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舟》 行道迟迟 事情要从五年前的二月初八说起。 那年周迟还是个刚满十四岁的女孩,她在荒芜的田埂上行走,一人一马,春风作陪,细软的野草在脚下连绵无际。往下是河堤,河床半枯,今年的春天来得太晚,她猜想,就算没有兵马,水源和食物在这座镇子也会是个问题。 她瞧了一眼马鞍一侧的两只水袋,这是上一个小镇融化的冰雪,满满的,晶莹剔透,于是她的心情跟着明亮起来,甚至能轻声哼歌。 “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这是战乱之后的第一个春天。 周迟走了很久,几乎没有停下。南边有富饶的城池,有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四海之大,何处不能为家。她不过当出了一趟远门。 周迟找到镇子门口的牌坊,上书“寻芳镇”。她喜爱的青莲瓷碗碗底题有“四时寻芳”四字,也听人提起过这个地方,原来这就是庐山真面目。 镇上居民所剩不多,都对陌生来客十分敏感。不一会工夫,几户人家相携来到镇口。 “是个姑娘。” “是个姑娘。” “是个姑娘。” 这些人窃窃私语,最后同化成一股声音,几十道灼人的视线紧盯着她。 周迟本能地感到危险,不动声色地握紧袖剑。但她没等到出手的机会,就被人从后面敲晕了脑袋。意识昏沉的那一刻,她心想,大胆刁民,等她回去,第一件就是砸碎那只碗。 将醒未醒之际,周迟感到有人压在她身上,那具身躯并不沉重,像个半大的孩子,只是相当粗鲁地扯她的腰带,又拉开她胸前的衣襟,在温软处逡巡。 周迟猛然明白那人在干什么,一掌拍出,手腕却被人抓住,按在身侧。 自小习武,竟然如此轻巧地被压制,周迟十分恼怒,一时间连凌乱的胸口都顾不上。 “你是何人?” “还真是个姑娘,男女差异多大你不知道?我抓你跟抓小猫似的。”男孩松手,“稀奇,你一点都不怕我?” 周迟坐直身子,上下打量着他,手腕有些疼,想揉,但她更不想示弱。 男孩说道:“你叫我小七就行。以后你——” 周迟皱眉:“这算什么名字。你究竟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男孩遭抢白,悠悠地看了一眼她的胸口。 周迟惊怒,迅速背过身整理衣襟,恨恨骂道:“畜生。” 男孩笑了,道:“我的东西,拿到手当然要验验货。你不知道,我们镇之前有个逃难的人,长得像姑娘,穿得也是个姑娘,声音娇娇柔柔,谁知道脱了衣服,底下一根男人的物什,越盯他看还翘得越高,那才是真畜生,不知羞耻,只想任人玩弄,天生下贱。” 周迟忍无可忍,抓住枕头就扑过来。男孩一只胳膊闲闲格挡着,一面任她打,一面歇不住地笑。 周迟终于累了,男孩的放肆和嘲笑激怒了她,可她几天滴水未进,体力不是对手,翻不出什么浪花。 她回过神来:“我的马呢?” “喏,在呢。”男孩撩开布帘,前面是一匹黑马,拉着马车走在山崖之上。荒郊野岭,像是唯有他们二人。 春寒料峭,周迟冷不防一个激灵。男孩忙放下布帘,坐在她身侧,从后面抱紧她。 “.…..” 这人如何能? 不过倒也暖和。周迟放弃挣扎,她现下无力和此人作对,待养精蓄锐再来清算此人的冒犯也不迟。 男孩的声音放轻了些:“我知道你饿,你睡着时我喂过你米粥,饿久的人不能猛吃,等晚上再喂你点,乖。” 周迟心如死灰,闭目不言。 男孩又道:“你叫什么?” 她犹豫了一下,道:“周迟。” 她并不介意让此人知道她的名字。她一个人走了太久,带着她的名字和马,那是她仅剩的骄傲。 男孩摊开手心:“写给我看?我认字。” 周迟照做。指尖触上手掌的那刻,周迟清楚地感到男孩瑟缩了一下。这感觉很微妙,仿佛真正遭受胁迫的人不是她。 车厢里安静下来,没了男孩的聒噪,周迟再次感到不自在。 男孩想到什么,噗嗤一笑。周迟莫名其妙。 “周可是国姓,你莫要骗我。” 周迟直觉上认为男孩笑的不是这个,她懒得追究,恹恹道:“没骗你。算你识相,我可是个大人物。你今日欺负了我,他日我定要一报还一报的。” 男孩来了兴趣:“怎么个报应法?” 周迟梗着脖子:“你方才碰了我的手,还,还……废你一条胳膊都算轻。” “好。” 男孩突然松开她,推开座椅隔板,抽出一把翠玉短剑,对着左手比划了一下:“你的剑,你动手还是我来?” 周迟怔住,道:“你这是干什么?” “我不喜欢欠人,你既然要,现在就给你。” 话音未落,男孩已一刀斩下,手腕与他的小臂分离,干脆利落,她瞧着那只断手的手掌纹路,她方才在上面一笔一画写过字的,她还在心里推测过这少年的命格。人还傻着,眼泪已经争先恐后泉涌而出,周迟反应过来男孩在骗她时已然泣不成声。 男孩也有些慌,周迟的哭声太洪亮了,他见过女人边咬手指边流泪,或者把眼泪咽回喉咙的无声啜泣,但还从来没有人为他这样哭过。 他拍着她一抽一抽的肩膀,试图安抚她:“假的,连血都没有,你仔细瞧瞧?你怎么这么好骗……” 他扔开那只假的断手,再次抱紧她:“周迟,小迟,别哭,别哭。你哭我也难受,我,我骗了你,我不值得。” 周迟毫无形象地嚎哭,眼睛鼻子红乎乎的,嗓子也扯得生疼。同母亲拜别时没哭,一个人在夜晚穿过无人的荒原没哭,这个聒噪的少年不知道有什么魔力,让她压抑的情绪全部释放出来了。 哭声稍稍止息,男孩给她擦泪,看了眼自己的胳膊:“还要吗?” “不要!不要!我不要了!” 周迟忙抱住他,生怕他弄成真的。 男孩错愕,这回不一样,是她主动的。明明是两个人精疲力尽之后的互相抚慰,但他的身体可耻地起了反应,底下玩意半硬着,不合时宜地想招呼怀里的姑娘。 周迟稍微冷静了一点,却仍是抽泣着,强撑颤抖的声线道:“你真的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男孩来了兴致:“你想给我起个?” 周迟掀开帘子,宽大的袖子从莹白如玉的手指滑下来,露出半截纤细的腕子。男孩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但仍是贪看这一刻的风华,目光迟迟不移开。 “原来山之阳有如此春景。” 的确。悬崖下是一色青碧的江水,山河开阔,树碧林深,浩渺如烟。 “江澜,如何?周江澜。”周迟轻声道,“我今年已满十四,你瞧着比我小,以后你为我义弟,我们义结金兰,我赐你名,你随我姓。我有亲人在南边,若你没有去处,我们便相伴而行。” 周江澜从她的手腕看到胳膊和胸脯的线条,然后上移至脖子,再到哭过之后脏兮兮的小脸蛋,最后注视她星辰般的眸子。他心里想,我有名字了,不再是戏班里任人打骂的阿柒。他不缺姐姐,他要的是共度一生的姑娘,但女人的想法谁知道呢。他小周迟一岁半,等自己再大一点,还不是要听他的,现在让让她又如何。 周江澜笑道:“先听你的。” 少年的笑宛如这年二月初八的第一缕春风。 师父 “姐姐,你会武功?” “勉强。”周迟傍晚吃了东西,这会元气挺足。周江澜有些本事,能把混着野菜的米粥煮得烂烂的,既甜糯,也有米的清香。人吃饱了,也能同捡来的便宜弟弟开开玩笑。她不知道这位同她异父异母的亲弟弟为什么会亲近她,她只知道独自走太久,她终于累了,想要找一个人托付信任。 “你想学?” “学成武功,好保护姐姐你呀。”周江澜微弯了眼睫。 这人其实不经常笑,只是天生下垂的眼睛能骗人,不看你时面无表情,十分冷淡,看你时好像他快活的情绪都是你给的,加上这副皮囊,令人忍不住心痒。 “倒也不是不能教你,只是你对外可不能说我是你师父。” “为什么?” “因为我的武功是跟我师父学的,你要叫我一声师父,那他就是你师祖,他要知道我在外边给他找了个徒孙,会宰了我的。” “姐姐的师父男人女人?” “你也许听过,圣上身边的李真人,别号一尘道人。” 周江澜无话,安静地收拾火堆,一抔土掩住,补了几脚把烟灭掉,拍拍灰,翻身上了马车。他在周迟身边躺下,侧头看着她。 “姐姐,我以前就认得你。” 距离太近,温热的吐息直接喷在周迟的耳朵,周迟回忆着母亲,学她和蔼的样子,她也侧过身子,略向上靠了些,五指为梳,撸过周江澜的头发,温柔地抚摸少年的后脑勺。 周江澜顺势靠近她怀里,没骨头似的贴在她肩膀上。 看着比她身形矮些,可身体怎么这么沉。 周迟迅速抓过枕头挡在两人中间。 没了黏人的视线,周迟舒心许多。 周江澜在枕头另一端发笑:“真的,我从北边过来,出城时见过穿盔甲的军士拿你画像问人。” “你说的盔甲是什么颜色?” “黑色。” “真的?” “红色吧,红色更多,也有白色的。” 周迟心想,真乱,这里是哥哥的势力范围所不及的,她还不能暴露自己。 周江澜还说了一些话,什么“寻芳镇”“乱军”,也不在意周迟不理他,絮絮叨叨的。少年尚显稚嫩的声音单方面形成夜晚的谈话,听众只有两位异乡人。 周迟突然开口:“我们走后,镇上的人怎么样了?” “姐姐你心真大,他们抓了你,你反过来关心他们。”周江澜的调侃点到即止,“留下的人都相信神仙能救他们,他们请赖瞎子算了一卦,说不日将有个女孩经过,将其跟适龄者凑成一桩喜事,便可逢凶化吉。” 周迟道:“我听说北下的乱军无恶不作。” 周江澜笑说:“定然是你身边人告诉你的。真实情况是什么样子,你怎么知道?” 周迟默然,政治对她而言还太深奥,但她仍然有权不满:“你怎么总帮他们说话?是谁害得你背井离乡?” 隔着软枕,周迟的声音雾蒙蒙的。而另一侧的周江澜脸上的表情已经全部消失了,从生动绚丽归于沉寂。背井离乡,这没错,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家乡在哪,他不是寻芳镇上的人。他来到寻芳镇,不为寻芳,只为寻人,谁想人还没找到自己先被一帮镇民抓了起来,关在乡绅的大院里,一关就是半个月,吃喝都供着,好说歹说,就是不放他走。 直到身边这个女孩的到来。 周江澜忖度,她可比画像上好看多了。 被扣押半个月,总望不见天日,周江澜简直要以为自己此生和建功立业无缘。但见到她的那一刻,什么功名利禄,生路死路,他全给忘了,他只觉得,这姑娘真瘦,太瘦了,女人原来是这样的,自己跟她比,到底哪里像女人了。 周迟的呼吸逐渐绵长平稳。周江澜想到明天,起身扯开似乎能给她安全感的枕头,使劲摇她肩膀。 “醒醒。” 周迟睁眼:“干什么?”很疼的。 周江澜又弯了眉眼,是讨好的姿态:“姐姐不是答应教我武功吗?你都躺了一天,够了吧?现在就教我好不好?” 周迟下意识回避他的眼睛。她没好意思说,在王宫时她一天要睡六个时辰,一挨枕头就困,绝不会嫌睡不够。 周迟道:“那你先去外面扎两个时辰马步,到时间再叫我。” “姐姐!”周江澜一把抱起她,周迟惊呼,可他像一阵风,出了车厢跳下地,动作十分迅捷。周迟举目四望,山的阳面有细软的草地,还不及脚脖子高,不扎人,周迟怀疑他特地把车停在这里等着这一刻。 周迟道:“欲速则不达,你执意要学,我先教你几招,但你记得,习武之人,基本功甚是重要。” 她教周江澜的第一式叫“流风回雪”。女孩身子太软,倒像跳舞。 周迟演示了一遍,让周江澜跟着照做。这招旨在以柔克刚,借力打力,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别扭。 她比周江澜稍稍高半个头,叫周江澜先定格在起手举剑的动作。 周江澜手里不是剑,是枯木枝。她在少年身侧把住他的手,道:“你若真心喜欢习武,就要坚持下去,待你将来有大成,即便是半截枯枝,到了你手里,也能锋利如刀,不比武库藏器差的。” 她捏了捏少年的手,又往上摩挲小臂紧实的肌肉,心下疑惑,却说不清哪处不对劲。 周江澜突然将树枝摔在地上。 “怎么啦?”周迟连忙发问。她有一个好师父应当有的十二分耐心。 “太近了。”周江澜的耳朵竟然红了,“姐姐,你离我好近。” 周迟噎住。她都没计较。 周江澜很快拾起树枝,又道:“姐姐,那什么李真人,也是这样教你的?” 周迟叹道:“一尘道长和你不一样,除了拜师那天,我从未近他身一尺之内,怕这肉身凡胎亵渎仙人。” “就像这样,他碰过我的头顶。”她摸摸少年的脑袋,脸上颇有些向往,“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周江澜只习得两式。他不停地发问,也许这个年纪的男孩没定性,对什么都好奇,周迟不忍心告诉他有一些可以说是相当愚蠢的问题,遂一一解答了。 黑夜将逝去之时,周迟陷入昏沉的梦境,远方有女人在唱歌,有男人大声说话,有人则在近处低语。周迟梦见自己一丝不挂地站在人群中间,一开始没有人注意到她,直到她发出喑哑的问询,所有人都停下手上的事情,拿探究的目光看她,看她微微隆起的胸乳和细嫩的腰肢,还有肚脐之下她不曾触碰过的秘处,那里像春风拂过的原野,稀稀疏疏地长着浅色的芳草,长发半掩的脖颈清稚、盈润,天然一段无暇白玉,散发令人心动的馨香。 “是个姑娘。” 似乎是一种介乎男孩和男人的声音,也是她被孤立在梦境边缘唯一可捕捉到的声音。 周迟猛然惊醒。 不动如山 周迟醒来的时候,四下寻看,男孩已经不在身边。 梦境给她的感觉绝不羞耻,很早之前母亲告诉过她,当一个女孩梦见自己赤着身子暴露在青天白日之下,意味着她女人的一面正在破土而出。男孩,女孩,同这世间最瑰丽的花、最普通的草一样,和天地交缠,悄然生长。这是道,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人在万物的定律前无须羞惭。 “道”也赠予了她别的东西。 她感到双腿间的小丘涌出滑腻的液体,小心翼翼地往蜜源的洞口一探,指尖也跟着沾了一点潮红。她知道那是什么,不敢耽搁,在靠窗的一侧隔板下方找到自己的随身之物,捡了紧要的,一柄袖剑,一柄长剑,袖剑别腰里,长剑悬背上,然后挑了包袱下车。 十四岁当口,初潮来得猝不及防。 江滩有一人高的芦苇,足以掩人耳目。周迟拿布绢蘸了水,一点点擦拭自己,寻思并无母亲说的酸疼,也没有觉得心情大起大落反复无常。江水凛冽,她元气足,不畏冷,不急不缓,认真清洗自己。经血很少,除了从她身体里离开的那些,没再流出新的。 换上衣裙,她没急着系腰带,微微张开双腿,低头审视自己。从王宫出来,走了一个月工夫,这副身体和之前相比有了微小的变化。她虽瘦,人却养得很好,手指水葱似的,轻轻点上那道细缝,弹琴一样,拨了拨细短的绒毛,两瓣花唇紧闭,虽不适应,也不算太难看。书上说这处叫极乐之地,人有感觉,有兽性,也有隐秘的神性,阴阳相合能给人带来无限的快乐。 周迟不觉得这块皮肉有什么特别。父亲有许多女人,他的某些女人甚至还有别的男人,醉时交欢,醒时分散,凡是无人的宫闱秘处,都或多或少留下过他们交媾的身影。如果身体的快乐谁都能给,那便廉价了,不值一提。她更喜爱人的眼睛和手掌,眼睛无法骗人,手心的掌纹则能告知她一个人的命格,包括过去的沧桑和未来的方向。 草长莺飞二月天。 周迟心里发笑,身体的改变让她联想到这句。她恍惚想起一些遥远的事情,她有很多位师父,一尘道长负责教授武功和道学,欧阳夫子则教她六艺经传,诗赋文章。如果夫子知道他的门生有意曲解先人之意,胡子都要气得倒竖。 可不是么。春天是躁动的季节。 待周迟彻底收拾好自己,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她耳力不错,一直注意着身后的动静,她猜想这里渺无人烟,应当不会有人来此。 果然无人闯入。 她望向江河尽头,天之高,平原之旷远,都令她没来由地心生茫然。 母亲,师父们,这就是你们说的大好河山吗?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我告别熟悉的地方,认识了新的同伴。 周江澜。 她慢慢咀嚼这三个字。 出了茂密的芦苇丛,周迟原路返回,听得哒哒的马蹄声自小径另一头逼近。周迟停步,安静地在岔路口等待。 周江澜驱车驰行而来,低缓的原野上也有高山,两处山崖相抵,山谷偶有鸦雀掠过,而一线天外,有人在等他。 “怎么跑这来了。”周江澜勒马,“清晨看你睡得香甜,就没叫你,往东五里是邻镇,我去置办了些行李。回来时你不在,我还以为你为了抛下我,连马都不要了。” 最后一句听着甚是古怪。 周迟上了车,接过斗篷,裹好自己,瞄了一眼黑马。周江澜帮她解下佩剑和包袱,放回车厢,转身递给她油纸包的炊饼。 周迟在车里待了一阵,又出来,坐在周江澜身边,看他驾车。 “赶路呢,想找我解闷?” “我的马,它怎么会听你的话?” “许是——我身上有你的味道。”周江澜眨眼。 “罢了。”周迟淡淡地说,似漫不经心,“我想了想,你不能一直跟着我。到下一座城我们就分开。” “为什么?” 周迟反问:“你就只会问为什么。我在南边有亲人,你有吗?我是大人物,你是吗?我快成人了,你呢?你差得远。剩下的路还有一二百里,你要是得了伤寒,或者什么疫病,拖累我怎么办?我能把你扔在山里吗?你做饭赶车,我当然也会照顾你,多一个人就多一份危险,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到南边呢。” 黑马在前头甩了下鬃毛,发出不解的嘶鸣声。它喜爱周迟,也喜爱新的男主人,可现在他们俩像是要打架了。 周江澜安抚惊动的马匹,不和她吵嘴,眉眼低垂,像个真正的男人,不动如山。 周迟说完就后悔了,咬牙不看他。她的成长真失败,没学会温柔典雅,却先学会了无理取闹。 缓过这劲,周江澜开口,听起来有些哀伤:“你嫌我小吗?我怎么没有亲人?你就是我的亲人呀。” 周迟被这话激得鼻子一酸,潮气泛上眼睛。 “你哪里当我是姐姐。” “我指天发誓,千真万确。” 周迟把泪咽回去:“那你便不该出言冒犯于我。” 周江澜叹道:“你给我起名字,教我武功,遇到你是我的福气。我承认,有时候没遮没拦的,但那是因为我想逗你开心,你要是听着不高兴,我以后就少说话,你吩咐我才张口,你叫我站我绝不坐,好不好?” 周迟还想骂他,却被搂住肩膀。 “你是长辈,大我那么多,还武艺高强,我哪里敢冒犯你啊。” 周迟一想,好像是这么回事。 “饶了我吧,姐姐。” 周迟的小脸终于不皱了。 周江澜虚挨着她,没有更近一步,这距离足够他在心里描摹周迟的眼角,一抹嫣红从内而外、由深至浅地渲染开,是这初春被暖风欺骗而提前盛开的桃花。他们相处两天,这姑娘为他哭了两次,简直是个泪人。可他该死的爽快。女人为男人哭表示她认可了和你的羁绊,两个人注定绑在一起不分开。 不,不能想这个。 他一颗心发热,身上也热。清晨的火气还没彻底消下去。他往下瞄了一眼,祈祷小周江澜千万别立起来。 这人呐,可不只能看表面的年纪。 周迟大不大不好说,这不重要,反正自己肯定有一个地方是比她大的。 羔羊 要不要进城是个问题。周迟和周江澜就这个问题产生了这三日来最大的分歧。 “野地人少,城郊有乱军扎营,你跟我走就听我的,除非你想拿了我向他们讨赏钱。” “姐姐你放心,我打听过,这里看守城门的李将军我认得,他不会捉你。” “不可。我不同意。” “你又没封号,赏钱能有多少。我小镇人,想长点见识,等到了你哥哥的地方不给你丢脸。姐姐依我一次,往后都听你的。” 这理由倒是......别开生面。 周迟道:“好,你去,我在郊外等你。” 见周江澜还想缠她,周迟头也不回,紧走几步找她的马。 周江澜追过来,双手递上梳子。给黑马梳理鬃毛是周迟的日常之一。 周迟绕着黑马转,余光全在周江澜身上。这个少年如今能平视她了,身子长得倒是挺快。这个年纪的少年春笋冒尖似的,长得飞快,可他是不是变得太快?四肢也长了。她昨晚又教了周江澜两式,相比前日,周江澜的动作全无施展“流风回雪”时的滞涩感。她疑心少年的躯体被种过符咒,施咒者能让人变成侏儒,只要在其成年之前,每逢初一、十五坚持下咒,配合一味秘制的“永生丸”,待过了年纪,即使人将来容貌变化,须发皆白,也只能永远维持少年的形态。父亲身边的小侍养过娈童,跟前两天的周江澜差不多,远远看起来,小小一只。她憎恶此种阴毒的手段,自苦没法子改变世道,只求不要发生在周江澜身上。 周江澜没和她说过,也不告诉自己为何执意入城。 他也没主动说过自己的家人朋友。 也许他还有更多秘密。 周迟好奇心不似周江澜旺盛,但劲一旦上来,难以压制,无法排遣。 常言道,猫儿死在好奇心上。 她道:“你真想入城?” 周江澜点头:“想,更想的是你在我身边。” “你有法子让人认不出我?” “我会乔装,包你满意。” 周迟道:“那你答应我,不可同闲杂人等交谈超过五句,不可滋扰生事。” “姐姐你真好。” 周江澜给她一个暖意融融的拥抱。 周江澜口中的李将军生得浓眉大眼,十分正气,周江澜同他通过气,他便草草撩开车帘看了几眼,也没同周迟说话,便放行了。 周迟同他对视了一瞬间,察觉出熟悉的感觉,直觉告诉她那和危险无关,她一直相信这个。她想,李是大姓,说不定和一尘师父是远亲。 周江澜找了一间向阳的客栈。寻芳镇的人很是大方,给了他足够两人用的银钱。 一进房门,周迟立刻瘫倒在椅子上,又很快直起身子,来到茶案前,拂开裙摆,矮身半跪。周江澜笑看她一眼,关好门,搁下包袱和长剑,替她盛茶。 “姐姐,还没听你说过这把剑的来历。” “师父送的。” “哦。”周江澜语调凉凉的,“原来拜师有礼物拿。你都没送我点什么。” “我身无长物。” “我瞧这把长剑好看。辟——尘——,也好听。” 周迟不语,抽出袖剑,松开暗扣,变戏法似的分成两柄。 周江澜诧异道:“稀奇。” “你是寻芳镇的人,这机关太常见了,于你而言是小玩意。”周迟将翠玉短剑的剑柄朝向少年,“此剑无名,以后归你了,你可以给它刻个名字。祝你学有所成,将来为天下不平之事执剑。” 周江澜接过,剑穗和刻字都在周迟那柄,他这柄光秃秃的,翠色毫无威慑感,像这世间所有宝剑出生的样子。与此同时,他也注意到,这两柄短剑从形制到材质都一模一样,与他知道的雌雄双剑相去甚远,她自己留下的那柄镶有黄金打造的六瓣太阳花印记,看来转动之后就能将两柄剑分开。除此之外,并无差别。 周迟见他脸上没有明显的开心,问道:“你怎么啦?” 周江澜回神:“姐姐,我也有东西要送你。” “嗯?” “你转过去。” 神秘兮兮的。周迟背过身,后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少年从背后抱住了她,胸膛温热,不可忽视,额头亲密地蹭她的脖子,呼吸吐在她耳侧。 血气上涌,周迟又惊又怒。 “你在做什么?” 周江澜一手箍她腰,一手毫无章法地摸索,近乎呢喃地说道:“姐姐,我没有别的,我把我自己送给你好不好?” 他像根硕大的藤蔓死死缠在周迟背上,周迟一时忘了,他身体还是个少年,却在用男人对待女人的方式向她求欢。 “让我服侍你,姐姐,我喜欢你……” “放肆!你是个什么东西!”周迟扯住他的指骨,不顾他呼痛,一把将人推开,居高临下,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事不过三,前天,昨天,我尚且能原谅,毕竟你还是个男孩,今日你欺人太甚!你要是执意如此,我们的缘分也到此为止!你不要再跟着我!” 两人僵持了片刻,谁都不肯让步。 周迟气得险些拔剑。她不明白为何连宫外的少年都如此下贱,他们明明可以快乐又自由。 周江澜坐在地上,似一只待宰羔羊, 一双漆黑瞳仁死死盯着她,上半身赤裸着坐在一堆衣物里,胸腔急促上下起伏。他也不好受,被她看得情热。少年胸口两点稚嫩的红果,从耳根到锁骨一片粉色,下身玉箫半支,通通展露无遗,整个人被镀上奇异的光泽,天真又淫邪。可他的神情却十分忧郁,看起来比她还可怜些。 “......我明白了。” 周江澜妥协,安静地穿衣,一件件拾掇齐整,最后系上腰带。 她摸过他,揉过他的头发,枕过他的肩膀,他以为她会喜欢这副身子。 周江澜趁人不备,饿虎扑食,冲上去再次抱住周迟,将她的双手反剪在身后,以全身的重量压倒她,咬开衣襟,发了狠劲,在脖颈左侧咬下去,留下两排月牙痕迹,又温柔地吸吮那处柔嫩的肌肤,舌尖不断舔弄,给予无声的安慰。 周迟感到那里湿了一片,除了他脏兮兮的口水,还有饱含新鲜热意的水滴,她猜想那是他的眼泪。 他放开周迟,脸上立刻挨了一巴掌,力道不轻。 “无耻之徒!” 周迟骂道,气势比方才弱了很多。 周江澜无话。 周迟累了,捂住脸:“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废物......” “我没这么想,我只是喜欢你,以后你就知道了。” 周江澜继续低声哄她,“姐姐,要不要洗漱?” 周迟不搭话,眼神恨恨的。 “你歇会,我去给你叫水。” 周江澜收起短剑,转身出了房间。 直到入夜,周江澜也没回来。 天都黑了,一个人在外难道不害怕吗? 周迟寻思自己说的话是否太过分,却又觉得,和他所作所为比起来算什么,吃亏的明明是她。 但要是他来道歉...... 周迟心不在焉地搓洗着衣物。她沐浴过,头发松松地拿钗子挽在脑后,鬓发垂在脸侧,两颊微红,尚有水意。 要是他来道歉,也许还是可以原谅的。就一半大孩子,没有伤害她的能力。再者周江澜性子软,应当不会把气话放在心上。 有人敲门。 周迟忙擦干手,来到门前。 却不是周江澜的声音,粗砺、沉稳,不容忽视。 ——“仔细看看,画上的人,周暮烟,她住这儿么?” 义军 周迟接近黄昏时分出生。 宫里的人说,子时出生的女孩最聪慧,因为一日当中阴气最浓郁的时刻在子时。反之,男孩若在正午阳气大盛时出生,则此生命格不凡,吉人天相。 那时周迟的父亲还不信这个,他认为天意不能轻易揣测,能说出口的法则、道理,或是其他什么,都是人在这片土地世代耕耘、分分合合才传下来的,即便承自天命,只要经由言语转化,都是人事,而非命数。 他亲自给周迟起名暮烟,“迟”是她的乳名。 周迟不信男人会对自己的子女有纯粹的、天然的偏爱,他不清楚一个婴孩从女人身体脱落的过程,除非他爱这个给他生孩子的女人。大概他那年还爱着母亲,所以对自己爱人的骨血格外重视。 暮烟。 黄昏云霞明灭,层层叠叠,天空在沉睡之前热烈拥吻大地,她以颜色示爱,越缠绵,越浓烈,直到二人融为火焰和云彩。 那是紫气东来之兆。 世道大难,圣人出关。 “那你为何要在都城陷落之后出逃?” 问话的人叫李承业,正是白日负责驻守城门的牙将。他肩上担负了不止一种职能,但今天本轮不到他来审问周迟,他主动请人吃酒,把人家的事给耽误了,为赔罪,亲自带兵来捉周迟。被顶替的人连连感谢他主动接了这烫手山芋。 昏君孽种。 十四岁的姑娘。 也是他一门远方亲戚在找的人。 李承业发笑,这位小公主,比他想得要干净。 囚室四角点了蜡。 灯下看美人。 周迟的小脸着实精致,只有他一个巴掌大。她白天易容过,但机敏如李承业,一眼就看出她眼睛藏了事,不是普通逃难的女人。他听亲娘讲过李家的事情,也对李一尘和周暮烟的轶事有所耳闻,心里隐隐有些嫉妒李一尘。他的亲娘在山里挖人参时救过被刺客追杀的李氏前代家主,两人断粮之际,娘解开衣裳,以母乳喂养家主,前代家主深感其恩,赐他们一家李姓。 周迟猜对了。姓氏在周国可说是贵族的门槛,到了她这个地步,能说上话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些人彼此之间抱团攀亲,不足为奇。天下很大,哥哥的封地离都城远隔千里;天下也小,她一番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 不逃,等着任人鱼肉吗? 周迟不同李将军为难,她只有两个要求。 “我不想见他。” 李承业一怔,达官贵人说话都爱只说一半么?幸好他有学习过同贵人打交道的本事。他本能地觉得周迟说的“他”指李一尘,道:“由不得你。” 李承业窝着气,一想到要见李一尘,心里某块地方隐隐妒恨,那毒牙磕得他人抽疼,见到周迟,就更疼了。 出乎意料,周迟接受了他的说法。聪明人懂得审时度势,明白自己的处境。 “第二个要求。”周迟慢慢地笑了,眸光潋滟,“他在哪里?” “你是说阿柒?” 周迟不语,神情倨傲。 李承业擦了擦额角不存在的汗:“他被人摆了一道,拿着信物去找城主,城主说他那信物是冒牌的,一面叫人打了一顿给扔出门,一面转头找了沈将军说此人可疑,沈将军素来不动私刑,就派人把阿柒暂时扣下了。我找人看过,没事儿。” 周迟目光闪动,她满脑子回响着那句“叫人打了一顿扔出门”。 蠢货。 周迟叹道:“你想从我这里拿到什么?” 李承业忙看了随行的文书一眼,示意人执笔。他前头所有的配合只为这一刻撬开周迟的嘴。 “你那父王,去世前曾敛过大笔财富,听说北方的义军把他心爱的仙宫各处搜遍了,仍一无所获。王族活着的人说小公主你有仙法,你父王最疼爱你,别人没有的,你有。机密之事,别人不知道的,你知道。你那父王,他修道时,常把你带在身边吧?”李承业的嗓音柔和、低沉,“黄金在哪,你见过么?” 周迟唇角噙笑。 她的态度稀松平常,甚至看起来相当亲善,可李承业感觉自己遭到了莫大的侮辱。他才二十岁,经受了旁人难以想象的淬炼和打磨,少年意气在从军生涯尽数褪去,个性变得凌厉干练,周迟的嘲讽唤醒了他久远的狼性。 李承业抢过文书手里的笔,“啪”地一声按在周迟面前,墨汁扫过,凌乱不堪。文书随军多年,嗜笔如命,可也擅长察言观色,李承业从未对人发过火,这似乎是头一回。他默不作声地在李承业授意下告退。 “有意思。”李承业道,“那笔钱应该归还给天下百姓。若你还有良心,就该好好帮助义军。” 周迟摇头:“你不适合审人。” “你为什么不为闹饥荒的人想想?也想想你娘,你们——贵族的责任,弥补过错,还来得及。” “我累了。你现在可以把我关进大牢,明日再审,或者饿我几天。不过——”周迟靠近,与李承业目光对峙,“请你最好把我和阿柒关在一起,我有些私事还没跟他说清楚呢。” 后来的人生中,李承业多次回味这次同周迟的会面。他恨,周迟的停顿一定是故意的。这个女人哪来的胆子瞧不起他。 李承业照做。他没道理拒绝。他也想看看阿柒那小子对她而言有多重要,如果阿柒能成为要挟她的筹码,那简直再好不过。 当晚,李承业久违地在销金窟找了一个妓女,发狠从后面入她、揉她,肏得那女人直翻白眼,床上干了会,又抬起女人双腿,将人抱上桌,扶着女人的软腰站着肏,腰臀震得飞快,胯下巨物滑腻腻的,耻毛各处沾满女人的淫水。 李承业听不见女人无力的吟哦,看不见白生生的双乳和那双腿间一开一阖香艳的红肉,他只注意到,铜镜里那个自己如狼似虎。 他目眩神迷,彻彻底底地沉溺在情欲之海。 无人施救。 早熟 “永生丸”有一味药材能催情。 鲜嫩如水的少年经过秘密采选,被送入宫中,行过长桥,拜过神仙,进入宫门,分流到各个殿室。一开始半遮半掩,一趟只有两个,不多。后来神仙胃口越来越大,须每半年上贡一次。京畿重地禁止交易人口,办事的小监便往远处去寻,找水土宜人的地方,挑清秀可人的男孩。这些少年大多只有十二三岁,永生丸能催熟他们的身体。据说,半阴半阳的人喜欢这个。 周江澜服过永生丸。但凡他出生的时间再晚半年,或者相貌平淡一点,都可以躲过去。 这东西吃到嘴里是涩的,会让人一瞬间身体发热,头脑发昏。周江澜不想吞下,把它垫在舌头下面,含一会嘴便麻得不行。他那时不叫周江澜,叫阿柒,有人叫他,阿柒阿柒,到时辰了,然后引他出来,服下灰黑色的丸子。 有一天夜里,周江澜和七八个男孩被带进温泉,轮流进池子沐浴。侍者替他脱了道童打扮的衣裳,跪在他身下,握住软软的小雀揉了几把,又拿了一支银杵,要破他的后庭。周江澜给吓傻了,从头到脚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烟缭雾绕的浴池之上有道山水屏风,屏风背后亮起一道尖细的嗓子:“可惜了,是个废品。扔出去。” 戏班收下了他,要他继续坚持服药。他浑浑噩噩过了一个多月,用了两次药,干了很多打杂的活计。某天醒来,两股间一片潮湿,说不好什么味,有些膻,触感稀稀的,又有点黏糊,他偷偷翻了书才知道,那叫男人的精水。少年的初精就这样稀里糊涂地交代了。 “疼吗?” 一夜过去,阳光普照,周迟终于愿意和他说话了。她耳力卓绝,听得出周江澜咬紧牙关的声音和不正常的呼吸。 “皮肉之痛会催发永生丸残留的药性。那是药丸的副作用,想要此刻的青春永驻,就拿以后的寿数来换。吃这药的,个个命短,你不枉和我相识一场,做个明白鬼。” “你在说什么?” “每一样症状都符合,你说呢?” 周江澜怔住,他相信那东西和周迟没关系,周迟从未害过他,也从未害过和他一样的人。他对周迟的不满来源于其他方面。当他想把自己献给她时,她竟然指着他鼻子说,你算什么东西。 出于报复心,周江澜拿着周迟送的翠玉短剑找上城主。周迟不是想走?他要教她走不成。 他一五一十告诉周迟。 “就为这个?出卖我?”周迟冷冷地发问。 “姐姐,你好凶。”周江澜撒娇。 “蠢货。”周迟道,“什么都不懂就作恶,糟透了。我情愿你是为了拿钱,将来封官拜爵,有我一份。” “难道作恶也要分个懂与不懂?” 周江澜想说的是,他根本没想过自己有没有作恶。能叫恶吗?要是抓了她能像李承业说的那样,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一个人的自由就可以换数百万人的命,他岂非干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周江澜本能地觉得周迟不高兴听这个,于是换个思路,自然地顺着周迟的意思往下说。 毕竟,姐姐说什么都对。 “恶意也有分别,如果作恶的人清楚后果,出于道义,仍决定这么做,我便不会阻止。我不赞同他做的事,但我敬重他。” “为什么?” “因为我做不到,我会被其他东西羁缚,就这么简单。”周迟拍拍身侧的干草,“过来点。” 周江澜十分听话地挪了身子。 “不是疼吗?再近一点,我给你疗伤。” 周江澜伏进她怀里,感觉她的手心贴在自己前额,一股无形的力量从头顶慢慢融入身体,温暖的感觉疏散到四肢百骸,刺骨的疼痛在渐渐消褪。 周迟身上锐利的刺也收了起来,变得平和,贞静。 周江澜笑了。 他们互相需要。 李承业在暗处旁观他们抱在一起姿态亲密地互相偎依取暖。整个上午,他脑袋里全是周迟,执完勤他直奔这里。他们的交谈他也听了个六七成,对此没什么特别的议论。他早就过了会认真思考什么是恶什么是善的年纪。何必。自寻烦恼。 销金窟一夜,云散雨收,人也神清气爽,李承业此刻的心情十分不错。这两个孩子都逃不出他手心。 “姐姐,你昨晚睡得真好,我以为在牢里,你会睡不着。” 周江澜连这种问题都好奇。 周迟的表现和他对见过的其他人的认知不太一样。心里装的事太多,有时候会辗转反侧夜不能寐,被窝里告解一下会舒服很多。周江澜玩过自己。他咬住枕头一角,将喘息和呻吟消化在喉咙里,手指拨弄阳具顶端,上下撸动,揉压两只卵球,动作越来越快,直至通体酥麻,终于浑身颤抖地泄了。 那次之后没再弄过。 他早熟,自然会担忧早衰,他怕阳气流失太多,怕周迟说的短命变成真的。 “我也以为你不会背叛我啊,谁知果然。”周迟幽幽地开口,语气瘆人,“唉,世事难料,人心不古。” “周迟。”周江澜以气音轻唤她的名字,舒展双臂,抱住她的腰。他没有致歉,但身体以行动先于口舌表达了。 “没事的。”周迟低语。 放任他疼一晚,再予以补救性安慰,周迟不知道是对是错。她敢进城,是因为手上捏着一张牌。驻守此地的沈将军与她的哥哥周珩交好,从前沈将军遭小人构陷,奉诏回都城待过三个月,无兵无马,日日在家侍养兰花,周珩和他因此结缘。周珩帮他重新取得父亲信任,两人结为忘年好友。沈将军还抱过小时候的周迟。这层关系倒不必告诉周江澜。 但昨夜沈将军竟然没有亲自来见她,这只能说明他现下受制于人。有人向他施压。 不会是城主。城主把周江澜打了一顿,又通报给沈将军,是想间接卖他一个人情。 不会是周边势力,时局未定,他们互不干涉。 皇都?灭了。 更不会是李承业。他没那个本事。 ......难道他真认识李一尘? 周迟恍然大悟。李承业是沈将军下属,他想越过沈将军,直接拿她向背后的神秘人邀功。照此推断,什么审讯,什么文书,都是假的,都在装模作样。 不,李承业不像是知道她和沈将军关系的样子。那么,是他带兵抓到周迟之后,沈将军默许他这样做的? 周迟心中发凉。 可笑。李承业拿着鸡毛当令箭,一面顺从自己,以问出黄金的下落,一面想同沈将军邀功,甚至还想讨好在背后给沈将军施压的人。 周迟微仰起头,环视监牢。她该做点什么,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姐姐,李将军……他没有对你怎么样吧?” 周江澜看出她心事重重,挑了个最简单的问题问她。 “哦。”周迟搀他起来,“他人在外面,要不你亲自问他?” 操。 李承业脸色大变。 答案 李承业带来两个消息。 一、温君蕙有孕。 二、李氏新任家主,即曾经的真人李一尘,送了三件礼物到沈将军府上。 周江澜问道:“温君蕙是谁?” 李承业道:“她嫂子,吴王妃,也是周珩唯一的女人。” 周迟不敢相信。算算日子,今天是二月十一,离父亲神魂归天刚满四十天,哥哥这段时间在做什么?夫妻夜话?鸳帐共枕? 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周江澜道:“这是喜事,姐姐,你高不高兴?” 李承业不动声色觑了眼周迟,哟,小脸儿上两颗漆黑的瞳仁水汪汪的,看得他都快硬了。 周迟抱住周江澜的脖子:“当然高兴,我太高兴了,我恨不得生出一对翅膀,早日飞到我哥哥嫂嫂身边。” 李承业无情地说道:“你飞不了,老实待在这,安心等李氏家主驾临。他在邻县带着百姓种田,等春耕结束,约摸这两天就到了。”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物换星移,亘古不变,的确像是李道长会做的事。 周迟突然松开周江澜。 “你明明可以不把我交出去,你非要交,交给沈时也就罢了,偏偏交给我师父,你是他的狗?他让你叫你就叫?” 李承业实在是莫名其妙。饶什么舌?交什么交?口交还是乳交? 他朝后退了一步,道:“你该怪他啊。暮烟公主,末将也是不得已。” “李将军,话不是你这样讲,我以为你是好人,不会为难我们。” “我怎么不是好人?我还找了军医给你治伤。” 周江澜担心周迟受李承业挑拨,忙向周迟表忠心,道:“我鬼迷心窍,我以为你不在乎我。” “嗤。”李承业笑道,“阿柒,别什么都推给鬼神啊,你到地下的时候问问,他老人家同意么?” “我真的后悔了,姐姐,我在这世上最爱的人就是你,你不要抛下我......” “说了没事。” 周迟爱抚周江澜的脸颊,一副护崽的模样。 “李将军,本公主还没沦落到日薄西山的地步。他是我义弟,你这么说他,谁给你的资格?” 李承业咬牙。 不要脸。一点都不避讳。他们才认识几天,亲成这样。 两位贵人最终被李承业请出大牢,护送至将军府。沈将军称庶务繁琐,不便相见,周迟也不在意,只让侍女将李一尘的礼物呈上来。 李一尘送的三件礼有两件分别给城主和沈将军,听说前者拿到一种新谷物的种子,后者得到一把宝刀。他送给周迟的是一套少女穿的衣裙,裙摆绣有穿花蛱蝶,与布料特有的水波暗纹相辅相成,穿着走路或跳舞时一定颇为灵动。环佩钗钿一应俱全。周迟特地往妆匣瞧了眼,连口脂都备齐了,挑的蜜桃色。 周迟想到什么,对李承业道:“我要送他一份回礼,劳驾李将军。” 李承业依言为她寻了纸笔。 李承业快马加鞭赶到邻县。李一尘刚从田里回来,衣着简练,返璞归真。 李承业言简意赅,将周江澜和周迟甚为亲密、周迟想去周珩封地等等事件上报,最后呈上周迟亲笔所写的信件。 李一尘屏退旁人,接过书信,举手投足间可见闲适的意态。 李承业最嫉妒他这一点。 这位新晋家主身上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距离与亲和力并存,二者把控得极有分寸。 其他都不打紧,周迟写了什么是第一件。 “你猜猜,小姑娘会写什么?” “公主心思玲珑,属下难以推测。” 李一尘拆信,见八个大字,龙飞凤舞。他捻了捻信纸,拇指划过周迟下笔的地方,唇角含笑,终于越来越止不住笑意,变为开怀大笑,笑声之轻快爽朗,完全震撼了李承业。 “食少事烦,焉能久乎?瞧她,哈哈哈哈。” “哈哈,公主很有趣。” 李承业陪着笑,却又腹诽,司马老贼激诸葛丞相的话,有什么好笑的。 不过,倒比他想象中要来的好。周迟拖到第二天才给阿柒治疗内伤,他认定了周迟记仇,还以为会写点什么胡话,令李一尘迁怒于他。 看李一尘因周迟而乐,啧,他后知后觉地品出了一股别样的味道。 从邻县回城,李承业一旋身又进了销金窟。 时局乱归乱,生意还是要开张的。 他在一片罗帏绣幕中寻找能看对眼的人。上床这事要男女双方都乐意,强迫女人的事他干不出来,即便出来嫖,他也会保持基本的风度。 “将军,您又来啦。”一位娇娘自身后迎上来,十分惊喜地挽住他的胳膊。 李承业不记得这张脸,但他看得出来这女人不反感他,甚至很欢喜。 灯影朦胧,小娘子娥眉轻扫,淡妆示人。 嗯,眼睛倒是有点好看。 李承业低声说:“去你房里,还是就在这纱幔后面?” 小娘子害羞地躲进他怀中。 “但凭将军吩咐。” 李承业见胸前那块衣物被蹭得粉白,深深感觉自己受到了欺骗。 进了门,李承业看见桌上的铜镜才发觉,这是他昨晚歇息的房间。 女人给李承业倒酒,喂了两口,吻在一处。 “有件事,我很烦恼。”李承业咬她耳垂,“你可否和我说说,女人,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小娘子也亲他,唇舌缱绻,口涎濡湿他下巴,又上移到嘴角,蜻蜓点水舔了一下,很快收回舌头。李承业追上去含住,又是一番缠绵。 女人喘息不歇,媚声道:“自然是喜欢将军这样的。” 小娘子一只手不规矩地在他脐下三寸探路,若即若离地撩拨,企图唤醒丛林间沉睡的凶兽。 李承业拧眉。 这是要跟他比床上工夫? 他换了个说法:“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女人立刻攀住他脖子,分开两腿跨坐在他身上,柳腰扭了两下,挺起胸房蹭他,没把李承业蹭上火,倒先把自己蹭湿了。她身子本就敏感,不用手指逗弄,光想着李承业那处,身子已水意涟涟。 见李承业不动,小娘子急出了泪。 “求将军疼惜。” 李承业执杯饮一口酒,渡到娇娘嘴里,两舌交缠之际,往上托起女人的身子,单手解开腰带,也不脱衣服,大致找准蜜穴,把勃起的阳物送了进去。女人一声呜咽,绷直双腿喷了,水液从四面八方涌来,包裹他,吸吮他,花道深处的小孔为他张开。他耐心等女人缓过去,开始细细密密地向上顶送。 算了算了。 这男女之爱,他是整不明白了。反正光靠做的也没什么不舒服。 明白固然好。 ……不明白也罢。 两处欢 周迟的月信正式到来。 将军夫人引她穿戴月事带,拉着她的双手说话,嘱咐她这几日勿见风,勿碰生水。 女孩刚来月信时不规律,给她添了不少麻烦。 换下来的贴身衣裙有新鲜的血迹,冶艳的嫣红盛放,宛如一枝凝着露水的玫瑰。 经血依旧不多,除了人站起来的时候会突然涌出一点,没有奇怪的感觉。阴部暖暖的,被缝了草木灰的丝绵温柔包裹。 李一尘迟迟没来将军府。 他人还在邻县,春耕完,祭祀、采桑、养蚕、挖渠、兴修堤坝,命人编撰税法,各处交际、会客,大多时候他像彻底融入了田野的生活。 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 自从收到周迟的字,李一尘开始差人每天晚饭时交给周迟一封书信。书信内容简短,有十三封是日常见闻,有两封写吃食,有一封认真倾吐自己的抱负,有一封是一朵桃花,附了一句酸涩的相思诗。 他甚至寥寥几笔提到周珩和温君蕙,说他们俩在南方很快乐,很安宁。 去他的安宁。 以寻芳镇为界,北边群雄争霸,南方百姓安居乐业,吴王周珩功不可没。 他唯独对北方的战局避而不谈。 周迟疑心他爱上了这种鸿雁传书的感觉,仿佛他们是什么分隔两地的小夫妻,只言片语,聊表寸心。 偏偏她寄人篱下,李一尘全然在讲自己,他的主动没勾起她多少热情。 她当然也会回信。 但她有时候枯坐一整天,抓破脑袋也写不下一个字。她可以随便抄两句诗文,但该死的是,她难以接受自己的敷衍。 她的师父温和有礼,冷静自持,心怀天下,可当初他们俩分开得太难看。 她永远记得两人分开的那天,记得他染血的长剑。 李一尘温和的一面像周珩,她亲近李一尘,却不敢碰他抱他,生怕打碎缥缈的幻影。 周珩曾经是她的梦想,而现在,他有了孩子,有了自己要守护的东西。 她怀疑自己要失去他了。 月信第三天傍晚,又快到了用饭的时辰,周迟没拆李一尘的信,换上月事带之后拿上袖剑,偷溜出门。 异乡人不必担心夜晚迷路,往有星星的地方走就对了。 灯火是人间最璀璨的星河。 周迟在临江的窗边坐下,叫了两壶酒。 这个地方可以做爱,也可以喝酒。黑夜对人的欲望如此包容。 空气除了酒香,还有奇异的甜香,周迟闭上眼睛,仿佛回到醉生梦死的王宫。 丝毫不陌生,不是吗? 有人敲门。 “进来。”周迟开口。 来人放下食盒,将酒食一一摆开,除了酒壶和杯盏,还有几碟肴馔。 “我没叫这么多东西。”周迟睁眼,奇道,“长本事了,跟踪我?” 周江澜一身窄袖胡服,腰悬佩剑,黑色衬得人腰身劲瘦,四肢修长,愈发挺拔俊秀。 “姐姐,吃些东西垫垫,别干喝酒,第二天会疼。” 周江澜拉着她手,将汤匙放在她手心,温柔如水。 周迟一直知道周江澜很会照顾人,若说他们初相识时,周江澜还不知轻重,一不小心就弄疼她,过了这么些天,他动作已经相当妥帖,再挑不出毛病。 周迟恹恹的。 “弟弟,我不想说话,烦请自便。” 周迟一口一口饮酒,唇沾了酒液,湿湿软软的。 她看月亮,周江澜托腮看她。 饮了七八分,周迟停杯。她的心落在辽远的旷野,只想平静地微笑。 周江澜竖起耳朵,他知道有的人喝酒之后会格外有倾诉欲。 “你喜欢小孩子吗?” “嗯?”周江澜奇道。在他看来,周迟也是个孩子。 “我只是在想,我嫂嫂腹中那胎儿,应该还没成形。不晓得什么样的婴孩,能有幸待在她身体里。啊,男人,女人,爱情,繁衍,生生不息。那可有我哥哥一半功劳呢。” “你知道人怎样生孩子?” “你在说什么蠢话。” 周江澜坐近了些,挨着她身子,两指托起她下巴,转过她的小脸。 “姐姐,你醉了吗?” 周迟安静地注视他。她生得最好看的地方是这双眼睛,秋水明眸,能望到人魂灵深处去。 周江澜想舔她的眼睛。 耳根和腹下传来明显的热意,他滴酒未沾,清醒地知道不是酒后发热,是情热。 “姐姐。”周江澜的呼吸吐在少女的鼻尖上,“你,肩膀,还疼吗?” 周迟人懵懵的。 无缘无故做什么学李承业说话,真诡异。 “不疼。” “这样啊。”周江澜像从高空坠落。 “痒。”周迟补充。 周江澜心狂跳,忙说:“我给你舔舔?” “为何呀?” “我听说老虎的幼崽生下来时,雌虎会不停舔舐虎崽,直到虎崽能喘气为止。” “这有什么相关?” “自然有的!不论人还是其他活物,天生会舔舐吮吸,拥抱取暖。有道是,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姐姐,这是,这是一种法则。” 周迟没懂,她只记得周江澜说了法则二字,她向来对名为法则的事情全无异议。 “那你来吧。” 周江澜慢吞吞地剥开她的衣服。 每一根曲线,每一种颜色,只要来自周迟,他都想要永远地记住。 他不会什么技巧,只是热情地舔她,像吃果子一样,将她莹白的肌肤含进嘴里,又反复吻她的耳朵。 他硬了,往下是少女前胸的蓓蕾,他还想继续。 但他也想听周迟的话,为着身体以后的康健,忍到一年之后再行房。 也有例外。 周迟要,他就给。 周江澜忍得眼睛发红,不舍地离开她的身体,抬头道:“姐姐,你想要我吗?” 周迟竟然睡着了。 没了周江澜的支撑,她脑袋一歪,落下的手臂擦过桌面,边缘的杯盏猝然摔下地,满室惊响。 一墙之隔。 李承业今夜下了值,又往这销金窟来了。他在这统共睡过五六个,上一个连着睡了三天,有点腻了。 第一晚他们用了很多姿势,侧入,后入,抱上桌站入,在房间各个角落纠缠了个遍。第二晚女人主动坐他身上,紧窒的穴上下含套肉棍,还算有滋味。第三晚,他射过一次之后,突然感到索然无味。 他们这些牙兵牙将,参军时就跟着沈将军。将军恤下,年长的军士可由他做主安排婚配。李承业喜欢女人,又不想被丈夫二字绊住。但现在转念一想,逢场作戏,不就那么回事。 人最终还是要安定下来。以后跟了李一尘,总要考虑这些东西。 这次他睡的是新的女人。 女人比他大七八岁,眼角已经生出了细纹,眼神仍是清亮的,体态也妖妖娆娆。李承业净手路过,瞥见她的脸,心里一动。 “你叫什么?” “回大人,奴家芸儿。” 李承业坐在窗边,大方地敞开腿。女人的头颅伏在他身下,湿润的唇舌一路吻过小腹和大腿,撩动春情,手指轻捏囊袋,感受男人突然的紧绷。 当女人的双唇微微含住阳根头部时,李承业微不可闻地轻吐一口热气。女人张嘴,丝丝袅袅包裹住他,舌尖绕着顶端走了十来圈,最后抵在那处小口上灵巧地转动。 李承业的硬物勃然怒张, 女人两腮使力,一收一放地吸他。 舔吮了一阵,女人含得更多了,上下滑动,最后一举贯入,深深填满腔道,抵至喉咙。 赤裸的女体难耐地扭动,幽膣溢出爱液。女人的唇舌和双手专心服侍李承业,不去管那处。在这事上,男人要的是女人完全臣服于他,她十分清楚。 李承业只觉燃情香比之方才又浓郁了三分,令眼前事物似真似幻。女人的含吮舔弄让他的身体酥酥麻麻的,但即便是这样的刺激之下,阳根仍觉得有所欠缺,愉悦地享受女人湿热的口涎和喉管,又别扭地久久挺立,不肯射个痛快。 晚风骤然吹入,李承业倏地清醒许多。 女人温情脉脉,关怀备至,唯独少了样激情。 他搁下酒杯,抓揉女人一只垂晃的胸房,捏着红缨打转。乳尖完全挺立,周遭的乳晕也绽出情欲的薄红。他手指滑过女体的腰线,丰盈的臀,从后方寻到湿滑的蚌口,探进去搅动。 隔壁传来少女说话的声音,隐隐约约,不十分真切。 那声音,那微弱的冷淡意味,像是周迟。 李承业拔出手指,揪住女人的头发,按自己要的节奏激烈捣弄。咫尺处传来碗碟接连碎裂的声响,须臾,呼吸被一双无形的手掐断,快感冲上顶峰。 李承业悠悠地吐出绵长的气息。 呼。总算射了。 悠游 江城迎来了梅雨的季节。 由于不便出门,众人也懒散了许多,午睡是必要的,身子从内而外透露出疲惫的意思,如日光的倦怠,昏昏沉沉,与百姓的期盼彼此对抗。 那日喝完酒,从外面回来已是子时三刻,将军夫人仍在堂中等她,见她回来,命人热菜,又吩咐周迟早日歇息,三言两语,吐字也轻轻的。周迟从她回避的脸色知道,她一定对自己失望了。她希望将军夫人骂她一顿,不要把她当成只会在此地停留片刻说不得重话的客人。 周迟寻思,不如拾回生疏的课业,她一个人也能温书习字,可身边有周江澜,不能学她走野路子。周江澜可以白天读书,晚上习武,若书院休假,还能叫李承业带他去校场历练历练。 沈将军几乎不来后院,但他对周迟的行动了如指掌,翌日,遣人送了些棋谱古琴之类的玩意,周迟趁机将心中所想告知将军夫人。 “我有一义弟,寻芳镇人士,现年十二,自幼敏而好学,心向圣贤,是一块好料子。如若让他去书院上学,将来学成,或可为民请命,或可投在将军麾下,为将军出谋划策。” 夫人十分赞同周迟的说法,将此事告知沈将军。沈将军当即修书给江城书院。他虽未答应周迟出城去找周珩的请求,但在其他事上极为宽容。 事情进行得很是顺利。 书院回信,本院入学考试已过,看在沈将军的份上,愿意令两人进山读书,但书院也有自己的规矩,二人进学期间,不得迟到,不得拖欠课业,不得于学堂之上嬉闹,更不得辱没师长,三个月后两位学子经史两科的测验必须顺利通过先生的评阅,否则请自去他处,另寻高明。 周迟对周江澜极有信心。两人开始了朝辞暮归的读书生活。 如此过了两月有余。 除了周迟和周江澜,书院其他学生均由诸位老师亲自甄选。周迟心知两人名不正言不顺,待人接物极为亲善,日常礼品也送得不少,不贵重,却大都有一番巧思。 比起周迟,周江澜天生就能受到同学的欢迎,他生得好,眉目间有股女子的阴柔。有人背后叫他周姑娘,周江澜并不在意。同窗的师兄师姐愈发觉得此人极好相处。 周迟偶尔也跟着叫,她对逗弄周江澜的感觉很是迷恋。周江澜照盘全收,于她而言,意味着自己可以肆意妄为,而不必担心哄不回去。 书院的日常通常很充实。 “周姑娘,周姑娘。” “嗯?”周江澜侧头,喉结微微颤动。满堂鸦雀无声,因而这声音格外突出。 “笨死了!不要看我!”周迟嗔道。 周江澜的异动引来附近学生的好奇。 周江澜默默转回去,隔着数尺,与先生四目相对。先生讲到精彩处,他像在凝神细听先生的话语,不时微微点头,仿佛方才的询问是对课上内容的疑惑,嘴角噙笑,似乎对先生之意心领神会。 周迟见先生不再注意这边的动静,方道:“明日休息,我想出门。” 周迟也以气音说道:“为何现在说这事?” “我怕忘了,提前告诉你,你记得提醒我。” “好的呀。”周江澜答应,面上微红。这便是只在两人之间存在的窃窃私语?其实不必,姐姐怎样说话他都开心。 周迟爱学诗,周江澜不爱。周迟有时会给他上课。 他在一旁看她。人一旦认真起来,很是动人,双眼专注。从前他觉得周迟的眼睛虽好看,那里头的光有时却雾蒙蒙的,后来才知道她那是在王宫时遗留下来的毛病,天黑之后看东西会不清楚,那眼睛里的意味有时会飘忽不定。她嫉恶如仇,有时目光太烈,太辣,有时又看人冷冷的。周江澜不太敢将目光长久地停在她脸上。 周迟写完,周江澜一字一句念道:“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 周迟道:“从前读书时,欧阳夫子最爱这首,春日同学生出游,欢喜时偶尔吟诵。心有所感,发乎真情,落在字句,这就是诗。我不记得欧阳夫子教我的第一首,但他这是最爱的。我很难忘记。” “写得真好。姐姐,只有两句吗?” 周迟道:“后两句我不喜欢。” 她话虽如此,仍提笔补上。 周江澜想象有孩童在追逐,比谁的风筝更高,淡淡地笑了。 “你笑什么?” “啊,开心就会笑,看到好笑的会笑,姐姐你笑了我也会笑。” “你很开心?” “看人放风筝多好玩呐。” 周迟划掉后面两句。 “不要,我不喜欢人。” “没有人哪来的景?哪来的诗?” “你是先生还是我是先生。退一步说,你是你,我是我,不要把你的想法加诸我身上。” “可是,姐姐,我倒是很喜欢你说自己的事情,我想知道你喜欢的和不喜欢的,想知道你的感觉。” “行吧。”周迟丢开笔,“我原谅你了。我们去吃好吃的。” 周迟见过一次沈将军。 那日早晨,周江澜忘带东西,周迟在院外等他。廊下寂静,唯有荷花伫立,锦鲤穿游。周迟穿过长廊,却见一男子,背对着她与人交谈,轻言慢语,似怕扰了小院的安静。 与那男子交谈的人发现了周迟,示意有旁人在,男子回身,原来是沈将军,一身青黑短袍,简朴素净。 “见过公主。” 周迟有些发愣,沈将军两鬓生出了白发,穿行在青丝之间,好似于秋风中久立后沾染的霜露。 “今日可安好?功课习得如何?” 周迟暗自忖度,是今日,而非近日。 “甚好,多谢您。” “这便好。安心上学,末将先行告退。凡事不当之处,可尽管同内人开口。” 阶前绿意遍染,湿漉漉的苔痕闲闲印着小院主人的足迹。 “姐姐?”周迟赶来,微喘着气,“怎么了?” 周迟笑说:“没事,风有些大。” 周江澜送了周迟一只香囊。 香袋里面是玫瑰干花,锁在一只镂空银球里。银球上是六瓣太阳花纹路,周江澜在她的翠玉短剑上见过两次,给记住了。 周迟不明白他的意思:“我睡得很好。” “姐姐,不是睡得好睡不好的事。”周江澜缠她,“你戴着,就像我时时刻刻在陪你,这不好吗?” 周迟收下了。 当晚入睡前,她拆开锁扣,拿出干花,又一一放回去,如此捣鼓了一阵,最后将其挂在床头,又嫌看不清那银球上的太阳花,翻身坐起,赤足下床,翻找可用之物。 周迟打开妆匣,一格格抽出,忽然滞住。 最底下放着李一尘送的胭脂,以及三封未拆的信。 两月前李一尘爱写信,周迟积了三天没回信,他便不再写。李一尘不理她,周迟倒落得清静。 周迟找到一条项链,合上盖子。 她鬼使神差抽出一封李一尘的信。 信笺上誊抄了一篇《桃夭》,竟像要娶她的意思。 李一尘当过她的师父。师父的字无疑十分好看,如孤鹤,如清风,清雅从容。周迟仿过师父的字,才明白,他下笔时,收尾极为锋利,与他这个人的形貌并不相符。 后来的事也如她所料。 那日前她回他八个字,食少事烦,焉能久乎,明明是讽刺,谁想那人竟当真自比孔明。 周迟敬重他,却不敢靠近他。 没人知道,她回信时,握着笔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心里有多恐慌,仿佛她过去的思考和取舍毫无意义,只是在简单地重复呼吸的动作,对着一张白纸放空自己。 周迟回到床上,拆了珠链,把宝石搁在一边,将链条的两头小心地接在周江澜送的香囊上,穿过横梁打了个巧结。 这下就够长了。 她心满意足地枕着夜色,偶尔伸出指尖,拨转那银球,柔和的微光荡在虚空之中,一晃一晃。窗外没有月亮,只有细密的雨丝倾落,夜晚弥漫着连绵的水汽,能捕捉的只有那两道银光,它幽寂、冷冽,在指缝间轻飘飘的,来去自如,是这夜晚冷静的旁观者。 它悬而未落,如她胸口鼓荡的心跳。 周迟突然像一只受惊的小鹿,眨巴了一下眼睛,极小声地哭出来。 