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妖记》 渊源 “一小鬼于西桃山,夜半现身,请大人降服。” 凭空出现在窗台上的黑色信件,长身立在床前的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无奈归无奈,总不能放着不管。 陆渊源这几日忙着他师父的十周年忌日,刚歇口气就收到了这封信。 “来活了。” 素质教育下根苗正红的祖国的花朵和未来。 破除封建,崇尚科学是他不可推卸的责任。 年方二十五的陆渊源,本该过上朝九晚五老婆儿子热炕头的生活。 老婆儿子且不提,正常人看到这样的书信也不该是此等掺杂期待的苦恼。 陆渊源曾也是个十分正常的人,直到师父去世了。 他师父曾给他算过一卦,听起来像在骂人。 “圆圆啊,你今生无父母缘,无妻子缘,总而言之,恐与凡人无缘。” 活该单身一辈子! 他一度以为那老头子是在骗他,你见过哪个算卦的道士非但不是仙风道骨还贼眉鼠眼的吗? 当然,师长教导,不要以貌取人,毕竟他是接受素质教育的青年,不信仰这些。 这年头道士不好混,只剩了摆摊算卦的一条出路,城里人不信这个,村里的十里八乡都有仙姑神婆,信不过跑江湖的老骗子。 老头子勉强算是半个骗子。 陆渊源就这一个亲人,今已去了十年。 “十年了!” 师父生前是个了不得的人,在他死后陆渊源才知道。 葬礼那日来了许多了大人物,他那时刚上高一,被一群人围着嘘寒问暖,甚至不少人愿意收养他,但他在问到为什么的时候,那些人都是一副心照不宣的神情,言语讨好道: “名师出高徒嘛…能被逍遥散人收为弟子,那必然也不是凡人!” 他听得云里雾里,大概只明白了一件事,师父不是骗子,道号,逍遥。 说来还有几分奇怪,他没见过鬼啊神的,从前不信,却在师父死后毫不犹豫相信了鬼神之说。 各方讨好与麻烦接踵而至的时候,陆渊源终于相信了人间只是他管中窥豹。 逍遥散人是个道士,小到家具摆放看家宅风水,大到奉命抓鬼,无所不能。 不过“奉命”也不恰当,逍遥散人是在他这个徒弟不知道的地方接各种活计,不曾刻意隐瞒,也从未认真教导。 陆渊源之后疑惑过一段,凭着这些黑乌鸦,一不留神的功夫就能将信件送到眼前,这等神通广大的人,怎么就不知道他师父已然不在人世了呢? 否则怎么还坚持不懈地发那些信件——黑漆漆的乌鸦衔来的、与妖魔鬼怪关联的信件。 师父给他留下的存款不少,一生富足不在话下,他以为他就是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还将会一直平凡普通下去。 但陆渊源还是鬼使神差走上了不归路。 逍遥散人留下的遗宝手册中记载了不少的术法符篆,多是些正经捉鬼的办法,除此之外也没有多少适用的东西。 陆渊源只能从野路子找秘籍,或真或假的。 从开始接触到现在,算来已有七年,他仍是个半吊子道士,只敢接这些不怎么厉害的小鬼,碰上那种花费大篇幅的说明缘由的,一看知道不好惹,他也不愿意给自己找麻烦。 “小鬼……” 黑乌鸦给他送来的信笺上只这一句,只有两个字的关键信息。 《千年造妖》中所述:红眼长耳之小鬼,面白如纸,手提红灯笼,小儿见之夜半啼不止。 那多半也就吓唬吓唬小孩,不难缠。 陆渊源费了一番功夫才从地图上找到了那西桃山,周边都是些小村落,最近的城镇都有二十公里的路程,交通不便,只好搭乘农作的三轮车前往。 本以为闭塞的山村应该会恨讨厌外乡人的,当地却是意料之外的民风淳朴,不问来历,还纷纷给他准备吃的。 陆渊源长了这么大,少见这般热情的人,难免羞涩,连连相拒,众村民这才作罢。 “小伙计来我们这穷苦乡下干什么的?” 陆渊源坐在巷子风口的大石板上,天色已晚,摇着大蒲扇乘凉的人不在少数,他看着热情的大娘端起剩饭在喂她家肥溜溜的猪仔,沉默良久才道:“探险。” 那大娘的猪哼哼几声,泔水发出酸臭,怕是猪也不愿意吃。 陆渊源笑,“咱们这儿从前有外乡人过来吗?” “有啊,那都是好多年前了,年轻人都不愿意来咱们这地方,不过来了的人都说不愿意离开嘞!” 抛开外面世界的乱花迷眼,民风淳朴,山清水秀的村子,陆渊源也觉得此地是个挺好的养老居所。 但现在毕竟不是什么原始社会,年轻人接触新鲜事物的渠道太多,他们未必就愿意留在穷乡僻壤。 “那倒是,见识过外面的,到底还是自家好,就是小孩子和年轻人怕是不这么想吧?” 李大娘忽然顿了顿,深深看他一眼才嗔笑道:“外乡人,故乡故乡,哪个能真正割舍哟!你还年轻,不懂嘞!” 这村子里的孩子寥寥无几,乡下男孩子占多数,也能理解。 但那几个孩子差别实在太大,要么就是爱笑得很,见人就笑,不知愁苦,要么就是面容呆滞,像农人常说的,被勾了魂。 唯有圈里的家禽六畜倒像是活得清楚明白,该吃吃该睡睡。 陆渊源就问了这几句话,便屏息不肯再说了。 妖魔鬼怪遇见得多了,别的不说起码长了不少见识,何况他自来对那些麻烦事颇有预料,不由轻笑。 嗐,大约是又摊上事儿了。 不知道现在走还来不来得及。 陆渊源合计一下自己的脚程与三轮车相比,十公里内他铁定跑不了。 大丈夫能屈能伸,最坏也就被留在这儿当作被拐山村少男。 ……还挺不好意思的,他对传宗接代不太在行,估计人家也不一定会要他。 夜半时分,他看着人都睡了才蹑手蹑脚爬起来,背上包去了西桃山。 山陵不高,他白日里仔细瞧过,连绵不绝之势,将这小村落围困在中央,来时曾穿过一长洞,约有五百米,自山中凿出的出路,那开三轮的大叔操着一口方言炫耀了一路。 “都是咱们祖上一锄头一锄头造出来的,便宜了咱们后来人,进出都方便!” “年轻人来了多住些时日,说不准就不想走了。” “村子里还有个姑娘生得模样俊,你来得正好!” …… 陆渊源当时踌躇两下,那会儿权衡利弊还是没跳下车。 毕竟那山洞隐蔽,只是方便自己人进来而已,又不是方便外乡人出去。 他爬山的时候没用电灯,到底学了七年的术法,平日里也没少混迹夜色,而且那小鬼的特征明显,红灯笼实在好找得很。 夏日萤火泛着绿光在黑夜如梦如幻,偶有娇小的蘑菇会发出莹莹蓝光,除此之外的火光……大抵都曾是鲜活的生命。 好歹算是入门道士,他该叫那玩意儿,红的蓝的绿的……鬼火? 祖师爷在上,他入门晚,莫怪莫怪。 十八年间都是在唯物主义世界观的熏陶下长大的,相信科学,破除迷信。 神光兮熲熲,鬼火兮荧荧。叫他看,只能说明那微量的元素它很多啊! 远处浓绿色的鬼火闪烁,他在找提着红灯笼的小鬼,罗盘指向没错,就在附近,但他就是找不到。 左右急不来,他找了处干净地方坐下歇会儿,抬眼看到了杵在眼前的大红灯笼。 哎呦,师父留下的罗盘铁定是他自己做的,每回都是这样! 灯笼有成年人脑袋那般大,猛地伸到陆渊源眼前的时候他还有些发懵,伸手将灯笼扒拉开才看到那只小小的鬼。 与记载表述的一般无二,但还是跟他想的不太一样。 凡人五岁孩童的身量,单手拿着灯笼,脸颊惨白的颜色确实跟白纸差不多,但有些圆润,嫩嫩的脸庞让人生不出恐惧之心,眼里的绿光也不瘆人,还能看出是位杏眼的美人。 长发披在身后,狭长的耳朵像极了传说中的精灵,漂亮又精致。 陆渊源抿唇笑了,他没见过精灵,就是好看。 小小的鬼也笑了,露出来尖尖呈锯齿状的小白牙,他忽然扔下灯笼,两手伸出。 有幸见过五岁的小宝贝,明白这是在求抱抱,陆渊源片刻不曾迟疑就将他抱了起来。 霎时林间风声大起,刺耳嘶鸣,夹杂着女子尖细的哭声和笑声。 陆渊源耷拉下眉眼,恍若未闻,察觉到怀里小鬼的颤抖后下意识轻轻拍安抚。 “别怕。” 小鬼碧绿色的瞳孔望着他,开口道:“你怎么不跑?” “跑不了。”陆渊源仰天淡漠说道:“林子里的这位阿姨想让我留下。” 话音刚落,只觉得林间风动稍有停滞,继而更加猛烈地晃动,尖锐之声更甚,他只好伸手捂住了小鬼娃的耳朵。 “捂住耳朵能听到我说话吗?” 小鬼娃点头。 “你见过别的活人吗?” 他摇头。 “那为什么问我跑不跑?” “姐姐很凶,她很讨厌山下的村民,她说要杀了你。” 这年头山里的鬼都不怎么有见识,仗着生前的看过的鬼片,张口闭口要杀人。 村里没通网,他们都不知道,现在的鬼片都不让有鬼了。 陆渊源无奈道:“她杀过人?” 没等到奶声奶气的小娃娃,等来了凶神恶煞的姐姐。 “你就是第一个!” 陆渊源抬眼看了那已然现身的红衣女鬼,大晚上的不如白日里清楚,只见衣袂随风狂舞,墨发凌乱,面容……看不清。 “姐姐,你别这样,我害怕……”怀中的小鬼瑟瑟发抖揪住陆渊源的衣服,勒得他脖子生疼。 “你叫什么名字?” 陆渊源不搭理那女鬼,反而接着跟怀里的聊天。 “小熙,哥哥,我叫小熙。” 哥哥姐姐还是叔叔阿姨都不重要了,反正信上只说了小鬼。 陆渊源心说,任务等级简单,小鬼已经在自己怀里了。 “哥哥给你吃好吃的,你跟哥哥走。”诱拐五岁的娃娃最靠谱的还是食物,打打杀杀的忒烦人。 捷径摆在眼前,不走的都是傻子。 “那姐姐也跟哥哥走吗?姐姐不走我也不走。” 小娃娃意外不好骗,陆渊源思考了一下一大一小都带走的可能。 且不说有没有希望,单他自己就不想。 不管是温温柔柔的女孩子还是中气十足的阿姨,陆渊源是只取向与常人不同的万年单身狗,避之不及。 女鬼杵在一旁良久,见他沉默良久以为他在思考此时的可行性,难免怒道:“不要脸的道士,拐卖儿童还要拐卖妇女,我杀了你!” 盛怒之下更是不由分说,女鬼刹那就移至陆渊源身前,右手成爪将要覆在他面庞之上,鲜红色的长指眼看就要划到眼球。 这要是普通人,怕是得满脸血。 只见陆渊源单手将小娃娃扣在怀里,单手钳制住女鬼的右手,不怎么在意地说道:“阿姨……” 方说了两个字就见女鬼立即用另一只手出招,暴怒异常,他忙改口。 “姐姐!” 女鬼冷哼收回动作。 “这位姐姐,你要是杀了我,我也就成了鬼,你说我一个被厉鬼杀了的人,还能比你差到哪儿去?更别说我还是个半吊子的道士……” “还是说……等我死后咱们要大战八百回合?”何必等死了呢? 这样朴素的观念对于生前只看过校花女鬼的鬼姐姐显然是新概念。 小熙怯生生抬头看着他姐姐,瞪着绿色的眼睛说道:“他说的对啊,阿玉姐姐!要不你勾引勾引他!” 陆渊源目瞪口呆看向怀里的小人儿,听着小鬼语不惊人死不休。 “前天那个兔子说,和尚怕狐妖,道士遇女鬼,恩重娇多情易伤,漏更长,解鸳鸯。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 未等小熙话说完,就见阿玉将头发撩到两边,露出眼睛回瞪他,“你闭嘴!” 厉害了消息!陆渊源深为羞愧,五岁的小鬼引经据典,他自愧不如。 阿玉顺手将陆渊源怀里的小叛徒拉了回来,似是觉得小熙的话有几分道理,臭道士杀不得,胆敢觊觎小熙和她,与那诱拐妇女儿童的人贩子有何两样,不如叫她收些利息。 仔细看看,道士长得也还不错,阿玉瞬息变了面孔,作柔弱无骨的美人将手搭在他肩上,自后背向前摩挲,捏着嗓子强作柔媚道:“道长来着深山老林,今日我们也算有缘,不如与奴家春风一度?” “……你没失忆吧!”或者是脑子不太灵光? 怎地被个五岁的孩子牵着鼻子走,还有……是从什么年代的老电影里学来的? “道爷见笑,如您所说的,取人性命不划算,那采阳补阴总归不是亏本买卖吧!” 陆渊源一口气哽在胸腔,缓缓吐出来,憋着莫大的委屈道:“嗯,不亏本。” 阿玉闻言媚笑,她自认为长得还算不错,只当这人应了,行事前还不忘招呼一旁的小熙,“你找个地方待着,不要偷看。” 小熙乖乖走远了,陆渊源松了口气。 已将半身伏靠在他身上的阿玉勾着自己头发问道:“小熙走了,咱们接下来该干正事了。” 勾引人的女鬼阿玉也没见过,她生前也是个胆子小的女孩子,理论知识都不怎么丰富,更何况实践呢! 阿玉只能生搬硬套,先是冲陆渊源耳边吹了口气,见他岿然不动,便大肆嘲弄般打量,大约做女鬼的都能看出来某些隐私,便不客气道:“道长这般年纪还是个童男子,凡间女子入不了您的眼,相遇在此也是天意,竟便宜了我!” 陆渊源回头看她,颇为感激地撇了撇嘴角道:“谢谢你支开小熙,有些话有些事不方便他看到听到。” “道长细心,这是应该的。” “嗯,来吧。”陆渊源边说边起身从包里取出一截麻绳来,两股套成圈,趁她不备立即将麻绳牢牢套在了手腕上。 阿玉愣神片刻后骂道:“救命啊,他妈的哪来的变态!” 却见变态自顾自动手,偏生不知怎地她竟反抗不了。 陆渊源将麻绳捆在她手上,看到阿玉瞪他方才不急不缓开口,全然不见委屈,只余麻木漠然。 “多谢阿姨一番心意……您也不必这样看我…哦,原是我先前忘了说…” “我不喜欢女子,就是人间说的短袖之癖,龙阳之好……唉,似乎也不是,毕竟我这二十多年也没有交过男朋友,也说不定根本就不喜欢人类……” 他碎碎叨叨说了这些,似乎还带着怨念,边捆边嘀嘀咕咕,本来听不出喜怒之情,却莫名多了几分怨气。 “明明是一个挺好看的小鬼为什么还要附带一个,附带的年轻漂亮文文静静好打发的也就算了,怎么是这么难缠又俗气的……” 阿玉听得一口陈年老血都要吐出来了。 “老娘早晚杀了你!”不防备听到了一声促狭的笑。 陆渊源也听到了,趁他四周观望之际,阿玉忙挣脱绳索,忙离他远远的,却见死变态呆呆地出声。 “这位……朋友?” 桃源 天色泛白,黑幕缓缓散开。 林中晨雾未散,朦胧笼罩,宛如缥缈仙境。 陆渊源不在乎阿玉女鬼,疑惑出声,有一人影从浓雾中走出。 烟雾缭绕,叫人不禁觉得这该是位自仙界下凡的仙女。 可他听那笑声,好似是个男子,那就是……小仙男? 层层迷障下的人影朝他走来,渐露真面目。 眉眼狭长,好似狐仙幻化的公子,瞳孔呈淡琥珀色,乌黑的长发及腰束在脑后,晨风吹拂还能看到沾染了林间的露水。 陆渊源觉得他应该不是个人。 看他自己就知道,凡人脚踩在大地上,他在林子里逛了半夜了,脚底下一定有新泥,裤脚也难免蹭上,总有痕迹。 来人步履轻盈,行走间潇洒肆意,偏生这衣衫未沾半点新泥,干净得像是万里无云的晴光,行走间还带着室内燃着的沉香。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陆渊源想也知道自己又多蠢,街边的登徒浪子看见美女走不动路也是这样搭讪的。 小熙迟迟未听到动静竟不知何时也到了跟前,却见一旁阿玉嘲讽讥笑。 “呵,老色胚!” 亏她以为道士跟旁的臭男人不一样,原来也是个见到美色走不动道的,居然说她俗气…… 阿玉也没敢骂得太过分,尘世的皮囊哪有不俗气的,她这般腹诽之际就见到了不俗气的。 绝世之姿,不似在人间。 作恶多端的凶徒都长成这副模样怕是都会有不少人原谅他,如此是不是人也没那么重要了,惘论臭不要脸的道士还有别的癖好。 阿玉本以为凡是美人碰到这样不着调的调笑都是厌恶厌烦的,正等着看臭道士被骂得狗血淋头,却见那美人跟被鬼迷了心窍一般浅浅一笑。 “见过吧!” 竟能听到回应,陆渊源也是意料之外,一时间身处何地都忘了。 对面那人无奈提醒他:“这二位你打算怎么办?” 阿玉回过神来忙把小熙紧紧抱住,“不行,你不能带他走!” 陆渊源也没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你不放他走,那只能你们一起走,冥府管生死轮回,孤魂野鬼哪这么好做。” 阿玉听进去这话,却还是苦笑,“臭道士你说得简单,我被困在这儿几十年了,小熙在这儿也快十年了,能走我们早就走了,我们根本离不开西桃山!” “是因为……山下那些村民?” 陆渊源看她警惕的眼神,难免扶额。 他早说,摊上事儿了。 抬眼见仙人还杵在一旁,陆渊源犹豫询问,“你也是因他们而来的还是……”还是我哪日得罪过的山精鬼怪来寻仇的? 虽说阿玉骂的不错,但陆渊源真不是见着美人走不动路的老色胚。 不过他掂量了一下,眼前这人找他麻烦,他大概率是无力还手的。 悄无声息,凭空现身,就他半吊子的水平,与送死无异,但这人对他并无恶意。 “他们滞留人间时日太长,此事乃是冥府失职,刚巧信鸦目睹那小鬼,本以为只是小事,这才将道友引了过来,冥府探查后发现他二人与人间旧案牵连,我这才过来一探究竟,望道友见谅。” 听听就知道,就算不是人那也是颇有涵养的鬼东西。 陆渊源还是第一次知道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他入行太晚,师父没有领进门,他是一个人瞎捣鼓,只知道会有莫名的信件送到家中,后来学了一点旁门左道后也只敢接小鬼这种等级的差事,只知道死后徘徊难归冥府的魂灵是由他们接管负责送他们归去。 即使如此,也能收到在人间算是不菲的报酬,他做了七年,第一次见到同行。虽然看着也不像同行。 “不知您是何方神圣?信鸦又是什么?” 那人眯眼看他,像是他说错了什么话。 良久才听到应答。 “朱明镜,只是个差役。人类行走人间调查比冥府人员方便,偶有滞留人间的魂魄未能及时带回,或者妖魔鬼怪之类的事端,都会有信鸦带回,经由分拣出区分等级,分散到人间的代收点由公员处理。” “听着像快递啊!” 朱明镜点头,“本就是以人间为范本建造的。” 倏然像是想到什么,他盯住陆渊源似笑非笑,“那道友名姓呢?” “陆渊源。我应该不是你们代收点的人。” “那还真是我们失职了,竟叫未入编制的凡人接了活。” “我师父应该是你们在编的,他留下的东西里有这些,我就照着做了,应该是我自作主张。” 这俩旁若无人地聊了起来,陆渊源也没注意到一旁的阿玉脸色有多难看。 冥府,冥鬼,活着的一切死后的去处。 便是猜也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朱明镜是何人她不知道,但阿玉觉得她应该是非得与小熙分开了。 “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谈,信鸦的信你既然接了,也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嗯,是要查山脚那些人的所作所为吗?” “不必。人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都在本子上写着,用不着费那时间。” 陆渊源心说,这还挺好的,上帝视角啊,这可是多少人的人生啊! 但也在心中警醒,就算是冥府一员,能看命簿还大大方方要告诉他的人,轻飘飘一句差役,过于搪塞了。 此人绝非是泛泛之辈,不过话说回来,既然妖魔鬼怪都有了,眼见一位自晨雾中现身的人,就算他自称是神,陆渊源也不会惊讶。 “西桃沟村,祖辈世代居住在此地,千百年间,凡外来人入村中,无论男女,都未再离开过。” 陆渊源了然问道:“拐卖人口?” 朱明镜很是奇怪问他,“你怎么会这样想?” “他们与外界相通的路只有那个山洞,来的人没走出去,只能是走不了,人长着双脚,走不了的就是捆着绑着的没了自由的人。”陆渊源早有此猜测,但并不能肯定。 “差不多,也不全是。” 陆渊源洗耳恭听,阿玉愣怔脸色难看,像是想起了一件难堪之事,只有小熙仍带着光明坦荡的笑意。 眼前自称冥府差役的人闲得无聊,大有从生物社会行为聊起的意思,村落,人群,繁衍,生存…… 好在在场中人都挺有耐性的,最后他才说到,就算是万物灵长的人,与别的生物也没什么不同。 西桃沟在好几百年前是名副其实的桃源村,如果没人外人闯入,将外面繁华不同带给他们,想必会一直如此。 民风淳朴,勤劳耕作,人情往来,以物易物,他们活在自己的国家,与世隔绝。 第一个闯入这片土地的人奄奄一息带着伤痕,还有许多这里村民没见过的东西和小玩意儿。 他说,“我是个商户,被人追杀误入此处,你们救我一命,我定会千金报之。” 村民们笑他,“我们要金子没用,那东西也就是一堆石头,哪有粮食鸡鸭鱼来的实在!” 商户不解,但为此间民风所感,他养伤期间,不断有村民送来食物药材还嘱托他好好养伤。 待他伤好之后,他又不想走了,一则是因为找不到回去的路,再则外面的繁华迷眼,他想留在这个桃源村了。 村民们自然答应,还把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嫁给了他,商人就在此扎了根。 可商人带回来的那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打动了村子里孩子们的心,他们祖祖辈辈生活在这片美丽又枯乏的土地,羡慕飞鸟能一样见识到不同的山溪。 “出去看看也好,年轻人嘛,以后就知道了,千好万好还是自己家好!” 他们都是这样说的,于是有一群年轻人背上行囊,踏上了旅程,之后再没回来。 可能什么都没找到死在了半路,也可能找到了之后不愿意再回来,村民们最初愿意相信他们的孩子活在斑斓的世界里,只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越来越多的年轻人离开,商人步入中年,儿子即将成人,他活在桃源半辈子,儿子却说想要出去,商人给太多人讲述了他行商走南闯北的经历,他说这些的时候半是自豪半是沧桑,他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背井离乡,想他还能活着的岁月,晚年要忍受膝下无子的凄凉。 村民们开始自欺欺人地相信,那些曾飞出去的鸟儿流亡在归途,他们设法阻止飞鸟离群。 商人想起了他带进来的东西里,有一种花的种子,能让他们的孩子永不离开。 外面的人说,花儿能带来仙境一样的幸福,解乏舒缓,唯一不好的就是会上瘾。但那有什么关系,他们可以种植源源不断的花儿,绵绵不绝。 于是村里的人看到了花儿显著的功效,养儿防老嘛! 年轻人不再往外跑了,偶尔的无力也只是一时的,他们永远不会逃离父母和故乡,会扎根在土地里,老老实实生存繁衍。 朱明镜说:“这就是西桃沟村发展繁衍的全部。” “天长日久,近亲结婚,这个村子是怎么补充新鲜血液的?”陆渊源觉得这个村子到今天还在真是奇迹,谁跟谁都有些血缘关系。 最神奇的莫过于此,人类依靠骨血繁衍,偏偏骨血排斥与自己相同的血肉交融,人将其称之为伦理。 朱明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倒是恍惚的阿玉在解释。 “一开始是换亲,兄娶妹,姐嫁弟,后来他们打通了村里与外界的关联,就是那个山洞,山洞的外边,进来的人不会再出去,山洞的里边,不会放任何人出去。” “我就是进来了出不去的人。” 阿玉说,她和恋人一起来的,意外来到的,不是被拐卖,也不是被人强迫,他们只是旅行到这儿的。 太偏远的村落,就像一个独树一帜的国家一样。 “村子里的人一直很热情,杀羊宰鸡招待客人,会在晚上跳舞饮酒,客人仿佛来到了天堂,当而我们说要离开这个天堂的时候才发现已经走不了了。” “我和恋人被视为同村的居民分配给一男一女,成为他们的伴侣,就像是给畜生配种一样,我们就是改变族群残缺基因的种马,配给合适的人。” “我们反抗,才被告知吃的饭菜里加了那种美丽带毒的会令人上瘾的花,他们说,曾经用这种方式留住过很多人,留住孩子,留住外人……” “最后我的恋人妥协了,但因为没有与我适龄的男子,我听到了他们的打算,不管是谁,只要能和我生下孩子,我就嫁给谁。” “不能想象的荒谬是吧,他们自己建造了一个王国,把所有人都当成配种的牲口一样,巴掌大的村子,谁家祖上都是一家人,现在还会有生下来就是多了条胳膊少了条腿的婴儿,都会被处理掉……” 陆渊源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在山下看那大娘喂猪的时候他就感觉到了,酸臭的味道里遮盖着残存的血腥气。 处理的方式也可想而知。 “他们把那些畸形的婴儿砍碎,扔到猪圈里……” 他们说,这些孩子是妖魔的诅咒,要让他们被低贱的生物践踏,才没有胆量再来骚扰村民。 人不能跟疯子将道理,而疯子会将自己身边的一切传染成疯子。 阿玉不想清醒地看自己变成疯子。 “我不想活,就自尽了,吊死在这山上的一棵树上。” “那小熙呢?” “他啊,他年纪还小,只是意外从山上滚落致死,他是个不听话的孩子,这儿的村民们对□□冥顽不灵的坏孩子需要花费太多的精力,死掉一个也不可惜,虽然他也是被拐卖到这儿的。” 后来就更容易了,只靠外来的成年人依然不够,村子里生下来残缺的孩子越来越多,有人从外面抱养,还不够,那就从人贩子手里买。 陆渊源见到的那些淡漠麻木的孩子大多是被拐卖到此处且知道无法离开的孩子,而那些奔跑欢笑的孩子,要么是当地幸存的康健儿,要么就是放弃了挣扎,彻底被留在这儿认了命的孩子。 “你们为什么离不了这个地方?”陆渊源不懂,已然死去了,为何还是离不开? 虽说有地缚这一说,土地囚禁亡灵,多是故土且心怀仇恨,阿玉并未成为西桃沟的一员,照理是困不住的。 “身体离开了,魂走不掉,这位姑娘是自尽,大罪之人,这是惩罚。”朱明镜这样说,“至于小娃娃……是自己不想走吧!” 朱明镜看那名叫小熙的孩子,不由笑了。 “姐姐在哪儿,小熙在哪儿,姐姐不要害人。” 阿玉扪心自问,看着山下那群人活得好好的,凭什么自己就要死在山林看着尸身腐烂发臭。 她恨啊,也想就这样算了,干脆杀光所有人,管什么后果不后果的,死都死了……但幸亏有这个孩子陪着她。 她以为这个孩子跟她一样怨恨山下的村民,竟未觉察到这个孩子不一样。 山下的那些人,一群失了智的疯子,十恶不赦,可至少……也曾是像小熙一样的孩子。 天真烂漫的孩子不得已长成了作呕的大人,残忍悲哀,但又是事实,担着与生俱来的罪责。 阿玉不会原谅,也承认他们的悲哀,但罪恶终要终结。 朱明镜知道她自杀也非本愿,但不能不罚。 “《条例》第十八条,自杀之人,罚,死地徘徊三十载。今朝业满,你在此地等候,会有人来接你的。” “小熙怎么办?” 朱明镜略作思索后道:“他先跟着我们。” 阿玉俯首之后又觉得不对,谁是“你们”? 陆渊源也看小熙,若是没会错意,那应该是他与自己…… 相异 “小熙是你的任务,即使信鸦有误,但依然是你该做的。” 陆渊源懂得善始善终的道理,他只是不解这位为什么要跟他一起留下,却听他道:“村里的陋习不除,还会有无数个阿玉,更何况你孤身一人,又是男子,已然成为他们的目标,你要如何脱身?” 想到这一茬,陆渊源很庆幸自己从没遇到过像村民这样好的人,故而喝水都是诚惶诚恐的,饭也没敢吃。 “脱身我是有办法的,挑些事端逼他们放我走就好。” 陆渊源是这样想的,冷不防看见朱明镜戏谑的笑意,又听他一本正经说道:“是我忘了,你对阿玉姑娘讲过,你不喜欢女子,哦,可能也不喜欢人类。” 可真是恶劣之极啊! 陆渊源轻易被调笑也不恼,便也破罐子破摔,自娱自乐。 “对哦,我不喜欢女子,就不能给他们村里传宗接代繁衍子嗣,他们要我也没什么用,肯定巴不得让我走。” “而且听说断袖这种事是会传染的,说不定他们怕我把一村的年轻人祸害了,还会塞给我钱让我永远都不要再来他们村里……哎呀,天上掉下的馅饼我要怎么花这笔巨款呢?” 朱明镜只听到他一个人在那里碎碎念,心中好笑,末了见陆渊源竟还喜气洋洋冲他笑,转眼之际倏然变脸,冷漠以对。 他说,“你离我远点。”断袖会传染,尤其是好看的人。 小熙懵懂眨巴眼睛,问道:“圆圆哥哥,什么是断袖啊?” 阿玉一副“臭不要脸”的表情看他,忙捂住小熙的耳朵。 “你还小,以后就懂了。” 陆渊源忙“呵呵”两声,不作辩解。 朱明镜这一遭本不该现身的,他忍笑忍得辛苦,又被这人先前一阵嘀咕破功,这人变了许多,没变的也还一样,精明迷糊。 小熙从阿玉怀中窜出,趴到陆渊源的肩上冲他挤眉弄眼,好似做了件得意的事。 陆渊源单手托住小熙的身子后道:“处理掉那些花和种子,将他们送到病院里就可以了吧。” “说来听听。” “报警,有事找人民警察。就说村民集体贩毒,精神失常致幻,攻击旅客。当然了,要是您能出手,自然再好不过。” 死后的世界他还没去过,虽然迟早要去。 人间有律法典籍,别处相必也有行事准则,单看他对阿玉说的话,陆渊源就知道。 生前恶业,死后难消,但那也是死后的事了。 此间事此间了,他也就嘴瓢随口一说,却不想听到了意外的回答。 “可以是可以,但冥府插手,这一村的百十来人都会没命,人间百人无端长逝,留下圈养的三牲六畜,也是活不了多久的,平白无故的,这些东西死得冤枉。” “所以,可以杀人,但不能杀猪?” 这话听着分外好笑,但陆渊源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然能理解这位的脑回路。 佛曰:众生平等。 人是否死有余辜无可评判,总归不是全然无辜的,那些个别的可就是飞来横祸无妄之灾了。 小熙握住陆渊源的手,碧绿的杏眼望向朱明镜,茫然问道:“那村民被抓捕之后,那些猪牛羊也是要死的。” 这就是另外清算的账目了,因人之故死去的生灵算在人头上,贸贸然插手清算的就是冥府差役。 就像人间屠夫念叨的一句偈子: 猪啊猪,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 他不吃来我不宰,去找吃你的人去讨债。 因何而亡,为何而死是件重要的事,所以才说众生平等。 人命比之猪狗高贵,三牲六畜比绿油油的小菠菜高贵,都是人要杀要吃的,那谁规定的平等? 陆渊源眯眼笑看着朱明镜,这个道理大人也许能懂,但实在为难孩子。 尽管是个做了十多年鬼的孩子,可他死的时候也才五岁。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朝阳洒满山林,飞鸟觅食,奔跑的兔子和野狗,扎根土壤的华茂青松,转瞬即逝,浮光掠影。 人活着是为了活着本身,看到这些美景也不是必要必须的,但人就是见到了。 死后的计较,不在这幅躯壳上,人命关天也是人说的。 但人能随意杀害掠夺,那是生者避死的本能,却不是冥府也能随性而为的。 “但是很好吃。” 朱明镜负手立于山间,轻飘飘将话堵了回来。 简而言之就是,看起来很好吃,所以要杀,要吃,谁会为一头猪的肉进了谁的肚子里而刨根问底呢? 食物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陆渊源想到了这句以前背过的话。 其实哪有那么复杂,万事万物最公平的还是死亡,众生平等也是说给死神听的。 何况猪猪活着的意义就是在沦为盘中餐的时候听人夸一句好吃,莫名在一个死人村里,不会有人还愿意再啃一口的,活着等死,可不就是白活白死了一场。 陆渊源忽然想吃糖醋排骨了。 他望着朱明镜身后的一缕发丝,心说,这位看着就厉害的大哥,生前应该吃过排骨的吧! “圆圆哥哥,我想吃肉。”小熙不去想这么深奥的问题,他只是揪着衣角,委委屈屈说:“小熙已经好长时间没吃肉了。” “从这儿离开后,哥哥就带你吃肉。” 奇怪的软心肠滥好人,他分明对人类没有多少感情,却愿意跟鬼相处。 阿玉只默默委屈,她也好多年没吃过肉了,却只能在这儿等人来接。 朱明镜揶揄道:“那不如加我一个?” 不是没听出来笑意,但陆渊源见色眼开,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行,就是眼下得先解决了这件事。” “这事儿很简单,就按你说的,人间有律法,不需冥府插手。”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但人间还有一句话叫作——法不责众。 陆渊源顺理成章离开西桃沟村后才知道,那些村民并没遭受实质上的损害,思想教育之后将那些带毒的花儿烧了干净。 生命财产,人身自由都没有收到损害,猪圈里的血腥也被一带而过。 也许当地有关部门并非不知道这个村子的情况,只是束手无策而已。 就算是愚民,亦不能赶尽杀绝。 那个村子的人只是选择了拖家带口背离了土地,开始寻找新的故乡,正如曾经的祖先一样,他们依然向往桃源村的传说,却忘了更重要的事。 他们与世隔绝的日子里,时代变迁,没有隐蔽的山林山脉,他们也早已不是淳朴善良的人,终究要融入新的故乡。 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神药,抛弃了陈旧的道德,更大的概率迎接他们的……还是死亡。 但这都是别人的事了,此时的陆渊源正伺候着家里沙发上的一大一小。 他对厨房实在不算熟悉,一个人生活,只能勉强养活自己。 带着两只鬼大摇大摆下馆子这事儿他也想过,但只是想想而已。 他没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看到过鬼,也没见过正大光明的勾魂使,但难保隐于市井卧虎藏龙的高人直接将小熙带走了。 虽然最后的去处都是一个地方,总归还是麻烦。 至于朱明镜他不担心,看那架势也知道,除他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不认得,想必只消报上大名就能将人呵退。 陆渊源看着手上拿着的便签写下的菜单,一阵头大。 “糖醋排骨,红烧排骨,糖醋鱼,白斩鸡……都是肉,你们不腻吗?” “圆圆哥哥,小熙已经好多年没吃过肉了……”小的这样说,大的也来了兴致,单手支在下巴冲他抛媚眼。 “圆圆哥哥,我也好多年没吃过肉了。” 妖人,呵!向妖人姿色低头。 陆渊源被美色所惑,出门去给他们买了。 晚风吹拂之际,慢悠悠拎着饭菜回家的陆渊源哼着小曲儿行到江边,恍恍惚惚。 猛然打一激灵,好似被雷劈了,脑海里浮现许多往事。 他忙将手机拿出来,找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张照片。 他几乎已经要忘了的人,七年前高中毕业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团体合照,下面挨个写着名字,还有些印象的名字。 但他还是第三遍的时候才从一个个人头中将那个相似的人找到。 柔软的黑色短发,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体贴入微的一个男孩子,好像在学生时代是前后桌? 顺着站位才找到的名字,高文泽。 陆渊源恍然大悟,这个人,是他高中时候的朋友,那时候孤身一人,只有这一个朋友。 很眼熟的朋友,与朱明镜长得很像。 但他看到朱明镜的第一时间只觉得眼熟却没有想到曾经的好友。 十五岁那年他上高一,师父去世,那时候遇到了高文泽,陆渊源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却很快与他熟稔起来,高中毕业那年暑假分道扬镳,这些年来再没有联系过。 朱明镜必然是已死之人,高文泽一定还活着。 而且陆渊源觉得这两人尽管有七八分相像,但他确信自己能分辨出来。 他不注意在路边溜达了许久,手里的饭菜变温,抬眼看到不远处路灯下的人。 直勾勾望着他的朱明镜,长发,眼睛里是桀骜慵懒,不是温和。 “你不回来,我和那小鬼还当你出了意外。” “没事,我能有什么意外,就是有几样菜不好买,耽搁了一会儿。” 朱明镜不做他想,“嗯,那单子上的全都买了?” “全买了,放心,绝对够你们吃。” 至于鬼是怎么吃东西的,陆渊源觉得,生前都是人,没什么区别。 陆渊源看着一桌油哄哄的肉,认命般找了家里的酒出来,良辰美景,最宜小酌。 小熙也嚷嚷着要尝尝,被朱明镜一句“未成年不能饮酒”堵死。 陆渊源笑问他,“这是冥府的规矩?你们那里也有酒?” “冥府与人间无异。” 看出来了,有送快递一样的机制,有差役,有吃的。 朱明镜颇有疑虑道:“所以不知道你们人类为什么怕死。”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他又不怕死,他当然不知道。 “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借着酒气,陆渊源很是清醒问他,“你说实话,见过没有?” 朱明镜不答,反问他,“你是从我身上看到了谁的影子?” 不是谁的影子,陆渊源在心底这样说,但不可否认,他的记忆里没有朱明镜。 像是虚无缥缈的幻觉,但绝不是谁的影子。 他在七年前毅然决然放弃了寻常人的活法,现如今自己都找不到缘由。他有预感,眼前的这位就是他的缘由。 “见过没有?” 大约是这样执着又倔强的问法触动了朱明镜,他回答,“这话你问过好多遍。” 昨日和今日,一共才两次,称不上好多遍。 月色皎洁,偷喝酒的小娃娃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两人对望,相视一笑。 “以后还能再见吗?”陆渊源像是神志不清才这样说。 摄魂夺魄的脸庞忽地凑近他,那人低语轻笑。 “自然可以,但我希望那个时候来得晚一些。” 陆渊源又说了傻话,与冥府中人扯上瓜葛,还相约再见,那便是死后的事了。 纵然不畏死,不怕死,但这不是想死的意思。 “不能告诉我别的了?” “可以,但不合规矩。而且忘了的事情就忘了吧,不是坏事。” 陆渊源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但他就是觉得不应该忘的。 “这次不会忘了。” 若说当了道士的好处,摸爬滚打,踏天罡走北斗,时不时还有被山精鬼魅耗死的风险。生死界限混淆,人间冥府无别,这还是第一次,陆渊源终于得了点好处。 相见苦,勿相思,生属长安,死属大山。 生死异处,不得相防。 ※※※※※※※※※※※※※※※※※※※※ 第一个出现的配角大兄弟是十八线开外的配角!他有用,非替身! 妖精 次日一早,陆渊源醒过来的时候还以为又是大梦一场,直到清醒过后,饭厅弥漫着酒肉之气。 小熙和朱明镜已然离开,走之前还贴心将食物残渣和垃圾收拾好,陆渊源心底一阵惆怅。 朱明镜是冥府的人,他知道自己是个野道士,并不是他们的代收点,怕是今日之后将他除名,那应该就不会再有信鸦来送信了…… 他一个人发呆的看着天边暖黄的云彩渐变成玫瑰色,树枝微微颤动,夜幕降临前的风姿使人意乱情迷。 陆渊源茫然无措,又一次扑空了。 连他自己都惊讶,这样的心态竟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垂眸之际却发现了又一封莫名的信件,他急忙拆开。 “冥府公员于人间选拔,有意之人需手持入场券前往黑风山。” 陆渊源从信封里取出来所谓的入场券,烫金的黑底描红大字,洒脱端正的字迹,只有名字的地方潦草无比。 他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面上不显,心底雀跃,忙在心底多多念叨了师父几声,他老人家还真是个神算,早早算出来他这徒儿与凡人无缘。 陆渊源念叨完师父后喃喃自话,“不必等死后,我也能见到你。” 似有所感的人站在冥河边,身着赤金曳地长袍,发丝松松垮垮束在肩上,正是朱明镜。 他忽觉脊背发凉之,望向了身边的男子,皱眉道:“你没做多余的事吧?” 那人温和沉着,古井无波的眼睛仿佛装进了无尽的岁月,单看样貌也不过是个刚过而立之年的人,该是沉稳庄重的德行,不料衣衫泄露了性子,歪歪斜斜挂在身上,自带一身邪气。 “我几时害过你?” 朱明镜摇头,“我不信,被你卖了还帮你数钱的人多得是。” 那人心说,啊,像他这样的厚道人可真是少见了! “逍遥散人多年前逝世,他的位置空缺,由你的那位小朋友接替不好吗?他们是师徒,冥府也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什么非要再行选拔?” “他是个凡人,做不了这样的事,何况那位逍遥散人身份有疑。” 冥府不是厉鬼勾魂的所在,只是死后人了却冤孽的歇脚处。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 人一生到头,苦楚悲欢,五光十色。 鬼一生到头,色彩斑斓,无欲无求。 冥府不止是鬼的歇脚处,还有花精木怪,狐妖山魅。 人类不是冥府在人间最好的选择,他们自私自利,故而不被冥府众生所喜。 那人不屑怼他,“你也就会自欺欺人了。” 他就不喜欢这样的人,装的克己复礼,正人君子,活该一副倒霉德行,哪来的这些破规矩! 孤身赴往黑风山的陆渊源,拿着他的入场券终于到了地方,却发现空无一人。 也难怪,黑风山这个地方邪门得很,平素里旅游观光都没人来。这时候本该树木繁茂的山岭仍是光秃秃一片。 黑石青板斑驳交错,芒草在狭缝中生长壮大,像一捧倔强无理又野蛮的花,黑石飞羽淡青白薇,人间绝景。 陆渊源等了许久终于见着了人影。 一个一米六左右的男孩子,看着也才十五六岁,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还一直说着,“早知道没迟到我再睡一会儿,都怪爷爷那么早叫醒我,都告诉他不晚,还一直嚷嚷……” 这少年缓了口气才见到人,上前打招呼,“你好,你也是来参加选拔的吧,我叫朝朝,是一朵喇叭花,属旋花科牵牛属。你呢,你是个什么东西?” 陆渊源想搭讪的心一下凉了大半,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还是有些震惊,再加上这一句似骂非骂的“什么东西”,油然所感。 不是鬼,也不是道士,是花妖啊……好热情的喇叭花。 “我应该算是……人科?”陆渊源犹豫小心道:“是人科吧?” 怪异丛生的人间,在异类的眼里,人才是最异常的。 朝朝好动,一刻也静不下来,只能拉着陆渊源不停搭话,虽然大多时候都是他一个人在说,不到一刻的功夫就把自己的老底儿交代清楚了,还方便陆渊源问出些别的。 “我爷爷非得让我来参加这什么选拔,冥府是什么地方,他以为这个考核很好考吗?太难了,天天逼着我背书,这种几十年难得一遇的破例选拔,肯定都是高手,怎么可能轮得到我!” “此次选拔是破例?为什么?” 见朝朝疑惑看他,陆渊源只好说,“我是村里来的,没见过世面,不懂这破例选拔是什么。” “难怪,看你傻乎乎的,人科看着都都挺傻的,人类把你们科的智商全抢了……你是大猩猩吧,没事,我罩着你。” 陆渊源微微一笑,凄凉与悲壮交加,无限感怀,你才是大猩猩,我是人,智人! 但想必智人没有大猩猩受欢迎。 “不过大猩猩我也见过,他们都没你长得好看,你比他们白,比他们俊秀……说起来我们花妖都没你长得好看……但你又这么傻,莫非你是猩猩和花的后代?” 陆渊源:“……”不,不是,这已经不单单是生殖隔离的问题了。 “就是人科,乡下刚通网,见笑,那这选拔到底是什么?” 都已经被认为是猩猩了,一时半会儿解释不通那就放弃解释,但总要问出些东西来。 “常在人间行走的开了灵智的生物,都有机会成为冥府的公员,冥府发钱,待遇好,还受人尊敬,竞争激烈。一般都是上一代退休后直接传给自己人的,只有在空出职位的时候才会有选拔,近几十年都没有再举行过。这次没几个人来,听说是冥主大人亲自写的入场券,得亏我爷爷有点本事,还能和冥主大人有些微的故交,但想必来的都是大人物。” “等等,冥府不是收死人魂魄的吗?怎么还有公员?” 朝朝狐疑看他,沉默许久后道:“你是不是在骗我?。” 陆渊源以为自己说错了话露馅了,正要解释,却听花妖带着怜悯之色道:“其实你们村还没通网吧!你跟我说实话就好了,我又不会嘲笑你。” 朝朝怜悯之时还踮起脚尖用力拍了拍陆渊源的肩膀。 陆渊源:“……嗯,我谢谢您。” “冥府掌的是六道轮回,都一样了。人以肉身难成圣,妖魔鬼怪以灵气养身,求仙问道什么的,寿数都有尽时,再入轮回也是迟早的事。冥府不管活人,也不管未开灵智的他物。” 说白了在冥府这地儿,活人和没思想的花草树木一样,死去的灵魂与妖精树怪一样。 陆渊源忽然福至心灵,他有理由怀疑师父也许不是人。 朝朝仍在絮絮叨叨说着话,可能喇叭花就是有些话痨属性,从他喜欢什么光照什么酸碱度的土地、讨厌冬天说到他爷爷叔叔伯伯——一根藤上结的花。 陆渊源竟然觉得挺有趣,在一朵花看来,阳光雨露土壤,风雪种子鸟儿虫子都是很要紧的事。 而对眼前的这多喇叭花来说,背书比虫子可怕,虫子比死亡可怕。 除了这朵傻牵牛为了拉进跟他的距离,偶尔会在兴奋的时候双手握拳,张开手臂学着大猩猩的模样锤他自己的胸膛外,一切都很好。 日光偏西,陆渊源上午到这儿,虽一日水米未进,也并未觉得疲累,反倒越来越精神,直到天际群鸟归巢,万籁俱寂,只余草丛虫鸣的时候,才又有两人姗姗来迟。 站在前面的人一身白衣乐师打扮,与那流传千古的风流名士一般无二,温和清润敢叫天下女儿倾倒的姿容。 “在下名为南乐,原身是一紫檀琵琶。” 另一人抱着一柄长弓,头发全白,额间一簇鲜红似火的印记,面露不屑:“如今冥府都这般好进了吗?花妖琵琶小白脸,哼!” 只一个照面,陆渊源便已看出来了,这大概都不是人。 不是陆渊源妄自菲薄,他觉得这儿的这么多人,给他送来入场券的人大概率是送错人了。 花妖朝朝忍不住冲上前,“你是个什么东西?自己是什么都不敢说还敢嘲笑我们?” 南乐忙要做和事佬,却见一旁的陆渊源俨然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也歇了这心思。 “你不生气?他骂你小白脸。” 陆渊源道:“不生气,皮囊而已,随他说,何况小白脸也不是人人当得的。”左右这也算是变相夸他长得不错。 若说他们四个有什么共通之处,那怕是只有相貌,花妖昳丽,琵琶清雅,白发骄傲,各有千秋。 能得此殊荣,陆渊源非但不气,反而眯着眼睛笑道:“左右选拔又不是看脸。” 闻言朝朝和另一位骄傲少年各自对视冷哼一声,倒是南乐高风亮节的模样说出来分外猥琐的话,“说不准就好你这一口。” 陆渊源心说,琵琶精定是被靡靡之音浸淫许久。 夜色拉下帷幕,浓稠的黑夜被星光稀释,黑风山在凉风里悄然无声,只山顶的一处巨大的青石板移位,就像金雕玉砌的高高坟冢之上开启的一道墓门。 没人说选拔规则是什么,但在场的四人都能察觉到那扇门的重要性。 不肯将姓名告知的少年和朝朝抢先走出第一步,他们奋力向山顶走去,很快就要接近那扇门,而山脚下的陆渊源和南乐还未有动作。 南乐慢吞吞踏出他的第一步,转头对寸步未移的陆渊源道:“冥府这次选拔还有一个奖品,是一面镜子,名叫前尘镜。” “顾名思义,前尘往事皆可查探的镜子,但是却是一次性的消耗品,鸡肋得很,不过想来人也没什么非要知道前尘往事的理由,你说呢?” 陆渊源面无表情,这人特意跟他说这些,怕就是冲着他来的,但这样刻意明显,倒不一定是存了怀心思。 知道他心中在想什么,南乐不以为意笑道:“前尘往事,过眼云烟,要是你能拿到前尘镜的话,想看什么?” 陆渊源摇头后坦荡直言,“也许是一段邂逅,也许是别的,但我不知道。” 毕竟他只是想再见到朱明镜,前尘镜什么的,实属意外。 这个问题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但他回答不了。 陆渊源正要问他是谁,却听到山顶有声音传来,凄惨无比,夹杂风声。 朝朝带着哭腔喊道:“不要,不要背书,爷爷,我背不会啊!” 清凉的夜晚骤然听到类似家里不争气的熊孩子狼嚎的声音,陆渊源哭笑不得,却又听见怨毒狠绝的另一人之声。 “滚,你们这些卑贱的人类,怎配做狼的首领,怎么敢羞辱白狼!早晚有一日我会把人类杀个干净!” ……略显中二。 快到山顶的两个孩子发出或凄厉或愤怒的叫声,山下的陆渊源不明所以。 一旁的南乐云淡风轻,像是一切尽在掌握,陆渊源也只好猜测。 朝朝说他最怕的是背书,听那摄人心魂的叫喊相必此言不虚。 而那位白狼小哥怕是还不知道自己泄露了原身。 他怒吼里的仇恨惊扰群山,来来回回萦绕在耳边,未曾断绝,可想而知他到底是有多恨人类。 “那扇门是特殊材质打造的,会将心底的恐惧、傲慢、愤怒、贪欲、嫉妒等负面情绪中最强烈的一个放大千百倍。很久很久以前,它是人类执掌的罚罪台,惩罚消灭异类的东西,神鬼难近。” “你对这个东西很熟悉?”陆渊源觉得南乐不寻常,置身事外的模样,却什么都跟他说。 “熟悉,这东西好多年都没出现过了,年轻一辈仗着家里长者无法无天,怕是早忘了这东西的厉害了。” 以人类的角度来说,从一个看起来只有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信度有待商榷,但在陆渊源刚建立起来的世界观里的妖魔鬼怪,这位可能是个老妖怪。 ※※※※※※※※※※※※※※※※※※※※ 朝朝(zhao) 悲狼 光秃秃的月亮挂在黑色薄暮,伴随着鬼哭狼嚎的夜风,陆渊源终于败下阵来。 虽然很想从南乐这里得到更多信息,但他静不下心,只能暂且撇开这心思。 “你接着向前走,会跟他们一样,陷在七情六欲里难以挣脱。”南乐好心提醒,却听陆渊源反问,“那你有什么办法?” 南乐摇头,“没有,我从那门里走过一遭,还是被人救出来的。” 那都是沧海桑田的老黄历了,他如今虽不怕,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陆渊源每上前一步,南乐也走一步,两人始终只相隔一步,陆渊源忽然问道:“选拔合格具体有标准吗?要是今天四个人都被困在这儿出不去怎么办?” “标准就是冥府主人,他说你合格就是合格,考核人选也是他定的,这些人出不去也没关系,只要他认可就行。” 南乐当然也知道这个规则听起来有多可笑,但心气儿高的冥主大人自来就喜欢这种调调,方便坑人。 不巧的是这回他坑到自个儿身上了。 四个人的机会均等,实际上只有两个是堂堂正正的均等。 他是来凑热闹的,陆渊源是个人类,还是与朱明镜相识的人类。 “小朋友可得记住了,只要他认可,就算是□□也没关系。”南乐不着调地看陆渊源,像个老流氓一样,“凭你的姿色完全可以,我看好你哦!” 陆渊源不显局促,反问道:“你认识冥府主人?” “嘘……你从这扇门里走过去我才能说。另外,不管有没有被他选中,前尘镜都会作为通关奖励发放的,只给你一个人。” 仙风道骨的乐师不知怎地显露几分猥琐,陆渊源无言轻笑,这个人莫名看好他,将诱惑抛在眼前,笃定他能通过。 陆渊源没有心爱的事,没有厌恶的人。 他想着他愤恨不甘恐惧害怕的事物,喜欢欣赏的东西,却发现没有特别印象深刻的,竟开始期待能在罚罪台上看到什么。 临到跟前的时候一个恍惚踉跄,抬眼之际早已不是压抑沉闷的黑风山。 他看到了眼熟的境况。 逼仄狭小的胡同,脏兮兮的砖缝里长出的一株嫩芽,颤颤巍巍,一个昏迷不醒的小娃娃。 “这是你小时候。” 逍遥散人的笑声传来,他其实并不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只论长相还有些贼眉鼠眼的猥琐,与那一身的清正之风不相契合。 但陆渊源知道这个看起来品貌不端的师父品行多好,人有多好。 好到哪怕油尽灯枯之际都在笑着安慰他。 他将一个晕倒小娃娃从路边捡回来,怯生生的娃娃最开始不会说话,后来愈发调皮开朗,他挑食,不喜青菜。 那还是在一个破道观的院子里,每日饭点都得道士放下手边事务,端着小碗追着他满院子里跑,好不容易安分下来,看着碗还剩的一点,道士哄骗他。 “圆圆再吃一口,最后一口,师父保证最后一根青菜。” 小娃娃果真就只吃最后一口。 稍稍长大后,道观被一把火烧掉了,道士在那几年迅速衰老,本来还是能做父亲的面貌,却成了爷爷。 他们搬了家,道士居然很有钱,买的房子也有小院子,小圆圆也该去上学了。 “这是你十五岁那年。” 师父去世了,医生诊断说只是正常的衰老,平躺在床上的师父双目紧闭,两首交握在身前,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牛皮纸袋,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他哭不出来,因为他记得师父说过的。 “圆圆不要难过,过去和未来我都在。” 然后又有许多名流大腕前来吊唁,说着莫名其妙的话,陆渊源没什么感觉,因为这些人知道他只是个普通人后没再来打扰过。 “这是你十八岁那年。” 原来他曾向高文泽含蓄表达过好感,果不其然被避之不及,他竟没觉得伤心难过。 一夕之间大彻大悟,也许有过什么,也许什么都没有,之后的陆渊源踏入了不曾见过的世界,踽踽独行。 你在找什么?虚无缥缈,一厢情愿,你能找到吗? 不是伤心愤怒,也不是人的悲欢离合七情六欲,是比这更无力的。 不知所寻,无所踪影。 陆渊源第一次这样直观的看他自己的往昔,他没那多余的情绪声嘶力吼,他对那个更年轻的自己说。 “我知道你在害怕,但我觉得我找到了。” 穿过记忆的长廊搜索枯肠,灵魂烙下的五彩斑斓的印记,将悲苦与欢喜放到一杆秤上衡量,一次次,筛掉、淘汰那些无关紧要的,留下最能致人疯癫的。 罚罪台原来是这样惩罚罪孽的,生老病死、七情六欲不是罪孽。 心之所向会变成镜中花水中月,难以触碰的美丽抓不到也摆脱不掉,然后就成了如形随形的噩梦。 对陆渊源来说委实算不上,这也太小儿科了。 他本以为会是何等惹人心悸的画面,却不过如此。 又不是小孩子了,捉迷藏的时候因为找不到同伴抱头大哭,他找了,没找到。所以他拍拍土回家了,临走的时候还要嚣张得喊上一句: “有本事这辈子都别让小爷找到!” 当然这只是一时意气,萎靡的小孩子还是想找到同伴的,陆渊源始终都期盼着那个缥缈的天上明月入他怀中。 离他一步之遥的南乐再不肯上前一步,不禁嗤笑,“罚罪台都出来了,下血本了啊!” 回头却见三人神色各异。 朝朝这朵喇叭花张牙舞爪流着眼泪,可怜得很,却让人觉得是个憨厚的孩子被夺走了糖果那样的悲伤。 白狼沉浸在仇恨里难以自拔,来时手抱不离的弓箭却紧紧攥在手里。 只有陆渊源嘴角微微上扬,陷进了一场可操控的美梦。 南乐心说,任谁栽到他手上都栽得不亏。 在这地方还能这样坦然的,他只见过一人,也说不准是故人来还是新人去。 陆渊源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南乐环臂抱胸看了看天色说道:“哟,这么快就醒了!” 月倾斜西,也就一刻的功夫。 “怕是睡迷糊了被这俩人吵醒了,还得请你再睡一觉,将这两人叫醒,不然他们得□□呼喊到天亮。” 先前嚎了两嗓子,这会儿那小花妖蔫了似的耷拉着脑袋嘟囔,白狼却像只实实在在受伤了的野兽,喉间压抑着凶残。 “再睡一觉,做个清明梦,将他们拉出来。” 陆渊源正要问怎么做,却半知半觉中以为,南乐他可能也不知道。 他先去朝朝梦里,刚进去的时候就被哽了一下。 该说不愧是花妖啊,即使是梦里也都是阳光普照。 一方低矮的屋舍,院落宽敞,却搭满了花架,攀附在顶上的植物开着浅紫色的碎花,院里偶尔会女子时而温柔时而俏皮的笑声,引人遐想。 花架的侧面向阳处,几朵不同颜色的朝颜花,婉约羞涩开放。 陆渊源以为奔放的朝朝绝不在此列。 屋舍里忽然传来声响,陆渊源过去果然见到了他。 穿着浅绿色短衫的少年边哭边将手里的书撕掉扔到脚底下踩,踩完了泄愤后捡起来拍拍土,又是一本装订好的书,然后接着哭。 混着哭腔的嘟囔声不大清楚,陆渊源只听了大概。 “花妖还要读书……人类陋习,爷爷是我亲生的吗?” “一百多页的书,人类都背不完,太为难妖了……” “背不会……背不完……撕不掉,怎么办?” …… 他听得满头黑线,所以将朝朝困在噩梦里的,就是一本一百多页的死活背不完的书? 可以,这很花妖。 陆渊源觉得自己上了十六年的学太孤陋寡闻了,原来真的有这种边哭边学边撕书的学生,简直不忍直视。 但既然是在自己的梦里,清明梦自然能控制,撕毁的书变不回原样,朝朝的噩梦也就自行破了。 终于,那本书洋洋洒洒落在地上,陆渊源还贴心地将纸张撕得更碎了些,绝对不能再拼出来。 朝朝只愣了片刻,继而痛哭流涕,全然不是方才委屈巴巴的哭声,更加嚎啕无理。 “这是爷爷要我背会的书,就这么被我撕了……完了,我会被他活撕了的……” “听他说这还是亏得人情才买来的,怎么办啊……粘不起来了……” 陆渊源无语,心累。 他真傻,真的,为什么要撕掉一个有心学习但天资不足的学生的书呢? 他从来就没领会过这种苦逼的心情。 最后又变成了一开始的死循环,不想学,不能不学,想撕书,但不敢…… 梦里的陆渊源打了个哈欠,他再看下去可能就要做梦中梦了,还是得想办法。 书啊什么的,到底也还是心魔障碍,不破不立。 于是一沓又一沓的书放到了朝朝跟前,《冥府题库》《冥府公员压轴狂练》《五年冥府,三年花妖》…… 陆渊源把自己学生时代的精华全搬到了朝朝跟前,两摞堆起来足有一人高的书,劈头盖脸砸下,埋在书海里的小花妖被砸懵了,流着眼泪颤颤巍巍随手拿了一本,扉页题字: “每天总会学到一点东西,不在乎多少,快乐最重要。” ——沃兹基 如醍醐灌顶,朝朝扔开了手里的书。 “人类的伟人都这样说了,那肯定就是真理,我要快乐!这些书这么多,一时半会儿又学不完,果然我能抓住的只有快乐。” 陆渊源松了口气,可算是从书中解脱了。 朝朝把自己从书中扒拉开来后立马奔向门外,是他司空见惯的快乐,只要不是跟书有关的,他尚能保持清醒。 这呆花回头看的时候还一脸惊奇,“猩猩哥,你怎么在这儿?” 陆渊源:“……你叫我名字就好,我是来带你出去的。”虽然我现在很想打你。 “哦哦,我想起来了,这么说来,猩……陆大哥通过考核了?” 陆渊源不知道他这样算不算通过考核,毕竟冥府主人他未见过,但四人中南乐没参加,朝朝和白狼少年被困在这里,他的确是唯一从罚罪台出来的人。 “还有那白狼,我们得去救他。”终于想起来他折腾了好一会儿,还有个人没救。 朝朝忙点头,反正他知道这是在梦里,不用背书做什么都好。 梦里的世界相通,特别在那扇门的影响下,他们可以轻而易举抵达白狼的梦境。 与春暖花开的干净尘世截然不同,那是血色残阳下最后一只孤狼的哀鸣。 灰色的皮毛在烧红的天边倒下,跨过漫长无边的冬夜,冰谷原野上燃烧着的生命火光,终于还是熄灭了。 白狼在冰原上吼叫他的同伴,尸骸遍布,他一遍遍呼喊,却没有族人应答。 娴熟的人类将皮囊与骨肉分离,狼魂附在皮毛上,华丽精美的服饰被锁在橱窗里。 贵族精英们说,华裳象征野性与自由。 野兽恨人类,恨不能啖其肉饮其血。 终于,白狼王又一次在冰原上召集同伴,隐藏在连绵丘陵后的灰狼露出獠牙,铺在地上的狼皮伸展四肢,血盆大口靠近了匍匐在地的人类柔软的颈项。 他们在林间奔跑,在山间疾行,矫健的身躯宛如利箭,迎接迟来的复仇,贵人身上的皮毛包裹住悉心保养的躯体,毫不客气将食物纳入腹中…… 地囚 惊心动魄的原野,狼与人的角色反转,猎物拿起猎人的刀枪进行杀戮,甚至取代超越猎人。 也只能是在梦里啊! 现实里的电影大片都没这样惊心动魄,陆渊源以为,他只是想复仇,报复人类而已,却没想到他还有如此远大的志向。 “可真是伟大的首领啊!” 仇恨是一方面,野心是另外一回事,纯粹的仇恨之下衍生掩盖的还有根深蒂固的欲望。 “要不然为什么报仇?报仇就是看仇家不好,自己越来越好,因此附带的些野心也是理所应当。” 朝朝不忍心,别过头来问:“陆大哥要怎么救他?” 陆渊源却想到了,朝朝不是人,他是在怜悯先前被人剥皮抽筋的狼而不是被报复的人,虽然猎物和猎人本身也没有分别。 但狼是真的被狩猎过,而人只有落单在深山里的时候才被狼袭击过。 正如对喇叭花而言,体态轻盈的猫咪落到身上与被人类的小崽子摘走是截然不同的感觉,所以非人之物大多不喜人类。 “我没有办法。” 陆渊源实事求是回答,言语间没有失落遗憾,只是陈述事实。 清明梦确实能控梦,但白狼不同,他在移动,他做的也是场清明梦,早在堕入仇恨深渊的时候他就清醒过来了。 “他不是被仇恨困在梦里,他是在构建狼族的宏伟蓝图,他作为王引领族群走向未来。” 凶狠的复仇和毫不迟疑的征服实质上是有区别的。 就算知道自己在做梦,但他忍不住痴迷,甘愿沉沦。 “那怎么办?我们就在这儿看着等他力竭死在梦中?”朝朝焦急反问,“能不能打晕他强行拖出去?” 按理来说是可以的,但同样是清醒梦,这里又是白狼的主场,那他就是无敌的。 陆渊源说:“我们三个本来梦境相连,但你的梦被我毁了,所以你现在是在我的梦里,只有我和他能控梦,但这里是白狼的主场,你觉得我们得设想出来什么样的神兵利器才能对抗他?” 虽然他能想象坚固无比的盾牌将他围困,但以狼的骄傲也能想象到自己是无所不摧的长矛,自相矛盾的结局他预想不到。 朝朝眼神坚定道:“我困住他,你想办法打晕他。” “你怎么困住他?”陆渊源不是怀疑朝朝的实力,但眼下狼群疾驰,想困住矫健的野兽并非易事。 “陆大哥和白狼都是控梦人,朝朝是清醒的喇叭花,是一株爬藤植物。” 朝朝想起了爷爷曾说过的话。 “土壤是天赐,是牢笼,赋予生命,剥夺自由。” 依赖陆地生存的物种都是如此。他们接受大地的馈赠就会扎根在土地,而不是像人类一样,剥夺飞鸟的领空,强占鲸鲨的海洋。 天空赋予的翅膀,海洋馈赠的鱼鳍,大地给予的跳跃与奔跑,都没有偏爱植物。 他们只有扎根在深深泥土中的根系,形成绵延的网络,束缚身躯将自由还给灵魂。 朝朝双脚站在梦里的战场上,种子洒进冻土,指尖长出枝桠,绿色藤蔓缠绕连接纠缠成小臂粗的一股,沿着冰原冻土游走,从地上冰凉的鲜血里汲取养分,飞快迁移。 灰狼们看到了他,他们企图咬断藤蔓,但无能为力,只能顺着绿色的绳索找源头。 延伸的触手只探查白狼一人,囚徒整个被缠绕拖拽回来的时候,陆渊源正在驱散寻迹追随而来的灰狼,但他小看了朝朝。 以一个人类的视角来看,喇叭花孱弱无力,依附于阳光雨露,一丁点的风雨侵蚀都是灭顶之灾。 原来是他浅薄无知。 “我抓住他了,你快将他打晕!” 白狼的眼眸里尽是不屑,额间火焰纹路愈发明显,同体雪白的身躯张开大口似要咬住陆渊源,他越挣扎,朝朝的花藤缠得越紧。 白狼怒吼,“小白脸,你敢!” 陆渊源心说,这可不是我敢不敢的问题,还有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手上未有停顿,指尖捏出的雷法正儿八经劈到了白狼的身躯上。 编造梦境的人晕倒了,悲壮惨烈的宏伟大愿也就结束了。 陆渊源醒过来的时候被眼前突兀的一张大脸吓到,连忙后退。 此时天还未亮,南乐兴致缺缺问道:“怎么这么久?” 陆渊源不知道正常的时间该怎么算,但想来还是朝朝那里费功夫,他看过去,正好朝朝转醒,迷迷糊糊间开口,“陆大哥,我们回来了?” “回来了,多亏了朝朝。” 朝朝瞬间清醒,他记得梦里被埋在书海的痛苦,也记得他们在救人。 “那白狼呢?他没事吧?” 顺着陆渊源的视线望去,倒在不远处的人还是一副昏迷的状态,胸膛微微起伏,好歹还有口气。 这种情况南乐了解,他说:“没事,可能是你们下手重了些,天亮了肯定会醒的。” 陆渊源上下打量他,不由道:“你好像很熟悉这一套?” 回他的是一记高深莫测的眼神,陆渊源不明所以,却见朝朝直勾勾盯着他,像极了在梦里擒拿白狼时的眼神。 南乐戏说,“你看看你,是不是在梦里对人家做了什么上下其手的事?” 陆渊源苦笑看他,这可真是冤枉! 天色还有一会儿才亮,南乐像是看不懂朝朝给他的眼神,死皮赖脸待在两人跟前。 “请南乐叔先回避一下,我有事要跟陆大哥说。” 那时候不够清醒,朝朝未能察觉陆渊源的身份,但梦里的那一沓详实详尽的书本,足够说明很多问题了。 妖物绝对想不出那样摧残折磨的法子! 喇叭花心思单纯但不是傻,陆大哥外形俊美偏说自己是人科,梦里残忍无情的形象犹在,不管是上百本书压他还是打晕白狼时娴熟的引雷法。 妖族多怕正阳雷火,即便是再丧心病狂的也做不出来这样的事! 南乐摆弄他乐师衣衫的长袖,痞味十足笑道:“你们是有什么悄悄话不能我听的,你陆大哥都不在意,你这么计较!” 陆渊源大约猜到朝朝要说什么,漏洞百出的谎言,马脚实在太多,他也不再隐瞒,自行说道:“我是人类,不是精怪,抱歉骗了你,但我确实跟你们一样收到了入场券。” 从白狼的梦里就该知道妖鬼木魅有多厌恶人类,植物比动物好上一些,但也不代表人类没有侵占他们的家园,带给他们屈辱。 人类是所有生物的天敌,也是自己的天敌。 但这时候陆大哥明显该计较的不是入场券啊! 朝朝也不知该怎么办,但以他对人类的了解,最起码不应该声泪俱下诉说自己是个好人,从未残害过花花草草小动物,以求妖精原谅他的欺骗吗? 眼下剑拔弩张的境况,朝朝的花藤悄然收回,花妖并非是非不分。 陆渊源其实没觉得生而为人是件难以启齿的事,初见那时也只是浅显的误导。 朝朝见他坦诚沉默良久,后又没心没肺笑道:“我和人没什么仇,就是家中长辈教导见到了人类提防小心,不过陆大哥你能收到冥府的入场券,也一定不一般。” 就像山间狐狸吃兔子,兔子吃青草,人有太多的需要,他们又聪明,在剥夺生命的同时也在创造无尽的未来。 朴实的喇叭花放下心头纠结,转而又开始停不住嘴。 “陆大哥,话说你们真的要从六岁就开始读书,每天都要背书?还有啊,听说你们在这期间要不停考核升级,成年还有一次决定命运的终极大考,要背三十多本书?” “别的妖精们还说你们要做成千上万道题目,终极大考却不会有一道原题,这是真的吗?你们人类每天变着法地折磨自己吗?” 陆渊源紧跟思路才知道他在说什么,小升初,中考,高考,对背一本书能背出此生噩梦的朝朝而言,人类社会应与炼狱无异。 但实话实说,陆渊源觉得……似乎,真的差不多? 朝朝眼含热泪,在看到他陆大哥点头之后更是怜悯地看他,“陆大哥,你受苦了!” 南乐捂着肚子活像把拦腰折断的琵琶,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东方地平线上淡薄的雾气消散,自下而上升腾的火焰将半个天际染成赤金,不知何处传来飞鸟振翅而飞的声响。 南乐笑够了席地而坐,遥远太阳的光辉挥洒大地。 “想想要么是对着鬼哭狼嚎,要么就是一张无情的美人皮,好多年没看过日出了。” 陆渊源想了想才道:“我前两日刚看过,也是在一座山上。” 南乐只是随口一说,也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倒是突然想起前几日有人带回来一个小娃娃,说是从山上捡回来的。 嘁,下次倒要让朱明镜再给他捡一个看看。 朝朝心满意足地可怜了一下他属智人的陆大哥,有恐人觉得他不够义气道:“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冥府公员是个人类。” 陆渊源正要感谢,却听他接着说道:“但是你得编个像样点儿的身份,以后别还说自己是大猩猩,不适合你。” 南乐闻言也侧身仔细看他。 额前细碎的黑发被山风吹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称不上是惊为天人的相貌,看着很令人舒服,淡漠的温和与遥远的疏离杂糅,宛如晨间薄暮的雾气般易逝,又好像端坐高台的神佛。 不是无情,只是少了红尘气,倒也无碍。 想来这副面容也不是让他在红尘中摸爬滚打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左眼眼角的一道浅浅的疤痕,似乎是黑风山上的杂草枯枝划伤的,现已结痂。 但人类一宿没睡,眼下的乌青和疲态是挡不住的,为他平添了许多烟火气。 南乐建议,“你不如说自己是个树妖。” “我觉得陆大哥长得还是适合我们花妖,花妖也不全是妖媚之态,多的是像他这般的……” 朝朝的声音在南乐的逼视之下越来越弱,老琵琶说道:“小喇叭花说得也有道理,那不如做一颗花树。” “——无忧树。你觉得怎么样?” 无忧树挺好,但他不信真的会有人像朝朝那样傻,介绍自己的时候带科带属。 何况他能否过了冥府之主那关还未可知,他们就已经在商议捏造怎样的假身份了。 “且不说无忧树之类的,冥府之主不一定会认可我。” 南乐无端挑眉,拍拍他肩膀道:“放宽心,他很好搞定的。”只要你出马。 日轮高悬天际之时,山风开始有些燥热,昏倒的白狼终于醒了过来。 他悄无声息挽起长弓,对准了朝朝…… 陆渊源直觉向后探去,正要喊朝朝却见到一抹凭空显现的人影将箭折断。与此同时另外两人也察觉到异样,向后看去。 朝朝吓得连跳几步大声嚷嚷,“我们救了你,你醒了话都不吭一声就要杀我,恩将仇报的白眼狼!” 白狼不甘示弱凶狠回瞪他。 南乐看了一眼后继续看着太阳,惋惜道:“冥主大人来晚了,错过了日出。” 那人正单手攥着折断的箭杆,气定神闲回道:“没事,落下去还会有再看见的机会。” 南乐看他装模作样翻了个白眼,话里有话,装什么,人家现在听不懂! “他也没打算伤人性命,还是你觉得白狼族的少年王能将箭射偏了不成?”南乐回呛他,是怕不巧射中了朝朝的要害还是伤着了与他紧挨着的凡人? 含情 陆渊源看着跳脚的朝朝和傲气十足的白狼,还有与南乐一唱一和的人。 他前几日方才见过,不成想竟是冥主大人,说不上来是欣喜还是别的,想来他的歧路坦途这人一句话就能决定了。 “老琵琶,我是不是说过你别搞事情?”朱明镜轻飘飘道:“你挺得意接过去这差事,就办成这样?” 他语气不重,不说训斥,但陆渊源就是觉得他可能生气了。 “冥主大人消消气,您亲手写的入场券的帖子,两张是您亲自选的人,最后这张交到我手里不就是想让我来选嘛!事实证明,我的眼光确实比你好。” 白狼面色凝滞,他醒来射杀朝朝是气不过梦里被一朵小花妖抓捕。他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知道琵琶精说的不错,即便是清醒的,他也堕入了无尽的欲望和仇恨中,他们都比不过那个小白脸。 朝朝只惭愧了一瞬,忙在心底安慰自己,陆大哥是人类啊,日常自虐残暴不堪的人类啊,哪个妖精输给这样的都不亏。 倒是朱明镜被这话噎了一下,他也没想到,且不提朝朝,单是狼族首领,最年轻的王会这般名不符实。 他听闻白狼王少年英才才将帖子给他,而因与朝朝爷爷有故,才将帖子发到他们手里的。 至于罚罪台……南乐得说,冥主大人年纪大了不记事儿,搁灰了几万年的东西了非得捯饬出来折腾,自作孽! 虽然其中也有他点头赞同作推,琵琶精此时断然是不能承认的。 “何况这也算不上搞事情,陆渊源他师父就是冥府在编公员,行走人间,他本该顺理成章接任,是你非要舍弃他再行选拔的。” 南乐平平淡淡的话惊到了白狼和朝朝。 他们输的心服口服,做了陪衬,骤然得知原来一开始他们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 谁料南乐还不留情面说道:“你看,不管你怎么选,该是陆渊源的就是他的,你早从了不就好了!” 陆渊源听他二人你来我往不好贸然打断,但也听出来了门道。 原来如此,他收到的入场券不是朱明镜愿意给他的,是琵琶精自作主张,有些难办。 陆渊源还在了悟,就听那人道:“我不同意,他活着绝不可能踏入冥府。” 活着不行,死了就行了? 白狼和朝朝不约而同地同情陆渊源,他是哪里得罪了这位尊神才要被这样刁难啊! “行啊,您是冥主大人您最大!”南乐怕了油盐不进的人,便不再开口。 陆渊源觉得凡是还是要自己争取,更何况他也不见得毫无优势。 “我……要怎样才能得到您的认可?” 朱明镜以为这样毫无理由的否决可能会被质问,却没想到聪明人也会问出愚蠢的话。 朝朝在一旁忍不住为他掬一把辛酸泪,这简直是把合理的故意刁难放到了对方的手中。 微狭长的眼皮轻颤,掩去眼底的温和,抬眸略显凉薄的笑意,“我这么跟你说,你的身份不合适是其一,没有妖喜欢人类。再者,经你所接触的信鸦的单子都是极为简单的,身为冥府之主,我有理由怀疑你不能胜任我们的工作,更不将情面的说,你入门七年所学只是这种水平,天资太差。” 冠冕堂皇的话朱明镜很会说,特别是在拒绝人的时候,他从人类里学到了不少的推拒之词,用上的时候就差没将人贬到一文不值了,偏他又不肯正视陆渊源的眼睛。 南乐是想看看陆渊源到底在朱明镜的心里能占到何种位置,他没拦着,反而兴致高昂看戏。 不慌,不慌,反正他还握着一个必胜的杀手锏——前尘镜。 也幸亏朱明镜不知道,最后的筹码逼迫,他不打算现在就用,尤其是他们的冥主大人还能坦然端着架子的时候。 心底偷笑,“看看朱明镜又奸又怂那样,真该叫上人一起围观的!” “那是不是只要我能完成复杂艰难的工作就代表您认可了我?” 朱明镜不自主点头,白狼和朝朝面露忧色。 尽管是竞争对手,但被这样刻意刁难,他们都觉得挺过分。 南乐却会心一笑,心说,成了。 看到一旁无言良久的喇叭花和白狼笑道:“怎么说这次的选拔是冥主大人选的罚罪台,对少儿期的小妖精来说确实难度大了些。怎么样,小花妖和白狼,趁着冥主大人在跟前,你们不若再向他求个职位?” “少儿期”的花妖和狼妖各自不服气,在听到南乐问话的时候歇了反驳的心思。 朝朝心想,冥府的职位是说给就能给的吗?琵琶精净说瞎话,你当你家开的? 倒是白狼深思熟虑后识时务单膝跪地请求。 “狼族白朗,愿为冥主大人效劳。” 朱明镜轻瞥他,没有对他先前背后放冷箭的行为过多斥责,毕竟是个过早长大的孩子。 “前些日子不还说冥河畔的摆渡人人手不够,倒是有空缺,两个妖放得下。” 朝朝欢喜异常,以为这就算是成了,倒是白朗知道些常识,问道:“是为人类亡灵摆渡之人吗?” 对哦,这位狼大哥有多恨人类,梦里的时候已经一览无余了,想来他是很不愿意为人类服务的。 “你们竞争的冥府公员也是要处理人类的死后事,冥府是你们的大老板,人类是得罪不起的大客户,冥府接待的人总比妖多得多,何况百世轮回之后人与妖又有什么分别?” 没人喜欢白朗这样背后放冷箭的,但他们也知道人类对狼族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朱明镜活得够久了,自然不在乎这些,他这样说也是希望这个年轻的王能通透些。 南乐却说,“你现在跟他说他很难理解的,人类什么的,你让他在冥河看两年就明白了。” 朝朝却怀疑狼兄应该也跟他一样不爱看书,否则怎会傻到这种地步。 冥府公员常驻人间能够融入人类社会,有权彻查人类生平往事,顺带对亡灵审判,但这些权利也是被约束在条条框框里的。 人类亡灵在冥府又叫冥鬼,传闻中冥府《条例》审判冥鬼罪责的规则有多少,与之对应的冥府公员应当遵守的规则只会更多。 陆渊源静静听他们说,分析从中得到的有限信息,听到白朗和朝朝被安排好之后松了口气。 “三日后黄昏报到。”朱明镜撂下一句话后离开了,白朗和朝朝相视,不约而同问南乐,“摆渡人具体是干什么的?” 南乐瞧了眼沉静依旧的陆渊源,笑道:“见过人类的十字路口带着红袖章举着小红旗的工作人员没有?就跟那差不多。” 朝朝一下就蔫儿了,他虽不懂这什么意思,可光是想想那画面就知道该有多枯燥乏味。 白朗拧眉问道:“不是河边的摆渡人吗?至少要有船才能渡吧?” “你说的也不错,河畔有船,有时候满载有时候一人也无,人类的灵魂不可捉摸,他们得心甘情愿踏上去,还得将此世的记忆磨灭才能上去。每天死的人那么多,冥舟不载怨鬼、冤鬼、痴鬼、无常鬼等等,所以需要摆渡人将那些临近释然的鬼指引到冥舟上。” 所以这是公益事业? 见朝朝二人没什么疑问了南乐顿在原地翻找,他在袖间找了许久,变戏法似的,掏出来杂七杂八的东西。 枯死的木头、像是路边捡回来的小石子,还有许多颜色不一的瓶瓶罐罐,惹得陆渊源眉间跳了几跳,最后才见将一柄雕花铜镜递到眼前。 “虽说是通关奖励,但冥主大人不知道,就当是我这个前辈给后辈同僚的见面礼,怎么用都随你。” 陆渊源愣怔片刻后道:“你说他不知道?” 南乐夸张点头,“他当然不知道,他要是知道了巴不得催促你赶紧入冥府!” 朱明镜是不是巴不得南乐并不知道,但肯定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朝朝和白朗身份可以参观冥府,陆渊源只好回到家中望着这柄镜子。 没什么特色,看得还挺清楚。 倒影出来的人影是他自己,却也不是从呱呱坠地开始,而是从师父捡到他的时候开始的。 奇了怪了,难不成这面镜子认定他是从被师父捡到才算活着的吗? 陆渊源疑惑间看到了始末…… 回到冥府的南乐交代了朝朝和白朗的去处后自去寻了朱明镜。 堂堂的冥主大人瘫坐在庭院高大的槐树上,似个没骨头的人,双手枕在脑后,轻轻叹着气。 南乐笑他,“你要真这么气恼坚决果断地拒绝不就好?西桃山跑过去露脸将一个小鬼带回来就不说了,今日怎么又忍不住现身?” “那是公务,不可混为一谈。” 知道他死鸭子嘴硬,南乐顺着话说道:“好好好,公务,那你可想好那什么考核你那位小朋友了?或者你亲自上阵刁难,他绝对入不了冥府。” 朱明镜单手撑腮,隐晦不明看他,“老琵琶,这么多年了,你跟我透个底儿,你到底知道些什么?还是说那个传言是真的?” 他嘴上不怎么恭谨,心底还是亲近南乐的,他混沌的时日岁月里,好多事都是琵琶精教他的,沧海桑田,来来去去的人无数,琵琶精浪迹山水,还是千万年前的模样。 传闻中琵琶四弦可作四季,上知天理,下晓人伦,知过去未来。 不过这种说法在久远的年代就被指摘为妖言惑众,在别的国度是要当作异端烧死的。 “你还真是越活越过去了啊,我要这么厉害早就篡位自己当冥主了。” 自是玩笑话,南乐当然知道这冥主之位不是什么好差事,单看朱明镜就知道,百年孤寂还累死累活的,到头来连自己执着要做冥主的理由都忘了。 “你的小朋友他受了点轻伤,在罚罪台里,你确定你不去看看?”虽然是被哪根锋利的花藤还是枯枝败叶划伤的眼角,这会儿说不准已经好了,但好歹是给了我们冥主大人冠冕堂皇的理由。 朱明镜不理他,“老眼昏花的老糊涂,我看他气息平稳,面色如常,除了因为胡闹一晚上没休息好之外,哪有伤痛!” 南乐撇嘴暗笑,正气凛然目不斜视的冥主大人,当时连正眼都未曾看一下,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要我说呢,你这就是瞎闹别扭!冥府的规矩不可违拗,小朋友曾经就是芸芸众生里最普通不过的凡人,天道制约忘了就忘了,你说说人家都承继了师父的衣钵,半只脚踏进冥府的人了,你只消将他名正言顺划在地盘内,一切不就顺理成章了?你倒好,不声不响这么多年,还真狠得下心!” 朱明镜不与他争辩这些,老琵琶打光棍这么多年,他又不懂,也不愿听人说教。 正好有公务到,门口一位身着旧时长衫的少年禀告,“大人相约三日之期,凡间此次选拔胜出之人,何人接引?” 纯白 月白旧时长衫的少年看着年纪不大,鼻梁上架着一副银链眼镜,倒显得成熟了不少,十足的矜雅,淡白纯净如梨花的人,温声道:“他尚未通过冥主审核,情况少见,恐旁人不知,最好还是大人亲自去一趟。” 南乐揶揄笑道:“快去快去,这可是公务,岂能耽搁!” 朱明镜无奈对那少年吩咐道:“你看好这个臭不要脸的,另外,拟定个冥府公员考核方案出来,省得平日里被人指着鼻子说我刻意刁难新人。” 少年自然称是。 看着这人走远后,南乐哈哈大笑,笑得那叫一个张狂,就差没到地上打滚了,边笑边拍着少年肩膀道:“小白啊,你可真厉害!” 阮离白搀扶着笑得直不起腰来的南乐,“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南乐大人不必如此。而且陆先生的师父确实身份有异,冥主大人亲去才更为保险。” 南乐差点信了他的邪,抬眼却见温和有礼的臭小子抚了抚眼镜后道:“何况我们做下属的,就是要揣测上面人的意思,无论何时何地都满足需求。” 说完梨花般淡泊的少年也露出了与南乐如出一辙的笑意,稍稍含蓄了些。 “陆先生不走,冥府会热闹很多。” 南乐笑意未减,神情闪烁,阮离白竟是以为陆渊源已死吗? 罢罢罢,有朱明镜在,他就不去做那长舌之人。 而阮离白口中的陆先生此时正被前尘镜中看到的事情惊得面色如纸,魂不守舍,复而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诡异地笑了起来,也没管手里前尘镜化为飞灰,闭目遐思。 三日的光景实在快得不行,从黑风山回来到他有足够的空闲去探查前尘往事,差不多也到时日了。 朱明镜来的时候看到他收拾好一切静坐在沙发上,似乎等了很久,看到是他的时候却诚惶诚恐起身,“怎会是冥主大人亲自前来?” 三日为期,接一个半吊子的人类去进行下一场考核,哪里劳得动冥主大人?到底他是下属,如何恭敬都不为过,陆渊源深以为自己不管多谄媚都是合理的。 “走吧,最后的考核之地在冥府,我带你去。” 朱明镜伸出胳膊示意他将手搭过来,陆渊源不解,冥主大人心不在焉解释道:“你是凡人,需借助冥府之物才能往来无阻,所以我就是媒介。” 陆渊源作恍然大悟状,没将搭上他的胳膊,反而似不经意间握到了冥主大人的手,单手握住。 见过小女孩手牵手蹦蹦跳跳走路的模样吗,眼下两个大男人做起来十分违和,但陆渊源他这不是没有办法嘛! 好在冥主大人并未与他计较,驻足反问,“你很熟练啊,经常这样拉别人?” “没有。” 陆渊源犹犹豫豫要将手松开,反被紧紧握着,他听到冥主大人轻笑道:“那就这样。” 话音刚落朱明镜便拽着人家的手入了光影之中。 眼前的光幕呈深蓝色,像沉静包容的银河,时不时闪过的淡青朱红的光芒,好似极光,又好似月夜下斑斓生辉的海洋。陆渊源当是第一次见这等神奇的景象,他随手抓住一片星星点点问道:“这是什么?” 似曾相识的场景,只稍稍扰乱了朱明镜一瞬,“吉光片羽,雪泥鸿爪。生物一生的经历和记忆,辗转之后都会散落在此处。” 大到人一生的悲欢离合、大小生死,小到树的枝干的折断,叶子的每一次下落。 这条道不长,很快走完了,出口的阮离白和南乐已等候多时,心照不宣没有提示他们还牵在一起的手,好在片刻后两人一齐放开了。 阮离白上前道:“大人,毕竟已经是几十年未有之事了,陆先生的考核想必会有很多人观看,而他又没有竞争对手,实在不好安排。” “依旧制来办。他好歹也学了几年的术法,总不能白学了。”朱明镜吩咐阮离白道:“怎么着也是冥府公员,若不能让人折服,日后行走人间总归麻烦。” 陆渊源听他们的话面露疑惑,不禁问道:“旧制是如何考核?” 冥府公员的考核他只在朝朝口中听到过,而且还是有套路的背书模式,他忽然有些后悔没有从朝朝那里借书参考一下。 “冥河畔手里拿到编号的人,随便抽一个,解他忧苦,渡过冥河,送到兰桥渡,再踏轮回路。”南乐抢先解释道:“这儿的人都是有编号的,是这个人就是这个人,做不了假。” “陆先生不知,冥府行走人间的公员负责将滞留的魂魄带回,而冥河畔的摆渡人是负责解忧的,但咱们冥河摆渡人都说,还是要靠自己登上冥舟的,摆渡人所作所为……微乎其微。” 阮离白是在解释旧制缘由形成,暗示他,考核就是在赌运气,南乐只将陆渊源要做的告诉他。 陆渊源霎时代入,问道:“那没有被抽到的人怎么办?” 四下沉寂,你看,他又在说傻话了,还能怎么办,日复一日徘徊等着,等自己释怀,或者等下一个这样的机会。 虽说不大公平,但他是人,人间也有抽奖之类的活动,没中奖的人会觉得不公平吗? 不会啊,因为那些本就无伤大雅。 就算成了鬼,到底曾经是人,冥府也得与时俱进,何况对历届参选而言,人类、冥鬼是与他们不同的物种,能渡则渡,渡不了只当修行不够。 陆渊源的非人类前辈们会想,人类这样可恶,我还要为他们排忧解难,可若不尽力而为,这一趟也就白来了…… 可见每一位能做冥府公员的妖都是心性坚忍之辈。 陆渊源没有前辈们的纠结,但他会有一点点为人类感到悲哀。 沉默良久后,朱明镜才呢喃道:“拿起放下,本以为死亡是终结,然后又在重复生前,哪怕再入轮回后,也是在重复往生。” 垂髫小儿尚且能说不畏生死,来世愿做一只花鸟虫鱼,活到寿终正寝的老人或是因病早逝之人,留有遗憾的渴求来世弥补遗憾,心满意足的期盼来生还与今生一样…… 光是想想就让人头皮发麻,也难怪有不少鬼魂愿意留在冥府当差。 左右心有执念放不下,趴在石头上一梦千年等诸事罢了还不如像在人间生存。 故而冥府也给这样的人辟出来一块赖以存在之地。 冥府按方位也有四处不同的所在。 阮离白见时日还早,便道:“陆先生初到,考核之事还得我先拟个章程出来,今日且由冥主大人带着参观游览一番,以便日后入职。” 身为冥主身边的执行官,阮离白能将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顺带还能让闲人都找着事情做。 南乐不开眼地又要跟上去,梨花一样清澈的眼神盯牢了他,友好相求,“南乐大人可还记得您答应了小熙要给他带玩具?您在人间事务繁忙,自然无暇顾及这等小事,但既然答应了,也该信守承诺才是。” 最怕这样不轻不重又句句在理的说教,南乐也知道不该去碍眼,但他很想知道自己送出去的前尘镜到底有没有发挥作用啊! 虽然更多是想看看自己这个红娘是不是要当到头了,但既然时机不对,就算了,总还有别的机会的。 “好嘛,小白你话这么多,我去就是了。” 等到那两人各自离开后,陆渊源才问,“小熙还在你哪?” “他也没地方可去,阿玉如今还在外围,她一人自在,无暇顾及小熙,我也只是代为照顾。唔……你想从哪儿开始看?” 朱明镜这好人做得巧妙又轻盈,到底是被执行官安排了任务的,他不能只顾着谈天说地。 “冥河吧,听你们说了好多次,想必这地方很要紧。” 陆渊源这样说,但他早有预料,冥河冥河,与冥府相联,怎会是一条简单的小河? 宽阔幽深湛清的河水,占据冥府最中间的位置,明明该是雄浑的河流,偏偏被三面土地围困,倒成了嘶吼声都不怎么汹涌的小河,河上来来回回飘摇的舟楫,虽是连通四面大河,但这些人口中的冥河只是指东边的那一支。 “东边靠近冥河的河岸俗称冥河河畔,实则是凡人死后活跃之地,靠近冥河,方便引渡。” 陆渊源点头,“也就是说,死后的那些尚且不能及时入轮回的人,都暂居此地等候。” “不只是等候,算了,你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朱明镜一副难以言喻的神情,适时勾起了陆渊源的好奇心。 事实上,他差不多已经猜到了。 冥鬼效仿生前习性,活着的时候吃喝玩乐的东西,哪能死了就清心寡欲? 故而他才道东区要和人间无异,玄学和科学的融合,想也知道有多惊悚。 再者冥府不见天日,只有黑夜,但人生活在白日与黑暗交替之中,他们没办法顺从黑暗。 眼所见的冥府并非一片黑暗,而是明如人间白昼。 入目所见之景不是人间常有,但也是极为相似的。 冥河宽大的河面不见底,水底染着数不清的火焰,却让人感觉不到一丝温度,青色的河流流淌着火焰,彼岸望不到边。 最靠近河流的人或委顿在地或静立深沉,还有些仰躺在地,望天忧伤。 实在太为难人,他们死都死了,本以为这一生也就到头了,还非要他们尽善尽美,再找生路,之后还要再放下,回归纯洁,这不闲着折磨自个儿嘛! 有那觉悟,生前出家当和尚,说不准已经立地成佛了。 陆渊源看着还是要陆陆续续的人登上冥舟,便问道:“每日里都有许多人顿悟,怎么这儿还剩了这么多?” 这般无知的话引来了不少侧目,朱明镜不答,到有旁的人替他答了。 “因为他们太顽固。” 听声音有些熟悉,陆渊源抬眼看却见到了熟人,正是朝朝。 不过三日没见,喇叭花像是变了模样一般,换了整洁清爽的蓝袍,发丝偏倚束在脑后,有了仙气飘飘看破红尘的意味。 “陆大哥,你来了,我跟你说,这几天可累死我了!” 一开口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朝朝。 走近了才看到陆大哥身边站着的人影是谁,忙行礼问好,“冥主大人。” 之后便规规矩矩站在他陆大哥身边,悄声低语,“大人怎么过来了?听说冥主从来不管东边的。” 陆渊源也只好跟他低语,“他是来陪我参观的。” 朝朝眼神复杂了悟,这得多大本事劳驾冥主来参观啊! “嗯……”我现在有点怀疑陆大哥你可能真的不是凡人了。 “白朗呢?他不是也在这儿?” “唉,别提了,他放不下对人类的心结,今天被罚要送五十个人,本来就脾气不好,这儿的人大多怕他,更艰难了。” 陆渊源听也知道这有多难了。 冥主大人发话,“我们还要去下一处,朝朝你做得不错,我会跟你爷爷说的。” 朝朝一脸惊喜,想他这么几句话还能让冥主大人夸赞,赚了! 要知道爷爷时常说他是个废柴喇叭花,从没夸过一句。 此时日头天空日头偏倚,陆渊源便问,“这太阳是怎么回事,人间说冥府黑暗难行,高悬天边的都是鬼影幢幢。” “是倒影,天空镜像,只会发光不会发热,虽然有人类提议要造个人造太阳,但冥府不需要,人不用吃东西,植物不用光合作用,东区冥鬼投票否决了人造太阳计划,虽然也没什么必要。” 行吧,毕竟那些个伟大的科学家想造一轮红日而已,也不是难事,只是大可不必。 但陆渊源有另一个问题他很好奇。 “外国友人也归咱们这儿管?” 痴楼 他很早就想问了,本土的妖精就算了,外来生物入侵也能接受,但外国鬼什么的,就很无法理解,或者死神还能跨界收人? 朱明镜沉吟片刻才想到这个该怎么解释。 “这算是一个体系体制筛选的问题,种族、血脉、信仰、死亡地,多番考量下的选择,神话体系还有信徒准则,《条例》中也有叶落归根与择善从之的说法,不过这种生物入侵背离土地滋养,一般开不了灵智,死人的事大多人间自己就处理的很好。” 也就是说,真有外国友人不幸遇难,人间已经办好的转接手续,冥府不必横插一杠。 陆渊源问的许多都是无关紧要的,朱明镜答的也大多简练,一问一答之际他们已经走到了东区更靠近外围的一层。 时值夏秋,冥府虽没有四季变幻,但在人的穿着依然遵循人间节令。 亭台楼阁,水墨画舫,古城余韵,偶有着现代服装的人飘在街上。 这也没办法,做鬼就是跟人不一样啊,用不着那些个虚头巴脑的代步工具,东区就这么大,冥鬼活动的范围这就这点,双手往袖窿一插,眯着眼睛想去哪都行。 似模似样的茶楼里惊堂木作响,看客连连叫好,年轻的姑娘小伙看开的看不开的,要么在冥河畔顿悟,要么融入到外围。 消遣娱乐与凡间相似,更有那些个生前梦想御剑飞行的少年,抱胸立于空中,反正也摔不死…… 时不时还能看见慕名而来的妖物,冥鬼还在东区建了座人类科技博物馆,到底大家都是和和气气的死鬼了,总不至于骂两句要拿□□大炮对轰。 好在东区不算很小,也是妖精们愿意分给冥鬼的领地。 每日里聚集最多人的地方就是茶楼,那说书的多有着百年资历,随便说上几句,都是至理名言,故而茶楼来来往往最具流动性。 说书的赶明儿不定就超脱了,听书的打今儿起说不准就顿悟了。 还有各种奇葩的。 陆渊源刚就看见了一个。 白朗飞快地跑到眼前这茶楼里,拎起一个人就要把人往外拽,粗暴难言。 屋里认真听书的人频频回看,眼露惊羡,却听白朗气急败坏道:“你这人怎么回事?送你去轮回,转生!天大的好事怎么就不乐意?有病吧!” 那人白色体恤,深灰色大裤衩,脚上一双低碳随处可见的男士蓝拖鞋,看着还没陆渊源年纪大,死死扒拉着门框不肯松手。 “我不愿意去,你管我!冥府不就是死后歇脚的地儿吗?我想歇着你还非得拽我去受苦,你当我不知道,你……你没安好心!” 朱明镜看好戏似的看着这一朵活生生的奇葩,他想知道白朗要怎么做。 陆渊源如何不懂他身边人的恶趣味,但他更怕暴躁少年狼大王一掌把人拍晕,强买强卖。 正如他所想,白朗确实想将他捆起来带过去,但他一忍再忍,最后还是梗着脖子僵硬笑道:“轮回转生怎么会是受苦,这儿的上万人都巴不得去,你怎么就不愿意?” “嗐,我还不懂么,你这妖净会骗人,我敢打赌,我一定不是第一回做人了,你也不一定是第一回做妖!” 白朗一时语塞,这……他还真给不出确切答案。 那人甩开白朗,提了提耷拉的裤子,长叹一声道:“真没什么好的,虽然也确实没什么不好。” 又是一阵长吁短叹,他才道:“就拿我自己来说,家中行二,上有兄,下有妹,家庭和乐,够幸运了。我家有钱,幸福美满,皮囊也不错,活着没意思,吃吃睡睡开心开心,花花世界没那么精彩,但我实在没有要死觉悟啊。大概是人贱天收,我就来你们这儿了。” “一开始也是有些好奇迷茫和一丝丝的悲伤,但了解之后就没所谓了。我啊,立志要在冥府做一只安心快乐逍遥永存的鬼。这时候你拉我轮回,还告诉我下辈子还做人,你这不就是坑我吗?” 白朗差点要被他说服了,他说的挺有道理的。以他狼妖的身份看,人可不就是这样,穿衣服吃饭睡觉玩耍,上学挣钱害妖□□。 觉察到自己动摇的白朗忙摇摇头,“不对,你曾经是人,为什么不愿意做人?” 陆渊源觉得他还是太单纯,几句话就晕了,不动声色上前,朱明镜没有拦他。 却听那人继而说道:“不是不愿意做人,是不愿意轮回。” 白朗冷漠逼视,“你未作恶,来生定然是好人家。” 那人呵呵笑,“你觉得我这辈子的人家不好吗?” 利诱不行就只有威逼了,陆渊源问他,“你刚来没多久吧?应该还未见到徘徊不去的亲人,那种大型认亲场面,有的寥寥无几,有的太爷爷的爷爷追着让你喊祖宗。” “哝,茶楼里那位说书先生,前排坐着的徒孙都不知传了几代了。” 那人狐疑看他,“骗我呢吧?还能这样?” 由陆渊源这个无名小卒说出来没什么可信度,但抱臂坐上观一看就是气度不凡的大人物朱明镜说来就很管用。 白狼惊讶看着突然插话的两人,隔着五步的距离行礼,却见冥主大人并未看他,只对那不知好歹的人说道: “皮囊血肉还亲终,按理说到了这儿都是没什么关系的人了,但肉身消亡后记忆和经历会留在灵魂上,你喊了半辈子爹娘的人到了这儿就是与你毫不相干,却带着身为你双亲时记忆的灵魂,你会怎么称呼他们呢?” 那人想想自己被人花白胡须的老头子追着喊老祖宗的情景,打了一寒颤,这……确实很有威慑。 “转生之事在簿子上写好,你不去自有别的补上,南区的物妖不少想体验悲欢,最不济还有凡间死去未开灵智的猫猫狗狗、花花草草。” “你要是真想留下也无人阻拦,不差你这一个。” 那人挠挠头,似有犹豫,最后却问:“从前有我这样一心愿意留下的人吗?” 朱明镜挑眉斜睨他,施施然放下端着的架子,委顿到地。 人类诞生之初起码也有好几千年,冥府之主跨越过时光的尽头,他都不信奉“世上没有两片一模一样的叶子”那一套。 旁的人不知道,他可是清楚得很,平凡平庸的人大多一样,就算到如今偶尔蹦出来的奇葩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有啊,还不少。无外乎两种结局,自己厌烦了的孤寂,眼见泣涕涟涟的女子笑容满面,百年身后又是如此,老妪穷叟释然转身,再见说不准是垂髫小儿,众生于你倶作泡影。” “烦了,厌倦了,转投冥河等待另一场轮回……” 三人都是莫名怆然悲凉,偏生冥主大人语气调侃戏谑。 陆渊源离得最近,对身边人气息的变化更为敏感。 有那么一瞬间,苍凉悲哀,转瞬归于沉寂,朱明镜像是在一个透明的罩子里遮着的人,他冷眼旁观,痛惜又无情。 何德何能啊陆渊源! 那人冷静下来后又道:“还有一种结局呢?” “你在冥府找到了灵魂归处,无欲无求都成过往,冥舟载不动你,也许心满意足,也许满心怨恨。” 白朗看那人沉寂许久,趁其不备将人从茶楼里拽出来,那人还在愣怔。 朱明镜不理会他们,径直离开,陆渊源也跟着走了。 留在原地那人被白朗拖着走,这次倒不怎么挣扎,顺从走了。 东区的街道上有稀稀拉拉的阿飘,隔百米就有间茶楼茶馆,再不济也是可容纳三五人的茶摊,袅袅轻烟自滚烫的沸水中飘起,或悲或喜或忧戚的行人。 再沿着扇形的东区向北走,隔着老远,陆渊源闻到了脂粉墨香,高耸的朱红楼阁,门可罗雀,层楼间间隔纱帐,依稀可见男女身形。风雅、风尘二字尽占绝。 朱明镜见他好奇便道:“你想去看看?” “那是什么地方,怎么像古时候的秦楼楚馆,勾栏瓦肆?” “有眼光,差不多但也不是。” 陆渊源走近才见,红楼牌匾上的鎏金大字,痴楼。 