《大都督曾是我阿兄》 第1章 [古装迷情] 《大都督曾是我阿兄》作者:一支荷【完结】 本文文案: 戚云枝本是堆金积玉养出得娇娘。 因受牵连,戚家一夜之间陷落。 云枝无法,只好到临南王府上求救。 临南王早年因政见不合,被戚家赶出师门,多年势同水火。 临南王却并非是想象中那般冷硬绝情,反而不计前嫌,几次对戚府出手相助,对云枝疼宠更胜从前。 却被云枝偶然发觉他实际冷血无情,对她疼爱也不过是出于利用。 云枝当即转身,再不与他来往。 在她与人成亲之日,郎君的外室却大着肚子寻上门来。 外室娘子只管哭泣,既不要名份,也不要钱财,只说要戚府收留,她无处可去。 临南王夜奔两百里从战场杀回。 他一身戎装只来得及洗净两手血污,无尽欲望压抑深处,面上温柔一如既往。他甚至跪地弯腰,替她穿好一双绣鞋。 “你若仍旧喜欢他,那外室娘子,本王来替你打发。” ********** 一套连环局,临南王轻松扫去了她身边所有障碍。 之后如愿娶她进府,云枝却恪守本分,依照婚前说辞与他做了表面夫妻。 云枝尽心操持,宗族长辈塞来的如花美眷,她能面不改色替他安排妥帖。 成亲日久不曾有孕,她怕人误会,只说是自己身子有恙。 她将王府内外打理得井井有条,便觉得不再亏欠于他。 终于还是到那一日,她心中惦念之人找上门来,云枝早早替他写好休书,只待临南王落下手印。 他深夜前来,发狠将人桎梏膝上,生气她仿若捂不化的坚冰。 一边胡乱吻她白瓷一般的颈项,一边揉碎一地华裳。 “王府无人袭爵,你既不想亏欠与我,便留个孩子给我也罢。” ******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豪门世家 天作之合 甜文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戚云枝,独孤及信 ┃ 配角:王舒温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兄长变仇敌,对我依旧宠溺 立意:自尊自爱 第1章 (捉虫) 云枝刚从大理寺监牢中出来,便见刑部右侍郎王舒温已经等候在门口了。 这会儿日头正高,王舒温额角已沁出几分汗意,见云枝出了门赶忙迎了上去。 她一个闺中小姐,年纪尚小,向来是被爷娘兄长们护佑在身后的,如何见过这样的架势。 “先生在里面情况如何?” 瞧那鼻尖红意,她应当刚刚才哭过,王舒温摸出帕子,将她牵到无人处替她揩了揩脸颊泪痕。云枝是他们师门中兄弟自小看大的,向来是连眉头都不舍得叫她皱一下,如今这戚家上下却要女眷们来扛,叫他如何不心疼。 “阿爷吃不下,睡不好,身子骨瘦了一大圈。这‘升溢粮’案牵扯竟这样重大么?” 王舒温不好瞒她,“若是往日,大不了官降一级,给些教训便罢了。可这回不同,大战之前正筹集粮草。先生督办下出了这样大的窟窿,那些个粮仓侵吞粮款千金之众,官家雷霆震怒……” 王舒温看看左右,“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到我府上候着,待下值之后咱们详谈。” 云枝这会儿也没了主意,从前能依仗之人贬得贬走得走,只剩王舒温一个尚能信服,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的。 云枝心中忐忑,在王舒温府上如何也冷静不得,一时站一时坐,直等到日落西山,方才等到人出现。 王舒温快马回来,抹了一把额头汗水,将官帽递给一旁的小厮,“云娘子可还在?” “在,等了整个下午,坐卧不安的。” 正说着几步去了云枝所在的屋子。 云枝见他回来赶忙迎上去,“如何,可说了何日审理?” “尚在整理案宗,官家指了二王亲自督办。” 她心里“咯噔”一下。 果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升溢粮案”就是冲着阿爷同梁王来的,主犯梁王被贬,慢慢竟将阿爷也牵扯了进来。 实则阿爷早已料到,自梁王倒台,他这梁王少师,便不可能独善其身了。 “二王来审,岂不是毫无转圜之地,他与阿爷一向不睦。” 更何况梁王乃是皇子,官家不论如何会留他一命,那此等大案要寻个背锅之人,不就只剩阿爷一个够格的了。 王舒温沉默下来,云枝便知道自己心中所想不假。 她急得六神无主,又强行叫自己冷静下来,总还是要理清思路,“阿兄,这‘升溢粮’是什么,同往常的粮食有何不同?” “粮食从收购入库到出库的过程中,会扣除水分杂质等量,剩下的才是真实存量。这扣出量计算本有定规,时常会在扣出后产生盈余,这便是 ‘升溢粮’。‘升溢粮’需严格上报,重新入库,可有人打起了这段的主意,侵吞粮款……” 云枝恍惚之中,记得阿爷曾告诫过梁王这事,叫他及时收手。 “这侵吞粮款之事,是梁王做得,是不是?” 王舒温只余一声叹息。 “梁王还是,太心急了——” 原本,云枝是要作配梁王的。 本就是一路,梁王得戚如敏多年栽培,戚家对他也极看中,为他多番引荐朝臣。 第2章 如今,却都白费了。 云枝强撑着默了一阵,“如此,当真是走到山穷水尽处了。” 王舒温自然不忍她如此,“回来前我去了一趟二王府上……” 云枝眼中满是希冀,“他说如何?” “二王不在府上,倒是遇上了五王,他给指了一条明路。” “什么明路?” 云枝将全部的希望都放在王舒温接下来这话上。 “他说‘不过是他一抬手的事情,何至于叫你如此奔忙’。” “他?” 云枝一时间未来的及将“他”,同实际的哪个人联系起来。 忽而福至心灵,“是临南王?” 临南王便是戚如敏一直以来的得意门生独孤及信,从前他曾向梁王数次引荐,他却出人意料做了二王临南一战的先锋军,一力促成二王成了大事。 如今临南边界已向南推进千余里,深入敌人腹地,全境收回指日可待。他已封了临南王,王舒温所说得大战在即,便是临南王接下来要继续进攻的任务,这一战势必要将百年失地全部收回,是朝廷当前要务的重中之重。 这个关口,能与二王和官家都说得上话,且还能有足够分量的,只他一人罢了。 可戚府同他早已决裂。云枝虽然并不十分了解阿爷同独孤及信二人在政坛之上的恩怨,但她并非闺中不问世事的娇儿,一早便明白政坛上少有妥协,多的是刻骨铭心的流血牺牲。就如阿爷旧友中书舍人唐元令,被二王和独孤及信陷于狱中,冻馁而死。 唐元令温和待人,是朝中名望极盛的君子。那样鲜活的一个人,因寒冷饥饿,死后胃中仅有狱中稻草,右手的食指与小指甚至被生生冻掉。 此事对阿爷的打击巨大,差一点断了他为官之路。 正因如此,阿爷对于独孤及信的“背叛”,才尤其无法释然。 云枝也久不曾见过他了。 临南王府同学士府之间并不算远,云枝并不想叫阿娘知道自己要去寻他。阿爷和阿娘自然是绝不想同独孤及信再有牵扯的,可如今走到这般地步,哪怕是硬着头皮也须走这一遭了。 云枝对他的记忆,其实并未随着时间推移有所淡漠,儿时是极喜欢黏着府上的师兄弟们的。独孤及信大她许多,又是众人的大师兄,向来是独来独往,性格其实有些孤僻,远不如王舒温容易亲近。 可他饱谙经史,文采斐然,连身为详文殿大学士的阿爷对他都是赞不绝口,在众人之中实在出众,云枝自然会时常注意到他。 那时候仗着年龄小,府上的人对她自然是疼惜有加。独孤及信虽常常对旁人冷言冷语,云枝却能感受到他对自己有明显的偏疼。只是那日子久了,又曾亲眼见过阿爷如何同他断绝生徒关系,她不知那偏疼还能剩下几分。 或许早就当自己是个陌生之人了罢。 直到已经坐在王府之内,云枝仍旧感觉极不真实,她心中惴惴,甚至不知见他之后要如何开口。 事情却也并未如她想象中顺利,哪怕进了王府,可既然他无心见面,自然还有一百种方法可以磋磨她。 云枝足等到了二更天,远远已经能听到远处打更人颤颤巍巍的喊着“关门关窗,防偷防盗”,梆子敲了几下渐渐远去了。 不过是惩罚当年阿爷将他赶出师门,给她一点小小颜色罢了。 冷板凳她自然是坐得住的。 云枝的心从未有这样定过,她非要见上他这一面,虽然等来得很可能是他的羞辱或是嘲讽。 嘲讽阿爷沦落至此,竟然要靠着他这个已经被赶出师门的徒弟,嘲讽风水轮流转,报应不爽云云。 云枝想着,这般羞辱她皆能代父接受。 只怕她肯,那人却瞧不上。 只是她并未察觉,漏窗之后摆着漆木双面彩围屏,自她来后,围屏后那烛火便忽明忽灭。 云枝早忘了时辰早晚,等得双腿已然僵直,她轻转身子挪到另一处,只这样简单一个动作都费了些神。 云枝俯身握拳,在小腿上捶打两下,却见视线里忽而出现一陌生皂靴。 她愣了下,缓缓抬眼瞧他,“——临南王。” 他离得极近,简直呼吸相闻。 云枝及笄后,已很久不曾同他这般接近,一时不知要如何处理才好。 身后便是方才一直坐着的圈椅,面前是他冷漠的一张脸,简直避无可避。 彼此僵持了好一会儿,“临南……” “怎的,不叫我‘阿兄’了。” 云枝看他脸上的表情,那般平静无波,叫人猜不出他是不是在戏弄人。 还是真的想要听这一句“阿兄”了。 云枝感觉到他正盯着自己的嘴唇,那里立刻火一般灼烧起来,她嗫嚅下轻轻唤他一句,“阿兄——” 不知这般能不能叫他满意,可他的视线却不曾偏去别处。 “何事?” “是我阿爷,王爷应当也听说那‘升溢粮案’,实则他并未参与此案,是……是梁……” 临南王挑了挑右眉,“如何,到这时,你仍旧舍不得供出他?” 他语气越发冷了下来,似乎不想多谈,转身便要离开。 “不是!” 云枝情急,“官家圣明,梁王如何自有决断,我只是不知这时候提起旁人,会不会叫你觉得是在推卸责任。” 第3章 他果然被“旁人”二字取悦到。 却丝毫不肯在她面前表现分毫,云枝不知他心中所想,禁不住垂下泪来,“阿爷对梁王多番劝导,不论阿兄相不相信,此事确实同阿爷无关。” “戚如敏好生双标,”他寻到云枝话中错处,“梁王私吞‘升溢粮’便‘多番劝导’,直至将他自己都拖下水。” 临南王的眼神仿佛沁着无尽寒意,“对我这小小郡公之子,便是连番羞辱赶出师门,如今还要让我这断绝联系的前弟子来相助,娘子是否觉得,临南王府的大门,确实比梁王府好进多了?” 云枝眼角红红,脸颊上还沾着几滴未来得及滚落的泪珠。 “你出征临南归于二王他纵然心有不愿,可此事兹事体大,绝非个人恩怨所能左右,他也盼你平安归来……” 临南王静静听她娓娓道来,仿佛这才能纾解这多年来郁结心中的怨气。 “他去信十余封,只是见你不曾回应才作罢,之后又出现了中书舍人唐元令一事,好友冻死才是叫我阿爷震怒的原因。” 十余封书信,言辞激烈,他一个字都不会忘记。 他在前方冲锋陷阵,后方的恩师却因个人恩怨,指责他不与梁王并肩去横扫西旗,转而跑到临南相助二王。 “阿爷并非偏颇之人,阿兄应当知晓得。” 云枝只看他踅身回到了座位上,翻开手边一不知何时放于此处的文集,疲惫得揉了揉眉心,无谓提上一句,“是不是偏颇之人,你应当心中有数。” 走到如今这步,不知戚如敏是否得偿所愿。 他赢了梁王,彻彻底底,从根本上赢了。 云枝知道二人成见之深,不可能靠今日的三言两语便能改变,她轻轻跪于这人脚边,“求阿兄高抬贵手,饶了阿爷一命。” 这样娇美的人,如此低微又哀戚的姿态。 他冷眼瞧着,这情景如他想象中一般无二。从她并肩立于梁王身侧那时起,花树下一双璧人,彼时深深刺痛他的眼,他便畅想这一日。 他钻营已久,那碍眼之人永不可能起复,她身边也不再有贵人环绕,临南王本以为自己目的达到,该心满意足扬眉吐气。 可他没有,那无边欲望逐渐蔓延。 云枝的小脸陡然扬起,他捏着她脸颊的力气有些重,疼得她不由抽泣,止不住一声轻吟。 无人知晓,这样一张檀口,他肖想已久,若是…… 云枝感觉他俯身下来,忽而替她擦起脸上泪痕来,可越是如此她越是忍不住,泪水模糊她原本明亮的双眸,越发不知他现在有何打算。 又回到那叫人胆怯的距离,一样的进退不得,一样的呼吸相闻,甚至比方才更加接近。 他似乎侧了侧脸,手指从脸颊移到她唇角上去。 她身上有温墩墩的香气,叫他已然迷醉,只想贴上去近一些再近一些,彼此距离不过一层薄纱罢了。 云枝不由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不想却轻含到他指尖一点,叫他皮肤感受到一点意外湿润。 只是一瞬,他力气之大,天地都要为之倒转似的,云枝已经叫她一把揽起站好。 顿了下,那门外小厮却低声问询着,“王爷,马已备好,即刻便能启程。” 云枝不知他要去到何处,这样晚了。 他终究离如愿差上几分,大抵还是老天作弄。 “阿兄要去哪里?” 云枝扯他衣角,急急问到。 “明日大军出征。怎么,娘子不知道么?” 他要走了。 云枝心口有什么东西极速下落,她只是未料到自己无论如何晚来了这一步,到底迟了。 她眸中灿若繁星的一点光亮,仿佛就此熄灭,再捏不住他的衣角,就此垂落下来。 临南王不再理她,此一去生死未卜,再同她纠葛也是叫自己越发放不下,不如不说不做,一干二净。 “凡事小心,刀剑无眼。” 不知这一声叮咛,在他心中足有千斤之重。 “夜深了,府外有我亲兵相送”,他最后一次转身看她,“代我向先生问一声好。” …… 正是晨起好光景,宜园也仿佛将将苏醒的玉面美人,姿容静谧美好。 丫头们捧着铜盆自曲折游廊那头袅袅而来,便听到葡萄藤一边有朦胧的贴面耳语之声。有年纪小的丫头子忍不住偏头去瞧,也只从那葱茏缝隙之中瞧见一片鹅黄的裙角罢了。 “喏,是云娘子和令娘子在玩耍呢。” 丫头们此时虽然瞧不见小娘子的模样,可常在宜园伺候的,哪个不知道这宜园里住着的可是大学士的宝贝心头肉云娘子,前儿夫人的大姊带着令娘子来宜园小住,两个小娘子开心的什么似的,整日的黏在一起玩笑,比那同母姐妹都不差分毫。 云枝正被妃令扶着,摇摇晃晃立在小凳儿上剪葡萄枝子。 那嗓音娓娓道来,似是九转莺啼。 云枝伸出一双柔荑,妃令赶忙伸手去扶,入手只感觉是一截子柔软的缎子,触之生凉,既娇又柔。 她伸出一指在眼前清点,那小指便翘起小小兰花,在妃令面前舞出花来。 妃令看得入迷,云姐姐要是自己亲姐姐便好了,她要天天粘着她,谁叫她长得像幅美人图里的佳人似的,谁瞧见了能不宝贝? 第4章 妃令正胡思乱想着,忽听云姐姐“哎呦”一声,单举起一根手指给她瞧,“叫小虫咬了个大包。” 果然见眼前那葱白小手的指头上一个不小的红色凸起,“是蚊子咬人吧?” 只是说话间就瞧着那凸起大了一圈,妃令正觉奇怪,正巧却听到姨母在园子那头一路喊着云姐姐的小字而来。 “宜都——” “宜都——” 云枝扶着妃令的肩头回应着,“阿娘,我同妃令在这头。” 娘子一眼瞧见宜都挂在那藤上,心都叫她吓得揪了起来,“你这妮子,把妹妹带来这儿受虫叮么,爬高上树的没个规矩。” 一面说一面将人掺了下来,嘴上虽教训着,手上却半分不敢含糊,小心将她鹅黄的襦裙提起小小的弧度,免得她一个不小心踩到裙角上跌下来,娘子可要心疼坏了。 宜都给母亲身后的丫头桐儿指了指方才择选好的葡萄,“要这一串,我特地给妃令选得。” 娘子是一向什么都依着她的,“好好好,我的小姑奶奶,南市上的时令水果还不够你妹妹吃的?竟打起你阿爷这片葡萄的主意了。” 娘子要拿帕子给她擦拭净手,宜都正觉得指头有些麻不乐意人碰,扭身歪在母亲身上撒着娇,“阿娘怎么这会子就来了,昨日不是还说头疼的毛病犯了,现下是大好了么?” 娘子这才想起正事。 “是今夏裁剪的新衣到了,你同妃令一人两件,一会儿到前院试试大小。” “这样快?往常不是得一月才得好,今次不过十日罢了……” “今岁不同往日,”说起宫里,娘子不觉轻叹一口气,抚了抚云枝鬓边的细小绒毛,“明日太后殿下千秋,官家为表孝道,自然是要大力操办的,届时京中四品上的官眷皆要入宫贺寿。” 宜都自然知道阿娘缘何叹气。 原本梁王有阿爷为其做政治主张,军事上又有舅家在孜阳□□西旗人之战功,当是夺嫡极热门人选。 可仍敌不过二王,凭借临南一战收复百年失地叫官家龙颜大悦,如今已封了二王生母为后。 二王虽并未再晋封,可这事大局已定,新的政治集团已经早早将阿爷排除在外。 “升溢粮”案之后,阿爷郁郁良久,在朝中越发成了边缘之人。 阿娘一面担心阿爷一蹶不振,一面也发愁起宜都自己的婚事。 同梁王婚事告吹,云枝自己倒是并不觉得可惜。梁王面对自己时大半时间皆是阳光和煦之态,可自己没由来便觉得他沉郁难懂,总是耐不住性子陪他,恨不能插上翅膀从他眼底下飞走。 若真成了,想必也是怨偶。 这会儿倒有些不道德的庆幸。 阿爷的政治抱负无处施展,也因为被梁王连累差点丢了性命,如今在同僚中越发寡言。自己这样想实在不好,云枝摇了摇头,将脑袋里乱七八糟的思绪都赶了出去。 果真到了入宫这日,昨日还无甚反应的手指,今日越发痒得恼人,云枝左右挠挠不解痒意。 娘子扭身瞧了瞧宜都薄施粉黛的小脸。 这样便很好,花儿一般的年纪,不必携浓妆之色,便足已叫人移不开视线了。 宜都拽了拽身前的宫绦,一会儿又拨弄着打了个结,“妃令他们的马车可跟的紧?莫要同咱们走丢了。” 宜都一面说一面掀开帘子望去,正巧看到一队人马同她相向而行。 宜都觉得奇怪,这么一大队人马,将长街挤得水泄不通,在今天这样的大日子里攒这样大的排场,竟不怕官家怪罪么? 她张望了下,又听在旁的小厮们窃窃,“执着‘独孤’字样牙旗的,是临南郡王的队伍不是?” “除了他还有哪个,从前是非召不得入京的藩王,如今可是二王的座上之宾,官家的呈阳剑你晓不晓得,赐给临南王后,特允他可佩此剑面圣。” “临南王到底厉害,不过是皇室远亲,他这一支外放了好几十年了,又是临南那等山水高远之处……” 再看不远处,队伍里为首的那个人,身着走兽刺绣紫色襕袍,腰间缠着金銙革带,一手执呈阳剑,一手握着缰绳,确然是常胜将军的模样,只是面色冷峻,表情似是青山坐钟一般岿然不动…… 宜都瞪圆了眼睛再细瞧了瞧,心中一动,他回来了? 宜都心中急跳,赶忙放下帘子规矩坐好。 娘子回身瞧了瞧自家小女,“瞧见什么了,慌成这幅样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要伸手去掀宜都那面的帘子。 宜都眼疾手快,将阿娘的胳膊捧到手里,“一个花子,坦着胸脯……” 阿娘“哦”了一声。 阿爷那事,之后是官家出面解决,说梁王将罪责都揽在自己身上,念及阿爷多年劳苦,罚俸三年,职降两级便了了。 这样大的转圜,若不是临南王从中游说,云枝也不知还能有谁办得到。 可官家半点不曾提起,云枝也曾与王舒温打听过其中内情,却被他一再提醒警告,“官家不提便是没有的事,既然是官家出面,那你便记着官家的好即可。” 如此,她装着这桩秘密,在阿娘面前也并未提起。 宜都不由叹气,如今他是人前显贵的郡王,一月前结束了大获全胜的一场仗,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这会子躲开了,只是料想席间到底难避其锋芒。 第5章 几人相携入了禁中。 宜都同阿娘先去慧美人处说了几句话。 慧美人出自妙芸安氏。 戚家同样发迹于妙芸道彤山县 ,安家与戚家一向交好。故而阿娘每每被召入宫,阿爷总不忘嘱咐着到慧美人宫中小坐片刻。 慧美人冲着云枝和善的笑了笑,她不过年长云枝五岁,说来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罢了。 话题推来换去,慧美人这才聊到正题。 “不瞒嫂嫂,我这儿还有个不情之请。” 云枝望了望阿娘,见她缓缓搁下茶盅,目光柔和地等着贵人的话。 “家中才来了消息,说是执白今年府试榜上有名,也是喜事一桩,想着年下到京中游学,不知可否到府上借住一阵?” 阿娘是不懂前朝事的,可戚家与安家交情匪浅,这点小事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娘娘尽管叫执白来便是,腾一间屋子出来的小事罢了。” 云枝对安执白也略有些印象,记得是个柔和温润的少年,文采斐然,很得阿爷的青眼。 第2章 几人便相携往那大宴上而去。 一路结彩,云枝也随母亲进过几次禁中,往常虽也是花团锦簇,倩影连绵,到底不曾热闹如斯,就连官家的万寿节也不见蒙然夕照时就燃起烟火的道理。 更何况那灿然火束,似乎自彤门而来,那里离着禁中可还有着十多里路,登高望去一路上铺开了燃不尽的银花。 说来,不过是太后也出自临南独孤氏。往常官家一力要为太后千秋大操大办,这事放到朝中总要遇上重重阻隔。官家是个守业皇帝,遇诸般掣肘,忍耐按捺是一直以来的必修课。 几位创业父辈百年霸业未成,那久负盛名的马上皇帝——武帝,对临南以南久攻不克,十年内五战三败,五十岁还在上马迎战,抱憾离世后陵寝面南而建,誓要亲自一观子孙铁蹄踏破临南。 这样一块硬骨头,在官家任上啃了下来,怎能不叫他激动难抑。 云枝时常凑在阿爷膝旁听他分析朝中局势,心中自然明了,官家这次操办,其实也象征着,从一众文官中夺回了话语之权。 独孤及信,确实是官家手中一柄绝好的利刃。 当然,这把利刃如今归到了二王门下,同戚家没什么相干了。 云枝同妃令凑在一起互相给了对方一个眼色。 他们这些官眷的位置离得远些,压根是不可能瞧得见官家和太后天颜的。 云枝不大有兴趣,妃令倒是在一旁念念有词,“我可是见过了官家和一众娘子的人了,到时候回了南边,要给刺史家的小姐们好生显摆一番。” 云枝和煦的笑,一边听她念着,一边注意着往来人群。 这会儿阿娘被慧美人叫去了,妃令头次入宫不知分寸,她须得仔细些,若是冲撞了禁中贵人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妃令旋了一只荔枝出来,递到云枝的唇畔,“好甜的,每人竟能得三粒之多,家中虽离临南不远可这果子价值不菲,我从前可从未吃过见过,如今看来禁中果真不同凡响。” 云枝一面领了她的情吞了下去,一面有些食不下咽。 荔枝乃是临南特产,往年独孤氏向朝中进供,独孤及信总不会忘记往戚府也送上一份,云枝自小被这蜜一样的临南小果泡大,早不觉得有何新奇。 只是好久之前,阿娘便再不叫他登门了。 云枝收敛心神,今日他在街上威风八面,既然是为太后贺寿而来,恐怕又进了不少果子到此,也难怪官家有如此的手笔了。 不知为何,今日似乎总是绕不开那个人似的。云枝细细嚼过,那滋味仿若又回到年少之时。彼时,眉目清冷的青年代师考问同门,手中的红柳教鞭将几个未有进益的师兄弟打得满手红痕。云枝是阿爷外出前特地留下的,用来酌情为师兄弟们求情。 小小的云枝便扯他不曾执鞭的右手,一双圆眼忽闪着央他。 青年望向她眉目略微舒展,一面将小小的人儿抱到案前坐下,一面给她拿新鲜的荔枝吃着打发时间。 只是时光荏苒,一去这许多年。 坐得时间久了些,大宴未开,汁水丰富的果子倒进了不少,云枝和妃令再坐不住,招手去唤一旁低眉垂眼的小黄门,好引着二人去解手。 宫装繁复,二人相携,好歹将衣裙整理妥帖。 又有小黄门端着铜盆上前叫人净手,云枝正要拾了一旁的帕子,不想却叫人抢先一步,她伸手扑个空,转身却瞧见个面生的娘子,也兴味盎然的打量着她。 妃令同云枝皆是不解其意的模样,彼此互看一眼,知晓禁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也不打算细究其中意味,只想着绕过这人罢了。 妃令扶着她向一旁而去,那娘子挑了挑一边秀气的眉毛,偏要将她二人的去路也一并拦了。 这就十分叫人恼火了。 云枝暗暗捏住妃令的小指,不叫她率先出声问询。 三人目光对上,那娘子一人对着二人却不见弱了声势,可到底还是如了云枝的意,只是那逼问的语气叫人不解,“你们戚家,缘何瞧不上我大哥哥?” 云枝瞧她同妃令差不多年岁,举止也颇为莽撞,本以为她是认错了人,寻错了衅。可她张口便说“你们戚家”,分明是知晓她名讳的模样。 第6章 妃令这会再按捺不住,提了声音问她,“鬼知道你大哥哥是哪个?” 小娘子这下柳眉倒竖,“你竟不知威名赫赫的临南王,可见京中小娘子们也并非都见识卓然,也有你这般短识之辈。” 妃令却并不生气,适时“哦”了一声,“小娘子这话却说错了,咱们可不是京中的娘子。至于临南王……” 妃令对戚府与独孤家的恩怨其实并不十分明了,只偶尔听阿娘说起过,独孤氏出了个将才独孤及信,曾经拜在大学士戚家姨夫门下云云。 云枝一把捏住妃令的衣角,临南王这会儿是今上宠臣,妃令若是不知深浅开罪了面前的小娘子,那可是大大的不上算。 “临南王名讳自然如小娘子所说,如雷贯耳,朝中上下无人敢瞧他不起。” 云枝言笑晏晏,那小娘子却仍是轻易不饶的架势。 “竟是个睁眼胡说的小娘子,独孤家的荔枝送去了戚府,你们非但不收,居然还将人赶了出来,这究竟是何道理。” 云枝身处内院自然不知,独孤及信从不曾放弃同学士府往来,年年的节礼具都有专人送去。 只是这几年,独孤家的人再不曾踏进戚府罢了。 手指上叫那蚊虫叮咬过的地方突然有了愈来愈痒的势头,她一边挠了挠手指,一边好涵养的应付着,“小娘子教训的是,是戚府的人不识趣了,待我回去一应将娘子的话带到。” “话带到有什么用,要亲自到我们独孤家请罪才是。” 简直蹬鼻子上脸,妃令正要给她一个白眼,忽而听到一声申斥。 “朗越!” 那声音带着熟悉的薄怒,已是少见的外露情绪。 他阔步靠近,没来由叫人觉得逼仄,许是他身材高大,那迫人的气势直叫人闭息。 有人向她那畔扫了一眼。 云枝脸上似乎还有迷蒙的神色,红灯烛火的一点微光只点亮了她一侧的面颊,同前次相比,似乎越发可怜可爱了,只右眉峰处那粒小小红痣尚还有从前稚儿的影子。 妃令暗暗咋舌,这位想必便是收复临南以南失地的临南王了吧。 她一向快人快语胆大包天,遇上这般万中无一的人物,也只敢缩在云姐姐身侧,速速瞥上一眼罢了。 倒是个英武的男子。 只是表情凌厉,方才还耀武扬威的小娘子,这会儿几次想要辩解,只消他多瞅上一眼便偃旗息鼓了。 他单给身后随侍使个眼色,那名唤朗越的小娘子便被扶着向远去了。 云枝知他一向寡言,脾气也算不得好,从前自己仗着阿爷是他恩师撒娇卖乖,他倒也对自己毫无办法。如今对上飞扬跋扈的自家人,他仍旧不假辞色,同从前似乎并无分别。 云枝正要简单行礼,那人却踅身同自己擦肩而过。 宜都心道,许他也忘了前次相见,那仿佛已冰释前嫌的距离了。 她收拾心情,未见分毫不虞,“走了,还傻站着做什么?” 妃令回握了握她的指尖,“人说杀将身上带着肃杀之气,我从前并不相信。” 她回身已瞧不见那人身影,那人身高腿长行路到底快些,“今日见了,不得不信。” 云枝不知如何回她,只好牵了牵嘴角,“许是的吧。” “自然是的。” 妃令言之凿凿,“不过,独孤家同姨夫是什么恩怨,那小娘子跋扈的模样,仿佛咱们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 云枝抿嘴思忖着要如何回她,却听身后一声惊呼,二人同时看去。不知是谁家小娘子,歪着身子踩进了丈余的池中,这会儿正嘤嘤唤人来救。 这处并非热闹之处,几个小黄门看到不对劲儿已经冲去帮忙,妃令立刻来了精神头,“我会凫水,我去救她。” 云枝正要拦着,妃令已经提着裙角冲了过去。 妃令是个热心肠,哪里有见死不救之理。只是池水不深,几个小黄门已经到了那小娘子近旁,哪里还用得着妃令。 云枝怕她出什么意外,加紧脚步随之绕过一片矮林,却迎面与一双眸子不期而遇。 她立在石桥之上,想着若是平地上相对而立,她定要仰着脖子瞧他了。 可如今恰好的高度,简直是避无可避。 那熟悉感横冲直撞,云枝差点喘不过气来。 他眼神暗了暗,并无意相交的模样。 云枝倒做了那破冰之人,大着胆子唤他一声,“阿兄——” 仿佛是点了哪里的穴道,眼前的侧影立刻便顿住不再有所动作。 云枝其实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缘故,只是想着既然接二连三的见了面,若是不打招呼,岂非显得自己小气。 她又忍不住挠了挠自己时时作痒的手指。 第3章 云枝自小便知道独孤氏志有鸿鹄,祖上追随武帝南下征战,武帝一生遗憾,独孤氏未尝不是如此,武帝班师时独孤氏自请留在了临南,自那时便立有不破临南不还朝的誓言。 独孤及信有此选择,实际上并不叫云枝疑惑。 如今身份迥然,她方才一句“阿兄”实际不合礼数。 只是这句之后一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云枝张了张嘴,“你得胜班师,还未来得及恭贺。” “……戚府上,一切都好。” 其实还想问问他,阿爷那事究竟是不是他相助。 第7章 “怎的还在此处停着,有什么新鲜事不成?” 云枝见了来人心中微微一震,只是她未做在脸上,神情不卑不亢,冲他行了一礼,“齐王殿下。” 齐王便是官家的第二子,少年封王时官家斟酌良久,封号久久未定,因而朝中上下惯于称呼他为二王。 这便是独孤及信效忠之人。 二王同阿爷一向政见不合,乃是朝中少有的激进派。在阿爷看来,他所主张的大幅降低阿喻王朝进口货物关税,以引进鱼类、种子作物、桑织物、犀牛角及象牙等十余类百余种货物,是十分冒进的举措。虽然阿喻王朝会因得到重大利好,从而同意将水田作物种苗出口到我朝,可其余多达五十种商品本就同本土商品种类重合,今后也会因更低的税率对本地市场造成不可预测之冲击。 面对曾经将戚府打压到不得翻身之人,她吐息渐重,心都仿若要跳出来似的。 齐王心思深沉,算计得戚府和梁王毫无还手之力,绝不如表面这般谦和有礼。 “正要走”,那人四平八稳的声音同云枝差出九重天。 他说,“只是有人落水,随侍前去支应,一时被绊住了脚罢了。” 独孤及信倒是侧身望了她一眼,云枝却赶忙偏头张望,做寻人之状,“贵人们自便,小女要同娘子们汇合,在此先行一步。” 妃令一直不曾露面,倒给了云枝一个理由先行离去,她退出二人的视线范围,甚至一度梗着脖子不敢回头去瞧。 独孤及信再不看她,同二王顺着矮林向着大殿而去。二王倒兴味地瞧了眼云枝的背影,“小娘子已经这般大了,上次见面还是梁王领着过来,小小的个子,全没有今日的紧张害怕。” 独孤及信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皱起了眉头,“殿下不该出现。” 他话里透着一分不了察觉地愉悦,纵然对上的是这副冷漠的面容。 齐王倒不觉得他在阴阳怪气,“方才朗越咄咄逼人之时,你半晌才出声阻止,原是等着小娘子的话吧。” 这人果真又面无表情得拒绝回答。 齐王似乎有心另起话题,“官家有意再晋你的位置,以你的的能力和贡献,郡王尚不是顶峰,一字王的位置也未必不能坐得……” 之后的声音渐远,皆掩在葱郁林中,只是一直不曾听到郡王的回应,不知他又在想些什么。 到底走了五六十步之后,云枝在人群之外寻到了妃令。 妃令看她神色匆忙,这才陪起笑脸,“云姐姐不必担忧,我连水都未沾上半分。” 云枝不由分说地拉住妃令的小手,却叫妃令有些疑惑,“云姐姐的脸色怎的这般难看?” “无事,只是担心你罢了。” 云枝用手在脸颊掖了掖,“回去吧,已经出来得够久了。” 妃令点头称是,再不敢耽搁。 席间人影幢幢,推杯换盏,上上下下好不快活。 只云枝心绪难宁,她颠来倒去地想着方才同独孤及信相处的片段,甚至连对话都算不上,不过只是自己的一句“阿兄”罢了,他并未回应什么。 或许压根不想再同戚府有任何牵扯。 云枝提前叮嘱,“妃令,回去莫要说起晚上咱们遇到的事,可记好了?” 妃令只当是阿姐担心自己,至于凫水救人这种危险的事情,自然是能不说就不说,不然定会被家中长辈好生数落。 妃令调皮地吐了吐舌头,“我晓得的,这是秘密。” 那头鼓乐之声响起,有黄门在高座旁唱着雅诗。那高一声低一声的唱段,其实云枝并不能听得很懂。那黄门的声音倒很美妙,并不尖利刺耳,神情也没有想象之中的肃穆,反而颇为活泼轻快。即使并不能听得明白,只是享受美妙的音色也足叫人快慰。 大概是对太后的美好祝福。 云枝遥遥瞧着那尊贵之人扬了扬手,随侍的丫头们便将几枚金叶子赏了下去。 “云姐姐,这一段又是唱了些什么?” 云枝偏头仔细听了听,“似乎是在赞美太后的品行。” 入耳都是“淑、宜、善、婉”类寓意美好的词汇。 这边两人耳语几句,那边雅诗已经唱完,曼妙歌舞逐渐来到台前。这边的女眷们倒还只是小声耳语罢了,偶尔的小小惊呼也在众人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内。 倒是远处文官阵营的男子,已经随着乐声击箸应和。 妃令甚是惊讶,“在官家眼皮子底下,此番举动不显唐突么?” “今日是与民同乐,你瞧官家,哪里还顾得上下面人。” 官家果然兴致高昂,陪着太后醉上几口,便开始为众卿赐酒。 这赐酒也有章法,往常是始自文官,终自武将,显示本朝重文略武的传统。只是今日却不然,官家抚着蓄起多年的胡须,指了一人上前来。 果然,这点小小变故立刻便引起不少的私语。 云枝听到相邻位置的人也议论起来,“这便是临南郡王,咱们下午还说起过得。” “瞧着年纪不算小了。” “临南的独孤氏,外放到那偏僻之地百十年了,从前除了进贡荔枝和美人,哪里有独孤氏说话的地方。虽说是守着王朝的南大门,为了攻进南边自愿请降,可天高皇帝远,这么一代一代传下来,官家早把独孤氏的苦劳放到一边去了。” 第8章 云枝虽不想将注意力被引了去,可越是这般想着便越是难以自控。 “这下子立了大功,临南郡王乃是世代恩封,此次进京恐怕要功封个,一字王了。” 云枝神情淡淡的,小口小口抿着茶盏之中的新茶,忽而被妃令扯了扯衣袖,倒叫她小小讶异。 “云姐姐可听到了,那临南王这般年纪了,竟还未成亲哩,实在少见。” 妃令摇头晃脑地猜测着,“虽未有娇妻,说不定有好几房美妾,大家族的男子具都是这样,不若便是流连街市上的坊子,表面上道貌岸然罢了。” 云枝便微微侧头问她,“听你的话,似乎对临南王有些许意见?” 不想妃令却“嘿嘿”一乐,“那却没有,不过是想说几句,显得我想法与众不同的话罢了。” 她倒属实坦荡。 “这人年纪样貌本事,莫说是皇室外放远亲之中,就是在京中也是一等一的好了。”官员的议论之声也不绝于耳,“虽说性子确实冷了些,若是真能留在京中开衙建府,倒是能成就京中娘子的一段好姻缘。” 几个家中尚有适龄小娘子的大人们各怀心思。 若是能拉拢临南王,那便能直接向着二王靠近了,那可是未来最有可能成为官家的皇子,这买卖横竖不亏。 已有人不住点起了头,看着这年轻人越发满意起来。 独孤及信自然不知身后众人的诸般议论,身子谦恭温驯的行着礼,内里却对周遭一切冷眼旁观。哪怕是官家就在近前,赐他未曾有人拥有过的泼天富贵锦绣前途,他仍觉得不过如此,仿佛心中存着块垒,任谁都近身不得。 “现今在南淳府还有一处前燕王留下的宅子。” 官家不知为何提起一件不相干的事情来,叫独孤及信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好做起越发谦恭的姿态,等着官家的示下。 “那宅子现在是小了些,若是扩建下,倒是个不错的住处。南淳府位处中原,北接西旗,东接都安,向南又临王城,乃是军事重镇,要你去守着再合适不过。” 独孤及信眉心一跳,似有所感。 第4章 “去接手前燕王的宅邸,总要有个由头”,官家和煦的瞧着他,仿佛瞧着一柄锻造完美的利器,却忽而眼中精光一闪,“就封临南郡王为秦王,主管南淳府军政一事。” 众人心中所想便越发精彩了。 云枝本想挠挠手指,到底还是忍了下来。怕手上不干净,让这痒处越发发作起来。这会儿再看,指头已经肿成小小红包,恐怕是那蚊虫不干净,叫她害了敏症。 云枝倒也不将这事放在心上,左右回府之后同阿娘撒个娇,她自会想法子叫这恼人的小东西消下去。 正这样想着,有小黄门突然献上一盅冰酪。 妃令觉热得慌,这冰酪来得正是时候,她兴致颇高的接来擓了一口。 云枝瞧着眼前的小黄门将冰酪放下,又不动声色在冰酪旁摆了一只小小瓷瓶。 “娘子若是受了蚊虫叮咬,用此药可暂时缓解。” 她不知所以,怔楞了下。 正要开口再询问,那小黄门退得却快,不等云枝开口便走远了。云枝将东西拿来左右看了下,谁会在这样大的场合注意到自己微不足道的手指呢? 简直有些莫名。 她揿了盖子去闻,似乎有药草的味道,带着微微的凉意,并不算难闻。 云枝点了几滴在手指上,那凉意霎时便掩住了指尖的痒。 妃令一面吃着冰酪一面问她,“咦,这是什么?” 云枝将小小瓷瓶放到她的几案上,“止痒用得,你可见过?” 妃令拿来左右端详了下,也同方才云枝一般,将那盖子揿了去闻了闻,“喔,是百花油的味道,同我们那里产得很是相像。” 云枝听了有些兴味,“百花油产自都安么?” 妃令却摇头直说不是,“百花油出自临南,临南多瘴,蚊虫多于中原百倍,那里的百花油才是顶顶好的东西。” 云枝讶异了下,小口微张,半晌才回了神。 是他的东西。 云枝便不敢再拿着把玩端详,悄悄将瓷瓶放到了几案下。 回程路上,大娘子似乎是疲于应酬,才上了马车便抵着窗子合眼睡去。今日人情往来不少,阿娘叫慧美人带着将宫里的大半贵人都认识个遍。阿娘其实兴趣缺缺,贵人们对朝中事情门清,早知道戚府上不似从前光彩了,如今烈火烹油的乃是齐王与独孤氏,何况戚府还同上两人素有恩怨。 贵人们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只是敷衍的客套几句,大娘子便打太极一般的同人迎来送往。 瞧不起戚家便罢了,大娘子也不是那谄媚阿谀的性子,少些来往她还少费那一番神呢! 不过席间贤妃娘子问起了宜都的生辰,叫她心中惴惴。 贤妃有子五王,五王已定了亲只是还未亲迎,莫不是对宜都…… 万万不可,五王跋扈,朝中好人家的女孩哪个乐意许他。况且宜都同梁王还有过那么一段,再加上二王同戚家的恩怨,这不是要将她的心肝往火坑里推么。 她左思右想不得安生,只管想着回府同宜都阿爷商议对策。 云枝在阿娘身边又恢复那小孩的性子,用手指缠着母亲的发梢玩儿。 第9章 “阿娘的头发真香,最好闻了。” 大娘子睁了睁眼瞧她,分明还是个半大孩子,怎么就到了要许人家的时候。大娘子将宜都搂进怀里,正心肝肉地揉着,忽而闻到一股淡淡药香,有些熟悉的味道,不知在哪里闻到过。 这一晃神的功夫,马车便行至学士府门外。 丫头将大小娘子们扶下了马车,众人前后进了门。大娘子招呼着妃令母女睡下,又去宜都房中看了看已然困得揉眼睛的小女儿,这才退回到了正堂,要到夫婿那里寻个对策。 大学士回来后正悠闲自在的读着书泡着脚,听到自家娘子形容后宫种种,一时也皱起眉头来。 “那二王到底贼心不死,一向是想着拉拢我进他阵营的,娘子所说倒也不是毫无可能。” 大娘子越发难过起来,“若是梁王还在……” 戚如敏却叫她止了话头,“莫要再提起他了。” 大娘子忙将话题拉回,“那,咱们宜都……这要是叫贤妃做了主,那可怎生了得。” “现在说这话尚算太早,先叫慧美人去探探口风罢。你这边也相看着,若是有合适的,咱们就放出风去,说宜都一早许了人家,皇家的人再威风也不能进戚府抢人。” 大学士也是见过风浪的,到底定力是比大娘子要强上许多。 “这哪里用得着你提醒,我一早便同慧美人提了,叫她千万留心帮我打听,有了消息立马送出宫来给我。至于其余合适的人家……” 算来算去,却也没有年龄品性都合适的人了。 这倒是二人一早便想过的,京中乃至外阜数得上的人家,大娘子早就筛选过一茬了。自己觉得合适的,人家早已定亲,对方殷勤结亲的,大娘子又都不十分满意。 若是当时能想到哪里会拖到现在还不曾定下。 “倒是——” 戚如敏的欲言又止叫大娘子有些气急,“倒是个什么劲儿,你想着了就快些说,真真急死个人。” 大学士瘪了瘪嘴,“这不是八字没一撇,也不知合不合得来。” 大娘子上手施法,掐得大学士直咧嘴,“快说,别吞吞吐吐的。” “就是执白那孩子,慧美人叫咱们看顾的那个。” 戚大人拗不过娘子,赶忙据实已告。 “安执白?” 大娘子冷静下来,“执白是个好孩子,家世也好——富足悠闲,你可知京官的娘子们不好当,要迎来送往瞧人脸色,咱们家倒也门庭若市过,不还是走到了今天这步,我倒瞧不上那些个权势之辈。” 她说着也趁机向夫婿发起牢骚。 戚如敏撼撼娘子的小臂,“是——大娘子辛苦,戚某永不敢忘。” 大娘子抚他一把,“你知道便好。” “……执白,除了离得远些,以后不得常常见面,其余没得话说。不过,这样上进的孩子,许一早就定下了,待人来了再细说吧。” 慧美人那边倒久久不见动静,约莫过了半月之久,才见送信之人姗姗来迟。来人带了口信,说是贤妃并无攀交之意,叫大娘子尽管放心。 大娘子在家中念了好几句“阿弥陀佛”,才稍稍放下心来,却见戚大人眉头皱得比方才还高,不放心的又问了句,“可有不对?” 戚大人不想再叫大娘子多心,只淡淡扯了旁的事遮掩过去。 这慧美人,仿佛并不如从前那般细致妥帖了。 一时不必靠执白解燃眉之急,大娘子仍旧本着要尽地主之谊的心思招待来客。 这日,云枝同妃令一道去南市铺子上采买。 两人挤在胭脂铺子的柜台前左右瞧瞧,“这里可有贵人们簪得那种花戴?丝绢式样的,比之真花都瞧不出真假,大的如成人巴掌,小的像婴儿拳头。” 店家大概也是头一次听说这样奇怪的形容,一面愣愣点头,一面小跑着开了身后的柜门,“有更小的,指甲盖大小,能戴到耳朵上做耳饰。” 这更是神奇,做到那般大小,得是多细致的手法。 “京中的样式可真神奇,都安便没有这种手艺,真有意思。” 两人各择了三两朵特别喜欢的,还未出门便已然迫不及待簪在了发间。 “云姐姐这枝更衬你今日的衣衫,我的却瞧着有些怪诞……” 两人互相交换着,一递一接之间便落下一枝,两个小娘子浑然未决,一个扶着另一个正要蹬车,忽而叫个陌生人叫住。 云枝扭身去瞧,并非是生面孔,可一时却也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小娘子的簪花掉了。” 那是个阔脸的年轻人,面上透露出几许善意,瞧着不像是个坏人。 云枝莲步轻移到他跟前,只轻轻接过他递来的花枝。那人却捏得重了些,叫云枝一时难以拿过,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归是叫女孩儿难堪。 她是个娇气的脾气,立时便皱起一双秀眉。 郎君立刻便收手回来,生怕她难过一般的小心谨慎,“某得罪了。” 云枝板着脸,说得话也板正如箸,“谢过郎君。” 她继续板着脸回身,却见那男子一旁分明还站着个熟悉之人。云枝瞧见他脸上又带上淡漠的面具,仿佛人间诸事不值一提,他永远冷眼旁观似的。 她立马收起手中的簪花,不管他是不是仍旧将视线投放在自己身上,如他在宫中那般不着痕迹的迅速转身,再不肯多说哪怕一句。 第10章 妃令自然也瞧见了那人,凑在马车上同她闲聊起来,“是临南王——不,现在要称秦王了,那他身边之人是谁?” 云枝便想着,秦王跟着的人,自然不会是什么无名小辈。 可他既然无意交谈,便也不需放在心上了。 第5章 “总归是咱们不好招惹得人,下次遇到,远远避开便是了。” 妃令“哦”了一声,一面没心没肺的慨叹,京中贵人可真多,比她在都安一年见得还丰富许多,那句话用在这里很合适,京中掉下一片瓦,砸中的十个里有九个都是皇亲国戚。 总之,个个来头很大。 “今日安家阿兄要来,咱们早些回去,莫怠慢了客人”,宜都对安执白的印象颇好,多年未见,他依旧不忘每年在她生辰那段日子寄来一份礼物,他待人是极周到的。 说着又想起独孤及信,方才眼神竟一直不曾从自己手上的簪花离开分毫。 他喜欢花不成? 自己从前怎么不知,他有这样雅致的癖好。 安执白是近黄昏时候到得京城,戚如敏派了人手到城门口去迎接,只是左右等着不见人来,便着人回府里回禀消息。 戚如敏一早去了府衙还未下值,大娘子是个急性子,待了许久不见人来心里已经泛起嘀咕,这会儿外边守着的人说是等了两个时辰还不见人影,便越发觉得心焦。 妃令阿娘陪她在园中坐着,“我的好阿妹同从前可真是无甚分别,自小就是这个风风火火的性子,阖家都没你急色。” 大娘子叫阿姊一说也觉得自己操心是过了些,便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几十年都这么过来了,想改也不成了,一早便迟了。” 那边被唤阿姊的甘家夫人摇头叹息,“做姑娘的时候瞧你冒冒失失,那会儿我还担心,你做了当家的主母,还不知要将戚家搅和成什么模样。结果竟眼看你这小家蒸蒸日上,宜园里哪一处不是妥帖舒坦,竟是我小瞧了你。” 大娘子叫自家人夸赞两句便有些得意,一时便也忘了着急,又叫人出了城再去迎迎,嘴角带着喜不自胜的弧度,“在那官道再走上五里地,不要偏到小路上去,防着不注意两头错过了。” 那边小厮们“哎”了声,伶俐地跑出去传话了。 这头大娘子们操心府上的事,那边小娘子们只管摆出喜欢的首饰头面,你戴我的,我挑你的。 大娘子瞧着欢喜,对着宜都左瞧右看,便又不舍得将孩子嫁到外阜去了,左右贤妃那事并非板上钉钉,她这几日便又松泛下来。 在京中选一门好亲,也不是绝无可能嘛,大娘子宽慰自己,幸亏执白还未到,这层窗户纸也不曾由自己捅破,若是一早同安家通信之时暗自打听,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大娘子心知对不住执白,越发想着待他来了要好生款待。 直等到了天将要擦黑,这才听到外间有人通传,“大娘子,安家小郎君到了。” 屋子里哗啦啦立起一群人,戚大人自府衙回来才换了衣裳,叫几位娘子歇着,自己先迎了出去。 “云姐姐,那安郎君是个什么模样,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妃令一边腾挪着案上所剩无几的地方,一边小心地将云枝才送她的一套头面,搁在正前仔细端详。 “这珠子嵌得真细致,竟瞧不出是怎么从后面抓着的,忒稳了。” 云枝教她怎么打理这些东西,一边大概想着执白年少时的模样,“安家出美人,我自小还没见过比安家人长得还精致的,执白阿兄倒是长得偏女相,总之是我见过的男子之中最好看的。” “安家人好看?还能比得过云姐姐不成?” 妃令却不甚相信,云姐姐已够明媚亮眼了,她在禁中都没见过几个强得过她的,安家人还能三头六臂不成,哪里能遮住云姐姐的风头。 “宫中的慧美人你不是见过?那才是真正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同执白阿兄是亲姑侄,都说侄子像姑,你便可以想想他是何样貌了。” 妃令谨慎的咽了咽口水,“这,这样吗?” 宜都也不戳破她,暗自笑了笑,一边点头附和着,“嗯,你见了便知我所言非虚。” 姨夫怎的还不将人迎进来! 妃令等得简直恼怒,云姐姐将她的胃口吊得彻底,那慧美人当日在宫中艳压群芳,她可是看得真真切切,一个长得同她一般出色的男子,简直叫人不敢想象。 有客要来自然是要接风洗尘的,好在戚家并不当执白是外人,两家人的来往颇多。戚家在京中几代为官,安家在地方是一方巨富,互相简直是再好不过的依仗。 乾朝民风开放,并不用诸多前朝禁忌约束娘子们,相反鼓励娘子出门交友做事,穿衣也颇自由大胆,故而郎君与娘子们并不过于界限分明,至少妃令对于将安执白安排坐在自己不远处是十分满意的。 妃令小小的丫头,已经很知道何种样子方才是真的赏心悦目。 就如同方才安家郎君从外间阔步而来,在他眼中简直恍若神明。她在京城中跟着云姐姐见了那么多贵人,贵气有之,英武有之,俊朗有之…… 唯有安执白叫她想不出该如何形容,他身着月白的襕袍,金线滚边,发间是一只金簪羊脂玉冠,成色极佳。向下,腰间蹀躞带上挂着各色饰物,妃令甚至瞧见一柄含着绿松石的鱼肠剑,似乎在二王身上见过差不多模样的…… 第11章 处处显示出他家底殷实,气度不凡。 妃令瞧着他,简直连大气都不敢喘,生怕做了什么事有失身份,叫郎君小瞧了去。 这般耀眼的人再佐以文采斐然,品性谦和的特质,简直是个完人。 安执白对着宜都谦和的笑,二人也久未曾见面了,宜都想着或许他一早认不出自己的模样了。妃令同她,她们这对表姊妹长得有些相像,或许他会混着也不一定。 未想到这人是个火眼金睛的,只视线扫到自己身上罢了,似乎便再未曾移开了。 罢了,是她多心。 可她不愿就此服输,趁人不注意给妃令使个眼色,众人倒真是皆未察觉。 “执白阿兄不认得我了,怎么盯着旁人瞧?” 妃令挺着小身板向前一步,将手向后一伸,回捏了捏宜都的指尖。 安执白叫这话问得一时有些错愕,“这——” 几个长辈一下子都反应过来,也不知这姊妹俩又在玩什么把戏。 “怎么,我同从前长得不相像了?” 安执白瞧着面前的小娘子挑着眉,伶牙俐齿倒确实同小时候的戚云枝如出一辙,机灵又调皮,谁也拿她没法子。 细细看去,甚至身前这位小娘子,眉头上是带着那一点朱红的小痣能以做辨认的,另一个默不作声,还被自己下意识“认错”的娘子眉上却没有。 众人也不戳破,端瞧着他要如何应对。 “宜都,这是你的小妹不成,同你倒真有三分相像。” 宜都偏头瞧他,他竟这般聪颖,连这样的伪装竟也骗不过他去。 妃令同她面面相觑,两人手拉手站成一排,宜都仍旧有些不服气他猜中了,语气之中带着娇嗔,“你再瞧瞧,可不许瞎猜,我是甘家的小女甘妃令,不是戚云枝,戚云枝是眉峰上有小痣的,你怎能认错呢?” 云枝指了指妃令眉峰上殷红的痣,她明明已经将自己脸上的遮了去呀。 安执白笑而不语,却不愿意解释其中缘由。 戚如敏见女儿闹够了,便将两个小娘子具都揽进怀里,“你执白阿兄劳累了一整日,下午遇上中军,在官道上盘查半晌,你两个鬼丫头莫在同他玩笑了。” 宜都这才作罢,以甜酒向安执白赔罪一杯,“执白阿兄好眼力,竟死活不进我同妃令的圈套,虽然实在叫我恼火,可我愿赌服输,吃了这杯,你可不许记恨我。” 妃令也学着她的模样,“执白阿兄,我也敬你。” “甘家妹妹,在下失敬了。” “不失敬不失敬,是我跟云枝阿姊先调皮的。” 安执白只管瞧着两人温柔的笑。 两个小娘子也互敬一盅,杯沿撞出“磕托”一声脆响,大人们这才慢慢同他聊起今日怎的遇上中军一事。 “说来也是奇怪,一路上都是畅行无阻,咱们文牒和手令齐全,是半分不惧盘查的,可偏偏中军将我前后人马拦了下来。中间又有一队胡商,共十几辆车马要查,这才耽误了。” 大娘子便问起,“中军如今是谁的人马?” 这方面甘家郎君比戚如敏熟悉些,都是武官,常常要打上交道,“如今是五王治下,副都令是韩天寿。” 这两人宜都具都并不熟识,仿佛从前同梁王一起见过一次五王,日子久远又只见了一个侧脸,已不大记得什么模样了。 至于妃令,那更是听都未听过这两个名字。 “五王同二王交好,官家也有意叫秦王接手中军,现下大概是这么个模样。” 秦王? 妃令瞪了瞪眼睛,那日递给阿姊簪花的郎君,会不会就是这位五王,这可怪了。妃令急着同云枝说这事,不注意动作大了些,将桌上一只汤匙碰到了地上。 甘家大娘子瞧着她这冒失劲低低说了一句,戚家这位倒什么也没表示,并未瞧出什么不对劲儿来。 戚如敏继续同安执白温和交流,只是刻意略过了中军这段,说起彤山县的景致来。 第6章 众人酒足饭饱,便先行安排执白住下,他舟车劳顿到底辛苦。 只是戚如敏提前叫宜都和妃令先莫着急休息,他还有些事要问她二人。 宜都还以为今日同执白玩笑之事叫阿爷不喜,思来想去提前先想了认错的说辞,必要将阿爷怒火压制在可控范围之内。 两人具都是乖巧在房中坐着,脚尖挨着脚尖,连带着两位大娘子也不敢先行歇息,也守着一对调皮的小娘子直打哈欠。 戚家娘子想着郎君一向偏疼宜都,今日这小小玩笑,应当不会叫他特意嘱咐人留下训话,可又不知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要先板着脸叫宜都不要再调皮,好好学学规矩。 就这么坐了一盏茶的功夫,戚如敏同甘家郎君才先后进了房门。 他又嘱咐人将房门守好,只留了两个近身的丫头伺候,其余都放出小院之外。 这样大的动静,仿佛不是今日小事能够说得通的。 宜都心里直打鼓,看看妃令妹妹更是一脸茫然,一点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今日一早,你两个到南市采买东西,可见了什么人,遇到什么事?” 戚如敏开门见山,对着自家人用不着那一套迂回战术。 宜都蒙了一下,这才想起还有这桩“小事”。 第12章 宜都嗫嚅道,“见到个不认得的郎君,我同妃令的簪花掉了,他递还给我罢了。” “只是这样?” 这在乾朝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寻常人甚至懒得将这种无谓小事当做谈资。 妃令随着宜都一起点着头。 “确实只是这样。” 戚如敏也知晓宜都是个周全孩子,这事经过应当并不复杂,一递一拿瞬间的事情罢了。 只是最怕她跳过什么重要讯息,不肯交代完全。 “只见了这人,不曾看到其他熟悉的人?” 宜都垂着头,感受到几位长辈投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只觉得自己发顶火辣辣的,十足叫人难过。 “遇到了,遇到了一位。” “你这般吞吞吐吐,可见不是寻常人是不是?” 戚如敏心中已有成算,早晨派出去赶车的车夫,可是对府上这些年来,来来往往的大小贵人,熟悉的很呢。 宜都顺着阿爷的话点了点头。 “糊涂!” 戚家大娘子不明所以,爷俩个在打什么哑谜,倒叫她听不懂了,“宜都是遇上了谁,哪里有什么熟悉的人?” 宜都不知如何开口,甘家娘子便戳戳自家姑娘,“这事事关你阿姊的将来,是了不得的大事,你一五一十说了,咱们好提前做了准备。” 妃令叫母亲吓得战战兢兢,一边哽咽着一边求情,“阿姊什么都没做错,不是我们要去见他的,只是意外遇上了,那个才封了秦王的独孤氏,他什么也没同咱们说啊,姨夫不要怪我阿姊。” 戚如敏捉住妃令话语之中的讯息,“秦王独孤氏?这不是你头次见他是不是?” 知晓的这般清楚,至少是宜都同他提起过此人,不然一个素不往来的王爷,妃令没理由知道这般详细。 宜都知道阿爷是个极聪颖之人,事到如今定然瞒他不住,“是在宫宴上还瞧见过一回。” 宜都小心抬眼看看阿爷,“独孤家一个娘子来寻我的晦气,是他赶来给挡了回去。” 在宜都和妃令看来只是寻常事,戚如敏却只觉他自己排了一出好戏罢了。 “还有呢?” 宜都细想了想,“只是瞧见他同二王走在一起,旁的什么也没注意,连话也不曾说过。” 戚家大娘子心头也是一颤,“他来纠缠,你怎的都不同阿娘提起?” “倒也不曾纠缠,他远远便走开了……” 戚如敏知道宜都虽是个伶俐的,可到底涉世未深,心思单纯,“他的手段和心思,哪里是你一个娃娃能应付的了得。” 他如今盘问清楚,心中越发沉重。 大娘子瞧着他脸色不好,便安慰道,“你也莫要心焦,只是见了两面罢了,不曾生出什么事端。” 戚如敏摇了摇头,心里已经有极其不好的预感,又怕吓到妻女客人,只好按捺下去。心中只一个念头,独孤及信将主意打到了宜都身上,他可绝不能再饶他! “近来便不要出门去了,在家中守着阿娘和妃令,若有什么想要的,便叫丫头们去买。实在万不得已要出门去,碰到了那个人,也不许同他交谈,远远避开便罢了。” 如今,戚如敏甚至不愿再提起他的名字,一向用“那个人”来代替所指。 宜都不解地瞧了一眼阿爷,她深知阿爷的脾性,这时候顺着他的话答应最好不过,哪怕她心里一万个疑问,今日怕也不是个要将事情都弄明白的好时候。 至于独孤及信,她不理他,也并非是什么难以做到的事情。独孤及信本就未表现得要同自己熟悉起来,那淡漠的样子,恐怕也并不将自己这等小人物放在心上吧。 “我晓得了,不会再理他。” 戚如敏摆手叫众人下去休息,他心中忧虑之事,倒还不曾同人说起。 宜都从正堂出来,恰好瞧着院中远远置着一座太湖石,似乎是阿爷的哪个学生送来的,当初因为不知要将这物件摆在何处,独孤及信同几个师兄弟讨论良久。 那是现在想来都叫人舒适的一段日子,阿爷因祖母和祖父相继离世丁忧数载,他闲来无事便收了好几个同僚家的孩子习学,宜园里从来不曾有这样多的人,宜都便是跟着诸位阿兄们的身后长大,直到后来阿爷起复,阿兄们也一个一个离开宜园…… 宜都轻按了下眼睫,不想叫众人瞧出自己的异样来。妃令也是吓着了,靠在阿娘肩上慢慢地走,“阿娘,那个秦王有多可怕,怎么叫姨夫这般忌讳?” 甘家大娘子抚了抚妃令的发顶,“不只是他,还有二王,五王,这些贵人同咱们是不一样的人,他们金尊玉贵睥睨天下。但咱们不是,咱们只是普通人家,他们手里指头大点的事情,对咱们可能就是灭顶之灾,不可不惧……” 戚家娘子也随着这话落地,将宜都揽进怀里去,“听你阿爷和姨母的话,这件事上没有商量余地,可记住了?” 她撅了噘嘴,攮着鼻子回复,“晓得了。” 又平淡过了几日,安执白送了些精致的小玩意儿给两个小娘子,自然也不会忘记家中长辈的礼物。 两个大娘子各得了几匹有价无市的好料子,戚如敏得了块妙芸产得虎方砚,甘将军则是几块包裹精致的茶砖和好酒。 难为安执白打听得这样清楚,甘将军确实视茶如命,连他最爱哪一款都知道。 第13章 妃令和宜都这里是一人一块玉料,未经过雕琢的原料,俩人也瞧不出个所以然。不过知道他出手便不会是便宜物件,这下大大丰富了妆奁盒,实在是叫人开心。 这边安执白对来年的春闱很是看重,如今在戚府上有了戚如敏的点拨,他半分不敢含糊,比之从前更为刻苦。宜都偶尔从他院外经过,可从未见他屋中烛火熄灭过,仿佛是一直不眠不休。 自然,他也再未出现在戚府众人的饭桌之上出现过。 饭菜都是直接送到他书桌旁,另还要叫他的书童盯着吃完,不然这人往往将饭菜晾在一边,只顾着钻进书本里研究去了,你问他上一顿吃了什么,他半点记忆都不曾有。 大娘子怕他饿着,在小院里特地给他备着小厨房,除了一日三餐另还又加了一餐夜宵,防他夜深还在饿着肚子用功,把身子都要熬坏了。 倒是叫大娘子想起自家几个小郎君,从前苦读之时也是这般没白天没黑夜的熬着学着。大郎小小的时候没养成早早夭折,剩下两个大一些的学有所成后都放到外阜做官去了,只最小的那个最是顽劣,在外祖家随着舅舅舞刀弄剑的,一年到头也不见回来。 大娘子叹了一口气,若是四郎能有执白一半的用功,她不知能省多少心思。 可惜是个来讨债的,谁也降服不了这匹野马。 她自执白的小院出去,渐渐走到二进的门边上,抬手扶了下门框,这会儿的功夫突然叫守门的婆子唤住,“大娘子,门外有人送了东西来,说是宫里赏得,您要不要去瞧瞧?” “宫里的?” 大娘子虽意外,倒也不觉十分新鲜,“是慧美人差人送来的?” 婆子说瞧着不像,“慧美人身边那几个常走动的咱们能认得住,这个派头要更大些,还说娘子不用亲自到宫里谢恩了。” “谢恩?” 这话可不是一般人能说得。 可是,除了慧美人阖宫也没她认识的贵人了。 她边向外走边问着,“送了什么东西来,你可看清了。” “听外家说,是上好的金星紫檀打得几张案子,这样一套家具,不知要寻多少料子才凑得齐。” 第7章 戚家也有金星紫檀的器物,是一件玉雕的托底,只巴掌大小便已价值不菲,若是要打成几件家具,简直是难以想象。 大娘子迅疾如风,一会儿功夫便已经转到影壁之后,正看到院落之中摆放整齐的几件红木。果真是好东西,阳光下有斑斑金光闪烁,一瞧便知这东西绝不是俗物。 大娘子一面惊诧,一面招呼一旁立着的几位传话的内侍。 “不知寺人如何称呼?” “称我王内侍便好。” 内侍身子立得笔直,略抬手做了个问候的手势,神情颇为倨傲,并不十分将她这位学士府的大娘子放在眼中。 可见应当是哪位贵人身边伺候的近侍,那贵人在宫中的地位恐怕不同寻常。 大娘子耐着性子继续同他闲聊几句。 “王内侍还是请先到府上小坐片刻,咱们这里有不错的金瓜贡茶,还是去岁官家所赐……” 王内侍却轻蔑地将视线投在大娘子脸上,“咱们宫里不缺这些个东西,玩意儿似的,还是大娘子留着待客吧。” 叫他一句话顶个倒噎气。 大娘子忍了又忍,“那,不知王内侍出自何处,以后也好前去拜见赠礼的贵人。” 王内侍一扫拂尘,仿佛这院中有什么不洁之物,掖了掖鼻子道,“咱们是越秀宫出来的,娘娘也不是日日得闲,待有召之时娘子再行入宫吧。” 说完也不等大娘子回话,踅身出了戚府大门。 大娘子这时却顾不得再追究这位寺人的阴阳怪气,方才那“越秀宫”三个字仿佛一记重锤,砸得她头晕眼花。 越秀宫主位,不是那位飞扬跋扈的贤妃娘娘,还能是谁? 大娘子只觉这青天白日的,忽而一阵眩晕,立刻便萎下了身子,栽了过去。 身边人七手八脚的将人搀扶到阴凉处,众人一边打着扇子一边递上茶水,好歹将人折腾得有了些精神。 大娘子并不想同贤妃扯上关系,固然是因为五王纨绔的名声在外,那五王正妃之位已经定了独孤家的一位娘子,更深层次的原因还是在贤妃身上。这位出身世家大族的贤妃娘娘,是个跋扈专横之人,在宫中横行了几十年,官家念在她陪伴多年又痛失三子的份上多有宽宥,便也纵得她越发无遮无拦。 前次,德妃阿姊被召入宫陪伴患病的妹妹,仅是在长街上离得远了些,未及时回避贤妃轿撵,德妃阿姊便被宫人当街掌了二十个巴掌,力道之大,德妃阿姊当时便聋了一只耳朵。 可官家念在五王刚得胜班师,军功相抵,并未将其母妃过多责罚,德妃听闻后愈发是一病不起。 宜都怎能同这样的一家扯上关系。 大娘子当夜便生了一场急病,夜里发起高热,怎的都降不□□温来。 宜都在前院打听了一番,单单弄清了是贤妃送了礼来,至于是什么名目说法,具是一头雾水,人人都说不知。能探听到的,唯有那寺人走后阿娘便晕了过去。 那人惯是颐指气使,也不至于将阿娘气成这般样子。 贤妃之子便是五王,五王同二王交好,那么贤妃送了礼过来便是想要拉拢阿爷了?既然是送给阿爷的,阿爷还立在一旁好好的,没道理阿娘却这般虚弱,一病不起。 第14章 她忽然福至心灵,那日同自己递簪花的,可不就是五王么。 原是这个意思,她笃定的在心中点了点头,怪不得前日阿爷那般生气,叫自己同几位王公们距离远些。 他们将主意打在了自己身上,那她要叫他们失望了,她有铁娘子的气节,可不是任人摆布的物件。 宜都心中有了成算,这会儿却默不作声,阿爷的心思都放在阿娘身上,一时也顾不得对宜都多加约束。 除了大娘子,阖家也只有戚如敏对其中内情知根知底,只是这非小事,若叫宜都知道恐会吓着她,事情太过复杂,宫里边还是他去交涉的好,他也有几分把握,叫贤妃不再继续这些小动作。 毕竟五王已经有个独孤家的小娘子为妃,又有不弱于秦王的军权,若是再拉拢一个自己,二王能不能信他没有野心,便是个未知数了。 二王可不是个心慈手软之辈。 天明不久,宜都便偷偷去找了安执白。 她却不知执白昨日到前院瞧过了大娘子,回吃肉文黄纹都在腾讯君 羊 丝儿尓儿无九宜四期来仍用了一夜的功,这会儿才准备去小睡罢了。 见是她来,执白赶忙整理衣衫,寻常惯是神仙一般的妥帖,一夜未合眼也颇有些邋遢的样子。 宜都见到他时,瞧见的便是这般模样,执白阿兄竟会生出这样多的胡茬,看起来落拓极了。 不禁道出一句,“闭门不出自焚香,拥褐看山岁月长。” 这场景倒是叫她想起这首诗来。 执白温和的瞧他一眼,“我哪里是这般境界,吾乃俗人,天下人想要的东西,我也日日盼着能得到罢了。” 天下人想要的东西? “阿兄不缺利禄,照如今这般用功法,想那功名也不成难事。” 他那笑中似乎藏着别的意味,“你倒知道我求得是这个?” “不然还能是求得道成仙不成。” 宜都只觉得谈话轻松有趣,安执白却略停顿了下。 而后亲自给宜都沏茶,用了他从妙芸带来的太平尖,“大娘子身子好些了?我瞧你昨夜一直守着侍奉,今日怎么又这般早便寻来了。” “阿娘后半夜才睡舒坦了,这会子退了烧,郎中说没大碍了。” “嗯,你今日来,是要谈何事?” 宜都理了下思路,“我有事情要问问阿兄,你常在外面走动,知不知晓那五王未过门的娘子闺名?” 都在京中,勋贵人家结亲一向是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宜都虽不记得五王要娶得是哪一位小娘子,可她分明记得是独孤家的人。 “倒是听同行的举子说起过,是秦王的一位小妹,名中似乎有个‘越’字。” 宜都原本只是猜测,如今倒越发合了她的猜想,“……孤独朗越。” 她立起身来在地心走了几步。 那位前日在宫中遇到得娘子,当日便觉得跋扈无理,说来也是很合五王那个纨绔。 可既然真是独孤家的,独孤及信那日怎会陪在五王身边,亲眼瞧着他将簪花递给自己。 这般场景怎么看都像是他在其中“穿针引线”,难不成独孤及信是盼着自己同五王有了牵扯,却全然不顾那是朗越的郎君? 这于他能有什么好处,设计自己十分好看么? 宜都微皱了皱眉,执白还当它不喜这茶水。 “不合口味?” 宜都回过神来,赶忙说不是,“想起了旁的事情罢了。” 独孤及信,她同他认识了十来年,从未有过这般陌生的感觉,她果真是不懂他。 “好端端的,今日怎么打听起五王来了。据我所知,府上同几位皇亲并无往来……” 宜都斟酌再三,不知该如何开口。 “前些日子得罪了一位小娘子,打听之下,原来是这样一位背景深厚的贵女,叫我生了几分胆怯,开向阿兄确认罢了。” 明知她胡乱编出个理由糊弄他,安执白倒也不强求了解内情,只是他做人耿直,尤其不想要宜都在他面前说些违心的话。 “宜都,若你不想说,可以直接告诉我的。” “……” 宜都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安执白看似诸般体贴,其实内里一向有着一股温柔的执着,并不一味妥协,决不可过分轻视。 “执白阿兄,你怎么还是一点儿世故都不曾学会?” 还记得他旧年经常将夫子气得瞪眼。开蒙时的夫子嫌贫爱富,对几位家境殷实的郎君的文章大加赞赏,却对贫寒出身的书生多有苛责。安执白便偏要站起来反驳那些人写得狗屁不通,绝不会颠倒黑白,任人胡说。 安执白睨了她一眼,“我向来如此。” “既然如此,那我不能告诉你缘由,但是要拜托你一件事情。” 她双眸澄澈认真,同她孩子气的面容不相符合,却叫执白忍不住有些想要发笑。 …… 执白是个稳妥人,这事交于他做必不会失信于人。 五王封号武都,那阀阅门楣之上立着官家亲自题写的“武都王府”四个大字。 执白并不需要亲自出面,只是借用了安家的车马,又着人将宜都的一封手书送了进去。 方才宜都借用自己的书案,却事先同自己约法三章,“阿兄,我不想要你看到信件内容……” 第15章 “阿兄,我不想你知道这包裹之中是什么物件……” “阿兄……” 连宜都都觉得自己实在过分,唯恐他面色不虞,谨小慎微的观察他的表情。 “你总瞧着我做什么,这封信不是要急送去武都王府么?” 宜都讷讷称是。 待他要走,宜都又叮嘱一句,“你莫要在王府露面,叫车夫说是我送去的便好。” 若不是阿爷将她看的太紧,连车架都见不到,她也不必来劳烦阿兄。 可恨那五王今日一早还差人来了口信,问她见了那书案是否欢喜,是他亲手所挑云云。 阿娘缠绵病榻,他惦记着风花雪月,齐人之福,实在可恨。 第8章 安执白远远寻了个吃茶之处,因是在诸皇子府邸近处,此处屋舍均不许加盖楼层,谨防外人窥探贵人隐私,甚至那院中栽植林木都较旁处高上许多。 院内外警戒森然,若是没有拜帖,也非天潢贵胄,安执白倒真是怀疑那寻常百姓能不能进得门去。 一盏茶吃罢,同行的小厮终究还是没有郎君这份好定力,“郎君,咱们瞧也瞧了许久,五王这门外盘查严明,那书信连中军的手都不曾沾过,直接便被挡了回来……” 武都王府内外都是五王亲信中军把手,连只小小苍蝇都不可能轻易通过。 “不若,直接同他们说是大学士府上的书信……” 安执白抬手制止。 宜都本就不想让太多人知晓,戚府的名义太过惹眼,若是直接道明,叫人胡乱将内情散播出去,还要他跑这一趟做什么。 “走——” 那小厮原本还道郎君要打道回府,不想他带着自己从正门转了过去,行至王府角门,却见一中军小将正在外迎候。 见了他来,俯首作了一礼,“安郎君!” 安执白随手叫他起身,似乎并非头一次到此处的模样。 “武都王恭候已久。” 小厮只管圆瞪了双眼,安家确实是一方豪奢,在妙芸道一处也算是翻云覆雨的人物。可来了京城遍地都是贵人之处,安家能与戚家交好,已经是苦心经营几十年才得到的好处了。 小郎君不过刚到京城,何时同武都王有了交情。 那中军小将只将小厮请去了偏殿等候,又将安执白一人引了进去。 却听见二王的身影响起,“今日晨起是听见了喜鹊的叫声,果然今日来了稀客。” 武都王这会儿才练完拳法,正裸着上身用盐水漱口,听见传报说是安家郎君来访,居然可疑的红了耳尖。 他年纪尚轻,并不是多稳妥之人,哪怕在军中这几年,也丝毫不曾磨平他顽劣的性子。 方才正在他亲爱的二哥面前展示自己的大块头,二王乃是文人,并不懂他这个四肢发达的美感在哪里,见了他这般招摇总是皱眉头。 至于那个始终在军功上压自己一头的秦王,他在足智多谋这一块赢不了他便罢了,拳脚功夫也每每略逊一头,这些年想出的诸般招数,一度甚至被他吐槽小儿科。如今好容易练出这样的好身板,一拳仿佛能打倒一头牛,秦王居然依旧看他不起,叫他十分不悦。 他从小就是霸王,这世间哪一件他瞧上的东西不是乖乖出现在武都王府。美人他见得多了,清秀的郎君在他帐中的也不是少数。 偏偏这个安执白不仅对自己横眉冷对,连他瞧上的唱曲儿的伶人也要花银子抢走,再送回到戏班去。 好好好,你们都是品行高洁,不染污泥之人,只有我武都王满身污秽。那日不过碰了下手,安执白似乎浑身要长脓疮似的,吓死人了! 他要给安执白也瞧瞧自己的身材,就不信他见过比自己还好的! 武都王清了清嗓子,大摇大摆跑去安执白身前显眼,“安——郎——君——” 哪知这个文弱书生腿脚倒快,径直绕过了自己向一旁行礼,“齐王,秦王安好。” 二王对他颇为殷勤,“久不曾见了,安郎君在京中可还习惯?” 还不等安执白回复,那边武都王已然不满地吼起来,“凭什么要按着品阶来问候,你先瞧着我的!” 不过惹得几人发笑,连秦王这个一贯冷脸的都挂起三分笑意来。 二王一个眼神终止了武都王的牢骚。 那边安执白依旧不卑不亢,“京中到底是比地方便利许多,只是天气渐冷,比之妙芸冷上许多,似乎要准备着过冬了。” 深秋一过,春闱便也近在眼前了。 独孤及信此前同他并不算熟识,只是二王牵线之下,彼此一面之缘罢了。 自然,若不是他如今住进了学士府,独孤及信对他的印象和兴趣显然会更淡一些,也不会在同齐王与武都王商议完要事之后,仍旧有兴趣停下来瞧一瞧,安执白有何事情求见。 武都王那孔雀一般花枝招展的模样,秦王一向是极其不待见的。 能忍得住不走,已然使出十成十的功力了。 齐王将人招来身边,安执白是他看好的人选,在府试之时他便早早崭露头角,这样的人才若是不能收为我用,实在可惜。安执白出身巨富之家,却不是那等不学无术的顽劣公子,是非观极强,简直像块铁板,齐王有时也被他这骨子刚直气势所迫,虽然时有叫他闭气的直言,事后想来却觉得如此品行难能可贵对他,愈发喜欢。 第16章 “今日求见,是要来为小妹送封信。” “小妹?” 齐王觉得有趣,“郎君小妹也随行到了京中?” 难不成是五王同人家小妹也有了牵扯,实在不像话。 瞧上哥哥又瞧上人家妹妹,做得什么腌臜事! “并非是我亲妹,乃是借住戚府上的小娘子,不知齐王可知,闺名乃是云枝。” 齐王斜眼去瞧一旁的独孤及信,果真见他愣了一愣,恍惚了下似乎坐直了身子,将茶盏都放去了一旁。 “大学士家的娘子,略有些耳闻。” 武都王听了一乐,“小娘子给我的?” 他几步跨过来正要去接,却被人抢先一步,安执白手中书信悠悠转到了秦王手中。 这可是在外人面前下我武都王的面子了,佳人回信岂是外人可看的,“我费了百金才讨了佳人欢喜,秦王你欺人太甚!” 说着便摆出架势,一个直拳直达独孤及信命门。 这边齐王吃了一惊,正厉声呵斥一句,“小五!” 那边犹在读信的秦王,身形不动,只一个反手便将五王捏酥了身子,一萎半跪在了地上去。 “你给她送了什么东西?” 秦王头一次黑了脸,武都王摸不准他缘何生气,一边手脚发麻一边含糊地哼哼,“几套红木书案罢了。” 秦王松手将人扔去一旁,武都王甩了甩麻酥酥的胳膊,“二哥,你瞧他,那是我阿娘瞧上得人选,要给我做侧妃的……” 秦王当即一个眼锋飞来,“不必想了。” 那日在南市遇上云枝,纯属意外罢了,原来武都王打得这个主意。他知道五王好色成性,云枝那般容貌不可能不引人瞩目,当日已经教训过五王一遍,不想他私下竟然仍有动作。 这边齐王却想着,贤妃倒是哪边的便宜都想要占着。那是戚如敏的宝贝女儿,曾作为梁王正妃议亲过得,竟想着讨来给小五做侧妃,不知是要打谁的脸。 “此事休要再提,贤妃那边我去说。” 二哥发了话,五王却斗胆反驳,“那也要先看过娘子的书信再做打算,万一娘子心悦于我……” 他说着伸手要去抢来,秦王却顺手将那信笺递给了一旁的二王。 齐王瞧着这个头脑简单的霸王颇有些无奈,只好叹息展信。 到底是大学士教养出来的女子,小娘子笔迹娟秀,内容简练但循序渐进极有章法,仿佛是她本人立于身前,正对着几人娓娓道来。 读到“梁王囿于苦寒地,阿爷驱驰为故交”时便知,小娘子同大学士戚如敏一般,应当对从前之事一直心存怨怼,难以忘却。 “一簪花瘦,金星不够,朱门不及清风两袖……” “原是个是个响当当的,硬骨气的小娘子。” 这信上前后交代的很是清楚,齐王甚至可联想到,小娘子收到五弟送去的金星紫檀时,那被这豪掷千金的做法震惊到的表情。 且或许不是震惊,只是觉得他没什么脑子吧。莫说是戚家如今对自己阵营之人恨之入骨,单说五王名声在外,又有正头娘子即将迎进府里,他同那个一样不动脑子做事的贤妃一起献宝,一个侧妃的位置,戚大人能看得上眼么? “……她不愿与你多有纠缠,写来这封‘劝书’叫你离她远些。” 二王对云枝其实并没有多余印象,仿佛只是在宫中匆匆一瞥,只瞧见一个模糊侧影罢了,那还是存着打趣秦王吃瘪的份上,多瞅了那么一眼。 世间多有奇女子,是他这个自诩在外行走多年的王爷见识不够。小娘子们自来便是羞怯藏于人后的,自有父兄操持过问婚事,戚如敏到底养出个叫他另眼相看的女儿,是个自有想法的小娘子,竟绕过戚家送了书信来,实在叫人意外。 那边秦王自然也瞧见那句“梁王囿于苦寒地,阿爷驱驰为故交”。 党争向来你死我活,秦王并不觉得从前事有何不妥,只是隐隐对“梁王”二字有些敏感罢了。 这边武都王自然不甘,叫秦王这般拨弄一通哪里还气得过,“小娘子交予我的书信,你二人先瞧了便罢了,怎的说叫我放弃便直要放弃,莫说你是我二哥,纵然是官家来了也没有叫儿子不能娶妻的道理!” 他撂了狠话,又啐了秦王一口,甩手便叫人送客。 第9章 安执白知道二王言出必行,既然是他作保,五王纵然荒唐也绝无可能再做什么对宜都不利之事。 他揉了揉额角,几乎是一天一夜未合眼,这会儿疲惫之意袭来,脑中便有根紧绷的弦似乎在被人来回拨动。 其实在来武都王府的路上,他便猜到宜都这信是为何事。毕竟这事他曾遇到过,不想五王荒淫,竟让宜都也沾上这种事,简直可恨! 武都王么,倒希望真有同他正面交锋那一日,不靠着安家的势力与钱财,真真正正凭着自己,那一日可别叫他等待太久。 “一会儿回了戚府,莫要说咱们进了五王府之事,把方才的一切都忘了。” 那小厮是个嘴严的,半点没有含糊,在车驾外道一声“是”。 这方秦王的队伍自五王府出来不久,便见那一向沉默少言的贵人将轿帘掀起,瞧着长街上叫卖的来往人群,审视良久。 此间烟火之气,与寻常并无分别,也不知贵人是想起了何事。 第17章 半晌,从他薄唇之中冷冷吐出几个词来,“去寻个人牙来。” 云枝正被阿爷叫去了书房,“你胆子不小。” 阿爷上来这一句话,她便知道自己送信去武都王府的事已然败露。 “女儿若是再不有所表示,阿娘要叫那贤妃挤兑死了,哪里有送礼送的鼻孔朝天的道理,寺人们瞧不起学士府,我还看不上五王那个纨绔呢。” 她自然气咻咻,心难平静,现在想来那贤妃母子一唱一和的,仍旧觉得好笑。 “说完了?” “完了。” 戚如敏瞧着自己的宝贝丫头,心里不住叹气,这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倒是同年轻的自己一模一样。 “阿爷要教训女儿么?” 戚如敏下笔一个“放”字,“你二人本就不合适,教训你做什么,做错的又不是你。” 他虽不想宜都与皇亲之间再有牵扯,可也不能不辨内情,将孩子养得束手束脚,若是遇事全没个主见,那可不行。 想到日后宜都出嫁,娘家若是鞭长莫及,没主见的小娘子可要被夫家磋磨死了。 宜都并不知道阿爷心中打算,已经将她未来十几年都考虑进去了,这会儿还有心情品评阿爷新写得字,“这个‘放’字怎的收笔这样重……” “怎么?不好看?” “像长腿要跑了似的。” 乾朝上下也只有宜都敢对戚如敏的字挑挑拣拣。 “嘁,这是阿爷新琢磨的字体,你小孩子家家哪里会懂。” 戚如敏挤兑她一句,却又想得一句女儿的肯定,“这个字呢?” “这也是新体?像画画儿似的。” “这是自在风流——” 戚如敏瞥他一眼,装作并不在意的模样,接着笔走龙蛇,“你何时认得了二王,竟引得他到贤妃那边施压?” “嗯?” 宜都圆瞪一双清澈的双眼,“女儿不认得,阿爷特特嘱咐过,女儿近来可是连府门都不曾出过。” 戚如敏自然知道她好生待在府上,不然这会儿便不是这般心平气和同她问话了,“是执白帮了你?” “阿爷不要把不相干的人扯进来!这是咱们家的事。” 宜都立刻不喜,执白阿兄不过帮忙送信,是自己拜托了他,他何错之有? “好好好,你叫他送信我还不能过问了,这又是什么道理?” “这就是我的道理!戚云枝做事便是这样的,我可以做,旁人不能过问!” 这一句气吞山河,简直把戚大学士完全镇住。 好得很,小娘子不讲理起来,阿爷的面子也是可以不给的,“执白阿兄不过刚刚进京,那些个天潢贵胄们自视甚高,哪里会注意他这么个微不足道的举子。” 戚如敏心中叹息,却不同意云枝这番言论,“执白,府试之时便露锋芒,这样的人才,二王和三王怎么可能错过。” 宜都叫阿爷这话说服,也琢磨了起来,“那……” “你小孩子一个,哪里知道武都王府,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送信进去的……” “且,执白进京当日受五王中军盘查,那可是耽误了半日才到了咱们府上,你可还记得?” 这事发生并不算太久,宜都自然记得。 宜都凑到阿爷身边,撑着下巴玩起一旁的镇纸,“阿爷会生气么,执白阿兄同‘他们’有来往。” 这“他们”,可就不单单指五王与二王二人了,相比政敌天然的对立,自己最为器重的弟子背叛师门,似乎才是叫戚如敏恨之不可原谅的根本原因。 “宜都,你须知道,天下没有两全事。” 那答案不言而喻。 阿爷眼中可容不得沙子,安执白在某些事情上同阿爷其实有些相似。两人都如出一辙的较真和认死理,一是一,二便是二,没有糊弄过去的道理,官家来了也需照章办事。 宜都并不意外阿爷这般答复,不过仍旧失落。执白阿兄这样好的人,日后若是归到那边的阵营,如独孤及信一般同戚府再无可能往来,那可着实叫人难过。 “我晓得了。” 深秋一过,初冬如约,甘将军先行回了驻地,剩下娘子和妃令继续留在戚府上。大娘子姊妹两个,在京中有个亲近的表姐妹,她家的小女儿要出嫁,二人便跟着一起忙前忙后。 这日得了空,两家的女眷一道去高台山上的观中祈福,也是为即将出嫁的小娘子求个平安,望她平安顺遂夫妻和睦。 妃令瞧着山上到处冰凌,新奇的左右张望,“这树上挂着的东西是什么,琼枝似的,在山下可不曾见过。” “是雾凇。” 两人挤在马车窗口一起朝外看,“山前山后的温差有些大,靠江那面温暖湿润,背江那面有西旗来得寒流,一冷一热便成了这样。” 妃令在心中惊叹,宜都阿姊知道的东西可真不少,“西旗是什么地方,又缘何会这般寒冷?” “西旗有这世上最好的马匹,是个神秘又野性之地。至于为何寒冷,似乎是太阳冬日里向南偏移,西旗最西北处那片低洼地便越发寒冷,冬天里呵气成冰,最神奇的是那里居然也有人生存着,并非想象之中的寸草不生……” “姨夫博文广知,给阿姊说了这么些有趣的事,真好真好。” 妃令正拍手称赞,宜都却调皮地眨眨眼,“并非是我阿爷教给我的,是四哥偷偷随着舅舅到那边去看过,回来告诉我的。” 第18章 宜都低下声来同她耳语,“他最知道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了,只是叫我阿爷知道他跑到那么远的地方,恐怕要扒了他的皮。” 二人皆知,舅舅这人在外祖那边是出了名的不学无术,成天里天南海北的不着家,三十好几也不曾安定下来。既不娶亲也不纳妾,嘴上只说是不愿耽误人家娘子,每每将外祖气个半死。如今,越发的不服管教,连带着宜都四哥都神出鬼没,叫宜都阿娘恼恨得牙根痒痒。 “若我为郎君,我也乐意跟着舅舅跑来跑去,比宅在家里管着婆子丫头强。” 宜都想起四兄带回来的诸多小玩意,“……有用白熊皮做得袄子,穿上魁梧极了。可我阿爷说他开了杀戒,怨气太重,要供奉这白熊消弭怨气。如今那袄子放在戚家祠堂里,同我祖父祖母的牌位平起平坐,阖家都要先跪熊才跪人,也不知我祖父祖母受不受用,会不会在底下合伙欺负这头熊……” 妃令有时不太能理解戚家人做事的风格,就如方才阿姊说得这事,也不知别扭在何处,总之颇为神奇,也不怨四表哥能同舅舅玩到一处,姨夫分明也是个怪人。 进香之后,那马车回府的路上路过南市,阿娘突然想起一桩事情来。 “你院子里的桐盼前儿说许了人家,桐盼是好人家的孩子,既然身籍也不在咱们府上,就叫人嫁人去吧,也是一桩喜事。至于桐儿,小时候家里穷,娘老子将她卖进府里,这几年似乎赚了些钱,便想着要将人赎回去,我也应了……” 说着便觉得奇怪,怎么眼前这几个得力的丫头,一个个的都要出府去了。 大娘子倒也不曾多想,只管吩咐了婆子,“上牙行去问问,近来有没有好孩子在册的,送到府上叫咱们相看相看。” 总归府上要伺候的人也不多,从自己房里拨一两个到云枝那里,也不是什么大事。 第10章 宜都同妃令远远瞧着院子里的一群丫头,那牙行的管事说,这一批里有几个看着伶俐的,具都率先挑来紧着戚府先相看。 戚家好歹是在朝官员,虽同往日不可比,但叫这些孩子吃上热菜热汤不成问题,故而丫头们也都收拾的干干净净,等着叫主人家相中好留下,日子便能好过许多。 大娘子远远冲着宜都招手,“你来瞧瞧,可有合心意的?” 宜都在阶上打眼一瞧,倒是被后面一个埋着脸的丫头吸引了去。这丫头的头发生的好,又黑又亮,双丫鬟也盘得漂亮干净,碎发都打理得妥帖,可见是个心灵手巧的。 方才大娘子转了几转之后,叫丫头们都抬起头来瞧瞧精气神,这会儿女孩儿们具都昂着脑袋,生怕叫大娘子错过自己。 怎的这个却埋着头,也不知是在害羞还是害怕。 只见,宜都那双坠着几颗滚滚明珠的绣鞋渐渐挨近,“你抬起头来。” 那小娘子感受到宜都靠近,这才偏过头怯怯打量她一眼,速又迅疾矮下头去。 牙行的人便急忙来低声解释,“娘子勿怪,不是这个不懂礼数,咱们牙行调/教过的。只是这丫头是个哑的,她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么?” 她个头矮小,眼睛却出奇的大,团团的脸颊,瞧着就喜气。 宜都正要留下,那边大娘子却道,“还是再瞧瞧,还有更好的呢。” 也不知那小哑巴是不是听到这话,脑袋越发矮到了自己胸口上。 这孩子她瞧着面善,总觉得是有缘分,便多问上一句,“她来的时候便这般了么?” 牙行的人便满脸堆笑,“欸,早先便是这样了,也不怕惹了小娘子晦气,这丫头是罪臣家眷,能不留下是最好的。” “罪臣?” “正是呢,模样虽标致,可大户人家喜欢那家世简单清白的。这样的留来留去,最后只好卖给老光棍做婆娘了。” 宜都越发不忍心,这丫头看着比妃令还小些。 “倒也是读书人家出来的小娘子,从前的中书舍人唐元令,就是这丫头的祖父。” 