春雨断桥 连日下雨,书院外河水暴涨,上山的栈桥被冲断,书院休假半日。 昨天是五月末,夏日来临,白昼渐长。 周迟睡到辰时三刻才醒。 外面日光正盛,房内数重帘幕深深地闭合,只透入断续的光线,柔和而温暖,落在粉色的纱幔内,如缓慢流淌的玫瑰长河。 周迟睁眼,看到的就是这幅熟悉的图景。她房间的陈设布置与在王宫时大体相当,只不过王宫稍显沉闷,那色泽像从枯萎的花瓣上剥下来似的,同样是卧房,比起日复一日短暂的休整,更适合永久的长眠。 她昨夜哭了会便睡着了,一睁眼就瞧见自己手里紧紧抓着周江澜送的香囊,银色的圆球被她捂得温热,看来昨天夜里没挂稳,临睡时没留神,失手将它扯落。 周迟把它塞到枕头下方。 侍女服侍她穿衣洗漱,道:“今日仍需上学,新的栈桥大体完工,午后即可动身。周小少爷一大早就来了,现下在外面等您。” 周迟会意,在梳妆台前坐下,命侍女上妆,细细地搽了一层粉,遮住隐约泛青的眼周。 一切收拾妥当。 周迟从帘后出来。 “姐姐。”周江澜迎上来,待凑近了,又有些忧心,“昨晚没睡好?你平时不需要涂这么厚的。” 两人于偏厅落座,周迟命人添茶。 “眼神不错。” 周江澜一笑,自觉受到了赞赏:“那是自然。” 周迟也笑,道:“弟弟,我不是在夸你。” 周江澜嗅出了玫瑰的香气,突然捉住她的手,道:“你很喜欢我送的香囊。” 周迟拍了下他的手背。 周江澜热情不减:“我就知道你喜欢,我问过李大哥,他说女孩子喜欢这些东西。嗯......可惜送出的第二天就害你没睡好,原来都是骗人的,这花不能安神。早知道换别的了。” “哪个李大哥?” “李承业,李将军。姐姐,你忘记他了吗?” 周迟不禁想起,两个多月前,她偷溜出去喝酒,醉后小睡了片刻,醒来时周江澜枕在她的膝盖上,睡得比她还沉,鬓发微微散乱,眉心压出一枚红色的印。周迟摘下斗篷,轻轻披在周江澜身上,准备找人要些解酒汤,谁知一出门,直撞进李承业怀里。他身体还混着女人的体香,眉目疏淡,见到她也无甚表情,是情欲散后慵懒的味道。 “将军当真狂放不羁。” 李承业一记眼刀飞来。 周迟好奇:“你不洗个澡再走?” 李承业不发一言,掠过周迟匆匆离开。 自那之后两人再未碰面。 周迟想了想,对周江澜道:“你同这位李将军在一起时开心吗?” “李大哥事事稳重,像我的亲哥哥一样。” 周迟抿了口茶,以余光瞧他:“我伤心了。你有姐姐不够,还要找哥哥。” 周江澜一噎:“我不是这个意思。” 周迟截断他的话:“你喜欢他,便和他玩,这没什么可议论的。长点心眼顾好自己就是了。” 周江澜称是。 两人聊了一会,周江澜忽而又道:“我那剩下的玫瑰干花还有许多,想赠送给书院的师兄师姐,姐姐你说,他们会喜欢吗?” 周迟合上杯盖,道:“周姑娘送什么都是好的。姐姐相信,他们一定会十分开心地收下。” 将军夫人叮嘱两人用过午饭再出门。 修补栈桥的是一队军士,都是沈将军身边的亲兵。为首者李承业,他昨日夜里在城东执勤,离此处近,接到命令就赶来了,没怎么睡。 李承业敞着上身,上衣打了个结扎在腰上,大颗的汗滴滑过他的胸膛。周迟注意到,他的腰侧有道疤痕,长而薄,斜斜地贯入衣物遮盖的地方,似是剑伤。 原先的木桥年久,已损坏大半。李承业亲自带人敲墩子,捆竹筏,栓绳,在河道窄小之处造了个一二丈宽的浮桥,临时供要上山的人用。 过桥是上山的路,书院在半山腰,山上住户不多,鲜有外人打扰。 周江澜同李承业略寒暄了两句。 周迟捏了捏他的手背,道:“我同李将军有话说,你且去前面等我。” 周江澜个子已经比她高了,是个真真正正的少年,清越、自持,他微微使力,回握周迟的手,一步三回头,领着小童过桥去了。 李承业主动开口:“家主要来江城一趟,估摸着,就这个月。” “你怎么想的?你没有自己的意愿?” “什么意愿。开弓没有回头箭。” 周迟无言。 她想到周江澜在等她,开口道:“沈将军待你不薄。” 这话好像在李承业意料之中,他笑道:“相逢一场,我没有哪里对不起他。” 周迟垂眸,她不想让这双眼睛里流露出生气的意思,半点都不行。她见不得李承业如此,也有些责怪沈将军。沈将军一家子从上到下都很照顾她,但就算她是沈将军的亲生女儿,也无权决定他一个部下的去留,更何况这事还牵扯到李氏的家主,远远轮不到她来在李承业这里充当说客。 李承业拭掉眉角的汗,见周迟傻站着,嗤笑道:“你有什么可慌的。末将,今后还请你多加关照。” 周迟扬眉,直视他的眼睛。 李承业同样无畏地回视她。 一个闪着微不可见的火光,略带挑衅之意,另一个则悠悠的,漫不经心。 李承业又咧嘴笑了,解开腰上的衣服,揪紧两头,一边拧干水,一边大步跨上岸。 无人落败,这场较量以一方率先退出而告终。 夜里,周迟辗转反侧,李承业最后一句话在她耳边挥之不去,迷迷糊糊中,换了几个场景,变成她的噩梦。 她经常做梦,大多都不清晰,有一大半睁眼就忘。无论何种梦,梦境中她的脸永远是模糊的,她也从未见过水面、镜子、金银器皿之类的存在,只有冷热和悲喜出现在她身上,只有正在经历的事情是真实的。 她梦见王宫大婚,主角是她,父亲执起她的左手,交到一个男人的手心里,隔着红色的面纱,父亲的身形突然剧烈晃动,男人把她搂紧怀里,一手挡住她的眼睛,一手把长剑送进她父亲的左胸。 心口传来的感觉太压抑,逼得她睁开眼。 被窝里躺了另一个人,是她熟悉的味道。 她好像回到了长满春草的原野。 “是你呀。”周迟喃喃道。 她翻过身,正对着身侧的人,准备再次睡去。 不,不对。 她霎时清醒过来,只觉一股风灌进天灵盖,凉飕飕的。 “你怎么在我床上?” 周江澜迅速捂住她的唇:“姐姐,我偷偷来的,别叫。” 周迟惊疑不定。 周江澜轻声道:“姐姐,我注意你整整一天了,你是不是不高兴?” 他的神色和话语当中满满关切之意。 周迟很快泄了气,示意他松手,坐起身子,而后道:“没有。我没有不高兴。” 如你 “没有不高兴,为什么会惊醒?”周江澜把问题推还给她。 周迟道:“先给我一个理由,说说你为什么在我床上。别以为我不敢惊动其他人。” 周江澜也坐起来:“我跟他们说要早点休息,就......过来了。” “你意思是,我睡觉前你就在这,还在我房间待了很久?”周迟瞪大眼睛,“你好可怕。” 周江澜小声道歉:“是我的错。” 周迟无奈。 这位弟弟这段时间来十分懂事,功课、习武从不曾落下。可他只要发现哪里不合他的心意,立刻变得不乖顺,总要翻过两人之间的墙来打扰她。 “你不生气了?” “我那是没办法。我能杀了你吗?” “你可以欺负回来。” 周迟失笑:“怎么欺负?” 周江澜不言。 他想脱光衣服,让她用那双手抚慰自己,让这双唇吐出动情的放肆的喘息,不贪,哪怕给一丝都好。他不想自己夜里的幻想总是毫无着落,连个回音都欠奉。 少年抿唇,从怀里摸出手帕,道:“我先给你擦汗。姐姐,来,躺下。” 这倒不是过分的事情。周迟从未拒绝过别人的服侍。 周江澜捏着一方软和的丝帕,温柔地擦拭她的脸,从额头到鬓发,从眉眼到鼻尖,每一点都不放过。 丝帕是素洁的颜色,她的脸也是素洁的,周迟感到身体冒出来的汗滴在变凉,丝帕与肌肤接触,留下湿润的余温,为汗珠鸣一曲哀乐。恍惚间那又不是丝帕,不是纺织和晕染出来的物什,甚至没有真实的触感,只有情绪,只有少年的手指轻微的移动,如脱笼之鹄,轻盈美好,无尽地自由,又像浮萍或者水荇,要把她带到云端,缠在水底。 少年不动声色的蛊惑,以自己的身体为饵,却比世上任何素白的手帕都要干净。 他们相识在山崖上奔走的车驾,附近有青碧的江水和青草,幕天席地,每一处都适合做爱,适合浇灌粘稠的乳白的汁液。他会在夏日来临之前折一枝繁花,如果她接受,他就热烈地亲吻自己,建一座木屋,孕育一个孩子。 春种秋收,从来都是如此。 周江澜解开周迟衣襟的扣子,不多,两粒,刚好能袒露脖颈和锁骨,温温吞吞地,另一只手跟着下移。 “有劳你了。”周迟婉拒。 他整个过程都缓慢地动作着,直到刚刚擦过她的锁骨时用了点力气。 他太镇定,令她几乎错以为他对她流露的是单纯的温情。 她对这个弟弟已经习惯了,习惯意味着熟知。 他至今对某些东西有心结,如果要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照顾,似乎也要承担一点被他诱惑的危险。 周江澜作罢,问道:“你白天和李将军说了什么?” “忘了。不重要。” “那什么才是重要的?” “嗯?” 周迟后知后觉品出周江澜对她的不满,也有些庆幸,他愿意和她说清楚,不至于日后越积越多。 周江澜小心地措辞:“我碰你,抱你,骗你进城,你都原谅我了,在我眼里,你很善良,也很可爱,可这世上好像没有什么你很在意的东西。” 哪怕是我。 他推了下周迟:“你还想找哥哥吗?吴王周珩。” 这话简直正正戳中周迟的心窝。 周迟在被子下拉住他的手,骨骼相抵,十指交握。 “我没有不在意你,你是我的亲人,你一定要记得这个,就算我忘了,你也要提醒我。至于我哥哥,他是我父亲和他爱得最久的女人唯一的孩子,可惜他母亲去得早,父亲让他跟着我母亲过。我认识他十年了,比认识我自己的时间都长。我小时候经常梦见我们什么都不穿,手和脚都小小的一只,泡在一团温水里,那水几乎不流动,只有他要把养分给我的时候会跳动一下,弄出点声音。周围黑乎乎的,我什么都看不见,我也没睁开眼睛,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他,他能感觉到的也只有我。我总产生幻觉,好像我们真是同一个母亲生的。我们分开之前,他给我喂点心,教我读书习字,抱我讲故事。后来我有了一位师父。师父对我很好,长得像哥哥,温柔起来更像哥哥。我父亲赶走了我哥哥,让他留在身边。我那时候没觉出哪里有什么不一样。但是我不会梦到我和师父住在同一个子宫,我也不敢抱他亲他。师父比哥哥爱笑,也比哥哥凶,他拿剑的样子很吓人。我现在当然还是想去找哥哥。我记得那年中秋,我从丹房偷跑出来,在他殿里等了好久,等到睡着。第二天母亲叫醒我,大殿还是空空的……我后来才知道不会再见到他了。我不恨他离开我,我恨他不告诉我。他欠我一个道别。说来可笑,你以为我从王宫出来,一路走了一个月,是因为爱周珩吗?我没那种本事。如果不是这份恨意种在我心里,我才不会挺这么久呢。我留在将军府是因为,我有家了,没人告诉我,这个是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所以弟弟,我最喜欢你的一点是你向来有话直说,你大多数时候都很爱我,而且你总会说出来让我听到,真好。好困,我要睡了。还有件事,你记得天亮前滚回你自己的房间。” 周迟说完,果真睡着了。 周江澜在江岸边的马车上和她睡过两晚,了解她呼吸的节奏。 他嗅她的发丝,一只手仍与她相握,舍不得放,另一只手伸到两腿间。 那处的亵裤被撑起来,他的手指摸进去触到性器那刻,灵魂受到不小的冲击。 玉箫,玉笛,玉茎,阳物,或者随便其他什么名字,反正他甘洒雨露。 他解开腰带,裤子半褪。 他发情很快,硬起来有一半时间都说不清楚为什么。太久没硬会硬,数着她的呼吸也会硬。 少年的手指有节奏地抚慰阳根,一松一紧的,上下滑动,五指有时也撩拨两颗温热的囊袋。 这里是他的极乐之地,以后也会是她的,只让她一个人享有。 他在欲和爱之间的晦暗不明处来回,生了又死,死了又生。 这将是他最酣畅淋漓的一场春梦。 他想将自己的长发同她的绑在一起,挽一道结,可眼下强烈的欲望不容许他抽身。 他专心侍弄自己。 少年到了关键处,撸得更快,腰身不自觉微微挺动。他小心地拿鼻尖蹭她的耳朵,张口喘气,舌尖湿漉漉的,瑰丽如春。 为什么她没有梦过和他赤身裸体泡在母亲的身体里? 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 到那时,他们没有交连的脐带,但他们都已成人,身体足够成熟,安心享受天道的馈赠,尽情地水乳交融。 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他闷哼一声,身体颤了几颤,腰臀最后一次使力,用那擦拭过她肌肤的白色手帕包裹住自己,欲望瞬间化成点点滴滴的白斑,一股一股地洒落。 女孩的汗水和少年的阳精交融在那方丝帕上,分不出彼此的味道,似乎他们本来就是一体,根抱着根,枝缠着枝,你吻着我。 情欲暂时消解,爱在高潮之后浮出水面。 他心满意足,温柔地凝视周迟,愈发觉得看不够,啾唧一声,在她脸颊亲了一下。 “姐姐,我十三了。” 周江澜轻声道。 他快活地笑,在天亮之前离去。 胸口有花束吐蕊绽放,填满他的心房。 夏天真的到了。 故友 六月初二。 经史两科乃重中之重,十天后学子将迎来他们进入江城书院后的第一堂小考。 周迟不担心课业,她的隐忧更多来自周江澜。 昨日回忆过从前的事情后,周迟就安心睡去了,第二天醒来她毫无尴尬的意思。周江澜则不同,一个时辰的课,他走了三次神,有两次偷眼看向周迟,被周迟抓个正着。周迟瞪他一眼,他竟然抿唇笑了。 授课先生姓齐,平日对周江澜甚是喜爱,私下常称赞周江澜,道此子有大才。 她和周江澜没有参加过入院考试,其他几位师长对待他们比不上对待自己选出来的学生,齐先生却不同,很看重他们两个。 周迟有些烦躁。 周江澜频频走神,齐先生竟也仿若心不在焉,换作以前,他早就以眼神警示周江澜了,反而今日,那目光常常越过诸位学生,落到她右手边帘外的竹林。 周迟也看了一眼那竹林。 好看归好看。 但有必要这时候看吗? 她回首,齐先生正好看着她,很快错开。 周迟心道,原来醉翁之意不在酒。 周迟在上午散学后主动找了齐先生。 “素闻‘三人行,必有我师焉’,何解?” “不以其身观其道,不以其人论其行,知之者为上。” “我见先生两眉微蹙,似有烦恼,可否算一知之者?” 齐先生看了一眼她身后的周江澜。 周迟道:“无妨。” 齐先生从袖中拿出一只香囊。书院崇尚简朴,诸位先生并未经常随身佩戴贵重的东西。这香囊倒也不算珍奇,只是以丝线为骨,编织成有鲤跃龙门的镂空图案,与周江澜送的那只颇为形似。 周迟恍惚想起,周江澜说那是李承业教他做的,不知道和齐先生这只香囊是否有关。 齐先生从那小香袋中拿出香包,拉开抽绳,拿出一张字条,递给周迟。 “先生何意?” “李姓家主今日来江城。如若姑娘在酉时前见到了他,可打开一观,反之,烦请损毁,不再令其留存于世。” 周迟依言收了起来。 傍晚。 下山路上,周江澜想起白日齐先生的话,向周迟说道:“齐先生说,‘不再令其留存于世’,可是他姓齐啊,说话竟全然不避讳,十分稀奇。姐姐,我倒是很想看看他写了什么。” 周迟道:“你现在想的应该是安心考试,你难道希望我们被赶出书院?” 周江澜拉她的手,道:“我看齐先生写了什么,与我考试又不冲突。” 周迟也牵着他的手,两人十指交握。 她道:“过会再说。我饿了。” 下得山来,李承业带了一队人马在等他们。他今日的装束不一样了,身披红袍,腰横佩剑,骑一匹棕马,飒飒生风。 李承业十分恭敬:“请上车。” 周迟扫了一眼他背后的车驾和众军士,道:“李将军,我真的不想见他。” 李承业一怔。在他面前,周迟从未流露过服软的意思。她总共就说过几句话,我不想见他,他在哪儿,李将军你怎么不洗完澡再走,诸如此类。他在周迟身上看不到小姑娘的烂漫可亲,但似乎也没有上位者碾压位卑之人的轻慢——当然,他完全不感谢她这一点。她似乎只是不在意,明明在一些事情上瞧不起他,又对他抱着某种隐隐约约的期待。 比起知道她的期待,他更希望有一天能看到周迟跪在他身下。 李承业道:“我早就说过,由不得你。” 周迟突然恨声道:“不是你通风报信,我会被困在这个鬼地方?” 周江澜睁大眼睛,道:“姐姐,你昨天才说将军府像你的家一样,我们是你的家人,你怎么能转头就忘?” “你先上车。” 李承业不满:“咱沈将军家怎么成你家了?我说你怎么不想我去李家,敢情,你要越俎代庖,嗯?好玩么?” 周江澜道:“李大哥,你别这样。” 周迟看周江澜一眼:“上车。” 李承业道:“你回答我,问你,好玩么?” 周江澜道:“李大哥,你先别添乱了,这事是我的错,我不该带姐姐来江城,那时候我的确想过找城主拿赏钱,可后来......你们别吵架了。” 李承业道:“没跟她吵。她先惹得我不快。” 周迟看向他腰上佩戴的宝剑,道:“这把剑像我师父的眼光,看来两边都很器重你呀。你既然给我扣越俎代庖的帽子,我也要问问你,卖主求荣的滋味如何?” 李承业起了怒火。 为什么能有女人生下来就为了折磨人?专让人不舒服? 周江澜见他捏紧了拳头,蓄势待发,忙拦在周迟面前,道:“李大哥。” 李承业皱眉,道:“你帮她?” 周迟拉住周江澜,道:“我饿了。我们别跟他一般见识。” “嗯,姐姐。” 两人终于上了车。 小白眼狼。 李承业无声地骂了一句,踢了一脚地上的碎石,略理了理护腕,旋身上马,紧走几步,带队走在前头。 周迟回到将军府,并未见到李一尘的人。 她把周江澜赶回房。 侍女已经备好热水,听周迟说不要她们服侍,便关上门出去了。 周迟坐在床上发了会呆,捏着周江澜送的香囊,心想,倒是忘了问李承业和齐先生的关系。 齐先生不像大难临头的样子,应该也是受人之托,把字条递给她。 给他绣香囊的也许是个女人,那女人不富裕,只能拿攒下来的几色丝线编了个壳子。 周迟暗想,是女人反倒不好办了,这女人要是心慕齐先生,又跟李承业有什么瓜葛,自己还是不要多管闲事,最好由着他们几个自己解决。 接下来书院的考试最重要。 周迟一点点解开衣服,下了浴池。 热气氤氲,水温微烫,蒸得她身体每一寸都很舒服。 她掬起一捧热水,淋在胸前,滋润那处的肌肤。水滴淌过她微微起伏的椒乳,融入池水,水面之下躲藏着少女粉红的乳尖。 “咳咳。” 周迟一惊,低沉的男人的声音。 和李承业不一样,是一道温柔的嗓音,只是它无端出现在此处,任它柔情到极致,也藏着不可言喻的阴翳。 “放肆!” “是我。” 周迟抓紧池壁,脑中迅速闪过一种可能,却仍是不甘心,问道:“谁?” 男人不答,相隔着屏风和帘幕,他只能看到蒸腾的热气和她发丝如墨的背影。 “我等你很久了,刚刚在这看你写的功课,谁知道你要洗澡。”他道,“无心之失,还望徒弟谅解。” 周迟气得想把他拉到水里闷死。 跟周江澜昨晚一样的路数。 她耳朵没坏,对自己房间的异动十分敏感,但那仅限于这异动是她进房间之后发生的。如果这里一开始就是如此,她反而不会注意到。 周迟小声道:“师父,我已经十四岁了。” 所以请您出去。 男人翻阅着手边的书,见并未夹有任何的书信字条之类,遂来到梳妆台前,翻她的妆匣。 果不其然,最底下那层有他写的东西,有一封胡乱收着,已经被胭脂盒压皱了,有两封甚至未曾拆开,火漆印完好无损。 李一尘两指捻着那张信笺。 他慢慢地展颜一笑,十分和蔼,道:“我知道。” 同尘 周迟小心地转过脑袋,生怕激起水声。 李一尘瞧她朦朦胧胧的,她看李一尘就更看不真切了,依稀可辨黑白双色相间的衣袍,高耸的发冠,行走时玉佩或是珠坠叮啷碰撞,而后站定,如清风化入尘埃,抹去了所有的声响。男人像一片混沌的黑夜,当他静立时,周遭的气流都停止了移动。 “师父,你为何在这?” “我来看看你,有何不妥?” 梳妆台离浴池很近。男人放下信,目之所及还有周迟脱下来的簪子,两粒小巧的耳环,几步开外,一地的衣服彼此勾缠。里衣脱下来最费工夫,于是落在最远处,是一抹洁净的纯白。 李一尘微微躬身,两指挑起周迟的下裙,外层粉红的纱和女人的身体一样柔软。 也许因为她年仅十四,在他看来,连她此时的胆怯也是轻盈的,乖巧的,薄到透明,微不足道。 李一尘松指,裙子飘飘然落回原处。 这是一位少女的居所,每一件物品都刚从它们的主人身上摘下来,有她的余温和幽香。 他能想象那道屏风背后,女孩的身体半浸入温热的水,发梢湿润,黏在她肩上背上,宛若蜷曲的黑色树枝,或者细瘦的蛇,蜿蜿蜒蜒,包围她,啃噬她。暮光射入窗子,为她披一层纱衣,她的人像金黄色的糖丝,等待融化,等待破碎。 她是否会双手打着圈按摩自己的胸口?是否会擦洗双腿间的秘处,而后对身体的变化感到新奇? 她将来势必明白这一点,尽管她能得到无数甜蜜的亲吻,却只有一个人能占有她身体最温暖的地方。 李一尘道:“还记得我给你写的信吗?” 数尺之外的少女久久地缄默不语。 他叹息,越过屏风,从架上取下宽大的浴巾,搁在臂弯里,径直走下台阶,来到周迟身后,伸出空闲的那只手,将她的肩上的头发撩到另一侧,指尖虚拢住她的下巴,令那张小脸对着自己。 女孩已经晕过去了。热水里泡了太久,两腮染了红晕,身子也被蒸得虚软。 他展开浴巾,把周迟打横抱起,平稳地放在镜台一侧的小榻上,从背后搂住他的腰,脸埋进少女的脖颈,感受那处血管的跃动,松弛地靠在她身上,与她紧紧贴合。 他为她擦拭湿透的发丝,细致且温柔,仿佛对待一件精致的瓷器。 他的道袍被她的身体弄湿,留下星星点点的水渍,到胸前这块连成一片,都是他们亲密的证据。 他在女孩的额间印上一吻,不出意外看到她的睫毛轻轻地颤动。 说是吻,似乎也不尽然,男人亲得很轻,很快,如一个轻巧的试探。 窗下,侍女的询问惊破一室宁静。 “姑娘,您可有吩咐?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 周迟猛然从李一尘怀里弹跳起来,大声道:“你们再等一刻,我就来。” 她鹌鹑似的缩在柔软的浴巾里,不去看身后那人。 她深深低头,瞧见李一尘衣袍绣着仙鹤的两片下摆,一黑一白。 待窗外的侍女告退,李一尘抓住她的身子,把她搂回怀里,胸膛再次与她的后背贴合。 周迟盘起双腿,拼命挺直脊背,口中念念有词。 “清心如水,清水即心,微风无起,波澜不惊......” 周迟忽然顿住,李一尘的手指尖划过她发烫的脸颊,是干燥温暖的触感。他的手无疑很漂亮,指骨修长有力,肤色皓白,并无阳光雨露侵袭的痕迹,矜持而镇静地来到她鼻尖下方,悬停在她娇软的唇上,轻轻按压唇珠,想进入那湿润的口腔。 周迟迅速抿紧双唇,侧头躲开。 李一尘心里一动,女孩的双唇和舌尖如一颗甜到烂熟的樱桃。周迟躲得快,可他还是碰到了她。 他将指尖沾到的唾沫擦到她脸上。 周迟抱紧双膝。她能感觉到李一尘下腹那块没有硬挺起来顶她,甚至连呼气吐气都是和缓的,和几个月前周江澜抱她时不一样。她看不到李一尘的欲望和索求,可是男人想要伤害一个女孩,办法也是很多的。 日头西沉,黄昏的光迅速冷淡下来。 李一尘发现扯不动她的浴巾,遂道:“松手,替你更衣。” 周迟摇头。她还是不能接受李一尘出现这个事实,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和周珩相似的一双眼。 李一尘也不强求,隔着丝滑的绸布捏了捏她的腰。他还想把手伸到里面去,抚摸她的腰线,以五指掂量掂量她胸口那两团乳的大小。 罢了。先别吓到小姑娘。 更何况把她从水里捞出来时,感觉没长多少。 他不喜欢吃青涩的桃子,尽管那颗是周迟的。 周迟声音闷闷的,道:“我听说想知道一个女人是不是处子之身,可以看她的眉毛。” 李一尘失笑:“你在暗示什么?” “我的意思是,你不要乱来。” 他扳过周迟的身子,两人终于四目相对。 李一尘温柔地刮擦过她的脸,笑道:“不是靠那种浅显的东西。以后慢慢教你。” 周迟鼻子一酸:“你还是我的师父吗?” 李一尘拥抱她,道:“我是你的师父,当然也可以是你的父亲,你的兄长。还记得去年我们分别时吗?暴君变本加厉折磨你母亲。我要带你走,你不愿意。可后来,你改变了什么?” “你又不是周珩哥哥。” “你怪我?” “我不怪你。我知道,是贪婪暴戾的罪过,人皆罪有应得。” “不说这个。我看了你的功课。沈时对你真好,找的都是最博学的先生。” “那是看在周珩……和你的面子上。” 李一尘微笑,为周迟的妥协,这一刻,少女的重量在他怀里无比真实。 他已看过周迟赤裸的样子,没多大兴趣,却很想了解周迟是怎么对待这具身体的。她是否在初次流出经血时感到恐慌,是否会将手指探进去。她也许还不知道,不需要多么深入,简单地拨弄搓擦上方的阴核就能颤抖着获得无尽的快乐。 李一尘带周迟出席将军府的晚宴。 满堂亮如白昼,丝竹歌舞应有尽有,宾客不多,都是李一尘和沈将军的亲信。 周迟婉拒了李一尘,和周江澜二人陪在将军夫人身侧。她在纱幔后小口小口地喝酒,看堂上的女子们跳舞。 主舞的女子穿着紫色纱裙,似乎年近三十,可眼神始终牵系着上首位尊者,眉目含情,巧笑倩兮,比之她周围的女子更令人心动。且瞧那截白生生的柳腰,倒是保养得甚好。 周迟在看美人跳舞,周江澜则看她。 他小声道:“姐姐,你少喝点,难道要我抱你回去吗?” “啊?你说什么?这不是酒。” 周江澜不信。 周迟给他斟了半杯,认真道:“品品。” 周江澜见她的确不像喝醉的样子,不过转念又想,她喝醉的时候很安静,除了动作迟钝些,爱说话,也没有别的花样,甚至连眼神都是清澈的。 周江澜饮了一口,舌头搅了搅那酒液,两条眉毛皱在一块。 周迟被他吞了苍蝇一样的表情逗笑,道:“什么味道?” “有点涩,好像甜甜的,又有些苦。你为什么会爱喝这个?” “你真可爱。” 周迟止不住揉周江澜的脸。 周江澜放下杯子,道:“李大哥和齐先生也在这里。” “不好。” “你忘了看齐先生白日给你的消息?” “怎么可能。” 周迟心虚。她晚间沐浴过后就找不着那张字条了,不知道是不是落在书院。 一舞即毕,周围的女子四散开,如低顺的莲瓣展开,唯有领舞的女子亭亭立在中心,做最后的收尾。她身子飞旋,只见一片紫色的残影。 激荡的舞步中,周迟忽见两道寒光闪过。 女子倒地。 宾客一阵骚动,很快安静下来。 李承业杀死了那个意图行刺李一尘的女子,极其精准,一剑封喉。 血液在女子倒地后才从她的喉管大股大股往外冒,娇如鲜花的生命结束在这一刻,衰败在江城的土地上。 周迟紧紧抓住了周江澜的手。李承业面无表情,但她似乎看见他朝自己和周江澜这处投来短短一瞥,似在嘲讽两个小孩的惊惶无措。 初学者 周迟把侍女都支出门,独自在房里翻找那张字条。 照理她不算辜负了齐先生,无论刚刚死掉的女人是否和先生有关。 房里只留了几盏灯。周迟端着烛台,一点点搜寻房间各处。 周江澜一进来,就看到周迟跪在床边发呆这一幕。 他半蹲下身子,牵起周迟的手,人穿得单薄,还带着新鲜的寒气。 周江澜面色如常,周迟想温柔地抚摸他一下,可低头一看,手指在发抖,索性放弃。 “你的外衣呢?” 话一出口,她发现自己声音的喑哑、干枯。 “嫌热,脱了。” “周姑娘。” “我在。” “哪都找不到。”周迟无力地捂住脸,“换下来的衣服,书桌,花架,床,地板的夹缝,我都翻遍了。你说,齐先生到底说了什么。” “先起来,地上凉。” 周江澜把烛台移至高处,放进琉璃灯罩,火光明灭,芯子跳动了一下,复又稳稳地燃烧。光华流转,周迟的脸明亮了许多。 她的神色有些疲倦,比他意想当中要好,这让他稍感安慰。 “姐姐,你别在意。” “齐先生可有找你说话?” “不曾。李真人受惊,诸位大人相继告退,齐先生也随众人散了。” 周江澜默默地瞧着周迟的脸。灯光静悄悄的,他在暗,她在明,一线之隔。他准备了一番说辞,周迟不问,他便不答,两人陷入诡异的沉默。 待两人都习惯了寂静无声的夜,周江澜方道:“听说刺客名唤紫芸,有一妹妹碧芸,两人同在望江楼营生,二人相依为命,大的善跳舞,小的善、善吹箫。那刺客已被沈将军的人带到城东郊外的乱葬岗去了。姐姐放心,她和齐先生并无瓜葛,若有,齐先生早就当场遭受牵连,哪能平安归家。” 他说话时一直抓着周迟的手。 他手上有茧,旧的在掌心,新的在中指的第二根指节上。他一边说,一边磨周迟的手背,那处小小的硬块像恢复了所有的知觉,肌肤相贴,发痒的触感落到心里。 周迟发问:“你觉得齐先生不怪我?” “他不能怪你,更不会怪你。”周江澜娓娓道来,“那位女刺客会死,是因为她要杀人。姐姐,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杀李真人,但不管怎么说,杀人都不对。” “李承业也杀了人。” “他呀。李真人很感谢李大哥救了自己的命,称赞李大哥剑术高明,出手毫不迟疑,和沈将军说想把他要过去。” “你呢?也不怪我?” “我有什么可怪你的。” 周迟一动不动,任他抓着。她的心一点一点沉入冰原,她想听的完全不是这个,周江澜每句话都在毫不留情地凌迟她。她希望有人怪她,怨她,有人的恨意为她而生。她不懂大事化小,不懂和和睦睦的可贵,她只学会把对待自己的做法嫁接到对待别人上面。 周江澜能感到周迟的脆弱,这无须以言语明说。 “要抱一下吗?” “我不需要。” “可是姐姐,我需要。” 周迟诧异地看向他。 “有点冷。” 周迟闻言,主动张开双臂,把他抱进怀里。少年的身子骨没有成年男人硬朗,但每一寸都是温柔的,足以驱赶她的恐惧。 “姐姐,没人怪你,你在烦恼什么呢?” “我父亲后半辈子一直在追寻大道。人死后,尘归尘,土归土,若魂灵与道同在,则能得到永生。没有人想死,我身边的人都想好好活,有的人甚至为了长生伤害别人。可那个姑娘竟然一心求死。她舞跳得那么好,该死的人不是她。如果都没有人为她怪我,你说她岂不是白来世上一遭?” “姐姐,她是含笑而终的。我以前就想过,如果痛苦的记忆太多,最后为自己做一件好事也没什么可指摘的,只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把你放在心上的人就行。” “你才多大啊,你明白什么是痛苦?” “任何人都会明白的。” 周迟回味着这句话。 她道:“我好像从来没问过你从前的事。” “因为说了会疼。”周江澜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可你亲亲我就不疼了。” 周迟闪躲他的眼神,想推开他,周江澜不放。他的眼睛亮晶晶的,有光,也有火。 “姐姐,我到现在还是想抱你,亲你,想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不是在冒犯你,你懂吗?” 冰原在消解,幼嫩的芽想要破土而出。 周江澜见她不动,脑袋凑过来,碰了一下她的鼻尖,然后是嘴唇。他不会亲热,亲上来的角度十分笨拙,挤到了她的鼻子,把她弄得双眉微皱。 第二回他略伏低身子,微微抬头,仰起脖子,从下方寻到她的唇,然后偏了脑袋去亲她,手指也轻微用力,抓紧她的手不让人逃开。简简单单的,唇贴着唇,柔软触碰着柔软,可也还是不够,他想揉她,诡异地想要弄疼她。 周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她退后一点,道:“不是这样的。” 周江澜乖乖地等她,眼里闪动着求知的欲望,此刻他是完美无缺的学生。 周迟轻轻咬住他的上唇。她把舌头小心地藏起来,悄悄的,不敢探头,仅用嘴唇和牙齿厮磨周江澜的两片唇。周江澜的唇瓣还留着酒液的余香,引人迷醉,红的唇,白的齿,青草的气息,看不到半点淫邪的面貌。他的人和他的吻一样干净。 周迟在接吻上也是新手,她见过男人和女人或者男人和男人忘情地彼此吮吸,唇舌相连,吃得汁水淋漓,银丝黏连,却搞不懂为何他们如此沉迷。 周迟看着周江澜颤动的睫毛,心想,他以后也会沉迷此道吗?会认认真真地亲吻一个姑娘? 周江澜察觉她走神,睁眼看她,发觉她专注地盯着自己,轻轻一笑,伸舌扫过她的牙齿,来回舔了一圈,如一只幼猫,以自己柔软的肉垫挠她的心窝。 他已经战胜了这位稚嫩的先生。 周迟浑身抽搐了一下,迅速把他推下床。 周江澜坐倒在地,不明所以。 “为何不继续?” 真的很舒服。 “你该睡了,弟弟。”周迟心跳得飞快,强迫自己镇定,“今晚多谢你,我无碍了。” 不能继续。 怎么可能继续。 就那一下,她尝到少年舌尖的甜味,又湿又黏,温温热热的,却像一把火,要烧掉她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周江澜也不太好受,他舔周迟那一下,霎时感觉脑子抽空,快感席卷全身,令他身子痒得发慌,想深入到她口中,勾出她的舌头,品尝她口涎的味道。他的下腹也隐隐发热,幸而那处并未挺立,否则当真百口莫辩。 从周迟房里出来,他仍晕乎乎的。 亲吻的感觉很美妙,却也恼人,在周迟眼里,自己也许不算是个男人,也不知道下一次要到何时。 周迟在床上躺了会,脸侧的热意慢慢平息。 她翻身找出一套深色的衣裙,凭着夜色掩护,找到自己的黑马,往城东疾驰而去。 城郊有一座小山包,乱葬岗便在此处。 周迟裹好风帽,下马牵行,一步步往里走。一队军士刚离开,地上还留着他们踏马而过的痕迹。 有一军士静静地立在一座新坟前。 周迟视物不清,前行几步,眯眼瞧去。 那人恰好回头,见到是她,一双浓眉戏谑地上挑。 周迟心道,原来是李将军。 鬼火 李承业全无身为杀人者的自觉,他手里还提着一坛酒。周迟一靠近,就嗅到浓烈的酒气,和他方才奔波劳碌的汗味混在一块,黏糊糊的,很不好闻。 周迟突然想,她喝多的时候是不是也像李承业那样?周江澜不会嫌弃她吧。 李承业饮一口酒,而后倾杯,将所剩的半坛全浇在脚下一处新坟上。 周迟感到无比诡异。 “李将军敬酒,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喝。” 李承业口气不善:“你瞎了,这埋的不是那女刺客。” 周迟的确看不清木碑上的字。她前行几步,蹲下身子,一指宽的木碑有新刻的字迹。 周迟轻轻念出声:“碧芸,那位舞女紫芸的妹妹。” “阿柒都告诉你了?” “与你何干。” 李承业晃了两下坛子,把最后几滴倒干净,随手一扬。寂静的野地只听哐啷几声。鸦雀和野兽在丛林深处休憩,四下无人,唯有风声。 周迟差点忘了,这个人杀人时一身孤寒,和深沉的夜色并无二致。 李承业道:“为什么过来?” “你明明有其他办法制服她,偏偏杀了她,一剑封喉,再无挽救的可能。” “她选的死路,你能救她?” 周迟不说话。 “哦,原来你良心不安。”李承业扯起嘴角,“你是谁?救世菩萨?” 周迟豁然起身。 李承业犹嫌不够,继续补刀:“你叫周迟?确实迟了一步。” 周迟想骂回去,却瞧见李承业的脸色并不好,不像快意得逞的样子,突然不知道如何开口。 男人的情绪像一座山,黑压压的。 李承业自顾自地说下去。 “我认识芸儿姑娘才三个月,她口活好得不得了,舌头也灵巧,每次都吸得人欲仙欲死。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的嘴。” “她还会玩花样,跪在我脚下,含着冰块吸我,我揪着她的头发上下动,顶到她喉咙里去,射出来的那一刻人生都圆满了。” “她只肯口,她求我不要真的肏她。” “我没跟她上床,只让她吃,她也就乖乖地吃。她说她谢谢我,我是唯一愿意听她话的客人,其他男人都以为这女人欲拒还迎。” “她给我舔,腿心也流水,流得多了,会忍不住拿指头插进去。我有时真看不过去,问她要不要帮一把,她都躲开了不让肏。” “有回我喝多了,在她那过夜,半夜醒来,看到她拿着她一根跳舞的绸带磨自己的缝,全湿透了,还咬着手指不张口。” 周迟忍无可忍地打断他:“你脑子坏了?” “你气什么?你又不懂民间疾苦,你没地儿可怜人,就来可怜她。你凭什么?芸儿姑娘吹箫的本事一流,你比得上?要是她人没死,站在这儿,听见我这么夸她,她能高兴一个月你信不信?我追忆追忆,怎么了?” “疯子。” 周迟上马走人。 李承业不喊她,静静地站在原地。 今晚他杀了个人,胸中有意气,也有戾气。 他很少动感情,今晚是他第一次跟人倾诉,但那人不爱听。 似乎没有人会爱听。 天亮之后一切都被掩埋,再也不会被人提起,包括他莫名的情绪。以这种方式追忆一个人没什么,他感谢芸儿姑娘一张神仙似的小嘴儿,感谢她吞下自己的精液,感谢她在他发泄完后给他拿温水擦洗身子。要不是芸儿姐姐看不上自己,他一定帮她赎身,娶她当媳妇。 她是朵灿烂的花,可惜开错了地方。 这些事都不是大事,但以后不会再有了。土里的女人温柔、贤惠,口活一等一的好,可她唯一拿得出手的本事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东西。 马蹄声远去,消失了一阵,而后逐渐靠近。 周迟又回来了。 她策马跑了一会儿,脑中闪过周江澜的影子,如果他也在这里,他不会抛下李承业一个人先走。 她清嫩的声音在黑夜飘得很远。 “你没骑马?” “叫人牵走了。” “我回将军府,你去哪?” “放心,同路。劳驾公主载我一程。” 李承业上了马,从周迟手里抢过缰绳。 周迟眉头紧锁:“松手。” 李承业不让:“我比你快。” “松开。” “一起牵。” 周迟想给他一剑。 李承业尽量不挨着她,手也不搭在她身上。 “你跟阿柒真像一路人,他也不嫌死人忌讳,说人家姑娘穿得太少,怕人黄泉路上冷,脱了自己的外袍给人披。” 周迟不语。 李承业还在自言自语。 “要是芸儿姑娘还活着就好了。” “你说,人干嘛要寻死,学啥不好,去学话本的人上吊。” “芸儿啊芸儿。” 周迟突然勒马。黑马一声长嘶,在岔路口上急急刹住。 李承业道:“干什么?” “我后悔了。你滚下去。” 李承业没有不规矩地贴着她,但胯间的东西已经硬了,顶着她腰上,随着马儿奔跑,上下摩擦,跟个活物一样,一跳一跳,殷切地脉动。 李承业解释道:“不是我要硬的,我也说不好它什么时候起来,你去问问阿柒,看他是不是不想硬也会硬。” “你住口!” 周迟一时间只觉得李承业无耻到极点,竟然还提周江澜,有什么资格。 她瞧见李承业腰侧悬的长剑,作势要拔剑,被李承业揪住胳膊。 黑马因着背上的动静,十分不高兴,蹄子胡乱踢了几下,原地转了两圈。李承业被颠得离周迟更近了,胯间的阳根在周迟腰上舞了几下,又疼又爽。 “嘶——别闹,要坏了。你管我干什么,到柳树街分道扬镳,你回将军府,我回兵营,多简单。” 他们大概达成了一致。 李承业把剑收回去,一手摸到下面掏出物什。 周迟在前面操纵缰绳,仍愤愤不平:“你怎么不废掉。” “那你可小心,我这辈子都赖在你身上咯,哎,你不想吧。” “……敢弄我身上,你死了。” “哎,知道的还不少。”李承业来了兴趣,往前靠了靠,“你不怕这个?” “我有什么好怕的。” “嗤。”李承业闷闷地笑,撸着阳物没话找话,“可惜芸儿不在。我好想她啊。要不周迟,你叫两声,我好快点出来。” “关我什么事?我认清你了!你这个畜生,贱骨头。我真为她们姐妹二人不平!怎么就毁在你这种人手里?” 李承业喉腔冒出短促的一声。他愉快地喘息,手上配合地加快节奏。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三指为握,顺着茎皮抽动,撸到根部时会托住两只卵袋,拇指每次擦过龟头,快感都要多积累一分。 “骂得真好听。” 周迟眼睛蓄了泪,要落不落的,她拼了浑身的劲掐他的手臂,肌肉太硬,没弄伤李承业,反而弄得她指尖生疼。 她此刻疯了一样想念周江澜,他纯净,明朗,天真,是这黑夜里唯一的萤火。 而李承业是一丛幽碧的鬼火。 “怎么没声了?也没哭啊。” “小迟儿,阿烟,暮烟妹妹,你不爱叫,我叫给你听,行不行?” “啊——慢,慢点。不,再快点。” “哈,哈。嗯……” 李承业高高低低地喘息,热气喷在周迟的后脑,几根发丝搔刮在他脸上。姑娘出来得匆忙,头发也挽得不仔细。 他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到周迟也是这样的晚上,她在客栈洗衣服,两绺头发绑在脑袋上,扎了个高高的朝天髻,细瘦的胳膊白到发光,人像从云雾里飘出来的。 李承业闷哼,急促地呻吟出声,太浪,把自己给惊了一下。 他也没干过这个,上了床喜欢埋头苦干,除了接吻、吃乳,不爱理人。 反正他说什么周迟都不爱听,倒不如随心所欲。 夜色漆黑如墨,李承业一手靠在周迟肩上,一手抚弄自己,快速地上下来回,没润滑,真干,真疼,又无可名状的爽快。 一路颠簸,最后终于赶在柳树街前弄出来了。他拿手帕接住,白浊的精一股一股地喷射,人丢了魂似的,长长地吐气,脊背放松,向后仰靠在马背上。 他很久没有自己动过手,这次不够痛快,还想再来一次。 周迟第二次抛下他。 他立在柳树街,望着周迟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默默道,芸儿姐姐,愿你今后投胎到一户好人家,无忧无灾,当神仙当菩萨,小弟李承业,下辈子做牛做马,给你驼神像。 举一反三 书院的考试很快到来。 姐弟二人从未落下课业,加之平日互相帮助,取长补短,于是都顺利通过。 周迟各门功课都不错,但没有哪一门算是拔尖。周江澜的经史两科十分优秀,其他却平平。 他的文章拿了最佳,齐先生非常赞赏。 周迟看见齐先生,偶尔还是会想起紫芸碧芸这两个名字,只觉她们像一片树叶,飘飘悠悠落在她心湖,连个涟漪都没留下,就被时间的河流带走。她跟她们毫无瓜葛,在回忆方面还不如李承业,虽然在怀念已逝之人上面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蛋,毫无敬畏心,毫无道义。 她从李承业的只言片语感觉出碧芸的某种情愫,紫芸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她从小在情色一事上耳濡目染,对超脱情欲的天真拥有天然的心疼。在父亲身边修道时,她假借神仙的名义救过一些人,出于纯粹的不想看见少年们被不阴不阳的人玷污的心情。有一部分人是和周江澜差不多俊俏的少年,一样的不可方物,一样好奇的眼神。当然,不阴不阳这个形容是对坏人的蔑视,不是骂人的意思。有几个公公待她很好,大小事情都很照顾她。 但她对他们任何人都心存芥蒂。 某个下午她回丹房的路上经过一间偏殿,里面传出来云雨的声音,压抑低沉,她扒在窗上往里一瞧,只见小时候抱过她的公公跪在蒲团上吟叫,浑身光裸,神情迷醉,在他身后,有个侍卫打扮的人紧紧箍住他的腰,腰腹剧烈地动作。周迟见过这个侍卫,那是她父王某一个妃子的男人。她似乎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只想发笑,原来那位妃子还会和公公分享这种事。 后来辗转来到江城,她总觉得李承业有那个侍卫的影子,看到他第一眼,印象就不美好。她认为自己并没有冤枉对方,她向来对未来的事件都有准确的直觉,与占卜推演一类的术数类似。 她想象过纯粹的没有瑕疵的感情,以及不被侵害的纯真,因此心里有一块地方隐隐觉得,紫芸和碧芸,她们两姐妹跟旁人是不一样的。 至少李承业配不上。 周迟没有拯救任何人,也帮不了她自己,她把注意打到了周江澜身上。 周江澜只有十三岁,而自己年底就要及笄,还有四个月。及笄意味着长大成人,以后能话事儿,她即将拥有一份比周江澜更早成为大人的骄傲。 她设想过他以后的道路,是拜在沈将军麾下,还是南下投奔周珩哥哥,甚至回寻芳镇做营生,或者北上,或者在乱世之中保持清醒,做一名得道者,通通都很好。她不计较这些,也不想干涉。 她更在意其他东西,风月,爱情,婚姻,种种有关生活的观念。 首先要让周江澜改掉总爱亲她的毛病。 春困秋乏夏打盹。三伏天,周迟每日都昏昏欲睡。 江城酷热难当,比之在都城时来得更狠,早晨开始,日光就明晃晃的,一直照射到傍晚,人要是站在太阳底下站得过久,动不动跟喝醉了似的,眼花耳热,就要昏倒。 书院休了十天假,令学子在家中避暑。 周迟晒不黑,只会发红,没两天就白回来了,她不怕日头毒辣。 真正开心的人是周江澜。 他喜欢缠着周迟索吻,不算过分,只是亲亲额头脸颊手指之类的地方。周迟想拒绝,但看见他微微下垂的眼角,还有里面欢喜的情愫,总忍不住心软。 亲吻真的会让人很舒服。 她不抗拒,不嫌弃,只是心疼。 她没有问过周江澜遇见她之前的人生,但她有一个猜想。如果周江澜过得正常一点,他也不会变成这样。 她如今有一点后悔曾经对周江澜说那些话了,诸如“下贱”“混账”,或者“你算什么东西”,她相信他本性不坏,只是缺一位老师教他对的东西。 将军府后院有一大片荷塘,比别处清爽。廊下容易起风,风铃晃晃悠悠,十分清脆,偶有夏蝉嘶鸣。 周迟边看书边吃葡萄,莲叶水晶盘是碧莹莹的颜色,衬得果子玲珑剔透。 她看书时不喜欢旁人打扰,也不要侍女打扇儿,只有周江澜在旁边陪她。 她把书页摊开,搁在膝盖上,剥了颗葡萄往嘴里送,刚嚼一半,还没咽下去,周江澜又往她嘴里喂了一个。周迟的牙齿轻轻叼住,也不看他,低头翻书,说话含糊不清的。 “够了,你别管我,吃你自己的。” 周江澜一笑,侧了脑袋,凑到她唇边。 周迟大惊:“你做什么?” “我想姐姐喂我。” “混账东西。” 周迟迅速将葡萄咽下,不给机会。 她接着道:“你没有脸皮?没有廉耻?要吃什么不会自己动手?只有幼小的婴儿和年迈的父母才会从人嘴里讨食吃。你比婴儿还娇。” “那好吧。”周江澜拈了一颗,又放回去,道,“我看姐姐吃得香,总觉得你吃的才是最甜的。葡萄,或者其他的,什么都好。” “哦。” 周迟低头,继续看书。 不不,不对,她要批评的不是这个。 周迟陷入沉思。 她合上书,字斟句酌,道:“身为长辈,我很有必要告诉你,接吻的确是一种表达爱意的方式,但它通常发生在情人或者夫妻之间,沈将军和沈夫人可以,你我,不行。” “如果很舒服呢?” “也不行。” “如果我不告诉别人呢?” “不行就是不行,想什么呢。” 周江澜不动了,一双眼睛委委屈屈。 周迟闭了闭眼,道:“好吧,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我不是禽兽,你也不是。我收你当弟弟,进我周家的门,不是为了把你养废。” 周江澜的眼色沉沉的,如一片灰色的阴翳。 周迟被他吓到了:“你不是禽兽,对吧?” 周江澜被逗笑了,继续给她剥葡萄。 周迟也继续看书。 他忽然问道:“为何一定要剥开吃?” “你昨天问过了。” “我给忘了,天气太热,我记性不好。” “我不爱吃皮。” “那为何不吃完再吐?” “因为我不会吃到嘴里之后再吐皮这个本事。” “为什么?明明很简单。”周江澜凑近,“姐姐,你试一下看看,不要总说自己不行。” 周迟长叹了一口气:“弟弟,有的能力这会儿没学会,就一辈子学不会了,我都不勉强我自己,你也不要勉强我了。” “我知道一个办法。”周江澜笑道,“把葡萄放在冰窖冻着,冻个六七分,要吃的时候拿出来,泡过水之后,又冰又甜,皮一捏就开了,也不会弄坏你新染的指甲。” 周迟乐道:“知道的也不少。” 周江澜不光知道的不少,他还擅长举一反三。 他看着周迟的红唇,心想,他这会儿没学会不去亲吻周迟,也许这辈子也都学不会了。 不愿意没关系,反正,来日方长。 生病 休假第三日,周迟吃掉了两盘冰葡萄,当日下午胯骨酸疼,腹中如坠铅块。入夜时腿间开始流血,侍女找出月事带给她换上,而后通知了将军夫人。大夫赶到时,周迟唇色发白,已无力说话,脑袋歪在软枕上。 夏夜闷热。 周江澜担心她受寒,把她捂得严严实实,还硬塞了一只小手炉给她暖腹。 大夫给周迟诊脉,周江澜捧着瓷碗往她嘴边喂姜茶。 “一个劲吃,你的身体是什么做的。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放在心上。” 周迟十分烦恼,皱着小脸,道:“有时早来,有时迟来,我也不确定会在哪天嘛。” “那也要告诉我。” 周迟看似在发愁,实则十分愉悦,周江澜的念叨让她莫名舒服,乃至能忘记身体上的不痛快。 两人小声争执,大夫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他道:“夏日莫贪凉,吃伤了事小,损伤身体根基事大。姑娘催吐过,肠胃暂时无碍,只是脉象中隐隐有股邪气,像是常年与朱砂、硫磺、硝石一类至阳之物为伍所致,万幸体内余毒不多,尚可开几味药材疏散毒性。为了日后着想,需谨慎修习辟谷之术,炼丹、暴食等等,不可再沾。” 周迟应道:“多谢先生,必当遵循医嘱。还有一事,劳烦您给他看看。” 她吩咐周江澜伸出手。 大夫观少年面色,红润康健,并无异味,与他切脉,也有股过盛的阳气作怪,似乎与姑娘体内的相同,但已十分微弱。少年气息实在,脉象平和,比姑娘恢复得更好些。 大夫给二人开了药,有两种要周迟经期过后再吃,周江澜一一答应了。 大夫走后,周江澜道:“姐姐,明日书院的集会,你还是不要去了,好好休养,我去给你说说。” “待明日我就好全了。我想和你一起。” “不差这一时。外面有什么风物,我自会留意,回来说给你听。” 生病就这点不好。 周迟生出些许烦躁的情绪。 周江澜还想陪侍在周迟身旁,被她以想早睡为由,打发出门。 时辰尚早,她捂在被子里,又热又闷,身子又疼,看不清东西,也不想说话,想了些事情,不知不觉睡过去了。 睡至半夜,口干舌燥,周迟醒过来,感到自己被人抱在怀里,她只当是周江澜,嫌他不知礼数,带了怒气去踹他:“又逾矩?回你自己房里去。” 抱着她的人也清醒了几分,箍紧她的双手,制止她的推攘。 周迟顿时停下动作,道:“师父?” 李一尘轻声答应:“嗯。” 周迟有些侥幸,庆幸自己方才没叫周江澜的名字,要是让其他人知道她那位甚是乖巧的弟弟夜袭她的寝居,他们两个人都有麻烦。 李一尘略松开她,披衣下床,给她倒了杯水。 周迟小口小口喝了。 李一尘服侍完周迟喝水,在她身侧躺下。 “这香囊不错。” “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 “你那位兄弟送的?” “是他。” “你在都城有位亲弟弟,义军考虑推举他当皇帝。要是封了天子,周珩就麻烦了。” “我可不敢信。王宫的事情你也有所耳闻,谁知道是不是我父亲的血脉。” 李一尘轻轻笑了,为她的孩子气。 他戳了戳周迟的小脸,又扣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腰上,只觉得姑娘浑身都香香软软的,润泽如一块玉石,触手生温。 周迟一动不动,仔细听他的呼吸,感受他身体的反应。他似乎的的确确对自己无意。 “师父,您此举欠妥。” 李一尘道:“我说过,你可以把我当做你的父亲,你的哥哥,你生病了,我想照顾你,如是而已。” 他撑起身子俯视她,两指捏她的下巴。 周迟不明白他为何一定要和她待在一起。算算李一尘的年纪,似乎二十有八。他比周珩大三岁,周珩有了妻子孩子,他什么动静都没有。如果他缺一个知冷热的可心人,实在没有必要找上她。 何况她来江城半年,李一尘只找过她两次,瞧着也不像情深似海。 她如实问出心中所想。 李一尘道:“把你当小姑娘,你不高兴。不把你当小姑娘,你也不高兴。你问我什么想法,我倒想问问你什么想法。” “我有什么可问的。” “你知道自己的身体吗?你阴虚火旺,调理身子非一时之功,须慢慢地滋养。我教过你养生的功法,可你不爱惜自己。” 周迟不知作何感想。她以为那大夫慈眉善目,是个良医,谁知转头就把她的身体状况告诉了旁人。 李一尘以为她忧心,态度和缓了许多,仍从身后抱着她,胸膛紧紧挨着她的后背,热意从两人身体相贴之处不断传出来。 “这样睡不舒服,还是不穿的好。” 周迟忙坐起身,起得太急,腿间涌出一股暖流。她不自觉地夹紧腿。 “师父,你要是……觉得寂寞,没人嘘寒问暖,夜深了身边没个人疼爱,不,我是说,你可以给我找个师娘,我听说我们分开之后你就还俗了,以你的资质、才华、家世,完全不成问题。” 李一尘道:“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清心寡欲,对男女阴阳和无甚兴趣。后来出山,入宫,修道,诛杀奸佞,重返李家。这么多年,皆弹指一挥间。现在想想,身边最熟悉的姑娘就是你了。我记得你在王宫时很喜欢我,很想亲近我,比现在可爱多了。” 周迟睁大了眼睛:“你那时不是这样说的。” 王宫的李真人总是白衣飘飘,仙人一样,独自住在仙宫,行走坐卧如腾云驾雾,高深莫测。 他们是师徒,也是盟友。李一尘毫无保留地对她诉说自己的抱负。王朝烂到骨子里,需要一柄利刃快速剔除腐肉,他想做最锋利的刀,而周迟答应了他。 李一尘略一思索,道:“从前你做得很好,以后也会一样好,莫要被其他心思绊住。阿迟,我只知道,现在你是我最亲近的姑娘,我想抱你是人之常情。” “不,我不合适,且于你无益。” 他品了品这最后四个字,笑道:“难道你担心周珩不认你?” “他不敢。” “你对我有心结?” “……没有。” 李一尘揉了揉眼睛,他睡得浅,被吵醒时心里微微冒火,但真正让他不开心的是周迟的拒绝。 “我明白了。” 周迟一愣,他明白什么了? 李一尘下床穿衣服,梳理发冠,收拾整齐后,道:“这事要你周珩哥哥做主。我会安排。” 周迟咬紧下唇。 躺了一晚上,周迟元气恢复了大半。 可周江澜不在,她又觉得做什么都恹恹的,在书房仿先生的字体习了几篇字,不如周江澜写得逼真,和侍女化了一下午妆,忍不住想,如果周江澜在,他会如何如何。侍女曾是将军夫人身边的人,相貌好,心灵手巧,两人说话也投机,只是仍然缺点什么。 这种百无聊赖之感持续了整整三天。 大半年前,她从都城出来,一路避开人烟,来到寻芳镇,无人说话,也没有觉得闷过。 她见天色尚早,拿了两件行李,牵出黑马,独自行往周江澜现在所在的镇子。 周迟心想,也许自己真的病了。 浓与淡 周迟打马走过官道和田埂,穿行在余晖笼罩的原野。 一路青山相迎。 她路遇归家的渔人和樵夫,又询问过洒扫山路的小道童,方知江城书院一行人暂栖于道观内。 书院曾经多次主持过雅集,文人士子可在游山玩水之时比拼文章诗词,谈论人生道理乃至家国大事,择其优者集结成册,曾在王朝繁盛时蔚然成风。 这次周江澜参加的集会规模很小,人员多为书院内的师长与学子,都是他们平日熟悉的人。 周迟入了山门,将黑马拴在后院的小木棚,悄悄打听出周江澜的住所,趁众人在前院用饭,进屋卸下行李。 她刚收拾妥当,门外就来了人。 周迟埋伏在门后。 门“吱呀”一声打开,周迟猛地从门后面扑出来,却发现空无一人。她想踏出门槛,临了,被人拦腰抱住,捂住嘴唇,惊得她差点出声呼喊。 周江澜把她揽在怀里,确认她安下心,方才慢慢地松开手,眉眼弯弯,笑意盈盈,是小计策得逞之后的快活。 少年的身体撞得她胸口疼。 这疼痛让她安心,她几番寻觅有了着落。 这是正常的吗? 周迟找不出答案,她只知道现在不想推开他。 “你猜到我会来这儿?” “我回来的时候,看门的小童在树下发呆,庭院的落叶也不管了,我一想,就到后山找了找,果然,你的马在。” 周江澜将她压在门板上,脸埋进鬓发,使劲嗅她。 他俩都在长身体,周江澜长得更快,周迟的头顶大概到他眉骨处。比起李一尘的拥抱,周江澜并不具备男人雄浑的压迫感,而是像一只刚长牙的小老虎,快乐地贴近一个人,不懂收敛,只会尽己所能地使用一切他所知道的亲密姿势。 周迟注意到他怀里抱的几叠册子,道:“夫子把整理文稿的任务委派给你?” “是呀。姐姐,老师也给你留了一份试题。” 周江澜抱够了,低眸看向怀里的姑娘,一个轻柔的吻,落在她额头。 他放开周迟,又恋恋不舍地拉着她,将书册放在桌上。除了诗文,还有些信件之类,字迹飞扬,应当是匆忙之间赶工完成的。 周迟翻开看了看,那些信大多是家书,看署名,是附近村镇的人写给他们散落在远方的家人,一些是琐碎的事情,诸如“家里的牛下了崽”“真担心秋收人手不够”,一些是溢满纸张的思念,如“隔壁阿平都娶了珍儿,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大约十来封,还有十几张没用完的空白信纸。另一边是书院的文册,笔迹各异,犹有墨香。这两样东西放在一起,令她心里生出几分微妙的感情。 周江澜点上灯,借着几两灯油开始工作。 少年书写时,有股安静的韧性,绵绵不绝,如有实质,从他的笔尖化出来。 周江澜给文册做了分录和标注,最后动笔写序言,大致整理完毕,一抬头,发现周迟在默默地看他。 他的心漏了一拍,又砰砰地鼓动起来。 周迟这一刻似乎变成了一位真正的姑娘,静到极致,柔到极致。琉璃灯下看她,也美,却有些冷。而此刻灯光淡淡的,她的眼睛有了温情。 他不愿意结束两人的对视,遂道:“北边的义军好像要扶持一个新王。听说,脑子不太聪明。姐姐,我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不来找你哥哥做皇帝。” “脑子不聪明是什么意思?” “似乎,先天残疾,问他王宫的事,一概不知道,一天到晚乐呵呵的,喜欢跟在宫女后面玩耍,有时候胆小如鼠,看到内侍就转身逃跑,有时候连大将军都不怕。有一回和人切磋,他自己把自己的手背划伤了,还笑嘻嘻地夸人家厉害。” “糟糕。”周迟捶桌,愤愤不平,“真可能是我亲生的弟弟。” “啊?为什么?姐姐,你没有像他那样呀。” “你不知道。王宫最混乱的那几年,我父亲、后妃、太监,全都疯了一样,除了我一位姑姑洁身自好,一心恋慕我父亲,其他女人生的孩子,我全都不敢认。可惜我姑姑去得早,不然她的孩子可能是我为数不多的亲生兄弟。我猜那些人也不敢擅自拿其他人冒认皇室血脉,如果是我姑姑的孩子,我倒能理解。无父无母,无人牵挂,形似痴呆,简直上佳之选。真是难为他们,竟然找出这么个人来。” “嗯……灯油快燃尽了。” “早点睡吧。我今日跑了快三个时辰,真累。” 周江澜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床榻。 周迟和衣倒下,脸埋进枕头,几乎下一刻就要睡着。 