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之子》 第一回:弥七郎 弥七郎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提着一壶酒走在前面,太阳还高掛在天上,这男人就已经醉到路都走不好了。他哼着不知从哪学来的曲调,摇摇晃晃地穿过林间小路,缠在腰上的永乐通宝叮噹作响。有时他不经意地回过头来看到弥七郎,醉脸通红的笑容就会立刻垮下来,吼叫着要弥七郎走快一点,不要耽误他回家。 弥七郎只敢轻轻得冷哼一声,将背带重新调整位置,舒缓一下疲劳的肩膀,背后满满一篮柴薪让他腰都挺不起来,今天早上才受得伤使得状况变本加厉,而走在前面鬼吼鬼叫的父亲更是让这段旅程难以难受。 弥七郎的父亲是村子里有名的窝囊废,很久以前就不下田工作了,连隔壁几个村子,都有听过父亲的坏名声。弥七郎一家生计全都是靠着母亲一肩扛起,母亲在白天活口之馀,晚上还要遭受父亲的毒打。他一直以为总有一天早上醒来,会发现母亲已经趁着月黑风高时弃家而去。但那样的早晨从来没有来临,却是母亲先倒下了,长年的疲劳和虐待拖垮了她,在她弥留之际,她握着他的手,逼着他对她许下承诺:不论生活多么艰难,都要好好的活下去。彼时彼刻,弥七郎的父亲则是醉倒在墙角,完全不顾妻子的死活。 有时候,弥七郎寧愿是母亲拋下他,在另一个比较舒服的地方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冷冰冰的躺在烂泥巴下。当时村里人凑了钱给弥七郎父亲办丧礼,奠仪却全被拿去买酒,于是邻居看不过去,两三个人挖了坑把母亲好好地埋了。 母亲离去之后,生活的重担落在当时只有七岁的他身上。他大清早就会到山里捡柴木,再背到河对面的镇上卖。河对面的镇名叫津岛,津岛的商人和神社远富盛名,有许多富裕人家愿意花铜钱购买从山里捡来的柴木。 他还记得第一次把卖柴得来的六文钱拿回家时,他父亲一把抢过去就出门了,回来时多了几壶酒,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那天晚上他挨着饿等待着天亮。隔天他就学乖了,在回家之前用卖柴得来的钱买了馒头填饱肚子才回家,他父亲则因为带回来的钱变少了而毒打他一顿。 随着年岁增长,他能捡的柴变多了,赚的钱也增加了,但他小心翼翼地,永远不多不少带着六文钱回家好让父亲有酒可以买,儘管如此,父亲却依然因为他赚得钱不够多而经常打他。剩下的钱除了填饱肚子外,他都埋在村外的一颗枯木下,总有一天,他要靠着在树底下埋的钱永远离开那个家。 今天就是他满十三岁的日子,弥七郎觉得已经够了,趁着大清早父亲还没醒来之际早早出门,到藏钱的枯木底下把洞挖开,将里面的永乐钱一枚一枚捡出来串在绳子上。就在他要串完的时候,只听见「叩」地一声,突然他就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醒来之后,只见父亲蹲在地上,一枚一枚数着串在绳子上的永乐钱。一旁棍子上的血跡还未完全乾涸,弥七郎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后脑勺,半结痂的伤口给手指沾上浅浅的暗红色。 「我就知道你有背着我偷偷藏钱,今天总算被我抓到了!」见他醒来,父亲回头对着他说,然后走上前来朝弥七郎的肚子补了一脚。「这是给你的教训!」 那一脚痛得弥七郎在地上打滚,眼泪鼻涕流得满脸都是。然而更痛地却是希望的落空,积累多年的钱财转瞬间就被夺走,而下半辈子恐怕还要活在这男人的恐惧底下辛苦地做牛做马。 一想到这个念头,他就下意识地说出:「不!」然后挣扎地爬起来,儘管头晕目眩,脚步都站不稳,弥七郎还是衝向他的父亲,伸手要把他的积蓄抢回来。 父亲伸手又是一拳,弥七郎眼窝上立刻多了一圈瘀青,翻了个滚躺回泥巴里。 「臭小子,想造反啦!!」这个在他母亲身上播种,让他能生下来的人对于他完全没有任何疼惜,看见弥七郎躺回地上,立刻就跨坐在他身上又朝着脸打了好几拳,直到精疲力尽为止。 然后他站起来,气喘吁吁地拼命骂着一连串脏话,然后要弥七郎捡完柴后去镇上找他,这次他要亲眼确认弥七郎卖柴得来的钱没有被私藏,接着就自顾自地朝镇上走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弥七郎才能从烂泥巴里挣扎地爬了起来。他曾经想过就这样躺在泥巴里,从此一觉不醒,再也不用继续留在这残酷世界上继续挣扎。但他想起对母亲发过得毒誓,于是弥七郎站了起来,扶着刚刚被父亲用来打他的木棍,一拐一拐地走进山林里。 弥七郎的手脚一向很俐落迅速,即使浑身是伤,他还是在太阳下山前背着满满一篮薪柴来到镇上,连他自己都感到有些惊讶。他在镇上挨家挨户地走着,一边贩柴一边寻找父亲的身影。很快地,他的注意力就被大声的喧哗给吸引过去。不断穿过围观的民眾,想知道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大家此起彼落地吆喝。眾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人群中心,一会忘情的欢呼,一会失落地叹息,这让弥七郎的好奇心更浓烈。他更用力的挤进人群,不时引起其他人咒骂,终于让他来到最前面。 父亲就坐在正中心的草蓆上,手指拨弄着叠成一座小山的永乐通宝,数量已经比当初从他手上抢走时多出好几倍。对面的庄家手压着着碗盖,斗大的汗珠一颗颗滑落脸颊,身旁堆着各式钱币,但全部的数量都没有父亲多。一个他手下模样的人物就坐在庄家旁边,脸上难掩紧张之情,四隻手指全放进嘴里,拼命地咬着指甲。 坐在地上的父亲流露出从来没有过的自信神情,脸带微笑地将所有钱币推了出去。然后庄家将碗盖打开,眾人无不伸长脖子看着碗里面的东西。碗里面,三颗骰子有两颗五点朝上静静地躺着。 这时,人群瞬间寂静了两个心跳的时间,然后爆出热烈的欢呼声。父亲开心地将所有钱币抱了回去,然后伸出手指勾了一勾,示意要庄家把剩馀的钱都交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庄家立刻扑了出去,一把抱走父亲大部分的钱币。正想去追的父亲和旁边小弟拉扯在一块。弥七郎根本没做多想,手伸到背后拿出一根柴薪,结结实实地握在手中,然后追上那个想鑽进人群的庄家头上就是一棍。 庄家中了一棍立刻趴倒在地上,随后又挣扎着想爬起来,但双手就是死抱着钱不放。见到此景,弥七郎心底突然涌出莫名的愤恨,手紧握着柴薪朝着庄家的背一阵拼命毒打,终于让他放了手,钱「哗啦」一声四散各处。 听到钱掉的声音,眾人开始争先恐后地抢夺,连那手下都放下父亲跑去加入捡钱的行列,父亲在人群外拼命叫喊,但没人理会他。 弥七郎尽他所能地捡回了钱,双手抱在胸口中的钱币儘管没有父亲赢来的那么多,但也比当初从他手上拿走的那串永乐通宝多上好几倍。儘管弥七郎大可抱着钱直接跑走,他还是走回了父亲面前,心中隐隐期待着什么东西。 但是父亲只是伸出手把钱抢了回去,好像弥七郎才是要抢他钱的人,然后反手又一个巴掌,弥七郎被打得跌倒在地上,薪柴也洒得满地都是。 「废物!!」父亲骂道。也不顾被一掌打倒在地上的弥七郎,一个人抱着钱逕自离开了。 弥七郎默默地捡拾散落一地的柴薪,然后跟上他的步伐,看着父亲一个人在市集里吃喝玩乐,最后带着几壶酒心满意足地离开小镇。 跟在父亲的后面,弥七郎一想到今天发生的事情,心中某种难受的感觉又变得更强烈了,而看着父亲的眼神也更冷了一些。这时,弥七郎注意到路的另一边走来了一批人,弥七郎认得这群人。这帮人是常出现在津岛的小混混,有时弥七郎会看到他们在市集里和别人起衝突,有时回家的路上会看到他们成群结队骑马穿过正要收割的农田。最特别的是,儘管这帮人看上去没有特别的兇恶,其他地痞流氓却似乎更怕他们,遇上时往往都会主动退让。此外,这群人的年纪都很轻,看上去没有一个成年人。 如果是平日,父亲早就缩到路旁去等他们经过了。但是今天父亲的胆量似乎比平常大了不少,不但目光迎向他们,甚至主动走过去挡他们的道。他满脸通红,大声叫嚣而且双手不断挥舞。被他叫嚣的对象上半身赤裸,下半身穿着亚麻裤,腰上围块破布垂到双腿上,浑身都是肌肉,而且起码比父亲高半个头,脸上写满了不悦。 那壮汉越来越不耐烦,最后反手一掌打得父亲跌坐在地上,腰上缠得铜钱洒落一地,这时那帮人才注意到原来父亲身怀鉅款。一行五人此时开始蹲下腿将父亲散落在地上的铜钱一个一个捡起,只有一名精壮少年仍然站在原地闻风不动。 父亲大声抗议,扑上其中一人阻饶他们捡钱,但对方手一挥像赶苍蝇又让父亲跌倒在地。一帮人把父亲视若无物地将铜钱捡个精光,最后连父亲还缠在腰上的最后一串铜钱都不放过。弥七郎没看过父亲这么拼命,几乎和那壮汉扭打成一块。就在两人拉扯时,弥七郎注意到壮汉原本遮盖在布兜下的腰间短刀露了出来,而父亲肯定也注意到了,立刻就把刀从壮汉腰间抽了出来。 旁边一名衣衫不整的少年见状说道:「嘻嘻,我说小平太啊,你武艺也荒废过头了吧?是不是太常跑去找河对岸的阿霞,才会连你的小短刀都被其他人给握走?」眾人闻言起鬨似的发出一阵嘻笑。 「闭嘴,阿狗!你…你、你,你才不要像狗一样整天汪汪叫呢!」听完小平太软弱无力的反击,眾人笑得更开怀了。 见到对方竟然无视自己存在开起玩笑的父亲,脸胀得方才更加红润,他挥舞着刚拔出的短刀,大声嘶吼着,声音却比平常还高亢尖细:「闭!闭嘴~~,把钱还给我!!」 小平太听到只是脸色一沉,说道:「老头!你最好把刀放下,否则我不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情。」 父亲见状,竟然说:「你怕了吧!把、把钱还给我,大爷我就不跟你们计较。」说完又多挥舞了刀子几下。 小平太挑了挑半边眉毛,和伙伴对看了一眼,又转回来盯着父亲,脸上彷彿写着「你在说笑吧?」几个大字,然后手交叉胸前,一动也不动地看着父亲,说道:「刀放下。」 父亲愣了几秒,全身僵在壮汉面前,最后才终于鼓足勇气朝小平太刺了过去。 小平太连眼皮都没眨,马上就伸手抓住父亲握刀的那隻手。父亲根本拿力气比他大的壮汉没辙,手想刺不能刺,想拉也不能拉。 「我可是给过你机会。」说完他双手紧握住父亲持刀的那隻手,使力把刀尖转向父亲,然后狠狠地刺向腹部。 「喔噁。」这是父亲发出的最后一个声音,他手捧着腹部缓慢地跪了下去,然后逐渐瘫软地倒在地上,躺在自己製造的血泊里。 小平太抽回刀子,然后顺手取下父亲缠在腰间的最后一串铜钱。 一行人正要离开,「等等!」刚刚那名没有捡钱的精壮少年用下巴朝弥七郎指了一指,小平太回头顺着方向看了弥七郎几眼,把刚刚从父亲腰间取下的铜钱丢在弥七郎脚前面,巧合地是这钱竟然不多不少就是早上被父亲抢走的数目。 「算是赔礼吧。」阿狗在旁边说着,也不知是不是跟弥七郎说。一帮人就这样迈步离开了。 看着父亲的尸首,那双睁得老大的眼睛逐渐失去生气,弥七郎才发觉自己从来没有正眼看过父亲的双眼,那双眼睛曾经装载过的一切挫折、愤怒、灰心、悲哀都随着这一刀随风而逝了。 弥七郎意识到自己不会去埋葬这个人了,作为丧礼的替代,他试着回想与父亲共同的记忆,当作某种哀悼的象徵。但他越想,就越只有无尽的利用、恶意的毒打,他为父亲做牛做马,每日捡柴养活他,却得不到任何感谢,只是被当作一个不会反抗的出气包,用他来忘却自己生命的失败和毫无意义。弥七郎不只是恨他,他鄙视他!这个人在弥七郎往后的岁月中,那怕只有一次,都不值得回忆。 他把口水含在嘴里,然后带着所有的恨意和鄙夷,朝这个曾经是他父亲的尸体吐了过去,他用力地呸了出来! 那名精壮少年突然停下脚步,然后回头朝弥七郎看了看,意味深长,彷彿可以从那口口水看出不少意义一样。那少年回头朝他走了过来,其他人也不明所以地跟上来。 「这个人…」他开口:「是你父亲吧?」 弥七郎点点头。 然后他抓起弥七郎的下巴,端着弥七郎的脸好好了看个仔细,从嘴角的伤口、脸上的结痂,当然还有眼睛上一圈瘀青。 这时,他才注意到这精壮少年其实模样长得倒算俊秀,赤裸的上半身跟同伴一样满身肌肉。只是蓬头垢面,衣衫不整,浑身都是汗臭。 「恨我们?」那少年问道。 弥七郎内心思索着这个问题,这群人从他那边拿走的,不过就是一条他愤恨和鄙视的人命、一堆本来就不属于他的钱。他对这帮人既没有恨、也没有怕,事实上,他对这帮人毫无感觉。 弥七郎摇摇头。 精壮少年看起来很满意弥七郎的答案,他回过头去对小平太说,「打他。」 小平太把半边眉毛挑了起来,不是很想照做,于是少年又说了一遍,「不要怀疑,打他。」少年的语调相当平静。 小平太两手一摊,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然后靠向弥七郎,「小弟弟,这不是针对你,不要见外。」说完一道重拳就已击中弥七郎的脸颊,连反应的时间都不给他。 被打中的弥七郎仅仅是头歪向一边,他缓缓地把头转回去看着小平太,相比父亲满怀恶意的拳头,这样的一拳似乎一点也不痛。 弥七郎的反应让眾人眼睛亮了起来。 「嘿嘿!玩女人应该是脚软而不是拳头软吧,小平太?你有没有放水?」一旁的阿狗又说话了,这次小平太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对弥七郎又是挥出一拳,力道比上一拳更大,弥七郎依然直挺挺的站着。 小平太回头看了那精壮少年一眼,对方点点头,只平静地说了三个字:「出全力。」 这一拳果然如排山倒海般袭来,弥七郎人生中从来没有挨过力道这么大的一拳,彷彿一击就可以让他躺平在地上一样,而他也几乎整个人要跪了下去。弥七郎的手掌在触地半吋前停住,最终还是撑了过来,没有双膝触地。他挺起身,感觉嘴巴里有一块硬硬的石子随着舌头咕嚕嚕地转动,于是他吐了出来。一颗臼齿伴着血在地上弹了又弹然后躺在泥巴上。 「真痒。」不知为何,他想也没想地就讲出这句话。 空气凝结了半晌,随即爆出一阵巨大的笑声,有的人捧腹,有的人拍掌;那精壮少年手交叉于胸前,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微笑;小平太笑得弯下了腰,手掌不停拍着自己的大腿;连弥七郎自己似乎都觉得有些好笑。 「这个人可以啊!」小平太手指着弥七郎,「吉哥!就让他跟我们吧,好不好?」 那精壮少年缓缓的走向弥七郎,伸出了手。弥七郎马上就会意过来,出手握住对方的手腕,对方也同样紧紧握住。 「什么名字?」对方问道。 「弥七郎。」 「吉法师,」自称吉法师的精壮少年说着:「你可以叫我吉哥。」 说完,吉哥把目光移向远方,然后又回到弥七郎脸上,「我得先让你知道,附近的人叫我『尾张的大蠢货』。」 第二回:荒淫 「这把火是怎么搞的?」长相圆润宽厚的胜三郎嘟起了嘴,将手掌平举于眉毛处遮住阳光,看着远方烧在稻田上的大火问了一问。 田上的大火已经一发不可收拾,农民们放弃了抢救,开始在火势的外围处又点起一圈火,新火把旧火包围,浓烈火势足以让人窒息,也能阻止大火继续蔓延,然而农田遭殃的几十个农民恐怕无法度过今年的寒冬了。 大火逐渐平息,农民们聚集在一块,有些人用手臂遮盖住眼眶,泣不成声,另一群人则出言安慰,承诺分出自己今年的收成。也许在左邻右舍的帮忙下,今年尚不至于闹出人命。 弥七郎看着这群农民,心里想着若不是父母的变故、和吉哥的相遇,自己现在应该在那群人里面,或许是哭、或许是出手帮忙。而现在自己跟着吉哥,成天就是跟着这帮人在周遭几个镇间晃打转,偶尔跟其他帮派起起衝突闹闹事,再不然就是买买几壶酒,跑回在津岛的破宅邸饮酒作乐。 我是不是在走上我父亲的老路呢?一想到此,弥七郎用力地摇摇头,把刚刚的想法甩开。那老鬼都死了还在纠缠我。 吉法师一行与那群农民越走越近,待行到他们身旁时,吉法师出声问道:「这边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的吗?」 农民们闻声回头一望,见到穿着虎皮豹纹裤、裸着上半身在阳光下留着臭汗的吉法师,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问他们有什么需要,各个都露出诡异的神情,「不了,大人,您恐怕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一股好意碰了钉子的吉法师拉下了脸,鼻息哼了一声后策马加速离开。小平太等步行的不良少年也只得快步跟上,因为资浅而负责提酒的弥七郎亦然,他听到跟在队伍最后面的人开始低声抱怨,心里只想着和背着一篮柴薪相比,这样的劳动简直不足一提,因此对这些人的抱怨大不以为然。 吉法师一群人在津岛的据点是个看上去曾经富丽堂皇的宅邸,在里面曾经居住的大户搬出之后,到处结满了蛛网,屋内屋外都有破损,拉门上的糊纸也不知被戳穿了几百个洞。一行人直接从庭院踏上室外走廊,十几人的脚步引起木板嘎吱作响。 从拉门被戳穿的洞中,弥七郎可以看见三、四个房间内已有些衣衫不整的男人和怀中的女人交缠在一块,一发现吉法师带人大张旗鼓的来此,就露出惊慌神色,将几贯钱丢下后抓起衣服夺门而出。随后更多男人从其他房间里陆陆续续地快步离开,宛如老巢被捣的鼠辈,从他们质料优良的服饰来看,应该都是些收入不俗的小商。 透过拉门上的孔洞,弥七郎看着衣衫不整的女人一枚枚算着男客留下的铜钱,橘底繁花点缀的和服被褪到手腕,裸露出大半个洁白香肩,长发批掛在胸前遮盖住一对美景。那女人点到一半时注意到弥七郎吞嚥口水的目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后起身走到屏风后,再也不见踪影。无奈将目光从房内拉回面前的弥七郎才发现大家都已到主厅就座,赶紧快步跟上。 主厅内,平时七零八落席地而坐的眾人如今规规矩矩地坐成左右两侧,正中间主位上,吉法师和一位女人併肩而坐。那女人身穿淡紫色和服,袖口和领侧以白底镶边,衣服上朵朵白色桔梗灿烂而开。一旁女侍收过弥七郎带来的浊酒,让他赶紧坐上末座。 这时弥七郎才有空间仔细观察紫衣女人的容貌,那女人容貌艷丽,笑容可掬,紧贴肌肤的衣裁衬托出柔软而多產的身形,诱惑着男人抱着她度过一个燥热而多情的夜晚。然而那身和服儘管剪裁华丽,却仍能看出已经度过许多个春秋,淡紫并非刻意为之,而是原本的深紫褪色而成,衣服边角有多处缝补痕跡,而和服膝盖附近甚至就有块顏色相近的补丁,可见衣服多么陈旧,穿着者的生活也并不宽裕。 吉法师见眾人已经就座,于是拍手示意评议正式开始。阿紫闻言将坐位缓缓移向吉法师,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合手礼,「感谢少爷和诸位客官今晚又来此捧场,小女阿紫至今依然不忘吉法师大人慷慨资助之恩,是故今晚…」 「行了,阿紫,」吉法师突然挥挥手打断了她,「你像平常一样讲话就好了,直接讲重点,不要那么多囉嗦的开场白。」 「好啦,那这边就是本月的规费,献给我们帅气的吉法师大人!」阿紫从旁边女侍接过托盘,将盘中物献上,六串永乐通宝横躺在托盘上。阿狗曾跟弥七郎讲过,正式场合通常是一千文钱串成一贯,但吉法师觉得这边用不到那么大数量,因此约好以五十文钱为一串,因此这边约有六百文钱。 「很好,这些钱你们就拿去花吧。」 「谢谢大人!!」弥七郎注意到此时阿紫才露出发自内心的微笑,她道谢完后又让女侍将铜钱收回房里去。 「好啦,各位!严肃的事情讲完了,大家开始开开心心的玩乐吧!!」阿紫话说完,大声地拍了拍手,连接隔壁房的拉门立刻就被打开,从中走出许多婀娜多姿的女郎,端着盛装好的酒和小菜来到眾人身旁。甚至连弥七郎这样刚加入的小人物都有女伴坐陪,在场含女伴在内三、四十人立刻就让场面热闹了起来。 弥七郎的女伴是个略显丰满的女孩,名叫阿猪,看上去不比弥七郎大个几岁,相比弥七郎面对女性时的侷促寡言,阿猪倒是相当健谈,弥七郎手搂着她不用花什么心思搭话,不时和伙伴们敬酒,聊天谈笑,过得相当愉快。 倒是身为主人的吉法师和阿紫,却一脸正经的窃窃私语。随着宴会的气氛逐渐酒酣耳热,男男女女们也开始衣衫不整了起来,此时衣着完整的吉法师和阿紫倒成了晚宴上的异类。 弥七郎禁不住好奇拋下了怀中聒噪不绝的阿猪,悄悄地换到了靠近吉法师的座位,侧耳倾听了起来。儘管宴会相当吵闹,但也因此两人必须提高音量才能让彼此听见,让弥七郎能够听见断断续续的隻言片语。 「…确定吗?」吉法师说。 「这是我们家一个女孩说的,那伙人大清早才……结果下午的时候其中一些人就跑来我们这里摘野花,几杯酒下肚之后,什么吹嘘的话都讲了出来。他们说…织田…火…还说那蠢货完全搞不清楚状况…」 弥七郎非常想听清楚阿紫在说些什么,但她的声音时不时会被宴会喧闹的声音盖下去,无法明白全部的内容,只能猜测有些外地人来到尾张不知做了什么事情。弥七郎还想继续听下去时,一隻手用力地拍到他背上… 一回头,那是脸颊已经微微泛红的阿狗,朝着他满嘴酒气的说话,「唉呀!我们弥七已经醉到恍神了是吧?你那么经得起打,却喝不了一点酒吗?来来来!再喝一点。」话说完,盛了满满一碗的烧酒就被塞到他脸上。 弥七郎大口大口地喝下,却没想到这酒意外地烧喉,害他呛得把酒全吐了出来。周围一圈人回头注意到此景反而都笑了出来,壮硕的小平太也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女人坐进了圈子,其中一个女人正是阿猪。 「嘿嘿!我看到你把这样一个美女拋下不要,就自告奋勇帮你照顾了。」小平太说完,阿狗立刻又接着说「弥七!看来今晚你的武士刀只能自己擦亮了!」眾人又笑了起来,被这样调侃的弥七郎也只能尷尬地搔搔头。 此时吉法师和阿紫已全然没有刚刚正经交谈的模样了,阿紫襟口大开,双乳呼之欲出,而吉法师的手则在襟里肆无忌惮地探索,他们加入眾人的话题里,开着一个又一个淫秽的玩笑。 「阿紫小姐,」小平太摆出一个夸张的正经表情,「上次我败在阿紫小姐的手下,最近刚好是我诞生日,希望阿紫小姐能在这黄道吉日,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的武士刀再次挑战阿紫小姐。」 「唉呦~得了吧,上次你那么快败下阵来,害得我剩下的晚上都在找男人。」阿紫嘴上完全不饶人。 「喔喔~你是说那个仅三次呼吸就落败的传奇吗?这我也有耳闻」吉法师加入调侃的行列,逗得眾人哈哈大笑。 小平太完全不介意吉法师和阿紫的调侃,「没错,上次我深深引以为耻,因此之后每夜都在辛勤锻鍊,现在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这次决不会让阿紫小姐失望。」 「恩~~」阿紫把食指放在唇上思考着,敞开的和服轻轻滑下,露出半个香肩,「我当然不会那么小气啦,只是我真的怕小平太赢不了,阿狗你要不要来帮他呀?」 「嘿嘿,阿紫小姐既然指名我了,我当然绝对奉陪啦!这次我绝对会让阿紫小姐跪地求饶,大叫救命!」 「哈哈哈哈哈哈!」阿紫闻言放声大笑,说道:「就算你们两个一起上,恐怕离让我求饶还有很大段距离呢!」 「喔~~?」吉法师说话了,「阿紫你口气还真不小啊,我看我也加入好了,这样你要是还是不求饶,我就让你跟我姓。」 「咦?」这番话让阿紫流露出喜上眉梢的表情,但那欣喜之下似乎真有三分惧色,「我还怕少爷嫌我老呢,只要少爷开口,阿紫我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还容请少爷接受阿紫的挑战。」 之后又过了三巡酒,吉法师和阿紫等四人便一声不响地离席去了隔壁房。眾人也心领神会,男男女女成对一一离开。 隔壁房,尚未全关的拉门内,只见烛光将赤身裸体的四人照得一身橘红。双手遮着跨部的小平太和阿狗在房内反而显得相当侷促难安,与眾人面前的豪放大相逕庭,唯有吉法师依旧泰然自若,他抬手示意让手下们先行,阿紫笑咪咪地敞开双腿迎接小平太的造访。 吉法师转头望向门外,冷峻的目光正好和弥七郎四目相对,让弥七郎意识到自己的冒犯,赶紧把视线移开,再回头时,只见拉门被缓缓闔上。正当弥七郎若有所思时,一隻手被悄悄引导到两团软肉之间。 回过头,弥七郎右手已被阿猪放进她胸口里,顿时满脸通红。此时早已四下无人,只有他们还留在杯盘狼藉的主厅里,「你若是想踏入那个世界,就不该在这边默默发楞喔~~!」她起身牵起他的手,引导着弥七郎往其他厢房缓缓走去,四下淫声此起彼落,弥七郎只觉得飘飘欲仙,再也无法思考…… 淡蓝色的晨光穿过薄雾从门缝中透了进来,将弥七郎从睡梦中叫醒,随之而来的是严重的宿醉。他放开怀中的阿猪,从床舖中爬起来四处寻找清水,但怎么找都只有空酒瓶和喝剩的浊酒。最有可能有清水的地方恐怕只剩厨房了,他拉开拉门,冰冷的空气立刻扑上胸膛,不禁打了个哆嗦。 弥七郎摇摇晃晃地走在破烂的走廊上,看着阴暗的天色估量着此时寅时应该已经过半,正是准备进入卯时的时刻,同时脚底踩在廊上又不断製造吱吱嘎嘎的声响。一阵女人的行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于是弥七郎踏下长廊,躡手躡脚地踩在泥巴地上,小心翼翼地接近声音的来源。终于在走廊尽头的转角,远远望见围墙边站着一对男女紧密贴合。 女人和服的上半身被往下褪到腰部,下半身则是往上掀开拉到腰上,那件淡紫色底上带白色花纹的和服彷彿是要狡辩一样地围在女人腰上,假装自己的主人并不是赤身露体的在室外行淫。女人双手伏在墙上,男人则在她身后大力地驰骋,宛如策马在荒野中全力奔驰一样疯狂。 弥七郎原本有意现身加入战局,或至少在他们旁边排队等着男人结束后接替他的位置。但是弥七郎稍后就从背影认出眼前的男人正是吉法师,当下就打消了方才的念头,乖乖地退到墙后准备转身离去。 「既然来了干嘛走?」吉法师突然大声说道,不论是女人或是弥七郎都被吓了一跳,于是弥七郎又从准备遁身的墙后站了出来。 吉法师在最后的几个衝刺之后,将整个臀部狠狠地贴在女人身上,然后才将对方放开。女人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湍湍白液从股间流到地面上。 吉法师转过身来,已经出鞘的武士刀毫不介意地在弥七郎面前晃盪,「你想上?」他用拇指指指身后的女人。 「您让她求饶了吗?」弥七郎问道,吉法师只是咧嘴嗤嗤一笑。 「小少爷,」背后穿紫色和服的女人正是阿紫,她依然瘫坐在地上,握上了吉法师的手,脸靠着他的腿说道:「阿紫我投降,你骑了我整整一个晚上,现在我脚也软了、腰也瘫了,而且天亮了,麻烦你饶我一命,让我进屋里睡个一觉。等我醒后,你想让我跟谁睡我都听你。」 「哼哼,终于等到你这句话,也不枉费我一整晚的功夫。」吉法师笑道,然后一手伸进阿紫腋下,另一手伸至膝下,双臂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舒服吗?」吉法师边抱边在嘴上补了阿紫一枪。 「坏蛋!」阿紫粉拳轻捶,跟着吉法师一起消失在屋里。 从屋里出来后,吉法师已穿上了衣服,至少有把他的裤子穿上,「你看起来不会太吵,陪我骑一段马吧。」他这样对弥七郎说道,喊着要他跟上。 马就系在墙外,两人解下其中两匹的韁绳,朝着镇外,穿过一条又一条田间小径,漫无目的地奔驰。跟着吉哥鬼混已有个把月,弥七郎和这帮人一起过日子除了打架闹事,就是偶尔学学骑马、使用长枪的手法等,到此时弥七朗虽自认对骑马已经小有心得了,刚开始还能够勉强跟上吉哥的速度,不至于被拋下,但随着时间拉长,终究还是逐渐落后。到最后吉哥已经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后,弥七郎只能凭着目前已经走过的大半路程,猜测着吉哥可能的目的地,他一边猜一边尽力赶上,终于在一座他们常瞭望远景的小山丘上找到吉法师,人和马都在喘着气。 吉哥骑马和骑女人一样狂暴无情,但下马后总是会展现出温柔呵护的一面,吉哥在驰骋完后总是细心地给他的爱马刷毛,同时轻拍着马的身体,甚至出声安抚牠。弥七郎在旁默不出声的观察,同时也生疏地给自己骑过来的马作整理。 把马安顿好后,他们肩倂着肩坐在可以瞭望平原的山丘上,附近几座城主大人们的城堡尽收眼底。弥七郎对于那些城叫什么名,城主是谁,城主又侍奉那些更尊贵的大人毫无概念,吉法师却对这些事情聊若指掌,平日在弟兄面前冷酷而少语的吉哥此时却滔滔不绝地讲个不停,弥七郎只能不断点头称是。 「…那边最远的那座就是那古野城,统治此地的信秀大人所在的居城,」吉法师指向视线所及最远的一座城堡,那城两面环水,城墙沿水层层保护着正中心的天守,「弥七,你可知道信秀大人又服侍谁吗?」 「自然是『当今圣上』。」其实弥七郎对于「当今圣上」这四个字毫无概念,只知道遇到类似问题,如此回答决不会出错。 「哈哈哈,你这样答倒也不算错。」吉法师笑了笑,继续说道:「事实上,能够服侍天皇的人除了京都的公卿外就只有将军一人,像我们这些武家都是透过服侍将军来服侍天皇,在尾张,直接服侍将军的人是此地守护斯波义统,在他底下是织田信友和织田信安两位守护代,织田信友底下才是信秀大人。」 弥七郎懵懵懂懂地没听懂多少字里行间的意思,只觉得天外有天,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大人之上还有更多更高的大人,世界真是无比广大。 「往那边过去,就脱离织田家的势力范围了,你看到最远的那座叫做大滨城,累代侍奉松平家的吉良一族就住在那边。」吉法师边说边用手指比划,彷彿是在他看到的景色上画线一样,弥七郎则对于这座相比那古野城逊色不少的小城砦并没有多少兴趣,倒是吉法师似乎费尽心思的观察,嘴里不时念念有词说着过去和离开的小路云云。 太阳已升起好一段时间,吉法师才终于看够了本,喊着弥七郎策马回府。回程时他们一路缓慢前行。但行不了几里就看见一名身着马乘袴的武士迎面而来,那武士远远见到吉法师,就立刻加紧了速度。 待能认清武士面貌时,吉法师对着尚在远方的来者大喊道:「准人正!!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令堂来到津岛了,正在找大人呢!请大人快回府迎接!」准人正大声说道,而吉法师的脸变得相当阴沉。 第三回:初阵 吉法师对着尚在远方的来者大喊道:「准人正!!来找我有什么事情?」 那叫准人正的武士回以同样的音量大喊道:「令堂来到津岛了,请大人快回府迎接!」吉法师听闻后便脸色一沉,马肚一夹趋前赶往迎接来者,弥七郎也赶紧跟上。 两方终于在路上相接,准人正大吁一气道:「幸好大人的衣着不难认,不然真是找煞我了。」那人口气相当温和,但脸上一道刀疤从左耳穿过嘴唇直到下巴为止,颧骨突出,一脸严肃,不开口时倒像随时斩人的凶神恶煞。 吉法师也不间话家常,开门见山问道:「我母亲来津岛干嘛?」,只见准人正又叹了一口气道:「唉~,大人宅邸那股味道,算了,我们赶紧回府,路上再说。」 三人策马快步赶路,准人正边骑边说:「今天早上传令来报告边境,也就是大人领地的消息,我也不知道说了什么,总之老爷的神色不太好看,而夫人则是把每个遇到的小姓和女侍都骂过了一轮,最后老爷决定让夫人带一干臣子来看看大人的情况。结果在城里扑了个空,又把人带到平手爷那边去,夫人虽然待平手爷还是相当客气,但老人家终究是脸上无光。她从平手爷那边打听到大人在津岛鬼混…我是说,巡逻的据点以后,又把平手爷在内的一大群家臣带到这边来,现在全在大人的宅邸里等大人一个。」他说着又瞄了瞄半身赤裸的吉法师,「所以…我想我们事不宜迟,还是让大人赶快回去跟夫人解释一下,免得大家在那边跪出毛病来。」 「跪着…!?」吉哥听到这边脸色更加难看,立刻狂奔了起来,两人也只得加快速度赶在吉法师后面。弥七郎只觉得越听越纳闷,虽然吉哥平日出手阔绰,不难让人联想到是豪族或富商之子,但看到这位尊贵的武士大人对着吉哥大人长大人短,又是城又是传令,越想越觉得吉哥来头不小。虽然吉哥有对弥七郎说过附近人称他「尾张的大蠢货」,但弥七郎在偏僻乡村长大,从小到大就是每日捡柴,完全不知道这绰号有何涵义,何况他还是从吉哥嘴里说出才第一次听到这绰号。 三人狂奔下,转眼就回到津岛的破宅邸,下马走进中庭后,只见小平太一帮弟兄全在庭院的泥巴地上跪着,行土下座之姿。唯有阿狗和胜三郎能待在正厅的塌塌米上,对着一位坐在主座的女人行合手礼,周围还有一大帮从来没看过的武士绕着女人一圈正襟危坐。 那女人面对墙壁,背对廊外的三人在主位上正坐,看上去一丝不苟。那女人又在坐垫上铺了一层薄纸,整个人和她的衣垂全都垫在薄纸上,完全没有被主厅的塌塌米沾染到。身上华服由红、蓝、白三色繁花点缀,一头秀发梳得整整齐齐垂在身后。 准人正跪下行礼正要开口,弥七郎也赶紧跪下,但吉法师却伸脚把草鞋一踢让它随意地落在一旁,然后赤脚踩上长廊,穿过室内面对夫人正坐的家臣们,在木板地和塌塌米上留下一步步脚印,被他穿越的家臣一个个不禁低声「啊!」的叫了出来。用馀光瞄到吉法师进来的阿狗和胜三郎也不禁露出惊骇的神色。 弥七郎见到夫人原本面对着墙手持念珠,全心祷佛。突然吉法师就闪到她眼前,靠着墙箕踞而坐,一脚还曲着拿来靠手。吉哥率先开口道:「让我的人跪着干嘛?」 一时厅内寂静,弥七郎甚至听得见夫人用力捏着佛珠的吱嘎声响。 过了半晌,才有人起身开口道:「少……少爷你太放肆了!平日的奇行异服也就罢了,在你的母亲面前,难道你还一点尊敬之情都没有吗?作为臣子都为你的母亲感到难堪了,你还要挑战我们人臣的底限到多深的地步才要罢休!!?」 在有人率先发难后,眾臣有如炸开了锅一样群起指责吉法师的行为,但吉哥只是抬起他的下巴,更加桀驁地看着眾人。 「吵什么吵啊!不知道人家在睡觉吗?」阿紫推开拉门大声吼着,睡眼惺忪的她连和服都没有好好系上,襟口大开的和服底下,双乳和浓密的黑色丛林显露无遗。 厅内又陷入一片寂静,弥七郎、厅内的眾臣和庭中的弟兄们各个瞠目结舌,连阿紫本人也是呆若木鸡。 又过了一会,她才回过神来,大喊着:「夫人得罪!」关上拉门整理衣裳,再出来时已是衣着整齐,对着夫人行土下座陪礼。 「又兵卫。」夫人说道。 「在!」 「斩了她!」那名武士闻言立刻拔刀出鞘,朝着阿紫走去。 「慢着!」吉法师站起了身,手握剑柄,「你敢动她试试看!」 这句话让武士愣在原地,显得相当犹豫不决。 「楞着干什么?动手啊!」夫人大吼一声,让原本止步的武士又向前数步,揪起阿紫一把头发,举刀就要砍下。 「我说了!」吉法师拔刀出鞘,横过夫人面前,直指那名叫又兵卫的武士,「不要动她!」 吉法师在母亲面前拔刀的举动再次让眾臣齐声惊呼。双方在厅内僵持,眼看就要见血。 「且慢!请听我一言!」此时一名老者举起手大喊道。 「五郎左,这边没你的事!」夫人大声斥道。 那老者稳重地起身,周遭家臣都自动让出一条路来,他来到主座旁边,先是对着主座一拜,额头紧贴着主厅塌塌米,「御前息怒,还请土田御前再容忍老臣一言,让老臣劝劝少爷。」土田夫人没有作声,看上去像是默许了。 「少爷啊,」被夫人唤作五郎左的老者抬起头:「我明白你对这个家有许多不满,所以你才会…拼命地反抗压在你头上的一切。但今天…今天这个举动真的太过肆意妄为了,一旦传到老爷耳里,他可能…唉…可能真的别无选择,只能下令你切腹自尽,我知道少爷你并不介意自己的生命,但老臣介意啊…。如果那样的事情发生了,老臣也只能结束自己的生命来向少爷赔罪了。」 老者说完后,又对着吉法师行了长长的合手礼。吉法师难得流露出哀伤之情,只淡淡说道:「爷…」,摆出的刀势也放缓了一些。 土田御前对又兵卫点了点头,又兵卫如释重负,将手里揪着的阿紫放下,收刀入鞘,见状,吉法师也随武士的动作而收刀,又靠回墙壁作之前的箕踞状。 「死罪可免,但你应该懂规矩吧?」土田御前对着阿紫说道。 「谢夫人不杀之恩。」阿紫接过又兵卫递来的腰刀,将自己耳根以下的秀发尽数割断。完事后,她便全身伏在地上,作土下座之姿。 「这宅邸花多少钱买的?」夫人问道。 「回夫人,这宅邸是花一百贯从一位富商手里买来的,民女每月付出六百文偿还。」 「一百贯啊…织田家的少爷可真大方。」土田御前冷冷地说道,但吉法师只是充耳不闻。 一听到「织田家」三字,弥七郎顿时如五雷轰顶,自己竟然跟本地大名织田家的少爷相处那么久却浑然不觉,真是有眼不识泰山! 见到吉法师的反应,土田御前也只是短短一叹,说道:「也罢。来说正事吧,你可有发现你领内的田被烧了吗?」 「知道,昨天下午的事情,那么大火,瞎子都看的见。」吉法师双手靠在脑后,满脸的不屑。 「那你可知道……」 「吉良家的人干的,」夫人话都没说完就被吉法师打断,「他们大清早跑来放火,还没中午就一溜烟跑得精光,直到下午农民才把火势扑灭,但是火势不小,有十来块田的收成告吹了,你就是想来说这个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夫人已是不慍不火,或许连生气的力气都没有了,「原来如此,看来是我这作母亲的来这边无端生事了。吹石,扶我起来。」土田御前在女侍搀扶下缓缓起身,她转向中庭准备离开。此时弥七郎才看清她的面容,夫人看上去气度优雅,虽然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不少痕跡,但却不难想像她年轻时的卓越风华。 「我想我应该也不用问你需不需要家里的人手吧」夫人又开口讲话,头也不回,而吉法师既没答话也没抬头看夫人一眼,良久,夫人又自言自语道:「呵,这不是当然的吗?」 土田御前就这样带着一帮人回去了,临走前她对着旁边的女侍说道:「回去把这身衣服烧了,上面沾满了这边男女交合的气味!」转过头又对着刚刚那名老者说:「我说政秀啊,你还要袒护他到什么时候?将来他要是给家里添大乱,你以为你这条命就赔得起吗?」听完这番话后,原本就已经抬不起头的老者,头似乎显得更低了。 吉法师和小平太、阿狗等人看着土田夫人和家臣们逐渐远去,他对着弟兄们说道:「把傢伙带上,我们要干正事了。」 和吉法师一起上路的人并没有多少,包含弥七郎在内,加上小平太、阿狗、胜三郎,昨晚也在宴会上的源太、彦六、勘吉,以及其他弥七郎不知道名字的人,全部一共十三人,骑着马前往目的地。 「昨天我们在田里看见的火是邻城的人放的,」吉法师在路上边骑边跟大家讲解,「目的自然是削减我们的兵粮,骚扰我们家出兵和过冬。」 「所以我们现在是要…?」源太的声音似乎有些发抖。 「没错,人家既然上门挑衅了,我们也不能不还以顏色,现在我们就到他们城下放火,他们烧我们几块田,我们就烧三倍回去,让他们的人也嚐嚐挨饿的滋味。目标就是吉良家的大滨城。」 「吉哥,话是这样说,不过我们身上也就几把刀、几把枪,要是给他们的人遇上了,会很难看吧?」小平太的马拉近与吉法师的距离,对他提出质疑。他就和平常一样,身上除了衣物就只有一把枪、武士刀和短刀各一把,而其他人的装备,包括吉法师本人也与他相差无几。 「这就是我要你们统统骑马的原因,如果打不过对方,我们马肚一踢就跑,一边跑给他们追一边放火。」吉法师这样回答,「大家做好心理准备,这是我们的初阵,可不要丢人。」 之后的路程就没有人再说话了,大家心里忐忑不安地暗自祈望不要和对方的人正面交锋。 一个半时辰之后,夕阳西下,大滨城已在视线范围之内。原本已要收工回家的农民,一看见个个手持火把的吉法师一行人,移动的脚步便变得更加快速。 「呃,我们会不会离城太近了?那城几乎近在咫尺呀!他们的人一衝出来我们马上就会被逮到。」队伍里有个人这样紧张地问道。 「我说了,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跑。别再给我废话,动手!」 眾人于是四散到各片田里,一个一个用火把将即将收成的稻穗点着,金黄色的稻田在夕阳下窜起缕缕黑烟。将农夫即将收成的稻子用火点燃,这样的举动让弥七郎心底升起一股罪恶感,但他把复杂的思绪压下,专心完成自己的任务。 「吉哥!!西北!」突然有人大喊道,眾人纷纷把头从田里抬起。西北一道小径从靠山的森林一路延伸到他们所在的田野,一个个全副武装的武士和足轻从森林阴影中冒出,不知道是巡逻队还是刚完成某处的任务正要回城,来者正巧截断吉法师一行人的退路。 「嘖!所有人跟我来!!」眾人从已被点燃的田里集合到田埂小径上,又在吉法师率领下退入其他农田里,马匹和眾人的下半身几乎掩没在稻穗之中,等待那队武士抵达。 那队武士看见田里的火势之后,立刻加快脚步抵达,吩咐足轻四散去灭火,其馀武士则策马来到田前,四散排成一条横线。弥七郎默默数着,排除四散去灭火的足轻,这群在他们面前骑马列阵的武士有九个人,一人跨出阵列喊道:「放肆!立刻过来给我跪下,我还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你们要是敢跑,我就带人追到村里,在你们父母面前把你们一个个砍成两半!」 「等等,这些小鬼头骑马啊,我看应该不是什么农家的小孩。」另一人出声说道:「你们什么来路?」 弥七郎听见吉法师深深地吸了口气,举起枪尖指着对方,大声喊道:「我就是织田弹正忠家的少主织田吉法师,你们吉良家昨天在我的领内放火,今日是特地来给你们回礼的!」 「你就是尾张的大蠢货?果然名不虚传啊!」对方此言一出,立刻就起了鬨笑声。只见他们个个穿着全副盔甲,佩刀、长枪一应俱全,从小到大锻鍊武艺多年,而他们对面的吉法师一行人则是初次上阵的小毛头,超过半数是农家子弟,身上行头相比起来宛若赤身裸体,仅有几把刀枪,而吉法师本人的确是赤裸着上半身,只在人数上稍占优势。 「间话到此,你如果真是织田家的少主,乖乖束手就擒,你父亲说不定还会花钱赎你回去,这样就可以保住一条小命。如果不从,那也没办法,我们也只能取你性命,决不会轻饶。」领头的武士说道。 这帮武士相当地松懈,弥七郎在他们对谈时细细观察。九个人之中只有领头的那位有规规矩矩的把武具穿戴好,其馀人有的把头盔掛在背上,有的解下手甲掛在马鞍上,还有人根本只穿了件胸甲就出门了,如果能精准砍中这些没有保护的部位,倒也不是全然的无望。但弥七郎转头看看自己的同伴,弥七郎不但自己没把握,同伴们看似也不能指望,大抵上也只有小平太、阿狗、胜三郎没有显露惧色。 「小平太、阿狗。」吉哥低声讲着,两人也默默点头示意,看来他们也把对方情况看在眼里。火势还在延烧,看来那些足轻一时半刻是不会过来帮忙了。 吉哥马肚一夹,率先起步,其他人也咬着牙跟上。弥七郎可以看到对方武士一脸轻蔑,也催着马开始加速。双方朝着彼此策马,然后逐渐加快速度,弥七郎盯着前方,心脏越跳越大声,心跳的间隔就如身下的马蹄声一样越来越短。弥七郎的世界逐渐缩小,小到只剩他正对面的骑手,对方的兴奋之情油然而生,武士刀已经出鞘,持刀高举而且紧盯着他看,嘴角流出口水,那张渺小而清晰的面孔随着距离不断放大、不断放大! 然后,弥七郎的视野又突然变得宽阔起来!他看得清楚一切,对方的头盔掛在背上随着骑马的颠簸晃荡,肩甲和腕甲之间没有防护,盔甲之下只穿着薄薄一层麻布衣。 随着弥七郎自己也拔刀出鞘,他用眼角馀光看着自己的同伴,骑在他右边的吉法师反拿枪头,高举过肩,小平太、阿狗、胜三郎也做同样姿势,剩馀人有的满头大汗,有的已经完全闭上眼睛,也有人满脸怒容,双眼紧盯着对手… 吉法师大喊一声:「现在!」四个人同时将手中长枪掷出。胜三郎力道不足,长枪在半途就落下,插入土中。阿狗的对手直接侧身闪过。只有吉哥和小平太命中目标,吉法师的长枪捅穿了对方咽喉,而小平太长枪深深刺入对方右肩。长枪重量让小平太的对手失去重心而落马,随即被同伴践踏而过,讽刺的是他的肩甲还垂掛在马脖子上。 然后双方接战! 对方武士挥刀向他砍来,弥七郎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自己动作起来,举刀格档。两刀交击他双眼不自觉地紧闭,只听「鏗!」的一声,虎口传来剧痛,刀子差点脱手,弥七郎再张眼时,对方已然侧身而过。 此时弥七郎才想起平日小平太和阿狗总会教他持刀格档的标准动作,在两人强迫下练了数十次,每一次都会被严厉纠正,「你应该再练勤奋点!我们可没空随时来盯着你。」 我会的,我会的!他看着刀上的缺口,内心狂吼着,我每天都会练,只要我醒着我都会练! 他环顾周围同伴,勘吉的衣服依然破破烂烂的,但头颅已不知去向。一个同伴紧抓着喉咙,鲜血不断从指缝溢出。阿狗左臂中了一刀,但吉法师出鞘的刀佔满鲜血,显然已帮阿狗报了仇。胜三郎在小平太帮助下和对手展开第二轮纠缠,在他砍中对手左臂后,小平太趁机将刀刺进盔甲缝隙中,结果了对方性命。其他人的刀伤或深或浅,但看来一时性命无恙。 对方重整旗鼓后聚在一起,一点人数竟只剩下五个人,领头人相当愤怒,「一群蠢货!!被农村里的小鬼砍落马下,你们还配称武士吗!!!」被这样一斥,剩下的武士们脸上已无戏謔之情,肃杀之气油然而生。 第一回合的交锋让吉法师这边信心大增,「各位!打仗也不过如此,保持下去,我们能赢!」吉法师喊着鼓舞士气,「喔!!」其他同伴也大声回应着。 对面领头人脸色一沉,夹紧马肚又衝了过来,其他武士也跟着杀来。弥七郎迎了上去,举刀砍向领头人,对方扭腰闪过,消失在弥七郎视线内,突然右腹传来剧痛,低头看去,右腹已中了一刀。 弥七郎用力按着腹部掌握周遭战况,一名武士正和三个同伴交战,那名武士用刀柄敲断了源太的门牙,然后反转刀口向另一名同伴挥去,从对方右肩直到左腹划出一道又深又长的血线,那同伴摀着自己的伤口倒下马去。 他又看向另一边,那砍了他一刀的领头人正在和吉法师交手,那人不单从脚趾武装到牙齿,而剑术显然比吉法师更好,每一刀都又快又狠,这还是在他穿着沉重盔甲下挥出的速度。吉法师速度和力道都不如对手,只能用最小动作不断变招格档,每次格档都离失去性命仅咫尺之遥。 最后双方刀剑互击后僵持在最后一剑,对方将力道压在吉法师身上,刀身缓慢往吉法师逼近。「听好了,我乃吉良家一门眾,当主吉良胜亲之弟,吉良宽九郎亲恆!到地狱去跟阎罗王说我杀了你。」弥七郎听到领头人这样对吉法师说道。 胜三郎从旁一刀杀出,解了吉法师的围。弥七郎此时已近乎是趴在马背上的姿态,他撑起身,一手持刀,用另一手按着腹部同时勉强地牵着韁绳,身下的马倒有灵性,载着弥七郎衝向吉良亲恆,加入战局,三人同时围攻,才勉强和亲恆打成僵局。 老江湖亲恆早已把情况看得明明白白,数刀都砍向弥七郎,欲结果他的性命,多亏胜三郎和吉法师出招救援才不致被一剑砍落马下。「弥七!退后!别扯后腿!」吉法师大声喊道,于是弥七郎又策马拉开距离。 弥七郎再次环顾四周,看到小平太和另一名武士双双落马扭打成一块,周遭两名同伴和一名武士躺在稻丛里一动也不动。小平太天生身材壮硕,力道竟压过成年武士,转眼就把对方压制在地上,拔出短刀刺向对方咽喉。那武士和小平太双手抵双手抵抗着短刀刺来,无奈力不如人,刀尖还是缓缓向自己喉咙靠近。突然,那武士猝不及防地用双指刺向小平太眼睛,「啊!!」小平太摀着双眼向后退去,那武士又用膝盖狠狠一击,反把小平太踢翻在地,短刀脱手。 那武士已经站起身,捡起自己的武士刀,小平太躺在地上,一手摀眼,另一手寻找自己失落的短刀,同时试图和武士拉开距离。弥七郎夹紧马肚,衝向那名武士,那武士「咦耶!?」一声就被践踏而过。小平太此时方才睁开双眼,大声说道:「干得好!」 另一边,弥七郎看到阿狗正和一名武士单挑,周遭源太和彦六虽然持着刀,却站在离有三、四步距离处瑟瑟发抖,完全不能指望。弥七郎看着用刀相当生疏的阿狗眼看就要支持不住,果然三、四剑之后阿狗的刀就被打落,武士将刀高举过头,喊道:「受死吧!」 但见武士挥刀落下后,阿狗却是侧身翻滚而过,然后拔起胜三郎插在土里的长枪,徐风吹过,夕阳下,阿狗的长枪和那武士半截身影显露在稻丛之上。阿狗嘴角露出微笑,刺出一枪。那武士冷哼一声,侧身闪过枪头欺近阿狗长枪的盲区内。阿狗见状反手将枪桿挥出,正中武士面颊,又把武士赶了出去,然后枪头如雨点般落下。那武士简直招架不住,方才意识到自己不是对手,退后一步正想拉开距离,就被阿狗捅穿了喉咙。 另一名武士原本骑在马上和小平太过招,看到己方落败,立刻调转马头,狂奔而逃。 吉良亲恆转身回头,看见自己最后一名同伴飞奔而去。此时火势渐大,那些原本在救火的足轻已经不见踪影。他拉开和吉法师、胜三郎的距离,四处环顾。看着他闪烁不定的眼神、混乱无序的喘气,弥七郎料定慌乱和恐惧已然缠绕在他心头上,他下一刻必然会策马转头,一溜烟逃回城里。 然而亲恆竟然放松肩膀,立刻就在马上闭目禪想了起来,仅一会的功夫就已入定。在几次吐纳之后,武士调回了气息,他双眼再次睁开,眼中充满平静与坚定。 此情此景让吉法师全身肌肉都紧绷了起来,弥七郎也感受到情况非同小可,其他同伴亦然。狗急尚且跳墙,勇士将死则更加疯狂。 武士马肚一夹,瞄准吉法师全力衝刺了过来,宛如疾风骤雨,烈火光芒和夕阳馀暉照得亲恆一身火红,弥七郎只觉得全身毛发都被倒海翻江而来的气势迫得折下了腰。吉哥虽然纹风不动,但是握着韁绳的双手却出奇地紧,斗大的汗珠不断滴落。一旁同伴看着衝刺过来的武士,又不断回头看着吉哥,既想闪开又不敢在吉哥面前表现懦弱。 「所有人稳住!」吉哥只说了这句话。但那武士只在几尺之遥,彦六的五官已经缩成一团,最后终于承受不住,立刻飞奔上马,韁绳一拉就朝着老家没命地奔驰,一旁源太见状也策马跟上。 弥七郎下定决心,打算马肚一夹就衝上去和对方来个鱼死网破,但吉哥右手一伸挡住了他。「稳住!!」吉哥又大声说了一遍! 武士持刀的手已然高举,半个呼吸之间就会刀落见血。夕阳洒落,结满米穗的稻草几乎可以遮盖住一个人,弥七郎到此时才注意到左右两边各有一丛稻穗不安分的乱晃而不是随风飘逸。 「动手!」吉哥大喊一声。 小平太和阿狗突然从稻田下窜出,时机掌握得恰到时宜,就站在即将奔驰而过的武士左右,阿狗长刀砍断战马的两隻前腿,小平太则向马头挥刀而去。只听「啊!」的一声惨叫,吉良亲恆就朝着地面又重又狠地摔了下去。 等眾人前去查看时,才发现亲恆当场就摔断了脖子,连同腰骨断成三四截。他们将死人身上的钱财和武具瓜分殆尽,将还有气息的同伴抬上马。此时大滨城的城门大开,足轻和武士们奔出城外,不知是要救人还是救火。火势渐大,人群的喊声也越来越近,他们趁着被火势和人群包围前加紧脚步,离开了大滨城下。 第四回:祭典 马蹄在漆黑不见五指的夜晚里急促的作响,弥七郎咬着牙把自己撑在马背上,右腹的伤口不管用多少布去压都还是会渗出血来,只觉得自己摇摇欲坠,好像随时都会摔下马去。 「妈的!久作已经没呼吸了!」背后不知是谁在大喊,是小平太还是阿狗? 「速度再快一点!我们还有一半路程!」吉法师在前面喊。 「不可以啊!路太黑了,要是马被绊倒,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胜三郎在最远的前方高举火 把照明,但就像他说的,跑得那么快,就算火光照到地上的树干或什么障碍,也来不及闪开。 「喂,弥七?弥七!!!」弥七郎听到阿狗在叫他,但不知为何,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觉得越来越睏,伤口也似乎渐渐不痛了。此时方才注意到自己已经完全趴在马背上,连韁绳都已松手。 「我来载他!阿狗你牵马。」一隻强壮的手把他拉到另一条马上,弥七郎认得这是吉法师的声音,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开门!!我是你们城主织田吉法师!把门打开!!!!」昏睡之中,弥七郎又被这声大吼唤起了意识。 「少爷,怎么回事?唉呀!你们怎么全都…?」 「我没事!叫大夫来,把我朋友医好!」弥七郎感觉到自己像成仙般飘了起来,周围卫士在摺摺火光下抬着自己穿梭在砖墙之间。 世界再度陷入一片黑暗… 「压好他,我要倒沸酒了。」弥七郎从黑暗之中听到这句话,然后伤口就突然烧灼起来。弥七郎惊醒,发现自己嘴里塞了块软木,剧痛让他只能紧咬着那块软木,发出闷哼声。弥七郎死命挣扎,才注意到四肢都被压住,动弹不得。 「别乱动!大夫在治疗你。」不知是谁对他这么说着。于是弥七郎听话拼命地忍着,汗水不断滴落,剧痛始终没有停歇,但是他尽量保持不动。「很好,弥七,你做得很好。」 大夫的沸酒终于倒完了,弥七郎紧绷的身体顿时瘫软了下来,「很好,伤口闻起来没有异味,我要缝合了。」相比刚刚沸酒浇淋伤口的剧痛,大夫现在的针扎犹如搔痒,弥七郎又陷入沉沉的昏睡。 这段长梦睡得相当不安稳,弥七郎时而觉得自己如烈火焚烧、时而又觉得自己身处天寒地冻,有时突然从床舖中惊醒,下意识掀开被子就是对着床边一阵乾呕。门外的侍者听到动静总是会立刻进房来收拾,给自己餵下汤药,更换绷带,然后又再度昏睡…… 「我说小平太啊,你从那天开始眼睛就一直在眨啊眨的,没事吧?」一句平凡的问句将弥七郎从睡梦中唤醒,那是阿狗的声音。弥七郎睁开眼,看见阳光穿透拉门的糊纸照入室内,只觉得一片祥和。 「我眨眼就是在确认我眼睛有没有事啊。」门外,小平太的回答让眾人不禁「噗哧」一声,全笑了出来。 弥七郎挣扎着从被窝里爬起来,右半身似乎随便牵动一条肌肉都会疼痛。儘管如此,他还是想爬起来看看外面的情况,顺便跟大家说说话。 门一拉开,就看到眾人四散在庭院里,小平太和其他五、六人坐在树荫底下的花圃围边石上,一看到弥七郎就说道:「呦!我恩人醒来了。」阿狗手撑着头躺在走廊上,懒洋洋地看了看他,「嗯,那天在大滨城下被砍伤的也就只有你跟他撑过来了。」他用下巴指了指道。 弥七郎看向另一边,坐在围边石上的其中一人身上也绑着绷带,绷带方向从右肩绑向左腹,正是当天被武士砍下马的那位同伴。「嘿嘿,我武艺不精中招了,不像弥七还能讨死一人。幸好大夫说砍中我的那一刀没有伤及内脏,只是皮肉伤,所以躺个两天就能起来走了。」 弥七郎在廊上捡了个位子坐下,仅仅是这样一个小动作却还是疼得他皱起眉头,「我躺了多久?」 阿狗说:「六天了,头两天你又是发烧又是呕吐,大夫说你可能撑不过去。喔。对了,大夫还说那一刀要是再深个几吋砍破肠子,那就註定救不回来了,就初阵来讲你运气不错啊。」 弥七郎不自觉地摸摸自己右腹伤口,那天被砍时只觉得是个小失误,没想到那一刀却让自己离死亡那么近,不禁又是一阵冷汗。 「唉呦!我看到了,我们天不怕地不怕的弥七被吓出汗来,哈哈哈。」阿狗突然跳起来,指着他额头上的滴滴冷汗起鬨。 「胡…胡说八道!这边太阳那么大,晒一下当然会流汗啊。」弥七郎赶忙把汗擦掉,随口想出个理由解释着,但很显然眾人并不买帐,继续在旁一阵嘻笑。 弥七郎想着该如何扯开话题,突然问道:「话…话说回来,我们在哪里?这边看起来也不像津岛?」 小平太摸着脑后,似乎有点难以啟齿,「呃,的确不是,我们是在一座城里。」 「城?」弥七郎想起他在昏迷中隐约听到的那句话,他起身靠近围墙,想看看墙外景色,「吉哥有一座城?」 「是啊,吉法师在九岁那么大的时候,信秀大人就封给他了。」胜三郎揉揉鼻子回答,「有个富爸爸真好啊~~」眾人一听又开始嘻笑起鬨了起来。 弥七郎闻言并没有放在心里,只是讚叹地看着墙外的景色。他所倚靠的围墙相当低矮,仅是用来保护城主的隐私之用,在墙外才有一层真正用来防御的城墙,而城墙外又有一层城墙,他们所在的宅邸地势稍高,可以看见墙内密密麻麻的厅舍把城内空间围出一条条蜿蜒曲折的走道…… 「你这样探头探脑的窥伺,可是会被守卫当作探子砍头的喔。」背后一阵声音传来,吓得弥七郎赶紧回头。 只见一位衣着典雅的武士,容光焕发、仪表非凡,双手置于身后展现出不可冒犯的威仪。那套衣料不俗的华服上身浅蓝,下身深靛,襟边以一排金线缝成的独特花纹装饰。那花纹与插满城内外的织田家旗帜如出一辙,弥七郎方才意识到这便是织田家的花纹,料定此人必是织田家的重臣。 弥七郎正欲跪下,突然就认清了来者竟是吉法师。此时的他脸洗得乾乾净净的,没有半点污渍,和那个率领津岛不良少年的凶神恶煞大相逕庭。吉法师挑着一边眉毛,撇着嘴对弥七郎问道:「你干嘛?不是要对我下跪吧?」 「噗哧~~,没办法,第一次看你正装的人哪有不吓坏的。」弥七郎看向左右,大家都是习以为常的保持原来姿势,开口说话的阿狗依旧懒洋洋地躺着,只有自己已经半蹲下去,不禁面红耳赤。 「唉,这几天被平手爷缠着,拗不过他一再囉嗦,就把这身衣服穿上了。」吉法师边说又边把身上华服脱了下来,在徐徐微风下光着膀子,「啊~这样痛快多了。」 「那天你说这座那古野城是信秀大人的居城。」弥七郎开口说道。 「喔!你还记得啊,」吉法师说道:「嗯…我父亲当年从今川家手上夺下这座城后,曾经把这座城当作扩张的据点之一,也在这边住过不短的时间,即使到今天他也会不定期地把家臣和军队带到这边驻扎,所以我也没说错。」 「今川?骏河的治部大辅大人曾经把手伸到这边来过?」胜三郎追问道。 「不、不是,这边的今川家是义元的远亲,他们跟将军家关係还比较近一点,我父亲夺下城后,他们逃难到京都而不是骏河就是明证。」 「啊~,管他以前是谁的,反正这座城现在是吉哥的,我们这些死农民柱上个几天都没被赶出去,这不是挺好的吗?」小平太对于追究歷史没有兴趣,大声嚷嚷道。 「欸!不是普通的死农民,」阿狗说话了,「是在大滨城下立过功劳的死农民!」 「呵,这倒也没说错,喂!把东西拿过来!」吉法师一声令下,两三个小姓立刻恭恭敬敬地端来几个托盘,盘上一串串铜钱整整齐齐的叠成山形,吉法师拿在手上依序论功行赏。 小平太杀了最多敌人,又和阿狗合作击毙吉良亲恆,获得最多,其次是也曾单枪匹马击毙一人的阿狗,再来是和吉法师合作抵挡亲恆的胜三郎,其他撑到最后没死也没逃跑的人也都有赏,弥七郎就是其一,吉法师称讚他勇气可嘉,又多给了半串作勉励。 之后酒和小菜被端了上来,话题就渐渐转移到吹嘘武勇和女人上,弥七郎虽然不喝,跟大家一起聊聊也感到快活。 「嗯?话说回来,胜三郎啊~」吉法师突然投出一道不怀好意的眼神,盯得胜三郎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你还敢在我背后说我有富爸爸呢,你自己五岁不就受领了爸爸给的大曾根和失田两个村庄,每个月都有一百贯的零用钱,小时候我还得跟你借钱才能买糖葫芦呢!」 小平太一拍脑门大声说道:「对对对!我想起来了,去年天王祭的时候,我跟他遇见一个大屁股游女在跟我们兜售『春』,他一直嚷嚷说一晚十贯好贵受不了,结果我们转几圈他就不见了,最后被我发现他贼头贼脑的跟那游女从租来的小舟上爬下来,裤襠都没穿好!」 「胡说八道!我都会穿好裤襠!」胜三郎抗议了。 「说得没错啊,这傢伙根本闷声色狼,吃好料都自己私下吃的,」阿狗把手搭上胜三郎肩膀,另一手指着他说:「你们看啊,这傢伙每次宴会从来都不跟阿紫搭半句话,还说啥武士不跟不正经的女人来往,但是阿紫跟我说啊,他每次都半夜……」 「吉哥吉哥!我错了,你快让他们住嘴吧!」胜三郎马上就求饶了。 「你想得美咧!阿狗,你接下去,我想听阿紫说了些什么。」吉法师佔到上风哪有轻轻带过的道理。 于是阿狗又嘻皮笑脸地继续爆料:「喔~阿紫她说啊,每次她一个人睡的时候,胜三郎就会偷偷摸摸打开她的房…」 「欸欸欸欸!!!我想起来了,过几天就是天王祭了嘛!!」胜三郎使劲地扯开嗓门阻止阿狗继续讲下去。 「喔~~~?是~~~喔?那又怎样?」吉法师拉长了音问道。 「我想说啊,一直以来都是吉哥在请客,这次也该轮到我回馈一些给大家了,我就拿这次的奖赏和我一些零用钱,来请大家一人一个…」 「请什么?」 「糖……糖葫芦…」 「呵呵,阿狗…」吉法师不屑地笑了几声,转头又要叫阿狗把故事继续说下去。 「春…春啦!我请在场的大家一人一个春总行了吧!」 「这才像话。」胜三郎的赔礼终于让吉法师满意,把酒杯靠在嘴边上,不再追问有关胜三郎和阿紫的深夜八卦,眾人把话题转移到其他东西上,让胜三郎松了口气。 只有弥七郎对此非常遗憾。 在等天王祭举办的日子里,除了弥七郎专心养伤外,吉法师招待眾人留在城里,并慷慨指派手下教头指导眾人的武术,练点剑、枪的基本姿势。阿狗和胜三郎专心练习弓术,从他们的准度看来好似已练了些年月。小平太力大,可以拉满二石半的弓,但对于需要耐心和专心的弓术始终无可奈何,教头只好让他回去精进枪、刀。 天王祭很快就来了,那一天日子还没过中午,吉法师就把城里的眾人带出去间晃,一行八、九个游手好间的不良少年在附近各个村庄间晃,每到一处,吉法师总要吆喝着一些不干活的、或是心不甘情不愿地被父母赶下田的年轻人一起加入,呼朋引伴下竟然变成了六、七十人的大团体。那些孩子被拐走的农家父母们只能对着这一大帮人摇头叹气,可恨这尾张的大蠢货带坏他们的孩子。 一群人在野外互相丢丢石头、比比相扑,又在吉法师指挥下分成两队玩战争游戏。转眼就玩到了黄昏,一群人才兴高采烈的进入津岛镇内。 津岛在举办天王祭的时候,富商们都会凑钱发放免费油灯,规定家家户户都要点上,因此夜晚来临时,井字状的街道灯火从一两哩外的小丘上都能看到。 吉法师拿出一把铜钱,豪爽地分给眾人之后,就让大家各自带开。 一进到镇上,繁华的灯火更是让人目不暇给,每条街道都掛满了印上织田家五木瓜家纹的灯笼。街道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摊位,每个路口都有不同的杂耍使出浑身解数吸引人们关注。 越靠近港口则越是热闹,航行在河口的巻藁船吸引无数人在此逗留,一根根支架掛着灯笼从船上的桅桿伸展出去,彷彿在船上竖起一把点火的竹伞。数十艘巻藁船同时航行在河面上,即使没有街灯也可以把津岛的夜晚照得明亮如昼,伴随船上乐手优美的笛音,在最大的主船上载着一整船女歌伎唱出柔和深邃的合声,让人如痴如醉,不自觉跌入无边无际的幽玄之中。 「喂!人都集中到舞台那边去了。」吉法师和小平太、阿狗、胜三郎、弥七郎等人沿着港口河岸边吃边走,不自觉来到岸边广场上的主舞台。这边也是津岛的中心,在伊势湾内来往的商船从河口溯游而上,最后都会来到这个广场。白天时,这边就是大贾们卸货交易的场所,而夜晚,这边也会成为豪商举办宴会、小祭典的合适地点。在天王祭的时候,这边就会架设巨大的舞台,邀请京都颇负盛名的戏班、歌伎、舞伶前来表演,也是大人物们发表演讲的地方。 在津岛,过去由十五大富商家族组成了「津岛眾」统治此地,自将军开创幕府以来,一直都维持独立自主的状态。直到吉法师的祖父织田信贞挥军攻打此地,才被纳入织田家麾下。 往年的天王祭,都是由津岛眾最具眾望者上台发表演讲,然后正式开始祭典,但是这几年,这样的惯例开始逐渐改变。 「跟你赌十文钱今年又是你爹上台。」弥七郎听见小平太这样对吉法师讲,但吉法师只是哼了一声,并不答话。 台上,一名留着细白长鬍缓步走上了舞台,天王祭的舞台共分三层,供戏班或歌伎表演之用,只见那老者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上舞台的最高处,弥七郎心里思量着此人是否就是吉法师的父亲时,那老者缓缓开口了…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天王祭了,大家在这一年有没有荷包满满、肚子饱饱啊?有的话大声跟我说一声『有』啊!!」 「有~~~」台下观眾们精神饱满的回应着。 「好好好,今年大家也很有精神…」 「这人莫非就是你父亲?」弥七向吉法师问道。 「弥七,吃米要知米价啊。那老头就是津岛眾之一的崛田道空,多认点本地的大人物吧,对你有好处的。」阿狗在旁边回话。 「……那我也不多说废话,今年我们这个小地方又受到信秀大人许多帮助,因此由他来为庆典开场是再适合也不过了,我们请弹正忠大人上台来为我们讲几句话!」就在弥七郎和阿狗搭话的同时,崛田道空也讲完他的开场白了。此时鼓声逐渐响起,只看到一人从侧边走入舞台,三步併作一步的快速向前,身材瘦长、动作狡捷。身穿一袭玄黑色直垂,用鲜红色的五木瓜纹点缀,头上顶着的侍乌帽子戴得方方正正,而腰间配戴的太刀以金边纹饰,宽大的袖口随着他行走而飘逸。 当那人在最高处站定位,弥七郎就看清此人简直与吉法师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但相比年少的吉法师则多了三份沧桑和七份狡诈,嘴角的一抹微笑显得胸有成竹,凡事尽在掌握之中的得意。 「喝!!!」信秀突然大喝一声,吓得弥七郎身子一震。 「齁~~~~」弥七郎回过神来,但见左右观眾似乎早已预料,发出一阵「你又来了」的合声。 「唉呦~,今年没吓到各位呀?」信秀在台上朗声到,声音大到连数十丈外的弥七郎都听得一清二楚,「大概就只有那边那位小弟身子有抖了一下。」他把手往弥七郎的方向指过去,观眾们闻言回头看向弥七郎发出了笑声。 信秀的目光要从弥七郎身上移开时,在吉法师的脸上停留了一下,然后又对观眾继续讲道:「十年前!十年前,我对各位许下了承诺,只要各位支持我,我保证大家可以好好地做生意、卖东西,绝对不会受到强盗!甚至是武士的打扰!只要我当家,这边就不会被战火波及。你们的店铺不会莫名其妙被放火烧掉、商品不会莫名其妙被徵收、更不会有任何巧立名目的杂税。 「只要我当家,津岛的各位就可以放心地做生意、生孩子、吃好、穿好、买好。现在,十年了!已经十年了!,我就想问各位一句话,各位认为,我有没有兑现我的诺言?」 「有~~~~」观眾齐声应合着。 「我都变胖啦!」台下不知哪个观眾大声说道,逗得大家呵呵大笑。 信秀非常夸张地瞪大了他的眼睛,手指着那位观眾道:「你们看、你们看,我津岛出了个胖子啊。当今这个世道,出了尾张,遍地都是战乱,人都快饿死了,但我们津岛却可以养出胖子,谁敢说我们尾张不是个物產丰饶的天府之国?谁还能像我们津岛一样,年年举办盛大的祭典?」 「这都是信秀大人的功劳!!」人群里,不知道谁这样大喊道。 「不敢当,不敢当!」信秀摆了摆手,做出被谬讚的样貌。 「信秀大人!」、「信秀大人!!」信秀的名字开始此起彼落的被叫了出来,而后吶喊的人开始逐渐增加,到最后在场的观眾都在大喊着他的名字。 「信秀大人!!!!!」 台上的信秀用手臂抹了抹眼睛,看上去热泪盈眶,「谢谢各位!谢谢各位的肯定,这样我信秀这么多年的肯定,也就没有白费了。」他用衣袖抹去眼泪,说道:「好了,我也就不打扰大家庆祝了,就让我们开始表演吧。接下来要表演的这位可是我一位老朋友的黄花闺女,她是第一次表演,请大家多多包涵。」 