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犯?》 CH1 刺目的闪光灯不断亮起,即使已然闔上双眸,仍旧无法忽视其存在,快门声不绝于耳,随之而来的还有记者嘈杂的提问。 「梁小姐,请问你有后悔吗?」 「可以请你面对镜头吗?」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你母亲说?」 「你……。」 排山倒海的问句,犹如颱风天时席捲而来的大浪,她是岸边孤独的小船,转瞬便为海水淹没。 梁贞苍白着面庞,默然垂首,藉着身边警察的支持,消失在前方停靠的警车门后。 / 「一週前海中无名浮尸案终于有了进展,昨日下午警方接到电话,一名女子称自己与父亲发生口角,情绪激动间失手杀害对方,随后将尸体载至海边丢弃,因受不了良心谴责,最终选择自首……。」 关上电视,陆宇随手扔下遥控器,疲惫地向后靠上沙发椅背。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她什么也没做。 闭起眼睛,看见的不是一片黑暗,而是厨房地板染上的大片血跡,男人伤处还在汩汩流出血液,却早没了气息。 她的惊慌失措被他尽收眼底,到现在都还歷歷在目,究竟是哪里出错,造成如今这般局面?他眉头深蹙,始终想不出合理的解释——或者说,这整件事本就超出常理范围。 他的叹息为外头飆车族吵闹的引擎声掩去,隐藏在夜色中,覆盖在重重报章杂志下,悄然消逝。 / 「梁小姐,我希望你能诚实且完整地说出真相。」程绍纬坐在桌子的另一端翻阅资料,语毕抬头直视梁贞,探究的目光一刻不停,他实在很难想像面前相貌清秀,散发温婉气质的女子会与杀人案有所牵连,死者还是她的亲生父亲。 而梁贞只是紧张地咬着下脣,藏在案下的手不断绞着衣摆,不回应也不迎向他的眼眸。 他终于停止摆弄文件,修长的手指以固定节奏敲打桌面,从业五年至今,他虽不曾接过什么大案子,但一向对自己的能力非常有自信,在学时的成绩也足以证明这点。 直觉告诉他,跟前致电警局自首的女子并不是犯人,至少不是主谋,真兇恐怕另有其人。 时间渐渐流逝,梁贞终于抬头,出口却不是程绍纬期望听见的:「抱歉,检察官,我想我还没办法……。」 他皱眉,什么叫还没办法?这么大的案子,死者生前担任精神科医师,业内风评不错,交际也广,和妻子相敬如宾,堪比模范夫妻,这样看似没有污点的人,究竟是如何死去,甚至被弃尸汪洋? 「我知道了,你还需要时间,对吗?」程绍纬望向梁贞,她如果打定主意不开口,谁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是一桩棘手案件,年轻一代不敢接手,前辈们更是想方设法推走这块烫手山芋,最终不得不交由他处理。 五年的资歷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早已脱离菜鸟身份,却也不是颇有威望的大前辈。 只是她既然不愿说话,为什么选择自首?的确,自首之后会斟酌减刑,但若不配合办案,光是自首而未表现出悔意,再厉害的律师都救不了她。 何况死者身份迟早会被揭露,他必须争取这段黄金时间,在引起轩然大波前尽快让案子有点眉目——但很显然梁贞的闭口不谈与外界媒体的大肆报导对他的目标全无一点帮助。 他站起身,又弯腰倾向桌案对面的她:「梁小姐,我不知道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假如人真的是你杀的,你直言便好;假如你不是真正的犯人而出于某种原因被迫自首,也请你不要隐瞒实情,司法会还给你一个公道。」 「……检察官,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她的神情依然忐忑不安,甚至有些惧色,「等我想好了会告诉你的。」 程绍纬没有回话,他只是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至门边,一手握住门把,在出去前又补充了句:「开庭时作偽证是犯法的,你知道吧?」 话落,他开了门,头也不回地离去。 CH2 「学弟,你是聪明人,我相信你晓得要重视自己的前途。」办公桌前,一名男子随意翻了翻案上文件,头也不抬,「上面吩咐下来,这件案子还是尽快解决才好,媒体毕竟间着无事,如今又风平浪静,成为所有人茶馀饭后的话题本在情理之中。」 程绍纬不置可否地扬眉,低头看向跟前那一张张摊平的报纸:「我知道,我会迅速结案。」 男人手握成拳轻扣桌面,半晌才答:「恕我直言,你看起来并不完全明白,我把话搁着了,上头希望看到结案后的新闻标题是『伦理悲剧』而不是其他。」 「但是学长,我不认为犯人是梁贞,她也许只是被派来顶罪的。」程绍纬抿脣,思索一阵后依旧忍俊不禁,脱口而出,「我以为司法的目的在于实行正义。」 男人不怒反笑,他站起身,平视程绍纬的眸:「没有什么事是绝对公平的,正义一词不过是种口号,站在天秤的两端,人永远会向重的一端靠拢。」 他将目光移往角落的门,意思再明显不过,那是淡漠却不甚有礼的逐客令。 「我会试着加速调查。」程绍纬非常乾脆地转身,落下一句话。 / 侦讯室内,刺眼灯光洒在梁贞过分苍白的脸庞,照得她肤色更显透明脆弱。 程绍纬向后靠在椅背,深吸了口气,然后开口:「这样吧,我们将这次谈话当作朋友间平等的交流,你只要保持轻松,诚实应答就好,如何?」 