仿佛平地一声惊雷,连大娘子都吃了一惊,“唐家不是整个南迁到都安去了么,怎么还留下个小娘子?” “家里都叫抄个干净,她爷娘好歹把这小的保出来送去了舅家,舅家心狠转手便卖了。” 大娘子手抖了又抖,“这……这孩子留下,我们要了。” 这边妃令好奇的盯着她瞧,因见了同龄人还格外欣喜,“你为什么不会说话,是不愿意还是说不出来?” 小哑巴也不回她,宜都给她一只梨子叫她解渴,那丫头便挨着宜都站着小口小口的吃。 妃令扭身同大娘子道,“姨母,她叫什么呀?” 大娘子哪里知道,那会儿唐元令被逮得突然,戚如敏倒是同几个子侄开始还有来往,后来唐家一夜倾覆,几个没有获罪的孩子都走了南方,连最后一面都未见过。唐家有个小娘子一事,戚家也只是大概了解,并不熟悉。 只是,牙行那边随口提起这孩子的身世,是虚是实还不保险。大娘子方才正安排着人去调查,这会儿也凑过来问,“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吗?” 她并不回话,只顾吃得小脸上沾满腻人的汁水,大娘子便捏了帕子给她擦了擦嘴角,“以后跟着婶子好不好,有很多的大梨吃。” 她打定主意似的,一直不应声,只管吃着自己的。 第19章 大娘子也不为难她,抚了抚她乌黑的发,“先叫你端端吧,这么好的小娘子,以后定也能端端正正立于人前。” 宜都夸这名字取得好,“这个字好,有正气,阿爷听了也定会喜欢。” 大娘子去拉她的手,“跟着婶娘去洗漱好不好?换件时兴的小褂,穿你宜都阿姊的新衣裳。” 端端被拉得一个趔趄,她很是着急,昂着脖子去找宜都,又将身子拗成一个小弯,呀呀的喊着。 大娘子颇为意外,含着身子蹲下来问她,“叫宜都阿姊跟着才成么?” 她身子向宜都那边倒,那意思不言而喻,在戚府之中她只跟着宜都一个人。 宜都也觉得二人投缘,想必是方才她主动表示要留下她,叫端端信任上她,“阿娘,就叫端端跟着我吧,我来教她。” 妃令立刻也站直了身子,“我也能教她。” 原以为端端既瘦又小,恐怕是个柔弱的。当日夜晚,宜都叫丫头给她打了热水沐浴,端端不喜欢旁人围着她,两手将盛满水的木桶接过,居然能一手拎起一只,而后抬脚将丫头关在门外,不许他们进来。 妃令可不管她一个后来的小丫头喜不喜欢,她必须是得跟着宜都一起的。 两人便这么目瞪口呆地瞧着,一会儿的功夫,端端已将浴桶放满了水。 “阿姊,我晨起那会儿便想说得,你瞧端端的行为样子,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劲啊?” 妃令压低了声音的对着宜都说道,“似乎脑子不太对。” 宜都自然也觉察到了,方才还同阿娘还有刚下了值的阿爷说起过,端端不愿与人沟通,对旁人问话毫无反应,可分明也不是听不懂的模样,仿佛要经过一番不动声色的挣扎…… 这该不会,就是端端娘舅将她抛弃的缘由吧。 一个并不正常的小娘子,在她家人眼中显然是个累赘,然而频频被人抛弃,也叫她对头一次见面的宜都生出无限好感,单是因为宜都无来由释放的善意。 “我阿娘派了人出去查证过,找到了当时接生唐家小娘子的产婆和曾带过她的婆子,说她在娘胎便有不足,生下来五月便察觉生长较寻常婴孩儿缓慢,后来唐家人为了掩盖她是个痴儿的秘密,便很少再让她出来玩耍了。” 两人同时看向端端,这丫头坐在浴桶中,正活泼的玩着水花。 之前的岁月里,没了唐家人的护佑,也不知她在外受了多少罪。 “怪不得,连姨夫都不知晓唐家有这样一位小娘子,原是叫人藏起来了,真是可怜。” 妃令随意想着,若是将她关在院中十来年不许出去,恐怕一早便憋死了,端端可真是个厉害的小娘子。 宜都叫人来又添了些热水,一边学着阿娘的手法,替端端洗起她的长发来。 端端的头发生得好,同宜都和妃令仔细打理过的头发无异,既亮泽又乌黑,若是没有这不足之症,再叫唐家仔细养到这般大小,该是多招人疼惜的小娘子。 只可惜…… 宜都一边为她篦着头,一边同她说着话,端端也从不回应,只管舀水玩儿。 偶尔她调皮倒向一边,宜都便扯到她的长发,她也不恼,依旧玩得不亦乐乎。 这几日里,端端倒是对戚府逐渐熟悉起来,胆子也更大了些。有时夜里从自己榻上爬起来,摸黑凑到宜都身边,脑袋放在榻上,身子在地上坐着,就这么沉沉睡去,倒是不嫌弃这姿势难受。 宜都揉着眼角,“端端,咱们今日穿好看的新衣裳,去吃席去。” 端端对“新衣裳”三个字略有些反应,点着头不知是哼唧着什么,总之不是讨厌的模样。 今日表姐成婚,阿娘和姨母一早要过去帮忙,可不能偷懒还耽误大人的时间,否则要叫人嫌弃的。 妃令这会儿还没睡醒,是硬被她阿娘叫起来的,这会儿旁若无人的在马车上呼呼大睡,东边靠一下,西边靠一下,时不时还咂咂嘴,不知多受用。 天还未亮透,迷迷蒙蒙的,宜都指给两个睡的糊涂的小妹们瞧,“那边便是南市,隐约还能听见叫卖声不是?” 这一忙,便忙到了下午。 送嫁的队伍老长,宜都跟妃令将端端看的紧,生怕一个没注意便落下她,岂知端端比二人还警觉,攥着宜都的袖子一下都未分开过。 好在表姐要嫁得这户人家并不远,未出京城也便罢了,连宏图街都不曾离开,只是一个住在头,一个住在尾。那队伍便绕着几条繁华街市兜了兜圈子。 端端忽然“嗯嗯”指了指一旁朱红的大门。 宜都吓了一跳,赶忙将她的小手裹进自己手中,“怎的了,瞧见那门口的小狗了不是,你也喜欢?” 她紧张起来,怕阿娘觉得端端同那人有什么牵扯。 端端也不回复,“哦,嗯”了半天,这队伍总算行过这片地方。 这块地方宜都也不陌生,是那独孤氏在京中的旧宅,莫看小小的门户,仿佛并不显山露水的模样。 可那如今权势滔天的秦王正是住在这里。宜都从前甚至还在这里小住过几日,里头一花一木她都看过摸过。 倒是听说,南淳的秦王府还未落成,秦王一时半会儿不得搬迁,最近还在这儿守着。 也不知他还要在京中待多久。 她这么想着,忽而想起阿爷叮嘱,笑自己怎得又犯了老毛病。人家分明并不想要同自己有牵连,阿爷阿娘也不喜她同秦王来往,总想他做什么。 第20章 礼成,主家便来安排几个小娘子到前入席。妃令一早叫她阿娘叫去了,端端便守着宜都半分不肯移动。 这会儿引路的丫头将人往那水榭后面带,怎么瞧着都不太对劲。 第11章 “这园子的景致不错,虽比之宜园略小了一些,胜在位置更好,近山近水,水系瞧着极清澈活泼,整个园子都更有生气了。” 宜都给端端指了指一旁流动着的小溪,那里的锦鲤正聚在一堆儿抢食,“那儿有好几尾素色的光无地,你瞧着好不好?” 端端对锦鲤不感兴趣,倒是瞧着宜都正要下台阶,那台阶造得长了些,她早早瞧着不妥,自己便先跳了下去,而后伸手去扶着宜都下来。 宜都惊诧于端端的细致,她自有自己的一片小天地,不知什么时候就做出件叫她觉得不可思议的事情来。 宜都突然想到可以教她什么。 “你可识字?” 从前的唐家家学可是颇有名气的,端端这模样自然不能同着旁人一起进学,不过若是有人指点,她从前识字应当也是有可能的。 毕竟,端端动手学习的能力颇强,宜都自认自己可打理不好自己的头发,可端端自己便能梳得有模有样。方才只看了一遍新妇那复杂的妆发,她立刻便能上手,给几个凑趣儿的小姐妹们盘相似的头,那样子已经有七八分相像了。 宜都专注瞧着端端,仿佛她身上带着的诸般秘密,都叫她觉得值得发掘和探索。 她注意力都在端端身上,不觉绕过那水榭之后…… “戚娘子,近来可好?” 宜都顿了顿脚步,扭身向后看去,一会儿功夫这天已尽数暗了下来,却在无人处听到个男人的声音,实在有些古怪。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似乎是从前认识之人。 “你是?” 光线蒙昧,池水旁到夜里添上了几分雾气,倒更叫人瞧不真切了。 宜都上前几步探身去看,倒确实是个熟人。 他身边随着两近身侍卫,只穿了件不大显眼的暗红色圆领窄袖袍衫,越发隐在暗夜之中,正抱胸站在台阶之下,“小娘子才退了小王的礼,小王可是伤了好大的面子。” 他表情带着几许顽劣的恶意,“竟还不知小王是谁么?” 那武都王果然是他,他竟然也在宴请的宾客之中么,这般皇亲贵戚,应当十分惹眼才对,怎的半分未曾听到表姐提起。 “武都王殿下。” 云枝向他行了一礼,心中念着可不能同他纠缠,这可不是个讲道理的主,也不知一会儿还能不能寻到宾客那处,那丝竹之声似乎就在不远处的垂花门之外。 若是跑动起来,应当几步便能出得门去吧。 五王便摆出要上前同她小叙的架势,他示意随侍二人停在一旁,两个小娘子罢了,对他这般行军之人不足为惧。 云枝暗暗感受到一丝慌张,“殿下,我以为已同殿下已经说清了。” 他爽朗的露出两排牙齿,简直像捕食之中的野兽,遇到一只肥美的小兔一般,绕着云枝与端端兜起圈子来,却不理云枝的要撇清关联的问话,“小王近来无事,想起那句俗语,确然有几分道理。” “俗语?” 云枝只得硬着头皮同他一来一往的对答,只觉得这辈子从来未有这般煎熬过,这人到底要做些什么,已经有越凑越近之嫌。 “——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 他说着,看云枝只管凑到旁处去,并不搭他的话,便挑起云枝垂在身后一段披帛,居然轻蹙了下眉,“彤山的锦缎?” 这是安执白从妙芸家中带来的,彤山锦缎大部分都供给禁中,民间流传甚少,武都王能认得并不奇怪。 只是他眼神有些不对,怎的对这锦缎也感兴趣的模样。 “殿下若是无事,小女便先行一步。” “欸……” 他收回了手,又换上一副讨好的模样。 武都王自然不能这样轻易放了人走,他们不是都让自己离她远些么,二哥甚至向阿娘施压,可他们越是管教,五王越是不服。 他如今是不能主动提请侧妃,可若是小娘子心悦于他,外人谁还能管得了这事? “不急……” 武都王伸手拦她,几乎要同宜都肩膀贴在一起,他眼神温柔,一双桃花大眼眉目含情。 可对宜都来说,这般接触已然是大大的无礼。 她要武都王自重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那厢端端忽然使了力气将五王狠狠推去了一旁。 武都王笑容还在脸上挂着,到底也未料到,小小女子竟然有这般大的力气,简直像捶在自己胸口的两把重锤,他后退了五六步还未止住那力道,缓了口气竟然觉得腔子里隐隐作痛。 “偷袭么?” 他说话声音极轻,说完便眉尾上挑气极反笑,疼得他竟半天说不了下句话来。 云枝原本以为他大怒之下会给端端好看,哪知他脸色越发白了几分,竟挪了几步靠在廊柱上抚胸喘了起来。 宜都对端端的力气大概也有所了解,那可是能生提起两大桶水的人,对着五王又是突然发力,他避之不及可能真的伤到害处。 端端不屑地瞧着这个没用的郎君,半点没有伤到人的愧疚与心急。 端端自然是指望不上的,云枝赶忙上前,“殿下,殿下真的伤到了?” 第21章 “那还能有假?你们当爷是唱戏的?” 他使劲儿揉了揉胸口,这小娘子忒生猛,一时间疼得连脾气都没了,这回儿缓过劲儿来在地心直蹦,“要死!小王要拿她去吊房梁。” 什么绝色,什么美人,什么侧妃,统统不重要! 武都王的脸面那便是天底下第一等的要事。 这个呆子叫自己丢了大面子,他一个威武将军,怎么能叫一个小娘子推个大趔趄,若不是他勉强站住,那便是个大跟头。 这还能成? “把这人给爷捆起来,用套车的粗麻绳,给爷扎紧实了。” 暂且顾不上勾引小娘子了,先把这个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呆婆娘料理了再说。 他一声令下,那二随侍两步跨上阶来便要拿人。 云枝赶忙上前护着端端,“五王息怒,端端这孩子脑内有伤,行动有时不受自己控制……” 结果还未等她说完,端端已经如一头被激怒的头羊一般,飞快冲到五王前面,用头将人顶在了廊柱上。 而后甚至甩开两个上前控人的侍从,大有要同武都王鱼死网破的势头。 第12章 这实在是大大的不妙,云枝趁乱将端端扯到一旁去,却不知是哪一位侍从瞧错了目标,将云枝反剪双手控在一旁。 场面一时混乱。 仍旧听到了五王含糊发出那一句,“——莫动戚娘子。” 这会儿不知从哪里步出个陌生面孔,远远呵斥一句,“小五!” 云枝叫人扭得冷汗连连,男子的力道确实不是她这等闺阁小姐可堪承受的。 几人霎时停了这混乱场面,毕竟这世上能骂一句“小五”的人,实在算不得多,除了那至高无上的位置,也不过就是那一二位宗亲了。 端端护姐心切,已经一巴掌扇到那侍卫左臂上,叫他速速放了云枝。 “七叔?” 武都王叫端端撞得眼前直冒金星,好不容易才将来人认出来,“七叔怎的在这里?” 云枝心知,这位五王的“七叔,”想必便是官家胞弟,那位在大寿山潜心研习佛法的居士王爷,晋南王吧。 晋南王无心朝政,在朝中并无任职,官家几次邀他出山,要他接管宗亲事务,皆被他推拒。此人既不出世,亦不接受封赏,名下俸禄也每每捐给各处修缮佛寺或是资助孤寡,在乾朝极有名望。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携二侍从,在园中无人处为难女子,这是官家教育你的处世之道?” 晋南王并未回答五王的疑问,反而语气森然地诘问道。 “七叔,并非如此……” “还敢顶嘴!” 他甚至并不想要听到五王解释来龙去脉,那诘问的语气,无来由叫云枝觉得心安。 可见,皇族之中亦并非都是蝇营狗苟之辈。 云枝抬头去瞧,想着要见一见这一位早有耳闻的慈悲王爷,一抬眼却猝不及防撞到一泰然的视线之中。 他居然也在。 那人背手立于晋南王身后,他似乎总能在混乱之中寻到自己的视线,目光直接而强势,半点不会因为自己的发现而有所收敛。 仍旧是云枝率先败下阵来,坚持了一息的功夫,便狼狈地移走了目光。 “你们几个,都随我来。” 晋南王的语气不容置疑,许是觉得在园子中这般问话实在惹眼,又怕小娘子真的受了委屈不好不过问,便将几人一起带了出来。 云枝偷偷打量他一眼,分明还是个年轻人,仿佛同独孤及信差不了几岁的模样,怎的是武都王的七叔了呢。 简直像是同辈之人。 云枝略歪了歪头,视线恰好能放在不远处的晋南王身上,从前以为久不在红尘之中,又是那样的辈分,这位七皇叔应当是个胡子一把的中年人才对,至少要同官家差不了太多,不想竟然如此年轻俊朗。 她正想到酣处,视线忽而叫一高大之人遮挡,云枝顿了下。 不知该不该同他打招呼,他正走在自己身侧,仿佛回到从前时候,一向是这样前后走着,那时候她还不到他胸口的位置,一蹦一跳叫他慢点走,自己步子小跟不上。 这样挺拔的身姿,似乎从来未有改变过。 云枝嗫嚅下,还是忍不住唤他,“——阿兄。” 他永远笃定,永远知道自己要得是什么,永远不曾走过回头之路。正如自己永远不长记性,永远惦记他从前施与自己的好。 不想他却并不再看自己。 云枝不确定他有没有听到自己方才那声呼唤,便闭紧嘴巴不敢再多言。 只是不知从何处伸来一双温暖的大手,掌心带着些许从前不曾有过的茧子,将她的手指尖握了又握,“别怕。” 叫她浑身一震。 她赶忙将指尖抽了出来。 七皇叔似乎对这园子极为熟悉,想必表姐的夫家同晋南王交情匪浅。 一灯如豆,云枝将端端护在身后,这厢只顾垂着头,等着晋南王的问话。 “不知,小娘子是出自谁府上?” 晋南王和煦非常,倒真如自家长辈那般体恤。 “家父是详文殿大学士戚如敏。” “原是戚家娘子。” 他自是知道秦王同戚家的恩怨的,可却半分不曾露出玩味的意思,甚至不曾将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去独孤及信那边。 第22章 “此次回京,定会到府上拜访,我与戚大人也久不曾切磋棋艺了。” 云枝倒是不知,晋南王同阿爷这般熟识。 那边武都王倒如斗败的公鸡一般,垂头丧气立着。他自知七皇叔铁面无私,半点不会讲叔侄情分,戚家小娘子看起来也不大喜欢自己的模样,应当不会为自己多说半句好话。 一晚上简直是鸡飞蛋打,徒未赢得美人好感,还叫人一顿好打。 再不干这叫人腹背受敌的营生了,讨小娘子喜欢的事儿实在做不来,还不如到彤门外喝酒,那边眉眼精致的小唱和娘子哪个见了他不是说尽好话。 “阿爷也常提起晋南王,说您贤名在外,却不受红尘牵绊,是天下第一潇洒人。” 晋南王便笑了起来,“若真是不受牵绊,如今已是佛门中人了,哪里还用得着做什么居士。” 云枝不知他所谓何意,也不敢细究,这位潇洒王爷还能受什么牵绊。 “我这子侄一向顽劣,自小不服管教,连官家都觉头痛,若是得罪了小娘子,尽可将个中情节说与小王听,定给小娘子一个公道。” 晋南王是个细致的长辈,且还兼具刚直不阿的秉性,云枝知他一定会给自己讨个说法。 云枝不知这话应不应当讲,视线便在晋南王与秦王之间逡巡,独孤及信果然立刻给她一道眼神暗示,安抚她犹在惊慌的心情。 她最后扫了一眼已经昂着头,摆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的武都王。 她皱了皱鼻尖,心道他实在是个讨厌鬼。 可是她轻轻摇了摇头。 随之转身瞧着那满脸不屑的男子,“天色暗了,是小女认错了人,以为武都王乃是旧友。侍从们担心我二人意图不轨,又兼武都王并不认得小女,所以才要反剪了小女的胳膊,拿我二人当了歹人。” 武都王仍旧保持方才那姿势未曾动摇,只是耳边似乎听到一丝声响,犹如冰雪消融更胜万物复苏。 晋南王似乎很是乐见,生怕吓到她似的轻声问着,“是这样?” “是。” 若是照实说了,五王横竖要被晋南王治罪,还当着这样多的外人的面,那五王是多要面子的人。 再叫阿爷阿娘知道,对五王厌烦之意更甚,甚至又会扯到秦王身上去,他分明也什么都不曾做过,只是事后出现在那里罢了。 那情景下还记得叫侍从莫要误伤自己,她得承五王的情。 况且,武都王挨了打都没说什么,自己背一次黑锅也算不得什么。 第13章 一场婚宴参加的心惊肉跳,直到散席之时仍旧心悸不已。只是奇怪,席间并未见到几位贵人,只武都王远远瞧着了自己,不自然转过了视线,似乎还装模作样咳嗽一声。 实在是个怪人。 云枝按着心口缓缓跟在阿娘身侧,方才几句话将众人搪塞过去,也不知有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直到散席之时,戚家的车马早早等在府门之外。 几位女眷随着戚如敏向主家告了辞,这会儿客人早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几个外阜赶来的亲戚留着帮忙送客罢了。 戚如敏向前行了几步,忽而叫一人叫住。 “戚大人。” 云枝停了脚步缓缓向后看去,却见整晚不曾出现在酒宴上之人,这会儿却突然向她们走了来。 “晋南王。” 戚如敏大感意外,未料到今日能在此处见到他,“何时回了京城,竟未知会我一声,忘了我这棋友不成。” 他正同晋南王愉快攀谈,偶一扫眼,竟看到晋南王身后跟着个熟悉面孔,不是秦王又是哪个。 他笑容矮下几分,今日若不是晋南王的面子,戚如敏定是要扫袖走人的。 “非我忘记知会你,不过是今晚才赶回京中罢了。” 戚如敏闻言淡然一笑,“王爷若不是身有要事,恐怕也不会这时候现身,了解了解。” 说完便不欲再在此地攀谈,“改日,改日到我府上一叙,咱们酣畅下上几盘。” 晋南王仍旧笑脸相送,这边戚如敏做了拜礼,抬眼又瞧了独孤及信一瞬,不想正巧叫他捕捉。 “先生——” 他又唤起从前在宜园之时对戚如敏的称呼。 只是戚如敏脸色一沉,并不回应,摔袖便转身上了马车。 云枝本就惴惴,原以为晋南王要提起今日后院之事,如今见几人草草作别,这才放下心来。阿爷仍旧不肯原谅他,若是知道今夜自己又与他相处过,恐怕要大大发作。 她看着原地落寞站着的独孤及信,心口扯得一痛,却不敢多说什么,只随着阿娘匆匆离开。· 戚家的马车跑得远了,连马蹄掀起的尘土都渐渐隐在月色之中,秦王这才回过神来。他神色之间并无异常,仿佛方才戚如敏对他不敬只是无谓小事,接着便对晋南王道,“晋南王所说之事,我自会放在心上,容后会派人给您回复。” 两人也便道了辞,今日本不欲前来,他不喜人多,又少跟京中官员来往联系,若不是二王今日不得空,也不必叫他来充这个场子。 背于人后之时,他面上一向冷硬,瞧不出是喜是怒,底下人只管小心伺候,哪个也猜不出他的心思来。 小厮已经打起了轿帘,这边却远远瞧着武都王也步出了府门之外。 第23章 “王爷,咱们还是去彤门外?有新来的唱曲儿,说是送到门子上也成的。” 武都王摸摸鼻子,对这事忽而提不起兴趣,细想似乎也没什么趣致,这会儿说不上来是想要如何,脑袋里那句“是小女认错了人”来来回回的晃荡。 “五王——” 独孤及信的轿子正经过,那洞开的小窗里显出那人沉郁的侧颜,“五王若是不能守着朗越过日子,我看今后孑然一人也不是坏事。” 又是这个阴阳怪气的独孤及信,怎么哪里都有他,若不是自己打不赢他,真想撕了他的嘴。 五王生硬地转换了话题,“朗越,在你府上可好?” “五王心思若是能收回来,朗越便再好也不过了。” 他说完也不等武都王回话,落了帘子便叫走了。 云枝在车上来来回回想着今日发生的事情,忽而见马车又路过独孤氏家宅,想起一早端端见此地异样的举动,不由心中生出一丝古怪。 这会儿阿娘同姨母坐到了一处,车上只自己,妃令和端端。她便指了指那府门去问端端,“这里是谁的宅邸,你晓不晓得?” 端端随着马车的步子,左右摇着身子玩儿,并未及时给云枝回复。云枝也不催他,耐心等她想要说了,却见她摇了摇头。 “那,今日除了你殴打的那人,后面来得人你认不认得?” 她大概想到今日打人打得痛快,一听便直乐,露出两排白生生的牙齿,随之也是摇头。 他们自然不可能是互相认得的。 到底是她多心了,端端同独孤及信可是血海深仇,怎可能有什么牵扯,不然这独孤及信的心思便太深沉可怖了。 那厢独孤及信才落了轿,府上小厮便来禀报,“娘子在偏殿侯您多时了。” 独孤及信冷冷回一句,“知道了。” 独孤朗越是他此次进京一道带来的,独孤家的意思是想让她从秦王府上出嫁,暗戳戳又借他的势头罢了。 他对此不置可否。 不过是互相利用罢了,二王想要借着姻亲将自己牢牢绑到他的利益集团里,那他便给他这个由头。总归独孤氏不缺孩子,朗越也罢星越也罢,他要哪个独孤氏便会送来哪个。 “阿兄回来的这样晚,是躲着我不成?” 独孤朗越白日里才瞧了从临南送来得嫁衣,大红喜服的云肩上坠着五十颗南湖的珍珠,颗颗都有小指大小,算得上是价值百金了。 “想说什么趁早说。” 独孤及信对着这个异母妹妹并没有多少耐心。 “我喜服上的珠子忒小器,才那么点大,离远了看还以为是衣裳上面的线头。独孤氏如今气派,这么着,叫京里的贵女们都小瞧了我。” 独孤氏如今气派? 独孤及信听了心中只想发笑,独孤氏何曾气派过,一个破落的偏远小族,进不得入京,退又攻不下南地,倒成了她嘴里的贵族了。 若不是他还姓“独孤”,若不是朗越如今还有些用处,独孤氏是死是活同他何干。 倒是不知,多年前不惜毁了侄女清誉,也要栽赃自己的继母,如何能教女儿说出“独孤氏如今气派”这几个字的。 他隐忍多年,如今已很不轻易动怒,“你想如何?” “阿爷说你这里有缇壶的三十颗大珍珠,匀上二十给我,安在那云肩上也好左右互衬。” 独孤及信轻蔑一笑,“缇壶珍珠?” 可知那珍珠是阿娘当年心爱之物,若不是他交由舅舅代为保管,许已经同旁的东西一道,都填了独孤氏的窟窿了吧。 第14章 “如何,阿兄既然选了我同武都王联姻,竟连像样的珠宝都不舍给我一件么?” 朗越骄矜的朝他一瞥,“阿兄最好还是莫要小气,毕竟独孤氏的荣光,须得你我二人一道来扛。” 他将手中帕子随手丢到茶案之上,仿佛丢了一件垃圾,“那便换了星越来嫁,明日便安排你回临南。” 朗越抖了抖眉,“阿兄忘了,我这婚事是经官家首肯的。” “这个好说”,独孤及信瞧着她的目光只剩残忍,“今日你聋了,哑了,少了胳膊或是折了腿,明日官家自然不会逼着武都王娶你。” “如何?” 朗越闻言打个冷战,到底不信他会如此残害骨肉至亲,“你这般蛇蝎心肠,列祖列宗可瞧着的,难道不怕死后进不得独孤家的祖坟,下阿鼻地狱么?” “独孤家的祖坟?” 仿佛听到了天下第一好笑之事,“独孤家百十年来只出了我这一个有出息的,这样的祖坟,不进也罢。” 他也没兴趣再同她纠缠,起身步出门外,“独孤家的荣光你同我一道来扛,你也配?” 随侍在门外候着他回房,见他突然住了足,“去信临南,大婚日那刁婆不许出现,若是她偷偷来京,进了彤门便砍了她双足来见我。” 随侍应了一声,朗越这才明白他口中所说“刁婆”是哪一位,“我阿娘是阿爷明媒正娶,纵然你如今贵为秦王,在独孤家也得喊她一声阿娘……” “再多说一句,便拔了她的舌头。” 他甚至懒得回头再去应她,只同随侍吩咐一句,便头也不回的走了。 独孤朗越以为他不过是恫吓自己,正要再开口叫骂,那侍从已经抽刀将她一把扯了过来,“扒开她的嘴巴。” 第24章 朗越也不知自己嘴里被填了什么东西进来,只觉得自己的嘴巴闭不合上,涎水控制不住地沿着嘴角流了下来,丫头们吓得瑟瑟发抖,只一个贴心的赶忙跪倒在地,哀求几人放过小娘子,“娘子知错的,娘子知错了,各位将军放了娘子吧……” 朗越也囫囵吞地不住点头,她在家中娇生惯养,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叫几个臭男人扒开嘴巴,简直是奇耻大辱。 几人好歹松了手,“娘子好好地,须知咱们不是善性人,有的是手段叫你老实。” 这人是一直跟在独孤及信身边的,朗越甚至在临南见过他,名字唤作洪四海,是个响当当的狠角色,是真的会拔舌挖眼,油炸滚钉。 朗越哭到哽咽,那怨气未消却不敢再造次。 “咱们王爷不一定下阿鼻地狱,但若是娘子再想不开,倒是能体验一把不得超生的滋味。” 洪四海说着收回长刀,半点情面都不曾留,看她像是看着一摊肉,踅身出了门去。 朗越跪在地心半晌,好歹借着丫头的力重新立了起来,“去给阿爷说,就说独孤及信疯了,要拔我的舌头,还要砍阿娘的脚,让他速速来京给我评理!” 这边洪四海同手下交代了些事情,之后才回去复命。进门见秦王已经漱洗完毕,发间还有雾气攀升,正披了件干净的外袍在案前坐着,手里还捧着今日军中奏报。 寝殿挑高比寻常屋子要高些,因秦王身形高大,才特地选了这间屋子,洪四海抬眼望去只看见殿内暗漆漆又无边际的景深,独独秦王周身点着一盏油灯,叫他的身影更显得寂寥落寞。 奈何秦王不喜灯火通明,不然要他说来,自然是光明敞亮才为适宜。 “王爷——” “说。” 洪四海近前回话,“都安折冲府都尉与人当街冲突,打死了都安刺史之侄——高苍。” 他一声轻笑,“折冲府兵与刺史两相制衡,本就互不想让,这平衡打破,都安刺史恐怕不会饶他。” 秦王目光追向窗外远处,“可做得干净?” “是。” 独孤及信不由想起今日戚如敏那鄙夷的神色,不由吐出一句,“想要叫戚大人就范的法子,倒也不算少。” 宜都带着妃令正在宜园里,瞧着小厮剪梨树的枝子,“时间过得这样快,明日你们竟要回都安去了。” 妃令也觉得仍旧未玩够,“年后阿姊来都安找我可好,我带你去看都安小戏,唱痴男怨女或是天赐良缘,缠缠绵绵的可有意思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忽而听到远处前厅一声痛哭,吓了两人一跳,“——是我阿娘。” 妃令丢了手里的梨树枝,几步跑到阿娘身边。 “——阿娘。” 宜都看着姨母一只手里捏着一封书信,另一只手不住的捶着胸口,“这是要我的命啊。” 她看一眼自己阿娘,“这是怎么了?” 大娘子忙着招呼人去找戚如敏回来,“你姨夫出事了……” 第15章 妃令将书信拿来仔细看了一遍,一面看一面哭,“阿爷打死了人?怎么会呢,阿爷一向是很谨慎胆小的,连杀鸡都不敢看。” 这非小事,宜都瞧着阿娘,“此事会如何判罚?只是失手的话,应当会酌情审理的吧。” 大娘子一时也无章法,“等你阿爷回来说。” 宜都想了想,招手将丫头唤了过来,“你到刑部去找右侍郎王舒温,叫他下值之后务必到咱们府上一趟。” 王舒温同阿爷有师徒情分,又熟知乾朝律法,此事找他帮忙再合适不过。 戚如敏知晓此事马不停蹄赶回府上,一回府便见妃令母女已哭成一片,好歹叫大娘子将人劝住,又听云枝已到刑部去寻了王舒温来,这会儿便先安排人手,先去都安打探情况。 待众人坐定,已是傍晚时分。 王舒温问明情况,也是眉头紧皱,“照以往来看,应是脊杖十,流刑两千五百里,役两年。若无意外,期满可再回折冲府。” “流刑两千五百里?” 流放到那偏远军营之中做苦役,多少人惨死营中,莫说再回折冲府这些后话了。 宜都看姨母已然没了指望的模样,赶忙又问,“那流放之地会是哪里?” “应当就是临南以南的两处边营,那边刚收复不久,正是缺人之时,如今大部分犯人都送去了那里,一面戍边一面建城。” 王舒温又道,“都安同临南相临,甘都尉又在军中任职多年,不知在临南军中可有人脉?” 甘家娘子却说没有,“两地只是看起来临近,实际临南面积极大。临南偏远,只独孤氏一族百年来在此地驻守,几乎都是他府上人马,咱们跟独孤氏从未有过来往。” 听到独孤氏的名讳,众人皆是一默。 “那都安司马似乎也姓独孤,一向与刺史交好,不知是不是出自临南独孤氏。” 刺史若有意磋磨姨夫,同那司马联系起来,再经司马独孤氏运作,岂不要在临南给姨夫好看! 云枝心下一惊,望向阿爷时见他也是眉头紧锁。 “先莫要自己吓唬自己,天底下也不只这一个独孤氏,或也未必就送到临南去,不是还有崖州等地……” 戚如敏一边宽慰众人,一边看着王舒温满脸无奈,便知事情不会那般简单。 第25章 “甘都尉乃是四品武官,此案必会上报京城,这月应当便会押解回京,妃令同你阿娘先安心住下,暂时不要回都安去了。” 大娘子也接着戚如敏的话头说道,“阿姊稍安勿躁,甘都尉的人脉具在都安,在折冲府监牢想必不会吃什么苦头,咱们府上已有人前去打点,有异常会即可来报。” 云枝将妃令揽进怀中,“有舒温阿兄在,咱们好歹有个眼睛,不至于是睁眼瞎听天由命,你先宽宽心。” 出了这样大的乱子,府内上下人心惶惶。 秦王对戚府如今状态倒是了如指掌,他接到洪四海送来的密件,大概扫了一眼上面内容,“竟又去寻了王舒温过来。” 他在这名字上点了又点,从前先后进戚府的师兄弟,似乎很久未再见过了,“王舒温,他近来同戚府走得很近?” 洪四海道一句是,“戚如敏在朝中人脉颇广,王舒温有戚大人铺路,自己又长袖善舞,升任飞速,自然会牢牢同戚家绑在一起。” 他咀嚼着人脉颇广这几个字。 秦王对此状况倒也乐见,“那梁王犯案之后,对戚大人多有牵扯,差点要了性命,如今官家旧事不提,戚大人的好人缘倒是一如从前。” 秦王在地心转了几转,如今他在朝中位置有些尴尬,官家表面已给了他顶天的荣耀,加封“一字王”。却将秦王自己手中主力渐次移交出去,如今临南已平暂无战事,他这个往日先锋一时间没了用处。 再说要他主南淳府军政大事,各府州军政皆是皇子亲王管辖,只自己一个外姓王,看似至高无上,实际根基未稳。历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之事不在少数,若是不能有坚实的利益往来在朝中抓住各方势力,恐怕梁王下场便是下个自己。 戚家,实在是京中顶好的政治资源。 这也是他与二王合力废了梁王之后,他执意要留下戚家的原因。 对他来说,师徒情分远不如利益规划来得现实。 “甘都尉此月进京,折冲府与刺史府到时各派一人跟着,刺史府那边叫独孤司马前来,想必戚家人便知道接下来的事情要如何做了。” 秦王看了洪四海一眼,“对甘都尉的一路‘照拂’,切莫忘了。” “还有一事,”洪四海又道,“郡公已从临南出发,半月后可达京城,另外……” 洪四海顿了顿,“大娘子也随着来了。” 阿爷来得倒快。 “知道了。” 第16章 府上压抑,姨母一病不起,妃令一直侍候左右,宜都便领了差事隔几日到药房抓药,或是到王舒温那里探听消息。 这日她照例到药房之中等候,屋中等候之人不在少数。 那伙计便同云枝说要稍等些时候,“有一味药刚好给人数了最后的十颗走了,娘子那份我现在着人去做。” 云枝冲他点了点头,“好,稍等一会儿也无妨。” 她捡了一个方便之处坐下,端端便跟着她也坐着。 云枝拿了药房的药牌问她,“端端,这个字可认得?” 那木牌正中写着“八角香”三字,云枝教她从简单字开始入手,正循循善诱,“昨儿才教你的数字。” 端端捏着木牌在桌子上磕来磕去,一会儿又将脑袋撇到一旁看窗外的杂耍,还是个孩子的模样。 云枝极有耐性,“端端,若是记得这个字,今日便能吃到你喜欢的蛋羹。” 她“哦哦”喊了两句,居然清晰的蹦出一个“好”字。 竟然能同云枝对话起来,叫云枝大为惊喜,她同她相处多日,她还是第一次开口说话。 “端端好棒,竟知道要说‘好’来回应阿姊。” 端端听出云枝话语中的夸赞之意,便害羞的躲了躲。 “八角香。” 她指了指木牌上的字,又清晰地说了一遍,“八角香。” 云枝愣了一愣,昨日她分明只教了她一个“八”字,她怎么会认得剩下两个字。 她会说话已经叫人意外,竟然也识字么? 云枝心中有一丝异样闪过,又觉得是自己多心,看端端的视线已经又被旁的东西吸引走,便替她打理了下乱发,“今日加餐,庆祝端端能说话,会认字。” 这边伙计将药材放进研钵中捣起药来,云枝便起身过去叮嘱,“药丸做得再小些,家中病人吞咽不下,时时都会呕出来,都白费了。” 那伙计便道一句好,他看着药粉又被研磨了几次,正盯得入迷,忽而有人取药时不小心碰到她手臂。 云枝还未来得及反应,那边已响起熟悉的声音,“是你啊,云娘子。” 她回身去看,果然见一熟人正生涩的同自己打招呼,似乎连手都不知道如何摆放才好,左右为难下抬起右手挠了挠后脑勺。 “武都王殿下。” 她不知这人又使得哪一招,前些日子在表姐亲礼上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这个作恶多端的五王应当不至于,在大庭广众之下做什么不当举动吧。 “好——巧啊。” 武都王全不知要如何同她寒暄,从前一向是别人提起话题,他只要随意聊两句打发来人便罢,如今要自己主动,方才觉得自己原来如此笨嘴拙舌。 “是有些巧,”云枝看他已经提起一袋药,便随意问了一句,“殿下不是有宫中御医到府上坐诊拿药么,竟也会亲自来这市井药房中抓药?” 第26章 “哦?哦,对啊,太医署中也缺药材,到民间采购亦是常态。” “竟会这般么。” 云枝倒是头一次听说这事情,民间有什么药材不是先紧着供给宫里的。 她了解之后并没有继续攀谈的意思,便想着重新回到刚才的座处继续等着,这边武都王却赶忙将人唤住。 “不知云娘子家中,是谁生了病,需不需要小王帮忙?” 云枝耐着性子回他,心中想着不知这人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是我姨母,家中出了点事,她思虑尤甚,进而偏头痛有些严重。这毛病自她少时起便有,倒也不是大事。” 武都王听说她家中有事,那眉宇之间便带上关切,“若有事,不妨同我说说,或能帮得上忙。” 云枝觉得五王今日似乎同从前很不一样,似乎热络了许多。 “五王今日怎么……” 她正要开口,那边伙计便已经招呼她前去取药,她只好作罢。 这边武都王也觉自己有些激进,转到一边去默默看看掩饰尴尬,又给自己鼓了半天的劲儿,继续跟上去,“是说真心的,云娘子有事,小王定会前来相助。” 说着还在自己胸脯上狠力一拍。 云枝深深看他一眼,似乎在品味他这句话中含义。 略略思考之后,她仍保有防备心,“五王心意,小女不胜感激。” 既取了药,便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小女先行一步。” 武都王将人送到门口去,“明日可还会来此处?后日呢?” 端端跟在云枝身后古怪的看着他,想是认出武都王正是那日被她暴揍一顿之人,便使力将两人隔开。 云枝并未作答,随着端端动作向后退了一步,便急匆匆向着自家马车而去。 行至半路,忽而想到姨夫之事棘手,若是武都王真能帮得上忙,或也不是坏事。 “临南边营那边,五王可有熟识之人?” 五王本看着娘子头也不回的走了,正垂头丧气,忽而见她又转身与自己交谈大喜过望,“临南么,小王去找独孤……” “自然有熟人!” 武都王本想着提一嘴自己与秦王交情匪浅,后又想着不能叫小娘子同旁的男子有恩情往来,便一力大包大揽。 “好,若有需要,小女自然会去寻殿下。” 回府路上倒也平静,只是下马车之时却正撞上刚刚下马的安执白。 “执白阿兄。” 云枝倒也有几日不曾见过他了,听阿爷说起,宫里的慧美人似乎有事交代执白阿兄去做,他近几日皆是早出晚归。 安执白朝她点了点头,似乎是在此处等候已久,“出去抓药?” “阿兄如何知道的?” “在药房附近瞧见你了。” 他语气却有些冰冷,并不如往日那般热络。 “哦——” 云枝见他没有交谈的意思,便也简单回应一句,便准备回屋换衣裳。 二人再岔路前正要分作两头,安执白将她叫住,“武都王不是好人,莫要去寻他帮忙。” “你听到了?” 安执白抿了抿唇,“离得近了些,都听到了。” “府上之事我也听说了,安家在都安和临南都有产业,甘都尉回京这一路的驿站我具已经打了招呼,日后若真的流放临南,安家也能护他一路无忧。” 云枝未料到他想得如此周全,“阿兄——” “你便听我的,内院的娘子不要沾惹外间事,五王或是秦王都是极危险的人物,莫要受他们蛊惑。” 第17章 这日正午,秦王看了南淳府送来信件,正提笔做批示,洪四海正巧进了门来。 “王爷,郡公队伍已到了彤门,大娘子也在,咱们……” 洪四海还记得,秦王前几日对朗越娘子下得通牒,那大娘子这双足,他们是砍还是不砍。 “一并迎回来。” 他表情镇定,简直八方不动,仿佛大娘子从前对他种种,他都已全部放下一般。 秦王肃着脸,眼睛都未抬一下,只顾着眼前的公务,“怎么,没听清话?” “听清了,可王爷不是要大娘子……” “她和郡公还有大用处。” 秦王用力在信件上弯下一个勾,“放出风去,本王要大摆宴席。” “王爷一向不喜宴请,今日怎么?” 秦王嘴角一抹嘲讽的笑意,“本王,自然是要为阿爷接风洗尘了。” 甘都尉进京这一路倒不平静。 安执白使了银子,沿路驿站知道是都安押解来的犯人,个个都大行方便,故而在驿站之时他休息饮食具都是极舒适的。 只是自都安回京这一路,并非日日能碰上驿站,在露天露宿是常有的事情。四品以上官员押解,一路可坐囚车,倒是省了脚程。 那独孤司马不知是不是故意为之,冬日里给他穿得囚服没扣,草草用麻绳绑着,不一会儿便被风雪吹得衣角四散。甘都尉手戴镣铐没法子自己遮掩,囚车狭小也无余地活动,每每刚启程便被冻得牙齿打起架来。这般撑到京城外,便是大病一场,大理寺倒特特为他备了额外监牢,特许大夫进入替他诊治。 甘家大娘子无论如何要见郎君一面,撑着病弱的身子进了监牢,却见郎君是这般凄惨之状,顿时心疼的无以复加。 第27章 戚如敏回家之后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甘家大娘子对着他长跪不起,“求戚大人为郎君想想办法,只都安到京城这小小距离,已将郎君折磨的没了人形,到时还要去临南……” 那些个黑心肝的背地里阴招极多,她简直不敢想象,那临南山高水远,郎君在路上还要受多少欺负吃多少暗亏。 “那都安刺史定是同司马商量好的,去了临南他们更好下手,那可是独孤司马的本家啊。” 戚如敏几次要将人扶起,皆被她大力推开,不知这犹在生病的小小女子,是如何能有这般大的力气的。 “他们是想着要郎君偿命,才这般折磨与他,戚大人能不能看在你们连襟一场的份儿上,替他再走走门路吧。” 宜都同阿娘一起将人掺在一旁矮凳上坐下。 大娘子看阿姊这般自然不忍,“你这又是何苦。” “你不懂,看着他受罪,我心都要碎了。” 他们成婚多年,伉俪情深,何时见他如此狼狈过。 妃令今日并未见到阿爷,只是看阿娘表现便也能想到,那牢狱之中有多可怕,“宜都阿姊,我好怕,阿爷要是出了事我跟阿娘要怎么办。” 宜都将妃令搂进怀里,“总还是会有法子的。” 那安慰之言甚是苍白。 她知道安执白替姨夫安排过驿站招待,可架不住人心黑暗,只是用钱不能解决所有事情。 果然,权利才是解决一切的良药。 她暗下决心,若是阿爷还不肯出面,她便自己到秦王府上请求。 左右这种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秦王府这边,独孤朗越原本心中忐忑,阿娘随着阿爷一道进了京城,她生怕那个心狠手辣的独孤及信真的对阿娘下手,早早便等在彤门外迎接双亲。 结果一路顺畅,那洪四海只管垂着眼在前带队,半分不敢靠近阿娘身边,朗越心中嘲弄一句,“还当他真有通天的本事,豹子的肝胆,原来不过是嘴上逞凶。” 如今,阿爷也来了京城,封了秦王如何,还不照样要做小伏低。 有阿爷在身边,王府还不是由得自己喜好来折腾,到底这府上是姓独孤的。 “阿爷要为我做主,我不过向秦王讨要两颗珍珠子罢了,他竟叫洪四海拔我的舌头。” 朗越伸手指向马车之外的男子,“女儿什么时候受过这等委屈,叫男人扒开嘴巴瞧,像什么样子。” 郡公是个高个子的瘦削郎君,年轻时在临南东征西讨也曾是一方霸主,只是后面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这才慢慢收敛了脾性,鸣金收兵再不出山了。 这会儿他年老而浑浊的眼睛扫过洪四海的身后,倒并未多言。 旁边同朗越模样相似的妇人听闻却坐不住,“这是什么道理,我儿金枝玉叶,可是要嫁五王的。” 妇人冷哼一声,“这便是郡公的好儿子,才封了秦王,就要在我们母女头上作威作福了。” 郡公脸色越发沉郁。 秦王这边连戏都懒得做,将人接进府中却并不现身看顾,郡公娘子冷笑连连,“是咱们不配了。” “洪四海!” 门外便听到一声,“您吩咐——” 洪四海只效命与秦王,对郡公一家只照章办事,故而郡公语气不善,洪四海却并不受用。 “还不叫那逆子滚来见我!” 洪四海眼观鼻鼻观心,“王爷有堆积的公文在处理,稍后便到。” “社稷没了他独孤及信不会就此坍塌,到咱们这里充股肱之臣,倒是拿自己当了块好牌子。” 洪四海府娘子的冷嘲热讽并不放在心上,瞧了瞧屋中的滴漏,心中掐算着,秦王这会儿应当已在路上了。 “倒忘了洪家郎君是秦王面前红人,能把咱们武都王正头娘子的嘴扒开看,明日砍了我这郡公娘子的双足似乎也不足为奇了。” “下官不敢。” “反了你!” 郡公娘子一手拍桌,将那茶水碰到了地上去,茶盏碎得一声脆响。 洪四海也是见惯了大场面之人,莫说是对上郡公娘子,就是对上二王和五王,一向也是不卑不亢。 “下官受命于秦王,王爷如何吩咐,下官便如何执行,此乃下官的本分。” 郡公冷冷开口,“府上最忌下人顶嘴,你主子没教你么?” 他给随侍一个眼神示意,立刻有人领命上前。 “去,赏他十个巴掌。” 打秦王的人? 在场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做这个出头鸟。 “都不敢?你们都做好人,那我这个郡公娘子来扮坏人。” 她一边说着,手却已经刮在洪四海脸上,她才剪得指甲又尖又利,那面皮上立刻便是一道血痕。 她得意,“方才不是还牙尖嘴利,怎么不躲了,想着叫你主子捏着证据再来寻我的不是?” 正要再打第二巴掌,洪四海却将她胳膊扭了推去一旁,“下官受这一掌,只因之前对朗越娘子确实冒犯,这第二掌恕下官不能接受。” “说得有理——” 那人的声音自游廊转角传来。 他步履轻快,几步进了门来,先是看了看属下伤情,“娘子这巴掌赏给洪四海却有些浪费,不如赏给本王,好让您解解气。” “王爷说笑,我怎敢如此放肆。” 第28章 屋内气氛剑拔弩张,秦王早已习惯。 “郡公娘子从前便喜欢拉着全家对本王羞辱审判,如今仍旧不改这毛病,可怎生得好?” 第18章 郡公也觉娘子那话说得不好听,和起稀泥来,“如今人你也打了,气也应当消了罢。” 秦王落座在郡公身边,他牵起嘴角,仿佛真是父慈子孝的模样,“阿爷不是最喜这金瓜贡茶了么,今日怎么不曾动过?” 接着却将郡公身边那盏茶泼去了大娘子脚边,“旧茶苦口,还是续上得新茶香。” 娘子猝不及防,叫她泼湿了半幅裙面。 “你——” 秦王仿若并未闻,给自己也倒上一杯,“阿爷说呢?” “言许——” 言许是秦王独孤及信的字。 那边郡公娘子指着他的鼻子问,“我自问孤独府上好吃好喝的待你,如今你封了王,倒成了我的仇人。” “大娘说郡公府上好吃好喝的待我?简直令人发笑……” 秦王抿上一口新茶,“娘子仿佛忘记了,郡公府姓独孤,那是我独孤氏百年基业,同你一个外人有何关系,又哪里用得着你来好吃好喝待我?” “秦王好大的口气,听这话的意思是要替父休妻了,我成了外人,”她指甲上涂着的殷红来回在秦王和郡公之间比划,“可莫要忘了,咱们还是有诰命在身的,有官家钦赐服制,享朝廷俸禄的。” 大娘子同独孤朗越恁得相似,总喜欢将官家搬出来压自己一头。 秦王将身子向后靠去,一时并未出声,仿佛在审视她这句话的分量。 郡公娘子以为捉到秦王的七寸,翻了翻宽袖,不时对着秦王轻笑,“官家最重仁孝,王爷应当最是清楚了。对着嫡母这般放肆,历朝历代不曾有这道理。” 他发怒的前兆便是这样,声音压得极低,似乎仍旧是好言好语。可两手撑桌,小指在桌上不时敲击,“拖出去——” 秦王耐心耗尽,不想再多言语。 既然郡公娘子这般不开眼,总要有人给她瞧瞧如今是什么天地。 “言许!” 郡公也曾是一方豪强,自有一股威吓之气,坐在那里便有不怒自威的气势。这会儿在他看来便是秦王造次,郡公隐隐偷出盛怒之意。 “她如今是你阿娘!” “我阿娘死了十来年了!” 他回身一字一顿道,“拖出去!” 洪四海是谨尊着秦王之意的,自然不会去管旁的人是怒是笑,他一招手屋子里便进来三五侍从。 “反了你——” “儿如今是要反了,”秦王抢了话头,鼻息渐重,这股子怨气憋在心中早不是一两日了,“也该叫阿爷知道知道,独孤氏的天儿早就变了。” 几个人高马大的侍从将人绑着抬去了院里,郡公娘子一个养尊处优的妇人哪里是对手,又气又怒正不断叫骂。 “大娘子好利的一张嘴,再等些时候,看你还硬不硬气的起来。” 郡公见呵斥不住,便叫了自己人手前来,两方正要对峙,秦王却在一旁凉凉道,“阿爷此次进京,不是只为了朗越婚事吧?” 当爹的遇上性情同自己如出一辙的儿子,论出招彼此都无胜算。 “你故意激怒朗越引我们进京,应当也不只是为了给我们一个下马威吧?” 那剑拔弩张的氛围似乎渐渐褪去,两人都拿捏了对方所求,只是郡公娘子正受着板子,一时哀嚎不止。 看儿子并没有要好生商量的意思,他叹了口气率先抛出条件来,“郡公府的爵位便让与你二弟,我老了之后,叫大娘子和你几个兄弟也能有个容身之所。” “至于你母亲,她跟着我的时候无名无分,如今人没了,就抬为侧夫人吧。” 秦王耻笑一声。 “阿爷倒真会说笑。” 郡公正欲再谈,洪四海却附耳过来,他便先止了郡公接下来的话。 “王爷,戚家娘子求见。” 秦王好似听错了一般,一个愣神,接着那原本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好。” 郡公便见他起身要出门而去。 “阿爷再好生想一想,今日只一点小小颜色,若真激怒了我,郡公府还保不保得住,便未可知了。” 宜都左思右想,姨夫这事非同小可,若是叫阿爷那等直性子人转过弯儿来,还不知姨夫要再吃多少苦,不如自己出面来探探秦王口风。 瞧着姨母和妃令难受,她实在觉得心疼。左右不是多难的事情,实在若是不成,以独孤及信那般冷情冷面的性子,不过数落自己几句,总不至于将她轰出门去,令她在外难堪。 宜都想着那日他捏着自己的指尖,轻声叫自己“别怕”,便有了几分底气,仗着这两字到秦王府来求见。 从前听阿爷说过,那武都王府戒备何等森严,自己当日叫安执白送信实在难为了他,如今自己来了秦王府,才是果然不假。 她只在门前停留了下,那门前执戟的卫军便几步戳到了马车前。 宜都吓了一跳,“将军,可否替小女通传。” “可有名帖?” 她张了张嘴,“这个却没有。” “娘子请回吧,恕在下不能通传。” 宜都叹了口气,“我是戚家来得,您若是见了洪四海洪将军,烦请帮我带句话。” 第29章 上次来求见还是临南王的独孤及信之时,便是恰巧撞见了洪四海,才顺利入得门去,哪知道还有这般流程。 那小将听了这话,却将原本在身前的战戟转到身后,接着问道,“戚家?大学士戚如敏的戚家?” “正是的。” 云枝未料到这是个知道戚家的,“小女戚云枝,秦王殿下曾是小女师兄。” 这人品了下云枝的话,不知哪一句触动到他,便合手作了一礼,“娘子等着,在下这便去通禀。” 云枝看着这人阔步向门内进去,自己却有些恍然,也不知他还愿不愿意再见自己。 每一次相见,自己总有要事拜托,简直当他是保命的菩萨。 这王府应当重新修整过一番,她见园子里似乎草木较往日繁盛许多,红墙绿瓦,那琉璃大概是才擦洗过,色浓得要流下来似的。 人也越发多了起来,从前进府只觉冷硬,到处具是男丁忙碌,这会儿倒见好几个灵巧的丫头匆匆而过,不时向她问好。 “朗越娘子来后,府上的女眷倒是多了不少。” 那引路人闻言呵呵笑了起来,“不全为了朗越娘子,是王爷的意思,已计划着要迎宗妇进门了。” 宜都叹一句,“不知是谁家娘子,到时候也好来讨一杯喜酒。” “这小人便不知了。” 云枝在屋内小坐,不过才捧起茶盏,便已听到那人掀帘入内的动静。 第19章 今日一早收到奏报,说是宜都要来,他期待了一早晨,午饭进得都不香。担心错过了云枝,连郡公车队到了彤门都未去迎接,结果她姗姗来迟,足等到这会儿,正事儿都未来得及同郡公理论完,着急忙慌便来见她。 自窗外漏了一地金光,他一迈步进来,便将那光线掩去了大半。云枝恍惚觉得这屋内的地方叫他占了大半去,不然怎会突然觉得如此逼仄。 秦王看着她小小一个,立在原地瞧着自己,从自己进来一直盯到落座,“哑巴了?” 他姿态风流,抬起袍角坐了下来,一面示意小厮沏上热茶,一面用余光瞧她。 几日不见,似乎瘦了些。 云枝轻摇了摇头,“殿下今日不忙么?” 秦王不查,叫那热茶烫了嘴角,他拇指擦过唇角边“啧”的一声。 小厮慌忙去接那茶盏,心中惴惴不知秦王要如何发落自己。 秦王寒着脸将小厮推去一边,“下去。” 云枝看他刚才的满面怡然,忽而变了脸色,一时拿不准要如何将心中那事拿出来求他,她温顺的垂头沉思,只顾盯着自己脚尖瞧。 “殿下是下面人叫得。” “嗯?” 他整理了叫茶水溅湿的衣袖,“说了几次你都不放在心上。” 云枝大概知晓他的意思,他仍当自己是自己人,当她是小师妹,“阿兄今日不忙么?” 他“嗤”得一笑,“便没有旁的事情要问,只这么单调一句?” 云枝扫他一眼,“我瞧府上似乎来了人。” “嗯,朗越婚事将近,阿爷来给她筹弄婚仪。” 不知是不是云枝多想,她直觉秦王并不十分想同自己讨论此事。 “朗越娘子与武都王么?” 听她提到五王,秦王顿了下,“五王近来可有去找你?” 云枝支起身子说没有,“只在药铺中见过一面,单说了三两句话便散了。” “三两句什么话?” 倒恰巧问到了正题上,“阿兄——能在临南边营说得上话么?” 秦王垂了垂眼,“边营不在我管辖之内,在我阿爷手里,怎么?” 方才正说郡公已到了王府,这不是恰恰好的事情么。 “我姨夫犯了事,阿爷同舒温阿兄商讨一番之后,说是极大可能要流放临南边营,想着阿兄能不能照看一二。” “不知,阿兄是否方便?” 秦王肃着脸正思考着,那边洪四海却插话进来,“王爷才刚同郡公大吵一架,娘子来得不是时候。” 云枝微张檀口,“啊”了一声。 这可实在不巧。 她思来想去,也只剩那一条路可走,“那我自己同郡公去说可好?” “娘子何必急于这一时,”洪四海将脸上伤口展示给她瞧,“郡公和大娘子皆是急性人,若不是我拦着,这一巴掌便扇到王爷身上了。” 方才并未注意,这下细看才发觉洪四海伤得不轻,那指痕差一点就从耳畔贯穿到下巴去。 云枝惊讶得捂了捂嘴,“洪将军还是赶快去用药吧,仔细留下伤疤。” 郡公刚到王府便同阿兄大打出手,果真那传闻不假,阿兄同郡公府的关系并不好。 洪四海回身见秦王一个眼神示意,便随之退了下去。 云枝不知今日还会见到王府中这等内情,赶忙去问,“阿兄身上可有受伤?” 秦王单想着接下来要布得局,未想到云枝会突然关心,“这瓶百花油是阿兄在宫宴那天送来得是不是?” 云枝自袖口中掏了出来,“我查过医书,这百花油能解百毒,还能活血化瘀,是十足的好东西,若是阿兄需要便拿回去吧。” 他盯着云枝坦然的面庞,“你——一直带在身上?” 云枝点了点头,“若是不用,岂不糟蹋了东西。” 第30章 独孤及信突然想起云枝头次来这府上时,他还不是天下闻名的战将。那时他同戚如敏因为出征临南的事情有些龃龉,只是还未闹到如今这般田地。他白日里到宜园用功苦读,夜里却偷偷到校场练兵,这般撑了半年之久。一日同人比武失了准头,叫长戟戳到了膀子,第二日到宜园之时胳膊便抬不起来了。 他单是听说,那几日梁王带她和几位公主游园,叫他未料到的是,那日云枝竟亲自到这府上为她送了些药材过来。 他们从前并不亲密,至少在独孤及信看来,在宜园之中虽然时常碰面,但二人对话每次大抵不会超过十句。 彼时,异样的情愫才刚冒头,他颇有些惊慌,以为叫她发觉。 “无碍——” 秦王回神,将那小瓶攥进手心,开始说着瞎话,“叫郡公打上几下算不得什么,打到长戟折了也是常有的事。” 云枝吃了一惊,倒不知武将养孩子是这般惊天动地的架势。 他们父子闹成这样,云枝自知再请他帮忙便有些强人所难了。 “郡公不是才进府,你二人怎么就起了这样大的冲突,同你用长戟对打,要拼个你死我活不成?” “阿爷脾气急躁,我便让着他罢了。” 秦王招手叫了人来,倒真装模作样的捏了捏臂膀,好似刚才真的伤到了一般,“去把罗寺生罗良医寻来。” 又叫云枝略坐坐,他还有事要说。 云枝倒不好就此告辞了。 这一等便又是一炷香的时间。 罗寺生同秦王进了内间,他脱了外裳,将臂膀露出叫良医来回查看。罗良医皱着眉将整只胳膊捏个遍,连一丝皮肉外伤都未看到,“这里可有痛感?” “略有一点。” “这里呢?” “也疼。” …… “外表看起来并无大碍,不过面积有些大,四处都是挫伤。” 良医心道这郡公是个狠人物,难不成练就了什么隔山打牛的功夫,怎的外表一点外伤都瞧不出来。 云枝在外听得也是心惊肉跳,“这样厉害,阿兄还是好生养伤为好,我改日再来拜访。” “不忙——” 秦王披了外裳,却好似真使不上劲儿一般,叫云枝前来帮忙。 云枝应了一声,将外裳接过叫他套好了衣袖,“我瞧外间多了好些丫头,听说是阿兄预备娶亲了,不知许了哪家娘子?” 想必又是洪四海传出去的风声。 秦王被伺候的从善如流,瞧着她近在眼前的发顶,乌黑的发精致的面容,从前那么急功近利想要靠近,如今竟轻而易举便做到了。 “故人之女。” 云枝听他在自己发顶轻轻吐露,不知为何那声音在耳畔久久回荡。 第20章 这样谨慎,竟半点口风都不肯透露。 不过也不怪他,想必这事未成,贸然说了对娘子也不是什么好事。毕竟秦王地位摆在这里,树大招风,云枝并未有那等好奇的心思一定要问出什么来。 她替他打理好衣裳,“阿兄不是还有话要同我说么,怎得还不开口?” 这人盯了她好一阵,盯得她心里直发毛,她到底还是不知要怎样同他相处。从前是因他寡言,对着师兄弟这群男子们都一向不亲近,更莫要说自己一个同他年岁相差不少的小娘子了。 “我在想你方才要拜托之事,倒还有一条路可行。” 云枝眼中光亮粲然,“如何?” 他忽然接过她手中的系带,两人指尖碰到一处去,他指腹干燥,如同热茶杯下那一小片粗糙的底。 云枝并无所觉,只是满含期望的瞧着他。 “郡公进京后要宴请往日亲朋,久不曾走动了,趁这机会再联络下感情。” 云枝不懂他是何意思,面露疑惑瞧着他。 “到时会有帖子送到戚府上,你们可直接同郡公提起这事,不必经过我之口了。” 郡公同戚如敏确实有些交情,不若独孤及信年少之时也不会被送进宜园学习。 云枝也摸不准阿爷会不会赴宴,不过有这样一个契机确实已经是极不容易的了,“这样看来,倒确实是个好机会。” 她又问道,“可定好了时间?” “就这一两日,左右在城中选个得宜的酒楼,又不比在家中要预备的事情多,方便许多。” 他瞧着云枝的表情渐渐缓和,便知道要将席面定在外面的决定,得了她同意。 戚如敏自然是厌烦到自己府上赴宴的,可若是以郡公的名义宴请,再在外面开席,他若是还想要帮甘都尉这个忙,自然没有不来的道理。 这事便这样定下。 左右这事算是暂时解决,云枝回程时心里便觉轻快,到南市买了几样妃令和端端爱吃的小食,带回去给她们解解馋。 这会儿已近年末,街上人来人往,马车倒耽误了许多时辰,待回了府却见似乎有外人在。 她一边走着一边问门房的小厮,“有客人来了?” 小厮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回娘子的话,是御史中丞家的乐郎君和王舒温王大人拜访。” 这位乐郎君乐启业的亲娘同云枝阿娘乃是闺中密友,儿时经常同云枝玩到一处,只是近来年岁渐长,便很少随母来戚府拜访了。 她进了内院,便问身边的婆子,“可知道几位郎君说了什么事,同姨夫有关么?” 第31章 “这个却不是,仿佛是说年后春闱的事情。” 云枝点了点头,有关京试的事情她是一概不懂的,也并不感兴趣,便向回房的路上走去。 只是才进了宜园,便听到假山另一边有隐隐人声,流水声掩映下只听得断断续续几个字罢了。云枝并无偷听的意思,这会儿倦怠非常,只想着回屋歇息,脚下步伐才加快几步,竟迎面同山石之后的那人撞在一处。 她轻轻“呀”了一声。 对面那男子似乎也是意外,先是一怔,一双桃花眼将云枝打量上下,转而嬉笑开来,“这位便是云枝娘子罢。” 云枝并未见过这人,“小女戚云枝,不知郎君名讳。” 她落落大方,上前作了一礼。 “小人程景秀,刑部程尚书正是家父。” 云枝倒不知程家郎君也来了府上,那边程景秀让开了身子,云枝唤了一声,“启业阿兄。” 乐启业是个古板的性子,云枝极少见他开怀的模样,果然这会儿也只略点了点头,安安静静回应一句,“云妹妹。” 显见是乐启业同她更熟识些,一句“云妹妹”已胜了许多。 程景秀倒是听说过戚家小娘子貌美,还曾同梁王议亲。不过美人他亦见过不少,之前料想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不过还是个半大孩子,能有传说之中五六分颜色便足够惊艳。 今日一见,方才知道传言不假,当真是人间艳色,哪里还移得过眼去。 乾朝虽不忌讳娘子们同郎君说话谈天,可云枝叫程景秀盯得有些羞恼,加之确然是累了,只说了几句便想回房。 那程景秀却来了兴致,也称她一句云妹妹,“阿姊这两年在独芳园设宴,遍邀京中贵女前去玩乐,怎的未见云妹妹前去?” 云枝倒是知道那宴席,说是玩乐其实也有叫各家相看的意思。旧年梁王遭贬,家中凄风惨雨,她哪里有出去玩乐的心思。纵然去了,不过是叫众人在背后偷偷议论的谈资。 也不知这程景秀是真傻还是装傻。 “我身子一向不好,那时犯了敏症,在园子里修养罢了。” 程景秀听了愉悦地点了点头,仍旧刨根问底,“不知是什么敏症,我府上倒有几位数得上名头的良医,不如介绍给妹妹来瞧瞧。” 云枝回以一个淡笑,她眉眼弯弯,并不多做回应。 这般询问女儿家的病情,在哪里都是十分唐突的,乐启业适时止了一句,“云妹妹是从外面回来?” 云枝点头称是,绕过程景秀对着乐启业道,“买了些街上的小食,请二位阿兄尝尝看。” 她说二位阿兄,可眼睛只盯着乐启业一人罢了。 乐启业知晓小娘子们的口味,于他来说恐怕并不十分喜欢,不过因十分不喜程景秀这般询问云枝,便接过一些尝尝,“还是你儿时喜欢的那家罢了,味道并无变化。” 云枝嘴角便落下一只小小梨涡,“阿兄还记得?” 乐启业舒展了眉目,轻点了点头。 那边程景秀似乎是不满云枝这般冷落,“说起敏症,我倒想起一事。乐阳公主对面食过敏,自小便不能同面食接触,是吃米长大的‘米公主’,只是一次在宴席上误食了汤饼,最终竟致她盲了双眼……” 云枝不知这人为何非要这般揪着自己不放,乐阳公主是梁王胞姐,那误食的汤饼也是梁王本来要吃得,他提起这话是什么意思? 叫自己不要忘了梁王? 云枝耐着性子解释一句,“公主的敏症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我这不过是蚊虫叮咬才有的,没有那般严重。” “哦——” 程景秀大概一向是个被众人簇拥的,他想知道的事情,对方必须事事回应,他才舒服了。 只是惹得云枝有些厌烦,十分不喜旁人将自己的事情了解的这般细致。 第21章 “说起乐阳公主,自梁王遭贬似乎也受牵连,竟被常困深宫之中,已过了适龄却不见出降。” 他调转视线瞧着云枝,“梁王这一贪,连累之人倒是不少。” 他虽在笑,云枝平白却觉得他面露奸邪,不是好人。 “郎君们在外建功立业旁人不会多说什么,总归能寻到更年轻貌美的小娘子。可若是娘子错过了适龄,再误了好名声便是越发贬值,哪里还能嫁得出去不是?” 乐启业实在听不下去,“程兄——” 程景秀却不管旁人爱不爱听,“却不知乐兄缘何这般气愤,若是梁王贪赃之时也多想想姊妹亲人,倒不会做下这许多错事了。” 他步到云枝身旁,“云妹妹觉得呢?” 云枝自然知道“升溢粮”案之后,那梁王贪赃之事是板上钉钉,夺爵遭贬已是自食苦果。可今日,这程景秀卯着劲儿同自己叫板,叫她浑身不适,她刚要回嘴…… “程兄不去向戚大人讨教课业,怎的赖在这园子里同人话起家常了?” 那说话之人轻扯了云枝衣袖,她脸上犹带着几分薄怒,回身却瞧见安执白正在身后。 似乎也是刚从外间回来的模样,今日一身玄色,发冠束得一丝不苟,倒有几分英武的模样。只是红唇似血,浓眉白面,哪怕盛怒之时,也少有人能忽视他分外精致的一张面容。 这二人立在一处,倒是极般配的一幅画卷。 “执白阿兄。” 第32章 “安郎君——” “执白——” 几人一一向他打了招呼。 都是此次京试的举子,几人早见过了面,也知彼此深浅。程景秀和乐启业自认也是同辈数得上的人才,不然家族也不会如此看重培养,可对上安执白这商户之子竟落了下乘。 人说文无第一,可有时那文章摆在面前,由不得你不服气。 “安郎君说笑了,不过是同妹妹开开玩笑罢了。” 程景秀听家中提起过,这安执白已是几方势力都瞧上的人才,不单是二王和五王,甚至是那不问世事的晋南王都对他赞许有加。 这样的人物,纵然不必成为朋友,可若是结怨那便大大的不上算了。 他转换表情,“云妹妹勿怪,某只是对那等贪官污吏深恶痛绝,进而言辞有些犀利,在妹妹面前露怯了。” 云枝面上倒也领了他的情,只是内心郁郁,她纵然不喜欢梁王,听到有人这般贬低他仍旧不爽。 “几位阿兄慢聊,小女先行一步。” 乐启业冲她点了点头,云枝知道乐家阿兄是个好人,便也报以一笑,单单落了程景秀,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个程景秀倒确实同传言中一般不好相处。 她还未来的及走到自己小院,安执白便已经追了过来。 瞧着云枝不喜,他上前安慰,“程郎君心术不正,所言大多都是歪曲事实之言,你莫放在心上。” “我自然晓得,”云枝叹了口气,“若是真叫他气着,岂不是白读了这么些年的书。” “你既然想得开,为何……” 安执白顿了顿,心中有个叫他不喜的猜测,“是因为他提起梁王?” 若不是为了程景秀的口不择言,含沙射影提起云枝这般年龄还未定亲一事,那她这不悦的模样,只能是因为程景秀提起梁王。 云枝身子不由一颤,纵然不是男女之爱,她对梁王多少还是存着一点兄妹情的。叫一个外人如此指责自己的阿兄,她心里怎能好受的起来。 安执白瞧她脸色越发不好,那心便往下沉了沉。 “我就该撕了他的嘴,梁王之事连官家都不再提起,他凭什么!” 云枝伸出粉拳砸在一旁的树枝上,“实在叫人气不过。” 她在这头生气发疯,那边安执白却半晌并未出声。 云枝只听见一旁树枝上的落叶扑簌簌向树根落去,转而回头瞧他,少见他眉头皱得这样深,“怎么,阿兄也要埋怨梁王不成?” “不该怨么?” 安执白一向与人为善,连方才程景秀那般欺负云枝,他也不过说他一句“口不择言”罢了。具云枝所知,梁王同安家从无往来,他为何要埋怨梁王。 “阿兄也要说梁王是贪官污吏?” 为何一个个都来气她。 “不是,”他顿了顿,深深瞧进云枝仿佛要喷出小火苗的眸子,“你这样在意他?” 云枝一时未转过思绪,方才他们不是在说梁王“贪粮”一事么,何时同她的喜好掺了联系。 “自然是有几分在意……” 又不是路上一个随意来得陌生之人,她介意旁人胡乱评判,不是极其正常之事么。 云枝扭身不愿再对此问题多做纠缠,她心思实在有些乱,“我先回了,阿兄请便吧。” 乐启业对程景秀以往口无遮拦并不在意,可这次他伤到自己看着长大的妹妹,便不想再同他再交谈什么。 左右写好的东西已经交给了戚大人,过几日叫小厮来取回信便好,甩袖离去了。 程景秀却不觉自己所言有何不妥,自在地哼起一支小曲儿。 他随身伺候的小厮替他牵马在旁,“郎君今日怎的如此愉悦,戚大人对郎君的文章很是满意?” 程景秀扫他一眼,心道一个大字不识的下人罢了,“你懂什么。” 程景秀一向是心比天高的,那样好的出身和家世,家里早在朝中铺好了路,只待他榜上有名,自然前程无量。 小厮也习惯了郎君的冷言,“小人不懂,只是郎君高兴,小人也跟着高兴。” 程景秀心中自然是瞧他不起的,这般没骨气。 “你瞧戚家的娘子可好?” 他姿态高高在上,其实心中早预想到小厮会如何回答。 “仙女儿似的,同娘子相比其余便是俗物了。” “纵然是仙女儿,也还是得踏实在地上做婚仪嫁娶那点子事,俗不俗物的,就那么回事了。” 他随着马儿行进也款摆起来,小厮瞧着便疑惑道,“郎君对小娘子有意?” 程景秀未置可否。 “可郎君分明惹了小娘子不悦——” “便说你是不懂,”程景秀想着家中阿娘对阿爷千依百顺的模样,纵然曾经是高贵不可攀折的郡主娘子,如今还不是乖乖听着阿爷的话。 “娘子们出身不凡,若是一味捧着,岂不是迎了尊大佛回来。郎君志在四方,内院的娘子们懂什么,一个漂亮物件罢了……” 他看了看日渐西垂的日头,为自己的打算自喜,“先把她们踩在泥里去,再给一点适量的甜头,这叫松紧有度。” 第22章 云枝去过秦王府之事并未告诉府中诸人,长辈们那里若说了是徒增烦恼,妃令那里她却有另一番考虑。 第33章 若是阿爷并不想去郡公的宴席,自己提早给妃令说了倒叫她有了期待,最后这期待落空少不得会叫她埋怨,明明是做好事,若是生了嫌隙那实在不上算。 总归阿爷才是整个家族的主事之人,这事要如何去做还需看阿爷自己的意思。 云枝足等了两日,方才等到了郡公的人上门。那日王舒温上门,二人在屋中商谈许久。云枝便到阿娘那里探听消息,阿娘这几日都守着妃令的母亲,她那偏头痛越发严重了,简直连床榻都没法子离开。 妃令小小的一个人,坐在一旁瞧着形容枯槁的阿娘并无办法,不做声地抹着眼泪。 云枝趁着阿娘去取药的空挡问道,“晨起又瞧见有外人来了,到底是春闱临近,来攀附的举子这样多。” 阿娘摆摆手,回身瞧了瞧妃令母子,小声道,“不是学生。” 云枝做出疑惑之状。 “是独孤家来了人,秦王的父亲来京,今日要在湖楼摆宴,邀你阿爷同去的。” “阿爷最不喜同独孤家扯上联系,会去赴宴么?” 大娘子一边过滤了药渣一边回道,“那是郡公的宴席,同秦王没什么关系,你阿爷总要顾忌旧交的面子,再说还有你姨夫的事儿。” 她将手中的药碗递给云枝,“拿进去给你姨母喝,那描金的漆盒里放着蜜饯,叫她一会儿含上一粒。” 云枝“欸”了声,语气里有不为人知的愉悦。 成了! 当晚,果然见戚如敏带着王舒温出了门去。 云枝在影壁后偷偷瞧着,直看到二人上了马车,才放下心来。 也不知会谈出个什么结果,郡公应当不会为难阿爷,且有王舒温在席间总归能从中斡旋,只要阿爷不要见了秦王又犯起倔劲儿便好。 云枝和妃令看着姨母复又躺下,一转身却见外间飘起雪来。 隔间放着一把宽大的躺椅,寻常时是给云枝阿娘午休用得,这会儿两人便躺着挨在一起窃窃私语。 “这般能成事么?” 云枝摇头说不知,方才阿娘为了叫姨母宽心,已将阿爷赴宴的事情讲给姨母听了。 “总归比咱们坐在家里胡思乱想要强些。” 两人轻轻摇着晃着,身旁的炭盆哔哔啵啵的发出声响,“今日的雪倒有些大,不知阿爷回来的路好不好走。” 那湖楼距离戚府还隔着两条街,若是打滑可要不好。 妃令黏在云枝身上,听着云枝不时低语,一会儿功夫便打起哈欠。 两个小女儿挤在一团,谈天说地的,四周却很静谧,只大娘子不时起身在隔壁屋子招呼丫头,寻几床更厚实的棉被,或是在门口铺上一层蹭雪的毛毡。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有丫头进来换了新的炭火。外面天寒地冻,丫头取炭冻得两手通红,便靠在炭盆旁烤了一阵,这才轻轻推了云枝一把。 “云娘子,郎君们回来了。” 云枝倒也未曾睡熟,她一唤便醒了过来,小心从椅上站了起来,搭着丫头的手往外间去了。 “大路上的积雪多厚了,阿爷的马车一路上也不知好不好走。” 这边戚如敏携着一股子寒风进了门,摘了兔毛的帽子,顶上便升起一股袅袅水汽。那肩头还落上一层绒绒雪花,大娘子伸手替他拍了去。 “回来未曾坐马车,坐小轿回来的,还稳妥些。” 云枝将温茶递给阿爷,“是郡公备得轿子?” 戚如敏先漱了漱口,之后叫人将热茶端了过来,“却不是,是秦王预备的。” 云枝眼睛圆睁了睁,阿爷竟肯领秦王的情了,这可是未曾料想之事,她张了张嘴一时倒不知要如何开口。 “天儿这样不好,舒温那孩子怎的不跟你一道回来,他那府上更远了些。” 大娘子将戚如敏的外裳除了去,同他闲话起家常,她这边话音才落,那头王舒温已经随之进门。 “师母还念着我,我这便来了。” 他和煦笑着,云枝见他也是高兴,如阿娘那般也替他打理着,“可通知了嫂嫂,她怀着身子,莫叫她心上着急。” 王舒温朗声道,“一早便叫人回过了话,我来师父这里,她是顶放心的。” 众人齐聚,大娘子是个急性子,见戚如敏半晌不曾开口,便先问道,“郡公可应下了咱们的事?” 这边甘家娘子听到声响,也扶着床榻坐起身来。 戚如敏瞧着自己娘子殷切的神色,蹙着眉点了点头。 “这样便好!” 她快人快语,双手击节赞叹,“那郡公倒是个好相与的。” 甘家娘子也是长疏一口气,“天老爷,总算是有好消息了。” 气氛一时活跃,众人七嘴八舌的讲着好话给甘家娘子听,好叫她舒心。 只云枝见阿爷神色并不寻常,便又赶忙问道,“郡公提了什么旁的要求不成,阿爷的表情怎的这般沉重?” 王舒温捧了热茶,坐在云枝身边,“五王同独孤家的朗越娘子有亲,这亲事也未有几个月了,宫里派了教习的娘子到秦王府上,郡公的意思是要你这段时间去陪着朗越娘子。” “我?” 云枝自认同独孤朗越只一面之缘罢了,且彼此并未留下什么好印象,叫她去作陪是何意。 “郡公此次邀请师父也是要说这事,朗越娘子特特指了你作陪。” 第34章 这个独孤朗越倒是奇怪。 “我同她并不熟识,怎会选了我去?” 戚如敏便道,“既是咱们求上了人家,总归是要舍些东西的。” 云枝自然知道这道理,那独孤朗越性格乖张,如今又有这王妃的身份,想必很不好相与。 “除了我之外,可还有其他人同去?” 王舒温接过话来,“另还有程尚书之女程西约,都是年纪如你一般大小的娘子,应当能聊得到一处去。” “程家,是刑部尚书的程家?” “正是。” 云枝想了一阵,程景秀昨日惹得她颇为恼火,今日倒要同他姊妹去作陪王妃了。 世间之事,倒是无巧不成书。 第23章 “我晓得了,既然郡公瞧得上我,那我走这一趟倒也无妨。” 云枝瞧着几双盯来的眼睛,“那秦王府也不见得是龙潭虎穴,还能吃了我不成?” 戚如敏点了点头,“不必一味迁就那王妃娘子,叫咱们委屈。” 事情走到这步上,也由不得戚家想要如何,一时只能被动选择,这滋味叫戚如敏很是不悦。 “‘那人’倒也向咱们保证,你进府之后他会看顾,若是有事——便去寻他罢。” 戚如敏说了这话,却依旧很是不耐烦,放下茶盏出了门去。 阿爷自然还是过不了心里那关,云枝倒也不点破。 云枝要进府那日,秦王府派了车马来接,阿娘嘱咐她好些事情,云枝一一记下。 “阿娘莫要担心,每日不过在那里待一二时辰罢了,未时便会回府。” 云枝从前与梁王一起出入王府和禁中,那诸般规矩已经烂熟于心,断没有在人前露怯之礼。 行至秦王府邸,她规规矩矩递了名帖,那门前小将已识得云枝的车马,并未多查验便直接放了行。 王府不甚大,引路的婢子在前款步而行,云枝便有时间留意那红墙上斑驳的光影。这园子虽小,原来还有这样精巧的布置,云枝前几次来不曾关注过,那漏窗位置原也有讲究,透过窗有大幅的洒金一般的线条,一路或明或灭,叫她留恋不已。 “听闻程家娘子也要进府,不知她今日可到了府上?” “不曾见有旁的娘子前来。” 教习娘子已经入住秦王府,云枝知道娘子们最为不喜的便是不守时,故而提前了一刻钟出门,总算不是最后来得那一个。 婢子将她引到一处殿前停了下来,推门而入便能闻到一丝甜香的味道,这屋子已经打扫干净,却偏冷了些。才下了场大雪,殿内这样的温度实则并不适宜,略坐了坐都觉身上寒浸浸的。 云枝也不做声,殿内安静,她便只捧了热茶暖手。 热茶不过才抿下一口,那教习的娘子便从内室步了出来。云枝起身问一句好,视线扫过便觉这位娘子有些面熟。 大概并未有太多交集,云枝一时也想不起到底在何处见过。 教习娘子颔首示意,并无交谈的意思。 禁中出来的人重规矩,说多错多不如不说,云枝耐着性子等旁人到齐。 倒也不曾叫她多等多久,程家的娘子程西约同教习娘子是前后脚的进来。这一位娘子小小的个子,长得精致又讨喜的模样,倒叫人很生好感。 云枝瞧着她,她也打量着云枝。这边云枝才报以和善的微笑,那边程家娘子已扭过了头去向教习娘子问好去了。 这举动倒叫她一顿,有些不识趣的尴尬之意。 配角皆已聚齐,主角尚还不知去了何处。 云枝稳稳坐在椅上,吐息之间已有了呵气,这屋子的炭火烧得实在不足。她不敢再多喝茶水,这样的温度,多喝茶水用不了多久便要去解手了。 偏偏这屋内不好生烧着炭火,那热茶却换得佷勤,仿佛就是要用这热茶来帮助驱寒一般。 程西约三杯茶水下肚,那边独孤朗越才姗姗来迟。 云枝瞧她低眉顺眼地行了礼,早早便将自己浑身的跋扈之气收敛起来,比前次相见之时,已有了几分识趣儿的良好教养。 教习娘子这才介绍起自己来,“妾出自尚仪局司赞司,娘子可称我一句佟司赞。” 她这话单单只说给了独孤朗越听,并未将视线转到云枝和程家娘子身上。 独孤朗越左右瞧瞧,也察觉到教习娘子并不理睬身边二人,便也有些不屑于与两人一道的意思,“一切都依佟司赞之意。” 因是头一天,佟司赞只安排朗越熟悉宫中贵人品阶。 “见了不同的贵人相应会有不同礼节,若想礼节不出错,先要将贵人身份识清楚。皇后,皇贵妃着明黄饰金凤,贵妃、妃着金黄饰瑞草,妃以下着褐、赧,碧色……” 这部分不是多难的内容,朗越认真听了一会儿,不由觉得冷意袭来,禁不住瑟缩了下。 趁着佟司赞讲话的空档,招手叫婢子去添些炭火来。 “娘子们一个个冻得发抖,竟这般没眼色,还不再添个火盆来。” 程西约虽未敢言明,也觉得实在冷了些,可巧朗越做了这出头鸟,她正也要补上一句。却见云枝在旁恍若未闻,似乎毫不受这冷意烦扰,她便立刻抿紧了嘴。 “不急,”佟娘子抬手止了那婢子动作,“娘子单是听妾讲习,难免觉得单调乏味,若是屋内烧得烘暖,一屋子的人都要打起瞌睡。” 第35章 云枝知晓皇家从前强调“过犹不及”、“中庸之道”,饭食七分饱衣穿八分暖,此前甚至有冻死皇子皇女的传闻。如今虽不曾如此激进,但那一套理念刻骨入髓,众礼仪教导的娘子们无有不遵从的。 “妾教习内容稍后会叫娘子复述,若是娘子回答有错,便裁撤一盆炭火,直到娘子能全然熟知。” 朗越听闻佟司赞这般冷情,一时有些情急。 “司赞方才并未告知我还要复述,这……” “娘子现在知道了。” 云枝紧皱了皱眉头,此前内容不难,讲得都是服制衣冠等级,这些是坊间都听闻过的,朗越不可能不晓得,故而佟司赞并不特意提醒。 如今,忽而又说要朗越复述,恐怕后面内容才是难点。 看娘子的意思,恐怕是要朗越复述不出,便一直要在这里苦熬背诵了,这实在叫人头痛。 朗越欲同司赞理论,可佟娘子果真是铜墙铁壁一般的女官,半点情面不讲,由得朗越在一旁闷闷生气,她倒已经继续讲起下文来。 一时殿中安静,只朗越气恼的将茶盏摔得磕托直响。 “周礼有言‘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独孤娘子可知哪六种玉瑞用以区分诸侯之级?” 朗越只支支吾吾答了两句,佟娘子明显并不满意,“独孤娘子不知,程娘子来答。” 程西约未想到佟司赞会点了她的名头,不过《周礼·春官宗伯·大宗伯》这篇她是背诵过的,原本志得意满想要一一说来。忽而想到方才戚家娘子寒冷之时也镇定不语,便觉自己若是出这个风头恐怕不好。 “回佟司赞,小女不知。” 司赞抬手叫婢子撤一炭盆,独孤朗越情急去扯云枝衣袖,“佟娘子还未问过戚家娘子,怎的如此心急。” 云枝看佟娘子不曾拒绝,便答,“王执镇圭,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 程西约看她二人对答来往,心口一紧,恼恨自己方才错失良机。 “请独孤娘子复答。” 独孤朗越只以为戚云枝答了便算妥当,那几句话依旧记得糊里糊涂,佟娘子再不肯通融,撤下一殿中火盆。 云枝捏了捏指尖,已经感到手指僵硬,撑一时半刻尚还可以,也不知这佟娘子后面还要出多少幺蛾子。 第24章 “独孤娘子莫要怪罪,妾只是要娘子将习学内容熟记于心,不论方法,只看结果。” 朗越自然也是忍了又忍,这佟娘子是皇后指来得,她纵是无法无天惯了,在皇后的人面前也不敢造次。 佟娘子又问,“何为‘以玉作六器,以礼天地四方’?” 朗越作答却只知一半,自然又要旁人提点。 程西约赶忙替她回答,“以苍璧礼天,以黄琮礼地,以青圭礼东方,以赤璋礼南方,以白琥礼西方,以玄璜礼北方。” 独孤朗越不敢招惹佟娘子,单对身旁二人瞧不过眼,不由低声讽刺道,“显摆些什么——” 这殿中越发冷了,程西约刚为自己不曾落于云枝之后舒了一口气,片刻后便渐觉内急起来。 程娘子瞧瞧身旁几人,个个端坐在椅上,只她略微向一旁挪了下,压抑着急切的需求。 她安慰自己,佟娘子授课时间已久,那独孤朗越是个坐不住的,再等不久纵然是佟娘子不说,独孤朗越也要叫停了。 这时间点滴过去,独孤朗越因背不出内容急得额头冒汗,哪里还顾得上叫停授课。云枝也只管眼观鼻鼻观心,以不变应万变。 佟娘子更是冷着一张脸,从授课开始那坐姿便不曾变动过。 程西约越发悔恨方才自己多喝得那些茶水,这殿中又这样冷,样样催得她难堪。 她情愿这般继续撑着,生怕在佟娘子面前失了颜面,至少不能叫戚云枝把她比下去。她是从前差点成了梁王妃之人,种种礼仪教导比她自然多出许多,她偏要挣这一口气,不能叫她觉得自己行事粗鄙,不若她这曾经内定的王妃。 朗越磕磕绊绊背完了今日课业,她放下心来左右瞧瞧。这二人个个比自己出色,还偏要在自己面前出风头,都想压着自己这个“武都王妃”,好在外面博个好名声。 她心中忿忿。 却正好见程西约那坐姿似乎有些别扭…… 午饭安排在王府前院,云枝的手脚已冻得麻木,好歹叫婢子引着到隔壁暖和了手脚,心里在琢磨饭后还有学习内容,小脸不由也垮了下来。 “第一日来王府,可还习惯?” 云枝回身去看,见独孤及信正迈步进了门来。 “阿兄。” 云枝将手指收回了袖筒之中,回身瞧着秦王道,“一切都好。” “是么?” 秦王在一旁落了座,掀开才沏好的茶盏吹了吹边沿,上下将云枝打量一番,“不是一早都在屋子内授课,怎么还冻成这模样?” 云枝只知收起冻红的手指,却不知此时脸色苍白,连两唇都失了血色。 “佟娘子严格,叫我们几个醒神,故而屋子里炭火烧得不旺。” 这模样何止是炭火不旺,应当是如同冰窟了才对。 秦王一时也冷下脸来,“如此做法实在不妥,年轻娘子们不似郎君,作下病来就误了身子了。” 云枝见他欲起身,适时拉住他的胳膊,po文海,棠废文更新都在南极生物群四贰二贰捂旧义死泣“阿兄莫急,只这一两日不碍事的,况且佟娘子同我们一道受着,怎么好叫你前去交流,让娘子以为我半分苦头都吃不下。” 第36章 “没用的苦头吃它来做什么。” 她牵着自己胳膊,秦王低头瞧了一眼,心中大为受用,只是仍旧觉得不妥。 云枝还要解释,却叫秦王打断,“娘子们日后还要生育,受了寒气可不是小事。” 闻言云枝却笑出声来,“阿兄连这个都知道,对女科也有了解么?” 看她不将这事放在心上,一副玩笑模样,秦王乜她一眼,“你不晓得,我阿娘年轻之时因信期受寒,良医后来才断她再不能生育的。” 独孤及信甚少提及自己的家庭,云枝只知道那女子从未被独孤家承认过,一直被郡公养在外面。倒是秦王自小被抱回公府养着,却也同府内众人并不亲厚,想必在公府的日子并不好过 。 她愣了一瞬,才喏喏回应一句,“娘子受苦了。” “上一辈儿的恩怨了,且不去谈它。此事你不必理会,我同佟娘子说过便罢。” 在他的府上,秦王决定之事自然是说一不二,云枝也不再纠缠。 他军务繁忙,也不能在云枝这边多待,嘱咐她在府上用饭之后便匆匆离去。 午饭有一道乳鸽做得可口,云枝吃了半只,又用了一碗鲜粥,方才觉得整个人暖和过来,连脚底都透着暖意。 小桌上不见朗越和佟娘子,云枝问过丫头才知道他们用饭之处都在自己院中。不过叫她意外的是,程家娘子也从头至尾不曾出现。 饭后还有些内容未曾学完,程娘子却趁午饭的功夫回程府了不成。 不过那程西约似乎并不待见自己,云枝也不愿同她再扯上联系,倒是一旁布菜的丫头问询一句,“戚娘子可见着程娘子没有,王府规矩过午不食,她若是因旁的事情耽误了,可要饿着肚子听讲了。” 云枝净了净嘴角,“程娘子未曾出府去么?” “不曾出府,也不知去了哪里,一直未曾出现。” 云枝单记得她走得急了些,朗越倒是同她前后脚的出门,再往后她也不曾见过她了。 “一会儿回了那授课的屋子,咱们仔细找一找,许是听课困倦,这会儿找地方歇觉去了。” 不过这概率微乎其微,程娘子也是世家出来的娘子,未经主家允许便随意在一处屋子休息,到底是于理不合。 云枝并未将此事多放在心上,那边程西约却被困在一偏僻小屋中。 那独孤朗越诓她,指了这屋子说是如厕之处,她才进屋便被锁了起来,独孤朗越却在外嬉笑着,“戚娘子若是憋得狠了,便随意找一处放放水,只是要丢了你世家女的脸面,叫人说你是个随处解手的贵女,戚娘子自己看着办吧。” 程西约将门拍得砰砰作响,可未得了朗越的允许,这旁边的丫头没有哪个敢站出来帮忙的。 “要抢我的风头,也不看看是谁府上。” 朗越心中恨恨,方才这程西约那般急切的神色,生怕在佟娘子面前露不了脸似的,一个个的都想借着自己的势头。那佟娘子是为自己来得,两个陪客罢了,竟不知自己是何身份。 不给她们小小教训,恐怕还要继续抢自己的风头。 朗越在外等了一阵,吩咐两个丫头看着门口,要到课业开始前再将人放出来,自己便先去用饭休息了。 程西约焦躁不已,她着实憋得狠了,只是叫她随处解决绝无可能,即便憋回程府再说,也断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程府的面子。 第25章 云枝吃得腻了些,在园子里随处逛了逛,远远见着朗越从一小道之中钻了出来,瞧那模样似乎有些幸灾乐祸,也不知又有什么喜庆事。 朗越倒是并未瞧着她,云枝见她走远,越发觉得可疑。 她亦不敢贸然行动,毕竟是在旁人府上,且那朗越性子古怪,云枝也怕她返回来对自己不利。 她先记下当前位置,之后便去寻了那殿中伺候的侍女。 