信秀在观眾的欢呼声中退到了台下,接续他走上来的则是一位娇小的女子,一张脸被涂得全白,见不到一丝肉色,只见她怯生生地不知道讲了些什么,台下没人听得清楚半句话。一旁的崛田道空赶忙补上来介绍道: 「这位是生驹家的吉乃小姐,她将要为我们表演幸若舞『敦盛』!请大家掌声鼓励鼓励。」台下观眾果然响起了一阵阵加油性质的掌声,还有人喊道:「别紧张!你做得到!」 于是她从怀中拿出了一把摺扇,「啪」地一声将扇展开,向前平举,她平稳地跪在地上,开始悠悠地唱了起来: 留恋此生, 方知现世终非长居永住之处。 芸芸眾生, 犹如草上白露; 亦同水映新月, 转瞬即逝。 讚叹金瓶之花者, 即便荣华富贵在前, 仍有无常之风在后。 玩赏南楼之月者, 一时有得清澈明月, 未尝不遇不祥之云。 人间五十年,较天地之长久, 不过黄梁一梦,如幻似真。 既一度得享为人,又岂有不灭者乎? 一思及此,乃悟此为菩提之种,豁然开朗。 却仍有所憾,踌躇不前, 故急急赶往京城之都。 见敦盛之首示眾于狱门之上, 逐盗而归宅,寻僧以供奉。 世事无常如烟, 一切尽在不言… 演唱完毕,她缓缓起身,将扇「啪」地一声收起。她的歌声嘹亮优美、馀韵犹存,将熊谷直实心中的那份无常感受与沧桑心境完美地表达出来,令听眾不禁为之动容。 她朝着观眾三面鞠躬,正要默默地下台,此时观眾才如大梦初醒,立刻有人率先鼓掌,然后震天的掌声随之而来,这下她怯羞的脸瓜子才终于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又再次对观眾鞠躬,脚步雀跃地下台去了。 弥七郎就跟其他人一样,对那姑娘的歌喉讚叹不已,正当他们还沉浸在刚刚的歌声中时,吉法师说道:「走吧!」 其他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小平太问道:「走去哪?表演不看了吗?」 「还能去哪?我们去跟刚刚的姑娘见上一面。」吉法师这样说着,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后台走去。 第五回:元服 吉法师带领着眾人穿越重重人群,来到后台的入口,把守的卫士见到吉法师立刻面露难色,却又不敢拦阻,吉法师拍了拍两人的肩膀后,逕自走了进去。小平太等人见吉法师如入无人,也就跟着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弥七郎走在最尾巴,一脸羞涩,差点就被守卫拦了下来。 在观眾看不见的后台内,简直一片兵荒马乱,一道布幕隔绝了台前台后,另一道布幕盖住了河畔的风景。人们有压低音量厉声指挥的,有急着给自己涂抹化妆的、换戏服的,或是一起对练台词的,弥七郎看到一位歌伎正在张嘴咿咿啊啊地开嗓,这台后虽然看似杂乱,但每个人都很清楚自己的责任,形成一幅虽乱而不慌的和谐画面。表演完的舞伎从台上踩着咚咚隆隆的步伐下来,戏班子赶紧整齐有序地衝到台上,彷彿军队的交接。 吉法师的到来却似乎让场面冷却了下来,先是有人屏住气息地惊呼了一声,周遭的人开始接二连三地回头,原本人声鼎沸的后台开始安静了下来,「他怎么会来这里?」弥七郎听到有人压低音量问道,但很显然声音不够小,有些人似乎觉得前台有他的事要忙,于是赶紧跑了出去。 那跳幸若舞的姑娘就跪在一张镜子前卸妆,弥七郎还记得她的名字叫吉乃,生驹家的吉乃,在吉乃的身旁三位侍女随侍在侧,两位壮丁站在附近怒目而视,准备随时出来驱赶苍蝇。那姑娘察觉到四周一片沉寂,于是转过头来,看了两眼在视线中心的吉法师后,又若无其事地转回头去继续卸妆。吉法师完全不在乎四周的视线和私语,逕自走到那姑娘旁边坐下,两位兇恶的壮丁顿时如同空气,说道:「人生五十年,足矣。只要全力以赴,就算如梦似幻,也没什么好哀怨的。」 那姑娘回说:「大人,您这样没头没脑地搭话会让女孩子搞不清楚状况的喔。」 「如果你是那样的人,我也不会跟你搭话。」吉法师说。 「大人又怎么一口咬定小女子不是随兴地挑了一首曲子而是心有戚戚才会跳这首《敦盛》?」 吉法师微笑了,「你若是随兴地唱那首歌也能有如此境界,那也很值得我跟你说上一句话。」 此时吉乃已经卸妆完毕,从镜子的倒影静静地看着吉法师的脸孔,并不答话。 「当我的女人吧,我们还有很多话可以聊。」吉法师说。 「很遗憾,大人,小女子是待嫁之身,不会随意跟地痞无赖勾搭。」 「待嫁?嫁谁?」吉法师问话时特别强调了「嫁谁?」这两字。 吉乃「霍」站了起来,弥七郎惊讶地发现自己竟得仰视这位女子,眾人之中恐怕只有最高壮的小平太可以低头俯视这姑娘,她的身高大概连吉法师都会略输一截。「听说大人乃狂妄无礼之辈,今日果然闻名不如见面,小女子领教到了,小女子与大人没其他话好说了,请大人离开!!」吉乃低着头对还坐在地板上的吉法师厉声说道。 吉法师则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果然吉法师跟她说话时,视线也得略为抬高。「吉乃小姐,我倒想问一问,若今日我打算当眾把你掳走,请问在场有谁能阻止我?」 吉乃的脸色显得既惊又怒,她环顾四周,生驹家的仕女们早就缩成一团,而两位壮丁低着头根本不敢看她一眼。 「我是生驹家的千金!」吉乃把她的家底亮了出来。 「我姓织田。」吉法师淡淡地说。 吉乃瞪着他,然后「咚」地一声坐回原地,「随便你!」她咬牙切齿地说:「不过我警告你,大人!我……」 「如果我真的要用强,我早就做了,根本犯不着和你来搭话,」吉法师没等她说完就蹲了下去,手搁在膝盖上,视线与她平行,对她说道:「我说要你做我的女人,而不是陪我睡觉,从浓尾到三河,愿意陪我睡觉的女人多不胜数… 「…而整个尾张,只有你跟我可以有很多话能聊,相信我,我们的相似处比你想得还多。」 阿狗在弥七郎耳边悄声说:「这我学不来。」弥七郎只是把手挥了一挥,他现在可不想错过一分一秒的好戏。 此时吉乃盯着吉法师,除了刚刚的惊、怒之外,脸上又多了份奇妙的情绪。然而这份情绪仅在她脸皮上停留了几个心跳,随即消失无踪,她把脸微微别过,不再跟吉法师搭话。 「今日我就此别过,改日再与姑娘长谈,不论是骑马放鹰,还是茶道花艺,我都样样精通,甚至幸若舞我都略有研究,我们可以挑姑娘有兴趣的项目交换心得,告辞!」吉法师说完,便起身离开,眾人看见他回头时脸上的神情,不知为何竟觉得与有荣焉。 「上鉤啦?」小平太悄声问道。吉法师只是哼哼一笑,并不答话。 「这边是怎么一回事!」 吉法师等人正想要离开,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宏亮的喝问。他们一回头,只见织田信秀与津岛眾的大老们走在一块,弥七郎飞快地想到,这群长辈谈话之间来到后台,突然见到人声鼎沸的后台竟然万物俱寂,又看到麻烦人物吉法师就在现场,想必认为定是吉法师挑衅起事,引起骚动。 挑衅起事是假,引起骚动,却也八九不离十,弥七郎如此心想。阿狗想必也想到这一层,只见他往前一步,正欲开口。这时生驹家的壮丁突然往前一跪,喊道:「织田大人!老爷!织田家的三公子调戏我们家小姐!」 那家丁告这一状可把事情搞得复杂了,弥七郎看到津岛眾中有一人身着黄绿色衣袍,衣上绣的家纹是半片车轮,那人年纪看似与信秀相若,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他紧绷着脸说道「弹正忠大人,您若不主持公道,我们生驹家的资金恐怕就……」 「家宗大人,这自然不在话下,」信秀安抚着那位生驹家的当家。 后台又回復到之前的吵吵闹闹,信秀、吉法师、吉乃以及生驹、织田两方的人在一个角落铺了张草蓆坐了下来,两方的下人把草蓆围成一圈。弥七郎等人就混在其中看好戏,正确来讲,弥七郎是忧心忡忡的,只有小平太和阿狗等人抱着看好戏的心态。 「在这个角落,应该就不会给人看间话了。我先问你们,那位家丁说的是真的吗?」 「确实如此。」、「并非如此。」吉法师与吉乃同时答话,然后「咦?」的一声看向彼此,只因为郑重否认的人是吉乃,而吉法师反倒坦承不讳。 「吉乃,这种事情我遇多了,反正揹黑锅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我不在乎多背一条恶名。」吉法师说道。 信秀大人沉着脸,眼神中充满不耐,「荒唐!吉法师,我已经忍受你的胡闹太久了,上次你对你母亲所做的事情我还没教训你呢!」 「怎么不先算算我在大滨城下的功劳?」 「一码归一码,功过不能相抵。」 「信秀大人,我女儿还没发言呢!」生驹家宗在旁耐不住性子插话道。 「失礼了,那么,吉乃小姐,你儘管发言,我绝不会偏袒这不肖子。」信秀赶紧回应。 「女儿,你听到了吧,你不用怕,信秀大人会为你主持公道。」家宗急不可耐地反覆用手轻推自己的女儿,只见吉乃抿着嘴紧闭双眼,看似在默默忍受。 「父亲大人,我已经说了,吉法师少爷并没有骚扰我!」吉乃又把刚刚的话再讲了一次。 「你!你……!」只见枯瘦的家宗把原本一张苍白的脸胀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平太和阿狗在旁发出阵阵窃笑,招来吉法师一瞪之后,才摆出严肃的面孔。 「信秀大人,吉法师大人刚刚的确是莽撞地来和我说话,这是事实,但是吉法师大人并没有对我做出非份之举,小女子认为这算不上是调戏。」吉乃对着信秀行了个双手礼,恭恭敬敬地说道。 「信秀大人,这一定是吉法师那小子威胁我女儿说出那番话来,这肯定不是事实!」家宗挥舞着双手,让弥七郎不禁想起父亲死前那番虚张声势。 信秀听到这番话对着生驹家宗瞪了过去,「家宗大人,请你自重!现在你凭空指控的人可是我儿子。」这位商人大老听到这番话后肩膀立刻就缩了下去,彷彿洩了气的鞠球。 信秀又清了清喉咙,「咳!既然吉乃小姐都这么说了,我想也没必要追究下去。但是!鉴于犬子以往劣跡,这番骚动想必是出于他某些有违礼法的事情才会造成,为此我将罚他在古度城面壁一个月好好悔过。」 吉法师听完后放声大笑,说:「哈哈哈!禁足?爹,你还当我是三岁小儿啊?」 信秀立刻青筋暴露,破口大骂道:「给我闭嘴!我叫你说话了吗?」 一时之间整个后台又安静了下来,不少人差点被信秀这声暴喝吓破了胆,弥七郎心悸之馀看到一位津岛眾的大老默默擦着冷汗,还有一名长者看似不为所动,跨间的袴上却透出微微湿痕,反倒是被骂的吉法师本人依旧嘻皮笑脸。 信秀骂完后,收敛了一下心情,看向家宗,后者双手抱着胸缩成一团,畏畏缩缩地偷瞄了一下信秀,然后微微地点头,这事就这么结了。 「既然大家都没意见了,事情就这样定吧。右马助,带三少爷回古渡城去,今天开始一个月内不准去其他地方。崛田大人,我们换个地方再详谈刚刚讨论的事情。」事情谈妥,信秀开始交代事情,并准备转移阵地和津岛眾继续商谈事情。 「信秀大人,钱的事情一向没有问题,只要你能……」崛田紧挨着织田信秀,开始聊起铜臭味的话题,津岛眾跟着他们渐行渐远。 吉法师起身,准备跟着织田家的人回去古渡城接受禁足,临走前弥七郎听见他低头对吉乃耳语道:「看到了吧!他们从来不把我们的话当人话听。」还没等吉乃反应,他就对着弥七郎一行人挥手道:「各位!我们一个月后见。」 然后他就跟着织田家的人走了,弥七郎突然发觉,这是他这几个月以来,首次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回到自己的老家时,月亮已开始逐渐东沉,弥七郎打开那扇已经半年无人开啟的破门,灰尘遍布四处,弥七郎倒不以为意,索性直接躺了下来。双手靠在脑后,看着月光从窗口洒落下来,思考着天亮以后要做些什么。 小平太邀请弥七郎来他们家的田里帮忙,阿狗则说他们家永远不嫌杂工多,只要他肯干活,就能够吃上一口饭。说不定他可以开垦自己家的农田?这念头随即就从脑中挥去,他从来不知道自己家的田在哪,父亲也没带他去过,说不定早就被卖掉换成喝酒赌博的钱。 还是去小平太家帮忙农活好了。 即便心里已经打定主意,却总是觉得哪里有种不痛快的感觉,似乎没有跟着吉法师到处间晃或是跟同伴打上几架来得有意思。 天亮时,弥七郎准时出现在小平太家的田边,小平太看到他出现时高兴地对他挥手。作为他们家次子的小平太,其实对农活相当不认真,毕竟将来也没有田给他继承,也因此惹来家人的嫌弃,反倒是对认真干活的弥七郎讚不绝口,晚餐时也相当乐意多分给他几口饭吃。 日出而作的日子过得相当快,偶而阿狗和胜三郎会来小平太家串串门子,分享一些信秀大人出兵三河的八卦消息。 「听说啊,我们大滨城那一战几乎把所有的作物都烧个精光。」胜三郎言谈间似乎颇为得意。 「这样那座城岂不是闹粮荒了?城下的农民撑得下去?」小平太这样问道。 「这就是重点所在了,大滨城缺粮,所以向周遭各个松平家的城主到处借粮,其中一间就是信秀大人垂涎已久的安祥城,据说那座城慷慨借出了四成存粮给大滨城过冬。信秀大人看准时机,召集了四千人包围那座城,没多久就拿下了那座城。」阿狗在旁补充道。 「有打过仗?怎么我们村子没人被喊走?」小平太又问了个问题。 「撒钱下去唄!听说信秀大人不知从哪弄来一大笔钱,招集各国有打仗经验的浪人集结成军,才在安祥城下打了漂亮的一仗。」 「信秀大人怎么那么有钱?」小平太发挥打破沙锅问到底的精神。 「唉…你问题怎么那么多?我哪知道?八成是崛田老头卖女儿凑给他的吧。」阿狗显得不太耐烦,话题就这样结束了。 「对了,吉法师禁足结束后就元服了,到时你们也来参加他的元服仪式吧!」阿狗临走前这么对两人说道。 约定的日子马上就来了,弥七郎和小平太一大早就出发上路,赶在巳时之前抵达热田神社,在约定的大树下等到不耐烦的阿狗和胜三郎一看到他们就拿出准备好的武士直垂,囉哩八唆地催促他们换上。换上衣服的两人还真有些武家子弟的模样,在阿狗和胜三郎的掩护下通过了侍卫把守的神社正门,神社的大厅内,武家子弟熙熙攘攘地四处交谈,弥七郎看到吉法师就坐在一支樑柱下,与身旁的人随意间谈。 正当他们想去和吉法师打声招呼时,大人们也依序入场了,为首的人正是信秀,他用他一贯的大嗓门朗声道:「好了,各位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收起玩心,赶紧就座吧,不然仪式办到天黑都办不完。」 于是在场的武家子弟开始整齐有序地四处寻找自己的位子,阿狗和胜三郎与吉法师同坐在厅内作工最繁华的席垫上,不断做手势要他们赶快坐下。周遭席垫似乎按照位阶高低而有不同程度的装饰,弥七郎和小平太心知自己不但身分低贱,甚至还是混水摸鱼偷溜进来的,于是四处张望看上去最不豪华的席垫,打算坐在上面不惹人注目地等待仪式结束。 「嗯?那边那两个,你们的位置在这边!」厅内人来人往,大部分人都尚未坐定,却只见信秀对着弥七郎和小平太喊话,招手要他们过去。 弥七郎和小平太面面相覷,却也不敢拒绝,于是听着信秀引导来到最豪华的席垫上,「挪点位置给这两个人。」席上的少年们听命行事,让出了两个位置给弥七郎和小平太。只见阿狗和胜三郎也是一脸茫然,吉法师则是瞇起眼睛,试图弄清楚父亲的意图。 终于所有人都已坐定,于是由织田家的当主信秀开场主持,为在场地位最高的武家子弟完成元服,然后依序是一门眾的织田信光,以及织田家的家老来为地位较低的子弟们完成元服。 胜三郎附耳对着弥七郎和小平太一一介绍各位家老,平手政秀正是上次在津岛破宅邸劝解吉法师的老臣;林通胜相貌平平,站姿却极为端正,一丝不苟;柴田胜家曾在小豆坂之役崭露头角,身材高大、胸膛宽广,比小平太过之而无不及。 「喂,弥七,惹熊惹虎,千万别惹那边那个摆出一副臭脸的老傢伙啊,他就是林通胜的弟弟林通具。」阿狗插话道,偷偷用手指比划,弥七郎向手指方向望去,只见在家臣群之中有中年男子,顶上已渗出几丝白发,眉头深锁,神色极为严厉,随时都咬紧了下巴,彷彿心头大怒就要倾洩而出一样。林通具地位不比自己的兄长,为武家子弟元服不但无法添光,甚至还会给人怀疑是否刻意羞辱,所以仅是在场观礼,没有参与仪式。弥七郎正纳闷林通具是否在为此心怀不满时,对方突然目光一转,和弥七郎对个正着,于是他赶紧移开视线。 此时信秀几乎完成仪式的大半,他将吉法师的头发全部梳过头顶,在脑后绑成发髻,再为吉法师戴上乌帽。接着吉法师便向为他元服的父亲行礼,这是弥七郎首次见到吉法师这么恭敬有礼。织田信秀从怀中取出一张宣纸,摊开之后展示给群臣以及所有武家子弟,上面写着: 织田三郎信长 他将吉法师…不,信长大人扶起,拍着信长的肩膀,对眾人说道:「各位,不肖子三郎信长在今日成人了,请大家多多指教!」 所有在场的家臣同时行礼,朗声道:「参见织田信长大人!!」 待眾人起身后,信秀又补充道:「信长在大滨城下的初阵展现了自己的实力,为我们攻略安祥城奠下了胜基,将来他在武勇方面若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也请大家不吝赐教。」 接下来的仪式就变得比较简略快速了,信秀和每一个受他元服的子弟亲切交谈,弥七郎在场的每一个朋友都换上成年名字,光听就威风凛凛。阿狗取名为前田又左卫门利家,跟他一样大的姪子取名为前田利益,胜三郎则取名为池田恆兴。这些名字其实倒不是信秀本人取的,而是早已由各个武家子弟的亲人决定后,送到信秀大人手上,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怀着勇名流芳百世的期望。其他武家子弟依序完成元服后,终于来到小平太和弥七郎。 坐在最下座的两人惴惴不安地看着越走越近的信秀大人,害怕他下一刻就会发现自己其实不是真正的武家后裔,而是偷偷混进来的小农民,如此重大欺瞒说不定会像阿紫那样,被下令当场砍死。 一旁小姓托盘上的乌帽越来越少,到了小平太身旁的武家子弟也完成元服时,乌帽已经一个也不剩,信秀下令再去拿两个乌帽来。小平太终于无法忍受,向着眼前的信秀一跪,说道:「大人,其实我…」 「不要多话。」信秀打断了他,此时小姓也将两个乌帽拿来,信秀将小平太扶正,开始为他理起月代头。 「主公,此举不妥。」信秀拿起剃刀正要动手,却突然有一人挨近发言,来者正是刚刚阿狗警告过不要招惹的林通具。 「笑话,我帮我们家的年轻人元服有什么好不妥的?」信秀放下剃刀,皮笑肉不笑地转头看着林通具。 「刚刚您为信长大人理头时,不理成一般武士的月代头,而是象徵继承人身分的一髻,已经惹来过多遐想。这两个少年,我曾见过,他们…」 「一个发型也能让你们想这么多事情?有空想这个怎么不去干活?回你座位去!」信秀言谈之中没有多少情绪,但是在席上的眾臣们开始面面相覷,紧张不安的气氛传了开来。平手政秀一脸忧虑,林通胜正经八百地摸着下巴观望,柴田胜家抱着胸闭目养神,没有把眼前逐渐绷紧的争执气氛放在眼里。 林通具不肯退让,「但这两人出身…」 「他们的出身我知道,这你不用多虑!」 「臣的重点是这两人是信长大人的亲信,您为他们亲自元服会强化信长大人的地位,危害嫡长子信……」林通具话还没说完,只见信秀已经转过身去面对他,左手已按住刀鞘,拇指轻抵着刀环,一层阴影顿时垄罩在通具脸上。 「通具大人,我考虑的继承人若非信广,就是信行,信长不会在我考虑的选项之内,这样的答案您满意吗?」信秀大人的语气相当平淡,因为背对着弥七郎的关係,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正面面对他的林通具脸上佈满了冷汗。 此时吉法师,也就是成年的信长开口了,「父亲大人、林大人,两位不需要为这种小事争执半天,我对织田当主之位一点兴趣都没有,待我兄弟继位之后,我自然会离开这个家,去当个周游列国的浪人,这个无聊的东西就去让我兄弟争个半死吧!」 信秀转头看向他的儿子,让弥七郎可以看到他的侧脸,那张肃穆阴沉的脸孔听完这番话后,又蒙上了一层阴霾。 「主公,」原本在座位上的柴田胜家不知何时来到两人身旁,高大壮硕的身躯对着信秀下跪道:「臣想为林大人冒犯主公一事请命,请大人看在臣的份上,以及林大人过去的苦劳上网开一面。」一身草莽气息的猛将柴田,嘴里竟吐着谦恭有礼的话语,和信秀散发出的杀气相互抗衡,难分高下。 「是呀,臣弟莽撞无礼,臣这个做哥哥的难辞其咎,若主公坚持罚他,请主公也一併惩罚臣吧。」林通胜也跪下来道。 「唉~~呀!你们两个在说什么傻话啊!」信秀左右顾盼,露出爽朗笑容,刚刚的肃杀阴霾顿时一扫而空,「什么冒犯?什么无礼?我跟你们这些老朋友斗斗嘴、吵吵架不是常有的事情吗?什么饶恕、网开一面?太看不起我了,起来、起来,通通起来,回位子上去吧。」 通胜拉了拉通具的衣袖,才让对方回过神来,走回位子上坐着。元服仪式继续进行,信秀再次拿起了剃刀。 「大滨城下辛苦你们两位了。」信秀大人边帮小平太剃着头一边低语。 「大人,你…我是说…您都知道?」小平太问道。 「呵!我可是织田家的当主,织田家要是发生什么事我都不知道的话,这位子还坐得稳吗?」信秀回答后,又反问小平太道:「我手下有一族名为服部,专出高大壮硕的武士,听过服部春胜没?你长得这么壮,跟他们有关係吗?」 「回大人,在下曾祖父名叫服部忠春,曾为织田家效力,到我祖父时,因为我祖父打架不是很行,也没家业可以继承,所以自愿离开织田家回村里种田,至今已三代为农。」 「忠春爷吗?我知道他,他忠心耿耿,就像你的表兄弟们一样,他们至今也仍然为织田家效命,也许哪一天你可以去认认亲。」此时信秀已将头理完,他抓着小平太的下巴左右端详,然后给小平太戴上侍乌帽,「嗯,你身材壮硕,挺有安定四方之像,现在赐你讳名『安』,加上你家的通字『春』,从今天起你就叫服部春安了,小平太。」 弥七郎看见小平太顿时热泪盈眶,向着信秀行合手礼道:「谢谢大人!我这条命就给织田家了。」 「呵呵,你行礼的模样稍欠标准,关于礼法的知识,你可以多请教我们家的丹羽大人。将来好好为我们家那荒唐的三少爷效劳,不准偷懒喔!」信秀说完,便转向弥七郎,令他全身肌肉顿时紧绷了起来,深怕在大人面前出糗。 「放轻松,我也只是个凡人,不是什么妖魔鬼怪。」织田信秀拿起剃刀,轻柔地帮弥七郎剃起发来。「弥七郎是吗?听我那儿子说,你的武艺虽然不及犬千代和小平太,勇气却无与伦比,面对强敌也丝毫不退缩,是这样吗?」 弥七郎被这样的大人物称讚一番,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大…大人过奖了,我上次只是跑出去被砍了一刀而已。」 「哈哈哈哈,朝着吉良亲恆衝过去被白砍一刀,的确是有点不知死活。不过这证明确实你有胆识。」信秀爽朗地笑了,「话说回来,你有姓氏吗?」 「大人,我从小就被叫做弥七郎,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姓氏,就算有,也没有听父母讲过。」弥七郎母亲早死,父亲是个不尽责的酒鬼兼赌鬼,看上去也不像小平太父亲是个没落武士的后裔。 「呵呵,没有的话就取一个就好,姓氏什么都只是表面的象徵,若你是个有用的人才,不论姓氏还是领土都会随之而来。不过最重要的是,你准备好效忠织田家了吗?」信秀放下剃刀,月代头已然完成。 效忠织田家?这是弥七郎之前从来没有考虑的问题,这几个月来,弥七郎都是跟随吉哥…吉法师…现在叫信长,一起东奔西跑,他说什么就照着做,没想过其他事情。若是效忠织田家,也就是听信秀大人的话,心里不知为何并不是非常情愿。 一想到这里,心里就有了结论。 「在下愿为织田信长大人效犬马之劳。」弥七郎模仿着小平太的样子,对着信秀大人做出合手礼。 「嗯,很好。」信秀大人讚许的脸上不知为何抽动了一下眼角。「现在就缺给你个正式的名字了,先从你姓氏开始吧,弥七郎,你住在哪个村庄?」 「回大人,我住的村庄没有名字,往南走越过一条河就是津岛。」 「唔…在津岛的北方吗?…津岛之北…津北?不,津上吧。弥七郎,我就赐你姓氏津上,正名为长实,从此你就叫津上长实了,好好为我儿子效力。」 「谢谢大人!」弥七郎…不,津上长实向信秀一拜,从此也是有名有姓的织田家武士了。 高阶武家子弟的元服礼到此为止,之后由信秀的弟弟织田信光接手,继续元服仪式。弥七郎看着那些人一一受领成年用的正名,仅仅一年就有那么多年轻武士投入织田家的行列,不禁从心底讚叹起织田家的兴盛。 到最后一名武家子弟也成为武士之后,太阳已经西沉。正坐一整天之后,已经有不少人腿麻脚痠,差点站不起来。刚成年的武士们揉揉大腿四散而去,准备和家人一起打道回府,天色已经逐渐转为昏昏沉沉的暗红,神社的庭院点起灯笼,照亮人潮通过的小径。 信长…已经成年的吉法师脱下了一身正装,变回那个光着膀子到处乱跑的少年,跟已经在门口的弥七郎等人会合,「走吧,津岛的夜晚可是很热闹的,我憋了一个月已经快受不了了。」 「元服礼才刚结束马上就变回野人的样子,看来父亲要你穿着正装终究是沐猴而冠。」眾人回头,只见一人穿着浅蓝色直垂,头上侍乌帽戴得方方正正,看上去风度翩翩、神采非凡,他提着一盏灯笼跟着人群一起走出,后面跟着三、四个小姓。 「勘十郎,想争什么家督之位就去跟大哥争吧,我没空理你。」吉法师抓住马鞍,翻身越上胜三郎牵来的马,韁绳一拉就准备走人。 「是『兄长大人』!平手爷没把长幼尊卑的礼节教给你吗?」那名叫勘十郎的人走上前想抓住吉法师的韁绳,却被一旁的小平太伸手按住胸膛挡着。「放肆!贱民乱碰武士可是要砍胳膊的。」 「唉呦!那可不巧,您没看见刚刚信秀大人帮我元服,承认我是名武士了吗?照你规矩,你可要叫我一声春安大人才是,我这样说没错吧,勘十郎大人?」小平太难得反唇相讥,一旁的阿狗吹起口哨叫好。 「我不跟你养的狗随便牵扯。」勘十郎退了一步,拍拍自己的胸膛,似乎是在把刚刚小平太脏手摸过的地方清理乾净,他又走向骑在马上的信长,说道:「作为你的兄长,我自然有责任管教你的行为举止,让你少跟一些不三不四的贱民、游女鬼混。你现在就下马,跟着我回古渡城去,让林通具大人好好指导你荒废已久的剑术。」 「欸欸欸欸!信行大人,你看看我,你看看我,我的样子是贱民吗?人家都说信行大人品学兼优、礼貌谦恭、谈吐优雅而不失分寸,今日一看,真是见面不如闻名。」阿狗,也就是前田利家出声讲话了。 「前田大人,我也正想跟你说说,孔子曾说『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儘管您出身高贵,和这样一帮人相处久了,也会成为一个没有教养的野人,我劝你还是多跟一些品性优良的人来往,对你才有裨益。」勘十郎信行如此反驳,让利家皱起眉来,一脸不悦。 小平太一把揪起信行的衣领,「说够了没?你他妈口口声声教养、贱民的,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诸位大人,该适可而止了吧?」又一人从人潮中走出,正是平手政秀。小平太见状赶紧把抓着信行的手放掉。 信行整了整自己的衣领,笑道:「我的弟弟啊,今日我们兄弟不过是动动舌头而已,你放你的狗动拳头耍赖确实是能为自己扳回一点微薄的顏面。但武力并非永远都能解决你的问题,何况你也不知道对方武艺是不是比你更高明,却只是不表现出来罢了。我只能祝福哪日真要动刀见血之时,弟弟你今日动手动脚的勇武模样不至于突然烟消云散,少闹点荒唐事给外人笑话。兄长我就此告辞。」信行说完后,就领着那帮小姓走了。 政秀爷看着信行离去,摇了摇头对信长说道:「你们兄弟俩又吵架了?」 信长闻言,整个肩膀都垂了下来,似乎意兴阑珊,「爷…是勘十郎那傢伙跑来我面前自说自话,我可是从头到尾都懒得搭理他。」 小平太也跟着帮腔,「没错,是我沉不住气才会动手的,跟吉哥无关!」 政秀爷只是点了点头,「我也只是刚好看见才会说一声。三少爷啊,大老爷想跟你借一下人。」 「借人?去干嘛?」信长反问道。 「具体我不好说,总之不是苦差事,也不会有性命危险,去去就回来。这是大老爷说的,不知少爷同意否?」 信长思考了半晌,最后对着弥七郎和小平太点头,「这两人可以。」 「那请两位跟我来吧。」政秀爷这么说道,弥七郎和小平太于是跟在他后面,逆着逐渐散去的人群朝神社内走去。 热田神宫的规模不输津岛神社,两人在政秀爷的带领下在厅房长廊间绕来转去,此时天色已经全黑,各个转角若非有侍卫板起脸孔严阵以待,就是有侍女提起灯笼,露出亲切微笑为来者照明。 终于两人被领到一间灯火通明的房前,烛光透过糊纸照射出来,映出房内的人影,听得出房内人正谈笑风生。 「老爷,我把人领过来了。」平手政秀这么说道,房内人立刻就停止了交谈。 「进来吧。」那是信秀的声音。政秀爷打开门,只见房内坐着的都是白天见过的重臣,包括织田信光、林通胜、柴田胜家。政秀爷将小平太和弥七郎两人领入房内。 「那么间话到此为止,你们就照着刚刚决定的计划行事,弟弟你负责后卫以及资金调度、权六你打前锋、林负责后勤、五郎左你这次拢络做得很好,继续和关係人保持联络。」信秀有条不紊地发号施令,这些重臣们对他下的指令毫无半点质疑。「待会五郎左和这两人留下,其他人都先下去准备吧。」 于是除了平手爷留在房内外,织田信光、林、柴田等人都一一告退,剩下小平太和弥七郎,两人把背挺得直直的,就怕被信秀大人怀疑是否能堪重任。 房内一片静默,信秀在重臣离开后只是静静地看着两人,不发一语。两人虽然在面见信秀大人时心底略为紧张,却不因信秀的动作而感到有压力或是惊慌失措。 良久,信秀才终于点了点头,说道:「刚刚,你们在元服礼上说的话都还算数吗?」 弥七郎和小平太立刻伏在地上,说道「愿为织田家赴汤蹈火。」 「很好,」信秀说着,然后对门外喊道:「孙介!孙介!孙介在门外吗?」 「臣在。」门外有人应了一声,于是信秀把他叫了进来,进入房间的人正是上次土田夫人来访时跑来通知吉法师的准人正,脸上从左耳穿过嘴唇抵达下巴的伤痕依旧令人印象深刻。 「人选已经决定好了,这两人跟你过去,你自己再带上一人。」信秀对着准人正说道,对方精神抖擞地说是,然后信秀又转过来对着两人说:「这位是佐佐准人正孙介,我们织田家数一数二的猛将,你们这次出任务就是听他指挥,明白吗?」 「明白!」两人也精神抖擞地回答。 「很好,」信秀把手搁在身旁的肘枕上,说道:「那么,你们去过三河吗?」 第六回:劫持 足轻们踩着零零落落的脚步,缓慢地在三河国境内前进。儘管夏日将尽,艳阳却依旧高照,顶在头上的阵笠完全没有挡住直射的阳光,把阵笠底下的弥七郎烤得汗流浹背,走在他身旁的小平太板着一张脸,默默忍受一身燥热。 「待会打仗的时候你们在后面站着看戏就好了,你们真正的任务不在这边。」率领他们俩人的临时上司佐佐准人正孙介这样讲道。 「孙介大哥,你这两个月每天都这样讲,听都听腻了,我们起码错过了九座城的战功啊。」小平太出声抗议道。 「如果你仔细想想,就会知道,仅花费两个月就能打下的九座小城,根本没有战功可言。」说话的人名叫河尻与兵卫,是佐佐孙介的直属部下,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兵,「你尽管冒着生命危险去跟人家抢登城的首功,领些十贯、八贯的赏金,我们不会拦你。」 小平太听到这些话以后就沉着一张脸,乖乖把嘴闭上。旁边的弥七郎问道:「我们到底在等什么?还有什么比这些城更有价值的东西?」 「嘿嘿,看你表现不错,稍微透露点消息,到目前为止我们做的事情都是在引蛇出洞。」与兵卫咧嘴一笑,唇上浓厚的八字鬍也被高高扬起。 「镇吉!」孙介厉声道,与兵卫听到后就立刻闭上嘴巴,对着弥七郎两手一摊,嘻皮笑脸地摆出无可奈何的样子,似是在说「不是我要故意卖关子喔!」 「引蛇…,莫非是要引诱松平家的当主出来和我们对决?」弥七郎又继续问道。 孙介叹了口气,「唉,小伙子,你还真爱问问题。不,不是,松平家的兵力不足,出来决战是死路一条,有理智的人都不会做这种事情。」 弥七郎似乎还想再问,此时一声螺号响起,军队在他们谈话时已经不知不觉抵达敌方城下,开始展开包围。 「好啦,有什么事打完仗再说吧,小心飞过来的流矢。」孙介叮嚀道。 「站那么远哪来的流矢啊。」小平太还是忍不住抱怨。 四个人就这么像罚站似地站在包围圈的最外围,他们围攻的城池并不是相当宏伟,仅仅是把在平地上堆出略为陡峭的土丘,然后再在丘顶筑出内外两圈密密麻麻的木栅。 饶是如此,织田家的士兵也花了快一天功夫才将它攻下。 「来来来,今晚给大家加菜,大家都有份。」城破的那晚,织田家的大少爷信广,领着一帮人扛着野味来劳军。劳军的侍从们两人一组扛着野猪,第三人切下厚厚一片肉分给各小队的士兵,士兵们脱下胸甲摆在营火上充当烤盘,猪肉在胸甲上烤得滋滋作响,顿时肉香四溢。 「去!打仗时也没看到他人影,永远是廝杀结束后才会看到他跑出来做表面功夫。」与兵卫远远望去,一脸不屑地说道。 「唉呦!听你这么讲是不想吃肉啦?待会等信广大人过来我就帮你转达!」孙介听到后在一旁揶揄,手中边拿勺棒搅拌着锅里的热粥。 「你少来破坏我好事,为了吃这餐肉,叫我亲他屁眼都没问题,待会我就亲给你看!」 「不不不,他的屁眼是我的,我不但要亲,我还要亲得嘖嘖作响。」 「你怎么亲都亲不过那群屁精的啦!哈哈哈!」孙介和与兵卫两人拿着织田家的大少主开着一个又一个辛辣的笑话,小平太听了自然是哈哈大笑,然而弥七郎跟着一起笑闹的时候,心里却免不了一阵不安。 「佐佐大人、河尻大人,好久不见了。」织田信广终于来到他们的营火,亲切地跟他们打起招呼,「两位猛将今天没有上最前线杀敌吗?」 「大少主,客气客气!」这两位战场老兵也起身相迎,讲起互相恭维的客套会,弥七郎和小平太自然是跟着有样学样,「我们年纪大,筋骨不灵活了,只好把这些粗重的工作都丢给年轻人去做了。」 「别装蒜,老孙!出征前我才在天王祭上看见你一次玩两个游女!这还叫筋骨不灵活?」一个似乎跟孙介熟识的人从其他营火高声嚷嚷。 「哎!我是真的不灵活,动的都是那两个女人,我从头到尾都躺着!」孙介喊了回去,营火间顿时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士兵间荤素不忌的调笑似乎让信广大人显得格外尷尬,他乾咳了两声拉回孙介和与兵卫的注意力。「咳咳!总之,为了感谢各位的辛劳,这点野味给大家尝尝,你们两位年轻人也别客气。」他对着弥七郎和小平太说完后,让侍从切下三大块后腿肉,之后就连他们的姓名也没问过,便告辞前往下一团营火。 「别着急,等你们立下功名后,他自然会主动认识你们。」与兵卫拔出协差将肉块切成片状,放在胸甲上烧烤,同时安慰着弥七郎和小平太。 「我是不太在意,只是想起信秀大人曾说过会从他和信行之中选出一位继承织田家。」弥七郎突然想起信秀大人和通具大人在元服礼上的争执。 「唔……」孙介皱起了眉头,稍微陷入一下思考,然后说:「信行的话我是不知道,不过如果信秀大人…决定在他之后是信广当家,那我大概会离开织田家当个浪人。」 「我也是。」与兵卫附和道。「士为知己者死。」 「那么,信长大人呢?」弥七郎又问道。 此时肉已烤熟,用筷子夹起一片肉吃进嘴里的孙介眉头一皱,肉片在他嘴里嚼了又嚼,表情却好像在吃一坨屎一样。「吉法师说过若信秀大人…之后,他想当个浪人走遍天下,如果是我的话,我会很乐意跟他结伴同行。」 「我是说若信长成为……」 孙介举起手,将掌心朝向弥七郎示意他停下,然后非常艰难地吞下那口肉。「年轻人,有些事情我们很乐意谈,有些则否…我只能告诉你,追随这种事情是身体力行,而不是嘴巴说说。你想要吹捧的对象是否有人追随他,他自己心里有数,不需要靠你在这边一个劲地问,你这样只是徒惹……」 孙介把说到一半的话吞了下去,然后深深地吸一口气,「……没事,难得有野味吃,不要浪费。」 孙介言毕,四个人于是纷纷动起筷子,一个劲地吃着烤肉配稀粥,没有人再说半句话。吃饱后,眾人将锅碗瓢盆收拾一翻,今夜他们小队没轮到站夜哨,于是纷纷鑽进营帐,脱下盔甲,武器随手摆着,拿着阵笠权当枕头,立刻就沉沉睡去。 半夜,弥七郎突然被人摇醒,只见摇醒他的孙介衣着整齐,一脸严肃。他立刻就明瞭时候已到,他真正的任务要开始了,于是伸手去取装备,却被孙介一隻手按住,「不用披甲带盔的,携上刀子和协差,盔甲拿在手上就好了。」一旁小平太已经拿着一块布在打包盔甲,弥七郎于是依样画葫。 装备包裹妥当后,他跟着孙介走出帐外,又有一人已经在帐外等着他们。孙介对着那人说道:「他们都好了。」 那人对着小平太和弥七郎说道:「两位是第一次见到我,我是信秀大人的直属传令,森三左卫门可成,请多指教。」两人于是森可成简单地行过礼。 「好了,三左,带我们上路吧。」孙介对着森说道,似乎已经相当熟稔。五人藉着月色穿越营区,离开营地朝海边前进。 到了海岸,只见一艘小舟和摇櫓人已在等候,站立一旁的正是平手爷。「船舱内有几套皮盔和便服,先把皮盔套上,外面再着便服,你们的盔甲留在这边。」 小平太有些疑惑,「我们不穿盔甲?」 「论防御,铁盔当然比皮盔有效,但是穿上去就无法浮在水上,在船上一旦被对手推下海,就注定一命呜呼了。我们要假扮对水战熟门熟路的人,可不能犯这种低级错误。」佐佐孙介解释道。 「舱里面还有些纹有今川家纹的衣服,你们看情况决定要不要用上。」平手爷又补充道。 「这也未免太此地无银三百两了。」与兵卫回道。 「这世上,不少心思细腻的人会这样想,但世上也有些一条肠子通到底的人,你不拿出些直接了当的证明,说服不了他们。」平手爷如此解释。 「明白。」 弥七郎听到后问说:「我们要假扮今川家的人?为什么?」 「你们先出发,孙介你路上再跟年轻人解释,记得卯时前就要到达约定的地点。」平手爷催促道,于是眾人纷纷上舟,让摇櫓人将舟逐渐驶离海岸。 今夜伊势湾的海象倒算平稳,小舟在浪上规律地起起伏伏,弥七郎望向海面,月光下,除去越来越远的陆地外,就只有在海面上反覆翻腾的浪潮,整个世界彷彿只剩下月光的白以及海洋的黑。 孙介开口说道:「各位听好了,今晚我们的任务,是织田家本次远征三河真正的目的,若是失败了,就只能切腹谢罪,明白了吗?」 小平太问:「我们到底要做什么?」 「白天的时候,与兵卫有跟你们说过,我们这两个月以来的攻城掠地都只是在引蛇出洞,现在你们说说,这条蛇是什么?」 弥七郎和小平太两人闻言低头思考,却一无所获,只好无奈地摇头。 「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如果你们是松平广忠,遇到军势比你们庞大的织田家,你们会怎么做?」 「向今川家求援!」小平太平素看似懒得动脑,但对于尾张周遭各国的情势判断,倒还是比弥七郎来的有把握。 「正确。因为今川家也不想三河落入我家之手,不过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今川治部大辅也不是不求回报的滥好人,今川家一定会要求松平家交出某样东西来换取出兵援助,你们说说那是什么?」 「城池!」这次弥七郎抢着回答。 孙介摇摇头,「这种狮子大开口不但貽笑大方,失信于各家大名。对于松平家来说,也会让他们重新考虑是否直接臣服织田家,也许还能保存较多领土。今川义元应该会提出更合理的要求,小平太你来说。」 「质子。」小平太武家后裔的身分终究让他对这方面比较了解。 「不错,大名间交换质子相当司空见惯,但像松平广忠那样单方面交出质子,其实也离臣服不远了。那么,我们家该如何应对呢?」孙介继续考验刚元服的年轻武士们。 「假扮成今川家的武士,从中拦截。」这次弥七郎再次抢先,他很有自信这是正确答案。 「你脑筋动得很快,马上就联想到我们正在做的事情。不过做这档事情其实成功率是相当低的,尤其是面对与今川家关係紧密的三河武士,三言两语间就会识破我们的身分。」孙介半边嘴角上扬,微微一笑,「不过就连这点,主公及平手爷也早就料到了,因此我们在松平家安排了一个内奸。」 「喔?」两名年轻人闻言,身体不自觉前倾,竖起耳朵想要听孙介透露更多讯息。 然而孙介只是拿出竹筒喝了口水,说道:「你们知道的够多了,离靠岸还有些时间,把握好这段时间养精蓄锐,一起床你们就是今川家的武士了。我会负责说话,要是有人对你们问东问西的,就嗯嗯啊啊的敷衍过去,别给我露出马脚,懂吗?」 「喔…」被浇了一盆冷水的年轻人们只好乖乖进入船舱,各自找了个角落躺下,睡意很快就像潮水般袭来,他们在舱内听着海浪声进入梦乡… …然后被射入船舱的微微晨光叫醒。「我们就要到了!」摇櫓人这么说着,眾人纷纷起床走出船舱,几乎全黑的天空下,只有东边透出微微光芒,很快就要日出了。已经目视可及的海岸上,一小队人马迎着海风昂然挺立。 船靠岸之后,佐佐孙介率先靠岸,跟领头的人打招呼。那人站得如松柏般挺拔,看上去还比孙介年轻,嘴上稀疏的八字鬍看上去才刚长齐,手中牵着一个与他齐腰的孩童。 「您好,在下今川水军的伊丹康介。」佐佐孙介这么跟对方介绍自己。 「初次见面,我就是松平广忠,这是小儿竹千代,请多多照顾。」那年轻人轻描淡写地报上自己姓名,但弥七郎等人却是心下一惊,想不到松平家的当主竟会亲自迎接。 只见松平广忠似乎想起什么,对孙介问道:「我跟今川水军的伊丹康直大人有过数面之缘,敢问阁下是他的亲戚吗?」 弥七郎注意到孙介下意识地握紧了自己的配刀,正欲开口回答时,一旁一个老人上前答话了,「这位伊丹大人只是恰好和伊丹康直大人同个村落,他们村里有很多人都姓伊丹。」 松平广忠皱起了眉头,「岳父,我没叫您答话吧?」 只见那老人推起了满脸笑容,看上去相当亲切,「真的非常抱歉,我老人家犯了有问必答的老毛病。」广忠听了只是点点头,没说什么。 那老人转过身来对着弥七郎一行说道,「初次见面,在下田原城主户田康光,将随各位陪我们家少主竹千代大人一同到骏府去。」 这位名叫户田康光的城主一脸佛相,长长的白眉垂到两侧随风飘逸,和唇上一对白鬚遥相呼应。他面颊丰厚,和蔼可亲,展露笑容时眼睛瞇成两条直线,彷彿唐土的弥勒佛一样,让他更显慈祥。他对弥七郎等人展现亲切笑容时,目光稍稍停留在孙介脸上,然后用难以察觉的幅度微微点头。 广忠手下的三河武士个个都站得像他们主公一样挺拔笔直,丝毫不受呼啸的海风动摇,眉宇之间显现坚毅神色,看来传闻松平武士个个心怀三河人的坚毅精神,果然不假。那群武士中站出一人,脸颊有如塞了两颗馒头,身材像酒桶一样宽大,全身披甲带盔,说道:「主公,时候不早了,趁天色未亮,赶紧出发,免得被织田家发现。」 广忠点了点头,然后蹲下来为自己的长子整了整衣服,「到了义元大人那边要好好表现,知道吗?」 竹千代点了点头。 「还记得爹跟你说过什么吗?」 「丢爹的脸就是丢我自己的脸!」竹千代大声说着,广忠闻言微微一笑,伸手拭去竹千代脸颊上的泪痕。 广忠站了起来,将竹千代的手交到户田康光手上,「岳父大人,我儿子就拜託你了。」 「这是当然,臣一定不负所托。」户田康光凛然道,接着又蹲了下去,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用精緻怀纸包装的长条物,打开来,那竟是一根看上去刚做好的糖葫芦。他把糖葫芦交给竹千代,露出慈祥的笑容说道:「少爷,这糖葫芦给你,你要是路上觉得难过的时候,就吃一颗下去,其他时候不能乱吃喔,懂吗?」 「嗯!」竹千代点头。 「少爷别怕!只要听外公的话,外公一定会让你安全无虞。」户田康光这句话终于让竹千代露出了笑容,亲暱地和户田康光抱在一块。 「该走了,大人。」酒桶身材的武士说道。 户田康光牵着竹千代上船,一同随行的还有包括酒桶武士在内共四名三河武士,弥七郎坐在船尾,看着海岸再次在他眼前渐行渐远,不同的是这次多了位送走自己亲儿子的男人在岸边目送他们离开。 「咚咚咚」,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竹千代衝到船边,弥七郎赶紧伸手拦住,以免孩子掉到海里。 「爹!!!!!!!」那七岁孩童大喊着,泪水止不住地从他脸颊滑落。 「听你外公的话~~~!」身影逐渐缩小的松平广忠挥手大喊,话中充满哽咽。 松平广忠的身影终于消失在海平线外,户田康光拍着竹千代的背,任孩子在他怀中尽情哭泣,随行的三河武士也忍不住偷偷拭泪。 孙介递出手纸给那位酒桶身材的武士,对方感激地接过,说道:「让你们见笑了,我们主公也是在少主那么大的时候就跟父亲永别,想不到成年之后,又要和自己的孩子别离,很难不令人掬一把眼泪。」他擦去眼泪,补充道:「忘了自我介绍,我叫酒井正右卫门,请各位多多指教。」 「大人是性情中人,这样的反应再正常不过。」孙介回道,并且用手一一指向弥七郎等人,「帮各位介绍我的手下,清田与兵卫、八田小平太、满岛弥七郎,不知其他人怎么称呼?」 「新八郎!」、「七佐卫门!」、「小彦助!」其他三河武士纷纷报上自己姓名。 「说起来,这都是织田家害的!」不知哪位三河武士起的头。 「说得好!要不是织田信秀挥军攻打三河,这种事根本不会发生!」 「喔不不不,真要说的话,那还得从信秀暗杀我们先主清康开始算起。」自称七佐卫门的老武士加入了话题。 「大叔,此话怎讲?」小平太接口问道。 「唉…当年,我们前一代主公松平清康,可是被评价为将来必定统一天下的奇才,那时候,只有我们攻打织田家的份,信秀那廝根本就不敢出城。当时我们大军包围了守山城,眼看就要攻破,哪想到…唉……」七佐卫门说到一半就打住了话,开始唉声叹气。 与兵卫从怀中掏出一个葫芦,递给那位武士,那人将葫芦瓶口打开,芬芳酒气立刻四散。七佐卫门赶紧将葫芦推了回去,「我们要保护少主安全,可不能喝酒乱了事。」 「唉呀,这一带海域都是我们今川水军的势力,有谁敢来碍事?你要是担心就只喝个一口,不要到会坏事的程度就好。」与兵卫说着又把酒推了回去。 「哪…就只喝一口,」老武士在如此劝酒下便喝了一口,随后又多喝了两口。他把葫芦放下,擦了擦嘴继续说:「那个时候,大家都在传阿部定吉被信秀收买成了内应,大家都劝清康公杀他,偏偏清康公坚持阿部是清白的,怎样都不肯动手。最后营区里的马不知道被谁放了出去,清康公在指挥眾人捕马时,就被阿部定吉的儿子从背后砍死,唉……」七佐卫门讲到伤心处,又忍不住多喝了口酒。 「对啊,从那时候起,松平家就被织田信秀那廝压着打,落到今天这个下场。」七佐卫门身旁的三河武士接过酒灌了一口,接着讲道。 「不过好家在,如今的主公广忠大人就跟当年清康公再世一样,只要再多给他带领几年,加上今川大人的帮忙,收復失土肯定不是问题!」酒井正右卫门接口道。 「这就要靠这位今川家的大人多多美言几句了!」一名三河武士拍了拍孙介的背。 「这当然,只要松平家和今川家紧密合作,天下间没有我们两家的对手!」孙介接口道。 此时与兵卫的酒已经给三河武士们喝过好几轮了,几乎一扫而空,喝到最后一滴酒的三河武士不禁一拍自己的大腿,「坏!说好只喝一口的,这下全给喝光了!」眾人哈哈大笑。 坐在船尾的弥七郎注意到初升的太阳是在船尾而不是在船头,似乎没有任何三河武士注意到小舟是在往西而不是往东。 不久后,天气开始转阴,海面上升起一阵浓雾。 「好啊!真是天助我也,有了这片浓雾掩护,就算织田家派船出来,肯定也找不着我们!」酒井正右卫门说道。 「啊,说起失土啊,那座安祥城真的是太危险了。」名叫新八郎的三河武士说道。 「怎么说?」参加过安祥城攻略战的孙介佯装不知地问道。 「那座城本来是掩护我们家主城冈崎城的,几乎就是盖在冈崎城的正门口,仅仅几里之遥。哪知道那座城前阵子突然闹粮荒,被织田家逮到这点夺了过去。这下不只城池以西的领土都落入织田信秀之手。将来织田家要是想攻打冈崎城,从安祥城出发几乎不用半天的路程。」新八郎说道。 「希望这次少主的牺牲,可以让治部大辅大人发兵帮我们把那座城夺回来。」 「说得没错。」 喝下去的酒开始发挥作用,三河武士们个个都略显醉态。眾人在谈笑之间,不知不觉就过了两个多时辰,弥七郎暗自思量着是否已抵达目的地了。 「喂!我好像看到陆地了!!」坐在最船头的小彦助说道,逐渐散去的迷雾将陆地显露了出来。 「等等…这航程似乎太快了,骏府有那么近吗?」酒井正右卫门说道,他将小彦助推去船后,自己站在船头好看个究竟。 只见迷雾散去,岸上黑压压一大片人群,个个全副武装,军容壮盛,背上全都插着织田家的五木瓜旗。 「叫摇櫓的调头!快!」酒井正右卫门见状当机立断,大喊着让船调头,却不知早已身入虎口。他回头一看,佐佐准人正孙介持短刀从背后往小彦助喉头上一抹,一气呵成、乾净俐落。另一名三河武士给小平太压制住,让弥七郎顺利割喉。与兵卫一拳打在七佐卫门脸上,对方鼻血直流、头昏眼花,加上酒醉,双脚站都站不稳,与兵卫只是出脚轻轻一绊,这名全副武装的武士就自己没入水中,消失在海里。 「该死!」正右卫门伸手握刀,正欲出鞘时却被户田康光一手按住,武士刀接着穿腹而过,正右卫门瞪大了眼睛看着捅他一刀的人,脸上表情霎时之间经歷了困惑、惊讶到愤怒的转变。 「户田…康光……你…这叛徒…不得好…死!」酒井正右卫门含恨说道。 户田康光并不答话,只是伸手一推,将正右卫门推入海中,宽厚的身躯立刻被海浪吞噬,再也不见踪影,另外两名三河武士也一併陪葬。 竹千代在小舟上目睹一切,惊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户田康光蹲下身去,摸摸孩童稚嫩的小脸,把手上正右卫门的血跡都沾到孩子脸上去了。 「少爷别怕!只要听外公的话,外公一定会让你安全无虞。」户田康光又摆出那张慈祥的笑脸,如此说道。 孙介将小孩子牵到了信秀大人本阵,弥七郎注意到竹千代低头盯着泥土,不肯看任何人一眼。他的外公户田康光就站在旁边,笑盈盈地盯着信秀大人,准备领赏。 信秀命人拿出箱子交给户田,对方将箱子打开,里面一千贯钱不多不少。 「再一千贯让你开城如何?」 「呵呵,信秀大人,我的城可没那么便宜,三千贯!」 「没问题。」 「唉呦呦!跟着你可比松平家那群死穷鬼好上太多了,哈哈哈哈。」 户田康光的笑容依旧跟几个时辰以前一样慈祥,然而现在的弥七郎怎么看都觉得那张笑脸令人无比反胃,忍不住别过头去。 「孙介、与兵卫、小平太、弥七郎,你们这次做得很好,大功一件!回去后我会在评议会上好好犒赏你们,这几枚小判你们先收下。」信秀从一个黑木盒中抓出四枚拇指大小的金饼分发给弥七郎等人,然后转过身去对着其他人下令道:「这次作战目的已达,我们大获全胜,收兵回城吧。」 回去的路上飘着绵绵细雨,弥七郎再度身穿沉重的盔甲,一步一步採过会陷入脚踝深的泥巴地。突然路旁的一个条状物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将它顺手捡起,发现是一支用精緻怀纸包装的糖葫芦,那支糖葫芦沾满泥巴,而且一口都没动过。他看了看那支糖葫芦两眼,然后随手把它丢在路边。 第七回:风吕 「那么评定到此为止,各奉行交办的工作下个月继续报告,散会!」信秀宏亮的声音宣布每月一次的评定结束,眾臣们纷纷鸟兽散,或是在评定室外的庭院跟同事们寒暄。 坐在吉法师身后的弥七郎迫不及待地离席,等着去领三十贯的月俸。但前排的吉法师比他更急,前一刻还在会议上意兴阑珊地打哈欠的少主,此时生龙活虎地跑过走廊,将路上的眾臣们推挤而过,其他人见状无不皱眉。 「弥七、新助,去把马备好!」临走前他丢下这句话。 吉哥的命令是不能拖延的,弥七郎只好交代小姓去告知财政奉行先把他的月俸记在帐上。 待两人将六匹马签到正门,吉法师、阿狗、小平太还有胜三郎早在门口久候多时。 「快快快!女人是不会等迟到的男人的!」阿狗大声催促,眾人纷纷上马,往津岛奔驰而去。此时初雪刚停,六匹马在一片花白的大地上留下无数蹄印,湿滑的道路也阻止不了眾人急切的心。 津岛的广场上,船运的工人们依然勤奋地搬运货物,与夏日没有两样,津岛在冬季时对于各式货品的需求依然旺盛,新织的棉袄以及炭火、油从其他各国源源不绝地搬来此处,再由行脚商转卖到尾张各地,因此市镇的热闹和农村的寂静形成不小的反差。 弥七郎远远就看到生驹家的吉乃小姐和她的侍女、僕从们站在广场上嘰嘰喳喳地交谈,广场上的行人、搬运工听到吉法师急促的马蹄声赶紧退让出一条路供织田家的年轻武士们通行,眾人一路骑到吉乃一行人面前才止步。 「久等了吗?」吉法师从马上对着吉乃说。 「没有,我们也才刚到。」吉乃回答。 「那好,事不宜迟,我们赶快出发吧。」吉法师手一拉,立刻就把生驹家的小姐拉到他身后坐着,至于其他侍女则纷纷坐上小平太等人的马。 「啊!等等,我们家的僕人也要一起去!」 「僕人?」 只见旁边一位矮个年轻人两手和身后又提又背,满是大大小小的包袱,行走时又为了平衡而把身子蹲低,左摇右摆地前进,活像隻猴子在走路。等他站定时眾人定睛一看,那人长相倒还真像隻猴子,不禁哈哈大笑。 「这人简直就像隻猴子啊!!」小平太捧腹拍腿,简直乐不可支。 「吱吱!!!没错,我就是隻猴子,吱!」那猴模猴样的年轻人耍起宝来,「不过,我可不是普通的猴子,吱!本猴就像西游记的孙悟空一样,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要我做什么我都做得来,有什么事情各位大人儘管吩咐,吱!」 「好啦,藤吉郎你别闹了。快找匹马把行李放着,你跟在我们后面,别跟丢喔。」吉乃制止了这名叫藤吉郎的少年继续耍宝,吩咐道。 「这倒不用,」信长回头张望,只见在场唯有弥七郎身后没有载人,吩咐道:「弥七!这个人给你载,没问题吧?」 听到自己不用载吉乃的侍女,弥七郎心中不禁松了口气,儘管他已经成了男人,面对女性时却还是莫名的紧张,听到要由他载这名僕人时,如释重负的感觉倒还多过失落,并不觉得有所埋怨。 「没问题!」弥七郎回答道。 「大…!大人!」藤吉郎脸上充满惊讶,「承蒙…承蒙您看得起,不…不过,像我这样的人,真的能…」 「别跟我囉嗦了,你这猴子!你是不想骑、不能骑,还是不屑骑我的马?」信长语气急促,脸上倒没有什么不悦的表情。 「当然不是…只是信长大人这样尊贵的少爷,竟然愿意给我这样的待遇,我内心不禁升起澎拜的情感,好像在富士圣山看见天照大神腾海而起,洒土入海就变成我们日之本的……」 「快上马!!」吉法师打断了藤吉郎落落长的发言,猴子样的年轻人立刻像被踹了一脚一样仓促地爬上了弥七郎的马。 「哇!有猴又有狗,再来隻鸡,阿吉你就可以当桃太郎了!」池田胜三郎恆兴忍不住调侃道,逗得眾人和侍女们哈哈大笑。 「阿吉你人真好。」弥七郎听见坐在吉法师后面的吉乃说道。 「别囉嗦了,我们出发吧。」眾人随着吉法师的发令而策马奔驰。 他们离开津岛一路前行,初雪过后回暖的空气吹拂在眾人肌肤上,冰凉清新。「哇呜~~~~~~!」有的侍女是生平头一次骑马,不禁把双手放开,假装在飞行一样,享受奔驰在田野间的畅快感受。 眾人离津岛越来越远,接着转入深山,越骑越高,翩翩白雪夹杂在翠绿林木之间,偶尔可以从林间看到山下远景,景色优美至极。 就在这时,林间传来一股酸臭鸡蛋的味道,一位侍女捏起了鼻问道:「怎么会有臭味?」 「嘿嘿,这就是温泉的味道啊。」小平太回答。 「喂!就是这边了!」胜三郎喊道。眾人纷纷下马,男人们领在前头,从杂草中劈出一条路来,吉乃和侍女们跟在后面小心翼翼地踩着步伐。眾人越是前进,恶臭味就越是浓厚,眼前突然出现一道越高于头顶的山壁,虽不是十分陡峭,却也得让眾人手脚并用,互相搀扶地翻越而过。 他们翻过山壁之后便豁然开朗,眼前一道热泉滚滚而出,流经山壁之间形成一高一低两池温泉,泉水流入较高的温泉后,又形成小瀑布流入较低那座温泉,恰好能在视线上隔出男汤和女汤。温泉周遭被林木环绕,虽然无法享受从高处眺望山脚的美景,但观看四周雪景山林倒也别有一翻气氛。 藤吉郎自动自发地解开包袱,将一块大布张了开来,一端系在树枝上,另一端则被他拉到两座温泉之间,权作临时屏风,供小姐们解衣。武士们倒没什么顾忌,衣服一脱就一个一个泡入低矮的那座池子,有些未经人事的侍女看见男人们赤身裸体,下意识地用手遮住眼睛,却又忍不住从指缝中偷看,对着生平首见的武士刀嘖嘖称奇。 眾人入池后,吉法师看到藤吉郎仍在池边充当人体屏风,便喊他入池,吉乃也出声相劝,于是藤吉郎也靦腆的和大伙一起入浴。 大伙也把藤吉郎亲自提来的包裹打开,里面是琳瑯满目的酒食和餐具,他们将酒食摆在托盘中,任其在泉上漂浮,佐着美景和热汤一起享用。男男女女隔着池子聊天,没有上下主僕之别,气氛十分热络。 「欸,阿吉!」男人们抬头望去,吉乃的脸孔出现在女汤的边缘,秀发盘在头上,柔嫩的香肩浮出泉外,双手交叠在池边,居高临下地对着男汤里的吉法师说话。她的侍女们纷纷靠了过来,好奇地盯着池子里的男人们,在雾气蒸腾下一个个香汗淋漓。 此情此景不禁让弥七郎起了反应,他默默地将两腿交叠,将杀气腾腾的刀子遮盖起来,其他男人也纷纷尷尬地切换姿势。唯有吉法师仍然背靠着池边坐着,双手搁在边上,双脚大剌剌地敞开。温泉散发着淡淡的雾气,遮盖住弥七郎的视线,所以弥七郎也不太确定吉法师是没有反应?确信雾气能遮盖女人们的视线?或是其实他根本不在乎? 「你问。」吉法师说道。 「我爹最近提到『三河守』之类的东西,似乎跟你爹有关,那是什么?」 「唔,」吉法师用泉水抹了抹脸,「照字面解释,就是统治三河国的人。因为我爹前几个月出征时几乎打下了半个三河,所以朝廷派人来册封这个官位给我爹,算是认可我爹是三河的统治者。」 「喔喔,听起来很厉害。」吉乃讲这话时眼神飘移,似乎有点心不在焉。 吉法师只是笑了笑,「你似乎在看别的东西,是我的刀吗?怎么样?是不是又长又弯?」 「刀?喔~~!」吉乃作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不是耶,是你刚刚讲的事情太无聊了,我忍不住分心去想别的事情,并没有花心思在看你两腿间的小东西。」 「你在说些什么啊?」吉法师裂嘴一笑,随手捡起他放在池边的佩刀,刀鞘上镀金的花纹闪闪发亮,「我说的是我这把新打的刀子,怎么会想到那边去呢?你这女人真是不正经。」 「哼!」吉乃别过头去,整个人消失在池边,侍女们也跟着离开。 「他刀子真的又长又弯耶!!」、「闭嘴啦!」男汤里的眾人听见女汤传来侍女们围着吉乃起鬨的笑闹声。 女人们围起自己的圈子聊着女性的话题,男人们也开始把话题转移到政治和武艺上面。 「阿吉啊,上次我们去三河那一趟抓过来的小孩,结果并没有大用。」小平太边喝着清酒边说。 「这事我也知道,我爹写了封威胁信过去,结果松平广忠不但没有屈服,反而直接倒向今川家那边,现在三骏同盟已经固若金汤,难以动摇了。」吉法师也小酌一口酒说道。 「这松平广忠也是条汉子啊,不愧是三河武士。」胜三郎这样说道。 「这种人站在我们对面还真是头疼啊,如果是我们的盟友就好了。」小平太说着,不知不觉已经给自己斟了四杯酒。 「看来打一仗还是免不了了。」阿狗接口道。 「我觉得那孩子挺有意思的。」吉法师突然说道。 「怎说?」 「这孩子来到这边,既不哭、也不闹,有时难免有些小姓会去欺负他,他也只是默默地忍耐,直到小姓们失去兴趣为止。」 阿狗听了说道:「质子麻!不敢反抗很正常。」 「不对,这孩子不一样,我感觉得出来,这孩子不是不敢反抗,而是刻意选择不反抗。我不太能理解为什么,但总之他是刻意的没错。」 「其实,」很少发言的弥七郎开口了,这次他难得主动发表意见,眾人纷纷转过头来,想听他要说些什么:「当我们杀死三河武士的时候,还有他外公户田康光叛变的时候,这孩子都亲眼目睹了。这跟我不一样,我爹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在毒打我了,所以我从不怀疑他哪天会把我卖掉… 「但这孩子不一样,前一刻我还看到他外公哄他、安慰他,拿糖葫芦给他吃,还有一群保护他的叔叔伯伯。但下一刻…下一刻,保护他的叔叔伯伯们被我们亲手杀掉,他信任、亲暱的外公在他眼前把他卖掉,对象还是他爸爸的敌人……我是说…一个孩子,在七岁的时候经歷这种事情,很难不会从此对整个世界小心防范、谨慎地思考自己所作所为会不会招致杀身之祸。 「所以我觉得…我大概能体会那孩子的心情。」 弥七郎说完后,眾人皆陷入了沉思,吉法师看着他,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轻轻地点了下头,将手中酒杯一饮而尽。 「呀!!!!!!!!!!」女汤传来女子们的尖叫声。眾人听到后赶紧爬出温泉,抄起刀子,三步併作两步地跑上女汤的位置。 只见吉乃和侍女们已经爬出池子,在她们对面的另一个池边,一头成人般高壮的棕熊从山的另一边翻山越岭而来,双眼盯着眾人看个不停。 信长拔出刀子衝到女子们前面挡着,很自然地将吉乃搂入怀中,吉乃也下意识地抱紧织田信长。其他男人们也纷纷照作,衝到女性的身前形成一道人墙。 「猴子。」信长发出命令时,目光仍然不离那头棕熊,「把大家的衣服捡一捡,我们慢慢后退。」 「弥七,」信长又对弥七郎发出命令,「你先爬下山壁,从下面接住女人,其他男的和我在上面断后。」 此时藤吉郎已经抱着一堆衣服跑了回来,于是眾人一步步后退,由弥七郎先爬下山壁,在下面接着一个一个爬下来的侍女。 从下面往上面瞧去,侍女们的阴户一览无疑,弥七郎尷尬地别过头去,尽量不要去看,然后双手接过一个又一个赤身裸体的软肉,下体毫无遮掩地再次起了反应,对此他也无可奈何。 幸好棕熊似乎对眾人一点兴趣也没有,牠爬进池子里,舒爽地喷了喷鼻息,没有再看眾人一眼。 信长是最后一个爬下来的,吉乃扑到他怀里哭泣,而信长则轻拍着她的背出言安慰。 良久,吉乃和侍女们才回神注意到自己一丝不掛地和一帮男人们坦诚相见,虽然面红耳赤,但又不好意思对刚刚挺身而出的男人们发作,眾人默默地把衣服穿上,而男人们则是在心底暗爽。 夕阳西下,有惊无险的眾人伴着温泉馀温悠悠哉哉地在雪地里慢慢前行。一向走在前方领头的吉法师这次默默地和吉乃一起落在队伍的最后头,而且距离越拉越远,眾人也有默契地不出言戳破,在前头嘻嘻哈哈地聊天。 回到津岛时,早已明月高掛,「生驹家千金和织田家的荒唐三少爷鬼混到半夜才回家这种事一定会让生驹家宗气到七窍生烟。」阿狗这样说着,眾人闻言忍不住哧哧窃笑,就连吉乃本人听了都似乎有些得意。 将吉乃还有她的侍女及僕人藤吉郎送回家后,吉法师又带着一行人跑去酒馆租了间厢房喝酒,每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而喝到糊里糊涂的弥七郎在客房里找不到夜壶,于是跑到房外四处寻找可以小便的树丛。 「我都准备妥当了,只要你说一个字,我就把他杀了。」 听到这句话的弥七郎顿时酒意和尿意都跑到烟霄云外,他立刻就找了个隐密角落躲起来,想要找寻声音来源,但可惜视线被遮盖,完全不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但他的声音却让弥七郎觉得有些耳熟。 「你在说什么杀不杀的?没这个必要。」另一个声音说道。 「今天他领着一帮人跑到山里去泡温泉了,这本来是绝佳的时机,我们应该那时候动手的。」第一个声音这样说道,弥七郎听了不禁心惊肉跳,这不就是在说他们吗?若是当时他们赤身裸体的泡在温泉里的时候,突然从树林间跳出十来个刺客……他简直不敢想像那个画面。 「生驹家的小姐也在,要是她遇害的话,绝对会害了我们家跟生驹家的关係。」 「没关係,明天、后天,他全身都是破绽,拿下他轻而易举。」 「够了、够了,他又不是嫡子,何况主公也说过不会立他当继承人不是吗?」 「我看主公倒是在讲违心话,他想要立那傢伙的意思越来越明显了。」 「是也罢、不是也罢,我们现在稳操胜卷,不需要冒这种风险,多生波折。」 「你真相信勘十郎大人这么有人望?」第一个声音反问道。 「嘘!多嘴!不要随便提到名字。」另一个声音讲完后,两人便逐渐走远,再也听不到交谈声。 回到厢房,每个人东倒西歪地倒在房里呼呼大睡,只有吉法师拄着剑靠在墙上睡觉。 如果刚刚对话那两个人知道我们在这… 弥七郎猛然间想到,他们一定是知道我们在这,所以第一个声音才会说一声令下就可以杀我们! 意识到自己捡回一命的弥七郎再也睡不着觉,他拄着剑坐在门口,决心替眾人守夜。 身后的吉法师正在轻轻地打鼾,弥七郎的脑筋则用力地思考着如何把今晚听到的事情说给吉法师听。 他一定得知道这件事、一定得知道这件事,弥七郎这样想着,一边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第八回:乐极 津岛广场上的人们热烈地交换着街头巷尾听来的流言耳语。 「喂!听说又要打仗了!」 「哗!去年才打下三河,今年又要继续开疆拓土了呀!这次是打哪里?」 「美浓啊,据说美浓原来的国主土岐赖艺上门向信秀大人哭诉,声泪俱下地请求信秀大人为他主持公道,所以信秀大人决定发兵攻打斋藤利政,为土岐大人讨回公道。」 「唉呀!这条蝮蛇总算要嚐到报应了!」 弥七郎和吉法师一行人还有二十来个当地的小混混坐在津岛广场的角落听着行商人和来往的老百姓交换着街头巷尾听来的八卦,这也算是他们年轻人的杰作。 在年后的评定上,吉法师之父信秀作出要攻打美浓的决定,负责外交及调略的平手爷建议出兵之前先大肆宣传织田家的大义名份。因此和青年老百姓关係不错的信长就成了宣传此事的奉行之一。 宣传的效果不错,作为尾张商业中心的津岛开始议论纷纷的讨论着信秀攻打美浓的事情,而且普遍都支持信秀的作为。这样的观点会从津岛扩散到整个尾张,然后再流传到美浓去,那些美浓武士在护主之前可能要多想想自己是不是站在正义的一边。 春暖花开,去雪山泡温泉已是两个多月前的事情了。自从弥七郎上次在酒馆听到有人要暗杀吉法师的事情之后,隔天他就立刻将此事转达给吉法师知道。 「下次听到这种事情,无论如何都要立刻叫醒我。」当时信长这么跟他说,阿狗和小平太等伙伴们也很紧张地讨论对策。 接下来几个月,他们草木皆兵的处处提防,但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欸!你们知道吗?」阿狗把头撑在手上,懒洋洋地说道:「虽然信秀大人没有公布,但是越前的朝仓家好像也会联手一起攻打美浓,领军的人还是名将朝仓宗滴。」 「嗯,吉乃也说过她们家手下的行商也从越前听到相同的传闻,不过他们似乎要拥立另一位土岐家的人,好像叫土岐赖纯吧。」吉法师听到后这么回答。 「话说回来,你们从上次泡完温泉后就走得很近啊,到底上了没?」小平太除了吃喝、砍杀外,晚脑子装得都是上女人的话题。 「就你能知道的部分,我只能跟你说,她算是我的女人了。」吉法师这样回答。 「算是?喔!那就是能亲、能摸、能抠,但就是没有上过的意思,我懂了。」小平太又继续不正经的话题。 「唉呦!!不得了啊,这可是我们吉哥花最久时间的一次,我看你对她很认真喔!」