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路缓缓》 第零章 暴风雨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 如果有,那也只是你的欲望不够强烈。 顾盼晴,五岁。 她的世界很简单、也很小,就只有两件事──想要的,以及不想要的。 当然,对于一个五岁的孩子来说,她的世界又能有什么复杂的呢? 可是,顾盼晴并不是这么回事。 她的世界很简单,同时也很复杂。 她的家境优渥,比起普通的富裕家庭还要更上一阶,人家说,那就叫富豪,而顾盼晴就是所谓的富二代。 是个标准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孩子。 顾家唯一的千金,然而却不像大家所想的,是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小公主。 她手边掌握的资源很多,只要她想要,无论是玩具或者是糖果,只需一声令下,想要的东西就会像变魔术一样,咻地一声,自动出现眼前。 所有的东西,只要是她,顾盼晴想要的、顾盼晴喜欢的,通通、全部,都仅归她一人所有。 然而,再好的环境,再好的物质,也掩盖不了她内心的孤独,即便是在她手中拿着昂贵又精巧的洋娃娃,或者是在嘴底含着从遥远国度而来的糖果时,表情是在笑。 小小的年纪里,她还不懂寂寞的意思,就已经被强行着接受。 只是偶尔的时候,她会觉得哪里空空的,就算看着满屋子堆满了她想要的东西,还是空空的。 她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于是,她告诉纪爷爷,她还想要更多的玩具、更多的糖果,只为了填满这无端虚幻的感受。 可是东西越多,她就觉得越空。 对于这无法解决的困扰,她烦躁地,只有去诉求更多的东西来填充,但往往事与愿违,结果总是跟她所想的,朝着反方向而行。 她有一个爸爸,还有两个妈妈,以及一屋子的佣僕们。 可是里头所有人,她都不熟,也没有打算要熟,或者说,只要他们能够给她想要的东西,那么熟不熟,她都无所谓。 顾爸爸几乎不在家,两个妈妈也常常不见人影,但是这些对于小小的顾盼晴来说,似乎也没有构成什么太大影响,她并没有因此而觉得无聊。反之,她在她的小小世界里,倒也一个人过得自得其乐。 她不常说话,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没有人陪她说。 她最喜欢蹲在后庭院花园的小池塘边,然后盯着里头游来游去的鱼儿瞧,身边也总会跟着管家纪爷爷,但他似乎也不爱说话。 「小金鱼被困在这么小的池塘里,会快乐吗?」 有几次,顾盼晴这么专注地望着池塘的时候,会这样若有所思地呢喃。 纪爷爷偶尔会搭个几句,但更多的时间是沉默。 所以后来,她就认为纪爷爷大概不爱说话吧。 于是,她的话又更少了。 就这样,顾盼晴在这个富丽堂皇,像皇宫一般的「地方」,过了她顺心如意的五个年头。 可是,这样一个物质予取予求的生活,对于一个仅仅五岁的孩子来说,显然是不够健全的。 因为曾经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平顺了,导致后来顾盼晴就像是温室里的花朵,只要出了玻璃帷幕,别说是日晒雨淋,即便是微风轻拂,对于那朵被护得过于完好的花儿,也都会如同强风吹折般,稍有不慎,那可都是要出事的。 于是,很快地,在这个即将上幼儿园的年纪里,顾盼晴遇上了她人生的第一场雨。 即便这场雨在旁人眼里看来根本无关紧要。 可是对顾盼晴来说,那并不只是一场小雨,而是一场前所未见的狂风暴雨。 事实也是,她截至目前为止的人生,从来都是平静无波的,说是「前所未见」一点也不为过。 但,值得庆幸的是,顾盼晴并没有因为这场暴风雨而被轻易击倒。 事实是,她非但没有被风雨击倒,反而还向着风暴中心前进。 原因无他,只为风暴之后站的那一人,正是她想要得到的东西── 唐文哲。 是的,一个人。 一个她第一次失手,得不到的「东西」。 然而,不幸的是,在那场难以散去的风暴里,就这样在顾盼晴的生命中,整整盘旋了一个又一个的五年岁月。 于是,儘管许多故事被时光洪流冲散在茫茫人海里,却怎么也冲不散顾盼晴脑海中,那时而模糊渺小、又时而清晰巨大的, 他的身影── 第一章 牵紧我! 顾盼晴。 流氓。 顾盼晴是女流氓。 不,她根本就不是女的! 乡下,某国小的二楼长廊,尽头的教室是苏老师首次任教的导师班级──三年孝班。 手中抱着一叠家庭联络本,脚步沉重的苏老师在目标班级的百步之外,面色惨澹。 夏末秋初,既闷热又使人烦躁的九月尾巴,开学第三周,年仅二十三岁的苏老师教学生涯才正要绽放,就已近凋零。 仅仅三周,这个班级就要将她的教学热忱消磨殆尽。 一个班级,三国鼎立。精彩又惊奇的校园生活,天天都「热闹」得不可开交。 苏老师很头痛,却也束手无策。 苏老师走进三年孝班,将手中联络本放置讲台,无奈看着班上现下安静的三十四个小恶魔。良久,才语重心长地说,你们升上三年级,已经是小学长与小学姐了,人的责任会随着年龄而逐渐增加,那代表他们更成熟懂事,你们不应该再这么调皮,应该做好榜样给一、二年级的小学弟与小学妹学习。 她一方面希望他们能听懂,一方面也知道这其实很难,可还是期待能有奇蹟降临,因为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顾家大小姐、沉家大少爷、元家小霸王──三年孝班的三大恶势力。 其中,就属顾家大小姐最难对付。 顾盼晴──素来以建筑驰名的顾氏建设,顾家唯一千金。 她性格不仅倔强,还我行我素,更不懂得分享或是为他人着想,自从入了这间小学的附设幼儿园开始,就是个令师长们头痛又麻烦的小恶魔,那时候甚至因为她的蛮横霸道,导致没有半个孩子愿意和她做朋友,师长们很是担心。 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位不懂得付出的小朋友开始知道拉拢人心,她开始带着各种糖果饼乾或是布偶玩具来学校,于是向她靠近的孩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但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师长们真正的苦难才即将展开。 顾盼晴很顽固,而且可能还有点完美主义,她非得就是要将整个班级收拢成自己的势力,而她只懂以物质收拢,所以那些无法以物质拉拢的孩子,就会被她以一种「非我族类」的心态,一个一个排除掉。而这种排除异己的气势在她小一、小二时发挥到极致,那些无法被她收归自己版图的孩子们,不是转班,就是转学。 于是升上三年级,分班之后,她终于踢到了铁板。 一个年级分成三个班──忠、孝、仁。 二年级暑假结束后,忠、孝、仁三个班的头痛人物都给苏老师遇上了。 除了原本就是孝班的顾盼晴,还有来自忠班的沉敬阳、仁班的元泓澈。 至此,三年孝班,三国鼎立。 三位小朋友势均力敌,各自版图中集结的势力互相抗衡,谁也不让谁,更重要的是,他们还彼此都互看不顺眼,动不动就要闹得天翻地覆还不肯罢休。 当然,对于苏老师来说,这里头还是有些值得庆幸的事──并不是所有孩子都如他们这般刁蛮难处理。其中还有一小部分的孩子,他们并不参与这场权力斗争。 他们安静做着自己的事,安静读书写字。可正也因为如此,其实苏老师最担心的反而是这么一群乖巧安静的孩子们。她担心这群孩子终究不敌三方势力,最后下场终于还是转班与转学。 而这当中,又以一个孩子最令她担忧──唐文哲。 同年级的学霸,聪明乖巧又不惹事,行事也是平稳,只是他始终太过沉静,身边朝他聚拢的孩子实在太少,一路走来,都令师长们操心,他好像跟谁都刻意保持距离。 于是,最令苏老师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为了打败沉敬阳与元泓澈,顾盼晴终于还是把歪脑筋动到了唐文哲身上。 但顾盼晴没料到的是,来自仁班,看似与谁都没有交集的唐文哲,其实跟任何人的交情都比她想像中的还要多出太多。 唐文哲……果然还是跟以前一样。 一样讨人厌。 身为富家千金的顾盼晴大小姐会进入这所名不见经传的学校,只是因为有一年冬季,顾大小姐半夜发高烧,纪爷爷领着她到就近的医院急诊,也就是在那一夜,她看见了她一生,怎么也难以忘怀的画面── 一对母子。 一对旁人看来普通,却在她眼底闪烁光芒的母子。 当时她还不懂什么叫做羡慕或是忌妒,也无法形容当时心底涌起的酸涩是什么感觉,她只是安静跳下等候区的大椅,并遗落纪爷爷当时披在她身上的大衣,然后等到她发现的时候,她已经站在那对母子身边了。 她无声拉住了女人纤瘦而温暖的手腕,她愣了一下,然后才温柔朝她笑来。顾盼晴面无表情却沉浸在那抹和煦的笑容中,过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女人另一手牵着的小男孩也面无表情朝她望来。 那一刻,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逡巡的目光最后定在女人牵着小男孩的手上,神情很复杂。直到纪爷爷终于找到她,她放开女人的手,然后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在医院门口,她不知道纪爷爷跟女人说了什么,却把这一幕铭入脑海深处。 『牵着我。』她说。 『已经牵着了,小姐。』纪爷爷无奈地说。其实在找到顾盼晴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牢牢牵好了。 顾盼晴的目光自空荡荡的医院大门口拉回,嘟着小嘴,有些闹彆扭,看着纪爷爷,忿忿又说,牵紧我! 纪爷爷只是无辜看着她,然后不再说话。 后来她用了很多,别人听不懂,但是纪爷爷能听懂的语言,告诉他,她想去有那对母子的地方。 于是,她就来到了这里,一间籍籍无名的学校。 顾盼晴很幸运,也很不幸。 初入这间学校的附设幼儿园,她就遇到了记忆中的那抹熟悉身影。 只是有些事情,并不如她所想。 那男孩……似乎很讨人厌吶……。 但是没关係,她既然已经认定那是她的「东西」了,包括他的母亲,只要是她顾盼晴的东西,她都会去守护,亦不允许任何人碰触。 于是,她终于还是扮起了「守护」唐文哲的这个角色。 于是,公主充当骑士,拿起长剑,守护她认为的必须守护。 于是,她自以为是的长剑划过,劈开了所有太靠近唐文哲的人。 于是──「顾盼晴是女流氓」的这个传闻,从那个时候开始,蔓延而开── 第二章 极光,给你 顾盼晴初入幼儿园的时候曾经被所有小朋友排挤,因为她实在是太霸道了,每每看到什么好吃、好玩的,她通通都想占为己有。师长们有时都看不明白,明明跟顾盼晴家里的财力相比,她所抢来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可无论如何劝导,她就是不愿意收手。 而真正让眾小朋友彻底明目张胆去排挤顾盼晴的理由,仅仅只是当时,唐文哲的一句话── 我没有喜欢她。 顾盼晴很奇怪,初来乍到时谁也不认识,却独独对唐文哲小朋友情有独钟,可是唐文哲却不是很领情。 顾盼晴几乎不曾与人相处过,她不清楚她想要得到的是唐文哲这个活生生的人,或是唐文哲所拥有的那些她不曾拥有的东西,她只知道,她想待在他身边。 唐文哲对她来说,是个很温暖的存在。 即使他对她的态度从来都是漠然。 可是也很无奈,顾盼晴就是死心眼,她已经认定唐文哲是她的了,所以她亦不允许他被其他人拥有。 于是,公主执起长剑,开始充当起了「守护」唐文哲的这个骑士。 有很长一段时间,顾盼晴和唐文哲都是「黏」在一起的。 可唐文哲这个傢伙也很奇怪。 面对顾盼晴气势如虹的追逐,他却也从来没说过一句喜欢,或是一句不喜欢。没有开心、也没有愤怒,唐文哲还是一如既往,吃他的饭、读他的书、做他的事。 然而,顾盼晴小骑士「守护」唐文哲小公主的几个日子过去了,眾小朋友们间微妙的间言开始流洩了出来。 直到某个大胆的小屁孩跑到唐文哲面前,问他究竟对顾盼晴是什么意思。 那小屁孩就是沉敬阳。 顾大小姐和沉大少爷的樑子就是在那个时候结下的。 当时唐文哲给的答覆只有六个字:我没有喜欢她。 话音甫落,他沉家大少爷便是兴高采烈大肆宣传:唐文哲讨厌顾盼晴! 不知道是无心还是有意,他把唐文哲的那一句「没有」直接窜改成「讨厌」。 从那个时候开始,顾盼晴便远远退开了唐文哲,其他小朋友对她的讨厌也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从无形的忧愤,进而转化成实质的恶作剧。 没有人愿意和她讲话,除了沉敬阳。 那个害她落得这步田地的罪魁祸首。 他居然还有胆来找她搭话? 沉敬阳说了什么顾盼晴一概没有印象,反正一定也不是很重要,那时她正忙着「处理」其他事情。 反击、以牙还牙,是顾盼晴在幼儿园里学会的第一件事。只是很奇怪,她不过就是回敬了其他人对她做的,一样的恶劣的事,她顾盼晴怎么就成了流氓呢? 然而现实就是如此。顾盼晴虽然有些沮丧,理由却只是因为她成天应付这些恶作剧就没时间去「守护」唐文哲了,可是远超过沮丧的心情,她更炙热的是,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 这就是顾盼晴,她拥有的是,无惧风雨的顽强与弥坚。 于是,后来她在沉敬阳身上明白了一件事:团结力量大。 沉敬阳能够作威作福,全都是因为他身边有一群手下,他们会替沉敬阳跑腿,沉敬阳要他们去做什么,他们就做什么,甚至沉敬阳要跟他们聊天,他们就跟他聊天。 于是,顾盼晴学会的第二件事,就是收拢人心。 她不懂分享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看见沉敬阳偶尔会拿着糖果饼乾,或是贴纸玩具,「赏赐」给他的手下们。 顾盼晴便如法炮製,再加以「改良」。 在还在上幼儿园的年纪里,她已经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各国风情。 这张自由女神像的明信片来自美国、那颗巧克力糖来自瑞士、这隻泰迪熊布偶来自英国……等等,很多小朋友都顺利被收买了,聚集在她身边的人也越来越多。可是,她仍然没有忘记唐文哲。 没有了乱七八糟的恶作剧,她终于有时间再去「守护」唐文哲了。 「给你。」 某个夏日放学的午后,顾盼晴在三五成群的教室里,喊了坐在角落的唐文哲,他仍在翻着书。顾盼晴凑近一看,发现那本书上全写着她看不懂的国字,她皱着眉,有些眼花撩乱。 听见熟悉的嗓音,唐文哲有些疑惑抬起头,顾盼晴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来找过他了。他看见她皱着鼻子,还有因为热而微微发红的脸颊,感觉还有些头晕目眩。绑得高高的双马尾因为距离太近,每每旋转的旧式风扇转来时,总会扬起她发梢的发丝,轻轻擦过他的脸颊。 唐文哲小心翼翼将小脑袋瓜往后仰了些,这才注意到顾盼晴拿在手上,看起来是要递给他的小瓶子。 一个跟顾盼晴的手掌一般大小的玻璃瓶,上头用一个软木塞塞住,里头是一片海还有星空,被绚烂的蓝色、绿色、紫色光芒渲染。 很精緻瓶中画。 「这是阿拉斯加的极光,给你。」顾盼晴咧开嘴,笑如灿阳,「路边卖瓶子的叔叔说,看见极光就会幸福一辈子。」 唐文哲小朋友面无表情,看看笑得像太阳的顾盼晴,再看看她手上的小瓶子,迟疑了好一会,最后还是从顾盼晴手中,将「极光」接下。 他半句话也没有说,包括谢谢。只有一双专注而慎重的目光,朝着瓶内的斑斕世界望去。 会让人幸福一辈子的极光。 然而顾盼晴却不在意他的沉默,反正她也早知道唐文哲不爱跟她说话,这很像沉默的纪爷爷,也很像沉默的她自己。 其实她还满讨厌唐文哲的,因为至少她想讲话的时候,纪爷爷总是会陪她说几句,可是唐文哲不会,他可以跟任何人讲话,对于顾盼晴却总是,嗯、好、对,之类的单音节。 但这也很矛盾,她讨厌他,却又百般想接近他。 顾盼晴自己也说不明白,可能,唐文哲身上就是有某种光芒,足以使她温暖。 可是,她就是收服不了他。 这其中是不是少了什么? 所以,当唐文哲收下她的「赏赐」时,顾盼晴也理所当然地认为:看吧,这下唐文哲也跟其他人一样,被她的东西收买了。 「你收了我的东西、」 唐文哲听见熟悉而稚嫩的清亮嗓音,这才收回关注在瓶子上的视线。然后抬眸,看见笑得更加明亮耀人的她。 「现在,你也是我的手下了。」 第三章 白蝴蝶 唐文哲最后还是把极光收了下来。 面对顾盼晴的笑容可掬,他最后仍只有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谢谢。 然后,他把它带回家,用一个小塑胶袋仔细包起来,再绑上一条粗麻绳固定,确定牢靠后,绑在书包的拉鍊上。 极光就在有夕阳馀暉洒进的书桌上,摇摇晃晃。 他在房间里看着那个瓶子许久,小小的脑袋瓜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最后轻轻皱起眉,还是在晚霞落尽时分,将它好好收入了抽屉里。 从此,除了唐文哲外,再也没人知道,那个「会让人幸福一辈子的极光」跑去了哪里。 而顾盼晴也死心蹋地信了唐文哲的那两个字,就是在对她的肯定句表示认同。 可是后来,他们的距离好像依旧没有被拉近,反而越走越远了。 「沉敬阳、元泓澈,」苏老师站在讲台,翻开联络簿,「你们又怎么了?」口气充满无奈。 虽然刚才那段「小学长、小学姐」的语重心长,算是为她接下来要讲的话揭示开场白,可她也知道,大概无济于事。 「谁让他抢我地盘!」 果然,沉家大少爷的气势惊人。 「谁让他把整个花园都霸佔!还不许我们进去!」 元家小霸王也不甘示弱。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最后都从座位上激动站起。 苏老师喊了一声闭嘴,然后把他们都叫到前面来,紧张的氛围才算消缓了些。 「那块花园有什么特别的?」苏老师不解。不就是校门口进来左手边的一块小花园?要找花园的话,校园里还多的是。她不明白,为什么这两个小屁孩要这么执着在这个花园上。 然而,她不明白的事还有很多。 花园里某棵大树旁葬了一隻白蝴蝶。 那是当初二年级时,忠班的沉敬阳,以及仁班的元泓澈,领着各自的一群人,一起葬下的。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搅和在一起,并不是因为那隻白蝴蝶有多特别,特别的是,当时的一个女孩。 她来自孝班,是一个富有正义感的女生。因为看不惯顾盼晴排除异己的作风,最后与她槓上,下场当然与其他跟顾盼晴作对的人一般,不是转班就是转学。 很幸运也很不幸,她离开了这间学校。 幸运的是,她终于摆脱了顾盼晴。 不幸的是,邪不胜正的这个道理,终究只有安慰人心的功用。 她是个甜美的女孩,在小朋友间的名气很高,她什么都不用做,却照样拥有许多「手下」,就连沉敬阳跟元泓澈这两个各据一方势力的人,也都拜倒在她的甜美可爱下,当然,最重要的是那难能可贵的善良与正义。 当所有人都对顾盼晴敢怒不敢言的时候,只有她站出来,告诉她这样不行,那样不行,不是所有人都该容忍她的霸道和无理。 只是很可惜,战斗值太低,顾盼晴三两下就解决了。 彷彿对顾盼晴来说,这个这世界上没有处理不了的问题,只有找到对的方法与错误的。 反正,只要能把问题解决的方法,都是好方法。 沉大少爷还有元小霸王在讲台上剑拔弩张,他们争执的点到底在哪?苏老师还有台下一干眾小朋友们都摸不着头绪,只有顾盼晴不屑皱了皱鼻子,然后偏头,朝教室的某个角落看去。 那人仍安静翻着书,彷彿这小小教室里发生了什么事都与他无关似的。 顾盼晴瘪瘪嘴。 可能,也只有她知道沉敬阳跟元泓澈在吵什么。 当年那个漂亮的小女生,可是有很多人喜欢着的呢。 而且葬白蝴蝶的时候,就连向来很少参与活动的唐文哲也在其中。 顾盼晴再偏过头来,看向自己的桌子,指尖在上头点了两下,看上去有些莫名的落寞,可能心中还带了点酸涩?可是她不会形容,就只觉得好闷。就像家里那堆叠成山的玩具还有糖果,好像怎么都无法弥补那空虚的感受。 会不会,也有可能,唐文哲其实也想去抢那块花园? 会不会,他其实也很讨厌把那个女生赶走的顾盼晴? 第四章 大风吹 「各位小朋友,」不理台上那两隻蓄势待发的小屁孩,苏老师忽然拍拍手掌,眉开眼笑,「带上你们的椅子,我们一起去花园里玩大风吹好不好呀!」 听起来像是疑问句的肯定句。 鸦雀无声。 顾盼晴看看外头的大太阳,再看看笑容可掬的苏老师,她实在很想说不要,可是她根本没打算要给他们反驳的馀地。 于是,三年孝班的小朋友们顶着烈日当头,搬着椅子,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那个最近有点红的花园里。 虽然也是有树荫乘凉,但其实效用不大,顾盼晴实在不知道苏老师到底哪根神经接错条。 三十四张椅子围成一个圈,很不巧,有几张不在树荫下。也很不幸,顾盼晴刚巧就是那其中之一。她瞇起眼,面无表情看着站在圆圈中央、树荫下的苏老师。 阳光就着树叶空隙,明明暗暗打在她身上,好像整个人也都闪闪发亮。 顾盼晴低下头,因为阳光太刺眼。唯一比较值得安慰的是,那个总让她看不顺眼的沉敬阳也阳光下晒着。 「好囉、」苏老师又拍拍手掌,朗声道:「等等我喊大风吹的时候,你们就喊吹什么,被吹到的人就要赶快跑去换位置坐喔!」然后,她手指点了点脸颊,笑得有点不怀好意,「还有,等等有当到鬼的人,都要接受真心话大冒险的惩罚喔!」 小朋友们傻懵懵地点头了,对于落入某个陷阱这件事浑然不觉。 于是── 「大风吹──」 「吹什么──」 「吹──有戴眼镜的人!」 稚嫩的童音在校园某一角悠悠漾开,从一开始的莫名其妙,到后来的不亦乐乎,彷彿先前所有未解的心结都化作一缕轻烟消散。 第七局,苏老师坐在某张小椅子上,看着一个个气喘吁吁的孩子们,她挥了挥额头汗珠,然后目光停佇站在圆圈中央茫然的顾盼晴。 苏老师微微一笑。 花了好大力气,总算逮到三隻小恶魔的其中一隻了。 「大风吹──」顾盼晴喊得有点不甘愿。先撇开为人讨厌外,其实她的嗓音还挺清澈好听。 「吹什么──」 「吹、」顾盼晴歪头想了一下,还是觉得这热呼呼的游戏不是很有趣,有意无意睨了大树下一眼,刚好唐文哲就在大树旁。似乎,当初葬白蝴蝶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大热天。 那、当时的那些人都是什么心情呢? 「……吹什么──」小朋友们你看我、我看你,再看看文风不动的顾盼晴,纳闷着又喊了一次。 一阵闷风扬起,捲过几片落叶,恰好摩娑过顾盼晴脚尖。 「吹、」她眨眨眼,阳光太炫目,「以前葬过那隻白蝴蝶的人。」小而精緻的小手提起,指着的位置刚好就落在大树下,唐文哲的椅子旁。 眾小朋友们愣了愣,才像是忽然意会了什么,开始奔跑起来。 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苏老师貌似也有些懵了。 原来还有这件事? 好多人都跑了起来,除了苏老师,还有几个原本就是顾盼晴那一掛的小朋友之外。然而,身为鬼的顾盼晴却站在原地不动。她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唐文哲,在人群穿梭往来之间,好像时光就此停留。 然后,沉敬阳穿越她的视线,再又跑了几步的距离停下,回眸。 他看见一隻麻雀从树梢的那一头,跳到另一头。还有,迟疑很久,才终于要起身的唐文哲。 他干嘛犹豫那么久? 沉敬阳有点负气踹了泥土地一脚,尘沙飞扬。 一直将一切尽收眼底的苏老师摸摸下巴。 好像错过了很多有趣的故事呢。 最后,这场游戏结束,虽然没有苏老师预期的三国统一,但是也值了。 第十七局,即将下课。 苏老师甜笑,要小朋友们再搬着椅子回教室,等待下一节上课,准备开啟「真心话大冒险模式」。 顾盼晴挥挥满头大汗。 十七局,她输了五局。 满肚子的火没有地方宣洩,却也没有跟沉敬阳一样没品到去踹什么东西发洩。就只是默默搬起自己的椅子,再默默走回教室。 虽然什么也没说,却是十步之内,无人敢近。 另外沉敬阳与元泓澈各输一局,两个不认输的人打成平手,还是有点不甘示弱在互相叫嚣。 但其实他们半斤八两。 而唐文哲也输了一局,却是因为他让了座位给另一个因为没抢到位置,快要哭出来的女同学。 当然,这一幕也理所当然,撞入了一直就很少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的顾盼晴眼底。 所以,让她满肚子火的原因里面,这应该佔了有百分之八十以上。 其实在顾盼晴输的这五局里,也不是没有动过念。 如果她也像那个女孩子一样,一脸无辜,挤两滴眼泪在眼眶打转,再走到唐文哲面前。那他是否也会像对待她一样,将位置让给她呢? 可是,顾盼晴也向来就不是一个容易认输的孩子。 输的五局里,她动过的念想百转千折,却也没有一次真正去实行。 如果可以,她更愿意去当那个,替唐文哲抢下位置,再支援他的人。 只是,想来他好像也不需要被支援就是了……。 但总会有那天的,她想。 因为纪爷爷说过,只要是人都会有需要被帮助的时候。 ……虽然这句话是用来教育她不能这么霸道用的。 第五章 倒影 下一堂课。 苏老师首先请出输最多轮的顾盼晴上台,然后让她自己抽一支籤,再请被抽中的小朋友出题。 才面临第一题,顾盼晴就无法招架。 十九号。 看似很好心让她自己选择真心话或大冒险。 可眼睁睁看着「十九号」站起时,顾盼晴当下还是想把自己的手剁掉。 因、为── 当她选了真心话,十九号就问,在场有没有哪一个男生是她喜欢的。 当她改了大冒险,十九号就说,请她来亲他一下。 顾盼晴站在讲台上,皱着眉,进退两难。 整个班级鸦雀无声。 讲台上那人面色铁青。 儘管知道窗边那人不会搭理,她还是朝他望了一眼,却发现对方视线难得离开书本,与她对视。阳光透过飘扬的绿色窗帘映入眼帘,耀得那人向来清冷的目光柔和许多。 明暗转瞬间,两道视线再次交集。 那是难以描摹的两种情绪交错。 两种、无法言喻的孤寂。 良久,十九号又「很好心」补了一句:「如果两个你都不敢,那就承认一句、」他露出一个比阳光还灿烂的笑,「你是胆小鬼。」 可恶。 嚣张到很欠揍啊。 然而,站在讲台上的顾盼晴当时只听见两组关键字:一是「不敢」,二是「胆小鬼」。 她瞇眼,阳光折射过玻璃,软绵绵散在长睫上,她朝十九号的方向,迈开最艰难的第一步。 不敢? 第二步以后畅行无阻,小小身影很快就来到十九号身旁,身高虽然相等,可气势却如虹。反观十九号,却显得心虚许多,一双眼左转右看,就是始终也没有朝站在左侧的人望去。 顾盼晴杀气腾腾拽起他左手,这才逼得十九号不得不与她对上视线。 胆小鬼? 一片白云被风吹过,小小教室内一明一暗。 眾小朋友屏息。 唐文哲瞬息万变的眼光回到书本。 就好像、已经明白剧情发展,不再好奇。 闷风拂过,略带褐色的头发在阳光折射下变得毛茸茸,十九号吞了口口水,忽然有种跌进自己挖的坑,最后还被埋起来的错觉。 怔怔看着自己手臂被抬起,被吻上,然后、眾人瞠目── 一抹絳红滑落。 十九号整整过了三秒才回神,猛一甩开顾盼晴,两排牙印已然狠狠烙在左手腕,和着鲜血烫涌。 这下口可不轻吶。 痛! 痛死了! 然而,当十九号恶狠狠瞪向顾盼晴,却发现对方也面无表情回瞪他时,顿时什么反驳都说不出口。 她当时神情,就如同腕上牙印,在他脑海铭下深刻烙痕,流连岁月不返。 那一天的最后,游戏连开始都一波三折,也理所当然没有完成。沉敬阳被送进保健室,下午之后又请了连续好几天的假。而咬伤人的顾盼晴儘管面对再多指责,也不曾对他说过一句、对不起。 若说改变最多的,大概就是三年孝班的气氛,从原本剑拔弩张每个人都想当头,到事件之后,已然平缓许多。 这件事在风平浪静的乡间国小甚嚣一时,顾盼晴的行为在眾家长间传开,纷纷要自己小孩离她远点。有一段时间,她彷彿又回到幼儿园,那总是形单影隻的渺小画框里。 又或者,这才是她最原本的模样。 一瞬间,顾盼晴身边的「手下」全都走散,她身边环绕的,好像又只剩下永无止尽的孤独,还有永远让人看不清的浓雾瀰漫。 就好似某个寒冷冬夜,唐文哲在医院里初见她时的模样。 顾盼晴表面上安然无恙,而实际上也确实安然无恙。 反正,她本来也该就是这样。 安静又遥远。 可能、也许她也根本不明白,「寂寞」这个词究竟是何意义。 然后,无奇的日子一天又一天,顾盼晴也不再去在意自己身边有没有「手下」,也许是生来冷漠,又或是习惯冷漠,在这样独来独往的环境里,她却也没有动过半点要离开念头,一丝一毫都没有。 这就是顾家势力,对外,她可以不必理会间言、还有驱逐;对内,亦能忠于自己内心,无比坚毅、还有倔强。 因此,她照样可以为所欲为。 顾盼晴很执拗,眼底始终盛满一人,而那人彷彿也无视外界纷扰,始终沉静如昔。 对于起初究竟怀抱着什么心情对唐文哲穷追不捨,顾盼晴好像已经记不清,又或者根本没弄懂。 但后来的她发现,原来他们是那么相像,却又在某些方面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而她追随的,不过就是自己的倒影罢了。 被孤寂、冷漠、冰寒围绕,让人看不清、摸不着的,倒影。 就这样,时光荏苒,三年级、四年级。 两年、晃眼就过。 唐文哲没什么改变,还是一个人看书、写字、安静做着自己的事。也正因如此,才让当年的顾盼晴发现,原来他们之间的差距,是相隔整整几乎一个班级的首末名次。于是,她用了两年时间,几乎将所有心思都放在课业,当然偶尔剩下的时间,她还是都拿来关注唐文哲了。 国、英、数、自、社,除了数学稍弱,顾盼晴无一不能,成绩的进步也是一条稳定的成长线,原本在末五名打转的人,现在已经可以在前五名间游走。 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种鼓舞。 一种让她可以更靠近唐文哲的鼓舞。 而五年级的分班,对顾盼晴来说更是一个转折。 接下来的这两年,她彷彿得到了一切、又彷彿失去一切。 然而每一次的绝境,她都没想过要闪躲。 面对风暴,即使不能屹立不摇,却也能倒了再站起,因为她知道,如果没有自己站起的能耐,可能、就永远不会有人拉她一把了。比如后庭院小池塘里的金鱼,如果没有人愿意拉牠们一把,那牠们可能也要永远被困在小池塘里了。 而她既然有独自撑起自己的本事,又为什么需要指望其他人? 『小金鱼被困在这么小的池塘里,会快乐吗?』 很久以后,她才明白,原来当初纪爷爷对这个问题的沉默,并不是不想搭理她,而是这个问题根本没有答案。 我们谁也不是那条金鱼,于是谁也没有办法替牠回答。 可是,我们谁也都像那条金鱼,被困在这漫长岁月的小池塘中。 快乐吗? 还是要凭藉自己去寻找答案,谁也终究无法替谁回答。 这是、顾盼晴在接下来的两年岁月,学到最重要的一件事。 她终于能够清楚明白告诉自己,原来这是快乐、原来这就是难过。 第六章 纪春花 新学期、新班级。 升上五年级的第一天,沉敬阳在讲台上自我介绍,没错,又是沉敬阳。 两年前这傢伙被咬了一口,连续请好几天的假,正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就此转学消失时,他回来了。 除了手腕上显而易见的牙痕,其他的,他一无所变,照样脾气火爆、也照样恣意妄为,唯一不同的是,原先还会找顾盼晴搭上几句话的他,从此不再与她有任何往来。 而如今,沉敬阳站在讲台上,睽违两年,再次提到「顾盼晴」三个字── 连着桌子,坐在顾大小姐旁边的马尾女孩点了她两下,顾盼晴才停下解数学题的手。 「那个、」马尾女孩指指讲台,然后瞥了她的数学习题一眼,「他在叫你。」 嗯? 顾盼晴很疑惑。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点过她的肩。再看看台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这么黑又高的沉敬阳,才想起,好像、也通常只有他会这样点她的肩。 她垂眼,可是、那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顾盼晴、」沉敬阳嗓音不比从前清亮,有些沙哑,比起同龄男孩,他算是很早发育,「对不起。」 眾人看向顾盼晴,而顾盼晴面无表情看着他在讲台上深深一鞠躬。 马尾女孩不知何时拉过她桌上的数学习作,擅自涂改起来。 沉敬阳说,他不应该说那些戏弄她的问题还有话,他亮出左手牙痕,所以关于两年前那个他被咬的事件,完全是他自己活该,请大家不要再刻意排挤她。 原来他一直都看在眼底。 顾盼晴面无表情听完这些话,可能远离人群太久,又或者从来就没有深入过,总之,对于沉敬阳的真诚道歉,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顾盼晴、」沉敬阳又重复一次,「真的很抱歉。」 鸦雀无声。 顾盼晴还是无声望他,而且感受不到情绪。 马尾女孩在她数学习题上修改三条公式,正确答案很快就被解出来。 她满意一笑。 然后、一道掌声响起。 顾盼晴下意识歪头朝声音来源望去。 然后、更多掌声跟着响起。 她目不转睛望向他,中间阻隔重重掌声此起彼落。 唐文哲。 一个她从未将目光转移,却也始终没有弄清楚的人。 他们其实很像。 身边总是烟雾笼罩,叫人好像永远也看不清似的。 只是这时的顾盼晴还不明白。 随着掌声落下,下一个上台的人是沉敬阳前座的顾盼晴。 她站上讲台,只用三字介绍自己──顾盼晴。 简单俐落、没有掌声,可她的眼神却没有丝毫退却,步伐平稳走回座位,正好与前座短发女同学错身而过,然后马尾女孩递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拿走的数学习题。 「抱歉、」马尾女孩甜笑,「我看见错误的公式就忍不住想改。」 顾盼晴接过习作,有点讶异看着她。 二楼教室,一阵闷风拂过外头大树,带来夏末闷热气息。 「我是谢嵐、」台上女同学声音宏亮,并在黑板写上两个狂妄放肆却讨喜的大白字,一如她整个人。回过身,谢嵐笑得俐落,「沉敬阳、纪春花都是我邻居兼兄弟,两个都是智障,我最正常,请多指教,也请多包涵他们俩。」 掌声愣了三秒,然后如雷响起。 几个本来就认识她的人台下嘻骂:「嵐姐!才换新环境讲话要不要这么『正常』!」 气氛一下就活络起来。 本来,这一切都不关顾盼晴的事。 可是、 「真的很抱歉、」马尾女孩看顾盼晴一直无语望她,俏皮吐了吐舌头。 「你好、很高兴认识你。」她说,附上招牌甜笑。 「我叫纪春花。」 第七章 烙痕(1) 后来,又过了一些日子。 沉敬阳的告解显然没有起多大效用,顾盼晴身边除了浓雾瀰漫,还彷彿有一道墙,而这道墙随着越长越大的她,也被筑得越来越高。 纪春花、谢嵐、沉敬阳三人是青梅竹马的邻居,他们之间的互称也很搞笑:老花、老谢、老阳。 这里头原本跟顾盼晴最熟的应该是沉敬阳,可这一个多月以来,反而她跟刚认识的纪春花讲的话,已经超越沉敬阳这个从幼儿园到现在的同窗。 纪春花是可爱型的女孩,个子不高也不矮,总是束着高马尾,额前覆盖的瀏海永远是刚好盖住眉毛的长度,数理方面很强,可文科就不行,所以这一个多月下来,顾盼晴跟她最多的对话大概就是互相请教彼此强项。 她是个有趣的人,即使顾盼晴有时回应不出她的话,她也会自己转个话锋,再接着天南地北说下去,话题多到永远都不会有讲完的一天似的。 而顾盼晴只是找不到人陪她说话,并不是真的不爱说话,一开始或许还有些戒心,所以几乎都只是用耳朵听,到后来纪春花终于突破她心防,顾盼晴也会开始跟她五四三起来,可是,也仅限纪春花。 对于偶尔会来找的谢嵐,顾盼晴就会稍微沉静一点。 谢嵐活脱脱是一个傻大姐的架势,落落大方、活泼外向,蓄着一头俏丽短发,学科都差,全都靠纪春花一把罩,而现在文科部分她有了新的小老师──老晴。 顾盼晴一开始对这个绰号十分不满,可是久而久之发现自己的抗议浑然无济于事后,便也就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虽然她还是不甚满意。 谢嵐虽然不学无术,然而体能却是异常好,小小年纪,跆拳道、剑道、柔道样样精通,但学得最精湛的其实是中国武术,其他体育类的运动亦是无所不能。 她人缘极好,好到很忙碌,所以实际总是跟顾盼晴溺在一起的是邻座的纪春花,相比于谢嵐,她沉静很多,虽然能够不着边际聊个不停,却也仅限于熟人,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够这样敞开心扉。 所以,顾盼晴反而觉得这样的纪春花更相似于她。 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纪春花几乎成为她一切的心灵寄託。 有纪春花陪伴左右的日子,顾盼晴还不太明白开心、以及快乐的定义,直到有朝一日,当痛苦来临,顾盼晴才终于发觉当时年少无知的懵懂有多难能可贵、有多值得被珍惜,可惜当下的自己却从来未觉。 事情其实不大,可对顾盼晴来说却是不小。 然而更糟的是,向来无论情况多艰鉅,总能排除万难的她,这一次却是不知所措、进退难为。 已经忘记确切的时间点了,当她在不经意间,发现纪春花还有唐文哲愈走愈近的身影时,彷彿一切都已经来不及。唯有无数次问过自己,若真要比较这两人在心中佔据的分量,究竟哪一方才让她更加放不下,然而答案却每每都让她无言以对。 理智与情感给她的解答,相互背驰。 对于人,她从来能分辨的就只有讨厌,还有更强烈的讨厌,其他的情绪都是无以名状,就连唐文哲,向来也只是被她界定在一个「不是那么讨厌的讨厌的人」。两者相比,理论上来说,确实纪春花应该在她心中佔据更重要的分量,至少她对她目前为止毫无想法,甚至连「讨厌」都没有。 可是,唐文哲却也始终让她难以放下。 从这一刻开始,顾盼情似乎又更讨厌唐文哲了。只是目光,却还是难以停止地在他身上游走。 着了魔似的,她难以解释、无法解释、也不能解释。 六年级下学期,十一月中旬,这个冬天特别冷。 天冷、人冷、心更冷。 好不容易在纪春花、谢嵐、还有沉敬阳的带领下,稍稍走进人群的顾盼晴又开始逐渐地将自己孤立,毫无来由,就连她自己也说不出一个确切原因,原本话就不多,如今更加孤僻。 六年孝班的教室在二楼的最末端,顾盼晴后来最常流连的地方便是走廊尽头。她总是眺望远方,背影孤独,像极一个被世界遗弃的人,却从来不让人觉得可怜。 因为,是她遗弃了世界,并非世界遗弃她。 她好像一直都是如此,倔傲得明目张胆,彷彿不管世界再如何对她温柔以待,在她身上都注定会碰壁似的。 而且,还是铜墙铁壁。 曾经有许多人无知撞上过几次,然后纷纷离去,然而唯有一人、也仅此一人,一撞再撞,誓不撞破不罢休似的。 其实,只要顾盼晴愿意回头,就不难发现有一个人,即便一路跌跌撞撞,甚至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也未曾停止迈开的步伐,不曾停止要朝她迈进的决心。 可惜,向来偏执、行事只知破釜沉舟的顾盼晴,却也从未回过头。 一如那人一心一意,势必要将这铜墙铁壁凿出洞来的恆心与毅力── 第七章 烙痕(2) 「喂、流氓晴。」 「现在九度,你不穿外套站在那里会感冒。」 冷风啸啸,沉敬阳站在距离走廊末端的十步开外,手中甩着运动服外套,态度十足轻挑,痞里痞气的模样向来是最惹顾盼晴厌恶的嘴脸,可惜,却似乎是最多女孩子买帐的模样。 顾盼晴想,那些女孩若不是视力不佳,就一定是被鬼遮眼,否则就算全天下的男孩子都死光,也没道理会看上眼沉敬阳那种的。 其实,她也曾拨过些许时间,将视线从唐文哲身上勉强移往沉敬阳,只因纪春花告诉她,其实沉敬阳也没有她想像地那么讨人厌,也许只是她从没将目光放在他身上,对一个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的人说讨厌,是不是有些太刻薄了呢? 刻薄。 好像、很久以前,也曾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字眼。 顾盼晴低下头,想起很久以前,在一个春暖花开的花圃里,撞见某个女孩正在跳舞,当时树影婆娑,她就站在她几步之外的距离,春末夏初带着凉意的微风拂过侧脸,也扬起那女孩的毓秀发丝。那时光景,浮光掠影、花朵轻颤、蝴蝶翩躚,女孩舞姿动人,十分愜意的午后时光。 一隻白蝴蝶自粉红花蕊上振翅而翔,落于正好舞至一个段落、定格的女孩指尖,白云颺颺(1ㄤˊ),天边馀光缓缓,女孩神情温柔,徐徐收手,怕惊扰了那隻白蝶似的,动作十分轻缓,接着── 白蝶短暂的生命,葬送于她乍起的拳掌之中。 当她再张拳,便只剩支离破碎的残骸。 女孩表情忽然变得怨懟,彷彿与它有着深仇大恨,只有捏烂还远远不足以解心头之恨,甚至掷于脚下再用力踩踏蹂躪,直到最后的一点骨殖都一併在土壤中烟消云散,方才终于罢手。 然后,女孩开始无声啜泣。 顾盼晴目睹全程。 时至今日,这仍是她见过有史以来最怵目惊心的画面。 当时顾盼晴只觉一阵作呕,却也从没想过要插手甚至宣扬此事的念头,奈何她不犯人,人却犯她。 那女孩居然明目张胆地指着她的鼻头告诉她,她这样不对、那样不对,并不是所有人都该对她的霸道逆来顺受,她如此而为,实在过分刻薄。 于是,那人气超高、富有正义感、又长得十分甜美、惹人怜爱的小女孩,理所当然被顾盼晴斗到天边去了。 也因此,好多人对顾盼晴更加不满,可是她却丝毫不在意。 顾盼晴一向就是这样的人,向来不认道理也不认情理、只认自己本意的人。 可是,纪春花一席话,却让这样的顾盼晴默默地听了进去、并且记在心底,也不知道真是纪春花对她来说影响力十足,或是顾盼晴终于学会接纳不同意见,总之,那双素来执着而专注的眼眸,难得映入了其他风景。 她不知道自己坚持了多久,兴许连六十秒都不到,沉敬阳这个人,不管是正面瞧、侧面瞧、或是背面瞧,无论哪种面向,貌似都让她无言以对。 看来还是不行。 归根结柢,最大的问题还是沉敬阳,谁让他长得那么令人讨厌呢? 天空乌云密佈,冷风不断吹拂,走廊上,沉敬阳的音量不大不小,却能确定正好是顾盼晴能听见的音量,然而对方却只是搂了搂半湿的自己,对于身后的他置若罔闻。他有些不耐地皱了皱眉。 上午七点二十分,上学前,倾盆大雨的校门口,沉敬阳甫踏下车、打起伞,一抬眼便见一神经病雨中漫步,即使只有背影,他仍是一眼就认出她来,却只是安静站在雨中瞧了一会,雨水也溅湿了他的侧肩,还有布鞋。 雨水滴滴答答打在伞面上,身后随车的司机问他为什么还不往前,他只是摆了摆手说他在思考,并要他先行离开。 他在思考,很认真思考,究竟是该向前解救那道徬徨无措的身影呢,或是乾脆就这样视而不见,反正她每次也都对他视而不见,这样一来一往好像也只是刚刚好而以。最终,他带着看笑话,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忍住了无数次想往前的念头,沉默望着那道身影转进中央走廊,然后消失眼底。 只因,他同时也瞧见了走在她更前方,共撑一把伞的另外两人。 纪春花、还有唐文哲。 他们什么时候走得这么近了? 第七章 烙痕(3) 这个季节居然还有蝴蝶? 沉敬阳将脖子上的围巾又拉高了些,狐疑地盯着一隻白蝶自眼前悠悠飘过,然后朝站在走廊末端的顾盼晴说:「穿着吧。」手上甩弄的运动服外套就这样准确地落到顾盼晴肩上。他收起视线,朝她瞧去,却发现对方双眼也正目不转睛随着那隻白蝶左右游移。 沉敬阳眨眨眼,有一些水雾落在顾盼晴的长睫上,从他这个方向看过去,好像有鑽石镶在上面似的,闪闪亮亮。 白蝶从树的这一头,飞往另一头,不畏寒风,逆流振翅,最后匿跡于远方的树丛之中,直到顾盼晴瞳孔中白蝶的倒影消失,她才终于回神,足足十秒,沉敬阳有些讶异,可是并没有持续太久。 「你坐在我前面,要是不幸将病毒传过来,我会很冤。」沉敬阳伸手一按,将顾盼晴就要扯下的外套又压回去,然后一笑,很灿烂,彷彿天边阴暗的乌云都要为他绽开一抹阳光。 不知为何,他的声音总能劈开她周身密不见光的重重雾靄,接着、晦暗无明的世界会迎来一道乍现的光芒。 很刺眼。 时隔多年,沉大少爷仍旧荣登顾大小姐心中最讨厌的那人宝座。 也是不容易呀。 然而,执拗如顾盼晴,也向来就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轻易影响她的决定,更何况是沉敬阳?外套必须从自己身上褪去,就必须褪去,于是她挣脱他,外套亦是毫无悬念地被扯下。 生根走廊尽头外的大榕树,沾满雨水的叶子唰唰地在寒风中摇摇晃晃,湿冷的水露挥洒空气间,散成雾气随风逸散,染凉了走廊上那对男孩女孩的侧脸。 乌云一聚一散,阳光短暂露脸了三秒鐘,沉敬阳抚抚左侧凉透了的脸颊,无奈叹气。 他其实一直都不太能理解,顾盼晴那死心眼的执拗究竟从何而来?就如同此刻,他亦是完全无法解释,为什么她明明冷得发抖,却还是紧抿双唇,倔强将外套递回自己面前般。 唉。 这个世界好难懂啊。 顾盼晴也好难懂……。 「你的还没乾。」沉敬阳视线笔直盯着眼前自己的外套,向来明朗的双眼此刻映满天空灰沉,竟也变得灰雾濛濛地。他漫不经心一笑,续道:「所以我才拿我的。」 顾盼晴眼色微微一歛,十指攥(ㄗㄨㄢˋ)了攥掌中外套,这才发现上头还留了一些温度,很暖和。 难道是刚脱下的? 她瞇起眼,瞪着眼前笑得好灿烂的沉白目。 疑惑他的笑怎么可以总是那样挥霍无度。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似的? 人为什么而笑? 顾盼晴其实一直都很疑惑。 虽然她可以辨别一件事情或一句话是否有趣,但却不太能分辨笑与不笑的差别。 她笑不出来。 她感受不到开心或是满足,就好像内心深处某一块永远都填不满似的,一如从前家里那堆叠成山的玩具还有糖果,似乎怎么都无法弥补那空虚的感受一样。 沉敬阳究竟在笑什么? 她完全不能理解。 不能否认,就某方面来说,她确实也曾好奇,更曾动过想更趋近他的念头,可行动往往被意念干扰,脚步永远踟躕,于是岁月便在这样一来一往与自己情智拉扯间悄然而逝。直至今日,她仍将自己桎梏在虚无的囚牢之中寸步未移,并且也不允许任何人擅自闯入。 人究竟为何而笑? 沉敬阳又为何而笑? 难道自己长得很好笑吗? 沉敬阳朝着自己笑的频率似乎比其他人高出了不只一点。 顾盼晴不断想,却从未得到答案。 她默然垂眼,从这里一眼望去,恰好又看见篮球场上几朵绽开的伞,五顏六色的,忽然又想起早上校门前,那两道共撑一伞的小小身影,她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就好像有人掐住的她的心脏,要将它捏碎了一般。 她攥着手中还留有馀温的外套,纠结皱起眉,无言地再次倚着栏杆,一双眼映满天空的沉鬱,寂静、也寂寞万分。 沉敬阳抓抓风中凌乱的头发,无奈叹了口气,身后走廊传来的喧闹声,丝毫也打破不了他们之间的沉寂。 寒风中,只着一件单薄且半湿的冬季长袖制服,顾盼晴心思成谜。 「要不、」沉敬阳目光在虚空中飘移,最终停佇在她攥着的外套上,「我去帮你抢他的来?」他似是而非地说,并且露出招牌笑容,有点痞也有点无赖。 他的? 沉顾二人用眼神对峙了三秒。 然后,寒风扫过,外套蛮不讲理地,与沉敬阳迎面撞上。 千钧一发之际,沉敬阳手忙脚乱接住迎面而来的「暗器」,暗叫好险。顾盼晴馀光却正好落于包裹在白色制服与深色保暖衣内层的,他的左手腕。 烙痕。 其实一直到这个夏季结束前,沉敬阳腕上那两排牙印的痕跡都依然清晰可见。 当初顾盼晴做出这种在别人眼中荒唐,于她而言却不怎么引以为意的事情的时候,那时的班导苏老师就曾私下找她聊了好长的天,并非责骂,而是真的想了解原因。 长久以来,几乎所有师长们都看得出顾盼晴内心在某种程度上的偏差,却碍于顾家的势力实在太庞大,没有人愿意去淌这淌浑水,所以不管她举止再霸道蛮横,眾师长们也都只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没有人真正去了解,甚至引导她该如何拥有更正面的心态。 然而,正当所有人避之唯恐不及,苏老师却挺身而出。 她花费极其多的心思去了解顾盼晴的家庭背景、以及成长过程。眾人纷纷劝諫她不要多管间事,那样容易引火烧身,然而从来不按牌理出牌的苏老师却永远都是一笑以避之。于是,后来顾盼晴成为苏老师导师室的常客。 当时顾盼晴年幼,想来苏老师的谆谆教诲她多半是难以理解的。然而,随着时光推移,苏老师当时听来模糊的一字一句,却渐渐随着顾盼情越长越大的岁数而逐渐清晰。 苏老师大概是对顾盼晴说过最多话的那个,甚至比纪春花更多。 顾盼晴望着眼前的沉敬阳,记得苏老师有一句话就是这样说的: 时间可以带走你很多东西,也能给你很多。有时候人不必太执着于过去或是未来,只有当下才值得你拽紧,也只有当下才唯一值得你专注观望。 专注观望。 顾盼晴看着沉敬阳,又朝身后长廊一望而去。 她眼底除了唐文哲,就从没再容纳过什么人。 这节最长的下课,她站在这里几乎要二十分鐘,每一天,却从没发现过,原来这条走廊上充满各种声音、并且色彩繽纷。 只有当下才值得你拽紧。 这是顾盼晴第一次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漫漫路远,时间究竟从她这里带走了什么,又给了她什么? 她看看眼前笑如灿阳的沉敬阳,又看看教室窗边,仍旧沉静如昔,翻阅书籍的唐文哲。 那、时间又从他们那里带走、以及给予了什么呢? 第八章 长路慢慢(1) 顾盼晴在还是幼儿园的时期,就自学自悟了「养手下」这种歪风。由于成效显着,而且得来容易,在后来发现纪春花与唐文哲越走越近,始终心怀芥蒂,而与纪春花渐行渐远后,她又开始画地自限。 有人走入了她的圈子,却始终走不入她的内心。 她仍孤独。 与旁人不同。 顾盼晴始终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未曾放弃。 便是任何人也无法与她争夺,当然也包含纪春花。 除了「关怀」与「爱」,顾家能给顾盼晴的几乎无所不能。 可惜说来也讽刺,关怀与爱,这便是一个孩子最需要的,却恰恰是顾盼晴最无法拥有的。 顾家资源雄厚,基因也优异,随着时间的举步推移,越长越大的顾盼晴外型在同龄孩子间显得十分出眾,小小年纪便拥有一身五花八门的才艺。 非但精通音律,对于艺术方面也有卓越的天分,表现出类拔萃,基本的学科成绩也在她认知到自己与唐文哲的差距时,奋发向上地努力追平,数理方面的弱科在纪春花的指导下也都能保持在水准之上。 只无奈,操行成绩却往往低空飞过、还有体育。 她的不善交际,在与同儕间的相处几乎使得她寸步难行。 直到那年冬雨纷飞的走廊上,藉由沉敬阳、藉由那隻严冬里仍不畏翱翔的白蝶,让她恍惚一瞬间,觉悟了某些早早就该觉悟的事实。 时间一直走,一直不断从每个人的身上带走点什么。 然而,却从不平白无故地给予。 生而为人,必须学会自己去拽住点什么才能得到,否则就会像家里后庭院的金鱼,不断不断失去,或是自由、或是生命── 六年级下学期,第二次月考后的一周,下午亲子座谈会。 六年来的第一场,也是最后一场。 凡是有什么该开始的早就结束了,有什么该结束的也就要结束了。 顾盼晴认为完全是多此一举,完全无法理解师长脑袋装什么。 午休结束鐘声一响,不能入眠的顾盼晴立马仰头,正好瞧见前方沉敬阳也伸了一个大懒腰。 昨晚钢琴家教给顾盼晴练了一首特别困难的钢琴谱,因为练不好,她在晚上九点下课后固执地跟纪爷爷要了咖啡,顽固地练了一整晚,因此彻夜未眠,于是早上又灌了好几杯咖啡,一整天半点睡意也没有,精神好得不像话。 她撑起头,手指点着桌面,一双眼直直朝前方望去,不知是否今日精神过盛,她总是注意到前方那位似乎一整天都惴惴不安? 怪人。 她歛下眼,对于没兴趣的事也懒得再管。她拿起抽屉底下的「交换日记」,摆上桌盯着,却迟迟没有要翻开的意愿。 这日记是认识纪春花等人不久后,就一路维持至今的习惯,即使后来渐渐疏远也仍未停止。最初坚持要玩这个的人是谢嵐,一开始流传全班每一人,到后来逐渐有人退出,或是吵架、或是各自有了各自的小团体后,私下又流传起了另一本。 而顾盼晴现下桌上的这一本,是最原始那本的延续,目前仍流传于不下数十人之手,虽然她一直觉得无趣,但又想唐文哲貌似也一直没有退出,于是勉勉强强地一路写到如今。 只是她大概也清楚,唐文哲没有放弃的原因,可除了这个,她也已经想不出可以继续接近他的理由了。 其实,不管她在谁那里寸步难行都不要紧,唯一能让她感到困扰的,偏偏也就只有她在唐文哲身边寸步难行。 已经分不清这执念究竟是为了什么,也许对于顾盼晴来说,有太多东西唾手可得,于是导致这个难以概括拥有的唐文哲,对她而言更加被视如珍宝吧。 她一直是个目标清晰的人,可是有时也让人不免怀疑、 她这般莫名的执着,与旁人有何不同? 她真的始终清楚明白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 顾盼晴望着眼前的日记,质疑了特别久才终于翻开它,彷彿有千斤重,重得她难以下手。 由于毕业将至,于是这本日记最近充满了各种「风花雪月」的感慨。 有人文笔特好,写了一大串感人肺腑的字句。可也有人附庸风雅,不知去哪抄来的歌词、或是古诗,文藻华丽却空泛不知所云……例如,沉敬阳。 翻到最新页,沉敬阳潦草的字跡率先映入眼帘。 顾盼晴皱着眉看完几行毫无头绪的文辞,差点抓起整本日记往前甩去。 不只怪,还蠢! 然而,也有人在日记本里记下心事,以无关紧要的口吻,对着某个人告白……例如,谢嵐。 顾盼晴往前翻,谢嵐挥霍的笔跡撞入眼,却有别于沉敬阳潦草,反而乱中有序、十分清晰讨喜。 谢嵐是有名的大姊头,素来直来直往、活泼外向,所以她会在日记本写下对某人告白的字句并不意外,意外的是,她告白的对象居然是班上某个特别内向,且温文儒雅的男孩子,然而更意外的是,对方居然接受了。 所有人都认为是天方夜谭。 可顾盼晴双眸却在谢嵐豪迈又简单明瞭的告白字句,以及那男孩回应表示愿意接受的娟秀字跡上来回流转。 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呀。 这件大事发生在两周前,当时沉敬阳笑亏了好久,说谢嵐绝对是威胁利诱,逼得人家「良家妇男」必须就范。 眾人对于他的说法一致点头给予肯定,且毫无异议。顾盼晴当时没说什么,却也在心底第一次默默认可了沉敬阳的说法。 事发至今,她仍惊奇。 她拿起铅笔,在日记本上点了两下,一阵风拂过,页数被往后翻了两页。 纪春花工整的字跡跃入眼底。 她一直是个让人舒坦的女孩,无论人、或是字跡,这也是顾盼晴愿意假装什么也不晓得,即使心怀荆棘,也仍喜欢继续与她交好的原因。 她总是真诚待人,单纯得没有心机,喜欢的、讨厌的从不掩藏。 可此刻看在顾盼晴眼底,却特别刺眼。 暨谢嵐之后,又是一记直球的告白。 而对象、正是唐文哲── 顾盼晴一早从沉敬阳手中接过日记本时,他语重心长对她说,你最好有心理准备。 当时她觉得莫名其妙,大概沉敬阳又在发疯,后来查阅完这一轮的最新内容,心中果然五味杂陈。 如果纪春花不说破,她还有理由假装浑然不知,继续维持一切好似风平浪静的假象,即使步履荆棘。 可如今纪春花道破事实,捅破这层表象,她该如何面对她? 顾盼晴望着那一排告白字句,眉头又锁得更深些。 她不知道该写什么,也不知道该不该将这本日记交到下一个人的手上。 或是就此退出、或是直接让日记消失、或是…… 「喂、」沉敬阳忽然回头,吓得陷入沉思的顾盼晴一惊,「……你晃那么大力干嘛!」他急忙扶稳自己受波及的椅子。 顾盼晴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沉敬阳有点吓到,也瞄了眼她桌上的日记本。 真相大白。 「你要是写不下去,就赶紧交给下一个。」他思索了下,又接着开口,「要是你连交接都交接不了,我帮你拿去给他,或是想把这日记烧了也行。」 烧了? 顾盼晴瞇眼,神情厌恶。 自己居然跟沉敬阳这傢伙想到一块去了。 「但这些都不重要,你还是先回答我一个问题吧,我已经烦好几天了。」 顾盼晴不语,瞧着他三秒,然后低头拿起笔,继续烦恼方才自己的问题。 完全无视。 沉敬阳瞪眼,一急居然就拽住她拿笔的手,急忙道:「等等是你爸来、还是你妈?」 顾盼晴腕上一阵力道,本能抬眼,对上沉敬阳的一脸哀求,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好笑? 「但是等等不管是谁,你能不能帮我个忙。」沉敬阳接着说。 「……」 「拜託你家人也顺便一併把我认领了吧!」 「……蛤?」 第八章 长路慢慢(2)-顾家小夫人 乡下公立国小的经费不足,夏日午后的教室特别闷热,潮湿闷风自远处捎来雨水气息,窗外蝉声唧唧,伴随天边雷声隐隐约约,猛烈的午后雷阵雨蠢蠢欲动。 教室外,山雨欲来。 教室内,光影随窗帘浮动,多数孩子仍酣睡梦中,沉敬阳与顾盼晴这角落的小动静除了也同是鐘声一响就坐起翻书的唐文哲外,无人发觉。 这并不稀奇,按沉敬阳的说法,一整天见他,百分之一百零一他都会在翻书。 基本上已经到了习以为常、并且可以视而不见的地步。 但令活泼好动、甚至过动的沉敬阳不解的是,这样遗世独立,几乎与世隔绝的唐文哲,为何总有一群女生喜欢围着他团团转? 并且,反而真正最关注他的,却是与他最疏远的那个。 顾盼晴一双眼居然可以盯着唐文哲不放,几乎一整天。 如此恆心毅力,他从幼儿园便开始观望至今,也是到了完全可以视若无睹的状态。 但是,相比顾盼晴这种病态行为,他却更加在意、 唐文哲本人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 如若知道,那他为什么可以十年如一日,完全无动于衷到现在? 如若不知道……这有可能吗? 面对沉敬阳莫名的要求,顾盼晴只是一手撑着脑袋,吊着眼凉凉瞧他,眼前男孩的表情看上去十分懊恼。 顾盼晴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看来认为亲子座谈会是多此一举的人,不单只有她。 接着,沉敬阳开始唱独角戏,甚至搬出了与她从幼儿园至今近乎十年的同窗情谊,还有他被她咬了一口牙印甚至到现在都还未褪去的过往。 各种威逼利诱、各种软硬兼施,再无血无泪,见着他这么诚恳也总算该应允了吧!沉敬阳边想,边转开水壶想润润口乾舌燥的喉咙。 然而,就在此时,一直保持缄默的顾盼晴终于开口了。 「讲完了?」她说,然后皱起眉头往窗外望去。 由于沉敬阳过度沉浸自己世界,所以并未注意到走廊尽头传来噠噠的高跟鞋声响。每踩一步都令人不安,忒毛骨悚然的那种。 声音由远而近,高跟鞋主人的容貌拨开叶缝间零散的碎阳逐渐清晰,而顾盼晴的脸色也愈发难看。 「小晴、」女人长发曼鬋(ㄐ1ㄢv),嗓音婉婉,先是喊了窗边的顾盼晴一声,再左顾右盼了好一会,最后才笑瞇瞇地回眼对她说:「我好像来得太早了。」 女人风姿绰约,凭窗而立,一席宽松的名牌红洋装,风吹来裙摆飘扬的时候,不难看出微凸的小腹。 她陪着笑脸,看起来无害,可顾盼晴却铁着一张脸,彷彿面对什么毒蛇猛兽,「你来做什么。」 然而,面对张牙舞爪的恶意,女人却好似不怎么在乎,明眸蜻蜓点水地滑过顾盼晴,一双大眼转呀转地四处打量。表面面不改色,可眼底流露出来的厌恶却是毫不客气。 由于女人的出现,闹了不小的动静,已经引起教室里好些孩子的注意,就连唐文哲也抬眼探去。 前几日顾盼晴才千交万代,今日的家长座谈会,让纪爷爷千万别让家里任何人知道,就算知道也别让任何人过来,岂料,这女人居然还是出现了。 顾家深宅大院里娇养的三房姨太太,怙宠而娇,家里一帮佣人们管她叫──小夫人。 打从三个月前怀孕后,言行举止就愈发娇横跋扈。尤其这两日验出怀的是男胎,便更加猖狂无度,时不时就要指着肚里的宝贝儿子,说将来这整个顾家都是他的,更老爱走到顾盼晴旁指手画脚,讽刺东、讽刺西,除了嘲笑她读的这破旧国小,其馀的无非重男轻女诸如此类的言语讥讽,烦不胜烦。 然而,顾盼晴除了纪爷爷,跟整个顾家上下通通不熟,对于这孕后才「热络」起来的小夫人所作所为,她基本上是无视状态,反正也不影响生活。 现实就是这样,无论喜欢或讨厌,总得要先入了你的眼,若是连你的眼都入不了,那又谈何喜怒哀怨? 