挥毫泼墨的大字,迎面而来的令人窒息的愁闷悲苦之意,狂草入木三分,心惊胆战。 此地仍在东区地界范围,但连绵之势已与北域相连,本来就是凭借北区妖精与南区物妖之力所建。 楼中收纳仍是人类,却不是那些能轻而易举渡过冥河之人。 百年称易,千载说难。 楼里的人是被东南北三区都接受的人,他们可怜又可恨。 “酒色财气,琴棋书画,嗜赌好吃……这些都算是痴,故而才有了这处风流地,与古时候青楼又有所不同,痴男怨女视妖精与人相当。风月无边,讲究的你情我愿。” 朱明镜这样解释,陆渊源提步要向进,却听那上面那朱阁女子低吟婉转。 “瘾君子,风流郎,他年锦华娶红妆,赌书泼茶琴瑟鸣,他年逢着娇娥媚,烈火灼心房,花容哭断肠……” “他年金马玉堂,他年瓦灶绳床……” 哀怨声声入耳,朱明镜在前但笑不语,陆渊源默默将踏进去的半只脚缩了回来。 “冥主大人,这楼里还是不去了吧,时日不早了,半日功夫就只见了东区一出,还有北域和南境没见,耽搁下去今天一天都看不完。” 陆渊源全然不知一时不查他已将冥府三大区漏了个地儿,未见朱明镜一瞬凝滞的神情,带笑的女子声音传来扰乱思绪。 “冥主大人难得来一次,连声招呼都不打就要走吗?” 来人红衣装扮,袖上领口绣有金线,说来与朱明镜的衣衫还有相似之处。 白皙张扬的美人,生得好相貌,端的沉稳,传闻中性子豪爽不扭捏的痴楼楼主,陆渊源知道这位“霓鸿姐姐”。 朱明镜闻言笑道:“不会,新人不懂事,第一次来难免吓到,唱曲儿的这位……今日心情不爽?” “都是痴儿,您笑话她做什么!”痴楼哪有心情好的人。 霓鸿看他身后的“新人”,陆渊源不急不缓问好,没错过漂亮姐姐眼底转瞬即逝的惊诧与藏在深处隐隐的敌意。 “这位是……”她等着朱明镜介绍,陆渊源自己率先开口了。 “陆渊源,冥府驻人间公员参选者,还未通过冥主大人的考核,今天先请大人带我四处参观。” 霓鸿笑道:“行吧,姐姐名叫霓鸿,霓裳的霓,鸿雁的鸿,不知道渊源是什么物种?” 陆渊源心说,我跟您一样都是人啊。 这样说指定教人家扫地出门,他侧目看朱明镜的时候却见他丝毫没有要替他圆谎的意思,只好认了南乐和朝朝定下的物种。 “无忧树,喜欢温暖湿润的土地。” 朱明镜不知为何盯着他笑,陆渊源以为他在笑自己扯谎,一阵郁闷后无言抿了抿唇角。 还是……有点过分。 见色 霓鸿仿佛没看注意到他情绪的低落,反而面带笑意道:“怪不得我看小兄弟带着出尘清气,原来还真不是寻常木魅。” 陆渊源心安理地领受了这番夸奖,未有半分羞涩,大方笑道:“确实不同寻常。” 霓鸿正要请他们进去,却听朱明镜道:“嗯,那我们走吧。” 还算体贴,知道陆渊源真的不高兴,他便歇了捉弄人的心思,何况痴楼也不是什么好地方,怨鬼哭号,日夜□□,沾染上了不得安生。 朱明镜拽着陆渊源离开,霓鸿也没出手相拦,她扯了扯嘴角嗤笑,“倒有几分相似……” 没头没尾的话离开的人听不到,她后面的侍从听到了,她使唤道:“跟阮大人透个气儿,痴楼中人也不能把一辈子就当永世,痴鬼也该有平等的机会被渡化才是。” 纱幔后走出的人影心有余悸,犹豫再三问道:“朱……那位盛装打扮的就是冥主大人?” 霓鸿眼波流转间媚眼如丝看了她一眼,随即苦笑,“冥府无人有他这般气度,只是阿玉,他是个无情之人。” 阿玉暗道,楼主也就骗骗自个儿,人家那不是无情,是情不在你身上! 好歹是她流离无居是伸手搭救的恩人,阿玉不能刻薄以待,有的话不是霓鸿不知道,是她不愿意相信。 “那个陆渊源是这次冥府公员的候选人,您不喜欢他?” “小孩子家家的别问那么多,整日里就想着情情爱爱!” 阿玉做鬼做了许多年还是第一次被看起来年纪比她还小、又美又爽快的女孩子,说成“小孩子家家”的,可情情爱爱的……分明没人吱声,是她自己这么说的呀! “楼里的人那小树妖送不走的,你拟一个靠谱的单子送到阮大人那里,剩下的看树妖的运气。”霓鸿吩咐完就要上楼歇息,还叮咛嘱咐道:“别被人察觉。” 阿玉忽觉累得慌,她真就是个普普通通的人,死了也就是个咸鱼鬼,做不来地下的勾当,这还不如跟小熙两个人在西桃山的时候自在,虽说寂寞了些,好歹没这么多的弯弯道道。 烦人得很,但霓鸿说来也是对她有恩,又不能不做…… 朱明镜只在痴楼的门内稍稍站了一会儿,并未沾染什么味道,陆渊源走在他前面稍稍拉开了些距离,也知是不是有意为之。 他耳力极好地听到了前面人压低声音在嘀咕些什么。 “一个个这么厉害,都跑来跟我说……有什么好说的,我除了是个活人以外哪里差了,怎么就哪都不般配,虽然明明……” “明明”什么朱明镜没听到,但陆渊源自己知道,朱明镜是谁啊,过去、现在,乃至未来,都不像是会同他有什么交集的明月。 明明是我渺如微尘,偏想攀附那缕赤焰。 飞蛾扑火,自不量力,但他就是做了。 “陆渊源?” 见他神思不复清明,朱明镜忙叫住他。 “你到底是个凡人,痴楼多少影响了你,要不今日就算了,改日再去别处看看。” 陆渊源回头看他,凝滞片刻后笑道:“冥主大人说笑,我若是无法通过明日的测验,哪还有改日?还是等我死后?” 话里夹杂了不少怨气,却不是冲着朱明镜的。 前尘镜里发生的一切他记在脑海里,但做不到感同身受,他更像是一个看客,却又清楚的知道他再遇见这人的时候同样在劫难逃。 冥府的那轮太阳挂在正上方,像只硕大的灯泡,朱明镜听了他那呛声的话不言语,不由分说堵住前路。 “都这个时候了,妖魔鬼怪也没什么好看的,去人间,我想吃醋鱼了。” “你前几天不是刚吃过肉?” “我又想吃了啊,我也还是年轻人,还在长身体。” 陆渊源看着那狐狸眼带着无赖的笑意,一时没辙。 您是老大您有理,那姑且,算是几万千岁的年轻人。 “冥府没有食物?” 朱明镜点点头,“是我忘了,冥府也是有食物的,正好食肆开在北域,虽然都是些妖,但也还算友好。” 说完他像是在等陆渊源做决定,去北域还是去人间,听你的。 陆渊源稍稍反应过后就知道,厚脸皮的冥主大人在戏弄他。 未开灵智的生命死后不必沉浮,但妖族好歹也有千年历史了,猪羊鸡什么的成精也不再少数,这种妖在妖族眼中都算异类。 他只在脑海里就能想象出栩栩如生的画面。 圆润可爱的猪大哥将自个儿的肉一片片削下来放到汤水里煮一煮,再吆喝道:“新鲜猪肉啊!水煮肉片!” 窈窕亲切的青菜小妹把自个儿洗得碧绿碧绿的,对着来往的兔子兄弟谄媚,“兔兄弟,您看我这菜叶子,青翠欲滴啊!您真的不啃一口?” …… “我也想吃醋鱼。”陆渊源斩钉截铁道:“红烧鱼也可。”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有信心一定能通过冥府的考核,妖魔鬼怪什么时候去看都可以,冥府又不会跑。 朱明镜憋笑,定睛看他,陆渊源异常正经,他正在犹豫要不要主动拉人家小手的时候,自己的手反被握住。 “嗯……红烧鱼我也可。” 话说,冥府的冥河不是正经的河水吧?那应该是养不了鱼的。 陆渊源自暴自弃想到,实在不行的话就等死后,跟冥河边上开个饭店,只卖鱼,应当也能混下去。 人间不如冥府凉爽,正值晌午,街上也有不少行人,隔着老远就能闻到酒肉味。 冥府与人间互为归途,但又不能彼此干涉,陆渊源以为冥主大人降临也该神不知鬼不觉才是,却见这位大大咧咧同他手拉手走在街上。 两个大男人这般腻歪,难免会引得众人侧目,不经意回头看的时候陆渊源吓了一跳,差点松了手。 与他牵手之人一副张扬的女郎的装扮,脸庞分明的线条柔软了不少,标志性的狐狸眼还在,活脱脱就是一身量高挑的平胸美人。 朱明镜见他呆住,轻佻反问,“原来你是……喜欢这样的?” “不,只是好奇,冥主大人会的真多。” 陆渊源面无表情,本以为他会厚着脸皮收下夸赞,却见这人捏着下巴道:“见笑,我不擅此道。” 您可真是谦虚了。 但这样养眼的一对璧人走在街上也会惹人频频回看,不至于这般泯然众人。 似是知道他心中所想,朱明镜道:“他们将我视为普通人,擦肩而过后就会将记忆流失于人海,你我只是平平无奇的路人。” 陆渊源却由此联想到了别处,若他依然是这凡俗中人,是不是朱明镜站在他眼前的时候他都认不出来呢? 不由得攥了攥手,他心想,那可真是……无比庆幸啊! “不过有的人好像天赋异禀,但这种人不得不丢掉的记忆就会落到冥府与人间的通道里,消失殆尽,也算作辗转流离的证据。” 所以那些散发着宝石光辉又如同极光闪耀的东西才珍贵无比,或许见证了无数不被承认的邂逅。 “我听冥府往来的差使说道,对他们而言,皮囊和灵魂在生前同等重要,死后不计质量的缥缈之物,装载的是记忆与经历,那才是构成人的最重要的东西。” 陆渊源不以为然,他觉得这话有道理但也不全对。 “但那些失忆的人也不能认定他就不是原来的人啊!” 这算是为他自己辩解,前尘镜里的陆渊源无疑是他自己,是他已然失去了的,却是他坚定想要拥有的。 朱明镜神情莫名看他,狐疑笑问道:“你这么激动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拿失忆这回事骗过人家姑娘呢!” 陆渊源避而不答,默默将前尘镜所见捋一遍。 嘿,可能不是骗了谁家姑娘这么简单的事! 他是骗身骗心,骗财骗命啊! 陆渊源思虑要不要将自己知道的说出来,但又觉得他并没有全然回想起来,那尚且算不得他的记忆,犹豫之下还是决定不说了。 那面镜子确实神奇,完整重现了陆渊源所有经历过的,包括他自己都不记得的。 但他五岁前的记忆模模糊糊,前尘镜里也没有。 按照人类的生长轨迹,他也不会是生来就五岁的孩童,然后在几乎死在街头的时候遇到了师父。 那是他以为自己与人间最后的牵挂了,他怎么会忘。 师父给他取名叫陆渊源,喂他吃饭,送他上学,好像那个长得不怎么样的师父温润哀伤有着化不开的愁绪,还会愣愣盯着他看。 十五岁那年,师父未去世前,有了陆渊源不记得的东西,他从前尘镜里看到的、二十五岁的陆渊源不知道的经历。 天空淅淅沥沥的小雨忽而转成倾盆大雨,卧病在床的师父,还有不一会儿从街上消失的人群,他没地方躲雨,便只能冒雨回家。 旖旎似幻的景象,身着红色旗袍的女子,撑着一把月白天青的伞,仿佛跨过时光洪流站在面前。 她袅袅娉婷走在雨幕里,雨滴落在伞上嘀嗒作响又仿佛万籁俱寂,像是走入了鬼魅的世界,那女子回眸面无表情看他。 镜子里的陆渊源全然呆住,镜外的陆渊源回想起来仍觉得那时候的他可能就是见色起意。 陆渊源记得隔着一层镜子他看到时都为之沉沦,惘论不过十五岁的陆渊源。 美人在雨幕里望他,齐耳短发,狐狸眼阴沉又凌厉,朱唇轻点不怒自威。 已见过朱明镜真面目的陆渊源自然能认出来那是谁,但十五岁的陆渊源不知道。 随后那被雨淋成落汤鸡的陆渊源呆呆傻傻问道:“我们是不是……见过?” 听听这拙劣的搭讪之词,镜外的陆渊源感慨,他这十年来还真是从未长进。 那时候的少年并没有孤身在雨中站立很久,因为看着像是风一吹就灭的师父给他送伞来了。 “圆圆,不回家怎么也不找个地方躲雨?” 逍遥散人自来都是如此,没有棱角,温和沉稳,陆渊源从前以为那是天塌下来都不会动摇他分毫。 那晚发生的这些陆渊源都当是一场梦,朦胧模糊的美梦。 美人跨过水洼,散漫雨夜,终还是似轻烟般消逝,后半夜万物倾颓,绮丽旖旎终成噩梦。 师父去世了。 不知来历的神秘师父是他唯一的亲人,是唯一牵挂他的人,他去世的时候陆渊源还记得伞柄的温度和头顶温柔的抚摸。 他不敢哭,半夜的时候又忍不住躲在被子里啜泣,小声呢喃,像只失去至亲的小猫崽叫唤着,“师父……” 他不记得美梦,又或者那场美梦也只是噩梦。 不管镜外的陆渊源多大年纪,他都记得那时候的时时盼望奇迹来临,他还能听到沙哑温声的宽慰,带着轻咳微喘。 “圆圆把头伸出来,会闷坏。” 掀开被子再看时,空无一人…… 那之后他才遇见了高文泽,继而才有了另外的现已丢掉的记忆。 边缘 “你怎么了?”朱明镜喊了他好几声,却没听到回应。 陆渊源瞪他,亏他差点以为自己真的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渣男,替身梗,失忆梗全包圆了。 却原来都是围着一个人转圈,何其有幸。 “没怎么,就是觉得冥主大人这副打扮眼熟得很,我对美人过目不忘,但凡见过就绝不会忘记。” 朱明镜以为这话毫无道理,陆渊源再如何异于常人,也还是个□□凡胎,看不到或者看到了认不出来都是常态。 人的眼睛只能看到这一瞬间发生的食物,前一瞬和后一瞬在时间上都属于过去和未来,而判断和认知事物的标准是脱离时空的。 故而,不见神佛,不知妖鬼。 但他乐得听他贫嘴,很新鲜。 “你得意也是一时,嘴皮子分明利索的很,怎么就不知道提前打听一下冥府考核旧制详情,你是南乐力荐,倘若没过,今后一百年都不差没笑话取笑南乐!” “那能否请冥主大人手下留情呢?” “可以,醋鱼,红烧鱼,清蒸鲈鱼还有酸菜鱼,水煮鱼……” 狐狸眼原来是只猫么,不然怎么非跟鱼较上劲了? “人间是你的地盘,请你的顶头上司吃一顿全鱼宴而已,圆圆应当不会吝啬。” “当然,不过冥主大人,您的胃口可真好。” 陆渊源见他眼睛不眨报了一连串的菜名,钱包放弃了挣扎,还要忍受漂亮的服务员姐姐职业化的微笑一遍又一遍的询问。 “两位确定要点这么多吗?当然我们店里支持剩饭菜打包服务,坚决光盘行动,杜绝浪费。” “谢谢,但他饿了好几天了,他以前有十多年都没有吃过一口热饭了,他可以的。”陆渊源面无表情说道。 服务员小姐姐不以为然,利落干脆招呼上菜,旋即大大咧咧将一张纸条塞到朱明镜手里才转身走了。 “你的大实话吓到人了。”朱明镜懒懒开口,“她要是将这件事告知人间司法,麻烦可就大了。” “嗯……那她给您的纸条上写了什么呢?” 得亏漂亮姐姐是个好人,也或许是陆渊源看着太斯文败类弱不禁风,所以姐姐没有直接报警。 “你要是遭遇不幸,我一定敲锣打鼓。” 纸条上娟秀的一行小字,随意写在零碎的记菜本上,小姐姐还贴心俏皮得画了个风姿绰约的美人。 陆渊源暗道,难不成冥主大人真在人间有熟悉的老相好吗? 还是开渔庄的老相好? 应当不是,这二人矫揉造作,太刻意了,陆渊源不愿意横生枝节,平白生出误会。 “不好意思,他是我老板,刚刚只是玩笑话。” 漂亮姐姐职业化微笑僵了一刹,旋即倏然笑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只有陆渊源仍摸不着头脑,打开天窗说亮话,两人相识但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儿。 “你觉得怎么样?”朱明镜问道:“这是他开的渔庄。” “挺好,是你认识的人?” “她不是人。”朱明镜看起来不是第一次扮成女郎模样,深谙女子的举止神态,烟视媚行。 “没看出来吧,她是守着这片水的灵物,按照你们的说法也算是水神,现在你觉得怎么样?” “水神开饭馆,还专卖鱼?” “对。” “那她挺厉害。” 朱明镜要的可不是这样的回答,更直白问他。 “他居于水中为神,非但不庇护妖族,反而残杀同类,你觉得如何?” 陆渊源沉思道:“那也挺厉害的,借天时地利,享人间富贵,与人没什么两样。” 朱明镜沉默良久,普通人这么说很奇怪,但是陆渊源的话倒还好,冷漠无情,不仅是对个体而言。 陆渊源天生冷漠。 冷漠的人自成一方世界,朱明镜不再纠结这个问题,立即转移话题。 “那不说这个了。易地而处,若你是他,今日所见是一只妖和一个人,那人也许被妖囚禁折磨,甚至有碍性命,你若见了,该当如何?” 朱明镜很认真,甚至将情景都表述出来了,陆渊源一怔,他觉得朱明镜的这个问题已经酝酿了很久了。 “可否容我先问一个问题?” 朱明镜点头示意他问。 “妖族是否有以人为食的?就如同人要吃饭吃肉一样的。” “有。” 陆渊源明了,这才是冥主大人想吃鱼的最终目的。 水君大人只是让他得出妖和人没什么两样的结论。 而这个假设的问题才是最直白的审判。 南乐说,通不通过考核什么的都不要紧,但一定得到冥主大人认可,但那是一般情况。 在冥鬼和妖怪都讨厌人类的情况下,陆渊源顺利成为冥府公员要三道关卡。 南乐给了第一关,他有了身为□□凡胎踏入冥府的资格。 冥主大人不会认可人类,除非这个人没了人性,与人间隔绝,这是朱明镜应尽的职责。 而明目张胆被围观的考核实则是摆给冥府众生看的。 人也会折磨杀害同类,他没什么同情心,更何况陆渊源不会在朱明镜跟前撒谎。 他道:“等那只妖做完所以要做的事,将他带回冥府与受害人死后灵魂一起判决。” 于人于妖,陆渊源都没有深切的感情,唯一至亲的师父还不知是何身份。 他游离在人类社会的边缘,但又确确实实是人类的皮囊。 那他跟谁有关系呢?眼前人么…… 他听到朱明镜笑着说,“勉勉强强吧,算你过。” 守在门口的漂亮姐姐掐着时间上菜,在进来的时候说:“被我知道了这样大的秘密,冥主大人的封口费打算给多少?” 朱明镜不与他礼尚往来,反向陆渊源解释。 “于堂芝,则灵湖水君,真身是一条红尾鱼,你别看他这副模样,实际是尾男鱼。” “朱明镜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是什么德行再来说我,本水君可不似你那般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实打实的精致女娃。亏得老娘当年将女装诀窍倾囊相授,你就是这样造谣编排我的!” 信息量太大了,陆渊源缓了缓才理解了。 温婉贞静的女子开口撒泼实在不相衬,而漂亮小姐姐突然变成了大哥哥? 水君大人这症状在人类世界有专业名词,性别认知障碍。 而冥主和水君两人之间的关系在人间应当是叫“闺蜜”? 朱明镜拆人家台的时候忘了自己实在是半斤八两,陆渊源眼睛余光瞥了两人的扮相,多有相似,师出同门,但最起码人家水君大人记得把自己当做一个饱满窈窕的美人啊! “行了行了,别显摆,于堂芝,你要是没藏私,我名字倒过来写。说正事儿,别闹。” 于堂芝撩起袖子朝两人中间一坐,就听朱明镜道:“陆渊源,冥府之主允许你以人类身躯入驻。表层档案我会准备好放到档案库内,冥府记录你的真身无忧树,真实档案你自己拿着,当然这个大前提是你能顺利通过明天的考核。 陆渊源正要点头,却听于堂芝迫不及待说道:“我也想让则灵湖的水中生灵入驻冥府,麻利点,这就当是封口费了!” “冥府实在没地方了,或者你们鱼能进化成沙漠丛林生物。离不开河流大洋的物种更适合生长在人间。 ” 朱明镜打算赖掉,或者说他从来不打算将鱼引进冥府,反正他和于堂芝之间赖掉的不止一次。 气得于堂芝指尖发颤,侧脸来对陆渊源说,“你看看,万恶资本家的真面目!圆圆啊,我真为你悲哀啊!你要是哪天想踹了他自己上位,千万来找我,等我率领虾兵蟹将辅佐你成就大业!” 朱明镜眉眼低敛后道:“有那么一日,也是我让给他的。” “你只记着,冥河迟早给我留着,谁叫你欠了我这么多呢?” 于堂芝知道上杆子讨债的事讨人嫌,便也没有不开眼的非要在人家拖家带口吃饭的时候催债,便转了话题。 “则灵湖别的不敢担保,入口的鱼绝对新鲜肥美,来了若是不着急走,也能住一晚,这时节正是山光月湖秀美的好时候。” 朱明镜懒懒地将手撑在下巴,“不了,要赶回去,他还得考核。” 于堂芝见状便识趣离开,走之前笑对陆渊源,“陆小兄弟日后有什么难处尽可以来找我,一定给你个优惠价。” “多谢于老板。” 朱明镜笑吟吟听他说完,见人走远了才道:“你别看他是和善,实则也是条吃人不吐骨头的狠角色,生意做了快八百年了,稳赚不赔的老鲷鱼!” 陆渊源知道这是提醒他,莫要轻信了这话,但他记得鲷鱼似乎是海鱼? 许是他记错了,也可能妖精不讲究这些,只道:“你放心。说到考核,我还确实有些流程方面的要问你。” “这个简单,东区所有的冥鬼,阮离白会整理好文件,可能会有不少围观,众目睽睽之下,你抽中的人,七日内,助他了却残念,横渡冥河。” 听起来不难,行走于人间界的妖族对人而言是处于一线直接接触的人员,对妖鬼来说,深藏功与名的冥府摆渡人更考验业务能力。 很不幸,行走人间的妖与怪只接受用这样的方式考核。 “只要通过考核,就能在冥府自由出入,与冥府中人交集,记忆也不会被抹去?” 朱明镜无波无澜看他,像是看出来什么,又好似什么都没有。 他忽然古怪笑道:“你从修习你师父留下的术法的时候就算是踏入不属生人的世界了,不受冥府生死相异的说法了,只是失去的找不回来而已。” “至于出入冥府,你若只是为了这等小事,也没必要非要做冥府公员。” 既然认得冥主大人,来往冥府实在算不上事。 朱明镜的话太官方,陆渊源不见得能领会的恰到好处。 南乐若在也定要笑话他,“听听冥主大人冠冕堂皇的话,若不是人家坚持,先有黑风山不辞艰险,后有你死活不肯与人再有瓜葛,人家穷追不舍,哪来如今这番话,马后炮响亮当然是很响亮啊!” 陆渊源只觉得心累,他隐隐感觉朱明镜不想让他做冥府公员,威逼利诱都好,朱明镜不想让他与非人非鬼有所牵扯,他不解。 如果只是难宣之于口的隐秘,何必还要在此时给出这样大的诱惑? 在知道这个低劣无所谓的凡人入冥府可能抱着秘不可言的心思,甚至是将他拖下神坛的想法,还愿意以身饲虎引诱他放弃。 “这是考验还是冥主大人许以的承诺?” 不是陆渊源妄自菲薄,他自认为分量不至于此,但他也知道,朱明镜绝不会为了让他退却不择手段。 “算了。什么都不是,大抵是你与人间无缘。” 高人都喜欢这样说话,陆渊源的师父也是如此,他自己也想成为高人,只是努力了这么多年仍是个半吊子。 尽管最初想入冥府是为了靠近朱明镜,在见到冥府冰山一角的时候,他也在想除了朱明镜之外的意义。 陆渊源赌气想到,他又不是生来就要为另一个素未谋面的人而活的,就算这个人是冥府之主也一样。 一日内往返于人间冥府,他这凡人算是做到人间极致了,却没什么特别的感触。 人类在妖精、鬼魅、神鬼志异的传奇里,渺如沧海一粟。 他太微小,在见过万水千山、沧海桑田的冥主眼中,怕是只有一粒尘埃那么大,他想让朱明镜等一等,但不敢出声…… “冥主大人还有想去的地方或者在人间要办的事吗?” “没有,但我有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朱明镜未加思索,陆渊源还没反应的时候就被拉着走了。 陆渊源:“什么?” 等一个不记得答应了要回来的人。 没等到答案,他人就跟着走了。 跟着朱明镜左拐右绕,终于到了地方。 陆渊源观察四周,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座普通的公交厅,这时候等公交的人只有三五个人,且各个都一脸不耐烦的燥热。 “你坐上公交车,到任意一个站点下车,然后再回来,我会在这儿等你,你想坐几站都行,但一定要在天黑前回来。” 尽管不知是何用意,陆渊源还是照做了。 第一站的时候他在想为什么,是不是一场另类的考核或者说朱明镜到底有什么用意,思虑过度的陆渊源错过了下车时机。 他以为第二站很快就会到,却等了两个红灯才堪堪听到提示音。 陆渊源不由焦心,他立马下车,迅速去对面找回去的车,好在运气不错,很快就有一辆。 他想,朱明镜一定等得不耐烦了,要是这只是他支开我的借口怎么办…… 不不不,这次他记得,没有忘掉,何况朱明镜不是那样委婉又狠绝的人。 但他还在怀疑,不狠绝吗? 考核 炽热的光辉洒在长椅上,闭目小憩的人眼睑轻合,安详平静,干净的人仿佛自带冷气,仿佛不是睡在炎夏的午后。 岁月静好的模样,却带着秋日寂寥。 陆渊源是从路对面跑着过来的,额角沁出汗滴,看着这位大佬闲适自在的神情,说不出来的复杂之情。 虽然不知道冥主大人在做什么,但他心底的不安也压下去了。 你在等的人总会回来,如果他想你,记挂这你,他一定飞快向你奔来,就算没有记挂牵绊,有约在先,约定之时到来前他也一定会回来。 对冥主大人来说,这是件多重要的事,尤其是在这个说走就走的人打定主意不逃出他的手掌心的时候。 陆渊源初时不懂,现在明白了,多幼稚啊! 堂堂冥主大人,整天不是瞎琢磨就是瞎折腾。 朱明镜觉察到眼前的光有些昏暗,也许是等车的好心路人见他被阳光照得皱眉,但片刻他就闻到了熟悉的味道,难以自已地笑了。 “这才过了不到一刻,怎么就回来了?” “我觉得过了很久了。” 本来第一站就该下车的,但他错过了,所以花了更多的时间回来。 “你就不怕我丢下你跑了?” “怕,但总有办法的。” 冥府而已,跨越生死而已。 朱明镜说:“你们经常这样等,南乐从前说,人所做的很多事可能并没有理由,喜怒哀乐也没有缘由。” 陆渊源背光看椅子上睁眼说话的人不说话,听着那润物无声的嗓音这样问道:“那你这时候是什么感觉?” “口渴,想喝水。” 有人无声嗤笑,人类总是无情又多情,父母亲人有时候是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的人,有时候又无以复加的怨毒刻薄,复杂到妖和神都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而朱明镜不做人类许多年了。 但陆渊源没有父母亲人,他只剩下了朱明镜,犹如天上高悬明月一样的冥主大人。 “坐会儿再喝。”朱明镜将人拉下来坐到一旁,迎着骄阳眯眼说道:“还算识趣。” 陆渊源轻笑,只是识趣吗? 您的神情分明在说,我很满意。 这俩人并肩坐着,来往的车辆偶尔会停一停,也会有一两个人上车下车,好在这公交厅建得够大,这回儿天气又热,总没占公共资源。 那谁能想到冥主大人的愿望如此朴实无华? 等到人稍稍多了起来,两人不知何时早已离开了。 冥府的公员考核,旧制重启,还有不少闻风而来之人。妖怪们也单纯的很,都想看看年轻人何等风采。 阮离白在黄昏之时将签筒放好,立于冥河河畔,眼瞅着天黑才见主角姗姗来迟。 陆渊源一路走来还是第一次见这等阵仗,白日里参观冥府的时候,只痴楼的霓鸿略有异样,此时来路的守卫各个神色莫名,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冥主大人威仪不好破坏,他只好悄无声息退到南乐身旁低声询问。 “南乐大人,这些守卫是怎么回事?” 南乐鄙夷看他,四处张望后又觉得实在不是说话的地方,边冲围观之人打哈哈,“众位,咱们这位考核人员第一次见这样打的阵仗,他有些紧张,我将他带去安慰一下。” 朱明镜回头警告,无言威胁,南乐不惧,只笑道:“放心,我不会害他。” 眼见朱明镜走远了之后,南乐上下打量陆渊源,连声轻啧。 恰逢周遭声音不大的护卫们偷懒低语,“听痴楼的人说,这是棵树,好像还是什么佛树圣树?” “人家那是无忧树!不过我还听到了更劲爆的。” “那你快说啊!” “咱们冥主大人多年前与一个凡人……你知道吧!” “这哪能不知道!大人看上的凡人没霓鸿楼主好看就算了,是个男人就不说了,还是个心里没他,装了白月光的!” 说起这来,他们不敢当着冥主大人的面儿说,背地里总要八卦两句,堂堂的冥主大人,真惨。 “嘘,你小点声儿,别被人听到了。”那守卫四下张望后轻道:“我听见过那小树妖的人说,和那个凡人至少相像七分!” “啊?那咱们冥主大人也挺不是个东西的,他自个儿做了别人的替身,眼下又来戏弄人家年轻人……” …… 南乐静等陆渊源听完这段话后的反应,颇有意趣。 “现在知道那些人对你神色各异的缘由了吧,心理感受怎么样?” 陆渊源:毫无波澜,还有点想笑。 “我看过前尘镜里的往事了,还没来得及向南乐大人道谢。” 南乐心道:那你现在这样还挺…心机的…… “朱明镜还不知道这事儿,你要真想向我道谢就该跟他和好。”南乐见陆渊源并无悔意,便意兴阑珊道:“替身不替身的我倒是不明白,但你说走就走,说忘就忘还是不厚道。” “嗯,但这件事我暂时还不想告诉他。”陆渊源出口后学了冥府作揖行礼的架势道:“南乐大人见谅,不管前尘往事如何,陆渊源都是活在当下的人,没办法对失去的记忆感同身受。” 这话说出口,他就做好了被打死的准备,骗身骗心还抵死不认,换谁见了都得打死不开眼的狗东西,却见南乐只是沉沉看他。 “那你这么坚持非要做冥府公员又有什么理由,出力不讨好。” 老琵琶不解但也知道,情爱之事,非是局中人,旁人说的都不作数,故而没有斥责陆渊源,反而“好心”提点。 “还有啊,凡人之躯踏入冥府尚有生死不越之理,但从你继承你师父的衣钵决心修习鬼蜮伎俩的时候已经是半只脚踏进冥府的人了,不做冥府公员也不会有好下场,但做了,下场只会更惨。” 陆渊源仿佛得灵犀一点,忙追问,“凡人做冥府公员是什么下场?” “千万年孤寂,永生不死,理通阴阳,身不留人间,魂不归冥府。”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啊! 南乐看着方才还是浑浑噩噩无知无畏的年轻人,突然眼神里就有了光彩,迅速提步追上了朱明镜,临走之时还向他认真说道:“虽然不是深爱,但我想,无论哪次,初见之时就已经存有爱慕。” 可悲又幸运的是,每一次的久别重逢对他而言都是初见惊鸿。 南乐看着这人招呼不打一声就跑,他自己只好慢悠悠跟上去,早些年对朱明镜的怜悯可惜也变成了艳羡。 冥河畔的阮离白早已等候多时,见人来了才缓缓放开了双袖对拢中紧握的手掌。 围观之人多是闲来无事的,其中痴楼的男男女女们,还有北域和南境不少的不少妖。 梨白长衫的少年公事公办的语气里难掩温润道:“陆先生,从签筒里拿到的签上写着数字,数字上代表编号,你只需要找到这个人,并成功将他送上冥河就算完成考核,这里边有一大部分人都是极为简单的人,剩下的稍有难度,但也还不算难。” 话音刚落,不等陆渊源出声,周遭先响起了振奋呐喊的声音。 “小树妖,加油啊!别丢我们植物的脸!” “小妖精加油啊!我们妖精可都看好你!” 陆渊源:“……谢谢大家。” 虽然他不是妖,但严格来说,今朝也算不上是人了,他这样思索的时候猛然听到南境那边的声音。 “粗俗的北域莽夫!”不禁吸引了许多注意,却见那边有涵养的物妖施施然齐声道: “同为妖物,我等自然盼望君能得偿所愿,来日多加照拂。” …… 陆渊源看着更像是南境和北域在抢人,阮离白好心解释道:“他们没有恶意,陆先生真身非中原本土生物,倘若能成为冥府公员必然要选择居所,北域和南境都想抢一抢人才。” 陆渊源恍然大悟,这就好比人间古时候状元郎还是个穷书生的时候,当官的都想率先定下女婿的身份。 妖精们只是散发善意而已,陆渊源依次道了谢,后移步上前。 看不下去的北域众妖不少作势欲呕,而围观闲人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连呸几口。 反正哪个得了好处也不是他们东区的。 众位屏息凝神看他木签上的数字,犹如含羞半遮的美人撩起面纱勾得人心痒痒,只待显露真容…… 不少提着一口气没上来的小妖精憋得自己现出原形,但无一例外,本来热心热情的妖和人都自动向后缩了一步,末了一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白萝卜精和花栗鼠,场面一时有些混乱。 倒是朝朝拨开人群走到陆渊源跟前,将签子劈手夺过来,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揉了揉眼睛后再看。 “还是壹佰又叁。” 陆渊源疑惑问道:“这个数字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一个向他疾走过来身着条纹格体恤的男子笑。 “哈哈哈,你这手也够臭了,不如砍了再长一个!” 若不是知道他陆大哥的的确确是人类朝朝也想附和这人的话,毕竟树枝砍掉了集天地日月精华在长成的起码不会这么手臭! 紧跟着男子而来的是一脸阴郁的白狼,陆渊源这才想起来,他是见过的那位死活不愿意入轮回的年轻人。 看起来白朗还是没能成功将他渡过冥河。 “我叫徐令,昨天刚获得了冥府永久居住的资格,这头狼是我刚认下的弟弟。”自称徐令的男子伸出右手,似是要与他握手,陆渊源也伸出右手,刚要开口却听这人吊儿郎当说道:“我知道,久闻大名,陆渊源。” 白朗一副敢怒不敢言的神情,死死盯着他,生气又着急,最后只骂了句,“鬼才是你弟弟,有毛病!” 徐令是不是有毛病陆渊源不敢说,但他现在急需一个靠谱的人来给他解释一些这个鲜红的“壹佰又叁”是什么意思。 “你手上这根签,是痴楼中人,考核差不多从你抽到这张签的时候就结束了。” “痴楼的人,连咱们冥主大人也对他们无可奈何!” 好心的路人也是觉得他太可怜才好心解释,更有过分之人将茶楼嗑瓜子看茶的人喊了过来,陆渊源依稀听到喊话内容。 “快来看啊,稀罕事儿!百年难得一见的超级倒霉蛋!” …… 徐令笑得直拍大腿,就差没有手舞足蹈,就连白朗在冷酷生气的表情外也有些难以言喻的可怜之情。 而听到是痴楼的签的时候陆渊源就已心中有数,痴楼,痴儿啊! 那里的痴人倒不见得全是情痴爱痴,只是一个个都有放不下的执念。 琴师想作出流传千古的绝响,痴女但求一白璧无瑕十全十美的郎君,更有那不要脸的说自己想当皇帝,或者干脆让冥主大人把位子让给他坐算了。 换言之,这痴楼实是一处精神病院兼青楼。 妖与人都喜欢来这儿找乐子。 “你们可知这签上写的是痴楼的哪位?” 他这样问的时候众人沉寂侧目。 朱明镜才笑道:“无忧树种类稀缺且成形不易,是我偶然遇见才将他带来,因缘巧合之下才有了此次考核,故而他并不熟知冥府。”众人了然。 徐令抢先解释道:“痴楼最漂亮的那个楼主霓鸿啊!她就是你签上的人 。” 白狼看他,“你也才来了两日怎么知道的这样清楚?” 徐令哈哈大笑,“小爷我是冥府永久居住的合法居民,你管我!” 这年头的二货一个个的都是振振有词的,虽然白朗也确实管不着。 犀利 人群自中间像两边散开,夹道而行的正是签上的主角。 今日一反常态的痴楼楼主只着素衣行至冥河畔,左右各占一美婢一仆从,眼角低垂,死死盯着陆渊源手中的签,似有阴鸷一闪而过,转瞬即逝的阴霾过于难以置信,众人只听到豪迈爽朗的笑声。 “小兄弟抽中了姐姐的签,运气太过不好,实在强人所难,还请阮大人行个方便,可否让这小兄弟再抽一次?” 阮离白摇头,秉公处理,“不可,冥府公员气运低迷之人做不得,陆先生可尽力而为,但没有再来一次的说法。”这便是官方认证,运气不好这标签沾上去,铁证如山。 霓鸿无奈摊手,“我也没办法了,姐姐今日卖你个面子,这七日里,凡你所求,无有不应。” “多谢霓鸿姐姐,多有得罪了。” 她轻飘飘来去自如,性子温和宽容,直教人说不出话来,反而陆渊源这样毫不客气的应承惹来不少急眼。 好事之人忙上前道:“你这小树妖当真不识好歹,霓鸿是这冥府里不可或缺之人,她不过是看你可怜才好言相劝,你若识趣就该早早放弃!” 为何霓鸿是不可或缺之人呢?陆渊源问那好事之人,他也答不上来。 先前给他鼓劲加油的北域和南境妖怪默不作声,倒是树妖同族说道:“陆渊源你别管那些满嘴喷酸雨的,你只管尽力而为,反正咱们亲属都在这儿,就算做不了堂堂正正行走人间的妖,总不至于冥府人间皆无归处。” 说不上来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情绪,真是可惜了他不是真正的妖,若不然怕是要被这番话感动到痛哭流涕。 妖物做人间的摆渡之人,死后不熄魂灵又做着冥府的护卫,其实一直都是制约与制衡的关系。 那他来做人与非人之物的桥梁,来如风雨,去时微尘,至少找到了存在的意义。 陆渊源反倒觉得很好,是霓鸿,这很好。 痴楼,北域,南境,东区,只是因为冥河水,或生或死,不耐烦的捆绑到一起,陆渊源天真的觉得他假冒树妖的人类身份会很好用,顿时信心倍增。 朝朝知道他陆大哥其实是个人这回事儿,但他以喇叭花的声誉作赌注,陆大哥绝对不是普通人。 他爷爷说过,不必看那些嚣张无理的,也不用看那些仁慈宽厚的,人类惯爱装腔作势。 看那些宠辱不惊,奚落怒骂皆坦然的人。 朝朝心酸想到,要是陆渊源是亲哥就好了…… “你看看,你们自己都不看好他,直接退出吧!” 这类奚落之声只要有一人喊出来了,就会凝成一股绳,一时间铺天盖地的“退出”,其中多数还是人以及一小部分混杂其中的妖。 白朗于心不忍道:“你别放在心上,那些要么是常去光顾痴楼的妖精要么就是那群卑劣死不知悔改的人类。” 陆渊源:“我谢谢你啊!” 虽然知道你是在安慰我,也许人也真的就是劣行难纠,但这么大范围的无差别攻击,怕不是觉得冥府的人都挺好惹? “喂喂喂,狼大哥,狼小弟,我还在呢!您这么说真的好吗?”徐令叉腰指着白朗,“你说说我哪里卑劣,哪又不知悔改了?” 白朗冷眸望他,“你连人都不如!” 徐令可将之自行理解为人类骂人的时候说的。 “你这猪狗不如的玩意儿!” 谁叫在头脑简单的狼眼中,人就是世间最讨厌最恶毒的生物呢! 陆渊源颇有闲情看着他们耍宝,心情也开阔了不少。 “哟,我这是错过了什么?” 四六不着的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南乐闲庭信步般走近。 老琵琶爱凑热闹大家都知道,热闹了这么半天才过来,人群中难免有声音传来,“这回来晚了啊!” 他们没见过这样幸灾乐祸的老人家。 南乐罢罢手笑道:“走得累打了个盹儿,差点错过。”语罢上前拍着陆渊源的肩膀道:“要坚强,虽然希望渺茫,但我还是很看好你的哟!” 叫你秀恩爱,叫你狂妄,叫你死憋着不肯说,果然老天也看不下去了,现世报临头活该啊! 陆渊源没空和老人家计较这些,方才徐令和白朗拌嘴的时候他就注意到朱明镜和阮离白都离开了。 还是有些在意朱明镜的看法,他是不是也跟这些人一样觉得他根本不可能通过考核呢? 陆渊源跟他们道别后就走了,留在原地面面相觑的几人说实话也算不上相熟,但南乐却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满目笑意。 朝朝见此情景也是疑惑,明明陆大哥就是个凡人怎么认识的都是大人物,还分外吃香? 故而更加坚定了要支持他的决心,别的不说,冥主大人会在爷爷面前多说不少好话吧! 陆渊源找到朱明镜的时候他正在和阮离白商议什么,又似有争论,见他来了两人都不再说话,阮离白识趣告退。 “你该去好好准备怎么才能顺利通过考核,我堂堂的冥主可绝不会帮你作弊。” 陆渊源笑,“不敢劳您大驾,考核若是过不去也只能说我资质不够,怨不得旁人。”眼见着朱明镜面色不虞,又道:“我好歹也是一名正儿八经的道士,痴男怨女而已,我还能被他们吓到?” 朱明镜也忍俊不禁,“说的是,我记得陆道友还接过信鸦送去千年怨鬼的大案子,若不是那次差点丢了半条命,也不会净挑便宜省事儿的小鬼。” 被这人明摆着戳破糗事,陆渊源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人间没有道士,只有隐匿在人群里的妖魔鬼怪,他们受冥府制约降鬼渡人。 若非阿玉和小熙的案件,他们再相遇或许还要等上三五十年,等陆渊源不得善终或者运气好寿终正寝。 他一个新手吃过亏之后自行规避风险也不是什么特别难以启齿的事,何况陆渊源那时候整个人都没什么干劲儿,行尸走肉这么说是有些过分了。 他只稍微强些,茫然无措活着,只是活着就好像耗尽了力气。 “冥主大人辛苦了,但我保证,一旦成了冥府在编公员,我一定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凡间社畜也是这般腆着脸求老板再给一次机会的,大老板朱明镜但笑不语。这话的真假且不论,陆渊源骨子里淡漠又倔强,少见这样嬉皮笑脸的时候,隐隐还有些讨好之意,朱明镜想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 “那你打算怎么做?抽到霓鸿我也是没想到,痴楼在冥府地位特殊,霓鸿又颇受欢迎,便是那些瞧不上人族的妖精鬼怪也都很喜欢她爽朗大方的性格,口碑极好。” 陆渊源初来乍到就要得罪一大批人,就算通过考核今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但他没通过的话太对不起自己了。就算有朱明镜作保,他以无忧树的身份留在冥府早晚也会被戳破,甚至招来麻烦。 “这也没什么大碍,不过是些不痛不痒的指点。” “那你想到将霓鸿超脱的办法了吗?” “差不多,我听说痴楼众人要么就是运气不好要么就是各有心结,碰上运气不好的我自然没什么办法,但我听说霓鸿在许多年前与徐令一样,脚踏冥土之前冥舟尚可载得动,她主动拒绝之后再不似清净无垢,后来守着痴楼再也没有靠近过冥河,今日为了我可是唯一一次。” 这也算是莫大的荣光了。 朱明镜知道他心中有数便不再多问,恰逢小熙嚷嚷道:“大人大人,阿玉姐姐来了。” 陆渊源来冥府两日还是第一次见小熙,也想起来他还是第一次进冥主府,又听他嚷嚷着阿玉,不由得问朱明镜,“且不说阿玉,小熙怎么不能渡冥河?” “圆圆哥哥,是我不想走的!” 朱明镜无奈,不是不让他走,是他自己不肯走,小熙不是真正的五岁孩童了,知晓利害关系后依然决定留下,朱明镜拦不住这样的人。 所以说冥府这个地方与人间无异啊,煽风点火之人,至诚至性之人,还有能离开但想留下来的和想离开却走不了的,大多事与愿违。 “我听他们说圆圆哥哥也要留在冥府了,你也死了吗?” 陆渊源摸摸他的小脑袋温声道:“没有啊,我是来当官的。” 小熙点头笑,又道:“阿玉姐姐说有事要跟圆圆哥说,阮大人不在,我就来了。” 朱明镜皱眉,依然将人传唤进来。 短短几日未见,阿玉全然不似在西桃山上的明媚风光,还有些憔悴。 一见到陆渊源又是愧疚又是激动,因着看到朱明镜才没敢扑到人身上哭天抹泪喊一阵。 即便如此仍是鬼哭狼嚎道:“陆兄,我对不住你啊!” 陆渊源听着这般凄厉之声吓得鸡皮疙瘩抖三抖,又听她说道:“我是真没想到你竟然真能抽到楼主的签子,是我对不住你,我今日就是来请罪的,要打要骂都随你,只要你能消气。” 朱明镜听着不大对劲,“你先说说怎么回事儿。” “是我将痴楼名单混到阮大人签筒里的,这才害得陆兄抽到了楼主的签。” 阿玉几语将话交代清楚,却没说明原委。 她以为自己是个讲义气的人,霓鸿楼主对她有恩,痴楼做了收容之地,她不敢阳奉阴违,有负楼主所托,但陆渊源又是故交,无冤无仇坑了人家,所以她来请罪,祈求原谅。 朱明镜诡异地笑,陆渊源也不知该作何神情,只有小熙到她阿玉姐姐身边,沉默无声。 就在他们都以为善良温暖的小熙会安慰求情,毕竟他是肯为了阿玉待在西桃山数十年的少见的好鬼,却听到了出人意料的回答。 “阿玉姐姐你好狡猾啊!” “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事,可你明明知道自己做错还当机立断在这个时候认错,你说圆圆哥哥是原谅你还是不原谅?” 在场之人都是一惊,他们都不知道这个看起来只是有些小聪明的孩子原来这样犀利。 阿玉也愣怔许久,缓缓苦笑。 这样的心思算不上歹毒狠辣,只是为人处世的一种手段而已,圆滑自保,但被明晃晃指出来还是第一次,她当然也知道有多狡猾。 她不喜欢痴楼,也不见得有多喜欢霓鸿那样高傲又目下无尘的人。 听人说那是上世纪的世家大族养出来的千金小姐,习惯对人颐指气使,但性子和善,为人爽朗,胸襟开阔。 那样漂亮精致受人喜欢的人总让人很难违背,何况那还是收留过她的人。 但阿玉是自杀而亡,死地徘徊了三十年的怨魂,冥府东区并无她的容身之处,鄙视链哪里都有,自杀、怨鬼、被惩罚,这些够她抬不起头来,但一时半会儿也无法离开,如若冥府有她的容身之处的话,那就只有痴楼。 陆渊源相对而言就没太大所谓了,他这个无关紧要的故人,但搭上了冥主大人就不一样了。 “是啊,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念头,不敢得罪任何人还想得到受害者的谅解,小熙说的也没错,就是这样卑劣。” 陆渊源见惯了人间这等事,说来不痛不痒的手脚而已,也实在是他运气不好,不能全怪到别人身上。 “她只说让我将痴楼的人加到考核中,也没说要加谁,也是我私自将霓鸿加了进来,我是跟她道歉之后才过来的,她的脸色也不太好。” 陆渊源心知,这不是不太好了,怕是气得脸都青了,不过……也说不准笑得欢畅。 活该 阿玉还是没说实话。 她是听了霓鸿的话将痴楼的名单交给了阮离白,她自然知道这是何意。 来往痴楼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豪爽艳丽的老板娘心悦一人,他如天上月般高不可攀,与这腌臜之地永不相合。 阻挠陆渊源顺利通过考核只是出于嫉妒,阿玉是一时嫉恨艳羡楼主也罢,是真的觉得陆渊源能送走霓鸿也行,她就是将老板娘的名字也送到了阮离白处。 人人平等,妖鬼物怪平等。 这位阮大人看着清隽温润,条理分明,实则好骗得很,稍稍将人支开就能达到目的。 哪成想就是这样巧合,恰好就是老板娘。 阿玉第一时间得知的时候就有些怕了,却见霓鸿素服出行,去时愤怒阴郁,回来的时候却带着自得笑意。 但这样的话就算告诉陆渊源也没用,考生傍上终极大考官,想必他自己清楚为什么会被使坏。 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陆渊源略一思索道:“你们楼主现在高兴吗?” “高兴。”因为她自己成了你靠近那轮明月的拦路虎,不必假借他手,她可以光明正大将你踢开。 如阿玉所言,霓鸿此时正在沐浴更衣,时而哼唱着异国小调,侍从笑问,“楼主只是踢开了一只小小树妖就这样高兴,何不直接向那位大人表达爱慕相思?” 霓鸿眉目含情瞪她,“你懂什么,人间冥府无人配得上他,那无忧树妖不过是仗着和以前那个卑鄙凡人相像才得他青眼而已。他既然不甘平凡,我偏要他泯然众人!” “他是神,就该在神坛上待着,从前的那个凡人不配,这只小妖更不配。”末了顿一顿又道:“我也是配不上的。” 伺候霓鸿从浴池起身穿衣的侍者不解,亵渎神灵这样的事不是干起来更有动力和成就感吗? 不过,楼主跟他们的时代不一样,观念不一,她不理解实属正常。 那是不愿据为己有的、甘心供奉的神明,舍弃来生只是希望他挂在天上不被任何人拥有,也包括自己,她也不想拥有。 所以痴楼上下都知道这几日楼主心情很好,每日里翘首以盼等着陆渊源来找她,她好不留情面打击他,却没想到等来了更难堪的消息。 阿玉和小熙别后再见,虽然有一小段不怎么愉快的插曲,但小熙仍是不计前嫌欢喜招呼他阿玉姐姐。 含糊其辞的阿玉该说的没说,但在言辞间漏出了不少东西。 “楼主她死的时候年纪还很小,她们那个年代叫豆蔻芳华,是个教养良好的大家闺秀。” “她暗恋某人,据说全世界都知道就那个人不知道。” “霓鸿人还不错,不然也不会收留我。” 何止是不错啊,便是阿玉擅自做了这样的事她都没有过分处罚,她满眼憔悴全是自己良心不安作出来的。 “那你还真是恩将仇报的典型。”陆渊源看她没心没肺的模样,这会儿还能坦然自若对待小熙也是奇人。 阿玉顿了一顿,反问道:“你真觉得你这个半吊子的道士能够消去霓鸿百年执着?”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没犹豫,立马将对霓鸿的那点愧疚抛诸脑后,反而来向陆渊源告罪。 他是人类她比谁都清楚,同为痴鬼,阿玉不可能违背恩人的意愿去帮一个跨越生死的她所厌恶的种族。 若说她对陆渊源抱有一分的期望,等同于对霓鸿有了一分的不满,那便是怀了十成十的决心,坚定不移地否决陆渊源。 陆渊源就很奇怪,在冥府这地方,人类是一个多么讨人嫌的种族啊! “痴楼的人都不喜欢人吗?” “有的很喜欢呀,不然怎么会沦落至此。” 这样的废话不像聪明人会问的,陆渊源又问,“冥府有谈恋爱的吗?我是说跨种族。” “有,痴楼很多人与北域南境的妖怪来往密切,还有些甘愿不入轮回的男女,楼主也愿意收留。” 陆渊源了然,这些事打听起来不麻烦,但他对冥府知之不多,从前只顾着谈情说爱也没听朱明镜提起过,所有这些都要从头打听。 但他听着就觉得不太对,感觉像大型慈善机构和最佳脱单协会。 阿玉这儿能问出的也就这么多,陆渊源依然毫无头绪。 朱明镜本以为他要苦恼一阵,却见这人跟没事儿人似的冲他道:“前两日的北域和南境我还没去看过,你看我都不一定能留在冥府了,最起码也让我见见世面。” 半是撒娇的语气将朱明镜吓一跳,末了又觉着这话有点问题,“怎么,你想不战屈人?还是说怕了,后悔了?” 陆渊源心说,我得先习惯习惯。 原先朝朝和徐令他们的话他也听进去了。 霓鸿此人是个天大的好人,旁人眼中爽朗大方的痴楼老板娘因为什么放不下的事甘愿留在冥府? 她在三大区的各类眼中都是洒脱潇洒的形象,偏偏为难一个小树妖,说出去笑掉大牙。 陆渊源若真是个树妖怕得郁闷死,还是得感谢南乐给的前尘镜,虽不知她的缘由,但也能猜到五分。 他人眼中皎如天上明月之人走下了神坛,而他以卑贱之躯将神据为己有。 这是何等不可饶恕的罪孽啊! 尽管只是猜测,但猜错了那便错了,陆渊源的这点本事只能担保自己不会有愧于师门。 但他依然不想让冥主大人轻而易举摘得干干净净。 “嗯,南乐说冥主大人是个好人,我稍微撒娇示弱您就会抛下原则帮我。” 朱明镜毫不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南乐话里的荒唐跟那冥河水一样多。 “所以你打算听他的话,示弱或者期盼我帮你作弊?” 陆渊源含糊不清说道:“就……差不多。就是……求冥主大人这几日带我好好参观冥府……” “这七日……任我妄为……” 暧昧不明最是惹人遐想,这人将脑袋支在他肩上,朱明镜身躯僵硬,极为缓慢的含糊之词逐渐坚定,又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任我妄为。” 换成别的人来,不等放肆妄言出口就会被冥主大人袖袍罡风甩得吐血。 陆渊源只察觉到冥主大人一瞬间的僵硬却错过了他一闪而逝的笑意,油然而生一缕莫名的自得。 朱明镜要是有尾巴那得翘上天去! 冥主大人松了松身子,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轻柔笑道:“好。” 一瞬之后一板一眼按照他的命令行事。 “请冥主大人今日好好歇息,且待明日。” 朱明镜听他说完后没有要走的意思,便道:“歇息是没问题的,但你的意思是要跟我一起?” 陆渊源点头,无害笑道:“我不会对冥主大人图谋不轨的,您,放心。” 中间那个字以冥主大人的耳力竟然没听清楚,到底是“当心”还是“放心”呢? “明日这件事可能就会传遍,树妖考生在冥主府上待了一夜,稍加渲染就会变成另一种说法,届时就算你真的通过考核,也会有人不服气,人间与冥府别无二致,闲言碎语唾沫星子半点也不会少。” 陆渊源也没有多在乎那些人的看法,不服气就不服气吧,世上意难平的事多了去了,不服,不也还是只能憋着吗? “谣传要真这么说,那些人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有胆量敢当着我的面说三道四。” 朱明镜挑眉看他,哟,是真的不一样了,甚至有了恍如隔世之感。 从前的陆渊源阴郁沉闷不善言辞,又好像万事万物都不放在心上,如今的陆渊源依然无情,却带着朝气和生机。 朱明镜觉得可以释然了,陆渊源长成了很好的人,尽管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蜕变。 “圆圆呐,你要不要也歇息歇息,我估计你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朱明镜拍了拍自己的榻边,贴心地向里挪了一下。 “冥主大人可真是好人啊!但您这儿只有一张床,我还是不去跟您抢地盘了。” 别说,是他怂,他不敢! 好在朱明镜也没有坚持,“嗯,那你随意吧。” 冥主大人的房间里能睡觉的地方又不只床上,矮榻地铺应有尽有,但陆渊源打定主意明天要精神萎靡从这间屋子里出去,他自然不能休息。 两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冥主大人曾经也是人?” “也许是吧,但我忘了。” 百年成执,千年生痴。 “那就是了,冥府都来来往往的人都在时光的长河里向前走,只有您留在原地,不孤单吗?” 还是说冥主大人有一个执着到宁愿忍受百年孤寂也要期待的约定。 就像那天与他约定在日落前回来的人,倘若结局改写,没人返程,无人归来呢? “我活该。”朱明镜少有这样批判自己的时候,但他知道自己应该是自找的。 他想听陆渊源的怜悯疼惜的安慰,又怕这样含蓄隐晦的问答。 良久沉默,如死一般的寂静。 陆渊源望着那轮人间的明月的倒影,心底一阵暖意流淌,思绪翻转,忽觉世上再没有比他更幸运的人了。 七年前的陆渊源脆弱敏感,跟朱明镜再遇的时间和地点都非常糟糕,结局也一样。 阴郁的少年失去师父后愈发沉闷,不可避免的依赖善意温和的人。 那时候发生的事陆渊源现在觉得好笑,但易地而处,他若还是那个少年,一定还是一样糟糕。 那高文泽是谁啊!是一个不会再有关的路人。 “我要出国留学了,你一个人多保重。” 少年的陆渊源心一横道:“其实我……” “就这样吧,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 …… 应该是告白吧,但也可能不是,陆渊源有些不太记得了,因为那时候的他被踢出了人间。 浮夸又抑郁的说法。 失去雨夜记忆的陆渊源下意识地对与梦中相似的人抱有善意,虽然这样的善意对高文泽不公。 但不论那时候的陆渊源是不是真的爱慕,高文泽是十五岁那年夜色烟雨里漂亮姐姐的替身也好,是真的日久生情也好,那都是陆渊源失去所有后唯一的慰藉。 人有时候做得太狠绝了。 “别跟我联系了。” 哦,那就是切断了一切联系,这个慰藉就被毫不犹豫的放弃了。 陆渊源这个边缘化的人只差这一点微妙的连接了。 刚成年的陆渊源跑到他唯一亲人的墓前茫然无措,他伤心,却连师父的模样都快要模糊了,他像只小兽,凶狠瞪着墓碑上的无名之人。 逍遥散人从没把名字告诉他,是不是……师父也从没将他当做亲人呢? 若是逍遥散人还在怕是会忍不住抽他,白眼狼! 但他不在了,坟前就是他与朱明镜再相遇的地方。 面目狰狞的少年和骄矜清贵的大人物。 有好多变成鬼的人在说,“活不下去就去死吧。” “但死也不是终结。” 听听人家这话多有意趣,可那时候的陆渊源实在是个不识好歹的毛头小子,偏偏用骄傲凶狠的口气说着软绵绵的话。 “你要不要带我走?” 胡娘 朱明镜微微一笑,如神佛临世,却残忍决绝地说,“你死了我才可以带你走,你还要跟我走吗?” 陆渊源惊讶地看着这个不太正常的少爷,迷迷糊糊的下雨天,又是这样荒无人烟的坟地,出现些稍微奇怪的人好像…也可以理解? 但像个傻子一样的陆渊源看着凝滞的雨滴下意识喊道:“你怎么在这儿?” 隔着老远恍惚的路人回身怒骂:“呸,神经病!” 朱明镜眯着狐狸眼道:“阁下认错人了。” 繁琐华丽的衣衫,长及腰下的墨发,拖曳在地的赤金袍不惹尘埃,陆渊源是脑子缺根弦才会将他当做熟人。 不似人间风物,他觉得自己窥见了不一样的世界。 其实没有认错人,师父去世那年的雨夜身着旗袍的凌厉美人与眼下水墨画一样的男子,是一个人。 是他不伸出手就再也见不到的人。 水墨一样的人如袅袅轻烟离去,天上的雨零碎落在伞上嘀嗒作响,与多年前一般无二,渡过泥泞,跨越人间雨幕,去的是他终要归去的世界。 他说,“我跟你走。” 朱明镜还是稍稍惊讶了的,死生大事岂有自己做主,却鬼使神差就听从了他的意愿,当然不是将人杀了再带走的。 陆渊源喜欢冥府胜过人间,他在那里知道他与这个世界的关联不仅仅是人,还有脚下尘埃,浮空飞鸟,山灵水怪。 但这都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该死的理由。 十多日的光阴就此掠过,刹那心动的喜欢隔着生死殊途,还有那莫须有的替身的说法。 别人都是无关紧要的。 “喜欢你就要让你死?”朱明镜绝做不出来这样恶心的事,就算陆渊源自愿他也不愿意。 这便是无解了,生死异路的规矩定得好啊定得妙啊,混沌迷乱中仅剩的一丝清醒。 彼时的陆渊源想的是什么? 能不能求他等一等他,等他死或者等他找到回来的办法。 朱明镜说,“没有回来的办法。” 所谓的失去了就永远失去了,死亡也不是归来的办法。 回到人世的陆渊源只当是漫长假期的放纵,宅在家里颓废颓唐的光阴模糊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师父离世的第三年,陆渊源以为自己做了一场大梦,梦醒之时,唯余相思。 陆渊源学着师父了留下的东西,妖术道法,还有些不可言说的禁术,终于他也走进了不可言说的世界,踏上了不知终局的归途。 有一把无形的剑将他们与过去分割,冥府公员不会有好下场,擅自触碰异术之人也不得善终,安安稳稳做个凡人寿终正寝才是最好的结局。 陆渊源想,他宁可不得善终,死有余辜。 不远处的床榻上,那个人他如今不是人,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甚至连身体都是冰凉的,陆渊源摸摸自己的心口。 那是温热的跳动的,鲜活的…… 冥府的黑夜与白天只是在称呼上不同而已,但小树妖陆渊源乌青发黑的眼眶与冥主大人同时出现的消息传开的时候,痴楼的楼主还是恶狠狠地差点咬碎了银牙。 “听说冥主大人神清气爽,对那小树妖好得很啊!” “我见那树妖疲惫不堪,走三步就揉一下腰肢,那副模样,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昨晚做了什么似的!” “他不是树妖吗?怎么跟个狐狸精一样?” …… 揉着腰刚过去的陆渊源无语看天。 虽然谣言是他想要的效果,但实在有些夸大其词了,他真的只是枯坐了一晚上腰疼而已啊! 作为冥主大人执行官的阮离白在两人中间来回打量,最后无言叹息。 连连侧目,上下打量,终是忍不住道:“冥主大人也该注意身体,便是一时放纵也要考虑到陆先生的身体状况,何况他这七日尚有要务,不容有失啊!” 朱明镜不轻不重看他,只问道:“昨日我问你的你还没回答,冥府考核机制从没说要把痴楼的人也算进来,还是说,不知何时,规矩变了?” 阮离白恭谨低头,早知道冥主大人是要来兴师问罪的,他也愿意实话实说。 “是我一己之私。” 朱明镜笑,“你倒是直言不讳,一己私心做到这地步吗?” “冥府是万千生灵归处,冥主大人与冥府同在,自当公正无偏私,霓鸿这样的人再多千万也动摇不了大人心弦,陆先生这样的,只一个就足以打破一切。” 此番话他是对陆渊源说的,朱明镜无言警告,阮离白浑不在意,继而道:“陆渊源从未更名换姓,想必陆先生仍是血肉之躯,既然没死,不防再等上一等,岁月弹指间,几十年很快的。” 他原先以为这人是遭遇不测,也怪南乐大人含糊不清只说要选冥府公员,若是死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没问题,但见着了才知道,活生生的那种,活蹦乱跳的那种。 虽然从未有人规定过冥府行走人间的公员必须是非人才可,但人类劣迹斑斑,所以冥府潜规则不要人类行走人间。 “在人间是妖鬼辖理人族,冥界则是死后的人族管制其他,陆先生的到来打破了千百年的平衡。冥主大人自可任性妄为,那我们手底下这些个人总得将事情圆滑地解决了才是。” 朱明镜:“……你说的我好像真成了公私不分厚颜无耻不顾百姓死活的昏君一样。” 梨花般含笑的少年轻推鼻梁上的眼睛,眯眼含笑,得体恭敬,似是在说,难道您不是吗? 阮离白不希望朱明镜难做,所以并未将事情做得太绝,否则这会儿就不只是他知道陆渊源是人类了,怕是已经被百家征讨。 话已至此,陆渊源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想得简单,最好能隐瞒身份偷天换日,挑起争执非他本意。 “我还说呢,怎么这么热闹!”南乐高声朗笑,“就为这事儿不至于。” “你问问这位陆先生他为什么要冒着风险舍弃人间来到这儿?为了你们的冥主大人?” 阮离白停顿后反问,“难道不是吗?” 难道不是吗?心怀叵测的人类来到冥府的目的就是他们的冥主大人。 “唉,跟你说不通。” 阮离白生在动乱不安的年代,秩序混乱,所以他深知规则的重要,铁面无私便是如此。 而且他十分讨厌人类,甚至对东区的鬼魂不假辞色,没有当机立断把陆渊源丢回人间已是仁慈。 但冥府的规则不还是冥主大人一手建立的吗?除却种族之见,妖族变幻的形态,生活习性,穿衣掠食也都是以人类为模板创造的。 更甚者,所谓的妖魔之名,都是人类下的定义。 若说人与妖唯一不同的就是妖族心性纯良,人心莫测。冥府说是归途,可如今看来与人间何异? 越来越多死后的人被留在冥府,未开灵智的生灵重新入轮回,离开的时候少,新注入的人越来越多。 那无垢无知的种族何以模仿人族呢? 怕是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的,对人类天生的喜欢和依赖。 就算陆渊源只为了朱明镜而来,挑起争端不是他本意,但他的存在就已经是争议的本身了,而南乐却说,陆渊源会给冥府带来变革,他的到来会给冥府带来不一样的将来,这也许也不是他的本意。 “事已至此,反正只要陆渊源能顺利通过考核就行了。” 阮离白见他们终于达成了共识,也默认了这个说法,他拦了,但没拦住,虽然他不觉得□□凡胎欲念滋生的凡人能化解百年执念。 七日光景很快就过去了,陆渊源没有去找霓鸿,也没有踏入痴楼半步,整日里带着冥主大人闲逛。 于是接连几日冥府最热闹的话题都一样。 “树妖又又又从冥主大人府上出来了!” “还是老样子!” 面色乌青,眼露疲惫,而冥主大人神清气爽。 众人窃窃私语,霓鸿一如既往恨得咬牙切齿。 霓鸿在痴楼里恨不能冲出去找陆渊源打一架,但她可是豪爽大方的楼主,怎能做出如此不符身份的事! 而那气死人的两人仍优哉游哉的来回逛游。 北域是妖族的地盘,木植飞鸟,走兽飞禽,大约是因为他用的人家树妖的身份,陆渊源觉得他对这地方亲近熟悉。 “虽然我不应该说这话,但这里确实比东区舒服。” 街头卖艺的彪形大汉真身穿着虎纹的短袍,凶神恶煞地吐火,吓得三瓣唇的兔子小姐显了原形,妖娆回眸的女子香肩半露半面倾城,刹那间周遭众生低眉耷眼。 形形色色,瑰丽奇幻。 朱明镜却说,“你自仔细看。” 卖艺的老虎行动迟缓,回眸的狐狸半面妆容,诡异美丽。 “那只老虎被人类养大,那人家道中落要将它剥皮剔骨,毛皮能换十两银,虎骨可作名贵药材,他感念那人恩情,但也不想死,他逃了许多年,渡过雷劫,化形成妖之后深感愧疚,便将自己脚骨生挖,皮毛自剥,赠给了那家后人。” 彪形大汉似乎听到了朱明镜的话,隔着老远虚虚一礼,他便不再出声,陆渊源见那身披绫罗的女子转过身来,正对着他们二人。 半边脸面容姣好,另一边满布伤痕,发髻高挽,未有遮拦,遮住半边脸笑起来的时候也是温婉美人,眼下看起来却有些狰狞可怖。 “多年未见,冥主大人风采依旧。” 陆渊源心说,不愧是狐狸精,便是顶着这副面容,光听声音都好似在勾魂夺魄。 朱明镜也是一笑,“许多年了,胡娘也是分毫未变。” 狐狸精就算知道这只是恭维之词,依然受用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笑道:“奴家寿命无几,便想着出来走走,跟见过的人都道个别。” 朱明镜无感点头,“好,一路走好。” 陆渊源觉得冥府可真是神奇,怎么好像随便的一个妖都有故事,看起来还是能说上几天几夜的故事。 但这两人看着有些交情,陆渊源便问他,“你不伤心?” 朱明镜很是好笑,“我为什么要伤心?” “熟人要离开了这种事是应该要伤心的,在哪儿都要伤心的。” “胡娘是个活了很久的妖了,大约不能用当今的时间计算。她认得我的时候据说我还没你的年纪大,是生前认识的人。除她之外还有南乐,但他们都只告诉了我是谁,别的不肯再说。而且胡娘久居北域,多年未曾出门了。” “且不说本就无甚交情可言,她早就在等着这一日了,若叫南乐知道了怕是会连声道喜。” 可见冥主大人还是个有良心的人,起码是有那么一丝惆怅的,毕竟他没有连声 “恭喜”。 “她为什么早就在等着这一日了。” 朱明镜默默瞪他,幽幽叹道:“我不知道。凡是跟我生前有交集的人和妖都被一道无形的规则约束,决不能告诉我任何事。” 该说这是上天的恩赐还是惩罚呢? 冥主大人立于冥河畔看人来妖往,有时候还是同一个灵魂,轮转了千百次,他跟这些人永远没什么关系,永不能伤心难过。 “那妖的寿命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会死?” “前几日你见到则灵湖水君是一样的,妖能修炼,像狐妖这样的修炼到一定程度是能受一方香火供奉,万民景仰,这种妖已经算是半仙了,活个万年不是问题。别的妖要看本体的寿命,寒蝉蜉蝣这些总也活不长的,八千岁作春秋的大椿再不济也能活个千年。” “胡娘的故事南乐倒是说过,是个俗套的爱情,鬼话聊斋,花妖狐媚,心上人□□凡胎总要轮回转世的。” 陆渊源看朱明镜兴致缺缺,颇有些不愿意再谈这个话题的意思,便道:“北域看过了,今日也有些累了,我也得找找送霓鸿离开的办法。” 朱明镜不知道北域给了他什么启示,但他也得把胡娘要离开的消息告诉南乐一声,便由陆渊源自己去了。 情诗 冥河正是黄昏时分,暖黄的颜色洒在黑水上,感觉不到一丝暖意,朝朝单手撑在下巴上,半眯着眼看着遥远到看不见边际的河流,忽然有些想念家中那几个多嘴多舌的表亲还有他的紫藤花姑姑。 朝朝抽了抽鼻头,莫名惆怅,他想家了,见白朗过来又立马精神了起来。 距离陆渊源被众人围观倒霉的时日已经过了三日,朝朝每日最兴奋的就是这时候,白朗火急火燎拉着徐令把他往冥舟上推,徐令誓死不从,边叫嚷边推搡道:“你每天都要来一遍!哪一天成功了?你是不是缺心眼儿啊!你……你放开!” 朝朝在一旁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每日都一样的情景,每次看都觉得好笑。 陆渊源过来的时候就见这副情景,拍了拍他的背问,“这又是怎么了?” 朝朝见是他陆大哥忙不迭要将这事分享。 “哈哈哈!陆大哥你是不知道,每日的摆渡人数都有指标的,每个人至少十个,白朗他不待见人类嘛!说话还冲,就被罚了五十个,自然没达标。” 这事儿陆渊源是知道的,他们撞见徐令那天有幸见到了白朗的态度。 “徐令不是有了永久居住凭证了吗?这又是在做什么?” 朝朝没余力回答这个问题,他边笑边断断续续回答。 “白朗每天都不够,这人数还是累计的,他每日都差一两个,算上被罚的已经拖欠了六十个了哈哈哈!” “眼看这就要天黑了,今日的他还差一个,就想着拿徐令来充数了。” 陆渊源了然后也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白朗有些骄傲,但看起来也不是蠢笨的人,怎么会沦落到这等地步? 那边的徐令还在挣扎,“放开!你给小爷放开!” 白朗:“就差一个了……你,你不是我哥吗?” 不知是哪来的笑话,堂堂狼族骄傲的少年狼王看看都被逼成什么样了,竟然屈辱地喊了个卑贱的人类做兄长。 徐令就差一脚就要被推进冥舟里,忙不迭用飞快语速说道:“您是我亲哥……啊,就算有了我这一个你也还差六十个啊!” 生怕这句话再刺激到与众不同的白狼的神经,徐令忙安抚,“债多不怕催,弟弟啊你先留着我,等你只欠了一个的时候,我不就派上用场了嘛!” 朝朝在冥河畔学了不少人类的圆滑处世,见状摇摇头道:“无耻啊无耻!” 但白朗很受用,眼见着日沉于渊,终于好心将摇摇欲坠的徐令拉了回来。 威胁消失了,徐令转眼忘了方才的窘态,反手就将白朗推进了冥河,转手蹲在河畔,还贱兮兮地戳着白朗的脑袋道:“叫哥哥啊,叫哥哥,哥哥才救你。” 白朗在水上浮浮沉沉,骂道:“你这个……狡猾卑劣的人……狼王绝不会向……屈服……” 徐令也只是想戏弄他一下,顺带报复这几天干吼几嗓子颜面尽失的仇,不是想着将这少年搞死的,便自顾自道:“嗯,乖弟弟,别骂了,哥哥救你。” 朝朝目瞪口呆,望向陆渊源悄声问:“人类都是这么贱的吗?” 陆渊源:“不是……”我肯定不是。 那边的闹剧终于收尾,白朗湿哒哒的满身是水,面色铁青向朝朝的方向走来,徐令慢慢跟在他身后,不远也不近。 “你不去想办法对付霓鸿那女人,还有闲情来冥河?” 白朗现在看谁都不顺眼,朝朝也不想触他霉头,却听徐令不怎么避讳说道:“陆兄有冥主大人在手,你可真是瞎操心!” 朝朝和白朗齐齐望向陆渊源,神色各异。 朝朝犹为震惊,但他到底还是朵纯洁的喇叭花,身为植物界的翘楚都是要靠昆虫传播花粉才 能结种子的,他没见过两朵雄花还能一起结种子的。 幸亏陆渊源不知道他心中所想,否则怕是又该碎碎念了。 “哦,两株雄性植物就不能在一起了,我记得你刚见我的时候还说过大猩猩和花都能□□,而且一朵喇叭花都能背书了,白狼叫嚣着要杀光人类了……怎么,同性恋是比这些更严重的事吗?” 其实不单单是断袖的问题,朝朝心说,那主要看断的对象。 他爷爷说过,冥主大人是世上一等一的重情重义之人,又是一等一的无情之人。情义易见,情意难得。 所以朝朝得说,陆大哥真乃神人也! 徐令这些日子打听了不少霓鸿的事,他见陆渊源也在就想找个人分享一下,想来陆渊源也是来问有关霓鸿的事。 “那位痴楼的老板娘死的时候才十六岁,是个官家小姐,本来都定亲了,只等男方孝期过了迎娶她过门,也算是门当户对的好亲事,还是有些可惜而已。” 陆渊源静静听他卖关子,左右他有一晚上的时间来了解这位大方爽朗的楼主。 “你讲故事就讲故事,哪来的那么多可惜!”白朗急性子方才又被他欺负,连忙出声呛他,徐令不知从哪里揪来的一块布擦了擦白狼湿哒哒的头发,知道狼崽子心有忿忿,笑着揉了半晌。 “她生来带着些不足之症,只因家中显赫才有一门好亲事,幸而未婚夫婿人还不错,是个大家族的次子,活泼机灵,能做一辈子的富贵闲人,与温婉好静的女子很是般配,两人也算契合。虽无情爱,但搭伙过日子也少了许多麻烦。” 徐令这才将他知道的娓娓道来。 “未婚夫婿在街头官家子弟混战中被误伤,不治身亡,这便算了。霓鸿生前的家族遭逢大难,家道中落,难免会有些闲言碎语,六亲孤寡,女子克夫……她是主动将自己卖给未婚夫婿家配冥婚的新娘子,没等拜堂就死在了花轿里。” 说白了就是满身怨气配了冥婚死在新婚之日的可怜女子,怨气横生也不奇怪。 徐令等了许久,白朗觉他手上擦头的动作停了还疑惑了一瞬,后才听他道:“霓鸿,据冥府的老人们说,是穿着嫁衣被冥主大人从人间接到冥府的魂灵,殊荣无限。” 在场中人都明了,这最后一句话的强调是何意。 “身着嫁衣的霓鸿,被朱明镜从人间接到冥府。” 冥府的老人不止说了这些,陆渊源和冥主暧昧不明,有些话徐令也不方便说。 东区见日升就趴在冥河畔大青石上的人亲眼得见,感慨良多,亲口所述。 “昏时霞光,衣胜江晖。樛木苍苍,潇湘涉水。葛藟萦之,千年万岁。” 那个年代的读书人都不喜欢直白,他们以为讲得挺好,要不是徐令借着东区人类科技博物馆,也想不到,直接就到了拜堂成亲,百年好合了。 实在是冥主大人穿衣喜好的问题,赤金曳地长袍,可不就像婚服嘛! 朝朝问道:“那她是怎么死的?又为何非要自请配冥婚?” “是病死的,家道中落后被同族亲人奴仆欺压虐待,又生来不足,自然活不长,上花轿的时候已是奄奄一息,也就吊着一口气,自请配冥婚的原因倒是没人知道。” “倒是人间将她的故事改头换面成了那个年代传唱的经典女子典范,便是在冥府都说,霓鸿楼主实在是天下女儿家的表率,一言一行皆是典范。” 朝朝挠挠头,不解道:“怎么就成典范了?” 因为完美,生的完美,死的完美,死后依然完美。 陆渊源心中了然,他知道这是个多荒谬的理由,但霓鸿的种种行为都彰显着他的猜测是多合理。 天底下没有一个姑娘生来要为忠贞和死亡甘心付出一切的,能做典范的、极高的道德标准都是自我设限。 “冥府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消去这些鬼的全部记忆?如果记忆没了,执念痴念的也做不得数了吧!” 白朗像是在看怪物似的看他,朝朝神情复杂,只有徐令默契开口。 “孟婆汤啊!我死之前绝对没想到冥府连碗孟婆汤都没有!” 人间传说中前尘往事只消一碗汤就能全忘掉的好东西。 朝朝很惊讶,他不是第一次听到“孟婆汤”,但一直以为是传说,从徐令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就很奇怪。 人类挺矛盾的,不愿意舍弃的记忆,只因为死了所以愿意被一碗汤抹除所有。 “所以我以前就觉得人类好奇怪,他们明明说记忆是很重要的东西,各式各色才构成人生,临到头来却说因为一碗汤就要全舍弃,不奇怪吗?” “冥府没有孟婆汤,只有自愿放下的冥鬼,也许还是下一个妖。那些人要么守在茶馆里要么等在冥河畔,是在等放下,等忘却,而不是被逼着丢弃。” 朝朝点头劝道:“陆大哥你别想这么好的事儿,千古以来就没有靠着清除记忆化解执念的术 法,就算真的有能让人了却执念的术法,那也是要遭雷劈的禁术,邪门外道。” 继而又听白朗不屑道:“与其想这些有的没得你还不如继续讨好冥主大人,冥府秩序是他一手建立,他若有心帮你别人也不敢说什么。” 徐令眼角斜睨看着白朗,心想,少年狼王是这么圆滑的妖吗?不是说看不上我们人,不还是要学我们下三滥的走后门! 白朗自是不搭理他。 陆渊源闻言想起了南乐曾跟他说的,“考核机制就一个标准,冥府之主的认可。” 可他过五关斩六将,不是只等着朱明镜放水的。 “嗯,还是要努力试一试。” 试试就试试,又不犯法,朝朝觉得他陆大哥总还有张底牌,也可能是好多底牌。 “陆大哥有什么事就来这儿找我们,只要力所能及。” 喇叭花从人类那里学来的话,他其实很聪明,人类不怎么好,但他们聪明,囿于土地也能飞天潜海,周到全面,他不讨厌。 等到陆渊源离开后,徐令才对白朗道:“朝朝是该令你自惭形秽的妖啊!” 白朗怒道:“滚!” 自惭形秽与否白朗尚且不知,他觉得人类可真是太讨厌也太会欺负妖了,碰上这个叫徐令的人,他自认倒霉,还是要安慰自己。 没事,肯定是用光了狼族所有的霉运,不会有比这更坏的事了。 一定是这样,徐令这个倒霉催的人类一定是上天派给狼族的霉运,而他身为狼王,全数消受了,狼族才会有更好的未来。 陆渊源心态很稳,已经是第三日了,虽然他刚知道霓鸿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明里暗里关注的人和妖见他仍是胸有成竹一般,每日里跟冥主大人厮混,偶尔两人还会牵着一个小孩,水绿色宛如雨后青竹般眼神的孩子。 挺着笔直的脊梁,一眼望过去就像诗文里写的那样,风摇青玉枝,依依似君子。 见多了倒显得她们像那阴沟里的什么东西似的,也不好再说闲话。 第六日,小熙借着冥主大人去痴楼的缘故将他阿玉姐姐约了过来,冥主大人和陆渊源携手去见了霓鸿。 陆渊源拽着朱明镜好一顿骚操作。 先是紧紧攥着冥主大人的手不肯放开,又是指挥冥主大人给他添茶倒水,极尽颐指气使的骄纵之态。 人间说的古时候那娇惯的千金小姐也就这副做派了,偏陆渊源神态自然,气得霓鸿眼眶里冒火。 陆渊源心说,差不多了,杀手锏! “霓鸿楼主前几日说,凡我所求,无有不应。” 霓鸿听到他说什么还是强作欢颜,点头道:“陆小兄弟记的不错。” “那好,我想请楼主同我一起听一听冥主大人给我念的情诗。” 霓鸿的侍从无一不震惊,从他们互相交流的眼神中,陆渊源觉察到了一点信息。 “树妖胆子忒大!” “他是今日特意来刺激楼主的吗?” “冥主大人应该不会答应……的吧?” …… 朱明镜能猜到他的用意,并非他不愿,只是此情此景多有无奈,但想起来他也答应过,任人施为。 应了南乐的话,自作自受。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一句就够了,霓鸿身体僵硬,就连笑都仿佛僵在了脸上,周遭侍从愣了一愣自觉退去,惊悚的场景见多了,怕是今后都吃不好饭了。 话说出口了,朱明镜也不再端着,张口就来。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 霓鸿面色沉寂惨白,两句话的威慑力有多大,陆渊源今日才算是见识到了。 “楼主,您此时的感觉是什么?” 霓鸿反问他,“你和冥主大人的关系人尽皆知,跑到我跟前来是想告诉我你凭着这层关系你一定能送我离开冥府吗?” 陆渊源回道:“不是。” 他冲朱明镜道谢,“多谢冥主大人陪我演的这场戏,您可功成身退,我还有写话要跟霓鸿楼主说。” 朱明镜没问所以然,答应之后道:“送她登上兰桥渡后,你记得要从南境绕回来。” 虽然不知为何,但冥主大人不至于害他。 谁料霓鸿听了最后这话闭了闭眼眸,仿佛比那殷殷情诗打击还大,知他离开后才问道:“你在搞什么名堂?冥主大人凭什么笃定你能送我到彼岸?” 陆渊源也不知到底该怎么说,只好问道:“为什么你刚刚不觉得我是在炫耀挑衅,反而觉得我要通过这层关系送你离开呢?” 他觉得这个姑娘很神奇,原先以为她喜欢朱明镜,后来又觉得她像是将他当做神明来景仰的态度,他捉摸不透,所以才让冥主大人陪他做戏。 如今却发现好像都不是。 喜欢一个人,总是想将他据为己有的,景仰一个人是绝不希望他身边出现会抹黑他的人。 很显然,霓鸿从没想过朱明镜会喜欢她,而陆渊源将神拉下神坛,将神据为己有,无疑是神的污点,霓鸿也并未恶语相向。 大家闺秀的教养是什么样的陆渊源肯定不知道,但霓鸿若是现代人,一定懂什么叫“人设”。 “你将朱明镜看做不可亵渎的神,你不能全然拿起,又不愿意就此放下,你不喜欢他,只是想看着他永远这样孤独寂寞下去。” 残忍吧,信徒莫过于此。 完美无缺的神啊,无人直视你的光辉,无人亵渎你的盛名! “你甘心做一个默默看着的配角,但在来往的人流心中却是当之无愧的女主角。命定的女主角,若是退场了,诸多传奇又该作何结局?你想啊,无人配得上,那么至少在所有人心中勉强凑得起的般配,非你莫属!” “虽然也是将就。” 正如那卑贱的侍者,追寻神明的身影,拙劣模神明。 不想取而代之,盼着有那一日,终能走上神坛,站在神的影子里。 霓鸿不愿意认同他,却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陆渊源早知道会如此,便道:“我刚刚听到一种说法,执念痴妄是不会随记忆消失的,我这儿有一个术法能使人忘却一切,霓鸿楼主可愿试一下?” 冥府没有孟婆汤到底是因为百年记忆被一碗汤消灭掉失了人道主义,还是人根本不愿意直视自己竟如此浅薄呢? 所谓的喜欢也没有多喜欢,所受的伤害也没有多不能忘却,甚至痴迷、痴妄都是自己臆想出来的。 而陆渊源学的只是那样浅显的术法,但也能勉强称得上禁术。 坏的是雪泥鸿爪,吉光片羽。 “如果楼主失去记忆后依然不能登上冥舟,那我自行退出考核,如果失忆的楼主能登上冥舟,那便足以说明一切了。” 至少,不是那么刻骨铭心。 困囿 “你有这等能耐,不明着告诉我,暗地里悄悄做了不是更好?” 对啊,且不论方法,凭着一己之力渡冥河,做成了不仅会令冥府所有的妖魔鬼怪刮目相看,而且还能解救这些苦苦挣扎的魂灵,可想而知是何等的丰功伟绩。 “不了,这是为霓鸿楼主特意准备的。”只是请楼主看清自己的真心。 霓鸿也想看看陆渊源到底有什么本事,反正她不觉得自信满满的这人能达成目的,她大抵是永不能使那人侧目,依然不信小小的树妖还能靠着做替身有出头之日! “我还有一个条件。” 陆渊源示意她说,答不答应是他的事。 “若你没有做到,你得离开冥府,再不靠近那人一步。” “哈?” 霓鸿以为他终于意识到这是个对他十分不利的条件,想着他要是反悔的话,她愿意换个不怎么为难人的。 “你要是做不到这时候出去对他说你做不到,我绝不再为难你,妖族在冥府尚有一席之地,利弊轻重你自己掂量!” 陆渊源心说,那可真是太不好意思,辜负了楼主一片好心。他是个正儿八经的活人,活人是没有一席之地的,而且……你好像理解错了什么? “霓鸿楼主以为这是什么?是我不靠近他,冥主大人就不会回来?那您生前丢了东西竟从不想着找回来,反而是怨怪到那东西不肯回来吗?” 霓鸿不听他这些看似有理的歪理邪说,“你不愿意?” 这就是一场赌局,霓鸿将全副身家压上赌桌,不管对陆渊源提出任何条件都是合理的,而达成所愿的前提是,陆渊源满盘皆输。 “不,不是不愿意,是没有意义。”朱明镜若是想离开没有人能拦得住,同理,他若是想来,也没有能拦得住的。 “呵……随你怎么说。”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说着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话,竟默契达成了共识。 陆渊源来时就知道会是这个结局,一早将准备的东西准备好。 半吊子的道士学的东西太少了,他只会引雷,对上小妖小怪还能凑活,其实之前很多次信鸦递来的任务他都是靠嘴炮完成的。 师父留下的最有用的东西里反而最鸡肋,一般人用不上,一般鬼用不到,用得上的时候也就不一般了。 他第一次学会的东西也是这本书上的,只是这还是头一次用。 封面被撕毁掉,泛黄薄脆的纸张,历经久远岁月,任凭怎么妥善安放也会受损。 那本书里记载的第三个禁术,洗魂术。 【可随意篡改记忆,多用于死灵,杀人放火必备术法,了无痕迹。维持时间太短,效果鸡肋,等级简单。(注:是个人就会用。)就是稍微有点副作用,洗魂术对施术之人稍微有点影响,会有三五日记忆混沌的。】 师父不知哪里淘来的书,正正经经写了批注,也是年代久远的批注了。 陆渊源觉得他这二十多年来的记忆还不至于混乱到教他记不清自己是谁,记着朱明镜,记着师父,别的都无关紧要,所以他下意识忽略了这个副作用。 他事先告诉过朱明镜他会在今日送霓鸿上冥舟,想来此时他应该已经在冥主府等他。 陆渊源的道法学得一塌糊涂,但糊弄糊弄鬼是足够了的。 七日之期将至,冥河畔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霓鸿跟在陆渊源身后对来往问候之人依然爽朗明媚,对着来往间的人打招呼,状若欣喜道道:“后生可畏,他说自己已然找到了送我渡冥河的办法。” “楼主还是别抱太大希望,陆渊源就仗着自己样貌得了冥主大人青眼,除此之外我可没见着他有什么特殊的本事!” “就是啊,十有八九老板娘还是要回去痴楼的!” “嘿,我可是压那小子铁定不行!” “对对对,我也是,压了许多钱呢!” …… 这话并未避讳陆渊源,也能想到霓鸿许是故意为之,将事情闹大,能叫他下不来台。 若说此时还有谁站在陆渊源这边,那就只能是朝朝和白朗,然而此时他俩也就是表面撑场子的,实则也有些心虚。 徐令躲在人群里不发一言,全然就是个看热闹的。 霓鸿问道:“陆小兄弟需要我做什么?仪式准备之类的?” 陆渊源罢罢手道:“不用。” 他借了附近的容器舀起冥河水,洋洋洒洒落到冥府的土地上,沾地即成泛着银光的乌黑之色。 似乎从没有人这样做过,冥河水的来源太多久远,神圣由恐惧,没有人知道,但他们知道,时时刻刻脚踩着的土地,和凡土不是一样的东西…… 冥河水、冥土,还有怪异丛生的冥府,还有眼下似梦似幻的景象,冥河水落到冥土上,犹如金蝶扑扇翅膀拖进一场温暖的美梦,转瞬化为污泥。 乱哄哄的人群终于安静下来。 透过这摊黑水污泥里好像能看到自己,他们混迹冥府百年有余,早已失去了敬畏之心,对冥河之上漂浮的舟楫渐渐麻木,最初的忐忑艳羡之情全都寄托到了执念之上。 “霓鸿若是离开了,我们这些死了还浪费冥府土地的老东西也得想想出路了……” 此举动有这么大的威慑陆渊源是没想到的,但他确实需要试探一下,传闻中,非洒脱无意之人不载,非了却平生之鬼不渡,冥河水是否是真的。 污泥点子溅到他身上,有一瞬间的灼热滚烫。陆渊源没忘,冥府公员的考核从未有过人类,妖怪转生不必涉水过冥河,但他还是个人类,他答应了朱明镜要回来。 如果生人落入冥河回不来他一定不做。 到此时却是松了一口气,他是个活人,可能是活得太随心所欲了,也可能是他这样往来冥府与人间的不算作真正意义上的人了,总而言之,冥河水对他没有过分排斥,他能渡过冥河而不被沉没。 “我们开始吧。” 霓鸿点点头,看着陆渊源作为。 他双手十指交握,缓缓展开,犹如莲花盛开转瞬凋敝,陆渊源的手上快速捏起手诀,一瞬间眼花缭乱像是有不只一双手在动,等他稍稍慢下的时候右手覆手向下,左手指尖上泛出莹莹蓝光,神秘幽冷。 地上沾染了冥河水的冥土干涸,归为尘埃。 正值此时,夜幕全然降临,黑漆漆的天水一色,只有这点光芒,将陆渊源的面目照得清晰明朗,静谧安详,却诡异丛生。 便是白朗这样的也忍不住搓了搓自己的胳膊,悄声道:“无忧树应该是佛教圣树吧!他是哪儿学来的这些……这些……”邪术。 朝朝不言语,只觉得这个光芒他好像在爷爷让他看得一本破烂书中记载过,具体是什么他忘了,那本书他后来没见过,但他记得,那是类似于人间神话传说的书,蓝色的火焰被一带而过。 陆渊源没空理会这些各有心思的人,他此时脑中一片空白,盯着指尖的火焰,忽然有种想把它扔到冥河里的冲动,那似乎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 但他忍住了,只将这一簇小火苗移动到霓鸿的眼前眉间,一跳一跳的火消失在她的额间。 霓鸿能感觉到这团没有温度的火焰掠过她的四肢百骸,未曾灼伤分毫,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剩茫然和空白。 陆渊源其实也不太好受,但因着一片黑暗也无人注意到他脸色苍白,他强自忍住翻涌的血液开口。 “霓鸿,我送你渡冥河。” 围观众人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树妖要领着痴楼楼主上冥舟了,魂无重,但他们只是飘在冥河的上方就会下落,不少不死心的尝试,无一例外。 他们屏息凝神,都在看着霓鸿是否真的能渡冥水。 …… 朝朝和白朗的心思还在先前那过分神秘的蓝色火焰上,是以他们回过身来的时候,霓鸿已然稳稳坐在冥舟上了。 “灵魂不是没有重量吗?为什么船身还会吃水?” 徐令见这场闹剧终于要结束了,笑眯眯将自己的疑问抛出。 众人没有怀疑霓鸿,而是将目光放到了陆渊源身上。 舟楫上两人,陆渊源是妖,据他自己所称是树妖。 “树妖又不是魂,当然有重量啊!” 朝朝打圆场僵笑道:“徐令大哥你也是,半天不说话,好不容易说一句怎么跟没说一样。” 白朗难得认同朝朝的观点,颇为嫌弃地看了眼徐令,暗骂,愚蠢的人类! 陆渊源倒是知道他什么意思,徐令这人太过奇葩,恶意不甚明显,也不像好意,但他此时已然顾不得这么多了,忙让冥舟驶离此岸。 见离得远了,陆渊源方才单手撑着船板坐了下来。 霓鸿不发一言,陆渊源心知这便是洗魂术的后遗症了,无伤大雅,只是还需要一刻的功夫来缓缓。 陆渊源这会就不怎么好了,也不知道是记忆混乱的缘故还是他真的想起了师父。 逍遥散人留下的那本书里,以陆渊源对这个真实世界的理解,大约那都算是禁术。其中类似“洗魂术”这样听起来高端大气上档次的名字,大多都是这样鸡肋且副作用神奇的术法。 除此之外还有些他少时当成传说故事来读的术法,放到人间大抵算是逆天改命。 但师父在这方面从不避讳他,也从不强迫他。 他想着,逍遥散人打从将陆渊源捡回来开始就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他希望圆圆能活得好,却不是希望他走上这条路,但又知道他一定会走上这条路。 他留了存款,留了道法书籍,还将冥府的差事也留给了他。 死后的逍遥散人真的在夜半时候隔着被子抚摸过陆渊源的额头,悄声说着人类听不到的话。 “圆圆啊……对不住……” 别这么说。 好在这样的混沌持续的时间并不是很长,陆渊源很快就清醒过来,愣怔看着自己的手。 他喃喃自语,“……不对啊,那分明是师父的记忆,甚至连死后都囊括在内……还是说,那些都是我想象出来的?” 师父留下的书上写的是记忆混乱,总不至于自己臆想出来的东西也能算作是回忆? 他正不得其解的时候就被霓鸿的声音惊到了。 “陆渊源,你可真行!”霓鸿转醒,第一句话就这样大肆夸赞,陆渊源不知该不该受用,暂且也放下了禁术副作用的纠结。 话虽如此,霓鸿还是忿忿不平,“我自认为心悦冥主大人,执念也因他而起,为何这么简单就被你渡了冥河?” 陆渊源听她说完后幽幽开口,“因为你不想占有他。” 霓鸿横眉冷对,终是骂不出什么过分的话,只道:“无耻!” “你看,你现在的愤怒,不喜欢我也溢于言表,那你在那些人面前呢?冥府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痴楼霓鸿大方爽朗,风姿卓然,女中大丈夫,可你真的是吗?” 陆渊源本可以当着那些人的面拆穿这一切,还是大费周章绕了圈子,姑娘家脸皮薄,霓鸿这么多年经营的名声,也许表里不一,但不妨碍她仍是个善良的姑娘。 透过现象看本质,陆渊源以为霓鸿此人实在是个好面子偏又骄傲的大小姐,不服输又一根筋的性子。 所以他说,“霓鸿,你只是霓鸿。” 被冠以某某家的千金小姐,某某人的未婚妻子,身穿嫁衣被冥主大人接进来的痴楼楼主霓鸿…… 这些都不对。 霓鸿实在是个聪明人,她知道陆渊源在说什么。 因为是富养的女儿,要么端庄得体,娴静柔美,要么活泼开朗,天真爱笑,但她有一个天真的未婚夫婿了,所以她不能做活泼的千金小姐,只能娴静文雅,忠贞不渝。 在家道中落时她不能丢了风骨乞怜,未婚夫婿亡故时她要坚强的伤心,甚至情深义重,廉贞不畏生死,于自请冥婚也要嫁给他。 那时候没人知道“人设”的意思,但礼教的条条框框,歌功颂德的也无非是这些,霓鸿所做其实就一件事,不能崩人设! 可没有任何一个时代要求人就是要这样那样才算是不辜负生而为人,她本可以吵闹、祈求,可以哭泣,可以反抗,甚至,可以肆意妄为活着…… 无能是卑微的根源,但一个十几岁的女子得冥府中人与妖的百千爱戴,牢牢掌控痴楼,可见她不是没有能力,那便是囿于周遭…… 困囿于旧日自愿套上的枷锁。 释然 从到冥府起就被赋予传奇的霓鸿本可以泯然众人,但她觉得这是新的开始,开局注定了她的人设。 她以千年来最为特殊的姿态,配给最特殊的人。 她必须喜欢冥主大人,还要以最般配的姿态来喜欢。 这一切被陆渊源简简单单几句话戳破了。 霓鸿面色如常反问他,“你要我说,我这百年来都是在骗自己喜欢他吗?” 陆渊源心知这也不全是,可喜欢这个词……真是太宽泛了。 见陆渊源不答,霓鸿便自顾自道:“沉闷阴郁的与开朗明净的般配,无情善良的与多情恶毒的相衬,温和守礼之人喜欢热烈奔放的,腼腆害羞的喜欢巧言善辩的……” “冥主大人冷静自持又孤高冷漠,他应当喜欢爽朗大方又热情的女子啊!” 陆渊源长叹一声竟不知道该从何处吐槽,实在是槽点太多。 “且不提你口中冥主大人是否喜欢女子,光是‘喜欢’这个词,人们就会说千万遍,喜欢的颜色物件,喜欢的朋友亲人宠物,喜欢的恋人……喜欢,太轻易了。” “还有啊,阴郁可怜的也会喜欢同命相连的人,善良真诚的也会看上纯良但虚伪的人,性格互补什么的……其实都是看脸的!” “无外乎一句话,所爱之人入眼,必是完美无瑕。日后多番计较,看清他真面目之后,仍觉得高洁出尘……” 陆渊源顿一顿,霓鸿本以为他会说“那必是情深入骨”此类的话,骤然听到了颠覆以往认知的承接。 “那一定是眼瞎了!” 霓鸿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话,乍一听无厘头,实则……令人窒息。 陆渊源又道:“还有啊,你怎么看出来你们冥主大人冷静孤高的?” 霓鸿掰着指头细数,“他从没慌过神,永远得体自持,我从没见他笑过,且听说冥主大人从不与闲杂人等交流交谈,不近人情,面若冰霜……” 说着说着她自己也觉着不对了,冥主大人分明和眼前这个闲杂人等调笑嬉戏打闹,还当着外人面念情诗给他听! 陆渊源点头笑道:“他从不慌神是因为知道慌张没有用,不跟闲杂人等交谈是因为这些人总是要离开的……”说来残忍,但他都活了无尽的岁月了,这些还能看不开吗? “至于不爱笑……这个倒是真的。” 冥主大人笑得次数是很少了,但陆渊源忘了他们相处的时候,朱明镜大多都在笑。 饶是这样也觉得他笑的太少了。 “你们冥主大人一直都是满怀炽热的深情触碰他所在的最真实的世界,小心翼翼又温柔强大,故而情深无措。” 陆渊源到底给霓鸿留了几分颜面,不是直白说出来的—— 你其实从没看到朱明镜的真正面目。或言之,只是她臆想出来的信仰。 “你说的我好像是个没脑子的智障一样。”抛开那些无端的悲哀,霓鸿淡淡说道:“所以我从来没喜欢过冥主大人。这个我姑且承认了,你这么通透,倒是说说我又是为什么留在留在冥府渡不过冥河呢?” 陆渊源从没否决霓鸿对朱明镜的喜欢,如果那个是真实的朱明镜的话,他也绝不会用洗魂术,毕竟情爱于表于骨都是别人的铭刻心间,惘论事关朱明镜。 “霓鸿喜欢的是那个孤傲冷心的冥主大人,是那个神一样的掌管冥府的、将艳光四射的痴楼楼主带到苍凉冥府的人。爽朗大方的不是霓鸿,自然孤高冷漠也不是朱明镜。” 这就好似凡间男女,那些口口声声说着你喜欢什么样的人我总会变成你喜欢的模样。 “我如今可是你喜欢的模样了?” “我是不是配得上那个精致的传言了?” 她也终于明白,将她留在痴楼里的也不是对朱明镜的喜欢,只是那个披着嫁衣的女子,生前因着温婉忠贞要嫁给已死的未婚夫婿的女子。 朱明镜将她引入冥府的时候,她是能于冥河水上不沉的,但她听到了别人的声音。 “……嫁衣啊……冥主大人特意领回来的人……” “可惜啊,就这么要离开了吗?” …… 原来只是这么两句话叫霓鸿以为她该与那个了不得的人扯上关系,甚至有更多的故事,她自愿留下,却也得知自己离不开了。 霓鸿释然后都觉得不可思议,不由感慨,“我可真可悲啊!” 陆渊源倒不觉得这有什么,凡间有个新词叫“立人设”,想必霓鸿是没听过的,事先预定好的人物的设定,表演到所处环境的方方面面。 区别在于有意无意,立人设总要图点什么,霓鸿这般的便是从来不知自己是何等面目。 她像只善于隐藏的蝴蝶,因着不同的幻境决定自己的性子和为人处世的方式,给自己定下了最符合当下的死寂沉默或精彩纷呈,生前都不曾见到真正的自己,死后困于与传说不一样的地府也无可厚非。 她说着自己可悲,冥舟并无动摇,那便足矣说明一切。 陆渊源还是很佩服这种人的,将一生当成话本一样,自己演绎主人公,悲喜自知,偏还不为所动。 心结去了,霓鸿也舒心了不少,竟有些好奇这小树妖。 “那什么,我怎么觉着你好像很了解冥主大人啊?” 小小树妖不过来冥府几日而已,冥主大人对他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这便罢了,缘由她是知道的,但陆渊源也莫名熟稔就很奇怪。 大抵世间女子不管是活着还是死了,都有隐藏的八卦属性。 这话陆渊源还是要斟酌一下才知道该怎么说。 “我们认识很久了。”感觉只是平淡地陈述了故交而已。 “我对你们冥主大人爱慕已久。”轻佻无状像个浪荡的登徒子。 