「检察官,我是想了一段时间,但现在我会将一切跟你说明的。」梁贞咬了咬下脣,挺直身板,才继续说道,「我平常是住在外头,那几天特别回家陪我妈妈,我一直知道这些年她过得不太轻松,说实话我也时常怀疑,身为精神科医师、家境良好的爸爸,为什么会有暴力倾向?」 「那天我睡的有些晚,起床时已经下午,下楼后我却看见爸爸在厨房内殴打妈妈,如同我小时候常看见的那般。 搬出去以前,我以为他已经改掉这种恶习,所以才放心让他们两人单独同住,但看见这幅画面后,我知道我错了,而且错得离谱。 我不晓得在我搬出去的期间同样的事情发生过多少回,我只知道当下的我除了震惊,更多的情绪是愤怒——他凭什么打她?儘管他们是夫妻,但这都什么年代了,她也不是不通事理的孩子,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动輒打骂,让她浑身是伤?」 程绍纬只是安静地聆听,凝视梁贞的眼神专注而认真,试图找出一点撒谎的蛛丝马跡。 「具体情况我记不清楚了,很可笑吧?我亲手杀掉父亲,却告诉所有人我不记得事情如何发生。」她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衬着过亮的灯光,面容憔悴的模样竟让他有些不忍,「等我回过神来,一切都已结束,厨房的水果刀不知什么时候握在我手中,爸爸躺在地上,伤口不断流血。」 似乎是很合理的解释,但他敏锐地察觉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沉默在不算宽敞的侦讯室蔓延开来,半晌他才听见细微的啜泣,出自坐在对面的她。 程绍纬几乎不怕什么,在他这样年纪的人里,他也算见过许多大风大浪,最怕的却是女人小孩的哭声,那是无力的象徵,向整个世界诉说妇孺的弱小。 他有些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翻过一阵,终于找出一包面纸,因为脚步匆忙,不愿多浪费时间,路边发放的物品他能绕道就绕道,无法躲避便乾脆接过,省得夜长梦多,此刻倒因此派上用场。 「给你。」他的声音紧绷彆扭,实在不想听她独自饮泣,「如果你愿意的话,能告诉我一些……后续的处理方式吗?」 梁贞接过面纸,尽量安静处理乾净,声如蚊蚋地同他道谢。 她稍微缓和了情绪,神情却流露歉意:「我……有点累了。」 假设事情真如他所想,或许他应该适度给她一点空间,然后仔细推敲真相,花些时间去调查——更何况,要是她始终不愿说明事情经过,着急的并不会是他。 CH3 梁贞被两名狱警带进会客室时,神情掺了些讶异,坐在隔板外的人,是陆宇。 「你还好吗?」他的身形似乎消瘦了些,下頷也散佈着鬍渣,这阵子他过得并不太好,她心下一紧,举止更是略显急躁。 在椅上落坐,她将身子前倾,仔细地打量他的脸庞——入狱以来,这是她头回如此制不住思绪,但他们的关係非同小可,从以前到现在,她总为他表露出未曾轻易示人的真情。 她的迫切他尽收眼底,如果可以,他多想换她出来,自己替补了去,然而再如何想,终究好似痴人说梦,她拚了命不让自己在乎的人捲入,现在说换就换,责任可不只他一人得扛。 「你看起来不是很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抬手轻抚隔板,儘管无法触到他温热的颊,这已是她聊表思念唯一可行的途径,「相信我,好吗?」 陆宇恨极了这样的自己,放任一个女人担负所有,而他却无能为力,尤其她是他最为在乎的人,他捨不得她吃苦。 他同样将手搁在隔板上,与她相对,四顾无言,半晌方闻他开口:「照顾好自己,你好好等着,我会为你找到最好的律师。」 / 程绍纬依照导航的指示一路开至梁宅,却在门口被拦了下来。 「不好意思,先生,请出示你的证明。」警卫走到驾驶座旁,弯身说道。 程绍纬拿出证件,说明来意:「你好,我是之前预先说好要来调查蒐证的检察官。」 「调查蒐证?」警卫皱眉,「没听说过,你先前是跟谁联络?」 「跟我。」程绍纬正欲开口,一个女声抢先打断了他,「你好,我是李莫諼。」 警卫瞭然頷首,随即要程绍纬下车步行,这才开了门让他进去。 他们一同步行于车道上,似乎是看出他的疑惑,李莫諼率先解释:「虽然有车道,但已经很久没人用了,况且里面那位……很抱歉,要让你下车走这一程。」 一席话说得不长不短,正巧引起他的好奇。 「我想我需要的证人是刘欣然小姐,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他想起资料里提到,梁曜雄医师的妻子,刘欣然,也就是梁贞证词中所言的母亲。 他转头,却见李莫諼面有难色:「关于这点……我该向你道歉,但或许面对面说会更清楚。」 「刘欣然女士——她患有精神病长达二十多年。」 / 梁贞靠在墙上,不大厚的衣衫阻隔不住墙壁透出的冰凉,她想起儿时对她和顏悦色的父亲,想起记忆中总是时醒时疯的母亲,想起刚毅坚强、与她相互扶持的陆宇。 往事一一自她脑中划过,她屈起身子,将头埋入臂弯,事情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或许是昔日不太正常的正常,渐渐铸就这样的结局。 她会告诉检察官,自己处理过厨房的血跡后便将父亲搬上车,随后正如新闻所报,弃尸汪洋。 但上次与他的谈话,她清楚瞧见他眼底的不信任,他在怀疑她,认为她所言并非实话,情急之下最先涌出的却不是解决方法,而是眼泪。 