两人在原路走了不久,便瞧着晨起还跟在朗越身旁的几个丫头聚在一殿门之外。 云枝缓缓靠近,随意想个话题同几人搭话,“独孤娘子可在殿中?” 她自然知道独孤朗越不在此处,这才越发显得他们聚在这边很是可疑。 还未等那几个侍女回话,屋内便有人急急应声,“是戚家娘子不是?我是程西约,快帮我开了门外那锁。” 云枝轻蹙了下眉头,“你们将程娘子关进殿中作甚?” 几个丫头均吓得直摆手,“并非咱们所为,是独孤娘子……” 那出声之人正欲解释,叫一旁的丫头扯了衣袖,“同戚娘子无关之事,戚娘子还是不要过问为好。” 怎能不过问,都是一起入的王府,今日独孤朗越敢戏耍程西约,明日便敢对她戚云枝也下黑手,实在太不像话。 “今日秦王还曾特特向我提起,询问我与程娘子入府之后可有不便之处。现在照小娘子的意思,秦王关照并不作数,都由着你家主子的性子来,将客人随意关在府上也不可过问了?” 秦王虽未谈及程娘子,可这时候拉他出来充数,想必他也不能多说什么。 那丫头并不知晓秦王午后曾到殿中同云枝说过话,还当云枝是在胡诌。 “秦王事忙,哪里会顾这点滴小事,戚娘子还是莫要为难咱们了。” 随云枝一道的侍女却赶忙作证,“王爷确实是来过殿中的,只是当下几位娘子都在别处,只戚娘子同王爷碰了面。” 第37章 几个丫头面面相觑,他们虽是独孤朗越的侍女,可秦王府上到底还是秦王说了算。若是知道她们纵容朗越娘子慢待客人,秦王那等重视法纪之人绝不能饶了他们。 云枝向着几人伸手,“钥匙拿来。” 那几人也不再磨蹭,将那铜钥交到了云枝手中。 不过耽误这一会儿功夫,她还未来得及靠近门口,那边独孤朗越却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 “戚娘子忙碌,不仅要压着我独孤朗越,还要做我阿兄的主,这偌大的王府都听你戚云枝的可好?” 云枝见她来稍有些意外,不过程娘子之事她既然已经出手,便没有就此罢休的道理,“不知程娘子做错何事,要独孤娘子将人锁在殿中?” 朗越抬起下巴瞧她,既然她要问,她自然可以编出一百种理由来,“程娘子在园中随意解手,我这主家见了嫌弃,略施小惩,戚娘子可有异议?” 一听便是胡言,那程娘子听她胡乱编排,气急却不知该如何自证,在殿中杳杳落下泪来。 “你也瞧见得,她在殿中喝了多少茶水,那殿内极冷,想来是内急忍不得了。” 云枝冷下脸来,独孤朗越实在可恶,给未出阁的娘子造此般谣言,不是要叫程娘子在贵女圈中颜面尽失么。 “朗越娘子默不出佟娘子所教课业,因而导致殿中裁撤炭火,我与程娘子只得喝茶水取暖此乃其一,朗越娘子对课业不熟练,无限期将授课时间拉长此为其二,这桩桩件件都因朗越娘子而起,如今娘子还要给旁人泼些无来由的脏水么?” 那独孤朗越却突然围着她打起转,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通,那神色绝不友善。 “戚娘子怎么不说这天塌了都是我独孤朗越捅破得?好生有趣,原来京城贵女是这般模样,惯会推卸责任。” 云枝记得上次在宫中对上,这独孤朗越也是说京城贵女如何,叫人听来极不舒服。 “只是就事论事罢了,独孤娘子不必将话转到旁的事情上去,同京城内外并无关联。” “可我看你分明自视高贵,说话间语气仿佛是在施舍,”独孤朗越倒是胡搅蛮缠得一把好手,“叫我想想。欸,我倒是忘了,你也曾被皇室议亲,如今这样,难怪不平。” 云枝叫她三两句话说得有些气急,正要出言讥讽,忽而停了下来。 她倒是想起阿娘教导,同人争执最忌讳叫人牵着鼻子走。独孤朗越将话题都扯到了八百丈远,自己同她继续纠缠,那可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她忽而放松一笑,叫独孤朗越一愣,“戚娘子觉得此事很好笑?” 云枝扭身正对着她,“朗越娘子可知,府上缘何选了我与程娘子伴学?” 朗越哪里会去了解这些,左不过都是瞧着秦王势大,武都王尊崇,一个两个都来攀附罢了。故而越是如此,她越是觉得旁人要以她为首,哪个也不能惹她不喜。 云枝却想着,若是今日不能将独孤朗越这个满口胡言的性子治住,后面不知还要再生多少是非。 “娘子以为秦王和武都王如今权势滔天,我与程娘子皆是被送到府上贴金的吧?”云枝冷冷戳破她的幻想,“娘子却从未想过,你阿兄和未来夫君皆是武将出身,功勋他们已然立下,可日后要如何度过,多年后还靠着从前军功过日子?还是你想着独孤氏继续蜗居在那偏远之地,叫你每每进京之时生怕旁人说你是出自小门小户,继续瞧你不起?” “你——” 云枝一番急言,将独孤朗越几乎打回原形。 她伸手重重将朗越冲向自己的食指拍下,“太平盛世里,依旧想着拥兵自重是什么下场,我想娘子不会不知道。” 独孤朗越的气势叫她压了下来,也终于肯随着云枝所言动起脑筋,“我与程娘子不过是小小不可言的娘子罢了,可戚家和程家树大根深,如此百年基业,方才是王府上真正看重的,也是我俩今日出现在此处的缘由。” “独孤娘子若是执意要败坏我二人的名声,也要好生想想自己的后路。” 独孤朗越挑起眉头,“你这是何意?” “我同程娘子在京城虽不至于有口皆碑,至少都是世家之女,在贵女圈中不落后风的,如今头天作陪娘子,竟双双被娘子一番教育……” 云枝凑到她面前落下最后一句狠话,便不再多说什么,单叫她自己考量。 实在叫人意外,独孤氏怎会生养出如此蠢笨之人。 第26章 云枝那一番剖析果真震住了朗越,她抿了抿嘴,示意几人将程娘子放出来。 程西约哭的梨花带雨,出门之时狠狠瞪了一眼朗越。 “既已经放了她,你们若是在外胡说,我可是不会饶你们的。” 云枝揉了揉额角,已经懒得同她废话。 洪四海将后院发生之事一一报给独孤及信听来,他倒是不慌不忙将手中书信搁在案头,“到底是戚家出来得小娘子,比旁人看得透彻些。” “王爷不担心朗越娘子这般行动,会得罪两位娘子么?” 秦王抬头漫不经心瞟他一眼,“自然是已然得罪了。” “可照朗越娘子这般行事,迟早要把京中大小官员的女眷都开罪个遍。” 洪四海固然不喜朗越,可也不想秦王府被架在火上烤。 第38章 他有些捉摸不透秦王的意思,却见面前之人不慌不忙,“正是要这般。” “属下,不明白……” 秦王勾唇一笑,“若是朗越真有手腕,府外人情往来,府内主持中馈,我倒不会叫她同武都王成好事了。” 洪四海知晓秦王是极厌恶独孤朗越的,从前二王提了要五王同独孤氏结亲一事,原本以为秦王要择选星越娘子进京,不想他却接了朗越娘子来。 说来,星越娘子倒是同王爷更亲近些。 “王爷,可是不想郡公府攀上武都王这棵大树?” 洪四海忽然福至心灵,王爷在郡公府饱受欺压,那郡公娘子更是将自己外甥女失贞一事嫁祸王爷。原本在郡公府悉心学武,预备继承郡公衣钵的秦王,也正因此事不得不弃武学文,北上到戚府拜师。 若不是后来有机会出征临南,还不知要何时方能出头。 秦王起身在地心站定,伸手去掀一罗汉松盆景的小叶,面露出一丝狠意,下手几乎将整个枝子折做两半,“若是还要叫郡公府爬到咱们头上,这多年的努力不尽白费了?” 洪四海知道秦王恨郡公府上下入骨,对这情景见怪不怪。 其实还觉有不对之处,“如此一来,若朗越娘子惹得武都王不喜,进而恼恨上王爷,对咱们也并非是好事。二王同武都王亲厚,他又是储君大热人选,王爷不觉此举十分冒险么?” “好了,”他心有城府不愿多说,转身对着洪四海,“闲事不去提它。” “交代你做得事情,速速做了。” 洪四海赶忙称是。 这日,云枝这边出了王府大门,却不见晨起接她来府的马车,那地方只停了两座小轿。 云枝左右张望,洪四海赶忙上前,“戚娘子,王爷等候许久了。” 云枝惊讶了下,“阿兄也在?” 秦王从轿子里探出身子,极是温和有礼的模样,“你姨夫的事情有了些变化,到戚府上咱们详聊。” 云枝见他主动上门,心中有些担忧,可他也并未给云枝细问的机会,径直便落回轿中。 她心中颇有些忐忑,也不知秦王带来的消息是好是坏。 戚府上众人久不曾再见独孤及信,一时具都有些慌了手脚。他不过刚跨出轿外,守门的小厮便赶忙去寻了大娘子来。 他可算稀客了,自多年前被赶出府去,谁能想到还有这样光明正大回府的一日。 云枝看他笃定,内心几番挣扎还是开了口,“阿兄若是碰上我阿爷,他说话恐怕并不会好听……” 秦王似乎很是体人意,“叫老师念上两句也是寻常,从前在宜园之中并不少挨骂。” 他铁了心要同戚如敏打开局面,自然一早做好了准备,拉得下这脸来讨这个没趣儿。 云枝倒不知该如何再劝了。 他对宜园恐怕比秦王府还要熟悉,自动自发去了待客的前厅。 他是大名鼎鼎的一字王,不论出入何处,身边护卫都不下十数人,很有当朝重臣的排场。云枝瞧着这些人排开,几个立在屋外,几个近身侍候,有股子笃定之态。 大娘子和姨母这会儿才姗姗来迟,云枝见了赶忙迎了上去,“姨母身子不好,怎么也一道过来了?” “事关你姨夫,纵然是爬也得爬来听听。” 大娘子赶忙问她,“秦王可给你说了什么没有,怎么突然就来了,闹得人措手不及。” 云枝只道,“一路上什么话都不曾提起,进门咱们再问问看。” 大娘子一路过来,瞧着门口站着两排面生的侍卫,叹口气道,“如今他确实是不同了。” 刚一入了门去,秦王便起身唤一句师娘。 他礼数周全,大娘子自然不能拂了他的面子,“言许老成了许多。” “师娘容貌倒是一如从前。” 彼此都用熟悉的称呼对话,气氛很快活跃起来。 秦王也不推拉,开门见山道,“近日殿前有一事,武都王手下一都令名唤韩天寿,日前重伤了一举子,因协商不妥,事情闹得极大,官家严令斥责了武都王治下不严明,重罚了韩天寿五十军棍,引得韩天寿旧疾复发,死在校场上了。” 甘家娘子听此一文,猝然一惊, 秦王语气颇为严重,“因连年征战,咱们得官家体恤,本朝都是重武轻文,那韩天寿之事若是发生在一年之前,不过也是轻轻落下。可官家此次有打压武将之意,连着罚了数名武官。日后武将出事必定会照此章办事,大理寺对甘都尉恐怕不会轻判,府上心里还是要有个底。” 云枝知道此事非同小可,赶忙问道,“阿兄可有办法?” 众人将视线具都转移到他身上,他却摇头叹一口气,“云枝忘了,我这身份正是官家如今不想容得。” 几位女眷皆被这话吓摊在椅上。 屋内众人一时默默不语,云枝这才知晓秦王为何执意要来戚府,恐怕那官家已有兔死狗烹的苗头。不单是为了姨夫,连秦王自己的地位都是岌岌可危。 她那日教训朗越无礼所说之言,不想却真的一语成谶。 秦王一直等到戚如敏下值回来。 叫云枝大为意外的是,阿爷对他并未冷脸,似乎已经料到这日。二人一起去了书房之中密谈,反而将一众女眷拦在了门外。 第39章 谈话一直持续到深夜,云枝几人等不住睡了过去。待到天还未亮,几人便被叫起到前厅叙事。 叫云枝意外的是,连安执白都被阿爷叫了来,可见是真的出了大事。 他语气艰难,止不住叹了好几次气,“舒温糟贬斥,咱们府上近来要收敛行事了。” 第27章 王舒温是戚如敏最为看重的弟子,年纪轻轻升任刑部侍郎,前途本是一片大好。 云枝顿觉吐息都要不畅,怎的这事情一桩接着一桩的来了。 “舒温被牵扯到梁王旧案之中,如今已被收押御史台监牢,听候发落。” 云枝忙问,“仍旧是‘升溢粮’案不成?” 戚如敏摇头说不是,“是三年前黄河水患。” 此事原本同王舒温并无关联,还是戚如敏特意关照,叫他替梁王遮掩一二,不想却连累了他。 在场众人都觉戚府这次恐怕也要收到影响,戚如敏便对安执白诚恳提议,“年后便是春闱,府上近来不太平,唯恐会影响到你。慧美人日前来信,也叫你先另寻住处,城南那里有我从前老友的一间旧居,你便先到那里安置,春闱之后再做打算吧。” 慧美人都来了书信,自然是宫中也漏了些风声出来。 安执白瞧了瞧仍有些慌乱的云枝,“从前有王舒温王侍郎照顾府上,如今若是戚大人事忙,府上留着这众多女眷,总要有个郎君能支应门庭。” 云枝闻言抬起头来,安执白却已经收回视线,只看到他侧颜沉着冷静,浑身散发出平和却有力的气场。 他目光坚定,“至于京试,小生心中自有分寸。” 戚如敏这时候焦头烂额,见他坚持便也不再相劝。 “甘都尉的事情,秦王也同你们说了,为今之计还是先不做变动,以免弄巧成拙,反倒对他不好。” 大理寺看在王舒温的面子上,原本是对甘都尉多有关照的,如今连王舒温都下了狱,这倒不好办了。 “今日我先去刑部程尚书那里商谈一二,三司那边他都能说上话,云枝若是得空,同妃令一起去舒温府上,看看有没有要帮忙之处。” 云枝“欸”了一声。 “那昨天夜里秦王同阿爷都谈了些什么?” 戚如敏摆手说是朝政之事,并不愿多说,“同你们不相干。” 云枝猜测应当是极紧急的事情,不然何至于商谈到当天夜里。可阿爷是个嘴严的,若是不想提起,半点口风都不会透露。 同戚府上一般无二,秦王府上也是一派严肃紧张。 洪四海将他已经处理完的军务交给门外郎将,“速发军中,最近严整上下,不准出半点差错。” 秦王揉了揉眉心,将洪四海叫了进来。 “这香熏得人头疼,撤了吧。” 洪四海招人进来,那人轻手轻脚地搬了出去。 “王爷,都预备了。各军近来都上了紧箍咒,非令不得离营,您尽放心。” 秦王闭目养神,半晌才舒出一口气。 “嗯——” 虽未亲眼见到,但他猜测前日在祈善殿,魏登年魏都督向上奏报之时,官家雷霆震怒。一切如他所料,官家当天便着人彻查与梁王相关人等,至于王舒温,不过只是一个引子。 这场大清洗,才刚刚开始。 梁王啊梁王,你的野心果然极大,在小小孜阳招兵买马,发展到如今这规模。若不是秦王在暗中养着一批训练有素的暗哨,可就要错失这个收买戚如敏的好时机了。 “王爷,西旗来信,梁王还要再定五千马匹,问咱们要不要断了他这条线?” 洪四海其实并不十分明白,为何秦王明知道梁王有谋反之举,却反其道而行之,一直暗中给梁王提供强兵渠道。如今不过一年,梁王的队伍扩充了五倍兵力,骑兵数量不下一万。 那可是装备了西旗马的骑兵,京畿以北的广袤平原,最适宜骑兵作战。碰上乾朝步兵作战,那便如砍瓜切菜一般,攻进京中只是时间问题了。 秦王仍旧闭目小憩,“官家没叫咱们插手,一切照旧,别做多余之事。” 洪四海道一声“是”。 “另外,叫咱们在那边的人都撤回来,所有痕迹尽数消除,不准遗漏一丝一毫。” 官家要抬举中央辖下的都督府,打压他这异姓王的亲兵也是势在必行,这时候藏拙才是上上之策。 他只要在暗处欣赏,瞧魏都督能不能将此事摆平便罢了。 “戚府那边可有异动?” “戚大人去了刑部程尚书府上,”洪四海顿了顿,“王爷将梁王一事透露给戚大人,不担心大人将此事说给旁人听么。毕竟这可是极密案件,只官家和魏都督二人商定,咱们也只是从王舒温被捕那里推测出来罢了。” “他不会说。” 秦王笃定,“你只继续监视便好。” “还有一事,”洪四海试探性提一句,“程尚书之子程景秀对云娘子似乎……” 他身形未动,忽而睁开眼直视洪四海,盯得他简直要浑身起栗。 “程景秀?” “只是出言戏弄云娘子,尚不知他对娘子是不是生了旁的心思。” 云枝自梁王之后便甚少接触郎君,只一个安执白已经叫他日夜辗转,可他同戚如敏才刚破冰罢了,此时不是上门提亲的好时机,尚还要再等等。 第40章 “程景秀若是还有异动,你知道要如何做。” “是。” 他不再言语,只心中默念,“云枝啊云枝,你和程西约还要再帮我一个大忙。” 自头一日之后,那孤独朗越确实安分了许多,每日课程具都算得上努力,至少没有再麻烦到云枝为她提醒。 三人相安无事,倒是程西约领了云枝那日出手相救的情,同她好声好气相处起来。 这日正是年前最后一堂课,云枝一早嘱咐人到王舒温府上问候,安顿好一切便出门坐上了王府的马车。 程西约同她是前后脚到了王府,程娘子还拿了些家中做好得甜点分与她吃。 两人在往日教学的殿内等了又等,却始终不见佟娘子与朗越前来。 二人枯等了许久,程娘子拉了几个来往的侍女询问,却一无所获。 “不然先去佟娘子处问问,佟娘子一向守时,不会这般不声不响就不出现。” 反正佟娘子住处同朗越寝殿临近,也不费什么功夫。 云枝想了想也觉妥当,两人商量着若是今日王府有事,一会儿便能早日回府,正说着却见佟娘子住处外围着一圈侍卫,似有不可靠近之意。 程西约上前问道,“小女是刑部程尚书之女程西约,可否向佟娘子通传一声?” 那小将只叫二人不要靠近,“二位娘子请回吧,今日佟娘子谁都不见。” 程西约正要再问,忽而听到佟娘子在殿内呵斥一声,进而大声呼喊,“求程娘子替我传信,就说我受秦王圈禁,朗越娘子亦阻挠我尚仪局司赞进宫面圣!” …… 程西约同朗越有嫌隙,既然事关独孤朗越,她便不可能不上报宫中。秦王府可以拦着住在府上的佟娘子,拦不住日日归家的程西约。只是云枝直到被带到宫中之时,尚还觉得云里雾里。 不知秦王府到底发生了何事。 不过那孤独朗越被皇后和贤妃娘子带去了旁处,一会儿又见几个嬷嬷挨个进去。 却听到独孤朗越一声惊天嚎哭,云枝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那是……” “是验身嬷嬷。” 程西约小声同云枝嘀咕道,“独孤朗越胆子也忒大了。” 祈善殿内,秦王正垂头跪着。 “若是没有程家那小娘子,你还想着将佟司赞圈在府中,继续保你那大胆妄为的妹妹不成?” “佟司赞亲眼撞上这事,可想独孤朗越在你府上出格已不是一日两日,若不是你这阿兄纵容,她何至于生出这么大的胆子!” “言许,你太叫朕失望了。” 秦王只管受着,半点不为自己辩解。 官家看他脊背绷得板正,心里越发搓火,上前一记窝心脚将他踹倒在地。 “你自己说,朕要如何惩你?” 秦王赶忙爬起继续跪好,将早已准备好的对策摆了出来,“臣愿交出手上兵力,在府上静心思过。” 官家斜眼瞪他,勉强算他识相,“也不要再做什么秦王了,贬为秦国公,就如你所说,回去思过。” 云枝想着,自己只是如往常一样去秦王府罢了,怎的就成了如此大事的证人,一时也感慨官家天威不可侵犯。她心疼他,昨日还是良将难得,钦封得一字王,今日登高跌重竟连降两级,还不如得胜班师之前所封得临南王,他成了秦国公了。 云枝本想同他说上几句话,可官家嘱咐,要他在祈善殿跪到天亮,到底还是未能见上一面。 天家降罪,仿佛雷霆之势,叫一干人等片刻不敢再留。 殿外又是一夜大雪。 独孤及信蹒跚回府,他跪了一夜,今早才叫寺人搀扶之下勉强出宫。 他在门前冷冷看着已经被摘下的王府匾额,心中虽已经料到这般下场,依旧忍不住忿忿。这世上无人真心待他,官家如此,二王如此,郡公府上下更是如此。 这边独孤朗越昨夜已被送回府上,这会儿正被郡公娘子拥着哭诉,若不是她并未突破底线,一早便被发落了。 “阿爷,是佟娘子误解,我与他只是玩闹,就算稍稍逾矩,也一向守着底线。既然验明正身,也可证明我清白。便叫阿兄同官家说说吧,为何要将婚事作罢,叫我以后可如何再见人?” 第28章 郡公尚不知宫中情形如何,只是看寺人将朗越送了回来,还未等问清生了何事,便已有人去摘了秦王府门外所挂匾额,他这才知道事情糟糕。 “还想着叫你阿兄帮你,秦王爵位都叫夺了,他不活劈了你都算烧高香,还再胡言。” 郡公娘子揉了揉怀中的孩子,“你好生将事情缘由说与阿娘和阿爹听听,到底出了何事?” 独孤朗越也知这事难以启齿,正嗫嚅着,郡公气得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婚事都吹了,你还在这里忸怩什么,非叫全京城的人都来耻笑咱们独孤家,你便高兴了?” 那可是同皇家的亲事,得官家首肯,武都王又有军功在身,不是那等混吃等死的国之蛀虫。哪怕依仗着同二王的情分,日后也是前途光明。 多少人羡慕不来的亲事,怎么说没就没了。 朗越痛得高声喊叫,“是那佟娘子诬陷,女儿只是同府上郎将多说了几句话,她便说我与人有私,要进宫禀明皇后。阿兄将她困在府上,原本要替我想办法瞒下,可巧却叫程家和戚家那两个小娘子撞上了……” 第41章 “你说你阿兄要替你瞒下,瞒下何事,只说说话为何要瞒?” 朗越难以启齿,不肯再说。 郡公急的满地乱转,“那人现在何处?” “谁?” “还能有谁,同你有‘私情’那个,我拿刀活剐了他!” 朗越扑在床榻上干嚎几句,“我怎么晓得,阿兄当日便结果了他。” 那便是死无对证了。 “你自己一个的名声不要紧,此事一出连累的我独孤氏其他娘子可要如何是好,京城的消息通达,星越日后又当如何?” “阿爷不顾我的死活了嘛,贤妃当场驳了婚事,我今后还不知要如何呢,我也没脸!” “你现在知道没脸?” 郡公伸手要去扇她,被娘子生生拦了下来,“朗越都说是没的私情,偏是那佟娘子多事,既然是言许出手处置过,那便待他回来再说。” “便是因你这做阿娘的太过骄纵,如今才敢在宫里娘子的眼皮子底下行这苟且之事,叫官家把亲事都驳了还如此不知好歹。” 郡公娘子叫他一把推到千工床的雕花之上,他也曾是个杀伐果决的杀将,力气不是个弱女子可能比得,那没能打到朗越身上的巴掌尽数给到娘子脸上。 “阿爷莫要再打了,阿娘身上杖伤才刚好了,要出人命的。” 这边乱哄哄做一团,那边有小厮来报,在门外战战兢兢道,“郡公,郎君回来了。” 郡公收了手,站在地心喘着粗气,“都给我去正殿候着,我倒要瞧瞧你娘俩给做下多大的孽。” …… 洪四海将他架到榻上,又寻了良医罗寺生来瞧秦国公的腿脚。罗寺生叫学徒按照他所说得位置施针,接着辅以适当按揉,秦国公双腿才渐渐有了几分知觉。 如今爵位降到了秦国公,那些个亲王所用服制、仪仗和官家亲赐的用具皆被罚没。秦国公刚回府不久,便有官家派来得寺人后脚跟着进来。 “国公勿怪,咱们将亲王规格的用具收了,也好回去交差。” 独孤及信自然不会多说什么,便看着寺人先在房中一阵搜寻,逾制的物品一件件被寻出来,堆在案上小山一样的高。 郡公一进门见到的便是此番景象。 他原本只想着官家不过是敲打言许,摘了牌匾做做样子便罢了,原来是真下了夺爵的心了。 “言许,这是怎么一回事?” 独孤及信靠在榻上,神情倦怠还要再应付这一大家子,“正如阿爷所见,遭了贬斥。” 那寺人向郡公和独孤及信各行了一礼,“国公,郡公,咱们这里收拾妥当,这便去库房继续清点了。” 说着便带着手下退了出去,洪四海领着几人向后院去了。 郡公听了那寺人的称呼差点跌个跟头,“国公?连郡王都不曾保留了?” 独孤及信简直想哈哈大笑,他果真也在嘴角带上几分讥笑之意,“这不是很好么,咱们独孤家‘一门两公’,旁人想要这等福气还求不来呢!” “现在不是玩笑的时候,”郡公隐忍不发,只呵斥他一句,“昨夜出了何事,你详细说来。” “朗越昨夜不是送回府了么,她做下的好事,不曾跟阿爷详聊么?”独孤及信瞧他还摆出一副霸王一般的模样,实在觉得他有些可怜。他那样的自诩风流的人物,却教导出这般毫无羞耻之心的小娘子。 独孤及信看着郡公将朗越推进了门内,那大娘子亦肿着脸跟着进来。 独孤及信见这场面只轻笑一声。 郡公却叫闲杂人等不必伺候了,罗良医便带着徒弟下去候着。 “阿爷愿给她留些体面,却不知那绯闻生了翅膀,今日便会在城内上下传得沸沸扬扬。阿爷这时候想管,属实有些晚了。” 朗越闻言惊得瞪大双眸,本想再嚎啕一番,可看阿爷这会儿还在气头上,她不敢再造次,只好压抑着小声啜泣起来。 他们三人在地上站着,只独孤及信盖着薄毯倚坐在榻上,他只着中衣,浮华褪去依旧云淡风轻的模样。 “此间私密之事,也要我这个做阿兄的来讲?” 他打量着朗越,眼中满是鄙夷,“这时候知道害怕了,瑟缩了,叫郎君伸手进衣领的时候,笑得那般有趣,那时候你怎么未料到有今日的下场?” 郡公气得手抖,“你这讨命的,是不是早就同人家滚到一块儿去了?” “阿爷莫慌,宫里的娘子们早料到这一出,昨夜验身嬷嬷验过了,正是未踏出那一步,她如今才留下这一条小命。” 郡公娘子两眼一黑,“咚”一声向后栽倒过去。 他仿佛事外之人,看着人前来来去去,却个个同他无关。 屋内之人散去,他压抑心中那一闪而过的孤寂之感,伸手在腿上按了按,那疼痒之意并未缓解。 他索性不再管它。 独孤及信盘算起来,官家惦记他手中精兵,意图充到都督府去也不是一日两日。叫他寻到错处恐怕要一撸到底,毕竟他府上诸多要务,彻查起来个个都是掉脑袋的大事。还不如自己给他递个不痛不痒的由头,暂避风头收拢人心。 不过是纵妹偷情,给皇室名声抹黑,事发后又禁足女官威逼利诱,定个欺罔狂悖之罪,倒也不算冤枉。 大雪未停,一路难行,云枝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秦王府。 第42章 如今,要改称秦国公府了。 门前小将甚至未曾拦她,直接将她带去了独孤及信处理公务的工字殿。 一路风景怡然,只是不少地方已罩上黑纱帐,云枝瞧着越发觉得萧瑟。 那小将见她一直盯着那几处瞧,便赶忙解释道,“宫里派了人来,雪停后逾制的地方都要重新修整。” 官家却这样心急,连年后这几日都等不及,恐怕对阿兄下手之事已等候许久。 室内熏得暖和,云枝解了脖上系带,立刻便有丫头前来,将斗篷收到了一旁去。 “公爷在里头看书,娘子进去吧。” 公——爷—— 云枝来回咀嚼这两字的分量,她觉得对不起他。 云枝转身进了内室,果然见他束发在榻上半倚着,腿上盖着薄薄一层毯子,手里捧着一本杂记在读。 她却突然靠在门框不敢靠近。 独孤及信等了她半晌,一早便闻着她衣动风声,怎的半天不见挪动。他终于装不下去,回头正要逗她,却见她不知何时红了眼。 他讶然,起身要去迎她,“怎么哭了?” 云枝见他腿脚不利,知道他在祈善殿跪得狠了,越发难过起来,上前将他扶回到榻上。 “我不知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 他一顿,脸上的笑容有所收敛,“同你孩子家,没得相干。” 讽刺的是,闯祸的那位灵舌诡辩,从不觉得拖累旁人。倒是他设局引来的外人,对他深感亏欠。 云枝心中确实一暖,阿兄倒一直还当自己未曾长大。 她见他不想多说,便从身后拿出东西,“我阿娘说,这药枕对活血有奇效,特地缝来给你腿上枕着,明日便能好了。” 他似乎有小小惊讶,接过手颠来倒去在手上看了几遍。 “现在就用上吧。” 云枝替他抬了抬腿脚,将药枕小心塞到小腿以下。 独孤及信看她脸上隐隐还有一丝泪痕,忽而想要强求道,“若你真的抱歉,日后我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千万要再给我一个机会。” 云枝听了眉眼弯弯,“不是说我孩子家,有什么是你这大人会对不住我的?” 说她还是孩子,其实她尚小的时候,更喜欢在王舒温和其余师弟们面前犯娇气。 他隐隐嫉妒,忍不住之时还会呵斥师弟们贪玩。可又无可奈何,为什么她不能只盯着自己,只在自己怀中撒娇。 “你只答应了便好,以后也只留在在阿兄身边。” 她感觉到他似乎话里有话,笑着逗他,“留在阿兄身边?可阿兄不是还要到南淳府赴任,难不成我也一起么?” 第29章 他一顿,本欲说出口的话在嘴角转了个弯,“尽说些孩子话。” 云枝也并未将他这句话往心里去。 垂着头替他整理好榻上的薄毯,错过了他在一旁望向她的深邃眼神。 “雪下得这么大,你晨起可还会每日去王侍郎府上?” “嗯,”云枝刚答应之后顿觉不对,“阿兄怎么知道我每日要去舒温阿兄府上?” 他却镇定如常,“你同程家娘子每日闲聊,却不知我这府上处处都是眼线。” 云枝莞尔一笑,并不觉得他这话无理,“原来武将家里是这般模样的,可真新鲜,那咱们屋里谈话也会被人记录不成?” 独孤及信神色温柔,“这自然不会。” 云枝看他榻上摆着一摞杂记,便又问道,“很有趣么,好似已经看过好几簿了。” 她在家中看书很杂,这几本倒是从未听说过。 “临南一战时自那边收来的,都是些异族人的风貌,颇有些趣致。” 云枝接来翻了几页,“从前在宜园里,阿爷可从不叫你们看这类杂书,好几次我都是拜托几位阿兄替我找来,再悄悄塞给我来看。” “可不,你却从不曾拜托我——” 云枝闻言一愣,“你是大师兄,瞧你便像瞧着我阿爷,我哪里敢。” 在她心里,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形象,令他失笑。 “日后不会了,你想要什么都告诉我,我都买来。” 还有这样的好事,“那这几本我要带走。” “这却不行,”他伸手按住一摞书本,故意同她玩笑,“我正被官家责令在府上思过,这几本还要用来打发时间。” “嘁——” 云枝冷了冷脸,倒确实感受到他同从前不同了。 足待了一个时辰,云枝这才从国公府告辞,今日还未来得及去舒温阿兄府上,她披好斗篷匆匆离去。 独孤及信怕她路上出事,另拨了人手前去护送,云枝一边走一边想着独孤及信的话。 他如今这般好相处,跟从前实在不同,竟还会同他玩笑。她可是听说,阿兄在军中也是铁面阎罗,是谁的面子都不给得。 云枝想事情入了迷,脚下一滑差点跌到一旁,身边的小将眼疾手快,立刻将她扶正站好。 她吓了一跳,幸好有惊无险,正要向那小将道谢。不知为何,忽而想到阿兄提起府上眼线极多的事,表情麻木下来。 既然他对府上之事洞察,为何又会生出朗越偷情之事。 被她和程西约直接撞破之后,甚至闹大到官家面前。 那小将见她愣在原地,以为刚才自己动作粗鲁,“娘子吓着了?” 第43章 云枝缓过神来连连摆手,“不——不是。” 可他将兵权缴了,爵位降了,分明又是大受其害,竟叫人琢磨不透了。 她疾走几步,又突然转身瞧了瞧隐藏在漫天雪景之中的工字殿。她忽而觉得,今日似乎来错了。 大雪渐成小雪,不似才从国公府出来之时那般,好歹路上行进能瞧得见前路,也有零散孩童出来踩着雪玩儿。 云枝在车上摇摇晃晃,手炉里的炭火已经不甚暖和了,她紧了紧身上斗篷,盘算着若是回去的及时,不若叫阿娘炖些锅子来吃。 复行了一刻,马车慢慢停了下来,云枝开了窗子去瞧,见已经到了侍郎府门外,便探出身子下了马车。 王舒温的娘子姜氏,闺名姜浣,如今身孕近九月,按时间掐算再不过十几日便要临盆。王舒温如今收押狱中,戚府上早早便为她预备着接生的一应人手和物件。 大娘子是想将人接到戚家照顾的,只是姜浣哥嫂来信说要进京陪产,此事便暂时搁置到一边去了。 “云娘子安。” 云枝给接她的丫头点了点头,“今日有事出了趟门,是我耽误了。” “娘子这样的天气还不忘前来,咱们等些时间不算什么,”那丫头笑着说,“不过后几日云娘子便能歇歇了,姜娘子的阿兄和嫂子进了京,现下正守着姜娘子呢。” 云枝一听也舒了口气,“有自家人在多少心里安然,我这虽每日前来,实际心里一直提着气,生怕没顾好这边。” 侍郎府邸乃是前朝一员外的别院,位置有些偏远,大小也局促了些。不过只王舒温夫妻二人居住,那是足够。王舒温家族从前尚还算是大族,到他这辈早已落败,嫂嫂也只是当地县令之女,二人能置办下这样的宅院实属不易。 遥想王舒温乃是当年京试榜眼,一时风头无两,彼时榜下捉婿之人还打破了阿兄的头。刑部程尚书更是为他介绍一段良缘,可阿兄当日便捂着脑袋回了乡,半刻不敢停留的上姜家求了亲。 云枝一路瞧着他们成婚生子,恩爱有加,十足是一对叫众人艳羡的眷侣。 如今出了这事,还是因阿爷失算将他拖下了水,云枝为了兄长阿爷几个不分心,也万不能叫嫂嫂出事。 她才入前厅,果然见厅内坐着姜娘子及其哥嫂三人。 姜娘子见是她来,便撑着身子站起来,云枝赶忙上前扶了一扶,“还拘着那些虚礼做什么,都是自己人了。” 云枝瞧着对面陌生的两张面孔,都吃着茶冲她笑着点头,“这二位便是姜家阿兄和阿嫂吧?” 姜娘子身子重,原本朝着云枝的身子一点一点挪到哥嫂那边,“是呢,今日才到罢了。” 这倒巧了,云枝也替她放了心,“有家里人在,阿嫂也能放心些,原本我阿娘说是要来陪产,如今倒用不上了。” 云枝只管活跃气氛,那姜家哥嫂想必见了生人都有些放不开,只是笑笑,并不怎么接话。 “那产婆可到了府上?我阿娘嘱咐,说是这几日便不要叫人回去了,防着哪一日突然破了水。” 那姜家嫂嫂却忽然接过话头,“产婆有我们姜家从家里带出来得,做事稳健,便不用戚府上劳心了。” 姜浣一时有些为难,“他们来后,那产婆已经叫辞了。” 云枝一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样大的雪,就这么叫人走了?” “嗨,咱们是给足了钱的,那婆子走前可是欢天喜地的。” 他们是一家人,也由不得云枝这外人多置喙,“姜家的产婆可是个厉害的?” “娘子还未出阁,不知这用人用熟的道理,我连生三胎,可都是她帮得手。” 云枝低头沉思了下,“既然人都走了,有熟人在是再好不过的。到时若要帮忙,宫里的良医也只一街之外,也不慌乱。” 她仔细瞧着姜家哥嫂二人,果然那嫂嫂又要来辩,“良医是给郎君瞧病的,哪里有给娘子接生的道理。” “姜家嫂嫂却不知,这良医是给宫里贵人接生的,乃是——世代行医的娘子。” 姜家哥哥便将她娘子扯了一把,叫她莫再多说了。 云枝顿时明白了东西,再回身看去,姜浣身边的丫头也颇有些陌生,“娘子身边换了人,这位妹妹有些脸生。” 姜浣的脸色不太好看,有些虚弱地道,“是从姜家来得,我做姑娘时曾伺候过我。” 那便也是这哥嫂二人带来得了。 这二人打得什么主意,云枝大概也能猜到。 她向窗外瞅了瞅,方才秦国公府带来得一队人马还在偏厅候着,是要确保她平安到戚府之后才会去复命的。 她捏了捏姜娘子的手心,给了她一个示意,“大师兄正为舒温阿兄在外奔走,又怕今年这年景不好,府上没个主事的郎君,若是遭了贼便不好了。” 她给姜娘子指了指外面执戟的一众小将,“这是大师兄为你挑得守卫,个个都是在临南一战中军功彪炳的先锋军。有他们守着,你一声令下便能叫人人头落地。” 这群人可先留在这里行便宜之事,待她回了戚家同爷娘说了,再去寻些人来不迟。 姜浣一愣,便也明白云枝的意思,她气色仿佛都好看了一些,“大师兄是御前红人,还能挂念我这点小事,叫我内心不安。” 第44章 云枝斜眼已经瞧见,姜家哥哥喝水的手已经有些颤抖,倒是那姜家嫂嫂有几分本事,愈发坐正了些。 “我今日来迟,便是因先去了秦国公府才慢了,他贵人事忙,但还顾念着师兄弟情谊。” 姜家哥嫂只是知道京城贵人多,家里有王舒温这个妹婿已觉得尊贵不凡了,跟那些个有爵之家哪敢有什么牵扯。如今不知妹婿何时认识了这样的贵人,竟然还是个国公爷,这若行差踏错不知是不是真要掉脑袋。 那姜家嫂嫂却道,“国公虽尊贵,可也没有在师弟府上喊打喊杀的道理,凡事还需按着规矩来,云娘子说是不是?” “有规矩时自然是按规矩来,可若是没了规矩,他们武将可就只按着手中的家伙来了。” 姜家嫂嫂在乡间也是唇枪舌剑一把好手,不想进了京居然碰上个小娘子,牙尖嘴利不说还有些吓人的真东西。 她顺了顺气,装作和颜悦色之状,“雪天路滑,咱们府上便不多留云娘子了,待小妹生产后,再到府上报喜。” 云枝也有此意,她在这里一直待着反倒耽误,不如先回府同阿娘商议个主意出来。 她刚说告辞,姜浣却死死抓住云枝的手不肯放下。 再顺着姜浣视线落下,却见一摊清水样的东西顺着小腿流了下来。 第30章 (捉虫) 傍晚时分,因雪天阴着,殿内已早早点起油灯。 洪四海正在书案前伺候国公爷笔墨,“梁王又购得了千余匹西旗马,如今已都送到孜阳梁王处。另咱们在那边的人手都撤了回来,只沿途重要关卡布置了暗哨。” 独孤及信点了点头,“书信一类也都烧掉,一点痕迹都不许留下。” “这是自然,那日寺人在咱们府上搜寻,下官也留意过,咱们事先收拾停当,他们并无发现。” 这便是自己将事情捅破得好处了,他早已做好万全准备,官家也寻不到额外错处。 “另外,据探子来报,梁王动手就在年节这几日了。” “消息可靠?” “可靠,魏都督的增援人马出发,梁王再耽搁不得了。” 独孤及信脑中回忆着孜阳周边地形图,他如今不能在纸上落下半分孜阳相关之事,防着官家追究梁王谋反一事,再将自己拖下水。 “好,孜阳出征之后,梁王拿下郭然城不是问题,那里补给也足,魏都督手下一时半会儿到不了郭然。” 国公爷便又开始盘算,“这几日该到戚府上再见见老师。” 他这般说着便又问道,“今日派出去的人手可将云枝送回府上没有?” 洪四海也是奇怪,“都还未归,只一个回来禀报,说是云娘子去了王侍郎府上,遇上夫人早产,现在还在王府上帮忙。” “她一个未出阁的娘子,能在这时候帮什么忙。” 国公爷想着,不知戚府上人有没有前去帮忙,云枝一个小娘子哪里见过这种场面。一面想一面下笔,竟稀里糊涂写个错字。 他丢了笔,心里没由来的慌张。 “到侍郎府上瞧瞧。” “公爷,咱们外男,还是避一避好些。” 独孤及信将他推去一边,“就去瞧瞧云枝,别是遇上了什么事儿。” 洪四海还惦记他未好全的腿脚,他已经三步两步取了鹤氅,“备马。” 侍郎府这边已架起了产床,云枝几人被隔在外头,只偶尔能听到姜娘子的痛哼。立刻便又会被产婆训上一句,叫她攒着力气好使劲。 云枝已打发人回了戚府,这会儿却仍不见家中来人,她心里没底,这里里外外都是姜家哥嫂带来的人手。方才再等不得,为了稳妥起见,她已悄悄再让人去寻从前那产婆回来。 那姜家哥嫂倒是松泛,还不时规劝云枝,“娘子们生产几个时辰都属正常,这才一个时辰罢了,娘子若是等不住,回去戚家等着消息也可。” 云枝正要反驳,却听姜浣在屋内高喊一句。 云枝知道姜浣怕她离开,立马回道,“嫂嫂,我还在的,戚府那边也有人回了消息,我阿爷阿娘稍后便到。” 那姜家嫂嫂登时翻个白眼,云枝只当未瞧见。 云枝嘱咐府上小厨的丫头,“娘子生产时间这样久,后面恐怕没了力气,你去煮些攒力气的东西来,备着她一会儿要吃。” 姜嫂嫂探出头来,“正是呢,我倒忘了,快去备菜。咱们几个也还饿着肚子,恐怕还要耽搁到后半夜去呢。” 云枝不愿理她,等这孩子降生,她再来治她。 这般又等了一个时辰,云枝想着戚府路远,又是雪天,那路上恐怕不太好走,阿娘也不知何时才能到。心下正着急着,便趁姜家嫂嫂解手的功夫到府门外瞧了瞧。 这一瞧不好,却见那产婆被姜家的人拦在门外。 云枝气急,上前将那人一脚踢下阶去,“敢在这里作威作福,你好大的胆子。” 那姜家的人并不认得云枝,爬起身来还要拉扯,国公府的侍从三两下便将人绑着跪在雪地里。 “给我带进院里去,不给她们一点颜色瞧瞧,倒不知这府上是姓姜还是姓王了。” 云枝将产婆揽在身后,“还要劳烦嬷嬷替我再来这一趟,实在是事发突然。” 那产婆也是个好说话的,方才被拦在府门外,还被这未见过的小丫头一阵骂骂咧咧,说她是认准了王家有钱,没完没了上门打秋风,她正气得要走,不想戚娘子来可解了气。 第45章 “有娘子这句话,咱们自然没有不帮忙的。” 云枝心思稍定,将一众人带进了院子。 那姜家嫂嫂见来了外人自然不肯叫人进去,“屋内都是姜家人,你不明不白寻来个外人,我们如何信得过,若是出了事你可担得这责任?” “责任?” 云枝不气反笑,“我戚云枝自然担得,可也不能不明不白担了。” 她招手将人押了上来,“姜家人人都要来做王家的主,连小丫头也得‘担责任’,今日便给姜家嫂嫂瞧瞧,我戚家人是如何担责的。” 众侍从将那长戟取来,那长嘴的丫头便被拉到长凳上趴好,“打!打到姜娘子这孩子露了头,孩子出不来我来担责,这丫头也得陪着我地狱里走一遭。” 武官下手可没轻重,三棍下去那丫头已经翻了白眼。 姜家嫂嫂知她是个心狠的,今日是斗不过了,便退开到一旁,叫那产婆进了门去。 云枝便叫众人停手等着,姜娘子这会儿没了声,云枝心里七上八下,也不知是好是坏。 毕竟是未足月的孩子,实在叫她心里打鼓。 不过一息的功夫,姜娘子突然高声吼了几句,云枝内心一抖,却见那姜家产婆慌张出来,“娘子,不好了,孩子头出不来,是臀位冲着下面。” 云枝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将那产婆狠狠拉住,“说仔细些,什么是臀位冲着?” “孩子臀位朝下,是——难产了。” “难产?” 那姜家嫂嫂一听便要撒泼,“前儿你刚来浣儿便破水,如今这产婆才进门便难产,你们戚家是不是故意来害人的。” 说着揪住云枝的胳膊,“我要报官,你可别想跑了。” 院子里霎时都是她吼叫之声,以为能吓住云枝,出了事正好寻她背锅。 云枝却冷静问着,“产妇现下如何?” “晕过去了,另外那个现正施针呢。” “她可有办法?” 产婆赶忙摇头,“她说从前遇上这情况,十个里面八个都回不来了。” 那姜家嫂嫂还要哭嚎,云枝甩手将她掼在地上,姜家哥哥大概才吃罢了饭,正要过来帮娘子的忙,云枝伸手一指,“夹紧你二人的嘴,要是吼叫得叫姜娘子听到‘难产’二字,我就撕了你的嘴。” 这样不行,她吩咐自己人守住门口,“不许外面人再进去,谁迈进一步就砍谁的脚。” 说着狠狠盯了二人,转身赶忙去寻良医来。 雪已然没过了小腿肚,马车一路飞奔,刚停稳她便跳下车去叩门。 这会儿天全黑了下来,整条街上已少见灯火,府上似乎也早已歇下。半晌一个佝偻的老头探出头来,“娘子到宫里出诊去了,你去别处问问吧。” 云枝忙问,“这附近可还有旁的良医在,咱们府上确实情况紧急,烦您指个明路。” “还有奉先生,也是女科圣手,那头前第一家便是。” 云枝谢过,连滚带爬的到了奉先生门前,又是一阵急促拍门。 她心里念叨,千万不能叫娘子耽误了,奉先生可要快些啊。 老天终于顾念,云枝敲开了门,简单交代了情况紧急,那奉先生便随着出了门去。 云枝一面叫先生上了马车,一面飞速叫车夫扬鞭快走。 这正情急之时,车轮却叫卡在了泥地里,车夫甩了几鞭,那马车硬是半分不曾挪动过。 云枝急的浑身是汗,不顾泥泞跳下车去帮忙推车。 眼看车轮几次被推动,还是缺些力道又滚了回去,奉先生提议要走着过去。 “云枝——” 她以为听错了声儿,回身却见他将缰绳一拉,马儿正停在云枝身后。 “阿兄!” 云枝却控制不住淌下泪来,“这车,这车它……” 连一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 “你莫着急,我都晓得了。” 秦国公府上之人自然都是好手,那马车几下出了泥处,云枝也叫他抱上了马车,他看她眼眶红红,也来不及安慰,只转身冲着那车夫喊一句,“走!” 之后便立刻翻身上马,一路向前开道去了。 云枝只觉得一切都在恍惚之中,她只控制不住的手脚发软,一面想要忍住泪水,一面却哽咽到气都喘不上来。 她掀开窗子探出头去,只见他坚实有力的身影,一手持缰,一手将马鞭甩开,乱了的心神忽而找到了方向一般。 武都王正领兵巡查,他这日正气得跳脚,这个独孤朗越竟敢给他戴绿帽子,他琢磨着要上秦国公府讨说法,先劈了那对奸夫□□再说。 可官家偏偏看他看得紧,莫说是靠近秦国公府,连着派了好几日的夜巡,这京畿之地天子脚下,还能查出花儿来不成。他一边躲懒一边打个饱嗝,方才烧鸡吃得多了些,这会儿正犯胀气。 “那边走马的是谁,夜里怎么这么多人来来去去?” 他远远瞧着一队人马走过,这天儿冷得要冻掉鼻子,谁这么闲适夜里赏雪。 “仿佛是秦国公。” 他一听来了劲儿,“秦国公?那得好生去会上一会。” 武都王叫了一小队人马跟了上去,“不好生在家中思过,秦王都贬到秦国公去了,还出来夜行!” 第31章 不知是不是因秦国公开道的缘故, 云枝竟觉得这段路比来时走得快了许多。 第46章 她从车厢之中钻身出来,秦国公已经下马过来,不由分说伸手将她又抱了下来。 好在如今情况紧急, 无人注意到他二人这边动作, 云枝顾不得扭捏, 却也感觉心漏跳一拍似的。 她只感觉二人距离接近, 甚至鼻尖都抵了阿兄的心口上, 还未等她觉察他心跳频率, 那接触却已然分开, 快得好似一切都并未发生过。 “云娘子?” 武都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秦国公漏夜出街, 竟然是同云枝一起跑到王侍郎府上, 还对她上下其手。 简直岂有此理。 “秦国公自重, 怎可趁夜色对娘子搂搂抱抱。” 他下马将云枝揽去身后, “娘子莫怕, 小王对此不会坐视不理。” “武都王误会。” 云枝这会儿也顾不得解释,“事出有因,我阿兄也只是帮忙罢了。” 我阿兄? 她二人何时如此亲热了? 只见独孤及信又伸手将奉先生接了下来, 连一片眼神都未曾分与他, 便随着云枝快步进了院落之中。 云枝一路急奔, 她甚至不知自己原来能有这般速度, 三步并做两步回到姜浣生产的院落。 堂堂武都王竟被她二人遗落当场,他自然气不过。 只好冲她背影埋怨, “我武都王到何处不是座上之宾,哪里有被忽视之礼?” 姜家哥嫂果然还在原地, 那门口围着的秦国公侍从具是铁面,哪怕那二人在面前撒泼打滚都半分不曾通融。 无怪阿兄这支队伍百战百胜。 “国公爷上门害人啦, 我看妹婿下了大牢就是你们国公爷在后面搞的鬼,害了郎君还要再来害娘子。我可怜的小妹,如今正难产,孩子生不下来连自家人都见不得……” “仗势欺人,我们老百姓没活路了,自家的事情都做不得主了……” “连产婆都不让进门啊,我小妹生产无人接生啊……” 一会儿指天怨地,一会儿又跪下磕头,“小妹一个人,小妹在里面一个人啊,小妹你安心去吧,咱们纵然变卖了这王家宅院,也一定给你讨个公道。” 云枝过来时他们已经捶胸顿足,仿佛姜浣人已经没了,云枝吓了一跳,赶忙冲进门去。 “姜娘子如何?” 见产婆正满头大汗,“又晕过去一回,云娘子可找了良医来?” 云枝赶忙退出去,“奉先生快请进。” 那哥嫂一看来人是个郎君,一把将奉先生的双腿死死抱住,“你个未出阁的娘子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找郎君给娘子接生,你不安好心!” “命都要没了,你二人还有闲心操心这个。” “亏你还是世家女,家教竟是这般不堪!” “呸!什么世家女。叫郎君来救,纵然救回来也毁了名声,你这贱人不安好心。” 云枝不想再同她耽搁时间,还未等开口,秦国公那宝剑出鞘“铮”的一声,一片血迹便溅到了姜家嫂嫂的脸上。 她闭了闭眼才意识到脸上是什么,赶忙松手去看自家郎君。 院中一阵姜家哥哥的嚎叫之声,那声音之凄厉,犹如见了活阎王。 奉先生趁机入得门去。 云枝此刻也顾不得忌讳,一道进去给奉先生打起下手。 入目尽是一片血红,已经从床铺上蔓延开来,云枝甚至不敢去看姜浣此刻的脸色,只闷头替她不停擦拭,继续吩咐叫人不断烧水进来。 云枝不知奉先生正如何操作,只看他探手过去,“这一步凶险,孩子若能转得过来,兴许有一线生机。却也极有可能伤了脖颈,脊柱,生出个瘫子或是死胎……” “若是不转,孩子只有一死。” 云枝连大气都不敢喘,只感觉奉先生慢慢使了劲儿,眉头尽皱在了一起。 “缓,缓,缓,给些劲儿,好,真好,真好……” 奉先生嘴里念念有词,大概也是给自己鼓劲儿。 也不知这一步持续了多久。 “产婆来……” 云枝咽了口口水,这才敢回头望向二人,“成,成了?” 奉先生接过云枝递来得帕子,“还不行,产妇没力气,快喂些东西。” 云枝将早早准备好的东西都叫摆了进来,她手抖得厉害,可还是将一盅汤水喂进去,姜浣便又打起了精神。 奉先生忙碌之中不忘回身瞧她一眼,“在娘子这般年纪,我遇到敢进产房帮忙得,娘子还是头一个。” 云枝只扯出一个极难看的弧度,“我便当奉先生是在夸奖了。” “自然是夸奖。” 奉先生和产婆这会儿正叫姜浣使力,产婆不时上手,这回倒顺利许多。不多时孩子皱巴巴的小脸露出来,只是浑身已经青紫,这情况很是不妙。 连云枝都晓得,恐怕是已经迟了。 姜浣一边使力一边问着,“孩子好不好?” 奉先生却冷静回复,“很好,红通通的。” 云枝这边也只管点头,“嫂嫂听良医的,奉先生是极有名气的。” 第47章 姜浣一面流泪一面又笑起来,“是,是,你舒温阿兄同我说过,若是情形不好,便叫奉先生来,都会好。” 云枝不知王舒温同姜浣说起过奉先生,难怪她并未排斥郎君近身。 这么说话间,孩子已经叫产婆拽了出来,良医将脐带迅速剪掉扎好,以手按据胸上,数动之。 小小婴孩,浑身软趴趴,躺在良医手臂上一动不动,云枝瞧着浑身血液都直冲到后脑去。 姜浣已经没了力气,倒在一旁熟睡过去。 良医并不放弃,继续以两指按动,直按到婴孩似乎咳了一声。 云枝还当是自己听错了声,再一听已经听到孩子娇声娇气的啼哭,小小的声音,仿佛猫儿一般。 她只摊在原地,再无半点力气。 …… 那姜家哥嫂二人已经叫独孤及信堵了嘴,方才那一剑是他掌着分寸,寻常之时他必定要砍下那郎君一指才算罢休。今次想着替未出世的孩子积些功德,这才只在他臂膀上划了一剑。 他却嚎叫得仿佛被砍掉了胳膊,越发叫他厌恶。 “你二人说郎君接生坏了姜娘子名声?”他在二人面前嫌恶的皱了皱眉头,“这满院之中,我国公府之人半个字都不会透露出去,王家人有姜娘子管着,应当也能守口如瓶……” “你二人是唯二变数。” 他擦着自己长剑,“不知是割了舌头还是砍了双手,能叫你们守住这秘密?” 独孤及信示意,叫人揭开二人被堵住的嘴。 “秦国公要杀人灭口啦,救命!” “救命啊!” 仿佛还期待府外有人听到,前来救助他二人,扯着嗓子死命的喊。 简直冥顽不灵。 果然又被重新堵了嘴。 姜家哥嫂从家中带来得丫头和产婆,都叫秦国公府的人捉了过来。 “我是个粗人,学不来那一套好声好气的手段,既然今日见了血,那便也无回头之理。” 他腿脚越发不适,侍从将圈椅搬来放到滴水下,他身量极高,只见一撑着剑鞘的黑影挪了过去。那阴影便在几人的面上缓缓闪过,又兼这人大有来头,众人无不战战兢兢。 他们自乡下上京,寻常见过的最大的官儿,也不过就是太爷姜县令,那已经是好大的派头,从来都用鼻孔瞧人。连带着他们这群丫头婆子,也觉在县中高人一等,在集市上采买,旁人都要高看一眼。 如今进了京中,才知何为高门大户,那县令对上国公,连人家的头发丝都比不得。 “若有内情相告,咱们都能省下些功夫,”他指了指今日受了杖刑的丫头,“若是只知护主,下场也在此摆着。” 几人你瞧瞧我,我又瞧瞧你,谁也不愿意做这个出头鸟。 “既如此,”他似若有所示,指尖捻起瞧了瞧,却看到指腹上一滴红痕,大概是方才抽刀去刺姜家郎君时留下的,“那便挨个来过。” 几人不知他所说来过是何用意。 却见洪四海从侍从手中接过一支极细的银簪,纵然夜色之中不好分辨,可那尖上闪过一丝锋芒,看起来足叫人不寒而栗。 “此簪是几种金属合炼而成,极硬极细,若要插进指甲缝儿之中,只需向上顶起三成力……” 他将银簪摆在几人面前,“这个在咱们这儿,叫飞甲。” 武都王瞧着不寒而栗,心道这个独孤及信果真是个疯子,竟能想得出这般折磨人的法子,十足变态。 洪四海说完连消化的时间都不曾留下,随意扯过一个便叫人按住了身子,黑暗这种并不能分辨他是不是真的已经开始施刑,单凭动作就已叫那人吓得鬼哭狼嚎起来。 “我说,我都说,我都说啊——” “是姜家郎君和娘子说,王侍郎下了大狱还是重罪,若要抄检起来,王家这样大的宅院都要上交朝廷。浣娘子性子软,又是个大肚子的妇人,到时候替她接生,把孩子抱走到娘家养着,这院子就是千金万金,浣娘子也会心甘情愿拿到娘家养孩子。” 这主意简直阴损到家。 秦国公叫人松了手,“如此损阴德之事,你们倒肯干?” 第32章 “姜娘子说都是自家人, 又非违纪违法,官府来了也奈何不了她,到时候只说是浣娘子生产前应允过这孩子她来养, 若是浣娘子反悔, 自然也可以回老宅一起来养。” 那人竹筒倒豆子一般, 将事情前前后后都吐露个遍, 恨不能再从犄角旮旯地方, 再搜索出一两个未吐露的内情。 “姜娘子生不出孩子, 这是姜府上人尽皆知的。” 洪四海便对着姜家哥嫂一人赏一记窝心脚。 原来是既惦记人家家产, 也惦记人家孩子! 此事总算查个清楚,只待送官法办。 武都王却被吵得耳朵疼, 他掏掏耳朵, “秦国公方才为何不算上我武都王的人手, 小王亦是知情人。” 秦国公忍着腿脚不适, 面色难看的问他, “五王意欲向外宣扬?” “自然不是!” 武都王虽自己整日胡乱过着,可从未干过乱嚼舌根之事,何况事关娘子名声。 第48章 “小王, 小王的娘子日后遇到这般情急之事, 小王必定半点不会置喙。如奉先生这般救命恩人, 小王必定塑金身至于庙中, 叫他受万世香火。” 云枝出门之时正听到武都王这般剖白。 武都王咳了一声,他是存心叫她听到。再说奉先生可是云娘子特地寻来的活菩萨, 自然是极好的。 她身上满是血污,大概只简单处理过, 脸色亦是白的吓人,秦国公赶忙上前扶她, “你好不好?” 云枝神情恍惚,以为他在问孩子情况,两唇张了又阖,“孩子无事,救回来了。” “我是问你。” 武都王见他二人这般急得跳脚,刚刚不过离得远了些,竟未能将人抢来自己怀里,“云娘子好端端的,你莫碍手碍脚挡她的路。” 他却见她情形似乎很不对劲,将她往怀中强势一揽,“好了,我不问了,去歇歇吧。” 秦国公话音刚落,云枝便已经脱力晕死过去。 云枝朦胧之间似乎听到奉先生在低声说着什么,只是她身子实在疲惫,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使不出来,越是想要醒来越是陷入无力挣扎的境地…… “产房混乱,世人皆说沾染血污恐怕冲撞,实则是因大面积的血污会使人晕眩,尤其小娘子这般年纪……” “可会有什么不好?” 秦国公随着奉先生到一边去开方子,“晕眩之症会不会长久出现?” “这个不必担心,只是……” 奉先生琢磨了下,不知要不要告知眼前这高大的年轻人。 “先生但说无妨,我是娘子阿兄。” “哦——” 武都王立刻前来拆台,“你算哪门子的阿兄,戚大人早将你逐出师门了!” 秦国公盯他一眼,话中满是警告意味,“请武都王慎言。” 武都王翻个白眼,他如今还怕他不成? 奉先生瞧着两位贵人斗嘴颇为有趣,“我知二位都为云娘子打算,实则也只是我小小的担心罢了,娘子早早见了如此场面,心里恐怕会留下阴影,并不利于今后生育。” 那厢云枝不知何时醒了过来,她靠坐起来声若蚊蝇道,“奉先生不必担心,娘子们具是要经这一遭,可少有人直面此般场景,也从未有人告知我怀孕生子如何惨烈。如今我见了,心中有数了,比之万事不明,糊里糊涂疼死在产床上强万倍。” 奉先生瞧她面色也好看了些,朗声笑道,“我自认年过半百,还从未见过如你这般令人惊诧的小娘子,同旁人的想法总归不同,却叫人不由觉得十分有理。” 云枝不好意思的垂下头来,颊上都染上几缕颜色,“都是些无厘头的想法罢了。” “不不不,这很有意思。” 奉先生将东西收拾齐整,那厢王家已派了人亲自送他回去。 “若有缘,娘子尽可再来府上寻我。” 云枝连连点头。 秦国公却胸中一震,为她的清醒感到一丝后怕,“云枝……” “阿兄,我有些渴。” 武都王挤过来拍着胸脯道,“小王来。” 云枝伸手接过武都王递来得茶盏,“阿兄可去戚府上看了,我阿娘和阿爷怎的一直未出现?” 他靠坐过来,捡了个云枝床榻旁的绣墩坐下,语气从所未有的温柔,“已经着人去送了信,这会儿应当已经在路上了。” “你的人恐怕不靠谱,还是得我武都王府来安排,小王这就去接人。” 武都王呼呼喝喝,“你们不知,最近南边大乱,下面时常报来失踪案件。幼童和娘子不知走失了多少,连咱们京畿重地这几日都戒严起来。” 此事秦国公也早接到消息,暗中追查之下其实也有了些眉目。 他并不想要云枝整日生活得担惊受怕,他来护她足矣,“武都王莫要吓她。” “阿兄每每着人送我回府,便也是因为这事?” 秦国公点了点头,“这般能叫我安心些。” 云枝倒丝毫未曾听说过,这京中还是一派风平浪静模样。 云枝好奇问道,“是南边哪里,南淳?都安?还是临南?” 武都王对着云枝是知无不言的,“各处都有,甚至还有周边小国的,算来算去只妙芸和都安周边还算安生。” 云枝心道:妙芸?岂不就是戚家祖宅那边。 “多谢武都王告知,待我回府定会给家中上下娘子们嘱咐,今日出门便莫要单独出行了。” 武都王仿佛得了莫大的鼓励,神情都骄傲起来,“既然如此,娘子还想要了解什么,小王可知晓不少密辛。” “密辛?” 云枝靠在一边,这会儿倒有力气听武都王胡说了,满脸疑惑地问道,“京中还能有何密辛?” “哪个宗亲养了外室,哪个王爷养了小唱儿,哪个驸马那事不行……” 却叫秦国公一把揪了起来,三两下丢出门去。 闹得云枝也是没脸。 这个武都王实在不正经,每每交流都有惊人之举。 戚家大娘子和戚如敏是后半夜才到了王家,因府上一直未接到消息。又因雪天路滑还当云枝已经歇在王家,从前这事倒也寻常,自然无人怀疑是姜娘子出事。 第49章 二人听独孤及信提起今日经过惊出一声冷汗,“那姜家二人竟有如此歹毒的心肠,头先咱们还当他们是来伺候小妹,竟是错信了姜家人。” 戚如敏问道,“那云枝现在如何?” “今日事发突然,此事都是她一力承担,几乎忙了一天,这会儿已经睡下了。” 大娘子不敢再想,这一晚着实是惊心动魄,若是云枝并未受秦国公府上侍从护卫,或者那定好的产婆不肯再回来,又或者是奉先生不在府中,姜浣岂不是要一尸两命? “浣儿命大,这般被算计愣是撑下来了,不知要多疼。” 她掖了掖眼角泪痕,“咱们尽可向舒温交代了,实在惊险,实在惊险。” 戚如敏自那夜同秦国公相谈至深夜,之后再未见过,那日虽感念他及时将梁王一事告知,叫他提前做了些准备,可心中仍旧有些别扭。 今日出了这事,方才意识到到底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大弟子,这份值得托付的稳重,是王舒温都比不得的。 心中自然是感慨万千。 “咱们先去看看孩子,再商议如何处理那两个贼人。” 大娘子连连称是,“正是呢,这孩子还未足月,也不知好不好。” 她去房中抱起刚刚喂过的婴孩,皱巴巴红通通的一小个,比云枝和她几个阿兄才出生那会儿都要小上许多。 这会儿睡得很熟,胎发稀稀疏疏,瞧得出是个俊俏的小郎君,“唔,更像姜浣些,眉毛很淡倒是同王舒温有些相像。” 独孤及信看着小小婴孩儿也不由露出慈爱表情,“是呢,舒温睡梦之时,就是此般神情,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大娘子看他对孩子也是喜爱有加,不由关照一句,“言许早到了年纪,也该如你师弟一般定下了,可有心仪的娘子没有?” 他那温和笑意并未褪去,“劳师母惦记,是有的,不过也不急,年后若是顺利便去商定。” 大娘子笑着点头,“我瞧府上精兵不少,除了你府上之人,另一队是……” 独孤及信也不瞒她,“是武都王的人马,他今日帮了不少忙,如今困倦已经寻个地方歇息了。” 大娘子瞧了一眼戚如敏,故意咳了下不叫戚如敏再上脸子,毕竟也仰仗了人家的队伍,“武都王倒是少见些,你府上之事师母也有耳闻,武都王可曾为难与你?” “无事,武都王同家妹并无情分,婚约取消也好。” 独孤及信眼下已全是青色,他忙碌一夜,其他人尽去歇息,只他还撑着等到戚家来人,大娘子有些心疼。 偏偏府上又出了这等艳闻,大娘子瞧着他目光灼灼,“是这个理,你能看开最好。” 戚大人这时也叹了口气,似乎有些认命,“还不去休息,把一把好好的身子骨都熬毁了。” 独孤及信眸光一亮,知道先生对他敌意似乎停歇,虽还冷着脸,但也比之从前挂心许多,他赶忙道一句,“是,都听先生的。” 第33章 “如今倒有个法子, ”戚如敏也颇为挣扎,“便是叫舒温将罪责应下,快审快断, 绝不要拖到年后去。” 姜浣心里一沉。 “脊杖三十, 革职查办, 恐怕要等上些时日才能起复。” “脊杖三十?他一个文弱书生……” 姜浣想他近来在狱中定然也又消瘦许多, 这样的身子骨还不知能不能受得住这般刑罚。 “刑部程尚书同我私下交流, 前日罪证相关文件皆已齐备, 若舒温认罪, 年前便能归家,叫你们一家团聚。” “那革职一事?” “程尚书和我自然不会对舒温置之不理, 若有职缺以他优先。” 姜浣懵懵懂懂, 她分明记得, 王舒温曾同她提起过此事, 是先生叫他为梁王补了窟窿, 如今事发怎的却要叫郎君将所有罪责全部认下。 不过这话也不好当着戚大人的面直问,听来便有诘问之意,惹得两家不快那便得不偿失了, 如今郎君在牢中还要先生照应。 “若是舒温同意, 我自然没什么异议, 毕竟朝中之事我也不明白。” 戚如敏放心点了点头, “好,便是这几日吧。” 戚大人并不知姜浣心中想法, 梁王一事不能告知旁人,他心中急切无人可说, 若是再拖下去恐怕要出大事。 姜浣这时候又想起自己哥哥和嫂子来,大娘子将此事来龙去脉大概说了下, 她语气控制得当,生怕姜浣才生产完听着这事气火攻心。 “他们便是拿捏了我是个软弱没主意的,从前做姑娘的时候也是如此算计,如今各自成家还要惦记王家这点东西。” 她说起自家忍不住也觉委屈,“他做阿兄的,自小什么好处都占尽了,何故还不放过我!” 大娘子便劝解着,“人皆如此,欲望是无穷尽的,绝不能给他开这口子,直接送了官便清净了。” 说要送官,姜浣却有些犹豫,“闹得这般,今后连娘家都不能回了,我看还是要留下些体面。” 戚如敏劝解道,“这二人差点将孩子掳走,一早便打算同你撕破脸,何必还顾念那虚无的体面。” 姜浣也知晓他说得有理,她嗫嚅下,“将人轰走便罢,我如今也好好儿的。” 第50章 这是人家家事,旁人也做不得主。 大娘子知道她耳根软,难成事,好歹嘱咐一句,“天亮就送出城去,今后不准他二人上门,可要听师娘的话。” 姜浣只管称是。 既然事情已经商定,戚如敏也不耽误,给王舒温送去消息,另又提了姜浣生了个小郎君一事,为解他相思之苦,还叫姜浣在书信上印了孩子脚印。 王舒温对戚如敏为人极清楚了解,他在信中言语之间颇为急切,恐怕是外面的风向有变,若是再拖下去要生大事。 他提审之日将罪责全数认下,案情明了,当日便判了下来。 经此一事,秦国公同戚家关系回暖,两府联系也渐多了起来。 小年那日,戚府上倒来了位稀客。 云枝正跟妃令二人玩着悬丝傀儡,这东西是秦国公着人送来的,云枝玩着很是喜欢,他便又一气儿送了一大盒来。 妃令扮娘子,云枝扮郎君,二人咿咿呀呀唱起戏文来,端端便在一旁敲着小鼓助兴。 玩得正觉有趣,却听丫头来报,说是有贵客到访。 妃令叫人将东西收起,“贵客,是秦国公又送了什么东西来不成?” 这几日云枝阿姐这里堆得小山似的,国公爷隔几日便要送点东西,连她都习以为常了。 “大娘子只说叫娘子去见见,其余便不知了。” 云枝轻轻敲了下妃令的脑袋,“整日盼着阿兄送好玩得来,孩子似的。” 妃令同她打打闹闹,两人玩笑好一阵才要出的门去。 “端端,再温下才刚讲给你的字,要写够二十个,才许你再玩会儿,待我回来可是要查的。” 云枝说完,便叫丫头守着端端,莫要她胡天胡地伤了自己。 还未到正厅,并听到几人朗声大笑,云枝回身瞧瞧妃令,“好似不是阿兄的声音。” 妃令倒有些许失望,“秦国公不是要带南淳大枣给咱们么,怎么这么些日子也不见来。” “阿兄年后要到南淳府履职,今次去视察恐怕也待不了几日,这会儿还未回来,你莫心急。” 转弯过去,却见一清隽的身影背对几人坐着,云枝细看下恍惚还能闻到那人身上淡淡檀香气味。 “请晋南王安。” 晋南王起身还礼,“娘子们有理。” 戚如敏瞧了眼晋南王道,“贵人方才说同你之前认识,又是怎样一出事情?” 云枝叫阿爷问得一愣,那不是在表姐婚仪上,端端暴揍武都王那事么,这叫她如何回答。 “是我怪错了人,恰好云枝撞见,便替那人作证,这才叫我免于冤枉小辈。” “哦——” 戚如敏听后点了点头,他如今顾不上旁的,思绪立刻又重新陷入与晋南王的对弈之中。那黑棋开局四连星布局,数次打断白旗围空机会,然而第七十三手之后黑棋陡然落后,戚如敏可是难受极了。他在棋桌旁绞尽脑汁,绝不可能叫对手轻易赢了去。 晋南王看他又在苦熬,这边还有心思同云枝对话几句,“那人说要谢你‘仗义执言’,特地叫我带了东西来。” 他指了指桌角的锦匣,“选了好几日才选好的。” 晋南王想起武都王忙了一天一夜,在自己王府仓库里爬上爬下。从前那上好的木料送来娘子不喜,恐怕随意送来又会被退回去,为这礼物简直要绞尽脑汁。 这说风就是雨的性格,也不知是随了谁。 云枝看着晋南王,不知该不该收这东西,毕竟这事过去了好些日子,她自己都要忘记了。 想想前几天还在王舒温府上见过武都王,那时他确实十分热情。好歹那日姜浣出事,武都王也帮了不小的忙,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该给些面子。 云枝将锦匣拿来打开,只见里面摆着一只小船样的物件,只拇指大小,细节栩栩如生。从漏窗向内看去,还能瞧见一案四凳,案上还搁着茶壶小碗,简直灵巧极了。 “这是玉雕?” 这物件通体雪白,云枝分不出玉石好赖,只看着像玉似的。 “海禁解了,这是从阿喻王朝交易来的象牙,后又请京中巧匠雕刻出来的。” 云枝点头称奇,将这东西递给妃令,“你瞧,多有意思。” “我听闻你有个小字是宜都,不知是不是取自‘宜川郡都水城’二字,你阿爷年轻时在那里还待过一小段时间。” 两个小娘子头碰头凑在一处,屋内气氛也活泼起来,晋南王并不端着长辈的架子,倒十分愿意同小辈们闲聊谈天似的。 云枝瞧着阿爷愁眉苦脸的面容笑出声,“这却不是,是我阿娘为我取得名字,是万事皆宜之意。” “那也应当是‘都宜’,怎么是‘宜都’?” “‘都宜’便惹眼落俗了,”仿佛是年少之人对长辈天然有讨巧的心思,“晋南王同我阿爷说过‘铁怕落炉,人怕落套’,您纵然做了居士,修行也得是寻常人想不到之处,我阿娘取名也正是这个道理。” 他听了果然觉得有趣,笑着打趣戚如敏道,“戚兄家的娘子伶俐,果然是大学士家熏陶得宜。” 第51章 戚如敏并无心思同他玩笑,“王爷莫要打岔,咱们这局必要分个高下。” 阿爷对下棋胜负心极重,云枝毫不意外,若是今日这局不能得胜,阿爷好几日都要痛心疾首。 她又拿着那牙雕来回把玩,这样精致的小玩意儿,比之大喇喇送上千金之礼才更得娘子欢喜。 他见她对那牙雕欢喜,忽而觉得自己也该送些什么。对一个讨人喜欢的晚辈,他也该有所表示。 “那日若不是宜都帮忙,我也差些误会了人,说来也该向宜都道谢,”他一手撑在案上,斜着身子面向她,他虽也在审视她,却绝没有唐突的打量之意,目光反而敦厚温和,“宜都可有什么东西是想要的?” 戚如敏正要替云枝拒绝,晋南王却将他话语打断,继续用鼓励的神色瞧着云枝,“你尽可说来,我是说道便会做到的。” 云枝自认什么都不缺,戚府上一切紧着自己,在外还有秦国公这个阿兄疼爱,她一时也想不到想要些什么。 只是目光偏移,正巧落在他手腕缠着的菩提子之上。 他便举起手,“这东西跟着我多年,你很喜欢?” 云枝连忙摆手,她又不念佛,拿来也无用处,“我什么都不缺,也绝没有夺爱之心,晋南王领我的情,已经叫晚辈十足得意了。” 此物是他奶娘留给他的念想,他虽同官家一母同胞,可如今的太后偏疼长子官家,他出生后也一直由奶娘养大,同太后并不亲厚。 只是奶娘他也未能留住,已经故去多年。印象之中她是个整日念佛之人,善情善性,家里的郎君却处处为难她。他好几次在奶娘身上瞧见大片淤青红痕,她也从不在外吐露一句家人错处。直到奶娘的孩子长大,也照着阿爷的手法对她施以拳脚,奶娘再忍受不住,当日便投井自尽了。 天地间,最后一个对他好的人走了,他便杀了奶娘的孩子和郎君,可他也知道奶娘可能会因此怨憎他。他由此陷进了焦虑之中,半分都挣脱不得,才妄图从佛门中寻到解脱之法。 第34章 云枝拒绝了晋南王好意, 人家手腕挂着菩提子是潜心佛法,她是个心中无佛的人。同阿娘去寺中祈愿或是还愿,更像是走个过场, 如方才手中玩耍的偶人一般, 阿娘叫她做什么她便做什么, 不虔诚却也不亵渎罢了。 他却突然说道, “戚兄可还记得我奶娘?” 戚如敏掀起眼皮乜他一眼, “自然记得。” 那事发生之后, 晋南王一心出家, 连官家都劝他不住。到后来太后与官家也不得不妥协,只许他做代发修行的居士, 不算在红尘中, 也给他留了些许余地。 戚如敏落下一子, “太后曾说王爷与佛有缘, 杞吾娘子是您的引路之人。” 奶娘生前遭遇众多苦楚, 旁人却对她的苦难歌功颂德,仿佛不是如此晋南王就不可能成就佛法之道。 “阿姊,什么是与佛有缘?” 妃令一边同云枝玩着牙雕, 一面听着大人的对话, 她年龄小, 说话没轻重时大人们也只觉童言无忌。 晋南王也笑着等待云枝的回答, “是啊,什么是有缘。” 这问题不好回答, 云枝思索了下,“儒之道, 在中庸;法之道,在公正;佛之道, 在超脱。如晋南王这般超越世俗追求之人,本就是与佛有缘。” “哦?”晋南王又来考她,“放弃身外实物便是超脱,可你仍唤我‘晋南王’。爵位加身,说明我未放下虚名,如何称得上是超脱?” “佛法说‘性空’、‘法空’、‘众生空’,既然皆空,旁人加诸身上的定义,又有何挂碍呢?” “你说得很对,有法皆空。”晋南王知云枝不过十六七岁,竟说出这番言论,大为震惊。 惊讶下他便更期待她能说些旁的东西,“求佛缘易,成佛却难,若‘晋南王’几字影响我心中再不平静,如何成佛?” 妃令抢答,“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大娘子这时正进门送上茶果,笑嗔一句,“竟开始研习佛理了不成。” 戚如敏添一句道,“王爷逗着两人玩耍,丫头们凑趣罢了,不必约束她们。” 晋南王点头回应,“为何坏人放下屠刀便能成佛,好人却要经历数重磨难,不说众生平等无分无别么?” “恶人向善,善之后自救,自救得法,得法之后成佛。不为‘成佛’而‘放下’,是‘放下’才能‘成佛’。” 他多年心中郁结不得纾解,时时被伤害奶娘至亲之事折磨,连身处佛门中也难得清净,不懂为何已经跳出红尘之外,佛却也不渡他。 原以为是身不诚,要待剃度之后才能超脱。 他似乎找到一丝症结,“你是说,放下屠刀未必成佛。” “是。” 晋南王本意欲再说些什么,那大娘子却怕两个小的吵到他们,将两人一起叫玩去了。 叫晋南王一时失了机会,不好叫娘子留步,只好期待下次再遇。 一直到年节这几日,秦国公都未曾回到京城。 云枝去信南淳,问他在南淳府上可是遇上难事。他只说无事,是国公府改制颇为费神,恐怕年节不能到戚府上拜年了。 第52章 她虽有遗憾,但也知道那边军政之时恐怕繁忙,便只偶尔问候,不再提他何时归京一事。 这边戚如敏倒是替王舒温寻了个好去处,他养好身子,便到司天监任了监正一职,京中这时一片风平浪静。 云枝同妃令才去瞧过了姨夫甘都尉。 因他所犯是杀人重罪,审理周期较旁人更长,这几日也要送审了,故而送了东西过去,也递消息叫他安心。 回程路上却碰到王舒温的小轿。 几人一同入府,云枝看他行色匆匆便知又出了事,忙去叫人守好门户,这边王舒温却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 “秦国公遇刺,差点送了性命,如今还在南淳府养伤,若不是都督府之人同我说漏了嘴,如此大事咱们还蒙在鼓里。” 云枝念到,怪不得他一直未曾回京,竟是受了重伤。也不知好不好,叫她简直坐立难安。 戚如敏也一时慌乱,“言许遇刺,如今可好了?” “还不知是好是坏,他竟连你们都不曾告知?” 云枝同阿爷面面相觑,“我前后几次写信给他,他可是半分不曾吐露过。” 戚如敏又问道,“都督府的人怎会到你司天监去?” “问我近日天相如何,是吉是凶。” 戚如敏一听便知这是何意,手脚有些瘫软,“是他反了。” “反?阿爷这是何意?” 云枝被这一连串的消息打得蒙了头,为何阿兄会遇刺,为何有人会反,又为何同司天监扯上关系。 “梁王反了,言许又在此时受伤,那都督府恐怕便是此役主力。” 云枝未料到他竟如此大胆,这可是杀头重罪,梁王是真的不要命了。 戚如敏顾不得解释太多,唯恐将王舒温又牵扯进去,“你是如何回复都督府的?” 回信还在王舒温怀中,他递过去给戚如敏看了。 “木星与土合,内乱。饥,勿用战,主败。” 戚如敏看后拍板,“不,删去败相,只说内乱。” 王舒温又问道,“若问吉凶?” “便说,看用人,胜败不定。” 王舒温又疾走回府,云枝问戚如敏,“阿爷,梁王如此,咱们可有脱套之法?” 天下皆知,梁王乃是戚如敏爱徒,如今他反了,戚家想要独善其身恐怕不是易事。 “如今纵然是装,也得装作风平浪静,只盼都督府能将梁王压制在孜阳,此事动静越大,后续便越是不好收场了。” 戚如敏知道是时候同府上交代,便将众人聚在一起议事。 “若有需要,同梁王划清界限,今后府上书信进出都要经过我手处理,以绝后患。” 兹事体大,众人都打起十万分的精神。 云枝里外是煎熬,几次想着到南淳瞧瞧秦国公伤势,都叫戚如敏劝了回去。 这般过了半月,未曾想梁王队伍居然攻下了郭然城,一路掠杀,居然有逼近南淳府之态。南淳若是城破,那京城便岌岌可危了。 京城一时啧然,城中人心惶惶。这时候却正赶上春闱,众举子整日议论之事除了考题便是时局,谁也摸不准这春闱时间会不会有更改。 安执白这几日倒不曾再那般昼夜颠倒的用功,这日到府外买了些笔墨用品,便被丫头叫去了大娘子处。 云枝正同阿娘和姨母一起,替安执白准备应考之物。 安执白见云枝也在,似乎有些意外,“宜都手巧,针线活做得也好。” 大娘子乐见她二人气氛和谐,“你莫恭维她,什么手巧,她做的都叫她姨母拆了返修过了。” 又指了指一旁的物件,“这护膝和垫子你届时带上。” 云枝插嘴问了一句,“如今这局势,也不知京试会不会推迟来考。” 安执白有几分笃定,“若不是京城陷落,未免百姓惊慌,春闱这样的大事不会轻易推迟。” 云枝觉得他说得十分有理,“我前日到庙中替舒温阿兄还愿,特替阿兄你求了灵符,到时你挂在床头,保你金榜题名。” 安执白揉揉她的发顶,“如今外面乱的很,你莫要一个人在外行走,若是生变可要不好。” 大娘子看她二人互动,倒也乐见其成。 春闱那日,举家前去送考,连慧美人都在宫里送了东西出来,安执白将一应东西接过,头也未回的进了门去。 大娘子同戚如敏瞧着孩子背影感慨,“这一批批的郎君送进门去,都不记得这是第几个了。记得当时舒温也是这般,半点不曾犹豫,转身之后就再不回头了。那时还说他是个心定的,半点不纠缠,如今执白也是这般,希望也能如舒温一般有个好前程。” 戚如敏叹了口气,“<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官场艰难,也不比科举简单多少。” …… 魏都督人马同梁王几番缠斗,两方各有胜负。在距南淳府一千里之外的煮水城相持十日,煮水城后只剩大档一地,其南便是南淳。官家震怒,着都督府人马务必守住煮水和大档,若梁王再进一步,叫魏都督提头来见。 这一声令下,都督府倒奋起进攻,勉强将梁王赶去了煮水以北,一时算是取得阶段胜利。 官家之前急的焦头烂额,生怕大档失守,秦国公又重伤未愈,便无人解南淳之危了。如今魏都督总算一仗翻身,官家便又将秦国公按在府内,不许他擅自挪动。 第53章 南淳秦国公府上,洪四海正给独孤及信换药,“国公爷,咱们受都督府这一支冷箭,只能如此放过他们?” 独孤及信疼的嘶嘶抽气,他箭伤极深,幸亏伤到右部避开了心房,不然如今在南淳府的便是他的尸首了。 他一边忍着换药伤痛,一边冷静问道,“咱们南淳府的调兵权如今被官家移交给他,可说他何时上门没有?” “今日午后,煮水城之困已解,还不知那魏都督来时嘴脸要如何得意,”洪四海气得几欲发狂,“那日看煮水城将要城破,还以为该咱们秦国公府出马收拾残局了,不想这小子倒有几番运气在身上,硬是将局势扳平,还截下了梁王北面几队粮草。” 第35章 南淳秦国公府才刚建成, 地方是比京中的国公府要大上许多的。 国公府依古制,奉行外朝宫内寝宫的原则,前后三座大殿, 以固元殿规格最高, 其后钦殿为秦国公处理军务之所, 最末的奉心殿便是秦国公寝殿。 独孤及信便歇在奉心殿右庑房之中。 魏登年魏都督来得正是时候, 洪四海刚伺候秦国公休息之后, 便只身前来迎接。 洪四海纵然心中不满, 面上也并不表现出来, 恭恭敬敬做了一礼问候到,“魏都督。” 魏登年见是他来只轻蔑一瞥, 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东西可备好了?” 洪四海也不恼, 低声回一句, “恭候都督多时了。” 他昂着身子在前领路, 及到钦殿之外,“魏都督稍后,殿中机密甚多, 国公爷不喜旁人接近, 东西下官替您取来。” 洪四海说完正要转身上阶, 那魏都督冷哼一声, 也不多说,着人跟了上去。 魏登年三两下跨步到殿门之前, 战戟交叉挡在他面前,他却连眼都不眨, 伸脚直接将殿门踹个洞开。 “魏都督,纵然是官家下令, 也没有教您在国公府上造次的道理。” 他扯了扯嘴角,“秦国公若是知道规矩道理,也不会从秦王的位置上给撸下来,领兵的连战场都上不得,病恹恹还当官家养他来吃白饭。” 他语气不善,洪四海情绪有些上了脸。 只是他身后立着官家,国公府也暂时动他不得。 下了黑手的人这时候倒上蹿下跳,也不怕闪了舌头。 洪四海将府兵令取来递给他,“魏都督可要收好了。” 魏登年并不用手接来,晾了洪四海一阵,这才示意旁人将东西接了去。 “都说南淳府富庶,这宅子修得倒是气派,富丽堂皇。依我看福薄之人也住不得,不然容易诸事不顺,闹不好会出性命之忧,妨主的很。” 他颇有些得意道,“洪将军以为呢?” 见洪四海并不理他,又恍然大悟似的,“哦,我竟忘了,秦国公病着,还未去向国公爷问候。” 洪四海冷脸拒绝,“国公爷换了药已经睡下,魏都督下次若是再有事求见,那时再见吧。” “欸,没有这般道理,今日还是我来问候国公爷,下次不定秦国公又贬去了哪里,天高路远可就不定还能不能见到了。” 魏登年想着,虽说这秦国公受了伤,一直却未曾传来消息,不知他伤得如何。若是真如自己手下人所料,独孤及信不死也去了半条命,那他便更是不足为惧了,一个上不了战场的将领,同羊圈里的绵羊无甚分别。再放眼整个乾朝,除了自己官家也无能人可用了。 洪四海欲拦却拦他不住。 魏登年便只瞧着守卫多的地方去,他倒是深谙此道,几下便寻到了秦国公下榻之处。 屋外吵吵嚷嚷,独孤及信越发头痛难忍。 “洪四海,嚷些什么。” 他声音低哑,出声后连连咳嗽,扯得他伤口更是痛痒。 魏都督却扯出个笑意,那话中带着愉悦,“秦国公可安好,在下魏登年,特来拜访。” 屋内人静了下来,魏登年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却半点声音也传不出来了。 大概过了小半炷香的功夫,殿门缓缓开了一扇,从闭着的那扇看去,秦国公正脸色苍白披衣坐在圈椅之上。 他果然伤得不轻。 “魏都督,国公爷有请。” 独孤及信还是头一次认真打量魏登年。 这人并非走正路升到这个位置,乃是匪首出身,行事依旧不改匪气,也不能用常人思路来理解他做事风格。 对官家来说这人却是极趁手的好刀。 独孤及信早知官家是个口蜜腹剑,阴狠狡诈之辈,他从未真的信任过自己。魏登年这般没有根底又极容易在朝中树敌之人,才是官家最放心的。自然,日后除了紧紧抓住官家这棵大树,魏登年不可能再有旁的出路了。 此人身材矮小,独孤及信坐着,他站在地心,二人却仿佛是平视对方一般。再看他面像也觉不善,鹰勾鼻子,三角眼,瞧着人的时候眼中永远存着算计。 独孤及信此前倒小瞧了他去,这小个子都督,耍诈斗奸在朝中恐怕能排到头把交椅去。 他落座前抖了抖自己袍角,笑起来面中挤出肿胀的肥肉来,“久仰秦国公大名,特来拜会。” 秦国公撑着身子坐了一阵,这会儿只觉得喘气不匀,又咳了一阵,“魏都督,我这身子如今不济……” 第54章 魏登年亲眼见了终于放下心来,“我这边倒也无事,不过关心同僚罢了,官家那边也说叫我前来瞧瞧。毕竟国公爷在信中所述恐有润色,官家也吃不准您是不是真的力有不足,若是……” 他顿了一顿,“您莫怪我话直,这梁王大军确实厉害,您仗着伤病有所退缩,也在情理之中。” 秦国公面露不耐,叫下面人送客。 洪四海这才放开胆子,当着他面骂道,“吊猴子似的山匪也来你爷爷府上撒欢,不看看自己尺寸,钻裆过的玩意儿。” 气得那魏登年愈发歪了鼻子,他是最忌讳旁人调侃自己个子的,果然蹦起来要同洪四海比划,却叫府上众人抬了出去。 魏登年哪里是个肯吃亏的,回营立刻修书一封,叫人连同军情奏报一起送回了京中。 信上却说独孤及信之伤并无大碍,在国公府上因不满自己分走兵力,还同自己大打出手。甚至说秦国公言语之间讥讽官家识人不清,鸟尽弓藏云云。 官家不知是出于信任魏登年,还是只试探独孤及信,隔了几日便有旨意,叫他前去大档巡查,以备煮水城失守,大档也有疏漏之处。 魏登年的人手在大档等了两日,终于见独孤及信姗姗来迟。他下马时那马儿却忽然受惊,独孤及信不察摔下马去,立时便不省人事。 此事传到京中,京城国公府上早已人去楼空,武都王退了婚事之后郡公带着妻女回了临南,戚如敏便做主将独孤及信接回戚府修养。 京中无人知晓,几日后梁王同西旗的军火生意,愈发如火如荼。 独孤及信醒来时缓了许久的神,半晌才分辨清楚,此处并非熟悉的国公府上。 云枝探头瞧他,惊诧唤了一句,“阿娘,阿兄醒了。” 屋内一阵骚动,他头还晕着,天地都混淆到一处去,听到云枝声音方才觉得一丝清明。 “宜都,我渴……” 另一头丫头已经递来温水,洪四海将他上身扶了起来。 他只醒了这么一会儿,片刻后便又睡了过去。 云枝伏在榻上瞧他紧抿的双唇,连睡梦里都这般严肃,面色也泛着不寻常的青色,少见他如此憔悴。 她轻擦了擦脸颊的痒意,又重新靠在他身边,在她心中独孤及信一向是无所不能的,怎么会叫个土匪一般的人欺负成这副样子。 “阿兄就这么睡着?要不要叫醒说说话,这样瞧着叫人害怕。” 大娘子拍她一把,“又说浑话,没瞧见他累极了也痛极了。” 云枝支起身子叹了口气,“连睡了两天两夜,只喂了那一点水,不会饿么?” 洪四海便宽她的心,“夜里喂了些掺了油水的米粥,娘子没瞧见罢了。” 云枝放下心来,她坐了一阵见他不醒,便想着下午再来瞧他。那厢安执白正要出门,他自春闱之后似乎便常同朝中官员来往,也不知在做些什么。 云枝只当是阿爷为他入仕牵线搭桥。 “阿兄又要出门?” 安执白回身见是她来,面上温和起来,“同几个同窗联系好的,要去山上踏青。” 这时候倒确实是踏青的好时节。 “秦国公现下如何,可有好上一些?” 云枝点了点头,“醒来了一次,也吃了点东西,阿娘说他是累极了痛极了,叫我不要打扰。” “将军难当,官家也不知为何这次竟半点不肯容人,将国公爷折腾成这般地步,一年前分明还盛极红极。” 这话也只能在戚府上抱怨两句。 云枝同他并肩行了几步,“也不止武将,我看文官也难得很。” 她悄悄将人拽到旁处,“阿兄可知外面局势如何了,梁王他真的打到了南淳府外不成。” “你关心梁王?” “自然不是,”云枝蹙了蹙眉,“阿兄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不敢相信他真反了。” 一个从前整日陪在你身边之人,陡然说他生了反心,若只是听说其实并无实感,可他已近在咫尺,甚至秦国公还是从战场后方被抬了回来,由不得她不相信。 此般割裂的情绪来回在她心中萦绕,叫她不知哪般是真哪般是假。 安执白扶住她双肩,忽然严肃问她,“若是梁王回来寻你,你当如何?” “他回来寻我做什么,还装那情根深种的王爷不成?” 她猜测安执白大概也错估了梁王对她之情,“他对我的感情并未有传言中那般深厚,他早有宠妾,养在别院里不敢示人,叫我发现时娘子的肚子都好大了。” 云枝说起这事仍有些生气,“他不说,差点叫我进了火坑里去。” 第36章 此事已经过去许久, 云枝本不想将这些事情拿出来说嘴,总归是有怨妇的嫌疑。 “阿兄若要上山,这会儿再不出门, 晚上可要回来晚了。” 安执白“哦”了一声, “我已同戚大人打过招呼, 夜里便不回来了, 明日在城外有同窗贺乔迁之喜, 我们几人要去讨杯酒喝。” “还要出城去?”云枝嘱咐一句, “那夜里还是不回来的好, 如今外面可太乱了。” …… 齐王同武都王到了彤门之外,岸上早有人在此等候, 恭恭敬敬向他行礼, 唤一句, “二王, 五王。” 