曾经喜欢,放下过,再见还是喜欢。 颠三倒四还没重点,霓鸿良久不见回答已经猜到了。 “你该不会是喜欢上冥主大人了?那我可得问问你,你怎么知道你看到的朱明镜不是臆想出来的呢?” 大约是这样的说法太可怜,霓鸿念在陆渊源并未当着冥府众人的面拆穿她的好心,稍加提点,身处其中的人都是当局者迷。 “你来冥府时日太短,但也该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 她一开口陆渊源就知道要说什么。 “七八年前有个凡人曾误入冥府,名姓不可知,只知道他来此处不过二十余日,冥主大人府上日日欢笑,可见那人多稀罕啊!” 陆渊源道:“其实那人……” 没等他说完,霓鸿接着说道:“冥主大人还带他去过东区,离得痴楼不算近,我曾在楼上远远看过一眼,他与你有七八分相像……” “所以你来到冥府的时候,我们都猜测,说不准是冥主大人睹你思人,廖慰相思。” 霓鸿一顿抢白,陆渊源没有插话的余地,她说完脸上带着说不出来的幸灾乐祸和怜悯之情。 陆渊源:“……其实那人就是我……” 神色莫名的霓鸿看他更可怜了。 “莫不说这冥河水可否载生人,我可是知道当年那凡人和冥主大人就是因着生死陌路才没能在一起的。”虽然传言中还牵扯到了另一个凡人。 这话你骗骗你自己就够了,莫要驴我! “我不是什么树妖,是真真切切的凡人,也是七年前勾搭你们冥主大人的凡人。” 他说的笃定自信,霓鸿勉为其难信了,又听他道:“我本来都不记得这些了,但记得我一直在找什么,所以我又遇见了,至于冥舟,大抵是因为修习术法,半只脚踏入冥府的原因。” 这意思不难懂,霓鸿理解了七八分。 所谓缘分,不相干的人之间就已经诞生了,遇见才是一切的始端。 霓鸿陡然笑道:“那你死了没?要是死了也该入我们痴楼的。” “……还没死……” “那可真是可惜了,不然你怕是能做痴楼的楼主。” 陆渊源不知痴楼的起源,但见霓鸿有话想说便由着她。 看着前方那若隐若现的光桥,霓鸿心说,快到了啊! 她这个魂魄说不得在这桥上走过几遭了,此次远行留给后辈一点传说,来生路过也能叫自己乐呵乐呵。 “痴楼原也不是那些痴心妄想的鬼的去处,怨鬼厉鬼这些也罢了,痴鬼实属无妄。从前那楼的匾额是一只笔墨极好的妖所写,说这天下全是一穷二白,朝三暮四,五冬六夏,七老八伤的无尽之事,彼皆有道,唯相思无门。”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 “痴楼原名相思门。” 霓鸿笑着说,却是在嘲笑眼前这个人。 既然没死,何苦来哉! 陆渊源沿用了他曾对南乐的说辞。 “我没有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以前发生的事了。曾经忘记,只是知道曾经发生过,无论如何我也不能坦然说那些情感至今还在。虽然对他不公平,但他若是将我当成了七年前的那个凡人来对待,我怕是得悔死。” 霓鸿的角度是不能理解了,双向箭头的两个人怎么谈出来三角恋的架势? 但看陆渊源一副心甘情愿从头再来的神情也该知道,这便是,情深至此,不悔不悟。 “你说我走这一遭图什么啊,啧,半点好处没有,现下见你把我打发走了就能独占心上人了。” 陆渊源看着近在咫尺的兰桥渡,黑漆漆的夜里只有这一点光芒,望不到头的循循不尽的白色,正待霓鸿要下船之际,她还是没忍住刺道:“输给你我忍了,不过冥主大人那般的人在我看来自然是无人配得上的!” 陆渊源哭笑不得,也是知道今日一别再见之时她一定已经是别人了,便好生劝道:“你下次再遇见朱明镜这样的,就这么想,他曾经也是人,他要吃喝拉撒睡,更过分的是,这样的人也要如厕,要更衣,他流的汗不是香的,毕竟谁也不是喝露水长大的,睡觉可能会打呼噜……” 霓鸿登时也笑了,身在凡间总不会真有身着白衣祭袍之人,站在祭坛上高唱献祭神乐,还能不染尘埃。 “嗯,我记住了。”在人间见到自认为喜欢的人,初见时候的喜欢的感觉要记得,但总得知道,他要上茅房,拉屎撒尿,光鲜亮丽但总不会一直高雅无垢啊! 霓鸿登上兰桥渡,向前一步后突然转身,静默无言,陆渊源以为她也没什么话可说的,便冲她摆摆手。 “再见?” “请你多加照拂痴楼,如若可行……就,散了吧!” 痴者,颠倒妄起,起诸邪行。 相思门中苦相思,何苦还要添上无妄之念,自讨苦吃。 陆渊源点头,算是应了她。 “你放心,我会的。” 霓鸿转身后心笑,嘿,好歹也做对了一件事,没辜负这些年蹉跎,冥主大人别的不说,眼神挺好使的! 不然怎会在万千凡人中独独相中了会发光的陆渊源? 南境 霓鸿走后,陆渊源也上了岸,却见黑水上漂浮的小船说翻就翻,愣了片刻后才想到。 朱明镜跟他说过,回来的时候要从南境绕一下。 冥府只有三大地盘,东区、北域和南境,冥河自东起,是为了渡人,流经西边最尽头,那便是兰桥渡。 朝朝和白朗只是负责将东区的灵魂送上冥舟,届时会有小妖送他们到西岸,冥舟回程只载妖怪,且冥河船夫基本上全是妖族,陆渊源借用树妖的身份,借道北域极有可能被发现身份,从南境回来是最好的选择。 陆渊源回头看了眼黑水长天,稍有不备就被迷惑了。 冥河沉静幽深,仿若深邃的眼睛,稍不留神就会被吸进去,却在淡白月光的倒映下有了一缕生机,这缕生机仿佛要将他拖到更深的深渊。 此时离天亮还早,陆渊源有些混沌,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伞下辰光,雨落如星,恍若历经的绮梦。 陆渊源委屈问道:“是谁啊?” “是我啊!” “你是谁啊?” “是你的心上的高文泽啊!” 胡说八道,撒谎都不打草稿的吗? 陆渊源说:“我的心上人……不是他……” “那是谁?” “不能说,不能说,说了他就不是我的了。” …… 陆渊源迷迷糊糊反问道:“我什么时候有心上人的?我只有一个师父。” 正看着他那人眉慈目善 ,无奈冲一旁人道:“不知为何这小家伙到了此处,想来霓鸿楼主他已然是送走了。” 一旁之人道:“恶趣味!什么都没问出来吧!” 陆渊源听得这两人声音,渐渐清醒。 “这里是……南境?” 一人温声怜爱道:“是啊,你是送走霓鸿流落至此的吧,既然考核通过,那你也是冥府公员了,因伤流落南境这等小事,相必冥主大人那边不会不管的 ” “多谢。可我没受伤。” “别客气,先前我问了你几句话,看你神思混乱,想必是有伤在身。” 陆渊源谨慎道:“你问了我什么?” 刚醒过来就兴师问罪也忒没道理,但他是还是怕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南境的物妖们对人类的态度尚且不可知,但有妖族如白朗,人族如阿玉在前,他也不敢抱以人类身份泄漏后会收到多少善意的天真想法。 那微胖的面目温和道:“也没问什么,陆大人不必在意。” 陆渊源不知自己何时成了陆大人,却见另一人道:“冥府的考核机制如此,早在霓鸿上冥舟的时候就该这般称呼了。” “……不是说冥府公员的考核还是要看冥主大人的意思吗?” “哎,话是这么说的,冥主大人也不是那等昏聩无能的君主,没道理非要跟您过不去啊!何况你二人又是那等关系……” 哪等关系?微胖那人冲他挤眉弄眼道:“南境陶岸,他叫乌舒,这家伙不是那等人,你放心,刚才你说的话他不会说出去的。” 陆渊源皱眉,方才只觉得记忆像是被窥探了一般,听他所言,刚才不是错觉。 这么厉害的人,幸亏不在人间。 “我看人从没出过差错,那个叫高文泽的人明明应该是心上人,为何会错?” 厉害归厉害,这人简直没有半点眼力劲儿! 乌舒拿手肘捣他,你偷看人间隐秘之事就算了,怎么你还问! 陆渊源无声,他也没必要给见到的每个人都解释一下发生在他身上的陈年往事。 高文泽啊,高文泽……久远到已经陌生的名字了,最近却因着冥主大人的缘故被频频提起。 混乱的记忆里也有冥主大人,但他尚且不知朱明镜名讳。 陆渊源只说,“不是他,是我认错了人。” 乌舒点点头,也不再追问,左右都是人家的私事,虽关乎冥主大人,也还是私事。 好不容易掰扯清楚了,旁边的陶岸似乎还要刨根究底,忙不迭被乌舒拦住了,陆渊源也松了口气。 “陆大人伤情不容延误,不知你是要自己回去亦或者等冥主大人差人来接?” 陆渊源想了一下两种方案的可行性,时而清醒时而混乱的记忆,这时候若是回去了,到时候逮着冥主大人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的话,这也太戳人心窝子了。 他干不出这等混账事儿! “不必冥主大人来接,这伤情其实不严重,可否容我在南境歇息几日,届时会自己回去的。” 乌舒自然说好,却被陶岸拆台,“你不是已经向冥主府上通信了,陆渊源在咱们南境,还有些神志不清……” 没等他说完剩下的话都被捂在了肚子里,乌舒解释道:“你别听他胡说,就只是例行询问。” 其实也不是乌舒说的那样简单,讯息的内容是这样的。 “冥府预备公员陆渊源已完成考核,现身在南境,不知何故身受重伤,神思混沌,想来已是难当大任,若冥主大人应允,自可留在南境彼虽为妖,然甚得我族欢喜。” 乌舒平日里虽嫌弃陶岸愚笨,但也知道他不是个呆傻的,到这时候就分外真诚,怎么技能点全点拆他台子的地方了! 陆渊源不明白这些妖魔鬼怪既然知道他是人类,没举报就不错了,怎么还想把他留在南境呢? 告知冥主大人的自然不能原模原样告知陆渊源,陶岸腆着他那微微隆起的小肚子,笑得慈祥,好言相劝,“你看你这一次简单的考核就把自己搞成这幅样子,妖族并无你的种属,既如此,何不留在南境?” 陆渊源沉思后问道:“您这话告知冥主大人,他也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冥主大人可能要来……” 尽管是他写的信件,但乌舒还是不忍扶额。 他们想将陆渊源留在南境,且不是要坑害他的事,冥主大人若是人还清醒就该知道,冥府除了南境绝没有身为人族却胆敢假冒妖族的陆渊源的容身之处。 他若是想让这凡人长久相伴,最好的选择就是南境。 陆渊源没来得及深想,他只听到了“冥主大人可能要来……”当即不知所措。 “朱明镜要来…带我回去么……” 完了…… 一日一夜内,他混乱了两次,清醒了两次,谁也保证不了见到朱明镜的那个陆渊源就是现在这个记忆完整的自己,现下只能期盼着他能晚些来,最好三五日之后。 但这个想法明显不现实。 冥主府居中,也幸亏他此时被南乐稍稍绊住了脚。 老琵琶整日不着家,是以朱明镜还未来得及将胡娘将去的消息告诉他,虽说没什么太深的交情,但好歹都是从一个时代走过来的。 南乐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也没做什么,只是冲着北域的方向遥遥一敬,道:“恭喜。” 清酒一杯,身与名俱灭,江河万古,再生任逍遥。 果真与朱明镜所料不差,但看着模样,他还是暂缓脚程,陪着老琵琶待了半日。 絮絮叨叨的几杯酒下肚,老琵琶平素里是个不着调的,喝醉之后愈加沉稳,倒像是本性显露,冲着朱明镜唠唠叨叨,有了几分长者模样。 “凡事三思而后行,但也别妄自菲薄。别硬撑着,你已经做的够多了,不管今后发生什么,就算不想着我们,也要想着……” 想着谁,他没说完,朱明镜也没问。 等到南乐醉酒醒来之后,朱明镜才动身向南而去,冥府就那么大,一日的脚程也够了。 这时候的陆渊源还在南境上下忐忑。 “那个……有劳两位,冥主大人若是来了暂且帮我遮掩一二,连着几日未睡,现下疲乏得很……” 乌舒挑眉望他,陶岸神色意味不明饱含可怜。 “你放心休息,只是拦一拦冥主大人而已,绝不会放他过去的……话说回来他也太过分了,连着几日都不让你休息,果然万年的老光棍唔……” 不出所料陶岸又被迫闭嘴了,乌舒连连赔笑,“他素来口无遮拦,但还请陆大人放心,这等私密之事我们不会说出去的。” 陆渊源:? 他这几日确实没睡,只是因为师父留下的禁术他只是知道怎么用,却不熟练,而且洗魂术这等术法,说到底还是有个度,陆渊源得琢磨一下分寸几何。 但这二位应是误会了什么。 虽然是……无伤大雅的误会…… 好在这二位是真的说到做到的。 朱明镜赶在下一个夜幕来临前到了,乌舒和陶岸上前,反是被冥主大人先行了一礼。 “多谢。” 陶岸和乌舒端着架子领受了。 “你那人类小朋友还在歇息,你等等再去。” 乌舒一副看“禽兽”的神情看朱明镜,却被朱明镜问道:“为什么想让他留在南境?” “不为什么,就是觉得他投缘,好久没遇见过投缘的人了。” 朱明镜听他一本正经胡扯,知道这是问不出缘由的,便也作罢,安安分分等着陆渊源休息好。 冥府无良夜,第二日的深夜陆渊源才从屋子里出来。 南境多是书画琴怪,不喜金玉满堂,怪石逢山,竹花伴酒,藤室兰香,万事只求风雅二字。 陆渊源昨日来的时候心思不在这上面也没注意到,这会儿还是稍稍惊讶了一下的。 乌舒和陶岸都已经离开了,伏案在桌上的人不似有生气的模样,藤条椅上的枯木半缠半放在他身上,拱卫的姿态,枯木的梢头点点的嫩绿抽着小芽儿,枝桠颤颤巍巍蜷缩着,大胆地探出身子来,嫩绿和玄色的衣衫相得益彰,却是一片死寂。 陆渊源正在想与平日的朱明镜有何区别的时候,却见那人已然起身,枯木从他身上离开还颇为自得地抖了抖枝桠。 “你睡了两日,这么累?”朱明镜见他愣怔便出声问道:“乌舒的信里说你受了伤,可还有碍?你……” “你愿意留在南境吗?” 刚醒的朱明镜沙哑疲惫像是熬了三五日没睡醒的人,接连抛出了好几个问题,陆渊源本来还有些许的哀怨,霎时成了好笑与心疼。 “没有,我没受伤,也不会留在南境,之所以不来见你,是因为记忆出了点小问题,不过眼下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朱明镜一时哑然,他问的太多了,谁知道陆渊源真的全回答了,但这个……记忆出了点小问题? 这是小问题? “我知道你是谁,旁的也不怎么重要,倒是你,刚刚那是怎么回事?” 南境的藤蔓也能成精的话,那便是去错了地方,该到北域才是,但他看得分明,那枯木分明是一条粗壮的藤蔓,且是从藤条椅上探出的触手,已无生机的物种,失去生命的死物说是物妖,实则北域是不要的,只能说是怪。 “那条枯枝缠在你身上,长出了枝桠,它在吸食你的生机。”陆渊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他学到的东西里有这样类似的,枯木逢春,起死回生,代价惨重。 “傻话。”朱明镜温声轻斥,“我是已死之人,哪来的生机,不过是些精气神的供养而已。” 陆渊源不解道:“你不是冥主大人吗?怎么还得供养妖怪?” “只有南境,他们不一样,不是天地造化万物,多是人做出来的,流落冥府没有供养的话,这一生也就到头了。” 造孽啊! “那乌舒和陶岸是怎么回事?” “物妖的原身千奇百怪,书卷画轴到妆镜楼台。人要倾注感情,物要日日期盼,久而久之才能成怪。乌舒的原身是一柄乌木梳,阴沉木,万木之灵,千年不腐。” 陆渊源以为朱明镜会接着介绍陶岸,良久只余沉默,便出声问道:“那陶岸呢?他是什么?” 乌舒 温和慈祥还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相貌也不算差,只是太厉害了。 能看到别人的记忆,还能看穿谎言,陆渊源想不到会是什么。 所以他出声问了,但迟迟未见回答。 “陶岸是特殊的,他是南境唯二不用依靠冥府力量的。” 陆渊源本不欲刨根问底,但朱明镜说的“唯二”,他已然猜到。 一把千年不腐的乌木梳和一个神秘莫测杂糅的产物。 陆渊源曾听朝朝他们胡说八道一带而过的大不敬之辞。 如果真的有神,南境的存在大概就是人类联合一切生灵对神的反叛。 他们的存在是因为虚无缥缈的喜爱和期盼,人活一世春秋百载,而器物生灵却要等比这更漫长的岁月。 既然注定了悲剧,但人类依然在未知的情境下付出情感,器物依旧花费长久的岁月来换一瞬的相遇。 “南境的物妖想要存在就得被人期待,他们的主人已死,魂魄流转早已算不得原来的人,冥府作为收容所,自然不能这样无情。” 陆渊源深深看了他一眼,不是冥府无情,是你太多情。 如果物妖依附于人类而存在的话,那“唯二”则是共生的关系。 乌舒和陶岸。 “乌木虽珍贵,但一柄梳子而已,多用作少男少女间的定情信物。” 乌舒也不例外。 “乌舒的主人曾是陶岸,只是……” “朱明镜,你闭嘴!” 陆渊源做好了要听冗长故事的准备却被来人打断了。 “你们要是好了的话就赶紧走,别胡说八道。”乌舒没有带陶岸,只是觉得陆渊源大约要醒了便冲进来,严厉喝止。 “快走吧,南境不稀罕人类,是我一时鬼迷心窍,趁着我还未反悔。” 陆渊源飘忽不定看着朱明镜,无言问道:“只要是人类都可以?” 朱明镜无声点头。 这可真是……胡闹啊! 陆渊源这个无忧树妖的假身份根本就没有任何意义,反正走到哪都要被认出来。 但他似乎能理解为什么要有生人不入冥府的规矩了。 随随便便一个人,只要到了南境都会被奉为座上宾吗? “冥主大人特意来这一趟不就是为了接他回去,现在人好端端地站在跟前了,还不赶紧走。” 口是心非的乌舒其实真的愿意陆渊源留下来,虽然不全是正正经经的好心肠。 南境能护着陆渊源周全不假,但除此之外更多的是那一点私心。 他们看陆渊源不是坏人,也看不上物妖那点微薄的力量,没什么野心,碰上了,一举两得的好事。 但乌舒仍不愿往事被宣之于口,过了千千万万年,结痂的伤口还是会隐隐作痛。 朱明镜看出他的挣扎后,拉着陆渊源作势要走。 正经人怕是都会嘘寒问暖一句,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有需要我帮忙的吗? 眼下的两人都没有虚情假意大发慈悲的意思。 陆渊源从室内出来就见到南境的藤椅在吸朱明镜的精气,以此焕发,平心而论,他不愿意朱明镜留在这儿。 虽说不怎么良善,因人生于天地的怪物,要靠着旁人的精气来维持自己的生气,与寄生何异? 就算知道眼前这位是不用的,但同属一类物种,陆渊源不能以平常心待之。 朱明镜更是懒懒散散地回应,“哦,那我们走了。” “多谢两位收留之恩,现下我已没什么大碍,冥主大人也不宜再待在南境,我们走了。”陆渊源郁闷之余忽然问道:“你们应当不会将我是人的事说出去吧?” 怎么说呢,他不了解南境这些个物妖的品行,只是下意识不喜对朱明镜有损的妖物,也不想因他之故伤到朱明镜。 乌舒冷眸逼视,蓦地甩了甩袖子,冷哼一声道:“我等还不至于这样下作!” 朱明镜拧眉,紧紧握着陆渊源的手,示意他停下,却见陆渊源恍若不知,直挺挺向前走。 “你在闹别扭。” “没有。”才怪。 南境地域广阔少说也能容纳十万之数,除却这唯二两人,都是要靠冥主大人一己之力生存的。虽说冥府归朱明镜所有,在此地可与神明比肩,可他所见鬼和人,妖和人,都没什么不同,过劳而死或者猝死,甚至妖鬼的不可言状的死法,太多了…… 谁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朱明镜无奈道:“撒谎。” 边说边将人拉回来道:“我没事,冥府收留他们,提供给他们生存的养分也是职责所在。” 陆渊源听了才罢手,“那,好吧,冥主大人怎么说小的就怎么做。” 乌舒在旁听着踌躇踯躅,拉下脸面道:“多谢……冥主大人。” “人善假于物,妖善假于情。”乌舒空活了时日,还是不喜欢仗着情分求人做事。 不说成为冥府之主以前的朱明镜,论到此处,乌舒尚且算是长辈,虽不如南乐亲近,但总不该被戏弄。 但又是真讨厌啊!嘴上说不需要帮助,却一言一行都在为难,帮的话显得自作多情,不帮的 话又不够良善。 朱明镜心说,活了千秋万载还是一副臭德行! 乌舒无所谓,他一向最清楚自己的做派,本也不是逼迫他们帮忙,反问道:“我要是说得要你旁边这位小朋友牺牲呢?你还能这么坦然地教训我吗?” 扪心自问,朱明镜不能。 乌舒知道他们好心,他骄傲但不是不明事理的混账,求人有时候也不能太为难人。 “陶岸他……出了点问题,他最近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可能还是我的原因,毕竟我不是人。” 陆渊源还没来得及听故事就被这句话砸的晕头转向。 “稍等,可否告知一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乌舒先前拦着朱明镜不肯让他说出来,就是不愿意再提及那段往事的意思,可若是不说,怕是要被无休止的东问西问。 “等陶岸醒了让他给你看。” 莫名其妙的感觉,仿佛他说的不是个人形状的生物,而是带显示屏的精密的机器。 似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朱明镜好心提醒道:“是计算机,老旧弃置的计算机。” 陆渊源:“……”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他觉得最近这几天他的世界观似乎发生了些许的偏差。 “陶岸之所以能看到记忆也是这个原因,电子设备傍身,还有无处不在的信息网络,算是人间当下的时代留下来的遗害。虽然如此,但他能看到的也只是本体知道的记忆。” 乌舒解释道,好歹叫陆渊源稍稍安心,陶岸探知到的也只是混乱记忆状况下的“真实。” 陆渊源又觉得不太对了,“且不说电子设备这种东西,电这个东西诞生的时间也没千年万年之久吧!” 他可没忘,这两位看着可不像是近百年间诞生的。 朱明镜代为解释,“陶岸换了几十个壳子了,这个壳子用的时间不短,差不多也到时限了。” 壳子?还能换? 陆渊源仍有疑虑,但适时不再问。 几句话的功夫,乌舒领着两人到陶岸住处,恰好这会儿的陶岸是醒着的。 “你们怎么还在?有这会儿的功夫肯定不谈情说爱浪费花前月下的大好时光!” “谈个恋爱要死要活,追个人追到冥府来,逮着机会还不抓紧秀恩爱。” “……” 陆渊源了然,那时候的没有否认拒绝,这会儿就得应承上去。 回头看见朱明镜的眼神更是无地自容,只好梗着脖僵硬笔直站着,不再回望。 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却心里催促,快别说了! “我有点好奇你和乌舒的经历了,看了我那么多八卦,好歹也得跟我讲讲你的事儿。” 正好乌舒见陶岸醒了去给他准备东西了,陆渊源便想从陶岸这儿听一听。 毕竟这人只喜欢八卦,却没什么精明厉害的优点,温和慈祥的中年大叔模样,看着就十分疼爱小辈的那种。 陶岸也不推辞,他看人随眼缘,冥主大人好与不好不可言说,陆渊源是极合他眼缘的,何况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他也不觉得为难。 也亏得这是个计算机,跟个大幕布一样的,大概给陆渊源看了一下,顺带的朱明镜也看到了些不一样的。 毫无疑问,陶岸曾是个正经八百的人,出身浔阳郡,算不得名门望族,只是个烧窑的。 手艺活嘛,那年代也算安身立命的根本。 样貌俊秀的小伙子大多不用媒人上门,他们只消有个心上人,赠把乌木梳或是乌木簪就敢回家求着家中长辈前去提亲。 可惜了,陶岸是个顶胆小的,他长得不差,喜欢的姑娘却是十里八乡最漂亮的,他也挑了把顶好的乌木梳打算送给心上人。 黑褐色的阴沉木,细腻的木纹,触手温凉,打磨的像镜面一样,花了他半年积蓄的乌木梳。 说来还挺可笑的,街坊四邻都知道,烧窑那陶家的小子,没什么不好的,只有一点,特别抠。 吝啬可不是贬义词,君子嘛,抠门也叫恭俭。 陶岸他不占小便宜,只是舍不得花钱而已。 吃喝玩乐的基本不碰,嫖赌更是半点不肯沾。 邻里笑他,“小陶啊,你每日里这样节俭怕是省下了一座金山了吧!” “哎呦,那谁家姑娘嫁过来可有福气了。” 谁家的姑娘啊!八字还没一撇呢! 相熟之人都知道,陶岸是个肯为瓷器花钱的,他偏爱收集跟他所做不一样的,大多贵重无比。 大字不识几个的小子会把新买的瓷器一样一样的仿制,同行人笑话,偏他一意孤行,还要将掠水上釉细细记下来,惹了不少厌恶。 外行人都笑话,穷小子肯一掷千金的不是如花美人,宝马香车,居然是冷冰冰的瓷器。 街坊四邻早知这小子的秉性,花的又不是自家的钱,笑一笑也就过去了。 冷不防知道那抠门精居然花了半年的积蓄买了乌木梳,都寻思着,这傻小子是看上了谁家的姑娘了? 边又悄无声息为那家姑娘掬了把同情泪。 更有鬼怪误人的说法,说什么他定是被哪里的山精鬼魅迷了眼,不然怎会如此疯癫! 是不是山精鬼魅陶岸不知道,但他这样的抠门成精畏畏缩缩的人,始终没有将这柄珍贵的梳子送出去。 流言蜚语在前,他不敢。 家世浅薄,他自己又知道在周遭人的风评,后来,得知了那姑娘定亲后更是彻底歇了心思。 乌木梳被锁在最深处,他时不时要拿出来看一看。 红颜嫁作他人老,儿孙满堂,再与他无关,终是彻底断了念想。 知道他当初为何买梳子的好友后来见他日日摩挲那柄贵重的稀罕物,便取笑他。 “你莫不是因着这东西贵重舍不得送给人家才错失了姻缘吧?” 那时年近半百还是个孤家寡人的陶岸也有些摸不准了。 别说,抠门精做出这等事也不奇怪,乌木梳精致贵重,赠予再无交集之人……自然舍不得。 终于在快死的时候,陶岸知道了那柄承载他少时情意的梳子竟然变作了人的模样,辗转千百。 人活一世,百年匆匆,他这样占了别的物件的一缕孤魂,竟也历经了无尽的岁月。 还有几分戏剧,乌舒是因陶岸而生的,而身为人的陶岸已死。 魂与灵杂糅,身躯与性命相连,他们成了彼此相生的支柱。 陶岸笑道:“很奇怪是吧,就算没有我也还有冥主大人,还有其他千千万万的人类,他总有办法继续存在的,物妖费尽心力,居然只是要我一直存在于这世上。” 只是人而已,哪有一直存在的道理? 银月 陆渊源觉得这话该反着来问。 很奇怪啊,你居然愿意为了柄梳子,为了件死物,舍弃人类的身份,不人不鬼长长久久地存在世上? 人间朝代更迭,千古帝王临到老求仙问道求长生,可见长生不死多少人的渴求。 但他见过朱明镜时而流露出的沉静死寂,想必这种孑然一身的情绪早在世上没有相识之人的时候就尝遍了,陶岸居然还愿意留下,哪怕是以另一种方式陪着只在死前见过一面的一个非人之物。 这个不怎么高明的讲故事方式只叫陆渊源看到了一个抠门一生,到头来一无所有的老头子。 一柄梳子胜过世间万千联系,胜过来世,但陆渊源实在是个极浅薄的人。 他无声问,那对陶岸而言,乌舒到底是什么? 穿堂风过,掀起遮风挡雨的纱幔,灰色衣衫的人站在层层帐里,像是静默立了千载万年不曾挪动分毫。 朱明镜看他,乌舒并未解释自己看到的一切,只对陆渊源道:“他这副壳子用的是废置的计算机,撑不了多久了,我想到了一个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要一个人帮忙。” 陆渊源看朱明镜,见他轻点下颌后才答应。 乌舒笑问: “你就这么相信我不会将他强留在南境?” “你又不傻,何必自掘坟墓。” 陆渊源身上能被看得上的也就是一个身份而已。 失去自由专心致志留在南境,为乌舒这个素不相识的妖养一个不人不妖的鬼,届时他又怎会的满心欢喜,定是愁怨交织。 乌舒劳心劳力想必不会愿意等回来一个对他怀有怨念的陶岸。 陆渊源明白后问,“那我能做什么?” 乌舒看着陶岸,犹豫不决,他想做一个他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成的事,但终于还是下定决心。 他问,“断成两截的梳子是不是一无是处的废品?” “不是。”陆渊源没用过断了的梳子,但他知道梳子在古时候的含义,包括断了的梳子留存下来的意义。 断梳子吉不吉利的说法也不重要了,乌舒是要将本体一分为二,另一半做陶岸的新依附 物。 “你是人,由你来施为,脱离我的那一半成死物,我不死,阴沉木不腐,他就能与我一样。”永远存在于南境。 人所造之物,除却光阴腐朽,否则只能由人毁去。 陆渊源觉得这件事还是要从长计议的。 他看似是坦然接受了妖魔鬼怪的世界,但下手掰断一柄木梳实质上变成了下狠手将一个人劈成两半后分给另一人一半。 区别只在于见没见血。 “东区的科技博物馆没有修理的办法吗?非要这样……暴力决绝吗?” 乌舒摇摇头,“不一样。” 正在运作的精密的仪器和陶岸不一样,精致的躯壳、温吞的灵魂,本就不是能相与的东西。 他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没有避开陶岸,他也没露出吃惊或是痛色,想来是早已知道的,看着不怎么精明的大叔还挺看得开。 陆渊源再去问那才叫不识趣,只好问沉默了多时的朱明镜。 “你同意他的做法?” “不同意,但他们不是第一次这么大胆子了,我拦不住。” 轻飘飘几句话,冥主大人又将事情抛回来。 南境的所有都是因人而生的,也学了些人的坏毛病。 孤注一掷,胆大妄为。 “物妖栖身于废弃之物与冥鬼附身死人是同样的道理,论及哪个更不被天地所容,自然是人更缺德些。可南境的存在本就不被承认,顺应天道什么的,对我们而言实在是无稽之谈。” 真是……还学了如出一辙的伶牙俐齿,巧言善辩。 陆渊源的心里负担一下子也就没了。 “何时动手?” “就今日,所需之物一应俱全,冥主大人在旁做个见证,我要是消失了的话,请两位助陶岸过冥河,转投来生。” 好在这些话是他特地和朱明镜所说,避开了陶岸耳目,不然怕是他无论如何也是做不成的。 阴沉木纹理紧密,硬度坚,难腐难化,幸而是一柄梳子,借助刀刃还是比较简单的。 动手前陆渊源才道:“来生他就不记得你了,你把人家拉到身边不就是图他记挂着,你这……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乌舒想也是,没了他自己,别的什么都没了。 可谓诛心之言,赌什么明天呢! 陆渊源想得好好的,就跟劈柴一样,手起刀落,变成两半就好了。 但真正动手的时候手还是抖了三抖。 无他,太精致了! 若说在陶岸那看到的只是一件昂贵工艺品,那陆渊源拿到手上要毁掉的则是历久弥香的古董梳子。光滑如水磨,花鸟月桂形的雕花,也难怪在那个时候能花费掉一个陶匠半年的积蓄。 虽然陶岸所属的那个年代史书不可考,单凭那穿着也知其久远,毁掉这样一件东西,陆渊源真的心疼。 “古董啊!” 朱明镜很是莫名看他,半晌才笑道:“我还当你早就发现了。” 发现什么? “陶岸所处的时空,据我所知,不在你们上下五千年的辉煌历史中。” 陆渊源等他继续说,却见这人不吭声了,他也不再问,左右他是个人,活不过八千岁,不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历经岁月的乌舒也不是只凭一个你就能折断的。” 木头而已,任他是千年阴沉木也还是木头,朱明镜这番话是好心,也幸亏他是对着如今的陆渊源说的。 换了旁人怕是更加不服气,“区区木头,你少瞧不起人!” 陆渊源静静听了并未反驳,只是笑道:“能不能总要试试,生死陌路,我可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不错,最后的希望……” 朱明镜似有所指,却见陆渊源并未看他。 乌舒到陶岸跟前,两人正温声细语说着什么悄悄话,细致轻柔,找不出任何一种关系来形容。 “你别怕,我指定不会抛弃你的。” 微胖的中年男子轻松地撇撇嘴,“行吧,我不怕,但你可别骗我。” “有哪个敢在你跟前说谎啊!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 这话逗得陶岸嗤嗤笑,陆渊源恍惚间不知自己是身在何处,只觉得好似一个孝顺的儿子对温和慈祥的老父亲殷切叮嘱,又全然反过来了。 而那老父亲却像在看不懂事的弟弟,嗤嗤笑着,不怎么在意。 “冥主大人,我再求你个事儿呗?” 朱明镜老神在在点头示意陆渊源赶紧说。 “我这算是通过冥府的考核了,也算冥府公员了吧!” “嗯。” “您的下属有了麻烦,您是该出手相助的吧?” “……嗯。” “那属下求你,能不能借属下一样东西?” “……什么?” 朱明镜反应过来的时候姑且将这视为示弱,以为他是想要件能砍断阴沉木的法器,便道:“……没有。” 陆渊源想也是如此,只是有些不太稳定的因素在。 他三日前才用了洗魂禁术,眼下看着是与平常无异,但不靠谱的师父在册子上写的是三五日,而且他又不单单是记忆混乱,其中还夹杂了师父的记忆,他那时候可见不到鬼,怎么可能知道师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那便只能是幻觉了。 所以他想跟朱明镜说一下,倘若见他不正常也别慌,这话到嘴边转了一圈,终于还是没说出口。 要是他知道了,大概率是不会让他放手去做的。 而他心里还是有一点胆寒的,那万一……又忘了可怎么办? 一时半会儿的,他要借的东西,也不知朱明镜会不会给…… 嗐,也不能这么说,朱明镜早已给了,只是师父那册子上的东西迷迷糊糊的,总叫他觉得今宵别后,再无山高水长。 特意来求个安心。 陆渊源思虑至此便点头道:“我知道了,你别担心,我没问题。” 朱明镜:“……”总觉得不对劲儿啊! 陆渊源和朱明镜相顾无言莫名不适,只等着陶岸和乌舒准备妥当。 陆渊源不知从哪捡来的一把银质的匕首,只有寻常匕首一半的大小,刀锋迟钝,更像是放在橱窗里精美的装饰品,不禁让人怀疑,若是砍到阴沉木上会是哪个先断。 但见他吊儿郎当单手转着那柄钝刀,手柄处雕镂着的像是一展翅翱翔的鸟在树枝间穿梭,随着匕首翻转缭乱失神。 “这招从哪学的?” 陆渊源:“……学校……”说起来你可能不信,学校还教转短刃。 “不止教转匕首还教转扇子转凳子转书转笔,当然,转笔是基本功了。” 乌舒和陶岸听得一愣一愣的,陶岸更是直言道:“学堂教的这么多,怪不得这两年到冥府的学生越来越多了……” 朱明镜展颜,但没有拆穿他。 “正经事,乌舒好歹也是个物妖,你手上这柄匕首且不说能不能砍断乌木,就规则来讲,你这匕首也是人造的,他们都只有消亡轮回一种消失的方式。” 绝没有被未开灵智的同类杀害的道理。 陆渊源良久无言,终于还是说道:“银月其实,不算是人造的匕首吧?” 银月是师父死前给他的东西,倘若师父不是人…… 朱明镜仔细看未看出端倪,但也相信陆渊源没有骗他,便由他去试。 听着是极为简单的手起刀落,其中的痛苦折磨只消听一听都觉得难捱。 乌舒得是清醒着,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另一半脱离,这样那一半在陶岸那里的时候才不会轻易腐烂,甚至只要他还在,陶岸就会在。 陆渊源起刀的时候已经没空想师父给他留下银月的用意了,他原以为朱明镜所说的阴沉木坚硬无比,他需得用上十二分的气力,却在落刀的时候迟疑了。 放在陶岸手里的乌木梳在银质的匕首挨上的那一瞬间,陆渊源仿佛有了冷铁贴在温热的肌肤上的感觉。 姑娘家用力扯头发就可能会扯断的梳子,变成活生生的人还带着温热体温的时候谁也狠不下心来。 陶岸单手握住陆渊源的右手,左手放到陆渊源的头顶,还稍微点了脚尖,迟疑片刻后才慢慢抚摸上去。 “你可是人啊,无所不能的人。” 朱明镜皱眉,陆渊源好似被勾了魂似的,未有半分迟疑。 乌木梳应声而断,沉闷作响,陆渊源还是没回过神来,继而缓缓倒下。 朱明镜见状忙将人接住了,暂且安置好再来处理乌舒和陶岸的事。 “占据已失灵气的物品,你知道这叫什么吗?” 朱明镜按捺许久不肯说也是为了陶岸着想,他运气不好,遇上的能说上话的妖魔鬼怪一个个的都挺轴,偏偏会的多,他又管不了。 无论是最开始的陶片,还是后来诸多的神器,到现在的废纸计算机…… 陶岸答曰:“借尸还魂。” 陶岸 飘荡无所依的游魂见着一具灵已散尽的尸身,他上去占了,附在了尸身上,这姑且算是借尸还魂。 陶岸如此毫不避讳,朱明镜幽幽长叹也没再揪着不放。 南境的这些……人,生不由己,死不由己,便默许了些出格的规则,他没有苛责之意,只是这等术法到底是禁术。 借尸还魂,对南境诸多不伦不类的人造之魂而言,更像是废物利用罢。 但陶岸是个人,他视与乌舒一类的物种和人无异,那便是借尸还魂了。 “这还是乌舒不知道从哪学来的术法,我问他,他不肯说。” 朱明镜想也是,要是他,他也不会说。 不过他倒是很奇怪,既然这等术法都用上了,何不直接找个死人的身体附上去,翻来覆去还是只能留在南境。 “为什么不找人的尸身,相较而言,人更容易些。” 贪图长久,自然是人更好些,当然,代价也更大些。 陶岸静默好久才释然笑道:“冥主大人比我清楚缘由,乌舒他……是不是……”时日无多了…… 朱明镜没法给出确切的日子,只是他与冥府命途相连才堪堪做了冥府之主,前尘往事尽数舍弃,但有些人是自他成为冥府之主前就在的。 南乐常自嘲戏说,“我这般古日旧时的余孽啊!” 前两日离开的半面粉黛的胡娘,不着调老琵琶南乐,以及眼前这两位平淡乏味的怪物,都有着久远深埋的记忆。 久到天倾洪水,江河万古。 青天白月换了几代…… 朱明镜从只言片语和他们对他迥异的态度中隐隐察觉到,他不是冥府选中的主人。 “我听说胡娘走了,前两日乌舒还问,这宿孽是惩罚还是恩赐呢?” 他问朱明镜,“你把他视为惩罚还是恩赐呢?” 朱明镜答不上来,只觉得为难,早听闻没人能在这位跟前撒谎,他不想回答。 “乌舒动用禁术将早死之人强留,这类的术法多少都有些贻害。虽说物妖因人而生,因人而死,但他如今已至末路。”朱明镜微微停顿后道:“你也是如此。” 乌舒将身躯一分为二,与陶岸同命,这二人本是共生的,如今定是要共死的。 “甚好。” 朱明镜难得惊艳。他与南境这俩人有过同桌饮酒的交情,嬉笑怒骂的情分,竟不知何时生疏至此的。 陶岸还好一些,惯常的微笑温润,乌舒每回见他都好似再看那欠钱不还的赖皮,但此时此刻朱明镜油然而生一种羡慕之情。 陶岸当时怎么说来着,“我既知他在,无论如何也不能由他随我而逝。” 乌舒喝醉酒了什么都说,朱明镜有幸听到过。 不是在陶岸死的时候才有自己意识的,他以一个人类看不到的姿态观望这陶岸,孤身一人,流言蜚语。 这个抠门的人,根本舍不得那样贵重的心意送给一个得不到回应的人,乌舒最开始的时候是这么想的。 “吝啬鬼,哪有讨姑娘家欢喜不舍得银子的!” 姑娘嫁作他人妇之后,他以为作为一柄传递相思的梳子,他已然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你啊你啊,误我终身啊!” 好在他生出意识的时日尚短,人世万千繁华也没什么吸引他的地方,就此消散也就是等一场未见的黎明而已。 陶岸短暂地低迷几日,而后面不改色,时时将他拿出来把玩,说着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话。 “我今日见着依娘子了,她过得不错。” “那个烦人的李大娘又找了媒婆来,她也忒烦人!” …… “不娶媳妇怎么了,他们那些娶了媳妇儿的还高人一等了?” “那谁他也这么骂我,活该跟瓷器过一辈子!” “嘿嘿,不只瓷器,银子花都花了,梳子还是我的。” 得亏乌舒那会儿不是人形,不然怕是得翻百十个来回的白眼。 吝啬鬼!活该没媳妇儿! 陶岸是怎么死的呢? 老死的,陶岸这么说,乌舒也姑且当做如此。 刚过半百的人,老死的,那活到耄耋之年的岂不是要被叫一声“老不死”? 他死在了盛夏的尾巴上,勉勉强强没有发臭就被人发现。 吝啬鬼孤寡了一辈子,只有在陶器上人人称赞,他也引以为傲,凭借数十年的心得自己编写了本书,也不知道这本书是怎么碍着后人观瞻了,被寻了由头当做禁书。 凭着手艺起家的人都被打成了意图谋逆的叛臣,陶岸晚景凄凉,死前一夜正好下了凉凉的细雨,蒙面人将反臣的器械缴收,当场销毁。 陶岸家里连个大砍刀都没有,所谓的谋反也就是他花了一辈子收集的那些陶艺。 那段时间的乌舒耳朵清净了不少,反而有些想念以前那个絮絮叨叨不停说话的陶岸。 “哎……我想死。” 乌舒:“……?!”不行! “其实,还是想活着的。” “……” 刚成形的物妖差点没被吓散了。 结果他真的死了,说不上来是被气死还是打死的。 先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棍,倒地不起后紧接着被着官服的差役接连踹了心口几下,当时愣是没死。 于是那几个差役将他宝贝了许久的青花玲珑瓷砸到了他身上…… 天青色的瓷器碎成一片一片的,还有的碎末嵌到了骨血里,像是这点鲜血不够滋养,那官差脚踩祥云靴将落在心口的那两片青红交加的玲珑瓷压到了心口里,汩汩的鲜血好似溢满的池塘,不留情面地禁锢住地上的尘土。 陶岸那时候仍在嘟嘟囔囔说道:“花了我好几年的积蓄啊!青花玲珑瓷不能沾血的,住手!” 可他说的声音实在低微,没人听得到。 鲜血浸染了胸口的衣衫,乌舒还在那里,陶岸喃喃自语,“我是快要死了吗?” 乌舒回他,“嗯,快要死了,你说你死就死了吧,干嘛拖上我一起啊!” 他并不知自己在陶岸眼中是何等模样,就连这番话都以为陶岸是听不到的,却听到了回应。 “你不是勾魂使?我怎地连累了你?” “我是你放在心间的妖。”乌舒看了看那几乎没有起伏的胸口,全然不知其中歧义。 回眼再望之时已然没了气息。 这两位都不是寻常人能看到的,陶岸看着自己的双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扒拉开那差役踩在胸口的脚,十分伤怀地看了看碎到心脉里的碎瓷,浸湿的衣衫下露出别的物件的形状—— 陈年的古董梳子,浸了鲜血的乌木梳子。 可惜还是个憨憨。 “我是因你而生的,你的血流到我身上了,你要死了我也得跟着,你得对我负责!” 陶岸若是成亲了,儿子年纪都要比这梳子精大许多,便当是哄小孩。 “都听你的。” 性命这种事可真不是容易背负的,他要做这个妖精活着的意义,好在后来的事都挺顺理成章的。 乌舒找到了让陶岸得以不入轮回的办法,只要这个人不死,他就不会消散,陶岸不知道乌舒用了什么办法,但他承诺。 “我既知你在,无论如何也不会任你随我而逝。” 沾了血的青花玲珑瓷片便做了一时的替代物。 再后来不知不觉中天都已经换过了。 这是朱明镜从乌舒那里听来的原貌。 他从陶岸和乌舒那里分别听到了不太一样的故事。 陶岸笑着说,他为我奔波,因我而生,救我性命,大恩大德,不求回报,如何禁不得共死? 乌舒却道,他为我不入轮回,使我免于消散,忍受每隔百年的苦楚,伴我万载春秋,哪里不堪共生? 算来应是不舍。 “陆小兄弟快要醒了,我这边已无大碍,就等乌舒醒了。” 朱明镜:“嗯,知道了。” 他也该去看陆渊源了,谁知道这人发生了什么,会不会有后遗症。 说是后遗症,他还不清楚自己面对的会是什么样的陆渊源,就见那人衣衫不怎么整洁地从屋里出来。 “这是哪儿?你是哪个?我为什么在这儿?” 朱明镜皱着眉头看这个人,暗暗道:莫不是睡糊涂了! 倒也无妨,他想也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 很好,这回的陆渊源连一丝羞愧之情都没有,长进了。 朱明镜无语半晌,走到跟前替人整理衣衫,见他想躲闪却强忍的神情更是将动作做得慢条斯理,时不时作无意碰触。 “不知小兄弟贵庚?” 陆渊源心说他怕不是来到了变装会现场了,这位着玄色衣衫的人慵懒贵气,张口也不忘身份,可真是敬业啊! “十六。” 朱明镜:“……”这一会儿的功夫还不至于穿越时空吧? 不过十六岁的陆渊源啊! “你是跟着高文泽来的你记得吗?” “不是,你骗我,我是跟着你来的。”陆渊源正色回道:“你就算是哄骗我也不至于随口编个名字来。” 朱明镜一时起的坏心想套话,却没想到这记忆还是混乱无章的,哭笑不得之余也有些重视。 人没傻,记忆丢了。会变成这样肯定是有缘由的,他得先问清楚陆渊源记得什么。 “那你认得逍遥散人吗?” “是我师父,你找他去安杨胡同。” 傻孩子十六了,记忆里师父没死,也没遇上高文泽,见到他问的还是那句老话。 “你身上可有异常或是不适?不舒服要说出来。” 陆渊源活像在看管不住熊孩子的家长,回道:“我很好,谢谢。” 朱明镜没辙了,但看他也没什么大碍。 “困不困?要不再进去睡一会儿?” 又不是真的傻子,这样说他定然是知道自己身上出了问题,这人看着面善,想也是他亲友,于是点点头,“那你去忙,我等你回来。” “好好好。” 朱明镜连道三声好,忍不住偷笑,十六岁的陆渊源原来这样乖觉。 幸事 朱明镜在将人安顿好之后还是想笑。 虽然不厚道,想想留在冥府陪他的是个好哄骗的小傻子,也不错。 但无论十六岁的陆渊源真面目如何,朱明镜还是觉得现在的人更有魅力。 所以他得去找找恢复原状的办法。 正巧乌舒没事了,他携陶岸而来,朱明镜将事情简单一说就听陶岸恍然大悟道:“怪不得!” 朱明镜追问,他才道:“初见陆小兄弟的时候,我就探知过他的记忆,那时候就觉得奇怪,原来是这样。” 记忆中所占比重不少的人,无外乎亲友挚爱,可他问那人是否是心上人的时候陆渊源否定了。 “记忆混乱而已,并不是消失了。” 乌舒苍白着脸庞没好气道:“不至于要冥主大人去寻吉光片羽。” 冥府与人间的通道,散落其中的记忆,多有不甘之辈去寻,身怀宿孽,不在少数,但其实也没改变什么。 故而好多寻回记忆仍求不得的人,后来人称这样的人叫“死心眼的二傻子。” 当然更多的是找也找不回的人。 平白无故的谁愿意做“二傻子”! 堂堂冥主大人被人呛声还不敢反驳,不过到此时朱明镜也猜到了是何缘由。 “禁术?” 自由和平的时代再说什么禁不禁的很有年代感,但那是久远流传下来的术法,被人造出来自然有用处,之所以被称为禁术实是因为要等价交换。 施术之人承受同等的伤害。 乌舒要给陶岸的时间,付出的是自己的时间。 那么陆渊源的记忆混乱必然是他曾经扰乱过旁的人的记忆。 不做他想,朱明镜可以肯定那个人是谁。 霓鸿。 微妙的界限啊! 陆渊源有理由以禁术将霓鸿送过冥河。所以冥府才说,也许陆渊源并不适合做行走人间的冥府公员,只图一个强势合理的身份,放着现成的大树也好乘凉。 “所以陆小兄弟这是作弊?” 陶岸下意识就这么说,倒也不难猜测,他们活得光阴里连头顶的天都换过了,早就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了。 朱明镜走的有些远了,顿了脚步沉声回道:“不是。” 陆渊源要真有这么狠心,这么不择手段,哪会在人间独行这些年?他要是真这么有胆量就不 会等到现在了。 既知症结所在,朱明镜也该回去陪陪当自己十六岁的陆渊源,省得把人搞丢了。 朱明镜不知道他不在的片刻内,,那人此时正一个人缩在角落里,抱臂自省。 “发生了什么呢?我怎么会在这儿?方才那人我肯定认识的……” 奇怪的是初初醒来时的茫然在见到那人的时候都有了着落,陆渊源竟然觉得安心,只小憩片刻,清醒的时候已然好了。 他苦笑不迭,“师父留下的东西真不能随便用啊!说好的三五日,不定时发作的记忆混乱,还乱得乌七八糟的。” 幸好今日是第四日了,按照犯病的时间间隔和概率而言,应当是不会再犯了。 整理好自己抬脚出门之际,就见朱明镜迎面而来。 陆渊源:“……”这可如何是好? “你这是要去哪?” “我……就是去……找你。” 朱明镜一瞬惊愕,便将其理解为这是类似于生物落地之初到对第一眼见到的人的依赖之感。 “我又不会跑,你等着就是。” 这话不知刺激到了陆渊源的哪根弦,他立即回道:“胡说!” 话音刚落他就后悔了,无异于自爆的行径。 …… “二十五岁的陆渊源,回来了?”好快哦。 朱明镜还有些莫名的遗憾之感,就听陆渊源一顿抢白。 “那个我……我,不是故意骗你的……是你先开口的,我还没来得及解释,这不算欺骗,还有我应承了等你回来,只是迟迟不见才想出去寻的。哦,对了,还有乌舒和陶岸,他们怎么样 了,不行,我得去看看……” 二十五岁的陆渊源碎碎念的时候虽然可爱,但总有些可怜。 可朱明镜问的不是这个,他只好重新问一遍。 “二十五岁的陆渊源应该拥有的完整的记忆回来了?” 陆渊源摇摇头,后又点点头,他也说不清这该怎么算。 “没有记忆,但我从别的视角看到了,在来冥府之前。” 最后一句话大可不必,虽然残忍,但也是事实。 不过朱明镜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他淡淡一瞥,波澜不惊回道:“哦,是么?” 陆渊源:“嗯,是的。” 无论内心掀起多少惊涛骇浪,他此刻都只能这么回答。 前尘镜里的陆渊源以凡人身躯入冥府,冥主大人一力担责,执行官阮离白将嘴皮子磨破了也没能让冥主大人放手。 老琵琶那时候就贱兮兮地说:“他都是个名副其实的万年单身狗了,是人是鬼的,难得他乐意啊!” 冥府之众奔走相告:“冥主大人万年铁树开花了!开的还是朵扶郎花!” 哎呀,白瞎了痴楼相思楼主霓鸿的一片心意。 可陆渊源说句老实话,若非前因断了他与人间的联系,只凭前尘镜里那些平平无奇的场景,他真不知因何心动,又缘何至此。 朱明镜只是有个冥主大人的头衔在身上,多半事宜还是阮离白来做,陆渊源初到之时就是每日到东区,听那些哭哭笑笑的人间世,少不得被冥主大人安慰一番。 风月情话听得多了,淡如死水的心也难免心生涟漪。 之后的冥主大人做了什么呢?诛心之策。 “除非你死了,否则不能留在冥府,但你还有人那短暂的一生要活,且等你活过。” 铁石心肠啊! 我说,走了啊,你还说,快滚啊。 那时候的陆渊源在心底重复了无数遍的话,终于还是忘了。 “我知道你历经岁月长河,陆渊源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所有的时间于你而言也太过短暂。可对人类而言,百十年的光阴对于丢弃了惊鸿一面的人,会见到的人太多了。他们会退而求其次,他会喜欢别人,他甚至会生儿育女去过他属于人类的平淡的一生。” “但记得的陆渊源不愿意,我恳求你,别等我死,等我回来。” 这话他没说出口,但朱明镜说了会等他。 可是,原来“等你活过之后……”是在哄他。 于是有了现在的陆渊源。 但他现在开始怀疑南乐给的前尘镜说不定就跟师父留下的书册一般不着调。 否则这样轰轰烈烈的相认场面怎会以“哦,是么”和“嗯,是的”终了呢? “乌舒和陶岸的事处理好了,南境毕竟不是久留之地。” 冥主大人对冥府各个地区都没有多余的喜欢和讨厌的情绪,只不过兰桥渡与东区隔岸相望,北域和南境是他不必操心的地界,便对东区上心了些。 但他依然不怎么喜欢待在南境,潜移默化中以自身供养着南境的物妖便罢了,左右他是冥主,冥府在他掌控之下,职责所在,可真正到南境的地界上就不怎么开心了。 横生的枯木,不开眼的玉石还有那许多他叫不上来名字的物件,疲累不堪。 乌舒和陶岸知道这个情况,临别之时他还在嘲笑,“死鸭子嘴硬!” 只是为了接一个无足轻重的下属,可代劳的不在少数,执行官阮离白,还有那时常跟在冥主大人跟前的老琵琶南乐,最不济便是冥河畔的朝朝和白朗都有的是空暇,何必亲自来呢? 冥主大人施施然看他,洒脱不羁迈步,见陆渊源还在拖拖拉拉与陶岸告别,方才皱道:“你快点。” 陶岸对陆渊源轻声道:“你这心上人,也难怪不肯说,实在惊为天人啊!” 一时间分不清是褒是贬,但不得不说,陶岸真的厉害,测谎仪再加读忆师 。 陆渊源只好笑笑,这回没有否认。 朱明镜嘴上让他快点,脚上却不见分毫移动,陆渊源也没很多的话要跟不太相熟的陶岸说,很快就过去了。 南境到冥主大人府上这一路说长不长,但一直沉默也不是回事儿,陆渊源只好先拉开了话匣子。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那段往事的记忆?” “之前只是猜测,听你说起才确认了。” 若非早已猜到,朱明镜也不会那样波澜不惊,也得亏陆渊源并未对此多加掩饰。 朱明镜说:“你那时候只说冥府东南北三区,并未提及西边的兰桥渡,新入冥府之人不可能这样了解。” 停顿片刻后,他继续笑道:“你不在意这件事吧,我是否知道你有了那段往事的记忆,你其实不怎么在意。” 这话说得无情,好似陆渊源是那等厚颜无耻骗人偏心后还无畏无谓的负心汉一样。 实打实的冤枉啊! “没有不在意,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就自作主张想来一次心照不宣,我很想你知道后问我,绝不是不在意。” 但陆渊源活在当下,也不是那样在意,毕竟……那是遥远模糊的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等回去后你就是冥府公员了,其实也还是要长驻人间的,与人类没什么差别,但这个职位你可能还不太了解……” “我了解。就是不得善终嘛!” 朱明镜的话哽在喉头没有说完就被打断了,陆渊源轻飘飘堵了回来,彻彻底底把他的那点不甘和飘忽不定全压在了心头。 “做人的时候才叫不得善终,可你看那些善终的人类也无非就那样。我这样的该怎么说?那 叫非生非死,非人非鬼,通阴阳,晓天理,多好的事,旁人还羡慕不过来。” 除此之外,永世孤寂。 大约,会和如今的冥主大人一样? 那可真是……幸甚乐哉。 疯病 飘飖的玄色衣衫迎着那轮虚假的烈日,耀目的光芒假装能带来温暖。 朱明镜不怎么相信他能落得好结局,但拖人下地狱这种事,若是对方自愿可真再好不过了。 “你羡慕吗?” “羡慕。” 陆渊源不是在安慰早晚要看着身边人离开的冥主大人,他羡慕,很羡慕。 一生太短了,便是千万年也总觉得差了点什么,总有该做的事没做,相见的人没来得及见,浮光掠影,无处觅踪。 这会儿幡然醒悟,犹然不悔。 贪心的人啊,有无尽的岁月,等的人总会回来,而离别只是常态。 届时他定然无畏无惧,对所有报以善意和宽恕。 朱明镜早知道他会这么说,却还是要问,只是衬得他愈发可怜。 陆渊源看着冥主大人倏然笑了,合着这人一副生人勿近,高岭之花的模样,竟还是玻璃心? 非得要人心甘情愿羡慕他活得久,活得长生不死。 好在这样的境况并没持续太久,他们刚回到冥主府上就见阮离白和南乐期期艾艾。 身为冥主大人的执行官,阮离白少见这样的神色,南乐更不必说,这是个天塌下来还能喝口水压压惊摇着扇子骂老天的角儿。 “冥主大人,出事了!” 朱明镜还未询问就听南乐讪讪笑道:“你别危言耸听吓唬人。” 得嘞,这事儿八成和南乐扯上关系了。 能让南乐露出这等表情的无非还是那座高庙。 梨花般淡白的少年被他激的也有些口不择言。 “也不知道是哪个不经吓的,知道龙鸣寺塌了之后差点没吐血!现在来说我危言耸听……可真是……”好一副表里不一的面孔。 南乐那张脸虽不似少年,也还是风流倜傥,平素里贱归贱,但鲜少如这般皲裂。 热闹看够了,也该说正事。 “你们先说说怎么回事?”朱明镜心知这点戳心窝子的话南乐不会放在心上,便想先问清来龙去脉。 “说来这还和另一个不得了的人有些关系,龙鸣寺横祸来得不算冤枉。” 万年老琵琶能赞其为不得了的大人物,已然能筛掉九成的妖魔鬼怪了。 剩下那一成要么是万年老不死,要么就是不妖不神的东西。 而求神告佛的人间不知道,神和佛都是他们自己造出来的。 “则灵湖的于堂芝。” 一段不怎么久远的糊涂账。 神鬼志异里常见的迷梦□□,荒唐无限,旖旎绝伦。 人与妖鬼修百年之好,琴瑟和鸣,来世之约。 随便从冥府街上拖个妖,凡是听过则灵湖水君大名之人都知道。 “他啊,脑子不正常,一个大男人,非说自己是女儿身。” 年轻点的小妖怪们只知道于堂芝不要脸,受着人间香火供奉,就为了那一点蝇头小利竟把自己的族人卖给人类鱼肉。 见过小世面的妖们都能满脸鄙夷骂上一句,“呸!狗娘养的背宗忘祖的东西!” “别这么说,人家犬类大妖也有不少,又做错了什么” 且不说于堂芝因何守着则灵湖出卖同族,沦为鱼肉,光是这风流艳史就够呛的。 后世人将传奇编排成了话本子,饱受好评至于也有不少诟病。 诸如狐妖献媚,锦鲤情缘,白蛇报恩之类的。 感天动地之余,反被猜测,都是那些闲得慌不读圣贤书,不思进取的蠢书生夜半意淫之作! 于堂芝的男主角可不是什么怀才不遇的孝子书生。 海里的红鲷鱼笑,淡水湖的则灵水君笑,主人公大少爷也笑,这才是故事的开始。 欢欢喜喜登场,寥廓落拓落幕。 恶霸少爷领着一堆仆从,招摇过市,也没做过什么坏事,路过鱼摊,笑得好看。 大手一朝,乐道:“来一条,今儿本少爷高兴,把这鱼给本少爷切片炖汤补身子!” …… 都说碰到这样的都能见鱼儿落泪,哭啊,咋还不哭? 你家厨房砧板上的鱼顶多也就扑腾两下,话本子里的可是会变成声泪俱下梨花带雨的美人。 红鱼是位矜持的水君,只好托梦,声称:“吾乃则灵湖水君,一时不查沦落至此,望公子善心,且留一条生路。” 梦里那声音不显凄楚,如例行公事般淡漠,求人连求人的态度都没有。 醒过来的大少爷心有戚戚,跑到厨房里将那条挂着奄奄一息的鱼放到木盆里,添了些水到河边。 本欲放生忽又觉得太傻了,多大的人了,他横行霸道的时候可没信过鬼神。 便对着那盆里的红尾鱼道:“喂!你要真是水君就先变个大美人给本少爷瞧瞧,要是好看,本少爷放了你,不然明日小爷还是要吃片儿鱼的。” 良久之后,仍是丝毫不动,大少爷也觉得自己可能是疯了才信那种鬼话,大半夜的正欲回家,转眼却见木盆里的鱼儿消失了,眼前真有了一道人影,眼眸清冽,却不是美人,嘴角眉梢都写着无可奈何。 大少爷艺高人胆大,见状只趔趄了一下,后问道:“你……你……你是男鱼!” 则灵湖水君不知几时说过自己是母鱼了。 “娘嘞,南街那说书的,小爷明儿就带人掀了他的摊子!” 说书的闻风而逃,没等大少爷来砸摊子,后来在北巷子里藏了五日,施施然回来,见了少爷腆着脸打招呼,暗地嗤道:“嘿,纸老虎!” 则灵湖水君感念救命之恩,便问少爷有何愿望。 “连年风调雨顺,本地百姓皆是大富大贵,本少爷混吃等死。” 张口就来的胡言乱语,谁料鱼不长脑子,竟然信以为真。 水君点点头当真护佑了此地三年风调雨顺,郡县富庶,唯有最后一样,他实在不知…… 眼前这位少爷如今的日子和混吃等死有何区别? 大少爷宽宏大量罢罢手,“算了算了,就当两清了。” 于堂芝也道,最多他庇护这凡人一生如意。 堂堂水君,虽为妖孽但也是享人间香火的半仙,可这少爷混吃等死的日子实在不必他操心。 大抵是真的时运不济,大少爷成年之后家财两空,后来连去红楼的银子都没了。 邻里乡间富庶异常,少爷家三代积蓄败落了一部分,本还不至于太过凄惨,但朱门绣户高楼起,凭着少爷家的那点积蓄几乎沦落成下等人。 唯一没变的就是每日里不务正业,混日子,长此以往又是三载春秋。 于堂芝看他可怜,心说,当年这人的愿望只说混吃等死,也没说期限,他便当是俗世历练,护他一生无忧罢了。 恶霸少爷凶名在外,哪怕他并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早年高攀不起的纨绔还是成了人人过街喊打的老鼠。 后来就有人发现了。 “这臭不要脸的东西,败落成那副模样了哪来的钱吃喝?还敢去嫖姑娘?” “依我说,他就是偷来的!” “呸!就那身手,他能偷东西?八成干的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嘿嘿,他嫖姑娘,别人嫖他,皮肉生意嘛,有姿色就成。” …… 混账话!于堂芝既然答应了要保这大少爷混吃等死,就绝不会让他被生计逼到这等地步。 则灵水君所见疾苦不过是湖底鲤鱼被渔网捕捞,小鱼苗无依无靠而已,自然不懂人言可畏。 落毛凤凰而已,诸位山鸡饱暖思量,闲话忒多! 吃饱穿暖富贵满堂,仓廪丰实,才有了嚼舌根子的机会,指标还得治本,于是他将一杆秤放 到了心间左右衡量。 他缘何护着这少爷,因救命之恩。 此地富庶虽不全是他一人之功,可五谷丰收都要看天时、循天理的凡人,若是没有水君大人要的风调雨顺,哪能短短三年至此? 水生财,何况是靠水生计的人呢! 他们看不起大少爷,他掉进泥里,单手撑地,没惹尘埃,见不得的人就想着泼粪水。 人之常情嘛,当官的瞧不起卖书的,种田的瞧不起经商的,便是北街那行乞的少年郎还看不上南街口那个满身虱子拿破碗敲竹杠的老乞丐呢! 这有什么,若是他们跌到更低的泥沼里,比大少爷更无奈窘迫的尘埃里,那就没人再嘲笑了。 于堂芝想着,他护佑此地三载风调雨顺,不论贫富贵贱的百姓也尝过了富贵丰足,那便是全了大少爷说的前两个愿望。 如此,那该还他第三个愿望了。 于是王屠夫的猪肉铺子沾染了人命官司,花媒婆的女儿与人通奸砍死了夫君,后来是捕鱼的渔船下水,要么平地起风浪,要么木舟沉水,总之各有各的惨相。 他很是满意,好心情地拎了酒肉买了菜回去。 迎面而来的就是一尊和尚,宝相庄严,就跟那大雄宝殿里拈花微笑的我佛一般无二。 他环顾四周没见到大少爷,便已心知肚明。 则灵水君那会儿还是从容不迫的谦谦君子,谦恭守礼道:“稍等片刻,少爷脾气禁不住饿,他也不吃剩菜。” 胖和尚看着面善,说话却稳稳地朝着心窝子扎,“你说那位施主?他昨晚上山,腹中饥饿难耐还是吃的寺中沙弥吃剩的馒头,今早饭都没吃直接请贫僧前来降妖。” 于堂芝:“……哦。” “他说,妖物是尾红鱼,多年前因故答应了此地三年风调雨顺百姓富足,现如今不知何故,凶相渐露,残害百姓。” “那你是来杀我的?” 大和尚笑得慈眉善目,“不是,那位施主心怀慈悲,捐了不少香油钱,只说让我将你囚禁降服,不再作乱即可。” 于堂芝心说,他哪来的钱,怕不是把家底儿都掏光了。 “嗯,多谢。” …… 一方香火供奉的大妖与佛前添香的凡人和尚,任谁都知道输赢局面,但人间有个不可逆转的法则,叫“邪不胜正。” 大妖怪就算是神仙也不成,残害凡间众生的都没有好下场,妖物不怎么反抗,老和尚也没下死手。 水君身着淡青衣袍手上套着刑枷走在街上,大少爷不过两日的功夫竟有些显老了。 二十出头的年纪,风华正茂却两鬓斑驳。 何处戏园子传来的咿咿呀呀。 满天涯烟草断人肠,怕催花信紧,风风雨雨,误春光。 于堂芝问:“庙里的冷馒头不好吃吧?” 无人搭理他,他又问:“年少时你所许的混吃等死我这算是帮你实现了吗?” “……没有。” “你这人,忒难缠!”便是神仙也还是有脾气的,但想想也就这一回儿的功夫了,何必闹僵。 “现如今倒是说说,混吃等死到底是何意?” “儿女双全,娇妻美眷,富贵傍身,高堂俱在,清正廉明,无愧于心。” 于堂芝知道自己差在哪儿了,统共六个词,除了富贵金银,旁的他全没做到,说来也不算富贵金银,他最多就是丰衣足食。 “人间的混吃等死原来是这意思,受教。” 水君又问,“我见人间的书楼里许多至情至性,那水君与良善的凡人你觉得如何?” 少爷回道:“不好。” 凡人大多不怎么良善,都是见色起意的混账,且惯爱混在脂粉堆里,决计不喜欢男子,何况还是只男妖。 大和尚是龙鸣寺的高僧,神神叨叨的只会说,“我佛不渡无缘之人。” 但也没有过分为难堂堂水君大人,只是让他安安分分在水里待了一百年而已。 这一百年里清隽如风的水君就出现了性别认知的障碍,他觉得自己若是条母鱼也说不准会有别的结局。 在那之后出生的小妖们都知道,则灵湖水君是个大傻叉! 明明生的一副好样貌,偏偏脑子有问题,逢人自称“老娘”,喜欢别人夸他漂亮。 久而久之,疯名远播。 稍稍老一些的人多半唏嘘。 “想当年水君大人青衣杳杳,长袖拂山岗,碧衣踏则灵,清风擎天,骤雨囚海,何等的洒脱恣意,又何等潇洒随性……” 如今谁不骂上一句,呸,去他娘的疯子! 长生 陆渊源活在色彩斑斓的人间,见过不少艳丽之色的传奇轶事,比这欢喜的不胜枚举,比这悲哀的也不在少数。 他道:“冥主大人怎么知道的这样详尽?” 阮离白和南乐俱是一震,不知该作何解释,却听冥主大人淡淡解释道:“闲来无事,我亲眼见到的。” 冥主大人厉害,冥主大人真棒! 陆渊源大悟,则灵湖水君还是冥主大人的半个师父,或者是研究女装的好闺蜜? 朱明镜转问南乐,“龙鸣寺坍塌,你怎么办?” 南乐道:“盛世太平,海晏河清,没死一个人,什么怎么办?” 要说这座千年古刹修了没一百次也有五十次了,南乐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也早就做好了袖手旁观的准备,岁月流逝嘛,人也总会老的。 但既然知道是跟于堂芝有关,那就不是因为岁月的缘故。 龙鸣寺的选址是南乐和朱明镜商定下来的,一处至关重要的地方。 阮离白做冥主大人的执行官前,朱明镜还不是这般懒散的甩手掌柜,南乐亦师亦友亦亲人,据说许多事都是他们二人商定的。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但一个阮离白处理琐事上胜过朱明镜和南乐就是了。 “冥主大人是冥府的主心骨,不管您打算做什么请务必谨记这一点。” 他那金丝框链条的眼睛一如既往架在鼻梁上,噙着梨花一般淡漠的笑意,满眼真诚。 也是,执行官大人上任前肯定有诸多交接事务,如果他不知道龙鸣寺地下是什么,想必是冥主大人认为没必要。 陆渊源觉得他现在也算是冥府一员,虽未公证,但应有此责。 “我能做些什么?” 阮离白皱眉,“陆先生既然已是冥府公员,该当在人间查探,履行职责,静候信鸦即可。” 朱明镜道:“不用,让他在。” 南乐耷拉眉眼立在一旁,闻言只是稍稍抬了抬眼皮子,阮离白动了动唇瓣,还是默认了。 “事情起因是龙鸣寺的和尚到则灵湖水君大人那里吃酒,那湖边的渔家都是水君一人的,和尚走的时候顺手摸走了一条花鲢……不问自取是为盗,水君大人不肯饶,便追他到龙鸣寺,不知 怎地天打雷劈,劈到了千年古刹,古刹坍塌了,水君大人自行离去,却未伤及半条性命。” 阮离白办事靠谱,他说“不知怎地”,那就定然不知道。 堂堂水君,引天雷劈个把建筑物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是有旧怨的龙鸣寺。 话音刚落就见朱明镜还是看向南乐,阮离白和陆渊源不知因何,也是出奇一致的看他。 风摧雨折下不堪重负的龙鸣寺塌了,南乐绝对不会说什么,眼下被三人目光凝视,他也没什么脸面说那些有的没的,只幽幽叹道:“唉,怎么就不信呢!都说了跟我没什么关系……” 他只是答应了一个人要庇护一时,没道理非跟破庙绑上,塌的时候还要装模作样掉几滴眼泪,那太假。 朱明镜吩咐阮离白先行离去,管理冥府事务,南乐见势也跟上去了,美其名曰:“我怕小白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去帮他!” 岂料行走不见往昔从容,略显急迫,还是泄露了他的心思。 朱明镜暗道:“亏得他有脸说我死鸭子嘴硬。” 唯剩了朱明镜和陆渊源二人,看着眼前这片沦为废墟的龙鸣寺,还有不少人拿着手机在拍。 陆渊源注意到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两个小姑娘盯着朱明镜看了半天了,便也学着她们的模样看他。 朱明镜:“怎么了?” “你为什么不穿女装了?” “于堂芝讨厌比他自己更漂亮的男人。” …… 陆渊源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论及水君大人和冥主大人的女装扮相……想必不会有人拿山间明月和尘世清风相比的。 终于,那两个俏丽的小姑娘鼓起勇气还是走开了。 想来还是那生死相防的可笑的规则,转身即路人。 龙鸣寺和则灵湖相隔不远。 朱明镜走在陆渊源身旁不如他显眼,有那些个行走人间的眼力好的人也犯不上来自找麻烦。 远远望见的水天一色,走近时更是碧波万顷。 只见一碧衣女子凭栏独望,端看那背影定是风姿卓然,走近时才知那是于堂芝。 陆渊源本来对着那久远的故事半信半疑,前些时日见到的痴痴颠颠的老板虽然精明秀气,但带着化不开的狡诈与无赖,若非被朱明镜说破,他觉得那也就是个富贵锦绣、吃穿不愁的凡人。 见了才知体迅飞凫,飘忽若神是哪般风姿。 “哟,来了。”可惜仙人之姿一开口还是原形毕露。 “我每天盛装打扮盼着人来,可算叫我盼到了。” “何苦来哉!” 朱明镜吝啬四字,于堂芝摊手,由高挑少女之姿做出来的动作还有些娇俏。 陆渊源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却知道不是好事。 “则灵湖养不活红尾鲷鱼,于堂芝,你看着挺精明的怎么这么呆?” 当年的胖和尚慈悲归慈悲,但也没存什么好心思,哪成想成了精的妖孽还能活得这样滋润。 “谁规定的?” “你头上的这片天。” …… 灰蒙蒙的天,朗日晴空的天,还有雷电交加的天。 “冥主大人,你要是信仰天的话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这话真假不知,陆渊源不觉得冥主大人是个叛逆的人,甚至有些循规蹈矩的过分。 朱明镜笑,“我信仰他,但永不会让他知晓我的违拗。”叛逆是要偷偷做的,于堂芝输在太光明正大。 昔日杳杳仙君做得光明正大,换件衣衫就能变成阴鸷小人了吗? 不能啊,他装的一副轻佻奸诈,皮囊画上鲜血,面目狰狞可憎,抛开徒有其表的凶相,骨子里还是当年清气盈盈的水君。 朱明镜不怕于堂芝使坏,他们做了八百年的好友,算不上知己,但也是知根知底的。 冥主大人看着随和骨子里隐晦藏着叛逆不叫人窥探,则灵水君一身清正,独独做了两件叛逆的事,还都不是为了自己,注定落不了好下场。 八百年的交情都没能把走火入魔的水君拉回来,朱明镜也早有为他善后的打算,却没料到他能闹这么大。 “你知道我为什么开这个渔庄吗?”他问陆渊源,“这些鱼说起来也算是我的同宗同源,偏偏遇上的是残杀同族的水君……” 陆渊源没有回答,所幸他也不是要个答案。 “每年都有渔网在打捞鱼,他们的渔网一年比一年密集,打捞的鱼也变成了小鱼,技术和设备进步,鱼类越来越少。” “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渔庄,残杀同族,供给人类。我觉得我应该是要不得好死了。” 对于学过生物的陆渊源而言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但将这些鱼替换成同等境遇下的人类来说就不难理解了。 如果也有那么一天,人类之间形成了生物链,还有更厉害的食人族虎视眈眈,人类没有反抗的力量,其中的智者一定会毫不犹豫将老年或是成年无用的人类献祭,然后保留未来和种子的。 繁衍生息是何等重要的大事啊! 但被逼无奈下站出来的智者和主动承担血泪的首领还是不一样,要是他不是则灵湖水君,怕是早被那些纳入人腹的冤魂撕咬得血肉模糊了。 虽然同等境遇之下的人类智者同样会在之后落得死无全尸的下场。 两害相权取其轻这道理人都懂,真正做出选择的那个人注定要被良心审判,被同宗同族谩骂,被天下人笑眯眯地捅刀子。 “其实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事。” 谁都不愿意的。 则灵湖水君鲜少笑得这样明媚,他道:“所以我有了更好的办法。” 朱明镜也笑,“我应该早就跟你说过,冥河水不养生灵,你打这个主意早晚自食恶果。” 于堂芝早就想在冥府为水中生灵谋一处所在,也早就想看中了那条无根无源的冥河水,朱明镜也早劝过他不止一次。 “修成人形的妖在冥府人间往来畅通无阻,就是你也可以往来,但拖家带口不合冥府的规矩,你要是看你那族人不顺眼早就想搞死他们了,这话当我没说。” “不过,我更好奇,谁告诉你冥府与人间的连通之地是龙鸣寺?好心提醒你一句,这人没安好心。” 于堂芝说,“什么龙鸣寺,不过是那秃驴偷了鱼他不打算给钱,老天爷看不下去一道雷劈了那破庙。” 朱明镜不与他争辩,“左右龙鸣寺已然倒了,你要做什么就去做,就是可惜了,我这样的孤家寡人到头来连个友人也没落下。” 于堂芝不理会这话里的威胁规劝之意,朗声笑道:“那敢情好。” 陆渊源听了这么半天只明白了一件事,水君大人想要为族人谋福祉,看中了冥府的冥河,但因着朱明镜不肯松口,只好用自己的办法解决。 而事实上,他的办法不是什么好办法,冥主大人说,他要是这么做了,日后朋友也做不成了。 “其实我来不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于堂芝挑眉看他,他们打交道的次数不少,冥主大人看着心不在焉宽容大度,实则本性恶劣。 朱明镜说:“我还以为你是想知道那位少爷的下落才想劈了龙鸣寺。” “那为什么不说我是要报复当年的那个胖和尚才劈了龙鸣寺呢?”明显后者更符合逻辑。 龙鸣寺存在的时间太长了,就是那些辈分极高的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知道那是一处极为神圣的地方,后来人渐渐放下了对神明的敬仰,只将其当作年代久远的古建筑。 冥府不论前世今生,只载今生功过,于堂芝的那位少爷五百年前也没活得很长,英年早逝。 水君大人曾经是很洒脱,但那明显因人而异,否则何至于疯疯癫癫非说自己是女儿身呢? 早知道朱明镜不是好相与的,这般戳心窝子也不是头一次,于堂芝未见恼怒,反驳道:“这是其一。我也不能只为他一人活着,则灵湖的生灵也是我的责任,可惜他们现如今有些恨我。” 陆渊源心说,恨你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无论立场多么正确,鱼和人都是很简单的生物,简单到当下所有就是全部,理智的权衡利弊也绝不包含至亲血肉。 “恨就恨吧,与每天灭绝掉不止一个种族的灰色无力的悲哀相比,活着才能体会到的仇恨显然更斑斓一些,更何况长生的时光里有个曾经恨得咬牙切齿的人也会活得容易些。” 狂傲又自信满满的话,像极了那些一腔孤勇,为天下苍生牺牲后,又看到了那些被他拯救之人感恩戴德的的模样。 朱明镜不置可否,他并不认同于堂芝的说法,或者说,从一开始就觉得他愚不可及。 为什么会理所当然地觉得自己付出代价为族人换来的未来就一定是美好的呢? 没有感天动地啊,只感动了自己。 没人说过代价之下就一定是交易,何况是和神赌明天。 亏他还是受香火供奉的水君,居然信奉这一套! 则灵湖水君没去过冥府,没下过冥河,却能笃定那是比传说里王母娘娘的仙丹还灵的水源,长生自在,摆脱砧板鱼肉的命途,隔断种族丧尽的终篇。 水君大人轻盈笑道:“那之后,我要找到他。” 朱明镜道:“那祝你好运。” 不好意思告诉你,水君大人,顺序错了啊喂! 罹难 送族人求长生和找人的顺序错了,大错特错。 责任私心两难全。 于堂芝花了百年的时光将自己搞成这副模样,不顾流言蜚语做个疯子,偏还觉得自己了不得,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物。 待到诸事皆宜,山花秋景,冰湖青山都不会再错过的时候,定然将你寻回来。 陆渊源感慨,所以才会说是顺序错了。 优先选择为同族寻找更好的栖息之地,之后才想着与自欺欺人的不在意之人一起,这没错,只是不好而已。 对美好的未来几乎没有迟疑顾虑,并为之奉献数百年光阴的水君大人,他搞错了先后顺序。 若真是一条通天大道,族人会念在他的付出上稍稍放下曾经用性命填补的仇恨,倘若不是,迎来的就有可能是同室操戈,破釜沉舟,百年心血只余枯骨。 当然,水君大人自己肯定不在意的,本来他也不怎么在乎死生之事。 陆渊源算是看明白这些非人类的厉害之处了,揣的都是一番狠绝。 若不成功,死也无谓。 活得久了不起啊! “水君既然放不下那人,为什么不暂缓水族迁徙的事,等将那人找回来之后仔细安顿族人?” “因为他永远都找不到。”不是于堂芝的声音,朱明镜道:“水君大人念着的是个人,哪有人能活八百年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 是轮回啊,灵魂流转人间十世,面目全非。 但冥府心有执念不肯离开的人,也有的吧! 于堂芝虽是水君但也是妖,进出冥府不是难事,冥鬼与妖精结合在冥府并非异类,可朱明镜却说“永远找不到……” 陆渊源没忍心再看他,那人等没等,于堂芝今日之状就知,原是单相思啊! 这会儿看于堂芝受罚百年后非将自己当做女人也不奇怪,还有些可怜。 “我知道你们冥府与人间有个吉光片羽的通道,何况妖精让人想起前世记忆的手段多了去了,只要能找到那人……” 于堂芝失了从容直勾勾盯着朱明镜,“我以前求你徇私一回帮我,你不肯,我就只能自己想办法了。” 则灵湖水君与冥府之主有共通之处,这二人早些年也有几分交情,把酒言欢,对月吟诗的交情。 那时候的于堂芝还没遇上那人,朱明镜亦然。 对他们而言三五年的光景犹如弹指一挥,也就是这点光阴里,当初至交沦落,朱明镜也想拉上一把,但为时已晚。 陈年往事,再多回味也无用,朱明镜只道:“龙鸣寺之下,难言之物,于堂芝,这是最后一次告诫,收手还来得及,你得不到你想要的。” 于堂芝觉得朱明镜在撒谎,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也是偶然知道,龙鸣寺地下与冥府相通,他与朱明镜相识多年从未知晓,倒不是不信,只是他无路可走,想赌一把而已。 压上则灵湖水族的长生道赌和朱明镜八百年的交情。 这事他做了,也就没了回头路,但龙鸣寺的坍塌他也得给南乐一个交代。 “龙鸣寺的和尚确实偷了我的鱼,他还造谣我开的店是黑店,卖的鱼全是死鱼,当着大雄宝殿佛祖的面信誓旦旦发的誓。” “如有虚言,天打雷劈,永不成佛。” 朱明镜:“……作得一手好死啊!” “所以那雷真的不是你劈的?”陆渊源问,“还真有天谴啊!” 于堂芝眼神上下飘忽了许久后道:“是我劈的。” 陆渊源一脸难以言喻,朱明镜纹丝不动。 “一介凡人在水君和诸佛面前立誓,至诚至性,绝对会应验的。不巧的是,我真的是这片土地的半个神仙,还是个好神仙。” 这就好比学生跟老师说,我作业写了,妈妈可以作证。巧的是,你妈就是这门课的老师。 可学生不会不认识自己的亲妈,和尚却不认得水君大人。 “听你提起过,龙鸣寺受南乐庇护,对不住他,但我下手的时候确实存心为之,否则龙鸣寺也不会如此轻而易举坍塌。” 任性妄为的水君大人并未悔意,说到底,今日的世道哪里还有清清静静的庙宇道观,只是他 也勉强算个老东西,感时伤怀了一把。 与阮离白一同离开的南乐似有所感,忙不迭道:“小白你先走,我有东西落下了。” 太久远的古物自带传奇和神秘色彩,但现代社会的人类信仰科学,破除封建迷信,也就只当个传说来听。 龙鸣寺风雨难摧是因为有神明庇护,传闻千万年前有一位龙鸣寺的僧人,于洪水中救千万人,力竭而亡。 “当是时,天边红霞初映,洪水退散,金光耀目,解救众生,舍身为人,立地成佛,大雄宝殿中供奉的那位也算是他的化身,金身不倒护佑龙鸣寺上下。” 陆渊源对这类传说轶闻一直都很感兴趣,但他也只是当成传说来听的。 龙鸣寺若有水患之忧,定与则灵湖脱不了干系。 纵观历史,则灵湖每一次水患都记录史册,和尚救灾,广布善粥,比比皆是,从前陆渊源也以为这样的传说都带着夸张色彩,但听了于堂芝的话反而不这样认为了。 他将这传说当着两个大佬的面说出来,却见两位神色殊异,不由问道:“传说是太夸张了吗?” 于堂芝还好,他只知道龙鸣寺与冥主大人跟前的琵琶精南乐有莫大的关联,初晓之时还觉得好笑。 天灾人祸,王朝更迭都未能动摇分毫的龙鸣寺,清净佛门香火鼎盛,偏偏是由一只妖庇护的。 朱明镜听了陆渊源的说辞后摇摇头,轻声道:“太含蓄了。” 于堂芝曾经也是个博学广记的小仙君,这些年堕落了才渐渐将学识抛诸脑后。 妖精界的史书虽寥寥几笔,但也还是有的。 天倾之水,葬万物,大道崩殂,灭众生。 他也是近三千年才修成的人形,一条海鱼,落在了则灵湖。 没亲眼见过那场洪水,但寥寥几笔,扯上万物众生和天道,想也只绝非凡俗。 陆渊源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只见于堂芝骤然面色难看,瞬间消失了。 “……他去干什么去了?” 朱明镜紧抿双唇不语,望着龙鸣寺的方向。 陆渊源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遭雷劈了的山头本也是郁郁葱葱的,现下却被灰蒙蒙的纱幔盖住,天际黑云,滚雷阵阵,鼻翼间尽是腥潮的泥土气。 他伸手之际,豆大的雨滴落在掌心。 “下雨了。”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在这儿站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晚,冷飕飕的雨夜降临,街上的行人也销声匿迹。 则灵湖的水拧成漩涡状自湖中而出,与天上雷云相接。 陆渊源问朱明镜,“这什么情况?” “龙吸水,你没见过?” 不,这应该不是我见过的龙吸水,至少则灵湖从没出现过龙吸水。 “科学说,龙吸水的实质还是龙卷风。受气压影响,水被吸入龙卷风底部,绕中心旋转向上,这个也是一样的原理?” 朱明镜虽然是个老怪物,但也是知道目前人类在探索万物之理,他认可这种说法,便点点头。 虽然时机不对,但他还是和陆渊源探究了一番。 “虽然不是绝对意义上符合你们的科学,但眼前这个确实跟你说的是一个原理。于堂芝是一方水君操纵气候只是小事,引起骚乱事大。” “操纵气流方向而已,夜间人少,他稍微动些手脚就能保证龙吸水里的鱼类安然无恙。” 陆渊源:“……看不出来,水君大人和冥主大人物理学得挺好的。” 朱明镜毫不客气收下了夸奖,人类研究的许多东西都不怎么实用,万有引力什么的,都有些微鸡肋,毕竟不适用冥府,但有些还是很有道理。 冥主大人优点太多,较为突出的就是好学。 幸亏陆渊源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不然怕是压不住无数物理先辈的棺材板儿。 死去的人飘啊飘,活着的妖飞呀飞,但这跟活着的人类所处的世界能算是同一个吗? “走吧,再等会儿残羹冷炙都不剩了。”朱明镜迟疑片刻又觉得不太对,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陆渊源绝不应该被牵扯其中,便问道:“如果啊,如果这次的事情解决不了,你会不会跟当初一样一走了之?” 朱明镜知道此事没办法善了,换个旁的人,此时怕是应该恶语相向,逼着人离开,但鬼使神差他还是不想他走。 陆渊源心中无奈,怎么叫“跟当初一样一走了之”,他当初也没有一走了之,心中这样想,面上不显,迟疑许久,久到朱明镜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 他低吟道:“冥主大人解决不了的事,冥府公员焉能全身而退?” 就差没直接吼一嗓子,“你要是解决不了,你放心,我一定会死翘翘。” 陆渊源所剩无几的涵养制止了他的行为,但这句话还可理解为别的意思。 “想我在这儿,想我活着,你得活着啊!” 整得花里胡哨的,朱明镜心满意足拖着他的下属向龙鸣寺走去。 大老远就看到紫金的雷光和淡紫色的术法缠斗,被水君大人改良过的龙吸水正卷着则灵湖生灵踏上未知的旅途。 于堂芝早先抵达,却在与南乐缠斗。 朱明镜喊道:“于堂芝,住手!” 不是要他停止与南乐打斗,是让他将龙吸水停下来。 于堂芝斗得更狠了,一身水碧色衣衫,已换回男子打扮,双目赤红,好似听不到朱明镜的声音,追问南乐,“你说,他怎么了!” 这个“他”尚且不晓得是谁,但不妨碍在场众人猜一猜。 于堂芝的那位少爷。 “于堂芝,你现让龙吸水停下!”南乐趁着打架的间隙道:“龙鸣寺下不见其血肉,他说不定也在!” 陆渊源不知如何是好,见朱明镜冲进龙吸水的,忙不迭也要进去,却被南乐喊住。 “你不能去!” 于堂芝见状招来一记青雷,化作利刃直插在南乐心口,将人钉死在昔日大雄宝殿右侧的漆木红柱上。 红柱从半截被折断,断面带着烧焦的痕迹。 南乐疼得没来得及出声就见朱明镜也随龙吸水跳入龙鸣寺坍塌的地底,心下稍安。 南乐强忍抽痛,无声笑道:“圆圆啊……我……嘶…这条命就靠你了。” 陆渊源无声应承,他也知道自己去了不顶用,南乐于他有恩,他必不能放着他不管。 “那你告诉我,于堂芝为什么对你下狠手?” 要不是南乐本体特殊,基本就是冲着要人命去的。 南乐摊开手,满不在意道:“红鲷鱼看着不怎么在乎则灵湖的小鱼,实际上还挺暴躁。” 红鲷鱼,则灵湖水君于堂芝。 陆渊源看着他掌心全是红色的血迹,还带着水腥气。 拿出随身携带的干净纸巾将他手上擦干净后陆渊源才问,“我有资格知道吗?” 朱明镜下落不明,陆渊源沉着冷静问一个还留着一口气的老琵琶。 “或者说,我弱到不配知道……” 旧约 突兀的一道闪电炸裂惊雷,映得南乐惨败的脸也有了世外高人的意味。 “你先将我心口的箭取出来。” 果然老琵琶是个凡夫俗子,高人之姿什么的都是错觉。 陆渊源碰到带着雷电的箭翎的时候,手心一阵暖流划过,迟疑了片刻。 南乐拧眉道:“取不下来就算了,也不会死。” 陆渊源摇头,“不,很容易。” 单手握住箭身轻轻一抽就可以,他将原因归结为自己是人,得天独厚。 “多亏了你在,不然今日小命都要交代在这儿了。” 南乐靠在拦腰折断的柱子上,缓缓向下移动,双腿岔开,颇为浪荡无状地解开胸前的衣衫,笑道:“还好,扎得偏了点,还没断。” 陆渊源诧异看他,胸腔腹地不是血肉,只有一堆烂木头,只看着都仿佛都能闻到陈旧腐烂木头的味道。 “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早说过我原身是紫檀琵琶,世上哪有不会烂的木头,何况我还死不了。”虽然也活不了多久就是了。 陆渊源:“……” “唔,你刚刚说你想知道什么?” “于堂芝为什么对你下狠手,要是我不该知道的事你也不必说了。” 南乐微眯双眼,泛着精光,将手放到陆渊源的颈项之间,问道:“你就不怕我动动手指头将你也和那些鱼一样杀了?” 还带着鱼腥气的的双指摁到人类脆弱的颈项间,陆渊源实在不知道鱼血是不是凉的。 “且不说你有没有这个心思,就算有,你这幅模样,动一下都要颤半天,我在人间好歹也算半个道士,你不一定打得过我。” 话虽如此,但陆渊源私心里认为南乐不会做出随意残杀的事,哪怕对象是一群鱼,再加上朱明镜告诫于堂芝的话,陆渊源下意识觉得这件事并不是他看到的那样简单。 于堂芝一知半解,莽撞出手,阮离白看样子是不知道的,南乐知道,那刚成了冥府公员的陆渊源有没有资格知道呢? “朱明镜不想告诉你,其实这件事他谁也不想说,但我觉得你早晚要知道的。” 陆渊源静静听着,不曾打断。 “你知道神话中的女娲补天和西方的诺亚方舟吗?” “……嗯,知道。” 女娲补天的传说很多版本,较为完整的是这么说的。 水神和火神交战,水神公共骑着烛龙撞到不周仙山,天柱倾倒,天塌地陷,天河之水流入人间,女娲不忍生灵涂炭,斩鳌四肢,炼石补天,平洪水,通阴阳,除逆气,万灵以居。 诺亚方舟的建造也是为了陆上的生物躲避一场上帝降下的洪水。 “人类其实是很神奇的生物,新旧时代的交替相隔万万年,可他们有无数天马行空的点子抓到须臾的真相。但很可惜,没有神明拯救他们,也没有上帝警告。” 所谓灾难,就是毫无征兆,不可理喻地降临,凡夫俗子毫无还手之力。 “所以……”没有活下来的人。 第一个生命诞生的最初会以为自己是天地间最新鲜、前所未有的,也确实如此。 头顶的天换过了,脚下的土地也是在沧海桑田中重新生长的大地。 女娲没有补天,诺亚方舟也没有救世。 所以南乐说,我们这些古日旧时的余孽啊! 陆渊源抓到了他的意思。 “那些丧生的人也像现在的人一样,有不知疲惫的轮回吗?” “有的。”南乐道:“旧世界的规则和这个世界不一样,但也有一样的。” 过去也是有轮回的,但旧的制度在消亡,新的秩序还未建立,新的天不能容忍旧时的生物扰乱伟大的创造。 “他们在龙鸣寺下,一直在。” 当年的朱明镜懵一脸逼茫然被推到冥府之主的位子上,脑子和心上都是空荡荡的,偏偏冥府秩序空缺,紧随其后的就是一场灭世灾难,人间与冥府不分彼此,滔滔洪水流入。 天河水流经人间,打破了生死界限,涌入冥府,彻彻底底葬送了旧的世界。 “朱明镜一人不可能兼顾冥府人间,后来冥土将人间与冥府相隔,互成镜像。冥主大人那会儿呆呆的,因着我答应了一人要守好龙鸣寺,便将龙鸣寺放在了阴阳交接处,人间有一块土地残缺,冥府的天空残缺。” 剩下的事即便南乐不说陆渊源也能猜到了。 旧人间的生灵残存的不甘怨恨,也许还有些干净的灵魂,白茫茫大地再无容身之处。 “龙鸣寺上可超度,下可镇压,天倾之水下的亡灵与血肉尽数填补龙鸣寺下与冥府之间的缺口,算是和稀泥,千万年经过此处的只有一样东西,水。” “渗透过万千人类怨灵的水从冥府东区更东边的深渊里逆流经过冥府,才有了冥河。” 深渊的名字是——无极渊。 “凡入无极渊者,血肉皆为之所食,枯骨至冥河,怨鬼撕咬,魂魄永囚。” 永坠无间,不得超生。 所以南乐将水龙卷里的鱼尽可能杀掉,只是这一世的消亡而已,总好过生生世世与怨灵为伍,日日遭啃食,还要看着自己的灵魂被囚禁在森白的骨头里。 “那冥主大人和水君都下去了,他们……” “朱明镜不一定会出事,他早死了万万年了,于堂芝不好说,他好歹也是半个神仙,脾气忒暴躁,但就这一下交代了挺亏的。” 南乐也没说实话,只是杀了水君大人湖里的几条鱼,水君大人还不至于要命的下狠手,毕竟于堂芝自己杀的也不在少数。 实际上,于堂芝火急火燎赶来的时候水龙卷早先一步到了,水君大人还想查探一番,却忘了自己先前定下的龙吸水时辰,赶到的时候就见南乐将水里的鱼拣出来,有的聚集到一起一下全杀了,单拎出来的有些被他一下一下剁了脑袋…… 南乐还在喃喃自语,“水君大人啊要找的人在你们其中的话也别怪我,怪他,早死早超生。” 于堂芝能忍? 眼见南乐恶意残杀族人在前,知道少爷的消息在后。 水君大人毕生为这两件事翻江倒海,好不容易有了希冀,临门一脚,迎面痛击。 陆渊源也不只该说什么,他还不知道被卷入水龙卷的朱明镜现如今状况如何了,但已经知道于堂芝犯下了不可能被族人原谅的错误。 南乐道:“还是晚了。” 于堂芝只顾着跟他打的时候,那些涌入无极渊的灵魂,绝不会原谅他。 一会儿的功夫就见黑色夜幕里乍然见天光,风平浪静,月亮渐露面容,树影微颤。 其实人间的白天和黑夜也没有很大的分别了,随处可见的灯影斑驳,风雨凄凄里聊以慰藉,月朗星稀后反而瘆得慌。 恰好此时的陆渊源将南乐所说的消化掉,他忙到龙鸣寺地陷的那出去看,果然是望不见的深渊。 从这儿下去是无极渊,隔着万年撕咬不绝的褴褛怨鬼,连通冥河水。 南乐见他看的入迷,更怕他想不开跳进去,道:“哎哎,你回来,朱明镜在无极渊出不了事儿,你要是掉下去了才没地方说理去!” 陆渊源回头看就见这人拖着一副病歪歪的身子骨冲他招手。 “圆圆啊,你站得太近了,老人家年纪大了受不住惊吓。” 陆渊源有种这是师父在跟他讲话的感觉,扯了扯嘴角没笑出来,便顺从地离远了。 虽然有些担心朱明镜,但南乐信誓旦旦说了不会有事,他也将心放到了肚子里。 “端看这张脸您可看不出来是位老人家。” “你不懂,妖精鬼怪活到我这份上连老人家都算不上了,得叫什么……老不死!” “你这话我师父说过一句相似的。” 圆圆啊,师父其实……早该死在过去的老不死。 南乐顿一顿道:“你师父他不一般。” 陆渊源认同点头,“那当然。” 别的他不知道,逍遥散人留下的那本记载着逆天改命禁术的簿子他就知道,师父绝不是一般人,也或者不是一般的妖。 陆渊源见南乐还是衣服大开衣襟,露出的胸腔中还是烂木头,他迟疑片刻道:“我是人,是不是能救你?” 琵琶也是能工巧匠做的,南乐严格来说也算和南境那些一样,他是人,应该也能做到。 南乐笑得艰难,却带着安抚之意调侃,“我还说怎么你去了趟南境还要朱明镜亲自去接,原来是遇上乌舒他们。” 陆渊源被问及身份的时候总说自己是一颗无忧树,也就骗骗别人。 南境那些对人有天生的亲和力,他们就算知道了他是人也不会做什么,朝朝知道,于堂芝知道,南乐一开始就知道。 所以他不奇怪南境的物妖想留下陆渊源。 “胡娘已经离开了,乌舒和陶岸怕也快了,满打满算还剩下了我跟朱明镜……” 陆渊源有一瞬间慌神,却见南乐安抚道:“小朋友急性子,陶岸和乌舒的快了,那也是人类寿终正寝的一辈子。” 陆渊源:“……”活得可真久啊! “哎呦,这半人半琵琶的模样还不如我那烂琵琶的原身,等我歇会儿。”正说着就见南乐的身形消失,倚靠红柱的一把琵琶。 说是烂琵琶还是抬举了。 琵琶的弦槽、弦轴都烂了,琵琶身子红漆斑驳,四根弦也只存了一根。 陆渊源道:“琵琶弦断了,换弦会好弹一些。” 说不准也能活得更长些。 南乐终于像个正经的老年人,神神叨叨。 “今天弦断了,要换根弦,明天拉弦板断了要换板,等到整个零件都换过的时候,琵琶也不是原来的琵琶了。” “哎呀,也许从换第一根弦的时候就不是了。” 陆渊源:“……您说得对。” 活了万年的老前辈总结出来的真理,每一个都让陆渊源怀疑人生。 幸好南乐的琵琶之弦理论用不到人身上。 否则该怎么说? 与你曾有分别之人有了你所不知道的经历记忆,他就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胡说八道! 对琵琶而言,头身弦就是全部。 对人而言,记忆至关重要,有时候又无关紧要,人心易变,又多得是一条道走到黑的。 陆渊源就算没有前尘镜里所见所感,还是在第一次相见就对朱明镜见之难忘,重寻镜中花影。 可见寻芳客与那落难人并无区别。 错悟 东方既白,朝露清雾。 昨夜风雨骤,地上残存的鱼血稀释,干涸后几乎看不到痕迹,省了那些猎奇心理前来的人再编造出莫名其妙的说法。 陆渊源睁着眼睛熬了一夜,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南乐将时光闲聊过去,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烂琵琶变回了温和的前辈。 “自打认识朱明镜,是不是发现自己没睡过一晚好觉?” 一开口还是熟悉的味道,如假包换的风骚琵琶精。 陆渊源不置可否,他从前也怀疑过他将来可能是因为熬夜猝死的,毕竟降妖除魔的事只能放在晚上做。 熬夜多了也就没这感觉了,何况他一般都会把多余的时间用来睡觉的。 虽然知道南乐是什么意思,但他将睡觉和朱明镜扯到一起总有种莫名之感。 “冥主大人日理万机,身为下属,熬夜这等小事义不容辞。”陆渊源冠冕堂皇说完后又觉得不过瘾,问道:“昨天南乐大人与阮离白大人一道离开,怎么又回来了?” 南乐轻啧一声才拖着长音道:“因为一个承诺啊!” 什么承诺陆渊源这会儿是逼问不出来了。 抬眼就见朱明镜半撑着于堂芝,现身在龙鸣寺大殿的废墟上,陆渊源见状忙上去讲人扶住。 朱明镜衣袖和底摆处的衣衫被划破,除了眉宇间有些疲惫外,别的没什么事。 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的于堂芝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本来是一身碧色的长衫,现如今已经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了,黑红色的血污浸润了整身,就连脸上都是擦不干净的血渍。 