但是,她万万没想到,她居然亲自到了这里,这就让顾盼晴无法接受了。 「你打扰到我了,请你回去。」 客气、生疏,顾盼晴语调十分平顺。 在纪爷爷经年「循循善诱」下,她终不再是当初那个蛮横霸道的小女孩。当然,前提是对方没有踩到她心中被清楚划分出的疆界。 然而,顾家小夫人显然也不是什么好摆平的角色。她好奇地将四散的视线集中回眼前的女孩身上,发现从前无论如何冷嘲热讽,她始终都能无动于衷,直至今日以前,她都以为是她年纪太小所以听不懂,可眼下却貌似不是这么回事? 有趣。 女人长睫翕(ㄒ一ˋ)动,拨拨长发,淡淡的玫瑰香气自发间溢出,「小晴,按辈分你也得喊我一声妈。」女人微哂,摆着长辈的架子,接着说:「就算你的母亲已经过世,也总不好让人说我们顾家的孩子没教养吧。」 「你说是吧?小晴。」 第八章 长路慢慢(3)-眾星拱月 下午一点三十分,眾学生与家长移驾较宽广的视听教室。 亲子座谈会正式开始。 班导站在讲台上神情僵硬,笑容十分尷尬,她方才一走进教室里就发觉气氛不太对,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现下移动到视听教室,古怪的氛围还是持续蔓延。然而,虽然如此,面对眾家长,她依旧敬业地昂首,硬着头皮还是必须得开口。 「各位……」 「导师您好,我是小晴的妈妈,小晴平时受您照顾了。」 「……」 教室里的会议椅呈阶梯状一排一排往上叠加,因为是按座号坐,顾盼晴嫌自己位置太过前排,于是特意跟坐在最后排的同学交换位置,试图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更正确一点的说法是,降低「小夫人」的存在感。 但是,显然毫无用处。 先别说顾小夫人外型亮眼,只要站在人群里自然都能成为眾人目光焦点,现下这一开口,嗓音柔中带甜,其馀人在她身旁简直都成了陪衬。 顾盼晴皱着眉,却仍抬头挺胸,隐隐约约能听见四面八方交头接耳的碎语,又过了几秒,眼看导师站在讲台上动弹不得,她只好咳了两声算做提醒,然后默默低下头,拿着铅笔在数学讲义上零碎点着。 貌似该说点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不能说。 然后,又过了一会,台上导师终于反应过来,笑着与小夫人寒暄两句,便赶紧进入主题,一心只想早点结束这该死的家长座谈会。 顾盼晴右手边是小夫人,左手边是沉敬阳,他家里没有来人,才会装可怜哭哭啼啼说自己是没人要的小孩,说什么也要顾盼晴把自己也顺便认领走,然而对方居然直至最终都还是冷眼以待,最后他实在没办法,迫于无奈之下,祭出最后杀手鐧── 「那真的是你妈啊?」沉敬阳隔着顾盼晴偷偷覷向那个亮眼的女人,到现在都还有点不可置信,而对方却只是瞪了凑近低语的他一眼,然后提醒他别忘记他们之间的交易。 「知道啦,不用一直提醒。」沉敬阳边说,边一脸嫌恶地将视线移回顾盼晴脸上。 真是没良心到了极点,已经那么苦苦哀求了,最后居然还是得用「交易」才能达成目的。 但其实仔细想想也不意外,顾盼晴一路走来眾人皆是有目共睹的。若有目的,无论用贿赂、或是用威胁,她总能达成。不过从前手段不高明,只知道「养手下」而不知收拢人心,终于在经歷了咬手事件后,引起反弹。 理所当然地,以利益为优先交换目的的情感,最终都是要散尽的。 或许,在这样小的年纪里,说这是人情冷暖似乎有些太严肃了,可这又何尝不是呢? 但幸好的是,顾盼晴一直有自己专注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所以她对外界的敌意可以说是无知无觉。 何其有幸? 却又何其不幸。 眾人表面上不敢喊,可其实私底下给她起了一个消遣的绰号──流氓晴。而唯一敢在她面前以此揶揄的也只有沉敬阳,他老爱用这个称呼来挖苦她,可惜对方貌似不怎么在乎,顶多就是瞪他一眼,就没再更进一步了。 总归还是那句,既然是入不了眼的东西,当然也不必有多馀的喜怒情绪。 沉敬阳望着被顾盼晴点出好多黑点的数学讲义,点阵内渐渐聚拢成一栋建筑物的模样,类似古代宫廷、又类似天上仙宫。 他默默在心中讚叹了这神乎其技的绘画功力,可同时却也暗暗叹了一口气。 这怎么会是不把东西放在眼底的样子呢? 她其实对什么都在意,对什么也都不只放在眼底、更甚至放到了心底。 沉敬阳其实什么都知道。 在那年花园里、大树下、大热天里奔跑的大风吹,当他看见她目光所及之处,便什么都知道了。 他抓抓蓬松的短发,每次思考完顾盼晴,就会下意识地抬眼去看唐文哲。他总是不能把这两个人分开,或者说……这两个人总是难以分开。 太像了。 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像。 唐文哲坐在中排的位置,身旁那个素色衣裳的女人应该是他妈妈,看起来就跟他一样低调。他正低着头,也同顾盼晴一样,不知道拿着笔在书上写、或画着些什么。 沉敬阳盯着瞧了一会,最后烦躁地把视线移开。 不论他们哪里像,他都不喜欢。 这感觉就好像……天上有两个月亮似的,除了他们之外,其他人都只能当星星。 他不想当星星。 他撑起头,望着被吊扇吹得一摆一摆的窗帘,有些零碎的阳光映入他眼瞼。 他真的不想只是当一颗星星。 导师在讲台上卖力、且尽速地执行流程。教育方针从一年级讲到六年级,甚至附设幼儿园也一併提了,以及将来走向还有目标,重大政策……等。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经费资源。 于是,眾家长们心里纷纷有底了。 未曾举办过的亲子座谈会,却在毕业前夕风风火火地展开,时间上好像错了,如今娓娓听来,总算是想明白了。 因应于全球暖化日渐加剧,校方有意在每间教室增设冷气,提供学童更好的学习环境。以及,原本的红沙操场要改良成更具机能性的pu跑道。还有,增设初步估计至少五种的奖学金,帮助家境贫困的学童。 总之,重点就是,学校需要大量募资。 司马昭之心啊。 在场所有人包括学生通通听出来了。 眾人咋舌。 好阴险的心思啊。 而且、不捐还貌似打算不放人了! 导师台上口沫横飞愈说愈紧张。 校方这回可是下了金令,若是一个班级没拿个十来万,各班导师可就要被查水表了。 鸿门宴。 时间越拖越久,几个家境稍微好一些、又心软的,一口气就是五千起跳,后来陆陆续续有人开始不耐烦,于是随意捐个几百块意思意思,可是导师站在讲台上仍旧面有难色。 距离十万还差得远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直冷眼旁观的顾小夫人终于按捺不住,冷哼一声欲站起。 不就是要钱? 顾盼晴眼一瞇立刻就拉住,「你最好别乱来。」她低语,带着胁迫。 顾小夫人甩开她,「我捐一百万。」得意满满地高喊一句。 顾盼晴瞬间变了脸色。 太高调了。 嚣张也要有个限度。 眾人视线纷纷扫向最后排。 了不得啊。 沉敬阳倒抽一口气,感同身受地瞧着神情难看的顾盼晴,心中暗自庆幸。 幸好,他有先见之明,事先把家里的「母老虎」给安置了,正得意洋洋,对于正在接近的危险浑然不知。 一百万。 乡下纯朴的公立国小,就读的无非是普通家庭,捐个五千就算是顶顶的赞助,更何况如此「骇人听闻」的天文数字! 眾人、包含导师都是瞠目结舌,眼巴巴望着顾小夫人。 然而,更骇人听闻的却还在后头。 待见,眾人还没回过神,视听教室的大门已经被打开,有人乘光而入。 「沉家捐两百万。」 女人背光,嗓音温雅,身形窈窕,气质温婉大度。 与顾小夫人同样出手阔绰,却儼然不同。 一是名门大家闺秀,一是妖冶小女人。 在一片惊愕中,她淡淡回过身,朝着沉敬阳微笑点头,「不好意思,妈来迟了。」 这下沉敬阳的脸色变得比顾盼晴还难看了……。 第八章 长路慢慢(4)-流氓小姐 最后,一场多此一举、又尷尬无比的亲子座谈会,总共为学校募得八百零七万三千元整。 是的,金额超过八百万。 金额居然超过八百万! 除去顾家的一百万、沉家的两百万,其馀零头皆来自剩下家庭的总和。 ……那么多出来的五百万呢? 顾盼晴的财力背景人尽皆知所以不意外,平时幽默好笑的沉敬阳倒是比较出乎意料了,毕竟他也未曾提过自己身世,甚至连身为邻居兼从小一起长大的谢嵐还有纪春花也都没有提起过。当时见沉伯母忽然出现,谢嵐只是一惊,接着一脸等待好戏上场地看着沉敬阳,并用眼神打趣示意他:你死定了,完全抱持着一种坐壁上观的态度,稍微有良心一点的纪春花则是同情地望着他,但是…… 都是损友。 也不知道患难与共! 沉敬阳当时的愤慨全写在脸上。 可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那多出来的五百万究竟是出自何人之手? 导师后来只给了一个无法让眾人满意的答案,她说是那天座谈会结束后,有人为善不欲人知,私底下又捐了五百万。在大力讚赏这等气节的同时,且呼吁眾小朋友们要心怀善念,助人为快乐之本……等等,诸如此类的。 于是,一时之间,「五百万」风满校园。 会是谁呢? 几乎没有人不好奇,当然,顾盼晴又是其中的例外。 第三天,交换日仍安稳地躺在她的抽屉里。 而有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叩、叩。 谢嵐抱着胸,三七步站在唐文哲的桌前,敲了他的桌子两声,然而对方却没有马上抬头,而是等了五秒,等到手头上的数学公式解开,才抬眼望去。 真是稀客。 「全世界就你敢让我等。」谢嵐插着腰,语带讽刺,真心认为自己跟这种书呆子没话聊,于是选择迅速挑明来意,「日记呢?」她伸出手……然后就被晾在那里。 唐文哲盯着眼前的那隻手,接着往左前方瞥了一眼,望着某同学的背影,一双眼生得幽深,彷彿能读懂他人心思似的。 谢嵐前几天告白的对象才叫书呆子,他才不是。 「喂喂喂!」谢嵐见唐文哲迟迟没有动作,急躁地出声提醒,「日记呢?快点!」 她最受不了这种慢吞吞的性格了! 跟顾盼晴一个样! 「不在这。」唐文哲边说,边合上数学讲义收入抽屉,这才发现顾盼晴这两天好像都没来找过他。 难怪,这两天耳边好像变得特别吵。 她通常天天来,虽没有明说,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她的目的在驱散他身边的人群。 经年如此,并且乐此不疲。 「不在这?」谢嵐不可思议地重复一次,「真的假的?」她收回空落落的手,瞇眼朝顾盼晴的方向瞧去,难得用起了许久没用的脑袋。 前几天,沉敬阳在写日记的时候她刚巧就站在旁边,见他抄了一首莫名其妙、又毫无意义的歌词时,还狠狠嘲笑了他一番,按理说,这日记本应该早就到了顾盼晴手上才对,那为何过了这么多天她却迟迟没有下文? 谢嵐苦恼,用力思考。 可恶!脑到用时方知根本没有脑! 她痛苦地撑到了唐文哲的桌上,最后面目狰狞地望向他。 「还是你去吧。」她说。 沉敬阳这两天也没来找过谢嵐,估计因为日记本被她嘲笑的事还在生气,她可没那么自虐,这个时候跟他碰上面自讨苦吃。 这小气巴拉的男人。 她昂头站起,双掌摁住唐文哲的肩,又肯定了自己一次。 「嗯!就决定是你了!」 另一方面,这几日,还有另外一个人内心忐忑。 「唷!老花。」谢嵐发现从后方走近的纪春花,一看见她捧着的食物什么都忘了,「你去福利社买了什么好料?」才晃个眼人就消失唐文哲眼前。 唐文哲往后转,谢嵐已经拿起一包奶油乖乖吃了起来,然后他跟纪春花对到眼,如平时一样他微微点头,可是纪春花模样却有些奇怪,欲言又止。 「老哲还在等什么?」谢嵐没发现异状,边咬乖乖边含糊不清地说,一口接一口,不亦乐乎,「快去跟我们老晴把日记要过来吧!」 谢嵐一喊,纪春花忽然像是顿悟了什么,见唐文哲正要照办,便急忙阻止,「等等!还是我去吧!」 是人都会有这种经验,在某个时刻一头热就干了某件将来肯定会后悔的事。 纪春花现在就是这种感觉,趁现在还有救,亡羊补牢希望为时未晚。 谢唐二人互望一眼,然后一起疑惑望着纪春花。 这么激动干嘛? 「老花,你吃错药啊?」谢嵐又塞了三颗乖乖到嘴里。 三人互望,同时沉默。 然后,纪春花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张开口。 「唐文哲。」 结果,发出声音的人不是她。 「拿去。」顾盼晴攥着日记本,向唐文哲伸出手。他顿了一下才回过身,却没有立刻去接过。 不对。 几时听过顾盼晴喊他全名的? 通常都是「喂」、「欸」的单音节。 他瞧着她手上的日记沉思了一会,方抬眼朝她瞧去,对方的表情好像也不太对。 今天大家似乎都有些奇怪? 「老晴、」谢嵐停止塞乖乖的动作,浮夸地瞠目结舌,「你也吃错药啊?」 她居然连名带姓喊唐文哲? 见鬼。 纪春花愣了一下,想伸手、却又硬生生按捺住不动。 她也徬徨、也犹豫、也瞧得清眼前事实,却还是想搏一搏,不确定是对或错,当下没想那么多,方才才后悔,可现下却又……。 顾盼晴看见了吗?她写下的字句。 纪春花双眸一黯。 这真是一条很长,且惹人嫌慢的路。 「纪春花?」 「很有可能喔!看她平时的样子真的很像千金大小姐!」 这边这一群人沉默,可一旁兴致勃勃讨论「五百万」的由来却一直没有消停过,聊天声持续不间断地传来。 都说物以类聚,你看、「老」字辈的这一掛一口气就出了两个富豪,难保第三个不会也是他们这群人其中之一。 而眼下呼声最高的就是纪春花。 她的气质看起来就像千金大小姐,做起事来也像。 悠悠眾口,甚至到了三人成虎的地步。然而纪春花本人的态度却模稜两可,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就只有一笑置之。也不知道这是默认,或是单纯认为这个猜测荒唐得可笑。 总之,篤定就是她的人佔了非常庞大的百分比。 「我手很痠。」 顾盼晴的手还晾在半空中,笔直的视线没有分毫闪怯。 唐文哲慢条斯理地盯着她瞧,以专注回以专注,深深的眼眸,让人猜不透。久久,才终于开口:「你拿给谢嵐吧。」他回身将椅子併拢、拿起直笛,准备前往音乐教室,临走前顿了一下,才又续道:「我退出。」 「……今天是怎样?」谢嵐愣了三秒才反应过来,大惊说道:「大家都吃错药啊?」接着把乖乖塞回魂不知飘到哪去的纪春花手上,「老哲、你今天不给我个交代不准走!」她霸道地将唐文哲手臂反折,像压制犯人那样。 开什么完笑!什么人退出都可以,但、「老」字辈的就是不行! 这些人可是她认定最值得真心交陪的朋友! 谢嵐突如其来的动作杀得眾人措手不及。 眾人咋舌。 绝对很痛! 唐文哲肯定是打不过这暴力女,明明痛极了却没有出声。 「谢嵐。」顾盼晴愕了一下才回神,淡定且语带威胁地制止:「你最好适可而止。」 顾盼晴一发话,谢嵐立马就放手,并笑笑望她,「遵命!老大!」 流氓小姐正常发挥,即便是能打如谢嵐也得让步。 虽然顾盼晴平时不主动招惹人,但若有人招惹了她,她绝对有一百种手段,而且兵不血刃地逼迫那人走到绝路,看是要转班或是转学,随便挑。 谢嵐还没白目到那种地步,动顾盼晴的「东西」等于自找死路。 「但你还是得给我个理由吧!」谢嵐陪完笑脸,转身又对唐文哲凶神恶煞。 唐文哲转转终于获得解脱的筋骨,却没有搭理谢嵐,反倒朝着顾盼晴说道:「谢了。」 啥鬼? 谢嵐忍不住翻了白眼。 瞧瞧这目中无人的态度! 简直跟顾盼晴一个模样!都是流氓! 只是一个是显性、一个是隐性! 谢嵐忍无可忍,怒指。 「行啊!你们就一个流氓小姐、一个流氓先生!」 音量太大,这还是头一次除了沉敬阳以外,有人敢当面指着顾盼晴这么喊,而且居然连唐文哲也一併喊进去了。 眾人倒抽一口气。 谢嵐是不是不要命了? 沉敬阳刚抱着篮球从外头走进来,就听见谢嵐这不要命的言论发表,倚在门旁准备好好观望这场好戏,却发现顾盼晴拿在手上的日记本,方觉大事不妙。 「喂、流氓晴。」沉敬阳走进这淌浑水,然后说:「我觉得我写得不太好,老谢上次笑得太用力,我还是拿回来再写一次吧。」语落,便准备要伸手去拽她手上的那本万恶日记。 不料,顾盼晴此时却收回了手,于是沉敬阳扑了个空。 「……少耍流氓了,快给我!」 「你写得烂、再写也是烂。干嘛多此一举。」 「……你!」 沉敬阳傻眼。 好心解围,却招来冷嘲热讽,真是好心没好报! 谢嵐瞇眼,忽然灵光一闪。 日记有问题? 于是,锁定目标,然后、行动! 「谢嵐!等──」开口的是纪春花,但是她的速度显然跟不上谢嵐。 ──你不准喜欢她。to唐文哲。── 谢嵐翻开日记,顾盼晴雋秀的字跡跃入眼帘。 她愣住。 行啊。 果然是名符其实的流氓小姐── 第八章 长路慢慢(5)-于心何忍? 谢嵐在极度沉默中将日记本翻了一轮,然后再默默合上。 她看了面不改色的顾盼晴,又看了眉头深锁的纪春花,再看了分不清是用什么表情正在看顾盼晴的沉敬阳。 然后,她望向唐文哲。 「内个……」她欲言又止,再一鼓作气,用极快的速度念道:「大猪什么小猪蛤!」 「蛤?」四口同声。 「小猪一家亲!」谢嵐满意大笑,再噁心地拉起其他四人的手交叠在一起,「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们都是最好的兄弟喔!」她乐呵呵地说。 眾人错愕,面面相覷,谢嵐接着说:「走!音乐教室!」 最后、日记本被她以「发行人」的身分强制终止,并霸道地说,有谁不服先打过她再来谈。然而,如果连唯一能跟她打到伯仲之间的沉敬阳都不管,那这道封杀令就算是得到了免死金牌。 于是,眾人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 谢嵐自认成功阻止了一场相互廝杀的场面,真是可喜可贺。 可是,表面的没问题就真的没问题了吗? 谁知道呢? 反正她还是暂时封锁住了消息,并且打算一段时间内不会提起。 六月,距离毕业还有一週。 看不见感怀的离别意,学校政策反而将眾毕业生们操得苦不堪言。 骄阳艳艳,顾盼晴脸色极差,躲到了司令台一旁的树下。 总有一天,她一定会宰了沉敬阳这个神经病! 「流氓晴你真的很不耐操欸!」沉敬阳挥汗,与顾盼晴相隔了一步距离也同她一起席地而坐。 学校表示,体适能测验若是毕业前过不了,就毕不了业。 虽然一直以来,顾盼晴都是以强大的家庭背景,强迫学校至少给她合格的体育成绩,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但是,亲子座谈会前,沉敬阳为了达成自己目的,讥笑她没有实力,只能靠背景才能毕业,成功激励了顾盼晴……更正,是激怒。 于是,他们达成「交易」。 她答应沉敬阳的要求,沉敬阳帮她训练体能。 可是到如今,最重要的一环,顾盼晴怕是要过不去了。 八百公尺,她顶多两百就不行。 以往来说,顾盼晴就是领着特权,根本不用下场就能得到成绩的,如今真的要跑起来,她还是不行,即使沉敬阳在后头穷追猛打都没用。 就两百公尺,不能再多了。 「你看看、再三天就要测验了,你确定你只要跑这么一小段就放弃吗?」沉敬阳故作夸张,指向远方,「你看,谢嵐她男友那个书呆子都能跑一千六了耶。」接着一脸嫌恶地回过头,正经八百地望向顾盼晴,「你只有八百公尺,却弱到连他都赢不了?」 「……沉敬阳,你是不是活腻了。」顾盼晴瞪眼,语气却十分冷静。 沉敬阳一笑,摆出压根就不是真心的投降姿势,「没事,你要是自己想半途而废、前功尽弃我也没办法,但这到时可不能怪我没把你『训练』好喔。」 顾盼晴深吸一口气。 激将法。 她怎么会不知道? 但她还是站了起来,却不是因为中计,而是打心底认同这些话。 烈日当空,阳光就着叶缝空隙瞇了她远望的双眼,风拂过,扎起的马尾轻轻浮动。 岁月静好。 沉敬阳瞧见这一幕,各种唯美诗句看多了的脑子,忽然就浮现了这四个字……虽然他其实也不太明白这四个字的意义,但是、不能否认,顾盼晴安静的时候,确实很令人赏心悦目。 于是后来,在沉教练的指导下,从来都是努力不懈的顾盼晴果然不负所望,在三天后的体能测试成功凭自己的实力跑完全程。 八百公尺,对素来体能差的她来说,着实已经不容易。 花了多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跑完了。 她当时模模糊糊地听见体育老师喊出码錶的时间,不确定飘进耳朵的是什么,总之大概是跑完全程了吧。 沉敬阳在远处从头到尾观望,最后时刻认为大概是没有问题了,于是低头喝了一口水,再抬眼的时候,发现该停下的顾盼晴仍没停下,方觉不妙。 谢嵐是女生里第一个跑完的人,并且遥遥领先第二,已经躲在一旁纳凉了好一阵,眼中目光却始终停留在顾盼晴身上。 太不可思议了,体能那么差的人,居然跑到了中间名次,看看后头体能不错的纪春花还在努力奔跑中呢。 看来老阳这次还真是卯足全力了。 嘖嘖嘖,会是什么用心呢? 谢嵐太惊讶了,目光全程未曾移去一刻。所以,她发现顾盼晴的异状也比沉敬阳早了一些,但是最后,最先到达她身边的人,却仍然不是她。 顾盼晴脸色苍白,脚步趔(ㄌ1ㄝˋ)趄(ㄐㄩ),摇摇欲坠。 她噎了一口口水,但显然对乾涩的喉间完全起不了作用,痛苦地就要发晕,然后脚还停不下来。 真是该死。 谢嵐奔向顾盼晴才奔了一半就停下,接着眼睁睁看着她倒下。 她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一幕。 先前还只是怀疑,但是从这一刻开始,她强烈地感觉到了,唐文哲的的确确,是真的很可怕。 深藏不露的最佳代表。 她自认速度已经很快了,而且双眼没有离开过顾盼晴,说是第一个发现她异样的人也不夸张。可是唐文哲,这个站得比她远的人,却抢在她前面,率先到了顾盼晴身边,并且千钧一发之际,稳稳将这个就要摔倒的人揽入怀中。 重点是,前几天测短跑时,她记得唐文哲的成绩也只有落在中上而已,但她谢嵐的速度可是第一呀,并且远远超过第二! 所以,唐文哲……一直都在装? 那叫什么来着? 韜光养晦? 谢嵐痴痴望向唐文哲揹着顾盼晴朝保健室而去的背影,心中不禁一凉。 这个人、太可怕了。 她默默将视线移到仍未到达终点的纪春花身上,发现她已经停了下来,目光所及之处,与自己方才一样。 谢嵐忽然有些懵了,忽然不知道她这样一意孤行,硬是扣住那本日记究竟是对是错。 眼下情况,看起来是有人急需要被推一把。 可是……她却还是不忍心纪春花。 她回过身,瞧向树荫下的沉敬阳,他的表情融在影子里,读不出来。 没有意外,所有人目光都匯集在同一处。 她静静低下头。 ……她亦是不忍心沉敬阳呀。 谢嵐摇摇头,无奈望天。 人生好难。 真的好难! 纪春花站在跑道中沉默,一阵凉风掠过,她眨了眨眼,然后回过身,默默继续未完的跑程。 路实在太长了,而她也跑得太慢了……。 第九章 危机、转机、契机(1) 睁眼,苍白的天花板落入眼帘。 用力眨眨眼,视线还是很模糊。 顾盼晴皱眉,吃力地要把手抬起,提到眼前,抓了抓虚空。 还是看不见。 该不会是瞎了吧? 「下次、要是你办不到的事情就别逞强了。」 顾盼晴一惊。 眼是瞎了,但耳朵还好得很。她努力眨眼,试图看清眼前。 唐文哲走近,将端在手上的温开水放到桌边,然后伸手去扶起挣扎要起身的她,「你晕倒了,我送你到保健室。阿姨说你只是累晕了,需要休息,但她还有事要办。于是我待在这里、等你醒。」 这一刻,顾盼晴眼中终于恢復清晰。 真的是他。 她捏了捏床单,忽然有些词穷,看着他又端起温开水,思考了一圈还是没想到该说些什么,只好默默接过他递来的水杯,还很温热。 「好点了吗?」唐文哲拉了张椅子坐到她旁边,「学校都是吓人的,你干嘛这么拼命。」他指的是,校方说,体适能若是没有过就不能毕业的这件事。以及、她被「特训」了几天,他都看在眼里。 本来就没什么在运动的人,忽然这么大的运动量,任谁都会吃不消。 真不知道她脑袋都在想什么、还有沉敬阳也是。 顾盼晴把水杯拿在手上没有喝,整个脑袋还处于乱哄哄的状态。久久,回神后第一句话居然是关心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跑完全程了。 唐文哲有些不可思议地瞧着她,最后只回了一个字:嗯。 「那就好。」顾盼晴喃喃,像是终于安心的模样,接着、她抬起眼,安静朝他眼中瞧去。 沉默中,唐文哲认真观察了一会。 她实在太执着了。 她难道对什么事都这么执着吗? 「你还是先喝水吧。」唐文哲将她拿着水杯却迟迟未动的手提起来,直到杯缘碰到她乾涸的唇边,顾盼晴才终于将视线从他眼中移开,啜了一口。 四周很安静。 保健室的吊扇貌似有些松动,不断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外头晴空万里,拂来的风都带着些许热意,墨绿窗帘摆动,里头光影明明灭灭。 顾盼晴盯着唐文哲的双眸倏地移开,然后低下头又猛猛灌了好几口水。 她飞速地就把水喝完,最后视线在空了的水杯与唐文哲之间流转,几乎不曾笑的人,眼下居然笑得有点靦腆,「好热。」她说,还提起手来往耳边搧风。 唐文哲看着这一幕,欲言又止。 恍惚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年,顾盼晴笑着将极光递给他的情景。 她用她稚嫩而清亮的嗓音对他说。 这是阿拉斯加的极光,给你。 路边卖瓶子的叔叔说,看见极光就会幸福一辈子。 唐文哲忍不住浅浅一笑,站起将椅子收到一旁放好,然后回过身,「我们回教室吧。」 之后,顾唐二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回教室的路上,直到教室门口前,顾盼晴才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望着身后的唐文哲说道:「谢了。」 这一日的下午第二节下课,教室乱成一团。 大家还在讨论「五百万」的由来,看来这个话题是要持续到毕业了。 纪春花的桌边围了一群人,她仍是呼声最高的那个,也仍未表态,最多也只一笑置之。就连本来不怎关心这件事的沉敬阳都有些好奇了,虽然他知道不可能是纪春花,但也想不出还能有谁了。 到底是谁呀? 「喂、你们,下礼拜毕业典礼完,谢师宴我们一桌喔!」谢嵐点了一下顾盼晴的桌,又拍了她前座沉敬阳的肩,「老阳听见没!」 「上次你嘲笑我的事都还没算清,现在又来命令我!」沉敬阳超不给脸地回应,「哪招?」 「拜託,都多久了!」 「不只!上次我妈的事你还见死不救!」 谢嵐听不下去,翻了个白眼,「关我屁事!」 沉伯母自己跑来跟她家母亲大人聊天,不小心「意外」得知亲子座谈会这件事难道也可以算在她头上? 沉敬阳根本就是无理取闹! 眼看两边就要吵起来,顾盼晴熟练地摀起耳朵。 又来了。 谢嵐将手上的记事本放在顾盼晴桌上,然后拉过隔壁座的椅子,坐下,语重心长地说:「老阳、身为男人不能这么小心眼,你这样毕业以后没了我罩你,是要怎么跟人家混啊?」 「……啥鬼。」 沉敬阳拨开谢嵐摁在自己肩头的手,「你吃错药喔!」 谢嵐沉痛续道:「你不用解释了,我都听沉伯母说了,你毕业后就会被送出国念书。」 「……你、你不要听她乱讲,根本没这种事!」 谢嵐瞬间收起哭丧的脸,「反正你妈都开口了,你就顺应天命吧!言归正转,谢师宴一桌喔!」 顾盼晴瞄了眼眼前记事本,谢嵐早就找好桌友,她不是来询问,而是来告知的。 不意外,这就是谢嵐的一贯作风。 也是她顾盼晴的。 顾盼晴有两个妈,但都不是她的亲妈,亲妈为了生她难產死了。后来父亲又娶了两个,纪爷爷绝口不提,可是偶尔会听见佣人们说,在二太太与小夫人身上都能找得到大夫人的某些特质,比如二太太的手腕、又比如小夫人的娇柔。有时候顾盼晴会在她们身上试图描摹亲生母亲的模样,可是她们两个几乎是截然不同的人,该怎么重叠呢? 于是,每每到了最后,顾盼晴都觉得佣人们很可笑。 还有蠢到相信他们的自己也很可笑。 「春花、你就别装了,一定就是你吧!真的很深藏不露欸!」 耳边又传来猜测「五百万」的高谈阔论。 顾盼晴低下头,她想,她可能知道那笔钱是怎么来的。 家里的那两个妈一向不合,掌家的是二太太,理所当然小夫人的钱也归她管,也许是二太太为了挣一口气,硬是把小夫人比下去也不一定。 可是家里目前风平浪静,也不见小夫人行为收敛、也没听二太太提起过家长座谈会的事。 所以顾盼晴其实也不太确定。 她默默抬眼,朝被人群围起来的纪春花望去。 难道、传言是真的? 「老谢你看看你的老花都快被烦死了。」沉敬阳同顾盼晴的视线望去,「身为我们『老字辈』最强硬靠山的你还不赶快出手相救吗?」 「……你是没看见她开心的咧!救什么救?」谢嵐冷哼,又丢了个提议给沉敬阳还有顾盼晴,「要不、两位不如说说这五百万到底跟你们有没有关係。如果真的是你们其中一位搞出来的,就行行好,帮我们可爱的老花圆一下千金大小姐的美梦吧!」 「好提议,但真的跟我没关係。」沉敬阳双臂枕到后脑勺,凉凉说:「该不会是你吧,流氓晴?」 听见关键字,顾盼晴瞪他一眼,才回道:「我不知道。」 她是真的不知道,但也不想说她的猜测,可更疑惑的是,为何他们两人如此确定不会是纪春花。她不想拐弯抹角地问,却又无从开口,最后只好作罢。 然后,纪春花的方向有人大声争执了起来,「挺花派」与「反花派」缠着纪春花非要她给个明确的答案,纪春花很无奈,既承认不了,却也不想否认。 嗅到「挑事」的味道,谢嵐站直身,准备等等要是有人挑起「械斗」就要立马衝过去。 沉敬阳揉揉额角,虽然他完全明白纪春花在想什么,却也觉得这次有些太超过了,他转头瞧向顾盼晴,做最后确认。 「那钱真的跟你没关係?」 顾盼晴鄙视地望着他,不语。 沉敬阳被盯得心底发凉,急忙回道:「是!收到!」 那他真没辙了,若是找不到捐这笔钱的人,就算眼下真的替纪春花把梦圆了,可难保日后这个人不会跳出来说出真相,到时候场面只会更难看而已。 眼看纪春花骑虎难下,却又倔强不把话说明白,谢嵐正想着要不乾脆豁出去赌一把,反正要毕业了,就算事情曝光也找不到兇手。 好,就这么办! 于是,谢嵐下定决心,可才跨出第一步,就被沉敬阳拦下。 「老谢你冷静点,这么衝动反而是害了她。」 岂料,谢嵐面对阻拦,反而浮夸地做出烈士一心赴死、心意已决、外加不要拦我的姿态。慑得沉敬阳一时反应不过来,于是就眼睁睁望着谢嵐远去的背影,等她开口替纪春花背完书,沉敬阳才回过神,回头望向顾盼晴。 「你干嘛不拦住她?」 「……我看不懂你们在演哪齣。」 结果,五百万的事情没有落幕,反而更加牵一发而动全身。 「纪春花家长成这个样子,怎么可能会是她!」某同学拿着手机,指着里头一幢破旧三合院的屋舍,指证歷歷说这是纪春花的家。 谢嵐脸色惊变。 纪春花才刚承认,立刻就有人打脸。 这不是设局,那什么才是设局? 沉敬阳扶额,无奈喃喃:「我就叫她不要衝动……。」 第九章 危机、转机、契机(2) 有什么人,会如此精心佈局,围剿素来人缘良好、品行优良的纪春花? 纪春花的名声在毕业前夕,一时之间毁于一旦。 谢嵐知道自己闯了大祸,正努力反省、也努力替纪春花辩解,但是全然无效,更甚至有人把话说得很难听,嘲笑她爱慕虚荣。 各界攻击一直到毕业那天都没有消停过。 纪春花默默承受,有意无意疏远了所有人。 她虽然没有言明,但是看顾盼晴的表情就是不对。 顾盼晴觉得大概自己是被误会了。 纪春花在日记本中挑战她的事情记忆犹新,虽然最后这场战争被谢嵐给阻止了下来。可她原本也是要出手的,只是她犹豫不决,直到最后却也真的下不了手,没想到最后居然是有人替她挖了这个坑。 她也很惊讶。 本想着就这么袖手旁观也罢,可是每每看见纪春花这么难看的表情时,她还是十分地于心不忍,毕竟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就是与她最要好的。 终究,还是友情战胜了矛盾。 顾盼晴看不下去,最后为了这件事,她头一次主动去找家里的「二太太」,追问她这笔钱的来路,结果二太太表示全然不知有家长座谈会这件事,倒是很惊讶顾盼晴居然亲自来找她,并表示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的,都可来找自己,她愿意爱屋及乌,将顾丰鼎的女儿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 顾盼晴当时只「喔」了一声,并不把话放在心上。 二太太平时打理公司、主掌家里内务,忙得连人影都看不见,要怎么把她当成女儿疼爱呢? 场面话吧。 但言归正转,若这笔钱不是出自自己家里,她实在很难想像,除了沉敬阳外,还能有什么人,有能力捐出这五百万现金。 到底是谁? 后来,终于到了毕业典礼这天。 典礼流程很快地跑完,接下来是中午的谢师宴,就办在中庭花园的空地上,一桌一桌的流水席,十人一桌。 好多人都把眼睛哭肿了,但是没血没泪的也大有人在,例如、顾盼晴。 「老晴你也太冷血!居然都没哭!」谢嵐揉揉发肿的眼睛。 顾盼晴拿着筷子,点了桌面两下,撑着一边脑袋,无言望向谢嵐。 女汉子掉眼泪,还是头一次瞧见。 不过、这有什么好哭的? 「谁说只有她冷血?」沉敬阳忍了整场掉眼泪的衝动,无奈在最后毕业歌一下,功亏一簣,「你们看老哲。」他说。 「……」被点到名的唐文哲无言迎上眾人目光,最后视线与隔壁坐的顾盼晴对上。 「欸?纪春花来了!」同桌的同学指着远方正缓步走来的纪春花。 她是毕业生代表,所以比别人更忙了一些。 「老花!」谢嵐向她招手,指着自己与沉敬阳中间的空位示意她坐下。 唐文哲见大家的焦点放到了别处,便偏头朝一旁的顾盼晴低问道:「你还在想捐钱的事?」 顾盼晴有点惊讶地抬头。 他怎么知道? 唐文哲拿了旁边的蔓越梅果汁倒了一杯,然后放到顾盼晴面前,又问:「你是心疼纪春花?」 「……我没有。」顾盼晴默了会才否认。 纪春花要跟她抢「东西」,她怎么可能会心疼她? 唐文哲又仔细观察了她一会,像是在她的神情中寻找什么答案似的。 「你、你干嘛?」 顾盼晴被盯得有点慌,通常都是她盯着他不放才对……今天怎么反过来了? 好不习惯。 唐文哲没有回答,只是微微一笑,就好像真的在她神情中找到什么答案似的。 谢师宴前,谢嵐已经交代过同桌的人不能再提到五百万的事,谁敢再提就是跟她谢嵐过不去,于是大家心底都默默有了一个底。 应该不会有人这么白目吧? 顾盼晴拿着筷子正在选菜,最后跟沉敬阳看上同一块魷鱼,她瞪了他一眼,沉敬阳立马投降,表示自己不会跟一个流氓计较。 唐文哲撑着一边脑袋,一边盘算着时机。 导师一桌一桌地敬饮料,终于来到谢嵐这一桌。说了一些感言,以及珍重再见,准备离去的时候,却被唐文哲给叫住了。 他说,他有话想说,是关于那笔五百万捐款的事。 眾人一听,脸色都是一变,尤其是谢嵐。 千算万算,也算不到是唐文哲会跟她过不去。 是怎样?平时不是都不管事的吗? 今天吃错药啊! 她怒瞪唐文哲。 导师拿着饮料杯僵住,纪春花脸色不太好望向唐文哲,顾盼晴把喝了一口的蔓越梅汁放下,沉敬阳皱眉困惑。 所有人都在等着唐文哲的下文。 微风拂过。 「那笔钱、确实是纪春花捐的。」他说,「家长座谈会结束的那个下午,他亲眼看到纪春花的爷爷捐出那笔钱。」 语落,现场一阵静默。 「老师,是她爷爷亲手,将现金交到您手上的,您可以作证吧。」唐文哲面不改色,接续着说。 导师愣了一下才配合地点头说、是是是。 「可是她的家……」很显然、有人有异议,却说了一半就被唐文哲锐利的目光制止。 唐文哲接着说:「谁说能捐钱的家庭背景就一定要多好?台东的陈树菊奶奶不就是一个例子吗?」 唐文哲一席话,杀得眾人措手不及,但是仔细想想,好像也有道理。 「那她干嘛一开始不承认!」 开口的是上次拿着手机公佈纪春花家的那个人,他不知道从哪个桌窜出来也要掺一脚。 「我说、我亲眼看见纪春花的爷爷,将五百万现金捐出,并交给老师。况且老师一开始也说了,捐款的人为善不欲人知,她爷爷交代她不能说,很难理解吗?」唐文哲仔细且慢条斯理地解除大家的疑惑,最后冷冷望向那名不速之客,「明明是一件善意之举,却要被谣传得这么难听,我真的看不下去,才选择说出来。」他顿了一下,又开口:「请问你现在是在质疑我吗?」 「……不是。」 谢嵐倒抽一口气。 瞧瞧这杀气! 谁敢质疑全校第一的资优生? 唐文哲这话说得够呛。 于是、最后,纪春花的「冤屈」,在毕业的前一刻,总算被洗刷乾净。 真是可喜可贺。 事情看似平安落幕。 可沉敬阳与谢嵐却知道,陈树菊奶奶的故事显然不能与纪春花相提并论。 沉敬阳的逻辑一向不差,所以心中有底。 可素来把脑袋当成装饰用的谢嵐可就十分疑惑了。 唐文哲凭什么敢这么说? 他难道不怕有一天真正捐出这笔钱的人出来反咬他一口吗? 但是显然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重要了,反正都要毕业了。 谢师宴的最后,谢嵐秀出新买的手机,在校门口号招其馀老字辈的四个人,以及她亲爱的男朋友,一行六人合影一张。 「大猪什么小猪蛤!」 又想骗。 眾人互望一眼,然后有默契地异口同声:「老谢是小猪!」 喀擦一声。 谢嵐的白眼、以及眾人的笑脸、连带后方最熟悉的校门口,时间彷彿被永远定格在这一剎那。 毕业快乐。 小猪一家亲。 不管以后发生什么,我们都是最好的兄弟喔! 谢嵐想。 第十章 初中、初衷(1)-仗势欺人 故事终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然而,顾盼晴的执拗却仍然持续不减。 她实在太执着了。 她难道对什么事都这么执着吗? 但、幸好。 幸好她一直以来都是这样执着。 九月,又是一个开学季。 新生入学的这一天,顾盼晴穿着国小制服站在指定的班级门口,上头班牌写着七年六班,她望了一会,才提起脚步正要走进去,后头就有人飞速地撞了过来,抢在她前头闯入教室。 几个跟顾盼晴同国小的往后一看,纷纷为那人捏了把冷汗。 一开学就惹到流氓晴,以后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然后,他们再仔细一瞧。 不看还好,一看脑眼昏花。 原来都是认识的。 不禁暗叫,自己怎么这么倒楣,居然跟这两大难搞的人物在同一班! 升上初中的顾大小姐皱起眉,盯着前方高大的背影,感觉有点熟悉。 可是速度太快,看不清他的面容。 但是,有一点她无法接受。 菸味太重。 「嗨。」 顾盼晴还没回过神,陌生又熟悉的嗓音就从后方响起,她回过身,愣愣瞧着眼前整整高了超过自己一颗头的……唐文哲? 她差点就认不出来。 才两个多月没见,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就连声音都也不一样了。 顾盼晴无语望他。 唐文哲朝她浅浅一笑,然后别来无恙地说:「又见面了。」语调风平浪静,彷彿在这里见到她是理所应当的一样。 但其实,这一切得来不易。 顾小夫人原先坚持顾盼晴一但毕业就必须出国深造,但她这个想法的出发点并不是为了她,而是顾小夫人向来嫌弃她就读的这间国小,她当初还没有立场説事,但如今肚子里可是怀了顾丰鼎的「龙种」,小学就算了,若是连初中也随便拣了间名不见经传的念,怕将来说出去会给人家笑,要是连她的宝贝儿子都受波及那可就不好了。 但是,她终究小覷了顾盼晴的执拗。 沉敬阳可以在沉伯母的威逼下妥协,但同样的招式要套用在顾盼晴身上简直是痴人说梦。 她为了这件事跟小夫人槓上,最后甚至把出差在外的父亲与二太太都给招了回来。她没有说坚持的原因,然而在没有人理解的情况下,唯有二太太站出来替她说情。 究竟被下了什么符? 还好,顾丰鼎是个明事理的人,跟他说道理他是能够听进去的,二太太的手腕十分高明,顾小夫人的失败昭然若揭。 无论二太太对顾盼晴是真心实意,或只是抱持就是要与小夫人对槓的立场,这件闹了将近两个月的事情总算落幕,顾盼晴如愿以偿。 整个过程说容易其实也不容易,但说不容易又貌似有些言重了。 顾盼晴终究是顾盼晴,她说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绝无徬徨、亦无二心。 顾盼晴不发一语地望着眼前唐文哲。 太高了。 她想,要让一个人臣服于你的方法,无非就是打败他。 当然,对付每个人的方法不尽相同,孔子的思想也涵盖了「因材施教」,她亦是向来都十分「推崇」,可唯独对唐文哲,她完全没有方向。 除了变得比他更厉害,她也实在是想不出其他法子。但多年以来,还是处处赢不了,而如今居然连身高都输了。 于是,她莫名其妙叹了一口气,然后默默往前走,挑了一个窗边的位置随意落座。唐文哲也没说什么,只是笑笑跟在后头,选了她旁边的位置坐下。 日子一天一天过,新生们很快步入正轨。 随着天气的逐渐转凉,第一次段考的成绩也已经出炉。 司令台上正在颁奖,头一次看见唐文哲排到了第二的位置。 顾盼晴站在他后头,整个人都被他挡住了,直到下台的时候,她才有机会瞥了眼那个打败唐文哲,全校第一的女孩子,很多人传言,她的成绩都是作弊来的。 顾盼晴归列队伍的时候,终于想起了她是谁。 正是当初那个拿着手机,公佈纪春花家的那个人。 真是冤家路窄。 纪春花正好又是跟那人同一班。 升上初中,顾盼晴不忘「初衷」。 缠住唐文哲的人更多了,尤其是女的,而顾盼晴「小骑士」也就更加有用武之地了。 顾盼晴就是那种无法眼睁睁看着别人佔据自己「东西」的人,谁只要太过接近她的「东西」,她都是直接快刀斩乱麻的。 从前的座位分配都是由导师订定,如今政策不一样了,新生入学时可以自由选择,但从段考后开始,前十名仍可自己选,十名后的由抽籤决定。 有了这道圣令,顾盼晴彷如得到免死金牌,当然也就更明目张胆地抓着唐文哲不放。这对于一干跟她同国小的人来说并不意外,反正这本来就是流氓晴的日常。 但是,其他来自四面八方的同学可就不这么想了。 谣言传得不太好听,但顶多就是那样了。 然而,对于入不了眼的东西,顾盼晴也不是很在意,别来打扰她就行了。 但、一开始的时候,总会有几个不信邪,非要来挑战她的人。 就像当年,那个花间与蝶共舞,最后却又踩死白蝶的女孩。 她就是那个非要踩顾盼晴底线的最佳代表。 于是下场,无怪乎此── 「你、」女孩在某次,顾盼晴例行「清君侧」任务时,这样忍无可忍,怒指、并大声斥喝,「你根本仗势欺人!」 然而,除了勇气可嘉之外,她的下场自然不会有其他意外。 仗势欺人? 是啊,正是。 那又怎样呢? 顾盼晴认为这番发言十分没有意义。 第十章 初中、初衷(2)-吃软饭 第二次段考前一周的某一日放学,晚自习结束后,天色已暗。 顾盼晴照惯例「护送」唐文哲去牵他的脚踏车,然后再去找来接她的纪爷爷准备回家。 以往,这个动作都是会有「老字辈」的人一起,但如今只剩她了。 挺好的。 「小姐。」纪爷爷拉开车门,恭敬地接过顾盼晴的书包,「今天老爷和二太太会回来吃饭。」他将书包摆到后座然后说。 顾盼晴一脚才要踏上车,后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爷爷、我忘了拿今天的功课。等我一下!」 「……」纪爷爷无奈望着自家小姐奔离的背影。 这可不像小姐会犯的错误吶。 顾盼晴逆向跑回学校,身旁已剩寥寥数人,而且只出不入。 有件事,她已经疑惑好多天了,今天势必要弄清楚。 她站在校门内,蒋公铜像前,抬眼朝左前方三楼倒数第三间教室望去。 门窗已然闔上,灯也已经灭了。 她低眼思索了几秒,最后还是决定往上走去。 空落落的校园,四周很昏暗。 她的脚步随着越来越接近班级教室的自己愈发迟疑。 就算察明真相又如何? 不察明又如何? 然而在心中仍未有答案的同时,她已经站到了教室门外。 夕阳馀暉就要隐没,凉冷夜色随之袭来。 连续好几天的晚自习,顾唐二人几乎是最晚离开教室的,但总有人比他们更晚,本来这也没什么好稀奇的,但就是有一点让顾盼晴想不通。 那就是其他班级的导师并不会守在教室盯着学生晚自习,唯独他们班的这个以担心学生安危为理由,硬是留了下来。 顾唐每次走的时候教室就只剩下一个老师、还有一个女同学,顾盼晴同时注意到,每每唐文哲牵完车离去时,只要回头一望,远方教室里的灯一定是灭的。 她后来甚至注意到,那位女同学有些异常,好像……有点歇斯底里? 原本不放心上,但后来越想越奇怪。 本来也不关她的事,但就老是放心不下,总感觉得把事情弄明白。 说不清理由,却总在那女孩的身上,彷彿见到当年那个花间漫舞的小女孩。 让人无法释怀。 于是,今天她终于下定决心。 她站在门外,昏暗中,沿着窗边偷偷往内覷去,在隐约扬起的窗帘缝间,瞧见一对交叠的身影。 她皱起眉,为了确认他们身分,冷静瞧了一遍又一遍,却在终于确认的同时,忍不住眉头锁得更深。 然后,有人朝她低唤。 「盼晴。」 顾盼晴一愕,差点叫出声,幸好那人一把将她拉了过来,并摀住她的嘴,示意她别紧张。待她看清眼前人时,方才稍稍松了口气。 「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才想问你。」 唐文哲把顾盼晴带离教室。 夜晚凉风拂过。 他说,他在校门口遇见纪爷爷,他看起来有一些着急。 纪爷爷说,他接到小夫人的指示,表示今晚有很重要的客人,必须他亲自去接待,可是「她的大小姐」却忘了带作业跑回学校,直到现在都还没下来。 「所以、你拿到你忘掉的作业了吗?」唐文哲牵着他的脚踏车,边走边问。 顾盼晴顿了一下,跟上唐文哲的脚步,关心的却是:「所以我被丢下了?」 顾小夫人就要临盆,最近不管有事无事总要发个难、刷点存在感,好像深怕大家把她忘了似的,但这次总算做对了一件事。 「是。」唐文哲停下来,转身望她,「你还有心情开玩笑?」 路灯亮了,过了下班时间,乡下来往的车辆也变少了。 顾盼晴也停下来,对他眨眨眼。 她才没有开玩笑,她是真心感谢小夫人。 真真的。 她最好天天发难,让她天天能让唐文哲送回去。 唐文哲俊秀的眉头轻拢,叹了口气。 她还是没有听懂。 算了。 「上来吧。」他跨上车,指着后座,接着说:「刚才的事,你会插手吗?」 顾盼晴侧坐上车,制服裙摆随着脚踏车的前行随风轻摇,她沉默不答。 唐文哲往后瞥了一眼,便没有再追问,只是专注骑着脚踏车,然后轻飘飘地叮嘱了一句:「下次、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 接着是一路的沉默。 最后,唐文哲的车停在顾家大院外,今夜的顾家看似邀请了不少嘉宾,一辆一辆进口车驶入院内。 顾盼晴踏下后座,被闪烁车灯瞇了眼睛,不禁伸手去挡。 「你进去吧。」唐文哲说,并又准备踩上脚踏车板,「我回去了。」 「……谢了。」顾盼晴回过身,将他叫住,有些欲言又止地咬咬唇,最后才下定决心般如此说:「进来看看?」 唐文哲望着眼前碧丽辉煌的别墅,双眸映入星光。 这不是他第一次送顾盼晴回来。 以往,只要纪爷爷有事,护送顾盼晴回家的这个任务就会落到他头上,这当然也是顾盼晴的交代,谁让唐文哲总是那么难接近,逼得她总得千方百计地挖坑给他跳,可是纪爷爷却告诉她这样是不对的,于是,实际上也没有让她得逞过几次。 纪爷爷只是半奉承半劝阻地配合她。 「小晴。」 顾盼晴还在等唐文哲的回答,想不到回应她的却是顾小夫人娇柔的嗓音。 黑色轿车驶近,顾小夫人的声音从摇下的车窗传出来,「同学呀?」她一双明眸上下打量着唐文哲,然后说:「进来看看?」 「……」 有鑑于顾小夫人的出现,向来准没好事。 顾盼晴眉头轻蹙,原想替唐文哲拒绝,然而、对方却抢先了一步。 「不了,家里还有点事。」唐文哲瞧了顾盼晴一眼,客气婉拒,并有礼貌地说:「谢谢阿姨的邀请。」简单道别后便离去。 待他骑着脚踏车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顾盼晴眼中时,她才上了小夫人的车。 「我好像记得他,」小夫人喃喃自语,「那天亲子座谈会结束时,我看见他跟他妈遮遮掩掩不知道跟老师在商量什么。」她又接着摇摇头,转身朝后座的顾盼晴交代道:「你可别告诉我当初那么坚持要上这所初中就是为了他啊!」 「一看就是吃软饭的货色。」 「小晴你听见没有!」 吃软饭? 难道有人喜欢吃硬饭吗? 顾盼晴默默想。 第十一章 狼师(1)─办法 故事总会自己找到延续下去的办法。 而顾盼晴也总会找到让自己继续缠着唐文哲不放的办法。 就好比当年,她将极光交到他的手上,然后说:现在,你也是我的手下了。 那样理所当然、那样别无二心。 然而,唐文哲呢? 他会否也正在找着什么、让什么东西延续下去的办法? 第二次段考结束的这个午后,顾盼晴边收书包,边望着外头阴霾的天空,想着昨晚练习的钢琴谱,正转身想与后座的唐文哲说些什么,就被人喊住。 「盼晴。」 她抬眼朝声音来源望去,对方面有难色地看着她。 「那个……班导想请你去、去办公室,讨论绘画比赛的事。」 说话的人,正是那个每每晚自习都留到最后的女同学。 她一段话说得吞吞吐吐、囁囁嚅嚅。 顾唐二人互望一眼。 「一起去吧。」唐文哲兀自下了结论。 「……可、可是班导只找盼晴。」 「当心啊。」唐文哲隔壁桌,戴着黑框眼镜的男生跳出来掺一脚,「那人看起来就不是什么善类。」他推推眼镜,接着指了班上几个女生的座位,最后指到眼前的这一位,神秘兮兮说道:「都有问题。」 顾盼晴皱着眉,向来不喜欢他那种说话方式。 太诡异了。 「盼晴!」女同学忽然揪住顾盼晴的手臂,可怜兮兮地哀求:「拜託你跟我走一趟!」 顾盼晴愣了一下,立刻把手甩开。 这也很诡异! 女同学眼巴巴望着她,一副她要是不跟她走的话,就有多不仁不义的模样。 有没有这么夸张? 顾盼晴脑中顿时翻涌那日离开学校、又返回学校时所见到的情景。以及、有个女孩愤而将无辜白蝶踩死时的神情。 她忍不住一阵作呕,无力地往椅子上瘫坐下,然后抬眼,笔直朝女同学望去,「我有点不舒服,能改日吗?」 「这、这……」女同学看起来十分为难。 隔壁男同学已然收好书包,又推了推眼镜,临走前再落下一句意味不明:「这浑水我可不淌,先走了、掰。」 教室内的学生们纷纷散去。 独留顾盼晴这个角落还在大眼瞪小眼。 直到人都散尽,唐文哲才代替顾盼晴开口:「有人威胁你吗?」 一针见血。 女同学惊讶地望着他,愣了好久才赶紧七零八落地矢口否认。 顾盼晴瞇起眼,鄙视地盯着她。 鬼才信。 「行。」唐文哲冷静接受了她的答案,接着一把拉起顾盼晴,「那就没问题了。我们先走了、保重。」然后他们头也不回地朝外头走去。 顾盼晴猝不及防被这么一扯,连忙拉起自己书包,半句话都没来得及开口。直到走至脚踏车棚后,她才终于缓了过来,不可思议望着正在牵车的唐文哲。 这种鬼话……他也信? 「你发什么呆?」唐文哲已经牵好车准备跨上,「纪爷爷在等你。」他提醒。 「……你信她?」顾盼晴跟上他,续道:「她分明在撒谎。」 「不信。」唐文哲停下来,示意让她上车,「但是她自己都没有寻求协助的意图,别人用什么立场去帮她解决这件事?」凉风拂过,有些吹乱了他的头发。 就跟纪春花的事是同样道理,他起初也是没有要管的意思。 只是…… 「所以就放任她自生自灭?」顾盼晴侧坐在脚踏车后座,行过颠簸路面时,她不稳地去拽住唐文哲制服的两侧。 然而回应她的只有天边的夕阳馀暉、以及风颳落树叶的簌簌声。 唐文哲彷若无事地专注骑着他的脚踏车。 自生自灭? 其实那倒也不是。 这件事比起纪春花那件确实严重了一点。 一个是自身贪慕虚荣。 一个则是受人胁迫、无能为力。 只是,如果那位女同学方才不来找顾盼晴,没有想把无辜人拖下水的话,他或许就不会放任不管。 尤其,她找的人是顾盼晴。 隔週,星期一的早晨,顾盼晴背着书包定格在教室门口。 「借过。」 对于挡路的人,她自认口气已经算是极好的状态……虽然其他瞧见这一幕的人都觉得她好像要杀人了。 「都说你是流氓,想不到你真的见死不救到这种程度。」 顾盼晴皱起眉,没听懂对方想表达的,但是那一身菸味薰得她很难受,「滚。」理智断掉前,她下最后通牒。 居然有人一早就找死? 眾同学摇头,两位都是从前国小鼎鼎有名的麻烦人物,如今终于要槓上了吗? 「元泓澈。」顾盼晴嫌恶地往后退一步,与不速之客迎面槓上。 「想转班不成?」 第十一章 狼师(2)─暗潮 「我不打女人。」元泓澈开门见山地说,「我只是想跟你讲一个道理。」 元泓澈,正是国小三、四年级,曾与顾盼晴同班的那个,当时除了沉敬阳与顾盼晴之外,最令苏老师头痛的人物之一,后来五年级分了班就没有交集,听说之后的他越走越偏,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会有他一份。 这种人,能讲出什么道理? 顾盼晴嗤之以鼻,「可惜,我大刀砍出去,不分男女。」 ……够呛。 元泓澈愣了一下,才续道:「你此时放任不管的事,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转身临走前又补了顾盼晴一枪:「这件事我插不了手,你最好想清楚要不要管。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啥鬼? 顾盼晴莫名其妙望着那高大的背影远去。 ……神经病。 「嘖嘖嘖。」 顾盼晴才把书包放下,唐文哲隔壁桌的那个怪人就又要来惹她。她不怀好意地往后瞪视,等着他惹人厌烦的「嘖嘖嘖」的下文。 最好给她讲个什么中用的话。 不然她怕自己一时没忍住就把人给「送走」了。 「所以你上礼拜五没过去?」怪男推推眼镜,「好狠的心呀。」 顾盼晴瞇眼,下定决心。 过几天就把他「送走」。 唐文哲今天来晚了,早自习鐘声响前一刻才姍姍来迟,没能见到刚才精彩的一幕……虽然按理说他也是见怪不怪。 顾盼晴向来都是不掩藏的。 气氛有些怪。 唐文哲撑着一边脑袋,正慢条斯理地看着某科普类的原文书,而顾盼晴正埋首解着化学公式。 坐在他们附近的同学都觉得压力颇大。 毕竟学霸的世界不是人人都能懂的。 然后,长相斯文的班导走了进来、就发难。 「盼晴,等等下课来导师室一趟,有个绘画比赛适合你参加。」 顾盼晴一早已经火很大了,现在更大。 去就去。 既然都被逼着入局了,虽不是她本意,但总得知道对方要出什么招,这盘棋她才有办法继续走下去吧。 唐文哲的眼神顿了一下,往讲台飘了一眼,然后若有所思地又专注回原文书上,不知道又在盘算些什么。 各个都是不怀好意呀。 无论是谁。 第十一章 狼师(3)─惊涛 顾盼晴走出导师室时望了一眼天。 草木枯、落叶飞,日短夜长的冬天就要来了。 方才如期赴了导师室的约,光天化日、眾目睽睽,谅他什么招也没敢出,确实只是跟她讨论这次绘画比赛的相关问题。 唐文哲果然料事如神。 连导师的真正目的都给他料到了。 重头戏仍在晚自习。 导师表示,晚上要请她留到最后,再来讨论绘画比赛更「细节」的问题。 ……见鬼的细节。 晚自习前的那个下课,天色已暗。 除了有些冷,其馀的一如往常。 一群群学生分散在教室角落讨论是非八卦。 他们最爱讲的无非就是顾盼晴还有唐文哲这两个人,新生入学都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热度却仍然分毫未减。 当然,私底下讲无关紧要,没有妨碍到他们正常生活也就罢,可是,高谈阔论就有些过了。 顾盼晴瞇着眼,瞪视左前方的一组人马。 太大声了。 「小白脸?」虽然刻意压低嗓音,却仍尖锐的女同学兴奋附和,「像、像像像!超级像!」 「不只!而且根本吃软饭!你看那女流氓,一看家庭背景就是不一般,看看上次那个太靠近唐文哲,还当面呛她仗势欺人的,居然就直接『被』转学了!」 那口气,活像天桥底下说书的。 又是一阵附和。然后—— 「……你这资讯也太知新不温故!」有人跳出来吐槽,「他们以前就是这种相处模式,改不了了,再吵小心被『送走』!」 「……冯锦阎、你要是不想聊就滚!不要在那五四三!」吐槽的人马上就被吐槽回去。 讨论别人八卦的意志十分坚定。 冯锦阎翻了个白眼,「以为我稀罕啊?我就听不惯你们讲这些诽谤人又不知道到底是不是事实的鬼话!怎样!」 吵起来了。 顾盼晴有点无言,当事者都还没有反应,怎么旁人先抓起狂了。 冯锦阎让她恍惚一瞬间想起了谢嵐。 她也是这种火爆性格。 后头仍在读原文书的唐文哲又翻了一页,厚厚一本一整天下来已经翻了超过五分之四。他把自己置身事外的程度,就好像周围发生的事真的都与他无关似的。 接着、前方战况越演越烈,顾盼晴观望到一半就失去兴趣,默默往后转去。 唐文哲又翻了一页。 顾盼晴双眼专注,安静趴到椅背上。 这才是一直以来,最吸引她目光的画面。 他身边总围绕着一群人。 而她也总会即时出现,驱散他身边的那一群人。 经年如此,并且乐此不疲。 只是,也总有些事情让她难以过去。 例如、纪春花。 唐文哲对谁都挺保持距离的,却独独对纪春花不太一样。 顾盼晴不知道是从哪里分辨出来的,但她就是能分辨出来。 她微微蹙眉,想得有些头疼,便不再去想。 停止思考后,她转而注视唐文哲再翻了一页的原文书。 眼花撩乱啊。 顾盼晴忽然觉得有点无力,好像无论她如何拼命追逐,就是永远不能追上唐文哲的脚步。 从前,他读的全是自己看不懂的国字。现在,她读懂国字了,而他读的却仍是她看不懂的原文书。 她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这样是要怎么让他臣服于她呢? 晚自习鐘声一敲,无论吵架的、或是聊天的,都按部就班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四周沉默,空气逐渐凝重。 当班导走进教室后,气氛愈发古怪。他唰唰地批改起数学作业,一如往常。 顾盼晴桌上摆着物理课本,撑着一边脑袋,面向窗外,手握一支铅笔在上头零碎点着。 天气貌似不太好,乌云掩去了落阳馀暉,灰雾濛濛地。 时间滴答不断向前流转,随着唐文哲原文书翻向倒数第三页,晚自习结束的鐘声也噹噹地响起。 他有些可惜地瞥了窗外一眼,再慢条斯理地将书闔上。 还是没能一天之内在学校读完这五百零七页的科普文。 「盼晴。」唐文哲抬眼,瞧向前座。 顾盼晴顿了一下才回身,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她是时常缠着他不放,可是他要主动喊她的机率却是微乎其微。 「还是一起走吗?」 「……可是。」 「还是一起吧。」 唐文哲再度兀自下了结论。 其实顾盼晴早上就告诉过他,他猜对了,班导果然要她留下来的这件事,只是当时唐文哲貌似很专注读着原文书,顾盼晴当下也不确定他究竟听见了没有,可眼下看来应该是听见了。 人潮渐散。 台上导师忍不住喊了唐文哲,对他说,请他先走,他会送盼晴回去……等等,之类意图支开他的鬼话。 班导滔滔不绝,然而唐文哲却只是礼貌地与他点头,并表示无论从前、今日、或是往后每一日,他都会与顾盼晴一起走,请班导儘速讨论完绘画比赛的「细节」,这样他们就不至于太晚回去,班导也就不必担心他们安危。 他十分恭敬,言词中没有半点踰矩,可班导的神色却有些变了,转头对顾盼晴道:「盼晴,请你先请文哲回去,老师怕他妈妈会担心。」 「……」顾盼晴没有回话,目光的聚焦处也不在班导,恼中此刻翻涌的是唐文哲方才的一席话。 他说,无论从前、今日、或是往后每一日,他都会与她一起走。 是真的吗? 顾盼晴双眼几乎都在发亮。 比极光还亮。 唐文哲有意无意瞄了一眼,有些无奈想着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一如当年,他连「手下」是什么意思都还没弄懂,恍恍惚惚间就已经将她的「极光」给收下了一样。 为时已晚。 唐文哲瞥了眼一旁默不作声的女同学,她神情紧张,眉头深锁。 「班导、谢谢您的关心,我自然不会让我妈担心。稍早已经打过电话,告诉她今天会晚点回去。」他顿了一下,又续道:「我的意思是,我妈知道我人在哪,自然就不会担心。」 ……威胁意味浓厚。 班导脸色一沉,用眼神示意了一旁女同学,对方抖了一下,立刻熟练地去关起门窗,并掩上窗帘。 「看来老师是没什么『细节』需要讨论了。」唐文哲再下结论,并俯身收拾书包,然后抬眼对顾盼晴说道:「我们走吧。」 「……都给我站住!」显然,唐文哲目中无人的态度彻底激怒了班导,「谁敢离开这教室一步。」他低声嘶喊。 唐文哲一面拉着顾盼晴,一面朝他望去,依旧面不改色,礼貌问道:「老师、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 班导愣了一下。 该死的礼貌。 「……你少在那装傻!」 「上次躲在门后偷看的就是你们吧!」 班导这一吼,这才把完全专注于唐文哲的顾盼晴给吼了回神。 她一惊抬眼,朝歇斯底里的班导望去。 原来他知道。 「顾氏建设的千金又如何?」班导拿出手机,又接续说:「你不至于眼睁睁看你同学去死吧?」 顾盼晴手机震了一下,她拿起来,收了一封邮件,不禁往后退了一步,正好落入唐文哲怀中。对方在她还没放下的手机萤幕上,瞧见一女孩的裸露照。 「怎么样?」班导接着说,「照片里这个可是你们佟诗澄同学喔。那现在两位是要乖乖配合呢?