第55章 武都王此前倒是来过此地, 那时只为了寻欢作乐,说得上是荒唐淫,乱, 实在过了几天乐不思蜀的日子。二王倒也并未责备, 只是叫他多少顾忌自己身体。如今他对此事已不大上心, 不知皇兄怎的又带他来了此地。 这船内里装饰却很别致, 前后以屏风相隔,还有一方用来小憩的床榻。外表瞧着似乎只是小型游船罢了, 可行进方向却渐渐向海岛深处而去。 这船足走了一个时辰,齐王立在船头, 瞧着近在眼前的巨型游船。其上建筑美轮美奂,六层楼宇的高度, 因楼中宾客众多,船上每日所燃红烛有数万之巨,且这般规模的游船不止这一艘,眼前乃是三艘并驾。 三艘之中自然以中间为尊,不仅大小远超其余,连入场门票也非一般人所能想象。 这里是远离世俗的世外桃源,却也算是帝国肮脏交易的中心。 武都王自认并无多少政治头脑,不过跟着二王混口热汤热饭,所以到这里来多半只是去旁边两船上,寻一二对胃口的娘子或是小唱儿,如今二王却径直将他带到了中心之地。 “这便是皇兄所说得商谈之所?” 武都王倒是头一次知道这里还能商谈机密要事。 “此处远离陆上,若非熟客不可能进得门去,过往客人亦会多番盘查。且——有些看似不可能私下见面之人,在此可无所顾忌,比你的武都王府还安全。” 这欢场上原来还另有乾坤,叫武都王开了眼界。 齐王在此处通行尽可畅通无阻,旁人尚且需要令牌为证,他只需亮出自己这张脸,便已然无人敢多说什么。 武都王心道,他这皇兄瞧着正经,恐怕偷来此处机会不少。难怪齐王妃总说他整日在外面忙着,也不见王府里再纳旁的妃子,原来竟是耗在了这里。 二人开门进去,却见那人已在原地等待许久。 “两位王爷姗姗来迟,可要罚上一杯,以示惩戒了。” 武都王叫齐王挡住了视线,只听到一不甚熟悉的声音响起,有些刺耳的尖利。 齐王向前腾开视线,“大都督可是忙人,今次立下赫赫之功,官家面前咱们还要你美言几句。” 魏登年极受用,可在二王面前自然不敢造次。 他心里盘算着,官家实在是个怪人。明明已经抬举了二王生母为后,偏偏又将三王之子接到宫中亲自教养,更说这孩子有真龙之姿,仿佛已经隔代替乾朝选好继任之人,朝中上下一时也不好站队。 官家春秋鼎盛,到底不急于选定,只是下面人受累,简直被耍得团团乱转。 “咱们偷卖给梁王那批物资,着实赚了个好价钱,可谓是一本万利的好买卖。” 武都王不知他们还做这生意,上次煮水城失利,官家差点砍了魏登年的脑袋。如今,梁王物资居然还有来自乾朝的倒卖品,这不是以己之矛攻己之盾,魏登年真不打算要脑袋了不成。 “二皇兄,如此做事不说会不会事发,就是平安无事不叫人追查到,那梁王买了军需实力大增,大都督拼不过要如何是好?” 两人却叫他莫慌,“梁王从前封地富庶,这多年积攒怕是不少,这钱不叫咱们挣了,他同旁人买了咱们还少了一大笔进项。” 大都督忽而想起一事,“梁王同西旗马场主交易比咱们还容易些,那马场主看不起我乾朝都督的买卖,却同梁王来往密切。” 齐王便说无事,“大都督再拖上些时日,纵然没有西旗马咱们也能得胜。再说这笔买卖完了咱们便也收手,到时煮水城同梁王再相见,可痛打落水狗,把咱们卖出的物资并那些西旗马一并收缴回来。” 怪不得魏登年此杖打得缠缠绵绵,全无传说中那般伶俐痛快,原是在拖着战机,卖军需吃肥自己。 武都王惊出一身冷汗,二王将如此私密之事告知自己,分明也是要拉自己下水。 他不由走起神来。 大都督的笑容在烛火之中更显淫邪,“武都王中军到时前去盘查仓库,可要记得将这笔账给抹平才好。” 这便是二王带他来此的缘由。 几人谈完了话,大都督击掌三声,“今日给齐王留了助兴的节目,武都王可由自己喜好择选,今夜消费自然是要记在小人账上。” 武都王却并无兴致,一人去到船舱之上吹起风来。 他从前可比皇兄玩得花多了,这算哪门子的助兴。心里翻来覆去想着二人做下这等大事,他要趟了这浑水总归难受。 正计较着要如何解决,却叫人唤了一句。 “请武都王安,”他背景融于这烟柳之地,身姿依然风度翩翩,面上却似乎带着几重面具,像个并无余念的偶人,连眼神都冷冽几分。 同科场上意气风发的少年举子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两个模样。 “安郎君,好久不见。” 武都王对安执白出现在此处并不意外,“安家的产业居然能做到这地步,连大人物们商谈政事都选在此处,倒叫小王刮目相看了。” “武都王谬赞,若是有看得上的,尽可以报上号来,一切我来安排。” 第56章 他这时候还要在安执白身上讨些嘴上便宜,“小王瞧上了安郎君,瞧着船上一应人里,安郎君最合胃口。” 安执白脸上尽显凉薄,“武都王说笑了,咱们这里环肥燕瘦,各色都有,我算得了什么呢。” 安执白并无过多交谈的意思,见了礼便要离开,他还要送人到里面去。 武都王胡说完了也不愿同他纠缠,心中正烦闷,便不再理他。 他回身望月,却见两个还未长成的小娘子正熟练的行礼,脸上尚且还有懵懂之态。 武都王惊讶非常,“这是何意?” 安执白却早已习以为常,对旁人的讶异毫无反应,这些个勋贵惯是爱玩些旁门左道,倒也不用做出闻所未闻之态来。 他心中轻嗤一声,不动声色的回他,“是齐王的意思。” 武都王瞧着几人远去,忽而觉得恶心。 …… 洪四海将最近情报正一一报给秦国公听。 “国公爷休息这几日,那卖家果然又同梁王交易了一次。” 他伸展手心,里面正放着一枚箭簇。 “您瞧,同咱们中军所用十分相似,如您所料恐怕是出了内鬼。” 他同西旗马场主们交情匪浅,又在其中参股,从那里获取不少梁王情报,几番查探才知梁王在西旗所购军需并不足以支撑他的人马,倒是有个神秘货主不时出现在西旗售卖物资。 他叫洪四海将这箭簇处理掉,“他们要肥了自己,养刁梁王的胃口。既然走到了这步,这火必然要越燃越烈才好。” “国公爷知晓是谁所为?” “还能有几个人,做出这般匪里匪气之事。” 洪四海一听便也明了。 “咱们不在,南淳府便无主,魏大都督若是再出事,便自求多福吧。” …… 云枝趁秦国公醒着,便送了些书过来给他解闷。 洪四海见她来立刻退了出去,“娘子来得正是时候,国公爷这会儿精神头正好,还念着日子难熬呢。” 云枝给他瞧自己带来的杂记,“我还带了东西来,给他解闷儿。” 洪四海满脸含笑,心道国公爷这会儿病着也好,不是正能同娘子增进感情的时候么。 这边洪四海替她打起帘子,云枝低头进了门去。 那边秦国公早听到她的声音,已经起身探头瞧她。 正同她视线撞在一处。 她献宝似的将东西给独孤及信展示,“阿兄你瞧,你那日不肯将自己看得书籍借我,我可是大方给你拿来了我的。” 独孤及信见她眉飞色舞便想要笑她,不察却扯到患处,又是一阵急咳。 “哎呦。” 她不敢再耍宝,替他轻拍了拍后背。 “洪将军说你这次伤得极深,恐怕要养好几个月,我看你也莫要想着再回南淳去,就在府上好好待着,我也放心些。” 她竟说出这样老成的话来,叫独孤及信大感意外,“宜都是长大了,竟能说出‘叫我放心’这样的话来。” 她叫他说得有些尴尬,不乐意得轻锤他一下,“我也会关心人的。” 秦国公对这话自然是极受用得,“我这做阿兄得自然欢喜,便依你之言,好生修养,半步也不离开戚家。” 云枝斜眼看他,知道他又在逗着自己玩。 戚府能关得住他便怪了 “总归是你自己的身子,你要不知好赖,老了以后也是一身病痛,”云枝说完了却觉这话耳熟,仿佛是阿娘每每教训阿爷之时惯会说得车轱辘话。 她摇了摇头,怎么想到旁的地方去了。 第37章 “还未问过阿兄, 到底是如何受的伤。外面传言说是你练兵之时遭了自己的人的暗算,可真是如此么?” 秦国公翻了几页她带来的那本书,“唔, 校场上刀剑无眼, 受伤也不是怪事。” “是么?”云枝觉得奇怪, “正在这用人的档口, 怎么偏就伤着你了。” 她不懂他营里的事情, 只是他人才到南淳, 立马便受了箭伤, 那南淳府是什么龙潭虎穴不成。 “若我说是有人特意针对,你信不信我?” 云枝果然大大皱起眉头, “我自然信你, 那是谁伤你?” 天理昭彰, 青天白日之下蓄意伤人, 简直岂有此理。 “上位者想要捆绑, 平级者要竞争,要拉我下马之人何其多。” “上位者,”云枝立刻想到那人, “武都王婚事告吹, 你同五王没了利益捆绑, 齐王对此很不满意么?” “此次受伤同二王并无关系。不过, 此前我不想受二王摆布,朗越的婚事要退, 其余的事情自然也会拒绝,齐王怨怼早在意料之内。” “怪不得你此次遭贬, 齐王半点不曾为你说话,拉拢不成便心生不满, 亏他二王也是读书人!” 他对此事反应倒是淡淡的。 他又笑道,“读书人也是人罢了。” 云枝琢磨他这话,“竟白受了那么些年的儒学教育,官家若是将天下交到这样的人手上,岂不要大乱。” 又怕他因此叫二王继续针对,“诸如此类的暗算,硬碰硬恐怕更要受伤,你暂避一避风头,照咱们才说的,近来不要出头可好?” 第57章 独孤及信瞧她仰着脖颈,大概是真的殷切盼望他能好,眼中满是清澈希冀。 虽不忍,可也已经预见未来怕是要同人斗个你死我活,倒不如叫她心里有个数,“宜都,以你之见,咱们乾朝以哪家学派治国?” 这有什么可疑问的。 云枝想也未曾多想,“自然是儒家,自乡试到京试,所考范围尽都是儒学经典。” “那儒家的思想又是什么?” 这问题也不难回答。 “自然是仁、义、礼、智、信。” 独孤及信点了点头,“以你之见,乾朝上下可做到了这几字?” “那自然是……” 她本觉得这是极正常简单的,可又觉得阿兄似乎话中有话。 “若官家以‘仁’,便不会因朗越偷情迁怒于我;若二王守‘义’,便不会因我无心攀附而两面三刀;若魏登年知‘礼’,又怎会到我府上大放厥词……” 云枝忽然觉得恍惚,竟不知该如何反驳了。 “官家,二王,他们重‘利’重‘益’。朝中内部仗势欺人,攀龙附凤,阴谋诡计者数不胜数。咱们只站在那儿,不动不进都有人嫌弃咱们占了地方,所以要斗要战,无所不为。” “儒学治国只是上位者伪装的一层皮罢了,先教化了读书人,再让读书人去骗那些大字不识的百姓。” 云枝叫他这番言论震慑住,他允文允武,这些多年来的经历叫他思想再不似从前单纯。 “我可能需要好好想想你今日之言,”云枝头一次接触这般言论,同她从阿爷口中和书上得来的东西全不相同,“实在叫我震惊。” “说了这许多,你不必全部消化,也不必赞同,”他捧着云枝的脑袋,“这是外面的事,也是我要成的事。” 云枝似有所感,“阿兄……” “不必担心。” …… 安执白自齐王那里退了出去,原本的如沐春风渐冷了下来。 他在廊中穿行,船上却听不到除海浪之外的声音,这里门户同外边不同,哪怕刻意附耳到门前,也听不得里面的动静。 可他还是脑中隐隐作痛。 下午来得那宫中的寺人,指了个才到船上的童子作伴,那孩子并不知要面对什么,寺人给了他一支面人便将人领走。 他离得远了却仿佛仍旧能听到那凄厉的叫声。 没了根儿的人,有比常人更为阴损恶毒的法子,能叫人生死不能。 安执白狠狠揉了揉额间,想要心肠冷硬如常,谁叫他托生在安家这肮脏的商贾之家。 “安郎君——” 安执白整理心情,缓缓回身,“何事?” “宏寺人走了,还如往常一般处理?” “知道了,”安执白想了想又多嘴问了一句,“那小郎君,可好?” “——人已经没了。” 他审视了下小厮的眼睛,方才确认他刚才确实说了那句话。 “咱们的人问,安郎君要不要前去确认,还是——直接抛了?” 他突然想起那张令他厌倦的脸,将船上生意交给他后,让他谨慎处理,上了船的‘货’,没有活着下船的道理。 纵然是没了性命,也要将身上所有痕迹抹去。抹了指纹,花了脸,要保证这生意如常做下去。 安执白挣扎了一瞬,“——你去。” “是。” 有人从后拍了他的肩膀。 安执白不必转身也知来人是谁,“伯父不是要休息,怎么也有心情出来看热闹。” “你还是这般怯懦,不堪大用。” 那人天生一副笑面,从他身后转到身前来,“你当你那举人是自己能力卓著才得的?若不是安家出资替你平了主考,凭你那空谈的本事还以为当真能救国救民?” 那人将安执白推去一旁,“书读得多了人却蠢了,明着跟你说了,这次春闱安家给你花的力气不小。” “安家使力?” 仿佛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安执白大笑三声,“伯父看起来比我还要天真。” 那人果然将笑脸收了回去,故意还要激他,“你也莫张狂,到时候没脸,就只剩巴上武都王身子……” “伯父不必宣教,谁不知道安家发家史下贱,不正是你们这些做长辈的卖,屁股才挣下的产业。” 那人提手要给他巴掌,却叫安执白一把捏住,“趁咱们还能在一条船上,伯父还是小心说话为好。” 他知道安执白愈发控制不住,安家却也早有打算,“你以为金榜题名便能将安家一脚踢开,却也不要妄想,安家若是被披露家底,你登得越高便摔得越重。” 安执白就是知道一辈子都要被钉在耻辱柱上,才被折磨的不人不鬼。 “我自然知道逃脱不了,伯父不必一再提醒,”安执白松了那人的手臂,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须知若是把我逼得鱼死网破,也并非是两全之法。” 第58章 他想要做之事,从前做不了,今后也由不得旁人来指摘了。 …… 隔日便是春闱放榜之日,安执白连着出去了几日,瞧着也不甚在意的模样,反而云枝和大娘子心中七上八下。 独孤及信正喝着大娘子送来的补汤,瞧着云枝不时起身在他房中走动,心中有些吃味,“你倒是比安郎君还上心些。” 云枝坐下望着他,颇有些无奈,“舒温阿兄放榜前我也这般上心,这却也由不得我。” 他瞥她一眼,“对大师兄却不见你这般用心。” 这也要攀比,在她心中师兄们都一样重要,“我拿阿兄当自己亲阿兄一般对待,这样说我,我可要不高兴。” 云枝自认在他面前无需遮掩,“我阿娘昨日还提起,说咱们亲兄妹似的,我黏着亲阿兄的时间都不如黏着你多。” 却见他愣了一愣,方才的笑容收敛几分。 云枝正疑惑,洪四海却闪身进了门来。 “国公爷,煮水城失守,梁王的人攻到大档城下了。” 云枝立马起身,“此事当真?” 秦国公到底有大将之风,并未如云枝这般失态,“你仔细说来。” “梁王闪电出击,打了魏登年一个措手不及。在下接到消息之时,煮水城中人马已经撤到大档城去了。” 云枝便问,“我听闻大档城城墙低矮,城门年久失修,并非是能固守之处。” 她忽而想到,当日他便是在大档城堕马才送回了京城。 “阿兄一早便料到会有今日不成?” 实则,是他同戚如敏二人共同商议的计策。 “此前不是同你说过,他们要斗要争,咱们也绝不能只等着别人出招,总归要先把自己摘出来,再一个一个收拾了不是?” 云枝相信他定然有这本事,“那如今咱们要做些什么,若是梁王真的攻到了南淳府,阿兄要再出征么?” 他身上伤处还未好,这会儿去南淳也是要命。 “不急,咱们未接到旨意,师出无名。” 云枝这才放心。 “但愿魏都督能多撑上一阵,至少叫阿兄能再静养几日。” 说不好会如何,毕竟那南淳府同京城还有一程子距离,纵然快马来信也需走上五六个时辰,许这时候那大档城已被攻破也说不定。 云枝将春闱放榜一事早抛到了脑后,这会儿又替独孤及信紧张起来。 第二日散朝之后,戚如敏回府同秦国公又商议起来。 “大档城怕是守不住,官家急火攻心今日病倒了,下午几个王爷进宫侍疾,我瞧你得做些准备,可想好了?” 秦国公抚了抚患处,“就依先生之计,若不能收回兵权,轻易不要上场。” 第38章 大档城战况正酣, 魏登年被逼急了眼,下了死命令要全体将士同大档城共存亡。 宫里官家的状况也是不好,前几日还精神矍铄之人, 不过一夕之间便连汤药都难喂得进去。 二王与三王都在暗中布局较劲, 一个背靠皇后, 一个依仗贵妃, 宫内宫外气氛一片紧张。待到放榜那日, 宫里突然放了消息出来, 由二王暂理朝政。 这走向亦是情理之中, 全局来看,官家还是属意二王继位的。 戚如敏陪着安执白从外间回来, 从远处隐隐还能听到他在细心嘱咐, 那话语中透露着温和和少见的愉悦, “再用心些, 进士及第不好说是囊中之物, 二甲的进士出身是板上钉钉了。” 两人绕过影壁,正碰着等在外面的大娘子。 “可有好消息?” 戚如敏满意的点了点头,“杏榜头名, 咱们府上还未曾出过这样好的名次。” 大娘子也惊讶非常, 好生将安执白上下一顿打量, “竟是这样, 快快给宫里的美人递消息,这可是大大的好事。” 众人簇拥着他向门内进去, 云枝和妃令也得了消息,在旁接连说着恭喜的吉祥话。 “除了给宫里递消息, 也莫忘了同妙芸安家那边联系,这可是大事。” 安执白听到戚如敏提起安家, 表情微妙了下,“这是自然,已经给家中递过了消息。” 秦国公也来恭贺,他立在云枝身后,听着她同妃令二人叽叽喳喳,似乎谈起了王舒温当年殿试的风采。 “你未曾见到,那日宫门口守着看三鼎甲的人流水似的,只舒温阿兄他们三人可从中门出了宫来,颇为神气。” 妃令一时也是向往,“从前只在戏文中听说状元游街,咱们到时也去瞧瞧。” 接着又说起要早些时日去定个好位置,晚了便只能在角落里看人头了。 安执白同独孤及信眼神相交,二人互问了对方的好。此前并不熟识,安执白知道这人并不是个爱社交的,除了同僚之间寻常的迎来送往,从不见他同谁私下交好,更不可能说是如五王一般流连烟柳之地。 这种人才是最难收为己用的,既不爱财也不好色,根本叫人寻不到短处,便也摸不到对方深浅。 “秦国公伤处可好?” “一切都好,劳安郎君惦念。” 第59章 安执白便也有结交之意,“近几日收了几支不错的山参,若国公爷不嫌弃,我着人送到您房里去。” 独孤及信面色略还有些苍白,瞧了眼又同妃令说起小话的云枝,不由神色缓和,“安郎君客气,某哪里敢嫌弃。” 表面看来自然是一派平和,只心里默默计较,安郎君可不如面上看来那般人畜无害。 “听闻郎君近些日子结交不少朝中贵人,某之后还要靠安郎君引荐。” “国公爷说得哪里话,我哪里认得什么贵人,不过是先生们瞧得起,日后同朝为官才对我略有指点提携罢了。” 秦国公点到为止,倒也不曾多说,背手随众人落座。 戚如敏热情为安执白布菜,他吃了几口起身敬酒。 自戚家大家长起,一路敬到秦国公面前,独孤及信正要开口,云枝却抢先一步,“阿兄身体未愈,便以茶代酒吧。” 她将茶水递来给他,不过是寻常举动罢了,席间众人也未曾发觉出什么旁的东西。 只安执白觉得那茶水碍眼,却也并未多言,同秦国公碰杯之后一饮而尽。 “宜都妹妹既然已经替国公爷推了一盅,这次总不能再抹我的面子吧。” “这自然不会,”她端着自己那小盅起身,“还要沾沾阿兄的喜气,另祝执白阿兄早日金榜登科,最好一气儿考个状元回来,我便能有个状元阿兄了。” “便借你吉言。” 云枝酒盅里是大娘子酿得甜酒,尝起来分外好喝,她舔舔嘴巴觉得意犹未尽,又叫丫头们添了一盅来。连饮两盅之后被身边的独孤及信叫停,将她面前的甜酒收到了一边去,也替她换了茶水来。 安执白的脸色不由冷了几分。 洪四海却忽然进了门来,一屋子的人霎时将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戚大人,国公爷,大档城失守,魏都督退守南淳府了。” 戚如敏同秦国公互看一眼,心中都明了接下来事态会出大变化。 其实两人早做好了准备,只等宫中传召。倒也并未叫他们等候多久,宫里便有寺人前来传话,叫戚如敏进宫商议南淳府军政大事。 意外的是,秦国公这边并无旨意,宫里似乎还未下定决心,叫秦国公去顶魏登年的职。 “劳驾还要向寺人打听一句,除了戚大人之外,可还有旁的大人要一并入得宫去?” “都是六部和都督府要员并几位内阁学士。” 独孤及信闻言点了点头,“二王和三王可在其中?” “几位贵人不曾离宫,自然是都在的。” 戚如敏换了官服,急匆匆乘轿进宫,路上又遇上几位要员,大家皆是一副忧心忡忡模样。问及彼此也并未有合适的想法对策。 只兵部尚书问了一句,“秦国公如今伤养的如何,不知还能不能上得阵去。” 戚如敏早想好了说辞,“我来前问了国公爷,他说若是将都督府军交由他来领导,纵然身死也得上阵,没有后退的道理。不过那箭伤极深,害他之人是存着心要他的命,国公爷也盼着官家能为他主持公道。” 众人也听出其中意思,恐怕这秦国公手里已经存着证据,要他上场拼命,官家和贵人们需得拿出态度来。 这一去却许久不曾再有消息传出来。 戚家人依旧如往常休息下来,独孤及信却同洪四海复盘起这几日的消息。 “煮水城破,大档城失守,魏登年退守到南淳府去,宫里面的动静为何这样小,南淳若是再有变化,京城可就要动荡了。” 他心中总觉此事或有蹊跷,终于等到第二日宫里传了旨意下来。 戚如敏同寺人是前后脚的回府,昨夜商谈大概很合心意,他给独孤及信点了点头。 “官家一直未曾露面,一应决断都是二王部署,”戚如敏同他商议,“二王准了你的请求,待你去南淳之后,魏登年立刻收押,都督府军也交由你来调遣。” 独孤及信对此自然满意非常,“官家一直未曾露面,这旨意不会再有变数吧?” “有皇后及众大臣的见证,不会有变。” 不过戚如敏也觉今次入宫的气氛不同寻常,“宫里的良医似乎换了人,官家的现状也只二王同皇后传话,三王五王偶尔近身侍候,已是颇有微词。” “哦,三王还叫我嘱咐你,务必对魏登年严加看管。” 独孤及信眉头皱起,“老师觉得,三王话中有话?” “三王同咱们一向少有来往,且是众皇子中最为低调的一个。若不是皇孙得官家喜爱恐怕更是少有人提及,他肯指点必然事出有因。” 独孤及信陡然想起,那批军需物资被倒卖一事。 “魏都督有一事还未被披露,”独孤及信将戚如敏叫住,“老师不知,魏登年在西旗倒卖物资,而接盘之人便是梁王,不知三王此时叫我严加看管魏登年,是不是要因此一事。” “还有这事?” 他怒目而视,“这魏登年竟胆大如斯!” “依学生之见,恐怕不是魏登年一人所为,应当还有人联手,故而三王才叫我对魏登年严加看管,怕其中会有人会对魏都督下黑手,到时候便再查不清了。” 第60章 戚如敏又多嘱咐几句,此去艰险,必然要考虑完全。 “若有其余发现,便叫人回京报我,莫要自己莽撞决定。” 他今日便要出发,轻装上阵,要在天黑前赶到南淳府去。云枝跑出来交给他一枚平安符,听阿娘说是有大师开过光,能保人健康平安。 她虽一向不信这些,这时候也不得不寄希望于这东西上。 “阿兄带着上路,万事可要小心。” 云枝又将他好生打量一番,“莫要叫人伤了你,可要全须全尾的回来。” 自阿娘过世之后,很久不曾有人如此挂念他,倒叫他立刻生出不舍之感。 “阿兄定会将你之言铭记于心,”他翻身上马,深深将她的模样印在眼里,跑马走出去几步又回身冲她吼了一句,“回府去。” 之后再不多言,领着一队人马朝北方去了。 云枝一直待那人影再看不见,这才同戚如敏一前一后向府内而去。 安执白才从外面回来,见云枝在院中的秋千上荡着,便走近了站在她一旁。 云枝察觉到人靠近,那人却不声不响立在一旁,吓了她一跳,“阿兄为何吓我?” 他便温和的笑起来,“瞧你认真,不忍心打搅罢了。” 云枝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阿兄莫要打趣。我只是在大师兄走后一时空了下来,竟不知要做些什么才好,往常这时候都会去他那里读一会儿书,再听他说些与人不同的论点,或是军中轶事,十分有趣。” 他见她提起秦国公便眉飞色舞,眼中含着几分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嫉妒,“你却不知,我也很有趣。” 第39章 他声音极轻, 云枝还当自己听错,荡着秋千的动作减缓,“阿兄在说什么?” 安执白便问道, “程尚书家中设宴, 明日一同赴约可好?” 云枝知道这便是程景秀所说得“在独芳园设宴”, 从前她从未去过, 那次程景秀提起之时还对她多有唐突, 原本并不乐意前去。 她正思考要不要答应。 “你不是同程娘子程西约交好, 她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带你一起, 若你失约她怕是要遗憾。” 云枝想了想,席间人员不少, 那程景秀应当再顾不得来撩拨。 她点了点头, 算是应下。 已是暮春, 这会儿天气和缓, 娘子们已有不少穿起春日的薄衫, 云枝着一身揉蓝色的袖衫,下配折枝花卉纹样嫩黄罗裙,额上绘一朵蕊黄, 两颊上各一道弯月般的斜红, 阿娘在她临出门前还在唇边点了两笔面靥。 她甚少绘制这样精致繁复的妆面, 像一株盛放的红芍, 艳丽耀眼,简直要灼痛安执白的眼。 他一时失神, 被妃令轻喊了一声才回过神来。 阖府都满意的瞧着两人,大娘子同甘家娘子对视一眼, 彼此都未多说,可眼中情绪早遮掩不住, 到底是极满意的。 “妹妹今日怕是要抢了众人的风头。” 云枝微牵起唇角,“好看么?” “好看。” 好看的叫他心口有些微的疼痛,不知要如何纾解才好。 他牵着云枝上了马车,时辰还早,慢悠悠向着独芳园去了。 这独芳园是程尚书府上产业,就建在近郊翠色之中,春日里赏花观瀑,都是极好的去处。此处她并未来过,不过远处的山上有一处私家温泉,那整个山头都是梁王私产,她倒是去过一两次,是冬日躲懒的好去处。 不过自梁王遭贬,她也再未有机会来此,一时见了倒有恍如隔世之感。 这样再走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到了独芳园处。 好些日子不曾见到程景秀,透过车窗远远瞧去,他在京城同侪之中确实算得上相貌堂堂。仿佛听安执白也说起过几位好友,程景秀杏榜名次在乐启业之前,位列第四十九名,想必程尚书颇为满意,放榜那日在府门口撒了一日的铜钱。 程家的郎君和娘子都生得好相貌,程西约自小在贵女圈子中也是翘楚。 云枝想起头一日在秦国公府同程西约相见,小娘子性格骄傲,并不是好相处之人。好在后面生出种种事端,两人倒是因独孤朗越生事而同仇敌忾,反而渐渐能说到一处去。 马车停稳,云枝踏着步踏下了车来,安执白同程景秀客气几句,云枝便也依礼向主家行礼。 程景秀见了云枝大感意外。他知道云枝是个极貌美的娘子,头一次见面之时便觉惊艳,可那时她只是素色,并无多余妆饰。如今通体打扮,面上妆容繁复也未压住她本身灵气,程景秀立刻便觉身边尽是些俗物了。 他上下打量的目光并不友善,云枝并不想同他牵扯,便先行进了门去。 园中已支起不少帐子,除了赏景之外另还做了不少旁的玩意儿,或是投壶或是捶丸,已有人玩得不亦乐乎。 甚至还有特地从南市请来的师傅,专门做些娘子爱吃的小食,考虑十分妥帖。 云枝已在家用了饭,这会儿倒并无胃口,随着安执白瞧了一会儿旁人玩得捶丸游戏,正看得入神,陡然听到有人唤她。 云枝转身看去,“正说你这做主家的怎的未出现,这倒巧了。” 第61章 程西约伸手将她牵到身边去,“安郎君请便,我同云枝到旁边说说话。” 云枝看她神色有些匆忙,不知是有何要事相商,二人自独孤朗越那事之后便再未见过。期间发生好几件大事,戚府上事情一桩接一桩,云枝也未能分出精力同她联系。 她将云枝拉到小帐子中坐下,有师傅们才做好的乳酪递了上来,云枝径直将东西放去了案上。 “此事说来惭愧,秦王府上因我多事却落到这般境地,我心中很是悔恨,只是阿娘阿爹将我看得极严,那日之后便再出不得府去……” 云枝伸手抚他,“此事并非你之过,是那独孤朗越——” 她一听到这名字便又生气起来,“正是的,若不是她不知深浅,这会儿恐怕已经是武都王妃了,我们同秦王府也不至于生出嫌隙。” 那事云枝后来想过,瞧着阿兄的样子并不像为那事所困的模样,照他一向对待独孤朗越的态度,也不似是会替她隐瞒之人。云枝料想,或许这事本就是阿兄乐见其成的,也不一定。 只是这话不好同程西约直说,她便劝他,“秦国公是个是非分明之人,此事因独孤朗越而起,他作为阿兄也有管教不严之处,不会轻易对尚书府心生恨意。” “他对尚书府自然不会,”程西约语速都较平日快些,“他遭贬几日后我阿爷还曾亲自上国公府赔罪,两人倒是畅饮一番,那话早就说开了。” 云枝一副了然的模样。 “秦国公做事磊落,他说不会放在心上,那便肯定已是释然。” 云枝知道阿兄一向是将不满放在明面上的,他的冷脸揉揉文十八禁纹都在疼训群四尓儿二吴旧意四企可是连武都王都吃过不少,更不会因程尚书位高权重便多给些面子。 “他同我阿爷未有嫌隙,却不知会不会因此嫌我多事,或是讨厌于我?” 程西约知道秦国公近来同戚府走得近,原本就师从戚如敏,如今文武相配,自然是彼此大大助力。听闻前些日子那秦国公更是去了戚府养伤,可气家中阿娘不允她到戚府上拜访,不然可是多好的时机。 “他不是那样的人,秦国公心中装着南淳军政大事,如今更是被调去顶了魏大都督的缺,那当真是日理万机,不会将这种小事放在心上。” 云枝劝她几句,程西约那皱起的眉头却一直未曾舒展。 云枝半晌才后知后觉,这程家娘子说得恐怕不是阿兄是否记恨,而是怕惹得阿兄不喜才对。 娘子们的心思细腻,怎会听不出她这话中的别样含义。 此处一时寂静无声,程西约狠了狠心道,“我知你同秦国公是阿兄阿妹,他的事情你必然清楚。咱们是好友我也不想再去拐弯抹角,我只问你,他可有喜欢的娘子?” 这倒轮到云枝不知如何开口了。 程娘子大概在家中被管束久了,好容易在园中透一口气,竟将底细全给云枝撂了出来。 “程娘子这问题我实在不知如何作答,此事我并未问过他,不过……” “不过什么?” 云枝将她嘴角捂了捂,“小声些,叫旁人听了去可不好。” 前些日子放榜之后,阿爷和阿娘已经寻了几位家世好,又榜上有名的贡生,恐怕是为自己择选的新婿,她若是再不把握时机,恐怕一辈子都要遗憾。 爷娘为何就不能顺应自己心意,那些个文弱书生有什么好。 她赌气之时甚至想着,若是个皮相好的,她也能接受,如安执白安郎君这般也勉强算是不错,其余那些个歪果裂枣,她怎么能下得去口。 结果叫她阿爷一顿吹胡子瞪眼的说教,只说她心比天高,以为天下的郎君都能由得他挑似的,叫她生了好久的气。 她堂堂尚书之女,配个商贾出身的贡生,怎么就配不得了,她还要瞧不起安执白的门户,差着他们程家一大截子。 云枝见她心急也不瞒她,“这些私事,秦国公自然不会同我说起,不过我阿娘曾问过他何时预备成亲,他说起过已有心仪的人选了。” “那人选是谁?” 云枝摇头说不知。 “他不主动提起,也许是怕坏了娘子的名声,毕竟还未请人上门,哪里能随意提起。” 程西约的兴头萎靡下来,“若依你之见,最可能的人选能是哪个?” 这便要大罗神仙来猜了。 程娘子知道这话也是白问,又不想要无功而返,“他自南淳回京之后,应当就要将这事落实了吧?” 云枝想了想,摇摇她的胳膊,“若他回来情况有异,我便帮你留意下。不过,你同秦国公,有来往?” 说起这事,倒叫人有些羞涩。那日她被独孤朗越戏弄,原本羞愤难忍,甚至下定决心不肯再来王府。 不想回程前秦王却亲自向她致歉。 程西约从前同郎君们少有来往,她是个心气儿高的姑娘,模样家世样样出挑,那凑上来攀附的郎君她一个都瞧不上,单单享受被人追捧得滋味便罢。 第62章 大概怕唐突了她,园子里侍女和小厮来往众多,那日都见证了他远远站着,向她施礼致歉。 程西约当时吓了一跳。这样的人物,只知道他在外领率千军,原以为是个身宽体胖的莽夫,不想却那样彬彬有礼,面目和善规矩。她身边少见英武俊美的男子,书生们一个个瞧着瘦弱嶙峋,并不如武官浑身的郎君气魄。 她时时想起他赔礼时弯腰的弧度,一厢情愿的相信他是个愿意向娘子低头的人物。 之后,她每每寻到机会,便会到那日相遇的地方稍待上一阵,期望着能再见上一面。只是天不遂人愿,那之后便再未见过。想必那日相遇是他特意安排,这样想着便叫程西约越发有些放不下。 第40章 程西约谨慎地询问, “我同你说了,你可会告诉旁的人?” “我什么都没听到,程娘子也不曾告诉我什么事。” 两人相视一笑, 程西约心中有了一丝底气, 说起这事来眼中要闪出金光, “我只觉得他很有男子气概, 他能护住我。” “能为我遮风挡雨, 外面的局势再乱, 也乱不到我身上去……” “这不是他的权势带来的, 反而出自他本人,不苟言笑又万事妥帖……” 程娘子这样爽利, 对着云枝算是知无不言, “我知晓贵女们不会说这样的话, 她们若是知道我这般, 许会瞧不起我。” 独孤及信曾对云枝说起过, 世人高义不过伪善,两面三刀阴谋诡计才是多数人的选择,程娘子这般性格, 说不定便是阿兄所欣赏的。 “人人都为自己活着, 又不是为了旁人的话而活, 他们说错了不会为你负责, 计较别人做什么。” 程西约见她说法同自己所想一致,心中便觉得满意。 “若是他回来有什么大小动静, 你可要头一个同我说。” 云枝想了下,这事若是自己在其中掺和恐怕不好, “若是你信我,我便帮你旁敲侧击问上一问, 若叫我做你的耳报神,那可不行。” 程西约原本笑脸跨了一瞬,忽而又变脸似的和颜悦色笑起来,“让你替我观察罢了,又不是派你去做细作,芝麻大的小事你不愿意看我也不想听,事关他娶亲的还不能叫我知晓么?” 看云枝还在犹豫,她便觉面子有些挂不住,语气已经带着几分不耐,“你究竟在慌些什么?” “此事私密,多一人在其中传递运作,便多一分叫外人知道的可能性,程娘子难道不怕叫外人看出来,最后落得难堪么?” 云枝两相权衡,毕竟阿兄待自己亲厚,将这事情拿来讨程娘子的好,左右觉得对不住阿兄。 “没有发生的事情做那么多假设干什么,总不能事事都照着不顺之处发展,况且你不做怎么知道结果会不好?” 云枝觉得这话并不能将她说服,且已经生了厌烦的情绪,便义正言辞的拒绝,“旁的事情不必说了,此事作罢,不要再提。” 程西约自然也是个懂进退的,“你我闺中好友,总还要给我留几分薄面,就帮我打听一次,他若没那个心思,我也便死心了。” 云枝被她缠得无法脱身,“好好好,只一次。我问了他,不论是好是坏,都是你们的事了。” 这边程西约稍稍放下心来,只念叨着他那个不成器的阿兄程景秀,若真有手段便将戚云枝收了去。若成了一家,何愁她不帮自己。 他们程家的郎君可最会规训娘子了。 这厢二人才说罢了这话,那边便有几个面熟的娘子过来。 云枝打眼一瞧便知是来者尊贵,恐怕是这席间地位最为尊崇的娘子。前后簇拥着一群娘子,以她为中心,尽是达官贵人家的小娘子,很有些皇家的派头。 如今她阿爷可是入主禁中,替官家掌起这万里江山之人。 若无意外,待她阿爷接下官家的位置,她自然便是公主的地位。 程西约给她介绍,“这位是二王府上的县主娘子。” 还未等云枝前去问候,县主娘子已经数落起云枝的不是来。 “云娘子少见出现在这场合,从前可都是要在禁中席上,才能远远瞧上一眼,身边也具都是前呼后拥,好不风光。” 她提起得自然是从前,同梁王出入宫廷之时的事情。 “比不得县主娘子尊贵,您万金之躯,我只俗人一个,哪里称得上风光。” 她打量着云枝的妆容,果然好颜色,勿怪将她小叔迷得神魂颠倒,如何也不肯同意如今的皇后祖母为他择选的王妃。梁王同阿爷的关系原本就僵直,这事之后越发敌对起来。 她印象之中,这娘子便是红颜祸水,搅合得两家鸡犬不宁,如今可好了,梁王竟然还反了天去,这个戚云枝也得担着几分责任。 她便评价一句,“阴阳怪气。” 县主原本并不打算来这独芳园,程家娘子虽同她有些情谊,到底大家都大了,各有各的心思,她也不乐意受大家的簇拥恭维,听得她头痛。 可既听说了戚云枝要来,她便必须得来会会她了。原本就是特意来寻衅,她再谦卑妥帖,县主娘子都能寻出错处来。 第63章 云枝也不气恼,梁王此前对他这个侄女颇为喜爱,曾同云枝提起,说她心直口快常惹得旁人不喜。不过梁王很喜欢,说她是二王府上少见的实心眼,没得旁人那么多花花肠子。 云枝也不想与她结怨,“县主娘子要听什么,小女可捡着县主爱听的话来说。” “云娘子那时孤高,我阿娘几次邀你到府上都被他挡了回去,不曾给我齐王府半点面子。他走了后,你这许多年不曾出门应酬,倒也圆滑起来,会降低身段迎合起旁人的喜好了,那句话说时移世易,果真不假。” “县主慎言,”云枝的额角突突直跳,“如今这般局势,县主就不忌讳叫旁人将话听了去。” 她又不是莽撞的愣头,听不出她讥讽自己从前仗着梁王地位,不将众人放在眼中。 左右还是避不开,梁王的名头要跟着她一辈子不成。 宫里面如今是二王掌了权,县主便越发有恃无恐,提起梁王来倒半分不犹豫,“不必在我面前打哑谜。我只问你,你来这宴席上,也不怕伤了‘他’的心?” “小女不知县主所谓合意。” 云枝眼神刺向眼前尊贵的少女,明知这时候梁王名讳乃是大忌,还要在人前一次次提及,她倒有些看不透眼前这县主了。 县主身边的娘子们不敢再将这话听下去,早早四散到各处,装模作样的玩别的去了。 “你不是不懂,是觉得自己对他不住,这才频频顾左右而言他吧。” “——县主娘子消息灵通,想必不会不知,你口中所说之人将官家气得卧床不起,连带着你几位皇叔进宫侍疾,隔几日便会传几篇为官家担忧害怕的文章出来,”云枝并不惧怕她权势压人,天下事都要讲个理字,“县主就算不体恤齐王操劳为国为民,也要想着缠绵病榻的官家吧……” 安执白悠悠自云枝身后出现,替她补上了那句未说出口的话来,“还是县主,压根不想让官家好起来?” 县主眼锋划过二人,“竟以为这话便能叫我怕了?” “县主娘子,”程景秀赶忙出声打断,这事若是闹大可不是他小小程府能摆平的,“云娘子心急了,话赶话口不择言。县主娘子是天家之人,有渤海的胸径,不必将她这等小人之言放在心上。” 他方才正同安执白和几个郎君聊起之后的殿试,还是程西约见势不好将他叫去,这个县主娘子属实是自己不成事还要带累别人,着实叫人厌烦。 “云娘子最好藏起自己的狐狸尾巴,”县主娘子对着众人轻蔑一瞥,“否则我可不是个饶人的。” 云枝不想理她这疯人疯语,十足叫人扫兴。 程景秀送走了县主,这才转身对上云枝,表情不咸不淡,“云娘子好口才,竟能将县主娘子激得口不择言。” 云枝早见识过他的阴阳怪气,只觉得他又发了神经罢了。 见她要走,程景秀又换了脸色,像是熟悉什么变脸之数,话音也温柔起来,“是某话说重了,不过是怕娘子受了县主的欺负,或被旁人编排娘子是非,这才关心则乱。” 云枝方才也正上头,这会儿情绪渐冷,未来得及斟酌程景秀表情变换,便也承了程景秀的情,“程郎君有心了。” “云娘子也要长些教训,过于自以为是却没有长远眼光,盲目计较旁人一字一句,却不先看自己到底有没有将事做好。” 仿佛真的以为自己是云枝长辈似的。 安执白将云枝虚揽着,率先将程景秀之言反驳回去,“程郎君无事叫自己人反省三分的话术,真是令安某十分佩服。” 留在此处也是生厌,安执白草草行了一礼,将云枝牵着走出门去。 今日不快,安执白疑惑那县主怎的只冲着云枝,“你从前同河阳县主生了过节不成,她今日怎的如此口不择言,将——” 安执白左右看后才低声说道,“怎会将梁王一事摆在台面上说?” 云枝也是叫她逼得急了,若是再不抬出官家将河阳县主的气势压制住,她不定还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之言。 “河阳县主不得齐王宠爱,生母也并非是齐王妃,乃是外面的娘子所生,倒是梁王对她多有看护。” 安执白便问道,“外面的娘子?都已经生了孩子,纳进府里给个名分不是很好,为何还弄成如今这般样子?” 这其中具体事情云枝并不知晓,“我只猜测罢了,那娘子的身份似乎不好,齐王颇为顾忌,从不许外人提起。也因此对河阳县主并不喜爱,在府上多有苛责。” 第41章 外面的娘子, 纵然是秦楼楚馆之中出来的,未必就真的如此不可言说。京城的里达官贵人对这种事见怪不怪,弄出个孩子又算得了什么。 “你是说, 齐王不许外人提起这个‘外面的娘子’?” 云枝点了点头, “不仅仅是不许提起, 甚至因县主问起生母之事, 齐王差点害了县主性命, 还是梁王出手将人救下。想必也是那时, 县主将对齐王的依赖之情转移到了梁王身上。” “依赖之情?” 云枝是深宅中的娘子, 并未见识过人心邪恶,可他自接手船上的生意以来, 什么脏污的事情不曾见过, 要他来看只依赖之情便能做到今天这天不怕地不怕的地步, 他是不信的。 第64章 这事实在不同寻常, 安执白将此事放在了心上。 南淳府那边自秦国公接手之后形势直接逆转, 倒是梁王强攻两次损伤惨重,再不敢贸然进攻,一时叫秦国公控制住了局面。 这消息传回宫里, 连多日不曾露面的官家都特意降下旨意, 要对秦国公再行封赏。 只是事有古怪, 五王同三王几次想要单独面见官家, 都被皇后赶了出来,叫三王愈发急迫。 再等下去, 二王全面掌了权,那他手中的消息便再无用处了。 二王这边却不疾不徐, 时间都在他这边,官家一直时醒时睡, 只撑到官家咽了气,跳过了册立东宫太子的步骤,自己便是当之无愧的继任之人了。 戚如敏数次在朝堂对自己出言讽刺,秦国公封王之后便对自己背信弃义,这些人的帐他一笔一笔都铭记在心。待他真的登上宝殿,再从他们身上一一讨要。 这边云枝收到程西约程娘子来信之时,还有些意外。如今自独芳园一事过去不过才三两日,这程娘子倒如此心急询问结果不成。 这会儿南淳府乱得什么似的,她哪里敢这时候送信去问这些不痛不痒的事情。纵然阿兄不会怪她,叫阿爷知道自己这时候前去捣乱,少不得要被训上一阵。 云枝展了信件,却见内容并未提起秦国公,只说当日招待不周,她左思右想只觉对不住她云云。最后邀请她到彤门外山寺一叙,顺便为各自兄长的殿试祈福。 这理由看来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云枝便叫人回了消息,她到时会准时出现。 那日天气不算太好,一早天气便有些阴沉。妃令原本要跟着同去,结果她因天冷睡过了头,再不想从床榻上爬起,云枝只好同端端一起出得门去。 戚家同程家也是旧交,大娘子对程家娘子颇为放心,只叫了家中几个伶俐的武丁一并跟去。 到了山门之外,天气竟越发阴冷。 左右无事,云枝便问端端那山寺之上题得是什么字。 端端到底仍认不全,颠倒着说了几次便不肯再说。 云枝被她逗得发笑,一会儿又想起今日还有正事,“这程娘子一向守时,今日怎的还不出现。” 左右又等了一刻钟,忽而有山中的僧人上前问候,“檀主可是戚家娘子?” 云枝瞧着他微点了点头,确认自己并未见过这位师父。 “檀主约的人已进了寺门,请随我来。” 这程西约倒是神神秘秘,竟不能见人不成? 云枝因并不认识来人,故而谨慎道,“师父可知那等候之人的姓名,若是认错了人,可要不好。” 那僧人不慌不忙道,“只知道是程家娘子,至于详细的,小僧并未过问。” 果然是程西约。 端端一边张望一边就要随着人走,云枝将她拖到身后去。她内心仍旧觉得不对劲,程西约不是个无礼之人,若是真的已经在寺中等候,大可以派她身边眼熟的丫鬟传话,为何选个寺中陌生的僧人前来。 她话风一转,“师父大概认错了人,我们等候之人并非是程府娘子。” 连端端都意外的瞧着她,云枝攥紧端端的手,示意她不叫她发出声音来。 等候之人若真是程娘子,她出来相见之时,云枝再行解释不过小事一桩,若并非是她,在此开阔之处也好脱身。 那僧人倒也未曾为难她,说了句误会便退回了寺中去。 那人走后,山上的天气竟越发不好,渐起了风来。山中人影稀少,放眼望去那山脚的香客都少了许多,云枝心中越发疑惑,不敢再在原地等候,着意回程。 待马车跑动起来,不一会儿却停在了半道。 云枝等了一会儿便在车舆中问了一句,“出了何事?” “娘子,前路有落石堵路,咱们恐怕要等上些时辰。” 她探身出去,却见马车正走在路窄之处,前后都围着人,有身着官服的衙役在前指挥。那落石颇大,想要搬走还需费些功夫。 云枝身前身后都有马车要等待过路,有等候着急的车马在旁边团团乱转,那衙役便说还有一条窄路,若是他们着急他可以引着向那边去。 山上的天气一时一变,大家具都是着急要寻个落脚之处,便随着车流一起向那处走去。云枝思绪叫这一桩一桩的事情搅乱,也不知程家娘子在何处,可有被困在这山里。 罢了,待回府之后她去赔罪也好,今次便失约一次。 云枝睡得正熟,在云枝不注意的角落里,端端忽而睁眼警惕的听着四周的动静,她敏感的觉察到马车外的人似乎不大对劲。便悄悄从云枝发间摸下一支发钗捏在了手中,云枝被她这动作吵醒,正要问她什么,却被她将发钗又塞回到手中。 “端端——” 那厢端端却严肃的“嘘”她一声。 几乎是在马车车帘被掀起的下一瞬,她便出手拧住了来人的腕子,云枝从未见过端端这般敏捷过,原来她还有这番功夫在身上。 却是个陌生的丫头,那拳脚功夫不敌端端,已经叫她按住动弹不得。 云枝自车内看去,方才在寺中见过的僧人正立在外面。 第65章 “你们是谁?” 她如今又在何处? 那僧人只面无表情的发号施令,“都捆了带走。” 云枝这才看到四周尽是对面的人手,看那衣着架势,恐怕个个都是功夫好手。云枝带来的那点人马哪能有半分胜算。 她不知这些人意欲何为,简直叫人摸不着头脑,“是你们冒充了程家娘子,叫我来赴约?” 那僧人却并不回应她,只扬了扬手叫手下之人上前,云枝立马便叫人扯下了马车。端端将手中的丫头扔去一旁,连忙去到云枝身边护她。 端端纵然功夫不错,可双拳难敌四手,还是同云枝一起被捆了手脚,丢到了陌生之人的马车上。 这山寺原本就在彤门之外,云枝被蒙了眼睛也不知这马车是向哪个方向而去,只是一路走走停停,足走了三四日之久。 云枝心中默默盘算,马车行进途中温度渐冷,偶尔能听到路上叫卖之声,那口音也是北地方言。若是没有猜错,恐怕是向着南淳去了。 南淳,这些人带她去南淳做什么,不知那地方如今兵荒马乱,正是两军对垒么。 待到第四日,马车终于停到一户院落之中。 云枝叫人扛进了屋中,那人倒不粗鲁,小心将她放在一张榻上,她不由向后一靠,正倚在一面冰冷的墙上。 她觉得自己的脑子从未这样冷静过,也许是笃定这群人暂时不至于害她性命,且南淳又是阿兄的地界,她心中有十足的底气同他们周旋。 只是她要先确定这些人绑了自己到底有何缘由。 倒也并未叫她多等多久,那日下午忽然有人进了门来,将她眼上的黑布解了下来,云枝又见到那日绑她的僧人。 她这几日一直在思考确认,这人确实是自己从未见过的,且戚府上下一向与人为善,实在不知是何时惹上的仇家,竟如此处心积虑将她带出京城。 这人喂云枝喝了些水,却再未同云枝交谈半句,实在是个嘴严的。 云枝前些日子还想发设法想要从他嘴中套出些事来,可都被他直接忽视掉,若云枝问得急了便又将她嘴巴死死塞住,简直是个木桩一般的人物。 再有便是,纵然是解手之时都派了人从头至尾盯着,半点疏漏都不留给她。 那人水喂得急了些,云枝捆着手难以推拒,那衣领之处便沾湿不少。因只着薄纱,湿透的衣裳便渐渐向下贴着云枝的身子,起伏之处尤其明显。 那僧人头一次见到云枝这般貌美的娘子,为求心旌不动,视线每每扫过她脸上,都在心中默默念一句佛号。 僧人目不斜视,将云枝腕间的绳子松了绑。之后便一言不发去到了门边守着,他们这群人少见背对着云枝。她想着这群人能骗过戚府拿到程家的帖子,又知道程西约同自己关系颇好,还能做出堵路将自己骗到偏僻之处这样的大动作,不像是求财害命或是伺机报复。这样的规划,非京中权势人家所不能完成。 云枝自身后观察,他背对着自己给了云枝机会打理湿透的衣裳。可他耳朵却极为灵敏,云枝试探着想要挪到另一边,那人能迅速捕捉云枝的动作,将身子也倾到另一头去。 如此神人,不知受谁所托,竟来干劫持人的生意。 她正思绪万千,忽而感觉手软脚软,竟不觉晕了过去。 第42章 云枝这一觉竟睡到了第二日天亮, 此处明显已经不是昨日的屋内。且她手脚上绳索已解,竟是放了她自由活动。 她走到窗前看去,那窗外果然还有人守着。 这倒叫她有些慌张起来, 既然解了绳索也不再堵她的嘴巴, 说明此处都在那人控制之下, 他有百分百的把握自己逃不出去。 云枝心中急跳, 更或许她昨日太过轻敌, 以为到了南淳便到了阿兄的地界上, 他若知道蛛丝马迹定能将自己营救出去。 可今日这个架势, 她猜测自己被迷晕之后,他们已经将她偷偷运出了城。想必是此刻南淳出城严苛, 要上下仔细盘查, 这才要迷晕了自己。 南淳之外, 如今大部分是梁王辖下, 若真照自己的猜想来看, 那僧人是同梁王有关不成? 梁王并非是个笃信佛学之人,他做事不问神佛只信自己,并不是能同僧人扯上关系之人。 云枝脑中一团乱麻, 一时又将自己全盘否定。或许此处根本不是北地南淳, 是她判断错误, 到了南边或是东面也不一定。 她正胡思乱想, 忽而那房门被人推开。 云枝立即贴着墙面站立,将端端那时递给自己的发钗重新握到了手里。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小心注视着门口的动静。 却见一着胡装的小个子迈了进来。 “河阳县主?” 县主做郎君打扮,瞧着云枝意外的模样, 心中大为畅快。 “旧人见面罢了,你又何至于如此惊讶。” 云枝心中曾闪过无数面孔, 甚至怀疑是梁王将她掳来,却从未想过是这个并不熟识的河阳县主。 “你要做什么?” “我要你见他。” 她说话时神采奕奕,极端自我而又一厢情愿的说道,“他不肯见我,一定会见你,他一定很想念你……” 第66章 “县主在说谁?” “你竟忘了梁王?他对你的好,连我都要嫉妒,你怎能忘了他?” 云枝只叫自己冷静,这个有些被娇惯坏了的小县主,恐怕还不知自己如今做得事情有多大的风险。 “河阳县主,如今两军交战,梁王乃是反叛之人,你阿爷坐镇宫中是要取梁王性命的。如今你把自己送上门去,难道梁王会因曾经对你疼爱便收手么,你只会成为他牵制你阿爷的工具,若是威胁不成只会被他拿来祭旗。” “不会,”她心中早有成算,“阿爷是阿爷,我是我,又不是我同他闹矛盾,梁王若是连这点事情都不能分清,那还说什么登基为帝。” 简直被她的歪理气歪了鼻子。 “你都已经知道他不会见你,还要来做无用功,那战场并非是你齐王府的后院,由得你性子来去。” 她根本不理会云枝所言,只是抬头轻瞥她一眼,“你懂什么?” “我既然能把你办来此处,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出了南淳府,自然也能叫他乖乖前来赴约。” 倒确实如云枝所料,她真的被送来了南淳府外,只是没有想到是因这样的理由。 “县主太高估我二人之间情谊了,只是当时有自小的情分在。我阿爷又是他的恩师,两人走到一起是水到渠成。可今日叫他为了我来赴你的约,我自己都不能相信。” 云枝怕她不信,又补上一句,“梁王走时带走了一位娘子,是他一直养在外宅之中的外室,离开前娘子的肚子已近临盆,如今他享天伦之乐,怎会顾忌我这过路之人。” 若是真的在此处同梁王见了面,云枝日后反倒要解释不清了,再被安上一个通敌的罪名,整个戚家都要因此受牵连。 县主似乎半句都未曾听进去,冲着云枝扯出个古怪的笑容,“云娘子等着瞧便好。” 云枝不知道她哪里来的底气,似乎胜券在握,竟守在云枝房中同她一起枯等起来。 “云娘子最好还是盼着他能来看你,若是他一直不出现,娘子对我再无用处,我可不能保证不会做出伤害娘子的事情。” 云枝知道这县主做事恣意随性,自己所言丝毫不能动摇她的心性,便缓了口气同她商量,“县主可知道秦国公?” “我非三岁小儿,怎会不知如今同梁王遭遇到一起的,正是秦国公的队伍。” “县主这时候出城本就显眼,你又带了这诸多身手高强之辈,守卫不可能不注意到你,你以为今日咱们待在此处便是真的可放心安全么?” 河阳县主脸上带上几分遮掩不住的慌张,片刻后又冷静下来,“此处少有人来,不会被发现。” 云枝乘胜追击,“正是因为少有人来才更惹人瞩目。” “——县主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却不想秦国公可是统帅千军之人,你这乔装打扮的把戏如何能够瞒得过他。” “纵然是鱼死网破,我也需见他最后一面。” 云枝不知她为何执着于见到梁王,“县主想要了解什么事情,许我能帮得到县主。” 她抬眼同云枝对视,一脸不肯服输的倔强之态。 “你认得我阿娘么?” 这个她确实不知,梁王从不曾向自己提起皇室之中密辛,知道多了并非是件好事。 “我便知道,你们要么是不肯说,要么是不知道。我阿娘带我到五岁,我已经能记得她了,她却不见了。梁王也曾如亲阿爷那般待我,说我长大之后他带我寻亲,可他也走了。” 县主便将主意打到了云枝身上,实在可怜又天真。 “县主也知道真情易变,今日待你如至亲,明日说抛下你也只是一抬手的事情。皇室薄情,梁王也是如此,县主知晓这道理,还想靠着我同梁王联系起来么?” “你不一样!” 她突然立起身来,“你对他不同。” 河阳县主言之凿凿,“他在你身边安排了人手护你,怎会将你全然放下?” 云枝双唇微张,简直不知要如何回应她。 半晌才不可置信的问道,“安排了人手,是谁?” 云枝脑中迅速将身边之人皆过了一遍,外来之人不过只妃令和安执白罢了,要么是自己至亲,要么也是家中往来数年的旧识…… “是,是端端?” 河阳县主狡黠的笑了起来,“你未见过她么,唐家人都被梁王所救,都在他府上好生养着,那个傻子也是。” 她得意向她吐露,“想必是因为那傻子的功夫很不错,所以被他挑去给了你,护你周全,小叔想得还是这般周到。” “——至于你说的那外室女,根本不是小叔的娘子,她怀的也是唐家后人。” 云枝咚一声坐回到了圈椅之上。 “云娘子那般聪敏,怎会连小叔心思一直在你身上都看不破。” 河阳县主见她坐在一旁失魂落魄,霎时觉得得意非常,局中之人总觉得自己智珠在握,万事无忧,其实不都是一样的蠢笨。 “那,县主将端端如何了?” 第67章 河阳县主吃了一口热茶,“自然不会将她如何,那傻子是小叔的人,我动他做什么。” 她说得理所当然,县主也笃信哪怕自己没有将消息传给梁王,那个叫端端的也会想法设法叫梁王知道戚云枝的下落。 她做好了打算便非要达成目的,只是并未有多少耐性,只在云枝这里待了一个时辰便又坐不住,在地心来回逛了起来。 云枝失神了一阵,她自己都不知心中如何打算。是要见到梁王,是否要将县主所说之事一一问来,还是就如从前只做陌路人更为妥当。 见了面之后她又要如何自处,云枝知晓再续前缘是无可能的。如此,倒真希望县主之言都是假话,没有什么情深义重计之深远,便不能在心中掀起浪涛,徒惹人烦忧。 一屋之中的两人各怀心思,只是今夜都不可能安然入眠,各有烦忧。 忽然听到门外几声叩门声响。 河阳县主立刻警觉起来,“我便说他会来,你可瞧到了。” 云枝心口陡然揪紧,直觉却告诉她梁王不该这时候来,恐怕后续便再收不得场了。 她思量着若是相见,不知要如何开口。 正踌躇之间,却听到院中一声高喊,“南淳府军搜查——勿动!” 云枝叫“南淳府军”几个字炸醒,正要高声呼救,却被那小县主在脑后一击,晕死过去。 洪四海亲自带队过来,今日接到城门守卫奏报,说这队人马鬼鬼祟祟,那过路文书虽齐备,可分明其中有人女扮男装,又在这紧迫关头出城,恐怕有里通外敌之嫌。 他在此处守了几个时辰不见人来,怕误了大事,这才叫人进门查验。 府军行动迅速,将一应人等全部扣在院中,洪四海这才踢门进来。屋内烛火通明,只是地上一摊杂乱,不知是做了些什么,将茶碗打碎了一只摊在地上,一地茶渣。 “小郎君可有通关文书?” 洪四海状似和颜悦色,那心中其实早已有了算计。 河阳县主咽了咽口水,嘴上还要不阴不阳的抱怨,“今日出城之时不是已经查验过,怎的如今又要盘查?” 洪四海接过文书,对县主上下打量一番,又同文书上描述做了简单对应。 “小郎君勿怪,只是例行公事,您这边并无问题。” 第43章 河阳县主一脸不耐将文书接了过去, “既无问题,将军便能离开了吧,咱们还要早些休息。” 洪四海却扯出个大大的笑容, “小郎君说笑了, 此处共十一人, 咱们只查了十人的文牒, 怎么叫无问题呢?” “哪里来的十一人?” 河阳县主还在做垂死挣扎, “除了我之外, 其余人都在院子里了, 正好十人!” “是吗?”洪四海将桌上的茶碗拾起来瞧了下,“小郎君月下独饮, 用得了两只茶盏不成?” 他也不再废话, 将人扯去了一边, “搜!” 洪四海一声令下, 便有手下鱼贯而入, 利索的在屋内翻找起来,却在屋内一口大瓮中发现个人。 “洪都尉,这里还藏着一个娘子。” 洪四海冲着河阳县主冷哼一声, 便前去查看。 却见那人晕在一旁, 脸埋在膝上, 仿佛有些眼熟。 “抬起她脸来。” …… 秦国公府上灯火通明, 独孤及信正听着洪四海奏报,“县主计划便是如此, 照随行之人的供词来看,云娘子便是引梁王出动的引子。” 他压制住内心怒火, 叫他继续往下说。 “梁王对云娘子情谊深重,若不是如今事态紧急, 那县主所打得主意恐怕便真的成了。这县主小小年纪,可手段心思当真不寻常,” 秦国公将洪四海呈上供词扫视一遍又一遍,他自然知晓梁王对云枝的情分。都是男人,怎会不理解对方心中所想,梁王那时对自己几番寻衅,不也是暗暗向自己示威么。 “梁王虽未出现,却未必不在监视河阳县主动静,咱们这边动作这样大,估计已经打草惊蛇。” “不妨事,”秦国公挑了挑眉毛,“你的人先不要撤回来,盯好那边再说。” 洪四海道一句是。 “那县主之事,咱们要如何上报?” 秦国公提笔在桌上草草写了封手书,“你将这手书送予晋南王看过,他便知晓要如何处理了。” 一边事毕,秦国公赶忙回到后室去守着云枝,却见她已经醒了神,正坐起身无神的四处张望。 “你醒了?” 云枝见了他来心中防备与慌乱才松了下来,见他来到床前侧坐,云枝伸手去扯他的宽袖。实实在在握在了手中,方才知道一切非梦。 她并不多言,秦国公将人虚拦进怀中,“可有受什么伤,他们有没有给你委屈受?” 云枝轻轻将脑袋靠在他一侧肩膀,开始只轻轻一点,似靠非靠的距离。 这边秦国公整个身子皆是一僵,那一瞬却不知要如何才好,云枝并无所觉,索性将整个身子结结实实靠到他臂膀上,接着摇了摇头。 第68章 “你出了事,京中竟半点消息都不曾传出,若不是洪四海今日巡城,凑巧在那民房之中发现了你,还不知要再让你受多久委屈。” 云枝小脸埋在他肩膀,瓮声瓮气回应,“阿爷阿娘想必也未曾想到,这群人能将我带到如此远离京城之处。” “河阳县主好大的胆子,这时候去见梁王不知安得什么心思。纵然是齐王之女,也不能饶她。” “阿兄已经知道县主的身份了?” 秦国公僵直着胳膊,却还要轻抚她的后背,“知道了,县主一个小娃娃,叫洪四海一顿恫吓,什么都交代了。” “那——”云枝不知要如何开口。 她思忖了下,觉得实在没有瞒着阿兄的必要,她是极信任他的,“阿兄也知道河阳县主绑我的缘由了?” 他紧抿了抿嘴,轻“嗯”了一声。 “他并没有来吧?” 秦国公手下停顿了一瞬,轻声问她,“你想见他?” 他强压着自己心中薄怒,还是不忍带着置疑的语气,生怕会叫她不喜。 云枝摇了摇头,语气低迷,那话却叫秦国公觉得暖心。 “不见才好,现在是什么局势,里外还是要分清的,我自然是阿兄这边的。” 这话叫他心中一片熨帖,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强压不下,好在云枝低头并未看他,他用了些力气将人全部揽进怀里。 云枝虽不想见他,可经过河阳县主昨日一番剖析,也更加不想叫梁王因她落进阿兄的手里,情愿他们是在战场上真刀真枪去拼杀。 “那河阳县主年纪不大,怎会计划如此周密,将你从京城之中绑了来,此去百余里能是她一个小娘子办的到的?” 秦国公无论如何是不信的,若不是有人在后推波助澜,县主能不能准确找到南淳府都成问题,何况还绑着云枝一个大活人来。那众多的通关文书和车马打手,只凭县主一个闺阁女子,能做到这份上难如登天。 云枝从他身前弹了开来,“是有人帮她。” 她抬头同他对望,眼中是一片澄澈,并不含半分旖旎之情。 “是个和尚,瞧着武力甚是高强,从京城到南淳的路上都是这人在守着我,不过出了南淳便再未见过。” “和尚?” 秦国公看那河阳县主的队伍之中,并未出现这个和尚,一眼看去只几个普通的打手罢了。 “那和尚能听声辨位,看顾我之时半点空隙都不会漏下,同其余人的功夫明显不在同一层次。” “好,我记下了。” 和尚这身份较旁人更显眼些,勿论是南淳府内还是已经出了城去,总归不会一点线索都不曾留下。 “我看这几日你还是先在府上住下,待阿兄先去查证这僧人的来路再做打算。” 秦国公隐约能感受到这个和尚来头不小,一路看守云枝出了南淳府,怎的突然在今夜失去踪迹,正巧叫洪四海错过了。 河阳县主自然不会同其他人一般待遇,秦国公特意选了府内一处偏殿叫她待着,想要好吃好喝自然是不会有了。此地位于府内偏远之处,少有人来,内里早已灰败不堪,更有乌鸦在此筑巢。秦国公不许殿内点起烛火,守卫之人也远远撤到百步之外。河阳县主在黑暗之中眼不视物,除了无尽的灰尘相伴,便是乌鸦俯冲到她周围之后的怪叫。 她简直要哭干了眼泪,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秦国公叫人叫殿门打开,县主原本窝在墙角小小一团,见外面亮起烛火赶忙爬了出去。 “救命,救命,有怪物——” 他不发一言,背手站在殿门之前,地心一道颀长的黑影,县主只以为是来了救星。 县主踉踉跄跄扑了过来,却叫他嫌弃的向后退了一步。他看着这小小个子的县主娘子,仿佛看着一只毫无还手之力的鹌鹑。如今不过只略施小惩罢了,他倒还未真的出手对付她,便吓得这副模样。 “河阳县主?” 县主勉强站起身来,她自出生起还未这般狼狈过,还是在这样一个陌生郎君的面前,此刻心中脆弱的自尊心叫她不能再示弱。 她没忍住低声啜泣了一声,之后擦了擦脸上泪水,字正腔圆的回应道,“正是!” 她也抬头故作严肃,“你是谁?” “县主不必知晓太多——” 他时间宝贵,自然开门见山,“你说你来南淳,是为寻亲?” 河阳县主眼神一暗,“是,他曾说过我阿娘是大档城人。” “他是谁?” 河阳县主被他气势所迫,竟半点花样都不敢耍,一五一十道来,“是梁王。” “梁王——” “我怕他若败了,便没人知晓我阿娘的下落了。” “县主不知他如今是朝中头号反贼么?况且你阿娘的下落,不去问齐王,为何要问梁王?” 县主却紧咬牙关,再不肯说话了。 他看着这个强装镇定的小娘子,正是因为她的自以为是,差一点就叫云枝又同那个人有了牵扯。他心里头怨气冲天,却半点未表露出来。 第69章 “在下还有一事要请教县主,不知劫持云娘子的那僧人,如今现在何处?” 县主胡乱抹了一把脸,一五一十的交代,“他是个云游的僧人,说我与他有缘,常会帮我做些事情罢了,我不知道他的来路,只知道他法号是道生。” 河阳县主身边随从并未有这等高手,她年纪又小,见到这般水准的武僧大为震撼,能为她所用省了不少力气,前后并未去细究这道生来路,也全不知道生为何这般帮她。 甚至这次她提出绑架戚家娘子的事情,那道生也是不多过问便替她谋划好一切。虽然这人神出鬼没,进了南淳府便立刻消失不见,她也并不觉得意外。道生天性如此自由散漫,她压根不可能将人拴在身边。 如今叫这个陌生郎君问起,河阳县主便恍惚开始觉得这道生确实奇怪。他仿佛并不害怕,哪怕自己所做之事恐怕有通敌之嫌,可只要自己有此要求,那道生必然不会拒绝,全然不怕会掉脑袋一般。 “那县主又是如何同他联系的?” “我若有事,会去云间寺寻他。不过他不常在寺中久住,那里的僧人会帮我同他传话,到时他会来找我。 “云间寺,道生。” 他忽而转了性子,脸上带上几分笑意,“带县主娘子前去洗漱,好生招待。” 众人散去,他那笑容便也冷了下来。 第44章 独孤及信去信京城, 将云枝的近况说明清楚,另又点了旁的事,要云枝暂时留在南淳。 京城戚府, 南淳军百八里加急将信送到戚家门前, 门房看守见了府军手令片刻不敢耽误, 赶紧报到大娘子处。 戚府内大娘子的眼睛都要哭瞎, 这会戚家人追查到马车离了京城, 正要沿着线索向北继续寻找。 戚如敏这几日告假在家中, 接连几日在外奔忙, 昨日还摔下马去折了一条胳膊,大娘子吃不下睡不下, 在府上晕了几次。唯一的指望只剩下安执白, 他人脉广博, 已经将线索锁定在一僧人身上。 安执白着人去查过那僧人的底细, 背景却是一片空白, 只知他在云间寺出家受戒,无父无母更无亲友,仿佛真的天地间只他一人而已。 这倒更令人怀疑了。 戚如敏见来人大感意外, 那府军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戚大人安, 大娘子安, 秦国公着小人送手书一封,特嘱咐小人说明云娘子安好, 如今人在南淳国公府上。” 戚如敏同夫人互看一眼,彼此都确认了未曾将云枝失踪一事告知秦国公。 “此事当真?” 府军递上手书, 戚如敏迅速将书信接了过来。 大娘子强撑着身体下了地,凑在郎君身边一面泪流, 一面念念有词,“宜都没事,可真要给人吓死,阖府几日几夜睡不好,人有着落便好,有着落便好。” 戚如敏将娘子搂进怀中,另一头妃令阿娘不断念着“阿弥陀福,上天保佑”。 “国公另要我带口信来,说是要留下云娘子,有要事需娘子帮忙。” 戚如敏知道云枝无事,心中大石落地,脑中被这惊喜突然击中,这会儿脑中还是一片空白。 倒是安执白从外匆匆赶了回来,他那边生意接触三教九流,消息网遍布乾朝各地。自云枝失踪第一日便已经追查到下落,只是他的人每一步都落在歹人之后。 天底下能将安家暗网甩在身后之人,绝非是普通人,身后势力和财力绝不在安家之下。 安执白本欲今日启程亲自去一趟南淳,未想到独孤及信出手迅速,率先已经将人救了下来。 府上这几日对安执白颇为倚重,众人伤的伤病的病,只安执白将府内外都打理的井井有条。对外云枝叫坏人掳走的消息半分都未曾透露出去,且他手下之人个个手段了得,如今看来云枝去向与他查探方向果真一致。 戚如敏夫妇将他所作所为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上。 安执白却想得更为深远,“敢问小将军,国公爷那边有何事需咱们相助,云枝难道是牵扯进了什么大事之中?” “国公只说会保证云娘子无虞,叫诸位莫要多心。” 戚如敏便嘱咐府内人将小将军带下去休息。 他将独孤及信手书递给安执白,“秦国公只说要云枝帮忙,详情不好在信中说明,恐怕不是小事。” “先生不必担心,我前去南淳一趟,待秦国公事情一了,再将云枝接回京城。” 戚如敏却不同意,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为他筹谋,“还是当以不久之后的殿试为主,云枝既然已经无事,便不急于跑这一趟。” 安执白还要再说,戚如敏已经抬手制止,“不需多言,云枝在她大师兄那里,我也是极放心的。” 他心中并不平静,迫切想要知道云枝近况,那日知道云枝并未同程娘子一起,他魂儿都跟着一起走了似的。 安执白忽然跪在戚如敏夫妇身前,叫二人大大吃了一惊。 “先生,大娘子,学生有一事相求。” 他身姿挺拔,真仿佛是彤门外山间苍松翠柏,目光灼灼,十足坚定。 “——学生要求娶宜都为妻。” 第70章 …… 云枝住处距独孤及信的寝殿奉心殿不远,偶尔在住处待得烦了,会被他带去办理公务的钦殿小坐,此处有他苦心收集的各类书籍孤本,云枝一头扎进去便轻易出不来。独孤及信办公之时偶有抬头,却每每见到她温柔静好的侧颜,洒金落在她眉宇之间,仿若出尘神女。 她就在自己身边,独孤及信却感觉仍旧十分想念。 云枝从书海中脱身出来,远远便能听到阿兄同人商议大事的声音,威严又肃穆,殿内不时传来他的建议,连云枝这个并不懂军机要务的外人,都听得出那话语条理清晰,拨云见日。 与她说话时他从不曾有这般音色。 云枝有时也会疑惑,若是自己惹他生气,他会不会还如这般包容一切,仿佛有山海一般的胸径。可他毕竟只是自己异姓的兄长,宠爱也都是出于他对阿爷的敬仰罢了,若是自己不识好歹,那便辜负了阿兄这份体贴。 云枝便悄悄退到隔壁去,直到阿兄的声音再听不真切,这次又好生捧读起手中书籍。 独孤及信立刻便捕捉到她离去的身影,目光追随她渐行渐远。 对面之人立刻噤声,却见一向冷面的秦国公渐温柔了神色,他顺着秦国公眼神看去,只见到一碧色倩影迤逦,一闪身便出了门去。 秦国公适时收回眼神,却见他目光乱飘,脸上便有愠怒之色。 那人讪讪,知道触了国公爷的眉头,赶忙将话题放去了正经之事上,“魏登年倒卖军用物资,再加如今军败重罪,依照如今证据,恐怕是死罪难逃。” 重回南淳府之前,独孤及信被提醒要对魏登年严加看守,恐怕有人会对他不利。若只是战事上失利,自然不会有人要着手对付他。不过独孤及信一早便知晓他贩卖军资一事。于是便打算顺藤摸瓜,只要手中捏住魏登年,不怕揪不出他同党来。 秦国公将几枚棋子一字排开,一一指给他看过。 “魏登年将所有罪责揽到了自己头上,重刑之下依旧不改供证,以你之见此事是否可到此收尾?” 断事官陈正头上已见了细密汗珠,这秦国公威压比之魏登年更胜,且不时要对下属考问复盘,他这记性惯于忘东忘西,叫他气势逼迫更是脑中一片空白。 陈正支支吾吾了半晌,见秦国公已很不耐烦,他便赶忙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魏登年在都督府只手遮天,中军物资在他手下亏空易如反掌,想必……想必不会有旁的意外出现了。” 独孤及信并未出声。 陈正便又道,“齐王旨意,要咱们将魏登年押赴京畿,国公爷还打算将他继续扣在南淳不成?” 秦国公又给他指了第二枚棋子,“魏登年一日内在三家赌坊输掉数千两白银,几乎逢赌必输,少有胜记,如此连输三月……” 他语气轻飘飘,却一下点醒陈正。 陈正这才意识到,自己差点犯下大错。 常人自然不会如此挥霍,陈正从前单查到魏登年豪赌,以为只是赌虫瘾大,倒并未将往来记录放到心上去。当时若是细查下去,定然能发现其中端倪。这般胜少输多,不似怡情,更像是暗中在输送利益。 “魏登年身后还有人在操纵……” 他倒还不算是无药可救。 “去把赌坊背后一干利益人等都查个干净,再把最后钱财流向查清,至于齐王——我自会去交代。” 陈正心中惶恐不安,是他办事疏漏,差点错过大事。好在有秦国公兜底,不然就叫魏登年这老小子给哄骗了过去。 陈正走后,秦国公在纸写下“道生”二字,梳理全程不难发现,此人才是云枝被掳到南淳的关键。若没有道生从旁协助,那河阳县主恐怕连京城都出不去。 若想要猜测道生的动机,与其说他是在帮助河阳县主,不如说他更可能志在云枝。如同那个一直跟在云枝身边的娘子端端,看起来痴痴傻傻,原来竟是梁王放在云枝身边的细作。 这个道生和尚十有八,九也是梁王在京中布局的手下。这样的人不知道梁王布置了多少,若是就这样将云枝送回京城,便是又一次羊入虎口。 他想着,端端自然是留不得的,那个道生也是一样。 他正闭眼沉思,忽而一双巧手伸来替他揉起了额角,指尖柔软忽若无骨。 秦国公不由发笑,“力道正好,是从何处学来?” “无师自通。” 她一字一顿,语气分外活泼,“阿兄正事冗杂,洪四海说你常偏头痛,揉按前关可稍缓解。” 他顿时享受,隐隐还能闻到她袖笼之间弥散的丝丝甜香气味,更叫他觉得舒适,他渐渐竟有了睡意。 “阿兄可有帮我留意端端下落,据河阳县主所说,当日她怕一气儿运出两个人去难度太大,便将端端留在了南淳城中,这会儿阿兄的人可寻到了端端的位置?” 秦国公一切如常,半点差异都未叫云枝察觉,“府军到时并未看到她身影,不知是县主记错了位置,还是端端已经自行逃脱。” 云枝听了这话一声叹息,南淳距离梁王队伍已经不远,或许她寻不到自己,已经回去了梁王身边。 第71章 这也不是坏事,总归梁王那里还有端端的至亲之人。 第45章 云枝又问道, “阿兄说有事要我帮忙,不知如今可要我做些什么?” 秦国公有意要确认梁王渗透在城中的人手,从前苦于没有合适的鱼饵, 如今云枝在府上, 倒不怕梁王不上钩了。只是此事尺度还需要仔细把握, 他并不希望云枝再同梁王有何牵扯。 “你不必做些什么, 只在府上休息便好, 或是待我闲暇时间, 也可陪你出府游玩。” 云枝收手转到他身前去, “这便算帮了忙,什么事都不必做么?” 这倒叫云枝不懂了, 待在府上能帮得了什么忙, 怎么看都像是来享福的。 他见她不解, 不由笑着解释, “是, 什么都不必做,只待在南淳便好。待时机成熟,我再一一解释给你听, 这会儿你便安心待着, 在国公府里哪个也伤不到你。” 云枝自然知道府上安全, 独孤及信这名号一出, 也足能够震退好些宵小了。 她从前出过最远的门便是到彤山县戚家老宅,闺阁中的娘子们少有在外游玩的机会, 云枝听他这般说也不想再去细究其中大小事宜,除了偶尔有些想念京城爷娘亲人, 闲暇时间倒是安排的满满当当。 疾风刮了好些天,今日方才有了停歇的气氛, 仰头仍不见星辰。自滴水下看,竟隐隐约约坠下几绺雨丝。 那夜敞亮地下了场雨。此后一连几天,总也没个停,倒是将整个国公府洗了个干干净净。 彼时云枝正在矮榻坐着,垂首正帮忙缝着条小儿束腰。 “宜都可在?” 王娘子亲亲热热唤她一句,云枝见是她来,“嗳”了一声,便放下手里缝纫的活儿,起身将人迎了进来。 王娘子是此前在临南便伺候着独孤氏的老人,如今府上具是些冷硬的兵将,没得心思细腻的娘子们操持到底还是不成。 王娘子在后院是个半主半仆的身份。一家人都是家生的奴仆。丈夫去的早,一子随秦国公出征没能回来,秦国公怜她丧夫丧子,便叫她管些后院营生,早早离了针线房,如今颇受府上众人尊敬。 云枝不好将自己来由一一解释,只说是京西戚氏,名唤宜都。王娘子同她来往几日,一来二去熟稔起来,便也叫她宜都了。 王娘子到这儿倒也不拘束,在榻前的月牙凳上落了座,又拿起榻上笸箩里的秀活儿瞧了瞧,讶异赞道,“娘子好针指,针脚这样密,连风都钻不进似的。” “原也做的不好,勤能补拙,做得多了便也上手了。”云枝接过束腰,“今儿便能做好,夫人且再等片刻。” “不急个什么。”王娘子搓了搓膝上衣服料子,“人老了,眼花手抖,原也不信自己就这么没用了,争了几年到底还是不中用,如今还要麻烦娘子。” 云枝说不麻烦,冲她温婉一笑,复又忙自己手里的事儿去了。 她话少,人长得好不说,手脚勤快,性子又温柔体人意,王娘子便同她走的近些,常常说些家长里短与她听,“这束腰是做给孙女儿的,二郎的娇闺女,才得六岁,伶牙俐齿的老婆子我都说不过她。” 云枝一头拿针尖篦了篦自己乌黑的发,一头歪着脑袋听旁边人悠悠的絮叨。 “二郎有福气,泥腿子的出生,如今也得奉承他一句官人了。”王娘子笑中带泪,哽咽着叹了句,“只是我那大郎死在战场上了,听说人没了前儿,叫箭矢从前胸穿到后背去了,唉——” 云枝见状赶忙拾了帕子给王娘子揩了揩眼角,她默默的也不多言。 “好闺女。”王娘子拍拍她手背,“咱们国公爷同你……。” 她未说完全,可云枝已知晓她要说些什么出来。 她发间的花树步摇荡了几荡,素净的白珠相扣,细细碎碎一地的清脆声响,映着她淡淡的声音道,“娘子误会,我二人只兄妹罢了。” “哦?” 王娘子倒未曾意识到自己是看走了眼。 秦国公身边一向也没见一个半个娘子,猛然见到个如此标致的人物,又见国公爷殷勤有加,每日松散下来都要陪着云枝在园子里好生逛一程子,那份温柔小意,她断断不能认错,分明便是上了心的。 “娘子,不觉国公爷对您同旁人不同么?” 云枝倒觉得是旁人大惊小怪,“娘子不知,阿兄到我戚府求学之时,我年纪尚小。阿兄是看着我长大的,同旁人相比自然亲厚许多,我也当他如同我亲阿兄一般看待。不过只是兄妹之情,断没有男女之爱。” 王娘子笑容一止,心中好些话不敢再说出来。 秦国公却在帘前止步,他心口仿佛被人猛地一攥,嘴角却不由露出一丝嘲弄之笑。 兄妹之情? 她错的离谱,他独孤及信要得,可从来不是兄妹之情。 …… 魏登年失了大档城后,那南淳城内便人心惶惶,不少人拖家带口南迁而去。人心一乱,城内便盗贼横行,此前甚至出现几起倒卖人口的案子。独孤及信接手魏登年遗留下的一堆烂摊子,不仅对外将梁王队伍逼退,对内亦是下了一番苦功整治。 南淳城重新施行宵禁政策,府军在城中每日巡视,在外游街之人若被抓到,即刻便被送去府衙收押,严令之下南淳治安较此前要好上不少。城中百姓便也渐渐恢复生产,好歹挽回了些失掉的民心,不至于自乱阵脚,将南淳府拱手让与梁王。 第72章 这日子时,秦国公府忽然在城中悄悄寻了一名良医进府。此事皆在夜中进行,也并未在城中传开,第二日城中百姓生活一切照旧,似乎无人知晓昨日国公府破了宵禁之令。 到天光大亮之后那人才从国公府出了门来,他满脸疲惫之色,国公府的车驾将人送回了医舍之中,另又取了些药材,便又急匆匆回了府去。 医舍的伙计见良医昨夜出了门去,这会儿才回来,一边捣药一边问询,“先生昨夜被叫去了哪里,怎的忙了一夜才回来?” 良医左右看看,不耐烦地叫他不要打听,“贵人女眷的家事,也是你个外男能打听的?” 伙计便也作罢,不敢再去触先生的霉头。 店前迎来送往,并未同平日里有何分别,倒是良医家的娘子给他一个白眼,“哦,给贵人府上出诊,好生了不得,连问问都要嫌弃。” 良医对上娘子总是败下阵来,将人扯到一边赔上笑脸,“娘子要问询什么,我自然是知无不言的。” “老娘还不稀得听呢。” 娘子身子一扭上了楼去。 那伙计本就是娘子小弟,在医舍之中干些杂活,见二人又有争执越发不再说话,只顾将手头的事情做好。 他这被阿姐照顾的拖油瓶,姐夫一向并不待见,多一事倒不如少这一事,也准备到后院去晒些药材。 良医在一旁嘟嘟囔囔,“你阿姐这脾气忒大,不能给你一点气受,学徒的哪个不是从这柜台做起,没听说过师父不骂人的。” 却见个带了草帽的男人进来,并不多言语,在良医身前的柜上置了一枚金锭,“——良医,看病。” 那良医被这等豪气之徒镇住了手脚。 “郎君要治什么病,这样大的数目咱们小店可找不开。” 那郎君点了点台面,“我只想听听昨夜的故事,良医可否细细讲来。” 那良医吞咽一下口水,将那金锭收去了袖袋之中,又凑到那人耳边简单一句耳语,“秦国公府上的娘子敏症严重,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那良医为何被放了回来?” 那人摆手说自己学艺不精,“同去了几位良医,只我资历尚浅,早早谢绝退了出来。若是继续在府上拖延,最后治不成了一场空,秦国公拿咱们这药铺开刀,岂不是鸡飞蛋打。” “敏症严重?” “正是呢,可怜的很,浑身上下都是疹子。” 戚云枝自小便患有敏症,尤其不能沾染柳絮,儿时一场柳絮敏症高热,差点没了性命。 那人颇为怀疑,还需从旁处判断究竟是不是她,“那娘子的样貌你可有看到?” “是个年轻的娘子,标致极了,满南淳再寻不到第二个的人物。好似是秦国公的小妹,总之国公爷照顾一夜,那神情也是狼狈极了。” “良医可知那娘子因何犯了症状?” “柳絮呐,春天了,咱们北地到处皆是柳树,也不知这国公爷怎么想的,明知娘子身体受不得北地气候,怎么这时候将娘子接到南淳来住……” 他想起昨夜秦国公失神落魄,一时又气得提剑,“秦国公说要去捉那什么县主抵命,在府里闹得不可开交。有人哭有人拦,整个国公府里竟没个章程了,简直是一团乱,一团乱。” 不过也能体谅,谁家要死人了还能平心静气,又不是秤砣精转世。 良医叹了口气,一时为那貌若天仙的娘子慨叹,再抬头却不见方才那带着草帽的郎君。 “怪人,花重金听故事。” 他摇头称奇,将这一段奇闻丢之脑后。 第46章 那人出了医舍大门, 刻意又压低了帽檐,街上行人来往匆匆,他加快脚步, 一会儿便隐入了人群之中。 洪四海带着人手蹲守在医舍对面小楼之上, 一个名唤石方的小将出声问道, “都尉, 此人可要抓来拷问?” 洪四海冷脸制止, “那便打草惊蛇了。咱们国公府如今被各方盯上, 这人纵然不是梁王人手, 总归不会是咱们自己人,派人先盯着便好。” 石方便又问道, “那下一步咱们如何行事?” “午后再去隔壁医舍一趟, 只说是良医给的方子起了效果, 叫他备好家伙什, 若有需要还会来寻他。” 石方便想着, 梁王的人若是一直关注国公府动向,今日也该露出马脚了,之后便布置人手照洪四海的吩咐去做。 洪四海再看了一眼远处, 那早已隐入人海的陌生之人, 心道, “做的太过惹眼, 反倒像是故意。” 那良医听了秦国公府传话,一时又惊又喜。他之前不过是照着师父传下的医术手札试验一二, 不想竟真有效果,师父他老人家到底是棋高一着, 故去多年又助力徒弟一次。 他便收拾物件,备着国公府不定何时又要来接人。 秦国公府内。 独孤及信重新点了三支沉水香, 向神像前拜了拜,之后吩咐身边之人,“此药的效果凶猛,今日要下的药减半,人还得留着送回京里去。” 那药吃下去不一会儿,榻上之人的敏症果然又发作起来,只是今日脸上已经没法子细看,都叫她自己挠得大片溃烂了。 不过从那手臂上细嫩的皮肉足能瞧得出来,这是个金尊玉贵养出的小娘子,比着旁人立刻便能认出不同来。 第73章 当夜风平浪静,良医同昨日前来之时并无多少分别,带着个犟头犟脑的徒弟,满脸不耐烦的嘟囔,见了娘子那一脸的溃烂之态更是惊吓连连,被良医几番呵斥赶了出去。 第二日送回了医舍去,两相都安然无事。 石方已经坐不住这冷板凳,有些心焦的不断在小楼张望,“良医每日要去国公府看诊,已经几日不在医舍出诊,眼见这白日里连病人都瞧不见一个,那梁王是不是根本不曾注意咱们府上,竟半点动静都没有。” 洪四海只叫他耐心等着。 “洪都尉,咱们单守在这间医舍外面,有什么讲究不成?” 洪四海看他一眼,仿佛见到初出茅庐的自己,急躁不安,难成大事。 他也耐着性子给他解释,“国公爷请良医上门之前,早已经将几处医舍一一甄别过。此处距离咱们府上不远,良医医术颇有些声望,本就是上上之选。” 他伸手一指医舍的正南处,“正好此处有一热闹的吃食档口,过路人能在此处歇脚,掌柜能南北胡侃,老于世故,要打听整个南淳府的事情,在此处都非难事。传递消息,自然也是极佳之处。” 石方想起第一日曾到医舍之中的陌生人,“怪不得第一日这医舍来人那样奇怪,一个外地的商客,打听完消息便南下走了,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了。” 原来国公爷一早便惦记着叫众人先传了消息出去,将事情铺垫起来。 石方只觉恍然大悟。 直到第四日,娘子病情却陡然恶化,国公府一下急迫起来,在南淳遍寻名医,甚至开出十金之价,若能治好娘子的病症,成事之后另有封赏。 这一大手笔的事件,立刻引来十数南淳名医跃跃欲试。 入府之初,为节省时间,众良医便已经被告知了基本的病情。 洪四海一一接待了几位良医,不时在旁回答几句良医的问题。几位给出的方案几乎都大差不差,流程也几近相同。 只一位花姓良医让洪四海上了心,那人其貌不扬,同医舍之中坐诊的老者良医全无分别。留着羊角胡,须发皆白,端是一副神医的模样。 秦国公正陪着云枝练字儿,王娘子在旁不时着人添上烛火和新茶,怎么瞧都觉二人般配。 怎么会是兄妹之情,她这外人看着,娘子未必不是对国公爷有意,只那每每侧首瞧着他甜笑,她都觉得不寻常。 国公爷这样大的人了,又不是家中没得妹妹,他把哪个可曾放到了眼中? 王娘子脑中正活跃,那洪四海忽然进门求见。 秦国公放下手中羊毫,嘱咐云枝他去去就来。 云枝正描着独孤及信写过的文章玩儿,顾不得同他多说,只点头说好。 二人一直走到无人之处,确认云枝听不到半点声响,这才报了消息,“咱们的人未曾提起娘子的脸看不得了,来得良医个个都会去看娘子面色和舌苔,且都大小吃了一惊。只一位淡定自若,切脉之时,翻看了娘子右手肘部曾经的烫伤痕迹。” 云枝幼时曾被茶水烫伤,如今肘部留着一块小小的红瘢,极好辨认。 秦国公悠悠一笑,“也不知娘子面部被毁一生事,是谁透露给了今日这人。” 洪四海立刻会意,那医舍早已经被监视了起来,自然是一个都逃不掉的。 云枝见他回来,心情似乎极好,大概是最近事情进展顺利,她仔细看他神色,试探性问道,“是好消息?” “极好的消息。” 