他的手足无措是有些惊人,落下泪水的那一刻,她脑中驀然闪过的是他必定会感到厌烦,从事这个行业,大概见过不少以眼泪博取同情的人犯,不曾想他竟是这等反应。 不知过去多久,也许十分鐘,也许一小时……狱警敲响她的牢门,尔后进入房内,将她再次带往一个小房间。 只是这回已有人坐在椅上,因为背对着门,她看不出来者为何,但瞧那背影,分明不似熟人身形。 「梁小姐,你好。」听见声音,那人忽然转过身子,朝她露出礼貌的笑容,「我是你的辩护律师,苏聿愷。」 她愣了愣,随即想起上回陆宇来访,告诉她会为她找到最好的律师。 苏聿愷的到来,等同按下码表的倒计时,间接告知梁贞距离首次开庭,时间已所剩不多。 CH4 会客室内,精心装饰的吊灯悬掛在天花板上,透过垂下的水晶,反射出熠熠光辉。 程绍纬在沙发落坐,接过李莫諼递来的咖啡,道过谢后只是不发一语,静静啜饮杯中物,待她先行开口。 「我认为这件事在电话里说不清楚,而且……不太保险,毕竟梁夫人的状况没有多少人知道。」沉默一阵,李莫諼终于说道,「如果要长话短说,那正如刚才我告诉你的:她患有精神疾病。」 程绍纬没有答腔,他放下咖啡杯,专注地望向跟前女子,看得出来她算不上年轻,但保养有方,谈吐温和有礼,散发出一种特殊气质。 「我第一次见到梁夫人的时候,她已经被梁医师诊断为思觉失调患者,那时候她还很年轻,二十多岁的年纪,婚前还是颇有名气的女演员,也正因如此,我对她的情况感到非常惋惜。」她抿了口咖啡,娓娓道来,「因为两家都是有地位的家族,梁医师怕岳家听见他人的间言碎语,私下只向一些相熟且信得过的人透露,所以这件事几乎没有几位知情者。」 思觉失调?他似乎有看过这方面的资料,但瞭解的并不透彻……若没记错的话,妄想、思维障碍、幻听、社交功能障碍、抑鬱等,都属于它的常见症状。 这么说来,刘欣然女士的现况恐怕不适合出庭作证,即使事实真如梁贞所述,她是在看见父亲殴打母亲的前提下失手杀了父亲,当时唯一在场看见这一切的,也只有患病而无法成为证人的母亲。 他低下头,略微思索了番,还是决定求证梁贞的自白有几分可信度:「抱歉,我想请问梁曜雄先生生前是有暴力倾向的人吗?」 此话一出,李莫諼明显怔住,但她很快接过话头:「据我所知,不是,我虽然只是他的助理,这么多年来跟着他看诊,也能从一些跡象下判断,即使对他的私生活没有多大瞭解,可我不觉得他是有暴力倾向的人。」 他略微頷首表示理解,先前便觉梁贞的证词有异,现在看来果然没错,问题在于她究竟想为谁隐瞒事实,甚至不惜指控自己的父亲为施暴者? / 二人双双落坐,苏聿愷露出友善的笑容:「我跟我的当事人一向关係不错,你想先聊聊吗?让心情放松一下也好。」 梁贞勉强牵起嘴角,手在案下扭着衣摆,苏聿愷看着确实是个好相处的人,陆宇推荐的律师总不会害她,但不知为什么,她仍旧有些没来由的紧张。 「没关係,苏律师,我是自首投案的。」她停下手中动作,改撑在桌上,又问,「你想先听哪个部分?」 他脸上笑容不减,视线好似能够完全穿透,使她的一切无所遁形:「说你想说的就可以了,我们的谈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所以你儘管把想说的都说出来,我听着。」 她将对程绍纬的说辞再叙述一遍,对面的苏聿愷沉思了会,抬头道:「所以你在目睹父亲的暴力行为后,因为长久的压抑,失手将他杀害?」 「是的。」她点了点头,便默然不语。 苏聿愷頷首,又言:「那么案发现场只有你和父母,没有第四个人?」 「对。」她只是简单回答他的问题,而不主动多加说明。 低着头,她听见他轻笑出声:「梁小姐,你没说实话啊。」 CH5 急促的足声骤然打破满室寂静,程绍纬抬眼望去,只见长发飞扬,一个女人飞快奔向李莫諼,清脆的巴掌声响起,过程迅速,他根本来不及阻止。 「李莫諼!」女人长发披散,凌乱地遮去她半边脸庞,露出的那隻眼却饱含怨恨,「你做了什么,自己不清楚吗?我绝对不会放过你!」 李莫諼有些狼狈地拢了拢头发,视线移往女人的脸庞,并不羞恼,只是露出和善的笑:「梁夫人,该吃药了。」 梁夫人?程绍纬蹙眉,仔细打量她的面容,怪不得适才觉得有些面熟,原来她正是梁贞的母亲,刘欣然,那个曾经小有名气的女演员。 无缘无故衝上来便是一巴掌,并且对李莫諼破口大骂,果然符合思觉失调的症状:「那个……李小姐,你没事吧?」 「没什么,梁夫人近来病情稳定许多,我才会没料到这个情况,休息一会就好了。」她向他微微一笑,又起身表示自己要为刘欣然准备药物,举手投足间不失先前优雅。 程绍纬也朝她頷首微笑,目送她搀扶刘欣然离去,一双眼眸却稍稍瞇起,若有所思地望着二人。 / 苏聿愷关上门,视线锐利——没想到从事律师多年,还能让他遇到这种案子。 方才梁贞的一番说词,换做其他人大概不会认为哪儿不对,只是他原就较人多分心思,自然察觉异处。 「梁小姐,你没说实话啊。」他轻哂,望着垂首的她。 为什么不抬头?旁人或许解作她为此事伤感,纵然死者家暴属实,毕竟是她血浓于水的父亲,可在他看来,她是为逃避他探究的目光,也怕自己的眼睛会透出不该有的慌张。 「苏律师,我说的都是实话。」梁贞倏地抬首,与他四目相对,眼中盛满坚决,「我已经自首了,辩护起来不会太困难的,你只要确保我得到的惩罚与罪责相符就好。」 没有惊慌,也不是谎言被戳破的手足无措。 他得出一个结论——她是自愿的,难道那个到事务所找他的陆宇才是真兇?前几日他找来事务所,透过一点关係与钱财让他接了案子,请他帮助他和女友。 