还是大家一起死?」 「你、你答应我不会散佈出去的!」一旁发话的那个正是佟诗澄,情绪十分激动。 「闭嘴!」班导朝她咆哮,「都是自己人,你怕什么!」 然后两人隔空对峙。 唐文哲把顾盼晴扶稳,顺带将她还未暗下的手机萤幕暗上。 「吵完了吗?」 「亏你还当到老师,没见过这么蠢的。」 「……什么?」 「把自己犯罪的证明散佈出去、不蠢吗?」唐文哲抬眼望他,眼带凉笑:「蠢成这样,我也是十分意外。」 唐文哲这个意思,貌似就是不管佟诗澄死活的意思,佟诗澄当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 然而面对佟诗澄诸多劝阻哭求,唐文哲只是安静、并且面不改色地听着。 就好像他真的很认真在听、而且认真考虑要採取她意见似的。 待佟诗澄发表完毕,唐文哲便回身朝班导望去。 「老师、从现在开始,我说什么你做什么。」 ……简直大言不惭! 班导脸色乍青乍紫,怒喝── 「你说什么!」 第十一章 狼师(4)—一起走 「你说什么!」 「你知不知道我是什么人!这辈子还没人敢这样跟我说话!」 班导理智线全断。 狼尾巴终于完全露了出来。 「学校何董事的儿子。」唐文哲边说、边慢条斯理将书包背上,然后抬起眼,「还在等什么?」 顾盼晴对上唐文哲的疑问句,却只是眨了眨眼,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生气。 ……唐文哲从来没有生过气。 班导神色顿僵。 他居然知道。 却依然如此目中无人吗! 「老师,建议你从现在开始停止一切违法行径。你若执意继续,罪刑只会更重。」 唐文哲的「建议」显得太过冷静。 这不合常理。 班导盛怒、近乎崩溃。 这件事要是传到自家爸爸的耳里,他会先死一万遍。 于是,胜负分晓、尘埃落定。 班导哑口无言。 佟诗澄瘫倒在椅子上。 唐文哲是不管她死活了。 一阵静默后,眼看唐文哲拉着顾盼晴就要走到教室门边,班导才终于回过神来大喊:「我手机里的照片不只有她!你要是敢乱来,大不了大家一起死!」 唐文哲没有顿步,只是在打开教室大门后,头也没回地留下一句:「要死的是你。」 反正再怎么样都死不到他这里来、还有顾盼晴。 佟诗澄瞪眼,整个人头晕目眩。 想不到唐文哲居然这么冷血── 最后,走出教室前,顾盼晴蹙着眉,回头望了一眼。 「佟诗澄,你确定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后来,这个班级忽然就换了一个级任导师。 实际消息并无半点走漏。 不知内情的人觉得很突然,而知内情的,无非就是那几个受害的女孩子,她们亦是绝对不可能外传。 何姓董事被解聘,而他的儿子、也就是与唐文哲对槓的那名导师,他下狱坐牢,为自己恶劣的行为付出代价,而他所拍摄的那些照片通通成为了他最有力的犯罪证明。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顾盼晴知道是有人在向董事会施压。 她一直以为是二太太调动的人脉。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仅凭顾式建筑的能耐,事情是不会这么快落幕的。 毕竟何董事旗下不只涉足商界、教育界、政界、更甚至黑道界都有他的人马。 于是才养出了这么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帐儿子。 要将他逼到绝路,单单只凭在商界叱吒风云的顾家是万万不可能的。 但是风波既然已经过去,这件事也就从此被眾人默契地不再提起。 对于顾盼晴来说,最大的收穫无非是、唐文哲最终拗不过她死缠烂打地追问那日说的:无论从前、今日、或是往后每一日,他都会与她一起走。这句话是否当真。 于是后来,有了唐文哲的亲口背书,顾盼晴再度得到一块免死金牌,纪爷爷便再也不用来接他的大小姐放学了。 而佟诗澄亦是与他们成为好友。 她非常感激,虽然不知道最后事情究竟是如何处理的,但幸好那些不雅照片没有外流。她算是眾多受害者中恢復最良好的那个,有些甚至都还要接受心理治疗,而她貌似很快就康復了。 一开始的时候,佟诗澄放学要跟他们一起走,她试图上唐文哲的车,却立马被顾盼晴拦下,她表示:唐文哲的后座,是属于她的「东西」。 起先佟诗澄还没听懂。但后来懂了,便就自己跑去买了一辆脚踏车。于是,从此放学回家的路上,这三个人会共走一段路。 然后、时光推移,很快、这个学期就要结束了。 「唷!老晴!」谢嵐站在远远的地方,朝顾盼晴大喊,「你站在那别动,等我一下!」 方才结业式落幕,一票学生仍逗留在活动中心未散去。 顾盼晴站在原地,望着人山人海中好久不见的谢嵐。 她还是老样子。 「老晴?」佟诗澄凑近她,对这个称呼感到十分有兴趣,「好特别。」她说。 「你好呀!」谢嵐跑过来,匆匆地跟佟诗澄打过招呼,没等对方回应,便急着把顾盼晴拉到一边,然后神秘兮兮地说:「你有听说吗?」 「……」顾盼晴无言望她。 什么跟什么。 「就是……」谢嵐左顾右盼,最后低声地对她说:「你还记不记得那五百万的事?」 「……」顾盼晴不语等着她的下文。 「就是……老花出了点麻烦。所以我、想跟你、借样『东西』。」 顾盼晴面不改色,还是沉默盯着她瞧。 直觉就没好事。 「唉呀!你知道我不喜欢拐弯抹角!」谢嵐顿了一下,决定一鼓作气接下去说:「老哲。」 「借我老哲!」 顾盼晴无言,皱起眉来看着她。 谢嵐却给了她一副决心赴死的表情── 「求你大发慈悲!借我唐文哲救老花!」 第十二章 弥足深陷(1)-妒与羡 人之所以世故,是因为必须在群体关係中取得自己与他人的平衡。你要圆滑、要知进退,你会知道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你的稜角会缓慢地在岁月浪涌间磨平,你会成熟、会懂事,并学会牵就。 你会弥足深陷,被流光的岁月改变。 你会成长、会圆润、会迎合世界。 可是同时,你也许也会、忘了自己原来的模样。 顾盼晴究竟与旁人有何不同? 大概、就是那与普通人相比之下高出太多的显赫家世。 所以,她可以不世故、不圆滑、不被世界改变,可以随心所欲、甚至狂妄跋扈。 并且、不会忘记自己原来的模样。 真是太让人羡慕了。 还有忌妒。 纪春花将数学讲义收入抽屉后,便一头将自己埋入双臂间,试图忽略后头太过刺耳的聊天音量。 其实刺耳的哪是聊天音量,正确来说,应该是聊天内容才对。 隔壁男同学伸了个懒腰,然后继续低头滑手机,横出一隻手熟练点了两下她的肩,眼都没抬一下,发号施令地十分自然:「纪春花数学讲义借我抄。」 一秒、两秒、三秒。 「纪春花快。」腾出的那隻手在半空晃了两下,明显不耐烦。 他的作业从新生入学开始都是以纪春花写好的为蓝本再加以变造而成。 然后又过了三秒。 男同学伸回被无视的手,终于抬眼。 「纪春花。」他又喊了一次,瞇着眼,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 「纪春花!」他忽然在她耳边大叫。 装死的人抖了一下,却仍选择继续装死。男同学也不急,就抱着胸在一旁凉凉看着。几秒过去,纪春花虽依然头也不抬,却果然从抽屉摸出了数学讲义,然后一把往旁甩出去。 男同学笑得很痞,接过差点迎面痛击的「暗器」。 他早就料到。 他就是吃定纪春花是个标准的滥好人。 「劝你个事。」男同学拿起笔,开始着手复製作业,「别人喜欢你、或者不喜欢,是无关乎你是否迎合他们的。」 逢迎过度,则索求无度。 适当拒绝,反而能赶走那些非真心靠近的。 可惜这个道理,纪春花怕是一时半会不会了解了。 男同学在自己的作业上变造了几个错误的答案。 开学一个学期,至今日暑期辅导第二週,他一路看下来,纪春花的情况就跟他当年第一次抄作业一样。记得当时因为抄得太过一目了然,挨了好几下老师的「爱的小手」。 于是痛了,便知道该怎么做。 切忌「照本宣科」就是他抄了好几年作业的守则第一条。 相信纪春花也是一样的。 痛了、自然会知道该怎么做。 天刷亮了。 顾盼晴睁开眼,惨白的天花板映入眼帘。 「小姐?小姐你终于醒了!」女佣几乎要喜极而泣。 顾盼晴从暑期辅导前就大病不起,浑浑噩噩好一段时间,后来甚至就昏迷不醒整整超过三天的时间,现下终于稍见起色。顾丰鼎当时盛怒之下,还差点就把照顾她女儿的一帮佣僕们通通扣起来问罪,好在二太太劝阻,他才缓了过来。 可能、也只有二太太明白,顾盼晴究竟对她的丈夫而言,有多重要。 整整超过一週,向来以事业为重的顾氏夫妇居然就足不出户,所有出差一併取消,就连公司的重要会议也通通改成视讯,索性就在家里办起公来。 可是、顾盼晴如今醒了,身边除了佣僕,仍是只有纪爷爷相伴左右。 究竟,在顾丰鼎心中,是如何看待这个女儿的呢? 「小姐?」纪爷爷不知道是否看出她的失落,「你确定要去学校?」他拎着一只书包,呆站车门外,想劝她打消念头不是、想支持她也不是。 毕竟她的大小姐有多固执,他是最清楚不过了。 顾盼晴站在车边,望了一眼天,天气不太好,大中午的,乌云密布,把阳光都遮住了。 就跟她现在的心情一样。 前几天她头晕脑胀,迷糊间还以为自己就要死了。 她很害怕,十分恐惧,也无助,却说不清有什么可怕的,可是当她清醒,睁开眼,看见女佣看着她,几乎要喜极而泣欢庆她的清醒时,居然有一瞬间,她忽然想要继续病下去。 其实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只有女佣为她的「重生」喜极而泣。 她有些恼怒地瞪了一眼车门,站在车外的纪爷爷被莫名其妙扫到颱风尾,只有无奈笑笑。 顾盼晴将车门带上,系好安全带,然后低眼瞧了瞧自己脚尖,总觉得有什么地方空荡荡的,好像永远也填不满似的。 「我醒来、你开心吗?」 当车驶离顾家大院的门口,她望着身后住了好多年,却好不熟的家,这样喃喃自语。 「当然、小姐。」纪爷爷看了眼后照镜,顾盼晴的视线已然转向前方。 「很开心吗?」顾盼晴又问,语气无以名状。 「是的,小姐。」 顾盼晴攀着车窗往外看,食指在窗上点了两下,眼中被外头天气也渲染地灰雾濛濛。 可是、为什么她自己不开心呢? 于是,她想着把一样的问题也带到学校,照本宣科地丢给唐文哲。 她足足消失了超过一个礼拜,总不可能,为她「重生」感到喜悦的就只有满屋子的佣僕们、还有纪爷爷吧? 顾盼晴有点忐忑,因为就连她自己,居然也没有丁点开心的感觉。 唐文哲会给她什么答案呢? 结果,她进到校园里,经过保健室的时候,站在外头往内望去,呆了有数十秒之久,直到唐文哲抬眼,发现她,然后与她对上眼。 外头的天气彷彿更阴沉了,一阵雷鸣后,大雨终于滂沱而下。 于是、顾盼晴把准备好了的问题又生生吞了回去,然后艰鉅地往前迈开步伐。 这一刻,空落落的心彷彿都被大雨给填满了。 却凉了。 很凉。 「纪春花、怎么了?」 她掐着掌心,看着躺在病床上的纪春花,逼迫自己问一个,她心中最不关心的问题。 顾盼晴究竟哪里与眾不同? 顾盼晴其实一点也没有与眾不同。 她也会羡慕、也会忌妒、也会被流光的岁月改变。 甚至、她也会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 然而这世上究竟又有何人与眾不同呢? 唐文哲没有回答她的问题,眼中埋入她身后的滂沱大雨。 半晌,才悠悠开口:「希望等等放学雨能停。」 顾盼晴将目光从纪春花移回唐文哲身上,然而对方只是微微一笑,然后说:「不然等等单车双载会很危险。」 『纪春花一直在破坏顾盼晴与唐文哲的感情。』有人说。 『我跟沉敬阳一致认为这谣言还是由唐文哲亲自解释才是上上之策。』谢嵐说,关于「借老哲」这件事,是她与远在英国的沉敬阳「共商」的结论,所以如果顾盼晴要杀人的话,也必须等到沉敬阳回来,要打要砍要开枪,他们一起随便她。 顾盼晴不确定她卧病不起的这个礼拜发生什么事,也不明白为何现在保健室里的这两个人会在这里。 但是、谢嵐说、沉敬阳说、有人说。 可是、纪春花没有说。 她抬起眸,笔直朝唐文哲眼中望去,试图在里头寻找什么蛛丝马跡,却一无所获。 最后,她低眼,望着自己脚尖,这样喃喃问道。 「纪春花如果醒来、你会喜极而泣吗?」 外头大雨倾盆,她忽然就觉得好冷好冷。 冷到好像都要看到极光了。 可惜没有。 因为路边卖瓶子的叔叔说,看见极光就会幸福一辈子……。 第十二章 弥足深陷(2)-珍宝与草芥 正义不能解决烦恼、正义也无法使人成长。 苏老师曾用这句话力排眾议,说顾盼晴的事她不但要管,而且还会管到底,如果当时她没有被远调偏乡海岛,也许如今顾盼晴对于人际关係上的应变能力真能不至于到眼下如此蒙昧的地步。 可惜,并没有。 直至如今,好多年过去了,时间已然冲淡了过往,可她曾说过的这句话,却不断地在顾盼晴的人生中得到印证,一次又一次。 因为她的一路畅行无阻,就是正义不得宣张的最佳铁证。 她仍用属于她的方式,霸道且无人可阻止地、生存下去。 顾盼晴的问句,最后一如往日等不到解答。 可她并不在意,也不知道是因为早就对他的沉默以对习以为常,还是因为其实她也从来就没想过要从他那里得到任何答案。 因为更多的时候,她的所有疑问更像是在反在问自己。 不知道她有没有意识到这点,可总被她缠着的唐文哲却好像明白、又好像太不明白。 反正,每每只要顾盼晴提问时,眼神是放空的,唐文哲一律不答。 偏偏,顾盼晴通常都是呈放空状态。 窗外雷鸣电闪、风雨飘摇,窗内读书声琳瑯。 顾盼晴这班的国文老师超级混,一节课五十分,几乎超过三十分以上都让学生分组念课文带过。 佟诗澄把课本立在桌面,撑着一边脑袋,双眼直直盯着右手边的方向打量。她的成绩有够差,会成为两名学霸的邻桌都是纯属巧合。虽然跟两个学霸几乎可以说是同进同出,却也不见她成绩有任何起色,但是、她却因此意外培养了其他的「乐趣」。 一种特别危险、又特别容易引火烧身的「乐趣」。 儘管顾盼晴将「仗势欺人」这个词发挥到淋漓尽致,但她与唐文哲的故事仍是这所校园里讨论度最高、最倍受瞩目的八卦,连带着他们周边的人事物也受到殃及。 其中,纪春花就是一个最好的例子。 可是很奇怪,跟他们有牵扯的又不是只有她,却为何独独只有她被传成了最难听的样子? 国文课下课时,国文老师丢了一道作文题目:珍宝与草芥。给了同学们一週的时间去完成,她只在黑板上留下娟秀的五个字,没有任何讲解。顾盼晴一整堂课心不在焉,却在最后一刻几乎是全神贯注望着黑板上的字跡。 珍宝与草芥。 她莫名地,脑海中忽然就浮现了一段文字: 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国小的交换日记里,有个一点都不文艺的文艺少年用他潦草到几近难以判读的字跡,留下了一段不知道是从哪里抄来的歌词或是诗句。 这句话,像不像是替珍宝与草芥做了最好的註解呢? 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得不到的。 如果有,那也只是你的欲望不够强烈。 唐文哲身上有她想要的东西,可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仍在原地踏步。 难道是她的欲望不够强烈吗? 不、这世上大概找不到第二个人比她更坚持的了。 可是为什么,即使如此,她还是拿不到她想要的呢? 会不会、也有可能,其实她也并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在他身上获取什么呢? 顾盼晴瞧着黑板上的五个字,越瞧、越觉心灰意冷。 直到佟诗澄略带调侃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她看着她摆到自己桌上最新的少女时尚杂志。 「唷、思春囉。」 「你看最新流行的指甲油顏色。」 佟诗澄前句不接后句指着杂志上某个超闪亮的死亡芭比粉,一双大眼噁心地对着顾盼晴猛眨。 买给她、买给她。 窗外雨声错落、风声猎猎,一隻湿了羽毛的麻雀佇在顾盼晴身旁的窗外,也可怜兮兮地盯她瞧。 瞥了眼无关紧要的时尚杂志还有佟诗澄,她最后视线聚焦在麻雀身上。 她看牠抖落水珠,羽毛变得蓬蓬的,然后雨水浇来,又看牠冷得抖擞了一下。 顾盼晴安静瞧着,想起有一年雨季,她在某座山头的塔位前,第一次见到亲生母亲的模样,可是太久了,已经记不清了,那是第一次也是目前为止的最后一次。 那一天,也是像现在一样的倾盆大雨,那时候还没有小夫人,只有父亲与刚过门的二太太,他们只带着她来,连纪爷爷也不让跟,然后他们对着塔位说了些她当时听不懂,可时至今日也早已记不清的话。 只记得,父亲的表情凝重、二太太的表情也凝重,还有、石阶上,被雨水浇得浑身羽毛湿透的小麻雀表情也很凝重。 那是很凝重的一天,就连灰濛濛的天空也很凝重。 她其实不擅长人物画,却又在之后每个下雨的日子里,总喜欢描摹自己母亲的模样,再把画纸扔掉。有几次纪爷爷曾不经意瞧见,画纸上的那些全都是没有五官的女人……。 「顾盼晴。」 「顾盼晴?」 「顾盼晴!」 佟诗澄喊了第三遍,才终于把顾盼晴的魂给喊回来,她顿了一下,又狐疑续道:「你请了一个礼拜的假,是不是病还没好?」她伸手试图去摸她额头,但立刻就被抓下。 「还是。」顾盼晴没回答,她便继续猜测,却欲言又止,默默把摆在她桌上的时尚杂志给收了回来。 还是、纪春花的传闻她也听见了? 或者、那些支持纪春花,反对顾盼晴的言论她也听见了? 基本上顾盼晴内心坚定、或者说,她根本对外在的感受力极差,总之就是不会轻易受到影响的类型。所以,佟诗澄问不出口,不是因为她担心她的心情受到影响,而是、 「你没别的事可做了吗。」 一直专注化学习题的唐文哲忽然发声,佟诗澄立马摀嘴。 顾盼晴与唐文哲几乎形影不离,然而就在顾盼晴请假的上一週,佟诗澄却意外发现,唐文哲这个人好像没有表面看来得好相处。虽然他人缘一向不错,同学有任何课业上的问题他可以说是来者不拒,只是顾盼晴通常都会替他驱散就是了,可眾人见顾盼晴也没有出其他什么招,于是他们便在聚集与驱离之间,一来一往地乐此不疲。 顾盼晴没来的上个礼拜,不难发现围绕唐文哲桌边的人数变多了,关于这点,身为邻桌的佟诗澄感受最为深刻,她甚至在某些特别吵杂的时刻,忽然很怀念顾盼晴在的日子。 并且,她同时也发现,怀念她的人不只有自己一个。 当她仰着脑袋,斜视右手边一声声杂沓的问题此起彼落,唐文哲一如往日一个个耐心解释,看上去貌似没有问题。然而她却越看越觉疑惑,最终甚至得出了一个特耐人寻味的结论。 这哪里没有问题了? 最大的问题,根本就是这个「没有问题」! 于是当时,她在上课鐘响,人潮终于散去的时候,盯着右手边的唐文哲这样说道。 「你是不是觉得这群人很吵很烦。」肯定句。 唐文哲翻开数学课本,窗外树影婆娑。 「你好像一直盯着前座。」还是肯定句。 佟诗澄无视对方的无视继续说。 唐文哲拿起笔,解题。 「你不让人坐上顾盼晴的位置,是不是认为她无人可以取代?」问句。 这一句问句,基本上在佟诗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然而用疑问代替肯定,纯粹只是因为她个人怕死。 极度怕死。 前两句已经隐约感到不妙,第三句再出口,唐文哲果然停下振笔疾书的手,回眼望她。 佟诗澄深吸一口气。 简直冷得不像话。 当时他回应她的就是这一句:你没别的事可做了吗。 佟诗澄知道这是最后通牒,她知道再继续白目下去会出人命。 于是,她将最后一个疑问硬生生又吞了回去。 你难道对外面的那些间言碎语一点意见都没有吗? 你难道、真的一点都不在意那些以正义之名,行恶意中伤之实的言论吗? 无论是顾盼晴、他自己,又或是那个传说中,超不要脸的拜金女,纪春花。 佟诗澄在唐文哲身上见证到,表面的风平浪静并不是真的风平浪静。 而表面上的没有问题,也不是真的没有问题。 同时,她也重新认清了她自己。 一线之隔的岂止天才与蠢才,这世上万物应如是,珍宝与草芥亦是。 那一次的作文题目佟诗澄得到了满级分。 用论述的方式,写尽人类逃避现实的心理状况。 用隐喻的方式,写下她看似已经释怀,却从未释怀的心理创伤。 我们被逼着往前,我们不得不往前。 我们被正义绑架,我们被攻击与伤害,正义无法为我们发声,而加害者却以正义之名要我们忍气吞声。 这都是些什么道理? 第十二章 弥足深陷(3)-老凤 你以为明目张胆的剥削是最可怕的吗? 错。 沉默的力量才是最深不可测的。 可惜,大多数人挞伐的往往都是前者。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现象,人们往往相信眼见为凭,却从不愿去思考真正的背后原因。 你说这样不对,他们还会反过来斥责你,你才是错的。 谣言风满校园。 但其实也不是一天两天。 反对顾盼晴的毫无悬念,占了极大的百分比。 就她的行事风格而论,挞伐她几乎就等于「正义伸张」。 挞伐她,远比思索背后原因来得容易多了,而且还能抚慰自己内心的脆弱,让人误认为自己今天又做了一件伸张正义的「好事」。 按理说,顾盼晴是不在意的,因为她一路以来就是如此承受。 反正只要不足以影响她正常生活的,她一律都可以视而不见。 反正、他们除了一张嘴,也不能拿她怎么样。 可是,如今情况却有了微妙的转变。 顾盼晴不会形容那种心情。 有一个人,你曾经把他看得至关重要,可是有朝一日你却发现,他在不知不觉间夺走了属于你的东西,而你无所适从之下,迫于无奈选择无视,可对方却反而变本加厉地挑战你。 虽然,当年在谢嵐的阻拦下,顾盼晴并未捅破这风平浪静的表象。 但是,现如今却有人铁了心似的,非要重掀往日旧事。 是何居心? 为期四週的暑期辅导即将进入尾声。 顾盼晴还有纪春花两人的正反论述被扩展到最大,大到顾盼晴不得不正视的程度。 因为已经有人受到伤害了。 暑辅倒数前第三天的早自习下课,听说七年二班的资优生被甩了一巴掌,难怪一整个早上四处都有莫名骚动。佟诗澄一下课立马就想拉着顾盼晴去凑热闹,可是还没说服她,谢嵐就站在外头朝她招手,搞得她只好忿忿地将顾盼晴让出。然而却意外发现她们的目的其实是殊途同归。 于是,最后三人就这样在训导处外混入一群聚集的学生之中。 天气大好,艷阳高照,一早上外头就热得像烤箱,顾盼晴额角已然沁出汗珠,她本来就没打算跟着佟诗澄来活受罪,可是谢嵐却带来了两名故事中的女主角姓名,逼得她不得不踏出教室。临走前她还刻意跟唐文哲说了这件事,然而对方却只是嗯了一声表示他知道了,顾盼晴一时不能反应只有楞楞望着他,直到佟诗澄把她拉离教室,她回神的时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幸好,唐文哲的反应不是紧张得要死。 那是不是代表其实他们之间也没什么? 她始终不能释怀为什么上次他们会一起出现在保健室,可是她没问、唐文哲也没说,只有佟诗澄告诉她,因为纪春花病倒了,所以唐文哲才去照顾她。 那顾盼晴就很纳闷,她也病倒了,唐文哲干嘛不来照顾她?况且纪春花他们班没有人了吗?怎么会轮到唐文哲去? 她明明满怀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除了佟诗澄的烂解释,其他人好像被下了封口令绝口不提,于是她只好逼自己忽略这个问题,然后心怀芥蒂继续走下去。 反正、也还不足以影响她的生活,那都叫做没事。 「所以你到底为什么要打她?」 办公室内传来训导主任无奈的问句,事实上从事件发生到目前为止,他已经重复问了不下十次。可是两名学生除了哭还是哭,无论打人的、还是被打的。 这是什么道理? 训导主任扶额。 棘手啊。 打人的是纪春花,真是难以想像。 而被打的那个顾盼晴印象深刻。就是当年那个拿着手机,说里头那个破三合院是纪春花家,指证歷歷那五百万绝不可能是她所捐。以及,打败唐文哲身为全校第一,作弊传闻却未曾间断过的、金琉凤。 虽然不知道她对纪春花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但是顾盼晴知道,这两个摆在一起迟早出事。 你瞧,这造谣的手法,将人拱上青天又瞬间打入地狱,不就与当年如出一辙吗? 逼得向来温顺的纪春花要出手,可见这杀伤力有多大。 只是顾盼晴没想到,对方这次居然拿自己来做文章。 嫌命长? 以唐文哲为中心,扯出一段复杂的三角虐恋,剧本写得很扯,可是信以为真的人却占大多数。一开始顾盼晴就是被严重挞伐的那个,因为她的霸道显而易见,人人每天都得说她两句,因为这样叫做「伸张正义」。可是后来风向却变了,学期末结业式那天,谢嵐来找她就是这个原因,纪春花被贴了很多奇怪的标籤,比如说谎精、比如拜金女、再比如绿茶婊……等等,任何莫名其妙的词汇,而起因,就是因为那该死的「五百万」。 谢嵐说,旧事重提,一定是有人要陷老花于不义,而且不成绝不罢休。她希望顾盼晴赶快做出决定,趁伤口还没恶化前尽早处理。 顾盼晴不是不能理解谢嵐说的,可是有一点她无法接受,所以迟迟不愿「借」出唐文哲。但是,也幸好唐文哲从没有要插手的意思,毕竟他如果真的要管,想来她也是没有任何阻拦的理由。 顾盼晴不懂。 在最开始,她被挞伐得最严重的时候,谢嵐为什么不跳出来关心她,甚至去请当时占了绝对优势的纪春花出面闢谣,而非要等到风向倒过来,火往纪春花头上烧过去时,她才要站出来为她想办法? 那谁来替她顾盼晴想办法? 又有谁来心疼她顾盼晴? 没有,半个都没有。 她的一切就只有自己默然承受。 难道她就比较活该?而纪春花就比较需要被保护? 然而这些都是其次,最让顾盼晴无法理解的是、谢嵐为何如此信誓旦旦? 好像、她清楚事态会如何发展似的? 而且、事情也真如她所说,如此发展了。 综合以上,顾盼晴得到一个结论。 谢嵐没有把话说完。 这才是她迟迟不愿出手的主因。 坦承很重要。 如果真的难以啟齿,那不如什么也别说,也别妄想仅凭半套说词,就想要驱使什么人为你赴汤蹈火。 凭什么? 而且,如果连被害者自己都没有寻求协助的意图,别人用什么立场去帮她解决这件事? 思及此,顾盼晴忽然抬眼。 四周尽力压低却仍张扬的窃窃私语都成了背景,树影摇晃。 训导主任最后没问出所以然,至少在上课鐘响,他烦躁地驱散外头围观的一干学生前没有。 人潮散尽,馀下三人面面相覷。 谢嵐仍不死心地叮嘱顾盼晴,把唐文哲「借」出来的这件事。 引得佟诗澄冷汗直冒,赶紧把顾盼晴拉回教室。 「你还是想要这个指甲油。」顾盼晴盯着两週前曾摆到自己桌上,而此刻又出现的时尚杂志。 佟诗澄笑得很諂媚。 「可是顏色很丑。」顾盼晴边说、边从抽屉拿出精品店柜的小纸袋。她前几日在百货专柜购入时,柜台小姐居然告诉她眼光很好,这是时下最新的流行,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现在人的品味为她真的是很不懂。 佟诗澄拆开纸袋时眼睛都在发亮。 她就知道跟着顾盼晴有糖吃。 那些背后评论她是非的人真的是太蠢了。 顾盼晴、其实人也没有坏到那个地步。 谢嵐也很蠢。 佟诗澄不知道顾盼晴看出来了没有,可是她一看,就什么都明白了。 纪春花还有金琉凤的事,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以上,跟谢嵐有极大的牵扯。 至于是什么牵扯,佟诗澄基本上没有兴趣,她还是安静地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三不五时从顾盼晴那里捞点好处就心满意足。 谁想要破坏她的小确幸,那就是与她过不去。 所以,凭她的立场而论,她当然希望顾盼晴不要去淌这浑水。 可是,那一天的最后,训导处却依然传出了更「惊人」的消息。 纪春花小学毕业后跟顾盼晴几乎没有了交集。 这一年的暑期辅导结束前,纪春花久违地来到顾盼晴的教室前找她,并给了她一张折成纸飞机的纸张,留下一句,顾盼晴当时怎么也想不明白的话。 她说,其实你也不必用谁来衬托你的高贵。 阳光洒在她们的眉睫上,尘埃散入空气中金光闪闪,在沉默的两人之间流转。 顾盼晴在纪春花走后,无言摊开手中纸飞机,上头只用铅笔画了一隻、蝴蝶? 其馀的什么也没有。 就像纪春花只留下一句话,什么也没有解释一样。 一如当年,在某个下过雨的清晨,顾盼晴淋雨回到教室,嘈杂的教室瞬间安静,当所有人都望向湿漉漉的她,而她却只是站到了纪春花的座位前,给了她三个字:为什么。 对方当时不发一语,只以尷尬的笑容带过,而后却在日记本里留下不明所以的四个字:弥足深陷。 弥足深陷。 顾盼晴看到这四个字的当下,竟是莫名心情复杂、并且无法反驳。 当时的情绪反应,她直到很多年以后才终于恍然。 原来这正是她一路走来的写照。 也是故事里,每一个人的心路歷程。 我在你的故事里弥足深陷,而你也在他的故事里弥足深陷,可是我们都忘了,自己才是故事的主角,又何必在谁的故事里弥足深陷呢? 在纪春花给了顾盼晴纸飞机后,金琉凤也来找了顾盼晴。 她说,她曾也有一个绰号,叫做老凤。 第十三章 面目全非(1) 「我叫秦阔。」 「禽兽?」 「……秦国的秦、海阔天空的阔!」 「……」 暑期辅导结束后,顾盼晴就被送到奥地利参加为期两週的音乐研习。期间她接到了一通来自台湾,不认识的国际电话,犹豫了很久才决定接下,因为对方不罢休似的连拨三天,将近百通的来电。 真有毅力。 虽然跟她比还是差远了去。 对方说自己叫做秦阔,是纪春花的同班同学。 其实听到这里顾盼晴就已经有掛电话的衝动。 因为她暂时还想不到用什么立场去面对纪春花。 因为、金琉凤告诉她的「陈年往事」里,貌似里头最无关的就是顾盼晴,可是她却无端被捲入漩涡,并且莫名成为故事女主角,只因金琉凤说,在纪春花心中,顾盼晴佔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顾盼晴听到的当下只觉得好笑。 所以听起来,好像还真的是因为她活该,活该被利用来打击纪春花,活该被捲入他们无聊的私人恩怨里。 于是,那时顾盼晴堵了满嘴义正严辞说着歪理的金琉凤一句:你不知道我跟纪春花关係不错吗? 谁知,金琉凤却只是一笑而过,回问一句:好到足以与你一同「分享」唐文哲吗? 顾盼晴没想到有朝一日有人胆敢当面问她,她当下不假思索就回应了:并没有。 金琉凤却释怀似的又对她说了一句:难怪你们能要好,因为纪春花也没有。 水很深。 是顾盼晴当下的感受。 金琉凤说,她跟谢嵐他们是邻居,但是她却跟沉敬阳最要好,好到有一天,纪谢二人看不下去,将她驱离,于是她从此与他们三人渐行渐远。 其中辗转迂回,金琉凤最后只要顾盼晴记住一点,就是谢嵐和纪春花都不是她所想像的那样子。 她们是一伙的,她们是合起来,要陷顾盼晴于不义的。 这一席话,对顾盼晴来说无疑是一件很恐怖的事。 因为那样代表这些日子以来,她们之间的感情都是假的,可是顾盼晴却从来不做假。 她将自己的真面目赤裸地摊在阳光下,无论好与坏,可是到头来却发现全世界都以假像欺骗她。 那她看起来该有多蠢啊? 于是,她打断了秦阔要继续说下去的话。 「纪春花她……」 「不关我的事。」 「可是……」 「与我无关。」 电话那头传来秦阔无奈的叹息,然后他说,「好,我知道了。」 可是掛断电话前,秦阔那头却传来救护车的鸣笛声。 顾盼晴握着已经掛断的电话,持续心情复杂。 秦阔想说什么? 为什么会有救护车的声音? 可惜她开口的速度却赶不上秦阔掛电话的速度。 她烦躁地将手机扔到床上,又烦躁地捡起。 想拨给什么人问清原委,却又发现完全没有人选。 内心百转千折,最终,她决定拨给唐文哲。 当铃声响起,于她而言又是一段煎熬。 既希望他接起,又希望他不要接起。 希望他能告诉她究竟发生什么事,却又希望他最好什么都不知道,只因这件事又是跟纪春花有关。 「盼晴。」 电话接通了。 可她却忽然词穷。 然后,沉默中又过了数秒。 「……国际电话费很贵。」 唐文哲默默提醒。 顾盼晴听到这句话差点笑出来,她不常笑的。 「没什么,这笔钱回去我可以替你付。」 「嗯、好。」 唐文哲坐在咖啡厅的角落,对面是暂时回国又高了好多、皮肤也黑了不少,好久没出现的沉敬阳,他正拿着他的手机,逼迫他开扩音。唐文哲话一出口,顾盼晴就隐约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细碎笑声,还有模糊不清的一句话:难怪大家会说你小白脸、吃软饭什么的。 接受得也太自然! 「谁在笑?」 「没什么、我在咖啡厅,旁边的小孩『非常』吵。你有什么事吗?」唐文哲接回手机,凉凉望着对桌拼命指手划脚比叉的沉敬阳,他模样很搞笑。 「嗯……那个、纪春花有什么事吗?」 顾盼晴犹豫了一下才开口,然而电话那头的沉默,却使得她更加忐忑。 怕他会忽然丢出什么噩耗,也怕他其实现在就在纪春花身旁。 她忽然有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打这通电话。 却不知,唐文哲只是在想,一个身居国外的人,为何会突然打电话回来问一个于逻辑不合的怪问题? 于是,他沉默半晌后,回问她:怎么了? 顾盼晴做贼心虚似地倒抽一口气,她从来不是一个擅于掩藏的人,尤其面对他,她老是会方寸大乱。 好在,唐文哲也从来不是一个得寸进尺的人。 所以最后,顾盼晴没头没尾草草作结,唐文哲也没有多说什么。 掛上电话后,唐文哲将手机摆回桌上,然后聚焦在眼前的沉敬阳,「说吧。」 沉敬阳装模作样咳了两声,再搅拌两下桌前的热拿铁,最后正经八百地凝望唐文哲,正要语重心长开口时,就被打断。 「你戏好多。」 唐文哲毫不留情,心中正盘算沉敬阳浪费的时间可以读多少字的原文书。 被吐槽的人深吸一口气。 冷静、冷静、冷静。 「我们先来谈谈那『五百万』吧。」 沉敬阳语落,意外的是对方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那种意外的神情,反而是一如往常的波澜不起。 结果,受到惊吓的,竟是沉敬阳自己。 因为唐文哲实在太开门见山了。 真是不开口则已,一开口则语不惊人死不休。 「嗯。是我妈的捐的。」 「有什么问题吗?」 两句云淡风轻。 ……十分云淡风轻。 好样的,这不等于间接承认了当年他自己在撒谎吗? 现在撒谎都这么理直气壮的? 沉敬阳愣了久久才回神,可是一张口,就又被捷足先登。 「你不是早就想明白了吗。」肯定句。 沉敬阳再度张口无言。 忽然觉得好可怕,这段日子以来自己究竟在跟谁相处,怎么一转眼好多人都跟自己原先想的不太一样? 他现在是还没见到顾盼晴,不晓得她变了没有? 可是回国后见了的这几个人,他觉得好像都快不认得了,尤其是排在最后见的这个唐文哲。 他不是书呆子吗? 他不是最温文儒雅的吗? 他不是只有仰仗流氓晴的保护伞下才能生存的人吗? 于是,原先就没想懂的问题,现在更搞不懂了。 「你到底是喜欢老花还是流氓晴啊?」 沉敬阳发自内心脱口而出。 就像那年幼儿园的小小教室里,他摁在唐文哲的桌前,气势汹汹地问他「究竟喜不喜欢顾盼晴」一样。 有一瞬间,他真希望唐文哲能给他一如当年的答案。 然而,对方却只是静静望着他,然后说、 「我的时间顶多可以再让你浪费十分鐘,你可选择讲重点,或者、继续浪费下去。」 第十三章 面目全非(2) 计较国际电话费,却可以一口气捐出五百万面不改色? 唐文哲吃软饭的传闻果然是真的。 这是沉敬阳回英国前的最后结论。 还有唐文哲铁石心肠也是真的。 金琉凤跟纪春花校外群架都打起来了,还闹上社会新闻头条,仅仅需要他一句话就能解决的问题,可他却还是坚决不插手。 他明明看起来是力挺纪春花的不是吗? 至少从前一路看来,他们关係并不差呀。 医院十三楼,纪春花病床前,是沉敬阳前往桃园机场,离开台湾前最后去的地方。 纪春花小学二年级后就是隔代单亲教养家庭,父母白手起家却生意失利,双双投湖而亡,仅剩爷爷相依为命。 曾经衣食无缺,而后负债千万,是沉敬阳的母亲间接接济,将无依的祖孙二人带回自己社区,方便互相照顾。并暂且替他们偿还近亿元的天债,让他们足以安身立命,不再疲于奔命。 「金琉凤就那样,你何必呢?」 沉敬阳语气无奈。 他会这么说,是因为曾亲眼目睹金琉凤将纪春花推入水池。多小的年纪呀,时间在过往掩了风沙,看不清了,只记得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金琉凤几乎就在他的生命中消失。 他们其实本来也挺好的,还有谢嵐。 「沉敬阳。」 午后,光影在飘荡的窗帘缝间错落,未密合的窗户有风轻抚而来。 这一声叫唤当然不是来自眼前昏迷不醒的纪春花。 于是,沉敬阳背光中回身,认出了好久不见的眼前人,却找不到任何适用的开场白,或是一声问候。 因为太突兀。 他们其实也没仇,就是莫名其妙地不再联络。 「我就那样?是怎样?」 金琉凤站在门口,不进不退,神情不知道用什么形容,口吻嘲讽。 「说啊,给你机会。我倒底是怎么样?」 「呃……那个、你头发染成金色是刻意配合你的姓氏啊?」 话一出口,沉敬阳头一次有了想撕烂自己嘴的念头,难怪顾盼晴都要用鄙视的眼神看他,现在连他也想鄙视自己了。 金琉凤微微蹙眉。 沉敬阳觉得她可能是要晕倒了。 还好这里就是医院。 不过金琉凤一如以往站得也够稳,看起来只有轻微受到影响便迅速恢復镇定,言归正转。 「不论你信不信,这所有一切都是她自己一手策划,我只不过静观其变,最后道破事实而已。」 意思是,解铃系铃都是同一人,谣言起落都与她无关,可是纪春花却来怪一个道破其中真相的金琉凤。 究竟谁是谁非? 若非要再更精准一点的说法就是,纪春花隻手遮天,意图不轨,可是她金琉凤揭穿真相,她才是还公道于事实的人。 沉敬阳是跟台湾脱离太久了,一时间没能理解她的意思。 可是金琉凤却继续说,她刚才讲的一字一句在任何时间都适用,无论从前还是现在。 那沉敬阳就更不懂了。 但是金琉凤却像抓紧了时机,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我要不是为了柯琛瑜,才不会去招惹她!」 因为如果要认真算起来,纪春花才是那个中途介入他们之间的人。 柯琛瑜。 也是十分久违的名字。 可是单单只有听见名字,沉敬阳的脸色却比看见金琉凤这个实实在在摆在眼前的人,还来的更加有情绪波动。 他对她的印象停留在小学二年级,记得她最爱跳舞、也最爱花间漫舞的蝶。 「你以为她为什么转学!」 「你不会到现在还认为是因为顾盼晴吧?」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推纪春花下水?」 「不对、你该不会到现在还认为是我推她的?」 金琉凤一连串的问句,沉敬阳竟是毫无招架之力。 然而她的最后一句,才是最让人震撼的。 「你知道纪春花对柯琛瑜做了什么吗?」 「你知道、纪春花把她父母双亡的帐都算在她的头上了吗!」 第十三章 面目全非(3) 顾盼晴在奥地利的音乐研习因事耽误了几日,一回到台湾、下了飞机,就立马上了来接她的纪爷爷的车,然后直奔回家。身后跟着的两名随扈还有三名女佣差点跟不上她的脚步。 她本来想提早回来的。 可是小夫人不允许,家里当下又没有可以做主的人,于是所有人都以小夫人马首是瞻。 顾盼晴一到家,简单洗漱了一下,连时差都没来得及调,就赶着去学校的返校日。经过小夫人房门口的时候,里头传来小孩牙牙学语的声音,她不自觉放慢了脚步。 「小姐?」纪爷爷在她几乎要静止不动的身后唤了一声。 顾盼晴摇摇头,便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说不明白这一瞬间凉透骨的感觉是什么,只是恍惚好像有回到某一夜医院里的错觉,那时、她对着纪爷爷说:牵紧我。 即使她知道他已经拽紧了……。 「嗨。」 顾盼晴站在新的教室前,她抬眼看了看班牌。 八年六班。 确认自己没走错后,再望向眼前人,那就是前面挡路的这个人走错囉。 「挡到路了。」 「我是秦阔。」 「……禽兽?」 「……秦阔!」 男孩吊儿郎当地站在她面前,听到「禽兽」两个字有点激动,跟她在奥地利接到电话时的声音一样。 顾盼晴想了一下,便单刀直入。 「你想说什么。」 秦阔倒也坦然,开门见山就回应:「金琉凤聚集地方角头围剿纪春花,她现在、」 「早。」 话还没说完就被打断。 秦阔顿口,瞥了眼现下站在顾盼晴身边的人一眼。 「她现在、」 「盼晴。」 秦阔再度被打断,不得不正眼瞧向唐文哲。 「你能让我讲完吗?」 「不能。」 他礼貌询问,岂料对方居然如此不识好歹。 ……见鬼的不能! 唐文哲站在教室门口,无视路霸秦阔,双眼聚焦在顾盼晴眼中,专注的程度,像是在她眼底找着什么答案似的。 半晌,他才带着些许无奈的语气开口。 「你又想多管间事了。」 又。 听见关键字,顾盼晴恍惚中回神,觉得很耳熟,却又想不起来唐文哲是什么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 是什么时候呢? 想不起来了。 「这个这个!」佟诗澄激动的嗓门由远而近,轻易就化开这一方诡异的沉默。 顾盼晴往后退一步。 佟诗澄靠太近了。 「这是s牌最新推出的保养品套组!」 暨时尚杂志后,又来一个化妆保养品杂志。 商人啊。 顾盼晴瞥了一眼,但很快就把注意力集中回秦阔身上,却又很快被佟诗澄拉走。 「你看你看、这上面说用了这个就会青春永驻!」 「你用不到。」顾盼晴皱眉瞪了一眼佟诗澄,便回头示意秦阔继续说。 佟诗澄被噎了一口,捧着受伤的小心肝蹲在一旁墙角画圈。 她用不到? 这意思怪耐人寻味的。 是她天生丽质用不到呢?还是她用了也是浪费? 意外闯入的佟诗澄使得秦阔愣了一下。 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比他妹的戏还多。 但很快便言归正转。 「就纪春、」 「盼晴。」 秦阔又被打断。 他忿而望向唐文哲。 真是够了! 「纪春花被打到重伤送医,昏迷不醒足足十日,医生说再这样下去她有很大的机率成为植物人。所以、我想请你去看她一下。」 一鼓作气。 秦阔不是省油的灯,别人不给脸,他向来也是採取死皮赖脸的无赖招式。 于是,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通通都说了。 然而他全程都是瞪着唐文哲的,可是对方却从头到尾面不改色,反而是一旁的佟诗澄脸色铁青。 「真敢说。」她浮夸地倒退一步,眼带同情与悲悯。 这人要倒大楣了。 第十三章 面目全非(4)-不够好看 顾盼晴拥有的太多,却不曾认为有什么是真正属于她的。 对她来说,外界的一切都是患得患失。 她总找不到任何归属,就像好像有一天她整个人忽然从这个地球上消失也不会有人发现一样。 她顾盼晴,就好像是虚空的存在。 可有可无。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是可有可无的呢?』 当年纪春花拿着某次顾盼晴得了六十分的作文考卷,这样笑着问她。 作文题目是:我的将来。 国文虽然不错,可写文章向来就不是她的强项。她太过实事求是,既没有谢嵐的瞎掰胡扯、也没有沉敬阳的偷矇拐骗、更没有纪春花的浪漫情怀。 顾盼晴有的,只是她的所见所闻,以及内心深处,也许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孤独。 她的一字一句都充满了无奈,对自己的、对周遭生活的、还有对未知又无可冀望的未来。 她连现在都冀望不了了,更何况未来? 那些根本连到不到得了都不知道的地方。 这篇作文她写到最后的结论居然是:我现在已经一片虚空了,我的将来更是可有可无。 当年她才十一岁。 所有阅读过后的人都皱起了眉头,老师勉强给了及格的分数,却在约谈与不约谈之间挣扎好久,最后还是因为忌惮顾家势力而选择放弃。 可是,纪春花看完后却笑了。 她提了一个不像问题的问句,顾盼晴答不上来,可她却也没有给出答案,只是笑着将作文纸递还给她,然后说,你真可爱。 顾盼晴当时无言以对,走回座位时,沉敬阳忽然转头瞧她,嘻皮笑脸地对她扯了一句,看似道理颇深,实则不知是他又去哪听来的老生常谈。 他说:『人生嘛,总是去日苦多,所以趁醉装疯也不错。』 顾盼晴没听懂,可是说不定沉敬阳自己也不懂,于是她只冷冷回了一句:『你不必装,本来就是。』 沉敬阳一时被堵得语塞,但所幸他对她的冷讽早就习以为常,所以很快就回復过来。 『哈!流氓晴你想不想知道唐文哲的将来?』 他自傲,是除了老师外,唯一拜读过他文章的人。 嘿嘿笑了两声,与那双瞪着自己的黑眸对视,并无限上纲地继续挑衅道:『我、才、不、告、诉、你、咧!』 最后,顾盼晴对这整个片段最印象深刻的,不是以上开口的任何人。 而是在纪春花对她说「你真可爱」时,正好落入她眼角馀光,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刚巧也抬眼望来,好像有什么想说,最终却什么都没说的唐文哲。 他想说什么呢? 自从秦阔来找顾盼晴后,已经又过了一个礼拜。 顾盼晴也心不在焉了一个礼拜。 真让人看不下去。 佟诗澄一进教室就瞪眼,瞅着自己桌上s牌最新推出的保养品套组。 一大早就让她精神振奋! 感激的眼神投向正眺望窗外的顾盼晴,有阳光洒落她眉睫。 天啊!女神!都在发光了! 「你真是太可爱了!」 她试图捧起她的脸,但顾盼晴立马就退开。 可爱,不就是用来说人不够好看的意思。 唐文哲在后座撑着一边脑袋,又翻过一页书,他倒是一如往昔与外界完全不在同一条线上。 佟诗澄被顾盼晴拒绝,浮夸地捧着小心肝正要挤两滴眼泪控诉她的无情,一抬眼,就正好迎上唐文哲投射而来若有所思的视线,心中不禁凉了一凉,顺道感叹了下。 果然,智商不对等,不仅说话,就连相处起来都困难重重。 她每次面对唐文哲就会有这种感觉。 可是很奇怪,他人缘照样好得不得了。 难道就只有她有这种感觉吗? 佟诗澄整整语竭了五秒,才想到拿什么话来应付唐文哲,可才正要开口,却发现对方的目光早已移开,于是她暗自在心中松了一口气。 唐文哲哪里都不好,但就不喜欢跟人打交道这点倒是特别好。至少你不必担心他到底什么想法,讨厌、喜欢都不必,因为他可能根本就连评论你这个人的时间都觉得是浪费。 然后,清扫时间的鐘响了,眾学生按部就班拎着自己的扫地用具前往各自的扫地区域,待人潮散去,唐文哲忽然点了正要起身的顾盼晴的肩两下。 她顿了一下才回过头。 窗外树影摇晃。 「你还是心疼她。」 「……」 「放学后我们一起去吧。」 「……」 唐文哲用一句话,换来一段沉默。再用一句话,换得片刻安稳后,又迎来更大的波兰。 顾盼晴还没做出决定,不是任何人的不允许,而是她内心过不去。 跟纪春花、跟唐文哲、跟全世界所有一切、还有她自己,过不去。 她曾经在纪春花读的某篇文章里接收到一句话:爱的相反不是恨,是冷漠。 那个当下,她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就是不被世界所爱的那一个。 这世界都待她好冷漠。 原来这个世界不爱她。 难怪她这样可有可无。 她抬起眼来凝望唐文哲,而对方认为自己要传达的意思她应该已经接收到,正准备转身,却又因为察觉她太过殷盼的目光而顿足。 唐文哲整个人儼然是「冷漠」两个字的最佳代表人,这点所有认识他的人一定一致无异议通过。 就连顾盼晴也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三秒的无声对望,顾盼晴却发现了一个一直存在,却从未正视过的事实。 既然、爱的相反是冷漠。 那么、对这世界冷漠以待的人呢? 顾盼晴皱了皱眉。 唐文哲总说她心疼纪春花,但是她知道,她没有。 可是现在,她忽然有些心疼唐文哲了。 到底是、被这世界冷漠以待的比较可怜,还是、对这世界冷漠以待的呢? 「其实、」唐文哲忽然开口,「这世上很多东西只要一转眼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佟诗澄带着竹扫帚走到半路又折回来拿手机,她站在有些距离的远处,意外看到了这一幕。 「真实的变不了,而其馀的,终有一日自取灭亡。」 佟诗澄躡手躡脚地走近,恰好只听清楚「自取灭亡」四个字,她讶异地盯住唐文哲。 「所以这世上万物的任何评价都是无意义的。因为你永远不知道,它究竟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又或是正走在自取灭亡路上的假象。」 唐文哲一如既往再次兀自做了总结。 佟诗澄倒抽一口气。 第六感告诉她,他这是在呛她刚才对顾盼晴说的那句:你真是太可爱了。 不要问她为什么,这是第六感,女人的第六感都是很准的。 她背脊忽然窜上一股凉意,差点都要向唐文哲跪地求饶。 她敢发誓,她绝对没有要说顾盼晴长得不够好看的意思,虽然大部分的人都是这样理解,但是她真的只是顺口说说而已! 顾盼晴绝对是女神级的! 清晨的微风拂过树梢,带着凉意还有玉兰花香漫过教室每一处角落。 顾盼晴眨眨眼,最后不解望向一旁情绪起伏过分突兀的佟诗澄。 「你有什么困难吗。」 佟诗澄欲哭无泪,「你真是让我又爱又恨啊。」 爱的是顾盼晴总能满足她的一切物欲需求。 恨的是、她干嘛总要缠着唐文哲不放,他可比顾盼晴难应付多了。 当然,这些她的所有彭湃汹涌,顾盼晴完全不能理解,然而也没打算。 她的思绪飘到很久远以前的某个片段,问道:「你是在趁醉装疯吗?」 「……蛤?」 『人生嘛,总是去日苦多,所以趁醉装疯也不错。』 第十四章 别傻了(1) 唐文哲站在那,望着偏过头去看佟诗澄的顾盼晴。 窗外碎阳浮动。 「想说什么。」他说。 顾盼晴额前头发被风轻轻扰动,她顿了半晌,才回过头去看他,对方也很耐心地没有把目光移开,看她把手藏到后面、看她掐了掐掌心、看阳光散在她发梢,看她…… 「你难道一点都不担心纪春花吗?」 看她问一个、十分令人匪夷所思的问题。 唐文哲愣了愣,然后微微叹气。 唐文哲居然也会叹气? 佟诗澄看见这一幕,脸都歪了,还来不及反应,顾盼晴就又开口。 「你会不会也觉得我烦。」 「……」 也? 站在玻璃窗外的两隻麻雀朝窗上啄了两口又飞掉,四周突然变得好安静。 最不安静的佟诗澄捧着下巴,目光流窜在氛围有够奇怪的两人身上。 是怎样,一大早这气氛被搞得这么僵。 唐文哲愣在那,难得无言以对。 智商甩眾人好几十条街的人居然也有答不上来的一天? 佟诗澄很确定他是答不上来,而不是像平时一样,对问题瞭如指掌而鄙视甚至直接忽视。这件事对佟诗澄来说绝对是百分百的感受,因为她就是那个屡次被直接无视的受害者。 沉默片刻,顾盼晴原本直视而坚定的眼神飘了飘,冷静后才发现刚才的问题连自己也不懂为何而问。她皱了皱眉,不安稳的视线索性就从唐文哲眼中偏开。 她不常如此。 好像很心虚的模样。 即使,这个问题在无形中确实困扰她挺长一段时间,她也从没想过要将这个疑惑问出口。 因为,她从来也没想过要从唐文哲口中得到任何答案。 反正、答案是什么她早就知道了。 试问,一个人如何可能拒绝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儘管内心再强大、儘管明知是错误的言论,也许一时得以抗衡,然而假以时日,它终究会在无形中对你產生举足轻重的影响。直到有朝一日,你甚至也开始怀疑这究竟是不是事实,即使你明知道,根本不是。 就像方才顾盼晴那样。 太多来自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语质疑她的许多作为。 比如说,全世界哪有女孩子像她这样,老是追着男孩子跑的? 再比如说,好多人说:如果我是唐文哲,早就被烦死了。 之类的。 更何况,顾盼晴根本就始终相信那些言论。 她其实也不是装得满不在乎,而是根本从来就没当成一回事。 只是……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次为什么就这样脱口而问了。 佟诗澄很快恢復镇定,甚至还比唐文哲还快。她动了动眉毛,发现案情并不单纯。 「我觉得──」 「算了、没人在乎。」 佟诗澄正要发表高见,但立马就被顾盼晴手刀打断,可更令她欲哭无泪的还在后头。 「我说的是你。」 「……」 佟诗澄望着朝自己丢来最后一句的顾盼晴的背影啼笑皆非,无辜哭脸凄凉地想找人讨拍,一回眼却又对上那道过分冷凉的视线。 讨拍计画被迫胎死腹中。 最终,她只好又回过头去,看顾盼晴没来由的阴火蔓延。 而且还是特别「阴」的那种。 经此一闹,佟诗澄「唯二」的收穫是、她头一次见到束手无策的唐文哲。 算了,总归是利大于弊。 还有、另外一个就是── 「你要是能帮我弄到整组最高级的化妆品,我就帮你弄清楚这事情原委。」 「……s牌如何?」 「成交!」 第十四章 别傻了(2) 像吵架的情侣在冷战。 只不过他们不是情侣……应该不是吧? 这是佟诗澄一整天彷彿置身北极圈下,所得到的结论。 一天过去,晚自习结束的鐘声响了,眾学生拎着书包三三两两走出了校园,杂沓的聊天声渐行渐远,佟诗澄收下最后一本书,瞥了眼右手边一整天噤然无声的两人,再望着捧在手上,上午家政课被她缝地歪七扭八的猫头鹰抱枕,然后当机立断。 攒了个不由分说、跟她手工一样烂透了的理由,草草与顾唐二人道别后,便一溜烟奔得无影无踪。 名牌化妆品什么的固然重要,但折损了生命可就万万不好,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等右手边那两位的气氛稍微缓和再来探顾盼晴口风才是上策。 虽然她也真的很好奇、也跟唐文哲一样超级莫名其妙,顾盼晴到底哪来的阴火可以烧到这么旺? 或者其实只有她觉得莫名其妙? 顾唐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室大门,后头传来连霸三个学期的风纪股长──冯锦阎的怒吼,几个男同学逃命似地撞出教室大门,其中一个没注意,只装着漫画书的书包就这样猛猛地将心不在焉的顾盼晴撞了一个重心不稳,捧在手上的猫头鹰就这样飞了出去,然后肇事者还头也不回地朝走廊尽头狂奔而去。 冯锦阎追出来,奔了两步然后放弃,朝着走廊尽头跺脚怒指。 「混帐东西!有种明天都不要来──来、来、来──」句末回音在空旷的校园里足足响了三遍,回过神后才注意到差点摔倒的同窗,以及已经摔在走廊上的猫头鹰抱枕。 她眉头一挑。 这手工,跟她的一样「壮烈」。 刚才那几个逃命的混帐,分明就是柿子挑软的吃,有种笑她,没种惹顾盼晴! 「你、」将注意力从猫头鹰回到顾盼晴身上,回身开口的关心才喊了第一个字,后头的「没事吧」却足足愣了三秒。 夕阳馀暉落在斑驳的红色围栏,二楼末端的走廊上树影婆娑,凉风掠过,几片落叶随风翻飞,其中某片恰好落到顾盼晴的头顶。 唐文哲没有松开为了稳住她而揽上她腰际的长臂,视线的焦点从她吃惊的眼中往上抬,正好落到那片不知好歹的落叶上。 它让顾盼晴看起来有点傻。 四周安静极了,像是暴风雨前的寧静。 稍早的气象说,颱风就要入境了。 教室里最后一位男同学慢条斯理把书都塞进抽屉,塞不进的就摆到椅下的置物层,然后拎着只装一隻猫头鹰抱枕的书包走出教室大门,并顺手把门带上,回过身的时候,正好撞见提手为顾盼晴取下落叶的唐文哲。 他有些瞠目结舌顿在那里。 想不到向来冷冰冰的两个人,居然有朝一日也能成就这样柔和得不像话的画面? 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 「你这手是被鬼打到吗。」 元泓澈往前走两步,斜阳映了他半边脸一抹橘红。 他不可思议地拎起顾盼晴那双惨不忍睹的手。 十根手指,根根是绷带。 「你考不考虑跟佟诗澄还有冯锦阎结拜?」 这惨烈的家政课。 虽然从很久以前就知道顾盼晴除了体育以及操行外,其他学科样样资优,尤其在艺术造诣类别表现更是出类拔萃,可却万万想不到,如今一个小小的家政课居然也能成为她的罩门。 于是,他好奇地转向另外一位真正「完全」品学兼优的资优生。 「你的猫头鹰咧。」 元泓澈左瞧右看,就是看不见唐文哲的作品。 应该不会跟他一样,塞在书包吧? 「缝得太好,被老师收去了唄。」冯锦阎理理衣袖,回得理所当然,顿了一下又说:「对了,早上清扫时间你们说的我都听见了,还去吗?」 她指的是纪春花。 可元泓澈只专注在前面那段。 缝得太好? 他倒抽一口气。 唐文哲究竟是什么构成的? 难道他真的没有弱点了? 顾盼晴退开唐文哲一步,顺便甩开被元泓澈拎住的手,「不、去。」杀气腾腾。 唐文哲没有应声,只是有些无奈地收回空落落的手臂。 反倒是整理仪容到一半的冯锦阎惊讶抬眼。 这杀气? 就连从头到尾搞不清楚状况的元泓澈也有些震慑,「……去哪?」 第十四章 别傻了(3)-全世界 天气不好。 颱风即将入境,傍晚的风势明显转大。 天边残阳烧得火红,眼看就要湮灭在疾走的厚重云层之后。 她还在闹不明所以的彆扭。 原来顾盼晴也会无理取闹……。 回家的路上,唐文哲歛着眼、牵着车,静静走在顾盼晴后方,保持十步之遥的距离。 认命、且无辜地。 这是他认识她以来,头一次听她对他说,离她远点。 离她远点。 以往的经验,顾盼晴的这句话最常对沉敬阳说,而且还说了不下百次。 也许人生来就惯于粉饰太平,许多记忆东涂西抹后,无论当时好坏,最终都会成为自己最喜欢的样子。 当唐文哲举目前望,目光透过翻飞的落叶,纠结顾盼晴风中凌乱的发梢,彷彿有一瞬间,他又看见某一年深夜的医院里,那个伸手抓住他母亲,却满足地像抓住全世界的女孩。 那一夜,他失去了父亲。 当时他紧紧拽住的母亲,也是他的全世界。 大风呼啸而过,时光陆离。 顾盼晴低眉,望着前方刷长的影子亦步亦趋跟着他们步履缓缓。道路两旁树影婆娑,将雨未雨的水气和着青草气息漫过鼻尖,夕阳馀暉目送他们逐步远离。 成双人影,背景斑驳。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和唐文哲并肩走在这条路上。 时光静默地好像不存在了一样,有好几次,顾盼晴都觉得彷彿只要这样静静走下去,这条路就永远不会有尽头似的。 这段偏僻小路通常不会有佟诗澄在旁七嘴八舌、也少了奔腾的汽机车喧嚣,全世界安静地就好像只有他们俩一样。 安静地,就好像随时要把他们一同湮灭在时间长河里一样。 好多时候她都想,若真能如此好像也很好。 只是可惜,她也知道这只是在作梦,因为纪爷爷告诉她: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因为世上万物每一刻都在改变,这世上永远不可能发生的就是「永远」。 然而,虽屡次失落于梦醒时的悵然若失,却也屡屡沉溺于梦中的美好温煦。 于是,人就在每一次的记忆里,为自己相互背离的想法,在现实与虚幻之间,不断地粉饰太平。 于是人,弥足深陷。 「我想自己走回去。」 顾盼晴忽地顿足回身,天边残阳瞇了她的双眸。 夕阳馀暉自此刻开始,终于隐没在疾走的厚重云层后方。因为颱风的关係,今天比往常更早入夜。 然后、路灯亮了。 风声鹤唳,山雨欲来。 唐文哲默了半晌,再抬眼的时候,薄凉的水气已然氤氳了四周旷野。 簌簌风声,扰得人心浮气燥。 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见过顾盼晴赶他走的? 又从小到大,什么时候不是顾盼晴总紧追着他不放的? 甚至曾有人问他,怎么顾盼晴一个生来那么对任何人都不上心的人,却独独对他与眾不同。 差别在哪? 唐文哲佇在晚风中,像恍神、也像认真在记忆尽头里描摹着什么。凉风颳过,吹皱了他的制服衣襬,也吹皱了时间长河上始终的平静无波。 他缓步向前,许久,才给了她一句,像是认真思索后,却仍言不及义的回应。 「要下雨了。」他说。 滴滴答答,雨水落到顾盼晴头上、肩上、鞋上。她有些冷地瑟缩了下,偏过头去看已然站到身侧的唐文哲,对方正示意自己上车。如果是以前,她一定毫不迟疑,甚至根本就不会给他开口的机会自己跳上去。可现在、她却有些犹豫,说不清理由的犹豫。 她掐了掐掌心,结果最后还是言不由衷。 「你不赶快回去会被雨淋。」 「已经被淋了。」 「……」 唐文哲视线聚焦在她眼中,笔直而专注,他的神情却融在昏暗中,叫人读不清喜怒。 他们是如此相似。 却又如此遥不可及。 风雨自此刻开始急转直下。 昏暗灯影下,雨水散成雾水飘摇。 湿了他们的头发还有制服外套,和满地碎了的、不可逆的匆匆过往。 雨滴打在脚踏车上乒乒乓乓响。 这是唐文哲第一次不知该如何面对顾盼晴。 好像不管说什么都是错的,可是不说点什么,却又好像错得更离谱。 顾盼晴就是一道无解的题,他明明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可笑怎么还是耗费了那么多力气去寻找可能也从来无关紧要的答案。 