云枝对他要做得大事并不感兴趣,只将摹好的字给他看,邀功似的问,“像不像?” 是他尚还在戚府求学之时写得文章,云枝仔细临摹,竟能有六分相像,引得他不由发笑,“待此事一了,便送你回京去,可好。” 云枝有些意外,“阿兄的意思,是要亲自送我回京不成?” “怎么,不喜欢?” 那自然是不会,只是奇怪他政事缠身,梁王若是兵临城下,他这驻守的大将擅自离开,岂不是要出大事。 云枝只能往别处猜去,“是京城出了事?” “你倒是聪明。” 陈正那边有重大进展,他非得走这一遭不可了。 另外,或许也到了去戚府上求亲的时候,他急不可耐,此事可再拖不得了。 “河阳县主的病症,如今可好了些吧,只看着每日一批一批的良医进府,好似情况十分复杂?” 秦国公叫她莫要担心,他对手中棋子向来心硬如铁,“县主年纪小恢复极快,几番折腾,不是大事。” 云枝对河阳县主并无好感,小娘子行事骄纵,将自己绑到这偏远之地。不过既然她生了重病,她也一向是个心软的,也不多计较。 “县主到底是个小娘子,阿兄出面多有不便,若需要我去帮忙,直说便好。” “府里丫头婆子一大堆,个个都是伺候人的一把好手,哪里需要你前去帮忙,”又怕她逛到偏院漏了馅,便又嘱咐道,“县主这症候都在脸上,若是传到旁人身上恐怕也要跟着烂脸,你莫要靠到那边去。” “这样严重?” 看他面色沉重,恐怕也没心思拿这事来同自己玩笑,云枝便也慎重的点头。 第74章 那日凌晨,城东南处医舍率先起了一阵骚乱,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又有几处平日里不惹眼的名居被府军以通敌罪全部查封。 城内各处开花之时,那梁王果然立刻坐不住,率了队伍在城门之外四处纵火,将油瓶投到城门之上,烧毁了大片城墙。秦国公闻讯率众出门迎战。怕吵着云枝好眠,只叫众人别去云枝处扰她清净,也并未留下什么嘱咐的话来。 云枝那处确实未听到什么动静,只是起夜之时叫这火烧城门的景象吓得瞌睡全无。 王娘子见她起身揉了揉惺忪睡眼,又看她想要出门去,叮嘱着丫头们给云枝披件披风,“宜都,北地的夜风可不是玩笑的,仔细吹得头疼。” 云枝不知为何心口跳得极快,向着那处渐渐走近,心里念叨着梁王可千万别攻进了城来,那便大事不好了。 不注意吸了一口冷气,她撑在柱前咳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这北地的邪风确实厉害。她边走边看,不注意便走到了一处偏僻之地,抬头四望竟不知此处是到了哪里。 她惦记着要寻个近处,先瞧瞧城门那处的火情到底如何了,意外闯到了县主养病的那处偏僻小院。院子的最东头立着一幢小楼,乃是府上距离城门的最近处,这会儿万籁俱寂,只守夜之人不时经过。 云枝心中有了底,一会儿大可以寻个守夜的丫头问问回路。 小楼楼梯既窄且旧,两人同行略有些勉强,云枝小心提着一边裙角,这才勉强上了楼去。 “宜都?” 她却听到一低沉的男声,不似从前年少清脆,如山林之中一声钟磬,空旷的叫她簌簌起栗。 云枝的上下牙齿敲击的磕噔作响,此处不冷,只是她由不得自己控制,不过听到一声似是而非的声音也止不住发起抖来。 “别走——” 他先一步猜测到云枝想要离开的意思。 她果然顿足不前,望着声音来处,那里只模糊的一道身影,轮廓仿佛仍旧是从前的模样。 如今他们立场相悖,绝非故友而是敌人,云枝不知他为何出现在此处,更生怕他前来是要对阿兄不利。 第47章 二人僵持了一阵, 直到云枝在风中瑟瑟的身影已经愈加明显,连双肩都在黑暗中不由摆动。 他声音嘶哑,声线都感觉不稳, “你好不好?” “我很好, ”云枝眼神复杂, 以为他是来刺杀阿兄, 语气便有些急切, “你要来杀他?” 他一顿, 并未听懂云枝的意思, “杀他?” “独孤及信,你是来要他命的?” 她语气之中尽是质问, 显然早忘了往日情深, 那独孤及信此前对他做下种种恶事, 不过这两年光阴, 却这般轻易被抹平, 他心中怎能平静。 “我以为他设计陷害叫咱们天各一方,你至少会记得他的冷血无情。可如今……哪怕你嫁与别人为妻都不会叫我这日子如此难熬。宜都,你怎么会同他站在一起!” 他字字泣血, 云枝被他这话说得一震。她一早明白自己是个冷情之人, 早已经走在向前的路上, 从前种种她已经抛诸脑后。 况且阿兄帮她良多, 与他分别之后是是非非早已不能用一两句话来拉扯清楚。 “他是我阿兄——” “我是你的郎君!” 云枝只听到有风怒号,远处城门的大火烧得越发旺了起来。 她并未反驳, 梁王却步步紧逼,“宜都, 莫忘了当年之事,独孤及信陷害忠良, 唐家阖家遭难,惨死狱中。他是被怎样折磨而死,你比我更为清楚。” 他又提起那事,确实是独孤及信铁手腕的最佳铁证,连那样赤忱之人也下得去手,更何况唐元令也曾是他授业恩师。 从前遭贬,梁王不愿连累云枝,将婚书退回之后云枝曾去寻过他,他狠下心肠不再见她,那时已经一刀两断。可人生际遇实在奇妙,她如今就在自己面前,甚至伸伸手便能触摸到。 云枝却狠心退后一步,“不,婚事早已经作废,你我都明了。至于唐大人……” “世事难料,如今已走到这一步,难回头了。” 梁王有一瞬间心痛到极致,旧人皆已奔向美好明天,徒留他一人尚在原地,她也要抛弃他。 “婚事我有苦衷,宜都,你该知道的。” 至于唐家,独孤及信也不能就此轻易撇清关系,他还有招数,足够对他致命一击。 “你莫说这个,”云枝慌乱,怕他又搅弄得自己心绪难平,“我只问你,是不是要来伤他,别再寻旁的借口。” 他一瞬间却觉灭顶,不敢相信她会对他生出别样的情感,“你爱慕独孤及信?” “自然不是!” “——可他一直在利用你。” 云枝果然被风吹得头痛,为何他们这些人,一个个都如此心思深沉,叫她乱了又乱。她又何德何能,能被他们这样的人物利用。 “你不是问我今日为何站在此处么,”他不允许只自己一人在今夜绝望,一字一句敲打在云枝心上,“是独孤及信放出风声,说你敏症严重,药石罔顾。” 可她好端端站在这里,那受伤之人又是哪个。 第75章 云枝全不知外间到底生出何事,他说起这些事情仿佛天方夜谭一般。 “独孤及信心如蛇蝎,他给河阳县主下药,又毁了容貌,旁人认不出你二人,我还能分辨不出么?” “是他诱我上钩,只是他聪明反被聪明误,未料到我有这般胆量,亲自前来验证。” 这就是阿兄一直要自己留在南淳的原因,说是帮忙可却又不需要自己出半分力,原来是以她作饵,引梁王上钩。 她并不喜欢被人利用又被耍得团团转,她以为岁月静好,兄友弟恭,不过是他在自己面前装模作样。若是将这一切戳破,她也不过只是一枚小小棋子。 独孤及信从秦王贬做秦国公那次,也是如此。 他对自己,一向如此。云枝觉得自己荒唐可笑,他还能做自己的好阿兄么,她竟不知道了。 “宜都,我冒险到他府上见你一面,许就是最后一面,”他眼中满布血丝,心中也尽是愤恨,“你还要疑心我是来害他的不成?” 她看不到梁王眼中情绪,却也感受到他对独孤及信的滔天恨意,“他害得我几乎家破人亡,你还要站在她那边?” 云枝心中咯噔一声。 她软下声线,“是我对不住……” 可如今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你走吧,就当今日咱们从未遇见。” 有小声啜泣的声音传来,梁王也不逼他,“宜都,别尽信他,独孤及信手段了得,连师父也斗不过他。” 云枝却转身背对他,“你走吧,我不会对任何人提起你,你趁他未归快些离开。” 梁王知道带着云枝出不得秦国公府,如今见她安好也算达到了目的,只是这代价不小,他在南淳府布局的联络点几乎叫独孤及信全部拔了去。 他苦笑一声,“云枝,你阿兄好手段,拔了我在南淳的人手,也拔了我在你身边的布置。” “布置?” 云枝不知他二人暗中已经过了这许多招,她在府中日子过得风平浪静,哪里知道背后早已是波涛汹涌。 只是她也奇怪,除了端端,梁王在自己身边还有留人不成。 他却给她迎头暴击,“你不是为她取名端端么,恐怕也早知她是唐家后人了吧。” 云枝立即猜到他要说些什么,疾风刮在耳边,更是割在心口,要她肝胆俱裂。更想要制止他将要说出的下一句话来,她怕自己承受不住。 只是一切都是枉然。 “——却被独孤及信吊死在梁上了。” 梁王将一片料子塞进云枝手中,将她双手捏紧在手心。看她崩溃难以自抑,梁王决绝地想,至少能让她对那人不再一片真心,却也值得。 “端端的,你留个念想吧。” 不知过去了多久,她才从小楼之上摸黑下来。院内的烛火长明,她再看一眼那院子,梁王早已消失在那里。 她认出那名唤道生的和尚,二人不曾回头,他带着梁王迅速遁去了暗处。 王娘子小睡一会儿,却见云枝久久不曾回来,赶忙起身同几个丫头在院中找寻起来。待几人在园子里寻到了人,赶忙围了过来,将一起带出来的外裳披到云枝的身上去。 “怎么冻得这样,娘子的身子可要遭不住。” 王娘子将人带回去,张罗着点了火盆,又重新捂暖了被褥,将人赶到里面躺下。 云枝淡淡的,只能听到声响,却听不懂他们的意思,见众人一阵忙碌,便如同偶人一般随他们摆布。 偶人,端端最喜欢独孤及信送来的偶人了。 她侧身过去,压抑自己快要汹涌而出的情绪,“王娘子歇着吧,我也累了。” 折腾到这会儿,窗外已渐露出蒙昧的晨光,娘子们各自招呼着出了门去。 云枝僵着身子躺了一阵,慢慢将那片衣料扯了出来。她认得这料子,确实是端端同自己出门之时所穿得那件,只是料子上沾了地上尘土,一绺再一绺,不知那时她经历了什么。 她渐渐展开,不大的料子上却印着血红的一枚“信”字,歪歪扭扭,很不成样子。 云枝终于悲从中来,再忍不住痛哭出声。 昨夜风疾,那城门上下的火势一时难以扑灭,足忙碌到第二日清晨。虽灭了火,可北面的城门塌了半边,他同梁王到底是各有输赢,说不好是谁占得便宜更多些。 独孤及信回府赶着换衣洗漱,浑身叫烟火熏得黑黢黢,简直要没个人样。 石方正在殿外莲花台旁候着,见是王娘子来,先行了礼,“王娘子。” “国公爷可歇着了?” 王娘子守着云枝好些时间,却不见娘子叫起身,一个人只管侧身在榻上睡着,她怕出事便进去瞧了瞧。云娘子不知是做了什么梦,哭的满脸皆是泪水,王娘子问她如何,她又不肯多说。她便猜测是她身上难受,叫秦国公这做兄长的前去瞧瞧。 许她肯同秦国公说,也不一定。 那边石方向殿里瞅了眼,“司马跟主簿才刚进去,城门失火,还需重新修整布置,且有一阵子要讲呢。” “国公爷是做大事的人。” 王娘子扭头瞧瞧石方,嘱咐他留心伺候着,“娘子昨夜受了凉,今日身子不好,国公爷若是得了空去瞧瞧吧。” 第76章 石方心里知晓秦国公对待云娘子是不一样的,既然王娘子嘱咐,他自然会将话带到。 “王娘子放心,待大人们出来,我便去说。” 几人草草拟定了修缮方案,独孤及信又嘱咐洪四海对收押人员严加看管,叫众人散去又叫人端了饭菜来。 他整夜未合眼,这会儿倒真是饿得狠了。 石方招手叫人进去布菜,秦国公随口问了句,“云娘子早上可用了饭?” “王娘子才来说起,云娘子昨日受了凉,这会儿还在躺着,恐怕是不太好。” 他一顿,胡乱用了几口,便搁下碗筷,“前去瞧瞧。” 他昨日走前云枝分明还好好的,还特意嘱咐了众人不许去吵她。 “这两日降温,娘子畏寒便再添些炭火来,竟将人冻坏了。” 他一边吩咐一边越上台阶,王娘子笑着应和,“是,国公爷快去瞧瞧吧。” 第48章 一室馨香, 皆是她身上香甜的味道。 秦国公倒还是头一次直接进她卧房之中。往日相见,不过是在书房或是园中,娘子闺阁寝榻最是私密, 非请他并不靠近。 云枝只感觉一干燥温暖的掌心缓缓覆盖到自己前额之上。 她猝然一惊, 立马坐起身来。 秦国公只见她脸上还未来得及拭去的泪痕, 另一双眼红得如同小兔。 他心中急切, 不知是谁让她受了委屈, “出了何事?” 云枝却偏头躲过他伸来的手指, 不许他再接近自己。她眼神哀戚, 分明还含着怨憎的意思。 “云枝?” 从前哪怕他同戚府决裂,云枝都从未这般敌视过他, 遑论后面二人交往过密。他小心翼翼守候, 她已是全身心依赖到自己身上。他是她最信任的兄长, 昨日相见之时还是那般甜蜜的景象…… “我要回京去!” 云枝一双笑眼里再没有往日欢乐, 对他只有决绝地割席, “今日便走。” 秦国公慌了手脚,半跪在她榻前恳求,“先同阿兄说说, 是府上哪个待你不周?” “没有。” 她在这里确实吃得好, 睡得好。可那是对待一枚棋子的优待, 他确实是手握生杀大权的大将, 可以随意处置自己身边之人,下一步是不是也会用同样的法子将自己也处置了。 她小看了秦国公, 也高看了自己。 可她说没有,更叫秦国公忧心。 “给我一个适当的理由, 可好?” 她停顿半晌,要将面前之人深深看进眼中去似的。 “——阿兄在处置端端之前, 可有告诉过她必死的理由?” 秦国公喉头滚动,未曾想到会有这样一日,面对她的质问,自己却想不出该如何解释。 “阿兄既然已经害了唐家上下,为何就不能绕过一个痴傻的小娘子,她不会对你构成任何威胁。” 秦国公跪在那里只觉麻木,“她是梁王的人。” 只要梁王的触手能触碰到云枝,他都会不假思索的砍断。 “你不知端端是何模样么,她纵然能同梁王联络勾结,也绝没有颠覆皇权的能力。” “我不能冒这个险,”他深吸一口气,哪怕云枝一时难以接受,“只要她同梁王联络一日,就时刻有可能将你和戚府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痛彻心扉,亦不懂为何事无转圜,人人都说是为了自己。 “既然不愿叫我与梁王产生联系,又为何散布我病入膏肓的消息,引梁王入局?” “——你都知道了。” 她哭着却又笑了出来,“我又是什么呢,不必有思想的一枚棋子罢了。” “不是这样,”他忍住想要触碰云枝的双手,只管死死扣住她床榻的边沿,“梁王……” “梁王对我有情,何不利用起来?” 云枝将他不敢说出的话继续补全,“若想要一气儿将人抓了来,何必给河阳县主下药,直接对我下手,梁王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不就是你的计划,我竟不知我有这般能力。” 洪四海有急情禀报,才进得门来,却被秦国公呵斥出去。 秦国公回身盯着云枝苍白的面容,他做事太过激进,却不知女孩儿心思细腻,他所做之事云枝并不能全然承受。 “外面的人手,今日便会撤回来。河阳县主那里,亦不会再有旁的动静,”他小心翼翼起身来到她身旁,“云枝,此后再不会有这些事。” “事已成,阿兄现在说这些,是当我还是三岁稚童不成?” “云枝,”他想伸手将她揽进怀中,云枝竟出人意料的并未反抗,他直言,“是阿兄的错。” 她在他怀中轻轻摇头,镇静的仿佛无事发生,“你没错,只是咱们立场不同。” 她愈冷漠,秦国公心中不安愈是被无限放大。 “我要回京城去,今日便走。” “改日,改日阿兄亦有军情上奏,”他迫切想要云枝更改主意,因她已经意识到,若是放她自行离去恐怕她再不能原谅他。 “城门失火,这几日我不能就此离开……” “我要自己回去。” 云枝去意已决,府上无人能改其心意,秦国公无法,神情落寞出了云枝寝殿。 第77章 王娘子正要上前劝慰,却见他忽而目光灼灼,那脸上满布寒意。他望向远处河阳县主的小院,“去查,云娘子昨夜都见了何人。” 洪四海道一句是。 “国公爷,晋南王来访。” 晋南王接到秦国公手书,略收拾之后便赶到南淳与他一叙。 “你信中所说,那魏登年贩卖军资一事,如今可有旁的进展了?” 秦国公引他进了殿内,二人对坐他才娓娓道来,“除了魏登年,还揪出个你我都意料不到之人。” 晋南王伸手止住他下一句话,伸手比了个“二”来。 “是。” “晋南王如何得知此事?” “是三王所说,同你手书几乎是前后脚到了我手上,我看当下官家情况不好,此事不能再拖了。” 秦国公点了点头,“我想晋南王也知南淳当下生事,我暂时还脱不得身,魏登年便交予你送去京中吧。” 晋南王看他脸色极难看,以为南淳府上之事恐怕比他想象中棘手些。 “便依你说得。” 二王胆子不小,也到了他这做皇叔的清理门户的时候了。 “本王听闻,戚家娘子在你府上小住。” 秦国公正有些失神,恍然听到晋南王提起云枝,一瞬还以为自己听错。 晋南王状似随意问候着,“本王来南淳前曾去戚府拜访,是戚兄同我说了此事,不知秦国公要云娘子帮忙之事,如今可成了没有?” 秦国公语气凝重,仿佛下了大决心才将此事托付给晋南王,“事已成……晋南王若是方便,便送小妹同去京城,也好叫我放心。” 晋南王不知他二人之间出了何事,不过既然受人所托,他力所能及之事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待那魏登年被秘密装进马车之中,秦国公另派了暗卫护送,明面上看不过是两架寻常的马车罢了。 云枝并未有半分留恋,哪怕最后登车,都再未分与秦国公半片眼神。 不过见是同晋南王一道,还是稍显意外。 他骑马走在云枝车窗旁,故意同她闲话几句。云枝便也不得不打起精神,同他一来二去聊起京中如今局势。 “前些日子本王曾去戚府小坐,听闻殿试之期设在五日之后,如今你回去恰好还能送安郎君一程。” 云枝有些意外,“晋南王也认得安执白?” “此次贡生的翘楚,京中哪个会不认得。” 云枝点了点头,“我阿爷一直帮他答疑解惑,想必此次殿试也不会错。” 她想了想却又问起宫中之事,“官家情况可好些了,殿试之事可会亲自点题阅卷?” 晋南王并未表现出异常来,温和回应道,“官家身子不虞,是齐王代为出题,到时也是齐王阅卷。” 云枝讶异了下,虽也猜到官家的身子这几日恐怕难愈,如今连出题之事都交由齐王做主,还是大大超出了众人预料。 官家此意,恐怕也是叫齐王亲自选出今后心腹,新的政治集团也终于要添些新鲜血液了。她也祈愿,执白阿兄能顺利登榜,今后前途定然无量。 这样行行复行行,足走了三日才进了京城。云枝知道晋南王乃是怕自己一路颠簸,这才叫车夫慢些行进,她心中感念,特意说明今后要到晋南王府上拜谢。 他在京中小住之时,便会歇在京郊一处别院,云枝问了具体的位置,暗暗记在心上。 晋南王还有要事要做,看着云枝进了戚家大门,这才收起笑意催马向前。 心中无由来却有些期待,云枝说好要上门拜访,也不知会是哪一日。 大娘子还在督促戚如敏喝药,那厢妃令已经在院中飞奔进门,口中叫嚷着,“宜都阿姊回来了。” 吵得府内上下没一处安宁。 安执白正在房中温书,听到声音速速冲了出来,正见她神色温柔的向内院而来。 云枝向他点了点头。不过几日不见,安执白却觉她仿佛瘦削了许多,可见她在南淳府过得并不算好。 那河阳县主心思歹毒,竟将人掳走到那偏远之地。 “云枝。” 她和缓一笑,“阿兄的课业可好,回程路上听闻马上殿试,我对阿兄也颇为挂念。” 安执白虽一直操心云枝下落,可他不是个不顾大局之人,戚如敏告诫他好生温书之后,他压抑许久,只等殿试之后前去寻她。 如今她及时回来,叫他欣喜非常。 “阿兄的能力,你向来清楚。” 二人相对而立,那景象可谓般配非常。 执白阿兄那日出言要求娶宜都阿姊,可真是叫阖府上下吃了好大一惊。妃令虽早有预感,真看他跪在姨夫面前,言辞恳切,还是不由为他捏了把汗。 阿姊可是姨母和姨夫的掌上明珠,梁王之后再无相配之人入得二位青眼,姨夫会不会计较他出身商贾,实在是个问题。 妃令还记得姨夫当时如何回应,“要求娶小女,你如今的地位恐怕还差得远,若殿上能摘得前三甲,再来问我不迟。” 第49章 她此次回来, 话倒少了许多。 恐怕是在南淳受了不小的惊吓,众人心有灵犀,唯恐多问她什么, 戳到她难过之处, 便少有提及南淳之事。 第78章 大娘子更是不敢去想那最坏的结果。 秦国公前些日子来信时, 分明说云枝不曾受到伤害, 她这做阿娘的好不容易松弛下来。可云枝回府之后性情大变, 分明是经历了什么痛苦之事, 令她疑窦丛生。 秦国公到底是郎君, 有些话云枝也不好同他细说。一个闺中娘子,被歹人截了去, 纵然河阳县主主谋整件事件, 可那手下之人都是些亡命之徒, 不然端端也不会没能再回来, 这些人可难保不会害了她的云枝。 她的心肝肉, 这可如何是好。 大娘子同戚如敏商议,“若是,若是执白仍旧乐意, 咱们便同意了吧……” 原本她也钟意执白, 确实是个好孩子, 云枝出事之时她出力不少, 不论他是惦记着戚府人脉,还是真心爱慕云枝, 有他给云枝托底,至少云枝未来衣食无忧。 况且, 执白前程大好,日后定不会只局限在商户出身的圈子里。 戚如敏叹了口气, “别为难云枝了,看她自己的意思,哪怕在府上一直养着,咱们也足能养得起。” “如今她这事是捂得好,可今后若是叫人宣扬出去这一段,唾沫星子都会将她给淹死。” 娘子们心细,不仅要考虑云枝的日常生活,更要操心她外面名声。 “不行,你不去说,我同执白说说。” 戚如敏将人扯住,“执白明日要上殿考试,你这时候去寻他做什么。” “那执白寻不得,河阳县主总要给咱们一个交代,”大娘子咬牙切齿,“言许可说了要如何处置县主?” “县主的阿爷如今在金銮殿上坐着,言许能将她如何……” 大娘子听后倒是一愣,坐下来闷头捶了戚大学士一把,“难道要叫咱们就这么咽下这口气不成?” 戚如敏软下声来,“言许向我提起过,魏登年出事,可能会牵连到京中几位王爷,咱们莫声张便行了。” “好,若是要咱们家出力,你也得迎头给我上去,狠狠戳他二王一刀!” 戚如敏心中愤恨不比娘子差到哪里,他对二王小人行径之嫌恶,本就是由来已久。他为了登上那高位,不知加害了多少无辜之人,河阳县主不过继承乃父之风。 殿试放榜那日,大娘子带着几位女眷守在早早定好的酒楼之上。此处是状元游街的必经之路,王舒温早年也从此经过,彼时云枝也是在此等候,王舒温见了熟悉之人笑容格外灿烂,简直迷倒一片守在此处的小娘子,叫云枝打趣他许久。 如今换了安执白,云枝心更定了些,远不如头次见这场面的妃令更激动。 “若是从前门出来,岂不是还要一炷香的时间才能过来?” “别急,这会儿金榜还未张贴,几位大员要着人一一审定位次,还要由齐王来定三鼎甲之位,之后张榜,再次才是游街,且有一程子要等。” 大娘子给妃令解释着,面上带笑,旁人哪个也瞧不出她心中有事,保管谁都觉得她正喜气洋洋。 这边妃令听了直点头,这其中学问可真不少,“如此说来,岂不是姨夫这会儿便已经知道执白阿兄的位次了?” “这是自然,不然为何阿爷门下学生众多,谁不想同他攀上这层关系。” 几人你来我往说了几句,眼看着酒楼内外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 妃令附耳过来,云枝只感觉有突突的热气冲着自己耳朵,“街上的娘子这样多,是不是真的如旁人说得那样,要榜下捉婿?” 云枝看妃令冲她挤眉弄眼,她也不瞒她,“那榜上写着家境背景,十足清楚,比媒人上门说媒强些,那可都是一五一十,绝没有添油加醋的。” 她二人在一边窃窃私语,却听隔壁也忽然来了一群女眷。不一会儿却见来了位贵族夫人,大娘子忙上前寒暄。 “程家娘子也定了这间酒楼,倒是巧了。” 云枝一听程家眼角微跳,回身看去果然见程西约落落大方的正跟在她阿娘身后。 她见了云枝露出几分探究的笑容来。 “云娘子,好些日子不曾见了。” 云枝面容恬淡,并无从前那份热络之感,“程娘子近来可好。” “近来倒也无甚大事,等着我阿兄名次罢了,你们是等着谁的消息?” 妃令在一旁嘴快道,“自然是执白阿兄,他可是杏榜头名。” 程娘子一脸了然,“哦——” 安执白出身商贾,程家瞧不上这般出身,程大人挑来选去特地为程西约择选了杏榜第二的一位贡生。家世不错,名次比程景秀更是强上许多,足有能力进入三鼎甲,这才叫全家人到酒楼观游街,也有叫程西约相看郎君之意。 程尚书对女儿最为了解,出风头的事情她最喜欢,不是名声在外的郎君她一个也瞧不上,这回叫她见了那三鼎甲的好处,回心转意说不上,治治她这眼高手低的毛病也是好的。 她悄悄凑到云枝身边问询,“听闻河阳县主将你约到了山寺之中见面,之后好久不曾见你二人出现,是出了什么事不成?” 第79章 “程娘子想要问些什么?” 程西约对云枝的不耐烦恍若未闻,“河阳县主至今不曾出现,我只关心下罢了。” “那日县主拿了你的拜帖前来寻我,是程娘子给她的吧?” 程西约摸摸鼻子,“她是县主,我也开罪不起,想着帮你们把话说开,解了心结,不也是功德一件?” “既然是为解心结,县主若是亲自登门,我小小戚府还会不给她这面子不成,何至于叫程娘子苦心想出诸多的说辞,帮县主将我骗出门去。” 那日河阳县主帖子里所写之事,只程西约与自己知晓,若不是程娘子在背后推波助澜,自己何至于被骗到南淳去,端端又何至于殒命北地。 程西约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你惹得县主不喜,连累得我如此难做,帮你这忙不领情便也罢了,竟还怨怼于我。” “帮忙?却也大可不必!” 她被云枝噎个倒噎气,便扭身又去了她阿娘身后,默不作声的将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 妃令握了握云枝的手,将程西约密密实实挡住,叫程娘子的视线里再看不到云枝的身影。 “好一个无聊的小娘子。” 妃令低声骂上一句。 两边小娘子不欢而散,大人们并无所觉,倒是相谈甚欢。 “待秦国公回京,定要叫他来主持公道,看这个程娘子还能得意几时。” 妃令知道秦国公对戚府上颇为照拂,对着阿姊那般维护劲儿外人还当是亲兄妹。今次阿姊在南淳之时便是他费心打理,他若知道阿姊是叫程娘子和河阳县主合力算计,且不能放过她。 云枝却将头撇去一旁,她听到那人的名字内心都要揪紧。 “莫再提起他了。” 妃令“咦”了一声,“阿姊怎么如此见外,秦国公同你亲厚,可比阿姊的几位亲阿兄,有他撑腰,咱们也不怕程娘子再来讨没趣儿了。” 云枝不知该怎么同她解释,妃令小小的年纪,哪里知道那人手段残忍。云枝纵然已经回到戚府,却也不免日日要做噩梦,仿佛端端惨死的景象就在眼前。 这样冷血之人,你期待同他一团和气,却不知他何时便又算计上你,恐怕大祸临头还无知无觉。 “总之,在我面前再不许你提起秦国公。” 云枝的表情少见如此严肃,妃令奇怪的看向她,“阿姊这是怎么了,去了南淳之后怎么倒同秦国公生了嫌隙。” 秦国公对阿姊体贴,是众人皆知的,若不是她比阿姊要大上不少,妃令都要疑心秦国公别有所图。 也不知旁人是不是真的不曾发觉,妃令只觉得执白阿兄同秦国公一样,看着云枝阿姊背影时是如出一辙的缱绻温柔。 云枝张了张嘴,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他,不是好人。” 妃令“啊”了一声,“他欺负你了?” “这自然没有,是旁的事情。” 妃令还想再探听什么,街边已经敲锣打鼓的热闹起来,她也顾不得再多打听,一溜烟奔去了窗边。 那程西约已早早立在隔壁窗前等着,两人互相挨近,谁也瞧不上谁的哼了一声。 程府的大娘子是个温柔的妇人,话不算多,街边爆竹之声也能将她吓得惊做一团,勉强同戚家来往寒暄之后便安安静静去一旁等着。 程西约薄唇轻启,“刘家郎君文采出众,说不定鲤鱼跃龙门,一气儿拿下状元。再说通身气质绝然,父兄皆是进士,比那些个小门商户出身的,瞧着稳妥多了。” 程家大娘子知道女儿意有所指,那安执白确实一表人才,只是听闻齐王政策向来激进,对商贾出身更是多有打压,那安执白想要出头,可不容易。况且,自家郎君给西约所选之人必不会错,刘郎君父兄皆是进士,且都是齐王身后的人手,程尚书将宝压在刘家郎君身上,可谓是一步妙棋。 不过心里知道和嘴上直接说出来还是两码事,她不痛不痒地制止程西约再去挑衅戚府,程西约却恍若未闻。 妃令也反唇相讥,“话说得太满,恐怕会妨碍到主子头上。” 第50章 “拜高踩低, 用别人的威风长自己的志气,最后鸡飞蛋打一无所有的,自古以来也不再少数。” “况且刘郎君是你什么人, 兄也不是弟也不是, 张口闭口挂在嘴边, 你亲阿兄不见得如此叫你亲近。” 妃令如今牙尖嘴利, 耍嘴皮子上是半点亏都不肯吃得, 果然将程西约气得跳脚。 她却一扭头退出窗边, 再不给程西约机会, 越发叫程西约面上发狠。 云枝不想再同程西约纠缠,这人做事功利, 今日是好友明日便能将你拉进深渊, 全没有一句交心之言, 竟全是算计。那说出的话也全无悔改之心, 只知一味的推卸责任, 看不到半点真心诚意。 自城门那处已经有护卫执戟在面前的道上一字排开,妃令同云枝的心一下揪了起来,“咱们派出去看榜的人还未回来么, 这会儿名次应当已经定了吧?” 第80章 戚府生怕一人看榜耽误了时间, 足派出了六个小厮跑腿, 务必要在第一时间回来报信, 只是人群熙攘,竟看不到一个戚府之人。 大娘子也抻着脖子张望了一阵, “咱们这处距离宫门不远,按说应当是要来了。” “恐怕是榜前人多, 这会儿不一定能挤得进去。” 云枝偶尔分神去看楼下侍卫的着装,却感觉有些奇怪, “如今京城护卫,不是武都王的中军了么?” 大娘子对此事也略有耳闻,云枝不在京中这几日,二王愈发在朝中威风了起来,莫说是三王,同五王也不似往常亲厚,“二王将武都王的中军收编了一部分,如今京畿甲卫都在二王手下。” 二王手下? 她来不及细究其中缘由,已经有派出的小厮回来复命。 妃令和云枝的心都揪作一团,那小厮连水都顾不得喝上一口,急急忙忙向众人报喜,“一甲第三名,咱们安郎君是新科探花,当下戚大人亲自监督登榜。嚯,好生威风模样!” 众人总算放下心来。 “总算不负他日夜苦读。” 大娘子诚信祝祷,“去给宫里的娘子送个信,另不要忘记还有妙芸老家的安家人,这可是大喜事。” 那小厮正要跑腿,大娘子将人连忙拉去了一旁。之前妃令同程西约吵得脸红脖子粗,她方才同程夫人交谈还未来得及问二人生了何事,可是那程小娘子张口闭口提及的刘郎君,仿佛要高执白一头似的,叫她很是不爽。 “新科前三甲的名号你可记得了?” “都记着呢。” “一一报来我听。” 那小厮正要说话,却听到隔壁程西约有些气急的声音传了过来,“哥哥列名三甲,那刘郎君怎能也在三甲,他不是比哥哥要强上许多么?” “是不是看错了位次,杏榜第二却掉到了同进士出身,这叫人怎能相信。纵然是发挥失常,能得进士出身也不算离奇……” 程西约将阿娘推到一边去,“阿娘这时候问这些有什么用,都是些无用废话。” “还不是你心高气傲,搅得你阿爷都方寸大乱,如今都到这地步了还要怨怼,瞧瞧自己斤两,安分些吧。” 程家大娘子自然是不会质疑程尚书的,她甩甩袖子便预备着上隔壁去恭贺一句。 “你阿兄如此争气,你怎的事事不成?” 程西约本就不快,叫阿娘将责任全推到自己头上更是委屈,撇着嘴不由啜泣起来。 “别让旁人瞧见了,忒是丢人。” 好饭亦不怕晚,第三甲又如何,刘郎君家中父兄皆是个能干的,再加上齐王和自家郎君的提携,还怕没有锦绣前程。 说完也不再管她,又恢复那一派温柔的模样,面上含着几分笑意到戚家那头恭贺去了。 大娘子这头自听到了隔壁的消息,赏了小厮一把碎银子,便叫人继续报信儿去了。 那小厮得了好处一蹦三丈高,如今早跑得没了影儿,程娘子这才进了戚家这边的包间。云枝简直要感叹这程娘子的本事,竟能没事儿人一样,笑模笑样前来恭贺,仿佛方才程西约不阴不阳揶揄的对象不是执白阿兄一般。 这样转换变脸的功夫,云枝自认连阿娘都未修炼出来。 “小孩子家惯是喜好攀比,大娘子勿要放到心上去,那郎君们都是他阿兄的同窗,彼此来往颇多,她便当是自己阿兄一般的上心。” 伸手不打笑脸人,戚家娘子自然也会给她个台阶下,本就是自家的喜事,闹得同程家女眷们不对付,到底也不好看。 “嗨,孩子话罢了,我这家中不也有几个不叫我省心的么。” “妃令,宜都来,同你程家阿姊道个歉,都是一块儿的玩伴,话赶话说到那处去,谁也别放到心里去。” 妃令本就在嘴上占了便宜,如今安执白扬眉吐气,她眼睛都要长到头顶上去,哪里会将程西约这个叫她心烦的看到心里去。 “程家阿姊,小妹这里赔礼了。” 她敷衍行了一礼,接着阴阳怪气,“云枝阿姊一言未发,赔礼倒像是我们欠你的,便不做了吧。” 她也翻个白眼拉着云枝去到窗边,好似谁不会挤兑人似的,白眼算得了什么。 那边戚大娘子也不纠正,如程娘子一般敷衍呵斥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我这里听到了消息,府上的安小郎君得了探花,可真真是少年英才,你家府上之前出去的王舒温,当年不也是这般,实在是有福气。” “都是别人家的孩子罢了,你瞧我府上几个郎君,不也没个成器的。” 那程娘子想着自家程景秀还得了三甲的名次,一时腰杆更是硬了些。 “戚大人门下学生个个成才,当自家孩子一般看待,也是一样的。” 两人你来我往的恭维几句,戚娘子都觉有些疲惫,那笑容在脸上再挂不住之时,妃令突然在窗前倚着喊了一句,“来了来了,状元来了。” 这会儿底下人头攒动,若不是有护卫沿街把守,街上的人都要将几个郎君从马上拉下来。 第81章 这会儿趁着热闹,云枝瞧着好几个好事的郎君,故意向队伍里抛着帕子和不知哪里来得花枝子。 妃令惊异道,“不是说娘子们会趁这机会丢帕子下去,若是叫郎君接着,还是一段佳话呢,如今却是郎君们先耍了起来,是何道理?” 云枝捂嘴笑了起来,不由想起她那整日耍宝的四兄来,“但凡凑热闹的地方,必少不得好事的郎君,哪里有那么多胆大的娘子。” “可我还等着看才子佳人呢,竟也是传说不成?” 云枝知她又在胡思乱想,敲她脑袋叫她清醒,“无媒无聘,彼此又不知对方底细,表面是才子佳人,内里谁知道娘子们日后苦楚。” 这对话你一句我一句,一会儿便见那为首的状元郎已经走在视线之内。 “是个年岁不小的郎君,”妃令同云枝小声道,“瞧着一脸正气,齐王便是看重这气质才点了他做头名吧。” “似乎还来咱们府上拜访过,也不算生面孔。” 云枝记得此人家世并不算好,苦读多年如今终于出了头,年龄虽大却是个对妻女极好的郎君。他娘子身子不好,便一直带在身边一边读书一边为娘子医治,阿爷可是在府上对此人赞不绝口的。 妃令摇了摇头,“那榜眼瞧着却一脸孤高,不似状元面善。” 安执白在两人身后,这条道上拥挤,几乎只一人能通行。他模样俊朗,一路被行人拉扯的狼狈,不时要扶着帽子或是揪住袍角,一有不甚便要被人剥了衣衫一般。 除了那状元之外,多数的帕子和花枝都抛去了安执白身上,连身上红绸都叫花枝染出了青紫的颜色。 云枝和妃令冲他招手,那呼叫的声音早被人群淹没,妃令疑心他压根看不到他们的位置。 妃令索性也不再扯着嗓子喊,只管同云枝静静看他不时被扯得东倒西歪,两人便对视一笑。 总算在他快要靠近之时抬起头来,正同云枝和妃令看个对眼,两人激动的摇手互动,“执白阿兄——” 引得上下皆向这边侧目,众人心道这便是探花的家眷,果然一家都是美人,个个模样俊俏,两个小娘子花容月貌,甚是惹眼。 一时上下也具都将目光注视到这几人身上,美人到底赏心悦目,比之单单瞧着状元游街更叫人移不开眼。 连走在前列的状元和榜眼都随着众人的视线侧身过来,要瞧瞧后面到底生了何事。 只见那玉面探花正大胆而热烈的期盼着窗边人的回应,因他从身上解下那殷红簇新的红绸花,正高抛到楼上去,那方向正是云枝所在的位置。只是佳人还未来的及反应,那红绸花只点了下娘子的额头,便直直又坠到了楼下去。 妃令亲眼目睹了这叫人拍手叫绝的场景,不等云枝反应,眼疾手快从虚空捞了一把,那红绸叫她捏住一角,一使力便拉了上来。 下一瞬,云枝怀中便被她塞入一团红色,扎眼的仿佛能叫她融进这血色之中。 第51章 云枝怔愣之时, 妃令已经在一旁冲着她挤眉弄眼,她待反应过来那红霞已经飞到两颊之上,简直不知道要将眼神放到何处去才好。 只羞怯的退后一步, 藏到她阿娘身后去了。 看客们个个兴奋非常, 未料到看学子们游街, 竟还有这样精彩的示爱戏码, 竞相询问着这是哪家的小娘子, 叫新科探花瞧上了去。 得了榜眼的郎君同安执白点头之交, 本也惊异他这大胆的行径, 想想倒也是寻常。能背靠上戚家这棵大树,对安执白确实是上上之选。 不过这样一来, 也有将戚家架到了台上的嫌疑, 恐怕今日这消息便会遍布京畿, 戚娘子若是也有此意那便是一段美满佳话, 可若是…… 想着这安执白到底是个有心计的, 三个人的风头都叫他一人给抢了去,便急行几步去了状元身边,“陶兄, 被人压了一头的滋味可还好受?” 身边之人闻言一笑, “任兄此话说的不好……” 他回身望去, 瞧着安执白流连楼上的眼神, 一时颇为感同身受。陶西和的娘子出身大族,他娶她之时身份低微, 彼时若不是还有举人的身份,本也不可能成就良缘, 他实在知晓其中苦楚。今日若是能够成全安执白,那是喜上加喜, 并无挑剔争执的道理。 陶西和缓缓走在前列,心道任榜眼这小心思一如既往,实在不是个大气之人,他并不愿与之为伍,“旁人纵然再是惹眼,头名便是头名,没有谁压我一头的说法。” 闹得榜眼没脸,他撇撇嘴心中念一句假清高。 程西约瞧着云枝出尽风头,实在有些吃味。若是那刘郎君能争些气,何至于叫那甘妃令和戚云枝看她的笑话,如今看着戚云枝含羞带怯,甘妃令在旁又蹦又跳,实在叫她觉得碍眼。 她本就事事要强,竟在这事上被比到泥里去,如何能叫她平静。 程家大娘子瞧着女儿的兴致不高,一眼便知晓她又同旁人比较上了,忍不住便要出言打击,“我瞧戚家的娘子才学品行样样都好,同安探花倒是登对,你没那个福气,同自家人甩的什么脸子。” 第82章 “是阿娘和爹眼拙,”程西约提起这个便来气,“我不是同阿娘提起过,那好些举子里我也钟意过探花郎,您和爹爹当时还说我挑拣,如今是戚家白得了便宜,怎么也是我的过错。” “阿兄不是喜欢戚云枝么,怎的不早些去戚府上提亲,如今叫旁人捷足先登,他也活该!” 大娘子的脸都木了下来,“凭你的喜好来做事,咱们程府的脸面都要丢尽,谁你也喜欢。以后少来评价你阿兄做事,他再如何也是给咱们府上添彩,你不给府上抹黑便算不错了。” 程西约自小便被家人挑拣,打压,才养成如今她这不服管也不听劝的性子,在府中同阿娘争执本就是常有的事。 她半分也不曾听到心里头去。 程景秀总是个好的,哪怕自己在府上向来被他贬低,阿娘也听不到耳朵里去,那便瞧着吧,看他能不能一辈子都给程府增光添彩。 戚府这边,众人都喜气洋洋回了府上,大娘子原本摸不准安执白的意思,戚如敏也不同意自己直接提起,如今一切便都妥当了。 执白正有此意,云枝瞧着也没有反对的意思,此事一成便是喜上加喜。她心思渐放回到肚子里去,瞧着云枝的脸色也一样好了不少,不若前些日子沉郁,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妃令正同府内上下生动的描述今日场景,听得甘家大娘子不时点头微笑,时而又被逗得前仰后合。 “云枝,”阿娘去到云枝身边,见她眉宇之间的哀愁渐渐消去,知晓如此喜事确实是一剂良药,“执白性子温和,家世上虽差了些,可靠着自己挣来了大好的前途,以后不会有错,你觉得呢?” 她话并不说透,可她知道云枝能理解她话中之意。 云枝侧了侧身子,说起情之一字到底还是羞涩,“是,我知晓得——” 这样便很好了,长辈们都看好,小儿女也能看得上眼,进展这般顺利熨帖,叫大娘子长长疏了一口气。 戚如敏亦是早早回到府上等着,他在朝中也有耳闻,不待大娘子将其中细节一一讲来,他已笑着点头,“我都听说了。” 妃令揪着云枝的袖子在一旁扭,“我早知道了,执白阿兄眼里从来就不曾将别人放进去,左右都是阿姊的身影。” “待阿兄回来,我再好生问问,何时商定婚事。赶早不赶晚,趁着这股喜气,大小登科一块儿办了,岂不是大好事。” 云枝轻捂了捂妃令的嘴,“别胡说。” 什么大小登科,叫人听了去可要羞死她了。 院落外却见安执白自马上越下,大步向戚府内而去,他身形矫健,一路恭贺之人众多,他来不及一一回礼,心中只惦念着向云枝赔罪,勿怪他今日莽撞。 他得告诉她,他心中是极珍视她的。 戚如敏携众人前来相迎,安执白几步跨到近前,扑通跪了下来,“先生,受学生一拜。” 安执白结结实实在地叩首,戚如敏忙将人扶了起来,“今后便是同僚,再不是师徒了。” “学生会谨记先生教诲,不改此心。” 他直起身来,一眼看到人群之中的云枝,一时竟不知要作何表情木然当场。只这一瞬,云枝便知其意,抿唇向他点了点头,似乎便是回应,他简直大喜过望。 戚府上一时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直到夜间,门外忽然又有寺人前来叩门。 云枝同妃令还在说着小话,便叫丫鬟点了灯去前院瞧瞧出了何事。 “上次寺人夜间前来,还是梁王攻破大档城,如今是秦国公不敌梁王,又叫攻破了南淳不成?” 云枝听到“秦国公”几字面上倒并不曾表现出什么异样,不过眼神移去旁处,口气带上几分冷淡,“梁王实力,确实是不容小觑。” 不过秦国公亦不是手软之人,二人对上,说不好谁胜谁负。 一会儿却见戚家和甘家两位大娘子挑帘进了门来,戚娘子道,“官家不好了,你阿爷被叫去了宫里,咱们府上也先预备着,别到了时候又忙中出错。” 妃令没见过这般场面,一时有些害怕,“姨母,阿娘,要预备些什么?” “到库中取些白布和青纱,你们皆在家中不要随意出门走动,这时候若是叫外人寻了错处,可不是小事。” 甘娘子说完给两人掖了掖被角,“睡吧,若是有事,丫头们再过来叫醒,也来得及。” 这话正是妃令要问得,她还当众人要守着宫里传信,这会儿不准休息了呢。 “阿娘,那先安置吧,防着来了消息咱们便再睡不了了。” 甘娘子揉了揉妃令的脑袋,“你们睡,阿娘和你姨母再去后院瞅瞅。” 云枝心里没个安生,总觉得事有古怪,今日才放了榜,赶得也忒巧了,怎么今日官家突然便撑不住了。况且二王若是登上大宝,那三王亦不是省油的灯,恐怕还要生事。 两位娘子走后云枝思来想去也坐不住,便收拾着下了床去,妃令见了贴上来,“阿姊,你这样我有些怕。” 第83章 她嘴巴一瞥似是要哭,云枝搂着她一顿哄,“阿姊去看看外面,你若不困,便同去吧。” 几个丫头随着两人一道去了前院,门前守夜的小厮正打着盹,叫丫头一把推醒骂一句,“什么时辰便安置了,大门可栓好了?” 小厮身子一歪,猛得惊醒,他在脸上胡噜一把,以为娘子要前来问罪正要讨饶。却见云枝叫他噤声,反而将耳朵支在门上细听了下。 “关门前外面可有异动?” 那小厮不知娘子为何有此一问,“同寻常无异,只是方才戚大人出门,叫宫中寺人接走了。” 云枝知道阿爷如今不在府上。 只是她一出屋门,便好似隐约能闻到朽木烧焦的味道,可却听不到打更人巡夜叫走水的号子。 真是奇怪,妃令和几个丫头也都说这气味不寻常,怎么不见起火的动静。 “你打开门我来瞧瞧。” 那小厮“哎”了一声,戚府大门门栓巨大,要两人合力才能将其松下来。妃令紧贴着云枝的身子,“阿姊,不会出事吧?” “去看看便知道了。” 云枝探出身子,却见禁中方向燃起一阵火光,一路向戚府这边蔓延,只是尚有些距离,勿怪园中什么都瞧不见。 “宫里怎么起了这么大的火?” 官家不行了,宫里的二王和三王恐怕个个按耐不住,这政权更迭定然不会平稳度过。 云枝按下妃令的小手,“你听,好似有人奔马喊杀的声音。” 妃令不敢再动,僵着身子听了一瞬,却见巷尾已经有一队人马执旗杀了过来。天黑分辨不清样貌,可那人来势汹汹绝非善类,云枝将妃令向内一推,着急喊着叫小厮关门。 妃令还来不及反应,一阵天旋地转便已经扑进门内,云枝顾不上扶她,叫人七手八脚将大门关好重新栓好门栓。 “快去将府上众人都叫起来,今日要出大事了。” 第52章 “寻些结实的木料过来, 将门牢牢抵住,未有我和大娘子的允许,任是谁来叫门都不许打开。” 那小厮叫这阵仗吓得手软脚软, “云娘子, 外面出了什么大事?” “现在还不知晓, 禁中方向起火, 这预兆不好, 街上还有带着武器的武将飞奔来回, 未免误伤了府内之人, 严令众人出入 。” 云枝正盘算着门房人手不足,那边安执白在远处唤了一句, “宜都?” “执白阿兄?” 他从暗处快步跑进一地月光之中, 面上带着几分急切, “我听丫头们说出事了, 你好不好?” 云枝见到他心中不由安定, 她摇头说无事,视线却同他焦灼到一处去,人来人往之处竟生出点依赖的意思。 “宫里恐怕生了事, 还不知我阿爷如今情形如何。” “你先莫慌, 既然是寺人前来将戚大人接走, 想必是宫中的二王所为。京中上下都是二王的人, 他要顺当坐上那个位置,平稳交接才是顺应名意, 自然不会伤了朝中重臣,给人留下话柄。” 云枝知道安执白所说有理, 只是阿爷不在身边免不得胡思乱想。 说话间,大娘子也到了前门, 这会儿外间的火势已渐渐大了起来,她几步走了过来,云枝上前扑进阿娘怀中。 “乱了乱了,这会儿怎么又起了火,京城要生变了不成!” 安执白也并不明了,今日殿试之时宫内并无异常,二王稳坐殿上,脸上都透露着和乐。 二王自然是满意的,乾朝开国这许多年来,也只这么一个以亲王之位坐上金銮殿的,况且还是代官家亲监殿试。 安执白便回道,“官家身子不虞,众王都在蠢蠢欲动,也不知外面是谁在生乱。” 大娘子猜测着,二王势大,总不至于这样作弄名声。 “这是三王的人马不成?” 安执白想着并非如此,“三王的人马叫二王收缴不少,他如今可没能力同二王抗衡。” 甘家娘子安慰众人,“说不定未有咱们想得那般严重,不过是披甲军提前镇守各处,防止有人趁乱起事。” 几人没个确定的意见,原本零零散散的马蹄声却渐起奔腾之势,简直在府门之外往来不绝。 此处具都是朝中大员府邸,这些人显然是冲着这个来得。 过了好一会儿,戚府大门也被人大力扣响,大娘子将云枝和妃令藏到了身后去,叫他们谁也不许发声。 安执白示意众人退后,他来到门前回应,“请问门外之人是哪路将士?” “执白,是我——” 云枝和大娘子立刻便认出来人,“是舒温阿兄。” 几人慌忙将门前东西挪移开来,将大门推开一条小缝儿,却见姜浣抱着孩子,那王舒温将一大一小揽在怀中。 王舒温将二人推进门中,“请师娘替我照看妻儿,学生这便要入宫去了。” “舒温阿兄,”云枝将人唤住,“是宫里出事了么?” 王舒温隔着门缝低声说道,“是先生给我传了话,二王反了,今夜宫中大乱,我放心不下老师,看看能不能入得宫去。” 第84章 “二王反了?” 二王好好做他的亲王,京城谁人不知他被官家看重,皇位已是唾手可得,怎会说范便反了。 府上主心骨一下倒了,大娘子只觉眼前一黑,勉强撑着丫头的身子站了起来,却慌得连句整话都要说不出。 “既如此更不该这时候进宫,”云枝伸手将他捉进门里来,“便是我阿爷在也不能允许你此时入宫去。” 姜浣在旁只顾垂泪,她是半点都劝不住他的,郎君将师父看得比天重。孩子还这样小,他若是出事,自己要如何过活。 王舒温心中也有打算,“三王和五王的人手皆聚在宫门之前,若是二王逼迫先生草拟诏书,我在三王和五王那头,也能从中调和一二,不然到时二王事败,先生便危险了。” 云枝未料到还有这样一层,那二王今日将人带走,原来是打得这个主意。 她急的逼出大大两滴眼泪,心中一时失算,正左右为难。 “我与你同去。” 云枝一抬头却见安执白也闪身出了门去,“王兄说得有理,有三王和五王在,二王可不一定成事,我二人到时互相看顾,比他独身上路强些。” 屋内女眷已经呜咽着哭做一团,云枝擦擦眼角泪痕,“二位兄长大义,云枝感激不尽……” 王舒温见安执白有此担当心中快慰,今日街上之事他也略有耳闻,如今看来这安执白确然是个可托付的。 “莫说见外之言了,等着我们回来。” 安执白深深再看一眼云枝,王舒温却有意强忍着不去再看姜浣,二人趁着月色翻身上马,一溜烟便消失在小巷尽头。 大娘子一边落泪,一边安排着姜浣先进屋休息。大人们尚且能挨上一晚不睡,还有这小小婴孩不能跟着受罪。孩子包裹严实,半点不受外间局势影响,睡得不知多香甜。 “师母——” 姜浣性子柔,若是自己在家中,这会儿定是会哭个昏天黑地,半分法子都想不出来。在戚府这里一应都好,尚还有几位娘子们依靠。她知道舒温同戚如敏师徒情分深厚,他家中供应不起王舒温读书考学,一直是吃住在戚府上,靠得也是戚大人在后铺路才能平步青云。这是他如今应尽之事,谁也不能叫他变了主意。 大娘子替她拭泪,“莫怕,咱们府上人多,你先安心休息。至于舒温那边,五王你是知道的,你生产那日还曾到府上替你撑腰,是个好说话的王侯,不会叫舒温有事的。” 只是戚如敏被二王扣在手里,生死未卜了。大娘子将话咽回到肚里去,舒温和执白在外奔走,自己说这话便不识好歹了。 有事情叫她担着反倒转移了情绪,大娘子将孩子的包被解了,小小的人儿蹬了几下腿便瘪嘴要哭,她抱到怀中轻轻哄着。 这会儿早将所有人都叫醒等候,武丁们都排出来守在墙边,先扛过这一夜,是好是坏明日总归会有个说法。 文官的家中没得十八般武器,云枝和甘家娘子着人将厨房之中的刀具都寻了出来,另叫人起锅烧油,下令若有人胆敢强闯便泼油浇身。 众人拿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粗木棍,用作武器实在驽钝,云枝和妃令着人去寻了砍刀绑在棍前,也算是件趁手兵器。 云枝看着这满院皆是些糊弄的兵器,心下了然,若是真有匪兵闯进来,恐怕也抵抗不了多久。 简直是内忧外患。 一会儿却听旁边院落似乎叫兵丁杀了进去,眼见有惊叫声音自不远之处传来,云枝这会儿也顾不上担心阿爷,“来了,果真是群匪兵,谁也不许应声,都别冒头出去,仔细叫人射瞎了眼睛。” 第53章 未料到两边交手的速度这样快, 五王和三王人手严重不足,好些自己带出的精兵都被二王归去了自己麾下,这会儿处处受到牵制。 只一支二王队伍自宫中直奔戚府而来, 半路却被五王和三王人手打得节节败退。原本接了旨意要去捉拿大娘子和戚云枝, 这会儿这群人渐入穷巷, 退无可退之时自然也不管不顾, 在戚府之外连声叫骂, 要府内之人快些开门纳他们进去。 云枝叫众人严阵以待, 这会儿是迎敌的时候了, 一时半会儿这群人未必能冲得开府门,必得防着他们人手自高墙翻过来, 若是里应外合这大门纵然是铁打的也一样守不住。 几处支起得灶火正烧着沸汤和滚油, 若有人冒头定然要受此一难。 戚府这边还未做好预备, 已经有急迫的匪兵跳上了院墙, 开始时不过十数人尚好对付, 个个遭了戚府滚油伺候,脸上立刻皮开肉绽毫无还手之力 。 后面人数渐多已经来不及再去等油滚起来,只管向这些人身上泼着焦油, 再一把火将人点成了火球。 院前一时之间犹如修罗场一般, 尽都是皮肉烧焦的味道, 夹杂着高声嚷叫的痛苦之声, 云枝看不得如此场景,扶着墙边呕吐得将肠胃都要掏空似的。 第一队意欲攻进门来的人马暂时止息, 云枝强撑着身子清点府内人马,纵然逼退不少匪徒, 自家折损之人也不在少数,剩下之人互相帮忙包扎清创, 暂时缓上一口气。 第85章 结果却听到有人在身后高喊。 “不好,云娘子,他们从后面翻进了门来。” 他们人数不少,戚府四周围墙距离不短,少不得有一两处难以顾及,竟叫他们钻了空子,就这么闯了进来。 众人只好拿着手中这上不得场面的武器同人血拼,一时混战之中,又叫人从正面翻进了不少人来。 两面夹击之时,形势陡然逆转,云枝叫几个武丁围在身后,“娘子,逃吧!” 云枝却先行叫人将剩余焦油全部泼到了大门之上,只一点火星那火苗立刻窜起老高。纵然要逃,也不能叫二王手下在此安然藏身。 那群人显然也知晓云枝之意,见火起赶忙前去救火。这大门牢固,五王人马攻来尚能顶上一时,没了可就不一定能等到二王增援,许都要殒命当场了。 趁着二王手下忙着救火开门的机会,几人赶忙从屋内将娘子们都带了出来,正要沿着暗处向后院而去。云枝身后几名护卫却被后来之人追上,几步之遥的距离被二王手下隔了下来。 云枝闭了闭眼,那横在脖颈之上的长剑已经紧挨着皮肉,她只轻微动作,那裂口便渗出丝丝血意。 冰凉的令人绝望。 “勿——动——” 那人只说了两字便轰然倒下,云枝还未来得及反应,身边忽然被一群熟悉的甲胄包围过来。 “这是——” 她缓缓转身去瞧,却见洪四海已一剑结果了那威吓云枝之人,他正从那人身后拔出长剑,在尸身之上擦拭两下。 “云娘子伤势如何?” 云枝这才感觉到疼痛,她轻点脖颈右侧的伤痕,才知晓自己手脚冰凉,原来死里逃生竟是这感觉。 洪四海立刻便察觉异样,“来人——” 当下便有人前来,递上随身携带的良药。 洪四海将药瓶交予云枝手中,“云娘子寻个光亮之处涂用了,这几日不要碰水,三五日便好了。” 云枝手指冰凉一片,触到洪四海指尖时他都觉一个激灵。 他这才惊觉,娘子们不似他这般生死见惯,恐怕方才受惊不小,“娘子勿怪!” 云枝身子颤了几颤,洪四海正要伸手去扶,大娘子比之洪四海更先去到云枝身边,“宜都——” 大娘子呜咽之声不止,不过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伤得重不重,阿娘眼见你掉了队,心都要碎了。” 洪四海这才后撤一步,又回去到自己的位置上,仿佛刚才那迈出的一步只是自己的错觉。 云枝半晌不曾挪动身子,这会儿仿佛回了魂儿,“多谢洪将军。” 北地深夜露重,她呵气在眼前袅袅,洪四海呆了一呆,“是国公爷所料不虚罢了。” 其余几位娘子已经被平安接了回来,大娘子也赶忙回身向洪四海道谢,“洪将军对我戚府有救命大恩,若是再缓上一时,这会儿府上娘子们恐怕都做了刀下鬼了” “洪某不过奉国公爷命令,”他并不居功,于他也确实只是抬手小事。 “言许到了京中?” “是,京中告急,晋南王暗中令国公爷调兵回京,”洪四海将实情一一道来,“国公爷进京之后直奔宫中,若按计划此刻他应该已经进了禁中。” 京中暗潮涌动,原来他们早有预备。 大娘子没由来心中松下一口气,“云枝的阿爷被二王宣入宫中,如今生死未卜,烦请洪将军知会言许,叫他心中有数……” 她说着便又抑制不住哭腔,“不论生死,都叫他把先生带回来。” “阿娘——” “大娘子放心,洪四海将话记下了。” 他说完又留下几人在此守卫,便转身直接离开。 “府内外严禁出入,”洪四海上马在原地兜了几个圈子,“守好娘子们安危,到时给兄弟们记大功!” 戚府内外都叫南淳府军守卫起来,这是真正同秦国公从临南战场上历练回来的精兵强将,二王手下同他们相比,立刻便矮上几分。 “走!” 南淳府军已自发将戚家院落清理干净,只府门严重损毁,无法再行复原。府军已将残损之处拆卸下来,自洞开的门庭向外望去,各处火势烧得愈发旺盛起来。 不时有山呼海啸的冲锋之声,显出戚府如今安宁的境况,是如此难得。 此前只五王同三王联手,对上二王兵力自然吃力几无胜算。几条重要的街市已叫二王之人占领完全,只待二王拿到继位诏书,几乎便可名正言顺继承皇位。 戚如敏并几位重臣皆被二王关进祈善殿中,二王将草拟的诏书拿了出来,只待戚如敏誊抄之后加盖玉玺。 只是文人最重风骨,断不可能叫几人顺从,承认二王乃是正统。 二王倒也不急,他们不肯照做,他还有一万种方法逼人就范。自己的命可不当一回事,家人的命,妻小的命也能如此不值一提不成? 结果却等到半夜,几名卫军冒死复命。 仓皇推开的殿门,叫二王原本沉稳的心绪捻动。 “二王,秦国公率南淳府军闯进皇城了。” “秦国公?他不是在南淳御敌么!” 第86章 他拍案而起,“未有官家的旨意,他胆敢带兵进京,是要反了不成?” 手握重兵的公爵非令不得入京,独孤及信既然敢如此张狂,视法度如无物,那便休要怪他不念旧情。 “独孤及信,是时候将他踹回到临南去,下辈子就叫他继续与瘴气为伍,实在有趣。” 他将那草拟的诏书握在手中,“本王已经给了机会,几位大人不肯合作,那便有些可惜了。待本王登上至高之位,就用诸位之血祭奠皇父,不枉几位如此忠心。” 二王拿着诏书扬长而去。 祈善殿前人海呼啸,两边人马针锋相对,战事一触即发。 二王自有法子叫他的人不战而胜。 他立在祈善殿前望着各方人马,“秦国公,好久不见。” “二王,别来无恙。” 秦国公站在台阶之下,远远望向他。从前二人并肩作战,他一片真心赤诚报国,可换来得却是二王一步步栽赃陷害,叫自己同师门反目,被旧友远离,杂草一般只能依附二王生长。 怪只怪二王是个极擅伪装之人,骗过了自己,骗过了官家,甚至也骗过五王。 人人都是他向上攀升的踏脚石,他不稀罕了,任是谁都可放弃抛弃。 若非他太过贪婪,凭着他这般心机和伪装,登上那高位倒也并非难事。 只是敛财没有尽头,盗卖国库和军资,哪一项罪责都能叫他再翻不得身。官家病着,却也不是万事都不得上达天听。 故而,叫他轻易就犯,将皇位转手让与三王,绝无可能,只好走上逼宫这条路。 他知道三王五王手下只剩乌合之众,精兵早已叫自己挑拣到了手中,只要将秦国公拿下,便再无人能将他压制。 “秦国公今夜领兵入京,是不知官家曾下指令,将领非诏入京乃是死罪?” 他似笑非笑,纵然秦国公手下能人众多,可师出无名,那又怎能斗得过自己妥帖安排。 “如此说来,二王调兵谴将,乃是经过官家首肯?” “官家病重,提点本王监国,见本王如见官家。调兵,有何不可?” 京中上下都知二王如今代理政务,官家不露面,自然是二王说什么,便照做什么。 王舒温在他身后耳语一句,“大师兄,先生可还在二王手中。” 秦国公眯起眼睛,望着二王身后千重殿阁,万间楼宇,“二王,已拿到了诏书不成?” “本王堂堂正正代理国事,太子之位,父皇本就从未考虑他人。独孤及信,你跟错了人,信了三王和五王的鬼话,他们叫你带兵救场,实际是拿你的人头做保,来取本就是本王的位置,你不可笑么?” 三王和五王同秦国公站到了一处。 武都王是个沉不住气的,“二哥,你还在狡辩!” 二王看着这个略显愚蠢的五弟,被自己指使这许多年,最后不过是换了他几支兵马,倒逼得他投向了三王。 人心果然是不足的。 “五弟,二哥待你不薄,为何如此无端指控?” 武都王自然早就想着同他划清界限,“你私自将父皇拘禁宫中,本王自然不能与你为伍。” “二王,如今你身边之人一个个都离你而去,不知你可考虑过,是不是你做事太过无情。” 二王瞧着那原本一直未放在眼中的三弟,这会儿竟也想着数落自己几句,脸上便惹上几分怒容,“好,本王一再让步,是几位咄咄逼人,那便给诸位瞧瞧本王的册封诏书。” 他着人将诏书递了下去,“众位可仔细瞧瞧,认准了其上字句。” 加盖印玺的诏书,任是谁来都无可辩驳。 “谋反之罪无可恕,循令,捉拿秦国公!” “慢!”三王急急叫停,“此召非东台审议,也无台监审署签章,二王此召存疑,绝不能令我等信服。” 三王也知秦国公在,几人方有胜算,若是叫二王治他“私自回京”之罪。兵权交替,二王便能号令南淳府军,那可真要天下大乱。 “能不能令三王信服那是后话,独孤及信不得不杀,来人!” 中军之人飞奔而下,几人已将秦国公押解起来,只待二王令下,便要叫他人头落地。 “二王,确实算无遗策,” 独孤及信感叹一句。 “不过还是晋南王棋高一着。” 他秦国公看起来,是那般私自行动不顾后手之人不成? 二王脸色变了几遍,“你莫要拖延时机,晋南王压根未曾入宫,也从未得到官家的旨意。” “非也,”秦国公循循善诱,“晋南王不涉红尘之事,二王恐怕忘了,他同官家一母同胞,却一直不肯受封亲王,不取年俸……” “——自然,会有些旁的好处。” 二王挑起一边眉毛,对此言不屑一顾,“诸将莫在听他空口白话,还不速速拿人。” “我的好侄儿,慌些什么?” 晋南王自人群之中缓缓上前,手中所执也正是一卷封存多年的诏书,“信不过旁人便罢,皇叔这里有官家亲赐一旨……” 他缓缓将旨意打开,念到,“着晋南王,诸事从缓,可免一罪。” 第87章 “二王不信,大可寻来东台台监审查,那存档处亦有备份,也可寻来一观。” 二王目眦尽裂,“那也是皇叔之罪可免,同独孤及信有何关系,来人!” “南淳府大军实乃我晋南王所调!” 晋南王也要感慨一句,二王到这时还不肯就范,“要抓也是抓我,怪罪不到秦国公头上去。” 形式即刻逆转,二王大势已去,他目光之中几欲射出火舌,脸上表情霎时狰狞异常,“不,本王可继承太子之位,谁也奈何不得,谁也不行……” 声音之巨声嘶力竭,二王此一声之绝望,甚至难以抑制喷出几滴鲜血,他指尖抹去嘴角几滴血液,“那便战,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场面霎时混乱,三王和五王却上前直取二王性命。 这场面几乎毫无悬念,二王的人手哪里是秦国公的对手。况且二王如今师出无名,手下投诚之人愈发多了起来,到最后几乎再无抵抗之人。 晋南王见二王已被压制,率先止了一句,“留他一命。” 二王到此时方才算是一败涂地,再抬不起头来,被两人拖行到晋南王面前。 “官家叫你关在何处,如今可老实说了。” 他不言不语,却也并非难事,晋南王肃着脸着人四下搜查,“别放过任意角落。” 秦国公见势头已被压制,同王舒温互看一眼,彼此明了接下来动作,他赶忙前去祈善殿,师母特意交代,还有先生被困在宫中。 他与王舒温刚迈步进殿,却见安执白已将戚如敏几人带了出来。 “先生!” 戚如敏面色有些发黑,这一夜担惊受怕,确然叫他这身子骨吃不消了。 “言许,”戚如敏上前急问,“官家可好?” “晋南王着人前去搜寻了。” 秦国公视线同安执白正巧对上,彼此都在审视对方心思。安执白功力到底不敌,率先将视线转去一旁。 “学生已经给戚府去信,先生平安归来,也好叫师母和云枝放心。” …… 大娘子将府上之人都安排妥当,这才去到云枝休息之处,她果然还大睁着双眼,几乎要将屋顶承沉望出个窟窿。 “宜都——” 云枝坐起身来,众人惊魂未定,这会儿缓解下来倒已经睡着了好几个,秦国公带来的安全之感,不言而喻。 “阿娘,”云枝双唇惨白,显见是被今晚之事吓得不轻。 “言许来了信儿,你阿爷如今平安,咱们可放心了。” 云枝原本苍白的小脸,这下总算带上些许笑模样,“真好,真好……” 大娘子来到云枝身边坐下,看了她皙白的脖颈上落下的一道红,剑伤不深却有些长,瞧着极为可怖。 “若不是言许的人手及时赶到,”大娘子好生将云枝上下一番查看,“阿娘真是怕再见不到你。” 云枝勉强冲着阿娘一笑,“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她自私的想着,若是可以,倒宁愿不是被他所救。 大娘子絮絮叨叨说起府内之事,“明日查验了死伤人数,该按着不同程度商定赔偿之事,别叫小厮和武丁们寒了心,” “是,这是自然。” “还有院墙和门庭,都叫损毁了,寻个泥瓦匠来补上一补吧,最好能再加固下。看还能不能再用上些旧料,多少年传下来的东西,别在咱们这辈上糟蹋了。” “最重要的还是要好生答谢言许,这可是救了咱们一家。” 云枝听到那人的名字便有些不自然的动作,或是低头或是望向远处,大娘子这个做阿娘的如何能感受不到。 “宜都?” 云枝努力控制已经乱了的呼吸,装作无事的模样,“是。” “你同言许,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云枝并不想在今夜聊起这人,心中感激和痛恨交缠,叫她一时还未整理好面对他的态度。 “没有——”云枝伸手去捋身上盖着的薄被,那褶痕似乎叫她极困惑,捋了一遍又是一遍。 做阿娘的怎能不知儿女的心思,她这模样分明是心中有事。 大娘子一琢磨,心道坏了,“难不成,你爱慕你大师兄?” 独孤及信那样的性子,并非是个知冷热又疼人的。况且家中氛围极是不好,当爹的不看重长子,嫡母蛇蛇蝎蝎,怎么看可都不是良配。 “执白为你做了不少——” 云枝赶忙将阿娘拦住,她想到哪里去了。 “我从未有这般考量,况且您也提过,他心中有爱慕之人,我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这话倒提醒了大娘子,真是这道理,言许上次回京便说会待时机合适,要去娘子府上提亲,彼时搞得神秘极了,谁也从他嘴里挖不出料来。 她心里放下许多,“那如何提起你师兄便这般别扭,人家好生生救了你一次又一次,可千万莫因小事便使小性子了。” “当心他成了亲再不理你,”大娘子揉揉云枝的小脸,“全凭着他对你宠爱,得寸进尺不成?” 在家人心中,他拯救万民于水火,今日出现又如天神降世。可他也亲手了断了端端性命,在背后利用自己,如今便叫人区分不出来他的好,是不是又带着什么旁的目的。 第88章 “阿娘,大师兄他,他确实如阿爷所说那般,太过深沉难懂,我不该同他走得太近。” 云枝翻起多年前的旧账,阿娘都快将这一茬忘到脑后去,她轻抚云枝眉眼,“宜园的师兄弟们其实都由你阿爷择选过,性子上不会出什么大错,只言许太有主意太过执拗,确实不易亲近。” 云枝心中乱极了,如今也不是个适当的时机,独孤及信才做了诸般好事,阿娘定然不会将前事放在心上。 “快睡吧,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不就是师兄不曾亲自送你回京,他身上担着千斤重担,你可不能使性子再去烦他。” 云枝欲言又止,只得默默回一句,“是,不去烦他了。” 京城彻夜无眠。 直到第二日正午,洪四海才急匆匆闯进府内,大娘子见他急的满头大汗,心立刻又提了起来,“出事了?” “二王歹毒,将喂了毒药的匕首带在身上,将三王连捅数刀,人已经没了。” 大娘子捉了洪四海的手,“那咱们的人呢,可曾有事?” “国公爷替晋南王挡了一刀,伤在腕上,这会儿才清理好创口,就要回来了。” “天老爷,”大娘子叫吓得脚步虚浮,“三王殒命,最后竟是三王没了。” 谁也未曾想到,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政变,最后以三王身死告终。云枝扶着阿娘坐下,“梁王遭贬,三王身死,二王逼宫,算计来算计去最后竟成就了武都王。” 她这一言,叫众人皆是一愣。 那以纨绔闻名京内外的武都王,最后竟成了大赢家。 戚如敏将几位学生并云枝和大娘子唤到近前。 “在场皆是自己人,我便开门见山,”戚如敏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独孤及信,一场日月换新天,他已然是股肱之臣。 “正是因太子之位悬而未决才生出这许多事情,官家的意思这几日便会拟定人选。今后武都王若是继位,老师这把年纪恐怕不会再被归到皇朝中心,你们大师兄却是武将之中一等……” 众人大概都能想到他欲说之辞,顷刻便有人走茶凉之感。 “今后行事,都要同大师兄商议裁决,你们师兄几人自要拧成一处。朝中风浪颇大,勿独行,切记切记。” 独孤及信听闻此话,一时忘记腕间疼痛,“先生仍是咱们的主心之人,如今说这话尚且过早。” “不,”戚如敏摇头不迭,“事有突发之日恐怕来不及,今日便定下,谁也不许违背。” 还有一事,戚如敏心中念叨许久,那武都王对云枝有意,他不是不知。若是再拖下去,武都王掌权之后,云枝的处境便棘手了。 可叹言许已有钦慕之人,不然云枝许他,方才是上上之策。 “言许,师父从前从未求你做事,如今有一事相求,你必然要应下!” 独孤及信赶忙起身跪地,腕间伤口仿佛被蛇信子舔舐,痛的他手腕不时颤抖,“先生但说无妨,学生一定做到。” “云枝来——” 安执白立刻抬头望向云枝,手脚皆已冰凉,不敢去想师父将会要独孤及信做出什么承诺。 独孤及信似有所觉,内心生出几许渴望,迫切的仿佛要自胸口喷薄而出。 云枝乖顺跪去了秦国公身旁,二人并肩而立,果真一对璧人。 戚如敏闭了闭眼,这决断昨日他便已经思虑良久。 既做不了夫妻,那便做兄妹罢。 “云枝小你几岁,师父知你待她如同亲妹,”戚如敏叹了口气,“师父期望你今后无论生了何事,都能护她周全。” 云枝心中惴惴,越发将额头低了下来。 “今日便叫云枝认你为义兄,今后兄妹一体,不可离心,不可绝义。” 云枝顺从举起三指,“戚云枝起誓,与独孤及信结为兄妹,今后一体,不离心,不绝义。” 那人一双浓眉皱起,在眉心结成两道深深的沟壑。大概是忧虑过甚,比之从前更沧桑了几分。 “言许,你亦不可违背。” 独孤及信却恍若未闻。 “执白!” 安执白起身跪去云枝身边,他知幸福触手可及,独孤及信早早已经出局。 自先生第一句话起,独孤及信便再无胜算。 “你对云枝情深,师父看在眼里,今日许你二人婚事,择一吉日,近期便办了吧。” 独孤及信低头望向面前青砖,腕间疼痛似乎不值一提。 既如此么,那便勿怪他不能从命了。 众人皆被请出门去,王舒温前来关心秦国公伤势,“昨夜极是凶险,若不是师兄这一招挡住二王一击,晋南王便也要殒命在二王刀下了。” 他看手腕翻覆,冷笑一下,“不值一提。” 云枝和安执白被留在屋内,王舒温自然能够猜想到他们谈论之事,“官家看着身子实在不好了,若有国丧婚期还要顺延,恐怕夜长梦多。” 他戳戳身边神色淡漠的秦国公,“好事将近,你这做阿兄的可要备好丰厚贺礼才是。” 清晨雾霭早被吹散在天际四方,阳光明媚,刺得独孤及信几乎睁不开眼来,“哦,京中诸事暂歇,南淳府离不得人。我想还是舒温你来镇场,我这做阿兄的,便能安心了。” 第89章 “这话便生分了,府内只这么几个人,到时遍邀亲朋,我自然会在。” “是,那必须得是所有人都在场。” 第54章 那日之后, 戚如敏将云枝叫到房中说了好些道理,从朝中局势和各方势力斗争出发,一一解释给云枝听, 他为何做此规划。 “言许有些自负阴郁, 实则并非是师兄弟中, 阿爷最为看好之人, 可舒温太过心软, 执白年纪太轻根基又浅。况且昨日之事一发, 阿爷便也想明白了, 言许同晋南王交好,这便是今后的依仗。之后纵然阿爷不在朝中, 也不必担心咱们人手。” 云枝不时点头, “是, 今后当以大师兄为尊。” “言许在几位师兄弟里是最难叫阿爷捉摸的, 所以需要你在其中维系。叫你同他认作兄妹绝不是要走个过场……” 戚如敏叹了口气, “若是……” 若是能结为夫妻,那便省去好些事情。 “罢了,也是过去的事了, 好在你二人关系不错, 言许也颇为疼爱你。你守好这份兄妹情, 对大家也是极有用的。” “阿爷, 可我不想同他过多联系。” 云枝将这话在心里藏了许久,“独孤及信精于算计, 我实在是怕。” 戚如敏舒展了眉目,笑着调侃她。 “从前阿爷多番劝阻, 叫你少同他来往,可你从未听过, 偷偷跑到他府上的次数可实在不少。如今叫你光明正大同他来往,你怎的又不喜欢了?” “我在南淳之时,生了些事——” 戚如敏却早了然于胸,“是端端和梁王之事?” “阿爷知道了?” “知晓了。” 秦国公前日闲时,便将南淳诸事全部告诉了戚如敏。 戚如敏点了点头,“此事是梁王有错在先,怎能将端端安排于你身边,还不时同他传递消息,此举是置你生死于不顾,单单为了满足他一己私欲。” “阿爷不是最痛心于唐元令被诬陷,端端可是唐家之人。” “端端确实无辜,这也正是梁王用心之处,”戚如敏暗下神色,他若是如云枝一般感情用事,便也走不到今日的位置了,“他以为用这样的身份做遮掩,咱们便奈何不得端端。好在你大师兄是个果断的,虽激进了些,效果却是极好的。” 云枝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要如何接下这话。 “这也是阿爷看重你大师兄的地方,当断则断,不受其乱。” 是,他确实是个极有决断之人,利用起旁人来从未手软。 云枝的身子一下垮了下来,自己一向坚持的信念,在阿爷和独孤及信看来,似乎是最不值一提的。 这是她从未想到的。 “事事都能寻个是非对错自然是好,可若是一时无法找到,便选个对自己最有利的。” 京中一场接一场的祸事,连带着大理寺中都积压许多旧案。 甘家姨夫的案子终于还是提上日程,人证物证具在,流刑定然是无可逃脱。恰如王舒温和阿爷所料,流放之地正是临南。 不过刑期只一年,脊杖倒是翻了一倍,改为二十杖。 施刑之日来得极快,甘都尉叫人带出监牢,在刑房里接受杖刑之后便要上路。 云枝和妃令母女,一起守在门外等着同甘都尉见最后一面。 甘家大娘子简直望眼欲穿,“杖刑翻了一倍,也不知他挨不挨得住,一会儿便要上路,伤口在路上发了炎症可怎么好,路上并无良医,若是生病只能自己硬熬,唉——” 云枝阿娘叫她莫要多想,“独孤氏那里早早已经打过招呼,有郡公帮忙照顾,甘都尉不会有事。” 妃令在旁垫着脚尖瞧,听到她阿娘接着念叨,“听人说脊杖还有将人打瘫的,可见不是小事” 妃令不由抖了几抖。 “去年舒温阿兄也曾受了三十脊杖,分明在家养了许久,我阿爷受二十杖还要上路,实在难为了他。” 云枝也记得王舒温当日惨况,几乎是皮开肉绽,姜浣每日要为他换药洗衣,那患处的皮肉有些已经坏死,只好叫良医生生剜掉重新再长。 实则是受罪又痛苦,好些时间只能趴在榻上,连坐都不能如愿。 正说着,却见甘都尉叫人押解出了门来。 甘家娘子带着妃令赶忙迎了上去,云枝阿娘便去打点同出的几位衙差。除了一些该当的银两,一并也准备不少路上的换洗衣物和吃食。 这会儿天气已经转暖,不必担心如去年冬日那般受寒。 云枝看着姨夫却觉有些奇怪,好似并未受伤的模样。除了整日在牢中晒不到太阳,整个人显得苍白消瘦之外,倒是比吃不下睡不好的姨母还精神些。 “阿爷的身子可好?” 妃令将他上下一顿打量,“今日施了杖刑,阿爷瞧着倒是无碍。” 甘都尉只叫她莫要多问,“一会儿便要启程,咱们长话短说,家中近来可有什么事,同阿爷再说道说道。” 妃令赶忙指了指一旁的云枝,“宜都阿姊定了亲,就是如今住在府上的执白阿兄,是当今的探花郎呢。” 第90章 云枝听到妃令如此说来仍旧有些不习惯,虽已然定了亲,但说起安执白仍旧羞怯。 甘都尉向云枝道了喜,“姨夫吃不上你的喜酒了,若有机会再补上。” “有姨母和妃令在,便如同姨夫在了。” 云枝瞧着他们一家团聚,也不便耽误他们时间,便向着一旁的阴凉之处躲去。 抬眼却见一颀长的身影正立在转角之处,身边陪着的似乎是大理寺少卿。二人低头耳语了一阵,那少卿向他作了一礼,他便含笑点了点头,也不知是谈论到什么。 他也似乎早已瞧见云枝,只等着她上前招呼罢了。 云枝心下了然,临南由独孤家世代镇守,若要寻人照看甘都尉,无论如何逃不开秦国公去。 许是见她半晌不曾有动静,独孤及信也没了耐性,甩下袖子便行离去。 云枝缓过神来急追了几步,“阿兄。” 他身高腿长,半点不肯屈就之下脚步飞快 ,云枝哪里赶得及,这一声果然唤他停住了脚步。 他冷着脸问,“云娘子有何事?” 竟是责问的语气。 “阿兄是不要认我这义妹了么?” 他转身看她,距离不过一步,可云枝似乎头一次觉得他高出自己许多,叫她不得不半仰着头同他对话。 “是你不要认我!” 云枝嗫嚅了下,她确实心中难平,这点叫他揶揄下,她无可辩驳。 “那,你不要和好了么?” 他嗤地一笑,“当我是你闺中认识的那些小娘子不成,今日翻脸明日便又和好。” 昨夜新雨,她一路追过来,溅起一脚的泥泞。独孤及信看着她沾了泥点的裙摆皱起眉头,他有些许洁癖,实在看不过眼。 便浅蹲下来,摸出帕子替她打理脚上的泥泞。 她向后撤了撤。 “回府自有人打理。” 他哪里肯依,“一会儿避着水塘走,别再如此莽撞了。” 说完便将已经脏污的帕子,嫌恶的扔去了一旁。 “方才着急要追着你跑罢了,”云枝觉得他这嫌弃的神色好没道理,自己又不曾要求他来给自己打理,不过并未多言转而问起甘都尉的事情,“姨夫未受什么罪,是阿兄寻了人?” 他净了净自己的手指,冷哼了一声。 “先生寻到了我这里,自然不能叫他白白张这个口。” 云枝只觉他似乎阴阳怪气了许多,远不如从前那般好相处。 “唔,那要替妃令多谢阿兄出手,姨母和妃令担心了许久,还以为要受些难处……” “那你呢?” 他突然打断,叫云枝有些不知所以,“我怎么?” “只是替妃令感谢,你没有什么要说得?” 他目光如炬,说出的话却十足气人,“如今甘都尉事成,却不怀疑我又在利用与你?” 云枝觉得这人咄咄逼人,简直不可理喻,气急了转身便走。 却叫他扯住手腕,强硬留在原地。云枝挣扎了下竟半分无法撼动,到底是战场上的杀将,气力千钧。 “既然你知道我始终怀疑你在利用我,那还有什么好说,不如一拍两散。” 她走后,他在南淳日夜煎熬,进京之后又派洪四海第一时间赶去戚府护她,她回来后倒是同安执白互生欢喜,叫他如何不恨。 她的手腕这般细巧,仿佛他再使上几分力气,便能折在自己手中。几乎立刻便生出破坏的情绪,若是他再心狠些,与其叫他看到云枝同旁人卿卿我我,倒不如一把结果了她,省得自己被她牵制心神不宁,误了许多事。 他自然还是舍不得,待她挣得累了便放了手,“你不必担心我算计,我明日便回南淳去。至于你说一拍两散,想也不要想。” 一圈骇人的红印正绕在腕间,醒目的提醒着他方才失态,也助长了他的恶声恶气。 云枝只觉他不可理喻。 这厢云枝和执白已定了婚期,时间便定在一月之后的五月初四。若是成婚便不能依旧住在戚家府内,安执白买下一处小院子,同王舒温做了邻居。 妃令颇为意外,“还道执白阿兄会买个山庄别院来迎娶阿姊,未料到竟是这样别致的住处,简直同阿兄的身家相去甚远。” “这也尽够了,还能同舒温阿兄为邻,离阿爷和阿娘亦不算远。” 安家的生意似乎出了大问题,云枝也曾询问过,安执白并不愿多谈,只说此处是他自己的私产所购,同安家并无关系。 第55章 婚期日近, 云枝同妃令不时上街去采买些喜欢的物件。安执白留了百两银票在云枝那里,她也不推拒,摸来都买了新院子里需要的东西。 今日几盆转运竹, 明日一大缸红尾锦鲤, 院子里一众布置都随自己的喜好。王舒温这做邻居的, 日日能见她运些东西回来, 常笑她不如干脆将南市一并搬来隔壁, 省得要雇车雇人, 多费那些银子。 说起雇人, 云枝这次很是审慎,只从宜园里挑了几个知心的丫头跟着, 也有王舒温从自己府上匀出的几个小厮, 再便是安执白从妙芸老家择选了些人来。 第91章 好在院子不大, 这些人手十足够用, 因前事难忘, 云枝实在不愿意再去外面选人。 二人一起逛了一早,午间便寻了个做汤饼的小馆,将午饭随意打发了。 小馆里并没有多少人, 汤饼上的很快。云枝拿了一支汤匙递给妃令, 忽而见一人大喇喇落座到自己身边的位置上。 云枝抬头瞧了一眼, 大大吃了一惊, “武都——” 她赶忙左右瞧瞧,“郎君怎么在此处?” 宫里官家状况不好, 他还跑来南市闲逛,真当自己已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了不成? 他已经成年的叔伯不在少数, 子侄亦日日待召侍疾,人人都有可能夺了他快要到手的太子之位。 “无事, 本王,也爱吃这家的汤饼。” 云枝小心嚼咽下去嘴里的面食,“这会儿宫里正忙,连我阿爷和几个师兄都被指得团团转,王爷吃完便赶紧进宫去吧。” 武都王脸色十分不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你同别人定亲,怎的也不同小王知会一声。” 妃令圆瞪着双眼瞧着两人,仿佛撞破了什么奸,情。 云枝赶忙止住他的话,“不过就这几日的事情,待一切布置完全,再派人登门给您送上请帖。” 武都王自然十分不满,贤妃娘子又提起要给他定亲一事。如今他身份不同了,择选的范围自然扩大了不少,贤妃娘子问武都王自己的意见,他自然是又提起云枝。 “这娘子哪里好,你那梁王兄弟心仪她,如今梁王走了你又惦记上。” 贤妃娘子原本是不满意的,因武都王不肯只给云枝侧妃之位,不过武都王说云枝同秦国公亲厚,倒确实叫贤妃动了几分心思。 那日贤妃着人又去打听戚家的意思,结果竟得知娘子已经许下婚期,郎君还是新科探花,叫她又恼火一回。 “以后你再提起戚府,便不要再认我这个阿娘了,”贤妃娘子叫武都王的婚事折腾的窝火,“秦国公的亲妹妹是个浪荡子,如今这个义妹又耗了你两次,我看是你同秦国公也犯冲,他也休要再提!” 武都王不忿,“咱们认识这许多时间,还在王舒温府上并肩作战,不比你同安执白要好么!” “我俩也是自小的情谊,算是水到渠成,”云枝只觉自己在安抚一个未长大的孩子,“王爷的未来光明灿烂,自会有人同你更要好。” “那不一样!” 他为了她连小唱儿和娘子的身都不沾了,如此大的牺牲,她连看都未看到,那他不是白白守身了。 “那个姓安的,你又了解多少?” 云枝温和的瞧着他,只想叫他切断这妄念,无论有没有安执白,自己都不会喜欢武都王,“王爷,我们自小便熟识,他的为人脾性我再清楚不过。” “相应的,武都王是怎样的人,我也大概有所了解,王爷是个实心肠没得许多弯弯绕,我当您是朋友。” 武都王接上一句,“你了解的也太过皮毛了。” 安家私底下给达官贵人提供暗中交易和见面的场所,另还养了一批小娘子,小郎君,专门伺候这些特殊癖好的贵人。 自己在王舒温府上曾同云枝说起南边幼童时常走失,便是被安家暗中以收养的名义圈起来,择选皮相好的,最后都送去船上待客。 比自己这个荤素不忌的还要恶心! 只是这话不好告诉云枝,毕竟他叫二王骗去那安家的大船上过,也知道二王倒卖的物资就是在那里做了买卖,贤妃娘子千叮咛万嘱咐,不允许自己向外吐露半个字。 云枝还以为他是在抱怨,自己对他武都王了解太少。 “那王爷想要我了解什么,尽可告诉我看看,不过咱们不谈风月,只是依照您说得,咱们是并肩作战过的朋友。” 武都王好歹也是议储对象,云枝犯不着真的得罪他。日后安执白同武都王总要在朝中相见,耽误了安执白的仕途,可就大大不上算了。 “本王……” 武都王本想着干脆挑明,倒要看看他如今这身份还比不过安执白一个小小探花不成? 话都到了嘴边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也罢,自己不正是因为她并非爱慕虚荣,拜高踩低之人才心生欢喜么,若是自己亲手打破这假象,倒成了给自己添堵了。 转而真诚建议,“本王见过一人,自称是安执白的伯父,你可知道此人?” 云枝有些疑惑,安执白的家人远在妙芸,武都王是如何认识的安家人。 “未曾听他提起过。” “这人是个十足阴险的家伙,安执白仿佛同他起了争执,你要小心安家人,那可个个都不简单。” 云枝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人,连安执白都从未说起过。不过细细想来,安执白确实是极少说起安家事情,哪怕云枝无意之间提起,他也总能岔开话去,几下便转到旁的事情上。 妃令听二人之间对话云里雾里,怎的又扯到了安家人身上去。 “执白阿兄腰缠万贯,这样的巨富之家会有何烦扰,实在叫人想不来。” 第92章 武都王故作高深,“你一个小娃娃懂什么?” 妃令眉毛挑的老高,“可我阿姊不喜欢老成之人,她喜欢年轻鲜活的。” “是吗?”他咳了一声,“安执白瞧着比我年轻许多不成?” “武都王——” 云枝已经有警告的意味,那边武都王便也不再纠缠,“分明是本王更年轻好看些!” 说完便起身扬长而去。 妃令在脑袋上打了几个圈,给她阿姊暗示武都王的脑子似乎不太好使。 她摇摇头,“阿姊应当也不喜蠢笨之人。” 云枝脸上依旧挂着笑,心里却将武都王之言放进了心里去。她知武都王是个简单的人,喜欢的直白,不会无由来说起阿兄家人的坏话。 二人归家之后,云枝拿了一幅字画到安执白房中叫他品评。 此物是阿爷的珍藏,他在库中收了不少好东西,这几日开了库门叫云枝自行挑选,她便不客气的选了几样东西,简直乐不可支。 安执白刚刚将写好的书信封进信封。 “阿兄又在同谁书信,近日怎的这样频繁交流?” “婚仪之日接近,家中不少亲朋要来京中观礼,同他们商讨进京日期罢了,”安执白携她坐到窗旁圈椅上,“我阿娘那边的亲友要来不少,到时可要热闹。” 云枝这边也是遍邀亲朋,她两位一直在外做事的阿兄也要回来,两人还为谁来背她上轿之事争执不休。还未见到面,已经在信中叫嚣许久。 不过云枝还是捕捉到一丝疏漏,“只阿娘那边的亲戚要来,安家的亲属未有消息么?” “会来,”他简单回应一句,全没有说起阿娘亲属之时那份亲热之态。 