这件案子现在闹得沸沸扬扬,死者竟是前阵子宣布暂时休诊的梁曜雄医师,而自首者则为其女梁贞,当时这位梁家千金的出生还在娱乐圈造成不少话题,之后梁氏夫妇越趋低调,不想再次登上新闻,却是这样令人扼腕的消息。 当时他便注意到陆宇的异状,虽说梁贞是他的女友,着急无措都属正常,但他的反应过激,让原先只是想与他进一步确认情况的苏聿愷起了疑心,最后甚至摔门离去,此举更加令人浮想连篇。 「你不要问我这些有的没的,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这是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苏聿愷视线定格在梁贞身上,思索过后开口:「这样好了,我现在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也不用多说什么,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好,能接受吗?」 梁贞的眼中情绪复杂,犹豫了一阵子才很轻很轻地点头。 「那好,我直接问了──事发当天,陆宇去过案发现场,对吗?」他眼神锐利,紧紧盯住梁贞,不给她一丝喘息的机会,「是,或者不是?」 梁贞倏然抬头,还因为用力过猛使椅子摩擦地板,发出尖锐刺耳的声音:「没有,他那天……我们那天根本没有见过面!」 苏聿愷拧眉,两个人的反应都这样令人生疑。 / 「抱歉让你在这里等我,刚才……你也知道梁夫人的情况,似乎因为我是梁医师的助理,让她幻想我跟他之间的关係不纯。」当李莫諼再次出现在会客室,她的头发又梳理得整整齐齐,礼貌地道过歉后才在沙发上落座,「不过……她说了些不得了的消息,我想应该告诉检察官才是。」 听见关键字,程绍纬顿时来了精神,等待期间其实有些难熬,面对悬而未解的案件,前有嫌犯证词不全,后有证人神智不清,这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迎着程绍伟迫切的眼神,李莫諼先是四处张望,尔后压低了音量道:「她说『那天』梁贞的男友陆宇曾经来过,还把一切都处理好了。」 CH6 昏暗的楼道内响起急促的敲门声,虽然现在还是白天,四周却有些诡异的寂静,一个打着赤膊,虎背熊腰的大叔从隔壁门内探出头来,嘴里还叼着菸,模样凶狠地呛声:「干!敲什么敲?这么久没人来表示里面是空的啊!」 被骂的男人表情并无一丝波澜,只平静地从包里拿出一样物品对准大叔:「你好,我是一名检察官,请问住在这里的陆宇先生搬走了吗?」 那大叔吓了一跳,颤着手取下菸,收起先前凶神恶煞的面容,低头道:「原来是检察官喔,拍谢啦,我想说我们这种穷酸地方敲这么猛一定是来讨债的……。」 程绍纬并未将重点放在他说了什么,只再问一次陆宇是否搬家。 「你说隔壁那个年轻人喔,没有啊,我今天早上还看到他──咦?他刚好回来了,在那里啊检察官……。」说着,大叔伸手指向后方,但程绍纬才一回头,却只捕捉到陆宇仓皇逃跑的背影。 情急之下他顾不得太多,抓紧东西便跟着他的背影奔去,也无暇理会留在原地,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的大叔。 「夭寿喔,是做了什么坏事才要看到检察官就跑?」大叔熄了菸,边碎念边转身进了家门。 派出所内,还喘着气的程绍纬看着被警察压制住的陆宇,要不是刚才他跑的方向正好经过派出所,恐怕他今天连话都没说就要让他跑了。 「我先自我介绍好了,你好,我叫程绍纬,是负责梁医师案子的检察官。」缓过气来,程绍纬向警察说明原委,并指示他们腾个地方让二人交谈,这才有办法和陆宇说上话。 对面的陆宇却显然不领情,他冷着脸说道:「你来找我做什么?我可没有犯罪,你在这里是问不出任何事的。」 「我就不拐弯抹角了,根据相关证人的证词,你在梁医师死亡当日曾经到访梁宅,路旁的监视器也拍到你的车子往那个方向开,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去那儿吗?」听过刘欣然的证词后,程绍纬立刻查了陆宇的车牌号码,并火速调阅附近的监视器画面,确认他确实曾经去过梁宅。 「你是在怀疑我吗?」陆宇冷哼了声,指尖却无意识地一下下敲打桌面,额上也渐渐渗出细密的汗珠,再次开口时语气明显激动许多,「梁贞还在监狱,你他妈跑来质问我?你不是检察官吗?还需要我来分析再明显不过的事实?」 程绍纬仔细观察他的动作:故作镇定,且出现不必要的愤怒,又连用数个问句,难道梁贞是为了男友,才自愿扛下所有罪责? 「陆先生,不是这样的,你先冷静一下。」他尽量以温和明理的语气开口,「我只是接到情报,想请问你造访梁宅的原因,并不是怀疑你。」 「梁贞是我女朋友,我不能去找她吗?」陆宇态度颇差地回应,迟了一会才继续说话,「而且我去的时候,是伯父帮我开门的。」 发现尸体时,其外型已经肿胀而难以辨认,更别说推测精准死亡时间,最多只能得出大概日期,剩下的资讯是自梁贞那儿听来的,因此陆宇所言没有直接证据能够证明是真是假。 「意思是你抵达梁宅时梁先生还活着,对吗?」程绍纬拼凑着线索,又再补上一句,「离开时也是这样?」 陆宇眨了眨眼,在理解他的意思后瞬间燃起愤怒:「你什么意思?不就是在怀疑我杀了伯父吗?」 程绍纬愣了愣,后悔自己为何说话不经大脑,竟随便将自己的怀疑问出口:「陆先生,我不是那个意思……算了,我们下次再聊吧,作为此事的关键证人,我希望你能配合检警调查,下次我或者警察找你的时候,不要再转身逃跑了,这样会造成我们执法困难。」 