一旁阿狗插话道。 阿狗说完后,眾人一阵笑闹,但是吉法师却把身子向前一倾,手掌交扣,表情严肃地说道:「等时机来临的时候,我想向我爹讲我们的事,然后让他向生驹家正式提亲。」 「喔~~~~~。」大伙眾口一致的发出惊叹声,却仍不改嘻笑起鬨的意味。 「好啦,」吉法师起身,「我还有事要忙,先走一步。」 「早点上人家,别让对方等太久喔~。」阿狗调侃道。 已经逐渐远去的吉法师回头作出一脸鄙视的表情,然后继续大步离去。更远的地方,弥七郎看到吉乃从街口的人群中缓缓地现身,朝着吉法师挥手。 少了吉哥率领,大伙也就鸟兽散去,各自做各自的事情。小平太拉着胜三郎还有新助,要去阿紫的宅邸和她的小姐廝混,有些人也跟着表示赞同,反正打着吉法师的名号,在那间屋子干什么都免费。 倒是阿狗出人意料地婉拒了这项提议,表示要回家练枪,还有些农村小伙要回家务农,于是大伙一哄而散。只有弥七郎留在原地不知道要干啥,幸好阿狗向他提出邀约,于是弥七郎也就欣然地跟着阿狗去前田家的宅邸一同锻鍊武艺。 前田家的宅邸位于荒子城,虽说城的规模远小于那古野城和古渡城,然而城的结构设计和防御设施都相当精巧。城主宅邸和其馀房舍都建造于推砌于平原上的曲轮,而曲轮又被单层的石墙、土垒及壕沟包围,壕沟外再围了一圈栅栏,被严密保护的房舍之间穿插三座两层楼高的櫓,供箭手朝着穿越层层障碍的敌军放箭。 据说荒子城因建城之时立于一片荒野而得名,但是如今荒子城周围田野歷经多年开垦,早已被无数良田环绕。此时正是春收时节,弥七郎和阿狗走在通往荒子城的大道上,金黄色的穀海被大道劈开,稻丛间的田埂小道上有无数农夫穿梭其中,辛勤地收割作物。 来到城门下,阿狗仅是点点头就带着弥七郎穿过了士兵把手的正门,在粮仓、家臣屋敷以及兵器库房之间左右穿梭。一路走来,看到不少前田家的士兵来来去去,在为即将到来的战争做好准备,弥七郎看见士兵们推过一车的米粮朝粮仓走去,另一群人背着刚完成的箭矢不知道要去哪。 「你难道不用参加你们家的战前准备吗?」弥七郎向阿狗问道。 「我爹娘一致认为这场战争是必胜之战,所以只让我哥哥利久一个人带着家兵上战场立功。至于我这个四子,就只好闪边去凉快去,免得抢了哥哥们的功劳。」阿狗的表情显得满脸不屑。 弥七郎跟着阿狗来到城主宅邸,阿狗推开门进入玄关,逕自朝庭院走去,路上只有碰巧遇到的几个下人向阿狗打招呼。一进庭院,就看到一个身材略胖的青年架式十足地挥舞长枪,枪头部分用布团取代,以免练习时意外伤人,旁边一男一女两个白发渐生的夫妇则是坐在庭院的走廊上看着那位青年使枪。 「犬千代,回来啦?跟你大哥对练一下枪法吧?」说话的青年足足大了阿狗一轮,小腹微突,臂膀间的赘肉显示此人久未经过锻鍊。 「免了,大哥,跟你对练很难进步。」阿狗挥了挥手,自行从武器架上捡了把练习用长枪,就要拉着弥七郎去隔壁空地。 「你难道还在为了上战场的事情跟我生气?」阿狗的大哥撇了撇嘴,刚才的亲切立刻烟消云散。 「唉,犬千代,利久他再过几年就要接过你爹我的位子了,得趁现在立些战功,将来继位时才好服眾啊!你还年轻,以后立功的机会多的是,就让一下你大哥吧……」说话的人是阿狗的父亲前田利春,弥七郎曾在元服礼上看过他,当时他头上毛发和鬍鬚早已白发渐生,此时更几乎是黑白相间,剩馀几丝黑发在跟白发抗衡。 「他要是真想立功的话,平日就该少吃麻糬,多碰枪!」阿狗没好气地说道。 弥七郎看见阿狗的长兄前田利久张大了嘴,一脸不敢置信地看看阿狗,又看看自己的父亲,然后再看看阿狗,利春大人只是皱着眉,摇了摇手示意不要计较。 弥七郎不敢接话,只是听着阿狗的指示与他对练。阿狗的枪艺难有人及,总是在三招之内就能让枪头直指弥七郎要害或是打落他的武器。弥七郎听着对方指示修正自己的姿势,或是默默记下阿狗教导的使枪技巧以及各种变招。有时也会听从阿狗要求朝他射出拔下箭头的练习用箭矢,再看着他精准的用枪桿打落飞来的箭矢,令弥七郎不禁从心底讚叹。 一个下午就这样过去了。 此后,每当吉法师去和吉乃约会,弥七郎总是会来荒子城报到,有时小平太、胜三郎,以及当初胸口被砍一刀而大难不死的新助也会来凑个热闹,彼此交流、切磋武艺,日子倒也快活。 某一天,吉法师带着一张阴沉的脸拉着大伙去喝酒,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个劲地给自己灌酒。 「八成是给吉乃甩了。」阿狗悄悄地对其他人说道。 眾人默默地表示同意,于是陪着吉法师一同喝酒消愁,开着不正经的玩笑助兴,没有再追问细节。 那之后,吉法师果然也没再去找过吉乃,大伙又回到从前跟着吉哥到处去鬼混的日子。 出征的日子终于来了,信秀大人一声令下,古渡城就升起了狼烟,传令们带着载明详细军备的触状到处奔走,接到触状或口头传令的眾臣们则带着自己领内徵来的足轻、军备和粮草齐聚到古渡城会师,尾张的大军花了半天工夫才集结完毕。 据说织田、朝仓两家已经确定联手,兵力远优于斋藤家,又打着大义名号,双方胜败之数几乎不言自明。于是各家眾臣无不带着自己的长子,盘算着在这场必胜之战立下功劳,就连信秀本人似乎也显得飘飘然、意气风发的样子。 「出发!」喝完三杯献酒的信秀简略的结束了出阵仪式,吶喊着他嘹亮的嗓子,率领重臣和上级武士们走出正门,出了正门之后,其他足轻则依序加入队伍,朝东方开拔。弥七郎和阿狗、胜三郎这些次子们混在围观的人群中,目送着大军的远行。无数足轻排成长蛇阵形,踏着抖擞的步伐朝远方的长良川前进,沿路民眾给予喝采,让士兵们带着高昂的士气踏上远征。 观望的大伙中,独独不见吉法师人影。送走了大军后,眾人才在纳闷之时,只见毛利新助上气不接下气的跑了过来,「不得了、不得了!」他说着。 「别急啊!什么事情那么慌张?」胜三郎说道。 「吉乃被她爹送去赏花会了!」新助终于稳下了气。 「什么!!」眾人同时叫出了声,只有弥七郎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去赏花有什么大不了的?」弥七郎问着。 「你不知道,津岛的赏花会,是商家们把自己嫁不出去的女儿或者离婚的亲戚兜售给其他富商当小妾的活动。」胜三郎接口。 「说兜售不太对吧?他们又不是为了钱。」新助摸了摸后脑杓说的。 「有什么差别,对他们那种人来讲,嫁不出去的女人就是廉价商品,当然要趁还有价值的时候推销出去。」胜三郎回嘴。 「算了吧,那也不过是他们家的事情,现在这女人要当小妾还是找谁相好,跟我们有啥关係?」小平太满脸不在乎地说道。 「你今天看见吉法师了吗?」阿狗这样一问,顿时让不少人恍然大悟。 「啊!!」小平太不禁叫了出来,到此时才知道问题之严重。 「这样不行,我们一定得出手阻止。」阿狗说着。 「阻止赏花会?」弥七郎问。 「阻止吉法师干傻事啊!他要是捣乱,一定会让织田家跟津岛眾结下樑子,商家们就会不高兴,一个不高兴就开始催款,织田家就会开始缺钱,然后在织田家底下的我们就要吃醃萝卜配饭过日子了。」阿狗继续说着,眾人就要一致同意时,又有人开口了。 「吉法师要干啥哪有人拦得住?拦得了今天也拦不了明天,我看根本之道还是去阻止生驹家宗卖女儿才是上道。」小平太道。 「唉!真囉嗦!阻止,统统阻止!这样总行了吧?」 眾人下了结论,于是加紧步伐赶往津岛,甚至连打听都不用打听,从远处一望就看到津岛郊外的樱花树群被商家们用大块布幕围了起来,里面传来杯觥交错的喧嚣声。 眾人躲在场外树丛观望,只见僕人们在布幕里外忙进忙出,反覆通过由津岛眾雇来的保鑣把守的出入口。 突然间弥七郎叫了出来,「那不是上次跟我们一起出游的藤吉郎吗?」 眾人定睛一看,果然看到那个猴模猴样的年轻人端着一叠被清空的杯盘急急忙忙地走出来,交给在场外收拾碗盘的僕人,再跑去在野外开伙的厨师那边端起一盘盘料理准备进去上菜。 小平太正想大声叫喊,就被阿狗阻止,他们现在可不想引起保鑣注意。 「看我的!」新助捡起一粒石子,精准地朝藤吉郎丢去,正中藤吉郎的头顶。 「唉呦!」藤吉郎哀叫了一声,四下张望之后,马上就会意了过来,朝着大伙所在的树丛走来,两手各端着一个大托盘,托盘上摆满正要上给客人的烤鯖鱼。 「唉…各位大人,我家老爷猜到吉法师大人可能会前来…嗯……见吉乃小姐一面,早就向津岛眾的其他老爷们提议加派人手了,所以今年的保鑣是往年的三倍呀!你们还是打道回府吧。」藤吉郎摆出很为难的表情向眾人说道。 「哼!这样就怕的话,我们还怎么跟着吉哥混呢?」小平太边说边毫不客气地抓起托盘上的鯖鱼,三两口便把鱼肉吃完,其他人也有样学样地抓起料理来吃。 「欸欸欸!不要啊!唉………你们这样又要害我挨骂了,现在我只好跑回去向厨子说我不小心把鱼都打翻在地上了,这可都要怪你们啊!」藤吉郎一脸埋怨。 「你要被骂的事情可多了,我问你啊,你能带我们偷偷进入会场吗?」阿狗向藤吉郎问道。 「能!我不只能带你们进去!我还能让大海分开、让太阳从西边升起、让楠木正成公从坟墓里死而復生出来拯救黎民百姓……」 「你真的做得到?!」小平太出声问道,脸带惊讶,眾人不约而同转过头去,用无可奈何的表情看着他。 「抱歉!我只是在耍宝…我真的是在耍宝!!」小平太看见大伙的表情后,跟眾人拼命解释道。 藤吉郎回过神来,继续接口道:「总之别开玩笑了,各位大爷,我还得伺候真正的老爷们啊,恕我失陪……」 藤吉郎正想走开,后领却被阿狗一把拉住,「藤吉郎!我一直想不明白,吉乃小姐姿色不错,身材曼妙,人也好相处,为何到了这把年纪还嫁不出去,沦落到今天被父亲推来给人家挑做小妾的地步?」 「唉~各种阴错阳差啊,当年小姐十四岁时正要出嫁的时候,老爷不巧周转不灵,家道一下子中落了下去,变成寻常穷苦人家,本来排队要提亲的人纷纷消失得无踪无影。」藤吉郎说到这边,似乎决心要摸鱼摸到底了,便把两个托盘放在地上,跟着大家吃起盘中的鱼来。 「过了几年,有幸老爷又东山再起,而且生意做得更大,甚至得以加入津岛眾去。却赶上了小姐的发育期,一下子长高了好几吋,她的身高给你们多少压迫感我就不提了,商家的贵公子各个都是没卵蛋的傢伙,不愿意讨个身材高过自己的老婆…… ……于是小姐的婚事就这样一年拖过一年,同年纪的其他千金都在怀第二胎的时候,小姐却被其他人背后戏称为「老处女」、「下阴生蛛网」,每次给我听到,都要被我好好教训一顿。」藤吉郎讲到最后开始咬牙切齿,为吉乃打抱不平了起来。 「真惨…」弥七郎说道。 「后面还有更惨的咧!」藤吉郎接口。 「发生什么事情?难道她被坏男人骗了?」弥七郎问道。 藤吉郎只是一脸沉默地看着弥七郎,并不打算答话。 「藤吉郎,看你为吉乃抱不平的模样,你应该想看她幸福吧?」阿狗双手握住藤吉郎的肩膀。 「想啊。」 「不想看她去当那些有钱老头的小妾吧?」 「当然不。」 「那你还不让我们进去帮她?只要你给我们一人一套下人的衣服,我们就可以混在赏花会里伺机而动,然后……」阿狗继续说道。 但是藤吉郎挥挥手打断了他,「行了行了,服了你们,你们这些主僕脑袋瓜真是同样一个形状…」 「主僕?」阿狗从藤吉郎的话中听出端倪。 「呃……」 「你已经帮吉法师混进去了吧?」 「那个……,我先去帮你们找衣服…」藤吉郎想转移话题赶紧离开。 「他在哪里?」阿狗紧咬不放。 「唉呀!!我不知道啦!!他进去后就像一阵烟一样消失不见了,就算你再问几百遍我还是没答案。」藤吉郎说完后就赶紧离开了。 「大家听到了吧!吉法师就在里面,我们进去后,最要紧的是找到吉法师,接下来看他想怎么办,大伙就各自见机行事,懂吗?」阿狗回过头来,向伙下了指令。 不久后,藤吉郎就抱着几套衣服还有托盘来,吩咐他们穿上后,又领着他们去厨子那边领小菜,没端过盘子的眾人把碟子里的汤汁撒的到处都是,托盘上的小菜还没被客人动过就已经杯盘狼藉。 他们跟在藤吉郎后面穿过了入口,保鑣们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进去之后,只见原本宽阔的草地,铺上了一片又一片红色的豪华席垫。垫上的客人们面前小桌摆满菜餚酒食,每张小桌旁边又摆了盆栽点缀气氛,那些有钱老头们坐在柔软的坐垫上,身体半靠着肘枕,欣赏着中央舞台的表演。 赏花会的时节选得正是时候,此时樱花盛开,放眼望去都是目不暇给的樱红色,一阵徐风吹落朵朵花瓣,粉色樱花如雪片般飘洒在半空之中,让弥七郎不禁呆立在原地,被眼前的樱花纷飞所震慑。有时花瓣落在酒杯之中,便让散发芳香的清酒更添风味。 阿狗使眼色让大家各自散开,弥七郎便回过神来一桌桌地给客人上菜。同时仔细观察周遭,说不定吉法师便藏身在某个席位之中。 儘管景色优美,然而各家四处斟酒奉茶的千金才是今天的主角。小姐们穿着各种不同花色的和服,从布幕外接过下人奉上的托盘,为一桌桌的客人上酒或是将空杯倒满。 有时上酒时小姐们会被客人握住了手或是用手指轻轻滑过手背,她们便会入座与客人们促膝长谈,当晚那些客人就会到小姐们家里提亲。 弥七郎四处观察着小姐,想找出吉乃的身影,遍寻不着后才发现原来吉乃就在台上边唱着歌、边敲着鼓给自己的歌声伴奏。 「……玩赏南楼之月者,一时有得清澈明月,未尝不遇不祥之云。人间五十年,较天地之长久……」 吉乃在如此欢乐的场合,却又唱起《敦盛》来,为飘落的樱花添增一股哀戚感伤。然而在场客人却大多醉翁之意不在酒,只顾着和眼前女子调笑,没听出歌中的悲情意味。 在她面前,一位女形随着她的歌声跳出婀娜多姿的曼妙舞蹈,与歌者的慢曲不同,舞者的舞蹈相当激烈,头上秀发随着动作不断甩出,遮蔽住脸庞,但从偶尔的惊鸿一瞥中,隐约可看出女形的俊美容顏,搭配妆容,足堪与女子争艷。 「台上这位舞者陪一晚要多少钱啊?」弥七郎听见身旁一位秃顶的老头向下人询问。 「这位老爷,女形都是由男舞者扮演的,这您应该知道的吧?」僕人提醒着。 「呵呵~当然知道,偶尔也是要换换口味啊。」那老头嘴里竟吐出这种答案。 弥七郎听见只觉得一阵反胃,于是赶紧离开免得听见更多不堪入耳的话。 「喂!你搞什么东西!都洒出来了!」某个席位上传来客人的斥责,弥七郎赶紧转头望向声音来源,只见小平太手插在腰上,面前一位客人挥舞着指头拼命痛骂。 小平太不是不知道分寸,于是相当难得地低下头去给客人赔不是。但是客人却似乎越骂越起劲,只见到小平太脸上怒气渐生,随时就要发作。阿狗跑过去打圆场,想不到好话没讲几句就被那人赏了个巴掌,小平太一看气不过,揪起那人的领子破口大骂,其他跟着吉法师的伙伴们也聚集了过来。 眾人目光都被争执吸引过来,弥七郎突然想起,不知吉乃是否有认出他们,于是回过头去。却只见吉乃根本对会场内的混乱视而不见,眼神愣愣地盯着站定在她面前的女形。 弥七郎顺着她目光看过去,过了一时半刻才被吓得叫出声来。 那女形扯下了头上假发,脱去舞蹈的衣着,只见一个赤裸上半身,穿着虎皮豹纹裤的精壮男子,那男人脱下衣物后,随意地将满头散发抓到顶上绑了个茶筅头,然后上前抓了吉乃的手就要往外走。 一名僕人看见,立刻就要出手阻止,却被那男人推倒在地,那僕人大声喊叫了出来。虽然女形的妆容还没卸下,但弥七郎认清楚了那就是吉法师。 场面一下子变得混乱起来,僕人的叫喊又把眾人目光从小平太和客人的争吵转移到吉法师和吉乃身上,两个保鑣上前想要阻饶,弥七郎赶了上去一个飞扑同时把那两个保鑣撞倒在地上。伙伴们赶上来掩护,和越来越多的保鑣们推挤成一片。 有个小姐被推挤的人群推倒在地上,和服以及脸蛋都沾到大片泥巴,忍不住放声尖叫。赏花会从推挤演变成群架,宾客们争先恐后地逃出会场,不知是谁被绊了一跤,把阻隔用的布幕都掀了下来,盖在一大群人的头上,于是布幕下的人群全都歪七扭八地摔成一团。 吉法师和吉乃跳过布幕下的人群,毫无阻饶的赶到场外,弥七郎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看见藤吉郎已经牵了吉法师的爱马「松风」在树下等待。 这猴子真不老实! 吉乃牵着信长的手跟在他身后,脸上喜悦溢于言表,不禁放声笑了出来。他们俩个朝松风跑了过去,吉法师从藤吉郎手中接过韁绳,接着那猴子自己向后一摔,跌坐在地上,嚷嚷着:「唉呀,那大傻瓜抢了我们家的马啊!!」 弥七郎接着赶到,帮助吉法师扶吉乃上马,吉法师马鐙一踩,坐到吉乃身后,双手环抱着她拿起了韁绳。「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吉法师韁绳一拉,带着吉乃的幸福笑容策马奔驰而去。 藤吉郎拉住弥七郎的衣角,「喂喂喂!作戏做全套,打我一拳,不然我交差不了。」弥七郎毫不犹豫打在藤吉郎额头上,对方前额立刻就肿起一大块,「太弱了!你到底行不行啊。」 弥七郎心头突然涌上一股火气,更重的一拳打在藤吉郎眼上,让他脸上多了一圈瘀青,「这样出手够重了吧!」他也没等对方回答,朝着还在会场里的伙伴大喊道:「大功告成啦!大伙撤退吧!!」 于是大伙们丢下互相纠缠的对手,各自朝着不同方向四散逃开,虽然这次又闯下大祸,但是弥七郎心头却不禁觉得无比的畅快。 第九回:决口 流言蜚语快速地传开了,织田家的荒唐三少勾搭上生驹家嫁不出去的剩货,大傻瓜配老姑婆,绝配! 吉法师和吉乃没有把背后这些难听的传言听进耳里,在弥七郎认识吉法师以来,还从没见过他这么地快乐。他们俩如胶似漆地黏在一块,吉法师若不是陪着吉乃骑着马去原野兜风,就是带着她和哥们一起廝混。小平太常常看着他们的背影嚷嚷着「上了上了!阿吉这小子总算上了!」简直比吉法师本人还乐。 他父亲信秀大人的征途也相当顺利,好消息一个又一个从前线传来,联军势如破竹,接连攻下城池,朝仓宗滴由北而南进军,织田信秀则一路北伐,将关键城池「大垣城」纳入手中,双方即将在斋藤利政的主城稻叶山城下会师。 商家们络绎不绝地来到古渡城献礼,希望能在信秀凯旋而归时率先夺得好印象。这还要多亏平手爷出手摆平了赏花会的事情,吉法师大闹赏花会之后,让生驹家宗和几位津岛眾的大老上古渡城来讨公道,平手爷好说歹说,既弯腰又道歉,还赔了不少谢礼,才平息商家们的愤怒。也多亏平手爷在后面擦屁股,吉法师才能逍遥的带着吉乃游山玩水。 由于信秀远征在外,土田御前又没有插手干预,生驹家宗似乎也没有阻止,两家人对于孩子们交往的事情也算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地让它过去了。 这天傍晚,大伙又在外面玩了一天,转眼间就夕阳西沉。眾人就着暮色踏上归途,吉法师和吉乃共乘一匹走在最前头,眾人跟在后面兴高采烈地交谈,然后就看见一匹马载着一名武士缓缓渡步而来。大家一开始也没多看他几眼,毕竟在大道上不论是骑马或步行,往来的旅人多不胜数,直到他缓缓地倒卧在马背上,背上还插着三根箭矢,吓得吉乃一声尖叫。 来到那名武士身旁,那武士全身装备相当精良,除了旗帜遗失之外,盔甲上还留有无数砍杀的刀痕,携带的武士刀和胁差不知流落何方,只剩刀鞘还系在腰上。 「没气息了。」胜三郎上前探了探那名武士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脉搏,得出结论。 「好端端的,附近又没打仗,怎么会有人中箭死在这边?」小平太纳闷地问道。 「各位,」信长把死者脸上的血跡抹去,「是岩越。」 眾人顿时心中一凛。 弥七郎在织田家待了好几个月,也认得不少人。岩越胜三郎是信秀马回眾的成员,也就是信秀的亲卫队,武艺也算高强。作为信秀亲卫队的岩越既然死在返回尾张的路上,那就代表信秀的本队受到袭击,信秀的安危也就失去保障、生死未卜,甚至可能代表织田军遭遇前所未有的大败,才会让主将的本队遭受攻击。 「我要去古渡城!」信长调转马头,朝着古渡城的方向急奔而去,眾人赶紧跟上。 一路上大家都没有说话,心里忐忑不安。 抵达古渡城时,天色已经全黑,月亮高掛在山头。古渡城已经进入全城警戒的状态,所有火把全都点亮,整个城灯火通明。信长在城门下叫喊,守卫认出是自家的少主,赶紧开了门让大伙进去。 进门的广场上,信秀就坐在军凳上,拄着自己的武士刀一言不发。他披头散发,满身是血,身上插了三、四隻箭,看上去脸色相当阴沉,一旁大夫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地为信秀处理伤口。吉法师立刻下马走上前去。 「战败了!?」他问。 「安静,仔细等着。」除此之外,信秀没有多说什么,就连大夫拔下他身上的箭失时,也只是闷哼一声,什么话也不说。吉乃站在吉法师身后,不敢多说半句。弥七郎等人更是忐忑不安,心里七上八下。 等了两刻鐘的时间后,城门又再次开啟,十来个伤兵彼此扶持,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还有些人是被同伴一前一后地抬了进来,一旁的平手爷招呼他们往城里养伤去。 信秀一边焦急地等待,有时来回渡步,有时坐在军凳上咬着指甲。整个晚上,他们都在等待伤兵陆陆续续地从外地归来。 吉法师的叔父织田信光带着上百人回来的时候,信秀和信光激动的相拥,「信康回不来了…」,弥七郎看见信秀兄弟俩抵着头低泣。 「坏…坏…」阿狗摇着头低语,「到现在为止回来的人还不到四成…」吉法师听到之后神色凝重,他看向父亲,不知道此时织田家的一家之主有何打算。 「不对劲,」信长低语道,「我父亲即使失败,也从来不曾如此焦虑过,这不是单纯的战败。」 他们在火光下继续等待,突然,城楼上的哨兵大喊着,「林大人的部队回来了!」 城门打开,林通胜和林通具兄弟俩领着今晚最大的一群部队鱼贯走入城内广场,算上这群人的回归,织田家出征的部队才有六成活着回来。 信秀站了起来,朝林兄弟走过去,林通胜看到信秀走来时,目光也不回避,直接和信秀对上。 「林通胜,你对于在战场上擅自撤退一事,已经做好觉悟了吧?」信秀额头此时青筋暴露,眼角布满血丝,正处于盛怒之下。 「主公,我不明白,我是遵守主公的命令撤退,保存织田家的兵力,何来擅自撤退一事?敢问主公是从谁听来这类谗言的?」林通胜讲得倒是理直气壮。 「我当时给的命令是率领军队守在河口掩护我军渡河撤退,但是在斋藤家发动攻击的时候,我可没看到任何掩护。」 「我有下令放箭射杀敌军,当时黑夜,又是战乱之中,可能主公因此没有看到。」林通胜继续辩解。 「我到对岸的时候可没看到半个友军。」 「战乱之中,渡河的军队和我的部队混在一起难免会有误会。」 「我在对岸的时候身边只剩寥寥几个残兵,哪有什么大军和你的部队混在一起这种事?」信秀的语气越加激动。 「主公,你现在追究这种事情根本于事无补。当时斋藤家成功暗杀土岐赖纯,使朝仓军失去大义名分而退兵的时候,你就应该退兵了。是你贪恋即将攻下的城池不肯退兵,才导致今天的大败!」 听完这句话后,信秀脸色铁青,一直强忍着不发作的他把左手默默地放到刀鞘上,拇指微抵刀格,弥七郎感觉得出他随时就要拔刀。林通胜却不为所动,左手一样默默握住刀鞘,他弟弟更加猖狂,右手握住刀柄,刀剑已出鞘半截。 气氛僵持凝重,和林兄弟一道回来的伤兵顾盼四周,茫然不知所措。但林家的家兵却纹风不动,看似已经做好战斗的觉悟。这群人个个毫发无伤,而且在其他织田家士兵浴血奋战的时候养精蓄锐,在场的人数也比效忠信秀的士兵更多。 如果这时候开打,固然在城里休养的士兵比林兄弟的手下更多,但即便他们立刻醒来,依然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何况他们浑身是伤,面对林兄弟完好无缺的部队能不能形成战力也是问题。 「要我现在把城里的人都叫起来吗?」胜三郎悄声问道,信长手掌微抬,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 剑拔弩张,信秀也正在盛怒之下,双方随时都会当场开打,但是信长却大胆地走上前去,站得比父亲还要靠前。他姿势夸张地举起手来,再缓缓地放到剑柄上,把剑一吋一吋慢慢地抽出,两边的人马都不自觉地盯着他看,彷彿灵魂都被抽离出那场紧张的对峙,目光中闪烁出微微的困惑。 弥七郎注意到吉法师此举反而让信秀从盛怒之中冷静了下来。 「三郎,你在我千辛万苦返回城里的臣子和士兵面前拔刀做什么。」信秀平淡地把话说出来,声音却相当宏亮。 信长立刻带刀入鞘,手离刀柄,对着父亲微微鞠躬,一句话也不说。 「关于这场战斗的胜败之因,我会在月评定上深入检讨。你们辛苦了,下去休息吧。」这话是对林兄弟说的,他们手下士兵听到后似乎松了口气,林通胜不冷不热地向信秀行礼,而林通具却毫不遮掩地露出「到手的鸭子飞了」的神情。 就在这时,信秀冷不防地朝着林通胜挥出一拳,通胜几乎要被打倒在地,幸而及时扶住身旁的士兵才没有吃土。 「这是罚你擅自从前线撤离。」信秀语气依然相当平淡。 林通具紧盯着他的兄长看,通胜的半边脸颊已经肿了起来,嘴角破皮流血,但目光一直朝着地面,没有把怒火投向信秀。最后,他抿住嘴唇,向信秀弯腰,「感谢主公开恩。」看到他的兄长没有发作,通具也乖乖地向信秀低头。 信秀终究得到他要的屈服。 林兄弟和他们的人马就地解散了,信秀继续坐在他的军凳上,一手撑着下巴,万念俱灰地看着其他溃散的人马陆陆续续回来报到。直到东方的天边缓缓地变成一片亮灰色时,回到古渡城的士兵顶多也才原来的七成,织田家元气大伤,惨灰色的天空开始飘起细雨,彷彿在与信秀深锁的眉头相互映衬。 「主公,您应该去休息了,剩下的人就由臣下来接待吧。」平手爷出声劝道。 「不,你也下去休息,把……大学助叫起来吧,让他接手剩下的事。」信秀拍了拍膝盖缓慢地站起来,一向自詡年岁长而体不衰的他,此时动作却像老了几十岁一样,似乎挪动一根手指都很困难。 「无须多劳,主公,臣已经醒来了。」一个声音从后方传来,大家回头望去,一个壮年男子缓步走来,盔甲穿戴得整整齐齐,身后跟着几名队伍略为凌乱的士兵,弥七郎认得那人正是佐久间盛重,大学助是他的别名。 「大学啊……你睡了多久?」信秀抬着沉重的眼皮问道。 「够久了,我是第一批睡的,正好带年轻人起来站早哨。」佐久间盛重抬头挺胸,试着表现出精神抖擞的样子。 「早哨啊…今天可不是什么寻常的日子。」 「不论颳风下雨,武士的职责都不能懈怠。」 「呵,」信秀淡淡地笑了一声,「伤势呢?」 「过得去。」佐久间盛重讲得轻描淡写。 「那好,」信秀的脸色舒了下来,似乎如释重负「就交给你了」 信秀抬起他的脚步,轻轻推开了平手爷要扶他的手,一拐一拐地走向内门。「其他人都下去吧。三郎啊,陪你爹走一段路。」 织田三郎信长要跟上他脚步缓慢的父亲并不困难,他让其他人先护送吉乃回津岛,自己陪着父亲慢慢走远。 弥七郎默默地走在队伍最后面,突然衣角被人从后面轻轻拉了一下,回头一看竟然是平手爷,远方的织田父子两人正观察着他。弥七郎默默地跟着平手爷回到原地,信秀大人对着他上下打量。 「我要你推荐一个人进马回眾,我以为你会选身材壮硕的服部,或是枪术高明的前田家四子,你推荐津上给我倒是蛮让我意外的。」信秀言谈之中显露出对于弥七郎的评价似乎不甚欣赏。 「弥七虽然武艺平庸,但他守口如瓶,而且不论张口或做事之前都愿意多想几遍。我认为他是父亲此时此刻比较需要的人。」相比父亲的婉转,吉法师对弥七郎的评价却是直接明白、毫不掩饰。 一想到织田家当家父子二人对他的评价都只是这般程度,让弥七郎感到有些无地自容。 信秀摸着下巴打量着弥七郎,「嗯,这人确实有些地方派得上用场,那就确定是他了。」他回头望向平手爷,「五郎左,文书就由你起草,把他加入新晋名单里面。」 由于身处黄沙尘土,不好下跪行礼,弥七郎仅是深深地一鞠躬,「感谢主公提拔。」 「五天后过来报到。」信秀拋下这句话后就走了,只留下吉法师和弥七郎待在原地,目送他和平手爷穿过内门后消失在视野里。 「你父亲看来很信任你。」弥七郎对着吉法师说道。 「有用处的时候都是这样,只要他想,他也可以看上去很信任你。」吉法师盯着已经没有信秀身影的内门。 弥七郎听到这话竟无言以对。父子俩一个模样,他这样想着。 第十回:马回 「津上长实」这四个汉字混在公告上一片密密麻麻的人名里面,在他学着识字时,死背下来的前四个汉字就是自己的名字,弥七郎对于这四个字的组合有着说不出的陌生,而他的名字写在马回眾补员名单里这件事也让他毫无真实感。 陪着他来的小平太拍着他的背说了一些祝贺的话,不过弥七郎完全没听进去,思绪淹没在周遭吵杂的人群里。 一声大喊止住了人群的喧嚣声,有个武士浓眉大眼,颧骨高耸,两条粗大的鬍鬚像是从鼻孔里长出来一样,脖子和手臂都像小树干一样粗,一脸怒容。 「一群人像娘们一样在那边吱吱喳喳做什么?入选马回眾的武士还不快给我滚过来报到!还楞着干嘛?那些拖拖拉拉的人我一律当作藐视信秀大老爷,让他吃我的拳头吃到饱!!」粗壮的武士用惊人声势吼叫着,听见命令的马回眾新人们莫不惊慌失措地从人群中鑽出,集合到他面前。 「看来你的好日子到头了。」小平太幸灾乐祸地推了弥七郎一把,赶着他去报到。 弥七郎七手八脚地加入报到的新人中,那名粗壮武士已经在点人头了,点到最晚加入的弥七郎时,正好是二十三人。 「哼!漫不经心的傢伙,集合排队也是慢条斯理的。喂!最晚来的傢伙,你叫什么名字!」粗壮武士大吼道。 被点到名的弥七郎吃了一惊,赶紧回答道:「弥七郎!我叫弥七郎。」 那武士听了立刻骂道:「谁叫你报你的小名了!还没成年断奶吗?我要的是武名,把你的武名完完整整地报上来,别浪费我时间!!还有,给我叫『大人』!」 这武士讲得每一字每一句都是用吼的,弥七郎感觉自己的耳朵麻木到快听不见声音了。 「是津上、津上长实!大人!」弥七郎发觉自己回话的时候连屁股都是夹紧的。 「津上啊……哼。」粗壮武士听后喃喃自语道,这是他今天第一次不是用吼叫的方式讲话。「其他人也别给我间着!自己一一报上名号,别让我一个一个问!!」 「小川田六郎道政!」 「山田弥六郎冈定!」 「生驹八右卫门家长!」 … 「野野村三十郎正成!」 二十二个人一一报上自己的姓名,粗壮武士把手束在背后,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些新人,也不知道有没有把那么多的名字记住。 待所有人终于报完姓名,他才清一清喉咙,大声道:「听好了!能加入马回眾直接服侍信秀大人是你们的荣幸,可不要有半点偷鸡摸狗的想法。我会盯紧你们,想摸鱼的就给我吃一顿排头!」 就在粗壮武士开始训话的时候,弥七郎也逐渐冷静下来,此时才注意到,粗壮武士虽然体格壮硕,但身高却起码矮了所有人半个头,却丝毫不影响他高人一截的气势。 「…至于我,我就是你们的组头,我叫坂井政尚,遇到我算你们倒了八辈子楣,来到全马回眾最严格的组里面,在我的组,只有入夜以后才准休息,你们下哨的时间通通都给我去修行武艺,不准有一丝一毫松懈。除此之外,上个茅房都要先问过我,否则就给我拉在裤子哩,听懂了没!」 马回眾的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果然就如坂井政尚所言,他对底下的组员相当严格。做为新人,弥七郎排到夜哨简直是家常便饭,常常睡到半夜就得起床,下哨之后才能利用到午饭前的时间补眠,饭后又是一连串毫不间断的修练,包括枪艺、骑马、射箭以及剑术,每天日夜重复着倒头就睡,然后半夜被叫起来,下哨受再睡到中午的日子。 坂井政尚除了作为组头领导及管理组内调度外,他也身兼教头指点组员,跟他对打往往都会被打到全身瘀青,然而弥七郎的武艺也在他指点下日益进步,身材也益发壮硕。 马回眾各组每个月会重新分配戒哨区域,为了避免细作摸熟警戒模式,所以轮值区域从来都没固定,而是由各组头彼此讨论协调出来。随着日子过去,弥七郎开始偶尔有分到日哨的日子,省去了日夜颠倒的痛苦。 儘管站日哨后能减少修练的时间,但是日哨的压力却不比夜哨小。在古渡城,最需要提防的,就是面见信秀的访客。有时坂井组也会抽到在会客室站哨的任务,会客室的警戒工作,通常会由老手在室内站岗,除了安全需求之外,自然也有威吓访客,塑造信秀权威形象的作用。而在会客室门外看守的,自然就是弥七郎这样的菜鸟。 儘管弥七郎不得入内,但还是免不了听到一些信秀与访客谈话的内容,老鸟们告诫,做这份工作,武艺自然得高强,但更重要的是有耳无嘴,左耳听到的就从右耳出去,把守卫时听到的内容拿去议论可是大忌! 常和弥七郎一组的是一位叫小川道政的年轻武士,小川家人丁并不兴旺,他的父亲因为当足轻累积了战功,而被信秀的父亲信贞公拔擢为武士,但是老小川一直到了晚年才终于得到一子道政,因此对道政充满期望。道政也不负父亲的期待,年纪轻轻就凭武艺获选进入马回眾,前途无量。 不像我是靠关係进来的,弥七郎见到这位积极向上的年轻武士时,内心总不免这样自惭形秽。 道政是个热情健谈的人,因为自己别名田六郎,总是与弥七郎以兄弟相称,「将来我们就以六兄七弟这样的名号闯出一翻名堂吧,哈哈哈!」他总是会这样开着乱七八糟的玩笑。 道政唯一的缺点,就是健谈过了头,就如此时此刻,即便信秀大人正在会客的当下,即便他在这当下正好是会客室的守卫时,他还是管不住舌头,开始向弥七郎搭话了起来。 「嘶!噗嘶!」小川对着弥七郎发出唇音,试图引起他注意,但弥七郎完全充耳不闻。 「欸!津上,你听说了吗?」无视于弥七郎根本不愿在此时开口说话的态度,小川还是嚼起了舌根。 「我以为我们现在正在看守门口。」弥七郎没好气的答道。 「讲个几句话又不会死人,整个古渡城都被我们马回眾守得密不透风,连隻老鼠都别想进来。」 「信秀大人就在里面。」弥七郎坚持要用冷漠的态度回应。 「他把心思都放在来访的客人上,我们压低声音讲几句话他也听不到的。你知道为什么吗?这人可是大有来头,他是往来东海道的大行商,从骏府到三河、尾张这一带,没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讯息。你知道为什么信秀大人会见他吗?」小川的话就像决堤一样涌了出来,滔滔不绝。 「不知道。」弥七郎放弃了抵抗。 「当然是打算出兵三河啊。」 这话可让弥七郎警觉了起来,「话可不要乱讲!马回眾随便把军事机密拿出来讲这种事情不是大忌吗?」 「唉呦,这事情早就让半个织田家都知道了,难道你真以为我是不长眼睛的大嘴巴吗?」 难道不是吗?弥七郎嘴上没说,但心里没好气地想。 儘管如此,弥七郎也没去跟谁报告这件事情,但是从第二天起,道政就再也没有担任会客室的守卫或近侍工作,他开始越来越常在外廊巡逻或是外门口站冈站一整天。 弥七郎把小川的事情当作一个警惕,马回作为一个重要职务,安排人再做监视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随时保持战战兢兢的态度,做好自己的本分。他的职务安排也越加重要,这天,他被指派为信秀的近侍,在城主和家臣出外打猎时随侍在侧,「喔?你终于来到这个位置了,比我想像中快啊。」那天早上信秀见到他时这么说。 「主公,我还是建议再多加考虑,这次出兵变数太多,应该再从长计议。」弥七郎终究还是无法不把信秀和平手爷的对话听进去。 我是空气、我是风、我不在这边,我专注在监视周遭一切,他心里这样默念。 「我不是意气用事,长良川一战大大折损了我的威望,家里那些野心不小的人已经蠢蠢欲动了,津岛那帮人在借我钱的时候也开始犹豫不决了,我需要一场胜利,现在就要!」信秀回答。 「那我们更应该沉住气,出兵三河绝不是上选,这是骏府一定会介入,一旦介入,败数就不小了。」平手爷继续劝说。 「从安祥城出兵到冈崎不用一小时的路程,只要我们闪电出击,迅速攻下城池,治部大辅也来不及出手。」 「可是战前的动员准备一定会洩漏风声,何况主公你说要迅速攻下冈崎城,这恐怕……」 平手爷话说到一半,信秀便挥挥手打断了他,「罢了,五郎左,你的忧虑我也有同感。但这事我已经吩咐信光下去办了,木已成舟,不要再提。」 信秀突然转过头来对着站岗的弥七郎笑道:「把机密憋在心里那么久很辛苦吧!」 「不!主公,我什么也没听到。」弥七郎谨慎地回答。 「呵呵,行了行了,这事已经定了,回去你就帮我吩咐其他人,传达阵触,我们要出兵三河了。」 第十一回:枪衾 弥七郎跟随着坂井政尚在没有小路的林间缓步前行,打算穿越这片茂密森林找到在林间小径行进的敌军,队伍的指挥官则是织田信广,他受命率领别动队奇袭前来支援松平家的今川军。 战事的发展果然如平手爷所预料,织田家备马积粮的准备功夫并没有逃过今川家的耳目,织田家的军队才行出古渡城三天,就收到消息说一支今川家的先锋部队已经日夜兼程地赶到了三河国境。 儘管今川军的总兵力远大于织田家,但是幸运的是,这支先锋的军力略少于织田军,完全有机会分而破之,如果能善用奇袭打败这支先锋,再派遣小队守住要衝,就能在阻绝今川家援军的情况下攻陷冈崎城。 信秀老爷将这样重要的任务交到了大少爷织田信广手上,还将自己的马回坂井小队分给织田信广,让他率领三分之一的军力作为先锋发动奇袭,然后本队随后跟上配合先锋攻击敌军。 织田信广穿着完备的盔甲骑在马上,全身黑到发亮的甲冑在行成一条长蛇的队伍中相当显眼,除了跟在他旁边的几名要臣之外,再无其他人骑马。 其实在这样茂密的林间行进,步行还是比骑马方便得多,脚下树根磕磕拌拌,手上三间长(约4公尺长)的长枪也不断勾到头顶树枝,队伍行进的相当缓慢。而骑马的状况则更糟了,期使信广骑乘的已是相当识途的老马了,踩得每一步都还是得小心翼翼,让队伍的行进速度更加恶化。 「老大,能不能劝劝大少爷下马啊…」马回山田冈定悄声对坂井政尚说道,虎背熊腰的马回小队长只是摇了摇头。 儘管信秀指派了经验丰富的坂井政尚协助信广指挥别动队,但与整天和信广朝夕相处的近臣相比,坂井在信广面前并不是那么受用,他只好一个人和马回小队领在队伍的前军协调其他足轻,放任信广在中军听他的近臣逢迎拍马。 整个队伍虽然说不上吵杂喧哗,但是步履沉重,装备和武器彼此轻碰不断发出微微的声响,总是和弥七郎想像中躡手躡脚的奇袭不太一样。 弥七郎就紧跟在坂井政尚的旁边,在乱战之中,跟着一名勇猛、经验丰富的老兵很明显比跟着一名刚愎自用的公子哥更有机会活下来。 一名轻装简行的织田家乱波三步併作两步从林间阴暗处探出头来,他目光在队伍中扫过,找到了坂井,立刻挤进队伍里向他报告。 「小径就在前面了,今川家的队伍正要穿过这里。」乱波说。 坂井举起手示意队伍停下,那股微微吵杂的声响也逐渐止息,「请你去中军那里,把同样的事情跟信广大人报告,并且请示他是否可以展开队伍发动攻击了。」坂井发出指示,乱波得令立刻离开队伍,身手矫健地往中军方向飞奔过去。 整支队伍在原地等候,不一会,那名透波又用同样的步伐赶了回来,「信广大人同意展开队伍发动攻击,还有……」透波一脸尷尬,「信广大人还说,要是坂井大人下次没经过信广大人同意就命令队伍停下的话……就要军法处置。」 那透波脸上微微露出才被狠狠斥责过的神情,坂井大人听后脸上毫无表情,倒是马回眾们此起彼落地发出不满的鼻息,嘖声不断,还有人往地上呸了口水。 「得令,那么立刻展开阵形,由前军作中军,中、后军分别做左、右军。马回眾们去分别传令,不准大声喧哗,一律用耳语传令,待队伍完全展开后,再回到我这边来。开始行动!」坂井政尚下达了指令,马回眾们闻言立刻踩着静匿的步伐出发。 弥七郎跟着同僚们出发,往队伍后方行动,然后马回们逐一脱队和各分队的足轻头传达军令。弥七郎的职责是向中军传达军令,儘管信广一如往常,觉得坂井政尚越俎代庖发号施令,好在他最后还是乖乖配合,让弥七郎松下一大口气。 整支军队又花了好一会功夫才在林间排出一条横队,儘管大伙还算军纪严明,没有开口讲话,但是行动的嘈杂声还是不免让弥七郎心下担心被今川军听到,这林子感觉莫名其妙地安静。 弥七郎全副武装,一身漆黑,扛着一把长枪和马回们急急忙忙地回到坂井政尚身边。 待所有马回都回来后,坂井政尚举起他的手,看向左右两边,隔壁小队的足轻头,也随之举起手,然后再隔壁的足轻头也一样举起手,然后是再隔壁的小队,直到视线被森林的阴影遮蔽为止。 坂井政尚手向前挥下,手势向左右两军传递开来,于是整支大军迈开队伍同时迈开步伐,数百支长枪向前平举,地上树叶被足轻们踩的沙沙作响。 弥七郎也在队伍之中,就站在第一排,心脏绷绷地跳,他举着长枪,和左右同袍肩併着肩,先是爬上一道缓坡,然后缓缓朝下坡走去。这时他已经听到除了织田家之外,另一支队伍行进的声音,这支队伍步伐划一,走路鏗鏘有力,整齐地有如乐曲一样。 他们继续往下,绵延不绝的森林突然在下坡的尽头中止,再过去就是林间小径,阳光洒落其上。他们从上往下,可以看到一条条人腿在树丛枝叶的下缘,由右至左穿梭而过。随着他们不断往下,看到的东西也就越多。今川家的先锋毫无知觉的在他们面前行进。 「衝啊!!!!!」坂井政尚大吼一声,他招牌的宏亮声音穿透整个林间,织田家的所有人都受到他鼓舞,朝着下坡衝去,长枪平举对准行进中的今川军,向猎物伸出獠牙。 他们衝下缓坡,今川军就近在眼前,那群士兵转头看见他们,却没露出慌张神色,只是朝自己的右边整齐有序地退入小径另一边的林中,森林另一边的阴影立刻吞没他们。 足轻们跑上小径,发觉扑了个空。弥七郎等人面面相覷,摸着后脑勺完全没明白发生什么事情,只听到坂井政尚大喊着停下。 坂井政尚还没来得及下第二道命令,就听见右边传来号令,「都愣着干什么?信广大人已经下令,讨取敌方大将者,赏百贯,大家还不快衝进去!!」 「不!等等……」政尚话还没说完,足轻们就已经一拥而上,本来整齐的队伍瞬间变得七零八落,朝林间阴影衝了过去,弥七郎本来也想衝,却被人拉住,回头一看正是小川道政。 「嘿,嘿,喝!」林间突然发出一大群人整齐划一的吶喊。 弥七郎再回头往林间阴影看去,突然一道道银光,从高处同时挥下。惨叫声顿时四起,不少足轻手中长枪都被打落,有些人是面部被划伤,有些人手指被切断,幸好大部人只是轻微割伤。 但是对方没有给他们喘息的时间。 「嘿,嘿,喝!」又是一阵吶喊,弥七郎看到面前许许多多的足轻被亮银色的长枪捅穿了背,然后一一倒下。 今川军的部队踩着齐一的步伐,同时从林间的阴影中走了出来,由右至左,队伍绵延不尽。 「中埋伏了!大家重新整队!!!!」坂井政尚大吼着,织田家的士兵们赶紧排回原先整齐的阵形。 「咚!咚!」今川军的鼓声响起,对方的士兵们按着鼓声一步一步向前迈进,同时举起手中长枪,直到与身体平行。 「大家举起长枪!!」坂井下令,织田军也仓促地举起手中长枪。 「打!」对方的侍大将下令。 「我们打!!」坂井政尚大吼。 「嘿,嘿,喝!」今川军的足轻齐声吶喊。 双方长枪同时朝着对方队伍打下,枪头的银光画出两道弧线彼此交错。弥七郎身体照着以前的训练往下挥动长枪,头顶一道银光袭来,弥七郎忍不住把脸往右侧过去。 钢铁的冰凉一路划过他的左脸颊,然后是火辣辣的痛楚。鲜血溅开让他忍不住闭上眼睛,同时手中长枪传来打中目标的触感。再睁眼一看,发现自己好狗运的打中正前方士兵的虎口,对方长枪已经脱手。 「刺!」这次是坂井抢先发令。 「刺!」对方侍大将也喊道。 「嘿,嘿,喝!」今川军士兵再次吶喊。 这次双方长枪毫无顾忌地往对方刺去,长枪被打落的人就只能乖乖就戮。惨叫声和彷彿在呕吐的声音从双方队伍中发出。 弥七郎左右都有人被刺中,鲜血溅到他脸上,他赶紧抹去溅到眼上的血渍,对面的今川家士兵被他刺倒,但是后面的人已经补上位置,长枪再度举起。 「举枪!」命令再次发出,弥七郎无心去分辨到底是哪方的武将在发号施令。 「打!」银白弧线再次交错,这次弥七郎使上劲,让长枪比对手更快挥下,果然枪桿率先打中对方手臂,对手吃痛放开长枪,结果枪脱手飞了过来。 弥七郎侧身,脱手的枪桿打中左肩肩甲,震得他手臂一阵酥麻。但他还是咬住牙,奋力往对手刺过去,对方的脖子没有盔甲防护,于是他便戳穿了那人的喉咙。 此时双方已经打成一团,混战之中,没有人再发号施令,也没有士兵再摆出整齐划一的动作。 弥七郎后来连续刺倒了三、四人,但他左右似乎没有那么好运,补上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后来不知为何就没再补了,他开始觉得好像有两三把长枪同时在对付他,弥七郎只能不自觉地后退。 「老大!你看左右边!」不知何人对着坂井政尚喊着,弥七郎看见左右两边都有今川家的士兵从林间窜出,朝织田军的两侧包围。 匆忙之间,弥七郎瞥见有个理着光头的武将,说是武将,却又透出僧人的庄严,器宇轩昂,骑着马神色自若地指挥今川军。 「左右军向后收缩,成鱼鳞阵!我们能赢!!」坂井政尚下着命令,同时鼓舞着士兵们的士气。 队伍又逐渐靠拢,弥七郎左右终于补上了人,他又刺倒了一个人,心里觉得真的有希望能赢。 「喂!你看后面!」旁边的人在交头接耳,弥七郎忙得顾不上来,但还是往后瞥了一眼,只见到阵形最后方的人一个个丢下武器拔腿逃跑。 弥七郎顾不上去理他们,前方的士兵刚刚差点就要刺穿他肩膀了,幸好他及时避开。 但是他左边的人突然把长枪一丢,跑了。 「喂!想去哪!?」小川道政一把抓住他,厉声问道。 「去哪??领头的人都跑了,还打什么!?」那个逃兵大声吼了出来。 这次真的吓了弥七郎一跳,他回头看去,果然看到信广那身穿着漆黑盔甲的背影扬长而去,快马加鞭地逃之夭夭。 逃兵的嘶吼决定了局势。 织田军的阵线突然就如溃决的堤防一样,完全地崩毁了,今川军如潮水般涌进了缺口。 弥七郎的左右都已经没有人了,面前又有士兵举枪朝他刺了过来。弥七郎正想举枪迎敌,突然盔甲的后领被人拉住,他被人一路拖上缓坡。 那人正是小川道政,「已经没有我们能做的事了,你打得很英勇,现在该是我们保命的时候。」 「撤退!」远方传来坂井政尚的大喊。 织田军四散奔逃,今川军就在几步之外朝他们追杀过来。 弥七郎把鲜血淋漓的长枪扛在肩上,对着小川道政点点头,和他一起奔上了缓坡。 第十二回:败退 弥七郎和小川道政在树林间跟着人群的方向狂奔,长枪不断勾到头顶树枝,突然枪头不知被什么东西卡住,弥七郎转身想拔出长枪,立刻就看到一名足轻迎面杀来。 弥七郎使劲再拉,成功把枪头从头顶树丛中拔出,及时将枪横举于头顶,勉强用枪桿挡下对方的挥砍,但是重心没站稳,往后摔倒在一团土堆上。对方持续追击,衝了过来,反被弥七郎用脚踢开。 小川道政拔刀补上了空档,和对方纠缠起来,让弥七郎腾出时间从地上站起来。「把长枪丢了,那东西单打独斗的时候没用!」小川道政喊道,于是弥七郎放弃长枪,拔刀加入战局,立刻就砍伤对方胳膊,小川举刀过头,再全力挥下,对方手臂受伤,招架不住,被小川从肩膀给砍到腹部,颓然倒地。 弥七郎看着小川从尸体上拔出武士刀,只见触目可及的范围内,今川军士兵越来越多,又有三名足轻衝上前来,准备包围他们,突然间坂井政尚熟悉的声音从远方传来。 「织田家的士兵们,来我这集合!」组头声如响雷的嗓门此时无异于寒冬中的暖火。弥七郎拔刀砍向一人,那人立刻闪躲,让出了道路,于是弥七郎和小川便趁机衝出三人的包夹。 突然小川闷哼了一声,弥七郎回头过去,只见小川摇摇头称没事,于是两人继续赶起路来。 一大批人群突然出现在视线内,个个身背织田家的旗帜,织田军的残兵败将迅速地在坂井政尚的指挥下重新集合起来。 「老大!」小川叫喊了一声,坂井回过头来看见他们,便挥手要他们赶快加入。一整群人边打边退,儘管敌追我退的局势没变,但今川军的追击已经变得漫无章法,而织田军的撤退则开始有条不紊了起来。 每一个胆敢向坂井组这群人出手的今川军都会同时遭到四、五支长枪的围攻,于是这些来追杀敌军的足轻和武士纷纷识时务地把目标转移到其他人身上。 有不少人觉得自己脚程快,不愿意和弥七郎他们同进退,于是自己单独逃命,但是不论他们跑得多快,最终还是会被今川军的武士逮住,身首异处。 但是即使集合一大群人,还是没有慢条斯理的空间,如果被对方大军包围,下场一样悽惨。坂井组头也知道这点,不断催促他们脚步。 突然小川整个人像垮掉一样半跪在地上,弥七郎定睛一看,才发现大量鲜血从小川的腿甲下渗出。其他人帮小川脱掉盔甲,看到一个拇指大的伤口,似乎是被长枪刺穿,原来刚刚逃命时小川闷哼一声就是因为当时被刺到。 整群人为了小川停了下来,弥七郎和其他人七手八脚地帮他包扎伤口。在最外围防备敌军的野野村正成开口了,「喂!敌人越来越多了!你们还要不要走!」 帮忙包扎的人加快了速度,但眾人似乎都想到了同一个问题。大家的伤势或轻或重,但是拖累队伍速度最严重的,恐怕还是小川的腿伤,如果不拋下他,整队人都可能因此被敌军逮住。但如果因为这样就拋下小川,那到时如果自己也受伤的话……。 「各位!」趁着还在包扎的时候,组头坂井政尚开口了,「这是难得的经验,我就考考你们。在战场上,同组的人要互相配合是基本常识,那我问你们,一整队人的脚程,要配合最快的人,还是配合最慢的人?」 生驹家长回答道:「最快的?这样行军速度加快,才能做到孙子兵法所云:『疾如风、侵略如火』!」 坂井政尚答道:「哈,如果做得到当然很好,但问题是,不一定每个人都能跟上脚程最快的人,如果大家要配合脚程最快的人,最后反而会因为跟不上最快的人而让队伍变得七零八落,这就失去团结合作的本意了。」 「所以组头的意思是我们该配合脚程最慢的人?」山田冈定问道。 「嗯!队伍里的人不一定能跟得上脚程最快的人,但铁定能跟上脚程最慢的人,于是就能做到在战场上同进同出,万眾一心。而且这样也能让队伍里的人知道自己不会因为脚程慢或是受伤就被拋下,团体会保护你,于是你也会保护团体,就是这个道理。」坂井政尚意有所指,大家的心顿时定了下来,了解到接下来该怎么做。 坂井指指小川,此时他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还能站起来吧!」 小川「是!」地回答一声,精神仍旧抖擞。 「很好!我们现在人数够多了,可以让一些人分摊做战斗以外的事情。山田、津上!你们来扶小川,站在队伍最内圈里面,团体不会拋弃你,但你也要做到不扯团体后腿才行,加快脚步!」 「知道了!」三人同时回答。 经过坂井组头刚刚的一番话之后,整队人不但没有因为小川的腿伤减缓速度,反而因此变得稳健,脚程反而加快了,就连小川这个伤者本人自己都在两个人扶持下变得健步如飞起来。 行进的路上有越来越多人加入,连战斗的次数都因为人数增加而不断减少,那些追兵都去猎杀其他散兵游勇了。 一群人终于来到小豆坂村,当初信秀率领大军驻扎的地点,也是信广分遣队和本军分别的地方。 此时原本营帐遍佈的空地只剩下踩踏过的草坪以及营火留下的痕跡,大军已不见踪影。 只有空地上一小搓人对着他们大喊:「别挡住射手视线,让开!」 佐久间盛重和他堂弟信盛率领五十人在这边殿后,每个人都手持大弓,箭矢搭弦,档箭大盾竖立在他们前面。 「辛苦你了,坂井大人。后面还有人吗?」盛重问坂井道。 「我们是最后一批能打的了,其他人要不是各自逃命就是被杀光了吧。信秀大人呢?信广大人有回来吗?」坂井道。 「在你们出发不久后,我们也动身了,但是走到一半就遇上一些从战场上逃回来的残兵,说你们想奇袭被人反将了一军,信广大人刚接战就自己一个人逃到安祥城去了,」盛重说到此处啐了一口,「信秀大人听到这个消息就决定撤军,留我们在这边收拢残兵……」 两人突然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向林间深处,眾人见状陷入了一片沉默。 「今川!」坂井政尚说道。 「放箭!」盛重立刻下令。 佐久间麾下的殿后队立刻拉弓,然后撒出一片箭雨。无数惨叫声从林间阴影传了出来,一个身中数箭的是兵步履蹣跚地走出来,数步之后就重重摔倒在地,身上背着今川家的旗帜。 「喂!你们别发呆,快找掩护!」盛重对着弥七郎这些刚撤退回来的人喊道。 弥七郎等人不明就理,但还是赶紧听命行事,身子才刚躲到遮蔽物后面,马上就听到箭雨颼颼,今川军也放箭反击了!幸好佐久间大人早有预料,几乎没有人伤亡。 「趁他们搭弓,我们快退!」佐久间对着殿后队下令,他们便马上俐落地收弓、将大盾拆卸后扛在肩膀上。 「我们也快退,往那边那片森林前进,不要走空地!」坂井也对刚刚从战场上逃出来的同伴们下令。 弥七郎等人在坂井的指挥下又闯进另一片森林里,而佐久间队始终保持一定的步伐在最后方断后。 眾人在林间快步穿梭,深怕一放慢脚步就会被今川军逮住。 突然,佐久间大喊道:「就是这里!」 佐久间队听令,立刻放下肩上盾牌,然后架盾、上箭、拉弦,然后放箭。又是一片箭雨洒落,林间再度传来惨叫。 「哈!人那么多又追那么急,闭着眼睛都可以射到一群人。」盛重的堂弟信盛笑道。 「再来一次!」在盛重命令下,佐久间队再度放箭,这次从对方传来的惨叫少了许多。 「这样应该可以让他们不敢再追那么紧了,我们趁机快退!」盛重下令,佐久间队再度收盾,扛着弓和大盾追上马回眾的脚步。 看到佐久间队如此训练有素的掩护友军撤退,让弥七郎心中讚叹不已,难怪织田家内流传一句顺口溜:「前进柴田,撤退佐久间」,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他们继续在林间奔走,随着走过的路程越长,身后的廝杀声也越来越小,似乎已经摆脱了追兵。但是眾人仍然不敢大意,半刻不敢休息地继续赶路。 坂井政尚又领着队伍行了三刻鐘,确认身后没有追兵了,才转向大道,在道路上维持急行军步伐继续赶路。 半个时辰后,噠噠的马蹄声在道路尽头响起,三名身揹织田家旗帜的骑马武者从远处赶来。 「来者何人?报上姓名!」骑在最前头的骑马武者喊道。 「我乃织田家马回眾组头,坂井政尚,率领信广大人麾下残兵赶来与本队会合!与我同行的还有负责殿后的佐久间大人等人。」坂井政尚向对方喊道。 「就剩这么点人!?」那武者不禁脱口而出,弥七郎看看自己身后,当初由信广大人率领三分之一的军队与本队分开,如今除去佐久间队外只剩身后百来人,确实不胜唏嘘。 「咳…!失态了,这两位会领各位与队伍会合,我去通报主公。」刚刚说话的武者略为点头致意,便调转马身朝反方向离去。 眾人终于可以略为松懈地放缓步伐,跟着两名武者前进,不多久就看见织田家大军的尾巴。 一身血跡与伤痕、盔甲凹凸不平的弥七郎等人跟上队伍时似乎让最尾端的士兵们起了不小的骚动。 没多久,便看见信秀大人骑着马,领着平手等一干家臣前来,同行的还有许久不见的吉法师。 「政尚、政尚!出来,快出来!」信秀喊着。 「主公!我在这里。」坂井政尚立刻脱离队伍,向信秀半跪着报告。 「就、就剩这点人……你带回来的就这点人吗?」信秀大人的声音有些发抖。 坂井政尚咬咬牙,决定据实以告:「臣下无能,在战场上应该还有更多人逃脱了,但跟臣回来的确实只有这些人。」 信秀听后没什么反应,只是喃喃道:「……信广……」眾人不禁把头低了下去,不敢看向信秀大人,大家都感觉得出大人的怒气随时都会爆发出来。 然而过了良久,什么事都没发生,只听见信秀用力地咳了一声。 「主公!」、「主公!!」听见眾家臣叫喊了出来,弥七郎忍不住又抬起头来看。 只见信秀大人手掩着口,倒向一边的身子被平手爷扶住,一丝鲜血从指缝中渗了出来。 织田信秀垮了。 弥七郎脑中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三郎、三郎。」信秀大人的声音听来虚弱许多,少了平常的饱满中气。他挥着手示意吉法师靠近。 「父亲大人……」吉法师脸上肌肉紧绷,看来他难得地出现了紧张的神情。 「我们……我们家没有两面作战的本钱了,绝对不能腹背受敌……」信秀说道。 吉法师听后皱了皱眉,「父亲,你的意思是……?」 「我是说,你跟生驹家的女儿断了吧,你不能再跟她在一起了。」信秀说道。 「父亲,这种事…我…不可……父亲,你不能……!」吉法师看上去有些语无伦次地想要辩驳些什么。 「你……是我唯一成年而且未婚的子嗣,你得跟斋藤家的千金成婚,这没得讨论。」信秀用他虚弱的口气,下了道坚定的结论。 第十三回:私奔 「三郎又没来吗?」当临时评定即将结束时,信秀大人果然问起这令人提心吊胆的问题。 弥七郎并没有参加评定,只是今天抽到评定间站哨,才会刚好在现场。此时他正全副武装,端着一把长枪站在信秀大人的右后方,另一侧站着他的同僚山田冈定,两个人都有如石像一样直挺挺地站着,试着摆出马回眾应有的威武模样,评定间外则有更多坂井组的马回眾把守走廊要道,戒备森严。 在场的重臣无不汗流浹背,连猛将柴田权六都把背挺直,看上去就好像有人正要一拳挥在他脸上,而他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一样。 信秀大人回头瞟了弥七郎一眼,让他顿时汗毛直竖、背脊发凉。但大人最终没有问起他任何问题,而是把目光移到那古野城代城主内藤胜介身上。 「胜介!你是那古野城的代理城主,你来说说你自己城的城主上哪去了?」信秀厉声问道。 内藤大人一句话都答不上来,头简直都要磕到地上去了。 「大老爷,」平手爷从挪动身子从席位中移了出来,向信秀大人磕头道:「三少爷行踪成谜,是我这做师傅的失职,请您优先责罚我吧。」 信秀大人还没答话,就见信行开口道:「父亲大人,弟弟吉法师他恶意缺席,藐视父亲大人的权威,请父亲大人下令他切腹,执行家法。」 家臣们骚动起来,颇有支持信行主张的意味,突然信秀一掌拍到榻榻米上。 「开口闭口就要自己的亲弟弟切腹,你们竟然还是同个娘胎出来的,你这还是人话吗!?还有什么执行家法,你是在说我管的织田家没有家法了是不是!」信秀大人一阵暴吼,让刚刚的骚动顿时转为一片死寂,那些支持让吉法师切腹的人此时就像冬天的蝉一样一声都不敢吭。 「父亲大人,我……」 「没有要你回答!闭上嘴!」信秀大人骂完后,又把目光来回扫过在场眾臣,「我原本没有要责备任何人的意思,我是要人!我织田家的崽子行踪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是泡在妓院还是死在水沟?没有一个人答得出来!!你们……」 信秀大人话才说到一半,便向旁边小姓要了杯茶喝,咕嘟咕嘟地喝了三、四口后,直接恶狠狠地把杯子摔在地上! 「你们去把人给我找……咳!咳咳咳咳!!」信秀大人话还没说完就开始剧烈地咳嗽,手伸起来掩住嘴巴。 平手爷看起来神色紧张,但转眼又把刚刚的表情压了下去,他扶着信秀大人的肩膀说道:「老爷,您茶喝太急,呛到了。」 「嗯。嗯。」信秀大人点点头应答了几声,手一直没有从嘴巴上放下。 「大家都听到了吧,」平手爷回过身来对眾臣宣布:「当务之急是找到三少爷,如果只是去街上间晃、干些不正经的事情,那也就罢了。怕是被今川家或是其他人掳走就糟了,请各位奉行在工作之馀,尽可能派出人手去找人。」 平手爷来回跟眾臣交换眼神,确认所有人都同意后,说道:「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大家先散会吧。」 下哨后,弥七郎向组头坂井政尚请了几天假,打算从同伴那边问问吉法师的下落。 一如所料,吉法师也没有去找阿狗和胜三郎等人,小平太的老家也没有,大伙四处打听,那些常见的、不常见的朋友,甚至只见过几面的人都问了个遍,还是一无所获。 其实吉法师会去哪里,大家心里有数,只是一帮半大不小、身分也不是相当显赫的男孩子们,哪有可能见得到富商豪族家里的千金呢? 一帮人在津岛绕来转去,最后决定去找他们在生驹家里最熟识的人来问话。一行人在生驹家各分店到处打听后,来到生驹家在老松二町目的分店「老松屋」找上吉乃的僕人藤吉郎。 「啊?吉法师大人去哪?各位大人,你们别开玩笑了,织田家三少爷的行踪各位应该比我还了解吧?」猴模猴样的藤吉郎一边把货物上架一边回答他们的问题。 「他没有来你这边吗?」阿狗绕着圈子问道。 「他来看我这猴子干嘛?」 眾人无言以对。 阿狗眼看拐弯抹角无法问到答案,只好单刀直入,「我的意思是,你是吉乃的僕人,吉乃又是阿吉的女人,你服侍你们家小姐的时候有看到他来找吉乃或是吉乃去找他吗?」 「事实上…我升官了,」藤吉郎边搔搔他的头边说道:「我们老爷看我表现不错,加上小姐美言,于是我被调到这边来帮忙管帐,现在我是老松屋的丁稚了。因为这样的关係,我现在也没有在小姐身旁随身伺候,也就不知道吉法师大人到底有没有来找过小姐。」 眾人相覷无言,唯一有希望的线索到这边也断了,这下还真不知道从何找起,难不成吉法师真被今川家的人绑架了? 「唉~你们也别摆出这种表情,我虽然被调到这边,但偶尔还是会去探望小姐的,也许我可以帮你们问一声。」藤吉郎如此安慰眾人。 「也只能这样了,谢啦,藤吉郎。」阿狗说着,伸出手跟藤吉郎握了握。 此时弥七郎注意到藤吉郎用食指在阿狗掌心抠了几下,他抬起头和藤吉郎及阿狗对看了几眼,交换了一下眼神,心领神会。 那天晚上,弥七郎和阿狗从古渡城里溜了出来,在老松屋的店门口一直守着,直到深夜。时节已渐入秋季,夜晚的空气让人直打哆嗦,两个人就在冷风中等着藤吉郎的消息。 等到过了夜半,正当两个人开始怀疑是不是该打道回府的时候,老松屋的店门被悄悄地拉开了,一个人影从店内阴影中走出,正是藤吉郎,只见他在街上左顾右盼,直到看见阿狗给他打的信号,才躡手躡脚地往他们的位置走来。 「不好意思啊,吉法师大人他防我防得很紧,一直到刚刚我才敢爬下床出来找你们。」藤吉郎搔搔他的后脑勺说道。 「吉法师在这里?」阿狗惊讶地问道。 「是呀,白天你们来找我的时候,他就在里面的小房间专心地听我们对话呢。」 「是吉乃小姐带他来的吗?」弥七郎接着问。 「那还用说,小姐她傍晚的时候带着大人来我这边,说要我把大人藏在仓库里,还叫我私底下张罗出远门用的盘缠和乾粮,真是折腾死我了,这不就是明摆着要我做假帐吗?」藤吉郎回答的时候还是时不时地搔着他的后脑,十足猴子模样。 「所以他们是打算私奔了。」弥七郎下了这样的结论。 「真是太不够意思了,认识那么多年,这种事情竟然瞒着我们,难不成怕我们去告密吗?!」阿狗听到后立刻就倾泻心中的不满。 「前田大人啊,换作是你,难道不会多三思吗?」藤吉郎回问道。 阿狗把头别了过去,接着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点点头表示同意。 弥七郎想了想,问道:「这件事情没有其他人知道吗?」 「好问题,我们店的番头可是个精明人物,虽然小姐是他一手带大的,自然是宠得不得了,但也不会是非不分到对这种事情睁一隻眼闭一隻眼,更别提平时仓库里多了什么、少了甚么马上就会被他查了出来,结果我让一个大男人在仓库里吃了几天的饭,他竟然无知无觉的,你觉得是为什么?」藤吉郎对着两人讲了一堆话之后竟然还出谜题给两人猜。 「囉哩巴唆的,你到底想讲什么?」阿狗有点不耐烦。 藤吉郎叹了口气,说道:「唉,我的意思是,我们店的番头肯定让大老闆知道这事情,大老闆知道了,一定会去找信秀大人要他给个交代,信秀大人知道了,自然就会派人来把吉法师大人带走,但是信秀大人竟然没有动作,还授意让大老闆不动声色,这意思不是很明显了吗?」 弥七郎和阿狗听完后面面相覷,明显什么? 藤吉郎看到两人沉默以对,不自觉地闭上眼睛,弥七郎可以感受到他在眼皮底下翻得白眼。 信秀大人不出手抓人,自然是等吉法师浪子回头了。 「就算你说得是对的好了,」弥七郎接口道:「信秀大人有什么理由要等吉法师自己主动回头?他派人来接吉法师又会怎样?」 「这样会折损吉法师大人的威望啊,」藤吉郎看看两人还是一阵訥然,只好把话说得更白,而且刻意压低声音:「信秀大人有意要让吉法师大人接任家督的位子。」 弥七郎和阿狗互相交换了眼色,只觉得这猴子太过于胡思乱想,毕竟吉法师已经再三表明自己对继承家督没有兴趣,信秀大人也多次宣称不会让吉法师接班,不过为了得到藤吉郎的帮助,两人一时间也没有要和他争论的意思。 「那还等什么,我们赶快把吉法师带回去。」阿狗豪不浪费时间。 「唉唉,先别急,听我把话讲完。」藤吉郎拦下了阿狗。「你们现在过去见他也只是打草惊蛇,下次吉法师大人说不定就藏到更隐密的地方去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阿狗问道。 「依我看啊,这件事情还得从吉乃小姐那边下手,只有她才能劝得动吉法师大人,你们谁跟她比较熟识?」藤吉郎看着两人。 「啥?你是她僕人,难不成跟她不熟识?」阿狗挑起半边眉毛,没好气的说道。 「唉、这个…我毕竟是个男人嘛,就算相处得再好也不一定就能…那个…敞开心胸讲心里话……之类的。」聒噪的藤吉郎难得舌头打了结。 「喔,那我们几个大男人难道就比较能跟吉乃小姐讲心里话了?」阿狗说完,三个人陷入一片沉默。 深夜的明月从云层中探出头来,三个人蹲在路旁完全想不出办法。 「还是直接劝他了,总不能等到大老爷出手,那样场面就难看了。」阿狗最后下了结论。 藤吉郎听了撇了撇嘴,「也只能这样了,两位大人把你们朋友都找来吧,多几张嘴比较好说话,我这边也会多注意吉法师大人的动静。明天晚上同一时间在这边碰面。」 两人就此告别藤吉郎,回去的路上盘算着到时要说些什么。 第二天夜晚,弥七郎和阿狗叫上了小平太、胜三郎,四个人假借马回眾的名义骗了马出城。 想不到行到半路,就看见藤吉郎提着灯笼沿着路狂奔而来,正巧遇上他们。 「大事不好,吉法师大人决定今晚就上路,已经带着吉乃小姐走了。」藤吉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他们往哪边走了!?」阿狗紧张地问道。 「往北…他们要度过长良川往美浓过去……不到三刻鐘前的事情。」 阿狗听完后,对着其他三人说道:「两个人共骑一匹马应该没办法全速奔驰,我们现在全力催马应该追得上他们,走吧!」 他回过头对藤吉郎说道:「猴子!多谢你了!!」 「别客气……呼呼,接下来就交给你们了。」藤吉郎试着回復气息,对着他们挥手道:「快上路吧,别追丢了。」 于是他们回头策马狂奔,只听得藤吉郎在后头说道:「喂!等等,你刚刚叫我什么?!」那猴模猴样的身影马上就消失在夜晚里。 四人就着月色一路骑马狂奔,月光皎洁明亮,加上又是跑在平坦宽阔的道路上,大家驰骋起来毫无顾忌。弥七郎不禁想起初阵回来的那夜,大伙也是没命似地快马加鞭,就为了把当时性命垂危的他送回城里治疗。这次,则轮到他为了吉法师拼命地催马,就为了把他带回来。 儘管眾人不停赶路,预料中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在视线内,一行人仅用了少于两刻鐘的时间就横越了整个尾张平原,此时跨越长良川的浅滩已近在眼前,却连吉法师和吉乃的影子都没见着。 眾人在浅滩前停了下来,小平太大呼不对劲,「怪了!吉法师到底骑得是什么宝马,怎么载两个人还可以跑那么快,连影子都没见着。」 「如果他们已经进入美浓的话,应该是往京都方向前进,我知道有条捷径可以赶上他们。」胜三郎接口道。 