云枝心中越发忐忑,“是安家出了事?” 自安执白买下京城那处院子,云枝便隐隐觉得不对。安家出手一向阔绰,勿说是安执白如今这般争气,纵然是未出头之时也不会有囊中羞涩的道理。 “怎会,安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只是如今我在朝为官,若是再去插手商行的事情,便说不清道不明了,还是保持些适当距离为好。” 云枝只觉这话不假,财团背靠当官之人,利益牵扯实在暧昧,便将此事放去了一边。 秦国公回到南淳府,听着洪四海最新的奏报。 “安家的生意不干净,安执白有心切割,可安家怎能白白放过这条大鱼,自然是要尽力捆绑,哪怕使些下作手段。” “下作手段?” 秦国公眉心一跳,“安家若是出手恐怕伤了云枝,咱们的人该出手了。” …… 那日下值,戚如敏却突然将安执白叫来房中。 安执白才进了房内便觉先生表情严肃,屋内一时安静,他赶忙行了一礼。 “先生唤我,所为何事?” 戚如敏将一封手书扔去了案上,眼中几欲喷出怒火。 “安家发财,发得竟是这个财!” 他多年来同安家来往密切,竟未曾察觉安家在暗中做得这些生意,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被刻在耻辱柱上受万世唾骂的。 安执白心里居然一松,他知叫人知晓此事只是迟早的事情。多年来自己战战兢兢,就在自己已经同安家割席之时,居然又被爆了出来。 戚如敏焦躁的在房中来回走动,“你们这不仅是要害安家完蛋,是想连着我戚家一起毁灭了才算。” 安执白落寞在地心站着,“先生说得是,安家迟早是要完蛋的。” “你一早便知安家的生意有问题,是不是?” “此前年少,家里并未告诉我详细,是到了京中才知晓了全部。” 戚如敏将一枚笔山砸去了安执白身上,“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学生以为自己有能力将这些东西从安家剥离出来……” “糊涂。” 戚如敏气得心口隐隐作痛,“如今呢,非但剥离不出,甚至牵扯进了二王倒卖物资之事。你当如何,要我云枝同你一起受万年指责么!” 第56章 安执白猛然抬头, “我已与安家绝了关系,不会再受安家牵制。” “乾朝重仁孝,你才进士及第便同家人决裂, 可知不但世人不容, 连朝中同僚亦不会对你重用, 你的仕途便走到头了!” “你将收集好的安家罪状投到大理寺去, 以为大理寺便敢直接上手去查不成?若不是被你大师兄拦截回来, 你可知会捅下多大的篓子!” 他是近几年自己最为看重的弟子, 比舒温果决, 较独孤及信积极,不然也不会同意将云枝嫁与他。如今看他受家人牵连拖累, 心里怎能不痛心。 “此举实则莽撞, ”安执白的每一句话都踩在戚如敏的怒点之上, “法度之中还应亲亲相隐, 你自行检举安家, 到时一样要受刑挨罚。” “重案不应避亲,”安执白撩起袍角,重重跪在戚如敏面前, “我多年求学, 读书识理, 虽教条但知对错, 既然也无力将安家拨回正道,自然要让有能力之人去做。” 戚如敏不能说是毫无动容, 这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却在一条不知前路的道上踽踽独行, 确实也是难为了他。 第93章 “先生怪我不曾早些告知,可先生不知此事背后黑暗。安家着人造了六艘客船, 大而华丽,南北各分三艘,专供达官贵人取乐。会在南府各地挑选年少的小娘子和小郎君,家贫的给些银子便能领走,稍富贵的便靠抢靠偷。” “最简单的是去各地的荣养院收养,那里好看又稍活泼的都会被挑走,也因此安家在南府各地都被称作 ‘安大善人’。实际将孩子带走之后便会送到客船上,因贵人们喜欢未经调教过得小童,几乎每日都有孩子被折磨至死,日日会有人被直接抛尸海中,那上船之人,也从来没有活着下来的。” “若是被客人伤了容貌无法回转,或是致残没法子再待客,也会直接处理掉……”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戚如敏止了他接下来的话,为官者常存父母心,如此形容叫他揪心难忍。 “学生本想要多救下一些孩子,可实在无能为力,唯有爬上去得了功名,才能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这事。” 彼时安执白仍有些天真,直到自己救出的孩子又会被安家寻回,孩子面对的便是一顿更为歹毒的惩罚。 “你起来说话。” 戚如敏越发忧愁,此前对这些事情略有些耳闻。官员狎妓在乾朝不受禁止,同僚们在值上也不时讨论要去哪处消遣,几乎已成风气。 只是未料到,这生意背后的产业竟如此触目惊心。 戚如敏年轻之时也如他一般一腔热血,一心救国救民。他更知此事的难度,案情盘根错节,可能将朝堂之中多半人都牵扯进去,这些人会不会出言袒护安家,谁也说不好。 安执白却不肯从地心站起。 戚如敏知安执白是个倔强的,便试探道,“我要你同云枝取消婚约,日后你是暗中查探还是大张旗鼓到大理寺鸣冤,都随你的意。” “——只是再不许你提起戚府,同我师徒情分,便也到这里吧。” 冥冥之中又是一个轮回,这等诛心之言他亦不是第一次提起,多年前秦国公也是如此跪在自己面前,带着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劲头,同戚家人一别两宽。 安执白却不敢抬头,他已经没了安家这个根,若是再没了戚家这棵大树,他可真算得上是一无所有了。 “学生……” 他刚开口便有哽咽之声,戚如敏叹了口气,心下一软。 “学生不能放弃此事,纵然众叛亲离,世所不容,亦不敢回头。” 安执白眼神笃定,澄澈一片。戚如敏的震惊皆印在安执白的眼中,一如从前听到秦国公弃文习武一般,自己手下这一二学生,个个都有冲破世俗偏见和枷锁的勇气。 “就请先生代为传达,同云枝的亲事,便——作罢了吧。” 安执白脸上已渐渐爬上绝望之色,这乾朝大地广博,怎的就容不下一个简单赤忱之人。 戚如敏闭了闭眼,他倒果真并未错看安执白。 “想好就好,想走便走,你当我戚家儿女是在同你游戏人间不成?” 安执白正要起身的身影微微愣住,分明能从戚如敏的字句之中嗅到一丝转机,“先生?” “年轻热血不是坏事,”戚如敏端坐下来望向窗外,手边的茶盏早已经凉透了,他端起来指尖便感受到凉意,“我整日与你们说起,不论做何事之前要先同秦国公知会一声,你可听了进去?” 安执白轻摇了摇头,“此事,学生不敢同第二人说起。” 他将茶盏放回了原位,“要想娶我云枝为妻,便不能如这般无所顾忌,害惨了自己也拖累了别人。” 戚如敏看着他挺拔的脊背,想起他自小眼中便揉不得沙子,哪怕对上长辈,是非对错也非要辩上一辩。 “此事暂缓。” “先生——” “你若要同师父恩断义绝便罢,不然必得听我安排。” 安执白不敢再多言,只是红着眼看向上首的戚如敏。船上孩子的惨状,日日折磨他难以入眠,若是叫他袖手旁观,他倒情愿辞去这一身重担,上大理寺门口长跪鸣冤。 “所有证据暂时交由为师保管,近日不许你再独自查探此案。” “——待大家聚齐,再商量个结果出来,好过你莽撞独行。” 安执白大感意外,原本以为先生会作壁上观,也预想到先生会动了将自己赶出师门的心思,只是依旧存着一丝侥幸。戚如敏是个良善之人,安执白也不过是在赌先生良心未泯。 “先生,学生替受难的孩子在此谢过。” 戚如敏受他一拜,摆手叫他退下,不由又愁上心头。 独孤及信来信,大理寺少卿那日直接将所有证据交由他手上,之后他派人去暗中追查了几日,确定执白所写文书中内容非虚,便建议戚如敏暂缓安执白同云枝婚事。 戚如敏左思右想,这时候又突然推迟婚仪,对云枝的名声恐怕更为不好。本就因与梁王婚事告吹,在京中受了不少指点,这会儿要是再有变故,恐怕真要将孩子耽误了。 第94章 既然事情依旧可控,只要执白不再贸然行事,事情便还未到不可转圜之地。 距离大婚之日只剩三天,云枝最后试了一次婚服,阿娘在旁絮叨着要注意的事项。事无巨细,云枝几乎听完便都忘了,阿娘再提问之时便撒娇蒙混过关。 “都在京中,相距也不算远,阿兄说安家的长辈也不会随我们同住,到时候若有事便再回来向阿娘讨教,也是一样的。” “你便是这性子怠惰!” 大娘子的指头戳在云枝的小脑门上,叫她仰头靠去了妃令身上。 “阿姊出了嫁,我到你们府上小住一阵可好?我实在舍不得阿姊。” 甘家娘子赶忙将妃令拎去一旁,“孩子家只知玩耍,你阿姊刚新婚,你去捣什么乱。” 妃令撅了噘嘴,“阿姊又不会嫌弃。” “当然不嫌弃,阿姊随时等候你来呢。” 甘家娘子一边为云枝收拾身上的珠串,一边打趣起云枝来,“你们小夫妻婚后相处的这一阵,正是浓情的时候,早生贵子才是正经。等有了孩子,妃令可最会跟孩子玩儿了。” 妃令一听也觉有趣,“正是的,我最会带孩子了。” 云枝面上一红,“还没影的事儿呢,姨母倒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云枝阿娘一面喜气,一面也觉不舍,几个孩子都要离了家去,云枝的兄长们是如此,云枝也是如此。 她如此体人意的姑娘,以后不在身边谁来为她宽心解忧。 甘家娘子最知道小妹心中所想,见她脸上肃了几分,立刻便又打断她愁绪,“云枝的孩子以后可要交由你阿娘来带,她整日便不觉无聊了,恐怕还要大喊救命。” 一屋子人都乐呵起来。 “几位阿兄们今日便都要回来了吧,”妃令探头向外望去,“这几日可要热闹了。” 云枝阿娘算了算时辰,“云枝的二兄和三兄已经回来了,最小的那个莫去管他,皮猴一样,想是同你们舅舅一同来。” “秦国公可有说何日前来,”妃令调头回来看向云枝,“这位阿兄可是贵客,云枝阿姊新婚,应当不会错过吧?” “南淳生事,他忙着前去守城,哪里顾得上咱们这边。” 云枝看向阿娘,“南淳又起了战事?” “可不,”对于梁王之事众人皆不愿详谈,大娘子替她带好一支金钗,“还有你那日提起要为武都王递上帖子,阿娘也派人去过武都王府上了,不过那守卫说王爷如今出不得门去,叫咱们的人回来了。” 云枝“咦”了一声,“正是要为官家侍疾的时候,五王缘何出不得门,是生了病不成?” “自然不是,似乎是被圈禁,你阿爷也未同我说清楚。” 云枝心里莫名觉得有些慌乱,这天下都要乱了。 独孤及信浴血七日,终于将大档城自梁王手中夺回,此战尤其艰难,两方都做了万全准备。南淳府损伤百人,独孤及信腹背皆伤,伤口还未愈合便又在旧伤之上添上新伤。 洪四海将京中最新状况报进钦殿之内。 “国公爷,武都王来信。官家罢了五王的爵位,将人禁在府内了。” “是二王祸事波及?” “是。” “武都王撑过这段时日便好,叫他此刻务必小心谨慎。官家疑心重,怀疑他与二王勾结罢了。二王和三王鹬蚌相争,他在后渔翁得利,叫官家猜忌几句不是大事。” 洪四海道一句是,便准备了与武都王的回信。 武都王这些年来不过依附二王生存,同朝中大臣往来不多,支持者更是少数,这是他封太子的大障碍。他肯屈尊向秦国公求援,却还是叫洪四海有些惊讶。 “国公爷,可要同五王联手?” “国公府的军功政绩摆在那里,不论同谁联手,官家的位置总归不会给我坐,何必多此一举。” 他转而唤他备马,“即刻回京!” 南淳府之事暂歇,他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 第57章 大婚那日, 戚府上派了好些得力的丫头婆子去到新府帮忙,戚家这边忙着打点出门事宜。大娘子头次嫁女,简直手忙脚乱。 王舒温和姜浣也早早到新府去, 这会儿客人渐渐上门, 夫妻两个便忙着招呼客人宽坐。 独孤及信紧赶慢赶, 那时辰还是过了黄昏, 这会儿亲礼当是已成, 洪四海只见秦国公越发急促的催马向前, 街市之上打马而过, 差点伤了过路之人。 他们若是果真错过,到时秦国公定然雷霆震怒, 那可不是好玩的。 戚府门口却围了大群人在看热闹, 花轿早叫人掀翻去了一旁, 不时有人指指点点, 几乎引得半条街上的人都出来围观。 秦国公见此情形便知不好, 给洪四海使个眼色,那边洪四海立刻叫手下辟出一条路来。 “闲杂人等回避——” “此处封闭——” 街上妇孺见这手持长戟的兵将皆有些发憷,一群人身上还带着斑斑血迹, 脸上泥土混合血红之色, 任是谁都要忌讳三分。本是挤挤挨挨凑在一起耳语, 这下三步一回头的便散到更远处去了。 第95章 戚府大门前腾出地方来, 秦国公下马将马鞭扔去给了小厮,阔步向内而去。 路上遇到正随着王舒温收拾残局的姜浣, 二人碰个正着,“秦国公——” 那厢独孤及信心中正急, 见到熟识之人赶忙问道,“云枝呢?” 姜浣伸手向后一指, “在房中呢。” 他正要前去,姜浣将他虚拦了下,“国公爷可知今日出事。” “——略有耳闻。” “大娘子正陪着云枝,国公爷到时说话要和软些。” 他内心焦急,只草草应了一声,便绕过姜浣进了小院之中。 王舒温并几个师兄弟正围在一起商量,见了秦国公进了门来,皆恭敬唤一句,“大师兄。” 秦国公应了一声,正要进门之时忽而停了脚步,“舒温。” 王舒温止了这边谈话,去到秦国公身边,有些话在此处忌讳,他将秦国公引到了旁处去。 “大师兄想必也知道了,安家来人大闹了一场,还带着个怀着孕的娘子,说是安家一早为执白定下的。二人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只等他高中之后便回妙云迎娶那娘子……” 秦国公怒气冲冲,“执白怎么说,那孩子真是他的?” “据他说确实被安家人算计,同这娘子过了一夜,只是不曾……” “好了,”具体情况他也不想了解,“他人现在何处?” “在先生书房,这会儿还未出来。” 王舒温见他风尘仆仆,本想叫他洗漱之后再见云枝,这人哪里是个听人劝的,将他推去一边便进了门去。 云枝也不曾想到过,自己的新婚之夜,竟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度过。没有浓情蜜意,亦不是生死一双人,只剩自己在房中静坐。 阿娘也再说不出什么劝慰之言,连她自己心里都觉得过不去。 “言许,你回来了!” “师母,我想同云枝说几句话。” 戚娘子看了一眼身后的云枝,将室内的空间留给她二人。 云枝的钗发还未来得及拆去,这时候竟还能勉强冲着秦国公一笑,“阿兄来晚了,好戏都结束了。” 她这样说,叫他更是心脏抽痛。 云枝甚至哭都哭不出,眼泪不知去了哪里,只管空洞望着面前的虚空。她儿时有个跛脚的僧人曾来府上化缘,当时给自己留下一句箴言,说她姻缘缘浅,日后要在婚事上吃些苦头。 果真是一语成谶,半点不假。 他半跪在云枝面前,看她一双小脚就这么赤着踩在地上。夜里青砖冰冷,她浑若未觉,大概是已经心痛到极致,身边一切事物都不放去心上去了。 婚鞋上的鸳鸯是云枝自己所绣,她看着秦国公将绣鞋捧在手里,小心翼翼替她穿好,生怕一个不注意伤到她一般。 “安家的事情我来摆平,聚众闹事那几人一个也逃不脱。” 他抬头仰望着表情木然的云枝,“连同那个有孕的娘子一起……” “云枝,你若依旧喜欢他,这一切我都帮你打发。” 她这才再忍不住,终于寻到依靠一般,扑到他怀中痛哭不止。 秦国公自云枝院中出来,便径直去了戚如敏的书房。 戚如敏正同安执白相顾无言,事情进展到这地步,戚如敏虽气他怨他,可心知他亦是受害之人,埋怨无用,唯有一声长叹。 秦国公却没有这些子顾忌,进门便将安执白一把拽起,迎面便是极狠辣的一拳,那一瞬间安执白几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他并不反抗,反而只是瘫在椅上,由着秦国公怒火中烧将他暴揍一顿。 独孤及信却忽而放了手,半点不会给他赎罪的机会。 “你一早便知道安家内部一团污糟,为何还要来同云枝牵扯!” 安执白的婚服早已经叫安家人扯得七零八落,他们不肯放过他,自然要用最恶毒之言攻击,最下作手段抹黑。 阿爷阿娘先后没了,这是他的骨肉亲人,也是他二十多年来都未曾勘破的人心。 “是我,错了。” 安执白缓缓从椅面滑落,仍旧是前些日子他跪下的位置,“先生,是我错了。” 戚如敏见他如此越发不忍,调转身子不去看他。 “上次您告诉我,若是还要坚持前事便不要再同云枝牵扯,是我痴心妄想害了她,”他手掌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在地上瑟瑟几下,“我就应该孤独终老才对。” 秦国公最见不得旁人这副窝囊样子,一脚将人踢翻在地,“事后说这些屁话,当日将证据交由大理寺之时的壮志豪情去了哪里?” 他踢完仍旧觉得不足,将安执白一把揪起来,“去安家,有一个算一个,先灭了那娘子肚中的孽种,再砍了你伯父的人头,你敢不敢!” “言许!”戚如敏将人一把拉开,“莫要冲动。” “便是讨厌你这文人身上的酸儒之气,瞻前顾后难成大事,”秦国公将人扔到地上。 “安家人如此欺辱与你,你竟能忍受的住,日后如何能护得云枝周全。” 第96章 安执白叫他一句话击得梦醒,眼中布满红色血丝,望着秦国公一字一顿道,“此仇不报,我安执白枉为人。” 他踉跄站起,“先生,恕执白不能再尊师命。今后,便当戚府门下,再无安执白这无用之徒。” 戚如敏心尖滴血,却知不能再同安家纠缠下去,此刻便是最好的绝交时机,不论对云枝还是对整个戚府的名声,同安家一刀两断才是上上之策。 安执白决绝离开,一如那时他京试之时意气风发,戚府众人在贡院之外送他,他也是这般,一去再不回头。 宾客散尽,府上留下的只剩至亲之人。 大娘子同王舒温一起,被丫头们唤到戚如敏书房之中。 “多年来承蒙先生和师娘照顾,今日有话不得不说,”他郑重向二人提亲,“学生倾慕之人正是云枝,今次便是叫舒温来做见证,学生要求娶云枝。” 三人面面相觑,显然还未从这一波又一波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言许,你——” “学生之言句句属实,不敢再瞒先生和师母,唯恐再错过云枝。” 大娘子悬起的心忽而落了下来。若是从前,她是不愿云枝嫁到独孤氏那般复杂的家庭中去的,可如今看来,秦国公才是上上人选。 起码不会叫云枝白白再受无端之辱,依独孤及信的手段和心思,哪里能忍得旁人指摘。 “若二位同意,亲事照旧,依旧宴请宾朋,我将云枝风风光光接到南淳去,叫她也免受京中小人言语刺激。” 戚如敏打断了她,“不——” 独孤及信吃了一惊,却听戚如敏再补上下句,“不必风光大嫁,只咱们府中小聚便很好。” 他自然立马答应,“一切都听先生之言。” 大娘子适时补上一句,“言许,我同你师父都知你疼爱云枝,不忍心她受委屈,可此事你要想清楚,这可不是小事。” “师娘不必疑心,言许对云枝绝无虚言。” 大娘子慎重点头,“好,只要云枝点头,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 …… 戚府这一夜陡然风平浪静,同寻常几无分别,独孤及信留了一夜的时间叫云枝慢慢抉择。 第二日一早,秦国公将阿娘留给自己的缇壶珍珠,亲自送去到了云枝屋内。彼时朗越在府上千方百计讨要,他连多一片眼神都吝啬分与她。今次却整整齐齐码到锦盒之中,郑重交到云枝手上。 只是还未来得及同她多言,官家却忽而宣了秦国公进宫面圣。 这倒奇怪,他昨日夜里方才回京,官家便恰好寻到这时机见他。他不敢耽误,打理好衣着便同云枝打了招呼。 “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祈善殿一如从前,巍峨耸立,如天威凛凛不可侵犯。 独孤及信行了大礼,便被官家叫起了身。 “秦国公上近前一些,叫官家好生看看你。” 官家身体已再撑不起独坐,只能叫寺人将他扶起,之后依靠着寺人的身子小坐片刻。 独孤及信依言向前几步。官家一早便在榻前放了薄纱,顾忌自己作为君主的脸面,朦朦胧胧便也未能见天颜。 “想必你也知晓武都王遭禁之事,”官家咳嗽一声,断断续续说道,“武都王不成了……” 独孤及信见官家缓缓摇着头,心却不由一紧。 第58章 殿内空旷, 其余寺人皆被打发在远处垂首而立,秦国公预想得到今日这番谈话,恐怕句句皆是机密。 官家的声音飘渺, 秦国公只觉自己好似立于山野之中, 不时能感觉到余音有阵阵回响, 因空旷无依, 他便越发感觉心里七上八下, 头皮也觉发麻。 他知这是官家刻意为之, 就是要他带着敬畏之心, 不许半句虚言。 “今召你来,吾只想听听, 秦国公缘何同二王分道扬镳。” 秦国公有冷汗滴了下来, 官家这时候又提起二王, 是觉得只圈禁五王一个仍旧不足, 要再往里面填人手不成? “回大家之问, 二王背着臣暗中做了些事,臣无法接受。” “做了何事?离间你与戚如敏的师徒情分?” “是,”独孤及信垂首, “在临南时将臣手下精兵调走, 到围场射猎作乐, 臣那一战损伤过半却迟迟无人增援。” “好——”官家缓缓叹了口气, 二王胜在会遮掩,实则能同五王凑在一处, 根上二者便是一样的人。贪图享乐,毫无大局之观, 江山不能交到二王手里,自然也不会交到五王手上。 他不过是寻个错处, 先将武都王控制住,叫他莫在立储前因不平再去生事,好保他后事平安。毕竟官家的子孙缘浅,单剩这一个独苗,官家也不想自己百年之后,在下面又早早见到这一张张气人的脸。 其实这般说来,若是梁王不曾谋反,官家更中意他一些。可惜二王为了上位使尽手段,逼得梁王自断后路。 官家老迈而浑浊的眼珠早不负当年神采,不过这一两年时间罢了,除了尚能思考之外,身体的几乎已经是一摊废物。 官家换气的声音越发明显,仿佛每一次喘息下一口气都有可能缓不过来。 第97章 独孤及信能感受到这段彼此安静的时间里,官家依旧在缓慢的算计思考。只是不知他在思考何时,又为何向自己指明武都王没有继位的可能。 “你——”官家伸手指在独孤及信的方向,“你有将帅之才,吾可提你总领天下兵马,那可是连魏登年都不曾有过的。” 独孤及信越发倾身下去,简直跪伏在地。 “秦国公便都督二十四府,另授南淳府节度使,统辖诸部。” “臣,定不负大家所托,竭尽全力。” 封赏已毕,便该说些嘱托之事。 官家招呼身后一小郎君到近前来,“友吾来,见过大都督。” 独孤及信倒是并不知晓这名唤友吾的小童是哪一位,此前也并未见过。 “这是三王之子,”官家瞧着孙儿,内心尚有一丝平和,“今后要你来辅佐,保他和江山无恙,你能不能做得?” 独孤及信镇定自己,纵然心中激荡,可半分不会显在面上,“臣,谨遵大家旨意。” 他自宫中回到戚府,半分不曾提起宫中之事。此事关系厉害,在未尘埃落定之前,纵然是面对戚如敏,他依旧守口如瓶。只说是官家关心南淳府如今局势,便将众人都打发了回去。 云枝捧脸盯着那一盒子珍珠瞧。 南湖珍珠珍贵,且是这样大尺寸的珠子,更是有价无市。这等诚意,云枝自然相信他的心意。 丫头进门传话,说是秦国公回府。 云枝便起身看向门外,示意叫人进来。 屋中的喜字已经摘去,只是仍留点滴印记,能瞧得出昨日新禧的氛围还未完全褪去。 这情景下见面,叫云枝心中有些别扭。昨日还同旁人新禧,今日又同往日阿兄商议起定亲之事,想必不会有第二人有她这般奇遇了。 暑热已渐渐上来,他进门之时丫头们拿了才湃好的帕子,叫他擦脸净手。 云枝看他一眼,眼神却又躲去了一边,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这会儿的天气倒热了上来,”大娘子原本陪在云枝身边,看十八禁成人小说来q裙似二尓尓五久易斯期陪着她说了话话,防着她难过之时无人安慰,不过这会儿瞧着倒好了,也不曾提起昨日之事,只管守着那珍珠匣子瞧。 “师母——” 大娘子应了一声,“你们聊,我去你师父那边瞧瞧。” 便将地方留给二人,带着丫头出了门去。 屋内一时空了下来,云枝心里着急想着,从前在南淳府同他独处之时,自己是如何同他相处的,又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此刻怎的半分都想不来了。 他倒是如同进了自家一般,径直坐在了云枝身旁的绣凳之上,倒不嫌地方小拘束了他。 云枝盯着面前的匣子,心中忐忑等着这人开口说话。 连吐息之间的间隔都密集了几分。 半晌却未等到这人的声音,只是那脸侧垂下小绺发丝被这人绾去了耳边。 云枝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吃了一惊,匆忙看他一眼,却不由有些心慌的躲闪了下。 他伸出的手指还停留在原本是云枝耳际的位置。 “可考量好了?” 他语气含笑,仿佛云枝刚才躲闪反倒取悦了他。 云枝将那匣子里的珍珠拨弄来拨弄去,瓮声瓮气道,“阿兄可考量好了?” “我有什么可考量的?” 他站起身在地心走了几步,同她轻松玩笑起来,“白得了个貌美的小娇娘,我是大大赚了才对!” 她坐直了身子,果然也同他将话摊开了说,“你不怕旁人说我已许过人家?” “不怕,高祖的王皇后不仅嫁过人,甚至还生了两个孩子,一样可以进得禁中,独得恩宠。甚至其子继承大统,乃是当今官家的先祖。” 云枝眉头垂下,思忖一阵,“那,独孤府上可有忌讳,忌讳我姻缘上不顺云云?” “独孤府算的了什么,临南便够他们发挥去了,还想手伸长到南淳去不成。” 他回身欣赏云枝歪头思索的样子,不知还会说出什么样的问题来,仿佛非要拿什么验证好自己要娶她的决心。 “可我很怕,”云枝整张小脸都写满哀愁,“我怕听到这样的话语,也怕你会后悔。” “郎君们自有一番开阔天地,娘子若是再做一次错误选择,恐怕要再无生存之地,”云枝将那锦匣向独孤及信那处推了推,“我就在戚家好生待着,爷娘和阿兄也不会赶我出门,实际也不必再嫁人的是不是?” 她倒是期待独孤及信能够说出一个“是”字,“阿兄只做我阿兄,也不会再叫我受旁人欺负是不是?” 秦国公这次却要叫她失望,“云枝,你也想依靠我的是不是?” 是,家人纵然都心疼她遭到这样的不公对待,可只他会真的出手教训那安家之人,不必顾忌名声和地位,只为给她出这口气。 “那便再试一次,总不会叫你次次都失望。” “我知阿兄的条件诱人,实际是我占了大便宜,此生不会再有这样好的际遇。可若是想要长久下去,阿兄便只是阿兄,不是更好么?” 第98章 独孤及信到底高看了自己,他本以为云枝会想也未想的答应,他以为自己已经握有足够的筹码。 “云枝,”他心中却有不好的猜测,“你对安执白有情,是不是?” 她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那样意气风发的郎君,他们也曾有美好的过往,彼时长街茶楼之上,一道红绸花迎面栽进自己的怀中,她至此久久回味,余味越发香醇。 她早年不曾喜欢过梁王,安家人又如此深深伤害于他,独孤及信原本以为她就算不是有恨,也当是把安执白一早放下了。 可他们年纪相仿,那安执白又确然是有才有貌,同云枝在府上又是日日相见,日久生情再寻常不过。 他声音渐冷了下来,想要用事实唤她及时回头。 “可安执白已经同戚家一刀两断,再不会回来了。” 云枝抬头望向他,显然并无人同她说起此事,“大娘子不曾告诉你么,安执白已经同安家人和好,将那娘子接去新府上住了。” 原以为不会更难过,不想却有万种机会叫自己锥心刻骨。 她心痛难忍,独孤及信自然比她更痛百倍,“云枝,咱们纵然是做假夫妻也好,别再等安执白回头了。” 安执白的新府之外,街口处停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素色的篷布,寻常的扔到街上便能寻出三五辆模样相近的来。 云枝在车中掀起车帘的一角来。 秦国公将她带来此处,对着阿娘直说是要阿兄带着出去散心,不敢叫他们知晓她来了此处。 她足足等了三个时辰,方才见安执白出了门来,一会儿又回过身去牵着一位显怀的小娘子,小心翼翼将她送到了一旁的小轿之上。 她看不清那不远处二人的面貌,只是觉得今日的阳光分外碍眼,叫她忍不住又委屈的落下泪来。 他昨日一声不吭便先去安抚安家人,留着自己在原地不知所措,她以为至少能等到一个解释,一个要同安家划清界限的态度。可他没有,一走了之之后也不曾回来再见自己,反而是去阿爷处说了些什么。之后便是戚家众人轮番上场,劝慰自己将他放下,别怨也别恨,只当个陌生之人便好。 他到底是有何苦衷,那孩子又究竟是不是他的,为何不肯告诉自己便做了决断。 他不知自己还在等他的一个解释么,为何会如此狠心。 独孤及信并未随她在车中等候,反而是随意寻了个对面的酒楼落座,远远守着她一起。 “国公爷,云娘子这般,能死心了吧?” 洪四海瞧安执白可真是个能忍的,安家人昨日这样糟践他,他还能将这口气咽进肚子里,安家叫他如何他便如何,仿佛被剪了羽翼的鸟,老老实实被困在安家人的手掌心中。 “会死心的——” 第59章 戚府的事情不过被人传了三五日, 立刻又被一件震惊众人的大事遮掩了去。 官家突然册立太子,那继位之人却并非是圈禁之中的武都王,反而是从前就颇受官家喜爱的三王之子。 二王机关算尽, 自己被捉之后先手刃了三王, 就是不要三王坐享渔翁之利, 哪里会想到会有今日结局。原本被囚禁大理寺之中的二王, 当日便被官家赐下死药, 二王一脉至此再无翻身之地。 太子册定, 继位之人尚且年幼, 那辅政大臣的旨意自然也随之颁布。 独孤及信大都督的位置定了下来,成为太子确立之后第一位封赏的官员, 亦是太子今后最为倚重之人, 一时风头无两。 朝中集团几乎又重新洗牌一遍, 今次倒是大胆提拔了不少新人上来。戚如敏因梁王的缘故, 依旧不在受封之列, 反倒是王舒温又被重新启用,恢复了刑部右侍郎的职位。 而安执白则被选去吏部,人比从前更高调了许多, 不时与同僚到彤门之外作乐, 人生别是有一番滋味。 秦国公这几日时常奉召入宫, 教□□军事布局和攻防之术。 独孤及信并不知该如何同孩童相处, 脸上表情不多又一向严肃默然,太子对他便总是表现出惧怕的神色。 “太子该再认真些, ”他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官家看重太子, 若只是聪颖尚且还是不够,还要多思多辨, 要将老师父们的东西都学了去,再将我们一一打败,这般才能最终坐上那个位置,叫众人信服。” 仿佛回到年少之时,面对戚府之中不成器的师弟,他爱之深责之切,府上之人没有不怕他黑脸的。 “大都督讲得太过详实,学生一时记不住。” 于是又要耐着性子从头来过。 到他要出宫之时,每日皆要去官家处讲述太子今日受教进展。 独孤及信讲述完今日情状,官家时昏是醒,已经听不进去他在说些什么。 他等了半刻钟的时间,寺人终于上前叫醒官家。只轻轻去抬官家的小臂,整条胳膊便从榻上垂落下来。 官家薨逝,京中一片缟素。暗中蠢蠢欲动之人不在少数,只是太子背后有大都督撑腰,谁也不敢将动作放到明面上。 戚府上,大娘子要带着云枝去祈善殿外哭孝,从头到脚为云枝整理齐全之后又好生检查一遍,力求礼数上不能有一丝错漏。 第99章 戚府距离禁中不远,天还未亮那前门处便已经聚集不少官员家眷。 大娘子又向云枝嘱咐一遍,“只管跟着阿娘便好,莫向别处去了。” 云枝道一声,“知道了。” 进了宫门便由寺人领着。 宫道阔达,天仍旧黑着,云枝向阿娘身前又贴了贴,生怕落下一步便找不到阿娘身影。 宫妃们早早已经进场恸哭起来,才转个弯的功夫,那哭作之声便一下洪亮起来。 宫里未曾有子的娘子们接下来便是要被送去出家,这会儿的哭嚎之声也是为自己苦难的人生而深感无力。 云枝垂着头不敢东张西望,同阿娘一起到了外命妇聚集之处,便按照诰命等级排好,跪坐了下来。 她儿时曾同外祖母生活过一段时间,外祖母时常礼佛,她便跟着念了一些时日的经书,这会儿便默念起来,也算为官家最后敬一份心意。 她身后却是程家母女,程西约一早便知晓云枝婚仪上的事情,暗暗斜着眼去瞧云枝的背影。看她面上不显憔悴,不过身形明显瘦了几分,这打击不可谓不大,心里闪出一丝畅快。 片刻又收回视线,戚云枝如此狼狈,她也没那个必要再去踩上一脚,倒显得自己小气。 寺人在上首唱起祝祷词,一会儿自大殿之内便走出几位治丧大臣,皆一身孝袍,为首的正是独孤及信。 他离得远,倒是能一眼认出正垂头同阿娘靠在一丝的云枝。那处位置不好,不靠大殿的中间位置,日头起来梦将人都晒化了。 “长棚要抓紧些搭起来,宫中贵人们的身子要紧。” 他随口一说,寺人们便都听了进去。如今在场的人谁的话最有分量,自然是谁手里有兵权便听谁的。 “你们好生守着太子,别在众人眼么前留下话柄,一举一动都细致些。” 他熬了一夜,此处半点不敢离了人,嗓子又干又哑。 那厢礼部左侍郎问到,“武都王还在府内圈禁,可要叫他前来守孝?” 秦国公乜他一眼,“官家亲自下诏将人关了,如今官家薨逝,轮到咱们做朝廷的主了?” 礼部侍郎忙说自己失言。 “都这个关头上了,就别替太子拿主意了。” 众人都是聪明人,这话背后的意思不必言明,自然是要等太子继位,要关要放都是太子殿下威严。 他说完便甩手出了门去,这会儿架子都搭了起来,还得去太后处禀报进展。没空同他们在这里耍心机斗心眼。 不,如今要称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也出自临南独孤氏,只是同独孤及信并非一支,他入京以来还从未被太皇太后召见过。 独孤及信曾在太皇太后寿辰之时见过她一面,彼时她还是位精神矍铄的妇人。只是送走了自己郎君和儿子之后,连番打击也叫她苍老许多。 “回太皇太后,祈善殿一切妥当。” 太皇太后掖了掖眼角泪痕,“大都督辛苦,前面有贤孙们守着,大都督若是劳累也可到后面歇上一歇。” “臣只做这小小事情,又有诸多人手帮忙,并不辛苦。” 太皇太后神色温柔的望着他,“好孩子,咱们独孤氏出了你这般人才,实是大幸。” “臣不敢居功。” “贵太妃因为武都王的事情日日来我这里哭诉,大都督如今是拿事儿的人,心里可要有数。” 他道一句是。 顾命大臣,自然是要能扛事儿,也能背锅的,他早有此共识。 这边报完了事情,太皇太后也没有留人的道理,便又要回到前边去。路上洪四海同他汇报,“祈善殿前拉帐子,云娘子叫咱们安排到了偏殿休息。” 独孤及信应了一声。 “多奉着茶果,别渴着众位娘子。” 洪四海心领神会。送走了太皇太后,宫里只剩下贵太妃一位位高的先帝嫔妃,听说昨夜接到消息便晕死过去,这会儿也不见到祈善殿去。 独孤及信顾不上再去亲自看望,便嘱咐洪四海带上良医前去,是好是歹,总要有个说法。 后宫的事情布置完,总算能腾出时间到休息处给肚子里填上两口东西。殿里熏得香却叫他有些困乏,他撑着脑袋眯了一小下,忽然却觉有双手从裤腿上摸了上来。 他伸腿便是一脚,因是坐着使不上力,只把那一脸泪痕的小娘子推倒在一旁。 “求大都督给条生路……” 此处人影稀少,花前月下,小娘子可真是寻了个好地方。 独孤及信嫌恶的拍了拍被碰触到得腿脚,“来人!” 娘子听到他叫人便硬是扑了上来,“大都督若是不应,咱们便谁也走不出这大殿去了。” 若他叫个小娘子威胁了去,还如何做这统领千军的大都督。 他一手正要将人劈晕了去,却正好有人推门进来。 那娘子知道来人越发来劲儿,不做得狠些,如何给自己求个生路。 “大都督……” 那声音娇媚,几乎将人能迷晕了去。 “阿兄?” 云枝未想到进门竟然是这样的场景,显然吃了一惊。 第100章 独孤及信将她如同掀王八壳一般扔去了地上,“你怎么来了?” 云枝看他皱眉便知事有蹊跷。 “方才看你进了此处,便想着来问个好,我阿娘怕你顾不上吃饭,着我来督促。” 来得可正是时候。 这娘子看穿着打扮便知是先帝后宫,哪怕脂粉未施也瞧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只是哭的厉害,跪在一边抖如筛糠。 “国丧之日自荐枕席,身为后宫妃嫔如此不知检点。” 云枝问她,“你是哪宫的贵人,为何不曾见过?” “我是葳蕤轩的叶美人,是三月前才进宫来得。” 三月前才来,云枝不由叹一句可惜。若是等上一阵,官家的身子便很不好了。 “这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旁人指使你?” 她有一瞬惶恐不安,却仍旧自己认下,“是,是我自己。” 叶美人突然抬头求告,“求贵人们开开恩,我不想去那寺中修行,官家也未曾临幸,请大都督给我条生路。” 她知道如今宫中有他这个外男进出,便生出这样大的胆子,实在叫云枝后怕,“若是大都督留你在身边伺候,你能得超生便罢了。可若是他不理你这手段,你的名声毁了,是不是还有别的招数来对付大都督?” 例如自杀,嫁祸独孤及信,叫他在朝中颜面尽失。毕竟一个辅政大臣惦记先帝嫔妃,这可绝对是了不得的大事。 “不不不,我只求一条生路,断断不会加害大都督,也不敢如此。” 独孤及信将身上被沾染之处揉搓个遍,“我看你也不必去寺中修行了,先帝陵寝内缺个侍候的,你随着同去吧。” 第60章 “带出门去, 杖毙了事。” 他不愿再在此事上纠缠,“不必回来报我了。” 云枝心中一软,娘子们到底身不由己, 大好青春错付宫中便罢了, 若是再被送去寺庙, 真真将人都耽误了。 如此想来, 实在有些可怜。大家都是娘子, 很能知晓彼此苦楚, 若是能有出路谁会顾不得脸面来做这事。 云枝伸手轻扯了扯独孤及信的衣袖, “还是先叫人来查验为妙。” 秦国公便也依她。 叶美人叫人带去一旁搜身,云枝见他仍在擦拭手腕皮肤, 将腕间摩擦泛起一片红, 云枝看了都觉疼痛。 他这人洁癖倒是严重。 “阿兄觉得, 此事可是叶美人一人所为?” 他抬眼去看隔壁, 扯出个难看的笑容来。 而后又瞧着面前颇为关心他的云枝, 心里便存着几分舒坦,“若是身上藏了东西,那便不会是她一人策划, 总归是受人鼓动, 意图抹黑我擦罢了。” 云枝点了点头。 那边有嬷嬷查验完全, 便来回话, “叶美人并未藏有私物,娘子身上也干干净净的。” 这话并未说透, 不过云枝也听出话中意思。 这叶美人仍旧是个处子,倒真如她所说一般无二。 云枝回头同他对视一眼, 这叶美人果真如此胆大,真真是出于诱惑阿兄的目的。 细想下, 这叶美人的相貌,倒确实是我见犹怜,她不愿在寺中浪费今生,似乎也说得通。 至于大都督的想法…… “阿兄……” 他耐性已经消耗得差不了许多,“下手吧,痛快些。” 云枝听了一惊,“阿兄真要杀她?” “云枝,我不想瞒你,纵然现下我应了你的请求,事后也会寻个错处将人处理了,”他耐着性子同她解释,“但此人不能留。不论她是否受人指派,都得给人一个教训,叫人知道算计咱们的下场。” 他一脸凛然,“我既然能做得大都督,便不会轻易手软。” 他自有他的处事风格,云枝将劝说之言咽了回去,她不在他的位置上,不知他身边千难万险。 正如端端一事后,他体谅自己感受不再欺瞒,却极有原则,做出决定绝不会轻易受旁人影响。也从根上便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并无问题。 独孤及信叫人将叶美人捂了口鼻拖行下去,几乎未惊动任何人,悄默声将人处理了去。 云枝恍惚间听到脖颈叫人勒断的声音,她浑身一抖打了一个激灵。 而后倒吸一口冷气。 不过一息的功夫,云枝甚至来不及做一个吐纳。 此刻独孤及信要去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并不想要他的关心与爱护一般。 他是个果决之人,云枝轻叹一声,“我离开的时间久了,这便回去了。” 独孤及信轻“嗯”了一声,“别惦记这里头的事情,那不是你该考量的。” 他不多说,秦国公也不强求。 “叫洪四海送你。” “不必,你们事忙,我自己可以。” 说完便急匆匆出了门去。 她出门在院中站立一会儿,却仿佛能听到有人在凄厉哀嚎,只感觉这院中不太平。 阿兄他们表现却如此平静,仿佛人命低贱,随手便能掐了去。 不知该说底是见惯了生死,还是性情冷血无情。 云枝回去祈善殿,那棚子已经搭好,阿娘从旁吃了些茶果也已经歇好,回去了自己位置上。 第101章 “你阿兄可好?” 云枝不知从何提起方才之事,只好敷衍一句,“都好。” 两个如此不同的人,怎么能凑到一对儿去。 她每每试图踏出那一步,却总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劝退回来,究竟还是并无缘分。 她正胡思乱想,未想到一熟面孔探头过来。 “宜都娘子。” 云枝和阿娘扭头去看,原是安执白在宫中那位阿姊,从前来往颇为密切的慧美人。 戚家同安家闹到这般地步,几乎便算是交恶,这慧美人居然还当没事儿人一般,熟络的攀谈起来。 “贵人安好。” 她也不提起前些日子云枝同安执白婚宴上的情形,只靠近过来问到,“我有个相熟的小姊妹,就是葳蕤轩的叶美人,方才有人瞧见你同她前后脚进了休息处,寺人们瞧着少了一位贵人,正让我来打听呢。” “瞧见我同她前后脚进得门去?” 慧美人道,“正是呢。” 云枝嘴角向下弯了弯,“谁瞧见的,什么时候瞧见的,你叫她来问我。” 宫里的人人精似的,这样大的场面,谁会注意休息处进去了几个人。 况且她和叶美人也非前后脚进门,中间还隔着独孤及信呢,他们知道大都督位置尊贵不敢轻易得罪,便叫自己引出下文来,这算盘打得不错。 慧美人看她脸色尤为不好,有些讪讪,“怪我多嘴,叫寺人来查便罢,是好是坏,娘子同他们分辨去吧。” 云枝不再理她。 “执白前儿送了信儿入宫,说是他如今这职缺来的不易,正正好的机会,你说这是不是很巧。” 云枝并不理睬。 那慧美人便自言自语起来,“还有那娘子,也不知你爱不爱听,据说也是个居家的,老大的肚子还在府内操持,也属实不易。” 大娘子已经很不高兴,“美人若是无事,便不要同咱们外命妇混在一起,省得寺人盘查,一会儿可又寻不到您了。” 她却抖了抖眉毛说无事,“你同执白便真没机会了?” “慧娘子!” 她见她们不悦,便觉达到目的。 戚家乃是门阀世家,一向也不将安家放在眼里,每每交往似乎是施舍一般。如今执白出了头,还给戚家闹个好大的没脸,她可觉得畅快极了。 只恨官家命短,不然若是自己除了公主之外再诞下个小皇子,哪里轮得到三王之子继位,到时戚家又算得了什么。 她再轻蔑看母女二人一眼,转身便向后而去。 那转角处有寺人早早等在那里,“叶美人被拖出来处理了,似乎便是这个戚云枝从中捣乱,此事不成,贵人失算了。” “怎么个处理法?” 慧美人伸手在脖颈做扭曲状,“拧断了脖子,大都督不近女色,是朝中人一早知晓的,太皇太后为何偏偏信他会被美色耽误。” 寺人吓得一惊,这等雷霆手段,连官家在时都不见的会做到如此境地。 “想必太皇太后活了这几十年,可从未见过什么不近女色的郎君。若不是身子真的不成,那便是个如武都王一般好男色的。” “这咱们哪里能知晓,跑个腿来罢了。” 寺人暗道,送上门的美人都不享用,,太皇太后想要捉大都督的把柄,恐怕难于上青天。 “左右太皇太后位置尊崇,底下人给大都督些面子罢了,实际宫里宫外,还是要太皇太后来拿主意。” 这话说的对胃口。 寺人暂时将心思从断了的脖颈上挪了回来。 “慧美人识趣儿,便等着升太嫔的懿旨吧。” 寺人报了太皇太后,那边一面念经一面冷漠道,“大都督谨慎,不肯丢下这把柄给咱们。” “太皇太后,大都督拧断了叶美人的脖子,这是不是在给咱们一个下马威的意思?” “你倒聪明一回。” …… 慧美人同云枝低语之时,程西约在近旁听了个完全,她听出美人的奚落之意,愈发觉得痛快。 这戚家人倒真是厉害,连宫里也有得罪之人。 正通体舒畅,一会儿却见祈善殿前日头上来,渐渐将云枝所在的地方纳进了暑热之地。 那寺人却突然上前将幔帐向云枝一侧倾了倾,吓了程西约一跳。 这是做什么,她戚云枝便高贵许多不成? 细想下突然心惊起来。 想必不是戚云枝得了宫中贵人赏识,而是那位大都督偏疼吧。 她拧了拧身上的孝布,她从前倾心于他,可是同云枝交过底的,这会儿看他们兄妹情深更叫她觉得可惜。 原本自己也有这般机会的。 云枝并不知晓程西约心中反复的情绪,她尚且还解决不了自己内心惶恐,跪足了一日,到了出宫之时,那厢太皇太后宫中却突然有请。 此处却并非只太皇太后一人等候,贤太妃正守在里面哭诉,云枝和大娘子倒不知此时来得是不是时候。 两人谨小慎微,规规矩矩请了安,太皇太后却只管劝慰贤太妃,一时也忘了免二人的礼。 还是寺人在旁小声提醒,太皇太后才道了一句歉疚,“快看座,咱们怎么忘了招待贵客。” 第102章 “贤太妃忒是不懂事,一屋子贵人,只一味的叫众人迁就了你,”她这话说得重,贤太妃便只管低声啜泣。 “武都王再是不易,不还是圈进了自己王府。不少吃不少喝,他难过在哪里?至于成家立业,大都督同他一样在外征战多年,不也未急于一时么?” 带着几分埋怨,却又不那么不近人情,那尺寸拿捏的恰恰好。 她说着便有意试探起来,“听闻武都王曾有意于云娘子,不知可有这回事?” 云枝这边踌躇之间,便有人替了她回答,“太皇太后不必操心此事,臣已经得了先帝的旨意,赐了云枝为臣的夫人。” 第61章 太皇太后从从容容应上一句, “大都督来了。” 那在太皇太后身后吃着龙眼的太子却精神一震,显然有些惧怕。 她好似也并不十分好奇云枝同独孤及信的关系,武都王暂且也不再去再提, “我说呢, 云娘子家世和才情没得挑, 好郎君要来相配需得靠抢的。” 太后向外张望了下, 独孤及信见到淡淡回应一句, “晋南王托臣回太皇太后的话, 您勿挂念。他既然不理俗世凡尘, 即便入宫祭拜,也不会久留, 这会儿应当已经出宫去了。” 晋南王也来了。 太皇太后显然是失望不少, 面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 “他倒是还惦记先帝这位兄长。” 云枝还在为秦国公那一句“赐婚”之言忐忑不安, 这又是何事的事情, 竟没听他提起过半分。 这人已经来到自己身边, 亲昵地扶了自己一把。比之从前相处更贴近了一点,旁人不知,云枝这局内人不会瞧不出来。 分明是在演戏。 云枝如梦初醒, 同他对视一眼。 “晋南王是个念旧之人, 先帝乃是他至亲手足, 比着臣这些做臣子的, 自然会更上心。” 听着独孤及信说起晋南王如此行事,怎么听怎么觉得古怪。 念旧之人, 至亲手足?晋南王惦记先帝,如何能忘记太皇太后这做阿娘的。既然都进了宫, 又为何不肯见一见自己阿娘。 一晃眼,太皇太后复又打起精神, “太子来。” 仿佛才想起太子还在自己宫里。 “怎得不来问候大都督,这般失礼。” 太子放下手中的吃食,慢慢从太皇太后身边挪了出来。 独孤及信一早猜到太子来了此处,他如今当这里是避难所,只要自己略施小惩或是说话重了些,太子都会寻到这里来。太皇太后娇惯太子,这是阖宫都知晓的。这叫他这教导的工作越发难作,叫他颇为头疼。 “今日是先帝入棺的头一日,百官和内外命妇们都在外盯着。众人未撤,太子却早早被带出祈善殿,这会儿跑到太皇太后宫中躲闲,恐封不住天下人悠悠众口。” 太子若是被传言不孝,如何担得天下。 独孤及信额角突突直跳,太子年幼,带教太子这般作为的长辈才是居心不良。 太皇太后长袖善舞,在其中周旋说和,“大都督言重了,太子年幼,也是待足了一日才回了后宫,不是大事。” “贵人疼爱幼子,是长辈之爱温和包容。臣辅佐继主,是携万民期待,不可不严苛。” 太子越发向太皇太后身后躲去,自他被带进宫中,所有人都对自己和蔼可亲,只大都督不假辞色,惩罚乃是家常便饭,有时挨打有时挨饿,他最怕的便是大都督冷脸。 “请太子随臣回去。” 云枝亦感受到一股无形中的较量。 太皇太后并不如独孤及信一般,将不悦做在脸上。 “太子,大都督为你多番考量,他说什么你照做便好,讨得大都督认可,天下人便服你认你。待你长大,天下便能顺利交由你手上,这时候受些委屈算的了什么,到时海阔天空才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 独孤及信说话却直来直去,“臣不值什么,太子也不需要臣的认可,臣只是不愿辜负先帝嘱托。” 太子到底还是被独孤及信领了出去。 这一番你来我往,太皇太后大概也是乏了,便都叫退了出去。 云枝和阿娘先回了府去,大都督忙的脚不沾地,一连几日未曾回府上休息。 倒是外命妇们去了三日之后便不必再进宫去,那日清早终于见了他一面。 云枝想着还是要他提防着太皇太后,“阿兄同太子的关系僵化,如今太子年幼尚不会有大分歧,若是有人有心利用,恐怕会引太子走上歧途,不得不防。” 独孤及信自然也知晓这道理,他也在试图平衡太子对他惧怕的情绪。 “阿兄的脾气你是知晓的,从前宜园众兄弟都是这般过来,今次是我操之过急,今后会注意。” 他这样说,云枝便放了心,“那日在宫中阿兄又替我解了一次围,还未来得及感谢。” 她作了一礼,“多谢阿兄。” 独孤及信却真忙糊涂了一般,半晌未曾想起自己那日做了何事叫她如此客气。 第103章 “太皇太后说起武都王的事,阿兄的记性怎得这般差。” 他一拍额头,确实忘了这茬,“云枝,那可并非是阿兄胡言帮你,圣旨开不得玩笑。” “确实是我同先帝求来的旨意,这回确然不可更改了,”独孤及信早被这一出又一出的事情吓得没法子冷静思考,索性用这一招釜底抽薪。 “云枝,因我与戚府来往密切,你的婚事今后很可能如那日一般由不得你。阿兄也是一样,我的婚事也不会由我自己。” “就当是为了掩人耳目。” 云枝知道事无转圜,况且阿兄多番相助,哪怕是为了报恩,她也不得再推拒挑拣了。 先帝丧仪并未从简,隆重又繁复的办好此事,人人都几乎脱了一层皮。 丧仪之后又是三个月,独孤及信究竟还是要赶回南淳府去。临行之前依礼同云枝交换婚书,为求事情平顺,独孤及信是万万不敢将婚仪再往后拖的。 况且将云枝一人留在京城,宫里宫外这么多人盯着,他在南淳也是提心吊胆。 依照着戚如敏的意思,府内还是低调来办,况且才出国丧,也不宜大肆喧闹。 云枝这边并无异议,相邀的也皆是同戚府和大都督往来密切之人。 云枝在钿车中颇为感慨,从戚府到秦国公府这一段不远的距离,她却感觉用了许多年,谁能想到竟是这样。 婚仪虽然算不得盛大,可这乃是先帝指婚,自然颇受人瞩目。云枝自认她得了些好处,至少从前的糟心事,这下不会有人再提。 云枝本以为要饿着肚子等,哪知道新房里搁着同外面一模一样的席面。大娘子进房里来叮嘱她事情之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模样。云枝正举止娴雅的往嘴里塞片好的乳鸽,而一旁的丫头正忙着片乳鸽,剔鱼刺,撇汤羹上的油花。 众人各有各的忙,简直不亦乐乎。 “阿娘?” “你这丫头,怎么在婚房吃起热食来,一会儿屋子可都是饭菜的味儿了。” 云枝从容接过茶水漱了漱口,“是阿兄预备的,总要承他的情才好。” 大娘子叫开了一扇窗户,“你阿兄只管一味惯着你。” 又叫丫头到外面伺候,“阿娘昨日交代的事情你可知晓了?” 云枝想起那桩事,又觉得阿兄一向严肃正经,不像是个喜欢如此的。 “记得的。” 云枝并非对此全无了解,毕竟曾经有梁王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郎君带着,云枝是比寻常娘子们要了解的多些。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书卷,只他敢带进府中,云枝悄悄看过不少。 阿娘看她面色如常,仿佛此事不值一提。 “夫妇相处之中,此事也颇为重要,你可要记在心上。如若难过也要说出来,勿叫他伤了你。” 云枝想起从前见过的图画,确实惊人,说是能伤人一点不为过。 大娘子说完了话便退了出去,只剩下云枝胆战心惊,脑中仅剩那句:“勿叫他伤了你”。 简直心如擂鼓。 席间都是自己人,多数便是大都督手下兵将,谁也没那个胆子在太岁头上动土。闹洞房是万万不敢的,只多敬了他几杯,算是在顶头上司眼前露个脸罢了。 他酒量算不得好,一晚上下来脚步都虚浮起来。 好歹被洪四海扶去了新房中,立刻被入眼这大红的内饰和千娇百媚的新娘刺痛了眼。 不过在他眼中是千娇百媚,云枝自己只认为她是惊惧非常。 洪四海招呼着人打水给娘子和大都督洗用,一屋子的人来来往往,一会儿又都退了下去。 两床才做好的被子规矩靠在一起,独孤及信已经收拾好在外靠坐着,云枝打理好自己也打算挪进里面被子躺着。 这样便很好,分做两床被子能叫她暂时心安些。 她像只泥鳅似的钻进了被窝。 里面暖暖和和,不知是不是丫头提前暖过。 结果却引得他嗤笑,“少见你如此矫健。” 她便拿出气势瞪他一眼,结果这一眼的势头没拿捏住,叫他以为是个媚眼,竟凑上来趴在他脸跟前看。 “云枝。” “嗯。” “妹妹。” “嗯。” “宜都?” “你做什么!” 他好烦人的劲儿头,叫她的名字耍人玩儿。 他娶到她了,浪费这许多时间。 见她恼了便将人连同被子抱进怀里,这下可踏实了,她不理人也不碍事。 他一下一下亲她缠人的眼睛,那么漂亮,像北地夜里的星星。 叫她忍不住闭起眼睛来。 这张樱桃口他肖想很久,今日怎能不一亲芳泽。 甚至要含着辗着,要她轻呼出声,两唇之间便放松了警惕。 更是方便夹缠在一起,听着她为了跟上节奏而不时嘤咛,简直叫他快慰。 他将人渐渐从被子里剥离出来,散了的领口露出一片柔泽,他忍不住心中赞叹,真好,真好。 第104章 第62章 简直是顺理成章的纠缠到一起去, 云枝只感觉自己被揉来揉去,像小厨里娘子们手中揉得面团,左一下, 右一下, 一会儿便气喘吁吁。 他小心分辨, 开始还能听她的呼吸调整自己的策略, 真上手的时候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 一头扎进温暖之中, 有时抿得急了便被云枝揪着头发将他搬起来。 “你怎么能这样?” 他这才喘上一口气, “不是这般?” 他重新挪去另一边,“我再试试。” 换来的便是云枝咿咿呀呀的一阵低嘤。 折腾的两人具是汗水淋漓, 他小心试探, 云枝只捉了他的臂膀, 含含糊糊的劝, “似乎是不成……” “不行……” “绝不行了……” 她将人推去一边, 便扑到两枕之间低泣,“痛死了,不许你再试!” 他大为心疼, 小娘子娇气极了, 方才最后几次试探, 她急得连声都变了。 “好好好, 我不试了还不成。” 独孤及信将人揽在怀里,顺顺她的气, 小心替她将眼泪擦了,见她还撅着嘴不理人, 便又示弱,“你看这不受控制, 我也是受这牵制,并非真的急色。” 他大剌剌展示给她看。 她看他所说的“这”一眼。 “你不要脸。” “要脸便不成事了,”他好歹又将人困住一顿揉来弄去,虽然远不到满足的地步,只解了解渴罢了。 也被云枝好一顿又揪又拧。 “那日在宜园你不是说得好好的,‘做假夫妻也好’,便依你此言,做假夫妻罢。” 独孤及信知道她又在说孩子话,什么真夫妻假夫妻,既然娶到手了,可不是要摆着样子的。 “咱们约法三章?” 独孤及信便问,“都哪些法?” “我要分房睡。” 他做出一副委屈的表情,“这可不行,你阿爷阿娘还看着的,叫他们以为我不是真心待你,指责我可怎么办?” “那你去另一头,挤着我了。” “喔,”他向后撤了一根指头宽度的距离,“这样呢?” “不够。” 独孤及信扑上来狠亲她一口,“我去处理‘这’,你不许跑了,也别存着旁的心思,做了大都督的夫人,可没那么容易叫你轻易逃了。” 也不知旁人的新婚夜是不是如此兵荒马乱,云枝见他下了床榻才缓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起身搜寻自己已经七零八落的衣裳,不时嘶嘶抽一口气,倒真是伤到了那处。 可见是不匹配。 她狠捶了下床榻,又觉不够,接着脚蹬得咚咚响。 “娘子,可有事?” 云枝眼睛硕然瞪大,门口竟还有人守着。 她赶忙并拢手脚,再不敢多动弹一下。 “……无……无事。” 独孤及信一声闷笑,净了手回来探过身子,“伤着了怎么不说?” 她推开他不让靠近,悄声威胁,“你要讨打不成?” “我轻轻的。” 轻个鬼,她只想清静躺着。 结果他不知从哪里寻了支药膏,还真要上手给她擦拭起来。 云枝推了推他,见他瞧着那里她如何过得去。 急急制止他,“快安置吧,倒没有那般严重。” 她脸皮薄,又生怕叫守着的丫头听到,愈发放不开。 独孤及信便吩咐着,“今夜不必值守了,都散了吧。” 国公府的丫头们利利落落从门口都散了去。 云枝微抬了抬脑袋去听,简直像个孩子,果真是都散去了。 他看她犯傻气入了迷。 云枝放下紧绷的心思,这才看到他直勾勾的眼神,“今日可没有了,你想也别想。” 他轻啄她手心,“我不想,成不成?” 哄孩子似的。 她终于满意,窝在他怀里眯起眼睛睡了过去。 出嫁之后便要随着他回南淳府上任,独孤及信进了宫,云枝便拿着单子一一清点要带走的东西。 此处毕竟只是落脚之处,若是常住还是要上南淳去。且那边的地方也大些,相比下这里便有些小的打脚了。不过太过贵重的东西暂且也还是要留着,南淳到底还有战事,都带了去也不妥当。 丫头们送来一只古朴的玄色锦匣,她瞧着甚好,便叫人打开来看。 竟是一串菩提子。 “这是……”她瞧着有些眼熟,“是晋南王送来的?” “正是的。” 她拿来在手心盘弄一阵,上次他说要相送,自己便推拒了去,如今倒当做是贺礼送了来。 不过送菩提子串,倒确实符合晋南王如今风格。 她并未放在心上,将珠串搁回匣子当中,“收着吧。” 这般清点到了日落,总算理出个眉目,她揉了揉腕子,“最后一份是什么,拿来我瞧瞧。” 这份倒是埋得深,若不是一件一件理了过来,便真要疏漏了。 独孤及信念着家中娇妻便脚步轻快,几步凑到她身后,“可清点完了?” 第105章 “只这么最后一件,再没有了。” 他也颇有兴致随她查看,却见一支卷轴端端正正放在匣中。 独孤及信拿起来慢慢展开,本以为是谁送来的名画,正要品评,却见画面上只一个小小的人儿,六七岁的年纪,身着鹅黄的裙,正踮脚捧手,不知在做些什么。 云枝心跳几变,独孤及信只觉这小娘子颇有些同云枝相似。 “收起来吧。” 她侧身向一边走了几步,将一旁的纸笔收敛起来,连自己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今日便到这里。” 他眼神一凛,大概这一份便是自己叫人收拾到角落的东西。 “洪四海,”他将东西扔进盒中,“处理了,别再让娘子看到。” 云枝未想到安执白会送幅画来,她认出那是二人初次见面,大概是自己正踮脚讨糖果吃。 “官家今日倒开心,赐了宫宴下来。” 独孤及信并不提起此事,仿佛方才无事发生一般。 她便也勉强冲他一笑,“官家这般高兴,可见是盼着咱们赶紧去南淳赴任。” 太子继任之后同大都督的关系并未缓解多少,如今成了官家见到独孤及信也依旧如老鼠见了猫。这下大都督上北地上任,官家不说敲锣打鼓送别,想必如今也已经在禁中兴奋的手舞足蹈。 云枝显然没了白日里的好心情,晚饭勉强用了几口,便守着独孤及信安静坐着。 饭桌上安静到呼吸相闻。 独孤及信伸手将她的腕子牵了过来,见她眼中澄澈无波,并未如他最为惧怕的场景,若是她闪躲避开,他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明日启程,可要回宜园再看看?” “阿娘和妃令今日来过,也不必了。” 她想着挣脱他的桎梏为他布菜,却被他更是紧握在手中。 云枝见他脸色微变,便轻摇了摇他腕子,“我来布菜,你再用些吧,宫里的事情难做,恐怕你也饿了。” 她肯惦记自己,自然让他心思轻松了几分,仿佛真有几分夫妻相处的岁月静好之感。 …… 云枝在车中一路看去,尽都是从南淳回京之时见过的景色,那时顾着生他的气,这回却成了一辈子的同路人。 “还有五日的旅程,咱们的东西多,慢些走也无妨。” 云枝冲他点头。独孤及信依然是不乐意坐着马车行进,他嫌地方拘束,只喜欢策马在云枝车架旁,偶尔逗她说上几句话,也足叫他满意。 打头的车队这才刚刚出了彤门去。 天还未亮,彤门外的红墙高楼已经开了前门,恩客们不时从门内晃出一二人,便上马相携开始品评昨日滋味来。 云枝看那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同几个并未见过的中年郎君搂肩相谈,一身落拓,脂粉气仿佛能从他身边飘散过来。 再要看去,独孤及信的身影便已经将云枝的视线堵个彻底。 几乎同几月前那洁身自好,皎皎如月的郎君再无相同之处。 只剩市侩和钻营,令人痛心。 他如今成了这般,如此糟践自己,大大超出云枝的预料。 同知晓他有了旁的女人那日相比,惊讶程度几乎不相上下。 “上次你匆匆离去,王娘子担心了好一阵,前些日子接到咱们成婚的消息,想必也很是意外。” “还有你上次住过的屋子,王娘子打理得极妥帖,同你离开前没什么区别。” 云枝将心思拉回到独孤及信身上,见他迫切要将话题打开,却又有些不得章法,心口便有些不可察觉的疼,“阿兄……” “嗯?” 他搜肠刮肚,几乎已经没什么能说来转移她注意力的话题,好将这一茬遮掩过去。 云枝适时抛出一个感兴趣的话题来。 “太皇太后赐了女侍入府,咱们不曾带到南淳去,会不会引得太皇太后不喜?” 毕竟还同独孤家沾着亲,这样不给贵人面子,不知会不会又引起什么风波。 “不必理她,既然已经将人送到了大都督府,那便是咱们的人,咱们做这个主,有何不可?” “那……这些娘子除了作为侍者,是不是还被派了什么旁的事情。” 独孤及信不懂她为何欲言又止,“自然是派来监视咱们的,还能是做什么?” 云枝缩了缩脖子,“只是监视?竟不是来做你的小娘子的?” 他坏笑出声,“你也怕我去找旁人不成?” 第63章 云枝瞟他一眼, 脸腮鼓了鼓,“我不怕。” 嘴上说是不怕,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不担心, 只把车帘降下半幅, 躲回了车里去。 独孤及信看了只觉心里美上三分, 总之坚信是她对自己有几分心思。 南淳府的城门已经修整完全, 云枝路过之时还细看了下, 几处修整过的地方倒确实有火烧和烟熏的痕迹, 不过不算明显, 瞧着似乎还加高了一些。 “这城门看着高了些,”云枝探头出去指了指, “城门内那棵百年老树也被砍了不成?” “根茎伸到了城墙下, 有些地面的青砖都被松动了, 树枝也延出了城墙外, 修剪不及时风险也大, 不得不砍了。” 第106章 云枝听了他的解释仍旧觉得可惜,“那剩下的木材可有用来修建城门?” 他摇头说不成,“此树的木料柔韧性差, 坚而易折, 且油质不足, 易招致虫蛀, 不能用作建筑上。” 原来木料选用的讲究这样多,云枝听得直点头, 不由又看向他。 “阿兄懂得可真多。” 云枝都快忘了,他可是众师兄弟中的翘楚, 是人人称赞又只能仰望的大师兄。 他并未听到云枝低声称赞,只是远远望着城门, 心里在盘算着一会儿回府要召见的人手。 他走了这许多时间,总该要仔细盘查南淳上下近来异动。 云枝在车内坐了这几日,骨头都要被颠散了,到了府中刚伸了伸手脚,那边独孤及信已经替她松起筋骨,“把你的东西都搬到寝殿去,其余私物要不要入库都由你。” 云枝琢磨着他这话,“那库房的钥匙现在何处?” 禁中此次赏赐极多,还有宾客们迎来送往,也都是价值不菲。加上从前他南征北战所得封赏,他阿娘留下的一些私产,还有些下面人孝敬的灰色收益,这可绝不是一笔小数。 戚家一介清流文官,便是再多挣一辈子,也绝不可能有他如今这般数量。 不过他拼得都是身上血肉,云枝倒不羡慕他能攒下这般庞大的基业。 “自然要交娘子来看顾。” 他似乎从未有旁的想法,这话简直脱口而出。 他叫洪四海交了钥匙,恭恭敬敬向她请求,“就央求娘子,今后你来支应门庭了。” 云枝见了东西尤在惊慌,“这,这实在贵重,我恐怕不能胜任。” 他将云枝的小手握进自己手心里,略微使了劲儿便叫她完全合拢。 “整个国公府今后都要听娘子调遣,如今只不过是管库罢了,若遇上刁奴瞒天过海,你只管找我来给你撑腰。需得叫上下知晓,这国公府的一半可是姓戚的。” 她噗嗤一乐,“既如此,我可不能辜负大都督的期待。” 云枝不是个遇事只知求援的娘子,若一味只告状还如何担得偌大产业。不过有他一句话,云枝心里便也有了数,至少她还有人替她兜底。 独孤及信回了南淳反倒越发忙碌。云枝今日来不及再去整理盘库,正要问他自己的东西如何规整,那边洪四海已经递了消息说人已到齐。 “你瞧着怎么好便怎么来,从前的东西要留着也好,扔掉也好,都随你的意思。” 这权利便大了,说完他便带着洪四海去了钦殿商议军政大事。 云枝还当他要休息半日,也不知这一路舟车劳顿,他如何还能有这般的好体力好精力。 到底是责任重于天,国公府上不养闲人。 云枝到他寝殿之中逡巡,他倒一整个是简洁冷硬的派头,那布置同他轻微洁癖的性格极为相配。书多画多,但每一册书,都已经分门别类,若想寻一二想看的,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云枝试了几次,那书架之上并无错漏,可见他一直遵照已经定好的门类存放,并不是敷衍做事。 他二人的兴趣类似,酷爱读书的类型如出一辙,云枝甚至看出自己同他品味重合到一起的好些书,正放在已经被他拜读过的位置,“那般忙碌,也不知大都督是从哪里挤出得时间来,竟看的比我还快些。” 再看存放衣裳的柜子,一如方才的书柜,此处也是井井有条,云枝不由赞叹一句,此刻将自己的物件放进去,仿佛是破坏掉府内一直存在的规矩,她才是外来之人,算不得什么主子。 “将我的衣服也放进去,” 这会儿王娘子已经便知晓他们入府,她方才未来的及直接在门口迎接,这会儿在寝殿外高声一句喊,“云娘子,我的好娘子,竟真的是你!” 云枝见了王娘子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从前是她无论如何非要回京去,彼时可是半点听不进去王娘子的劝说之言。 她迎上前去,将云枝通身一顿打量,“娘子别怪我这时候又要马后炮,上次来我便觉得咱们国公爷待您不同寻常。若是普通兄妹,何至于在你走后将自己关进钦殿中不吃不喝,将我这心都要吓出来。” 云枝对这一段毫不知情,“阿兄他还不吃不喝了一段时间?” “可不是,咱们国公爷的脾气云娘子当是知道的,谁还能将他掰软了不成。便只有你出言时才这般管用,一次便能见他痛彻心扉了。” 王娘子说着又冲她眨眨眼,“云娘子就要这样多抻他几回,郎君们不服管教。须得叫他尝尝娘子们的厉害。” 王娘子是误会他们当时的关系了,她哪里是在抻他,差点两人便反目成仇了。 她也不去详细解释,将王娘子引过来,“王娘子帮我看看,我这东西这样放着,他可会不喜?” 云枝摸不清楚他的喜好,他又一贯爱干净,可别叫他嫌弃才是,不然云枝自己的小脸也挂不住。 王娘子心里明镜一般,“云娘子不论怎么做,大都督恐怕都会觉得喜欢。” 独孤及信见了云枝,那眼神立马都要亮上几分,可见他多喜欢。 “王娘子说笑了,我阿兄是个独来独往的,又一向有些洁癖,贸然多出一个人的东西来,不知会多嫌弃,哪里会觉得喜欢。” 第107章 第64章 王娘子瞧着云枝还未开化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 罢了, 这是他们夫妻情趣,自己多说点破也便少了趣致。 她看云枝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随意再瞧了瞧。国公爷自己过得一板一眼, 甚少叫丫头们帮忙打理, 所以那寝室内也一向只放置着他常穿的服饰色调, 皆冷硬刻板。除了玄色与灰白几乎再挑选不出旁的颜色来, 也不知是为了看起来老成, 还是真心钟爱这等颜色。款式也几无差别, 大概是寻到一件合心意的, 便将不同的几种颜色都买了回来。若不是知道他是个爱干净的,王娘子几乎以为他日日穿得都是相同的衣衫。 如今这样看着便很好, 有云娘子的颜色来做调和, 那颜色嫩的仿若才开出的花骨朵, 叫一室明亮, 再看娘子身影穿梭期其间, 王娘子不由赞叹到,这便齐全了,府上好歹有个家的模样。 不然如独孤及信从前那般, 今日在临南督战, 明日回了京城封王, 后日又派来了南淳守边, 简直整日漂泊,究竟也不知家在何处。 如今呢, 娘子在哪里家便在哪,连带着底下人心中都踏实下来。 云枝却有些不喜他床旁摆着的八角香几, 玛瑙石几面上置一花尊,他是个仔细审慎之人, 行动坐卧都有章法。可云枝有时跳脱,这东西靠得自己近了,她总觉不妥,唯恐会掀翻了去。 正来回想着要将此物挪到哪里去,又纠结自己若是做主会不会叫他不喜。 这么着,到底有鸠占鹊巢之嫌。 “云娘子不喜欢这香几不成?” 云枝摇了摇头,自然不是,“非但不是不喜,甚至觉得此物有些眼熟,似乎同我在家中的布置有些相似。” 实际相似之处不止这一处。 这里里常用的琴桌,书案和官帽椅,几乎处处都有戚家之物的影子,形制大小相似,颜色也毫无分别。 “这是国公爷重新采买的,说是同云娘子从前所用的一般无二,叫你用着更趁手一些。” 云枝很是意外,竟是如此么,怪到她一进门便觉熟悉,甚至还恍惚以为是回到了京城娘家。 “他费心了,”云枝纤纤小手一一划过书案的表面,那油滑的触感果真是同从前无异,“寻来这许多东西,恐怕也要费些功夫。” “这是自当的。” 王娘子想起自己年少之时同郎君新婚,也是备受郎君疼爱,“想我那时才去了婆家,头一天晚上同郎君说要吃烤梨。他听都未听说过烤梨是何物,又怕我笑话他见识短,生生从书本里找出来烤梨的法子,还是什么‘古法烤梨’,味道着实一般,总之这份心意叫我念了一辈子。” 云枝听了这话觉得有趣,“一辈子这样长,总有磕磕绊绊的时候,情深的时候多为对方做些事,后面日子久了牵绊便能日渐深厚。” “正是这个道理。” 王娘子点了她一下,“郎君的好,娘子看得到,咱们都替大都督高兴。” 云枝琢磨着王娘子这话,未瞧见大都督进了门来,王娘子识趣儿的退出门去。 他进来贴在她背后问,“如此不妥当么,怎么瞧了这么久?” 她吓了一跳,“大都督哪里练就的本事,进了门来竟一点声音不出。” “是你太过投入,我如何能不发出一点声响。” 他说着去捧了花尊来看,“春兰蝶不是你喜欢的么,哪里有问题不成?” 云枝歪头看他,笑得两眼弯弯,“你知道的倒多。” “阿兄为我做了这样多,倒让我受宠若惊了。” 云枝不知道他的算计,大都督不需要她一下敞开心扉,但日拱一卒总有叫她托付身心的一日。 他足能等的。 “瞧这屋中已叫你收拾的差不多停当,是我去的时间久了,冷落了你。” “哪里是这样,你有正事来做。不过方才确实去了许久,是南淳府又出了事情?” 云枝少有问他正事,因她知晓独孤及信虽宠她这个小妹,却绝不是个没有底线之人,她便一直守着本分,若他不提她一向不会过问。 “南淳的事情好做,只是太后有意要为官家择选后宫,此事叫我斟酌了下。” 云枝也觉有些过早了些,“今年计划着吧,到了选定册封和大婚之时便是明年,那时官家也不过十岁,确然是早了些。” “太皇太后拿出德宗十二岁迎娶纯孝皇后的例子,说是可先选定人选,待十一岁行礼。” 那也实在过急了些。 “太皇太后,是不是已经有了合适人选?” 云枝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这还未知。” 他鞭长莫及,京中的事情再传递到南淳来,本就要费些力气。 云枝其实也觉得有些奇怪,“阿兄同太皇太后原是本家,该互为倚仗才对,为何隐隐叫人觉得,贵人同阿兄并非如世人想象中那般和谐。” 他小心替云理起垂落的发,一下一下梳着。 “太皇太后有听政的野心,可这天下毕竟不是姓独孤的,若是不加压制,牝鸡司晨天下皆乱。” 竟是如此。 云枝只记得,朝中对太皇太后的评价一向积极,说她温柔识礼,那可是辅佐三位君王的奇女子。 第108章 “阿兄如今又到了南淳,官家在太皇太后影响下耳濡目染,日后恐怕并不能明辨是非,同你也并不信任。” 这才是最难办的。 “还有其余的辅政大臣在,官家多听多看,自己成长不是坏事。” 云枝被他牵手坐到罗汉床上去,“有几位独孤氏的长辈路过南淳,这几日要在咱们府上小住,到时还需你和王娘子来照顾下。” “是什么长辈?” “族中最有威望的二叔公要来,郡公恐怕也要随行,”他想想也确实做过了些,“咱们大婚未曾将临南旧亲接来同贺,今次便罢了,他们要来见见你这新妇,便由他们去吧。” 他又逗她,“你怕不怕?” 云枝挺了挺腰肢,“我又不是拿不出手,有何害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好。” 第65章 云枝知晓, 郡公同独孤及信二人并未有多少父子情分在,上次她因甘家姨夫的事情向他求助之时,正赶上二人大打出手, 独孤及信还被郡公打伤。 至于这位二叔公, 云枝倒不甚了解了。她近几日缠着他讲了讲家中之事, 知晓二叔公对他治学要求严格。当时郡公受娘子挑拨, 早早放弃了对独孤及信的培养, 是二叔公不肯落下任意一个独孤家的子弟, 这才有了后来他到戚府求学的经历。 二叔公对他恩重如山, 恐怕这次他欣然同意叫她接待独孤氏众人,很大程度也是看在叔公的面子上。 要来之人中除了二叔公和郡公, 另还有一位是独孤及信的五叔, 这人的娘子同郡公娘子是堂姊妹, 也一并受独孤及信厌恶, 云枝长出了口气, 心道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独孤及信对此事颇为重视,因是头一次要介绍云枝给家中之人认识,他暂且将南淳之事交由底下尉官处理, 倒是同云枝一起等着, 一边下棋对弈打发时间, 一边讲些他儿时无关紧要的事情。 “二叔公对府中上下一视同仁, 虽严格不留情面,但绝对是个公正的长辈, 不然也不会有我今日。” 云枝将这话记在心上,“阿兄爱重之人, 定然也不会给我脸色瞧是不是?” 他知她内心尤在打鼓,虽然嘴硬不肯承认, 可到底还是个孩子罢了,又是远离戚家随他来到北地,见得也都是她不熟悉的长辈。 “莫怕,二叔公对郎君们严格,对娘子却一向宽和,他见你一定喜欢。” 那时午后,独孤家的马车一进南淳府,便被大都督的人接到了府上。 云枝在独孤及信身后亦步亦趋,见车架上接连下来几位长辈。郡公的模样云枝是认识的,年轻些的是五叔,那位最年长严肃的应当就是二叔公了。 除了几位独孤氏的长辈,五婶也随着五叔一起下了车。 云枝明显感受到独孤及信冷笑一下。 她随着一一行了礼,二叔公的身子依旧硬朗,不似他这个年纪的人,瞧着睿智深沉,倒同独孤及信有几分相像。 “云娘子是京西人氏?” 云枝道一句是,“二叔公也知道京西?” “我同你阿爷有过一面之缘,戚大学士教出的娘子,定然不会有错。” 二叔公长相虽严肃了些,不过对着云枝释放出明显的善意,她心中稍稍放松下来。 “二叔公怎得没有将叔婆也一并带来,北地也有不错的风景,那山脚的温泉眼对叔婆的腿也有好处。” “你叔婆的身子哪里能经得起舟车劳顿,难为你还惦记。” 他二人旁若无人聊了一阵,云枝偷偷瞧了瞧郡公同五叔的表情,郡公倒是平静无波,五叔和五婶却都有些不耐烦。 可见同独孤及信并无交情,也不知一并跟来是什么缘由。 “阿爷这次怎得不将大娘子和朗越一并带来,咱们府上人丁稀少,一起来了也能热闹热闹。” 云枝一听便知他又在阴阳怪气,朗越同武都王那一场事情闹的那么难看,连带着大娘子回了临南都不敢出门去。这时候又提起二人,显然不怀好意。 “大娘子身子不爽利,还得守着家中老小,不便前来。” 郡公对他提起此事颇有些不耐烦,对着新妇又不好发作,“想必云枝也能理解,不是咱们未有诚意。” 云枝赶忙说不会,“我阿爷同郡公熟识,也曾提起您二人往事,咱们也算颇有渊源,一家人便不说两家话了。” 五叔那边独孤及信淡淡揭过,五婶瞧了云枝一眼,这样貌美的小娘子,怪道自己那没眼色得侄女争不过。 云枝不知她心中算计,见她一直打量自己,便友善的冲她笑笑。 总归是不费什么心思。 只是五婶并未打算就此放过,“云娘子还未见过婆母和言许的几位姊妹兄弟吧,今次实在不巧,你婆母走前突然病倒了。” 云枝依旧噙着笑。 独孤及信少年丧母,后又同郡公和大娘子闹的势同水火。郡公娘子自己怕都不敢自称一句“婆母”,五婶倒是上赶着替人认领。 “以后再见也不是难事,总归还有机会。” 几人边走边说,云枝便招待小厮们先将随行物品放到客房中去。 “听说太皇太后给你府上派了两位女使?” 独孤及信不知此事已经传到了临南去,还大感有些意外,“是,贵人将自己身边伺候的宫女派了出来,据说都是亲信。” 第109章 二叔公皱着眉头十分不满的模样,“可见过了?” “并没有,”独孤及信叫他放心,“都放在了京城的府上,叫人好吃好喝待着,只是未允许他们跟着来南淳。” “嗯——此事做得好,才新婚罢了,府上也不缺女使,别叫这二人近你的身。” 云枝心里想着,这二叔公这把年纪,一眼便看出太皇太后打的什么主意,不怕他得罪了太皇太后这独孤氏的贵人,果真是个疼他的。 二叔公明显有些不满,“好好的贵人做着,手还要伸到你府上,没个分寸。” 论辈分,二叔公还是太皇太后的长辈,瞧不上小辈们做这暗戳戳上不得台面之事。 也不知是不是云枝感觉出了错,总觉得二叔公这话有些指桑骂槐,分明感觉五叔夫妇二人有一瞬间脸上挂着尴尬的表情。 趁闲暇之时,郡公将独孤及信拉到一旁闲话几句。 “既然已经娶了亲,心便要定下来,同戚家娘子好生把日子过好,莫要因旁的事情叫云娘子难做。” 独孤及信冷眼瞧他,“阿爷做出这一副谆谆教诲的模样,做儿子的属实有些受宠若惊。” “你从前做下的事情如今尚且有我和二叔公替你遮掩,可若是叫戚家知晓,你不怕自己前程尽毁不成?” 郡公看他不为所动,便又摆出一副严父的做派来。 “大娘子和你五婶要给高氏讨个名份,若不是你二叔公将事情压下来,这会儿云娘子便已经知晓你从前的旧事,你这都督府还能有一日安生不成?” 第66章 独孤及信一早便知五叔和五婶前来不怀好意, 那郡公娘子不曾来扫自己的兴,倒是这两个没眼色的上赶着来做排头兵,想要拿着高氏的事情来拿捏自己, 他可打错了主意。 他扫了一眼自己的亲爹, 郡公可少见能为自己做几件称心的事, 恐怕若不是二叔公上前点醒, 郡公自己未必有这般觉悟。 “阿爷考虑周全, ”独孤及信并不走心的向他说了几句软和话, “不过您若是能管得住大娘子, 我这都督府的日子恐怕便都是神仙般的好日子了。” 郡公见自己的好心被他当做驴肝肺也不如从前上脸,“大娘子今次未曾随行, 这不是已经如了你的愿么, 便不要再多怨怼了, 叫云枝以为咱们独孤家人情淡薄, 好似生了许多是非似的。” 云枝远远便瞧见他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嘴角的横纹扯起小小的弧度,连讽刺都是无声的。 到几人在大殿中落座,云枝将自己从戚家带来的新茶取来, 给众位长辈尝尝鲜。 二叔公对茶道颇有研究, 便又寻到话题同云枝你来我往的谈论几句。 “言许在临南时是个冷情冷面的性子, 如今看着在你身前身后帮忙的模样, 倒叫我这老家伙有些不敢置信了,”二叔公看着独孤及信不出声的时候便只管守着云枝瞧, 也不去招呼他阿爷和五叔,眼睛一眨不眨, 简直要黏到云枝身上去。 “同你阿爷和五叔聊聊天,只管瞧着我们聊做什么, ”二叔公调侃他,“二叔公还能欺负了云枝不成?” 独孤及信这才察觉自己的眼神有些肆无忌惮,他哪里能控制得住,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便只管追随本能,就是要看着她心里才觉得舒坦。 云枝也瞧着他笑,小声同他念上一句,“阿兄同自己的至亲相处,怎的还不如我这个外人松弛。” 二叔公到底年岁大了,小坐了一阵便觉得劳累,云枝便送了二叔公先去休息。 郡公总算找到了时机,一边吃茶一边将独孤及信唤了过来。 “阿爷带了些临南的特产,有你喜欢的肉脯,都是你叔婆做得,到时给云枝尝尝,也是叔婆的一份心。” 独孤及信“哦”了一声,对他的示好颇为冷淡。 “还有甘都尉的事情,阿爷也都已经安排妥当,临南都是咱们独孤氏的地界,甘都尉必然吃不了什么苦,也不必受多少累,不过是枯燥的熬日子罢了。” 云枝回来正听到这话,赶忙向郡公福了福身,“多些阿爷相助,这话我要带到京城去,好叫我姨母和妹妹心安。” 郡公知道说起这事会讨得云枝欢喜。云枝开心,那他这儿子也得给自己几分薄面,他所求之事便不是难事,毕竟礼尚往来才是待客之道。 “这是小事,”郡公摆了摆手,“你尽管叫你姨母放心,保管叫甘都尉来时什么样,走时依旧什么样。” 独孤及信看他一眼,只等着阿爷下一句话。 “言许,阿爷此次来还有一事要同你商议,你如今已经是大都督,爵位也靠自己挣来了国公的位子。咱们府上的爵位,便给了你弟弟如何?” 独孤及信早知他有此一问,他如今是官家的辅政大臣,袭爵这等大事若是他不点头,独孤家想要顺顺利利将爵位流转下去,那便要等着看是谁的命硬了。 “好啊,大娘子膝下不是有及义和及礼两位郎君,不知阿爷属意哪一位?” “及义年纪还小,及礼年岁大些,做事也稳当,便定及礼吧。” 他吃着茶点了点头,对这事本就无意插手的模样,“阿爷既然定了人选,我这做儿子的不敢有何异议。” 第110章 独孤及信知郡公话中有话,自己也不递话头给他,单等着郡公自己来提。 “至于,你阿娘的事,家中商议给他一个侧室的位子,你看如何?” 他但笑不语,盯着郡公的模样简直令人发毛,郡公清了清嗓,“或,你看要如何,可再行商议。” “我看要如何?”他翘起腿来,“阿爷应当知道我要如何才对。儿子仿佛记得,对这事说过不止一两次的模样。” 郡公本以为自己退让了些,独孤及信应当给自己留些面子,结果他这儿子是个倔性子,哪里会理他递来的橄榄枝。 他实在有些不满,“大娘子的位置是阿爷娶她之前便定好的,她是正室……” “儿子也并未要夺了她正室的位置,她仍旧还做她的大娘子,于她有何妨碍?” “可继室总归与正头娘子不同,说出去也不好听。” 独孤及信简直要被郡公之言气笑,“阿爷知道继室的名头不好听,那侧室的名头便好听了,还是外室的名头好听了?” 云枝对独孤及信阿娘的事情略知晓一些,阿娘原本是临南知府家的小娘子,出身书香门第。阿爷当年小有功名,不过性子顽劣,独孤氏并不看重,阿娘家中自然不肯。他便引诱阿娘同他私奔,原本也过了一段很是逍遥快乐的日子,之后他屡建奇功,又有了他们的头一个孩子,便是如今的大都督独孤及信,那时候是一家三口最为逍遥快乐的时光。 只是这时候阿娘的身子却越发不好,独孤氏那头同阿爷暗自商议,阿娘的娘家败落,要阿爷再娶一位地位高些的娘子做助力…… “言许,这是我做得错事,你又何必非同大娘子计较这个长短。” 云枝听了都要为那未曾见面的阿娘道一句不平,阿爷此言实在令人心寒。 “你做得错事,你未受惩罚,大娘子也得了好处,只我阿娘一人受苦,你们好厚的脸皮。” “言许!” 郡公低声呵斥,“当着众多长辈的面,怎么能如此胡言乱语。” 独孤及信不慌不忙,对这事他没有什么可谈的,要不要做全在郡公那里,“阿爷若想商议出个眉目来,便先拿出诚意。至于我阿娘的事情,我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准修改,便是二叔公来劝,儿子也是这话。” 第67章 云枝看着他眉目英挺, 话语笃定的模样,突然想起自己被安家人欺负那日,阿兄也是这般坚定的要为自己讨个公道。 