周江澜出了趟门,回来时周迟已经睡过去了,他把水盆放在地上,浸湿手帕,给周迟擦脸,脱掉她的外衫,又给她翻了个身子。 周迟被这阵动静弄醒。 “哥哥。” 她恍惚觉得服侍她的人是周珩。 周江澜一时不知如何言语。 他就剩下的水胡乱洗了洗,吹灭灯,躺在周迟身边。他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能放肆打量她而不被觉察。 周迟也半睁着眼。 道观建在山上,比别处清凉。她喜欢这一刻。 “我以前常在想,何必大兴土木,仙宫的老君难道比村野间无名道观的老君仙法更高?还是更像活的神仙?就在山中修道多好,枕夜听风,这才是真正的不染俗尘。” 周江澜知道自己该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但他现在不想这样。 “姐姐,你还在流血吗?” 周迟眨眼,回忆了一下,道:“今天早起就不流了。说来奇怪,来月信的时候我恨不得自己是个男人,月信一走,解开月事带,又觉得底下空空的。” 周江澜没来由地感到疲累,让她注意身体,然后道了句晚安,安静地睡下。 他离她很近,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朵,像一团柔软的茸毛,不停地蹭她亲她。 周迟默默地接纳,闭眼休息,过了一会儿,右半张脸越来越烫,耳朵越来越麻,火烧似的,根本无法消除。 前两天月信,她有过这种感觉,两腿间会发热。从胞宫流出来的血液也是温热的,但她清楚地知道它们的区别,那种热度只会产生于成熟或者即将成熟的身体,那是撩动情欲之后的渴望。 据说云雨之后人能很快入睡。 周迟放弃抵抗,手指伸到下方,从小腹开始,中指轻轻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接近花核。 这种事通常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的确水到渠成。她忍不住鄙薄自己,她好像随时都能曲解前人说过的话。 她左右分开两瓣阴唇,探进一小节手指,揉按那枚小豆,指尖是雨露,花核是芽,贴上去的那一刻,她心里有根弦被突然拨动,耳垂,舌尖,胸口两粒浅粉色的乳珠,甚至神智的深渊,一齐发出想要接受爱抚的回响。轻拢慢捻抹复挑。身体麻麻的,像泡在温泉里,很舒服,很安心。情欲渐长,它想变得更浓。 穴口似乎流出了一点汁液,手指向下,想再往深处探进去,花唇闭得很紧,一番揉弄之下,终于吝啬地张开了小口,那处十分轻佻,张嘴吮吸她的手指,轻轻开合,如婴孩对乳房本能地需要。但那不是情欲,它无法令人迷乱,还没有揉弄阴核来得刺激。她触到湿热的内壁,一毫厘,或者更少,往内是狭长的通道,一片沼泽在吸引她,那里隐藏了更深的秘密,但她不敢强行突破。 手指单纯的刺激不能带给她更多。 果然还是需要一点实在的幻想。 她喜欢好看的人,最好是个俊俏、坚毅的男人,有完美的骨骼,火热的真心,身体用来拥抱,嘴唇用来接吻,最好纠缠到两人都精疲力竭。 周江澜? 不,她不可以当禽兽。 李一尘? 算了。 师父看起来像在床上热爱道具的那一类,比如拂尘、宝剑、毛笔,无论粗细长短,只要是自己的随身之物,都能为他所用。他应该会喜爱这种占有伴侣的方式。除此之外,他是最接近神仙的人,她根本无法想象他下身硬挺起来的样子。 周珩? ……还是换一个吧。 李承业? 呸。 齐先生? 罪过罪过。 沈将军? 周迟顿时兴致全无。她抽出手指,翻了个身背对周江澜,方才酥酥麻麻的感觉也消失不见了,湿润的水意渐凉,欲望不可回溯,像一个夭折的春梦。 周迟继续想,长大后的周江澜呢? 如果周江澜再大六七岁,是个青年人,也许会和周珩哥哥很像。两人都十分好看,周珩哥哥有王族的贵气,周江澜则有股落拓不羁的少年侠气。他很好,以后也会越来越好。 她翻过身去,调整睡姿,侧脸躺着,霎时绷直了脊背。 周江澜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眸子清清亮亮的,无甚特别的思绪,却又静静燃烧着两团缥缈的焰火。 试探 周迟承认有被惊到。 少年长了一双漂亮的下垂眼,黑黑的瞳仁,细密的睫毛,任何时候从那双眼睛里都看不出恶意和邪念。要是他再小几岁,她甚至能从他眼神读到“姐姐你在干什么呀”之类的想法,偏偏他生长在半熟不熟的年龄,她没法装作他不懂。很尴尬。 经验告诉她,她退一寸,周江澜会进一尺。于是乎,她静观其变。 她心想,不要靠近我,一个人消化完所有的疑问吧,请你自己找台阶下,乖乖转过去睡觉。需要对此负责的不是我,而是你,你应该为你暗中窥伺的行为感到无地自容。 并没有用。 周迟以审判者自居,无情地开口说道:“你梦游?要不要我打醒你?” “啊?我没有。你别凶我呀。” 周江澜冤枉。他只是想等周迟睡着后悄悄亲她一下,在眼皮和下巴啄上几口,谁知道看见了更刺激的。 她脸上泛着情潮的样子真好看,比安静地睡着还要好看一百倍。 他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说:“你老凶我,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周迟感到困惑。这叫凶他? “你能看见了?”周江澜五指张开,在她面前晃了晃。 “哦。”周迟打开他的手,“有月亮。” 周江澜这才意识到,月悬中天,已经很晚了。 他捉住周迟的手指,收进掌心,触感滑腻温暖,不像他的,长了茧子,看着根根骨节分明,长得不差,但摸起来有些粗硬。 还是姑娘好。 周江澜脸上现出淡淡的笑容。这笑落在周迟眼里就有些诡异了。道观崇尚简朴,糊窗子的纱较轻薄,大半夜的,月光照进来,影影绰绰,是惨白的颜色,把少年映衬得像一只迷人的男鬼,令她联想到书里陷入情爱无法自拔甘愿被妖怪谋害性命的白面书生。 周迟有些担心他。她道:“弟弟,我不在的时候,你是不是人缘不好?” “没有吧。” 周迟不信:“除了我竟然没人来找你聊天。你的朋友呢?据我所知韩师姐很喜欢你。” “那是因为师兄师姐们都很规矩,入夜就该休息了,有事可以白天说。” “我就不规矩了?” 周江澜靠近了点,两人鼻尖对着鼻尖,中间只隔了短短几寸,他笑说:“你可以对我不规矩。” 周迟心中叹服。原来他才是妖怪。 周江澜念头一转,想到什么,又有些不开心,说道:“你倒是人缘好,害得徐仙长呆呆的,连地也不扫了。” 哪来的徐仙长?周迟在记忆里迅速搜寻了一圈,没这个人。 周江澜道:“就是那位洒扫山门的道长,他和我一般年纪,很热情,特别照顾我们。他家里人请人算卦,说他命中有一劫,十五岁之前待在老君身边,方能平平安安。韩师姐以美貌著称,他昨天见过她之后,也没有像见到你之后那样。” 周迟想起来了,她是和那位小道童说了两句话。她身边好看的人太多,江澜、沈夫人、侍女,书院的诸位同窗也都不差。对她来说,小道士普通了点,个子矮,表情不够生动,她没记住那人的长相。 她道:“看来你很忙。见到谁都要聊两句,还帮人写信。” 周江澜想说自己忙着想她,又怕她觉得腻味。他没想到周迟真的会来找他。这几天书院一行人辗转经过好几个地方,齐先生家的宅子,老太守的田庄,古战场,山脚的村落,清妙观。周迟并不在身边,他却感觉她无处不在。 “写信是老本行了。”他道,“说起来,我和李大哥也是这样认识的。他十五岁从军,在这之前没上过什么学,我一开始给他写信,后来把我知道的东西教给他,他学得很快,不久之后能自己动笔,在军营找了先生,也就不再需要我了。” “你不教他,他照常麻烦你,这钱不就能挣得更久吗。” 周江澜浅浅一笑。 他道:“我不收钱的。家书多金贵,我没有写家书的人,只能帮人写家书过过瘾。我现在有你了,可以给你写信。等等,还是不要写信好。我不想跟你分开。” 周迟闭上眼睛。 也许这就是周江澜的可怕之处。他们待在一起久了,说话做事渐渐地有些相似,但有时候不经意之间,她总能意识到自己没法像他那样好。 周迟问他:“弟弟,你从前有想过一个人怎么活下去吗?” “我?我从前想拿了钱,南下开一家铺子,卖胭脂水粉。姐姐,你知道的,我最会这个。但现在我想快点学成,以后像齐先生那样教书育人。” “你哪来的钱啊。”周迟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哦,我知道了,羊毛出在羊身上。你想抓我去拿赏钱。小骗子。我是不是要感谢你带我来江城而不是把我卖到北方去?” “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 少年把脸埋进周迟的肩膀,求她不要再提。 他自从来到江城,身边人待他都温温柔柔的,这和他曾经的处境大不相同,只有周迟偶尔会阴阳怪气地刺他,他却没法不去亲近她。 周江澜第二天醒来,迷迷糊糊,往左边摸去,想把人抓进怀里。被褥是凉的,他感觉不到周迟的体温。 周江澜坐起来,呆了一阵,抓抓脑袋,起床叠被子。 一只姑娘的耳坠从他怀里掉出来。 周江澜把它捧在手里。 那耳坠做得简单,两枚红豆挂在银色的枝上,是赤玉,红得剔透,像心间热血。 此物最相思。 他又发了会呆,而后心情大好,把那只耳环小心地贴身收起来。 周迟下山的时候又遇到了那位小道童。他背着一捆松木,身子单薄,远远看去比昨天还瘦小。周迟牵着马在树下等他。 他渐渐走近,来到溪边,接连蹦跶几下,踩着凸出来的方形石块跳过溪流,样子有些滑稽。 周迟向他问好:“小仙长。” 小道童脸上有些惊讶,很快又消失不见。他心想,还有谁能这么叫他呢,定然是随那位小公子这么称呼他。 小道童并不敢放肆地看她,回她一礼,低下头去。 “姑娘要回去了?” “是。我家弟弟愚笨,昨日有劳您照顾他。” “举手之劳。来者皆是客,应当的。” “您看着和我弟弟差不多年纪,为何在山中修道?” 小道童看向她,道:“小时候家母请一位高人卜了一卦,说此子需在十五岁前远离尘世,才能安然无恙,故而我很早就上山了。” “实不相瞒,我有一位朋友,少年时也曾测算过祸福吉凶,他的经历与你一模一样。” 小道童听闻此言,生硬地偏过头去,看向另一边。 周迟道:“我那位朋友自小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可惜遭人陷害,为避家族祸患,才隐居山野。我听说大家族的长辈都喜爱这样,若无力保护一个孩子,就让他们从小跟在得道高人身边。仙长与我那位朋友如此相似,算是有缘。不知您究竟遇到何等劫难?” 小道童道:“还没发生的事情,谁知道呢。” 周迟道:“您说得对。” 小道童不发一言。 周迟与他作别后上马,三两步涉过小溪,转眼间消失不见。 多情(平行世界/非正文) 周迟承认有被惊到。 她抱紧肩膀,两手挡在胸前,防备地看向周江澜。 这兔子一样的小动作落在周江澜眼里,是另外一个意思。她今天来找他,他很开心,可是她聊的都是别人的事。服侍她,也被当成别的人。问她身子好不好,一点忌讳都没有。他是男是女,是他自己还是别人,好像意义不大。 有个念头推着他往前走。 他先于周迟开口,语气平淡,不动声色。 “你太弱了。” “啊?” 周迟感到疑惑。 周江澜方才灵魂出窍,三魂六魄飞了一半。但他很了解自己,这错不了,神魂散了就散了吧。他想喝水,想张嘴吞咽,想从她身上找到救命的甘泉。 他听见自己轻蔑地说:“你好弱啊,我第一次就到了,哪像你。” “像我什么?” “你刚刚为什么半路停下来?” “没感觉,就停了啊。” “所以说,你不行,这明明很简单。”周江澜撑起半边身子,自上方看她,“哪处起火就灭哪处,你是不是傻瓜,连这都不会。亏你还觉得自己是长辈。” “我能怎么办。”周迟皱眉,“这感觉也不是想来就来的,你以为喝酒呢,想喝多少喝多少。” “我有办法。” “嗯?” “要不,我帮帮你。” “不太好吧。”周迟语气松动了些,她在考虑要不要信任他。 “以后也会享受到的,情欲爱欲是人之常情,不如就在今天。”他推波助澜,“姐姐,我是心疼你,要去不去的,别弄坏了身子。” 月上中天,照亮榻上的两人。 周迟有些羞赧,不自在地微微侧过头,她被他真诚的眼神蛊惑了,上一刻她觉得周江澜还是个孩子,这一刻他变成了引领她开启欲望之门的老师。 她同意了。 周江澜很开心。连江城的月亮都帮他。 该从哪一步开始呢? 周江澜轻轻地拂开她的鬓发,滑过隐隐发烫的面颊,托起她的下巴,低头吻住那双红唇。 周迟心里还是别扭,但双唇相贴之际,她有了一点感觉。她启开周江澜的牙齿,找到他的舌头,勾住舌尖含了一口,招摇地咂出水声。 “唔……” 少年身子骨一软,压倒在她身上。 周迟亲他时并没有闭眼,她瞧着周江澜的反应,心中有几分狐疑。 周江澜很快调整好心态,恋恋不舍地咬了几口她的下巴,开始动手脱她素白的单衣。锁骨的肌肤更白,皎洁如雪。 她拦住少年的动作,推拒道:“不行。” “为什么?” “太淫荡了。我不要。” 周江澜伏在她身体上一阵笑,笑够了,摸到她腿间,手掌盖住小丘,感到她夹紧了双腿。 他还想笑,道:“这个就不淫荡?” 周迟不知道该作何言语。 她圈住周江澜的脖子,抱得紧紧的,身子挨着身子,双腿微微放松。 “反正我不脱。你快点。” 周江澜从命,手腕施力,轻轻重重地揉捏。没揉几下,周迟又夹住他不让动。 他很无奈:“再这样下去估计要弄一整晚。明日书院还有事。” “太磨人了嘛。你平时怎么弄自己的?” “我吗?我是男人,不需要什么花样,一般直接就——” “那你直接进来。” 周江澜脑袋一瞬间断了片。 他解开周迟单薄的衬裙,露出两条细白的腿,搂住她的腰贴近自己,一边亲吻她,一边摸到腿间的小缝。那处比他的手心还热,源源不断地沁出温暖的水意,入手的感觉像河蚌,软得要命,又很紧实,肉质鲜美,滑腻腻的。 他找到了入口,手指探进去搅了搅,感觉到一缕清液流出,层层叠叠的皱褶包裹住他。他抽动了几下,观察周迟的反应。周迟眼神清明,不像情欲难耐的样子。 他明白了。周迟方才应该就是从这一步中止的。 他从下往上,打着转擦过她火热的内壁,食指留在花径中,拇指探到一处凸起的小豆,揉按那处时,周迟的呼吸明显变急促了,令他心中升起隐秘的快感。 周迟放松身体,不去想其他事情,专心感受他。 她身子麻麻的,每每感觉体内有烟花即将盛开,周江澜都移开了,抚慰其他地方,如此重复了两三次。 她委屈地拿膝盖顶他:“你怎么回事。” “只要这个吗?要不要试试其他的?” “不必了,你快点。” 周迟想叫他闭嘴。周江澜喘得比她还厉害,声音一出口,又虚软又娇媚,听得她水液更多了。 “姐姐,你在这种时候都不爱说话吗?” 周迟克制住喘息:“你想听什么。” “说你喜欢我,要我给你。” “不对,应该你说,你喜欢我,你想给我。” 周江澜用力刮蹭几下她的花核,如愿听到她的哼叫,然后放缓,慢慢地、轻柔地在那周围一圈一圈地打着旋儿。他注意到,那处动情时内里也是充血发硬的,和他的身体一样。 “说不说。” 周迟咬牙,泪水盈满眼眶,可怜得不行。 “败给你了。” 他加快节奏,在花核和幽径上下两处同时进攻,在她脊背突然如一张弓折起时,深深吻住她,学她方才那样,吃她的唇舌,用力纠缠。 周迟颤抖了一阵,浑身脱力,倒进枕头里,眼神迷蒙,脸上布着红潮,润润的。 迷人的韵律还留在她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都主动舒展开,赤裸的,透明的,被他揉碎,随便抓一把都是有周迟味道的甜蜜浆液。 周江澜帮她平复呼吸,亲她的脸,手上继续温柔地搅动。她高潮之后,那处更紧了,刚刚还在小口小口地吸他,反复地勾引和拒绝,现在湿湿软软的,不给反应,任他予取予夺。 周迟觉得很饱了,小声地叫他拔出来。 周江澜听话地抽出手,拿手帕替她擦拭,又不肯撤离,来回在腿根和阴唇外面滑动,惹得她一阵战栗,不许他再乱动。 她避开他的抚摸,道:“你,你要不要?” “今天太晚了。” 他的阴茎早就翘起来,腿间鼓出一块小山包。她情欲上涌,他也一样。他感觉到她阴核肿胀,花径温暖紧窒,最后那一下,从里面涌出水流,她突然紧紧吸住他的手指,闭紧双眼用力搂住他的脖子,他都想直接把自己给她。 “礼尚往来,我可以帮你。” 周江澜深深地吸一口气。 他道:“真的不必。” “哦。”周迟蜷起两腿,弓身侧躺,“那睡吧。” 两人安静地躺了一会。 “姐姐。” “嗯?” “姐姐。” “说。” “你来找我,是因为喜欢我,对吗?” 周迟想了想,她的确不能把前几天的状态单纯地归结于无聊。否则为何不去找其他人解闷? “你说是就是吧。” “那你爱我吗?” “我一直很爱你。” “是什么样的爱呢?” 周迟高潮之后十分疲倦。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认真思考周江澜的问题。男女之爱?亲人之情?朋友之谊?哪一个都有,哪一个都不够完整。 周迟慢慢地说道:“我也说不好。但你记住,我如果不爱你,就不会爱其他任何人。” 她不知道周江澜能不能准确知道她的意思。他们一直在一起,双方对彼此的陪伴都超过了其他人,爱不爱的,有什么重要的呢?她很感谢周江澜,自从遇到他,她找回了某种缺失的能力,那种能力人人都有,她没有,从前她不会为此感到烦恼,而现在,她不得不臣服于这种能力。这个人对她来说简直是造化,看不见会想念,看见了又觉得很烦,黏太紧会难受,不黏在一起好像又丢失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周江澜对她的答案不太满意。 他有自己的主意。他希望的是她有许许多多的爱,然后把最热烈的部分给他。 不过,倒也没关系,他今天已经得到了很多。 他伸展四肢,右手搭在她左肩上,往自己怀里带,腿纠缠住她的,相拥而眠,又啾叽一下,亲一口她的眼睛,以此作为今晚的结局。 “我也爱你,姐姐。” 周迟次日醒来,天还没亮。 她十分后悔。夜晚适合放纵,而白天,她的理智会归位。 她在情事方面品出了几分滋味,确实舒服,还助眠。可她一想到做爱需要两个以上的人共同努力,他们的下体和四肢会像野狗一样纠缠,顿时又觉得索然无味。 这话不能说给周江澜听。在他眼里,世界十分美好,交合仅仅意味着亲密。 周迟收拾完毕,低头在周江澜眉心留下轻浅的一吻,趁晨光熹微,快活地下山去了。 弟弟好像比她小一岁半,等自己满十九,两人就成婚。她在江城有几处私产,大多是别人送的胭脂水粉铺子,以后搬出将军府也不愁生活,还能时常回来看看将军夫人和书院的同窗。北方战火已歇,短期内不会打仗,至于皇帝,谁爱当谁当。她不想要孩子,也不喜欢小孩子,但如果是他们两个的,应该能幸福地长大。 她牵着马下了三百九十九级台阶,来到山脚,翻身上马,沿来时的路淌过溪流,遇到拾柴归来的小道童,向他点头问好。 天色渐晓,她策马行过官道,像一个多情的少年,脸上时而扬起微笑,时而陷入烦恼,最后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 要是男人能生孩子就好了。 阿瑛 周迟回府,沈夫人已不在府中。 沈夫人为着今日乃她已故儿子的生忌,一早出城去了。平时她几乎每天都会过来陪周迟说话,或者带领各位女眷做活计,查账、面客等等也由她来做。她一走,周迟顿时觉得后院冷冷清清的。 午饭只有她一个人用。 侍女小心地服侍她吃饭。前几日闹出事故,侍女谨慎了许多,等姑娘吃得差不多便及时撤掉,不许惯着。姑娘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吃东西竟然不知饥饱,在她看来还挺可怜的。 周迟漱完口,问起侍女:“我认识将军有些年份了,为何不曾见过他们的孩子?” “这是公子故去的第十年。若他尚在,今日就该满二十二岁了。” “真是不幸。沈家哥哥是怎么离世的?” “公子原本只是小病,一来二去,折腾成了大病,痨病入骨,回天乏术,于十二岁时在边关逝去。” 周迟黯然。 她也经历过生离死别,个中滋味,的确苦涩,尤其白发人送黑发人,听起来几乎令人心碎。 “姑娘莫伤心。将军五年前来江城,大雨中行军,遇到山洪斩断去路,连人带马不慎坠落,所幸得一少年相救。那位少年年仅十五,为救将军,腰腹被树枝刮了一道口子,伤口发炎,险些丧命。他倔强的性子和公子很像。后来将军收留了他,虽无名义,情分上却视他作义子。他现在还是将军身边的亲兵。将军很喜爱他,亲自教他枪法。对了,姑娘应该见过。”侍女温柔地说道,“就是如今将军的直系部下李承业李将军。” 周迟午后牵着马来到柳树街。据上回她和李承业在这里分别过去了两个多月。青天白日,遥望军营,平地起了滚滚烟尘。 她在街口徘徊了一阵。 她的马是千里良驹,箭塔上的斥候注意到她,遣两名步卒前来察看。 一人见她面相不凡,道:“姑娘有事?” 周迟行了一礼,出示将军府的令牌。 “敢问两位,李承业将军可在此?” 两位军士互相看了一眼,方才说话那人道:“李将军现在不在我营。” “那他现在在何处?” “他现在——” “诶。”另一人拦住那人,“将军忙碌,姑娘有事,可以留话,我们会转达。” “这倒不必,不是什么紧要的事情。劳驾。” 周迟和两位军士作别,慢慢往回走。 柳树营都是沈将军的亲兵,主要负责将军府的护卫及江城一应城防工事。两个月前李一尘在将军府遇刺后向沈将军要人,紧接着李承业就被调走,恐怕此人遭到了沈将军的猜忌。 周迟来到望江楼对面的茶楼,要了一间房,一份纸笔,铺开画纸,等水烧开。 她在给李承业画像。 李承业颇有几分英气,下颌线棱角分明,锋利硬朗,双目极有神采,左边眉毛下方点着一颗小痣。 片刻工夫,铜壶壶嘴吐出袅袅白烟。 周迟基本画完,只剩眉毛那处还空着。她比划了两下,饱蘸浓墨,待要下笔,不知怎地,突然脑子一空,全忘了个干净。画他的眉需一气呵成。世人画龙难在点睛,她画李承业竟难在画眉。 周迟重新酝酿一番,勉强下笔,又不满意,各处补笔,涂涂改改。 这画算毁了。 她放弃了,心里琢磨,该让周江澜帮她做这事。 水开了一阵,茶博士进来给她看茶。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姑娘,一上来便自报家门,称自己名唤阿瑛,是这间茶楼的老板,因夫君早逝,被迫亲自经营。她对周迟无视她有些不满,偷偷瞧了这小姑娘好几眼。 周迟还在反复看她的画,起身举起画纸,来到窗边,对着阳光看了看。 阿瑛手一抖,白瓷小杯落在软软的毛毡上。 周迟回头,她小声道歉,拿棉布擦净桌角的水渍。她低垂的眼睫似乎有哀愁之色。 得来全不费工夫。 周迟主动开口搭话:“您认识画上的人?” “我与他的确有三分交情。” 阿瑛说着,红了眼眶。 周迟来了兴致,坐在她对面,隔着矮几将随身罗帕递给她。 “姑娘擦擦眼泪。” “失礼了。我并未伤心哭泣。” “那是因为你虽不肯在人前轻易落泪,泪水却都往回流在了心里,你不以娇弱的一面乞人怜惜,而是独自承担人世间的苦楚。一个人撑起家业,一定很辛苦吧,更何况受了情伤。”周迟握住她的手,“我亦如此。” 阿瑛道谢,眼睛更红了,泫然欲泣。 “你看起来年纪尚小,难道也被那人骗了身子?” 周迟惨淡一笑,道:“我与他素日见面甚少,只能在路过军营时偷偷张望他,但每一眼,我都深深记在心里。闺中好友都劝我,说李大哥声名在外,是个薄情人,可我……” 阿瑛同情地看着周迟。 “你叫什么?” “我,我叫烟烟。” “难道是松烟墨的烟?似乎听他提过。”阿瑛面露奇色,“你还是个雏?” 周迟有些不好意思。 阿瑛一边往茶碗注水,一边说道:“真是造孽。你可别一棵树上吊死,这人是朽木,不值得。” “说起来,您和李大哥是怎么相识的?” “唉,两个月前的事情了。我记得,那天是六月十五,隔壁望江楼一位姑娘被客人刁难,说她的茶不好,我去帮人解围,下楼时瞧见他一个人靠在栏杆上喝酒,像是郁郁不得志。我家郎君去得早,我这两年没喜欢过什么男人,乍见他,实在心醉。你信吗?他说我是他见过最漂亮的女人。后来见他醉得厉害,我就在那望江楼里给他要了一间房,扶他上床时,他突然抱住我,与我倒在一处,狂乱吻我,然后——”阿瑛羞涩地说,“我们就这样相识了。” 周迟认真地听她说话,眼里有几分羡慕。 阿瑛给她倒了茶,继续说道:“那之后,我们又度过了几个晚上,他那方面还挺厉害。可他问出我的家世,知道我不是花楼的姑娘,竟登时要和我断了关系。这也罢了,我不是那等纠缠不清之人,不求他搭上终生,只求他日后心里有我,愿意每个月花点工夫陪我。可他不声不响,竟然离开了江城,一走就是两个月,连个口信都不给我。哎呀,你说,天底下哪有这样的负心人!” 周迟连声应和,道:“实在太过分了!他为何离开江城?” “还不是为了给将军大人办事。前日城外骚乱,我听茶庄的人说,都城想立新帝,城外也出现了个土皇帝,集结百十来个民兵,弄得城郊乌七八糟。我告诉你,你可别告诉别人呀,我盘算,将军大人既然要管这事,又不让人声张,怕是他自己也要当皇帝。” “这些东西,我哪里懂呢。只要江城这日子过得好就行。” 周迟持杯,与阿瑛轻轻一碰。 她劝阿瑛道:“还望阿瑛姐姐莫要耽于情爱。我年纪小,不知轻重,权当教训。阿瑛姐姐这般人品,竟也……他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得起。要我说,你这一手技艺如此精妙,无论身在何处,都能过得很好,何愁没有男人呢?” 阿瑛点头称是,又亲亲热热拉着她聊了两句。 周迟小酌一口茶汤,心想,也不知道沈将军究竟看中李承业哪点,不舍弃此人,反而重用他。江城又不是无人供他栽培。 她家周姑娘就很好。 周迟眼睛一亮。 败将 晚间有人来找周迟说话。 周迟喜欢琉璃灯,书桌置一盏,头顶悬一盏,书房两侧还陈有对称的枝形灯架,荧荧烛火次第盛开,错落有致。 李一尘来的时候,周迟正在习字,活脱脱一幅工笔古典仕女图。 他今日穿了一身玉色常服,宽袍大袖,清浅的暖,依旧是冲淡寡欲的样子,长发拿同色的绸带挽了个结,柔顺地垂在脑后。 周迟在蘸墨的间隙抬头瞧他。那一眼动人心魄。 他报以温和的一笑。 周迟请他自便。 他扫视过周迟的书架,抽出一本《留芳闲录》,翻开看了看,似乎是历代女子妆饰和一些奇闻怪谈。 周迟来到他身边,道:“师父今天是为来看书来的?” “嗯?” 李一尘长得高,从他的角度看,姑娘娇娇软软,两只耳朵也十分可爱。 “您有事可以直说。” “身体好些了?” “嗯。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李一尘想起什么,开口说道:“你身边那小少年在书院风评不错。他以后会渐渐长大成人,到底是个男人,你们日日同吃同住,将来传出去,于你的名声无益。我替他在你周氏旁系亲族寻一人做他母亲,让他入你族谱,从此你们正式成为姐弟,可好?” 周迟淡淡地说道:“您此举与都城的乱军何异。” 李一尘听出她的讽刺,一时无话。 周迟瞧他的样子,知道自己猜对了。 她在这方面全凭推断。就算有人知道她那位脑子不太灵活的弟弟是她姑姑所生,也不敢将此事公诸世人,只能改写他从前的经历。路数不多,大都常见,比如凭空捏造一个母亲,再比如拿父亲的遗骸滴血验亲之类。 她不同意,李一尘也不好勉强她。 当然,他一旦做出决定,就没人能撼动。 他隐去笑意,道:“你们现在算什么呢?” 周迟疲惫得想闭上眼:“朋友,亲人,随你怎么想。” “你的弟弟,你的哥哥,不比义弟更亲?” 周迟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李一尘道:“那我呢?” “您于我而言,如父如兄。” 李一尘哑然失笑,像看见什么新奇的事物,几乎称得上十分惊喜了。 “那你叫我一声父亲?” 周迟抿唇不语,不想理他无聊的把戏。她又不是没有父亲。 “好孩子。” 他撇开书本,打横抱起周迟,找到梳妆台,将她轻轻放下。 他转过菱花镜,镜中映出周迟漂亮的脸蛋。 她侧身而坐,背挺得笔直。 李一尘从背后抱住她,看向铜镜里的两人,道:“你今天和之前有些不一样。” 周迟随他的目光看了一眼,不自觉地被镜中他那双眼睛吸引,他有一对浅褐色眼珠,里面的情绪淡淡的。 两人视线交缠,她道:“哪里不一样。” 李一尘微微一笑,在周迟耳边呵气,湿热的气息喷在她的耳洞,几乎令她误以为身体陷入密林深谷,周围遍布桃花瘴气和吃人的精怪。另一人在此地等她,于是不见天日的深谷变成了桃花源。她想起周江澜,耳根开始发热,渐呈燎原之势。 男人碰了一下周迟的耳垂,指尖在上面轻轻划动。他很温柔,然而微凉的体温让周迟有些不适。 周迟迅速从幻想中回过神来。 “殿下看见了吗,这是——”他扶住铜镜,一字一句,“春情。” 灯花恰在此时爆了一下,烛火燃得更亮了。 周迟对他这一番举动避而不谈,叹道:“师父,你如果想证明都城那位不是我亲弟弟,就只需证明他不是他那位虚假的母亲所生。一个事实可以埋藏另一个事实。我想,黎民百姓并不关心这个,而大多数关心它的人也没有到敢直言不讳的地步。” 李一尘静静地看着她。当他心情低落的时候,人会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周迟第一次见到他就认定此人无法和其他人并肩而立。到今天,她的想法也不曾改变。 她的话没能得到李一尘的回应。 他执着于周迟的变化:“我想知道,谁让你变成这样。” 周迟摇头:“这不是师父该关心的。您有空不如多研究研究您自己。” 李一尘在自己家中喝了些酒,他现在觉得那后劲似乎上来了。周迟连虚张声势的样子都可爱,这种经历简直前所未有。 该怎么形容呢? 他在男女情事上几乎从未动念,连爱情的概念都是从周迟这个小不点那听来的。 他记得有一天晚上,周迟伤心地来观星台找他,说自己的姑姑去了。父亲荒淫无道,带头祸乱朝纲,没人爱戴这位帝王,她也一样,但她同情她父亲,只有姑姑爱他,无论他变成什么样。现在唯一爱她父亲的人也离开了,留下一个痴傻的孩子,而她父亲竟然嫌姑姑死去的日子不吉利。 他看得出来,周迟昨日出府,回来之后,脸上有了别的东西,宜喜宜嗔,和在都城时的大不相同。她的身子似乎也很敏感,还容易脸红。如果她能享受情欲,那么他一定也能。 周迟很干净,他们相识四年多,她是他唯一的目标。他无疑是喜欢周迟的,毕竟他愿意和她成婚。前几天他修书给周珩,请他考虑出面安排周迟的婚事,还未得到周珩的答复。 他不知情为何物,却很了解怎么激发和满足人的欲望,原本想慢慢调教周迟,可有人先他一步。 他道:“阿迟,你是君,我是臣,我能拿你怎么样。你不必对我有敌意。” “师父。”她突然拉住他的衣袖,点了一下自己的嘴唇,“你要试试吻我吗?” 李一尘愕然怔住。 周迟真诚地微笑,道:“你看,你迈不过去,而我也救不了你。师父,你大我十四岁,你的年纪加起来能抵两个周迟。你要是没法找一个女人,自己过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李一尘听懂了,她在某人的帮助下找到了联结过去未来的方法。她不再是他的朋友。 他的脸色有些可怕,带有某种决然的意味,俯身吻向周迟。 周迟的动作比他更快,脖子用力扭向一边,一手挡在自己脸上。 李一尘如临大敌,下颌紧绷,呼吸也变得急促,他在周迟手心印上一吻,而后见鬼似的撤离,不道别,直接从来时的路翻窗出去了。 周迟反复擦拭被他亲到的那一小块地方,在心里轻视他。 今晚算是她先下一城?只要一想到师父动过娶她的念头,她就痛苦得睡不着,如今总算可以把这种痛苦转移到她师父身上了。不过她这位师父可真奇怪,亲吻这么舒服的事情,被他搞得像要杀人一样。 化敌为友 夏之后是秋,转眼秋光如许。江城的四季一个接一个过去了。 沈夫人在家中筹办中秋团圆宴,她打算安排一场小型的家宴,和熟悉的人简单地聚一聚。她让周迟和周江澜邀自己的好友来府上作客。她考虑得很全,傍晚开席,各人可早点归家,路上派人护送。两人依言,都拟了一份名单。 周迟收到阿瑛的来信,说前日李承业带兵回江城,暂时住在城东柳树营。 周迟在中秋前一天再度来到阿瑛的茶楼。 “瑛瑛,你还爱李大哥吗?” “哎呀,看你说的,这喜欢两个字,又不是说没就没的。” 两人一合计,决定出门逛逛,顺便去兵营见李承业一面。 周迟要把周江澜写的请柬带给李承业。她知道周江澜和李承业关系好。书院休了两天假,他原本可以自己来找他那李大哥。但她主动承接这差事,她有别的事情,需要越过她家可爱的弟弟。 她俩一前一后,周迟骑马走在前头,阿瑛坐在马车里,刚来到街口,就被几个哨兵拦下。两名军士过来问话。周迟认出来,两人之中较高的那位是上回拦住她的斥候。 他再次看见周迟手上的令牌,依旧淡淡地让周迟等人在外等候,命另一人进去通报。也算恪尽职守。周迟对他有些尊敬。 阿瑛派身边的小丫头叫周迟来车里。 她看起来很着急:“情况有变,我要回家了。你放心,明晚我会去的。” 周迟犯了难:“啊?那我现在怎么办。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呀?” “瞧见外面那高个男人没有?” 阿瑛春葱一般的十根手指分开门帘,露出一线空隙,神秘兮兮的。 她小声说道:“他是我们茶楼固定的客人,每隔十天会来一次,逢年节不来,其他时间都来,雷打不动,他不怎么和人说话,每次来只喝同一种茶,坐在同一个位置。本来我也只当他是个普通顾客,今年他突然说他喜欢我,我哪里敢答应他呀。他性子执拗,竟然认定我不放手,我明白拒绝过好几次,都没用。我寻思他们这些巡逻的兵总要轮换,谁知道今天是他。” “瑛瑛你很好,他喜欢你,我也很喜欢你呀。如若你不讨厌他,不妨相处试试。” 阿瑛展颜一笑:“到底是个少年人呀。我不想耽误他。烟烟,以后你就知道了。” 周迟同意阿瑛最后这句话。她的确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我先回去了。”阿瑛与她分别,“你今天很好看。” 周迟今天扎了两个朝天鬏,一左一右,绕了几圈珠坠,余下的长发一部分散在后背,一部分梳成细细的麻花辫,垂在两肩。 这归功于周江澜。他知道周迟钟爱这种发式之后就喜欢玩她的头发,慢慢地玩出了手艺。今日这身浅红衣裙也是为了搭配她脑袋上的银红珠链和赤色耳珰而挑选。 周迟等了一刻多钟。 她平生最厌恶的事之一是虚度光阴。等待的时间里她和追求阿瑛的那位小哥说了几句话,都是废话。这小哥寡言,还嘴严,从他那儿探不出什么情况来。 她有些理解阿瑛了。阿瑛那么有情趣,这位小哥像一只闷闷的葫芦,认死理,不会来事儿,难怪不讨她喜欢。 周迟承受等人不来和百无聊赖的双重煎熬,耐性在看不见的地方土崩瓦解。 李承业姗姗来迟。 周迟不说话的时候还是很乖巧的。李承业带路,不疾不徐,她离李承业一尺来远,略微落后他半步。她一老实,李承业瞧她就顺眼,恨不得再多走一段。她很恶劣,但再怎么说,一个漂亮姑娘待在身边安安静静的,他脸上也有光。 到了营帐,周迟拿出请柬,说道:“我家弟弟给你的。” 李承业看了眼署名,随意地搁在桌案上。 “你也就能骗骗阿柒那小子。过节我不去将军府去哪。说吧,你找我,到底要干什么?” 周迟在主位坐下,眼睛掠过李承业的腰。李承业感觉腰间一凉。 周迟一本正经地说道:“李将军,能脱衣服让我看看你的身体吗?” “……你脑子烧坏了?” 李承业两道浓眉拧在一块。他暗地里想过和周迟两个人滚到床上颠鸾倒凤,但绝不是现在,何况她年纪太小,睡起来不够意思。他一般睡的都是年纪比他大还温柔娇俏的女人。 周迟直言不讳:“大概几个月前,你在书院外面修桥,那时我见过你裸身。我记得,你腰上有道细长的旧疤,像是剑伤。我听说了一些沈将军的事情,你十五岁那年救他,还被树枝划伤过?” 李承业松了一口气:“有疤正常,谁不是新伤老伤一堆。你想看的那个是横着来的,就在剑伤附近。” “当真?” “反正我不脱,我担不起。回头你喊一声,倒打一耙污蔑我,我找谁说理去。你要看,自己动手。” 李承业大方地起身,张开双臂,扬着下巴,神色有几分桀骜。不得不说,他动起来远比安静时吸引人,令周迟联想到长空盘旋的鹰隼。 周迟见问不出什么话,冷脸说道:“你什么货色自己没数?还要我动手,你也配。” 小姑娘变得也太快了。李承业不吭声,冷眼瞧周迟,目光像利刃恶狠狠剜过。第一次见面他俩就不对付,这么久了还是老样子。 他想起过去审问周迟那次,那时候周迟还镇定自若,现在凶成这副模样,长大还得了。 只有一个解释,难道她心虚? 李承业舒服了,说到底也就是一个小姑娘,没必要和她过不去。 他又想起前阵子去城外平乱,曾听人说起江城书院的事,主动凑上来和周迟搭话。 “你们书院名声还挺响亮,有两人有双璧之称,什么周师妹,韩师姐,是么?” 周迟冷淡地说道:“的确如此。” “我看你已经算可以了,那个韩师姐,听说,好像比你还漂亮,是那样么?” “天人之姿,举世难寻。” “真有那么好看?” “十倍于我。” “哈哈哈哈。你那个韩师姐,叫什么来着,韩,韩……” “韩敬。” “对,是这个。哎,温柔娴静的静,还是一个女加一个青那个婧?” 周迟笑道:“你想知道,自己去问他。” “你要给我引荐?” “你求我?” “啧。算了。” “别呀,李大将军。”周迟重新将请柬摆在他面前,“韩师姐明天也将登门拜访,他与我和弟弟都是朋友,年长我们几岁,和你相去不远,你不必不自在。这是你们相识的绝佳机会,注意把握。” 李承业扫了一眼,依旧没有要打开看的意思。 “记得收好。” 周迟告辞。 那可是周江澜亲自动笔写的,他还和她一起精心挑了纹样。周迟不由自主地在心里为自家弟弟骂了李承业一千遍一万遍。 她还想怪周江澜交友不慎,可仔细想了想,也不能这么说,弟弟的气运、造化、识人的眼光都不能算差,不然怎么能和她成了姐弟。 诗人 韩敬不爱诗,周江澜也不爱,周迟怀疑韩敬就是因为这个才和她家弟弟投契。 犹记三月中旬,满山春樱,如皑皑白雪落满江城。早樱皎洁,有君子的格调,晚樱虽媚,却俗了。书院的师长爱看四季的风物,在早樱最盛之时,趁春光明媚,带各位学子上山赏樱。 赏花可以无酒,不能无诗,先生们出题考验众位的才华,以樱花为主题,不限题目,各展诗才,随意发散。诸位依次展示,轮到韩敬,他的稿纸依旧一片空白。众人不服,连声催促。韩敬推辞不过,草草写了一首绝句,道是: 春风吹琼叶, 碧草落白浆。 一山何簌簌, 殷勤谢无常。 韩大美人的诗自然受到了各位同窗的追捧。他一写完,立刻有好事的少年抢过他的诗篇,诵读给众人听,读到“碧草落白浆”时,周迟不禁抬头看了韩敬一眼。 早樱先开花后长叶,待新叶长成,花自然而然消逝,亘古如此。韩敬的立意在她看来还不错,但也让她想起一些事。 周迟在王宫见过许多玩法,有一种须以赤裸的人体为容器,盛放各色水果,供人享用,这很受男人追捧,甚至有艳诗流传于世。这一玩法经过几位内监的开发,演变为牛乳宴,参与者众,即男子将牛乳倾在赤裸的女子身上,让白色的浆液渐次流过胸乳、两肋、腰腹、肚脐,最后如一条乳白色的河流汇集到女子私处。周迟旁观过一回,当事人只有一男一女。她依稀记得那女子肤色较深,蜂蜜一样,胸乳丰盈,双乳间有沟壑,私处毛发旺盛,与旁人不同。女人脱干净衣服躺倒在榻上,一切就可以开始了。男人执铜杓,女人半侧身,胸口殷红的乳果在牛乳浸润下格外娇艳。那女子很容易动情,仅仅剥完衣服,乳尖就硬硬地挺翘起来,双腿屈折,向男人敞开,肆意引诱。男人不为所动,冷淡地浇灌女人,而这冷淡竟激发了女人的情欲,越得不到满足,她就越渴望被征服。第三勺已毕,女人忍不住伸手剥开花唇,送入两指来回抚慰,男人看得红了眼睛,丢开东西,抱紧女人,困住她的双腿,埋首在其腿间舔弄起来。女人高高低低喘息吟哦,显然被伺候得舒服了,男人也沉迷此道,不愿松手,唇舌黏在女人的阴部不断吸食,也不知道吃的是牛乳还是女人的爱液。 周迟那时总结出一样心得。这种办法最精妙之处在于用女子的体香去除新鲜牛乳的膻味,而那些下流男人可做不到。 她脑子闪过这些画面,心思从樱花飞向遥远的都城。 她悄声问身边的弟弟:“韩师兄的诗是不是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他道:“有。” “你听得懂?” 周迟等他继续说,他却没下文了。 周迟不满,道:“写得隐晦,像暗喻男女交媾,有什么不能说的。这般扭捏,你可不是这样的人。” 周江澜很无奈:“能不能别让我去想这个。” “你没有疑问?你不好奇?” “你非要聊,我自当奉陪。可等会我起了反应怎么办,你负责吗?” 周迟捏他:“你在找打。” 周江澜闷闷地笑,抵挡周迟的攻势,拾一朵樱花簪在她发鬏。 下山时周江澜和她走在队伍最末,宽大的袖袍遮掩住两人十指交握的手。周江澜偷偷挠她的手心,弄得她有点痒,想挣开,他攥住,不肯放手。周迟察觉到他不太开心,有样学样,询问他:“弟弟,你怎么啦?你是不是不高兴?” 当时周江澜怎么说的来着? 她记得是—— “姐姐,你不要喜欢师兄,他不是你的,我才是你的。” “姐姐,你又在盯着师姐看。” 周江澜的声音近在耳畔。 周迟一个激灵,从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在前厅用完晚饭,沈夫人领着众人来到后院水榭,重新热了些酒菜,并差人将螃蟹和菊花做的点心端上来。 他们现在就坐在水榭边上,月亮刚刚出来,挂在低矮的树梢,水里也有月亮,天与地、与亭台楼阁和在座宾主相映成趣。 赏花要作诗,赏月也要作诗,众人各自吟了两句,轮到韩敬。他坐着不动就足够赏心悦目,也不知道为什么人人都逼他做一个喧闹的诗人。周迟几乎能听见他灵魂深处的哀求。 她接着同周江澜咬耳朵:“你不好奇韩师姐会写些什么吗?他宁可从这跳下去都不乐意写诗。” 她离得太近,周江澜被那双红唇晃了眼,呆了一下,也不再注意韩敬。 书院的半年光阴让两人对韩敬的尊称由师兄变成师姐。周江澜和韩敬都是美人胚子,脸蛋精致,周江澜可爱可亲,韩敬清冷如霜雪。记得初入书院时,许多人都被韩敬厌世的气质欺骗,想亲近韩敬,又怕唐突美人。 他现在已经完全不吃韩敬的醋了。周迟对情爱无意,韩敬比周迟更不上心。周迟有时还会和他一起看些妆饰、花木、话本之类的书籍,韩敬则心无旁骛,除了学习和事业没有其他任何事情能打动他。他祖上曾做到过大理寺卿的官职,司法理、掌刑狱,声名显赫,而这也是如今韩敬的志向。 周江澜喂了周迟一块菊花酥,那糕点小只,一口一个,表皮洒有切成极细的丝的菊花瓣。他经常喂姐姐东西吃,这次也不例外。周迟张口咬住,无声咀嚼。 糕点太粉,容易掉渣,他顺手送进嘴里,吃干净指尖的碎末,恰好被周迟看见。弟弟的舌尖湿湿的,也红嫩嫩的,还很软,她尝过一次。 周迟曾经认为周江澜与一切淫邪的念头无关,现在她改变了想法。周江澜的动作隐约带有某种强烈的暗示,而且也许都是真的。 她心里这么想,看周江澜的眼神也有点不对了。她想让他张口,好让她再仔仔细细瞧瞧他的舌头。 周江澜奇道:“怎么了?吃一块就够了,姐姐,你已吃过晚饭,听话,遵循医嘱。” 也许是错觉。 周迟微不可闻地叹气,复又看向韩敬,竟然有些紧张,生怕他写出惊世骇俗的东西。 韩敬眼见躲不过去,遂提笔写在纸上。阿瑛很喜欢这位漂亮老实的青年人,主动替他念出来,她的声音婉转如莺啼:“八月秋光冷,东头月渐升。欢情共长夜,把酒到三更。” 众人不管它好与不好,齐声把韩敬夸赞了一番。 周江澜给周迟准备了礼物。他做了几盏河灯,送朋友出府后,邀周迟去湖心放灯许愿。 周迟想回自己房间温书,这两日她几乎没写功课。 她道:“我猜你的愿望十有八九和我有关,你可以直接说与我听,求神不如求我。” 周江澜低语:“那你吻吻我。” “哦。”周迟道,“可以。” “真的?” 周迟捧住弟弟的脸,踮脚在他眉心吻了一下。 周江澜猜到是这样,他会心一笑,笑容有几分苦涩。他有点伤心,他也不总是对周迟无欲无求,得不到回应,难免失落。 他一伤心,周迟就担心,小鸡啄米似的,往周江澜脸上一口接一口地亲。 “好了好了,骗你的,我的心愿不是这个。”周江澜挡住脸,递给周迟一盏灯笼,“姐姐,在这等我,我去把小舟划过来。” 周江澜过桥去了,周迟在桥边的假山旁等他。 等其他人百般煎熬,等周江澜则不然,乍见少年的喜悦要远胜世上其他事物。 她望向水中的月亮,心念一动。 思君竟何然?庭中满秋月。 这是中秋,团圆的日子。 桥 第一个过桥的人是李承业。 他左手执剑,步伐有种冷硬的质感。 李承业行至石拱桥最高处,一眼望见周迟孤零零地提着灯笼,像在等什么人。 只有他们两人的时候,他不想行礼。他站在河堤上看了会姑娘,又看了会月亮。 “都城最近不太平。你来南方是对的。李一尘应该和你说过吧,都城现在有一位新皇。皇帝娃娃贪玩,尤其喜欢玩火器。两日前和宫女胡闹,烧掉大将军一半头发。他一怒之下把奶娃娃弄到皇陵,想活埋他,让他下去陪他爹娘。你见没见过大将军身边的谋臣?大将军没念过书,他念过,他从去年起义时就跟着他,什么计策都是他想的,包括捡个十一岁的孩子当皇帝。皇帝有了,名义就在,都城还是都城,大将军还是大将军,谋臣受封丞相。他当了官,舍不得摘官帽,突然开始对小皇帝忠心耿耿,偷偷跟到皇陵,见大将军想杀小皇帝,竟和大将军叫板,扬言要保护君上。现在小皇帝没事,丞相受伤,义军人心惶惶。去年在皇陵近郊轰轰烈烈起兵,短短半个月攻破禁军,大火焚城,今年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果然是飞鸟尽,良弓藏。”李承业停顿了一下,又感叹道,“不过在我看来,最惨的还是你,你再不济,也还是那小皇帝的姐姐,本来可以留在都城,混个长公主当当,但你困在江城,什么都不是。” 他背对周迟,没注意周迟看他的眼神变了。 周迟自上次见过李一尘之后就有了新的打算,沈将军夫妻膝下无子,她想要他们收周江澜做儿子。历时半年多,弟弟得到书院的喜爱,和沈夫人的感情也很好,他们看起来像一家人,而唯一的障碍是李承业。 小路狭窄,周迟距他仅三尺来宽,李承业背对她,自顾自说话,她一脚就可以将他踹进湖里,或者出其不意,用短剑从后面割断他的喉咙。但她记得李承业给书院修过桥,他应该水性不错。而且他也有佩剑,没准能反杀。要是溅她一身血,更不好处理。 周迟对自己感到绝望。如果周江澜在她身边就好了,他在,她就不会生出这些奇怪的想法。李承业天生反骨,但罪不至死。 李承业说完都城的情况,竖起耳朵留心周迟的反应,然而无事发生。 他转过身,两眉紧锁:“你听没听?我说了什么?” 周迟有些茫然。 李承业摸了一把鼻子。 他迈出两步,把周迟扛在肩上,轻松地折起她的腰,抱进山石堆,周迟顿时觉得天旋地转,灯笼脱手,掉在地上。 他的声音简直不像自己的:“冷不冷?哥哥给你暖暖。” 李承业身体压住周迟双膝,即使他方才动作激烈,语气也依然冷静。 “你真不让人省心。跑了个韩师姐,要不你还我个周师妹?嗯?” 他因韩敬在部下跟前闹了笑话,胸腔一股躁郁之气,一直憋到现在。 他向周迟问起韩敬,没想怎么样,就想老实谈个恋爱,他昨日年满二十一,是时候成家了。江城书院的女孩不乏有人出身权贵之家。他在城外一户人家养伤时听过韩敬的事迹,有农户被城主手下一只疯狗欺凌,韩敬主动帮人申冤、打官司。他压根没往韩敬是男人那方面想,听人描述,韩敬人美心善、仗义、话少,还是书院有名的韩师姐,简直是他理想的老婆。 他心里堵得厉害。 “啧啧,天人之姿?十倍于你?一个男人,被你亲亲热热喊师姐,你们书院都是一群变态?” 周迟趁李承业放松之际,手肘狠狠击打李他右侧的肩膀,这一下用了全力,她整条小臂都震得发麻。果不其然,他闷痛地一声低呼,双目紧闭,好一会才缓过劲。 他看着周迟背对他整理头发和衣襟,像急切地甩掉什么脏东西,竟然有些委屈。 周迟无法理解李承业的所作所为。他如果向李一尘投诚,何苦替沈将军卖力,还负了伤。 李承业也不能理解周迟,她简直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 周迟忽然说道:“有人来,你躲进去,别出声。” 李承业不甘心,但他也不想被人误会和周迟在一块。他钻进假山深处,查看刚刚裂开的伤口。 第二个过桥的人是阿瑛。 阿瑛见到她,第一反应是不自然地避开她的眼睛。周迟听出来她那不是正常的呼吸,微微喘息,娇弱无力,眼神慵懒,倒像情事遗留的欢愉。 周迟抬起灯笼照了一下,阿瑛两颊晕染出一片堪比桃花的薄红,脖子右侧有一枚吻痕。那块皮肉像反复被人含吮过,颜色深到发紫。 这才叫春情,区区红个耳朵怎么能叫春情?李一尘他根本不懂。 周迟一时竟然猜不出她做爱的对象是谁。 阿瑛含羞带怯:“哎呀,就是昨天我们去柳树营见到的那位,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他叫小六。” “那个个子很高的斥候?”周迟追问,“你不是不喜欢他吗?” 阿瑛急忙反驳:“我没有说不喜欢。我只是睡不着,心里寂寞,出来走走,谁知道刚好碰见他了,我想让他知难而退,就亲了他一下,谁知道他打蛇随棍上,把我一把抱起来,压倒在路边的花丛里面。他先脱了他的衣服,然后脱我的,他动作真快,我们光溜溜倒在一起没多久,他就冲进来……” “瑛瑛,你没有吃亏吧?” “怎么可能。” “你是不是在玩弄人家?” “什么?真的吗?”阿瑛捂住心口,“难怪我的良心如此疼痛。” 周迟失笑。 “有人来了。” “一定是他!我先避一避,烟烟,你别告诉他我在这。” 阿瑛提起裙角躲到假山后面。 第三个过桥的人是阿瑛说的小六。 周迟和他无话可说。 他四处看了看。阿瑛逃得不远,附近只有假山可以藏身,石堆众多,恐怕有得找。他向周迟行了一礼,往假山那边去了。 第四个过桥的人是韩敬。 他的步履、身形、衣着都和周江澜有几分相似,周迟只当是周江澜,翘首以望。 韩敬驻足,停在石桥中央不再前行。他攥紧拳头放在胸口,内心可以称得上十分惊恐了。他生平最讨厌的事情有两样,一是作诗,二是应付他人的示爱。他以为沈家师妹和别人不一样才待她亲近,谁知刚才她一见到他,笑得像朵三月春花。 “何故在此?” “丢了东西。” “我可否帮上忙?” “已问过人。估计遗失在水榭,劳烦师妹帮我问问你那位叫徐瑛的朋友。” 两人点头作别,韩敬折回原路。 第五个过桥的人是周江澜。 周迟长舒一口气。谢天谢地,弟弟总算来了。 她迎上去,发觉少年脸色有些难看。 周江澜躁得慌,他听见花丛中有女人呻吟,像在求救,走近一看,竟然是两个赤身裸体的人在花丛交欢,女人情到浓处,忘我吟哦,全然不顾世俗羁绊,男人卖力耸腰,肌肉紧绷,浑身都是汗。他一时心中惊骇,不知如何应对,走了两步,又遇到韩师姐,帮忙找玉佩。他半天回不过神。 “不是要放灯?灯呢?”周迟看了眼堤岸,难以置信,“船呢?你干嘛去了?” “姐姐,我撞见鬼了,我害怕。”周江澜拉她的手,“我们回去吧。” “鬼怎么不把你带走?” 周迟怪了周江澜一路。 契合 周迟回房又温了些酒,周江澜留在她房间陪她。 要取悦周迟实在是件难办的事,他给周迟讲笑话,抱她亲她,她不生气了,可看起来不太开心。周迟解释过无数遍她没有不开心,她理解的开心还包括内心的平静和安宁,但周江澜不敢苟同。比如,她开心时喝酒,不开心也喝,开心时笑,不开心时照样笑,他不懂二者的区别。 周迟喝酒喜欢安安静静的,一杯复一杯,一边喝,一边写字,大约两刻钟后,终于停下,她笔下的字逐渐变成草书。她临的帖是李贺的《将进酒》,从那字的潦草程度可以知道她醉得多厉害。 少年等她开口,大多数人都有酒后倾吐真心的本能。 周迟道:“你真好。要是你再长大一点就好了。” 他一愣,没想到周迟会这么说。他是最后一批被送进仙宫的受害者,再长大一点,大概遇不到她,还会被扔掉。 周江澜道:“我已经很大了,姐姐,想不想再看看我?” 周迟即使不太清醒也还是能捕捉他话里的意思。 “我以前看过你?” “二月十一,我们刚来江城,我给你看过。” “哦,对,我把你推开了。”周迟想起来了,“你别太主动,没你这样的,太容易得到,对方反而不珍惜。你要让对方主动对你产生兴趣。” “万一她对我没兴趣呢?” “他有没有兴趣是次要的。关键在你,你要让他这么想。” 周江澜不懂就问:“应该怎么做呢?” 周迟挑了一支没用过的毛笔。她比平时走得更沉稳,更婉约,和将军夫人一个模样,可她一停下来,身形就有些摇晃。她醉了,灯柱、屏风,乃至眼前的少年都歪歪斜斜的,与她的人不是同一个方向。 周江澜扶住她两肩,让她站稳,手自然而然下滑,落在她腰上。 周迟调整了一下少年的脑袋,不禁皱眉,似乎还是歪的。她将就着道:“张口。” 簇新的笔,狼毫蘸在舌面,口感微硬,却不算粗糙。周迟以他的涎水为墨,拉开他的衣襟,拿沾湿的笔尖一点一点逡巡。 “找他敏感的地方,那里是他的弱点,他会渴望你。” “姐姐,我浑身都是弱点。” “那你也太堕落了,这不是天生让人玩是什么。”周迟还是不满意,“随我进来。” 周江澜拿起灯盏,跟着她来到内室,他想扶周迟,周迟直呼自己没醉,不让碰。 入秋之后,她的房间铺上了毛毡,她眼见床就在咫尺之内,伸手去抓,却怎么也够不着,身形一晃,跪坐在地上。周江澜放下灯,被她抓住胳膊。 “你也坐下。” 周江澜放下帘幕,小心合拢,然后与她相对而坐。 那支笔在她的手指间玩出了花样,绞住衣带,往外一抽,轻松解开他的衣服。 周江澜十分配合,没一会,胸膛毫无保留地敞开。 周迟将那支笔抛到一边。 她以手指感受周江澜的身躯,皮肉之下有一颗温热的心脏。 周迟慢吞吞地说道:“其实我记得你的身体,很好看。” 她膝行两步,来到他背后,少年腰身窄瘦,脊柱有一线山谷。 她沿着周江澜的脊骨往下摸,直到臀间隐秘的入口。 少年忽然剧烈地战栗,像陷入深沉的噩梦一般,一些遥远的回忆疯狂涌入脑海。他记得被当成玩物送进宫的一批又一批鲜嫩的少年,记得银杵试探顶入那里的感觉。他努力调整呼吸,等这一阵骇人的惊惶过去。他有能力化解任何情绪,只是需要一点时间而已。 周迟明白了,给他拉上衣服,从后面拥抱他。 “你放心,我们总有一天会回到皇城,谁伤害过你,我掘他的坟墓,挖他出来鞭尸,暴晒三天三夜,全天下人都会唾弃他,没有人会真心愿意记住他们的名字。” 周江澜摇头:“姐姐,你忘了吗?都城三日大火,他们都变成了一捧灰。” “是吗。” 一腔热血被浇灭,周迟有些伤心,几乎瞬间有了落泪的冲动。 “怎么能这样?连仇都报不了吗?” “谁的仇?” “你的。” 周江澜不敢继续问,周迟的手在颤抖,细微的哀伤如风中之烛,他清楚这时的她是一根极其脆弱的弦,不能轻易撩拨。 “没关系的。”他喃喃重复这句话,“我不要报仇,那不是我想要的。” “那你要什么呢?” 两人的呼吸静静地交缠,周江澜转过身来拥紧她,亲她的耳朵,抚摸她的背。 周迟灵光一现,很快有了答案。 “哦,你要这个。” 她把笔交给周江澜,然后慢慢地脱下自己的衣服。 “你来拿。” 周迟一片光裸,现在任人拿捏的角色换成了她,她头晕得厉害,到处都是倾斜的。周江澜的手心很温暖,在她身体各处抚慰。为什么他不用那只笔呢?他的手指还没有那么厉害。 她闭眼,红唇微启,寻找适合呼吸的空气。 周江澜顺势吻住她的唇,舌头抵开牙关伸进去,和她交换了一个湿润甜腻的吻。他想这样做想了很久。他学会了勾缠和吮吸,在两人之间亲出一片湿润的水光,又把她放倒在地,更沉迷更热烈地吻她,神情专注,唇舌也十分认真。他松开她的腰,覆盖住一团软软的乳,轻轻揉捏,他根本抵挡不住温香软玉的诱惑。仅仅握在手心还不够。那团乳有鸟喙似的小尖,揉了没一会,硬挺起来抵在他的手心。他放开她的嘴唇,借灯火打量她的身体,这是属于他的,从别处再找不着这么一双可爱的白鸽。他伏低身子,张嘴叼住乳尖,小口吸吮,用舌尖勾引,用牙齿咬住。温柔有时是致命的,令人心甘情愿享受被欲望裹挟。周迟被拿捏住弱点,想张口叫唤,或是轻声呻吟。她感受周江澜的动作,五指插入他的发间,想要他卖力一点。她在文火不紧不慢的炙烤下听到了神的声音,神要她留在这人间,她没有抵死缠绵过,也就无所谓禁欲清心。规则是给世上其他敬爱神的人定的,她是叛徒,现在她只想拥有周江澜。 世界上下颠倒,她的恐惧挥之不去。她不畏惧焦灼不安的饥渴,她畏惧自己从尘世得到某种满足后从此再也不愿意放手。 周江澜与她搂抱在一处,他吃到了乳,仍不满足,开始啃她的脖子,有条不紊。他们像身处一个母亲的子宫,享有同一条脐带,从出生前就相识。周江澜到此刻才明白她做过的梦,她希望有人和她命运与共。 琉璃灯罩里面燃着一枝白蜡烛,温和地透出莹莹清光,静室如一块金黄的琥珀,中心封存两缕孤寂而赤裸的游魂。 周江澜从周迟身上抬起头来。今夜他做得有些出格。他亲她时,她一直抱着他的脑袋,像母亲一样包容他,他突然用力吸吮她的乳房时,她会难耐地抓紧他的头发。在他从下往上亲到肩膀时,她的力道松懈下来。她安静地躺着,已经睡着了。他替她穿衣服。肢体有记忆,怎么脱下来的,就怎么恢复原样。 最后一层丝帛回到周迟身上。周江澜隔着衣物,学她的动作,感受她心脏的跳动。姑娘的胸很软,被他一按,略微陷下去。他浑然不觉,长久地贴在上面,感到自己的手和她小巧的胸脯天生契合。 周迟睡了一刻钟,醒转过来,一睁眼看见纱幔,还有浮动的灯光和清影,周江澜躺在旁边发呆,有些冷淡,是精神彻底松弛的样子。两人无所顾忌地睡在白色毛毡上。 她嗓子发疼,喉咙有轻微的灼烧感,胸口又湿又凉,乳尖发硬,还没有完全消下去。 “我睡了多久?” “不一会吧。” 周江澜慢慢坐起来,头脑依然发昏。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睫低垂,眼神木木的,仿佛刚才亲吻周迟的人不是他。 周迟接着问他:“现在什么时辰?” “还早,大约三更。” “你功课写完了?” “不写,想躺着。” “那不成的,齐先生会追杀你三条街。” “让他来。” “弟弟。”周迟也爬起来,笑他,“你堕落了。” 少年堕落了,也许是的。怎么办呢? 他想了想,道:“都怪八月十五。” “都怪八月十五。” “还怪你。” “嗯?与我有什么干系?是我害的你吗?” “怪你。” “幼稚。” 两人十指交缠,相视而笑。 许愿 宿醉令人难受。周迟一晚上没睡好,头脑昏沉,口干舌燥,始终无法进入深沉的睡眠。这在她记事以来从未有过。 后半夜周江澜弄了些热水,脱干净她的衣服给她擦身。周迟随他去。他动作温柔细致,力道恰到好处。当他从腰往下擦到她的私处时,她敏感地并拢双膝。 她想问他如何做到不惊动侍女,但深夜显然不是适合聊天的时机。 周江澜把周迟抱回床上。他骨骼未彻底长开,抱久了有几分吃力。周迟比在寻芳镇初识时重了,她还会继续长大,他想熟悉各种年纪的她。 他在周迟旁边躺了一会,静默无声。 大约一刻钟后,他起身脱光自己,将衣服一件件叠好,放在床头的矮凳上,然后钻进被子和周迟赤裸相拥。他的身躯如不灭的暖炉,热意源源不绝地感染周迟。周迟也一样。她是习武之人,不畏严寒。她从李一尘那里学到的本领有内外功和养身之道,在内功方面她表现出了真正的天赋,她是一块暖玉,温热而妥帖。 周江澜恍惚觉得这是冬天,他们像两只小兽,享有彼此温暖的毛皮。 他们抱在一起睡了将近两个时辰。周迟会毫无征兆地陷入羞怯的情绪,推开周江澜,缩进被子盖住自己的脸。周江澜睡了一会,发现自己怀里空空的,就从她手里扯过被子,把人抱进怀里,缠绵地亲她。他的吻很讲究,嘴唇轻轻地与她贴合,克制地舔过两片唇瓣和鼻尖,似乎仅仅为了让周迟在睡梦中知道他的存在。 临近五更,周江澜再一次亲吻周迟,这回不再浅尝辄止,他单手牢牢抓住她的腰,另一条胳膊枕在她脖子下方,托住她的后脑勺按向自己。他把软软的舌头哺喂给她,舌尖扫过她牙齿。那味道就像他尝过的那样甘甜,甚至热烈。周迟接受他的入侵,含了会他的唇舌,而后吐出舌尖与他纠缠,两人安静地接吻,珠帘和帷幕隔绝了一切来自外界的声音。少年性器昂扬,硬硬地顶在她柔软的腹部。他们的注意力都在亲吻和拥抱上,没人去管那属于成熟身体的灼热性欲。 几个漫长的吮吻过后,周迟使了些力推开他。平复喘息的过程中,她眼里的光慢慢靠拢,逐渐恢复清明。周江澜从她清亮的眸子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没有吹灭蜡烛,而是放任它们燃了整整一夜。周迟半梦半醒间感到黑暗的前方有光明的出口,一伸手,竟然是周江澜。 良久,周迟说道:“你该走了。” 周江澜没有接话,他再次覆上周迟的身体,舔舐她的脖子。他痴迷于少女青色的血管,全心全意感受。他低头时,微微发凉的长发从肩膀滑落,扫过周迟的身体。 周迟轻轻地吐出一口气:“今日有什么安排?” “韩师姐约我去见城主,你呢?” “区区士子,如何得见?” “他持有前太守的荐书。姐姐,还记得吗?当初我们能进书院也是因为沈将军举荐。” “那叫什么举荐。我等一无大才,二无文章,三无贤名,四无功于社稷,五——”周迟越说越气,“你从哪里学来的话术?连自己都骗。” 周江澜无奈地松开她,不与她起冲突,起身穿衣服,收拾齐整后吹灭残烛。 东方将白,室内似弥漫着一片绛紫色的暮霭。 周迟也披上斗篷下床来。她的衣物凌乱地堆在一边。她独自生活时会打理自己,但现在有侍女,她乐意把这些活计交给身边的人。 周江澜回身拥住她,问道:“姐姐你呢?今天下学后去哪?” “去找阿瑛,晚间回府。” “我来接你。” 他在他心爱的姐姐唇上留下一吻。 周迟闭眼,仰头承接这个吻,道:“记得补完功课。” “你瞧,韩美人的玉佩。烟烟,我可等你一天了,就盼着你来我这儿。” “瑛瑛。” 周迟忍不住按摩脑侧的穴位。阿瑛让她头疼,她准备了两份礼,两份都是茶叶,可明目醒神,贵的给周迟,相对便宜的给韩敬。韩敬昨日赴宴,玉佩落在水榭,被阿瑛拾到。她用一条随身的丝帕包住玉佩,玉佩上除了韩敬的家徽,周围还有一圈祥云纹饰,恰巧阿瑛的丝帕也绣着云朵。 阿瑛道:“你莫推辞。你给我带来了多少生意,这是谢礼。” “你想对韩敬做什么呀?” “正经的读书人脸皮都薄,性子也直。你们书院的韩美人也一定是这样,我看他的相貌气度,就知道他不肯轻易欠别人的人情。我呢,一则聊备薄礼,表达我的心意,二则,丝帕寄情,哎呀,女儿家私密的东西,他断不能让人知道,到时候他亲自过来,我再略施小计,一回生二回熟,就跟泡茶一样,反复几次,这样那样,事情不就成了。” “你那位阿六哥哥呢?” 阿瑛笑道:“阿六是阿六,韩美人是韩美人,一个兵,一个秀才,这两人又不会有什么牵扯。” “你还有这样的心思。你怎么瞧上韩敬的?” “你这木头,真不开窍。他长得美,会作诗,翩翩少年郎,粉雕玉琢的,谁人不爱。” 周迟头更疼了。 韩敬此时正和周江澜在茶楼不远处的商铺买点心。 韩敬道:“劳驾,只要二两。” “对的呀!这就是二两嘛。” “太多了。” “江城老字号,哪里会诓你,拿去拿去。哎,下次记得再来啊,我们家新品出得可快嘞。” 韩敬掂量手里的点心,取出几枚铜币放在门口吊篮里。 周江澜道:“小迟也爱吃甜,不知道东街蜜饯铺子打烊没有,我待会和她去看看。” “师妹在这附近?” “是呀。” 韩敬身形一顿,眨了两下眼睛。他心里发毛,周迟昨夜的笑容让他做了一晚上噩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儿时的韩家老宅,被十来个长辈团团围住,亲得两腮全是唇印。亲亲抱抱不止,她们还要求他作诗,这是最可怕的。 韩敬道:“家中有事,我先走了,今日城主告病,劳烦你徒然走了一遭。” “师兄且去,明日再商议。我问问小迟,看有没有别的办法。” 两人在街边作别。 周江澜接到周迟,和她上了同一辆马车。 他凑近周迟:“姐姐,我还想亲亲你。” 他见周迟不说话,倾身吻她。周迟侧脸,躲开他的唇。 “怎么了?” 周江澜莫名慌张,怕她反悔。两人今天晨起时还好好的。 周迟抿了抿嘴唇,道:“我刚刚拿阿瑛的东西补妆,这是茉莉香膏,味道不是我平时惯用的,你还是不要吃了。” “只要是你都好,除了你我谁都不想亲。” 周江澜躁动的心霎时被她安抚。他一矮身,从下方吻她,两人鼻尖相抵,他一口口吃净她的口脂,直到他嘴上也是香甜的味道,并未深入湿吻,却也足够旖旎。他的唇形同样适合涂胭脂,阿瑛应该乐意让他变成自己的作品,周迟猜阿瑛会挑透光的浅金色打底,衬出他本来的唇色。他气血足,不需要上妆,嘴唇自然地透出桃花粉。 周迟惊讶于自己的直觉。如果当初她没有选择周江澜,他也许仍旧有如明珠蒙尘。她不想看见秀丽的少年十几年后泯然众人。 车驾驶向柳树街尽头。 快到将军府时,周迟道:“昨晚一直没问,你的中秋心愿是什么?” “我呀,我希望大家健康平安,快快乐乐。”周江澜把她的手拿过来,放到自己腿上,“我希望五年后我们还在一起,好吗?” 周江澜喜欢把未来的人生切分成一段一段的,在他看来,周迟和他还有十数个五年,以后的每一个中秋,他都会许下同样的愿望,和她一起慢慢地过完这一生。 要求不算过分。 周迟回握他的手,说道:“我答应你。” 自由 “让开。回你自己房里去。” 周迟十分冷淡。 今日沈将军难得回自家府邸,和沈夫人、周迟、周江澜三人一起用饭。平时李承业教周江澜枪法,现如今他新伤未愈,旧伤开裂,周迟抓住良机,向沈将军举荐周江澜。沈将军年及不惑,须发已零星地染上一层薄薄的霜色,从内到外透出沉稳的气度,面容比年轻的李承业更冷峻。他听完周迟的提议,反问周江澜习武的目的,周江澜答曰,他要变强,将来好保护他的姐姐。周迟心碎一地,然而沈将军竟然十分中意他的答案,开怀大笑之余,约定从明日起,自卯初始,每天带少年练半个时辰至一个时辰枪。 周江澜道:“你不想我那样说吗?可我如果连我最亲的人都守不住,何谈守天下人?” “那真是恭喜你了,年纪轻轻就找到了自己这一生要守护的东西。” “你不高兴吗?为什么?” 周江澜听出周迟在讽刺他,固执地抓住她的手。 她昨晚睡得不好,白天强打精神,夜里想早点休息,故而房间只留下两盏灯,其中一盏在她手里。两人拉扯之间,灯火明明暗暗,映出斑驳的影,在地上投射出少年男女稚气未脱的轮廓。两道青灰色的剪影,同样单薄,同样轻盈,如翩然展翅的蝴蝶,互相追逐,一直从浴池留连到寝居,最后合为一体,周江澜从正面抱住周迟。光和影不会说谎,他们有微妙的分歧,而其中的暧昧也一览无余。 周迟道:“松开。” 周江澜抱得更紧。 “松开……勒到我了。”周迟拍他的肩膀,“我不赶你走,你放心。” 周江澜这才放开她的身体,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 周迟不生气,她只是心情有些低落。 “你无疑是一块璞玉,却欠缺雕琢。如今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人人自危,人人自私。你知道今天城主为何不见你吗?”周迟说道,“因为他不敢。” “为什么?” “你刚来江城找他时,他把你打了一顿,那时你不过一个无名小卒,他打你,还能向沈将军示好,换作是我,处于他的位置,我也会那样做。现在则不然,你背后有书院,有将军府,当刮目相看。你看似在给韩师姐帮忙,但在城主看来,你是代表沈将军向他施压,他们两人井水不犯河水,分治江城,相安无事,但如果你打破平衡,一方必然遭到另一方倾轧,这就是权力。你明白吗?你根本不会保护自己。” “我明白。” 周迟不信。她把灯挂起来,解开披巾躺下。 周江澜也跟着上床,抱住她道:“我明白,比如你对我拥有权力。” “你还是不要说话了。” “姐姐。”周江澜看着她,“那韩师姐怎么办呢?欺压乡民的人是城主的亲戚,官府不接这案子,只能私下协调。” “继续找城主,直到他肯见你们,让他知道,他一切疑虑都是真的。” “会带来麻烦吗?” “这平衡的局势破了就破了,罪不在你,不是你也会是别人。”周迟捧住他的脸颊,“我只是要你记得,凡事三思而后行。” 两人对视了片刻,周江澜目光从她的眼睛移到嘴唇。他又想亲她了。她一番话让他觉得很可爱,他们的心紧挨在一起。 周迟的困意被他扰得散去了几分。事情聊完,就可以把自己安心交给夜晚。她不说话,眼里是默许的意思。 周江澜亲了一会她的唇,按住一侧鼓起的胸脯,轻轻揉捏,揉了十来下,脸埋进去。那里一开始粉粉嫩嫩,像朵樱花,被他吃了几口之后就慢慢变硬,粉色加深,湿漉漉的,从樱花变成樱桃,玲珑可爱的两小只。周江澜简直爱不释手。 “你是白痴?”周迟瞪大眼睛,推开他的脑袋,“樱花结不出樱桃。” “我知道。” “樱桃的花也不叫樱花。” “我知道。” 周江澜往她乳尖捏了一下,终于顺利让她闭嘴。周迟咬唇,她半边胸脯都酥酥麻麻的,刚刚被吃得也很舒服,但尚不适应,在不停调节气息,而周江澜这一下让她短暂地失控。 周江澜听见她娇软的一声惊叫,隐约的快感沿背脊爬升。 周迟偷偷往下瞧了眼他的身子,她知道他容易硬,脑子闪过一点情色相关的念头就起反应,几乎到了不分廉耻的境地,也许,就算他不被宫人催熟,也会过早地探索情欲的秘密。她猜他那根肿得厉害,又热又硬,顶端猩红,远比现在隔着衣物的样子狰狞。 周江澜不舍得放开她的胸脯,复又低头,抚慰那颗肿胀的乳果,嘴里呢喃不清:“姐姐,你真香甜。” “我知道我很香甜。”周迟颇为遗憾,“可惜我尝不到。” “那,你要尝尝我吗?” 周江澜弯了眉眼。 “尝哪里?”周迟受了引诱,她不甘示弱,“你希望我尝哪里?说说看。” 周江澜闭紧双眼,脸颊贴在她的脖子,感觉到她温热的发丝和脉搏。 周迟想起在王宫时收藏过一面墙的酒器,都湮灭在一片废墟中,从前她爱物,不懂爱人,现在她有了另外的珍贵的藏品。 性器被她握在手里时,他的身体变得不像是自己的,魂魄被剖出最脆弱的一部分捧给她,感觉她摸到顶端的出口,坏心地拿指尖刮蹭,他的两股随她的动作绷紧。 周迟如同来到一座废弃的宫殿,这里衰草连横,渺无人踪,从断垣和荒井爬出野生的玫瑰丛,她匆匆而过,摘下早开的一朵,夺走这片世界唯一的生机。而她必须在以后漫长的岁月中反复提醒自己,你无罪。 这是她的心结。她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解开,解不开就忘掉。他这么可爱,没有办法不让人起玩心,这和尊不尊重无关,他天性如此,嫣红的眼角,半张开的唇,滚动的喉结,饱涨的欲望,无一不证明他的动情。曾经她希望他摆脱过去,变成自由快乐的少年,但似乎把自己的欲望掌控在手中才是最大程度地自由。 弟弟喘得太好听,周迟的目标从玩弄他变成要他尽快射精,她想看他艳丽到极点的样子。她换了个方式,深入到最根部,微微施加了些力道,满盈掌心地、实在地从下往上抓了一大把,她知道他会疼,疼也是一种刺激。根茎前端有一处裂开的小口,被擦过时会吐露一点湿滑的黏液,如粉腻的花蕊。她想得太多,不可避免地想起他后庭还有另一个入口,手里不自觉地突然揪紧,听见周江澜一声闷哼,她回过神,快速堵住他的通道。最关键的一下被她这样强制中断,周江澜气结,忍得两眼发红,掐住她的腰紧紧贴向自己。 周迟不管他如何动作,她抓住他,笑得像只小白狐狸:“你记住我说过的话了吗?” “嗯……” “等你试图拥有权力,学会伤害别人,你也就成为了真正的男人。到那时,我可能会情不自禁扑倒我长大的弟弟。”周迟越攥越紧,而后突然松手,“我会让你迷路,三天三夜。” 精液尽数泄出,他的衣物一片狼藉。 坏家伙。 周江澜还想再温存一会,可她已经闭眼睡去。她那句三天三夜还在他耳边回响,令他心惊。她是冰凌,也是火焰,冷漠和热情随时随地交织在她身体里,若即若离。 真过分。 周迟推他,推了两下没推动,于是疲倦地任他抱着,过了一阵感觉自己被温柔地擦洗,动作十分娴熟。她心想,他的高潮来得真容易,而且在这之前必然发生过数次,才十三岁就如此,他真自由,真让人心生羡慕。 夕阳 下学后,周迟和前一天一样去找阿瑛。玉佩回到韩敬手里,他向周迟称谢。他丢失东西时并不着急,拿到了也不十分高兴,因而这声感谢听起来不算多么郑重。周迟笑了笑,没说什么。 她来到茶楼,却听人说阿瑛这几天住在城外,遂打道回府。 离将军府的晚饭还有半个时辰,周迟见日光尚炽盛,找沈夫人拿了藏书阁的钥匙。 沈夫人家从前有江城最大的书局,在都城也有分店,后来因为一些私事改行,书局被迫转让给李氏,但她的人脉还保留着。周迟建议刊行江城书院师生所写的文字,她都一一应允。 周迟很快找到自己需要的典籍,又爬上长梯寻自己要的另一样书。 没过多久,周江澜回家,听沈夫人说周迟在藏书阁,直奔这里而来。 周迟听见是他,道:“这么早回来,城主又不见你?” “太高了,要不我来吧。” 周迟咳了一声:“不必,已经找着了。” “韩师姐告诉我一些江城的旧事,江城从前不归城主和沈将军管,太守掌权,几年前让的贤。老太守如今住城郊,喜欢骑射和行猎,每年都要城主和沈将军其中一人陪同,今年恰好又轮到将军。过几天就是秋狩,我想说服他出面,把城主带上。我想,权力间的倾轧能避则避,他们和和睦睦才最好。姐姐,你想去秋狩吗?” “看安排。我记得是城主的亲戚犯事,压榨农人?” “大致是这样,韩师姐不告诉我具体情况。” “听起来是小事,又不是城主犯事。我们来江城许久,不曾听说他有什么污点,难道他亲戚的作为也要算在他头上?” “什么事到了读书人眼里都是大事,韩师姐为这事闷闷不乐好几天。姐姐,昨晚回去我仔细想了想,我知道你为什么不高兴了,可韩师姐也是没有办法。是不是污点也说不好,要是城主乐意解决这事,韩师姐也不必借沈将军压他一头。”周江澜小声说道,“何况这也称不上小事呀。” “韩敬闷闷不乐?” 周迟惊讶于周江澜恐怖的洞察力。她从他人的眼睛也能看出许多秘密,可韩敬的眼神永远平和,几乎没有秘密可言,或者说藏得太深,看不见。这点和李一尘很像,也许十年前的李一尘也是这样一位看似温柔实则冷淡的青年。 阁楼高层积灰,周迟忍不住又咳了两声。 周江澜有些担心:“姐姐,你是不是对灰尘过敏?” 周迟一怔,看向右手掌心,刚才碰到这处书架时,手好像在发痒,她没有在意,现在待久了,裸露在外的肌肤泛起不正常的红,斑斑驳驳,手背和脖子左侧最为明显。 周迟跳下来,被周江澜抱住查看。 “果然是。痒吗?”周江澜关切地说道,“别抓,别碰,出去给你擦金银花水。” 周迟道:“不痒,不是毒虫就好。” 她又瞧了瞧自己的手,除了显红,没有其他症状,不肿,也不烫。她放下手,望向周江澜,他也恰好同时看向她。 两人不知道怎么吻在一起的,周迟失了魂,回过神来,衣服被他脱了一半。 周江澜将她按在书架上。那两只将将发育的乳像东街早市热气腾腾的包子,皮薄馅大,也像桃子。包子和桃子都很好吃,姐姐的乳还要更好吃一些。他想把这话说给周迟听,又怕她非但不害羞还反过来拿话刺他,于是更加用力吃她的乳尖,连同轻微起伏的小山丘一起吸到嘴里,手也抓住她胸房的边缘。他从不吝啬表达对别人的赞美,尤其对周迟。他在感官方面缺乏丰富的联想,樱花和樱桃已经是他所能想到的最曼妙的譬喻。 如果周迟多教教他,他也许能多学习一点闺阁情趣。但周迟绝无可能问他“喜不喜欢,想不想要”,以及“你爱我吗,有多爱我”,她从来不需要别人证明对她的爱意,这大概是一种唯独表现在周迟身上的特质,简直匪夷所思,连周江澜都搞不懂她无比膨胀的自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他吃得认真,周迟仰头喘息,不禁打趣他:“不是要擦金银花水?” “出去再说。”周江澜的嗓音有些沙哑,“方才在找什么书?可找齐了?” “都在这里,自己看。” 周迟把书交给他,束上自己的衣服,理清衣上的皱褶。 周江澜翻开其中一本,作者不详,前几页已遗失,接着往后翻,上面写有一首诗歌。 “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周江澜点评道,“写得很可爱。” “你喜欢就好。” 他又翻了一页,背面画着一幅图,图中一男一女,男子跽坐,衣着完整,神色镇定,女子则赤身裸体,耳根通红,雪白的臀高高翘起,长发散乱如妖孽,她跪趴在男子两腿间,脸埋入的位置正是男子那物事。他心慌意乱,只扫了一眼,赶紧合上。 “看见了?” 周迟的声音莫名娇媚,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 她穿好衣服,开始脱他的,解下他的腰带。 “到书桌这边来。” “姐姐,不要了。” “嗯?” “等会还要吃饭,我怕来不及清理。” “说得对。”周迟一笑,“所以你要忍住。” 周江澜心弦一紧。射在外面会留下精液的味道,但如果像那张图那样,让她吃下去,事情不就简单许多? 也不对,光想想就刺激得不行,万一她真的趴下去吃,被她含进去的第一口自己就射了怎么办?他还没有足够的定力。 而且让姐姐趴着服侍他,怕是会让她受委屈。 他又不无遗憾地想,要是周迟在寻芳镇就接受他,两人早就成亲了。 周迟道:“我想好好看看你,仅此而已。你不觉得这里的落日很美吗?” 她一点点剥光周江澜,他不反抗,整个过程十分容易。藏书阁的格局主避光避水,顶层有一圈气窗,夕阳只能从大门和气窗照进来,沉静的光束里,细小的尘埃缓慢流动。周江澜是这晚照的归宿,他裸露的后背披着燃烧的太阳。 周迟在随身的荷包翻找出备用的发带,在周江澜眼睛上松松扎了个单结。他已经硬了,也许是看到春宫图时硬的,也许是亲她时硬的。她倾向于后者。他亲她,埋进她胸口吃得欢快,却不拿身体蹭她,既淫邪又天真。周迟不知说他什么好。 周江澜并不希望眼睛被蒙上。她会害羞,他也一样,如果她不想他看着她,他不看就行。 “为什么要蒙眼?” 周迟亲了一下他的头发:“你有一天可以蒙住我的眼睛,那时你就知道了。” 周迟的右手还在发红。她不想弄得他起疹子,于是取出袖剑。她没想好要做什么,于是从后背开始抚弄。她亲他的脖子,满意地看到他喉结轻微滚动。 每一次她摸到她的后腰,他都要颤抖一下,这次也不例外,因着剑柄的凉意,他抖得厉害。 周迟安抚他:“不要怕,你怕谁都不能怕我。” 这是周江澜心中隐秘的疼处,偏偏又是如此美丽。 她落笔写道:“碧玉破瓜时,相为情颠倒。” 此举不妥。 她搁笔。 周江澜听见声音,手伸向她。剑虽收得快,却还是伤到了他。 周迟忙把他的手指放进他嘴里,扯下布条,道:“含着。” 周江澜吮净食指微咸的血珠,眼睛适应之后,看见她的剑,心里惊讶于那把剑的妙处,的确锋利至极,指腹的伤切口不大,好一会才慢慢渗出红色的液体。 “为何从来都只见你用短剑?你那把辟尘剑呢?”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周迟不像想要倾诉往事的意思。 周江澜见她把剑随意地搁在一边,捡起来递给她,道:“我照你的火焰纹章做了两支剑穗,剑是利器,我怕这东西显得杀气太重,一直没送你。” “长什么样?” “金色的,雌雄双层,有六个瓣,不好搭珠玉,就只用了绳结,流苏有这么长。” 他双手比了一下。 “含着。别拿出来。” 周江澜把手指给她看:“已经不流血了。” “但是疼呀。”周迟似在叹息,“人受伤,怎么会不疼,疼得重了,就会流泪。” 周迟如此说道,眼睛看向他的腰。 姐姐好像误会了什么。 周江澜有些难为情,轻轻吐出几个字:“男儿有泪不轻弹。” 周迟听他如此说,面无表情,往自己腿上一掐。 “这没什么,情之所至,又何必在意别人的看法。男孩子也能流泪,任何人都能。” “李大哥,韩师姐,他们经历的苦难比我多,也从不曾流泪。” 周迟脑中闪过这两人的脸。她对李承业和韩敬的过去有所耳闻,他们都不是软弱之人,对现实的关心远胜过对自己的心情。周江澜也绝不软弱,他属于另一种,他没想过自己有多好。他懂手工,懂吃食,爱干活,手上有茧,脱衣服之后有漂亮的肌肉线条。他随遇而安,身上到处都是世俗生活的痕迹。 “他们是他们,你是你,对我来说你才是最特别的。”周迟轻轻一笑,“我看你动手做的剑穗也很特别。我年底生辰,你将剑穗送与我作礼物,如何?” 周江澜抓紧桌角:“会不会太草率了。” “不会,就这么说定了。走吧。” 两人一同出门,书由周江澜拿着。 周迟关门落锁,拉着他的手,说道:“昨晚你还说错了一件事。我对你没有权力,我永远不会倾轧你,只要我在,其他人也不可能办到。你记住。” 心曲 早晨,周迟被周江澜吻醒。 “练完枪了?” “是呀。姐姐,我今天要去一趟老太守家,明天才回来。” “你昨天说过了。” 周迟抱住被子坐在床头,让周江澜也坐下。 他姿势有些怪异。 “你干什么?” “没什么呀。” 这个问法不聪明。她单刀直入:“你近来燥得很,我替你找医生开两副下火的药?” 周江澜亲昵地蹭她头发,道:“都是从中秋那晚开始的,看见你就这样。姐姐,我还在长身体,不吃补药,反而吃凉药,这是什么道理。” “那我帮帮你?” 周江澜闻言,三两下解开衣带,睡到周迟身旁。 “一边去。” 周迟拿软枕扔他,他躲开,欺身而上抱住她的腰。 这个动作似曾相识,二月初八那天,周迟醒来时也是这样对待他的,那时他不懂怎么和姑娘相处,就全照着本能来了。现在看来的确愚蠢,周迟还没说要和他怎么样呢。 他记得寻芳镇众人把他和昏睡不醒的周迟送到镇口,镇长指着周迟说道:“是个姑娘,以后她是你的妻子,好好照顾她,我们都会感激你。” 两人就这样拜了天地。 他们的姻缘得到全镇人的祝福。算命先生最高兴,两膝跪地,叩拜苍天,道是天命所归。周江澜听见他说话,心快要跳出胸膛。他知道这是不对的,一切纯属侥幸,她原本不属于他。 寻芳镇前往江城的路上,他煮粥喂她,脱光她的衣服检查她身体有无伤病。姑娘一看就生在富贵人家,随身带的兵器绝非凡品,一身皮肉光滑细腻,脸蛋也好看。做完这些事,他很不安,感觉自己像无家可归的流浪狗。 现在他晋升为家犬。他既开心,又惆怅,因为没有人会把自己比做狗。 周迟还是帮了他,右手在那根东西上温柔地捻动。周江澜趴在她肩上低喘,不时发出又爽快又难受的呜咽,周迟的心也乱,室内全是迷离的呼吸声。她爱这压抑的情动,那比高昂的吟叫更能激发她的心思。显然周江澜深谙此道,周迟半躺在床头,他放开一切顾忌,完全压在周迟身上,似乎很脆弱,肢体的力量完美地隐藏在皮囊之下,展露给她的部分都是无害的,躯壳是土壤,阴茎是情欲催发的蘑菇,又是他生之所系。 周迟想起那本图册,看完一整本之后,感觉还是那第三页最妙,圣如佛的男人,媚如妖精的女人,情丝缠绵,意态慵懒,端的是销魂蚀骨。 她诱哄道:“想不想试试?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 周江澜看她起身,眼睛盯着自己那处,像在考虑如何下口。 她呵出热气刺激顶端开合的小孔,嘴唇刚碰到,周江澜就哆哆嗦嗦射出来了,手帕上白斑连成块,淅淅沥沥的一滩。 周迟似乎早预料到,避得极快,没沾到他的精水。她抚摸他的背脊,道:“所以说,少年人,血气方刚,戒之在色。古人诚不我欺。” “你呀。” 周江澜无奈地起身,同她告别。周迟换好衣服,洗漱完毕,在镜台前坐下上妆。 “姐姐。” 周迟回头:“你怎么——” 周江澜去而复返,她的嘴唇再次被他堵住,两唇分开不久,重新相贴,他的舌头在她唇齿间游了一圈,而后乖乖退出来,一点点舔净上唇的胭脂。她从他舌尖尝到桂花糖的味道。这个吻像一剂迷魂汤,或者一坛烈酒,令她措手不及,脸颊后知后觉地烧起来。她看向那菱花镜,镜中的周江澜闭着眼,神情无比专注。 “明天回来。” 他抬头,抹掉唇上湿润的光,冲她一笑,眼睛弯弯的。他摸摸她的脸,克制住还想亲她的冲动,转身出门去了。他来时悄无声息,去时迅捷如风。珠帘碰撞,荡出一室余响。 周迟重新涂胭脂,唇笔在底色上轻轻一点,晕出宝石般剔透的红。 他看见了,姑娘因来不及控制呼吸和心跳而现出的两丛飞霞。周迟没有说自己会想念他,但他都知道了,这张脸胜过千言万语。 她最后看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不再耽搁,抱起书出门。她花了三天多的时间读完这些书,熬到眼底发青。 她把几本经典放回书架,她不能沾灰,所以暂且将春宫图和艳诗集放在书桌上,等周江澜回来帮她。 侍女陪她上学。 周迟突然问:“你流过泪吗?经常如此吗?” 侍女一愣,笑道:“小时候是这样,后来便不爱哭了,哭红眼睛,别人看见总要问一嘴,又何必让人家也跟着我伤心呢。” 今日下学,周迟与小师姐一道下的山。小师姐是一位先生的女儿,平日偶尔管管书院的事务,她很喜爱沈将军家的这对姐弟。她送周迟到山腰,提着裙角小步沿青石板路上山去了。 周迟目送她走远,刚要往下走,韩敬从道路旁边冒出来,静默无语。 她道:“师兄找我有事?” “有。” 韩敬又不说话了。 “何事?” 韩敬左右看了看,忽然抓住周迟的手,往左侧栽满樱树的小路跑起来。周迟差点跟不上他的步子。 跑了一小段,韩敬停下,道:“冒犯了。师妹,周师弟和你说过那桩案子吗?” “他没有告诉我。我想,不外乎是田地财产引起的纠纷。” “的确,城郊那户农人和城主家一门远方亲戚世代为邻,当初两家祖上互有恩德,你救我于危难,我送你一半田地,传到如今这一代,一家心血来潮,要收回那一半土地。” “为何?” “那人言,家中树木茂盛,早已过界,树荫遮盖的地面当然也是他的。一日当中,夕阳西下时,树荫最长,以此时为准。” 周迟乐道:“依我看,不如为受欺负的人雇一帮打手,趁深夜,四下无人,砍掉那树,自然药到病除。对面敢闹,就用那树给他钉两口棺材,请他们去阎罗殿找人评理。既然要私了,那就私了罢,对付无赖之人,要用无赖的手段。” “实不相瞒,我想过这样。”韩敬垂眸道,“可今日报复了,明日呢?我听闻,他们代代居住在此地,从前也没有这样的风气,而今世人攀附权贵,彼此压榨。长风过境,降下雨露,催生麦苗,但对一片旱地来说,终不是长久之计。总要想个功在千秋的法子。” “你希望我家弟弟出面,让城主误以为是将军给他施压,这就是功在千秋?” 韩敬眼神坚定:“是。” “你有没有想过,我家弟弟会招来他人嫉恨?沈将军也会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想过的。” 周迟望向韩敬的眼睛,道:“我有一个要求。” “你说。” “向我家弟弟道歉。不管何种原因,你都不该以这样的方式让他卷进来。” 韩敬蹙眉思索。耳畔的长风止息,他终于道:“我会的,如你所言。” “多谢。”周迟展眉,道,“我有一问,想请教师兄,和这件事情无关。韩师兄,你有哭过吗?” 韩敬道:“有。” 两人之间短暂地安静了一下。 周迟道:“敢问何时何地?因为何事?师兄如何看待?” “旧历三年末,十二月廿三,未时,都城,韩家老宅。”韩敬道,“因家中长辈之间发生龃龉,我泪流不止,我记得,哭了恰好一炷香时间。哭泣伤神,也伤心力,人生在世,精力有限,不如匀出时间做其他事情。” 周迟在柳树街口下车。 阿六不在,她顺利进入柳树营,摘下一走动就轻微作响的发钗,无声地潜入李承业所在的营帐。 李承业躺在床上,毯子盖到胸口。 周迟握紧袖中的簪子,脑中闪过十几种李承业的死法。只要这个人一去,沈将军就会培植其他人,他大有可能收周江澜做义子。比较容易的是直接刺进心脏或喉管。 李承业感觉眼前有团模糊的黑影,睁开眼,心里一惊,周迟的脸靠得真近,又是一副茫然无辜的眼神,简直和那天晚上一模一样。 “李大将军。” 李承业揉了揉眼睛,开口道:“你是为后天秋狩的事吧。到时候我也在,不过你和阿柒也要好好照看将军。” 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有男人的侵略性,且他毫不掩饰这点。 “你不是伤没好全?” 李承业斜睨她一眼,这姑娘看起来竟然想好好说句人话的样子。 “是,所以现在休息,养精蓄锐。” 那四个字,周迟又有点想歪。她实在太容易曲解先辈留下的文字了。 “走了。” “哎,等等。”李承业面色为难,“你是不是喜欢看春宫图?” 周迟怒道:“你胡说什么?” 李承业道:“不管是不是,你都最好做个准备。你不知道吧,李一尘昨天回江城,我奉将军命去接他,他悄悄找我要春宫图看。哎,我真奇了怪了,他想女人,不会自己找一个,多得是想睡他的。哈哈哈哈,你说,他是不是很好笑。” “接着说。” “我有一阵住在将军府上,他那藏书楼我去过。桌上有书,我碰巧翻了一下,竟然刚好就是,我就给李一尘送过去了。他当着我面翻开看了一眼,脸色马上就变了,能把人吓出病。我估摸那第三张纸上面的字是你写的。哎,不是什么大事吧?” “不是什么大事。” “那就好。” 李承业细心一点,就会发现周迟无意识地重复他的话,这是惊到灵魂出窍的表现。 周迟把这些事情抛到一边,问李承业:“李大将军,我有一个问题。你有哭过吗?经常哭吗?” 周迟以为他会像周江澜一样答“男儿有泪不轻弹”,岂料李承业撩起眼皮看了眼穹顶,道:“现在没什么值得哭的事,十五岁刚拜在将军麾下那年倒是经常哭。将军教我正统的枪法前,我练过别的武功,什么旁门左道,十八般武艺,多少都会一点,也挺有脾气,到了兵营就不好使了,习惯拗不过来,练不好枪,被别的新兵说出招狠,不道义,我也恨,好多次都想宰了他们,就那时候,晚上躲在没人的地方偷悄抹泪。后来想通了,那时候我也不算个东西,凭什么要别人顺着我。” 他说着说着就笑了,周迟也跟着笑。她有一刻忘掉了李承业招致的无妄之灾。两人真真正正地握手言和。 “哎,要不要留下来吃个饭?今天有羊汤。” 周迟没有回应,她安安静静的,眼神飘忽,如江上四散的浮萍。 她心想,李将军啊李将军,总还有没解决的事情。你背负了人命,将来黄泉路下,记得洗干净脸,让紫芸碧芸两姐妹能找着人报仇。 她最后说道:“伤哪都行,别把脸伤了。” 周迟说完这句就出去了。 李承业的视线跟随着她的背影一路移动,紧抓不放。他从她的言语听出几分晦暗不明的赞扬,这赞扬来自周迟,有些幽幽的诡异,也让他高兴。 他捂着眼睛低低地笑起来。 俗世之眼 “他说,手上的事情还没结束,不方便抽身,请您再等一等。” 小道童如是说。 周迟在城外清妙观见过这道童,周江澜称呼他为徐仙长。她家弟弟待谁都和善,不分高低贵贱,不分性别行业,待这位徐仙长也一样。 小道童一身青白道袍,身形矮小,长相平淡,美自然是谈不上的,但也不够丑。周迟思来想去,普通二字最恰当。她来这世上将近十五载,尚不懂得平凡的含义。她只知道,自己不喜欢跟缺乏特点的人来往。 “他还要我等他多久?” “贫道也不清楚。” “他这么忙?” “姑娘,他可是李真人。” “李真人能不识礼数,不懂待客之道?烦请仙长帮我问问他,要么让他停一下,我说几句话就走,绝不耽搁,要么——”周迟摆手,“你先这样告诉他,就说,家中有人等待,我虽已告知他们去向,却未细说归家时辰,恐不宜晚归。” “不妨事。” 小道童合上门,将拂尘一端塞进腰带,两手交叠放在肚皮,缩着背探头,自门缝偷眼瞧周迟。 此处是望江楼后花园的一间居舍。铜鼎燃着不知名的香,一柱青烟平直而上。周迟一番思索,又折回柳树营,从李李承业那问出李一尘的行踪。她来到此处后,等了李一尘将近一个时辰,耐性消磨得一干二净。她先是完成了先生留的功课,而后在房内踱步,翻看茶室的典籍,各处玩了一阵,又坐回到那香炉旁边,一个人下棋,下到一半,打散棋盘,一手支腮,伸出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切断那支烟。 她困了,像在想事情,又好像什么都没想,眼皮懒懒地低垂着,许久才眨一次。 小道童屏息看她。 他对她的印象十分深刻。他记得那天傍晚,这位姑娘牵一匹黑马到访,避着旁人,进了沈将军家姓周的小少爷的厢房后就没再出来,两人应是同榻而眠了一晚。他初时很惊讶,他们尚未婚配,竟如此大胆,公然辱没道门。一夜过去,他想通了,那两人看着身份不俗,兼有顶好的皮囊,绝佳的谈吐,原来也不过金玉其外而已,内里早就和这王朝一样腐朽不堪。 小道童的脸几乎贴着门板。 他想,周迟走神的痴样和那漂亮的小少爷有些相似。 窗外下起雨时,姑娘脑袋一转,目光直接从那柱青烟移开,指向小道童。小道童心砰砰乱跳,羞愤欲死,只想立刻躲开。周迟应该看见他了,也许早就发现自己一直在偷看她。她还站起来往他这边走,吓得他连退几步。 周迟开门,道:“下雨了。” “啊?是,是。” “我听见他在说,他想见我。”周迟命门口的护卫退下,回头看了一眼小道童,“你不必跟来。” 走廊绕了三折,每隔十五步设两名持刀的护卫。周迟在一处没有护卫的房间门口停步,她推测这乃李一尘的所在。 周迟推门,一个女子恰巧在此时出来,团扇遮面,只留一双眉眼,乍见周迟,似有惊愕之意。她瞪了周迟一眼,面含警告,几乎未作停留,越过周迟出去了。 李一尘果然在,他坐在高处,一身白色衣袍,身侧放着从不离身的佩剑,面前一扇山水屏风隔断视线。 她合上门,来到他身边,道:“师父。” 他微微一笑,朝她伸手:“来了?坐下吧。” 周迟立在原地不动弹。 “怎么了?” “方才那名女子,是不是我未来的师娘?” 李一尘动作一顿:“谁?” “从这间房出去的那个女子,我看她模样很矜持。” “你不会有师娘,别再想这个了。”李一尘倒了一盏茶,“我忘记问你,在江城这些日子,过得怎么样?” “很好。”周迟很快答复,想了想,又补充道,“没什么不好,江城除了雨季潮湿,都还不错,风景好,菜也合胃口。” 音调平直。李一尘清楚地看到她刚刚做了一个类似吞咽的动作,好像和他说话是件困难的事情。 “这样啊。” 李一尘不再追问。 男人看起来很疲惫,笑意散去时,脸上是厌倦的神色,周迟笃定他刚从噩梦中醒来。她也不太好过,点着灯熬了三个晚上,有些吃不消。 “坐下,我抱着你。” 周迟抗议:“师父。” 李一尘伸出手,略一用力就把周迟困在怀里,令她跌坐在蒲团上。他也坐下,从背后抱她,下颌枕在她左肩,是极其亲密的姿态。 “你别这样。” 李一尘笑道:“只是抱抱,不做什么。” 周迟想起周江澜,他们刚确定关系没多久。这是一段慢慢发酵的恋情,两个人都很温和,因此从不过火,拥抱是,亲吻也是,绝不会让两人中任何一人喘不过气。周江澜满身心地陷在棉花一般柔软的欢喜当中,周迟则一边享受,一边担心有人会棒打鸳鸯,她师父,傀儡皇帝,北方的乱军,甚至她那见不着面的哥哥,谁都有可能。 “我不明白。既然不是我师娘,那您见她又有何用意?” 李一尘抿一口茶,轻轻搁下茶盏,道:“你再详细讲讲你进门时看到的。” 他没有回答周迟的问题。 “一个女人,大约二十来岁,很美,气质婉约,比我高许多,腰很细。她拿着团扇,扇子上画着嫦娥奔月图,穿一件——”周迟想不起来了,“应当是素色的裙子,又像月白的。” “还有呢?你还看见什么了?” “只匆匆一面,我哪能记这么清楚。”周迟蹙眉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有人推门。 周迟闻声看去,从外面进来一男一女,女子不是方才那位。两人坐在屏风前,女子脱掉衣裳,转过身去背对男子。窗边起了风,细微的雨点飘进来。她仿佛感觉不到寒冷,脸上带着笑。男人吻她的后背,自衣袖拿出一小碟东西,打开盖子,那看起来像助兴的药膏,他挖了一小块抹在阳物上,等那处慢慢挺立,然后寻到女人的下身,送入一指,轻轻将药膏四处抹匀。女人两腿正对屏风张开,露出丛林间幽深的洞穴,这太直白,直接刺激了周迟的感官。那像一枚狭长的眼睛,或者渗血的伤口,猩红而浑浊。女人在笑,而男人的脸一片模糊,他抬起女人一条腿,挂在臂弯,一挺腰,将阳物送入,慢慢顶到最深处。两人都很愉快,而女人身下的那道伤口留出泪水,似无尽的哀吟。 周迟在那本春宫图上见到过这种姿势,不同的是,作画人隐去主角们的性器,但凡下身可能暴露,都以薄纱遮掩,力求规避直接的冲击,刻画朦胧之美。 对面的两人渐渐敞开动作,沉醉其中。 不是他们在悲伤,是她自己。 周迟也不知道为何会悲伤,她找不到情绪的起源,如堕入幻境,不知事物之真假,唯有心脏剧烈地跳动,想要流泪,想要呼喊。她不解地看向李一尘,恰好望进李一尘的眼睛。和她相比,他很冷静,像在观察她。 男人掐住怀中人的下巴,逼她贴近自己。 周迟呼吸一紧,他卸去力道,在她脸颊处温柔地抚摸,轻声在她耳边说道:“告诉我,你还看见什么了?” 控制 那香有问题。 周迟现在明白了,为何李一尘要她在别的居所枯等。香有药性,作用应该是引发幻觉,重现他人不愿回想的记忆,香味幽淡、起效慢,且需下药者一步步引导,周迟猜测,大约一个时辰,时辰一到,李一尘自然会来见她,在此之前,小道童老实待在门外即可,没必要将她的话转述给李一尘听。桩桩件件,各种细节,她竟然忽视了。 李一尘的眼睛轻轻眨动。他在等她开口。他有一双褐色的眼瞳,任何时候都清澈而美丽,周迟对他的信任来自于那干净的眼神。 周迟的心情难以言喻。大夫嘱咐过她不要随意用药,李一尘知道这个,他照样这么做。 李一尘道:“告诉我,你看见什么了?” 男人的话语听起来很是关切。 她道:“我看见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那又怎么样呢?” “他们一进来就脱衣服,不需要亲吻,拥抱也省去,像两条缠绵的蛇,一挨着就发情。女人忘我呻吟,男人卖力取悦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做得很激烈,不管他们如何快乐,身体都在哭泣,泪水流了满满一地,又温柔又绝情。师父,我记得在王宫时,随处可见形形色色的人交媾,就是他们现在这样,好像生命只有今天,只有这一刻。” 李一尘松开她的腰,指尖扫过她耳廓,替她梳理鬓发,令她看起来更体面。 周迟方才推门进来时侧身避让了一下,而实际情况是门口空无一人,这就是摄魂术的奇妙之处,中招的人给自己制造了一个与众人相隔绝的世界。周迟开口说话之前,沉默得太久,她显然已经知道事情不妙,如果顺应他的引导,她将会越陷越深,难以自拔。他感到怪异,周迟不可能想做世人眼里的疯子,也不可能激动地反抗,他在等待她展示给自己一个圆融的方法。她一向懂得审时度势。 他道:“所以你同情他们。” “你说得对。”周迟茫然若失,“可谁来同情我呢?” “阿迟,放过你自己吧。” 周迟使了些力,攥紧两手,指甲嵌进掌心。 疼痛使她清醒,这是必要的。 可惜剑没带在身上。 迷幻药让她看到的远不止这些,还有被人当做娈童的少年,想剥下少年衣服的老者,气味刺鼻的药,供人淫乐的器具。黑夜里有许多双眼睛,有的惊恐,有的天真,彼此交缠,整间屋子都是胡乱舞动的妖魔鬼怪。 周迟道:“我早就不在意了,是你不放过我。” 李一尘凝视怀里的姑娘。她昏昏欲睡,身子很虚软,药物令她的精力耗损太多。 他想同情她,又恨她。 他贴上她的红唇,浅浅地亲吻,极尽温柔体贴,然而越吻越烦躁。 他还是没有动念,甚至相当抗拒。他对周迟从未产生过欲望,毕竟她不能算一个合格的女人。但他认定了那是自己的。他看到了李承业找来的图画,自然也认出了周迟的字,刹那间他把自己想成了这世间所有遭受背叛的男人,一样可怜,一样俗不可耐。 周迟轻微发抖,闭紧嘴唇。 李一尘要她害怕,这样才便于控制她,但真到了这一步,他又反感她这副模样。 她也俗。复杂的情绪,复杂的关系,俗上加俗。 他心不在焉地安慰周迟:“你恐惧的都是假的。” 她想说,恐惧的心是真的。 男人好像能听见她的心声,道:“万事万物莫不是真假掺半,只需记得,你是真的,我也是真的。” 他抽走她的发簪,一小团青丝垂落。 周迟道:“你不接着问了?” 李一尘把玩那微凉的簪子,将它收进怀里。 他起身道:“你累了。” “你不想问,我还想说。” 周迟松开右手,手心现出几弯月牙形的血红伤痕。 “我害怕过,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就忘了那种感觉。后来我遇到一个二十来岁的哥哥,他穿白色衣服,常年住在仙宫的占星台。仙宫的建造参照了一位大诗人的文章,十二座楼阁拔地而起,极其奢靡,京郊树木几乎伐尽。他喜欢在离天最近的阁楼上临风而立,像一只孤独的鹤。”她闭上双眼,“我身边人说,他的到来预示王朝的急转直下,也不尽然。他来之前,都城三年无选贤,朝堂无能臣,宦官擅权,宗室争斗,党同伐异,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无论纵情声色,还是求仙问道,都成了余者最后的狂欢。我父亲很信任他,吃了他无数丹药。我那时也很喜爱他,因为他问我要不要毁掉这一切,我答应了,我们一起铲除这棵坏死的树。当然,我不止要销毁旧的,我还要造一个新的。那些药有问题,但我对我父亲没什么舍不得的,他该死。他坚持服药,放纵欲望,忽然有一天就不行了。直到他死前一个月,都城近郊动乱,白衣哥哥跟所谓的大将军里应外合打开城门,放乱军入内城,让一群强盗在我家门口杀人放火,那时候我才明白,他和其他人没什么不一样。哦,他也杀了人。我父亲死后他消失了,听人说他回了李家,要拿回他的一切,时局乱了他就消失了。我到底为什么会觉得他是一个能救这天下的圣人。” 这就是盟友的真相。李一尘的药物勾起她的胆怯,也令她生出一腔孤勇,她终于能好好地和李一尘聊聊这些事了。 说话间,她颈侧一凉。她睁开眼睛,迎向那股压迫感——那是一把映射寒光的剑,直指她的脖颈,铁器与流淌着温热血液的身体骤一接触,令她几乎想缩着脖子,和那不知仪态为何物的小道童一样,或者干脆激烈一点,捂耳尖叫。这并不令人舒服,更何况今夜骤冷,窗外还下着细密的秋雨。 比剑锋更冷的是持剑者的目光。 那目光像这世间的第一束光,开天辟地,从混沌照进真实。 她的血液淌地更快了。 李一尘手腕微动。利剑铮鸣,似乎嗅到初生羔羊的气息,优秀的铸剑师会把自己的作品打造成一位冷静而有耐心的捕杀者,显然这柄剑还太年轻。 雨声逐渐清晰。 周迟听见雨点打在窗檐,环顾房内,没有什么屏风,也没有别的男人女人,一派清寂。 她已经彻底清醒过来,脱离了李一尘的掌控。 “秋水澄不流。”她道,“您的剑,不错。” 轻盈 雨下了一刻多钟,渐渐停了,凉意紧随其后缓慢入侵。今夜过去,江城一年的时光开始收尾,众人各自忙碌,待添新岁。 周迟从望江楼后花园出来之后来到主楼,她在这里喝过酒,那时周江澜也在。小道童奉上汤药,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江上,那里黑魆魆一片,像随时会冒出来几个鬼影。他瞧了一眼就收回目光,低头看着姑娘的裙摆,心里默默地想,还是姑娘好看。 周迟喝干净药,侍女拿出手帕为她擦拭嘴角。 “李道长说,明早还要再喝一次。” 小道童把一个青色瓷瓶端给她看。 周迟谢道:“让我家侍女收着吧。” 她的情况还是不太妙,除了看窗外,不知道能看哪里。混乱的王宫曾经是她的心魔,药力催发,许多过往在她眼前一幕幕上演。那些画面还能自由地影响她身边人,侍女在她看来身子是裸着的,黑的发,雪色的肌肤,皎洁如月,这实在不可思议。 小道童退出房间,撞上一位穿布衣的军士。军人的气质一向好辨认。这人和李道长身量差不多,他需要仰着头看他。 李承业与小道童说了两句,推门进来,对周迟说道:“将军派我接你回家,小七也在外头等你。” 周迟闻言,不再多留。 “他回来了?怎么不让他过来?你留他一个人等在外面?” 李承业看了眼周围,说道:“不合适。” 因着这句话,周迟对李承业稍微改观。细节可见人品,他不怂恿周江澜胡来,倒有几分兄长的风范。 这也是周江澜的天赋。他总是让他身边的人想要保护他。 李承业避开献酒的女人,追上周迟。 他压低声音问周迟:“他没难为你吧?” “你弄清楚。”她悠悠地说道,“没有这样的道理。只有我为难他的份。” 周迟屏气,和缓地将那口气呼出去,再轻轻吸气,如此反复。她必须冷静。 纱罩里是跳动的火焰,墙壁上两道影子,一高一低。窗外夜雨连绵,长街无人,天地俱静,似乎适合上演一出凶杀案。李一尘的表现十分应景。 “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他有些难过,“我以为你会支持我。” 周迟从不仰头看人,对着李一尘时依然故我。李一尘居高临下,在他眼里,周迟乌黑的瞳仁底下翻出一点白,这很失礼。他拿剑指她,也一样失礼。周迟刚才的恨太强烈,令他几乎体会到她的杀意,现在冷静下来之后回想,是他昏了头,她言辞有些过分,这没什么,她总需要找个机会宣泄出来。 李一尘收剑,银白的剑身如一泓泉水入鞘,合上的那一刻铮然作响,余音震颤,薄而清脆,极快地刮过两人的耳朵。 “丞相请我回都城。” 周迟明白他说的丞相是谁,应道:“你怎么想?” 李一尘端起茶盏,茶水已经凉透了,他不在意地饮了一口,道:“都城那边我不担心,只是江城到都城,怕是一条不归路。” 周迟差点笑出声。 李一尘道:“恨我的人固然多,恨你的人也不少。” ”什么意思? “沈时应该很不喜欢你。仙宫建造之时,不止都城近郊的山林,江城也深受其害。这里雨水多。五年前沈时带兵南迁,路遭洪流,差点丢了性命。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周迟呆住了。 李一尘很满意周迟的反应。他从桌下取出一卷画,抚过画轴,似在追忆什么,眼里的情绪静静的。黑夜在他身边凝滞。 “你十岁时画的图,我还保留着。可惜仙宫不在了,恢弘气势,只能从纸上得见。” “扔了吧。” “阿迟,你不明白。我平日很喜爱将你画的图和江城城防工事图合在一起看。沈时如果死在五年前来江城的路上,也就不会留下这般有趣味的东西。” “你别说了。” 李一尘接着道:“书院也不会太看重你。如今的丞相曾经犯事被逐出书院,至今不曾取得师长谅解。他养伤时闲来无事,看到书院学生写的文章,忆起从前。他现在有了权力,和从前大不一样,书院那帮人耿直,希望别见血光。” “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我不想你烦恼,要是沈时和书院出事,你该多自责。”李一尘笑道,“还是修道好。你父王是我的知音,比我的同门、比李家的人都强。” 周迟冷笑:“别拿他跟那些人比。” 李一尘失笑,他并不认为周迟在冒犯他。她的狂妄也有几分可爱。 他想起李家的事,道:“不知怎地,李家人人都在催我结婚。” “那就结。” “我不想结。” “那就不结。” 李一尘沉默了一下,道:“我想和你结。” 周迟摇头,远离他,道:“您太可怕了。” “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笑容回到李一尘的脸上,竟然有几分发自肺腑的真诚。 他温柔地说道:“那件事,我可以原谅你。三天后我来接你。我们回都城之后,我会尽快给你身边那小少年安排一个新的身份,你们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姐弟。” “你刚刚想杀我。这仇我记住了。” 李一尘笑了笑,没把她这话放在心上。 “随你。” 周迟一步步走下台阶。 望江楼门口挂着几盏灯笼,照亮周江澜的侧脸。他一笑,过来牵她的手,驱散她心里的寒风。 李一尘临走时说的话在她脑中响起。 “沈时不爱你,书院不爱你,你那个弟弟也不值得。你真的爱他?你忘了在王宫时,那些宦官最喜爱玩弄十一二岁的青嫩少年吗?我们好不容易结束这一切。难道你想逆行倒施,变得和那些东西一样?他呢,他又爱你什么?爱你的相貌,爱你能带给他的东西,爱沈时和江城书院作倚仗?阿迟,你知道我最舍不下你哪点吗?你很轻盈,像一个真正的仙子,没有什么能绊住你,想得少,不必计较后果,没有什么大爱大恨。想必你喜欢那小少年也是因为这点。轻盈意味着浅薄、易碎,脆如你喜爱的琉璃,你们将来的感情就是这样,注定不长久。” 二人登车。行至柳树街时,周迟命车夫停下,想在长街上走一阵。周江澜陪她下车,侍女跟在两人身后。李承业自然也要下马,不太情愿地陪在一边。 周江澜抓住周迟的手腕,摸到袖子里,想和她十指相扣。周迟避开。 “怎么了?” “不合适。” 周江澜发笑,捉住她的衣袖。 “想你。” 周迟不肯让他牵,道:“我剑上的徽记的确是火焰,但我没有说过,它也可以是花,太阳,或者别的。你是怎么知道的?” “长得像呀。” “剑穗好做吗?” 周江澜在袖子下与她暗斗几个回合,终于扣住她的手指,大获全胜。他笑道:“好做的,十分容易。” 周迟想了想,从荷包取出几团红绳,道:“你教我,我要学。” 周江澜拿了两根,道:“先打一个十字结。” “十字结?” 周江澜不知道怎么解释,一下噎住。 “顾名思义,就是——” “我明白了。继续。” “好呀。”周江澜轻轻一笑,“你看,这根先对折,这根绕进去,然后这样。” 那两股细绳在他手上像活的一般。 “慢一点。” 她有要求,周江澜自然照办。 “再慢一点。” 李承业简直看不下去:“再慢成蜗牛了。” 周迟白他一眼:“没让你开口。” 李承业十分不满:“有事李大将军,无事一边去,你就不能和小七学着点,你看看人家。” 这句话属实招恨。想要毁掉一对青梅竹马,就对平日要强的那个人施离间计,方方面面都拿他和另一个做比较,再恶意地踩他一脚。 周江澜道:“李大哥,你就别惹姐姐不高兴了。” 他转向周迟,和气地说:“我慢慢来,姐姐你看,像这样,然后这样,下面的线最后要穿过上面这根。” 第一步周迟已经学会了,不必再重复,他将第二步第三步又演示了一遍。周迟学着他的步骤照做,到第三步。 周江澜提醒她:“要穿过去。” 周迟预感自己会失败,不出她所料,将两条绳拉到一起时,它们各自散开了。 “明明穿过去了。” 周江澜抿了一下嘴唇,笑道:“姐姐,你没有。” “这到底是为什么?”周迟不能理解,“怎么就能变成这样了?” 李承业看周江澜反复地教导,早已跟着看会了。他不明白这有什么难的。 他十分不屑地说道:“是个人,有手都会。” 周迟把这绳结拧成一团,塞进荷包,交给侍女。 她骂道:“破烂玩意。” 李承业不高兴听这个,他认定她指桑骂槐,说道:“弄不懂就气急败坏,会不会说话。” 周江澜劝阻道:“李大哥。” 少年这声劝也不是真心的,仅停留在表面,话语间藏不住笑。他的确赞成李承业所说的,有手就会。他不理解周迟为什么学不会一个简单的十字结,偏偏她还非要学,意会、言传、身教,他都试过了,收效甚微。 周迟看周江澜嘴角上扬,心情很好的样子,莫名有些不甘心。这要是放在他们在一起之前,他一定会好声好气地教她,把她的事当成自己的事,耐心且执着,绝不放弃。 她想起李一尘,越想越觉得,她这位师父虽然不值得信任,但说的话未必没有几分道理。 秋声 “烟烟,烟烟。” 周迟睁开眼,一个女人坐在床边想唤醒她,带来一股熟悉的茉莉芳香。她刚躺下没多久就被噩梦缠上,骤然睁开眼,本能地想要攻击叫醒她的这个人。 女人无视她的敌意,拉她起来:“你睡糊涂了。” 江城只有一个人会这么叫她,这是她的朋友阿瑛。 她笑盈盈的,周迟猜测她这是想让她放心,可她一直以来都是个身上带刺的人,她温柔起来的模样让周迟感到别扭。 周迟想起白日和韩敬说的事,道:“韩师兄没有回应你,他一心扑在调解乡民和城主的关系上。” “唉,罢了罢了,美人只可远观。” “你不失落吗?” “哎呀,那不重要,男人哪有钱重要。我又不缺男人。” 周迟忆起和她刚见面时,那时她不是这么说的。她说话颠三倒四,还像唱戏,想一出是一出,但她无法不觉得她可爱。 阿瑛牵着她的手,她随着阿瑛一路来到书房,朝东的窗子半开,夜风吹乱桌上的稿纸,有一张飞到灯架上,一角折起,离蜡烛很近,看起来十分危险。主人家夜里的疏忽有可能招致灾祸。 周迟把大卷的宣纸叠好,给那灯架上的蜡烛加上隔绝火焰的灯罩,有条不紊。 她问道:“你来是想提醒我这个吗?” “不是。” 说话的是个男人,周迟被他从背后蒙住双眼。 阿瑛不见了,不知道这是不是因为那药的效力。这药散得太慢了,她从望江楼回来之后吐了小半个时辰,都是清水和酸水,还吐了几口浅黄色的胆汁,吐无可吐,才慢慢歇下。 她听出是谁,愣愣地说道:“是你。” 男人接过她手里的东西,最上层一张被周迟随意涂涂画画,但还能认得出,那是一张人物关系图,有沈将军、城主、前太守、书院的山长、李承业、李一尘、韩敬,纵轴写着时间,从五年前直到今天,几条线交叉,各自发散,最后汇集到一个人身上,周迟画了三把叉替代这个名字,他敏感地意识到那是某种奇妙的少女心思。 “你终于开始思考这些了。”李一尘叹道,“可惜晚了一步。” 周迟很了解她这位师父,什么是真心话,什么是虚情假意,她分得很清楚,他向来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避而不谈,他反感这个。但凡他想谈,要么他正在酝酿阴谋诡计,想打压控制你,要么就是他在向你交换他所需要的东西,总之都是利益驱使。 “好久不见,你在江城书院表现得很优秀,有很多朋友,沈时一家也很关照你,我很高兴。我记得,书院曾经出过一支学派,在朝在野都势力广布,但这些年渐趋没落,王朝五年不曾选贤,有才之人被耽搁得太久。这个韩敬是你同门师兄?他是韩大人后嗣?” “师父。”周迟试探性地伸手,拿回那张稿纸,“我在做梦?这如果是真的,你才是最恐怖的噩梦吧。我明明服过解药了。” “那药还有别的用途。”李一尘娓娓道来,“它名为‘引魂香’,和永生丸类似,生效慢,药力更绵长强劲,病者状如疯癫,不能言语,再也感觉不到任何痛苦和快乐。永生丸意在培育娈童,提前催发人的欲望,且令其生长缓慢,名为驻颜之术,可让人永葆青春,实则遗祸终生。而引魂香则据说能让人与过去未来对话,它有通天之功,也许可令俗世之人知晓天机,预感未来之事,一般要碰上十年难得一遇的大事才会拿出来。” “都是毒药。” “是。” 周迟默默地思索,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和先前那个师父不一样。 男人温柔地看向她,睫毛半垂,收敛他的攻击性,只留出最和蔼的一面给她。 这才是她熟悉的李一尘,在王宫时,周迟经常去占星台找他,和他讨论一些善恶、爱恨、生死的问题,他们彼此欣赏对方的灵性。周迟绝不怀疑在王宫时的回忆,她想过,也许她师父的经验、智慧远超过她,能理解的事情远比她多,所以当他伪装成一个温和善良的谪仙时,单凭她的眼睛和能力,根本没有办法揭露真实的他。 都城陷落之际她曾这样想过,而此时此刻她有了一个新的猜想。 她以肯定的语气对李一尘说道:“他用引魂香杀死了你。” 李一尘道:“不,他的确用过引魂香,但原因不是你想的那样,他不能容忍自己活得像个凡人,也不肯接受自己,于是选择了这种做法。你别怪他,他对自己都这么残忍,何况对别人。” “他是李一尘,那你是谁?” “我是你想象出来的,我也许就是你。刚刚那个姑娘也一样。” 