现场并没有偶像剧男女主角在雨中那种看起来唯美又浪漫的画面,唯一可见的、就只有两个傻子站在夜雨中狼狈又十分凄凉。 而且还很冷。 ……特别冷的那种。 顾盼晴眨眨滴水的睫毛,失神半晌后再回神,当她望着总是高不可攀,而且从来不曾这么狼狈的唐文哲时,忍不住笑了。 他正把贴在额头上湿漉漉的瀏海往后拨,露出额头的造型居然意外好看。 「我们是在傻几点的?」顾盼晴打了个喷嚏,挥挥脸上水珠,然后伸出手挡住扑面而来的风雨,但是貌似没什么作用。 唐文哲皱了皱眉,没有应声,低首从书包里拿出一把折叠伞,可惜一撑开就很不给面子地直接开花。 他们瞥了眼爆开的伞,还有对方十分狼狈的模样,相视三秒后一同笑了出来。 到底是在傻几点的? 先前还闹着的彆扭彷彿一瞬间烟消云散。 于是,两道笑声随着风雨声散在茫茫黑夜、还有不知将要往何方而去的时间长河里。 直到顾盼晴又打了一个喷嚏,唐文哲才意识到大事不妙。 天黑了、雨也大、风又冷,距离顾盼晴的家还有一段距离。 正当唐文哲一筹莫展之际,一辆对顾盼晴来说陌生的白色轿车缓缓驶近,车灯散在雨雾里,特别迷濛,就连驾驶座的车窗摇下,里头的女人还有她的嗓音也变得特别迷濛── 「小哲?」 「气象说颱风提早入境,妈特地来接你。」 「……不过你们怎么淋成这副德性?」 「还楞着做什么?快上车呀!」 第十四章 别傻了(4)-颱风夜 公寓三十七楼。 顾盼晴赤脚踩在铺着红毯的长廊,手上拎着湿搭搭的帆布鞋,藉着暖黄而昏暗的灯光,打量的视线最后逗留在掛满壁画的墙上。 这是一处高级住宅区,但她并没有概念,因为这与她熟悉的顾家大宅仍是差距甚远,也许有一阵子她都要以为大部分「普通人家」的公寓住宅,差不多应该就是要长成这副模样。 唐妈妈熟练且迅速旋开大门,手提的黑色公事包顺手落在玄关鞋柜,俐落侧身按下客厅的水晶灯开关,温馨而精緻的空间瞬间明敞。 气质的空气捲发随着她的回眸而微微扬起,她喊了小哲赶紧去柜子里找两条乾净的毛巾不要着凉,也喊了恍神在外的小晴快些进来,然后褪下披在肩上的黑色西装外套,便匆忙往屋内鑽去。 还晾在大门外的顾盼晴听见「小晴」两个字才恍惚回神,回过身时,正好瞧见站在玄关脱鞋的唐文哲背影。 她歪着头,若有所思。 顾盼晴今天才知道,原来唐文哲的家与自己是完全的反方向,而且距离还不算短。等于每次他把她送回去后,还要再走两倍的距离才能到家。 ……所以、他每次把他送回去后,还要再走两倍的距离才能到家。 她低眼。 一阵不知名的暖意悄悄在她心中泛起涟漪。 是不是,可能其实、她在他心中也佔着某种与眾不同的份量? 是不是,可能其实、那么长时间以来的紧追不放,他终究还是要属于她? 是不是,可能其实…… 「我妈比较热情,你不用在意。」唐文哲打断顾盼晴的思绪,有些懊恼地抓抓脑袋,最终将湿漉漉的布鞋立在鞋柜旁,才抬起眼来瞧仍站在门口无动于衷的顾盼晴,以为她是被「小晴」这两个字吓到。 她并不是一个容易与人亲近的人,尤其是不熟悉的陌生人。 顾盼晴摇摇头走了进来,盯着唐文哲半晌,想问点什么、又怕问了以后,好不容易抓住的一点温度,转眼又要在眼前直接灰飞烟灭。 她张了口又合口,结果最后,直到凝在发梢的水滴落到木质地板发出滴答的声响时,仍是隻字未问。 就像每次见到唐文哲的妈妈时,她好几次想向前说点什么,却也每次都没能成功一样。 她的横行霸道,就好像在唐文哲这里都起不了作用一样。 「小晴,阿姨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忙、」 唐妈妈端着两杯热可可走出来,一身商场上严厉的套装已然换成棉质的休间服,垂至腰际的长发被低低绑在右肩侧。 「所以等等要是有什么需要的直接跟我们小哲说就好。」 她笑着将热可可一人一杯塞到他们手中后,便将掛在臂上的棉质素t隔空朝顾盼晴比了又比。 「阿姨这也没有女孩子穿的衣服,这是小哲以前的,等等你洗乾净了就换这个吧。」看起来很合身。 她满意一笑,将衣服摆到顾盼晴身旁的黑色沙发椅,随后又匆匆交代了唐文哲几句,便提着公事包往自己房里去了。 忒瀟洒的。 完全没给顾盼晴留下回应的时间。 与她记忆中,当年那个在医院里,温柔婉约的女人有很大的出入,现在看起来倒是很像家里的那位二太太,颇有商业女强人的架势。 惹得顾盼晴一时有些糊涂了。 唐文哲的妈妈基本上很少在校园里出现,印象中,在幼儿园还有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她曾远远地见过他妈妈乘着摩托车来接他,再更以后唐文哲就有了一辆脚踏车。除了小学毕业前夕,坑人的家长座谈会外,就再也没见过,当时一颗心悬在小夫人身上,还有沉敬阳一直吵,也就忘了特别注意。 直到今天,也许是记忆过了太久模糊了,又也许只是从未相处过,而自己脑补了奇怪的幻想? 总之,她与跟顾盼晴印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我是不是太打扰了。」 顾盼晴放下热可可,空气中香气挟着暖意四溢。虽然知道这一段话毫无意义,因为方才在车上,她为了跟唐文哲回家,便在与纪爷爷的通话中,已经充分展现了「一意孤行」的执拗,却还是为了合理化自己的横行霸道,硬是补上一句,「可是外头风雨那么大,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吧?」 即使最后还是用了欲盖弥彰的疑问句,她的「太打扰」仍旧一点也没有让人感到半点「她很抱歉」的意思。 「不会。」 不意外的答案。 唐文哲开了浴室的灯,转过身。唇畔扬着一抹鲜少在外人面前,出现在他脸上的弧度,「反正也不是免费给你住的。」 顾盼晴藏在字里行间的矛盾总是很有趣,他向来察觉地很敏锐,可能也正因如此,当他面对她时,那些若有似无的浅笑都是不自觉的,而不是像面对其他人一样,笑得那样正经八百。 纪春花第一次发现这件事的时候,是在有一年的国小校门,某个忽然大雨的早晨。 她下了校车,在公车亭里躲雨,抬眼时,正巧见到从某辆白车里撑伞走出唐文哲,没来得及疑惑他平时骑的脚踏车,便想也不想立刻把人喊住,待他走近,就用最无辜的表情,可怜兮兮地拜託他顺道送她一程。因为她也知道,他并不是一个如同外表看来,那么与人为善的人。她的运气不错,唐文哲心情不算差,于是她顺利地鑽入他的伞下。 纪春花永远也忘不了,当时他的笑有多礼貌与疏远。 直至他们走入中央走廊,她看着收伞的他,才倏地惊觉,她从来想不透的,顾盼晴今时而往所瞻望的,究竟是为何物。 凉风乘着氤氳水气散在她的眼眉上,她瞇了瞇翳水眼眸。 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她便下定了决心,要把这个人纳为己有── 顿了三秒,唐文哲再次为出口的话感到懊悔。 同一个错误屡次犯。 他一个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 顾盼晴果然也是十分不出所料,笑容可掬地朝他望来。 ……所以只要付了钱,就可以随时来这住? 所以只要付了钱,就可以随时来这住。 一串疑问句随着逐渐展露的笑顏,直接转成肯定句。 唐文哲哭笑不得之馀,只好朝她递出毛巾,用「你先洗吧」试图结束这回合。 可惜,他的对手是顾盼晴。 也向来只有顾盼晴。 「所以你准备让我睡哪?」她瞇着眼,双手揖在腰后,仔细地朝屋内没有点灯的廊道望去,模样十分逗趣,听起来像是在开玩笑,语气却异常认真,「那你打算一晚算我多少钱?」 「……」 旁人听不出,可是唐文哲知道,她这不是玩笑,正愁该用什么语句来搪塞,顾盼晴的一个喷嚏却意外给了他台阶下。 于是,顾盼晴被半推半就地进入浴室,直至一夜风雨散尽,而后迎来朝阳似锦,都没能从他口中听见一个应允与否的正面回应。 然后,一夜风雨散尽,迎来朝阳似锦。 翌日,十分庆幸自己一放学就选择开溜的佟诗澄一走入教室大门,就想假装没事向顾盼晴道早安。结果,经过三十秒的观察,她痛心地认清了关于「高级化妆品计画」彻底泡汤的事实。 才一夜,她估算顾盼晴的火至少要烧三天,怎么转眼就灭了? 这不合理。 佟诗澄越想越不对,最后索性就直接摁在顾盼晴桌上,居高临下俯望她。 「说、昨晚都发生了什么事?」 她直觉,自己一定错过了什么好戏,直至方才还洋洋得意的庆幸,眼下全然烟消云散。 没了化妆品又错过精彩戏码。 她扼腕的哭脸惹得眼前的顾盼晴一脸莫名其妙。 可恶,简直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激动地捧起她的手。 「你真是……」 咦? 她的手在碰触到顾盼晴后,眉头夸张地皱成川字型。 四十度? 不、应该超过四十度。 「……顾盼晴你到底有没有神经?」 身体烧成这样都没有知觉吗! 第十五章 孤行(1)-捨不得 故人沉沉沉沉入梦里,是人走不完的回忆。 人啊,终其一生,不过就是在寻一处归所。 顾家偏厅。 顾丰鼎气场森然,未来得及褪下的黑色大衣彷彿还能嗅到芬兰融雪时的气息。 一下飞机就接到消息,关于她女儿彻夜未归,关于她女儿再次重病卧床。 他第一时间领着三名随扈在国道上向南狂飆,一路未语,脸色铁沉,本就刚硬的眉眼此刻更是恫吓人。 直至进口跑车驶入顾家大院,他峻厉的神情仍一刻未曾松缓,眾人见此番情景,纷纷绷紧了神经,就怕一个不注意被扫入暴风圈。 他短短不到三句话,不意外惹哭了两名初来乍到、负责照看顾盼晴起居的女佣。 另外三名年资久一些的也没好到哪里去,通通在发抖。 顾丰鼎皱起眉。 这里数十人,却居然没有半个人可以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于是,他不耐烦地问道:纪守城跑哪了去了? 近乎低哮。 空气沉默了三秒,站在最角落的小廝才鼓起勇气回应他。 「纪、纪管家带小少爷上医院去了。」 「……什么?」 早產儿,先天不良;不爱运动,后天失调。 早產儿、不爱运动、还没有半点自觉,屡次不懂好好照顾自己──大后天欠教训。 顾盼晴昏迷整整一日,睁眼的时候,家里一干女佣已经不知哭了多少回,当她虚软无力地开口问她们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个个眼睛都肿得快看不见时,整个顾家上下几乎都要为此欢声雷动,就差没放烟火庆祝了。 其实,顾丰鼎在意的并不是顾盼晴彻夜未归,而是她屡次不懂爱惜自己得来不易的生命,他明明已经警告过那些佣僕们了,然而顾盼晴却还是屡屡病重。 就算他早知道这个女儿生来就是要折磨他的,有时难免还是气得想骂她几句。 可是,他不能。 他甚至不能坐下来跟她好好说上一句话。 明明,她还没出世的时候,他曾是那样期望这个生命的到来。 明明,他年少离家,再回故里却是六亲尽失,妻子腹中与自己骨血相连的小生命,是他曾经那样誓言要倾毕生之力爱护的。 可惜,他这一生都忘不了,顾盼晴出世的那一日,妻子產房内折腾超过二十四小时,七月大的婴孩早產、脐带绕颈、血崩。 然而顾丰鼎永远也想不到、或者他根本就不愿意去想。 妻子產前,意识尚存时,一意孤行签的术前同意书,她总是那样一意孤行,而他总是宠溺放任,却没想到最后竟正是因为这样的一意孤行,让他再次独自承受巨大的苦痛。 于是,一纸落款,再见已是阴阳两隔。 挚爱之人,此生不復相见。 他无法面对顾盼晴。 他无法面对,这个应该是他此生仅馀、最重要的血脉至亲,却带走他此生挚爱的妻子性命。 他爱她,甚至超越自己的生命。 他爱她,却也不能爱她。 他爱她……可是谁来告诉他,他究竟该如何去爱、他深爱的她? 顾盼晴醒后得到的第一手消息是,顾丰鼎去医院看他儿子了。 然而,令人心凉的不是她再次为此鬱闷,而是、她不再为此感受到任何多馀的情绪。 听说是二太太及时从纽西兰返台,解救了一整家因为她的一意孤行而备受牵连的佣僕们。 二太太手段向来是公认的高明,无论是商场上、或是对付顽固到无可救药的顾丰鼎,她从来都是游刃有馀,即使顾丰鼎当时仍处于大发雷霆的状态,她还是有本事将他劝退。 用完晚膳,顾盼晴算是稍稍恢復了精力,然而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精神,从来不安分的人便又开始东翻西找地寻自己麻烦,好像一刻也停不下来似的。 为了填补那些彷彿永无止境的虚无感,小的时候她要求的糖果玩具从来不嫌少,后来长大了一些竟开始乐衷于抢别人的,再更后来,她索性就把时间都填满,只要没有空间,就没有这扰人清静的虚无。 眼下,她又有空间了。 她恨透了这令人厌烦的空间。 于是,她没事找事地问了钢琴老师、绘画老师、棋艺老师……等等,所有她的家教老师通通被她给喊了一遍,结果想当然耳,纪爷爷不在,没有半个人愿意为她背书,就连她想从床上下来,女佣们竟手忙脚乱地推来一张轮椅。 顾盼晴皱着眉盯了那轮椅足足十秒。 这未免也太不可思议。 她倒抽一口气,「谁的主意?」抬眼的时候,就这样瞅着自己眼前试图搀她起身上轮椅的那名女佣,在这带着敌意的对峙下,女佣惊得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结果,回应她的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人。 「心浮气躁。」清亮女音袭来。 二太太双臂环胸,侧身斜倚房门口,不知是刚到,还是已经站了很久,但就口气听来,她的心情貌似好不到哪里去。 二太太身上通常不会有多馀的缀饰,而且也不爱着裙装,眼下却是一身高贵的酒红色晚礼服,颈项、耳垂、手腕处都戴上了要价不斐的鑽石饰物。 顾盼晴猜测,她今晚可能有重要的客人。 「顾大小姐,因为你个人的一意孤行害得全家一起受累。」二太太朝她走近,特意梳洗过的长发逸散出淡淡的玫瑰花香,她在她床沿坐下,刷长的睫毛眨了两下,「你从醒来到现在,反省过了吗?」 顾盼晴不语,望着她挑眉,然后抿唇。 「看你这样子我就知道没有。」二太太无奈,可是她也只能无奈。 当年,她也曾对这个女孩的母亲问过同样的一句话。 即使未曾见过一面,但从她们的反应看来,无疑是亲生母女。 顾盼晴印象里,二太太神情向来是严肃的,总是板着一张脸,她虽然不常在家,但每每只要她在的时候,顾盼晴想干什么就是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认真说来关于「严父」这个角色,她一定当得比顾丰鼎这个实质上的父亲还要称职许多,因为顾丰鼎也从来不知道该如何当一名父亲。 可是现在,顾盼晴却在她的脸上,见到一丝难以察觉、微乎其微的温柔。 二太太伸手抚了抚她的后脑杓,鑽石手鍊在房里灯光的折射下扎了顾盼晴的眼睛。 「你的生命是那样得来不易,」二太太语重心长地说,「要好好珍惜。」她的双目在顾盼晴眼底对焦又失焦,眼波像是迷失在很久以前的过往,又像只是捨不得离开过往,又或者从来没有从过往离去过。 那情绪,轻如羽毛,却又万分深刻,顾盼晴几乎能感受到有一把刀,重重在自己骨子里刻出一道痕。 很深的痕。 于是,她虽然还是不晓得自己需要反省什么,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半安抚地开口道:「对不起。」即使这个道歉对她来说毫无意义,二太太却是又惊又喜。 顾盼晴人生的第一个「对不起」,就献给此时此刻眼前的二太太了。 那一夜,顾盼晴仍旧不明白自己的一意孤行有何过错。 可是她却意外明白了,在这个家里面,她并不是最孤单的那个。 她在二太太眼中看见她从来最熟悉的流离失所。 原来、在这个家里,并不是只有她流离失所……。 第十五章 孤行(2)-色诱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也特别冷,合欢山的初雪落在十月末,几乎一洗以往纪录。 国二上学期,随着第二次段考的结束,来自北方严峻的冷气团来势汹汹。台湾平地没有雪景,却有丰厚的水气,又湿又冷的空气使得体感温度比实际感受还要低上超过五度。 上一个夏末秋初时肆虐的强颱明明才是不久前的事,结果一晃眼冬天就来了,而且还是一个严冬。 对于怕冷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酷刑,比如说:佟诗澄。 顾盼晴撑着一边脑袋,不可思议瞧着左手边的佟诗澄,然后从抽屉里抽了一张又一张的卫生纸送往邻桌接济,最后甚至就索性将整盒一百二十抽的五月花直接往她手里塞去……结果还是不够。 顾盼晴瞇起眼。 还不到一个上午,她已经用了第三盒。 「谢谢。」 佟诗澄带着不容忽视的鼻音,边擤鼻涕边道谢,难得一整个早上只听她说了这两个字。 「……很痛苦吧?」 发出疑问的是正在发联络簿的风纪股长,她厌世地「嘖」了一声。 某个姓元的白目不良学生又翘课,把值日生的工作丢给她。 冯锦阎翻出其中一本放到唐文哲桌上,顺道瞥了他一眼,不禁挑了挑眉毛。 真是难得,他桌上居然没有书? 然后转过身,瞅着病懨懨的佟诗澄,刻意语重心长地问:「一早上不能讲话,我猜你一定痛苦得想撞墙吧?」 身为连续第三个学期的风纪股长,冯锦阎痛心认为,佟诗澄根本就是这个班级最大的乱源之一,对于「失去」秩序奖牌这项「荣誉」,贡献可谓不遗馀力。 一张嘴喋喋不休,彷彿停下来会死一样。 然而,儘管明知对方不怀好意,佟诗澄仍不争气地回望她,用很「悲壮」的哭脸猛猛点了好几下脑袋。 冯锦阎嗤之以鼻,以冷笑回应:「喔是喔,那可别把墙撞坏了。」 ……公报私仇。 佟诗澄很无奈,也觉得自己很无辜。 她知道冯锦阎的敌意从何而来,可是佟诗澄就是不想惹麻烦,她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有时间的话再敲诈一下顾盼晴,其他的一概不想沾惹。 天知道她现在多想拍着冯锦阎的肩膀这样说:要看开。爱情不是在便利超商买东西,付出了就一定有回报。尤其你想买的还是一颗活跳跳的人心,而且对象居然还是她那个从来不受控的混帐竹马。 可惜,她现在是哑巴。 于是,天很冷。 佟诗澄的心更冷……。 然后,第四节课的鐘声响起,走廊上传来了一阵骚动。 因为未成年聚眾斗殴而进入少年感化院的金琉凤,以及、昏迷二月有馀,终于转醒的纪春花,校园里最不对盘的两大风云人物,在同一个时间点,重返校园── 其实纪春花的清醒,顾盼晴提前三天就已经知道,因为秦阔从她不省人事开始,便时常来匯报她的状况,什么时候动了手指、什么时候眨了眼睛,顾盼晴都知道。 对于秦阔这样的持之以恆,她直到现下还是无法理解,可是这样的屡试屡败,却仍不管不顾地拼命前来,却让顾盼晴感到十分……亲切?甚至有好几个瞬间,她几乎都要在秦阔转身离去的背影里,看见自己。 于是,她终于还是去探望了一次纪春花。不久后,就听见秦阔欢欣鼓舞地来报喜。速度之快,连她都有些怀疑。 有没有这么灵? 但是,有一点顾盼晴自己很清楚,她会去到那里,纯粹只是因为秦阔的死缠烂打,而不是真的因为纪春花。 所以在知道她终于清醒的时候,她也只是淡淡地应了声:我知道了。 所有人都说她冷血,可是只有唐文哲知道,她终于松了一口气。 甚至连顾盼晴自己都不知道。 天晴了。 那个午后,唐文哲望着窗外乌云密布的天空,不明所以呢喃了一句。 佟诗澄听见了,想反驳,却喉咙痛得半点声音也发不出,于是作罢后垂下眼,只当他读书读疯了。可是,于此同时,眼角馀光的顾盼晴却也同他一般望着天,虽然沉默不语,可是漫天灰云映满她双眸的时候,佟诗澄竟有一瞬间,觉得她是在附和唐文哲的那句:天晴了。 佟诗澄眼角一抽。 两个读书读到头壳坏掉的傻子。 下午第三堂数学课,班导公布成绩单,没了金琉凤,唐文哲没有悬念就是校排第一,冯锦阎第二,这都不意外,意外的是,顾盼晴居然落到了十名之外。 顾盼晴头一次落到了十名之外。 台湾教育最失败的地方,就在班导接下来的这几句话,他数落了顾盼晴几句,也顺道说了「基测」将近,要各位同学好好努力,考个好学校,为校争光。 明明距离基测还有超过一年半的时间,真正该紧张的也应该是应届国三生,班导却已经开始施加压力。 将台湾教育的精随:成绩就是一切。发挥到极致。 而顾盼晴眼下所想,却与这些全然无关。 她的十名之外可不是校排,而是班排。 这就代表她将要失去选座位的资格。 这就代表、她的后座可能不再是唐文哲。 真烦。 结果最后,到了选座位的时候,眾人在无形的压力下,唐文哲的前座没有半个人敢逾越。只是,这世上也没有那么幸运的事,抽完籤的结果,顾盼晴的座位落在离唐文哲最远的对角线。 ……真是太没天理了。 顾盼晴读书,都是用努力堆叠而来的,这一阵子发生了太多事情,她是松懈了,才导致这样的后果。 她皱着眉,左手边是超吵的走廊,右手边是……超吵的佟诗澄。 她偏头朝右手边望去。 「你怎么阴魂不散。」 「……」 佟诗澄发不出声音,欲哭无泪。 你才阴魂不散!你全家都阴魂不散! 顾盼晴叹了口气,回头望了远方的唐文哲。他还是一样坐在教室角落最安静的那个位置,一样翻着某本原文书,一样会有几隻麻雀停在窗台上看他、一样……。 唯一不一样的是,他前座换了另一名女孩。 顾盼晴偏着脑袋回过身,指尖在桌面点了两下。 看来还是不行。 瞧,若不是这些年她紧追不放,唐文哲早就离她远去,眼下就是最好的证明,连老天爷都不帮她。 她的神情不太好,透着一抹半隐半现的凉。直到失声的佟诗澄递了一张纸条给她。上头只有一句话,顾盼晴读完后,哼笑了一声。 ……超不屑的那种。 这下换佟诗澄皱起眉了。 那是什么鄙视的表情! ──追那么久没用?姐姐教你一招,色诱!男人最禁不起色诱,不信你试试!── 佟诗澄认为自己讲了真理。 无奈顾盼晴却不买单,不买单就算了,居然还把她当成白痴! 顾盼晴冷笑置之。 她哪里有追唐文哲?还色诱? 简直笑话。 佟诗澄瞇起眼,实在气不过,又忿忿递来一张纸条。 ──子曰:知其不可而为之。实乃人生之大道理!真的!你试试!── 顾盼晴眼角一抽。 她是认真的。 很认真── ──把男密技第一招:装可怜!── 真是见鬼── 第十五章 孤行(3)-明知不可为 又过了一个礼拜,天气没有最冷,只有更冷。 佟诗澄重感冒的程度也不见一丝好转,眾人纷纷劝她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动不动就出来危害社会大眾,她却死活都不愿意,理由是,她不喜欢待在家里。 没有人可以理解,除了顾盼晴。 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也就只有这七个字:不喜欢待在家里。 仅此而已。 「你确定你行?」 佟诗澄沙哑开口,忍了一个礼拜,她再不讲话绝对会死。 可是方才班导为这次十二月的运动会排定人选,她瞬间觉得顾盼晴才是真正死定了的那个。 「管好你自己。」 佟诗澄倒抽一口气,激动地用冰凉的手拉住她的腕,「还是我上吧!」 顾盼晴的体能太差,运动会这种东西本来不该跟她扯上半毛关係,可是今年差就差在大队接力女生的候补名额只有两个,其中一个无疑落在某个严重气喘症的女孩身上,而另一个就是病得死去活来的佟诗澄。 班导当时用十分怀疑的眼神看着顾盼晴,问她行不行。 顾盼晴当时对那副摆明瞧不起的神情极度反感。 她行的。 她绝对行的。 她还曾经靠自己的力量跑了操场四圈! 她怎么不行了! 于是,就有了此刻各种提心吊胆的佟诗澄。 拜託,她从认识顾盼晴到现在,就没见过她体育课动过一次! 还跑步咧! 自从离开了唐文哲的前座,顾盼晴读起书来貌似有些不上心了。 以往的目标是超越他,最近却发现根本不可行。 就像她这些年紧追不放,结果居然连老天都不愿意帮她一样。 一切都让人无能为力。 下午自然课结束的这个下课,她默默来到唐文哲左手边的空位,以前是佟诗澄的,现在是总翘课的元泓澈的。 她撑着一边脑袋望着唐文哲,双目失焦。 唐文哲顿笔,停下解题的手,然后偏过头,也回望那双不确定是不是在放空的双眸。 「昨天我爸的儿子又病了。」 「然后我爸第三个老婆把我抓过去痛骂了一顿。」 「她认为是我带了病菌给他。只因他饿哭了,我拿起旁边的奶瓶餵了他两口。」 「我爸第二个老婆要我不要想太多,说她只是急了。」 唐文哲背着光,定睛在那双空空的眼中,静静听她继续说。 凉风透过窗櫺缝拂了进来,他轻轻攒紧了制服外套。 顾盼晴家里的事情,从没听她对任何人提起。 她叹了一口气,食指尖在桌面点了两下,兀自下了结论:「我觉得我好无辜。」 然后是一阵沉默。 不远处,佟诗澄伏击在他们的十步之外,表情特难看。 白痴! 她说的装可怜才不是这样装的! 结果,沉默中又过了五秒。 顾盼晴抬起眼,又看向无言的唐文哲。 瞧,她已经顺了佟诗澄的意,装了可怜,唐文哲却依然还是没有反应。 她明明已经说了最近自己觉得最可怜的事情。 她早就说过,这招才不管用。 不对,是在她顾盼晴这个人身上不管用。 至少唐文哲对其他人还是很友善的,谁在他面前摆出一副弱者的姿态,他都会让步,就好像有一年的大风吹,有个女孩因为不想当鬼,就站在他面前哭,他居然就把座位给让了出去一样。 顾盼晴当时对这种伎俩嗤之以鼻,没想到现如今自己却要拣起来用。 她实在不该受佟诗澄蛊惑的。 惹得她现在又有些恼火。 「……我说完啦,你不打算安慰我吗?」 「……」 结果,唐文哲仍然没有回应,反而是前座传来女孩忍不住的细碎笑声。 唐文哲眼角隐隐一扬,便正好瞧见佟诗澄羞愧地摀起脸。 ……鬼主意出得漫天飞。 顾盼晴瞪了一眼他的前座,那个据说有严重气喘症的女孩,她想忍笑又忍不住的模样,忍得差点让顾盼晴站起来呛她是不是哮喘症发作。 可最终,她想想还是算了。 太丢脸了。 在一片尷尬的静寂中,顾盼晴悄悄站了起来,终于放弃唐文哲会给她任何安慰的念头。 知其不可而为之? 孔子毕竟也是人,总也有说错的时候。 算了,就不跟一个古人计较了。 于是,她转身便要走。 「你要去哪。」不想,后头却传来唐文哲的声音,豪无悬念地将她留住。 他看着她顿了一下的背影,接着说:「我还没安慰你呀。」 「……」 我还没安慰你呀。 我还没、安慰你呀? 窗外天空灰成一片,停在窗台上的麻雀比平时多了五隻。 风摇动,树影婆娑。 前座女孩回过身,眨了两下迷濛的大眼,过腰的长发没有绑起随风轻轻扰动。 佟诗澄半惊半喜捧着下巴。 又是一阵万籟俱寂。 直到顾盼晴回过神来,转身,皱着眉毛有些呼吸困难地问他。 「你说……什么?」 第十五章 孤行(4)-居心叵测的伞 「你说……什么?」 唐文哲不动声色。 等她回身、等她回神、又等她的双眸在自己眼底缓缓聚了焦,才终于开口要继续说下去,却又让她一惊一乍地打断。 「我、」顾盼晴眨眨眼,然后咬唇,微微向后倾了一步,周身空气凉得好像都要扎伤她的皮肤,既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却也害怕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我数学作业还没写。」她话音甫落就转身,完全不给人留下任何回应的机会。 ……超烂的说词。 佟诗澄皱着眉,替她无地自容到想撞墙。 唐文哲却只是好整以暇,安静地目送那道试图佯装镇定却窘迫奔离的身影,唇边隐隐扬了一抹笑,很浅,可是看得出与平时不同,至少那抹笑,没有那样与人疏远。 他眼中灰灰雾雾,就像此刻的天空叫人难以看清。 「原来你也会笑。」半晌,前座女孩两颊笑出盈盈酒窝,轻轻点了他的桌两下,「你笑起来真好看。」 「我妈常说、笑能治百病,你要多笑点,有益身体健康喔。」 「……」 另一头,佟诗澄偷偷摸摸瞥了眼唐文哲,见对方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正想着转身偷溜,结果十分不巧,她眼都还没移开,他一双灰眸就这样偏了过来与她对上。 要命。 佟诗澄张口,与他对峙数秒,一时半会想不到其他更好的说法,便也无耻地学着顾盼那套超烂的理由来搪塞:「我、我数学作业也没写!」她试图用她沙哑的嗓音佯装镇定,可惜转个身,却是三步併两步逃命似的在跑。 忒心虚地。 边跑边在心中哀号。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顾盼晴这个大笨蛋! 所谓「装可怜」,是让对方觉得你可怜,而不是你自己觉得自己可怜啊! 居然还自己说自己很无辜! 然而,最让她傻眼的,无非还是唐文哲的那句:我还没安慰你呀。 我、还、没、安、慰、你、呀! 真是见鬼! 正常人才不会这样说咧! 唐文哲到底安的什么心啊! 这两个人、简直莫名其妙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那一天的最后,当她气馁地逃回座位时,稍稍恢復冷静的顾盼晴居然还问了她一句:你怎么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 心累啊── 后来,又过了一段平静的小日子,寒流一波波接踵而至,佟诗澄好了又病、病了又好、好了再病,痛苦得不得了。而顾盼晴的成绩每况愈下,唐文哲却到了几乎每科试卷都要拿满分的地步。 班导惊喜之馀,差点就把他以前成绩没有这么好怪罪到因为当时他前座是顾盼晴的这件事上。 班导忧喜掺半,全年级最优秀的学生在这里、全年级最鬼混的也在这。 元泓澈请假的理由五花八门,最近甚至到了怪诞离奇的地步。 于是,班导终于忍无可忍,把无辜的佟诗澄抓去训了一顿。 只因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邻居,班导请她发挥友爱,拉元泓澈一把,让他不至于越走越偏,知道悬崖勒马。 ……超衰的。 「我觉得我好无辜。」佟诗澄用半哑又悲摧的嗓音,说着几天前被她鄙视到极点的这句话。 冷风呼啸,顾盼晴把脖子上的围巾又拉紧些,唐文哲牵着脚踏车瞥了一眼天。 又要下雨了。 「你们知道班导跟我说什么吗?」佟诗澄拉高音量,「他居然叫我去元泓澈家劝劝他父母耶!」 他们可是黑道世家耶! 从小到大,佟诗澄只要在家,几乎都能看见一群群的牛鬼蛇神在巷口的那座豪宅内外进进出出。 从她的房间望过去,清清楚楚的,三不五时还能听见枪响。 忒恐怖! 每次经过,她都会刻意避得远远的,连头都不敢抬一下。 很明显的,班导自己没胆去,却又迫于学生成绩差距太多会被上级盯,只好使计攒了个替死鬼替自己去送死。若能成事最好,若不能也不会伤到自己分毫。 老狐狸── 佟诗澄顿步,往自己亮粉色的脚踏车上戏剧性一趴。 元泓澈这个王八蛋,从小到大就只会给她找麻烦! 马路上到处都是积水,冷风拂来都带着水气,冰冰冷冷的,顾盼晴吐气的时候从嘴里飘出一团白雾,她抚顺被风吹乱的头发,在佟诗澄的话中,想起很久以前,元泓澈曾为了前任班导的事情来找过她,具体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隐约记得他没头没尾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关于佟诗澄的。 她当时完全没放在心上,后来也没有太关心。 思及此,她忽然顿步,望向佟诗澄。 原来是旧识。 唐文哲又抬头望了一眼天。 果然飘雨了。 「哎啊!」佟诗澄急忙从书包里拉出雨衣,穿好的时候抬起眼,唐文哲刚好也把伞撑开了。 佟诗澄瞇起眼。 居心叵测啊。 正常骑脚踏车的人会提前准备的应该是雨衣,但是唐文哲却总带着一把用意不明的伞。 佟诗澄在下一个街口转角与他们道别。 阴鬱灰天、微凉薄雨、斑驳街景,模糊了那两道小小的身影。 明明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可是又彷彿有一瞬间,佟诗澄感觉到他们的距离其实十分遥远。 唐文哲啊,究竟脑子里都在想着些什么呢? 第十五章 孤行(5)-赏鱼 十二月中旬,运动会前一晚,顾盼晴被小夫人训了一顿。 因为顾丰鼎去旧金山前跟她吵了一架,隔天小夫人就气呼呼地去找了她的导师。吵不赢顾丰鼎就趁他不在时找他女儿的碴,而且居然连老天爷都帮她,还真的就让她给找到了。 这该死的成绩一落千丈。 虽然知道小夫人这是没事找事,可是顾盼晴还是被念得一团火都上来,怒得又跟她槓上。 小夫人讲了十句,顾盼晴仅回一句,就顶得她眉头直皱,无地自容,气得抓了东西就摔,家里不少价值不菲的古董还有壁画受到无辜殃及,佣僕们手忙脚乱到处收拾四散的昂贵残骸。 几个资深一点的女佣面色铁青,看着遍地狼藉。 家里的这些东西,通通都是顾盼晴母亲留下的。 顾丰鼎要是回来,肯定谁都拦不住。 人人都篤定,小夫人这回可是被休定了。 前一晚她才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轰了顾丰鼎一句: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见我眉眼有些像她才把我娶回来的!可是既然你选择要了我,就应该做到为人丈夫的责任!而不是像如今这般忽冷忽热,待我疏冷! 那气势,说有多张扬就有多不要命。 顾丰鼎当时脸都黑了,眉头皱成川字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眾人心照不宣。 他这是被揭了痛处,心怀有愧、无言以对。 这回就连二太太也劝不住了。 于是,小夫人把自己坎坷的命运都怪到了顾盼晴头上。 要是、她没有一出生就剋死自己的母亲,那么也许就不会有后来的这么多事了……。 都……怪我? 翌日,连续阴了好几日的天终于在这个早上放晴,太阳好像专程为了这场运动会露出脸来似的。 顾盼晴把椅子放到预定地的树荫下,正前方是司令台,左右两边全年级的学生足足绕了操场一圈。 今天天气不错,不冷不热,四周人声杂沓,所有人心情看起来都很好。 除了顾盼晴。 她弹了整夜的钢琴。 昨夜家里乱成一团,顾丰鼎不在、二太太追着他也去了旧金山、小夫人喝了整夜的酒、纪爷爷也照看了整夜的小少爷,所有人都管不上顾盼晴,然而也管不了。 这一天的冬日暖阳和煦地太过温柔,本是美事一桩,顾盼晴却觉晒得发慌。 太扎人了,像沉敬阳。 阳光就着叶间缝隙直直往她眼底迸去,螫得她眉头直皱。 这世界好像总是在跟她作对。 她叹了一口气,无言地偏头过去看隔壁的唐文哲,然后发现对方也在看她。 「你又整晚没睡。」唐文哲说,然后把她掛在椅背上的水壶递给她。 顾盼晴时常熬夜,她只要一熬夜就是脸色苍白。 那种很惨澹的死人白。 「我爸的第三个老婆昨天找我碴。」她接过水壶,把视线聚焦在自己沾了泥土的白布鞋上,头微倾,及肩长发散在两侧肩膀,眼眉半掩,看不清表情,「我觉得她好可怜。」 小夫人嫁过来,她一生的命运彷彿就註定要成为后院池塘里的金鱼,被紧紧圈住,游不出去,也无处可逃。而顾丰鼎就像那个把金鱼带回来、然后蹲在池塘边「赏鱼」的顾盼晴。 看牠无法挣脱、看牠慌乱无措,却又迟迟不愿出手将牠放走。 只因这荒凉的岁月实在太过悠长,而这寂寞与空虚又喧嚣得太过张扬,于是总想着留住点什么来支撑自己能够在这荒芜的漫漫馀生继续走下去。 即使,有时仍空虚地连自己都要怀疑,究竟走下去还有什么意义? 池里的金鱼很可悲、小夫人也很可悲。然而,把他们带回来又捨不得放走的顾丰鼎还有顾盼晴却更加可悲。 顾盼晴抬起眼,操场上正在比赛铅球,远远望去,人影错落,上场的正好是秦阔,他将铅球掷出去,引来赛场两旁的人一阵骚动,想来应该是掷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成绩。 凉风拂过,顾盼晴有一瞬间,好像忽然就懂了,为什么老天爷总是不站在她这边。 小金鱼、小夫人的错误已经造成,注定是无法挽回的。 所以,老天爷这是在心疼唐文哲,心疼他走到顾盼晴身边,就等于是走进了囚牢。 所以,顾盼晴出世的时候,老天爷才会带走她的妈妈。 所以,小夫人说她根本不应该来到这个世界上,她想了一整夜,居然也有些认同了。 思及此,她悵然若失地低下头,默默喝了一口水,才抬起眼来再瞧向唐文哲,像是做了什么特别沉痛的决定,对他说:「你要是真觉得我烦,那就趁现在还来得及,能跑多远是多远。」 才不会被牵累。 天边颳起了一阵风,颳起地上沙尘,还有满地落叶摩挲,彷彿也把盘旋在顾盼晴生命中,那一个又一个五年的暴风雨颳进了他的世界。 此刻天晴风暖,唐文哲竟觉得有些凉。 「……为什么是我跑?」 他想了一下才开口,然而既没有认同,也没有否定。 就像当年的那句:我没有喜欢她。 唐文哲把问题又丢了回去,并试图去拨开她周身的云雾繚绕,可惜终是徒劳。 因为他就连自己周身的,也从来没有拨开过。 「因为、」顾盼晴慎重看着他。 「好!」铅球场上传来一阵欢呼,秦阔果然不负眾望赢得冠军。 顾盼晴被打断,顿了一下还是选择艰涩开口。 「因为我怕我捨不得跑啊。」她说。 声音很浅,散在空气中。 风轻轻吹,吹散岁月翻飞,却吹不散那始终盘踞不去的风和雨。 时光漫漫,将来那么长的路,终究还是要一个人走的。 这一次顾盼晴不得不认了,看来老天爷是对的。 她不应该,把唐文哲也变成池中金鱼。 可是,她明知道她不应该,却还是收不回早已伸出的手,就像顾丰鼎也放不开小夫人一样。 所以,几番挣扎,她最多最多,也只能选择让唐文哲自己走而已。 因为、她也害怕。 害怕这漫漫长路,终有一日,没有了唐文哲,自己也将被这看不见尽头的孤寂吞噬殆尽。 就像她的父亲一样。 第十六章 小鹿小鹿(1)-是这样的吗? 人都是自私的。 顾盼晴更是。 她捫心自问,自己绝不是那种给了一次机会,就会再给第二次的「好人」。 比起当「好人」,她更不想要自己受到半分委屈。 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吧。 所以,她已经给过唐文哲机会了。 所以,当她每次又来到了他的身边,她就会这样悄悄地在心底对自己说、她已经给过他机会了,既然是他自己不跑的,那就不能怪她了吧? 谁知道呢? 反正,只要她顾盼晴是这样认为的就好了。 反正,她也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 反正,她也不在乎其他人是怎么想的。 反正反正反正、也不会有人在乎她究竟怎么想。 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吧。 冬天很快地过去了,佟诗澄的久病未癒也随着渐暖的天气,在最冷的寒假过后,终于缓缓恢復了元气。 她病了一整个冬天。 她居然病了一整个冬天! 国二下,迈入初中的第四个学期,一切一如往常。 时间依然落在风里、散在云里、流淌在每个人心里,分毫也没有为谁停止转动、或增速向前。 顾盼晴还依然紧随唐文哲不放,佟诗澄也依然把她的小金主捧得高高在上,曾经风满校园的谣言在不知不觉间已然无声退去。秦阔很少来了,纪春花也很久没了消息,谢嵐倒是在校园里成为传奇,时不时就传来各类运动大胜其他学校的捷报,只要谢嵐有参与的项目便都是夺冠的,无一例外。 可是开学不久后,却传来了令人颇为讶异的消息──金琉凤集得三支大过被迫转校。 冯锦阎初闻时直呼根本没天理,元泓澈这个素行不良、成绩落后的都还稳稳坐在这里,怎么金琉凤就被学校给退了,她至少还有拿下全校第一的本事,简直比元泓澈好得多多了去。 冯锦阎是个有话直说的性子,心里的这些话有一回不小心透露给了佟诗澄知道,于是辗转辗转再辗转,这些原本无伤大雅的真心话也传到了元泓澈的耳朵里。既然传到了事主本人的耳朵里,有些事就算再无伤大雅也该「有伤」了。 于是,有事没事逗一下冯锦阎就这样成了元泓澈枯燥乏味的课后娱乐。因为这学期,他的家人终于发现了他时常翘课的事实。 起初觉得莫名其妙,他明明掩藏得非常好,直到发现了罪魁祸首,才终于恍然大悟。 但是不要紧,他元泓澈何许人也?自是有本事解决的……解决那个有问题的人。 大约是在第二次段考结束后的某个午后,阴雨绵绵的天气因为早到的梅雨季已经持续了好几日。唐文哲有注意到,平时只要遇到雨天就自动颱风假的邻桌,这几日居然都按部就班地来上学。 当然,不只他注意到了,就连前座的气喘女孩也有注意到。 于是这一日,气喘女孩终于忍不住点了点元泓澈的桌面,问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否则怎么最近都不翘课了? 唐文哲虽然知道气喘女孩向来有什么说什么,可是听见的时候还是皱了一下眉头。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这个问题的本身都很矛盾,却又让人无从反驳。 然而,当元泓澈睡眼惺忪地抬起眸,唐文哲才知道,何谓没有最矛盾,只有更矛盾── 是啊,天大的刺激,刺激到都翘不了课了呢。 元泓澈煞有其事,如是说。 唐文哲听到都忍不住要抬起头来瞧向左手边脑袋可能不太清醒的邻桌,却正好瞧见僵在几步开外的佟诗澄还有顾盼晴。 佟诗澄表情十分复杂、还有……荒诞? 她只愣了三秒,便直接跳到还没睡醒的元泓澈面前,一拳重重朝他的脑袋挥去,但迅速就被熟练地闪开,对方瞇起眼,只用了表情问她是不是中邪? 佟诗澄也用了毕生最浮夸的表情回敬,指证歷歷问道:你!你!你到底哪来的自信说自己受到刺激,还天大咧! 气喘女孩眉毛一挑。 有戏。 遂将整张椅子都转了过来侧坐,乔了一个绝佳的好位置。 准备看戏。 另一方面,顾盼晴歪着脑袋,静静等着元泓澈从「她的」位置上离开。 她是在场唯一对即将上演的「好戏」没兴趣的人。 她似乎永远都是人群中的例外。 她正看着唐文哲,然而有些话却如鯁在喉,不知如何啟口。又想,这好像也不关对方的事,可是、这却是与顾盼晴有关的事。 而顾盼晴,与任何人事物都无关。 可是从以前到现在,顾盼晴的哪一件事,是跟唐文哲无关的呢? 又一个矛盾。 最后,还是唐文哲看不下去了。 他默默将视线的焦点,从佟诗澄与元泓澈的身上移回顾盼晴,问:「你爸的第三个老婆又有什么事。」 顾盼晴还是很少说家里事,可是只要她有说,就是小夫人的事,这点唐文哲不难从她的表情揣摩出来。 上一次,小夫人几乎要把顾盼晴母亲留下的东西全给拆了,原以为顾丰鼎回来会大发雷霆,却意外地什么也没发生,眾佣僕们都看傻了眼。只因顾盼晴凉凉对他说了一句,你很自私。 为了一己之私,伸手要了某些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跟顾盼晴一样自私。 而且居然还不想负责。 于是,顾盼晴告诉自己,既然伸手要了,就必须要负起全责。 她会负责。 她一定会负责。 她满目莫名的心思,定定盯着眼前的唐文哲瞧。 她一定一定会负责的! 顾盼晴这个人,比起当「好人」,更不愿意自己受到半分委屈。 ……是这样的吗? 顾盼晴不回话,唐文哲倒是满不在意,反正他刚刚那句也不是问句。 一旁的佟诗澄还有元泓澈剑拔弩张地好似快要打起来,吸引了全教室的目光,但某个角落却是十分无动于衷的,直到佟诗澄大喊了一声:「你不要以为你家黑道我就怕你,我告诉你,你们家要是动到我妈一根头发,信不信我先把你这儿子给宰了,让你爸欲哭无泪!」 语罢,鸦雀无声。 气喘女孩竖起眉毛。 果然有戏── 第十六章 小鹿小鹿(2)-雨温柔地坠 结果,佟诗澄还有元泓澈完全出乎意料,根本打不起来。 元泓澈果然将「不打女人」的信念贯彻始终,从头防守到尾。于是,他们便在这样的一来一往、一攻一守之下,持续了整节下课。 ……丢脸。 太丢脸! 一抓狂一冷静……佟诗澄看起来儼然就像一个疯婆子。 现在,她更不爽了。 「不是像。」某同学捞起三颗乖乖直往塞里嘴,讲起话来模糊不清,「是本来就是。」 两堂课过去,八年六班午后的那场「好戏」迅速地风满校园。原本被元泓澈藏超深的,家里的黑道底子通通被翻了出来,但是他本人倒是不怎么在意,这样以后找他麻烦的人可能会少一些,对他来说无疑是好事一件。只不过想到将来要面对师长马不停蹄地盯哨,就又是另一件辛苦事了。 因为这一天是段考结束,于是没有晚自习。下午五点放学的时候,天又开始下起了濛濛细雨。 由于天色昏暗,路况不佳,遂校门口发生了五部车连环追撞的事件,导致现场一片混乱,警车、消防车、救护车来了好几辆。 心不在焉的佟诗澄随着顾盼晴还有唐文哲牵完单车,就要从车棚里走出时,忽然开口,居然说她今天想自己走。 顾唐二人睨了眼校门口的人声撩乱,互望一眼,心照不宣。 自从佟诗澄揭了元泓澈的老底,熟的不熟的通通围着她团团转,就想再挖出点什么更劲爆的内幕出来,可是佟诗澄一概不答。不过也是有一些人持着作壁上观的态度,表现得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比如说:顾盼晴。 「不行。」顾盼晴将原本唐文哲递给她,就要撑开的伞又收了回来,回过身,认真瞧了仍旧心事重重的佟诗澄,顿了一下才又开口:「我们送你回去。」 微风掠过,将雨水散出的凉薄水气混着几片落叶带入了车棚内,染凉了他们周身的空气。 失神少女听见顾盼晴的这句话才终于回过了神。 「……嗯?」佟诗澄十分讶异。平时的时候,顾盼晴总是嫌她烦,总是说不想让她跟着他们走,如果换成别人估计早就受不了她的冷言冷语,但幸好她的脸皮够厚,也幸好她的脸皮够厚,才能发现顾盼晴究竟有多好。 「你再说一次,我考虑看看。」佟诗澄彷彿抓到了什么小把柄,整天魂不附体的人瞬间又活了回来,带着戏謔又得寸进尺的语气,瞅着顾盼晴,笑嘻嘻地说。 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话发挥到淋漓尽致。 然而顾盼晴何许人也?自然也不是省油的灯。 「不要就算了。」顾盼晴瞇起眸,转过身,撑起伞,毫不留情面,「我只是担心路人的安全。」 一个重击。 佟诗澄捧心。 顾盼晴一张嘴有时真是坏到太不可爱了。 ……可是有时、却也真的贴心到太值得人疼了。 比如说,她从来就不过问那些别人不愿提起的事情。 佟诗澄收起心神,揉了揉鼻子,整了整被风拂乱的粉色雨衣,追上那两道撑伞走远的背影。 「说话算话喔!」她从容地点了顾盼晴的肩,可是一抬眼,回应她的却是撑伞站在雨中的元泓澈。 「我顺路,我送你回去。」元泓澈制服衬衫半开,里头着了件黑色背心,向来是他应付学校不吸汗制服的穿搭方式,也是学校师长最看不顺眼的衣着方式。雨水打在他的黑伞上,发出乒乒乓乓的声响。 佟诗澄回敬了他一个天大的白眼。 元泓澈刚才的那一句,不是问句。 欠电。 「你是嫌我闹不够是不是?」 「你也知道你在闹。」 混帐东西── 「拜託,你一句话把我老底全掀了,难道不该给点解释。」元泓澈凉凉看着又要失控的佟诗澄,「我现在就是在给你机会解释。」 而且还帮清场。 不知感恩就算了,又要发火就实在不可理喻了。 他一直知道她妈欠债他爸经营的地下钱庄,正确来说应该是她那个不知逃亡何方的老爸欠的,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元泓澈打知道这件事,也一直从中作梗把这件事情挡了下来,却万万没想到佟诗澄有朝一日会拿这件事情来指着他的鼻头骂。 这也太冤枉了。 而且元泓澈默默帮她的事情可不少,比如说,前一段时日,那某个仗着自己老爸根深稳扎的势力,便肆意拐骗女同学的狼师。如果没有他,佟诗澄以为这件事有这么好解决?好像一阵轻风扫过,一切就灰飞烟灭了一样。 除此之外,从小到大还有好多好多。 所以,元泓澈现在的感想是,忒委屈。 他还记得,佟诗澄以前善良柔顺,挺惹人怜惜的呀,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走鐘的呢? 叛逆期? 细雨微微,风温柔地吹,雨温柔地坠。 顾盼晴无心理会眼前,心思又回到自己的纠结,她将手伸出伞外,细雨染凉了她的指尖还有掌心。 也一併染凉了她的心。 昨夜父亲与小夫人又吵得不可开交,小夫人哭得寻死觅活,而她的儿子彷彿也感受到她母亲的悲哀,也跟着哭闹了一整夜,任谁来都哄不了,直到哭哑了声音,一大早便又被抱去了医院。而她的父亲则是一甩头,飞机搭了就又闪得远远的,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二太太人又远在新加坡分公司开会,一时之间赶不回来。 整个顾家上下,一团乌烟瘴气。 上午出门时,小夫人还在发酒疯。顾盼晴想,现在回去大概也是一样的光景吧。小夫人精力旺盛,每次发疯至少都要三五天以上,然后疯狂找她的碴。 虽然她也知道,她很可怜。 但顾盼晴少得可怜的同情心实在无法用来浪费在她的身上。 因为造成今天这一切的,除了她的父亲,更多的其实是小夫人自己。 既然都是自己选择的路,那么任何人的同情与怜悯便都已是无关紧要。 顾盼晴仰天,淡淡叹了一口气。 今天,真不想回家陪她疯。 最后,元泓澈得到顾盼晴的无声同意,将拼命挣扎的佟诗澄给拎走,想来今天他是没打算轻易放过她了。佟诗澄被拎走的时候,还浮夸地望着顾盼晴,一副对方多无情无义的模样,直到她与元泓澈的身影消失在校门口转角时,顾盼晴才转过身去,望向唐文哲。 「我今天……」能去你家吗? 顾盼晴欲言又止,认真瞧了他一会,还是觉得难以啟齿。虽然他也说过,只要付了钱就能来,但是还是难以开口。 于是,她又叹了口气。 想想还是算了。 扬起伞,回过身,准备起步。 不想,后头却又忽然传来熟悉的温凉嗓音。 「能。」唐文哲说。 「……」 顾盼晴没有回话,也没有回头,只是迈开的步伐顿了一下,整个人愣在雨中,不确定这个「能」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 许多撑伞的、或是穿雨衣的学生三三两两地经过。 「你想来就来。」唐文哲又说。 顾盼晴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不可思议地回过头,却看他正好旋过身。于是,她只能看着他的侧脸,听他再说:「走吧。」 「……」 细雨微微,风温柔地吹,雨温柔地坠。 路边卖瓶子的叔叔说,看见极光就会幸福一辈子。 顾盼晴想,这一瞬间,她大概离极光已经很接近了吧。 好希望、这一瞬间,真的就是她的一辈子……。 第十六章 小鹿小鹿(3)-道高一尺 细雨微倾,夜幕降临。 顾盼晴以为今天有了唐文哲的亲口背书,他的家,她是去定了。直到他们转出校门口,走了几十步路后,她抬首,看见熟悉的轿车,还有撑伞站在副驾驶座车门旁的纪爷爷。 她知道,出事了。 纪爷爷说,小夫人午后吞了很多很多的安眠药,眼下家里没有能作主的人,整个顾家乱成一团。她现下躺在医院里昏迷不醒,联络不上顾丰鼎,而二太太因为天气因素飞机无法起飞,人还被困在新加坡机场。 纪爷爷想把顾盼晴带去医院探望小夫人,可是顾盼晴却说,她要是一醒就看见她,一定又会当场气晕过去。 一阵沉默后。 唐文哲见纪爷爷欲言又止,与顾盼晴僵持不下,向来善解人意的他轻轻点了一下她的肩。 「你还是去看一眼吧。」他说。 顾盼晴顿了半晌,才偏过头去瞧他,身旁一辆救护车鸣笛而过,溅起积累路面的水花,声响有些模糊了她的嗓音,却还是清楚地落到唐文哲耳畔。 「行啊,那你陪我去。」 ……这拿翘的本事,不知究竟是佟诗澄学她的,还是她学佟诗澄的。 唐文哲微微拢眉,但又迅速恢復平静。 「小姐,这样是不是太麻烦……」 「好。」 「……」 纪爷爷连忙阻止,但却马上被打断,他哑口,在雨中愣了又楞,才认真瞧向眼前这个让他的大小姐一路走来,紧追不放的男孩。 那个初见时不过到他大腿高度的孩子,现在居然已经长得比他还要高了。 他长长的鱼尾纹弯了弯,既然事主本人都同意了顾盼晴的提议,想来他也是没有理由再多加阻拦。 待他们又将脚踏车牵回车棚,同撑一把伞折回来后,三人便一同前往探望小夫人的路途。 路上,唐文哲给他妈妈拨了通电话,却不想,他掛上电话后,转头对顾盼晴说,他妈妈人也在医院。 于是,到了以后,他们原先预定先去找唐妈妈,却在一进医院大门的同时,率先遇见了吊着点滴,看上去十分虚弱,被三名面有难色的女佣搀扶着走来的小夫人。 她冷冷扫了顾盼晴等人一眼,然后才开口。 「顾丰鼎人呢?」 「……哼,算了,问了也是白问。」 小夫人短短两句话。 眾人心中却皆是一盪。 一句冀望、一句痴妄,所有听见的人都皱起了眉,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穿透了心尖。 顾盼晴眼睁睁看着那道落寞又凄凉的背影走远,此时此刻,小夫人居然一丝一毫也没有平时那副盛气逼人的模样,苍凉至斯。 彷彿有一瞬间,她的心跳都要为她静止……。 「小哲。」 「谭总!」 后方传来女人纤细嗓音,顾盼晴一听便认出是唐文哲妈妈的声音,但是立马就被另一道男声匆匆打断。 「谭总,」男人一身黑色西装,看上去有些狼狈,头发上还残留了些水渍,气喘吁吁,手中拽着一本厚厚的黑色档案夹,一路奔到唐妈妈面前,喘了好几口大气才接续道:「华峰急件,请您过目,若确认无误,今晚以前必须签结。」 唐妈妈俐落旋身,一手自胸前口袋抽出钢笔,一手稳稳接过档案夹,一双犀利的眼来回扫了几趟,便迅速在上头签了字,然后回交给西装男。 「拿好,回头替我告诉华峰的董事长,我谭紫苑绝非那种过河拆桥、大难来时各自飞的小人。我受人点滴,一切恩怨必然还报有凭。这份文件,就是证明。」 「是!谭总!」西装男振奋应声,便又抱着档案夹仓促离去。 纪爷爷听见「谭总」二字时还没想得太多,但是却在听见「华峰」时,微微变了脸色。 他当年为了应五岁的顾盼晴的要求,于是特意去查了那天夜里出现在医院的母子背景。据悉,他们那日会出现在医院里,是因为她的丈夫出了车祸离世,她一路忙到深夜才憔悴离去。他们夫妇白手起家,经营一间化妆品牌的小公司,那时纪爷爷悄悄地给了她一些帮助,之后便将顾盼晴送到那小男孩的学校去,便没有再特别关注。 方才,他从她字里行间的意思听来,貌似她正在帮助「华峰」什么。而华峰是一间赫赫有名的原料公司,是目前承包国内外进出口化妆品原料业务的最大宗,他们的研发技术亦是首屈一指,已经申请过,拥有好几项国际专利。可是,最近却因为国际情势,资金周转不灵,公司内部面临极大的困难。 而如今,当年的那间小小的化妆品公司居然能够帮助这样的龙头企业。 看来是他太小看了当年那个纤弱的女人。 他原以为她会用他辗转留下的那笔资金将已然负债的公司脱手,攒一笔钱好好找份工作过日子。却没想到,她居然用了这笔钱,将就要倒闭的小公司经营至如今这般有声有色。 然而,更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当初留下的十万资金,对方很有骨气地,一毛也没有用着,完完整整捐去了育幼院。 是号人物。 这是纪爷爷最后对唐妈妈的评价。 「你好。」谭紫苑温顺地向纪爷爷问候,「贵府小夫人情况好些了吗?」 她是一个生得很温婉的女人,看上去十分柔弱,谁又能想到她竟是撑起一间偌大公司的总裁。 「小哲没有给你们添麻烦吧。」 她温柔地揽过唐文哲,一如当年某个夜里,紧紧抓住顾盼晴目光时的那样。 纪爷爷与她小聊了几句,知道当年那个名为「漫芙」的小公司,经过几年的光阴,已然蜕变成引领化妆品界的指标公司。 最后,顾盼晴没有明说,在场所有人却都能看得出她有多执拗要跟唐文哲回家。 纪爷爷有些伤脑筋,但幸好善解人意的谭紫苑给了他台阶下。 「我很喜欢小晴呢,一直希望能有个贴心的女儿。」谭紫苑笑容可掬,有些狡黠地望了自家儿子一眼,顿了一下又说:「再说,我们小哲也很喜欢小晴呢,随时欢迎小晴来家里玩哦。」 唐文哲闻言,脸色一黑。 这个妈,老爱挖坑给他跳。 他无奈地抬眼,却正好对上顾盼晴殷盼的视线,有些哭笑不得。 他知道,她是执着在这几个用词遣字上了──我们小哲也很喜欢小晴呢。 这个妈,真是让人头疼。 纪爷爷倒是乐得谭紫苑如此不嫌麻烦,既顺了顾盼晴的意,也让他对他的大小姐有了交代。 况且小夫人随时又要再出状况,眼下还有小少爷要照看,至少今夜他无暇分心顾盼晴,所以现下,让她跟着他们走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在得到二太太的许可后,顾大小姐便如愿以偿地跟着唐文哲、回家去了。 谭紫苑趁着顾盼晴上车的空档,拉住自家儿子,笑嘻嘻,悄悄地在他耳边如是说:「你可别以为你在想什么都没人知道喔!别忘了,我可是你老妈!」语落,便不等他回应,霸道地将他半推入车内,与顾盼晴塞在一块。 幸灾乐祸地。 她替他们掩上车门后,就着白伞边缘,仰天望了一眼。 又是一个细雨濛濛夜。 她眉目温柔,想起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细雨濛濛的某个夜里,与他们相同的年纪,遇见了唐文哲的老爸……。 被塞进后座的唐文哲有些尷尬地看着顾盼晴,黑暗中,他们的五官都被融入了漆黑里,读不清表情。 唐文哲怪不自在地整了整坐姿,对于左手边炙热的目光有些难以招架。虽然顾盼晴从以前就是这样朝着他望的,他也早就习惯了,可是方才老妈在他耳边说的那些话,却让他十分心虚。 他也不知道为何要心虚。 总之就是十分心虚。 于是,太多复杂的思绪在他脑中辗转辗转再辗转,他只好故作镇定地如是开口:「我妈的话、你不要想太多。」 ……真是欲盖弥彰啊。 唐文哲话一出口,再度瞬间后悔。 他一个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 第十六章 小鹿小鹿(4)-没什么 羊入虎口。 顺利将顾盼晴迎回家后,谭紫苑的开心全都写在脸上。 上一回被公事搅得乌烟瘴气,就连在车上时,整颗脑袋也都乱轰轰想着公事,以致她都没有时间坐下来好好跟她聊上几句。于是,这一次趁着繁忙的公务刚好告一段落,总算被她逮到大好时机。 唐文哲升上初中后的某天,忽然这样告诉她,以后的放学会晚些回来,因为他必须送某个女孩回家。起初谭紫苑没有多想,只是认为这个年纪本就是花季初绽时,再者这个儿子向来就十分懂事与沉稳,站在一个母亲信任孩子的立场,她相信他自有分寸,再再者,那段时间她正好在拓展公司业务,忙得焦头烂额,于是也就没有多问,而日子久了也自然而然地忘了再提起。 直到方才在医院里见到纪爷爷,她才赫然惊觉,原来唐文哲口中说的那名女孩,竟就是当年医院里头,那个紧紧拽住她手腕的小女孩。 都已经长这么大了呢。 其实她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只是当时留在腕上的温度久久未能散去,甚至在往后的好多个日子里时常想起。每每思及,便都会忆起丈夫走的那一日,一整天浑浑噩噩的自己,如果不是自家儿子好好牵着她,她一定无法捱过去。她永远无法忘记,当时整日奔波疲倦,恍惚中就要倒下的最后一刻,有个女孩伸手握住了她。 就好像……她是她的全世界。 那一瞬间,她想起了也紧紧牵住她的儿子。 于是,才有了今日歷经风口浪间,却仍屹立不倒的谭紫苑── 顾盼晴不是一个很能聊的类型,可是谭紫苑却是一个能够天南地北说不停的人,尤其是面对她感兴趣的人事物。 眼下,她就对顾盼晴十分感兴趣。 这个、让她向来待人疏冷,甚至待她这个亲妈也疏冷的儿子,愿意每日放学走双倍的路回家而不嫌麻烦的女孩。 眼看谭紫苑提出问题的速度几乎让顾盼晴快要招架不住,从头到尾被晾在一旁的唐文哲神情透着淡淡无奈。 「妈……。」 「什么!」谭紫苑大嚷一声,夸张地从黑色沙发椅上跳起来,完全充耳不闻自家儿子一脸为难的阻拦,「这么说你们居然从幼儿园就是同学到现在!」 晴天霹靂。 她居然都不知道! 谭紫苑是单亲妈妈,更正,是公事超级繁忙的单亲妈妈。也幸好,唐文哲一直以来都很独立、也早熟,他甚至从很小的时候就可以自己处理很多事务。于是,很多他能够独立解决的事情也就不会再对谭紫苑多说。当然,也包括他一直以来的成长歷程还有心事,他一直是一个让人不用担心的孩子。 然而,这却也是谭紫苑一直以来最愧疚的一点,可是等到她发现的时候,唐文哲已经长得好大好大了。 大到、甚至他都已经可以回过头照顾她这个妈妈了。 唐文哲看上去是一个特别乖顺的孩子,可实际上却也并不如表面那般看来温顺。 他周身浓雾瀰漫,像是不愿意让任何人走近似的,将所有想靠近他的人通通阻挡在外。谭紫苑一直认为是自己对他的疏忽,才导致他如此不愿与任何人敞开心扉的后果。一直对此感到十分亏欠,却也莫可奈何。 于是,她也只能用朋友相处的模式,试图走进他的内心。却又老是变成好像是自己在耍幼稚,老是要让儿子来帮她收尾似的。 唐文哲实在长得太快了。 快到、让她都还来不及将小小的他好好认真瞧清楚。 怎么一转眼,他就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呢……。 「妈、」唐文哲眉头微挑,看着自家老妈从沙发椅上弹起,然后就浮夸地定格在那里,实在又好气又好笑。 「你太夸张了。」