「不!等等,这样不对!」弥七郎脱口道。 大伙回过头来看他,却是阿狗率先反应过来:「对啊,吉法师两人共乘还要遥遥领先我们是怎样也不可能的事情,迟早会被我们追上,但是设身处地,我们想得到的,吉法师也一定想得到……」 「…所以与其跑在大道上给我们逮住,还不如躲在路边树丛,等我们超越之后,才在后面悠悠哉哉地上路。」胜三郎接口。 「这么一说有道理啊!!」小平太拍拍脑门。 「那我们回头去追?」胜三郎问道。 「不,现在夜深人静,远远就可以听到马啼声,这样跑来跑去只是在玩捉迷藏而已。」阿狗看着路旁的草丛,几乎长到成人的胸口那样高,「我们在路边守着。」 寒风萧萧,月亮逐渐东沉,眾人耐着性子一直等着,不知是一个时辰、还是两个时辰之后,终于看见吉法师和吉乃的身影从远方出现。 他们骑着马随着一声声的马蹄靠近,长良川的浅滩就在眼前,穿越此处,就会从此与故乡告别,踏上未知的人生。 「准备好了吗?」弥七郎听见吉法师这样对吉乃说着。 「……嗯。」吉乃只是浅浅地回答。 「不后悔?」吉法师回过头去,看着环抱着他腰身的吉乃。 吉乃迎向他的目光,两人四目相交,「跟你在一起,就不会。」 「嘖…我都觉得自己是在棒打鸳鸯了,要不要就这样放他们走啊?」小平太悄声说着。 「别说傻话了,大伙快出去!」阿狗说着,四个人便从路旁徒步走出,直接面对吉法师。 沉默的气氛围绕在接近破晓的夜里。 「吉哥,」弥七郎好久没叫这个称呼了,「我们是来带你回去的。」 四个人之中竟然是最晚和吉法师相识的弥七郎率先开口,似乎让吉法师身后的吉乃颇感意外。 吉法师叹了口气,「弥七,你什么都不懂啊……别费口舌了。」 「对,我不懂,所以请你告诉我。」 「我不想跟你解释,你让开,你们通通让开!」 「你哪一次想解释了?你以为大家为什么叫你尾张的大傻瓜,不就是你都不解释才会走到今天这步田地?!」话说出口连弥七郎自己都有些讶异,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过类似的想法或想过类似的问题。 吉法师瞪大了眼睛,既恼怒却一时无法辩驳,右手两次去摸刀柄然后又放下,吉法师的坏脾气远近驰名,被这样顶撞的情况可不多见,尤其是这样让他无法反驳的情况。 小平太几乎合不拢嘴,胜三郎想拉拉弥七郎的衣角,但是被阿狗轻轻地阻止了。 「我为什么要解释?我为什么要跟他们解释?他们怎么想一向与我无关,我一路走到今天有在乎过他们怎么想吗?」 「你明明就希望能被他们理解,一直以来你都装作不在乎,所以适得其反,到最后你还想逃到其他地方,但是我告诉你,就算你跑到任何一个地方,如果你不改变你的作风的话,你永远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放肆!!看我斩了你!!」吉法师拔刀出鞘,举刀欲砍! 「动手吧!在你收留我的那天,我的命就是你给的了!你供我吃住、让信秀大人亲自帮我元服,不但让我从一介农民成为武士,还推荐我进马回眾,我只怕我这条命还不够偿欠你的债而已!!」弥七郎吼了回去,就算是眾人与他相遇那天,挨了力气最大的小平太三个拳头以来,也从未见他如此激动。 吉法师握刀的那隻手没有挥下,只是垂到一旁,他把脸别过去,「看来我是没办法让你闭嘴了。弥七,你该死!!!」 「那一天,」弥七郎继续说道,「为什么?只是因为我对我爹的尸首吐了口口水,你就动念要收留我?」 吉法师激动的情绪看似平復了下来,但脸始终没有转回来面对眾人,只是淡淡地说:「我忘了。」 「吉乃小姐,」弥七郎转向吉法师身后的吉乃:「你愿意等吉法师大人吗?虽然他以后会取斋藤家的小姐当正妻,但你愿意等他?等他继承家业的那天,他就可以纳你为妾。」 弥七郎话一出口,又觉得有些不妥,「我知道叫一位小姐当小妾相当不妥,但是、但是,这样……你们才比较有机会长相廝守,我只是想这样说而已。」 「我不会继承什么家业、我不会继承织田家,等勘十郎那傢伙继承家督,他不是想方设法杀了我、就是会赶我走,结果还是一样!!而且家里所有人都站在他那边!!」吉法师抢在吉乃开口前回答。 「不对!平手爷就是站在你那边的,」弥七郎突然想起藤吉郎之前的胡言乱语,「还有信秀大人!信秀大人期望的继承人是你,不是信行大人!你才是会继承织田家的人,你才是最令他骄傲的儿子!」 「什么!?」吉法师愣住了。 「如果信秀大人真的把你当败家子,像其他人一样把你看作一个整天游手好间、花天酒地的败类、真的把你当作家里的耻辱,像他这样强势的人,早就有无数藉口命令你切腹自杀,或至少把你赶出去了。」 「…但是,他不但没有这样做,还屡屡要求你参加家中评定,他亲手帮我们元服、把我安插进马回眾,出征作战都把你带在身边……他是在扶植你的人马……他想保护你啊。」 「……所以……不论家中情势再怎么险恶,至少,也请你不要辜负信秀大人的心意,想想你走了会让他多失望?」 吉法师把目光移开,看着垂落天边的月亮,弥七郎完全不明白他在想什么,从来就没人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弥七郎听着长良川流动的水声、虫鸣声、风声,等着吉法师的回答。 最后,他终于开口说道:「我走,也不只是为了我自己。」他握紧环在他腰上的那对玉手。 「你不需要一个人去面对!」弥七郎说道:「在这里,有我在,只要你一个命令,不论是杀人还是赴死,我都甘愿!……因为你是我的主公,我只效忠你一个人。」 「我也是啊,」小平太也站了出来「都认识那么久了,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本来是要收你作小弟的,哪知道反而认了你当大哥。但不论是大哥还是主公,你开口,我就照办,主公大人。」 胜三郎说道:「我们是喝同一个母亲的奶长大的,虽然没有血缘上的关係,但我一直把你当作兄弟,是兄弟,就会站在你这边,主公。」 阿狗靠近吉法师的坐骑,缓缓地牵住牠的韁绳说道:「吉法师……不,主公,如果你不在,我们也就散了,回来吧……。」 吉法师沉默地低下头,然后转过头去看看身后的吉乃。她忧鬱的脸庞上挤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然后说道:「阿吉……我看我们两个人的任性,就到此为止吧……」 回去的路上,吉法师想要独自思考一些事情,于是他独骑一条马走在领先队伍几步路的位置。吉乃坐在另一匹马上,由弥七郎徒步牵着韁绳在旁服侍。 「我们主公给小姐造成困扰了,非常不好意思。」弥七郎悄悄地说道。 吉乃低下头看着弥七郎,皱着一双细眉,透露着淡淡的心痛,「你误会了,造成困扰的人是我。」 弥七郎感到有些慌张,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吉乃如此反应,「小姐别这么说,是我们主公决定要私奔,又住在你家的屋子里又是用你们的盘缠,所以我才想向你道歉,仅是如此而已。」 吉乃摇了摇头,「我也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想说你真的误会了。决定要私奔的人是我,是我求阿吉带我走的。」 弥七郎听了之后,感到有些愕然,惶惶之中觉得自己隐约铸成一件大错。 「等我回去以后,」吉乃继续说道:「我父亲应该就会要我嫁人了吧。」 第十四回:伊人 寒风吹拂,但信秀大人却练到挥汗如雨,腾腾蒸气从身上冒出,脱掉的半身衣服垂在腰间,露出满身刀疤和结实肌肉。一石整的弓箭次次都被拉满,因此每次射出都能深入箭靶十数吋,力道强劲的同时也不失准头,箭箭皆命中靶心。 经过靶场的下人和奉行纷纷快步走过,对信秀大人的武艺暗自讚叹。小豆坂一战的沉重打击似乎并未击倒这个尾张的强人,儘管战后今川军势如破竹地打下了织田家在西三河的领土,甚至攻陷安祥城,俘虏了信秀大人的长子织田信广,信秀大人也不为所动。他指挥若定地固守尾张边境,向各地城主送出援军和粮草,原本惶惶不安的织田家上下也因此冷静了下来。 弥七郎在一旁站岗,戒护信秀大人四周,心下却是对这位尾张之虎满是讚叹,反倒是平手爷一脸忧心忡忡,在眾人都心宽的时候忐忑不安了起来。 「老爷,再射这一轮就休息了吧。」老臣平手政秀在旁一边服侍一边劝諫。 「笑话!我现在正满身精力无处发洩呢。」尾张之虎这样答道,同时还是全神贯注地瞄准箭靶。 「唔……」平手爷咬着牙,似乎琢磨着用词,「老爷您明明身…身强体壮,织田家上上下下都指望着您带领眾人度过这次风险,现在正是危急存亡之秋,万一您有了什么闪失……」 信秀大人放出一箭,依然正中靶心。 此时一轮箭已经射完,一旁僕人便上前从箭靶上取箭下来。信秀难得地放下弓喘了口气,「正因为我没有闪失,我更不能整天躲在寝室里足不出户,身强体壮不只是要让敌人耳闻到,更是要让家臣们亲眼见到,否则我们家里里外外都会被吃乾抹净。这你又不是不懂!!」 平手爷皱着眉答不上话。 此时僕人已经取完箭,将七支箭归还给信秀大人,他再次搭箭,把弓拉满……,然后叹了口气,把拉满的弓弦慢慢收了回去,「罢了,这次就听你的吧。」 信秀大人重新穿着整齐,然后一脚踏上廊道,「先回寝室吧。」平手爷听到便紧跟在后。 「津上,跟紧!」信秀大人下令道。跟紧就是不论信秀大人出入房门或是跟谁密谈都随侍在侧的意思,一般的侍卫在信秀进入房门后便要主动在房门外把守,不得随着入内,以免消息走漏。只有得到信任的马回眾才有这个殊荣,在他密谈的时候担任这最后一层的守卫。 弥七郎收到命令便迈开步伐,跟在信秀大人和平手爷的后面。 「人质交换的事情谈得如何?」信秀大人一进房便问道。 「都已经谈妥了,老爷,七天后在两国交界的善重寺交换人质。」 「恩……我原本是打算攻下冈崎城后,将竹千代立为松平家的新当家,藉此掌控三河的,想不到这一千贯最后仅只是买回我儿的性命而已。」 「老爷,三河已失,这竹千代留着对我们也派不上用场。」 信秀大人摆了摆手,「这我知道,斋藤家那边的状况如何?」 「对方希望能跟三少爷见上一面再作结论,而且,听说对方相当疼爱自家的千金,希望我们这边能把三少爷的私人关係整理得乾乾净净。」平手爷回答。 弥七郎听后心中微微一惊,对方连这种事情都打听清楚了!? 「哼,讲得好像他女儿还是张纯洁的白纸呢,也罢,现在是我们有求于人…我会吩咐土田去办的,你配合她就好。」 「老爷,我有亲眼看过三少爷和生驹家的千金相处过,他们是难得的佳偶,恳请老爷不要把事情做到那么绝。」平手爷哀求着。 「我给她找个好人家叫绝吗!!?」信秀大人激动了起来,但随后立刻平復,「听好,跟斋藤家联姻会是个长期的关係,让三郎继续跟那小姐来往,斋藤家的千金肯定会被冷落而觉得受辱,最后导致我们跟斋藤家的关係產生变数,我不能冒这个风险。」 「可这……」平手爷似乎还有话说。 「好了好了,」信秀大人再次摆了摆手,彷彿在驱赶烦人的苍蝇,「事情就这样定了,我想提早用午膳,你去帮我跟厨房吩咐一下,然后就回去吧,今天没你的事了。」 平手爷艰难地点了点头便离开了,不久后僕人们便端来信秀大人的午饭,包括味增汤、今晨才从津岛港运来的鲜鱼、醃萝卜、烫野菜以及白饭。弥七郎简单地试过毒,确认没有大碍后,信秀大人便开始动筷。 午膳过后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信秀大人又接见了一些人,然后写了几封信,时间很快地过去,弥七郎和来接班的人交哨后,便往自己房间走去。 结果路上被平手爷拦住,「年轻人,明天早上不用来上哨了,土田御前要外出,你负责护卫,知道吗?」儘管土田御前有自己专属的护卫,因此这样的命令让弥七郎心里颇感讶异,但没有多问什么。平手爷得到满意的答覆后,点点头便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弥七郎准时抵达约定的地点,一干护卫们还算整齐地排列成队,不时轻松地谈笑。准备给夫人乘坐的轿子早已在院子里停妥,外观精緻而典雅,一切准备就绪。 土田御前的房门倏地被拉开,两名侍女一左一右拉开拉门,一名侍女随侍在侧,土田御前端庄而稳重地走出门外,垂到后背的长发梳得整整齐齐。她上轿时和弥七郎对了一眼,和第一次见到她时一样冷漠而高傲,弥七郎仅只是低下了头表示恭敬,两人没多说什么。 古渡城往津岛的路途其实都在织田家势力范围的核心地区,并不需要这么多的护卫守护,弥七郎默默数了一下,足足有三十四人之多,加上轿夫和侍女已近四十人,除了充作土田御前的排场外,似乎找不到其他的理由需要这么多人。 进入津岛镇,一行人在大道上走没几步,便看见一个似乎是管家身分的人物,领着两个下人前来迎接,三人在轿子前鞠躬哈腰了一阵,便领着队伍前进。队伍在大道上转了两个弯,再转入小巷,最后停在一间大宅前,门牌上写着「生驹家」。 弥七郎到此才醒悟了过来,果然找我来只是要我见证此事,他心想道。 生驹家的庭院相当宽敞,毕竟生驹家乃是巨贾,庭院除了玩赏之用外,也有货物集散的功能,此时生驹家宗已在庭院内领着族人恭恭敬敬地迎接土田御前到访,同是马回眾的生驹家长也在其中,吉乃则是没什么表情地站在哥哥身旁。 土田御前在与生驹家宗寒暄时倒显得亲切和蔼了,聊过一巡后,土田御前便在生驹家宗的盛情下入内接受招待,只有侍女和几名贴身侍卫跟着入内,其他护卫则在庭院里待命,弥七郎似乎也不例外。 「你!」土田御前在走入玄关内的前一刻突然转身,伸出指头对准弥七郎,彷彿是在吆喝狗,「跟着进来。」 弥七郎没多说什么,谨遵夫人吩咐。 宴客厅里,弥七郎看着土田御前和生驹一家人谈笑,待到菜过五味,土田御前才谈起正事,「能让我和贵府千金聊个几句吗?」 生驹家宗和族人们闻言,便相当识相地退席,临走时还拉上房门。 「你们几个也都退下吧,不要吓到人家姑娘了。」几个贴身护卫听令离开,弥七郎正想跟着离去时又被叫住,于是留在房内。 吉乃从刚刚到现在一次正眼都没瞧过弥七郎,彷彿两个人从来没见过一样。 土田御前仍然维持着亲切的脸孔,她看着吉乃地点点头,微笑道:「我很少看过像你这样集慧黠与美貌于一身的女子,亲自见到你之后,便不难理解犬子为何会对你如此着迷。」 「多谢夫人盛讚。」吉乃的回应恭敬有礼。 「我们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别说和京都的公家大人们相比,即便是本地守护斯波大人,都不是我们能够随便攀谈的对象。在武家中位居三流的我们,本来就不敢藐视商家的千金。」 吉乃静静地听着,并不插嘴。 「只可惜,」土田御前把话讲完,「犬子是武家之人,必须以武业的安排为先,毕竟兵家胜败左右着百姓的安危……」 至此,炫外之音已表示得相当明白了,就连弥七郎都能听出意思,就看吉乃怎么回答了。 「我明白了…」吉乃向土田御前行下座礼,「我会离开吉法师少爷。」 土田御前露出满意的笑容,「太好了,你就和我想得一样是个通情达理的姑娘,这样我也能放心把族里的优秀男子介绍给你了。」 两人谈完后,夫人吩咐让生驹家的人回来,眾人和乐融融地开始讨论起婚事。 弥七郎心里满是罪恶感,彷彿自己才是拆散吉法师和吉乃的始作俑者。他和吉乃对上了一眼,对方仅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 弥七郎忧愁满腹,恍恍惚惚之间也不知过了多久,等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随土田御前回到了庭院门口,而天色已晚。 「你的任务就到这边为止了,不用随我回城,想去哪就去哪吧。」土田御前在轿子里坐稳后这样告诉他,脸孔却是朝向轿内,正眼都不看他一眼,「就算是你,也应该明白今天带你来的用意吧?记得好好转达,不要让他闹事。」 「夫人!家里派人来传话了。」一名侍卫挨近土田御前这样说道,手指之处站着一名织田家的下人,神色紧张。 「叫他上来吧。」夫人说着,让那名下人靠近,只见他附耳对着夫人讲了几句,就让土田御前脸色大变。 「快起轿,赶紧回城里!!」土田御前喊着,于是护卫们簇拥着轿子急急忙忙地回去了,只留弥七郎一人。 不可以,这样不对! 和土田御前告别后,弥七郎就一路狂奔,在津岛镇上不断寻找吉法师的身影。此时已过立冬时节,空气也随着天色从凉爽转为冰寒。暮色下,弥七郎吐着雾白的寒气,忍受手脚的刺骨,从一条街找过一条街,却始终不见吉法师的身影。 「喂,大事情啊!织田家的老爷……」街上人们似乎在讨论信秀大人的什么事情,但弥七郎无暇细听,只顾着找到吉法师。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不会容许这种事情,就算是跟母亲闹翻也会阻止这门亲事。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他一定得知道这件事情!!! 「……呕血!?我才不信,古渡城上上下下都可以证明他每天精神抖擞的练弓……」不知道街上的谁又在议论什么。 一枚雪花落到他的鼻尖上,冰凉透心,弥七郎抬起头,停步在飘落漫漫雪花的寒天下,见证凛冬的降临。路上,穷人家一户户地关上了门窗,点起家里的火炉。商家们把炭盆搬到门口,希望藉着一丝暖意,能捕捉到严冬前最后一个客人。几名商人靠在炭盆前议论纷纷…… 「……他上次也是打输了,连续两次败仗,现在身体又出毛病,继承人也没一个像样,我看他们家是玩完了……」 他再度跑了起来。 「……他还不起了啦,你还是趁着消息传开前赶紧把借条卖了吧……」 「……这么说来,我们应该往治部大辅那边靠拢了……」 「……我这边有联络骏府的管道,你要是想的话,我能……」 他从荒凉的三町目一路奔跑,跑过最繁华的七町目、商店林立的九町目,越跑越不想听清楚行人到底在谈论什么,路上的商家开始不断地叫卖,举目所及每一个店主都拿着一叠纸拼命吶喊,价钱越叫越便宜,而路上行人越来越稀少,始终没有人停下来多看那群叫卖的店主一眼。 弥七郎最后在一堵墙下找到箕踞而坐的吉法师,他一隻脚曲起,手搁在膝盖上,厚厚一层雪积在吉法师头顶上、肩膀上、搁于膝盖的手上。吉法师对身上的积雪也不以为意,只是漠然地看着九町目的商店街。最后一个店主在一阵轿卖后终于也放弃了,将手中厚厚一叠纸丢入炭盆之中,任其燃烧,然后走入屋内,将门紧紧关上。 「他们在拋售我爹的债条。」吉法师开口道。 弥七郎回过头,看着迈入黑夜,已经毫无人烟的街道,没烧完的债条被吹出盆外,满地白纸和天上雪花相互辉映。弥七郎捡起一张吹到脚边的债条,上头密密麻麻的大字几乎一个也不识得。然而在他侍奉织田家的短短几个月里,他曾苦苦央求其他人教他读书识字,好心肠的平手爷在百忙之中教会他读懂了几个字,现在弥七郎在那张债条上认出了织田家的大印,以及织田信秀、九百贯几个字眼。他手一松,又任着债条在薄薄一层雪地上随风游走。 「只是打输几场仗而已,下一场仗打赢不就好了?」弥七郎对着吉法师说道。 吉法师只是无奈地苦笑,摇摇头说:「不会有下一场仗了。」 弥七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突然想起自己来找吉法师的目的,于是赶紧讲了土田御前劝说吉乃分手的事情,也把土田夫人要安排自己族人娶吉乃的事情讲得仔仔细细。 吉法师专心地听着弥七郎说话,眼神就像刚找到他时一样漠然,「她怎么回答?」吉法师问道。 「她答应了…」弥七郎想想觉得不对劲,又补充道:「她当然只能答应了,在那种情况下,任何女人都不敢说一个『不』字…」 吉法师并没有如弥七郎所想地那样霍地站起,他只是低下了头,然后又默默地点了几个头。 这就是吉法师,织田家的三少爷,织田三郎信长,尾张的大蠢货,狂妄嚣张、目中无人的流氓,天不怕地不怕的不良少年,弥七郎的主公,在听到自己的女人被自己的母亲强迫和自己分手时,只是默默地点了几个头,然后什么事情都不做。 「你他妈这什么态度?」弥七郎怒极,一脚踹出,把一推雪踢到吉法师的脸上。 吉法师抹去脸上的雪,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站了起来。弥七郎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以为吉法师会动手打他。但是对方什么也没做,只是手扶着墙默默地转身离开,垂头丧气的模样彷彿随时会倒在雪地里。 「去跟我父亲报告,」信长说,「我答应这门亲事。」 「什么?」弥七郎再度愕然,什么亲事?吉乃和某个土田族人?还是…? 「跟我爹说,我愿意娶斋藤家的小姐,」信长头也不回,「然后,别来烦我!!」 吉法师默默地离开了,弥七郎并没有追上去。那天晚上,即便织田家派出许多人四处搜寻,也没有一个找得到在外面游荡的吉法师。 第十五回:会面 冰天雪地,尾张难得的大雪中断了一切的暗潮,将一切信秀病倒后可能引发的海啸冻在白茫雪色之中。使者和细作在冬日里频繁地进出古渡城,平手爷则在评定间代替信秀大人坐镇指挥。所幸即便是和信秀大人嫌隙已深的几位城主都没有趁机造反,至少没有在檯面上兴风作浪。 然后,雪逝冰消,今年的初春暖热有如早夏。 弥七郎牵着马,站在那古野城的集合场上,面对迎面走来的吉法师,把韁绳交到他手中,吉法师一跃上马,身后跟着自己的亲兵。 由于平手爷和斋藤家的交涉有了成果,对方同意只要亲眼见过吉法师本人,确认过人品之后,便会同意和织田家结为姻亲。 这一天便是出发的日子,吉法师原本的打算是徵召军队前往约定的地点展现军威。 然而初春正是农忙的时刻,辅佐吉法师的几个傅役极力反对在这时徵召农民入伍,而吉法师也难得地採纳了。 于是吉法师带着小平太等人去附近几个村落到处呼朋引伴,除了以前和吉法师他们熟识的玩伴外,就连游手好间、不肯下田干活的年轻人也一併拉拢到队伍里头,而一些好热闹的年轻人看到吉法师领着大队招摇过市之后,也偷偷放下农务,加入到吉法师的行列里。 吉法师在一阵七拼八凑之下竟然也找到了不少人,这一大群吵吵闹闹的年轻人一路走过尾张的乡间,让不少还在田里干活的农夫们摇头叹息。 弥七郎看着这群不久前还是纯然农家子弟模样的少年,彷彿看着过去的自己,在让他们穿上简单的盔甲、手上拿把长枪之后,看上去也有了几分武士的样子。 眾人整齐有序地在集合场上排队,等着吉法师下令,然而吉法师似乎不急着出发,却叫人抬出一个大箱子,把里面的东西分发下去,队伍里有四、五十人拿到的是里面的东西而不是长枪。 弥七郎向小平太借来他刚拿到的东西,那是一条铁製的筒状物,一端有洞口,另一端则是木製的托柄,托柄上又有个拉柄似的构造,筒上还有好多其他说不出来的玩意。 「这什么玩意?」弥七郎问道。 「好玩的东西,你去站哨的时候我们几乎天天在玩这个。」小平太故弄玄虚地逗着弥七郎。 其他分到这铁筒的人似乎也不明就理,拿在手上反覆观察,却没看出什么名堂。 「听好了啊!」阿狗扯开嗓门,「待会你们出发的时候,记得把这东西的木柄托在手上,铁筒的部分靠在肩上,像这样!」 阿狗摆出了模样做示范,其他人也依样画葫芦,「给我记好啊!你们出发的时候一路上都要用这姿势拿着,有人要是敢偷懒或是随便乱拿,小平太会给他一顿拳头!」 弥七郎拿着铁筒看不出所以然,突然吉法师简短地喊了一声:「出发!」然后马肚一夹,领着队伍一路走出城门,弥七郎只得赶快把铁筒还给小平太,然后赶紧跟上,把铁筒的事情拋在脑后。 弥七郎亦步亦趋地跟在吉法师的马侧,后方跟着小平太、阿狗、胜三郎等人,再后面则是毛利新助以及坂井组的其他马回眾,由于这次的交涉事关重大,信秀大人在病榻上下令让坂井组的部分马回眾加入行列,这其中自然包括弥七郎。 算上马回眾的话,这支队伍起码也有两百人吧,弥七郎心里想着。 「大老爷整个冬天都没有出过房门。」弥七郎若无其事似地说着。 「我爹的身子很硬朗,再休养个一、两个月,你就能看到他活蹦乱跳的样子了。」吉法师回道。 「希望如此…」 一时无语,弥七郎想起入冬前对吉法师的冒犯,还有更早之前阻止过吉法师带着吉乃私奔的事,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整个冬天他都待在古渡城值勤,没机会和那古野城的吉法师说上几句,如今见到了面,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上次的事情…」结果还是吉法师先开了口。 「非常抱歉!上次我竟然把雪踢到你脸上,我、我向你道歉……」弥七郎抢着道歉。 「不……你做得很好。」 「什么…」吉法师的回答让弥七郎说不出话来。 「那个时候我满脑消沉的想法,甚至想过就这样坐在雪地里死了算了。你那一脚提醒了我,这个模样有多没出息。」吉法师骑着马望向远方,若有所思,「那天晚上,你们几个大吼大叫着说要效忠我,说只追随我一个主公,现在想起来,你们还真不害臊。」 被吉法师这样一说,弥七郎顿时也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直搔着头一阵胡连乱语,「这、这个、当时我……」 「该向你道歉的人是我,」今天的吉法师每次说话都会让弥七郎大感意外,「如果我要当你的主公,我就不该因为一点挫折就灰心丧志,上次是我失态了。结果事实证明,家里的人都比我坚强,譬如平手爷,譬如我爹……」 「像信秀大人这样的大树倒下,是人都会惊慌失措,那种事就好像天塌下来一样,更何况他是你父亲。」弥七郎又想起什么,「吉乃小姐她……」 「她这个月就会完婚,」吉法师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如果你又要为这种事情跟我道歉的话,我已经听腻了,聊点别的吧。」 小平太突然凑了上来,吹嘘起他这个冬天跟一个有夫之妇好上的经过,说他整个冬天都是靠彼此的体温渡过的,阿狗则消遣他单纯只是被津岛的某个游女迷得晕头转向了,胜三郎嚷嚷着要小平太还钱,新助靦腆地在旁边看着,连马回眾的小川道政和野野村正成也靠过来凑个热闹,队伍的气氛热络了起来。 队伍从那古野出发后一路朝西北前进,途中遥望信秀大人主君织田信友的居城清洲城,和守军打过照面之后,安然无恙地穿过城下,一路直抵长良川。 途中顺道参拜了尾张一宫品格的神社–真清田神社,又走了一段路程,最后抵达位于长良川河畔的富田镇,是长良川上少数有大量渡船前往美浓的地方,来回两岸的渡船形成了繁忙的河景。 整支队伍走了一整个上午的路,早来的艳阳高掛头上,大伙走得汗流浹背,吉法师率先脱下半身衣服散热,其他人也有样学样,不禁让弥七郎想起当年那个在津岛遇上的小混混首领。 阿狗把手平举在眉上,遥望着河对岸驻扎的军队,二头波旗在营地四周飘扬,「呦!那老蝮蛇也带了不少人呀。」 胜三郎也瞇着眼睛估量了一下,「对面人数跟我们一样多,大家不用担心!」 「去你的!谁担心了?」小平太大声抗议道。 见面的地点正德寺就在镇的另一边,队伍穿过富田镇上的大街时,几乎整个镇的人都跑来看热闹,嘈杂的人潮聚集在街道两侧,对着吉法师的穿着品头论足。 「真不愧是尾张的大傻瓜啊,竟然穿成这样跑来见准岳父。」 「这哪里像是织田家的武家少爷啊?分明就是个小混混!你看他后面的士兵也是一个德行,上梁不正下梁歪!」 路上行人议论纷纷,阿狗听见了不住地瞪眼,胜三郎脸上也是少有的满脸不高兴,小平太直接跟个路人吵了起来,被小川劝了回来,马回眾则是沉稳地克制住自己,没有太大的反应。 至于吉法师本人,则根本像是没听见一样。然后突然勒住了马,朝路边一个不起眼的老头看了过去。只见那老头剃了光头,看上去慈眉善目,一抹和蔼的微笑掛在鬍子下面,看上去彷彿就是个在家含飴弄孙的慈祥老人,原本不值一瞧。然而弥七郎再细看一眼,却发觉那抹微笑是经过长年累月练习才摆出来的,根本不是发自内心,至于眼神中的慈爱,则毫无破绽,却一点也不自然。 那老头原本手交叉放在胸前,一身粗麻衣乾乾净净,一见到吉法师停下来看他,便立刻转身离去,刚刚的慈眉善目一转眼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情的阴狠。他一离开,旁边三、四个人跟上他的脚步,随之离去。 老头一离去,吉法师便立刻策马前行,似乎不甚在意,弥七郎却是暗自惊心,只觉得这样翻脸如翻书的狠脚色还是第一次见到,但继而又想起出卖竹千代的户田康光也是一脸慈祥,似乎也就不那么意外。 眾人忍受着街旁路人的间言间语,终于来到正德寺。 佛寺邻近河岸,被一片竹林围绕,这些竹林都是由歷代在此修行的僧人所种,如今蔚为壮观。眾人来到林道的入口,吉法师便叫小平太和野野村正成带着其他人去河岸边休息,自己带着阿狗、胜三郎、弥七郎还有小川道政自行入内。 竹林内气氛幽荫,阻绝了镇上的嘈杂,走在其中,彷彿将自己与俗世隔绝一样,显然歷代僧人种植此林的目的便在此。 林道走了一半,吉法师便叫阿狗把事先准备好的东西拿出来,竟是一套华丽的正装,大伙七手八脚地帮忙吉法师把衣服穿戴得整整齐齐,还拿白布帮他抹了把脸,顿时容光焕发,气宇轩昂。 「真是怪人,刚刚街上这么多人品头论足,也没看你想把衣服拿出来穿。反到是现在一个人都没有的时候,偏要穿得漂漂亮亮的。」阿狗对着吉法师说道。 「我小的时候,爹若是要跟人谈判,一定会打扮成平民,躲在对方必经之路上观察对方。等抢先看到对手的样貌和行为举止,对此人的性格就能有个六、七成掌握,藉此便能事先拟定谈判的策略。」吉法师回答道。 小川道政拍手道,「原来如此,所以殿下刚刚的样貌便是想让山城入道大人误判,此时殿下再换上正装就能杀他个措手不及。殿下如此深谋远虑,卑职佩服不已!」 站在小川背后的胜三郎不禁皱着眉头露出苦笑。 「欸,可是呢…你怎么肯定老蝮蛇一定会在路上观察你?万一他根本就在寺里待着,你这场戏不就白演了?」阿狗搔着头,不太好意思浇吉法师冷水。 「那也无妨,这身正装穿在身上也只是流汗。」吉法师耸耸肩说道。 吉法师领着眾人继续前进,一直走到林道尽头,便看到佛寺的围墙以及大门,门上悬掛「正德寺」三个大字的匾额。 门口站着守卫以及几位前来迎接的斋藤家臣,为首那人看见弥七郎一行人走近,便领着其他人前来迎接。 那为首的人开口道,「在下安藤伊贺守守就,特地前来迎接弹正忠之子信长大人,各位,欢迎!」 只见伊贺守说完之后并不与吉法师搭话,反倒视线在眾人身上绕了一圈之后问道,「冒昧请教,敢问织田大人上哪去了?」 「咦,你怎么会问这种问题?自然是我们之中衣着最华丽,走在最前头的人啊。」阿狗嘻皮笑脸地答道。 一身华服的吉法师说道:「在下织田三郎信长,伊贺守大人,请多指教。」 「啊…这个、我以为……」伊贺守张口结舌,但很快就回復常态,「失礼了,我这就为织田大人带路。」 眾人随安藤守就穿过前门,一进入庭院,就发现佛寺略有规模,不是寻常小庙。 伊贺守领着一行人穿越寺内曲折的廊道,终于走进大厅,偌大佛像仍然安稳地坐在正中央,这大厅原本是寺里僧人做早课的地方,而现在成了招待两家的首脑及重臣的场所。为了招待,还特别把地板擦得乾乾净净,樑上樑下都特地打扫过,可说是从头顶到脚底都一尘不染。 只见大厅的一侧都是斋藤家的家臣,各个都坐在柔软舒适的蒲团上,另一边空着的蒲团留给织田方的人。而大厅的中央,竟然就坐着刚刚在路旁与吉法师对望的老头,仍然穿着弥七郎在大街上看到的粗麻衣,坐姿非常随意,连伊贺守都为之乍舌。 「怎么,突然换上正装了?不会不习惯吗?」老头吊着意兴阑珊的双眼,弯腰驼背地坐着,双手靠在膝盖内侧。 「怎么?你不喜欢?」吉法师笑了一笑,也不等伊贺守引导,就逕自在那老头面前找了个地方坐下。两个人甚至都没有坐在预先准备好的座垫上,令在场的斋藤家臣有些手足无措。 「好了,别再窃窃私语了,快点上菜吧。」老头并不答话,反而是挥挥手,转而向身旁的家臣吩咐起来,「年轻人食量大,而我老了吃不下东西,把我的菜分一些给他吧。」 「好了,你们也别站着,自己找个地方坐下吧。」吉法师说完,弥七郎等人于是纷纷入坐,尷尬地和对面六、七个斋藤家的人面面相覷。 等到上菜的时候,由于主客二人都不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服侍的下人略显为难地把摆满菜餚的小桌放在两人前方,桌上摆着寺里招待的素菜还有茶泡饭。 小桌一摆定,那老头也不多话,一手拿起筷子,一手端起茶泡饭,将碗凑到嘴边稀哩呼嚕地吃了起来。吉法师也端起碗,然而他却一反常态,优雅地小口吃了起来,眼睛却是直盯着那老头子。 老头子吃饭时眼睛也是不看碗内,和吉法师的目光直接对上,两人不论吃饭还是夹菜,眼神都不肯离对方视线一毫,而且越发凌厉。弥七郎在一旁看得出神,一回头便发现厅内所有人都在看着主客二人,没人能喘一口大气。在两人视线交会之处,彷彿看得见刀剑拚搏时擦撞出的火花。 待饭菜吃完,两人将碗筷放定,那老头突然哼得一声笑了出来。 「初生之犊,呵。」老头子手扶下巴,扬起一边嘴角,同时把目光收回。「好了好了,不跟你玩这小孩游戏。」 「刚刚在街上也是你输了,你一共输给我两次。」 老头不置可否,挥挥手道:「其他人都下去吧,守就,你留下来帮我们斟酒。」 吉法师也说道:「除了弥七以外的人都出去吧。」 眾人纷纷鱼贯而出,独留下四人在空荡的厅内。伊贺守从房门外接过清酒,给那老头和吉法师各斟了一杯。 「那么,」老头自己乾了一杯后,把身体倚在身旁的肘枕上,「信秀那老狐狸自从败给我之后,又丢了三河,一病不起之馀,还想回过头来叫自己的崽子来娶我女儿?这梦可真美啊。」 「怎么?你不喜欢?」吉法师又一次嘻皮笑脸地回应。 「年轻人,」那老头收起手上的扇子,用扇尖指着吉法师道,「再给我像这样打哈哈,别怪我不客气。」 吉法师用指头挪开了那隻扇子,「我以为结盟是两家都有益的事情。」 「好笑,你们家跌到谷底去了,怎么看都是来求我伸出援手。」 「要求援怎么会找泥菩萨呢?」吉法师说道。 老头子皱起眉头,露出狐疑的眼神,「泥菩萨?这是怎么回事?」 「喔?」吉法师作出夸张的惊讶神情,「六尺五吋和喜平次为了继承家督争到几乎你死我活的程度,还把偏爱喜平次的你也捲入进去。真要说起来,你们家也是随时都要兄弟鬩墙,朝不保夕啊」 「喔?」老头子并不正面回答,「这是你父亲要你背的?」 「是背的也好,不是也罢,虽然我除了三略、六韜等兵书外没背过什么东西,重点是我们两家面对的局势刚好可以互相担保不会彼此背叛。」 老头那意兴阑珊的眼神终于开了光,「继续。」 「你们家现在正面临兄弟鬩墙,随时会发生内鬨,东边美浓尚且没有大患,但是西边南近江的六角已经收服浅井,正在找寻下一个有机可趁的目标。而南边我父亲已经和你相争多年,最后遭到大败,相信周遭大名都会认为我们家一定会伺机报復…… 「恩…恩…」老头听得相当专心。 「此时只要南近江那边判断没有顾虑,就一定会出手,而一旦六角出手,周遭大名包括我们家都会趁机围攻,瓜分美浓这块大饼,此时斋藤家就算没有内鬨,也无力回天了,何况六尺五吋和喜平次势如水火。不过…… 「一旦我们两家结为姻亲的消息传开,南近江那边为求谨慎,一定会转而打探我们家是否会出兵救援,就算最后判断我们家不会发一兵一卒,那也花去好一段时间了,你就可以趁此解决家中内鬨的问题。而为了这点,你就绝对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背叛我们家。这是我来的路上,一步一步推算出来的。」 吉法师说话的时候看来神采飞扬,即便弥七郎根本听不懂南近江还是浅井这些在他世界以外的事物,不过他倒看得出那老头脸上表现出略为欣赏的神情。 「这是我家的部分,那么…」老头问道,「为何你敢说你家就不会背叛我呢?」 「我家的首要目标,是抵挡东面来自骏府的压力,如果主动背叛美浓,两面作战绝对是死路一条,家父懂这层利害,而……」吉法师顿了一顿,在弥七郎看来好像是把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面,不愿意吐出来一样,「…而家兄知书达礼,也明白是非,如果是他继位家督的话,两家一定能永保安泰。」 「你兄长?信行吗?嗯嗯……」老头话还没说完就拿起酒杯碰了碰嘴唇,很明显只是在斟酌用词,「…他或许可以,但如果是你来继承家督的话,局面就不一样了……」 「稍等,」吉法师打断了他,「这是外话,暂且不提…」 「为什么不要提?难道你真是那种乖巧老实,看着兄长继位,内心却一点悸动都没有的人吗?我看不像。」 「权位于我如浮云,我只想自由自在的活着。」 「哈,浮云?那你这么大费周章干嘛?你应该知道今天只要安安分分的出席,不出大丑,回去之后你家的人自然会把联姻的事谈好吧?何必这么坚持要在你手上谈成?」 「又或许……」老头手摸着下巴,自顾自地把话接下去,「或许你只是想得到父亲的认可?如果是这样,之前倒是我高估你了。」 「高估?!不活得像你这条蝮蛇一样、不叛逆,就是被高估了?」弥七郎听了这话冷汗直流,吉法师明显是动了怒,希望他不会再讲出其他衝动的话,或是做出更加衝动的事来。 想不到老头一点也没有被冒犯的意思,倒是吉法师讲的其他话让他激动了起来,「呦!让『尾张的大傻瓜』来教训我离经叛道,这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还是说,你对这世道的反抗,仅仅就止于穿些不正经的衣服、故意去跟不正经的人来往?」 老头倏地站了起来,差点打翻摆酒的小桌,「其实你很不满吧,哥哥什么都不行,只是靠着守规矩就得到家里人的认同。」 吉法师怒目圆睁,但是静静地听着。 「而你呢?什么都做得比哥哥好,别人却拿着『叛逆』的大帽子数落你,说你不守规矩、不遵礼数,说你是尾张的大傻瓜,说你会败掉织田家!!」 弥七郎不自觉地站了起来。 「弥七,没你的事情,坐下。」吉法师说道,弥七郎于是便坐了回去,纳闷自己刚刚为何如此激动。 「呼!我想我话是说得有点过头了。」老人手束在腰后,站上了面向庭院的廊道,朝着美浓的方向看过去。 他顿了好一会。 「我父亲新左卫门蔚原本是京都的贩油郎,后来应仁大乱,大名们在京都打成一团,只好仓皇出逃,辗转来到美浓,被土歧家赏识,成了武士。 「我小的时候,父亲就常常指着土歧大人的居城,跟我说:『凭什么是那种成天只知花天酒地的人住在城堡里,而我们得住在茅房里等着他们把我们的世界搞得天翻地覆呢?』 「于是我元服后,就和父亲一起在土歧家里建功立业,扩张我们在土歧家的势力。父亲走后,我便接手他的事业,一直奋斗到将近天命之年才达成了他的心愿。」 「年轻人我问你,如果我们家一直都尊法守礼,请问我还会有今天的地位吗?还是说会住在一间漏风的茅屋里,生病挨饿都无人闻问呢?」 吉法师看着那老头,不发一语。 「所以你说我是条蝮蛇、说我叛逆,呵呵,这我欣然接受。如果一辈子都花在守规矩上面,跟坐牢有什么两样?你会想把一辈子都花在牢里吗?不,与其循规蹈矩地坐牢,我寧愿叛逆而活得自由。」 老头半蹲了下来,把脸凑近吉法师,「年轻人,你把墨守成规当作正道,把坐牢当作荣誉。喔,先等等!我知道你想拿你那些荒唐事来反驳我,但我讲得是这里…」 老头手指戳在吉法师的心窝上,「不管你枝微细节做得再多,只要这里还是被绑住,你就不可能有所作为。」 吉法师抬眼看向那老头,「老头子,这件事是我个人的事,就算要做,也不会是为了你而做。」 「喔,这也是我想讲的,做自己想做的事才叫做自由,如果你是着了我的魔,被我三言两语骗去干这种事情,我反而会看不起你。」老头靠着拉门坐了下来,「啪」地打开扇子搧了几下,「贫僧法号『道三入道』,今日讲那么多,不过是以出家人的身分为你解惑而已,嘿嘿。」 「那么,我们来做个约定吧,」吉法师把身子转向自号道三入道的老头,正色道:「把你女儿嫁给我,给我兵力,我就把织田家拿到手,然后我们俩相互支援,平分天下!」 道三入道双手交握,长吸一口气,然后噘起下唇问道:「这,对我有什么好处先不提吧,我怎么相信你有这个本事?我怎么相信我的女儿和给你的兵力都不会打水漂?」 就在此时,一连串惊天动地的巨响打断了两人的谈话,弥七郎和伊贺守都同时身子一震。声响结束后,镇上的野狗、家禽都受到惊吓吠叫了起来,真可谓鸡犬不寧。 吉法师和道三入道两人皆不为所动,老头子以眼神示意惊魂未定的伊贺守出外查看。 一时间房内几近无声,只有道三入道不停把玩扇子的声响,只见他开了又合,合了又开,眼神一会看向扇子,作出「啪、啪」的声响,一会又看向吉法师。 吉法师把手靠在膝盖上,用两指撑起下巴,眼睛紧盯道三入道。 在等候的期间,那阵巨大声响又再次传来,弥七郎曾听说唐土会使用一种名为「爆竹」的东西製造声响驱赶邪物,也许这便是声音的来源? 不久后,「咚、咚、咚、咚」,伊贺守急促的脚步声从廊外传来,拉门「唰」地被他拉开,他急急忙忙地衝到老头身边耳语,老头听了几句,就说道:「喔,这些话你可以明讲没关係,我想年轻人应该也很想听。」 「刚刚的声响是织田家士兵在河岸边试射铁炮造成的。」伊贺守于是朗声复述。 「嗯嗯,听声音应该有十鋌左右吧,年轻人挺努力的。」道三入道算是给了讚许的评价。 「那个…」伊贺守听了有些尷尬,于是又补充道:「刚刚织田家的士兵只是试射了一部份,他们手上的铁炮总数有六、七十鋌左右。」 道三入道瞪大眼睛,站了起来,他看了看伊贺守,然后转而向吉法师问道:「你不过领有那古野一城,就算有插手津岛的各种生意,也不可能买得起那么多铁炮,这些玩意是从哪来的!?」 织田三郎信长顿了一顿,一隻手靠着肘枕,一派轻松地从座位上仰望老人,说道:「我听说令媛挺漂亮的,我能和她见上一面吗?」 法号道三的斋藤利政大人从高处盯着信长,有好一会完全不发一语。 「她当然漂亮,」老头子扬起半边嘴角,「不用急,成亲的那天,你就能见到她了。」 第十六回:临终 正事谈妥便是间话家常,弥七郎发现这对准翁婿好像有说不完的话一样,两人一直聊到申时又召来诸臣开起宴会,一直吃喝到黄昏,宾主尽欢。 离别之时,道三入道一路把吉法师送到门口,不断说着来日再宴等等的客套话。 「……那可要帮我向令郎引荐一下,也许将来我能帮他牵马呢。」话到半途吉法师开起了玩笑,在场的人欢笑不绝。 「谁知道呢,也许将来是我儿子帮你牵马也说不定。」道三入道说这话似真似假,诸臣稍有迟疑,但也是哈哈带过。 吉法师向道三拜别之后,领着弥七郎等人穿过竹林。向晚的竹林格外清凉,弥七郎却只觉得浑身汗臭、腰酸背痛,心里想着会面谈判比起战场廝杀可要难受多了。 一出竹林,太阳已下山,小平太和野野村正成早已率着眾人列队等候多时。 「呦!看你们各个酒足饭饱的,我们其他人只能在大太阳下啃乾饭呢!」小平太手插在腰上,没好气道。 吉法师让他抱怨几句,领着队伍穿过人潮涌散的富田大街,让野野村牵来几匹马让几个玩伴亲信骑上去,然后往那古野城开拔。 弥七郎和其他人骑在队伍前头,回头看着其他人手上拿得铁桿,犹记得道三入道大人称这玩意是铁炮,还因为吉法师拥有不少这种东西而对他刮目相看,不禁十分好奇。 行出富田,弥七郎看见毛利新助手上正好拿着一把铁炮,便开口向他借用,想不到新助听了,支支吾吾地,死活不肯交出来,让他心里颇为不快。 「喂,弥七!你向他借也没用,新助手上那把是假的。」小平太说着,把自己手上铁炮向弥七郎递了去。 新助彷彿舒了口气,「啊!到这边就可以说了吗?」 「嗯,我看也差不多了,这边离富田又远,附近好像也没有斋藤家的人,对吧,吉哥?」阿狗随意地四处张望,然后用手肘顶了顶吉法师。 吉法师看来心情正好,「哼哼,原本我还担心那么多把假货会不会被斋藤家的人一眼识破,想不到这些人注意力都放在看我耍猴戏上面,原本谈判时那老头压得我一败涂地,想不到最后峰回路转,噱了老蝮蛇一把!哈!」 弥七郎大为惊奇,于是调转马头,向着在队伍中段走着的人把他们手上铁炮一一借来观察,果然都是假货,不过就是铁棒包着外观一样的托把,还有的是拿竹竿漆黑充数。 弥七郎又骑了回来,「这里面到底有多少是真的铁炮?」 「唔…大概十来个吧。」小平太回答道。 「是十一鋌,而且只有一鋌是真货,其他十鋌都是用便宜价钱跟锻冶村买来打坏的铁炮,为此我还特地跑了近江一趟,他们千交代万交代这些铁炮只能看看,不能真的拿来用。」阿狗补充道。 「光是这样也花了快两万贯嘍~~,要是我才捨不得花这笔钱呢。」小平太说道。 「喂!你看这个,」一个马回眾拿了一把炮口开花的铁炮给他看,弥七郎记得此人叫山田冈定,「这玩意爆开的时候我还以为一支耳朵要聋了,幸好没事。」 但是山田冈定说完又在耳边弹了弹指头,似乎对刚刚说的话又没什么把握,「咦?是我耳朵真的坏了?还是有人骑马朝着我们过来?」 大家闻言纷纷停止言语,竖起耳朵细听。吉法师又示意叫队伍停下脚步,保持安静,然而队伍里的人未经训练,又把这趟旅程当成出游,花了一会时间才在马回眾的奔波下安静下来。 若是在战场上,敌军大概早杀上来了吧,弥七郎心里想道。 月色黯淡,只见前方出现一点萤光,伴随着细微的马蹄声逐渐接近。直到那萤光来到近处,果然是有一人提着灯笼骑马而来。 又到那人逐渐接近到可以看出完整人影时,他便勒马止步,一个熟悉的声音朝队伍大喊道:「冒昧打扰,敢问诸位可是织田三郎大人麾下的部队?」 「佐佐大人!?」弥七郎惊叫道。 「准人正,这么晚还跑到郊外来找我,是出了什么事吗?」吉法师衝他喊道。 那人骑马拉近距离,果然是面带一条刀疤的佐佐准人正孙介,「太好了,幸亏你们吵吵闹闹的,不然在这样的夜晚,月色那么暗,尾张又这么大,就算是要找个两百人的队伍也不容易。」 被准人正这么一讲,倒是让弥七郎一行人脸上无光,平日里彼此吹嘘统率可比义经、楠木的牛皮在此刻被毫不留情地戳破。 「准人正,父亲会派你出来找我一定是有急事。怎么了?敌军来袭吗?」吉法师赶忙上前问道。 准人正脸色相当沉重,他上前附耳对着吉法师讲了几句,吉法师听完之后愣了一下,然后突然就策马衝了出去。 眾人被突如其来的举动吓着,正想追上去时,吉法师又自己骑了回来,只见他眉头深锁,目光在眾人脸上来回移动,心里不知在思量什么。 「阿狗、三十郎、胜三郎,还有…新助!你们几个把大家送回自己的村里,别把人搞丢了!」吉法师朝这几人下令道。 「知道了!」 「弥七、小平太,还有剩下的马回眾都随我来,我们要一路奔到古渡城。准人正,麻烦你领路了!」 「好的,」准人正骑到队伍的最前头,灯笼高举在前,「大家就着我的火光看好路面,别绊着了!」 「出发!」吉法师一声令下,包括弥七郎在内约有十五、六人随他奔驰前行。吉法师骑马的速度很快,其他人得全力奔驰才不致落后,然而准人正却能稳稳地跑在队伍的最前头。 不到两刻鐘的时间,一行人就来到古渡城下,城里城外灯火通明。吉法师朝着守门的士兵吆喝一声就入了城。 一行人穿过城门口的广场,通过蜿蜒的狭道爬上一阶曲轮,然后再往城主曲轮前进。城主曲轮与一阶曲轮间由一道壕沟隔开,彼此只有一条木桥相连,桥口由一整队的士兵把手,戒备程度非比寻常。 负责守备的武将却令人大出意外,竟是林通具全副武装站在入口,手持一把佇立在地上的长枪,只见他远远看见眾人,便伸掌要眾人止步,「停步!现在实施宵禁,间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你有没有搞错!?我们可是信秀大人直属的马回,你平常晋见大人还要靠我们放行呢!」马回眾里不知谁这样叫嚣道。 「对啊!而且到底谁让你把守这里的?这边是马回眾的管区!」另一名马回叫道。 「是不是间杂人等由我来认定,我管你是马回还是太上天皇,能不能进去是我说了算!」林通具态度高傲,讲这几句话时似乎还显得格外得意。 「林大人,您认得三郎大人吧?他可不是间杂人等,而且尤其是这种时刻,他不是更得见信秀大人一面吗?」准人正从人群中站出来说话。 「嗯,可以,就他一个人进去,其他人留在这边。」 「其他人都要随我进去。」吉法师向林通具说道。 「不行!最多两个,其他人留在这里,任何武器刀具也一律留在这边,」林通具边说边用长枪敲了几下地板,「你要不就别进去,要不就只带两个人进去,没得多谈了。」 一时气氛僵持,吉法师瞪着林通具看了好一会,弥七郎摸摸腰间长刀,纳闷会不会在此时此地用上。 「小平太、弥七,你们跟我走,其他人在这边等着。」最后吉法师妥协了,交出武士刀和脇差,弥七郎和小平太也一併照办,然后跟在吉法师后面穿过木桥。 城主曲轮上似乎每个转角都有关卡,都是由马回眾把守,弥七郎跟这些其他组的马回即便不太熟识,至少也有个印象,大多数人都没多加阻饶。 然而走进连接城主寝室的最后一条廊道时,弥七郎却发现前方把守的人不是马回眾,而是四个陌生面孔在把守这条通道。这廊道大概可以容纳两人并肩行走,出去就是城主寝室前的庭院,庭院里左转就是城主寝室,寝室内眾臣的影子被烛火照出投射在庭院的地板上,看来眾臣都到齐了。 吉法师正想通过,却被这些守卫拦了下来。 「你们疯了吗?难道不认得我是谁?」吉法师朝他们说道。 为首两个守卫说道,「不认识,也不在乎,你不能进去。」 弥七郎附耳对着信长说道:「阿吉,不用跟他们纠缠,我知道另一条廊道,我们绕过去。」 三人转身正想离开,却发现来路又被另外四个守卫挡住。 弥七郎摸了摸自己腰间,却扑了个空,想起武士刀和脇差都被林通具收缴,心中暗叫不妙。 前后两边守卫都穿着盔甲,去路的守卫为首两人从腰间拔出脇差,步步逼近,另外两个人持枪,好整以暇地守在原地。来路的守卫通通拔出短刀,弥七郎等三人被完全包围。 然后吉法师和小平太都从怀中掏出了短刀。 弥七郎看见这场景愣了一下。 「真是的,都跟着吉哥那么久了,怎么还老老实实地把所有刀子都交出去呢?」小平太调侃了弥七郎一下,然后从腰间又抽出一把脇差给他。 「小平太,后面四个给你,我跟弥七对付前面的。」吉法师下令道。 「嘿!总是给我苦差事。」小平太言谈间却是轻松写意。 吉法师自正德寺离开后,早就把令人满头大汗的直垂上半身脱了下来用袖口绑在腰间,如今似乎觉得碍手碍脚,便在双方对峙时从容不迫地解了下来。 去路面对吉法师的守卫觉得这是大好机会,立刻衝了上来,但吉法师手一挥便把解下的直垂丢在对方脸上,令对方一时手忙脚乱。弥七郎朝自己的对手衝了上去,那人见状受了一惊,手举起来想格挡,腰间却被吉法师踢了一脚,失去平衡撞在墙上。弥七郎如今已几经沙场,自然不会放过这机会,刀尖直往门户洞开的喉部刺去,了结这人。 弥七郎回头一看,发现小平太利用人高脚长的优势,一脚踢倒为首一人,让他和后面两人摔个四脚朝天,然后朝向还站着的那人扑去。 「看自己对手!!」吉法师喝道,弥七郎转过头来,看见那个被吉法师直垂丢在脸上的守卫已被刺倒在地上,再看自己前方,长枪已刺到胸前。 弥七郎赶忙侧身避开,只让枪头侧面在胸口上画出一道火辣辣的伤口,然后立刻把长枪按在墙上,朝对手衝去。 那人也机警地放掉长枪,右手伸去腰左想抽出刀子。 然而弥七郎用左手按住对方手臂,再补上膝盖顶着,让他刀子出不了鞘。右手反持脇差朝对方喉头划去,对方虽用左手抓住弥七郎手腕,然而左右手毕竟力道有差,坚持了一会之后,最终还是让弥七郎划穿喉咙。 弥七郎回头望去,只见另一名长枪守卫躺在地上没了呼吸。而吉法师已经回身去帮忙小平太,两人各解决了一名对手,一支刀子插在小平太大腿上,血流如柱。 弥七郎自己都没想到已方身手如此了得,而对方看来更是吓得不轻,两手握着短刀,双腿抖个不停。另一个人犹豫一会,便狗急跳墙似地朝小平太刺去,但持刀那手被小平太一把抓住。 小平太扳着对方的手让刀尖反转回去,就像当年初见面一样结果了那人性命。 剩下那人刀子一丢,跑了。 「不要追了。」吉法师拦住作势要追的小平太,「你腿还好吧?」 「不碍事,哼嗯…」小平太一使劲,便把刀子拔了出来,随手丢在地上。 廊道上留下七具尸体,站着三个浑身血跡的人,除了弥七郎和小平太外,吉法师脸上及左肩也掛了彩。 两个人扶着小平太一跛一跛地走出通道。 然后在城主寝室前的庭院,遇上更多守卫。 「怎么?刚刚那条走廊没杀成,这次是要在我父亲的寝室前杀我是吗?来啊!!」吉法师朝着那些守卫说道。 其中一人朝着长相最为年长那人望去,对方直摇头表示不可。 「不敢吗?不敢就让我进去!」吉法师说道。 「主公身体微恙,任何人不得进出。」最年长的守卫回道。 「其他人都在里面。」 「任何人不得进出。」守卫毫无感情的复述一遍。 「不跟你们废话,让开!」信长出手推开守卫,但守卫反而一拥而上想把他抓住。 信长出手打了其中一名守卫一拳,弥七郎加入战局,小平太儘管腿上有伤,也还是衝了上去,三人和一群守卫扭打成一块。 弥七郎伸手想抽脇差,却被守卫一把抢走丢在地上。 「我再说一遍,都给我让开,我要见……!」吉法师想张嘴大喊,一个侍卫摀住他嘴巴,两名按住他左右手。弥七郎和小平太在旁也是双拳难敌四手,被紧紧架住,完全帮不上忙。 「咳咳咳咳咳…咳…让他…咳…让他……」寝室内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想张嘴讲话,却不断被自己的咳嗽打断,室内的眾人开始吵杂了起来,几乎把那人的声音压下去。 「主公不要激动,保重身体,外面的骚动很快就会平息。」烛光透出了个想要起身的影子,但那影子马上就被旁人压回床上。 「咳咳咳…你!咳咳…你、你………不…咳咳…不对…让他进……咳!让他进………咳咳咳咳咳咳咳咳…让他…让他…」弥七郎很确信那是信秀大人的声音,他也被旁人控制住了!弥七郎心底涌起一阵怒火,更加激烈地想要摆脱挣扎。 「哼嗯!」吉法师用力咬了侍卫一口,那守卫吃痛放开。 「放手!让我见他,让我见…让我见…」另一名守卫更加用力地摀住吉法师的嘴,铁了心不放他出声。 吉法师激烈地甩头,死命想挣脱守卫的束缚,却被七、八名守卫联手按在地上。 「先把他们带开,绝不能让他们见到主公!」年长守卫压低声音命令道。 弥七郎见多在战场上的廝杀了,但从来没看过这么无耻的事情,他青筋暴露、泪水从怒目圆睁的眼角漏出,但无奈对方人多势眾,还把他的脸往土里按。 「让我见……………我爹…」吉法师再次甩开守卫们摀住嘴的手。 「爹~~~~~~~~~~~~~~~~~!!!!!」 吉法师那声吶喊回音悠长,直入室内,里面的眾人沉静了一霎。 「是三少爷的声音!还不让他进来!!」那是平手爷的声音。 「平手大人,您疯了吗?」 「这种非常时期,绝对不能让那混混进来捣乱!」 「大老爷身体微恙,见到他会怒急攻心的!」 室内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全都反对让吉法师进去,眾人的反对很快地就再度变成喧哗声,掩没了平手爷的声音。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信秀大人在一片喧闹中无助的咳嗽。 室内室外,父子俩人同样地无助,孤军闇境,悲从中来。 突然背后廊道传来一声大喝。 「你们在对织田家的三少爷做什么!?还不放手!!」坂井政尚一声大喝让喧闹回归平静,他跨过廊道上的尸体走入庭院,愤怒地瞪着那群守卫,身后跟着二十来人,全是马回眾成员。 「我…我…我们收到命令,任何人都不准随意进出……」一个守卫怯懦懦地想出理由。 「大老爷的命令是『间杂人等』不能随意进出,而你们抓住的人,一位是织田信秀大老爷的亲生儿子织田三郎信长大人,另一位是马回眾的同袍兄弟津上长实大人,还有一位是大老爷亲手为他元服的服部春安大人,他们是间杂人等吗?是吗?!」坂井政尚话音落下,没有半个人答得上话。 「还不放手!!」坂井政尚又是一阵暴喝,弥七郎感觉到架住他的手正在轻轻地发抖。 「让信长殿下进来!」平手爷在里面大喊。 守卫们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了手,信长用力一推把他们纷纷推开,弥七郎和小平太也跟着爬了起来。 「弥七。」吉法师向他说道。 「怎么?」 「你有毛巾吗?我想擦下脸。」吉法师满脸血污,不过令人意外的地方在于,一向不拘小节的他如今慎重地注重自己的仪容起来。 是了,今夜可能是他和他父亲的最后一面,哪有不整理乾净的道理?弥七郎想是这么想,可是手边哪有毛巾生出来给他? 「少爷。」坂井政尚从一名马回那边接过毛巾,递来给他。 「谢谢。」吉法师接过毛巾抹去满脸脏污,又从旁人手上接过方才丢在廊道里的直垂,虽然上面血跡斑斑,但一时之间也只能将就了。 拉门推开,室内重臣齐聚,其他兄弟包括广忠、信行,以及吉法师的生母土田御前也都在。 信秀靠着平手搀扶才能勉强坐起身,一看到吉法师,便露出了微笑,连咳嗽也止住了。他开口讲话时,突然声如洪鐘,面色红润,完全看不出行将就木,和刚刚咳嗽不止的病夫判若两人。 「刚打完仗回来?」看着吉法师浑身脏污的模样,信秀大人如此说道,言谈间显露出难得的慈祥。 吉法师也笑了,「打了三场,前两场大胜,最后一场…我像个小孩一样手足无措,最后是靠旁人解救才脱身。」 「回得来就好、回得来就好……」信秀大人直点头道,他要吉法师坐在他身旁,然后把手搭在吉法师肩上。 「既然所有人都到齐了,我也能宣布我的遗嘱了。各位!我宣布织田三郎信长就是我的继承人,将在我死后继承家督之位,所有人都要听从他的命令,不得有异议。」织田信秀身体坐正,从病榻上对着眾人宣布。 「谨遵成命,竭力为少主效命。」平手爷以及一些重臣毫不犹豫地双手扶在地上向吉法师行礼宣誓,然而这样的人终究是少数。 「其他心有不甘的人,要不现在就反了吧。」织田信秀浅浅一笑,此时坂井政尚佇立在门外,锐利的目光扫视着眾人,身后的马回眾神情凛然。 林通胜望向信行,两人交换一阵眼神后依序弯腰臣服。 信广和其他兄弟自不用说,连土田御前也向吉法师行礼。 其他重臣彼此面面相覷,一阵犹豫之后,也零零落落、三三两两地俯首称臣。 只剩柴田胜家大人仍然抱着胸口挺立在眾臣之中,双眼直盯着吉法师,反覆估量。 「权六。」信秀大人朝柴田大人喊道,语气之中却是恳求多于威吓。 柴田大人眼神一低,双手自胸口放下伏在地上,庄重地向吉法师行了合手礼。 「很好,从明天开始,就由三郎以他自己的名义替我行文。其他细节我会交办给平手负责,其他人都下去吧。」 信秀大人一声令下,眾臣纷纷离席,许多人在临走前都忍不住对吉法师投以一个怀疑的眼神。 弥七郎跟在眾臣后面步出房门,坂井政尚悄悄地将他拦下,「你也是马回眾的成员,从今天起就要守着主子的秘密了,尤其是你的主子,最好从现在开始习惯。」 弥七郎和坂井组头一起把房门拉上,两个人转身背向房门,严防其他人靠近偷听,其馀马回眾站在庭院里把守外围。 房内鸦雀无声,父子俩人一时无语。弥七郎好奇此时信秀大人究竟是坐是躺,吉法师在一旁有没有搀扶。 「恨我吗?」信秀从室内传来,大概只有站在门口把关的人才能听得那么清楚。弥七郎很好奇坂井组头站在门口听了那么多年的秘密,心里作何感想? 吉法师想了很久,「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以为我想杀了你,但后来我才明白,那不是恨,我是埋怨你不疼我。」 信秀大人顿了一会,弥七郎想像得出他正在点头的模样。 「家里的事情太过复杂,我要是多流露一点对你的关爱,恐怕你也不会在这里了。咳咳…」 吉法师沉默了一会,在见识过刚刚廊道上的激战后,连弥七郎都能体会这句话的意思。 「为什么选择我?」吉法师问道? 「怎么?你不想要?」 「不……只是自小到大,很少有人把这么……重大的东西双手奉上给我,我……不是很习惯。」 「你人生大部分的东西都是靠自己双手奋斗得来的……对吧?虽然这一切还是依赖我封给你的那古野城…还有织田家的招牌才能有个开头,但如果当初我是把那古野城封给勘十郎,他今天拥有的还是只有那古野城。」 弥七郎听着这句话很不明白。 「你想要个能开疆拓土,而不是只会循规蹈矩的人。」不像弥七郎,吉法师似乎听得明白。 「你不了解你的兄弟,如果今天家里需要一个一丝不苟的人来做家督,他是很好的人选,只是这样的人…没办法在当今世道让织田家延续下去,他做不了…………战国大名。」 「战国……?」 这次轮到信秀大人沉默了,他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再度开口。 「在你曾祖父那时代,每个人的阶级身分都是从父祖那边传来,然后再传给自己的子子孙孙,世世代代,永恆不变,一个低阶武士永远是低阶武士,他的子孙亦然。在应仁之乱爆发之前,在那个规矩礼教像铁一样坚固的世界崩坏之前,你绝对想像不到织田家会成为一个能养活上下几千口的大户人家。是这个子杀父、下剋上的乱世给我们机会,这个『战国』向你祖父月巖敞开了门,让他有这个名分打下津岛,从那时候开始,我们织田家每一次的壮大,都是从身份比我们更尊贵的人手上夺来的……就像你一样啊,三郎。」 「但是,有机会就会有危险,在这样的乱世,不只要向上谋夺主君的权位,更要向下压制住臣民的造反,才能让家业保持兴旺。而要做到这点,智谋、仁德、勇敢,都只是其次,你必须……必须在关键时刻容许自己做出『非道』之举,更要成为纯粹的『非人』,不要让感情还有道德阻碍你,要以家业的利益至上。除此之外…我还要传授由你祖父月巖亲传的武器,就是这个!」 信秀大人说完之后,父子俩人沉默了一会,不知大人是拿了什么厉害武器给吉法师看? 「这个……。」吉法师说道。 「你懂吗?」信秀大人问道,弥七郎可以想像出大人手指那件独门武器教导吉法师的画面。 「懂。」吉法师相当肯定,而且意味深远。 「我想也是,你用它的方式虽然还欠纯熟,不过将来自会悟出心得的,要记住,这东西可以兴国、济民,甚至害命,这东西也是为何你祖父拿了个小小津岛就能扭转局势的原因,我靠着它南征北讨,才有了如今成就。要记住,不是要聚敛,而是要控制它的流动。」 「流动…流向,原来如此。」 「看来你比我想像中的还要有心得,这样我…呕噁、咳、咳咳咳…」 「躺着吧,爹。」 「我…咳咳咳…我到头来只给你留下个残局,外有、咳咳、今川,内有…咳咳…内有…咳,他们兄弟俩…咳咳,我没有好好养育你…咳咳,也没来得及帮你打点…咳咳咳…还要你帮忙收拾善后,请你、咳、请你原谅我这个父亲……」 「没这回事,爹!」吉法师相当激动,「我从小看着你的背影长大,观察你为人处事,看着你南征北讨…我,我一直在私下模仿着您,您是我心中的榜样!谢谢你,当我的父亲大人!!」 「如此…最好,」弥七郎一直专心地听着,脑海里不断出现信秀大人嘴角露出微笑的模样,「我已经没有任何牵掛,……记住,你是对的,不要让任何东西束缚住你……不管是礼法…还是舆论,………甚至是为父的成就与失败。不要束缚住你的潜力……你一定能完成下剋上,甚至得到天下……都…都……」 「爹!爹!!」 「织田家就拜託你了……」织田信秀说完他最后的一句话。 拉门被猛然拉开,吉法师探出头来,「叫大夫进来,我爹失去意识了!」 大夫就在庭院等候,他入房把了把脉,对吉法师说道:「大人最好心理有所准备,老爷恐怕不会再醒过来了。」 吉法师听完把脸埋进掌里,「让我和我父亲独处一会。」 于是眾人相继离开,留下弥七郎和坂井组头以及其他三、四人一起站岗。那一晚相当奇妙,弥七郎想着许多事情,竟然没有一点睏意,就这样站到了天明。 信秀大人后来又支持了半个月,除了偶尔的呢喃外没再吐过半句完整的话,最终在某个夜晚溘然离世。 吉法师,也就是织田信长,成为弹正忠织田家的新任家督。 第十七回:继位 自信秀大人过世之后,又过了三天,这几天,弥七郎充任新君的贴身护卫,除了短暂交班下哨时间外,几乎都是吋不离身地跟在吉法师身边,看着他接管原先由信秀大人主持的各项事务,一直忙到今日深夜。 「所以……你自称专为先父指挥透波、打探情报,那为何我之前没听说过你这号人物?」那古野城的评议间内,仅点燃一支烛火,让整个房内略显昏暗,织田家的当主吉法师半倚靠在肘枕上,以两指撑着额头的手挡住了大半烛光,整张脸几乎垄罩在暗影之中,只露出一张不苟言笑的轮廓,严厉的目光不时从阴影中透出,审问着伏在面前的这位男子。 (註:乱波应为关东地区对忍者的称呼,近畿一带对忍者称呼则为透波,由于前文用词不一,往后皆统一称作透波。) 「回殿下,唐土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乃兵法之基本,不论是殿下或殿下的对手早已了然于心,因此孙子又在『用间篇』详论侦情之术,提出因、内、反、死、生等五间,其中内间、反间、死间都是佈间于敌军中,进行刺探与散布谣言等工作,此三间不论是敌佈于我军或我佈于敌军皆为常态,因此……」 「因此为了避免敌军轻松打探到你们的动向再进一步用计,你们平常就隐藏自己的身分、行跡,只有我爹才知道你们的动向,你是想这么说吗?」多亏吉法师打断了那名咬文嚼字的透波,不然弥七郎恐怕会当场昏睡过去,这名在吉法师身后站岗的马回心中暗自庆幸。 「正是。除此之外,知道吾等行踪的人,还有平手中务丞大人。」那名伏在地上的透波此时才把头抬起来,双眼直视着如今已成为家督的吉法师。 「爷,是真的吗?」吉法师转头问坐在身旁的平手爷。 「千真万确,瀧川大人子承父业,统领透波为我家效劳已有数年岁月,值得主公信任。」平手爷向吉法师回答道。 「很好,」吉法师又转回头看向那名透波,「你刚刚说你叫一益是吗?以后就麻烦你了。」 「赴汤蹈火!」名叫瀧川一益的透波再次向吉法师行礼。 「不过一直叫你们『我们家的透波』有点拗口,你们有名字吗?」 「回殿下,吾等被先主信贞起名为『饗谈眾』。」瀧川回答道。 「饗谈?边吃饭边听你们报告吗?」吉法师略为沉吟,「我想起来了,有一回我看见你给父亲上菜,但你上完菜之后却不退下,甚至待到我离开之后都还留在房里。你表面的身分是不是在膳房里帮厨的?」 「殿下好记忆,」瀧川看起来把惊讶之情隐藏得很好,「将来若在城里其他地方遇见吾等,也请殿下将吾等当作寻常下人对待即可。」 「知道了,先下去忙你的吧。」吉法师把话说完便将瀧川差走。 「那么敝人告退了,殿下若有需要,只要对殿下识得的饗谈眾比出暗号就可以了。」瀧川说完话后,便迅速地退出房间。 这三天以来,吉法师和平手爷以及城里的一些近臣一直忙于交接事务,几乎分身乏术,一直到此夜深人静之时才有片刻清间。 一阵冷风吹进房内,灯火摇曳。 「他的部分倒还算简单,」瀧川出去之后,吉法师的脸色转为凝重,「爷,各地城主的回覆呢?」 「是,昨天老臣已经发信告知各地城主,说五天后便是新任家督首次总评定,请各地城主亲自前来参加。」平手爷恭敬地向吉法师报告。 「结果呢?」 「…目前只有邻接三河边境的各城主回覆说会亲自前来表忠,希望粮草供应能一切如常。」平手爷稍微迟疑了一会,但还是不加修饰地全盘托出。 「哼,连边境的人回覆都比他们快,」吉法师脸色颇为不快,又问道:「那有人公然造反吗?」 