周迟明白他说的是阿瑛,这也许能证实他所言非虚,但她依然对这一切感到惊疑。 “你是我?” 男人不答,话锋一转:“李一尘亲过你了?” “你别和我提这个。”周迟退了一步,腰抵在桌沿,“我不喜欢。” 李一尘握住她的双手,他比周迟高很多,像把周迟完完全全裹在怀里。他在周迟怪异的眼光中俯身亲吻她,先是面颊,再到鼻尖,舌尖轻柔地舔过她脸上的肌肤,那里看着光滑可人,吻上去时,细小的绒毛擦过他的唇,很温暖,也很可爱。 他认真亲吻,这在周迟看来则不是那么回事。 周迟心想,原来不是所有的亲吻都舒服,她的脸留下微微湿润的水渍,像阴沟里某种黏黏糊糊的动物,软软一条,在那上面蠕动。 李一尘简直无可奈何:“我听得见。” 周迟叹道:“我也不想。不然,您告诉我怎么做?” 李一尘捏住她两腮,略一用力,启开她的唇,强硬地将一小截舌尖喂进去,不容许她逃避。周迟太矮,他腰弯得有些辛苦,唇舌交缠几个来回,按他喜欢的节奏来,把姑娘抱在桌上,撑着桌面吻她。这个吻让周迟有了一些感觉,她逐渐投入地回应他。他们都喜欢下唇被漫长地吮吻,以及深入对方口腔的热烈缠绵。 如果不是周迟最后强硬地推开他,他大概还能吻她很久,甚至感觉不到疲惫。 他的嘴唇没有再次追上来,人也规矩地退回去。 他道:“你摸摸我。” 周迟道:“不必,我知道你有感觉了。” 李一尘往下看了一眼,那里鼓出来一大块,是男人的物件,所幸形状不太突出,介乎狰狞可怖和普通的动情之间。 他道:“他亲你的时候不会硬,是不是很可怜?他活了将近三十年,无情无爱,总以为自己能超脱世俗,人的性命还是人之间的感情,他都不放在眼里。但有一件事情应该值得你原谅,他真的喜欢你,哪怕你这么小,他还是想亲你,一边亲你一边嫌你恶心,想杀了你,他就是这么喜欢折磨自己。” 周迟并不赞同他的话,她有自己的想法。 她微微一笑,说道:“你想给他当说客吗?我不信这些。一个人坏起来是没有理由的。我在他面前还是个孩子,他说不过我就要杀我,谁受得了他。” 他们小声地争执,一起取笑那个真实的李一尘,把他当成一个邪恶的秘密分享,友谊往往在这种时刻迅速上升。 东面的那扇窗子还打开着,秋夜的风吹得人微微发凉,秋意渐生,人并不适合在此处长久地说话。 秋天昭示着别离。 李一尘预感到那哀伤的味道,但他还有一些事情想对周迟说。 他关切地问周迟:“你不会怪自己吧?” “他不放过自己,和我有什么关系。聪明人才能做神仙,他太蠢,一个连世俗都不懂的人,怎么成仙。” 李一尘笑得胸腔都在震荡,倾身靠近周迟,快活的气息在两个人之间摇摆。 他道:“单凭这一点,他永远不可能打败你了。” 周迟断定他这是借机再次亲近她,他看她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情人,人很难克制自己不去亲近他的情人。她过去不明白,有一天福至心灵,在周江澜身上想通了这点。 “师父。”周迟从桌上下来,她抚平被压皱的纸张,摸过那道最长的褶皱,那里恰好是几条关系线延续的方向,她慢吞吞地说道,“我觉得,人应该选择亲吻他们喜欢的人。你会遇到的,哪怕要相隔千年万年。” “谢谢你,阿迟。” 李一尘为她感到欣慰,她会这么说,极大可能是已经找到了她愿意亲吻的人。他想起那张纸,想起线的终点,她没有写出具体名字的那三枚红叉。他想,不必问她了,那一定是一个英俊的少年。 他的身体渐趋透明,像快要干涸的露水,又像秋夜的一层薄霜,等不来下一个晨曦了。 幸而他并无遗憾。 他抚摸周迟的头顶,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 他道:“再见。” 周迟回以李一尘一个同样温暖如煦日和风的笑:“你没有骗我,你果然是真的神仙。” 荆棘,烛火与爱(一) 此时千里之外的都城也起了风,长风吹拂至一处寂静的宫殿,这里外墙绵延,墙根覆盖着烧焦的黑灰,俱是被大火焚烧过后留下的痕迹,内墙与外墙中间隔了一丈来宽,未曾遭受牵连。 小皇帝便住在这内墙之内。 与他同住的还有几个宫人,两男两女,今夜负责送饭的是其中一位小宫女,她夜间来查看皇帝寝居,和门口守夜的小太监对视一眼,低头进去了,见饭菜七零八落洒满一地,蹲下身子收拾。碎瓷片割伤了她的手指,伤痕恰巧在手心茧子旁边的肉上,一阵钝痛。 小皇帝下床喝水,四下一看,殿里已经被小宫女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哑着声音开口:“你们惯会粉饰太平。” 小宫女不搭话。她过来时带了一个新的食盒,里面有几样简单的饭食,她把那些一一呈上桌,揭开最底层的隔板,取出棉布,叠得四四方方,再放上筷子。 小皇帝冷眼瞧了一阵,撩开衣摆往回走。 风随着他的身形移动。 他白日睡了两个时辰,这时候并不困倦,揉了揉眼睛回到书房。他常常在书房枯坐,等太阳从东方升起,照亮这幽僻宫殿的一角。 书房夜里也要留灯,这是他们家族的习惯。 小皇帝一进书房就大发雷霆,叫小宫女滚进来。 小宫女知道他秉性无常,加之生活凄凉,郁郁不平,很理解他,对他多有包容,一听他发怒,即刻来到他跟前。 小皇帝气得面皮扭曲。 “你们想烧死朕,你们要造反!一帮护食狗,眼巴巴馋朕的江山!朕没有兵,朕好欺负,你们想杀就来杀好了,告诉天下人,看这群强盗是怎么把一个家的主人活生生撕成碎片,喝他的血,敲他的骨,分他的家产,侮辱他的家人!下贱的东西,别人家的骨头就那么香。”他指着小宫女鼻子破口大骂,“你也一样,你这杀人凶手!朕平日怎么对你们的,那些疯狗给你递刀,你转头就来剜朕的心。” 小宫女让他稍安勿躁,向他拜了一拜,进书房查看情况。 书房窗子大开,夜风来得急,一阵接一阵,纱窗嘶哑叫唤,徒然地抵抗万马奔腾的攻势,烛火随着那风晃荡,摇摇摆摆。蜡烛旁边挂着一幅画,风吹进来,引得那火焰险险地贴近画纸,幸而早些裱起来时不曾惰懒,画之上有一层防火防水的涂料。 小宫女将那烛台端走,仔细看过那画,确认并无损失,禀告给小皇帝。 小皇帝胡乱骂了一通,稍稍解愤,瘫倒在椅子上喘气,没喘两口,坐直身子。 他仍是恨:“你去把那蜡烛吃了。” 小宫女琢磨不透他,有些害怕:“陛下。” 皇帝提高声音:“朕连罚一个宫女的权力都没有吗?总之是你失职,险些害朕丧命,朕要看你吃下去!” 门口守夜的小太监在小宫女进去后一直在窗下注意里头的动静,听见皇帝如此说,急忙进来,跪在小皇帝跟前,道:“书房不归她管,我吃,我吃,我最爱吃蜡烛。” 小太监跪在地上,拿着那蜡烛往嘴边送,也不顾那半截蜡还燃着。小皇帝见小太监要动真格,惊坐而起,上前两步一脚踢开他手里的烛台。两人都受了惊,小皇帝还算镇定,小太监眼睛瞪得圆鼓鼓的,小宫女则在一旁看着这二人。她还惦记着外头的饭食,今天有桂花糖藕,甜的。 他们三人日常的相处大致如此,小皇帝十二岁有余,小宫女十五岁,小太监比他们都大一些,今年十七。小皇帝一心烦就疑神疑鬼,偏偏他只使唤得动这二人。小宫女认死理,不愿意背叛他,小太监爱慕小宫女,也就一道顺着他了。 如此僵持也没甚趣味。皇帝倦了,懒懒地挥手:“都滚下去。” 他烦躁时就去看画,那画从他坐上皇位时就挂在此处。此画名为《秋山暮雨图》,题目有雨,意在画雨,却又不画雨,画的是黄昏骤雨过后一川满涨的江水与秋色染红的山头一齐笼罩在一片紫色暮霭中的景象。落款是他姐姐周迟的私章,旁边题有两行字,出自李一尘之手,道是“江上有行舟,飘摇似一苇。飒飒入长风,泠泠横秋水”。 他抚过那画。 他认得出来,画自然是周迟的笔墨,秋江兼秋山,尽皆孤寂无人。她不止一次说过,她只爱景,不喜欢人。然而她在墨迹干后添了两笔,又加上一帆小舟,灰褐色的墨盖过清澹的江水。这是他看过许多次之后才发现的,是他独自享有的乐趣。 他又默念那首诗,突然很想知道,当初李家叔叔写它的时候,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是姐姐的好友,也许比他更懂姐姐。 “陛下。” 小宫女幽幽地叫他。 小皇帝吓了一大跳。 他道:“不是叫你滚?怎么还在这里碍朕的眼。” 小宫女捧着一个青碧瓷碗:“陛下吃一点。” 小皇帝想了想,道:“放下吧。” 汤匙动得飞快,他一下吃完一碗。吃完之后他不急着让小宫女拿走,端起那碗,对着烛光认真看,碗是莲花样式,厚底薄壁,轻巧的一只。 皇家的器物自然样样精致。丞相强撑重伤的身体,联合余下的官员力保皇帝,大将军被逼妥协,向守城将士下令。皇帝除了不能随意走动,不能出这宫墙,不能会见朝中要员,不能耍弄刀剑火器,一应用度倒不曾缺过。宫里缺钱,皇帝用的大多都是旧物。 小宫女不懂这碗有何妙处,但听小太监说,这碗底四个字叫“四时寻芳”,寓意祥瑞,故而陛下喜欢。 小皇帝道:“好看吗?” 小宫女道:“好看。” 小皇帝笑了,道:“当然好看。毕竟是周暮烟的遗物。” 小宫女眨了眨眼,小声说道:“陛下,听说公主没事,当时从宫中逃了出来,现如今安安稳稳地在南边。” 小皇帝叹道:“她在我心里死了。” 小宫女不知道怎样接话。她和这位陛下不常交流,陛下比较喜欢和小太监说话,十日前他们密谋趁演武时杀了大将军,大将军胸口有护心镜,火器没能打穿他的心脏,偷袭他的侍卫也死了,小皇帝剑被打落,心窝中了一脚,滚倒在地。小皇帝见搏命一击不成功,干脆也不装傻了,当众怒骂大将军是国贼,气得大将军把他弄到离宫城最近的皇陵,想生生活埋他,幸而被丞相拦住。但小皇帝说丞相也不是好人,要他们不要相信丞相。 小宫女想到这些事,又有些同情小皇帝。他生得好,会写字画画,武功也不错,正常的时候能温柔地说话,夸奖他们,让人很难讨厌他。 小宫女道:“陛下是个重情的人。” 小皇帝道:“你错了,我们家个个无情,情都是假的。什么时候我们家族出个真真正正善解人意、有情有义的人就好了。” 想到家族现状,皇帝心中十分悲戚。 两人一齐沉默,唯有殿外的风声在响。 小皇帝安静了一会,又道:“可惜我手中并无财权,没法给她风光大葬。再怎么说也是朕的姐姐,她值得朕亲自为她写一对挽联。” 小宫女心念一转,道:“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个问题难倒了小皇帝。他们家族的人无一例外,通通唯我独尊,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不会考虑别人。琢磨人的心思不难,难在理解他人的感受,尊重他人的原则和人格。 小皇帝眉头紧紧地皱起来,思考良久,方才道:“她也是条疯狗,一急就乱咬人。不过她和朝堂上那些狗不一样……我不管她是什么,反正她不是人,她连一句正经人话都不会说。” 荆棘,烛火与爱(二) 假的李一尘消失了。真的李一尘则更加虚假,亲近他有如叶公好龙之举,他只适合被当成神像供起来,但这也不是万全之策,他自命不凡,有可能会嫌信徒的香火脏了他的衣袖。 风还在吹。 周迟想把窗子关上,往下拉纱窗时遇到一股外来的阻力,她凑上去瞧了瞧,修长的手指,似竹节坚劲,指甲粉嫩,一看就是周江澜。 她又把窗子支起来,道:“你来做什么?” 周江澜隔着咫尺之距甜甜一笑:“姐姐。” 倒是毫不避讳。他明明是偷着来的。 周迟问他:“你每回来都走这里?” “是呀。” 周江澜揭开窗子,一手向上抓住窗檐,腰背使力,猫身进来,动作行云流水。 窗下恰好是周迟的书房,他合上窗,把清冷的秋风关在外面,室内终于安静下来。周迟拿开白玉镇纸,搁在一边。周江澜一眼就瞧见周迟的草稿。 他从身后自然而然地搂着她。 周迟与他紧密相贴,想回头看着他说话,见他离得极近,又不大自在,于是立直身子。 周江澜已然知晓周迟在想些什么,他两臂收拢,紧了紧她的腰,指着那几道线的终点,说道:“最下面这个人,会是谁呢?” 他指的是周迟没写出来的名字。 周迟握住他的手:“周某人。” 周江澜腾出一只手,把他和周迟两个人的名字都写上去。 他搁笔,道:“周某人当然要和你在一起。” 他自认为这句情话说得非常好,低头看周迟。周迟没什么反应,顿时让他生出挫败感。 他晃了下周迟的身子:“姐姐?” 周迟在他怀里抬起眼睛看他:“都城的仗打得够久了,是时候考虑接下来怎么做了。要是那帮人都不肯妥协,就只能寄托于外来的势力。江城有兵,有书院,不受腐旧的教义荼毒,老太守颇具威望,还有以韩敬为首的一众前朝旧臣之子。你信不信,江城会成为撬动天下的一块顽石。” 周江澜应道:“我小时候,住的地方有游商路过,他们要镇上人掏钱买他们的东西时也是这么说的,吹得天花乱坠,比唱歌还好听。我想想,好像是,西域奇药,包治百病,活人不受煎熬,死人永不疲劳,半死不活长生不老。” 周迟瞪大眼睛,道:“这怎么能一样?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且问你,江城兵力几何?” 周江澜道:“亲兵七千,余下的就不知道了。沈将军身边的统领都不少,依江城的体量,怎么说也有数万之众。” 周迟略算了算,道:“除了从都城带过来的,这几年他在江城也有扩建军队,像李承业,就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剩下的你不知道也正常,谁家爹喜欢把家里财产告诉他的孩子。哦,你没有爹,你不懂这些。” 两人的呼吸皆是一紧。 话一出口,周迟就后悔了,她这副皮囊之下埋了无数火雷,一不留神就踩中引线。曾经有人骂她不会说人话,她不当一回事,现在尝到了苦果。 她将宣纸叠好,悄悄留神她家弟弟的反应。她只想到把情绪推给周江澜,他不在意过去的伤痛,大概也不会在意她的无心之语。 周江澜沉默着,突然禁锢住她,把她压倒在桌上,撞得她一声惊呼。他拉下她肩膀的衣服,埋首在她脖颈啃了一大口,牙齿发狠,咬得重且深。他的狠劲不会停留太久,咬伤周迟,他也心疼,默默地舔舐他留下的牙印。 他喃喃道:“姐姐,话不能乱说。” 周迟容不得被人教训,想远离他。她的愧疚持续不了多久,散得也快。他咬得她固然疼,可身体相互挤压之间,她察觉他慢慢硬了,顶在她背后,有些危险。 她想了想,侧头奉上红唇,用母性的温柔安抚周江澜,亲得他神魂颠倒之际,顺利推开他。 周江澜还想继续亲下去,她避开他发情的身体,道:“我也没有爹啊,你有什么好气的。” 周江澜道:“我不气了,你再亲亲我。” 他话说得轻巧,反而令周迟心虚。她生硬地转过脸,一言不发。 周江澜心情微妙,他的姐姐不想说话,但他要逼她说。 他问周迟:“我把你当最亲的人,不敢伤害你,你呢?你怎么看待我的?” “你?小蠢货一只。”周迟顺着周江澜给的台阶下,点了下他的眉心,拉着他的手来到自己胸口,认真说道,“你好像很喜欢这个,你就是这样,看起来单纯无害,脑子里全是色欲。” 周江澜没想过她会这样说,眼皮一跳,看向她前胸。她的感觉没出过差错。他和她一碰面就把她浑身各处看光了,给她喂粥,舔干净她嘴角,也算是一早就亲过了。他还做过无数关于她的春梦,实在很难否定她的说法。 他手掌收拢,覆住那一侧胸脯,刚想捏一捏,周迟灵巧地旋身一避,拿起烛台往内室走,边走边说:“可我喜欢你却不是因为这个。” 对周江澜来说,爱欲先行,而后才是脉脉温情,最近他体会到占有的感觉,也明白了和爱人互相拉扯的乐趣。而周迟则是喜欢和他的相处,越相处越舒服。她觉得这不公平,但暂时没想到什么法子。 她拉周江澜坐在铺着柔软毛毡的地上。 周江澜明白她的意思,抱着她,与她额头相抵,由衷地说道:“你总说我对你毫无保留,可最重要的话我都没说。姐姐,我一直庆幸,幸好当初我遇到的是你。” 周迟突然哭了,喉头一酸,眼泪就往外涌,来得又急又凶。她今夜总想哭,偏偏流不出泪。到此时她才知道,她每回哭都是因为感受到实在的温暖。 周江澜有些慌:“姐姐?” 周迟抽噎着,声音一颤一颤的。 “阿瑛没了。” “什么?” “她走了,不在这世上了。” “徐瑛姐姐?你怎么知道?”周江澜逼她看着自己,“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别乱说话。” 周迟哭道:“你来之前,就在这里,她的魂魄提醒我小心火烛,她救了我一命。” 引魂香药性彻底散去的时候,她接连见到阿瑛和李一尘。那的确是永远的告别,像是亲近之人要离开她,最后一次保护她脆弱的一面。她喜欢阿瑛,也喜欢王宫的李一尘。她把过去未来分得非常清楚,那时她在王宫,的确需要一个人陪着,做她的师长,解答她各种奇怪的问题,如果能重新选择,她依然会和那个时候的李一尘做朋友。 周迟想到什么,又破涕而笑,笑得身体都在抽搐打颤,伏倒在周江澜肩膀上。 “你太好玩了。前几天我们在藏书阁,你翻开春宫图,把那诗念出来,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你竟然还评价,写得很可爱?哪里有你可爱。” 周迟笑了一阵,气喘吁吁,笑完又哭,疯疯癫癫的。 “瑛瑛没了,她离开我了。” 周迟伤心欲绝。她的朋友走了,从前性情温和还心怀苍生的师父也一去不返。 周江澜训她:“你这家伙。明日带你去看看,你放心呀,徐瑛姐姐不会不在的,她怎么舍得。” 周迟摇头:“是,你说的都对,但我知道,她不在那里了。” 周江澜陷入沉默,周迟可以发疯,可以哭,可以笑,不可以逃避自己。 周迟道:“你怎么不说话?你不信我,你也不信人有魂魄,那你凭什么信那寻芳镇的赖神仙?他说我们姻缘天定你就相信。难道有好处你才信?” 周江澜道:“你别这样,我知道你心里苦,你有想和徐瑛姐姐说的话,可以先告诉我。” 周迟道:“告诉你有什么用?她听得见?人没了,什么都没了,一了百了,全完了。” 周江澜道:“姐姐,你觉得她听得见,她就一定听得见。你想说什么,就告诉她,不用担心她听不见,也不要担心打扰她。” 周迟的哭声渐渐止住。 周江澜贴着她的面颊浅浅亲吻,道:“阿瑛姐姐是个很好很美的人,我不知道我十年之后什么样,但我想过你,到那时你一定也那么美。” 周迟心神动荡,周江澜像一把专属于她的钥匙,她好像那从周江澜这里得到所有问题的答案。 她问周江澜:“为什么你也在哭?” “因为你爱她。” “为什么你觉得我爱她呢?” “因为我爱你。”周江澜眼角红红的,他眨眨眼,把泪憋回去,“因为我爱你,我感受得到你对朋友的喜爱,你高兴,我为你高兴,你伤心,我也会伤心。” 周迟还在流泪,但她已经平静了许多。这是她一直以来索求的,所谓的内心的安宁。 她倾身亲吻那双唇。 她脱周江澜衣服的同时,自己的衣服也在被他脱掉,没过多久,两人对坐,解开所有束缚紧紧拥抱,胸膛相贴,感受彼此的心跳。 周迟和周江澜吻了一会,轻轻咬了一下他的舌头,示意他松口。周迟比他清醒得快,率先推倒他,见他眼神迷离,惹人怜爱,又朝他脸上一吻。 她摸到他的性器,他身体剧烈地一颤。 周江澜很干净,哪处都干净。他还是个注重身体健康的人,定期带周迟去医生那里看脉。他坚信他和周迟不会短命,那些丹药害了他们一时,总不会害他们一辈子,他们都年轻,人生刚刚开始,一切总还有转圜的余地。 周迟松手,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胸脯上,道:“我听说会疼,但一直不知道有多疼。” 周江澜呼吸一窒:“你决定好了?” “你应该担心你自己,疼的话,我就咬你,一定让你比我更疼。” 周迟扯过他的衣服,垫在二人身下。 周江澜进去的时候,周迟直呼不要,不停推他。周江澜也疼,困住她的腰不让她逃:“我动不了,你别这样,姐姐,你别这样……你要我死吗?” 她穴口的水液不够多,周江澜进去前足够耐心地抚摸那处,用他的手指和唇舌感受——这也是周迟教他的,他进去之后才感觉到丰沛溪谷的润泽之感,繁繁复复,细细密密,不停噬咬他,酥麻的感觉顺着脊背攀爬,灵魂一瞬间被抽空,找到了它原本的归属地。他分出精力舔她的耳朵和脖子,揉她的胸乳,等她放下戒备后温柔地挺动。花径被撑开,滑腻水意包裹的根茎在她体内,满足之中又有难以排遣的空虚。她任周江澜克制地动了一阵,摸到他的后腰,在尾椎滑动,试探性地往下抚摸,果不其然,周江澜咬着她的肩膀开始加快顶弄。 “舒服了吗?” “你别问。” 周迟的身体像逐渐收紧的藤蔓,绞得他喘不上气,想用力揉她,他从内到外都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感觉,再用力一点,再快一点,就能达到那顶峰,想欣赏她高潮的样子,想听她喉间漏出的呻吟。 “怎么停了?” 周迟艰难地问。 周江澜停在深处,用力挺了一下,迎向她热情的身体,这时候只需要疯狂行动,十几下剧烈的撞击之后,炽热的花径蠕动着,疯狂合拢,千百般地逼他缴械。 那感觉实在快活。 她高潮之后,他从她身体退出来。她仰着脖子,如赴死的天鹅,双目紧闭,眉头微微皱起,两腮到脖颈再至胸脯都变成粉色,他就这幅图景握住硬挺的棒身,湿滑的体液沾了他满手,大多都是她的,也有他的,已经分不清了,到处都是水乳交融的证据。 周迟缓过劲来,抱紧周江澜。她这位弟弟把那温凉的液体弄到她身上了,她不喜欢这个,此刻又无法不去抱紧他。 周江澜想起身清理她的身体,他很享受她沾上自己的味道,又舍不得弄脏她,赤裸的身体,刺激的气味,随时能激发他新的情欲。 周迟不许他动,抱住他的脖子。周江澜任由她抱着,亲吻她的额头和耳朵,吻过肩膀时,她会轻微颤抖,似沉浸在快活的余味当中。 深宫之中一点孤光。 小皇帝放下史书,抬头看见那烛火,突然来了灵感。 “我想起来了。”他道,“她好像喜欢把人比成火,她说父亲是真火,不切实际,徒有其名,说我是野火,看似蒙昧,实则有大智慧,焚天焚地的,什么都不怕。” 人怎么能是火呢? 小宫女默默地想,皇帝应该和小太监去说这些。不过,为人处世的道理她懂,她看得出来,小皇帝有些兴奋,和白日死气沉沉的样子完全不一样,她为他感到开心,抛去皇帝的身份,他只是小小少年,少年人应当无忧无虑。 她问道:“她在夸您吗?” 小皇帝道:“当然。” 小宫女道:“那,她是什么呢?小火?慢火?” 小皇帝起身来到窗边,站在窗前思考了一番,转过来时,一双黑亮的眸子神采奕奕。 他道:“烛火吧,微末不曾得终始,无名敢以鉴古今……她写过一首吟咏烛火的诗——也算不得什么吟咏。写完就烧了,我只记得这两句。话里话外都是讽刺,她却还是这么写了。她不正常,你知道吗?情怀,都是情怀,鬼知道那是什么玩意。” “姐姐。” “嗯。” “姐姐。” “在。” “姐姐。” “你坏掉了?” “小迟。”周江澜把周迟的脸转向自己,望进她的眼睛,“你刚刚,到了吗?” 周迟稍稍降温的脸又烧起来。 “这用问?” “舒服吗?” 周江澜很固执。 周迟在他脸上吻了一下,作为回应。 少年笑了,他的笑向来如春风拂面。 他翻身压上她的身体,吸吮左侧的乳,一点点往上,直到舔到她的肩膀,舔他在她身体留下的牙印,道:“再来一次。” 第二次的感觉比方才慢,也更强烈,周迟学会了享受性爱的快感,在一波接一波有力的热浪到来时适时迎上去。她禁不住地闭眼喘息,身体变得陌生,她终于了解这一切有多美好。做爱的确快乐,尤其听到周江澜的低喘冲击她的耳朵,她快乐得想要死在他身上。 快要到达第二次极致的浪潮时,她揪住周江澜的背,睁眼看向虚空。 我承认你是对的。 放马过来。 她在心里说。 我要你知道,它的确浅薄、易碎,脆如琉璃,但我一定能抓住它,我要它,没有它人是活不下去的。我要它为我而生,为我而死。肉体会覆灭,意识会消失,连灵魂都逝去的时候我能带走的就这么一点点轻盈的感情。爱就是这样的东西。 得失 周江澜一夜无梦。 他不止一次在周迟的房间醒来,这回他抱着她,她的发丝,其间的肌肤,肩颈、胸乳,柔美而温顺,白得晃眼,她的身体是一簇洁净的新雪,情欲令雪堆增色。 周江澜贴上去,痴痴地舔舐和抚摸。 周迟被他弄醒。 她小声嘟哝:“你现在特别像求欢未遂的情人,哪里都黏黏的,你没必要缠这么紧,做爱是双方的事。” 周江澜眉眼带笑:“姐姐,我想起你说,你经常做一个梦,你和一个看不清脸的人,活在同一个母亲的肚子——” “是子宫。这才是我原话。” “活在同一个母亲的子宫,两个人都丁点大,还未成形。” 他扶好自己的性器,把她的一条腿拉开,压到自己身上,凹与凸,阴与阳,二者之间出现微小的裂隙。 炙热的呼吸喷在她的鼓膜:“是不是像这样?” 他找到了陌生又熟悉的穴口,挺身进入,霎时,他们的灵魂同时战栗,周迟眼睛里的焰火跳动了一下。他这时也喜欢看着她,不放过每一个细微的表情,享受又一次合二为一。 周江澜并不知道,边看着她边进入她时,他脸上会浮现难言的情绪,他不隐藏,因此这种情绪完整地传达到周迟那里,那是类似于标记领地的感觉。周迟曾随父亲巡视王土,知道这种感觉,作为载体的土地,生长出来的草木、牲畜、男女,夕阳,风,全部都是他的,好像向来如此,万古不变。 现在他也有他想握紧的权力了。 周江澜动得慢,周迟的喘息也轻飘飘的,饱满的感觉有如潮起潮落,不停涌入,撑开她,她融化在这一江春水中。水流畅情亲吻堤岸,虚虚实实,一下一下,温柔地拍击。光景绵延,春风如醉。 周迟摸到他的肚脐,手指游离,画出一个不知名的图案。 她笑了,道:“不是。” 她一双眉眼慵慵懒懒的,自有她上位者的气质。 周江澜用力顶动一下,整根深埋进去,享受更为紧致湿热的泉眼,停在那里,捣弄了两下,抽身退出,继续保持轻缓舒适的节奏。 周江澜道:“不是吗?我们已经连在一起了。” 周迟配合着他的动作,道:“不是,所以我们能在一起。” 周江澜极克制地动了一阵,感觉他侵入的地方已经十分酥软,水滑细腻的黏膜甘愿臣服于他,他既是征服者,也是开拓者,周迟因动情而发生的所有改变都是他引起的,他占有她,也取悦她,心里的满足胜过单纯的欲望,他能像这样做到天长地久。 他扶住周迟的腿,令她完全黏在自己身上。面对面侧交的好处之一是二人性器受到天衣无缝的摁压,他浅浅地退出再进入时,无需手指抚慰,她的花蒂也得到了爱怜,刺激下方的溪谷流出更多水液,湿溜溜,滑腻腻,顺着他的阴茎流在他身上。他背脊麻了一片,脑子也唯有这一件事情,只想永远动下去。她绷紧身子,他射精,都是最终的结果,那都不重要。 他摸到底下交合的地方,突然很想知道,两人性器摩擦时是怎样的触感。 “你做什么?” 她打开他的手,有嗔怪的意思。 那属于女人的媚态让周江澜急躁起来。 他抱周迟起来,侧躺改为对坐,恶劣地要她低头看。周迟不接受,视觉的冲击对她来说没什么意思,只会徒劳增加她的恐惧——她无法面对直白的画面,她会把那里想象成阴暗的沟渠,即使对象是她和周江澜。她蒙住周江澜的眼睛,也不许他看。周江澜结结实实动了一阵,凿得深且重,顶得周迟张口哼叫。她的手不自觉松开,抓在他肩膀上,松松拢住,又突然收紧,指甲掐出红痕。她高高仰头,小巧的胸脯也挺翘着,晨光和纱幔拂过,透出浓艳的玫瑰色。 周江澜等她的高潮过去,照旧退出来,任周迟无力地靠着自己,闻着她的发香,掌控着自己的阴茎,射在她小腹上,有几滴溅到胸脯,他恶劣地抹在她胸房嫣红的乳珠上。白色的涂料,淫靡的观感,他是罪魁祸首,是眼里心里只剩色欲的病态的画师。 周江澜满足地在周迟身体各处抚摸,最后停在背上,摩挲微微陷下去的脊柱,哪一处他都爱不释手,而此刻只想安抚她。 周迟窝在他脖颈处,大概羞怯使然,不敢抬头,如安顺的雏鸟卧在他手心。 这场晨间情事让周江澜更精神,也让周迟疲惫,她显然累极了,眼睫合着,即将睡去。 周江澜把她擦拭干净,吻了下她的眼睛,低声道:“我今天出门,顺道去看看阿瑛姐姐,在家等我,我下午之前回来,到时候一起出城,好不好?” 明日是秋狩,老太守、城主都在,沈将军会带着他们这两个小辈同去。 周迟仍闭着眼,道:“阿瑛不在了。” 周江澜安慰她:“不要瞎想。” 他又安静地等了一会。 周迟没有说话,这不像她平时的样子。 他敏感地察觉她在回避他,他喜欢她的温顺,又不想看到她折断自己身上的刺。 他暂时不知道怎么办才好,问题的根源不在他这里。 他合上纱帐,起身离去时,听见周迟答:“好。” 他向床上看去,周迟并未睁眼,静静睡着,一动也不动,像一截死去的树枝,或者一尊无言的雕塑。 彼时的都城。 小皇帝这一晚宿在书房,晨起时,只觉喉咙又腥又腻,咕咚咕咚灌了一杯冷茶,咽下去没多久,捂着胸,呕出一大口鲜血,他被自己的血呛到,不停咳嗽,边咳边想继续呕,一口气悬在喉间不上不下。 小太监进书房,瞧见小皇帝坐在地上,头发散着,穿得也单薄,对着地上的血发呆。 他跪下,躬着腰,爬了好几步,慢慢靠近小皇帝。 小皇帝擦掉唇上沾到的血,道:“你愣着干什么。” 小太监张口,嘴唇分开之后颤了颤,声音不像自己的,模模糊糊飘在天上:“是不是大将军那一脚?我去找他。” 小皇帝道:“不碍事。” 小太监眨了下眼睛,眼眶滚出一大颗泪珠,他去擦,越擦流得越多,怎么都止不住。 他道:“小琮。” 小皇帝名姓为周琮,是周暮烟的弟弟。小太监是韩相家的孙子,叫韩慎,曾经和周琮在一起读书。周琮跟周暮烟性子不对付,总是互相嫌弃。周琮喜欢惹周暮烟不高兴,惹她心烦,他也烦,又不肯低头认错,就一个人坐在花园生闷气,要韩慎辅导他的课业,不再让周暮烟借口嘲笑他。都城被攻陷,周琮不肯走,韩慎带着他躲进皇陵,逃过一场死劫。 而今再躲不过去了。 韩慎道:“你应该听公主的,和她一起走,我在南边有个堂哥,可以接应你。” 韩慎想到他的哥哥,又于黑暗中抓到了一点希望,道:“我去找医生,你别着凉,回去躺着。” 周琮道:“你是不是想挽留我?可我知道我不行了,你不如问问我还有什么想做的。” 韩慎道:“你别胡说。” 周琮道:“李家叔叔会杀了大将军的吧。” 韩慎道:“先躺下。” 他扶周琮起来。周琮身体摇摇欲坠,脸色苍白,咳得奄奄一息,看不到半点少年人的活力。 周琮在韩慎搀扶下躺在书房侧室的矮榻上,他躺下之后,抓着韩慎的袖子,道:“我要他遵守承诺。” 韩慎不断搓他的手,搓完左手搓右手,两手都搓热之后,放进被子里,仔细掖好。 他道:“一定会的。” 他轻轻拍着小皇帝的肩膀。以前小皇帝睡不着时,他会像这样拍他胸口,给他讲故事,但他现在不敢再碰他的胸口。 小皇帝听他这样说,安心合眼睡去了。他的朋友、他的理想、他想念的东西全在这一间屋子里,真好。 梦外 李承业今日火气有些大,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天未亮,被叫到城外,临时去迎接一位远方来客。客人不守时,他只得带着部下在城门口等待。起床气加上这事,他心里躁得慌。 行军疲劳时,马上也能睡着。李承业打了一会盹,接到斥候来报,说客人在五里地外的密林边缘遭遇狼群。李承业点了一小队人,带上火把,疾驰前往城郊。 接人既是军令,也是李一尘的安排。跟着沈将军的这几年,他学习和负责的事务多半集中在江城的工事、防务方面,偶尔也会训练新兵——沈将军来江城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就扩军,他的私兵数目一直在增加。沈将军看重他,他也上进,随军文书、军师、参谋、几个副将,大都视他为子侄或朋友。而李一尘给他的命令则不然,多是送信、传话、送礼等等与人交际的方面,几乎都和周迟相关。昨日李一尘还找他打探睡女人的经验,听完犹觉不够,要他去将军府藏书阁拿书。这桩差事,他办是办了,却还不如不办。李一尘没说他什么,反而让他送周迟回去,他见周迟的样子,不像在李一尘那遭过罪,不免对周迟生出几分攀附的意思。他有自己的算盘。李一尘身侧没有亲近的女人,除了周迟。他能想见她嫁到李家之后的前途,如果他们夫妻同心,他就是二人身边的第一下属,这两个人能带给他的东西会比六年来坚守江城韬光养晦的沈将军多得多。 李承业火气消下来,想到这些,又对自己的境况十分乐观,迎着即将逝去的夜幕策马奔跑时,分出了一分心思看江城的风景。 他从不看风景,每天忙还不止,光和江城人打交道都能气出病,没有多余的精力享受人生。他并不喜欢江城,这里饭菜甜得齁人,毛病多,雨多,修修补补好几年,下个雨还能把桥冲断。这里的人也自私,懒,爱拿人取乐,安于一隅,不问国事。 他不喜欢江城,如今却看一眼少一眼。 客人是一对父女。李承业领客人见过沈将军之后,男客留在将军府,女客去见李一尘。 李一尘喜欢登高望远,此时站在城北的瞭望台上。李承业带女客上山,瞧见断崖边立着一座高塔,地势极险。塔连营,连着青山,形成江城北面的屏障。 女客要和李一尘单独说话,李承业不肯离他们太远,就在两人脚下等待,中间只相隔几尺。 等女客离开,已临近中午,李一尘的下属恰在此时送来一封密报。李承业料想,消息定然来自都城。 周迟的到来似乎证实了他的猜测。 她平日喜欢将头发扎成发鬏,从后面看去像只小老虎,背后也长着眼睛。今日顶着发冠,一身素衣,端庄持重,不比往日刺人,像个小道姑。李承业没见过周迟前,幻想过这位传说中的公主,大概就像这样,虽好看,却离他太远。 他还暗自想象过周迟脱下衣服之后的样子,也做过几场春梦,梦里的他脱光衣服扑到周迟身上,正要入港,周迟骂他莽夫,踢他下床,要他多做前戏,他答应,虔诚地半跪在床下,舔她的胸,慢慢往下吻,小姑娘不诚实,穴口汩汩流出水液,还冷冰冰地嫌弃他,他与她对视一眼,低头啃上去。周迟发出销魂的呻吟,让他血脉倴张。他没吃几口,天就亮了,报时的人锣敲得震天响。 李承业对此没有任何心理负担,也不担心家主报复。反正,梦么,怎么发生,怎么展开,都不是他能控制的。 梦归梦,现实归现实。李承业自认为待周迟和之前没什么不同。 周迟来到此处,先向李承业打探了几句消息。她瞧不起不忠诚的人,也几乎不给此人好脸色看,但李承业今日态度甚佳,着实让她迷惑。 李承业见周迟反复看他,隐隐有了另外的想法。他不敢碰李一尘的女人,但如果女人主动勾引他,不教李一尘发现,还是能成的。 周迟走近了些,拉进二人的距离,面露疑惑之色,道:“李大将军。” 李承业说话时不停地伸手撩额际散落的须发,偶尔还会摸摸下巴。周迟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在她眼里,此人像一只公狗,欢快地摇着不存在的尾巴。 李承业喉结动了动,以低沉有力的嗓音撩拨周迟:“哎,你夸我好看,真的么?什么时候再说一次。” 周迟也笑,道:“我说过你不适合审人,你就连正常说话都放弃?开始无中生有。” 李承业道:“岂敢,末将只求公主体谅,尽快招供,我等好交差。” 周迟道:“我若不招,你们待如何?” 李承业道:“公主还是招了吧,免受皮肉之苦。” 言语间似乎交织着细腻的情愫。 周迟道:“既然如此,李大将军附耳过来。我只说给你一人听。” 李承业闻言,左右看了一眼,紧了紧护腕,压低身子靠近周迟。 周迟道:“我喜欢美而不自知的人,李大将军努力,再修炼三五载,没准能入我眼。” 李承业只觉那股温热的气流搔过他的脸,像一只羽毛直直钻到了他心里,邪恶的念头蠢蠢欲动。等听清楚她说了什么之后,他反应过来,面颊发热,胸口闷闷的,笑意也荡然无存,不像羞的,倒像气的。 他满脸煞气,狠狠瞪她一眼。 “这样舒服多了。”周迟撇下李承业,独自登楼,又脚步一缓,悄声道,“我家弟弟就很好,你多看看人家。” 李一尘听见了周迟的脚步声,回眸看向她。 “你看起来好多了。喝药了吗?” “喝了。” 周迟按照李一尘的吩咐,隔六个时辰后喝了第二剂解药。李一尘知道她嗜甜,他不信良药苦口,改了几笔配方,令其清凉甘甜。这很符合他的秉性。他只要想照顾周迟,方方面面都能无比周到。 李一尘点点头,笑容和煦,示意她站在自己身边。 这样一来,昨日的事算是过去了,他们应该往前看,而不是被无关紧要的事绊住。 周迟道:“你还有引魂香吗?我想要一些。” 李一尘面不改色:“我没有告诉过你那是引魂香。你要它做什么?” “昨晚我梦见一些宫闱旧事,夜半惊醒,好像回到了十岁时。不瞒你说,我十分想念周琮,也不知道他在都城过得好不好。” “随我回都城,你们自然能团聚。” 李一尘举目四顾,望向脚下起伏的山丘,突然一声嗟叹。 周迟和他并肩而立,微仰起头看向青天,道:“意气风发之人,不作悲声。” 周迟说过这句话。从前在王宫时,她师父就是这般模样,像一个忧伤的弱质青年,温声软语示人,骨子里又很骄傲,既热闹又孤独,不抗拒被人簇拥,也不为巧言所迷惑,只有“道”能短暂地填补他的心。 李一尘明白周迟在讽刺自己,并不在意。他不会告诉她,他入宫前调查过她,细致到她的生活起居、经历和喜好,包括她厌恶和恐惧的事情,由此制造出她喜爱的形象,等她来接近自己。 他是对的,周迟的确喜欢他的陪伴。 李一尘道:“今日出门,李家人又在暗示我结婚,好像它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我有时想,若我只是个无用的闲人,倒能免除这些忧烦。” 周迟道:“你可有兄弟姐妹?” 一片落叶打着卷儿飘悠,停在周迟肩上。 李一尘拂开那落叶,手指轻轻扣着栏杆,道:“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随我父亲云游他方,现如今在东海一处无名仙山上。你为何有此一问?” 周迟道:“你可以把他叫回来。” 李一尘道:“叫他回来做什么?” 周迟收回目光,看向他,道:“他们替你管家,别人就不会只盯着你了。” “我的东西,为什么要交给别人?” 周迟竟然被他这句话问倒了。 两人同时陷入思考。瞭望台异常安静,呼啸的风声突然从高处坠落,寒意泠然。 周迟认真看了李一尘一眼,他面色疑惑,不似作伪,是真的无药可救。 李一尘拾回之前的话题:“若是依他们所说,家主的责任之一是繁衍后代,我倒是可以考虑结婚。” “那就结。” “我不想结。” “那就不结。” “我想和你结。” 又是这样的路数。周迟认为他们无法交流。她展眉,眉尖轻轻一挑,好像那样就能按下焦躁的心绪。 她道:“我来是要告诉你,明早辰时,我从围场出发,自南门离开江城,走水路,南下过江去找周珩哥哥。师父,你可以派人拦我。” 李一尘饶有趣味地看她,天光敞亮,她的眼睛也很明亮。他伸手想碰她的嘴唇,被她躲开了。 他遗憾地收回手,道:“你是我选的。你再三拒绝,我会伤心。” “那今日来找你的人呢?” 李承业把这事告诉了周迟,他还算有分寸,并未透露都城的消息。 “你说陈公之女?他是西州的世家。说起来,周珩的妻子也是西州人。他们也要入都城,陈公知我曾遇刺,愿携护卫一路护送。”李一尘想起什么,道,“沈时有多少兵,你知道么?” “大概,三千。” 李一尘乐道:“那就是二倍有余了。” 周迟不答。 李一尘爱极她的心性,又道:“她赠我一件礼物,据她所说是天外陨铁,西州之神所赐。我看了成色,还不错,可以给你做一把剑。” “天外陨铁?” 李一尘有些烦恼地说道:“那个女人说得神乎其神,还总是自言自语,我听得头痛。且不知为何,我一直在想你。” “我懂了。” “嗯?” “你不喜欢她什么,我就不喜欢你什么。” “是吗。” 李一尘漫不经心地答应。他还有别的安排,不准备将二人的谈话继续下去。他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红色的信封,放在周迟旁边的战鼓上。 “有空看看。” 他温和地笑了一下,算是道别。 周迟在他转身离去那一刻撕开封条,将纸上的东西挑了两句念出来:“愿与卿百岁修好,不离不弃……永偕鱼水之欢,共盟鸳鸯之誓,李樵。这是什么?李樵是你?” 李一尘止住脚步,却并未回头。周迟半倚在栏杆上,探出头看李一尘,瞧见三片散开如鹤羽的下摆,长衣曳地,静止不动,极富规则之美。 周迟又问了一遍。 “这是婚书。” “于我有何用处?” “求亲。” “我不答应,你会怎样?” 李一尘下意识看向手边的剑。他又开始烦她了。周迟明明很了解他,偏偏要作出一副天真的样子。下次不可如此,他们每次交谈应当控制在十句话之内。 李一尘回头,余光穿过栏杆间隙,落在周迟雅致的衣裙上,阳光淡淡的,她像一朵素白的云,随时能游出他的手心。 他知道周迟也正在看他,这个角度能突出他修长秀丽的眼睫,她必然喜欢。 他道:“说不好,你不妨试试。” 枫林晚(一) 柳树街街口是军营,往里走是将军府,并几间旧的官邸,鲜少有人来此,更兼秋色寥落,街上空旷,僻静无人。 周迟骑马回到柳树街,远远看见长街上一列车马,十名黑衣带刀武士在沈府大门外一字排开,勒马缓行,走近些看,她家侍女姐姐正领着其他人检查物品是否遗漏。侍女斜挎绣有兰花的背包,鼓囊囊的一只,里面的东西有她的,也有周迟所需的。 侍女看见周迟,笑道:“我们要提前出发啦,晚饭在农庄吃。” 周迟答应着,立刻回房,也收拾出一个包袱,系在她那匹黑马背上。 她再次出来时,恰好遇上周江澜和韩敬在街对面的树下说话,一高一低,俱是风流少年。韩敬较周江澜还要清减几分,穿得也更单薄,他背对周迟,经周江澜提醒,转过身来,向她抱拳行了一礼,周迟也回他一礼。韩敬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一瞬,又转回周江澜身上。但只要他在,周迟的注意力就会悉数被他引走。他眉目间有股浑然天成的阴柔之气,发如泼墨,唇如丹砂,性子也谦和,人如其名。 周迟不记得自己有夸过李承业,但那像是她会说的话。如果韩敬与她深交,她一定当面夸韩敬,可惜韩敬不给机会。 侍女扶周迟上车。周迟一个人坐在车里,掀帘看向窗外。 将军府后院的小湖泊与外面江河的支流相连通。此时河上起了风,波澜阵阵,满地碎金,韩敬侧身背对风来的方向,举袖挡在周江澜头顶,拦住如雨般洒落的飞絮和秋叶,书童在一旁扑打那扰人的飘絮,周江澜止住书童动作,让一众人捂住口鼻。周迟透过帘子静静地看着,秋阳之下是一幅喧闹的画,她恍惚觉得这一幕似在她的记忆里发生过无数次。 韩敬与周江澜又说了两句,两人拜别,韩敬带着书童离开,周江澜则上了周迟所在的马车。 将军府春天吹柳絮,秋天吹梧桐絮,周江澜不知和韩敬站了多久,头顶沾到几粒。周迟一粒粒拈起来,留下最完整的一颗,捻在指尖转了转。 周江澜道:“你总是盯着韩师兄看。” 周迟道:“他好看。” 周江澜心里也想说好看,嘴上却说:“都不及你。” 他把周迟抱在怀里,开始说她关心的事。 “徐瑛姐姐前几日在城外遇到一些事,会暂时离开江城,茶楼的人说,她要去别的地方游历几个月,茶庄田庄她都安排好了。你看,我说过,她不会有事,你要信我。” “突然不告而别,远走他乡,江城内外又无重大变故,除了避难、躲债、亲人离世,我想不到别的可能。看来和沈将军有关。” 话音刚落,车厢一晃,而后平稳地朝前行进。 周迟将落絮放在手心,轻轻一吹,灰黄的绒毛悠悠飞向窗外,消失在她的视野。 周江澜听她说得轻松,遂安下心,追问道:“为何是将军?” “他有兵。阿瑛恰巧和他的兵走得近,我真应该提醒她的。我认识他时,他落魄得不成样子。江城人旁观,任其坐大,才到今天这个地步。” “姐姐,城主也有兵,老太守给他们一人一半兵符,我记得你说,二者制衡,所以江城平平安安。” 周迟迅速反驳道:“城主空有名声。他连无名亲戚强占他人田产都管不住,如何取信于人?要击溃他,只需拿这一件事做文章,任他昔日千好万好,其他农户不想落得同样的下场,会跟着盼他倒下。” “你讨厌城主吗?” “没见过,难说。” 周江澜细细琢磨她说过的话,又有些高兴:“你不怪韩师姐了?” 今日韩敬向他致歉,把他惊了一下。他和书院其他人一样,都以为韩敬是个重视颜面的人。 “我当然怪,我怪得不得了。”周迟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如果没有你,我有预感,韩敬会那样做。我甚至可以合理怀疑城主的亲戚是沈将军安排的。他要是想继续扩张,在确立统治江城前,最不想看到分权的就是他。” “那,城主倒下,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他不重要。韩敬不后悔,那就不算坏事。” 周江澜突然凑近周迟,脸对脸,咬了一口她的鼻尖。 周迟知道他介意什么,贴着周江澜的耳朵说道:“师兄对你好。” 她言下之意是韩敬对周江澜好,她才会把韩敬往好的方面去想,她对此人从无私心,言行之间,交际往来,全凭他如何对待周江澜。 周江澜懂她的想法,只是心里依旧闷闷的。他已经得到很多了,又不知道怎么得到更多。譬如,他不想她盯着师兄看,但也没有权力让她只看自己。他又不是皇帝。 周迟好像能听见他的心声。 她悄声道:“你不知道你有多好。” 周江澜坐直了一点,留心听。 周迟又道:“你看外面那群人。” 周江澜揽她入怀,越过她头顶看向窗外,道路转角处,有一处低矮的围墙,并几丛翠竹,墙是新砌成的,还没干透,未曾涂漆,一中年男子在自家房屋上垒瓦片。 周迟解释:“假如江城是一间破屋,屋顶被城主凿出一个大洞,雪上加霜,无法修补。屋里潮,地下有暗河。此时只有你、我、韩敬三人在场。韩敬说,既然这房子没用,何不建一个新的,隔壁叫沈时的乡绅恰好在卖地,我们换别的住处。我说,我同意,不过这砖瓦、陈设还有用处,走之前可以拆掉,地也留着,另作他用。而你说,不必搬迁,另造一座比这破屋更高的顶棚,屋外设一水渠,引开暗河,重修河道,再翻新泥土,种植树木,变暗为明。” 周江澜道:“不不,太麻烦了,还是拆了吧,为什么我们要花这么多心思在破屋上面。” 周迟深思熟虑之后,从他怀里起来,正色道:“你说得对,你可以带上韩敬一起拆。记得择一良辰吉日,我亲自前去督工。” 车驾穿过一片高而整齐的树林,行至平原。 周迟拿着地图比照马车行驶的路线,每路过一处地方,就勾一处。这上面还有她和周江澜一起做的笔记。她执一支朱红色的笔,圈出前方的枫树林,侍女告诉过她,车队将在枫林稍作歇息。这是江城一景,秋日遍山披红,艳丽非常。 离红叶山还有一段路。周迟记住剩下所有路程,吹干墨迹,重新折好地图。 她一直不说话,周江澜又觉得奇怪,回想她刚才的举动,似乎也没有阴阳怪气。 他这么想,也就这么问了出来:“姐姐,你是不是不高兴?” 周迟枕在窗檐,看风景看得出神,闻言回头,道:“没有,你怎么会这么想。” 侍女在窗下问道:“姑娘,过一阵会停车,要不要下车休息。” “嘘。”周迟往车里一瞥,“睡着了。” 侍女会意:“那晚饭时我再来。这红叶还不到最红的时候,过两天我们返程,那时姑娘也可以和小少爷一起慢慢看。” 她替车上这两人拉好挡风的帘子。 一壁之隔,周迟也合上窗帘。 “这下没人打扰了。” 周迟合身抱住周江澜,捧起他的脸亲上来,两唇张开,含住他的,伸舌扫过唇珠,再抬头看他时,唇微微的湿,两腮微红,眼睛也亮亮的,堪称秋水明眸。 她这般主动,这吻又是情色的吻,求欢的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周江澜脸一侧,也吻了上去,换了几个角度亲,大多都是湿吻,唇舌与她的黏在一处。周迟的手不规矩,在他身上乱摸,他也不和她客气,先她一步解开了对方的衣服。周迟只肯让他脱裙子,上身依旧完好。 他压倒她,眨眨眼,还有问题要问。 “为什么?” 他指的是周迟突如其来的热情。 周迟反问:“你有感觉的时候,我问你为什么了吗?” 周江澜一想,有道理。 花唇是柔软的触感,嫣红的穴口紧闭,被他注视,花户的主人也很紧张,收得更紧,有几分生疏的怯意,欲说还休。他半跪身子,启唇衔住,伸出舌尖舔了一下,感觉她浑身一颤,双腿绷紧,夹住他的身子。他试探性地戳了戳,舌尖继续顶,试图打开闭合的眼。他已经以对味道最敏感的地方了解过她,现在他想换一种方式深入她,说是掌控也未尝不可,他喜欢像这样,在她身上开发新的感觉,而她也是愿意的,他如驯服一只鹿,用最温柔的力道吮舔她的脆弱的阴核,揉她的腿,手指探进去,花户吃得越着急,他就动得越厉害。 周迟一开始还睁着眼,后来索性闭上,感觉自己变成了裸露的岩壁,弱点展露无遗,骤然被一场大雨冲刷,水流汇成数道汹涌的河,细密地噬咬,朝那最松软处聚集。她闭上眼也能看见各色的光,耀眼的,激烈的,辛辣之中有甘甜,如星,亦如花,或者如外面满山火红的秋叶,直到一声呜咽,猛地推开身上的人,浑身痉挛,侧身咬住手指。 周江澜低头看她,一颗心扑通扑通狂跳。周迟眼睛冒出泪花,双腿紧闭,还在抖,只有喘气的份。她只裸了一半,两条细白的腿半遮半掩,这比昨夜还要他的命。他顺着她腿根往上摸,碰到穴口,她又抖了一下,他趁姑娘刚高潮过,哪里都酥软,解开下身的衣袍,扶着阳物一举挺入。 花径又一次被撑满。 周迟蹙眉,不准他动,道:“我够了。” 她拂开周江澜的手,也不肯他再碰自己胸口,就连轻轻抚摸也不行,她要休息。 周江澜红着眼道:“我怎么办?” 周迟道:“你别看我,看别处,过一阵就好了。” 周江澜控诉道:“这能好吗?” 他还在她身体里,忍不住往上顶了一下。 周迟没什么快感,睨他一眼,道:“精神真好。” 她翻身坐起来,张腿勾住他的腰。换姿势的过程在,他们的性器一直亲密地彼此结合。周江澜扶着她的背,往后倒了一点,躺在靠枕上,周迟也跟着前倾,身子紧紧贴着他的。她一动,身下也动,不期然含吮了一下。周江澜难受地冒汗,将她摁在胸口。他如雀鸟误入尘网,无力挣扎。 他方才后仰是想拉开距离,从下方好好看看她,看她细瘦的腰如何扭动,自己是怎么进入她的,岂料她不止不休,复又追上来,像一个黏人的美貌精怪。 周江澜心境几番波折,周迟都不管他。她不急着动,才刚高潮过一次,欲火烧得温温吞吞,十分和缓。水润的溪谷间吞吃着硬物,酥酥麻麻,仅仅含着就很舒服。 周江澜知道她爱这一刻的温存,也感到无奈,自己还没开始,她就结束了,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对此道还不甚精通,尤其欠缺实践,他这次败在不够了解周迟的身体。 周迟软软地坐在周江澜身上,喘了阵气,开始轻言细语,说的都是些没有意义的话。 “弟弟。” “嗯?” “秋天真好。” “一年四季都好。” “不好,快到年底了。”两人像一对交颈而卧的鸳鸯,周迟贴着周江澜的脸曼声道,“我最讨厌一年之末,小辈们都找我要压岁钱,认识的,不认识的,能晃花眼睛,给钱还不行,还要亲亲,叽叽喳喳,烦透了。你呢?你应该正好相反。不对,你什么季节都喜欢。” 周江澜忍不住笑,丹田一沉,牵动那贴合之处暖融融的快感。 他喜欢她在上面,这样含得深,轻易能顶到那关键处,要是她愿意动一下,他就更喜欢了。 “是喜欢。” “果然。” “喜欢冬天空闲,不用去书院,不用早起练枪,喜欢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想和你关在房里做爱,从早到晚,做完一整天。” 周迟瞬间化在他的气息里。她情不自禁地吻他,奉上香甜的唇舌。 有水液往下流,湿淋淋地浇在硬热的柱身上,黏糊的性器又有了新的润滑。她盯着周江澜的眼睛,像在邀请。羞意是没有的,她此刻更多的感觉是兴奋,还有惊讶于自己身体的神奇,炽热的甬道收拢,往里摁压,逼得他寸步难行。 她道:“正在做,难道不够吗?” 周江澜借方才那股新鲜的水意,密密实实往上顶动,深埋进去,感受那饱满的跃动。 “不够。”他动了一会,将周迟两腿分得更开,压倒在车里挺身进入,歇了口气,继续动作,又补充道,“怎么都不会够。” 枫林晚(二) 周琮迷迷糊糊躺着。 他当皇帝以来没睡过好觉,想临死前做一次香甜的梦,直到夕阳西下才重新有了一点昏沉的困意。他躺了一天,睡了又醒,醒时精神也不好,闭着眼,想睡睡不着,心脏像放在火上反复煎熬。天光雾蒙蒙的,他的心情也十分低落,一片阴郁的灰色。 韩慎守在周琮床边,小宫女在偏殿外面看药。过了一会,小宫女端着汤药进来。韩慎起身给她让位,又在小皇帝脑袋下面加了一个软枕。小宫女吹凉那药,一勺勺喂给小皇帝。她喂药的时候,韩慎就拿着绸布给小皇帝擦拭嘴角。 也许是他们的错觉,周琮喝完药后睡得安稳了一些。 小宫女道:“他何时醒呢?” 韩慎道:“不知道。” 小宫女道:“哦。” 她只说了这一个字。 韩慎听着,有些发慌。 小宫女平时也这样说话。她不爱笑,看起来不好相处,眉眼间有些冷淡。刚认识时,韩慎总以为自己莫名被她讨厌了,在她面前,行事总分外小心,有时也忍不住想,他要是像他堂哥那样自信就好了。 他道:“他只是累了,等今天晚上过去,明早起来,又要吵吵嚷嚷着有人要害朕。他最喜欢叉腰骂人,跟个小耗子似的。” 小宫女抿唇,脸上现出浅浅的梨涡。 江城,红叶山。 周迟的衣服最终还是被脱了下来,两只乳尖被揉得发肿,锁骨下方密密麻麻地散落深红的吻痕。 周江澜学会的东西越来越多,包括在周迟身体上标上属于他的印记。周迟享受完一次高潮之后,这次云雨对她来说已经结束。周江澜还在她耳边倾吐爱语,不厌其烦地一遍遍亲他留下的痕迹。但她控制欲望的弦像断了一样,无法给他想要的回应。 周江澜出力是想她舒服,这样他也舒服,特别是看到她情到深处失控的模样。周迟不想做,他独自一人也没趣,方才一直凝神静气,等物什软下来,擦干收回衣袍里。现在他还搂着她亲,是对她的抚慰,也是对自己的。 周迟任他不停亲吻。她很感激周江澜的自控力,毕竟是她先要的。 欲望陷入低谷,人也恹恹的。她回避他的目光,撩开车帘一角看向外面。 天黑得很快,倦鸟归林,远处的山变成兑了浓墨的红。 一日即将过去,她突然觉得无比空虚。今日晨起就在做爱,临近黄昏,以做爱结束这一天,晚上可能要接着做,永远做不完。一天下来,她什么都没做,也没有人需要她,这个念头闪过,更空虚了。一层又一层,直到将情欲彻底淹没。做爱也变成了没有意义的事。 车中静静的,而周迟的表情很生动,变幻莫测。 周江澜也很难受。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害她丢失兴致。 他默默地替周迟穿上衣服,依旧抱着她,亲昵地吻她的脸。 “小迟,你怎么了?” “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之前……很不喜欢这个,甚至有点怕——你还没听我说过害怕吧。”周迟思量一番,决定说出来,“直到刚懂事那阵,应该是两年前,有人送我书,里面混杂了一本艳诗,一共两版,我喜欢有绘图的那一版,晚上在帐里点着灯,慢慢地看,每一页都能看很久。” 周江澜认真地倾听。他是个极其合格的听众,而周迟也不需要他开解自己,她仅仅需要有人听。在这一点上,他们十足的默契。 不过他保持自己的看法,他不赞成周迟那样做。她晚上看东西不清楚,可能和她以往的坏习惯有关。 周迟接着说道:“之后,慢慢就接受了,但也不是很开心。那本书唯一的缺点是画得太好,它不真实,这件事哪有那么美好。写它的人也不像真实存在的,说不定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而且,一想到现实的交欢要由两条活在暗无天日的泥潭里的蠕虫来完成,我就很反感。我现在觉得你也不真实。” 周迟目光灼灼。 “你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也不知道,我生下来就住在江城……附近的寻芳镇。” “李承业呢?他不是寻芳镇人氏吧?你怎么会认识他?” “他不是,他和他娘亲住在邻镇。他们那不太平,我听镇上的老人说,有大人物被人追杀,好像差点死在了那里,后来,大人物查出来,追杀他的人就藏在镇上,一怒之下要屠镇。” “简直罔顾律法。哪个大人物?” “听说姓李。” “哦。” 周迟心下了然。李一尘曾在邻镇主持春耕,大概是想解开李家和镇上人的心结。 周江澜又说了些别的话。周迟同情地看着他。她本意是想他多说一点自己的事情。但也许他太在意别人了,有时容易忽视自己的感受。 这样的想法让她感到别扭。 她道:“你是我的。” 周江澜脑子嗡嗡作响,这是周迟第一次这样说,她几乎从来不强调她认定的事实。 他道:“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 周迟当然可以顺着他说,但她不乐意。 “先有我后有你,不能反过来。” “不公平。你是我唯一的姐姐。” “哪里不公平,你也是我唯一爱的呀。” 周江澜眼中眸光闪动,短暂的一下,像颗转瞬即逝的流星,热烈,也很美好。 他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吻。 那一眼周迟没有看懂,她并不在意,不是所有疑问都必须得到明确的答案,那会耗损她太多的心力。此刻她不需要知道周江澜在想什么,开心也好,埋怨也好,不甘心也行,只要他愿意像现在这样,和她安安静静地接吻,一切都能轻巧被这段亲密的关系融化。 周江澜呼吸的间歇又问周迟:“你另一个弟弟,他是什么样的?” “没有你可爱。” “我记得你说过,他脑子不好使。” “这话不是我说的。但你没说错,他的确如此。” 马车继续前进,一行人离老太守的庄园已经很近了。 周迟想说的都说了,但还是心绪不宁,找不到原因。 周江澜问道:“是不是月事快到了?” 他语气很自然,像是自己要来月信一样。 周迟恍然大悟。 小宫女和韩慎守在周琮床前。 “陛下一直在做噩梦。”小宫女紧张地看向韩慎,“他什么时候醒来呀?粥都热了两遍了。要不我晚上再给他煮点新的。他不吃我可以吃。” “你现在叫他起来?” “不要。”小宫女连连摇头,“韩大人你叫都不管用,我就更不行了。” 