他啼笑皆非地说。 这个妈,真是幼稚到了极点。 最后,谭紫苑足足缠了顾盼晴两个小时。 很难想像,这样一冷一热问答的聊天方式却还能天南地北聊了两个小时。顾盼晴这个句点王,若换成别人可能早就要接不下去,可是谭紫苑就是有本事接着说下去。 其实,有好几个片刻,顾盼晴都彷彿能在谭紫苑滔滔不绝的言词中,看见初识纪春花时的情景,想起那一天。 想起沉敬阳站在讲台上向她道歉,可是她也知道,该道歉的明明是她。 想起谢嵐在黑板上挥霍的字跡,她认为很白痴的介绍方式却博得满堂彩。 想起、隔壁座的马尾女孩拎过她的数学讲义,在某个习题上头改了三条公式。然后笑着对她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纪春花。 纪春花。 ……她现在,还好吗? 「小晴。」 「……小晴?」 谭紫苑连喊了两次,并伸手在失神的顾盼晴眼前挥了挥。 ……还是没反应。 于是,几番劝阻无效后,便放弃自家妈妈跑去洗澡的唐文哲一出浴室便瞧见这一幕场景。 谭紫苑抿起喋喋不休的嘴,一双深邃的眼静静望向顾盼晴。 而顾盼晴的眼睛失焦在虚无中。 半晌,谭紫苑从自己的思绪回到现实,才发现站在浴室门口,也正同着自己望向顾盼晴的儿子。 她不禁眼眸一瞇。 彷彿有一霎那,竟觉得他们有些相似。 却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相似。 接着,门铃响了,将现场魂都不知道飞哪去的眾人又拉回了这个空间。 纪爷爷遣人送来了顾盼晴的衣服还有日常用品。谭紫苑也在接到美国分公司的来电后,赶紧回房处理公务去了。 这一夜,顾盼晴第二次躺在这张床上……客房的。 她想,她如果脸皮再厚一些,就可能会跑去跟唐文哲挤一张……乱讲的,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事实上……她也并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少了个可以让她义正严词的由头。再者,儘管顾盼晴再蛮横霸道,这种明摆着违逆世俗眼光的事,她也实在是干不出来。如果再小一点,也许能推给年幼无知;如果再小一点,也许能说是单纯喜欢跟某个人待再一起。 可惜,他们都已经不小了。 顾盼晴把棉被拉上来盖住整颗头,上头还留有玫瑰花香的味道,看来是刚晒过不久。 雨水乒乒乓乓打在窗沿上。 她进房前,看见唐文哲未掩的房门还亮着,想起上一次好像也是这样,早上醒来时也没关上,灯也是。 有人睡觉不关门与灯的吗? 结果,隔天一早果然又是同样一副情景。 谭紫苑出门前留了字条,给了唐文哲双倍的早餐钱,让他多买点食物与小晴吃饱些,便赶忙着出门去了。 直到顾唐二人一同转进学校附近巷口的某间早餐店,早餐店阿姨惊喜地问唐文哲今天怎么带了个小美女一起上学,唐文哲只是以礼貌的微笑轻轻带过,接过早餐结完帐,便领着顾盼晴转出了早餐店。 路上,顾盼晴才终于按捺不住好奇问了他。 「你睡觉都不关门还有灯的呀?」 「……」 唐文哲默默牵着脚踏车,没有立刻回应。身旁学生三三两两地经过,校园围墙内种的橄欖树落了几片叶子下来,被风轻轻掠起。一夜雨过,今天的天气似乎不错。再又往前走了几步路后,他才云淡风轻地开口。 「你来才不关。」 「……」 唐文哲的回答有些迟了,顾盼晴的注意力已然不在他身上。眼下,她正望着不远处的校门口,某个熟悉的马尾女孩的侧影。 其实唐文哲也看见了,却刚好在顾盼晴转移视线的时候开口,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直到马尾女孩消失在视线中,顾盼晴才回过眼去瞧向他。 脚踏车轮压过,摩娑覆满水泥地上沾湿的枯枝败叶,发出喀噠喀噠的声响。有几隻麻雀停在树尖上,咿咿呀呀。阳光落在树梢,穿透了树缝散在他们头顶上,模糊了他们的身影,也模糊了光阴。 「你刚说什么?」 「……没什么。」 雨后的青草气息瀰漫了整个空间。 他们缓步转进校门。 然后,与曾经好熟悉,却许久未见的马尾女孩对上眼。 隔壁座的马尾女孩拎过她的数学讲义,在某个习题上头改了三条公式。然后笑着对她说,你好、很高兴认识你。 我叫纪春花。 纪春花。 ……她现在,还好吗? 第十七章 花开无声(1)-没有不好 顾盼晴。 她、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我特别喜欢。 ……也特别讨厌。 ──纪春花。 一阵风呼啸而过,教室旁的玉兰花树泛起一阵波涛,抖落一夜雨后残留在树叶上未乾的水气,和着淡淡的玉兰花香,辗转落入未掩上的窗户,散在前座女孩未扎起的长发上,她不禁揽了揽穿在身上的制服外套。 有点凉。 最近的天气总是阴晴不定。 前座女孩低眼拨弄被风吹散的发丝,然后终于等来上午第四节课结束的鐘声响起,待数学老师走出教室大门,她立刻笑容可掬,迫不及待地回过身去。 「今天午餐的饮料是珍珠奶茶哦!」 她笑得爽朗,像被水洗过的蓝空一样清澈。 后座男生却不动声色,一如往常,直到笔下最后一道数学公式解开,方才徐徐抬眼望去,轻轻「嗯」了一声似回应,然而向来深邃有神的目光此刻却透着淡淡的心慌,聚焦所及之处,硬是落在了离他最远的对角线上。 前座女孩瞇起眼,似懂非懂也向着他的视线远目而去,正好落在好远好远的顾盼晴的背影上。 她沉疑了会,似笑非笑挑起眉。 「我还是觉得珍珠奶茶比较重要一些。」 ……可是看起来,有人不这么觉得哦? 另一边,佟诗澄的眼睛从数学老师离开教室开始,已经定格在黑板上好久好久。 完全没有一条公式是看得懂的。 奇葩。 顾盼晴瞥了隔壁的「天才」邻桌一眼,再慢条斯理将桌面收拾乾净、慢条斯理垂目、慢条斯理…… 「盼晴。」 慢条斯理听见熟悉的、也是慢条斯理的嗓音。 唐文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了她的桌前,正俯眼望她。 桌面仅馀一本数学课本、一本数学习作,顾盼晴整到一半,听闻熟悉的叫唤顿了一下,才又继续动作,缓缓将书本收进抽屉里。 他们认识将近十年。 要让唐文哲主动唤她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 佟诗澄的视线狐疑飘回邻桌,目光流连在让人端详不出那表情究竟是喜是怒的唐文哲、以及明明已经将桌面收整乾净却仍垂目将视线定在同一个点上的顾盼晴。 半晌,像是理解到了什么,她看好戏般地撑起一边脑袋,侧头凉凉瞧去。 有掛。 「我也这么认为。」 「……何似锦!你要吓死谁!」 不知何时出现的前座女孩俯身在她耳侧低语,然后笑瞇瞇地拉开她后座的空位,以十分灿烂的笑容回应她不带好意的低哮。 「嘘。」前座女孩装模作样,指手画脚指了指唐文哲的方向,示意佟诗澄先冷静,而对方也果然不出所料,很顺利地被安抚。 唐文哲虽喊了名字,却没有下文,他就站在她的桌前不语,双手放到口袋里,复杂的眼光叫人雾里看花。身后背景是同学三三两两地经过,抬饭的同学也走了进来,人潮来来去去,他定在那里,生生将自己站成一方风景的模样,也吸引了几道目光的注意,有些人开始低声窃语。 乌云自远方翻腾聚拢而来,雷鸣隐隐轰隆作响了几声。 又过半晌,顾盼晴才终于抬起眼,看这个她认识将近十年,也在她眼中活了将近十年的、人。 ……或是、物件? 她将手摆到桌面上交叠,眼中泛起的深沉思量让旁人都瞧不明白。 『你很好、特别好。』 『好到、甚至有时……都让人很忌妒。』 微风拂过纪春花的侧脸,清晨的微光映在她的眼睫。 双眼明明直视前方的顾盼晴,眼光却彷彿散在她身后的虚空里。 说这些话时,她没有支开任何人。 说这些话时,她甚至还面带微笑。 一如那年初见时模样,笑容可掬。 纪春花这个人,好像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是笑着的。 当时顾盼晴听在耳里虽然不明所以,可是却好想好想对她说:并没有。 其实好到让人忌妒的,应该是纪春花自己。 因为她好像永远都那么善良与温暖、平静与和煦。 像无声花开,兀自绽放美丽却从不惊扰任何人。 顾家能给顾盼晴的都给了,然而真正重要的东西,总是没有的人比拥有的人更清楚。顾盼晴可能永远也不会晓得,她嗤之以鼻的这些东西,却是有人费尽千辛万苦也拿不到的。 纪春花若是温柔给予的那个,那么顾盼晴大概就是最贪得无厌的那个。 到底什么才叫做高贵? 谁才更让人忌妒呢? 许久,顾盼晴才散了一缕氤氳,似是而非从口中夺出一句:「我究竟哪里好?」 「……什么鬼?」佟诗澄摀脸咕噥。 「真有趣。」前座女孩小声附和。 她们同时转眼望向一直居高临下的唐文哲,在发现对方也是一脸茫然时,不禁低低笑了两声。 不过那茫然的表情也仅仅不过是一瞬间的事,很迅速便恢復镇定。 他沉疑了会,最后像是深思熟虑后,才啟唇道来一句。 「没有不好。」 「……」 原来声音纷杂的教室霎那间都安静了下来。 没有不好。 ……没有、不好? 在座眾位倒抽一口气,细细将唐文哲的话来回反覆琢磨了几遍,无一不耐人寻味地挑起眉。 所谓「没有不好」,反过来说的意思就是、「哪里都好」囉? 第十七章 花开无声(2)-终将消散 每回瞧见小夫人,顾盼晴心中总是很难平静。 想不懂一个人怎么能够好的时候那么明艳动人,不好的时候又那样憔悴万分。 不能想像,如此极端的两种状态在同一人身上交互轮转,且週期有愈渐短的趋势。 顾盼晴近日是愈发觉得小夫人有精神分裂的倾向。 小夫人为了顾丰鼎可谓是耗尽青春不遗馀力,可是顾丰鼎的冷漠无心视而不见她也确确实实看在眼底。她不相信小夫人自己全然不知,可却又看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心态驱使她如此飞蛾扑火,明知一切付出之于顾丰鼎尽是悉数如同泥牛入海有去无回,她也好似从未后悔,儘管嘴边唸叨怨声不断,可不知怎么,顾盼晴就是能感受到,她从未有过哪怕一丝后悔。 很多时候,她不禁都会想,小夫人如此而为,究竟值不值得。 数十年光阴,换一人回眸究竟值不值得? 很多时候、她也想问自己……。 午后,期末考后的某节下课。 「十年啊。」佟诗澄仰头望天兴叹一口,目光中挟一簇本不该出现在这年纪的迷惘,莫名其妙又扔下一句:「究竟值不值得?」 阳光洋洋洒洒落在教室窗边,光辉映着她的侧脸有些矇矓。 前座女孩拽着期末考的成绩单,表情十分难看,若有似无喃喃自语。 「第十名啊……」倒数的。 而且还是校排! 似是感受到周遭某种不可扼杀的奇妙氛围,向来置身度外的唐文哲轻轻抬起眸,温凉的眼波慢条斯理瀏览了一遍四面八方,最终定睛在此刻立于后台倚窗而站,背影莫名伤感且自带一抹苍凉的佟诗澄身上。 俊秀的眉眼难以察觉地浅浅拢起。 佟诗澄,又在脑补什么。 「这样不行。」前座女孩突然回过头,定定瞧着唐文哲被阳光耀得闪闪发亮的后脑杓,眼神颇有破釜沉舟之势,「你教我吧!」 成绩什么的要是再继续这么放浪形骸下去,未来堪忧。 「你这么厉害、」目光穿透被风捲起的窗帘,在不知名的远方交织勾勒某种未来的模样,「一定能教会我的!」 不是都说,名师出高徒吗? 况且她求的只是将来能落到中等一些的高中而已! 至少、能与心中的那个某人进到同一所高中。 唐文哲不疾不徐收回视线,文风不动回过眼,望着眼前熠熠生辉的双眸,惯性疏冷客气微微一笑,正欲开口、就被打断。 「不能!」佟诗澄的嗓门没拿捏好开得有些大,「激动」二字明目张胆流泻在她的话音中,随后急急踱步往前,不过须臾便来到了前座女孩跟前,挑着眉毛盯着她瞧。 「何似锦。」她略显悲愤地顿了一下。 夏日光辉透过木兰花树叶间的缝隙软软绵绵地沉入她眼睫,可她此刻眼神却是坚定之馀又有些义愤填膺,十分锐利。 过分锐利。 一阵静默后,她扯唇接着道:「朋友夫、不可戏!」 「……」 眾人侧目。 鸦雀无声── 从导师室回来的顾盼晴一脚踏进教室大门便赶巧遇上这神奇的定格。她瞇着眸,左右瞧了一遍又一遍,又将脑袋向后仰过确认班牌,才肯定了自己没有走错班级。可是这气氛却是怪异得很,索性便佇于门边不退不进,也同在场所有人的视线收拢处放眼而去。 ……又是佟诗澄。 「将近十年苦守,不离不弃。多感人的的爱情故事?你怎捨得夺人所爱!」 被针锋相对的前座女孩──何似锦眨眨眼,恍惚的面色竟也从善如流倏地转为悵触,居然悲愤地配合起佟诗澄陪她演了一齣空前绝后的苦情戏。 「此言甚是,是小女逾越了!」一脸「求原谅」的无辜表情。说有多苍凉,就有多惹人心疼。 眾人瞇眼。 佟诗澄这带坏人的本事真真高。 唐文哲心中默默叹了口气,莫可奈何地又要将自己置身事外,却恍惚一瞬,某道熟悉,却彷彿从来未曾看清的身影,落入了他的眼角馀光,。 顾盼晴佇于门畔,拢眉轻蹙,此刻照着阳光碎影的身体有些模糊,像是认真思考什么的模样。 数十年光阴,换一人回眸究竟值不值得? 唐文哲认真瞧了半晌,然而她入神地似乎半点也没察觉到,眼波专注而溃散在一片虚无中。唐文哲捨不得偏开目光,却又对那副神情感到有些不满。 就好像……她随时都要离他远去似的。 父亲刚离开的那段日子,他也曾在母亲苍白憔悴的面容上,见过好多回。 他知道,母亲留下来,是因为他们骨血相连、是因为他们血浓于水。 因为他们是血脉至亲,所以母亲不得不留。 然而他也知道,这世上所有事物都如同父亲一般转瞬即逝,注定都是要留不住的。 所以,他也知道,有朝一日母亲必然会离去。 既然都要离开,又何必要留下? 他知道,他都知道的。 只是只是,只是他有时仍会迷惘。 只是有时、他仍也会想着伸出手将什么东西也留下。 即使,他也知道,它终将消散……。 第十七章 花开无声(3)-极光不灭 人最难做的是始终如一,而最易做的是变幻无常。 ──法国哲学家.蒙田。 顾盼晴近日时常观望小夫人,盘算着她究竟能撑到何时? 可能、也盘算着,自己能究竟撑到何时……。 有时候还是会经过那个路口──那一年她五岁,在离家不远的街角。 当时纪爷爷将她落在轿车后座,已经忘记确切的目的地是何方,却清楚记得转角有个卖瓶子的叔叔。 他戴着一顶大大的草帽,在路边铺了张大毯子,上头摆满各式五彩繽纷的小瓶子。 当纪爷爷的车缓缓经过时,那些闪闪亮亮的光芒很快便吸引住了她的目光,她好奇地扒在车窗上往外瞧,眼波佇在那些色彩纷呈,渺小而细碎的亮点上,眸底闪烁某种惊异的光芒。 纪爷爷最后敌不过她,只好停下车并告诉他的大小姐,他们只能停留一下下,还有其他地方得赶着去。 顾盼晴精挑细选了很久,最后终于挑拣出一个在她眼中最与眾不同的。 路边卖瓶子的叔叔问过她,既然这么难选,为什么不多带上几个呢? 小小的顾盼晴只是摇摇头,目光注视捏在自己手上,最后在眾多小瓶子中脱颖而出的那个,笑着童言童语告诉他。 『既然要选、就辛苦一些去挑那个最特别的。这样以后要是再遇到其他更好的,也不会忘记这个时候的它有多万中选一。所以,自然也不会再把眼光放到其他东西的身上了。』 既然决定了,就是决定了。 小小的年纪,就把「死心眼」这个词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路走来,倒也算是另一种始终如一了。 虽说是顾盼晴与顾丰鼎这对父女从来不亲,一点都不像父女。纪爷爷却觉着,这对父女简直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都是一条路走到黑的性格。 很多时候看着他的大小姐,彷彿都能看到当年那个玉树临风意气风发的少爷的影子。 只是很可惜,时光也从来不如顾家这对父女死心眼的性格,总是变幻无常的。 很多时候他都会想,人之所以这么难做到始终如一,究竟是败给了变幻无常的时光,或是败给了变幻无常的自己? 这一年五月,国三生在阴雨绵绵又闷热的日子里迎来大考,虽说天公不作美,可出炉的成绩却是十分令人惊艳的,保上第一志愿的不在少数,整体来说比预期的结果还要好上许多。校园内顿时张灯结綵,师长们欢欣鼓舞筹办起毕业典礼。 遂,因为这一届毕业生出色的成绩,此刻的二年级生却是备感压力的状态,尤其是挑拣过、所谓的资优班。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顾盼晴的成绩便开始以一种平稳的速度缓慢下滑,虽不至于掉得太离谱,却是与以往相比相去甚远。班导约谈了几次,每次顾盼晴都说下次能好,然而每次也都没能做到。 她望着眼前数字翻飞的数学考卷,有些无奈叹了口气。 佟诗澄敲敲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回眼看向自己的,她比她还要惨不忍睹更多。 顾盼晴与她相比,仍是学霸级别。 风光明媚的午后,何似锦走了过来,瞇着滑溜的一双眼,静静瞧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正暗暗盘算着某个造福社会大眾的好事。 她微微倾过身,长发散落到胸前,一缕碎阳穿透窗櫺落在她身后。她笑着点了点顾盼晴还有佟诗澄的桌面,小心翼翼说道。 「不如、我们来课辅吧?」 一则可以挽救自己的成绩,一则也不会被说成是调戏「朋友夫」的坏女人。 所以眼下、只好把顾盼晴这个「正牌夫人」给拉拢进来才是上上之策。 真真是一箭双鵰、一箭双鵰啊。 简直太机智了。 想不到她读书不行,小脑筋倒是动得颇迅速。 于是,国二下,第二次段考结束后的某个放学,「图书室魔鬼升学训练营之七人小组」正式成军── 元泓澈说这个名字起得超级有够丢人现眼。 何似锦却认为取得恰到好处。虽然成绩不好,可她对自己的国文造诣却是十分有信心的。 冯锦阎却说名字根本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和唐文哲两个人要怎么应付剩下来的五个?这样他们会很辛苦,并表示他们是不是应该缴交些学费出来孝敬孝敬? 可此番言论立马就被佟诗澄超级不识相地直接驳回,她表示:「我们正牌夫人都还没开口,哪有你说话的馀地?别闹,滚一边去!」 顾盼晴瞧着眼前吵成一团的图书室乱源,有些不耐烦地别过视线。对上身边的唐文哲时,很轻易就心平气和了起来,只是…… 「为什么他也在?」 唐文哲耸耸肩,秦阔从他后头冒出一颗头,笑得特别不可理喻。 「嗨,我也想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学校。以后还请顾同学多多指教囉!」 ……不可理喻。 然后,时光推移。 在一片烧得灼烈的凤凰花海下,校园送走了这一届成绩亮眼的毕业生,而国二生便顺理成章承袭了他们的荣耀,为下一次的基测而努力拚搏。 压力十分大。 就拿以何似锦为首召集的「七人小组」来说,成绩的进步无疑是困难重重的。最开始的时候,这一票人感情貌似并不怎么好,随便一件小事都能吵得不可开交,光是成军的那一天,何似锦起的这个名字「图书室魔鬼升学训练营之七人小组」,他们竟然就闹腾了将近两週。 当时从头至尾冷眼旁观的顾盼晴只是满眼嫌弃地对唐文哲这样说,真是幼稚到了极点。而对方翻过一页物理讲义才抬起眼来望她,轻轻一笑而过。就这一幕,恰好就被何似锦架好的手机给拍了一张照。 背景是后头明明吵得面红耳赤,却又碍于图书室阿姨很兇而刻意压低音量的一帮人,以及原本十分不耐烦,却在偏头望向唐文哲的瞬间,眉眼神情很自然地流露出一抹平静的顾盼晴,还有埋首认真,却更加注意于顾盼晴一举一动,素来对他人笑得生冷却在她一开口的瞬间,朝她温煦一笑的唐文哲。 最后才是,站在照片正中央,笑容可掬用双手手指头俏皮比了两颗爱心的何似锦。 她一共洗了七张照片,交到每个人手上,循循善诱、威逼利诱且亲自确认他们确实好好放到皮夹里才肯罢休。 于是,光阴悠悠、时间倥傯,这帮看似永远都兜不拢的同窗们,就在这样一吵闹、一认真之中,恍惚而过。 速度上来说是慢了些,这群人成绩的进步刚开始时几乎是微不可察的。直至他们经过一个暑辅,终于正式成为国三生的时候,进步幅度方可谓略略提升了些。 「不容易呀。」 国三上,十一月下旬,五连霸的风纪股长冯锦阎捏着第二次段考成绩单,目光逗留在佟诗澄的名次上。 班排十四,校排三十。 「何止不容易!」佟诗澄目不转睛盯着成绩单,差点都要喜极而泣,「要是元泓澈别老在一旁嘰哩呱啦,班排绝对能进前十!」 「我要是不念你几句,信不信你连二十都有困难。」话是吐槽佟诗澄的,然而元泓澈目光却是若有所思徘徊在顾盼晴的名次上,然后沉痛开口,但一听就知道是装的。 「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掉漆的,居然教人教到被超越了。」 冯锦阎的第二名宝座拱手让人了呢。 「那又如何!」近日来这傢伙是愈发明目张胆对她得寸进尺,冯锦阎瞪元泓澈一眼,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揶揄起顾唐二人来:「也只能怪我学识不如人,谁叫这可是我们唐大师座下首席弟子,名师出高徒,不超越我都难!」 喧闹声此起彼落。 顾盼晴吸了吸鼻子,成绩是没问题了,可是天气却出了点问题。 冬天又来了,吸到鼻子里的空气都嫌太过冰凉,鐘声响的时候,她把栓在脖子上的围巾又拉紧了些。纪爷爷说,过两天忙了三个月没回家的顾丰鼎会回来,让她可千万别选在这个时候感冒,要不家里的一干佣僕们又没好日子过了。 鐘声响起后,班导欢天喜地,特别表扬这次成绩进步卓越的学生们。 于是、除了班排前十的人可以选座位,本次名次大跃进的同学也获得破例一次的机会。 遂,以唐文哲为首,其馀一干五人,除了不同班的秦阔外,通通聚集在了教室某一角。 班导直接忽视了图书室阿姨时常来告状她班上的学生有多吵多吵的事实。 成绩就是一切! 「成绩不是一切。」 唐文哲有时还是会忍不住要劝上几句。顾盼晴实在太拚了、也太执着了。她只要一熬夜就是脸色苍白,是那种很死人白的白。偏偏,她就是那种一件事苛求不到尽善尽美就死活不罢休的性格。 太胡来了。 「可是没有成绩就没有一切。」 顾盼晴总是如此说。 因为没有成绩,她彷彿就永远无法跟上他的步伐。 她怕自己走得太慢,也怕他走的太快太远。 她最怕、终有一日,他的身影也终将消散在时间苍茫的变幻无常中,永不復见。 纪爷爷曾说,瓶子里的极光是永恆的、瓶子里的极光是不灭的。 所以幸福其实一直都在,只是有时不小心被什么东西蒙蔽了双眼,看不见罢了。 只不过…… 顾盼晴低下头,望着手中与唐文哲相差一个名次的成绩单,无论班排或是校排,他们都近在咫尺。 窗外树影摩娑,映得她眼中明明晦晦。 只不过、瓶子里的极光,终究不是真正的极光……。 第十七章 花开无声(4)-终须一别 岁月是寂寥的。 读书的时光也是。 可是、这一路有你们相伴,所有寂寥彷彿都不值一提了。 ──何似锦。 国三下,大考前。 七人小组孜孜不倦,连日努力不懈,终于即将迎来验收成果的时刻。 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成绩出炉,师长皆是十分满意,人人都说,这一届应届毕业生们一定能迎来空前亮眼的成绩。 何似锦捏着模拟考成绩单,深深吸了一口气。 校排三十七。 没问题了,照这个节奏破釜沉舟下去,想与那个「某人」进入同一所高中简直绰绰有馀。 元泓澈瞥了成绩单一眼,便随意塞进抽屉,睁着一双惺忪睡眼,慵懒地呈现半睡半醒状态。 相较于其他人,他对成绩倒是表现得不怎么在意,一直以来都是以不要毕不了业为主要目标。可虽说如此,他却还是以付出最少努力、却获得比其他人更大进步的姿态,硬生生从最开始的全校倒数,读成了校排前二十。 从大赢他到好似永远也赢不过他的佟诗澄,眼红之下就口不择言,直呛他全都是猜的,然而对方却也半点都懒得否认的态度,一副「你说是就是嘍」的模样,每每都惹得她直跳脚。 所以她也常常是那句:别人的竹马总是不会让我失望。 虽然某个雨天的夜里,她终于才晓得了这好些年来,他究竟为她做了多少。 不过佟诗澄就是乖张、就是死鸭子嘴硬,这性格改不了了,于是元泓澈便是半懂半懂只好假装不懂就过了。 而顾盼晴自从某次超越冯锦阎拿下校排第二后,就很少从那个位置上掉下来,甚至有一回仅以一分之差,落到了唐文哲后头,整个校园关注成绩的都轰动了,可她本人倒是显得淡定许多并表示:侥倖而已。 惹得佟诗澄白眼大翻,直说想不到顾盼晴也有这么矫情的一面! 最后是秦阔,这群人中最差的,校排五十左右游移,却也是进步了非常多,从两百名外爬到了这里,委实也是特别不容易。很显然,他所展现的才华并不在教科书本上,而在美术。屡屡代表学校角逐各大校园的绘画比赛,总以首奖之姿为校争光,甚至在全国性的比赛中亦是抱得银奖而归。 每回秦阔又赢得奖牌回校时,佟诗澄总又会跳出来吐槽,她表示:那是因为我们正牌夫人没有参赛,要不怎么轮得到你放肆! 总结是,这帮人除了念书做题时还算保有那么点相安无事外,其馀时间,基本上都在斗嘴。 斗着斗着、逗着逗着。 于是,苦读的时光也就这么恍恍而过了。 平凡无奇又朴实无华的国中生涯渐渐、渐渐远去,他们即将再次迎来人生中又一场的别离。 又一年凤凰花开遍,阵阵闷风扫过校园每一角,烧得灼烈的火红花瓣扬起一阵波涛。 浮光掠影、树影摩娑。 究竟,每个人的一生中,会迎来多少次的、「终须一别」呢? 放榜后,选填志愿时。 顾盼晴这一班,这一干六人等,除了冯锦阎外,令班导沉痛地苦劝良久,却可怜班导无论如何循循善诱、威逼利诱,仍依然无法改变他们一意孤行的决心。 简直了。 放弃第一志愿的男校与女校,选择男女合校的第二志愿,虽然可惜,却不难理解这群挚友感情好到不想被拆散的想法,可是当班导瞧着何似锦选填的志愿表时,却是十分不能理解的。 「景……仁?」 冯锦阎超级不可思议,皱着眉头望向笑得特别甜美的何似锦,一急就差点从她后脑勺敲下去。 以何似锦的成绩上不了第一少说也能上第二。 景仁高中却是远远排到了第五,这也差得太远! 「何同学,脑袋正常不?」冯锦阎痛心疾首,「早知你脑子这么不好使,当初就不该浪费时间、还课辅?都是我跟唐文哲在教你们这帮笨蛋!」 何似锦微微一笑。 此言迟矣,她已经达成目的,才不介意呢。而且以她原本的成绩而论,落到私立高中都有可能,所以对她来说,成立「七人小组」并非一无所获。 佟诗澄瞇着眼睛远远观望着这一幕,素来忒准确的第六感就告诉她,何似锦动机有多不单纯。 瞧瞧、果然。 「又一个为爱走天涯的。」佟诗澄仰头望天兴叹一口,眼中再次挟了一簇不合乎年纪的沧桑,又道:「瞧、那边那两个也是呢。」 冯锦阎瞥一眼,便眼神死地将捏在手上的成绩单扬天一撒,放弃人生般直言她不管了,其他人就自己去自生自灭吧! 顾盼晴又一次与小夫人对槓,她仍坚持要将她送到国外去,而顾丰鼎居然也同意。顾盼晴那时想,他们也就在送走她这点上能达成共识。却幸好二太太及时赶回,说服了顾丰鼎,顺道断了小夫人的念,也遂了顾盼晴心意。 顾盼晴这时又想,她或许真的能将二太太当成母亲一般尊敬,不过这念头也不过在脑海中一闪而逝罢了,因为二太太总是来去匆匆,仓促地就连与她坐下来好好吃一顿饭的时间都来不及。 顾盼晴在这个家里,除了满屋佣僕还有纪爷爷偶尔的关心外,就是独身一人了。 不过算了,反正她自己也不甚在乎。 究竟是不在乎呢? 或是不得不在乎? 有几回唐文哲几乎都要忍不住这样问她,只是最后往往没有问出口。 他怕揭开这层伤疤后会是血流不止的局面,也怕这层伤疤一但揭开,会是更深、更深的伤痕……。 当毕业典礼散场时,他站在凤凰花海下,瞧着碎阳丝丝缕缕地映在顾盼晴的发上、肩上、背上。望着她的身影就在每个浮光明晦的瞬间,变得虚幻縹緲且不真实。 恍惚一瞬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年的大树下── 「大风吹──」 「吹、以前葬过那隻白蝴蝶的人。」 她当时一直目不转睛看着他,在人群穿梭往来之间,好像时光就此停留。 沉敬阳穿越他们的视线,再又跑了几步的距离停下,回眸。 有一隻麻雀从树梢的那一头,跳到另一头。 风轻轻拂过,掠过落叶也掠过她的发梢。 他想,若是那时顾盼晴向他走来,他一定会想也不想,将座位让给她。 虽然,他也知道,她从来都不愿意示弱、也从来都是骄傲与倔强的。 于是,他只好先示弱了。 「依你这种性格,要是没有流氓晴的保护,想必也活不到今天了。」 沉敬阳时常这样感叹地说,却从来不见唐文哲有过一丝一毫的否认。 当时他怎么也想不明白,一个好好的男子汉,需要什么女生的保护呢? 唐文哲实在是……不愧「吃软饭」的封号。 简直太废了! 却在后来才发现,原来早在最一开始的时候,自己早已出局。 ……还是远远被踢到外太空的那种、出局。 若是人生终将由许多的「终须一别」连贯而成,那么唐文哲想,无论岁月浪涌、无论时光荏苒,他都愿意带着这份「软弱」与她一同走下去。 直至、这个「终须一别」最终将成为他们七老八十时的、生死阔别。 第十八章 牡丹花下(1)-近水楼台 我们始终害怕未来无知的变幻。 于是,我们也始终用自己的方式,努力去留住那些任何我们想留住的。 天真地以为只要紧紧攥住了,就能将那些永不復返的时光通通都留下。 彷彿只须如此,我们便再也不会失去似的。 然而,得失得失、不得不失、有得必有失。 『时间可以带走你很多东西,也能给你很多。有时候人不必太执着于过去或是未来,只有当下才值得你拽紧,也只有当下才唯一值得你、专注观望。』苏老师。 多年以后,苏老师的身影已经在顾盼晴记忆深处溶得模糊不清,可她所言,却在歷经岁月沉淀后,仍掷地有声。 可无论如何,顾盼晴之于「专注观望」这点,却是做得十分好的。 很显然,在某一年冬季,下课的走廊上,她曾恍惚一瞬的「似乎明白」,却实则不然。 ……完全会错意了呢。 究竟,她是真的不明白,还是不愿意明白呢? 国立崇吾高级中学部、高级工业职业学部。 「崇吾」虽排在第二志愿,然实际成绩而论,却是足以与另外两所号称「第一」的男校与女校平起平坐。 崇吾之所以排在第二,全是因为高中部与技职部混杂在校园同一片土地上。 崇吾技职部,恶名昭彰的程度,那叫一个远近驰名。 新生入学第一天,技职部二年级的学长就来了一个下马威。 「我觉得不行。」佟诗澄翻了个白眼,一手霸气搂着顾盼晴肩膀,虽然很快就被对方无情拍开。但她早就习以为常,所以表现得也并不怎么在意。意有所指瞥了一旁到现在还忒悠哉的竹马,以下这段话就是刻意说给他听的。 「以后还是安分守己点,技职部的学长都落狠话了。」 就她从来对元泓澈的了解。他的性格,任何不顺眼的事都得见缝插针管上一管。 活像颗不定时炸弹似的。 开学第一天,新生入学典礼,大礼堂台上一干不管什么人说了什么一概被遗忘,却独独技职部二年级代表的演讲,犹言在耳,想忘都难。 演讲的人是建筑二甲、宋星海。 他说,无论技职部或是高中部,只要入了崇吾就是归他所管。 当着全校师生的面,他仍不疾不徐,侃侃而道,且居然在场无一人敢吭声。 简直绝了。 佟诗澄第六感告诉她,这个人绝对惹不得。 虽然高中部与技职部相隔校园两端,但她还是觉得,元泓澈这个人极度危险。他出什么事她倒是不在意,但可千万别殃及鱼池才好。 嗯? 对于警告,元泓澈只是睡眼惺忪瞧了眼莫名杀气腾腾的佟诗澄一眼,然后打了个呵欠,再伸一个懒腰。 懒洋洋的。 暑期症候群正常发挥。 典礼散场时,直到走出了大礼堂几公尺的距离才稍稍舒缓了纷杂拥挤的人群,顾盼晴才终于松一口气。 她从来都不喜欢将自己混到人群里。 阳光有些扎眼地落到她的长睫上,她不舒服地眨了眨眼睛。然后理所当然地躲到唐文哲身后,朝阳将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正适合躲太阳。 对于这不可理喻的举动,唐文哲只是笑一笑,然后说,这可不是免费的。 佟诗澄原想吐槽,可九月秋老虎实在太威,又觉顾盼晴此招甚妙,于是依样画葫芦也捱到元泓澈身后。她说,姐姐又替你毫无用处的人生开发了一个全新功能,大恩不言谢。 而对方只是还没清醒地又瞥她一眼,再打一个呵欠。 回教室的路、真远。 曾经的七人小组有四个人在同一所学校、同一个班级,但这并不意外。以成绩而论,这几个人只要选了同一所高中,他们必然会是在同一班的。 就佟诗澄所说,那个为爱走天涯的何似锦果然去了志愿排行第五的景仁高中,简直奋不顾身了。而虽然明显对元泓澈有意思却从来没提过的冯锦阎则去了第一志愿的女校,十分符合她的性格。至于秦阔,以超乎奇技的绘画功力,保送美术闻名的「齐峰高级技职学校」,三年学杂费全免,佟诗澄以为,他才是那个混得最好的。 这一年九月,过去曾几乎是形影相随的七人小组,各自在不同地方,朝着各自目标前行。 依目前看起来,对于未来最渺茫的,应该就是非「进入崇吾高中」的这群人莫属了。 佟诗澄说,她只是为了能继续拥(敲)护(诈)她的小金主。 元泓澈说,听说这里技职部十分嚣张跋扈,他得来会会。 唐文哲说,这里的奖学金远比其他所学校还要更丰厚许多。 而顾盼晴……就不必说了,各自心照不宣。 一年三班,顾盼晴一干人等所在的班级。 从最开始的自我介绍,这个班级就充分展现了高中生朝气勃勃、精力充沛的景象,喧闹声此起彼落,难以停歇。级任导师站在讲台旁,忧喜掺半。 这个班上有一群公主帮,自然也有一群拥护公主帮的……工具人帮们。 佟诗澄嗅到些许不妙的气息,回身就对顾盼晴语重心长:我们以后得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千万千万不要太较真了。然而对方却只是凉凉望她一眼,然后说,我什么时候较真了? ……她什么时候不较真了? 佟诗澄白眼翻到天边去。 公主帮的声量十分大,仅仅开学两周几乎就传遍了整个校园,无论是高中部或技职部。人都说,她们家世好、样貌好、成绩好,就连各式才艺也是五花八门。 佟诗澄默默观望着、也默默在心中冷笑着。 呵呵,怎么觉得大家口中所说的那帮人,活像是咱家的「唐夫人」? 顾盼晴向来不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人,她人际关係处理得并不好,而「结交朋友」这种事素来也不是她的强项,后来甚至连「收揽手下」、「收拢人心」这些事也被她嫌太过麻烦而给摒弃了。 唐文哲的步伐实在走得太快了,她才没有那些多馀的时间去处理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 一年三班班长、魏蔓婉。 公主帮的首领级人物,班长这个职务,便是被她的「手下们」给三推四请五将就地拱了上去。 佟诗澄瞧着那副拿腔作调的虚偽模样,白眼直直要翻到千里之外去,而元泓澈居然还夸她长得十分好看。 所以她也还是那句:别人的竹马总是不会让我失望! 魏蔓婉是个温柔的人,性格驯良、处事圆润、端庄大度,说是所有属于女孩子好的形容词都可以用在她身上也不为过。 于是,很快人又说,像如此完美的女孩就该配个那样完美的男孩。 崇吾高中这一届新生出现了空前的双榜首、而且还是全国榜单。 其中一位便是魏蔓婉,而另外一位毫无悬念,正是唐文哲。 佟诗澄不知道顾盼晴需不需要安慰,几番心意辗转后,还是决定拍拍她的肩膀,给了她一句:不要紧,反正咱尚有「近水楼台」之势,届时看要摘月或是取星,指不定就算要把整个银河系给拢了回来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顾盼晴听完却只是朝她菲薄一笑。 她要银河系做甚? 佟诗澄后来仔细想想,便也知道是自己多虑了,顾盼晴的东西向来也不是谁说要就能要去的。 三推四请五将就? 这个魏蔓婉行事着实太过迂回曲折。 而唐文哲这个人虽看似温文尔雅,然却直来直往地很。 多虑、多虑了。 然而,这群「公主帮」却依然是佟诗澄的困扰来源。因为那个她认为应该极力撇远关係的麻烦人物、宋星海,眼下正为了追公主帮的首领而天天派人在班级门外站哨。 这莫非定律真真太可怕。 佟诗澄眼角抽抽。 莫非接下来就是元泓澈多馀的肾上腺素发作,要与宋星海槓上的节奏吧? 老天保佑,可千万别! 第一次段考前的座位是随意坐的,于是原先认识的人便都聚集在了一起,顾盼晴等人也不例外。 某日午后的某节下课,顾盼晴一如往常拎着化学讲义回过头,向唐文哲讨一个演算的公式。而佟诗澄正咬着棒棒糖、将一边脑袋撑在椅背上,怒瞪后坐睡得人仰马翻的竹马。元泓澈居然睡了整堂化学课,偏偏他的化学又是所有学科里最强的,真是太令人忌妒了! 唐文哲瞧了瞧递到眼前的化学课本,执笔才要开始列下公式,化学课本却须臾间被拽了出去。 顾唐二人懵懵互望一眼,才抬起眸来望向不速之客。 公主一号灿笑如阳:这种简单的题目还须要问人? 公主二号轻轻一笑:就是。莫非只是想讨个理由勾引我们的榜首吧? 公主三号莞尔:虽然是小学生都会的题目,但人人智力不一样。这种题拿来问榜首,太大材小用了,还是我来教你吧。 公主四号、五号、六号纷纷应声附和。 公主帮们你一言我一语,嗓音悦耳忒好听,明明像是在与顾盼晴谈天,却分毫不给她发声的机会。 顾盼晴默然无语,脸上神情让人瞧不出是否动了肝火。只是这场面却是有些不太好看的。 几个原先与顾盼晴同校的同学错愕地看过来。 心中默默为公主们捏了把冷汗,再顺道默哀。 顾盼晴不言不语,只是静静瞧着眼前公主们妍丽皮囊下,各种尖酸刻薄的面目,然后面不改色动了动手指,下意识在唐文哲的桌面上点了又点。 像是暴风雨前的寧静。 待公主们发表完高见,其中某一位才试探性朝顾盼晴和悦一笑。 「你不会真生气吧?我们只是在开玩笑。」 而顾盼晴居然也出乎意料,以一笑回敬,并客气朝她说道:「当然。」 佟诗澄将棒棒糖从嘴边取下,抿了抿唇。 某个瞬间,她彷彿感受到一团阴火在蔓延。 宋星海派来盯哨的小弟正好瞧见这肃杀的一幕。 比起优秀如女神般的魏蔓婉,反倒纷纷更加对这个不怒而威的小学妹起了兴趣。 在场某些听闻过顾盼晴大名的人默默倒吸一口凉气。 看来是有人要倒大楣了── 第十八章 牡丹花下(2)-痛苦成就艺术 岁月是场暴风雨,而你站在风暴里。 我着急向你跑去,却把自己也遗失在了风雨苍茫里。 最终,你会在哪里? 而我、又将在哪里? ──顾盼晴。 整节下课十分鐘,顾盼晴与公主们「相谈甚欢」。 当上课鐘声响起,唐文哲温文尔雅之中挟一丝难以察觉却不容置否的霸道,默默伸手攥回还被公主一号拎在手上的化学课本,嗓音不慍不火,态度十分温雅客气,然而出口的话却是摆明充满恶意,却又教人无从反口。 他说:「中庸的人,既无法成为智者,又不屑成为愚蠢的人,最危险的非他们莫属。他们既办不成大事且又讨人嫌,除了给世界添乱之外一无是处。」 唐文哲一段话,顿时堵得从开始到结束都滔滔不绝的公主们一阵语塞。 朝他发泼不是、不潮他发泼又一口恶气憋在心中无法宣洩忿恨难平,难受地很。 佟诗澄足足愣了三秒才会意过来,她差点就踱地而起欢欣鼓舞外加拍手叫好。 能将唐文哲这歹毒心肠给驱策出来,这帮公主果然够表里不一! 静默半晌,唐文哲方才徐徐抬眼,朝哑口无言的公主们笑一笑,又缓缓开口道:「我只是在开玩笑。你们不会真生气吧?」 「……」 话音落,公主们一个个脸上表情变化万千,精彩不胜。 想不到唐文哲这个人外表看起来温温顺顺,说起话来却是杀人不见血又针针螫骨。 眼看气氛困窘尷尬,面对唐文哲心平气和却又针锋相对的言词,这群能言善道的公主们此刻居然一句也应对不上。 于是,公主们的首领翩然空降。 「如果让你不舒服了、我代她们向你道歉。她们只是想与你们交朋友。」魏蔓婉温顺有礼如是说。 然,她还没走来,唐文哲就已经低眼执笔专注在顾盼晴的化学课本上,继续完成适才来不及完成的化学公式。 魏蔓婉人生头一次被无视地晾在一旁。长长的眼睫眨了眨,不确定他究竟是听见了还是没有。 又过须臾,唐文哲很快演算完成,拍了拍课本将之闔起,递回到顾盼晴手上,才慢条斯理抬眸望向校园女神魏蔓婉。 「你多虑了。」 四字落下,迟来的回应,杀得魏蔓婉有些措手不及。 她以为他是没听见的。因为若是有,她也从没被这般漠然忽视过。 她咬咬牙,面上表情并无起太大波澜,还是那般维持着一贯的和煦微笑,十分大家闺秀地再道:「真的很抱歉。」 唐文哲索性便不再回应,垂眸翻出这堂课的课本。 他的意思其实是、她该道歉的人从头至尾就不是他。并且就连方才的那四个字、你多虑了,也只是为了让场面不要过于难看罢了,其实说来还有些太勉强了,他根本连开口都嫌浪费时间。魏蔓婉如若识相些,这个话题应该早就截止在刚才的那四个字上了。 可惜,魏蔓婉并未通窍到这点,遂只能朝垂眸不语的唐文哲困窘笑一笑。 班上眾同学、连同走廊上看傻的宋星海的小弟们无不屏息凝神。 顾盼晴眼波在魏蔓婉身上流转了一会,便拎着化学课本头也不回地转过身,不再理会这群公主们,包含此刻亟需台阶下的魏蔓婉。 作一个「好人」,也素来不是顾盼晴追求的目标。 魏蔓婉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将其他公主们都散了。 佟诗澄将棒棒糖放回嘴里嘿嘿一笑。 若论起歹毒,据她所了解的「唐家夫妇」来说,可谓是人中翘楚的级别。 漠视起人来,从来不让人失望呢。 正常发挥、正常发挥。 在魏蔓婉尷尬转身后,佟诗澄才小小声窃窃了一句:「哼,放狗咬人,着实阴险。」 经过一年三班这一闹,迅速又将顾盼晴推上了风口浪尖的波涛之中。 「你又出名了。」 元泓澈的慵懒的嗓音自斜后方凉凉飘来,他的目光凝滞在外边走廊往来间有意无意朝里头顾盼晴投去的视线。 「你内键『出名驱动程式』吧?」收回目光,他偏回头望着顾盼晴背影又说。 不知她听见了没有,却是一句也未曾开口,只是埋首专注眼前未完的图纸。班导千求万请,才以让她以「将来座位都与唐文哲在邻座」为条件,与她达成本次新生美术展由她代表班级出赛之事宜。 从前中学因为有秦阔,她遂得了空间,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代校出征,虽然不知班导究竟是从哪调查来顾盼晴过去的资料,不过这结果却是令人满意的。 唐文哲的单车后座是她的,邻座也理所应当非她莫属。 于是,佟诗澄也总是这么说,我们唐夫人的霸道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女孩子该有的矜持,在顾盼晴身上完全看不到呢。 真真绝了。 「信不信还会有更出名的?」 佟诗澄偏过头来,眼中挟一簇静穆幽深,意有所指瞧着那副随着年岁渐长而愈发妍丽清雅的面容,此刻正执笔全神关注在八开画纸上打底的侧脸。 顾盼晴出手,以她苛求完美的性格,还不将其他一干路人甲乙丙赶尽杀绝? 到时肯定又是一阵轰动。 佟诗澄垂下眼瞼,彷彿都能嗅到那血流成河的腥臊气息。 委实令人痛心。 遂又语重心长脱口而出。 「孙子兵法有云:归师勿遏,围师必闕,穷寇莫追。我们还得在这安生三年,还是有请我们唐夫人手下留情、宽厚为好,莫要过分苛薄才是。」 拿到第一是势在必行,然而也别超越第二太多便好,免得树大招风,惹人眼红,届时又是一场血雨腥风。 她还是那句,谁要来捣坏她幸福美满的小日子,谁就是跟她佟诗澄过不去。 睨了眼不远处的公主帮以及她们的工具人们,佟诗澄痛心以为,这帮人歷经上回,居然还不懂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地猖獗起来。 看着、看着,居然是心中一抹悲戚油然而生。 这大好日子、估量着是不多了。 「别太累了。」 后座唐文哲振笔疾书的手俄顷一顿,倏然抬眸开口,「你的脸色很差。」 顾盼晴那张脸,任谁瞧过都说绝美,岂有脸色差之理?也向来就只有唐文哲会这样形容她。他口中的她总没有多馀无关紧要的称讚或是形容词,有的也仅仅如此朴厚坦白且无关华丽词藻的字句。 但、已经好很多了。 比起幼儿园时,他给她的回应总是:嗯、哦、好。之类听不出一丝喜怒情绪的单音节。 真的、顾盼晴已经很知足了。 顾盼晴默然无声放下笔,将画纸小心翼翼收入保护夹中,正要闔起,头上就又飘来一阵婉转嗓音,导致她一顿后就不再动作。 「画得真好。」魏蔓婉惊叹道,「难怪老师会请你带代表班级出赛。」她说:「盼晴、要加油哦!」 佟诗澄听得嘴角一抽。 这傢伙,最近老是阴魂不散。 顾盼晴微微一笑,「你也不差。」 四字落下,相较于对方大家闺秀的气质,她的却是隐隐令人觉着气焰张扬且戾气十足的。 魏蔓婉的大名,其实曾在秦阔口中听过,因为当年他参加的那场全国性美术比赛拿了银奖,就是败在了她手上。当时秦阔只是轻轻一笔带过,也不晓得这帮没有艺术天分的庸才究竟是有没有人听进去了。 如今看来,顾盼晴大概是听进去。 而如今,班导居然捨魏蔓婉而钦点顾盼晴,却是有些令人想不懂的。 秦阔从不曾提起自己的背景,却曾说:痛苦成就艺术。莫大的痛苦、成就莫大的艺术。 顾盼晴不愿承认,然而心底却是无法否认的。 兴许是后来与唐文哲的距离不再有遥不可及的错觉,或是很多事情她不再看重过多,于是有段时间便专注在别的事情上,比如说、棋艺、书法或是种植花草。 至于作画,她却是兴致来时偶尔画上一两幅。虽有生疏,水准却还是在常人之上的。 时间是否真正带走了她什么,无人知晓。 可是、时间却确实冲淡了她的顽固与执拗。 有时、甚至都要教人害怕,害怕终有一日,时间终究是要将她曾经所看重的一切,悉数灰飞烟灭……。 殊不知,她不过只是在那场盘踞她生命中,一个又一个五年的风暴里,迷失了而已。 魏蔓婉走向前,正面迎上顾盼晴,温婉笑了一笑。 「谢谢。不过、我从来不喜欢作画的。」 「……」 第十八章 牡丹花下(3)-你好、王子 花中之王,色冠群芳。 牡丹的绝艷是吸睛且浓墨重彩的。 魏蔓婉的出眾来自于她外有牡丹之容,内又有寒梅芬芳,恬静淡雅。 难以想像,这两种儼然相互背驰的气质,竟在同一人身上达到如此无瑕的融和。 她如同一粒晶莹的明珠,映照俗尘。 一顰笑、一回首,都教人无法将目光移开。 但、那又如何? 佟诗澄拽着音乐课本,在某个稍嫌凉意的午后,前往音乐教室的路上,这样说:世上牡丹与明珠何其多?纵有珍宝千万,又岂能与心尖上的那个相提并论? 再说了,明珠闪耀所及之处,可不管那些地方有什么牛鬼蛇神,指不定什么妍媸不分的东西都给招引过来,多危险? 所以说,与其如此,倒不如安安分分作个高岭之花不是更加实际又安全? 最终,元泓澈为她下了个总结,就是、嫉妒。 还有、「高岭之花」这个词,委实也不该用在佟诗澄身上,过分抬举了。 「山谷野花」才是最适合她的。 于是,那个午后,元泓澈是一路被追打到音乐教室的。 时间缓慢推移,远方传来了何似锦的消息。 升上高中还不到两个月,她便说她正在准备转学考。 何似锦说,她喜欢笑起来像太阳一样的人。 却忘了,太阳闪耀的光芒映彻万物。它很温暖,却永远不会只为了一个人。 她说,景仁这所校园,没有七人小组的喧闹声,实在太冷了。 她、有点想念他们了。 于是后来,在顾盼晴的美术比赛结果出炉时,何似锦就这样单枪匹马地来到了崇吾高中。 虽然不能与顾盼晴等人待在同一个班级,感受却还是十分温暖的。 佟诗澄张开双臂,热烈欢迎她一同来当这个、在牡丹花下,光辉尽掩且默默无闻、平凡无奇又枯燥乏味的──山、谷、野、花。 顾盼晴的图作毫无悬念狠甩其他参赛者好几十条街,她的第一,任谁看了都会说是实至名归……然而,当然也总有例外,比如说:公主帮。 公主一号瞧着公告栏张贴的比赛成果,先道贺、再放箭。 她说,盼晴真的很厉害呢。回个身,却又对魏蔓婉说,幸好你没参赛,要不这第二名一定会败得更惨烈。 中央走廊上,站在后头的佟诗澄还有何似锦互望一眼,默契地一同翻了个白眼。何似锦沉痛表示:辛苦了,天天都要跟这种人周旋。佟诗澄只以冷笑带过。 岂止辛苦? 这帮人简直天天没事就来找碴。 赶走不是、不赶走也不是。 脸皮厚到无药可救。 然,这些都是其次,最让佟诗澄受不了的,莫过于英文课的分组话剧表演,整班统共四十五人,分成三大组、一组十五人,这帮公主们居然就这样找上了他们。 用不用这么积极「攀龙附凤」! 这一帮人的意图从一开始就十分明显,分明是锁定了唐文哲呀! 公什么主?就是一帮花痴! 话剧的主题从白雪公主、灰姑娘,一路讨论到了石中剑、以及丑小鸭,题材之广。元泓澈没耐性,花费的时间太长,一度甩脸要走人,公主们只好陪笑安抚,猜拳定案。 结果主题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白雪公主。 等于、这场课后为时两小时的讨论会,有跟没有一样。 元泓澈直说,经此一次,他再也不要跟漂亮女生走太近了。更正、是漂亮又温柔的女生。至少性格要再直来直往些才行,不然他真的会崩溃。 他不该当初不顾佟诗澄反对,就答应魏蔓婉与她们同一组的。 后悔莫及,但绝不会有下次了! 佟诗澄拍拍他的肩,悲慟地表示认同,并对他说:现在、你该知道姐姐这款的有多宝贵了吧! 结果,事情还没完。 下一次的讨论会定在隔天的放学,决定角色由谁来演又是另一个偌大工程── 「我不要。」 魏蔓婉将讨论角色的纪录纸递到顾盼晴眼前,然后莞尔对她说,我觉得没有人比你更适合演白雪公主了。然而,顾盼晴只是瞥了一眼那张纸,便毫不留情迅速拒绝了她。 讨好无用。 佟诗澄竖起大拇哥为她按讚。 瞧瞧,我们唐夫人的霸道就是这么朴实无华、且枯燥。 魏蔓婉略显尷尬收回纸张,公主一号立马跳出来为她圆场:「婉婉就不要这么谦虚了!你才是最适合的呢。」 佟诗澄暗啐一口。 又放狗。 「……你说什么!」 糟,一不小心就脱口而出了。 「没什么。只是说元泓澈家养的那条狗老爱追人跑,昨天经过又追我,向他抱怨抱怨罢了。」佟诗澄俗辣地为自己辩白。 公主一号却貌似不相信。 「抱歉、我们家诗澄就是这么调皮,下次一定拴紧好好管教。」元泓澈抓到时机赶紧跳出来护了佟诗澄一把……更正,是把佟诗澄推下她自己挖的坑,再顺道把坑给填上。 他家什么时候养狗了? 佟诗澄狠狠瞪他一眼,骑虎难下之馀,遂张开双臂,迎上元泓澈这个小人推下来的土堆。 「真巧,我家最近也养了条狗叫泓澈,乖地很。下回带去你家会会,看能不能近朱者赤。」 元泓澈耸肩,懒得再跟她五四三下去。 佟诗澄儼然是「不可理喻」的最佳代表人物。 这么多年,他早习惯了。 看来「白雪公主」这个角色是非魏蔓婉莫属了,一点都不意外。 那这个「白马王子」应该是谁,眾人也是心照不宣嘍。 然而,佟诗澄偏不按剧本走。 「他合适。」 佟诗澄随意指了个工具人帮的眼镜男,如是说。 对方讶异之馀十分惊喜。 公主一号、二号、三四五六号都差点吐血,独独魏蔓婉依旧笑脸盈盈说她并无意见。 「既然都没意见那就决定是你了!」直接忽视小跟班们的意见了呢。 「不行。」公主一号意见颇多,又表示:「他的英文不太好,这么重要的角色交给他,万一影响成绩,那可是对我们一整组都不好。」 眼镜男失望地垂下眼,但还是大局为重地表示:「她说得对。所以我认为,还是唐文哲来会好些,而且没有人比他更合适。」 这下轮到佟诗澄垂下眼了。 她无奈地望向唐文哲。 对方没说话,平静无波的表情下也让人瞧不清他真实的想法。 不过瞧不清的只有这帮认识他、却从来没有认真了解他的人。 他从来不是一个喜欢成为眾人目光聚焦处的人。 顾盼晴也不是。 不过、「我来吧。」顾盼晴在一阵静默中忽然开口。 眾人惊诧望她。 就连从开始淡定到现在的魏蔓婉也稍稍变了脸色,不过也只有一瞬间而已。 「我们在讨论的是王子。」 公主二号以为顾盼晴没在状况内,遂提醒了一次。却不想,顾盼晴仍意志坚定地表示:我知道。 真不识抬举。 「你是女生,怎么演王子?」 公主一号不放弃,继续质问,后头二三四五六号无不应声附和。 而顾盼晴只是凉着一张脸,皮笑肉不笑。 「都说是『演』了,怎么有不行的道理?」 眾人哑口,顾盼晴再续道:「我英文虽然不是最好的。但、我寒暑假所有空间的时间都被送到了国外,说英文的流利程度还是有点自信的。」 空气与时间直接冻结十秒。 元泓澈嘶了一口。 流氓小姐、正常发挥── 顾盼晴果然还是当年那个顾盼晴,分毫未改呢。 真真是,实至名归、实至名归。 顾盼晴一席话落下,愕地公主帮无法反驳,只好迫于无奈,百般不愿地同意了她。 对于这个结果,魏蔓婉只是笑一笑,然后朝她伸出手。 「你好、王子,以后请多多指教。」 第十八章 牡丹花下(4)-我会回来 高一上,冬末。 崇吾办了场家长会。 原先的会长因个人事由辞去职务,遂欲推举出一个新的。 校方广发请帖送往有意的家长,另又拣了几家家境优渥的特别送去。 顾盼晴一拿到请帖便直接了当撕了扔掉,却不知小夫人究竟是从哪得到的消息。那个週六,她仍是准时出现在了学校的会议厅里。 顾盼晴不认为她有这个间情逸致去争那个位置,再且顾家资金的调配大权掌握在二太太手里,她若不同意,别说小夫人,兴许就连顾丰鼎都无权动得。 于是后来她得知消息后,便去找了小夫人,然而对方只是云淡风轻对她说,她间得慌,觉得有趣便去了。再说,顾家的孩子如此屈就这种学校,她若不去露个脸,怕别人不知道顾家究竟有多家大业大。 顾盼晴听完,除了无奈之外,也只能无奈。 小夫人说,最终家长会长的位置让一个魏太太给拿下,据说她的丈夫是某商城的董座,当下一口气就拿了一千万说要给学校更新设备。 小夫人还说,区区一千万也想收买学校,真是可笑。若非家里资金悉数扣在柳如絮(二太太)手上,随意拿个五千万也是有的。 顾盼晴当时只在心底呵呵笑了两声。 幸好、家里资金被二太太控制住。要不照小夫人这种性格,顾家指不定很快就要败。 结果,那一天的家长会,校方大举进帐,简直成了暴发户,居然统共募得了五千五百万元有馀。 魏、顾、沉、宋,四家各捐一千万,还有一个无名氏也捐了一千万,其馀五百万馀额由其他家长集结而成。 小夫人能动用的钱其实并不多,一个月最多五百万,这回是捧着二太太的金口玉言去的,她说,顾家捐的不能比人少,但切忌与人争高下,能平起平坐便好。 接着,很快、那些有能力捐出一千万的家庭,一时之间,风满校园。 顾盼晴嫌间言碎语太过喧腾,这就是她当初当机立断,直接撕了请帖的原因。然而当她发觉捐献的名单中有个「无名氏」也捐了一千万时,顿时觉得那人真是聪明。却又想,以小夫人那样张扬跋扈的性格是绝无可能默默无声捐款的,定要大肆宣扬一番。遂无声叹了口气,将视线自中廊捐献名单上的无名氏转向、沉家。 上头用电脑楷体落墨了三个字──姜枫漫。 她记得、这是沉敬阳母亲的名字。 后来,又过了几日的放学后,英文话剧成果发表在即,魏蔓婉便将小组一干成员约去了图书室的会议包厢,准备最后排演,而顾盼晴被班导叫去讨论美术比赛晋级事宜,唐文哲则被几个公主缠住,遂藉了顾盼晴这个口,也随她来到了导师室。 公主们扼腕之馀却也莫可奈何,顾盼晴不接受贿络、也不接受胁迫,一整天看唐文哲看得十分紧,让人找不到半点空隙。 可恶,究竟是不是女孩子啊! 公主们都认为她是个异类,居然半点矜持都没有。 佟诗澄一旁呵呵冷笑,这帮公主们居然好意思说别人「半点矜持都没有」? 顾盼晴进导师室前还见着唐文哲笑着对她说:谢了。当时明明见他等在门口,可她一走出来,却见不到半个人影,拿出手机又没电,于是便一路寻回了班级上,想着他是不是落了什么东西又折回来踅摸,不想却在阴暗的廊道上,撞见了其他人。 「你就是那个顾盼晴?」 陌生男音在无人的走廊上响起,不带善意自顾盼晴后方传呈而来。 不知对方听见了没有,脚步却是顿也不顿的,少年眉头微微拢起,有些迷惑。 但其实顾盼晴是听见的,她又不聋。只是一句话让她只专注在了两个关键字上。 一是、那。 二是、个。 不管怎么听,这个词用在她身上怎么都令人无法满意。 再且,她想她也没必要为了一个陌生人暂停寻找唐文哲这件事。 遂,向来就对不放在心上的事物不屑一顾的浑蛋性格,此刻被她发挥到十分极致。 然而,对方默了三秒后,却还是不死心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并拽住人心理似的,紧接着又说出了「纪春花」三个字。 多久不见的名字。 顾盼晴眼角隐隐一动。 那人笑了一笑,半点不意外望着前方俄顷一顿的背影,便知道这招起了作用。 少年佇下长腿,停止继续追上前,就这么静静候在原地,等少女缓缓旋过了身,再不疾不徐开口道来,他今日此行所为何事。 「听说你们过去交情不错,我来是想问问你有没她的联络方式。」 顾盼晴微微垂下眼眸,黯然夜色中半打量、半警戒地瞧着眼前陌生少年。 是同校的制服。 可少年周身逸散开的气场在幽暗中硬是掺杂了一丝诡譎,顾盼晴说不上来,只危险却是感受十分深刻。 「不好意思,有点唐突。」少年虽然说了「不好意思」,然表现却让人毫无他很抱歉之感。他朝她走近了几步佇下,又道:「她是我女友,最近跑不见人了,我想找她。」 晚风挟着凉意轻轻扬起顾盼晴的制服裙襬,倏地接收太多意外的讯息,她脑袋现下有些转不过来。 「嗨、同学?」少年颊边笑意盈得更深,又朝她走了几步,缓缓、缓缓踱到她跟前。頎长身躯在她眼前稍稍倾颓,一双有如鬼魅的双眼幽幽垂下与她平视。 「长得真好看。」少年说,且还提起修长的手臂意图向她下顎抚去。 顾盼晴回过神后向后退了一步,轻易也客气就化开对方冒失的动作。她理了理思绪后,抬眸直视眼前的不速之客,眼中无惧。 「我和她很久没联络了。」 「还有、不管你是谁,都与我无关。」 「……是吗?」 少年僵了三秒才收回顿在半空中的手,接着摇头一笑,张口又想再说些什么,但立刻就被打断。 「盼晴。」 唐文哲站在长廊转角正有些促步地走来,顾盼晴闻声偏回头去时他已经站到了自己身旁。 「你跑哪去了?」 「遇到生物老师,她一个人搬不了三个班级的报告,让我帮忙搬去她车上。」唐文哲顿了一下,移开落在少年身上的目光,佇眙瞧回顾盼晴眸底。 「你怎么乱跑?」 「……我在找你。」 唐文哲其实一开始有传了封讯息,后来找不着人也拨了电话,可是顾盼晴却说她的手机没电了。他只好莫可奈何「嗯」了一声,然后说:「下回找不着我别乱跑。我不会把你丢下的,留着等就好,我会回来的。」 「……哦。」 我不会把你丢下。 我会回来。 我不会、把你丢下。 我会回来……。 今夜,风很凉,可是天气很晴朗,正逢新月,于是漫天星辰在幽暗的环境里显得格外耀眼。 顾盼晴不再追着唐文哲质问他刚刚说了什么,只用了一个简单的单音节回復,像是在表达「我知道了」一样。 只因这一回,她很清楚感受到了他的篤定是前所未见的。 之后陌生少年还说了什么顾盼晴只汲取了一个重点,就是他想从她这拿到连络纪春花的方式,可是她没有,于是便就此将这件事拋诸脑后。 直到、何似锦从她的班上带回了一个好久好久以前曾听过的人名──柯琛瑜。 从前,在某个春暖花开的花圃里,有个女孩花间漫舞。 有隻白蝴蝶落在她指尖,女孩当时神情极其温柔,她徐徐收手,像是生怕惊扰了那隻白蝶似的。 然后、白蝶短暂的生命终究葬送在她乍起的拳掌之中。 当她再张拳,便只剩支离破碎的残骸。 女孩表情倏地变得怨懟,彷彿与牠有着什么深仇大恨,只有捏烂还远远不足以解心头之恨,甚至掷于脚下再用力踩踏蹂躪,直至最后的一点骨殖都一併在土壤中烟消云散,方才终于罢手。 接着、女孩开始无声啜泣。 顾盼晴全程目睹。 至今,那仍是她见过有史以来最怵目惊心的场面,时至今日仍久久无法忘怀。 而当时,那女孩的名字就叫作、柯琛瑜。 第十九章 盈盈一水间(1)-天地无声 顾盼晴几乎是一个各项学科无懈可击的学生。 只因心底那抹彷彿永无止尽的虚空感逼得她必须将所有时间都填满,她一但无事可做,便是十分焦躁。 她对很多事情都是不屑一顾,然而,她的不屑一顾却是很多人的举足轻重。 为人是霸道了点……更正,是非常霸道。 但总归不是一个无事生非,胡乱找人麻烦的人。 可惜,她不找麻烦,麻烦却总是找上她……。 严冬,某个接近期末的早自习的那个下课,班导前脚一走,佟诗澄避之唯恐不及的人物后脚就到。 元泓澈一双眼如鹰,睨着班级外的廊道上,此刻正领着一群小弟与公主们窃窃私语的宋星海。 嗯……。 有点意思。 「我去会──」会。 一句话都还没讲完整就作急要起身,幸好佟诗澄眼明手快一把就拎住他后颈的外套帽沿。 「给我慢着。」佟诗澄抬眼,对上扭头回来的竹马,那视线一如从来睥睨一切。 佟诗澄菲薄一笑。 好样的,又嫌她烦。 「我说你……」 「啊──!」走廊上,少女忽然尖叫。 对于元泓澈,佟诗澄向来是准备好「经文」,以便随时「超度」用的。只是才刚开始要长篇大论,外头冷不防就发难。 「你干什么!」少女声音惊惶失措,「宋星海!啊!」 「我忍你够久了。」宋星海沉稳持重的嗓音与之成为强烈对比,他毫不留情一掌拍开拉住自己肘窝的少女,俯下长躯与方才让自己一拳重重撂倒在地的少年对视。他眼下目中无波却又彷彿在每个瞬目的顷刻间,有如翻江倒海般地凌厉,「我警告过你,要敢再越雷池一步,我必出手。」 「宋星海!」少女不放弃,被后头小弟拉住后又挣脱束缚扑奔向前,不冷静地攥住他的手肘,有些皱了他的衣衫,「你到底要做什么!」 宋星海闭目,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后,怒喝:「滚!」 眾人侧目、天地无声。 