见陆宇仍是一副不甘愿的模样,程绍纬也是无奈,拋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你若不配合调查,继续如此的话,嫌疑会变重的。」 CH7 程绍纬已经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像现在这样,与梁贞相对而坐,试图套出一丝有用的资讯,又有几次无功而返──不过,这次会得到不同结果的,他相信。 「梁小姐,调查结果显示案发当日陆宇曾经造访梁宅,你能回想那天他是为了什么才去的吗?」隔着冰冷的桌面,他向对面女子提问。 梁贞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来,她不能倒下,要是现在露馅,先前一切就都白费了:「他是我男友,来我家不是很正常的事吗?何况那天他只待一会就走了,与那件事无关。」 说词倒是和陆宇的不谋而合。 「那么……。」程绍纬吞了口口水,虽说这些日子以来梁贞的表现一直中规中矩,但想起陆宇的暴躁,他对于即将出口的话还是有些担忧,「他抵达的时候,案件已经发生了吗?」 「当然没有!」她突如其来的情绪令他措手不及,似是发现自己的反应过于强烈,梁贞深吸了口气,「你当现场这么好清理?我是在送走他以后才犯行的。」 程绍纬像是想起什么,开始翻起手边资料,然后扯出其中一张纸,露出了笑容:「是吗?你上次可不是这么告诉我的。」 「那天我睡的有些晚,起床时已经下午,下楼后我却看见爸爸在厨房内殴打妈妈,如同我小时候常看见的那般。」他唸着手中资料,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还要我继续唸下去吗?」 梁贞的脸煞地刷白,她怎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明明已经推想过无数次,只是听见他提起陆宇,她便乱了阵脚,甚至忘了前后证词必须相符,也不记得自己过去说过什么。 / 「梁小姐,我看过警方新提供的资料,案发当天,陆宇确实曾经去过梁宅,这是事实吧?」苏聿愷双手撑在案上,似笑非笑地瞧着梁贞,「你如果不跟我说实话,要我怎么帮你?上次你也要求过我,让判决与你的罪责相符就好,但你的罪责是多少、有多重,我一点头绪也没有。」 梁贞只是坚定地迎向他的视线,并不答话,却反问道:「苏律师,如果一件事实可能伤害你所珍惜的人,你会选择说,还是不说?」 苏聿愷知道自己不该预设立场,他的义务是替当事人解决其需求,但以梁贞所言推测,或许她确实为包庇陆宇的罪刑而决定一肩扛下所有罪责。 「你把所有事都告诉我,身为你的律师,我会做到你希望我做的。」他深吸了口气,又补上一句,「这是律师的职责所在。」 / 「那天我开着自己的车抵达梁宅──没有别的原因,我只是想见女友,所以徵询过她的同意后便上门拜访,而且为我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伯父。」陆宇坐在证人席,神情平静地陈述情况,「他们家热情地招待我,但除了伯父和梁贞,我并没有看见伯母。」 在场数人神情肃穆,他吞了口口水,继续说道:「后来伯母下楼来,她的精神状况似乎……不太好,因为她出现后,现场气氛变得有点僵,于是我收拾东西离开,之后的事就不清楚了。」 「庭上,我方请求追加一位证人。」程绍纬向坐在上首的法官道,对面的苏聿愷闻言便要说话,他赶紧再补一句,「我循线查到当时一位在海边垂钓的证人,才刚取得联系,因此没来得及先行呈报。」 法官思索一阵,还是点头同意,只见一名穿着朴素的中年男子走向证人席,有些紧张地环顾四周,最终才在法警的安抚下就座。 在程绍纬的示意下,中年男子将他当日所见一一述说。 / 何叔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检察官找上。 那一天,他见外头天气不错,便拿了垂钓用品,打算到海边消磨时光──只是尚未等到鱼群上鉤,从旁倒先来了辆车。 一男一女自车上走下,他原以为单纯是幽会的爱侣,也无多加注意,直到馀光瞄见二人自后车厢拿了什么下来才多看两眼,但因角度关係,他瞧的并不真切。 那「东西」似乎有点重量,二人合力将之运往较高处,便松手任其坠入海中,直至没了踪跡,这才放心离去。 他心道奇怪,终究不愿多管间事,甩甩头将此事拋诸脑后,继续钓鱼。 CH8(完) 一审结果公布,梁贞以杀人入罪,陆宇则肩负协助梁贞弃尸等共犯罪责,因犯后态度良好,梁贞的罪予以斟酌减刑,整起案件顺利落幕。 「学弟,表现得还可以,虽然又扯了一人入案,所幸也不是什么有背景的人。」发话男子勾起唇角,嘉许地望向程绍纬,「所以说,一开始就按照上面指示行动不好吗?非要大费周章后得到几乎相同的结果。」 程绍纬只是垂首,虽然判决已经出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但就如同查案时身陷五里雾,他说不出究竟哪儿出了问题。 新闻大肆报导过后,如今已无多少话头,标题也确实写有大大的「伦理悲剧」四字……他忽然怔愣,伦理悲剧? 儒家有五伦,分别是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这起案件被形容为伦理悲剧,事实会不会与他之前所想不同?