他由来便是个大是大非上不容混淆之人, 郡公和大娘子想要在他阿娘之事上做文章, 那可是痴心妄想了。 “我阿娘活着时是你唯一的妻, 她故去之后你另娶了我也不再计较, 如今叫后来人抢她原本的位置, 还舔着脸要将她挪到侧室之位, 亏你想得出来。” 郡公压抑了自己的怒气, “你也知晓,我同你阿娘并无长辈做主成婚, 名不正言不顺, 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 “看在我的面子上?”独孤及信大笑出声, “那便请郡公不要看在我的面子上, 从此你不必再认我做儿, 我也没有独孤氏这个牵绊,咱们两下里散了,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云枝知晓阿兄并非是在说气话, 他是个万事绝对的人, 若是真的将他逼急了, 未必还会再同独孤氏的亲人往来。 “大都督如何能说出这话来, ”五叔忍不住也要说句“公道话”,“独孤氏生你养你, 你如此冷血弃你阿爷于不顾,你阿娘在九泉之下也要寒心。” “五叔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云枝看看郡公又看看五叔,“阿娘在外不过一缕孤魂罢了, 又未入独孤氏宗祠,同独孤氏也无关系,为何要为独孤氏的事情寒心。” “你这话难听……” “不是话难听,而是事情难看,阿兄同阿娘母子情深,为阿兄如今立下的功勋开心还来不及。五叔若是真为阿娘考虑,怎舍得叫她多年流落在外,连供奉都吃不上一口。” 独孤及信惯于是自己面对,那独孤氏一众人的咄咄逼人,如今有云枝这个条理清晰的贤内助同仇敌忾,这感觉确实不同以往,叫他心底的烦躁去了不少,更有耐性同对面之人周旋。 “云枝,你是新妇,见了长辈要尊敬守礼,怎的初次见面便教训起人来了,你五叔五婶好歹也是在外有些颜面的。” “事不说不清,理不辩不明,众人都听上一听,如今将好话说尽了,彼此知晓了底线,反而才能成事,阿爷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郡公知道这个戚云枝是有自己儿子在后撑腰的,实在有恃无恐,这便是京西大家族教养出的小娘子,竟当面叫夫家长辈下不来台。 独孤及信赞赏的看她一眼,又将云枝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两人同仇敌忾,颇有难同担的气势。 “郡公当我阿娘是谈判的筹码罢了,我退一尺你们便想着进一丈,很没有意思,”他看看几个面上无光的长辈,“要么就照我所说,要么咱们从此分道扬镳,你们独孤氏的家务事再同我无关。” 他说完便牵着云枝起身,云枝搀着他的胳膊出了门去。 第111章 五叔见他出了门赶忙戳了戳自家兄长,“言许还真能同阿兄你断绝了关系不成,我看他那较真的样子,恐怕不是胡说。” 五婶赶忙补充一句,“他如今权势滔天,乾朝更无人敢指责与他,没有他不敢做之事。这等不肖子孙,竟半分不想着光耀我独孤氏的门楣,实在气人。” 郡公自然舍不得独孤及信这棵大树。 郡公府的爵位一等一等往下降,之后便要降到侯爵去。家中除了独孤及信竟再挑不出个能支应门庭的,朗越遭了退婚只管在家自怨自艾,家中其余娘子们也受牵连,好几个年过十六,媒人介绍之时四处碰壁。 郎君们正经事情做不了几件,溜街逗鸟之辈,好人家的娘子也不乐意嫁进来,府上早已显了颓势。旁人或许以为郡公府还是高门大户,只有自己知道独孤氏早不复当年荣光。如今临南以南失地皆已经被独孤及信收复,独孤氏从前还有抵御南面侵略的政治意义,如今连这事都不必做了,真真是勉强靠着祖荫度日了。 若是不能靠着独孤及信,还未等自己百年,郡公府还能不能存在都是个未知数。 五婶见郡公不言声,以为他真要同言许决断,“郡公真打算同他恩断义绝不成?家中朗越和星越的婚事未定,还有一群小郎君等着建功立业……” “我知晓家中状况,”郡公不耐烦的打断,“言许的性子我最知道,若是不达目标绝不会轻易松口,你们二人在这里催逼我有什么用,还能想出旁的方法来不成?” 五婶嗫嚅道,“总之,若是郡公真要将言许的阿娘扶做正室,大娘子便头一个不应。” “她不应?那便不要肖想叫他儿子坐我这位子了,一群没用的蠢货,袭爵也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心中怒骂,高氏养出得好儿女,锦衣玉食之下一个个全不成器,害得他要向这个最瞧不上的大儿子低头,真真要将他气死。 “如今他们小夫妻一心,一个比一个主意正,尤其这云娘子头一次见面便不给咱们好颜色,亏得郡公替她照顾人手,竟上来便要打咱们的脸。” 这话说得郡公越发不痛快,正是这话,他好心为别人筹谋,新妇半点不敬他这长辈便罢了,竟还当着亲族的面给自己脸色。 “我瞧着他们如今夫妻齐心,这事儿便不好办,”五婶低下声音,“咱们要分而治之,才能一击即中。” “此话是何意?” 五叔和郡公都看向她。 “郡公忘了我那侄女高氏,出门前便同你说要一起带来,郡公和二叔非要说我多事,”五婶颇为得意,“如今可先将人迎进来,给那个戚云枝一些好看,狠狠挫他锐气。” “另外,总归是言许年少荒唐,耽误了我侄女,咱们长辈为他遮掩这许多年,他再不投桃报李也说不过去。” 五叔却不如五婶脑子转得快,显然也不知自家娘子的计划,“高氏远在临南,这会儿就是启程,来了也该迟了。” “郡公娘子一早便知道咱们此行不顺,叫高氏一路跟在咱们后面,明日便能进南淳城了,也该给他们小夫妻点教训。” 五婶嘴角嫌弃的抽了一抽,“言许官做得再大,也不能逃出咱们独孤氏的五指山来。” 第68章 昨日谈话不欢而散, 独孤及信也不愿叫云枝再去触那个霉头。云枝对他的态度似乎也较前些日子更松动了些,他极受用,搂着她又不肯撒手。扭来扭去不知要怎样才好, 简直像抱着个宝物, 轻易不能叫他松开, 比那话本中的妖精还缠人, 此回倒不是女妖精缠人, 是男妖精要吃人。 还是云枝将他的手掀去了一旁, “莫再动那些个歪心思, 我身上不爽利。” 既然歪心思动不得,小便宜他倒是想讨一些, 两人打闹一阵, 云枝便开始鼓着腮帮子瞪他。 那事留给她的印象实在不好, “再同我说说你们府上的事, 我心眼可小, 你有事绝不可以瞒我。” 他停了一瞬,今日郡公提起高氏,他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一件叫人恶心的事情未了。 云枝见他脸色冷了下来, 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 “家中有件事一直未曾同你提起, ”他将云枝拉到长案之前坐下, “我从前有件旧事, 便是因此事被阿爷赶出门去,之后辗转到了京城。” 云枝想他那时不过十六岁的年纪, 自来时便少言寡语,一向是不愿同人多交流的。府上当时的几位小师弟都有些怕他, 因他的拳脚功夫了得,简直将一众少年都打服了。又是个喜爱洁净的性子, 不许旁人擅动自己的书册,也不喜旁人碰触,更莫提同娘子们相处。 身边莫说是红粉知己,便是连伺候的丫头都是近几年才有了一些,如此才耽误到这般年纪。 云枝深知此事恐怕不小,不然也不会叫郡公生这样大的气。 “大娘子有一侄女借住在郡公府,我那时年岁尚轻,同她原本算是聊得来的朋友,可有一日……” 他有些说不下去,简直像是生在自己原本平顺人生上的一块烂疮。高氏那日衣着凌乱,一面哭泣一面求他,大娘子非要将这盆脏水往他身上扣,他躲闪不得被浇个透心凉。当时摆在面前只两条路,要么认下这事同高氏成婚,要么被扫地出门再不回郡公府,他头也不回的走了,不想他们还在这里等着他。 第112章 “是阿兄的侧室?” 他心中惴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段事情,实在难以启齿,“自然不是!” 她却已经不知郎君们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云枝将手从他手中收了回来,缓了一瞬,“早些安置吧。” 原来他同郡公,或是同安执白相比,也没什么分别。 大都督第二日要去寻营,早起时小心翼翼不敢吵醒云枝。 独孤及信知晓云枝对那事计较,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起身后便让王娘子多去担待长辈一些。 实则云枝并不害怕同他们往来,一味的躲避哪里是解决问题之道。 她瞧着时间,他才走便起来梳洗准备,一早府上众人聚在一起用了早饭。 郡公左右等着儿子不曾入座,便有些不悦,“言许这时候还未起身不成,长辈都已入座,他倒还不现身。” “阿兄去了营里,今日有事要做,不回来同咱们一起用饭。” 云枝神色如常,将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得无可指摘,长辈再是不高兴,这股气也撒不在自己头上。 “家中坐了这许多的长辈,他一声不吭的走了,竟也没个说法,不敬长辈。” “老大——”二叔公乜他一眼,“孩子为朝廷做事,你不满意,上报官家罢。” 五婶却差点要笑出声,二叔公一言将郡公噎住,他再不多言。 云枝在很早以前便听阿娘说起阿兄家事,自己在时也会琢磨阿兄和郡公的关系怎就闹得如今这样,先不说是郡公娘子在其中搅弄风云,父子二人见了面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单单看郡公的面相便知是个独断的,在家中和临南府说一不二这许多年,谁敢在他面前说些叫他不高兴的,许都叫他打发了出去。如今,阿兄的事业远比他这做阿爷的成功许多,他的权威似乎受了极大挑战,更不能承受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每每要对阿兄呼来喝去,搞得阿兄惯是对他阴阳怪气。 几人便真做到了食不言,云枝也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其余也无人敢在二叔公面前造次。 只是饭罢用起茶水,那五婶忽而笑道,“云枝或还不知,言许年少之时在临南曾有一侧室,是他……他自己相中的。” 云枝淡淡笑了一瞬,“此事我已知晓了,五婶有话直说罢。” 二叔公缓缓将茶盏放下,他本就怕这一里一里出些事端,既然言许已经告知了云枝,那也没什么再好瞒的,“高氏一向是在郡公府上养着的,你们才新婚,暂时也没有将人接来的必要,不必多心。” 五婶看云枝的脸色还好,神情却已然较昨日落寞,她眼珠转了几转,“大嫂的意思是早早叫高氏入府,既然都是一家,叫他们两位娘子多相处些日子,阿姊阿妹的互相照应。大嫂已经叫人将高氏送了来,恐怕同咱们只是前后脚罢了。” 云枝心口又向下坠了坠。 几人各有想法,只五婶将此事做成,长长疏了一口气。 总算是将郡公娘子这事情交代出了一大半。 那日的天气不好,风冷且天阴,云枝披了件长衫出门,正撞上独孤及信匆忙回了府上。 府上的事情逃不过他的眼睛,几乎是知晓高氏被送进门,他便立刻赶了回来。 “她在何处?” “在二叔公那里,说等着你回来给我奉茶,这件事便这么定下来。” 他气得眉毛都要揪成一团,“定下个屁!” 独孤及信未料到大娘子动作这样迅捷,立马便将人送到自己府上,他好不容易将云枝的心捂化了一点。那高氏现在被摆出来,他同那安执白还有什么分别。 “莫听他们胡说,我同高氏清清白白,如何非要赖在我身上。” 云枝不想听他解释,心头正有火撒不出来,却被他硬生生揽在怀中,“同我前去说个清楚,牛不喝水强摁头不成!” 第69章 “你自己去说个清楚, ”她挣了几下却挣脱不开,“叫我去做什么?” 摆明了是气恼他,可偏偏昨天又装作没事人一般, 听了他说临南还有一位娘子同他有事, 竟还说得出“安置吧”这样潇洒的话来, 他一面忐忑一面摸不着头脑, 昏头昏脑还真沉沉睡去了。 哪知云枝气了一晚, 瞪着他的后脑勺一夜未曾合眼, 他呼吸匀停甚至打着小呼, 这人简直是个没心肝的。 清早倒是轻手轻脚下了榻去,谁要他这些没用处的体贴, 恨不能将他狠揍一顿才好。 “你我夫妻本是一体, 怎能瞧我一人落难不来帮忙!” “你嘴里还不知有几句真话, 在临南有此红袖添香竟还装得道貌岸然, 那时说起安执白来倒是头头是道。” 气得极了也不管这话是不是刺痛他, “既如此还来招惹我做什么,故意来气我不成!” “你心目中我同安执白是一路人?” 她一把将人推去一旁,“你还不如他!” 说完头也不回的冲回屋内, 将门从内抵着, 不许他靠近半步。 他哪里肯依, 一脚踢开房门便要将她止住, “你还在念着他,如今他整日同那些个勾栏式样混在一起, 如此你也念着他?” 第113章 她不肯言说,只管挣扎。 “只看着我, 云枝,只看着我不好么?” 他将自己内心的不安小心翼翼藏起来, 轻易不敢示人,却被她三言两语勾起来内心的慌张,简直令他发了狂。 云枝连一片眼神都不屑分与他,梗着脖子望向一边,不知不觉却泪流满面,“我要回京城去,我要回戚家。” “不行,”他气息不稳的狠搂紧她,舌尖尝到苦涩的泪意,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谁也不能毁掉。 谁若是前来搅局,那便只好要了谁的命了。 “你莫生气,我自然给你一个交代。” 他提起长剑便不管不顾向五婶那处去了,云枝半晌才回过身来。 想他拿着凶器出去,恐怕又要出事,赶忙收敛衣服追了出去。 郡公和五叔二人在堂外坐着,商议着之后要如何同言许再商议袭爵之事,五婶在屋内同高氏相对而坐。 高家的娘子大多泼辣,只这个侄女随了她那不堪大用的姨娘,不论何时皆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五婶自然是瞧不上的,不过好歹沾着亲,自家人叫独孤及信这个道貌岸然的糟蹋了,她自然不能忍下这口气。 一家人鬼鬼祟祟不肯叫侄女来,她和郡公娘子偏要出这口恶气,她得叫郡公府的人皆知,她高家也是高门大户,没得叫人欺负的道理。 “我看言许那娘子是个好说话的,出身也颇为惹眼,定不会容不下你,”五婶想着还是要给她说些道理,别又冒失慌张惹得云枝不喜,“况且你腰杆子也要硬气些,是那独孤及信对不住你,你受了这样的侮辱,怎么还叫他们藏着掖着,仿佛错事的是咱们一般。” 高嘉含眼中总是含着一包泪一般,这会儿又一副受了气的模样,轻颤颤道一句,“是。” “郡公娘子叫你来前可有嘱咐?”五婶吃了一口茶水,“我看你同她关系倒是亲近,这些年来待你也如亲女,连星越都比不得你去。” 星越是郡公府上姨娘的孩子,高嘉含自己出身也不算高,两人在府上的吃穿用度其实并无分别。 倒是替郡公娘子将独孤及信赶出府去,也得了她几日欢心。若是独孤及信不曾出头,在外面生不如死,恐怕才真正随了大娘子的意,可他并非池中之物,那自己这枚恶心人的棋子便又派上了用场。 当日自己求他帮忙,面对一众长辈说自己同他两情相悦,他顾忌自己在独孤府上孤立无援,便也不曾多解释。只是大娘子不肯轻易饶他,非说是他强迫自己,引得郡公大怒,便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高嘉含不知五婶是不晓得当年内情,还是故意装蒜,张口闭口是独孤及信负了自己。若不是还有姨娘要去顾忌,自己便该一头碰死在大娘子房中,叫她尝尝厉鬼缠身的滋味。 她吸吸鼻子,木然的跟着点头或是回应一声。 五婶看她简直是个木头样,这般不受教,如何能得郎君的欢心。 “他如今是大都督,几乎便是一人之下,连官家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你家中姨娘的日子难过,今后便要靠你接济,如今这高枝就在眼前,你便是挖空了心思也得贴上去。” 五婶一会儿义愤填膺,一会儿又叫她大兴无耻之事,高嘉含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若是自己在他面前得宠,高家便也能分一杯羹。若是不能,恶心一把独孤及信也是好的。 自己便是个玩意儿,谁也不曾将自己当成个人。 却见独孤及信踢门进来,那长剑从门外刺进,吓得五叔差点跪坐在地。 他根本不给旁人说话的机会,见了他便砍,郡公来拦却被他一并刺了一剑,简直是杀红了眼。 五婶在内室听到动静,便知是那阎王来了,整理了衣冠便预备出门训他。 结果才出了门,便见自家郎君的鼻尖正被独孤及信指着,只一根银针的距离罢了,就要开了他五叔的瓢。 满地血污,她几乎要被血腥气掀翻了去。 自己的儿子邪气,郡公不是未曾见过,上次将大娘子拖出去打板子打得去了半条命,今次又来他亲叔叔身上讨命。 郡公在旁将他死死抱住,“高氏一直放在临南本就不像话,当日你既认了彼此有情,又不肯娶她进门,不是逼得叫人去死。” 他却提起剑来扎在五婶脸旁,一字一顿道,“五婶也是这意思?” 五婶这会儿却不敢再惹她,“嘉含就在里面,你同她细说,总归,总归能商议个结果出来。” “高——嘉——含。” 他声音如催命鬼魅,在座众人都被这声音之中凉意击中,若是今日不能如他所愿,必然要血洗当场。 戚云枝对她非同一般,五弟妹确实叫二人夫妻离了心,却也将他激得嗜血无情,几乎要了他五叔的命。 半天却不见动静,那小厮将房门大开,眼前只一双绣鞋,房梁倒高,高嘉含踩得也高。 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本想着一了百了。 独孤及信却冷笑道,“好,真好!” 第70章 屋内简直乱做一团, 独孤及信冷眼看着正欲自尽的高嘉含。 第114章 一旁的五婶却甚至连一句劝和的话都说不出来,艰难爬去了五叔的身边,看着他浑身是伤, 倒在血泊之中□□不止。 郡公这时候已经叫他挣脱开又扔去了地上, 他只觉若是再被逼得急了, 纵然是杀君弑父, 他也不会再回头了。 独孤及信示意洪四海递给高嘉含一支短剑, “既然一心求死, 也便成全了你。” 洪四海踟蹰了下, 那短剑锋利,只轻轻一挨便能割破人的皮肉。 “洪四海!”独孤及信的眼神几欲喷火, “还不给她。” 高嘉含泪眼朦胧的瞧了洪四海一眼, 便起身向殿中红柱猛冲而去。 “不——” 云枝带了人来高声劝阻, 洪四海却早已经冲过去将高嘉含拽到了身后去, 若是再迟上一步便再无回头之路了。 她赶到之时见到的便是这副景象, 简直如人间炼狱,满地的血红叫她有些晕眩。云枝强撑着将他的长剑夺下丢去了一边,制止他再去靠近五叔和郡公二人, “快去寻良医来, 看看五叔的伤势要不要紧。” 他看着躺在地上含糊呼痛的“至亲”, 忽而生出一丝畅快的感觉, 他原本也不想一剑结果了五叔,反而享受一剑又一剑仿若凌迟的感觉。 比他步步高升, 狠狠将独孤府众人踩在脚下还要畅快十分。 他们一个个都欠自己的,独孤氏的每一个人, 独孤及信在他们所有人的打压,诅咒和谩骂声中成长, 他恨着他们所有人。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高嘉含的痛哭之声,她说自己失了身。接着大娘子恶狠狠的叫人将他压在地上,他的鼻中充斥着下雨之后泥土的腥气,因他是那个强迫高嘉含的人。可他分明什么也不曾做,白天在校场比武夺了冠,夜里一直等着郡公回府,想要博他一眼关注,得上些许赞许。 自阿娘过世,大娘子进府,他已经很久不曾听到阿爷对自己的夸赞了。 他见到云枝的神情都有些恍惚,只是轻柔的贴在她身上,仿佛用些力气便会破坏掉云枝一般,温柔又疯魔的摩挲她的发顶,“你来了。” “你看,今日的事情才是我做得,我复了仇,可真畅快。” 云枝捧着他的脑袋叫他看向自己,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疯狂而又嗜血,可见了她又像个沉浸在回忆之中的孩子,有些偏执的恶劣。 “阿兄,”云枝轻声唤他。 他肃然的表情几无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从前之事我没做过,高氏也不是我的侧室,若你心中觉得不平,我便把他们都杀了,谁也休想分开咱们。”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另一面,她一面害怕一面担心,“阿兄你别这样。” “哦,还少了大娘子,我竟忘了这罪魁祸首,该将她的人头割下来助兴才是。” 云枝感觉他将脸贴了过来,两人如同耳语一般,那字句却叫她浑身起栗,云枝躲开他凑近的唇瓣,她因害怕甚至有些哽咽,“阿兄——” “莫怕,再无人能将咱们分开了,”他感受到云枝推拒的意思,不再去寻她红唇,只轻柔将她揽进怀中,“谁也不能。” 云枝能听到他胸膛之中心脏跳动之声,仿佛要擂动自己的耳膜,一下比一下沉重。 她终于再承受不住那股晕眩之感,在他怀中晕了过去。 云枝醒来时已经是在卧房之中,她此前也并不知晓自己对血迹有晕眩的毛病,这会儿不必去镜前查看也知自己面色一定苍白难堪,只是手腕叫人捏在手里,她一时竟有被桎梏之感。 良医来看过之后,独孤及信便不准任何人再靠近此处。 云枝醒来前挣了几下竟半点挣脱不开,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他偏头去亲吻云枝的手背,表情带着讨好的试探,“你醒了,要不要用些东西?” 云枝轻摇了摇头,脑海中渐渐想起方才他在府上大杀四方的模样,整个人都要怕的碎掉一般。 她欲将自己的手从他手心抽出,却更是被他狠狠捉住,“云枝?” 她神情恍惚的叫他害怕,尤其这时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仍旧打算回到京城去,回到戚府,把他一人抛下在南淳。 “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云枝轻推了下他,“阿兄,你先出去好不好?” 他警铃大作,立刻便想要说不好。 只是洪四海在外传话,说是二叔公在外等着见他。 云枝不愿再面对他,转身背对着外面。他轻手轻脚将薄毯替她掖好,又看着她背影好一会儿才转身出了门去。 独孤及信在二叔面前站定,迎面便是二叔的一记狠辣的巴掌。 “跪下,看看你做下得好事!” 只是二叔公年纪大了,到底那力道比之壮年要轻上许多,独孤及信被打偏过了头,竟觉得这一巴掌的力气不算些什么。 虽然这可能已经是二叔公暴怒之下的力道了。 “你下这般重手,若是他们真的有个好歹你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他不说话,仿佛半点未曾将二叔公的话听见耳朵里去,“二叔公知道你从前受了不少委屈,可你偏偏拣了最极端之法进行回击。” “你知不知错?” 他坚定的摇头,从未后悔自己这般做法,“我没错。” 第115章 二叔公知晓是五婶和大娘子二人又在身后捣鬼,五叔在后煽风点火的纵容,生气他们这些做长辈的没个长辈的样子,吃些苦头也是自找。 不过独孤及信下此重手是二叔公大忌,“你如今嘴硬,可若是吓着了宜都,她从此怕你躲你,不敢再同你白头偕老了,你还觉没错么?” 他红着眼睛抬头望向二叔公,正被戳中了心中隐忧。 “云枝毕竟年岁比你小上许多,咱们府上的事情繁杂,她未必都能看得清楚。你今日出手要将独孤氏赶尽杀绝,就未曾考量过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她毕竟是个小娘子,你还期望她同你那些手下一般,在外面摸爬滚打多年,心肠练得刀枪不入?” 第71章 云枝心中作乱, 越是同他相处,了解也越深厚,越是觉得他同自己印象之中全无相同之处。她好不容易从端端的事情之中走出来, 已经能拿出寻常心态对他, 却又生了这般事情。 他在府外, 便是这样的一副面容么。大都督威严极盛, 敌军遭遇他的队伍自气势上便要矮上几分, 就是因为这般原因吧。手段残忍, 嗜血成性, 勿怪他能坐到如今位置之上。 云枝躺着只觉浑身不适,只好坐起身来, 唤了王娘子进来回话。 独孤及信见她面色不好, 一早安排人炖了参汤来, 王娘子将东西呈了上来, 又为云枝倒了一碗。 “王娘子可知, 五叔和五婶的状况如何?” 王娘子叹了口气,照着二叔公一早交代的一一回答,“都无大碍, 不过身上剑伤要养上好一阵子, 想必还要在府上休息些日子。” 云枝心中有此准备, 虽然并不喜欢这两人, 可既然是独孤及信下手伤人,也没有直接将伤患扫地出门的道理。况且五叔失血不少, 不然自己也不会因为大片血痕眩晕,竟还坚持不住晕死过去。这时候将人开会腾挪, 一不小心也是要命的。 王娘子知晓独孤及信在郡公府过得不好,她也是自小瞧着他长大, 眼见他出身富贵之家,过得日子却还不如那寻常百姓家的郎君,王娘子自然也是心疼。 要她来看,只觉独孤氏一家是自作自受,半点不值得同情。也庆幸言许如今地位超然,不然都已到这般位置还要受人掣肘,岂不冤枉。 “那,高氏……” 她声音渐低了下来,怕王娘子未曾听清自己的声音,又提气问了句,“高氏如今在何处?” “差点叫大都督要了性命,这会儿被洪四海安排在偏殿候着,娘子要传她来见?” “不,”云枝还未想好要如何处理此事,“王娘子可否同我说说话,我实在有些怕。” 他如今在府上开了杀戒,云枝见他一身血污可怕极了。之前说要回京不过是气话,如今倒真动了离开的心思。 王娘子伸手前去将人拥进怀中,“云娘子莫担心,我是看着国公爷长大的,你不知他到如今这位置上,实在吃了许多苦。独孤氏宗亲向来也未将他当个人看,那一家子都是蛇蝎心肠,郡公府更是龙潭虎穴。他从那头挣出来,是脱了一层皮的。” 云枝静静听她说起从前的事,王娘子轻抚她柔顺的发,“娘子自小有爷娘疼爱,不会知晓他在府中孤立无援,至亲之人冷眼瞧着他受苦的感受。” “国公爷重新投身军营,不单单是为了完成独孤氏百年大业,更是要争这一口气。” 云枝从王娘子怀中支起身子来,“所以,高氏的事情,又是他们在陷害?” 王娘子其实并未见到当日情形,待她知晓事情发生,独孤及信已经离开了郡公府。大娘子不许府上众人再提起他的名字,他像是被扫出门去的尘埃,被剥去一身的傲骨,带着强逼娘子的耻辱名声出走。 “娘子信不信他?”王娘子认真的瞧着云枝的眼睛,“娘子若信,我便把知晓的事情都讲与你听。” 云枝并未立即回答,她在心中一番思索,她早视他为兄长,自然无法不信他。 她便点了点头表示相信。 “云娘子不知,高氏一向是个胆小怯懦的,在郡公府时常会受些闲气,国公爷对她颇为照拂。不想她是条养不熟的毒蛇,竟被大娘子教唆的诬陷国公爷对她用强。” 云枝瞪圆了一双眼睛,“阿兄绝不会!” 他纵然有时毒辣邪气,对待娘子们却绝对是个君子,哪怕封王那时都不曾沾染女色,连个伺候的丫头都不曾有,不然也不至于耽搁到这时候才同自己成婚。 “可无人信他,他离了公府自己在外讨生活,不日整个临南府都传遍了此事,哪里还能有他容身之处。” 他受了这等委屈,所以才越发不肯同娘子们交往,对旁人戒心也重,才到宜园的时候性格古怪便也有了合理的缘由。 云枝心中对此事有了大概的轮廓,“所以,如今他们又将高氏接来,他才发了这般大的火。” 王娘子停了一瞬,又继续安抚起云枝。 “除了此事,他显然更怕娘子介怀,如此才方寸大乱。” 云枝对王娘子最后这句话不置可否,她并不觉得自己在他心中有如此重要。 “我要见见那位高家娘子。” 第116章 高嘉含那撞柱一击并未能如愿,原本被人带到偏殿看守,那洪四海也下了严令,叫看守不许高氏再做寻死之举,那守卫的丫头便真的直勾勾盯着自己不放。 如今府上云娘子突然要见自己,她反而松了一口气,连独孤氏的至亲都难逃独孤及信之手,自己这个曾陷害她的坏人,又怎能轻易逃脱。 罢了,今日交代到这里,也算成全自己一场。 云枝打理好自己衣衫,便高坐上首,颇有些正头娘子的派头。 王娘子将高氏引了进来,她面无表情的打量着面前状似柔弱的娘子,当时便是靠着这副弱风扶柳的模样骗取了言许的信任吧,未想到可真是一副黢黑的心肠,竟不惜舍了自己的名声也要栽赃。 “高娘子?” 高嘉含轻声应了一句,她垂着头温顺的模样,叫王娘子更是不喜。 心中暗讽一句,“装模作样。” 云枝远远瞧着她,一看便知是个美人,柔婉尤佳,阿兄纵然年少时倾心与她,也并非是不可能。 “娘子应当能猜得到,我今日寻你来是为何事?”云枝吃了一口茶,润了润自己已经有些干涩的唇舌。 “高娘子,仍旧想进我国公府上?” 她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试探,“大娘子肯叫我入府么?” 云枝轻摇了摇头,“照近日的动静,纵然是我肯允了你,阿兄也不会答应。” 阿兄?大娘子同他竟是兄妹相称,他们果真般配。 “那我便只一条路了,回去临南也是一死罢了。” 王娘子在她耳旁呵斥一声,“胆敢威胁大娘子!” 第72章 “求大娘子给我一条生路。” 云枝停了一瞬, “你想如何?” “我不敢妄想太多,只要能叫我在府上待着便好。” 郡公娘子平日里的讥讽打压尚在其次,她实在还有难以言说的苦衷。 王娘子轻哼一声, 很是不耻她的痴心妄想“叫你在府上待着, 可要以什么身份, 还许你一个侧室的位置?还是依旧照旧做你的高娘子?如此贪心, 你是不怕咱们国公爷的长剑不成?” 她听了这话便瑟缩了下, 独孤及信确实同从前大不相同了。他方才提剑进门, 见到自己的眼神仿佛看着一摊烂泥, 却无半点熟悉的模样。 那时她便知晓自己再无生机,只好求死。 可府上这位大娘子心善, 硬是将她救下, 或许也是老天给她一次机会, 她只好再拼这一次。 “我不敢肖想太多, 做个丫头也好, 侍奉大娘子左右,也算有个容身之所。” 王娘子却觉她又在打旁的主意,一个陷害过国公爷的娘子, 早已经没了叫人相信的条件。 “你瞧着咱们大娘子好说话, 先留下来再做打算, 还想着再去诱惑郎君不成?” 她赶忙摇头说不会, “我只要一个容身之地,绝无多余想法。” “那, 你同大都督曾经那段旧事,是不是大娘子在后指示你, 为得就是将大都督赶出府去?” 云枝小心看她神色,若是此事并非如王娘子所说, 阿兄果真是个道貌岸然之辈,她便也不需要再去考虑太多。 “郡公娘子,不曾叫我做过什么。” 她眉眼低垂,显然心中有事,却咬死那事同郡公娘子无关。 “你胡说!”王娘子气得手都颤抖起来,“到这时候竟还在狡辩,分明是郡公娘子指示,国公爷同你从未有过私情。” 云枝止了大娘子的动作,她从高氏的言词之中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线索,“郡公娘子和五婶同你同出高氏,你在郡公府上之时又多得郡公娘子照拂,彼此情谊不说深厚,总归是有几分情面在。如何叫你回了临南,便是死路一条了?” 高嘉含在独孤府上也不过表面光鲜罢了,一个并无大用的娘子,在那样的环境里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大娘子叫她前来南淳,其实她也抱着搏一搏的想法。那郡公府她不可能待一辈子,不如前来临南,试探下独孤及信的意思。二人从前年少,也有过一段知心好友的时光。 “我,我在郡公府待着,名不正言不顺。” “当年你们出了那事,大娘子为你打抱不平,要国公爷认下与你的这桩婚事,郡公更是为了保你,他不点头便将人赶出门去。你如何是名不正言不顺,分明早被长辈们认可,当做亲人一般爱护了。” 高嘉含却不知要如何解释了,国公府分明也不想留她,她要何去何从? 云枝轻摇了摇头,“高娘子不肯同我说实话,我府上自然也不敢留你这样的人,我看还是将你送回到临南去。” “不,”高娘子跪坐下来,“哪怕庭院洒扫,或是伙房小厨,只要大娘子留我一份差事,莫要把我送回到临南去,我都肯干的。” “高娘子如此品貌,送去做粗活未免浪费,”她打定主意要逼她说出实话,“还是临南好些,南地好山好水,为防路途遥远高娘子又要寻死出意外,到时多派几位娘子跟着护送,保证高娘子到郡公娘子面前之时,依旧是康健之态。” 云枝暗自琢磨着,高娘子宁愿留在南淳做些粗使婆子的活都不肯回临南,或就还有旁的隐情,尚且要再逼她一逼,将此事整个分明才好。 第117章 高嘉含见她年岁颇小,面相上便觉是个善性人,多求上一求总会叫她心软。 “我在高家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娘子,阿娘性子柔做不得主,府上知晓我出事不愿与郡公府为难,便已经算是将我许给了独孤家。可大娘子直说不会养我一辈子,若是再回去,大娘子不会养我这闲人,求您收留我,做什么杂事我都可以。” 云枝特意不再出声,该说得体面话已经说了,她做大娘子的,有些话自然不能自己亲自说。 “王娘子看,郡公娘子真的能做出将高娘子弃之不顾之事不成?” 王娘子呸了高娘子一句,“你从前同郡公娘子亲厚,两人好的亲母女一般,如今又说是郡公娘子不会养你一辈子,我瞧你是要在咱们府上赖着,好把国公府上的事情一一透露给郡公娘子,到时候不知还会给咱们多添多少麻烦。” “我绝不敢的,”高娘子连连摇头,说着脸色便越发苍白,身子柔弱仿佛下一瞬便会坠倒在地,“郡公娘子,郡公娘子确实有此打算,可国公爷的长剑不饶人,连五叔都能伤得,郡公娘子若是知晓,自然不敢再打旁的主意。” “可我南淳府人手已满,郡公府不养闲人,我南淳国公府也是如此。” “大娘子将我送到京城也可,听闻京城国公府里人手大部都来了南淳,我远远到京城去,娘子也不用再担心我会同旁人泄露南淳的事情。” 云枝见她两睫坠下一粒粒泪珠,身姿柔弱无骨,若不是知晓她瞒着许多事情,几乎已经要心软答应。 “求大娘子成全!” 云枝见她态度一退再退,像是要远远逃开临南,连做粗使的活计也不计较。 “我有个主意,就为你在临南寻一处人家,是我娘家一位寡居的兄弟,我赔些礼,你去做个正头娘子吧,得了空还能回高家或是郡公府——” “不!” 高嘉含摇头不止,“求大娘子饶恕,我不能回郡公府去。” 云枝的神色冷了下来,故意诈她,“你既如此贪心,非要享受南淳荣华,那我便真不能留你了。” “大娘子且慢,”有些事纵然要瞒,瞒一时容易,瞒一世却难,“我不能回临南去,今次若是不能逃脱那魔窟,再犯到二郎君手上,今后便真真里外不是人了。” 第73章 “高娘子这是何意?”云枝直起身来, 她疑惑道,“二郎君又是何人?” 王娘子到底对独孤府上熟悉些,“你说得可是二郎君独孤及礼, 他同你又出了何事?” 高娘子原本花儿一般娇艳的神采, 一瞬间便枯萎了似的, “娘子若能救我, 我愿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王娘子与云枝互看一眼, 谁也未曾想到, 不过只是想要弄清楚大娘子是不是设局搅弄风云, 未料到竟牵扯进来独孤及礼。 云枝只在前一日听说过这名字,还是郡公定下的将要袭爵之人。 云枝原本并无探听旁人隐私的意愿, 她不过是要在阿兄这件事情上求个明白。 “高娘子是聪明人, 想必知晓求人之时藏私隐瞒乃是大忌。” 高氏同她不过是头次见面, 彼此都隐藏不少底细。云枝自然不会上来便为她许诺什么, 端看高嘉含将要说出口之事, 值不值得叫她出手相救, “大都督是个好人,从前之事确实同他无关, ”高嘉含闭了闭眼, “是独孤及礼对我不轨……” 云枝只听到厅外一声木凳拖地的声响, 接着郡公便闯了进来, “你这满口胡言的贱妇,还要攀扯我多少独孤氏的郎君!” “阿爷息怒。” 云枝起身下到地心将高氏护在身后, “事情如今进展到这地步,已经不是阿爷几句叫骂便能遮掩过去的。” 二叔公也从郡公身后进了门来, “言许伤人有错,原是他受人蒙骗欺辱, 才生这样的大的气,差点错怪了他。” 二叔公不去理会郡公发飙。 “高娘子若是一早便能将事情和盘托出,五郎又何至于受此一难,”二叔公坐到她不远处的圈椅上去,“便将所有事情一一说来,云枝这小辈说不上话,我这做长辈的你总该信任一回罢。” 王娘子同云枝这处戏唱罢,知晓后面便是独孤氏的密辛,她不愿知晓这等豪门内的腌臜事,便先行退出了门去。 云枝将高氏从地上扶起,“此刻都是自家人,更多清水完结最新文在气俄群思而而二无九依思其我若是不逼你这一回,恐怕你难对这许多长辈敞开胸怀,如今便可尽数说来了。” 高嘉含自惊慌之中镇定下来,不由有些害怕,面前这年纪的不大的娘子,算记得竟这般深远。 “大娘子,是特意做了这局?” 云枝轻摇了摇头 ,她哪里能算计所有人到这地步,“不过是碰巧,二叔公和郡公前来看望我,便想着试你一试罢了。” 其实也已不必详细说来,云枝大概也能猜测到从前之事。不过是算错了背后之人,从前只以为是大娘子蓄意陷害,不想竟然是二郎君恶意嫁祸罢了。 云枝替她选了数条道路,她却无论如何不肯再回临南郡公府去,想必二郎君对她的骚扰不会只那一次两次,在众人不可预见的背后饱受欺辱。 第118章 高氏每出一言,郡公的拳头便愈发握紧一分,直到最后忍无可忍,愤然起身而去。 …… 二叔公不许独孤及信起身,他便一直在二叔公房中长跪。这许多时间过去,他的双腿却不曾打一下弯,昂着头面朝窗前,似是是一尊入定的佛公。 “你起来吧,”二叔公自窗外看他,这等倔强的性子,确实是独孤氏少有。 他连忙爬起身来,“云枝如何了?” “只记得问云枝如何,”二叔公白他一眼,“自己的冤屈不顾了?” “我受了冤屈,五叔受了皮肉之苦,我倒也不算是吃亏。” 二叔公长叹一声,年轻人的想法同他这把年纪的人相差太远,只盼他这个倔强性子能叫云枝压制一二,莫在生出大事来。 “从前之事,并非是郡公娘子授意,而是你二弟作孽,那高娘子落到他手上,吃了些苦头。” 二叔公不好将事情说得太过露骨,草草形容几句。独孤及信原本心焦要去寻云枝解释,听到这话却是一愣。 “独孤及礼害我?” 他这许多年来竟恨错了人,不是大娘子在后授意,是独孤及礼做下的事情,自己却替他背了锅。 “大娘子实际并不知晓及礼所做之事,你儿时没了阿娘,大娘子那时对你还颇为照拂,只是你自小仇视,后面又出了高嘉含这事,她才同你交恶。” 那些儿时的事情他已不太有太深的印象,阿娘还在时阿爷便着急将大娘子迎娶进门,此事他和阿娘被瞒了许久,也成了阿娘最终殒命的缘由。 “要怨便怨你阿爷吧,”二叔公捶了捶自己有些乏累的双腿,“若他肯担当些,何至于家宅不宁。” 见他还在自己面前站着,二叔公冲他摆摆手,“回去吧,云枝替你撬开了高嘉含的嘴,此事一切分明,你阿爷也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 他急不可待,向外奔跑之时才觉双腿已无直觉,抬脚便是一个趔趄。 只是不肯停下步子,依旧匆匆向寝殿而去。 云枝替自己做了这事,是云枝出手,替自己洗清了冤屈。 他心中难掩兴奋,原本二叔公说起自己莽撞,将云枝吓得不轻,他生怕云枝就此怕了他。若是她不肯理自己,他除了将人困在府上,几乎毫无办法。 可云枝替他问出了话,她肯帮他,那高嘉含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闹了一晚,终于到了安置的时候,云枝早已经睡去,她实在累了,连指头都懒得动。 结果那寝殿朱门却已经从内栓了起来,他推了几下推不开,更是急切想要见她。 只好从翻了窗户进去。见她伏身在床榻上,长发披肩,姿态慵懒,好似从前云枝自己养过得那只猫儿。 独孤及信倾身过去,他这时胆子大了几分,因云枝替他做了这许多事,他忽而便有了底气闹她。 云枝只感觉自己叫人抱到了怀里去。 又是那个熟悉的有些冷硬的胸怀,每晚都要嵌合在这里,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阿兄。” 她语气不是自己离开时那般无情,要拒自己千里外,仿佛又寻回了从前的调子,悦耳如莺啼。 “嗯?” “你受苦了。” 他抱着她的身子一僵,片刻后又松散下来,“你心疼我,我就不苦。” 第74章 此事已经分明, 云枝那几日却只觉身子不爽利,闭门不出了几日。 郡公倒是上门寻了几次,独孤及信只说自己事忙, 闭了几日关专心陪她在府上休息。这日, 云枝又同王娘子做起小儿的衣裳来, 云枝一面裁减, 一面听着王娘子絮叨着府上的小事。 独孤及信这几日闲适下来, 只管坐在云枝身后看书写字, 抬头便能瞧到她在自己视线所及范围之内, 心中分外安定。 “那高娘子也是个苦命人,”王娘子那日虽对高嘉含语气不善, 可到底都是女子, 最是知晓身为女子的难处, 她也不怕独孤及信心中生了龃龉, “若是能有个合适之处, 便也别叫她再回那狼窝之中了罢。” 云枝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阿兄,他对此事没有半点要插手说话的意思,大概还是要自己来决定。 她伸手去牵他垂落在身旁的右手, 打趣着问他, “咱们府上, 可都要听我的意思?” 他却将手收回来, 瞥她一眼不愿意多说话。 “不否认?”云枝自顾自点了点头,“那便是认可了。” 王娘子捂着嘴偷笑了下, 到底是兄妹自己人,如今亲近的这般自然。 “便先留在府上吧, ”云枝重新投身到缝纫之中去,“南淳这边留一阵, 再替她寻个好人家吧。” 王娘子喜兴的在她手背拍了一拍,“是这个道理,救人一命可是大功德。” 这时候郡公却又忽然寻来。 云枝望向王娘子,想着独孤及信大概又要派人将郡公打发走,正要说不见。 “不必去回了,我这便过去。” 他起身向外,云枝只瞧见这人背影,似乎也等候郡公许久了。 第119章 倒是怪了。 她同王娘子二人在房中坐了一下午,稍晚些时候,忽然收到京中戚府的一封信件。云枝在南淳待得这段时间只觉日子飞快,不知不觉上次去信戚府已经是一月之前了。 她展信读来,是妃令送来得书信,只是内容叫她颇为惊异,程景秀有意向妃令提亲,家中已经在商讨此事。妃令只说自己对程西约十分不喜,不过对程景秀知之甚少,前来询问云枝的意见。 云枝几次同程景秀交流,妃令都并未同自己一起,她不知那程景秀是个惯会打压人的郎君,若是同他成婚,那日子定然不会好过。 她又来回读了几遍妃令的信,最是叫她忧心的便是阿爷和阿娘似乎对程景秀印象不错,大有促成此事的意图。 这可不行,云枝连忙叫人备好笔墨,先同妃令通气,将程景秀之前的言行说与她听,又特意在信中嘱咐妃令要将此书信给家中长辈也都过过眼。 总之,那程景秀绝非良配。 云枝写好之后便交代给洪四海,“务必要快马加鞭,早日将信送到妃令手上。” 洪四海拿到书信便要赶忙退下,云枝忽然想起这几日洪四海颇有些异常,将人叫住,“洪将军从前,同郡公府的娘子和郎君们可有来往?” “不算太多,只是大都督攻打临南南部之时,偶尔会同大都督一道回去,郡公那时倒也帮了不少忙,府上的娘子和郎君我也认识几位。” 云枝心下便有了底,“那,洪将军在临南可有婚配?” “这却没有。” 洪四海从前在临南名声在外,好人家的娘子谁也不敢往他身上沾惹,后来有了功名也有媒人上门说和,只是他自己不乐意,便一直耽搁了下来。 云枝抿唇笑道,“好,我知晓了。” 洪四海见她再未多言便预备转身离开,只是走开了几步又退了回来,“娘子,可是要为我说和亲事?” “洪将军可有钟意之人?” 他张了张嘴,只是自己配不上罢了,便也未敢开口,“听凭大娘子做主。” “我做不得这主,”云枝也不点破,“可我大概知晓洪将军已有了心上人。” 洪四海一愣,赶忙垂下头去。 “若洪将军觉得不是合适的时机,那便等上些时日,待风平浪静之时再提,也不是坏事。” …… 二人夜晚洗漱之后肩并肩躺到了一处,云枝还未来得及询问,他便率先起了这个话头来,“高嘉含那边,恐怕不能再留。” 云枝翻身起来,又侧躺着瞧他好看的眉眼。 “她受人利用,我能饶她一命,日后她回临南高家还是独孤及礼身边都好,但我秦国公府不能留她在此。” 云枝却想着那事若是此时不说,恐怕真要耽误了。 “洪四海对高嘉含有情,你竟未瞧出来么?” 他果然吃了一惊。 “他同高嘉含同处一室,视线止不住频频望向高氏,你竟全不知晓?” “不成,”独孤及信平静下来便冷言拒绝,“高氏牵扯到独孤及礼,且……” 他低头瞧一眼就在自己胸口处毛茸茸的脑袋,她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且高氏曾为独孤及礼怀过一子,就在他来南淳之前,刚刚将这孩子打了去。” 云枝心口一阵难受,高氏便这样被独孤及礼献祭了出去,还为来得及从泥潭之中挣扎出去,便已经沉在湖底。 “至于独孤及礼和大娘子……” 他对这事十足审慎,纵然是一家人,也不会再留情面。 “阿爷来寻我便是要我轻饶他们,那独孤及礼可是独孤氏定好要袭爵之人。” 云枝只觉郡公是个糊涂之人,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要他狗命尚且觉得不够解气,若是要再继承爵位那便真真是痴心妄想。 云枝这几日同他也曾交流此事,“二叔公此前的意思,大娘子并非是有意害你,你果真能原谅她么?” 却听他冷哼一声,“原谅?她若真无害人之心,何至于将高嘉含偷偷送来南淳。二叔公不过局外之人,哪里知道大娘子做了多少阴私之事。不然也不会将朗越和及礼都教养成这般不成事的模样了。” 这也有些道理,儿女们耳濡目染,若是阿爷和大娘子行的端做得正,膝下的儿女怎会一个两个都犯下弥天大错。 第75章 云枝知晓独孤及信所言非虚, 德才兼备的双亲无论如何养不出一对儿肆意妄为的儿女。 正琢磨着独孤氏的事情,猛然却想到程西约与程景秀这对兄妹,不也正是这般。阿兄合小妹皆是阴阳怪气之人, 才交往之时并不显露, 可一旦深交便会察觉二人性格古怪。 “阿兄打算如何处理二人?” 他将云枝的发尾缠绕在自己指尖, 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理清自己头绪, 但凡他下定决心之时, 并再无转机。 云枝抬头看他, 独孤及信的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 反而深远又模糊,仿佛已经预见将来并非一片坦途。 “若是咱们今后没了临南这个退路, ”他低头同云枝对视, “你害不害怕?” 第120章 云枝一瞬间便知晓他欲行之事, 她十足相信阿兄的能力, “临南郡公府会不会继续存在, 都不会影响阿兄要做之事。” 他嘴角牵起,轻点了下云枝的鼻尖,“你如此聪明, 叫我实在有些害怕。” “其实阿兄早已知晓, 郡公府不曾为你做些什么, 反而处处掣肘。” 他长叹一声, “是啊,根子上已经烂完了, 再想着去焕发生机,未免强人所难。” 独孤及信抱着云枝慢慢地摇, “听说今日得了京中书信,可有发生了什么趣事?” “是妃令的信, 说是刑部尚书之子程景秀,有意要迎娶妃令,我瞧着不好,你觉得呢?” “程景秀?” 他听了也觉熟悉,思考了一瞬便想起此人之前似乎对云枝有意,他还叫手下关注了一阵。 “程尚书在政界左右摇摆,其子今后仕途恐怕也要仰赖程尚书铺平道路,程景秀今后之路,我并不看好。” 他不好将程景秀关注云枝那一段搬到台面上来,便想了个旁的事情来打发。 云枝看他同自己意见无异,便又多说了几句,“程景秀这时候说是有意妃令,我瞧着倒更像是要同你攀亲,有你这做大都督的姐夫提携,他也不愁平步青云。” 程景秀这般家世大可以在京城寻个门当户对的娘子,选个妃令这外阜的娘子,自然是有所求。 不过云枝这话听得悦耳,他不由自主弯了唇角,“是啊,妃令同你这样好的情谊,我这做姐夫的也要把好这一道关卡才对。” 云枝见他开怀,便又重提方才那事,“若是洪将军并不嫌弃,我看高娘子也是可怜,不若就成全了二人,也是一段佳话。” 他却闭目养神起来,对于此事并不想多做讨论,“今日天色不早,还是先休息为好。” 云枝捶他一把,这人只要不能如他的意,惯是会转移话题。 她有些生气的扭身到一边去,只是难以静下心来,脑中不时还在思考着高娘子的事情。娘子这些年叫独孤及礼害到这般地步,她伸伸手便能叫她脱离苦海…… 只是想来身后之人所吃的苦楚更是不少,若不是高娘子当时陷害,独孤及信的道路也不至于走得这般艰难。他不肯原谅,也在情理之中,云枝悄悄叹了口气。 那人却迎了上来,将她严严实实包在自己怀中。 郎君们真是奇怪,她心中念叨着,从前他拥着自己只觉浑身都硌得慌,这几回仿佛已经习惯了相拥而眠,竟觉得若是没有他床榻都空了几分。 这般再思考了一瞬,竟舒服的睡了过去。 …… 钦殿的灯火老早便又点起,独孤及信替熟睡的云枝盖好小毯,便又赶回到钦殿之中。官家到底年岁太小,几位辅政大臣便各领了差事,禁中每隔几日便会大臣们批好的政务送来他一一查看。 这几日又堆得山一般,他不得停歇,只好牺牲些睡眠时间。 洪四海只见他不时在公文上圈圈画画,一时皱起眉头,一时又歪了嘴角,想必事情还有些棘手。 “洪四海——” 他被独孤及信一声召唤,便赶忙来到国公爷近前,“是。” 独孤及信却叫他放轻松些,只是寻常聊天罢了不必如此拘谨。 “大娘子昨日寻你去了寝殿之中?” 洪四海知晓大娘子应当已经提过那事,尚且不知大都督的意思,便也不敢多说,“是,大娘子要我送信到京城去,是给甘家小娘子的书信。” “——嗯,”他点头不迭,对此事并无异议,“大娘子说,你心中有人了?怎的未曾听你提起。” 他确实只是聊天的语气,半点未曾有公事公办的味道。不过洪四海知晓国公爷小事上也极严谨,不敢随意敷衍,还是想好了说辞在行回话。 “国公爷公事繁忙,哪里能让您再去操心我的私事。” “不是这话,”他停下手中的朱笔,搁到一旁的笔山之上,“若你有心仪人选,早些定下来也是好。既已经立业,成家也是迟早的事情。” 独孤及信在婚事上已然得偿所愿,自然也乐见手下之人成好事。 “是哪家的娘子?” 洪四海也不敢再隐瞒,恐怕今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是高家娘子。” 他淡淡谈起那姓名,“高嘉含?” “是。” 洪四海心中有些忐忑,高娘子的名声不好,可他并不在意。他自己恶人之名远播,在临南原本就是鬼见愁一般的人物,哪里有寻常娘子乐意嫁他。如今高娘子虽毁了名声,可他并不嫌弃,在他看来娘子心底善良,每每在郡公府遇上,对自己常有温柔小意,他这样的大老粗哪里能顶得住,其实早有同国公爷摊牌的想法。 独孤及信慢慢靠坐到太师椅上,而后上下打量着洪四海,“从前倒未看出你二人有过交集,颇叫人意外。” “高娘子曾替下官缝补过一件外裳,此外便只点头之交罢了。” 独孤及信再未多问,摆手叫洪四海出去,便又拿起朱笔在公文上批注起来。 只是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既然娘子和洪四海都有意保她,那便最后再给她一次机会。 第121章 那日王娘子和石方得了大都督的令,要他到高娘子处传话。 第76章 天将亮之时, 云枝才悠悠转醒,她伸手轻抚了下身边的位置,那处早已经凉透, 阿兄定是早早便又去忙了。 她叫了王娘子进来, “今日怎的不早些叫我, 想必阖府都起了, 我竟成了最后一位。” 她念着二叔公和郡公日日要早起打拳, 身子骨个个都较平常人健朗, 自己这做小辈却睡到日上三竿, 实在有些说不响嘴。 却见一小丫头进来伺候,那王娘子看来并未守在外间。 “王娘子被国公爷叫去了, 临走交代咱们不要打扰大娘子休息。” 她这日子倒是比做姑娘时还逍遥自在, 若是叫阿娘知晓自己这般怠惰, 少不得又是一番说教。 “是国公爷将人叫了去?”云枝穿衣梳洗, 忍不住又打听到, “可说了是何事?” “似乎同高娘子有关,具体便不知晓了。” 云枝擦了擦牙,又漱了口, 左右起得晚了也没胃口, “高娘子的事情?” 昨日她同阿兄提了高娘子和洪将军的事情, 他不是说高娘子同独孤及礼曾有一子, 不能再作配洪四海么,今日那高娘子又出了何事? “是呢, 王娘子和石方一起过去的,一早从咱们这边过去了。” “咱们也去瞧瞧。” 高嘉含在府上的院子, 正是从前河阳郡主待过之处,云枝走过那日曾来过的小路, 到那小楼之时仍旧抬眼看了一瞬,一切倒同那日夜里无甚分别。登楼正能看到城门失火的位置,云枝看着这里难免想起故人。 便加紧脚步,赶忙要到屋内去。 只是到了近前,却见洪四海脸色灰败,浑身丧气的自台阶而下,只是见了云枝还是赶忙行了一礼。 “——洪将军。” 云枝倒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了,不是说王娘子和石方前来传话,怎么洪四海也在此处。 “洪将军也是国公爷派来的不成?” 洪四海越发伏低了身子,“是。” 云枝越发疑惑,怎么这一个个的都被阿兄叫来了这里,又有什么新鲜事情是自己不知晓的。 “难不成是阿兄应了你们的事,”云枝暂也想不出还能是什么旁的事情。 “是,”他露出个勉强的笑容来。 “这是好事,红将军为何面露难色,高娘子不喜这般安排?” 洪四海轻点了下头,未想到高娘子一向静美柔和,对自己也进退有度,今日竟会这般直白,几乎要将自己是痴心妄想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从前她小心翼翼的示好,还有在自己面前的委屈哭诉,原来不过是她有心欺骗罢了。 “高娘子看不上咱们的条件,有了更好的去处罢。” 更好的去处?她还能上了天去不成,洪四海这般条件的竟还会被挑拣,叫云枝更是好奇。 “是哪家相中了高娘子,竟还能拒了你去?” 洪四海摇头不迭,“我也不想再去细究,娘子要进去便去吧,我这里还有事,便先退下了。” 云枝点了点头,道一句好。 她轻步向前,此事实在蹊跷,洪四海说高娘子攀了高枝,整个府上除了独孤及信她还能遇上哪位贵人。又不可能是郡公和二叔公,更不可能是外面的贵人,她的手段也不至于能同府外之人攀扯。 难道王娘子早晨得了阿兄的示意,便是叫她来同高娘子商议“攀高枝”的事情? 云枝扭身看了看匆匆离去的洪四海,那背影越发落寞,阿兄到底在做些什么,云枝内心更是不平静,几乎想立刻便去寻阿兄来问询。 她秀眉攒起,提了衣裙便转身向钦殿而去,是不是他在背后捣乱,她直接去问便知。 独孤及信见洪四海神情不爽,便知那高氏拒绝了她。高嘉含绝非如表面那般人畜无害,能同自己最为亲近的手下熟悉起来,甚至还让洪四海动了娶她的心思,独孤及信至一开始便不相信她真是个安分之人。 “高氏拒绝了?” 洪四海也叹自己的姻缘恐怕真是艰难,这样好的机会捉不住便也算了,竟还眼瞎看上这样的娘子。 他便把同云枝的说辞又告知一遍独孤及信。 “高氏心高气傲,不是咱们这座小庙能容得下的。” 他一边忙着公务,一边还要防着身边人被旁的人下套,“你们缘浅,及时抽身便好。” 洪四海也非那等儿女情长之人,既然叫人家一顿指摘,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是,大都督说得有理。” 云枝却同洪四海前后脚的进了殿内来。 独孤及信便摆手叫洪四海先退下。 “怎么气鼓鼓的来,府上谁给你气受了不成?”他先自省了一番,却好似并未招惹到她。 云枝去到他面前,“咱们府上除了你,还能有哪个叫我不喜。” 他总算肯放下手中的活儿,从堆山积海的公务之中抬起头来,“我分明做得极好。” “厚脸皮,”云枝质问他,“那高氏为何会推拒洪将军求亲,还说另有好去处,你是不是应承了高嘉含什么,才叫她这般高高在上。” 第122章 洪四海的官职不低,比郡公府那不成器的二郎君独孤及礼不知要高出多少,他连这样的郎君都瞧不上,是真的要做国公府的侧夫人不成。 他却被这酸溜溜的话逗笑,“大娘子以为呢?” “定是你许她侧室的位置,”她小脸皱起,“是不是?” “我哪里敢,”他伸手将云枝牵到自己身边,要拉她坐到自己膝上,却被她伸手推开。 “你好好说话,光天化日这是做得什么样子。” 云枝哪里能拗得过他的力气,终究还是被一把抱去了他怀中,“不是要拷问我,这么着听得真切。” 才怪,她又不是个聋的,坐到一边还能听不到他说些什么。 他使了些力气禁锢着她,云枝伸手敲他胸口咚咚作响,“你少些小动作,青天白日的,外面值守的人听到这边动静,我可没脸。” 大概是又羞又气,连脖颈之中都是一片粉嫩,却越发被他在手中团弄着。 “你是想打岔把这一段揭过去是不是,”她咻咻的喘着,又将手臂探出去拧他的耳朵,“我可告诉你,休想!” 第77章 云枝可一直未忘记今日来寻他是为何事, 好一阵打闹过去,这会儿总算一时停歇。 “晨起叫王娘子来,你同她说了何事?” 府内哪有新鲜事, 云枝若是有心去查自然不会被蒙在鼓里, 况且他也未曾想过要去瞒她。 云枝的手心叫他放在唇边一啄, “娘子这般聪颖, 只知晓王娘子来过, 便猜出了些许内情, 这叫我不胜惶恐。” “好啊, 你还真向她许诺了什么不成?” “若我要直接将高娘子送回临南去,想必你和几位长辈都不会应允, 可叫她在我眼皮底下过活, 我是绝不同意的。” “咦, ”云枝被他绕了进去, 竟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既然你不愿留她在咱们府上,那高嘉含怎会说是有了好去处,你在南淳为她寻了人家?” 他轻哼一声, “我哪里有那般闲适。” 一个同他无甚关系, 又叫他颇为忌惮的娘子, 独孤及信如何来看也绝不会为她多费什么心思。 “况且她连洪四海都瞧不上, 眼界高到天上去,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云枝想起那日她声泪俱下, 说是到京城也好,在府上做粗活也好, 只要不将她送回临南,她那时是真的动了恻隐之心。况且怜惜她在郡公府受了欺负, 更是善心要助她脱离苦海。 “阿兄是想叫她在众人面前显露心迹,”她这会儿才回过神来,“那你是如何骗她的,真的许了她侧室之位?” “自然不是,侧室的位子亦是正经主子,这诱惑未必会显出她的勃勃野心,”他停了一瞬,“自然暗示她留在府外,做个外室。” 云枝吃了一惊,“高氏宁愿做你的外室,也瞧不上洪四海?” 这选择实在愚蠢,不过若是在高嘉含看来或许不是。她搭上了独孤及信,自然会有高氏宗族和郡公娘子为她冲锋陷阵,进国公府指日可待。 “是我错看了她。” 除了遇人不淑之外,云枝更是觉得人心难测,叫她泛起阵阵寒意。 她低垂着小脸,索性埋到他肩上去,声若蚊蝇道,“若是没有我从中阻止,阿兄开始是打算如何处置高氏的?也是直接送回临南么?” 他见她这般依恋的姿态,心越发软下来,“大概会在南淳直接解决了她,不过既然你不肯叫我再多背这条罪孽,费些事将她送走也不是难事。” 云枝换个姿势靠到他肩膀另一边,“但愿我不是在给你添乱。” 今次倒差点就叫高嘉含得逞了,云枝心中后怕,“若是你也不曾看破她的招数,我还将人带在身边,恐怕有一日你会被她抢了去,我可气死了。” 他能说出这番话,叫他心中急跳,好歹将人扶起来猛亲一口,“好乖乖,再多说几句好听的。” “什么好听的?”云枝迷迷糊糊,只是伸手将他整个抱住,“阿兄自然是最钟意我的。” 这倒也没错,他喜滋滋的,总算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高嘉含今日便送走吧,南淳这边事情不多,过几日要再回京一趟,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云枝叫他颠来倒去的头晕,只听说了要回京这话,自然点头不迭,“我也想阿爷阿娘了,还有妃令的婚事要再斟酌,回去一趟也好。” “……不过二叔公和郡公都在府上,咱们走了他们如何是好?” 他埋在云枝颈子上猛亲一口,“郡公要进京上书袭爵之事,与咱们同去。” 她将独孤及信扳直了身子,还有事要问他,“阿兄不是说,这袭爵之事不能如他所愿,今次他要进京去,阿兄要如何应对?” “阿爷做了让步,我阿娘如今是正头娘子,郡公娘子为继室。至于独孤及礼,他就好好做自己的独孤氏二郎君便罢,袭爵是不要想了。” 云枝补充道,“那便是要定独孤及义?” 他冷笑一声,“郡公确实做此打算。” 那独孤及义也是郡公娘子所出,按照如今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哪里会放过郡公娘子的孩子,必然是要打压到最后一刻,死后都不会叫他们翻身。 第123章 “阿兄还有后手?” 云枝渐渐也摸透他的脾性,他真要出手去做之事,无人能左右其心智。 “选个咱们喜欢的人袭爵便好,”他望着云枝的重新冷静下来的眼眸,“我看小辈儿里有几人不错,不过都是旁支,许能遇到你看着顺眼的。” 云枝开起玩笑来,“倒像是要给咱们过继孩子似的。” 他不说,心中却也惦记着,似乎是该要个孩子了。 云枝回京前并未同戚家众人打过招呼,直到独孤及信将人搀着下了马车,才有门口的小厮一跃而起,冲回府内报信儿。 她做了妇人打扮,回家倒有了不同与从前的心态,一时还有些难过。 “倒像是外人似的。” 独孤及信笑她,“师父和师娘听了你这话该难受了,这时候流泪还以为你受了欺负。” 云枝轻擦了擦眼角湿意,“能瞧得出眼泪?” “这回好了,还是往日的美娇娘。” 她翻他一个白眼,才过了影壁,便见妃令飞奔出来,亲亲热热搂着她的胳膊叫阿姊。 “还是这般风风火火,我阿娘和阿爷可在?” 妃令点头如蒜捣,“在的,今日休沐,姨夫正在前厅会客呢。” “是谁来了府上,舒温阿兄?” “是程尚书和程景秀,”妃令小声同她耳语,“姨夫对程景秀的印象似乎很不错,我阿娘和姨母几番考量,还未推拒这事。” 云枝停了一瞬,“你未接到我的回信不成?” “接到了,可日前姨母和我阿娘去外祖家的路上遇到歹人,恰是程家的队伍前来搭救。程尚书又几番亲自上门求亲,我阿娘哪里好直接拒绝,这才停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遇上歹人?她们二人可有事,怎的也不同我说上一声。” 若是她今次未能回府,全家还要将此事一直瞒着不成,越发将她当外人一般了。 “无事无事,只是受了些惊吓,二人回来滔滔不绝的讲这一段奇遇,生龙活虎的模样。” 云枝这才平复了下心情。 第78章 程尚书也为未料到, 不过是带着程景秀到戚家小坐,竟然能正好碰上云枝夫妇回门子,自然要到大都督面前好一阵寒暄。 云枝给他使个眼色, 叫他不准多谈妃令的事情。 独孤及信摸摸鼻子, 娘子的话自然是不敢不听的。 女眷们便都向着后院去了。阿娘和姨母迎了出来, 略有些不满的埋怨道, “也不提前来个消息通知下, 这般叫人措手不及的。” “我回自己的家, 有什么好布置的, 就如往常便罢了,阿娘考虑太多。” 母女几人亲亲热热, 一起去了云枝处小聚。 云枝这边迫不及待, “阿娘和姨母怎得就遇上了歹人, 还有那程家的程景秀, 怎么也同这事扯到了一起?” 阿娘叫她坐下慢慢说来。 “那日发了山洪, 其实也是碰巧遇到坏人,不是什么害人性命的匪徒,只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 还没等到救济便饿的不成了, 将咱们这些过路人围了, 抢了不少钱财和吃食, 总之颇为吓人。” “发了山洪?” 外祖家是要经过一条山路,这会儿到了雨水泛滥之季, 多年前倒也确实有过一次山洪。 “赈灾的粮食后面可送到了没有,若是一直耽搁, 那地方的人不就要被逼成草寇了?” “你阿爷也是如此说,倒也没去问罪咱们遇上的村民, 执白后来接手了这事……” 阿娘正说着,才想到无意识又提起了安执白,赶忙住了口。 云枝心中坦坦荡荡,既然他与家人还在相处,自己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安执白不是任职吏部么,如何也去管了户部的事?” “据说是调去帮了些忙,就前个月的事情。” 云枝板着小脸,到底还是介意家中还在同他往来。也不欲再多问旁的,将这人的事情就此揭过。 “那程家又是怎么一回事?” 妃令听到她要过问自己的事情,便往她身边挤了挤,又将脑袋靠在她身上。 姨母拍她一把,“瞧你给阿姊挤得,好宽敞的地方,往旁边去一去。” “姨母,无事的,从前我们也是这般,”云枝的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揽着妃令继续方才的话题,“程家这样子,是真心实意要攀这门亲?” “自你去了南淳,咱们妃令的身份倒是水涨船高,三不五时便有人上门,简直要将学士府的门槛都要踏破了。” 阿娘叫丫头沏了新茶来,又拿了些云枝做姑娘时爱吃的果子,“瞧瞧这,也不知你在南淳能不能吃上。” 云枝进彤门之时路过一爿小铺,独孤及信给她买了好些零嘴儿,她还未进家门便已经吃饱喝足,倒也不馋这些。 只捏了枚杏干递进嘴里,“阿娘别忙了,正问程家的事儿,我心里可急着呢。” “好好好,”她顺势坐到云枝身边,“像你姨母所说,这会儿都是来攀附的外人,这些人倒是都好打发,原本也不是相熟的之人。只是程家同咱们来往颇为密切,又有上次出手相救的情分在,你阿爷拒绝了一次,我看程尚书并未死心,又来了几次。” 第124章 云枝哎了一声,“这又是何必,都是说开的事情,多来几次自己也是没脸。再说程家自己树大根深,哪里用得着攀到咱们家。”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谁会嫌弃多个人脉。” 云枝呷一口茶水,“咱们坚定些,总之不要同程家有这个来往,那一家的小辈儿都蛇蛇蝎蝎,没个好的。” 阿娘笑一句,“他们倒惹得你如此不喜,何至于的。” “那河阳县主当日将我绑去了南淳,就是用得程西约的名头,不然我何至于轻信于她。” 阿娘呆愣了下,“此事不是那河阳县主个人所为么,同程西约也有关系?” “是那程西约将名帖给了河阳县主,还美其名曰要帮我同县主和解,实在是个毒心肝的。” 姨母将拳头砸在桌上,“竟如此恶毒,可知她家中是个什么教养。” “那程景秀的品行又如何,同他这小妹程西约是一路人不成?” 云枝叹了口气,“是个不会好好说话的,整日挑拣旁人的毛病,直能将人噎过气去。” 不免又叫她想起那日,还是安执白替自己解了围。 这事也不便放在今日说,她掖了掖嘴角,“程尚书今日带着程景秀又上门来,定是还存着那心思,咱们想个法子给他打发了罢。” 妃令来了劲儿,“阿姊有想法?” “自然不会将你送到那火窟中去。” 云枝等着前面郎君将客人送走,这才去到独孤及信身边,“程尚书可说了旁的事情没有?” 他将人拉到身边坐下来,“不过是闲聊罢了,程尚书也并未多说什么,咱们家嫁女,还能叫外人绑了去不成。” “只怕咱们说清楚了,人家装作听不懂似的。不过倒也奇怪,程家这般着急硬贴的模样,是朝中又有事情?” 云枝只是无意问了一句,那边独孤及信表面未显露什么,却将她的身子向自己这边搂紧。 “阿兄觉得冷不成,为何靠得这般近?” 他越发将人抱紧在怀中,“程家应当是嗅到了风声,急于攀上咱们家。” 云枝抬头看他,“出了什么事,程家如此紧张想必不是小事吧?” “是有人起底了京外两处欢场,涉及权钱色交易巨大。” 安执白说到做到,真真将此事又挖了出来。只是不知他依靠到哪方势力去,这次居然颇有条理,从外阜的官员开始查起,一步一步逼近了京城。 情况比他所掌握得还要严重些,此次回来恐怕要多停留些时日了。 云枝赶忙去握他手,“咱们家可会有事?” 独孤及信曾将安执白报到大理寺的案子留了一份下来,前后他仔细看过,同戚家确实并无甚联系。 “咱们这边无事,你且放心,师父不是个会卷进这事情中的人,王舒温几个师弟也都清白。大不了几件牵扯偏远的事情,倒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云枝听了大大舒了一口气。 他的手却越发将人搂紧。 第79章 独孤及信和云枝都留在戚家中小住, 只郡公一人去了秦国公府。那日郡公着人将独孤及信唤回到府中,叫他看了自己要递上去的折子。 “这是咱们府上要定得人选,同你已经商议好的, 你二弟自己做下得孽也便不再提了。再有既然你也同意这人选, 我看还是要你亲自督办, 莫要在最后的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最好你亲自送到禁中去。有你的面子在, 官家和太皇太后也不会挑拣太多。三弟虽小, 我看好生培养亦不会比你差到哪里去, 便这般决定吧。” 他听了只冷笑一声,如今父子二人坐到一处, 话中竟只有明枪暗箭, 半点没有人情味儿。 “那我这做阿兄的, 便期盼着三弟能强过我去, 可莫要一味依仗着我, 叫我笑话。” 郡公听他反击只觉不痛不痒,“另你阿娘迁坟事宜待我回去便着手去做,族谱也已经将你阿娘的名字添了上去。你若存疑, 待回了临南亲自去看便好。” 独孤及信点了点头, “阿爷还有旁的事情没有, 若是到此结束, 儿子还要赶回戚家去,云枝还在等着我。” “将娘子惯得什么似的, 哪里有公爹在府上住着,儿子和儿媳回岳丈家的道理, 这也要叫阿爷来指教?” 独孤及信翘起腿来,一边浮去茶叶, 一边轻吹着碗盏,“喔,阿爷忘了,我阿娘去得早,不曾受过阿爷什么指教,也没什么教养。” 郡公这下叫他噎住,半晌回过神儿来,“若云枝不知该如何料理家务事,我看该送到临南来,宗族里的娘子们个个都是大族出身,指点人也是一把好手。” “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户娘子们罢了,在临南府尚且能哄一哄人,放到京城还真以为是个什么人才,”他将茶盏放去桌上,专门往郡公的心窝子里戳,“旧年宫中教习娘子来训导朗越,云枝可是最得娘子赞誉的,满京城谁人不知?” 他又提起朗越,郡公不想再被独孤及信看笑话,这对话也只好偃旗息鼓。 第二日一早,他倒真如郡公所愿,带着折子进了宫去。 官家许久不曾见到大都督,对他的惧怕倒是一如从前,独孤及信几次检查他近来学习成效,都将他问住,卡壳半天不知如何回答。 第125章 “臣去南淳之前曾给官家说过得话,官家是否早已经忘记了?” “大都督勿怪,吾害怕心焦,这才不辨对错,吾用了心的。” 独孤及信却不信他,宫里太皇太后娇惯,几位太傅不敢得罪后宫,想必都是草草教过,如此下去岂不是误国误民。 “臣从前同官家约好,今次官家未能将说好的功课完成,已然失信于臣,臣只好略施小惩。” 他拿起桌上戒尺,叫官家将手心伸出来。 官家见了他本就如耗子见了猫,这下越发害怕,竟被打得失禁,在垫上留下一摊印记。 独孤及信连连皱眉,召来寺人将官家带了下去,“一刻钟后回到此处,臣还有功课要同官家讲习。” 寺人诺诺称是,官家只管偷偷抹起眼泪来,半点不敢在他面前显出委屈。 独孤及信见众人散去,便起身到窗边望远,心里想着这会儿云枝大概已经吃罢了早饭,正同妃令或是阿娘闲谈了吧。 再看面前荷塘新雨,正是雨季宁静之时,自己做学生那会儿最喜这般天气,若是在学堂中便会坐到窗前温书,雨声能令他心思澄澈,不去想世间纷扰。 只是官家的事情叫他有些头痛,不过才走了几个月,竟觉得官家越发难教了。 也不知孩童是不是都如这般难管,日后若是有了孩子,可要严厉管教。 独孤及信正想着事情,思绪飘飞,才不到半刻时间,便有寺人回到殿中。 他回身准备继续同官家讲学,却见是太皇太后进得门来。 “大都督辛苦,才从南淳回来,便特意进宫为官家讲习,吾甚欣慰。” 独孤及信赶忙行礼问好,“不敢说辛苦,这是臣份内之事。” “哦?” 太皇太后几步来到上座,“大都督的心是好的,只是教学手法是不是该柔和些,官家好歹是一国之君,叫大都督吓成这般模样,可怎生得好?” 独孤及信一早猜到太皇太后要说此事。 “是臣急躁,该向官家和太皇太后致歉,不该如此为难官家。” “致歉自是不必,吾想着官家习学自有太傅专管,大都督还是放手为好,也落得轻松些。” 独孤及信背手在下,位置上被太皇太后压着一头,只是那气势上却不曾输她半分。 “太皇太后说笑了,先帝将官家交到了臣的手里,臣自然有此责任,督促太傅教习只是其中一面,还有诸多朝中之事和军中之事,官家不可不懂,不能不理。” 太皇太后不喜大都督专管之态,独孤及信手中权势过盛,再将年岁尚轻的官家捏在手中,岂不是要在乾朝呼风唤雨。若是养出个熊心豹子胆的权臣,将官家的权利架空了去,后宫便要跟着遭了殃。 “大都督怕是过了这些年连自己都骗了去,仿佛你独孤氏仁孝至极,为着江山和先帝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话便叫人听得糊涂了,不亚于当面打了独孤及信的脸,“吾听闻,郡公当年可是为了上位袭爵,不予增兵援助兄长,硬生生将临南府军拖垮,兄长亦战死沙场,他才顺利做了郡公之位。这郡公的位置,恐怕不能如此顺利便传了你这一支去。” 她将原本在官家手中的折子扔到了大都督面前。 太皇太后又道,“京中内外流传官员狎妓之事,大都督应当已经知晓,郡公可是那欢场上的座上之宾……” 她已经能想象到大都督面色惨然,输的一败涂地的模样。 “——那便问罪收押,该是如何便如何,臣无话可说。” 独孤及信却像是早有此准备,简直是在蔑视她这点小儿科的动作,“至于袭爵之事,您便是夺了爵位,于我又有何妨碍?” 第80章 太皇太后未料到这人竟是个嘴硬的, 自己的亲爹卷进这种事件之中,他竟半分不见动摇。 他是个能沉住气的,太皇太后想要拿捏住他, 绝非想象之中那般简单。 “大都督就不怕郡公府遭此祸事一蹶不振, 连带着大都督自己的名声都要受到牵连。毕竟只是艳闻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可若是牵扯到国事, 可说不好便要夺爵入狱, 贬为庶民。” “臣不能徇私舞弊, 给官家做个不好的示范出来, ”他四两拨千斤,半点不为所动, “还请太皇太后秉公执法, 若真是我阿爷之过, 臣不会插手分毫。” 原本以为寻到个足以拿捏大都督的事情, 未想到他真能豁得出去, 连亲爹都能见死不救。 只可惜大都督自己是个滑不丢手的人物,她费了大把时间和精力去查,连一点把柄都寻不到。不过一两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太皇太后甚至懒得拿出来质询。 “大都督当真能眼见郡公府内人手尽数被查, 却仍旧无动于衷?” 独孤及信对郡公府可没有多深厚的感情, 太皇太后未免想得过于浅薄了。 “临南内外被查一顿也好, 近来那欢场大案闹得沸沸扬扬,同已故的前齐王都有不少牵扯, 臣以为不查不足以平民愤。” 太皇太后正欲发作,还是硬咽下了这口气。 第126章 “那临南府上下一查, 郡公府恐怕就该易主了,大都督当真舍得?” 他平心静气同太皇太后谈起从前, “太皇太后忘记了,临南自太/祖起便赐给独孤氏,为犒劳独孤氏不辞辛苦开疆拓土,‘郡公府不易主’是当时太/祖承诺。” 独孤及信侃侃而谈,半点未曾顾及太皇太后越来越难看的神色。 “若是太皇太后觉得郡公府从我阿爷手里,转到独孤氏旁支手中便叫易主,臣倒也无话可说。” “大都督确然是个狠辣的,连自己的阿爷都可见死不救。” 太皇太后见说他不动,便也不再多费口舌。晾他也不能真的不顾父子亲情,便先给他一些颜色瞧瞧,不信他不为所动。 太皇太后匆匆而去,独孤及信又等了一些时候,官家才又诺诺回到殿中。 独孤及信仿佛并未受到影响,伸手翻开面前的书册,只一抬手之间,却见官家瑟缩了下,仿佛是惧怕他又要惩罚。 “大都督,吾是在一刻之内回殿,并未拖延时间。” 独孤及信轻“嗯”了一声。 “官家已不是个孩子了,”他口气依旧不容置疑的生硬,“该有自己的决断,若是一味钻进后宫娘子的温柔天地,如何能成顶天立地的郎君,官家就真甘心做个娘子手中的傀儡不成?” “吾也不想做大都督手中的傀儡!” 独孤及信眼中一暗,不做声去眯起眼睛,上下将官家打量了一番。 这话大概已经在官家心中盘桓许久,今次竟然脱口而出,他一说完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官家长于妇人之手,只些微动静便吓得失禁,如何脱离吾之管教,将天下收归你手。靠眼泪和嘴硬么?” 官家被吓得越发不敢说话,方才那一瞬间的勇敢,也只过眼云烟,再不敢提起。 “后宫教导温和,不适与官家成长,今后官家同后宫少些走动为宜。” 他说着叫来自己重新选定的寺人,“这位是徐委仪徐寺人,既通诗书也懂些拳脚,今后便随侍官家。” “——另外,官家身边的护卫要再添上一队,保证官家安危,不容出半点差错。” 太皇太后久居深宫,仿佛忘了这天下是用实力说话,而不是什么轻飘飘的封号。他若被逼的急了,也不是不敢送太皇太后上黄泉路。 独孤及信出宫后便先去了戚府,一路无话,洪四海终究还是忍不住向他问到。 “咱们的实力足以碾压后宫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子,为何国公爷还是任太皇太后一再挑衅,实在是未将咱们南淳府军放在眼里,如何能忍得这口气?” 独孤及信却笑他,“依你之见咱们当如何?” “自然要给太皇太后一些颜色瞧,今日国公爷只将官家身边护卫和侍候之人换了去。叫下官来看,应当将后宫的人手也换了,首要便是太皇太后身边寺人。” 独孤及信下马进府,一边疾走一边抛给他一句,“急些什么,速胜与投降是一体两面,若要赢全盘,稳妥才是上上之策。” 洪四海在后仔细琢磨这话,心道,“郡公这一次,还真要受此一难了。” 这般轻松过了几日,独孤及信也并未回国公府,半点机会不曾留给郡公,几次接到郡公消息都用旁的事情搪塞过去。 云枝不知郡公派了人三番两次到戚家来寻他,只管在娘家住着,那日却被走投无路的郡公传了消息,叫云枝回国公府一趟。 独孤及信在半路收到消息,转头赶紧向着自己府上而去。 独孤及信匆匆进了门去,见云枝和郡公相对而坐,正静静品茗才放下心来。 郡公对云枝自然以礼相待,他如今能倚仗之人只剩这个大儿子,若是再出差错,郡公府所有人都要被他拖累。 “阿爷将云枝接回来做什么?” 他隐隐有些怒气,最是不喜旁人将云枝牵扯进来,唯恐伤她分毫。 云枝连忙站起身来去到他身边,“阿兄——” 她还不知他为何这般生气,只是有些奇怪他今日表现。 “大都督事忙,恐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却了。” 方才闲聊吃茶之时,郡公与平常无异,这会儿见了阿兄倒像是要吃人似的,吓得她越发向独孤及信靠去。 他却仿若并不知晓郡公出事,装作一切风平浪静,将云枝虚搂在怀里,“叫洪四海先送你回戚家去,师父和师娘还等着你用晚饭。” 郡公却赶忙制止,“便叫云枝也来听听,大都督所做之事有无道理,是不是真要将咱们阖府逼死才算了事?” “阿爷还是小心说话为宜。” 独孤及信眼锋扫过,示意郡公小心说话,那气氛便越发冷了下来。 第81章 这便叫云枝越发不敢先行离去了。 “阿兄, 到底有何事是不能同我说的,阿爷既已经将将我叫来,总归我也不能糊里糊涂就被送回娘家去。” 独孤及信神色柔和下来, 只是说出的话叫郡公心寒, “是独孤家的事情, 同咱们倒也并未有多大的关系。” “大都督可真是一把锋利的钢刀, 专门往自己人的心上扎。” 云枝知晓阿兄对独孤氏一向心冷, 并不觉得他这话多么伤人, 总归是郡公无情在先, 阿兄从前不知受了多少罪,遭了多少白眼才有了今天。 第127章 “阿爷还是冷静些, 既然要阿兄好生将此事摊开来说, 便也不要计较言辞是好是坏了。” 云枝自然是同他心在一处, 独孤及信见云枝特地维护他, 好歹那态度软了几分。 云枝扯了扯独孤及信的手腕, 也示意他勿要说些激怒郡公之言,若是搞到两败俱伤的境地,于谁都不是好事。 独孤及信便给了云枝这个面子, 落座前给郡公提前叮嘱, “阿爷做过的事情说不响嘴, 还是斟酌用词, 别在云枝面前献了丑。” 云枝听他这话,忽而福至心灵, “是程尚书去到咱们府上之时,阿兄同我提起的那事?” 独孤及信轻嗯了一声, “那还只是小事。” 这就叫云枝更加不喜了,这事情捅露出来, 做公爹的怎么好意思将自己这儿媳牵扯进来,竟不怕没脸。 郡公一捶面上的案子,“吏部出面,将临南郡公府里具都查抄了一番,此事你事先也不曾知晓分毫?” 郡公远在京城,对临南之事鞭长莫及,知晓府内光景已过去数日,他还在国公府每日等着袭爵的圣旨批下来,未想到率先得了要夺爵的旨意。 “也是这几日方才知晓,不比阿爷早到哪里去。” “那宫里的意思是如何,官家总不至于跳过你的意思,非要将咱们家置于死地吧?” 独孤及信瞧了一眼正襟危坐的云枝,叹了口气道,“不是官家的意思,是太皇太后同吏部陈侍郎,早有整肃内外之心,如今碰上这事,恰是个由头罢了,并非针对郡公府。” “如今你几位兄弟都被抓进牢中,若不是你阿爷我在你府上住着,南淳夫君的实力叫他们颇为忌惮,恐怕他们便要直接进门将我也抓了去。” 这也是独孤及信不愿回府的缘由,他并不想插手郡公这次事情,太皇太后若真有法,便将人骗出去再捉进牢中,他定不会多说一句。 “阿爷有何惧怕,咱们行的端做的正,纵然被抓也会安然再被送回。” 郡公简直听不出云枝这话是真心为他宽心,还是有意取笑,若他真的坦坦荡荡,家中老小也不至于被捉进了牢中。 独孤及信将云枝小手捏在手心之中,又看向郡公那面,“阿爷要我如何?” “将你几位兄弟先放出来,他们自小娇惯,受不得牢中的阴湿。” 独孤及信冷笑一声,只是因为牢中条件不足便要将犯人释放,当他这职权是用来让他们享受锦衣玉食的不成。 “兄弟们放出来,阿爷可要进去替子受过。” 郡公依旧理直气壮,“自然是要咱们一家都在外面好生过活,谁也不要进那牢中才好。” “办不到。” 纵然能够办好,他也绝不会叫郡公如愿。 “陈侍郎纵然也是官家辅政大臣,可他一介文官,手中不比你有实权,明明是你一抬手便能解决之事,还非要阿爷求你不成?” 云枝听了也为郡公这般胡搅蛮缠不齿,“阿兄手中权势并非是为自己谋私,而是为了先帝嘱托,为这乾朝上下,阿爷怎么将公权私用说得如此理所应当。” 郡公立刻便要反驳,“你一个小娘子懂些什么!” “既然我这做小娘子的不懂什么,郡公又为何要将我叫来,我戚家儿女可不是由得郡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求人没得求人的样子,郡公被云枝这话顶了回去,嘴上依旧不想饶人,“戚家就是这般教养娘子的,竟不尊长辈,全无仁孝之心。” “独孤家知仁孝,尊师长的都进了大牢,未见得比我戚家强到了何处。” 云枝牙尖嘴利,半点不肯给郡公面子。 郡公知道同她争吵也无大用,若是再激怒这个满脑子都是戚云枝的大儿子,他便得不偿失了。 “言许,阿爷只问你,如何才肯出手搭救。” 独孤及信眼神透过他,仿佛看到病入膏肓的阿娘,还有曾经挣扎求生的自己,那时候独孤家的人不也无人出手搭救自己么。 “阿爷,恕儿无能,太皇太后一心要查,儿子左右不能。” 