「当然没有,」平手爷试图安慰道:「殿下不用着急,您是先主信秀大人钦定的继承人,各地城主们最后还是会想通的,还有三天,再给他们点时间回覆吧。」 「好吧,」吉法师换了个坐姿,揉了揉自己的肩膀,「「对了,爷,之前我说过请你筹办我爹丧礼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唔…这个…。」平手爷竟然支支吾吾了起来。 「怎么?」 「主公万罪,是臣一时疏忽,今早勘十郎大人已给各城主和家臣发出讣闻了」平手爷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张纸来递给吉法师。 吉法师接过讣闻读了一阵,「地点,在万松寺……时间,在四天后,恰好就是要开总评定那天!这种事情,为什么我到现在才知道!!刚刚那个瀧川一益为什么不跟我报告!!!!」愤怒的吉法师站了起来,将那则讣闻撕成碎片。 「主公莫怪,因为这件事情是老臣的疏忽,所以才想由老臣来跟殿下亲自报告,瀧川大人只是答应老臣的要求。」平手爷跪在地上举起双手,做出想要制止的模样。 「各地城主呢?」 「不少人都已经回信说会出席了,剩下的人没意外应该也都会到场。」 「这些你都是听瀧川说的……?瀧川都是先跟你报告吗?」 「啊这……!」平手爷一听方觉大为不妥,「主公切莫误会,实在是这半个月家中大事尚在交接,主公又分身乏术,所以老臣才自作主张,代为定夺一些琐事,请主公责罚!」 「我有个疑问。」吉法师高高在上,看着双腿跪在地上的平手爷问道。 「主公请说…」 「爹的遗体还在我城里,没有爹的遗体,他们是要办什么葬礼?」在吉法师的质问下,平手爷陷入了沉默。 「爷……你已经跟他们交涉过了吧?」 此时的房内一片死寂。 房外则是一片狂风怒号,不时有几阵风捲进房内,吹得灯火飘忽不定,让弥七郎根本看不清吉法师此时是什么表情。 「是,没错,」平手爷把头抬了起来,双眼由下而上直视着吉法师的眼睛,「勘十郎大人的使者想要直接找殿下谈判,被我拦了下来。我跟他们谈好条件,只要他们答应让殿下主持仪式,我方就会把信秀大人的遗体带到现场。到时葬礼一结束,殿下就能把在场的城主、眾臣直接带到那古野城来开总评定,我们便能利用勘十郎大人主办的葬礼反客为主。」 「为什么不跟我事先商量?」吉法师继续问道。 平手爷沉默以对。 「回答我!」吉法师喝道。 「……殿下呀,我带着你这么久了还不知道你的个性吗?如果当时让那使者晋见你,你一定当场就把那使者轰出去了。于是总评定那天,你就只能凄凉地站在空荡荡的评定间,看着各地城主跑去信行举办的丧礼那边表忠………我不能让这种事情发生…。」平手爷说这番话时捨弃了平时臣下使用的措辞,以一介长者的态度,语重心长地告诫。 吉法师听完后点点头,轻轻地坐回了原位,「原来是这样……爷,是我误会你的一片苦心了,抱歉,爷爷。」 「没什么好抱歉的,老臣只希望殿下能顺利继承先主的家业,仅仅是这样罢了。」 那晚事情就这样定了,吉法师就寝之后,弥七郎也和夜班的人交接,回到马回眾的寝室,几乎是碰到床铺的瞬间就睡着了。 隔天一早,吉法师又开始接见各路人马,首先便是津岛眾的堀田道空,儘管堀田道空行礼如仪,然而和当年天王祭时,跟在信秀大人身旁一脸諂媚的模样相比,此时的神色显得相当漠然,甚至还带有几分倨傲。 弥七郎想起小时候那个让父亲跪地求饶的债主,他们脸上的表情几乎如出一辙,听说债户在债主眼中比叫化子还不如。 「大人万安,今天老夫谨代表津岛眾来商讨令先君的债务问题。」堀田道空简略地行了个折手礼后便开门见山。 今天陪同吉法师的除了平手爷之外,还有村井贞胜大人,以及一个年轻人,看起来跟弥七郎差不了多少岁数,两人目光相对时,对方还客气地对他点头行礼,相当斯文。弥七郎有听说过这新近提拔的年轻人,原来便是信秀大人曾提过的丹羽长秀。 平手爷首先代表织田方发言:「堀田大人,先主生前的借贷至今还没有任何一笔到期。如果您是要来确认新主是否会承认这些债务的话儘管放心,织田家在尾张一向说话算话,从来没有赖帐过。」 堀田道空相当应付地把他的营业用笑容掛在脸上,「当然当然,织田家至今为止都是如期还债,只不过府上的财务状况……说来冒昧,实在是津岛眾内有少部分大人对此相当担忧,所以今日才会让老夫来确认一下。附带一提,信秀大人一共积欠津岛眾三万两千馀贯钱。」 一旁的村井贞胜开口了:「堀田大人,这不过是笔小数字,我弹正忠家怎么说也是领有近二十五万石的大名,难道您认为这点钱我们还会还不起吗?」 三万两千馀贯对织田家是个小数字?弥七郎一听不禁暗自乍舌。 堀田道空听完却是挑起眉间,对着村井贞胜笑道:「我说村井大人啊,我们津岛眾虽然不能像大名那样去检地,不过手底下粮商收购各地米粮所记录的帐册还是能拿来看看的。依老夫看,整个尾张也不过近五十万的石高,这五十万先给上四郡的信安大人分去一半,接下来二十五万石还要再给信友大人还有其他织田的小分家瓜分,这样一来弹正忠大人,虽然他的确是尾张的豪强,但领内石高最多也不过十五万石,这还是他死前的数字。至于他过世后……嘖嘖,恕我失礼,信长殿下您今年…能从各地城主那边收到多少年贡啊?」 弥七郎注意到吉法师和平手爷彼此交换了个眼神。 吉法师说道:「我继位之前在津岛有投资些小生意,我可以把分润都转让给津岛眾抵债,甚至把那些生意拿来抵押。」 「喔!阿紫的屋敷连老夫都有耳闻,津岛的人都讚不绝口呢。可惜您这间店好虽好,但是跟三万贯相比还是九牛一毛,连抵个利息都不够。」 「织田家向津岛眾欠的债,会以分期偿还的方式,全部奉还。」吉法师向堀田道空说道。 「殿下,现在的重点是织田家有没有还债的本钱啊,我看我们就别为这种空话讨价还价吧。」堀田摇了摇头,「我看这样好了,津岛镇本来要上缴的商税以及通行各地的关税啊,从下个月起就改为用来偿还弹正忠大人的债务吧。」 此话一出,平手爷的神色变得侷促不安,村井大人则根本吓出一身冷汗,较为年轻的丹羽长秀也是眉头深锁。 旁边的弥七郎则大为困惑,为何手上握有大军的织田家臣竟然会被商人的一句「不缴税」吓得手足无措?直接派兵去讨不就好了?这之中的利害恐怕他永远无法弄懂。 「我看看啊,」堀田道空拿出怀中算盘,开始低头在上面拨拨弄弄,算计了起来,「我们每个月上缴的商税虽然颇丰,但是债务的利息也不少啊,扣掉利息后的金额首先用来偿还利息……」 「堀田大人。」吉法师向着堀田道空喊话,但对方似乎忙于计算,没有听闻。 「嗯嗯,这样算起来,第一年几乎都是在偿还利息啊,然后第二年开始……」 「堀田大人!」吉法师加大了音量,但堀田道空依然充耳不闻。 「喔!因为有偿还本金的关係,利息也相应减少,所以本金偿还的时间会越来越快,如此加加减减,大约只要六年,就能……」 「堀田大人!!!!!」吉法师又加大了音量,此时已经到了不理会就相当无礼的程度了。 「……一笔勾消。」堀田道空终于停下拨弄,但依然低头看着算盘,故作意兴阑珊样地抬起一隻眼睛看向吉法师。 织田三郎信长,双手扶在面前,向前弯腰,对着堀田道空行合手礼,「钱,一定如数奉还,请堀田大人再宽限一段时间。」 堀田道空终于把脸从算盘里面抬了起来,「唰」地一声把算珠归位,然后扬起下巴,睥睨着在他面前低头的信长。 「嗯,那个『尾张的大傻瓜』也终于懂点事了呢。」堀田搓着下巴,打量着信长,然后把脸拉近,「那么,殿下啊,听说唐土有一句话是这样讲的:『男儿膝下有黄金』,您对我这一拜究竟贵如万金,还是不值一文呢……就看您今后的表现了。」 堀田道空拂拂衣袖,站了起来,「那么老夫今天就此告退。嗯,殿下啊,我们对于怎样叫表现良好,应该都有默契吧?」 「当然。」信长回道。 「我们应该也不用争执所谓『一段时间』究竟是一个月还是两个月这种小事吧?」堀田道空双手束在背后问道。 「不用。」信长的头依然低着。 「那好,老夫就此别过,期待殿下的好消息啊。」堀田道空说完,便退出房间,随着领路的小姓离去。 堀田道空离去之后,吉法师便停止见客,和眾臣讨论了起来。他的手靠在肘枕上,两指撑住太阳穴,拇指扶着脸颊,静静地听着臣下们的发言。 「殿下,大丈夫能屈能伸,多亏您这一拜,否则今年年底我们的财库就会告终了。」村井贞胜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说道。 「我们一年的开销到底都花在哪边了?如果只是玩赏宴会之类的东西,能省则省。」吉法师对着村井说道。 「唔…扣除家臣年俸、偶尔的工程之外,其实最大一笔开销倒还是在马回眾上。」村井大人瞄了一眼在场的弥七郎,尷尬的说道,而弥七郎则是尽责地当作没听到。 「村井大人,马回眾劳苦功高,您此话是要削减他们的俸额吗?」丹羽长秀好奇地问道。 「兵农分离。」吉法师简单地回答了结论。 「殿下明鑑。丹羽大人,您误会了,马回眾若说是我家最精锐的部队,自然是当之无愧。然而平日他们并不解甲归田,不打仗的时候便是吃城里的、用城里的,每年还要发出大笔年俸。先主殿下在世的时候也是集领内全城之力,外加一部分商税,才养得起这批部队。我说马回眾是我家最大一笔开销,仅是陈述事实,并没有其他意思。」村井大人对着丹羽长秀解释道。 平手爷说道:「殿下,若是没有得到城主们的支持,外加失去津岛的商税,马回眾就只有解散一途,弹正忠家会就此分崩离析。」 「马回眾是爹留给我的底牌,绝不能解散。」吉法师断然回应。 「这是当然,」平手爷凑近吉法师,低声说道:「如此一来,便只能和勘十郎大人他们合办葬礼,然后我们在葬礼上,要求各地城主向殿下效忠。」 吉法师静默了一阵,眾臣们眼巴巴地等着他的决定。 「就这么办吧。」吉法师的答覆让平手爷松了一口气。 又忙碌了两日,便到了葬礼的日子。 这一天一大早,弥七郎便随同吉法师前赴万松寺参加葬礼。由于是参加葬礼,为顾全礼仪,便没有着上全套盔甲,而是穿了一套黑服,外面再套上算是简便式盔甲的腹当盔。他骑着马伴随在吉法师左侧,随时注意四周状况,另一侧则是野野村正成。 吉法师则是穿着一袭黑色的直垂,胸前左右各纹上一枚织田家的五木瓜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头上戴着一顶折乌帽子,骑在马上气宇轩昂,与平日判若两人。 平手爷由于负责协办葬礼,天未亮便带了一批僕人前去会场布置了。 至于其他人,包括城内奉行如丹羽、村井等人都骑着马跟在吉法师身后,再后面则是小平太、阿狗、胜三郎等吉法师从小认识的玩伴,除此之外,还有其他马回眾也骑在队伍前后随行护卫,由坂井政尚全权指挥。 来到万松寺,这才发现现场万人空巷,原来除了各地城主和他们的随从外,甚至还有不少平民百姓主动来到现场,希望能在葬礼开始时,随着上人的诵经一同为信秀大人祈福,于是这些人把寺庙的院里院外挤得水洩不通,在马回眾驱赶下才让出一条道路。 「殿下,先主的治理很得民心啊…」丹羽长秀附耳对着吉法师讚叹道,「臣下…很羡慕殿下能有位这样引以为傲的父亲。」 「能跟随到这样的主公,连臣子都会感到与有荣焉呢。」村井大人说完不禁挺起胸膛,似乎引以为豪。 弥七郎注意到吉法师看了两位奉行一眼,并没有回话,而是低下头去若有所思。 「殿下不用担心,」弥七郎对着吉法师说道:「您将来也会像这样受到臣民爱戴的,我…呃不对…是臣下,臣下对您有信心!」 吉法师听了却是嘴角浅浅一笑,「哼,胡说八道些什么。」 吉法师一行人在门口下马,沿着石子路步行穿过庭园。庭院里的群眾见到吉法师便纷纷让出路来,那些城主们也是纷纷对吉法师鞠躬行礼,但脸上却透露出古怪、尷尬的神情。 石子路的尽头,信行大人在那边等着。 「信行大人!见到主公了,不行礼吗?」丹羽长秀朝他喊道。 信行听见之后,便装模作样地向吉法师鞠躬,至少还不算相当敷衍。礼毕之后,他上前凑近吉法师,低声说道:「我想我们兄弟俩应该私下谈谈。」他说完之后,也不等吉法师答覆,便逕自行礼告退,绕去寺庙的后院。 「弥七,跟我过来,其他人在这等我。」吉法师说完后,便跟上信行的脚步,弥七郎赶紧快步跟上。 来到后院,果然除了信行之外,还有林通具也在场,林通具见吉法师带了个护卫,便「嘖」了一声,信行回过头去看他,似乎有点不明所以。 「到底有什么事情?」吉法师开口问道。 「你看到这边的人群了吗?」信行回他。 「是啊,父亲的确有一手,值得我们效法。」吉法师回望了一眼前院的人潮说道。 信行听了却是哼哼一笑,「这些百姓固然是感念父亲大人,但是他们会聚集在此的原因,倒还是因为这是我主办的葬礼,这是我具有人望的明证。」 吉法师白了信行一眼,「如果你找我来是要我听你吹牛的话,我要先走了。」说完便要抬脚离开。 「如果今天这葬礼是你办的话,你认为还会有这么多人吗?」信行在吉法师要转身离开之前说道。 「容我提醒你,在门口的牌子上,主持人名字写的是织田信长。这些老百姓根本就不在乎葬礼是谁办的,他们只知道这是信秀大人的葬礼,所以才过来参加。」吉法师回过身来反驳道。 「你儘管对自己说这些话聊以慰藉吧,」信行嘴角露出冷笑,「那么城主们呢?听说你今天要开总评定,怎么城主反而都跑来参加『我』举办的葬礼,到最后连你都只能摸摸鼻子跑来了?总评定没开成吗?」 弥七郎开口大喝,「放肆!织田信行!你可知你说话的对象是你的主君吗?言谈之中不使用敬语已经够无礼了,现在竟然还…还、还对主公朝三暮四起来。」弥七郎话到最后发现自己突然辞穷了,只好随便讲个成语充数。 信行听了忍不住用手掩住訕笑,一旁林通具也是不断阴沉地冷笑。 「你的侍卫是想讲『说三道四』吗?我劝你还是教好自己手下那批扮武士家家酒的贱民,没读过书就别在真正的武士大人面前说话!」信行对吉法师说道。 「你话讲完了没?我还有场葬礼要主持。」吉法师只是冷冷地说道。 「还没,」信行收起笑容,双眼直瞪着吉法师,「不要以为父亲大人死前神智不清的几句话就真的能让你成为家督了,想坐上这位子靠得是本事!你最好识相点,主动把这位子让给真正有资格的人。这样我还能容你在那座小城安安稳稳地过完下半辈子。」 「待会葬礼的时候,我就会在眾城主面前开口问你。好好想想吧,最好别做出不智的回答。」信行说完后理了理领口,带着林通具逕自离开了,留下吉法师和弥七郎站在原地。 弥七郎气愤地对着吉法师说道:「吉哥!这样讲话已经算谋反了吧?你不下令让我去斩了他吗?」说完还作势要追上去。 吉法师伸手拦住了他,「别傻了,以后我自然会对付他,今天先把葬礼办完。」 两人回去和眾人会合后,弥七郎把刚刚的事情完整地复述了一遍,吉法师的玩伴们自然是各个气愤难消,然而丹羽等奉行们听了却是忧心忡忡。 村井贞胜向吉法师进言道:「殿下,信行大人讲这话恐怕是有十足的把握,说不定……他已经得到眾城主的支持了,这下怎么办?」 「就算是这样,现在也没办法多做什么,只能硬着头皮上去,随机应对了。」吉法师下了结论,却又补充道:「我很了解勘十郎这人,他虽然靠着谨慎有礼得到不错的风评,但其实却是傲慢自大,就算城主们不站在我这边,也不一定都会站在他那边,一定有不少人还在观望。」 「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村井贞胜话刚说完,就传来一阵响亮的鐘声,葬礼即将开始。 时辰已到,眾人纷纷在大厅两侧入座。当吉法师穿着一身整齐的正装踏入大厅时,已经先入座的平手爷很明显松了一口气。 坂井组头先分派了大部分的马回依序把守庭院四周,然后则是寺庙周围,最后是万松寺的前后门以及厅内各个方位。弥七郎由于算是吉法师的亲信,便守在最靠近首席的地方,持枪而立。 等眾人全部就坐后,僧侣们也被请入大厅依照辈分就座,然后翻开佛经,开始吟诵了起来。 一时之间,除了和尚们的诵经声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就连厅外那些吵吵闹闹的平民百姓听到诵经声后,也安静了下来。弥七郎瞄了一眼门外,看见不少百姓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想必是在为信秀大人祈福吧。 弥七郎的眼睛在四周扫视,没看见什么威胁,脑袋不禁胡思乱想起来。他想起前一晚,由于这辈子没参加过正式的葬礼,为了避免出糗,便厚着脸皮找上丹羽长秀大人,想请教葬礼的流程内容。 好在丹羽大人乐于助人,毫不保留地倾囊相授。像这样正式的葬礼,通常都是由附近寺庙的名僧先为信秀大人诵经超渡,大约会持续半个多时辰左右。然后主持人,通常就是丧家地位最高的家属出来,由他代表家属感谢宾客前来参加。然后短暂地感念一下死者之后,便是由主持人开始上香,之后所有人按照地位依序上香之后,葬礼便算结束了。 弥七郎又看了一眼信秀大人牌位,之后再把目光移到牌位前面的香桌上。讲到上香,丹羽大人当时又滔滔不绝地讲了一些天台、净土之类的宗派,不过大体来说,尾张这边的人上香,使用的都是抹香,而不是线香。 抹香,根据丹羽大人的说法,就是把香木粉撒到燃烧的香炉里面,產生烟雾和半刺鼻的香气,以此表达对死者的敬意。 上香的时候还有不少学问,首先要双手合十,祷念一翻,接下来左手维持在半空,右手以三隻手指伸进香木盒中取一小搓香木粉,然后再举到眼前的高度,轻轻地撒在香炉上,让香炉燃起白檀的香气。弥七郎印象中这样的动作还会依照宾客的亲疏远近反覆一到三次,似乎相当讲究。 一转眼,僧侣们便已诵经完毕,该轮到吉法师出来说些话了,弥七郎看见他不徐不疾地从位子上起身,走到大厅中央。他先环视了厅内眾人,弹正忠家底下城主除了鸣海城的山口大人外几乎都到齐了。有些城主在吉法师这样的目光扫射下感到相当不自在,不时拉扯领口,或是乾脆盯着地板,打定主意不和吉法师四目相对。 「各位大人不辞辛劳,从尾张各地赶来参加先父的葬礼,三郎在这边代替先父,向各位致上最深的谢意……」 吉法师说完开场白之后停顿了一会,弥七郎原本以为吉法师会继续讲些礼貌的客套话,想不到吉法师话锋一转,突然质问起在场的城主起来。 「……但是,作为织田家的新任家督,也就是你们的主君,我对于少数人的行为却相当不满意。就在五天之前,我向你们发出总评定的通知,大多数的城主,都在当天就答覆我了…」吉法师边说边像是在巡视一样,双手束在背后,走过一位位城主面前,目光在他们脸上停留数秒,然后再走向下一位。 「…但是某些人,」吉法师特别在荒子城主前田利春面前多停了一会,「某些人似乎打定主意一拖再拖,直到最后一刻才答覆我会在葬礼结束后前来与会。」 当吉法师从前田利春面前离开时,荒子城主的背上已经印出一大块汗渍。 「这样的意思就好像不服我当这个家督似的,但大家似乎又不好明讲。那刚好,趁我父亲的遗体还没下葬前,大家就在这里,在父亲的灵位面前,把话说开吧。」吉法师回到大厅中央,看着信秀大人的牌位说道。 「有谁不服我的,」他突然转过来一声暴喝,「现在就站出来!!!」 厅内鸦雀无声。 城主们被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了,弥七郎心中暗自得意。 良久,座位中有人举手想要发言,弥七郎和吉法师不约而同朝他看去。 那是御器所城主,佐久间盛重。长良川大败那一夜,他沉稳的态度给弥七郎留下很深的印象,后来小豆坂之战也是由他掩护马回眾撤退。也因此弥七郎对这位大人颇有好感,从外表看去就是位正直又稳重的大将,看来他也是站在吉法师这边。 「我一向尊敬先主信秀老太爷,」佐久间盛重开口说道,「他的决定鲜少出错,即便晚年接连大败,那也是时运不济,我相信换成其他人也不会更好。就因为这样,我才会选择相信他生前最后一个判断,即便这个判断让我存有很大的疑虑。」 讲到此处,佐久间大人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把剩下的话说完。弥七郎眼神之中充满了鼓励,恨不得代替他把接下来支持吉法师云云的话一口气全部说完。 吉法师的叔父,同时也是守山城主的织田信光就坐在他旁边,却是用手肘点他,淡淡地摇头。 「……但是,今天亲眼看到殿下的所作所为,我不得不说,」佐久间大人几经考虑,最后还是决定把话说完,他双眼直视着吉法师说道:「老太爷一定会相当失望的,殿下,您的器量真是太狭隘了!」 「你……!」吉法师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脸上表情不知是惊还是怒。 一旁的弥七郎也大出意外,他原本真的以为佐久间是为了支持吉法师才开口的。 「殿下。」柴田大人也说话了,「我不知道其他人是出于什么原因,但如果您刚刚那番话是暗指我的话…不错,收到总评定通知时我的确敷衍应付,用意就是想试探殿下会如何应对,如果殿下展现出手腕,我自然会主动向殿下请罪,可惜结果大失所望。」 「良禽择木而栖,」林通胜趁机开口,「如果飞鸟都归往他处,恐怕也只能怪罪自己是块朽木了。」 接下来眾城主开始踊跃发言,纷纷对吉法师提出指责。 弥七郎看到林通具在旁阴沉地冷笑,信行眉宇之间也是藏不住地暗喜。 林通胜对林通具使了个眼色,林通具便从人群间站了出来,大声说道:「各位大人!让信长大人继位的确是先主的遗令,但是先主大人当时重病缠身,说出来的话还有几分理智已令人存疑。二来,立长不立幼才是家族继业的传统,废长立幼往往会招致灭亡……」 吉法师直接打断林通具的发言,「你就直说你要拥立信行吧,讲这么多废话!」 弥七郎听见准人正喝道:「林通具你这是谋反!」 「我谋反!?是!如果为了织田家的安危,我甘愿背上谋反的骂名!信行大人知书达礼,懂是非、识大局,他才是适合继任家督的人!」林通具指着吉法师回头对着准人正叫道:「你看看这傢伙,尾张的大傻瓜绝非浪得虚名,刚坐上家督的位子没几天就像个暴君一样威胁自己的臣子,这样子哪是什么名主?根本是昏君!织田家要是多给他带个几天就会亡了,亡了!!」 在场一些城主听到此言后彼此交头接耳,点头称是。 「林大人,你说够了吧!!」突然又一声大喝,眾人不约而同往声音的来源看去。 那竟然是信行!弥七郎为之乍舌,这傢伙不是要跟吉法师抢家督吗? 「父亲生前的遗命,就是要信长殿下成为家督。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只能遵守遗命,尽力辅佐信长殿下,才称得上尽忠职守。况且此时的织田家,邻近有同宗强敌环伺,东方还有强大的治部大辅虎视眈眈,绝不可以在此时发生内鬨!万万不可!!」信行这番话讲得还真是头头是道,一副为织田家着想的样子。 「还是信行大人识大体啊…」、「果然是信行大人会讲的话。」弥七郎听见一些城主低声讚许,心里只觉得莫名火起。 只见信行从自己的座位上膝行而出,来到吉法师面前,向他跪拜道:「弟弟,不…殿下,我不希望自己成为织田家分裂的火种,如果真的情势所迫,到时请你下令让我切腹自尽,永绝后患吧。为了织田家,我牺牲这条性命都在所不辞!」 有城主急忙喊道:「信行大人,您言重了,不需要做到这种地步啊!」 「是啊,如果殿下真下这种命令,我也不能接受。到时候,您还是会白白牺牲啊。」又有城主在旁附和。 也有人是对着吉法师喊话,「殿下,您看看自己的兄长,这家督之位本来还是他的,如今被剥夺继承的权利,不但不记恨,反而还愿意为了大局而牺牲,为什么您就不能跟他学学呢。」 吉法师只是拳头紧握地瞪着他,不发一语。 那信行又抬起头来对着眾城主说话,「谢谢各位,我讲这番话,本意也是为了劝……」 突然间信行满头香灰,原来是信长抓起桌上的抹香朝信行撒了过去。 眾人一片错愕,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弥七郎看见平手爷眉头紧缩,看似欲哭无泪,随即把脸埋进手里。 然后吉法师便一声不响地走出去了,只留下错愕的眾人。 吉法师离开后,良久,眾人才如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随即爆出哄堂的不满。 「这什么气量啊!这像是已经元服的人吗?」 「所以我说,还是得让信行大人继承家督!」 「对,没错,再让信长多带领我们一天,织田家就要完了。」 「信行大人,您可千万不要推辞啊!」 眾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着,局势逐渐朝对信行有利的方向倒去。但是弥七郎注意到此时佐久间盛重、柴田胜家、织田信光等人却不发一语,既不附和,也不反对,只是双手抱着胸低头沉思。 弥七郎不禁好奇这几个人的态度,突然衣角被人拉了几下,他回过神来才看见胜三郎对着他挤眉弄眼,要他赶快跟着出去。 原来马回眾在那当下早就追了出去,小平太等人看见弥七郎没跟上来,才赶紧让胜三郎回来叫人。 弥七郎跟着胜三郎走出寺庙,穿过庭院人潮,一路直奔大门。只见到一群人围着门外,看着坂井政尚对着几个刚下马的马回破口大骂。 「连自己要保护的主子都能跟丢,你们算个屁马回!通通回去当足轻算了!!」 弥七郎赶紧问旁边的小平太怎么回事,小平太回答道:「刚刚阿吉衝出去的时候,坂井赶忙叫了几个马回立刻上马追过去。结果没多久,这几个人就灰头土脸地骑回来说把人追丢了。」 弥七郎听了,略为想了一会,便推开人群,挤到坂井政尚附近说道:「组头!我和殿下常常玩在一起,大概知道他会去哪。」 坂井政尚转回身看见弥七郎,便激动地抓住弥七郎的双肩说道:「津上,你一定要好好劝劝殿下,这样子绝对行不通的,他如果继续下去,不要说家督的位子了,最后搞不好会连小命都不保的!你一定要好好劝他,知道吗?知道吗?」 弥七郎感觉肩膀都快被捏碎了,但他知道组头是一片好意,同时也的确为吉法师的将来感到担忧,心中一片愁云惨雾。 「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出发。」阿狗朝坂井政尚说道,对方只是点点头,挥挥手叫他们把马骑走。 弥七郎等人立刻上马,双腿一夹,转眼间就把万松寺拋在脑后,同时盘算着要上哪边去找吉法师。 第十八回:平乱 眾人骑没多远,突然就看见一名揹着五木瓜印的信使快马加鞭地赶来,一看到他们就赶紧拉住韁绳,停下马问道:「这边的几位大人,请问举办丧礼的万松寺是朝这方向吗?」 小平太答道:「没有错啊,我们刚从那边过来的,你有什么事吗?」 信使答道:「我有十万火急的讯息得让主公赶紧知道,多谢各位,就此别过!」还没等眾人答上话就又快马加鞭地走了。 弥七郎等人一阵疑惑,决定尾随信使返回万松寺。 一到万松寺,看来眾城主都已上完香,正准备离去,平手爷站在门口一一安抚眾人。 那信使跳下马,一见到平手爷就赶紧说道:「平手大人,有件十万火急的事情得向主公报告,请问主公人在何处?」 平手爷说道:「他现在不在这边,有事先向我报告。」 「鸣海城主山口教继叛变,现在鸣海城已经换上今川家的旗印了!!」信使的消息引得在场不论城主百姓皆人心惶惶。 林通胜抓住平手爷手臂说道:「五郎左,你老糊涂了吗?刚刚应该让信使到房里去报告才对的啊!」 「唔…我刚刚一直在想着殿下的事情,一时不察……」平手爷回道。 「林大人,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了,」柴田大人显得毫不惊慌,「平手大人,我现在就返回下社城点齐人马,一个时辰后在那古野城见。」 「唔,但是殿下人现在不在,我不能擅自发出阵触动员兵马啊。」平手爷一脸为难。 柴田大人听了脸色一沉,颇不以为然,「都这种时候了,而那傢……殿下又是那副德性,你是要顾虑他还是要顾虑整个织田家?」 「欸?不一定要信长殿下来发出阵触,信行大人不也是一门吗?」弥七郎不认得说话的这人,但他显然没考虑也在场的织田信光大人,「不如我们就让信行殿下率领我们去讨罚逆贼吧?」 弥七郎左顾右盼,没看到信行,倒是林通胜一脸尷尬地说道:「是这样的,信行大人刚刚被撒了满头香灰,已经先离席去梳洗了,待会我一定把话代为转达。」 领头的人通通不在场,有些人显得手足无措,有些人却看起来乐得轻松。 「那么我们先回城待命,要是收到阵触的话,一定立刻带齐兵马赶到那古野城下,告辞了。」拋下这句话之后,城主们接二连三地离开,丝毫不给平手爷面子。 「这就是不得人心的明证,平手大人,我先返回下社城动员兵马,请你好好反思一下是否还要继续支持殿下这样的人。」柴田大人说完后,自行拉了一匹马,和自己的随从离开了。 到此阿狗觉得已经不用再继续看下去了,便拉了弥七郎等人悄悄地离开。 要找到吉法师倒不是件很难的事情,阿狗、弥七郎、小平太、胜三郎一行人带着毛利新助从万松寺骑马出发后,心有灵犀地同时朝着津岛的方向前进。然而骑到半路,阿狗却硬生生叫停,眾人当下才想起吉乃已经嫁为人妇,此时的她反而正是吉法师最不会想去见的人。 几经讨论之下,最后决定由弥七郎带路,来这个他曾经和吉法师一起来过的地方。 这座山丘称不上相当高耸,不过在浓尾平原一带,已经足够把附近的城池尽收眼底了。当年吉法师带着弥七郎来这边观察大滨城地势的时候,也不过长了几颗稀稀疏疏的小树,如今当年的小树已然壮大,旁边又多长了些林木,再过几年就会成为一座长在山丘上的小树林吧。 他们下马把马匹安顿好后,一路爬上缓坡,拨开几丛枝叶,便在一棵树下看见吉法师箕坐着眺望远方的背影。 阿狗转头便叫新助先回那古野城通知眾人找到吉法师了,新助轻轻应了几声便转头离开。 剩下的眾人正躡手躡脚想要靠近时,背对着眾人的吉法师却突然开口道:「原本我想要去找吉乃的,但后来想想,她反而是我这时最不该去找的人。」 小平太问道:「哎!你怎么知道我们来了?」 吉法师也没回过头,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先不说远远就听到你们的马蹄声了吧,你们走路时衣服的摩擦还有拨开枝叶的声音也不算小。」 几个人来到吉法师身边坐下,吉法师便开口问道:「家里吵翻天了吧?」 「吵到整个天都翻过一遍了。」胜三郎开玩笑道,眾人因此笑了一阵。 胜三郎看了阿狗一眼,阿狗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先别急着说出来。 吉法师笑完却是长吁了一口气,「原本我以为只要表现得比所有人都强悍,他们就会服我,结果反而被教训了一顿。说来也是,一群在沙场上征战十几年的老头怎么可能会怕一个黄毛小鬼呢?」 眾人听完沉默了一会。 然后竟然是小平太先开口了,「我说…阿吉啊,你会觉得我是因为怕你才会服你的吗?」 吉法师听了后想了一下,然后欣慰地笑了笑,「当然不是,我也从来不觉得你会怕我。」 小平太听完立刻拍了一下大腿,「说得没错!连我都不怕你了,那些老头子当然也不会怕你!所以啊,你得找别的招才行。」 眾人还等着小平太接着说些什么,结果他傻楞楞的回望眾人,「干嘛?我讲得太好让你们呆住了吗?」 胜三郎「蛤」了一声,「就这样?」 小平太回答道:「不然你们还想听什么?」 阿狗在旁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又问道:「那不然你当初为啥会服吉法师?论身高,你高了他一个头;论力气,你力量也大他不少。所以为啥当初我遇见你们的时候,他就已经是你的头了?」 小平太搔搔脑袋,「你问我……我也不知道。似乎是因为…我不知道该干嘛的时候,阿吉总是知道要做什么。反正,听他的话总是有好处拿,不知不觉就变成他作主了。」 「说到这个,」胜三郎听完笑了笑补充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我们大概八、九岁的时候,有一帮十三、四岁的混混。那时他们个头比我们高、力气比我们大,人数也比我们多,正面跟他们对上总是被打得满地找牙,还记得阿吉那时怎么带着我们解决他们的吗?」 这段故事远在弥七郎加入之前,他好奇问道:「你们是怎么解决的?」 阿狗插话道:「那时候啊,阿吉拉着我跟踪他们好长一段时间,发现他们每隔四、五天就会去津岛的酒屋喝个大醉,然后半夜三更时才摇摇晃晃地离开津岛回自己村里。」 胜三郎接了下去,「所以啊,阿吉就拉了我们,还有彦六、新助、久作……还有谁来着?躲在路边埋伏,等到他们半夜三更醉醺醺地经过时衝出来打她们个措手不及。」 小平太也说道:「那一次真过癮啊,把长久的怨气一口气全发洩出来,那帮人有的跪地求饶,还有人当场尿湿裤子,嘻嘻。总之那天以后,那群小混混看到我们就自动闪得远远的,那时我们才八、九岁大耶。」 大家笑了一阵,阿狗又讲道:「我还记得有一次跟家里人彻底闹翻离家出走,是因为阿吉帮了我一个大忙,让我跟家里人和解,我才能回荒子城继续住在那边。」 胜三郎也说了,「有一回我跟阿吉说我喜欢津岛一个叫阿香的女孩,于是从那次以后阿吉总是刻意让我在那女孩面前出风头,还製造机会让我跟她独处,让我最后能成功抱住她。」 吉法师插话道:「结果你嫌人家有口臭。」 眾人哈哈大笑。 胜三郎解释道:「欸,不过最后是她把我甩掉的,我可没始乱终弃喔。」 「记得记得,你为了个自己嫌她有口臭的女人,哭得唏哩哗啦的,哈!」阿狗在一旁揶揄。 「讲了那么多当年的往事,」胜三郎话锋一转,「…阿吉,你有没有注意到,几乎都是你在出主意,我们只是照办而已。」 阿狗也在旁补充,「在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一定都是你比别人先想出该怎么办,而且几乎都能办成。」 小平太频频点头,「说得没错,如果不是这样,我们就只是好兄弟而已,但因为你比别人都懂,所以你是我们的头。」 弥七郎似乎也懂了,「所以你们是说,只要阿吉拿得出办法来…,只要他证明织田家在他带领下会更好…」 「眾臣自然没有不服我的理由。」吉法师把话接了下去。 「就是这样。」眾人异口同声说道,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等笑声止息,阿狗板起正经脸孔,说道:「阿吉,有件大事得跟你报告。」 于是眾人和阿狗七嘴八舌地把鸣海城叛变的消息,万松寺眾城主的反应一五一十地向吉法师报告。 吉法师听完站了起来,他往前走了几步,把视线投到一望无际的平原上。 「怎不早说?」他回过头来对眾人说道:「我们现在就回去,把这山口教继收拾掉!」 眾人赶紧上马,才行了几里,便看见新助骑着马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朝眾人大声喊道:「喂!有新消息,大事不好!」 眾人策马小跑了一会前去迎接新助,等新助在他们身边停步时,早已骑到上气不接下气。 阿狗说道:「你怎么骑个马也能这样喘?乾脆别骑马了,去城外跑个几圈练练气吧」 新助皱着眉头看了阿狗一眼,又喘了好几口气,然后咕嘟咕嘟地打开竹筒,把里面的水喝了半乾,开口第一句话就说道:「山口教继出兵了,目前正在攻打赤塚砦!」 吉法师听了竟然扬起一边嘴角,冷笑道:「哼,来得正好。」 阿狗向吉法师问道:「阿吉,眼下也不知有几个城主支持我们,万一他们不来勤王,要凭我们一城之力打他吗?」 「那当然,鸣海城是我爹在三河边境设下诸多防卫城群中最关键的支点,如果现在不赶快止血,整个三河边境都会沦陷到今川家手里。」 小平太听了便转头向新助问道:「新助,知道对方有多少人吗?」 「听传信的估计,大概有一千五百人。」 弥七郎倒抽了一口气道:「一千五……把那古野城内所有士兵包括马回眾和一般足轻都拉出来也才九百人。」 眾人心头都蒙上了一层阴影,阿狗说道:「阿吉,我看还是等城主来勤王吧,最少还要有一座城的支援。」 新助听了皱着眉头说道:「可是你们也看见刚刚葬礼上那些城主们的反映了,我怎么看都觉得只有平手爷和柴田大人在着急的感觉。」 「不用等城主们!这次平叛绝对不能靠任何城主来帮忙。」吉法师此话大出眾人意料。眾人还没反应过来,吉法师便把马鞭一挥,策马骑了出去。 吉法师看没人跟上来,又停下马回头对大家喊道:「快跟上来,那些城主都还在岸上看风向,我要让他们知道,风是往我这边吹的!」 弥七郎赶紧追了上去,其他人紧随在后。 回程的路上又遇见三、四位马回眾加入行列,原来平手爷返回那古野城之后,苦等不见吉法师返城,便将可用的人手都派了出去找人,这些马回眾都是被派出来找吉法师的。 眾人离那古野越近,遇上的马回便越多,每个都说平手爷相当焦急地守在那古野城。 为数眾多马的马回一路护送吉法师直至那古野城。 等到终于穿越那古野城的城门,只见平手爷焦急地在集合场上来回踱步,而坂井政尚已经集合了一大批马回眾在广场上待命。 「把盔甲拿上来,帮我着装!」吉法师大声喊道。 平手爷回过头来,简直喜出望外。他帮吉法师牵住韁绳,上下打量了吉法师一番,说道:「殿下,太好了,您平安无恙。老臣直至刚才都还在担心您会不会干出什么傻事……幸好您看似没什么大碍,太好了、太好了!」 「战事怎么样了,爷?」小姓已经送上盔甲,帮助吉法师穿戴,他边穿边问。弥七郎等其他人也赶紧着上盔甲。 「啊,是这样的,赤塚砦目前还没有新消息,应该是还在坚守。其他…各路城主的人马正在集结当中。」平手爷不疾不徐地回答,不过弥七郎不知为何却直觉认为他似乎想要隐瞒什么。 「已经等不了了,我们现在立刻出兵!」 「啊、先等等,殿下……赤塚砦守备完善,一时半刻倒不会那么容易被攻下的。倒是殿下,那古野城现有的兵力算上马回眾也不足一千,而敌军有一千五百人之眾,胜算太小了,应该先等各路城主集结才是上策。」平手爷出言劝道。 吉法师着装完毕,戴上头盔,向平手爷问道:「爷,我问你,鸣海城常驻兵力有多少。」 平手爷一听,脸色便不太对劲,「大约四百出头,但是殿下…」 「常备的武具有几套?」吉法师又问。 「六百多具,殿下,我知道您想说什……」 「所以这多出来的一千多人,便是从附近村庄强拉入伍,既没武装、也没经歷过战事的农民,纯粹是壮声势而已。」吉法师不等平手爷答完,自问自答道。 平手爷听了后,越讲越焦急,「殿下,您讲的事情,老臣也有考量过,但是俗话说:『蚁多咬死象』,就算您想以精兵取胜,但是人数差距这么悬殊的情况下……」 「兵贵神速,爷,我现在出发了!」也不等平手爷讲完,吉法师便转身上马,下令马回眾开拔。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平手爷心一急,赶紧跟了过去,紧抓着吉法师的韁绳不放。「再等一下、再等一下,最起码等到一位城主的人马抵达,再出发也不迟,再等等、再等等……」 吉法师反问道:「爷,刚刚葬礼上的事情我都听阿狗他们讲了,各路城主不是都意兴阑珊的吗?你一直讲各路城主、各路城主,到底有多少人会来,你真的有把握吗?」 「这……」平手爷一时语塞,随后赶紧补充,「柴田大人是我们家中头号猛将,人也言出必行,刚刚在葬礼上他说一个时辰内就会率兵抵达那古野城。现在已经半个时辰了,您再等半个时辰……」 「爷,赤塚砦的守兵怕是一刻鐘都等不下去了,如果放任城池被攻陷,但我却龟缩在那古野城不出,城主们都不会再把我当回事了。」吉法师心平气和地反驳,但看来耐心似乎是达到极限了,他转过头来对着弥七郎说道:「弥七,再讲下去没完没了,你帮我把爷爷拉开,别伤着他。」 弥七郎用一双有力而鑑定的手扶住平手爷,缓慢而坚定地把他从吉法师的坐骑旁拉开。平手爷奋力抵抗,虽然他年轻时也是位勇猛的武士,无奈人已上了年纪,抵不过年轻人的力气。 弥七郎好声好气地劝道:「好了,平手大人,殿下他一定是有十足把握才会这样做的,您就相信……」 突然间平手爷回身过来打了弥七郎一巴掌。 「你……!」平手爷一脸激动,气愤地说道:「你平时跟在殿下身旁作威作福、吃香喝辣,以殿下朋友的身分自居,到了这关键时刻,不以他的角度为他着想,竟然还陪着他一起胡闹,支持他做这么糊涂的决定!你这奸妄小人,你算什么朋友!!」说完又再赏了弥七郎一巴掌。 「好了好了,爷,你别这么激动。弥七,爷只是在气头上,你别放在心上。」吉法师骑在马上,分别对着两人说道。 平手爷又转回身向吉法师劝道:「殿下啊,您真的再考虑一下,万一您有个三长两短,我对不住大老爷啊……」 吉法师说道:「爷爷,敦盛有云:『人间五十年,较天地之长久,不过黄梁一梦…』我就算死了,也不过是结束这本来就很短暂的人生而已,你不用太放在心上,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平手爷看来几乎陷入绝望,「殿下啊,就算您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也考虑一下马回眾这大老爷留下来的五百精兵啊,万一今天全送掉了,织田家就真的完了啊……」 吉法师听完脸色一沉,说道:「爷爷,我已经在这边说太久,不能再等下去了。」说完手一挥,领着马回眾走出城外。 「怎么会这样……老爷,我对不起你啊……」平手爷看着骑马远去的吉法师,突然身子一软,幸亏弥七郎赶紧扶住,否则便要跌在地上。 坂井政尚也靠了过来,和弥七郎一起搀扶平手爷到一旁小姓搬来的凳子安坐。 「政秀叔,我刚进织田家时受你不少照顾,知道你一字一句都是肺腑之言,纯粹为殿下考量。」坂井政尚说到一半,又看了一眼吉法师,「无奈殿下并不领情。但是我向你保证,我会尽力帮助殿下打赢这场仗,就算不行,我也会把殿下平安从战场上带回来,请你安心吧。」 平手爷看向坂井政尚,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说道:「那就万事拜託了,右近。」 坂井政尚转头看向弥七郎,「好了,津上!快加入队伍,我们还有场仗要打。」 弥七郎赶紧加入马回眾的行列,朝着赤塚砦的方向进军。 队伍出城之后,军队沿着大道一路南行。由于大部分马匹还在原本作为信秀大人居城的古渡城中,那古野城本身只有约百来匹左右,因此其馀的马回眾皆持枪步行。 弥七郎和大多数的马回一样持枪步行,由于计画在战场上发动枪衾,因此携带的是三间长的枪,(三间约为4.8公尺)然而只有上半部一间半的长枪是拿在手上,剩馀一间半的枪柄背在身后,到了战场才会组装起来。 行了大约半个时辰,便听到吉法师下令左转,要部队穿越森林。坂井政尚赶忙劝阻道:「殿下,再往前不远处就有向东延伸的大道,循路可以直接通过森林,从这边向东要穿越森林深处,行军不易。」 「当然没错,只可惜敌军的探子一定会守在森林出口监视,要是走那条路去赤塚,还没等我们走出森林,对方就已经摆好阵势等我们上门了。」吉法师回答道。 「您是打算发动奇袭?」坂井问道。 「那当然,敌眾我寡,若是正面对抗必败无疑。我这么多年来在尾张各地四处游荡,早已把每个角落都摸得仔仔细细。从这边向东一路穿越森林,尽头的森林边缘与赤塚砦之间的距离便只有三里长。当我们从森林深处现身的时候,敌军绝对来不及反应。」 坂井政尚听了后点点头,「我想我能理解殿下这么有把握的原因了,但我得提醒,就算有奇袭和精兵优势,对面的人数仍然是我们三倍,如果对面的农民没有溃散的话,我们……恐怕凶多吉少。到时请殿下以大局为重,保住自己的性命优先。」 坂井政尚回头下令道:「喂,从这段路开始全军衔枚疾走!不准发出半点声音!」 于是所有人咬住头盔的系绳,一声不响地穿越森林。 森林里的路面起伏不断,手上长枪又不时刮到树枝,偶尔甚至会卡住,行军起来相当困难。儘管如此,马回眾不愧为织田家精锐,军令一下,果然依照命令,安静如林,唯有脚底偶尔发出踩碎枯叶的声音,甚至没惊动半隻鸟。 又走了半个时辰,远方开始传来廝杀的声音,山口军正在攻城,而他们已来到赤塚砦下。 前方出现一个人影,小碎步式的来到吉法师的座骑旁,吉法师俯下身倾听那人耳语,弥七郎方才明瞭此人乃是饗谈眾的透波。 「很好,继续去前方监视。」吉法师听完后对那人下令道,那人身影便又迅速消失在远方,「我们已抵达赤塚砦下,展开阵型!」 前方第一队闻令立刻左转弯,然后继续移动成为阵型左翼。弥七郎所在的第二队打散阵型重组为横队,成为阵型的中军。殿后队则右转重新整队,成为阵型的右翼。转瞬之间,马回眾便从行军的长蛇阵转为接战用的横阵。 「骑马的人都跟我来!」吉法师边下令边朝右翼骑去,将原本打散在阵型四周侦查的骑兵集结起来。 「组装长枪!」坂井政尚的口令虽不响亮,但是一字一句弥七郎都讲得相当清楚。弥七郎取下背上枪桿,将两支枪柄末端的指物对接、插入、栓紧,现在手上这把长枪的长度,几乎有三个弥七郎那么高。 「部队前进!」 弥七郎站在第一排,配合左右同袍的步调一步一步前行。前方光线越加明亮,森林已经到头了。弥七郎从林木间的缝隙看出去,赤塚砦就在眼前。 眼前的赤塚砦明显不是什么金城汤池,然而它两面紧邻鱼塘,本身又是建立在堆高的曲轮之上,攻方除非攀爬曲轮坡面,否则只能从城门前的狭长坡道正面攻城。山口军里虽然有不少人真的嚐试攀爬坡面,但是由于坡面太过陡峭,只能将长枪背在身上,使用双手攀爬,因此成为守军的箭靶,毫无还手之力。守军只要射中领头的士兵,他的尸体就会像滚石一样落下,干扰后方攀爬的友军。 所以儘管山口军数倍于赤塚砦守军,但是大多数的士兵都只能在砦的周围排队待命,发挥不了人数优势。 而在同时,当弥七郎跟着织田军来到森林边缘时,山口军还把注意力放在眼前的砦上。 「胜三郎!你眼力好,看一下对面的状况。」吉法师喊道。 胜三郎挤到最前方,把手平举在眉前遮阳,「唔…他们现在还忙着攻城,没注意到我们。大部分人都没穿盔甲,看起来都是农民。」 「穿盔甲的有多少人?」 「嗯…人跑来跑去的不太确定,不过应该不会比我们少。」 「这样就够了。」吉法师说完,策马往前领先了几步,来到全军都看得见的位置,他在阳光底下拉住韁绳,让马几乎人立起来,对着大家喊道:「你们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跟我上阵,也许有些人会质疑我的勇气,有些人会质疑我是否有谋略?」 吉法师又左右绕了几圈,环视在场所有人,「你们的质疑都是有道理的!我三郎信长,不会讲些词藻华美的话来反驳你们,一切多说无益,唯有身体力行而已。我会用这一战,来证明你们没有跟错人!」 「把我的旗帜举起来!」吉法师号令一下,织田家的五木瓜旗纷纷林立在军阵之中,五木瓜下则是吉法师专属的黑底白字永乐通宝旗。 他调转马头,把武士刀拔出,将刀指向山口军,「全军前进!!」 马回眾迈开脚步,枪头朝前,整齐划一,脚步声彷彿悦耳的战鼓,响彻云霄。 吉法师领着所有骑在马上的马回眾,配合着步行马回眾的步调,走在阵型的右侧。 全军步出森林,耀眼的阳光洒落在马回眾的盔甲上,双方只剩不到一千两百步的距离。 织田军继续前进,双方剩下一千步的距离,此时少部分山口军士兵才发现他们正后方出现了一支大军,正惊慌地四处奔走告知。 双方剩下八百步的距离,将领们正赶紧命令士兵从赤塚砦撤下,其馀的人则忙着整队,组成一座凌乱的阵型。 双方剩下七百步的距离,山口军的阵型依然乱七八糟的,一名盔甲华丽的骑马武者到处破口大骂,士兵们慌慌张张。 组头坂井政尚大声地下着口令,再三嘱咐着给跑掉的农民一条生路,这些人都是珍贵的民力,不可滥杀。 双方剩下五百步的距离,山口军终于整好队,弥七郎看见一名衣衫襤褸的农民,没有盔甲保护,唯一的武具只有一把长枪,眼神说不出地惊恐,牙齿止不住打颤。 双方剩下三百步的距离,吉法师突然爆喝一声,马回眾也跟着怒吼!山口军的农民们闻声弃械而逃,而武士们则是衝了上来。 「稳住!!」坂井政尚大声下令,整个世界只剩下四散奔逃的农民还有衝杀过来的武士,弥七郎彷彿听见心脏在耳朵里打鼓。 对方武士离马回眾只剩下一百五十步,坂井政尚下令踏步,长年训练让身体似乎早在弥七郎动念之前就开始听命行事,原地踏步起来。 「稳住!!」敌方已来到百步之内,弥七郎的血液开始沸腾,身体激烈地颤动,若非坂井政尚下令,也许早就顺从心里狂怒的衝动跑出去大开杀戒了吧。 「稳住!!」敌军几乎已在十几步之内,弥七郎咬牙切齿,几乎难以按奈血液里的衝动。 「组成枪衾!」大鬍子的组头吼道。 马回眾立刻彼此靠拢,组成整齐縝密的枪阵,然后将枪头高举,接着用力一挥,枪头由上而下打在山口军的武士身上,而那些武士甚至还在六、七步之外。 山口军猝不及防,有些人被枪头切断了手指、手臂,有些人脖子被切了一个开口,血流如注。大部分人虽然穿着盔甲挡住了锐利的枪头,但是人却被挥舞的力道打翻在地上,正要挣扎着爬起来。 马回眾第二排的人没有给这些人机会,他们的长枪是由上往下突刺而不是挥舞,看准盔甲缝隙便毫不犹豫地刺了进去,山口军前排立刻死伤惨重。 山口军的武士收刀入鞘,换成长枪想要依样画葫芦,但是马回眾挥舞得更快、更精准,于是对方第二排的人也落得跟前排一样的下场。 对面左右两侧的人开始绕到阵型的侧面,在侧边的马回眾丢下长枪,拔刀与山口军激烈肉搏。 双方廝杀叫喊,血雾瀰漫。 此时吉法师率领骑兵绕到山口军的后排,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山口军的武士一一砍倒。 遭到背腹夹击,山口军的士气跌到谷底。弥七郎看见对手的怒意从眼神中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慌乱与恐惧,他拋下武器转身逃跑,弥七郎用力一刺,从后背穿过前胸,对手当场毙命。 山口方的武士开始一一丢盔弃甲,只想着逃出生天,织田军展开追击,弥七郎手持长枪,刺倒一个又一个逃跑的武士,突然听见吉法师一声大喊,「山口教继!别想走!!」 弥七郎掉头看去,只见刚刚那名在阵前破口大骂的骑马武者如今落荒而逃,手持马鞭拼命地拍打马屁股,而吉法师率领几个马回眾紧追在后。 弥七郎又刺倒几个敌军,正想再找下一个目标时,一抬头却只见几乎所有敌军都在几十步外的距离逐渐远去。 「行了,到我这边集合!!」弥七郎正想再追,却听到坂井政尚下令收兵,命马回眾收拢阵型重新整队。 及合起来的织田军响起了热烈的欢呼。 「嘿、嘿、喔!!嘿、嘿、喔!!嘿、嘿、喔!!」弥七郎看了看身旁伙伴,虽然不少人都掛了彩,却都兴高采烈地发出吶喊,庆祝这次的大胜。 眾人士气高昂,坂井政尚下令继续往鸣海城进军,追上吉法师的脚步。 太阳西垂,虽还不至于黄昏,但是当马回眾踩着逐渐拉长的影子抵达鸣海城时,吉法师早已在那边等候多时了。 坂井政尚上前走向吉法师,正要向他报告时,不经意地看了鸣海城一眼,略为惊讶地说道:「殿下,这怎么会……?」 弥七郎朝鸣海城看过去,只见鸣海城上下悬掛着今川的赤鸟旗,曲轮边站了不少人。 「我刚刚趁你们还没来的时候,绕了鸣海城几圈,今川家的军队已经驻扎在里面了,应该有五百人上下。」吉法师对着坂井政尚说道。 「那么……今天应该是拿不回鸣海城了。」坂井政尚下了结论。 「没错,我们收兵吧。」吉法师下令道。 马回眾带着略为低沉的心情踏上归途,然而率领他们的家督即使在归途也没有间下来。 「阿狗、胜三郎,带着我们打胜仗的消息回你们家的城,我要得到满意的答覆。」 「遵命!」两人受命后,又带着两三人与大队人马分道扬鑣。 「野野村!」 「臣在!」野野村回应道。 「你先快马回那古野,叫村井、丹羽拟定好在鸣海周边筑城的计画,既然我拿不回城,那就在旁边插满小城困死它。」 「遵命!」野野村受命后快马加鞭离开。 弥七郎眼中的织田信长低头沉思,原本到手的胜利转瞬又化为失城的懊恼,但很明显他没有低沉太久,立刻便着手因应对策。 「殿下!」前去侦查的骑兵回头来报告了,「友军正在靠近!」 「友军?」吉法师喃喃道,就连弥七郎也很好奇。 一支军队从远方进入视线,规模与马回眾不相上下。柴田家的单环雁金旗以及佐久间的环内三引两旗在这支部队的行伍间飘扬,一脸焦急的平手爷骑在最前头,一看到吉法师,欣喜溢于言表。 「爷!你现在还担心吗?」吉法师看到平手爷骑近,大声对他喊道。 平手爷听了只是笑笑,骑到吉法师身旁,看着全身血污的吉法师表现出得意洋洋的样子,也是一副喜不自胜的表情。 「好啊,要是老臣没猜错的话,殿下应该是打胜仗了,对吧?」 吉法师面对着平手爷却把眼神一低,「只是把那个胆小鬼教训一顿而已,鸣海城已被今川拿在手上了。」 平手爷点点头,出声安慰:「殿下,一城一池的得失乃是兵家常事,重要的是殿下已经在今天表现出应有的勇猛与果断。而且,更重要的是,殿下打了胜仗,要知道,我辈的价值无他,胜仗而矣。今日殿下以寡击眾,已足够让麾下各路城主信服了,这才是现在织田家最重要的事情。」 吉法师听完浅浅一笑,又问道:「爷爷,你怎么会跟佐久间大人和柴田大人的部队走在一块?」 「呵,我不是说过了吗?再等一会就会有援军赶到的,殿下离开后也不过几刻鐘的时间,两位大人就亲率部队赶到了。殿下你看,他们就在那边。」平手爷手指方向,佐久间盛重和柴田胜家也策马而来。 柴田胜家说道:「殿下!想不到你仅以五百马回就击败山口教继的军队,令人佩服,之前是我看走了眼,还请殿下海涵。」 佐久间盛重也附和道:「想不到在臣等的援军抵达前,殿下就已独立弭平叛乱,这下老太爷在天之灵也可以安息了。」 平手爷也乐道:「就连两位大人的评价都是如此,等消息传开后,各地城主对殿下的印象也会改观的。殿下,您等着看,等我们回城之后,好消息一定会一个接一个传来的!」 于是两军合拢,马回眾走在最前头一扫刚刚鎩羽而归的阴霾,带着凯旋的气氛行军回到那古野城下。 果然阿狗和胜三郎就带来好消息,荒子城的前田家和池田家听到消息后都向吉法师表达懺悔的意思,发誓从今以后都会坚定站在吉法师这边,不会再露出摇摆的态度。 马回眾入城后,吉法师让大家卸甲下去休息,更多的城主也派出信使向吉法师表态,此时吉法师已得到不少人支持了。 「弥七,你下去前帮我带话给村井,叫他打开库房拿个价值五千贯的东西,明天一早送去津岛那边把一部份的债还了!」吉法师在弥七郎准备退下前拉住了他。 「一下就拿个五千贯出去,这样不要紧吗?」弥七郎忍不住问道。 「没关係,只要有这些城主支持我,这点支出一下就能打平。」吉法师说这话时显得自信满满。 第十九回:暗潮 旗帜飘扬,今天是织田家与斋藤家的大喜之日,富田镇的渡船头为此被净空,没有其他商贾在此时来往两岸,围观的镇民被其他足轻们阻隔在最外侧的街道上,好奇地张望。 弥七郎身背织田家的五木瓜旗,和其他数十位马回一同站在码头上列队迎接,平手爷站在码头边举手遮住艳阳,看着十多艘渡船从二头波旗飘扬的对岸缓缓驶来。在他左右一同迎接斋藤家队伍的,正是村井贞胜和浅野长胜两位奉行,在他们背后,上百位僕从、三百名士兵以及五十名马回听候号令,要把今天的婚礼办得尽善尽美。 第一批渡船抵达码头,两位领头人分别是日根野宏就以及斋藤大人的亲弟弟长井道利,率领数十名斋藤家臣及僕从登岸,对方和平手爷简单的问候一阵,便移动到渡船头的广场上排列好队形,等候下一批渡船。 第二批渡船很快就抵达了,下船的领头人是个熟面孔,几个月前弥七郎便和此人在这个镇上有过一面之缘。 「斋藤家的诸位大人,辛苦了!接下来的路程由我方导引,请各位随我们到婚礼场地接受款待!」平手爷堆起他招牌的笑容送出亲切问候。 「不胜感激,我乃斋藤家臣下安藤守就,在我左右的这是两位年轻人则是崛秀重和明智十兵卫,先代表我家老爷和小姐向织田家的各位送上问候。」伊贺守对着平手爷说道。 「原来是美浓三人眾之首的安藤大人,您的名声在尾张这边也是如雷贯耳。敝人名叫平手政秀,在我左右的分别是信长殿下的得力助手村井贞胜大人和浅野长胜大人,幸会。」 「幸会、幸会,各位大人,能与尾张的贤臣见上一面可说是极为难得。虽然很想跟诸位大人畅谈,不过为免耽误良辰吉时,请先容我和我们家的僕从下去稍事准备,做好迎接我们家老爷和小姐的工作?」伊贺守说道。 「那是当然,我们路上再聊。」平手爷让出路,举起手以掌示意斋藤家的队伍所在之处,伊贺守向他们拜别,带领第二梯次的家臣和僕人加入了在广场上的队伍。 压阵的第三批渡船花不到一刻鐘的时间便抵达码头,给斋藤家小姐的轿子已准备就绪,只见主船缓缓靠岸,船伕开始绑紧船绳,岸上的家臣不分织田家与斋藤家,人人紧张焦虑,深怕有所怠慢。 船舱的帘子被掀开,探出头的正是斋藤家的家主斋藤利政,法号道三入道,在他身后,由他牵着的年轻女子明显便是道三的亲生女儿,也是今日的新娘,归蝶小姐。 只见道三的动作慈祥关爱,对女儿呵护有加,与他上次在正德寺表现出的阴狠形象大为不同。他先踏脚登岸,叫女儿小心船舷和码头的高低差, 美浓来的小姐早已成为尾张民间各地的热谈,老百姓们讨论着她的美貌还有蝮蛇之女的身分,不知不觉中就给她「浓姬」的绰号。有人说她集美貌与父亲的阴狠于一身,是个比蝮蛇本人更危险的女人。但也有人说她自小目睹父亲的种种罪孽,反而变得悲天悯人,是个比菩萨还善良、出淤泥而不染的慈悲女子。 在弥七郎的眼里看来,这位浓姬倒没有乡民传闻的国色天香,就是位稚气刚脱、脸蛋仍然粉嫩细緻的大女孩,只见她带着好奇的眼神观察着长良川南岸的景色,似乎充满惊喜。 她一看船舷与码头落差甚大,便想一跳而下。她父亲道三咂舌,「嘖,阿蝶,仪态啊仪态,今天可是你的大喜之日!」 遭到纠正的浓姬小吐嫩舌,左手夹住由绿色四叶草镶白边点缀的裙摆,一次一脚稳妥地下船。 「中务丞大人,久违了。」父女两人来到平手爷面前,道三向平手爷问候道。 「山城守大人,承蒙您看得起我家少爷,我织田家感到无上荣耀。」平手爷向道三大人鞠躬致意。 「那里,信长大人是名出色的年轻人,正德寺当日我与贤婿相谈甚欢,当下便知道贤婿与小女将会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反倒是小女个性有些粗野,到时还请您多加协助。」 「中务丞大人,我很喜欢尾张艳阳高照的天气,这边跟阴雨绵绵的稻叶山城完全不同,风吹在脸上相当舒服呦!」美浓来的千金突然插嘴道。 「多谢斋藤小姐夸奖。」平手爷听了脸上堆满笑容,弥七郎看得出这是真诚的笑容,平手爷似乎第一眼就很喜欢这女孩。 反而是斋藤道三一脸尷尬,「好了,阿蝶,快点上轿吧,你的新郎还在等你。」 轿子已在广场上等候,浓姬一路蹦蹦跳跳,牵着她手的父亲不像是搀扶她,反倒像是要制住她以免有什么惊人之举一样。 将浓姬送上轿子,父亲道三脸上表现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山城守大人,我看令媛相当活泼,想必美浓的臣民一定相当喜欢她吧?以我个人的看法,令媛一定能跟我家少主相处愉快的。」平手爷对着道三大人说到。 道三大人听了相当自豪,「那是当然,我家上下没人不喜欢我这宝贝,要把她嫁来,捨不得的人也不只我一位,希望信长大人能好好疼惜她。」 平手爷听了频频点头、不断保证,「一定、一定,有我在旁,一定会再三嘱咐少主善待小姐的!」 道三大人微微一笑,「好了,我们也别让新郎官等太久,赶紧出发吧!」 队伍啟程,乐手奏乐,出嫁队伍在富田镇的大街上奏起雅乐为婚礼添喜。织田家的足轻驱赶人群为队伍开道,马回眾则和斋藤的护卫围绕在轿子旁构成层层守备。平手爷和道三大人、伊贺守并骑一列,相谈甚欢,其馀织田家和斋藤家的臣子也在队伍中并肩共骑,应酬问候。 如此重要场合,弥七郎本该随时警戒,毕竟如此重要人物在此关键时刻千万不能遇袭,但他总是忍不住回想前阵子的另一场对话。 那一天,又轮到弥七郎站冈,充当吉法师的贴身护卫。一整个上午都是寻常的政务,然而午膳时出人意料,竟然是瀧川大人亲自端来的。他把餐盘摆好后,便会向吉法师报告最近收集到的情报,这便是饗谈眾向织田家当主匯报的形式。 「主公,今日……」瀧川正欲开口,却被吉法师打断。 「报告先等会,」吉法师一手撑着头,小桌上的佳餚动都没动一下,「一益啊,你在我们织田家的年俸是多少?」 「回主公,敝人自升任饗谈眾领头后,年俸是45贯。」 「这样啊,」吉法师换到另一隻手撑着,饶富意味地看着他,「你看这样如何?我把古渡城附近一个叫藤森庄的村落赐给你,你以后就是我们家年高四百五十石的武将了,以后评议的时候你就列席参加,在会上发言。」 瀧川听了似乎大为震撼,「主…主公,我们饗谈眾领头歷来不任武职,这样的地位太过明显,会成为敌方透波重点侦查的对象,似乎……不太妥?」言语之中存有推託,却又留了一席馀地。 吉法师听了却不甚在意,「你不要跟人家说你是透波领头不就好了,至于提拔你的理由,就你来编吧,跟人家说我去膳房时发现你有武人的才能之类的,反正新君上任,佈置自己的人马这种事情歷来都不稀奇。」 瀧川面露犹豫,欲拒还迎,「这…」 「怎么,你不要吗?」 「不……敝人求之不得,感谢主公提拔!!」 「恩,那么…」吉法师又换了一隻手,双眼紧盯着瀧川,「之前你匯报的时候都是先经过平手大人那边,然后才让我知道吧?」 「呃,平手大人说那是非常时期,他已经跟敝人说过今后…」 「那么,现在还有这种事发生吗?」吉法师继续追问。 瀧川的额头渗出细汗,他向着吉法师下跪,回答道:「是这样的,之前信秀大人在世的时候,主要还是由平手大人负责外交之馀,兼任调略、拢络的工作,所以和饗谈眾的部分成员相当密切…我想多多少少会有些事情让他先知道。」 「这样啊…」吉法师的手依然撑着额头,表情没多少变化,「这不打紧,以前的事情我不计较。至于以后,你把经常跟平手大人接触的人处理一下,让他们充任间差或是调离重要职位,不能再让情报从他们手上流出去,明白吗?」 「这是当然。」 「今后所有事情,无分大小,一律先跟我匯报。」 「是的。」瀧川擦了擦汗,似乎是卸下心头大石。 「很好,今后,我想让他知道的事情,他才能知道,明白吗?」 「明白。」 「他知道召唤你的暗号吗?」 「知道。」 「从今以后不用理会他的召换了。」 「是。」 「很好,现在开始跟我匯报吧。」此时吉法师才开始动筷,一边吃饭一边听着瀧川大人的匯报。 吉法师莫非是不信任平手爷吗?弥七郎回想起来,不禁纳闷起这个问题,到底吉法师所为何事,有什么理由怀疑像平手爷这样忠厚可靠的人? 道路被围观的民眾挤得水洩不通,让弥七郎从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策马前去驱赶,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给轿子通过。从渡船码头到真清田神社短短一小段路,竟然就走了两刻鐘的时间。 「山城守大人,百姓都争相来目睹令媛的美貌啊。」平手爷指着围观的群眾,抢在道三感到不悦前事先缓频。 「好说好说,是贵府治国有方,得百姓称道才有这种盛会啊。」道三大人也回以恭维。 队伍缓缓地前进,终于来到真清田神社的门口,只见神社庭院四处垂掛着代表婚礼的纯白布幕。 队伍从正门口前的鸟居底下通过,来到入口的楼门,吉法师的乳母养德院早已率领一批女眷在此待命,等着迎接新娘。平手爷及道三大人跟养德院夫人寒暄了几句,便让养德院和斋藤家的女僕把新娘带下去梳妆打扮。 至于道三大人和其他家臣,则在平手爷引领下来到参级殿的会客室等候,其馀足轻被分配去把守周边要到,唯有马回眾能随之入内。参级殿巨大的厢房原本就常被用作各式节庆的会场,如今在此时充作会客室,容纳了百来位身分尊贵的人物在此等候,彼此寒喧交谈。弥七郎环顾左右,发现织田家的城主并没有到齐,即便是在赤塚之战以后,似乎也不是所有城主从此一概支持吉法师为当主。房内一角,津岛眾的堀田道空等人原本正与其他贵宾喝茶间聊,一见到斋藤家的人走进厅房,便相当积极地前来寒暄问候。 斋藤道三与堀田道空似乎已认识多年,彼此谈话相当热络,甚至不时交头接耳,讲起悄悄话,然后放声大笑起来。 这隻两边押宝的蝙蝠,弥七郎在心里骂道。 弥七郎虽然作为吉法师的贴身侍卫,陪他见客无数次,却始终记不住那些大人物的面孔,尤其今日出席的津岛眾成员,几乎像是第一次看到一样。 「你看堀田道空那隻老狐狸,到今天还是瞧不起我们!」村井贞胜不知何时来到弥七郎身旁,对他喃喃抱怨道。 「大人何出此言?」村井大人与人来往从不介意对方家世,上至朝廷高官,下至贩夫走卒都有熟人,所以弥七郎倒不意外村井大人会来找他聊天,反而对村井大人这番评论颇有兴趣。 「你看今日随他出席的人物,虽说都是津岛眾成员,但其实也就鷲巢光康、平野贤长、秋山信纯这些敬陪末座的津岛富商。除了津岛神社的现任宫司真野资纲算是位人物外,其馀津岛眾的重要人物,像是船运大亨的服部友贞、以及主掌津岛镇军防的大桥重长都没有出席。尤其大桥重长大人,他可是流有圣上血脉的大人物!」村井贞胜说道。 弥七郎听了一声惊讶,「大人此话当真?」 「骗你做啥?大桥大人的血脉来自后醍醐先皇,一位拥有天皇血脉的人参加婚礼那是能给对方多么增添光彩的事情,然而今天这样一位人物堀田老头却没游说他出席,可见我们家是多不让人瞧在眼里了。」村井大人越讲越有些气愤。 「大人您想多了。」看着这些贵族出身的大老爷,竟然可以因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出席或不出席就不高兴成这样,弥七郎也不知该做何回应。 道三大人与津岛眾聊到一个段落,便与这些商人拜别,在平手爷伴引下前往自己的包厢歇息。此时这些人才注意到村井大人被落在一旁,又赶紧跑来陪笑脸。 「村井大人,上回承蒙照顾了,想不到织田大人继位不满四个月,就把债务还了三、四成,又有弭平鸣海城叛乱的功绩,您可真是跟到一位不世出的英主啊!相信织田大人在您这位尾张的贤臣辅佐下,我们尾张国一定能永保安泰、歌舞昇平。」堀田道空讲话时堆满了諂媚的笑容,与上次讨债时的倨傲简直天壤之别。 「尾张的贤臣乃是平手大人,我可承不起这等谬讚,」村井大人没好气地答道:「我记得我应该给每一位津岛眾的大人都寄出邀请函才对,难道这邀请函没有送到其他大人手上吗?」 「这可真是不好意思,信确实有送到,」堀田道空拿扇子拍了下自己的额头装傻,「奈何我们这些津岛商人的生意范围实在是太广了,常常人在外地,每次都因为不能参加种种盛会而扼腕!譬如服部大人现在人就在伊势湾的另一头忙着赶货,而大桥大人刚好随生驹大人远赴飞驒处理当地屋敷的纠纷,所以不克前来,他们还特别嘱咐我,要亲自给新人献上祝福呢!」 那他们最好别做生意做到信行的末森城去,弥七郎心里想道。 「真是的,你们净讲些浮夸的恭维。」津岛眾其中一人忽然插嘴打断,那人穿着一身华服,满脸横肉,络腮鬍又浓又密,看起来比较像山里的强盗,不像是商人。 那人凑近村井大人,劈头就问道:「我说村井大人啊,现在街上可不只是在传信长以寡击眾的美谈而已啊,听说信长大人在信秀大人的葬礼上朝自己的父亲投掷抹香,这种荒唐事,到底是真是假?」 「这……当然不是事实。」村井大人一脸尷尬,毕竟民间流言虽然不是事实,但也不会相差太远,所以村井大人寧可含糊其辞也不愿把话说开。 「欸?当时是信长大人当眾把香灰直接洒在信行大人脸上的,这事你没听说吗,光康?」