从这一刻起,终于打断埋首默记英文话剧讲稿的顾盼晴,她方才正在检查句子流畅度,以及是否还有某些部分不够完善需要改进。 太入神了。 以至于对周身一切毫无所察。 因为从来都是开啟自动静音模式,然而当世界停止喧腾时,反而才能引起她的留心。 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吵杂了。 于是,当她一抬起眼,就正好看到了这一幕。 颓坐在地的少年,脸上掛了彩、唇角残留一丝血,他缓缓抬起低垂着的头,迎上宋星海看似平静实则汹涌的目光,还带伤的俊容不可理喻地居然就这样张扬笑了起来。 「宋星海啊,你知不知道,我想看的就是你这副模样。」 话音落,宋星海脸色剧变,面色铁青,眼看端出一拳又要朝对方脸上撼去,幸而一旁少女亦是死命将他拖住。兴许是少女的哭求起了作用,他惨然拢了拢眉,艰涩收下了拳头。 全场依旧禁然无声。 顾盼晴眼眉微微翕动,缓缓放下手中讲稿,站起来想走近看清楚些,就被拉住。 「与你无关。」 唐文哲声音凉凉的,稍稍浇醒了她的魂不守舍。她恍恍惚惚低下眼去看拉住自己左手腕的他,依旧是那样俊雅的面容一如从来。她沉凝了会,然后又抬起眼朝窗外望去。 回忆漫漶。 模糊间,她好像又回到小学那年,那个暴雨的校门口。 她面无表情佇在雨中,看男孩与女孩共撑一把伞,看他们在她眼前愈走愈远,看他们背影在风雨中愈发縹緲,直到最后远得她都见不到了。 而她仍在雨中。 也许是顾盼晴潜意识里向来就认为这世上万物皆不属于她,于是这俄顷须臾的瞬间,清楚、却也同时模糊的画面,对她的杀伤力才这样巨大。 无人知晓,那份看似坚毅、永不毁灭的鍥而不捨,其实薄弱如丝,只消轻轻一勾都是岌岌可危。 也许、就连她自己也不知晓。 所以,当她又回过眼,对上唐文哲佇眙于自己的视线时,才会这样些许颤抖地收回被他拽住的手,然后掐着掌心对他说:「她是纪春花。」 与她无关。 可是、与他有关呀……。 第十九章 盈盈一水间(2)-不值得。 那是纪春花。 那又如何? 一丝迷惑在唐文哲眼中稍纵即逝,但很快俊容就又回復成平时模样。 他发现他有时真搞不太清楚顾盼晴究竟在想些什么。 而顾盼晴当时抽开手,也只是就这么静静无语望他。云淡风轻一句话,可她眼中却彷彿有乌云聚拢般,将她目光团团包围,瞬目间阴阴暗暗、扑朔迷离,就好像要将世上所有光芒都阻隔在外似的。 于是,他更不懂了。 另一头,宋星海闭目久久不语,内心胶着影响外在行为表现,攥在掌中的拳头松了又紧,如此反反覆覆,却就是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不过短暂三分鐘的静默,却令人感觉已经过上一世纪。 直至最后打破这场静寂的,不是上课鐘响,也不是宋星海又控制不住再挥起的拳头,而是、广播。 一通极其愤怒的广播。 「建筑二甲宋星海、电子一乙宋月焕、高中部一年十七班纪春花、高中部一年一班柯琛瑜,以上宣读到名字的同学,请立刻、马上至教官室报到!以上,再復达一次……」 一年三班教室外,眾人屏息观望。 宋星海仰天大息一口,终是忍无可忍,一拳忿忿轮向仍颓坐在地、默笑不止的少年……后头的围墙。 看戏的群眾嘶了一声。 光看都痛。 鲜血在他指节处炸开,老旧水泥墙上清楚印上一道血红斑驳的拳印,他重重一喝:「走!」音量之大,振聋发聵。 最终,随着人群散去,这一场一早就过分喧腾的闹剧,也在第一堂课的鐘声响起时,落幕了。 以及,顾唐二人静止无波中却彷有千层浪的沉寂对望,也落幕了。 唐文哲最后只在顾盼晴坐回位置上时,这样悠悠飘了一句……却让人不确定是不是要给说她听的。 他说,早知你这么在意,我的伞下就不会有其他人。 话音落,他只是自若寻常地自抽屉里拿起数学课本还有一支铅笔,抬眸佇了一眼前座少女微僵的背影,便垂目专注起眼前的演算题不再作声。 当时神情,冷得教都人读不出喜怒。 早知你那么在意,我的伞下就不会有其他人。 我的伞下……就不会有其他人……。 那一天,顾盼晴全心全意都投入了下午英文课的话剧发表,无暇细想、更不敢多想。 即使她十分在意、百分在意,却从来都是隻字未提的。 唐文哲说的……会是什么呢? 午后,英文课时,整个班级移驾到艺文大楼五楼的会议厅。 英文老师对顾盼晴这组表演的流畅性、以及剧情改编讚赏有加,尤其是顾盼晴反串饰演王子的这个角色令人耳目一新。从一开始出现至最后结束时的画龙点睛都成为全剧亮点。 虽然也是主角之一,可镜头分明比白雪公主还有坏皇后还要少上许多,却在每一幕的出场,一身自带的光芒屡屡掩盖过其他一干眾人。 顾盼晴着男装的模样,也十分好看呢。 佟诗澄这样说。 英文老师给了极其高的肯定,也好奇问了这一组的分镜是由谁编撰,当全组眾人目光一併偏在顾盼晴身上时,她只是这样淡淡地说:「是我们所有人一同讨论出来的。」 英文老师垂目笑了一笑,轻轻頷首,在顾盼晴的成绩备註栏上默默画上了某个标记。 她是见过顾盼晴从前资料的。 是谁说她操行不优? 成长是什么? 成长应是,进退有据。应该是、所有的在意与不在意,不再让你患得患失。 这应是时间给人最宝贵的东西,即使这些仍远远不足以填平曾经落在心底的空洞。 但是,你仍成长、你仍茁壮,甚至也许有朝一日,你终将不再勉强去留住,那些原本就留不住的东西。 顾盼晴想,也许有一天,顾丰鼎会放开小夫人的手让她离开顾家,也许有一天自己也会将后院池塘里的金鱼放归于山川湖泊之中。 也许…… 「听说家里很乱。」 由于顾盼晴这一组是第一组表演的,于是轮到下一组时,坐在顾盼晴后头的公主一号居然就这样窃窃地与魏蔓婉咬起耳朵来,也不管话中谈论的主角就坐在自己前方。 魏蔓婉一边听,一边没有魄力地阻拦:「小符,不要说了。」 「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听说那个『小夫人』就是覬覦人家家大业大,才甘愿做小的。」 「是呀!你看、人家第二个老婆都还活跳跳,居然就敢这样侵门踏户当人家小老婆,还『小夫人』呢,真是可笑。」 魏蔓婉左右护法,公主一号喋喋不休,二号也加入战局。她无奈地要她们不要再说,却温柔得毫无遏止作用。于是按佟诗澄的说法,魏蔓婉旁边那两条「狗」竟就这样愈说愈来劲。 后头哼唧私语,即使声音刻意压低,但要传到前坐人的耳底却是十分容易的,除非她聋了。 佟诗澄有些紧张,斜斜瞥了邻座一眼,却不意外,完全无法自那张清丽的脸庞判读出喜怒,只见她笔尖在英文讲稿背面的空白处点了又点,逐渐形成一隻大鸟的轮廓。 「光看前些天的家长会就知道,刻意来耀武扬威的呢,扬的也不知道是谁的威。想角逐家长会长的位置?就她也配!」 「是啊,还是我们婉婉有实力、有背景。那个小夫人算什么东西?」 眼见后头愈说愈过分,佟诗澄嫌恶瞇起眼,却碍于顾盼晴一言不发,遂不敢妄动。毕竟顾盼晴的家事,也从没听她提及过。帮呛回去不是,不帮呛回去也不是,甚是为难。 「那个小夫人……」公主一号。 「那个小夫人。」顾盼晴。 公主一号嘵嘵不止,但这一次,顾盼晴没让她发表完高见,便直接打断。 顾盼晴顿了一下,出声的瞬间,恰好在台上第二组的表演结束,掌声落下时,而她讲稿背面的那隻大鸟化身为一隻精緻又骄傲的凤凰,虽是黑白的点阵图,却仍给人威震四方的感受。 佟诗澄还来不及讚赏她卓越的绘画功力,顾盼晴就站起来、旋过身,居高临下。一双眼,深深佇眙在公主一号略带惊恐的眸底。 「那个小夫人再不济,也是顾家人。评论她,你也配?」 「……」 那个气焰高涨的程度,慑得公主一号一张生得好看的脸乍青乍白,变化千万,特别精采。 「……我、我也没说错呀!」公主一号显然要脸不要命,落在下风还是硬着头皮,死活都要为自己辩白,「那个小……」 还说? 顾盼晴凉凉一笑,没让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意思是、」顾盼晴缓缓说,也缓缓拿起公主一号摆在桌上的水瓶,「那个小夫人、若有过错,有权处置她的,除去顾家家主外,其他人、都不配。」 自从家长会结束后,甚嚣尘上的风言风语她已经忍受够久了。 公主一号惊慌失措闭上眼,头上一阵发冷。虽然水瓶里的水温是温热的,但是仍不敌这样的严冬,挥散到空气中,很快就凉了,随之而来的是极度的冰寒。 「……你太过分了!」魏蔓婉回过神后,迅速拍开顾盼晴手上的水瓶,赶紧脱下外套覆在好友头上,连忙仗义地替好友发声:「小符纵然有错,可是盼晴、有话难道不能好好说,非要用这么野蛮的方式吗!」 「够了!婉婉!」公主一号忿忿扯开盖在头上的外套,有几滴水珠顺着发梢落了下来,她也不甘示弱站了起身。 「跟这种人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仗势欺人的!我看将来八成也跟她家里那个小夫人一样,去当人家的小老婆!」 人一怒,则口不择言。 简直不要命。 会议厅内一片静寂,估计英文老师也是看傻了眼,忘了应该要阻止。 佟诗澄心惊胆颤摀嘴,觉得这场面不好收拾。 接着,她看着顾盼晴瞇起眼、看着顾盼晴提起掌、又看着顾盼晴一掌拍在公主一号的小脸上……更正,要拍上的瞬间就被拦截住了。 佟诗澄倒抽一口凉气。 真是好险。 「盼晴。」唐文哲语气不疾不徐,慢慢、慢慢将顾盼晴高举的掌给牵制下来,然后对她说:「算了吧,手会疼的。」 顿了一下,黑眼珠转向一旁惊愕不止的公主一号,又道:「不值得。」 云淡风轻,三个字轻飘飘落下,微讽。 不值得? 什么不值得? 公主一号气极,捏起桌上被水染溼了的英文讲稿,撕碎、然后扬天一撒,怒喊:「居然敢惹我!回头让宋星海找你算帐!看到今早上宋月焕还有纪春花的下场了吧!哦、对了,听说你跟纪春花从前挺不错的,嗯?」 第十九章 盈盈一水间(3)-我女儿。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 人再犯我,我还一针;人还犯我,斩草除根! 所以,当教官室里的教官们一轮又一轮连番问了顾盼晴究竟认不认错时,她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她没错。 就像好久好久以前,她咬了沉敬阳一口,她也坚决地说,她没错。 教官们见这分明有错,却如何也不愿承认的态度,纷纷都皱了眉头,挨个开导了她一遍又一遍,既训之以理、又动之以情,说得好不活灵活现。 然而,眼前这女孩却总是云淡风轻地望着,望着他们口沫横飞,望着他们三寸莲花舌都说得快打结,却无奈,她不认就是不认。 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是最后教官们给顾盼晴的评语。 于是后来,这件事就这样闹到了校长室去。 那日以后,眾人方才知晓,原来公主一号即是大名鼎鼎,宋星海的亲妹──宋星符。 难怪有本事恣睢骄纵到这种程度,只是很可惜,她遇上了顾盼晴。 宋家夫人为了这件事闹到校长那去,就差没掐着校长脖子要他给个交代了。校长最终忍受不住,遂只好也请了顾家家长与宋家夫人正面协谈。 顾盼晴当时站在校长室门外,好几次宋夫人都跳出来气呼呼指着她的鼻子大吼,模样激动得有些好笑。当时她心底正盘算,家里顾丰鼎不管在不在应是都不会来、二太太也不在,猜着若来的是小夫人,场面应该更难看。可却也仍不希望来的是纪爷爷,他为人太老实,估计只有挨骂的份,怕届时自己又一时没忍住,再又开口激一激那宋夫人,她兴许会气到昏头送医,那事情就又更加不可收拾了。 结果,来的人很出乎意料。 并且、来的人居然也确实将宋夫人气到昏头送医了! 男人一身西装笔挺,神情一如从来肃歛。方才从日本签了一项建筑案归国,下了飞机,一路风尘僕僕刚踏入家门口,便见赶着出门的纪爷爷。 纪爷爷大致叙述了前因后果,但他表示详细仍要等到了学校才会知道。 当时顾丰鼎只是垂眸沉凝了会,便一声不吭,旋即转身又出了顾家大门,只馀后头纪爷爷错愕三秒后,一双眼似笑非笑望着他的大少爷略显焦躁的背影,就好像恍惚一瞬间,从前那个意气风发又玉树临风的大少爷又回来了一样。 「听说你把水淋到同学头上。」 校长室外一片静寂,顾盼晴垂着的眼眸先是瞧见一双擦得乌亮的大皮鞋,再是一道她应该要熟悉、却从来不熟悉,沉稳持重而严肃的男人嗓音。 由于顾丰鼎是肯定句,于是顾盼晴只是云淡风轻「嗯」了一声,连眼都没抬。 事实上,从男人出声开始至眼下,她仍处于十分诧异的状态。 因为基本而论,她认为就算顾丰鼎在家,也绝不会来的。 不知道为什么,他老是……不愿意看她似的。 「抬起头来。」 「……」 「抬起头,看我。」 顾丰鼎两次开口的间隔约莫十秒,后头那句稍稍加重了语气,微沉。顾盼晴琢磨了会,才百般不情愿地抬起眼来看他,也才发现,眼前的这个人,对她来说真的真的好陌生。她以为顾丰鼎要质问她,却不料,他只是问了一个教官们问了她不下十次的问题:你认不认错。她略略讶异地瞧了他半晌,懵了足足五秒才坚定摇摇头。问再多次都一样,没错就是没错。 不想,顾丰鼎却连一丝怀疑都没有,也无责难,只是这般平静頷首,然后说:那就好。 顾盼晴眨眨眼,一阵凉风颳过,微微拂乱了她的发梢还有他的。 那……就好? 她纳罕地挑起眉,有些不可思议地盯着他,然而对方只是依旧面不改色又读不出喜怒地续道:「既然没错,就不必认。」 「你!你说什么!」 顾丰鼎将女儿直接带入校长室,而宋夫人果然还处于抓狂状态,见了领着顾盼晴入内的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劈头就是一阵骂。其内容不外乎一个漂漂亮亮的女孩子居然如此没有修养,还顺带把校园里对顾盼晴追着唐文哲满街跑的风言风语给一併抖了出来,直呼这个女孩子真是没有家教……等,诸如此类。 「你女儿……」宋夫人愈说愈上口。 「我女儿。」从头至尾沉默不语的顾丰鼎终于开口打断她的嘵嘵不止。他顿了一顿,对方亦是跟着瞪眼,竟一时语詰,好似没料到顾丰鼎会突地打断她一样,有些怔愣。 顾丰鼎认真定睛在那双睫毛膏刷好刷满的眸底,如此疏冷而威怖道:「我女儿,少不经事却并不无知。」 「……」 一秒、两秒。 啪!框!啷啷啷……。 宋夫人愣两秒,回过神来第一件事,就是往一旁摆饰桌横肘一扫,插着一簇百合的精緻花瓶碎了一地,还有几滴水珠波及到顾丰鼎的高级皮鞋。 「你女儿不无知,难道我无知!」 顾盼晴嫌恶退了一步,退离战场。 这个宋夫人与家里那个小夫人好似值得拚上一拚。 顾丰鼎却只是处变不惊静静站着,瞧她。一阵对峙无语的静默后,方才徐徐开口。 「那是你说的,我可没说。」他轻慢睨了眼满地碎玻璃,又瞧回宋夫人眼底,「现在,谁更没有教养?」 「……」 轻飘飘两句话,之于宋夫人却是杀伤力十足,血量直接掉到百分之一,顾丰鼎凉凉一笑再补上最后一击。 「多谢您称讚我女儿,她确实漂亮。至于教养……眼下看来,也确实比您多上许多。真真多谢您这个反面教材啊,宋、夫、人。」 语罢,宋夫人倒抽一口气,血量直接归零、昏头送医。 遗传! 都是遗传! 果然什么父亲养出什么女儿来! 小的已经这么不可理喻,没想到老的更蛮不讲理! 校长哑口不知所措。 顾宋两家他都开罪不起呀……。 于是最后,还是顾丰鼎客客气气朝校长先生落了一句话,才把他的魂给唤回来。 「您还不叫救护车吗?」他问,语气微讽。 直到走出校长室时,顾盼晴还处在一种十分震惊的境况。 顾丰鼎……都不问问她事情始末,就直接这么把宋夫人给气晕了吗? 于是,在转过那个走廊转角的时候,她还是这样訥訥问了他一句:「我说我没错,你就信了吗?」 顾盼晴虽平时也是嚣张飞扬、仗势欺人惯了,可、即使如此她也知道,按常理来说,通常家长接到这种自己儿女在学校干了什么被训的事,都是要发飆的。 即使不发飆,也理应念上几句。可是…… 语落,她望着顾丰鼎宽厚的背影顿了顿,遂跟在后头的她也跟着一佇。 「我女儿,即便是错,也轮不到外人训斥。」 「……」 他没有回头,所以顾盼晴看不见他脸上神情,只觉声音沉沉重重,却又教人分辨不出是哪一种情绪。 顾盼晴眨眨眼,这样来回一折腾,已经接近放学时间,冬日落阳来得早,天色已然有些昏暗,夕红落到她的身上、发上、眼睫上。白色的球鞋也染了些许的红,足尖若有所思点了点地,双手藏着心思般揖在腰后。 方才顾丰鼎说──我女儿。 她忍不住都要想,若是他不提起,她都要不记得他们还有这层关係了。 有一簇很轻微、很不容易发觉,却确实、无比真实存在的暖意悄悄掠过她的心头。 彷彿有那么一瞬间,心中所有与日渐长,已然深不可测的空虚与荒芜,好似都要被这三个说来平凡无奇的字眼给抚平般,不再那样张牙舞爪、蓄势待发地等待时机要将她整个人都吞噬掉一样。 「不过……」顾丰鼎忽然疑惑地回过身,望着自家女儿陷入了某种沉思。 许久,方才再次沉疑开口。 「刚刚那人说的、唐……唐什么的,又是什么?」 「……」 顾盼晴一听,微微向后踉蹌退了一步,不知如何应对之际,只有懵懵望着顾丰鼎,然后缄默不语,任凭他猜疑的目光定定落在自己眸底。 不晓得是否被看出了什么? 这个宋夫人也未免太多嘴! 第十九章 盈盈一水间(4)-牵好我 夕阳西下,风微凉,树影摩娑。 父女二人一前一后下了校长室的教务大楼,顾丰鼎原想问女儿怎么回去,电话却在此时很不识相地响起,于是他只好旋过身,这样叮嘱顾盼晴:天凉,回家路上穿暖些。 其实也没特别期待顾丰鼎能顺带将她接回去,只是当她见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时,还是忍不住多瞧了两眼,直到他身影消失在下个转角处,她望着空空如也的尽头,又心思繁复地等了几秒才垂下眼眸,方回身啟程,与他背道而走。 她并不期待的。 真的。 当她走回教室时,放学鐘声已然敲响,远远就瞧见教室里的人三三两两走了出来,而她的脚步却在看见立身于教室门扉,朝她微微一笑的魏蔓婉时,踌躇了片刻才迎上前去。 「盼晴。」微风轻轻扬起她的裙襬,魏蔓婉笑起来落落大方,很是大家闺秀,「我方才是太急了,语气才不是那么好,希望你不要介意。」 「……」 「……虽然我也知道小符有错,只是当下仍有些被你吓着。但是小符她真的没有恶意,请你一定谅解。」 两段话落下,顾盼晴仍旧无语望她。 其实顾盼晴对宋星符并无什么其他多馀的想法,反倒是有些感谢的。只因经此一闹,她才恍然发觉,原来自己在顾丰鼎眼底,至少还是、女儿,而并非一无所指,那真的足够了。 她没事的。 真的。 于是她笑一笑,百分百发自内心如是说:「替我谢谢她。」 一句话轻飘飘落下,却让魏蔓婉有些懵了。 谢谢她? 谁? 寸晷静默后,顾盼晴抬起眼,正好瞧见唐文哲拎着自己书包站在不远处,也正朝这里望来,便头也不回扔下仍在错愕中的魏蔓婉,踱步迎向他。 唐文哲说,元泓澈去打篮球,而化妆社近期有个展览要参加,于是佟诗澄也去开会了,所以今天只有他们俩一起走。 顾盼晴轻轻「嗯」了一声,默然接过递来的书包,反覆想了又想,末了还是咬咬唇,如是向他郑重问了一句:「我今天太过分了吗?」 是说,人应该都喜欢如同魏蔓婉那样,落落得体又大方温婉的女孩子……吧? 一段言不及义的问句,也许就连发问的人都没能意会到自己这个疑问的最终意义为何,且方才无论谁来问她,她究竟认不认错时,她都是一概给予最肯定的答案:没错就是没错。 现在,却在这个分明认定自己没错的境况下,将同一个问题拋到了别人身上。 究竟要有多矛盾? 唐文哲垂眼想了想,半晌,方才徐徐抬起眼来瞧她,看似认真思量后,如是回应:「你过分或者不过分,我都不在意。」他语气深深地,并非因为此人无关紧要,所以无论如何都不重要,反倒是……。 三两同学经过他们时,正好听见了这一段令人费解的一问一答,纷纷都挑起了眉毛。 过不过分都不在意? 那意思不就等同于:就算再过分,也都没关係? 同学们暗暗在心底「嘖嘖」了两声。 有时真想一刀劈开这两人之间的迷瘴,索性就直接让他们拨云见日便是。 只是这雾靄深沉,是经年累月而愈发厚重,岂是说劈就能劈的呢? 「你不过分、是我和小符过分了。」魏蔓婉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夕阳馀辉映在她的长睫上,也许是光雾太过矇矓,所以映不清她此刻神情,只觉灰灰暗暗,难以看清。也不知她定格在原地多久,更不知他们的对话她听了多少,顿了一顿,她又开口:「真的很抱歉、让你这么在意,我很过意不去。」 「改日、若不嫌弃,让我请你们吃饭吧。」 「就当……和好如初?」 和好、如初? 顾盼晴霎时不知如何回应,却是对这个用字遣词感到十分疑惑。 第一,从未好过,何来和好之说? 第二,如初的意思、是说一如未曾见过一般吗? 结果,眼下三人僵持五秒,这个饭局果然还是无疾而终,因为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宋家大小姐就这么一把将魏蔓婉拉走。 「婉婉、用不着跟这种人低声下气!」她说,并且走前还回头狠狠朝顾盼晴落下一句:「哼!多行不义必自毙!」 那气焰说有多张扬,就有多不可理喻。 说巧不巧,这不可理喻的一幕恰恰好就被站在后方的何似锦给尽收眼底,她无奈叹口气才缓缓踱步穿越人群朝顾唐二人走来。 「今天真精彩。」何似锦意有所指,望着眼前两位好友,一脸身心俱疲又说:「你们精彩、我们班也很精彩。」 一早上,鼎鼎大名的学长、宋星海,就先来闹上一齣,她整个班级被闹得风风火火,整整一上午事件好不容易才刚告一段落。结果下午,顾盼晴这头也传来令人错愕的讯息。搞得何似锦都有些不知所措。 她说,早知道你们崇吾会出这么多乱子,她当初就该好好待在景仁平平静静安享高中三年便好,何必困难重重考了转学考,特地来这地方活受罪呢。 顿了一顿,她再笑了一笑,却又如是道来:可是那有什么办法呢?老天可能就是知道你们没我没法好好活,特意派我来拯救你们的呢。 她瞇起眼,再把细打量打量了眼前顾唐二人一会,最终给了他们一个了然于胸的微笑。 「没事就好。」何似锦拍拍顾盼晴的肩,激昂道:「事情经过我已经听阿澄(佟诗澄)说了。做得好,对付这种角色就该给她重重一击!」 唐文哲摇摇头,只给了何似锦一个「你真是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 何似锦朝他爽朗笑一笑,便一如既往直接视而不见,转头又对顾盼晴说,今天早上宋星海在她班上也闹了一齣。 直言宋家这对兄妹才是真正「唯恐天下不乱」。 何似锦说,宋星海这事的经过并不复杂,复杂的是藏在里头教人雾里看花的恩怨纠葛。简单一点的说法就是── 宋星海被当了刀剑使,且还义无反顾。而刀锋所向之处,竟是自己同父异母的亲弟弟、宋月焕,以及宋月焕的女友、纪春花。 而那个将宋星海当成刀剑使的人,是何似锦初入这所学校时,所交到的第一个朋友、柯琛瑜。 关于柯琛瑜的传说不断,从小到大,她曾多次代表学校带领芭蕾舞团参加比赛,甚至曾前进法国参加舞蹈赛事且一举夺冠。 可是儘管如此,那些之于她的谣言却还是不利居多。 人都说,她生性放荡,男女关係复杂,平时在学校是一副模样,放了学又是另一副模样……等,更有人说,她喜欢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可谓绿茶婊中的极致。 而原先眾人一概以为,宋星海调派来的小弟守在一年三班外头是为了追校园女神魏蔓婉,实却不然。 何似锦说到最后,倏地憧憧拉住好友的两条纤细手臂,模样些许激动。 「阿晴、我虽觉得阿瑜(柯琛瑜)不至于像外头传的那样坏,可是守在你们班级外,那些宋星海的人马,却是她让他派来盯你的。我一知道就立马衝去问了她,可是无论我如何死缠烂打、胡搅蛮缠,她却是半点都不愿意透露。所以我觉得,这件事还没明朗前,你还是小心为妙。」她沉沉眼,顿了一顿又续道:「只是我在想,她若真想对你出手,早就出手了,按我这几日对她的瞭解,以她的性格,充足了准备后,也不至于等这么久。」 最后,何似锦上补习班转身离开前,又朝顾盼晴语重心长嘱咐了一句:「你以后,行事切莫再衝动,低调为好,注意安全。」 顾盼晴不语,歪头望她,默了三秒,才又提醒道:「你刚刚才说我做得好。」 「……我、我这不是担心你嘛!」何似锦白眼翻到千里之外去。 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本事果然是近墨者黑! 佟诗澄这个小浑蛋委实害人不浅! 直到何似锦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处,唐文哲才心事重重偏回头来望向顾盼晴。 「你老是喜欢多管间事。」他说。 听似责难,却是莫可奈何的语气更多一些。 柯琛瑜这个坑,可不是今天才摊上。 顾盼晴眨眨眼,不太明白对方在说些什么。 而唐文哲也只是就这么默默无言向她瞧去,临行前,又给她扔了一句,令顾盼晴愕然之间,足足愣了有五秒之久,才想起要提脚跟上他。 他说:「你要牵好我,这样在风雨之中,我们才不会走散。」 顾盼晴促步向前追去:「什么风雨?」 然而,对方并没有再偏回头看她,视线兀自穿越一境虚空,佇在远方。 所以当他说:没什么。他只是在说下回下雨,她走在他伞下时,要记得要牵好他,这样他们才不会走散,她才不会淋湿。 当下顾盼晴不解,垂垂眼,然后望了一眼天。 月亮又圆又亮,漫天星辰闪烁锋芒。 这分明是一个大大晴朗的好天气。 唐文哲没头没尾在说什么呢? 结果,她想了三秒便放弃思考。 反正,他说什么都不要紧,要紧的是、他们将来可以这样一直一直一起走下去,那就好了。 ……那就好了。 真的……。 第二十章 半盏浮华(1)-我命由我 时间很快来到了学期末,高一上的结业式。 一月中旬,天寒地冻。 不知是宋星符找不着机会下手,或是压根就唆使不动宋星海,又或是有其他什么特别的原由?总之,在她无谓的喧腾过后,顾盼晴的小日子仍是过得十分愜意且平顺。她依然在每个上学与放学之间,能粘唐文哲多紧是多紧、能驱散他身边多少人是多少人,她的霸道仍是如此张牙舞爪且肆无忌惮。 然而,这令人费解的固执也已随着时光流转逐渐、逐渐被眾人视而不见,甚至愈发淡去,就彷彿「顾盼晴追着唐文哲满街跑」这件事是那样理所当然的。 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可是只有唐文知道,这并非理所当然的。 这世上并没有那种「理所当然」的任何事物。 没有任何一种东西是理所当然的,人也是……。 近日,一波锋面未过,后头紧接着又一波来袭,细雨绵绵,偶有间歇性暴雨,据天气预报指出,这是继几年前霸王级寒流后,最严峻的冷空气。 天气不轨,人……也不轨。 公主帮赶在寒假开始前,製出了一项决议──寒假五天四夜学习营。 美其名校外参观,然而明眼人都瞧得出这有多居心叵测。因为她们不知怎么收买了班导,致使同意单上只有「同意」的选项栏便再无其他。 虽然眾人都晓得,这是宋星符要彻底与顾盼晴槓上的节奏,却依然还是怀着十分欣喜的心情勾下了同意栏,只因此次旅费将由校园女神魏蔓婉一手包办,对其他人来说,这无非是赚了一趟免钱的旅游,谁能不欣喜? 当时,顾盼晴盯着那张同意单良久,也思索良久,最终还是挥笔在那个显得如此刺眼的白框中,打下了一个蓝勾。 并非她想去、亦并非她对这摆明胁迫的同意单无能为力。 而是,当时宋星符跩着一张脸,站在她桌前,这样对她说:专门为你策办的,你不会告诉我你不敢来吧? 她静静瞧了她三秒,又回过眼瞧了瞧桌上同意书,便想也不想勾下同意栏。 佟诗澄当时就在一旁,正好将这不可理喻的一幕尽收眼底。她表示,顾盼晴这是中了人家意图不轨的激将法。可就连她都能看出来了,顾盼晴又怎会不知?却无奈,她天生就是对「不敢」这两个字过敏。 不敢? 这世上岂有她惧怕之物? 所以当时,顾盼晴只是云淡风轻这样如是道来:没有中计,只是接受战帖而已。 话音落,瞬间就惹得佟诗澄白眼连连。 ……这不叫中计!那什么才叫中计! 于是,那个一月下旬,农历新年前夕,他们都来到了这里── 南部,某知名求财宫庙,不少信徒与游客慕名而来。 慕的、是财神爷的名,以及庙门口那个布条上写着「铁口直断」的算命摊。 今日风大无雨,遂那行书体的「铁口直断」就这样撑着一条竹桿子在冷风中摇摇晃晃。 虽身处全岛近乎最南端,却仍能感受到阵阵朔风凛冽,此番冷气团威力可见一斑。 班上的人都点了一束香,纷纷入内求神拜佛,独独顾盼晴悬着腿,兀自坐在雕龙画凤的庙簷下,一张显得与这古意的摆设是如此格格不入的钢製旋脚椅凳上。 寒风呼呼拂来,她蜷缩了身体,吸了吸鼻子,瞧向身后雕梁画栋的大屋。瞧白玉石阶将它高高拱起、瞧它地位因此硬是比其他东西更高了一截。 瞧它、承万人景仰,受眾人膜拜。然而却连是否真实存在都令人置疑。 人类是无知的,创造漫天神佛,妄想不劳而获。 虚空的眼波流转而过,最后落在石阶下,那四字让风吹皱的「铁口直断」上。 「你怎么不进去、躲风也好。」 「……给。小七买的,取暖好用。」 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唐文哲朝她笑一笑,攥着两瓶热的罐装麦香奶茶将一瓶递给她,然后也在她身旁坐下。 「……哦。」 接过温热饮品,她淡声回应。 一瞬间,好似有什么暖意覆上心头,却清楚地知道,温度并非来自掌心中的罐装奶茶。 一瞬间、好似连寒风颳来都温柔煦煦。 「下一站是海博馆。」唐文哲拽开易开罐拉环,啜了一小口。 「……嗯,我知道。」 结果,以上对话后,他们便没有再开口,也没有进到庙里去躲风。只是就这么安静在庙簷下待了一会,直到几个班上同学三三两两走了出来,两双眼睛就这么瞧着他们围在「铁口直断」旁沸沸扬扬。 魏蔓婉一踏出庙门就瞧见顾唐二人,问了他们怎么没进去,也问了他们要不要一起去算个命,听说那个算命先生很有名。可惜等不到他们的回应,就又被宋星符一把拉着走。 宋星符说,魏蔓婉就是太善良,老是分不清好人坏人,顾盼晴摆明了就没有要与她好的意思,要她不要总是把以和为贵掛在嘴边。 你要以和为贵,那也要看别人愿不愿意以和为贵呀! 几乎所有人都蜂拥而上去算了一遍命,只有顾盼晴与唐文哲瞧着一旁坐着轮椅,残疾断腿的刮刮乐贩卖人士。 人来人往的几摊中,就属他的生意格外冷清。 兴许是今天来得有些晚,好的地点都让人给拾了去。 他待在角落有些无奈地叹气。 家里年迈的老母亲下一餐不知道在哪里。 「问命不如问自己。」顾盼晴倏地开口,从高凳上跃了下来,目不转睛瞧着一边公益彩券的摊贩,续道:「求神不如求己,买张刮刮乐碰运气吧。」 唐文哲笑而不语,只是静静跟在后头也去买了张彩券。 一人花了一百元,就分别中了一个两千与一个一千八。 ……也许这世上真有财神爷也说不定? 结果,他们没有多馀的对谈,只一个眼神片刻的相对,两张中奖彩券便纷纷落到了残疾人士手上。对方略带感激地望着两道远去的背影,想着家里年迈的老母亲这几日的三餐终于有个着落。 「孩子且慢。」 算命先生霍地一喊,一语鏗鏘有力穿透人群,直直落在路过的顾盼晴耳畔。眾人懵懵回眼,让出一条道来。然而对方却只是侧着身,没有要回头的意思,静佇原地。 「你一生荣华锦绣,衣食无缺,实乃上好命格,且富且贵。只是……」算命先生欲言又止,拢眉轻叹,拂了拂下顎的花白鬍鬚,又道:「只是,执念太深,心中彷有业火难平。」 「唉……可惜。」算命先生摇摇头,「孩子,你一生所歷眾劫难,皆是傍冥顽固执而生。老夫且有一言相劝,凡事莫要过分执泥,且顺应天道而行,切记,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今日风特别大,似是要将十里外的乌云都给吹拢。 算命先生一席话落下,时间彷彿冻结在这一刻。 沉寂半晌,眾人才终于等来顾盼晴的旋身。 天上云层聚聚散散,光影明晦间,映得她面上神情堙堙曖曖,模糊地教人无法认清她此刻的喜怒忧惧。 眾人屏息。 这个算命先生真真铁口直断。 然而今日此劫,不知他自己是否有推算到? 居然连顾盼晴都敢招惹! 却不想,那个声名普遍恶劣的顾家大小姐却只是这么云淡风轻地回了他一句: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命由我、不由天── 人类是无知的,创造漫天神佛,妄想不劳而获。 人类亦是无所不能的,漫天神佛却也终究抵挡不住那足以捲起千层浪的执念之心── 第二十章 半盏浮华(2)-望眼欲穿满堂色斑斕 你伤人、也被伤,等事过境迁后,却又总愿彼此都无恙。 那就叫成长。 ──苏老师。 国立海洋科学博物馆,新年前夕,人潮汹涌。 离开财神庙,下一站就是这里。哦……对了,中途还停了一个休息站,只因魏蔓婉在游览车行进间,偶然瞄到路旁行乞的游民,遂十分好心地问班上同学要不捐赠点善款?助人为快乐之本嘛。 由于此次旅费由魏蔓婉一手包办,于是眾人便很乐意地同意了她的建议,陆续掏出自己所能尽的最大额度去帮助这位游民伯伯。 游民伯伯先是惊讶,再是乐呵呵地向这群孩子道谢。 这下好几顿的买酒钱一下就入手了。 他摸摸赚得饱饱的裤袋,便欢天喜地离去了。 经此一事,眾人纷纷夸讚魏蔓婉的女神之名真真当之无愧。 然而,话锋至此,意见忒多的公主一号宋星符难免又有刷不满的存在感要刷了。她表示:咱婉婉就是心地善良蕙质兰心,不像有些人,分明家大业大却半分也不愿意施捨。 佟诗澄一旁呵呵冷笑,心道,要不是咱唐夫人升上高中以后,那仗势欺人的态势收敛不少,怕是宋星符这等货色早就被斗到形神具散,哪还容得她在此放肆! 但其实,没捐赠的名单中也不只顾盼晴一个。只是她一如以往,就比较活该,前有虚荣的小夫人替她摆阔显耀,后又有自己从来落落寡合的气场将人都给得罪光。于是,宋星符此番就只是单单与她针锋相对。 可好在,顾盼晴早也见怪不怪,只是在后头又凉凉补了宋星符一枪。 她说,若是如此迫使他人的好心,来成全自己的善意,就是心善的话,那么这种行径,她顾盼晴不也时常做吗? 当下听明白的人并不多,就连宋星符都没能听懂,却独独魏蔓婉面色一黑,倏地显得十分难看。 两个关键词。 一是,迫使他人。 二是,成全自己。 可魏蔓婉何种角色?亦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她垮下的神情瞬目间就回復了以往的温婉模样,只是就这么大家闺秀地向着顾盼晴浅浅一笑,然后说:『盼晴,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了什么呢? 呵呵。 海博馆内外,人满为患。 顾盼晴素来就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尤其此刻几乎都要到了连衽成帷的地步。 着实不喜。 所幸,佟诗澄不知从哪弄来了四张「极光展」的票券,于是现下,他们不必再待在比肩继踵的参观廊道上。 唯一比较遗憾的是,他们仍是在极光展的视听室里,遇见了让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公主帮们。 但是,无伤大雅。 顾盼晴都可以视而不见的。 因为、对她来说,入不了眼的东西,就等同于不存在一般。 展内。 随着讲解人员的解说声消逝,不大不小的视听空间也跟随一盏盏暗下的灯光,逐渐隐没在昏沉之中。 漆黑里,一缕微光倏地掠过天际、划开黯淡天幕,顷刻间,万色光芒皆傍此而往,不过片刻时间,漫天星辉覆笼天光交织成网,五色光芒迷离眼目,纷纷映得眾目颠簸无常。 虽然眾人都知晓,这不过是灯影光效创造出来的「类极光」,却还是不由得为此番景象惊叹地目不转睛。如此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的距离,甚至都教人要试图伸出手去摘一摘星光,彷彿只要这么一伸手,便能握住一簇光似的。 堙曖中,满目应接不暇,聚拢间又旋即消散的光芒浮沉于人造天穹中,浮沉于一双双叹赏的眼目中。 亦浮沉于、她一路走来的颠簸崎嶇之中。 顾盼晴一双眼跌跌盪盪,好似映了岁月流光,有颠簸的风、也有颠簸的雨、更有颠簸的时光无常。 有那么一瞬间,她好似就在那些宝光流转中,遥遥地望见从前好多时候的自己。 末了,当解说员的声音再次响起,眾人都回过了神时,却独独顾盼晴仍流连在那片绚烂星海之中。 待到展览结束,人潮散尽时,佟诗澄才狐疑地在她眼前挥了挥,顾盼晴才终于缓了过来。 「极光……没了。」 「……你没事吧?」佟诗澄。 「病了?」元泓澈。 「……」 直至此刻,顾盼晴才终于知道了,知道、原来路边卖瓶子的叔叔是错的。 而且错得离谱。 看见极光怎么会幸福一辈子呢? 它分明就是如此颠颇无常、浮沉跌宕之物,给人伸手就能拽住的错觉,下一秒却又飘散在天际之中,这一刻给了你无垠希望,下一刻却又给了你无尽虚妄,接着,它头也不回地消散在尘埃里,然后永不復见。 ……永不復见。 思及此,她心中驀地一响,惊惊地回过眼去瞧身旁的唐文哲,然而有别于她,对方神情不意外,只是就这么平静如昔地也朝她望去,眼中无波。 顾盼晴眉头轻拢,有些语詰。 自己当初怎么什么不好送,就送了个「极光」呢? 她与唐文哲无声对望片刻,最终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遂无奈轻轻叹了口气。 ……想来想去,还是都怪那个卖瓶子的叔叔。 罢了罢了,多想无义。 不想,转身欲走之际,却又听得后头素来慢条斯理的嗓音忽地悠悠辗转而来。声音不大、却是十分坚定,且只落到了想传达的那人耳里。 于是,当顾盼晴拉了拉佟诗澄衣角,问她是不是有听见什么声音的时候,佟诗澄只是又问了她一遍,她究竟是不是病了? 顾盼晴背影微僵,有些机械式地转回过身去,佟诗澄瞇起眼睛,识趣地将元泓澈快快拖离。于是眼下,略嫌幽暗的空间内,只馀顾唐二人。 「你刚才……有说什么?」顾盼晴惑问。 而唐文哲向她笑一笑才迎上前去,踱了几步路,走到她跟前再又说:「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极光没了,我仍在。」 「……」 极光没了我仍在。 ……极光没了……我仍在? 我……仍在? 顾盼晴檀口微张,有些错愕,微微向后倾了一步。 那一天,当时五岁的他还是将那女孩的「极光」给收了下来。 面对她的笑容可掬,他只有轻描淡写的两个字:谢谢。 然后,他把它带回家,用一个小塑胶袋仔细包起来,再绑上一条粗麻绳固定,确认牢靠后,便系在书包的拉环上。 于是,那承载极光的小瓶子就在有夕阳馀暉洒进的书桌上,摇摇晃晃。 他在房间里看着那个瓶子许久,直到夕阳都隐没在地平线下,他才轻轻拢起眉,还是在晚霞落尽时分,将它好好收入了抽屉里。 从此,除了他以外,再也没人知道,那个「会让人幸福一辈子的极光」跑去了哪里── 「你……你再说一次?」 顾盼晴费力压制胸前颠簸不已的躁动,一张俊秀的小脸此刻显得十分……惊恐?她不确定唐文哲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甚至也不确定……眼前这个究竟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唐文哲? 唐文哲笑得很温煦……唐文哲居然也会笑得很温煦! 堙曖的空间内,虽然瞧得有些模糊,但躲在一旁窥视的佟诗澄还有元泓澈却看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这什么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景! 「我说、」唐文哲又向前逼了一步,逼得顾盼晴无路可退,有些站不住脚地去扶住一旁的会议椅,「我说,外头的人要看戏到什么时候?」 「……嗯?」顾盼晴先是一傻,再是一回眼,便正好瞧见远远的佟元二人作贼心虚的目光与自己交错对视,他们俩足足愣了有五秒之久方才惊觉形跡败露,踉蹌倒退三步后,二话不说,拔腿就跑。急忙之中,佟诗澄还不忘确认下手机里拍的相片是否正确归了档。 ……偷窥就算,居然还偷拍! 顾盼晴望着他们逐渐隐去的背影缓缓垂下眸,不知此时该转回去面对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唐文哲的唐文哲,或是乾脆就追着那俩偷窥狂的脚步也拔腿就跑。 最终,她摇了摇首,自我内心挣扎片刻后,依然是回过了身瞧他。 因为、她是顾盼晴,向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退缩的性格。 「他们跑了,你接着说。」 「我说、」 「……等等!我心脏快停了,你再等等!」 「……」 唐文哲有些无奈、又有些好笑地望着那道还是选择遁逃的背影。 她依然是那个顾盼晴,总是在他这里磕磕绊绊又跌跌撞撞的顾盼晴。 时至今日,他最常想起的仍是那个,某个寒凉的冬夜里,在医院里紧紧握住他的母亲的手的小女孩,以及那个,笑容可掬地将「极光」递到他眼前,然后说「现在,你也是我的手下了」的小女孩。 当时她眼中映彻的光辉无比绚烂,就好似极光一般,五色斑斕。 教人毕生都难忘。 其实,他只是想告诉她。 会让人幸福一辈子的从来不是极光。 而是、他们这一路走来,弥足深陷的过往,以及将去的远方……。 第二十一章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1)-妍 自海博馆离开,来到饭店时已经傍晚。 夜里风凉,却丝毫不减这全岛至南边大街上的热闹与喧腾。 烘烤架上白烟蒸腾,铁盘上的鸡肉、野菜香气四溢。 街上小吃、饰品各式摊位林立,灯火通明满目琳瑯的店家映得本该黑暗的大街上五色斑斕。 只是,天边雷闪一阵一阵,映得天空一明一暗,怕多是山雨欲来之兆。 顾盼晴远远佇在一隅灯火阑珊处,一双好看的眼目此刻印着葳蕤光芒,抬眸望了眼此刻阴鬱的天,面上神情却是特别轻快的。 她方才接了通电话。 电话那头传来纪爷爷十分抱歉的声音,他无奈地说,小少爷缠着他非得打这通电话不可。 小夫人的儿子唤作「顾今朝」,今年刚满三岁。 这小朋友脾气忒怪,就特别喜欢缠着这个向来对他没有好脸色,行止之间却好似又总有些遮掩不去的……温柔?的姐姐。 不知道。 小夫人的这个儿子也许因为年纪还太小,所以一时间也还找不到哪种形容词足以形容他的这个姐姐。总之,他就是特别喜爱这个「姐姐」就是了,且无论小夫人如何阻拦都无用。末了,小夫人索性便不再管了。 因为,以顾盼晴的名义,来吓唬吓唬她这个老爱耍小聪明又十分不受教的儿子,还是挺受用的。 掛上电话后,顾盼晴颊边浮了抹浅笑。 现年三岁的顾今朝方才信誓旦旦对她说,他将来的目标……居然是要嫁给顾盼晴为妻。 ……究竟是谁教他的? 顾盼晴听罢,当时微微一怔,后又笑一笑,再十分认真地对他说,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然而,待她掛上电话,攥着这簇好心情,将要走回佟诗澄等人身边时,眼角馀光瞥见的景象,却是令她脸上那抹笑意顷刻散去。 人潮往来中,宋星符其实不显眼,显眼的是,一群人将她团团围住。 真是奇了。总在在魏蔓婉身前身后跟着的人,今天独自行动了? 只瞧一眼,前脚便多管间事地欲踏上前,后脚却定在原处不动。 理她作甚? 顾盼晴摇摇头。 这才真正是与她无干的事。 只是,转身欲走之际,却又正好瞧见这匪夷所思的一幕。 天边雷鸣轰轰,震耳欲聋,十里山色转眼空濛,雨未至,却已在远处瓢泼而落。 宋星符整个人被那为首的黑衣少年半拉半迁就地向人潮尽处走去。 顾盼晴倒吸一口气,瞥了眼滷味店内欢腾谈笑的三名好友,又转了视线向着就要被带远的宋星符瞧去。 她低眉望了望自己足尖,手指在虚空中点了又点,接着令人半点不意外地,移步随之而去。 只是顺道去瞧一眼,没什么的。 很快就会回来。 她这样对自己说。 于是眼下,她便来到了这个有些偏僻的荒郊野岭。 沾着雨露的凉风扑面而来。 她藏在一棵大树的背后,看见宋星符略带担忧地四处张望,然后说:「宋月焕,你骗我?我哥呢!」 顾盼晴瞇起眼,仔细瞧了一瞧,方才终于认清少年模样,也才认出是那时放学的走廊上,自称是纪春花男友的少年。 「我亲爱的妹妹,我也是你哥呀,怎么就说成是『骗』了呢?」 「……你闭嘴!你才不是!你是外面的野种!」宋星符疾手推开欲趋近于她的宋月焕,咬牙切齿,忿忿又一句:「你是我爸在外偷生的野种!你这辈子都休想成为我宋家的人!」 家事。 顾盼晴沉沉眼,觉着插手无理,却又觉着若不插手,唯恐宋月焕周身围绕的一群少年会与宋星符撕起来。她那个大小姐与人针锋相对的性格,顾盼晴平时足足让了七分,却未曾与之较真,是因为,她瞧见她,就好似瞧见从前的自己一般。 那样不可理喻、那样……被迫孤寂。 田野中,豆大的雨珠像是终于承受不住压力般,终究倾盆而下。 顾盼晴静静望着前方一来一往的争执,半晌,才发现大雨将那些人都溅湿了,自己却是除去沾了水渍的靴沿,其馀则安然无恙。定睛抬眼一瞧,一把大伞稳稳将她笼住,替她承挡了滂沱的雨势。 后头那人默不作声,在顾盼晴回过头的时候正好与她对上眼。 来人是、魏蔓婉。 顾盼晴忖度半晌。 以为转过身能见到唐文哲清淡寡欢的侧脸,不想却是魏蔓婉那令人妍媸难分的面容。 但是,这样也好。 既然宋星符的好闺蜜来了,想来这里也不会有她的事。遂,寸阴揣摩后,她踱步欲走,却听身后传来些许令人发寒的音调。 不知是让这雨水给浇寒了,抑或是,被这雨水洗得原形毕露? 魏蔓婉说的话竟恍惚一瞬,令顾盼晴觉着太过凉薄。 她说:「绝境之中,人究竟会如何选择呢?真叫人期待。」 第二十一章 雷声千嶂落,雨色万峰来(2)-它 「绝境之中,人究竟会如何选择呢?真叫人期待。」 回应魏蔓婉的是,荒山旷野彷彿漫无止境的黑夜,以及,与她声色相仿,显得有些太过寂凉的风和雨。 尽是虚无。 顾盼晴拉上针织衫的帽沿,即便是雨水将她染凉,她也决然要离开魏蔓婉的伞下。 站在她身旁,好似更冷似的。 当她在雨中顿足回首,瞧着魏蔓婉时,瞧见她的背影被风和雨还有夜幕融得阴阴惻惻。很苍茫、又有些难以形容的……悲凉? 顾盼晴说不清是何种感受,只觉与她平时的模样大相逕庭,犹如云泥。 不知道。 顾盼晴佇了半晌,就这么定定向着她瞧,直到更前方的宋月焕一行人终于发难。虽然距离太远,争执的内容被萧萧风雨掩盖住,可是堙曖中,却还是能清楚瞧见宋星符被推倒在泥寧里。 「你不管一管?」 「……与我何干呢?」 顾盼晴覷着那抹寂凉,无知无觉脱口而出,訥訥问了句。然而,魏蔓婉却只是淡淡旋过身,驯良一笑后,居然是反詰回去。 与她何干? 有一瞬间,就好似眼前的宋星符真的与她无关似的。 然后,是一段死寂的静默。 顾盼晴垂眼后再抬眸,便是面无表情走向前,接着,朝魏蔓婉缓缓、缓缓伸出手……。 「喂。」顾盼晴倏地向着那群黑衣少年横空一喊,亦顺道将魏蔓婉给搡(ㄙㄤv)了出去,掠了眼跟前目光狠戾朝自己瞪来的她,顾大小姐挑着眉,微微一哂,像是在观一齣戏。 原形毕露了呢。 顾盼晴瞧着那副神情,竟暗暗觉着好笑,顿了一顿,她又向那群少年说道:「你们的婉婉女神在这呢。」语罢,她安静回眸,再一次,朝魏蔓婉睇来。接着,好看的眉眼一沉,静默无声中,就好似在对她说── 现在,绝境之中,你又该如何选择呢? / 顾盼晴这一手,魏蔓婉着实没想到,霎时间,委实有些措手不及,但总归女神的感召力还是无穷大的。其一,魏宋两家是世交,以魏家为尊,宋家的人见着了,总要避让三分。其二,宋月焕那帮人都是同一个学校里的,对于校园女神魏蔓婉的名字、以及超狂的家世背景都是知根知底的,于是他们都知道,这女的,是万万惹不得。 遂,「她」或者说是「她们」,很顺利便保了宋星符的平安。 然而,不顺利的是,回程的路上,倾盆大雨中,有个人也撑着伞,默然佇在空濛夜色里,目中无光,曲折心绪,幽深难解。 顾盼晴是淋着雨的,即便是魏蔓婉的伞够大,能容得下三个人,她还是选择远远避开了。起初魏蔓婉还装模作样要她躲进来,然而,稀罕的是,宋星符居然也同意了,只是当她附和了她,魏蔓婉眼中闪过的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却是清清楚楚映入顾盼晴眼底的。 顾大小姐瞇起眼,以一种古怪的目光瞧了瞧宋星符,便一声不吭逕自前行了。 宋星符拢起眉,不知晓她这是什么意思,可那目光却瞧着委实令人不安适,像极了可怜路边野猫的眼神,叫人莫名上火。 夜冷,风寒,雨倾盆。 远远见着唐文哲的时候,顾盼晴每踩一步都在想,他是不是找不着自己着急了呢?是不是为了找她寻遍了大街小巷?是不是担心她担心得要疯了呢?是不是…… 可是,当她发现,随着自己朝他愈走愈近时,一脑子像极曇花开落、急骤又繁多的思绪,却正在这缓步接近的同时,缓缓消散。 直到,她走到他的十步开外,佇足,脑海内,仅剩虚无。 跟在后头的魏宋二人懵了懵,没停止的步伐很快便来到顾盼晴身边,定跟,大伞很轻易就替她们三人遮掩住疾雨,但显然,之于早已溼透的顾盼晴来说,无非是多此一举。 顾盼晴垂目,瞧了瞧自己足尖,染了些泥泞,雨水滴滴答答从身上滑落。 一行人足足缄默了十秒。 十秒后,唐文哲走近,却仅是淡淡一句:「你的手机。」 顾盼晴懵了一懵,最后还是应了声「哦」,可才伸手要去取,却又被他给收了回去。 「你并非无所不能。」唐文哲顿了顿,将手机收回大衣口袋,目光始终佇眙在她眸底,神色肃歛,语气认真,又续说:「直到你有能力保护好『它』之前,我会替你护好。绝不让人、伤『它』分毫。」 伤、它、分、毫。 四个字,微沉。说的时候,眼色晃了晃,一时没注意便掠了魏蔓婉一眼,不知是心虚或是那眼色太过疾戾,螫得对方脊背狠狠凉了一凉,却还是不忘辩解。 「盼晴,你瞧你,就让你同我们一起走了,若是着凉该如何是好……」语气温柔之馀,却又有些责怪无奈之意。 顾盼晴耙了耙长发,掬出一簇水来,后知后觉有些冷打了个哆嗦。 唐文哲眉头轻拢,忍不住开口,只道一句:「确实该骂。」 天边闷雷一声响,慑得大雨又更骤更疾。 儘管说者无意,然,「确实该骂」这四字听在顾盼晴耳里却是十分刺耳。 她生性护短,认定的即使是错,在外人面前也得硬说成对,即便真有错,也轮不到在外人面前数落,这就是她当初护小夫人的理由。 可是眼下,唐文哲的这四个字,却是生生与她的认知相左,似是在附和魏蔓婉似的,委实令人……不知如何形容,总之不安适就是。 十分不安适。 遂,寸阴琢磨,她终究还是如此慢条斯理且过分霸道地道来一句:「我不准你,附和她。」 ……流氓小姐,正常发挥。 这话任谁听了都该皱眉。 独独唐文哲不会,独独他,甚至片刻怔愣也无。就只是这么淡淡一笑,将她拉进自己伞下,然后说:「走吧。我们把下午没说完的,接着说。」 「……」 顾盼晴微微一怔。 下午没说完的……什么? 第二十二章 人不如顾(1)-因为是梦 为期五天四夜不短不长的寒假学习营很快就进入尾声。然而,顾盼晴第一夜淋了雨后,便毫不意外,直直病了往后四日。 看了医生吃了药,虽稍有起色,但还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样,与平时又冷又傲的她有了显着的区别。 如此这般,病西施的姿容,总令人恍惚中,好似有更好亲近些的错觉,不再那样遥不可及似的。 眾人皆是不由得将她与魏蔓婉摆至同一个画框好生比较,遂意外发现,其实平时看着既霸道又冷血的顾盼晴也没有差到哪里去。 她亦是有家势、有背景、更也才貌双全的顾家大小姐。 除了秉性不纯良外,倒也是一名门千金。 然而,毁就毁在,她目空一切又不可一世的张扬态度,招惹了太多的明枪与暗箭。 人言可畏。 她好似全然不在乎似的。 从南方回程的游览车上,唐文哲正仔细端详药袋上的说明。接连四天不好的天气已然悄悄转好,眼下阳光有些懒散地拨开碎云,摇摇晃晃地落入玻璃车窗内,映在此刻半瞇着眸,瞧向邻座的某少女的苍白侧脸。 唐文哲将药袋反反覆覆翻了一遍又一遍,眼看边边角角都要让他给翻烂了,他还没有要罢休的意思,边翻边往手机里塞很多顾盼晴看不懂的英文字。 前座的佟诗澄察觉后方动静,眼一瞇,头一转,一颗脑袋探出来,眼色挟一簇不可忽视的鄙薄,凉凉道:「唐大夫,你这莫非是要考医学系的节奏啊?」 顾盼晴不病则已,一病则甚难痊癒。 唐文哲翻着药袋,想着会否是处方笺的问题,遂逐个将不懂的专业英文单字丢到手机里去搜寻,冀望能在其中找到什么蛛丝马跡。 但显然,他太过看得起自己,也太看得起手机了,处方笺这种专业的东西,岂是随意上网搜就能搜到的呢? 听出佟诗澄语句里的嘲弄,唐文哲沉沉眼,头也不抬,忖度半晌后,正欲开口,却登时被佟诗澄给拦截住。 「好,停。你别回我,我这小心肝经不起你这歹毒的折腾,我自己先投降!」 唐文哲并非那种随意迁怒人的人,但人一旦心浮气躁起来,也是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的。眼下的他便是如此,佟诗澄话音才落,就瞧见他那副认真思索着什么的模样,以往的经验告诉她,肯定不妙。 这要让他一开口,她肯定粉身碎骨! 顾盼晴拽了拽口罩,吸吸鼻子,觉着好像空气都进不到肺里似的,有些缺氧,又有些头晕想吐,十分不安适。 她微微拢起眉,想乾脆便这么入睡也罢,却是一道嗓音有些迟疑、又带点抗拒地喊住了她。 佟诗澄闻声转头,便是瞪眼一惊。 果然,又是宋星符。 是了,这女的仿似打一开始就是衝顾盼晴来的,可眼下仔细思来,这几日以来,除去第一天有来找过她的碴,馀下四日倒是十分安分。莫不是忘了?现如今才想起要朝顾盼晴发难? 佟诗澄瞇起眼。 肯定是了。 却不想,宋星符只是就这么攥着一盒劲凉口香糖,然后递到顾盼晴眼前,这样云淡风轻道来一句:「清喉、通鼻、解晕车。」 眾人无不看傻了眼。 静默三秒。 「……别那样看我,我只是怕你吐在车上或是在车上缺氧而亡会很麻烦而已!」 「……你、你还看!爱拿不拿!哼!」 宋星符就扔了三句话,然后作贼心虚似的,手上拎着的那盒口香糖也忘了要落下,身一转,腿一拔,就是让人难以理解地,落荒而逃。 她干嘛落荒而逃? 佟诗澄瞧着那抹仓皇背影,一张小脸都要歪。 然而,让她更歪的还在后头。 「喂。」 佟诗澄闻声,嘴一抽。 这是她唐夫人的声音,是吧? 她望着宋星符背影一顿,却没回头。接着,又听得她唐夫人不冷不热的音调,这样徐徐开口。 「口香糖,给了我就是我的了,不准你拿走。」 「……」 是了,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口气,肯定就是她唐夫人无误! 佟诗澄倒吸一口凉气,觉着背脊后一阵凉。 这几天,她究竟又错过了些什么? 其实那一夜,顾盼晴转身去追宋星符,而魏蔓婉也跟在后头,唐文哲都看在眼底。只是他也不张扬,就这么淡淡回过身,对着两名同桌好友徐徐说道,顾盼晴似乎累了,他带她回饭店休息。当时,佟元二人听了也不怀疑,谁让他生来就是一副不会说谎的好皮囊。 于是,他便跟在这一行人的最后头,拾了顾盼晴不经意落下的手机,抬眼又看见买伞的魏蔓婉时,俊眸也瞥了一眼天,默默也跟着买了把伞。 当晚所有,他在站在远处一一皆目睹,然,却是一声不响。 既不想拆穿魏蔓婉,也不想将自己捲入其中,因为那样,顾盼晴才是真正会脱不了身。遂,他只好选择就这么远远望着。 知道顾盼晴会淋雨回来,他只好先绕回城里,等在大街上,即使当时大雨倾盆,即使当时夜冷风寒……。 没说完的……什么? 当时,顾盼晴走在他的伞下,这样问他。 然而风,却将他的回应颳到十里城郭之外,散入萧萧风雨中。 所以,他的那一句:我从来没有讨厌你,也从来没有觉得你烦。 顾盼晴才会什么也没有听见。 游览车下了快速道路,路面变得坎坎坷坷。进入隧道后,四周黑暗与沉寂蜂拥而至。颠簸间,已然入睡的顾盼晴不安适地侧了个身。 只觉半梦半醒中,有条臂膀将她轻轻揽过,她适才稳稳地又进入梦乡。 秦阔曾说,因为是梦,所以才痛。 现在,顾盼晴以为,因为是梦,所以才任由她左右。 唐文哲……最好还是永远待在她的梦中就好。 可是,当游览车穿越隧道时,扎眼的阳光便劈头盖脸地袭来,螫得顾盼晴不得不醒。 「喝水?」 「……哦。」 她转了转眼睛,才回眼对上那抹总是笑得平淡的眉目,猝不及防接下递来的杯水,已经插好吸管了,然后才想起什么似的,赶紧从他的肩膊上起开,有点手足无措地整了整衣袖。 语詰之际,只好大大吸了两口杯水里的水。却不想,身侧竟是夺来一句听着十分云淡风轻,然一点也不让人云淡风轻的话。 他说:「就算不是梦,也任凭你左右。」 碎阳穿过树梢,斑驳了车窗、也斑驳了眼眉。 指顾间,一梦漫漶,一梦勾萌。 幻梦与现实之间好似被溶得毫无隔阂。 却又好似、只要这样一眨眼,方才唐文哲所言,其实都只是在梦里似的。 为她所左右的梦里。 静默无声中,游览车很适时来了个急煞。 于是,一车惊呼声里,很轻易便掩饰住了唐文哲的这个,很轻很浅却又同时很深刻的吻。 分明落在额际上,却似烙在心尖上。 等顾盼晴终于缓过神来时,脑袋里,才微微浮泛出了这个很细微也很渺小的疑问。 这……也是梦吗? 第二十二章 人不如顾(2)-暗涌 「不是梦。」 唐文哲在顾盼晴涣散许久的目光终于再次聚焦回自己眼中时,只轻轻道来这三个字。音量很轻,却很深刻,只刚好落在想传达的那人耳畔。 仅此三字,没有再多了。 顾盼晴似懂非懂地頷首,也不知究竟听明白了没有。 一阵铺天盖地的沉寂后,唐文哲倾身,微微一仰首,由下而上,去瞧那双此刻浅浅垂落的双眸,似笑非笑,又开口:「真的不是梦。」 「……知、知道了。」 那日,天很晴,风很轻,阳光穿过云。 一句「不是梦」。 一句「知道了」。 就好似已经倾诉了这长久以来,迂回时光中的所有所有。 恍惚间,她额际那抹久久不愿散去的馀温,好像就这样轻轻悄悄地沉入了血脉里,化作一丝温煦无声蔓延,温柔了岁月、也温柔了漫长年岁里,那好似永远也填补不了的空缺。 似是安抚、又似是指引了迷航的船隻终于得以靠岸。 只是后来,日子好似也并没有因为这个如羽毛般轻的吻而有所转变……吧? 「都多少年了,你这软饭吃的,真叫人看不下去。」 「……我说老哲,你软饭吃傻了是不?我损你,你笑什么呢!」 ──沉敬阳。 新学期,新开始。 高一下,开学第二周,班上转来了个海外归来的学子。 据说是,国外混得太差,被迫给转回来的。 虽然他本人倒是半点也不愿意承认就是。 刚巧不巧,这名海外学子正是当年那个与顾家大小姐梁子结很大的那位、沉家大少爷。 唐文哲讨厌顾盼晴!──幼儿园,就因为他一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曲解唐文哲本意的话,将顾盼晴给足足整了一个遍。 后又出言相激,什么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敢、什么不敢,还有、什么胆小鬼。于是,沉敬阳的左腕上永远烙下了一道小小的牙印。 时至如今,已经很淡很淡,却悄悄支持了他在国外那些很无聊又很孤单寂寞冷的好多好多小日子。 沉敬阳不改以往,活泼、外向、好动……或者说,过动。总之,他喜结朋友的阳光性格很快便融入了这个新的环境,而公主们有了新的目标,便就冷落了那个有如冰山,仿似永远也撼动不了,全校第一的资优生。 然而,这对喜静的唐文哲来说无疑是件好事……对顾盼晴来说,亦更更更是件好事。 「你这么有用处,怎么不早点回来呢。」 「……流氓晴,有你这么欢迎人的吗!」 「……我说我欢迎你了吗?」 「……你!」 顾沉对决,毫无意外,依旧是沉敬阳居了下风。 元泓澈一旁咋舌,这两尊,真真是从小斗到大,一个转眼,居然已经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感觉好像还是昨天呢。 另一边,虽然也是同个小学的,但佟诗澄小朋友当时忙着「处理」以及「被处理」其他事情,根本没时间管什么每日头条新闻,于是对那时的事顶多就是一知半解,不过无妨,她也不是很在意。 只是有时插不上话,会吃点沉敬阳的小飞醋罢了。 试问,她唐夫人什么时候捨她而去过!什么时候除了她还与其他人拌嘴伴得这么顺的! 遂,她决议组了个失意阵营联盟,然而号召的第一位盟友一开口就将她震得粉身碎骨。 唐文哲表示:无聊。 佟诗澄直接蹲在墙角画圈,诅咒唐文哲最好不要到时连自己夫人都被拐走,才在那边追悔莫及! 但问沉敬阳究竟为了什么回来,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明白,就只是这样闹着闹着,沉伯母约莫是认为他没救了,忽然某一天的清晨,就这样放行了。 可是每当又有人问起,他总是拍拍那人的肩膀,这样仰天兴叹一口,才徐徐道来四字,语气微沉。 他说:人不如故。 是啊。 人、不如、顾── 生物课,抽籤,三人一组,选一昆虫或植物纪录生态,将耗时一整学期。 这一次,上天依旧与顾盼晴作对,偏偏,生物老师还是个不近人情的货,既不接受利益交换,也不接受任何贿赂。 然,时至今日,顾盼晴也不想走到最后一步,本想就这么算了,可是当她一抬眸,却发现魏蔓婉与唐文哲一组时,登时眼帘一瞇,便又立马回过头,如是不可理喻地要胁生物老师:「我再提醒你最后一次,要再不让我换籤,明天就不用来上班了。」 