韩慎笑了:“不是什么大人。” 早间小皇帝吐血,大将军的人例行查探,让这两人竭力照顾小皇帝,皇帝死,他们也要跟着死。韩慎和小宫女都认为小皇帝命不久矣,互相袒露了真实身份。韩慎是韩相的孙子,忠臣之后,小宫女则曾是厨娘。 韩慎有分寸,隐瞒了她一些事,比如周琮和李氏家主的联系一直没断过。周琮被大将军踢过一脚后,胸口留下了伤痕,他想等自己一死,就让他身边的人联合丞相,控告大将军弑君,届时李氏家主也会助力。他是前国师,也是用药的高手,曾秘密留给韩慎一粒驻颜丹,可保皇帝尸首七日不腐。不过,韩慎在小宫女去外面煎药时收到口信,说计划有变,要他们安静等待,切勿轻举妄动。看情况,他们有了诛杀大将军的办法,小皇帝暂时不用死了。 小皇帝喝完药之后就发汗,小宫女边给他擦汗边道:“他总说胡话,真的没关系吗?医生说的我都没听懂,吐血多严重的事啊,怎么他们反而说吐得好呢?” 韩慎道:“医生说没事,你我皆是外行人,就不要妄言了。” 小宫女觉得他说得在理。 今日他们跑了许多地方,大将军明面上说皇帝不能有事,但大部分人都不敢治,生怕皇帝出事,怪罪到自己头上。小皇帝得救,全靠韩慎力争。医官是他找来的,药也是他贿赂医官拿到的,韩慎就像她的英雄。 皇帝不知梦见什么,紧蹙的两眉逐渐舒展开,翻了个身,抱着枕头安然入睡。小宫女很开心,也许他梦见了一个保护他、给他挡刀的人。 小宫女道:“我不想他死。” 韩慎道:“我也是。还好他没死。” 小宫女又有些担心:“医官可不可靠?万一没病给治出病呢?万一误诊……” 韩慎截住她的话:“做点其他的,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他轻轻握住她的手。 下午他们送医生出门,路过官署,发现高墙之外,枫叶红了,天也蓝幽幽的,是个适合出游的天气。他们好像一齐忘了家中有个病人。小宫女走在路上,轻声哼起歌。韩慎心情也很好,说要是自家堂哥在,他写诗,小宫女唱。他的堂哥曾经用笔名出过一本集子,小皇帝的姐姐很喜欢,他擅长写风花雪月。可惜书局转手给其他人之后就绝版了。韩慎说着说着,摸着脖子呵呵地笑,小宫女悄悄地,踩着他的影子用余光看他。她突然发现韩慎其实也挺好看的,真想把他画下来。他一提到他以前的朋友们,话就多了起来,好像只要聊到他们就有说不完的话。 小宫女歪着脑袋想了想,道:“我想学习,想画画,你教教我好不好?” 韩慎低头一笑,道:“好,都好。” 前路漫漫 小宫女和韩慎两手交握。 天彻底黑了,天上无云,御书房一角有月光。 小宫女道:“我去点灯。” 韩慎道:“去吧。” 两人话是这样说,可谁都没有动,各怀心事,黑夜里谁也瞧不见彼此通红的耳朵。 宫殿静悄悄的,只有小皇帝安稳地睡着,偶尔翻个身,寝衣和被褥沙沙地摩擦。 他睡相很好,有与他性格不相符的安静,睡姿却不好,头歪着,只有一半靠在枕头上。近身服侍的宫人都知道他有这个习惯,为避免他第二天脖子疼,会贴心地给他作调整。小宫女和韩敬也是如此。但此刻二人的眼里只有彼此,早就把皇帝抛到了九霄云外。 静夜生凉。小宫女惊觉两人极为不妥,遂抽回手。 韩慎道:“还是我来点灯吧。” 小宫女叫住他:“韩大人。” 韩慎道:“怎么了?” 小宫女道:“陛下他,真的没事了吗?” 韩慎清醒过来,两颊开始降温。 “我不想骗你。他一天不得自由,就永远不能放心地活。” “他不是皇帝吗?” “是啊,他是皇帝。” 对这两人来说,周琮既是皇帝,也是十二岁的弟弟。 韩慎有时会怨自己。周琮如果顺从大将军和丞相的安排,认真当个花架子,不去想那些君君臣臣,江山社稷,他过得只会比现在好,过两年就能纳妃,美人也有了,什么都不缺。是他不劝阻周琮,反而帮着他出谋划策,联合李真人和丞相对抗大将军,还让小宫女帮忙传信。三人的命途原本各不相干,他让他们三个搅在一块,现在一损俱损。 韩慎道:“你觉得大将军当皇帝好吗?” 小宫女急忙说道:“不好不好,他只会打仗,我不要打仗。” 韩慎笑道:“要我说,他连打仗都不会,你呢,聪明伶俐,勤勤恳恳做事,在我心里,你比他强得多。” 小宫女道:“那为什么他总叫着要打仗呢?” 韩慎收回脸上的笑,认真说道:“因为,他只能那么做,不那样的话,他的对手、跟着他起兵的人,还有四海万民,他们很快就会知道,他根本没有那么强大,甚至不堪一击。” 小宫女也严肃地说道:“你小声一点。” 韩慎道:“是,是,听你的。” 韩慎逐步与小宫女分析朝堂之外的利害关系。韩家坚持君子之道,以淡泊明志为家训,因此他不喜欢这一套道理。但他曾经作为皇室子弟的侍读,尤其受那位公主影响,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一点。 况且,他也承认这套道理有它的好处,至少这免去了频繁的、惨无人道的屠戮。 思及此处,韩慎想抱抱小宫女。 他克制住了,继续说道:“原先,这里有一个明君,很多臣子,后来变成一个昏君和一群内侍,现在有大将军、丞相,还有小琮,也许还会有西州和李家的势力。” 小宫女似懂非懂:“那,保持现在这样,不好吗?” 韩慎道:“陛下有他想做的事。” 韩慎也有自己想做的事,大将军杀了韩家许多人,要报仇,此人必诛无疑。 小宫女道:“可我只想他活着。” 韩慎一怔,道:“我也一样。” 小宫女有些不开心:“我们像这样,只想陛下活着,听起来,和大将军那一杆子人也没什么两样。陛下不听,想上进,发奋做一个好皇帝,那他可能就会死,我们也要跟着他去。他要是驾崩,魂魄会去天上,可我死了,一定会变成孤魂野鬼吧。这么一想,我竟然希望他不要上进的好。我是不是很无耻?” 韩慎一急,抓住她的肩膀道:“不是这样的!” 小宫女道:“疼。” 韩慎讪讪地松手。 小宫女又叹息道:“陛下啊。” 小宫女但凡有一分哀愁,到了韩慎那里,通通变成十分。他想她之所想,急她之所急,从她这里掠夺女性的安慰和柔软,却无法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又想念他的哥哥韩敬了,还有那位年纪比他小三岁的公主殿下,他和周琮都需要他们,他们性子都一样冷冷淡淡,却十分可靠。 说起来,丞相不可信,那位李真人也未必可信,不知他来都城,对他们三人来说是福是祸。 他还想到,周琮有一个哥哥,即现在的吴王周珩,他入宫时,周珩已经离开了都城,因此他没见过周珩,只听过一些传闻。据说吴王生性豁达,又不失沉稳,不少有幸活着的忠臣良将都支持他。他在封地按兵不动,不趁乱自立为王,也不知道是不是为天下百姓的安危着想。 小宫女坐了一阵,道:“我去点灯。” 韩慎跟着道:“我去吧,你看着小琮。” 小宫女道:“要白蜡烛,还要嫦娥姐姐的琉璃灯罩,放在地上就行,不用太高。” 韩慎应道:“好。” 灯亮起来,小宫女注意到周琮的睡姿,小心翼翼地替他调整过来。 小皇帝的歪脖子终于正了。 弟弟 周迟鼻腔痒痒的。 夜晚的山上很凉,寒意丝丝缕缕入了她的身体,想打喷嚏的感觉让她焦躁,将军府的梧桐絮都没这么厉害。 周江澜在她身侧,察觉到她碰了一下鼻子,不动声色地在桌子底下捉住她的手,把他的温暖渡过去。 他们二人坐在沈将军旁边,对面的席位为城主而留,至今还空着,上首是老太守和他的夫人。太守今年六十有五,长髯飘飘,两鬓斑白,身形魁梧,乃多年习武所致。 相比起他,沈将军简朴许多,他曾有“布衣将军”之称,一方面指他屡遭贬黜的经历,一方面也指他清廉、亲民、不徇私。 老太守和沈将军聊得酣畅,都是些行伍旧事,没有两个小辈插话的余地。 周迟见他们不再关注自己和弟弟,五指翻转,反捏了一下周江澜的手背。 周江澜立刻看过来。 她轻声说道:“我想回房。” 周江澜扶她起来,与长辈们告别。长辈们直呼体弱年轻人体弱,不及他们康健,还需多多保重身体,诸如此类。 今日是周迟第一次见到老太守。她和周江澜上山时,他和沈将军在山上远远地瞧着,老太守看见周迟,抚须大笑,问他沈家何时出了这么个年轻美貌的小道姑。周迟听闻,只是乖巧地一笑,不作他言。 她知道老太守很喜欢周江澜,赠了他一匹马,一套马具,还有一副明日狩猎所需的弓箭。 马是好马,马具是上品,弓是军用制式,心意也到位,只是他说的话,周迟不是很爱听。且席间他和周江澜说着话,总是越过周江澜瞄周迟。大约他很享受年轻人的仰慕,自然而然地认为周迟也应当如此。周迟却很镇定,竟然让他瞧不出路数。 他并无敌意,是警觉性使然。 周迟也没有敌意。她习惯了站在权力的巅峰,太守说的话于她是一种冒犯。 回房的路上,周迟有心和周江澜说一说,又不知道从何谈起。 周江澜也无声沉默。席间老太守和沈将军分析时局,谈到都城那位小皇帝。周迟必然也是关心这些的。 他不知道周迟还会待在江城多久。她要走,他留不住。 周江澜把她带到自己房里,而后道:“我去熬点姜汤,乖乖等我。” 两间客房紧挨在一起,出门左转就是周迟的房间。 周迟选了一张靠窗的矮榻坐下,将灯移到床头,开始摘耳环,刚解下一只,想起别的事。她从袖子里拿出两份图卷,一张是江城到周珩封地的地形图,一张是布防图。她比照着看了看,默默在心里记下重要关隘、路径以及水源地。 过了没多久,周迟耳朵一动,听见门外有人来此。 她没等外面的人有所动作,先一步打开门。 却不是周江澜,是沈将军。 沈将军乍见周迟,未做他想,先抱拳行了一礼,抬眼看她,见她左耳上闪着清亮的光,娇娇柔柔的,不觉愣了一下。 他很快说道:“山上起风了,听说半夜有雨,请公主安心待在房里,切勿外出走动。澜儿回来,也请告知他一声。” 周迟道:“好,您且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周江澜才端着姜汤回来,身上犹带新鲜的寒气。 他道:“是不是有些慢?我刚才被太守大人留下来聊了两句。” 他一勺勺喂周迟喝姜汤。周迟喝了半碗,觉得够了,他再要喂,她也不肯喝。周江澜放下勺子,将她喝剩下的一气饮尽。 周江澜紧挨着她坐下,道:“说来奇怪,城主为什么迟迟不来?” 周迟道:“你很想见他?” 周江澜道:“那倒也没有。” 周迟暗自忖道,今夜不来,恐怕以后都未必来得了。 她道:“不管他。太守大人找你说什么了?” “好像也没什么要紧的,他要我们明天看好随行的队伍,别走丢了,打不打得到猎物没关系。”周江澜话锋一转,语气有几分急躁,“他,他还说……我和都城的小皇帝差不多大,命运却天差地别。生在江城,还得将军羽翼庇佑,是我之幸。姐姐,我没记错的话,你的亲生弟弟,那个小皇帝,他叫周琮,对吗?你也喜欢他吗?” 周迟静静的,一言不发。 屋里不够暖,周江澜给周迟披上斗篷。 周迟婉拒他一番好意,道:“你不乐意提,又非要提,这样有什么意思。” 周迟要回自己房间,周江澜不让,他早有准备,从后面合身环抱着她的腰,一使力,周迟跌坐回他腿上。 “是你先问的,我只是照实答。” “松开。” “不要。”周江澜抱得更紧,不满足地去含她的耳垂,不怕死地问,“你弟弟,他能这样抱你吗?” 周迟觉得他有病。 周江澜止住她的挣扎,舌尖尝到她的耳朵,心里稍微舒服了些,又道:“我真想告诉他们。” “嗯?” “你是我的。” “哦。”周迟有些犯难,“沈将军他怕是都知道了,趁他不注意,他家两个小辈在一起了,要多亲近有多亲近。” “什么?” “方才你走之后,沈将军来过。” “啊,那也不一定就……” 周迟忍着笑:“他是聪明人,看一眼就什么都明白,瞒不住的。” 周江澜在她耳朵上轻轻咬了一口。 周江澜心里想的是,他希望沈将军不要误会他打周迟的主意,虽然事实如此,但他是往一辈子的方向去努力的,这只能算作先斩后奏。 周迟则心想,沈时那么关照周江澜,周江澜看起来又纯善,他总不会把她当成叼走自家兔子的恶狼吧? 沈将军也许知道他们在一起,这个推测让周江澜心情大好。 他想开了,道:“周琮只是你的弟弟,对吧?” 周迟骂道:“你这个蠢货,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怎么别人家的姐弟就只是姐弟,偏偏你与众不同。我认你做弟弟,你也该退一步了。你没脑子不识趣,反而处处勾我,勾得我——你天生是妖精不成?” 周江澜脑袋一热,道:“我错了。” 他转过周迟的脸,嘴唇贴上去,又舔又咬,他的吻像一张张精心织就的网,铺天盖地,密不透风。 他亲得很用力,双臂也不曾放松,周迟坐他腿上不能动弹,只能任他亲吻。然后很自然地,周江澜顺着她的腰慢慢往上摸,从衣襟伸进去,掌心覆住一团乳,揉得乳尖充血发硬。周迟被摸得难受,去抓他的手。 她呼出一口气,说道:“我不要。” 周江澜蹭她的脸:“都过去两个时辰了。” 他不该亲她,一旦亲上去,克制自己就更难了。她的头发,莹白的耳垂,还有长裙,尤其言谈间暧昧的嗔怪,都让他心动。色欲无处不在,要引燃快感只是刹那间的事。 他道:“只是含着,就像下午那样,我不做什么。” 周迟道:“我才不信。” 周江澜又道:“真的。” 周迟把灯转了一个方向,烛台的影朝另一侧倾斜,照得周江澜的脸更清楚。她扭过身子捧起周江澜的脸,他是天生的说谎者,这双眼睛瞧不出欲。 她叹道:“好弟弟。” “姐姐。” “你不是想知道小琮的事吗?” 周江澜的心霎时开了一道口子,寒风灌进去,冷飕飕的。 他道:“没有啊。” 周迟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在王宫时太关注父亲和李一尘,反而忽视了身边其他人。其实周琮也很可爱。 不,也许这些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周琮有一腔热血,与她、她父亲、李一尘都恰恰相反。她那时像沉寂的深渊,尚不懂得怎么和这样的人做朋友。 周迟脑中有个身影一闪而过。 “好弟弟。” “姐姐,我认了,我不想听。” “我不是要聊他。”周迟笑了,“我想起十岁那年,我哥哥刚离开都城,我也没有什么朋友,身边挺冷清的。御书房新来一位侍读,时年十三,我以为从朝中大臣家中选拔出来的少年,总不会太差。他第一次来,给我糖吃,我不理他,他就在下学后把我堵在门口,要我叫他哥哥。” 周迟笑得莫名其妙。周江澜不懂她为何笑,问道:“那然后呢?” 周迟道:“我叫他哥哥,他也就不怎么为难我了,课业方面很照顾我和小琮。那之后,过了一个月,我派我的侍卫在他回家的必经之路截住他,蒙住脸打了一顿。” 周江澜道:“那,他知道是你吗?” 周迟道:“第二天他告假,我去看他。我告诉他,我查出来是谁干的了,可以帮他报仇。” 周江澜道:“他一定很感激你吧。” 周迟道:“不错。” 周江澜道:“很传奇。” 周迟有些开心,原来她都城的生活并非乏善可陈。 周江澜又说道:“你还叫过别人哥哥吗?” 周迟道:“你想怎样?” 周江澜摸到她的腰带,轻轻一抽,衣裳开了。 他道:“你也叫我一声哥哥。” 周迟道:“别想了,你是弟弟。” 周江澜不是她那个不知变通的侍读,周迟不肯叫哥哥,他可以叫周迟妹妹。 他果真如此做了。 周迟还坐在他腿上。他瞧周迟不反对,又去揉她胸口,湿吻了一阵,摸到她两腿之间。 那里并未沁出水意,可等他的手指进去一小节,才察觉温热的皱褶间全是水液。 他明着浪,她便暗着浪,皮囊之下是水做的骨肉。 周迟忍着他的手指在自己花户上下两处作乱,恨恨地咬他的下巴,道:“你就是弟弟。” 姐姐 周江澜回应她的是更卖力地调弄。 木桌铺满昏黄的光。 往下是浓重的黑夜,墨色隐藏着少年少女交缠的双腿,少女脚趾蜷起,隐约在颤抖,光裸白皙的皮肤幽幽发蓝。 往上是一对在灯下深深亲吻的情人。 少女的前襟凌乱地散开,花穴吞吃着少年的手指,幽径受到刺激,不停地溢出清液,触感大概像透明的蛋清,又比那清爽,一缕缕包围少年的手指,指腹以下也沾湿了,一片滑腻。 两指规律性地进出,极有节奏地抽动,指腹亲密地擦过柔软的内壁。 少年保持了一会这样的动作,突然整根送进花穴,两指贴着花径,在里面毫无规则地搅动,掌心碾压穴口,有时轻浅用力,有时重重揉按,浓情蜜意之间,指尖一个轻微而巧妙的转动都能轻而易举地将少女逼上高潮。 昼短夜长。 “试一试吧。” “滚开。” “很简单的,说不定你会喜欢呢?” “不可能。你别想了。” “好吧。”过了一会,周江澜又说道,“哥哥爱你。” “闭嘴……” “要不要我快一点?” 周江澜很兴奋,这是他第一次把周迟想成自己的妹妹。他托起她的身体,手腕往下坠的反方向用力,想把她逼到欲望边缘,然后猛然抽出,那样她就无路可退了,只能乖乖吃下他勃起的硬物。 周迟逐渐沉浸在周江澜忽而游离忽而狂乱的动作当中。方才她小小地高潮了一次,结果感官上更加空虚难忍。 他离开她的身体时,她会倏然清醒。片刻的清醒如何能拯救她?她变成情欲的俘虏,身体快要掏空,灵魂漂泊无依,要么死,要么活,或者,等他一起沉沦,羽化而登仙。 这种感觉令她心惊。 她很快恢复冷静,止住周江澜的动作。 “我该走了。” “睡我这里?床够大。” 周江澜不再闹她,但嘴唇还在缠绵地亲她。 耳朵和脖子被反复舔舐,周迟知道他的真实意图,她不想做,他黏得紧,但拒绝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冷。” “嗯?” 周江澜果然乖乖给她穿上衣服。 他吹灭灯,抱她去床上,又把她脱得只剩一件贴身的衣裳。 来来去去,看起来实在麻烦,由他来做,又很自然,脱衣有度,穿衣也有分寸。 周迟还在犹豫:“你确定?” 周江澜也跟着躺下,侧对着她道:“一起睡,我不动你。” “哦。” “你放心睡,我什么都不做。” “知道了。” “你也不要怕我,我不会强迫你或者怎么样。我看到你就想亲,想抱,每一次我亲你,都会看看你是不是愿意,是不是也想亲我。我让你叫哥哥,只是因为听起来有意思,我不是想压着你。你就不一样了,你可以随便压我,只要你想,我和我的心就在这里。” “我没有害怕。” “你不用骗我,我感觉得出来,你今晚不是很开心。你……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从后面……” “和你没关系。”周迟说话始终轻轻地,“是别的事,我有些担心。今夜可能有事发生,你明日午后再去找沈将军,就说,你睡过头了。” 周江澜向她靠近,额头相抵。 他轻声道:“好。” 周迟诧异道:“你不问我什么原因?” 周江澜道:“再问天都亮了,我想你先好好睡一觉。” “傻瓜。”周迟一笑,“我刚才突然想到,如果能划去我们在一起的过程,直接到达最终的结果,也许是几十年后,我们的长辈、老师,你的朋友,我的朋友,他们很多人都不在了,我们还牵着手,睡觉时还会拥抱,偶尔一起怀念他们,就像现在,如果能这样多好。” 周迟眼睛发酸,说着动听的话,心里却有几分涩,她不确定眼眶是不是湿了。 周江澜问她:“你不是说,不喜欢人吗?” “是啊。” “可你喜欢我。” 周迟闭着眼,周江澜也闭上眼,放缓气息去感受她的存在,不一会,困意来袭。 他依稀记得自己说了今夜的最后一句话:“好安静啊,姐姐。” “美人夜眠——”周迟的吻落在他的眼角,轻吐气音,“万物噤声。” 周江澜像只蜷缩的猫,紧紧黏在周迟胸前,月光在他的睫毛留下一片暗色的蝶翼。 周迟没睡,她还在回想刚才的一切,周江澜给她脱掉衣服之后并无异常,他向来规矩,就算叠衣服时发现她的地图也不会轻易翻动,他值得自己全部的信任。 周迟到这一刻才真正觉得自己有所成长。 她的弟弟周琮、侍读韩慎,他们也都是纯真的人,是此时此刻的她会欣赏的人,却仅在她记忆里占据着极小的一部分。而她也很清楚,再来多少次都不会变,只要她还是周迟,她在过去的时间里就永远不可能和他们对等。 这大概像个未解之谜。 周迟一直在等待解开谜题的契机,而答案原来是这个睡在她旁边的少年。 他们注定相逢。 清晨天未亮,周迟瞒着众人,悄悄出门。 山路陡峭,她费了些工夫下山。黑马一早就系在山脚一片小树林里,她牵马沿河堤走,上了渡口外的栈桥。 烟江浩渺。 码头的人不多,周迟到达的时候,离辰时还有半刻。 李承业站在长桥尽头,怀中抱着一柄长剑。码头上卖早点的摊贩揭开笼屉,雾气蒸腾,遮住他的脸,散得又慢,一团白雾中只余一道高大的黑影。 拇指微动,剑离鞘一寸长。 周迟挽着缰绳,一步步往船舶停靠之处走去。 天冷得不寻常。 歧路 上车之后,周迟才意识到自己很难和李承业心平气和地说话。他坐在她对面,姿势是随意的,也是不尊重的,一条腿伸着,一条腿屈着,左胳膊搭在膝盖上,阴森的眼睛看过来,像在观察一个敌人。先前生出的患难情义都不见了,然而,如此这般,竟也合理。 周迟决定缓一缓。 座椅底下有她一部分行李,另外的打点过,差人送到驿站,再雇人运往南州府。她把车上的东西拆开重新分配,挑了一些,团成一包,有银子、药、干粮、匕首、火折子,外加两张地图。 “日夜兼程的话,到南州府要十天左右。”周迟收拾完,又端正地坐好,“这里有一百两银子,路上花费绰绰有余。” “我不做逃兵。” “你是在保护我,江城百姓是命,我也是一条命。” 李承业没接话。 周迟继续说道:“我调查过柳树营各阶军衔的俸禄,基本沿袭旧制,你虽职位不高,无法行商,但沉将军待他的人还都算不错,除去例钱,每个月初一、十五有津贴,粮油也不必另买,我在都城时都没有这种待遇。总之,钱你自己支使,别乱花。” 她指的是到那温柔乡寻欢作乐这事,偏巧李承业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他只看懂她的卑鄙。 周迟不了解他。他快两个月没去了,事情顺利,生活圆满,他就不会想这个。相反,心情一低落,性欲就高涨,脐下叁寸就鼓胀,要发泄,要女人的关怀,不像他有的同僚,不管高不高兴,都可以抛下一切快活地喝酒。 周迟安排完这些事,突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脑子一片空白,想不出具体什么事,只是隐约感觉哪里不对。 李承业的目光却如疾电一般射过来:“不是他要杀你,那是谁?” 她答了,却不是从正面答的:“下杀令者要你拿钥匙?” 李承业道:“是。” 周迟道:“他们在找,你也找,你没忘记吧?我有一笔钱,数目不小,至今还埋在地宫,想找到这笔钱的人就是要杀我的人。他们太贪,钱,名利,虚假的民心,什么都要,什么都掠夺。今日不同往日,你现在还相信大将军他们是义军吗?” 李承业反问道:“你怎么肯定不是李一尘夺财?” 周迟道:“不会的,这对他来说是一种羞辱。你别误会,他不是什么君子,也不值得称道。我的意思是,这对他来说不够美,他自视甚高,觉得好的才会去碰,比如我,比如他理想的天下,像金子,就仅仅出于需要而已,他能拿它换他要的其他东西,炼丹常常用到朱砂,要是成色好,他愿意拿一座金矿去换。很奇怪,我能读出他的想法。他也不缺金银,要是哪天他要抢走我的,也说明他山穷水尽了,我还不想他沦落到那个地步。” 她不紧不慢地说着,耐心且温和。 李承业换了个坐姿,往里侧一倒,背对周迟躺下。 他感觉她很危险,她今天说了太多的话,比认识以来和他说的话加起来还要多,好像有只手在抓挠他的心,叫他不得安宁。 他拿沉默作为抵抗,周迟见此状,安然闭嘴。 一阵隔板的碰撞声。 她在翻东西,翻得毫无条理,乱扫几下,把隔板推回去坐好,然后又静下来,纸张划拉,她竟然在看书。 李承业坐起来,看她在看些什么,仔细一瞧,书名叫《温君蕙传》。他看到温君蕙叁个字,过了几息才联想到这个女人的身份。 “我怎么没听过这玩意?” “正常。它是初稿,只刊印了十来册,仅供试阅,我也是前两天才拿到的,据说写它的人是传记主角身边的副将,只不过,隐去了姓名,也不写和自己相关的事,只能通过中间人联络,因此也无从查起。若非如此,我倒真想和写书的人聊聊。” 周迟说话的时候,眼睛也一直在顺着书上的字上上下下。 李承业要休息,要睡眠,周迟也不打扰他,但补觉之前,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问题,比上述别的都重要。 他道:“小七呢?” 周迟又是答非所问:“李大将军,如果我是江城的一个普通百姓,遭到远隔千里的皇城日复一日的压榨,忍受着严苛的赋税,不懂反抗,只能这样活,以为那是正常的。突然有一天,江城来了一个正直清廉的官,他有权力,还有实力,手底下的兵也尽心尽力办事,他来了之后我换了个活法,人安稳,存得住钱,跟邻里没什么纷争,日子就这么变舒心了。由奢入俭,难,要是有人想要我像从前一样不自由,我一定跟他搏命。” “这跟小七有什么关系?” “有人得利,就有人失利,失利者未必不会东山再起,得利者也未必永远待在高处,我宁愿做那个相对获益最多的人,只要承担我能负得起的责任就好。我希望我家弟弟是这样。” 李承业像是听懂了,不再接着问下去。 周迟还在想,要是她在,沉将军一定会防着她。这些关系的变动都在瞬息之间,她绝对不能拖。她能感知沉时对自己的抗拒,那源于他的经历,他依然忠诚,只是这忠诚和对她父亲的失望是同时存在的,他也不会去试图理解她的志向。而且,她做得太慢了。 她忽然想起韩敬的话,长风过境,降下雨露,但对一片旱地来说,终非长久之计。 是时候离开了。 周迟选了一条人迹罕至的路,在到达下一座城之前,这条路避人耳目,不至于让人追过来。 李承业跟着周迟下车,顺着溪流,找到两山之间的一处岩洞,凭他的经验,他看出来这岩洞两侧坡度太险,不好排水。果然,过不久后下起雨,雨水淌成溪流,顺着山峰滑落。 周迟叫上李承业往里走。 所幸岩洞两头贯通,另一端还是干燥的。 李承业头更晕了,人很迷糊,刚换了个干爽的地方就放下周迟差使他弄来的柴,闷头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深夜。 混乱之中,他看见一个女人,火光把她的身影映在衣服搭的帘子上,长发,肩,腰,无一处不柔软,那些线条不合时宜地出现在漏雨的山洞,明明暗暗,妖妖娆娆。 真正的女人。 李承业无声地看了好一会,忍着喉咙干渴和伤口的疼痛,不闹出一点动静。 他的身体后知后觉地烧起来,四肢到胸腔都在发热。 周迟收拾完自己,才去查看李承业。他的伤死不了,但脑袋烧得厉害,人也不清醒,这不是个好兆头。她到这里来的初衷是想选偏僻的路,显然过火了,这条路穿过幽深的山林,外面偶尔有狼群呼啸,火堆也需要人守,她不能离开。 她叫李承业起来,李承业不答应,她就一直叫,直到他好像察觉有人在看他,眉头皱着,头偏过来,眼睛睁开一线,忍着强光的刺痛感去找声音的来源。 一个人影居高临下,身子侧蹲着,头发长长的,不像女人,像个妖。 周迟递给他一丸药:“吃了。” “治伤的?” 周迟不回答,手心托着药往他脸上又凑近了些,上半身前倾,脸上浮着一点微茫的期待,像在鼓励他。李承业犹豫之后,还是接过去了,对着火光看了看。这药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圆鼓鼓的一枚,隐约发红。 周迟给他讲解:“西域奇药,包治百病,活人永不疲劳,死人长生不老。” 李承业吃下去,躺着不好干吞,差点卡住,他只得倒向里侧去寻水喝。水囊的水都凉了,周迟有烧水,他不知怎地,不想和她说这个。 他还想找她聊两句,没来得及开口,她又坐回火堆旁边,背对着石壁,既能注意他,又能看到外面的动静。 他翻身睡过去。 后半夜他感觉热度退了一点,准确地找到自己的剑,放轻脚步,走到避风处。 次日。 周迟醒时,李承业并不在近侧。 火堆还燃着,火焰没了,火温犹在,尚有一些灰白的炭。 雨早已停了,风声飒飒,像极了竹林深处。 周迟循着洒满光斑的路走去,果然见到岩洞旁边,一枝孤竹自岩缝生出。 竹影枯瘦,落在岩洞外面的男人身上。 男人盘腿坐在一处石板上,抱着剑,脑袋低垂,眼睛闭着,一动也不动。他安静地呼吸,像一条毫无威胁的看门狗。 山林 看门狗。 周迟重复了一遍,愈发觉得它堪称绝妙好词。驯服一个人没法带来成就感,反而这个词汇给她无比的快乐。 没有凭据,只是一种感觉,“快乐”两个字本身就很快乐。 李承业早上醒来,就看到周迟坐在山峰一处凸出来的台子上,身边放着那本《温君蕙传》。她托着下巴,饶有兴味地打量他。两人于山峰之下对坐,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两尊门神似的。 李承业的头发比昨日更糟糕,胡乱地散下来,脸上两个青黑的眼圈。反观周迟,衣裙、环佩、发冠,一丝不苟。 周迟微微笑了,她算是知道,阿瑛为什么瞧上这个人了。他紧锁的眉头,他淡青色的胡茬,都在无言地诉说他的郁郁不平,这郁郁不平是世道或者他自己施予他的,反过来成为他天然的陷阱,阿瑛跳了进去,太迷人了,太诱惑了,她都快忘了自己的本性,想以自己的嘴唇、双手、胸脯抚慰这个失意的男人,拯救一个有理想却不得志的陌生人。 周江澜年岁比他小上许多,也有过难以与人言说的经历,他的痛苦未必不及李承业,但他不愿展示自己的伤口,且羞于得到他人的同情,他会试图遗忘或者改变,这对他来说要简单得多,他适合这条路。 周迟深知,他人的注视也是能杀人的。 她在几天前还觉得他不会保护自己,傻乎乎的,被亲近的师兄利用,不懂得反击,然而在此处,在这片山林中充满阳光的上午,她又推翻了先前的想法。她认为,周江澜非但不傻,还很聪明,换做任何一个她所知道的人,那个天真纯善的周江澜早就被杀死了。 想到这里,周迟既忧心,又很是烦躁,情绪一直在扰乱她。她看完一本书的习惯是抛开它,花上一点时间静静地思考,然而她方才所想的都是些与之无关的事。 李承业在下方看她时而叹气,时而失笑,时而静止,时而乱动,乱动的时候撑在岩石上仰头看天,两条腿船桨一样来回划。 他看了一阵,嫌弃地移开视线。 过不一会,周迟指着小山峰一处相对光滑平整的岩石:“李大将军,帮我个忙,拿你的剑,在这刻叁个字。” 李承业问她:“哪叁个字?” 周迟在心里为他鼓掌,他在短短的时间被磨成一柄既锋利又听话的刀,她给出微不足道的悬念,他就顺着往下走。 “昔有叁大山长与八大道人于都城外小吾山论道,我和我该死的父亲都在场,双方不分上下,要散场时,我父亲突然增设一道考题,且由他评判。这之后儒者败北,小吾山从此改名论道峰,可叹,他之道即天地之道。我想,此山无名,不若将此山命名为悟道峰,与之呼应。” “悟道?你,悟道?哈,哈哈哈哈。”李承业笑清醒了,“你悟什么了?头顶冒烟了?天上亮金光了?还是你家先人活过来,揭开棺材板上你身了?什么都没有,靠一张嘴装神弄鬼?” 周迟遭到抢白,有些看不懂他:“你何至于此?” 李承业又笑了几声。 周迟竟也不生气。 她品评完此人形貌,转向他的谈吐。 她还是更喜欢清亮一点的声音,比如周江澜那样的,他一开口,春天就来了。李承业声线低沉,配合他平淡的腔调,像一群扰人的蚊蝇,食腐肉的乌鸦,或者仙宫深处的钟,并非怀着震慑恶灵的目的,有人要它响,它便响。 那口钟存在于她记忆深处,此后她一听到低而闷的声音,就没来由地紧张。 李承业笑够了,问周迟:“你平时也这么跟小七说话?” 周迟立刻瞪向李承业:“你别提他。” “做什么?” “他怎么对你的,你又怎么回报他的?” “我干什么了?” “远的不说,就说中秋前一天。你不回我家弟弟的信就罢了,连看都懒得看就随随便便放在一边,这是做人的道理?是个人,有点脑子都懂怎么做。” “有必要回?” “当然,这关乎心意。” “心什么意。”李承业知道不妥,却也没怎么考虑,顺着自己想法往下补充,“小七他又不是个女人,男人的信,我有什么好回的。” “罢了。你要这样想我也没办法。” 周迟放弃争执,看了会天,又看了会自己的指甲,低头见李承业在看自己。 她问道:“你在看我?” 我在看你。 李承业没有这么说。 他道:“你坐那多久了?” “嗯?” “这儿昨晚下过雨,地上坑坑洼洼的,你那搞不好有蛇。” “不会吧?” “不知道啊,反正蛇最喜欢阴凉的东西。”李承业陷入儿时的回忆,“我小时候住的地方很偏,地上有青蛙、田鼠,也有蛇,有的时候房梁上面就吊着花花绿绿的长虫,嘶嘶地吐信子,脑袋支棱起来,最大的有我拳头那么大,挂在我头顶,拿它那叁角眼吓唬人,谁看了都心慌。我离开家之后,见过的死人比那还多,都没被这么恶心过。” 李承业自顾自说话,没人搭理他。 他说完之后才感觉自己讲了一堆废话,回头一看,周迟已经离去了。 他拿溪水抹了把脸,抓紧跟上。 他道:“你怕什么?有我在。” 周迟只作没听见。 李承业跟在她身边:“去哪?” “行野径,越天堑,过山岭,入南州府。” “放着水路不走,走旱路?” “你昨夜发热,可能伤口起了炎症,我带你先去找医生瞧瞧。说起来,还有一样,既然都说清楚了,你以后就是我的下属,别想造反。” 周迟扬鞭,轻轻打了一下马背。 路越走越窄,两人一直走,来到一处峭壁上。 松林起了风,涛声一浪接着一浪。悬崖下是深不见底的江水,曲折而湍急。 彼端还有峭壁,两座山崖间原先有一条软桥,现如今垂挂在山崖那头,这头的绳子被割断,切口不齐,且有几道反复的痕迹,显然人力所致。 周迟翻出地图,找出另外的路,又看了看天光,牵着马往回走。 李承业见崖边一棵几人合抱粗的青松,扎稳身形,举剑连挥二叁十下,向这松树砍去,剑气过处如飞瀑流泉。渐渐地,那树支撑不住,隐约有朝对面山峰倾倒之势。待李承业最后一剑斩下,大树终于应声而倒,山林震动,四下皆惊,只听一阵急促的猿猴呼啸声和鸟雀鸣叫声仓惶而起,纷纷乱乱,又迅速没入深林。 周迟也心有所感,原路返回山崖之上,恰好看到李承业收剑,而那棵参天巨树合腰而断,变为一支横木跨在两山之间。 “逢山开路,有趣。”周迟望向崖底,“沉将军教你的?” 李承业看着她:“你先走还是我先?” 周迟一笑,道:“你先。” 李承业道:“你不用担心,我不动你。” 周迟道:“你有没有试过背对其他人?” 李承业道:“怎么?” 周迟道:“我说过,要给你选择权。这是第二道考验,我想知道,李将军是不是真的信任我。” 这声李将军倒顺耳,比她平日叫的“李大将军”好听多了。 李承业让步,背向周迟,一人上了独木桥。 周迟离开江城之后,并无旁人知晓她的踪迹。 沉将军和周江澜都在找她。 从老太守的围场下山,往南走,到江边线索就断了。城南渡口发生过激烈的打斗,听报案的船夫说,见过一个道姑打扮的小娘子,姓周,大约十五六岁,看起来很富有,至于身份、去向、随行之人,这些就不得而知了。 关于周迟的情报,李家也得到了一份一模一样的。 李家的情报网遍布四海,可谓无事不晓。 李一尘还滞留在江城,都城那位丞相已经派人催过,但他迟迟未动身。 情报到他手里时要先经过一名老者。 向周迟下格杀令的也是一个老人,今年是他来李家的整整第五十个年头。 他对前代家主极其忠诚,当初前代家主要出海,他极力反对,为此还违抗过李一尘的命令。 李承业并不了解老者和李一尘的关系,也没去想过。而周迟猜到了一点,出于私心,她不会帮他。 青天白日,老人坐在院子里喝酒,两颊晕成酡红色,昏昏欲睡。他白日一般不饮酒,但现在他很高兴,喝酒能让他愈加快活。 他今日画重金买到了一幅画——也不全然是这样,卖家拿到钱,转身出去,他的下属从背后刺中了那人的心脏,还在脖子上补了一刀,于是钱又回到他手里,沾了血,倒也无事。那画是一个英俊的少年,他曾经在江城邻镇见过,除了相貌,似乎没什么特别之处,但今时今日,因为这画,那少年变重要了。 他想着要怎么对待这个少年,慢慢合上眼。 再睁眼时,酒壶已经空了。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叫人添过,连自己刚刚是否睡着都忘了,他最近记性不太好,也许人老了都难免如此。 老人拿着酒壶,准备再喝几杯,瞥见院中还有一个人,眼前一白,战战兢兢跪下,酒壶也落到地上,壶底跌碎,清脆的一声响。 那是一个年轻男人,和画上的少年相比,各有各的俊俏,只是他看起来不易亲近,不像那小少年。 男人启唇:“找到了?” 老人答道:“是,当初送入仙宫的人都有画像作为记录,有一批流落到黑市。我绝不会认错,这就是这个叫小七的孩子。” “再去喝一杯吧,我给先生备了好酒。” 白日饮酒未尝不可,他不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您是想,当面感谢他照顾公主?”老人微抬起头,小心试探,见年轻男人没有反对的意思,说道,“我去派人安排。” 男人摆手,让他出去。 庭院空无一人,只有他与一幅画两相对望。 这画显然下了功夫,技法讲究,动静相宜。画中,灰衣少年在树荫底下洒米粒,一群雪白的鸽子簇拥着他,他肩上停了两只,头顶还有一只,鸽子羽毛是凌乱的,在他身上却很美,这符合他所崇尚的规则。 男人凝视着画中人的脸。 他透过画上的少年,好像看见了另一双眼睛,追逐他,挑衅他,再毫不留恋地离开他。他们都一样,从眼睛就能看出内在的坚韧。 “真遗憾啊。” 李一尘如此说道。 一些废话 本来想撸一个情人节番,情节如下 1.周迟的一个女性朋友和某男教授有不良关系(水果硬糖的梗),休学去其他国家治疗,且这位朋友背负了一些骂名,周迟信任她的朋友,且之前在某街道做义工时见过那位教授,于是搬到那条街偷偷调查他 2.一番波折之后发现教授盗取研究成果再转卖给毒贩 3.周珩(她哥哥)找周迟出来吃饭,问她为什么突然搬家,那里治安不好巴啦巴拉的,周迟心不在焉,周珩问周迟最近有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周迟说自从搬过来之后经常遇到一个漂亮男孩,社区图书馆便利店咖啡馆都遇到过,然后刷直播看到街道失火,房子烧了,周迟立刻开车回家,周珩跟着她 4.周迟偷偷进过一次教授家,想闯进封锁线去拿(就是这么智障),被周珩拦住,两人小学生式大吵一架,周珩说那又不重要周迟说怎么能不重要 5.无人员伤亡,警察联系不上教授,学校也说没见到人,之后周珩一气之下走了,周迟回家里一个人做晚饭,准备在学习中度过情人节 6.晚上9点半,周珩订的玫瑰花到了,周迟开门签收,快递小哥恰好也抬头看着她,周迟发现快递小哥就是她遇到好几次的长着下垂眼的漂亮男孩,小哥介绍自己家住xx、在兼职、名字叫周江澜,今天看到她和男朋友吵架,周迟解释那不是自己男朋友,小哥说这样啊,最后祝她情人节快乐 然后想了想好长啊,懒得写,情不情人节和我有什么关系,做一只鸽子精不是更快乐吗 听戏 “陛下今天身体好些了吗?” 小宫女关切地说着,同时替周琮穿上常服。周琮轻轻“嗯”了一声,平举两臂,任她把他的手臂装进衣服,就像折了两支瘦长的梅花,再放进窄口细颈的瓷瓶。 不同之处是,梅花还需担心自己的枝会否太柔韧,会否弄伤女孩们莹润的指甲。周琮什么都不需想,尤其不必抵抗,顺从安排即可。 套住梅花就套住了季节,抓住它随风来去的自由,令其变成静态的、永远俊俏的物件。 这似乎是一个寻常的早晨,穿衣洗漱,一切井井有条。 没有奏报跟折子,闲人拥有的只有清闲。 周琮低眉,乖巧地让小宫女服侍自己。 居所只有他们二人。 “韩慎呢?” “陛下稍等片刻,他去拿药了。” “只有今日不在?” “只有今日不在。” 小宫女答完才明白过来,小皇帝今日叫了韩慎的名字。 “他不在?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小皇帝仰着头,倒在椅靠上,倒着看小宫女,两只眼睛圆溜溜,跟两脚钩着树枝倒挂的猫头鹰一样。 “姐姐,我有没有说过,你很好看。” “陛下没有。” “是吗?朕糊涂了,记不清楚这些,还是你聪明伶俐。朕以为,本来就是事实的事,不需要由朕亲口说出来,这才一直忽略了你。”他道,“姐姐,你头低一低。” “陛下?” 她照做了。 “再低一点,对,别动。” 周琮的手指爬上小宫女的身体,往高处攀登,来到她的脸。 身体别处可能迟钝太久了,手臂和肩膀都被隔着衣物触碰过,当那凉凉的指尖来到她的脸,身为女性的本能唤醒了她,只有那里是可爱的,只有脸面是她自己的,她必须保护那一寸肌肤的纯洁和完整。 周琮领先小宫女一步,他捧住她的脸颊,贴紧自己。 离得真近,他再往后一点,一错头就能吻上她。 “朕是不是很乖?朕什么都做不了,索性什么都不做。唯一不好的是太无聊了。”周琮缓慢地展开一个微笑,“没有人陪我,要不,我去和丞相说,你来陪我,好不好?我有一个妃子,自然有得事做。” “陛下才十二岁。” “那又怎么样?我只问你,你想不想?” 小宫女无声地看着他。 周琮逼她开口:“你想不想?” “我不想。” 周琮赫然松手。 “你哭什么?” 小宫女伏倒在地:“我不想。” “你也知道你不想?那你凭什么要朕乖乖任人摆布?你瞧瞧你那模样,朕欺负了你吗?告诉你,朕怎么对你都不算过分,你还不配在朕面前哭。朕也讨厌女人,她们都冷漠无情,说抛下你就抛下你,头也不回。”周琮乱七八糟说了一通,这才问她,“你哭完了?是不是以后都会讨厌朕?” 小宫女反复摇头。 “朕才不要听你的回答。今日朕开恩,让你看一出戏。”周琮又开始胡言乱语,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我真喜欢看戏啊,一年前有一群人来这里演出,几折戏唱了叁天,我每天都来,真希望他们永远留在这里。可第四天他们就走了,还把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少年带走了。我那时伤心了很久,为什么被带走的不是我,为什么不让我和他一起走。” 他来到宫殿外面,对着看守他的侍卫大声说道:“朕是皇帝,朕在自己都城,自己的宫殿,要召见自己的臣子,叫杨平过来。” 众侍卫面面相觑。 杨平是大将军的名字,还没人敢直呼其名。他们只见过皇帝犯傻,没见过他又疯又傻,傻子好摆弄,疯子就未必了,连大将军都拿他没办法。不过,很快地,他们之中的头领,一个身穿锦衣、背着长弓和箭囊的八品校尉向周琮告退,而后大步离去。 周琮看着他的背影渐远,眼睛放在他背后的几支白羽箭上,久久才移开。 小宫女已经把心里灰暗的角落打扫干净,就在这一瞬之间,她又变成一座慈悲为怀的观音神像,保护周琮的想法再次占了上风,无需权衡就取得压倒性的优势。她没有弄懂小皇帝为何生气,又为何故意趁韩慎不在的时候刺伤她,她只知道此刻周琮很可怜。 她跪在周琮脚边,去拉他的衣袖:“陛下,你想让韩大人看到吗?” 周琮自始至终都很冷静:“你拿他威胁我?” “不是威胁。”小宫女决定和周琮讲道理,“不要让我们担心你,好吗?” 周琮慢慢往回走,大门到正殿是一条灰白的笔直的路,不算太长,他迈出的步子很小,走着走着,人恢复了一些知觉,晨起的晕眩感回到他的意识之海,心在跳,嘴在呼吸,血液在流动,他顿时生出许许多多的念头,古怪的、奇特的,在他脚下生发,好像这路是他人生的路。他脚底冰凉,还被石子硌得难受,低头看去,这才发现自己没穿鞋就跑出来了。 小宫女一直搀着他。周琮走到一半停下来,这让她的心又高高悬起。 她问:“陛下?” “朕走了多少步?” “这……” 周琮回头,遥遥指向那宫殿大门顶上碧蓝的琉璃瓦:“咻,百步穿杨,哈哈。朕不只爱玩火器,还爱使弓箭。” “陛下的确使得很好呢。” 小宫女说的是火器。 “可朕现在只能玩弹弓,他们有最精良的武器,最强劲的弓箭,却让朕玩弹弓打鸟。朕记得,上一回痛痛快快射箭,还是去年,和一个平民少年一起。” 那大概是他最开心的时刻,他至今还能想起,那是一个晴朗的下午,他兴致勃勃地去约定的地方找少年练箭。那少年说,这是我最后一次陪你了,有人说我是废品,要把我扔出去。少年的话触动了周琮,他愤怒地说,谁人敢这么说,我看那人才是废品,你是我周琮的朋友,自然是这天下一等一的人。少年笑了,又沉默了很久,才回答他,我要是能像你一样想就好了。 皇帝说任何话,自然都有他的考虑。 小宫女一开始有疑问,宫里都是宫人,哪来的平民少年呢?随后这个念头被推翻,新的想法诞生,宫里的确有过无数鲜妍明媚的少年,只是如今都化成了灰,一年前的事情,好像过去很久很久了。 她突然无比害怕,她曾是小吾山行宫的人,离宫城很远,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宫城发生过的事,但她也从未远离过。 “朕曾经也是能百步穿杨的。”周琮问她,“你猜我能不能一箭射中横梁中间?” “陛下想,当然就能。” “要听风声,判断风向,这是学问,有很多看不见的功夫,比如,你现在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陛下是指什么?” 小宫女听不见任何东西,但皇帝好像听得津津有味。 “是一段唱词,听过《单刀会》吗?水涌山迭,年少周郎何处也?不觉的灰飞烟灭。”周琮笑了,露出他的牙齿,“灰飞烟灭……” 小宫女这才凝神一听,好像有声音逐渐靠近,听了好一阵,才听出高昂的唱腔,还有马蹄声。 这一处宫殿不该有马蹄声,这里是皇帝的住处,任何人到此处都需下马,否则就是大不敬。 那声音在逼近,一会儿含混一会儿清晰,最后响在耳畔,避无可避,震得她心神俱战,似有一支箭破云而来,还未到跟前,人已失了魂,恐惧令她立在原地,无法作出反应。她知道她害怕的人来了,刚才那人的歌声忽大忽小,像只行踪诡秘的魅魔,应是曲曲折折的宫墙使然。 她下意识去找周琮的眼睛。 韩慎不怕,周琮好像也不怕,她比周琮年纪大叁四岁,要比他更勇敢才行。 “陛下?” 周琮收回脸上的笑:“嘘——你走远些,不要说话。” 只听那人唱道:“……鏖兵的江水犹然热,好教我情惨切!这也不是江水,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青春年少 那一日韩慎也听到了那震彻云霄的声音,他恨上了自己,因他绝佳的记忆力,许多年后,当过不去的都过去了,他也没能忘记那些字句:“大江东去浪千迭,引着这数十人,驾着这小舟一叶,又不比九重龙凤阙,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烈,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他早晨被周琮派去拿药,错失了机会,没亲眼目睹周琮要小宫女看的好戏,也不知道大将军要把周琮带走,等接到消息,他顾不上拿稳药,急匆匆往外跑,刚跑到外墙转角处,就听见宫人窃窃私语,说大将军带着皇帝出宫去了,浩浩荡荡一群人马,好像有大事要发生。他略微思索,又接着往另一侧跑,这里视野开阔,路上有火红的枫树,过了太医署,再转过两个路口,前面是官署,丞相就在此地养伤。 他的帽子早掉在了地上,被那位前来报信的八品校尉捡到拿在手里,那校尉追在他后面连声催促他止步,等到了官署门外,他一把拉住韩慎,喝道:“你要做什么?” 韩慎只是一味地喃喃自语:“来得及,一定来得及。” 他挣开那校尉往里走,直走到丞相住的别院门外才被人拦下来,一番推搡之间,他的衣服被人扯坏了,胸口也被不怀好意地摸了一把。那几个人到底不是真心阻挠他,稍加阻拦,就把人放进去了。 丞相像是刚醒,哈欠打到一半,看到韩慎,立刻闭上嘴,扶了扶官帽,这才定下心神问他:“韩二郎,你匆匆来此,所为何事啊?” 韩慎道:“丞相救命!陛下危矣!” 丞相眼睛眉毛挤在一块,俯下身拉韩慎起来,作出疑惑的样子:“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韩慎道:“昨夜城中生乱,大将军要挟持陛下以定军心。” 丞相追问他:“生乱,啧啧,那怎么个乱法呢?” 韩慎道:“军中无余粮,国库无钱饷。” 丞相似听懂了,有意无意地“哦”了一声,声调由高转低,一波叁折。 韩慎含泪道:“恳请丞相救救陛下!” 丞相面露难色:“不巧,我这身官服方才送去浆洗,备用的衣物还在路上。你说,这,为官之人,形色慌慌张张,走路横冲直撞,见到人,既不行礼也不问好,且衣冠不整,不成体统是不是?要不,韩二郎先坐下,只消片刻,待老夫整顿形容——” 韩慎掰开他的手就往外跑。 他此刻只有一个念头,完了,一切都完了,他明知道丞相和大将军一丘之貉,却还对丞相心存幻想,他不应该来求他帮忙,他应该以自己的血肉之躯挡在周琮前面,他们要他死,就先跨过他的尸体好了,别人不尊敬周琮,他尊敬,他认这个皇帝,也认这个朋友,他为皇帝殉身,为知己两肋插刀,别人有什么好指点的。 他恍惚间好像来到戏台,先有大将军,后有丞相,你方唱罢我登场,一个个脸上都套着令人厌憎的邪恶的面具。这里没有战神,也没有卿相,一切都是虚假的,有的只是一穷二白的宫城,账册上填不完的漏洞,无人耕种的地,任人虎视眈眈,挥洒笔墨。 他出了宫门,那八品校尉牵着一匹马跟上他,问他:“你要去哪里?” 韩慎瞧见他的马,道:“皇陵。” “这么远?” “是。” “为什么?” “因为小琮是在那里当上皇帝的。” “好吧。马借给你,别说是我的,兄弟只能帮你到这儿了。二郎,人各有命,连皇帝都身不由己,你呢?不过说真的,你要觉得这儿待不下去,不如去找你在南方的哥哥。” 韩慎低头称谢,踩着脚蹬上马,马不熟悉他,想把他颠下来,旋身嘶鸣,前蹄踢了几下,晃得他头昏眼花。他没等坐稳,就在马身上来了一鞭子,那马吃痛,载着他出了宫城。 皇陵外面早围了一圈人,群情激奋,嘴里不外乎喊着“皇帝昏庸无道”之类的。 小宫女被人流撵来撵去,身体各处都发疼,她拨开人往前挤时,有人在后面扯她的头发,簪子被那人拿走了。那支簪不值多少钱,拿去就拿去了,但她那一整块头皮都疼到发麻,极致的痛楚之后似乎彻底失去了知觉,像活生生被剜下来似的。 她不知道自己挤了多久,时间在这里都无效了,这里的人只要一个结果。霎时间,她听见一声“昏君已死”,人流又炸开了,一窝蜂朝前涌,人浪连着人浪,山呼海啸而来。小宫女本来还想着再往前走走,她以为,小皇帝死里逃生过一回,福气总会眷顾他的,不会这么轻易就出事的,但有人这么一喊,她的思绪也跟着炸了,她在人群里面举着手臂,拼命保护自己的脑袋,四周的人和他们激动的情绪雨点一样击打着她,她一张口,声音就淹没在人海里面。她不能倒下,无数双脚会踩踏着她走过,这会变成一条无比艰难的染着腥气的路。 最终有人见她穿着宫女的衣裙,扯着嗓子大骂她是伥鬼,把她从人群当中推出去。她跌了一跤,摔得手掌全是血,再仔细一看周围,这才发现她离她要去的地方如此接近,为什么她不能早一点明白过来呢? 巧的是,大将军办完了事,心情大好地出来,小宫女被众人一推,恰好摔在大将军跟前,她用了全身的力气也站不起来,于是只好跪着,这取悦了大将军。 他一出现,人群爆发出短暂的激情,然而看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在他面前跪下,又很快安静下来。 大将军先安抚众人勿要躁动,而后笑问小宫女:“是个懂事的。你叫什么?” 小宫女耳边嗡嗡地响着,没听见他说话。 她发钗丢了,长发混乱地揉作一团,衣服全是尘土,看起来像个可怜的疯子。 大将军的随从叫嚣着要斩小宫女,他喝令那人退下,耐心地又问了一遍。 “你叫什么?” 小宫女慢慢地找回了自己,低着头,哑声说道:“生生,我叫李生生。” “姓李?巧了,本将军姓杨,你我也算是本家。” 周围的人群哈哈大笑。 “你跪得恭敬,本将军高兴,就,封你做个女官吧。来人,把她拉走。” 小宫女是被拎着走的,她的两条胳膊被人提着,左手现出怪异的姿态,应该是骨折了,整个人像断线的傀儡。军医给她正骨还有消毒包扎,一般人都受不了,饶是哑巴也会叫几声,然而她一声不吭,像根闷闷的、空心的枯竹。 包扎的军士惊讶于她的相貌,因她刚被大将军点名做了官,有心亲近,却不敢轻慢,没话找话,问她道:“姑娘,疼吗?你要是疼,就哭出来,这儿没人笑你。” 说是没人笑她,他先笑了,笑完觉得不妥,就出去了,留下小宫女一个人在帐篷里面。 过了好一阵,外面才终于安静下来。 没了那些烦人的声音,小宫女迅速瘫软下来。她脑中闪过一些回忆,像濒死之人才有的。 “你叫什么?” “我姓李。” “奇怪,每一次我问别人叫什么,他们先说自己姓什么,太奇怪了。” “这很正常。” “真的吗?” “因为……我们也不知道自己应该叫什么。” 小宫女看着公主。 她不知公主为何会来小吾山行宫,小吾山早就更名为论道峰,但这里的人都习惯叫它小吾山,她方才一忘形,随口就这么说了,公主好像很乐于听见她如此说,又拉着她说了几句话。 她是小吾山行宫一名普通的厨娘,方才正在忙碌,她一向对食物充满爱意,如果有人替她择菜再洗净切好,整整齐齐地摆在案板上,她就更喜爱它们了。然而没有人这么做,那时她身边还没有韩慎,只能一个人打理这些。 那位公主安静地坐在一边看她做饭,看了半个时辰。 她把八宝饭放进锅里蒸,等待它熟透的时间终于得了空闲,忍不住和公主说话。 “公主在看什么呢?” “看你呀。看各人做他们该做的事,忙自己的工作。” “这好看吗?” 她原本想说,这有什么好看的,但她选择顺从公主的意思。 “当然好看,你刚才端着珍珠丸子出来的样子简直人间一绝。”公主舒展双臂,放松筋骨,“我昨天下午看人喂鸽子,今天下午看你做饭,我还想看人修路、铺桥、写字、作画、断案、采药、耕田、打渔、晒盐,要是我以后的每一天都能这样过就好了。” 小宫女抿了抿嘴。 她和这位公主说过话了,在心里认定她不识民间疾苦,也有些同情她,公主走过的地方太少,长成这样的心性,似乎也合情理。 公主又问:“你叫什么?” 小宫女道:“我叫李五儿。” “哦。”公主笑了,“我赐你一个名字如何?” “好啊。” “这么爽快?那就叫你生生好了。” 小宫女问她:“生生不息的生吗?” 她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字。 “不是。”公主迅速否认,“生气的生。” “啊?” “我来这里之前看见有人指着你鼻子骂你,骂得挺难听的,我以为你会愤怒或是怎么样。” “你说王大人?那是因为——” “这不重要。我只对你好奇,你为什么不生气呀,在那个狗东西跟前不敢发作,我理解,我以为你回到你的地方,至少会咬咬牙,恨恨地骂上几句,可是你都没有。你真的不生气吗?还是你不知道怎么生气?昨天那个鸽子少年也一样,我叫吴公公不要留他,扔他出去,吴公公就这么做了,但那少年也不生气。你们都好厉害呀,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李生生回想着这一切,身体开始发抖。 某种前所未有的东西攫住了她,它降临她的身体,要覆灭已然成形的一切。她的牙齿紧紧胶合在一块,下颌绷得硬邦邦的,手捏成拳,伤口又流出了新鲜的血液,白色的纱布染红,开成冶艳的玫瑰。 李生生看到有泪滴在腿上,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也有了周琮那种毁天灭地的愿望。 周琮是被人抬出来的。 他胸口全是血,正中央插着一根两指粗的长箭,脏器被破坏得不成样子。除了胸前,喉咙也有一处伤,相比胸前那处,这里属于轻伤。 韩慎颤着手揭开白布,只看了一眼,立刻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再次醒来时,他的人躺在一辆马车上,照顾他的侍女说新晋女官要送他出城,让他离开都城,去南边找自己的堂兄。 韩慎没问那女官是谁。 热泪无声地从他眼眶滚落,很快打湿了枕头。他疯了般地希望小宫女就在身边。一个李生生还不够,他想要韩敬和周暮烟也在,就在这里,一起分享他的痛苦。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人死不能复生。 韩慎痛恨自己的记忆力,他越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他脑海里周琮的死状就越清晰,甚至他死前的一幕幕都在反复上演。他能想象到,那柄被认为只有天神一般的大将军才能拉开弓射出的箭,从下方斜贯而入,这是对周琮身体的第二次破坏,不算致命,大将军没道理这样做,而皇陵里面只有他和周琮两个人,所以只可能是周琮自己动的手,那箭有一人高,也许他需要一个支撑,除了这个,在那一刻,对他来说,其他的痛苦,不管的身体的还是精神的,全部都算不上什么了。 韩慎捂着脸,张开嘴无声地哭泣。 他才十二岁。 那是他的皇帝,他的朋友,他的小琮。 他是站着死去的。 活 李生生在得知韩慎被安全送出城之后方才安下心,开始着手处理大将军委派给她的各种事务。 她平时结交的都是女孩,每日最常做的事情是打听并收集宫城内外五花八门的消息,若得闲,便和姐妹们在一起聊天。她们聊的都是家国大事,比如,谁最得势,局面的改变对谁有利,以及,像她们这样的人该何去何从。 她们关心这些,有时也会把这些告诉宫外同样关系这些消息的人。传递消息的方式可多了,李生生有试过将河灯蜡烛的灯芯置换成字条,或者拿小刀在红叶上划出字再让红叶顺河流飘走,或者将文字缝在贴身衣物内,甚至于在地面浇上糖汁,让蚂蚁排列出文字。 李生生在小吾山行宫时也与人聊过,稍不注意,就被她上头的王大人训了一顿。后来王大人犯事,被更上头的人调走了,她也还是改不了这个坏习惯。来到宫城之后,宫室后面狭小的道路和外面的墙根是她最喜爱的去处。