堀田道空竟然当场戳穿村井大人不愿多提的事情,也不知是不是拐弯抹角地给织田家难堪。 「嗯,原来信长大人如此不成熟,希望他待会可不要一个不顺心当眾赏新娘巴掌。」那络腮鬍讲话毫不保留,村井大人听了本欲开口说些什么,最后却又闭上了嘴,看来吉法师过往的行径也让他心里没什么底。 「村井大人请您见谅,鷲巢大人一向有话直说,决无刻意冒犯贵府的意思,还请大人包涵他这张舌头。」堀田道空此时又出来打圆场,彷彿此事不是他起得头一样。 「唔,堀田大人说得没错,我刚刚讲话太过失礼了,非常抱歉。」那络腮鬍搔着头赔不是,原来他就是鷲巢光康,这倒让弥七郎有了印象。 村井大人又继续跟这帮讲话似乎总带有弦外之音的津岛眾你来我往,但是弥七郎早已失去兴趣。算算时辰他的下一个任务也将开始了,于是赶紧拔脚啟程前往下一个会场。小川道政见他离开,也赶紧跟了上来,脚才踏出门槛,便听到有僕从朗声道:「各位大人,我们的新人已准备就绪,婚礼即将开始,请各位大人前往广场参与盛会!」 门外已有十来位马回整好队伍,领队的准人正大人使眼色叫弥七郎两人赶紧入列,然后便下令队伍前进。 队伍先宾客一步来到广场,只见两家的士兵早已分列石砖路的两侧,看来整齐有序,弥七郎等人在准人正大人的指挥下加入队列,摆出精神抖擞的仪态。 双方的宾客及随从逐渐填满整个广场,挤在士兵的背后争相目睹新人的容貌。 眾人嘈杂交谈之间,一声优雅高亢的笛音传遍整个广场,龙笛的独奏让嘈杂的人群立刻安静了下来。随后篳篥、凤笙加入了奏鸣,更之后琵琶、太鼓,还有其他弥七郎叫不出名字的乐器也都一齐伴奏,婚礼会场顿时充满庄严而优雅的乐声。 新人队伍一步一步,缓慢地走入弥七郎的视线。队伍的最前头是龙笛、篳篥、凤笙等「三管」的吹奏手。在乐手后方的是真清田神社的神官,穿着一身白服,头顶乌帽子,看来庄严肃穆。 一把大红伞撑在神官的后方,伞下两人便是今日的新郎与新娘,只见吉法师穿着绣有织田家五木瓜花纹的羽织,纯白色的羽织纽就掛在胸前。他的手牵着斋藤家的小姐,浓姬一身白无垢,头戴棉帽,一脸灿烂的笑容和吉法师正经八百的表情形成不小对比。 双方家属跟在新人后面,由平手爷代表织田家长辈,斋藤道三大人代表斋藤家长辈,两人并肩走在一起引领双方家属。新娘的家属除了道三本人外,叔父长井道利也在队伍内,还有她的兄弟孙四郎龙定、喜平次龙重,甚至表亲明智氏都在队内,就是独缺她的大哥斋藤义龙,看来斋藤父子间的不和并非空穴来风。 相比新娘子的亲戚、一门几乎全员到场,织田家出席的一门就少得多了。已有严重嫌隙的信行自是不提,除了信秀大人年纪较小的弟弟外,叔父信光、长兄广忠也都没有到场,只能由平手爷、柴田胜家、佐久间盛重等较具资歷的家臣充场面。 背后宾客的聊天内容不时传进弥七郎耳里,「想不到人称大傻瓜的信长大人竟然如此仪表堂堂,一想到他被那么多人詆毁,真是人言可畏啊。」 「可不是吗?在赤塚一战以寡击眾的人会是个傻瓜吗?也不知道在大街上传这类谣言的人是什么居心?」 「瞧你们吹的,为什么那大傻瓜要以寡击眾,你们知道吗?正是因为信秀老爷的领地,他只继承不到三成,其他织田一门的人都另立山头去了。」 「这又是哪听来的?弹正忠家不是还好好的吗?」 「光是弹正忠这祖传官位,信长都没继承到,清洲城的大和守大人早就向朝廷请命,由信行大人继承弹正忠之位,过几天圣旨就会来了,你等着看。」 「信长、信行两兄弟不和早就不是新鲜事了,我看他们兄弟迟早要有一战!」 「还不只啊,守山城的信光是他叔父你知道吧?听说赤塚一战,信长也是三催四请,死活都没办法把他请出来,根本就不听号令了。话说信光这人,早年时还曾经跟信秀老爷争过家督之位呢!要说弹正忠家的内鬨,这信光肯定也会参个一脚。」 「唉,大乱将至啊,我看尾张这里也没剩几年好日子可过了。」 后面这几人说着说着,就开始在人家的婚礼上长吁短叹起来。 弥七郎听了一阵烦闷,也没再去注意背后人的间言间语。新人的队伍终于来到面前,僕从们拉开御本殿的大门,让队伍进入。 殿内自有另一批侍卫接应,而弥七郎这些马回中的亲信被安排在比较靠近殿口的位置,可以在宾客都入内后,进入殿内把守大门。至于其他较为疏远的侍卫就只能在殿外维持秩序,不能亲眼目睹盛会了。 弥七郎等人入场关上大门后,家属以及各方宾客都已安坐,眾人朝着神社的主祭神天火明命恭敬地一拜后,婚礼仪式正式开始。 首先由神官手持大祓为两位新人净身,接着平手爷和斋藤道三分别代表双方家属献上对新人的祝词。接着便是三献仪式,巫女走上来为两位新人斟酒,由新郎新娘轮流用象徵天地人的大、中、小三种酒杯各喝三巡,完成了仪式。 然后便是新郎、新娘宣读誓词: 今日大喜之日,我夫妇二人, 于天火明命大神御前,宣誓结为连理。 从今尔后,无论穷老病困,尽皆相互扶持、甘苦与共, 同筑家庭,子孙成群,至死不渝。 我织田信长、斋藤归蝶,在此发誓! 誓词宣读完后,新人又向天火明命大神献上绑有结界纸垂的玉串,然后经过两拜、两拍、再一拜之后,仪式便告完成,在场眾人无不欢欣鼓舞! 婚礼之后的宴会,便移驾到真清田神社南方不到一里之处的一宫城举办。城主关成重便是刚刚在婚礼上帮新人主持仪式的神官,对于浓尾两大家族选择在他神社举办婚礼自然是感到无上光荣,而婚礼后的宴会也是尽心尽力,拿出山珍海味来招待,当然这一切背后少不了两大家族给的丰厚礼金。 为浓尾地区的大人物们所举办的宴会自然不是区区马回能参加的,弥七郎和其他马回仅能在厅外的廊道把守或是来回巡逻,直到入夜。 一轮明月从山头探了出来,此时早已酒阑人散,与会的宾客不是一一告辞,就是接受城主招待在一宫城留宿一晚,回到自己的客房。 和夜哨的卫兵交接之后,弥七郎今天的任务也算告一段落,他卸下盔甲,揉揉僵硬的肩膀,看见广场上其他下哨的士兵搭起帐篷准备休息。当弥七郎正想加入他们行列时,却注意到一间厅房仍然灯火通明,打开门一看,原来还有些下哨的士兵就着宴会的剩酒剩菜,围成一圈席地而坐,开起了自己的宴后宴来。 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的小平太一看见他,马上就招手要弥七郎加入。 「竟然瞒着前辈喝起酒来了,胆子还不小嘛,小平太?」弥七郎在圆圈中找了个位子坐下,对着小平太一阵调侃。 小平太、阿狗、胜三郎、毛利新助还有其他相熟的玩伴,在赤塚一战之后,便被吉法师招募进马回眾里,至今已有数月,而马回眾的规模也随之扩大不少,来到了七百人之眾。 「嗝!有佐佐组头替我们撑腰,有什么好怕的,辛苦了一天,总得慰劳一下自己啊,你说是不是,阿狗?」小平太早已喝得迷迷糊糊,边说边又摇头晃脑地帮自己斟了一杯。 「嗳!小平太,你真的喝糊涂了,弥七的意思是你喝酒也不事先过问津上弥七郎长实这个马回眾的大前辈,当心被他教训啊!」阿狗边说边对弥七郎眨了眨眼,「刚刚佐佐准人正看到的时候,也只是叫我们喝完自己收拾,没有喝斥我们的意思,算是得到上面的默许了,你也放宽心,喝个一两杯再去睡吧。」 「哗?弥七这小子也敢跟我倚老卖老,当心我呼啊咿咿……」小平太话还没说完,头就越垂越低,最后触到地板上睡死过去,惹来旁边人一阵嘲弄的嘻笑。 弥七郎跟朋友们一阵间谈,忽然注意到野野村、小川和山田等人自己另成一圈聚在一起间聊,便起身过去打个招呼。 刚在新圈子坐下,便发现有位生面孔,弥七郎向身旁的小川道政问道:「欸?小川,这人是谁,怎么我没看过?」 小川道政回答道:「喔,他是家长带过来的,好像是亲戚吧,虽然不是马回,不过人倒不坏。」 弥七郎便朝着生驹家长问道,只见家长脸上闪过一丝尷尬,推说是个朋友。 那人便搔搔头,朝着弥七郎微笑道:「你好,津上大人,我名叫土田弥平次,算是生驹大人的亲戚。」 「喂,长实啊,你别看这弥平次貌不惊人,他老婆可漂亮了,真亏他有这福气娶到一位美娇娘!」野野村在一旁嚷嚷。 眾人聊了一下弥平次的老婆,然后又各自吹嘘了一下沙场上的功绩、一会又聊到周遭各国的形势,最后聊回弥平次的老婆上。 「喂!听我说,弥平次这傢伙啊,害怕他老婆趁他不在家的时候跟人跑了,连这次出远门都还要把她带过来,现在人就在福田镇上投宿呢!」野野村酒一喝多,便又没来由地掀了弥平次的底。 「欸,我说,要不要就去他老婆投宿的旅店,一来给津上见见这位美娇娘的庐山真面目,让她给我们斟斟酒。二来……还可以睡睡旅店温暖的床铺,我是越来越不想睡帐篷的硬地板了!」山田岗定起鬨道。 「嗝!这么想看就让你们看吧,通通都过来!」土田弥平次自己也喝多了,毫不考虑就答应人家无理取闹的要求。 唯有生驹家长还保持清醒,「喂喂!明早还要上哨,护送少主和少奶奶回城,要是赶不回来怎么办?你们都想被砍头吗?」 小川道政此时向眾人拍胸脯保证,「嗝!别担心这事,我是出了名的早起,明天太阳起床之前,一定把大家通通叫醒,准时上哨!」 「说得好!我们别顾虑那么多了,赶紧出发,走嘍!」野野村和山田等人说完便倏地起身,摇摇晃晃地啟程。 生驹家长见事已无可挽回,只好摸摸鼻子加入他们行列。弥七郎回头一看,阿狗和胜三郎等人早已躺在塌塌米上睡得不省人事,于是头也不回地跟上野野村等人的脚步。 白天寸步难行的大道在夜晚走起来便顺畅许多,大伙没花多少时间便来到土田妻子投宿的旅店,一帮醉汉便闹哄哄地闯了进去。 生驹家长在弥七郎进门前拦住了他,说道:「那个…津上,有些事情讲出来对大家都不好过,我希望你待会见到土田他妻子的时候,能够……为她着想一点。」 弥七郎听完感到事有蹊俏,但是生驹没多做解释便进自走了进去,弥七郎也只好跟上。 穿过走廊来到土田妻子投宿的房间,一开门便见到大伙席地而坐,果然有一个穿着朴素的女人正在为大伙斟酒。 弥七郎坐下来随意捡了一杯酒,正想一饮而尽,但当他看到土田夫人的脸时,却突然愣住了。 生驹吉乃即便刚从睡梦中被叫醒,却仍然不失仪态,庄重地为眾人斟酒。她回过头来和弥七郎四目相对,表情略显惊讶。 「哪!这位是津上长实大人,是我今天才结交的新朋友!」弥平次手指弥七郎说道。 吉乃闻言便向弥七郎行了双手礼,「小女子名叫吉乃,初次见面,津上大人!」 弥七郎见到眼前熟识却又陌生的女子显得呆若木鸡,直到生驹家长在一旁轻轻咳嗽,弥七郎这才醒觉过来陪着吉乃演完一齣戏。 「哈,连长实都被土田夫人的美貌惊得说不出话来,夫人果然艳冠群芳啊!」野野村在一旁答腔。 「野野村大人您每次嘴都那么甜,让我们家省下不少糖费了,呵呵。」吉乃听了笑着应答野野村。 那晚,土田夫妇与弥七郎等马回相谈甚欢,把酒直至深夜,才让生驹掏钱租下隔壁厢房让大伙过夜。 眾人沉沉睡去,弥七郎却不能入眠,于是起身来到庭院透气。 没多久,便听到女性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谢谢你今晚的配合,弥七。」那人正是吉乃。 弥七郎转过身来,看到吉乃毕恭毕敬地站在离他七步远的距离。 他开口问道:「吉乃小姐……不,土田夫人,您现在…过得幸福吗?」 吉乃嘴边扬起微笑,说道:「很幸福呦,津上大人。土田大人…他不介意我不是处子之身,也不过问我过去是和谁在一起,只是一心一意地疼爱我。而我也决定要好好回应他的心意,馀生以他妻子的身分过活。」 「这样子啊。」看到吉乃已经走出和吉法师分别的伤痛,弥七郎心底为吉乃感到高兴,但同时又为吉法师感到一丝惆悵。 「今晚的事情,还请对信长殿下保密,我希望我的丈夫和他的主君之间不会心存芥蒂。」吉乃向弥七郎请求道。 保密自是当然,然而要不让吉法师知道恐怕难如登天,弥七郎如此心想,便决定毫不保留地直说:「土田夫人,殿下作为尾张的国主,恐怕不太可能会不知道领内的大小消息。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殿下不会是从我这边得知您的丈夫正是土田弥平次的消息。」 「听到你这么说我就安心了,这个人情我会找机会还你的,弥七。」吉乃说完后,便向弥七郎鞠躬告退,回到自己和丈夫的房间。 弥七郎也回到自己和眾人的房间,躺在床铺上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好在生驹家长早就吩咐老闆娘在日出前叫醒眾人,大伙才得以在早点名之前即时赶回一宫城。 吉法师和自己的丈人拜别,由平手爷陪伴送去码头。 斋藤道三离开之后,吉法师便在一宫城的广场整队,下令马回眾的组头和足轻步兵头清点队伍人数。 点名完毕之后,大伙本以为吉法师会下令回城,却听他高喊一声,下令一人出列。 「足轻土田弥平次,出列领赏!」吉法师喊道。 弥七郎正讶异间,就看到弥平次一脸得意,走出队伍来到吉法师面前半跪行礼。 「今早我收到报告,说昨晚宴会时,有三名贼人鬼鬼祟祟地想潜入膳房,不但被你当场逮住,而且是单枪匹马地制服三名贼人。经过搜查后,发现他们身上怀有毒物,看来是想在饭菜中下毒。幸亏有你即时发现,才能在不惊动宾客的情况下化解危机,特赏你功名状一枚,钱三十贯,希望你以后继续努力。」吉法师朗声道。 「多谢殿下赐赏,臣下今后仍会竭尽全力,为织田家效劳!」弥平次精神抖擞地答覆。 「很好。」吉法师略为沉吟,「我用得着武艺高强的人,现在马回眾正在扩大规模,你愿不愿意成为马回眾的一员,为我效劳?」 「这…这是莫大的荣幸,感谢殿下赏识!」弥平次听到能被提拔为马回,神情相当激动。 「很好,从此你就分配在佐佐组内,回城后去找准人正报到,现在入列吧!」只见弥平次连连磕头,然后便向吉法师告退,回到队伍里面。 吉法师下令队伍排成长蛇阵,准备回城,归蝶夫人的轿子也准备就绪。 吉法师上马开始巡视队伍,与马回及足轻们一一寒暄交谈。当他骑到弥七郎附近时,吉法师要坂井组与新人好好相处。 突然他朝着弥七郎说道:「弥七,尤其是你,人家刚新婚,好好帮他一把,别让他在新婚妻子面前出糗啊!」 吉法师与臣下们调侃,让队伍一下便充满了轻松快活的气氛。 然而弥七郎却是心头一惊,登时便满头大汗,这话到底有没有弦外之音呢? 第二十回:独夫 「……是故,鉴于上述种种理由,津岛方必须拒绝殿下的借贷申请,非常遗憾。」津岛眾的代表秋山信纯将书信朗诵完毕,将信纸摊开呈在吉法师面前,然后回到原位坐下,不发一语。 一旁的堀田道空轻摇纸扇,闭目养神。 吉法师手倚着肘枕,用拳头抵着脸颊,低眼去看那张信纸,根本懒得把它捡起来。 「我大费周章地招待你们来那古野城泡茶,结果你们就给我这个?」他质问在场的津岛眾。 主务津岛城防的大桥重长正在轻啜碗中浓茶,他放下茶碗,笑道:「殿下招待的茶风味甚佳,可见殿下挑茶以及将茶泡开的技巧都有长足进步。可惜这般程度要成为雅士还略嫌不足,就拿这间茶室来说好了,风格过于朴简,也缺乏用来招待宾客在品茶之馀赏心悦目、滋润心灵的文物,再加上还有不懂雅兴的俗人在场,破坏了气氛,还请殿下在这些不足之处继续鑽研。」大桥重长说这话时瞟了一眼角落站卫的弥七郎。 我是石头、我是风、我是云,弥七郎心里这样想道,维持住庄严肃穆的外观,不为所动。 吉法师听了一串莫名其妙的答非所问,原本搁在大腿上的左手不甚耐烦地开始用食指敲着膝盖。 然而信长最终把抵着脸颊的手放了下来,平復心情,恭恭敬敬地向大桥重长回礼:「感谢大桥大人不吝提点,三郎定会加倍精进。」 「那么,关于借贷之事,」信长话锋一转,转换了语气问:「请问三郎是有什么不足之处,导致津岛眾各位大人必须予以婉拒呢?」 原本轻摇纸扇、闭目养神的堀田道空「哼」地轻笑了一声,表现出满意之情,「殿下,这次借款数目庞大,就连我们这些小商也会犹豫再三,就怕有借无回。我知道殿下的还款纪录良好,但津岛眾经手的不只是自己的钱,还有津岛镇上许许多多同行的养老金,所谓世有不测风云,万一出了什么意外,也不好面对镇上许许多多的老朋友,这点希望殿下能够体谅。」 堀田道空一连串软钉子顶了回来,吉法师也只能悻悻然说道:「既然如此,那也只能这样了。往后若有其他事情,还请津岛眾的各位协助。」 津岛眾等人告辞,吉法师令僕人将他们送出城,然后把弥七郎叫到面前听令。 「请问殿下有什么吩咐?」弥七郎半跪在地问道。 「之前我叫村井打开财库还款的时候,村井稍微细点一下,当下就发现帐目有点对不上,于是我叫人清查,便发现财库一度有两千贯的亏空,后来又被人偷偷补上了。」吉法师直言不讳。 「两千贯……!可是平手爷经手的东西,应该不会出错才是……。」弥七郎听了喃喃道。 「我继位那段时间,爷实在是经手了太多东西,若是他想把我矇在鼓里,我根本无从得知。一旦坐上这个位置,你才知道有人多人根本信不得。」 「这……」弥七郎一度难以啟齿,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我觉得既然这钱已经补上了,无论是不是平手爷做的,殿下应该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就此了事才好。」 「荒唐!」吉法师听了一掌拍在肘枕上,震动经过塌塌米传了过来,「贪污舞弊就是这么產生的,只要我织田三郎信长当家的期间,这种事情就绝对不允许。」 「那么…殿下有让饗谈眾去调查这件事情了吗?」弥七郎问道。 吉法师哼了一声,「这就是重点,说起来,连饗谈眾都是爷…不,平手政秀介绍给我的,谁知道他们背地里都在做些什么事情。我叫你来,就是让你和饗谈眾的一位透波搭档调查这件事,表面上你们是一起合作,私底下你则要监视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事情无论大小我都要知道。」 「明白了。」弥七郎回答。 「很好,你待会下去之后就去换便装,那名透波会在集合场等你。这尾张国唯一能用钱的地方就只有津岛,你们会合之后就配合他去津岛调查这件事,除非有我命令,不然你就一直待在镇上调查,不需要每天回城报到。」 「是。」弥七郎得令后,迅速地退下。 穿上了久违的农装,弥七郎莫名怀念起以前还是农家子弟时在津岛讨生活的日子,但随即他便想起亲生父亲的虐待,立刻就伸起一股厌恶下。有些东西还是别怀念比较好,弥七郎这么想道,把那些无聊的回忆拋在脑后。 集合场上,下了早哨的马回正在操练,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枪衾的动作,这种需要紧密配合的阵型没练个几百遍是使不出威力的。组头坂井政尚巡视队伍的阵型,一个一个纠正新兵的动作,或是大声训斥那些荒废基本功的老鸟。 另外一边,身背母衣的母衣眾则在练习马上枪术,骑在马上一边衝刺,一边拿着长枪试图挑中假人,只见阿狗一身红衣红甲,母衣膨起宛如一颗腥红血球,长枪平举在胸前。他如疾风一般骑过四个假人,「框、框、框、框」,命中的声音逐一想起,没有遗漏,一旁观看的同伴响起喝采。 母衣眾是吉法师最近才成立的部队,成员都是从马回眾里面的能手中选出,又分为赤、黑两队。擅长长枪的阿狗理所当然地被选为成员之一,他被分配到赤母衣眾后立刻就成为笔头,出尽风头。 弥七郎的视线移过曲轮的栅栏看相城外,全身漆黑盔甲的黑母衣眾们正骑马绕城竞赛,领先那人握着韁绳左牵右引,马也顺从地闪过一个又一个障碍,人与马宛如一体,就这样一路保持领先,最后赢得了比赛。 只见那人获胜后,摘下头盔喘口气,理了理嘴上的八字鬍,骄傲神情表露无遗,这人据说叫佐佐内藏助成政,是佐佐准人正的弟弟,他和阿狗分居黑、赤母衣眾的笔头,武艺不相上下。 弥七郎把视线拉回集合场,不知道哪一家屋敷的商队正在把那古野城订购的米粮卸货,今年是丰收年,米价狂跌,吉法师也趁势广收粮草,为接下来的日子做准备。 一个行脚商打扮的中年人悠间地站在一角,弥七郎原本以为他是商队的一员,然而当弥七郎注意起他来以后,才发现这人并没有忙着做生意的意思,反倒像是在等人一样。 弥七郎观察了一阵之后,便相当确定了,他走向那行脚商打扮的男子,试探性地问道:「你是我在找的人吗?」 那行脚商打扮的人答道:「当然,津上大人,你果然如传闻那样对周遭环境观察入微,一般没跟透波接触过的武士可能到现在都还不会注意到我。」 弥七郎听了挑了半边眉,「你一个行脚商打扮的人却站在一旁什么也不做,很难不被人注意到吧?话说回来,你叫什么名字?」 「那也是我刻意要让津上大人注意到我的缘故,不然我也可以拿着一些破铜烂铁遇到人就把他拦下来兜售。」那行脚商打扮的人笑了笑,「在下名叫助左卫门,请多多指教,津上大人,嘻嘻。」 助左卫门背起了自己一身行囊,指着路旁另一袋布包叫弥七郎也揹起来,两人假装是周游各国的行脚商,一路慢条斯理地走到津岛,在大街上四处兜售商品。 即便这行脚商的身份是偽装的,助左卫门却也毫不含糊,一张嘴讲得天花乱坠,还真销了不少东西出去。 除了卖东西以外,便是扯开话匣子与顾客聊个不停。 弥七郎亲眼瞧见,才知这嚼舌根可真是一门功夫,津岛是个各路商人云集的市镇,放眼望去,随处都可见到外地来的商人,一旦聊到投机处,这些外地人便会忍不住把在各国听到的消息一股脑地讲出来。助左卫门一整个上午拼命地嚼舌根可真让弥七郎大饱耳福,从京都的将军到隔壁大名,祖宗八代都被这些比女人还长舌的商人们挖了出来。 一个上午过去,两人从京都的诡譎形势到村井大人蒐集鼻屎的癖好都打听个彻底,偏偏就是没有消息跟那古野城的两千贯有关。两人一阵灰心,便来到一间宿屋开设的食堂歇脚,又喝了几口茶水、饱餐一顿之后,便又继续到镇上各个角落蒐集情报。 如此周而復始,便有三天过去了,始终没有蛛丝马跡,倒是听到不少隔壁的大和守蠢蠢欲动的消息。 「我们是不是该把这消息捎回去让殿下知道?」弥七郎问道。 「这不成问题,我刚刚已经打了暗号,让咱家的人把消息带回去了。」助左卫门回答。 弥七郎听了一脸震撼,「刚刚我们附近就有饗谈眾的人!?而且还把你打听到的消息带回去了!?」 「嘻嘻,大人,这就是咱透波的功夫呀,没这点本事怎么会让殿下心甘情愿地付银子给我们?」助左卫门一脸贼笑。 又没几天,便听到消息说大和守出兵攻下吉法师的松叶、深田两城,但吉法师马上出兵回击,而且这次得到织田信光为大张旗鼓地响应,两家合兵之下转瞬之间便把两城夺了回来,让大和守灰头土脸地回到清洲城去了。经过这次事件,两家可说是彻底撕破了脸,百姓都在议论这名义上是大和守臣子的织田信长究竟何时会造反? 这天弥七郎坐在路边,调查金钱流向的事情还是没有头绪,正在烦恼之时,便看到有另一名透波在和助左卫门交头接耳。谈论一阵之后,只见他回过头来,在弥七郎身边蹲下,面色凝重地说道:「这下糟糕了,殿下命令我们返城覆命,看来是要问调查的进度如何。津上大人,我俩还是把皮绷紧点吧。」 两人垂头丧气地来到那古野城的城主居室,请求小姓通报吉法师他们两人要面见,那小姓神色紧张,正想开口说些什么时,便听到平手爷在房内大喊。 「殿下,冤枉啊!这一定是敌人的反间计,我、我从来没有私吞过公款,更别提因此被大和守抓到把柄,以此要胁我通敌……这、这两封信一定是偽造的!」平手爷的语气相当激动。 吉法师的语气冷漠而无情,甚至没有一点怒意,「还敢狡辩!?这两封信,一封是大和守给你的回信,另一封就是你写给他的亲笔信,你的字跡我从小到大看过那么多回了,还会有假?趁我失去耐性之前,赶紧给我认错,我还可以从轻发落!!」这段话,语气平静的让弥七郎听到冷汗直流,心底还寧愿吉法师狂风暴雨般地对平手爷发过一阵脾气后,就此雨过天晴。 「这…这封信的字跡的确跟我很像,但是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写过这封信,一定是大和守找人模仿我的笔跡写成的……」 「哈!这理由可真方便,大和守乾脆模仿我的笔跡写信叫各大城主向他投降就好了,整个尾张还不在囊中?」吉法师打断平手爷的辩解嘲讽道。 「我……」平手爷百口莫辩,仅说一字便显尽无奈。 「够了,」吉法师已经失去耐心,「你先下去,回自己的居城反省,听候发落。」 听到一手拉拔长大的吉法师要将自己赶出那古野城,平手爷再无第二句话,默默地行礼退下。他拉开房门,视线与弥七郎交会,神情落寞,只是叹了口气,没多说什么。 弥七郎挨近身子,悄悄对他说:「平手爷,别担心,我会帮你讲几句话的,不用担心这边,殿下只是在气头上而已。」 平手爷勉强挤出微笑,「那真是太感激你了,津上大人。」 弥七郎先被叫进房内,助左卫门在门外等候。一进房,吉法师劈头就问道:「你们在房外听多久了?」 「久到了解发生什么事了,殿下,我认为……」弥七郎大胆开口进言,却被吉法师打断。 他把两封信丢在两人面前,叫他们打开来读。 弥七郎成为武士以来便有在学识字,然而信内的用词和文法对他来说仍然太过艰涩,吉法师便叫一名小姓念给他听: 织田大和守大人: 松叶、深田两城会在后天轮调驻军,届时两天城内守军皆不会超过五十人,可趁隙进攻。一旦城池易手,交易便算完成,请阁下务必遵守约定,将帐簿归还。 平手中务丞笔 弥七郎听小姓念完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下一封便是大和守的回信: 平手中务丞大人: 我军已顺利攻下城池,按照约定,将归还贵府秘密帐册,亦不会对外声张阁下私吞弹正忠家公款之事。 坂井大膳笔 弥七郎了解内容后,当下便有疑问,「殿下,这两封信是如何到您手中的?」 「我们攻入深田城大门后,一路攻到城主曲轮,便看到有名透波想要翻墙离开,当场被一箭射倒在地,从他身上搜出坂井大膳的回信还有平手家的帐册。至于平手政秀的亲笔信,则是在城主居室里搜到的。」吉法师接着问道:「弥七,你怎么想的?」 「我认为,若想查明此事为真,就得了解信中所谓私吞公款之事究竟是真是假。」弥七郎回答。 「没错,这也是我把你们立刻叫回来的原因,把门外的助左卫门也叫进来吧,我要听听你们打探的结果。」吉法师果然如助左卫门所说,是要了解调查进度,而且此事对平手爷来说攸关重大,弥七郎听到当下便恨自己无能,不能证明平手爷清白。 助左卫门被叫进来后,两人坦承调查毫无进展,主动向吉法师请罪。然而吉法师只是淡然地叫助左卫门退下,随后命令弥七郎把眾臣叫来。 柴田胜家、佐久间盛重、村井贞胜、丹羽长秀、瀧川一益等人被叫来城主居室讨论该如何处置平手爷,弥七郎仅能在门外待命,无法参与讨论。 眾臣看完信之后,柴田胜家首先发言,「殿下,凭我对平手大人的认识,我可以断言这两封信绝对是偽造,平手大人决不是会私通外人的人。」 佐久间盛重附和道,「柴田大人说的不错,平手大人多年来鞠躬尽瘁,怎可能因为贪污公款?遑论因此被人捉住把柄,进而受胁私通外人?我也不相信这两封信。」 村井贞胜也说,「殿下,我担任织田家的奉行也有多年,知道管理帐目的难处所在,所以若是说平手大人管帐的时候有些细目做得不清不楚,被人藉故生事也是在所难免。但是说平手大人私通外人,故意将情报外流,实在是太难以置信,因此我也相信平手大人的清白。」 丹羽长秀没有多发表什么意见,仅是附和其他三位大人的说法。 瀧川一益虽是在场最资浅的臣子,却以他透波的经歷发言,「殿下,模仿笔跡这种事情的确有可能,我手下就有专精模仿笔跡的能人,也许让我把这两封信带回去,可以判断出真假。」 吉法师一言不发,等瀧川讲完,才说道:「那么说,你们都认为平手是清白的?」 「正是,殿下!」柴田胜家说得相当篤定。 「知道了,下去吧。」吉法师举手一挥,眾臣便纷纷告退。弥七郎一直在门外偷听,直到此时才心下一宽,相信吉法师到此时应该心情也该雨过天晴,还平手爷一个清白了。 弥七郎在门外待了一刻鐘的时间,当他再度被叫进去的时候,吉法师正就着小桌振笔疾书。弥七郎好奇地偷瞄了一眼书信内容,只见信末写着「……着令切腹。」等语,当下便大为震撼。等他还想再看第二眼确认内容,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和吉法师四目相望,把弥七郎吓出一身冷汗。 「弥七!就算我们是玩伴,也容不得你屡次触犯家法,你要是敢再偷看一眼公文书,我就亲手砍了你!」吉法师喝道,弥七郎赶紧跪到地上去,看来吉法师还在气头上。 「殿下,您打算怎么处置平手爷?」弥七郎怯怯地问道,感觉吉法师与平时大为不同。 吉法师沉默了一会,喃喃道:「直到今天以前,我也想不到平手的势力竟然这么广,所有人都一面倒地替他讲话,这势力之大……简直是在我家盘根错节了,他非死不可!」 听闻此言,弥七郎震惊地抬起头来,想要为平手爷辩解些什么,但一对上吉法师愤怒的眼神,便本能地低下头去。此时的他完全不能理解吉法师是着了什么魔,执意认为平手爷一定有错。 吉法师说完,便把信折好上蜡,丢到弥七郎面前,「把信送到志贺城去。」他只拋下这样短短一句话。 弥七郎哪想得到吉法师会亲笔命令平手爷切腹,而且还是叫弥七郎亲手送到平手爷手上,思及此处,双腿简直是软得站不起来了。 「等、等等,殿下,我相信平手爷的清白,请殿下重新考虑!」弥七郎终于鼓起勇气提出諫言,若是他一直沉默闭口,简直枉为人了。 「把头抬起来!」弥七郎抬起头,只见吉法师蹲低身子,双眼与他四目相对,「你口口声声说相信他的清白,那如果他不是清白的呢?今天事情闹到一发不可收拾,他一定知道自己死路一条,若是他因此狗急跳墙掀起反旗,会有多少人响应?到时换成我被逼上末路,你有能耐向他替我求情吗?不,我才不信,我得先下手为强,我管他是神是佛,想害我的人我一定会抢先灭了他!!」 弥七郎此时才明瞭吉法师已经疯了,不敢多说什么,接过了信,去马厩借了匹马便出发前往志贺城,也就是平手爷的封地。 进入城内,弥七郎在僕人的引导下来到城主居室。此时平手爷正在自己的庭院里剪裁盆栽,看起来显得相当平静。 「殿下心情好点了吗?」平手爷背对着他问道。 「这…并没有。」弥七郎不敢把实情全盘托出,信纸捏在手里。 「我想也是……不过我并不担心,毕竟我没做亏心事。殿下现在正气头上才会看不出来,等雨过天晴之后,殿下自然会还我清白,在这之前不论是什么样的惩罚我都甘愿接受,就先默默忍耐吧。」平手爷放下剪裁盆栽的剪刀,平静地说道。 「平手大人……」弥七郎觉得心如刀割,但他还是得把书信交给平手爷,他迈开步伐一步一步走进,每一步彷彿都有千斤重,如同花了千年岁月一般走到平手爷面前。 他咬着牙,把信送到平手爷面前,平手爷看到弥七郎的异样,却没多说什么,把信纸摊开来看。 「……私通外敌……着令切腹!」读到此处,平手爷脸上已血色尽失。当书信读完时,双腿一软,便坐到地上去了,弥七郎赶紧扶住他。 平手爷又把书信读了一遍,喃喃道:「吉法师啊……这就是你要爷爷做的事吗?」那老人仰望天空,一瞬之间显得生无可恋。 「好啊,你从小到大,不论是买糖葫芦还是骑马打仗,爷没有一件事情不听你的,爷爷就成全你吧、就成全你吧!这是爷最后一次听你的要求了,以后你要照顾好你自己……。」平手爷的脸孔全部挤成一团,两行泪流了下来、泣不成声。 弥七郎跪了下来,拉住平手爷的衣袖,「平、平手爷,你千万不要想不开,殿下只是在气头上、在气头上!我现在就替你回去求情,叫他收回成命,你千万别想不开、千万别想不开啊!!!」 平手爷只是把信再读了一遍,然后才抬头看弥七郎,「啊……津上大人啊,你的好意我打从心里感激,以后我可能无法再教你识字了,你千万不可就此荒废,即使一个人自修也要把字学好,这对你将来大有助益。」平手爷勉强挤出一丝微笑向弥七郎道别,之后便没再理他。 弥七郎心里一阵酸楚,叫僕人照顾好平手爷后便告辞,离开房间朝马厩拔腿狂奔,一心只想着回城劝说吉法师收回成命。 跑到半途一个不注意,竟在走廊上和一名僕人撞个满怀,跌倒在地。 弥七郎不以为意,马上就爬了起来,拋下一句道歉,正要继续赶路时,却被那僕人叫住。 「喂!津上大人,是我啊!」僕人装扮的助左卫门把弥七郎拦了下来。 志贺城里竟会遇到饗谈眾的透波!? 弥七郎心里顿时出现许多疑问……。 ---------------------------------------------------------------------------- 欢迎收看我的作品! 若是想准时收到小说更新的通知,可以来我的粉丝团按讚。 每次有新章节连载都会同步更新,网址如下: https://goo.gl/bf61uj 若是有任何意见指教,也欢迎在我的粉丝团留言喔! 第二十一回:諫言 想不到志贺城里竟会遇到饗谈眾的透波,弥七郎心里顿时出现许多疑问。 「是你!你怎么会在这边?」弥七郎一脸惊讶藏都藏不住。 「其实我是跟在您后面来的,殿下要我观察平手大人收到书信时会是什么反应,他才好有进一步的动作。」助左卫门回答道。 「啊!原来是这样,这么说,只要平手爷表现出悔悟,甚至做好切腹准备的话,殿下就会网开一面了,是吗?」弥七郎立刻就反应道。 助左卫门听了面有难色,「唔…这可不好说,总之我们先看看平手大人的反应吧,津上大人,您跟我来!」 两人在志贺城的走廊绕来转去,守卫知道弥七郎是信长的使者,并未多加拦阻,顶多盘问几句,通通被弥七郎敷衍过去。 最后在助左卫门的带领下,两人终于找到通往天花板内部的窗口,便趁人不注意时鑽了进去。 助左卫门不愧是细作,在天花板上匍匐爬行完全不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弥七郎就做不到这点了,助左卫门便拿腰带将自己和弥七郎绑在一块,让他在前面拖着弥七郎移动。 两人很快就来到平手爷居室的上方,助左卫门伸手挪动天花板的盖子,正想搬开一点缝隙,好让两人瞧个明白时,底下就传来一声怒吼。 「父亲,这根本是莫须有的指控,是诬陷!信长他只是想置你于死地而已!」 两人吓了一跳,幸好没有因此慌了手脚,引起底下的人注意,他们朝室内看去。 此时室内又多了两个年轻人,说是年轻人,其实较年长的也大上弥七郎十多岁,较年轻的也至少大上弥七郎四、五岁左右。 弥七郎知道这两人,较年长那人便是平手爷长子平手久秀,刚刚出声也是他。年轻那人便是他弟弟平手汎秀,坐在哥哥身旁脸色忧愁却是不发一语。 平手爷面无表情,仅是淡淡说道:「五郎,即使不在主公面前,也要称呼他为殿下。」 平手久秀一脸错愕,「都到了这个时候,父亲您在乎的就只是这个吗?您已经被信长下令切腹了,还是要乖乖受戮吗?你就是想乖乖送死就对了?这不是你教我的忠诚,这叫愚忠!!!愚忠!愚忠!愚忠!!!」 平手久秀用力敲打地板,还连敲了三下,力道之大连弥七郎所在之处都感受得到震动。 平手爷双手抱胸,不发一语。 平手久秀挨近平手爷身旁,向他低头道:「父亲,我们造反吧!信长这人,在葬礼上朝信行大人投掷抹香,导致织田家四分五裂;您多年来侍奉织田家,连周遭各国都传为美谈,说您是尾张的贤臣,结果他不但不奖赏,反而还疑心猜忌,下令您切腹!!这个……」 「兄长…」一旁的汎秀喃喃道。 平手久秀讲了下去,「这个是昏君的徵兆,逐兄弟、杀贤臣,歷史上诸多无道昏君都是从这些事情开始的,织田信长会让织田家灭亡!他是无道昏君,是个独夫,唐土荀子说过:『诛桀紂,若诛独夫。』,就连孟子也有云:『闻诛一夫紂矣,未闻弒君也。』父亲!,我们起兵不是弒君,是为尾张百姓除大害!」 平手爷还是不发一语。 「起兵反抗暴君,迎立信行大人为家督,就算失败身死,也好过为莫须有的罪名引颈就戮!!」平手久秀越说越激动,「父亲,我们反吧!!我们反吧!!!」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让为父好好思考一下。」平手爷仍然语气淡然,不为所动。 「父亲!我知道你就算有意,也难以啟齿。」久秀把身子挨得更近,「一个字就好,父亲您一个字,我就去把家里人都召集起来!父亲?」 平手爷还是双手抱胸,未置可否。 「我去把家里人都召集起来!」平手久秀拋下这句话就离开房间了。 助左卫门叹了口气,把天花板盖子闔上。 「助左卫门,你做什么?平手爷没有说要造反啊!」弥七郎出手阻拦。 「唉,大人,您看底下这局势,平手家上下已经群情激愤,到时就算平手爷无意,也拦不住底下的人了。我看这场仗是免不了的了,我们还是赶快走吧,趁志贺城封锁闭关前赶紧回城覆命。」助左卫门这样回答,弥七郎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好随助左卫门离开。 两人回到走廊,正好四下无人,拍了拍在天花板沾到的灰尘后,便赶紧朝城门走去,避免和路上侍卫接触。 志贺城随着平手久秀的号令而骚动起来,士兵们开始集合起来,在走廊上来来去去,但是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弥七郎可以感受到瀰漫在空气中的气愤之情,让他不敢和任何人四目相对。 两人从马厩牵回弥七郎骑来的马,来到城门口,守门士兵嚷嚷着要开始打仗了,叫他们要出城赶紧出城,于是两人就这么平安地走出城外,朝那古野城一路奔去。 一到那古野城,发现城里也正在整军备战,一片肃杀气氛。弥七郎看到小平太正忙进忙出,赶忙拦下来问道怎么回事。 小平太也是被弄得七荤八素,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也没说要打谁,总之阿吉…呃,现在该称呼殿下,突然就叫我们穿起盔甲,准备战斗,好像随时都要出发一样,你也快去做准备吧。」 两人和小平太分别,一路直奔城主居室,只见吉法师已经穿戴好盔甲,一手撑着头,另一手把六韜捲在掌心里读着打发时间,。 弥七郎突然心生不满,开口问道:「殿下,我们都还没有覆命,您就已经整装待发了,莫非从一开始就是针对志贺城?」 吉法师仅是瞄了弥七郎一眼,便回去看他的书:「一个称职的领主都会事先预料到对手的下一步、下下一步,并且做好防范措施,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情而已。」 「所以从你下令平手爷切腹那一刻,你就预料到今天的局面了,是吗!?」弥七郎继续质问。 吉法师把书放下,正眼看着弥七郎,「正确的说法是,平手政秀从背叛我的那一刻,就该预料到今天的局面了。」 弥七郎还想反驳什么,「但是……」 但是什么?书信是假的?有什么证据?还是要相信平手爷刚刚的眼泪? 「殿下!平手爷看到书信的那刻非常激动,甚至还为此落泪,说他从小拉拔殿下,没有一次不顺殿下的意,就连这次他也打算从命,这是我亲眼看见的!」弥七郎把刚刚的画面原原本本地转达。 吉法师听了只是别过眼去,似乎懒得再跟弥七郎辩论,「助左卫门,你刚刚看见什么,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助左卫门伏在地上答道:「是的,我看见平手大人的长子久秀大人非常激愤,一直鼓吹父亲造反,甚至没有父亲的同意就去整军备马了!」 「是吗?平手政秀没有阻止?」吉法师问道,脸上一副「被我料中了」的神情。 「呃,是这样没错,但…」助左卫门一阵犹豫,虽如实回答,但还没来得及补充什么,就被吉法师打断。 「这样就构成出兵的理由了,自我继位以来,这些笑里藏刀的贼臣就一直想从背后捅我一刀!哼哼,我会让他们知道,没这么容易,就算是从小照顾我长大的人,我一样翻脸不留情!!」吉法师一边说道,还一边咬牙切齿。 「殿下,等等!」弥七郎赶忙发言,「助左卫门还没说完,平手爷虽然没有阻止,但也没有支持,他没有要反叛的意思,起码…没有那么积极……」弥七郎话刚出口,便越来越心虚。 是啊,如果平手爷真的没有要造反,为什么没有积极阻止久秀大人,他不也是任凭久秀大人去召集兵马吗?如果他真无意,为何不阻止呢? 吉法师看着他,哼道:「看来你想明白自己说得话多天真了,够了,多说无益,我要在其他人响应前,把这火苗扑灭。」随后便叫来小姓,命令所有马回眾和赤、黑母衣眾在集合场集结,准备出兵。 弥七郎虽然心有不甘,但这既然是吉法师的命令,他也只能遵从,便下去换上自己的盔甲,来到集合场。 吉法师一声令下,赤、黑两队母衣眾骑在马上作为先锋,马回眾则持枪步行在后,七百多人浩浩荡荡地朝平手爷的居城志贺城前进。 行军不过半个时辰,志贺城便在眼前,然而整座城看起来却静悄悄地毫无动静。吉法师派人前去侦查,回报说志贺城城门大开,只有平手政秀的二子平手汎秀一人站在门口。 「哼,不会要玩空城计吧?这老头怕是唐土的小说看太多了。」吉法师脸上满是不屑,对军队发出命令,「全军靠近志贺城下,提防路边草丛、墙上城垛,各种地方都要小心埋伏!」 弥七郎随着大部队一步一步谨慎地靠近,却全然没有敌军的踪跡,若说是有埋伏的话,一定相当高明。 马回眾已经靠近到可以和平手汎秀隔空喊话的距离了,吉法师策马来到军前,向他喊道:「别玩花招了,叫你们家兵全部出来,我们堂堂正正地一决胜负!」 平手汎秀喊了回来:「殿下!我家的私兵已经全部被家兄带出城了,现在志贺城只是座空城。殿下若是不信,可以派其他人入城检查,我悉听尊便!但是麻烦快点,家父刚刚已经切腹,还没有介错,他希望死前能够见殿下最后一面!」 吉法师一脸狐疑,派了野野村和小川带队检查,果然回报说没看见任何埋伏。 确认没有埋伏后,吉法师便下马,带着弥七郎、小平太等亲信的马回及母衣眾入城,经过城门时看了汎秀一眼,私下还是嘱咐弥七郎等人注意周遭埋伏。 「请随我来。」汎秀表现得一脸漠然,却还是被弥七郎看出他在压抑激动的情绪。 眾人随平手汎秀穿越曲轮,来到武家屋敷,在房舍间的廊道左右穿梭,和弥七郎印象中的路线并无二致。 吉法师让小平太和野野村带着四、五人在前开路,阿狗和胜三郎率领六、七人殿后,一路戒慎恐惧,深怕在廊道转角等地方遭受突袭。 然而什么事也没发生,眾人平安地被带到城主居室。 房门拉开,平手爷一身正装坐在里面,腹部上的伤口笔直地由右往左划开,平手爷一手抱着肚子不让肠子滑出来,脸色苍白、气若游丝。 吉法师克制住了脸上的情绪,他缓缓地在平手爷身边坐了下来,扶着他的身子,帮他按着腹部。 然后,彷彿大梦初醒,此时他才突然明白什么似地,「所以……爷爷您真的是清白的?」 平手爷嘴角拉起一抹悲哀的微笑,「这对我来讲,早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了,也不是我这么做的目的。我这么做……只是希望殿下满足我的一个要求。」 吉法师眼角泛起泪光,克制住情绪,然后才沉稳地把话说出来,「说吧,爷爷…有什么事我一定全力以赴。」 平手爷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一字一句将话吐出,「我…希望…殿下…让吉法师……死…」 那瞬间,吉法师面如死灰,脸上阴霾深沉如墨,充满懊悔与自责。 「……这样信长殿下才能展翅!」平手爷把他的话说完。 这番话让吉法师的双瞳绽放出一道明光,驱散了垄罩在他身边的阴霾,他喃喃说道:「爷……?」 「殿下啊,世道险恶,衝动易怒的吉法师是绝对无法生存下去的……只有信长,才能率领织田家走向兴盛……」平手爷深吸一大口气,继续把话讲完,「…织田信长,这个天赋异稟的年轻人……我见过他好几次,连老太爷都承认他的才干……只可惜…他被你困在这里……」 平手爷伸出指头,戳在吉法师的胸膛上。 「把吉法师杀了……杀了这个幼稚、害怕的孩子…把织田信长放出来,这样…你就能飞翔……」平手爷垂下了头。 「爷?爷爷!!!」吉法师大喊。 「这个家、这个家让你背负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是织田家对不起你…,不、不是、你…错……」平手爷开始胡言乱语、口齿不清,他眼神涣散地呢喃着:「您最后一个累赘就要走了……别再顾忌了……随、随便他们嘲笑……只有你才、会…笑到…最后…。」 「爷爷、爷爷!?」眼泪最终从吉法师的脸庞留下,他摇着平手爷的身子,试着唤醒他。 「爷爷…九泉之下……会看着你的。……去成就…大…业…吧……」平手爷吐出最后一个字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半闭的双眼终于失去光芒。 信长的肩膀垂了下来,他让平手爷的遗体平躺在地,帮他把双眼闔上,整理他的遗容。 在场的眾人没有说任何话,织田信长只是让那两行泪掛在脸上,既没啜泣、也无呼喊,面无表情地看着平手爷的遗体。 弥七郎走近平手爷身边,此时才注意到平手爷身边遗落了一支褪色的纸风车,他把纸风车捡起来看,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平手爷切腹前盯着那支纸风车看的画面,不知道他在动刀之前这样子看了多久?弥七郎想道。 信长接过那支纸风车,笑了,「小时候,我第一次去津岛的天王祭,就是爷爷瞒着父亲偷偷带我去的。我在祭典的市集看到商人在卖这支纸风车,五顏六色地非常漂亮,硬是在人来人往的市集里大哭大闹了好久,才让爷爷勉为其难地买给我,还因此让父亲发现爷爷偷偷带我出城的事情…… 「后来有段时间,我连睡觉都要带着这支纸风车,随时随地都要拿出来欣赏一下,吹一口气看着它旋转。一旦不见了还会嚎啕大哭,让爷爷带着僕人四处去寻找我的宝贝。」信长吹了一口气,只见那支纸风车俐落地旋转,虽然已经褪色,却不知为何觉得它格外醒目。 「年纪大了以后,就渐渐不在乎这个曾经爱不释手的宝贝,直到有一天才发现它不见了,但是当时甚至没花过一点心思去寻找一下。今天才知道,原来是收在爷爷这里……」信长的手垂了下去,将纸风车搁在腿上。 「今天才知道,原来这纸风车对我这么重要,但我…竟然就这么随随便便地把它遗失了……」信长哽咽着,两行清泪静静地流下。 「呜哇啊啊啊……!」平手汎秀再也按奈不住,放声大哭。 「咳…」野野村正成轻咳了一声,然后将一封信交到信长手上,「殿下,我们刚刚找到平手大人留下的遗书,请您过目。」 信长把遗书打开来看,上面写着: 敬啟者: 鄙老于主君继位之际,一时鬼迷心窍,将公款挪为己用,復又自觉罪孽深重、寝食难安,将公款復归原位,殿下所咎贪污公款一事,确有可据。五郎左内疚神明,始觉无能辅佐主公,留此残命亦无可用之处,故切腹,以报织田家殊遇。 平手中务丞 信长看完,将信纸放下,喊道:「瀧川!瀧川在吗?」 瀧川一益听到召唤,便立刻上前答话,此时弥七郎才知道原来他一直都有随军出征。 「有带纸笔吗?」信长问。 「有。」 「之前你说能模仿笔跡,你能模仿平手大人的笔跡吗?」信长又问。 「没有问题。」瀧川回答道。 「那好,把我待会要说的内容抄下来,回去以平手大人的笔跡把信写出来,我要公布出去,詔告天下。」信长说道。 「是。」 于是瀧川把信长说的内容抄录如下: 信长殿下钧鉴: 自继位以来,殿下荒诞奇行,有增无减,令诸臣深为所扰。老臣多次劝諫无果,始觉已无可辅佐护助主公,留此残命亦无可用之处,故切腹,以报织田家殊遇。望殿下早日醒悟,引领织田家重回正轨。 平手中务丞 「殿下,这内容……您确定要公布百姓周知?」瀧川抄完,狐疑地问道。 信长非常肯定地回答,「嗯,我还要立一座寺庙,起名叫政秀寺,信纸要公布在那里,让百姓还有后代子孙永远记住我的过错。」 瀧川无话可说,应该说在场眾人都无话可说。 信长站起身,朝平手汎秀走去,问道:「你刚刚说平手家的家兵都被你兄长带出城了,是带去哪里?」 平手汎秀起先没有答话,良久,他才抬起头,回答道:「家兄是往末森城而去,带兵投靠信行大人了。」 「嗯。」信长听了没有太多反应,显然不是相当意外。 「那么,」信长又问道:「你还想侍奉我吗?」 平手汎秀咬牙切齿,恨恨说道:「今天…我还留在这边,便是因为先父的遗命,否则我便跟着家兄一起去末森城,誓要为先父报……。不,我当然不想侍奉你,但这是我父亲死前的要求,我只能听令。如果你听完我的回答,觉得不满意还是什么的,想要把我赶出去或杀了我,都悉听尊便吧!!」 「是吗?」信长听完还是没有太大反应。 信长走出房间,将平手汎秀留在原地,马回和母衣眾随后跟上。 走出城外,准备攻城的大军仍在原地待命,僕人将坐骑牵来,信长接过韁绳后俐落地上马,挥挥手命令军队调头,准备回城。 「殿下,」弥七郎跟在后面,他问道:「现在该怎么办?以后我们该何去何从?」 织田信长没有回答,只是抬头仰望起天空。 良久,他才回答道:「我还不知道,先让我……再当一会吉法师吧。」 =================================================== 欢迎收看我的作品! 若是想准时收到小说更新的通知,可以来我的粉丝团按讚。 每次有新章节连载都会同步更新,网址如下: https://goo.gl/bf61uj 若是有任何意见指教,也欢迎在我的粉丝团留言喔! 第二十二回:作对 来参加月评定的城主们起码少了三成,弥七郎心里这么想着。有些人是为了平手爷的事情表达无声的抗议,更有些人是直接另投明主,就好像柴田大人一样……。 弥七郎看着空出来的家老席位,据瀧川大人回报,柴田胜家一听到平手爷自杀的消息,就起笔写了绝交书派人送给织田信长,然后将下社城旗帜换成了织田信行的扬羽蝶旗。 弥七郎心下感到一丝遗憾,但脸上仍维持如石像般肃穆的神情,毕竟现在可是在值勤,开评定时可不容许任何扰乱秩序的行为。吉法师…不,信长殿下现在正在和诸臣讨论要将多少比例的秋收拿来还债,要是打断了讨论的进行可不堪设想,毕竟他早已不是少不更事的菜鸟了,这种错误绝不容许! 「好,那就这么定案了,还有任何人想提出意见的吗?」信长主持会议的身影已经相当有统治者的样子了,至少在这些还服从他的人面前是这样。「那么,请各位奉行如刚刚的结论执行自己的任务,评定到此结束,解散!」 诸臣三三两两地走出评定间,有些人则留下来和信长讨论任务的细节。见到信长把心力都投入到治理领地上,彷彿已经走出平手爷死去的阴霾,弥七郎不禁感到稍稍欣慰。 「殿下,刚刚有使者把信送到,是斯波大人寄来的。」一名小姓走入房内,恭恭敬敬地把信送上。 信长把信拆开瀏览,村井贞胜在旁问道:「殿下,斯波大人有什么吩咐吗?」 「信上说他举办了和歌会,想邀请我和织田信友同席。」织田信长把信闔上,「说穿了就是想以主公的身分,帮我和我的『主公』信友调解,让世人还记得他的存在,顺便给我们两家卖个人情。」 「如果您要参加的话,我这就下去准备。」一旁丹羽长秀说道。 织田信长沉吟了一会,显得不太情愿。「自从平手爷…过世之后,我就一直把大和守当作眼中钉,说老实话,我并不想和他和解。平手爷的死,当然是我造成的,但他才是始作俑者。」信长的双眉紧皱,微微的慍气在眉间酝酿。 然后他长吁了一口气,让心中怒意从眉间释放。 「然而现在我不能和他动手,至少没有理由,准备也不够充分,那这样还不如跟他和解来换取时间。」信长转向丹羽:「就去帮我准备吧,也帮我回信告知斯波大人我会准时抵达。」 于是赴约的事情就这么定了。 和歌会的当天,信长带了包括弥七郎在内的十五名马回以及母衣眾作为贴身护卫赴会。 一行人轻骑快步,不到半个时辰便从那古野抵达清洲城下。一行人在清洲城下町的街道上漫步,只见熙来攘往、轂击肩摩,看上去好不热闹。 「哗!这街道上的大场面,跟津岛不相上下啊!」小平太看了不禁讚道。 「清洲城原本就是筑在京鎌仓往返道和伊势街道两条大路相接的十字路口上,在这种交通要道上形成的市镇本来就不可能太冷清。」信长回答道。 「啊?京鎌……和那个什么街道,这是什么玩意?」小平太似乎完全没听过这两个词,其实弥七郎也有同样疑问,但又怕被人嘲笑是土包子才闭口不问。 「伊势街道便是从各国通往伊势神宫的道路,」走在队伍最尾端的土田弥平次开口,让大家颇感意外地看向他,「至于京鎌仓往返道,顾名思义,就是京都和镰仓之间往返的道路。这两条都是可以让车辆比肩通过的大道,因此路上有许多商人。」 阿狗听了颇感讶异,「唉呦,弥平次,平常看你话不太多的样子,想不到懂得东西还不少啊!」 弥平次有些不好意思地搔头,「哪里哪里,还不是因为我义兄家里常做买卖的关係,所以不知不觉就耳濡目染了一些。」 「喔?你义兄是……」阿狗听了弥平次的回答本想问个清楚,然而转瞬就被打断。 「五郎左!净修寺是不是快到了?」信长朝队伍最前头的丹羽长秀喊道。 「没错,殿下!你看前面那栋种满樱花的庭院就是了。」丹羽长秀回答。 眾人往前望去,果然就有一栋庭院内满是樱花的寺庙,门前站着四、五名守卫,丹羽上前报出信长的大名,守卫于是放行让一行人入内。 一位名叫柘植宗花的斯波家臣前来招待他们,一行人便被引导到会客室等候。不久后,柘植宗花又来到会客室邀请信长入内,并提醒他斯波大人最多招待三名他的家臣,其馀人只能在会客室等候。 信长于是挑选了弥七郎、小平太、阿狗陪同,四人在柘植宗花引导下来到净修寺的后院。 只见后院种满樱花,四周嘈杂环境又被围墙和建物阻隔,显得相当清幽雅致。庭院铺上一张大红毯,摆上坐垫还有各种精緻茶具,一眼望去便觉得小巧舒适。 红毯上的主位又再架了一层木台,坐在上面的人很明显便是这场和歌会的主人斯波义统,只见身形略显发福的他屁股下压着张柔软舒适的鲜绿色坐垫,一手撑在肘枕上正在闭目养神,看来相当怡然自得。他身旁一位少年正襟危坐,看到眾人被引导过来,便伸手推了推斯波义统。 他张开眼看到穿着深蓝色点缀五木瓜印直垂的信长,便露出微笑,招手要他坐下。 「来来来!年轻人,你可真准时,先用些点心,等大和守卿一到,我们就正式开始。」这中年人倒没什么架子,张口便是亲切地招待眾人。 信长和眾人坐下,便恭敬地率领自己家臣向斯波义统行礼,「臣织田三郎信长,拜见大殿!」 「呵呵,这么久不见,你可懂事不少,上次看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半个人那么高的野孩子呢!怎么样?这次应该不会再拿树枝去打其他小朋友了吧?呵呵呵。」斯波义统笑着跟信长寒暄。 「给大殿见笑了,那天回去之后,臣还被先父狠狠教训一顿呢。」信长恭敬地接话。 「先父啊……你父亲过世之后,家里应该过得很辛苦吧?……」 于是主从双方在大和守到场之前便这样彼此寒喧问候,信长将自己在场的家臣一一介绍给斯波大人,而斯波大人也很认真地将弥七郎等人的名字记下。 弥七郎对这位亲切的中年人颇有好感。 信长也向斯波义统问起身旁的年轻人,「这位莫非就是少主公吗?」 「呵呵,没错,他就是我的继承人岩龙丸,再过一段日子就元服了。你们两个只差六岁,在我过世后,你们主从两可要好好相处啊!」 「那是当然。」信长点头称是,「少主公,请多指教!」 于是斯波义统、岩龙丸、信长等主从三人又继续间聊了一刻鐘左右, 斯波大人便忍不住抱怨,「就算是公务繁忙,这迟到的程度也未免太久了吧?大和守就算再怎么不重视礼节,难道连君臣名分都不顾了吗?」 「父亲大人,待会大和守大人到场的时候,可要好好斥责他!」岩龙丸说道。 「嗯…嗯嗯,那当然!」一说起要责备织田信友,斯波大人便显得有些不太自在。 正当斯波大人开始抱怨起织田信友的时候,一阵脚步声传来,然后便看到柘植宗花把一位身穿五木瓜花印直垂的枯瘦男子引了进来,看来便是织田大和守信友,信长的直属主公了。 大和守大人似乎也没想等斯波大人开口,看见有空位便逕自领了家臣走了过来。 斯波大人连忙重咳了一声,「咳!你这次迟到了将近一刻鐘……」 「臣公务繁忙,还请殿下见谅。」大和守大人一句话便把斯波大人想讲的话堵了回去,逕自坐下,后方三位家臣也一一就座。 斯波义统原本还想在儿子面前显显威风,但一见到大和守本人,气势便缩了下去。 「那我们也别浪费时间,直接开始吧。」织田信友自顾自地开始主持这场和歌会,一注意到坐在位子正对面的信长,便开口说道:「织田三郎啊,我人都在这边了,不行礼吗?」 「参见殿下。」信长简单地行礼。 「嗯。」信友接过僕人递来的茶水,轻啜了一口,又说道:「前几天朝廷的勒令已经发下来了,由你长兄信行继承弹正忠之位。长幼尊卑嘛,这事天经地义,希望三郎你不会对我这主公见怪。」 「那当然,前阵子有盗匪侵扰我土地,还攻击了我松叶、深田两城,随即被我击退,我一路追到殿下的居城,惊扰了殿下,希望这件事殿下也不会见怪。」信长面露微笑的说道。 「两位爱卿,」斯波义统向信长及信友递出歌牌,「我们还是专注在写歌唱诗上吧,今天可是一同游乐的好日子。」 「嗯。」信友接过歌牌,拿起毛笔沉吟一会,便在上面题起字来,转瞬就把歌词写完,「那就由我先来吧。」 信友将自己的歌牌亮给其他二人看,开始唱道: 百里苍茫雪,不觉时节春已至。 屋角过冬燕,寒霜落尽将展翅! 千里春花入眼帘。 斯波义统拍手称道,「真是首好诗啊!以在他人屋簷下过冬的燕鸟最终迎来春天,表达出苦尽甘来的心境。彦五郎啊,你的才学更上一层楼了!」 信友点头称谢,「多谢主公讚赏。」脸上神情却透露出不觉得这有多么稀罕的意思。 「接下来看我的吧。」斯波义统拿起歌牌开始题字,但与信友相比之下却花了不少时间,足足花了一刻鐘才把歌写好,吟唱道: 冰封寡居宅,孤泪独流霜落地! 奈何无人问,深冬方晓春日暖。 涕零尽予送炭人… 信长听了说道:「唔!不愧是大殿苦思多时的佳作,歌里描述的严冬都不禁让我在这种温暖的日子下打颤呢!」 眾人听了一阵鬨笑。 接着信友的家臣也一一发表看法。 「那么接下来该轮到信长大人了!」信友的一名家臣坂井大膳说道。 「没问题,看我的吧。」信长拿起歌牌便迅速地写了起来,下笔毫不迟疑。 「好了!」和歌不一会便告完成,信长将歌牌亮给其他人看,朗声唱道: 胸怀葵花心,日盼朝阳送垂青。 身困贱草躯,狂风暴雨欲除去! 不移此志献诚赤! 「唔……」织田信友沉吟道,就连斯波义统也捏着下巴若有所思。 坂井大膳见此场景向信长开玩笑道:「大人莫非想以此歌表达一片赤诚却被他人误会的心境吧?我身为一代忠臣也常有此困扰啊!」 「呦!」信友回头轻拍了坂井大膳的额头,「那我不成了昏君了?竟敢拿我寻开心!」 信友主从二人一阵耍宝便把话题带了过去。但弥七郎却注意到斯波义统看着信长目光闪烁,若有所思 「第二轮从我先开始吧!」斯波义统拿起歌牌又开始题字,这次下笔的速度比上一轮快多了,但是临到完成却又突然涂掉重写。 「写坏了,重来。」斯波义统转头看向弥七郎,伸手把他叫来「你叫津上,对吧?能请你代替你主公帮我把这块歌牌丢到火堆里烧掉吗?可别给其他人看到,我写的这等劣作不好意思见人。」说着便把歌牌塞到弥七郎手上。 弥七郎看了一眼,便拿着歌牌到火堆旁转了一圈。他趁眾人都专注在和歌会上时把歌牌上的字瞧个仔细:「将此牌拆开」,幸好他还认得这些字。 只见此牌原来是两块木板夹合而成,他轻松拆掉后,便取出一封信,写着「织田信长收」。他将信偷偷塞入怀中,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座位。 此时眾人正对着斯波大人的和歌发表高见,弥七郎趁此时将信悄悄地塞到信长手中。 信长只朝掌中望了一眼便把信收了起来。 和歌会继续进行,宾主各方又写了几轮和歌、相互恭维了几次,气氛正好,见时机成熟,弥七郎注意到织田信友瞄了斯波义统一眼,轻咳一声。 斯波义统收到暗示,便装模作样地讲道:「今天大家在这边写歌、谈笑,彼此水乳交融,真难想像平日会是在沙场上廝杀的对手。」 斯波义统话说到一半时看向织田信友,后者一副惶惶然不知将会发生何事的表情在等他把话说完。 见织田信友没有反应,斯波义统清了清喉咙,自己接下去讲道:「我也知道在座的各位爱卿其实对彼此互有怨懟,不如趁这个机会,看在我这主公的面子上,双方彼此言归于好如何?」 好啊!原来想议和的人是你织田信友,但又拉不下脸来求饶,所以才把成为你傀儡的主公抬出来压人,真噁心!弥七郎心里想道。 织田信友又咳了几声,「咳!主公你不了解详情,所谓廝杀云云,其实只是我在教训违反家规的臣子而已。虽然我认为执法应不徇私情,但既然主公开口了,如果那位违规的臣子愿意认错的话,我也不是不能法外开恩一次。」 呸!想求饶还要对方先低头,真不要脸。弥七郎感觉肚子有把小火正逐渐闷烧,但他还是克制住自己,脸上尽量不表露出任何情绪。 弥七郎看向信长,想知道他会如何回应? 信长脸上波澜不惊,心平气和地说道:「既然大殿都如此要求了,那三郎我自然是没有任性的馀地。」 他又转向织田信友,向对方行了双手礼,「前阵子与主公多有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信长的举动让对面两人都略感意外,但随即便喜上眉梢。 斯波义统说道:「如此甚好、如此甚好,以三郎卿过往言行,我还以为会……。总之两位爱卿能够重修旧好,我便心满意足了,呵呵呵。」 于是信长与信友间的和约便在三言两语中谈妥了,信长等人与心满意足的斯波家、大和守家眾人继续陪笑写歌,到中午时分又接受了斯波义统招待了一顿午餐,这才打道回府。 回程路上信长一直都没有把信拿出来看。 直到太阳逐渐西沉,弥七郎也快要下哨的时候,织田信长才招来瀧川一益和丹羽长秀,把信的内容拿给他们看。 斯波义统的那封信是这样写的: 至织田三郎信长: 我斯波家受织田大和守挟持已久,苦不堪言,殷切期盼援助。阁下于萱津一役重挫大和守的部队,令本座印象深刻,故写此信求援。阁下若能出兵攻打清洲城,手下亲信便能从内打开城门,你我里应外合,很快就能剷除大和守的势力。事成之后,将尾张守护代一职封予阁下作为回报。 如蒙概允,不胜感激,专此候覆。 尾张守护斯波义统笔。 瀧川一益看完信后,说道:「殿下,这可能是个好机会,也可能是陷阱。更很可能是满纸空话,我不认为斯波义统有那么大能耐帮我方内应打开城门。」 丹羽长秀则反驳,「但是这封信给我们足够的大义来反抗织田大和守,尾张境内比较崇尚古道的城主都会支持的。这样一来,既能为平手大人报一箭之仇,也能提高我们家的地位!」 织田信长手撑着下巴,把两人的意见听完后,略为沉吟,才说道:「你们只看见这封信提供给我们的选项,却没看见这封信本身对我们的用途。」 瀧川一益和丹羽长秀彼此对看了一眼,问道:「殿下此话何解?」 信长说道:「斯波义统提的这个密约,我既不打算答应,也不打算拒绝!瀧川,我要你安排把这封信洩漏给织田信友知道,做得自然一点。」 丹羽长秀闻言大惊:「殿下为何要做到如此?这样一来岂不是害到斯波大人?」 信长冷笑道:「不错,我就是要害他,一旦织田信友加害自己的主公斯波家,我自然而然就有为主復仇这大义去讨罚他,而且事成之后还不用顾虑一个有名无实的主公压在我上头。」 丹羽长秀说道:「这样未免……太过…惊世骇俗了?」 信长朝丹羽长秀说道:「五郎左,你只顾虑到生硬死板的君臣名分,却没考虑到当今乱世,便是包括斯波家在内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造成的,他们的愚蠢内斗造成多少黎民百姓朝不保夕、流离失所?他们早就失去统至的资格了,和百姓的困苦相比,这些人的结局不过是轻松写意地还了该还的恶报而已!」 丹羽长秀被说得抬不起头来,「唔…殿下所言甚是。」 「很好,」信长转头去问瀧川,「你呢?你有意见吗?」 「殿下,透波的世界本来就见不得光、骯脏齷齪,因此不像丹羽大人那样注重名分和眾人目光,只要是主公吩咐的,我都尽力办到。」瀧川一益回答。 「好!」信长下了结论,「那事情就这样定了,瀧川你负责执行,有什么需求都由丹羽接应。一个月内,我要看到信友有所动作!」 「遵命!」丹羽长秀和瀧川一益两人齐声说道。 当天深夜,瀧川的透波们便离城而去。 隔天清晨,便由瀧川亲自为信长端上早膳,「大功告成!」他这样得意地说道。 「很好。」信长平静地说道,端起茶泡饭吃了起来。 一切风平浪静,就看埋下的种子会如何开花结果了。 第二十三回:逆臣 瀧川大人办事从不让人有第二句话,就连信长本人也对他无可挑剔。然而自从瀧川一益回报成功之后,清洲城到现在一点动静也没有。 「大和守大人该不会一点都不在意吧?还是说从一开始就是大和守大人和斯波大人联手设的局?不然怎么都没动静。」今天只有弥七郎站岗,他趁四下无人时向信长这样问道。 「计谋就和钓鱼一样,不是饵设下就会立刻有鱼来咬。」信长一边说着,边把一石半的弓拉满,然后放开绷紧的弦,箭落在靶上,离靶心至少向上偏移了六分。 「殿下,守山城主信光大人刚刚抵达,要带他去城主居室吗?」一个小姓从廊道上走了过来通报消息。 「刚好这段时间可以拿来做其他事情。」信长对弥七郎说道,然后转头对小姓吩咐,「我这就回房整理一下,你把他带去会客室等我。」 一刻鐘后,弥七郎跟着信长来到会客室,信长的叔父织田信光便坐在那里。 「怎么了?守山城那边出了什么事情?」信长来到主座的位子上坐下,言谈之中表现出上级的口吻。 「姪子啊,我们两位城主要谈正事,你叫间杂人等都退下吧。」信光回答道,没有跟信长争论上下尊卑的口吻问题,但口气听起来也不像个下属。 「他啊?不用在意,这人口风很紧。」信长伸出拇指朝后方的弥七郎指了一指。 信光瞟了弥七郎一眼,不置可否。 「那好吧,我有个东西想让你看一看。」信光说着,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 「坂井大膳?」信长拿起信先看了署名人的大名,然后细读了起来。 信光搓着泛白的鬍子一边观察信长读信时的表情。 「嗯哼?他们要求你背叛我,从我背后捅我一刀,既要出人又要出钱,然后只愿意给你个共同守护代的名号?」信长放下那张纸,表情戏謔,「在我看来真是一点都不划算。」 信光也扬起一边嘴角冷笑:「那还轮得到你说,我的好姪子。」 「还是我这座那古野城值钱。」信长挺起胸膛,看起来相当得意。 什么?弥七郎脑袋一阵困惑。 「出兵帮你打下清洲城,然后清洲城归你,那古野城给我…约定还算数吧?」信光大方地把和信长的密约讲了出来。 「那当然。」信长回道。 「那什么时候兑现?」 「自然是打下清洲城的时候。」 「好姪子,别装傻了。前阵子我才在萱津之战帮你死过我的子弟兵,当时都兵临清洲城下了,你却下令收兵,紧接着这两天又跟信友谈和,你到底在演哪一齣?什么时候才要出兵清洲城?还是你想用我们的约定耍着我帮你打东打西的?」 「叔父,你别着急,除了攻打清洲城外,我不会要求你做更多事情,一城换一城,谈好的条件不会变。倒是那封信…」信长安抚着信光,然后把话题转回到那封策反信上,「…你回覆了没?」 信光盯着信长看了好一会,他毕竟是信秀生前重用的一门眾,自然是不会那么轻易地被牵着鼻子走,不过看来这回他打算放信长一马。 「一个月,」信光伸出一根指头,「我再耐心等一个月,到时要是还没动静,我们的约定就不算数了。」 然后他双手抱胸,眼光移向那封信一会,再移回信长脸上,「至于那封信,这是昨晚才收到的,我还没回覆,不过也许我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信光话讲到考虑的时候特别加重了语气。 「我认为你可以答应他。」信长这样说道。 「当然可以,」说着信光搓着他半白的鬍鬚整理了下思绪,「那你打算我什么时候动手?