换成人来,还活着就是奇迹了,而于堂芝的气息虽然微弱,微微的起伏证明人还活着。 南乐看着地上那人瞳孔微缩,忙问朱明镜,“你们在下面遭遇到了什么?” 朱明镜道:“鱼,骨鱼。平日里看着挺温和的小东西,发起火来暴躁得很。” 于堂芝一手造就的龙吸水,他自己却中断不了,朱明镜那时候虽是被吸进去的,也有他自己要去制止龙吸水卷入的鱼继续流向无极渊的缘故。 但于堂芝跟进来了,则灵湖水君带着他的真身入的无极渊。 水君大人也没预料到,所见会是终其一生的噩梦,比永坠无间还残酷的命运。 鲜活的生命期待新家园,他们以为终于可以摆脱卑劣的人类,短暂的生命啊,还是注定要消亡的命运。 欢快摇摆着鱼尾的小家伙们随着龙吸水倾泻而下,愿望却在一瞬间被击碎。 前人之鉴犹在,后面的鱼隔着冰凉的湖水仿佛感受到了滚烫的鲜血,他们奋力挣扎,却还是被水龙卷的力量引领向下,再无退路。 何等绝望,明知前方绝路,仍无法退却。 于堂芝不敢相信,居然是他自己一手将族人送到这儿的。 只是血肉被剥离,他们仍没有死去,灵魂附在干干净净的白骨上,顺流而下。 那就不是于堂芝和朱明镜能够操纵或是阻止的水源了。 无极渊的水席卷白骨,他们迅速壮大,亦成了无极渊中的一份子,像是同那里存在了万万年的冤魂一样,不同的是古老的前辈不得自由,流水不停还能将他们冲到下游,那是流经到冥府的冥河水…… 路过的怨恨占领了冥河。 于堂芝本来的目标也就是冥河,现如今以这种方式达成,不禁让人感到嘲讽。 那条狰狞腐朽的长生之路啊,他找到了,终于踏上了。 朱明境说:“我和则灵水君企图拦住那些被冲到下流的骨鱼,反被那群骨鱼教训了一顿,我没有肉身且与冥府有所关联,于堂芝不行,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寥寥几语说不尽的伤痛,从一旁几乎看不清模样的水君大人身上可见端倪。 陆渊源没顾得上看□□之声都不敢发出来的于堂芝,朱明镜他们出来的地方还是黑黝黝的深渊,总不能就这样裸露在地表。 但不是到地底深处探索科学的通道。 大约是这样凄惨的情景不知触动了老琵琶的心弦,他从他那装着乱七八糟数不清东西的袖子里倒腾出伤药来。 “哝,这个没什么大用,外伤内伤都能治,虽然也不知道你这啥情况。” 看着都在痛的伤口,于堂芝紧咬银牙,硬是没有吭一声,想来这样的疼痛连昏迷都是能痛醒的。 他从牙缝间挤出来的话出人意料。 “他……他在哪……什么叫早死早超生……” 朱明镜闻言也朝南乐看去,不由得道:“老琵琶你可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还道于堂芝那时候匆匆朝龙鸣寺赶来,应当是想通了,为什么见他的时候却在跟南乐死斗? 这就是原因。 南乐单手吃力把自己那被紧紧攥在血手里的衣摆揪出来后悻悻笑道,看着挺洒脱的一个个都是不识大体的死心眼! “我还以为你要问一下那些入了无极渊的鱼有何补救之法,原来还是在想着那人。” 于堂芝听到南乐半嘲半讽的话并不反驳,水君大人也不是个恋爱脑,最起码单相思还不算恋爱。 何况他有些麻木了。 无形的水中藏着数不清的冤魂,像是一台绞肉机,更像是一只挑剔的巨兽,血肉之躯吞进腹中,坚硬的白骨筛出来,血肉剔得干净,他伸出手碰到了坚硬冰凉的白骨,片刻前还在跳跃……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无极渊不吞噬灵魂,却让人恨不能当即魂飞魄散。 因为之后等着他的更加残酷。 无极渊的一夜,于堂芝却像经历了千百世难熬,凄厉的嘶哑还在耳边回响。 “水君大人,怎么会这样?” “于堂芝,你就是叛徒!罪人!” “我诅咒你,诅咒你跟我们一样!” …… 而于堂芝是在不绝于耳的怨毒咒骂声中与他们感同身受的。 清晰地感觉到血肉被撕扯撕咬,连着胸腔的骨头阵痛,水流包裹着的手掌变成枯骨,跳动的脉搏和心脏,极其微小的心脏,就算以人的面目行走世间,但他终究还是一条鱼,水生的冷血动物。 他在则灵湖旁开的渔庄美其名曰是为了保留水族的将来,他冷酷无情,他冠冕堂皇,他自己动手杀了水中生灵。 人类曾说,鱼啊,没有痛觉的。 后来他们又说,鱼的痛觉很迟钝。 人类习惯了用程度来定义感觉,痛觉分成几度,就连伤心也有与之匹配的形容词,一点点、有点、特别。 可鱼那个纤细脆弱的心和简单的神经可能会觉得那就是很痛啊! 于堂芝不感激朱明镜伸手拉了他一把的举动,水君大人享人间香火供奉,就算只剩了一副白骨,只要还有一炷香,一点香灰就不会跌入万劫不复。 那该怎么说呢? 他跌进了万劫不复的深渊,漫漫余生都活在罪孽里,他成了罪人,此后再不配做则灵湖的水君。 他妄图凭借寻到新的居所以及给水族改变命运的功绩,弥补八百年来或是自愿或不得已杀掉的同族的罪孽。 恩怨之后,才是更重要的。 但他已然将事情搞砸了,甚至搞到了最糟糕、最不可原谅的地步。 则灵湖是他的责任,收获诸多怨恨的水君是要和无极渊的那些苦苦挣扎的生灵绑到一起的。 于堂芝想通了这点也不再把南乐的讥讽放在心上了。 他想知道那人的下落,和责任担当什么的没有关系,没有先来后到的顺序,也没有两难全的心理障碍。 已经不配为水君的于堂芝,情愿背负族人仇恨与诅咒,日日煎熬辗转,但他还是想找那个人。 南乐见状不知该悲悯还是该笑,又疯了一个! 哦,不对,这个本来就是疯的。 但南乐没有告诉他的权利。 《条例》有言:非是非之人,不言是非之事。 说了要遭天谴的,即使南乐觉得自己活得有点长了,但在场有权言说的,只有冥府之主。 则灵湖水君和冥主大人无情无欲行走人间的时候还是可以通宵达旦的酒友,以这样的交情,朱明镜都没有说过。 虽然于堂芝也从未问过。 陆渊源毫无存在感看他们相顾无言,默默拿起地上的伤药,先喂给了奄奄一息的水君大人,又将药递给朱明镜,见他摇头声称:“我没受伤。” 隔着厚厚的布帛自然看不出来什么,但脸色发白,腰间残留的血渍不是假的。 陆渊源还不太明白冥府中人受伤的原理,没有肉身和血脉哪里来的鲜血? 但他指着朱明镜腰间道:“你这儿有血。” 朱明镜道:“这个不碍事,只是被一条发疯的骨鱼划了一道,小伤,沾上的血大多还是他的。” 他指着地上的水君大人,轻飘飘推到了他身上。 陆渊源盯了他半晌,无奈作罢。 南乐敛了敛衣襟,连声轻咳。 转了一圈,于堂芝颇有毅力,仍然揪住不放。 “他……在哪……” 朱明镜也不是那样铁石心肠的人,但仍是感慨万千,早个一千年若有人告诉则灵湖水君,他有一日会褴褛邋遢,倒在地上苦苦恳求,那时候的水君大人一定会毫不吝啬降下甘露给那人洗洗脑子。 沧海桑田,常有无常。 “那位大少爷,你的那位,当初请龙鸣寺的和尚降服了你后,知道你被沉则灵湖百年,他绑上大石头自己湖自尽了。” 这……简直不可理喻,毫无道理! 陆渊源很想这么吼一句,但仔细想想又没什么问题。 那少爷如何能在人间活下去呢? 固然生则为人,他也绝不喜欢那些指着戳他脊梁骨造谣生事的人,他不想原谅这些人。 少爷他宁愿活得糊涂些,哪怕清醒也愿意装糊涂。 于堂芝不愿意他委屈,打破了这个现状。 他不想让于堂芝害人伤人,非我族类,伤害同族的时候总是不由自主代入到受害者的情绪,同为人族,理应如此。 可他亲手做了那把伤害水君大人的刀,遭遇这一回,明不明真相的人只会变本加厉戳他的脊梁骨,他装不下去了怎么办,他想死。 这一生啊,少时做惯了膏粱纨绔,难遇真心,一朝落难,遇到的温暖寥寥无几,却还是一只自称是水神的鱼妖给的。 端看那风度倒也像是个神仙。 那至少,少爷他要送这个被他拽入俗世的神仙回他自己的世界,绝了他的念头后再走向自己的死亡。 得君青眼实乃一生幸事,适逢朱紫人间,转瞬黄粱梦。 轻言难尽,错悟蓬莱,幸,有尽时。 补魂 “自尽之人冥府不收,他应在死地徘徊赎罪,方可再入轮回,只不过他在则灵湖底泡了几十载,不见人烟,不晓人事,那时的冥府公员带不走他,任由他继续泡着了。” 这事也怨不得冥府,水属阴,那人尸身烂在湖里,魂魄也被拘在湖里,关键他自己还不愿离开。 那时候的冥府还没有启用信鸦,来来往往行走人间的妖精鬼怪互通消息,久而久之便也将他落下了。 冥主大人因着与水君的交情分外关注,却知那人是不愿意走。 “则灵湖底百年间,至少有九十年的光阴他是陪着你。” 于堂芝血肉模糊的狰狞面庞上似哭似笑,又不敢相信。 少爷当初婉言相劝,混在脂粉堆里的恶霸决计不喜男子。 可若真是如此,他又何必尸沉湖底呢? 九十年间,看着发疯发痴的于堂芝,孤寂凄楚之余,偏要学女儿装扮,又是做何感想 于堂芝永不会知道。 但九十年的朝夕相伴,倒叫大少爷看明白了,堂堂水君自欺欺人,既然已经将就骗过了自己,他也不做那临别了,还要跟人家假装风平浪静的伤口上再掀起惊涛。 朱明镜说:“那位少爷自己到冥府,冥舟可渡,兰桥渡上无因果,但他自己求的,来生愿作一条鱼。” 一夕成孽。 谁知道则灵湖水君发疯后为了所谓的保留幼小希望的说法,较大范围捕捉成鱼,做成美味佳肴,更是以一己之力违拗生灵法则,妄图替微弱任人宰割的水灵寻一条长生路。 所以,少爷辗转几十次的轮回,可能死在水君手里,也可能刚刚惨死在南乐手下,这还算是挺好的情况了,至少还有来生。 但也可能死在无极渊中,受尽苦楚折磨…… “好,知道了。” 于堂芝只这么说了一句,然后悄无声息,归于沉寂。 无言之际,像是所有人都下意识忘记了一旁那幽深的黑洞。 “……你们这么优哉游哉,知道冥府现在乱成什么样了吗?” 虚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冥主大人的执行官自来都是如此,端着恭敬守礼的架子,一派淡然又一丝不苟。 阮离白看着眼前这几位,扫过陆渊源和朱明镜,将视线停留在地上那位的时候,不自觉地皱起眉头。 南乐腆着脸道:“有你在冥府能乱成什么样,小白啊,我们都是相信你的。” 阮离白却道:“南乐大人昨晚明明已经要同我一起回冥府了,那时匆忙回来,声称是忘了什么东西,倒叫我好等。” 南乐:“……”梨花颜色的少年终于露出了他黑心的真面目! 被拆台子这种事南乐经历过很多次了,这点小事他还犯不着跳脚,何况这儿清醒着的也就朱明镜和陆渊源。 他与冥主大人互相都知道对方的那点小秘密,拆来拆去也就是外人笑话,陆渊源眼下还是个不晓得所以然的小子,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好了,你说,冥府怎么乱了?” 阮离白立即回道:“禀冥主大人,冥河水流窜,无故出现了许多附着怨气的白骨。东区渡口有两只小妖不甚落水,当场化为飞灰,妖族是为了送东区之人上冥舟,北域讨要说法,而冥鬼执法暗地里偏袒东区,东区和北域平和许久,但自来是水火之势,如今关系恶化,冥河畔妖族的摆渡人被撤走多半,冥府秩序将乱。” 陆渊源立马紧张地看向朱明镜,人类在人间践踏生灵,深受其害的就是北域的那些,妖族可做冥府公员,掌管的也只是死后的那一小段,冥府执法管理人还是东区冥鬼。 听着妖族好似执掌《条例》,可评定人死后功过,实际也还是被约束在条条框框里。 人杀的猪不是生灵,那叫物资,人玩坏的宠物也不是动物,那叫玩具。 人类生前为所欲为,横行无忌,死后也没有多难捱。 他很早之前就觉得,冥主大人真的很偏心啊! 人类从出生到死亡,甚至于来世都有数不清的妖为他们谋划操劳,实在不公。 陆渊源从不敢小瞧任何一件小事,人都知道一件小事能够带来的蝴蝶效应,何况无极渊下残留入冥河算不上小事。 冥河河畔的摆渡人被撤走只意味着没有妖再引领东区之人上冥舟,但这只是动乱前兆,人与妖关系彻底崩溃之后,北域绝不会再服从冥鬼的执法约束,冥府的人与妖的平衡,形同虚设…… 阮离白等着冥主大人发号施令,却见朱明镜罢罢手,不甚在意道:“这都是小事。” 陆渊源:“……”那不知您管什么叫大事? 却见南乐也摇摇头道:“小白啊,这等小事你就先管着,左右北域和东区一时半会儿打起来也不现实,眼下可是有更要紧的。” 阮离白朝着南乐轻抬下巴指过去的地方看,问道:“这是……” 朱明镜道:“无极渊,冥河水里的那些就是从这儿过去的。” 陆渊源低声补充,“还是人间与冥府之隔的缺口……” 南乐嘿嘿笑道:“里面全都是很久之前的人类的怨魂。” 阮离白:“……”这伙人闷声不响作的一手好死啊! 回头见南乐跃跃欲试,似乎还有更想说的没说完,阮离白觉得他可以承受的住,便道:“南乐大人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这个……其实万年前我和你们冥主大人就为这个缺口想好了名字——冥府天缺。” “虽然补天的材料其实早就没有了。” 陆渊源猛然看南乐,心说,你们原来都把最重要的话放在最后说的吗? “现在怎么办!” 深深吸了一口气的阮离白将震惊之色压下,负于身后的双手交握,强自镇定后下腰行礼,恭敬道:“既如此,冥主大人可在人间多留几日,区区北域东区小小矛盾不在话下,属下定然不负重任。”说完转身就离开了。 仙人之姿,来去无踪,无迹无痕。 开玩笑,冥府东区和北域最坏也就是干仗,打一架大家心里的恨意散一散,回头还是凑凑合合的朋友,而冥府与人间的缺口补不上,就不单单是冥府的事了,人间冥府混乱无序,离毁灭也没多远了。 孰轻孰重阮离白分得清。 陆渊源问:“那要怎么补?” 听着挺扯的,女娲补天还有五色石,怎么冥府天塌了个洞就没有材料了呢? 南乐懂陆渊源,但他也真的不是危言耸听。 “人间的天塌的时候倾到的只是洪水,冥府的天放着不管,无极渊怨气上涌,人间浊气下沉,冥府与人间同化,届时什么妖魔鬼怪出来都不足为奇。” 怨气横生的世道,不分彼此的人间冥府,朱明镜记不得了,南乐可不敢忘,他们是从那样的世界走来的。 “补天的办法呢?没有材料怎么补” “圆圆啊,你不知道冥府的起源……” “你受伤了就好好歇着别作死。”朱明镜将南乐将要说的话打断,直说,“你别担心,有办法补救。” 陆渊源沉寂片刻后笑问南乐:“我看起来很好骗?” 南乐撇撇嘴后微微摇头。 真是这样轻而易举,何必再三搪塞,绝境下生路来得太过轻易,必然要有所牺牲,在场众人谁最有资格为了冥府人间牺牲,不做他想。 他不听朱明镜的,反正要个答案,“南乐大人还是先将冥府起源告知一下,我也好为二位大人分担一二。” “冥府起源于上个世界,据说是神造出来的,轮回总比创生简单。不过这样不太重要,冥府换了很多主人了,冥府和人间无异,脚下冥土,上有青天,便有了许多传说。” 传说冥土承载怨恨,故而只能存于冥府,落入人间混沌人心,侵蚀万物生灵,幸而冥土乃是每一任冥主大人的身躯焚化而成,只存在于冥府。 “万万年前人世遭逢大难,冥府空荡,旧人间被压缩成无极渊,龙鸣寺在我力争之下保存,那时候这儿其实就缺了一块儿,但人类诞生时日较短,龙鸣寺压得住无极渊。” “现在,龙鸣寺塌了。”无极渊裸露,旧日天缺显现,不容忽视。 “冥土亦可做材料修复空缺。” 南乐说了许多,陆渊源却觉得不会这样简单,果不其然听到了朱明镜的拒绝之词。 “冥土不能动,天缺我来补。” “行!你补!”南乐也不与他抬杠,笑吟吟道:“您那骨灰做了冥府的土地不算,您还伟大到要拿这点魂魄去补天缺。” “冥主大人厉害,冥主大人无私!届时大家都不必活了,擎等着收尸好了。” 虽然本来就没尸体了吧。 陆渊源没有插话,所谓冥府,说白了就是给历任冥主打造的囚笼。 脚下土地由骨血骨灰化作,头顶青天也是与此相仿的东西,只不过天亘古长存,土地时有变迁,但这个死物缺了什么就要冥府之主身上的血肉灵魂填补。 “小小空缺,用不了多少,何况冥府对我这一任的主人挺满意的,它还不想换主人。” “只是灵魂的一部分”陆渊源问他,“灵魂残缺不会有问题吗?” 朱明镜道:“一点点,不碍事。” “哦,你去吧。”陆渊源知道拦不住,反正是冥主大人的职责所在,除了他没人能做这样的事。 南乐不由看他,就这样了? 不然还能怎样,固执偏执的冥主大人有必须要做的事,何况天缺不补的后果他们都承担不起。 而且朱明镜说了,只是一点点灵魂而已…… 朱明镜走到深渊边上的时候陆渊源还是寸步不离,南乐自觉先前的话有些刻薄,更怕他们此时闹起来便状作开玩笑道:“到时候你不行好歹不至于一头再栽进无极渊!” 陆渊源勉强笑笑,不肯退却,冥主大人只好默认。 冥主大人的灵魂跟他整个人相得益彰,金红色火焰般的光芒,散发着冬日温暖阳光的味道,对主人而言却不是这样了。 清醒地感受魂魄撕裂的痛楚,朱明镜几乎站不稳,他还颇有闲情逸致想到,他也没觉得自己是个多无私奉献的人,怎么苦差事全摊到自个儿身上了呢? 冥府之主这位子可真不是人坐的! 摇晃的一瞬间感觉到身旁的陆渊源将自己扶住,掌心温暖有力。 “很疼吗?” “……不疼…” 骗鬼呢,不疼你额角的汗是什么,天太热了吗? 陆渊源悄无声息轻叹一声,还是多谢师父他老人家的真知灼见。 朱明镜的灵魂是偏火焰一般朱红和炎黄交杂的颜色,缓缓注入不可见的深渊。 南乐知晓这是个浩大的过程,没三两个时辰做不到,正闭目养神之际却被朱明镜的惊呼吓到。 “你做了什么!” 修身养性的冥主大人不该这样失态,但眼前的事太令他震惊了。 金红色的力量中一抹青绿色杂糅其中,不怎么耀眼,甚至十分低调,但就是强势不可动摇。 朱明镜身后的陆渊源无言轻笑,他紧贴着冥主大人背后的手掌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南乐揉了揉眼睛,终于相信了眼前所见,还有些难喻的熟悉感。 “天缺只有冥府主人才能修补,你这么乱来没问题吗?” “此等丰功伟绩当然是冥府之主才能做成,我这小小凡人,又是冥主大人手下,微薄之力只是在修补冥主大人的灵魂,不巧的是刚补上的又被抽走了。” 好看的人总能把这样讥讽的调调说出诚恳来。 南乐:“……”好会玩儿的人啊! 不过,好像与初衷背道而驰了。 共苦 崭新的废墟上,新泥蜿蜒在地,身着白色衬衫的短发男子将脑袋搁在身前人的肩上,一只手攥着那人的手掌,十指交握。 身前人面色难看,却还要忍受身后人伏在耳畔的低语。 “你要是现在撤回去了,可就前功尽弃了。” 朱明镜不知道陆渊源温驯的皮囊下藏着的淡青的灵魂竟是这样恶劣。 眼前那片不过七八十十平米彩□□络,金红与青翠交替驳杂,不知是错觉亦或是青色本就是不输于金红的耀眼。 “你还行吗?”朱明镜只是担心身后之人才这样问的,“不行的话我一个人也可以。” 陆渊源轻声哼了声,没有回他。 一个人也可以……您可真是从没将命放到心上啊! 凭朱明镜一人的灵魂,就算他是冥府之主,多半条命也搭进去了。 好在这片天缺快要补好了。 南乐早已将各种养生补气,养魂补精的药摞成了小山,回头就见冷不防的趴在地上许久不动的于堂芝动了。 南乐:“……醒了?” 他这会儿顾不上于堂芝,转眼就见朱明镜和陆渊源一前一后走过来。 朱明镜走在前面,面色惨白,但他从无极渊上来的时候就这幅模样了,倒是后面的陆渊源更吓人些。 南乐把药一股脑塞到朱明镜手里,见他又一股脑倒到了陆渊源手里。 陆渊源看着手里的药丸,有大有小还有红色黑色紫色的,难免喉咙发紧,推辞道:“要不……您先来” 看了看地上半瘫的南乐和全瘫的于堂芝,朱明境认命咽下了一颗,去找水了。 哪有人吃药干嚼着吃的啊,冥主大人也就算了,陆渊源打小就怕苦,倒是不怎么怕疼,所以生病的时候宁可打针也绝不喝药。 “嘿嘿。”南乐见朱明镜走远后才说,“圆圆,真非凡人。” 这话当不得是夸奖,陆渊源也实在没力气搭理他,片刻的功夫朱明镜就回来了。 “全吃了,我还有话问你。” 秋后算账呢。 冥主大人很疑惑,多年前明明就是个脾气差的凡人,他可是记得清楚,那个年纪轻轻的,略有些骄傲的少年,怎会长成内敛的陆渊源? “冥主大人,这么多……暴殄天物啊!” 南乐呵呵笑道:“没事,你随便殄,你们大人家底丰厚得很。” 无奈,陆渊源在朱明镜狠瞪之下囫囵吞下去灌了许多水后才喘了口气。 “问什么?” 于堂芝挣扎起身,,他如今罪孽深重,更是听不得,何况陆渊源看着也是身怀秘密的,他若因此再平地起妄念才是莫大的悲哀,却听朱明镜不怎么避讳道: “你从哪学来的禁术” 陆渊源道:“我师父那里。” 先有霓鸿,也是不可言说的禁术,朱明镜再不问来历,也怕他大逆不道遭天谴。 陆渊源没什么所谓,摊手歪头蒙混过关。 书上对补魂术的解释寥寥几语,【天生万物,灵肉交融,以魂补魂】 除此之外还多了一层批注,潦草到勉强认出来的字迹。 【灵肉交融,鸡肋!这都愿意割裂自己的灵魂去补人的灵魂了,怎么还能让人魂魄受损呢,哪个傻子也不知道护着点!】 南乐觉得不可思议,便道:“呃,逍遥散人在你修道之前就去世了吧?” “他留下了几样东西,挺好用。” 就是那本记载禁术的书上,禁术的解释和用法有的让人啼笑皆非。 陆渊源觉得那些补充解释的提字应该不是师父写的,但他从没在师父身边见到过别的相熟之人。 其实他得承认,师父的性子着实不讨喜,但更糟糕的是,陆渊源全然继承了。逍遥散人身份成迷,举目无亲,超然物外,仿若不甚闯入人间的异界之人,所以他以同样的为人处世之道艰难走在人间。 南乐更是好奇问道:“他给你留了什么东西” “银月匕首、一截木头是他随身带的护身符、还有些书……” 朱明镜恍然道:“你说的该不会是南境的那把匕首?” “就是那柄匕首,是师父离世前交给我的,护身符倒是自小就戴在身上,那些书是后来整理师父遗物的时候找到的。” ……能切断万万年物妖的匕首已经很令人吃惊了,朱明镜所知的禁术,陆渊源能施展的已有两个,洗魂术暂且不提,补魂这等术法,损己利人…… 朱明镜与逍遥散人不熟,倒是从朝朝爷爷那里听说过此人大名,大抵是无缘,竟从未谋面。 他现在怀疑这位逍遥散人也许没安好心,否则怎会给自己唯一的弟子留下这等伤及自身的东西。 但眼下不是追究逍遥散人身份的时候,陆渊源猛然吐了口鲜血,毫无征兆,洒了朱明镜漫衣衫。 南乐忙解释道:“药里没毒!” “那你快看他是怎么了!”朱明镜当然知道药里没毒,可他没忘陆渊源还是血肉之躯。 凡人吐血之症,多半是早衰之兆,先例太多。 “我没事,就是有点饿,还有点累……” “累也不能睡。”朱明镜略显急躁道:“你做什么非要逞能!” 陆渊源:“我真的就是一宿没睡觉,有点困还有些累,你别怕啊,我命硬着,不会死……” 南乐无语看他,也是真的会说话,殊不知这才是捅了冥主大人的心窝子,快狠准的刀子。 赶在朱明镜失态前,南乐忙接话:“他没事,是有点体力不支,主要还是魂魄有损,没事的啊。魂魄抽离部分,身体不适应,再加上累着了,没事,就是以后会成个病秧子……” 朱明镜看南乐,像是在问,“你管这叫没事?” 南乐只好摊摊手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你是冥府之主,谁叫你要补天缺,谁叫冥府这规则如此之坑,今日若只你一人,半条命都得交代在这儿。” 若不是陆渊源一意孤行强势插手,最坏的情况,朱明镜也不会死,但睡个百八十载不是难事。 朱明镜睡个百八十载,按照冥主大人万年王八还克亲的体质,实在是件好事,就是醒过来的时候怕是得挨个收殓尸骨。 故人作古,说不准他还得能再装一次懵懂无知。 虽然有些对不住陆渊源,但叫南乐说,千年王八万年龟,世事一遭如流水。 怨气横生的人间他们也不是没见过,大不了天崩地裂,贼老天再弄死一次,大家一起怕什么。 但冥主大人不肯这样做,那也没别的办法了。 “圆圆的魂魄残缺,但也不是件坏事。” 冥主大人赤金色的本源魂力与陆渊源强势补魂后剥离出去的魂力融合在一起,补了冥府天缺,那么至少冥府会将陆渊源归为自己人。 就好像狗子的主人受伤倒在路边被人救了,这只狗子肯定对这个救命恩人不会太差。 将冥府比作狗子实在不敬,但主人不死,冥府做不出来见异思迁喜新厌旧的事。 陆渊源也笑:“嗯,好事,天大的好事。” 朱明镜心里糟透了,这怎么可能是好事! 体弱多病还是残魂,这样的人再入轮回,多半不得长寿,只要他的魂魄还用在天缺上,那就意味着陆渊源生生世世都会是个病秧子。 也得亏人家不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否则拖着病恹恹的身躯也得一巴掌将人糊到墙上。 来世,还生生世世,您想得可真远啊! 在他们是这样暧昧不明的关系下,连来世都想好了,那他这伤痛白受了。 好在朱明镜只是一时的不开窍,转瞬想通了,陆渊源没有来世。 百年之后,肉身消亡,魂归冥府的陆渊源,朱明镜是不可能再放他回到人间的。 既然打定主意了,那点愧疚痛惜也变成回护,他要好好保护这个凡人。 “补魂术不准再用,最近安分些。” 南乐不知想到了什么噗嗤笑出声来,“我看圆圆挺安分的,倒是你不住地作死。” 朱明镜无言瞪他,好歹他也陪了南乐万万年,平素里也多为他说话,可在他跟眼前这人之间,南乐总会毫无道理力挺陆渊源。 倒不是吃味,多个人站在陆渊源这边就意味着他多一层保障,朱明镜欢喜还来不及,但要他相信南乐这样的万年无情老琵琶只是因着他的缘故才对陆渊源好,这说法比人间太阳从西边出来还难以置信。 总归是知道他们瞒了他许多往事,有机会定要一探究竟。 “你也安分些,冥主是冥府的中心,不管人族和妖族如何作为,还有我和阮离白,再不济还有那些白白被你供奉了数载春秋的南境之人。虽说补天缺有圆圆分担了一部分,可魂魄残缺不可逆转,你别只说他,自己也要安分些。” 朱明镜不情不愿,“……嗯” 还是有一点点后悔的。 冥府传说中每一位以凡人之躯入冥府之人尽数不得善终,冥冥之中也许真的有什么注定,朱明镜忽然这样想到。 他给过陆渊源机会的,更好的机会,人间百年而已,他又不是等不起。 可这人跌跌撞撞到了他跟前逼他狠下心来,那断然不可能再给他第二次。 就算是不得善终,魂飞魄散。 朱明镜从来就不是惧怕天命之人,只不过也没做过什么像模像样欺天的事,护着一个凡人而已,就算是大有来头的凡人,最多不过与天道背驰。 左右后悔无用,倒不如争一争片刻的安逸。 于堂芝看这些人聊完之后才一步三顿走过来,朱明镜不看他,南乐视若无睹。 水君大人仍是则灵湖的水神,却混到了只能跟陆渊源搭话的地步。 “今日之事责任在我,于堂芝自请入冥河,陪同则灵湖入无极渊魂无归路的生灵,万望成全。” 朱明镜不吭声,南乐衣袖里的手无声颤动,忽而问道:“这是赎罪吗?” “赎罪的话大可不必。” 南乐对龙鸣寺的感情没人能理解,何况天缺是朱明镜和陆渊源补回来的,这两人的魂魄损失了多少都不是他简单的赎罪能弥补的。 但他们也知道,于堂芝应是被人利用了,他是个有责任的水君,若早知无极渊真相断然不会将水族生灵推入深渊。 于堂芝也不是不谙世事的小妖精了,他懂南乐为他找好的借口,只是他用不上。 “是我害得无辜生灵生生世世在冥河中受尽磨难,也是我害得冥主大人和陆兄弟遭此痛楚,赎罪不敢当。” “只是我入冥河,其间怨气应是能消弭不少。” 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没敢说。 那人的下落不可查探,说不准也化作了冥河怨灵,但最好还是条优哉游哉的鱼儿游在水中…… 于堂芝想,他这样的存在阻了人家世世,偏还自我感动自我催眠的故作深情,装疯卖傻百年,又是何等卑劣与不公。 他断了诸多生灵的轮回路,再无脸面与那人逍遥天地了。 相伴许多年,与天外光影擦肩而过。 长风浩浩,仍余诸多苦惑困顿。 是过客也好,那都是一生只一回的相遇。 于堂芝想说,如果你是这冥河水中的不幸之人,那我便来陪你;你若是那则灵湖中的一抹生灵,则灵湖水君不论身处冥府人间都会庇佑。 “求冥主大人,若那人还能有来生,求他一生自在。” 若是能有机会再游山川湖泊,潇洒恣意更好。 “愿他来生享人间欢乐。” 无二 今夕何夕,错遇良人。 旁人看来可悲可笑,原来双向奔赴的誓约也会散落四方。 舟行水上,马走山中。 或是本就该如此。 朱明镜怎么说也曾与他相交,到底不落忍,正要劝慰,听南乐说道:“我带他回冥府,你们暂且在人间多留几日,养养身子。” 冥府的烂摊子还在,朱明镜若是回去了陆渊源也得回来——冥府公员认定还有个小小的仪式要走。 他们两人现在的状况不适合处理这些,哪怕只有一两日的光景,陆渊源得休息一下,也得给机会,好让冥主大人再捋一捋心意。 虽说还是那些陈腔滥调,从来动人。 南乐对于堂芝说,“水君大人还有想去的地方相见的人尽快去见一见吧!”此去冥府,前路未卜。 于堂芝摇头,满载生机笑道:“没有了。不管是冥府还是人间,他在或不在,我都会一直在冥河。” 那是所有生灵终能抵达的河畔。 陆渊源和朱明镜目送他们离开后也离开了龙鸣寺。 千年宝刹坍塌之后大概率也不会建新的建筑,多半是重建或者干脆留作遗址,剩下的事还是要交给人间处理的。 而下山后的陆渊源正在到处找饭馆,无他,饿了。 昨天一天没顾得上吃饭,昨晚又枯等一晚,天明至此时,同冥主大人共患难一次,日头偏西,已经是半下午了。 和非人类待在一起的坏处就是他总会忘记自己还是个凡人。 要吃喝拉撒睡的凡人。 好在朱明镜很是迁就他,一下山就找了饭馆。 虽然尽是绿油油的青菜,陆渊源吃饱喝足后迷蒙眼,打了个哈欠。 “我想睡觉。” “嗯,我记得你家离这儿很近的。” 朱明镜说的家是好多年前的家,师父还在的家。 呆愣的冥主大人显然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却听陆渊源回道:“是我家,离得不远,就是没怎么收拾。” 这座城市对他来说非比寻常,他在这儿失去了至亲,在这儿游走在人间的边缘,也是在这儿与朱明镜相遇了两次。 陆渊源带着朱明镜走进七拐八拐的安杨胡同里,老旧的建筑,但胜在幽静,有种世外高人隐于市井之感。 饭后走一走也不怎么困了,天没黑他也睡不着,索性带着朱明镜来回瞎转悠。 胡同院墙外爬满绿色的藤蔓,巷子里的脚步声轻轻荡漾,两人并肩而行,双臂的摆动都刻意放缓。 “我挺不喜欢回来这儿的……”陆渊源对原因还是有些难以启齿,“这座城算是我的半个伤心地。” “也是……”朱明镜显然误解了什么,他道:“我跟高文泽长得真有那么像” 陆渊源有那么一瞬间的迷惑,“嗯” “哦哦,你说他有点像,但不一样。”他是一定能于人群中分辨出两人。 朱明镜顺势笑道:“嗯,我知道了。” 其实高文泽也只是个借口。 时隔多年,是朱明镜逼迫陆渊源离开的借口,总归在他心底难以释怀就是了。 不想让陆渊源死,不想让他不得善终,那就不能跟他在一起。 那会儿赌气的冥主大人给出的理由是,骄傲又独一无二的冥主,怎能做凡人的替身。 陆渊源那时候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连他都知道是敷衍了事的话,没想到被朱明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取笑道:“冥主大人怎么记得这样清楚,莫不是曾做了人家的替身” 老虎嘴上拔毛,太岁头上动土,约莫也就这个意思。 陆渊源自己都忘了他曾差点跟人家表白,朱明镜可记得,记得清清楚楚,陈年老酸吃味得很。 “那圆圆可记得自己因为什么跑到师父坟前,然后才遇见我呢?” 陆渊源洒脱一笑道:“凡人的记性太差,许多年前的事了,自是记不得了。” 开玩笑,那可是他的黑历史,成年人哭得稀里糊涂的,三言两语还上赶着被拐跑。 朱明镜眼眸微动正要揭过,然而人间曾有个跑的很快的人,名叫曹操。 所谓说曹操,曹操到。 贫嘴完之后他们都恨不能没扯出方才的话题。 “陆…渊源” 听这迟疑不决的声音,恰到好处的惊疑之色,以及隐忍待发的欢喜。 陆渊源回头看的时候克制许久才忍住自己揉眼睛的手。 闻声之际朱明镜也转身回望,心下感慨万千,占据最多的竟是后悔。 不说曹操也许曹操不会到的吧? 那不提高文泽,高文泽就不会出现咯。 冥主大人自欺欺人的功夫更上层楼。 “你回来了啊,好多年没见过你,同学那里也没你的消息,找也找不到……” “嗯,就是回来看看。” 他下意识地将他回来过的事略过去,其实每年师父忌日他都会回来的,但也没必要和无关紧要的人解释这么多。 高文泽又问,“这位是……” “哦,他是我老板,回来就是工作上的事。” 陆渊源抢着回答,将朱明镜一带而过,却又觉得自己太过紧张了。 冥主大人行走人间,凡人窥不见真容,那么在高文泽眼中,这位同学的上司只是个样貌普通的路人。 朱明镜默认了这个说法还颇为上道说:“圆圆啊,大老板我口渴了,去,给我买瓶水。” 活灵活现将一个压榨员工资本家的形象用一句话展现得淋漓尽致。 高文泽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朱明镜这挑剔的老板非要折腾人,面露不屑道:“啧,现在的年轻人啊,一个不如一个了,跟那小姑娘似的,上个厕所还要手拉手一起……” 话虽如此,他眯着眼睛想到,屁的手拉手,你们要是敢拉手他朱明镜就敢以权谋私! 好在圆圆真是个可心儿的人,笑道:“不用了,劳烦你先陪着我们老板,我一会儿就回来。” 三角关系里剩下两角的时候总是很尴尬。 高文泽悄悄观察朱明镜,迟疑之下还是打破沉默。 “你不是他的老板吧?” 朱明镜兴致索然反问,“何以见得” “你有没有觉得……我们长得有点像”高文泽像是知道了什么隐秘似的跃跃欲试,“你跟他,不会有别的关系吧?” “什么关系?” “你知道的,陆渊源他曾向我表现超出友人的善意,而你与我长得又如此相像,怕不是……” 朱明镜许久不来人间走动,竟不知凡人变得如此狂妄自大。 他这意思就差没直接说“他是冲着你跟我长得像才对你好,你就是个替身。” “你又不喜欢他,他交什么样的朋友,身边人是什么关系,这些,都跟你有关系吗?” “谁说我不喜欢,我只是……”只是阴差阳错,错过了而已。 “不管,反正他现在是我的。”朱明镜见这小子看到陆渊源第一眼的之后就知道。 绝不是不喜欢。 但他又不打算让出去,何必顾忌风度雅量,手下败将,还是败了好多年的。 高文泽眸光一闪,到底还是个年轻人,特别是家世出众的年轻人,没见过这样斩钉截铁又毫无礼数的说法。 他们这样的人从来都是温和儒雅,留有三分余地。 碰上这样的人,他也顾不得气度,登时不顾朱明镜的脸面说道:“你也不过如此,替身而已,他忘不了我,所以才找的你。” 朱明镜一时语塞无言,好笑地想象了一下南乐若在听了这话会作何反应。 “哟,冥主大人做了别人的替身,我怎么不知道啊哈哈哈!” 算了算了,想想老琵琶笑断气也不好,还得给他收尸,朱明镜也能适当地原谅眼前这个年轻人。 “就算是替身,也是我陪在他身边,他是我的。” 话音刚落朱明镜就见对面这令人生厌的年轻人看着自己身后。 朱明镜回头,暗道:糟糕,圆圆不知道听进去多少,会不会以为他欺人太甚? 却见那人笑了笑道:“老板,你的水。我们还有任务在身,不便在这儿耽搁时间。” 朱明镜有些呆愣将水接过,拧开瓶盖浅尝一口就停下了,陆渊源伸手拿过来,轻笑一声才道:“老板你也闲得很,既然不渴做什么要我去买水,来回一趟我倒是渴了。” 说完却兀自拧开瓶盖灌了一大口道:“吃的太咸了。” 朱明镜看他面不改色自己反倒脸庞发烫。 陆渊源本不欲下高文泽的面子,毕竟替身这回事,谁做了谁的他自己心里门儿清,心底还是有些对不住高文泽的念头,正说要走,哪料他这般作死,还要问。 “你等等……你选他是不是因为和我长得像” 朱明镜本来都打算起身了,但见此情景又坐了回去。 “你当年没说完的话,我说等我回国再说的话,现在能再说一遍吗?” 陆渊源:“…抱歉……” 高文泽瞬间低落,却听陆渊源继续说道:“抱歉,我与他相识在先,只不过是我忘了,所以替身这个说法不适合他。” “我十五岁就见过他,第一眼就知是世上最独一无二之人,无人可替代。” 是个很俗气的说法,但他暂时没想到别的。 他本可以说许多。 “这是我苦苦追寻之人,四海之内,唯此人。” “他是我遗忘数次,相见重逢依然热爱的人。” “他是我,想到可能会失去,就觉得心痛的人……” 但他还是不敢,就像没人相信笨猴子真的能捞到水里月亮,真的把月亮攥到了手里一样。 凡夫俗子陆渊源尚且没有勇气揽水中明月,又如何相信自己怀抱皎皎天上月呢? 陆渊源看着大胆无忌,实则还是不敢相信。 高文泽不说话了,他连这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只是在看见他与自己相仿的面容后就觉得他悲哀可笑。 谁料乍然欢喜作空,作罢,他才可笑。 给他留的最后的脸面就是没有直白的拿原模原样的话回敬,其实你才是替身。 朱明镜跟着陆渊源回去的时候还觉得不可思议,他说了什么? “圆圆。” “……不在。” 不在也得在了,因为天上下雨了。 豆大的雨滴落在地上,林荫小道的雨打梧桐叶作响,黄昏时分加上骤雨总是会将黑夜提前。 两人出门的时候天气预报还显示的大晴天,几个惊雷炸裂后不由分说下起雨来。 街上嘟囔的行人说道:“什么天气预报,干脆叫天气瞎说站得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街上寥寥无几的人四散,陆渊源他们遛弯遛得有些远了,附近又没什么建筑物可避雨,他正打算冒雨跑回家,忽然发现手臂被人拽住。 朱明镜笑道:“太远了,跑回去会淋湿的。” “那怎么办?” “就在这儿避雨就好。”朱明镜指了指头上枝叶茂密的梧桐树,“淋不到的。” 陆渊源:“……” “小学的时候老师讲自然与科学说过,树下避雨会遭雷劈的。” 朱明镜略一思索,似乎是有这样的说法。 “那我们到树上就好了。” 陆渊源:竟无言以对。 念念 高处的惊雷像是在耳边炸裂,横亘天际的闪电近在咫尺。 头顶的树叶哗啦作响,陆渊源还是被迫到了树上。 “真的……会被雷劈的……” 他艰难重复这句话做最后的挣扎,不想承认方才被朱明镜拦腰抱上树干的人是自己。 “有我在,不会被劈。” 不是被雷劈这样的小事了,是你的观念很有问题啊! 为什么下雨天站树下会被雷劈,权衡利弊后决定拖着他到树上呢? 陆渊源能感觉到周围出现了一张无形的屏障,风霜难侵,骤雨不进。 他不免想到前尘镜里朱明镜装扮的凌厉慵懒的姑娘,亦是风雨不沾身。 也是,风雨而已,还是凡尘俗世的东西。 “这么好用的术法,直接回家不是更好吗?” 所以为什么要踩到五米高摇摇晃晃树枝上呢? 朱明镜拦在陆渊源腰间的手还未放开,不甚自在说道:“术法不能被人类看到的,就像你那年见到我一样,虽然记忆会消失,但看见的人还是和冥府有了一定关联性。” 这个说法勉强能站住脚。 外面的风雨更甚,一时半会儿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朱明镜放开陆渊源的腰身,看他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倚坐在树干上,犹豫再三也顺从坐到他身边。 …… 相顾无言之际,朱明镜悄悄红了耳朵,别过头问道:“你说,我是独一无二的,无人可替代,是真话?” 陆渊源:“嗯,真话。” “那今天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补冥府天缺” “你想听真话?” “当然。” 陆渊源想了想,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有些矫情。 那时候只是在想,他要做的是一件特别危险的事。 人类的印象中和魂魄扯上关系的事都是极为要紧的事,冥府中浑浑噩噩的冥鬼仅剩的唯一也就是灵魂了。 如果朱明镜有什么闪失的话,他这一生大概还是要追寻那轮圆月的,只不过高悬的天上月真真切切变成了水中的梦幻泡影。 是丝毫没有纠结的做出来的决定,既然如此,一开始就把这种可能扼杀就好,如果真的有什么意外,他愿意和他一起,就和多年前的未付诸实践的决定一样。 陆渊源随时随地都可以死。 谁叫朱明镜觉得不行,尤其是为了和他在一起这样浅薄的理由。 那也没办法,陆渊源自来就是个浅薄至极的人。 借着梧桐叶子的遮挡,他缓缓移过身子来。 朱明镜执着不肯移开眼神,就见陆渊源单手撑在树干上,上身前倾,伏在他肩头,贴耳轻声,几不可闻。 “因为我想让冥主大人牢牢记着我。” 已然是尽了陆渊源很大的勇气了,朱明镜懂这话的意思。 不止是要牢牢记着,还要时时相思,念念不忘。 陆渊源良久没有听到回应,便自己起身了,不防备被朱明镜拉了一下,风雨中的树干愈发飘摇。 “你这人越长说话怎么愈发委婉……”朱明镜觉得垂下来的梧桐叶特别碍事,单手拨开后继而将陆渊源逼至角落,蓦然轻笑。 陆渊源也笑,片刻停顿后问道:“你笑什么呀!” “我笑自己。你说前尘镜里的记忆只是记忆,是你缺失过的情感,更像是以一个旁观者的态度看了一场旖旎绚烂的初见,原来是这样。” 可不就是,初见了多少次还是会一见就难以忘怀。 陆渊源难得不好意思,抛开前尘镜里的往事,短短几天的功夫,他□□熏心也就罢了,怎么就还愿意同生共死了呢? “可能是你太倒霉了。”才叫人赖上不走。 陆渊源颇为认同这话,“是我们两个都倒霉。” 倒霉催的陆渊源打小就不愿意相信他师父说的神神叨叨的话,他以为一个人得多惨才会“与人间无缘”啊! 这不就是明摆着的早夭的命咯。 同样,以为自己应该在不知道的时候挖了贼老天的祖坟才要一个人做这个冥府之主的朱明镜。 明摆着的万年孤寂,行行复重重…… 倒霉的陆渊源遇到了倒霉的朱明镜,注定平添坎坷,徒增磨难。 剩下的话朱明镜不知道该怎么说,抬眼如期而至的眼眸里,尽是风烟细雨,明月星辰,不由自主想靠近。 朱明镜这样想也付诸行动。 陆渊源察觉到凉薄的双手覆在眼眶的时候微微颤动,旋即等来了更缱绻的温柔。 他想,这人的双唇是柔软的,但还是凉凉的。 耳畔的风雷不绝,他的眼上有一双微微颤动的手,透过缝隙仿佛能看到灿烂的极光。 隔绝风雨的无形之物不知何时撤去了,梧桐树抖擞枝干,偶有一滴冰凉的水珠落到鼻翼,风雨声渐歇。 朱明镜的手不知何时撤去了,陆渊源与他额头相抵,眼神一刻不离,果见他缩了回去。 羞涩胆小的冥主大人,还挺新奇的。 陆渊源与一只没有心跳和生命的万年老鬼相拥,不知何处来的惆怅悲伤。 “你还要等我好多年我可能才会死。”届时白发苍苍的老头子才会和永远正当风华的冥主大人相守。 “之后还有千万年的时光。”直到亘古的腐朽降临。 他想说,就算永夜降临,枯朽弥漫,我也会燃起温和的烈火。 但不知何故,又怕自己食言,终究没能说出口。 “不是说凡人看你转眼即忘,怎么高文泽还会觉得你们相像呢?”陆渊源忽然想到这个事,“他似乎认定你们长得相似。” 随便一个人,哪怕真的和别人长得相似,那人站到跟前的时候也不敢如此言之凿凿吧? 而且要陆渊源自己看,还是差了很多的。 冥主大人个子高一些,狐狸眼狭长,换到别人脸上难免有阴沉狠毒的凶相,但在朱明镜脸上只是冷漠淡泊之色,除此之外便是傲慢和不驯。 高文泽的五官漂亮,隐隐能看出与朱明镜多处相似,却是淡化了锋利棱角的相似,他整个人从头到脚都是温和的。 朱明镜早知道他会由此一问,早已想好了说辞。 “怕是他前世是什么了不得人,或与我相识。就像人常说的那样,因果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冥府之主知道生死轮回,他心说,高文泽啊! 怕又是故人来,还是记忆中不曾有过的故人。 有此猜测的朱明镜没觉得这是件了不得的事,此人多半还是与他有关联的人,说不得是生前的关联,一如胡娘和南乐,乌舒和陶岸。 但他又是个被冥府记录在册的凡人,实打实的血肉之躯…… 朱明镜不由想到逍遥散人。 百年间出一位这样的,他还能当作是天生之物,天纵其生,这样的人出了两位,都与怀中的人有或近或远的关系。 那几乎可以认定,逍遥散人和高文泽一定有某种联系。 “不说他了,不管曾经是谁,现在他只是凡人,且已是过客。” 陆渊源点点头,雨也停了。 “我们回去吧。” 朱明镜理所应当的将他抱起飞身而下,陆渊源陡然庆幸。 幸亏这里是老城区,还没有安装监控。 凉风习习,陆渊源大大方方牵着朱明镜的手走在空无一人的街巷,总还有不太真实的感觉。 师父他一定没想到,如今他也算是有家室的人了。 “冥府的事要紧的话你是不是得尽快赶回去,这个节骨眼上不适合在人间多耽搁吧?” 朱明镜又笑他,“你好严厉啊!” 像那忙里偷闲出来旅行的夫妻,一方惦念另一方工作上的问题,生怕他误了正事。 “没事,南乐能撑住的。” 陆渊源想了想吊儿郎当连衣衫都拉不整齐的人,昨夜现出原形只剩了一根线的琵琶,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朱明镜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你别看他现在这幅恨不能懒死在街头的模样,早上千年,南乐也做过声名鼎沸的护国师。再往前些,这人也是声乐撩人,身形倾倒众生的人物,更别说琵琶成精,四弦作春秋,曾以一弦断裂深渊天山冰雪。” 是有点难以想象,但冥府哪个活得有些年岁的还没点辉煌传奇的过往。 “你知道龙鸣寺坍塌他为什么这么积极吗?” 陆渊源摇头,虽然猜到其中另有隐情,也不好直接询问。 “龙鸣寺是南乐诞生的地方,也是他答应了会始终护着的寺庙。” “那现在塌了怎么办?”陆渊源忽然想到南乐曾说过,“他说自己不会活太久了,是因为龙鸣寺坍塌吗?” “不是,只是活得太长了。” 谈及这个话题总有些沉重,不止南乐,朱明镜自己也不知道那一天什么时候到来。 南乐消亡尚且有迹可循,冥府之主可不一定,朱明镜从前盼望那个时候的到来,现在难免生出诸多妄想。 他想存在的再长一些,和陆渊源一起,他希望现在这样的时日多一些。 陆渊源只活了二十又五载,连他们的零头都不到,他体会不到那样的孤寂和生无可恋,但不妨碍成为他人的牵挂。 “好了,那也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活了万年的老不死了,要死也不会挑明天。” 陆渊源:“……”滚犊子吧! 安慰人的方式如此清奇,就好似在说什么,早晚要死,只要不是死在明天,就足够幸运了。 实打实的有毒。 “哦,那我祝您寿比天齐,万万年永垂不朽!” 姑且算是诅咒了。 冥主大人熬死了上一个天,寿比天齐实在算不上祝福,至于万万年更是莫大的笑话。 谁料朱明镜全盘接受,还默默点头,“多谢。” 陆渊源慢吞吞反驳道:“刚才那是胡说八道,不算数……” “算数,是现在头顶的天,今日之后的万万年……” 直到世界尽头。 冥主大人和他的心上人正在许诺永远,不知冥府的状况。 就算知道了,可能还是不会去管。 冥河河畔注入的新生物带着与生俱来的调皮,一如生前光景,他们喜欢鲜活流动的水源。清晰到能数清楚身上骨头的水生之物,头尾相连,状若一条体型可观的巨龙搅动黑水,不见当日生机。 东区人心惶惶,冥河畔渡舟船沉没,妖族伤亡,召回其族人,没有哪个妖愿意再靠近那里。 白朗和朝朝的亲人俱在人间,北域之人念他们同为妖族该当同仇敌忾,还曾放出话来。 “你们暂且留驻北域,东区那是人族的地盘,否则一旦开战,人族定会先拿你们开刀。” 白朗犹犹豫豫,想到他那几乎灭族的族人,又想到他是因何留待冥河河畔的,难免想听从他们的建议。 狼王不稀罕人族,也不待见人族,他还曾异想天开将人族变作狼的奴隶。 朝朝反而没心没肺笑道:“多谢好意。不过我是仗着我爷爷跟冥主大人的关系才到这儿当摆渡人的,就这么一走了之,等我回家的之后我爷爷他能把我花藤花茎全撅了!” 喇叭花惹到了爷爷比虫子还可怕。 回家 北域和东区之间,稍有不慎就会起争端,白朗和朝朝在东区与北域彻底打起来之前就要分道扬镳了。 朝朝不记仇但也没忘记白朗当日背后放箭的无耻行径,但这么多天相处下来也知道,他是个只在乎阳光雨露的喇叭花,上有爷爷,下有玩伴狗尾巴草,但少年狼王背负的是一个种族,强硬狠绝才能生存。 而那日他跟他陆大哥清醒梦的那一遭断了心高气傲的少年人早已设想了数遍的复仇捷径,心绪难平之下自然也顾不上行径卑劣与否。 朝朝非但不怎么怨恨他还有些感慨怜悯。 仗着是读书人的喇叭花看在这些时日与白朗做同僚的份上好心规劝。 “你的族人都还在人间,冥府北域是那些妖中‘贵族’必争之地,统共一亩三分地,绝不可能为了你的支持让出分毫的,还是说你觉得北域的妖需要一个年方十五岁还拖着老弱病残的少年来做妖王吗?” 朝朝觉得他自己已经够笨了,所以才常被爷爷骂,骂得还可难听。 “你这朵傻花,脑子被虫啃光了吧!” “告诉你多少遍,喇叭花是爬藤植物,不是飞鸟,你还非得来回瞎蹦哒!” “朝朝啊,做花呢,别想太多,守住本分就好,别取悦别人,也别炫耀自己,有那么句话叫什么来着,展示了华丽的外表,却被别人看到了□□。” …… 白朗加入北域阵营的原因之一,想借北域妖族之力振兴狼族,报复人类。 人类有句话叫“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还有一句。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恒的利益。” 白朗要实现他的宏伟大愿,就一定要将妖族牢牢握在手中,若只是以一个被收容的族群加入北域,只会迎来更迅速的消亡。 且还是毫无意义的消亡。 排外是人与妖共通的特性,纷争与骚乱面前,最先牺牲的也是“非我族类”,狼族一定会是先锋。 朝朝以为自己的话说得够清楚了,但这些都架不住白朗满心胜券在握大仇得报的欢喜。 虽然他觉得,白朗也不会傻到这地步,怕是另有打算,但少年人斗得过老狐狸的可能有多小呢? 无奈之下,他也不再劝说,只履行职责将河畔人驱赶疏散。 本来懒懒在河畔晒太阳的老鬼们不情不愿挪了窝,回头却见白朗还没走。 朝朝正要开口问却见被侧身被他挡住的还有一人,不出意外的果然是徐令。 “你这就要投奔人家去了?”富家子弟嘴碎得很,偏说话又难听,就这样的人居然还获得了冥府的永久居住证,实在是匪夷所思。 白朗觉得阮离白审核永久居住的时候挺随意的。 “难道还要我兢兢业业护卫你们人族不成!” 徐令淡淡一声,“哦,我还当你是被吓跑了呢?” 朝朝见状默不作声离开了,做了摆渡人旁的都好,就是不能擅自离开,现下算是休假了吧。 他有些日子没见到爷爷了,趁着这会儿回家看看。 等他走后,白朗渐露凶相,咬牙切齿道:“你说谁被吓跑了?” “你啊,我听他们说,你每一日都完不成指标 ,计到现在,已经不可能完成了,我寻思着你莫不是怕了,趁此机会与这事儿甩开干系?” 多明显的激将法,对旁的人不管用,对白朗却一用一个准儿。 “谁……谁说我要投奔人家了,我就是去拒绝他们的。” 白朗本里还有些心虚,渐渐理直气壮起来说道:“还有你,你也别靠近冥河,当心被那玩意儿拖下去。” 徐令早在单方认了狼王做弟弟的时候就知道他的秉性,不甚在意笑道:“那拒绝北域后你又要打断去哪?” “回家。”少年狼王鲜少有这样忧郁的思念之情,他从来都是凶狠骄傲的,“我好长时间没回家了。” 在那辽阔无垠的土地上,极北的冰原和鲜血契合交融,族群见到的每一次落日都是无上的恩赐。 少年狼王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这样脆弱的神情叫徐令有些心软,他本来觉得白朗就像人间那些不服管教叛逆期的孩子一样,也许不是很坏,但真的很糟心。 他只是个陌生人,没道理要帮这管教一个偏执厌恶人类的狼妖。 狼妖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烦的,死傲娇,嘴硬,还各种烦人类,只是念在他年纪还小的份上,略尽绵薄之力。 徐令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其实……还带着生而为人的优越感。 逗弄白朗,看他跳脚就像是在看家里养的因为给的食物太少而呜呜叫的狗子。 可真正的妖族少年在他跟前露出欲盖弥彰的思乡之情,以及掩盖不住的悲哀与杀戮的时候,他才明白过来,他到底是到了个什么地方。 众生平等,去来往复。 “要不我跟你一起去?人间未成年的小孩子出远门都得有大人陪同的。” “去你的,你才是小崽子!人类陋习!” 鉴于眼前笑得贱兮兮的这人曾是个货真价实的人类,白朗本着对敌人了解更多也就越好对付的想法,好奇问道:“人类的小崽子出远门,真的都有成年族人陪同的吗?” 正要点头的徐令又听他疑惑道:“那要是小崽子没有爹娘亲人怎么办?” 孤儿,待在孤儿院里,或者流落街头捡垃圾,他们不会有出远门的必要,唯一需要的就是活下去,生存。 徐令觉得被白朗知道了这个答案也许是好事也许不是,他要是还活着,一定是白朗最痛恨的那种人。 “……那他们还是要一个人去的,也没什么差别……”少年狼王有些迷茫道:“狼族也一样,小崽子失去亲人就要拼尽全力生存。” 其实也没什么差别不是吗? 徐令带着蛊惑的口吻说道:“那你愿意和那些孤苦无依的人类小崽子交好吗?” 白朗打了一激灵,迅速调整好心态,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我不是人类的崽子,我是狼王,不是人类崽子,我要回家。”不用你跟着。 白朗不知道他们这番话被人看在眼里,只是设想了很多。 敌人是狡猾狠毒的人类,可手持□□的猎人在人类的族群中俨然处于下层,上等享受富足的食物和柔软的寝窝,下等冲锋陷阵……是和狼族不一样的规矩呢! 白朗不仅仅是因为父亲是上一任的狼王才得以承继王位的,他以未成年的狼的年纪猎杀了一头鹿,带领族人猎杀在原野上奔跑的生命,群体之中无人比他更强,他便做了狼王。 他们只要能够躲避猎人的追捕,获得足够的食物,繁衍生息就是足够生存了。 孤儿和艰难生存的人和他们狼也差不多,一腔孤勇,一无所有。 白朗不禁想到了令他心绪翻涌的事。 “如果那些被人类族群抛弃的同类在狼族这里获得生存,狼的养子,是不是也可以当成对抗人类的武器呢?” 他在罚罪台中的白日梦早就破灭了,短短十几日,白朗在冥河畔见识到了人类的厉害。 他们骂人的时候不带脏字,他们一觉睡到天明怎么吵都惊不醒,他们发明的折磨人的办法连自己都幼崽都不会放过,他们甚至不依靠自然的法则也能孕育繁衍。 更重要的,人类真的能造出太阳和月亮,模拟出一切适宜其他物种生存的环境…… 意识到这些的白朗有些怀疑他曾看到的日月是不是也是被人造出来的,他们的举动时时刻刻被观察观看。 站在已知世界顶尖的人类,逼得少年狼王放下了野心,尽管不甘,虽然不忿。 忽然有人提醒他,足以与人对抗的还是人。 就像人类会豢养大象、战马、士兵用于战争一样,狼的养子纳入狼的族群,以人类的血肉之躯,狼的身份对抗人类…… 白朗只是这样想了一下忍不住浮想联翩。 下定决心的少年狼王,决定回去就将此时付诸于行动——捡个人类幼崽养大。 殊不知在他走后,徐令淡淡道:“出来吧。” 南乐和阮离白相识一笑。 南乐就罢了,他素来不知羞耻为何物,阮离白却不怎么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 徐令问道:“他这么重要?为了让他不讨厌人类竟劳动了你们出马?” 阮离白却道:“也许这个办法不可行,但他可能真的打算将养子计划付诸行动。” 这怎么可能! 朝朝在一旁无语良久,早知道南乐和阮离白会插手这件事,他何必多此一举。 虽说异想天开的想法,但无论是白朗还是树精妖魅,只要去做了就一定会有奇效。 与世无争的喇叭花一族说不上有多讨厌,多喜欢人类,但朝朝以一个植物系后辈的眼光来看,他一点都不讨厌人,甚至他家里的所有人都不讨厌人类。 他们只告诫他,“别和人类扯上关系,警惕些。” 妖族中有白朗那样的被人族侵占领地和屠戮的种族,这种事对任何一个种族来说都是不可饶恕的,不仅因为他们是人。 人类最初也和他们一样,竞争和生存一直是永恒不变的话题,狼族只是输了,就算白朗作为狼王也得承认,技不如人而已。 如果人类真的是不可战胜的敌人,他连那些微微的野心都不会有。 朝朝却觉得不止这样。 就像那些千古流风余韵,代代相传的话本上,弥漫冷香,艳绝人间的故事里,妖跟人总有各色的模样。 他曾有幸见过隔壁的紫藤花姑姑养过的一只人类幼崽,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紫藤花挽着高髻,腰肢柔软,一次外出的时候却牵回来一个瞪着圆溜溜眼睛的小崽子。 爷爷叹着气骂她,“死心眼的丫头!人类有什么好的,脏兮兮吵吵闹闹的,还会揪你的叶子!” 朝朝爷爷是他们那一片年长的前辈,说教起来也像是在说自家的女儿一样。 紫藤花姑姑外出不在的时候怕不长眼的人欺负了小崽子,将小崽子送到爷爷那里养着。 爷爷横眉冷对,“去去去,别跟我眼前晃悠!” “你再乱跑!当心被狼叼走吃了。” “哎呦,这是个傻子吧!饿了要说,回头别人还说我虐待你!” “好好好,你不傻,是我傻!” …… “尿急和肚肚不舒服要提前跟爷爷说……” 喇叭花没有肚肚,也不会尿急,而且人类不可能有一个喇叭花的爷爷,那个人类的幼崽离开的时候朝朝还小,只依稀记得有过这么一回事儿。 朝朝离开家的时候收到了许多长辈叮嘱,其中最多的就是防备人类,爷爷也这么说,像是全然不记得他曾养过一个小东西。 牙牙学语,蹒跚学步,聪慧异常,善良澄澈…… 朝朝记得长辈的话,记得那个小东西,认识陆渊源,也理解白朗。 但他也知道南乐和阮离白的打算。 据说,没有生物能够拒绝人类幼崽的撒娇和笑容。 公员 这几日冥府的气氛不太对。 执行官阮离白大人常常现身东区和北域,冥主大人依旧不知踪影,倒是那个吊儿郎当的老琵琶有些怕死似的躲到南境去了。 冥河畔少了摆渡人,也有些清冷,若说还能称得上繁华的地方也就只剩了痴楼。 往日的日夜笙歌渐歇,红尘深处停丝竹,无人打搅。 便宜了阿玉,她竟不知痴楼收留还有这样白占的好处。 称得上大人物的要么不在冥府要么不理会争端,阿玉被收留是做霓鸿楼主的婢女,现如今楼主不在,其他人各有伤心执念,也顾不上她。 痴楼坐落东区和北域的交界处,是人是妖都顾惜往日情面,不会过分为难。 阿玉原先走到旁人的地盘上都要地方被嘲笑,现如今可是滋润得很,溜溜达达就溜到了冥主府。 霓鸿那事她做得不厚道,又被小熙当堂指出,好歹是个成年人,脸皮哪能没点厚度,当时羞愧难当,过几日还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这不,她想着冥主大人不在,小熙怎么了? 阿玉这人不怎么有良心,但对小熙还是很看重的,又过去了。 “小熙,姐姐我来了,你一个人闷不闷啊!” …… 没人? 阿玉来回找了几趟,立刻慌神,人与妖暗搓搓的搞事情,这会儿本该好好待在冥主府上的小熙不知踪影,她第一反应就是不好。 东区和北域不会率先对冥主府下手,争端之始,身为冥府之主的朱明镜一定是最先争取的对象,但冥府之主与冥府同在,讨好他并将他拉到己方阵营的难度有多大。 阿玉便想到了她在人间看到的宫斗剧里常见的栽赃陷害。 讨好不容易,那让他厌恶对手就可以,届时心血来潮帮谁一把呢! 原谅阿玉开这么大的脑洞,她委实想不到,妖精真的没这么聪明。 相反的,还都有些缺心眼儿。 正如南乐他们回来的时候带回来的水君大人。 缺心眼儿的典范! 袅袅似烟的人把自己作到了这份上。 毕竟是冥河水怪曾经的老大,于堂芝也算是接受了无极渊一半的洗礼,他一站到冥河边就把鱼骨水怪引了过来。 带着宽慈怜悯的微笑摸了摸水怪的头。 “对不起你们的事,我任你们处理,别再牵连无辜了。” 纯白坚硬的水怪仰头,不可能不牵连无辜的。 于堂芝不挣扎,任由手指被他们嚼入口中。 其实不是手指了。 无极渊的时候他已将半数血肉洒尽,这幅身躯连皮囊都不是完整的。 冥河不祥,千万生灵的怨魂沉沦,倘若没有来平息怨恨的魂魄投身,它们难免要将岸上的无辜拖下水。 水君大人在人间呼风唤雨,到这里却也不够身份。 那谁能配得上平息冥河怨气呢?可不敢信口雌黄。 南乐和阮离白将他带到冥府之后就去处理诸多事宜了,只留了一句话。 “不管做什么,都别吓到不经事儿的。” 哪怕于堂芝一如既往做他的则灵湖水君也没人回说三道四,何况自殉实在难看。 他想了想他对这些鱼儿做过的事,安静点了点头。 ……嗯,吓不到是不可能的,除非月黑风高,杳无人烟。 他挑了这时候,也是为了不吓到别人。 说起来可能没人会信,于堂芝听到了自己的骨头折断被咬碎的声音,而他依然有着鲜活的生命力。 那条四爪的骨龙状若亲昵的恋人咬着他的指尖,又似孩童对父母的依赖,下一瞬张开大口,将整个手骨吞进去,接着是手臂,乃至身体的全部。 于堂芝以为他应该是活不成了,可人间香火供奉又岂是说着玩的,他不会这么轻易就死。 □□消亡,灵魂不灭,也许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永存?他现在还不知道。 闯下了弥天大祸,他只是想着至少能弥补一点,一点点…… 冥河水怪的怨恨无处发泄那他这个罪魁祸首就来自投罗网,那些鱼儿曾经亲吻水流和落花,他希望他们能一直追逐水花,而不是腐尸烂肉。 若说还有什么未尽的遗憾,于堂芝看着自己的衣衫,想想前日研制的金霞色的胭脂……是了,没能把女装心得教给好闺蜜,遗憾啊! 等等,朱明镜是冥府之主,他在人家的地盘上,啥时候教都可以的,放宽心的水君大人任由尸骨落入水怪腹中。 不同于别处的暗潮涌动,躲在南境养老的琵琶精日子滋润,享受后辈捶肩捏腿,鼾声仿若打雷。 可比朱明镜到南境时惬意得多。 冥主大人来南境就好似一只全身都是金子的老虎,金子诱人,老虎也凶,又畏又惧,还忍不住垂涎。而南乐更像是招招摇摇锦衣还乡的大官人,全境之民夹道欢迎,殷勤献礼,还要尊称一声“老老祖宗。” 其实是陶岸和乌舒拿他没有办法,南乐在哪都能混的开,认真论起来南境是他理所应当的归属地,但他鲜少回来。 所以每一次回来都要像个正经八百的祖宗。 以年纪和辈分来讲,南乐当祖宗绝对够格。 “这会儿的冥府正乱着,你不去帮忙,怎还偷闲?”乌舒问道:“前两日冥河那样大的动静,朱明镜还在谈情说爱呢?” 南乐:“总得体谅人家别后重逢不是?” 乌舒冷哼一声,不置可否,倒是陶岸宽慰说道:“这也不是坏事,冥主大人偏心人族,妖总要心生怨怼的,趁此机会,好好整顿一番。” 至于整顿还是整治,有没有额外的风险,在场几位妖都心知肚明。 人与妖的冲突自来就有,这口气咽得下天下太平,咽不下,十死无生。 “这事也不急,我这次就是跟你们提个醒,万一啊,我是说万一……”南乐强调多次后道:“北域和东区真的撕破脸,事态不可控制,你们记得——” “千万保全朱明镜。” 多此一举的嘱咐了,就算南乐不说他们也会这么做的,那可是南境的衣食父母啊! 本是理所应当的事,在乌舒这儿却变了味道。 他反问道:“那你是真的将他视为理所应当、拼尽一切,也要护卫的冥主吗?” 谁,朱明镜?南乐心说,呀,真是高看他了。 老琵琶为之不顾一切的对象不在这方天地,而朱明镜,也曾意气风发。 南乐无法同乌舒说这些,但他们都知道那是不允许提及的往事。 陶岸看他们沉默,虚虚将手一握,劝说乌舒。 “那时候是他们的选择,小舒我们不该插手,那位举世无双的大人也好,他心甘情愿,冥主大人如今有他的职责。” 乌舒当然也知道他在闹什么。 朱明镜所得的一切,都不是理所应当的,但同样他失去了比性命魂魄还重要的,风华绝代。 就算时空流转,过去和现在交融,至今他们也没办法认真告诉那两个人,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对的。 他唯一肯定的是,被剩下的那个他一定心怀芥蒂,只是朱明镜更甚而已。 倒是陶岸这微不足道的劝说勾起了南乐封存的记忆,混乱无序的人间,妖魔横行,那是他们都不愿再提及的往事,可他们连最开始那人的名姓都想不起来,只好任由言语戛然而止。 “朱明镜他又不记得了,平和来得弥足珍贵,我们都要好好珍惜才是。” “正是如此。” 所以他们更得不遗余力维护冥府与人间,这是无数人曾为之牺牲的和平。 远在人间的陆渊源和朱明镜难得清闲,恰逢雨季,屋檐下连连看了几日。 朱明镜发现院落房间到处是圆圆师父的痕迹,心头好奇也没刨根究底的意思。现下像那梗在田头的老汉闲暇时节叼了烟袋锅子那般倚靠床榻,把骨头都躺散架了。 陆渊源最见不得这样无状,因着是朱明镜也就忍了,几个时辰还行,可他整个人懒懒散散的,长在床板上,他就忍不住了。 “冥府的事不要紧,北域和东区他们不会出事吗?是不是得回去?” “打起来再说,现在不想回去。” 陆渊源下意识不喜欢他说的前半句,又禁不住想知道后半句的原因。 “为什么不想回去?” “……说不上来,就是不想回去。”朱明镜含糊不清这么说了一句后又懒懒起身,伸了个懒腰,“那走吧。” “回冥府?你不是不想回去吗?” “你不是想让我回去吗?我们一起。” 说不过他,所以陆渊源沦落到这步田地。 他竟少见地觉得自己的脸皮没想象中那么厚,还有些薄。 尤其是众目睽睽之下。 冥鬼与妖虽然不太和谐,但好奇心害死人也害猫,一样的道理。 他们都想知道自与霓鸿一同走后五日不见踪影的小树妖是否真的能成冥府公员。 所以朱明镜和他牵手出现在东区和北域交界的时候,片刻的功夫吸引了许多人。 人群中还有不自知的大声私语,诸如此类的—— “那可是万年倒霉蛋啊,他要是能成功我就相信我生前所有的失败不是因为运气不好!” “霓鸿呢?我们的楼主,这树妖还敢回来!” “小妖精挺给我们妖族长脸的……” 陆渊源不知道该作何神情。 啊,我要是倒霉就不会把你们冥主大人拐到手了,而你们的霓鸿楼主还将痴楼托付给我。 至于妖族,似乎“小妖精”这说法也没错? 这么看起来,东区和北域还是其乐融融的。 眼尖的人自然能看到人尽皆知的倒霉蛋那手还牵在冥主大人的手上,恨不能多生出脚来,好替这些口不择言的人尴尬到脚趾抓地。 “呵呵。” “诸位,依冥府规矩,陆渊源已通过冥府公员的考核。自今日起,循条例,泽正气,阴阳之界游走,诛邪不侵。” 沉默无言寂静。 朱明镜拉着陆渊源的手算是正式承认他了,历来的这个步骤都是由执行官阮离白来做。 这唯一一次的破例也好叫人知道,树妖陆渊源在冥主大人心中的地位,日后招惹的人也该掂量掂量。 往届这个时候围观的群众都会发出呼喊或掌声,这会儿却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人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激动之情。 树妖种群不必说,再有就是萍水相逢的凑热闹的。 陆渊源只认得其中的一个。 徐令。 等人群分散成两波分向东与北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他这个冥府公员没了退路。 “你可是树妖,哪能和人类同流合污,你快来!” 冥府公员循条例,可条例是为了人而制定的规则,如果妖不再为人类服务,冥府公员又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陆渊源所做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无知梦幻。 听到北域中人理直气壮说着这样的话,谆谆嘱咐,焦急不安,原来冥府公员也是能争上一争的人才。 但他时刻记着,他是个人。 虽然是个人格不怎么健全的人。 徐令又来胡搅蛮缠,状若气愤的惶恐道:“别去,你们冥府公员不就是为人民服务吗?我们是你们的责任和义务!” 陆渊源看着他演,实在拙劣。 生而为人,他本来就没得选,知道结果的前提下,徐令很愿意给他一个理所应当的理由。 神山 朱明镜道:“《条例》第一条,冥府公员徇私偏袒,依律撤销其职能,抵消百年气运,再入轮回。” 气运不气运的对妖来说无伤大雅,但辛辛苦苦避开的轮回,说不准会投成蚊子苍蝇什么的就很糟糕。 生命周期短的生物还好,短短几日就过去了。要是转世做了人,那妥妥的完了,倒霉虽然会死人,但大多数时候是被低迷的气运逼得生无可恋,甚至自杀也是有的。 自杀……那罪过可就大了…… “听说人间不少人得病,叫什么——忧郁症?” “跳楼上吊的人数不胜数啊!” 没有比做人更可怕的事了,他们窝里斗,会不计代价抢夺资源,最重要的是有很多时候死得毫无意义。 得亏陆渊源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不然当场暴露身份也要好好教育他们。 怎么会毫无意义? 人类很复杂,他们在成长的过程中要跟自己不断和解,原谅没有达到期望值的自己。 那些自愿结束生命的人只是以结束的方式和自己达成和解。 人类是群居生物,很多时候压力和期望是环境赋予的,那么就算冥鬼要被困在原地多少年,但至少做鬼的时候可以不必依存他人存在,已经够了。 他现在是冥府公员,哪怕做人的时候与人间断开了联系,陆渊源也只是在想和朱明镜在一起的时候想过去死,深思熟虑的想过。 虽然结局是他愿意为朱明镜活着。 而《条例》第一条显然很有威慑力,妖族那些召集人间冥府公员的小妖也歇了心思。 简而言之,做了冥府公员的妖除了种族没变之外,基本上与北域再无干系,妖最怕沾染因果,其中与人的因果又最为难缠,但这道理给人讲怕是讲不通。 村头二狗子家的孩子考上大学当了官,回头求他半点事儿推三阻四的,怎么?不是咱王家村出来的人了吗? 嘿,忒会摆架子! 而眼下的这些妖们好像轻而易举接受了这个说法,毕竟顶风作案的代价太大,冥府公员有自己的要守的规矩。 徐令见北域的妖走得差不多了才主动上前,感慨万千。 “想不到你还真能成功啊!” 陆渊源深知这不是夸赞,都是人精,通透得很,早看出来他是活人了。 “我还寻思着活人渡冥河,十有八九你是回不来了,还真叫你做成了。” 看在同是人类的份上,徐令是真的为他开心,一时间忘了分寸,勾肩搭背的,冥主大人见状扯过来陆渊源的手交握,徐令一时打好腹稿的话也说不出来了,连声道:“恭喜恭喜。” “嗯,多谢。”陆渊源又问:“你知道我是人,那东区其他人……” “欸,你别担心,虽说瞒得不算细致,但你跟东区的人接触少,先前又有冥主大人亲口承认了你的身份,不会想到这上面去的。至于北域,他们实在单纯得可爱。”徐令用作比照的是白朗,窥一斑而知全豹。 妖精大多单纯。 陆渊源不自主点头,的确如此。 朝朝暂且不说,他是朵有文化的喇叭花,爷爷辈的喇叭花都能做妖族的大先生了。 那样的还是少数,只看白朗就知道,实在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 陆渊源想到冥河摆渡的两位小妖便问道:“朝朝和白朗呢?他们掺和到这事儿了?” “没有。”不是徐令回答的,朱明镜虽在人间,对冥府诸多事端还是了如指掌。 徐令解释道:“其实朝朝和白朗都是受到北域邀请的,但其实冥府跟他们也没多大的关系。” 很早之前陆渊源就想问的一个问题。 “同样是妖,为什么冥府有北域之后,人间还有白朗和朝朝这样的?不都是妖吗?” 徐令也笑,继而反问,“同样是人,为什么有的人生来就是帝京户口,有的人就是山路十八弯的村子里呢?” 陆渊源猛一拍脑袋,怪他还是没将妖与人混为一谈,说白了就是冥府的妖先天就有优势,而人间的妖还要过五关斩六将,冥府公员一旦做成了那就是飞黄腾达,逆天改命。 “至于陆大哥,你那个无忧树的身份走的是另一套手续,境外物种优先安排。” 徐令说这话的时候忍不住将目光投到朱明镜身上,盯得他有些莫名,人间律法中也有类似的优惠政策,相差无几。 “我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朱明镜见他们都看自己不由道:“在哪儿呢,你帮我擦一下。” “没有”。陆渊源看都没看,颇为无语道:“这些规矩都是你定的?” 朱明镜不置可否点头,“对啊,虽然不能全部照搬,但冥府也得与时俱进。” 隐隐的,还有些自豪…… “不错,做得好,很好。” 冥府北域的妖这么多年没造反也是真的善良了,飞天遁地的妖按照社会阶级来分配,还屈居于生前□□他们的人类之下,等人死后冥府的规矩还是以人间为模板制定的,真难为他们到现在才有翻脸的苗头。 陆渊源怀疑南乐和朝朝给他商量身份的时候是不是想到了这一点才选了无忧树。 境外生物,不熟悉的物种,可以被优先安排,还不遭歧视。 妙啊! 徐令看得出来这两人之间有自己的一套谈话模式,便悄无声息离开了。 而冥主大人携百年倒霉蛋冥府公员回来的消息传得很快,徐令离开前后脚的功夫,他们就碰见了闻风而来的南乐。 “哟,这么早就回来了,亏我处理的都挺好的,还当你们得腻歪个十天半月呢!” 陆渊源率先无奈了。 冥主大人看着是个好说话的,实则大多时候有些孩子脾气,偏偏南乐又是个耍惯了嘴皮子的大人。 果然,朱明镜便拉着他的手作势要走,边还笑道:“你看,我就说他用不着我们。走,现在回去,被窝还热乎着。 ” “哎哎哎,来都来了……”南乐这才道:“没呢,没处理好,出了点小问题。” 朱明镜好整以暇听他继续说,却见南乐又开始了他那不着四六的混言。 腰间别着一把不知何处寻来的破扇子,轻点鼻尖暧昧笑道:“你看我光顾着说正事了,还没来得及恭喜二位。” “万万年好合,白首不离。” 朱明镜神色莫名看他,隐晦地觉察出南乐语气中微微战栗,最后还是陆渊源笑着道谢。 “说吧,冥府现在怎么样了?” 南乐正色道:“北域城主在召集妖族,但你也知道,狐狸捕兔,兔食青草,还是一盘散沙,东区倒是难得团结一致。而且于堂芝自殉后,无极渊下来的那些也安分了不少。” 陆渊源这几日恶补了一下冥府公员要学的知识,思维在了一个频道上。 人类自来就是如此,内外争斗不休,但有了共同的敌人,就会极为迅速的凝聚起来,一致排外。 北域偃旗息鼓想必也是早知道东区的厉害。 但陆渊源对他最后提到的那个人更感兴趣。 “于堂芝他……现在怎么样了?” “死了。”朱明镜知道他要问什么,一盆凉水悬在头顶趁还没有泼下来的时候道:“就算是水君,被如今冥河养着的自无极渊而来的怨魂啃噬,也没有活着的可能,不过与正经水妖的死又不是一回事。” 本已经透心凉的陆渊源又有了一丝丝期待。 他不是不明是非,他知道水君大人死得其所,但就这么死了的话,总还是心绪难平。 南乐笑道:“不用担心他,等冥府重新整顿,他大抵是要成为一道靓丽的景色。” 则灵湖水君虽有香火但归根结底还是妖,正常的妖族肉身消亡后灵魂不需要渡冥河就能直接入轮回,而于堂芝的血肉一小半在无极渊,一大部分被他自己喂给了冥河水怪。 于堂芝以血肉镇压冥河怨气,永世不得超生,但也无法离冥河太远,故而今后怕是能常常看见。 “对了,还有一事……”南乐有些发愁这事,却见阿玉不知从何处现身,住口任她说。 阿玉满脸疲惫道:“是小熙,他……出事了……” 朱明镜看向南乐,见他点头就知是一件事。 南乐犹豫许久才道:“小熙最后现身在北域靠近痴楼的地方,据见到他的妖说,一个五六岁的小孩子头也不回冲北域的神山而去。” 阿玉迷茫地问道:“什么北域神山?他们都说是北域和东区的纷争将小熙牵扯进来的。” 南乐拧眉,冥府形势混乱,但执行官看得清楚,这等流言实在不该再传出来。 “小熙的事我来处理,圆圆的身份不宜出现在北域,这边的事还是要拜托你。” 朱明镜不知道谁在打的什么主意,但北域神山上有什么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小熙是个好孩子,正因为是好孩子才该有选择的余地。 陆渊源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怔忡片刻旋即笑道:“行吧,谁叫我不开眼找了个大忙人。” 朱明镜的唇瓣掠过陆渊源额头,说道:“没事,很快回来。” 南乐忙着去找阮离白,顺带把阿玉拽走了,走之前还宽慰陆渊源,“你先回冥主府,晚上我找你喝酒。” 知道是他帮不上忙的局面,陆渊源应道:“好,要好酒。” 他其实早在听到小熙到北域神山的时候就有些焦躁不安。 神山,顾名思义,神明栖息之地。 说起来有些像人间的昆仑。 终年白雪覆盖,绵延千里不见人烟,绝顶之上的仙人衣袂翻飞,冰态玉骨,大抵都是这样的。 但陆渊源从师父留下的手扎里见到过更详尽的表述。 “北域神山,犹如难耐酷暑,山岭陡峻,人烟俱灭。山体纯白,以其森森之骨,皑皑霜冻所铸。” 地狱不空,必是神造杀孽。 陆渊源以为这就是杜撰的一座山,哪成想真的存在,而且据师父所记,北域神山也是每一任冥府之主成长的摇篮。 传说,神山之上乃是百世轮回中未成冥府之主之人百世轮回埋骨之地,冥府之主多是无亲无故,生生孤寡之人…… 他本以为只是师父闲来无事的杜撰的冥府之主的故事,故而也未曾往这方面想。 不相信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师父的手记零零散散记着的。 【北域神山,在人间。】 喜欢 陆渊源难以想象朱明镜在做冥府之主之前是怎样的人。 应是不曾有过少年意气,从来镇定自若。 骄傲的,强大的,被人信任依赖的人。 他抱膝坐地,望着花树梢头挂着的月亮,思念远方的心上人。 南乐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不由感慨,世人万万千,都是一副模样。 没由来地惹人笑话。 他自己哪来的姿态说别人,不过看着年方二十又五小子想让他少走些弯路。 “来来来,今天老琵琶和你不醉不归。” 月上中天,屋檐上两道身影好不痛快,陆渊源也不知南乐从哪搞来的陈酿,但老琵琶活得忒长,藏点佳酿算不得事儿。 “你这酒……” “怎么样,是不是很带劲儿?” 陆渊源迷茫地打了个嗝,半晌才道:“……该不是掺了水的假酒吧?” 南乐骂他,“你这人怎变得如此讨嫌!” 陆渊源没听出来这话的意思,仰面倒在屋顶,似清明又混沌的呢喃,“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怎么就开始想了呢?” 不算多年前的那些日子,他与朱明镜也就认识了不足一月而已。 初见心动,再遇着的是看着无情无欲高傲冷漠的冥主大人,还有些无谓的阻挠和波折,他好似将朱明镜镌刻在了他的灵魂中一样。 陆渊源想说,我要向他走去。 可还是隔着无法逾越的天堑,他只是个人类,哪怕打破生与死的界限,朱明镜所在的世界仍遥不可及。他踮一踮脚尖,再用力跳一跳,等他能远远看一眼的时候,只剩曲终人散的萧索。 他想那无畏无惧的冥主大人,在他耳边低语,枕在他腿上,惬意温吞的朱明镜。 南乐见这般难免调侃,“你家冥主大人没在跟前,你是想到了什么醉成这样?” 陆渊源手臂搁在脸上,捂住眼睛,小声道:“不告诉你。” 梧桐树下缱绻温情的吻他要好好珍藏,这个不能说。 而那日雨夜一同归家的朱明镜与他有了用不离散的约定,是他的死都不能忘。 朱明镜伏在他的耳边轻声细语。 “愿与卿同命,流光契阔,唯从一而终。” 陆渊源霎时红了眼眶,却还是将眼泪憋了回去,乍然欢喜,仿若身离人间,魂游九霄。 还见那人怀揣着情深一往低低笑着,陆渊源虽不服气,环抱腰身回道:“我,喜欢你。” 直白裸露的话有出其不意的神效,何况是两情相悦。 微凉的夜雨因着这句喜欢,落到心上也是沸腾的,情字如肺腑,朱明镜心上的滚烫,又无处渲染,只好落到唇角,辗转厮磨,不肯离去又不再深入,磨得人心动。 “好圆圆……你再说一遍……” 陆渊源贴在没有温度的脸庞上仍觉得热烈,麻麻的浑身战栗,喉间细碎的声响慢慢说道:“……喜欢你,朱明镜,喜欢你…” 他像一叶飘摇在风雨中的扁舟,寻求温暖的倚靠,就算被人抱在怀里还是觉得沉浮不定,怀抱是冰冷的。海浪将他的船帆扬起,桅杆支撑他的身体,仿佛这片海域就是尽头。 醒过来,明月曾入我怀。 他说,不告诉你。 情之一字,熏神染骨,误尽苍生。 南乐微酸,难免宽慰自己,不告诉就不告诉,跟那谁还没有过心上人似的。 想到此处,连忙灌了好几口酒,他的心上人啊,冥府人间再也没有了。 他还是个紫檀琵琶的时候就被人供奉在高高的庙宇内,前朝名动天下的美人擅弹琵琶,便有当世名匠重金求来紫檀木,只为博美人一笑。 那美人姓南,色艺双绝,追捧之人如过江之鲫,也曾坐过万人之上的位子,可惜红颜薄命,深情者睹物伤怀又不忍琵琶束之高阁,将他放在庙宇。 说来可笑,佛祖宝相庄严,檀香鼎盛,该是那登得大雅之堂的古琴有此殊荣,反叫他这只会靡靡之音的琵琶扰乱清净。 他听着人来人往的祈求祷告之声,佛前香火鼎盛,久而久之便有了灵气,但物件之类的成形总得有个契机,哪成想还真叫他等到了。 哪又成想……是个秃驴! 琵琶委屈,但人家和尚也是好心,知晓他的来历后非但没有喊打喊杀反而还取了名字。 “旧主是前朝南美人,以她为姓,难免哀气太重,不若以乐为名,又可同巫乐。” “那你就是南乐了。” 命名即是咒。 南乐那会儿还是个心智不怎么成熟的少年,和尚也才十二三岁,否则怎敢如此狂妄,轻易定下了约束琵琶精万万年的咒。 和尚一生波澜壮阔,德高望重,唯有一事白璧有瑕,将他彻彻底底打成俗人。 南乐彼时年纪尚轻,又是木头做的心肺脑子,不怎么开窍,眼见小和尚长成了正经白袍僧人,济世救苦,悲天悯人,心念一动就是万劫不复。 偏他不会隐藏,还要剖白剖心,硬生生把我佛慈悲的金身宝相拽下了莲花台,拈花指都给掰折了。 于是有了妖僧。 妖僧与异族妖孽为伍,堕落不堪,玷污龙鸣寺香火清名,自请逐出龙鸣寺。 和尚做不了清心寡欲的佛,但他依然是那污泥一样的世道里的光,只是多了一个知心人而已,他依然救苦救难。 和尚死了啊,水患疫症,妖魔肆虐,终于证明了他还是一个凡人。 “龙鸣寺在妖魔横行的世道里没有庇护,我要是有什么不测,还请你多加照拂。” 临终遗言寥寥,南乐又想骂人了。 “这人可真是个事儿精啊!死就死吧大不了小爷陪你,你这死前还要爷帮你照料龙鸣寺上至八十的老头子,下至八个月的奶娃娃,这得多少年后爷才好不负嘱托去见你?” 如意算盘打得啪啦响,做什么和尚呢,不若站在柜台记账本,养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可和尚死了,做了那过墙的□□,渡河的桥,救了无数人。 南乐笑了三日。 第一日溜溜达达去街上买了点荤腥,沾了酒气,眼睛雾蒙蒙的救了个小乞丐,月明时候望天挤出了两滴泪。他豁达大度,终于,没人管他吃肉喝酒了。 第二日睡到了日上三竿,起身的时候称了八两粟米,回去做饭的时候被灶台的火熏着眼睛了,亮堂堂的明火也会熏得眼睛生疼,他趁乱抹掉了眼睛出的汗。啊,和尚不在还是挺麻烦的。 第三日彻底没起来,整个人缩在床榻上,抱着和尚穿过了衣裳,稀里糊涂擦了眼泪,眼睛红肿还裹挟着野火燎原般的烧痛。 南乐心想,可不能再哭了,衣裳上的味道被蹭没了可怎么办? 他也不想这么矫情的,那,那…谁能把他的和尚赔给他呀! 没人赔他,怎么能没人赔呢。 南乐跟陆渊源说:“嘁,跟谁没有过似的!” 常言最俗莫过于爱过,恨过,喜欢过,曾有过……原都是极为酸楚的字眼。 陆渊源从只言片语中知道,伤痛大抵都是如此,夏夜瓢泼淋漓的风雨,灼热骄阳炙烤,反反复复,煎熬习惯之后,静静告诉自己。 “放下了。” 南乐说,已然放下了。 陆渊源不答,那就当作放下了。 “你前些日子还说不记得从前的事,怎么这几天就跟他和好了?” 凉风吹醒了微醺,南乐清醒许多,他自己也就罢了,但朱明镜身份特殊,他还是得问清楚凡人之身的陆渊源怎么想的。 “早知你们会有今日,总觉得我错过了几个亿。” “没错过,就是补天缺那会儿想明白的。”陆渊源不肯将手臂拿开,自然闭着眼睛自然无人知道他眼中晶莹欢喜,道:“不怕你笑话,我每次看他的时候都有种奇怪的感觉,像是有人在说,就是他……” 陆渊源啊,他就是你错过又不可得的人间。 师父说的,逍遥散人说的,他无缘的人间。 “何德何能啊!我总以为他将乘风归去,冥府之于我这样渺小微弱的人是何等的庞然大物,我……我想留住他,但他非要走,我有什么办法。” 陆渊源让霓鸿看清了镜中花,他自己岂能不知那是水中月。 他喜欢,仍要克制自己不要再激起平静之水的涟漪,终于,月亮可能要被偷走了。 不知何时睁开眼睛都陆渊源,紧紧攥着袖子,犹如握着一把尖刀,他道:“补天缺的时候我在想,管他什么不可触碰的神明,踮脚够不到,跳一跳够不到,那我搭桥搬□□,总能靠近一点。” 喜闻乐见,月亮也没有那么高,他挂在树梢。 大抵是陆渊源话里的孤注一掷还带了畏惧,南乐不免问道:“你是怕他无缘无故消失?” 自然是怕的,冥主的宿命和使命到底是什么。 北域神山之上,冰火两重天。 刺骨阴寒,纯白寒冰不化,燃烧着的火焰散发出炽热光芒,水蓝色烧灼冰面,化不开一丝坚冰。 朱明镜半日的功夫到了神山,以他猜想,小熙毕竟是个孩子,脚程再快他一路走来总能看见。 直到他到了神山之巅还是没见到踪影,只见到了茫茫无边的冰原。 冥府的北域巴掌大的地方竟能容得下这样大的山脉,神山果真名副其实。 朱明镜记得这座山,就算什么都忘了也不能忘记苦难的根源。 冥主大人诞生在北域神山上,这儿是冥府之主的摇篮。 神山……如若白骨干尸堆成的山也配的话,姑且算是神山。 朱明镜只知道每一任的冥府之主将前百世轮回的尸骨葬在了神山,或有意或无意,所谓的神山还是有名的乱坟岗。 抹开霜冻雾气的冰面,入目森森然。 守墓 北域之妖先前听说冥主大人带回来的那个小鬼私自上了神山都没放在心上,甚至不少和人类不对付的妖幸灾乐祸。 神山那是什么地方,现如今都没几个记得了。 冥府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人族不论生死都是得天独厚,最先和他们抢地盘的可不是妖,而是南境那些晦气的东西。 因人而生,人死缘灭。 冥府任谁都知道冥主大人跟前的那个南乐是个琵琶精,往前数个万万年,说不定南境北域还真是一家的,可现在,不好说…… 早年间还有传言说南乐那老流氓和清冷高绝的冥主大人有一腿,说得多了传到了当事人的耳朵里,朱明镜皱着眉毛一阵恶寒,南乐文雅地撸起袖子打了张口造谣的人。 各自对视一眼,嫌弃走开。 那时冥府新的秩序还未建立,朱明镜只要看着让死后的人入轮回道就行,没这么多麻烦事,被他们这么一提醒,才想起来还有这回事儿。 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要他娘繁衍的,倒是南乐这样的太过另类。 那会儿的乌舒和陶岸躲在冥府追忆绵远流长,还是顾及了同类消弭伤逝之情的,便给朱明镜出主意。 既然生灵都要通过冥府再入尘世,那些没心没肺的人类不动声色撩拨了不晓世事的,他们死后再入轮回,那被撩拨的实在太惨了些。 冥府之主是朱明镜,只要在他的地盘,他能给那些怪物供给所需,反正都是些没心眼的偏执怪,直到他们愿意离开他都能供着。 南境立成,靠的是冥主大人的赞助许可。 按理说这就该是冥府一顶一的关系户了,可物妖太傻,人类依然嚣张跋扈,大约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 妖族种类太多,那没关系,有仇的有恩的,有情有义的,念念不忘的,恨之入骨的…… 北域神山平地而起,携着跨越浮世的怨气,立于冥府极北苦寒之地,日日嚎啕,泣鸣不止。 那位已然离去的胡娘知晓那个时代,她便是北域妖族最初的那批人。 收容那些在人间活不下去的妖孽,也做了神山的守墓人。 谁能想到无情无欲无求的冥府本该做歇脚处,却成了守墓人和物妖的故乡呢? 光明之下,腐肉烂疮都结痂的故乡啊,唯有西边的兰桥渡是那清净无尘之地。 南境的怪物依附于冥府之主,东区的人运道极好,得天眷顾。 北域的妖惧怕神山,又不得不因为神山沾沾自喜。 据说,那是万人冢,枯骨万千。 据说,那里葬了神和妖,是无归之地。 不论传言的真假,只一条是不争的事实。 北域神山,历任冥主百世葬身于此,遗骨犹在沦丧之地。 北域如今的确没什么拿的出手的,尤其是自胡娘消失后,接连两个小妖葬身冥河,本就式微的种族,不由得更加怨恨人类。 守墓人用不着威风凛凛,他们懦弱一点,谨小慎微一点,反正都这么久了,大家也相安无事。 但这次又有些不一样了,他们的妖死了,人类不曾问候一句,手执铁戟的冥府守卫偏袒人族,不查或愤恨捅了一介小妖。 那黑戟乃是冥主大人亲自打造,用作惩罚穷凶极恶之徒,杀人灭妖都是无往不利的神器,最为难堪的地方就是这东西又烂又贱。 冥主大人从未透漏黑戟的材料,只说这上面附着奇贱奇烂的命,被刺伤的不管是什么东西,生生世世不得好死。 做鸟死在阴沟里被老鼠啃食,做人脓疮烂肉烂到死……做鬼啊,嘿嘿,那也是个昼夜哭嚎的佝偻鬼。 更有个绝妙的地方,被这黑戟刺死的,不管怎么轮回,怎么作死都不会消弭消逝,忒恶毒啊! 可巧那二货一样捅死妖的吓跑了,慌不择路跳进了冥河里。 被捅的那位还是北域西平城主安岚的亲弟弟,温吞直心眼的妖发起火来不比人差,可冤无头债无主,冥界现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他们可都是知道的。 东区一个到了冥河里,北域两个,再加上城主的弟弟今后要做轮回道中数一数二的贱命。 虽说那时候与安岚也没什么关系了,可现在想想就心痛。 所以他不让北域的妖再去冥河做摆渡人,朝朝和白朗虽不是北域之人,依着关系看,比他们高一阶级的大妖不许族人再给东区打免费工了,他们哪还敢顶风作案。 识时务者都被看在眼里,所以收到了橄榄枝。 白朗和朝朝没要,也没关系,本就是冥府北域,人间的妖族不掺和就不掺和。 不巧,小熙又进了北域神山,他便罢了,西平城主安岚拧眉端坐之际听到来报。 “冥主大人也上神山了!” 安岚觉得没什么,冥主大人是个好心的,只是太偏心。 “为了救那个人类的崽子?” “是吧,这两日闹得沸沸扬扬的说是咱们北域阴险故意掳走那小子,嫁祸给东区。” 安岚轻轻点了点太阳穴,翠绿的衣衫无风自动,幸亏教养良好他才没骂人。 嫁祸?他这样的竹子精能想到也就罢了,看看街上奔走相告的小青菜,还有那追在兔子屁股后面的蠢狐狸,以及眼前这个摸着头顶犹犹豫豫还要出声的平头憨直哥。 “那个……城主啊,嫁祸是什么?” 祸嫁给谁了? 城主安岚克制自己的丧弟之痛,也没什么精力打人,微笑道:“人类的说法,不用管。” 平头哥走后安岚脸上的笑意迅速收敛,闭了闭双眼,像是终于狠下心来。 竹子也好,飞禽走兽也好,凭什么人类就该是万境之主,不论活着还是死了,好像冥冥之中真的有神明在偏爱这个种族。 安岚不服。 但没有妖愿意在过完自己的一生后从兰桥渡上转生为人,那是莫大的耻辱。 人活一世百年之久,或如朝生暮死,或是万载长存,他们是会将内部资源浪费挥霍之后把责任归咎到他人身上的种族。 安岚忽然想起来他家那个早死了的蠢弟弟不久前的生辰许的愿望。 “哥,我没什么想要的东西了,非要说什么的话……” “我在人间看到过人类的生辰愿望,我看他们写了世界和平。” 愚蠢的弟弟还是几百年前去过人间,那时候是纷飞血肉和弥漫的硝烟随处可见的世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安岚想过,但他以为,无论何时,这都是个宏伟大愿,轻易实现不了。 世界和平除非人类死绝了,可毕竟把人类赶尽杀绝有背他们高风亮节的竹子的生存之道。 那就不要赶尽杀绝,安岚作为城主还是知道些传奇逸闻的,比如说,曾有一段不被记载的传说,人类沦为妖魔的附庸,做了妖魔的食粮。 前事已有,不成器的后人也想冒天下之大不韪试一试,成败与否,他都认了。 至于北域神山上的冥主大人,那样偏心,如果他能永远待在神山之上就好了。 那个叫小熙的孩子,有些可惜了…… 神山之上的朱明镜没有还没有找到小熙,率先被眼前肃杀之景惊住了。 冥主大人行走世间万万年,眼所见烽火狼烟,黄沙埋骨,尸骨蔽于野,饿殍遍地,兵燹祸乱不计其数。 凄清肃杀之景从来只在人间,北域是个什么境况,早在名为“神山”的山脉拔地而起的时候朱明镜就有过猜测。 上个时代的火焰熄灭的时候,这个时代名为文明的东西还没有诞生,用南乐的话来说。 “我们这些旧日的余孽啊!”早就该死了。 朱明镜难得在这时候会点头,胡娘也好,陶岸和乌舒也是,还有南乐,再加上听起来威风凛凛的冥府之主,他们真的跨过了荒无人烟的时代,等到了神明的又一次垂青。 无极渊落在冥府与人间的唯一的缺口处,旧日人类的冤魂埋葬在此,这是朱明镜成为冥府之主后在新世界里唯一知道的事,避开神山,避开白骨。 北域神山万里冰封之下,抹开烈火一样灼烫的冰霜,依稀能看到当年残破的天地。 朱明镜不知何故喟叹一声,小熙还没找到,他不该在这儿停下脚步的。 施施然起身的冥主大人双手拍了拍自己的手上不存在的灰尘,有些留恋想了想:如果,冥府的每一任冥主都是自这神山中诞生的,那想必他那曾为人的躯壳也在三寸坚冰之下? 小熙是个挺好的孩子,但他死在人间的西桃山,冥府即便是此时选中了他做下任,那也得等他轮转百世,世世不得好死,至少也是千年之后了。 一千年对他这样的没什么区别,但有关神山的传言不少,一旦被心怀不轨的妖将下任冥主的消息散播出去后,会有数不胜数的的人与妖前赴后继,百世轮转之后稍加诱导,也许将来的冥府之主会更偏心他们呢? 就像今日的朱明镜一样,就算丢了记忆,前尘往事似云烟殆尽,潜意识里对人类始终放纵放任。 凭着这么多年来跟冥府共存的交情,朱明镜也能将冥主诞生的前因后果捋个七八分的清楚。 小熙可能会是冥府选中的继任之人,不只是他,存在于三千世界里的所有都可能会是,但小熙绝不是因此而来北域的。 他找了这么久了,没在半路看到,只好继续走,越向前眉头皱得愈紧。 小熙若真在这儿的话,他大约是不可能活着回去了。 周遭的罡风夹杂着冰与火的热烈,毫不留情变成利刃,剐向的是灵魂,却在碰到朱明镜的衣摆后变成了一阵轻柔的风。像针锋相对的敌人手握致命的狼刀砍向蒙面的对手时候,仿佛掉下了面纱的美人,浓情蜜意又不甘心地抚了抚衣衫。 朱明镜欣赏喜欢这样一个小孩子,但他更愿意活着回去见陆渊源。 如今他是有家室的人,再不能认同南乐的那个“早该死”的说法。 就在他打定主意要回去的时候骤然听到一声尖细的呼唤。 “冥主大人安。” 故交 不远处有人遥遥施礼,朱明镜竟然没有发现,原先只有五岁身量的小熙看起来已经十岁一般的孩童了。 他说:“冥主大人是第一次见到神山。” 朱明镜点点头,也知这一趟白来了,想也知道这位要么是哪路神仙要么就是哪家的老妖怪,反正不可能是小巧可爱的小熙。 “还未自我介绍,我是王熙,百年前意外埋骨于此。” 冥主大人古井无波的眼眸隔了许久微动,终于想起了这是谁。 北域之妖声名显赫的不在少数,胡娘这般的依然算是告老回乡不管事儿的老祖宗,安岚这般称得上是如日中天的年轻一辈,而这一老一少青黄不接,其间曾有过一个精彩绝伦的妖。 众妖虽说是神山的守墓人,但又不是真的清心寡欲。偌大的冥府看似一片祥和,实则暗地里争斗不绝,北域中人内部抢夺山脉丛林,外部还要防备东区贪得无厌的人类,没点本事的都跑街上卖艺了。 王熙好整以暇撩起青袍席地而坐,丝毫不惧地上燃起的火焰,言笑晏晏道:“冥主大人也坐 ,寒舍鄙陋,不要嫌弃。” 好厉害的阵势,朱明镜还没见过胆敢把北域神山当成自己家的妖物,但想想他是王熙的话,也没什么大不了。 几百年前,冥府其实没有给外来物种特例的说法,正是眼前这位开了先河,说起来还是要谢谢他,要不是因他的缘故,圆圆以无忧树的身份进入冥府还是要生出许多波折。 