也许杀害梁曜雄的并非女儿梁贞,而是妻子刘欣然。 梁贞也说过不是吗?看见母亲被父亲暴力对待,如同小时候常看见的那般。 不堪家暴的妻子,隐忍二十多年,最终出手杀害丈夫──尤其该名妻子,是一位精神病患者。 程绍纬申请了探监,入行以来他始终秉持「司法的目的在于实行正义」的观念,身为检察官,他无法忍受自己竟错使无辜之人身陷囹圄。 「检察官,有些事不是你认为错了,就是错误。」梁贞对他笑了笑,最终只留下几句话,「对我来说是正确的,现在这样就好。」 程绍纬垂首,什么才是正确?事实原委,又有多少人在乎? 恍惚间,他想起学长曾经说过:「没有什么事是绝对公平的,正义一词不过是种口号,站在天秤的两端,人永远会向重的一端靠拢。」 谁错了呢?或许,都是正确。 / 李莫諼坐在窗前,目光深远,不知想起什么。 她还记得那年冬天格外温暖,兴许是暗示她的美好爱情即将到来?医学系研究生与教授的初次相遇,大抵因两人皆学医,相处过程并无一丝浪漫,他们之间,应该算是日久生情。 可是他结婚了,他有妻子,还有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他的家庭是那样美满,她注定是这段关係中的第三者──然而感情焉能说断便断?当她发现自己有了不该有的念头,加之教授界线模糊的曖昧,情丝愈牵愈长,再难回头。 一个女人,一个坠入情网的女人,无法忍受心上人有另一段关係,这一点她和他的妻子倒非常相像,细数那些岁月,这样憎恨着彼此的两个女人,唯一的共通点便是爱上同个男人。 但教授在外享誉盛名,他的婚姻不是他自己的,他必须对妻子忠贞不贰,他必须爱护妻子,他必须维持一段长久的关係,不能只是为了爱情,为了她,敲碎昔日辛勤建立起的形象。 毕业后,她成为他的助理,随他出诊,随他授课,随他……替终于发现他们关係的妻子,安上精神异常的病症,然后顺理成章成为他晚宴时手挽着的女伴,这齣戏,一演便是二十多年,在漫长的岁月里,他的妻子终于如他们所盼,疯了。 在妻子的时醒时疯中,他也因为深沉的愧疚,压抑精神导致出现偶发性幻觉,可是骄傲如他,岂会承认身为精神科医师的自己,亦成为须被治疗的患者?若非她偶然撞破,只怕他要这样瞒一辈子。 一个固执的人,听不进他人任何劝告,即使他俩关係特殊,她仍无法说服他接受治疗,直到那天。 李莫諼到场的时候,只见女人蜷缩一旁喃喃自语,瑟瑟发抖,满地刺目鲜血,全数来自躺在地上的男人,那个她们爱着的男人。 女人听见她的声音,颤抖着手去抓她的裙角,口中唸道:「不关我的事……是他拿的刀……都是他、都是他!」 她晓得的,她全都晓得,长久压抑的幻觉终于将他击倒,妻子不过是发现现场的第一人,可是那浓烈的血腥气味,阻了她的路途,使她步步后退,最终拋下不知所措的妻子,迅速离去。 妻子经此打击,再次陷入精神混乱,她的女儿为母毅然决定顶罪,联络男友一同清理现场。 说出没人相信的真相,使自己成为疑犯;或者将罪全数拋给自首罪人,继续相安无事?人性始终是自私的,李莫諼并不伟大,她选择了后者。 今年冬天,似与那年相差无几。 _2019.08.15《杀人犯?》正文完 后记 大约是在四、五月吧,看了朋友的作品,使我动了创作悬疑短篇的心思。其实过去并非没有这样的念想,只是阅读过许多悬疑作品,我想自己是无法铺陈线索,从而慢慢抽丝剥茧,步步带出结局,最终告诉读者事实真相。但转念一想,谁还没个第一次呢?就像多年前初次执笔,我竟写成了篇女鬼復仇记。而今还是感叹在那样的年纪,我为何会选择这样一个阴暗的题材进行创作? 于是我动工了,坐在图书馆自习室桌前,提笔在眼前的纸本上,写下脑中浮现的景象:闪光灯似要亮瞎人眼,记者争先恐后提问,一名女子黯然垂首,被警察押上警车。 仅是一闪而逝的画面,我连罪名为何,甚至死者是谁都没有构思。但在写下开篇一小段文字之后,我忽然有了灵感。那感觉犹如拼图,等着我挑战自己,以一块块看不出形象的碎片,拼出一幅旷世名画。 我做梦都没想过自己完结的第一部作品(假如不算国小时完结的粗略手稿),竟是以往踌躇不前、不敢踏足的悬疑类作品。即使编排不够成熟,字句不够完美,结局不够出人意表,我仍旧对《杀人犯?》感到万分满意,并在连载前又看了遍,修改错字与小段剧情,就再没动笔改过它一次。 这是我送给自己的礼物,纪念自己又度过人生中一场重要里程碑,短短一万多字,却是我小学毕业以来首部完结的作品,敲下「正文完」这三字的感受,我等了好多好多年(虽然完全可以归咎于自己的懒)。第一次草拟大纲,第一次在心中有那样清楚的故事架构,且有幸伴之走到结局。 说来好笑,写到最后一章的我,还不确定事实究竟该是如何,心目中兇手有三位候补人选,一是梁曜雄自己,二是妻子刘欣然,三是助理李莫諼。写作过程中我不断摇摆,思考哪种结局最能让观者惊艳,但是结局想必大家都晓得了,梁曜雄陷入精神病折磨,最终举刀自尽,而这也是我最一开始的构想。或许故事进行到中后段便有人看出,我倒不后悔选择这条结局,正如我前头所述,谁还没个第一次?我固然写不出真正出乎意料的结局,可本来动笔的原因也只是个契机,既然如此,就选起初的构思吧,也甭管别人怎么看待这部或许尚不成熟的作品。 将完稿给一个朋友看过,她很认真地指出许多问题,以陆宇为例,她认为面对审问,他过激的表现似乎毫无道理。我给出的解释是个性使然,梁贞在规划自首前,出于对母亲的保护,她已细心准备过数种提问,打算将所有罪名一肩扛起。