两军打得最激烈的时候?说不定我可以站在旁边看戏就好,反正你手下的马回眾天下无敌,不是吗?」 「叔父真幽默。」信长皮笑肉不笑地打哈哈,「野战的话自然是不必劳烦叔父,我有信心可以在平原上收拾掉信友。但是笼城的话就另当别论了,清洲城固若金汤,我可不想把人命浪费在攻城上面。」 「所以你想要我先假意答应,等打仗的时候再姍姍来迟,这样他们迫不得已,便只能求我帮忙防守清洲城,然后我们再里应外合把这座城拿下。算盘是这样打的,对吧?」信光把话接下去道。 弥七郎在旁只觉得这些贵族大老爷们真是一点就通,只要起个头就能把弥七郎花上好几辈子都想不出来的计画接完,真是不可思议。 「大方向是这样没错,至于中间的变化,就只好请叔父随机应变了。总之我出兵攻打信友就是信号,叔父收到消息就可以开始动作了。」信长点点头表示同意。 「哼,好吧。」信光起身离开座位,「但我条件还是不变,一个月!一个月内你没有出兵的话,我们的约定就不算数。」说完便走出房间。 「来人,送我叔父出城。」信长喊道,然后目视信光消失在走廊。 房内只剩下下信长与弥七郎主从二人。 「一个月啊…」弥七郎有点不安,他问道:「殿下你真有把握计谋会在一个月内成功吗?」 「不用替我操这个心,如果信友真的全无反应,我自有对策。」信长挥挥手,结束了这个话题。 「把母衣眾都召集起来,对,就是阿狗、小平太他们。」信长拍了拍衣服,「在城里待太久,身子都快闷坏了,我想去城外骑骑马兜个风,让他们一起同行。」 「好的,那我也跟下一哨的马回讲一声,说要准备随殿下出城」弥七郎回答道。 「喔,不用了,」信长挥挥手拒绝了,「有母衣眾贴身保护就够了,马回继续在城里站哨。」 「是。」弥七郎听命吩咐,尽量不去多想什么。 阿狗和小平太他们跟着信长出去兜风,而弥七郎和平常一样在城里站哨,后来才听说他们骑了不到两个时辰就回来城里了。 又过了半个月,瀧川大人的透波终于传来消息。 那天,信长正在评定间和浅野、村井、丹羽等奉行讨论政务,突然就听见小姓说瀧川大人在门外求见,信长于是让他进来。 瀧川大人一脸振奋,靠过来在信长身边附耳说着几句。 「各位,刚刚发生一齣令人难过的意外,」信长说这话的语气显然不怎么难过和意外,「大和守大人突然发兵包围斯波大人的宅邸,大殿和他的家臣奋力抵抗后不敌,于是在屋里切腹自尽,斯波家无人倖免。」 浅野长胜听完朝塌塌米一搥,「织田信友真是太过分了,作为臣下架空自己的主君,那是一回事,但像这样公然杀害自己的主公,简直嚣张跋扈!」 「殿下!」丹羽长秀立刻进言,「既然发生了这样的憾事,我们便应该立刻行动!」丹羽大人意有所指地提醒信长那晚的计画。 「恩,立刻召集……」信长说道一半,突然陷入了沉思。 「等等!你刚刚只说了斯波义统,」他突然转过头来,朝瀧川问道,「他的嫡子岩龙丸呢?」 「唔,我的透波只收到消息说岩龙丸大人在事发之前就带了一部份的武士出城打猎,目前下落不明。」瀧川大人回答道。 「嗯……」信长听了摆出以拳头撑着脸颊的姿势,左手手指在膝盖上一根根地敲打着。 「殿下,」看到织田信长陷入长考,丹羽大人进言道:「现在的局势,如果是一位忠臣的话,一定会派人出去搜索岩龙丸的下落。相反地,如果被动地等待岩龙丸的消息,难免会被外界指责想做岸上观……或是,另有所图。」 「好。」信长採纳了丹羽长秀的意见,「丹羽,叫坂井政尚准备一下,带两百个人出外搜索岩龙丸的下落。」 「是!」丹羽长秀接令,便迅速退出房间,去传达信长的命令。 「浅野,」信长又转头叫他,浅野大人赶紧回应,「你去把我房间空出来,准备迎接岩龙丸大人用的。」 「遵命!」浅野大人道。 「村井你也去准备一下其他房间,都留给斯波家的人住。」 「是!」村井听令也退下去执行信长的吩咐,房间内只剩下弥七郎和信长。 当晚,平安无事的岩龙丸和倖存的斯波家臣被带到那古野城来,大厅内顿时挤满了人,织田家和斯波家双方的家臣分坐两边。 「织田大人啊!」这个即将元服的少年遭逢巨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父亲说得没错,弹正忠家的信长是个值得信赖的人,幸好他没看错人。」 弥七郎在场听了不禁感到一阵心虚。 「我当时在城外听到消息的时候只觉得风声鹤唳,不知道整个尾张还有谁不是大和守的爪牙。坂井大人来迎接我的时候,我还一度想拔腿就逃呢…想不到他竟然是被织田大人派来保护我的……太好了、太好了……」岩龙丸说着说着,就要伏了下去。 「大殿言重了,」信长赶紧把岩龙丸扶起,「臣下只是尽自己的本分而已,大殿若还有其他要求,儘管吩咐,臣下一定帮大殿办到。」 「织田大人……」岩龙丸挺起胸膛,擦乾眼泪,「多谢织田大人的好意,我现在心里想的就只有为父亲报仇这件事,就请织田大人立刻发兵清洲城,打倒大和守吧!」 「好气魄!三郎等的就是这句话!」信长讲出来的时候显得正气凛然,「明早我就出兵讨伐织田信友,为斯波义统大人復仇!今晚就请大殿在寒舍好好休息,」 「来人!」信长拍了拍手,「将大殿和他的直臣带下去歇息,其他人也都下去吧,今晚好好养精蓄锐!」 岩龙丸和他的家臣感激涕零地被僕人们带下去休息,其他家臣也一一告退,独留信长一人和他的护卫弥七郎在诺大的厅堂里。即使是站在信长背后,弥七郎也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得到信长脸上,正掛着得意的微笑。 拿到斯波岩龙丸这面大旗的信长再无顾忌,隔天一早,马回眾和母衣眾便全军出动,合共七百人的军势往清洲城挺进,由坂井政尚和坂井组的马回走在队伍最前头。 弥七郎在队伍中迈着步伐,跟着大部队一起前进,随着京鎌仓大道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收到信长要全军展开阵形的命令。 先锋留在原地,成为阵行中军,由坂井政尚指挥。后续的中军与后卫各自往左右排开成为左军、右军。 信长将骑马的母衣眾集中在右翼,由自己亲自指挥。 地平线上看到信友的军队了,双方将在安食村附近的大平原上交战。 弥七郎将自己的长枪组装完成,就在一个月前,信长才下令要求马回眾使用更长的长枪作战,将长枪加长到三间半(约四点六公尺)。这把更长的长枪比起原先的三间长枪更难使用,但是弥七郎经过一个月来的训练,已经驾轻就熟,掌握了使用的要诀。 「组成枪衾!!」坂井政尚下令。 马回眾将长枪伸出,枪尖银头与一排排旗帜上飘扬的永乐通宝遥相辉映。 「部队前进!」鼓声响起,弥七郎配合着鼓声迈开步伐,与在场的数百位同袍踩着整齐的步伐。 对面洒来一阵箭雨,弥七郎头一低,靠着顶上的斗笠帽挡住了大部分的箭矢,幸好手臂、脚掌这些地方没有被命中,但还是有些箭划过了弥七郎的身体,留下一条血痕。 箭雨过去,弥七郎抬头看了看,大部分人都像他一样身上稍稍掛彩。但少数人不幸被命中脚掌,当场痛得倒了下去,失去移动能力,有些人甚至脚掌就这样被箭矢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第二波箭雨袭来,弥七郎依样画葫芦,这次把身体缩得更小一点,同时一边祈祷天照大神别让他的脚被钉在地上。 这次一样平安度过,同袍看起来也没有多少伤亡。 眼看放箭没起到太大的效果,对方的弓队便往两方撤去,给足轻让出路来。 清洲军也组成枪衾攻了过来,而且人数更多,阵列更长,一旦多出来的两翼往中间一夹…… 我们会被包围!弥七郎立刻察觉了过来。 「两翼收缩,呈偃月阵!」坂井政尚大嗓门清楚地发下指令。 「两翼收缩、偃月阵!」身旁的马回们大声复述。 「两翼收缩、偃月阵!」更旁边的士兵们也加入复述。 「两翼收缩、偃月阵!」全军同时复述,一如军令将大将的命令重复三遍。 阵形两侧的马回开始朝中后方退后,直到队伍形成一个圆边面向清洲军的半圆形阵形。 然后,信友的军队便从四面八方围了过来! 「给我打!」敌军一进入攻击范围,坂井政尚便下令发动攻击,数百隻长枪同时打在敌军身上。 三间半长枪在平举时,过长的枪身会往地面弯曲,枪尖垂向地面,已经无法像一般的长枪一样用来刺击。 然而,当同一把三间半长枪被高举起来,然后从上而下往敌人身上挥舞的话,就会变成一把附带锋利枪头的沉重长鞭,即便是打在盔甲之上,底下的血肉还是会遭到重击,轻者瘀青,重者骨折。而裸露在外的耳朵、手指、甚至眼珠,则有被锋利枪头割下的可能。 也因此,长枪之间的对战,往往都是挥舞长枪彼此打击,而不是像一般长枪般向前刺击。 那古野军的长枪比一般军队惯用的三间长枪长了半间,当坂井政尚下令攻击时,那古野军甚至还在清洲军的攻击范围外,因此猝不及防。 敲打到活人的震盪从长枪传回到弥七郎手上,让他虎口发麻,被敲打到的对手吃痛半跪倒下,从长枪上放下一隻手去按着肩膀,表情苦痛难当。 弥七郎没有留情,当坂井政尚再次下令挥击的时候,弥七郎朝着同一个对手、同一个位置敲了下去。 这一次,枪头先是将肩膀上的手切成两半,然后从肩膀上反弹往脖子划去。这人喉头便开了一个洞,身子瘫软地趴了下去,给敌军阵形的第一排开了个缺口。 弥七郎用眼角馀光环顾左右,对方死伤惨重,已方则毫发未损。 敌方第二排的人补了上来,试着更近一步,他们的第一次虽然能让枪尖勉强划到弥七郎的脚尖,却进入那古野方第二排长枪的攻击范围,后方的同袍挥出枪桿朝对方脸上打了下去。 弥七郎和第二排的人相互配合,把前方敌军打得站都站不起来,长枪都给拋在地上,后方第三排的人抓住机会,用枪尖一挑,又了结一名敌军的性命。 多年来的训练和作战培养出的同袍情谊,早已让信长手下的马回眾培养出合作无间的默契。 清洲军的长枪长度不及那古野军,相互配合也没有那古野城这边紧密,而人数优势又被坂井政尚以偃月阵抵销了,人数较多的清洲军反而被信长手底下的马回眾打得节节败退。 儘管清洲军落入下风,胜负一时之间却还是难以分晓,弥七郎估计对方大概还能坚持好一阵子。 这时却看见信长率领着母衣眾已经绕了一大圈跑到清洲军的枪衾后方。 一大群身穿鲜红与深黑盔甲的骑马武者声势浩大地撞进了对手后排,展开惨烈屠杀,正是赤母衣眾和黑母衣眾。 清洲军的后排纷纷把长枪放下,拔出薙刀与母衣眾肉搏,却不敌武艺高强的那古野城精锐。 弥七郎看见阿狗骑在马上,灵活的长枪刺倒一个又一个对手。佐佐成政左挥右砍,手起刀落溅起一片片血花。小平太不习惯在马上打斗,直接跳下马来与敌军打斗,挥舞薙刀同时对敌军饱以老拳,打到最激动之时还把对手抓起来高举过肩,然后狠狠地摔了出去。 马回眾这边看到友军包夹敌军背后,士气更盛,坂井政尚下令开始向前推进,将敌军逼退。 清洲军的脸上出现弥七郎很熟悉的恐惧神色,随着第一个人拋下长枪转身逃跑,敌军的阵仗如同溃堤一样瓦解成一个个零落的逃兵。 「追击!!一个也不要放过!」信长在最前头大喊,领着母衣眾衝上前去。 马回眾放下长枪,换上方便追杀的薙刀,追上敌军的脚步逢人就砍。 弥七郎感觉陷入狂怒,追上敌兵逢人就砍,每次挥刀都是一个敌兵倒在地上,见到那些敌军或者死或者求饶,弥七郎只觉得自己无人能敌,天下间再也没有他办不到的事情,不禁放声狂笑。 等到回过神来,已经满地死尸,友军在一个个尸首之间搜查,见到还有一丝气息的敌军就补上一刀。 刚刚狂怒、无敌的感觉已经消退,现在的弥七郎只觉得肌肉发酸,想找个地方休息一会。 信长似乎也不着急,他没有下令立刻往清洲城进军,反而是让军队在原地休整,然后不断派出饗谈眾去打听消息。 弥七郎知道他在等什么。 等信长下令军队前进的时候已是黄昏时分,大军浩浩荡荡地来到清洲城,一眼望去,城头火把林立,守军却是零零落落。 信长叫部队原地待命,隻身一人策马来到城下。 城门毫无预警地打开,一名武者从门内的黑暗之中悠悠哉哉地走了出来,长刀在手,刀身上血跡斑斑,正是织田信光。 「呦?这么快就过来了?我才刚搞定呢。」全副武装的信光脸上一派轻松,全身上下都还残留着敌军的鲜血,他从腰间抽出一块布来,将手上长刀擦得乾乾净净,然后收刀入鞘。 「从下午打完仗之后就一直在等着呢,你那边如何?」信长道。 「就一些残兵败将而已,没什么阻碍。」 「大和守呢?」信长问道。 「刚刚才看着他切腹,现在尸首摆在天守阁上,要带你去确认吗?」信光回答。 「那当然。」信长道,然后朝后方挥挥手下令部队进入清洲城。 隔天一早,织田信长将斯波义银迎入清洲城的天守,城头上,无数永乐通宝旗随风飘扬,向世人宣告清洲城已然易主。 之后,信长又花了数个月的时间招降纳叛,将清洲织田家的地盘收入囊中。同时撤出那古野城,将城池让给织田信光。 此时若是算上信光的势力,尾张下四郡中有三分之二都在信长阵营底下,形势一片大好。 谁都想不到,局势会在一夕之间猪羊变色。 那天深夜,瀧川一益紧急面见信长,带来了一则惊人的消息:「织田信光遭到刺杀,那古野城已经失守了。」 第二十四回:翻盘 午夜时分,弥七郎在信长的寝室门前站哨,环顾四週,完全没有异状,从上哨至今度过了平静的两个时辰之后,不禁开始神游。 他回想起几个月前的场景,那时岩龙丸在清洲城的天守阁上,由信长完成了元服,起名为斯波义银。这少年言谈之中表现出对信长十足的崇拜与感谢,但是当信长以君臣之仪拜在他的面前,正要论功行赏的时候,他却出人意表地把信光叫上前来。 「两位大人对于义银的帮助,义银终生没齿难忘。」说着他向信长和信光深深地一鞠躬,「今后,两位大人作为本人的臣属,也请继续同心协力,为斯波家效力。」 这孩子三言两语间就把原先是信长父亲信秀臣子的信光,提到和信长相同的地位,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 如果信光真的作为同级的斯波臣属制肘信长,那么要把义银当作魁儡来掌控的难度将会大大提高。 「嗯……」下朝的时候,弥七郎听到信长轻轻发出不满的闷哼。 然后他叫来瀧川一益,吩咐他在信光身边安排透波。 昔日的盟友如今变成潜在的敌人,而弥七郎甚至觉得见怪不怪了,自从继位以来,他已经跟在这个曾经直爽热情的年轻人身边看过太多漆黑阴暗的齷齪事了。 有动静! 常年担任贴身护卫培养出的警觉心让他在周遭环境有变时自动回神,原来是瀧川一益脚步急促地赶了过来。 弥七郎举起手要对方止步,瀧川本人也很明瞭规矩,自动退后一步,说道:「万分抱歉,我有重要急事得稟报殿下,请津上大人代我通报一声!」 「不需要,我已经醒了。」信长的声音从房内传出。 弥七郎没有急着开门,就他记忆所及,今晚有名侍女入房后就一直没出来,他耐心等候了一阵,等到房内烛火点亮,才把门打开。 侍女已穿戴整齐,从另一扇门悄悄退去,只留下曼妙的惊鸿一瞥,而信长本人端坐房内,把瀧川一益叫上前来。 瀧川一益跪到信长面前,向他报告道:「紧急事件,那古野城主织田信光半个时辰前被刺杀了。」 信长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但随即又回復常态,「什……,我没有下令要动手啊!!」 「不是我们这边的人,但是透波听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立刻回报了,不会错的。而且还有更糟糕的消息……」 「快说!」 「现在那古野城上上下下都在谣传,说是我们下的手。」瀧川一益报告的同时,斗大的汗珠不断滴落。 这下信长可坐不住了,他站了起来,下令道:「把所有人都叫起来!下令马回眾和母衣眾立刻出击!!」 出阵的鐘声立刻被敲响,清洲城内,信长的亲兵们手忙脚乱,在月色下七手八脚地把盔甲穿上身,赶到集合场。 信长早已全副武装,骑着马在集合场上焦虑地兜圈子。 最后他终于等不住了,「所有已经在集合场上的人,立刻随我出发!其他人着装完成就立刻跟上来,往那古野城出发!」 弥七郎就这样跟着部队在明月之下用着几乎是在跑步的速度急行军,行到半路又突然狂风大作,吹起一片乌云遮盖了皎洁的月色,一股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起。 他们花了不到半个时辰就看到那古野城的城头,乌云之下,整座城彷彿陷入沉睡,连一根火把都没点起…… 连一根火把都没点起!!? 突然又是一阵大风,吹开乌云,明亮的月光再次照耀大地,将城头上持弓而立的足轻们照得清清楚楚。 尤其是林通具,脸上狰狞兴奋的表情清晰可见,他手一挥,那古野城头上的火把被一一点燃,旗桿上飘扬的是织田信行的扬羽蝶旗。 地面上的信长军在月光照耀下根本无处可躲。 此时,弥七郎才注意到周遭草丛万头鑽动! 「阿吉,退!!!!我们快……」弥七郎心急之下,已顾不得称谓,但他话都还没讲完,天上箭雨已然洒落,周遭的伏兵趁势衝杀上来。 那惊恐混乱中的天昏地暗,弥七郎已经记不得是怎么熬过来的了 他依稀只记得看到阿狗持枪左挥右刺,突然有人一刀砍断他的长枪,跟着肩上就被砍了一刀,幸亏野野村和小平太及时解围…… 生驹家长带着弥平次左衝右突,弥七郎想叫住他们,但他们的身影没多久就消失在敌兵的人海里面…… 还有胜三郎、新助、佐佐成政、坂井组头、山田冈定……… 等弥七郎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觉他一个人搀扶着小川道政,在初昇的朝阳下一拐一拐地前进,他的朋友、他认识的人,一夕之间突然全都不见踪影。 还有……织田信长,他的主君、他人生中第一个给予他认同的人、他的……他的朋友,信长去哪了? 弥七郎在脑海中搜索,明明他就骑在马上,理应格外明显才对,但回忆里却始终没有他的身影。 怎么会……心中突然一阵凄然,怎么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就没了身影,他该不会、该不会…… 那个字,弥七郎不只不愿说,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彷彿会牵动到撕裂开来的旧伤一样。 肩上搀扶的小川道政突然像断线木偶一样地垮了下去,连带让弥七郎也跟着摔倒在地上。 「田六郎!?田六郎!!」弥七郎喊着,用力拍打小川道政的脸颊、拼命摇他,然而小川道政只是一个劲地用失去光芒的双眼看着空气。 「将来我们就以六兄七弟这样的名号闯出一翻名堂吧,哈哈哈!」小川乱七八糟的玩笑似乎言犹在耳,此时此刻彷彿是他亲口说出的一样。 弥七郎把小川道政的遗体平放在地上,双手置于胸口,然后闔上了小川的双眼。 武士是不流泪的,他曾经听人这样说过,或者根本就没人这样说过,这句话只是从他脑袋里凭空蹦出来的? 背后草丛的窸窣声让他警觉地转过身去。 两名武士站在他的背后,两双手皆紧握长刀,敌意的眼神表明了他们的身分。 弥七郎向腰间一摸,佩刀不知何时已经遗失了。 借你的刀一用…六兄!这话从心头冒了出来,弥七郎不觉莞尔,然后伸手拾起小川道政的佩刀,拔刀出鞘! 左边的武士伴随着吼叫衝了过来,一刀从左上方劈下。 弥七郎举刀格挡,在一瞬之间将对手劈斩的劲道卸去身旁,同时脖子向后一缩闪过攻击。 第二个武士跟上脚步,但弥七郎向左边绕圈,用第一个武士的身体将两人隔开,避免受到围攻。 弥七郎反手向第一个武士的脖子砍去,但对方退了一步躲开攻击,还给第二个武士让出空间。 「嘖!」弥七郎使劲一挥,被第二个武士格挡下来,但弥七郎本意是靠力道让对方重心不稳,也果然奏效。 弥七郎立刻回身去攻第一个武士,对方早有预料,格挡架势已然摆出。 然而弥七郎瞄准的却是刀柄,一刀挥去,握住刀柄外缘的八根手指一齐落下。 「呜喔!!」第一个武士脸上表情挤成一团,向后退了一步,长刀随着手指掉在地上。 弥七郎没有追击,因为第二个武士已回復重心,朝他挥刀而来。 对方连砍三刀,弥七郎一退、再退、三退! 待对手正要砍出第四刀时,弥七郎主动拋下长刀,朝对手怀里衝了过去,左手架住敌人的手肘,阻止挥刀,右手抽出对方腰间脇差,刀尖朝对手喉头迅雷不及掩耳地一挑……。 第二个武士就像以往的对手一样,手掩着被切开的喉咙,徒劳无功地想止住伤口流血,然后轰然倒地,躺在自己的血泊中。 第一个武士转身就逃,弥七郎捡起长刀,三个箭步之内就追上对手,砍下头颅。 「哈……哈……哈……」弥七郎半跪了下来,手拄着刀大口喘气。 没多久,他就站起来,朝着清洲城的方向继续前进。 我不能死在这边! 刚刚的生死搏斗让他產生斗志,绝不能在此时灰心丧志,绝对不行! 他回头看了一眼小川道政的尸首,虽然想就地埋了,但又担心有敌兵追上,无奈下只好把遗体留在此地,任其腐烂。 弥七郎又一拐一拐地走了几步,回过头来再一次地看了小川道政的遗体一眼,突然发觉视线一片模糊。 他抹去了即将溃堤的眼泪,最后一次地看了小川道政的遗体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荒烟漫漫,根本分不清所在何方,但是多年来跟着信长在尾张南来北往,弥七郎心中对于回家的路却是知之甚详。 家?他的家在何方?住在清洲城也不过寥寥数月,在这之前是住在那古野城,再久一点则是津岛,但最早的时候他却是在津岛北方一个落魄的小村子长大,为何他会把这座住了才几个月,仍然相当陌生的大城堡当作自己的家? 因为他的主君织田信长在那边?不,因为他的朋友在那边,阿狗、小平太、胜三郎、新助、野野村、山田、小川……,还有吉法师,朋友在哪,他的家就在哪。 他在荒野中踉蹌地走着,像行船一般穿过及腰的草海,一直走到太阳升到头顶。真是奇怪,他记得来那古野城的时候还花不到半个时辰。 眼前突然看见熟悉的身影,三个互相搀扶的背影几乎跟他一样狼狈。 「喂!…喂~~~!」弥七郎忍不住地吶喊,叫完想把熟悉的名字叫出口来,但他太过兴奋,到了几乎忘了如何言语的程度,只好拉开嗓门叫得更大声,激动地上窜下跳。 三人回过头来,野野村脸上相当欣喜,而小平太和阿狗看到弥七郎也是又叫又跳,全然忘了自己有伤在身,就这样一拐一拐地朝他跑来。 「弥七!!」两个人激动地大喊。 三个人顿时抱在一块,笑里却带着泪水,在这悲惨的一夜,他们认识的很多人都永远地躺在那古野城底下,讽刺的是那也是他们曾经的家。 野野村也缓缓地走了过来,「长实。」他伸出手。 弥七郎和三十郎双拳交握,对着彼此点了点头,见到熟悉的人还活着,这种感觉真好。 「阿吉呢?」弥七郎下意识地说出来,然后赶紧改口,「我是说,殿下呢?」 三个人同时摇了摇头,没有人知道织田信长的下落。 有人相伴,回家的路程突然便短了不少,来到清洲城的集合场,山田冈定坐在墙角,看见他们只能略显无奈地苦笑。 生驹家长躺在地上,弥平次拄着剑坐在一旁,朝他们挥手。 看见熟悉的大伙儘管伤痕累累,却还有一口气在时,四个人不约而同留下几滴泪来,却又怕身旁的人发现而把泪滴偷偷地擦拭掉。 「那古野城只是场微不足道的小挫败,我们马上就会扳回一城!」已经把伤口包扎好的组头坂井政尚扯开他令人熟悉的大嗓门鼓舞士气,那些在地上或坐或躺的马回眾及母衣眾也报以精神饱满的吶喊作为回应。 坂井看见他们,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殿下呢?」 看来城里也没有信长的下落,四个人也只能摇着头无言以对。 「喂!大家快来!」城墙上,守门的足轻一声大喊,引起不少人注意,大伙赶紧来到门口一探究竟。 远方地平线上,胜三郎满脸是血,揹着一个人一步步走来,毛利新助拖着手上的刀随侍在侧,也同样伤痕累累。 大伙早已心急如焚,见此场景赶紧衝了上去,被揹着的人果然是信长,于是四、五个人合力帮忙一起把信长抬了起来,正想把大夫赶紧喊过来,就听到信长说道:「你们轻一点!想痛死我啊?」 大伙愣了一楞,随即爆开一阵笑声,一直悬着的心也悄悄地放了下来。 信长在寝室里休养了三天,而这三天内,信行阵营软硬兼施,不断吸纳原本在信长底下的城主、城池,甚至攻陷了原先是信光领地的守山城。那些原本是信友底下的城主也蠢蠢欲动,摆出一副想改旗易帜的态势出来。 第四天,信长在清洲城召开评定,召集所有城主前报到。 儘管伤还没养好,本该待在床上的信长却是怎样都躺不住了,评定的那天早晨便起了个大早,拉着弥七郎骑马绕了清洲城好几圈,然后汗流浹背地来到评定间。 他上半身赤裸,露出大大小小的刀疤还有缠绕住伤口的绷带。 随着信长踏入评定间的当下,弥七郎便大失所望。 房内,信长仅馀的家臣齐聚一堂,大多数却都是无城无地的马回眾和母衣眾,愿意前来的城主屈指可数。 「先报告领地的状况。」信长一坐下便问道,「阿狗!荒子城那边如何?」 「老实说吧,我父亲作为城主既不想站在殿下这边抵挡敌军,也不敢叛逃到信行那边,只想等风波过去后对赢家低头屈膝,所以我已经跟他们断绝关係了。」说话的人是前田犬千代利家,荒子城主前田利春之子,在信长和他的玩伴之间被称为阿狗。 「嗯,荒子城的事不要紧,没站到信行那边就好了,等仗打完,我会对你家人从轻发落。」信长也简单地交代。 他转头看向平手汎秀,「汎秀,我跟你之间有杀父之仇,你的志贺城又在敌营中央,如果想保住自己的城池就去吧,不用勉强自己,我也不会怪你的。」 平手汎秀是被下令切腹的平手政秀之子,他一听闻此话便眉头紧缩,抿住下唇,看上去心有不满,果然一会他就开口说道:「殿……。」然后这尊称彷彿哽住他的喉咙一样,让他没法把话讲完。 他又吸了口气,平復心情,才把话说出来:「殿下!当初殿下在那古野城站稳脚跟的时候,我就已经遵从先父遗命,把父仇放下,留在织田家效忠,这一切都只是秉持孝道而已。而如今殿下跌落谷底,才要我突然想起父仇,倒戈到信行大人那边去,简直荒谬可笑。这种行为既不孝、亦不忠,更违反我作为武士的原则,请殿下不要这样侮辱我!」 听完汎秀的回答,信长头微微一低说道,「嗯,是我失言了,我向你道歉,汎秀。」 「盛重!」 「是!」 「在场的城主当中,只有你是从父亲那一代就一直侍奉我家的,直到现在你也站在我这边,三郎我感激不尽,请你好好守住御器所城,事情过去后,三郎我一定重重酬谢。」 「不敢当,臣下只是尽自己的本分。」御器所城主佐久间盛重是侍奉织田家两代的老臣,为人稳重,善于指挥分队掩护主队平安撤退,因此得到「撤退佐久间」的绰号。 「政尚!」 「在!」在马回眾中作为组头率领小组的坂井政尚应声回答,他同时也是弥七郎的直属长官,经常作为信长的副官指挥部队。 「你与大和守家的坂井一族完全不同,对于侍奉我家一直尽心尽力,同时也是我家中唯一能与柴田权六齐名的武将,但是这么久以来却没能有一城一地,真是委屈你了。等到平定信行之后,我一定会弥补这个错误。」信长向他说道。 「不敢当!臣下只要能得到殿下的肯定,便心满意足了!」坂井组头说道,声音和以往一样宏亮。 「那么…」信长轻轻地吸了口气,摆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紧握,「以上就是我们全部的城主和领土…」 「殿下!城池和领土不算什么,我们会赢,因为我们很强!」服部小平太春安发言,人高马大的他在信长的玩伴中力气也最大,一向热情奔放,有话直说。 「殿下,我同意小平太的看法,别的地方不说,马回眾和母衣眾是尾张最精锐的劲旅,自殿下继位以来,我们这七百人好几次面对人数远多于我们的敌军,但是正面对决从未落败。而这一次,面对信行手下的部队,也不会例外!」池田胜三郎恆兴的母亲便是信长的乳母,自小一起长大,也情同手足,虽然外表看似憨厚,但是遇事果决,正面遇敌从未退缩。 「没错!」 「说得好!」 「就是呀,城少、领土小又如何?还不是不敢跟我们正面交手!」 在场眾人一一附和,群情激昂! 信长见到在场眾人士气高昂,很是感动,他说道:「你们支持我的心意,三郎都感受到了,我相信只要有你们在,什么难关都能克服!」 「我们现在就衝过去,把信行杀得人仰马翻!」 「为死去的同伴报仇!」 「誓死为信长效力!」 「对!信长才是我们的主君!」 「没错!信长!」 「信长!」 「信长!」 「信长!」 「信长!」 「信长!」 在场眾人只剩下一种声音,那是团结一心,只想着打倒敌人的声音。 弥七郎刚踏入房间时只觉得前途灰暗,心情跌落谷底,但是如今却像是受到朝阳沐浴一样,只觉得一片光明,忍不住便跟着在场眾人一同吶喊着信长的名字! 「各位!」信长站了起来,拔出他的佩刀高喊道:「有你们在,我誓言一定会打倒信行,收復尾张,至死方休!!」 在场眾人的情绪达到最高潮。 评定结束后,眾人逐渐散去,唯有丹羽长秀留在原地,直到眾人都离开后,才靠近信长开口说道:「殿下,有件事情我一定得开口,是关于物资的事。」 「我知道,粮食的部分如何?」信长似乎对丹羽在乎的事情了然于心。 「够用。」丹羽从怀中拿出帐册,「至少是撑得过今年冬天,等到春天收穫的时候,现有的田就养不活这么多嘴巴了。但这还不是最严重的……」 「直说无妨,不用担心。」见丹羽犹豫,信长便开口叫他讲下去。 「盔甲、装备、武器严重不足,这次打仗损失很大,得添购装备才行,但我们没有那么多的钱。俸禄的话也许还能叫兄弟们忍耐一下,但是装备就……」 「卖掉粮食呢?」信长提了个替代方案。 「这样就撑不过冬天了,不管怎样,我们一定得生出钱来才行。」 「嗯,这你就不用顾虑了,我已经想到办法了,虽然是很久以前的构想。」信长说道。 「殿下您是在指什么?」 「帮我把津岛眾叫来,我来跟他们筹钱。」 「殿下,在这种时刻,津岛眾恐怕……」 「不会在雨天把伞借给落水狗吗?哼哼,无所谓,帮我安排就是了。」 「遵命。殿下…斗胆问一句,您究竟想到了什么计策?」丹羽长秀见信长胸有成竹,忍不住好奇。 「不用担心,到时自然会让你知道。」信长这样说着,便让丹羽退下去忙碌了。 然后信长从怀中掏出一枚永乐通宝,灵巧的手指操纵着钱币在指间不断翻滚。 「重要的不是让它聚敛,而是控制它的流动。」织田信长盯着钱币说道。 咦,这句话好像在那听过?弥七郎心里想道。 第二十五回:闇境 弥七郎跟随着大部队前进,在返回清洲城的路上拖着脚步,心情低沉。信长骑在队伍的最前头,表情尤其严肃。 今天清晨,他们收到斋藤家的长子义龙发动叛变的消息,便立刻从清洲城出发前往驰援斋藤家,然而就在即将抵达长良川河边的时候,又收到信长岳父斋藤道三已经全面溃败、道三入道本人也已自尽的消息,于是半途折返。 斋藤道三的死代表着信长失去了最后一个盟友,尾张的其他对手将会更加速无忌惮。 大雨滂沱,回到清洲城的时候,弥七郎简直迫不及待地想脱掉身上又冰又冷的盔甲还有湿透的上衣,找个火炉好好取暖。 但是不行,他不能这么做,出门打个一仗不代表可以不照表站哨,弥七郎还得继续在信长的寝室前再站个半个时辰才行。他换了套衣服,把盔甲好好地擦了一擦,很快就回到自己的岗位。 信长端坐在廊上看着雨势,下人早已点起炭盆,摆在信长身旁给他烤火。看见弥七郎过来,便把炭盆推了过来,说道:「把身体烤乾一点,别着凉了。」 风雨如晦,房内一片阴暗,即便小姓点起几盏灯火也无济于事,让信长的脸垄罩在幽暗之中,在弥七郎眼里彷彿一个巨大的窟窿开在信长脸上 「殿下,要不要回房里去?雨都吹到你身上了。」弥七郎开口。 「不了,房间里闷,在外面吹吹风比较畅快。」 弥七郎听见走廊上传来袜子在地板摩擦的声音,他转过头去看,一个小姓前来报告。 「殿下,土田御前就在城门口,您要接见他吗?」小姓伏在地上向信长请示。 弥七郎和信长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 风势更烈,吹得房内火光摇曳,照在土田御前脸上。此刻的她正闭目养神,由着身旁两位侍女为她擦拭被风雨打湿的衣襟及袖口。 然后她两手一挥,好像在驱赶苍蝇一样,侍女们看到手势便顺从的退出房外。 她睁开双眼,脸上面无表情,盯着弥七郎说道:「你不让间杂人等退下吗?」 「我和我的亲信之间没有祕密,」信长回答。 土田御前把视线拉回信长,轻哼了一声,「呵,如果你在一个老女人面前也需要个侍卫帮忙壮胆的话,就随你了。」 「老女人接下来要讲的事情会被几个人听到都无所谓,我不在乎!你接下来会讲什么所有人都心里有数,传出去或没传出去对我而言没有差别,」信长表情尽显不耐,「赶快开始吧,别浪费我时间!」 夫人抿上嘴,被信长一番话惹得恼火,弥七郎还以为她会拂袖而去,但是她坐在原地,开口说道:「形势很明显了,向你哥哥臣服吧,你和他都是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我不想看你们溅血。」 「这是你从小到大第一次关心我,谢谢了,母亲大人。」信长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不过父亲生前是指名我继承家业。」 土田夫人盯着信长,扬起眉头,表情无奈地像是听到三岁小孩的童言童语,她开口说道:「你父亲一辈子都是坚定而果决的人,要是在平日他绝对不会被感情所动摇。他会说出让你继承家业这种话,不过是因为被病痛折磨过头,才会一时迷糊,铸下大错… 「…如果在他神智清醒的时候,他绝对会指名一个能带领织田家走向昌盛的人继承家业。儿子啊…很遗憾那个人不会是你,作为他的妻子,也作为你的母亲,我很了解这点。今天我来这边,一来是要给你个机会,二来就是要弥补他的过错,」 土田御前顿了顿,然后平静地说道:「…我不会让你毁了织田家。」 一阵狂风呼啸而来,顿时吹息不少烛火,让信长的神色垄罩在黑暗中,与被暖光照耀的土田御前形成对比。小姓们赶紧进入房间,重新点起灯火,但是风不断地鑽进房间,让他们的工作困难重重。 脸孔垄罩在阴影里的人一时之间没有回答,然后回復了平静,说道:「真遗憾,『母亲大人』,一起相处了这么多年,你却不了解自己的丈夫。」 又是一阵轻蔑的鼻息,土田夫人把头侧过一边,看向房外的风雨,「你从小到大都很喜欢用拳头说话那一套,我们就来比比拳头。你哥哥得到半数家臣支持,从你父亲一辈就开始在我们家做事的人几乎都在你哥哥这里,这当中就包括我们家第一勇士柴田权六大人。以及林通胜、通具这两位大人,林家从他们封地拉出来的兵力就已经胜过你引以为豪的马回眾了。也别忘了平手家,你对你平手爷做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份了,这是你天怒人怨的明证。」 「少提爷爷的事情,你懂什么!?」 「我懂什么?我懂你是条恩将仇报的货色!你跟美浓那条蝮蛇简直臭味相投,难怪一见面就能把婚事谈成,我早就知道了…」土田御前又转头看向房外的风雨,如今雨势已经减小不少,但是房内的风暴却未止息,「从你小的时候我就不喜欢你,一抱你就哭,餵你奶你咬伤我!天知道是不是哪个狼心狗肺的恶棍,把我真正的儿子抱走,调包成你这野种!」 「不用说些我早就知道的事情,你对待我跟其他兄弟的差别,我会看不出来吗?」没有脸孔的人用力一挥手,好像要驱赶一个纠缠不清的恶梦,「少讲一些吓唬我的话,我也有自己的耳目,站在你们那边的人可没有你说得那么多。」 「只是在做壁上观罢了,」土田夫人把话接下去,「有身家和封地的城主们都很识时务的,你说说剩下的人在权衡之后会往哪边靠?你可是在那古野城下扎扎实实地吃了一场败仗。话说回来,你那边又有多少人?」 「我手下的人跟我一样身经百战。」 「你那帮在津岛结识的小混混朋友?他们算什么?莫非是楠木正成、弁庆再世?还是唐土的关、张投胎?你那帮朋友恐怕得个个是万人敌、千人斩才能和你哥哥的军力相抗衡。」 「打仗不只是点人头。」 「士气、装备、训练、补给,是是是…老朽我只是个女人家,哪懂那么多呢?」土田御前站起了身,「言尽于此吧,说再多都不过是纸上谈兵。你哥哥派我来伸出友谊之手,我作为母亲只是希望你能把握住,避免你在骨肉相残中粉身碎骨。」 「粉身碎骨的人不会是我。」 「随便你怎么逞强吧。」土田御前起身离开,衣襬在木板地上拖曳而行。 走出几步,她又回过头,「你不是我的儿子,我终究只是在对牛弹琴。」 「来人,送客。」信长没有理她。 「呵,」夫人走到门口时自言自语道:「对同一条牛弹了十几年的琴啊……呵呵呵。」 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弥七郎听着土田御前的笑声在走廊上回盪,伴随着她的身影一同远去。 弥七郎跟着信长来到天守阁,看着表情漠然的信长透过天守阁的窗子,俯视着土田御前的轿子在雨中渐行渐远。 等到轿子消失在雨雾之中,他便把丹羽长秀叫来。 「津岛眾的事情谈得如何了?」信长问道。 「非常抱歉,这个……」丹羽长秀表情纠结,「会面已经谈妥了,但是地点是在津岛镇。」 「所以现在的我已经不配把他们叫来,而是我要过去见他们了。」表情漠然的信长依然看着窗外雨势。 「是属下无能……」丹羽长秀俯身低头。 「无能的是我。」信长转过身来,倚着墙箕踞而坐,双臂搁在膝盖上,「无妨,去就去吧。」 「殿下,我到现在算了几遍,但还是不敢肯定这样是好还是不好,」丹羽长秀神色忧沉,「您确定要做这件事吗?」 信长的脸上尽显疲态,弥七郎不禁想起土田御前和生驹家谈妥吉乃婚事的那个夜晚。 「相信我,这不是意气用事,这种事我一向算得很准。」他的语气非常篤定。 两天后,弥七郎跟着信长的脚步来到津岛神社,他们随着下人的指引走在神社回廊上,接着下人便向右一转,把他们带到神社西厢的会客室。 神社将空置的厢房租给尾张的大人物用作政治会谈并不稀奇,尤其这间神社的大宫司就是津岛眾的一员—真野资纲,便更不足为奇,此时他就坐在这间房间内,等着信长上座。 房内,津岛眾的成员齐聚一堂,除了堀田道空、真野资纲外,大桥重长、服部友贞这些巨头也没缺席,除此之外还有鷲巢光康、林长正、秋山信纯、平野贤长、舟桥枝贤、恒川信景……等人,看来津岛眾这次不是随便应付。 「请赶快上座吧,信长大人,一天虽然漫长,但还有许多生意要做。」大桥重长指引着信长上座。 织田信长坐在房内的主席,弥七郎、野野村分立两侧,其他随行的马回眾则在房外警戒。 堀田道空还是摇着他那把扇子,「嘿嘿,信长大人,不好意思,如果您今天大费周章把我们请出来,只是为了要借钱的话,可以容许我先离席吗?」 津岛眾有两、三位成员跟着发出轻蔑的浅笑,其他人则不为所动,鷲巢光康甚至眉头微皱。 「钱,当然是要借。」织田信长话音刚落,津岛眾人就开始私语窃笑。 「但是,」信长特意拉大了音量说道,然后停顿了一会等嘈杂声止息,「今天我来,主要是为了宣传即将在领内推行的新政策,希望眾人能多配合?」 「喔?是怎样的政策会让信长大人亲自前来说明呀?」堀田道空问道。 「因为是我出生前的事情,所以我都是听老人家说来的,我记得在我父亲之前,要在尾张做生意,大和守和伊势守都会派人来收取关税,没有交的话,货根本就出不了尾张,对吧?」信长问道。 年纪几乎跟堀田道空一样年长的平野贤长附和道:「没有错,当年我们家做生意,财库里都要备好两笔钱,等着大和守和伊势守随时来收。」 「而且他们收税的方式都是不定时、不定量,想到就收,打仗、举办宴会都会来跟你们收一笔,对吧?」 「是这样没错,其实大人的祖父月巖大人来到津岛前的情况更糟,不过都是过去的事了。」 「在我父亲当家的时代,因为有他大力斡旋,所以关税变成每月定额,我父亲独佔七成,上、下守护代分三成,让各位的负荷大为减轻,对吧?」 其实信秀是以武力逼迫尾张的势力就范,这当中就包括自己的主君下守护代织田信友,眾人对此自然心知肚明,只不过在谈及此事时多会配合粉饰。 「确实如此,所以我们跟信秀大人的合作关係一向良好,对他的主张也都大力支持。」堀田道空话讲到一半,又瞄了一眼左右,「如果他今天还在世的话,我们自然是会支持他,这点无庸置疑。」 不少人听了点头附和,态度明显。 「信长大人,」大桥重长说道,「我就直言了吧,尾张的其他势力在你父亲死后都有来找过我们,他们开的价码更低,收的税更少,甚至给出更多优惠待遇。光是维持你父亲开的条件,并不会让我们满意。」 「这我也明白,所以我今天才会来此,请各位仔细听好。」 弥七郎看见津岛眾诸位豪商正襟危坐,竖起耳朵,唯有堀田道空一派轻松、漫不经心,甚至带着一抹促狭的微笑,彷彿把信长即将宣布的事情当成一场猴戏。 织田信长说道:「从今以后,我的领内不收任何关税。」 堀田道空的脸垮了下来,信长的那句话像是巴掌一样打在他脸上,弥七郎心里暗自窃喜。 「信长大人,」大桥重长说道,「就算你不收我们的税,其他人跟我们收税,我们恐怕还是会照缴无误,这样大人难道不介意?」 「其他人收的杂税,津岛的各位爱怎么缴,就怎么缴。只是我要说一句,只要让我掌握尾张全境,这些苛捐杂税,一律免除!」织田信长说得自信满满。 津岛眾听了倒吸一口气,彼此议论纷纷。 信长话虽说得很美,但是要唬到这些老狐狸恐怕还是差了一点。 「呵呵,信长大人此意甚美,我等自然是欣然接受,」堀田道空舔了舔嘴唇,「只是…自古贵人多忘事,不知道大人可否亲笔写下白纸黑字,聊以备忘呢?」 「此事倒是可免。」津岛眾人闻言,有人脸色一垮,也有人虽然不动声色,但是举手投足间已经少了七、八分兴趣。 信长却继续说道:「明天我就会贴出公告,成为我领内的法令,我称为『乐市乐座』,凡在我领内做生意的人,我都不会收他一毛关税。」 津岛眾人兴奋了起来,彼此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连堀田老头听完似乎都有些心动。 「大…大人,此、此事至关重大,请容我等先行讨论一下。」 「那当然,只不过我还有几点要补充。」眾人又转向信长,准备好听他要说些什么,「这项政策牵连甚多,所以也不会一下子就全面施行,而是逐步开放。此外想要获得免税的商家,也得先上书给我家的奉行,证明是我境内商人,等审核通过之后,才能获得关税免许的证书。」 「但是呢,审核是需要漫长时间的,所以越快来找我的商家就能越快获得免税。对了,我不接受津岛眾集体上书,有意者请代表各自的商家来找我。」 信长拍拍衣袖起身,「所以你们好好讨论吧,希望不会耽搁到你们自己的时间,我要先回去了。」 信长领着弥七郎和野野村走出房外,听着房内的津岛眾爆出激烈的争论。 「信长现在麾下的领土连一郡都不到,说什么乐市乐座的大梦!别被骗了!」 「但是,当年也没人看好信秀大人啊,要不是我们当初站对了边……」 「是呀!而且信长至今屡屡击败无数对手,他们哪一个不是占尽优势?万一真的让信长击败信行,到时候整个津岛镇都要遭到清算了!」 「喂!你们是不是忘了我们事前的结论?信长的财务可是入不敷出的状态呢!只要我们不出手帮他,他绝对必败无疑………」 弥七郎拋下脑后的争议,随着信长回到清洲城。 那天下午,信长就像平日一样,把空间时间拿来练箭、骑马、读书,来找他的津岛眾是一个也没有,弥七郎看着信长一派轻松的样子,心里却无比着急。 直到晚膳前,才有个人前来面见信长。 那人走进房时步伐沉重,一脸落腮鬍,弥七郎马上就认出了他是鷲巢光康。 「鷲巢大人!真是稀客!」信长一见面就说道。 「嘿嘿,其他人还在跟原本订下密约的势力讨价还价呢!」鷲巢摸了摸他的下巴,「就只有我这个大鬍子事前都没人理睬,乾脆就不等他们,直接过来了。」 「鷲巢大人绝对不会为此举后悔的,我会让鷲巢大人底下的商家享有一个月的免税独佔,第二位来申请的商家会直到次月才开始免缴关税。」 「不够,三个月!」 「别太过分,两个月,不会再多了。」信长说道。 「哼,这种关头还在讨价还价,你真该来当商人,」鷲巢光康笑了,然后和信长握起手来,「成交。」 「那么,我的条件谈妥了,你要什么呢?年轻人?」鷲巢搓着自己的鬍子问道。 「我要钱,很多很多钱,这些钱直接换成粮食、刀具、盔甲,送到清洲城来。」信长开口。 「所以说,那些说你不出半年就会油尽灯枯的传言都是真的了?嗯,我的财力也许还不够养活你手下的人,但我会尽力满足你的要求。」 「津岛眾的其他人都会陆陆续续来的,你不用替我担心。」 「嗯,那倒也是。」鷲巢光康双手抱胸,心领神会,「还有吗?还有其他要求吗?」 「有。」信长回答道,「我要木材,很多很多木材,我会跟每个人都这么说,你们可以一起筹资帮我进货,这我不管,只要送到清洲城来就行。」 鷲巢光康走后,津岛眾的其他人都陆续前来与信长洽谈合作,到最后就连堀田道空都不得不亲自来一趟,他来的时候态度卑微,不断恳请信长原谅他之前的冒犯。 而每个人他都开出相同的要求,粮食、武器、盔甲,还有木材。 弥七郎忍不住问道,「要这么多木材究竟要做什么?」 「这个嘛……」织田信长回答,「我想给信行一个不得不主动攻击我的理由。」 第二十六回:筑砦 津岛眾的物资源源不绝地涌向清洲城,不论是军备还是粮食,都够让他们打上好几年了。 而信长要求的木材,也在清洲城的集合场上堆成一个个小丘。 此时,弥七郎正导引着前来面见信长的佐久间盛重前往城主寝室,经过集合场时看见这么一个场景,心下也不禁讚叹钱的力量竟如此强大。 「殿下要这么多木材…该不会是要筑城吧?」经过集合场的佐久间盛重看见一座座木材堆时随口问道。 「大人您在说什么?」弥七郎又回头看了一眼清洲城确认,「我以为城都是用石头盖的。」 「津上大人你有所不知,一座城若是要当作长久经营的据点,自然会用上石砖来盖。」佐久间盛重微微一笑,继续说道:「但若只是要抵挡敌军的话,土丘、壕沟,加上木栅栏构成的砦,就够让敌人打上个十天半个月了。」 弥七郎又再次看了一眼那一座座木材堆,「光是这些木头就可以抵挡千军万马吗?」 「千军万马?这话是夸张了点,不过若是给我个三百人,加上一座形势稳固的砦…」佐久间盛重搓着自己的鬍子,然后举起掌伸出五根手指,「我有自信可以挡住五千人。」 弥七郎不置可否,虽说佐久间大人的确是名可靠能干的将领,但是说自己能以三百人抵挡五千人,这牛皮未免也吹过头了。 「嗯。」弥七郎拙劣地敷衍了过去,幸好佐久间大人也只是呵呵一笑,并没有介意什么。 来到城主寝室,弥七郎朝里面的信长通报了一声,信长便让两人进去了。 信长在寝室里像往常一样一边以拳头撑着脸颊一边把书捲成筒状读着,看到佐久间盛重进房,便把书放下,身子挺直,看来对此事相当慎重。 「殿下召见我有何事吗?」佐久间盛重开门见山。 「你知道过了五条川,在稻生村附近,有一座小丘陵?」信长问道。 「知道,虽叫做小丘,但其实地势颇高,在那边可以瞭望尾张一带景色,所以津岛有些富商夫人偶尔会在那边举办野餐或者诗词会,殿下问这做何?」 「我要你在那边筑砦。」 「果然是要筑砦吗?那地点的确不错,那座丘陵虽说爬上去不用一会功夫,不过因为坡度陡峭,穿着一身便装都会气喘呼呼了,更不用说披盔戴甲地爬上去,只要加上些防御设施,的确是很适合防守。不过那一带严格来说是在信行大人的地盘……莫非殿下要先提议谈判,虚与委蛇一番之后再趁机……?」 「不,我要你明夜就出发,早上的时候就把它完工。」信长说得相当坚定。 「……」佐久间盛重一时间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决定开口,「殿下,我必须直言,即使是在平常日,在平地上筑砦,都必须……」 「花上大半个月工夫,这我知道。你听我说,我没有要你把砦筑得美轮美奐,你只要把内墙的部分赶工完成,可堪防守就够了。如果看到敌军,你就派人回清洲城来搬救兵。等木已成舟,我们再把砦逐渐扩张,让它慢慢成为一个固若金汤的城池。为了加快速度,我要你去找丹羽,他学过些筑城的巧门,你们先把栅栏之类可以在这边完工的部分都做好,让士兵直接扛着砦的一部份连夜赶过去,用一整晚的时间组装完成。」 「原来如此,不过主公,先不提我能不能来得及在白天完工,一旦敌人察觉,恐怕就会直接发起总攻击,到时这砦应该也没有完工的机会了。」 「这部分由我来担心,你把我交办的部分做好就好。」 「人手呢?」佐久间盛重问道。 「我没记错的话,御器所城可以拉出两百五十人?」信长说道。 「没错。」 「我再从马回眾之中拨出五十人给你,凑成三百人应该够用。」 佐久间盛重狐疑地看了弥七郎一眼,也许在纳闷弥七郎是否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刚刚的话传达给信长了,所以现在正跟他开着这样的玩笑? 「呵,好啊!」佐久间盛重挺直了身子,「三百人刚刚好,殿下,千军万马我也为您挡下来!」 「那好,」信长转头对弥七郎说道:「弥七,去跟坂井说一声,叫他从马回眾里面抽五十个人出来支援。」 结果最后是弥七郎、野野村、山田和其他四十七人出来支援,调派人力就花了一个下午。到了近晚时分,大伙才站在集合场上看着来自御器所城的足轻陆陆续续进城。 等士兵集合完毕,才看到丹羽长秀站上其中一堆木材,命令所有人安静听他指示。 「全部的人都听好了,待会,马回眾自成一组、足轻按照原来的编组各自分开去打造筑砦需要的零件。每组都会分派木匠下去指导,大家按照木匠的指示去做就好了!这样有听懂吗?」 坂井政尚没站上木材堆,但是他嗓门一开,所有人目光立刻就集中在他身上,佐久间盛重就站在他身旁。 「其他人去做分配到的工作,足轻头和马回的组头来佐久间大人这边,听他说明这次作战的计画。上战场时你们要听他命令,务必按照计画去行动。马回眾任何一个人敢不听他的话,就是不听我的话,明白了吗!?」 「明白!!」马回眾听令立刻齐声大喊。 「很好。」坂井政尚说完就退出集合场,把部队交由佐久间盛重指挥。 第一天光是木工的工作就做到月亮初昇,丹羽长秀检视进度后摇了摇头,要大家先去休息,等天一亮继续工作。 第二天清晨,大伙被叫醒继续工作,在木匠的指导下打造一片片可以组装的栅栏。又盖了四座櫓,然后再拆卸成零件,等着带到定点重新组装。 直到夕阳西下,丹羽长秀陪着佐久间盛重一起检视着进度,总算点了点头。 「各位辛苦了!」佐久间盛重向大家喊道:「现在停下手上的工作,我们休息一个时辰。组头和足轻头趁现在下去分配组里每个人要携带的装备和物资,除了砦的零件之外,粮食、弓箭这些物资也不要忘记。大伙一定要充分休息,一旦出发后就是一整晚彻夜的战斗,知道吗?休息完毕后就立刻出发!」 话一说完,下人们立刻就端出一座座饭糰堆成的小山。大伙或坐或躺地啃着饭糰,吃完之后,有人和身旁伙伴间聊,有人趁机闭目养神。 弥七郎看着周遭这群即将一同出发去打仗的同袍,若有所思。 「喂!有心事啊?怎么都顾着啃饭糰不说话?」山田冈定用手背拍了弥七郎一下,好奇地问道。 「我在想大伙这样累了两天,待会出城之后又要不眠不休地打仗,怎么都没有怨言?」弥七郎这样问道。 「嘿!这种事问自己不是最清楚吗?你又是为了什么肯心甘情愿地为殿下做这种事?」山田冈定反问道。 弥七郎听了低头整理一下思绪,便决定把自己的故事保留一些细节,「我家里穷到吃不起饭,父亲又常常毒打我。正当绝望的时候刚好碰到殿下,殿下便收留我,供我吃喝。若不是这样,我今天要不是饿死就是被打死了。所以,我想回报殿下的恩情。」 「这不就对了麻?大家都一样啊。」山田冈定说道,「野野村的故事也跟你差不多。」 一旁的野野村附和道:「我是美浓人,家里的田很小,兄弟却很多。有一年歉收,父亲便把我卖给隔壁村的人,结果半路我就逃了出来,辗转流浪到津岛这边,刚巧殿下愿意收留我。之后便在织田家当了一、两年足轻,直到武艺被人认可,这才当上了马回眾。」 弥七郎点了点头,又转头问山田冈定:「你呢?你的故事也一样吗?」 山田冈定听到这问题就变得支支吾吾地,「呃…嗯,对,也差不多,总之吃的太少、嘴巴太多,家里待不下,然后殿下就收留我……跟野野村差不多啦。」 一旁一个其他组的马回听了就立刻反驳道:「少来!我小时候就认识你了,你明明就是游手好间不肯种田,后来又没事去挑衅殿下,结果被揍了一顿后还厚着脸皮去请殿下收你做部下。」 山田冈定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嚷嚷着道:「哪、哪都过去的事情了!我现在还不是被认可才当上马回眾的!?」 眾人听了哈哈大笑。 弥七郎听了在一旁笑着,转头又看到御器所城的足轻,心里想着也许他们也是为了某种理由,才会心甘情愿地为佐久间盛重大人效劳。 「好了!休息时间结束,开始整装,我们整装完毕后就立刻出发!」佐久间盛重大人拍着手吸引眾人注意,同时开口宣布。 眾人拿起盔甲开始穿戴了起来,同时背上事先分配好的物资。有些人要背军粮,有些人要背栅栏,还有些人要合力扛着櫓的一部份。 不到一刻鐘的时间,集合场上的所有人不但着装完毕,甚至连队伍都排得整整齐齐。 佐久间大人看了相当满意,「不愧是我织田家的劲旅啊。」弥七郎听见他这样讚叹道。 「打开城门!」佐久间大人喊道。 此时太阳已然西沉,天色一片漆黑,连月亮都尚未昇起。 「出发!」队伍随着命令开始前进,踏出安静而沉稳的步伐。 弥七郎随着队伍前进,一个时辰内就越过五条川,朝着东方直行。此时明月初昇,月光洒落下,一座显眼的丘陵出现在眼前,那就是弥七郎等人的目的地,果然一看就是个易守难攻的险要地形。 丘陵的坡度相当陡峭,即使是从相对平坦的小径爬上丘顶都相当费力。一爬上丘顶,便豁然开朗,竟有一块平地,正好适合搭建城櫓。从山丘上俯视,平地上的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漏掉任何一个经过的路人,更别说是探子了。 佐久间盛重在丘顶上划出砦的预定地,然后吩咐眾人开始工作,大伙先把周围的林木砍伐一空,储备起来用作击退敌人的滚木,然后开始搭建栅栏。 其他组也开始组装城櫓,但是这些城櫓一开始都平躺在地上,避免被人发现。 最内圈的栅栏搭建完成,接下来便开始搭建第二层,然后挖掘壕沟、立下木桩,等这些工事都完成之后,天也差不多亮了。 儘管此时城砦已小有规模,但是一想到现在身处敌营中央,随时都有可能被包围的情况下,大伙一刻都不敢松懈,赶紧趁着敌人发现之前搭建第三层栅栏,同时加紧挖掘第二道壕沟。这一层的工事比前两圈都大,加上大伙累了一夜,进度开始明显落后。 从砦上往平地看去,五条川就在视野范围内,一条道路从五条川对岸一路延伸而来,在离丘陵不到几里的地方转了个大弯伸进树林深处,不知通往何方,只在转弯处岔出一条小径蜿蜒地连接到这座丘陵的顶端。 清晨时分,睡眼惺忪的路人若是从树林往五条川而去,十之八九不会注意到这座丘陵多了个小有规模的城砦。 但是等到时间再晚一些,眼前这条道路开始人来人往的时候,被发现也只是迟早的事情。 也许早就料想到这一点,佐久间盛重命人拿出一支预备好的扬羽蝶旗,找了一个足轻背上这支旗去山脚下的入口待命,若有路人发现便上前佯称这座城砦是在信行大人的命令下盖的。 第三层栅栏还在盖着,而今早的第一个行人正从树林阴影里现身,他牵着一条牛,上面载满行李,也许是名行商,一路悠悠哉哉在眾人眼皮底下经过,然后浑然不觉地朝五条川的方向而去,渡河而过。 眾人提心吊胆地看着他走过,然后松下一口气继续赶工。 第二个行人是对农家夫妇,他们从河对岸过来,在丘陵底下往丘顶看去想探个究竟。然后佐久间大人安排的足轻便从入口旁的林木后面现身,以织田信行的名义将他们赶走。 到了辰时将尽时,栅栏已经盖好五成,此时路上行人越来越多,入口处的那名足轻乾脆也不躲了,直接站在入口处,拄着一把长枪,佯装是在站哨的样子,路人看见他背上的扬羽蝶旗也没有多问什么。 将近正午时分,四座城櫓已被立了起来,从远方望去便可看见这座小有规模的城砦,然而第三层栅栏至今也才盖了七成。 「大人!」正午刚过,在城櫓上站哨的足轻便把佐久间大人喊来。 弥七郎朝他手指方向望去,便看见入口处那名足轻似乎在跟一对行人开始争论什么,只见其中一人衣着朴素,手上牵着马匹的韁绳,另一人坐在马上,衣饰看上去似乎有些尊贵,两人腰间都配着刀。 「糟了,哪人看来是个武士,旁边牵马的应该是他的僕从。」野野村正成仅看了一眼便下定论。 争论突然演变成拔刀相向,佐久间大人指派的足轻看来身手不错,以一敌二竟把僕从刺倒在地。骑在马上的主人眼见情势不对,韁绳一拉便调转马头狂奔而去。 那名足轻追不上骑马而去的武士,情急之下以枪代茅朝武士投掷出去,结果失手,那名骑马的武士越跑越远,眼看是追不上了。 「暴露了!」佐久间盛重喊道:「大家加紧手上工作,做好准备!!」 那名足轻一脸狼狈地爬上丘顶,「大人,对不住,我竟然失手了。」 佐久间盛重拍拍他肩膀,笑着跟他说,「不对,你做得很好,你帮我们争取的时间已经比原先计画的还要多上许多了,这场仗打完,你我若都能活下来,我一定重重有赏!」 佐久间盛重马上派了另外一名脚程快的足轻赶回清洲城,通知城砦暴露的消息。 足轻走后不到半个时辰,敌军的第一批部队便已集结在山脚下,弥七郎略估约有一、两百人,甚至比守军还少,然而此时栅栏还剩两成有待完成。 这第一批敌军也许是为了抢首功,竟然不等其他友军抵达便逕自攻了上来。大伙弓箭、投石齐下,打得他们屁滚尿流,让这群人伤亡惨重地滚回山脚下。 这群莽撞的傢伙如今剩不到原先的二分之一。 然后时间流逝,栅栏进度只剩最后的一成,更多的敌军集结在山脚下,扬羽蝶旗林立,弥七郎粗估已经超过六百人了。 这次他们有备而来,第一排的足轻举着高过头顶的木板充作盾牌走在最前方,为后方的同伴挡下一支支箭矢。然而佐久间下令抬出先前砍下的原木,朝山坡下滚了过去,滚木立刻就打翻了爬坡中的信行军,他们的盾牌不是被滚木砸破就是被弃置在地,还有人当场被滚木砸到脑袋开花,弥七郎等人趁此时射箭攻击敌军,很快就打退了第二波攻击。 敌军撤退到山脚下后,弥七郎等人继续赶工即将完成的栅栏。同时山脚下的信行军也越来越多,林家的单环双引两旗、柴田家的雁金旗也加入阵容,人数已经超过千人,也许已达到两千人之眾,让弥七郎看了不禁惴惴不安。 第三波攻击开始了,这次敌军不但携带盾牌,而且从三个方向同时进攻,攻势又强又猛,即便推下滚木也没有止住他们的攻势。 所幸栅栏此时已经完工,将衝上来的人海抵挡在外,弥七郎手持长枪,隔着栅栏将那些又砍又撞、试图破坏栅栏的敌军一个个刺倒。敌军试着反击,但是穿着沉重盔甲又爬完陡峭山坡后的体力根本无法与以逸待劳的信长军匹敌,栅栏马上染上一层鲜血。 「破了!大家退到第二层!」敌军终究人数眾多,不知是谁这么一声大喊,弥七郎和同袍们不由分说,立刻就退到第二层栅栏后面。 第二层栅栏才是准备最为充分的防线,弥七郎头顶有弓箭手从城櫓上不断朝敌军放箭,栅栏之前又挖有壕沟,还插满尖锐的木桩,敌军在翻越壕沟之后,才能以由下而上的极度劣势碰触到栅栏,而且一个失足就会被脚下木桩刺出窟窿来。 敌军死伤惨重,尸体开始填平壕沟,对手踩在同袍的尸体上作战,弥七郎等人原先的优势逐渐不復存在。 突然号角响起,敌军停止了攻击,不断向后退去,留下弥七郎等人在原地喘息。 「还不是休息的时候!趁现在修復外层栅栏,把壕沟里的尸体丢出去! 」佐久间盛重厉声下令,命令守军立刻修復防线。 足轻头们清点了一下人数,方才的激战已经折损六十来人,现在砦内的守军已经不满两百五十人了。 「敌军呢?」佐久间盛重问道,其中一个足轻头只是摇了摇头。 弥七郎往山下一看,刚刚的战斗同样让敌军损失惨重,然而更多的援军抵达,补足了原先的损员,规模甚至看起来更庞大了些。 「我们刚刚到底打了多久?」野野村正成突然问道。 一旁的山田冈定答道:「你能想像吗?我们从接战到刚刚才打了两刻鐘的时间,现在还不到寅时呢!」 野野村正成听了不禁摇头叹气。 「时候到了,」突然听见佐久间盛重大喊一声,「所有马回眾听令,趁敌人完全包围这座山头之前,从反方向下山避开敌军,渡过五条川与主公的本队会合!」 「什么!?」野野村正成抗议道:「稍等一下,大人!现在这座砦正是缺人的时候,找人都来不及了,你怎么反而命令我们拋下这边的战友,自己离开呢!」其他马回听了也一一附和。 「呵,我们在这边的任务已经达成了,」佐久间盛重微微一笑,「我没有告诉你们,今天我们来这边的真正目的并不是盖好这座砦然后把它守住 ,而是把信行的军队引诱出来,给主公和信行决战的机会。如今目的已经达到。真正的重点便摆在主公那边能不能获胜,他那边胜了,我们盖这座砦才有意义。」 弥七郎忍不住说道:「大人,可是你们……」 佐久间盛重哈哈大笑,说道:「哈哈,开什么玩笑,你以为佐久间盛重是什么人物?佐久间队又是什么人物?我们可不会那么轻易被击败的!」 弥七郎看向佐久间大人的部下,这些来自御器所城的足轻果然一个个眼神坚定,誓要与主公共存亡的模样。 「好了,你们再留在这边便是瞧不起我们了,快走!快点出发!」佐久间大人喝道。 马回眾收拾装备,从砦的另一边准备下山离开。 「大人!佐久间队!各位好好保重啊!」山田冈定离去前说道。 马回眾也一一祝福留在这边的战友。 「时间不等人,快走、快走!」佐久间大人挥了挥手。 弥七郎攀着陡坡一路向下,来到平地林间之后转向朝西,很快就来到五条川河边。 马回眾也不脱下盔甲,直接游泳渡河,水势湍急,但没有人向河神低头,一个个平安抵达对岸。 弥七郎工作了一整晚,之后又是一整天的劳动还有激战,儘管平日训练让他体力大有进步,但如今也不禁觉得不堪负荷。 「各位,再打一仗就结束了,千万不要在此时认输啊!」野野村正成突然一声高喝鼓舞着大家。 「呼~。」弥七郎听了之后调整一下盔甲,吐了一口气,拿出最后一段体力,脚下步伐走得更加稳健快速。 身后,那座丘陵和砦越来越远,弥七郎回头一望,这才发现此时砦上立起了织田家的五木瓜印,还有信长的永乐通宝旗,在箭雨之下屹立不摇。 弥七郎等人继续前进,没多久就看见延伸到地平线尽头的道路扬起一阵灰尘,信长的大军抵达了,飘扬的永乐通宝旗和砦上的旗帜遥相辉映。 「弥七!」阿狗作为先锋骑在最前头,一看到弥七郎就问道:「你们没事吧?砦的状况如何?」 弥七郎回答道:「我们都没受太大伤,只是有点累而已。」 「砦没被攻下,」野野村正成在旁补充,「至少我们离开的时候没有,佐久间大人命令我们离砦来支援本队。」 「各位来得好!」连信长也来问候,小平太和胜三郎随侍在侧,「现在正是关键的一战,我需要你们每个人的助力,赶快入伍吧!」 弥七郎等人入列,接过同袍递来的三间半长枪,然后跟着队伍前进,很快就来到渡河的浅滩。 「布阵!!」坂井政尚下令,马回眾和母衣眾就如往常一样,井然有序地排成左中右三阵。 「各位,听我一言!」织田信长策马来到队伍前方,他的座骑涉入河水之中,溅起片片水花。 信行军已经注意到信长这边的动向,留下少部分人继续围困丘陵上的砦,调转枪头往浅滩这边移动。 然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信长身上。 「今天,大家聚在这边为我家族内部的恩怨杀头流血,有些人是为了履行对我父亲的义务、有些人则是发自内心地追随我,不论原因为何,今天站在同一边的人就是生死与共的兄弟,三郎我对大家有着说不完的感谢。」信长将马侧过一边,对眾人深深地一鞠躬,「今天这一仗,如果赢了,我绝对不会忘记大家对我的付出,你们的恩惠,我一定加倍奉还!如果输了,至少我死无遗憾,谢谢各位站在我身边支持我!!」 在场的人爆出热烈的吶喊,他们叫着织田信长的名字,叫了一遍又一遍。 信行军还在山丘的脚下,根本来不及赶到浅滩的另一端。 「各位!」信长调转马头,拔刀出鞘,指向对岸,眾人不自觉地随着他刀尖所指之处望去,信行军就在那里, 「河对岸就是我们的敌人,向前衝啊!!」 一股衝动让弥七郎爆出一阵怒吼,他的同伴也激烈地呼应。 「杀啊!!!」他大喊着,然后迈开了脚步。 =================================================== 本作品同步更新于粉丝团,如欲收到作品最新更新,可前往订阅,网址如下: https://goo.gl/bf61uj 第二十七回:决战 天色转阴,细雨开始猝不及防地飘了起来,弥七郎在细雨下持着长枪一步一步涉过及膝的河水。 「呈锋失队形!隼人正!由你的组打头阵!」信长骑在最前头,大声下令。 「遵命!」佐佐组立刻加快脚步,从队伍中脱颖而出,他的组呈十五人四列的队形走在最前头。佐佐组的后面是三个组排成一排跟在左后、正后及右后方,弥七郎的坂井组和其馀五个组走在第三排,九个组的队形成为一个巨大的箭头射向敌军。 赤黑母衣眾待在最后方伺机而动。 信行军越逼越近,但终究来不及赶到河岸,弥七郎和他的同袍毫无阻拦地渡过了河,双方加快了步行速度。 「预备~~!打下去!」佐佐隼人正大声喊起口令,枪落枪起便有一排人马倒下,佐佐组每打一次便前进一步,让后方的友军补上位置。 很快地,佐佐组就在敌军的阵线上杀开一道缺口,弥七郎所在的坂井组位于阵形第三排,只能在后面为前方的友军加油吶喊。周遭战友眼看先锋越打越顺手,士气也越来越激昂。 信行军最前排的部队很快就土崩瓦解,拋下长枪四散逃开,弥七郎和战友们立刻爆出一阵欢呼。 然而对方的第二阵补上了先锋的位置,这队人马身上背的是雁金旗,正是柴田胜家的直属部队。 部队自动开出一条路让柴田胜家走了出来,他肩膀宽阔、身形高壮,全副武装,彷彿一座高山,手持一把纯铁打造的狼牙棒扛在肩上,双眼盯着领在部队前头的隼人正。 这个织田家的第一勇士脱下头盔,说道:「退下吧,隼人,我不想杀你!别再站在信长那一边了。」 「少胡言乱语,权六!倒是你,为什么要支持乱党?老太爷指名的家督可不是信行!」隼人正回道。 「他杀了平手哥啊!!」柴田胜家吼了出来,脸上青筋暴露,「你忘了当年刚进来时,平手大哥是多么照顾我们的吗?你说啊!!」 隼人正摇了摇头,「权六,你还看不明白吗?老太爷的眾多儿子们,只有这个年轻人才能带给织田家未来,我站在他旁边,看过他的努力还有挣扎!而且,权六…他不是没有悔恨,他知道自己犯了错啊,你给他一次机会!!」 「算了,多说无益…」柴田胜家把头盔戴上,「隼人,不论结果如何,我都当你是朋友。」 「我也一样…」隼人正说道:「我会保你家人平安。」 「我也是。」壮汉点了点头,然后喝道:「来人!给我杀!!!!」 柴田家的部队气势万钧地衝了上来! 「气势别被压倒!长枪给我打下去!!」弥七郎听见隼人正在前方大喝,佐佐组枪起枪落,很快就有一排柴田军的士兵倒下。 柴田胜家耍起狼牙棒朝上一挥,立刻就挥断好几隻长枪,枪衾在他面前彷彿毫无作用。 他麾下的部队气势也不输给自己的主公,即便被长枪砍中身躯,也咬牙继续对佐佐组的部队继续挥舞长枪。 好几个柴田家的勇士发挥敢死队的精神,闪过枪头,蹲低身子从一排排平举的长枪底下鑽了过来。 第二排的人耍起长枪朝下突刺,试着将鑽过来的柴田家武士抵挡在外,虽然的确刺死了不少人,但是更多人前仆后继地鑽过来,根本抵挡不住。 那些柴田家武士一近身就爬出薙刀挥舞,将第一排的人一一砍倒。 佐佐组的枪阵逐渐瓦解,而柴田家的枪衾步步逼近,佐佐组根本抵挡不住,前排已经陷入混战,遭到柴田家枪衾与持刀武士的双重围攻。 「别退后!信长殿下在看着我们!」佐佐隼人正拔出薙刀,砍倒一拥而上的柴田武士。 「其他组的马回前进!支援佐佐组!」