言罢,生物老师面色巨变,一阵乍青乍白后,十分不冷静拍桌而起,寒声道:「你、下课跟我回一趟办公室!」 音量有些大,生物实验室里的眾人皆是一惊,一群佇在窗櫺旁的麻雀跟着一震,顿时一哄而散,然,却无人知晓顾盼晴究竟做了些什么,如何惹得生物老师发这么大的难。 一片错愕中,独独唐文哲,唯有唐文哲面不改色,只是淡淡瞬了瞬那支攥在自己手中的籤,俊眸微微一歛,若有所思。 他刚刚好似,瞧见魏蔓婉作籤了。 第二十二章 人不如顾(3)-再掀波澜 上回,暨小夫人之后,顾丰鼎也来了一趟学校,从此,校园里便广为流传着一段话──但凡姓「顾」的,通通都是蛮不讲理之辈! 所以,找家长来没用。 于是,生物老师便想了另一套法子来应付顾盼晴──直接将人仍到「楚年」那儿去。 论家势、论背景,这个素来在学生之间有着「黑脸教官」名号的楚年,想是眼下局势看来,最有能力招架顾盼晴的不二人选。 然而,当生物老师真的将顾盼晴给拎到黑脸教官跟前时,楚年并不买单。 「你又把麻烦扔给我,我像是捡垃圾的?」 楚年沉着眸,批改试卷的手未停片刻,神色淡漠,却在一开口时,整个教官室瞬间天寒地冻。 其实楚年的脸并不黑,反到生得比一般女人更为水亮白皙,五官亦长得比女人标緻,出落气质十分秀雅,纵然为人有些冷漠又有些不近人情,但容貌上确实无可挑剔。整体来说,是个长得很「漂亮」的男人。 可前提是,他不开口。 他只要一开口,通常就漂亮不起来,因为全没好话。 动起「私刑」来又雷厉风行,遂,素有「黑脸」之说。 还有,他十分厌憎有人以「漂亮」这个词形容他,可偏偏,眾人却又最爱以这个词去形容他。 然而刚巧,顾盼晴亦是十分介意,有人以「垃圾」这两个字形容自己。 于是── 「你不像捡垃圾的。」 顾盼晴的手指在虚空中点了两下,一阵静默无声后,她倏然开口。然后盯着前头批改试卷的修长手指一顿,那人终于缓缓抬起眸来瞧她。 空气很凉,凉得有些叫人难以呼吸。 楚年面无表情,深邃的眉目又沉又歛,总让人瞧不清喜怒。 顾盼晴先礼后兵,先朝他笑一笑,再开口。 「因为教官你,长得就像垃圾啊。」 「……」 随后,顾盼晴于教官室这狂妄的一言一行很快,便又在校园里掀起了另一番波澜。 佟诗澄虽然不意外,却还是念了两句,说顾盼晴这样不行,她这一身傲脾气若是再不改改,迟早引火烧身。 元泓澈则是眼睛为之一亮,直说钦佩钦佩,他就是欣赏她这种抵死不服软的性格! 沉敬阳倒是难得默不作声,只鄙凉的眼神却说明了一切:流氓就是流氓,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然后是,接获消息奔来的何似锦径直就将顾盼晴旋了一圈,确认没事后,才放心开口:你也真是,什么人不好惹,去惹那个黑脸教官,要是被盯上就倒楣了! 相比于何似锦的提心吊胆,顾盼晴只是凉凉回应道:已经盯上了。但那又怎样? 言罢,她的这番话,所有听着的人都忍不住都要拢眉,唯独唐文哲只是淡淡一笑,而这一笑,刚巧就被正对面的何似锦给捕捉到,她迅速拎起手机,却扼腕地来不及按下快门。而这个扼腕,又恰好让一旁的沉敬阳给捕捉到,他笑着拍了拍她的肩,然后说:不急,那傢伙软饭可能要吃一辈子,想偷拍机会还多的是。 沉敬阳刻意将音量放大到能让唐文哲听清楚的程度,怎奈对方不气反笑。 「都多少年了,你这软饭吃的,真叫人看不下去。」 「……我说老哲,你软饭吃傻了是不?我损你,你笑什么呢!」 于是、何似锦手机里头第一张沉敬阳的相片,是他有点生气、有点无奈、又有点……羡慕?的神情。 何似锦后来时常看着那张相片,在很后来很后来的以后,才发现,那其实不是羡慕,而是、一抹很淡很淡的情感,很简单又很复杂,一种很难形容的情绪。像是歷尽风雨后了悟的仍然不可留,又像飞蛾扑火后消殞的破碎残骸,明明撞得头破血流,却从来没有分毫后悔以及犹豫。 分明心有不甘,却还是将笑容掛在脸上,且没有一丝苦涩。 何似锦曾说,她喜欢笑起来像太阳一样的人。却忘了,太阳闪耀的光芒映彻万物。它很温暖,却永远不会只为了一个人。 直到遇见沉敬阳她才惊觉,原来能够映彻万物使万物温暖的太阳,他之所以能够温暖人,也正好,仅仅只是因为一个人。 那一日,回家的路上。 顾盼晴视线凝在远处,刻意佯装成半点也不在意的模样,殊不知欲盖弥彰。 「你那组除了魏蔓婉还有谁?」她垂垂眼,「我是说生物课。」 冬末春初,夕阳特别美,霞光映在她的发梢上,显得她也特别美。 唐文哲缓缓停下脚步,使得相隔一辆单车,走在他身侧的她也跟着顿了顿。 顾盼晴眨眨眼,发现自从上回他吻了她之后,那双眼睛就看她看得很频繁,频繁到,让她差点有种从以前的时候,他就是这么看着她的错觉。 也才发觉,唐文哲的那双眼睛,好似会勾魂似的。 她有些心悸地收紧五指。 在一片静寂中,眼下最喧嚣的,居然就是沉默本身。 三秒的无声静默,再回过神时,竟恍如隔世。 「你不必担心了。」唐文哲径直上了车,伸手朝她挥了一挥,又道:「我软饭吃惯了,难戒。」 言罢,顾盼晴又愣了好久好久,然,他也不急,就佇在原地静静候着,也数不清过了多少时间,才终于听得她哦了一声,后车轮跟着微微一压。 风轻轻吹,吹落一地夕阳红艷,也吹落一地回忆漫漶。 你不必担心了。 我软饭吃惯了,难戒。 车轮辗转而过,满地落叶摩娑。 时光彷彿在此刻真的静止了。 顾盼晴悄悄、悄悄环住了前方那人的腰际,有一丝温暖无声蔓延。 她闭上眼,轻轻一靠首,长发被风扬起,浅浅蹭过他身侧。 今天的夕阳很美。 真的很美。 第二十二章 人不如顾(4)-凭什么? 近来,素日里极少在高中部走动的楚年教官似乎来得特别勤,高中部的眾人无不绷紧神经。 整的来说,楚年就是被校长当作一镇邪宝物,用来镇压难以受控的崇吾技职部。那群妖魔鬼怪见了他,都有如见了天皇老子毕恭毕敬,很是受用。 楚年也是这所校园里唯一敢动用体罚的师长,且无人拿他有奈何。 就连混得最风生水起的宋星海都退避三舍。 但其实,楚年不仅仅只是在这所校园里横着走,就连以往活了二十一年的人生中,亦都是如此的。 也仅能如此。 他一路走来都是顺风顺水。家世好,智商高,皮相也长得好,性格虽然差强人意了点,却是瑕不掩瑜的。所以,也从来没有人能够当着他的面指责他,更遑论说他长得像……垃圾? 顾盼晴是吧。 他楚年记住了。 高中部一年三班的军训教官经过顾大小姐这么一闹,忽然就换人了,据说是伟哉的楚教官亲自向校长大人请命。于是── 「考前我说什么了?」 楚年站在讲台上,沉着眸,面色清淡,修长手指一张一张翻动着军训试卷。 明知故问。 「少一分,一圈操场。」楚年抬起眸,自问自答,仍旧面无情,深邃眼睛转了整个班级一圈,窗外斜阳刚巧佇在他的军徽上,闪闪发亮。 很明显的,公报私仇。 但那又如何? 眾人皆知晓,此番正是衝着顾盼晴而来的,却敢怒不敢言,然而有些直性子的忍不住就瞪了她一眼。 不想,顾盼晴却径直站了起来,很恭敬、很诚恳、也很自带一抹浓墨重彩的杀意。 她正面迎上楚年的视线,无惧,却有些被他胸前的军徽闪得刺目。 「整个班,一共差了多少、我跑。」 素来冷面的楚年教官罕见地朝她笑一笑,「四十五人,一共差了、一千一百零八分。」他的回应没有丝毫犹豫,像是早就料到这一层,就连差了多少分的总和都提前给清算好了。 佟诗澄一听这数字脸都要歪,攥了下顾盼晴的衣角,摀脸皱眉,唇语道:你疯了? 现场,气氛冷到一个不行,无人不蹙眉。 然而这时,却是魏蔓婉毅然站了出来。 「教官,这太不合理了。如若您执意为之,我愿替她分担一半。」 「……」 眾人瞪眼。 果然是校园女神!人美心善! 然,顾盼晴却毫不领情,抬起眸,也不去瞧魏蔓婉,眼神定定就佇在楚年深邃的眼眸中,然后大言不惭,如是说:「教官,她要是这么喜欢跑,我不介意全让给她。」 「……」 眾人侧目。 真真好一副歹毒心肠流氓样! 先前怎么会拿她跟女神相提并论呢?当真瞎了眼! 结果最后,还是由楚年拍板定案,着,顾魏二人均分这圈数。一日十圈,分期摊还。 然而,头一日,魏蔓婉奔了第七圈便直接晕了,当下那叫一个无人不心疼。 顾盼晴则是咬着牙,死命撑到第十圈,可是,等在前头的楚年却对她说:还有三圈,你一併跑了。 顾盼晴脸色已经发白,元泓澈有些听不下去,捲了袖子就想上前与楚年理论,却奈何双臂让唐文哲还有沉敬阳二人,一人一边给拉拽住,动弹不得。他还没从困惑中回过神,便又听得顾盼晴虚弱却坚定的嗓音缓缓道来。 「教官,给了我的东西就是我的,除了我,谁也没权力再拿走。正一如我给出去的,也由不得旁人随意退回来的道理一般。所以,这三圈,谁拿了,谁就自己吞吧。」 ……够无情无义。 由于楚年要整治顾盼晴的这件事,在整座崇吾校园里闹得沸沸扬扬,遂,今日放学后的这一跑,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无论是高中部或是技职部,看热闹的人不在少数。 顾盼晴一张脸撑得死白,气势却分毫不逊楚年,可惜了她生得那么秀气的一张面容,出口的话却总那么人神共愤。 顾盼晴……当真冷血到了极点。 另一边,纪春花独自佇在远处,正好能听清顾盼晴言语的一隅。夕阳洒在她身上染了一抹橘红,向来清澈的一双眼此刻佇眙在唐文哲身上,沉得灰灰暗暗。 「纪春花,有时想想都觉得好笑,你真可悲。」 柯琛瑜的声音从后方冷冷传来,顿了一顿,又道:「好好珍惜你眼下平静的生活,你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 偌大操场扬起一阵风,捲起了落叶、捲起了沙尘、也捲起了那经年不朽,漫天零落的年岁。 他是风,是雨,是经年累月盘亙不去。 他是悬崖,是峭壁,是高不可登触手不及。 他是烟花,是星芒,是转瞬即逝虚幻无影。 他是,人间最好、也最难留的倥傯风月匆匆来去。 「你看清差别了吗?」 柯琛瑜落下最后一句话,没有解释,也不愿解释,转身便走。 徒留纪春花一人站在树荫下。也许是风太凉,显得她的背影也那么苍凉。她驀然攥紧了五指,眼色沉甸甸。 这并不公平。 顾盼晴从来瞻望的只是一抹很淡很淡的温度,然而,她纪春花又何尝不是呢? 凭什么她就能拥有,而她却不能呢? 凭什么? 第二十三章 茫茫(1)-我们班没有养狗啊。 一阵风扬起,挟着微凉薄雨,穿过树梢、穿透纱窗。 几张课桌合併起来,上头未镇住的布置用云彩碎纸顷刻间散乱纷飞,一年三班的教室瞬间就被染了五顏六色。 眾人一阵惊呼。 近日,学校总喜欢置办一些奇怪的比赛项目,比如说:教室后方布告栏的布置比赛。 这不是小学生在做的事吗? 连续两堂自习课,顾盼晴既没参与感又没团体荣誉感,只是坐在自己位置上远远观望,观望那群将课桌併起来,然后手忙脚乱又杂乱无章讨论如何布置的一群人。 毫无章法可论,像极一团纷乱的散沙。 讨论得起来才有鬼。 就算真能生出结论,也肯定不是什么好的结论。 佟元二人围观了一阵就果断撤退,一回来就开始向顾唐二人东拉西扯地抱怨,虽然音量不大,可是公主帮的人耳朵总是特别尖,所以难免就要酸两句,尤其经过「跑操场事件」后,因为魏蔓婉的过分「善良」,导致顾盼晴又更让人不能谅解了。 公主帮气得要命,可是魏蔓婉总说不要紧没关係大家都是同学……云云,于是公主帮这一口恶气憋着,也难说哪天会爆发。 这不?时机刚巧就这么到来了。 「那边的不帮忙也就算了,居然还敢批评指教?」 「一点团队意识都没有,还是不是我们班的?」 一时间,乱七八糟的言论劈头盖脑就往顾盼晴脸上砸,虽然她方才半句话也没有说。 佟诗澄惭愧摀脸,恨管不住自己这张该死的嘴巴。 然后,在漫天此起彼落的批驳连环响起之时,顾盼晴只是静静望着替她招来麻烦的罪魁祸首,然后平静道:原来你还有羞耻心啊。 一分鐘后,元泓澈忍无可忍,拍桌而起。 「妈的,适可而止啊。」他嗓音沉沉,带着压抑的火,忍不住带了脏字,怕是这些日子以来,已经受够这群只敢放暗箭的脓包,「一团乱就是一团乱还怕别人说啊?」 眾人一愕,万籟俱寂。 元泓澈人高马大,此刻开口,嗓门倒是没刻意加大,只是沉甸甸的,杀气很重。周身空气彷似凝结成冰,片刻沉默后,工具人帮护主心切,即便是怕,却也连忙跳出来指责元泓澈没必要把气氛搞得这么僵,都是女孩子,一个大男生为什么就不能让点? 言罢,元泓澈霎时一懵。 这是什么歪理? 这帮人,全被下降头了是吧。 公主们得了靠山,反更加坚定自己立场,语锋化为利刃,转个向,就朝元泓澈劈来,叫嚣声四起。 一年三班此刻精彩着,遂无人发觉走廊外一道頎长身影正缓步趋近。 楚教官一手执黑色档案夹,一手落在口袋深处,眼下面色平淡,面对教室内的风起云涌,也不开口,就站在外头静静看。 天边又扬起一阵风,乌云转瞬聚拢,微光透过翻飞的落叶,将他映得阴阴惻惻。 「我操!」 虽然元泓澈平时一打十可谓反掌折枝,然却不是吵架的料。要知道,对面可是一群吵架王,且还人多势眾,他当然吵不过。火一涌上来,遏止不住,脚一蹬,就猛猛地踹了一旁的无辜课桌。 「框啷」好大一声,却是挺受用。一瞬间,周遭就恢復了寧静。 顾盼晴手指在桌面点了两下,然后向后瞧了瞧唐文哲,正好瞧见对方也刚好抬起眸来。 敢情这么大的动静,他方才居然还是可以将自己置身事外,继续看着他的原文书呢。 「好吵。」 四周很安静,唐文哲的声音很淡,眾人却是听得很清楚,瞬间就成了视线聚焦处。可他倒是没有那种受到万眾瞩目的自觉,还是维持着一贯的寡淡平静,只是拨了拨前方旋过头来瞧他的她那有些被风拂乱的发丝,然后淡淡开口:「头发乱了。」顿了一下,清淡的眉目似有似无顾了整个班级一圈,然后「咦」了一声,又偏回眼来向顾盼晴疑惑问道:「我们班没有养狗啊。」 我们班没有养狗啊。 ……我们班、没有养狗? 养狗? 这是什么操作? 正当眾人都还没会意过来时,身为这歹毒言词的最佳受害者──佟诗澄仅用了三秒时间脑筋就转过来了。虽然想想有点悲哀,但是现在她可没时间顾影自怜。 佟诗澄倏地击掌一赫,「怎么没有!一直都有一群啊!」 魏蔓婉旁边那几个。 疑惑、恍惚、至最后是终于听明白的勃然大怒,公主帮神色数变。脑中翻江倒海正思索该用什么劈回去时,却不想,唐文哲这时又开口了。 俊眸瞬了瞬落下一句话的佟诗澄,接着恍然大悟般轻轻「哦」了一声,然后云淡风轻,又说:原来如此。 「……」 话音落,但看,公主帮再愣三秒,三秒后,个个捧心惊呼,险些都要呕血。 ……原来如此。 什么东西原来如此! 第二十三章 茫茫(2)-尽荒芜 最终,楚年还是发了难。 着,一年三班整个班级,这个周末以及下个周末爱校服务两次。 其实原本只有一次,可是因为公主帮觉得委屈而反驳,于是才变成两次。 楚年说:委屈吗?如此,那便好事成双了。 公主帮瞬间安静,就怕这黑脸教官的下一句是:无三不成礼。 午后,图书馆外,大雨倾盆。 唐文哲站在屋簷下,微微向后退了两步。俊眸轻轻一抬,挟一丝无奈。 方才来的时候明明带了伞,走出来时却不翼而飞了。 身为副班长的他受班导之令,前来还前几日班导向图书馆先生借的相机。还完以后,他又在科普书柜附近逗留了一阵,上课鐘快响起时,才准备起步回程,不想,伞却没了。 唉……真是世风日下。 他望着外头被雨染得灰雾濛濛的景象,图书馆先生也找不着备用伞,只好让他等一等,看这雨过会能不能消停些。 而他此刻唯一庆幸的是,适才顾盼晴要跟,他把她劝留了,就怕她跟来又要淋雨着凉,届时又得受病好一阵。 他会心疼的。 眼前乱雨纷飞,映得他双眸也染了些许的凉。 看来一时半会是停不了了,下一堂数学课怕是要耽误。然,唐文哲倒是没有半分紧张的模样。 耽误就耽误吧,他想,反正上与不上对他来说都没有太大影响。遂,索性便调头回身,朝图书馆内走去。 不想,却是一道嗓音轻浅,将他提起的脚步又给留住。 「文哲。」 纪春花的的声音不大,撑着伞从大雨中走来,不知从哪个角落转出来的,方才并未看见她。 大雨落得乒乓响,坠在地上散成矇矓雾海。 唐文哲闻声回身,纪春花正好也走上台阶、收起伞,伞后的她,还是一样扎着高高的长马尾,一样永远刚好盖住眉毛的齐瀏海,一阵风拂过,挟着雨雾,轻轻染凉她的发梢。她抖了抖伞上水花,然后徐徐抬起眸,笑得依然温柔、还有别来无恙。 「好久不见。」她说。 唐文哲默了半晌,只最后还是给了她一个客气而疏冷的微笑。 很凉。 他总是对所有人这样笑,仿似不愿与任何人有更深一层的相知似的。 雨水散成雾水,溅落纪春花眸畔,她眨了眨,眼中泛起一抹氤氳薄薄。 眼前这个人,她曾经逡巡过、逃避过、更曾放手争取过,只是来来回回、走走停停,即便她的生命曾为他那样翻涌过,却是在他的人生中,未起过分毫波澜。 她曾好奇,那么多年,顾盼晴从前在他身上所瞻望的,究竟是什么。 直到有一回,也是像这样大雨纷飞的日子,她走在他的伞下,恍惚一瞬,好像就有点明白了。 纪春花眉眼轻拢,目光深深,想说的太多,张口闔口间又思忖片刻,还是决定以客套的寒暄当作开头。 从前,他们很少有像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中间通常会横着些什么人,最常的就是顾盼晴。 如今,他们明明是那么多年的相识,可唐文哲的生疏却还是让她心情一瞬间盪到了谷底。只是,虽然她也知道,无论是谁,他一直都是这样对待所有人的,很公平,也很不公平。 他明明曾经,对她那样与眾不同。 他们说了些不太重要、说完也不会记得的话。上课鐘响的时候,纪春花问他是不是愿意让她送他一程。唐文哲只是平静回道,没关係,他等雨停就好。 然后,道别后,他旋即转身就要往图书馆内走去。 然而,纪春花却在他踱了几步路后,又喊住了他。 雨势微微转小,却仍滂沱,一旁的大树被拍得碰碰作响,几乎都要把她的嗓音遮盖住。 「我只是……想谢谢你。」纪春花轻轻说,神情无以名状。 谢谢他,当时大雨倾盆的早晨,他让她躲到了他的伞下。 谢谢他,在她身陷「五百万」风波时,他为她当眾辩驳。 谢谢他,国一那年的暑期辅导,有人找她麻烦时,她受病体力不支而晕倒,他把她送到了保健室。 还有、谢谢他,始终未曾揭穿她。 唐文哲顿步,不知听明白了没有,却是没有回头的,所以纪春花只能望着他侧着半边的脸,听这样一如往昔平淡,也分不清喜怒的语气,如是缓缓道来。 他说,我只是替别人做而已。 言罢,纪春花又愣了好半晌,久久,方才反应过来。 替……别人做? 她拢眉轻蹙,俯首无声一笑,掺一丝苦涩。再抬眼时,就望着那抹即将埋入尽处的身影,心中倏地重重一沉。 如若今日一别,唯恐再无相逢时。 再无相逢时……。 她眉眼万分纠结,五指紧紧收拢,又过片刻,终究掌心一放,攥在手上的伞应声而落。 唐文哲闻声,正觉奇怪,不想,欲回过头时,却是一道力量朝他背脊袭来,竟是闪躲不得,微愕。 未及反应间,便又听得身后那人如是说:对不起,还有真的、谢谢你。 「……」 身后,大雨瓢泼,风声低簌,雷闪鸣鸣。 图书馆长阶下,顾盼晴撑伞孤身立于风雨中,树影婆娑,漫地落叶尽荒芜。大风颳过,吹乱了她的衣襬,仿似也吹乱了她的所有心绪。 一瞬间,时光里好容易才平復的水波,有如巨浪再次掀起,翻江倒海,劈头盖脑朝她涌来。 看来,岁月的这场暴风雨,终究没有要轻易放过她的意思吶……。 第二十三章 茫茫(3)-要嘛都给我,要嘛全拿 天空是灰的,心情是灰的,就连眼前所见一景一物都是灰的。 顾盼晴说不清自己究竟怀着什么思绪转身,只是就这么垂着眸,不明不白走回教室,也不知道大雨泼了她一整身,即使她的伞大,即使她站在伞下。 台上数学老师拎着讲义,一道题才讲解了一半,结果她一出现,整间教室倏地就沉寂下来。结果,居然是没有半个人敢开口问她怎么了。 就这么静静瞧她面无表情默了好半晌后,邻座的佟诗澄才试图伸手去拉拉她的衣角,却不想,她却在此刻有了反应。 她说,帮她请假,她要回家了。 佟诗澄哑口无言瞅着那张脸,一时半会什么也反应不过来,久久,才连忙点头道好,直到见她无人敢阻拦的身影没入转角,消失眼前。她才转头朝元泓澈问道:「她刚刚……是不是红了眼?」 虽然没有眼泪,可是分明是在哭。 雨不停,风不止,顾盼晴撑伞垂眸,缓步走向校门口。 不论风强雨大,道上两旁的霸王椰子树仍整齐且坚定地佇着,似是向世界宣告它们有多不惧风雨似的。 似是,与顾盼晴宣告,它们有多不惧风雨,一如从来的她。 多讽刺。 眼下熟悉的校园景色印在她灰雾濛濛的眼中,竟是印出了一片虚妄与茫茫荒芜。 纪爷爷接到她的来电后,很快便出现在了校门口。 小姐怎么请假了? 是不是受病不舒服了? 要不要看医生呢? 一连几个疑问在他脑中翻涌而过,然,最后出口的却是:小姐,想哭就哭吧,您这么闷着,会闷出病的。 纪爷爷是照看她长大的人,却也很少见她真正哭过一回,印象里,除了什么都还不懂的婴孩时期外,顾盼晴几乎就没有再哭过了。 不是因为没有眼泪,而是眼泪止于眼眶,永远也流不出眼眶似的。纪爷爷不知该如何形容,那莫能以言状的模样,总叫人看着看着,反倒是与崩溃大哭相比,还要更叫人心疼。 一路上,他并未再多言。只是忧心,十分忧心,苍老眉目的馀光时不时就往上瞥去,瞧一瞧后照镜里他的大小姐。 顾盼晴的眼泪终究还是十分倔强吶。 这可该如何是好? 「小姐,您再这么站下去会着凉的。」 顾家后院,雨大风凉。 纪爷爷撑着伞,眉目苍苍,语带无奈,还有几分难以忽视的不安。 他的大小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让他去学校接她回家了,而眼下,甚至连放学时间都还不到。 顾盼晴到了家,下了车,也不带伞,就直奔后院,纪爷爷差点就来不及为她打伞……虽然她也早已湿了一整身。 顾盼晴一双好看的眉眼此刻沉地又灰又暗,就这样静默无语瞧着那一整池塘的金鱼。 她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待在这儿「赏鱼」了。 但其实,眼下暴雨倾盆,雨水打在池面上,涟漪都翻涌成波涛,波光紊乱,哪里还瞧得清楚池中模样?更遑论赏鱼。 一园子的花草树木皆呜咽,雨很大,乒乒乓乓落在大伞上,险些都要让人握攥不住。两名女佣打着伞,忙不迭奔了过来,手上攥的毛巾还有外套就这样不由分说朝顾盼晴覆去。可,也理所当然地,如果乖乖站着任凭处置就不是顾盼晴了。 「小姐,鼎爷回来会生气的。」女佣怔怔瞧着被拍落泥泞里的毛巾还有外套,声音极小,雨水仿似也溅湿了她的嗓音还有眼睛。 顾丰鼎动起怒来可不是开玩笑。 纪爷爷一声叹息,摆了摆手,示意女佣暂且先退下,「小姐……」 「纪爷爷。」顾盼晴打断他,声音很凉,混沌双目仍紧紧佇眙水池未曾移去片刻。她又顿了许久,才续道:「小金鱼被困在这么小的池塘里,会快乐吗?」 若是给牠们选择的话,牠们会愿意留下来呢?或是离开? 「……小姐,还是回屋里去吧。」 顾盼晴不理会纪爷爷的答非所问,只是自顾自缓缓压身下来,伸手去捞了捞池面水波,眉心微微一揪紧。 久久,方才声如蚊蚋,却万分深刻地凝出了一句。 她说:「要嘛都给我,要嘛全拿走,我不选择。」 第二十四章 岁月无它(1)-我只在乎,你为何 翌日,风光明媚,阳光正好。 天空流了一夜的眼泪,顾盼晴的心情仿似也下了一夜的雨。 今天是周末,眼下满地落叶纷乱,足下泥泞满佈。 应楚年的要求,上午还没九点,高中部一年三班的同学提前就拎着扫具在校园某处的树荫下集合。 黑脸教官的威名可不是开玩笑的。 难免几句怨言、也难免戳着顾盼晴脊梁骨指指点点。 她昨天太反常了。 可是今天,她却又十分「正常」。 然而,正是因为这个「正常」,扰得让人心烦意乱无从开口。 而最苦恼的,理应,就是非他莫属了── 唐文哲攥着竹扫把,俊眸印着穿过叶间缝隙的零碎微光,微光也打在顾盼晴的发上肩上还有背影上,将她整个人映得闪闪发亮。 他观望了她许久,却终究没能领悟出什么道理来。 佟诗澄义气,一把就拽走他手上的扫具,还顺道推了一把,说:去啊,帮你造局,别说不够兄弟! 然后,他不明所以地回过头,微微瞇起眼朝远处的沉敬阳瞧去。 对方没入人群里,正声色俱佳演说着他在国外的「事蹟」,然,百忙之中,却还是朝他投来……难以言喻的一眼。 让人想打下去的一眼。 眼前的佟元二人也是。 ……又在下什么套了? 唐文哲一声叹息,回过身,理他们下什么套呢?反正也套不了他。 于是,该处理的还是得处理,他终是默默走到顾盼晴身边,穿越一夜雨水浸润后的泥泞,新的白球鞋沾了泥,可他步伐却丝毫没有停歇以及犹豫,仿似根本不在乎似的。 「听说,你昨天来图书馆找我。」 唐文哲语气虽轻,可这一句,却是千真万确的肯定句,且由不得人反驳的那种。 然而,那是对旁人而言。 所以眼下,顾盼晴仍是执拗地给了他一个否定的答案,且亦是一个,由不得旁人反驳的否定句。 虽然一听就知道是誆人的,但儘管如此,唐文哲当下还是不假思索地应了声好,便没有再多言。 然,对方却是有些落寞地垂下眼,既盼望他继续追问下去,也盼望他不要再追问下去。 又犯矛盾了。 顾盼晴无言地踢了踢脚,这才注意到了他的新鞋微微陷在了泥泞里,又瞧了瞧自己的,然后訥訥一声:「都脏了。」 她应该站在铺着水泥的树荫下就好的,可偏偏她心情就是好不起来,想远远退开人群。 唐文哲不知听见了没有,却是一语不发的,只轻轻一抬手,将落在她头顶上的树叶给拎了下来,捏在指尖,印着零碎日光,遮住了她的视线,还有他的。 此刻,两人目光仅一叶之隔,久久,静默无语。 风吹过,树影摩娑,微风挟着青草气息拂过鼻尖,麻雀吱吱喳喳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 梅雨季即将结束。 欣欣向荣的夏季,就要来了。 不远处的一群人传来笑声,沉敬阳不知道又在高谈阔论什么好笑的故事,将眾人都唬得一愣一愣,一时之间,便没有人再注意这边的顾唐二人。 风,轻轻吹。吹软了天上白云、也吹乱了地上碎影。 仿似,也吹散了岁月里,那久久盘亙不去的乌云。 唐文哲缓缓放下捏着落叶的手臂,两道注视落叶的目光终究相会。 他专注看着她的眼睛,开口的话,说得又轻又缓,好似生怕惊扰了岁月,一不小心,就会所有一切都消散眼前。 「其实,我并不在乎雨后泥泞会沾污了我的鞋。」长指轻轻拢过她被风扬起的发梢,声音又轻又浅,随风逸散。可却清楚地落到了她的耳畔,恍惚一瞬,顾盼晴竟不晓得应该将视线放在哪处,便又只好低眼,瞧回那片垂下的落叶。 「盼晴。」他幽幽唤了她一声,但显然并未唤回她的心绪。然,他仿似也并不在意,只是轻轻一垂眸,徐徐摊开了她的左掌心,将那片落叶交到了她的手上,又道:「我只在乎,你为何下雨?」 「……」 我只在乎,你为何下雨。 话音甫落,顾盼晴便是有些反应过度地眼眸一黯,五指紧紧一收拢,落叶在她掌心应声碎裂。像终坠地的雨水,在碰触到地面瞬间,迸散。又像将溶的雪,终经受不住热,在顷刻间化解成水。 唐文哲一句话,就像一根稻草,终将她已然薄弱不堪的思绪都给压碎。 她沉默久久,却终是抿唇抬眸,眼中盛满了太多委屈还有不甘心。 明明,她已经决定要假装没看见了。 明明,她已经决定不要选择了。 明明,她已经决定,不管如何,都要把他留在身边了。 「是你问的,不是我虚偽要跟你装可怜的。」她拢眉轻诉,模样太让人心疼。 唐文哲有些怔愣,却只维持了一瞬,一瞬后,他无声一笑,「嗯,是我问的。」语气似是安抚。 她又迟疑了一会,才訥訥开口:「我昨天看见……看见纪春花……」然,却是说不完的。 她又抿唇,烦躁地偏过头。 果然还是难以开口,装可怜从来就不是她的强项,虽然得到了背书,可是…… 「看见这样?」 不想,思绪尚且天人交战间,却是一道力量将她整个人簇拥向前。当她愕然站稳,抬眸的瞬间,另一双与她相比之下,显得更沉着冷静的双眸也正好凝视着她。 她困窘偏开眼,然而整个人却被困在他的怀中,遂急忙开口:「才、才没有。」 ……等等。 昨天好像就只瞧了一眼,好像也没有看得多仔细。 就只看见了纪春花后拥了他,难道…… 顾盼晴回过神来,倒吸一口凉气,不由分说,忿忿回眼瞪他,嗔怒道:「你们昨天还有这样!?」 第二十四章 岁月无它(2)-以后,也只对你这 「你们昨天还有这样!?」 顾盼晴震惊中。然而,回应她的,却是另一道不重不轻的语调,自微光中浮漂而至:「还有怎样。」四个字,微讽。 楚年负手而立,佇在顾唐二人的十步开外。叶落翻飞,挟一簇浮光碎影,将他整个人印得堙堙曖曖,像抓着了什么小把柄,清冷的嗓音再次扬起:「校园并不允许早恋。」 「……」默了片刻,顾盼晴才缓过神来,聚焦虚无中的目光倏地拉回,便是连忙要挣脱他的怀拥,可是一夜雨后,土壤过于松软,哪里抵挡得住那过分大的惊动。 「小心。」唐文哲千钧一发攥住她的双臂,稳稳将她扶好后,又温温一笑,「你这样,不是正好对号入座了吗?」 话音落,顾盼晴又愣了半晌,索性也不管楚年就站在那了,便直往他厉厉瞪去,再是一脸:都别吵,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再说。 那气势,说有多磅礡就有多不可理喻。 楚年高慢地瞇起眼,碎阳将他的神情印得阴阴惻惻。 居然敢忽视他? 唐文哲向来也就是秉着一种不可一世的气场,遂也不遮掩,一双眼倾注她眼眸,明瞭她的意思,便摇了摇头,笑道:「刚刚是第一次。」算做回应了她的那句:你们昨天还有这样。 顿了一顿,他又笑一笑,轻轻续道:「以后,也只对你这样。」 「……」 声音不大,楚年没听清,然而听清的顾盼晴却是一瞬红了脸。虽然后来,她还是欲盖弥彰,将这事推给当时阳光太烈、天气太盛,也推给那时浮泛的微光印着他的侧脸太过好看,才叫她一时懵了眼。 可即便如此,当时这意料之外的答覆,却确实令她怔愣了许久许久。 久到,兴许连岁月都忘记了要前行 甚至好像这一刻就成了永恆。 被漠视的楚年面色平淡瞅着这一幕,久久,方才一声叹息,两声轻咳,勉勉强抢算是挣回了自己的主导权。 唉,该「爱校」了。 他难得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得过且过了。 末了,楚教官的爱校服务只延续了一个上午,然后这整个班级就来到了某个高级餐馆吃午餐去了,因为校园女神说,她请客。 全员到齐,因为免费的不吃白不吃。当然,就魏蔓婉圆润的处事态度而论,一定也不会漏邀了楚年,然而对方也向来就不是太容易被收买的货,当面就拒绝,理由还一点都不委婉。 楚年表示:他喜欢自己一个人。 刚好,顾盼晴也是这个脾性,可是当她正要开口,却一瞬被宋星符给拦了下来。 说起来,这个宋大小姐自从上回寒假的班游过后,对顾盼晴的态度似乎放软了许多。近日,甚至也没有再跟公主帮走得那么近了,反倒更偏向一直不对盘的顾盼晴这边。 佟诗澄默默一旁观望了许久,最后篤定地说:这女人,肯定心怀鬼胎。可是时间一长,她才恍然发觉原来这个「鬼胎」不是别的,居然就是沉敬阳。 佟诗澄呵呵一笑,并未张扬,只是偶尔、很偶尔的时候,会用很诡异的眼神注视着沉敬阳,每每都盯得对方毛骨悚然,直呼遇到变态。 于是最后,顾盼晴还是坐到了这家貌似很高档的西餐厅里头。 中午时间,人潮正盛,三三两两的客人陆续入内,服务生来来回回忙碌穿梭。 顾盼晴喝了一口桌上的水,不晓得魏蔓婉为什么坚持要与她同桌。望着她,便又想起生物课那让人无能为力的分组,内心深处没来由就涌上一团火。 虽然她压抑成性,不过那气场还是杀气很重的。 魏蔓婉确认同桌十人都选好了餐,便朝服务生招了招手,招来的女服务生开始轮番问了他们的餐点。 顾盼晴长睫微垂,透过落地窗折进来的阳光软软散在她眉睫,原先还百无聊赖晃着眼前的玻璃水杯,看里头翻涌的波涛起伏,既专注、也涣散。 然,却在女服务生开口的瞬间,她整个人怔愣了片刻,方缓缓抬眼望去。 然后,目光便再未移去。 很久很久以前,曾有人说,纪春花和顾盼晴这两个人,真的很像,都很高傲,也都很执着,认准了就死拽着不放手。 那个时候,她们还时常走在一起,也因如此,便时常被拿来比较。一个虽然性格差,却是家世显赫。另一个,性格温婉,却没有身家背景。 顾盼晴虽然不在意这些,却看出了她的在意,然而当时她并不张扬,只是默默选在了某个岁月静好,却容易让人遗忘的时光。如是,云淡风轻地对她说:我的家世就是你的家世,别人说的,你不必太过理会。 当下,纪春花静默无语,就连从来掛在脸上的笑容顿时都是一僵。 顾盼晴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但也许就连她自己也不知晓自己说这些话的实质意义。 从前,她老是以实质的物件收买人心,而这是第一次,也是截至目前为止的唯一次,她给了一个人,如此虚幻的一件「东西」。 却很可惜,那人似乎不太愿意收下呢。 这餐厅离校区其实不算近,算是有些偏远。 顾盼晴目光又纠缠又复杂凝视眼前人,久久不语。 她知道,如此高傲的纪春花选在这处打工,必然是不愿意遇见熟人。 思及此,她不禁偏头朝提议来此的校园女神望去,而对方只是一如往日朝她笑得十分大家闺秀。 现场足足沉默了几十秒,纪春花才僵硬笑着开口,对她说:「好巧啊。」 顾盼晴没有回头看她。那样好看的一双眼,此刻正挟一簇张牙舞爪的暗火,盯着魏蔓婉眼眸深处。 半晌,她扯唇,霍地一笑,「我看过你的画作。」 顿了一顿,又冷哼一声,再蔑道:「魏蔓婉,你究竟是有多痛苦?净做些无聊事,有趣吗?」 当年全国美术展那张打倒秦阔,拿下金奖的的画作,主题为「深渊之光」。 画工细緻,然而画面太过惊心动魄,彷彿让所有观画者都随它落入了无尽深渊。就连画纸上,天边映耀而来的光辉,给人的感觉都不是救赎,仿似……一种毁灭似的。 很难解释的一抹情绪,都呈在了画中。 画者给了这幅画灵魂,却如同撒旦的眼泪,其心机,深不可测。 记得当时,顾盼晴看完只是凉凉对着秦阔说:他败之无愧,这幅画,别说是全国展,就连拿来参加世界赛都绰绰有馀。 而秦阔只是叹了口气,如是意味深长回应她:早知道我打不赢,就应该让你出赛算了。是你的话,想输都难,是吧? 那一年,秦阔说:痛苦成就艺术。莫大的痛苦、成就莫大的艺术。 顾盼晴嘴上反驳,却是打心底无从否认── 第二十四章 岁月无它(3)-爱的相反不是恨, 她什么都好,就是有些太过执拗。 却也幸好,她一直以来都是这么执拗的。 ……真的、好幸好。 ──唐文哲。 「我看过你的画作。」 「魏蔓婉,你究竟是有多痛苦?净做些无聊事,有趣吗?」 顾盼晴面无表情,开口就两句话,音量极浅,时空却仿似在一瞬间全都冻结,餐厅里瓷器碰撞的声响此起彼落,成了一片死寂中,最喧嚣的背景。 然而面对剑拔弩张的气势,魏蔓婉却依旧面色平静,甚至是无辜一笑,表示她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眼看氛围不对,敏锐的佟诗澄立马替她唐夫人点了道餐,迅速支走了眼下处境过分尷尬的纪春花。可是顾盼晴一双眼,却仍紧盯着魏蔓婉不放。 佟诗澄眉头微拢,虽然不知道魏蔓婉干了什么,却是知晓顾盼晴这表情,肯定是有人踩到她的底线了。 毕竟,她认识的顾盼晴,是个很奇妙的人,但凡从她嘴里吐出来的,通常都不会是什么太好听、太动人的话,且也不在乎别人背后议论她什么太难听的说词,然而却无法接受任何人指责或是捉弄她所在乎、所纳为己有的无论人或是事物,半点都不行。 她这个人,即使羽翼未丰,却总愿意在危难来临时,护在所有她在意的东西之前。佟诗澄无法形容,那份执拗,就好似……真的可以为了她所在意的那些事物死去也没有关係一样。 像是信念、也像是巫术,让那些站在她身后的所有人,都悸动不已。 虽然全世界都说她生性又冷又薄,可是只要在她身边待久了就一定会知道,她有多好,好得那样与眾不同。 佟诗澄想,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天,放学后无人的空教室里,她怀着满腹的坏水,还有很深很深的愤世嫉俗,如何一步一步朝何净(狼师)设下圈套。所有无辜、所有眼泪都是偽装,当时不管不顾,也不在乎是否牵连无辜,却是一心一意,就是要把何净推下地狱的。虽然事态发展如她所料十分顺利,然而唯一出乎意料的却是、何净摊牌的那一日,唐文哲三言两语让他崩溃后,带着顾盼晴就要离开教室时,顾盼晴却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向着自己说:佟诗澄,你确定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你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吗? 也许永远,顾盼晴都不会知道,当时这一句话,如同一条绳索还有一道光芒,让久居深渊的她终于鼓起勇气,挣脱出了黑暗。 后来,她曾经很感叹又佯装成只是随口一说,对顾盼晴这样不经意道来:其实,她是坏人,很坏很坏的那种人。 然而当下,对方却是半点犹豫也无地对她说,她知道,可是她对她很好。 可是,她对她很好。 佟诗澄当时惊呆了,虽然不知道她的那句「她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知道」,可后头那一句,却绝对是她们认识以来,已经称得上是顾盼晴屈指可数的好话中,难得既感人又动听的话了。 从那一刻起,她才终于知道,原来活在旁人口中的那个顾盼晴,从头到尾究竟有多虚幻。 她终于知道,唐文哲为什么对她这么死心塌地了。 落地窗外,风吹云走,阳光懒散落到了顾盼晴的眼眉,她有些不安适瞇了瞇眼。 这群人,足足静默了十秒之久。 十秒后,唐文哲才伸手,轻轻握了握她捏紧的拳头,「盼晴。」此刻一双素来平静的眼波,认真眙在她眸底,轻飘飘的几个字,一如从来,「吃饭要紧。」他说。旁若无人的模样,也是令人十分熟悉的。 原来,爱的相反真的不是恨,而是漠然不顾。 魏蔓婉眼中一抹不明所以的情绪,虚晃而过,却无人发觉。 突如其来覆在手上的温度,顾盼晴绷紧的神经霍地一缓,方才脑中杂音太多,一时不能思考,也根本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只是一双眸愕眙在那隻还覆在自己手背上的掌。 气氛一下就缓了过来,眾人总算松了一口气,沉敬阳连忙笑着将话题带开,同桌的各位赶忙附和,然而魏蔓婉身旁的公主二号与三号却瘪着一张嘴,煞是不满,认为她们的婉婉女神又受了委屈,宋星符连声安抚,才算让现场不再起不必要的波兰。 魏蔓婉长睫微歛,始终保持沉默,一抹笑掛在颊边,这气度,委实不是普通的「好」。 接着,是一段无谓的谈笑,没有人再去注意顾唐这边的一举一动。于是,顾盼晴片刻怔愣后,还是悄悄、悄悄在唐文哲收手的那一霎,反手,拽住了他。对方有些惊讶地看她,然而顾盼晴只是朝他笑一笑。 于是当时,阳光洒下来,仿似也把时光都融得好温柔,那么那么多年过后,才终于有了偶像剧里唯美的既视感。 然而,一道女人娇柔的嗓音却横空而来,转眼就劈破了这得之不易的寧静。 女人一袭高贵的名牌洋装,宝红的衣裳顏色衬得她皮肤愈发明亮白皙。 小夫人笑得娇婉,迎面走来。 「小晴。」 「这么巧,跟同学吃饭呀。」 「……」 第二十四章 岁月无它(4)-有够烦。 这餐厅上层楼通常是接待贵妇的包厢,小夫人因为时常来,已经成了特级贵宾,能遇到也不奇怪,只不过虽然住在同一处屋簷下,顾盼晴并不知道罢了。 小夫人掛着笑,上前寒暄了几句,面上客气,然而自是也不改从来,言词之中,总有意无意暗示明示了自己有多尊贵,有多与眾不同,生怕别人不知似的。 自视甚高的模样,向来就最是令旁人看不下去。 顾盼晴明白她寂寞,可是眼下,却是有些太过了。 小夫人这一出现,公主帮的人马迅速从各桌奔了来支援。 眼看一片沉寂中,小夫人却愈说愈来劲,顾盼晴正愁找不到什么理由阻止她继续下去,后方走来的其他贵妇便认出了小夫人,当场就拯救了这一桌的尷尬。 直到小夫人红艳艳的身影随着贵妇团消失在楼梯转角时,眾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然而公主帮积怨已深,想来应是不会那么容易放过此次机会,难免开口讽顾盼晴几句……不对,才不是单单几句那么简单。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那个顾家小夫人?盼晴,我看你们感情不太好耶,刚才铁着脸一言不发的。」 「是啊,跟仇人似的。难为你上回还为了她,在我们小符头上浇了水,她却居然没有半分感动吗?」 「是啊是啊,不过你们不愧是同一个屋簷底下出来的,都那么『有、个、性』呢。」 公主帮你一言我一语,最后一句结束在:「都说耳濡目染。盼晴,你最后不会也去学那个小夫人,当人家的小老婆吧?」 话音落,公主帮嘻笑成一团。 佟诗澄傻眼,这话听着怎么好熟悉?不禁眼神覷向一边默不吭声的宋星符,对方正难堪摀脸。佟诗澄哼了声,终于逮着机会似的,偏头就要向沉敬阳打小报告,可是她才说了「我跟你说」四个字,就立马被宋星符拦截了下来。沉敬阳莫名其妙看着那两位互相笑得张牙舞爪的友人,完全不明所以,悠悠叹了口气,望着出言不逊却毫无自觉的公主帮。 「有够烦。」三字落下,沉敬阳声音太过凉,向来温煦的人忽然凉起来,竟一瞬使得人背脊都发冷,「吃个饭还要听各位明枪暗箭,不如不吃。」 语罢,他环顾了一圈错愕的眾人,不耐烦的目光最后注向唐文哲,「反正我是吃不下了,你呢。」不是问句,而是半命令的语气。 虽然被命令的感受并不怎么好,不过唐文哲还是可以做到不动声色,日后讨回便是,于是他只是轻轻嗯了声,便不再多言。 可是佟诗澄非得再火上浇油两句,「我对狗毛过敏,没想到这餐厅看着高级,却竟养了那么多条。」 ……那么多条……什么?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只是一摊手,也径直站了起来,「我也吃不下了。」 送餐点上来的服务生不是纪春花,已经换成了另一个,正好听见佟诗澄的这袭话,手上餐托不禁一抖,不懂这桌客人怎么回事,他初来乍到,可不想因此就被辞退,于是僵硬笑着朝煞是不满的女同学颤巍巍问道:「那个……请问有哪里不、不满意吗?」 话还没说完,佟诗澄疾厉的目光就劈头朝他瞪去,「都没有!但是这么高档的餐厅下回麻烦拜託,请在大门口张贴好告示,请勿携带宠物入内。要不吃饭吃到一半还得听小狗乱吠,心情特不愉悦!」 小狗? 新人服务生开始一惊一乍地朝地上寻去。 没有哇。 这位同学真是太奇怪了! 但看,一行人起身就要走,公主帮气到想翻桌,新人服务生超无辜,店长站在不远处正带着怒意盯着这处。 完蛋。 新人欲哭无泪。 餐厅门外,一阵闷风拂来,扬起落叶纷乱。 沉敬阳如释重负伸了个懒腰,声音慵懒起来,「流氓晴,枉费我叫你流氓晴耶!里面那群一直都是这副德性吗?」 完全的欠整治。 顾盼晴没空理他,因为眼下,她正认真垂眸瞧着那隻再次覆上自己手上的掌。 太温暖。 「我在跟你讲……」没听见回应,沉敬阳本能地向她瞧去,所以才会,话说到一半就语詰。也许……也许还掺杂了半抹心酸。 他不由得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太妃糖,塞进嘴里。 前些天来班上找顾盼晴却没找着的何似锦缠着问他是不是心情不好,他没说话,对方就是塞了一颗太妃糖到他嘴里……完全不由分说,直接塞的那种。 ……超可怕! 这些年顾盼晴交的朋友都这么可怕吗! 他差点没被吓死,可后来却发现,何似锦说得好像也不无道理,这样的甜,嚐在嘴里,似乎对恢復心情挺有受用的。虽然对方说,她失恋时就是太妃糖陪她熬过来的。 失恋?他才没有失恋呢! 他才……没有。 佟诗澄倒是好奇地看着他。 太妃糖?这不是何似锦的御用糖吗? 还没想明白,身旁今天超没存在感的竹马忽然发声,愕得她当场跳起来。 「喂,那应该是你们朋友吧?」 「……哦靠!佟诗澄狂牛症发作哦!」 「还打!」 「靠!靠靠靠靠靠!」 「………是是是!对不起吓到你!我的错我道歉!」 佟诗澄满意罢手,「这还差不多。不过,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不远处,道路旁,树荫下,阳光乱纷纷。 大街旁,行人三两,走过路过皆是议论纷紜,又过不久,警车、救护车鸣笛而至。 方才一行黑衣少年,围着一个少女,争推拉扯间,少女不从,奔了出去,遂不及闪躲来车,迎面撞上。 这边这群人欲追,却是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飞起、然后坠地。 无不心下一凛。 不知伤势如何? 第二十四章 岁月无它(5)-我错了。 据说,某座古老且终年云雾繚绕的山峰上,长着这样一种不知名的花。当春天来临的时候,七彩花瓣会随风轻轻摇落,从远处看,彷彿漫山漫谷皆是绚烂彩蝶翩翩而舞,煞是妖嬈。 人都说,那是会令人感到幸福的一种花。 也许,纪春花的父母就是信了这样的传说。 于是,才替他们女儿取了一个这样的名字。 只是可惜,他们离世得太早,所以也未能陪伴女儿一同走过这长路慢慢的人生旅途。 顾盼晴对于这个,她曾经愿意付出心力去往来的「朋友」的了解,停滞在她与她的爷爷相依为命的时期,除此之外,没有其他了。 ……虽然到如今她仍不太明瞭「朋友」这个词的定义。 不过却确实,纪春花这个人,在她心底佔着某种举足轻重的地位。 所以那一天,时隔多年后,当她再次观望着后院里那些被困在池中的金鱼时,才会垂眸深思了那么那么久,却最后,仍是茫茫然的一句:她不选择。 她不选择。 一如从来模样,她概括所有的一切,也未曾有过半分松手。 时至今日,也许不选择,就是她的承担。 她可以对外界一切批评与冷嘲热讽视若无睹,可就算与这个「朋友」久久未见。无可否认,纪春花仍旧以某种难以形容的姿态,影响着她。 顾盼晴自己不知道,可是唐文哲却都知道。 所以但凡她想做的,他都替她办好了。 所以纪春花可以来到他的伞下,所以他可以当眾撒一个,对他来说无关紧要,却对她至关重要的谎。 所以即使知道,纪春花心怀恶意,散布了那么多让人难以理解真正用意的谣言,他仍是不动声色,沉默不语。只因他知道,顾盼晴一定也不愿意揭穿这一切。 她实在太傻了。 银月当空,漫天星辰印成背景,入夜的风颳过来,带着凉意。 走出医院大门口的那一刻,顾盼晴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虽然来车的急煞不及,纪春花的腿也可能要復健一阵,但所幸并无造成永久性的伤害,认真修养便会好的。 围堵她的少年是宋月焕派来的,警察来时一哄而散,但还是逮着了两个倒楣鬼。宋星符好像知道点什么,不过貌似也不太确定,只说回家后再帮忙确认状况,有消息再与他们联络。 佟诗澄确认人没什么事后,就说晚点社团还有彩妆课要上就跑了。元泓澈接了通家里电话,便匆匆赶了回去。留到最后等纪春花清醒的就剩顾盼晴、唐文哲、以及沉敬阳三人,还有后头赶来的谢嵐。 许久不见,曾经的男人婆谢嵐居然留了一头飘逸的长发,皮肤也变得白皙许多。几个过去要好的朋友再次相见,却怎么也想不到是如今这种情景。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在病房里聊着近况,一边等纪春花清醒。 顾盼晴才知道,原来纪春花的爷爷已经过世一年了,沉敬阳的母亲将她收养,可她却倔强要一个人生活,沉妈迫于无奈只好让她待在原本的房子生活,并时常遣人前去照看。经沉妈介绍,才进入那餐厅半工半读,试图自食其力。 讲了这么多,顾盼晴当下就是瞪着沉敬阳问道:怎么都没听你说过。 沉敬阳当时只是一脸无辜还有委屈道:你也没问啊! 最后,纪春花在傍晚时分,夕阳西落时,睁开了眼睛。 一睁眼,便见围绕床畔四双盯着她瞧的眼睛,还很模糊,她却是悠悠一笑。 好像、又有回到某一年的错觉。 好多画面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七岁那年,父母经商失利,纷纷离她而去,从此她最看不顺眼的,就是邻居那个喜欢蝴蝶,喜欢跳舞,人缘超好,又富正义感的女孩。 于是,她下定决心取代她。 她做到了,可是却在爷爷的言词中,同时也发现,原来那个叫做柯琛瑜的女孩的父母,居然就是造成她双亲生意失败的主因。所以,她决定要将她「取代」得更加彻底。 她把她推入了湖里,那个杀死她父母的湖里,金琉凤要制止,可是当时她们才几岁呀?如何制止得了?当时后方忽然出现的沉敬阳也看见了,纪春花很紧张,却不想,也许是因为错位的缘故,沉敬阳竟看成是金琉凤要将柯琛瑜推入湖里。 好在那时,金琉凤的解释沉敬阳根本就不听,因为金琉凤老是喜欢跟她哥哥的朋友混在一起,他们都是不年少年,所以金琉凤一定也是不良少女。 即便当时他们都还那么小。 沉敬阳真是愚蠢,纪春花想。然而她却是很轻易便取代了柯琛瑜的地位,也幸好,柯琛瑜落入湖里后,对纪春花恐惧得半死,无法为金琉凤作证。遂,金琉凤有理说不清,被骂到狗血淋头,这件事也就这样被顺势掩盖了起来。 毕竟,谁会怀疑这样温柔婉约的纪春花呢? 后来柯琛瑜转学,所有人都说这又是那个「流氓小姐」造的孽。 顾盼晴没有否认,虽然她当时只是察觉了那女孩的恐惧,也察觉了她想离开这个环境的心情。顾盼晴觉得她能懂,就像她不想待在家里头一样。她无法决定后院里小金鱼的去留,是因为不知道牠们究竟是想留下或者不留。 然而现在,她知道女孩想走,便没道理不让她走,不是吗? 于是,眾人还是当成她默认了,关于「运用背景逼人转学」这件事。 ……真是恶劣。 然而,当时纪春花并没有打算罢手,却被横空杀出的顾盼晴打乱了计画。 于是,这账,该算在谁的头上呢? 所以在小学五年级的那一次分班,命运给了她一次难求的契机。 顾盼晴成为她的邻桌,让她满腹怨恨无处宣洩的人就坐在她的身边,真是太巧了。 于是,她满怀心计地接近,试图满怀心计地伤害。 可是当时,顾盼晴却对她说:我的家世就是你的家世,别人说的,你不必太过理会。 纪春花听完的当下,怔愣了很久很久,只最后还是选择沉默。 她根本回答不出来,也根本无法明瞭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可能有些欢喜、也可能有些伤心、然而更多的是憎恶。 但是当所有情绪掺杂在一起,浑沌不明之中,她根本什么也感受不到。 只是方才生死一瞬间。 她仿似见到了好久不见的父母,像记忆里从前的那样,对着她温柔地笑,然后说:春花,要当个让自己幸福、让别人也幸福的人哦。 ……是啊,她应该是带来幸福的人才是。 怎么会变成如今这样呢? 死白的天花板映着死白的光,绿色隔帘轻轻飘盪。 纪春花躺在病床上眼眸半张,苍白的唇角微微翕动,用很轻很轻的声音,缓缓道:「我错了。」 近乎气音。 第二十四章 岁月无它(6)-愿时光长留 春日峯花。 花语:愿时光长留。 ──那个传说。 纪春花一句「我错了」。 旁人听懂了没有不知道,可她自己却是真真切切明白的,她是试图以此三字,唤回过往时光的。只是当下意识太过模糊,半昏半醒间,这三字的实质效用却是不经思考的。 然而经过几秒鐘的静默,仍无人晓得该以何种言词回应她时,顾盼晴却难得率先划开了静寂。她把纪春花伸出来,好似欲抓住什么却拽了境虚空的手拉回被单内,盖好,然后轻轻淡淡地开口:既然有错,就好好活下来,赎罪。 眾人一阵错愕,唯有唐文哲掩不住嘴角的轻笑。 顾盼晴这个人,就连安慰人都这么霸道呢。 纪春花一窒,眉眼翕动,目光氤氳。末了,虚弱頷首,又轻轻呢吟了次:我错了。方才再次昏昏睡去。 离开医院的时候,银月高悬,漫天星辰晶莹闪烁仿似都在微笑。 送顾盼晴回去的路上,唐文哲在那盏已经坏了好久好久,每回经过时总是一明一灭的路灯下,温凉的掌心悄悄、悄悄朝她的五指扣去。 掌心突如其来的一抹温度,顾盼晴愕了会,稍稍缓下了脚步,然而他们仍前行,他的步伐也仍毫无犹豫与迟疑,只是配合着她放慢了步伐。 于是,她只能就着明灭灯火,瞧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还有被风拂乱的头发。 顾盼晴眼角含笑,走得更慢了。 这速度,惹得唐文哲不得不回头看她了。 身后女孩呵呵一笑,「脚痠了,走慢点。」她顿了顿,一双清澈的眼眸转了又转,才再次续道:「越慢越好的那种。」 「……」 然而,对于这无理的要求,唐文哲只是眉头微微一挑,然后轻轻一笑,回身。继续缓缓、缓缓缓缓地,前行。 此刻,天晴月朗,风凉如水,树影摇曳,摇落一地落叶,也许还有一些岁月。 顾盼晴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国小的交换日记本里,那总是用着超级混乱的字跡,写着当时觉得莫名其妙,长大以后才慢慢能理解的字句。 她记得有一回,这混乱字跡的主人只在上头写了几个字:岁月无它,唯愿岁月静好。 记得那是在一次她淋了一身雨后的没多久时写下的。 当时没有看懂,现在,懂了。 原来岁月,就是那些你所在乎的一切,没有其他了。 愿岁月静好。 愿时光长留。 愿、你长留……。 第二十五章 望妄忘(1)-品质差,才需要诸多 又是一年,盛夏骄阳,崇吾的师长与学弟妹们,在烈日当空的凤凰花海下,又哭又笑地送走了应届毕业生。 在校生一年级代表,魏蔓婉同学上台致词时,讲到感人处甚至红眼哽咽,台下眾人无不皱眉心疼。 然而无情的人还是有的,比如说:顾盼晴。 任凭台上说得感人肺腑,她倒是显得十分愜意,顺带打盹。佟诗澄受环境影响,眼角含泪,一回眸却瞧见她唐夫人的脑袋瓜一点一点,心下猛地一凉。 不难想像,过两天又要有人说她冷血了。 期末将近,顾盼晴瞎忙中,有太多的报告要交,其中又以分组的最麻烦,尤其是生物,什么鬼抽籤分组,组员总是跑不见人,于是素来脾气硬的顾小姐一个不耐烦,几次找不着人,便索性再没去寻那两位消失的组员,她自己一个人也能把事做好。 于是,日子终于还是来到了生物报告发表的这个时刻,生物老师捏着顾盼晴呈上的档案夹,颇为惊讶,因为她的组员栏只填了她自己一个人的名字。 其他两人呢? 顾盼晴面色平静站在讲台上,当时檀口轻啟,只如是,淡淡飘出了两个字,微张扬:死了。 岂料,经过三秒尷尬的静默,台下两名整学期跑不见人的男同学竟默默站了起身,也提出了另一份报告。并直言表示:死都不要跟顾盼晴同组,因为她把他们的婉婉女神害得实在是太辛苦了! 话音落,炎炎夏日,现场气温登时骤降,就连整个空间的空气在这一刻彷彿都凝结成冰。 佟诗澄拢眉冷哼。 ……顾盼晴这个籤王,居然一抽就抽中了两名工具人帮最最最死忠的女神粉。 整间教室,万籟俱寂。 眾人足足缄默了十秒,唯独唐文哲仍旧置身事外,没什么特别的神情,低首垂眸,认真准备下周的期末考科目,四周安静地,只剩下他一支铅笔来回演算公式的俐落声响。 十秒后,顾盼晴看着心情并无受到太多影响,只是冷冷瞅着那两位不要命的男同学,目光挟一簇同情却又同时满怀恶意,依旧是素来目中无人的模样,语气不咸不淡:「品质差,才需要诸多备品。」语罢,便安静退场。 眾人一阵错愕。 品质差,才需要诸多……备品? 结果又是,一片迷茫中,独独唐文哲轻轻一顿笔,抬眸,终是忍俊不禁,眼角含笑,瞧着朝自己缓步而来的她。 此间无声,两双明眸交会的瞬间,默默相视一笑。 然而,本来没什么人听懂也就罢,可偏偏佟诗澄就是那种不作死不罢休的性格,拍掌便是一喝,「不同意!这种咖,说不定人家连当成『备品』都瞧不上呢!」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末了,终于哦的一声恍然大悟,原来是备胎的意思呀! 公主帮再次气得跳脚。 最后,成绩狠狠打脸了那两位「独立建国」还一副冠冕堂皇的同学,那报告,简直惨不忍睹。反观顾盼晴凭一己之力完成的报告水准几乎是凌驾眾人之上。 生物老师,不胜唏嘘、不胜唏嘘。 有时她都忍不住要想,顾盼晴若是与楚年相比,究竟哪方会更胜一筹呢? 那高慢的姿态简直如出一辙。 如出一辙地让人想掐死! 所以那日,夕阳西下的放学时间,魏蔓婉才会在人群散去后,空空如也的走廊上,挡住了她的去路。 顾盼晴这个人,委实欠掐── 第二十五章 望妄忘(2)-学会的第一件事 那一日,生物发表后的放学。 唐文哲被班导捉去出公务,佟诗澄喜得良机,终于逮着顾唐二人分开走的空隙,她已经覬覦顾盼晴神乎其技的的绘画功力许久。遂为了接下来化妆社的彩妆晋级赛,硬是说服了她跟她一起走,打的如意算盘是,将她的艺术天分与彩妆做一个完美的结合,与她携手,共创第一! 可是当她们终于一路风尘僕僕走到校园最偏僻的一角,位于地下一楼的化妆社门口时,佟诗澄这个糊涂蛋才发现自己忘了带最重要的彩妆工具。 顾盼晴只好不太甘愿地回到教室帮她拿,因为佟诗澄说她是重要干部,开会不能缺席等等等的诸多理由藉口。 所以,顾盼晴才会在那个刚好有斜阳洒落的楼梯口,正好遇上了刚将门上锁,正要离开的校园女神兼班长。 才知道,原来剧本里演的都骗人的,冤家路窄根本不会遇到爱。 是遇到鬼── 由于班长、副班长手里各握有一副钥匙,轮着替教室上锁用,而今天刚巧就轮到魏蔓婉。于是当下,顾盼晴二话不说,转身就要走,反正唐文哲手上也握有一把。不料,魏蔓婉轻柔的嗓音却还是叫住了她。 顾盼晴回身的瞬间,落日馀暉正好撒在她的长睫上,她轻轻瞇了瞇眼。 寂然无声中,魏蔓婉拨拨被风拂乱的波浪长发,「有东西忘了?需要帮你开门吗?」空气中瀰漫过一抹讲不出名字的花香。 魏蔓婉不说话倒是还好,可这一开口,顾盼晴还真是一团无名火都涌上。 魏蔓婉这个人行事,迂回曲折,还真就如同养小鬼一般,有意无意,总有一波人无条件为她奔忙。然而当然,这也并非什么坏事,可坏就坏在,魏蔓婉这个人偏偏还居心叵测。 一个人的作品往往真实反映他的内心世界。 魏蔓婉呈现在图纸上的震撼是无庸置疑的,所以看懂的人会知道,她是真心黑,而且还不是普通的笑里藏刀,活像要把人都推向地狱似的,是一抹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深藏在她的内心深处。 当然,顾盼晴并无兴趣探讨她的内心世界,起初也一直认为事不关己,亦毫无兴趣。直到某一次冰寒的夜雨中,她意外发现她居然也朝宋星符伸出了爪子,那个与魏蔓婉素来交好的「朋友」,顾盼晴才稍微注意了她一点。 可万万没想到,这一注意,竟就让自己也难以脱身。 魏蔓婉也把爪子伸向了她。 像是能读懂人内心一样,魏蔓婉总是能找到一个人最脆弱、最难以招架的缺口,然后直捣黄龙,将一个人的心脏毫不留情捏得粉碎。 魏蔓婉也是旁敲侧击了许久,才发现,原来伤顾盼晴没什么难的,伤她所在意的就好了。 顾盼晴既不在意凭空四起的谣言,也不在意万箭加身的恶意,她在意的东西其实并不多,而刚巧,纪春花就是其中一个。而纪春花在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于是也等于,顾盼晴在意的东西也很多。 只要伤了她,也基本等同于伤了她。 「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不过要是因为我觉得你的行为太过无聊,所以总是置之不理,而让你產生了我很好惹的错觉,那是你认知错误,并与我无关。」 顾盼晴语罢,天边一抹云碰好掩住红阳,世界恍惚一瞬变得堙堙曖曖,还有一群常看见,但却叫不出是什么名字的鸟从天际飞过。 无人的楼梯口,魏蔓婉神情阴鷙,也不装傻了,歛下笑容的模样虽然有些可怕。然而此刻的她,顾盼晴看了,才终于一别以往地有了顺眼的感觉。 从前那个,太没真实感了。 魏蔓婉无声,低首思忖了半晌,未抬眸,却指着顾盼晴身后那个半层楼高的楼梯口,低声问道:「你说,要是我从这里摔下去,别人会怪你多一点,或是怪我多一些呢?」 「……」 风吹云走,世界再次迎来一阵静默,红阳又从云层后方透了出来。一缕张扬的红光穿过云、穿过树缝、也穿过魏蔓婉的眉梢,落到地上,就化成一片斑驳。 然而幸好,顾盼晴从来也不是省油的灯,千钧一发之际,伸手一捞,顺势就将意图栽赃嫁祸给她的魏蔓婉从楼梯口拽了回来。 待二人站稳后,又是迎来一阵许久的沉默。 「既然你这么无聊,那要不就猜猜吧。」顾盼晴松开拽稳她的手,笑着退了一步,目光穿过她,逗留在虚无的远方,又道:「小的时候,我学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魏蔓婉无语望她,并未受这反常的举动分毫影响,拨发莞尔,长睫一眨,露出向来无辜的神情:「是什么有趣的事吗?」 「……不知道啊。」顾盼晴佯装成认真思考的模样,片刻,才眼带笑意举目望她,语气十分真诚却带着寒意:「但、你可以试试。」她朝她凑近了一些,故意神秘兮兮用说悄悄话的手势,细声再道:「到时,记得告诉我,有不有趣哦。」 言罢,没留给魏蔓婉反应的时间,然而她也没空去看她脸上精采的表情变化。等到魏蔓婉回过神后,伸手要去拽她,却已经来不及。 拢眉、惊吓、震惊,素来温婉镇定的校园女神,面上神情数变,精彩纷呈。 顾盼晴居然自己……摔下去了? 第二十五章 望妄忘(3)-唯一过分的,是你伤 没有证人? 