至于陆宇,他并不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一紧张就容易情绪激动,知道女友的想法后,为了不扯她后腿,他努力隐藏自己在案件中的参与。只是越想掩盖,心情越发焦虑,导致最终达成反效果,还是将自己给搭了进去。 初衷如此,陆宇的形象却似乎被我写得太过,朋友大概还是不太接受这种说法,我也只得两手一摊,告诉她各人看法不同。完结之后,剧情上我并不愿意做太大改动,毕竟这部作品对我来说意义非凡,未来再看,我想我会笑当初的自以为是,但这就是青春。驀然回首,大多数人心中都会留有一两件遗憾,我想确保自己不会后悔不再修改的决定,留住这个年纪的自己稚嫩的文笔、不成熟的剧情编排与各式想法。 最后感谢不才,连载前她是最后一个看过这部作品的人,给予我一些建议,协助我最后一次小幅修改剧情,并在我的请求下为我製作《杀人犯?》封面,甚至现在还愿与我一道分享彼此的作品,给我不少创作上的帮助。 至于番外?有缘再相见吧。 _2019.10.01写于下午四时多,看不见阳光的书桌前 番外01:谁才是主演? 【梁曜雄邀请李莫諼加入】 【李莫諼加入聊天】 刘欣然:为什么加她进来?这不是梁家群组吗? 梁曜雄:都下戏了,她最后一个杀青啊。 李莫諼:终于!早就听说杀青有群组可以加了。 梁贞:@刘欣然妈,这群组明明还有陆宇、程检跟苏律,不只梁家人啊。 刘欣然:对耶,我忘记了。 何叔:虽然我戏份不多,但也不要忘了我啊……。 学长:别说了,论戏份我比@何叔重要吧,结果我连名字都没有……。 陆宇:其实我还是有点搞不清楚耶,最后结局到底是怎样? 苏聿愷:你是有没有在看剧本?人家李小姐演得多好,这样都看不出来? 刘欣然:哪有!明明我演得比较好!知道精神病有多难演吗? 程绍纬:我觉得都不错。 李莫諼:年轻人你不懂,这是主演之间的较量。 梁贞:等等,我才是主演吧? 陆宇:我这么重要欸,谁是主演一目瞭然吧。 程绍纬:……真要说的话,我才是主角。 梁曜雄:说什么傻话?没有我你们通通都不用演了。 苏聿愷:@良珚|liangyan争什么,谁是主演问问不就知道了? 良珚|liangyan:我是最公平作者没有之一,在我心中大家同等重要。 何叔:@良珚|liangyan美女,所以谁是主演? 良珚|liangyan:你! 程绍纬:……。 番外02:今时若彼 「程检,后天开庭的资料我整理好了,放在这里可以吗?」法律实习生朝气蓬勃的声音响起,他们去往各大法律工作处实习,对未来怀抱憧憬,眼神俱是一贯明亮澄澈。 桌前男人头也不抬,轻轻答了声便不再开口。 实习生中有不少传闻,对这程检多少有些臆测,学长姊曾经说过,这位检察官虽然平时冷漠,却是最为护短,只要不出太大的紕漏,他眉也不会皱一下,只偷偷将事情平息。 当然,这群实习生工作兢兢业业,但到底无甚经验,出点问题无可厚非,有些人跟到的检察官会大发雷霆,程检倒不会,可是他心里真正在想什么,没人真的晓得。 外界对他的评价有褒有贬,在他十数年的职涯中,最为人津津乐道的大概便是那起弃尸汪洋的杀人案子,即使事件落幕,这事在法律人心中或多或少都知道一点,还常被录入课堂举例当中。 各办公室间有些传言,遽闻当时案件声明大譟,程检却屡屡忤逆上级,若非时任长官是他在校念书时的学长,或许他的档案中要添几笔不光彩的纪录。 小小实习生赵品如偶尔不禁纳闷,程检从以前便是如此吗?虽然眾人都说他性子淡漠,但要是他真的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十多年前又怎会为一件案子去忤逆长官? 程检工作很拚,真的很拚,其实她一直很崇拜他,奈何学长姊总说这人唯一值得崇敬的点,仅敬业一条而已。 她只有一张嘴,哪说得过眾人?慢慢也就不说了,她还是很崇拜他,自己知道也罢,没必要说出来自讨没趣。 程检身边的助手廖毅陞是个热心人,私下没少跟她八卦几句,据说是前几年才进来的,资歷还不新,消息门路倒不少,有时会硬拉着她说程检人不坏,多年前还是个满腹热忱的新人。 赵品如可以理解,除她之外,谁对程检崇拜到不管间言碎语?廖助理四处碰壁,最后惟剩她还可以拉着谈些他年轻时的逸闻。 为证自己所言不虚,他还自作主张替办公室内的人订了餐厅,将她跟程检拽去,席间逼着二人一道喝酒,赵品如觉得新奇,以前的学长姊没人见过程检私底下什么样子,她可是法学院中第一人,回去可有得好说。 数杯黄汤下肚,她早有些薄醉,抬头偷覷对面的程检,虽还是面无表情,颊侧仍然有些緋红,大约也受酒精影响。 廖毅陞一个劲地劝酒,念在她是女生,醉着回家总不太好,遂对程检火力全开,他别的不行,说话倒是说服力十足,程检被他劝下好多杯酒,显露些许醉态。 「好了,再劝下去,下礼拜看程检怎么收拾你。」赵品如止住廖毅陞,小心翼翼夺过程检手中的杯子,又推了杯水过去。 廖毅陞心有不甘,想想这实习生的话还是挺有道理,只是缺了台阶可下,赶紧拎着手机,笑说自己去叫代驾,等会送他俩回去以示负责。 他一走,座位上只剩程检和她,赵品如撑着下頷,静静望着程检微带醉意的脸庞,不得不说他有一种成熟男人的韵味,称不上帅气,却有极强的吸引力,他之于她,简直就是男神等级。 「学长说,世间没有什么事是公平的。」醉了的程检开口,赵品如愣住,忍不住凝神细听,「可是她说,现在这样就好。」 他在说什么?是酒后的胡言乱语吗?赵品如不知道,也不敢贸然开口打断程检,只听他继续说下去:「当时我错了,也是对的,每个人说的都不一样,谁才是正确的?