但又不完全是那么一回事儿。 胡娘是个好脾气的狐妖,有她管着北域的这些年和谐得很,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大概就是少了些朝气,也难怪,她都是快要死的妖了,哪还有蓬勃朝气。 她也并非不喜北域,只是觉得守墓人职责在此而已,好尽心尽力培养下一任。 王熙原也不叫王熙,他是跌跌撞撞误入冥府的妖物,旁人问他到底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也只会重复回答“青鸟,青鸟”,众人便默认了他是青鸟。 后来才知道,世俗里的青鸟只是青翠羽毛的鸟,而这位“青鸟”是信使,从神栖息的地方跑出来的使者。 本来是说北域妖物寿命太长,且数量足够,除却已经留在冥府的妖物,人间的妖族不得长期留驻冥府,当然,除了那些凭自己本事一步步考核上来的寒门精怪,冥主大人喝多了被南乐激将法一激,登时铁笔一挥,落下了这条规则。 青鸟落进狐狸窝,北域的守墓人不用妖法奇高,根骨奇好,只要多些宽容忍让,偏偏他是个好苗子,硬着头皮胡娘也接下了。 “人间百家姓,你可先为自己取个名姓。” “听说人间最大的是王,那我就叫王。有这一个字就行了吧?” 胡娘无奈道:“也无不可,就是太大了,怕你压不住。我没什么好赠予你的,不如赠你个名字,‘熙’,凡间说此字是欢喜和乐的意思,那不如就叫王熙?” “随便。” 朱明镜知道的有关王熙的所有消息都是来自胡娘,早些时候他们时不时的还会聚在一起,说些乱七八糟的事。 他还记得那会儿胡娘说的最多的就是他。 “那臭小子没成年偷学喝酒!老娘抽了他一顿。” “嘿,你们不知道,我们家王熙,一个人单挑了北域几城的城主!” …… 朱明镜知道胡娘视这只青鸟为莫大的骄傲,每当她自夸的时候,南乐和乌舒都会呛道:“知道了,你整天跟我们这儿胡咧咧,怎么不贴个告示给全冥府的人看呢!” 胡娘没有贴告示,只是后来冥府中传言“青鸟衔笺,风吹神山雪,落冥主。” 神神叨叨的话妖精们大都不怎么明白,东区的人都有自己一套解读神谕的办法,他们尚且不知北域神山是何缘故,只知道那里或与冥主诞生有关。 依凭这些参差不齐的传言真叫他们编出来了神谕。 “北域王熙或成下任冥府之主。” 不知情的一笑而过,知情的老不死们想了想冥主大人的岁数,再沸腾的热血也要浇凉了。 无他,他们这样的从总角垂髫走到两鬓霜华,且不说前面有没有祖宗前辈,冥主大人容颜未改分毫。 冥主大人是人是妖都无人敢揣测了,同他辈分一般的胡娘和南乐,万万年来也是有显而易见的变化。 岁月摧折红颜老,少年碧血付流水。 冥主大人从同辈之人慢慢成了小辈,什么被选中的下一任冥主,真真假假的,都还是遥不可及的笑料。 毕竟谁也不知道朱明镜会不会死呢! 南乐拎着桃花酒,乌舒和陶岸负手看冥河西流,胡娘也是一如既往吹捧他的养子,聚在冥主府的望云楼上,捕风捉影的流言哪里比得上他们万万年扶持的情义,直到有一日胡娘失魂落魄道:“王熙……他不见了……” 从那之后,万万年不朽的余孽们也真的不复往昔。 陶岸附在已经没有灵识彻彻底底的死物上太多次了,他毕竟是个人,每一次躯体的腐烂都会连带着给灵魂带来不可磨灭的腐蚀,最初的一片碎瓷能使他撑到天地间重新有了人,后来就连南乐友情提供的玄之又玄的宝器都撑不了太久。 王熙失踪后胡娘再没来同他们聚过,乌舒要照料陶岸便也没再来过,南乐自来就是个不着家的浪荡子,冥主大人孑然一身,终究还是孤家寡人。 朱明镜想,那都是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了,如果不是想起来他都以为自己早忘了,将这些往事抛诸脑后,抬眼望了望看不见的贼老天。 他要是早知道小熙就是王熙绑也会绑他去见一面胡娘,可现如今该怎么说? 当年之事,没人知道王熙下落,但那段时日之后,不少阴谋论的人都觉得是现任冥主大人对他下了黑手。 闲话听了一次大家还能当做笑谈,可日日被重复在耳边难免心有介怀。 尽管朱明镜知道,王熙他真的是北域神山选中的下一任冥府之主,第一个以凡人之身踏入冥府,化名“青鸟”的人类。 今日他称北域神山为“寒舍”,其实也没错,北域神山的的确确是冥府之主诞生的摇篮,在上一任冥主死之前,这儿确实是他另一个意义上的家,或者称之为——坟墓。 年少的小子都自认不凡,且以苦难作荣耀。 朱明镜还没吭声就见这狂妄的小子说道:“哦,是我忘了,您原是不配做冥府之主的。” 随意修改冥府规则,偏袒人类,一己私心放任人类入冥府,罔顾北域东区矛盾,与凡人相恋……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朱明镜不配为冥府之主的证据。 朱明镜不在乎他刻意的嘲讽,反而学着他的模样席地而坐,笑道:“不管是小熙还是王熙,你都记得吧,既然记得可否心有不平呢?” 什么不平呢,看似是天选之子,实则步步艰难,生生不得好死,埋骨冰雪。最可悲的是,当你真正做了冥府之主之后会忘掉一切,温馨也好,苦难也罢,那都是活过的证据。 然后会永远失去。 王熙自他身为小熙踏入北域神山的时候就知道下场了,不知因何此时竟没有吭声,还面露怜悯地看着朱明镜,张了张嘴之后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无奈向下指了指。 朱明镜顺着他的手势向下看,映入眼帘的仍是冰蓝色火焰包围着的冰雪,他学着王熙的动作抹开被霜雾遮蔽着的冰面。澄澈的坚冰像是透明的屏障,隔着万水千山那么深远的天堑。 王熙说:“看到了吗?冥主大人。” 朱明镜点点头道:“白骨,枯草,冰霜,还有印刻在白石上褐色的血迹。” “……谁让你看那些的。” 难道不是吗?神和妖葬在雪山,生人流落无极渊。 朱明镜疑惑,不看这些看什么? “你看,那里,那个人像不像是在拥抱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朱明镜顺着他指向的方向看去,果然见到了与他描述相似的一具尸骨。 冰川之下封藏着的世界是他应当熟知的世界,那具尸骨有着十分熟悉的骨架,双膝跪坐迆地,上身前倾,脊梁骨弯折,颅骨倾斜,双臂呈环抱姿态,双手应是在死前紧抱着什么,十指微曲…… 无疑是拥抱之姿。 朱明镜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紧紧抿住双唇,就算问王熙,他应该也是知而不能言。 早说过冥府之主不是什么好差事,不然怎么他们都能知道的事就他不知道? 北域神山和冥府都是局外人,果然这是万万年也不会变的铁律。局外人啊,了不起。 王熙岿然不动,冥主大人不自知也就算了,他在被北域神山选中后可是知道的。 可知道他也不能说出来,还乐得看他笑话。 “你是这座山说的过去式,而我是现在,一时半会儿离不开这儿。如果你今日来寻的小熙不是我,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 朱明镜道:“是说,叶落归根吗?” “……一个意思。对普通的人和妖而言,神山就是死地,而被选中的你我而言,方可两进一出。” 第二次踏入北域神山的不论神还是鬼都斩杀不怠。 “所以,冥主大人,您大概率是回不去了。” 王熙恶劣地挑眉,却见朱明镜也笑,不由得恼羞成怒,“你笑什么!” “我笑你其实还是个孩子。” 那什么两进一出都是给别人定下的规矩,朱明镜还有人在等着他,怎么敢这样一去不返呢。 他来之前就知道此行有风险,虽未料到是这般,但哪怕踏着亘古不朽的尸骨他也一定要返程。 王熙喊道:“会死的,不是闹着玩的!” “你为什么想做冥府之主?”朱明镜拉家常似的问他,“看着挺风光的,但其实真不是那么回事儿。” 王熙沉静了片刻后道:“我觉得不公平,我不像你一样会偏袒人类,我想让他们都是一样的。” 朱明镜了然点头,顿住脚步侧身笑道:“那我们确实不一样。我做冥府之主就是为了能明目张胆偏袒我喜欢的人,所以也不知道是谁瞎了眼让我来做冥主。” 王熙呆了半晌,像是没料到朱明镜会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可……可他们说,众生平等,冥府以一视之……” “规则就是这样的啊!” “那是你们的规则!” 朱明镜甩了甩衣袖,撂下一句话后款步离开。 王熙不知怎地就想到了从前听到的一句话:蚂蚁的规则无法约束天上的苍龙。 可蚂蚁和苍龙是怎么区分的呢? 他还是不懂,或者说没必要懂,他没有想要偏袒的。 “多谢冥主大人照拂,就此别过,万望珍重。” ※※※※※※※※※※※※※※※※※※※※ 神山:这哪来的狗东西!带坏我家宝宝! 冥府:消消气儿啊哈,咱家的,咱们自己倒霉催认的。 养子 辽阔的冰原上,少年狼王伸了个懒腰通体舒畅。 他自冥府回来的路上认真想了想“养子”计划的可实施性。 万万年争夺物资的生物中,狼已经输了。不只是狼,人类抢占了优渥的土地和丰厚的资源,做了万物灵长,维持现状就意味着要继续忍受屈辱。 原野上奔跑的族人沦为毛皮,关在笼子里的堕落成宠物或是配种的工具,失去利爪和尖牙的野兽终将失去生存的权利。 白朗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是首领,特别是知道冥河于堂芝的经历之后愈发胆寒的首领。 他决定考虑一下“养子”计划。 狼王蠢是蠢了些,可徐令表现得那样刻意,他要是看不出来有猫腻那才是真瞎了。 不管是谁看上了他们狼族这点不入流的实力,哪怕是利用,他也认了,何况只是养个孩子,也不会危机种群。 究其利弊,比之去和北域万千之众抢那一亩三分地,借力打力,以牙还牙明显是更好的计划。 白朗在回家的路上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计划要怎样实施。 首先,捡回来的最好是个公的,不然得多难养啊! 他要教他飞奔疾驰,教他在丛林里隐蔽身形,猎杀草食动物,还要教他躲避人类黑洞洞的□□…… 不过,这样是不是不太够啊! 把人类教成骁勇善战的狼,好像和狼也没什么区别? 白朗略一思索,右手成拳拍了一下左手手掌咬了咬牙道:“我懂了。” 狼的养子要比人类的孩子更优秀,这样才会在同等的时代中处于不落下风的地位。 白朗想了想闲来无事之时徐令跟他说过的人间往事,他那时候正不耐烦,因为冥河河畔实在完不成指标十分烦躁,便听了听他的废话。 “我们人类的小孩从五岁开始就要学各种各样的东西,书法、外语、音乐……” “我那时候还好一点,上头有人顶着,不过也没怎么好好享受过童年就是了。” 白朗嗤笑,还五岁,狼族的孩子一岁的时候就要训练猎杀捕食了……但想想好像也是一样的,人类幼崽的四五岁可不就是狼的一岁? “人类有自己的一套教导孩子的方法,他们建了一个叫学校的地方,在那里指导他们今后的生存方法,在那个地方竞争,从那里完成在规范以内的学业。” 白朗一副你又驴我的神情道:“我可是听说你们人类有三百六十行,怎么可能是在一个地方获得的生存方式?” “唉,你不懂,这个解释起来很麻烦的。就好像你们生来就是狼,天生就有捕食者的本能,而人类与生俱来不可能单独生存的,所以才需要各行各业。” 见徐令含含糊糊说不清楚,白朗没有刨根问底,问了一个他有些在意的问题。 “那他们幸福吗?” “他们有的过得很幸福,有的抑郁抱憾,还有的浑浑噩噩混日子,怎么说呢,幸福的定义不一样……” 听你胡扯……少年狼王满脸鄙夷神情果然如此道:“你们人类总是这样,抢了别人的东西不好好珍惜,还说别人的东西不是你想要的,那你们想要什么的时候别从我们这儿抢啊!” 徐令一时没反应过来,反问道:“抢了你们什么东西?” “幸福。” 这回轮到徐令傻眼,白朗看着这人蠢兮兮的,好心解释道:“你们养猫养狗排解寂寞,还要给他们绝育,是不是抢了他们的幸福换成自己的幸福?转眼又会将宠物丢弃。你们摘了路边的野花簪在头上,枯萎了又会丢掉…… 你们,剥下狼的毛皮挂在橱窗里,不喜欢后又放在阁楼里任由他们布满灰尘……” “人们说,这都不是我想要的。那你们从我们这儿抢走的能还回来吗?” 白朗一直记得徐令听到这话的表情,满怀愧疚的还带着些许晦涩的神情。 “还不回来就算了,就算还回来了也得不到原谅!” …… 白朗始终记得与便宜的死人哥哥为数不多的平静谈话,徐令说的如果是真的,那他就得好好考虑一下怎么养大人类小崽子的问题了。 人类要去一个叫学校的地方,要穿衣吃饭,不能沐浴在风雨里,好麻烦哦! 最最重要的是他们还要用“钱”,学校要花钱,穿衣服要花钱……只要参与到有人的活动中就必须要花钱。 堂堂白狼一族的首领,怎能被小小的“钱”难倒,虽然他现在做的冥河摆渡人没什么收入,但一定有别的办法的。 白朗给自己打气,“没问题,养个人类的小崽子,把他养成文武双全,才高八斗的人类,反过来还可以对付人类,就算再不济也能统率狼群。” 他边走边徜徉在狼族蒸蒸日上的幻想中,彼时的狼不用再拖着灰色的毛皮瘦骨嶙峋远望落日期待朝阳。 说不准他亲爹,上一任的狼王也为他感到自豪。 白朗心里开花似的想到,如果是他的养子的话,那是不是也该喊他一声“爹”啊! 虽然但是,便宜儿子现如今还没着落。 白朗一下急了,这,这……也不能夜半从人家里偷抱孩子啊! 任何一个族群都知道幼崽的重要性,他看不上随意剥夺资源的人类,也不会在非生死存亡的时刻去剥夺人类最重要的孩子。 何况他要是真那样做了,怕不是养出来个无敌麻烦的敌人。 蹲在田梗上惆怅了一会儿的狼王幽幽叹了一口气,“就知道徐令破人类不靠谱!” 不管这个便宜哥哥安得什么心,什么都筹备好了怎么就没告诉他孩子在哪呢?便宜的小崽子总不会遍地都是吧! “养子”计划半路夭折,因为没有捡到小崽子。 白朗燃起的热血凉透后瞬间清醒了,整这些虚头巴脑的,还是尽快赶回家要紧。 中原碧野,望北大川,极北,那里是他的家。 穿过郁郁葱葱的树林之后,他有些近乡情怯的。 他离开的时候信誓旦旦说一定要通过冥府公员的考核,有朝一日一定将仇恨的鲜血洒满人类的土地上,给狼族赢得辉煌光明的未来,一月有余,他也绝了这样的念头。 族人带着桀骜不驯的野性,但白朗丝毫不担心,他们狼不是人类那样背信弃义,会在背后捅刀子的生物,就算没有达到预设的宏图,他们也一定等着他回来。 想想还是有点小遗憾的,冥府乱成一团,短期内他应该是不可能再回去了,等冥河重新摆渡,怕是他已经有了心爱的母狼,说不准还会生一窝小狼崽,重复着父亲的一切。 带领族人涉过冰川,担起王的责任,守护领地,躲避□□,在终年不化的冰雪里生存,直到最后的枪声响起,最美的夕阳落下,最后的小崽子死在坚冰上,尸身腐朽溃烂…… 他们从前都不信命,不知道是不是染上了人类的陋习,此时脑子里蹦出来的字眼还是“命”。 命途,命运,终结。 只是有些遗憾,他好像没有跟徐令告别,好歹相识一场,虽然是个本性恶劣的人类。 白朗从离开冥府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归路,冥主不会解救狼族的苦难。 从始至终狼王拥有的只是冰原和热血。 他要忘掉冥府发生的一切,不再妄想,安安稳稳活过今后的岁月。 白朗正这样想的时候猝不及防听到了草丛中传来细小微弱的哭声,时断时续。 他向前走了几步后又认命回来,扒开青黄交接的叶子,入目惊了一瞬。 一件红绿相间的粗花布包裹着小小的孩子,四仰朝天挣扎着…… 还真能随处捡到小崽子啊!白朗心说,这可不是他从人类手里抢过来的。 皇天后土都能作证,是他捡来的便宜“儿子”。 白朗心头喜悦之情夹杂莫名,总觉得太巧合的好事儿都不正常。 “也可能认识徐令真的花光我这辈子都霉运了,所以时来运转了?”他不禁这样想,边将地上的婴儿抱起来。 这时才发现,小崽子的状况并不是很好,似乎是被亲人遗弃的。 碎花粗布里边只一件轻薄的单衣,嘴角粘着黏腻泛着亮光的水渍,闻着有便宜香精的味道,应该是糖水里掺杂了些劣质的奶。 单衣并不干净,胸前还有看不清衣服纹理的污渍,如出一辙的味道,喂养的人想必不怎么尽心。 小崽子看着也就七八个月大,看着还有些没睡醒的模样,只觉得痒痒。白朗看着小崽子扒拉自己的脸却怎么也扒拉不对地方,哀哀叹了口气。 “虽说这可能是上天赐给的希望,但看着也太蠢了。” 丛林里蛇鼠虫蚁最多,且不说小崽子这一身白白嫩嫩的肉,便是丢弃之人临走时粗暴喂给的糖水也能招来不少虫蚁。 白朗替小崽子将脸上的蚂蚁拂落地上,仍是一副将哭不哭的模样,不由得慌神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你蠢了,你别哭。” 小崽子更加蹬鼻子上脸,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还不是扯着嗓子嚎啕大哭的那种哭法,像极了受委屈不肯说,憋着又忍不住拿小眼神轻轻瞪着。 白朗不解其意,心说别是有蚂蚁虫子钻到衣服里了,就将小崽子的衣服脱干净,还真叫他找见了。 会飞的大蚂蚁,咬着嫩胳膊,登时就是一大红包。 谁料白朗心思不在这儿,他拆开小崽子的衣服包裹,顿时觉得贼老天又给他开了一个玩笑。 他设想了无数个养小崽子的计划—— 没有一条是打算养个母崽子的! 可叫他放下包裹当做没看见也不行,他还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人类的小崽子活生生被蚂蚁和虫子吃掉。 这种死法对任何一个种族都是极为恶毒痛苦的。 白朗想了想,小崽子被放到这儿之前还有人给喂了糖水,应是怕她饿死,既如此,他在一旁稍等,说不准她有亲人动了恻隐之心,回头来寻呢。 估摸着最近村庄离这儿的距离,还有蚂蚁再次爬上小崽子脸上撕咬的时间,白朗就等这么长的时间。 希望有人来吧,他不想拖着个母崽子,磕着碰着的太麻烦。 然而,等了很久,没有人回来…… 白朗面色铁青骂道:“人类是有什么破毛病!” 文明 白朗不想养母崽崽纯粹是因为怕养不好,怕她被欺负。 公狼不能骄纵,逼着他们掌握生存技能才能活着,母狼不一样,她们是繁衍和生存的基石,永远不会因为内部斗争失去生存的地位。 事实上在所有的物种里,孕育后代的雌性地位都很高,因为她们是种族繁衍生息最重要的一环。 他从前对人类社会抛弃女儿留下儿子的行为有所耳闻,不成想还真叫他遇见了。 “算了算了,看在你是个小可怜儿的份上,从今儿起我就是你爹了。你记着,是你爹妈不要你,最重要的是,咱们跟人有仇,一定要厌恶憎恨人类。” 郑重其事的说完这几句话之后,也不管她能不能听懂,狼王架起了地上的婴儿,手臂僵硬不知该放到何处。 小小的姑娘很是懂事笑了一下,白朗看她笑也难自禁笑了,大约是这样的姿势真的不舒服,撇了撇嘴作势又要哭,白朗想起从前族里抱着小狼崽的模样将她抱在怀里。 走到半道上,大概是小崽子又饿了,只过去了一个时辰,他已经换了无数姿势,最后还是决定将她背到背后,小崽子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眼睛湿润,欲哭不哭。 这才多大的人啊,都快成精了! 白朗哄了半晌见她还是这副模样,蓦然替她委屈,却也明白了,这是饿了。 但父亲还是该有威严,白朗冷着脸拧眉道:“你这样委屈也没用,我没奶给你吃。” 他所料不错,这人精真能听懂他的话,听完之后立即哭出声来,白朗额角的青筋跳了一跳,小崽子立即变成了抽噎。 白朗:“你乖乖,再忍忍,穿过这片林子就快到家了。” 小崽子果真变了变脸色,又笑出了声。 正值初秋,极北的疆域落了场冷雨后迅速降温,冰雪覆盖住山头,隔着老远他就问道了冰凉沁骨的味道,白朗按捺住自己躁动的心,难免温和地拍了拍背后熟睡的小崽子道:“醒醒,到家了。” 越来越近的时候他皱着鼻子闻了闻,却觉得怎么都不对。 不只有冰雪和熟悉的家园的味道,还有刺激胆寒的血腥味,忙加快了脚步,飞奔疾驰回去。 狼王站在最高的山顶上,任由山风传达他的讯息。 “我回来了!” 此起彼伏的欣喜欢悦之声嚎叫在原野上不同的地方,白朗细细听这声音,末了终于松口气。 虽然离家一月,但看起来这段时日的猎人并没有打猎,族人们都还在。 一时间嚎叫声点燃了冰原上的火焰,被这样的气氛感染,白朗背后的小崽子也张开嘴,像是要叫一声,最后却变成了一个睡眼惺忪的瞌睡。 “行了行了,我去给你找奶喝。” 白朗下山的时候就见群狼簇拥在前,为首的几匹狼毛发粗糙,看着精气神有些不大好,倒是身后的那些年轻一辈们各个油光水滑。 “这段时间辛苦大家了,我回来了,之后不管发生什么都绝不会抛下你们。” 为首的老狼们灰暗的眸子里发出亮光,忙上前道:“狼王此去可有收获?” 白朗点点头道:“虽然没做成冥府公员,但我学到了些本事,总而言之,这是最后一次离开你们了。” 为首的灰狼眼中的亮光登时暗下去,无奈嘬牙,见白朗又问道:“刚刚我回来的时候闻见了血腥味,怎么了,是猎人伤了谁吗?” “没有,没有。” 族中都是满面喜意摇头,白朗问离他最近的老者,“那怎么大老远就有血腥味?” 那毛发驳杂的老狼摇摇头,白朗转身之际背后的小崽子亮在眼前,他问道:“狼王背后背着的是什么,口粮?” 此言吸引了不少族中的年轻一辈,他们愈加兴奋,激动喊道:“狼王回来还记得给我们带好吃的!” “狼王不愧是狼王,竟然能将人类的小崽子抓回来给大家做口粮!” “欧耶,今晚又有人肉吃了!” 白朗听着忍不住眉头紧锁,问道:“二叔,我们什么时候吃人的?我记得人类村落并没有很近。” 身后被他叫做“二叔”的狼道:“这事等我稍后再向王解释,您背上的人类崽子是要如何处置?” 一众狼敏锐觉察出狼王的情绪不对,好在白朗适时道:“这小崽子太小了,等养大了些再吃。” 说完顾不得小崽子的哭喊声,将她从背上抱下来,横抱在身前,明目张胆从狼群中穿过,无视那些眼冒绿光、垂涎三尺的狼。 幸好他虽然离家一月有余,狼王的地位还没有被别的狼取代,再怎么想吃掉他怀中白白嫩嫩的肉团子,也还顾忌狼王的命令,没敢轻举妄动。 白朗的心情却是一言难尽,族人对他依然尊重敬佩,但吃人肉这件事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的,尤其是在他已经放下了少时妄想复仇的时候。 狼的洞穴里不怎么暖和,人类的小崽子怕冷怕热,将小崽子圈到自己的领地后,白朗变回原身,卧倒在地,将她放到自己身上柔软毛皮的地方,心说,怎么突然懂事了?不哭不闹,是也不饿了吗? 算了,不闹也好,外面围着的是狼的族群,跟母狼要奶,特别是在自己的小崽子都不一定能养活的时候,天方夜谭不说,怕这小崽崽连这条小命也保不住。 “你乖点,不然狼叔叔狼阿姨不等你长大就要把你当口粮了。” 小崽子忘了腹中饥饿睡得香甜,狼王小心翼翼伸了伸爪子,挠了挠额间,轻轻叹了口气。 “王,我来向您禀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洞穴口一只狼正在靠近,白朗看了看肚皮上的小家伙,轻声叫道:“二叔进来吧。” 虽然是称呼“二叔”,但狼之间并没有像人类那样明确的血缘称谓,还是白朗在有了人形之后给他取的名字。 他爹死之前叫“灰大”,这位还算和蔼可亲的长辈是一身灰色的毛皮,他就给命名为“灰二”,久而久之也就成了“二叔”。 二叔进来后看着眼前一言难尽的情景,眼神微妙地移向了别处。 “二叔你说话小点声儿,这小崽子哭了就麻烦了。”白朗在他还没开口前先行说道:“你跟我讲讲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出去一月成长了不少。” 白朗想想他跟一月之前的变化,心说,少年意气全丢了,雄心壮志也埋没了。那成长大概说的就是凌云之志变成了浮空燕雀这样的区别。 “向中庸和平常妥协就叫成长了么。” 灰二龇了龇牙,没吭声,就听他们的少年狼王说道:“那我可真是成长了不少啊!” 少年人都是心高气傲的,屈服于伟岸的渺小也不见得是退缩。 灰二定了定心道:“王离开的这段时间,族中发生了许多大事。眼下寒冬将至,族中狼不缺吃的了。” 白朗没有一丝兴奋,他问:“是吃了多少人?” “不知道,我家里的几个小辈们去远处猎食,剩下像我这样的老东西大都留在这儿还是在猎兔子和别的。” “只听他们说,离咱们这儿最近的林子附近的村落里都洗劫过了。” 光是听着,白朗就能闻到这话里的血腥气,“人类怎么反抗的?砍刀木棍什么的,没有一头狼牺牲?” “没有,也就这几日的事,您走后大半个月,大家还和往日一样,就着三五日的光景才开始吃人的。而且咱们狼是群体活动的,几十头狼对付人类而已,且不说其中不少都是雌性和崽子……” 灰二没有小瞧人类雌性的意思,事实上他从不敢小瞧任何一个人类,这是长者的智慧。族中的年轻人没有活够这样的岁月,老一辈的也没有果断坚决的阻拦,也许是始终记得少年狼王继任之时口吐的雄心壮志。 “族人的骨灰葬在冰原旷野,狼的野心燃起复仇的火焰,终要驱逐人类。” 他们的王从没忘记过誓言,每一任都这样,他们将誓言代代相传,仿佛那个千万年前吞食原始人类的时代仍会降临一般。他们可以与雄狮猛虎争夺领地,而人类那样弱小。 铭刻在基因里,不敢忘却的野性原野和自由的天地。 白朗问道:“你知道人类是怎么超越我们的吗?”尽管这是个不想承认的事实,但他在冥河畔的这一月所见所识甚至超越历代狼王的认知。 “原始的人类和我们一样,茹毛饮血,他们甚至没有狮子老虎的尖牙和利爪,他们借助石头、木头来战胜我们,这些我们本来都可以学,那从什么时候他们成了凌驾于所有物种之上的种族呢……” 是一场大火啊! 天空炸裂的惊雷,劈成焦炭的树木,以及熊熊燃烧的大火。 凤凰涅槃,浴火重生,人类文明从火光里诞生,告别茹毛饮血,甚至将火为己所用。 对火焰退避三舍的种族失去了获得自己文明的机会,人遂为万物之主。 “火焰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助力。”白朗眸光一凛质问道:“是以为狼族血洗深山里名不见经传的村落不会被发现么,还是说,狼已经做好了与现在能够创造日月的人类为敌了?” 打不过的,他们连下层人类的□□都逃不过,惘论与天地日月比肩的能力,也许那已经不能被简单称之为“人”了。 这样的种族在其他种族的眼中已经拥有了与神明比肩的力量。 灰狼 透过洞穴缝隙的月光洒落到干草上,白朗身前的小小的人类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努了两下嘴。 白朗假装没看到灰二抖了一激灵的模样,两相沉默。 终于二叔犹犹豫豫出声道:“那……那怎么办?” “不能再出去猎杀人类了,如有必要,我们得放弃眼下的这块土地,最好能在深冬彻底到来前找到新的栖息地。” 狼是群居的物种,这点和人类是相通的,单独的个体流浪的时候自然不需要来自四面八方的接纳,但一个群体失去故园流落他乡的时候总会被原始居民仇视。 狼需要靠斗争获得领地。 灰二决定听从少年狼王的建议,他清楚人类的武器有多强大。 他的左腿上还有个老疤,是人类的猎抢擦伤的,雨雪天气里还会隐隐作痛,既然人类的锋芒太强盛,为了保留抗争的力量,选择退却也不是件难以接受的事。 “明天我就去和他们说这件事,尽可能劝他们不再去猎杀人类。” 白朗闭上眼不说话,纯白色的狼毛向那小崽子靠近了许多,怕一晚寒夜要了脆弱小崽子的命,良久后灰二迟迟不走他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您怀中的这个人类作何打算?” 白朗不做声,二叔又问道:“您不是打算做口粮的吧。” 被人类迷惑吸引的种族多了去了,灰二相信他们的首领是一个伟大骄傲的王,但毕竟还是个少年。 他这样坚决地笃定,果见方才已经有些困觉王睁开眼睛,深蓝色的眼睛泛着幽幽的光,像利刃一般逼视向他。 灰二忙道:“人类的小崽子吃得精细,这个时节怕是狼奶不好找,但我还是能找到的,您放心。” 白朗本来都想好了,没有狼奶就去找狐狸或者别的,他是个能变幻人形的妖怪,冥河河畔摆渡的时候冥府的妖怪送了不少有意思的东西,最不济,他还能把这些东西换成钱,到人类社会里换吃的。 每每想到此处,白朗都觉得,母崽子不好养,要不要学她父母一样,将她丢回到人类的城市里,大不了把那些金闪闪的东西送给她,以便于被人收养,毕竟那显然是比狼族更适合她生存的地方。 想了太多还是觉得不合适,好歹是他从蚂蚁口下夺回来的小崽子,她已经被遗弃过一次了,第二次因为没办法养活她就丢掉,显得他也太没良心了。 灰二是不知道狼王在想什么了,不然以他的博学立即就能发问。 “狼为什么要有良心,人类还有个词语叫‘狼心狗肺’呢。” 可见狼和狗在人心中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次日一早,白朗早早醒来打猎,猎了三只兔子,灰二召集其他狼等着白朗发话。 “一件事,不准再去猎杀人类,暂且观望两三日,如有必要,请大家做好随时迁徙的准备。” 白朗口气淡淡,平地炸开。 不少狼惊道:“为什么?好好的,我们为什么要这样?” “狼王出去一个月是怕了人类吗?我们就得甘心做被人类猎杀奴役的种族吗?” “不甘心!还是说狼王对人类动了恻隐之心?” 此起彼伏的质疑与反对之声,白朗张口想解释,不是的,那是为你们着想。 可惜没有愿意听他说的狼,白朗也没能说出口。 灰二和其他几位长辈一旁沉默,良久之后,沸沸扬扬的私语声终于归于沉寂。 年轻的狼眼中带着桀骜不驯,骨子里对首领的信任和依赖还是让他们决定听一听白朗怎么说。 “你们知道人类武器的强大,□□的射击对我们而言是致命的,但那只是人类智慧的一小部分,激怒他们对我们并没有任何好处。” 人类温吞平庸到心甘情愿与其他种族分享世界,那是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生物的存在有利且永不会凌驾于人类之上。 狼中贤者曾有言:不甘平庸,不可轻欺平庸。 仰着头颅的狼将高傲放下,眼里野心的火焰仍没有熄灭。 灰二劝道:“大家暂时先不要再去人类的村庄里洗劫,由几个伶俐健壮的狼悄悄前往探查有没有人类武装。要是没有的话,咱们不必迁徙,要是有了,千万不要打草惊蛇,马上回禀,狼王带领大家马上离开。” 这算是折中的办法,不然狼王离家一月,刚一回来就要逼迫族人背离家园,也实在太不像话。 灰二提出主意的时候特意看了看狼王的表情,见他眉间仍没有舒展,却也没有过分反对,无声松了口气。 走兽修成人形才算作是妖,除却努力还要有必不可少的天眷。灰狼以狡诈和凶残著称,也自称为白狼一脉,但堂堂正正的白狼只有他们的王一个。 要说这世上还有谁会对毛色驳杂丑陋,偏偏因为聪明而过分阴险狡诈的灰狼心怀恻隐之心的,只有他们的王。妖族中还有狼的一席之地,也是多亏了白朗,不然怕是他们早就沦为人类的三牲六畜之列了。 等大家各自离开的时候,灰二腆着脸向白朗献上狼奶,“这是给您找来的奶。” 白朗:“……” “不是我,是给她。”他指了指睡得香甜的小崽子,又是一阵心累。 似是实在无奈问道:“二叔,你说我该将她怎么办?” 灰二踌躇不吭声,又听他们的狼王说道:“我本以为捡回来的是个公崽子,想着咱们视若十年,将这小崽子好好养大,拿他反过来去对付人类,结果这是个母崽子……” “虽然母崽子也能对付人类,但总觉得忒不是个东西,欺负女人孩子……” 灰二是没法理解王的脑回路,但不妨碍他欣慰,他们的王是始终为狼族考虑的,这是他们莫大的荣幸。 黄昏伴随金红色的晚霞,秋风肃杀,几匹灰狼悄悄潜入了人类的村庄,颇为自得地看着自己的造就的复仇,宛如矫健的士兵代替王来巡视领土。 伴随而来的不是卑躬屈膝的降臣,而是振聋发聩的枪响。 白朗和去探查村庄情况的三只狼约定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眼看时间将至,他也坐不住了。 “二叔,你去告诉大家,今晚就走。” 灰二震惊道:“这么快?” “已经有些迟了,他们三个还没有回来,怕是已经出事了。你们先走,我去找找他们。” 吓得灰二那张老脸煞白,蓦地想起狼王带回来的小崽子,却听王说道:“不必管她,你们走你们的,将她撂在洞穴里就好。” 灰二悻悻道是,忙按照狼王的吩咐办事去了。 白朗转眼看着还在熟睡的崽子,心说,那不如就赌一把,如果我没能回来,人类能发现你,那你就回人类的世界去,不然的话,就当自己命不好吧。 他不能在当下节骨眼舍弃族群将她送到人类的城市里,也不能放心将她交付到仇视人的的狼手里,那就只能等人发现。 转身化作高大健壮的白狼,迎着如黑羽染就的夜奔袭而去。 靠近丛林的时候他就闻到了狼的鲜血,还有硝石火药的味道,毫无疑问,那三只狼被发现了,然后被当场击毙。 白朗以为这是猎人的枪,在看到尸体的时候却幡然醒悟。 灰二没跟他说,狼族洗劫了整个村庄,并不仅仅是吃掉了几个人而已。 狼在深山老林里吃掉一两个人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若非人类现在武器先进,恐怕他们都不会聚集力量来灭狼。 古老陈旧的□□极为考验猎人的技术,村庄里的猎户没那么多,会用□□的人也不会很多。而他在这三只狼离开的时候就说过,一旦遇袭,不要纠缠,立刻回来。 林林总总的条件加起来,能以这样干脆的手法迅速击毙狼的人,多半不是村庄里的人。 而他的狼族之众也许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又面临什么样的灭顶之灾。 他们屠戮了一个村庄的人。 百十口之数,甚至更多,惊动了人类社会的一层保护网,大概率是不死不休的。 白朗无比庆幸已经嘱托族人向北迁徙了,至少越向北越是人类不会轻易靠近的地方。 而他知道,不远处等着他的是天罗地网,甚至是剥皮抽筋。 也不至于如此,好歹是个妖王,他要是想逃肯定是能逃走的。 白朗高声吼叫示意,他就在这里,渺小的人类还不现身! 尽管是黑夜,雪白的野兽带着腥风和不祥的气息,白朗不知道潜伏在村庄里的人类握着枪柄的手颤栗。他们知道狼的凶残,但身负责任还是要来做危险的工作。 子弹打到了树上,白朗以迅捷的身姿避开了攻击,他还得多拖延些时间,族中向北迁徙,狼的脚程很快,但人类都是以牙还牙的性子,谁也不能保证他们仅仅因为艰难放弃追捕残害了不少人命的狼。 他身为狼王为他们做的太少,最起码也要争取些逃命的时间。 手持先进武器的人类屡次出手落空便知道,他们遇上的是一只拥有智慧的、狡诈无比的狼,于是他们打算改变作战方法。 躲在暗处是怕狼群冲散,反被分食,既然知道这头毛色雪白的狼是落单的,他们的人够多,且各个都拿着能击毙白狼的武器,围攻绝不落下风。 胜利在望,领导他们的头儿还正经八百说道:“束手就擒吧,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 年轻的小兵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心说:“这畜生要是能听懂人话的话怎么会随随便便杀了百十口人呢?” 女人孩子都没放过,他们刚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还不以为然,整日里和猪狗不如、阴险狠辣的不法分子斗争,总以为畜生好对付些。 说句狂妄自大的话,他以为,人类已经站在金字塔的顶尖,可作万物之主,区区豺狼虎豹,千年前吃人也就罢了,如今还敢,怕不是尸骨无存。 可来到北边这个村落的时候他才知道,被狼咬死的人原来是血肉模糊的,甚至不少被开膛破肚,五脏啃了一半的,死相凄惨。 同为人类,他有种满腔的屈辱和愤怒,不由骂道:“畜生就是畜生!” 不配 他看到高大凶狠的畜生被迫缩到狭小的土地上,仰天吼叫。 尽管在心底告诉自己不用怕不用怕,但生物的本能作祟,他还是被吓到了,退了一小步,就见那凶狠的蓝色琉璃眼球仿佛盯上了他,不自主地扣紧了扳机,子弹擦着狼脊绒毛而过,没打中…… 枪响之后不知是哪里的号令,继而同伴都扣动了扳机。 电光火石之间,那只狼朝他扑了过来,在他以为他要和村庄里的那些人一样沦为狼齿下亡魂的时候,白狼只是叼着他的衣领离开了他们的包围圈。 被那双澄澈的蓝色眼睛盯着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大错特错。 它一定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但还是晚了一步,他只看到雪白庞大的狼爪子朝他的脑袋拍了过去,之后他没了意识…… 白朗没打算杀掉这些人,事实上即便他的野心叫嚣的时候也没让他做出无法挽回的事。 面对这样一群可能对他们族群有威胁的人类,他想过永绝后患,而一旦这样做了,必将连累狼族所有,不仅仅包括他所在的这一族群。 何况他的精力有限,将这些人拖延足够的时间后还要追上迁徙的族人,不出意料的话,北方的领地也是有主的,他这个狼王至少要从别的族群的王手里抢夺一片容纳族人的领地,他得留存一定的精力。 好在方才的那一招足够威慑住蠢蠢欲动的人类,他只要守在这个还没死的人类跟前,露出尖牙,叫他们都能看到,他们定不敢轻举妄动。 双方僵持之下,东方渐吐白,而昏睡在狼爪之下的人看看自己的境遇,趁白狼不备,又一次扣动了扳机。 白狼听见了子弹破风的声音,他已经不打算再与这些人纠缠,正准备离开,可这些人实在盯得太紧,他怕自己刚要走就把命交代了,恰好这人一枪为这样死寂的僵持拉开了一道裂缝。 距离太近,饶是以白朗的迅捷也没能全然避开,子弹擦着他的左前腿,这点伤势对速度没什么影响。 等人类反应过来之后,忙向丛林中连开数枪,挫败感萦绕,他们放弃了追击。 直到彻底离开丛林回到茫茫原野的时候他才松了口气。 希望那些人能含含糊糊回去交差,最好不要追究到底了。 白朗试探地到小崽子的洞穴里看,在听到轻微鼾声的时候没由来欣喜。 北方很冷,人类也很凶残,狼王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哪怕人类的幼崽无知无畏,一霎时间他也很感激这么个小东西此时还在。 就是他刚将她抱起来的时候,看见了小崽子脸上斑驳的已然被风干的泪痕。 他变成人形从树林里找了许多朝阳地里的青草,原野上找了窝小兔崽,守着等母兔子回来。 慈母之爱,万物生灵都有。白朗要拿一窝小兔子作质,逼迫母兔子分他一点奶水,两捆青草姑且算作是酬劳。 小崽子除了昨天早上二叔端来的两碗奶水下肚之外,已经一整天都没有进食了,白朗养了她,叫她活活饿死,那还不如让她被蚂蚁咬死。 母兔子也是明事理的,狼都趴在自家门口了,还特意带来了冬日难寻的青草,诚意够了,她若再端着,怕是小命不保。 小崽子知道这顿饭来之不易,不哭不闹狠狠抢了一窝小兔崽子的口粮,狠狠打了个饱嗝,又有了困觉。 白朗将她包裹严实后,用干草捆起来驮到背上,向狼群新去寻找的家园而去。 数十头狼的奔走留下的痕迹不容易被埋没,何况白朗知道他们行进的方向,又要兼顾族群中年迈和尚且年幼的狼,他们的速度必然不会很快,所以他很快就追上了他们。 冰川和冰原不适合生存,没有植物就意味着他们得不到食物,所以族群找了一个与从前相差无几的原野,他们在这里狩猎。 不出所料,果然被领地的主人发现了。 两方对峙之时,对面的头狼看了看白朗的年纪以及带着未干血迹的狼爪子,嗤笑一声后道:“狂妄的小辈,为何纵容手下抢夺我们的猎物?” 白朗不答,只提出自己的条件。 “我们并非有意抢夺领地,但族群有难,我来向你挑战,我要是赢了,你要割舍半数领地给我们。” 输了后果怎样白朗没说,要么死在争斗中,要么夹着尾巴逃跑。 决斗之前白朗就向二叔留言,要是他真的没赢,族人必然不再追随于他,请族人们向所在领地的狼王臣服,以求庇护。 二叔当时的表情白朗没有看到,大概是失望透顶吧。 没有任何一个狼王会在决斗前交代后事,拼上荣耀和性命的战斗会点燃狼的鲜血,那必然不败。 可他们年纪轻轻的王学了人类考虑周全与处事宽容的坏毛病,这不是野兽的生存之道。 这个事实像一根刺埋在灰二心里,哪怕少年狼王为族群赢了这场决斗。 撕咬、利爪之下血淋淋的斗争,白朗再怎么天资不俗,碰上年长且猎食经验丰富的头狼依然不占上风,他赢得并不体面,相反,一身狼狈。 新环境的大家安顿下来后发现,这片原野很糟糕。 糟糕透顶,他们与被占据了领地的狼群比邻,不如他们对环境的熟悉程度,不及他们对食物弱点的了解程度,还要时不时被嘲笑讥讽。 “就是他们,窝囊废!” “领地被占了拖家带口来我们的地盘。” “本事不行,脾气不小,饿死他们!” 白朗知道这些事,但他身为狼王赢得领地是理所应当的职责,狼的骄傲不容许他们在面对讥讽的时候要倚靠口舌来获取尊重,打一打也不是坏事。 而且他这两日接连打劫了鹿奶,羊奶和兔子奶,正发愁下一步拿什么喂养小崽子。 他满面愁容,这几日东奔西走的神情都被大家看在眼里,再知道他是为了个人类的崽子伤神后更是气愤。 那三只没有回来的狼和从前死在人类□□下、破皮抽筋的狼都是铭刻的血恨,他们的亲人更是不理解狼王为何对一个人类的小崽子这样上心。 “不是说要养大了给咱们吃吗?” “早吃晚吃都是吃,哪天饿了就去吃。”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大抵是这样的心思悄无声息感染了太多狼。 “狼王到底是不是偏袒我们的狼王了?他还仇恨人类吗?” “与其在这儿胡乱猜测,不如我们去吃了那个小崽子!” 私语的狼压低了声音,恰好看到灰二从旁经过,忙住了嘴。 “整天不干正事儿,瞎琢磨歪门邪道!” 一只狼腆着脸道:“二叔这样厉害,那不如您告诉我们王到底怎么想的?” “呵,我这一把老骨头哪知道这么多,年轻贪玩,想做就去嘛!” 这群狼沾了人类的血肉,从前的又畏又恨变成了现在恨且得意。 他们把人类视作可以杀害的食物,尝过之后念念不忘,况且那本就是在自家地盘的食物。 人会因为吃掉了家里还没长大的猪崽而生气吗? 不会,那狼王要是一如既往仇恨人类的话也不会生气的。 如果狼王生气了,那他已经忘记仇恨,丢掉了野心,甚至宽宏大量原谅了人类。 那样他就不配再做他们的王了。 这是一场考验,他们要试炼王的忠诚度与责任感。因为迟早有一日,他们一定还是要吃人的,届时同样不需要宽慈仁爱的王。 白朗不知道他为之战斗的族人即将给他布下一场专属的考核,他迎着如血残阳,正拖着一头鹿回去。 “狼族的崽子也是小崽子,喂饱了才能健康长大 ,不被隔壁欺负。” “人肉哪有鹿肉好吃,还是得叫他们挑挑嘴,何况人那么脏。” …… 此时在他洞穴里的脏兮兮的小人类周围围了三五只狼,绿莹莹的眼珠子盯着她看,肥肥嫩嫩的小手,小小的嘴巴微张,嘴角还有晶莹的口水…… 不知道她这幅模样是如何勾起几头狼的食欲的,绿光闪过,靠近颈项的狼张开了尖牙…… 拖着一头雄鹿回来的狼王大老远听见了小崽子的哭声,将鹿交给灰二嘱托他分食给狼崽子后正要回去,却被灰二拦住。 “您别担心,她许是饿了。这几日族中对您颇有微词,难得的机会,不如您亲自将鹿分给大家?” 白朗略一思索也是这个道理,便应了灰二。 小崽子的哭声渐渐小了,残留的还剩一个接一个的抽噎,白朗心说,她应是看没人在旁,一个人哭着也忒没意思,所以自己歇歇。 忽然本来下去的哭声骤然尖锐,霎时停歇。 白朗察觉不对,忙推来吊着鹿的灰二,立马飞奔回去,却还是迟了。 他只看到三五只狼围在干草旁,那是他给小崽子铺的,他身上鹿血的味道盖住了浓厚的腥味,靠近洞穴的时候他一个心已经沉底了。 不一样的血腥味,人血和鹿血不一样的,特别是还带着奶香的人血。 狼的利齿咬在了最致命的地方,流出的血又那样多,大约是活不成了。 白朗看着一旁几位仍是无畏高傲的狼,心中乱成一团,但还记得要紧的事——快点,小崽子也许还有救。 就算他不能救,还有冥府许多能人异士…… 对,去冥府,找徐令,问南乐,求冥主大人。 他马不停蹄立刻就要动身,却见灰二已经候在外面。 “您果然不适合再做狼王了。” 白朗好像听到了他说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直到抱着小崽子浑身是血到冥府的时候,他整个还有些迷茫。 那时候灰二说了什么,是说他做错了什么? 日夜奔袭,白朗回到冥府寥寥几人的冥河畔。 徐令不知为何也在,见他这幅模样调笑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救救她,她,她本来不该死的。” 徐令看一眼就知道他怀里的小崽子没了气息,白朗未必不知,但看他大汗淋漓,眉宇焦灼,神思恍惚,打击的话也说不出来,只好安抚。 “好,你先放手,我去找南乐,他懂得多。” 战场 眼下冥府状况不怎么乐观,冥主大人入北域神山七日未归,南乐安抚南境众妖,协助陆渊源协调东区与北域矛盾,执行官阮离白代冥主大人处理各项事务。 最奇怪的是,好似冥府之众都默认了陆渊源足矣代行冥主之职。 冥河虽未继续使用,但北域和东区也不像前几日那样针锋相对,徐令一时也搞不明白这是真的消停了,还是说,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因此在安静的冥河畔吹风。 但见到白朗狼狈不堪,想也知道这几日的惊心动魄,忙不迭去找南乐。 老琵琶对白朗的印象说不上好也算不得差,只是与朝朝对比,他更喜欢后者。 尽管来时听徐令说了大概,眼见到的时候还是惊了一番。 怎么说呢,初见那会儿的意气风发去哪儿了?狼王本不该将怯懦暴露人前。 南乐看都没看他怀中的小孩,自顾自说道:“这儿可是冥府,你小子怎么这么大胆放肆,一身血腥味也不怕熏着你怀里那孩子!” 不找边际果然是了老琵琶的一贯作风,但也将白朗的理智拉回了些。 几人不言不语半晌,白朗艰涩道:“你救她。” “没救了。去了有两日了。” 狼疾驰的速度不慢,但要花两日的时间才能到冥府,所以还是死于野兽之口。 南乐颇为疑惑看了看那小女孩,不由道:“人间说,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我怎么看她多留了好几日呢?” 见白朗错愕,徐令问道:“南乐大人,您还懂这个呢?” “哎,好说好说,不才我也是个冥府公员,人间生死大事多少知道些。” 初代的冥府公员,南乐也没撒谎,给他送信的信鸦被他带着撸了几次毛后不敢再来了,也没人记得南乐端着正儿八经的铁饭碗。 不提这个,白朗却没明白他什么意思,就见南乐好心解释道:“这孩子早夭命格,亲人遗弃,蚁兽啃食而亡。未开智的孩童不必通过冥河到兰桥渡,她这会儿已经有来世了。” 虽有劝慰之意但也确实是事实。 人也好,妖也罢,这个世道所有的生灵都怕与人类扯上关系,悄无声息种下的因果,来来回回就容易牵扯不清。 “人间许多重男轻女的父母,她命该如此,何况来人间走一遭,白赚了好几日的寿数,想开点。” 徐令本以为白朗听了这话会松一口气的,谁料想他钻了牛角尖。 南乐听了徐令这话面色古怪,但见白朗还是一副精神萎靡之状也不好再打击他。陆渊源打从那日喝完酒诉衷肠后和往日没什么两样,好似他一点也不记挂朱明镜的死活,既然要处理冥府的烂摊子,南乐好吃好喝供着,不至于越养越清瘦,但没人看着还是不行的。 他看白朗这边没什么事就要走了,生死之事他们做妖的总要看看些,不然怕是得日日悔恨。 那女婴还被白朗牢牢抱在怀里,南乐也只叹了口气,心说,上辈子欠了这伙人的。 “来,给我吧。前尘已尽,莫要因着尸身耽搁了未来。” 白朗不肯放,连日的疲惫让他整个人都带着世道艰难之感,煞白着脸说道:“不是重男轻女。” 南乐心说,哦,那只能说不全是。少年这般年纪就能做狼王,到底也不是个傻的。 他去过被狼族洗劫一空的村落,唯一剩下的几条狗在他后来去的时候也已经奄奄一息了。巧的是在丛林里捡回来的小崽子,附近的村落空无一人,只有她还活着。 由此猜测是小崽子的亲人在抱着她逃命的时候遭遇不幸,为了保全她将人遗弃在丛林里,但白朗捡到她的时候,那并不像是被逼无奈下丢掉的宝贝,劣质的糖精味道,衣衫上粘腻的污垢都说明这个猜想是错误的。 南乐冷静等他继续说,只等来沉寂,他半挑眉毛勾唇笑,“你既然知道,想必也做好了承担后果的准备。” 深思熟虑后的父母将女儿抛弃,人类社会里这样的境况从前是很常见了。 她是逃命路上的拖累,绝境之下人会做出什么来他都不奇怪。而很明显,这个女婴被抛弃最根本的原因是狼族屠戮了村子,她的亲人为保全自身将她丢下,她本该在当夜死于蚁兽腹中,却被狼的首领搭救,之后死于灰狼的尖牙之下。 但南乐知道,狼族屠村可以说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而这孩子注定死于蚁兽之口。 许是命运太恶意了,才叫狼王为狼族犯下的罪行抱疚,屠村、杀掉小崽子。 徐令不知其中原委也能猜到几分,毕竟白朗怀里的孩子颈项间还有被野兽撕咬的痕迹。 大抵是这孩子丧命与白朗有不少牵扯。 “嗯,后果我担,他们未开灵智。” 南乐指尖轻点下唇,缓缓摇头,眼尾勾成弧形,眼角笑纹真切。他想也是,少年人都这样,总愿意以年轻的肩膀抗下因果。 “不是这件事,是你怀里的这个,扰乱她的因果才是你该承受的后果。” 狼族在人间所作所为,到底也还是人类与野兽的争端,未开灵智的狼与得天独厚的人之间的恩怨,冥府有自己的一套清算方法,人间事还是在人间了却。 白朗不在此列,他本不该救那女婴,鬼使神差之下做了,又未能担起她的生命,前因后果皆是一时兴起。 阎王爷说这姑娘得三更死,白朗说不行,我要留着她。 留着好啊,留着妙,那你可得好好留着。 白朗没留好,这就是他的不对。 他错在从一开始就不该救,而救了之后就不该再叫她死于非命。 这才是南乐所说的后果。 任谁听了都得说这简直是胡言乱语,首当其冲的就是徐令,他对自己听到的话持怀疑态度。 “那照你这么说,我当初撺掇着狼王去实施什么养子计划岂不是罪不可恕?他救一个人没救成都这么大的罪过,那要是真实施了那计划,怕是得被雷劈死啊!” 南乐得说,他觉得徐令说得很有道理。 善心恶意都不重要,救了人,这条命就是你理所应当保护好的东西。 什么狗屁的规矩,人间都不兴道德绑架了好么? “你也别急,反正他做的这事也没什么惩罚。” “是没什么惩罚,看着自己救下的人因自己保护不周而是,所承受的愧疚和自责就是最大的惩罚了吧!” 白朗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了,他要去人间找个风水宝地将小崽子埋了。 余下的二人本来都要打起来了,见白朗走了,徐令也泄了气。 “是我们的错吧。他的性子本不是那种路边捡个小孩就会养起来的人,说到底还是那个‘养子’计划的问题,悄滋暗长的不甘促使他发了一回善心,落得这样的结局。” 南乐不置可否,徐令这个人也很神奇,有时候通透,有时候糊涂。 南乐却觉得,就算白朗不知道那个“养子”计划,他遇见了那个女婴一定还是会救。 少年从来都会为了活着撕咬比猛虎凶狠的人类,但一直是善良的。 只是造化弄人,他正好是逼得女婴被遗弃的祸首的王,又是夺了她性命的野兽的王。 南乐感慨,要不说这首领啊,王啊,主子什么的都不怎么好做。 前有于堂芝以身饲冥河水怪,后有少年白朗与同族离心离德,再看看还在冥主之位上苟延残喘的朱明镜,但凡肩上有点责任的哪个有好下场? 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沦落到这步田地啊! 这会儿的陆渊源坐在冥主府庭院中的树上,迷茫的挠了挠脑袋。 他捋一捋这几日的情报开始思索朱明镜做这个冥府之主到底需要做什么。 死亡对待众生平等。 那个疯了的东区守卫一怒之下将北域的竹子精安逸戳死了,还带着世世又贱又烂的诅咒,这就很离谱啊! 他手里边拿的黑戟据说还是冥主大人从人间搜集来的神兵利器,但南乐也说过,“朱明镜是脑子被信鸦啄了才会给守卫杀伤力这么大的武器。” 朱明镜不在,陆渊源实在想不出还有谁会将这东西塞给东区的守卫。 “野兽啃食人类的时间掐的刚刚好啊!” 陆渊源的思路被南乐打断,“白朗还在冥河畔的时候,魂归冥府,冥河摆渡,他一定能发现那些人的死因,刚好在他走后,又赶在他回到族中阻拦之前。” “冥府有人故意挑起东区和北域的争端。”陆渊源理清楚了脉络,“还有人间的人类与妖族的战争。” “那也得有个原因,冥府人间不得安生对他有什么好处?” 陆渊源想不明白的也是这一点,挑起事端的不论是人还是妖,总不是心血来潮毁灭世界,先有于堂芝,后又白朗。水君大人想为水中生灵谋长生路不是一日两日了,白朗也不是恨了人类一天两天了,怕就怕这位藏在幕后之人筹谋深远。 “你有没有觉得……这几日到冥府的人越来越多了?”陆渊源犹豫说道。 他是堂堂正正的冥府公员,暂留冥府也知道这几日冥河河畔新来的人有多少。 “不算那百十口被狼咬死的,这几日病死的冥鬼也在增多,你见多识广,以前有过这样的境况吗?” 南乐道:“见过。” 人间每天都在死人,只不过没有这么庞大的数目而已,意外事故每天上演,也是在冥府可接收的死亡方式范围内的。 “你说的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 “时疫,一人之病染及一室,一室之病染及一乡、一邑。” 陆渊源微怔,这也太巧了。 冥府滞留的冥鬼无法踏上轮回路,人间还在不停死人,冥府东区就那么一块地方,争来争去也不会有结果的。 “冥河河畔没有妖过不去,冥府早晚会成为最后的战场。” 赶尽杀绝,不死不休的战场。 白骨 洁白的雪山,寒凉刺骨的冷意。 朱明镜久违得尝到了寒冷,心中怅然,“大话说过头了。” 信誓旦旦说着他要回去就一定能走出北域神山,兜兜转转却还是在这里瞎转悠,他找不到上山的路,无论朝着一个方向走出多少次都还是会回到原地来,看着欠揍的小鬼用小熙的脸嘲讽他。 “冥主大人不是说神山拦不住你吗?” 朱明镜自然不想理他,继续走,他要是等在原地才是死路一条。 他之所以大放厥词是因为知道自己不算是被神山认可的冥府之主,虽不知缘由,但他一定不是。 但这一身的狼狈相不是作假,北域神山困住的冥主,不管他再怎么努力,都走不出北域神山覆盖的范围,如同活生生的被困在坟墓里,找不到出路一样。 朱明镜见王熙双手揣袖施施然站在冰面上,之前抹开的层霜的坚冰还是那般透明,他从地面向上看,冰层下的褴褛枯骨堆叠,看得出来是奇形怪状的妖,最上面的好像是一只老鼠,那小小的头骨将坠不坠,空洞的眼眶冷冰冰看向他。 “你是人。”朱明镜可笑地陈述道。 他早说,神山所选的冥府之主怎么可能是妖呢? 大道宽慈,北域神山是冥府之主诞生的摇篮,亦是众多妖孽的埋骨之处。妖的坟墓,妖是守墓人,世世不得好死埋骨于此。 遭天谴的冥府之主若还是妖,怕是妖族宁可毁掉神山。 虽然说冥府之主是多大的荣耀光辉啊! 可你看朱明镜在这位子上蹉跎了万万年,怎么就没有一个志气的人或者妖将他推下去呢? 王熙还以为他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原来只是这样。 “是人又怎么了?” 朱明镜心想,没怎么啊,但你骗了胡娘,骗得她差点把你当成亲儿子,甚至将北域托付到你手里啊! 亏了本大人给你背了黑锅,好些年不招北域待见。 “那你是怎么死的?” 左右出不去,朱明镜也想知道他是怎么死在北域神山之上的,而这辈子又为何化身小熙死在了人间西桃山那个偏远的村落里。 既如此,神山又如何认定他是下一任的冥主呢? 王熙听他问完脸都黑了,这是能随便问的吗? 朱明镜见他这副模样心下明了,一定是极为羞耻的死法,否则怎么会难以启齿。 以当年王熙的实力,在北域基本上也是横着走的,悄无声息失踪,尸骨无存,那得是多深谋远虑的作案手法。 就好像是胡娘丢了个孩子,也许是自己跑丢了,也许是被人杀了,但还是自己跑了的可能性大,别人都觉得这个可能性太单调,才有了朱明镜为保自己的地位杀人灭口。 而多年之后,被冤枉的朱明镜在胡娘等妖族的老祖宗坟墓里找到了孩子的尸骨。 多戏剧啊,密闭的墓室没有妖能爬进去,偏偏王熙死在了这儿还被神山承认,暂定为冥府之主。 朱明镜来这一趟经受再多苦难也值了,许多南乐不能告诉他的被隐瞒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了。 “那我来猜一下,王熙是个人类。之所以叫‘青鸟’是因为你确实有过一段非凡的经历,老天也有打盹儿的时候,中庸平常的人类误入冥府的可能性太小太小。” “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妖,身上也确实有妖气,这是本来就在神山里养出来的。胡娘想要将北域托付给你,在这之后你又遭遇了什么意外才爬向了神山,而神山也接纳了你。” 王熙八面不动听着朱明镜说他自己的猜测,便是罡风阵阵也没能使他头发丝动一下,直到朱明镜顿了一顿,说出来更加荒谬的言辞。 “王熙,你不是从人间来的人,你的非凡之处是因为你一直都在神山里,且早就是冥府之主了,而我是早就被淘汰掉的。”也可能从来都不算真正的冥府之主。 难得朱明镜能想到此处,亏得他脑洞大。 王熙岿然不动,沉寂许久的神山耐不住寂寞,先行刮起风雪,本来纹丝不动的人也得扬起袖袍来抵御风雪侵蚀。 朱明镜心说,猜对了。王熙道:“就算你说的都是对的,但你一样没有办法离开。” “前半句我收下了,后半句还是请你自己留着吧!” 这人已经狂的没边了,也就嘴上占便宜,他就等着看他怎么死。 谁料朱明镜没有向别处,反而朝着百丈的冰面奋力击打,他来时带的东西很少,好歹做了许多年真假不知的冥主大人,也会些高级的术法,他向别处走去的时候就用火焰尝试过。 不愧是冻了万万年的老冰块,果然不是火焰能融化的,反而他每次施法的时候都会被冰层裹挟着的冰蓝色火焰灼伤。 那种没有温度的、看似毫无杀伤力的小火苗,势不可挡的姿态直接灼烧灵魂。 他一身的狼狈相也是拜这些小东西所赐。 王熙瞪大眼看着眼前的这个疯子,美则美矣,却生不出丝毫亲近。 疯子美人尽管美丽,多少令人望而却步。 尤其是看着文弱清瘦的朱明镜,常常以洒脱倜傥的神情对内,冷若冰霜对外,没人见过他这副神情,倒叫王熙捡了这便宜。 虽说实在惊悚,这便宜不捡回也罢。 神山也不知是什么毛病,□□消亡的到北域神山上所受的伤痛都会化成实实在在的血淋淋的伤口,以骨血的方式呈现,伤及灵魂。 撸起宽大袖袍的冥主大人一拳拳砸到冰面上,鲜血沿着指节横流,只一拳就将万年老冰砸出小坑,与之对应的他的右手也是模糊一片。 王熙忙道:“你要做什么?灵魂伤痛不可逆转,你这么下去怕不等冰面碎裂,支撑你整个人的骨架先行碎裂了,何况补天缺的伤势还在,你不要命了!” 朱明镜不理他,继续砸,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王熙多少对朱明镜有些了解,但他现在不由怀疑那跟他侃侃而谈,大放厥词的人到底是不是眼前这个面无表情,嘴角微扬,双目坚定的疯子。 “喂,你跟这儿装疯卖傻也不会有人同情你的!” 话音刚落就有一片碎冰摔到他跟前,还带着斑驳透明的血迹。 冰霜是有镇痛止血作用的,不至于血流成河,但朱明镜连砸三拳后,手指已有隐隐的白色的骨节沾上了血迹。 王熙知道他不是在装疯卖傻,这人已经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镇定不下来,困在神山等死和眼睁睁看着他赴死还是不一样,他也不管朱明镜能不能听到说道: “就算你砸开这层坚冰也没用,一样没办法离开,绝路就是绝路,不是你疯了傻了就能挽回的。” 朱明镜动作停了停,没有理会他。 “……哎等等” “好吧,我其实知道你在砸什么。” 挺玄乎的说法,千里的白骨,不止有各样的妖和人,朱明镜在看到冰面下的那一具尸骨的时候就知道,因为太熟悉了。 南乐真的不知或是瞒着他也好,冥主之位也好,一定是有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让他坐上这个位置的。 不见得一定是为他好,但一定是想让他好。 那具呈拥抱姿势的尸骨是他自己的。 没有人在对着自己的尸骨时会有陌生感,朱明镜也不例外,而那个拥抱的姿势他一定满怀伤痛。 而对冥府来说,冥府之主的骨灰撒到冥府的土地上,庇佑冥府子民,维护冥府的秩序,这是不会更改的铁律。 他的尸骨还在北域神山上,那如今的冥土又是谁的呢? 下意识他就能想到的人,但他将这个念头深深藏在了心底。 无论如何,他要回去。 只是要赌一把,北域神山选择的人大多不凡,朱明镜觉得自己勉强跻身此列。 他赌他的骨灰撒到冥府的大地上,神山会动摇。 这是朱明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进入北域神山,也许离开的时候他就会是堂堂正正的冥府之主。 知道他在做什么之后,王熙顿觉曾经的北域神山没有选中朱明镜实在谁莫大的损失。 仅凭猜测就能将真相猜个七七八八,易地而处,他肯定做不到。 不过他想到先前朱明镜所说的话,难免嗤笑道:“你这人装得深情,也挺无情的。” 他如今对神山和冥主一知半解也知道冥主之位不是个好运的人该坐上的。 如朱明镜先前所说的,他要冥府之主的权柄就是为了明目张胆地偏袒他所喜欢的,一己私心。绝顶之才心眼偏了,冥府如今只是稍显乱相,可见世上没什么他喜欢的要去徇私。 朱明镜没有承认也否认这话,偏袒徇私这种事说着隐蔽,可做了也就做了,大不了等着天理昭昭来主持公道。 可生于世间,因果前定,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就像此时,王熙出现的时日早那么个月余,朱明镜指定愿意跟他唠唠嗑,静等着死。 现在绝不可能,神山之外他邂逅的那人,是朱明镜宁可拼上这点残余的魂魄也要和他相见的。 两相无言之下,神山风雪无声飘摇,王熙只听到了冰面裂开的声音。 朱明镜达成所愿,冰封的遗骸早已和冰霜交融,拥抱的右手腕骨断裂,王熙眼睁睁看着他点起冰面上残余的蓝色火焰将那具尸骨烧得干干净净,骨灰落在冰面上。 与此同时,粘附在碎冰上的火落到他打开的缺口下,连带着周遭众多野兽群妖的尸骨一齐焚烧殆尽。 王熙没想到只是刨出一具尸骨造成这样大的后果,不由得愣怔道:“这么下去,这座山不都得烧没了?” 没了就没了,天大的好事啊! 人族投身无极渊,神与妖埋葬雪山。 拔地而起高耸入云的山脉,其身躯的本就是如山的尸骨,附着在冰面上的火焰,不屈的怨恨,一直在等的也是这一刻。 潇潇风雪歇,终遇落难人。 病始 冥府中的陆渊源似有所感,无声向北极目眺望。 南乐见他望北发呆,拍了拍他的肩膀,无言劝慰。 陆渊源也知道他此时再多的担心都是徒劳的,他除了与朱明镜有约之外还是冥府的公员,一个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的冥府公员。 “人间疫病,知道源头是什么吗?” 就算实力不济陆渊源也是个人,他知道以人类现代的科技,疫病绝不是什么不可攻克的难题。老琵琶时常在人间行走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能将全部人类拖入冥府的疫病,其源头极有可能不在人间。 《造妖记》中写道:妖异之象始于信仰,始于忌讳,始于畏惧,始于祈愿。妖者,殊异也。 “恕我直言,妖族中可有类比瘟神的能力?”陆渊源想到于堂芝受人间香火成则灵湖水君,呼风唤雨之能。人间供奉的神明太多了,同为妖族,瘟神疫神是妖也不足为奇。 南乐心思活泛,当下就知道陆渊源问的是什么。 “据我所知,没有。于堂芝做得了水君是因为他是鱼,调动水源就像人类捡起地上的小石子一样简单。你们人类现在有个‘水循环’的定义,水还是水,不多不少只是以不同形式存在。疫病不是这么回事儿,以你们对生物安全等级的评定,凭空捏造的根本没有用。” “你是说,真的是天灾?” 南乐犹犹豫豫不敢妄下定论,正色道:“不排除这种可能。” 左右这也不是老天第一次毁灭世界了,毁着毁着嘛,他们都习惯了。 陆渊源只消看一眼就知道他绝对是在胡说八道,老琵琶不喜欢用严肃的口吻来陈述事实。 “人间疫病没办法解决的话,只有从冥河入手。白朗回来了,他要是没有与人为敌,是不是就能先代替原本北域的职能……” “你别打这主意,太冒险了。”南乐劝他,“且不说白朗愿不愿意,冥河的情况不明朗,不好贸然。” 冥河河畔的摆渡人就好像人间从前只是站在大马路上,督促人走斑马线的公益事业,举起红旗子摇上摇下,好心送人过马路。 但现在不一样了,无极渊流下的水怪扎根后,他们再做的,就是在那万丈悬崖之上的独木桥扶着步履蹒跚的老人过对岸的活计,稍有不慎还会被悬崖底下的恶兽拖下去粉身碎骨。 北域众妖不只有一个种族,只是几只小妖被拖下冥河还不足以使他们与难缠的东区人类撕破脸,但也有例外。 “总觉得好像被幕后黑手摆了一道。” 南乐不否认这点,倘若只是天灾人祸,那指定是老天爷又看世界不顺眼了,但说实话,他没感觉到灭世前的动荡呢! 那幕后之人所用的办法都是极为肤浅的挑拨,偏偏恰中下怀,捏住七寸,从于堂芝劈了龙鸣寺开始就不可挽回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把冥河填平,会怎样?” 南乐一时间分不清他是在胡说还是认真的,只能插科打诨呵呵道:“哈哈,你把冥河填平,做梦呢吧!” “哦,填平也许是做梦,那不如搭个桥?” 南乐:“……谁来搭桥?” “我。” 冥府的土地都是用冥主大人的骨灰填实的,你说你要在冥河上搭桥,不如说打算把自己八百辈子的命和灵魂都压上去了,疯子一个! 他这样看疯子一样的眼神叫陆渊源哑然失笑,忙道:“不是现在,眼下人间疫病,冥府北域和东区势同水火,自杀也得挑个好时候啊。” 虽然知道人疯了什么都干得出来,但他还愿意相信陆渊源一次。 毕竟朱明镜还在,怎么着也轮不到他。 “冥府实在没办法入手,还是得找人间疫病的根源。”陆渊源似是有心无心岔开话题。 正好阿玉过来,见他们在说她听不懂的话便默默降低存在感,扯到人间的时候她终于能插上话。 “朝朝也回来了,他好像也提到了什么传染病之类的,不知道是不是你们说的疫病?” 阿玉其实不太好意思再到冥主府上了,冥主大人迟迟不归还是因着她要他去找小熙的缘故,现下冥府乱相,节骨眼上,她真觉得自己去哪都是在添乱。 听他们说起疫病,她便想起刚刚来时正好碰到了朝朝,满脸落寞哀伤跟徐令说着什么传染病,现下见到南乐和陆渊源说起这个,便将自己所知的说了出来。 陆渊源与南乐对视一眼,忙不迭去找朝朝了。 白朗在人间找那山明水秀的埋骨之地,还没回来。 两个都是走后门到的冥府,一前一后又回来的及时,白朗前车之鉴,他们见朝朝满目悲痛与疲惫的时候也能猜个七八。 前几日笑吟吟的蓝袍少年,一身素服,不用说徐令都能猜出来是发生了什么事。 素服思哀,红裳闻喜。 朝朝是个看得开的孩子,天生就该追求无上大道,他比冥府所有的人和妖都豁达,所以徐令没打算劝慰,只听他说了句“疫症泛滥,爷爷染病而亡”之后,就见南乐和陆渊源一起来了。 陆渊源也不只该如何劝导,只道:“节哀。” 平素跟谁都能帮腔的南乐也没说出什么话来,沉默无言。 朝朝勉强扬起嘴角笑道:“离开冥府时没能向陆大哥告别,还没恭喜陆大哥呢!” 这话说得陆渊源不知是该羞还是该痛,因为和朱明镜养伤错过了告别,朱明镜眼下深陷困顿又是事实,他只好打哈哈过去。 眼下痛失亲人的孩子强忍悲痛还要冲他道贺,实在太为难了。 “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本以为还是以前的天真大喇叭朝朝,几日不见沉默了不少,他们又不知该从何处问起。 朝朝从人间走过来,又在冥府待过一段时日,自然知道他们现下最关心的是什么。 “陆大哥是想问疫病的话,我倒是知道些。” 徐令刚才已经听过些关键的信息,白朗那个小可怜儿快回来了,他顺势离开。 朝朝苦笑道:“短短几天的功夫,我也算是经历不凡了。” 他回家的时候想着虽然没考上冥府公员,不管怎么说还是得冥主大人青眼,好歹做了冥河摆渡人也算铁饭碗,爷爷说不准会夸自己,届时定要亲自到冥府致谢,先前冥主大人也说会替自己美言,到那时候爷爷一定会夸他。 他想得美,回家之后也很美。 爷爷少见那样宽慈仁厚,见他回来后招呼叔叔伯伯,大摆筵席,还叫了紫藤花姑姑,甚至连素日里跟他们家门前凑水喝的狗尾巴草也得了几分好。 宴席上招待的酒水可是爷爷珍藏了几百年的朝露,只此一次,往后再没有了,朝朝从前也是个喝露水长大的娇俏的小喇叭花,爷爷常常叹气道:“没福气,你们后来这些小妖精都没福气。” 喇叭花没修成人形前靠的就是水,爷爷说从前的地下能汲取到甘甜的水源,早上从花叶上收集的露水能制成琼浆。 怪不得他这样说,现在的地下汲取的水带着腥臭气,朝露也浑浊不堪,还有啊,他都很少再看见清澈的蓝天。 爷爷是喇叭花一族的智者,他知道眼下所处并不是一时恶劣,他的后人没有改天换地的大才,只能说,幸好喇叭花不挑食。 求仙问道无望,脏水烂泥里苟得住,一样能活。 正因如此,朝朝爷爷很宝贝他早几百年前有先见之明收集而来的朝露琼浆,用他老人家的话来说。 “你长得这么水灵,多亏爷爷我一天一滴给你浇水,要不然你能长这么好?” 朝朝没觉得自己长得多好,但对比同辈的喇叭花,且不说化没化形的,开没开灵智的,多少都有些蔫蔫的,他算长得水灵的了。 是以这会儿爷爷慷慨大方拿出来他只肯给亲孙子一天一滴的好东西,只是为了庆祝他得了个没什么用的职位,就很令人惊讶。 而且据他所知,冥主大人绝对还没有空暇能在爷爷跟前夸他两句。 于是朝朝忍不住道:“爷爷,您今天是被哪个大方鬼上身了吗?” 宴席边上的狗尾巴草摇摇点点脑袋冲他旁边的野草野花道:“看起来是真的哟!” “先生变得好大方咯!” “朝朝爷爷被鬼上身了!” 朝朝不忍直视这几株没长脑子的蠢花,显然忘记了是自己起的头骂他亲生爷爷的。 爷爷看着这几个,眼角抽搐,强装出来的和颜悦色差点没能分崩离析。 蠢兮兮的孙子也不是不可救药,见他吹胡子瞪眼忙跑一边去拽着他紫藤花姑姑的衣衫,可怜巴巴道:“姑姑,爷爷他又要打我。” 紫藤花姑姑实在是个再温婉不过的美人,柔弱无骨轻飘飘将他从身后牵回来,扯到爷爷跟前。 “多日不见,朝朝出去历练一番,长大了不少,如今也是个小大人了。” 他爷爷就会不见掩饰地鄙夷,“都是你惯得!他还会长大?他一直拿自己当三岁呢!” 紫藤花姑姑笑,爷爷虽是鄙夷,眉宇间倒不是真的嫌弃他,好像隐隐还有些无奈的自豪。 朝朝怎么也想不到爷爷会为他自豪。 花妖草精的宴席不值得大办,他们对肉啊甜点什么的没什么兴趣,倒是朝朝爷爷拿出来的琼浆少说也有两大桶那么多,宴席结束后不少的小妖精恭恭敬敬跪在老喇叭花跟前,连磕三个响头。 就是那几株呆头呆脑的狗尾巴草也模仿前人的模样磕头,狗尾巴草三兄弟中最中间那个挠挠脑袋道:“我们看着前面的银丹和肉肉跟您磕头,我们也磕。” “我们兄弟笨了些,但也知道您对我们有恩,我们这样的贱草也是知道知恩图报的。” “您神通广大,应当没有能用到我们的地方,喇叭花小先生朝朝就不一定了。” 朝朝听着前两株草说得还像那么一回事儿,最后一个任凭他有多好的心眼,说话都不招待见,却见前两个说话的兄弟也点点头,像是极为认同老三说的话。 “喇叭花小先生机遇不凡,想也不是能被困囿于这片小土地的。” “前行路上多有磨难,朝朝既是您的后人,自当化险为夷。” “但若有用得着我们兄弟三个的,说不得赴汤蹈火,两肋插刀,野火冰霜还是能为小喇叭花闯上一闯的。” 贱草一诺,可对狗尾巴草而言,野火和冰霜远胜利刃。 争吵 旷野霜冻,月影隐匿在紫藤花架后,这场古里古怪的晚宴落下帷幕。朝朝以他极为敏锐的神经察觉到了一丝征兆。 且不说说能将孔雀开屏说成“展示了华丽的外表,却被别人看到了□□”这样粗鄙之语的爷爷,吝啬严酷到每日只肯给亲孙子尝一滴露水,明知他不是读书的料的爷爷,居然能在他没能考上,大摇大摆回家的时候大摆筵席。 给出的名头是“后继有人,光耀门楣”这样的借口。 更别说那些在他家门口蹭吃蹭喝的小东西,往日爷爷虽也有照拂,但只是看哪家有身子骨实在弱活不下去的小辈才会出手相助,哪成想宴席的手笔这样大,竟然把自己酿造百年的琼浆拿出来。 在他看来那几个小妖精只磕了三个头可占了大便宜了。 爷爷本就是附近最为年长的智者,多年照拂,说是同族长辈也不为过,自然受着他们三跪九叩之礼,但那点琼浆可是能叫他们免遭污染侵蚀,运气好的话还能叫那些未开灵智,未能化形的小妖得到莫大的好处。 老喇叭花活了千载有余,要不是冥府和人间不怎么来往,大家也没什么争名夺利的心,凑凑活活也算得上一代妖王。 倒不是朝朝舍不得爷爷的那点好东西,左右体格健壮也用不上。 就是老喇叭花一月前还能将上房揭瓦的他揍得找不着北,朝朝心中实在不安。 这情景,好似在交代后事一样…… 他将自己的思虑告知了紫藤花姑姑,朝朝一棵花藤上的长辈都是爷爷一样的性子,少见温柔的女性,满腹疑问,一腔心事他也只能告知姑姑。 朝朝问,“姑姑啊,咱们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朝朝为什么会这样想?”紫藤花笑得慈爱,还伸出冰凉馨香的手摸了摸朝朝的头顶。 她其实不太像姑姑,虽然以人类的样貌来裁决年龄对妖精是件极不礼貌的事情,但姑姑常年着一身淡紫色衣裙,高挑温柔,眼睛整年都不见睁开过,总是弯得像月牙。 好像面具,常人很难从她的神情窥探此时心情。 朝朝从小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猜他姑姑的心情,愤怒、高兴、哀伤……大多时候他都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也没什么。”朝朝听了她的回答眼睛也眯成缝道:“就是觉得爷爷这么凶的人居然还能得大家如此爱戴,也是一件奇事。” 紫藤花不疑有他,话语轻柔,慢慢道:“清涯先生远不是你想的那样,朝朝是他最亲的亲人,想必一定能理解。” 朝朝心底腹诽,不,绝对不能。 看看爷爷的名号,清涯先生,怎么着也该是仙风道骨,不惹尘埃,一听名字就知道是个鹤发童颜的隐士高人。尽管他真的就是个身量短小的喇叭花,长得是不错,但花妖里哪有长得丑的呢? 再听听他老人家给他取的名字,朝朝。 嘁,太敷衍了! 小时候紫藤花姑姑给他认真解释过这两字的意思。 “朝阳夕晖,暮暮与朝朝。蓬勃的缱绻呢,是美好的名字。” 听起来是一段令人扼腕叹息的情谊,但朝朝爷爷不是这样的人。他所祈愿的朝暮,是为了路边的狗尾巴草迎风招摇,朝阳山坡的湿泥里的银丹草盛夏沁凉,还有长在花盆里的肉肉丰腴婀娜…… 朝朝小时候也曾嫉妒过,凭什么他自己的爷爷待别人不差,却不肯给他一个好脸色,之后却渐渐明白了。 因为是至亲之人,所以严苛。朝朝理解他,甚至从那之后就知道,他身为清涯先生的后人,一朵朝气的喇叭花,归处就在这极目远眺的土地。 小喇叭花叹了口气,还是想为自己争一争自由。 “唉,姑姑,我理解他博大的胸襟和身为伟岸前辈的所作所为,但我只是他的亲人,又不是第二个清涯先生,也不可能成为跟他一样的喇叭花。” 紫藤花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朝朝看着傻乎乎的,实则再通透不过。清涯先生待他严苛,明眼的妖都知道是想让他承继衣钵的意思,继续做个任劳任怨的喇叭花,照拂这一代的花花草草、老弱病残。 正如清涯先生一直告诫朝朝的言辞,“土壤是天赐,是牢笼,赋予生命,剥夺自由。” 对朝朝而言,爷爷的种子落下,心生的藤蔓枯萎了,死之前留下的种子又长成藤蔓,那就合该情愿画地为牢。 不幸的是,朝朝不向往大地。 清涯先生的家事,紫藤花实在无奈,朝朝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歇了劝说的心思便道:“那朝朝你好好同清涯先生讲清楚,他到底是你爷爷,一定不会不希望你自由。” “天色不早了,姑姑早些歇着吧。” 朝朝点点头,趁着月色,钻进了不远处的竹林里,他想一个人待一会儿,好好想想将来的路该怎么走。 月色皎皎,清风掠过,吹起飒飒作响的林叶。 不知怎地睡着的朝朝依稀听到轻轻的脚步。 清晨朝阳透过窗棂照到眼睛,朝朝立即从床上坐起来,恍然间看了看自己周遭的景色,又见自己身上的衣衫并没有更换,心中疑惑。 “我原是有梦游的毛病吗?”他记得自己明明是在竹林里赏月来着,怎么梦游回自己床上了? 梦游症太玄乎了,他宁可相信自己是被哪个凑巧看到的小妖抱回房中的。 可惜昨夜实在太困,多番思考也没想出来个所以然。 他收拾齐整正要出门,一只脚迈出去了又忍不住收回来,没心没肺喊道:“爷爷!” 守在他门口拾掇三株狗尾巴草的清涯先生手上的水壶抖了三抖,回身骂道:“叫什么叫!叫魂儿呢!” 朝朝忙缩了缩脖子,连连罢手,“没,没叫……” 三株狗尾巴草得了恩惠,现下就把自个儿的根扎在朝朝门前的土里,虽还是那副摇曳的呆样,朝朝不禁怀疑那个摇得最欢畅的一定在嘲笑他。 “起来了。”爷爷将手背到身后,威严道:“你跟我过来一趟。” 朝朝腿一软,略想了下是不是又犯错了。 很好,没犯事儿。他才回来一天,凡间的父母一月没见到亲儿子,就算他在学校犯了什么错,也不会把人打死的。 这话是他从徐令那里听来的,人是不着调的人,好在说的话还有几分可参考的价值。 于是朝朝挺直了胸膛跟着他爷爷,活像只染了五颜六色的喇叭花,得意神气。 清涯先生回头瞪他,喇叭花瞬间收敛了不少。 直到走得远了,朝朝才听他爷爷怒其不争似的冷哼一声。 “你怎么这么没出息?” 朝朝心说,没出息才好,混吃等死是我一生最崇高伟大的理想。 但也只敢在心底想想而已,面上还是要说,“朝朝资质有限,幸亏我有自知之明。” 清涯先生也知道他的秉性如此,面色更是冷淡,腿上加快了脚步。 朝朝知道这是老人家心里憋着气,忙追上去,余光四顾的时候却有些奇怪。 不说旁的,单凭他爷爷这些年在小妖精里的品行,路上走来都会有数不清的花花草草摇头晃脑,偏生他今日一个都没看见。 心中疑窦,他正要开口询问,却见爷爷已经站定,板着脸道:“你可知我今日为何带你出来散心?” 朝朝:“散,散心?” 散心! 不好意思,他真的没看出来。 “没,爷爷您是不是很久没见我了,才想着带我出来,只有咱爷俩说说话。” 朝朝猛然一拍他那聪明的脑袋瓜,怪不得路上没什么小花小草,原来是这样。 “爷爷你放心吧,我在冥府挺厉害的,冥主大人都夸过,虽然没做成冥府公员,摆渡人也不错,我一定会坚持下去,不会给你丢人的……”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道:“我也会经常回来看你的,到时候也够你吹上三天三夜了。” 清涯先生看着他一人耍猴戏,末了在朝朝看不到的地方悄悄翘了翘嘴角,转过脸来又是横眉冷对,还要些隐忍的愤怒。 “我就是这样教你的,没半点出息!冥府公员和摆渡人之职天差地别,冥府你不必再去了!” 好好的氛围变成了这样,朝朝辩驳,“都是铁饭碗怎么就天差地别了?” “你还敢顶嘴,冥府公员地位尊崇,摆渡人是个妖就能做。我看你是出去一趟回来反而愈发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你既然这么看不上,昨夜又何必大摆筵席庆祝我回来?”朝朝问完话就后悔了,他哪能不知道昨夜宴席的由头是什么。 “后继有人,光耀门楣。” 怕是爷爷想要的从来都是他能承继衣钵,做个劳心劳力的花妖,为这片区域的妖精奉献一生。 听到意料之中的冷笑,朝朝心底凉了一半。 本来还想着昨天紫藤花姑姑说的有道理,毕竟是亲爷爷,是走是留他其实在心底也还有些犹豫。 方才说的,他要离开去冥府做摆渡人,也是在探探口风。 别人都说他傻,他只是觉得傻一点能被人更加亲近,宁可装作不知,可他现在委屈,很少有这样委屈的时候。 小喇叭花平生第一次质问。 “您既然觉得摆渡人不好,为什么不在我到冥府的第一天就将我拉回来?” “既然觉得我事事样样都不够好,为什么还非要我继承你的位置?” “您是植物妖族在人界的顶梁柱,您是这里的智者,怎么就没想到您孙子不是个能成大事的妖?” 朝朝本以为这样的质问多少能够激起爷爷心中的一丝涟漪,终还是失望了。 清涯先生不理会他的质问,只坚决道:“不准再去冥府,冥主大人那里我会说,即日起,你就当冥府摆渡人是你的一场梦。” 应是嫌这样的口气仍不够决绝,朝朝爷爷冷笑道:“如今可不就是场噩梦,冥府自顾不暇,你也别少年意气非要往火坑里跳,忖度忖度自己几斤几两。” 反骨 幽深的黑暗里,朝朝眼睛睁得亮亮的,翻来覆去,气愤不甘之余更是从心底生出叛逆。 早知道这次回来,爷爷不会轻易让他离开,但总觉得不会做这么绝。 长辈的拳拳爱护之心,爷爷不想让他去冥府,想必是知道冥府此时乱相,朝朝又不是白眼狼,他当然知道。 爷爷虽然脾气差了点,嘴巴毒了些,但心肠还是顶好的,为了孙子的安全,强迫他做出不义之举本无可指摘,可在这时候还要逼着他继承衣钵,倒像他为了争权夺利放弃冥府摆渡人一职似的,小人之举。 朝朝暂且想不通此处关窍,照理说,只是不让他掺和到冥府的争斗中去,他孝顺,因着要使亲人们免于殚精竭虑,那就不做摆渡人也不是不能商量。 可爷爷逼着他留下来,不是为了他的安危,而是想让他早早握住那甘于奉献的权柄。 “是我太久没回来了吗?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即使能察觉到有些微的不合常理,但这里是他成长生活的地方,是他的家里,他起不来防备之心。 朝朝天性乐观,想不通,那就怎样都好。 “回冥府的话是全了一片恩义,留在家里做爷爷的继承人也没什么不好,地位崇高,还能继续混吃等死。” 这么一想,果然舒服多了。 却是仍旧翻来覆去睡不着,恍惚间竟听到门前有人喊他的名字。 “朝朝…朝朝……” 压低了声音生怕惊到旁的小妖的紫藤花姑姑,宛若做贼一般轻声喊着他的名字。 “快出来,姑姑有话跟你说。” 朝朝:“……” 他不过出门一月,家里人都像换了人一样,气质典雅的姑姑从来都如高岭之上最绰约温柔的那朵花一般,何时做过这样猥琐的事? 朝朝开门望去,上下打量了好几下,像是在确认这人的确是他姑姑,不是被哪里来的妖魔鬼怪占了壳子。 没看出来什么问题,朝朝才笑着道:“姑姑这么晚了是有什么事吗?” “我是来问问你和你爷爷谈得怎么样了,他同意你离开了吗?” 朝朝想想白日里的几乎可称之为呵斥的言语,摇摇头道:“没有,爷爷他很生气。” 果见紫藤花姑姑很是了然,这才道:“他不同意也是意料之中,但你要是想离开的话,姑姑可以帮你。” 朝朝知道自己被爷爷拎回来关在门内反省的意思,爷爷的眼线遍布,他要是敢偷偷离开,前脚走后脚就能被打断腿。 紫藤花姑姑能避开爷爷的眼线,这事他也不意外,毕竟姑姑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了。 朝朝不疑有他,紫藤花姑姑是少见的开明的花,术法高强,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太尊重小辈了。 稍一思索他就能做出决断,继续被爷爷关在家里,还是借此机会回到冥府,前者基本也就混吃等死了,后者多少还能帮上点忙。 朝朝算了算自己的年纪,少说还有百十年的光阴闲着,妖活着混吃等死也得有点价值。 “有劳姑姑,我想去冥府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我们之间用不着这些,我看你心不在这儿,又恐你与清涯先生之间生了嫌隙,便想着能帮帮你。” 朝朝笑笑,却没再说感谢的话。 紫藤花小巧密集,最有迷惑的作用,有她护着朝朝轻而易举就能避开众多花草的耳目。 “就送到这里了,姑姑回去吧。”朝朝作势要拜别,就见她姑姑好似触景生情般眼眶晶莹。 朝朝本也不急着走,便道:“姑姑可是想起来从前的那个人类?” 从前她养过一个人类崽子,也是如今日一般避开其他妖精的耳目送人离开的。 紫藤花姑姑抹了抹眼眶,强作笑颜,“都是些陈年往事了,朝朝何必再提及。此一别,朝朝好好保重,莫记挂家里。”语罢便不等回应,径直离开。 “这都是什么事儿啊!”他小声嘀咕道:“同样的手法用两次,爷爷真的不知道吗?” 那又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 紫藤花姑姑曾捡过人类的小孩,朝朝生平第一次尝到艳羡嫉妒的情感也全是那小孩给的。 人类的孩子进了妖精的世界里,已经不能完全将他们视为人族了,这也是先前徐令蛊惑白朗实施“养子计划”,而他却不阻止的原因。 被妖精养大的孩子会更亲近妖族,他们与人类世界的联系仅剩的就是一副血肉之躯。 狼族养大的孩子必然会仇恨人类,花妖养大的孩子必然会疏远人类。 爷爷当时逼问姑姑,“这孩子哪来的?若与你无关,尽早将他驱逐出去,免得扰乱因果。” 姑姑只道:“他是我恩人的血脉,恩人全家遭逢大难,只有这一条血脉,既有因果,那我便该报恩。” 那会儿的朝朝只觉得姑姑真厉害,居然敢顶撞爷爷,可后来他见着爷爷对那小崽子比对他还亲近,动辄抱抱,仅剩的就算心酸了。 最为艳羡的是,那人类的小崽子长得很快,从前还会颠颠喊着他叫哥哥,后来却被爷爷压制变成了弟弟。 那弟弟也就成了哥哥,爷爷欢喜还给他取了名字,叫“子燕藤”,比朝朝好听一万倍的名字,还说的上来出处。 燕是血脉姓氏,藤是紫藤花姑姑,算是姑姑的养子。 因着这三桩事,可教朝朝暗地里抹了不少眼泪。 子燕藤知道自己和妖精不一样,世外桃源很好,但枯燥乏味,他听说人类的千姿百态,灯红酒绿,但他不能去。 他想,他不是自愿来到这儿的,那现在想离开,想必这些妖也不会阻拦。 可哪有这样简单的事,区区人类从花妖的世界里离开后安然无恙,潜在的可能,随时随地出卖他们妖精。 朝朝爷爷不会动手伤人,但他可以让他永远没办法离开花妖的世界。 就如今日不遗余力困住朝朝一样,当日的爷爷也是这样做的。 谁料姑姑求情,“清涯先生,子燕藤他在您跟前长大,绝不是那等背信弃义之人,何况他本不是我族中人,您且放他离去吧。” 结果显而易见,爷爷不可能放任祸端存于无他们容身之处的凡尘俗世。 紫藤花姑姑也是深夜将人放走,全了子燕藤双亲的恩情。 只是那会儿的姑姑也记着爷爷的话,悄悄跟在那凡人的身后,看他悄悄做了标记,心中不安与欣喜交加。 她看不明白这个被她养大的孩子,到底是念着旧情还想找回来的路还是渴望靠着出卖这点信息迅速融入人类社会。 后来的事都是朝朝听别人说起的。 子燕藤没有将他所知道的光怪陆离的世界出卖,也没有再回到旧日的紫藤花架下。 但朝朝听到过另一个伤心的版本。 人类凭空现世,子燕藤在爷爷那里学到的知识不仅不适用于人类社会,还会有意无意被人类排挤,就是些养花种草、打架遛狗的功夫。 姑姑知道此事后还曾去找过他,希望他能重新回来。 朝朝想,就算他肯重新回来,爷爷应该也容不下他,而子燕藤也不是傻子,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他回不去,偏又穷困潦倒,干着下贱的营生,粗鄙的体力活。 直到又一次紫藤花姑姑又去看他的时候,终于被人类发现了。 妖魔鬼怪这等话说出口是会被送进精神病院的,紫藤花姑姑若在,那就是实打实的证据。 万物真理总要不断探索,人焉知自己所处的世界不是一叶障目。 姑姑被出卖了,子燕藤能过上一段好日子。 妖孽异端古今中外都不会有好下场,所以紫藤花姑姑的结局不言而喻。 但她如今还活着,而子燕藤早已消失在世间,虽说人类寿元有限,却也不至于太匆匆。 朝朝便为这件事自行补了个结局。 大抵是姑姑行刑的那日被她曾万千照顾的孩子救了,只是那孩子依旧没落好下场。 眼见紫藤花姑姑今日送别情景,朝朝就觉得自己猜对了至少八分。 但眼下又和曾经稍有差异。 朝朝觉得奇怪的是,姑姑那天全然没有提及要他去到冥府,今日却有些煽动他回去的意味。 刚走出了一里,顿觉不对,哪里都不对,朝朝立即往回赶。 如果爷爷真的想让他留下用不上圈禁这样的手段,他是他的亲孙子,是自家人,不必像对待子燕藤那样打不得伤不得。 朝朝记得他小时候爷爷就说过,“软绵绵的,偏生反骨。” 又不是从前没有过叛逆的时候,爷爷每回都能恰到好处地将他堵回来。 想让他留下不会用那些激烈的言辞,他智者的名号又不是吹出来的,教导哪里用得上圈禁。 紫藤花姑姑的异常更甚,十多年过去不懂事的妖也不是第一次在她面前提起子燕藤,为何还是湿了眼眶,那到底是因什么才悲痛难抑? 或者说,附近有迷惑术法的妖精不在少数,朝朝是这儿土生土长的喇叭花,他要是想离开,自有渠道,紫藤花姑姑看着他长大又岂会不知。 而姑姑一上来就告诉他,能帮他去冥府。 动了动脑子的朝朝知道了,姑姑和爷爷不想让他留下,像是刻意逼他逆反,引诱他去冥府。 朝朝心神一荡,刹那心跳加速,仿佛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了。 顾不得细想,他连奔带跑从原路返回,只见门口从前长在他院子里的狗尾巴草三兄弟正低头絮语。 自由 “怎么回来了?” “应该是知道真相了。” “哼,小喇叭花看着聪明,怎么事到临头这么笨?” 朝朝被堵在门口,没来得及问什么,狗尾巴草三兄弟站成一堵墙挡在面前。 “别进去了,你爷爷不想让你回去。” “清涯先生说,万一你回来了要我们拦住你。” “要我说咱们说的没用,朝朝肯定还是想回去的。” 三兄弟稀里糊涂把该说的都说了,朝朝不明所以,非要回去,他们也拦不住。 晴空月色下的紫藤花架上光秃秃的,一刻钟前送他离开的姑姑也不知所踪,平素里百草旺盛的院子,正经的活物都没了,只剩了几株枯黄的杂草。 土地散发着死气,黑压压的暗潮涌动,飒飒的竹林里枯黄的叶子姗姗而下。 朝朝来不及思索片刻的功夫是如何变成这样的,连忙去找爷爷。 幸运的是不费吹灰之力,他找到了,就在爷爷关他禁闭的屋子里,爷爷整个人放松了坐在藤木摇椅上,晃晃悠悠。 察觉到有人来,浑浊的眼睛转了几转,诧异道:“朝朝?” 继而呵斥道:“快走!” 朝朝拿袖子狠狠在脸上抹了一把,倔强回道:“不走。” 他没见过人间的老人家是怎么与世长辞的,但形如枯槁,瘦骨嶙峋也就是这样了。 严厉的老人家还是叹了口气,温和笑了笑,“好孩子,听话。” 朝朝不想听。 “白天还好好的……为什么会这样?”朝朝断断续续哽咽着说道:“我愿意接替你的位子,照顾方圆的妖精,可我还没长大,能不能等我长大了……你再走。” “不是说想让我留下来,我…我不走了,永远都不走了……” 清涯先生还是笑,避而不谈此事。 “朝朝今后就是一个人了,可不能再这样胡闹。” 话音刚落朝朝就要扑倒在爷爷怀里,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 “别过来。” 他听到爷爷这样说,借着窗棂照下的清辉看到爷爷半边身子的模样。 不是人类模样的手脚,虚虚套在身上的衣衫单薄宽大,半身是纠缠道一起的爬藤,枯黄延伸至焦黑,像是经历过一场大火,苟延残喘。 朝朝崩溃落泪,“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告诉我!” “唉,就是爷爷得病了,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你胡说,厉害的妖精怎么会患病,病了怎么会是这样!” 清涯先生在朝朝回来的时候就知道瞒不住了。 他说:“朝朝,咱们院子里的竹子开花了。” 竹子开花就是没了生机的意思,若说人间的大地上还有一处正经八百适合花妖树妖生存的净土,那就只能是爷爷的院子,这儿的竹子不会无缘无故枯死的。 “竹子得病了,所以爷爷也得病了。” 朝朝狠狠咬住自己的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没事,我还能撑上一时半刻,有些话不得不说。” “几天前呢爷爷听说了冥府大乱,就想着你也该回来了。说真的,爷爷亏待你不少,想弥补的时候你已经长成了很好的花妖了。我很少夸你,但爷爷一直知道,你努力聪慧,脾性好,总之,再好不过。” “人间有许多高贵的花草,淡雅如菊,富贵牡丹,偏偏是我们喇叭花因着不起眼才在以人为主的世道里占了先机。朝朝啊,你虽然还小,但爷爷太老了,从前一直抱着想将你留在人间的念头,好叫你继承我的位置,做这最不自由、囚禁于土地的小小妖王,对不住你了。” 朝朝摇摇头道:“没有……爷爷没有对不住我的地方。” “嘿,别哭,先前听说冥府乱了的时候,我和你姑姑就商量着,回来了就不打算再让你再去了。冥府巨变,诸多不安分的都想动一动,冥主大人便是天纵之才此番也难免伤筋动骨,若是不幸,冥府易主也不是不可能。咱们人间的妖族虽说也归冥府管理,但这也是现任冥主大人定下的规矩,一朝天子尚且一朝臣。” “做妖呢,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咱们不贪图地位权势,只求个安稳,所以尽管爷爷知道你在冥府月余,还是想将你留下来,族中的叔伯还有你姑姑都是这么想的。” 朝朝禁不住嚎啕,“别说了,你好好的,朝朝再也不走了!” “傻孩子,几日前,咱们院子里的那片竹林开花了,听说凡尘的竹子开花开得更早,蚊子蝴蝶什么的将花粉撒的哪里都是,人间也将不太平了。之后你回来,我便想着,我是宁可你在冥府艰难苦厄的境地里做你想做的事,也不愿意你送死,这才和你姑姑作了这场戏。” “你自小有主意,哪怕早知道我们这样的长辈折断你的羽翼,逼着你扎根土壤所为何事,却也心甘情愿接受了。” “要是你一回来就打发你回到冥府去,你肯定生疑,倒不如按照我们先前的打算,逼着你留在这儿,再由你姑姑将你偷偷送出去,最好再不要土壤的禁锢。” 清涯先生说到此处还有些洋洋得意,他太了解朝朝了,骨子里带着逆反又不失仁义,一时违拗长辈心意,还是冷眼旁观冥府动荡,两者之间是再简单不过的选择。 “但我回来了。”朝朝这样说道,爷爷也难免有些泄气。 “是啊,你回来了。” 清涯先生察觉到竹子开花带着感染植物的疫症,将他能管得着的地盘上的花花草草尽可能帮他们开灵智,正好借着朝朝回来大摆筵席,次日能走的都已经离开了,便是到了外边,身强体壮的植物被二次感染的可能性会小很多。 朝朝次日睡到了竹林里,那些郁郁葱葱的竹子开的花已经凋谢,本应无碍,借着月色朝朝也未见得就能看清楚青黄交接的差别,但他还是怕聪慧的朝朝由此推测出什么来,没能按计划进行。 