信长大声下令,其他组的人便向前挤去,试着用长枪刺倒涌上来的敌军。 「隼人!!!!!」柴田胜家一声大喝,欺近隼人正身前,一招狼牙棒横挥,气势万钧。 隼人正闪开这一击,反过来向柴田劈出一刀。 「哼!」柴田胜家侧过身,让刀剑砍在盔甲上,然后他反手一挥,这次狼牙棒扎扎实实地打在隼人正的侧腹。 「噗喔……!!」隼人正一口鲜血吐了出来,然而他却用手死抱住那根狼牙棒,然后一刀往盔甲缝隙刺去。 「啊!」柴田胜家放下手中狼牙棒向后退去,肩膀却还是被刺中,鲜血直流,他拔出腰间脇差。 隼人正朝他扑了过去,两人扭打在一块,然后一跤摔落在人群之间。 弥七郎眼睛直盯着两人,想知道胜负,然而两人就此消失在乱斗的人海里。 一切彷彿静止不动,弥七郎死盯着两人最后消失的地方,也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披头散发的人从人群中站了起来,他满脸鲜血、狼狈不堪,而且肩膀宽阔、身形高壮。 柴田胜家将手上头颅高举过顶,大声喊道。 「敌将佐佐隼人正政次,讨取~~~~~~~~!!!!!!」 弥七郎的脑袋彷彿「轰」地一声,一片空白。 一个向后逃去的马回意外地把弥七郎撞倒在地,将他拉回现实,发现周遭那些刚刚还与他一同奋战的同袍,如今分崩离析、四散奔逃。 「该死!!快回来、回来啊!!!」坂井政尚不知在哪大声咆啸。 弥七郎左顾右盼,遍寻不着信长的身影,反倒看见土田弥平次架住一个敌军挡在身前当作肉盾,挥舞薙刀驱赶着周遭六、七个敌兵。 弥七郎才踏出三、四步想过去帮忙,便看见弥平次的手腕被人抓住,一群人便一拥而上,一人一刀刺倒了他。 谢谢你,弥七。吉乃小姐的脸孔彷彿浮现在眼前,微笑的脸孔上却透露着难以言喻的哀戚。 为什么我到现在才发觉吉乃小姐的眼神那么地悲伤呢? 回忆中的脸孔如云般逐渐离去,到了这个时刻,弥七郎才发现信长的身影,离他不过咫尺。 信长骑在马上大声叫喝,就像坂井政尚一样徒劳无功地挽回士兵的士气,试着让逃离的人群回到战场上。 弥七郎没有多加犹豫,几个箭步衝上前去,抓住坐骑的韁绳回头就跑。 「你干什么!?弥七!!给我住手!!」信长被弥七郎连人带马牵着往回跑,气愤难当,不断用着刀背拍打弥七郎。 弥七郎不理他,一心只想带着信长逃离战场,他涉水而过,眼看就要度过浅滩。 「去你的!!」信长一脚踢来,弥七郎猝不及防,立刻跌在水里,喝了好几口水。 「弥七你干什么!?」信长衝着他大骂。 弥七郎回过头来,瞪了回去,「我??说什么废话!我是想保住你的小命,带着你逃跑啊!!」 「逃?」信长抓住弥七郎的胸盔把他拉近,鼻尖对着鼻尖,直视着弥七郎的眼神,「我问你,我能逃去哪里?」 「嗯……」弥七郎一时语塞,下意识便脱口而出,「当然是逃回家了!」 「家……」信长松开了抓着他的手,脸庞向后退开,皱着眉头,露出苦涩的微笑,「如果你们都逃走了,那我还有什么家可以回?」 弥七郎愣了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信长看了只是摇了摇头,淡淡地苦笑,然后调转马头,双腿一夹,便离弥七郎越来越远,再度衝回敌阵之中。 「我是织田弹正忠家的正统继承人织田信长,有种杀我!!」信长咆啸大吼,战场上的每一个人都回头看他。 「我是织田弹正忠家的正统继承人织田信长,有种杀我!!」他骑马溅起阵阵水花,衝过一个敌兵的身旁,那足轻揹着信行的扬羽蝶旗,信长连衝带砍,一刀便斩下那足轻的头颅。 「我是织田弹正忠家的正统继承人织田信长,有种杀我!!」两个敌兵衝上前来,信长左砍右挥,一人一刀让他们跌进水里,血红的顏色从他们身上晕染开来,在湍急的五条川上越拉越长。 「我是织田弹正忠家的正统继承人织田信长,有种杀我!!」四、五个敌兵一起围了上来,起先信长还能挥舞着刀剑逼退他们,然而这些人越围越近。 一个人持枪往信长身上一戳,戳到了盔甲上,但是力道却让信长失衡。另一边一个足轻伸出魔爪抓住信长的肩头,转眼就把信长拖下马来。 弥七郎在一旁目睹着,然后… 他看见自己的双手出现在视线里,朝那足轻越伸越近,直到自己硬生生架住那个足轻,扳开那双抓着信长的手。 然后弥七郎拔出脇差,架住那足轻逼他把下巴抬高,刀子往喉头一抹,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连自己都看不清楚是如何完成的。 周遭人似乎被吓了一跳,退了开来,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弥七郎看着自己染满鲜血的双手,再看看信长,然后再看看自己的手。究竟自己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追上信长、跑来帮他解围的,恐怕这一辈子都搞不清楚了。 两人眼神交会,相视而笑,弥七郎伸出手,信长也伸手握住,然后弥七郎便把他扶了起来。 弥七郎和信长两隻手彼此交握,然后放声大笑,这辈子再也没有比此时更快活的时刻了。 敌兵此时才如大梦初醒,大吼一声便衝了上来。 突然一个足轻从半空中飞了过来,摔在那群敌兵身上,让他们人央马翻地跌到水里。 「搞什么鬼!找你们老半天了,差点害我把腿给跑断!」小平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说着便站到他们身旁,「看不出来你们是这种关係,以后去津岛的时候你们就共用一间小房间就好了,然后让阿紫陪我,省得糟蹋。」 更多敌军朝三人扑了过来,阿狗突然从身旁窜出,一身赤红盔甲,手上长枪连环刺出,中枪者无不跌入水中。 「别像女人一样光顾着嚼舌根,整天照顾你们很累的啊!」阿狗把长枪扛在肩上说道。 「去你的,明明就是你抢了我们的人头。」信长笑着和阿狗开起了玩笑。 「喂!有聚会还不找我,是不是故意排挤人啊!?」胜三郎也赶了过来。 小平太突然回头说道:「搞什么啊?新助!不要躲在旁边不说话。」 毛利新助不知何时也来了。 「各位!」织田信长说道:「谢谢你们站在我身边。」 「你刚刚已经说过了。」小平太吐槽道。 「我知道,」信长平静地微笑,「谢谢你们。」 眾人和信长相视一笑。 敌军衝了上来,有揹着扬羽蝶旗的足轻,也有揹着雁金旗的柴田家武士,敌我双方已经廝杀成一团,组成阵形不再具有意义。 「各位!我们杀!!」信长大声喊道,弥七郎、小平太、阿狗、胜三郎、新助向前衝去。 阿狗挥舞长枪,行云流水,棍舞长蛇,中招者无不被枪头夺去性命,无人能挡。 小平太手脚大开,拳拳击中敌人面门,即便脸上带着惣面也被打个粉碎。打到激动处甚至将敌人高举过顶,毫不留情地拋掷出去。 信长与胜三郎联手合作,彼此掩护,无往不利。 弥七郎左砍右挥,见一个杀一个,完全不想输给自己的同伴。 不知何时,刚刚不见踪影的战友们,又重新回到战场上了。 「喂!佐佐成政,你刚刚是不是逃了啊!?」阿狗衝着一个黑盔黑甲的人影喊道。 「开什么玩笑?我大哥刚在我眼前被杀死,报仇都来不及了!」佐佐成政砍倒一个柴田家的武士后吼了回来。 「哈哈哈哈……呜呃!!」阿狗的笑声嘎然而止,变成一声惨叫。 弥七郎转头望去,只见一隻箭矢插在阿狗的面门上,「阿狗!!!!」弥七郎大声喊道。 「呃啊啊……呃啊!呃啊啊啊啊啊啊!!!!」阿狗的惨叫转成怒吼,硬生生把脸上的箭矢拔掉,转头往眼前一位刚放开弓弦的足轻望去。 阿狗狂怒地朝他衝去,只见那人脸上原先得逞的欣喜立刻转变为惊吓的惨白,转身逃没几步,立刻就被阿狗刺倒在河里。 「可恶!你们竟然让我妹妹做寡妇,我杀了你们!!」生驹家长也在战场上,快刀连斩,无人能挡。 「你们丢不丢人啊?那些年轻人打起仗来都比你们这群老屁股兇猛多了!」河尻与兵卫带着好几个人来回衝杀,大声咆啸。 「河尻大人!」弥七郎喊道。 「年轻人!你们比当时在三河的时候长进多了,不过我们可不会输你们的!」河尻与兵卫喊了回来,向弥七郎致意。 「殿下都在最前面杀敌了,你们这些人还想躲在后面吗!!!」坂井政尚嘴上大声激励士气,手上长枪依然毫不留情地取下敌人性命,坂井组的人在他率领下奋勇杀敌。 山田冈定、野野村正成也不落人后。 「津上!可别以为只有你能在殿下面前出风头啊!」野野村朝弥七郎喊道。 信长军人人以一档十,越打越顺手,佔有人数优势的信行军竟然节节败退,一路退到河岸边缘。 「喂!阿吉!」胜三郎伸手一指,信长转头望向他手指之处,弥七郎也跟着看了过去。 「一群毛头,少得意了!」柴田胜家手持狼牙棒从人群中站了出来,在浅滩上蓄势待发。 「这是战争,不要顾虑!!」信长一声令下,阿狗一马当先抢在前头,手上长枪如电光火石般刺了过去。 柴田胜家闪过一枪、又闪一枪,手上狼牙棒高高举起,就要挥下。 胜三郎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死抓着柴田胜家的手让他狼牙棒施展不开,阿狗趁隙再刺一枪,但是柴田用另一隻手瞬间抓住了枪桿,左脚顺势踢出。 阿狗长枪脱手,人飞了出去。 「吼喔喔喔喔!!」小平太从背后抓住柴田,柴田胜家死命挣扎,扭动着身躯要把两人甩飞出去。 小平太和胜三郎两人双脚离地,身子几乎飞在半空中,但是双手却狠狠紧抓着,就是不让胜家脱身。 织田信长衝了上去,双拳不停灌在柴田胜家的面门上,然后柴田左手一拳也打在信长脸上,信长却毫不退让,吃了一拳便还以两拳,不停殴打。 阿狗又跑了回来,弥七郎也加入战局,五个人联手压制,终于让柴田倒下,巨大的身躯倒在河里,水花四溅。 信长把胜家的头压到河里,看着气泡咕嚕咕嚕地滚上来,丝毫不肯松手。 终于直到胜家不再挣扎,紧握的狼牙棒脱手,气泡也不再吐出来,五个人才放手,把胜家的脸拉出河面。 「敌将柴田胜家,讨取!!!!!」信长大声喊道。 信行的军队一听到柴田胜家被杀的消息,瞬间便失去了勇气,宛如断线的风箏般开始一个个逃离战场。 信长这边的人气势如虹,衝上河岸继续追赶着逃去的敌军,将他们越逐越远。 信长和他的玩伴们把胜家拖上河岸,胸口用力一压,让胜家吐出大口河水。 「噗呃!咳咳咳咳!」回过神来的柴田胜家用力地把水从胸里咳出来,他转头看着围住他的五个人,还有周遭战场上的状况,「现在是什么情况?」 「你的军队通通跑光了,而你则还留着一口气在。」信长说道。 柴田再转头环顾了一下,此时周遭只剩下少数停下来围观的马回眾和母衣眾,其他人都去追赶逃逸的敌军了。 「为什么不杀了我?」柴田胜家问道。 「实话实说,我们五个人对你一个,根本胜之不武,」织田信长回答他,「我还希望有一天能跟你堂堂正正地分出胜负。」 「别以为放我一马,我就会原谅你对平手大人做的事情。」即便被敌军层层包围,柴田胜家依然也没有表现出屈服的模样。 「我知道,大家嘴上虽然不说,但是没有人会原谅我做过这件事情。」信长蹲了下来,平视着柴田的双眼,「我只是…想找个敢责备我的人,作个懺悔。」 柴田胜家看着信长,不发一语。 「爷爷的事情,我真的很后悔……我很抱歉。」织田信长说道。 柴田胜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 信长也没有等柴田回答,他站了起来,留下柴田胜家坐在原地,独自走了开来。 「仗还没打完呢!所有人都来我这边集合,佐久间的砦还是遭到围攻,我们要去帮他解围了。」信长骑上马,将所有人都聚拢起来。 信长策马跑了起来,所有的人都跟在他后面,弥七郎也不例外,他们将柴田胜家拋在脑后,越走越远。 信行的本阵就设在山脚下,遥遥望去,甚至看得见他本人坐在军凳上,意气风发,直到看见信长军杀了过来,立刻便吓得不知所措,脸色惨白。左右护卫挡在他身前,架起重重人墙。 林通具原本正在组织部队,准备攻砦,回过头来看见信长率军进逼,同样大惊失色,赶紧招回部队回头应战。 信长一马当先衝入敌阵,手起刀落便砍倒一人,弥七郎和他的同伴跟在后面,逢敌就砍,毫不留情! 「怎么会这样!?柴田呢?柴田死哪去了!?」林通具遭逢巨变,大声叫道。 「你下地狱去想吧!」信长看见林通具,策马便往他衝去,挥出一刀。 林通具勉强闪过,跌在地上,像条狗一样连滚带爬鑽入人群之中。 「该死!你这孬种给我出来!」信长咆啸道,但是他的对手没有回应,周遭敌兵一拥而上,信长被六、七个足轻拉扯,跌下马来。 弥七郎赶紧衝上去解围,这才驱退敌军。 弥七郎才刚伸手扶起信长,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便看见林通具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一刀猛砍下来。他想都没想,一把推开信长,右手本能地举起来格挡,双眼闭上,等待命运降临。 冰冷的触感一闪而过,弥七郎再次睁眼,护手已不知去向,只见自己手臂开了一条刀口,鲜血淋漓,深可见骨,刀嵌入肩膀里,只觉得剧痛难当。 林通具将刀猛力抽出,弥七郎剧烈地颤抖,痛到三魂七魄都被抽乾。 大地向他涌来,将弥七郎抱在怀里,意识逐渐离他远去。 「弥七!!!!!!!」他听见信长大声吼叫,心里却在疑惑为什么越来越难听清楚。 弥七郎侧过头,看向另一面,战场变成一片花白,信长和林通具战成一团。 织田信长快刀连砍,林通具面带冷笑,举刀格挡,似乎自忖游刃有馀。然而信长出刀越来越快,林通具不断变招,一再格挡,却越来越勉强,笑容从他嘴角消失,脸上表情越来越凝重,终于大汗淋漓,张嘴似是在大喊,然而弥七郎却是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弥七!!!」信长的声音传入他耳里,「看好了!这刀是为你砍的!!」 织田信长一刀横劈,林通具早已跟不上信长的刀速,变招不及,门户大开。 那一刀去势威猛,乾净俐落地切过林通具的皮肤、喉咙、颈骨,斩断最后一吋连接身首的肌肤。 林通具的头飞了出去,不知所踪,他的双手无力地下垂,然后双膝跪地,最后整座身躯倾倒在地上。 弥七郎用尽最后一点馀力环顾周遭,信行军各个失魂落魄地狂逃而去,马回眾和母衣眾有如猛虎出闸,所向披靡。 他的视线回到前方,信长抓着他的肩膀摇他,开口对他喊话,却听不到半点声音。 世界陷入一片黑暗。 =================================================== 本作品同步更新于粉丝团,如欲收到作品最新更新,可前往订阅,网址如下: https://goo.gl/bf61uj 第二十八回:围困 弥七郎睁开眼的时候,迎接他的是黑夜中的一片璀璨星河,其光彩夺目,不禁令他目眩神迷、浑然忘我。 良久,他才醒悟到自己依然活着的这个事实,他试着起身环顾四周,却发现每动一吋肌肉,便会令他苦痛难当。他很快就放弃坐起身的想法,试着转头看看四周,想不到连转个脖子都会令他痛到大气喘不了一口,便连挪动头部的想法都给放弃了。 他张开眼,努力转动着眼球,从视角的边缘隐约见到篝火发出的暖光。四周寂静无声,只有虫鸣和篝火偶尔的劈啪作响给平稳沉闷的夜晚带来一丝变化。 「呃……嗯…」弥七郎试着出声,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一些闷哼。 「嗯?你醒啦?」一个头绑白布条的长者出现在视线里,「真是不凑巧,看来我得多找个人来压着你了。」 那声音是那古野城的大夫! 不对!弥七郎纠正着自己,现在是清洲城的大夫了。 「放心吧,有我在,一个人就够了!」小平太的声音从头顶方向传来,在夜空中显得格外宏亮,「所以啦,胜三郎你可以回去睡了。」 「不,才怪!」胜三郎就坐在左手边,「你这个人粗手粗脚的,不然阿狗也不会叫我来盯着你,让你不要把弥七剩下的骨头给压断。」 「哼呵呵……嗯嗯嗯!!呜呃喔喔!!!」弥七郎被两人的对话给逗笑,但随即便转为剧痛的闷哼。 「唉…真是的!看看你,别给我笑!也别动!!」胜三郎在旁叨念着。 弥七郎谨遵吩咐。 「好了,两位大人,麻烦请帮我把患者压好。」大夫的声音传来,弥七郎斜眼望去,只见到他手中小心翼翼地握起一勺滚烫的液体正在放凉,然后凑向他的肩膀,浓烈的酒味扑鼻而来。 两个人紧紧压着弥七郎的四肢、躯干。 「拿出点气概来,弥七!可别叫得像个娘……」小平太话还没说完,沸过的烧酒就淋了下来。 肩膀传来烧灼的痛楚,跟林通具砍下的那一刀不相上下。弥七郎真的叫得像个娘们一样,多亏小平太和胜三郎压着,不然此刻的他也许正在胡乱挣扎,把伤口都给撕开了吧? 「很好!」大夫暂停了手上动作,「接下来是手上的伤口!」 清理手臂伤口带来的痛楚比起肩膀那时候要来得和缓多了,弥七郎勉强还能咬着嘴唇忍住闷哼。 「大功告成,接下来只要缝几针就能包扎了。」大夫的话语让弥七郎全身紧绷的肌肉放松了下来,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准备好再睡上一顿觉。 大夫迅速地帮他把伤口缝合、上药,然后拿绷带包扎好。儘管大夫的技术无可挑剔,弥七郎却一直觉得右手不太对劲。伤口的疼痛虽然被膏药缓和下来,然而一股灼热感却一路蔓延到手臂的骨髓,让他又热又麻,五根指头僵硬而发寒,动起来既迟缓又吃力,甚至没法握成拳头。 「把这喝完,好好睡一觉。」胜三郎说着,一瓢水便凑到他面前,弥七郎咕嚕咕嚕地把水喝光,把右手传来的感觉拋在脑后,自忖伤口癒合后便会回復正常。 「我们赢了吗?」弥七郎问道。 「那还用说,我们把信行的军队打得落花流水,同时佐久间大人也打破栅栏,率领守砦的弟兄们衝下来和我们一起夹攻敌军,之后就一路追到这来了!」小平太得意地说道。 「这是哪里?」 「末森城,信行那龟孙子现在正被我们围在城里不敢出来呢!」胜三郎说道。 「嗯。」睡意袭捲而来,正准备把他推入梦乡……。 「等等!」弥七郎强忍着睡意说道,「大夫,谢谢你,这次…还有上一次,都谢谢你。」 「哪里,这是我应该的。」年迈的大夫笑着说道。 弥七郎这次毫不抵抗地睡去。 再次醒来之后,早已日上三竿,躺在隔壁的伤患正在发出哀号,弥七郎这才注意到他们躺在同一张大草蓆上,身下草蓆血跡斑斑。 弥七郎发现自己已经能转动脖子了,便打定主意要把周遭环境给搞清楚。他刚试着坐起身,旁边就传来声音。 「欸?你已经要起来了啊?」弥七郎转头望去,竟然是山田冈定盘腿坐在一旁。 「山田?莫非你是特别来照看我的?」弥七郎问道。 「你少臭美,我也是在这躺了一晚,一张眼就看见你躺在我旁边,差点以为你要被搬过去和那些人躺在一块了。」说话的山田冈定左手绑在一块木板,吊掛在脖子上,他把头扭了扭,用下巴指着远方另一张大草蓆。 弥七郎看了一眼,「我要过去看看。」 「你?我看你连坐起来都有困难。」山田冈定摇摇头。 「那就请好心的山田大人扶我过去吧!」弥七郎说道。 「唉,真是倒八辈子霉,为啥就不能好好躺着呢……?」山田冈定嘴上咕噥,却还是伸手搀扶着弥七郎爬了起来,朝着那张草蓆走了过去。 经过的人群来来往往,好手好脚、活蹦乱跳的傢伙们不是在忙着扎营,就是在帮忙打造攻城器具,负责站哨的人隔着一条护城河严密监视着末森城的动向,不过据说城内守军已经剩不到五十人,他们恐怕也做不了什么。 两人走了快一刻鐘才找到弥平次的尸身,只见他的遗体和其他战死的同袍静静地躺在同一张草蓆上,双眼已经闔上。弥七郎跪了下来,试着为弥平次帮上最后一点什么忙,但是看来他的遗容已经整理乾净,双手也平稳地放在胸口,看上去弥七郎恐怕什么也做不了。 「你们也是来看他的吗?」生驹家长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两人转过头去,只看见他拄着一根拐杖走了过来,身上同样大大小小包扎过的伤口。 「嗯…」弥七郎应了一声,三人一时无语。 生驹家长来到弥平次的遗体前坐了下来,「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妹妹开口。」 吉乃小姐……。 「如果有需要的话,就让我来说吧。」弥七郎回道。 「你吗?嗯…多谢了,不过这是我作为兄长…还有义兄应尽的责任。」生驹家长摇摇头,「谢谢你的好意,津上,先让我一个人想些事情吧。」 两人告别了生驹家长,慢慢走回原本的草蓆。 「殿下他人还好吗?他现在正在做什么?」弥七郎突然想起来。 「他人可忙了,各地的城主正带着自己的人马来这边带枪投靠呢!你没看到周遭都是生面孔吗?」山田冈定说道。 果然周遭人群比印象中多并不是他的错觉。 山田冈定又扶着弥七郎来到本阵的营帐,帐外的人排成一条长龙等着入内,各个衣着讲究,看来就是山田说的那些城主了。 在帐外把守的人正是阿狗,一看到弥七郎便喜上眉梢。 「这么快就能走了?枉费我昨晚还替你提心吊胆了一会。」阿狗一如既往地挖苦道。 「多亏你把小平太和胜三郎叫去帮我。」弥七郎道。 「那是应该的,你替殿下挨了一刀,他也很关心你的安危呢,快进去见他吧!」阿狗二话不说便放行给他们两人插队。 本阵的营帐由两层布幕隔开内外,他们走到内层便被一名马回拦了下来,只见帐内信长安坐在军凳上,他的人马分站两旁,一个人跪在他面前不住地磕头,看来就是其中一位来归附的城主了。 弥七郎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林通胜。 「感谢殿下开恩、感谢殿下开恩……。」林通胜再三叩首,看来似乎是已得到信长原谅,弥七郎只觉得不可置信。 「那就这样吧,我待会就派人去接收你们家所有封地,以后你在清洲城还是会有份俸禄,这点不用担心。不过我建议你,没有用的人还是早点遣散吧,尤其是私兵……」信长冷冷地说道,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不、不敢不敢、不敢不敢,臣臣臣、臣下到这边来请罪之前就已经、已经……处理好了。」信长一说到兵字,林通胜就吓得赶紧澄清。 「那好,你别忘了,原本我大可派人把你五花大绑地架到我面前来。」 「当然、当然,殿、殿、殿下的殊遇,臣下感激不尽、感激不尽…」只见林通胜早已六神无主,连话都说得结结巴巴。 「很好,退下吧。」信长话一说完,林通胜便连滚带爬地翻出帐外,真难想像几年之前还是个胆敢顶撞织田信秀的权臣呢。 信长头一抬便看到弥七郎,笑了一笑说道:「弥七?你已经可以起来走动了?」 弥七郎在山田冈定的搀扶下走进帐内:「多亏有大夫的帮忙,他医术真的很好!」 信长点点头说道:「嗯,我也想不到父亲生前竟能网罗这样的能人,更想不到他是看在父亲的情谊上才会继续留在我家效劳。现在想想,我是靠着好多人的帮忙才能走到这一步,有父亲、平手爷爷,还有你们,当然也包括你,弥七。」 弥七郎突然觉得不好意思了起来,不禁搔了搔头笑道,「殿下哪里的话。」 山田冈定顿了一顿,开口说道:「殿下,冒昧请教,难道就这样放过林大人吗?」 信长嘴角掛起一丝冷笑,「哼哼,我还有许多用得着他的地方,如果他从此安分守己的话,我倒是可以不跟他计较,反正他已经不构成威胁了。」 两人点头略表同意。 「我还有事忙呢,你们就站一旁看着吧。」信长转头对着另外一边的丹羽长秀说道:「下一位是谁?叫他进来吧。」 「下一位!」丹羽长秀喊道,一名传令兵走入帐内,来到信长面前单膝跪下,献上一封书信。 「报!我乃小折城主麾下家臣,前来转呈小折、一宫、羽黑三城联名上书!早前织田信安想趁火打劫,已被我主及其他二位城主联合击退,现正合兵一处与织田信安对峙,因此不克前来,望大殿见谅!」那名传令兵模样的武士说道。 「喔?还真是可靠啊。」信长说着瞟了帐内的瀧川一益一眼,然后便叫那名武士退下了。 「臣立刻前去查明真偽!」瀧川大人心领神会,待那名武士退出后,答了一声便逕自退出帐外。 「继续。」信长说道。 「下一位……是柴田大人。」丹羽长秀说道。 「快让他进来。」织田信长坐直了身子。 只见柴田胜家一身素衣,双手反绑在后,被人恭恭敬敬地带了进来,来到信长面前逕自跪了下来,低头不语。 「权六!这是怎么回事?」信长转头命令身旁马回,「谁做的!?还不快替柴田大人松绑!」 「不关他们的事情,是我叫人把自己绑起来的。」柴田胜家只说了这句话,说完便不再开口。 马回们很快就替柴田胜家松绑,然而这名壮汉松绑之后依然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权六,过去的事就过去吧,从今以后,我们同心协力,一起让织田家兴盛壮大起来。」织田信长对他说道,然而柴田胜家依然不愿抬头,一句话也不说。 「我懂了,看来是你不肯为爷爷的事情原谅我,那我只好先求得你的原谅了。」 只见信长从军凳上起身,作势便朝柴田胜家跪了下去。 「别……!」柴田胜家赶紧起身,阻止了信长。 二人相望,只见柴田胜家又跪了回去,低下头说道:「是我输了。」 织田信长坐了回去,说道:「到底是怎么了?」 柴田胜家回答:「我看走了眼,到今天之前一直以为殿下不够格领导织田家,因此跟着织田信行一起兴风作浪,背叛了老太爷的遗愿,我对不起老太爷、更对不起织田家。而由于平手大人的事情,又无法心甘情愿地为殿下效命,因此今天是来请求殿下赐我一死,偿还对老太爷和织田家的罪孽。」 织田信长抬头思考了一会,然后说道:「在我眼里,你只是做了自认为对织田家最好的选择,算不上什么罪孽。然而你若是坚持要赎罪的话,这样一死百了却又太便宜你了,我有个更好的惩罚。」 柴田胜家说道:「请指教。」 信长说道:「我要罚你在我—这个害死爷爷的兇手底下效命,你得强忍着心底的不情愿,为我做牛做马,直到赎清对织田家、以及对我父亲的罪孽为止。这样的惩罚,你接受吗?」 柴田胜家说道:「这个…」 信长说道:「你好好想想,想清楚之前先在自己的居城里闭关吧。」 「是,我会好好想想。」说完,柴田胜家便告退离开了。 「接下来还有谁?」信长朝丹羽长秀问道。 「是的,后面还有好几位城主要面见殿下呢,下一位是…」 「这倒不急,我们现在有多少人了?」 「包含城主们带来的人马吗?这样大约有一万多人了。」 信长听了说道:「一万多对五十人吗?已经够了,你们随我来!」 信长站起身,弥七郎等人便跟在后面走出帐外,一路尾随。 末森城本身是由一道护城河保护起来的城堡,连接护城河两岸的,便是正门口前方的桥樑。 信长带着一群人来到桥口,清了清喉咙,用着非常宏亮的声音喊道,「勘十郎!!」 「出来!我们兄弟面对面好好谈谈,我保证不伤你性命!」信长的声音传得非常远,只见城墙上的足轻都聚了过来,想听清楚信长在说些什么? 「林通胜和柴田胜家都已经投降了,尾张各地的城主也已向我表忠,你已经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了,出来投降!别逼我攻城,否则你只是平白害了守城士兵的性命,我们实力多悬殊,你只要看一眼城墙外就知道了!」 信长喊完话,对面城墙上的守军也只是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接着信长又把话重复喊了两遍,对面的末森城还是毫无动静,他便转过身来向丹羽长秀吩咐,「把坂井叫来,我要他准备好攻城,明日清晨就动手。」 丹羽长秀应了声「是」。 信长说完便要离开,突然听见「咿呀」一声巨响从对面传来,回头便看见城门张了半开。 然而从里面出来的却不是骑着马的武士甚或信行本人,而是一顶轿子由两个下人一前一后地挑了出来。 是谁出城来谈判,大家一眼望去便心知肚明。 「把她带到我营帐来。」信长留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本阵的营帐内,土田御前安稳地坐在一张乾净地草蓆上,信长架了张军凳坐在她面前,有好一会,母子二人都没有开口讲话。 弥七郎站在一旁由山田冈定搀扶着,小平太、胜三郎等人就站在他的对面。土田御前被包围在中间,不疾不徐地弯下身去向信长低头。 「恳请…殿下饶恕信行的性命。」土田御前以合手礼的姿态将额头紧贴在地上,态度之低让弥七郎惊讶地倒吸一口气。 「但是,」土田御前接着在后面补充道,「信行作为织田家的一门,仍然必须有相应的身分和地位,我建议殿下事后继续保留信行的封城,以免织田家的顏面扫地,被世人当作笑话。」 看着自己的生母,信长的表情相当冷漠,他开口道:「如果…如果今天被围在那座城里的孩子是我的话,你也会为了我这样低头吗?会为了我而厚着脸皮跟对方讨价还价吗?」 土田御前的额头仍然紧贴着地面,始终不抬起头回答这个问题。 信长已然失去耐心,他从军凳上起身,在营帐里环绕了一圈,然后停了下来,盯着帐幕上画的一个织田五木瓜印看。 良久,信长说道:「你就是一切的开端。」 老夫人磕头的姿态还是没变,她顿了顿,接口道:「……没错,就当作是我怂恿信行大人谋反的,把我当作首谋处置吧。」 「我不是指这个,」信长依然盯着那枚家纹,没有转头,「从我懂事以来,我就知道你一直站在信行那边,什么事都是向着他,我想知道为什么。」 土田御前终于抬起了头,挺直了身子。 「你的确是织田信秀的儿子,」她转头看向信长的背影,看上去无愧于心,「而信行则是我的儿子,如此而已。」 「是吗?」信长低下头去寻思,不一会儿,他就转过身来,双眼直视着土田御前。 「你错了,你偏爱他,是因为他愿意乖乖当你的魁儡,去实现那些在你自己的人生中办不到的事情!也正因为他乖乖当你的魁儡,才会跟你一样失败!」信长的眼神中带着慍怒,那是一股长年累月的挫折与偏袒积累而成的怨忿。 弥七郎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土田御前失了分寸,她脸色变得一阵青、一阵白,紧咬着下巴,全身因为愤怒而颤抖,「你少胡…我才没…,你懂什么!」 「我懂一件事情。」信长走了回来,坐回军凳上。 「今天我要从你身上拿走什么,我就能拿走什么。」信长的表情非常坚定。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空间。」他说道。 土田御前的表情垮了下来,她垂头丧气,再也拿不出以往的骄傲。 这次,她彻底地低头,用着颤抖的声音请求信长饶恕她儿子的性命。 弥七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那是个早在他遇见信长之前就已开始的故事。然而,就连他这个外人也看得出来,这个不足为外人道的故事,如今也已迈入尾声,悄悄地划上句点。 隔天一早,末森城大开城门,信行率领城内五十多名守军,出城向信长的大军投降。 =================================================== 本作品同步更新于粉丝团,如欲收到作品最新更新,可前往订阅,网址如下: https://goo.gl/bf61uj 第二十九回:愿成 深夜的末森城悄然无声,弥七郎跟着信长走过横跨护城河两岸的桥樑,来到城门之下,守卫们根本不敢拦阻,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远在清洲城的家主会在深夜来访,而且还不准卫兵们张扬,看着守卫们惊讶莫名的脸孔,信长仅仅是在嘴唇上比了根指头。 这一天…… 身旁,胜三郎、小平太、阿狗、新助、野野村正成、山田冈定、佐佐成政、河尻与兵卫,儘管信长一行人轻装从简,却精锐尽出,势要一举便拿下目标。 一行人杀气腾腾地步入城中,在曲折的走廊上绕来转去,几乎每个转角都会碰上一个侍女或是下人,他们的反应无一例外,吃惊的表情尽皆浮现在脸上,随即立刻平復下来,深深一鞠躬后让出道路,没有尖叫、没有大声警示,一切悄然无声。 这一天终于…… 信长毫无犹豫,领着他们经由露天步道爬上二阶曲轮,越来越靠近城主寝室。弥七郎跟随着信长的脚步,目光不经意地看向城外,延伸到护城河的对面。 末森城自投降到今天已有一年馀,这一年来信长进展顺利,不但将信友原来的领地牢牢掌握在手中,更收復了父亲信秀生前统治的地盘,与信安对抗的局势已然成形,传闻尾张的上守护代每晚都在岩仓城里瑟瑟发抖。 弥七郎低头看去,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的右手吃力地开闔握拳,纳闷着自己是否能在即将面临的局势里帮上一丁点忙。 他们在城主寝室前遇上最后一道关卡,信行的重臣津津木藏人刚退出房间,才走没几步路便遇上来势汹汹的信长等人。 说是重臣,其实也不过就是替信行张罗吃穿,宛如管家一般的脚色,无论是出谋划策还是调兵遣将都起不了任何作用。但即便是这样的人,如今也已是信行除了母亲之外,唯一能倚重的人物了。 信长面无表情,身后马回眾也停下脚步,看着津津木藏人就在离信行房间不过几步的地方天人交战。最后他的双肩完全地垮了下来,垂头丧气地站到一旁,给信长和他的马回让出道路,而不是献出性命阻挡来者,一边大喊着要主公逃命。 一切悄然无声。 这一天终于来临了,他们每一个人的脸上都这么写着。 信长站在信行的房门外,要新助和野野村绕去另一边堵住侧门。信行在房内正和某人间话家常,全然没有感受到房外的动静。 信长悄悄地等待着手下就定位,约略等到弥七郎默数到十五的时候,他才朝着河尻秀隆点了点头,老马回便用力拉开房门,闯了进去。 信长跟在河尻身后堂而皇之地走了进去,只见织田信行就在房内,他对面的土田御前正随手绣着女红,一见到信长便脸色大变,随后又强忍镇定。 信行的脸上写满不悦,只当来了名不速之客,也许正想着要用什么藉口打发。 其馀马回鱼贯而入,将两人团团围住。 「代我主织田信长大人宣读飭令!」胜三郎从怀中掏出卷轴,将它摊开朗读:「织田信行!本座原已饶你性命,想不到你恶性不改,再度图谋造反,今已接获举报,证据确凿。你二度谋反,大逆不道,罪无可赦!然而念在你与本座兄弟之情,仍容你切腹自尽,以维尊严。若仍冥顽不灵,斩立绝。」 信行的表情先是一阵疑惑,随后便明白过来,脸色刷地一下变成惨白。土田御前抓住他手臂,大喊一声,「走啊!!」他才如梦初醒,起身推开山田冈定,拔腿就跑。他拉开侧门,门外站着毛利新助和野野村正成,将他推回房内。织田信行慌不择路,又朝另一扇门跑去,成功拉开房门,眼看就有一线生机。 但是胜三郎不给他这个机会,三步併作两步追到信行身后,挥刀就是一砍,在信行的背后留下又深又长的刀口。 鲜血四溅,撒在房间的墙上、拉门上,还有土田御前的脸上。 信行被砍倒在地,他翻过身来,匍匐拖着身子想逃出房间,而信长只是跟在后面冷冷地看着他。 胜三郎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他身旁,将刀尖对准信行的心脏。 「三郎!!」信行临死之前朝着信长喊着:「你也未免太狠了,连在母亲大人面前都对我下毒手!」 信长冷笑道:「谁叫你从早到晚都要躲在『母亲大人』身边,真以为这样就不用死了吗?」 信长给了胜三郎一个眼神,后者将刀猛力向下一刺! 「咳…喝喔…………」将死之人发出凄厉的喘息,试着吸进最后一口气,然后颓然地躺倒在地上,呆滞无光的双眼盯着空无一物的走廊。 然后信长回过头来看着惊魂未定的土田御前,一步步朝她逼近。 「啊……啊、啊、啊!」年岁半百的老妇人拖着身子不断向后退,嘴里发出无助的叫喊。 信长的阴影不断逼近,直到缩在墙角的土田御前被完全垄罩在阴影下。 「明早天一亮,会有顶轿子来到城门口,他们会把你送到清州城的净修寺去,」信长蹲下来看着他的母亲,脸上毫无表情,「那边的尼姑会帮你落发为尼,从此你就遁入空门,不需要再去对俗世的纷争置喙什么了,明白吗?」 失魂落魄的土田御前讲不出半句其他的字,只能点头答应信长的要求。 「很好。」信长转身离开,将土田御前留在血跡斑斑的房间里,那是弥七郎这辈子最后一次看到他跟自己的母亲讲话。 隔天上午,弥七郎仍如往常一样在评定上站岗,右手浅握着枪桿做做样子,看着自己的主公织田信长公布信行的死讯。 林通胜当下便抢着发言,「我等罪臣从去年得到宽恕之后,便不再怀有二心,唯有信行还在蠢蠢欲动,遭此下场,乃是罪有应得!」 瀧川一益跟着附和:「信行二度谋反在先,殿下诛杀在后,仁至义尽,无须犹豫。」 就连一向宽厚的丹羽长秀也表达同意:「殿下早已仁至义尽,无须因为他是兄弟而暗自内疚。」 接下来就是会议上的臣子们一个个争先恐后的表态赞同,尤其那些新近归降的人格外惶恐。 「权六,你怎么看?」信长突然问起坐在首席的柴田胜家,他从信行的死讯公布那时起便不再发言。 织田家如今的首席武将挪动了一下身子,然后双手伏在地上,说道:「实不相瞒,臣只觉得悲哀。」 不少人听到柴田的告白瞬间倒吸了一口气,眾人鸦雀无声。 「是吗?」信长的语气听来倒没有什么不悦,他抬起头看了看天花板,若有所思,「你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 评定以信长意味深长的结论告终,然而对于有望统领整个尾张的大名来说,评定结束也不过是每日繁忙工作的开端罢了,每一天的行程都紧凑到不容许他喘一口大气。 弥七郎和其他马回跟在信长左右,丹羽长秀领着一干奉行跟在信长身后,他们在走廊上的步伐急促,边走边讨论政务的细节,在走廊上穿梭的文官武将看见主公前来,莫不主动让道。 「下一个行程是什么?」信长问道。 「津岛眾正在东南厢房等您。」丹羽长秀翻了翻手上的帐册说道。 「大概又想跟我领印状去某个地方打通关係了吧。」信长随口回道。 来到东南厢房,两名侍者自动地为信长拉开门,津岛眾的首席便主动迎了上来。 「鷲巢大人!好久不见,近来生意可好?」织田信长拿出家督该有的风范,主动和津岛眾如今的首领寒暄问候。 「多亏上总介大人的鸿福,生意越来越兴隆了!」鷲巢光康回道。 为了回报当时的雪中送炭,这一年来,鷲巢光康在信长的支持下逐渐抬头,开始在津岛眾内呼风唤雨,连大桥重长这些人物都得敬他三分,不可同日而语。 信长又和津岛眾的其他人寒暄一番,唯独忽略了某个人,待主客坐定,房内眾人便又开始商量钱财的事情。信长的乐市乐座相当成功,让半个尾张贸易繁荣的同时也吸引越来越多的平民前来定居,连带使得税收及收成跟着成长。而富商们对织田家的捐献和借贷也越加阔绰,为信长的对外战争提供源源不绝的银弹。 一个下午过去,信长和津岛眾才把所有事情谈妥,眾人一一拜别,唯有一人留到最后,才怯懦懦地过来打声招呼。 「上…上总介大人……」堀田道空怯生生地挤出一抹微笑。 「堀田大人吗?没事的话就早点回去吧,天色虽还亮着,但时间倒是挺晚的呢。」信长客气地笑道,起身便要离开。 「大、大人请留步,都已过去一年了,难道还对我有怨恨吗?」堀田抓着信长的袖口,几乎就要跪了下来。 弥七郎向前一靠要把堀田道空架开,但信长伸手阻止了他。 「堀田大人,怨恨倒是没有,但是信任这回事是很难说的,如果将来我恰好有难,而大人又能适时拿出诚意的话,我们自然有话能聊。至于现在……」信长轻轻地拉了自己的袖口,从堀田道空的手中抽了出来,「我想我们彼此都有要事得忙,慢走不送。」 信长瀟洒地步出房门,弥七郎尾随在后,回头看了一眼颓然的堀田道空,把他留在原地。 「五郎左!下一个行程呢?」织田信长问道。 「下一个……,没有了。」丹羽长秀看了一眼帐册,瞪大眼睛说道。 「没有了?」信长大感意外,回头问道,「今天这么早就结束了?」 「是、是的。」翻了翻手上帐册,似乎连自己都很讶异,「臣下失职,刚好剩馀的行程都因故改期,却没有注意到,因此留下了一个半时辰的空白,请殿下恕罪!」 「不、不要紧。」信长挥了挥手,「那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我想去散个心,你们也早点歇息。」 丹羽长秀听了便露出一抹微笑,「感激不尽,殿下,那臣等便告退了!」说完便领着奉行们兴高采烈地走了。 「你们也下去吧!」信长回头对其他马回说道,然后又转头看向弥七郎,「你例外,弥七,陪我去一个地方!」 弥七郎听完信长的吩咐后便暂且告退,回自己的营房换上便装,然后在马厩与信长会合。 两人骑上马,出了清洲城便一路南行,沿路看着农夫们在金黄色的稻田里忙碌,最后才在道路的尽头,看到许久不见的津岛镇。 天色向晚,然而街上的人潮却还未散去,有的商贾们已经在收拾摊贩,结束一天的买卖,有些人还在跟顾客讨价还价,有些老店的肉串仍在炭火上烧烤,试着捕捉住最后的人潮。 信长和弥七郎两人没有多加停留,在津岛镇越趋复杂的大街小巷里左弯右拐。街弄曲折,他们却瞭若指掌,每条路的分岔都未曾犹豫,逕自朝着目的地前进。 他们最后来到另一条大街上,两人在此下马,将马匹系在路旁,目的地已近在眼前,弥七郎只听到信长的呼吸越加沉重,最后在距离生驹大宅几十步的地方停下脚步。 生驹家的寡妇就站在那边,她的丈夫为了主君织田信长而捐躯,自那之后,她便回到娘家,至今一年有馀,未再改嫁。每逢黄昏,便会看到她出来打扫自家门前,因此总有好事之徒前来围观,争相目睹她的风采。 「去去去!你们都没正事可做了吗?站在这边已经给我们家小姐带来困扰了,快走!」生驹家猴模猴样的管家带人出来驱赶人群,以免自己家的小姐受到打扰。 弥七郎和信长站在人群里,吉乃就在他们眼前,比起当年多添了几分成熟与沧桑。她将所有的忧愁深锁于眉间,看上去鬱鬱寡欢,哀伤的容顏在他人眼里也许惹人怜爱,但是看在弥七郎的眼里,心中却只有无限的亏欠。 信长就站在身旁,弥七郎只道他正静候时机出手,因此也不作声。 良久,信长却突然说了声:「回去吧。」便要转身离开。 「什么?!!」弥七郎脱口而出,惊讶不已。 「你听到了,我们走吧。」信长说道,甚至加快了脚步。 「别开玩笑了!给我留下!!」弥七郎不自觉地出手抓住信长的手腕,等回过神来,木已成舟,什么上下尊卑的规矩早拋到九霄云外。 「你……!」信长被弥七郎抓住,言语间透露出恼怒。 「都跟你相处那么多年了,还不了解你吗?你究竟只是来看人家一眼,还是临阵退缩,不敢伸手抓住自己想要的东西,你自己清楚!将来可别对人说你愿以千金、万金,来换一次回到此时此刻的机会!」弥七郎放开手,将选择留给信长自己。 信长动怒了,但他一言不发,深吸口气,然后再次转过身,一路推开人群朝吉乃走去。 生驹家的僕人原想赶走他,但是猴模猴样的藤吉郎一眼就认了出来,伸手阻拦僕人,给信长放行。 吉乃原本只是拿着扫把,低头打扫,一言不发,一抬起头看到信长从人群中走出,并没有太大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走近。 「好久不见了。」信长来到她面前,开口说道。 「是很久不见。」她冷淡地回答。 秋风吹来,竟比冬风更加凛冽,沉默在两人间蔓延,再不说些什么便会将一切机会吞噬,弥七郎看着只觉得头皮发麻、心惊胆颤,比上战场还紧张。 「我至今仍当你是我女人。」信长单刀直入,一旁弥七郎却只想捶胸顿足。 「被你拋弃的女人,我已嫁为人妇,丈夫还是你母亲介绍我的,记得吗?」吉乃回道。 「可是你已经是寡妇了。」信长又说。 「丈夫被你害死的寡妇。」吉乃再度反唇相讥。 话一出口,信长便紧握双拳,不再发出一语,看起来泱泱不悦,随时就要拂袖而去。而吉乃虽一脸平淡地看向他处,双手却是紧握着扫帚,微微出汗。 弥七郎再也看不下去了,站出人群,他说道:「殿下!吉乃小姐!你们两人的脾气也未免太硬了,说出心底的话有那么难吗?」 他朝吉乃站近一步,说道:「我能了解当年棒打鸳鸯的馀怨,但于情于理,殿下都不该为此负责,这您不正该是最理解这点的人吗?当年阻碍这段恋情的人如今都已是过往云烟,而殿下即便公务缠身,却仍心念小姐,特地来此见吉乃小姐一面,不就正好代表殿下的心意仍如过往情深吗?」 吉乃仍然看向他方,不发一语,食指在扫帚的柄上纠结地画圈。 说完,弥七郎又回过头,对着信长说道:「殿下,再一次!就只有这一次机会了,请殿下这次千万别搞砸了!」 信长对着弥七郎诧异地皱眉,脸上表情彷彿在说,「何时轮到你教训我男女之情了?」 他走近吉乃,对她伸出了手,说道:「这辈子,我只想要你做我女人。」 吉乃仍然别着头,不肯正眼看着信长,突然间他脸上一阵凄然,哽咽着说道:「拜託……」 弥七郎彷彿看到冰山瓦解。 吉乃突然回过头来,泪水夺眶,她扶着信长的脸庞说道:「别哭,我在这里……」 信长便激动地拥她入怀,吻了下去。 围观人群爆出一阵喝采,弥七郎在一旁边看边拭泪,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过头来,藤吉郎竟已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他们系在路边的马牵来,韁绳交到他手上。 「津上大人真不会看脸色,我俩要是同在织田家,可别怨我官升得比您快呀!」一脸猴样的年轻人笑嘻嘻地说道。 生驹家的庭院里传来一声叫骂,「你说什么?!有人光天化日之下抱住我女儿?有没有羞耻心啊!!」正是吉乃父亲生驹家宗的声音。 暴跳如雷的生驹家宗转眼便衝了出来,也没看清楚来者的长相,便指着两人叫道,「你、你是什么人!男女授受不亲懂不懂啊?还不赶快放开!!喂!」 藤吉郎赶紧拦住了他,说道:「唉呀,老爷!此事张扬不得,容我待会再跟您做解释…」说完右眼便朝着弥七郎眨了一眨。 到此,弥七郎才心领神会,赶忙将马牵了过去,把韁绳交给信长。 「谢了,弥七!」信长说了一声,便扶着吉乃上马,随后自己也赶紧跳上马匹,马肚一夹便要离开这是非之地。 「谢谢你,弥七!」吉乃小姐笑得开怀,而信长也同样展露笑容。 弥七郎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两人这么灿烂的笑容了,在经歷过那么多的挫折、这么多的苦难之后,有情人终成眷属,弥七郎打从心底祝福他们。 「驾驾!」信长策马上路,街上行人见状无不让到一旁,给载着两人的马通过。 两人的笑声犹如天籟,馀韵犹存,在黄昏夕阳下留下一抹璀璨的背影。 =================================================== 本作品同步更新于粉丝团,如欲收到作品最新更新,可前往订阅,网址如下: https://goo.gl/bf61uj 最终回:晴耕 大雨滂沱,天色昏暗如夜,津上长实让僕人点起了烛火,然后端坐在自己的房内,盯着窗外的倾盆大雨,心中忐忑不安。 殿下早已在破晓时分便率军直扑田乐狭间,阿狗、小平太、胜三郎、坂井大人、柴田大人等人也都随军出征。而在这之前,他们早已用尽一切手段来挽回局势,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如今在清洲城留守的他,只能静候着命运揭晓。 「叔叔……」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津上回过身来看,年仅四岁的奇妙丸就站在门口,也不知是怎么摆脱掉四个僕人的贴身看护,竟然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跑到他的房间来。 「来呀。」津上朝他招了招手,奇妙丸便喜孜孜地踩着摇晃的步伐向他跑来。他在中途跌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津上见状本能性地想伸手扶他,但随即便把手收了回去。 他可是这个家将来的继承人,绝不能让他养成软弱的性格。 这是津上跟殿下之间的约定,他自己也打从心底认同。幸好,奇妙丸的表现让人相当放心,这孩子也不哭闹,自己从地上爬了起来,抹了抹鼻子当作没事一样又朝着他跑过来。 奇妙丸像隻小猴子一样从他腋下鑽进怀里坐着,然后抬起头给了他一个调皮的笑容,露出一整排新生的乳牙。 他嘴角不禁流露出打从心底的喜悦,津上至今尚未娶妻,更谈不上生子了,也许把这孩子当作自己的儿子,那也不错。 「叔叔不跟父亲大人一起去打仗吗?」奇妙丸问道。 津上长实抬起右手看了一眼手臂内侧的刀疤,五年前砍下的那一刀终结了他的武士生涯,他让五指迟缓的开闔,然后吃力地试图握紧拳头,却始终办不到。 他最后决定放弃,低下头跟奇妙丸说道:「叔叔我跟去了也只会碍手碍脚,帮不了你父亲大人。」 「咦?可是父亲大人常说弥七叔叔是个很厉害的武士,还说自己被叔叔救过好几次呢!」 津上笑着摸了摸奇妙丸的头,「你父亲大人只讲了一部份,在战场上,大家都是彼此帮助的,我也被你父亲大人救了好几回。」 「喔,我懂了!所以叔叔真的救过爹爹好几回,却回说自己也被爹爹救过,这就是师傅教过的『谦虚』。」奇妙丸总是这样妙语如珠,真是人如其名。 「呵呵。」津上笑着。 「叔叔!」奇妙丸稚嫩的童音说着:「我想听你讲以前你和爹爹一起打仗的故事。」 「这有什么问题?」 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除了窗外滂沱的雨声外,便只剩津上长实的嗓音,他像是说故事一样,讲述着以前和信长一起冒险奋斗的故事,回忆宛若泉水一般不断涌现。 「啊!果然在这里。」一个女声唤起一人一童的注意,他们回过身来,吉乃夫人就站在门口,身后两位侍女直至看到奇妙丸时才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娘!」奇妙丸叫了一声便朝吉乃夫人的怀里跑去。 「拜见夫人。」津上长实恭恭敬敬地向夫人行了礼。 「怎么了,弥七,这么见外?」吉乃夫人坐了下来,轻松地笑道。 「以身作则也是教育的一环,在礼节上我可不能让少主看笑话。」津上仍然低着头伏在地上。 奇妙丸见状,也跟着伏在地上,有样学样地模仿起来,「拜见母亲大人!」 「真是的,这样我反而失礼了呢。」于是吉乃也恭恭敬敬地回礼,三人才起身。 「我刚刚正在跟少主讲着以前我和殿下一起打仗的故事。」津上长实说道。 「真是辛苦你了,毕竟奇妙丸他爹反而很少跟孩子说自己以前的经歷。」吉乃把奇妙丸搂在怀里,看着他微笑。 室内一片轻松的气氛,突然雷声大作,让人不禁将注意力拉回窗外…以及在窗外发生的腥风血雨,刚刚的欢笑转瞬间消失无踪。 奇妙丸似乎被吓着,脸上再也藏不住心里的恐惧,他搂着吉乃的手臂问道:「娘,我听大家说织田家这次要完蛋了……爹是不是会死啊?」 「奇妙,不准胡说!」吉乃虽然斥责了一顿,但脸上也不禁陷入一阵阴霾,她把头转向津上,问道:「你们以前,也有经歷这么险峻的事情吗?我听说那个叫今川的人……非常厉害。」 「险峻吗……?」津上低头思考,然后便不禁莞尔,「那时候我们寥寥几个来自荒野乡间的青年,手上拿的也不是什么神兵宝剑,便要和殿下一起面对整个尾张来自四面八方的强敌,说起来实在莽撞得要命。」 然后他正色,眼神坚定地看向吉乃与奇妙丸母子二人,说道:「和那时相比,今天的殿下可是有整个尾张在支持他!百姓爱戴他,沿路为他的军队开道引路,甚至主动回报在哪看见今川军的踪跡;津岛眾的商人们平常看起自私吝嗇,但如今却大方贡献钱财;各地城主坚守到最后一刻,没有人开城投降;而织田家的各位,他们献上自己的武勇?自己的性命?不,他们献上一切!」 津上越讲越激动,「这一切都是为了殿下!为了织田信长一个人!只要这个家的当主还是他,大家就会为了他把自己燃烧到最后一刻!恕我直言,夫人!我觉得胜算很大!非常大!」 津上说完后才冷静了下来,对面的吉乃与奇妙丸瞪大着眼睛看着他,转瞬间便露出笑容,「听着弥七讲得那么篤定,我心里着实宽慰了不少。」吉乃说道。 「叔叔刚刚讲得好激动喔!」奇妙丸哈哈大笑了起来,让在场的两个大人也不禁笑了开怀。 大雨止歇,旋即便立刻放晴,耀眼的阳光照进屋内,与刚刚漆黑如夜的天色相比,恍若隔世。 一个僕人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说道:「夫人!有支军队正在接近这边!」 吉乃朝着津上看了一眼,两个人有默契地朝彼此点了点头,便带着一干侍女与僕人登上天守阁观看。 只见地平线边缘果然有一大队人马缓缓朝这里逼近,津上的心脏扑通扑通地跳着,不知来者是敌是友。 突然一阵微风吹来,那支军队所举的旗帜便飘扬开来,上头印得正是织田家的五木瓜印以及代表信长的永乐通宝旗。 织田信长已得胜归来! 天守阁上的眾人爆出一阵欢呼,赶紧衝下楼去迎接进城的军队。 「呼…」一旁露出安心表情的吉乃突然双脚发软,跪了下去,一旁弥七郎赶紧扶住。 「还不是休息的时刻啊,你的丈夫在底下等着你迎接他呢!」弥七郎说道。 吉乃听了一阵莞尔,「弥七,谢谢你一直都在身边支持着我们。」 「能在你们身边是我的荣幸!」他牵起奇妙丸的手,「少爷就让我来照顾吧,我们该下楼了。」 三天后,信长在清洲城的宴席厅举办庆功宴,所有在桶狭间之战有功的将士都被邀请参加,被邀请的人数之多,甚至还得拆掉隔壁几间房的隔板,将其併为一座巨大的厅房。就连当天参战的足轻也受到招待,在集合场上摆起宴席,拿出酒菜痛痛快快地招待士兵们大吃大喝。 一向貌不惊人的毛利新助竟然拿下义元的首级,一下子便成为眾人的焦点。当时跟着他一起和义元缠斗的小平太,也得到了大功,在席间大吹特吹。阿狗在战场上受到重创,如今也带伤出席,在场浅酌几杯,沾沾热闹的气氛。胜三郎和野野村喝多了酒,开始在现场上跳起舞来,山田冈定和生驹家长等人在一旁起鬨喧哗。 津上在一旁看着昔日的战友们吹嘘功劳,没有参与进话题,只是衷心地恭喜他们,毕竟这对他而言已是日渐生疏的领域。 就连木下藤吉郎,那个当初在吉乃身旁伺候的猴脸僕人,如今也因为这次的战功升上步兵头了,看起来好不欢欣。 「插不上话?」信长在他旁边捡了个空位坐下,「你不用着急,就算不打仗,城里还有许多职位,帮你安排一、两个不是问题。」 「殿下在说什么?」津上听到这句话甚为惊讶,从前的信长怎样都不大可能说出类似的话出来。 「瀧川如今也是一军之将了,饗谈眾的事务越来越没空管理,我想让他正式升格为武将,之后头领的位置就由现在的副头领接手,这样一个职位就空出来了。」信长边啜着酒边说着,「饗谈眾如今在家里的地位也不算低了,副头领的身分自然也是有头有脸,由你担当的话,一来你后半生有着落,二来有自己人在里面,我也放心。」 津上怀疑自己会不会陷入天人交战,他听完话静心思考了一会,答案是不! 「抱歉,殿下,请容臣下拒绝!」津上长实转过身对着信长正襟危坐,表情严肃。 信长正把酒送到嘴边,听到这句话猛然地停了下来,他愕然的把脸转向津上,就连杯中酒洒了一身也浑然不觉,眉间露出恼怒的皱纹。 「像臣下这种对于透波、谍报一窍不通的人担任饗谈眾副头领,对织田家有害无利,请殿下再斟酌一下吧。」津上躬身,双手扶在地上提出諫言。 津上用得音量不大不小,在宴会一片嘈杂声中完全没有引起多少注意,顶多只会有一、两个人看到信长和津上正经的举止时会感到疑惑而已。 「你跟我出来!」信长脸色不悦,拋下这句话后起身就走。 津上跟在信长后面,来到厅外的走廊,将厅内的吵杂拋在区区一片拉门之后,此时晚风徐徐、虫鸣月落,不禁令人精神一振。 信长看着如此美景,沉闷地哼了口气,回过头来骂道:「我给你个位子,你不但不要,竟然还回过头数落了我一顿!好你个弥七,有种了啊!?」 「抱歉。」津上挨了骂,头便往下一缩,说道:「但我说的话都是发自内心,殿下不该拿重要的职位来酬赏自己的亲信,任人惟亲是自毁长城,不论是过往的殿下还是殿下的父亲都不会这样做的。」 信长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双手扶着栏杆,「我说你啊,也老大不小了,还老是顶撞我,莫非是不想做了?」 「关于这点,我也考虑过了。」津上朝信长深深一鞠躬,「我是有辞官还乡的念头。」 信长皱了皱眉,「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也不是为了今晚的事情,事实上,我已经考虑很久了。我现在既不能上战场,说会读书识字…也远不到能处理庶务的程度,更别说与自小苦读的奉行们相提并论,我在这个家一点用处都没有,还不如回乡下去当个农夫。」津上长实说道。 「我已经说过了,这城里的职位多的是,就算不打仗、不会识字,在我底下混个一官半职也不是问题。」信长听了津上的话,脸上表情是越加烦闷,「你再好好考虑吧。」 「躲在织田家底下混日子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相信你也不会想要将来织田家里面都躲着混日子的人。」津上回答。 两人的争论没有结果,一时之间只能听着虫鸣风吹。 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回忆突然浮现了出来,津上问道:「当初,你为什么会想收留我?」 信长看了看他,「小太郎那三拳证明你是条汉子,事实也是如此,我们南征北讨统一尾张的时候,你也帮了不少忙不是吗?」 「不是这样的,」津上补充道:「那个时候,你们几乎就要走了,为什么会回头?为什么你会突然对我產生兴趣?」 信长听了之后,抬头望着月亮,不发一语。 良久,他才开口说道:「我看到你朝你父亲吐了一口口水,你当时…正在反抗你父亲对吧?」 「从小到大,他除了打我之外,从来没有给我一丝一毫的关爱,」津上回忆起这段往事,已经毫无情绪起伏,只是单纯地叙述,「遇见你们那天的早上,我为了离家出走而存下的私房钱被他发现,他为了抢走我的钱,从背后用木棍打我脑袋,等钱被拿走之后,又因为我底看再揍了我一顿当作惩罚。」 「所以…当那天他被你们刺死的时候,我不但没有伤心难过,甚至有从地狱解脱的感觉,然后想起他这辈子对我做的事情……没错,那口口水就是为了洩愤。这就是你收留我的理由?」 信长听了沉默了一会,整理思绪。 「有段时间,我也恨我的父亲。」信长说道:「不知何时开始,整个家、整个尾张、甚至整个世界都厌恶起我了,我那时自顾自地把父亲当作始作俑者,心里只想着打倒他。」 「因此,我需要伙伴,」他转过头看向津上,「我不想认识那种一辈子唯唯诺诺,只知道逆来顺受的人,而是很强、很厉害、敢反抗自己父亲、敢向强大事物挑战的人,这就是我找上你的理由。」 「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我要对抗的敌人不是我父亲,而是这个指着我们鼻子说我们不行的世界。幸好这段奋斗的日子有你们在我身边,否则我现在不会站在这里。」信长看向津上,露出得意的微笑。 弥七郎也笑了,他不是很确定当年那个逃家失败的少年,和如今这个半残武士之间的差距有多大,但他很肯定当年那个不良少年中的孩子王,和今天这个站在他面前的年轻大名,有着天壤之别。 「好吧。」意气风发的年轻家督缓缓地转向弥七郎,伸出他的右手,「弥七,就算不是待在这个家,我们也是永远的朋友。」 弥七郎马上就会意过来,出手回握,对方也同样紧紧握住,一如当年。 「那还用说。」弥七郎回答道。 「不过…」吉法师揉了揉他的鼻子,「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怎么说我都该给你些回报。」 弥七郎原本想要接话,却被吉法师给制止。 「好了好了,这件事我说了算,你就别给我推辞了!」年轻的大名挥挥手说道。 弥七郎忍俊不禁,笑了出来。 然后他们俩都笑了。 「弥七郎先生,有人来拜访你了!」向来勤奋的满太竟然愿意放下田里的农活,带着人来找他,想来必是不得了的贵客。 弥七郎放下手上的锄头,在大太阳下遮目远望。 来者骑着马,而且还不只一位,弥七郎不禁露出了微笑,他叫老婆阿吹赶紧放下手上的活,回家去煮酒烧菜。最近几天卖力地干活让翻土的进度超前不少,休息个一、两天应该无伤大雅。 「满太,谢了!」弥七郎走上前先和他家里这个最勤劳的佃农打声招呼。 「哪里,弥七郎先生平常这么照顾我们一家老小,现在只是帮点小忙而已。」满太脸上堆满笑容。 「到这边就可以了,你先回去吧,记得休息一会,别忙出病来。」弥七郎笑着送走了满太,然后转过身看向他的访客。 「了不起呀,弥七郎『先生』!好久不见,看来你在这边挺罩得住的!」为首那位访客身形高大,肌肉结实,他翻了个身下马,在弥七郎肩上大力地拍了一拍。 「哪比的上你啊,小平太,你是不是又长高了?」看到老朋友来访,弥七郎脸上笑得开怀。 「何止长高,我还升官了,现在请叫我服部组的组头小平太先生。」许久不见的服部小平太一脸得意。 「组头又如何?哪比得上我这城主大人!」阿狗也下了马,在一旁接口道「请叫我荒子城主前田利家大人!」 「去去去,还不是继承祖上的家產,哪比得上我白手起家。」小平太立刻反唇相讥。 「你们这样比来比去叫我区区一介侍大将脸往哪摆?」胜三郎摆出一张苦瓜脸。 「好了好了,各位『大人』!待会进到『小民』的草房里可别嫌破啊!」弥七郎也加入了话题。 四个人哈哈大笑。 当晚,四个人便在弥七郎的家里喝酒聊天,阿吹烧得菜一向好吃,今天听说弥七郎的老朋友要来,更是拿出了看家本领,让小平太等人吃得讚不绝口。 「真可恶!明明你才是辞官下乡的人,竟然能每天品尝我在清洲城里都吃不到的佳餚!」小平太边吃边称讚,逗得在弥七郎身旁陪酒的阿吹即使掩嘴也遮不住笑容。 「我看你呀,也别下田了,在家里打扫洗衣,从背后默默地支持老婆开一家食堂才是正道!每天只烧菜给你一个人呀,太糟蹋了。」阿狗也忍不住在一旁揶揄道。 「你们就继续讲啊!这最后一块我就夹走了。」胜三郎毫不留情,筷子一伸便让盘底朝了天。 「哎!」 「胜三郎,你!」 三个人猝不及防,惊叫连连。 「话说回来,你脸皮还真够厚,大笔一挥就把自己老家改名叫津上庄了,我每次看地图都不由得想起你。」小平太戏謔地说道。 「你竟然会看地图!?」阿狗用着更加戏謔的口气吐槽。 「哪有这回事,是殿下把这块地赐给我之后,大家就一直把这边叫『津上先生的村庄』,久而久之就简称津上庄了。」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这样问起,弥七郎急忙跟眾人解释道。 「这样也不错嘛,反正以前一直听你说你老家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小村庄,现在有个名字了,这不是挺好的吗?」胜三郎在旁接话。 「对啊,而且搬来这边住的人也越来越多,变得比以前热闹了。」弥七郎感叹道。 「还不都是治理这村庄的『津上先生』的功劳?弥七你治理领地也挺有一套的不是吗?」阿狗朝另外两人挤眉弄眼道。 「我什么都没做,只是在这里种田而已。」弥七郎笑笑地说道。 饭饱之后,阿吹又端上一壶酒,然后把碗筷带下去收拾,眾人开始谈起其他话题。 「其实我们这次来,不只是看看你而已。」胜三郎边说边把酒一饮而尽。 「先跟你提前告知,殿下已经在评定上宣布要进军美浓了,等打下那边之后,可有的是地赏赐给我们这些老功臣,当然也包括你啊,弥七。」小平太讲起此事显得相当兴奋。 「我吗?我都离开那么久了。」弥七郎对此略感惊讶。 「这有什么问题?上战场再拿几个人头,殿下有个名目,赏赐自然就下来啦。」胜三郎继续游说。 「就算不要座城,让自己家里的田翻倍也不错啊!就当作是重温旧梦吧。」小平太在一旁卖力地帮腔。 「殿下怎么说呢?」弥七郎问道。 「事实上,」阿狗立刻回答,「这件事我有跟殿下提过,他回答说一切都尊重弥七本人的意思。」 「这…」弥七郎不知该从何开口,「我都已经好几年没拿刀了……」 「这种事情,很快就会想起来了。」阿狗说着看向墙壁的一角,弥七郎积满灰尘的刀就掛在墙壁架上。 小平太立刻走过去把刀拿起来,吹掉灰尘,然后交到弥七郎手里,「别害羞,试看看!」 弥七郎拔刀出鞘,握在惯用的右手上,感受从前熟悉的重量。他试着挥舞久未使用的长刀,但是姿势及动作既生疏又僵硬,最后还是作罢。 很快地,他的手臂就开始发抖,五指看来再也握不住刀,最后终于脱手,任由它滑落。 刀「匡噹」一声摔在地上,眾人一时无语。 阿狗默默地把刀捡起来,收刀入鞘,然后交还给弥七郎。弥七郎笑笑地接过,随手把它摆在一旁。 眾人很快便聊起其他话题,酒越喝越香,夜也越来越深…… 「喂,起来…起来啊……」 弥七郎睁开眼,看向窗外才发觉天边已渐露白光。他才稍微坐起身,便看见阿狗已经穿戴整齐,一隻脚正轻轻踢着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的小平太,似乎是越踢越大力。 「哎!把你吵醒啦,弥七?没关係,你继续睡,不用送我们。」阿狗看见坐起身的弥七郎,略带歉意地说道。 「嗯,没有关係。」弥七郎睡眼惺忪地站了起来,便发觉自己严重宿醉,摇摇欲坠。 然而他还是打起精神,加入了叫醒小平太的行列,这种机会可不容错过。 被叫醒的小平太打着哈欠爬上了马,一旁阿狗不断调侃他,「真是的,干女人不行、喝酒也不行,你也就剩打仗能吹了。」 「什么话!前天阿紫才向我求饶呢!」小平太反驳道,看来很是在意。 只见胜三郎听了摇摇头,「你还是早点讨老婆吧。」说完双腿一夹,催促跨下坐骑上路。 然后胜三郎回过头来,「弥七,好好保重,下次我们带美浓的酒过来!」 「你们才好好保重呢,武运昌隆啊!各位!」弥七郎朝他们喊道,然后用力地挥手。 三人与弥七郎道别,骑马上路。 送走了老朋友们,弥七郎便踏回屋内,打算再睡上一觉。 阿吹已醒了过来,正帮他把昨晚随手乱丢的武士刀掛回架上。 「啊,等等!」弥七郎从老婆手上接过了刀子,把它带到屋外,然后拔刀出鞘。 弥七郎的右手用力地握住刀柄,拿着它在空气中轻轻地划了几刀。 然后双手握刀,使上劲,对着半空一竖一横快斩两刀。 空气被凌厉的刀劲劈开,发出两声清脆的声响,「唰」、「唰」! 弥七郎露出满意地微笑,然后收刀入鞘,回到屋内把刀掛回架上,接着扛起锄头。 「阿吹,我去田里了!」他朝屋内喊着。 「你不是宿醉吗?」阿吹的声音从厨房内喊了出来。 「没问题的,动一动宿醉才解得快!」说完就扛着锄头出门了。 弥七郎扛着隐隐作痛的脑袋,穿过田埂,一路走到自己的田里。 「早啊,津上先生!」他的佃农早已在隔壁那块田辛勤工作,看见他下田来就亲切地问候。 「早啊!」他笑着跟对方打招呼,然后把手中锄头紧紧握住,埋着头开始锄了起来。 他一锄一锄的翻土,每一次动作都毫不马虎,很快就流起大汗。 汗流得越多,恼人的宿醉也越见缓解。很快地,他就开始沉浸在工作之中,享受其中的乐趣。 他抬起头休息一下,擦着额头上的汗,便看见阿吹提着篮子出现在田埂边,正朝着他挥手。 他也朝她挥手,好奇着今天早餐到底会吃些什么好东西,随后又开始思考着把地锄完后,要什么时候开始来播种。 卖力地干活可是他父亲从来都不肯干的苦差事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