我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她听不懂,也不晓得他是懊悔,还是困惑;以上皆是,或者两者皆非。 「我跟学长说,我以为司法的目的在于实行正义,但他不认同──梁贞也不认同,她想着别的事情:我不知道的事情。」似曾相似的话语,赵品如蹙起眉头,程检提到的人分明非常耳熟,到底在那儿听过?「我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 她想得走神,几秒后才发觉他最后一句话是对自己说的。 「过了这么多年,我偶尔还是会梦到。」没有理会她的反应,他自顾自地说下去,「现在看起来很好,其实是不对的……她现在几岁了呢?」 她还没理出一点头绪,廖毅陞就回来了。 二人将程检搀上后座,赵品如随他坐进车内,廖毅陞则打开前门与司机交涉,先送她回去,然后才是程检。 / 程绍纬重重将自己拋向沙发,闭上双眼。 他真就那么容易被说服?饮尽多少杯酒,有几杯是被廖毅陞劝着喝的?他是存心要醉。 可惜没醉完全了,瞧着对面年轻气盛的赵品如,忍不住扔给她一堆支离破碎的句子,最后才给她留了句话:我希望你不要像我一样。 她大概没听懂吧……也罢,或许数年后她就晓得了。 这么多实习生来来去去,赵品如是他见过眼神最明亮的一个,让他想起自己初入行时,胸中难抑的热情,誓将所有为非作歹之人绳之以法。 到底是自己不够坚定,只希望她不会如此。 / 赵品如拿了钥匙开门,又掏出手机打算跟朋友分享今日喜悦,突然想起今天程检说的话,和那听似耳熟的数个关键字。 原来,是十多年前的冬啊。 番外03:后来,他们 时序进入春天,万物復甦的时节,赵品如站在窗前,听着身旁廖毅陞絮絮叨叨地八卦,指尖方向的尽头,是个驻足凝望的女子。 「我注意她好多天了,她的视线很明显追着一个人──程检。」女子一头长发松松挽在脑后,站在高楼俯视,赵品如瞧不出她是什么神情,却莫名认为她周身散发着股温柔气息,「莫非是程检的前女友?因为他太投入于工作而分手之类的。」 廖助理的推测有几分可信她是不知道,女子究竟是不是程检的前女友,她也无意深究,但经他一通瞎扯,她也开始下意识地看向她,那个总是遥遥望着程检,却从不上前攀谈的女子。 她真的很温柔,非常非常温柔,有次走得急了,一不注意东西撒了一地,赵品如忙蹲下去捡,但看女子也弯身替她拾起物品,抿着淡淡的笑,将手中物交还给她。 那女子已不年轻,大概三十多岁的样貌,或许接近四十,可举止优雅,颇有大家闺秀风范,然而那次毫无言语的交流,并不教人生出距离,赵品如也因此更加注意起她,亦好奇此人与程检的关係。 日復一日,她就只是看着,未曾说过一句话。 赵品如想起廖毅陞不太可靠的臆想,这两人或许不是情侣,但必定有某种关联。 到底尚还年轻,最终她忍俊不禁,随意寻了个由头上前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女子抬头望向她,轻轻牵起嘴角,笑得温婉:「你是个好孩子。」 她们之间大约相差十来岁,可是女子典雅的气质与稍嫌沧桑的语气,令赵品如无法去挑她话里略显怪异之处。 「可以替我将这封信转交给程检吗?」女子说着递上一个信封,外头洁白乾净,看不出用途为何,「什么都不必说,他会看明白的。」 / 程绍纬隻手把玩信封,前几日快下班时,赵品如小心翼翼将之摆在他的办公桌,只说有人託她代为转交,却不说那人是谁。 这么多年过去,上回醉酒之后,他去打听她的近况,如今心中多少有底,也不知怎么地,就是不敢拆开详读。 他晓得自己不能一味逃避,信封早已拆过,但是数次抽出信纸,始终没有展信的勇气,放了几天才下定决心摊开了打算阅读。 娟秀的字跡,给人的感觉就如同她,他诧异歷经数载岁月,她似乎全无变化,犹为当年那个样子。 「那时候多谢你了,你是个很好的检察官。」寥寥数字,程绍纬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敢面对,他原以为会看到更多或更不同的东西,无论内容为何,他会照单全收。 只是这几个字,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原来十几年了,她仍坚信当时所思。 谢什么呢……或许,他辜负了她的谢意。 程绍纬长叹一声,轻轻浅浅的,彷彿未曾有之。 / 家外头的花园依然那样茂盛,梁贞原以为它们有太过顽强的求生意念,后来想想,大约是李莫諼照料得好。 母亲也才五十多岁,发作的却越发频繁,虽然有人盯着,终究熬不到她出狱,在宅子里割腕自杀了,她的后事由李莫諼全权操办,陆宇多少在旁帮衬,但他粗枝大叶,到底没做成什么,可他等了梁贞这些年头,也算情真意重。 后来他们结婚,婚礼也是李莫諼筹备,其实她有什么不知道呢?幼时不懂也就算了,待到长大,哪还瞧不出父亲、母亲和这「助理」之间的关係,但是那些错综复杂毕竟是上一辈的事,她没有心力,也没有馀力去管。 即使父亲故去,母亲辞世,她还待在这个家里,替男女主人规划身后,为他们的女儿策办婚礼,其实已经仁至义尽。 梁贞怨过她为何无故破坏他人家庭,又深信母亲的病必有她一份责任,但随着年岁渐长,她也释然了,李莫諼有作为一个人的良知,她何苦再去计较那些陈年旧事?就让它们随着时光,自去消散。 院子里,第一片枯萎的叶翩然落下,她抬头去看,嘴角的笑还是那样安静温婉。 季节轮转,眼下已经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