向来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只要她顾盼晴说是,那就是了。 无论质疑声浪如何排山倒海而来,顾家的势力,以现实而论,就是足以歼灭魏蔓婉的,这点无庸置疑。 很残酷,不过这就是现实。 并且顾盼晴一路也是这么走来的。 魏蔓婉若要怨,就怨自己吧,是她屡次三番无视警告,招惹错了人。 顾盼晴从来就不是什么圣光型的女主角,且也不屑。 顾盼晴没什么大碍,除去一身无关紧要的擦伤,最严重的就是右手臂有些骨折,现正打着石膏,还好她有双手併用的技能,所以对生活也没构成什么太大影响。 ……更正,她自己认为最严重的不是骨折,而是覆盖在左额角的ok绷。 炎炎夏日,动不动就得换,十分碍事。 消息传回顾家,唯一在家的家长就是小夫人。而她这个人,平时虽然是白目了点,但内外意识却还是分得特别清楚,所以二话没说,第一个就衝来学校,当场和魏蔓婉的母亲撕起来,出乎意料的是,素日里看来娇柔的小夫人,抄起架来的架式居然剽悍无比,不但吓得对方花容失色,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然而经小夫人这么一闹,校长已然阵脚全乱,上回是顾丰鼎,这回又来了个可怕的女人,他已经不晓得该不该再从顾家通知人来处理了,感觉越处理越糟糕啊。 经此一齣,校园顺理成章分成两派,虽然顾盼晴还是居于下风,却无可否认,她这不要命的一搏,确实扳回了不少局势。 可惜的是,唐文哲并不好唬弄。 然而庆幸的是,即使他什么都猜到了,却也只是轻轻抚过她的后脑杓,然后微微拢眉,心疼道:下回别再伤害自己了。 虽然当时顾盼晴只全神贯注在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上,却还是无意识地頷了頷首,哦了一声。 全权便算作应允了。 她请了一天的假,回到班上的时候,魏蔓婉仍在,只是也不是所有人都无条件挺她了,于是眼下整个班级四分五裂,正处于藩镇割据的状态,气氛显得十分尷尬。 说间话的说间话、置身事外的置身事外、有挺的、也有反的,各自为政,乱得不行。 顾盼晴走进教室前朝魏蔓婉投去了一眼,见此刻校园女神的脸色极差,也就放心了。估计高高在上的她从未让人如此议论纷紜过吧。 其实,顾盼晴不是不懂心计,只是那些无聊的伎俩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玩到不想再玩了,因为眼前,还有更多对她来说更重要的东西。 经过一天,小夫人闹也闹了,魏蔓婉的母亲也气到住院去了,还扬言要告小夫人伤害,校长一个头两个大,只好再请顾家派个人来协调。 由于顾盼晴这回伤得太离谱,遂无人敢上稟顾丰鼎,便请回了冷静的二太太。校长严阵以待,不晓得这回会不会又来个更难伺候的。 殊不料,顾家的人果然也没给校长失望。二太太来是来了,她为人镇静,手腕高明,自然是不会闹起来的,可坏就坏在,她不是自己一个人来。 她身后还跟着一票律师团,还有一群保鑣。 名牌跑车在校园一字排开,那阵仗,委实有歼灭魏家的气势。 校长快被搞到精神分裂,这事要闹上新闻版面,实在有损校园声誉啊! 很快,二太太这张牙舞爪的大动作,又传遍了整座校园── 顾盼晴猜到小夫人会闹,却没想到她还会「打架」。然而她更没想到的是,素来主张低调的二太太居然会如此大动干戈。 这下搞得全世界都知道,顾盼晴到底有多惹不起了。 一半好、一半坏。 好的是,那些暗中中伤她的人兴许该收敛些了。 而坏的是……唐文哲素来喜静……。 「怎么了。」 唐文哲嗓音难得慵懒,斜倚着树,闭目,屈着一条腿,盘坐在树荫下,穿过叶缝的微光印得他满身,开口的时候并未睁眼。于是坐在他身旁,看了他一阵的顾盼晴听见熟悉的声音,才惊觉原来他没有睡着,连忙把目光偏开,抚了抚被风拂乱的头发,默默应了声:没什么。 然而,其实有。 但「对不起」或是「连累你了」诸如此类矫情的话她也着实说不出口。 这是期末前,午后的某堂体育课。 天气大好,篮球场上几个班级正在对决,呼喊声、加油声此起彼落。顾盼晴自作孽断了一隻手,正好找到理由可以不晒太阳。唐文哲结束了上半场,就藉口天气太热所以晕眩,也来到大树下,陪她。 顾盼晴闹的这一齣动静实在太大,光是小夫人还有二太太的表现都这么出乎意料地……浮夸?后头还没出现的顾丰鼎,她已经有些难以想像。 唐文哲算是这其中最无辜受到波及的,这所有一切恰好坐实了他「吃软饭」、「小白脸」的各种荒谬谣言。这并非她的本意,顾盼晴心底其实有些过意不去。现在才发觉,这两个词貌似不太好听? 估计这段时间四起的言论,肯定也扰他安寧了。 「盼晴。」唐文哲忽然开口,像是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似的,回眼定定瞧她,「这种无聊的言论并不至于影响我的安寧。」他伸手,轻轻把她垂到脸颊的头发塞到耳后,「所以,不要再想了。好好养伤就好。」 顾盼晴耳后一热,有些手足无措之下也拉了拉自己的长发,顿了半晌,才举目望他,信口提了个,令人有点理不清头绪的问题:「这次,我是不是过分了?」 这个疑问,问得没有意识,却是其来有自。 如果不是她过分了,那么她也确实想不到其他什么理由来解释,小夫人还有二太太这反应过度的行止。 唐文哲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只是低头想了想,片刻,又看向她,认真开口:「若硬要说有的话,唯一过分的,是你伤了自己。」 「……」 夏日炎炎,蝉鸣噪响,连远方捎来的风都带着些许热气。 顾盼晴眨眨长睫,眼睛被阳光刺得半瞇,此刻光雾瀰漫,就连眼前所见都略带矇矓的美感。 顾盼晴沉默了半天,才难得乖巧地点了点头,用极轻,几乎都要让人听不见的音量道:「没有下次了。」 唐文哲微微一笑,应了一声好。 他知道,她的意思是:知错了。 时至今日,顾盼晴已然有所成长,也并非是一个是非对错无法分辨的人。她知道栽赃嫁祸是错的,也知道仗势欺人是不对的,可是她当下能想到一举歼灭魏蔓婉最好的方法,就是用对方试图伤害她的方式,反制回去。 她没想那么多,也没想到后果。 这亲者痛、仇者快,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招,确实不好再用。有没有人在意魏蔓婉的安危她没兴趣,可是她知道,关心她顾盼晴的人会心疼的……。 现如今的一切有多得来不易? 她曾经从虚无盼望到荒芜痴妄再到试图遗忘,却也从来没有真正离去。 眼下,她要更加小心翼翼,她要长成足够的羽翼,足以庇护她所在乎的所有一切的羽翼。 好不容易才摊上的这个人,她怎甘心就这样轻易失去? 第二十六章 风雨盼归人(1)-父女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月兔空擣药,扶桑已成薪。 白骨寂无言,青松岂知春? 前后更叹息,浮荣何足珍! ──唐?李白。 ──拟古十二首?生者为过客。 纪爷爷说,那是顾盼晴母亲生前最喜爱的一首诗。 虽然顾丰鼎老说,穆容雅(顾盼晴母亲)就不像个女孩子,总是喜欢那些太过淡然的诗句。听起来像抱怨,可是纪爷爷知道,不管这个女孩子究竟是如何的,顾丰鼎都会喜欢,并且喜欢得不得了。 他还记得,那时的顾丰鼎还很常笑。 也记得,那时他总喜欢搂着夫人的肩,就这样什么也不说,两个人依偎着坐在后院的水池边,静静待着。有时无事,甚至一待就是大半日。他们看拂晓、看夕阳、也看银月当空;看飞鸟、看星辰、也看云卷云舒。 一双人,两道目光,眼中映着时光恍恍,静看岁月流淌。他们曾许诺,说要携手看遍天地苍茫,如此暮暮朝朝,如此天荒地老。 那时,纪爷爷也总有一种错觉,以为他们这样就能永远。 以为,他的大少爷一身的风雨,终是拨云见日,迎来响晴。 却不想,上天绕了一个弯,终究又与他开了一个,半点也不好笑的大玩笑……。 期末考的那一日,拂晓时分,雾靄深沉,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 顾丰鼎下了从加拿大飞往台湾的班机,到家的时候,天都还未亮。 今天是顾盼晴的生日。 同时也是挚爱妻子的忌日。 以往的这一日,他都是能逃多远是多远,恨不得就这样远远消失算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死死记住了,这一年,是第十六年──穆容雅曾与他相约,待女儿十六岁,要他们一家人都腾出时间,找一天,去看海吧。 而今天,恰好就是第十六年。 他千里迢迢,最后一刻终于下定决心,自加拿大赶了回来,放弃了两个建筑大案不接,损失了不知道几个亿,只为了对他们的女儿说一句:找一天,我们一家人,去看海吧。 然而,他什么都还没开口,眼前这个穆容雅曾经拚上性命,好容易才得来的孩子,竟是用一身的伤痕迎接他。 顾丰鼎气得想破口大骂,可是他不行。 这十六年来,他甚至未曾一日尽到身为一名父亲的责任。 他如何能行? 清晨。 顾盼晴转下楼梯角,顺待交代了声跟在后头的小廝,她房门口的那盏水晶灯坏了,要他拨空换一个。那灯开起来闪烁,扎得她眼疼,不开又太过昏暗,总让人不舒心。 她说怎么坏了那么久,就没有人发现呢? 跟在后头的小廝没有回应,然而她问了这一句,本也就没打算要得到任何回应,只是一如往常走了层层廊道,转了无数廊角后,才终于到达客厅。 顾家真的很大,大到甚至住在里头数十馀年的人,彼此都还很陌生。 她瞥了偌大厅堂一眼,因为角度的关係,所以并未瞧见埋在沙发椅里头,睡得正酣的顾丰鼎。有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唐文哲的家,不大,却十分温馨,很令人嚮往。 她垂垂眼,接过后头女佣递来的书包,旋过身,便要朝大门走去。 不想,后头却传来一声叫唤,不是唤她的,却还是让她佇下脚步,足足恍神了十秒,方才缓缓回身,举目望向客厅深处。 「鼎爷,您怎么睡在这,会着凉的。」 开口的是前段时间,顾盼晴在大雨倾盆中「赏鱼」时,着急准备毛巾与外套来的两名女佣其中之一。她此刻正拢着眉,神情担忧且复杂,像是在说:怎么这对父女俩都让人这么不省心? 顾盼晴回身的瞬间,正好对上顾丰鼎素来沉歛的视线,眼下因为刚睡醒,还有些矇矓,却比平时更平易近人了几分。 此刻,时光静默。 父女无言相望。 顾盼晴记得今天是她的生日,却也不由得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顾丰鼎出现在家里头的时间很不固定,可是,顾盼晴却清楚记得,以往,她生日的这一天,顾丰鼎是一定不会出现的。 没有特别的为什么,她就是默默记住了这一天。 顾丰鼎绝不会出现的这一天。 可是现在,他却就坐在那里,与自己无言相对。 莫非她真的记错了? 半晌,顾盼晴在那双肃歛的眸底隐隐瞧见一丝暗火扰动,方才想起自己一身的伤,眼下右手臂还打着石膏,思及小夫人还有二太太对此事的反应过度,她不禁向后缩了一缩。 「我自己摔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 虽然这是大实话,却并非是她忽然良心发现要替魏蔓婉开脱,而是她真的无法想像顾丰鼎的反应。 顾丰鼎听罢,又歛下眸,沉默了很久很久,方才重重应了一声,听似十分不相信,却也没有再继续纠缠下去。 结果这一个早晨,这就是他们所有的互动。 顾丰鼎终究什么也没能开口。 顾盼晴一边怀疑今天究竟是几月几号,一边踩上纪爷爷的车,当车转进那个再熟悉不过的路口时,她下车还向唐文哲还有佟诗澄确认了今天到底是几月几号。 去学校的路上,她坐在唐文哲的单车后座,又向他确认了一次。然而对方只是默默瞥了眼后座心思繁琐的她,并未再多做回应。 她又在放空了。 这一次的期末考就在顾盼晴一整日的心不在焉中悄然而过。 考试的下课途中,元泓澈提议考完要去逛附近很有名的夜市街,他说这所学校读了这么久,他们居然都还没有去过,看在他难得捨弃篮球的份上,眾人纷纷同意了,也找了何似锦一起。 可惜,放学的时候,那个好容易才沉寂下来的魏家千金,又默默发了难。 不,更正,她这一次,终于不是「默默」了── 从朝阳升起,至夕阳西落,充斥顾盼晴脑海底的,仍都是顾丰鼎今晨坐在客厅里的情景,她想不明白,他当时的眼神太过复杂与凝重。她说不上来,却觉得他……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顾盼晴轻轻摇首,吸了一口气,食指在课桌上点了两下。 罢了,再想也不会有结论。 思及此,她一整日锁紧的眉头终于松了松。 然而一事方休,一事又起。 当她准备动手整理桌面时,桌面瞬间就被扫了一空,什么笔啊、尺啊、橡皮擦啊,被人素手一抄,磕磕碰碰,登时就散了一地。 顾盼晴一阵无语,未及反应间,便听得一道泫然欲泣的嗓音,悠悠飘来。 令人毛骨悚然地。 「我都已经这样了,你究竟还想怎样!」 言罢,顾盼晴方一抬眼,便见校园女神一双梨花带雨的眼眸。 顷刻间,全世界的目光彷彿都集中到了这个角落。 顾盼晴冷眼望她,默了半晌,末了是一声叹息。 别人看不见,可她却是看得清楚。 魏蔓婉用泪光包裹起来的、毫无情绪波动的冷清眼神。 唉。 她这个人、真是间得发慌── 第二十六章 风雨盼归人(2)-你不配 以退为进。 不得不说,魏蔓婉这一招,确实又将整盘棋给翻了一个遍。 她一句「我都已经这样了,你究竟还想怎样」,再加上那副楚楚可怜,彷彿受了天大委屈的模样,其实顾盼晴一看便知道,她眼下再多说些什么都已经毫无意义。 魏蔓婉那表情,简直就已经说明了一切。 尤其,她顾盼晴还那么素行不良。 这下搞得她连替自己辩白都懒,就只是这么无言瞅着眼前欲语还休的校园女神。 眾人一阵唏嘘。 瞧这形势,瞬间便联想,先前顾盼晴摔下楼事件,即便真是魏蔓婉干的,也肯定是因为顾盼晴太过分,魏蔓婉是被逼急了才如此脱序。 事有隐情,魏蔓婉如此,肯定也是情有可原。 总而言之这局棋,就是顾盼晴被魏蔓婉给反将一军了。 好心计。 好一招起死回生。 顾盼晴忽然觉得很好笑,她到底何德何能足以让魏蔓婉如此这般,大费周章纠缠不休? 然而话虽如此,顾盼晴显然也并非是那种任凭处置之人,既然魏蔓婉这么有胆识,当眾掀了她的东西,她自然也是奉陪到底的。 于是,夹杂一阵惊呼声,魏蔓婉应声跌坐在地,顾盼晴出手过迅,无人来得及反应,也不及阻拦。 当然,例外也总是有的,比如说:唐文哲。 他是唯一来得及反应的人,却选择了袖手旁观。 魏蔓婉那叫活该。 这一声动静太大,引得人来人往走廊上眾人隐隐侧目的眼光。 魏蔓婉可能也没料到顾盼晴会来这一手,一瞬张牙舞爪狠戾的目光就这样赤裸裸朝她惻惻瞪去,张扬跋扈且难以隐藏。 似要杀人。 然而,魏蔓婉不好惹,顾盼晴也从来不是省油的灯,她冷冷瞧了地上的她一眼,不气反笑,特别阴的那种。眾人错愕中,只见她缓缓压下身来,与魏蔓婉平视,面无表情,道来一句:「我的东西,你不配碰。」 「……」 眾人倒抽一口凉气。 那杀意,在这正值仲夏的炎热时节,竟如此叫人不寒而慄。 魏蔓婉听罢,眉心一锁,牙根一咬,狠狠掐紧了五指,那纤纤玉手用力得都在发抖,就连看着,都感觉疼痛万分,好似随时都会皮开肉绽,掐出一掌血来。 她这辈子高高在上,可还从没被如此对待过。 这下,她也忍不住了,蹬起起身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要与顾盼晴掐去。 顾盼晴退了一步,眼色一变。 她来真的。 下意识伸了惯用手要挡,然而举起时才想起这隻手眼下正打着石膏,剧痛如针螫骨袭来,要换左手却已经来不及,只好眼睛一闭。一旁回过神的佟诗澄连忙要把她拉开,然而,一隻手才伸出,眼角馀光便瞧见另一隻手抢在她前头箝制住魏蔓婉。 居然有人比她更快。 快到彷彿,让人有种错觉,那人便是从头至尾没有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似的。 「我的东西,你也不配碰。」 唐文哲一句话,嗓音极凉 他眼下笑着,态势也不改以往温良恭俭,却多挟了一丝难以忽视的威慑。 而气氛,因为他,阴寒到一个极致。 佟诗澄速速将自己顿在半空中的手给收回,唐文哲这一开口,这下惊得连她也哑口无语,居然是半句玩笑都开不出来。 她心有馀悸抚抚凉透了的手臂,楞楞望着眼前的唐文哲,恍惚一瞬竟有些茫然无措。 这人……是谁? 第二十六章 风雨盼归人(3)-不及格的母亲与 一个小时后,全年级最资优的三名学生同时出现在校长室门口。 有了先前的教训,校长先生连络家长时便独独漏了顾盼晴的。 因为顾家不管来了谁,也都只有把事情愈处理愈糟的份! 委实让人不省心! 便索性接受了唐文哲出的主意──让他母亲来处理。 这学生素来恭顺有礼,想来家教可见一斑,既然他说自己母亲能安置这事,校长先生便也不问原因,持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一口气将赌注全押在了他母亲身上。 不想,还真给他瞎猫碰上死耗子,谭紫苑居然也真没让他失望。三言两语便堵得那忒难应付的魏夫人咬牙无语,却又无从反驳── 「我的儿子,我自己了解。从来行止皆有分寸,如若真做了什么出格的事,也肯定是别人太过分。不过……」 谭紫苑一身素雅装扮,眉眼平静,语调不卑不亢,然,强势的气场,却是叫人备感压力。她先朝校长先生恭谨一笑,再转过身瞧了瞧一旁一条胳膊还打着石膏,虽然没见过几回,却深得她心的女孩,心疼地拍了拍她的脑袋瓜,再偏回头望向自家儿子,顿了一顿才续道:「不过、错了就是错了。养不教、父之过,我虽是一名母亲,然也身兼父职。所以,自然是不会包庇的。」 「……」 谭紫苑这一番话,顿时令校长室内眾人皆是一阵错愕。 其实,唐文哲除了伸手阻止魏蔓婉挥过来的巴掌外,其馀的什么也没干。 若真要细究起来,他还算是成功阻拦了一场恶斗。 理应褒奖才是。 如何错得? 谭紫苑一席话,惹得校长一时语塞,足足茫然了三秒才回神,「那个──」您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所以,文哲。」然而,没等校长说完,谭紫苑便逕自又说了下去,「妈现在要你向魏同学道歉。你知错吗?」 校长尷尬地闭上嘴。此刻窗外斜阳红透了半边天,正好有一簇透过窗櫺缝打进他的眼眸,瞇了他满是褶皱的老花眼。 唐文哲没有应答,只是无语望着自家母亲。半晌,方才半无奈地頷了頷首,啟脣,轻飘飘道来三个字:嗯,知错。 听罢,谭紫苑满意一笑后,便轻快旋回身,朝一脸气急败坏的魏夫人瞧去,温良恭俭道:「既然孩子都认错了,我们当大人的,也理应树立好榜样,以身作则,有错就认错,有认错就有宽厚。您说是吧,魏夫人?」 但看,魏夫人脸色不比自家女儿差,乍青乍白地,分明怒不可遏却又无处宣洩的模样,竟憋出一身热气,旁人看了都捏一把冷汗。 怪可怕的。 末了,她扯不出别的,只好硬是撑出一段。内容不意外,皆是诸如此类:顾盼晴与谭紫苑是什么关係?她哪来的权力替她处理这一切?今天受到伤害的是魏蔓婉,而出手推倒她的是顾盼晴。整件事,分明就与谭紫苑的儿子毫无干係,他认错有何用?重点是,顾盼晴认了吗! 魏夫人这个人平时看着冷艳,可一遇到女儿的事就静不下来,这个独生女可不只是她的掌上明珠,更是整个魏家的。尤其,此事她还是被欺负的那方。又想起眼下官司缠身,全都是拜顾家的那二太太所赐,想想便更来气。指着一旁默不作声的顾盼晴就是一阵口不择言的痛骂。 至于她骂了些什么,顾盼晴是一概充耳不闻的,她此刻正一门心思专注在谭紫苑身上。 谭紫苑这个人,不知究竟有多少风貌,怎么每一回见到,都有些说不上来的不一样。 顾盼晴想,不知道在她身上是否也能看找到一丝唐文哲的影子呢? 就这样,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也不知道魏夫人究竟疯了多久,只知她骂得正起劲时,谭紫苑趁着她喘息的空档,应声打断了她。 「魏夫人。」 谭紫苑保持笑容,一把拧住那指着顾盼晴的张扬食指,派势从容,然而她的笑,却是让人不寒而慄的。 与唐文哲如出一辙。 魏夫人面目一阵扭曲,根本无暇细想此段话的意义,只觉拧在食指上的力道十分巨大,大到她的手指头好像随时都要粉碎一样。 「这女孩子与我投缘,我可是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孩子般疼爱。孩子之于我便是一切,甚至超越性命。所以魏夫人,您现在可是当着我的面,践踏我的性命啊。」 「……」 一秒、两秒、三秒。 三秒过去,仍无人出声。 谭紫苑轻轻一笑,她并非得寸进尺之人,见差不多了,便手一松,静静看着魏夫人此刻痛苦的表情,又道:「不好意思啊,魏夫人,性命受到了威胁,难免激动了些。若有冒犯,还请见谅。」 那态度,温煦得叫人无处发泼。 愤恨得紧。 于是最后,谭紫苑轻易便解决了魏夫人。 对方最要紧的是女儿,其次是面子,掌握了这两点,再难应对的人,在商场横行数年的她面前,也都无所遁形了。 除非谭紫苑如同顾家二太太那般摆明要刁难到底,否则,就没有她解决不了的人物。 那天,便在谭紫苑离开校园回公司前,叮嘱他们俩回家的路上小心些结束了。 临行前,她还神祕兮兮拉着自家儿子的耳朵,悄声对他说了一段,令唐文哲无奈久久的话。 她说完后,自己倒是满意了,可素来冷静的唐文哲却怔愣在即将隐没的夕阳馀暉中,很久很久。 久到,甚至顾盼晴还拉了拉他的衣角,疑惑地问他怎么了。 他才回过神,从嘴里轻轻吐出一声叹息,扯了抹很不自然的笑,对她说,没什么。 然而心中所想的,却是:这个妈,究竟要幼稚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 方才,谭紫苑拉着他的耳朵,这么煞有其事地对他说:虽然妈不是个及格的母亲,可是妈绝对会是个超过满分的婆婆。所以小哲,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将来一定不会给你有婆媳关係的困扰的! 今天的落日很美,天空彩云满布,像是随时都要有位仙女下凡似的。 天很晴、风很暖、人……极尽温柔。 一双身影、一辆单车,夕暉把他们的影子托得长长的,托在时光的洪流里,就勾勒成画,也描摹成诗篇。 托成那些,长留在岁月里,如何也湮灭不了的东西。 唐文哲静静一笑,牵着单车的手就这么腾出了一隻,去牵了更要紧的东西。 这个妈,究竟要幼稚到什么程度才肯罢休? 然而,不得不说,这个妈,果然是他的亲妈── 第二十六章 风雨盼归人(4)-风雨至此皆温柔 结束校长室这回合,谭紫苑返回公司后并没有待得太久。 唐文哲安全送顾盼晴回去后再调头回家,抵达家门时,谭紫苑已经窝在黑色沙发椅上睡得不省人事。桌上地下全是一瓶又一瓶他能叫得出名字,却分不清究竟有什么区别的酒瓶。有些倾倒、有些还没开封、也有些残存一些液体垂在桌缘,一滴一滴向下渗入羊毛地毯里。 氤氳酒气,乱七八糟地瀰漫整个空间。 唐文哲不懂酒,而谭紫苑虽然喝酒,却除去商场外,从来不在家里碰过,且从未醉过……至少在她丈夫亡故后没有。 而眼下,她却喝得酩酊大醉。 唐文哲看了一阵,也不吭声,平静着一张脸,就默默把环境收拾好,然后将这个妈一把抱起,往她房里送。 记得有一回谭紫苑重病,吃了药就在客厅里睡下,当时唐文哲还很小,只能给她拎条毯子盖上。然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知不觉间已经长成足够的羽翼,足以保护以及照顾这个像是永远长不大的母亲了。 谭紫苑半梦半醒间,发现自己在某个温柔的怀抱中缓缓移动,那人动作很轻,行走时并不颠簸,她未睁目,却浅浅拢起了眉头,声如蚊蚋,略带哭腔,低低吶了一句:「唐泽远你浑蛋、你骗子,你居然骗了我……。」 闻言,唐文哲脚步一顿,感觉有什么撞了胸口一下,力道不大,却像是有东西在心窝处炸裂似的,很痛。 ……很痛很痛。 「唐泽远」三个字,自他五岁那年,父亲走后就从未再听过了。 从前的谭紫苑是个闯祸精,只是唐文哲当时年纪还太小,对父亲的印象已经所剩不多,而那些仅有最深刻的,是每一回当谭紫苑又干了傻事时,父亲总会对她说一句,不要紧、没关係,妻债夫偿,他偿得很开心,他愿意为她偿一生一世。 只是后来,他食言了。 虽然后来,谭紫苑也不再闯祸了……。 唐文哲沉默了一阵,调整了呼吸,才得以继续前行。 其实方才谭紫苑在校长室问他知不知错时,他就已经预想到她的心情应该不会好到哪里去了,只是没想到,她的反应居然这样巨大。 妻债夫偿、妻债夫偿,这正是唐泽远一直以来对她说的。 他将母亲安放到床上,替她盖好了棉被,然后佇在床畔,无声望着她眼角的泪光,俊容在背着日光灯的照射下显得阴阴雾雾难以看清。 他知道,父亲走了十几年,母亲面上不提,却分分秒秒未曾有一刻忘却。 谭紫苑的世界在下雨,而唐文哲站在她身边,彷彿也沾染了十多年的风雨。 他知道,他们都在等。 等一个永远也不会归来的归人,然而却也愿意终其一生地等下去,说不清理由,只知道不会后悔。 永远不会。 「妈。」唐文哲背着灯光,修长手指轻轻抚过母亲额角的发丝。 风雨盼归人,虽然我们都清楚,终究是盼不到那个归人。 可是,我们尚有眼前人呀。 「父债子偿,」唐文哲一笑,带着苦涩还有一丝温柔,「将来你可以继续犯错,我也愿意为你偿一生一世。」 并且……绝不食言。 另一边,顾盼晴目送唐文哲的背影离去,直到他身影终于消失在尽头时,方才回身踏入家门。 她待在客厅望了一会清晨时,顾丰鼎窝着的那张沙发椅,上头已然没有他的身影。她瞧得出神,直到一旁女佣给她递来一封信,说是顾丰鼎走前嘱咐要留给她的。 信上字跡平整,看得出书写的人十分慎重,只简单交代了两件事。 其一:找一天,我们一家人,去看海吧。 其二:你要是想她的话,就照照镜子。你长得、很像她。 分明只是几句简单的言词,却让顾盼晴怔在原地很久很久,心中是说不出的五味杂陈。 顾丰鼎还让她,别再老是画那些没有面貌的女人了,穆容雅长得很好看,跟她一样好看,她要是想画她,不如就画画自己吧。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顾盼晴将那张洁白的信纸捏在手中,一时没有掌控好,五指一紧,好好一张纸就这样给捏皱了,连带纸上雋拔的字跡也扬起一阵波涛。 她佇在原处,面无表情,抿唇,久久无法言语。直到纪爷爷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往她背部拍了一拍,力道很轻,应是安慰,却彷彿瞬间击碎了顾盼晴所有竖立起来,看似坚不可摧的高墙。 那张纸上,忽然就落起了斑驳的雨。 不知过了多久,顾盼晴始终没有抬头,垂目低首,末了,方缓缓道来一句:找一天,我们一家人,去看海吧。 恍惚间,纪爷爷好似又见着了那个垂眸执笔,在宣纸上写着她从来喜爱的诗句的少夫人。 她总说,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不要总为逝去的人悲伤,他们只是比我们先到了另一个世界,等我们回家。而我们活着的人,只要好好过好眼前的每一日便好。反正,终有一日,我们终究是会回去的。 她时常说,说得顾丰鼎都嫌她囉嗦了,可她还是继续说,只因她知道,顾丰鼎少时离家,再回故里竟是六亲俱失。她知道,他始终没有放下。 然而即使如此,即使顾丰鼎听到都会背了,却终究没能做到「逝者如斯,专注眼前」,尤其,在穆容雅走后,他更不能了。 良久,纪爷爷低下眉眼,轻轻对他的大小姐说:「小姐,等人这种事,姑且就让那些逝去的人去等吧,他们有朝一日终会盼得的。而我们,就好好过接下来的每一日就好了,相信这也是他们所乐见的吧。」 又过半晌,顾盼晴闭目,缓过了情绪,久久才吐出一声回应。 「嗯……。」 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 风雨盼归人,既然盼的归人最终只是一不归人。 那么不如,还是让归人来盼你吧。 逝者如斯,专注眼前,应才是对死者最好的慰藉吧──纪爷爷想。 第二十七章 穿过火焰(1)-你要是想她的话, 顾盼流离,还看今朝。 今朝无悔,便是人间日日晴。 无论风雨无论晴,皆愿与君共携手,从此同赴暮暮与朝朝。 ──穆容雅。 这世上所有情感都是无解的题。 像一张复杂痴缠的网,团团将我们围困其中,不得解、也不得挣脱。 或者,我们也从未想过要挣脱缚网? 因为那样好似就代表着,我们也终将与所有在意的人事物远远分离。 我们人呀、终究是有太多太多不愿意割捨的吶……。 后来,顾丰鼎还真的找了一日带着全家去看了海。 那天,小夫人、二太太、还有纪爷爷,以及顾今朝小朋友都在。自此而后,整个顾家上下彷彿拨云见日,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顾盼晴说不上来,也不知从何说起,索性便不提了。顾家就这样迎来她前所未见的太平岁月。 真正的太平岁月。 之后的某一日便传来小夫人又有喜的消息,是对龙凤胎。 顾丰鼎对穆容雅的一片情深已到了他不必开口,所有人亦皆能感受到的程度。顾盼晴能理解也赞同他将已然逝去的母亲放下,可不能理解的是,顾丰鼎在不能捨去的状态,却又与小夫人好了起来。 然而好了也就罢,偏偏他还是那样对小夫人若即若离、时而亲暱、时而疏远,即便小夫人又再次怀上了与他血脉相连的骨肉。 眾人皆知晓,他应是十分在意的,可表现出来的,却又是全盘的漫不经心。 直到顾盼晴有一回终于忍不住问了他「究竟爱不爱小夫人」时,顾丰鼎眉眼一歛,沉凝久久,方才闭目,低声吐出一段,可能连他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回应。 他说:不知道啊。只是有时,真的太想念穆容雅了……。 一句话,轻浅的语气,却重重敲在顾盼晴的心窝处,浑身血液好似皆为此凝滞了片刻。 当时夜深,客厅的灯已然暗了大半,顾丰鼎的神情背着光,阴阴暗暗,很复杂又很令人心疼。顾盼晴一时语詰就愣在那,一门心思翻涌无度,又恨自己何必开了这个无解的话题,可既然提了,她亦是无惧朝风雨前进的。 纪爷爷总说,她这点,特别像她的母亲。 「爸。」顾盼晴檀口轻啟,这一个字,她还未喊过几回,显得还那样生疏。她抿抿唇,顿了一顿,才稍稍趋近了他一步,又道:「顾家倾尽一切给了我所有,即使那不是我最想要的,可我都知道,你是爱我的,很爱很爱的那种。」 语罢,顾丰鼎眼色倏地一黯,一瞬间,好似那些下在岁月里的风雨全浇灌在了他的头上、肩上、还有心窝上。 凉透了他一身、一心。 他不知道自己眼下能给女儿任何的哪种回应,只有收得紧紧的五指掐在掌心,指甲陷在皮肉里,却不见疼痛。脣畔紧抿,浓眉紧锁,他闭上眼,勉强才吐出了这几个字:睡吧。夜深了。然后转身便要走。 不想,后头却又传来女儿坚定的嗓音,将他唤住。 「所以爸,我们把妈放在心里爱着就好了,不要感到亏欠、也不要为此犹疑。只要我知道你对她情深义重,而对我亦然,且今生不移。如此,足矣。」 顾盼晴就着阴暗灯影,瞧着微微一震的男人背影,确认顾丰鼎听清楚了,却不确定他究竟听得明不明白,于是,在男人微不可察地頷了頷首后,她仍坚决强调了一句:爸,我爱你。就像你爱我一样,不会轻易因为什么人而改变。 「你曾说,我要是想她的话,就照照镜子吧,因为我长得很像她。」 「现在,我要告诉你,你要是想她的话,就多看看我吧。反正、我长得很像她。」 顾盼晴说完,又过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得来顾丰鼎的一声回应,是有些颠簸的一声低吟。 「嗯。快睡吧。」他说。 快睡吧。 一觉醒来,让我们把曾经的缺憾都填满吧。 第二十七章 穿过火焰(2)-类似的爱情 穿过风、穿过雨、穿过火焰。 我愿、散在风雨里,重生在火焰里。 ──顾盼晴。 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很多,那种应该如此,却又总不如此,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然而当它们真正「如此」了,却又总叫人难以不在意,恍惚一瞬,又觉得它们不该「如此」了。 比如说:顾、唐。 岁月平静地推移,又是将近一年的时光悄然而过,时间转瞬就来到了高二下的梅雨季,小夫人的龙凤胎出世,哥哥叫做顾无风、妹妹叫做顾无雨,整个顾家上下迎来一片前所未见的欢腾。顾今朝小朋友乐极了,他盼了这两个弟妹整整十个月,但念旧又温暖的他还是不忘告诉他的盼晴姐姐,让她别太过担心,他最最最喜欢的还是他的盼晴姐姐了! 他将来也还是一定一定会嫁给她的! 时至今日,顾今朝其实已经明白这个言论究竟有多荒谬,但执拗的他仍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只因除此之外,他实在也找不到其他更合适的什么来表达了。 因为他时常说,所以有一回,唐文哲在顾家大门口恰好碰见的时候也听了一次。 其实当时听见,他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就只是一只眉毛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挑,但随即又恢復平静,然后轻轻压下身来,半弯着腰,认真瞧着顾今朝小朋友瞪得炯炯有神的双眸,微微一笑。以一种既温柔又严肃,且同时十分诚恳的语气对他说:「你的姐姐是不会娶你的。」 轻轻巧巧一段话就结束在这里,顾今朝不知怎地却觉得还没结束,然而唐文哲确实也没有再往下说下去了。 那天天气不太好,天空是阴鬱的灰蓝色,夕阳躲在重重云靄之后,像是随时都要降下倾盆大雨的模样。 顾今朝小朋友眼睛瞪得大大的,瞪着眼前的大哥哥,有一瞬间,机巧善辩如他却也想不出任何一句话来回应,就顿在那,久久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反驳、或是不反驳? 好像都不太对。 那大哥哥的模样委实……委实太过篤定与郑重了。 末了,只见那小男孩嘟起小嘴气鼓鼓又重重踱了一下小脚,短短手指向着唐文哲鼻尖就是一指,不可理喻哼了声:『那她也不娶你!』言罢,小小身影没好气转身便走,跟在后头的两名小廝朝顾唐二人福了个身便急忙跟上。 待三人身影隐没在大门口,顾盼晴方才眉眼弯弯笑出了声,然后望着空落落的大门说,唐文哲开这种玩笑,顾今朝肯定不觉得好笑,他这会进门一干佣僕们又有罪受了。 一语方休,她又乐欢欢地笑了几声,才发觉唐文哲静得有些太过分,正欲回眸朝他望去,耳畔却率先传来了那道一贯温凉的嗓音,还挟一簇莫名认真。 『也许……他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他说。 难得的问句。 天边闷雷一声响,漫空厚重云层震了一震。 顾今朝小朋友走没几步便顿足,眼见天色不对,低头想了一想还是决意扭头回身。 毕竟,讨厌的大哥哥可以淋雨,但他的盼晴姐姐可不行。 他得带她回家。 然而,当他真正回到门口时,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真真撑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天空云层很厚,可就如同人为了保护自己而建立起来的,那些隔离世界、困住自己的高墙,总有薄弱处,而当时红灿灿的夕阳彷彿寻觅良久,终于好不容易才逮着了那最薄弱的地方,所以当馀暉洒下来时,落在顾唐二人相拥的身影上,才会让人觉着那样不顾一切吧。 顾今朝小朋友站在家门口,眉头一拢,五指一收。 那画面太美,他不忍看。 偏偏,那些堙曖飘忽不定的云朵走走停停,就是遮掩不住那漂亮的红色光芒,不愿意似的。 一阵风扬起,天空飘起了细雨,夕阳的红光仍在,洋洋洒洒落在一对轻轻相吻的脣畔。 顾今朝又嘟起小嘴。 不知是他的盼晴姐姐脸红了,或是被这夕曛给染的。 他不是今天才知道有唐文哲这个人,也总有一种预感事态终有一日会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可当真正发生在眼前的时候,却又变得……有些难以接受了? 顾今朝摇了摇头,一声不吭,扭头就往家里边走。 一门心思就想着拎把伞替他的盼晴姐姐挡雨。 毕竟,讨厌的大哥哥可以淋雨,但他的盼晴姐姐可绝对不行! 那年,他们十七岁,超过十年的相对,没有人知道未来会如何,就如同当初也没想过会有今天。 那些落在岁月里,与他人无关痛痒的风和雨,此刻都成了背景。 他们周身各自瀰漫的浓雾彷彿都因为逐渐晴朗的家中情感而缓缓消散。 直到这一刻,佟诗澄才终于明白,当初那些觉得「他们明明很像很近、却又彼此遥远」的错觉不是错觉。 他们有类似的伤、有类似的顾忌、更有类似的难以靠近、以及类似的难以捨弃。 所以最后,不管这「类似的爱情」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爱情,但至少这一刻,它都是真实存在的。 至少这一刻,他们的吻,都是炙热且真实的。 这便是对已然逝去不可逆的时光,最好的交代吧──顾盼晴想。 第二十八章(终章) (1)-听说,女朋友都是这 高二那年的全国美术展,顾盼晴以一幅「凤凰涅槃」拿下首奖。 那一年,罕见地出现了双首奖──魏蔓婉以「撒旦之泪」与她并列第一。 两幅作品从送选、评选、排名,至最终的出展都引起了极大的关注。 凤凰。 印象里,这上古神祇以往便经常出现在顾盼晴的笔记本、试卷、或是课本的空白处,不少人见过,所以并不陌生。虽然总以点阵、或是素描的黑白型态呈现,可总给人一种难以琢磨的高傲与威慑感,十分难以亲近,却又特别叫人着迷,总移不开眼睛。 而当时的参赛作品上了顏色后,更是令人惊艷。 峭壁千里,烈焰焚空,模糊风雨散成背景。一只凤凰,双眸熠熠印火光,昂首振翅,熊熊烈火中窜身而出,几根沾湿了的焦黑羽毛溶进了火光帷幕之后。 祂自风雨中散去,又在烈火中重新降生。 评审老师们无不震撼,纷纷给予了至高的肯定。 一幅画,不仅仅有鬼斧神工的雕琢,彷彿还有灵魂,能感受得到生命的坚韧。有苦痛、也有难以抹灭和打击不倒的张狂。 祂、生在风雨里,却自火中来。 唯一不改的是,眸中自始而终的骄傲与坚定。 如果说,顾盼晴充分表现了浴火重生的希望,那么魏蔓婉便恰恰与她相反。 曾经,她以「深渊之光」骗过了所有人。 暗无天日的深谷,偶然洒进一抹縹緲薄弱的微光,画面正中站着一名女人,背影单薄,看不见脸,仅能见她一袭白衣,乌发及腰,向着那簇飘摇不定,好似随时都要散去的光芒,伸出瘦骨嶙峋的细长手指。 谁也不知道,她将抓住的是希望、或是绝望。 而如今,魏蔓婉再次以「撒旦之泪」重登美术展舞台。 一幅画,同样的背景、同样不容置喙的画工,画中的女人微微侧着一边脸,此刻画中世界正下着暴雨,分不清淌在她脸上的是泪水或是雨水,而那抹将散未散的光芒,即便大雨倾盆也仍未消失。 可是,画者巧妙运用了色彩的变化,不同层次的黑翻涌而上,将整个山谷叠得密密层层,瓢泼大雨在低谷匯聚成了深浅不一的水漥。 眾人直到这一刻才真正明白,原来那名图中的女人,无论是希望、或是绝望都不是她要抓住的。 因为她、从来想做的就是──摧毁。 她透露出强烈的企图是,摧毁世上一切万物,包含希望,也包含绝望。 评审老师讨论了很久,最后才终于做了「双首奖」的决定。 因为无论是哪一幅图,画工都无可挑剔,姑且不论意图,带入感皆是十分强烈。 最终名次出炉时,这两幅狠甩第二名好几千里的画作,讨论度自然不在话下。 画作展出的前一日,魏蔓婉一个人站在无人的美术馆内,望着眼前两幅并列却判若云泥的图作。 沉默久久,眸中印火光。 她也被焚过一回,只是很可惜,她衝不过火焰,便生生烧成了灰烬。 所有人都说,这两幅图选不出好坏。 可是只有她知道,她其实败得不留馀地。 她败的,又岂止一张图? 相比于魏蔓婉眾所周知的画工,向来低调的顾盼晴意外地更引人注意,攀亲带故的不在少数,本来不熟的都跑来装熟,不认识的也奔来求认识。 然而顾盼晴,也已然不比从前,即使不爱喧腾,也不会直白地要人滚,便学着唐文哲那一套,给那群人一个敬而远之的微笑。 眾人都来恭贺她,只有唐文哲没有。 当她问他,她得了这么大的奖,难道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当时他们走在黄昏的路上,唐文哲也只是歛了歛眼光,沉凝了会,然后给了她一个听似认真思索后,却仍言不及义的回应。 他说,下一回,也画画极光吧。 言罢,顾盼晴一顿步,登时就愣在了原处。 『路边卖瓶子的叔叔说,看见极光就会幸福一辈子。』 恍惚间,好像又听见当年自己对他说的这句话。 她绕了绕眼珠,唇边有藏不住的笑意,但依然得寸进尺地又对他说一句:不管,反正我就是要你说点什么来哄我。 结果,惹得对方不得已又低头想了半晌,方才抬眸朝她微微一笑,倾身,然后说:听说,女朋友都是这样哄的。 有那么一瞬间,顾盼晴感觉自己好似都要窒息了。 十月黄昏后的风拂来,也捎来了些凉意。 夕曛将一对相拥的人影托得长长的,托在那条他们曾走过无数次的偏远小径上,还有永不止息的时光洪流里。 他说,听说,女朋友都是这样哄的。 女朋友。 那是唐文哲第一次这样称呼她。 第二十八章(终章) (2)-母亲 顾盼晴因为一幅画,转瞬就颠覆了所有人对她的印象。 从那时开始,想靠近她的人变得多了很多。 但这并不能算得上什么,最多最多,也仅能证明人类究竟有多肤浅与无知罢了──佟诗澄老是瞪着那群人这样说。 元泓澈说她这就是标准的──嫉妒。说她分明就是害怕顾盼晴被抢了去,只好先发制人,好好数落那群人一番,彷彿只要如此,就算将来真的被冷落一旁也不会太难堪。 然而,元泓澈所说的这些话并没有机会被应验。 因为,前人虽然说错了那么多话,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却是不争的事实。 顾盼晴虽习得了唐文哲的那套与人为善,可不识好歹这性格却是难改的。 她并非来者不拒之人,她的心,空间有限,她害怕容下了太多人,她照顾不了,最后还活活把自己累垮,而原先刻在心底的那些,她反倒无法顾及,那岂不本末倒置? 顾盼晴这个人,真真是不识好歹的最佳代表──佟诗澄也时常这么说。 不过……也真真幸好她这样「不识好歹」──这句话放心里,佟诗澄嘴硬,这辈子铁定不会说。 崇吾高中这一届出了不少箇中好手,在各方面皆有菁英。 顾盼晴后来放弃了世界美术赛,魏蔓婉便被直接保送参赛。有人问她为什么放弃这么好的机会,她也只是笑而不语,却在后来趁着无人的时候,悄悄靠到唐文哲耳边,如是说:以后,我只为你画。 ……以后,我只为你画。 原先振笔疾书的修长手指一顿,数学公式演算到一半被迫停止。春末,乍暖还寒的微风自未掩紧的窗櫺缝拂了进来,一双俊眸定在数学讲义上久久移不开,就这么怔愣了好半晌,回过神后,方才眉眼弯弯,笑着抬首,举目向她望去,轻轻抚了抚她让风吹起的长发,然后微微一笑,道:好。 原来、顾盼晴也有说这种话的时候。 『原来、你也能这样温柔。』 他一不留神就脱了口,然而对方只是咧开嘴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问:『这样不好吗?』 『没有。这样很好。』他笑了一笑,忍不住又在她额际轻轻啄了一口。 这样很好。 真的很好。 另一方面,全国舞蹈赛事亦传来由柯琛瑜领军夺冠的捷报,在高三大考的前夕。 先前,纪春花在那场车祸痊癒后便离开台湾,去了美国,而她与柯琛瑜那些纠缠不休的冤恨情仇,最终也在顾盼晴向柯琛瑜坦言不论如何她都会插手到底的决心下,暂且消停。 柯琛瑜说,她很感谢顾盼晴当年逼迫她离开,否则这辈子她可能再也无法跳舞。如此,人生之于她,便焉有喜乐可言? 可是她还是无法原谅纪春花,只因她的一双腿差点就因为她要废了。她说,没道理恶事做尽的人还能够得到幸福。她只是暂且收手,从今而后,她仍会紧紧盯住纪春花,若她再行差踏错,届时,她便不会再顾及任何人的脸面,包含顾盼晴,她必出手。 而顾盼晴听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有的只是沉默不语。她终究是护短的,人的一生那么长,难保不会再犯错。走入她的心的人就是走入了,她无法捨弃、不能捨弃,更不愿捨弃。 她的沉默,是因为真的无法给柯琛瑜一个确切的答案。 因为她也知道,柯琛瑜并无过错。 佟诗澄说她简直笨死了,何必自讨罪受,这事要换了她,肯定双手一摊,就不管纪春花死活了。可是顾盼晴却只是低头思索片刻,便毫无犹豫地对她说:如果有一天,她也不小心做了什么错事,她也一定不会放开她的手的。 语落,虽然当时佟诗澄只是哭笑不得地如此回应她:我才不会不小心呢! 顾盼晴是个仔细的人,可惜这一回她没有听仔细,所以她只是耸耸肩,便一笑而过。 所以,她也没有发现佟诗澄浑身一僵,还有隐隐泛泪的眼光。只有在她转身后,站在后头的元泓澈随手一抹,便不经意将那眼眶里打转的水珠给「不小心」消灭殆尽。那一回,佟诗澄没有不可理喻地拍开他的手,只是皱着眉,抬首望他,然后一言不发,似哭非哭。 元泓澈当时吓得不轻,恍惚一瞬,她的神情,让他好像又有回到了某一年时光的错觉──眼前女孩还楚楚可怜,需要他照拂的那段时光。 沉敬阳看起来是最欢腾的那个,整天还是没心肺似的,生活过得十分精采。 跟他告白的人太多了,然而自己却连告白的机会都没有。不知什么时候上了太妃糖的癮,口袋里随时都备个几颗,想到就吞一颗。 每当他又从口袋摸出一颗塞嘴里,总是惹得佟诗澄咋舌,说他到底是吃了何似锦多少口水,太妃糖吞得比盐多。 这时何似锦就会跳出来拍着她的肩膀,如此语重心长地道:阿澄,太妃糖是好物。借糖消愁啊,要不要也来一颗。 ……见鬼的借糖消愁。 然而,就在一切貌似都好了起来的时刻,顾家却传来了令人意外的消息──二太太病危。 那一年,顾盼晴在她的病床旁,第一次喊「妈妈」,遗憾的是,这却也是最后一次。 馀下的,她只能在日后两个母亲的塔前轻声叫唤,只是无人应声。 ……再也不会有人应声了。 第二十八章(终章) (3)-终可至矣(完) 高三,大考当日。 请假三日的顾盼晴进入考场时,面色死白。 她算是那种愈病愈美的类型,旁人皆说,那病容有如西子捧心、黛玉皱眉,虽憔悴,却也格外惹得人心生爱怜。 似乎只要顾盼晴一生病,就特别容易產生让人好亲近的错觉。 唐文哲不知道那些人审美观怎么回事,然而也没兴趣。 三日不见的她出现的时候,他素来沉歛的眼睛仿似显得更加凝重了。 好不好看是其次,眼下,她分明就病得像是随时都要散成灰烬似的。 他向来是不喜欢她这副模样的,也向来是要点醒她几句,她这样有多难看,叮嘱她要好好照顾好自己,这样他才不会心疼。 可是这一回,他知道,她那也是没有办法的。 他知道,顾家二太太出殯的那一日,正好就是大考的前一日。 所以当时见她如此「难看」,他即使再心疼,也只是一声不吭,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悄悄走到她身旁,给了她一个厚重而安稳的拥抱。 她震了一震,四周人多,虽眾人的视线不在于此,却还是下意识微微挣扎了一下。然而对方并没有松手,只闻耳畔传来一记素来熟悉的清浅嗓音,却很快便将她连日来无法宣抒的情绪一併释放。 他说,别难过了。 只四字,她心中却如一阵重击,潸潸雨零落。 她其实没有生病,只是太过伤心。 顾丰鼎一生三个女人。 第一个是已然逝去,一同走过风雨,曾为彼此搭上性命,生死不弃,最后却没能携手往后馀生的挚爱,穆容雅。 第二个是情同兄妹,亦师亦友,绝境之中仍奋不顾身,独排眾议,不愿放开他手,捨身嫁他,挽救公司一切颓势的青梅竹马,柳如絮。 第三个最复杂,类似亲人、又类似爱人,娶她是因为柳如絮、和她生子也是因为柳如絮,和她的所有一切,皆是因为柳如絮,顾丰鼎最难解释的就是她。 和她有关的所有一切,仿似都是因为柳如絮。 可是,她却是注定要陪伴他往后馀生的人。 顾盼晴原以为,这椎心蚀骨的故事里,小夫人是最惨的那个。 她为了爱情来到顾家,却发现原来这个男人不爱她,最糟心的是,她分明什么都知晓,却还是选择了留下,而且只有她,真真正正留到了最后。 多讽刺? 无论是对顾丰鼎或是对整个顾家。 楚年曾对顾盼晴说过,楚小蛮(小夫人)是他姐姐,虽然为了一个男人背弃父母、背弃家族。可是按辈分而论,她理应喊他一声舅舅。 当时她嗤之以鼻,只如是回应:我爸的第三个老婆,只是我爸的第三个老婆。她可以是阿姨、可以是小夫人、也可以是家人。可是,她永远不会是母亲。所以教官,你也永远不会是我的舅舅。 事实上,在她心中,无论是二太太、或是小夫人皆是如此。 她的爱与恨,向来都是壁垒分明,滴水不透。 既然认准了她的母亲只有一个,就算已经死了,也只能有一个,就叫穆容雅,再没有其他的了。 然而,直到二太太死前的那段日子,她才知道,原来这个家里最惨的,并非小夫人,而正是那个好像永远屹立不倒,天塌下来都能扛住的二太太。 她惨到,顾盼晴居然忍不住,终是认了她这个「母亲」。 柳如絮一生无子,不得不让出心爱的男人,为了逼迫他再娶,当年甚至不惜与之闹僵了数十月,方才换得他一个心不甘情不愿的首肯。她说这是她毕生的遗憾,可是当她看着顾今朝、顾无风、顾无雨接连出世,却也真真未曾有过一刻后悔。 她知道自己然时日无多,她不愿顾丰鼎的心一生都困在牢笼里,一个穆容雅已经让他憔悴不堪,她无法想像,若是有朝一日连她也离开了,唯恐他真要孤独终老了。 她不愿。 真不愿。 二太太最后的那段日子,原先话不多的她,忽然变得很爱说话,变得老爱提以前。每回听的时候,顾盼晴总有一种错觉,觉得她好似、从来就没有随着时光前进过,一直就活在过往似的。 不知是她被时光遗弃了,或是她把时光遗弃。 二太太说的时候总闭着眼,笑得眉眼弯弯。所以也从没发现,顾盼晴噙在眼角,从未滑落,高傲且倔强的泪珠。 那一年的考试,顾盼晴考得并不理想。无论出于什么原因,她就是考差了。可是当时她满脑子想的,却是其他事。 她第一次明白,原来「生离死别」这四个说来轻巧的字,真正经歷会是那样沉重且让人难以直视。 直到很后来的以后,唐文哲都仍记得清晰,当时她总一双眼睛迷迷濛濛,像雾气繚绕的傍晚,又像苍茫袭来的大雨,仿似只要看着她的双眸,便足以让人迷失方向。她的目光,总有种让人说不清的犹疑与逡巡。 当时不懂,以为她只是太过伤心。 直到后来,他才明白,她只是在害怕。 很害怕。 原来顾盼晴,也并非什么都不怕。 然而她只是不确定,若真有朝一日,她真的比他先离开了,他能不能像她的父亲永不忘记她母亲一样,不要把她忘掉。 曾听人说过,人死后最大的庆幸,是在人世间有一个人一直一直惦记,那就好像你真的永生不灭了一样。 然而顾盼晴在意的,并非什么永生不灭,她只是怕,怕唐文哲曾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时光的洪流里,总有很多东西注定要逝去。 怕这句话是真的,也怕他们终究要如同这流转而去的光阴,找不回过往,也走不到将来。 她明明,曾经那样信誓旦旦且义无反顾对他说,她一定一定会向他证明,时光的洪流里,也有注定不会逝去的东西。 然而此刻,她却也有说不清的害怕了。 那段无声相对的静默过后,顾盼晴最常对他说的就是── 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比他先离开了。她不准他不伤心,但也不他准太伤心。她说,不准把她忘掉,但也不准太频繁地想起,不准任何人取代她在他心中的地位。然而她,最最最不准的还是、他从此不再让任何人走进他的心底。 一开始的时候,唐文哲不知是听没清楚,或只是一时找不到任何可以回应的答覆,于是经过了好几次的沉默,最终在某个有雨后彩虹出现的日暮,他这样严肃且郑重地牵起她的手,如是对她说:纵使风雨兼程,他亦必然不放开她的手,一路慢慢走过。 他说:纵,晴路缓缓,终可至矣。 那一年,他们十八。 长久以来的风雨罩夜,终究迎来破晓,一道曙光劈开云雾。 崭新的一日,不知是晴是雨。 可是现在,他们都知道,终有一日,终会迎来响晴。 现在,当年那个「会让人幸福一辈子的极光」再次回到了顾盼晴的掌心。 她的手掌已然大了许多,瓶子相对也小了许多。 瓶子里的光彩仍眩人眼目,眼前的唐文哲也依然沉静如昔。 风轻拂,树叶摩娑,浮光掠影间,他们站在那条走过无数次的小径上。 顾盼晴收回目光,佇眙他被阳光印得灰亮的眼眸,微微一笑,然后认真且肯定地对他说:极光不在,我亦仍在。 路边卖瓶子的叔叔说,看见极光就会幸福一辈子。 然而从这一刻开始,顾盼晴才终于懂得他的那一句「极光没了,我仍在」的意思。 原来极光不是幸福,人才是。 极光转瞬即逝,然而人,亙古长留。 愿、人长留。 《全剧终》 番外一 取次花丛懒回顾,唯汝吾愿伴一生 暮冬,酷寒,顾盼晴十八岁。 转眼又是一年岁末。 佟诗澄参加了场造型服装展,虽然拿不到金银铜,却也得到了一个优选,佟大造型设计师喜极,遂选了个黄道吉日,将高中毕业后就四散在各方的友人给召集在一起。 然而,什么时候不选,偏偏就选了期末考前的周末。 她说,这天日好,宜聚餐、宜庆祝、还宜嫁娶! 元泓澈第一个在聊天群里啐了她一遍。 她什么时候开始信这个了? 大学的这一年,顾盼晴身边的那一群人,全都各自去了远方的大城市。 顾丰鼎疼女儿,就直接在她北部读书的学校附近买了套独栋的别墅,却不想,女儿并不买单,硬是住进了学校的宿舍里,于是那屋子就这样一直空着到如今。 那年高中大考,虽然顾盼晴考得差了,但依然还是和唐文哲上了同所学校,系所也同,可惜班级却不同。一开始顾大小姐还为此十分扼腕,气自己何必跟老天爷过不去,傻到居然还妄想和天赌一回,结果老天这回果然也没让人失望,不站她这边就是不站她这边。 怪谁呢? 除了怪她自己当真铁齿,还真的无人可怨了。 所以也曾沮丧想,莫非这就是人家常说的有缘无分? 他们读了企管,身边好友知道后纷纷都皱了眉,顾盼晴这执拗的程度还真不是普通的顽固。因为任谁都晓得,她其实更合适读设计。唐文哲当然也知道,奈何他更知道,顾盼晴决定的事,也不是轻易能被改变的,无论是谁。 否则,他们也不会如此同行左右,一路并肩走到了这里。 于是,当所有人都忙着劝退她时,只有他拉着她,一起选修了设计类的课程。 结果最后,鬼使神差,这两人一不小心就读成了双主修。 大学迎新的时候,顾盼晴还被困在奥地利的艺术学院没能赶上,她暑假整整两个月都在那研习,小夫人坚持给送过去的。然而学多了西洋画和西洋乐器,她反却更想念东方的琴箏与水墨,于是每日就随兴在画本上画上一幅,两个多月后,倒也意外集满了两大本清雅的水墨图。 她几乎什么都能画,所以房里就搁着大大小小各种类型的图。 然而,却独独找不到人物像。 不是不会,反而她画过最多最多的就是人物像,只不过那些画不出脸的女人,最后都会让她心浮气躁地全给揉烂扔了。常常是,扔了一地图纸后,她就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后院去「赏鱼」,无论晴天或是雨天、清晨或是深夜。 大学的学生餐厅前也有一座池塘,很清澈。 池塘前的广场宽阔,夜间偶尔还有水舞,很多社团活动都喜欢选在那处办,没活动的时候就显得特别静謐,是顾唐二人后来最常去的地方。那里头也养金鱼,夏天还会开满一簇簇的莲花浮在水上漂。 唐文哲一开始还以为她在看鱼或是赏花,后来才发现,原来她只是在看水纹,还有不同时间、不同天气落到水面的光影。 有一回夜里,他们又坐在池边吃宵夜,月光映在水面上丝丝缕缕,嶙峋倒映在顾盼晴眼眸中,她就这么喃喃自语了一句:同样的池塘,不一样的温度和光影,不知道生活在里头的鱼会不会也有不同的感受呢? 时隔多年,她仍执着于那个「愿留」与「不愿留」间。 她更说不清,也许这么多年,紧紧拽在手中的会否终究只是一场虚无。 分明知道她只是无意识地问起,以往唐文哲都是沉默以对的,可他这回却认真思索了很久,甚至想到他们拎来的食物都吃完了,时间也过了将近两个鐘头,直到他们都起身要走,她也转过身背过他时,他才终于,幽幽开了口。 他五指倏地朝她的一扣。 「这样、」他向回过头来有些吃惊的她,微微一笑,「还认为是虚无的吗?」 话音落,那一瞬,顾盼晴仿似瞧见,漫天星光皆沉入了他的眼眸。 那是她此生见过,远比极光还要更闪亮的东西了。 那年初冬,夜里冷风吹得有些凉,可攥在掌心里的温度却硬是蔓延了整个寒冬。 原来,所谓「虚无」,不过只是因为已经拿到,却又生怕失去的杞人之忧罢了。 可惜顾盼晴好似也没能因此而理解。 只是不要紧。 反正,总会有人用一生来告诉她。 反正,总会有人,只愿与她,度过往后漫长的馀生。 番外二 八零二寝 顾盼晴性格太不可一世。 就外貌而论,是人第一眼见着会喜欢,可第一次相处却又令人退避三舍的类型。 大学那会宿舍是四人房,与她同寝的三位室友刚开始的时候就都与她处得不好,经过了不少的时间磨合,才逐渐接受了彼此之间不同的样貌。 那时的顾盼晴想都没想过,自己会和这三人成为那样要好的「朋友」。 在那时,她才终于懂得「朋友」这词究竟代表的是什么意义。 说到那三活宝,一个叫许靚,长得很艷,在当时名声特别不好,据说专业勾引人男友,连打小和她玩一起的闺蜜的都不放过。顾盼晴那会对她印象最差,却在后来明白其中曲折时,最心疼她。原以为她是最聪明的那个,没想到却是最傻的。 第二个叫梁宝馡,长得十分清秀,分明走的应该是大家闺秀的风格,却老是不学好,行事莽撞动手不动脑。喜欢一个男孩很多年,可惜人家嫌她家世不好,所以倒追了很久都没追到。顾盼晴当时觉得她最笨,还笨得特别可爱,最让人不省心。却不想,她竟是梁家建设的大千金,身价少说数百亿。那时顾盼晴才明白「真正的有能力的人,不在于统帅了多少君子,而在于驾驭了多少小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位梁大小姐居然能够誆得顾盼晴那少得可怜的同情心,真真是不容易中的不容易。 最后一个叫朱音,学期都过了一半才出现,长得很仙,家里很有钱,特别心高气傲,爱恨分明,性格和顾盼晴最相似,刚开始和她针锋相对得最严重的就是她。但由于她们喜欢的雷同,不喜欢的也雷同,所以在整治那些看不顺眼的人或物时,总是默契无间,常常是对方一个眼神就能心领神会,联手撕了不少渣男渣女的老底。顾盼晴对她又爱又恨。 就以上这几位,唐文哲忙时,顾盼晴就跟着她们混,也不知是谁带歪了谁,八零二寝一路四年过去,居然就成了这校园里的传奇,名声有好有坏,只是里头住着的四人貌似也不太在乎,就这一点来说,肯定是被顾盼晴带歪的。 毕竟,别人眼光之于她,可从来都是不屑一顾的。 记得有一回期末,有个女孩抄袭了顾盼晴的作品并抢在了前头发表,这也就罢,居然还反咬人一口,指证歷歷说是顾盼晴抄她的。 说得那是一个有声有色,把原先不信的眾人都唬得半信半疑。 就在这样尷尬的期间,顾盼晴却不动声色,当场亲手就毁了自己熬了无数夜晚,辛苦製作的心血,只心平气和向那女孩道了一句:如若你的人格只值这三个学分,我若再和你抢,岂不是欺人太甚了吗?这三个学分你就惦记一生吧,毕竟,是我顾盼晴送你的。 话音落,眾人都懵了。 究竟是谁抄谁的,顾盼晴虽未曾辩解,却用一句话就完胜。 女孩气得跳脚。 那日唐文哲因事未至,后来知道了,下一批的发表他索性也就没去了。据说,他把自己作品也给毁了。只因他知道,顾盼晴究竟花了多少心力去完成每件事,说不伤心定然是骗人的。 所以,按他的说法是,他并不缺那三个学分。 他缺的,从来只有一个顾盼晴。 而顾盼晴最缺的,就是有个人,能够和她同舟共济,风雨不离。 八零二寝的诸位都被这位唐先生唬得一愣一愣,似懂非懂。 只有梁宝馡一直保持清醒,她不明白,甚至有些看不过,分明有更好的处理方式,顾盼晴却总是选择那个最伤人伤己的,当时忍不住就劝了她一句:有些事,有更全面的解决办法,不是非得什么都得将战场上的敌人杀到片甲不留才是胜利。她有些时候,有些做法,委实太容易不招人喜欢了。 不想,当时顾大小姐的回应,却是总装傻以求顾全大局的梁宝馡,这辈子怎么也想不到的一句。 她说:我为什么要招人喜欢?只要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就好了。 这就是顾盼晴向来的人生态度。 只要她喜欢的人,也喜欢她就好了。 要那么多人喜欢她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