那日之后,京城一时对大都督的风言又多了起来,不过内容倒很积极,都是说他不徇私枉法,不包庇亲友,大开国公府大门,叫衙差进府将郡公绑了出去。 不过欢场一案的硝烟逐渐弥漫,京中官员接连落马,各茶馆和说书先生,将那销金窟一般的大船形容得绘声绘色,又将大官们相携在那欢场之中纵情深色,钱权勾结的事情重新在台上演绎,一时之间简直大快人心。 只是那风向悄悄变化,独孤及信在郡公府长大,本是郡公府唯一不受影响,也不流连勾栏之人,一日却有风言流传,说是独孤及信才是郡公府幕后之人,之前的大义灭亲不过是拿来在外搪塞,一手偷天换日罢了。 若只外人讨论便也罢了,云枝毫不放在心上去,照常问询他朝中动向,只要不曾手握实际证据,只是传言尚不足为惧。 云枝知他洁癖,断然不会同外面娘子有何亲密之举。 那日却被大理寺少卿寻上门来。 少卿本就是独孤及信自己人,避过了带来的人手偷偷同他透露。 第128章 “郡公在大理寺内供词对大都督颇为不利,今日要带大都督回大理寺问话,您可要提前做些准备,莫要叫人将您带偏了节奏。” 独孤及信一时慨叹,“终于还是走上这日,阿爷可从未叫我失望过。” 第82章 云枝难掩担心神色, 独孤及信却只叫她放心便好。 “不过是捉不到我的尾巴,便给咱们身上泼些脏水罢了。” 戚如敏也交代他去了那里小心说话,“若是不曾有过之事, 咱们照实说便好, 也不成什么问题。” 独孤及信自己心中早有成算, 郡公对自己早没了手足之情, 他收拾独孤府众人便也能放开了手脚。 他走后, 云枝被阿娘拉到一旁去, “你同阿娘细说, 你阿兄是不是真的不曾招惹这些?” 阿娘实在不能相信,郡公为何会诬陷自家孩子, 独孤及信可是独孤家最出色的郎君了, 想他独孤家再过一百年都未必再出一个这般优秀之人。 “阿兄要是真有心缠绵女色, 什么样的娘子搜罗不来, 怎会等到这会儿。” 云枝是一万个不会相信的, “况且若是他真在背后指使郡公做事,一早便去搭救郡公了,哪里会等郡公攀咬起来, 闹得如此难看。” 这话颇有道理, 大娘子总算稍安了心。 “自己人的构陷之言, 比外人攻击的伤害更恶毒千百倍, 郡公如此也是逼的你阿兄越发放手,恐怕要真真同临南割席了。” 云枝一早便被他告知要从旁支之中选人来继承爵位, 对阿兄这般作为并不显露出惊讶意外的神色。 也不知他是不是早已经算计到了这一天,由来便是镇定自若的模样。今日去大理寺之时, 仍旧带着不少人手,以他如今地位, 自然不会受何苦楚,想必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果然到当时傍晚时候,便见他受人簇拥着回来,洪四海同他前后进了门来。 云枝迎上去问他,“如何,可受了什么委屈?” 他本是绷着脸进来,见了云枝如此担忧便禁不住一笑,“我能受何委屈。” 云枝便又望向洪四海那头。 “大娘子不必担心,大都督确实不曾吃什么苦头,大理寺的人以礼相待,咱们进出都是有人相送的。” 独孤及信冲她笑道,“这风里雨里都曾经历过,还怕他小小的大理寺不成。” 话虽这般说,当日还是将王舒温也召了回来,几人商议着今日之事。 “今日若不是咱们带着的人手足够多,那大理寺还当真可能是出不来了。” 独孤及信进了府衙便发现那处人手较平日里多了许多,不过他向来有带着府军出门的习惯,如今连禁中官家身边都换了不少自己人,纵然是入宫他也并不慌张。 王舒温想了想近日动向,“师兄可知这幕后之人是谁,好似专门冲着你来似的。” “是太皇太后授意,吏部侍郎出手。” 王舒温并不知晓许多内情,可戚如敏是最知道如今大案背后的由来的,“吏部出手,想必安执白也贡献不少。” 王舒温抬眼见云枝神色如常,唯恐她和独孤及信中间生变似的,缓了口气便接着师父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吏部侍郎出身会同谭家,乾朝五分之一的盐矿和十分之一的铁矿都在谭家手中,可谓是掌握了朝中命脉,虽无兵权在手可实力亦不可小觑,师兄若是强硬对上,不一定能得些便宜。” 这点独孤及信自然也是知晓。 未想到云枝竟站起身来直言,“可他们寻了咱们的晦气了,若是咱们一味忍让,岂不是助长了他人的气焰。” 云枝在府上一向是个胆大的,阿爷阿娘对她并不多做拘束,这会儿她语出惊人,还是将阿爷吓了一跳。 “宜都,可要小心说话,这可不是玩笑的。” “大家心中具都是这般想法,不过是我直说出来了而已,”她扭头问向独孤及信求证,“阿兄说是不是。” 他居然也被云枝这气势唬住,“娘子说得有礼。” 王舒温靠在椅边问她,“你可想好了什么法子不成?” “谭家不是有不少私有盐矿么,想必他们的主要收入也来源于此。据我所知,会同所处西南之地,正是咱们乾朝盐井规模最大之地,那谭家的盐想必便是井盐吧。” 众人都点头称是。 王舒温又给众人解释道,“不错,此处的盐井开挖日久,足有几百丈之深,制盐技术也极为成熟,比之海盐和湖盐的品质要更好,皆是精品,有部分是专供京中贵人和禁中,所以太皇太后同谭家交好,也就不奇怪了。” “宜都你的意思,是要对盐矿下手?”戚如敏问道,“先帝在时几次要将盐铁生意收归朝廷,可几位世家联手对抗,先帝一时分不出手来治理,几次态度强硬颁布法令都无疾而终,这可不是好做得。” 戚如敏未说出口的是,独孤及信纵然手握权势,这般大刀阔斧的改进,若是一个不得平衡,恐怕连如今的地位都难保住。 云枝也知晓那般行事的难度,“直接收归自然困难重重,那咱们制造些麻烦,叫他们先自乱阵脚,之后再逐个击破。” 第129章 独孤及信也颇感兴趣,“比如说呢?” “加重赋税。” “这不行,”王舒温摇头不迭,“盐税不可轻易上浮,这是关系百姓吃饭的大事。况且贸然加税会对整个制盐业造成打击,不能精准打压谭家,还会叫咱们同其他制盐世家也站在对立面上,绝非良策。” 云枝早知他要如此推拒。 “师兄所言我早已想过,可今日我所提赋税,并非加在盐上,而是加在烟气之上。” “烟气?” 众人皆是一愣,不知这烟气所为何物。 独孤及信却是一乐,这不是自己所看的地方志之中记载得制盐之法么,她倒是个会融会贯通的。 “烟气是开采盐井之时地下渗出的气,量大且可燃。众位不知,那烧煮卤水若用柴用炭,消耗极其巨大。故而可用烟气来烧,既省了炭火费用,且就地取材又生了力气。” 众人互相看看,这其中说法确实新奇。 独孤及信赞道,“果然妙计,因这烟气只盐井用得到,其余制盐之处皆不会生出此物,是条专对谭家的法条。” 第83章 云枝这计谋确实叫人称奇, 戚如敏看着自家姑娘颇有些得意,“你往日的闲书倒是未曾百看可去。” “哪里是闲书!”云枝自然不依,“都是我从阿兄那处淘换来的好书。” 王舒温也来附和, 云枝可是个宝物, 哪能叫她不如意, “是是是, 都是好书, 你阿兄的宝贝哪个不是紧着给你。” 云枝小脸一皱, “给你们出主意还要被玩笑, 好没意思。” 她也不愿意再同他们讨论细节,若不是怕阿兄真的叫安执白比下去, 她还不乐意动这个脑筋呢。 云枝便出门去到妃令那边, 这会儿府上的娘子都已经歇下来, 只妃令处还点着灯, 云枝路过正好进来。 “国公爷的困境可解了?”妃令见她进来忙问道, “外面传瞎话传得什么似的,听着都脏了耳朵。” 云枝钻进妃令的被窝里同她挤了挤,“事情不算小, 阿兄的意思是要暂且不要节外生枝, 不过也商讨出个大致方向来, 再看他们如何决定吧。” 她并不打算将方才的主意同妃令说, 或许阿兄最后并未采用,多说也是无意。 “那程景秀可有再来烦你?” 妃令摇了摇头, “他又不是真心喜欢,不过是出于利益, 自然不多上心,只是……” “只是什么?” “今日我阿娘出门打听国公爷的事情, 竟听有人提起程家有意同咱们攀亲的传闻,虽未说是同戚家哪位娘子,可咱们这里除了我倒也没有旁人了。” “竟有这事?”云枝又生起气来,“外面人是如何说得?” “只说程家同咱们走得近,还有那程景秀在外醉酒时说戚家的娘子和郎君个个都是顶好的。” “反了他,”云枝一拍被面,“想着在外放出风去,叫这生米成熟饭不成!” 她和妃令都不是能容人算计的娘子,二人对视一眼,“咱们给他个教训,叫他知道戚府的娘子可不是好惦记的。” 正说着,有丫头进来传话,“大都督在外候着。” 看来是来寻她回去歇息。 “叫他先回去,我后脚便到。” 正说着,妃令将丫头叫住,“阿姊先回吧,我瞧国公爷若是等不到你,轻易是不会离开的。” 他们小夫妻还是新婚,自然是有些腻歪劲儿的,连妃令这大大咧咧之人都瞧得出来。 云枝踌躇了下,“那便等明日,咱们再行计划,非得给程景秀一点厉害看看。” 妃令起身将她送了出去,见阿姊被秦国公揽去了臂弯之中,不由偷偷笑了一下,“阿姊果真是好福气。” 这边独孤及信拥着云枝慢慢向云枝的小院而去。 “今日可真叫我刮目相看,”他偷偷啄她脸颊一下,“未想到娘子竟是我的智多鑫,锦囊团。” 天黑,也瞧不见云枝脸红,“你正经些,这可是在戚家,叫我阿爷阿娘瞧见,可就丢大人了。” 他朗声说不会,“你阿爷早已经回去歇着了,当是你这小夜猫子。” 两人挤来挤去,别别扭扭进了亮处才算些微分开,“那阿兄打算何时征收烟气税,今日可提上了日程?” 独孤及信却叫她莫要着急,“暂且按下不动,先去谭家盐井中探探虚实,若是顺利,想必这月底便会先叫官家过目批行。” “官家可会同意?” “官家身边都换成了咱们的人,太皇太后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公务上,便自然会有法子叫官家乐见此事。” 云枝却突然握住他的腕子,“阿兄,你同官家的关系,是不是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境地?” 不然,他何至于讲官家身边之人全部换走。此举恐怕会惹得官家同阿兄的关系越发远离,毕竟谁也不喜欢受人制约。 “倒也不曾这般严重,官家年幼顽皮,正是贪玩的年岁,宫里不可能人人都唱白脸。” “阿兄还是要适当给官家松松劲儿,一味逼他做事,我真担心他羽翼渐丰之后,会拿阿兄开刀,咱们便只能任人宰割了。” 第130章 独孤及信被她这幅忧国忧民的表情都弄得笑起来,“若真有那一日,阿兄定然头一个将你摘出去。” “——去,”云枝捶他一把,“你说哪里的话,咱们是一家,自然要同进退,将我摘出去做什么,要和离不成?” 他干咳了两声,赶忙将这话题结束,“妃令同你可有说些什么新鲜事?” “只说了程家的事情,”云枝也不点破他这转折生硬,便也随着他的话将话题转到了妃令身上去,“阿兄也替妃令考虑着,瞧瞧朝中有无可信赖的英才,她到了年岁,早早考虑起来更周全些。” “便依娘子的意思,我自然尽心竭力。” 有他这句话在,云枝心里也有了底气,家中有倚仗这点实在是旁人羡慕不来的。 独孤及信派出去查探盐井的探子还未回京,云枝却被太皇太后宣旨召进了宫中。 太皇太后同独孤及信如今敌对,召云枝进宫自然是没什么好事。 不过人在屋檐下,云枝也不敢不低头,先同独孤及信知会了一声。 这会儿秦国公还在陪官家温习功课,暂时还无法亲自陪她。只托洪四海带了口信给她。 叫她不要逞强我不要同太皇太后顶装,若是被她为难,不论大小事情都先应下,后续他自然会去处理。 宫里各处都有南淳带来的人手,云枝不怕太皇太后突然发难。 既然阿兄叫她做小伏低,她也不会莽撞去惹得太皇太后发怒,贵人们想要怎么样,她都陪着便好,并非难事。 她才去到太皇太后身边,却见贵人身旁立着两尊十分眼熟的大佛。 “国公夫人在娘家小住的时间长了,秦国公府内的人手,瞧着眼生了不是。” 太皇太后尚且有心情同云枝玩笑起来,“这两位女官,从前都是吾手下的得力之人,吾大方赠予了秦国公府,娘子和大都督很是不领情呢,怎得一次也不曾回府去了。” 云枝这才想起,这二人便是新婚之时,太皇太后送来的人手。 第84章 云枝知晓太皇太后虽同阿兄都出自临南独孤氏, 可到底不是一支所出,且如今官家年幼,太皇太后有意插手政局, 同阿兄内里不合, 暗中都在较着狠劲儿。 她自进宫之时心中便有预期, 倒也不怕太皇太后刁难。 “贵人明鉴, 妾同大都督婚后不久便去到南淳, 南淳府事忙, 自然要费心先周全, 再去说将京中人手重新安排,到时是放去南淳, 还是留在京中, 都会有个说法。” “云娘子说新婚不得周全, 这会儿已去了半年还久些, 想必南淳府一应事宜已打理妥帖了吧?” 太皇太后十指上皆是新染得嫣红之色, 丹蔻妖冶而新鲜,那张年过五旬的面容,如今却半分不显老态, 真如三十出头的娘子一般。 “一应妥帖, ”云枝俯身答道, “人手都是足得, 南淳只我二人,到底也用不着那么些人手。” 贵人嘴角牵起, 不辨喜怒道,“南淳人手妥帖, 吾这边的二位娘子倒派不上用场了。” 她话锋一转,“——二人在吾面前都是颇得脸面的, 不想去了大都督府上,倒叫人嫌弃,是吾教导不周了。” 这宫中贵人个个难缠,身份地位又高,且要受些挤兑,轻易还不能反唇相讥,叫她寻了错处开发起来,连带着阿兄的脸上都要难看。 云枝可不想叫外人看扁了去,到底也是大族出身的娘子,总是要给戚家也挣些脸面的。 “南淳府邸来往都是些大都督在军中的手下,不比京中结交具都是达官贵人,有二位娘子在京中守着宅院,贵人们迎来送往便更妥贴,妾还要特地拜谢太皇太后,送了两位娘子来。” 这话说得叫人心中熨帖,太皇太后也没有非要叫人将女官带到身边伺候的道理。 “你倒是嘴甜。” “承蒙您指教。” “你二人成婚也半年有余,怎得一直未得好信儿,大都督南淳事忙,可莫要荒废了身子。” 云枝不喜旁人诸般猜测,特地维护道,“是妾以为不是时候,妾近来身子不爽利,月信偶有不准,并非要孩子的好时机。” 太皇太后轻点了点她,“如此说来,是你身子有恙,这倒叫吾想起个人来。” 云枝心中有些微讶异,不论自己说些什么,太皇太后似乎总有应对之法。 大概已经是做了万全准备,云枝静等太皇太后下文。 “不知云娘子可还记得梅染梅娘子,她长相上还同你有三分相像。” 云枝表情微怔了一瞬,梅娘子曾是梁王府内良医,因云枝此前身子不太好,一向是梅染前来调理。从前她同梁王相处之时,同梅娘子颇为熟悉,还曾玩笑说要拜做姐妹。 梁王被贬孜阳,云枝已经许久不曾见过梅染,原是叫太皇太后寻了去。 “从前梁王在时,听闻你们关系很是亲近,”太皇太后左右端详些云枝小脸,虽不及她出色些,可梅染知晓从前梁王和云枝许多内情,放到独孤及信身边去…… 太皇太后微扯了扯嘴角。 “妾同梅娘子是有些情分在,”云枝表情不动声色,“梅娘子医术精湛,女科上尤为突出,这般年纪便有这样的能力,叫许多宫中良医都交口称赞。” 第131章 “正是这话,”太皇太后给了女官一个眼神,便见一妙龄娘子从旁走了进来。 她礼数周全,先是同太皇太后问候,也不忘向着云枝问好。 “国公夫人,近来可好,从前敏症可有再发作过?” 云枝轻松道,“按着梅娘子的安排,一直有用药调理,已好久不曾再犯。” 太皇太后见二人相处和谐,正好顺理成章将人送过去,“既然都是旧识,云娘子的情况梅染是都了解的,吾便做个人情,将梅染送回到云娘子身边,也全了你们这未了的姊妹情分。” 云枝自然知晓太皇太后不安好心,不过只是赠予良医,并非是要塞个主子进来给大都督做侧室,云枝对此事并不放在心上。 “太皇太后肯割爱,妾感激不尽。” 做个顺水人情,彼此面上都好看些,何乐而不为。 一室之内,几人各有心思,这一局还未分胜负,不论如何来看,云枝都不算落了下风。到底也不用独孤及信前来营救,云枝心中念叨着他一早确实是多虑了。 这边大都督左等右等不见云枝前来求救,不由也笑自己总是放不开手,她并非是个孩童,小主意是一会儿一个,太皇太后未必能为难了她去。 近晌午时候,洪四海却来回禀,太皇太后给云娘子送了一位良医过来。 “太皇太后又打得什么主意,”他正在池边赏景,喂食之时有花冠锦鲤不时冒头,“良医的来路可查清了?” “梅染梅娘子,从前是梁王府上侍候的娘子。” “梁王?” 他很久不曾将这人同云枝联系到一起去了,近来一向只当他是个不错的对手,猛然说起他从前之事,独孤及信这才回忆起那段日子,日日被嫉妒冲昏了头的光景。 “大娘子已经应允了?” 他声音冷了几分,却依旧装做无谓的模样。 “是,已经带了人出来。” “知道了。” 洪四海知晓大都督对梁王颇为介怀,越发谨慎起来,不敢去触他的霉头,见他不再问话便向外退了出去。 云枝这会儿见了旧人,心中倒有些欢喜。二人从太皇太后处出来,云枝便同梅染热聊起来。 “自那事之后,我也打听了几次,都说是你进了永巷之中,可管事的嬷嬷替我问过,说你早不在那里了。” 云枝被梅染小心扶着下了台阶去,她勉强笑了笑,“在……宫里各处做些粗活,就这么糊涂过着罢了。” “做些粗活?” 云枝咀嚼她说的这几句话,她方才扶着自己之时,那指尖皮肉细腻,分明是仔细作养的模样,为何说自己是做些粗活。 她见云枝起了疑心,赶忙说道,“也会给宫里不受宠的娘子们治病抓药,不曾荒废医术,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第85章 太皇太后对独孤及信的打压之势却愈演愈烈, 正经主子一时半刻奈何不得,便从他手下之人开始入手。 洪四海无端被引入郡公府一案,那日正逢独孤及信在宫中讲学, 洪四海回府办事之事, 被在国公府外守株待兔的衙差逮个正着。 若是对抗起来, 衙差们哪里是南淳府军的对手, 可在国公府门前冲突叫自家人难堪, 洪四海倒也不曾抵抗, 见了来人心下了然给独孤及信留下口信, 便随着一起去了。 郡公在牢内等了十几日,他这大儿子确实说到做到, 果真一点解救的意思都不曾有, 甚至他故意拉他下水, 独孤及信也并未有怨憎之言。 仿佛郡公真的是个陌路之人, 任凭他如何出招, 都似打在了棉花之上,对面之人根本不屑接招。 这日却见一熟悉身影也被关了进来。 “洪将军?” 郡公却率先发笑起来,独孤及信连身边之人都护不住, 这天要变了不成? “郡公。” 洪四海不忘对他恭敬行礼。 郡公却摆手摇头, “如今早已不是郡公了, 阶下囚罢了。” “不过见了洪将军, 倒叫某颇为意外,你主子的能力比天大。坊间吹嘘之时说他代天子理政, 仿佛已经是天下第一等,如今怎么连你都捉了进来, 可见他是表面风光。” “国公爷秉公办事,既然我有嫌疑, 走这一遭也好洗刷冤屈,若是国公爷直接替我压下去,反倒落了旁人口实。” 郡公冷笑一声,笑他却是个天真的。 “你主子就是个兔死狗烹之辈,你还未看得出来么?” 洪四海知他父子二人积怨已久,且如今这境况,说多错多,恐怕还会叫谭家人抓住把柄,自然不会再同郡公细说其中道理。 他不想再去辩解,多说无益,国公爷自有他的道理。 谭家和都督府暗中过招较起劲儿来,独孤及信这边一时都还以守为主。谭家先后将临南郡公府查抄,又绑了洪四海进大牢,一时气势正盛,看似仿若压倒性的胜利。 独孤及信倒也不急于一时,太皇太后既然要同他过招,他倒也不介意同贵人玩玩。云枝起身替他打理衣裳,又问起洪四海的事情。 “洪将军受牵累,如今投到牢里,也不知会不会遭些毒手,若是屈打成招可怎生得好,要不要咱们施些压力?” 第132章 “大理寺少卿同我相熟,洪四海在他那里有事自会报我,”他抬起下巴叫云枝替他系上扣子,“谭家若是个醒事儿的,也当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一气儿将咱们逼急了,他自己也不会有什么好儿。” 但愿能真如他所说。 云枝还在担忧,独孤及信却趁机偷香,在她脸上嘬得奇大一声响,“待此事一了,咱们也该要个孩子。” 云枝白他一眼,知道他又要说起那事。 “正经些,这青天白日的。” 他不肯依,“总是说疼,竟一次都未成行,总要遭这一回,就忍我一次,咱们后面便顺畅了。” 云枝劈头盖脸砸他一顿,“再叫你胡说,以后你自己上书房休息!” 他被揍得龇牙咧嘴的缝隙还不断凑近咬她,在她脖颈和脸颊上啃出几点印记。 这才终于满足,重新整理了仪容,出门前装模作样的咳了几声,便又带上那一副严肃正经的面具。 独孤及信才进了宫去,官家身边的徐寺人便匆匆来报。 “大都督,清晨太皇太后到官家处所将人带了出去,太皇太后又将几位大儒请到了自己殿阁去,这会儿已经在后宫教学起来。” “这么些人,连个孩子都看顾不住,”独孤及信果然震怒,“可派了人去请官家没有?” 徐寺人越发爬伏在地,“大都督息怒,咱们的人哪里拗得过太皇太后,皆被呵斥了出来。” “你先起来,”他进门先坐下撸了一把自己的脸,“宫里到底还是太皇太后的地盘。” 他静静思索片刻,太皇太后且要得意一阵,他也不差这点时间,“你去给官家回话,吾后日还在此处等他。” 独孤及信这边对烟气税税收之事早已经暗中敲定。后日,那谭家屁滚尿流来求他,他也不一定会心软肯应了。 他们这边是稳坐钓鱼台,只等着坐收谭家之利。只是太皇太后仍旧被短暂的胜利冲昏了头脑,这会儿送走了大儒,便同官家和吏部谭侍郎吃起茶来。 “独孤及信还当自己是万中无一的大都督,竟前来威胁官家。” 谭侍郎迎合一句,“太皇太后莫急,咱们自然会一点一点蚕食他的势力,到他再无翻身之时,那洪四海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 云枝同独孤及信在戚府上住了好些时日,待到后面南淳府军每日来往到底诸多不便,独孤及信便将云枝率先送回到国公府上,他从宫中出来便能直接回府去。 他早知云枝在娘家住着千般舒适,万不想轻易回国公府,早早便先同师父和师娘打了招呼,二老齐上阵,这才顺利成行。 云枝倒也没有那般不悦,她是个醒事的,只要旁人不会触犯底线,云枝很少同人起争执,她是个极柔和的娘子。 不过那程家欺负妃令的事情,她是一直记在心上的。程景秀大概是看姨夫被流放临南,既想攀着戚府的权势,又看轻妃令是罪臣之女,所以在外有些口无遮拦,几次将妃令推到风口浪尖上去。 云枝本想让他帮忙收拾程景秀,见他回府之时脸色却尤其难看,便知宫里又出了事情,恐怕不是小事。云枝将已经在嘴边的话收了回去,那程景秀她自己去收拾足矣, “是官家出了事?” 独孤及信拥着她,将脑袋支在云枝发顶,“官家的小脑袋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太皇太后一味要从他手里夺权,将人养得奸懒馋滑,官家却觉那是个好的,一心要往后宫钻。” 他自小要为自己打算,不曾多享受阿娘温暖的胸怀,对这等不入流的表面示好嗤之以鼻。 “官家是个孩子,阿兄总拿他当个大人来看,便将人推得越发远了去,纵然不是太皇太后,也会有旁的人叫他心生依赖。” 第86章 独孤及信却只冷哼一声, “官家若是将自己同旁的孩童一般看待,便也枉费先帝如此看中,倒还不如将武都王提来顶上。” 云枝知他能力卓绝, 自命不凡, 从前在宜园里对师兄弟们便是这幅很瞧不上的模样, 如今做了官家的师父, 依旧不改他傲娇的性子。 “官家被先帝看中定然有旁的过人之处, 阿兄就不曾看出来?” 他摇头不迭, “未看出来, 胆小怕事又骄纵任性,哪里有郎君担当的模样。” “瞧你, 把官家贬到泥里去了。” 云枝也不同他分辨这些没用的, 这人犟头犟脑想也知道心思不会轻易更改。 “谭家那事还未曾解决不成?我看太皇太后且要给你好看, 洪将军之事恐怕只一个开头罢了, 今日官家又惹得你这般生气, 也是太皇太后的手笔吧?” 他净了手跟着过来用饭,轻抬了抬下巴,“除了她, 宫里哪里还能有第二个人敢同我叫板。” “——不过咱们的人已经安排了下去, 官家这会儿才想起来跟着太皇太后走, 有些迟了。若是前几日, 没有官家龙印,咱们这烟气税的政策未必能如此顺利进行下去。且看谭家到时候还能不能这般硬气, 同咱们接着碰上一碰。” 独孤及信说到做到,同官家约好那日自己姗姗来迟。未曾想官家不曾出现, 却是谭家那位谭侍郎在殿内等候。 第133章 他亦不疾不徐,如常同谭侍郎寒暄起来。 “大都督好算计, 能想出这般计谋,谭某简直要为大都督抬手鼓掌。” 独孤及信云淡风轻,“并非是我之算计,乃府上一智囊所想。计谋不算复杂,只管用便很优秀了。” 独孤及信面对他坐下,“谭侍郎应当很能知晓,此法若能成行,谭家的地位定然不保,谭家落下,立刻便有旁的世家将谭家的生意抢了去。” 到时便是真正的连口肉汤都要喝不到,一夜坠落地狱的光景,可不是谁人都能撑得过来的。 谭侍郎便也开门见山,“大都督所求为何?” “谭家退出,太皇太后允你之事作罢,至于旁的事情,想必谭侍郎应当也能想到。” 洪四海那边无罪释放还是小事,郡公府那一大家子的事情,纵然谭家不会追究,照乾朝律例来审也饶不了郡公。 “大都督的意思,是要郡公官复原职?” 他可做不得大理寺的主,如今案子审理过半,都是板上钉钉的罪证,哪里能轻易抵消了去。 “郡公的事情秉公办理便妥,”独孤及信望他一眼,“该是什么样子,便是什么样子,只要不是欲加之罪,吾不会插手分毫。” 独孤及信这一仗赢得漂亮,谭家从对家之列退了出来,太皇太后这最大的依仗废了去,只剩她一人孤军奋战了。 谭侍郎同他谈妥之后悄悄退了下去。独孤及信想着官家一直不肯露面,想必仍旧留在太皇太后殿阁之中。 山不来就我,他便只好亲自去这一趟了。 这会儿天气渐冷,独孤及信想起前日大儒们在此聚集,真是乐融融一家和气,如今却如此萧条。 太皇太后离了谭家,仿佛没了骨头一般,直直瘫落了下来。 他以胜利者的姿态进得门去,如入无人之境。 其实太皇太后早该有此觉悟,纵然谭家家大业大,也绝不可能同他对抗得了,他府军若是出手,这天下恐怕都要易主。 “殿阁冷清,太皇太后可觉单调无味?吾瞧着要再调些人来,给这殿阁之中增添些人气才好。” 太皇太后却只坐在高位冷笑一声,“大都督确实棋高一着,吾佩服有加。” 独孤及信也不去管太皇太后的意思,拍了拍手将选好的寺人引了进来。 “这是臣特特为太皇太后择选,贵人瞧着可好。” 都是年轻力壮的郎君,模样也一个赛着一个的俊俏。 太皇太后只一扫眼,便知独孤及信这是在有意羞辱,浑身都发起抖来。 “太皇太后不必如此激动,您瞧这一个个的,不比您屋中的郎君差到哪里,功夫恐怕还要好些,臣唯恐招待不周,特特都送去做过了手上训练。” 太皇太后手指却死死掐住掌心扶手,长甲尖利,因力气过大竟还断了一根,她浑若未觉,半点未察觉疼痛。 “独孤及信,你要夺了这江山不成!” “臣要这江山做甚?”他反唇相讥,“先帝选了臣来辅政,不过是例行之时,在贵人嘴里怎么好似臣大逆不道一般?” “你将官家身边之人尽数换去,整个宫中都是你南淳府的人,不是意图控制宫中谋反,还能是什么!” 独孤及信大笑起来,“太皇太后以为臣要谋反?” 实在以己度人的幼稚。 他守着“仁孝”二字,既然要扶持官家,自然言出必行,从来也未曾有过取而代之的意思。 可若是官家不敬,他也不介意换个官家来,这乾朝江山只要是宗亲之人来坐,对独孤及信而言并无分别。 “官家——”独孤及信拉长了调子,“该现身了,臣的耐心也有限度。” 官家这才从太皇太后椅背之后探出头来,怯懦得打量着远处的大都督。 “官家同太皇太后玩了两日,今日还要臣再陪您玩耍么?” 官家见他便如见了阎王一般,立刻摇头说不必。 “大都督要做些什么?” “臣不会做什么,就如从前那般,官家听话,臣来讲习。” 他偷偷跟着太皇太后走了,大都督好似并未生气,只是这次太皇太后似乎已经不是大都督的对手,他再无庇护之所。 独孤及信伸出手来,官家自台阶上慢慢走了下去,将小手放进他手心里。 独孤及信如今已全不将太皇太后放在眼中,“太皇太后好生享受臣的孝敬,官家就由臣带走了。” 他转身拉着官家向外走去。 这会儿大殿之内却蒙昧不堪,官家努力朝后转身去看。 却并非是要告别,而是想要看看被大都督斗败之人是个什么下场。 只见寺人们渐渐围了上去,官家再看不到太皇太后的脸。 再向外走了许久,殿中一声炸响,似乎是太皇太后凄厉的喊叫着什么。 官家的表情依旧装出懵懂的意思,内心却十分叹息着,他给自己找的这个倚仗似乎很不称职,又该去找下一个人来同大都督斗法了。 这可叫他又要费些心思了。 第87章 那日下了今年的头一场雪, 只薄薄一层罢了,天气渐渐冷了起来,云枝窝在房中取暖, 不时叫丫头们关注着炉中正炙烤着的红薯。 第134章 “挑那小的来, 我先尝尝看, 这会儿应当差不多了。” 丫头们依言给她挑了最小的一颗, 已经被烤得流出蜜来, 梅染进屋替她例行诊脉之时, 正好见她捧着吃得好香。 云枝招她坐下来, 给丫头点了点头,“给梅娘子也尝尝。” 梅染自来了府上颇为乖巧, 只隔几日便到云枝这处问诊罢了, 平日里更是连房门都不怎么出的。 云枝也不是三岁孩子, 太皇太后同阿兄斗得你死我活的, 白白把梅染送来很没道理, 她也存着防人之心,自然也说不上亲近。 梅染话也不多,默默接过丫头递来的红薯, 谢过云枝之后便放去了一边。 “干嘛不吃呢?” “先给云娘子看过身子吧, ”梅染笑着从小盒中拿出脉枕。 她替云枝挽了一边袖子, “娘子近来可有不适?” 云枝摇头说不曾有。 她便不在多言, 细细替她看过口舌和面部,又替她诊过脉后点了点头, “云娘子年轻康健,确实很好。” 梅染看她眉目如画, 这几年来到底不曾吃过什么苦,同位高权重之人成婚后又不曾受半点委屈, 那秦国公确实疼她,不比从前梁王差到哪里。从戚家到秦国公府,谁人敢给她脸色瞧,个个都把她捧在手心上,才叫她只涨了岁数,却不改容色。 人比人果真是会气死人,分明是相似的容貌,可境遇天差地别,她一直是杂草一棵,扔到了哪里都能活的。 “我记得梅娘子从前酿得青梅酒很是不错,如今这天气,是不是正是酿酒的时候。” “是呢,”梅染收拾自己的东西,“这会儿酿来,到了守岁之时便能饮上一杯。” 云枝偶尔问询她这几年来的旧事,梅染到底都搪塞了过去。 今日她突然却又说起,“——还有霉豆腐,娘子可还记得,也是这会儿做得。” 霉豆腐是梁王喜欢的,因梁王母妃做姑娘时很喜欢做来当下饭菜,梁王耳濡目染,对这不登大雅之堂的伴菜也欢喜的很。 云枝只呆了一瞬,显然叫她突然提起了梁王之事给惊到。 “自然记得。” “云娘子若是想吃,我便一并做来可好?” “——要做些什么来吃,竟不等我回来?” 独孤及信却进了门来,丫头们将他外裳接了过去,云枝起身到他身边去,被他有些寒凉的大手捧住小脸,冰得直打激灵。 “怎么这么冷,不是坐轿回来?” 他将云枝牵到一旁一起烤火,“骑马回来的,还快些。” 独孤及信看着默默要退出殿去的梅染,突然问候一句,“梅娘子从前可经手过太皇太后的身子?” 梅染道,“回大都督,太皇太后有专人看顾,不曾用过外人。” 他点了点头,“贵人身子不好了,宫里的良医束手无策,你去宫里帮忙,别在府上待了。” 梅染也无可择选的余地,大都督要将她送回宫里,她不敢多问询,赶忙应是。 云枝有些奇怪,“那日太皇太后叫我将梅娘子带回府来之时,身子看着还很是硬朗,这短短数日便不行了?” “太皇太后年老,身子骨弱也寻常,只一点小毛病便被拖累了。” 云枝不知其中细节,有梅染在,她也不好细问。 太皇太后病得奇怪,云枝和几位命妇一起进宫看望,独孤及信早前交代她不要靠到近前去,在外露个脸,叫众人知道她去了便好,不必多尽心伺候。 一同入宫的路上,云枝还问了太皇太后病情如何,独孤及信却说是不可言说的病症,实在有难言之隐,叫云枝越发好奇。 好端端的人,还能有何难言之隐。 她听从独孤及信的意思,远远站在人墙之外。 只看几位位高的王公家眷们一一同太皇太后温言几句,贵人躺在榻上,却已经说不出话来,只管大张着眼睛,瞪着顶上的承沉。那面容也再无往日神采,仿佛一日之间苍老了许多。 云枝见梅染从内退了出来,便凑上前去问询,“贵人这症状是何缘故?” 梅染原以为是独孤及信下手毒了贵人,可他坦坦荡荡将自己送进了宫,分明是笃定未曾做过什么。 梅染回身望了身后众人一眼,又将云枝从原地拉到无人之处,“是纵欲过度,将自己活活糟践到这地步。” 云枝大为震惊,“贵人她……她身边可都是些寺人,难不成有郎君养在宫里?” “云娘子不知,没有了下面,用手也是一样。” 这等宫中秘辛,难怪独孤及信不肯告诉自己。 云枝叹了口气,“这事便不要再外传出去,免得惹出风波来。” 不必云枝多提醒,梅染自然知晓此事利害,她若要多想着多活些时日,就得让这等秘闻烂在肚子里才好。 “依你看,太皇太后的身子还能撑多久?” 梅染瞧她一眼,只见她秀眉微蹙,大概实在担忧贵人的身子。她心中计较起那事情来,或许时机就在眼前了。 “贵人的身子,短则一两日,长则十天半月,总之就在月内了。” 这确实是叫人措手不及,前月还同独孤及信斗得一天星斗,这会儿躺在那里只见出气不见进气,委实令人唏嘘。 第135章 独孤及信并不约束娘子们前来看望贵人,宗亲们皆知此事说来脸上无光,谁也不曾再探查下去。这位历经四代帝王的后宫第一人,就这般悄无声息在殿阁内走完了一生。 云枝不过刚刚从宫中回到府上罢了,便已经听到丧钟自禁中方向声声传来。 因先帝薨逝已有了经验,府上并不见多慌乱,云枝叫人给戚家也传了消息,便叫府上众人都准备了起来。第二日还要入宫哭孝,这会儿天气不好,越发是冷了,她将自己和独孤及信的衣服又整理一遍,明日在外跪坐,总要先预备上一些厚实衣物。 第88章 同先帝薨逝一般无二, 治丧大臣仍旧是那几位,独孤及信匆匆回府,正赶上云枝准备好一应衣物给他, 另还备了一些糖丸, 是小厮去戚家之时阿娘所给, 说是叫他顾不得吃饭之时含上一颗, 别饿坏了身子。 这会儿也来不及多说什么, 云枝替他打理好身上, “今夜不回府休息了?” “回来恐怕也晚了, 你先休息去,不必等我。” 他一面穿衣一面庆幸, 有了娘子确实是省了许多事情, 上回先帝新丧, 他府上一应人等手忙脚乱, 也没个人心疼冷热, 在宫里忙晕了头时,常连饭都忘了吃,这会儿有人心疼, 他全无后顾之忧了, 实在快慰。 云枝应了一声, “那便只能明日宫里见了。” 他贴上来亲亲她的侧脸, “夜里着人守着,防着宫里有事。” “你也多拿一件大氅, 我看天儿不好,恐怕还要下雪。” 二人温存一阵, 到底还是到分别之时。今日不知怎的,倒生出许多不舍来。 “去吧。” 云枝推他继续靠近的胸膛, 这会儿是贵人丧期,叫让人看到二人亲昵要落人口实。 独孤及信点了点头,太皇太后殁了,了却他心中一块隐忧,这会儿确然是无人能压制住他,独孤及信前所未有的轻松。 云枝一直看着他出门上了马,又倚在门前目送他远去,直到朦胧不可再见他身影,这才转身进府去。 娘子们嫁了人,那心思慢慢就都靠去了自家郎君身上,半点由不得自己。云枝本以为只当他是阿兄罢了,如今却也跳不出这圈子里去。 今日孤枕难眠,到底有些想念他温暖的胸怀。 第二日起个大早,云枝看身边位置,果真是未见他回来过。 她一边穿衣一边问询伺候的丫头,“昨夜郎君去了偏殿?” 丫头摇头说不是,“大都督不曾回府,只叫人送了口信来,叫大娘子多穿衣,今日又要下雪,千万莫受了凉。” 云枝点了点头,“那便快些收拾吧,别错过了时辰。” 自成亲之后,他少有一夜未归的时候,此前纵然有事也定是快马加鞭赶回府来。有时她快要起身,他才刚钻进被窝之中,又要硬将她留在怀里小憩一会儿,她倒是有些想念他了。 好在一会儿便要进宫去,云枝加快速度,带着一个贴身的丫头上了马车。 这会儿路上清静,云枝闭目养神一会儿,直到了宫门口,丫头才轻声将她唤醒。 “大娘子,咱们到了。” 云枝悠悠转醒,下车前又喝了些从府上带来的热汤,这才整理衣冠下了车来。 宫道依旧悠长,云枝一回生二回熟,已经能熟络寻到要去大殿的方向。 她去得早,这会儿尚能在偏殿小坐,殿中炭火烧的足,将来时路上那点寒意都逼退了去。 殿外又支起帐子来,有太皇太后宫中的娘子正在门口叩拜。火盆中的纸钱是不能断的,烧了一夜的灰烬迎风一吹漫天皆是。 云枝自窗外望去,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西向东而过,正是一夜未归的独孤及信。只是他脚步匆匆,不曾在此停留,云枝知他事忙,上下的担子都压在身上,半点脱不开身,她体贴的不去唤他过来。 “一会儿大都督过来,将咱们带来的护膝交与他,这天太不好了,整日在外忙碌别冻坏了腿。” 丫头应了一声是。 云枝交代好事情,便又陷入漫长的等待之中,人群渐渐多了起来,大多数簇拥在她身旁。大都督位高权重,云枝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几个相熟的娘子同她社交几句,又见那程家娘子携着程西约凑了过来。 云枝见了程家人,脸上便莫名又带上情绪。 程西约等着程景秀先行成婚,这人一时瞧上了戚云枝,一时又看上了甘妃令,他自己不时左右摇摆着,看上了人家又嫌弃人家不是十全十美的娘子,心都高到了天上去。 如今连累自己也一直待字闺中,叫她尤为不爽。 程家大娘子同云枝打了招呼,便有意又去打听妃令如今情况。 云枝回她一句,“前儿,程郎君在外吃醉了酒,我这里听了几次坊间传闻,那字句十分难听,我们好好的娘子,如何叫他个醉汉挑来捡去。” 云枝不比戚如敏与程尚书有交情,她同程西约和程家大娘子全无交集,此前更有程西约出手帮郡主将自己截走一事,叫她对程家全无半点好感,说出的话也尖利刺耳。 “程大娘子若是个醒事的,便莫要再往我们身上沾了,我阿妹惹不起你们,总还是能躲得起的。” 第136章 她声音不算高,这会儿屋内闹哄哄一团,只身边几个相熟的听了去,打量着程家人的神色都带上几分轻蔑。 程西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赶忙将阿娘揪去了一旁,再不想受她数落。 云枝总算给心里出了这口恶气,这事情憋在心中许久,只恨同程家没什么交集,不能直接将程景秀直接捉来打上一顿。这会儿程西约和程家大娘子送上门来,她怎能放弃这大好的机会。 什么样的家教,才能教出这一对令人恼火的兄妹,还想来惦记妃令,做他的春秋大梦。 她这出了气,去桌上寻了杯茶水正要一饮而尽。 那边梅染却进门来到她身边。 “云娘子,我这里又发现些事情,恐怕同……” 她眼神向着一旁摆放棺椁的大殿瞟去,那意思十分分明,恐怕是发现了太皇太后身上又有什么私密之事。 “可同大都督说过了?” “正是未瞧到大都督去向,这才赶忙来寻云娘子,同您说也是一样的。” 云枝思索片刻,也怕真误了事,便叫丫头先在此等候,她同梅娘子去去就来。 这事不能叫外人都知晓,云枝知道太皇太后死的不光彩,且替皇室留着颜面。梅染将她带到隔壁殿阁说话,梅娘子一进门便左右先查看起来,巡视四周未查到有异常之状,这才凑到云枝身旁。 她从怀中拿出一片料子,隐隐带着些许血迹,云枝正疑惑这是何物,却被她狠狠捂住了口鼻。 第89章 这是第二次遭此劫难, 云枝醒来之时正靠在一人温暖的胸怀之中。她头疼的厉害,勉强睁眼瞧了瞧当下境况,正是身处一陌生小屋之中。 “梅染——” 云枝允了允气息, “这是哪里?” 梅染未曾说话, 倒是自外面进来一人。云枝打量一眼, 好似有些眼熟。 那人上前替她喂了杯水, 在她面前轻蔑道, “云娘子不记得我了, 我是河阳县主啊。” 她说话嗓音刀割般沙哑, 脸上也到处都是烂疮,竟是不能看了。 “你还活着?” 云枝以为她早已殒命, 毕竟二王倒台, 府上之人都被抓被杀, 少有能活下来的。 “托大都督的福气, 差点死了。” 梅染同河阳县主一起, 这又是唱的哪出戏。 她心跳剧烈,这可不比前次,县主同阿兄有深仇大恨, 没了家人还毁了脸, 对自己的恶意恐怕无人能及。 “县主绑我, 是要我的命?” “我倒是想。” 她看着云枝的眼神, 冷淡得仿若看着陌生之人。 她这句话倒叫云枝摸不着头脑了,是要杀她还是如何, 竟半点没个线索,只是心跳越发迅疾, 叫她已经有些喘不过气来。 “云娘子勿怕,等到了地方, 你自然知晓咱们要做些什么。” 梅染的声音仿若有催眠的功效一般,云枝眼皮渐渐沉重起来,大概是方才给她的水里掺了药,这会儿药效渐渐发作,她好似能听到咚一声,她便被放回到床榻之上。 而后便又睡了过去。 云枝本以为他们出不去禁中,待自己醒来之时说不定阿兄已经将自己寻到,最好将自己带回了国公府。 可再睁眼却又换了地方。眼前景致绝不是宫中的模样。她独自侧卧在榻上,胳膊都被压的麻木起来。 也不知她保持这个姿势过去了多久。 云枝手脚还有些无力,不过已经缓和了许多,再等片刻恐怕才能恢复体力。 她慢慢起身,四下巡视一遍,屋内并不算多大的地方,不过内部装饰很有古朴味道,想来主人的品味不俗。 只是不知这里的主人是谁,梅染与河阳县主又是谁派来的人物。 云枝一面叫自己冷静,一面飞速思考,阿兄在外树敌不少,到底有哪一个是能有这般实力,将自己从宫中绑出来的。 思来想去,竟半点头绪都没有。这样的人,除了宫里的几位位高的贵人,宫外之人不会有这样的实力。可同阿兄关系最为敌对的太皇太后,如今已经躺在棺椁之中,总不能是她殁前吩咐旁人来将自己绑走吧。 她偷偷从窗户向外看去,只见院落中站着不少驻守的郎君,人数比河阳县主将自己绑去南淳那次,还要更多上一些。 且看着训练有素,并不像是从世面上雇来得打手,似乎是哪一处的正规军。 这个想法更是叫云枝头皮发麻,乾朝境内各路人马皆已经归到阿兄手中,在他眼皮子底下运作到这地步,那暗中的实力真真不可小觑。 云枝狠握了拳头,现下也不知身处何处,若是能传出些许消息,阿兄便也能寻到自己。 罢了,先在此处留下些东西,若阿兄真能找来,起码叫他知晓自己曾在此处停留过。 她从发间摸出一支不显眼的素色发钗,因是要进宫哭丧,她身上所带首饰少则又少,云枝在屋中来回查看几回。旁的地方不显眼,她将屋中被褥翻了起来,草草将发钗丢了进去。 才刚做完这事,便见梅染推门进来。 梅染端了好些饭菜进来,这两日忙于赶路,云枝又晕了好几次,方才紧张之时不觉难受,这会儿闻到味道才觉腹中空空。 第137章 云枝向后撤走几步,梅染见她警觉,便意图同她拉近关系,“云娘子应当是饿了吧,这是我才下的面,料不多凑合能填饱肚子。” “咱们还没到地方是不是?” 梅染停了下,仿若不知她在说些什么的样子。 “我不会害你,云娘子信我便好。” 她将面食向云枝面前推了推,“吃饱了我都一一同你说。” 云枝低头看了一眼那鲜香诱人的事物,梅染的手艺一向不错,纵然如她所说下料不多,也定然是色香味俱全的。 何况她现在腹中空空,哪怕是清水煮面也能吃得下去。 云枝笑了下,“梅娘子若是真心要同我详说,何至于要等我吃完了面。” 她抬起头直面梅染,“是这面中又下了药吧。” 云枝分外笃定,他们既然敢单独将自己放在屋内,本就是知道自己手软脚软,跑不出这房子。这会儿药效大概过了,梅染立刻便出现了。 “云娘子——” 云枝不待她解释,直接将那碗面挪到面前吃了起来。 横竖她也别无选择,与其听她编些瞎话骗她,不如直接如了她的愿,还能少受些苦。 到底未曾料错,云枝再次醒过神来,已经从陆上转去了船上。 这是向着南边去了,南边不是都安便是临南,梅染究竟要带着自己去何处。 今日又重复吃饭饮水,之后药效发作,再次昏睡过去。 几经波折,云枝终于在一处华府停下了脚步。 她被困在那府上五六日,既不能出得门去,也见不到外面来人,进进出出只梅染而已,连河阳县主都不知去向。 梅染不知从哪里替她逮了一只猫儿打发时间。小小的大概才满月的样子,需要每日梅染去买些羊乳来喂。 “梅染,你如今可同我直说了吧。” 她抱着猫儿在榻上躺着,不时点点猫儿的鼻尖。 “你将我绑来,却好吃好喝的供养着,半点不像是囚禁,待我似贵人似的,这是唱的哪一出。” 她分明记得,河阳县主对自己愤恨的眼神,可却又不曾为难自己。 “云娘子勿怪,我只是听命于人。” “听命于谁?”云枝原本百思不解,可如今算来算去竟只能想到那个最不可能之人。 “不必咱们点明,我想云娘子心中应当早有成算。” 云枝继续摸着手中的猫儿,恍若做了个离奇的梦,“是,梁王。” 第90章 “可梁王远在南淳, 如何能有能力将你我二人都从宫中接出来?” 云枝盯着梅染,她实在不能相信,如今的梁王还能有这般能力, 简直是天方夜谭。 “云娘子问我, 我倒是不知如何回答了, 左右只是被安排带您出来, 至于其他我也不知。” 梅染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 却不知是真的不明内情, 还是装作这番样子。 云枝将猫儿放去了地上, “梁王竟然能将我从京城接本 文由企鹅 裙死二而而五九一似七整 理上 传出来,还不曾惊动我阿兄, 想必也有能力进得乾朝, 为何如今还不现身?” 梅染却依旧摇了摇头, “我若知晓, 必不会瞒着你, 只是现在未曾接到消息,我也不好说什么。” 云枝琢磨着梅染的话,看似句句皆有回应, 只是没有一句是正面回复, 要么引得云枝胡思乱想, 要么就说自己也不知。 叫人根本搞不清, 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她盼着能有旁人来,除了梅染之外, 哪怕是河阳县主也可,至少叫她能有些头绪。 不至于被禁足在一个不知哪里的院落, 或者日升月落等死一般的生活。 云枝也想过受冷风寒或是旁门左道令自己不舒服,看能不能寻个良医进来。可偏偏梅染就是个极优秀的良医, 莫说是常见的病症,就是女科里的疑难杂症,她出了手也没有太大问题。 这条路左右是行不通的。 云枝思来想去,此事不破不立,还是要想些极端的法子,非得从梅染嘴里撬出点有用的东西来。 自那日起,云枝便开始绝食等待,连着两顿饭送进去不曾被动过,且壶中的水也不见减少。 梅染第三次前来,见云枝还在原处坐着,好似过去这许多时间,她连位置都不曾挪动。 “云娘子这是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梅娘子应当很是了解。” 她便也把这不阴不阳的一句话送还给梅染,不是要猜测彼此意图么,那便试探到底吧。 云枝猜测着,不论将她带走之人是不是梁王,至少她的存在对当前那人的计划应当很是重要,她有谈判的资本。 梅染同她对峙了一刻钟时间,权衡再三才开口问道。 “云娘子若想要我放你走,绝无可能,娘子不必再坚持。” 云枝看她态度松动,赶忙趁胜追击,“我只想知道,此事是不是梁王所为?” 梅染这会儿也不再隐瞒,“是。” “那他又何时会出现,我要见他。” “娘子要见,梁王当披荆斩棘也会前来。” 第138章 云枝水米未进,这会儿站起来仍旧摇摇欲坠,“明日,明日我要见他。” 梅染上前将她扶了一把,“娘子莫要再糟践自己的身子了,叫梁王看到恐会心疼。” 云枝扯了扯嘴角,“我同他早已经是过去之事,何必说这话叫人难堪。” 她是嫁过了人的娘子了,梁王从前纵然对她是情深似海,如今多年过去,云枝自己都将旧事忘了,郎君们惯是薄情,还能惦记着自己不成。 第二日,云枝一早便起身梳洗整理。虽同他再无往日情分,可好歹也是昔日旧友。 云枝想他恐怕是将自己掳走,借此威胁阿兄退兵,这算盘打得不错,叫云枝一时之间想不出旁的解决之法来。 这事如何看来都叫阿兄难做。可若是阿兄不肯应允,恐怕自己的活路也到头了,看看能不能叫梁王怜惜则个,拖延时间寻求出路。 她心中念叨着,阿兄阿兄,你可发现了我沿途留下的物件。千万要再快些,莫要等到最后只能来替她收尸,她可要记恨阿兄到下辈子去了。 结果却在窗前坐了一日,从早到晚,等得她越发没底。 她如今任人宰割,可却连宰割之人是谁都不知晓,岂不叫人笑话。 梅染恐怕也觉对自己没法交代,那一日也不曾现身。云枝那绝食的态度依旧,将饭菜摆在桌上,连一眼都不曾看过。 深夜她才合衣睡到了榻上,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了。 若是明日梁王再不出现,她恐怕就要饿死当场。 云枝在睡梦中笑了起来,如何也未曾想过,在世上走这一遭,锦衣玉食享用不尽,最后竟做了个饿死鬼,谁人不说一句世事难料。 她却被人触摸脸庞的动作惊醒。 云枝起身的动作极快,待坐直之时只觉头晕眼花,那人赶忙将她揽去了怀中。 “梅染说你两日不曾进食,是要一心试探我不是?” 云枝虚弱的推他一把。 这点子力气哪里能将他推开了去,不过是更叫他拥得紧了些。 “将饭菜端上来,我来喂她。” 他吩咐下去,不一会儿便见梅染将热腾腾的饭菜端来。 “果真是你。” 上一次二人见面,还是在南淳大都督府上,那时天色正晚,小楼漆黑,云枝根本未曾看清他的容貌。 如今这房中点着数支红蜡,将近处照得分外亮堂,她只一抬眼便能看到他面上的表情。 从前儒雅名声在外,梁王的风姿是京中娘子们最爱议论的话题。这会儿她面上黑了许多,眼角也带上诸多细小的纹路,同从前既相像,又分明成熟睿智了许多。 他将饭菜端来喂她,云枝偏了偏脸,拒绝的意味明显,“我自己来便好。” 梁王深深看她一眼,好久不曾这般安心陪在她身边了,却怕她仿若泡影,一戳便会破碎一般。 云枝叫他瞧得不好意思起来,“你饿不饿,要吃么?” 梁王日夜兼辰,若是云枝不做提醒,恐怕真就忘记了今日未曾吃些什么。 只好二人对坐,在圆桌上默默吃起今日的第一餐来。 他未曾来前,云枝想了很多,也有很多想要问询之事,可真正见他一路风尘赶来,却不敢用那质问的语气同他谈起近日之事了。 他是个苦命之人,到底是她负了他。 “你想要做些什么呢,”云枝轻声问道,“要用我去威胁独孤及信?” 梁王将碗筷暂时放下,他动静仍旧带着往日宫廷之风,用饭之时自有一番姿态,绝不会做出粗鄙之状,纵然饿得很了也不会狼吞虎咽。 第91章 他细嚼慢咽, 听她说起独孤及信时,缓缓将视线扫到云枝的面容之上。 云枝看他动作温吞,还以为这话叫他生气, 气氛卡壳到这里, 叫她连大气都不敢喘。 “宜都, ”梁王缓缓将碗筷放下, 这时间却在斟酌着用词。 他伸手去抚云枝瘦弱的臂膀, 却将她吓得瑟缩一下。 梁王显然是有些失望, 眸中光亮一瞬淬灭。 云枝也无法, 有些人错过便未曾想到还有重逢的机会,她已经忘却该如何同他相处, “对不住。” “不必如此, ”他仍旧打起精神劝解, “你忘了从前咱们兄妹相称, 你不是最喜同我谈天说地, 连初潮这等娘子的私密之事,也会最先同我分享。” 云枝只觉得脸颊微微有灼烧之感。 梁王确实是云枝从前最为信赖之人,就如他所说, 娘子们许多私密之事, 她有时同梁王说起, 他立刻便会上心。后来将梅染接到府上, 专门便是来负责云枝的身子。 他是个顶顶好的郎君,云枝也觉自己无情, 无情的替他觉得委屈。 “我知晓你的意图,”他说道。 云枝如今在想些什么, 梁王猜也能猜出个七八分,他如此了解她, 甚于了解自己。 “云枝,留下来吧,二王三王殒命,先帝和太皇太后故去,我身边已无至亲之人,我只剩你了。” 他神色温柔,“至于你说用你来要挟旁人。你是知晓我的,郎君们的事情,不会将你牵扯进来。” 第139章 云枝试图将自己当前境况说与他听,“可我已嫁做人妇,你不会不知,这一年多来,京中和南淳发生的诸多事情……” “你只是你罢了。” 他却不给云枝再多言的机会,起身叫丫头来收拾桌上残羹。 “此处山间有不错的景致,山下有处马场,从前你不是最想去学驯马之术么,如今我正有机会,陪你去玩几日可好?” 他从前事忙,也是这般硬是要挤出些时间陪她一起,有时只是看她晒着太阳躲懒,他也能守她一下午。 连云枝自己都觉他的喜好清奇。 可她这会儿仍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梁王此时要带她出门,纵然是骗他云枝也得装作有兴趣的模样。 “明日,你准备几时出门?” “待你收拾停当,随时都好。” 对她正是从前百依百顺的模样。 云枝一整晚都不曾好眠,梁王体贴关怀,可她想着京中的阿爷阿娘,也不知他们几番经受自己被人掳走的事情,这会儿还能不能遭得住。 又想起阿兄大概也焦头烂额,这会儿心中只丝丝抽痛,二人相处时都未觉得有这般情浓。她闲暇时间大半都在思考从前细节,仿佛只靠着这点滴甜蜜苦苦支撑,其余便只剩心焦慌乱。 云枝好不容易才整理好思绪,如今确认了将她带出宫之人正是梁王,若单单自己被掳走尚不算难如登天,要将梅染这宫中的良医一起带走,那梁王便实在有些能力了。 她夜里辗转难眠,不明白为何不选个在宫外的时机将她带走,不是比在宫里更简单百倍? 她渐渐品出一点眉目,此举的意思是不是说明梁王在宫里的势力,反而比在宫外大了些。况且正处在太皇太后新丧的时期,宫中不如往日来往人数那般固定,将自己带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恐怕都很难被人发现。这或许便是梁王将自己从宫中接走的原因。 如此说来,梁王能在宫中布置势力,当中又是谁在从旁协助? 梁王言出必行,第二日果真早早便来等待。 云枝也起个大早,待二人一起用了饭,梁王同云枝一起上了马车。他也不曾拘束云枝,她或要探窗向外张望,或要同街边小贩买些零嘴来吃。 她看街上好些人举着一只白色团子一样的事物,暗暗猜测恐怕是当地特色,便同小贩买了一只,又随意打听几句。 梁王见自己同当地人攀谈,竟半点动静都没有,好似不是他在圈禁自己,真真是出来玩耍一般。 云枝看他笃定,暂时也不做多余动作,只问这小贩所售零嘴儿是哪里的特色,瞧着白白糯糯,很是别致。 “娘子是外地来得吧,这是咱们虎山县当地特色,男女老少都爱得很。” 虎山县,南地,须走水路到达,云枝大概知晓了此处方位。 她咬了一口手中的团子,却见内里露出黄色的菌菇来,口感微有辣味,回味却又有些甜意。 她脑中思索片刻,仿佛在某地的县志上见过这东西。云枝一贯爱借些地方志来看,同他有相同癖好的独孤及信很有话题,她也喜欢从他书房里直接寻来瞧瞧。 偶尔看到一两本合口味的,印象便会更深刻些。 只是她从前看书太杂,一时倒真有些想不起这是哪里的特色。云枝蹙眉思索,梁王却以为是这东西不合口味。 “若是不喜欢,便不要硬吃了。” 云枝怕他看出端倪,点了点头将零嘴收起来放去了一边。 心中依旧计较着,阿兄爱看的地方志,左不过就是临南附近罢了,当然是以临南最为寻常。菌菇一类在此地更是常见…… 她灵光一闪,虎山不正是临南中部一处,绵延五十多里的山脉么,她听阿兄曾提起过此处,因山中特有的虎种得名。 “此处名为虎山,咱们要去之处,会不会也有老虎?” 梁王似乎对她并不设防,同她玩笑道,“自然是有,你可要跟紧了我,勿要被老虎捉了去。” 她倒被这句话逗得一乐,大概是知晓自己身处何地,心思便松泛下来,“我曾见过狼,倒还未曾见过虎。” “你若想见,倒也不必等它下山来,”梁王将一枚骨笛交于她,“叫他们捉来给你瞧瞧,不是什么大事。” 她赶忙推拒,“不,这等凶兽不是好捉得,若是伤到了人,我的罪孽可就大了。” 他却噗嗤一乐,“是自幼崽被我养大的虎崽罢了,同我很是亲近,这骨笛便是我驯养他它所用,呼唤它最是有用。” 第92章 梁王身上还有诸多疑点, 他如今管辖地区都在北地,孜阳才是他的大本营,为何将自己困在临南地界之上。 临南可是独孤氏的封地, 他如此恣无忌惮当真认定阿兄不会寻到这里么。不过那话又说回来, 独孤氏之前叫太皇太后和吏部侍郎一顿整治, 确实是元气大伤。郡公的爵位没了, 阿兄还同自己说起过, 待他忙完了手头的事情, 再在宗族之中挑个钟意的, 将临南独孤氏的基业交于他。 梁王正是挑准了这时机,临南权利空缺, 阿兄万万想不到自己会被他带来此处, 故而才选了这地方吧。 第140章 确实是一处精妙好戏。 若自己不是这局中之人, 云枝倒真想为梁王此举拍案叫绝。 可她又如何将消息传递出去, 叫阿兄知晓自己所处地方, 这又实在是个问题了。 虎山确实是一处松散心情的好去处,云枝被梁王牵着下了马车。建在山脚的别苑,依山傍水, 还有山间瀑布落入苑中, 水流淙淙而过, 将苑中池水盘活, 又才从墙中石缝渐渐流出。 这别苑其中心思,实在很是讨巧。 “这地方是很久之前便买下来的, 那会儿咱们才定了亲。虎山这边一处码头几年里盈了不少利,我到此处巡查之时觉得地方不错, 便又添了钱将这儿盘了下来。” “不过里外都重新修整了一番,”他给云枝指了指那处小瀑布, “今年扩建之后才纳进院中的景观,我想着你一定喜欢。” 云枝随他手指方向望向远处,他说得不错,这里处处都合云枝的品味,看了几处地方竟没有一处不满意。 只是她沉醉之时仍旧保持一丝清醒。 “此处是你从前产业?” 那阿兄若是查到梁王头上,岂不是极容易便能从他产业中寻到蛛丝马迹追查过来。 “虽是我出资,不过记在了当地人名下。” 云枝惊讶了下,他自很久之前便已经有了要隐藏产业的动作,皇家出身的郎君们,果然个个都非凡人。 说好了要来学习马术,梁王自当不会食言。稍作休息后,他将云枝带去了山后一处马场。 此地地势开阔平坦,未料到群山之中还会藏着这样的地方。 梁王将云枝小心扶上一匹矮马,他倒是有意要云枝去骑自己坐骑,只是云枝看那匹马高大健硕,实在有些害怕,便特地自己选了矮马来骑。 梁王是个极好的老师,云枝也逐渐熟悉起这节奏,靠着他牵着马儿,也能在草场上走几个来回。 “这马可真温驯,”云枝摸摸掌下的鬃毛,“走起路来真是稳当。” 梁王看她逐渐接纳自己,心里也觉此法实在有用。 不必叫她立刻倒向自己,一朝一夕的相处,总会叫她的心重新回归自己身上。 就如同她渐渐投入独孤及信的怀抱中一般无二,那些令他锥心刻骨的场景,今后再不会出现了。 “这匹马也是你从幼崽开始喂起的?” 她突然提出个怪问题,梁王牵着马儿到处走,不时也会回应她一句。 “马场里有老师傅们负责照顾马匹,你知晓得,我哪里有时间面面俱到。” 这确实是实话,且不说他纵然是有时间前来,北地同临南相距何止千里,他有心也是鞭长莫及。 云枝看他真如从前一般和煦,似乎有意是在培养自己忘掉阿兄,同他重新开始。这是个不错的兆头,至少现在来看,梁王对自己的相信和宽容叫云枝有了再次试探的勇气。 “我有些想阿爷阿娘了,”她方才还兴致勃勃,忽然便垂头丧气气来,“阿娘寻我不见,恐怕会伤心得直哭。” “这也并非难事,”他仿佛真有翻云覆雨的手段,“自你失踪那日,我便已经去信戚府,他们早知道你是同我一齐的。” “你若实在想见,明日我便将师父与师娘接来,与你作伴可好?” 他竟然有这般能力,云枝一时竟只管张着大嘴,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若不是离开南淳前阿兄确实将大档城收了回来,云枝几乎要以为梁王已经攻进禁中,取代官家做了天下之主。 “阿……兄,你真的能将我爷娘接来?” 她已经好久不曾唤他阿兄,说起这词便觉万分不适应,只是云枝生怕他会反悔,赶忙确认到。 “自然可以,若你想见旁人,便也一并寻来便好。” 这话倒叫云枝不敢轻易说要带谁来了。梁王恐怕真的有此能力,能神不知鬼不觉将人运来虎山县。 若是进的来,出不去,到时阿爷阿娘又该如何。她便成了硬生生拖旁人下水之人了,云枝暂时不敢叫他们冒这个险。 “还是算了,既然阿兄已经叫爷娘知晓了我同你一起,见不见的,便也不急于这一时了。” 云枝自己也未曾想到过,还有一日会在梁王面前继续称他一句“阿兄”。 他退出自己生活已经太久,久到“阿兄”这词语已经有了特定的含义,只是独孤及信罢了 云枝当下心中所想,自然不敢告诉梁王。 同他们这些聪明人打交道是极考验心性的,云枝全无信心,能叫梁王真的相信自己,只越发感觉如履薄冰,好似在野兽面前跳舞的小人,不知何时便会被一口吞了去。 说起野兽,云枝立马想到梁王形容的那只虎崽,不知这会儿养在哪里。 “有些倦了,咱们去瞧瞧你说的那只虎崽可好?” “好。” 梁王有些意外,云枝儿时柔柔弱弱,半点不像是会对野兽感兴趣的模样,如今肯主动同他交谈虎崽,确实同从前不大相同了。 云枝摸出他交给自己的那枚骨笛,“我若现在吹响此物,那虎崽可会直接出现在我眼前?” 第141章 “我那虎崽可非灵兽,不过会些小小把戏罢了,要它变戏法可不行。” 他也有心同云枝玩笑,“虎崽颇有灵性,你若见了一定喜欢。” 梁王知晓她喜欢一切机灵又美丽的小宠,他为她准备了可人意儿的猫儿,怕她怨怼自己不肯同猫儿亲近来解闷,便只说猫儿是梅染逮来陪她的。 云枝苦闷和辗转,他一直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第93章 二人各有算计, 几番思量。 山间别苑四处静谧,且占地大的惊人,这样的宅院往日虽无人居住, 看护的丫头和小厮可要不少, 这样日复一日耗费巨万, 梁王旧年私藏确实不少。难怪他有心反了朝廷, 还能养得起军队了。 云枝才刚到此处, 不敢随意走动或是问询, 只管跟着梁王罢了。他说要带她去见虎崽, 二人绕过一排突兀高耸的云杉,便去到了别苑中的兽园。 其实只不大的园子, 也只养着一只虎崽, 她进的门去, 就见梁王将虎崽抱出来给她瞧了。 “才长了牙, 可要小心些, 这会儿喜欢咬人磨牙,一个不注意便是一道口子。” “这样的凶兽,在人身边养着能忘了自然习性, 同人一直亲近下去么?” 梁王笑她, “那如何可能, 野兽就是野兽, 同人是不同的,怎么养都不是一个物种。” 恰如如今二人境况, 纵然梁王一味退让容忍,可被关着就是关着, 违背了她的本心,迟早也是要冲出禁锢, 回归自己的。 梁王也见她突然没了兴趣的模样,这才自知失言。 “要不要歇一会儿,山涧流水煮茶,别有一番滋味。” “我去睡一会儿,果真有些累了。” 二人在此处住了好几日,日子久到云枝有些奇怪梁王动机。他从前事忙,莫说空出三五日陪她,就是空出三五时辰都要等上好些日子。如今仿佛无事一身轻,真真快活似神仙了。 难道他做主孜阳,倒比从前做亲王之时还闲适了不成。 那日山中有雨,许久不见的梅染突然出现在云枝屋中。仿佛有着某种默契,云枝立刻便想到梁王大概已经离开了,不然不会换了人前来看管自己。 “梅娘子这几日闲适,想必休息的不错。” 梅染微低了低头,“托云娘子的福气,能在这山中美景小住几日,不辜负从前许多难熬岁月了。” 山雨淅沥,远处风景已不可见,云枝却仍守在支摘窗旁不肯离去。 “云娘子勿要离着窗口太近,当心淋着雨,恐会风寒。” 她却并未起身。 “他说我爷娘知晓我如今的境遇,是真还是假?” 梅染大为意外,“云娘子不信梁王之言,却信我这个外人?” “我信你,你说是真,我就相信。” 云枝眼中几无波澜,眼神澄澈得望向梅染,“你只回答是或不是。” 梅染急忙回答,“梁王绝不会欺骗娘子,云娘子一定信他!” 云枝却奇怪她这般急切情绪,生怕自己误会他,好似有什么事情仍旧瞒着她。 她便装作仍旧不肯相信的模样,开始同梅染胡搅蛮缠。 “我如何信他,从前他还是梁王之时便将一身怀有孕的娘子藏在私宅之中,若不是我意外撞破他这奸情,岂不一直被他蒙在鼓里,好不可怜。” “那并非是梁王的孩子!” “你如今是能说这话的,只轻飘飘一句不承认此事,又拿不出半点凭证,我还可说是他极钟意那娘子,迎我进门不过是为了面子过得去……” 梅染的功力到底略逊云枝一筹,因她对梁王有情,云枝一早便知晓。 “云娘子误会了殿下,不论从前抑或是现在,殿下身边仅娘子一人罢了,”她举手起誓,“若我所说有半句虚言,就叫我废了一双手,再不得医病救人。” 梅染的医术是她安身立命的本钱,以此起誓已经是相当恶毒的赌咒。 梅染见她表情依旧不减怀疑,又补充一句,“梁王是舍了部分兵力,才换了娘子来的。” “舍了部分兵力?” 云枝拍案起身,“交给了谁,是独孤及信?” 梅染却只管摇头,“细节我便不知晓了,只是梁王说他给得心甘情愿,云娘子还不知自己在他心中分量么?” “我如何敢去信他,如今我这身份,在京中是个失踪的都督娘子,在梁王这里是没名没份的外间人,哪里有我说话的余地。” 她装作自轻自贱的模样,“若我真是个有些气节的娘子,这时候就该一头碰死了事,省得耽误了宗族姊妹的名声。” “云娘子莫要做这般想法,”梅染只是得了梁王之令,叫她防着云枝被人劫走,从未想过还有这一层,若是云枝真的心灰意冷寻了短见,那才是真真再没可能了。 “梁王此次便是要同京中商议的,或许云娘子担心之事,梁王可解决也不一定。” 她声音渐次低了下来了,仿佛也觉自己说了太多,怕云枝会瞧出什么异常来。 云枝并不十分信任他,二人中间数年不曾再见,彼此早没了往日默契。虽有梁王一力要将这姻缘线重新续起来,云枝心中始终存着戒心。娘子们本就艰难,落到如今这地步,若是还做不到心中有数,便真真没了转机,只等郎君们拨来弄去了。 第142章 “梅娘子不是我,哪里知晓我的苦楚。” 梅染倒还想劝她几句,又生生压抑了自己情绪。 她看在眼里,却仿佛再没了讨论此事的力气,摆摆手叫梅染出去,“我累了,梅娘子也安置吧。” 云枝只等着她出了门,躺去了一旁迅速分析起今日的收获来。 梁王确然是同京中有联络,京里的官员可实在不少,若要能在宫中有些能力的,恐怕便只剩下先帝特地选来得几位顾命大臣。 再细想下去,恐怕只吏部那位谭侍郎同阿兄的关系最为紧张,或许有此动机。可要说让梁王用兵力来换,谭侍郎真能叫梁王如此诚心合作,连云枝都是不信的。 谭家纵然财大气粗,可权势地位实在还说不响嘴,他们也没这个胆量,胆敢同乱臣贼子明目张胆的合作。 又会是谁,能将这所有条件一一满足,还将自己也卷进这场棋局之中。 她思索再三,竟觉得好似只阿兄能够说得通,这等权势只手遮天能得梁王绝对信任之人,除了独孤及信乾朝哪里还能寻得出第二个。 这结论简直叫她不由发笑。 可她真是有些想念他了。 第94章 云枝这边还未理出头绪, 梅染却拿着书信交与云枝。 “是戚大人亲笔所书,云娘子应当能认得出自己阿爷的字迹。” 云枝连忙将那书信夺了,展信仔细读来。 梁王确实未曾欺骗她, 他同阿娘已经知晓自己是被梁王所劫。 信中草草交代了府上近况, 又说阿兄因自己失去消息, 刚开始时, 暗中动用南淳府军搜寻, 同官家的关系越发紧张, 用剑拔弩张来形容亦不夸张。如今又私自带兵围剿梁王, 双方交锋激烈,死伤惨重, 京中百姓怨声载道。 云枝看着信件越发急躁起来, 阿兄那样的脾气, 定然是不寻到自己不肯罢休, 如今她被困在临南, 他却依旧北上讨伐梁王,搞得民愤人怨,简直是置他自己前途于不顾。 云枝思来想去不得坐以待毙, “梅染, 可否为我同戚府送上一份信件。” 出乎云枝预料, 她想也未想便说可以。 “只是云娘子心中要有数, 我们是要提前过目的。” 这会儿哪里还顾得这些,只要能同京中联络, 怎样都好。 云枝脑袋热成一团,顾着要阿爷先去劝解阿兄冷静, 还要暗暗透露自己所处方位,这绝非是件简单之事。她小心提醒阿爷, 郡公府前些日子遭查抄,阿兄心痛难当,尤其心痛郡公遭遇,故而自己失踪之后情绪便越发不好,如今她还不知何时能再回去,阿爷要常去照看郡公才好。 走笔龙蛇,几乎一气呵成。 梅染看过之后倒也不曾发觉异常,得了云枝之令,要着人快马加鞭送去京城。 这里诸事都顺遂,反倒叫云枝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他们倒真是放心自己,哪怕是查验过的书信,自己未必没有办法将方位融进内容之中,为何敢如此冒险? 难不成真是梁王向自己示好的意思。 这般行事,云枝只觉自己距离自由进出此地不算远了。 足有十几日,云枝再未见过梁王。到底是京城距离此处遥远,他果真是出门远行,想要顾及自己这边也实在有些难度。 云枝问了梅染那书信可曾送到,她倒是比平常更开怀的回应,“已送到了,云娘子不必担心。” “我阿爷可有回信?” 梅染却摇头,“似乎未曾有回信的消息,娘子莫急,殿下肯叫你同家中书信,定不会只给这一次机会。” 云枝心中那阵别扭的情绪依旧不曾散去,梁王此事做得处处透露出诡异来。 若是家中真的接到自己书信,这会儿应当能有所动作了才对。只要阿兄看了定然会觉察其中问题,他同郡公之间势如水火,对郡公府之人也无半分怜悯之心,如何会因郡公之时难过郁郁。 难不成是自己所书不够清晰明了,阿兄并不能察觉其中蕴含的“郡公府有异”的关键。她内心忐忑非常,或许真是自己将“临南”二字隐藏的太过深了些,连阿兄都不能发现自己的意图。 梅染看她愁容一日赛过一日,好似又有旁的事情,到底还是叫云枝发觉她欲说还休的姿态。 “梅娘子有事,尽都可以说来。” “娘子发觉了。” 娘子们心思细腻,只要不是瞎子,哪个看不出梅染还有话要说。 她咽了咽口水,“是大都督,有意要聘娘子的表妹甘妃令为妻,二人似乎走到了一处。” 云枝叫这话砸得头晕眼花,“绝不会,阿兄和妃令不是这般行事之人。” “是,许是外人胡说,事实并非如此罢。” 梅染像是怕继续刺激到云枝一般,胡乱又解释一句便逃出门去。 云枝脑中乱作一团,她离开前还同妃令说起婚事,那程家的大娘子叫她一顿奚落,妃令是个知情识趣的,万不会同阿兄扯到一起。 梅染定在欺她! 临南这地界到底不算太大,大都督独孤氏停妻另娶,此等艳闻却掀起了轩然大波。云枝只去附近佛寺礼佛罢了,却也能听到香客们不时发出几声赞叹。 第143章 “到底是地位超然的大都督,行事如此乖戾,他自小可就是个混娘子堆儿里的。十多年前强了继母的侄女儿,没事人一样被送去京城读了一阵子书,果真也是个读不进去的,后来又被郡公扔到军营里去,这才混出一片天地。” “正是这话呢,从前强迫继母的侄女,如今强迫妻子的表妹,根儿上坏了,本性难移。” “呸——”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那闲话说得也是有鼻子有眼,云枝恍惚觉得地转天旋,竟无力再支撑这口气似的。 梅娘子好歹将她搀扶回了别苑之中,这下府上众人也被勒令不准在娘子面前提起外面之事。 在云枝面前,人人都成了哑巴。 这样一日日的难过下去,那点期望也被渐渐消磨了去,云枝自己都已经不敢再报什么希望。 梅染见她日渐消瘦,开始变着花样给她做些吃食来,不过她食量越发小了,每日吃不了多少便放了碗筷,再叫她多用些,她便反胃要吐,一点多余的都用不了。 “云娘子这般样子,待梁王回来该多心疼。” “我又不为他活着,梁王心疼,那是他的事。” 云枝已经没了精力同她理论,她这会儿心灰意冷,若不是他强硬将自己带出京城,她何至于如此。 “始作俑者洗白成了好人,深情和爱慕不能遮掩他行事的丑陋,我一辈子恨他。” 梁王却在门外却步,他仿佛又做错了一件大事,将云枝推得越发远了。 梅染听不得云枝说起梁王的不好,从屋内退出来,却叫见梁王才回府罢了,便又要向门外而去。 “殿下,殿下为何又要离开?” 梁王停顿了下,“只是路过虎山,回府看看罢了。” 他抬头望向远处云枝的屋子,“既然见到了人,便也足够了。” 只要她还在,梁王心便是踏实的,不怕今后不会感化她。 他头一次有了家的感觉,纵然云枝的话伤人,只要最终胜利属于他,过程如何他不在乎。 梁王转身又冲进雨幕之中,有小厮上前替他打起伞来,二人身影行色匆匆,一会儿便模糊起来。 只是三更天里,忽然有大批府军将此处围个严实,为首那大个子抽刀出来,刀面泛起阵阵寒光。 “杀进去,除了大娘子,一个不留!” 第95章 云枝正在床榻之上辗转反侧, 往日里只要听着雨声心绪总能渐渐平静,可今日竟不知怎的,越发烦躁起来。 脑中颠来倒去想着阿兄是不是真的同妃令有了什么, 他不曾接到自己书信么, 那内容之中所说的地点他竟也不曾看出来不成? 雷雨之声越发大了起来, 屋中都能听到轰隆作响, 已经熄了烛火, 云枝睁着眼睛, 可眼前具是黑暗。这会儿叫雷声吵的再睡不着了, 索性靠坐在一边发起呆来。 又是一阵闪电在窗外劈闪,云枝余光之中却见有寒光咋见, 黑衣人手起刀落便有人后仰去了地上。 她头一次亲眼目睹惨案, 吓得浑身半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想要下榻寻个地方藏身, 却只觉手软脚软。 云枝只觉得嗓子发紧, 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浑身抖作筛糠一般。 又是一道闪电劈下,却有人直接将房门踹了开来。那人在屋内扫视一番, 却不见半个人影, 他索性进了屋内一一查看, 那床榻之上还堆着云枝才盖过的薄被。 他伸手到床榻之上探了探, 仍旧是温热的模样。 他倒不着急了,浑身水湿, 有滴水从头发和衣服上流去地上,汇成小摊的印记。 烛火被重新点亮起来, 四周静谧,竟半点声音都听不到。 云枝心中却擂鼓一般紧张, 今夜恐怕就要葬送此处。她眼角有泪滑落,心中念叨阿爷阿娘,只怕下辈子才能再尽孝了。 正双手握拳祈祷,那柜门炸然被人大敞开来。 云枝惊愕非常,只叹一句是到了穷途末路。 可却意外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阿兄——” 竟是一脸坚冰模样的独孤及信。 云枝顾不得他浑身雨水,便直直起身扑去他身上。 可这人却从未有过的冷漠,云枝正高兴的又跳又笑,他手臂连抬起拥她入怀的动作都不曾有。 云枝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她竟忘了,阿兄不是往日的阿兄,他钟意别人去了。 二人动作皆有些僵持,直到云枝渐渐将手臂从他脖颈收回,言语之间也不再有方才的热络。云枝好似被人打了一个闷棍,委屈和不甘的情绪弥漫上来,推开他便打算要从柜中出去。 面前这人却半分不肯退让,索性将云枝直接扛起到肩背之上,又将才解下来的雨披将云枝围个严严实实。 “你这是做什么?” 云枝起身要从他身上下来,却被他牢牢锁进了怀中。 他大跨步出了门去,洪四海正迎面过来。 “都解决掉,做干净些。” 他语气冰冷,下令也不容有疑。 云枝在他身上被颠的晕头转向,只坚持到出了门,被他直接抗到了马上。云枝正一声惊呼,却被他紧贴上来的大手堵住了声音。 第144章 马匹颠簸,云枝只觉又冷又潮,可张口便被雨水冲击的又赶忙闭紧嘴巴。只管跟着他向前方去,云枝不知他是如何能看清山路了去,她连睁眼这动作都觉万分费劲。 好在两刻钟之后他终于缓了下来,大概已经到了镇上,这里民居渐渐多了起来,他在期间走街串巷,云枝早被这路绕晕了脑袋,终于又费了番功夫,这才停到一处大宅院的门口。 云枝扫眼一看,门头上连牌匾都未曾悬挂,竟看不出是谁家的宅院。 他周身气压依旧低的吓人,脸上肌肉紧绷,将云枝抱下了马,动作却有些粗鲁。 云枝一声呼痛,他却恍若未闻,直直将人带到一处房屋之中。 此处早早烧起一盆火,屋内温度陡升,云枝却不由打个激灵。 好歹将人放去了地上,云枝也不理他,自顾自将湿透的衣裙褪了下来,正好放在火盆旁边炙烤着。 只是被雨水打湿的衣裳,纵然烤干了也穿着不适,这会儿又没有换洗的衣裳来穿,她皱着眉头思考着要不要率先打破僵局,叫面前这死人帮忙取些衣服来换。 云枝又不曾做错什么,况且大都督另娶的艳闻漫天飞,她还未来得及生气,大都督倒是给自己脸色看,好大的脾气! 云枝撅着嘴去寻桌上摆着的帕子,正要给露出的臂膀和脖颈擦拭水珠,才走到距离床榻不远之处,却被他一手推得一个大趔趄,倒不怕她会伤到。 云枝摔去榻上,回身阻止他上前来。 “你还要不要脸!” 被她骂了也不说话,那人犟头犟脑,天生是个犟种。 她还惦记着自己主动示好,这人竟全无反应,好似冷冰冰一块冰人。不是能沉得住气么,这会儿又发作什么,看她孤身一人好欺负不成? 云枝发誓要给他些颜色瞧瞧。 却又被他强硬牵起手来。 气的云枝手脚挣扎,“你不是要另娶别人么,还来这样对我做什么!” 他一愣,在她脸上到处乱亲,“都是假的。” 什么都是假的,不过是他哄骗之语,方才不是还一直给自己脸色瞧,可见是要坏人先告状,将自己一军! 她一声哼,“都是假的,你这冷脸做给谁看,是我错了不成?” 他却不说话,越发使了些力气困住她。 云枝抬起上身狠狠咬他上唇,“说话,这么凶做什么,我是铁铸得不成!” 他却吃硬不吃软,被云枝呵斥一声才肯听话。 “不是叫梁王递来了和离书……” 云枝糊里糊涂,“胡说八道,我只给阿爷写了回信罢了,哪里是什么和离书。” 他已经不想追究,哪怕云枝真的做过,“你想同梁王双宿双飞,可先要给我留下个孩子,郡公的爵位还没着落,我这国公的位置是定然要传下去的。” 云枝勉强喘了口气,搂着他翻身到一边去,居高临下瞧着他,“你再胡说,就别再来见我了。” 好好好,这还有什么可争论的,他目光所及皆是美好,忍不住巡点,至少今夜这里都是他的领地。 二人又纠缠到一起,两尾孤单的游鱼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只好拼命拥抱着亲吻,谁也分离不开谁,便也不再嘴硬。 云枝睡了一小会儿,她身子被身旁这人伸手搂去到了怀中,正是全然桎梏的姿态。 她换了姿势,面对他躺着。 独孤及信大概真是累了,竟睡的人事不知,云枝伸手去触摸他已经长出来的胡须。方才在她身上乱亲,扎得她呜呜咽咽,这人近来确实忙乱,不然不会这般邋遢。 一切都稀里糊涂,她好些话还没来得及 问他,这会儿没了机会,她也越发睡不着了。 待她将指尖轻抚到他上唇被自己咬下的牙印上时,他却悠悠转醒。 “不睡?再来么?” 她捶他一下,“节制些,要累死你自己不成?” 他胸腔震动笑了起来,将她小手抓来亲了又亲,“还肯心疼我,又为何要送和离书来。” “跟你说不曾有过,”她爬起来落到他胸膛上,“是梁王给你的?” 他十足不满,“哼——” 云枝思索片刻,在他胸膛画着圈圈,“我只给阿爷写了信,恐怕是他寻了人仿了我的字迹,怪不得会允许我同阿爷通信。” “那你呢,为何说要另娶旁人?” “梁王送了那信来,我若是不做些什么,怎么能骗得他回你身边送消息,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算他有些小聪明。 “这法子是妃令想的,就是要惊世骇俗些,说我又看上了你的妹妹,不怕梁王不上当。” “怪不得你未见到我的回信,也寻到了这地方来。不过此事对妃令的名声多有妨碍,这可不好。” 她躺在他胸膛之上,静静听他沉稳的心跳,“我在那心里埋了消息,生怕你看不透我的位置,担心了许久。” 她只感觉自己头顶的发被他揉了又揉,好似怎么也不够似的。 这会儿说清了来龙去脉,总算是事得圆满,云枝渐渐有了困意,头一歪睡了过去。 第145章 二人回到京城国公府,已是年末之时,正是一家团圆的时候,云枝被独孤及信送回戚府去同家人团聚。他却说宫中还有些事情,官家将他叫到了宫里去。 这一场实在令人心惊,一家人又哭又笑,实在也是神天菩萨保佑。 “谁能想到在宫里也会出这样的事,那可是禁中,一个禁字关了多少人在里面,还能叫人破了去。” 云枝也说正是呢,“阿爷你不知晓,那日是梅染将我带了出去,你可知那梁王的势力,到底有多么吓人。” 阿爷点着头,他是知晓自己手下这几位学生的,个个都是造反的一把好手。 “今次你回来,也好好劝解你阿兄,官家同他关系十分不好,我怕继续下去恐怕要出事。” 云枝自上次阿爷信件便知晓此事,她心里早有打算。 “不过官家一向惧怕阿兄,怎的我走之后,他反倒同阿兄闹成这样,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却也没有特别的,仿佛一下就针尖对麦芒了一般,官家虽是孩子可到底也不能当做孩子看。” 云枝知晓官家定然是有过人之处,不然先帝也不会选定他做继承之人。 她指尖在案上轻敲,“官家……” “官家?” 她怎么将官家忘了去。 云枝立马站起身来,独孤及信走前将洪四海留下来护卫,云枝赶忙出门将人叫了来。 一家人看她神情慌张,都有些慌乱,云枝叫众人先稍安勿躁。 “我同洪将军先进宫一趟,家里人都先勿要出门去。” 说完也不耽误,叫洪四海带了人马向宫中而去。 她在临南时猜测同梁王合作之人到底是谁,猜了程家猜了谭家,唯一忘记了那个小小的孩童官家。 官家才是那个真正躲在众人身后之人,太皇太后在时他便寻了太皇太后和谭家,太皇太后殁了便寻了梁王。毕竟要将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带出皇宫,以官家的名义,谁敢阻拦。 梁王如此相信官家,恐怕自己便是官家用来示好的诚意。将大都督的夫人绑走送给梁王,那可是少见能将两人绑在一条船上的计谋了。 难怪梁王在自己被绑走开始那段时间从未露面,哪怕自己已经到了临南,他也是许久之后才现身。 就是因为此事梁王根本不曾插手,一切都是官家的安排吧。甚至再向前猜测,将郡公府查抄,独孤氏一家收押,都是官家授意太皇太后出手的。临南实际控制之权旁落,独孤及信无法如从前一般知晓临南消息,故而将自己藏到临南,可着实是一条妙计。 云枝越想越是害怕,那么今日自己刚回京,梁王和官家会不会害怕事情败露,直接对阿兄出手。 二人飞马奔去禁中。 洪四海进出宫廷顺利,待一进门便将宫中南淳府军召集起来,齐齐向着祈善殿而去。 云枝宁可是误解了此事内情,也绝不能叫阿兄出一丝意外。 徐委仪见是洪四海和大娘子来,赶忙上前行礼。 “打开殿门。” 云枝吩咐,“我要见官家。” 徐委仪又望了云枝身旁的洪四海一眼,这才赶忙叫寺人将大门敞开。 殿内烛火通明,云枝迈步进去,却远远便见官家神色一变。 云枝看阿兄正背对自己,他高喊一声,“阿兄小心!” 果然见暗处射出一支羽箭,几乎擦着独孤及信右耳而过。 大概是刺客等候时机,未想到洪四海同云枝率了队伍前来,无奈之下仓促出手,果然不能一击即中。 独孤及信抽剑相抵,“洪四海,带云枝离开。” 此处刀剑无眼,云枝的境况便危险起来,她被掩护向外退去,又见官家身后出现不少生面孔同南淳府军厮打起来。 梁王倒真是给官家输送了不少高手。 “大娘子勿怕,咱们的人手不少,他们讨不到便宜。” 洪四海将云枝安顿好,又一声令下,更多府军向此处合拢过来。 云枝望着四处山呼海啸,知晓这一次他们又去到了胜利一方。 …… 官家退位,总要选定新的人选进来。 这又是乾朝一场大事,政权交替总是有诸多不平静,云枝替独孤及信换着胳膊伤口的药物,一面又问起这事,“官家可说了为何如此对你,咱们分明同他没什么恩怨?” “小孩子罢了,以为他阿爷三王的死,是因为我故意拖延。那日连二王这个罪魁祸首都活了下来,宗室里只死了三王一个,确实太过巧合。” 云枝张了张嘴,正要斥责一句人各有命,哪里怪得着旁人。 却听他突然赞叹一句,“官家确实有些能力。” “你这样说,可真叫我有些害怕。” 他将人揽在怀里,“唔,我不说了,我的救命恩人,我的宝贝娘子想听些什么,咱们就说什么。” 云枝将他一把推开,“不正经。” “之后晋南王入主宫中,咱们便启程去南淳,京城是非太多,我真怕你受伤害。” 第146章 独孤及信点头不止,“待晋南王登基称帝,便也了却一桩大事,咱们远远的,离开这地方。” 云枝握着他手指头玩。 “晋南王做了这许多年的佛门弟子,如今却又要投入红尘之中,怎么不说是一种奇缘。” 他低头顶着云枝的额头玩儿,“这话不假。” 云枝抬起头来,“不过晋南王对妃令有意,倒确实叫我有些吃惊。” “妃令不是拒绝了么,她倒是个有主意的,不喜欢的半点妥协不得。” 云枝点了点头,“都随她吧,这官家后宫的位置也不是好做得。” 独孤及信暼向面前云枝美好的侧颜,晋南王想要得,这辈子可都休想得到了。 云枝却起身去整理床榻,心里念着自己的月事怎得还不来,恐怕要寻个良医来好好瞧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