她觉得自己像一只阴暗的老鼠,专挑僻静处生活。 现在她发达了,那些她从前只能悄悄关心的事情变成了她的本分。她第一时间想到了自己的姐妹们,她让她们一起领了官衔,大的,小的,有名的,无名的,人人皆可为官。她们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讨论所谓的大事。 皇帝崩逝,合宫震动。李生生和众姐妹一身素缟,整齐地跪坐在灵堂里。灵堂是宣政殿临时改造的,众人身上披着的也都是随意撕开的粗糙的白布。地点是李生生选的,她有绝对的抉择权,甚至无需向大将军请示——他和丞相不管这些,他们的重点都在宫外,不在这里。皇帝人都死了,不让他暴尸荒野已经是曾经身为臣民留给他最后的颜面。 等有人把此事上报给大将军,已经是叁天后了。大将军被告知,小皇帝的棺木被放置在宣政殿内室的匾额下面。他感觉自己被某人愚弄,然而白日得知消息时,正与部下饮酒,并不乐意让这事破坏他的心情。傍晚时分他醒过来,又想起这事,越想越觉得不对劲,遂来了宣政殿一趟。 他只用了叁日就忘记了那日在周琮父亲陵前,他调侃李生生和自己是本家的事。那点零星又细微的善意根本没存在过,李生生渺小如一粒尘埃,不值得他在意。 他缓缓拔出佩刀,直指李生生:“你让狗皇帝睡在这里?” 李生生伏在地面,极尽谦卑本色,嘶哑的嗓音像破掉的布帛:“我听闻,大将军虽长成于微茫之间,然而天生神力,异于常人,十分不凡。至去岁起义那日,天降神箭,长六尺,宽一寸,通体纯黑,以神木造成,要将军替天行道,斩尽天下昏君。现如今,大将军的神箭也与昏君一起封锁于棺木之中,意在震慑历代亡灵,警醒天下人。” 听李生生提到那神箭,大将军有些心虚。叁日前,那黄毛稚子在自己父亲陵前痛骂他,他怒极反笑,问那小皇帝如果当真天命所归,能否挡住他叁箭,事实证明,他连一箭都挡不住。他杀了皇帝,原本有些后悔,而那小皇帝竟然在死前将箭从胸口拔出来。他不想外面的人看到这个,第二次把箭扎了进去。一鼓作气,再而衰,叁而竭,小皇帝血是热的,令他胆寒,他如今没有勇气再回头看他做过的事。午夜梦回,枕边多了一个孩子向他索命。他甚至还没有孩子,也没有正式的夫人。 李生生又道:“大将军可要开棺验看?” “不必了。你好好办。” 大将军收刀,带着部下又出去了。 李生生跪在地上,许久都没有起来。 她发现人话好说,鬼话更好说,好像天生就会做这个,心无愧疚,心脏脱离她的身体,疼的不是她,是与她无关的知觉。 她眼泪流干了,这会流不出来,心里默默地说,陛下,这是你想来的地方,好好看看这里吧。 宫殿深处起了钟声,太阳下山,她又多活了一天。 她做的第二件事是找到懂得文字的宫人,派她写文章昭告天下,并写上小皇帝出生的年月日和他的平生经历。 这一举动又让大将军对李生生萌生了杀意。 大将军要再杀李生生第二回,却不管用了,这次多了许多人劝阻他,熟悉的,不熟悉的,随他上过战场的,倒戈相向的,不约而同告诉他李生生不能杀。尤其是丞相,劝他道,莫要滥杀无辜。他自从和丞相翻脸之后就认清了这位昔日鼓动他起兵的同伴,也瞧不上他,但此人的话他却不能不听。他培植的亲信不比他少,威望也很高,在军中举足轻重。丞相知道小事怎样说成大事,自然也知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苦心相劝,说李生生不是必杀之人,为这个再闹一通,也不合适。 李生生就这样被放过了。 她要宫人写的文章经由审阅和刊印,被城防军张贴到都城大大小小的布告栏。见者无不心惊。没人盼着皇帝死,上一任皇帝,也就是周琮的父亲,他在世时,他们都盼着他改过自新,重新成为他们喜爱的明君。春风没盼来,凛冬先至,周琮没了,寓意着希望的小皇帝死了,他们好像看到一簇细小的火苗被掐灭。这世道不能更坏了,周琮何尝不是个受害者。少了一个有可能变成明君的皇帝,他们更加不知道怎么变好,这不是他们要的结果,更何况那只是个爱读史书、敏慧过人的孩子。 大街小巷议论纷纷,大将军听完下属报告,回到内宫,又是一顿气。明明几日前,那些愚民还不是这样说的,他们甚至表明态度,万人联名,支持他做皇帝。然而他没想明白这些关节,等再找人问责,才清醒过来,他已经错失了杀李生生最好的时机。宫人都要李生生活着,要么杀光宫人,要么封闭他们。他急着把封锁大小关隘的命令传达下去。周琮留给他的恐慌渐渐到来了,现在最重要的是不让那变味的消息流到更关键的地方。 大将军在这一点上显然做得很成功。下达政令不久后,寻芳镇以北建立起完美的封锁线,只许人进城不许人出城,当街议论朝政者,杀;意图南下者,棒刑,没收全部财产。寻芳镇再往南十里是数座小山峰和一湾青碧的江水围绕的江城,从这里起始,暴力无法染指,君命形同虚设,一日叁餐才是切身相关之事,版图、去留、身家性命,都完完全全属于人们自己。 江城与南州府以运河联通,遇上顺风天气,走水路南下,百里行程不过一日之间。 行者之中不乏舍近求远之人。 李承业随周迟住在运河沿岸城镇的一处客栈之中。两日前周迟带他来此,听她说这城中有位名医,是她的故人。周迟让他待在医馆,自己一个人出门逛去了。大夫姓余,给他敷药,在他伤口缝了几针。李承业咬牙挨过这阵痛,才知道这大夫是有麻药的。这做事风格和周迟简直太像了,难怪这余大夫会成为周迟的故友。余大夫还说道,所幸没起炎症,送医及时,过几天再来拆线就算痊愈了。李承业谢过医生,问过医馆的伙计,没人知道周迟去了哪里。他猜她也是第一次来这里,这里的路大多按东西方向走,方方正正的,像个规矩的棋盘,只要她能识别方位再回到原点就好。 周迟很是赞同李承业。目的地不在此间,无需停留,就不算迷路,就不算作异乡来客。 周迟带回来许多衣服、首饰,一些海棠糕、玫瑰馅蒸饼、蟹黄酥之类七七八八的点心,还有一只瘦长的盒子。李承业琢磨着,她叫他不要乱花钱,自己倒来劲。 李承业往她买的东西瞧了一眼。 没了周江澜,周迟的审美简直崩坏到极点。他无法理解周迟为什么要买大红的裙子,再配上绿色的腰带。又再者,草木灰颜色的长袍,配一条黄色的罩纱。他认不懂质地和纹路,只觉得每一件都是直接从染缸里捞出来的,扎眼又闹腾,个个奇形怪状,像发霉的水草、红艳艳的鲤鱼、灰蓝色的漆,全部打翻,胡乱搅在一起。 “李大哥。”周迟喝了口茶,撩起眼皮看他,“余先生怎么说?” “干什么?” “我这不是关心你吗。说起来,前日渡口上,你以一敌百,当真勇气可嘉。” 李承业垂眸,无言地看着她,算是接受了她的吹捧。 他不说话,周迟也安安静静的。 这几日周迟偶尔会没来由地陷入漫长的沉默,不禁令他怀疑她的精神状态。他看得出来,周迟离开江城之后,一直在担心什么,有时话说到一半会突然失语,有时旁若无人地叹气或者微笑。他不想承认,但坦白来讲,他和周迟并不算多么熟,在他对她有限的了解当中,周迟不是这样的人,她很少犯傻。 还是之前在江城时好,他们见面次数不多,但每次都能让他的春梦生出更丰富更真实的联想。 他有些饿了。 “吃不吃羊肉?” “好啊。” “好了叫你。” “李大哥。”周迟眨了眨眼,“能记你账上吗?我下午去书市碰巧参加了一个拍卖会,钱都花光了。” “你买了什么?就这?” 李承业看向桌上那只狭长的盒子。似乎装不下什么,大概是一支笔,或者珠链、药材,其他不知名的小玩意。 “是啊。我原以为,知道这支笔来历的人没几个。谁知碰上一个女人恶意抬价,真他娘的可恨。” 李承业眼皮剧烈地一跳:“谁教你这么说的?” “你啊,你那天就是这么说阿瑛的。” “以后别说。我没这么教你。” “哦。” 夜间两人在客栈后院的小亭子里吃羊肉火锅。周迟原本想让店家送到李承业房里去,却遭到李承业反对。 “怎么不在你那吃?” “不好闻嘛,烟熏火燎的。” “哟,原来你也知道不好闻啊。” 周迟吃饭堪比乌龟,等李承业酒足饭饱,周迟还在慢悠悠地给肉片两面都蘸上酱料。 “昨天也吃的羊。明天你想吃什么?” “食不言,寝不语。” 李承业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李大哥。”周迟搁下筷子,倒了杯酒,送到唇边一点点抿着喝,“书市的拍卖会是午时开始的,我去得晚,还有一样东西没拿到。我去见过那个跟我抬价的女人,她有点……憨态可掬,很难交流。你明日可否帮我去这个地方找她聊聊?” 周迟递给李承业一张菱花纹小方纸。 “没懂你意思。” 李承业没接。 “我来这里,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办,需要两样东西。除了我手中的紫毫笔,还有一方貔貅形制的墨玉镇纸,现在在那个女人手里。我不知道要怎么和她打交道,一看见她我就生气,看着挺敦厚老实的人,怎么就挑了一件最不中用的东西跟我抬价。要不,你替我问问看?就说,我愿意加价买回她手上的镇纸。对了,要是谈不拢,我不介意你用些不光明的手段。” “那你呢?明天干嘛?” 周迟转了下筷子:“那支笔总要物归原主。等我有了成果再和你说。” 李承业最终答应了。 周迟继续吃饭。 她吃饭的速度实在太慢,慢得像发呆,眼皮许久才阖动一次。 客栈的人来添了两遍火,芝麻酱空了两碟,起先肥美的羊肉也变得软塌塌的,薄的片,和着稀薄的水汽,快化了。 李承业看着她,突然很想养一个妹妹。现在回想起来,和他有过关系的女人似乎大多年龄都比他大,他喜欢她们给予他的温柔关怀,还有那难以捕捉的真心。如今有一个现成的少女在他身边,年纪小,阅历少,他却同样看不清楚她的心。 他瞧周迟吃得香,也没说自己有别的烦恼,据他观察,应该没事了。他小时候不管心情多糟糕,只要来一碗热乎的羊汤,立刻生龙活虎。小七比他还好哄,轻而易举就能得到满足。除了不吃狗肉,不吃鸽子,其他的,他基本不挑。他厨艺也不错,连简单的白米粥都能煮得十分香甜。 李承业慢慢伸直两条腿,仰头探出窗子,去找天上的月亮。他的生辰在中秋前一天,因此对月亮总有种莫名的亲近感。 周迟又烫了些青菜和山菌。 李承业见她忙得不亦乐乎,脸上的肌肉拉扯了一下,挤出一个短暂的笑。 “你有点怪。”李承业说道,“原来以为你很稳重,小七很虎,现在完全相反,真正让人放心的是小七。” “你和他说过这些话吗?” “算了吧,怪恶心的。” “哦。” “不怕和你说,我以前,有点嫉妒李一尘,但我不会这么对小七。” “那是自然,你们没有利益冲突。” “也不全是这样……哎,你说你这嘴,这心眼,他怎么受得了你。我真不知道他看上你什么,但他可能有自己的理由。哎,别这么看着我。”周迟的眼神让李承业来了兴致,他快活地哈哈大笑,又往她心头补了几刀,“除了你,他身边没别的女孩了。不过,你这一走,指不准有什么野花野草想冒头。野马放出去容易,再要叫回来,比登天还难。” “您说得太对了。” 在那之后,周迟是怎么回应的,他有些忘了。他沉浸在一种安谧的、说乱也不乱的、盛世之中才能安然生长的心绪里,想着明日的任务,闷头睡着了。 一切都在正常地进行。 李承业的伤势好得很快,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只有现世,他和周迟讨论得最多的就是一日叁餐。他几乎有些享受每晚愉快的用餐时光,那让他找到了一点家的感觉,自他母亲去世后,这种普通的温暖很少眷顾他,而现在,他和周迟待在一块,她偶尔强势,又不至于令人生厌,他只要看见她,心口就麻酥酥的,就像拥有了一个妹妹,一个女人,一份秘密的牵扯。他不能和她做爱,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爱。 他暂时放下对都城和江城的担心,学着照顾周迟。他首先想到的不是李承业应该怎么做,而是如果他是周江澜,他会怎么做。他尽力模仿周江澜,学着藏好牙齿和爪子,假装他和少女是对等的,将他们的关系控制在不温不火的微妙程度。然而,事与愿违,周迟的状态依然肉眼可见地颓靡了下去。 生活 李承业醒得比周迟早,天蒙蒙亮时,就在客栈后院练剑,等太阳从东方升起。 天亮了,周迟就该出门了。 她从迭了几迭的阁楼下来,由高至低,见李承业对着僻静的庭院,将手里光秃秃的花梗舞得风生水起。 她艳羡他身上的力量感。记得最初学武时,她也极其喜欢练剑,恨不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用来研习剑招。练得魔怔了,画轴是剑,笔是剑,披帛是剑,并指亦可为剑,来一场左手和右手的切磋。 周迟迎着晨曦出门,傍晚回来,又看见李承业练剑,一招一式与晨时别无二致,落脚的位置都能准确地合上,像是一整天都没出去。 暮色苍茫,四面偶有人声。 李承业回房,避开伤口,拿凉水匆匆冲洗过,换了件常服,上楼敲周迟的门。 出乎他意料的是,周迟在洗衣服。那双细白的腕子被水浸过,愈加白得惹眼,嫩得像截春笋。 他第一次记住周迟正是因她这个举动。很小的时候,他母亲就是这样待他的,为他洗干净脏衣服。那总能唤醒他最本能的情感,缠缠绵绵,剪不断,理还乱。 “做什么呢?” 他问完之后有些懊悔,自己不该拿如此蠢的问题去打扰她,他应该表现得有勇有谋才对。 周迟说道:“我在温书。” 这下李承业当真有疑问了。 “什么?” 周迟湿漉漉的手虚指了下半空:“都在这里。” 她想象有一排排的字在眼前展开,每个字都是实在的方块,整整齐齐,各自有各自的去处,缘分让它们在想象当中相遇。当她想往下看,这些文字会自动离去,随她翻页。 “行吧。”李承业突发奇想,“你既然正好在干活,能不能顺带帮我的也洗洗?” 周迟停下了动作。 随着她的静止,那些字生出羽翅,分崩离析,笔画被无形的手拉扯成碎片,点、横、竖、撇、捺,彼此距离越来越远,直到全部糊成黑点,消失不见。 “李大哥。”她道,“你是行伍中人,应该听过温君蕙的生平吧?我前两日读完她的传记,一宿没睡着,想和人分享,又不知道找谁说。我很少有这种感觉,你呢?” 李承业点点头道:“你想说就说吧。” 他看着周迟的嘴唇不停阖动。 周迟又长高了,美丽也一天胜似一天。女孩这个年纪长得飞快,早晨有早晨的周迟,晚上有晚上的周迟,似乎相同,又很不一样,他所看见的都是新的骨骼和血肉,等他熟悉了现在这个,又马不停蹄赶往未来见到了下一个。少女的面孔,永远新鲜,怎么看都好看。 他斗胆猜测,尝起来也一定美妙。 周迟道:“李大哥,你说呢?” “啊?”李承业清清嗓子,换了个站姿,撑着浣衣台一角,身形堪比黑压压的城墙,声音也是低沉的,“大概吧。” “你也这样想吗?我读到南境平乱那一回,总觉得,这么英勇善战的女子,竟然无人歌颂她的事迹,实在不应当。虽说南境偏远,人少,但又何尝不是我们的土地?如果不是有人将她的事写出来,让我读到,我也许无法料想她身上有那么多奇特的故事。话虽如此,我家世代重文,也曾囊括四海之书,揽尽天下文才,出入皆贤能,张口即文章,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否则……君子当心怀天下,写值得被人记住的东西。我希望何公执笔,补写这几年缺失的人和事。” “那很好啊。” 李承业更想说的是,何公何许人也。 “可我今日前去,何公闭门不见。” “为什么?” “我记得,我父亲做了坏事,几位史官拼死劝谏,我父亲要拿人问斩,何公站出来,说是自己起的头,当场自断右手。而后我父亲就放过他们了,何公自请归乡,如今就住在这里。” “等会,这人非要自残?” 周迟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李承业接着问道:“哦,那,他手都废了,还怎么拿笔?” “自然有别的法子。”周迟展开一个有几分悲伤的笑容,“他离开都城之前在城外住过几天。那年我九岁,悄悄出宫看他,求了大半天,门童才许我进去。我进了书房,何公却又不肯和我说话,我看他的右手包着纱布,问他疼不疼,他不理我,只拿左手研墨写字。他提笔那一刻我呼吸都差点停了,就好像,天雷来时,其他人都没了,只有我逃过一劫。” “这世上没有天雷。”李承业皱了皱眉,道,“然后呢?” “我见过不少奇人异士,但显然何公不是。他根本没练过左手写字。他写得很慢,写出来的字非常难看,歪歪斜斜的,每一笔收得也很滑稽,要么收不住,要么收早了,像狗在挠墙。他写到天黑,才和我说了第一句话,他说,他说,公主为何要哭,我既不怪你,也不怪你父亲。” 李承业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来找周迟是想叫她吃饭,没想到听她说了一个故事。小孩子才会听故事。他要女人,要爱情。 “周迟——” “那支笔,原本是何公的旧物,他赠予书市,拍卖的钱全部拿去赈济乡民。他对不认识的人尚且如此,不是不知礼,也不是没有慈悲心,他可能只是不想看到我罢了。今日我去他家,和她孙女一同打理花园,我想知道何公这几年怎么过的,便只用了左手,一整天下来,岂止左手,浑身都酸疼不已,你看。” 周迟伸出手掌,给李承业看。 她又说道:“如此,其他那些肢体缺失的人平日该有多难。我只劳作了一天都吃不了这苦,而像何公这般,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明天还要去求见何公,可现在累得只想躺着。我没想好怎么劝他,书没看,字也没练,还有这么多衣服没洗。” “好了好了。”李承业道,“我给你洗?” “这,不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 “李大哥,沉将军同我说过,能自己做的事,就不要假手于他人。他有时候很严厉,像父亲一样。我父亲从没教过我这个,但我觉得,沉将军是对的。” “这是两回事,你跟我这么说就见外了。” “真的吗?” “嗯。” 周迟轻轻一笑:“多谢你了,李大哥。” 李承业看得出来,周迟笑得十分勉强。这些天周迟几乎不曾笑过,然而,这一笑,还不如不笑,美则美矣,全无灵魂,那点虚浮的笑意压根没到她心里,美人强颜欢笑,最是黯然销魂。 这让他心魂动荡,就像从前在军营,他寂寞时想家了,想有个去处,有个避风的地方,而再一想,家中无人等他,母亲早就不在,这心就更寂寞了,左右都无可派遣,说不出的难受。 他原本想和周迟说说他今日的见闻,如今也没有兴致了,心上身上都烦躁。他想看周迟示弱,可直到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并不想看到周迟展露她的脆弱。 临睡前,李承业还在想这个。 他以前觉得周迟是个聪明人——至少看起来是的,她有种他羡慕不来的度量,现在想想,周迟其实是个傻子,总让自己不快乐。周江澜就不一样了,他总有办法一直朝前看。快乐对周江澜来说有多简单,对周迟来说就有多难。 想到周江澜,李承业才稍微安宁了些。他不会发光,没法温暖周迟,却总还可以借着别人的光,顺手照亮自己。 李承业靠着枕头吹着风,慢慢合上眼。他比较了一下少年和少女,迷迷糊糊地想,人太单纯不行,想得太多更不行,自己处于二者之间,也算是恰到好处吧。 周迟在小轩窗下读书。 夜已深了,她临时起意,决定给那本《温君蕙传》作注。她从这本书读出了许多她要的答案,如何看待过去、该写什么样的文章,以及,为谁而写。 她越写越精神,心里也充满了快乐,玩性大发,笔尖蘸了墨,在砚台里轻巧地一旋,再斜着点两下,一副简简单单的墨兰倚石图就成了。她当年出宫探望何公也是这样做的,她想看到何公振作起来,就算被皇帝伤了心,也不要从此一蹶不振,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他完成。然而何公听她如此说,低头道,臣只愿独善其身,公主请回吧。她知道劝不了何公,于是留在书房研墨。她给父亲当过侍读,这些事对她并没有什么难度。何公艰难地写完一副对子,重新蘸墨,见砚台里一方顽石,几片兰草,顽石下面有墨黑色的浅潭,天然一处好景,不由地笔尖一顿,神色也随之渐渐松动了。周迟感受到他压抑的伤心,不曾说话,安静地坐在一边看他临自己的帖。 这是一件极其微小的事,如果不重新遇见何公,也许她都不会记得这个。她的生活永远妆点着兰草、清溪,以及比兰草和清溪更美妙的事物,还有他者的涓涓爱意,根本无需借他人妙笔。 这件事之后还有一件事,就更微不足道了。 周迟有一个弟弟,这位弟弟叫周琮,年纪比她小两岁,当年朝堂生变,周琮跟着周迟见证了事态的全部,也眼睁睁看何大人血溅宣政殿。他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冲击,那之后好几天,他跟在周迟后面,像一条小尾巴,寸步不离。周迟想偷溜出宫去看何大人那天,周琮被她发现躲在车架的隔板下面。 周迟捞周琮出来,温柔地说道:“这里危险,万一你睡着了怎么办?你不想我们担心你,对不对?” 周琮道:“姐姐,你要去哪里?是不是去找何大人?” 周迟道:“来,先出来。” 周琮乖乖地跟着周迟下车。 他下车之后,周迟就不是那么好说话了,抛下他,理都不理,冷冷地回到车上,命宫女出发。周琮追了几步,被侍卫一把抱起,他坐在侍卫肩头看着姐姐的车驾远去,委屈地哭了。他哭得很有分寸,能大声时才大声,此刻只是咬着嘴唇,无声地抹泪,不时揉揉通红的眼睛。周迟的车驾驶出去一阵,停在原地,犹豫良久,而后回来接他。 周迟道:“你要和我一起吗?” 周琮道:“我要,我要。” 侍卫放周琮下来,周迟拉着周琮的手,带他上车。 周琮这才感觉自己被她重视了,擦干净脸,眉开眼笑,道:“还好你回来了。我刚才打算,如果你丢下我,我就去告诉父皇,说你出宫去找何大人。” 时移世易。 周迟在窗下望着月亮,回想着这些,逐渐收拢五指,差点折断手中的笔。时隔多年,她变得幼稚了,今番表现还不如那时的她。那时她好声好气地和周琮说,何大人受了伤,你不要在他面前提让他不开心的事。若是换成现在,她真想不管发生什么,先把周琮提在手里揍一顿再说。 所幸周琮在她眼里也不是毫无优点。 那天回宫路上,周琮异常沉默,一脸苦大仇深,天塌下来也莫过如此。周迟从何大人家出来之后,心绪已然平复,她瞧着周琮皱在一块的眉毛、眼睛还有撅着的嘴、气鼓鼓的脸,简直疑惑不解。他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那样沉重的情绪,它们可以属于她父亲、她哥哥周珩、苦心进言的臣工,甚至她,唯独不会眷顾周琮,他才七岁,天生是个话痨,不该这样。 周迟问道:“胃疼?” “没有呀。” “鱼刺卡喉咙了?” “不是。” “孟夫子罚你抄书?” “没有。” “那你犯什么病?” “周暮烟!”周琮气道,“我再也不理你了。” 周迟心说,求之不得。 进了宫城,周迟看着黄昏的霞光染红琉璃碧的房顶,还有禁军在换班,知道这一天过去,该去父亲跟前领罚了。周珩常带她出宫,因此在行动的自由上,父亲不限制她,但他并未准许周迟去看何大人,她自己坦白,总比等着父亲责罚来得好。 可今日,周迟不想去父亲那里,也不想回居所。 她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从未犯过错,连想犯个错都很难办到,非要纠错,那也是她父亲有错,他不想承认自己错了,就把刀剑指向摘出他错误的人。 比起被责难,她更不想面对这个。 周迟决定去正在建造的占星台看看。听说过不久,这里会住进来一位年轻的道长。 周琮勾了勾周迟的手指:“父皇不在宫里。” “那又怎么样。” 周琮认真地想了想,道:“周暮烟,过两天是我生辰,你想看看我的新衣服吗?” 周迟道:“躲起来有用吗?” 周琮道:“如果没用,又是谁发明的呢?” 周迟道:“好吧。” 小时候的周琮有几分像现在的周江澜,可惜越长大越讨厌。 周迟倚着陌生小镇客栈的窗子,微微地笑了。 她和周琮之间很少有温情的时刻,大多数时候都在勾心斗角,针锋相对,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周迟知道他是父亲和姑姑的孩子,所以她永远无法打消对周琮智力的怀疑,尽管她决不承认,但她的的确确对普通人和痴人怀有些许的歧视。同时,周琮也对这个毫不友善的姐姐又爱又恨,从来都只肯直呼她的大名,除非对她有所求。 周迟放下笔,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深深地呼吸十月的桂子留存的香气。 她想念周江澜了,看到花就会想起他。 周江澜比周琮强出好几百倍,不用她规训,自然而然就叫上了姐姐,姐姐两个字到他这里才算被赋予了爱的意义。如果小时候有周江澜伴着她和周琮一起长大,他们一定能成为天底下最相亲相爱的姐弟。 李承业躺下不久后,身上发冷,睁开惺忪的睡眼,准备合上窗子躺床上去,却见天上淌下几滴雨,被风吹进来,落在他头上。 这是一个美丽的晴夜,月华光转,几乎看不见星和云,更不会有雨。 他没多想,关窗睡觉。 周迟这晚又做梦了。她没有过不做梦的夜晚,但今夜不同,她梦见了周琮,周珩,周江澜,还有她死去的父亲,这又是她所熟悉的诡异的、深沉的梦境,他们四个人分散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做各的事,不说话,不动,也不曾看向彼此。中有空位,为她而留。没人起身迎接她,但他们都知道,她来了。 周琮好像长高了一点,他和父亲一样,都穿着龙袍。这颜色放在父亲身上好看,放在他身上,十分不合时宜。 那天周琮说要带她去看他的新衣服,然而离目的地只差几步时,他身子一扭,拽着她溜进旁边的宫殿。 周琮叫她姐姐,求她在门口放风,然后就一个人走进里间去了。周迟等了一会,实在心焦,去里头看他,才发现他正在偷穿父亲的衣服。 那大概是周琮此生最恨周迟的时刻,他幼小的身体陷入一堆复杂的衣物,肩背那一块被绞缠了几道,解不开,不敢撕扯,更不敢惊动旁人,只得开口向周迟求助,他一会叫姐姐,一会又叫周暮烟,急得快哭了,奶声奶气的。 周迟在一边看着他挣扎,开心地拍着手掌笑了。她惊喜地发觉,周琮竟然有幽默的一面。她愚蠢的弟弟裹进皇帝的新衣,找不着头尾,像一只惊慌失措的黄澄澄的小雏鸡。 魂灵 从少年时起,李承业就对自己有透彻的了解。比如,他向往一切的起始。他记得见过的第一对的胸,射的第一簇精,吻过的第一双嘴唇,他把它们和自己放进一间情欲的屋子。他喜欢掌控,喜欢站着运动,喜欢在闷热的盛夏的夜晚,令身体充盈着汗水、唾液、精液,以及情人的爱液。做爱,高潮,冷淡,无聊,躁动,吸引,再做爱,走走停停,像某首一见即忘的回文诗。 遗憾的是,他被困在距离南州府百里外的一座存活在运河之上的城市,并且正在经历一场旷日持久的、爱情和性欲的拉锯战,十面埋伏,风声鹤唳。因此,今日清晨,从躁动的梦醒来,看到熟悉的、足以象征李承业的阴茎站立着,蓬勃着,他非但没被困扰,相反地,他因它的张扬而心情甚佳。平凡的早晨,平凡地自慰,只要跟随欲望就能快乐地活着。 二十一岁以来的第一次高潮,依然刺激又强烈。身体短暂麻痹的时候,他的心田淌过百合花浸润过的溪流。 而当他打开内室的门,看见周迟,场面急转直下。来不及请她离开了,气味已然告知她这里发生过的一切。李承业咒骂了一句,早知道他就把窗子打开了。 周迟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她看着李承业。他没说话,他的表情是一个活的问号。 “你今早没在外面练剑,我以为你出事了。”周迟歪了歪脑袋,补充道,“关心下属是我的本分。” 李承业有些意外:“嗯。” 周迟说道:“看你这么活泼,应该没事吧?” “你把嘴闭上就没事。” “你没锁门,我敲门没人应,试着推了一下,谁知真的开了。我不是不知礼数的人,孟子云,嫂溺不援,是豺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万一你洗漱时溺水了呢?万一你犯病昏厥了呢?事急从权,我是出于无奈。” “嗯。” 周迟倒了杯茶,饮了一口,道:“我今天会很晚回来,晚膳不用等我。” “那不行。晚上在哪?我去接你。” “你决定就好。” 周迟递给他一张花笺,那似乎跟前几天晚上那张长得一模一样。李承业猜,这是她惯用的东西。 “走了。” 她出门去,却没下楼,而是走到东侧第二间推门而入。一个女人在等她,她腰上系着深红的罗裙,一直垂到地上,像艳丽的秋天。 女人行走之间,体态娇娇懒懒。她显然刚醒,声音微哑:“有进展了?” 周迟道:“无。” 女人道:“那你为何来此?” 周迟不打算久留,她环住双臂,说道:“我放弃了。” 女人叹道:“我的公主,不是说好了么?” 周迟道:“你可以和我谈别的条件。” 女人道:“小公主,我家妹妹想有一个孩子,为这个,终日愁眉不展,茶饭不思。至于理由,我也同你讲过,道士给她算了一卦,那位小哥正好符合,只是借他身子一用,又不是什么罪大恶极的事,若真有了孩子,也不会和他有什么牵扯。再者,他是你的侍卫,不该事事都听你的么?” 周迟不合时宜地笑了。 女人名唤薛枕弦,曾经听过欧阳夫子讲学,勉强算是周迟的师姐。她在都城住过一年,和内宫很亲近,据说离开都城之后在为李一尘探查各路消息。 薛枕弦深知这位公主的脾性,在她跟前,装疯卖傻,必不可少,公主喜欢矫情的人,她就演给她看。 她道:“我妹妹见过他了,说长相、个性都不错,适合取用。你呢?犹豫什么?你答应,我就把何老夫人的东西给你,多简单。” 周迟道:“你为了你妹妹,真是煞费苦心。” 薛枕弦并不反驳。 两人又聊了几句,都和书市拍卖所得有关。商会都交由薛枕弦来办。周迟帮薛枕弦起草了建言书,想得到属于自己的酬劳。 等周迟离开,女人向着空房抱怨道:“公主开始讨厌我了。” “恰恰相反。”起居室传来另一个女子的声音,比起薛枕弦,更为沉静柔和,“她不在乎善恶,只在乎真假,你越流露本性,她越喜欢你。” “是吗?这么说,讨厌我的不是她,是你?” 另一人笑了笑,并未理会薛枕弦:“小公主是真喜欢你呀,竟然没当场拂袖而去,还是……她不在意这些?也是,她连李道长都不在乎。可何寻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废人,又哪点值得她看中?我真想看她一败再败,做个秃毛凤凰,一次又一次被泼冷水,真有趣。” 周迟离开得早,没听见这些,但她听得出来,薛枕弦房里还有别人,那是一份完全不同于薛枕弦的心跳,时虚时重,像个魔鬼。 薛枕弦在李承业隔壁房间和姐妹聊到周迟的时候,周迟正在下楼。平日她会朝楼下望望,就算不看李承业练剑,也能看看风景,今日她目不斜视,径直回房。 那大概是引魂香带来的后遗症之一,她总觉得身边有个虚影,不停地试图找她搭话,好像这样就能证明它的存在。 关上门,它就更真实了,有眉毛,有眼睛,有肢体,依稀可辨,甚至有表情,看起来是个比她矮上几分的少年。 他说:“还是不想和我说话吗?” 周迟没有回应。 “好吧。”少年拍拍她的肩,“周暮烟。” 这个称呼让周迟心头火起。这世上还有别的叫周暮烟的人,也还有别的姓李的道士,但只要谈起李道长,连名字都无需言说,无人不知是那位国师,那既意味着惧怕,却也意味着敬意。周迟也一样,习惯被称呼公主。肆意叫她周暮烟的人很少。 她道:“别再跟着我,做你自己的事。” “那换个问题好了。我是谁?” “周江澜。” “那是谁?” “你不是周江澜?那就请离开,我要出门了。” “你真无情。我知道周江澜是谁,是个姑娘,对不对?” 周迟终于决定认真和他聊聊:“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就是个小姑娘。周暮烟,你是没看见,那天吴公公叫他过去,十几个人排着队在仙池沐浴,等着被验看,有人在他下面捏了一把,他没反应。我真不知道该庆幸他逃过一劫,还是该同情他。记得吗?你见过他的,我说他和我长得有点像,你非要说不像,你刚才不也还是把我当成他。” “周琮。”周迟对镜抿匀口脂,“管好你的言辞。” 红的玫瑰膏子让她有了气色,抛去旧的沉重的倦怠,她是新的,是春日的第一对楹联,也是第一片无需挽留的秋叶。 “难看死了。”少年品评道,“女人到了岁数都要变成妖怪?” “父亲也爱美,你怎么不去和他说这话。”周迟想起什么,脸上带着回忆的味道,浅浅地笑了,“还有,我一点都不糟糕,你也不像你表现得那样无礼。有一天我碰巧在场,听见你说的话了,你说,你是我周琮的朋友,自然是这天下一等一的人。你还是会说人话的呀。换成姐姐,怎么就不行呢?” 她一边说话一边起身,扣上妆匣,又打开,道:“想偷玩可以,别碰靛青的那盒。” 周琮见她丢下自己,毫不留恋地走掉,真想把她妆匣里面的东西倒在一起搅成碎末,再压成膏子重新拼回去。然而他做不到,他的手穿过姑娘的私物,像微风不着痕迹。他能感知自己,也能感知这间房的一切,而当他想触碰它们时,他是透明的。 他轻飘飘地走路,轻飘飘地烦恼。 他出门时做了个推门再关门的动作。出来之后,看见早晨的太阳,他又开心起来。变成魂灵的好处之一是身轻如燕,转瞬千里,可穿墙,可遁形。他决定去江城书院看看那位久别的朋友,听周迟说,他现在叫周江澜。 心理大师(一) 又过了几日,李承业按约定去余大夫处复诊,拆完线,号了一记脉,又按例开了两剂补气血的方子。李承业看这天光尚早,向余大夫说道:“妙手回春,当真高明。” 余大夫鼻梁上架着一具南洋产的眼镜,单片的,边上镶一圈金,眼皮低着,灰褐色的眼珠子透过镜片去看那纸上写的字,从鼻腔舍予李承业一声哼。 李承业又道:“你能治这人心里的病么?” “说说症状。” “别人我不放心,你是名医,我就不瞒你了,明人不说暗话。我前两天去找周迟,还没敲门,听见她一个人在说话,说的什么生啊,死啊,我就直接进去,问她怎么回事,她说她在念书,然后拿别的东西揭过了。完了之后,第二天又这样。” “还有吗?” “还有她每天都吃羊肉,一般人谁不会换换口味?她不是这样的人,第一天到这里,她还会到处弄些新鲜玩意,现在……好像受了什么刺激。” “还有吗?” “还有……哦,昨晚上她穿的是绿衣服,今天早上也是,我怀疑她一夜没睡。” “没了?” “没了,就这些吧。” 李承业说完,余大夫搁了笔,道:“你有没有头疼、耳鸣、心悸、头晕、想吐?或者偶尔意识不清,产生幻觉?” 李承业道:“大夫,是周迟,不是我。” 余大夫微张开嘴,点点头,作出恍然大悟的模样,上下看了李承业一眼,方才将方子移到李承业跟前。纸裁得方方正正,墨色新干不久,右边是几行狂草,左边题着“余彦羲”叁个字。 “拿着这个,去外面拿药。羊肉益气养血,可以接着吃。其余则照旧,还是和前几天一样。” “多谢先生。先生,那周迟呢?” 余彦羲取下镜片,放进锦盒,就着桌边水晶盘的清水略洗了洗手,道:“明日午后,春和堂闭馆,到时候你带她过来吧。” 李承业答应了。 如果不是担心周迟,他真不想和这位余大夫继续待着。余彦羲年及不惑,性情古怪,行事不招人喜爱,虽面皮白白净净,可没有老婆,也不见女人献殷勤,也不知道养一张脸给谁看。李承业问过,春和堂有人私底下对他又敬又怕,伙计们和余彦羲的关系总不冷不热的。 夜间用饭时他同周迟聊起余彦羲,周迟却道:“他治得不好?误诊了?” “这倒没有。” “那你在意他有没有朋友作甚?他不在乎别人的眼光,就随他去,你替他在乎,难道有用?” 某种程度上周迟比余彦羲宽容得多,她至少会把话说清楚,这于李承业而言是天大的美德,他平生最恨有人在他面前装神弄鬼。同样的事情,余彦羲做起来招人嫌,换周迟就不同了,一个每天都在长高的女孩,怎么都可爱。 周迟解释道:“余先生从前是我父皇身边最年轻的随行医官,太医署未来的重臣,因劝谏皇帝勿要滥服丹药时言辞激烈,遭免官,并被逐出都城。回到家乡,又被人诬告狎昵病患,招牌也被一并砸了,不止如此,对方要求他赔钱,还需登门致歉,他不接受。再之后,他离开故乡,路遇贼寇,差点丧命。几经周折,才来了如今的春和堂。” 李承业人傻了。人人都有故事,这个惨,那个也惨,老的这样,年轻的也这样,无一幸免于难,说到底,都因为那个男人,那个皇帝。他不知道一个昏君有什么值得他们忠心的。 周迟有问必答:“余先生无父无母,孤身一人活在世上,我父皇就像他的爹娘,有再造之义,知遇之恩。你想想你跟沉将军,不难理解的。” “将军是个好人。” “各花入各眼。” 周迟每动一下筷子,李承业的紧张感就增进一分,直到她的盘子只剩下一层细细的油,汤也空了七八成。两人之外,天地浩瀚,月亮升上东边的阁楼,夜风荡漾,树影缭乱。他意识到今天晚上快要过去了,随时都是天黑,随时都快天亮。 他装作不经意地说:“明天去哪?” “明日?没什么安排。等等,城东有座道观,据说尚可,我想去看看。” 这又引起了李承业的反对。他变得坚定起来:“别去了。” 周迟看着他:“为何?” “你不要信那些,那些都是骗人的东西。” 周迟笑了笑,并未在意。 只有李承业自己知道说这句话花了他多大的勇气。周迟的朋友们有故事,他当然也有,他只是不想把伤口翻给她看。 他道:“余大夫要见你。” “不见。” “没跟你顽笑。” 周迟有些许的惊讶:“他原话怎么说?” “明日午后,春和堂闭馆,到时候让她过来吧。” “他想通了?要立遗嘱?太快了,说立就立,我都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他的财产。” 李承业噎了一下:“去吧,一起去。” 他靠近了些,周迟嗅到他身上轻柔的脂粉香,那种味道沾在棉麻的袍子上,不易散,也许他自己都没觉察到。 周迟在薛枕弦房间闻到过,她想到那个女人,终究还是答应了李承业。无论如何,她对李承业有隐约的亏欠,起初把李承业送给薛枕弦,是想拿他换薛枕弦手上何公已故妻子的爱物。现在她选了个折中的办法,既不叫停,也不成人之美,亏欠的,继续欠着,左不过是她开的好头,不会更糟糕了。 这一切的前提是李承业必须像个好人,而他的确通过了她的考验,信任消解,又无声地重塑,直至坚不可摧。如果李承业对她忠诚,没道理会背叛沉将军。他个性如此。他的行动有“道”在指引,像月亮控制潮汐,风牵引浪。 想明白了这些,周迟又想到李一尘提起过的江城布防图。没有证据表明是李承业出卖了沉时,除了他,李一尘应当还有别的门路。 周迟今晚睡了个好觉。不用怀疑别人的感觉真好,好到她好像摆脱了周琮,不必再介意入睡之后总有一个少年站在床前用他湿润透明的眼睛看着她。 心理大师(二) 周江澜推门出来,侍女姐姐正坐在廊下打盹。她听见动静,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舒展筋骨,背挺成笔直的形状。周江澜停了一会,等她完成她的动作,才迈出脚步同她说话。 侍女是周迟的人,前几天被沉夫人调过来。他记得这位姐姐以前微微驼背,因常做活计,弯腰低头成了习惯,背弓着,保持一种恼人的平衡,日常行走就会舒服一点。 这些细节是周迟和他闲谈过的话题,她说,从步态就能看出她们的疲惫,谁不言不语,谁又值得心疼。后来侍女姐姐慢慢更正过来了。大约小公主在她心中是完美的楷模,以她为镜,下可正衣冠,上可明得失。 周江澜常穿的衣服总是些朴素的颜色,像从大地、海洋、砖墙和船舶分离出来的。侍女看他这样的打扮,难免要唠叨几句:“秋衣都备齐全了,夫人提点过,她说,小少爷穿得鲜亮才好看。” 于是周江澜又回房去换了件衣服,再出来时,脸上保持着平和的表情,等侍女验看。她满意了,便不再盯着他,由他骑马出门去了。 再过半个月是书院年终考试,学子们都在家中温书,按理说周江澜也该如此,但将军府的姑娘们都劝他天气好的时候出门走走。他口头答应是一回事,然而行动上又是另外一回事。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睛不落到书上,就只能落到虚无,旁人看见他在凉风吹彻的窗前直愣愣地发呆,只觉得姐姐不在,弟弟像入了魔似的。 周江澜每发一次呆就罚自己抄一篇字,然而他还是无可避免地堕落下去,闷、无聊的情绪、混沌的思想,渐渐变成他固定的状态。他作出承诺时感到自己是世上最虚伪的人。 他在江城的朋友不多,除了书院的师兄师姐、李承业、柳树营的几位大哥、徐瑛姐姐、蜜饯铺老板、前任太守、城郊的乡民,便只剩下清妙观那位徐小仙长。 他骑马出城,穿过单调的景色和光阴,来到清妙观。 马拴在后院。这里有他见过的马棚,还有他和周迟待过一晚的房间。那天他捡到了周迟的红豆坠子,以为那就意味着天长地久,可后来周迟根本没想起来她丢了一只耳铛,她有许许多多首饰,一颗玲珑小巧的赤玉在丛林里毫不起眼。 他在叁清道祖视线延伸交汇的地方睡着了。一间密室,外面有桌椅,里面也有桌椅,还有些杯盏、几册道家典籍,并无窗子,墙挑高,叁面挂着竹帘,门洞开,他走了进去,点燃油灯,取下一本书。一卷薄薄的册子,上书《太上感应篇》,翻开来看,道是“太上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他看到第一句就睡着了,胳膊枕在脑袋下面,小心地环住自己。 他被一个陌生的声音惊醒,想到庄周梦蝶的典故,恍然觉得自己身在梦中,看了看灯油余量,方知自己睡了不过一炷香工夫。 那个声音说道:“这里有仙人么?” 周江澜屏息。 “既有光,怎么会没人呢?”来人是一道将熟未熟的年轻声音,他道,“仙人,你帮过无数生民,如果你在,可否告诉小生,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人忘却前事,从此不再记起的。” 无聊,那就聊聊吧,总还有别的力量让他撑下去。周江澜怀着这样随便的心情和来人谈了许久的话。 大多数时候是来者单方面向周江澜倾诉。周江澜认为自己记性不差,可跟这位山中来客相比,还是有所欠缺,此人能把每一件事情发生的所有细节刻在脑子里,真神奇,就和韩敬师兄一样。他也想拥有这种能力,这样他就可以把和周迟的一切全部记着了,想找出来就找出来,还能带到所有人都看不见听不到的梦里去。 陌生来客说的事情太沉重了,是关于他朋友的死讯,他的描述诡异而恐怖,充满了蛊惑人心的修饰。 周江澜和他不约而同地出了会神。沉默漫无边际,将他们和千百般的愁绪困在一起。 周江澜道:“你很伤心。” 他想起一句“悲莫悲兮生别离”,突然觉得压抑得喘不过气。 他道:”这只是我的推测。可否告诉我你的心情呢? 那人道:“心情?你是第一个问我的人。我也不知怎么说。我,我是很伤心,也很痛苦,很害怕晚上,看到天黑就惶恐,怀疑自己是不是还能看到明天。” 周江澜道:“害怕什么呢?或者,谁?” 那人迷茫地说道:“……谁?” 周江澜道:“道可道,非常道。” 那人的呼吸变得急促,隐约可闻低哑的泣音,这样的变化发生在瞬息之间。周江澜悄悄地站了起来,扒开竹帘的其中一片竹,寻觅那极其不稳定的声源,他看到了一壁之隔的陌生人,青衫素袍,寻常打扮。特别之处是,他太瘦了,可谓形销骨立,瞳仁像是漆黑无光,脸色惨白,嘴唇没一点血色,他麻木地挣扎,不像个生灵,倒像死魂。周江澜作出评断,这是一张鲜有生机的面孔,恐怕此人自己都不记得最近一场香甜的梦、认真吃的饭是在什么时候了。 想到这里,周江澜轻轻地把帘子恢复成原样,无声地坐回原处,等待那人平息下来。 那人的头发有一圈压痕,前深后浅,大概他带了幕篱,想遮住自己憔悴的面庞,无人处方摘下来,谁知被他看见了。 周江澜有了负罪感——对一个陌生人。 他感到歉疚和折磨,良心之上围着青蓝青蓝的烟尘。 他在的这一间小小的屋子除了古籍和油灯,还有一罐茶,桌上有新鲜的热水,大概是徐小仙长拿来的。他不懂茶,但闻着寡淡,应由道人栽种。他拈了茶,放进还没动过的空杯,冲了些热水,从木墙下方开的小窗递出去。它圆融地合入木头的纹路,周江澜进来之后,才从那道狭小的窗上生锈的锁看出来墙壁的秘密。 不出意外,来客拒绝了他的好意。周江澜胡诌了一个茶的故事,把这茶和清妙观一位善良的老神仙牵线搭桥,而后道:“你不必和我说你在害怕什么,甚至无须说出来。这几日午后我一直在这里,你可以来清妙观,也可以不来,来了可以说话,也可以不说。人人都有心结,你要是愿意讲,我乐意帮你解开。” 那人道:“多谢大师。” 周江澜道:“不必不必,不是什么大师。” 瓷杯猝然和木头碰撞。那人听见这句话,急匆匆地走了,顾不得失礼。周江澜不知自己触动了他哪点,他找不出问题。 他没能解决陌生来客的问题,倒是解决了一部分自己的。他决定多和人说话,不总是闷着,多说一点,感知他者心情的起起伏伏,自己好像就又活得比昨天认真了一点。 出声是说话,写字也是说话,睡觉前写几个字,把一天的心情写下来,再一口气扔掉,好像这样就能令那些字眼离开他,忧愁、痛苦、烦恼、善变、怨恨、后悔,或是别的什么。周江澜不喜欢被它们困扰。这些东西占据了他的所有,也是他最不需要的。他扔掉它们,再开始新的一天。 今天和昨天不同,和以往任何一天都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他无意中遇到那名陌生来客,他感觉到某种平静,是他曾经不理解的,也恰好是周迟所渴望的。 他很平静。 他身在一个最安宁的地方,在这里,人能飞升,能成仙,有魂灵的归所,终生的追寻。 新的早晨,钟声启开庙堂,他落笔写道:“山门空,众鸟宿,一烟平,忽醒,山中万籁亦不鸣。” 朋友(一) 周江澜这几日总往外跑,一去就是好半天。 他转变得太快,将军府的姑娘们瞧他的眼色就不太对劲了,周迟的侍女甚至疑心外面是不是有姑娘在追求他,还将这一猜测告诉了沉夫人。 侍女跟在周迟身边,差几个月就满一年了,也学会了些周迟看事情的习性。于自己而言,担心周江澜有别的姑娘是假,担忧他的状态是真;于这世道而言,小公子闭门不出不对,成日找不见人也不对,如果能让沉夫人想个折中的办法劝服他,那就再好不过了。昼和夜,诚实和自欺,永恒的矛盾。 沉夫人带着府上的姑娘听琴,周江澜来时,她刚巧送走琴师。 当沉夫人问周江澜为何总去清妙观时,他如是说:“我想知道小迟为什么会信那个。” ——她真的信吗? “她好像有无穷的力量,甚至觉得自己就是神。” ——她丢叁落四,冷漠绝情,让人绝望。她连葡萄都不知道怎么吃。 “我想和她一样,可是我无法成为她。” ——不,我不想当个坏家伙。 “我看不懂观里的书。我什么都不懂,我感觉自己在你们面前好像一个野人。” 园子静悄悄的,人们都在听周江澜说话。 沉夫人将周江澜的话听在耳朵里,吃了口茶,一时没绷住,扑哧笑了,丹田、双肩、嘴角、眼睛、眉毛,无一处不笑。周围一圈花儿水儿鱼儿似的姑娘见她先忍不住,俱是跟着笑弯了腰,笑红了脸,翩翩然一派春意,快活清脆的笑声裹着周江澜,他被揉来揉去,像一支面人被她们画上各色的油彩。 周江澜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众人不像是会故意拿人取笑的市井之人,偏偏她们都在笑他。 沉夫人笑够了,才道:“迟儿刚来时,也是这么说的,真是一对冤家,连话都说得一模一样。” 周迟也是这么跟沉夫人说起自己的父皇的。那个人是不是皇帝,对周迟来说似乎没有区别,她聊起他,像个言行无忌的旧友。 沉夫人无比珍惜周迟身上的这股傲气,她希望周江澜也能做到。 一开始周江澜看起来并不美好,他长着下垂的眼睛,向下的嘴角,向下的眉毛,什么都是低沉的,配上并不可观的身高,瘦而长的胳膊,说不出多少漂亮话的性格,她们同情他,却未必有多么喜欢他。时间才是答案,即使她们认为自己通情达理,善解人意,仍然需要时间证明给她们看。 周江澜不解:“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沉夫人道:“那时她身边没有个可心的人,也不想信任谁。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她只是不说出来罢了。她和我们说,不和你说,明白她的苦心吗?” 周江澜道:“她觉得不管怎么样,我都会做个好人,所以……” “是这个理。”沉夫人将周江澜的手包在手心里,轻轻拍打他的手背,她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说道,“好好做人做事,就不会辜负她。这些姑娘都等着喝你们的喜酒呢,别让她们看了笑话。” 她看起来在和周江澜说私房话,可在座众人都听得见,一齐笑了。秋日的花园喧闹起来,这是第二次。 这一耽搁,周江澜把他准备好的说辞全忘了,他忘了自己应该怎么对待几日前遇到的那位陌生的年轻人。 他看起来比他大几岁,但人们遇到问题时总是不分年龄的,那人未必做得比自己好。他一直提醒周迟这个,从见到她之后开始。后来周迟如他所愿把他当成大人来对待,却也不再对他宽容。 他赶到清妙观时,那位青年人已经走了。他不知道他有没有来过,但他愿意这么想。 陌生的朋友不在,周江澜也不想再把自己关进能让他伪装成神仙的屋子。他坐到了属于青年人的位置上,有些自嘲地想,这像面壁思过,好人无需做这件事,而坏人做了这件事也不好有什么改变。 他记得,书院后山设有一间思过堂,鲜少有同窗被罚进去,除了一个长着八字眉和叁白眼的人,他不像其他人会叫周江澜小师弟,总独来独往。他每天都迟到,在书院没有朋友,喜欢打断师长说话,还总是口出狂言,这使得他成了思过堂的常客。大约过了半个月,这位师兄退学了,思过堂不再有别人到来。 周江澜不知道为什么会用八字眉和叁白眼形容那位师兄,大约这是个天生由算术变成的人。 “你才是算术人。” 周琮坐在地上瞧他,平静地吐出恶毒的话。 周江澜这么想,没有骂人的意思,但周琮不这么认为,他认为周江澜发明了一句侮辱性的话语,简单又狠厉,甚至值得他击节赞叹。但周琮似乎和周江澜一样面临着难题,他不满意很多人的长相,因此不去加以记忆,等他想要回想某个人时,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对伺候他起居的小宫女的长相勉强满意,可他只记得她这个人,记不得她的名字了。她叫什么来着?好像是李四或者李五。罢了。反正和周江澜一样,都只不过是数字变的人。 周江澜的双手慢慢从桌上滑下来,搭在膝盖上,微微攥成拳头。他虔诚地坐好,像要倾诉什么。 周琮紧紧盯着他。 周江澜道:“如果你听得见。” 周琮道:“我听得见。” 周江澜道:“我想你身边只有我一个人对你好,别人都是过眼云烟,不会为你停留,我才是永远不变的,就算有人爱你,也会很短很短,唯独我爱你长久。” 周琮道:“那就不叫爱。” 周江澜道:“我想每天都抱着你睡,我醒得比你早,可以叫你起来,你不用动。当然,我不会勉强你。我没想过生孩子的事,如果你想,我,我愿意。但我知道你还不想,你放心,我听过男人避免有孩子的法子,你不用,你不用……” 周琮道:“你猜老君会不会听出一身鸡皮疙瘩。” 周江澜道:“我没有家,我把你当成我的家,希望你也是。” 周琮道:“又一个为她疯了的。” 周江澜道:“我还很喜欢你,我好像出生前就开始喜欢你了,刚才说的那些你可以不听,这个你一定要记住。” 周琮道:“你赢了。” 他翻了个白眼。 爱情的问题难倒他了,它可以很难,也可以很简单,好像很庸俗,又好像很神圣。 幻想爱情是神圣的并不能让他快乐。 他不像周江澜那样轻易地就能发现周迟的好,相反,他认为周迟抢走了他许多东西,比如父皇的宠爱,别人的信任,钱财,名望,或者各种他得不到的新鲜玩意。周迟不肯分给他,也不肯爱他,她把周江澜从算术人变成了真实的人,却不愿意施舍她最亲的弟弟一点爱。 周江澜道:“你看,我其实不好。” 周琮道:“你至少比她好。” 周江澜说不下去了,他的眼泪从眼眶冲出来,有几滴淌到嘴边,又苦又酸。 周琮也想哭一场,可他没有,他爬起来,像母亲抚摸孩子那样轻轻地以手心擦过周江澜的头发,一遍又一遍。 安慰周江澜同时,他做了一笔账。在他的账册上,周迟有一个该死的父亲,周琮有该死的父亲和该死的姐姐,周江澜有该死的姐姐和该死的情人,比起他们,周迟的损失更小。反之,周迟拥有两个可爱的弟弟和一个完美的恋人,周琮和周江澜什么都没有,周迟在拥有的东西方面也是赢家。不管从哪一面来看,应该感到有所亏欠的是她才对。 周琮叹了口气,如果他正在抚摸的这颗脑瓜能有他一半聪明就好了。 那时周琮还不懂得弟弟和情人分属楚河汉界的两端。 他永远不会懂了。 他还想继续听周江澜说话,可清妙观那位徐小仙长过来了。他不关心那位道长想干什么,那般平庸的长相入不了他的眼。 徐道长的脑袋压得很低,他递给周江澜一封信,周江澜看到之后脸色就变了,这让周琮心情大好,迫切地想要了解他的秘密。可惜周江澜收得太快,他没看清楚上面写什么。 周江澜道:“我要走了。” 那位徐仙长道:“你答应吗?” “什么?” “你在怕我?你常来这里泡茶给我喝,我喜欢你的茶,你不要害怕我。” “没有。”周江澜的表情堪称惊恐,“我把你当朋友。” “朋友?我是真的——” “我要走了。” 周江澜拿上自己的东西就走。他把那封信塞到徐道长怀里,对方没接,周琮眼看着它落地,自然地展开。 他瞥见上面的字,嫌恶地想,周江澜怎么总是遇到这种事?真是糟糕透顶的一天,他也许再也不想来这里了。 朋友(二) 周江澜不再去清妙观,他不想再见到那位徐仙长。 至于那日偶遇的陌生来客,他是满怀希望的。 第一天他给他泡了杯茶。第二天他泡了杯茶,还给他带了茶点。这茶点是一枚枚小巧的面果子,用油炸过,雕成四时的花,甜而腻,韩敬和周迟都很爱吃。周江澜把这点心拿给那人,照例听他聊了聊和他相关的事。那人没有喝茶,却吃了点心,算是不小的进展。第叁天他带了一本画册,画的是尾生抱柱的故事,据说看着相似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会让一个人不那么孤单。徐仙长也看了画册,但谁知道他都看到些什么。 又一日。 刚下过雨的街道冷冷清清,周江澜穿了窄袖胡服和鹿皮靴子,并未举伞,牵着马,沿着房檐下的青石板路一路行,突然从不知名的角落冲出几名军汉,按住了一个戴着黑色兜帽、行事鬼祟的人。这阵动静就发生在他背后,他看着那个怪人被带走,只留下一名军士照常巡逻,便问他:“这是做什么?” “他在你出门后偷偷跟踪你,手上藏着东西,恐怕对你不利。” 周江澜谢过这位大哥,一个人继续走。 那名怪人就是周江澜不想再见到的那位徐仙长。昨日周江澜走后,他撕碎了自己的信,夜半惊醒,又把信拼回去,看着剖白心迹的文字,越想越气,生出了报复周江澜的想法。按照他的计划,周江澜应该在巷口被他出其不意泼一身狗血。他还带了桃木剑、八卦镜和符咒,没有想好怎么用,但多一些准备总是没错的,这也是拿来对付周江澜的东西。 周江澜和周迟去前太守的田庄那一日,城主深夜上山,遇上山路滑坡,摔断了腿。沉将军多次前去问候。城主痊愈之后归隐田园,不再过问江城大小各事。沉将军不喜欢清妙观,也不喜欢道教,他接手城主那边的事务之后,城中各处加强了巡视,只许人在家中作法。昨日周江澜被沉夫人叫去说话,也是她想提醒周江澜的缘故。 这动静闹得一户人家开了门。 本不应该有人开门的,江城人不会把别人的事当成自己的事,不管是看热闹、仗义相助还是冷眼旁观,都不是江城人的作风,除非有人喊救火。 周江澜心知这开门的人不一般,没想到是韩敬师兄。他有半个多月没见到他了。 比起周江澜,韩敬打扮得太潦草了些,眼圈青黑色的,阴气沉沉,像邪灵附身。 韩敬看了眼周江澜抱的纸袋,道:“进来坐坐?” “好啊。” 周江澜随他进去。 韩敬家的庭院很空,唯一妆点它的是一行灰色的常青树。叶间的雨水滴落在周江澜额头,那凉丝丝的感觉激得他一抖,眼睛胡乱地眨了好几下。韩敬看见,不由地笑了,那笑的意味和沉夫人的笑很相似。 周迟大概不会笑。她会拿奇怪的眼神看他,嫌他一惊一乍的,然后叫他低头,好给他擦干净头上的雨水。 韩敬不止看见了周江澜的纸袋,还看见他的手链。说是手链,又太单调了些,叁股红线交错相织,线头挂着一颗红色的珠子,倒有几分像定情信物。 “拿的什么?” “没什么。” “他们拿这种黄纸袋子装籍册。” “是吗?” “嗯,不过各户人口、田产、住宅还需核对,再过半个月就是年终考试,来得及?” “师兄。” 周江澜无力地抗议。 “好,不问。”韩敬道,“我去拿些点心,你坐这里。” 他给周江澜一把小摇椅,视线又一次停在周江澜臂弯抱的东西上,眼睫弯了弯。 周江澜看得出来,他开门那一刻还很低沉,是看清楚他拿着什么之后才温和了起来。籍册是他新办的,原先那本被周迟偷走了,这本算是他失而复得的东西。他不想韩敬这样,不想他从他的失意找安慰。韩敬也许很聪明,看一眼就能推测出发生他们俩之间的事,但这不值得他骄傲。 周迟。 周江澜恼恨地吸气,再吐出来,直到自己像离开水面的鱼。原来爱能生恨,感谢周迟让他明白这个道理。这恨能加深爱,当觉察出自己埋怨她的同时,他感觉更加爱她。好的,坏的,都是他的觉悟。 韩敬离开得太久,久到周江澜怀疑自己是个闯空门的窃贼,或者庭院的树的一员。他应该责怪师兄,师兄取笑他,还把他晾在这。但再坏也坏不过周迟了。他又坐了一阵,携着沉淀下来的凉意去找师兄。他路过一间窗子没合的屋前,听见里面在吵架,有韩敬的声音,还有年长的嬷嬷的声音。 “我管不了他,他爱如何如何。” “他毕竟是你的亲弟弟。” “那又怎么样?何况他不是我亲兄弟。” “哥啊!” “天助自助者。”韩敬带了些自暴自弃的味道,“我瞧不起懦夫。” 直到这一刻周江澜还认为韩敬说的有道理,但紧接着他听见他说:“他愿意死,就不要拦他,让他自己选。要是死了对他更好,我给他递刀。” 很快,里面有人跑出来,年长的嬷嬷满脸焦躁。 周江澜还没想好说辞,就被她拉住衣袖往门里走,道:“你就是大少爷常说的那位,那位……你帮我劝劝他,叫他们别闹了。他们都大了,我说什么他们都听不进去……” 那嬷嬷把周江澜推到韩敬身边就出去了,留下他们俩和在场的第叁人。周江澜惊喜地发现这第叁人就是前几天在清妙观遇到的那人。 韩敬向那人道:“祖父传下来的佩剑在我卧房,我去拿。” 周江澜拦住他:“师兄,你做什么呀?” 他一出声,那第叁人活过来似的,眼睛溜溜转了一下,愣愣地看向他。周江澜和他交换了一个眼神,算是自证身份。 韩敬轻巧地道:“有人想自尽,缺一柄好刀。” “你,你……” 周江澜气得扁了嘴。 “别指着我。”韩敬提醒他,“想说什么尽管说。” “你怎么可以这样?”周江澜一开口就后悔了,但也只能继续说下去,“他是你的弟弟,你怎么能这样说他?你的嘴这么厉害,怎么不去把那把剑全部吃掉呢?” 周江澜悔得肠子都青了。周迟想和他吵架时,他总是从正面避开,那并非是他有着冷静的天赋,相反,他言辞匮乏,完全不擅长拿话语攻击别人,也不像周迟,无心之间就能说出伤人的话。 韩敬迷惑地看向他。 韩敬家的弟弟低声道:“大师?在下也姓韩,名慎,昨日去清妙观没见着你,还以为以后都见不到了。” 韩敬道:“你们认识?” 周江澜道:“别叫我大师了。” 韩慎道:“没想到你年纪这么小,比我还小几岁。” 韩敬道:“他是人小,却很有智慧。” 周江澜道:“我还没有原谅你。” 韩慎道:“哥哥也是为我好。” 周江澜道:“他才不是为你好,他不关心你。” 韩敬道:“我还不够关心他?别人的事,你明白什么?” 正当叁人僵持住,院子外又有来客。周江澜跟着韩敬去开门,韩慎跟在周江澜后面,尾巴连着尾巴。 来者是书院的小师姐,她撑着伞,穿了一身粉白的裙子。姑娘对他们的意义总是不一样的。小师姐长得很漂亮,爱笑,像个快乐的精灵。院子里的几个人见到她,都默不作声地休战。 她是来找韩敬的,为了一些课业上的事。但也未必。 周江澜和韩慎坐成一排,乖乖喝完两盏茶,等韩敬回来。韩慎望着周江澜,像望着救命稻草,目不转睛。周江澜遂和他聊了两句:“你的名字是哪个字?” “慎独的慎。” “这样啊。” 他想起周迟在他手上写字,心刺痛了一下,她指尖的感觉至今还留在他掌心。 他又道:“你那位去世的朋友,他是个怎样的人呢?” “是个不算很好的人。” “啊?” “所以我害怕我和他一样,我也害怕他来找我。我想他来找我,又不想。我那天去清妙观是为了买把桃木剑,买个八卦镜,再求一道符,还好遇到你了,不然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 韩敬去了不久便回,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周江澜问他:“你们聊了些什么?” “没什么。” “他们说小师姐喜欢师兄。” “你弄错了。” “真的吗?” “我跟她没关系。” “就算有也——” “没有证据的事就不要乱说了。何况事实并非如此。” 韩敬太严肃,倒让周江澜懵了,好像要么他是个顽固的男人,毫不开窍;要么他有了一个喜欢的姑娘,决定为她守节。 “小师姐挺好的。” “她好不好和我有什么相干?” “好吧。” 周江澜又陪韩慎说了半个时辰话,才沿来时的路慢慢回家。 韩慎变得开朗了一些,这本是好事,可当他想再拜托韩敬多照顾照顾他,却看见师兄一个人在廊下煨茶,拿背影对着他们。他放下小风扇,提着一杆秤,挑了一点茶叶放在托盘上。他专注于自己的世界,毫不关心他们,只在意火候、重量、成色、味道等等距离他更加遥远的东西。 这大概就是人间世。 周江澜想发泄,想找个亲近的人打一架,想任性地放肆一场。他刚刚就想这么对韩敬,想往他脸上挥一拳,他的拳头差点扬起来。 而后他看见了系在他手腕上的赤玉,像谁眉心的红痣,渴望一个深情的吻。他做不到了,也庆幸自己没有那样做,他愿意屈服于那柔软的咒语。 周江澜辞别韩敬之后去了柳树营,把靶子当成最可恶的混蛋,一射一个准。 他打破了上一个最年轻的天才弩手所能创造的记录,被几乎整个军营的男人团团围困起来,有人想和他切磋,有人把他举到头顶,抛起来接住,再抛起来,再接住,让他自由地反复靠近虚无。 周江澜捏紧拳头。他很紧张,很担心。他的脑袋被他们摸了太多次,他很担心自己就此长不高。 朋友(三) “今天过得怎么样?” “尚可。” “那你何故独自喝酒?” “这不是酒。” 周迟晃了晃酒杯,满意地听着杯中清亮的水声,曲曲折折,摇乱一钩新月。 薛枕弦料想她已半醉,无言地笑了。 她与周迟一同泡温泉,两人中间隔着珊瑚搭的景观。周迟不喜欢和人一起,因此挑了这样的方式。 薛枕弦道:“给我一杯。” 周迟将浮在水面的托盘一推,它载着一盏清酒穿过桥洞漂向隔壁的女人。她嗜甜如命,喝的酒也是甜的,这和女人的偏好相去甚远。女人尝了一口,见不是她爱的微苦的味道,便搁下了。 “你今日去找余大人了?” “这酒如何?” “有辱酒的品格。这不是酒。” “还算诚实。”周迟叹道,“几年不见,余彦羲一点也没变。” “岂不美事一桩?” “这样不好。” “如何不好?” “你明知故问。” “派人跟着你是为了保护你,我的公主。”薛枕弦以杯垫折了一朵玫瑰,蓦然松手,看着它散开,轻轻说道,“至于你进春和堂之后的事,我一概不知。” 周迟反问她:“你还记得他离开都城之前发生的事吗?” “我记得,他和你吵过一架。有人向皇帝引荐了外族大夫,绿眼睛,高鼻梁,怪是怪,可看久了,这长相也真心让人爱。皇帝待别人好,待余大人就淡了,偏余大人爱较劲,皇帝不见他,他就端着汤药站在宫门外边等,人来人往的,他也不尴尬。” “你真了解他。” 薛枕弦接着说道:“他那阵子很不稳定,看谁都不顺眼,可他当着你面说你母亲不好,换谁都忍不了。他这个人也一直奇奇怪怪的,和人吵嘴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 她话里话外都在找余彦羲的错,看似站在周迟这边,但周迟很清楚,她只是爱看热闹而已。 薛枕弦又问:“你们是怎么吵起来的?” 周迟脑中过了一遍这几年的事。 四五年前,余彦羲还是太医署医官之一,年轻有为,深受周迟的父皇器重。皇帝出入总带着他,久而久之,他身上起了些变化,尖刻的性情竟也柔软许多,懂得温和待人了。 怎么吵起来的呢? 人人都爱外族大夫和他的美人学徒。余彦羲见不到皇帝,便换了个对象,他开始黏着周迟,嘘寒问暖,事必躬亲。有一日周迟出游,贪凉着了风,宿在小吾山行宫。余彦羲已经是周迟的半个贴身医官了,自然跟在她身边。行宫人少,周迟半夜热醒,余彦羲就睡在她床边,还抓着她的手。太诡异了,她直接踹醒余彦羲,质问他为何如此。 他答:“父亲,母亲,不都是这么照顾孩子吗?” 后来周迟大怒,直骂他配不上,诸如此类。余彦羲反说是她的父亲母亲不好,不会照顾她。 周迟已然忘记当时的不愉快。久别重逢,他们仍关心彼此,余彦羲多了些长辈的随和之感,周迟知晓他的经历,也对他心存怜悯。 昨日李承业提及余彦羲,周迟不由想起这些前尘旧事,决定和余彦羲好好谈谈。李承业原本要随她同去,但他中途有别的事,因此周迟独自去了春和堂,与故人叁杯两盏淡酒。 她还带了一幅图:“挑一处?送你。” 余彦羲看去,乃是近来城北新造的阁楼和集市,过不多时便要开张,遂笑道:“这可难办,需好好想想。我想好了,能全都要么?” “你当真想好了?这一带的税目,我都会一一过目的。” 余彦羲笑了笑。 周迟点点地图某处:“这园子留给你。你想要个庭院,此处有山石花树,有空地,可种植草药。” “春和堂就挺好的。” “这是钥匙和房契。” 周迟取出一枚信封。 余彦羲道:“我辞官前,曾劝陛下莫要信那金丹之术,你支持我,我很高兴。丹砂、硫磺、金石,用在正途上方是好物,邪门歪道均不可信。只是可惜,可惜……” 周迟小时候和余彦羲学了不少医术,那些道理和后来李一尘教给她的多有相悖,但道理总是愈辩愈明的。李一尘倾向于放任自流,坚信阴阳五行之法;余彦羲则一板一眼,万事皆可定下章程。 前事揭过,他又开始过度关心她。他翻出几年前写的药膳,替她安排今后饮食,秋天吃什么,夏天吃什么,还给她无数瓶瓶罐罐,红的,青的,白的,哪一样经期吃,哪一样风寒时吃,一年的存量,应有尽有。他热心肠的样子处处透着诡异。 最后周迟烦了,两人好像又回到几年前,一切重蹈覆辙。 不同之处是,她比以前长大了一些,也更加不能忍受余彦羲的做法。 她镇定地挥出致命一击:“你把自己当成什么了?你就算变成赵飞燕、杨玉环,我父皇也绝不会多看你一眼。” 她知道余彦羲最深的秘密,因此很清楚怎样伤他。奇怪的是,她没有愧疚之心,她想好了一万种伤人的说辞,最终选择了并不尖锐又能表达她意思的那一种,都是她想做的——难以置信那是她。她想在黑夜点起幽暗的灯读书,书页因飘浮的光晕而美丽;她想找余彦羲吵一架,朋友的存在因激烈的冲突而鲜明。她想那样做,她尚不知道身体和心灵的裂痕从何而来。 余彦羲听她说完那句话,脸上就有裂痕,他变成一块长出蛛网的玻璃,稍有不慎就跌成粉末。他甚至拿不出多余的力气反驳周迟。 周迟丢下余彦羲匆忙走了。春和堂的伙计见她两手空空,急忙派了一个打杂的将东西送到她的住处。 她的父皇也会在臣子吵得不可开交之时下令退朝,或者拒绝官员觐见,意图“等爱卿消消火”。她一直认为父亲很卑鄙,他选择逼迫他们妥协,而不是倾听意见。她讨厌那样,但如今她的做法竟然是效法她父亲。 薛枕弦见周迟长久无言,询问道:“小公主?” 周迟回过神来:“何事?” “我还当你晕过去了。怎地突然不说话?” “我想通了一件事。” “哦?” “你是对的,余彦羲很讨厌。”周迟一气喝干残酒,抓起浴衣上岸,“我拿他当朋友,他竟然把我当女儿,太讨厌了。你早点休息。” 她提着酒壶往回走,想要想些开心的事。她一路回忆白日的见闻,新鲜的事,建筑,吃食,最终回到余彦羲身上。她很难向余彦羲开口,他想要的情感在她看来实在不是件美好的事情。 这也和她的父亲有关。她刚刚懂事时,迫不及待地追问年长者爱的含义。 她曾经在父亲生辰那日对他说:“爱您,父皇。” “父皇也爱你。” “会爱迟儿多久呢?像星星那么久吗?” 长者以他模糊的面孔笑道:“直到找到下一个吧。” 她不敢问“下一个”是什么意思。从那之后,周迟再也没有问过别人是否喜欢自己这种话。 周迟决定把这些事留到明天,收拾好自己,再去登门赔礼。 真是糟糕的一天。 朋友(四) “昨晚睡得不好?” “尚可。” “那就行。我不太好,这疼,头也疼。” “我问你了?” “啧。” “找余彦羲一并看看吧。”周迟失神一霎,冥想似的,自言自语,“也不知道他找我什么事。” 李承业没接话,和她一同下楼。 他们都没休息够,不约而同低垂着眼眸。 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两个拐角之后,他们的步调渐趋一致。两人未佩戴金玉一类的饰物,身上听不见响。微冷的清晨,只有死去的木头在鸣唱。 周迟敏感地停步,她既不习惯和李承业并肩走路,也不喜欢那鼓点般的答答声。 李承业侧头看了她一眼:“你不乐意见余大夫?” “他太热心了,有些古怪。虽并无恶意,但过分热心,怪怪的。” “是吗?我这边正好相反。他人冷冰冰的,身边没几个人跟他合得来。”李承业揉了揉眼睛,“小心点,看路。” 他一闭嘴,那鼓点又接着在她心上隔着漆黑的玻璃敲击。 她决定说点什么。 “说起来,昨天夜里,城东道观发生一件命案,还好你劝住了我。” “死人了?” “嗯,据说是误杀,行凶的人是一名女子,大约两个月前,她丈夫在她未出世的孩子不幸离开后频频夜不归宿,她便悄悄跟踪这男子,发现他在外边有了一个情人,是名有夫之妇,两人每隔叁日于道观幽会,以数字为号,若厢房门口挂着两盏灯笼,则此夜无虞;若空无一物,则不可行事。” “昨夜的事,你怎么知道的?” “两刻钟前厨娘煮了杏仁茶,还从家中带了柿饼,我和她聊了两句。你不爱用早膳,就没叫你。” “谁说我不爱?” “那下回一起。” “好,好。然后呢?” “这女子算准昨天是两人相会的日子,入夜后寻到花楼,携她丈夫回家,灌醉他之后偷取道观厢房备用的钥匙,着黑衣,将平日做衣裳的剪子藏在怀里,假扮成男子,学她丈夫瓮声瓮气说话,观里的人未曾起疑心。叁更鸡鸣,她也在门口挂起两盏灯笼。你猜,开门的是谁?” 话音刚落,两人恰好走到客栈前院门边,出门便是街巷。说是巧合,又太巧了些。 李承业开门的手迟迟伸不出去。 “李大将军?” “不对劲啊,说的跟亲眼见过一样。” “的确,细节太多,反而让人生疑。不过真或假,在一扇未知的门前,又有何分别呢?” 周迟牵住铜环,对李承业笑了笑,拉开门。 一刹那,门外鞭炮锣鼓齐奏,噼噼啪啪,红红火火,唢呐紧随其后,一齐教山河日月换了新天。 李承业早在爆竹点燃时就捂住了周迟的耳朵,但周迟依然避无可避地暂时失聪。 一曲即毕,几十个人笑道:“恭请剑圣大老爷!” 这声参差不齐,一浪盖过一浪,倒像数百人之众。 周迟推李承业。 “啊?” “去。” 他一动,立刻有人过来给他胸口绑上红绸扎的花,接着又有人抬了匾额过来,也拿一块红布盖着。 他看向周迟,周迟偏过头去。 李承业看见她笑了,又气又乐,气的是她笑话自己,乐的是她的面孔生动起来,终于像个可爱的姑娘了。 锣鼓再次奏响,恐怕全城人都听见了。 他想不通自己何时暴露了行踪。自从来到这座小城,他的剑还未出过鞘。 周迟已经越过人群走了,像是知道他在看她,扬了扬手。 他遇到了故人,是一个女人。 她在李承业旁边时,大部分时间都点头称是,对他的话并无疑义,李承业说了些客套话,或者推辞的话,她都如此,这让李承业感到无趣。 女人偶尔有笑得很安静的时候,好像她有她自己的世界,但李承业对那不感兴趣,就算有他从没见过的东西,那也是无趣的。 送走镇长和商会的老板,她邀李承业上楼去看为图纸。镇民集资加上商会出资,为李承业铸像,这些都交由薛留琴操办。 她脱下绣有缠枝花草的披帛。金黄色的花,那是传说中的忘忧草。她放下它们,花朵坠落。她还穿着一长片墨绿襦裙,肩头肌肤是透光的玉的质地。 李承业余光瞥见她在解系带,出声制止:“大姐,我是个正经人,你再这样我嚷了。” 他没记错的话,女人大约叁十来岁,是李一尘手下负责情报的薛明的养女。她们一双姐妹,一个叫枕弦,一个叫留琴。小时候李承业跟着母亲在李家别院住过一阵子,认识了许多人,薛留琴在他印象中是一个喜欢抹香粉的姐姐,那时李承业自卑又自傲,有心亲近她,却听见薛留琴暗地里说他是外来的野孩子,从此绕着她走。 昨日他外出打听消息,发觉有人尾随,甩开那人后,反跟踪那人,如此来到薛留琴的住处。 多年过去,她还在用以前的香,一下就把他拉回到受辱的记忆。她的身体依旧柔软,佯装无意地擦过他的手臂时,温香的感觉便留在了上面。李承业被刺激得心念一动,身子有些发硬。 他沐浴过后才和周迟吃晚饭,把被碰到的那块地方擦了好几遍,也不知周迟有没有闻出些什么。 薛留琴道:“薛公希望你回家,只要你答应,我,也可以给你。” 李承业觉得可笑至极:“一个普普通通的过路人,不张扬,不惹事,过普普通通的日子,不过路上砍了棵树,招来一堆看热闹的,把他当猴子圈起来,我竟不知道天底下有这等稀罕事,什么两镇交恶,除非神迹降临,否则不得往来,那些杂事跟他有什么关系。” “你还在赌气?” “哪里,您是贵人,我什么都不是。” “当年你认我做姐姐,忽然有一天就冷淡了,我想,你是不是听到一些无心之语……” “我还有事。” 薛留琴叫住他:“二郎,你变了许多。” 李承业不吭声。 “那件事,你不要怪薛公,他是为李道长好,再说,公主不是安然无恙么。”她继续说道,“你晚上会做些什么?” “买菜,做饭。” 女人惊讶道:“就这样?” “嗯。” “你走吧。” 李承业转身就走。 “等等。”女人问,“汝执剑之手,岂能甘心为油盐所污?” 李承业回头看着她。 “罢了,你去吧。” 李承业还是走了。 真是糟糕的一天。 ……也不尽然。 他确如他所言,这家买了腌菜,那家买了一尾新鲜的活鱼。鱼拍击尾巴,无声地控诉,水花溅在渔人身上。肉里带刺,个性也长着刺。李承业霎时相中了这条鱼。 菜场让他心情变好。薛留琴曾说他不登大雅之堂,也许没错。 天上聚了层层密密的云。李承业赶在日落之前回到客栈,先是将鱼放进后厨的池子,再上楼转了一圈,瞧不见周迟人影,便去找掌柜的。掌柜的派人接过他提的菜篮,拿着钥匙带他去到客栈后院,一个话事的,一个跟班,外加李承业,叁人踏着开满玉簪花的石子路,穿过叁四道虚掩的门,又过了一座桥。李承业往四处看了看。几个门洞上面似乎都有匾额,庭院有些花树不常见,不像南北往来行人落脚的住处,倒像贵人住的地方。最后他们停在一片湖泊前,湖上有兰桥画舫,都是石头砌的,门窗做旧,红漆斑驳,犹有几分前朝遗韵。天还未黑,里头已点上了灯。微弱的光是风雨前夕的漏网之鱼。 周迟没危险,他松了口气。但湖边的天气阴沉沉的,满世界无比闷热,两只灯笼被狂躁的风吹得乱晃,这让他心里始终不是特别舒坦。 周迟的心情大概比他更糟糕。他一推门,就见她坐在临湖那面的窗子上,两条腿已经伸了出去。李承业本能地几步过去拦腰抱住她,把她从危险的地方弄回来,调了个方向,跟她面对面。周迟错愕之间,无从开口,任他抱了一会。 他惊魂未定:“那个余彦羲真不是个东西,他跟你说了什么?” “不关他的事。”周迟安抚他,“外面清凉,我想坐下吹吹风。” “真的?” “窗下是廊桥,铺着石板,你无须惊慌。” 李承业仔仔细细瞧她。这一瞧,倒发现一些了不得的事情。她脸上有不正常的绯色,说话也比平日快,像在忍耐痛苦。他数着她的呼吸,自己的呼吸也变快了。 周迟挣了下身子。这一刻他如醍醐灌顶,脑中生出纵横交错的线条,事实即终点。 李承业轻轻地放周迟下来,她一落地,就回到桌边,就着先前的残酒,抿了一大口。 他追了上去:“很渴?” “没有。” “不舒服?” 周迟摇头。 “今年真热,都入秋两个月了。” “嗯。” “看天,要下大雨。” “是。” “你被谁陷害了?仇人?歹人?” “你不认识。” “是吗?” “你同余彦羲有过节?” “哪有?不熟。” “哦。” “真热,你热不热?” “李大哥,你是不是该出去了?” “我来帮你吧。”李承业和她碰杯,状若随意地松开外袍一侧的暗扣,“我们是朋友。” 他喝了一口,才发现那是烈酒,蹙起眉,甚至想夺走她的杯子。 周迟中了时间的毒,不该成熟的地方处处像个真正的女人,我行我素,任意妄为。她应该叫周早才对。 她以前有过这样吗?不隔着一张皮,有点疯又有点痴。一定有的,只是他不记得了。 岂料周迟直视他的眼睛:“帮我何事?” 他“喜欢她嘴角毫无意味的笑,他想。那看起来虚假,但也仅仅是虚假而已,她对将要发生的事心知肚明。 “你说呢?凡事总有先后,一件一件,慢慢来。” 通常情况下周迟不会受他蛊惑,他来之前,她想灌醉自己,再好好睡一觉。但这一次她说:“好啊。” 倒也没别的想法,她只是依稀想起有一个人说过他很好用。她崇尚物尽其用。 她靠近,直着身子跪坐在他身上,骑马一样骑他,按着他的肩膀不让他动,然后仰头喝了口酒,脆弱的喉咙暴露出来。 李承业没有制止她。他学着她的动作喝酒,一饮而尽,豪气云干。 周迟看着他,又不像看着他。他借着这个短暂地回避她。杯子见了底,他喝下去的大部分是空气,但他仍然需要一个突发的状况中止念想。进展太快,以至于他不得不怀疑哪一部分出了差错。 他在思考,思考也没有什么用处,周迟不紧不慢地摘首饰,先右边,再左边,那模样不知怎地,有些新奇,吸引了他,他还没见过女人是怎么从白天变成黑夜的,眼睛不由地黏在她头上。长发如云,一点点松懈,流散,再倾落,洒在后背。摘到左边的时候,她显然不够熟练,头发卡进黑珍珠白珊瑚做的蜻蜓发饰。他主动帮她分开那恼人的蜻蜓翅膀,嘴唇近得几乎贴着她的眉心。相传那意味着珍重之吻,但这一切不是从亲吻开始的。 没发生过的吻抚慰过他千万次,在从前、今后、当下。他解救出她的头发,同时也动情了,半勃起的阴茎像他手上没能逃出生天的几根断发,看见它们才能回忆起疼的感觉。 儒雅的男人与理智的女人 周迟有一段时间没做了,身体各处都变得敏感,也更焦灼。男人进去之后,等她适应了一阵,立刻激烈地动作起来,她的思考通通乱了,不受控制地达到了第一个高潮。 她腰弓着,像黄昏的天亲吻地,以临别的遗恨去拥抱他。这触发了男人的热情,他张开手臂,将她两条纠缠的腿分开扣在腰上,把她抱到窗边。他不该那样做的,也许外面有人会看见,但他没想那么多。天阴沉沉的,黑云像堆积在地下而非天上,靠近窗才能看到光,而他嫌黑暗的空间限制了他。 他让周迟坐在窗框上面。 他只捉住她的腰而不去管她更需要支撑的身子,那迫使她的脖颈后仰,即将坠入大地的恐惧感抓住了她,让她必须紧紧攀附他的脖子。 她不似李承业能不顾一切地放纵,本能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如同对上了某人的眼睛,她大惊失色,立刻生出报复的心,什么都看不到,也听不见,心里只有对手来回摇晃的躯干,绷得死死的骨骼和肌肉,最关键的是,男人脆弱的脖子。她凶狠地抓住李承业,在靠近喉结的地方咬了一大口。她好像听到了短促的抽气声,然后是毫不斯文的咒骂,除了她本人,她的父亲和母亲也遭受了牵连。对手气急败坏,不甘心当个输家。做爱变成了打架,除非一方首先低头。 她拿指甲去抓男人的眼睛和头发,挠他的脖子,掰他的手指,自然是被闪避了,但也收到一点成效,至少不会再强迫她坐在窗边背靠青天白日。 李承业抱着她,放倒在地上。姿势一变,她的腿从他腰上滑落。他去捉她的脚踝,一松开她手腕,她就一爪挥舞过来,疾影飞掠,他又一次和致盲的危险擦肩而过。他不敢再松懈,抓着她的手腕合身压上来,用他重量和力气的枷锁制住她。周迟的身法很灵活,攻击他时用的都是些下叁滥的手段,不过他以前经历过更脏的,这点尚且在他接受范围内,不至于让他恨上她。压倒她那一刻,活的画面变成了死的,周迟四肢不动弹了,全力对抗正在吞噬她的疼痛。她的后背是裸着的,大概地板凸出来的刺勾进了肉里。 李承业怔了一下。 他注意到她的美貌,因为疼痛和紧张她的脸像雨点打乱的荷萍,每一寸皱褶都是美丽的,鬓发有薄薄的汗,眼角有金色细闪,又像柑橘或者彩虹的颜色。女人的肌肤必然不可能天生这样,所以那是她画上去的,光线变动的时候她的眼角会明明暗暗。他给自己的感情找到了一点还算合适的说法——那大概像一道看不见的虹,或者一湾映不出他倒影的潭。 他在周迟连环的催促和骂声中抱她起来,遵照她的指示去找消炎止疼的药。 他们的身体还连着,想继续做下去,总要有一个人先退一步。 是美貌降服了他,而不是别的,他指天发誓。 周迟也抱着他,难受地伏在他肩头。这个姿势让她想到一棵分裂的枝形的芽正在朝向东方生长,等他走了两步,她感到那实在的黏合和顶撞,艰难地喘了口气,又觉得这个譬喻不成立,芽本来就生在枝上。再然后,她的理智逐渐升天,她在那富有规律的摇晃当中想,为什么不可以呢,芽像芽,周迟像周迟,女人像女人,情欲像鱼吐出变幻莫测的气泡,没什么不可以的。 李承业把她压在橱柜上亲了一会儿,然后毫无征兆地抽离。 周迟差点忘了背上的刺,催李承业:“你怎么动一下停一下?” 她拍他的后颈,像鞭策一匹马。李承业正一瓶瓶翻找着余彦羲送的药,闻言不得不停下来,拧起眉头看她,眼神含着警告的意味。周迟总算收敛心性,拍击改为紧抱,手臂滑腻得好比柳条。 他找到了他需要的东西。 他对着镜子给周迟处理伤口。镜子里面,一个女人盘着他的腰,头颈交错,亲密相合。他亲了下她的脸,把她的头发全部顺到肩头,只在镜中留下一片白而光裸的后背,上有一枚小红点。他把她的身体当成是自己的,小心地挑出伤口的刺,给她抹药,贴上纱布。他的指尖沾到清凉的药膏,情欲点燃了他的知觉,他病了,连辛辣的凉都能让他上瘾。 他停得太久,身体早已足够热情。周迟更是化成了水,再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一味地盯着他。他吻了吻周迟的唇,记住她动情时神色迷离的样子,然后才开始迟缓而用力地挺腰。 他起初看着镜子里的她,加速之后看着自己,一张埋在女人发间的脸,幽暗的心思,浮动的气息。镜子里外两对人黏得都十分紧,分不开似的。里面那个也是狰狞的,在挑衅他,教他怎么施力。渐渐地他不再需要镜子,进行到某个时刻,她缠住他的身体,紧紧蜷缩起来,再骤然舒展开,腿和腰都在痉挛,神魂剧烈震荡。他托住她的后脑勺,边做边接吻,沉醉地闭着眼睛。 李承业做完之后只有累,困得想抱着情人闷头睡一觉。情人是周迟,周迟却不是他的情人,这无所谓,他不需要提醒自己这个,意识越模糊,他得到的就越多。 外面在打雷下雨,狂风大作,闷热一扫而空。李承业被它们吵醒,放开周迟,赤着两脚,走下床去关窗。他的外袍草草披着,等他折回来时,它微妙地自行滑落,离开他遍布齿印和爪痕的身体。 关了窗,只挡住了风,雨和雷都不肯休止。周迟被噩梦烦得睡不着,于是逼迫自己睁眼,尽管身心疲累,但看见亮光,她的心脏舒服多了,不必再独自面对梦中漆黑的岩洞。 雷声持续笼罩湖上这处飘摇无依的别苑,她的思绪又被劫走,上下颠倒,从云端转悠着坠入大地。她接受了身边男人渡过来的吻,感到自己的舌尖和嘴唇被反复吸吮舔舐,对方像动物的幼崽在刺激母亲反刍一样,温温吞吞,专挑柔软的地方下口。如果她醒着,一定会让他别这样黏糊糊地吻她,以及自己的药性在第二次高潮时已经解了,不必再如此劳师动众。 被填满的时候十分怪异,她就在这股说不出的怪异当中趴在李承业身上睡着了。她睡得很沉,黑暗的梦空无一人,连她都不在。 但她睁眼之后不是这样说的,她认为李承业理解不了自己,说出来也只会徒然给他增加一道难题。 她先是嫌热,蹬了两下腿,胳膊和肩头露了出来。她的身体清凉而馨香。李承业眼睛还闭着,嗅到情欲存在的味道,顺着她的手臂一点点往上亲。唇是热的,暖暖地唤醒沉睡的体肤。周迟逐渐清醒,意识回笼。 她看着李承业。 “你喜欢?” “你不喜欢?” “我不知道。” “那就是喜欢。” 周迟并未反驳。 过了一会,她说:“我梦见了我父皇。” 李承业不由地去找她的眼睛:“你第一次提他?” “希望这也是最后一次。我不喜欢和任何人聊他。” “是吗?”李承业打量着她,“什么梦啊?” “一般的梦。他每天都疑心有人要害他,一点也不可爱。我再没见过别的父亲会像他那样敌视自己的孩子,但我也不知道父亲和孩子应该怎样,直到看见沉时。我很羡慕你跟他呢。” “那你说,怎么才算可爱?” “你就挺可爱的,有口头禅的人十有八九都很可爱。” 李承业就当她是在夸自己了,轻巧地笑了笑,抓住她的手放到嘴边轻轻吮咬。 周迟的要求很多,不许压到她,不许从后面,不许弄疼她,因此他比任何时刻都温柔体贴。 某一瞬间周迟觉得自己不像个人,倒像一株慈悲为怀的植物,任芸芸众生各取所需。有人喜欢亲吻她的脸,有人喜欢亲吻她的手,有人喜欢被她亲吻,每一个吻都有它特别的意义,她慢慢被意义蛀空。等她回头再看自己,却发现给不了更多了,爱的甘泉从空荡荡的身体平缓地通过。 李承业松开她的手。 他亲了她很久,她不给反应,甚至都没有看他,换成他过去有过的女人,早该动情地搂抱住他,来一个温柔的翻滚。他陷入了两难的境地,该让她摸自己吗?还是直接趴她背上?不管哪一个都太难看了些,可失控的感情没法好看。 周迟问他:“你想再来一次?” “看你。” “累。” 李承业听见了,也听懂了,他不动她,但不放弃吻她,边咬着她的肩膀边投石问路那样笑着问她:“舒服?” “还行。” “别这么无情。” “何出此言?” “你,难道没有喜欢过谁吗?” “有。” “谁啊。” 他停下亲吻,语气发酸地问她。这下好了,他扔出去的石子不仅碰壁,还弹回来砸到他脸上。 “你是想问第一个吗?” 李承业这才发觉自己小瞧她了,应道:“这都能扎堆?那你倒说说,第一个谁?” “我哥哥,周珩。等事情办完我就去见他。” “哈。” “真的。” “好好,真的。”李承业换了个姿势躺下,避免压到她的头发,“几岁喜欢他的啊?” “七八岁吧。” “嗯,七八岁。” “我想想……他是个典型的好人,英俊,知礼,不爱生事,整个宫城就他一个爱笑,所以他也很……他喜欢种花,还喜欢喂鱼钓鱼,我不喜欢那些玩意,我比较喜欢看他写诗。以前我父亲常常宴请臣子,我们坐在长满兰草的溪边击鼓传杯,每回轮到我,我就在传到他的时候停下,他一紧张耳朵就发红。有过几次之后,他好像知道我喜欢闹他,有所准备,变得从善如流,可是那样就不好玩了。他不懂,我就喜欢看他尴尬的样子。我喜欢谁,不一定要他多厉害,他倒霉我都喜欢。” 周迟把周珩作的诗编了一本集子,一本只有她有的集子,和她喜欢的艳诗情诗一起锁在床头的小匣子里。有时她会分不出来周珩写的和那些有什么区别,像出自一个人之手,但也许她喜欢的东西总是相似的。 李承业起先没把她说的话当回事,可渐渐地,也随她想起一些回忆。她七八岁就“情窦初开”,以捉弄自己的哥哥为乐,而他七八岁时,在为生计四处奔波。 李承业没心思躺着了,说道:“喜欢什么不好喜欢看人倒霉……你这样挺招人烦的。” 周迟承认他说的是事实,但她不容许有人当面这样说,何况这个人算是她的下属。 “招谁烦?你吗?” “说说而已。”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 “你站住。” 李承业烦躁地回头:“我哪句错了?你瞧不见你自己,谁将来爱上你,头顶要长满草。” “这跟你有什么相干?” 李承业沉默了一下。 周迟像在审视罪人:“你没有母亲?没有姐妹?以后也没有妻子?没有女儿?和她们说,看她们会不会原谅你。” “你到底怎么了?” “你怎么了?” “我?我跟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只不过问的是你,我比你先回答而已。这你就不能忍受了?还是说,你习惯这样对待别人?哦,那你会招人烦的。” 李承业一气之下离开了,被留下的除了周迟,还有他离开前最后一句话:“是,我跟你一样。可我想过从今以后怎么对你,跟你怎么过,你呢?你没有。” 他毫不留情,就像一个注定孤独的人决心舍弃他的影子那样。 雨天 周迟再次躺下。 阴户在发热,洞口有水液隐秘地流淌。她起初不管它,渐渐地,腰腹以下都是沉重的,她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 这很合理,月信许久没眷顾她了,她甚至希望那永远都不要出现,但李承业让她的身体突生变数。 她循着记忆去找女子月信时所需的东西。这里是薛枕弦的寝居,她记得她通常会把那些和她的贴身衣物放在一起。 很不幸地,她血崩了,经血止不住地漫出来,刚换上不久的月事带立刻被浸透。丝绵是柔软的,但她的身子更软,那温暖的所在经不起摩擦和折腾,一碰就刺痛,身体从内到外都疼。 她又翻箱倒柜,去拿余彦羲送的药,合着冷茶吞下去,先是一粒两粒,再到小半瓶,不一会后,迷幻的发昏的感觉代替了疼痛。她朝四周看,房梁悬着一朵云,上面有五彩的仙鹿,雾蒙蒙的仙境让一片薄荷的颜色掩盖着,颜色生出了触角,毛茸茸的,很舒服。 她舒服得不像自己了,看什么都是缥缈的,也因此生出了几许寥落的困意。 她想昏睡过去,又听见周琮在叫她:“周暮烟。” 她知道他就在这里。她不会无缘无故对李承业动粗,一切只因为,她坐上窗台那一刻看见了周琮。 周琮依旧是飘着走的,而她要用剩下好几十年的时间来慢慢接受这个。 他重复了一遍:“周暮烟。” 她在想他为何质问自己。 “你在做什么?” “不做什么。” “把药扔了。” “这不是药,是糖。” “扔了,我求你。”周琮深深地吸气,“我求求你,姐姐。” “你真吵。” 周迟搁下药瓶,回原处躺下。 她吃过药,已经不疼了,只发晕,心里奇异地满足,唇角的笑似有还无。 她想,父亲喜欢服食丹药,他总说能看见仙境,原来都是真的。 周琮不许她睡:“我陪你说说话。” “说什么?” “你能给自己催吐吗?” “我才不要。” “姐姐。” “我很快乐,真的,至少现在如此。再过半个时辰痛苦反噬,我会比方才难受一千倍,可现在的快乐是真的。” “你有点像大人了。” “是呀,可惜你长不大。”周迟伸出食指,轻轻碰了下他的额头,“你以后会一直这样吗?” “我不知道,可能会变成别的人,变成花草树木也说不定。” “花?换一个吧。风,或者云,如何?不高兴就打雷下雨,多好。” 周琮兴趣寥寥。 “不是你想和我说话的吗?” “我现在不想了,我讨厌你,我才不要和你说话。” “真是任性。” “我讨厌你有事。你要是出事,我会一辈子讨厌你。” 大概是周迟命不该绝,李承业走了没多久就回来了,发现周迟在发热,匆匆找人去医馆把余大夫叫了过来。 四更,周迟听见李承业和余彦羲在外面谈话。 “她已无碍,你也歇一会吧。” “谢谢大夫。” “你很在意迟儿?” “怎么突然问这个?” “对我来说,喜欢一个人,就是想见他,每天见上他一面,就足够欢喜。你看她的样子,和那时的我很像。” “您娶妻了?” “不曾。” “哦,那,那想必,是位绝世佳人,给我俩引荐引荐?” 余彦羲轻叹:“见不到了。” “不可能,男人这里就没有知难而退几个字,刀山火海,只要她在,通通都不作数。” “厮人已乘鹤西归。” “……节哀。” “君须怜取眼前人。” 他们聊得不长,半炷香工夫后,有开门的声音,走路的声音,轻微的叹息的声音。 有人慢慢靠近。 她已对这气息很是熟悉,湿的,黏的,那让她想起遥远海岸上安静的白色盐粒。 李承业太喜欢亲她了,他不爱淫词浪语,偏偏爱与她的嘴唇缠绵在一处,好处是她不至于因缺水而干渴,坏处是差点被亲到窒息。 两双唇即将相贴的那刻,周迟睁开了眼睛。 李承业若无其事地偏过头去,手像是无处安放,动了动,给周迟添了一个软枕,目光与她的短暂相遇,又移开。 那一眼让她想起昨夜,李承业抱她去温泉——她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等人醒过来,已经在那里了,腰和腿发酸发胀,软软地,不想动弹,温热的水侵袭她每一寸知觉,带走她所有疲惫。她被他揽在怀里,有气息温柔地拂拭过耳际。 温情止于此。李承业歇息够了,替她清洗,擦过腰窝的时候,她的腿微微发抖,这让他身体又有点发硬,他吻她的耳朵,捉住她的手往自己身下按。她迷迷糊糊中任他摆弄了一阵,忽然意识到那是什么,也忽然发觉自己这一晚到底做了什么,恼意横生,五指一扭,差点把他弄折,于是他们又在温泉中打了一架。后来她接受了李承业的提议,鸣金收兵,回去再战。再之后—— 周迟想起他临走前说的话,气道:“李大将军,你的脸皮有来客居的酥心卷那么厚。” 说到点心,两个人都有些饿了,眼神变得微妙起来。 “你有没有……” “嗯?” 李承业咳了一声:“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周迟略一思索,昨日吃了杏仁茶,前日喝了鱼汤,她爱那温润的口感,遂道:“小米蒸熟,拌蛋黄粉,碾得碎碎的,铺上鸡丝,再配一碟百合,调一汤匙秋梨膏。” 李承业乐道:“将军家鹦鹉也是这么吃的。” “我不正是你手心的小鸟么?” 这大概是调情。李承业心口隐隐发烫。 似乎以前也有姑娘这么说过,说自己是笼中雀,水中月,镜中花,那不是他要的答案,他给不出任何答案。每当他想得到一点什么,总要拿血和汗去换。 “李大将军,你会不会想,照顾这个人可真麻烦?” “怎么会。” “因为我是这样想的,我不是没有自知之明,就算如此,我还是想麻烦你。” “别乱想。” “嗯,谢谢你。” “小事。” 药力发散,周迟眼皮挣扎了几下,昏睡过去。她的呼吸长而悠缓,春天的柳絮从她的骨骼和血液飞出来。 李承业亲了亲她的鼻子,又抓住她的手放到嘴边啃了一下,才放她安眠。他想留下点什么,他的味道,或者一个印记,但要是这么做…… 孰料周迟又睁眼道:“你不走了?” 李承业道:“不了。” “你还是走为好,奉劝你离我远一点。” “为什么?” “吾好梦中杀人。” 安睡的女孩没杀过人,倒是清醒的男人杀过好些。 李承业恍了恍神,松开手。本想陪她躺一会,现下无甚心情了。 隔了一阵,外面下起雨。 暴雨让他清醒。十四岁时,母亲于病中去世,也是这样一个雨天,连老天爷都在哭泣。 两个月后他去了江城。他听说沉时要来,所以果断地抛下故乡,奔向他想象中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生活。最关键的是,他能离姓李的人远一点。李一尘的父亲为他母亲花了重金,寻来无数名贵药材救治她,可唯独不肯牵一牵她的手。 来了江城,他也经常不开心。江城是座雨水很多的城市,而他讨厌下雨,暴雨会耽误人们做事,一旦闲下来,满世界都是嘈杂的水声。 雨水冲断过江城书院外面的桥,那天他带人加紧修补,人在桥下,听桥上的学子念“春雨断桥人不渡”,唱歌一样好听。然后周迟路过,他看到她也不高兴,阴郁散去了几分。 外面在下雨,他哪里都不想去。他想待在周迟身边,听她梦呓,等她醒。 他看不清她,却看清了自己。只要他觉得他爱周迟,势必经历爱情的痛苦。微弱的理智呼喊道,停下吧,可怜的不是她,是你。他说,我抵抗过了,没用。理智反问道,是吗?他说,罢了,你走吧。最后它也走了,唯一一个战友放弃了他。 女孩的面子 很难明说周迟对李承业而言是怎样的存在。当他拿着新鲜的花和食物来找她,发现悬在墙壁上的长剑不翼而飞时,他下意识抽取了一枝最适合当武器的花,下一刻周迟的剑就飞了过来。 那称不上危险,他没有嗅出杀气。但她反手起剑,削过他的头顶,竟有些模样,让他想教训她。 剑的特别之处是两侧开刃,他怀疑周迟根本不懂得它的危险。 周迟认真和他打斗,有板有眼,像书上画的那样,又移形换位似的,边打边退,一旋身出了石舫。李承业自然要追,却不是追往周迟出去的那扇门,而是朝向另一侧开了半扇的窗。北面的门至西侧的窗,前后不过十余步,他抄近路,刚一露脸,长剑刺来,堪堪离他胸前叁寸远。周迟的轻功比他想得更好,赤足走在虚浮的廊桥上,不发出一点声响。石阶底下满是青苔,墙壁爬满藤萝,安静而陈旧。下了一夜的雨,湖面已与桥板齐平,她的倒影和她连在一起,红裙像生出羽翼,在水上和水下两个世界飘浮。 李承业突然明白了为何她拖延战斗,为何窗子开了一半,为何她不着鞋履。这全是圈套,他承认她赢了。 他知道她想听什么,称赞她道:“招式到位,身法也轻巧。” “多谢。” “就是不够光明正大。” 她看起来毫无歉疚之心:“我喜欢偷袭。” 李承业点头,抱她回房,视线缠绕在她身上,始终移不开。 他的心是满的,像堆积了雨水的湖,再要多出一点什么东西的话,那只能是她的影子。 周迟把剑给李承业,命他将其归位,他掷向半空再反手接住,道:“原来不是花样,是真铁。” “怎么?” “你仔细看过它没有?能伤人的利器都必须到府衙验看登记,过了明路,才能使。这剑没印记,剑格花里胡哨,房子也不像剑客的房子,真拿剑的,多少有点尚武。” “比如李大将军?” 李承业笑了,拿起雪白的狐裘裹住周迟半个身子。 花差不多都毁了,只剩下他手上那一枝,花瓣掉了几片,好在还算完整。他依照周迟的习惯,把花插进青瓷瓶。她喜欢新鲜的花,就算李承业不动手,她也会为自己准备。 李承业的脑子里没有香草美人的概念,他脸上写着“草木无情”,或者“大漠穷秋”。但他已做出了决定,从此她的要求都和他相关。 度过同一个夜晚,呼吸同一个早晨的空气,吃同一份饭,他从那无声的咀嚼当中窥见了几分周迟的心思。 邀请一个人一起吃早饭比邀请他同眠更暧昧。 他接过周迟的汤匙,作势要喂她吃,他知道周迟不会拒绝他的服侍。 周迟专心吃饭,不言不语,连吞咽的间隔都固定不变,像有某种规律,这和李承业的想象不太一样。 “嘴角沾着米粒,不会难受吗?” “不可能吧?” 李承业摸向自己的脸。 周迟比他快一步,揪着他的衣裳,说不上是吻的吻落在他左边的脸颊。 怪异感消失了,他只余一个想法——她骗我,她想亲我而已,她为了她的面子骗我。 他不想表现得过分开心。 简单收拾过后,李承业抱周迟坐在自己膝盖上。 “刚才那是什么路数?好像在哪见过。” “是我师父的独门秘籍,分道篇和术篇,我学过术篇的招式。” “怎么不接着练完?” “我只学会了招式。” 李承业快活大笑。 笑过之后,李承业又来找她搭话。周迟愿意解答他一切疑问,但却不愿意去想为何他总有许许多多的问题。 “你几岁开始学剑的?” “十岁。” “那就是五年前?哎,巧不巧,我也是五年前。” “可您才是剑圣大老爷。” “别丧气啊,换个师父不就成了?你跟着我,包教包会。我和你说过,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十六之前,练刀枪斧戬,十六之后,跌跌滚滚学习剑术,我以为我是天才,到头来只能算个地才。你遇到我,再合适不过了,我最清楚怎么教地才。” 周迟听他絮絮叨叨,想起了其他的事。 李一尘受封国师,恰好也在五年前。周迟喜欢他的剑术,赠他辟尘宝剑,从此天下人皆以长剑为武者风流,以李一尘为剑客之尊。李承业选择修习剑法,多有顺时而为之意,此般种种机缘,算是由十岁的周迟一手促成。 兵器的品格也是主人的品格。周迟心爱的短剑似玉非玉,极轻极薄,不像杀器,倒像一件翡翠。至于她方才使的那柄长剑,确如李承业所言,惹人注目。那剑通体澄白,细看有祥云暗纹,线条简练,也不像杀器,像十二月的冰雪。 她带着那剑去找薛家姐妹。 这毫无难度,她把剑藏在一支长长的伞里。 几日前她跟踪过跟踪李承业的人。她在每个街角停下,这样一来,能保证自己永远处于视线盲区,也能让自己看起来是个和亲人走散的妹妹。他们认得李承业几乎飞入鬓角的长眉,高而挺拔的体格,甚至走路的方式——他有时会左右张看,步子却迈得很稳,像江湖浪客,也像正规军士,总之特点鲜明。他一贯如此,拥抱她的时候也是鲜明的,如她所想象的,盐粒的气息慢慢渗透,从眼神、嘴唇、手臂、腰躯,再到两具身体相接的地方,凹凸的形状记得它们的每一次陷落,水汽是感官一张一弛的节奏,炽热时融化,温情时团圆。 这也许很好,但周迟不想变得和李承业一样,她更希望自己是幽凉的暗礁,或者某片海的主人。 她潜入薛家姐妹的宅邸。女主人似乎有事出门,桌上的茶还温着,房门也未关。门外种着忘忧草,窗纱染着相同的花,只此一处。 薛留琴不一会就独自回来了。初时她不觉得房间有异,和往常一样,提着裙角,回书桌继续处理事务。一二息之间,她忽然顿住,慢慢背过身去。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珠帘堆成暗影,案几中央钉着一支长剑。 周迟在那道暗影里,见薛留琴一怔,点点头,道:“你在害怕。” 恐惧能直接击碎一个人的面具。 薛留琴突然松懈下来,深深地凝视周迟带来的剑,眸光含情。如此一来,那剑不是杀器,不是十二月的冰雪,而是某个人了。 她道:“剑归我,砚台归你,银钱也尽数奉还于你。” 周迟道:“这是弦儿姐姐的。” “李道长消失了。我父亲给的消息只此一句。我的人也找不到他,听说,他要父亲安排他跟……一位客人会面,临出发时,迟迟未动身,父亲闯入,房内空无一人。可据侍者证词,李道长整夜都不曾出门。”薛留琴心中虽痛,但隐忍不发,良久,眼中终于闪着晶莹的光,“真有趣,爱他的人何其多,他偏偏选了一个不爱他的人做妻子。” “他应该是自己消失的。” “你说李道长?” 周迟几乎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了。薛留琴身上的悲伤不见了踪迹,沉淀下来的是从失望到无望的情绪。 周迟更残忍地回答她:“我想,他不明白你们为何要他成婚,他根本不想成婚。你说我不爱他,难道他很爱我?他不看重这些,甚至也不看重家族的续存,婚姻、姓氏,一切都是束缚,只会无端耗损他的心力。这个你承认吗?” 薛留琴短暂沉默。她从未触及过李一尘的这些想法,但眼前有一个能帮她的人,为时未晚。作出决定之后,她的脸上不再有方才那些怀旧的味道,她又变得无坚不摧,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李道长”也不再有比其他言语更轻柔的分量。 “李道长消失了。” “你说过了。” “我们调查过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和最后见到他的人,毫无线索。” “弦儿姐姐怎么不在?我是来找她玩的。” “吾妹……今日随商队出海。” “南下?” “是。” “去寻前代家主?” “又是李道长告诉你的?” “原本想问你他消失之后,下属可有异动,看来,答案显而易见。” “此事与吾妹无关。” “弦儿姐姐是李道长最亲近的师妹,我当然相信她。” “……” “有人想让他消失。” “谁?” “你猜。” “若是指他于今年春在沉时府邸遇刺,未免太久远了些。” “不,这回没有剑圣保护他。” “凑巧罢了。” “查过行刺原因了吗?” “都是私仇。” “情杀?财杀?” “已经过去了。” “李道长二十岁前在山中清修,天性纯良,敦厚自律,待人温柔和善,慈惠恭敬。我认识他五年,早已将他看作我的良师益友,我的亲人。这样的人,何来机会与人结仇?” “江城之事,我知道的不多。” “你很可疑。” “什么?” “负责探查情报,却对刺客一概不知,不追究原因,你在向我隐瞒什么?” “不是隐瞒。” “说说看。” “你知道多少李家从前的事?” “这个,你可以去问李道长。” “父亲曾经和李道长关系不好,那次李道长遇刺之后,父亲清剿了数十个杀手探子,才在家族中重新得到重视。然而,此事终究忌讳,连我都从不过问。” “弦儿姐姐和李道长,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我不需要向你证明什么。” “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愿闻其详。” “第一,传信给弦儿姐姐,教她按兵不动,千万保护好自己。” “好。” “第二,一切行动保持神秘,得到他的下落后,不声张,找你信任的属下放出风声。若有人问起你,那必定是叛徒,你可拿这把剑,先斩后奏。” “好。” “第叁,你亲自来办——无论多危险,无论会付出多少代价,刀山火海,你亲自奔赴。” 周迟把剑留在了案几上。她的伞还在后院外墙墙根立着,因此她决定走近路,再翻一次墙。 薛留琴送她出门。 两个人都失去了谈兴。她们有许多共同的朋友,这却是她们第一回碰面。薛留琴对周迟有敌意,周迟也不喜欢她。 薛留琴突然说道:“李家家风——人人皆有困窘之时,宁做冻死骨,不做梁上君子。” “多谢提醒。” “姑娘既然这么了解李道长,就该本分地做好他的妻子,别和那些不入流的人搅在一块。” 她真正的恶意埋在这里。周迟不想再和她多说一句话,不想多待一刻。 不入流的人。 周迟完全不像胜者那样自得,相反,咽喉和脾胃朦胧地抗议,急需一碗浇过碎冰的樱桃酪。连它们都觉得这个形容恶心极了。 女孩的面子 很难明说周迟对李承业而言是怎样的存在。当他拿着新鲜的花和食物来找她,发现悬在墙壁上的长剑不翼而飞时,他下意识抽取了一枝最适合当武器的花,下一刻周迟的剑就飞了过来。 那称不上危险,他没有嗅出杀气。但她反手起剑,削过他的头顶,竟有些模样,让他想教训她。 剑的特别之处是两侧开刃,他怀疑周迟根本不懂得它的危险。 周迟认真和他打斗,有板有眼,像书上画的那样,又移形换位似的,边打边退,一旋身出了石舫。李承业自然要追,却不是追往周迟出去的那扇门,而是朝向另一侧开了半扇的窗。北面的门至西侧的窗,前后不过十余步,他抄近路,刚一露脸,长剑刺来,堪堪离他胸前叁寸远。周迟的轻功比他想得更好,赤足走在虚浮的廊桥上,不发出一点声响。石阶底下满是青苔,墙壁爬满藤萝,安静而陈旧。下了一夜的雨,湖面已与桥板齐平,她的倒影和她连在一起,红裙像生出羽翼,在水上和水下两个世界飘浮。 李承业突然明白了为何她拖延战斗,为何窗子开了一半,为何她不着鞋履。这全是圈套,他承认她赢了。 他知道她想听什么,称赞她道:“招式到位,身法也轻巧。” “多谢。” “就是不够光明正大。” 她看起来毫无歉疚之心:“我喜欢偷袭。” 李承业点头,抱她回房,视线缠绕在她身上,始终移不开。 他的心是满的,像堆积了雨水的湖,再要多出一点什么东西的话,那只能是她的影子。 周迟把剑给李承业,命他将其归位,他掷向半空再反手接住,道:“原来不是花样,是真铁。” “怎么?” “你仔细看过它没有?能伤人的利器都必须到府衙验看登记,过了明路,才能使。这剑没印记,剑格花里胡哨,房子也不像剑客的房子,真拿剑的,多少有点尚武。” “比如李大将军?” 李承业笑了,拿起雪白的狐裘裹住周迟半个身子。 花差不多都毁了,只剩下他手上那一枝,花瓣掉了几片,好在还算完整。他依照周迟的习惯,把花插进青瓷瓶。她喜欢新鲜的花,就算李承业不动手,她也会为自己准备。 李承业的脑子里没有香草美人的概念,他脸上写着“草木无情”,或者“大漠穷秋”。但他已做出了决定,从此她的要求都和他相关。 度过同一个夜晚,呼吸同一个早晨的空气,吃同一份饭,他从那无声的咀嚼当中窥见了几分周迟的心思。 邀请一个人一起吃早饭比邀请他同眠更暧昧。 他接过周迟的汤匙,作势要喂她吃,他知道周迟不会拒绝他的服侍。 周迟专心吃饭,不言不语,连吞咽的间隔都固定不变,像有某种规律,这和李承业的想象不太一样。 “嘴角沾着米粒,不会难受吗?” “不可能吧?” 李承业摸向自己的脸。 周迟比他快一步,揪着他的衣裳,说不上是吻的吻落在他左边的脸颊。 怪异感消失了,他只余一个想法——她骗我,她想亲我而已,她为了她的面子骗我。 他不想表现得过分开心。 简单收拾过后,李承业抱周迟坐在自己膝盖上。 “刚才那是什么路数?好像在哪见过。” “是我师父的独门秘籍,分道篇和术篇,我学过术篇的招式。” “怎么不接着练完?” “我只学会了招式。” 李承业快活大笑。 笑过之后,李承业又来找她搭话。周迟愿意解答他一切疑问,但却不愿意去想为何他总有许许多多的问题。 “你几岁开始学剑的?” “十岁。” “那就是五年前?哎,巧不巧,我也是五年前。” “可您才是剑圣大老爷。” “别丧气啊,换个师父不就成了?你跟着我,包教包会。我和你说过,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十六之前,练刀枪斧戬,十六之后,跌跌滚滚学习剑术,我以为我是天才,到头来只能算个地才。你遇到我,再合适不过了,我最清楚怎么教地才。” 周迟听他絮絮叨叨,想起了其他的事。 李一尘受封国师,恰好也在五年前。周迟喜欢他的剑术,赠他辟尘宝剑,从此天下人皆以长剑为武者风流,以李一尘为剑客之尊。李承业选择修习剑法,多有顺时而为之意,此般种种机缘,算是由十岁的周迟一手促成。 兵器的品格也是主人的品格。周迟心爱的短剑似玉非玉,极轻极薄,不像杀器,倒像一件翡翠。至于她方才使的那柄长剑,确如李承业所言,惹人注目。那剑通体澄白,细看有祥云暗纹,线条简练,也不像杀器,像十二月的冰雪。 她带着那剑去找薛家姐妹。 这毫无难度,她把剑藏在一支长长的伞里。 几日前她跟踪过跟踪李承业的人。她在每个街角停下,这样一来,能保证自己永远处于视线盲区,也能让自己看起来是个和亲人走散的妹妹。他们认得李承业几乎飞入鬓角的长眉,高而挺拔的体格,甚至走路的方式——他有时会左右张看,步子却迈得很稳,像江湖浪客,也像正规军士,总之特点鲜明。他一贯如此,拥抱她的时候也是鲜明的,如她所想象的,盐粒的气息慢慢渗透,从眼神、嘴唇、手臂、腰躯,再到两具身体相接的地方,凹凸的形状记得它们的每一次陷落,水汽是感官一张一弛的节奏,炽热时融化,温情时团圆。 这也许很好,但周迟不想变得和李承业一样,她更希望自己是幽凉的暗礁,或者某片海的主人。 她潜入薛家姐妹的宅邸。女主人似乎有事出门,桌上的茶还温着,房门也未关。门外种着忘忧草,窗纱染着相同的花,只此一处。 薛留琴不一会就独自回来了。初时她不觉得房间有异,和往常一样,提着裙角,回书桌继续处理事务。一二息之间,她忽然顿住,慢慢背过身去。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珠帘堆成暗影,案几中央钉着一支长剑。 周迟在那道暗影里,见薛留琴一怔,点点头,道:“你在害怕。” 恐惧能直接击碎一个人的面具。 薛留琴突然松懈下来,深深地凝视周迟带来的剑,眸光含情。如此一来,那剑不是杀器,不是十二月的冰雪,而是某个人了。 她道:“剑归我,砚台归你,银钱也尽数奉还于你。” 周迟道:“这是弦儿姐姐的。” “李道长消失了。我父亲给的消息只此一句。我的人也找不到他,听说,他要父亲安排他跟……一位客人会面,临出发时,迟迟未动身,父亲闯入,房内空无一人。可据侍者证词,李道长整夜都不曾出门。”薛留琴心中虽痛,但隐忍不发,良久,眼中终于闪着晶莹的光,“真有趣,爱他的人何其多,他偏偏选了一个不爱他的人做妻子。” “他应该是自己消失的。” “你说李道长?” 周迟几乎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了。薛留琴身上的悲伤不见了踪迹,沉淀下来的是从失望到无望的情绪。 周迟更残忍地回答她:“我想,他不明白你们为何要他成婚,他根本不想成婚。你说我不爱他,难道他很爱我?他不看重这些,甚至也不看重家族的续存,婚姻、姓氏,一切都是束缚,只会无端耗损他的心力。这个你承认吗?” 薛留琴短暂沉默。她从未触及过李一尘的这些想法,但眼前有一个能帮她的人,为时未晚。作出决定之后,她的脸上不再有方才那些怀旧的味道,她又变得无坚不摧,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李道长”也不再有比其他言语更轻柔的分量。 “李道长消失了。” “你说过了。” “我们调查过他最后一次出现的地方,和最后见到他的人,毫无线索。” “弦儿姐姐怎么不在?我是来找她玩的。” “吾妹……今日随商队出海。” “南下?” “是。” “去寻前代家主?” “又是李道长告诉你的?” “原本想问你他消失之后,下属可有异动,看来,答案显而易见。” “此事与吾妹无关。” “弦儿姐姐是李道长最亲近的师妹,我当然相信她。” “……” “有人想让他消失。” “谁?” “你猜。” “若是指他于今年春在沉时府邸遇刺,未免太久远了些。” “不,这回没有剑圣保护他。” “凑巧罢了。” “查过行刺原因了吗?” “都是私仇。” “情杀?财杀?” “已经过去了。” “李道长二十岁前在山中清修,天性纯良,敦厚自律,待人温柔和善,慈惠恭敬。我认识他五年,早已将他看作我的良师益友,我的亲人。这样的人,何来机会与人结仇?” “江城之事,我知道的不多。” “你很可疑。” “什么?” “负责探查情报,却对刺客一概不知,不追究原因,你在向我隐瞒什么?” “不是隐瞒。” “说说看。” “你知道多少李家从前的事?” “这个,你可以去问李道长。” “父亲曾经和李道长关系不好,那次李道长遇刺之后,父亲清剿了数十个杀手探子,才在家族中重新得到重视。然而,此事终究忌讳,连我都从不过问。” “弦儿姐姐和李道长,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我不需要向你证明什么。” “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愿闻其详。” “第一,传信给弦儿姐姐,教她按兵不动,千万保护好自己。” “好。” “第二,一切行动保持神秘,得到他的下落后,不声张,找你信任的属下放出风声。若有人问起你,那必定是叛徒,你可拿这把剑,先斩后奏。” “好。” “第叁,你亲自来办——无论多危险,无论会付出多少代价,刀山火海,你亲自奔赴。” 周迟把剑留在了案几上。她的伞还在后院外墙墙根立着,因此她决定走近路,再翻一次墙。 薛留琴送她出门。 两个人都失去了谈兴。她们有许多共同的朋友,这却是她们第一回碰面。薛留琴对周迟有敌意,周迟也不喜欢她。 薛留琴突然说道:“李家家风——人人皆有困窘之时,宁做冻死骨,不做梁上君子。” “多谢提醒。” “姑娘既然这么了解李道长,就该本分地做好他的妻子,别和那些不入流的人搅在一块。” 她真正的恶意埋在这里。周迟不想再和她多说一句话,不想多待一刻。 不入流的人。 周迟完全不像胜者那样自得,相反,咽喉和脾胃朦胧地抗议,急需一碗浇过碎冰的樱桃酪。连它们都觉得这个形容恶心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