那日离开的花草都是感染了疫病又被清涯先生救了的生灵,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没办法救治的花草,大限将至,便想着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他救了那些花花草草并让他们各自离开了,却见朝朝回来了。 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清涯先生也说不上来,心中宽慰,还是朝朝聪明。 “我活得够久了,本来也就是寿数到了,顺带救他们一命而已,只是不幸感染了病症才成了这副模样。可惜院里的那些小家伙们,青叶焦黄,还是没能救回来,还有你姑姑……” 话中的不尽之意,朝朝已然能听出来,紫藤花架上没有花,姑姑不知所踪,但窗台上有一簇焦黑的花,现下被风一吹,也没了。 朝朝听完了原委,发现无论他怎么向前,都没有办法靠近爷爷,他再没有比这时候更痛恨自己以往的懒散随意,才会被挡在外面。 “朝朝,爷爷还有一言。” “疫病之灾恐不是偶然,但无论人间冥府发生何等灾患,别怕。” 文明起源于大火,亦是灾难,新生必然是要旧的苦厄燃烧殆尽才好。 虽然痛是痛了些。 “好了,时间到了。朝朝,喇叭花病死的模样太难看了,你走吧。” “不要,爷爷!我回来不是要看着你死在我眼前的!” “朝朝,爷爷费尽心思让你走也是不想让你看着我死在你眼前的。” 朝朝终于不再强忍,哭的痛极,清涯先生也不再安慰他,只闭目不再看。 冷淡的态度直接告诉朝朝,他若不走,死不瞑目。 朝朝还是依依不舍离开了,他只走到了门口就见那三株狗尾巴草还在等着。 见他眼眶红肿,三个难得没有多嘴多舌。 朝朝只在门口静候天明破晓,微光渐露。 屋里的清涯先生半身在扭曲弯折,像是忍受了极大的痛苦,传来压抑的闷哼声,直到最后一刻仍不放心道: “不要埋怨,不要仇恨。” “朝朝,哪怕有土壤的禁锢,也不能放弃远方。” “朝朝啊,别忘了你曾抬头看见的白鸟青天。” 那是我们,长于晴空烈日的骄傲和坦荡,永不能妥协的风骨。 即便是渺小如喇叭花,也不能忘记一开始所追寻的。 门外的朝朝轰然跪倒,头磕到地,长跪不起。 日后的朝朝起身,三株狗尾巴草也跟在身后。 “清涯先生说要我们自去谋出路。” “但他还说要你回冥府去。” “他还说,要你心无牵挂,心无怨怼,自由离去,做始终如一的朝朝。” 后来的朝朝想过爷爷说这话时的神情,不想让他亲眼看见那样惨烈的死相也是因此。 少年人聪慧敏捷,心有玲珑,端的是纯良无垢,上有长辈荫庇,下有幼小亲近,那才能做高悬天边、澄明亮堂的朝阳旭日。 爷爷是花妖族数一数二的智者圣人,见识过数不清岁月的流逝变迁,特意留下的这几句话,是规劝,也是示警。 但他想,他还没到爷爷那样的年纪,没有老人的睿智沉稳,他耐不住性子,放不下仇恨。 哪怕站在冥府的土地上,看着别人言笑晏晏,三五日的光景过去,那日黎明朝晖下燃尽的余灰,始终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他的心房。 喇叭花哪来的心房呢?像是枝叶被炙烤在灼热的火堆上,根茎深埋的土壤里暗暗烧起了小灶。 人间不再是久留之地,三株狗尾巴草没什么本事,虽说有过感染疫病的经历,但再来一次才是神仙难救。 朝朝便想着把他们三个带回冥府,左右也是妖,没什么不合规矩的,却没想到他们不愿意去,还振振有词。 “小先生是为我们好,我们都知道。”为首的大狗尾巴草向来是最憨厚的那一个,他想想该怎么称呼朝朝的时候难免想到清涯先生,折中便取了“小先生。” “冥府立锥之地难得。” “你照顾好你自己就行了,咱们几个不用你操心,实在不行,自会向你求助。” 狗尾巴草三兄弟分外不客气,清涯先生从前便是如此,凡有求,皆会搭救。但他们知道小先生和先生的区别。 他们许诺过,愿被冰霜催折,野火烧尽。 归来 冥河水悄无声息泛滥,站在河畔的于堂芝满脸望着冥河中翻滚嘶鸣的怪物,苦大仇深,不知该如何是好。 朱明镜不在冥府,听说所有事务暂且都是由阮离白接管,南乐和陆渊源从旁协助,于堂芝对前者不怎么熟悉,后者更是有诸多抹不开脸面的矫情在,总之都是不大熟悉的人。 他不知道的是,陆渊源听朝朝说了人间如今的状况后就再没在人前现身过,冥主府门户紧闭,唯有不知礼数的南乐和光明正大的阮离白能进去。 梨花颜色长衫的人扶一扶鼻梁上的金边眼镜,利落简洁将分内之事解决后才揉着眉心问道:“这几日不见你在冥府来回流窜,被吓到了,还是被打击到气馁了?” 他从前就说过,凡人入冥府可不是轻松的事,何况还要跟得上冥主大人的步伐,仰仗的冥主大人现下不在,陆渊源也没多大本事。 并非问责之意,冥府皆知,执行官阮大人待人宽容,从不苛责。 “这也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力了。” “尽不尽力的那是自然,执行官大人也该放宽心。” 虽然苍白无力的脸庞干裂的唇瓣一张一合吐出的沙哑声线很没有说服力,亏得曾生而为人的阮离白没发现。 南乐无奈拍头,也不知为何,这两人不大对付,但依他来看,又有些共通之处。 一个是那瀛洲玉雨,另一个是九疑仙人,端的清贵典雅,开口都似冬日的西北风,吹得人哇凉哇凉的。 好在仅限于彼此斗嘴。 可惜这回南乐做不了和事佬和拱火的,他一个没做过人的都看出来了,只好替陆渊源道:“这是生病了!” 果见他恍然大悟状摸了摸额头,了然自语:“怪不得我觉得浑身没力气,昨晚睡觉总有鬼压床的感觉,我还寻思着冥府的鬼有这样大胆的敢爬冥主府上的床,原来是生病了啊……” 阮离白:“……”看不出来你活得挺粗糙的。 “那你好好休息。”说完径直离开了,南乐心想也是,偌大的冥府还得靠陆渊源干活,还有小白,就是不知他为何总看圆圆不顺眼? 南乐顶着他的厚脸皮耍清闲,来回细细端详陆渊源周身,怎么看都觉得没什么不好的。 长身挺拔,修身养德,虽说是个凡人,但也算是一等的凡人。 虽然对小白来说,凡人血肉之躯就是莫大的罪过,南乐也不再纠结,转头对陆渊源调侃道:“难道是,相思成疾!” 陆渊源自知这话做不得真,南乐也知道他这也就是累的,便是吸收日月精华的妖还要小憩一会儿补一补精气神,陆渊源打从进冥府来就没睡过一个好觉,没猝死已是老天格外开恩,头疼脑热实在算不得大事。 原先有事情做,哪怕做得焦头烂额,陆渊源也只能在僻静闲暇之余想一想朱明镜。 现在倒好,阮离白虽不怎么待见他,但也把他要处理的东西都带走了。 不至于时时刻刻,没人提还好,被南乐这么一念叨他就有点收不住,浑浑噩噩难以自抑问道:“朱明镜什么时候回来啊!” 几日光景,生死不知才分外难熬,南乐也有些拿不准主意,是他当日说的顺顺当当,叫人放心的,便只能顺着话说。 “他不似寻常人,你放心,别等他回来了你又病恹恹的,虽说他倒也不会埋怨你。” 陆渊源将头埋进臂弯里默不作声,生病的人能稍微任性一点,他就是怕,就是惧,但也相信朱明镜一定没事。 “回来了,回来了,冥主大人回来了。” 南乐听清楚后身躯一震,忙要喊陆渊源起身却见人半只脚已经跨出了门槛,忍不住道:“念叨念叨就成真了,挺好。” 没一会儿就不好了。 朱明镜从北域的神山上下来,宽大曳地上的赤金长袍沾满了褐色的污渍,像是醇酒倒在血色衣衫上的颜色,底摆好似缺了一块,被人齐齐整整撕下的。 除此之外也没什么狼狈不堪之处,朱明镜左手拎着与衣衫同色的包裹,一目了然,这便是从衣摆处扯下来匆忙的用处,右手藏在宽大的袖袍里,发丝凌乱也不失章法,不像是去救人,更像凡间刀光剑影的话本子里绝世的剑客傲立雪山之巅吹了一夜冷风,强装的坚毅。 略有疲态,也许入夜之前还曾与旗鼓相当的切磋比试。 倘若朱明镜是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陌生人,陆渊源也会这样认为,潇洒冷傲,来去如风。 正因为他认得,所以才知道,他受了很严重的伤,然后若无其事。 北域和东区不见得会承认一个身受重伤的冥主大人,所以陆渊源哪怕知道也要装作无恙。 北域城主安岚上前拜会,“冥主大人自神山而下,小妖怪们不懂事,难免冲撞了大人,安岚在此赔个不是,请冥主大人不要为难他们。” 安岚等了半晌没听到回应,便起身了,抬眼只看到冥主府上的大门缓缓扣掩门扉,按捺住心中疑虑。 他可是记得,西平城妖族围困住自神山而下的冥主大人时他是何等模样。 摇摇欲坠,面如白纸,尚在淌血的右手拎着干净的包裹,以安岚的眼力自然能看出来那是什么。 软塌塌的粉尘一样的,从绝不可能有尘土的冰川上取下来的,久远到一旦离开冰川就会变成飞灰的东西。 贵为北域的城主,安岚不是那等轻易被骗得东倒西歪的小妖精,他断定朱明镜所受伤势不轻,才遣妖围攻,却没想到还是落了下乘。 千堆雪卷地,只用一只左手的冥主大人仍能将小妖围成的圈子打散,令他们溃不成军。 想起那场景,安岚心有余悸之余还有些好笑,他身边的平头哥实是不肯挨打吃亏的主,就算落于下风,还寻机凑上去厮打,要不是后来被一群妖拉住,怕要跟到冥主府上。 要说冥主大人委实是个宽宏大量的人,竟没有过分为难。 安岚遗憾地想,若是还有下次,他还是想除掉冥主大人,不为别的,他太偏心眼。叹了口气,又觉得这许是他梦里都不配有的场景。 冥主府大门关上后彻底隔绝了外面窥伺的眼神,无论是北域还是东区的。 陆渊源将南乐一早塞给他的药到给朱明镜,见他顺从张口咽下去也没能松下提着的一口气。 倚靠朱门的冥主大人歇了口气,问道:“你怎么了?” 眼尖瞥到了他那放置的药瓶中有散热驱邪风的功效,有觉得他又瘦弱了不少,蹙眉道:“本就福薄,果真是应了南乐说的,体弱多病。” 先前补天缺的后遗症还在,陆渊源若不能活到寿终正寝绝对跟他有关系。 你有脸说我,怎么不看看你自己? 陆渊源想翻白眼,但知道他又是一片好意,笑道:“既如此,那你可得好好护着我,一刻不离,护到长命百岁,安享晚年。” 也不知他说这话调侃居多还是惶恐居多,陆渊源双眼载满星辰,熠熠生辉,迫不及待想跟受伤的朱明镜要个承诺。 朱明镜避开他的眼睛将人拦在怀里,岔开话题道:“我回来有点晚,害怕你一走了之不理我了。” 陆渊源抱着近在咫尺的腰际,牢牢圈住,心中已有成算,闭眼含笑指责他,“恶人先告状啊,没见过你这样张口就来的。” 明明是他撂下了他,陆渊源日日胆战心惊,没落到半分安慰不说,还听出了森森怨气。 “圆圆呐,就算我做了恶人你也不能厌我。” 南乐听着墙角的耳鬓厮磨,跳下围墙外后又觉得事有轻重缓急,又跳了回来,见这二人都已经重整衣衫,端正坐在圆桌前才没再跳来跳去。 陆渊源还有些晕乎乎的,病根还没祛除,气色已好了大半,朱明镜嫌弃冲南乐开口嘲讽:“你当你三岁啊搁着跳来跳去!” 南乐:“哟,冥主大人得有三万万岁了,眼不瞎耳不聋的,原来您看得见也听得着啊!” 他们俩互相拆台,陆渊源也乐得看热闹,不防备被南乐拉进阵营里。 “圆圆年方二十有五,你算算你自个儿做的是什么混账事儿!万万岁的老人家了诱拐人家大好青年,也忒不要脸!” 朱明镜竟认真想了想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果然还是委屈了圆圆。 他捧着陆渊源的手作泫然欲泣美人,极其肉麻道:“你莫要嫌我老,有道是,男大三,抱金砖。” 南乐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低声吐槽道:“那得是抱了个金殿啊……” 回头却见那两人又黏到了一起,朱明镜温声道:“睡一会儿吧,我就在外面,不会走。” “嗯,那我就在隔间,你有事喊我。” 也是奇怪,互通心意没多久的两人竟像老夫老妻一样。 南乐压下心底的慨叹,先问道:“你此去怎么用了这么长时间,还把自己搞成了这副模样?” 朱明镜摇摇头道:“已经回来了,那些事不足挂齿。” 不知道这话挑动了南乐的哪条神经,冷笑尖酸道:“那你告诉我这是谁的骨灰,要你情愿满身伤痕也要取回来的是谁?” 朱明镜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他,确定他是真的不知道才无奈道:“是我的。” 南乐:“……” “是你的你用得着藏着掖着吗?” “我什么时候藏着掖着了?一回来就拿在手里……”朱明镜却以为这话不对,停顿一下,无意间问道:“还是说我在你眼中其实应该有一个藏着掖着的人?这人刚好也死在北域神山?” 连环的问句逼退了南乐,尽管朱明镜早知道无论他问什么都问不出答案的。 他无比确认的只一件事,他是被上天厌弃的人,从出生乃至死亡,但在北域神山上有个尸骨不存,也许魂魄都不存的人为他奉献了力所能及的一切。 他希望那个人是陆渊源,但又怕是陆渊源。 南乐含含糊糊,朱明镜自己的记忆丢失了,他怀疑南乐他们的记忆也不尽然就是完整的,譬如熟悉又陌生的陆渊源出现在冥府的时候,他们的反应…… 如果真的是他,那七年前甚至十年前的相遇怕也不是偶然,朱明镜早便觉得他的情爱来的匆忙又刻骨,只怕另有缘故。 该说是庆幸还是悲哀呢,他应该没时间看到重重迷雾下的真相了。 南乐无言以对,幸好朱明镜自己破开冷场,轻笑道:“就这些了?你没什么别的要说的了?” “还有一事,小熙呢?” 朱明镜经受这一遭的目的最初只是为了小熙,舍本逐末实属不该,但这会儿发现,小熙也没那么重要,没必要隐瞒。 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南乐见状就知道大抵非凡,便也不欲问。 “你要是没什么可说的,记得想好措辞,跟阿玉怎么说,冥府混乱,痴楼地位超然,但她一厢情愿和小熙相依为命。受人之托,不管小熙是不是神山选中的下一任冥主,都得跟她有个交代。” “小熙只是去了更适合他的地方,等冥河畅通后,让阿玉也走吧。”朱明镜道。 消逝 轻飘飘的话叫阿玉心凉了半截。 人间惯有的话术,含糊不清的,不见得是真的不清不楚,懂的人都懂,没有消息是最好的消息,支支吾吾不肯明说,反而是最糟糕的境地。 阿玉不服气,在她没亲耳听到朱明镜说小熙不会回来之前,她一定不能就这么认了。 她假装从没听到过朱明镜和南乐的对话,继续死皮赖脸留在原地。 陆渊源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休息好了之后也就堪堪过了两日。 朱明镜换了身干净的袍子,处理了些理当他处理的事务。 近黄昏独自一人欣赏景致。 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白色的飞鸟掠过,散落两片白羽,倦鸟归巢,天际流云,都是与人间无二的景色。 “美吗?” 陆渊源没回答这听着就不怎么走心的问题,没人会否决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若非时机不对,他们都愿意坐在院子里看着流云顷刻开合,等天荒地老。 “冥府这几日发生的事你都知道了?” “嗯,你说的是人间疫病,冥河水泛滥,北域和东区不可开交的事,我都从南乐那里知道了。” “还有些事本该是阮离白告诉你的,但我现在闲着,就跟你仔细说说。” “北域安岚的弟弟就是补天缺那日不幸混战中被东区守卫拿你赐下的神兵利器捅死的,他绝不会与东区和解。” 陆渊源这话的本意是叫朱明镜想想可有什么解决的办法,见他食指轻扣桌面,以为他是想到了什么办法,正待洗耳恭听。 “你饿不饿,想吃什么?”朱明镜满脸无所谓。 “……不饿,北域和东区……” “那你渴不渴?” “不渴,安岚他……” “我困了,你陪我休息。” 陆渊源:“……” 朱明镜不想听陆渊源说这些,好像在告诉他,如果是陆渊源来做冥府之主一定比他做得更好,他只是想一想就从心底生出痛意。 有一种翻覆无常的命理。 王熙说的果然不错,他不是个合格的冥府之主,他放任东区和北域的争斗,只因为他曾经设想过无数次高大伟岸永垂不朽的消失要降临了。 有点戏弄人的意思,他不想活的时候,贼老天不让他死,他好不容易找到了想携手到时间尽头的人,却被告知他要做一个决定。 一个前或许有古人,后也会有来者的决定。 要么袖手旁观冥府被冥河吞噬,不然就只能以身为祭平息冥河怒意泛滥。 可这在陆渊源看来就很有问题了,朱明镜不曾畏惧过,是因为失去的没有那么重要。 陆渊源孤芳自赏,已经猜到了事关何人。 “你瞒着我什么事你自己清楚,你不说我也不逼你,但你要记着,你答应过我什么,如果食言,那我做鬼也不想放过你。” 就算亘古的腐朽降临也要燃起火焰。 朱明镜笑容满面道:“好,别放过我。” 阮离白听闻冥主大人回来了没像南乐那样没点眼力劲儿非要这时候往跟前凑,但他此时看着一堆焦头烂额的事务终于还是跑去了冥主大人府上,却被告知不必管。 “北域安岚固然强势,东区也确实敌不过,但冥河水泛滥,冥府的土地就这么大,人间疫病,到冥府的鬼魂有去无回,在没有办法解决冥河摆渡一事之前,不必管人间的疫病。” 阮离白不愧是冥府最强的执行官大人,瞬间就明白了朱明镜的意思,该说不愧是端坐冥主之位多年的人。 冥府到底不是人间,没有办法强行开拓疆土,但北域和南境都是裸露在外表的土地,一旦东区撑不下涌入的人类,南境是块难啃的骨头,北域偏又有仇,他们定会凭借生灵的本能去争抢领土领地。 暂时的和平难得,但总不会是长久之际。 此时,痴楼关起门来保持中立,一个洒扫的仆人不知道是抽了哪门的疯,非要站在北域那边共同对抗人族。 据说这位脑子缺弦的人面容丑陋,一张火烧后的疤痕遍布的丑脸,因他一人之故道不至于将整个痴楼拖下水,但其他人不说话,外人眼中就是默认了。 东区不少留有几分清醒的人骂道:“呸!数典忘祖的狗东西!” “得了些妖孽的恩惠就愿意认贼作父!” 霓鸿楼主若还在断然容不得这样的人,但霓鸿不在了,痴楼就是一盘散沙。 他们从根上说还是人类,但又是与北域没什么冲突,北域众妖乐得收容。 阿玉身为痴楼一员,原本潇洒平安,不防备被这么个作怪的仇人卷进纷争去,偏偏小熙也没了下落,她发现自己唯一能去的避难所竟然还是冥主府上,哀哀叹气,还是没敢打扰。 那个将痴楼拖下水的丑人正与披麻戴孝的朝朝相谈。 称不上相谈甚欢,明显高一点的那个丑人不认同矮个子朝朝的说法,但又像是因着什么缘故隐忍不发。 “朝朝,爷爷不会愿意你这样做的。” “背叛过我们的人不配说这样的话。还有,那是我爷爷,不是你的。” 对面那人无可奈何扯了扯唇角,本该是个关切亲近的神情却被他做得僵直狰狞。 朝朝见状也有些不落忍,便道:“你不欠我们的,而且你是人,本就没有要帮我的义务。” “别说意气话,子燕藤怎么会是人。” 直到此时,朝朝才能确认,他这位早几十年去世的“哥哥”,他爷爷认下的另一个孙子,在痴楼里待了数十年,而他所起的妄念叫人摸不着头脑。 “子燕藤不是人。” 朝朝怀疑他是死在火场里受了太大的刺激不记得曾经的事了才会如此,哪成想他是真的为此生了执念。 “紫藤姑姑是我的恩人,爷爷也是我的至亲,朝朝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的,我们是兄弟。” 也亏得他心中烦闷来回闲逛见到了这人自报身份,否则子燕藤如今的模样在朝朝面前晃个百十来回他也认不出来。 “你记得你为什么流落到痴楼的吗?” “霓鸿楼主收留的,她看我可怜。” “那你记得自己怎么死的吗?” “朝朝你说什么胡话呢?咱们妖要是死了的话哪能在冥府呢?” 心怀侥幸的朝朝彻底死心了,却觉得好不公平,凭什么他们妖将伤痛记得这样清楚,而人就可以选择遗忘和自欺欺人。 他尖酸刻薄道:“子燕藤可不似你这般容貌丑陋。” 子燕藤显然还是将他看作儿时那个不怎么和善的弟弟,含笑摸了摸朝朝的头道:“朝朝是爷爷的后人,自然是最顶尖的。” 朝朝后知后觉,便宜哥哥一定没见过镜子。 霓鸿楼主可真是个好人,竟从没叫他看到过自己的容貌。 “你自己心中有数就好,别到头来埋怨我利用你。” 虽然就是利用,朝朝尚且能安慰自己,“子燕藤自己愿意与妖为伍,那他也是想着爷爷和姑姑的,这是他自愿的,那就算不上利用。” 只要这样想,多少能有几分心安理得。喇叭花在遍地都是牛人的冥府哪能做得了大事,但朝朝要查清楚,竹花无缘无故带着的疫病,为他爷爷的死找一个祸首。 好在那妖并未刻意隐瞒,朝朝心中悄悄道了声,对不起,爷爷。 他只是做不了始终坦荡光明的妖。 人间树影绰约,青石板上有一烂醉的少年喃喃自语,也重复着说道:“对不起……” 来往的行人都脚步匆匆,生怕从他这儿沾到什么脏东西,却不知道在他眼中,人间的明亮艳色都笼罩了一层浓重的灰尘。 疾病和灾难来时都有征兆,白朗想到,北方的族人会不会染上疾病呢,他们是否已经选出了新的王来领导族群,新生的崽子是不是能安然度过寒冬呢。 恍惚间有微醺的冷风,气势汹汹落到身上却带着柔和的暖意,倏然惊醒,原来他早已不是狼族的王了。 舍弃了族群或是被族群舍弃。 卸掉责任之后依然不轻松,甚至更为绝望,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没了责任,没了家,没了亲人。 他来人间停一停,发现人间的人也一样,甚至还有许多比不上他的。 少年人打了个酒嗝,脸颊通红笑道:“你们哪里来的优越感……嗝,叫小爷背井离乡、众叛亲离……” 踉踉跄跄的少年走到车水马龙的街上叫嚣着,骂骂咧咧和嘲笑讥讽的声调从各方传来,却没有一人肯帮一帮他。 他们都不知道,白朗只是想叫人安慰安慰他,最好还能告诉他,他为了一个狼族的仇敌的小崽子背弃了族群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的事,至少没那么可笑,起码不至于听见的全是诅咒辱骂之词。 “哪来的狗东西挡道!” “中二病晚期还是没爹没妈?” …… 狼的听力好得很,尽数揽入耳中,他看着愈发浓郁渐变成实质的黑色灰尘,踏歌离去,张扬的花粉,还有漂浮的飞沫,敬歇斯底里的怨恨和不朽的黑夜。 之后短短三日,人间的疫病彻底爆发开,以势不可挡的姿态。 甚嚣尘上的各色说法也带了神话色彩和伪科普的谣言。 “瘟神降世,西桃山有个村子你知道吗?听说全村人都死光了。” “这我也听说过,那村子的人迁到各处还是死了,怕不是诅咒?” “封建迷信要不得……” “听说是老鼠携带的病菌传染到别的动物身上发生变异后才传染给人类的。” 最初他们还能以揣测调侃的姿态来对着来势汹汹的疾病,毕竟死的又不是我,不是我的亲人,还能坚强温柔地安慰其他人。 天音缥缈,死亡是世界上最公正的天平,不因贫穷富有、美貌丑陋而有所偏颇。 当它降临的时候,多半随之而来有阴郁不甘与惶恐不安,还是大多文明的毁灭和混乱的归根究底。 凡人 初日的光泽挥洒人间,耀眼的光明也掩盖不住死气和绝望,人们经历万千时光长河的洗礼,终于还是将自己获得的东西又还了回去。 圣人有训:以责人之心责己,以恕己之心恕人。 就算真正的圣人降临人间,眼下面对满目疮痍怕也说不出这样的话。 最开始只是一株植物的枯萎,之后是城市边缘的花花草草枯黄焦黑,行色匆匆的大人告诉小孩子,“冬天到了啊!” 冬天第一朵鲜活的生命之花凋零的时候,人们尚且能自信的侃侃而谈,专家说,或有传人现象。 敏锐的人发现自己家里阳台上养着的吊兰、碗莲还有绿萝都有些蔫蔫的,半死不活吊着一口气,看着不大能活成了,无奈之下只好丢弃。 城市的卫生管理还纳闷:今年冬天太冷了吗?还是供暖不给力?怎地殷切照看的绿植都沦落到垃圾桶了? 疫病传播得太快,很快他们就发现了,这是一场灾难,针对所有种族的灾难。 钱很重要,但在小命面前还是逊色了不少,善良也很重要,但饿着肚子的野兽学不会良善。 臭水沟里的老鼠最不怕疾病和死亡,他们堂而皇之从下水道里爬上街巷,搜刮着一切可食用的、腐烂的东西。 老旧的门房缝隙中传来隐隐的尸臭,也许是人的,也许不是,紧闭的门户恨不能将自己透明的玻璃窗户全部贴上报纸,待在密闭的小黑房子里,假装街道上红眼的老鼠聚众啃食的不是同类的尸体,堵上耳朵,拒绝听到时不时尖锐的撕裂之声。 瑟瑟发抖躲在房中的人小心揭开窗户上贴纸的一角,捂住口鼻瞪大眼睛看着几十只老鼠爬到鲜活的生命身上啃食生机。 他干呕了两下,涌到喉间的异物感硬生生压下去。 铺天盖地的信息都在告诉他们,没有希望了,要珍惜活下去的每一秒,珍惜每一点赖以生存的资源。 作物在冬天到来前尽数病死,他们没有了粮食供给,超市的货品被哄抢,甚至供电和供水也已经开始切断。 绝望在人间弥漫,不少人选择了自杀—— 他们提前道冥府报到却陷入了另一种无助的境地。 冥河水中饲养着数不清的怪物,与他们争抢生存之地的已经不是同类了,冥河水日渐上涌,土地被不断压缩,不少飘着的人悬浮找不到可落脚的地方飘在半空。 还有那畏畏缩缩的要问一句,“要是半空中也漂不下了呢?” 这里可是冥府啊!人间的绝望尚且能一死了之,死后的绝望又该如何解脱。 人从没有像此时一样怨恨神明的仁慈。 天无绝人之路,天不绝人生机,玄之又玄的轮回之路出了问题,人被卡在门前,进退两难。 “就没有干脆一了百了的办法吗?” “冥府之主呢?不是回来了吗?” 终于有人想到了朱明镜,乱糟糟的人沉寂了一时,岔开了这个话题,七嘴八舌说着自己的看法。 心照不宣的老人都有猜测,冥府相安无事已有千万年,此番乱相裹挟人间众生,偏只断掉了人类的轮回路,冥主大人的本事无人见识过,难免怀疑。 “唉,冥主大人看着清正,怕是根本没办法解决。” “你们说,会不会因为没办法解决就把我们都解决了呢?” …… 言论一旦传播开来,朱明镜在冥府的地位一落千丈,毕竟人族从不会将自己的身家性命维系到一个毫无关联的上位之人身上。 如果人类的归宿最终只能落到冥府,那第一批落脚的人必然要重新走一遍开疆拓土的路。 “疫病不会传播道冥府,但人间不适合我们生存,冥府东区就这么大的地方,我们别无选择。” 所有人在不择手段的时候都说过同样的话。 他们当然知道,问题的根源在人间的不治之症,在冥河的泛滥凶残,但人类做惯了万物灵长,他们不能适应新的规则制度。 他们更喜欢以人类的方式解决问题,为了生存告诉自己“别无选择”。 东区所图之事并未避开北域耳目,甚至故意广而告之,算是尽了他们曾生而为人的坦荡君子之风。 回来了不过几日的朱明镜也听说了这事,还是从阿玉口中得知的。 他如今是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冥主,阮离白拣重要的事给他汇报,却没有从他这里得到任何指令和决策,不免失望,之后来的次数少了很多。 阿玉身在痴楼,虽说不怎么待见人类,但也没有多待见妖族,反被楼里一个洒扫的仆人带着站定了阵营,心中多少忿忿不平。 哪成想这才几日的功夫,她的同族们就要磨拳搓掌打天下了。 心绪变幻之曲折,非痴楼中人难以体会,她毕生理想还是在以前保持中立的痴楼做一条咸鱼。 小熙不再陪着她了,轮回路遥遥无迹,打打杀杀的太费精力了。仗着小熙那点微末的交情,便想请冥主大人想个法子拦一拦纷争。 “北域和东区真打起来的,人和妖打起来,怕是会输得更惨。冥主大人这样偏心人类,若是他们输了,免不了割舍东区的土地,届时冥主大人又该焦头烂额为他们找安居之所了。” 阿玉以为自己说的不错,句句都是为朱明镜考虑,总能得个准信儿。 陆渊源神情微妙,却是知道了,阿玉不是真的心向着人类,她只是觉得人类会输,实力悬殊所以会输,而注定要输的战争没有点起烽烟的必要。 “那要是人类赢了呢?”朱明镜反问她,“你就没想过万一东区赢了呢?” 阿玉无所谓耸耸肩,“痴楼立场在东区眼中已与投靠北域无异,东区赢了,我也落不了好。” 顿了一顿后又挫败道:“好吧,其实北域赢了痴楼也不会从中捞到什么好处的,对我毫无好处的纷争还非要把我卷进去,就很生气啊!” 她说的光明正大,实则还是存了小心思,在两位人精面前,再多的花招都没用,便说了实话。 “我不想和痴楼同一阵营,不想站在东区一方,也不愿与同族为敌。” 她做了太长时间的孤魂野鬼,仇恨人类的时候又难免想起自己也是其中一员。 南乐看着宽容的陆渊源和拧眉无措的朱明镜不免嗤笑,陆渊源再怎么通透年纪在哪摆着,朱明镜早些年还愿意动一动脑子主持事务,当年胡娘与他们生分,乌舒和陶岸疏离之后,冥主大人也越发懒散和不近人情。 而他在人间浪荡的时日挺久的,对这姑娘的意思再清楚不过。 要说这冥府各方人才齐聚,宽容如陆渊源,不拘如徐令,聪敏如小熙,死心眼比之于堂芝,朝朝的通透,甚至白朗的意气,多少都有几分令人心折。 阿玉是万万数凡人中最平庸不过的,在怪异频出的冥府最俗气的反倒成了最特殊的。 南乐没什么意见,甚至还愿意多多关照她,连忙给她吃了颗定心丸。 “你放心哈,北域和东区叫嚣快一月了,你们他们天天戳着对方痛处骂,可有那一天真打得天昏地暗血流成河了吗?” “哦,只能是北域血流成河,毕竟死透的人也没办法再死了,所以我就很疑惑,你为什么会觉得东区打不过北域呢?” 阿玉嗫嚅道:“那是……妖啊……人类到底还是……”□□凡胎。 “你知道你们人间有弑神的传说吗?” “东海煮龙王,退潮息浪,还有后羿射日……人类啊,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是敢杀掉衣食父母,敢射下高悬赤阳的种族。” 不知道这是夸赞还是嘲讽的言辞,陆渊源却是认同的。 阿玉对瑰丽奇幻冥府的认知还停留在想象力,哪怕她在深山老林间做了许多年的鬼,也从不觉得人力可胜妖术道法。 倒是南乐的一席话让她开始正视冥府。 “更何况,你假设的那两种情况尚且都没发生,不见得就会到那一步,最不济,你别是忘了,还有南境物妖。” 阿玉勉强吃下了这颗定心丸,见他们还有事要商议就离开了。 南乐含笑摇了摇扇子对阿玉离开的方向道:“真好骗,是不是?” 陆渊源怎么也笑不出来,他比阿玉知道的多一点,南乐所述合情合理,但这一切是建立在人只是人,妖只是妖,他们用最原始的方法搏斗定输赢。 他没忘朱明镜回来时一身的伤还有北域的手笔。 而城主安岚之所以不惜一切代价与东区势不两立是因为他的双生兄弟,安逸。 眼前这等局面的开端——东区守卫手持一件可夺气运的漆黑色神兵利器,杀害了安逸。 这样的东西落到无论哪一族手里都会被敌对忌惮,偏偏束手无措。 陆渊源想到此处便问朱明镜:“那个黑色的兵器到底是什么?为何会有那样厉害的作用?” “你师父没同你说起过?” 朱明镜还道逍遥散人是个深藏不漏的高人,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怕是通晓古今的绝世大能,如今看来倒是他想太多了。 冥主大人显然没想到别处去,师父待徒弟,倾囊相授也总有难以顾忌,又或是逍遥散人根本不想陆渊源知道呢? “取之于此,用之于此。” 黑戟是朱明镜自己造出来的,还是从一个二傻子身上获得的启发。 烂命 冥府毕竟不是朱明镜所造,天地间独一份儿的造化,有自己的一套规则,又或者世间所有的规则都是相通了。 有个二傻子愿意拿自己的记忆去换吉光片羽,朱明镜所见,最后还是没舍得换。 二傻子同他说:“取之何处,用于何道。” 陆渊源不敢说得到逍遥散人的真传,他从来没看透自己师父,不得不说,师父始终是师父,光是经见的岁月就令他难以望其项背。 “圆圆,这个时代是唯有真实和真理存在的时代,仙法道术只能招摇撞骗,但也还有些十分厉害。” “遇见你没见过的也不要怕。” 那会儿的逍遥散人摇着大蒲扇,锅炉上氤氲着白色的烟雾,是个满身清苦的药罐子,夜里痛得好似扒皮抽筋,没日没夜熬着最便宜的镇痛药材,苦到那对贼眉和鼠眼都纠到了一起。 陆渊源总觉得他跟师父挺有缘分,光是闻一闻那味道,他就觉得难受,得亏师父能喝下去,还要端着架子还要告诫他一番。 “十块钱买来的止痛药就只能治那十块钱的病痛,想得什么就得付出什么代价。” “道理相通,什么法术神器的,有什么功效多半就是怎么得来的。” 世间的道理太多,又都是遵循一样的规则,陆渊源不是不懂,他不差那灵犀一点。 故而朱明镜的话他立即就能明白。 “兵器可夺人气运,又是一次性的消耗品,怕不是本就是……” 本就是天底下一等一又烂又贱的命格的化身。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朱明镜没有否认陆渊源的猜测,微微拢了拢袖子,狐狸眼角飞到云鬓,“圆圆真聪明。” 南乐放肆吐槽他,“真能装。” 陆渊源不知道其中由来由着南乐说,朱明镜也懒得解释。 “多久的事儿了,那会儿你们家冥主大人还是个中二病晚期,嘴里常常念叨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陆渊源想象不出来朱明镜犯中二病是什么模样,他倒是知道自己曾犯过一段儿,却见朱明镜坐的地方好似有针扎一样不自在地换了几个姿势,他更有了听南乐说下去的兴致。 “是什么?拯救世界?解救众生?” 南乐冲他竖起大拇指,忍笑忍得辛苦,“你俩真不愧心意相通。” “圆圆说的已经很接近了。” 自个儿的黑历史听起来多少叫人不怎么开心,朱明镜抬脚作势要踹他,“别卖关子,要不就别说。” “冥主大人看着人类从使用火之后争斗不休止,很是苦恼不解,他想毁灭世界哈哈哈。” 陆渊源转头看着口口声声要“毁灭世界”的人,难以置信。 朱明镜涵养良好用力踹得南乐痛呼出声,惹他笑得更狠了。 “哈哈哈,你叫我想想你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痴愚不堪,任性妄为,如何堪为万物灵长?” “人间怨念丛生,争斗不休,早晚葬送,不如叫我结果了!” 话虽如此,南乐也知怪不得朱明镜,他历经无数岁月又一次见到人类,难免抱有善意和尊重,漫长的岁月足够冥主大人所剩不多记忆里的种族不断美化,特别是他承受的孤寂里见到过其他生物的其乐融融。 人类的诞生打破了这一切,新生的人类要生存,茹毛饮血是必须经历的生存之道。 也不知是不是这一代的人类骨子里就逞凶斗狠,朱明镜见到的两个人拼死也要杀掉对方,要以蚕食同类这样最为不堪的活下去。 谁能说残忍呢,新生于天地的物种,饿着肚子躲避野兽,见到了与他一样孱弱的同族,涎液三尺,腹中饥馑。 不巧掐灭了冥主大人万万年的期待,可不就叫孤寂万万年的冥主大人心里阴暗了。 既然如此,为了生存,那同样生而为人,谁规定的有的人就必定要沦落成另一种人饱腹生存的粮食呢? 冥府的轮回定因果,朱明镜非要较真,他不认同因果,万万年下来,战火流离、饿殍遍野、死无全尸的人多有怨念,来世轮回也未见得有好下场。 黑戟被造出来真是意外,他只是想找一种能逆改气运的办法,便将怨念收集起来,负面的东西引来的也不会是正经鬼魂,实在是那几个活着太不堪,轮回万万年也没办法时来运转,自愿化作黑戟。 以其又烂又贱的不公报复人间。 陆渊源不禁好奇,到底是气运多差才能心甘情愿到这等地步? “出身锦绣的公子哥儿,一朝败落,沦落乞丐,瘸腿瞎眼,冬日衣不蔽体埋在三尺雪下。”南乐先是举了个不太凄惨的例子,也算不得什么。 “平头百姓家的娇客,少时不得亲长宠爱,卖身换钱,得了病,被遗弃在乱葬岗,被野狗和乌鸦活活咬死的。” “家中有壮丁的老太太,长子死于流离,次子伤在为权贵起高楼,幼子生不逢时,亡于兵燹之祸,老太太一副膝盖骨敲碎了死在马蹄下。” 多得是命如草芥之人,一世低迷凄惨也不值当搭上后世万万年,偏生的这些人累世宿孽。 朱明镜不太能看明白贼老天是怎么编排的气运,他不喜这样的人类,在造出来黑戟之后打的念头确实是毁灭。 人类喜欢斗,那他就放开手让他们斗,没有趁手的武器,冥主大人亲手造出来,恨谁恨得厉害,让他永世不得欢愉! 后来朱明镜冷静下来还是想了想,人间人间啊,只剩下又臭又烂的人那得有多无趣,黑戟也才被收回来冥府。 “冥府东区最初建立的时候,人类没有能力压出北域,我才将这东西拿出来威慑一下,本以为胆小怯懦的东区是不会有胆量拿自己后世的欢愉气运换一时之气的……” 朱明镜说的诚恳,不怎么舒坦地叹了口气,陆渊源悄悄别过脸翻了白眼。 他不信观察了万万年人类的冥主大人会不知道人间有个词语叫“一时意气。”说的再好听,怕是他心中也有自己的成算。 “难不成还真是拯救世界?” 陆渊源从现在的朱明镜身上看不到一丝一毫要“拯救世界”的想法,思维跳跃想到:他要是能见一见当初的冥主大人就好了。 其实不难推测,大放厥词的冥主大人那时候还挺天真,人间争斗不休,以他少时所想,如果世上不只有好人,那就把坏人都杀光。 同样的,如果世上就是要有些人该担着烂到泥里,冻死饿死的命数,那就把这些命数都祛除掉。 “哪有人生来就是恶棍,不幸才是招致邪恶的根本。” 厉害的不是兵器,说到底还是人,心心念念的怨与恨都化作神兵利器,伤人一千,自损八百。 北域和东区目前还没到拼上一切也要将对方逐出冥府的地步,但人间疫病一日不除,早晚会演变到这一步。 “人间大乱之下,怨气横生,制造黑戟的办法也不只朱明镜一人知晓,届时东区无法容纳所有的人类,他们必定会拿起武器效仿先祖,开疆拓土。” 陆渊源愣了片刻,尽管残酷,但他不否认,人类会做到这一步。 “冥府的通道能隔绝人间迷障,冥府的妖物无忧,他们要是死的话,直接再入轮回,可能是人也可能还是妖,人类不绝,冥府迟早无一妖物……” “人间天塌地陷,冥府会成为人类彻彻底底再无后来的坟墓。” 陆渊源恍然大悟喃喃道:“不,东区的先辈们必然知道,他们不一定会任由死在他们手中的北域妖族再入轮回争抢冥府所剩无几的地盘。” “防的是来日芝麻大的地盘还要被同类瓜分,断绝妖族的轮回路唯一的办法就是将他们投入冥河水中,有于堂芝先例,又有冥河水怪在,无疑是最好的下场。” 冥河水就是一片黑漆漆的水,哪怕连同着无极渊,也从未主动兴风作浪,数不清的妖投入河中,尸骨消融,怨气丛生,也难怪泛滥上涌。 “水患之忧,堵不如疏。”陆渊源捋清楚了一切后果,还是将希望放在冥河水上搭桥的念头,只要人族的轮回路能重启,一切问题也能迎刃而解。 仍是难为,光是补天缺就要冥府之主的魂魄残缺,百里冥河水上搭桥又岂是易事? “所以是太晚了。” 南乐幽幽叹道:“就算不知道谁是幕后操纵一切的人,但这人一定是个不下于你的中二病患者。” 他朝朱明镜看,“从于堂芝不顾一切将则灵湖众多引入无极渊起就晚了,冥河水泛滥只是他的第一招,甚至北域和东区的斗争,人间疫病都不是偶然,他也太着急了。” 可不是太着急了吗?万万年前的人还葬在无极渊下,天降洪水也好,大火也好,幕后之人所做之事无非就是清扫世间而已,在等上好多年,总有那日。 南乐想说,也就是千年万年,怎地如此急性子! 时间对他们而言没有意义,以幕后之人的手段心境,少不得也见识过百年的岁月了,于堂芝也好,人间疫病也罢,总是近来才发生的事,百年岁月他有无数次达成目的的机会,何必空耗岁月? 陆渊源道:“清扫世间……也包括你们在内。” 幕后之人对朱明镜的实力很清楚,他想要真正的大扫除,囊括南境、南乐、冥府之主,一个都没落下。 北域神山之上见到王熙的时候朱明镜就知道太晚了,但好在不是没有弥补的余地。 那人一手促成了王熙的死,只为了今日能压制朱明镜,他那会儿也挺年轻,运气也不错。 冥府传言王熙是下一任冥府之主,这人不知因何原因居然信了,也亏得他运气好,王熙真的就是。 该是歪打正着呢,还是—— 一皆注定,无可更改。 推手 “你说实话,你拿的拿东西到底打算怎么用?” 南乐心中有七八成的思量,就算不知道为何还有朱明镜的骨灰也能知道其用处,不识趣,还非要再来问一问 可当着陆渊源的面,朱明镜又怎会说实话,他无奈摇头,“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南境的那些物妖,朱明镜,你记着这些妖都要靠你活着。” 他本意是规劝朱明镜三思后行,眼神不自在地瞥到陆渊源那边。 朱明镜恍若未见将陆渊源拉到他身后,含笑不语,无声催促他赶紧走。 南乐见状气愤甩袖走了,陆渊源敏锐察觉到不同,袖底无声攥拳,定定看向朱明镜。 两人的眼神猝不及防撞到一起,各自晃神。 “啰里吧嗦的老琵琶。”朱明镜轻柔地掰开紧握成拳的手,恍若不觉陆渊源的僵直,指腹缓缓抚过掌心,擦过未消退的指印。 不管心里猜测多少遍,陆渊源总还有个奢望,也说不准,没走到那一步呢,说不准朱明镜能陪他长长久久呢,说不准长久,那就是时间尽头呢…… 南乐一言将这一切挑破了,没由来的惨然,夹杂的缱绻温柔。 不是朱明镜,就是他,好歹应了那句朱明镜说过的“与卿同命。” “别哭,圆圆。” “总有这一日的,你我……”终是不能够幸运。 任凭朱明镜有通天彻地之能,陆渊源学会过多少禁术法术,又如何通透。 倘或无命,归于殊途。 陆渊源听他的话,果真揉了揉红眼眶没叫它落下一滴泪,扯过来他的手,十指交握,微微笑道:“这次一定要等我,或者我等你。” 朱明镜自觉他硬是挤出来一抹笑意,怕是比哭还难看。 惹得陆渊源笑出了声,“不想笑就别笑了,你这样太难看。” “……” “骗你的,你什么样都好看。” 朱明镜忍不住将人拉到怀里,轻声说:“对不起。” 陆渊源回道:“对不起我什么?” 对不起让你空耗岁月等我许久,错过了多年,对不起我要再一次离开你了,对不起,你要等我更长的岁月了。 “对不起很多。圆圆,我从不知道喜欢会是这样的感觉。” 陆渊源轻声嘲笑他,“是什么样的感觉?” 后悔没能对朝云晚霞更温柔些,懊恼于不曾善待浮游和流离,痛恨着赠予陌生良善时候的过分吝啬,又希望你再看见世上万物的时候展颜欢笑。 希望他们都能幸福,至少在没有我的光阴里你能为此笑一笑。 朱明镜说不来这样矫情的话,但陆渊源知道。 人间多话长相思,唯有常言久别离。 尘满面,鬓如霜,泪千行。 他怕是再难欢愉。 陆渊源等了良久没有等来回答便作罢,换做是他,也不能这时候往人心上猛戳刀子。 此时,朝朝和他那人类的兄长正筹谋着报仇雪恨。 人间疫病之初在竹花上,照理说以人类现在的科技不可能察觉不到,疫病,从开始到真正爆发道不可挽回的事态至少也要月余,断不能短短三五日就达到这样的效果。 冥府众妖不得干涉人间,竹子开花这笔账算不到冥府北域的头上,疫病的源头,以势不可挡的劲头传播,绝对有冥府中人的手笔。 “最开始是竹子开花,只是在竹子中大面积传播的疫病,最后牵连了人类,你能想到是谁?” “冥府北域总不会为了传播疫病拖累人间的种族的全部吧?” 子燕藤和朝朝想到的人都是安岚,亲弟弟死在东区的人类手中,且死相凄惨,他又恰好是有这能力的竹子精,再没有比他更有嫌疑的妖了。 正如子燕藤所说,妖族不会为了报复人类而舍弃人间百十万数的同族,安岚贵为北域西平城的城主,只为一己之私,也不能将同族拖下水。 惘论其中传播花粉的蚊子蝴蝶,万千植被与生灵。 朝朝聪慧不假,但弯弯道道的嫁祸还是人类更擅长,听了子燕藤的话之后,他先是一怔,继而神情古怪望向子燕藤。 “那你觉得东区和北域如何看待往人间投毒之人?” 子燕藤略一思索,拊掌道:“东区不一定以为是妖族投毒,但北域一定认为是城主安岚做的。” 如此一切才说得通。 幕后推手定然也是人,且带着人类与生俱来的骄傲。 他定下的人类灭族的死法是在冥府争夺领地,死于权利倾轧之中,给妖族的死法则是投身冥河水,再无来世。 那凡是影响人族攻城略地的北域之妖还是要率先处理了的。 朝朝想,不管安岚是不是被那位幕后之人算计了,爷爷和姑姑的死他还是要算在安岚头上的。 他说:“安岚没有活路走了,但就这么死了也太便宜他。” 还有什么比被辛辛苦苦拱卫的城民猜忌而死更憋屈的死法呢? 朝朝想,虽然对不住推了一把,但还是请他赴一场慨然的死亡。 至于幕后之人,也不能放过。 与此同时,他们口中的城主安岚拧眉踱步,他也知道,他应是被人算计了。 城主近身侍奉之人最是了解他们城主忧心之处。 “城主吩咐下去在人间所投的毒不是这么剧烈快速的疫病,怎会短短几日就将人间化作炼狱?” 安岚闭了闭眼眸,神情恢复淡然。 他听了那人的教唆,所投之毒也是病症,本意只是想潜移默化,用长久的岁月消磨掉人族的寿命,最好是叫人间之人都成了那虚弱无力的短命之人,时日渐长消磨掉繁衍后嗣的能力。 所有的种族都是如此,繁衍是重中之重,明摆着花费漫长岁月,长此以往,轮回路上也能断绝人族的生机。 沦落这步境地实在是安岚没有想到的。 冥府众妖对冥主大人有着莫名的自信,轮回路早晚重启,他便打着天长地久消磨人族前程的算计,但他见不到事成之后的光景了。 “输在不够狠绝。” 那人将如意算盘打到了冥主大人身上,算计了冥河水、兰桥渡,人族的轮回路。 安岚不冤枉也没吃亏。 左右都是毁灭人族的好事,做得急与缓都颇合他心意。 只有一点不好,那人要将妖族逼上绝路呢。 南境不掺和到冥府的权势争斗中,酣睡之态一如既往。 陶岸和乌舒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冥河水一天天在向上翻涌,灼烫的河水淹没冥府土地。 南境偏安一隅,但绝不是闭目塞听。 立足的土地日渐沉入黑水,冥鬼的出路茫然无边,偏偏人间毁了。 “冥土是冥主的骨灰化作,朱明镜哪里还有身躯骨灰填河做岸。”乌舒看着沉沉黑水,悄声呢喃,陶岸也不知该如何安慰。 “南乐那日来说,无论如何要我们保全冥主大人,眼下这境况……” 倒不是没有办法保全冥主大人,南境物妖诸多承恩,定不愿意冥主大人牺牲自己,可能代朱明镜牺牲之人,却是朱明镜自己最不愿意牺牲的。 “前两日听说东区的人又将两个北域的小妖投进了冥河里。” “不是两个,人间疫病死的人太多,南境主动让出了与东区相邻的土地,北域小妖不肯让,多半被上涌的冥河水吞没,还有一部分死在了那黑戟之下,尸骨被投入冥河,算作不得超生了。” “安岚还能忍下去?” 北域之妖看着宅心仁厚,狠心起来不比人差多少,新仇旧恨加到一起,安岚不可能忍下去。 “自然是开战了,东区打出的名头,要北域为人间众生之苦付出代价,安岚……安岚并无回应。” 乌舒心说:可是奇了怪了,不回应才显得心虚啊! 陶岸好歹是做过人类的妖,也能理解妖的耿直,无奈笑道:“不回应才是好事,东区人族之势不可阻挡,偏偏人都好面子,人间战事起端总有个□□,不管是多么荒谬可笑的理由,总要面子上过得去。” “若说沦为野兽那般为了生存争抢土地也无可厚非,实在是还未到那步田地。我们已将南境无条件割舍出去一部分,姑且在他们心中划分为好说话的友军,仁义之师哪能逮着一处羊毛薅秃了呢?” “北域和东区势同水火,人族知道自己的地盘早晚不够用,先下手为强,抢的就是敌人的地盘,万事俱备,差了个名正言顺的由头。” “人间疫病惨状是不是北域所为,到了冥府东区,那就一定是北域所为,这就是合情合理征讨理由。” “至于安岚,怕是……” 陶岸的见解乌舒一个人想一定想不到,被明晃晃点出来之后他还有些茫然。 从前只有他说陶岸傻的份上,可人类与生俱来的聪明劲儿无论做了多少年妖都不会消失。 “东区给的明目张胆攻打北域的由头就是为了百万人间众生,他们手握怨气练就的神兵利器,北域一定不是对手,趁着眼下还未到绝路,安岚必定会为北域众妖挣得一丝喘息之机。” “将名正言顺的仁义之师打成穷凶极恶之徒,东区人族内部心生怜悯或生疑虑,方有这一丝喘息之机。” 乌舒迟疑叹道:“那,岂非只能安岚拿命来填……” 何止是简单的性命,为着北域妖族的延续,必得激起他们的野心和仇恨,轻飘飘的死亡远远无法威慑逼迫人族。 冥府不只有陶岸和乌舒两个另类,其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老妖怪们也知道了安岚的结局,惘论朱明镜和陆渊源。 “兵不血刃,真是厉害啊!” 陆渊源点头,但他以为,到这一步,再无退路,谁也不能幸免,倘若真有那幕后推手,定然是个不要命的疯子。 所有的事,他都没有亲自参与的痕迹,反而暗中促成了所有。 朱明镜也不着急知道这人到底是谁了,开弓已无回头箭,覆水难收,便是幕后之人后悔了,想将这烂摊子收回来也做不到。 既如此,得过且过,擎等着那人跳出来就好。 安岚 冥府局势变化缓慢,唯有东区势如破竹,咄咄逼人,意图抢占北域,眼看着要越过痴楼地界,恰好停在北域领地前的那一处冥河。 痴楼在东区眼中已与仇敌无异,许是因为地位靠边,刻意放过楼中人一马,赢得的名声暂且不说,倒叫他们自我感动一番,自觉甚是清正。 盛景之下,暗藏腐臭。 安岚一身翠绿色衣衫站在东区人族阵前之时,吓得东区众人心惊胆战。 冥府在前辈口中到底是和平之地,之前未有这样大的纷争,也未出现胆大包天的人类。气势上再怎么足,妖魔鬼怪在人间的故事里有飞天遁地之能,可惜他们都没见过。 只是靠着手握天克的神兵利器占了上风,但也足够了。 “安岚!北域妖孽投毒人间,你有何话说!” 他没话说,且不说栽赃陷害,真假与否,反正无论成功与否,他做都做了。 哪怕重来一百次他一样会这么做,只是会做得更好一点,起码不要做了别人的手中刀。 他不后悔投毒人间,只是后悔时机不对才叫挑唆之人钻了空子。 哝,那真正的幕后黑手躲在人群里遥遥示意,十分洒脱。 “是我向人间投毒,竹花开感染植物,昆虫传粉,继而催动疫病散播,是我做的。身为北域西平城的城主,堂堂一方妖王,人间的竹子而已,同属我族,自然是轻而易举的事。” “那今日我等讨伐北域,为人间枉死众生讨回公道,你又有何话说?” 安岚嗤笑,“我竟然不知何时偌大的北域是我一人说了算的?” 强词夺理,西平城在北域诸多城中的地位犹如高悬人间的烈日一般,他若不能代表北域,那便没有妖能做表率了。 “实话告诉你们,我向人间投毒只是为了报我弟弟安逸之仇,你们不知你们对他做了什么吗?” 此言有理,东区无人不知安逸因何而死。 神兵利器初试锋芒就叫两地胆寒,有意也好无意也罢,总归那时尚且是冥府守卫的东区之人手拿黑戟将安逸捅了个对穿,世世都得如那沿街的乞儿,阴沟的老鼠,深秋的寒蝉…… 当哥哥的一己私心非要报复也是合情合理。 “你们杀了我弟弟,坑害了他生生世世,我向人间投毒,害了无数人一生一世,说起来还是我赔了。” 虽然弟弟只有今生才是弟弟,安岚认下的这辈子是亲人,岂能管得了来世。 歪理邪说只能诓骗那些心智不坚之人,安岚便又下一记猛药。 “虽说是我吃了些亏,身为北域城主断然不能因一己之私累及北域,你们的由头不就是找那投毒之人嘛,在这儿呢。” 他指了指自己所占据的冥河之畔,只一步之遥,冥河水就能浸没他的衣衫。 安岚还在思量,他是要投入冥河水中,消散如烟呢,还是说等着百十把神兵利器将他刺个对穿呢? 一个是一劳永逸,再不知万物,一个是活受罪,永不灭。 哪个惨一些倒说不上,但总归是两条不同的路。 远远看见虚浮在黑水上的青色背影,转身回望却是冲他笑。 安岚便也回了那人微笑。 于堂芝,则灵水君,说起来若不是冥府最近太乱,这人的风流余韵起码能流传百年。 可他们毕竟不是一回事儿,水君大人尚有人间香火供奉,虽说也快没了,但好歹是做过半个神仙的妖,得天独厚。 安岚深知,他一头扎进冥河水中,骨头渣子都不会剩下,也不会有来世了。 “妖孽!死不悔改!” “今日我们替□□道!” 到底是人,哪怕没了道士也有些传下来的经典语录,可抬头看看,冥府的日月都是人间的镜像,所谓的天还是苟延残喘的冥主大人拿魂魄补全的,哪来的天呢? 比之于堂芝以血肉饲养冥河水怪的行径,□□的,他也不好做出这样血腥的死法,吓到东区是小事,吓到南境的小物妖们就不大好了。 他冲人群中喊道:“那谁,借把刀!” 自东区严阵以待中走出来的梨白长衫的少年状若无辜摇头含笑,“这可不是我的错。” 语罢他还意有所指看看身后,那里有两个影子,高矮分明,隐隐听到那个高个子的悄声说:“他死得够窝囊了,算你给爷爷报仇了吧!” 矮个子倔强说道:“我没错。” 逼杀不是错,骄傲不是错,身负血仇也不是错。 时至今日,谋算多年的计划出了点小差错,但还算顺利,那一点小差错影响也不大。 “阮大人,您这副嘴脸可真讨人厌啊!” 话虽如此,安岚还是接过来阮离白递过的匕首。 “安岚因为安逸报仇,于人间投毒,残害百万生灵,挑动冥府东区怨恨,连累北域,今日在此,愿以死谢罪。” 北域中愤恨有之,悲伤有之,亲近的妖悲痛喊道:“城主,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 安岚听了他的话当真回头看了看,末了还是坦然笑道:“你们好好的,今日姑且算作恩怨两消,你们别再与他们起争端,免得学了安逸。” 妖啊,都没什么出息,贪图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 “冥河水幽幽,冥主在上,冥土在下。安岚自惩,千刀万剐,身躯入冥河,魂魄飞灰。” 他慨然赴死,顾不得从容,利刃从竹子的外皮削过,露出纤细的里肉。 “第一刀,殉人间众生,冥府归路。” “第二刀,愿冥府长盛,北域太平。” “第三刀,平东区怨念,人族永世。” …… “佑冥河冥土,经久不衰。” 诸多咒言,诅咒或是违心的祝福,人们惊叹于竹子精流的血居然是红色的,碧绿的衣衫和鲜红的血迹斑驳成一幅肃杀的春景。 黑漆漆的冥河像是带了鎏金的红边,摇曳荡漾。 他背对着东区众人和阮离白,正面将深可见骨的伤口裸露给北域的妖族。 眼含清泉,衣袂带风,仍是一派潇潇君子。 不管是身为北域西平城的城主还是竹中君子,安岚从来都做得合格。 看着众妖激愤的神情,他便知道,最后这事也是能成的。 怨吧,恨吧,总不能仗着生来的天真善良世代如此,活不下去的。 今日是有位极恶之人推了一把,学不会,那就看不到人类作茧自缚,自取灭亡了。 偏安岚还嫌不够,抱着残躯一步步踏入冥河水中,也不知是不是这片死水今日大发慈悲,他竟远远见于堂芝伸手来接,行至水中央时才渐渐消散。 像那人间风侵雨蚀的石头,消散得毫无痕迹。 行走间叫冥河沾染的三分昳丽,红痕渐淡,终归黑水。 太惨烈的消逝,东区不好再死揪着不放,就此后撤。 这一会儿的功夫叫人筋疲力尽,北域暂且没有第二个城主,东区也不再咄咄,算是安岚以惨烈的死亡换来的喘息之机。 在场中人尚且不知阮离白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就被安岚这一手自残的行径吓得退了好几步。 朝朝和子燕藤对视一眼,“真相大白,安岚是投毒之人。” “幕后黑手也浮出水面。” 阮离白从人群中站出来的时候就没想着负隅顽抗全身而退,相反的,他想做的事都做过了,会有何下场都无所谓了。 他以为凭着自己玩弄冥府的伎俩至少要被朱明镜和南乐抓起来审问的,等了半晌,周遭人群散去,独剩下他一人的时候,才恍然大悟。 就算他们知道幕后黑手也太晚了啊! 惟余朝朝和子燕藤,望着没留下痕迹的冥河水,驻足良久。 子燕藤拍了拍朝朝的肩膀道:“走吧,河岸边上的那点血迹,过不了几日也会被水冲走的。” “我知道,我们得把前面的那人带到冥主府上。”他指了指阮离白道:“他能进你们痴楼吗?” 平生无妄,阮大人都能将自己的妄念付诸实践了,真不愧冥主大人慧眼识珠。 子燕藤不回他,只道:“那你去吧,我要回痴楼。” 朝朝也不需绑着执行官大人,他只消往跟前一站说一声,“阮大人高明,诸事皆宜,是不是想好好倾诉一番呢?” “走,我给你找听众。” 喇叭花经历一场家破亲丧的祸事,现如今说话都隐含几分嘲讽,何况眼前这人还是罪魁祸首。 好在阮离白所经之事非常,未将这点不恭放在心上,顺从走过。 朝朝说到做到还真给他找了几个不俗的听众。 或者说,这几位早早候在冥主府上,就等他来了。 陆渊源和朱明镜自不必说,南乐更是时常流连冥主府的常客,乌舒和陶岸早在安岚自戕时为了避开那血腥场面躲到了冥主府上,还有今日时不时要找冥主大人避祸的阿玉。 以及刚被徐令找到并拖来找南乐的白朗。 朝朝认真看向阮离白,“大人您看,这么多的听众可够给您面子?” 自然是够的,若不是闲在冥河水上的于堂芝没办法来,怕是还要再多上一个。 “冥主大人该知道,不管我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若说阮离白能有机会做大事,少不得朱明镜推波助澜,甚至可以说是他一手促成的。 冥府执行官,冥主大人坐下的第一人,除却万万年前的秘辛,没什么能瞒过他的眼睛,所以才说,朱明镜啊,自作孽。 闭目塞听,听之任之,德不配位,该有此祸。 “从我第一次听到王熙是下一任冥主的时候,漫长的计划就已经开始了。” 阮离白单手抚了抚偏到一边的头发,他初来冥府时就是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照现在人看叫艺术感,现已长到腰际,斯文的眼睛架在鼻梁上,嘴角无端扬起笑意。 他拍了拍白色长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双手揣在袖中,望着天空冰冷的太阳,无端生出风雅。 从哪里说呢? 梨花 “冥府,真是个神奇的地方。冥主大人以凡人之躯造化万物,故而他一定是最大的阻碍。王熙也好,小熙也好,我知道冥主大人对他很是在意,再加上冥府流传的传言,事关北域神山的传言,又有胡娘前辈作保,我能确定的只有一件事。” “那里一定是冥主大人的坟墓。” 周遭众人神色各异,老一辈见过世面的人淡淡瞥一眼,难免感叹,铁了心的要将人间拖入地狱,不然也是可塑之才! 如朝朝这等年轻一辈的,听懂七八分就已经变了神色。 阿玉最关心小熙的下落,她实在不懂,这会儿没人给她解说,她只知道先前朱明镜同她所说的“小熙去了更适合他的地方”是什么意思,一时愤恨地盯着阮离白,满腔怨恨,无处宣泄。 “你以为你运气那么好?”阮离白知道阿玉在想什么,嗤笑道:“白痴!天下间枉死的人那么多,怎么就你碰见了劝你向善的死小孩儿?” “还是说,你亲眼见到了那小孩死在了西桃山上呢?” 恶毒又戳人心的话不肯暂歇,他道:“王熙意气风发,张扬不失温和,也是一等一的好人,是我将他迷晕活埋到神山脚下的,本以为这样就行,哪料到还有个残缺的魂魄跑出去,占山为王还能捏造一段生而为人的记忆。” “死地徘徊了三十载的阿玉姑娘偶然能劳动我们冥主大人,可恨的是,那些不开眼的信鸦又给凡人陆渊源发了讯息。” “不过也没关系,一介凡人,又什么本事。” 此言一出,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陆渊源身上,想来他也没做惊世骇俗的大事。 “蛊惑于堂芝毁掉龙鸣寺收获颇丰,我本意是想让冥府和人间浊气混沌,却没想到有了意外的收获。” “哼,冥主大人补天缺很辛苦吧。” 聊了许久,话题回到了朱明镜身上,他施施然指了指自己,“我?” 继而长叹一声,“还好,你这心眼儿快赶上蜂窝煤了。” 阮离白不接他话,继续道:“自从知道无极渊和冥河水相连之后,我就打算换一个思路。” “就算冥府和人间相通,谁也不能担保人类不会习得更厉害的本领,变本加厉,果然最后的战场还是适合在冥府。” “还有你,白朗,当初是你自己信誓旦旦要为狼族报仇雪恨,狼的尖牙沾了人血燃起原始的野性,你竟然愿意白白放走这样的好机会?” 徐令和白朗并肩而立,前者不怎么意外,后者浑浑噩噩,宛若从没听到。 他不做狼族的王了,是非曲直也不愿意再去分辨,徐令只好代答:“他带着族群迁徙也没叫你称心如意,随你怎么说,反正你也到了穷途末路。” 阮离白默认了他的说法。 安岚的弟弟安逸何至于死于混乱的冥府东区黑戟之下,他在其中做了暗地里推波助澜的角色,逼着东区和北域彻底反目。 转而想到了今日方死的安岚,笑道:“安岚死的也不冤,灭世的疫病不是他所投之毒,但他也确实在人间做了手脚。” “精怪什么都好,唯独学不会无毒不丈夫。那样温和的毒最多也就在五十年后断了人族的繁衍,太漫长了,五十年的变数说不准日月都能颠倒个个儿,不若叫我推一把。” 安岚已死,无人指正,苦主朝朝还在。 “你罔顾人间众生灵,所造杀孽万万数,竟无半点羞愧之情吗?” 朝朝也不觉得安岚死得冤枉,没有他不知分寸动了心思,哪会被阮离白利用。安岚已死,眼前这位眼看着死期将至,他也不好说更多过分的话。 哪成想阮离白不看别人,只看他一个,神情莫名宽慰。 “朝朝隔岸观火,就没暗中撩拨东区的愚民吗?如此方不负清涯先生智者先贤之名啊!” 朝朝不语,他是聪明的喇叭花,适当的沉默才能将自己受害者的地位坐牢固。 南乐道:“交代清楚了?可还有遗言?” “没有,南乐大人还是这般性急,冥主大人那日拿回来的骨灰不知是谁的,可是想到了什么解救之法?” 应是知道朱明镜不会回答,他便自言自语道:“可惜了……不能亲眼见到妖族覆灭和人族作茧自缚。” “不可惜,不耽搁你亲眼看看穷尽所有算计后的下场。”朱明镜淡淡回道。此言一出,众人侧目,一言既出,冥主大人亲口承诺要阮离白活着见证结局。 他们不知道宽大的袖袍下陆渊源攥地他手生疼,还要忍者不敢表露分毫。 “昔年乱离世,幸有冥主大人相帮,阮离白莫不敢忘。” “深恩负尽,亦无颜苟活。” 冥府来来往往许多人,能叫冥主大人记得住的也就那几个,也是他一时恻隐之心,谁叫世上 凄楚万端,唯独阮离白的惨相格外扎眼。 哪怕今日,叫阮离白自己来说,他没见过比他自己还要可恶可怜的人。 活着是一条狗,临死的时候偏有了凶性。 “我记得,我死的那天是一个荧荧的冬夜。” 朱明镜点点头,不错,他也记得。 乱离世道,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叫他说自己有多惨,倒也不必,哪会儿人都挺惨的,何况也没沦落到那地步。 他出生的时候正是一个时代的穷途末路,后来人都知道那是彻底的黑暗等待黎明的曙光和红日初升的光芒万丈,可那时候的人看不到浓重黑暗的尽头。 嘿呀,打马穿街的子弟不是官家的,意气风华全丢掉,丢脸丢到了十里洋场。 但凡阮离白是位有点脾性的小爷,心中生出点气愤委屈,少年血性也好,丢掉礼义廉耻也好,总还有个活着的念想。 小爷他生了一副好皮囊,盛世太平就是那万人空巷的锦绣富贵堆里长成的金雕玉啄小公子,偏偏天下不太平。 家中兄姐做了那梁上悬尸,尸下白绫一条,焦黄的信件一封。 “阿离,父亲和你兄姐先走一步,你爹这辈子逍遥富贵了大半生,临到老了瘸着半条腿沦落到那街上衣不蔽体的臭叫花子,没由来叫人笑话。你哥哥也不知犯了哪路神仙,浑身是血回到家中,想是觉得活着也没意思了,阿阮她……她……” 余下的字迹被血污浸没,实在看不清楚,想是姐姐受不了打击,死前也要疯癫一回,对得住来世上一遭经受的磨难。 小公子胜在好模样,家中兄长长相随了父亲的宽厚,倒是有一副母亲的画卷,端的是风华万千,姐姐和他都是阮老爷时常挂在嘴上夸耀的儿女。 “离忧和离白随了他们母亲,家中有我和阮宽,自能保他们一世顺遂。” 阮离白见到那封信的时候就知道那被血污浸没之处所写是何,姐姐与他随了母亲的长相和性子,强兵悍匪,哪里读过圣贤书,又怎会是知晓道德礼仪的人呢? “阮宽回来的时候说家中所有的钱都被抢了,仅剩了他藏在里衣的一块玉佩,来时见南街口卖布的店被人砸烂了,你也知道,你大哥这老好人,将那玉佩留下,扯了足足十尺白色的绫罗,咱家不寒酸,下黄泉也得有体面!” “兄姐和爹活着也只会是你的拖累,那剩下的白绫,爹也不知愿不愿你用得上,爹的阿离啊……” 后面残缺了半角的纸张,阮离白彻底看不到了。 他在烛火前捡到的烧了半角的信封,桌椅凌乱,大好的瓷器碎在跟前,室雅人和的匾额砸在脚下,半是血污半是褶皱的信件,抬眼便是梁上半日前鲜活的至亲血肉。 烧掉的字样,他后来才能猜到。 “倘若实在觉得艰难,就来找我们吧,爹和娘、你哥哥姐姐都不会怪你的。” 他本以为昨夜发生的一切已经是一场噩梦了,拼着半条命拖着疼痛的身体跑出来,便是噩梦醒了,可怎么就进了另一场更深切的噩梦里了呢? 他疯疯癫癫跑出家门,街坊四邻多被洗劫一空,或是干脆付之一炬。 好不容易找到个熟知的人,遮遮掩掩话三分才将前因后果拼凑起来。 “阮离白你昨天被那强盗抓走了之后,你哥和你爹将全副家产变卖求咱们的大帅救你,你也知道,你姐姐那副模样,你哥哥又是那个性子,你爹他刚瘸了一条腿偏又护短……” 姐姐自然是生得貌美如花,哥哥性子宽厚坚毅,爹爹怎能对儿女遭受欺辱折磨视而不见? 爹在信里不肯说原因也是想着哪怕他能活下来,也不要活在悔恨自责里。 阮离白将那上好的绫罗收起来,装进了随身的包裹里。 半大的少年沦落何处可想而知,偏他靠着一手好逃跑的功夫在炮火和烽烟里活了下来。 真叫他在乞丐堆里抹黑了脸抢馒头的时候碰上了天大的好人。 十二三岁的少年筋骨已成,好在他还有一副好嗓子好容貌,照理说那梨园也是卖唱的下九流行当,吃尽了苦楚好歹能混口饭。 咿咿呀呀的戏子不分高低贵贱,阮离白也觉得甚好,白面掺着霉面的馒头总比那街上跟老乞丐抢臭水沟里的菜叶子好上很多。 乱离世间大都如此,卖唱卖艺就是个玩意儿,还是那半低贱半贵重的玩意儿,饶是打得急眼的将军大帅,坐到一座楼子里,也要摸一摸兜里枪口的余温,装出一副翩翩风度,效仿古人做儒将。 阿丑 苟且安逸的时光磋磨得阮离白成了谄媚到毫无底线的下九流。 都是人嘛,你高尚我总得来衬托你一下。 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的阮离白非要做一回高尚的人,救了个哑巴姑娘,一张脸没一块好肉的丑姑娘。 也不对,小姑娘,放在太平年间,七岁的姑娘还扎着小辫子撒娇,可乱世没人骄纵她们,也不会保她安安稳稳长大。 阮离白得说阿丑比他聪明,姑娘家满脸的刀疤,凶性,见面呵退三步。 “不错不错,是个聪明人。” 小姑娘吓得拔腿就跑,阮离白不拦着她,大爷似的喊道:“跟我走给你吃饱穿暖!” “我不要!” “嘿,你个丑八怪,我还能让你活下来。”阮离白拽住她的胳膊道:“好了好了,也不说大话,我还缺个跑腿儿的丫头。” 小姑娘便信了,当即就有了新名字,阿丑。 “阿丑,去,跟那位大老爷上壶茶。” “给那位小姐领路。” “帮那洋大爷擦个皮鞋。” …… 不管是多么卑贱的营生,阮离白都能说自己都做过并拿到了好处才会叫阿丑去做。 他们都不知道昏暗的时代何时会结束,人都愿意行走在阳光下。 阮离白双手揣袖看着楼底下吆喝的小报童摔倒了,疾驰而过的笨重的汽车看也没看,就这么直挺挺地压过去了。 身着洋装的绅士揉了揉自己的耳朵,仿佛死了一条狗,生怕吵到了尊贵的客人。 温润的阳光照在身上带着深冬里的刺骨寒凉,阮离白不由得嗤笑,不防备挑起了身边洋大人的兴趣。 “你在笑什么?” “今天天气很好,阿丑擦皮鞋擦得锃亮,大人今天称心如意。” 洋大人果真点点头,赏了许多银钱。 恭送洋大人之后,阿丑那张丑脸堆出来的笑意,傻了吧唧的有了几分可爱。 “师父,洋大人是好人。” 阿丑灵活地比划着。 阮离白笑骂她,“你个没出息的。” 继而正色道:“他们是咱们这样的人活下去的依赖,但你要记得,他们绝不是好人。” “咱们像寄生虫一样活着,之所以活着,煎熬着,是要等时和岁丰,太平盛世。有那一日,你若看见了一点点黎明前的曙光,哪怕是见到了微弱的缝隙一样的光芒,也一定要毫不犹豫丢掉这样的手段。” 阿谀奉承,轻贱自身,低三下四的小人,也自有傲骨。 “我知道,师父说,阿丑终要活在光明里。” 小姑娘半年就将阮离白所说的尽数记下,她也知道她喊着叫师父的人,如今也不过十七八岁。 “师父也还是个不大的大人啊!”她在心底这样说道:“小大人们都向着光明前行。” 那现在要尽可能多攒点钱了,小师父最近老是咳嗽。 阮离白如今再想起都有些怀疑他们算不算见到了光明。 应是不算的。 他还没来得及带阿丑走向光明,年方八岁的姑娘就瘦成了一把骨头。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们好不容易谄媚于世道终于能存活下去的时候,天不做美。 天灾人祸之下的流民就像乞丐身上的虱子那么多,啃树皮,吃白土。半个馒头打死人的事屡见不鲜,更有年纪小的孩子死在逃荒的路上,竹篮半晌不见啼哭之声。 家人连哭喊都不见一声,攒着力气烧火,苦笑皆不敢痛快。 “孩子来人间走一遭,怎就不配活吗?” “死得好,死得妙!” 平白的没人愿意造杀孽,吞掉粮食的土地,光秃秃的山脉,冰冷的石头,还有树皮一样的老太太的手背。 老人家活得够久了,舍身忘己给年轻人留点活路,小孩子不会投胎,投在这样的世道,早晚活不下去。 如此,那副骨血和白肉还能叫亲人苟延残喘几日,说不得几日光景天降神迹了。 更有甚者见着别人家孩子死了挣了一口吃的,眼馋得紧,看看自家啼哭呼吸衰微的娃娃,仍是舍不得。 哪家德高望重的读书人吞了吞口水道:“古书上有言,易子而食,析骸而炊之。” 至此一发不可收拾。 阿丑脸上的刀疤委实碍眼,不管她如何勤勤恳恳,只要随着逃荒的人群一起,一定会被排挤。 达官贵人跟前伺候低头不语只显恭敬,同为逃荒的流民,哪能看不见她可怖的脸,又只有个瘦弱的年轻人护着,脏乱的人眼珠子浑浊地在她身上转来转去,吞了吞口水。 幸而阮离白学了几年戏,会两手拳脚,才得以保全。 可阿丑还是出事了。 能屈能伸的小大人带着个奇丑无比的哑巴丫头,小大人看着还是个狠角色,哑巴丫头眼冒精光。 “他们两个怪人抢了我们换来的粮食!” 何必如此委婉,直说是拿自家孩子换来的孩子就好,七八个人凶神恶煞将他二人围住。 双拳难敌四手的阮离白被人从后脑勺拿石头砸了一下,晕了过去后还想着自己怕不是要做那鼎中肉食了,看样子这群人应是不会把食物分给阿丑…… 那可真是,白死了。 他是被一阵肉香馋醒的,能醒过来实属意料之外,也没有缺胳膊断腿的,实乃幸事。 可鼻翼见的肉味又如何能作假。 “阿丑呢?” ……无人回他。 他那眼神太缠人了,一个瘦到皮包骨头的少年嗫嚅半晌,放下了手上带着缺口的碗。 一旁的大汉不耐烦指着他跟前的汤道:“你吃不吃,不吃拉倒,给我。” 阮离白反是无比柔和地笑问道:“几位是去打了兔子吗?这兔子真够大啊就是太瘦了,没几两肉。” 方才那少年忙点点头道:“是啊,也没什么肉的,我说……兔子。” 阮离白不喝自己跟前的那碗汤,也不肯递给那大汉,轻声道:“我闻着这兔子肉香得很,让我再闻闻。” 那大汉走了没两步撇撇嘴用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口气讽刺道:“装什么兔子肉呢!里边可还有那只小怪物的手指头……” 少年看了看笑得愈发渗人的阮离白小声劝道:“少说两句,少说两句。” “哼,要不是看他还有口气儿,不然咱们明天晚上的饭都有了。” “你……快别说了。”少年的声音明显小了很多。 随着大汉声音的拔高,周遭许多人又将目光集中到了阮离白身上,仿佛他就是下一顿丰盛的晚餐。 阮离白八面不动,任由他们说。 左右他们今天能活下去了,明天杀谁那是明天才会决定的事。 阮离白端着那碗汤刨了个坑,连带这残肢败叶尽数埋了。 他到临近的村庄里捡了斧头,沉甸甸的,砸人生疼,正面的锋刃他特意找了磨刀石磨过。 做完这一切已经是半夜了。 他想想啊,一共是九个还是十个来着。 吃了他家阿丑的人。 数不清就算了,反正都差不多。 “亲手杀人还是有点罪恶感,要不还是算了。”阮离白十二三岁沦落到人尽可欺的地步也没想着要杀人。 他想,我这么善良,怪不得别人都要来欺上一欺。 斧头的另一头挨个砸到了熟睡的人头上,他力气小,估摸着死的不多。 那会儿说话那少年竟没睡着,他睡得最偏,眼见好似恶鬼似的人抡起斧头,不由得胆寒,惊叫出声。 “看在我为你说话的份上,你别杀我!” 阮离白勾着笑反问:“你为什么不早点喊出声来呢?早那么半刻钟,他们醒过来,届时死的就是我了。” 那人自来胆怯惯了,此时更是说不上话来。 “我来猜一猜为什么。” “我对第一个人下手的时候你就醒着,你想他死了就死了吧,明天还能饱餐一顿,又不必亲自杀人。” “我对第二个人下手的时候你感到忐忑不安,但依然选择沉默。等到第三个人的时候,你想大声喊出声,但又怕被他们怀疑故意醒着,眼睁睁看我杀人,其心可诛,一旦等这几天都兔子肉吃光后,下一个就是你。” “我说的对吗?” 阮离白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脸,虽然瘦到脱相了,但还是副好皮囊。 怯懦的人很难生出抵触的皮囊,他痴痴缠缠的用那梨园学来的好嗓子念声道: “自私自利的小人啊!” 阮离白这么说了一句后反而放过了他。 转过头来将他们那些收拾兔子后留下的破布烂衫撕成布条,活到今天,这群人吃过的已不是少数了。 他跟阿丑说:“吃过人的人这辈子都见不到阳光了。”所以他不准阿丑和他们同流合污,甚至在挨了拳脚后已经想好要离开,可还是晚了。 锋利的斧头大概是农家剁肉或是劈柴用的,总之很适合剁骨头。 那个彪形大汉他要了一只手,瘦猴似的泼皮他砍了一条腿,还有贼眉鼠眼的老头子,削了他一只脚…… 有的疼醒了,有的彻底去冥府报道了,还有的在昏迷,扒来的衣服有了用处,阮离白好心的给他们处理了伤口。 等到天一亮,立马支起火架,将兔子肉烤起来。 那少年贪婪又愚蠢,见状竟是指望阮离白分他些吃的,畏畏缩缩凑了上去。 疼醒的或是饿醒的人见状已然明了发生了何事。 阮离白笑道:“贵人们早安,这是我和这位小公子一起打来的兔子肉,虽说朝饭不宜食荤腥,今日应是最后一次了。” “一路走好。” 除却死去的四人,其余之人望着手提斧头的阮离白和畏畏缩缩的那少年,不管多愤恨,总也知道量力而行。 那人在大汉的围攻下没了气息,阮离白看着他们果然像畜生一样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兔子的肉啃了个干净,啃掉死去的兔子,打着饱嗝。 大汉还辩解道:“饱死鬼总比饿死鬼幸运,你个小子也够变态啊!” 阮离白不否认,他苟且偷生这些年,有过太多次报复世人的念头,可他要亲眼见证光明的到来,亲眼看到希望。 他可以卑微,可以谄媚,可以做下九流的行当,可以赔笑,可以不曾造福人间,甚至可以做个有点心机的坏人。 小节有亏,不必苛责。 都不影响他迈向更好的将来。 可怎么走到今天的呢,他笑道:去他娘的人间,去他娘的人类。 宽容 陪了他好多年的包裹里放着一件白色长衫,旧时候的绫罗时日渐长都会微微泛黄,皎皎明光下便带了三分月色。 还是他做戏子的时候请了有名的老裁缝裁出来的长衫,用的是兄长阮宽带回来的绫罗,和勒死父亲兄姐的白绫同一匹。 过去了好多年,父亲信里的未尽之言他方看到。 “若是实在没办法,那就来找我们吧。” 同年的冬日,鹅毛一样的大雪活了无数人,死了无数人。 阮离白抱膝坐在梨树下,穿着他的白色绫罗长衫,喃喃笑道:“恰如春风来,千树梨花开。” 红衣潋滟站在他身前的时候,阮离白还当他是见到了哪个时空来的体面干净的公子,与那满眼凶光,死不足惜的人大相径庭。 那公子回身之际看见了被雪盖住半身人,半晌无言,阮离白便笑道:“你是要带我下地狱吗?” 莫怪他有如此觉悟,他委实算不上好人,手上沾了十人的性命,且是那样凄惨的死相。 这样的人在佛道两家眼中下十八层地狱都不过分,有自知之明也是一项好本事。 朱明镜不做声,宽大的袖底伸出白玉般骨节分明的手,与朱红的袖口相得益彰,抚落肩上轻雪,老神在在道:“姑且算是地狱,有人还在等你。” 果然是亲人,也许能见到父亲、宽哥和姐姐,希望阿丑不在吧,否则问起来他怎么也死了,不好回答。 冥河畔摆渡的妖精差点喜极而泣,“哎呦,你终于死了,终于死了!” 阮离白还道,地狱门口还有夹道欢迎的迎宾人,也够时髦的。 小妖怪解释道:“这三人死了十年了,一直不肯离开,说在等你,虽说咱们冥府不差百十年不肯离去的痴心人,但这几年年景不大好,摆渡人不好混,再则他们只为着你一人耽搁了轮回,也不值当嘛!” 阮离白看着眼含热泪的父亲和兄姐,只笑笑,却见三人泪流不止。 “阿离你受苦了,受苦了……” 大哥阮宽还是有些自制力,止住泪道:“总想着咱们一家人能团圆,又怕真的团圆了,你这样努力怎么还是……”死了。 他们永远不会觉得家人谄媚是耻辱,即便是猜也知道阮离白是如何努力在夹缝里生存活着的,那样努力都活不下去的人,实在是不公。 姐姐感性不已,死时疯疯癫癫,这些年渐渐清明过来,亲人在人间遭罪,虽为团圆欣慰,又有片刻分离的悲伤,谁知道下辈子是何光景。 小妖精开始催促,“行了,你们见也见了,哭也哭了,该上路了吧!” 阮老爷拖着自家儿女道:“行行好,差爷,我们一家人可否一起,来生还愿意做家人。” “这……”小妖看冥主大人,见他淡漠如初才道:“行行行。” 阮离白:“阿爹和哥哥姐姐们先走一步,我很快会追上你们。” 小妖精知道阮离白说的不是真话,这人要离开冥府起码还得再有个二十年,但冥主大人没有拆穿谎言,那就是要这几个赖着不走的人赶紧去下辈子了。 人的心思瞬息万变,这时候释然了,下一秒就不一定了。 骗人的事做了就做了,被骗的人过了冥河,哪还记得往事,冥河摆渡人见的多了,这种小事一点愧疚之心都不会有。 “他都这么说了,咱们就快些启程吧!” 阮老爷犹犹豫豫问道:“真的会追回来吗?” “爹,你放心吧,我又没做什么坏事,就是要答谢一番冥主大人,前后脚的事儿。再说了,你们这会儿不走,等我好了,万一走不成了那就不太好了。” 小妖精在旁附和:“就是就是。” 阮老爷这才携一双儿女登上冥舟。 眼见着冥河上再看不见之后,阮离白才道:“我该判上刀山还是下火海?” 朱明镜道:“冥府没有这些东西。” “没有这些,那杀人要是不用罚,我刚才就应跟我爹他们走?” 朱明镜不说话,南乐一早听说陆渊源今日领回来个变态,放下人间的美酒歌舞不远万里赶回来,恰巧围观了方才那一幕。 “不错啊!撒谎连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 是说阮离白跟他爹说的,我又没做过什么坏事。 倘若杀人、逼迫人食自己的肉不算坏事的话,阮离白确实算不上穷凶极恶。 人间混迹二十载,阮家三人不知阮离白变成了什么样的人,只知道活着艰难,但阿离多活了十年又没能寿终正寝,那定然不会是大奸大恶之人,若是不择手段也要活下去总不会英年早逝。 “但你走不了。”南乐说。 冥府不是管因果的地方,但阮离白太特殊,这厢有仇有怨的,有恩有义的都还在,他断不能一走了之。 何况他虽是死在大雪中,但也是自找的。 自杀的阮家三位本该在阮家的宅子里困顿几十载,直到业满才会被发现,阮家老宅被烧,他们无处寄身,乱世亦有乱世的规矩。 朱明镜发现的话,断不可能徇私,也是他们幸运,碰上了一惯不走寻常路的南乐,替他们开一条坦途,老琵琶说,曾有瓢水之恩,算起来也是因果前定。 冥河水能过,朱明镜总不会拦着。 阮离白亲手杀掉的人还在冥府,因他而死之人也要到了,他一时半会儿还真走不了。 “那阿丑呢?她去哪了?” 他不是个好师父,教的不是礼义廉耻,最后也没能护着她一命,短暂的师徒情分,现下还是想问一问。 “她还小,也没做过什么坏事,死相凄惨是凄惨了些,但没遭罪,也没什么怨恨的,刚到冥府就离开了。” 阮离白松了口气,暗道:那就好,那就好。 朱明镜看了看时辰,约莫着差不多了,仇人齐聚一堂,愤恨怒目者有,悲痛感怀者有,甚至还有那觉得自己没能活得更长的。 都是熟面孔,阮离白还记得他们的鲜血溅在脸上手上时的温热。 倒是那时候骂阮离白变态的大汉无谓劝道:“活着也没什么好的,世道逼得咱们吃人才能活,死了起码不用饿肚子。” 这话有趣,既然不愿意靠着吃人过日子,生前还是不惜吃人也要活着呢。 南乐赞赏道:“好觉悟!”可惜活着没这样的觉悟。 阮离白冷眼旁观,闻言反道:“再来一次你们你们知道下场,还是不会放过阿丑,还是要吃对么。” 那大汉点点头,正是如此。 此一时彼一时,他被剁了手,吃下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骸骨也不觉得有多愤恨。 ——不是自己吃也便宜了野狗乌鸦,既然如此,不如便宜了自己。 “小子,做人都得向前看,与其怨恨我们不配为人,你不如怨世道叫我等沦为牲畜。” 阮离白恨死了他的说法,偏生已经杀过一次,不能再杀第二次,咬碎了银牙才遏制住挥拳的冲动。 他在劝他向前看,可阮离白只会原地踏步。 偏生还有那火上浇油的宽容大度道:“死的也不是你,我们还给你留了碗汤呢!” “就是,装什么,你又不是没吃过。” “说起来你还是杀了我们的人!” “算了算了,死都死了,做鬼了就大度点,宽容点,饶恕他吧。” …… 阮离白看向最后说话那人,大概是死得太匆忙,没有擦干净嘴角的血迹又或者已经饿到生啃了同伴的身躯也要做个饱死鬼…… 他觉得要不是他疯了那就是人间冥府所有的,都疯了。 天上地下,那么多伟岸高大的人,阮离白在人间疯了一次,好不容易见到了亲人,又被这三言两语的给气疯了。 放过仇恨的人也放过了自己,吃人的人不认为自己做错了,死掉的阿丑也有了来生,所以冥府人间都认同这样的宽容宽恕吗? “所以你们认同他们的说法吗?”阮离白依然迷惑但更坚定,反问看他戏的人。 围观众人听到这儿的时候都有些唏嘘,正常来说,遭逢大难之人心志坚定不错,但也容易走上灭世这样极端的路子。 亏得冥主大人敢重用,引火烧身。 朝朝率先竖起大拇指道:“厉害厉害。”也不知道他是再说谁。 光是凭着生前的经历已经足够解释阮离白今日的所作所为了,更别说死后遇上的一群奇葩。 那沉郁含笑的宽容之人,唇角皓齿上带着鲜红的污渍,仿佛还在他的身体流淌,居然还能期待再生为人! “我还得回人间去。劝你呀,向前走,唯独向前看不后悔。” 惨么,也还好。 阮离白修身养性养了许多花花草草,就是不肯离开冥府。 花了许多年通过各项考核,赢得冥主大人的信任,做了冥府的执行官,仿佛他遭受的那些都是一场噩梦。 陆渊源对他是无比敬佩的,这年头的恶魔反派都还挺励志。 陶岸和乌舒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听了之后也是感慨万千,毁灭世界这样的事不少人想做,也只有阮离白距离成功只一步之遥。 只一步,功败垂成。 阮离白问道:“北域神山是一座巨大坟墓的传言不会是假的,我有点好奇冥主大人是怎么回来的?” 朱明镜神色不明,含笑看向陆渊源,袖底牵着的手紧了几分,欢愉嘲笑,“你当然不懂。” 朝朝剧烈咳嗽出声,“咳咳……”注意点。 南乐已经见怪不怪,心情舒畅想到,终于有人知道他每天的感受了。 陶岸和乌舒也不由得勾起笑。 管他前路如何,人生得意须尽欢。 “倒是我机关算尽,功亏一篑?”阮离白道:“怕不是这么简单吧!” “安岚刚死没多久,冥主府上混迹的有人有妖倒看不出什么来,可今日安岚那一手最多只能叫东区安分几日,顺便激起的妖族血性。” 到那时候,没有城主辖领的北域,凭着一腔怨愤,怕是下场凄凉。 逍遥 “不若朝朝去做那北域的新城主?” 徐令看着在场的几人几妖,白朗指望不上,到头来竟是只有朝朝了。 此言一出,众人侧目,倒不是有多惊世骇俗,实在是,一针见血。 安岚算是朝朝爷爷身死的罪魁之一,他的位子若有妖来接替,论及手段身份,清涯先生的后人,智慧和出身定然是不二的选择。 朝朝没有拒绝。 “冥河呢?冥河水漫,冥土被淹没,冥主大人的骨灰早八千年就被扬了吧?” “……” 又是一阵沉默,阮离白见他们间似有暗潮流动,想也是,冥府存在的岁月万万年,他倾尽算计了百年,方能使大厦倾颓,却还是棋差一招。 “我的骨灰还在,冥河水泛滥说到底还是无极渊怨气再加上这几日不断投入冥河水的小妖的怨恨不甘,有合适的人自投冥河,水怪怨念可消。” “不行。” 陶岸和乌舒不做声,南乐率先阻拦。 今日冥主府上的这些人都是最能代表冥府众生的,偏只有南乐出声。 阿玉和徐令不明所以,朝朝和白朗忍辱负重,陶岸和乌舒是局外人。 南乐怒怼他们,“你们身为南境最初创立者,眼睁睁看着南境诸多物妖就此消散吗?” 陶岸和乌舒相视一笑,南乐活得年纪大了,怕已经忘了,他二人是南境唯二不必靠着冥主大人的力量活下去的物妖,其实说白了,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妖精嘛,自私自利也正常。 “你们别忘了,你们答应过我什么?” 早在走到这一步之前,他去南境求过他们,无论如何保全朱明镜,陶岸和乌舒答应了的。 口头上的应答反悔太轻易,何况涉及亲人生死,但那不与他们相干。 这一边的承诺要反悔,南乐急拽着陆渊源,“那圆圆呢,你也愿意让朱明镜去死?” 陆渊源心知,是我愿意不愿意的就能左右得了么,冥府谁能改变冥主大人的心意呢? 南乐不知道为什么所有的设想都颠倒了个儿,他本以为陶岸和乌舒会看在同族物妖的份上尽力保全朱明镜,再不济,陆渊源怎会看着朱明镜身死,他可是那冒着魂飞魄散的风险帮朱明镜补天缺的人啊! 情深至此,怎会没有以身相替的想法? 其他人插不上话,无从劝解,只见那浪荡的琵琶精一瞬间泄气,终究还是笑道:“是我犯傻,本就是你们之间的事。” 陶岸这才道:“南境物妖平白得了冥主大人万载恩惠,也未见得有多少感恩感激之情。本是因人而生的东西,人间成了那副模样,他们活不活又有什么关系?” 要他来说,阮离白的手段还是骄傲自大,南境物妖因着自己的出身,要么是骄矜到极致,要么是卑微到尘埃,人造的,所以没了人就不能活? 也没见人间哪家的爹娘去了之后留下的儿女就要随着而去的。 《造妖记》扉页中曾有言: 人说,神不爱人。 神说,人亦是神。 倘若妖的来源是人的敬仰供奉祈愿,思念嫉恨,那物妖也得认命。 陶岸的话叫在场的几位忍不住比照了下自己。 可真是,好一手的指桑骂槐。 与之道理相通的,大小妖精人类,死心眼的诸多怨恨,还是卡在逝者上。 朝朝和白朗,还有阮离白,没什么脸面继续看戏也就离开了。 徐令早在南乐出声后归于沉默,现下若有所思,随着众人离开之际,拧眉疑惑看了看陆渊源,苦大仇深走了。 朱明镜尽收入眼底问陆渊源:“你是不是也瞒了我什么?” “良心何在啊冥主大人!” 陆渊源笑道:“人和心都给你了,你还怀疑,该不是良心被狗叼走了吧!” 朱明镜暗暗欣喜,面上不表,道:“那我可不知道了。” 后来的事进行的太顺利了。 冥主大人从北域神山上带下来的骨灰恰如其分解决了东区人口暴涨,冥府土地大面积消失的问题。 东区和北域的仇恨仍不可消解,但至少解了燃眉之急,朝朝适时站出来主持大局。 “安岚城主已死,北域不少妖葬身冥河,东区偃旗息鼓,正是给了我们休养生息的时间。” 没有妖会站起来指出朝朝如何堪当北域的首领,安岚之死带给他们的打击太大,东区自来都是一块压在心口的石头,不管首领死得如何凄惨,那时候多么痛恨愤怒,冷静下来还是静默至死的悲哀。 朝朝没有劝他们继续畏畏缩缩在和人族的僵持中节节败退,也没有点燃腹内胸腔的仇恨之火,他只是说,“留待来日。” 子燕藤并不认同他的所作所为,却被朝朝从人间带回来的狗尾巴草抢了话。 “清涯先生不希望你再做妖王。” “虽然他一直想将人间的重担交到你手上。” “冥府北域的城主比人间的管家威风多了,可是小先生打小是看着风长大的妖。你所丢弃的,清涯先生会心疼。” 北域城主的位子同冥府妖王无异,哪怕是一群没脑子的妖怪,但有人追随效忠意味着有能力不被轻易伤害。朝朝心想,还是赚了。 “小时候攀爬高大的建木仰望日月,羡慕自由的飞鸟,讨厌孱弱的身躯和深扎土壤的根茎。” “但我是你们口中伟大的清涯先生使命的延续,我是朵喇叭花,时刻不敢忘。” 爷爷说过的许多至理名言,朝朝记着的还是那一句。 土壤是恩赐,是牢笼。 扎根于土壤永不能羡慕飞鸟,但有自由望天,感受风的权利,朝朝甘愿做了匍匐在地的矮牵牛。 “安岚必死,北域总要有妖站出来主事的。” “那阮离白呢?” “冥主大人答应他不消亡,活着见证结局,让他看着自己的失败也许更有意思。” …… 另一边朱明镜的骨灰沿着东边的冥河岸,和上凡间的尘土,圈出了一块新的领土。但冥主大人所作所为治标不治本,冥府众生悄无声息将心知肚明的事藏在心底。 不日冥主府上传出消息,冥河水怨,冥主大人已经找到平息水怨的办法了。 “冥河水一直上涌,冥主大人的骨灰有再多都救不了我们。” “这不是有办法了,冥主府上传来的消息那能有假?” “那不知是何办法?” “……” 这谁知道啊! 南乐知道,陶岸和乌舒也知道。 “不是陆渊源就是朱明镜。” 乌舒问南乐,“你希望是陆渊源吗?” “我没这么说。”南乐挫败地想,他偏向朱明镜只是因为他遭受了万万年的苦楚还被蒙在鼓里,半点不知。 他早该知道,头顶的这片天惯爱这样的把戏。 “你们那时候不在,朱明镜刚从混沌中醒来的时候,眼神里会流露出的眼神,我知道他在记忆深处失去了重要的东西,他要想解脱,有千万种办法。” 不去死,只是为了找一找活着的意义。 “他连忍受苦楚的原因都忘了,我只是,更心疼偏向他……” 乌舒难以理解,陶岸很轻易就抓到了点子上。 南乐偏心的朱明镜是从空白开始的冥主大人,朱明镜在他看来,是一个被夺走心爱东西而不自知的可怜人,他不忍再看可怜人送了性命。 可叫南乐把他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出来,他也讲不出,只因为那些是朦胧模糊的记忆,他比朱明镜强一点点,知道曾有个人无声无息出现又消失于世间。他不记得相貌名字,不记得那人和朱明镜之间的联系,却知道他的存在。 陶岸乌舒和南乐一样。 “可如果送命的是陆渊源,那冥主大人岂不是比那时候还要可怜?”陶岸道。 清楚记着的失去,是会将人逼疯的啊! 南乐苦笑道:“你们没觉得陆渊源有种熟稔感吗?” 乌舒和陶岸不做声,南乐就知道,活了这么久的老妖怪们都不是傻子。 “他初入冥府的考核,通过罚罪台的模样就让我想起了故人,可那人的音容笑貌我都忘了,只是觉得故人身上笼罩着化不开的哀伤,可圆圆还是个清正如朗月的年轻人。” 陶岸和乌舒没有南乐那样深切的感触,他们隐隐对陆渊源抱以亲切之感,他曾经是谁,也总不会是记忆里的谁,说是来生,也太滑稽了。 冥主府上,那两人难得惬意到一起。 朱明镜侧身亲着陆渊源的额头,缓缓下移,至眉眼磨蹭许久,轻啄几下后难忍似的俯身衔住嘴唇,口齿相交,陆渊源迫使着仰头,轻轻推了下没推开,由他去了。 意乱情迷之际不觉何时移步榻上,衣衫鬓影纠缠,朱明镜见陆渊源眉眼含春带笑,便道:“你笑得我把持不住。” 陆渊源眼眉间流转,不见分毫收敛,还道:“去了趟雪山学了柳下惠,要不你让我来?”正说着便将身上饱受□□的衣衫解开,作势也要解他的。 朱明镜将人抱在怀里,坐起时轻声哼笑,“圆圆轻解衣衫,哪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缠绵放肆有一日,相拥于榻上说得悄悄话都有重复了,朱明镜起身,正见窗外的斜阳如火,一起到院中看夕阳去了。 朱明镜摸着陆渊源的眉宇多看几眼才道:“你同我说说你在人间的事吧。” “你想听什么?” “都可。” 陆渊源犯难了,他委实不算个记性差的人,但自从到了冥府,竟觉得人间的事像上辈子的了。 “你这么一问,我发现能说的只剩下我师父了。” “逍遥散人?” “嗯,我师父他那性子真是样貌耽搁了,他那样貌不算庄重,口口声声做出端方君子说教时,有种不伦不类的感觉,皮囊和灵魂,分明得很。” 朱明镜心说,表里不一,相差这样多的人。 怕不是这位逍遥师父也是个早死之人,借尸还魂的尸体没寻好,才让人有了这样的感觉。 “师父他从不逼着我学他的那些东西,看到我有兴趣的时候才会主动教我,又教的极为浅显。”陆渊源又道:“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师父他,算是我少时遇见的最为惊艳的人。” “不是落在皮囊上的惊艳,他那双鼠眼总能带着春风一样的笑意,再大的悲痛也能轻抚,偏偏他自己是风中摇曳的烛火,后来果然风里的灯一样早逝。” “父亲该做的,他都做了,带我放风筝,陪我探险,唯独没有严厉训斥过,伙伴和朋友能做的他也都做了,我五岁时候,一起看蚂蚁搬家,七岁陪我爬树,十岁帮我写作业……” “总是穿着一件灰扑扑的衣服,只有生意上门的时候才会穿上玄色的道袍,恋旧又温柔。” 朱明镜听到这时候也觉得逍遥散人真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温柔人了,去了十年还能叫人记挂。 转而他道:“不过也没关系,天下无有不散筵席。” 夜来天微光,最益小酌。 陆渊源举杯对清浅月道:“敬,冥府日月不灭,人间安泰长久。” 情深,不误来世。 朱明镜断没有拒绝的道理,三杯两盏淡酒,他已有些混混沉沉,嘴角噙笑睡了过去。 陆渊源早早料到此情此景,自顾自独饮,他酒量称不上好,没一会儿便藏不住。 “你我之间非要有个苦候之人,既然我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凡人,留下的是你,机会总比我多一些。” “劳你辛苦,今生多等些时日。” 怪你 冥河水自从有了安岚血肉的滋润,在黑夜里愈发熠熠,渐次的像巨大的黑洞。 陆渊源想着化解怨气的办法。 死在冥河水中的人和妖总是怀着怨恨的,即便安岚,死前也怀抱着激怒北域、报复东区的想法。 朱明镜以冥主之身自愿投身冥河,可消解冥河水怨。同样,与他身份地位相当的人也可以。 冥主大人补天缺所用自身魂魄本源,还有陆渊源在其中掺合了一脚,得冥府认可的不止朱明镜一个,他来做也是一样的。 接着蒙蒙亮天光,陆渊源到冥河旁,除去不能离开的水君大人,空无一人。 “你这是,终于受不了朱明镜要跳冥河了?” 于堂芝心中的冥主大人始终停留在那个几百年前跟他一起磨胭脂,一言不合撂挑子的模样,对他不曾开后门徇私则灵湖水族到没什么怨恨。 只是两人争论装扮最益胭脂色的时候总有分歧,水君大人总觉得冥主大人是个一意孤行的狗东西。 “我早知道,他那样的狗脾气早晚把人气疯啊。” 陆渊源对此深有体会,心下知道他和于堂芝所言不是一回事儿,哭笑不得之余心酸不已。 水君大人和冥主大人能做八百年的朋友,多少有些相像的地方,要他来说,于堂芝也是个轴性子,否则也不会落到这步田地。 也幸好,于堂芝疯过之后没有怨恨朱明镜。 “水君大人知道我来做什么的?” “一半一半,能猜到。冥河水继续涨,冥府怕是不行了。” 他早知道会有这一天,昨天那北域的城主安岚死相凄惨,只短暂抚慰了河中水怪,过个两三日,必然会有更汹涌的反弹。他都打算好了,整日里等着生时最后的好友向他道别。 “朱明镜肯让你来我也是挺吃惊的。”他嘴上这么说着,眼底没有丝毫波澜,反而带着怜悯之色。 陆渊源当然不会说他给冥主大人下药了,从没觉得黑夜这样快,看着天际渐明,也不与于堂芝说废话。 他是活人,不能直接跳进去了结此身,必得血染冥河,他身上带着的利器只有师父给的银月刀。 难免心有所感,师父当真是哪位绝世的能人,不知道有没有想到自己有今日。 “陆渊源!” 他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停顿瞬间人已经离开了冥河之畔。 却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听周遭有滴滴答答的的水声。 能在冥府之中将他移到别处的,除了冥主大人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 朱明镜永不会伤害他,但今时不同往日,他更怕此一别再无相见。 云雾缭绕中的一座凉亭,红枫飘落,恰如其分遮蔽他眼帘,枫叶落地,眼前才出现堪比满山红叶的人。 “圆圆,时间不多,你听我说。” 陆渊源见到熟悉的身影,这才安分下来。 “我不开心,要在梦中同你道别。”朱明镜话音刚落,陆渊源就懂了这是什么地方,又是为何会在此处。 “你别过脸去不看我,是觉得厌烦了吗?” “你看看我,多看看。”不然还不知再见是何年岁。 陆渊源看他,委屈又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你为什么总这样?”答应的从来不肯实现。 从前答应过他会等他,转眼决绝从他的世界里剥离。 后来答应过他长久…… “抱歉。” “你许下的豪言壮志呢?” 不管是不是真话,只要朱明镜在此时跟他说一句,“无论何时何地分散,我都会回来。” 陆渊源会想尽办法活下去,去找带他回来的办法。 可朱明镜没有这么说,他伸手抹去了陆渊源脸颊的泪水,沉默无言。 大概是时间真的不多了,朱明镜才开始说正事。 “我走之后,北域神山上会有下一任冥府之主走下来,冥河水和轮转之地多劳你费心,还有南境的物妖,立于北域和东区的痴楼中人……许是我多想了,新的冥主大人会做得比我更好。” “那我呢,你可为我想好了后路?” 朱明镜一时语塞,良久后道:“圆圆,你知道,我不是一时意气,你活下去等待有我的将来比之我活下来等候有你的未来,前者机会更大一些。” 陆渊源不懂他怎么想的,他只是一介凡人,哪里会有比冥府之主更强的本事。 “你可真是看得起我啊!” 倒也不是朱明镜情人眼里出西施,凡人在冥府本就是最大的变数,何况陆渊源是身世成谜的凡人。 “还有啊,你那下到酒里的药是谁给你的,这人可真是举世无双的大善人。” 朱明镜又不傻,当然知道推杯换盏间有没有加料。 通晓人间的伎俩还要对冥府知之甚多,且对他二人之间的结果抱有极大的好奇心。 从周遭一个个排除下来,南乐他们不掺和,白朗又是那样的丢魂落魄,剩下的只有徐令和朝朝。 “是徐令吧。”他十分肯定,清涯先生教出来的朝朝不至于恶趣味到这地步,反倒是徐令,他在冥府的种种表现都太过奇葩。 赖着不走,认白朗做兄弟,蛊惑他养子计划,指点朝朝争北域城主,冥府大难之际始终保持中立立场,没有对东区未来表现过一丝的惶恐。 朱明镜心说,冥府这块地卧虎藏龙,神山上的王熙,人间来的徐令,怎么一个个的都想让他死呢。 尽管到此时他已是心甘情愿了。 他知道圆圆不会眼看他赴死,果然酒里下了药。但他是冥府的主人,不是非要走到冥河才能以身相殉,只要他活着,只要他想,没有人能替他去死。 圆圆不知道才会以为自己能以身相替,事实上,从一开始没有冥主的允许,谁都代替不了。 朱明镜在那杯酒下肚后还略有遗憾,他要用这种不作声的方式告别,届时不知圆圆会不会恨他。 所以竟还是多亏了酒里的药,竟然能还他们一场道别,不过这话他不会告诉他的圆圆,左右徐令也不是恶意。 “你说过你师父是骤然离世的,圆圆,他从没抛下过你,我也不会,等……之后,回人间去吧。”就当后来没有再遇见过。 每一任冥主上任都会立下新的规矩,无一例外的是,这些规矩永远都有一条。 生死异路,不得相仿。 他赌一把,下一任的冥主会将陆渊源放逐人间,甚至与冥府有关的记忆变成冥府与人间通道里的吉光片羽。 再不济,人间百废待兴的脉脉温情与盛世华章总能将游离在陌生世界的鬼魂拉回来。 “可我不想,朱明镜。” “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圆圆,珍重。” 陆渊源再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冥主府上庭院正中的梨花树上,红日从冥河的东方冉冉而升,黑水长天,浩浩余生。 脸上冰凉的水滴被粗鲁掠过,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朱明镜临走时还记得将他带回庭院来,仿佛知道哪个角度的风景最好,更像是,他还没离开,陪在心上人身边看日升日落,看壮美的风景。 “可真是个贴心的骗子啊!” 谁说不是呢,倘或他走的决绝些,狠心拿话摧残一下都不至于如此。 偏偏要陆渊源睁眼的时候以为他还在。 “我的爱人啊,求你一定为睁眼时看到的美丽驻足!” “我同你在一起,从不曾消失。” …… 今日过后,稍微敏感些的人和妖都自觉挂起了白幡,冥主府上再不似以往,进进出出的大人物,小妖精,反而沉寂了好多日。 倒是南乐每日里来开解陆渊源。 所谓开解,但老琵琶委实不会做好人,他自己信奉的那一套,开解一个悲痛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知道世上有比他更惨的人。 仗着他混迹人间的岁月搜刮来的都是些古往今来惨不忍睹的悲剧,幸得陶岸和乌舒相救。 “道士和鬼,人和妖精,还有君臣父子……老琵琶,你快滚!” 乌舒看了看南乐对着讲的话本,再看看仿佛丢了魂的陆渊源,厉声呵道:“干点人事儿吧,你这也太不是个东西了!” 陶岸在旁看他二人啼笑皆非,却也知道,三日了。 朱明镜离开三日了,陆渊源没下来过那棵树。 虽说到了冥府的人类不吃东西也不是非得一日多餐,但他到底是个人类,还是前段时间刚生过一场病的人类。 南乐在这期间无数次同他讲了诸多,却见他还是一动不动,恍若未闻。 实在没有办法才把人间哄小孩那一套搬过来,哭也好笑也好,总不能僵着彻彻底底成了冥府中人。 那他们如何对得起想将他送回人间的朱明镜。 陶岸见那两人吵得不可开交,互相揭地方的短,忽地想起他们来冥主府上的目的。 “南境物妖没有冥主大人供养,不过十日就会烟消云散,圆圆,不知冥主大人可有跟你提及过什么?” 陆渊源听了他的话仍旧没动静。 “冥主大人自来心软,断不会任由南境物妖丧生,何况冥府亦不能一日无主,只是不知下一任的冥府之主可还会待南境中妖一视同仁呢。要是冥府之主能在我们之中就好了。” 乌舒和南乐歇了手上动作,微胖的陶岸端着人间长辈那样慈爱又温和的笑意,见陆渊源的袖子动了动之后才道:“我们是不懂冥府之主到底有何非凡之处,但若能拿到权柄,掌握天地间未知的秘辛,也许会有通天彻地的术法逆改生死轮回。” “天理无常,信仰之神终有听不到祷告的时候。” “圆圆,我们都知道,你是最大的变数,如果是你呢。” 陆渊源将涣散的眸子聚到一起,盯着他们道:“我要去北域,登神山。” 所求 三人结伴从昔日冥主府上出来的时候各自带着莫名的神色,只有陶岸在笑。 南乐出声质问,“你刚刚为什么那么说?” “说什么,变数?” 乌舒不知道陶岸的目的,也点头,陶岸平白一番话的深意太多。 “我说错了吗?圆圆难道不是变数?” 南乐心说,就算是和万万年前的那人有何关联,他如今也只是个血肉之躯的凡人。 陶岸挠了挠自己头顶,尽管被质疑,他仍不想推翻自己的说法。 “朱明镜做冥府之主万万年了,早年间就有妖族进献美人,男女不限,飞禽走兽不限,便是他喜欢人类,行走人间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除却结交了于堂芝学了他那些特殊癖好之外,就是对那位逍遥散人侧目过,但也只是看过两眼,唯有圆圆……” “七年前,我们都以为那就结束了……也不能这么说,七年前的开始就很难以置信了,结束反而是顺理成章的意料之中,你看七年后,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 “朱明镜和我们的经历不同,能让他心动的人怎么会是普通人?” 乌舒觉得陶岸的说法还是有些牵强,但陶岸接下来的话叫他们都住了嘴。 “我听南乐说,他孤身闯过了罚罪台,他还曾在补天缺的时候获得了冥府的认可,甚至我有种莫名的直觉,阮离白承认罪行,但他留下的烂摊子还在,而最终改变一切的人一定是陆渊源。” 陶岸没有说的还有句话。 以人类的血肉身躯站在冥府土地上的时候,他就已经是能创造神迹的亿万人类中最为特殊的那一个了。 打破了生死异路的说法。 那时陆渊源说他要孤身前往北域神山,南乐登时跳了起来,指着那刚回魂片刻的人道:“朱明镜就是让你去找死的吗?” 乌舒虽不喜南乐的说法,但他也是认同的。 唯有陶岸笑道:“你要是能向我们担保平安归来的话,那就随你。” “我想去找办法,看能不能将他带回来。” 南乐怔了怔终是蔫了,他管不着朱明镜,更是没道理约束陆渊源。 大部分人在时间的河流里都要和自己达成和解,接受眼下的困境和悲伤。陆渊源不去走这一遭,他永不会死心。 陶岸刻意说的那一番话,其中叫他燃起信念是真,认定他或是能改变冥府的人也不作假。 他将这话同乌舒和南乐讲起全然不是虚言。 事已至此,三人哪怕再怎么担心陆渊源也知道他铁了心,拦不住,倒不如光明正大准备些实在的东西,好歹能多出来些生机。 “圆圆还是个人,北域神山冰雪覆盖,少不得备些饱暖的衣物。” “还有吃的喝的,回头再被朱明镜说我们苛待了他的人。” “……” 是以陆渊源出行那日,大包小包的东西都夹杂其中,南乐看着不像话,从自己的袖中翻来找去,终于搜刮出个破破烂烂的袋子。 “这宝贝还是万万年前,据说是神明装干柴的袋子,虽然谁也不知道神干什么要干柴,也算是件不大不小的乾坤袋,跟我这放着搁灰,但不能白给你,姑且算作借给你,记得还回来!” 陆渊源知道他是一片好心,总还得人有命回来才叫有借有还。 “我尽量。” 这话说得在场众人都有些气短。 “什么叫尽量?必须回来。” 陆渊源对着南乐点头,转头走了却没有直接上神山,而去找了一个人。 他没忘朱明镜临别之辞,但他不想追究原委了,说到底,再厉害的能人异士也救不了困囿于冥府万年的朱明镜。 或是说凡人之力太过微缈,又或是此方天地无情。 徐令果然领会了他的意思,托人请朝朝去陪着白朗后才笑道:“见笑,狼王也还是个小孩子,此番打击太过。” 陆渊源竟不知这样有神性的徐令会如此关照白朗,虽然他也不大在乎就是。 “我想让你帮我弄来一件神兵利器。” 徐令看了看陆渊源手上把玩的银月刀,实在想不出世上还有什么样的神兵利器能比得过。 “黑戟。朱明镜未经你允许擅自创造出来的可夺人气运的神兵利器。” 闻言徐令瞳孔微缩,诧异道:“你在说什么啊?” 陆渊源神情莫名看他,一时间也有些把不准这人是真的还是装的。 “我知道你有弄来这东西的渠道,帮我一次,别告诉其他人。” 果然见对面那人有些凝重反问,“你拿它做什么?” 陆渊源心知,找对人了。 徐令一直觉得自己真是个普普通通的人,只不过在冥府中人看起来有些奇葩而已,他对这些奇奇怪怪效果的东西总有些好奇心,私下交友的范围又广,就说对面之人口中的黑戟,他现在就有。 “救命,救我自己。” 听到陆渊源的话徐令才点点头,直接从身后将那缩水到巴掌大的兵器放到陆渊源手里。 “被它所伤,魂魄凝而不散,唯有气运低极低,所谓命运二字,运道与命格相连,气运低贱,连累命格,便是轮回路上也没有解脱之法。” 说白了,就是生生不灭,不得好死。 他见陆渊源不是不知,将手里的东西给他后再三叮嘱。 “怨气运道本无实质,它看着虽小却不比曾经的东区守卫手持的威力小,小心使用。” 陆渊源将东西接过去只道了声“多谢”,说话间毫不留恋拔腿迈向北域。 徐令站在原地还有些迷茫,想着刚刚陆渊源说的话,陡然间竟没察觉到天上飘起雪来。 冥府的日月都不是真的,哪里会有风雨,更别说是人间冰凉洁白的雪。 飞絮一样的冰花飘来的方向正是北域之地,终年遮蔽在层层雾气中的神山。 漫天的霜雪宛若神山愁思,片片轻盈落到黑漆漆的冥河水上却不会消融,更像是黑水上漂浮的一朵朵白色的霜花,鸦青色衣衫的人走进北方的风雪里,和风雪融为一体。 徐令没觉得朱明镜的牺牲是一件多悲痛的事,在他看来,甚至是一场死得其所的消亡。 他本以为陆渊源是因为他给的药而来兴师问罪的,谁料竟不是。看着消失在风雪里的背影,徐令陡然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 陆渊源此一去,不到时间尽头,冥府的风雪不会停止。 徐令甩开自己脑海中可笑的想法,顿觉无趣。 而他此时还不知,这场雪会下四年,先是南境的物妖被冻结陷入沉睡,陶岸和乌舒等了十日,陆渊源没有回来,但那些冻在冰雪里的物妖也还有气息,便放下心来任由冰霜侵蚀。 南乐在冥府无一故交回了满目疮痍的人间,重拾了救人的老本行,好歹叫丧失信心,沉浸在绝望中的人间生灵缓缓回归正常的生活,而老琵琶那最后的一根琴弦摇摇欲坠,终究像是有所期待等着什么,苦苦支撑。 东区之人耐寒,尤其见到冥河水无动于衷,河底水怪也不似往日凶狠残暴,便也生出了在冥府养老的心思,一个个找了温暖的火堆,一日睡上七八个时辰,醒来唠唠嗑,见风雪不停便接着睡。 到底雪是从神山之上飘下的,对北域之妖还是留有几分恩泽,北域众妖未感到确切的不适,朝朝作为新晋的北域城主,也只嘱咐众妖潜心修炼。 他知道这场雪下得不同寻常,更像是要将冥府归于沉寂,却什么都做不了。 至于白朗,他早被徐令拖拽着一同缩到痴楼中去。 痴楼毕竟有霓鸿在时的底蕴,冬日取暖不是问题,往日里讨人嫌咿咿呀呀的痴男怨女,琴声萧瑟也不那么凄惨。 阿玉和子燕藤都在,时不时的还能斗斗嘴。 多是口齿伶俐的阿玉和不怎么爱说话的子燕藤拌嘴。 “你这人怎么就想不开非得说自己是妖啊?” “做妖有什么好的?你看看你这一身的烧伤。” “还有你那妖族的兄弟发达了,不也没怎么搭理你!”阿玉素来是个俗人,他看子燕藤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竟还有那样的痴心往事,闲着便往人心上戳刀子。 子燕藤被紫藤花姑姑和清涯先生养大,后来入人间修行几年还是没学会人类的处世之道。 不过他也能听出来阿玉是故意同他吵架——想来冰封毫无人气的冥府很是无趣。 子燕藤不觉得她能打发无聊的时光,反而嫌她聒噪。 “你自杀的那棵树是松树还是柏树?” 绝杀,阿玉撇撇嘴不作答,一旁的徐令哈哈大笑,白朗也有了几分笑意。 倒是苦中作乐,左右痴楼本就对人与妖的界限不怎么清晰,现下收留一人一妖也不是大事。 更有那附庸风雅的妖族前辈状若看透世事的眼神,透过窗棂见那纯洁天地,口中叹道:“冥府无主,天下缟素。” 唯有那于堂芝整日里漂在冥河上,也无人搭讪,重拾了困于湖底百年研究的妆容邪术,效果显著成后话。 但他以为冥府岂能无主,闲暇望向神山,也是一阵喟叹。 冥府没了朱明镜还有下一个从北域神山上下来的冥主,朱明镜到底与他做了八百年的友人,他心中所想,他应是能猜到一二。 北域神山上会走下来新的冥府之主,朱明镜不愿意拿未亡人束缚陆渊源,多半是要他回人间去的。 陆渊源没有回去,反其道而行,抱着决心登上了北域神山。 于堂芝只是条普通的鱼,虽不晓得神山的规则,但他直觉,神山之上会有别的机缘等着陆渊源。 不见得是好的机缘,否则不至于叫岿然不动的神山的落下晶莹。 替补 满山风雪,仿佛能将凡人的身子骨融为一体的冰霜。 白纷纷的冰花落在来人的眉上、肩头、鸦羽的青丝上,却见他连眉头都不肯皱一下,身上仍着单衣,不知寒冷的样子。 陆渊源向北方而行,他本不知别人口中的北域神山,历任冥主诞生的摇篮具体是何处,但在见到那一片曾经冰冻着白骨的高山后就知道了。 别处没有的肃杀和神圣。 他继续向前走,没有风霜拦住脚步,甚至沿途还有丝丝余火,不知何处而来的火焰之气。 再往前走便是百丈深冰的雪坑,飘摇风雪不肯间断,坑底还有不少风雪碎屑,走近之时他见到冰坑周遭被新雪掩盖的丝丝殷红。 陡然听到身后脚步声,陆渊源赶忙回头,见一白袍少年,约莫十五六岁,面容似曾相识。 那少年开门见山道:“我是王熙,陆大哥。” 陆渊源霎时明了,朱明镜没能将小熙从北域神山带回来,又语焉不详对阿玉道,小熙去了更适合他的地方。 竟是如此。 分明不久前还是憨态可掬的小娃娃,那这神山果然神奇。 “神山告诉我,今日会有客人来,我想来这里做客的人一定会到这儿来。” 他指了指近在咫尺的深坑,笑道:“前任冥主大人是个了不起的人,从坑里刨出来的是他自己的尸身,连带着神山的火焰烧了冰下许多无法往生的妖孽。” 陆渊源听懂了他的意思后目光移不开这座冰坑。 原来殷红凝固的血迹是朱明镜的,是他那拳头一拳拳砸出来的深坑…… 他蹲在冰雪上,单手撑地,右手抚开新雪,食指沿着冰里的红痕游走,勾勒出一枝萧萧红梅,指尖轻颤,忍不住发抖。 “你就是下一任的冥府之主,可以与神山之灵沟通的冥主?” 王熙回道:“虽然我确实是神山的代言人,但暂且不是它选定的下任冥主,你可以再多猜一猜。” 陆渊源不想跟他打哑谜,用方才抚过地上红梅的手抽出腰间的黑色武器。 王熙眯了眯眼神,悄然退后两步,却见陆渊源眉间冰雪消融,无声笑道:“我还是活人,我其实很好奇自己是怎么单衣跨过风雪走到这儿的。” “听说北域神山不许人类进入。” “还听说,冥府之主似乎是人类。” “还有啊,冥主的身躯葬在神山……” 王熙这才知道他打的什么算盘。 陆渊源毫不犹豫将黑戟六棱尖头插入自己的胸膛。 “住手,你本就是新任冥主,自杀之人不会被神山承认!”王熙一时激动将所有的话说出来,但还是晚了。 那柄利刃穿透心脏,任由鲜血滴落到地,渐与冰上嵌入的红梅契合。 陆渊源顾不得那样多,他道:“我从没有打算叫狗屁的神山承认。” 鸦青长袍的公子哥嘴角含着不屑的微笑,骂着高高立于冥府、地位超然的山灵。 “你骗了他是不是,他以为你是冥府的下一任冥主。” 王熙委委屈屈不做声,那也不算是骗,他从未亲口承认,是朱明镜自己这样以为。 陆渊源这些日子晚上都没睡过,师父不会骗他,冥土是冥主大人的骨灰,泽披万民,也就是说每一任的冥主都得死上一回,生前血肉尽化尘土。 但还是不对,他相信朱明镜所说的神山之上会走下来新的冥主,见到王熙的时候他不这么觉得了。 朱明镜口中的新任冥主想必就是王熙,他的骨灰化作冥土自然也可以逼退冥河水,何必由上代来施为? 王熙告诉他,朱明镜从神山上带下去的是他自己的骨灰。 天意弄人,造化无常。 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神山要朱明镜死,冥府要朱明镜为下任让路。 如果王熙不是,而是陆渊源的话,其存在就是为了逼朱明镜退位,那他今日自杀而亡,还带了人间生灵的不甘与怨恨,北域神山和冥府又会如何裁决? “我死了。”陆渊源指着地上的尸身对王熙道:“神山要是不承认我,我该是什么下场?” 陆渊源笑得像个反派一样得意,“魂飞魄散?我听说被这神兵利器刺死的人魂魄永不安息呢。” 王熙敛眉,收了见面的三分笑,胸腔中一片憋闷,无力呵斥。 这一个个的……都好像磕了药一样! 逼得他这样平和温柔的人都想骂冥府神山都不长眼睛。 只有不开眼才会选中陆渊源,就算选择朱明镜是被逼无奈,怎么就打瞌睡任由他好端端的做了万万年的代冥主? 王熙又理由怀疑,神山和冥府看似相辅相成,实则暗搓搓的想毁掉对方。 “事已至此,我可以将我知道的都告诉你。”王熙看向冰坑一旁覆盖新雪的红梅,分明是一模一样的人,一个含笑倒在地上,一个咄咄逼人,怎么看怎么怪异。 “你知道冥府和神山的起源吗?” 冥府是神明恩赐,给人世苦短的人轮回的机会,也是平衡众生怨念的工具。 传说旧的时代妖魔横行,众神衰落,神灭后封存神域。 而关于神山,有两种说法。 一说神域无神,自甘堕落,演化成今日的冥府,还有说神恩浩荡,神域的涅槃之火掉落凡尘,见妖鬼人魔,不知善恶,自行变作冥府。 神山的起源没有这么模糊,只说在那个时代是妖魔的祭坛,本也在人间。 只是后来一场灭世的灾难降临,神山冰封万妖尸身,沉于冥府,做了万妖冢,终年飘雪。 至于冥府之主的来历更是混沌,只说妖魔横行,人族可怜可爱,上天眷顾。 浅显的说法陆渊源都知道些。 “我只是个人类,从前太久远的事我也不知道,朱明镜身上发生过的事都被埋葬在滔天的洪水中。”王熙又不是真的活了万万年的老东西,神山也不会什么事都告诉他,他只把拣着自己能说的。 “朱明镜的冥主之位名不正言不顺,在他之前有位名正言顺之人,让给他,不,也可能是逼他坐上去的。” 陆渊源:……不管这人是谁,反正厉害就对了。 “你不问问这位名正言顺的人是什么来头吗?”王熙以为人大多都会在意心上人的恩人或是仇人的,故而有此一问。 陆渊源反问他,“你知道吗?也能说?” 王熙:……大概,不能说。 果见陆渊源一副“早知如此,何必多言”的神情。 “尽管那人将冥主的位子舍弃,但朱明镜仍只是代冥主,换言之,他从上位的那天起就不算堂堂正正的冥府之主。” 不可谓不戳心窝子。 朱明镜可是为了冥府之众以身平息冥河水怨的人啊,到头来竟然从不是他的责任吗? 像是知道陆渊源所想,王熙又道:“你听我说完。” “在他之后的冥府之主是我。” 早在王熙以青鸟的身份出现在冥府北域又被阮离白用计致使他死在雪山之前,他就已经算是新一任的冥府之主了。 王熙说到自己死亡的时候没有一丝怨恨,反而有些迷茫,他觉得神一定是被某个“人”玩弄了,病急乱投医之下随意挑了他这个来路不明,说不清是人还是妖的东西。 并且为了防止中途生变,在他尚且活着的时候赋予他不畏饥寒的能力,早早养在神山上,只等一个合适的机会拨乱反正。 冥府无主必然不会是一片祥和安稳,王熙想,那位在朱明镜之前的冥主大人无疑是个不服输的叛臣贼子。 而这一局同样是神山输了,棋差一招。 而王熙没有以正常的姿态死在北域,反而以残缺之魂滞留人间西桃山,忘却所有做了回小熙。 “七八年前,不知发生了何事,朱明镜由代冥主做了正经八百的冥府之主,这段时日他是名正言顺,神明现世也得承认。” “直到被朱明镜带回冥府的小熙回到北域神山上,冥主易位,虽然只有短短一日,因为朱明镜又登上了北域神山。” “他本该死在这儿的,烟消云散,那我就是顺理成章的冥府之主。他没死,还将自己的骨灰带下了神山,冥府与神山不知达成了什么协议,在他存在的时日,他必须是冥主。” 万万年间冥主易位多次,且还是围着朱明镜转悠,冥冥之中陆渊源有种感觉,天地间的神明一定很讨厌朱明镜,但又不得不让他活着,是以逮到机会就要逼他去死。 好不容易被天命搞死的人,陆渊源想要复活这人,他已然预见了他得付出怎样的代价。 “在他身死后我本该是替补,也不知神山和冥府抽什么疯,另选他人,又或者是陆大哥的过人之处入神山眼中。” 王熙哀叹:我就是个万年替补! 好不容易熬到头了,就算是被毫不留情的踢出局了,他也高兴能摆脱在神山上孤零零一个人的结果了。 不防备被陆渊源的这一手自杀乱了套。 “陆大哥你就算不自杀,冥主的位子也是跑不了的,你何必再给自己加上个倒霉蛋的属性?” “我来所为何事你也清楚,若是好好活着,得等上多少时日,主动权把握在神山的手里,他要我不得好死,我就得乖乖等着不得好死,倒不如我自己选个死法。” 王熙沉默片刻,知道自己所说无用便道:“你只是想找到救回朱明镜的办法,更怕代价是你承担不起的彻底涅灭,所以才用了黑戟。可活着就那样不好吗?” “一副皮囊,拖累而已。” 陆渊源心想,倒不是活着不好,春有花香冬有寒冷,人世百态,千万种滋味,他还没有尝遍,活着没什么好不好的。 只是没有朱明镜就很糟糕,他可以穷尽所有换朱明镜回来,但不是要朱明镜存在于一个他拿命换来生机的世界。 一命抵一命虽是悲情常态,但陆渊源不敢保证没了自己之后朱明镜一定能活。况且,就算朱明镜活了,怨恨他的无情,那样更糟糕了。 他得活着,烂到泥里卑微低贱也好,魂魄不会消散,他可以用尽所有的办法而没有后顾之忧。 王熙说:“陆大哥你可真有心机。” 四年 命格裹挟,身不由己。 生死由己。 陆渊源只是叛逆,偏还要叫人找不出错处。 “但是,我还是那句话,自尽而亡,神山和冥府不一定会接受这样的冥主,顺理成章等些时间的事而已。” 王熙略有惋惜,陆渊源却道:“你是被神山哺育长大的,没有前尘往事,只会听令行事。不然朱明镜为何会忘记自己生而为人之事,你以为你又怎么知道自己会不会是第二个他?” 这便是另一残忍之处,陆渊源是为了接朱明镜回来,不是为了忘掉一切后心安理得过下半生。 “我是来讨价还价的,又不是来送人头的。” 神山的风雪哽了一下,继而像是被惹恼的疯婆子一样更加肆虐,王熙身为代言人,糊了一脸的冰碴子,骂道:“我※,怎么还无差别攻击!” 神山:“……”哼。 王熙一脸郁闷对陆渊源道:“它说,我代表他跟你谈判,提你的条件。” “还是先说它的条件吧,万一它一个不高兴要把我踹下去……” 王熙臭着脸心说,踹下去就好了! 他不明白,放着他这样文静不作妖好好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不要,非得选这样狡诈又事儿精的。 心中想想便作罢了,他知道的,北域神山又不是意气用事的山。 “它要你做新一任的冥府之主,还想要你为自杀付出代价。”王熙轻声哼哼,“上赶着给的甜枣还非附送一巴掌,这冥主之位也就是大街上贱卖的衣裳吧。” 陆渊源无语,他以前怎么没发现小熙还是个话痨? 道理还是没错,且不说冥主之位算不算甜枣,但那一巴掌本就是陆渊源自杀应有的惩罚。 王熙只觉得拍在他脸上的冰碴子更疼了,又听陆渊源说道:“那不知这一巴掌想怎么打?” “……”轮到王熙无语了,他道:“守灵七载,在这儿,给你自己。” “七年太长了,三年。” “最少四年。” “成交。” 陆渊源话音刚落就见傻脸的王熙捂着胸口自说自话。 “你太快了是不是被骗了,你把他困在这儿四年有什么用,冥府的烂摊子还在,你是不是把你自己冻傻了?” 神山:你才傻! 这四年不是留给冥府也不是留给陆渊源,是留给人间的。 遭逢大难的人间需要时日来重整规则,休养生息,冥府没了冥主可以暂且停止,人间的时间流逝要在生灵的身上体现,竹花疫随安岚和阮离白的伏法认罪正在消退,平息骚乱,安抚人心,重整族群总也需要时间的。 人间在前,冥府在后。这时候转生成的人多半都是妖精,换言之,不大聪明,上去凑个人数。 妖魂和人魂颠倒个儿,虽然无奈,但也没办法。 冥府的时间开始流逝的时候,必然在冥河之患消解之后。 王熙明了,合着就算陆大哥不自杀,神山也会想办法将他留下来? 代言人又说了,“冥主下山后必得解决冥府东区人口积压的问题。” 借由王熙口中而出的山谕,他又加了一句,“包括痴楼在内的人族。” 陆渊源仿佛看透了他,到底是做过小熙,陪了阿玉三十载的,总不能看她始终蹉跎在痴楼。 痴楼不好散,这也是陆渊源答应了霓鸿却从未有行动的原因,但他并不是完全没办法,送上门来的时机,抓得住,别说一个痴楼,千年的痴男怨女他都能送走。 见陆渊源点头,王熙才继续传达,“它说,最后还有一个条件,他要等你说完你的条件后再斟酌。” “我只有一个条件,让我保留记忆,不管何种境地,冥府和神山不能以任何理由逼迫我忘记。”他要记得朱明镜,决不要忘。 王熙看着他陆大哥不像是会在此等谈判下吃亏的人,但神山的两个条件他都答应了,自己只提了一个条件。 他迟疑问道:“你不是来找复活他的办法吗?”为什么不干脆叫神山将心上人还回来或者告诉他复活的办法? 陆渊源记得之前陶岸同他讲的话,那时候浑浑噩噩听得不怎么清楚,但有一句他印象深刻。 “所信仰之神终有听不到祷告的时候。” 倘若他将身家性命和朱明镜的复生全系在尚且不够信任的神山所给出的复生之法上,焉知不是骗局。 不对等的力量下,谎言太难以辨别。 他怕自己在今后荒芜的四年里抱着一个谎言过日子,甚至他觉得四年后北域神山出尔反尔直接抹除他的记忆也不是没可能。 那可真是太憋屈了。 王熙紧接着神色不明说道:“它说,已死之人魂魄无存,复生无望。” 语罢王熙就后悔了,神山在他心中多少有些权威性,官方的说法太不留情面。一片荒芜燃烧后的灰烬还散着那么点余热,一盆冰水浇下去,丁点的希望都不剩了。 掐灭别人的希望之火不是王熙会做的事,他见陆渊源神情淡然如初,庆幸一番后也不再言语。 “神山的第三个条件,陆渊源,你若预感自己死期将至,定要把你在冥府存在的痕迹消除殆尽。” 陆渊源不解其中之意,仍是答应了。 今日起便是茫茫冰原只余雪白的四年。 混迹人间的南乐四年间看着面容未变,唯有鬓间多了一缕霜白,倒显得轻佻的浪子沉稳了不少。 冥府的风雪停了,散落各处的冥府中人都似有所感。 冰雪初融之际也不见冷意,眯眼从梦中惊醒的东区之人仿佛回到了生前,还觉得奇怪,醒悟自己身在冥府时更觉得不可思议了。 “冥府的雪飘了四年啊,什么都没埋住,它飘了个寂寞嘛!” “你管天管地还管人家雪花飘的寂寞?”胡子花白的老爷爷一巴掌拍子了刚醒来就怼天怼地的小孙子。 倒是这两下打破了长久的寂静,东区洋溢着纷纷笑意。 冰天雪地的短短四年,隔世之感都生出来了,东区之人一时也想不起来同他们剑拔弩张的北域。 心思活泛的多在打听别的。 “咱们冥府有新主人了没?” “不知道啊,都刚醒的。” 眼神好的望向冥主府上,门户紧闭,门前连个鬼影都没有,一时间大失所望。 东区的人族也未见得有多喜欢冥主,但他们都知道,枯燥的雪和日复一日的摧残折磨太难熬,能打破一切的只有冥府之主。 “你们看,南乐大人回来了!” 老琵琶听到各种欢喜迎接的恭祝之声心中十分妥帖,要知道虽然在人间他也颇受景仰。 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鬼话自然还是鬼说起来好听。 “南乐大人多年不见风姿不减当年啊!” “会不会说话,分明是风采更胜往昔。” …… 不只是南乐,汇聚到冥主府上附近的还有许多旧日面孔。 陶岸和乌舒遭了一遭风雪本就不怎么硬朗的身子骨更是走三步咳一步,鬓发状若枯草,活脱脱就是风烛残年,看得众人都是于心不忍。 朝朝特意去喊的子燕藤和白朗,顺带着徐令和阿玉也都聚到了一起。 这几人从前算不上有多亲近多和谐,同在冥府,对妖和鬼而言不是多远的距离,偏偏冰封的冰封,浪迹的浪迹,庶务缠身的和躲清闲的泾渭分明。 他们恍惚大悟,以前也是常常聚在一起的,虽然没什么好的话茬,互相看不上眼,此一见隔世之感,真成了那白头如新,倾盖如故。 “诸位多日不见。” 语罢各自笑了,不约而同望向北方。 他们心中都有自己的一杆秤,陆渊源四年前一去就没再回来,许是天大的好事,许是莫大的悲哀。 层层冰絮将神山包裹其中,不再落到冥府上,半山腰的风雪渐止,冰雪缠身的身姿从中出现。 实在是在这儿的人和妖眼神都不大好,只看见一个浅灰色的身影,正好落在初日照不到的冰雪上,背阴的雪上没有影子,就连身形都是若隐若现的。 “那人是圆圆吗?你们能看清楚吗?” 朝朝忙道:“看着像陆大哥……是了是了,是陆大哥。” 那道灰白的身影自神山上下来,走到北域的地界上,落到了百年小树的根茎上,喇叭花朝朝不挑地方,藤蔓延伸百里,有树的地方就是他的眼睛。 一行人忽觉自己的行径透着傻劲儿,早知是从北域神山上下来的人,何必非要集中到冥主府上来等。 只是下意识觉得神山上那人第一时间到的地方一定是这里。 他们所料不差,片刻的功夫,刚刚还在远处的人影已飘然而至。 陆渊源见他们都围到一起,含笑打了招呼。 “别来无恙。” 能看出来,陆渊源音容笑貌与当年一般无二,行走间不沾尘土,怕是当年初登神山就送了性命,现下见他,多有感怀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陆渊源打招呼见众人不作回应便挨个问候。 “南乐大人辛苦,人间四年能恢复如初多亏了你。” “您二位也辛苦了,南境冰雪消融,物妖的时间从雪融时分算起,不会有大碍,还有,多谢陶大叔的指点。” 南乐和乌舒陶岸都红了眼眶,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陆渊源也没忘了空悬站立冥河上的于堂芝,遥遥冲他打了招呼。 “水君大人无恙。” 这厢的徐令刚过冬又换回了他的大裤衩蓝拖鞋,嘲笑道:“你不是要一个一个把招呼打一遍,谢一遍吧?” 陆渊源正有此意,却听他嗤笑一声转身欲走。 白朗抱胸看他,难得恢复了些昔日少年狼王的意气。 徐令单手插兜,步子迈出了一半又觉得不解气,撤了回来。 幸运 徐令脚上的步子没能迈开只好使眼色给白朗,你劝劝我,我就不走了。 白朗无情瞥他:你想走还要人劝你回来,什么毛病? 徐令心想,好歹是自己养回来的骄傲狼崽子,对自己甩脸子,那,也行吧。 “陆大哥你别理他,他就是抽疯,一会儿就好。” 陆渊源没把太多的目光放在徐令身上,左右这人自己还是一知半解的糊涂虫,倒是为白狼多番侧目。 他知道少年狼王遭逢挫折,一蹶不振,别说初见那份野心,便是生来的骄傲也丢了不少,萎靡颓唐。 现下虽不似初见那会儿锋芒毕露,倒也是个温和骄傲的年轻人,难得那份温润,是过去最像梨花沁人的阮离白也做不到的境界。 徐令听他这么说可不乐意,回嘴道:“不孝弟弟,你就是这样拆你哥的台的吗?” 白朗装作没听到也不回他。 陆渊源说:“挺好的,现在。” “朝朝变化挺大的,长高了,也沉稳了不少。” 陆渊源始终记得黑风山上初见的那个话痨的喇叭花,那是他第一个见到的妖精。 昔年布衣少年梳着歪髻,张牙舞爪,聪敏早慧,敛去那些无忧无虑的岁月,锦袍蓝衫端正站在他跟前的是北域的城主。 或者称之为域主更合适,冰雪摧折中护住北域,风雨飘摇里鼓动士气,安稳岁月里耐得住性子的北域城主朝朝。 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些以前的模样。 “陆大哥回来了就好。” 子燕藤他不怎么熟悉只轻轻点头示意,对上阿玉的时候难免底气不足。 神山上的那位装得神神叨叨、沉稳和气,实际上咋咋呼呼的王熙总也还是小熙的化身,他没法同阿玉说起这些,好在阿玉早在四年前朱明镜带回来消息的时候就已经绝了心思。 但女人不管是多大年纪,活着还是死了,总有些感性和多情在。 阿玉见陆渊源同她一样没了影子,略带哭腔笑道:“活着好好活,死了也要好好死。” 陆渊源想要是小熙在的话多半会点头道:“阿玉姐姐说的对。” 一圈招呼下来,众人也看出了陆渊源今时与往日的区别。 有点像一个人,他们心照不宣的那个人。 陆渊源自己也知道。 他在雪山上四年梦里放了无数遍短短三月的时光,他回味了无数遍,白日不显,一举一动都在模仿红衣灼灼、赤金衣袍的前冥主。 想到自己下山的目的他才将隐痛压下去。 陶岸轻咳两声,压下喉间的腥甜,笑道:“只顾着寒暄,还未恭贺冥主大人。” 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出来,陆渊源今时不同往日,周身莹莹,神思清明,还有与冥府冥河相连的气息。 正是大好的光景,萦绕不去的却还有一份灰白之意…… 旁的人虽有疑虑,也只当是神山神秘莫测,有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唯有徐令清楚,黑戟之下的亡魂不灭,相应的诸多气运消弭。 陆渊源现如今是冥府之主,在冥府的地界不至于走路摔个大跟头,头破血流,出了冥府会发生些什么可就说不好了。 “您客气了,南境物妖的时间停滞了四年,既然冥府有了新的冥主,也该让他们回归正经的生活。” 要不怎么说,冥主大人气度非凡,甫一下神山就惦记着办正事。 他随陶岸和乌舒抵达南境边缘,眉心一丝轻皱,倒不是心有反悔,只是见前面互相搀扶的那两人身形愈发佝偻。 那两人见他停住脚步,一齐回身,疑惑问他,“可还有什么顾虑?” 陆渊源摇头,“没有,走吧。” 陶岸和乌舒是世上仅存的唯二不必依靠别人力量依存的物妖,如果前者可以可称之为妖的话。 “陆先生……冥主大人。”陶岸迟疑开口,“我们二人有一事相求。” 陆渊源:“二位称我名姓就好,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乌舒不与小辈矫情,直说道:“陆渊源,我们想把南境托付给你。” 没等陆渊源推辞就听他说道:“你别急着拒绝,南境不用特意照料,朱明镜在时也没来过几次,是我们走后放着他们在此实在不放心。” “物妖都是温吞胆小的性子,进一寸便要退一仗,你只要隔个三年五载来一次就好。” 陆渊源心说,他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够三年五载的冥主呢。 可陶岸和乌舒眼看着都不一定还有三五个月的光景了。 他二人死而无憾,只是白白做了南境万年的老祖宗,生怕死后无人照料那些物妖,才特意嘱托陆渊源。 见他不言不语,他们又加了一记。 “再者,南境物妖虽是懒散的性子,但你眼下要重整冥府,北域众妖与东区即便握手言和也只是面上过得去,冥河摆渡只要是妖即可,不限物妖还是花鸟虫鱼……” 话已至此,陆渊源再不答应也太不近人情,何况是互惠互利的好事。 “两位言重,刚刚我只是在想别的事。” 南乐曾说陶岸和乌舒活个人类的年岁寿终正寝不是难事,如今日子提早,应该就是为了四年间冰封的南境。 尽管早知会有这一日,他们二人会料到来的这样早吗? 还是说从那个久远的时代走过来的人、妖,都有此等觉悟。 胡娘、朱明镜、陶岸和乌舒…… 为着千万人与妖活,又为他们放弃本就时日不多的光阴? 令人敬佩的伟大,使人惋惜的伟大。 跨入南境内的一瞬间,双脚就被地上枯死的藤条缠住,陆渊源伸出手,任由带着荆棘的枯木扎入掌心,没有血迹渗出。 陶岸和乌舒正要拦截,见陆渊源嘴角上扬也住手了。 掌心上的枯木穿透了没有肉身的陆渊源,小心翼翼抽出了一点嫩芽,含羞带怯冲他点头,连连在掌心蹭了数十下。 陶岸惊道:“上一次……的时候,他分明很讨厌。” 上一次自然是朱明镜还在的时候,乌舒不怎么喜欢朱明镜,多少是他个人的原因。 但朱明镜踏入南境的时候,物妖们不是这样欢呼雀跃的心思,反而略带些凶狠,这就不应该了。 他们看他活脱脱像是个逼良为娼的恶人,也因此朱明镜每回来南境都会被物妖当成不吃白不吃的唐僧肉。 若叫陶岸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那时候的冥主大人多少有几分妖嫌人弃的可怜。 因此眼前的枯藤对陆渊源展现出亲昵的姿态才叫他吃惊。 可以确定是明晃晃的对前冥主的不喜。 陆渊源疑惑问道:“上次我同他来的时候,他应付这些……好像很吃力?” 朱明镜来的时候,累到趴在桌子上睡着都没能察觉他到身边了,陆渊源做好了脱力的准备,却没想象中的那么难受。 乌舒能怎么说,难不成要他说,“他们不喜欢朱明镜,把他当做唐僧肉,他们喜欢你,自然舍不得你有分毫的不适。” 他打赌,他敢这么说,陆渊源绝对毫不留情碾碎掌心羞答答的嫩芽。 那可是朱明镜,虽说不喜欢朱明镜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显得南境物妖忘恩负义。 故而沉默无言,任由他猜测。 “时候不早了,还有五六日的光景,以后会越来越难熬的。”乌舒含义不明说道:“它沾了守在南境边界的光,只是第一只物妖,冰雪消融的物妖都会像刚才那只一样寻过来,也不是片刻功夫就行的。” 陆渊源点点头,不是一时半刻能完成的事。 冥府的冰雪下了四年虽说下了个寂寞,就是冬眠的动物醒过来的时候也得伸个懒腰,是以骤然停歇的风雪还是叫冻住的物妖缓了一两天。 陆渊源共在南境待了五日,前两日闲得要命还能时不时同逮着羞涩的物妖说会儿话。 诸如一些对朱明镜的看法。 “上一任冥主大人太凶……” “他不怎么来南境,来了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 此言好巧不巧被乌舒听到,心说,南境怎么养出来的都是蠢东西! 不,他和陶岸绝不是这副德行。 好在蠢是蠢了些,不是没有挽救的余地。 “才不是,我上次偷看那位大人被老祖宗院子里的老藤木缠上身榨干了,醒过来他都没生气!”奶声奶气的干枝杜鹃小声道:“就上次……” 她抬眼看到陆渊源“呀”的一声道:“就是你,你作证,那位大人一点也不凶,笑起来很好看。” 陆渊源想到那时候玄色衣衫的冥主大人,也笑着点点头。 闲着的两日他就听着物妖们七嘴八舌说着自己是怎么生出灵智的,伤感说到何时何地被主人遗弃。 “主人说咱是桃树上开得最漂亮的一朵花,比那牡丹还娇艳呢。”桃花标本隔着透明的玻璃罩说道:“可主人去了,咱就是废品。” 干枝杜鹃花安慰她,“那你还挺好,我是不好看了就被扔了。”到不见半分伤感。 她看得开,左右她只是周期短的只开一次的花,价值是人类赋予的,没了被丢弃也是理所应当的,也是她厉害,抓住了那时一点点的欢喜,撇开一个瓶里都是死物的同类,反正很幸运就是。 “最幸运的事就是遇见了那个喜欢我的人。” 小物妖们都是点点头,不管结局如何,他们的所有本就是人给的,已是足够幸运。 一遭欢喜一遭悲哀,不过百态。 陆渊源不怎么在意她们说的话,只是清净了四年,原先王熙在耳边说道,现下见着热闹的叽叽喳喳声总愿意多听一听。 物妖们不知怎么说到了他身上,干枝杜鹃和桃花标本捧心问道:“大人大人,您此生自认为最幸运的事是什么?” 兰桥 寒风里率先抖起来的叶子在风里摇摇欲坠,那枯藤老木竟吓了一哆嗦,生怕新的冥主大人暴起打死两朵不通人事的花怪物妖。 不知何时聚在此处的陶岸和乌舒也看着他,似笑非笑,想看他能答出个什么来,一时间竟是万籁俱寂。 陆渊源愣了稍许,耍了小心机,对小桃花和小杜鹃道:“嘘,不能告诉你们,我要告诉最能让我觉得幸运的人。” 小桃花和小杜鹃非但没有失望反而相视一眼雀跃道:“那就是说我们所有人和妖都不是你的那个最幸运咯。” 这倒是没什么可否认的。陆渊源以为自己的一生都会平平无奇,游走在人间的边界。可只要世上出现过那样一个人,他就愿意在灰烬里挣扎。 那人要全了责任和天下,陆渊源要学着努力成全自己。 南境的小插曲没能影响他分毫,大大小小的物妖像是好久没说过话了,叽叽喳喳的说的尽是人类的好话。 南境苏醒的物妖渐渐多了起来,陆渊源也没再被他们逮到机会问东问西。 第五日下午也变得稀稀拉拉,乌舒和陶岸道:“辛苦冥主大人,此间事了。” 陆渊源疑道:“就这些了?我记得南境物妖数目不止。” 陶岸解释,“余下的……不必在意了,他们存了死志。” 舒坦的时日不好么,好,当然好。 物妖因人而生,总有些地方随了人,譬如痴楼中人的秉性…… 劝不得,那罢了。 陆渊源也不是慈悲的活菩萨,何况哪怕是真的菩萨降世也拦不住寻死的人。 理是这个理,多少会有些伤怀。 尤其是陶岸和乌舒相扶在南境边界送行之时。 二人眉眼间尽是释然,望向他的眼眸是寒夜星芒般璀璨的笑意。 “此一别便算是告别,陆先生,不送了。” 老来望尽平生意,知是笑送故人归。 陆渊源来得不早不晚,刚刚好。 陶岸和乌舒四年间为南境子民耗尽了心血,就算他不是今朝回来,他们也看不到更多的来日了。 相识一场,缘来缘去,圆满了。 陆渊源拱手回礼,“一路走好。” 说他会为陶岸和乌舒之死多伤感肯定也是假话,毕竟他们相处的时日不多。 他本想叫来南乐,好歹这几人从洪荒走到今天,哪怕没有多少情谊,总有些话要说,没想到被他们拒绝了。 陶岸笑而不语,乌舒道:“多谢你有这份心,还是不了。” 历来最招南境待见的冥主大人到底也还是个年轻人。 林林总总的许多人,从那个时代走下来的,胡娘离去的时候若非朱明镜恰好去了北域,也会是不告而别,便是朱明镜可有正正经经跟同他一样的老不死道别吗? 没有啊。他们一行人相互搀扶,互为支柱,却又都知道,茕茕孑立,踽踽独行。 他们是新人类诞生之初抱团取暖的族人,彼此是天地间最后的同类,笑吟无常,弄酒舞风月……至交、亲人,都可以算作,唯独不能是将死亡宣之于口的送葬人。 胡娘拉开了紧闭的水闸,命运的洪流倾泻而下,他们没有预料到,淹没只是一瞬的事。 南乐曾说过,陶岸和乌舒的时候到了,那是比之人一生还要长的岁月,尽管对他们而言还是短暂。 朱明镜也说过,他会有很多很多的时间陪在陆渊源身边。 结果他们都错了。 陆渊源见此不再劝,他转身离开,身后的两人向后退了一步,退到末路。 不日,桃花标本和干枝杜鹃相携而来,到冥主府上哭诉。 “老祖宗们找不到了!大人知道他们去哪了吗?” 小物妖在冰封中也能感觉到来自老祖宗的温暖,她们心里,陶岸和乌舒该吃吃,该睡睡,哪里会命不久矣。 她们来的时候,南乐也在,两厢沉默,陆渊源摸了摸两个小丫头的脑袋道:“老祖宗出了趟远门。” “那什么时候回来?” “等你们像他们那样大的时候。” 小丫头们的脑袋瞬间耷拉下来,转而鼓起勇气道:“其实……昨天老祖宗拉着我们说了好多话。” “就像人间的人要来咱们冥府的时候一样。” 所以你看,这不是都明白!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她们好歹是被人养活的物妖,就算不知生死为何物,也总知道离别是什么模样。 陆渊源道:“他们说了什么?” “他们说要我们来找你,找你不会无聊。”桃花憨实笑道:“您这里是不是有好玩的事?” 干枝杜鹃双手捂住眼睛,她不知自己为何要做这样的动作,但下意识不想看到她桃花姐姐,不防备被拖下水。 “阿鹃,老祖宗说的什么来着,我给忘了……” 见陆渊源看向她,阿鹃思索之后才道:“老祖宗是这么说的……” 声情并茂,还学了乌舒挑到天边的口气和陶岸诱哄的直白语气。 “你舍得她们去干苦力?” “南境空耗岁月也非她们所愿,小舒你别闹。” “物妖因人生,为人死,还得管人死后的事吗?” “那你不还是自愿管的我的身后事。” 万年了,陶岸不知何处学来着三言两语戳肺管子的话,乌舒习惯了也就妥协了。 阿鹃学着乌舒明明一百个不情愿还逼着自己说出口的话。 “你们要是无聊的话,不讨厌人类的话,想跟上回的那位大人多玩几次的话,就去河对岸,冥主府。” “先说好,要是待得不开心尽早回来……” 陆渊源看她活灵活现将当日的情景重现,倒是没想到陶岸和乌舒平素是这样对话的,望向南乐的时候见他也笑了。 “他们俩一直如此,两个小丫头不辞辛劳找来了,冥主大人何不满足她们。” 陆渊源无奈道:“冥河水群怪环伺,眼下不行。” 他当然知道乌舒和陶岸的意思,前有北域城主朝朝出身冥河摆渡的前例,两只小妖找点靠谱的事,再没有比这更好的。 可她们来得早了,冥河之患他还没解决。 南乐倚靠在石椅上,两腿张开,轻轻抖了两下笑道:“最近天气暖和,人间的小桥流水解冰,走得我腿有些酸痛。” 陆渊源记性很好,他还记得四年前见冥府残败时放出的豪言壮志。 “冥河不可渡,何不搭桥铺路?” 倘若历代冥主的尸骨可化作冥府土地抵御冥河水的侵蚀,那冥河水上也能架起桥梁。 “人间对冥府的传说中有一座桥,你行走人间想必听说过。”陆渊源扭头就见南乐无声的笑,他果然是知道的。 奈何桥,孟婆汤。 后者功效强悍,前者他能做出来。 就是奈何二字荒芜,黄泉路走到头以这两字了结,也不是不好,只是陆渊源不喜欢。 他道:“最西边那渡口叫兰桥渡,起这名字的很有先见之明,如此,便叫它——兰桥。” 既决定要做,建桥的事也该提上日程。 陆渊源身死北域神山,下山的时候王熙特意嘱咐,“冥主尸身用处太多,但北域神山你再回来的时候就是死期,还是带上吧!” ……他再怎么不是寻常人见到自己死了四年的尸体,还好好封存在冰雪里的时候还是不适。 “北域神山上……” 陆渊源本想说是有“火葬场”的,但到底沾了神字,多有不雅,便道:“能直接带骨灰下去吗?” 王熙想了想,以前是可以的。 朱明镜上回来时,白骨骷髅触碰到覆盖在冰雪上的蓝色火焰的时候就自己化为飞灰了。 在那之后,火苗藏匿在冰雪之下,烧了大半个山头底下的尸骨才歇,现下也不知是不是已经成了死火。 陆渊源陡然想到,他大概要昧下南乐的法宝乾坤袋了。 毕竟装过尸身的袋子,哪怕是神器也不能物归原主了。 东区众人眼巴巴地等着兰桥建成,陆渊源终于找到了把自己烧成灰的办法。 他要是没记错,北域神山之下沉眠的火焰他见过与之类似的。 早在送霓鸿离开,施展洗魂术的那次,不是源自他的火焰,是那冥河水中不尽的业火。 神山、禁术、冥河、业火…… 北域神山下葬着的妖算是旧日存在的证明,冥府大部分人不知道的坟冢,算作禁忌,冥河水与无极渊相通,与神山一样的道理,至于禁术和业火,自来都是禁忌的代名词。 陆渊源想着不得超生,禁术什么的,只要在冥河之畔,他能把自己烧个百八十回,当然这样惊悚的事不能在白天做了。 终于等到暮色四合,陆渊源看冥府这些年风雪侵入,人和妖的作息都规律了不少,便宜夜黑风高行事。 谁料还是一时大意,竟忘了在冥河上彻夜难安的于堂芝。 水君大人张口就是嗤笑,“怎么一个德行,什么好事不能在白天做?” 陆渊源也不恼,于堂芝以身殉入冥河,挑的也是这个时辰,都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有人非忘了自个儿。 鸦青色的尸身落在冥河畔的时候于堂芝就知他要做什么了。 殊途同路的都一样,担了同样的责任必要走上同样的路途。 “我帮你。” 陆渊源微诧,转瞬了然,于堂芝投身冥河,他本就是水君,与冥河也算得上是十八代往前的远房亲戚,何况他占了冥河,多少与此本质相通。 要他自己搞出点火焰来,少不得还得用上禁术,副作用没什么大不了的,总有些烦人。 有人代劳自然再好不过。 于堂芝见他坦荡让出位子,作势请他,眼角狠狠抽了几下。 虽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但当事鬼在一旁,眼睁睁看着骨灰被烧,多少有些奇葩。 承前 于堂芝指尖点出幽蓝的火焰,自行附着到尸骨上,无声自燃,他像陆渊源一样后退一步。 冥府的火烧出来的不至于散发恶臭,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会有淡淡的香气。 于堂芝:“……” “你不会真的是什么无忧树吧?” 否则怎么会烧出来木质的香气。 陆渊源神情跟他一样古怪,他觉得这味道有些似曾相识的熟悉。 好在这个问题不足以构成困扰,一会儿的功夫他那身体就成了地上的一抔尘灰。 挫骨搭横梁,扬灰铸兰桥。 夜晚燃尽,清晨散尽的香气,只有那些早早起来的人和吸收朝露月辉的妖嗅到凝滞的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好似空谷幽兰的清香,极淡极浅,片刻消散。 后来有人说起的时候才恍惚道:“噢,原来不是错觉。” 冥府东区的人知道有了生路,又有人间诸多的造船搭桥经历,将冥主大人的尸骨与冥土相混。 前代冥主大人投身冥河,冥河水不会再随意无情的吞没生命,冥土就只能做脚踏实地的凭借,兰桥建成,也是两代冥主的尸骨搭建的万人轮回路。 东区之人造桥造得热火朝天,另一边的陆渊源正抓住空隙传授“禁术”。 他对白朗和朝朝道:“冥河摆渡人不会消失,有件事还是想请你们来做,当然不是强制。” 朝朝听他陆大哥说得隐晦,就已猜到不是好事。 “待兰桥建成,轮回路重启,在冥府待了太久的人怕是不容易离开,我这有一个法子能把这些人的记忆洗去……” “不行!”角落里斩钉截铁的喝止声,是分外熟悉陌生的徐令。 他早知道陆渊源约见了白朗和朝朝,因他上次出言不逊,两年来将性子养得温和的白狼竟难得狠绝地推拒了。 放任一手养大的狼崽子跑到外面,操心的老父亲总想跟过来看看,他一直告诫自己,不要出声,但在听到陆渊源的话时仍是难以抑制打断。 白朗无奈叹气,一副“早知如此”的神情。 朝朝眼皮跳了跳,不由腹诽:早五年告诉白朗他有一日会对一个死人低眉顺眼,无可奈何,绝对会被打死! 不过世事难料也就是如此了。 徐令攥住白朗的手腕就要将他拖走,发现拉不动后才解释道:“你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吗?你也是从人间来的,听说过孟婆汤吗?” 朝朝一晃神受他牵引道:“传说中一碗下肚前尘往事竟成过眼云烟的神药……” 话虽如此,他们在尚且不是冥主的陆大哥通过冥府公员考核时就说过,行不通。 “记忆与灵魂相通,就算是人间的孟婆汤下也总有例外的。” 前尘不敢忘,或说执念加身,孟婆汤一碗一碗的下肚,还是记得清楚。 陆渊源道:“不敢说有孟婆汤的神效,基础差不多。” 记着,孽缘横起,但世上最多的还是那些普通平庸的人。 冥河的规则叫陆渊源想起来人间很多地方能看到的通告标语。 包括但不仅限于。 冥河水的限制太多了,放在明面上的标准只是要求人之一生从斑斓色彩变作纯白。 但白朗和朝朝做冥府摆渡人之时也未见哪一位人就是当真无半点杂念。 “这术法渡不了真正心有执念的人,却能将蒙蔽冥河眼睛的纱布揭开,也许人会被自己骗了,记忆骗过真正的灵魂。” “当然,只是我改良过后的洗魂术,洗魂术原有的弊端怕你们不知道,我说了之后再考虑考虑要不要学。” 语罢,陆渊源就将自己抄录的禁术纸张分散给他们,明明白白写着手印和施法的口诀以及副作用,施术人记忆混沌三到五日。 他解释道:“亲身体会,这是禁术前前代主人的批注,他不一定亲自试过,而我试验的结果是,混沌的记忆不一定是真的,有时候会是自己脑海中曾出现过的画面。” 徐令:“……这不就是意淫嘛!” “改良后的洗魂术我只能说是减轻了副作用的影响,故而请你们来也是问问你们的想法,总之,三思而行,慎之又慎。” 倘若陆渊源夸夸其谈只说好处,他也许会阻拦,但那样的陆渊源不值得他们耗费耐心听他说这些话。。 而拒绝了的朝朝和白朗也就不是热心善良的喇叭花和白狼了。 “陆大哥,你说得太清楚了……”朝朝无奈道:“太清楚了,东区之众数以万计,你只找了我们两个,会把我们吓跑的。” 陆渊源不是没想到此事,但在他的计划里,初步有朝朝和白朗就好,之后会有别的妖,但那之后的事他可能管不了。 桃花和阿鹃偷偷从门板里探出身来,雀跃自喜道:“还有我们啊!大人打人,您别忘了我们!” 朝朝和白狼没见过她们,好在两只小妖不认生,说话间就将来处身世抖了个干净。 出身南境,天真烂漫,无可挑剔的人选。 陆渊源也只好无奈叹道:“好好好,算上你们。” “那我再仔细说一遍,洗魂术是我师父留下来的术法,改良后的版本我大致上试过,副作用会小一些,按照上面记载的说法,应该是记忆混乱一两日,但我亲身试验,可能会出现自己从未经历过的事。” 白朗和朝朝相视,桃花和阿鹃迫不及待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准备好了。” “你们先学着看,学成之后派上用场也要等兰桥铸成之后。” 虽然不急,也就几日的功夫,但陆渊源观摩过现今的妖鬼施法的状况,法力妖力得看岁月和天赋,倒是“术”之一字,多半已经失传。 所以在他看来,妖怪和妖怪打架比的就是谁力气大。 “禁术”也算是术,他还不知可行不可行。 陆渊源现今是冥主,也住在冥主府上,南乐溜溜达达从人间回来,下意识还是要来这里,正巧看见朝朝他们出来,擦身之际互相打了招呼。 老琵琶年纪大了,但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看清他们手上拿着的是什么后,瞳孔一缩,不顾风度去找陆渊源了。 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影,心念一动果见这人没骨头似的靠在紧闭的屋门前,正是朱明镜曾住过的屋子。 廊檐回环,天风过境,吹过来的氤氲使南乐眉头蹙了老高。 亏得朝朝他们竟没闻到酒味,如今的陆渊源也不是曾经的半吊子道士了,他不想被人察觉他们也难以发现。 南乐的气息刚至,就见那举着酒瓶子的手顿了一顿,终于还是把酒灌下肚,他还举着不知哪里拿出来的杯子摇了摇。 “来一杯?” 老琵琶酒瘾不小,但他不想和陆渊源喝,面无表情道:“酒量还能练出来,你以前可是三杯倒。” 他说的事那日朱明镜和他从人间返回,匆匆去了北域神山,带回来的了结局,陆渊源和南乐饮酒,前者半苦半笑了一夜,后者缅怀了逝去的檀香。 陆渊源道:“那都是多久的事了,还是说年纪大的都喜欢翻旧账?” 不可谓不扎心,噎得南乐没话说了他才想起来他刚才所见。 “你把什么给了他们?” 南乐知道逍遥散人私藏了些上个时代的东西,本该涅灭的东西,但依他所见,逍遥散人不是走过荒芜岁月的人,观察过几次后只能认定此人……不,此妖不凡。 不会错,逍遥散人绝对是只妖,但他又太过平庸,按部就班像一位普通的冥府公员一样。 直到他养了陆渊源,陆渊源又与朱明镜互生情愫。 南乐对天命之事很是相信,他以为逍遥散人的存在只是作为“养大了与冥府之主有关”的人。 而朱明镜离开了,陆渊源做了冥府之主,他也对早逝的逍遥散人有了别的理解,何况他见刚刚出去的几人手上拿着的纸张与他曾在逍遥散人身上见到的别无二致。 可他靠近陆渊源的时候陡然惊觉,那几张纸也许和师父没关系,那是陆渊源的东西。 他听陆渊源回道:“那是,孟婆汤的配方。” 看起来不像全然清醒,浊酒下肚,还能保持清明的陆渊源已是难得,南乐不打算计较。 等到他神思恢复,南乐多了几分郑重道:“你认真的?” 那可不就是孟婆汤嘛! 陆渊源却道:“东区的人遭遇了太多事,已经做不到冥府所说的‘纯白’,但我可以给他们创造虚假的纯白。” 南乐沉声,“你在欺瞒冥河。” “怎么能叫欺瞒呢,你情我愿的事,又不是瞒着东区不让他们知晓……再说了,孟婆汤下都有漏网之鱼,心存执念之人也不能指望忘了就从头再来啊!” 陆渊源说这话的时候看似疯疯癫癫,实则意有所指。 南乐心道:这是在说我呢还是在说他自己? 陆渊源敢把自己四年改良的东西给朝朝他们,肯定是自己试验过,茫茫雪山,这等术法王熙他不愿意用,陆渊源只能在自己身上试。 恍若新生之感,但心尖上的痛时刻都在,一点都不茫然。 他信任师父,但他试验的结果不是书上写的。 “洗魂术”本就不该是那样软绵绵的东西,陆渊源改成了和孟婆汤一样功效,将自己生平之事尽数写在纸上,做好了忘却再想起来的准备。 试在自己身上时候却发现,没什么用…… 还是王熙和神山嘀嘀咕咕了半天后瞪大了眼睛骂他。 你个缺心眼的,你真敢将这个术法拿到冥府去,我给你立碑认你做老祖宗! 王熙不顾风度骂他,但那话里还有说不出的劝告。 陆渊源才知道,成了。 执念岂能沾染凡尘,哪怕别人自愿要放下,也不该是陆渊源以洗魂术进行剥离。 因果在侧,怎么会有把别人的放不下敲碎后,还能指望全身而退的人呢? 坑妖 当然了,这话陆渊源不会和南乐说起,他不说,王熙没办法从北域神山上下来,就没人知道。 南乐虽然好奇他在神山的经历,更怕听了徒增烦恼,索性不问,但眼下这件事他不能放着不管。 “重启轮回路不是一蹴而就的,你实在不必花费这么大工夫到这上面,朱明镜在的时候,摆渡人也只起一个引导的作用。” “你传授给他们的法门,一旦被冥河认为作弊,他们渡得了的亡魂冥鬼越多,反噬到你身上的愈多!” 见他不为所动,南乐只得叹气,再好言相劝。 “我仗着空活了的岁月,腆脸在你面前称一声前辈。圆圆啊,我见过太多逆神背天的下场,篡改天生之物的规则是要遭天谴的。” “身死魂消,到那时,你把朱明镜带回来还有什么意义么。” 陆渊源眼皮不抬一下,知道南乐没有恶意,又是实打实的关心他的人,陆渊源才道:“我知道。” 南乐更生气了,你知道,知道还找死。 “我不会死,魂魄永不会灭,放心。” “怎么魂魄不会灭,掉进冥河水里哪里还有命在……”南乐忽地想到,沉声轻吟道:“你死在了黑戟之下,北域神山怎么会有这东西?” “是你带上去的?你是自裁而亡的,陆渊源。” 南乐的表情好似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陆渊源正要说话却见南乐扬起了手。 陆渊源都做好挨一巴掌的准备了,却见他颓然道:“朱明镜还在的话,不会愿意你这么做的。” “收手吧,圆圆,朱明镜没了,你继续下去会万劫不复的。” 南乐也没打算靠着几句话就将他说动,就这么干看着也来气,撂下他离开了。 桃花和阿鹃躲在一旁看了许久始终不敢出来,南乐好歹也是物妖,姑且也是南境的老老祖宗。 老老祖宗离开后她俩才道:“大人,那位祖宗生气了吗?” 陆渊源道:“你们不用操心这些,好好玩。” 桃花和阿鹃似懂非懂点点头,老祖宗临走前要她们听大人的话好好玩,不开心的时候就回去,但她们现在很开心啊! “那我们什么时候能做大人给的纸上写的游戏?” 陆渊源道:“你们学会了?” “嗯嗯,会了会了。” 南境物妖出身低微,生于一腔热忱,多有些率性天真,不谙世事,也是他们难被妖族认可的原因。 陆渊源想过南境物妖在记忆上的得天独厚,但没想到她们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学成。 听完立即将她们带到了新铸成的兰桥东头,本来各自忙着手上活计的东区众人立即侧目看他,既知兰桥是为他们建造的,但也晓得冥主大人神通广大,牺牲了许多。 早有传言说道:“新上任的冥主大人意图清空冥府东区呢!” 夸张是夸张了些,但其中不少人也暗藏期待,万一呢,万一新冥主就是这么厉害。 虽说冥府也不差,非自然的日月,不正常的晴空万里,掐点的白天和黑夜,甚至连花香和飞鸟都有,但人类始终是要扎根在大地的物种啊! 冥府很好,但不是他们该安心的地方,能回人间去,就算不做人也好。 阿鹃疑惑道:“为什么他们都眼巴巴望着大人,大人口袋里有他们的钱?” 小桃花开心笑道:“阿鹃阿鹃你好聪明啊!” 冥主大人手里攥着的可比他么的钱重要多了。 东区也不是不谙世事的的人,哪能听不出来童言无忌,但被□□裸指出来面子上过不去。 陆渊源不想绕弯子,直接将来意说明。 “正如各位心中所想,兰桥是为了东区能顺利横渡冥河,从前有冥河摆渡人,现今有兰桥畔的摆渡人。”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阵的长吁短叹,大抵以为与之前并无区别,还是要靠自己才能离开冥府,冥主大人实在没必要特意来打击他们。 “所有无法登上兰桥、无法抵达冥河彼岸的东区之人,倘若有愿意重入轮回,都可在兰桥的入口处等候,冥府会有修习了特殊术法的妖洗去大家的记忆。届时若能再入轮回,陆渊源在此先道声恭喜,倘若不能,虽然无奈,但也可暂留冥府再寻他法。” 一石激起千层浪,陆渊源的话看似普通,却无不在透漏出后者的稀罕稀缺,足够让心存妄想的人类掂量一下。 一直以来的妄念足不足以与轮回相提并论。 所有人都留下的时候,心有妄念就是名为深情的潮流,一旦变成少数人的一方,获得的就只有怜悯。 兰桥有陆渊源的尸骨和着前冥主尸骨铸成的冥土,建成都不需要太多的时间,若不是陆渊源实在不了解桥梁构造,他自己可以在一念之间达成。 陆渊源说完话的功夫,兰桥的这头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桃花和阿鹃可以把刚才学到的东西用在他们身上,算是玩耍的话,那现在游戏开始。” 桃花和阿鹃手舞足蹈,心说,老祖宗果然没骗她们。 大人教会的游戏每回用到的时候,都有幸福的往事浮现在眼前。 桃花标仍然混沌懵懂,挂在枝头听一个小姑娘的夸赞,或是被风吹落找不到土地,一直飘啊飘……除此之外还有她成了标本后透过明亮的天光见证的她的小姑娘的悲欢。 阿鹃更为简单,她记得枝桠埋在温柔的水里时的感觉,也记得躺在垃圾桶里时的哀伤。她知道有人在她生命最盛大的时候心动过,那么之后所有的悲喜都可以接受。 也正因如此,她们两个丝毫能在短时间内学会洗魂术,还能将术法的副作用当成是恩赐和奖励。 陆渊源在旁看了一会儿,心知她们俩没什么要操心的,正要离开之际见阿玉也排在队伍中,恍然半晌才明白过来。 冥府遭了大难,人与妖都不能独善其身,但又都是受害者,罪责之说也都一笔勾销。 一朝天子一朝臣,凡间天子有喜事的时候都会大赦天下,何况是冥府。 陆渊源不再犹豫转身离开,却听身后有人叫他,正是阿玉。 她道:“冥主大人,否告知我小熙是因何而死的?” 她周遭的鬼疑惑看她,都是死人了为何还要问怎么死的? 陆渊源倒是知道,当初朱明镜含糊不清的一句话,“小熙他去了更适合他的地方”,对人而言,与“他死了,他不会回来的,忘了吧”一个意思。 “你要是还想着离开冥府的话,阿玉,别问了。” 给人希望后又将希望踩碎才是最严酷的事,王熙不能是时而聪敏时而犀利的小熙,而且不管是王熙还是小熙都不能轻易下北域神山。 “等到业火熄灭,冥河水竭,无极渊无冤魂。” 陆渊源临别前问过王熙是否要同他一起走,他是这么说的。 苛刻到几乎不可能完成的条件,陆渊源也可以默认朱明镜的说法,彻底断了她和小熙再见面的希望。 不是所有的等待都能收到回应的,但等待一定不该是毫无意义的。 陆渊源也不想这么残忍的,可阿玉身为痴楼众人,他没忘了自己答应了霓鸿楼主和北域神山会把他们送出冥府,那就要做到。 阿玉从冥府诸多能人身上学到了一句话,“听人劝,吃饱饭。” 她承认自己的平常和庸俗,承认凭她自己的实力做不到任何事,甚至连知道真相的资格都没有。 “那就算了。”她笑着回道:“时移世易,我也没想到山林里的臭道士有一日会成为冥府之主。大概是因为认识的都是你们这样非凡的人,搞得我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凡了。” “冥主大人,阿玉拜别。” 说话间就到了兰桥上,再回眸的女子满眼疑惑,坚定步调向西而行。 不远处有个满身疤痕的人静静将一切看到眼里,也只是看看,子燕藤心想:一个一个都要走,也不知最后剩下的会是谁? 南乐知道陆渊源所作所为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三天。 只有桃花和阿鹃两只妖,对上东区百万之数的人,三五日绝对做不成。 据兰桥还在的人道:“第一日的时候只有两个漂亮的小姑娘,后两日多了两只妖,说是咱们人间来的妖!” 朝朝和白朗姑且算是人间的妖,而且他们有冥河摆渡的经验,接茬到兰桥也不是难事。 南乐到的时候就是一个白头老叟扯着他的袖子说:“你看那俩小年轻,身强体壮的,咋还比不过旁边的那俩娇娇弱弱的小姑娘?” “唉,年轻人啊!一代不如一代了!” 南乐:……您说的好有道理。 还是老叟身后的年轻人扯了扯他的袖子道:“爸,你别逮着人就叨叨,你也不看看别人的身份,这毛病我妈说了你一百遍怎么就不知道改改呢?” “什么身份?你妈还一直教你别以貌取人,你不还是见了好看的迈不开腿,死活不改!” 年轻人像是认出了南乐,急道:“你别说了……” 南乐淡然一笑道:“老人家说的在理,受教了,回头给那俩年轻人补补。” 走到前处还有三两人个老人嘀嘀咕咕,“不是说冥主都是人么,现冥主真身不是什么无忧树吗,他真的是妖吗?” 一同嘀咕的人说:“你这会儿怎么死心眼儿了,管他是什么,反正是冥府之主!” 说的也是。 前边惨白着脸歇息的白朗和朝朝齐齐打一激灵,相视苦笑,心中疑惑:陆大哥原来是这么不靠谱的人吗? 说好的会有记忆混乱,臆想的桥段短暂地被脑子认定为事实呢! 朝朝还想着能经历一次爷爷和姑姑还有便宜哥哥相亲相爱一家人的场景,结果全是无比惨痛的现实,上一秒风和日丽,下一秒痛哭流涕…… 白朗也很无奈,他佛系了不少,可野心勃勃的少年狼王、颠沛流离的丧家之犬都是他亲身所历,又不是假的。 二人齐齐叹道:“陆大哥坑妖啊!” 启后 坑妖就不说了,这会儿他俩还有后背发凉的感觉。 南乐见白朗和朝朝惨白的脸,与小桃花和阿娟洋溢的欢笑形成鲜明对比,也难怪老者会那样说。 “瞅瞅这小脸儿白的哟!后悔了吧,早知道就该直接拒绝陆渊源的是吧?” 老琵琶惯爱看人笑话,逮住奚落的机会就不肯放过。 白朗和朝朝也不是后悔接了这活,认真说起来,他俩在做摆渡人的时候欠下了许多轮回名额,冥府之主换了,可不是代表欠的人不必渡了。 朝朝且不提,白朗欠下的可不是小数目,照他这样渡一人歇三天的功夫,何年何月才是个头。 他们不一定后悔,只是深觉陆大哥是个无敌大坑。 朝朝心思活泛,问道:“陆大哥不受洗魂术影响,他身为冥主,此时不来兰桥在忙什么?” 可能是偷得浮生半日闲,或许是懒得来。 朝朝的话乍一听没什么意思,但陆渊源要是会偷懒的人就不用大家操心了。 “坏了!”南乐暗道:他怎么没想到呢,陆渊源…一通安排已让冥府步入正轨。 不就是,在交代身后事了吗? 那他能做什么,要做什么,已经一目了然。 南乐陡然间变了脸色,朝朝和白朗也立即想到了此处,顿时沉声道:“我们去看看。” 正当此时,兰桥之下的黑水又一次翻滚,于堂芝被这反应吸引过来,见南乐三人行色匆匆,顿了顿严肃道:“冥河水又泛滥了……” 南乐无声看他,陆渊源做了什么不要紧,都绝不会同朱明镜走向同样的路。 不得不说,他们以为陆渊源最多也就是个死心眼的凡人,现在看来好像不止如此。 他怕不是四年前就想好了有今日,所以才会自裁于黑戟之下,若真是那样,心眼多得也不下于蜂窝煤了。 于堂芝又道:“我觉得冥河是在哀伤,你知道我和冥河有一定联系,感觉不像是受到刺激或是发狂,更像是伤心到痛哭流涕……” 此言一出,不仅南乐,朝朝和白朗也忍不住侧目。 朝朝不由得想到他陆大哥在过冥府公员考核的时候,也是仅有的一次,于冥河之畔送霓鸿楼主离开的时候,指尖燃起的幽蓝色火焰。 他在修习了一样效果改良后的“洗魂术”后仍觉得熟悉,直到于堂芝提起他才恍然。 那时候爷爷还在,清涯先生的一大爱好就是收集各类古书,残缺的、久远的……但又有个莫名的癖好,越是不凡越会尽快脱手,好似沾染了晦气似的。 朝朝也曾这么向他吐槽过,得来了意料之外的回答。 “沾染了血腥的书怎么不晦气?” 他不服气,偷偷看过,好在爷爷并未阻拦,甚至颇为鼓励,逆反期的他本就不喜欢书籍,匆匆翻了几页后就跑开了。 但那朵幽深的好似火焰一样的花一直印在他脑海里。 听了于堂芝迟疑的解释后南乐立即到冥主府上去,朝朝却觉得没必要了,白朗向前不是向后也不是,好在徐令及时过来拉住了他。 “傻狗子,小喇叭,真正的世界就在眼前了,错过了就永远不会知道真相。” 朝朝向前的脚缓缓后撤了一小步,反问道:“什么叫真正的世界?” 白朗神色不明道:“徐令,你还是人吗?” 徐令不雅的翻了白眼,心说,装得是有点温文尔雅了,四年,一着急紧张,白朗就还是那个欠收拾的狼王。 “我是问,你生前真的是人类吗?” “当然是了,死后又不能改物种,我仍是东区获得合法滞留权的人类。” 白朗默认他的狡辩之词,不再问了,而朝朝的问题始终得不到解答。 谁也不能否定现在的世界就是假的,最多也就是真得不明显。 他们耽搁了一刻钟,南乐这边已经见到了陆渊源。 浴血的魂魄和萦绕不散的厄运,双目赤红,隐隐的血泪从眼角而下,比弄鬼的恶人还要可恨可怖。 南乐道:“陆渊源,你非得找死吗?” 孰料他竟痴痴地从怀中取出来本书道:“是时候不到还是差了什么东西?明明我是按照上面写的做的……” 南乐劈手夺过来正要撕毁这本书,却看到那上面饱蘸笔墨的批注癫狂潦草写着:【世间尚有此人只魂片魄,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虽然无理取闹,但南乐以为写下这行字的人绝对没有成功,也只是将失败的期望传达给后人,毕竟谁愿意相信一心复生的人在天地间荡然无存呢? 南乐往前翻看几页就知道这书原本是谁的,洗魂术、补魂术、借尸还魂,他都见识过了,这枯木逢春和长河月圆委实像画了张大饼。 枯木逢春便是说那起死回生。 起死回生的法术解注者都没成功,而长河月圆倒是说的轻巧,通俗的话就是“扭转时空” 【风雨如晦,天意如刀,行行重行行;兜兜转转,天涯去万里,长河月圆。】 南乐觉得陆渊源疯了,所谓禁术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他仗着自己魂魄不灭就可劲儿作,起死回生的术法真有的话,代价也必然是与之命格身份同等之人的命。 你说巧不巧,陆渊源与朱明镜,全然符合。 嗐,不止这些,还有呢,他不会魂飞魄散! 可真是周全细致,天意如此啊,南乐也是疯了才会在这时候想到这些。 但见陆渊源委顿在地,胸前带着斑斑血迹的模样,他就知道,自己肯定没疯,眼前真正的疯子不是这么想的。 陆渊源只是不相信朱明镜真的不存在于世界了,他赌上稀薄的灵魂,宁可觉得是不到时候、方法不对,也不愿意相信,没了就是没了。 南乐只想骂他,但也知道没办法。 就是没办法啊,死去的人不会回来。 朝朝和白朗到的时候眼前所见就是一副灰败之相。 陆大哥颓唐在地,眼含血泪,素来无忌的老琵琶蹲在地上。 冥府是有五彩斑斓之色的,但他们的眼里都只有衰败的灰。 徐令等在门口没有进来,朝朝心说,这就是徐令说的真正的世界?那可真是…… 生而不易,福祸流转。 “陆大哥,我和白朗在兰桥帮忙的时候发现了你给的术法有个地方说的不对。” 白朗暗道,朝朝有什么打算,他一向不都挺待见陆大哥的吗?这会儿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洗魂术后遗症是混淆记忆,将臆想当做现实,可我们都是曾经经历过的事颠倒了顺序,并无臆想成现实,陆大哥你当初用的时候是不是记错了?” 陆渊源还是将朝朝的话听进去了的,只是他思绪不在此。 一阵无名风吹动了南乐随手搁在地上的书,泼墨一样的字迹掀过后是记得满满的一张纸。 南乐只看了那行字,大致上扫了一下,他不想叫陆渊源再试验一下所谓的禁术,但无名风起,天意又给了他希望。 陆渊源笑道:“我差点忘了,你们看。” “人一生不会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如果有想见的人,站在河上观望,时间的长河亦会回头。” 朝朝是不忍心陆大哥继续苦相思,小声道:“我听爷爷说起过,以前传说有一种神木,名为不尽木,据说是神明养的树,不拘束于时间和空间,如果……” 如果陆大哥想回到有前冥主大人的光阴里,不尽木也许有用。 徐令在门外眯着眼静静听着这一切,忽觉自己被戏弄了。 裹挟时间、玩弄时间的人都会被时间玩弄。 南乐从前就觉得小喇叭花自有非凡之处,早听闻过清涯先生的大名,可抛开这些,朝朝让他惊艳的次数其实比不过白朗。 上一次还是他登上北域城主之位的时候,再有就是这次。 但他也没有惊讶很久,南乐看着在场的三位,还有地上的书上写的,天意如刀。 “我有不尽木,世上的最后一枝不尽木。” 南乐说:“很久很久以前,那个时代有很多传说和希望。”还有更多的绝望,但也许有你要的复生之法。 陆渊源抬眼望他,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仿佛能看透他所有。 南乐笑,“你不必有负担,本就是故人之托。” 只是那位故人与你眉眼间或有相似之处,太久远的故人了,他都不记得了。 “他将最后一枝不尽木暂寄我这儿,只说有一天会用得到,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一定知道。” “那位故人轰然消散,嘱托承诺也没有兑现。” 此时正是时候。 南乐从袖间中抽出一枝枯木,只有指节般大小,露在空气中的时候迅速生芽,仿佛知道握住它的人要用他来做什么,长成了一根竹杖长短。 “我前几天问过于堂芝,冥主和冥河水也是相连的,痴楼中人可趁着新旧冥主交替之际登上兰桥,轮回自评功过。” 那他还是要去一趟北域神山,拦一拦新的冥府之主。 陆渊源说,虽然差强人意,他没能眼见痴楼消散,没有真切完成神山的条件,但好在今后的岁月会填补这点瑕疵。 “承蒙诸位厚待,陆渊源告辞了。” “再回。” 徐令闻言也悄悄遁走了。 白朗和朝朝齐声反问南乐,“徐令说的真正的世界到底是什么?” 南乐看着两个颇有朝气的年轻人,拍了拍衣裳的灰,乐呵呵道:“你们脑子有坑吧,年轻人,少熬夜,多吃药!” 而陆渊源登上雪山后,就见王熙在等着,笑眯眯的人总有些阴险狡诈的意味。 “陆大哥怎么又回来了?” “想你了,虽然咱们不熟,但还是恭贺你,要能离开神山了。” “那,陆大哥要来一个临别的拥抱吗?” “你走开。” 陆渊源嘴上这么说,但还是亲切抱了抱王熙。 “对不住,痴楼的那个条件我做的不大好。” “没关系。”王熙微笑道:“会完成的。” 直到陆渊源伴着繁复的光芒踏入从不曾重复的河流之后,王熙看着冥河才道:“这不能说,那不能说的……你们到底是喜欢他还是讨厌他啊?” 神山的风轻轻吹过他的眼帘,像在说什么。 “知道了,知道了,我给他们收的尸体我怎么可能不知道……”王熙嘟嘟囔囔地,望向神山层层屏障下的冥府。 百里冥河水,良夜火莲绽。 风止 浩浩长生,人间绝景。 长河月圆路,注定走得艰辛。 自北域神山上踏入往复轮回河流的陆渊源,本以为会踏到坚实的土地上,却没想到,万万年前还未附着冰雪的土地,意外很松软。 他还不知道今夕是何夕,却仿佛历经了太遥远的岁月。 琥珀色的土地,浅薄的烟云,不似人间,层层障目的雾气散开,远处可见一抹青翠欲滴。 一棵不怎么高大的树木,走近才见树木的根系牢牢抓住松软的土地,且有裸露在地表的粗壮的根,好似风雨不可撼动,树冠蓬松,像一只引颈高歌的鸟儿,陆渊源难得有了几分笑意。 不甚高挑的碧绿树影间隙斑驳,雨雾萦绕,依稀可见纷扰尘世。 陆渊源不留神就被吸引,定睛再看,却不是什么好景致。 灰色的液体喷溅,在他看来更像是欲盖弥彰。 那本该是世上最鲜艳的颜色…… 陆渊源轻轻捏了捏额间,他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来的这里,也记得他怎么来到的。 他为了一个人到了另一个人间。 “方外之地,区区凡人好大的胆子?” 陆渊源在看到此处人间的时候已经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了,尽管心中有许多震惊,他还是不急不缓说道:“阁下即是方外之人,相必知道我是从何处来的。” 那人轻捻度,不禁笑了,“我不知道所以才问你。” “你为何来此?来救生灵千千万万的人间?” “不,只救一个人。” 那人摇摇头道:“不对你要是不信,不如我俩打个赌?” 陆渊源不理会他,“我现在没空,我来找人。” “那人要是在应该人间,你现在一定找不到。” 陆渊源点点头,想也是,他从北域神山而来,时间回溯,又是一番沧海桑田。 神山,也不是未来的神山。 他来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 “那这里是什么地方,你又是谁?我看到的又是什么?” “一个一个来嘛,你看到的当然是人间,我是神,这里是神栖息的地方。” 自称是神的家伙,说话轻飘飘的,十分微弱,病态万分,像是下一秒就能晕过去倒地不起,总之就是不像操控命运残酷的神。 陆渊源不说话,猛然望向刚才看到的树影,影子里状若妖魔的狰狞面孔拖住人影四肢,残杀啃食,喷溅出来的液体和漆黑的暗影融为一体。 “你说,这棵树投射的影子是人间?” “对,当然是人间,莫非你不是从这个地方来的?” 陆渊源心说,是,但不是你以为的人间。 看样子,只是个半吊子的神啊! 像是看出他心中所想,病态的人说,“不管你找谁,但大概运气不好,来错了地方。” “不过你看起来还真得挺像个倒霉蛋啊!” 陆渊源当然知道,气运低迷是要跟着生生世世了。 “你来找人可就不好了,倒霉蛋怎么会找得到人?别说红尘擦肩而过千万之数,倒霉蛋可能一辈子连擦肩而过的机会都没有……” 就差没明晃晃说他肯定找不到了,又听那人话音一转道:“不过,你要是听我的肯定就能找到。” 且不说是不是哪条街上招摇撞骗的混子,但就最后这话就有那味儿了。 “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帮你。” “什么?” “这树名叫不尽木,山上没有神之后不尽木也会枯萎,我想叫你带着不尽木的枝丫去人间。” 等等,陆渊源记得很清楚,他以不尽木为媒介,用的是师父留下的禁术上面最后一篇名为【长河月圆】的术法,他要来的是朱明镜存在的世界。 这里无疑是过去,但理应是一个有朱明镜的过去。 自称为神的病秧子不知道他所想,笑道:“你来到这儿也是天意,不尽木有奇用,说不得百年后就是天地间的至宝,这等宝贝我白给你你还犹豫什么?” “不尽木有复生之能?” “现在还没有……等等,起死回生可是逆天妄为的事。” 陆渊源听他的意思好像在说,只是暂时没有复生之能,也许将来会有。 病秧子轻咳两下后眯眼看他才道:“年轻人,你不是开玩笑,我也不是。” “此地名为风止地,知道为什么叫风止地吗?” “这里最怕的东西是风。” 陆渊源不明所以,紧接着就被一阵炽热的风迎面袭来,他躲闪不及,转身就看到青翠的不尽木以迅速燃烧,比那浇上了火油的木柴烧的还快,正要寻那位病秧子,却被不尽木刮起的焰风卷入。 病秧子虚弱的声音传来,“带上不尽木,你才能达成所愿。” 他伸手只来得及伸手抓住三枝不尽木。 熊熊的火焰以不可逆袭的姿态,优雅不失猛烈的蓝色刹那间弥漫,炎风扑面,将他推出了此间。 再睁开眼的时候,他正躺在一片荒草丛生的土堆上。 灰蒙蒙的天和黄哀哀的地,他手上攥着三株食指长短的绿色树枝,像是春天刚抽芽的柳条,平平无奇。 陆渊源觉得自己伸手折下来的分明不是这样纤细幼小的枝桠,却不得不相信,真的是不尽木。 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落在了什么样的地方。 不远处的山岭稀稀落落几棵柏树,时下应是冬季,荒芜之地寸草不生,只是也不觉得寒凉。 左右不知道方向,他又是个没了肉身的鬼,不必吃饭睡觉,最适合旅行和找人。 他来到了陌生的人间,期盼着重逢。 比较不幸的是陆渊源忘了件很重要的事。 很久很久以前,朱明镜已经是高高在上的冥主大人了,而这时候的朱明镜也许还未出生,也许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也许……根本不是他要找的那个呢? 无奈之余,陆渊源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只能选了一个明亮的方向前进,反正他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朝着太阳吧,看起来那边的远处是有玫瑰色的云霞。 霞光退散出璀璨的金色,照到白骨上依然散发光辉。 陆渊源只当自己入了哪片乱葬岗踩到了无主之人的尸身,直到见到飞天遁地白衣飘飘的仙人时才懂了。 不止有各式各样的道长仙人,还有面目可憎的妖魔鬼怪。 “冯仙友!” “妖孽残杀数人,不杀她如何告慰我人族血亲!” 陆渊源不确定自己这副模样是不是仙人抓捕的对象,只得躲起来听他们招式间隙的交流谈话。 隔着树影才见到“妖孽”的真面目。 平心而论,没有朝朝和白朗好看,但也绝不是可怖丑陋之态,反而有些凄凄惨惨的清苦。 适才听到那两位仙人出声,见“妖孽”神色有异,冯仙友道:“哼,半月前你这妖孽凶性大发于子武关吞食数位百姓,死有余辜!” 妖孽期期艾艾并未辩驳,一头撞死在他的剑下,临终前仍死死望着陆渊源的方向。 另一位收剑回鞘,笑道:“她一心求死也好,还是莫要脏了冯仙友的剑才是。” 冯项轻蔑一笑,抖落剑尖鲜血后才道:“付青玉,你们昆仑派也不是第一次假模假样了,妖魔之流,人人得而诛之,何况到我千岭宗的妖孽,必杀之。” “仙友说得极是,妖孽已死,曝尸荒野非我昆仑派作风,请仙友先行一步,我会处理好妖孽的尸首。” 陆渊源心说,不抬杠的清润公子委实是激进派的克星。 偏那冯项不肯轻易走,雪白的剑身上还有未抖落的鲜血,生怕妖孽死的不干净,便又朝心脏刺了一剑,方才收剑提步离开。 “那边看了许久的朋友还不现身?” 陆渊源看了看自己左右,确实空无一人,知道他是在叫自己之后慢吞吞从树后走出来。 指了指自己,仙人眼中应该是个泛着黑气的鬼魂才对,“你,不杀我?” “这话古怪,就算不是仙门中人,同为人族,我还能对过路人下手不成?” 陆渊源再仔细看了看周身,陡然发现,他如今又有了肉身,同原来一般无二的肉身,只不过还是被黑戟刺穿的不死不灭的灵魂。 从遇到莫名其妙的神到离开神所说的风止地,他的肉身就在一点点恢复,渐成血肉之躯。 “抱歉,我也算半个门中人,前些时日因意外流落此地,许多事记不起来了。” 付青玉了然笑道:“原来如此,在下名叫付青玉,昆仑派弟子,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陆渊源。”不假思索的回答不像个失忆的人,陆渊源顿了一顿又道:“我只记得这个,我来找一个人。” 语罢有些不安看向付青玉,却听他道:“陆兄不必紧张,同为仙门中人我自然相信你。” 这回轮到陆渊源错愕了,难不成修仙的年轻人都是这般天真的吗? “陆兄修为不低,只是躲的位置不好,若非那女妖死前朝这里看我绝对找不到陆兄。” 陆渊源顺着女妖合眼的目光寻去,这才明白过来,是他不会挑地方。 茂密的草丛中有一处草的涨势明显低于别处,走进了才知道有微弱的呼吸声。 陆渊源委实白长了双眼睛,恰巧躲在了人家母子对望相连的线上,故而被抓了现行。 他小心翼翼抱起草丛上的那只还没睁眼的奶狗子,一筹莫展。 他哭丧着脸,付青玉也是一脸无奈,没睁眼的奶狗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在奶狗的生母尸骨未寒,小东西像是知道发生了什么,无力地叫了两声,陆渊源忙将狗子放到他母亲身边。 “罪过罪过。”道了两声后从那没了气息变成原形的犬妖身上捡起散落的罗绮,罗列整齐后将奶狗放上去。 谁料那狗子叫得更凄厉了,陆渊源不知如何是好,尴尬望向付青玉。 “陆兄是个好人啊!” 此言教他愈发窘迫,付青玉不是轻佻之人,他这话也是发自肺腑的。 “犬妖正值生产之际,本就凶狠,前些时日几个门派下山历练的小弟子斩妖除魔又动到了她头上,损了气血,子武关是西部流放之地,她食数十人,残杀人族,必死无疑。” “我也并非为这妖孽开脱之意,犬妖为产子杀数十人,今已伏诛,未见得就要斩草除根。” 陆渊源点头,他尚且不知此间伦理有序,不敢贸贸然说话,只是听他的意思也知道,起码仙门不是道貌岸然的。 付青玉见陆渊源能理解,才悄悄松了口气。 廿五 “其实那犬妖本不至于惨死的,她到底是得天独厚的妖族,又有数十人血气在身,本不止于此。” 得天独厚,妖族? 说法新鲜,陆渊源第一次听,又听付青玉说道:“她本就有伤,孩子怕活不成,她将自身半数妖力分给了小东西,自知不敌又要为孩子留一线生机,一命换一命。” 窝在地上的小狗崽子像是能听懂话似的,配合着呜咽一声,陆渊源知道,这也是犬妖,生母将半数妖力赠予,生来有灵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付青玉问道:“你虽为妖族,但实在孱弱,就算是报仇雪恨也太早了,还是要再长大些。” 狗崽子的眼睛睁开湿漉漉地望向陆渊源,陆渊源免不了为他谋出路。 “那个,你们门派不能养狗吗?” 付青玉梗塞喉间,陆渊源不知自己的话又多愚蠢,不好意思笑道:“我是真的不清楚。世道有人有妖,又是如何区分、如何判定?” “现今元庆二十三年,四月廿五,妖与人共生五百八十余载,仙道亘古有之,现今算是没落了。” “妖魔横行,肆虐人间,早年间名门望族子弟凋零,现如今的修道之人大多依附于宗门,潇洒做派。妖生来可修习妖术妖法,人族有修道根骨之人十中无一,唯一的优势就是修道的空活些岁月,人与妖的关系,非敌非友吧。” “那妖魔是指妖的统称还是另有所指?” “……魔物,至今不知其来历,门派记载,魔物是从三百年前的一场人与妖的大战之后才诞生的,那场战役之后二十年,人族疫症不绝,魔物显形,食人血肉,所以也有说魔其实是那场战役死去的妖的化身,所以才统称为妖魔。” 陆渊源明白了大概,“所以‘元庆’年号还是皇帝定下的,统率凡夫的帝王。” “可以这么说,但元庆陛下和历代皇帝都不一样,他出身皇族,师从仙道名门,仙法一流,每逢妖魔作乱,身先士卒,因此也更得百姓爱戴。” 提及素未谋面的皇帝陛下,付青玉露出神往的神情。 昆仑派教导弟子以仁爱人,以平待妖,以直报魔。 斩妖除魔不算伟大,庇护弱小才算伟大,在他看来,那位皇帝陛下明明有远大的仙途,却甘心庇佑弱者,正是以仁爱人。 陆渊源不免问道:“仙友年方几何?”太天真了好吧。 “踏仙途整三十载。” 人均能活几百岁的时代,三十岁也还是个孩子,陆渊源心想,难怪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竟下意识忘了自己二十五岁身亡,算上北域神山上的四年,也才不满三十岁。 陆渊源不愿在这个问题上深究下去,只问道:“所以,人与妖对立,仙山门派不能养狗?” “嗯……狗是可以养的,小食堂每日中午还供鹅肉,怎么可能什么肉都不吃……” 说着说着就不对劲儿了,陆渊源连忙把狗崽子从地上抱起。 “见谅,能养的,但昆仑派到底也是仙门,决计不能有收留妖孽的名声。” 付青玉拒绝的意思太明显,陆渊源当然明白。 低头看向怀里呜咽的狗子,他有一瞬的呆滞,狗子是要吃什么东西长大来着? “犬妖与人无异,陆兄大可放心,等过上几日他能变作人形就好,届时不是修道者无法分辨。” “只还有一言相劝,古往今来,无数人与妖相遇,无一不是惨淡收场,陆兄顾惜他的性命,亦不可忘记人妖殊途。” 付青玉该说的该劝告的都尽心了,也告辞了。 陆渊源伸手逗弄狗子才发现他饿了,没长牙的牙床温温热热的,叫陆渊源真切觉着自己又活着了。 “走吧,估计跟着我,你要受委屈了。” 固然世道不是以人为尊的世道,但决计没有饿死长手长脚人的道理。 圆桌摆满的乳鸽乳猪,令人垂涎的酒肉饭菜,陆渊源目不斜视,摸了摸口袋的几个铜板才道:“来一屉包子。” 包子是肉馅儿的,陆渊源至今都奇怪,人族明明知道猪狗都能成精,怎么还敢大张旗鼓卖猪肉馅的包子、羊肉汤呢? 他疑惑了很久也没有接过老板的包子,还是底下不及半人高的小子扯了扯才回过神来。 “陆陆,包子,血汗钱。” 陆渊源,拿包子,是你用血汗钱买的。 与昆仑弟子付青玉一别月余,陆渊源带着半道上化形的狗子沿路赚钱,走了一个多月了。 小狗子早慧,知道父母双亡,他要靠着这个奇怪的人活着,幸而也有了名字。 陆陆跟他说,我呀不会取名字,捡到你那天是四月二十五,那就叫廿五行不? 廿五呜呜叫了两下,默认了这样草率的叫法。 只是生来是妖,他学人的语言不怎么流畅,一月多足够长成人间五六岁的小娃娃的,却比不上五岁娃娃的口齿伶俐。 “血汗钱。”又重复了一遍。 陆渊源揉了揉他的脑袋,道:“你说接下来去哪里?” 廿五指了指南边,陆渊源将包子放到他怀里,抬脚向南而行。 “不饿?” “嗯,暂时不饿,你先吃。” 廿五习以为常,扒拉着泛着葱香的纸袋,满意笑了,迅速吃了两个后又看了看前边那道有些薄的影子,默默把第三个放了回去。 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前面奇怪的人笑道:“你不用给我留,下一个镇子很快就能到,肉香反而容易引来妖魔。” “陆陆,不怕妖魔。” 他是只妖,本能规避危险,前面的人重复的话说了不只一次,每回引来的妖魔他都能应付。 廿五心中暗下决断,厉害的,陆陆。 但还是很奇怪。 “听我说的走,不会错?” 他一直很想问,这么厉害的人,月余的光景里,总是不停歇,行色匆匆,每七日会去赚一点钱,然后休整一日,之后再次踏上路途。 廿五问他要去哪,他说他也不知。 不知道去哪的人,走哪个方向的路不重要,廿五一直也是随便选的。 妖精不是一直懵懂的,他能看出来奇怪的好人在找什么,再被问到走哪个方向的时候就有点忐忑,怕自己选的路耽搁了他。 “因为是我选的话,一定是错的。” 陆渊源时刻记得自己霉运缠身,也没忘了刚来的时候病态的神说的话。 “运气不好的人找不到对的地方。” 行吧,廿五能在生母早亡还能活下来,想必不是倒霉的妖。 然而他还是想错了,至少这一月来,没有丝毫进展。 没有朱明镜,也没有与朱明镜相关的一切…… 他颓唐歇在树旁,自暴自弃了一阵,手肘靠在脑后,眯眼看斜阳,又见廿五嘴角没搽干净的油渍,问道:“你不是妖吗?怎么吃起可能变成妖的猪肉来毫无负担呢?” 不仅毫无负担,甚至垂涎三尺,还想再来一个。 “陆陆,也吃。”你也吃过。 廿五不懂人妖之别,他的脑海里给他的讯息就是和人一样生存。 陆渊源要是还清醒着一定懂什么意思。 无知无垢的妖何至于模仿人族呢,因为妖以为自己和人是一样的。 人族、人类只是种族的划分,学会做人是人天生的优势,但不是唯一不可取代的优势。 有时候人族反而不如妖会做人。 陆渊源太累了,微眯的一小会儿,廿五怀中的包子凉透了,他又有点可惜,早知道就全吃光了。 凉透的包子对没尝过冷饭的犬妖失去了吸引力,但还是吸引了别的。 陆渊源醒来是因为他闻到了熟悉又陌生的味道,紫檀木的香气,没了腐烂腥气。 “南乐?” 琵琶精还是小琵琶精,刚得了名字,不成想在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口中听到了。 “你是谁啊,小和尚的朋友?” 琵琶精单纯得很,想着和尚还不错,都把自己介绍给朋友了。 陆渊源不明所以,却见他上来就抢了廿五手里的肉包子,狼吞虎咽。 “饿死我了,和尚的朋友果然是好人,出门还带吃的。” 廿五不懂,心中油然生出妥帖,诚谢,包子有了好去处。 站没站相吃没吃相的琵琶精,与万万年后的老琵琶大相径庭,鬓间青丝如墨,琵琶原身打磨得光滑,四弦完好。 陆渊源霎时明白过来,这里是过去。 是他所不知道的过去。 他来到了朱明镜尚且存在的时代,找复生之法。 还有比违拗时间更好的复生之法了么。 陆渊源如遭雷劈,定定呆了许久才道:“你认识一个人吗?他叫……” 未等陆渊源说完就被南乐打断,“不认识,我只认得小和尚。” 琵琶精见他悲苦的脸色,踌躇再三将纸袋塞回了廿五手里,落荒而逃。 廿五攥住了空无一物的袋子,不解看向陆渊源。 “陆陆,不哭。” “廿五,我还是得继续找。” “刚刚,不是?”刚刚那人不是你要找的人? 陆渊源不言语,继续向南而行,这回不必廿五指明方向,他自己尽可以随便走。 “陆陆,去哪?” 廿五还是个小孩子,有任性的权利,他见陆渊源真的不理他,也不走了,登时立在原地,不哭,只是眼泪凝在眼眶里,将流不流。 他出生的时候就记得许多事,母亲亡故,陆渊源带着他奔波,他知道他不想带他这个累赘,也从来不哭,此时却忍不住了。 陆渊源听到身后的抽噎,认命回头。 “你不跟上来了吗?” 五岁身量的小犬妖,放在深山老林里都不够老虎大兄弟塞牙缝的。 廿五把眼泪憋回去,颠颠地跟上去。 夫子 “汉地十二分,南三北四,东西各二。” “夫子,这才十一个。” …… 稚嫩的声音包围着长袍先生,一抔青丝只用帩头束起,眉眼含笑,深不见底。 “中州腹地,是你们人族的居所,他讲了一百遍了你们还是记不住。” 廿五现下已长成十二三岁的少年,一身黑色短打,从前讲话一知半解,现在也能流利表达自己的意思,只是还改不了慢吞吞的语调。 也因此,明明很严厉的话也没了气势。 陆渊源双脚不停走了两年,走遍了东西南北,下海上山,也算摸清了人与妖的分布和地位。 除了现今名为大楚的王朝疆域占领中州腹地之外,四境之内全是妖族的领地、仙山福地,名川庙宇则是修道者的领地,各家可互相争夺,但好像也没发生过什么流血牺牲的大事。 汉地早五百年前分出来的十二州,随妖魔和仙人降世,人族的边境回撤,现下只称凡俗中人圈地所在为中州。 陆渊源从中州的东南来到此地,花了两年的光阴才知道他来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中州之地圈养的是凡人,知道世上有仙人有妖族的凡人,甚至觉得理所应当,但是活在理想乡里的凡人。 道门仙人时不时会隐匿身份到凡尘俗世来,山林野间也时有妖魔出没,伤人性命。 仙人之力有尽时,从前只需降妖,现如今还要在日渐式微的人族之地对付不知起源的魔,委实难了些,可他们又死死瞒着凡人,南北极地深渊的魔物。 所谓的十二州大地,人族能居住的地方也就是大楚国境之内。 他在风止地看到不尽木投射出来的人间也是如此,鲜血如注,流血漂橹并非常态,大楚境内的偶然。 陆渊源心想,果然是半吊子的神。 他走了两年,带着廿五涨了不少见识,无处可去终究还是回到了人族的地盘上。 廿五再怎么厉害也需要长辈的教导,陆渊源担下此责,不敢随意糊弄,久而久之竟多了几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生,被尊称一声“夫子。” 学生年纪太小,人与妖共存的世道,皇帝也不会将大把的心思放在兴修学府上,大多数的人从出生到死都不一定认得几个字。 而庄家汉不识得仙山福地,不认得仙人,听了陆夫子所说的十二州大地,妖魔鬼怪,也一笑置之。 “什么妖啊魔的,太远的。” 是啊,太远了,远到边境。 陆渊源跟他们说,海里的大鱼会浮出水面呼吸,喷出丈高的水花,雪山上有飞舞的白色的、浅黄的梅花草,还有百丈坚冰之上建造的仙山门派。 不较真的一笑置之,较真的笑说声“胡说八道”。 再后来听他胡说的就只有四五岁的孩子,回家学嘴的,家里长辈只当那是茶摊的说书人编来的故事。 不过胜在新奇招人稀罕,偶尔还学一些浅薄真实的知识。 就是对廿五不太友好。 “五哥哥…我……还不会数数……” 犬妖的生长周期和人不一样,两年的时间足够廿五变成小大人,他是妖,寿命年龄的局限更小,四五岁的小娃娃时常怯生生的喊他“五哥哥。” 廿五长得不凶,慢吞吞的语调甚至给人好欺负的感觉,但时间久了,小孩子们都知道,五哥哥的脾气好、耐心好,但他眯眼笑的时候总叫人打冷颤。 “陆夫子,你下次能□□授他们吗?” 陆渊源无奈摇头,廿五挨个冲几个小孩微笑,方才围着的小萝卜头一哄而散。 “你吓跑了他们一次,下次还来。” 廿五揉了揉笑得僵硬的脸庞道:“嗯,但这还是你教的办法。” 其实原来是这样的。 “五哥,这才十一个数,汉地十二,还有一个是哪?” 廿五:“是你们人族的地方,现在你站的位置。” “五哥哥,我不会数数……” 廿五:“嗯,我教你。” …… 以上重复了一百遍后,第一百零一遍他不堪其扰。 笑着看戏的陆渊源道:“你笑一笑。” “嗯对……眯眼,嘴角上扬,好……看吧,吓跑了。” 廿五后来才知道他笑起来还有这样的杀伤力,但现在打发走那群小孩子他有事要说,还是不知道怎么开口。 他跟着陆渊源两年,混吃混喝,却只被他认真教导了两个月,说是如师如父也不过分,毕竟凡间的父母把孩子养活了也算尽力本分。 但始终越不过的,人妖殊途。 同宗同族尚且有离别日,何况势不两立的妖与人,陆渊源只教会他两句话。 “群则倚,独则立。” “南墙撞不撞,看你头够不够铁,心够不够硬。” 这肯定不是做人的诀窍,他想,陆渊源厉害之处还在于他的悲观。 妖族与人族内外都是风起云涌,屠刀嗜血,兵器也不会在乎自己拿在谁手里又杀了谁,廿五和陆夫子许是有一日立场相对。 倚靠族群就要随波逐流,孤身的时候也要学会独立。 廿五还是不服气,他信誓旦旦。 “即便某日于哪个红色川上相逢,廿五绝不会杀陆陆。” 陆渊源当他孩子气,但一手养大的孩子要离开还是要有个像样的告别。 “你要走了。” “嗯,两年之约到了,两个月前就该走。” 话匣子拉开了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他道:“还有一事,今日南边海域上凭空出现了一座大山,且呈增长之势,短短半月就见顶上覆白,终日飘雪,传言是神明显灵,神山降世。” 陆渊源问道:“你相信有神吗?” 廿五迟疑地轻轻点头,“我还在阿娘肚子里的时候,有一次听到飞过的青鸟说,神住在风止地,那里有一棵高大的神木,青翠碧绿。” 这可触及到陆渊源的盲区了,妖族娘胎里就能听懂话不奇怪,但风止地病恹恹的神,还有莫名其妙的青鸟,可太真了些。 “从我降世后再没见过青鸟了,我也不知那时候真的听到了还是做梦,没人知道风止地在哪,更没有见过神,只是别人都说有,想来确实应该存在。” 陆渊源依稀记得他被推离风止地的时候,赤红的火焰燃烧碧绿的枝桠,缠绕攀爬的枝干上确实有一只青色羽毛头顶凤羽的鸟,他以为那只鸟能飞走,原来都没能离开。 “神山落南方妖族的地域,紧临着仙门名派,无法修仙的凡人没所谓,大楚还有好皇帝,就是不知仙门是否也会安分度日。” “仙门以昆仑派为首,正人君子,他们不会插手此事。”陆渊源见过的昆仑弟子就付青玉一个,其他各家各派的弟子各有千秋,但道门弟子或倨傲或强横,大多看不上无知的泥腿子凡人。 廿五把已知的全告诉陆渊源是让他早做打算,他要找人,找谁,找什么逆天改命的办法,当然是太平盛世更容易些,就算无法规避乱相,好歹也有应对之策。 到此,他该辞行了。 “既然你心里有数,我现在就动身。” 话音刚落廿五化为原形,他是条威风凛凛的白犬,就算现在还小了点,但总有一天会长大的。 寥寥几语,没有黏黏糊糊,还是赌气。 他背对着陆渊源跑出去老远,他是妖精了,出远门也没见陆渊源给他收拾过东西,心中说不出的辛酸,想到那两年之约的起因更是忿忿。 什么草率的两年之约,不过是互相赌气。 那日陆渊源又一次意料之中的扑了个空,三五日水米未进,连日奔波,昼夜不歇,终于累垮了,廿五去给他买药,还没灶台高的小子辛辛苦苦熬干了药罐才熬了小半碗黑乎乎的汤汁。 “陆陆,吃药。” “不要,不吃,走开。” 天地良心,他不是针对廿五,但闻着味道都清苦的药,下嘴得苦死半头牛。 廿五道:“不行,会死。” “我怕苦,朱明镜,能不能不喝……” 陆渊源年纪不大,修身养性宠辱不惊,烧糊涂的陆渊源对着个孩子撒娇,大约还是难为情。 更或者是觉得廿五早晚是他的拖累,不如寻个时机赶走了好。 廿五寡言少语,通透灵敏,哪料到孩子装了回大人,大人矫情了一会儿就成这样。 清醒后陆渊源道:“你能照顾好自己了,等过两年你就走吧。” 廿五:“知道,会走。” …… 犬妖想到此处停了脚,顿在原地,来回踌躇,终于还是又跑了回去。 他知道,就算没有似真非真的难为情,他也早晚要离开的。 但因为赌气承认的两年之约走了的话,日后再见定要后悔。 廿五他又回去了。 “怎地回来了?” “我还有忘了说的话。” 陆渊源:“嗯。” “谢谢你,陆陆。” “继续呆在人族的地盘上,一旦被发现可能会连命丢了,我知道你不是赶我走,但我是真的赌气离开。” “对不起,我不想走,但我真的得走了。” 廿五慢吞吞的语调把想说的都说了,却见陆渊源身后放置的衣物和干粮,平日里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屋子也有些碍眼。 他想到,是他拖累了他找人的脚步,所以他走了,陆渊源也要走了。 想到此处不由得问道:“你,是不是早巴不得我走?” 陆渊源:“不是。” 眼前随和的狗子倔强起来,陆渊源无奈。廿五很少哭,还是很小的时候以为他要抛弃他,眼眶里才有泪水。他也知自己此番作为伤了狗子的心,只好在心中想想该如何解释,遣词造句后才缓缓出声。 “廿五,我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到这儿,孤身一人面对陌生人间的时候,多亏你陪在身边,暂居在此的两个月也是多亏有你陪我。” “那为什么时刻收拾好行囊要走?” “我来找一个人存在的机会,我的脚步不能停留在安逸的人群里,你也不能。廿五,你我都是贪恋相依为命的人和妖,归属感会成为累赘,可怕的累赘。” 廿五明白,归根究底还是他们都不能停在原地。 既然如此,廿五想了想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陆陆,你其实不适合做长辈,最多就是哥哥,还有和自己赌气这种事也不行的,不要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生病了也要喝药,不要嫌苦。” 陆渊源点点头笑道:“廿五也是,照顾好自己。” 没什么可说的,又见一手养大的狗子抱了抱他,十二三岁的少年还没张,也就到他胸膛左右。 他笑道:“祝陆夫子得偿所愿,早逢故人。” 问卦 时值中秋,寒风已厉。 神山平地而起,身处凡尘的陆渊源都能察觉端倪。 凡夫俗子人心惶惶,他们并非不知到神鬼志异,只是沉重的消息传播太慢,相隔百里的流血漂橹,凡人的鼻子闻不到。 逢年过节都要去庙里拜一拜的人知道平地起高山,当即奉为神迹,元庆帝金口道:“天降神恩,佑我万民。” 陆渊源此时正望着南方那所谓的“神山”,他站在高处堪堪能望见个影子,啃了一口冷馒头,背对神山继续向北走。 不是没想过冥府的北域神山和这座神山的联系,陆渊源没有在此间找到所谓的鬼和冥府,他并无头绪,但朱明镜的埋骨之地在神山,可见其凶险,在没有确切的把握前,他不想稀里糊涂就死了。 “前面的仙友,你向北走是要去哪?” 陆渊源四下看了看,没看到旁的人才知是在唤自己。 “仙友不必隐瞒,行走人间不可轻易暴露身份,但眼下并无外人。” 他与廿五分别已有十日,一直向北行,碰见的都是向南而去见识神山的仙人和妖。 没错,是仙人和妖,寥寥无几的人。 中州地大,原十二州本就属中州最大,后魔族聚集南渊北山,妖族与人族争抢领地,人族回撤中州,原中州周围青、白、凉、徐、惠,五州州界模糊,尽归中州,如今的中州占了汉地近似一半的土地。 仙门、妖族和人族地域也各有其领地,中州东西有四大仙门名派,南北多见冰原荒野,妖族常年盘踞,此外,汉地南北之极,深渊在侧,犹有魔族伺机而动,常常骚扰。 人族和妖族时常往来,恩仇不断,中州人族的地盘接纳妖族和仙门中人,入大楚之境,妖族不得随意显形,仙门不得随意使用法术,换言之,仙和妖真实存在,但又活在传说里。 同样,大楚凡人也可前往仙山问道、南北除妖,前提是有天赋、不怕死。 人贵有自知之明,陆渊源一路过来倒是见过几位钱财外露的,请所谓的仙门名士护送,前往东南瞻仰神山。 结合他一路走来所见,陆渊源深以为,能活着回来就是奇事了。 “仙友?” 陆渊源思绪回笼就见眼前几人疑惑看他,便道:“不才修为低下,只为历练。” 平白的条条大道,陆渊源孤身一人,神色疲倦,衣着干净,赶路许多天的凡人在荒山野岭中不定碰到些什么,哪能这般从容,所以那几人断定他是仙门中人。 听他敷衍随意回答,同行问话的三人也略显尴尬。 陆渊源可不管前方那卓绝的两男一女,自顾自越过他们继续北行,他向北要找昆仑仙门。 当初游历只知负有盛名镇守四方的仙门名派,昆仑派、千岭宗、灵雾山、陵阳派。 仙人以昆仑为首的四大仙门正统,再有就是没什么身份的闲散之士。 仙门式微,陆渊源想,再怎么式微既然能修炼法术,执剑卫道,也是同“仙”占了边儿的。 占卜、六爻、观星……不管是什么,他得问一问才能放心。 从前不信这个,哪怕入了冥府都没信过,逍遥散人厉害非凡都没能留下一星半点占卜之道,陆渊源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寄希望于此。 四大仙门他唯有与昆仑弟子有过搭上话的经历,此番向北也是问卦,哪成想还能遇到同他搭话的仙门弟子。 一问一答间错身而过,那几位少年子弟师承想必很厉害,竟自相说道:“……未曾遇见这样怠慢的仙友。” 陆渊源听到了也当做没听,问也问了,答也答了,萍水相逢,没能坐下来促膝长谈就叫怠慢,可没这样的道理。 “仙友勿怪,我等并无恶意,只是此行所见都是向南的,见仙友步履匆匆一刻不停向北,师兄妹三人才有此一问。” 看起来年纪最大的那个恭谨守礼,继而押着师弟师妹道歉后才道:“我等出身灵雾山,此行奉师门之命前往南边探查神山,师弟师妹年纪尚小,见道友气度非凡眉间有疑,这才打扰。” 变着法的夸人了。 陆渊源驻足,他此时再向前也显得不知好歹。 明晃晃的把师承说出来还好心问你是不是有什么难事,陆渊源不客气想到,昆仑派虽为仙门之首,占卜一事上也说不准哪个更好。 仙门中说,昆仑乃正气佐以浩然,千岭宗凭的是刚直不阿,陵阳覆鎏金自然是钱最多,相对的法器法宝也更多,灵雾山以轻灵轻巧出名,隐匿山中,非天下大事不出山门,其门下弟子实力不算强横,规避风险的能力是一等一的。 于占卜一道上,灵雾山更为精通。 陆渊源心说,那他的运气不算差啊,往北走了八百多里,虽不到昆仑,但遇见灵雾山的弟子更好。 一开口也不能直接告知诉求,陆渊源看他三人倏然一笑。 “灵雾山门不是碰上大事不开,那不知是有何大事?” 为首的大师兄含笑不语,二师妹一知半解反问:“神山降世不算大事吗?” 那冷脸的小师弟手中的长刀左右换了几次,好歹没出鞘。 陆渊源看那笑得奸诈的大师兄不拦着,登时明白过来。 倘若不是骗子,那就是说,神山降世会掀起惊涛骇浪。 “我想,这大事跟我的关系不大吧,那几位是何缘故出声喊我?”碰到能掐会算的人就这点不好,没什么秘密。 灵雾山避世不出,突然间派了三个小辈下山,说他“眉间有疑”,上赶着来为他排忧解难,可真是,受宠若惊。 那师妹又道:“现在还算不出来,不过‘山’确实和你有因果线相连。” 陆渊源心中泛凉,看那少女眸光灰白有神,指尖向南而去,言之凿凿。 终是仔细看了看三人的阵容。 大师兄修为不高,说话间仿佛春风沐雨,小师弟黑衣劲装,长刀紧握,眸间寒光点点,想来于刀法术法上颇有造诣,而他们此行想必都是师出同门的女子。 白的不似人样,发丝眉毛是灰白的,就连瞳孔也是,纯色近乎于无,更着一件雾灰色外袍,瘦弱的身躯包裹在袍子里,不显分毫,巴掌大的脸缩在帷帽里,说话间平静无波,像是个活死人。 见陆渊源眼有惊色,大师兄道:“在下名为江涵,师妹玉壶,师弟程微,同属灵雾山,只不过师承不太一样。” 到此时陆渊源已经能认定了,喊住他一定是这位玉壶的主意。 “陆渊源,无门无派闲散之人。” 未出声先有三分笑的江涵正要开口,却听他师妹硬邦邦道:“向北的只你一人,你是去做什么?” 陆渊源也不隐瞒,道:“找仙门仙山问卦解惑。” 话音刚落就见那程微的唇角都扯出了一抹笑意,玉壶掀了掀唇角,没有笑。 因缘际会没有运气好不好一说,都是必然的相逢,陆渊源懂这道理。 何况也没有哪个无聊到假模假式算一卦,还大老远跑到这儿来假扮灵雾山拦着他。 “我想知道一个人的下落。”他甫一说完就见那玉壶微微皱眉,陆渊源忙道:“不用具体的位置,只消有个大概的方向,我可以自己去找。” 哪料玉壶非但没有舒展眉宇,反而愈发紧凑。 江涵见状也不对劲,问道:“师妹,怎么了?” “算不出来,他要找的人现下应该在人间,但仍不在人间。” 程微:“拗口。” 可谓精准至极的吐槽了,陆渊源也想说,这不就是绕口令嘛! 江涵轻拍了程微的肩侧示意他不要再说,却见他灰蒙蒙的师妹缓缓笑了,还点了点头道:“确实。” 生怕师妹的两句话把人劝走了,江涵又道:“师妹算不出来,我们灵雾山还有掌门师叔,你要是有需要……” “不必。”玉壶不等她师兄说完就道:“陆仙友,你的‘问’无人可解,昆仑解不了,也不必问家师。” 玉壶话刚说完,程微难免心中嘀咕:师姐何时这般强势了? 再见那刚刚还眼冒光彩的陆渊源,刹那间像遭了炽阳暴晒的幼苗,蔫了。 “不过大致的方位是有的,只是时间不一定。” 玉壶没见过找人算出来这样架势的卦。 寻常找人找活物,诸如农夫丢了牛羊,多半是几日后某时某地,而陆渊源所问,只有个大致的方位,问地不定就罢了,问此人何时出现更加玄乎。 她自知力有不及之处,但时间地点是她最拿手的,她算不出来,就算请师父也算不出来,更别提占卜之道上从不出类拔萃的昆仑。 师弟妹三人本以为陆渊源要失魂落魄离去呢,哪料他竟忽然又有了神采,追问道:“是哪个方位?” 玉壶指了指神山偏西的方向道:“大致是在那边,但是……”你找的可是人啊,会一直走,不停移动的啊! 但是之后陆渊源自行补上,“但是没有准确的时间,只知道他会在那里出现。” 玉壶点点头,没错,意味着可能是前一刻、下一瞬、一千年以后,倘若老天作对的话,还可能是你离开的那一瞬间。 太可怜了。 远去千里的神山堪堪能望见,天际流云犹如泼墨,片刻的功夫仿佛暴雨将至。 灵雾山的三位齐齐带着怜悯之色望向陆渊源,顷刻间斗大的雨滴落下,砸的不清醒的人清醒几分。 陆渊源这才想起来,“你们饿不饿?” 他有一日水米未进了,当初答应廿五的话还是抛诸脑后,一时间有了星星点点的希望,周遭凉雨,腹中饥馑,料峭之中打了个喷嚏。 “此去向南二里有一家乡间客栈,不防等雨停了再赶路。” 长城 窗外寒雨,豆大的水滴打在树叶上,凉风不歇,树影簌簌作响,说不出的畅快之感。 灵雾山三人围着四角桌,江涵唤了店家要壶水,见陆渊源直望着门口,眉宇间似喜似悲,只当他是因为师妹那一番话,不免安慰道:“玉壶师妹所言也不可尽信,何况有缘人自会重逢,陆仙友放宽心。” 陆渊源诚恳言谢,但见那玉壶和程微的神情,更有些觉得好笑。 他虽是好意,但当着自家师弟妹的面说师妹占卜寻人的话不可信,也难怪看着温吞冷漠的女子都有些愠怒。 即便如此,最小的师弟程微也只是皱眉不赞同,并未驳斥。 也可见亲疏有别,灵雾山这三人虽非同一个师父倒也亲厚。 店家正提了茶壶过来,凡城远镇自然比不上仙山福地的茶水,只不过热腾腾的冒着热气倒是能驱散些寒意。 “几位仙长也是去巡礼?” 店家不带丝毫犹豫,本着就是唠闲话的态度,却见四位客人都侧目看他,不由得挠挠头以为自己说错话了。 “我看几位衣着打扮不是乡间野地出身,便猜想是巡礼的仙长,难道我猜错了?” 陆渊源心说,没错,但中州境内非遇妖魔不可轻易动用术法,店家莫不是慧眼? “嗐,甭管几位是不是仙长,要是去巡礼的话也太迟了些。” 江涵问道:“巡礼是何?怎么又太迟了?” 店家愁人地看了看外面的大雨,心知今日的生意不成了,他一人无事,也愿同人闲聊。 “您也知道,小店不赚钱,指望来往的贵客进来说会儿话。就前十天半月,略有盈余,进来歇脚的大都是如您四位般气度不凡的人物,言谈间多是仙家道法,说是月前南边神山降世,都去见识一番。” “小人这般年纪,从未离开大楚境内,远远看神山缥缈,不敢亵渎,以为仙家前去巡礼。说来小店已有近七八日未接待过您这般的客人了,仙家脚程快,说不定此时已经到了神山,才说几位许是迟了。” 一番话堵得几人无话可说,一时间无声,但见那黑衣劲装程微道:“看山,还有早晚?那山是长了脚会自己动吗?” 店家呵呵笑道:“那可不是普通的山,神迹降世,赶早不赶晚,说不准哪一日就消失了。” 玉壶在店家离开后道:“师弟说的不错,那山说不准真的会自己动。” 正巧外面的风雨暂歇,安静的仿佛能听见心跳声,陆渊源道:“那你们是要赶在神山走动前赶到那里?” 玉壶纠正他,“不是你们,是我们,神山一年半载不会移动,我们要快些去是因为,快要出事了。” 听她说完就见江涵和程微面色凝重,陆渊源还不知道玉壶姑娘到底开了什么挂,就听江涵大师兄说道:“陆仙友还是先跟我们同行,师妹从不危言耸听,她说出事那就不是小事。” 陆渊源姑且相信,但北地离那神山不止千里,真出什么同神山有关系的事,一时半会儿的绝对赶不上。 “边走边说。” 继续墨迹下去,陆渊源也不会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好听开挂的玉壶解释。 “我们三人就是冲着神山去的,你也见了诸多仙门中人都向神山而去,只是贪图新鲜好奇,你觉得合理吗?” 这个理由陆渊源连他自己都说服不了,神迹啊,特别新鲜、特别好奇,但他还是不想去,前路未卜,他还有要事要做。 那些去的人要么是知道神山没什么危险,要么是明知道有危险,但有非去不可的理由。 陆渊源本以为会是件有趣的事,事实上呢,无利不起早。 “卦象显示,神山是为了妖族降世的。” 玉壶直接将自己所知的告知,江涵用余光关注陆渊源的神色变幻,程微的手亦不曾离开刀柄。 妖族本就得天独厚,天降神迹不给人族,反而还是眷恋妖族,仙门中人虽脱离俗世也还是人族,本就式微,妖族日渐强盛,没什么好处。 陆渊源眉梢微动,波澜不惊笑道:“如此说来,非去不可。” 十日后,神山十里外。 陆渊源回望远处的玄铁长城,像一条蜿蜒盘旋的黑龙,死守拱卫大楚,不由感慨,“玄铁长城,真厉害啊!” 灵雾山师兄妹相识对望,齐齐忽视了陆渊源。 大楚元庆帝未登基玄铁长城就在建,登基后花了整整十年才将长城修成,仙门各家对此褒贬不一,有的说是为了提防妖魔,有的却说是无用之功,倒是百姓们浑浑噩噩竟真的圈地为家,安居乐业许多年。 对此,仙门没个正经的说法。 他们此时已经越过长城,过了大楚边境,依着古时的说法,此地应该是惠州,如今叫做中州之南,此地镇守的仙门就是陵阳宗。 初到宝地,哪能不拜谒主家,况且同为仙门,同气连枝。 陆渊源并非第一次见到陵阳宗,仍是震惊一番。 陵阳宗不是依山而建的门派,身处无际的平原,平地起朱阁也显得寒酸落魄,不似仙门大家,或峻峭隐蔽,或辉煌沉稳,但陵阳宗顶覆鎏金之说也绝不是空穴来风。 宗派是一座环形层楼,顶盖琉璃彩,墙披冰晶瓦,整个宗门熠熠流光,至高处设有一黑色长槊,较之战场上的马槊大了十倍不止,明明是以桑木制成,威严庄重之余,竟还能泛出冷铁光泽。 最妙的是,陵阳宗的层楼看似立于平原,突兀寥落,实则随时可以移动,也被称为“举桑流金宫”。 而陵阳宗最夸耀的也就是他们的流金宫,凭借自身实力不足以与其他仙门平起平坐,陵阳宗将弟子的培养方向放在了炼器制药上,莫说仙门,凡间的军用铁甲,说不准还是陵阳宗的外门弟子所造。 而举桑流金宫就是最出类拔萃的作品。 神山离陵阳宗还有数里的距离,闻风而来的人少不了叨扰一番。 陆渊源跟在灵雾山身后假装自己是个打杂的外门弟子,流金宫的宏伟震人心魄,好在大多数人跟他的神情一样。 流金宫现下落在大楚春雷关外,离那拔地而起的神山仅仅五六里的路程,可供各位暂居的仙门名士看得清清楚楚。 神山至高处仍是一片雪白,陆陆续续已有百十位人登顶,也有许多下山的。 从山上下来的有仙门中人,也有来长见识的凡人,神情毫无变化,更有甚者不吐不快。 “屁的神山,山上什么都没有!” 此言一出,留下来踌躇犹豫的人有的同下山的人一道离去了,有的还想看看是否有人有所获。 “那就是座光秃秃的山,什么都没有!” “亏了,也不知道那些妖干什么前赴后继都要去?” 陆渊源眯着眼听他们说,察觉到了不对。 现下人走的七七八八的,大多还是凡夫俗子,留下来的仙门中人多少都有些不一样的直觉—— 大费周章的“神迹”,若不闹出点什么,好似对不住它出世这样大的阵仗。 千岭宗和昆仑弟子见灵雾山的还在,也耐心地等结局。 无奈,他们修仙修剑的,总归是知道灵雾山的本事。 玉壶同她的两位师兄站到一出,冷不防拦住陆渊源问他,“你可是知道了什么?” 陆渊源正要回答,却见平原上呆的不耐烦正要离开的人发出惨叫之声,平地所起的幽蓝色火焰顷刻间燃烧殆尽。 程微揉了揉眼睛断断续续道:“看……看花眼了?” 见他师兄师姐摇摇头,登时将长刀出鞘,护卫在二人身前。 此情此景发生的太快,并没有引起骚乱,直到晚上的大厅中,一位陵阳宗弟子无故自燃而亡才引发轩然大波。 “这……这是何妖法?”千岭宗的人道:“妖孽胆敢混入流金宫,还不速速现形!” 自然无人应承,倒见昆仑弟子若有所思看向灵雾山这边,江涵遥遥一礼,笑得纯良,不经意间将玉壶和陆渊源挡在侧身。 千岭宗自知鲁莽也未揪着不放,等到没人的时候,玉壶道:“妖族,步入神山的妖没有一个回来的,而从神山上下来的人几日后自然身亡。” 江涵三人又问了陆渊源有什么线索。 却见陆渊源神色诡异,问道:“灵雾山以卜算问卦闻名,你还算不出来?” 程微怒道:“不许轻侮小师姐。” 江涵也有些不自在道:“师妹厉害归厉害,但天命一时折损良多,小师妹她是灵雾山的未来……” 听到这儿陆渊源才该不好意思,若说问卦之事折损阳寿,他平白得了朱明镜下落的线索,倒是他欠了人家人情,忙道了声“抱歉”。 虽然天才小师妹并不是行走的挂逼,但头脑依然十分清晰,一句话就抓住重点。 妖和人不一样,他们没下来。 陆渊源补充道:“人和人也不一样,自燃身亡的是仙门子弟,正经的凡人上去后再下来一点事儿都没有。” 程微道:“所以神山认为修士和凡人不一样咯。” 陆渊源微微一笑,反问他,“难道你觉得自己和凡人一样吗?” 一样的,都是人族,他讽刺想到,除了自由点、厉害点、高贵点,当然没什么不一样。 话不投机,程微没再吭声,却听陆渊源问道:“既然人族和仙门一样,那玄铁长城建造十年有余,防的是哪个异族?” 江涵不动声色,直到陆渊源移开后才送了口气,约莫觉着自己背后吓出了冷汗。 逆旅 星垂原野,静谧的夜晚徐徐凉风,仿佛带着高耸神山的云气,站在流金宫的穹顶上能看见最远处的河流和深渊,灵魂深处传来奇异的恐惧和悸动。 汉地的人、妖、仙人都知道,有一个他们都不愿意提及的异族同他们抢夺土地和食物。 不,那是妖和仙人应该考虑的争端,凡人不会和魔争抢食物,他们本身就是魔物的食材。 陆渊源知道人族对魔物讳莫如深,行走各州的时候收集到有用的东西少得可怜。 自三百年前人与妖大战,魔物横空出世,暴虐凶狠,以人为食。 打不过仙人,又不吃妖族的魔,专挑凡间人族这样的软柿子捏。 所以又有传言说,所谓魔物尽是那场大战中死的妖物所化。 倘若真是三百年前的妖所化,为何不见其消,反见其涨呢? 哦,也不对,消减了的。 “周身黑气萦绕,散发恶臭,裸露在外黑色焦土包裹红色火焰,魔物本就是这等丑陋凶残的长相,进食时口角裂开,能将大半个人形吞进肚里。” 中州百姓都是这样表述魔物的,但很多年前他们都再没见过魔物,只当三百年前的妖魔被仙人收拾的差不多了。 而陆渊源离开过玄铁长城的保护范围内,来到过中州四境,见到过妖族外围边境深渊下爬上来的魔物。 那些漏洞百出的说法,只能骗骗毫不知情的人。 趁着灵雾山的高足在,陆渊源又问了一遍,“你们见过魔吗?” 三人不回答,陆渊源笑道:“我其实不算是你们正经八百的仙家,这些年走的多了,也曾遇见过一两件人间惨案,村庄城镇惨遭屠戮,仙家降妖之后也不见知情人感恩戴德。” “在下一人行走山间时,人微力薄也偶遇妖魔,倒也不是百姓们口口相传的魔物,只是有一副人形的躯体,黑气萦绕,恶臭阵阵,见着活物不由分说就啃,将其击毙后,犹如小山一般轰然倒地,不知道这东西又是什么?” 小弟子程微张了张嘴,但见师兄师姐都不作声,便没有说。 “妖魔与人共存三百年,至今都不知其来源吗?” “倘若有一日,凡人知晓真相又该如何?” 他一连的发问,打得三人措手不及,还是江涵稳得住问道:“陆兄所说的真相是什么真相?” 还能有什么真相,魔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真相。 是了,凡人知晓真相也无能为力,他们,其实是活得最纯粹的种族,虽然看着厉害。 江涵心道:奇怪了。 仙门式微,但不说名门正派,就是野路子出身的道人也知道,有些话不能告诉凡人,但这位陆兄看似对人、妖、魔都有所了解,却好像看不清形势一样。 也难怪陆渊源这般,他听人吹捧仙家吹捧得多了,又在中州待了许久,看形势的时候难免将自己带入其中,他是愚民,仙家无所不能。 但实际上也就是禁在圈里的羔羊,稍有不慎,任人宰割。 而灵雾山等仙门所想的,不能叫凡人知道,他们身边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出现魔物,否则人心惶惶,世道难存。 “神山诞生已有月余,妖族的领地上最初就有妖说,神山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他们,到现在为止,上去的妖不计其数,没有一个下来的。”程微见师兄师姐和半路的道士神色不对,沉寂片刻后将自己所知的说出来。 “下来的凡人并无大碍,如今已过长城,只有仙人自燃。” 他们这时候身处陵阳宗流金宫上,背后不过百里是玄铁长城围住的中州,眼前百里是妖族的领地,妖族再向南,极南,那便是深渊。 仙宫、妖族,牢牢守在长城外围,魔物从深渊爬上来,要经过两道防线才能挨着人族的边境——食物的碗沿。 不得不说,大楚现今的皇帝劳心劳力十年修筑玄铁长城真是明智之举。 对圈里的羔羊来说,仙人、妖、魔各自扮演了放羊人、牧羊犬和狼的角色,放羊人太多并不是好事,而大楚的皇帝又兼具羊和放羊人的身份。 “所以,玄铁长城防的异族是谁?” “哪个是异族……”玉壶小声喃喃。 师兄妹三人心中思量,都明白了此言之意。 如果神山真的是神明显灵,依着此间对妖族厚爱,对人族视若无睹的态度,且已将仙人归为人之异族。 只能说,楚皇帝深谋远虑。 言尽于此,端看神山上的妖族还会不会下来,下来之后又有何变化,才好做出下一步的应对之策。 灵雾山三人各怀心事回去睡觉了,陆渊源又站了一会儿。 抬眼就是漫天的星河,闪耀璀璨,他有种时空交错之感,也许从没有离开那个霓虹和车流不绝的人间,不曾遇见神鬼妖怪,而朱明镜只是他酩酊之后的一场大梦。 清醒之后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何时,又以为所见星河都是假的。 他望见的高楼藏在雾霭里,夜晚的车其实是银河里流动的星星,那是他触碰到的真实的世界,他却是个梦里人。 短短两年的光阴就已至此,陆渊源愈加恐慌。 孤家寡人的游魂啊,异世漂泊的旅客。 想扎根在烂漫星辉间,见明月高悬。 “月亮很美。” 陆渊源自觉点头,后又觉得来人所说的月亮与他所想不是一回事儿。 星河洒下的光辉落到冰晶石铸成的流金宫,斑驳光影落到来者的衣袍上、脸颊上,白日所见灰扑扑的玉壶也有了光辉。 灰白的眼眸中流过星河倒影,有一瞬间是琥珀色的光芒。 玉壶见陆渊源点头后继续看星河,慢吞吞问道:“你在……思念。” 陆渊源不予理会,知道这位小师妹能掐会算,灵雾山按着不入世的下代山主培养,明显不通俗物。 见她不在说些没头没脑的话,陆渊源才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去休息?” 玉壶伸出藏在宽大袖袍间的玉指,遥遥指向神山道:“那里也很美。” 她指着纯白色山体,冰雕玉琢的神山山顶覆盖的白雪。 陆渊源想说不好看,我见过。 努力勾起唇角,做出一副非哭非笑的表情,如果这座神山是那个世界冥府北域的那一座的话,一点都不好看。 萧瑟肃杀,尸骨如山。 “我看见,洁白的雪,青色的烟柳,还有红梅。” 也许会有,也许没有。 陆渊源突然想到,神山既是神明恩赐,那与风止地有何关联? 神啊鬼的,凡间大多找不到答案,甚至普通的修士也就和廿五一样,大约见过神的信使,青鸟。 问别人问不出来,世间能给他解惑的也只有灵雾山了。 “听说有神居住在风止地,你知道风止地在哪儿吗?” 玉壶眨巴眨巴眼道:“在风停止的地方。” 陆渊源:“……说人话。” 灰色的小姑娘转头,单手支着下巴撑在冰晶石上,抬头看天,陆渊源以为她不会回答了。 “说实话,不知道。” “不过我师父说,没有风止地,也没有神了。青鸟消失两年了,它的存在就是神存在的证明。” 陆渊源心中咯噔一下,下意识觉得这个时间和自己来到此间的时间重合,但听了玉壶的话后又无语无奈。 “没有神了怎么也不见你们失落着急?” 小姑娘心大地说道:“神没出过风止地,他又不管我们,青鸟只是他的眼睛,有或没有,区别大吗?” 大逆不道又振振有词。 陆渊源轻笑出声,见玉壶眸闪烁看她,颇为惊奇,惹得他忙收了笑意,生怕自己哪里失了方寸,玉壶也别过头去。 他不知自己如今模样,不解姑娘家的惊奇也不意外。 初来之时还带着辗转长河的疯癫,冥府北域神山上沉寂四载的伤心寸断结成坚冰。孤注一掷的疯魔纵然动人,更多可怜。 步入异世的冷漠踌躇,行走十二州大地时决然凄楚,也亏得廿五相伴,不然他那心上的冰只会越来越厚。 好在,人间烟火气还是暖人心肠,玉壶初见陆渊源时只觉得是个清苦的仙人,白得发灰的长袍,三分哀思七分文雅,眼眸间灰蒙蒙的,笑不达眼底,难以深交。 玉壶心想,是今晚的月色太好看了,清苦的笑都有了温润清隽的仙气。 比之月色,十分好看。 等小姑娘悄悄咽下了好看,身边人眯眼望着神山,脸色难看道:“那是什么?” 月影下的神山通体呈幽蓝,山顶尖上像是煮沸的汤水熏得月亮隐隐泛红,继而爬出来一道人影。 也许不是人影,只是活物。 一个接一个,刚从热腾腾的云雾中现身,顷刻间被风雪飘摇的神山冻得僵直,行动缓慢。 沸腾的云雾中鱼贯而出的活物,第一位扒着冰雪的实在迈不开腿,成形的他们堵塞在山顶四周,急不可耐。 “吼……嗷……” 一时间此起彼伏的吼叫,惊动了刚歇下没多久的人。 “那是什么?”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流金宫的穹顶,纷杂的声音问的也还是一样。 江涵和程微早在第一时间到了玉壶的身边,殷殷关切,默契没问陆渊源为什么会和她在一起。 “你说的会出大事就是指的这个?” 玉壶摇摇头,抽了抽鼻翼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陆渊源呆滞片刻道:“和深渊一样的味道。” “也和中州诸多惨案现场遗留的味道一样……” 陵阳 清爽微凉的夜风渐渐粘稠湿热,挥之不去令人作呕的腥臭令人心生烦躁,神山上的嚎叫也越来越急促。 从没见过如此大规模的魔物移动,不知道的还以为深渊的裂缝开到了神山上。 谁家的小弟子“扑哧”笑出了声,见众人侧目,忙捂住嘴解释道:“我看他们一个个着急的……”下不来,就很好笑。 小弟子没说完就被师兄朝脑袋瓜子上敲了一下,什么场合! 这么一闹,紧张焦躁的气氛也去了些。 看那神山上行动迟缓的魔物,陆陆续续从四面八方而下,实在是前头走得太慢,后头的又紧赶慢赶,推推搡搡的确实好笑。 “照他们的速度,到山脚下最快也要明日清晨了。” 江涵温声道:“还算天眷,留了一晚上的时间来准备战事。” 当下最要紧的的确是此事,江涵之言惊醒了还在犯癔症的的众人。 从前妖魔与人族混战,大多时候人族都没讨到好处,虽说实力悬殊,但也有他们来得太快,打了个措手不及的缘故。 魔物与妖又不太一样,它们没有生灵智,只是凭着本能天性猎杀人族,所以摆在眼前的是一场不可能避免的战事。 到底是陵阳宫管辖范围,江涵只提了一句,其他各门各派也知道,东道主不发话,他们不好越俎代庖。 此来神山的多是散人散仙,实力有待商榷,仙门名派都叫自家弟子涨见识来,自然没跟着德高望重的前辈。 魔物来袭,谁家也不能袖手旁观,当机立断向师门回禀神山异样。 陆渊源冷眼看他们神色各异,与身旁的灵雾山弟子相较,霎时手脚冰凉。 依稀间听到各家低声语道:“玄铁长城又不是摆设,边境守城军也不是摆着看的吧。” 昆仑派此来的并非核心弟子,千岭宗弟子貌合心不合,各有不同,有几位神色倒是与三位灵雾山最核心不过的弟子如出一辙。 意料之外的隐忍和冷漠,陆渊源木木道:“我去休息会儿,明日下流金宫。” 他的声音极轻,三人听后,一瞬齐齐皱了眉。 陵阳宗的流金宫城附着的冰晶石坚硬无比,从外部打破几乎不可能,两百年前千岭宗第一弟子,现今的千岭宗掌门人曾以身试验,牢不可破。流金宫还可随处移动,这是陵阳宫最大的优势。 稍有不敌自可拖家带口另寻他处。 陆渊源不敢对仙门名士抱有多大的期望,他方才看得仔细,那些名家子弟中有许多召纸画符传讯回宗门,还有飞鸽飞往传向中州境内。 他猜测,明日魔物下神山,行至黑铁长城,轻而易举。 玉壶见陆渊源转身离去,也跟他一道离开了议事大堂。 江涵和程微无奈对视,只好跟上。 四人到幽静处站立无言,玉壶问道:“你明日下流金宫之后要去哪?” 魔物追不上修士,若是有心避开,还是向中州腹地或是四方仙门更可靠,而陵阳宫在此,大可不必避开。 陆渊源道:“长城,春雷关。” 仙门不见得会帮人族抵御魔物,闻着人肉味儿的魔只会逼近长城,妖魔不绝,中州危矣。 “我们同你一起。”玉壶话音刚落就听师兄江涵呵道:“师妹,别胡闹!” “下山的时候山主说过,倘若遇到此等境况不可莽撞草率,而且你是灵雾山的未来,性命攸关,岂可儿戏!” 陆渊源悄悄向外移了移,人家师门的事,自然还是关起门来说合适。 玉壶将灰色的兜帽摘下,不理会师兄,问程微道:“师弟,你也赞同大师兄的话吗?” 黑色劲装的少年手握长刀松了又紧,“师姐记得避开魔物,只要不卷入魔物之中,师兄自可保全师姐。” 闻言玉壶微微扯动唇角,江涵见师弟师妹一条心,无可奈何只能同意。 陆渊源见他们商量完,江涵苦着脸,结果显而易见,便道:“还请哪位同我讲一下如今仙门各家的情况。” 他于权势纷争上实在没什么天赋,只知原十二州今中州之余外,仍没弄明白争权弄势还有各家龃龉。 看在陆渊源不是个坏人的份上,江涵好心同他讲了下四大仙门间的摩擦往来。 “陵阳宗不是以战力著称,仙门旧址曾守着一处冰晶矿,以炼器闻名,是以才有举桑流金宫。” “魔物未出世前,修士与妖族争斗与凡人无关,陵阳宗不善战斗,与妖争斗,不敌则退,谁料杀红眼的妖族屠戮凡人,流金宫却紧闭宫门。” “此事本也不能横加指责,但惨失性命的凡人中犹有仙门弟子亲眷,按说也是命数,仙门自当同气连枝,忍下也罢了。千岭宗教导弟子以刚以直,两百年前继任的那位宗主心绪难平,打上了流金宫,也没讨到好处。” “从那以后,陵阳宗的名声就有些……嗯,不大好。” 临阵脱逃、见死不救,只会缩在龟壳里…… “自从魔物降世后,人族和妖族之间的大战都少了很多。”江涵眼眸微闪后道:“仙门镇守四方,境内但凡有魔物出现,此地又有人族的话,一般都是人间惨状,血流成河。” 陆渊源听了他的说法了悟。 不是其他仙门弟子不肯援助陵阳宗,实在是陵阳宗不需要,再则不肯将弟子放到战场上也是有原因的。 魔物不好对付是一方面,本就是四境,谁家也不会将放着自己的领地不管去帮别家降妖除魔。 再有就是他在大堂中听到的,玄铁长城和边境守军。 那可是魔物啊! 愚昧百姓便罢了,道门百年,如何不知魔物因何而成,又如此轻而易举退给凡夫俗子…… 楚皇帝未登基前玄铁长城就已在建,起初人族不信是魔非妖残杀众人,后来瞒着瞒着就没再说出过真相。 玉壶听见陆渊源几不可闻的叹息声道:“魔为人心颠迷,怨念横生。” “单拎出来的魔物对上修士毫无优势,但我看神山上涌现源源不断的魔物,恐怕难敌。” 不是难敌,是一定敌不过。 陆渊源问玉壶,“来时你所说的——会有大事发生,难道就是这件事?” 玉壶状若未闻,只道:“魔物既然来自人族怨气,短时间内不会源源不断,人间太平安定,首先要弄明白,魔物从何而来?” 程微记着妖族又添了句,“还有神山上没下来的妖族去哪了?” 陆渊源听他们说的,结合自己之前所见便猜到了十之七八。 “神山上没有下来的妖就是正在下山的魔物。” 此言一出,三人皆侧目看他,程微立即反驳,“不可能,魔物从来不吃妖,只吃人,众所周知,魔是人族怨恨所化,若真是妖变的……” 那也不意外,毕竟凡人对魔物的认知还停留在人妖大战中死后妖族怨灵所化的范畴内。 江涵问道:“妖族活得滋润如何会自己跑到神山自尽,陆兄的意思是,神山将妖族同化为魔?” “意思差不多,但那句话还是没错,魔是人心颠倒的产物。” “妖族生则为妖,以人形立世,所遵伦理法度皆是人。” 如果是在那个人类得天独厚的世界,或许可以换种说法。 人生而为人,一生所行之道无非是“做人”二字,妖也是这样,他们在学做人。 甚至有的比人做得更像人。 好在道门弟子都是灵秀通透之人,一点即通。 “自神山上下来的道门弟子自燃身亡,妖族同化为魔,唯有凡人,好似安然无恙。” 对啊,好似,安然无恙。 没人细数过登上神山的妖物有多少,意味着他们不知道要面临多少的魔物大军。 气氛一时间沉重了不少,江涵笑道:“也不必这样悲观,我们以为神山降世是妖族的大机缘,现下看来倒是他们的催命符。” 可真是坏透了,引诱妖族上山,又把妖化为魔物,再赶下山来。 叫什么神山啊,直接叫它化魔山得了。 流金宫今晚无眠,没几人睡了好觉,当然不是被旷野低垂的星空吸引而无法入眠,但也有极少数养精蓄锐,养足精神以待明日。 次日天未明,数百人已聚在流金宫门口,陵阳宗主仍未发话,大体都心中有数,此次魔物来袭,陵阳宗不会管。 “魔物的速度变快了!”杂乱人群中忽而传来的声音,又叫人心慌乱了几步。 陆渊源几人心中也是咯噔一下,心知离开流金宫就得立马赶到春雷关。 陵阳宗虽战力不行,知道眼下情景都急着离开,将宗内特制的木鸟列在宫门口,道门四家各得其一,剩下的六架送非陵阳宗的人离去。 陆渊源来不及感慨陵阳宗财大气粗就被木鸟的精巧吸引,此时也不是多问的时候,跟灵雾山三人一同上了木鸟。 江涵从袖中取出来一袋与冰晶石相似的石头,塞进木鸟的腹中,见自家师弟师妹都瞠目结舌才解释道:“临行前我师父索要的,书中提到陵阳宗神器之一——凰鸟,可日行万里,就是需要燃烧冰晶石。” “陵阳宗别的不说,器物一道上是真厉害。” “流金宫宫壁也是冰晶石,既然能燃烧为何又说牢不可破?”程微抱刀而立,想找到流金宫的弱点。 “流金宫的冰晶石涂了一层特殊的颜料,不惧水火。” 陆渊源心说,这可不得了啊! 陵阳宗再有点野心的话,说不准能造出热武器来,届时道法术法还是技法哪家强可就说不定了。 不过据他所知,此间的矿产并不丰富,也还是异想天开了。 花七 凰鸟从陵阳宗至春雷关也要花费个把时辰,四人拉开了话匣子也不至于一路无聊。 就方才陵阳宗的神技,江涵说了好几个,机巧原理的虽不知,但已足够陆渊源侧目了。 “你们灵雾山以占卜之道闻名,怎地还教这些?” 平素文雅的大师兄还未回答就听他师弟抢先道:“师兄自去藏书阁看书学来的。” 玉壶也道:“我师父也说,师兄是灵雾山最博学之人,放眼十二州之地,见识超过他的不超过十个人。” 看他还是个弱冠的少年,风度翩翩,来往间对师弟师妹多有照顾,一时间想不到是这样出众的人。再看程微,虽未见其出手,长刀不离身,凌厉有余,一文一武拱卫玉壶。 陆渊源心道:不愧是仙山名派,弟子都非凡物。 大约是被夸得不好意思,江涵忙指着远处道:“快到了,你们看长城上是不是有个人?” 疾风里刮来肃穆萧瑟,凰鸟正在急转,过了片刻才看清玄铁长城上站着的人影。 中州蜿蜒不屈的玄铁长城包裹千万里秋风,意图折断银甲下刚毅的魂。 冷铁泛着耀目的光芒,手持斧钺立在绵延大楚山河前的人,有着远比玄铁长城宏伟的气势。 那人也看到了天空的凰鸟,先是将斧钺横在身前,生怕是哪家会飞的鸟妖,看到木鸟上还坐着几个人的时候,立即将手中的兵器舞得生动。 隔着几里的距离,陆渊源等人就已经听到了系在兵器上碎铁清脆的铃声。 “几位仙长也是来援助春雷关的吗?” 同远处望着的印象所差甚多,守将无疑是位刚毅的将军,但厚重的铁甲下的身板委实有些瘦弱,见到陆渊源一行四人的时候眼里藏不住的喜意。 “昨夜底下小兵烤了只鸽子,也不知那鸽子是给谁的飞鸽,只说春雷关恐有大难,夜半轮番值岗,大难没见到心中惶惶,见来了仙人,心里也踏实了。” 一行人都道:怕是踏实得太早了。 江涵眼力极好,极目所在仍不见魔物踪迹,但隔着黄土已飘来腥风,问道:“不知将军如何称谓?” “在下姓花,原是个文人,担不起将军之职,几位叫我花七即可。” “花七先生,不知阁下收到的消息如何?” 中州百姓不知魔物,眼下这位花七说是有人飞鸽传讯,陆渊源自然要先问清楚他们所知的大难是指什么。 “信上说春雷关妖魔逼近,尽早打算。”他边说边边从怀中取出信。 江涵接过之后眼眸闪动道:“眼下局势不容乐观,先生,或可向陛下请派兵马援助。” 花七看江涵一脸严肃,当机立断上书奏表告知帝王。 见人匆忙而去后,江涵缓缓展开信纸,迎面隐隐的冰雪梅花香气。 “冰雪样,白梅纸,昆仑。” 陆渊源忽然想起他刚到的时候遇见的昆仑付青玉,言谈间对大楚皇帝的敬佩之情,便道:“这信,原来是要传给谁的?” “传给皇帝。” 玉壶拿到信纸后唇间吐出更冰冷的字眼,“不,是传给他的。” 她看向楼下,看那瘦弱的将军指挥为数不多的士兵四处防御。 当今皇帝陛下六十又六,仙人活个二三百年的光景不在话下,实则还是正当壮年。 师从昆仑派,一剑荡八方。 楚天阔未登基的时候以“荡八方”剑术闻名天下,昆仑门派至今有其传说,师门中不乏将其尊为伟岸前人的弟子。 付青玉正是其一,何况大好的仙途不求,受世俗所累,光是这一点就足以受人尊重。 仙门中谁不知,中州凡人皆是拖累,便是皇帝也是统领一群羔羊的皇帝。 陆渊源眯眼道:“还是要把真相告知花七。” 玉壶点头,江涵轻轻一叹,昆仑此举其心已然昭昭。 旋即笑道:“这位花七与那些凡夫俗子又有所不同,依我所知,他应是五年前当今钦点探花郎,销声匿迹竟跑到春雷关来做守将了。” 程微难得不认同他大师兄的话,道:“他身上的铁甲并不合体,又自称是文人,不一定是守将。” “仙长好生厉害!”身后的花七不知听了多少,笑道:“探花郎都是过去的事了,春雷关守将一月前病逝,上报陛下,仍未派遣将军来。无将帅之军,宛然一盘散沙,幸好将军的铁甲还在,多少也有些鼓舞士气。” 花七将几人引入账内后去除甲胄,再见已是青衫文士,儒雅随和,半开玩笑说道:“仙长乘鸾鸟而至,再厉害的妖魔也乱不了军心了。” 他刚说完就见领头的温和仙长苦笑:“接下来说的话很重要,还请花七先生思虑后再做主张。” 江涵再三犹豫后又加上一句,“倘若此战能胜利,先生自己决定要不要将真相告知天下。”倘若不能胜的话,那就没有将来了。 灵雾山弟子从来不掺和这些事中,但既然他们来了,且要与凡人并肩作战,那就没有瞒着的道理。 “玄铁长城外,有妖有魔,中州之民被蒙在鼓里,只知妖,不知魔,即将进犯大楚的不是妖,而是魔。” 他说到此处之前,陆渊源一直在观察花七的神情,虽有惊疑,很快便波澜不惊,还略有感慨问道:“境内一日屠尽一城的悬案,或归于妖族所为的那些,是不是……”冤枉了他们。 “是魔物。”江涵接上他的话,“魔物生于怨念恐惧,凡人无自保之力,划中州之地以安居,天长日久各家与皇帝陛下一致决定瞒下来。” 花七理解了他的意思,活在恐惧和怨恨中的百姓会滋生魔物,虽有圈禁之意,但无知有时候也不是坏处。 “当今陛下与昆仑有旧,这信原来,应该传给他的。”江涵斟酌后说道:“许是昆仑有意揭开真实世界的面纱,这才到了先生手里。” 颠三倒四的话,还隐瞒了其中许多不可言说的勾当,换个旁的人来不一定能懂,花七已然胸中有数。 “这封信到了陛下手里,他会用别的方式解决魔物,不敢保证春雷关守军置身事外,中州之民一定还是不会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就像境内那些被屠戮的城镇村落一样。” “现下这封信在我手里,我同陛下上书此间妖魔之乱,陛下不知实是魔物进犯,许会以为妖族作乱,故而增兵援助,这些人有人活着回去,必然会将真相揭开。” 花七已然将诸多关窍想通彻,甚至心中隐隐有所猜测。 仙门此举揭开羊圈的真相,怕是因为陛下将会用的解决魔物的——“别的方式”,大概率是极为惨烈的代价。 不输于魔物肆虐中州的惨烈。 步步为营,心思缜密,但还有一步不对。 陆渊源道:“增兵援助是不可能的,皇帝原是昆仑弟子,怎会搞不清楚是妖还是魔。一只魔物可屠一城,人力之微,出身昆仑的皇帝必然深有体会,与其冒着揭露真相的风险增兵,还要安抚战场上无一生还的士兵家属,他不会蠢到给自己拉仇恨的。” 凡血海深仇必得血偿,臣民仇恨的火焰稍有不慎就会烧到自己身上。 “所以……不该写信告知皇帝此间之乱?”程微听他们绕来绕去的,这样问道:“那是不是要赶紧把信拦下来?” 小师弟这样天真,叫江涵顺毛摸了一把头发,道:“不必,陛下坐在龙椅上这许多年,哪里会看不清局势。” 玉壶道:“是下下策的有备无患。” “他给了最后的机会,春雷关守得住,中州安稳保得住,他只当这一切从未发生,如若守不住也会着手用‘自己的方式’解决。” 届时端看昆仑仙门如何阻拦,或是干脆把虚伪的太平撕裂。 几人抽动鼻翼,皆是苦脸拧眉。 腥臭味越来越近了。 时间紧迫,花七立即点将部署分配兵力,部署城墙,也没来得及问仙人出身何家,又有何仙门术法可抵御魔物。 四人面面相觑,显然想到了这个问题。 单凭他们四人和春雷关的十万凡人守军,想拦住千万魔物几乎是天方夜谭。 程微梗着脖子又说了一遍,“大师兄守在师姐身边,见魔物近身就收拾它们。” 江涵也知道其中要紧,师妹虽不似凡人孱弱,对上两三魔物已是极限,他不及师弟长刀如意攻伐如一,可抵百人,但以一当十也还不在话下,主要任务就是护着师妹。 灵雾山师兄弟三人分好自己的任务后齐齐望向陆渊源。 这位同行的道友,知其不俗,没见过正经出手,仁义得很,下了流金宫自愿来到春雷关,起码应当不用他们保护吧? 程微见师兄师姐都不讨厌这个陆渊源,当下决定先试一试陆渊源的实力,看他是不是要被稍稍关照些。 陆渊源见程微拔刀,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单手抱胸摩挲下巴,走出帐外找了处空旷的地方。 他很久没与人打斗过了,十八岁之后,孤身一人学了半吊子的引雷术,到深山老林去做信鸦带来的任务,大多凶险之余,借助师父给他的银月匕首。 至今不知是何材质的银月匕首。 陆渊源想着正要冲自己腰间摸,猛的傻眼了。 银月匕首在他已经焚化搭了兰桥的尸身上……不对,他记得后来银月同他一道来的。 除了匕首,还有那节师父临终前赠他的木头,刻着逍遥散人名号的护身符木头,都没了…… 约莫是遗失在回溯长河里。 “你怎么了?”程微见他翻找许久,一副欲哭不哭的神情,便多问了一句,好歹是同盟,他又道:“就算你真的什么都不会也不用这副神情,我会保护你的。” 这么说来太可耻了,明明是个拖后腿的,逞强的模样活像个救苦救难的大神仙! 苦战 “你退开些。” 陆渊源划破指尖,在空中画了道青色的符篆,单手拍出去,空气凝滞了瞬间,就听“嘭”的一声,青色符印落地的地方炸出来一个十丈深的大坑。 见识了陆渊源的手段后,饶是仙门弟子也咂舌。 看着清苦,看似一阵狂风都能落下风寒的人,怎么这样暴力。 程微挠挠头退到了他师姐身后,听他师兄师姐道:“没听说何时有个这样厉害的符箓大师,他到底师从何人?” “师兄,我们连他从哪里来的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知道师承?” “小师弟可以去问一下。” 程微看他师兄师姐齐齐将他推出去,只好硬着头皮上。 只见画出这样威力符篆的大师也在喃喃自语,“该是冰蓝色的,而且威力不该这么大啊……” 是啊,冰蓝色的,威力没这么大。 真正与朱明镜相识后,他没怎么动过拳脚,用得最多的竟然还是“禁术”,后来朱明镜离开了,他在北域神山上四年就干了这些。 那时候已死且该继任冥主之位的陆渊源,在北域神山上以魂魄之姿,也能流血画符,借着冰天雪地凝出来的符…… 思绪回笼就听程微问他,师承何人。 陆渊源下意识道:“师承逍遥散人。” 好在他们只当逍遥散人是哪位隐士,没再追问。 是夜,凉风轻抚,春雷关将士没有一人睡得着,花七并未同士兵们说即将面临的妖魔是什么东西,临到阵前,将敌人描绘的无所不能,任何一个愚蠢的将领都不会这么做。 花七没有披那件不合体的盔甲,和往常一样巡营,之后久久立在城墙上。 平凡的人迎不来奇迹,大楚的子民也是真的愚蠢。 花七拿底下这些人的性命和仙门修士比、和妖比、和魔物比…… 他想问一问天上的神明,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胸腔涌出火焰般炽热的愤怒,瞬间如烟云般散了。 他看着忙忙碌碌练兵,设路障铁蒺藜的兵甲,还有白露台上的巨石檑木。 是不是,不该拦魔物,是不是该让让他们自行逃命呢? 花七白日里见到那四位仙家子弟是真的高兴,饱读诗书的探花郎总也知道仙家之能,他以为可以安心了,直到他知道真相的时候都还怀揣着一丝侥幸。 圣贤书教他临危不乱,教他以此独身长报国…… 他自己可以死,花七做过探花郎,走过子武关,见过仙山门派,此后守着玄铁长城,守着春雷关,临终了知道一番真相,也算不枉人间一遭。 既知是一场艰难的战争,且不论胜负但凡见过魔物的春雷关守将都不可能回到故乡与亲人团聚。 流淌的热血渐渐冰凉,他们所有的一切都可以被随意的剥夺,只因为他们是平民…… 那他们为之付出生命的到底是什么。 顷刻间,春雷关外风沙扬尘,裹挟十几余里外腥风而至。 城头上操控投石机和城外严阵以待的士兵未开战,恐惧就冲上了头发丝。 长着巨口的怪物有两个成年人那般大小,疾驰时犹如飞奔的巨人,隔着几里都能感觉到地上尘土的震动,唯有高十丈的玄铁长城岿然不动。 花七的余光都不敢看周身的兵将,他知道他们在颤抖,知道他们恨不能拔腿就跑,而他还要带他们去送死。 “敌方来势汹汹,一队人马跟我一道到城门口,剩下的人留在城上,别让它们上来。” 没有一人应他,有个惴惴不安的声音道:“玄铁长城这样高,那些…爬不上来的吧?” 众人不管认不认同的都率先点了点头。 花七不言语,盯着愈来愈近的魔物,近时看,那像是一片燃着不祥火焰的黑色深海,无情地吞噬着光芒。 数以万计的魔物一旦聚集在长城之下,足矣搭起飞渡春雷关的长梯,有魔物活着进入内城,恐惧和慌乱会从大楚子民身上将会滋生千千万万的魔物。 届时就会变成毫无意义的困兽之斗。 花七毕竟不是将军,他没有命令士兵出生入死的权利,当下苦笑想起为何迟迟一月都不见上面派将军前来。 一月前,怕是他们的皇帝早已对今日有所预料了。 花七转身道:“诸位,我等身后是万里家园,山河锦绣,退无可退。” 犹犹豫豫的士兵们陡然想起来,前几日花先生一直披着将军的铠甲,对他们提各种要求,今日他本也可以借一股将军的权利对他们下达命令,却只是穿了件白衣。 腰坠长剑,像个侠客,径直拂衣而去。 之后犹有数十位、数百位拿着刀枪斧戟的“侠客”站起来,撞到了城门处赠别的仙人。 “大师兄你别来了,小师姐也是,你们到城楼上去,倘若有魔物攻上去了就交给你们料理了。” “你们放心,等着看我把那孽畜打得嗷嗷叫!” 花七身后的人本是满脸悲壮、慷慨赴死的神情,听了程微和师兄姐的话,竟不自觉笑出了声,之后,大多数人也笑了。 等江涵和玉壶离开后,程微和陆渊源率先出城门,抬眼就见乌泱泱的魔物近在百丈处。 最前列的魔物看见新鲜的人族血肉站在眼前,顿时眼冒火光,张开大口扑了过来,程微的如意刀出鞘,寒光凛凛,顷刻之际割断了魔物的脖子。 看似轻而易举的招式,好歹教前列的魔物向后退了半步,瞬间愈发垂涎向他们发起攻势。 但也因着这半步的空隙,他听到身后有人在说“魔物的血也是红色的……” 地上那只魔物的尸体还在流血,从他本来的头与身躯相连的部位汩汩而出的鲜血,没了生气连腥气也没有了。 时下容不得他们思考许多,程微一人之力有限,陆渊源单挑独斗只比寻常学过一招两式的人强些,故而只能背对着程微画符,砸向魔物大军中。 长城三里之远都被魔物攀岩,与花七一同下来的人对着这样的庞然大物茫然不知所措,就见他们的花先生,长剑出鞘学了程微的手法,割了一只魔物的头颅。 剑身染血,快到凌厉的剑锋迅速扫向下一只魔物,寸劲如意,惊艳的一剑,程微正好看到,眼光闪烁良久。 若非只是个凡人,单凭这一剑,替代如今的昆仑大弟子也不是不可能。 在士兵的眼中,这副景象又换了意思,他们从前只觉得花先生是个文弱书生,智谋盖世,见他提得动剑也当是个花架子,这会儿见了才知人不可貌相。 可他们毕竟没有那么厉害的武学造诣,有的三两个人结队共杀一只魔物,又难免会被魔物群盯上。 三人的小队联手宰了一只魔后就听身旁惨叫之声,教他们目眦欲裂。 比他们高一半的魔物正将一个人的胳膊咬在嘴里,大半个身子悬空,魔物智力不足,只凭借本能撕咬人,落在半空的那大半个人分明还有气息,却被另一只冲上来的魔物咬在了嘴里,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知道魔物喜食人后,三五人结群的小队立即做出反应,一人做诱饵,两人砍杀。 要是在魔物动手前杀了它,还算幸运,大多数时候,都是来不及,甚至自身难保。 他们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敌人,除了拿命填来猎杀的可能,别无他法。 城墙上的人本不忍再看底下战况,却被江涵呵道:“睁开眼,都看着!” 谁也不知道明日是不是自己与妖魔厮杀,能多一份生的机会,哪怕是淋漓的鲜血铺就的生机…… 但很快他们也没有空暇顾及底下的战场了。 魔物们看着很笨,但那只是在面对食物一时的食令智昏,同样,他们对“食物”的热爱也让他们稍稍聪明了一些。 城楼上,上面,也有诱人的香气,倒地的魔物尸身依然庞大,陈列在原野上流出的鲜血浸透了扎根在尘沙里的根系,泛黄的枯草荫生城墙根下,快要干涸的绯红溅在灰白的墙上。 魔物踏着同类的尸体向上攀爬。 陆渊源依然靠着程微,或者说灵雾山的小师弟看出来陆渊源攻击能力很强但防御能力不太行,所以一直有意无意护着他,他们俩是屠魔数量最多的,却反而是最轻松的。 直到程微眼前的三个人被五只魔物团团围住,他皱了皱眉立即舍下背后的陆渊源前去搭救,战场之上瞬息万变,等到他再回过神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陆渊源了。 程微没有去找,继续杀魔。 而陆渊源也只是见一片魔物聚集,轻轻甩了个爆破符,再回头就见几只魔物正撕咬着一个人,四肢尽成魔物口中餐,哀嚎声遍原野,陆渊源听他断断续续的哭号里叫道:“求求了,杀、杀了我……” 心一横,便遂了他的愿,回神之际,自己已经被困在魔物正中了。 陆渊源只得感激学生时代被老师罚抄书,抄会的左右开弓,只是左手慢许多。 他腰间别着一把寒光凛凛的短刃,比银月长些,又比不上青铜剑那般长,无奈他只会用短刃,在战场上吃亏是肯定的。 魔物两人身量,四面八方皆是,借着相对的魔物伸手抓他的时机借力,正巧够到对面魔物的颈项,错身之际短刃快速出手,抹了对方脖子,期间左手画符,在下一波包围前解决掉上一波。 饶是如此也吃力得很。 城头上的人在这期间并无伤亡,一直在用滚木、巨石砸向攀爬的魔物,但是治标不治本。 被砸死的魔物的尸体堆叠在城墙边缘,反倒加快了他们攀爬的速度。 江涵和玉壶跳到叠成小山的魔物尸身上,双剑并立挑开环伺的魔物,片刻不敢松懈。 风沙 残阳与流淌的尸骨和歌,魔物庞大的身躯如山,城墙前堆起的骨砸下,或也曾掺杂人族血肉,为魔物搭建了一条更轻易的过墙梯,触目惊心。 四周扩大,杀不尽的魔物渐渐攀上城墙,江涵和玉壶渐力不从心。 城下的士兵们死伤惨重,城墙上还挂着跃跃欲试的魔。 陆渊源左手五指划破渐变乌青色,脸色苍白,右手握住的短刃微微颤抖。 花七的状况还要更惨烈些,他不懂道法仙术,只凭着一腔悲凉怒意撑到现在。 狰狞可怖的魔物多是欺软怕硬,程微长刀斑驳,散发阵阵凶狠,也因此他是最轻松,得了空暇注意了下其他人的状况。 与花七一同而来的士兵死伤打扮,倒地不起的许多还能挽救的人转瞬间就被魔物踩踏致死,交叠的尸骨如山到下,稍有不慎就会将人挤压其中,窒息或是五脏具裂。 再继续下去也没有活路,正是绝望之际,程微望着不远处飞过来的东西,忙呵道:“退!马上撤退!” 陆渊源和花七不再犹豫,立马扶起身边还有救的人,手中兵刃舞动不停,劈开血路。 高处的江涵面露喜意冲玉壶道:“师妹你带他们上去!” 守在城门前的程微错开门,活着回来的士兵率先进去,陆渊源和花七断后,强撑了半刻,他们也来得及看清楚天边飞来的东西。 那是一只只巨大的风筝,在风筝落地前程微在门内喊道:“快进来!” 隔着重重掩上的玄铁大门,还有炙热的气息,花七微迟一步,发梢已见焦黄,陆渊源立即削掉焦发。 来不及询问缘故,花七即刻登上城墙,眼见人间业火。 春雷关外的平原到这个季节还会有泛黄的长草和古道边青翠的植被,他不曾从高处见到血透三尺草的景象,才会觉得眼前的火像是来自地狱的业火。 靠近城墙的尸骨,近处在火焰中挣扎的魔物,还有烧成灰烬的草,以及被鲜血浸润的黄土,在泛红的火光、灼烫的焰浪中像生命一样燃烧。 回到墙上的江涵轻道:“神火飞鸦。” 与此同时,重门内的陆渊源透过狭小的缝隙也看到了使得玄铁门滚烫的火焰,他喘了口气,边为或坐或趴在地的士兵检查伤口边问:“那是什么?” “神火飞鸦。”程微只是听他大师兄说过陵阳宗的“神火飞鸦”,故而由此猜测,原理真相什么的,他搞不清楚。 魔物被城门前一片同类燃烧的火焰拦着,无暇循着人族血肉的香气进食,程微一人在此处已经足够。 这场火能不能救得了春雷关的命运还未可知,但至少给他们迎来了喘息之机。 陆渊源看那些捂着伤处□□的伤员道:“我去问问有没有药材医者。” 找到花七的时候他正满眼震惊看着降落的凰鸟上下来的人。 仅两人而已,身着深蓝,腰坠冰晶石弟子名牌,木鸟尾部下坠,看起来是运送了极为沉重的东西。 玉壶将士兵安置于安全处后,站到江涵身后,听她师兄道:“陵阳宗的人带来的神火飞鸦,那里边应是鱼鳞战甲,看样子应该有百十来件。” 那两位弟子面露疲色,东西送到后强自一笑,拱手道:“宗主吩咐之物已送到,春雷关之难陵阳宗无计可施,只能略尽绵薄之力。” “祝仙友武运昌隆,春雷关遇难成祥。” 只来得及听花七道谢,像是生怕被赖上,立即登上凰鸟返程。 玉壶拧眉道:“嚣张。” 江涵牵唇角微微上扬,“那倒也没有,最多就是失礼,陵阳宗不善打斗,已经尽力了。” 陆渊源和花七对仙门名家的神器神技大都不怎么了解,玉壶没兴致听,径直拿了师门的药救死扶伤去了。 余下两人听江涵慢慢解释,“陵阳宗三大神器,流金宫和凰鸟也在此列,再有就是神火飞鸦,它的威力你们也见识到了,他们的风筝看似如绢布细沙一样,实则是刘晶石炼制的,飞鸦羽翼上涂抹了特殊的燃料,一场火说是可渡百年沧海桑田,良田沉沙,明日熄灭,魔物退避,届时城外只余黄沙。而鱼鳞战甲不在神器之列是因为凡人也能制作,但陵阳宫的战甲和凡间的不太一样,轻盈灵活又不失防护之能。” “最厉害的战甲可抵程微那般的一击,但陵阳宗不做鱼鳞战甲很多年了,看样子是特意赶工赶出来的,可能没有那么厉害,但运气好从魔物嘴下捡回条命不是问题。” 花七闻言立即遣人搬运战甲,粗略数过一遍百十余套,心下叹道:也足够了! 之后魔物重来,他们修整了一日,魔物也是如此,想必会更加来势汹汹。 花七当即道:“今日除魔的士兵无伤回来的一人一套战甲,他们每人选二到四人同伴,各领取战甲,今天修整,明日再战。” 从魔物口中活下来的经验就是他们的优势,再加上鱼鳞战甲或许明天伤亡会小一些。 夜幕降临静悄悄,他们甚至没有察觉到,城外冲天的火光遮蔽了一部分感觉,竟叫他们忘了到来的是黑夜。 境内传来疾驰的马蹄声,近了听见马儿咈哧的声音,花七心中还抱有一丝幻想,是不是皇帝陛下派兵援助,不日将至,派先头兵前来告知? 他匆忙赶过去,只见马上翻身下来一位抱剑的侠客,看着稚嫩,没有仙气。 花七不由劝道:“那谁,快回去,此处危险,不是少年郎该来的地方。” 那小孩霎时目光如炬,闪烁精光,还是笑道:“我今年十八了,不是少年,我是来帮你们的。” “十八也还小,回去。” 抱剑的少年不服气,指着程微道:“他看起来没我大。” 很聪明的对比,江涵气质摆在那看不透,玉壶整个人缩在灰袍子里又是女子,不好比较,至于陆渊源看着也还年轻但沧桑感也藏不住。 唯有程微抱刀而立,少年稚气,确实还比他小上一两岁。 江涵在灵雾山哄多了孩子,最是知道怎么处理,他起身道:“那你们俩打一架,要是能打得过他就让你帮。” 打得过程微?花七眼看着他故意为难这少年。 谁料抱剑持刀的都认真点了点头,兵刃出鞘。 那少年道:“我叫楚小晏。” “程微。” 一天疲累也亏得程微还有兴致与楚小晏比划,但随意使了几下刀法后他就察觉不对了,对面的人很强,但他并不是仙门中人。 看戏的也大多看出来点苗头,刀剑已过十招,江涵道:“小师弟不动用术法已尽力了,对面之人仍不落下风。” 程微拧眉调用法力,长刀挥到楚小晏的剑上,反被压制,见他嘴角噙笑更是无语,良久收刀,“你很厉害,不打了。” 眼前人的剑法不在他的刀法之下,对一介凡人调动全部法力施为,他枉为灵雾山弟子。 江涵鲜少见他小师弟有这般神情,不厚道地笑道:“是不是与你不相上下?” 程微不情不愿点点头,叫他的师兄姐好笑。 楚小晏眉梢间微微意气道:“这回可以让我留下了吧?” “求之不得。” 倒是玉壶装模作样掐指算了算,神秘莫测高人做派。 陆渊源闭目沉思良久后道:“既有你们灵雾山弟子不畏生死,后有陵阳宗援助,仙门四家荣辱一体,休戚与共,其他两大仙门也会来人的吧?” 江涵思索片刻后道:“明日就知道了,昆仑和千岭宗真要派人援助,明日也能知道。” 次日一早,花七登上城楼看神火剩下一片余烬,一里外的魔物跃跃欲试,只等灰烬冷却。 “快灭了。” 花七回头看他,又好似透过他看尽了大楚四境内笼罩的虚假,他道:“是啊,快灭了。” 陆渊源看着三里黄沙,心绪万千,赤地千里,百年风尘。 “陆仙长,你觉得我们能守得住春雷关吗?” 不是能不能,是必须守得住啊。但陆渊源也不能平白给人增添这样多的压力。 他们并肩看远处蠢蠢欲动的魔物,陆渊源看见的花七眼中的神情,定定看了一会儿,还有些犹犹豫豫的震惊。 那双褐色的眸子里包含怜悯和痛楚,还有沉沉死气。 大约是他的目光太为炽热惊动了花七先生,听他道:“仙长洞察人心,那可知春雷关之后,凡人会有何下场吗?” 陆渊源想说他不知,又未免有故作聋哑的嫌疑。 “我们这些人不管能不能在与魔物的大战中活下来,都一定会死在这场战争里,不透风的墙有一点缝隙都能传递恐惧和死亡……”满目疮痍的河山不是他想要的。 陆渊源还未来得及思索就听身后簌簌的衣摆擦动之声。 时辰到了,整军,待发。 花七仍是穿着昨日的那件染上血污的袍子,跟在身后的却不是侠客,而是为了保卫家园而战,身披鱼鳞战甲的士兵。 一如昨日的战力分布,却更加艰难,哪怕直面魔物的人加了楚小晏,魔物的反扑比之前更猛烈,而有经验的人经历一天的战斗□□和心灵都疲累的境况下还要面临生死搏杀,实在太为难人了。 几乎是前后脚的功夫,十几位仙人凌空而现,长剑直指魔物,解了近在眼前的急迫。 玉壶压下激动颤抖的心喊道:“是昆仑派和千岭宗。” 直到仙人落地后,城墙上才有几架凰鸟停落。 振奋人心,但相应的,毫无经验的仙人与经历一天厮杀的魔物相比,胜负犹是未知。 昆仑弟子一剑荡八方的剑法也忒难学,普通弟子们最多荡三方,一人之力匹敌三只魔物,四个就有点吃力了。 此来的千岭宗弟子也是如此。 昨日三五人结伴作诱饵斩杀魔物的办法也魔物学了去。 人的血肉极美妙,仙人更是如此,一对一注定会输,但美食当前,拿同伴做饵对魔物来说,绝对不是什么昧着良心的事。 当然前提是他们得有那玩意儿 生杀 “从没听说这些东西有智慧……” 仙长喃喃道:“魔物怎会生出智慧?” 四五只魔物围住一位仙人,正面诱他举剑,背后利爪掏心,然后分食。 他们不知昨日厮杀惨状,因此对魔物做法有此猜测。 然而实在是想多了。 他们只是低估了魔物对食物的执念。 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魔只知道进食,人是他们的食物,杀戮正是餐前庄严的仪式,鲜活的生命呢。 而周身萦绕仙气的仙人们虽然格外美味,但却是可能会“吃”它们的捕食者,那么用“普通食物”抵抗自己的方法,来反抗成为捕食者的食物,不仅可以避免自己被“吃”,还能获得绝无仅有的美味。 愚蠢的魔物花了一晚上,不是在为燃烧的同类悲哀痛惜,而是在想明天吃什么大餐好。 这一战的惨烈自不必说,吃货已经很可怕了,何况是力量强大又丑陋的吃货。 大半天过去了,再没有从天而降的神火飞鸦暂缓局势。 千岭宗和昆仑的仙人都有死伤,花七重伤吐血,身披鱼鳞甲之众死伤半数。 陆渊源左手麻木,右臂轻伤,程微擦破了些皮不碍事。 楚小晏骂道:“这都是些什么鬼玩意儿!” 众人手上的动作齐齐停了停,花七嘶哑声音道:“退兵,集中力量到城上,从高处击杀。” 继续死耗在战场上也只是徒增伤亡,后退之后的举措是什么也没人知道,但大家还是尽快从中抽身,撤回城内。 此次是程微和楚小晏断后,楚小晏看人都进去后稍稍滞留,问程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程微自是不懂,换作他大师兄来应该会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你没错。 于是登上城墙的仙人和凡人并立,花七站在他们中间,咽下胸腔激荡的鲜血,被魔物的爪子重击的伤势。 他听到昔日插科打诨的勇猛将士再也忍受不了恐惧,低声问道:“这些……到底是什么?” 人间统称为“妖魔”的东西,他们只听花七先生张口闭口“魔物”,当作那是同样的东西。 援助他们的仙长游刃有余,凡人如花先生这样的也不差,普通人三五成群看起来勉强有匹敌之力。 那还好,妖魔就是妖魔,邪物外道,不是无可战胜的。 身临战场的人自然不会用力渲染恐惧,是以城墙上的士兵以为“魔物”也就是“妖魔”。 直到眼见凌空的仙长死于魔物之手便有了数不清的畏惧。 他们想问,这些,是什么。 但是他们不敢。 楚小晏的一句牢骚打开了藏在深处的恐惧。 他们也道:“告诉我们,这些是什么?魔物又是什么!” 仙人们生怕凡人知道真相从恐惧中滋生怨恨,凡人们因为无知获利,又因为遭受蒙骗气愤害怕。。 凡人之于魔物何其的微弱微小,春雷关凡人不会有一个人活着回到故乡,可他们连自己为之牺牲的东西都不知道。 花七他不服啊,死也不服! 耳边阵阵声响,魔物嘶吼和同袍哀伤质问,飘忽若云间月的仙长缄口不言,唯有他手中的长剑嘶鸣,仿佛远方的烈火在胸膛燃烧。 陆渊源一直注意着花七,也只有他注意到了花七眼底冰冷的火焰。 再无人与魔物相抗,它们踏着同伴的尸身向上,更有结伴想撞开城门的,无论是谁都知道,完了,一切都完了。 或是惶恐惊惧,也可能更多的事迷茫和悲伤。 陆渊源在此时异常镇定,而且并没有太多的恐惧和哀伤。 他不是此间的人,只是因为凑巧碰见了,所以尽力避免最坏的情况发生,他能做的已经做了。 世道崩殂,妖魔横行。 就算不是今日,也是早晚的事,他一己之力实在不敢大放厥词救万万人性命。 但他看花七的神情暗暗道不好。 是怎样的眼神呢,活在太平盛世的魂灵从缝隙里撕开假像,自欺欺人的救赎,痴想妄想掐灭后的眼神。他要用一副血肉之躯劈开万里山河如画的景观,那疮痍和残酷剥下来,抛给身后的人上人。 然后,粉饰太平。 悲哀么,不,也是大幸。 陆渊源忙到他身后悄声道:“人死了可就什么都做不了了,真相假像依然混沌,你可要想清楚了!” 当然想清楚了,花七知道,也许他今日的作为无法改变任何人的命运,但他还是要做。是不屈的磊落,是自内而外的信仰,驱使着他为之流血和牺牲。 花七自城墙翻身而下,踏着妖魔的尸骨走向浸润鲜血的黄沙。 “你已经重伤,会死的!”不知是谁焦急喊道:“我们还能想想别的办法!” 也许是身上的气势逼人,花七走过的地方尽是魔物的尸骨,黄沙上一步一个血污的脚印,魔物再□□避。 昨日见花七先生剑术就知其高超,现下剑之一道上最有发言权的昆仑弟子在此,眸光中也是难掩的惊叹。 “若是仙骨玉姿,当为旷世之才!” 一句之后再也说不出话来,分明毫无资质的凡人一剑杀一魔已是高手,他愈杀愈凶狠,隐有剑意而出,魔物退避。 若是方才还有人于心不忍想出手相助,这会儿已彻底绝了念头。 花七周身的戾气比利刃还要凶狠,他没有余力来分辨剑下是人是魔,势不可挡的气势,劈砍刺挑向活物,谁下去都是送死。 仙家子弟心有余悸之外感慨千万,他们都能看出来,那人虽凭借一腔凶狠诛杀魔物,但招式起落之间已见玄妙。 旦暮悟尽长生道,晚来剑指踏仙途。 花七已是凭着凡人之躯超越了在场的仙家,他的剑上闪着淡金色的光芒,神魂圆满,偏偏身躯已是强弩之末。 没有人会喊他回来了,说不上来是庆幸还是伤怀。 魔物之祸已解,这么个堪为开山立宗一派祖师的人物,耗费心血斩杀魔物,百千的魔物已不在话下。 长剑的光芒犹盛,不同于昨日所见的神火飞鸦那般炽热,是站在身边能感觉到的清风,轻柔地卷起千堆雪,掀起万丈尘土。 明明昨日还是一片时值仲秋的原野,今日十里之内已是黄沙飞扬。 那是波澜的沙海之浪,剑光点染间隔倒下的沉重,瞬间被吞噬进风沙里。 千岭宗似有感慨道:“古今以来,根骨天资生来注定,打破天命的桎梏以一己之身踏仙途寻长生的凡人,无一不是妖异之才。” 花七要是能活下来,说不得十年后能与四大仙门平起平坐,届时人族之力也会更强盛。 陆渊源听了这话扯了扯唇角,肃杀太浓他不颤抖已经很好了,实在笑不出来。 风扬起的尘沙渐次洒落,空隙间胭脂色的夕晖下,血染白衣,凌乱的青丝带着金色余光舞动,单膝跪地的人比肩日月,归于沉寂。 仙门弟子连这样的残局都没有收拾,静下来后只与同道中人讲了下师门吩咐。 不是些要紧的话,但此来春雷关的仙门弟子伤亡几何总要回禀师门。 昆仑弟子们伤亡不算惨重,本来有一堆的话要说,却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的师兄们从流金宫出来后,架着凰鸟回到山门,备好行囊只等着师门令下,名正言顺支援人族,荡平魔物,哪料到只叫他们大师兄付青玉传话。 而且极有可能是大师兄自己的意思。 “昆仑之志不坠,除魔卫道本是应当,诸位有想去的尽管去,只是要完完整整地回来。” 此行凶险,师门不让大师兄去,却把他派到了安逸富贵的楚都,在众人心中存疑,但依然为自己骄傲自豪。 可当初不畏生死的援助只见到了凄惨寥落,脸皮再厚的人都没办法再怀疑师门的不是。 千岭宗伤亡比昆仑多了许多,门内弟子因着诸多原因多有不和之处,此来也是那些自愿赴死救苍生的人。 其实不和的理由多简单啊,任谁也不是傻子,春雷关之战可否揭开玄铁长城内的真相,千岭宗弟子刚直正派,唯独对妖族一事上意见不合,和魔物也没多大干系。 仙门弟子来得匆忙,战事落幕,复杂之情难以抑制,忙乘凰鸟离开。 剩下来的又只有陆渊源和灵雾山三人,还有悲戚哀痛的士兵和沉默的楚小晏。 最后一缕辉光落下深渊之前,他们听到了身后哒哒的马蹄声。 来者一人,手持陌刀,恰如其分赶在大战落幕后,带着圣人杀意到来。 灵雾山众人眯眼就知来者何意,楚小晏仗着自己个子矮,一身脏污便与士兵站到同处。 “在下御前秉笔秦无,奉圣命前来。” 没说来做什么,能与这位大人物说得上话的也唯有灵雾山大弟子江涵。 “大人白来一趟,春雷关之祸已解,援救已大可不必。” 谁都知道卡着现在来是不可能来救人的,但那持陌刀的秉笔刀客却道:“话虽如此,圣恩浩荡,春雷关将士战死覆没,马革裹尸,特命安抚。” 他们俩的声音并未避开众人耳目,只是呼啸的风中却怎么也听不清楚。 程微拔刀立于其后,只听他大师兄道:“他们仍不知真相,花七死都没告诉他们真相,放他们一马。” 秦无道:“仙长说笑了。仙门不问世事,凡土自是王土,几位自不该掺和到皇帝陛下的政事上。” 这便是含蓄拒绝了,秦无知道自己的陌刀不可能伤得了这几位,但他奉命将春雷关将士遗体点清,就不能抗命。即便他今日放了春雷关这些凡人的性命,只要他们还是凡人,还活在玄铁长城圈起来的羊圈里,皇帝陛下有千万种要他们死的办法。 稍有不慎,这些人口中吐露什么不该说的,甚至会累及家人宗族。 言尽于此,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江涵挣扎着逼近,星辉下刀客的眼中并无璀璨,是不见底的灰暗和漠然。 他的眼眶里布满腥红的血丝,用尽全身气力咬牙切齿道:“走。” 秦无自然让开大道通行。 不尽的黄沙下真相又一次被掩埋。 刀光、鲜血和惨痛的呜咽声在身后,风沙淹没了他们的脊梁,长剑刺破柔软的胸膛,远处的天光是烈火,照不亮永垂的夜幕。 温热的原野到星垂至渐渐冰凉,他们诉说,前方素白的星光是不可归的炊烟故乡,战无不胜的人们败给了虚假的真相。 女眷 愤恨之下闷头走了太远,虽说经此一战,身心俱疲,他们该在离开春雷关的时候就找个正经客栈歇歇脚的。 可是没办法停下。 黑夜依然笼罩在头顶,他们只要一静下来就好似能感受到哀怨悲痛。 一夜的脚程直到看见薄雾下的深林溪水,金色的太阳后才停下,恰好筋疲力尽。 陆渊源苦笑道:“也不知道我跟你们一起跑什么?” 跑什么,跑愧疚和无奈,跑迫于形势下的牺牲,跑身后无处安息的魂灵。 江涵以为陆渊源是在说这个,但陆渊源并非这个意思。 他和此间的仙门无关,与凡人也无关,虽是眼睁睁看着无辜之人丧命,但与他委实没什么关系。 他尚且不知自己来到了何年何月的时代,却能猜到,应是久远到连古籍黄页都涅灭的过去。 隔世的区区人命,早连埋骨的黄沙都不剩了。 “当然是因为我们太善良。” 这话不是程微和玉壶说的,另一人从阴影中走出,眼底的乌青盖不住,不过少年人疲累些总也还是朝气蓬勃。 赫然是那楚小晏。 程微道:“那时没看见你,还当你自行离开了。” “不是啊,我是悄悄躲起来了,看你们走了,我也没地方去只好跟上你们。”楚小晏狰狞笑道:“哪知道你们都不嫌累的,夜行三百里啊!” 穹苍无极,之下青黄交接的斑驳草地,楚小晏从就近的溪流里捧水洗了把脸,洗去风尘,洗不掉眼下的乌青,初日照高林,光影把他脸颊上的稚气消弭,他说:“不累吗?” 连夜奔命,当然累。 “忍着憋着,让那发臭的魔的真相烂到玄铁长城外,痛恨忍耐着,眼睁睁看着手握权柄的屠刀割断迷惘的羔羊那纤细的喉咙。” “这样,不累吗?” 陆渊源侧目看他,个子不高还叼着枯草的少年,他会不经意间说道:“嗐,我也是迷惘的羔羊啊。” 对啊,楚小晏也只是个凡人,就算是被赋予天生神力,不下于仙门弟子,也还是没什么资质的凡人。 “世道不好,有点能耐的人都把凡人想得卑怯懦弱,总以为他们知道真相一定会恐惧怨恨,虽然事实也许如此。” “可你们分明不满大楚皇帝的隐瞒手段,只因为找不到更好的对策拯救凡人,一边痛恨一边逃避,嘿。” 灵雾山三人都以为话里还有未尽之意,他们都察觉到了楚小晏的轻蔑与鄙视。 “你们知道世道不好,知道为了守住秘密屠杀凡人不对,为什么不想着改?仙门弟子能做大楚的皇帝,你们有本事也能把他拽下来!” 玉壶细声细语回道:“拽下他来,也不见得下一个就能做得更好。” 她的眸间闪烁着怜悯和无奈,仿佛透过星阵看到了无力挽回的未来一般。 “仙门不是屠夫,不能无所顾忌。” 倨傲的仙人,怯懦前行的仙人,都是他们。 楚小晏收起鄙薄的笑意道:“那你们知道么,春雷关之祸未解,都城的皇帝会采取什么措施?” “你们仙门应该知道,深渊的魔物一般难以攻破包围人族的妖族,也因此才没有大举入侵,妖与魔完全可以共生,你们以为,明明可以敞开领地放魔物入关的妖族,为何会将魔物堵在外围?” 灵雾山几人不说话,陆渊源想到了一个可能的原因,在他没说出口之前又被打乱了。 “你到底是什么人?” 武功高强,精彩绝艳还能知道许多秘辛的凡人,江涵博览人间却没听说过,不由问道:“煽动仙门和皇帝争端又是为什么?” 大逆不道拽下皇帝那番话确有煽动争端之意。 楚小晏无所谓撇嘴,灵雾山弟子世代都不善弄权,他要是打算煽动人造反,选中了他们那才是脑子有病。 “算了算了,今天的话就当我没说。你们一群不知饥饱的,我还是孩子,还要长身体!” 玉壶笑了,程微也觉得心情好了许多。 江涵也不再揪着不放,道:“下一个城镇没多远了,吃点东西歇息歇息再上路。” 陆渊源道:“也好。” 玉壶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回师门,此去向北,陆渊源不可能同行了,按说没几日的交情,但也算是生死与共的朋友了,骤然要分别还是有些不舍。 姑娘家细致的变化本就不好看出来,更何况玉壶是个灰扑扑的姑娘家,更是没人注意到她的变化。 倒是那楚小晏强行挤开护卫在她身旁的程微硬生生搭话。 “我看咱们见到的过路人整洁光亮,前面的城镇想必很繁荣吧!” “咱们吃什么,烧鸡烧鹅还是烧鸭?” …… 程微本还警惕武功高强的人对他小师姐不利,听了他许多废话也放下警惕偶尔和他搭上腔。 “烧鸡烤鸡炖鸡熏鸡还有花菇田鸡。” “行了,知道你是狐狸转世的,收敛点你的哈喇子。” 程微道:“哪来的哈喇子,要不是看你一人失智似的自言自语谁理你!” 语罢强自从他师姐和楚小晏间穿过,走到前头找他大师兄和陆渊源去,还特意推搡了楚小晏一下。 玉壶笑了笑才道:“多谢,你很贴心。” 楚小晏轻啧一声道:“也不是,我家里还有个小三岁的妹妹,姑娘家心思纤细,多照顾些。” 他又道:“你们姑娘喜欢什么啊?回去想给她带点好玩好吃的。” 玉壶轻轻理了理藏在兜帽里的长发,思索后道:“那你是问错人了,我实在不知。” 她这样的姑娘大约算不上合格,又怕人误会道:“你要是不嫌弃的话,挑选的时候我可以陪同去看看。” “那自是再好不过。” 五里外的城池,确实繁华异常,沿河低柳,巷里炊烟细语。 酒楼的饭菜不错,江涵很是贴心给小师弟点了一桌子的鸡肉,却遭到师弟饭前饭后一阵幽幽的怨气。 “大师兄你太损了,今晚我不跟你们出去了。” 楚小晏逗他:“今晚说是有集会,有好多人,你大师兄就算了,也不怕你小师姐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 这便是胡言乱语了,凭着江涵和玉壶的实力,也不会又不周全之处。 陆渊源心想,楚小晏看着年纪不大,却有一副兄长的派头,无奈这里只有程微比他小,心下好笑之余又听他提及自己。 “陆大哥,他们都去了你一个人留在客栈里总也寂寞,不如一起啊!” 左右明日就要分开了,他也不好拂了人家面子,也笑着点头。 集市无论在什么季节的夜晚都是人山人海最有烟火气的,只是他们一行人有些吵闹。 玉壶和楚小晏同行,程微挤在其中时不时的要插两句话。 “这个簪子好看,姑娘家应该会喜欢。”楚小晏拿了支梅花簪道:“玉壶你看,你会喜欢吗?” 程微立即道:“不好看,配不上师姐。” 玉壶但笑不语,也惹得陆渊源和江涵啼笑皆非。 直到楚小晏拿了面精巧的狐狸面具递给程微付了钱后才道:“爱吃鸡的狐狸,这是给你的。” 他手上还拿着一面兔子面具,程微道:“什么哄孩子的东西,哼!” 楚小晏不跟他一般见识。 谁叫程微这会儿扒拉着他师姐的模样,跟他家妹妹扒拉着自己的模样一般无二。 “也没错,就是哄孩子。” “我家轻轻没见过集会,虽然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不过她会喜欢的。哦,忘了说了,轻轻是我妹妹。” 程微道:“那你……这些也是给你妹妹挑的?” “那当然。” “给妹妹挑的礼物干什么问我师姐喜不喜欢?” “我又不是姑娘家,哪知道姑娘家喜欢什么,除了你师姐,这里我又找不出第二个认识的女子,不问她难道问你吗?” 程微转头见他师姐笑得含蓄隐忍,再看楚小晏又是一脸奸诈,哼哼退回大师兄身旁。 “陆大哥,你别打扰人家师弟哭唧唧撒娇,快过来!” 陆渊源看了眼铁青的脸能和黑暗融为一体的程微,江涵笑着示意他随意,被程微幽幽的目光盯着,陆渊源也有些招架不住,只好到了楚小晏那边。 “来来来,陆大哥看看有什么喜欢的,也能带给家里女眷。” 陆渊源实在没好意思说,他孑然一身,无亲无挂,哪料楚小晏盯了他半晌后道:“没事,先攒着以后也能送。” 道理没错,陆渊源想着朱明镜也许会喜欢的东西,脑袋一片空白,说来好笑,他真的不太了解。 红衣灼灼,丹朱色又最清冷的朱明镜,如墨的青丝和始终淡漠的瞳色,难以想象他会喜欢什么。 街边摊位上都不是什么值钱的小玩意儿,配昔日的冥主大人总还是逊色许多,陆渊源一眼相中的果然还是那支梨花木簪。 簪尾花样简单,看着就不像是为正值妙龄的姑娘准备的,摊老板难得见有人看中,立马几个铜板卖出去了。 楚小晏的眼神不在他身上,望向后边含笑的两人道:“你们师兄弟跟着师妹师姐看集会竟打算一毛不拔吗?” 玉壶忙罢手道:“不用不用,师兄师弟对我颇多照顾,从前带过这些东西回山的,何况也不是必须要的东西……” 江涵依稀看到师妹常年偏向无色的脸庞在灯火下有些泛红,顿时笑道:“是我疏忽了。师妹从前很少下山,难得逛一次集会,自然要尽兴。” 楚小晏趁机将自己怀中绣着福寿字样的小香囊塞到玉壶手里,道:“明日分别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我妹妹长大了能有你一般温柔漂亮就好了。不过嘛,姑娘家福气要好,现下多攒攒,福气多多。” 江涵早看中了一家店里的玉葫芦,用红色的线系着小巧玲珑的葫芦,立即去买来送给了玉壶,他回来的时候正好见不知何时跑没影的师弟捧了油纸包来,堆满了各种花样的点心。 楚小晏:“程微,你还说你不是吃货!” 小师弟回瞪他,少年意气风发,暗中较劲。不管多坏的世道,长城内的平安喜乐不是假的,太平盛世也不是。 陆渊源想了半天,到底一行人只有玉壶一个姑娘。 他身上没有很多钱,但第一次送姑娘家东西,讨个开心而已。 方才卖面具的老汉拿出的面具里,他记得有一面好像是镂冰花的神女面,与灵雾山和玉壶的神秘颇为相近。 他将面具买回来送给玉壶时,玉壶缓缓笑着道了谢,“陆大哥有心。” 楚小晏见状却是心底哀哀叹了一声,世上事可能就是这么遗憾,他是多此一举,操了闲心。 也难怪陆渊源跟不上他们的想法,他看着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实则行将就木。 回去的时候几人特意把陆渊源和玉壶甩在后头,玉壶问道:“你要继续去找人?” “不然我也没什么可做的。”陆渊源似有所觉道:“你看我年纪不大,实则内里早就是腐朽的老头子,你这般的姑娘可不能像我。” “我以前没见过真正十几岁的女孩,无论山高水长,理所应当该幸福的。”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是何年岁的姑娘,毫无疑义有让自己幸福的责任。 玉壶豁然想, 告诫 次日一早,灵雾山弟子们回山门而去,楚小晏与他们不同路,朝饭后也别过了。 而陆渊源早在他们醒来前,赶着稀薄的月光出发,连声道别也没有。 没有终点,没有故乡。 他像一根漂泊的蓬草,又或是世上孤单影只的飞鸟,徒劳地扑扇翅膀。 这样的感觉并不陌生,甚至还有些习惯,十二州之地游够了,他也得到他想知道的。 玉壶说,他要找的人会在神山附近现身,他暂时的居所也定在那里。 春雷关那场不被知晓的战役过去三年,陵阳宗至深渊外妖族几乎断绝血脉,神山划入陵阳宗领地。 听说他们在山下做了无数机关,阻止所有人和妖进入神山。 春雷关外本是一片原野,不知何故竟成了十里黄沙,偏不觉得热,夜半时分过路人时常觉察到沁骨的凉意。 因着望得见边缘的黄沙,引得不少人观望,三年间春雷关养活了无数茶摊,捎带着闲言碎语的臆测。 “会不会是陵阳宗见有利可图,所以……” 茶博士见多识广,添茶的时候听了这话手都没抖一下。 观那气度衣着就知道出身不俗,样貌嘛,当然查不到哪去,尤其是邻桌单人映衬下,更显得是达官贵人。 邻桌倒不是哪里比不得,只那件半黄不青的衣裳低调得好似和黄沙融为一色,显得更加老气横秋。 “那是人家仙家的事,哪轮的到你来置喙?”同行反讽道:“你以为都跟你一样见利忘义吗?” “不是,我不就随口一说……再说我怎么见利忘义了……” 中间冗长的争吵连过路人都忍不住想塞上耳朵。 他那同行之人岔开话题道:“随口一说也不对,我可是听说,神山上遍地都是尸骨欸!” 那人不由刺道:“你还说我,你胡说也有点分寸,谁告诉你的?” “我家巷尾那家说是家里人托梦……” 托梦啊,虽然听着不靠谱,但也不一定,世有神仙妖魔怎么就不许托梦了。 他俩的声音愈加放肆,闲下来的茶博士眼皮子耷拉打了个哈欠,邻桌老气横秋的年轻人袖底的手指微微蜷缩,眯了眯眼后离开。 离开时且在春雷关城墙根下烧了些纸钱,这一举动并未引人注目,反正多得是人的亲人埋骨此地,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陆渊源本来只是游荡到此处,听了些莫须有的猜测,却忍不住考虑了一下今后。 春雷关抵御魔物的一战收尾并不轻松,十万将士命丧于此,大楚皇帝仍不能将真相说出来,多番考量之下,又知玄铁长城春雷关外妖族骤减,只能将伏魔之战定为妖族肆意屠戮人族。 “ 二十三年秋,春雷关妖族进犯,十万将士百战身死,国之危矣,幸得仙人相助,斩妖魔肃正道。” 此乃谎言。且不说时下凡人礼遇仙家但从不觉得仙人缥缈无踪,单是人族与妖族之间的仇恨必然会成为噬主的利剑。 微妙得很,陆渊源恰到好处想起了三年前四人到此始终不知结果的谜题。 “春雷关之祸不解,大楚皇帝会有何举措?” 陆渊源后来又将原十二州版图重新标记才抓住了灵犀一点。 中州之意正是位居版图正中,实际上,现今的中州在版图靠南,中州及中州以南所有的版块堪堪占了十二州纵长一半。 西山东海,南北深渊,玄铁长城牢牢扎根在优渥的土地上,圈出一片安乐盛世的大楚。 也不是不能理解,相较于干燥寒冷的北方,温暖湿润更适合人族,但大楚的都城紧守北方冬月关,身先士卒。 而北方第一仙门昆仑的位置又与其他三宗不一样。 陵阳宗被妖族包裹向内,隔绝深渊魔物,但昆仑却是将一块空旷的、归属北方妖族的版图放在了玄铁长城之下,昆仑仙门建在了紧邻深渊的地方。 如若不是昆仑山脉天险,北部深渊幽深,怕是世上早没了昆仑派。 但这样太奇怪了,就好似,不止人族,北方的妖族也是昆仑拱卫的对象…… 也难怪陆渊源多想,大楚皇帝出身昆仑派,若他与凡人同命共情,断不可能妖族仅在一墙之隔,还能安然入睡的道理,也绝不可能明知魔物的凶残,还将师门放置险地。 至于保护妖族,倒不见得,反正妖族不是魔物的食物。 但这样的安排却可以消耗第一仙门的实力。 陆渊源无奈苦笑,他看明白了。 “北边的妖族强势,但或被威逼或利诱,与大楚皇帝达成某种协议,且是说动了曾经的师门昆仑的协议。” 威逼、利诱,或许两者皆有,春雷关之祸不解,皇帝陛下会启用北边占据三洲之地的妖族来抵抗魔物。 毕竟魔物不以妖为食,妖族抗之,效果立竿见影。 而同样的,驱使这么多妖族,大楚皇帝必然要给予酬劳。 至于酬劳……不,或可称之为代价,那是什么,陆渊源暂且不知就是了。 他能做个闲散的人又何必劳心劳力呢,只是但求有一日席卷此间的□□来临前他能得偿所愿就好。 再不济,就算真的要做一株蓬草,他也希望知道风的方向。 沿着内长城西行,就是他暂居的住所,十天半月回去一次,最久一次有半年吧。 无目的、无所见所感,只是找点事做。 可惜他租赁的院子,蛛网尘埃。 今次也一样没有目的,陆渊源只是恰好遇到了应该碰见的人。 大楚边境不缺人烟,且还有不少文绉绉的士子举子,骚人提笔,红袖添香。 端看那衣香鬓影、绰约姿容,是个名门闺秀世家大族女子,手撑一把红伞,眉目若隐若现勾得人心尖酥软。 又见她伫立在书肆出口,望穿秋水般看着那里边的一位书生,顿时无人不感慨这位书生的桃花运,便有不少人想见识见识能得佳人青睐的书生到底是何面目。 哪成想人越聚集越多,主人公书生迟迟不见,妙龄女子向下压了压伞檐,快步离开。 意兴阑珊,本也没什么后续,哪就叫陆渊源尽入眼底。 女子身段婀娜,面容想来也不差,却好似不怎么自信,街巷撑伞遮面,到了茶楼饭馆里,更是轻纱罩了大半张脸,书生在她身前畏畏缩缩仿佛身后是一只猛兽般颤抖不已。 无端的让人深觉,这男人配不上那样的女子。 他二人就落座陆渊源隔壁,仅一帘之隔,听那男子带着如泣如诉的悔意和愧疚道:“胡娘,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陆渊源举杯动作顿了一顿,心道,是不是熟人呢? 可惜那时候前往冥府北域匆匆一瞥,没来得及细看,而且那位半面具是伤疤,陆渊源也没办法确定。 “柳生,这一世我是不会放过你了,下一世我必不会再去叨扰。” 只听那柳生声泪俱下道:“胡娘,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骗你,不该害你,放过我吧,求求你了……” 没听到胡娘首肯之意,柳生自说自话说似乎有了胆量,“你对我隐瞒你是狐妖在先,人和妖啊,我怎会不怕,明明你也不是真的看上了我,何必拿我伤你的事揪着不放?” 那柳生越说越生气,径自发一通脾气。 “你还害得我与心上人痛失交臂,我不过从你身上稍稍榨取了价值,你就这般对我!” “扁毛畜生而已,你被一个凡人骗得团团转,你也就是个没脑子的畜生!” …… 陆渊源听得很是惊疑,更有掀开纱帘一窥究竟之意,胡娘显然察觉到了隔壁间的视线,面色不改分毫,对着冲她咒骂的柳生笑道:“你尽管骂,反正你这辈子没法摆脱我。” 柳生听着笑吟吟又阴恻恻的声音,顾不得许多,趁着胡娘出神之际,连滚带跑了,跑之前还回头望了一眼,生怕她追过来。 掀开帘障,迎面是白玉无瑕的美人,陆渊源心说,不知他是认错了还是到了一切没发生前呢? 胡娘在陆渊源进来的时候泄了那一口骄矜的气质,摘下整个的面纱。 果然,美人半面已是可怖的伤痕,与曾经匆匆一别的胡娘更像了几分。 “你也是他找来杀奴家的?”她道:“他给了你什么奴家愿给双倍。” 陆渊源说:“不是,我就是路过的,碰巧进来,不过刚才听那书生所言,确是人妖殊途。” 虽然陆渊源也不怎么相信会有妖把自己搞到这份上。 胡娘笑道:“还说呢,他也没那么大能耐请得到真仙!” 话里的讽刺溢满,也不似情根深种的痴儿。 “若是不介意,我倒是可以听你发一发牢骚。” 陆渊源温和的话许是挑动了她的哪根伤心弦,只见方才讽刺淡然的女子霎时哀伤。 “柳生,曾是奴家的心上人,拜过天地的爱人。但那是他上辈子的事了。” 狐狸报恩,嫁给书生为妻,夫妻恩爱缠绵,缘定三生。 都没错,差在了三生上。 书生临终前有言:“来世还愿再续前缘。” 妖嘛,都是没什么脑子又一根筋,胡娘就来找他的来世了。 故人音容笑貌还在,仿佛欢愉昨日,今朝永续。 “前世他是个病弱的富家子弟,孤身一人,文弱不失果断,令人心折。奴家见到柳生的时候欣喜忘怀,但也矜持问过他。” 倘若你与我有前世之约,今生你可愿再记起? “他说他愿意,所以奴才缠着他不放。” 陆渊源心中叹道,穷酸潦倒,草草一生的书生,听一绝色女子这样说,他能不动色心吗? 胡娘面露苦涩道:“奴家以为是有前世夙愿牵绊,我俩还有夫妻可做,却忘了柳生不是前世的夫君。” “他家境贫寒,上有老母,下有弟妹,凭着一副好相貌得了乡绅千金的青眼,已有婚约在身,却还是将我带回了家中。” “肆意糟蹋奴家真心,两厢欺瞒。那千金看出端倪后,要他做了断,他二人伙同家中老母将奴家卖到青楼,信中哭诉不得已之情,家贫读书贵,说动奴家青楼迎客,每月寄钱回去供他。后来才知,他早已舍了我和那千金谈婚论嫁在即。” “奴家气不过便去闹了,现了真身,废了柳生的小拇指,身有残疾,他一辈子都仕途无望了,那千金也舍了他,权当从没好过。” “照理说,到此姑且算作两清。”胡娘说,“大约是宿孽。” “奴家见他欢喜,如今亦欢喜,但那欢喜伴着恨意,注定互相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