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丈夫》 chapter1 硝烟散尽,朝霞漫天,一轮红日喷薄而升,染出天际一片血色。 年轻的聂人雄策马经过满地瓦砾尸首,带着他的队伍踏入平县。平县打得艰难,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胜利入城的那一幕,然而没想到胜利来的鲜明而又寂静,天地红成一片,平县死了。 一对大喜鹊站在半截城墙上,扇动翅膀叽叽喳喳。阮平璋参谋长一抖缰绳,快马加鞭穿过卫队赶到聂人雄身边,口中笑道:“司令,这他妈的,别是县里的窑子也被轰平了吧?” 聂人雄没理会他的玩话,只在万道霞光中昂起头来,心中告诉自己:“男子汉大丈夫,应当如是!” 这时,阮平璋又出了声音:“嗨哟!看看,小丫头片子又来了!” 聂人雄向前望去,发现小丫头片子果然是来了。 小丫头片子到底有多小?那不好说,反正是个细脖子大脑袋的模样,长发纠结着披散开来,里面不知藏了多少虱子跳蚤。聂军上下都认识小丫头片子,也不知道她是从何时开始出现的,反正像个小小游魂一样一直跟随军队。战争开始时不见她的人影,战争一结束她就窜出来了。双脚穿着一双剪了靴筒的大皮靴子,她专在死人堆里找粮食吃。她虽然小,但是自有她的伶俐,一旦从尸首身上翻出怀表撸下戒指了,她准会悄无声息的跑到长官面前,主动举手把那点财物向上递去。找不到长官,那就给大兵,总之她自己不要,她不给军队添乱。 聂人雄一手握着马鞭,一手拉着缰绳。扭头向小丫头片子看了片刻,他忽然转向阮平璋说道:“自从这个崽子来了之后,她是总有粮食吃,我们也总有胜仗打。” 阮平璋在阳光下扬起一张白净面孔,笑吟吟的反问:“于是?” 他笑,聂人雄不笑。转身对着小丫头片子骤然甩出马鞭,半软半硬的鞭梢卷过污秽长发,在空气中抽出一声锐响。 小丫头片子吓了一跳,连忙叼着半个冷硬馒头抬起头来。她瘦极了,身体简直就是骨骼上面蒙了一层薄薄皮肤;一双眼睛微微凹陷,却是大而黑亮,带着一点垂死挣扎的精神。逆着阳光向上望去,她看到聂人雄高踞马背,苍白的脸上没有笑意,单是定定的盯着自己。 小心翼翼的伸出手去,她试探着抓住了伸到面前的鞭梢。轻轻拽了一下,拽不动;用力再拽一下,这回聂人雄终于开了口:“你有名字吗?” 很久都没有人和她说过话了,她在惊恐之余欣喜起来。一手拿下口中馒头,她运足力气大声答道:“我叫小铃铛!” 她莫名的有些激动,仿佛是在梦中见到了救世主。放下馒头摸进衣领,她从散碎衣裳里掏出一只挂在脖子上的破旧铜铃:“因为我有个小铃铛呀!” 聂人雄垂下眼帘,饶有兴味的盯着小铃铛看。他是个清俊的青年,睫毛直直的扑撒开来,浓密而长,可惜常年的戎马生涯辜负了他这多情的长相。在阳光下微微眯起眼睛;他若有所思的舔了舔干燥泛白的嘴唇,随即言简意赅的说道:“你是福星,跟我走吧!” 小铃铛几乎没听明白这话,张着小嘴愣了半天。还是阮平璋回身对随行卫士笑道:“去,到后面给大小姐牵匹马来!” 小铃铛直到被人抱上了马背,才略略的反应了过来。 两条芦柴棒一样的小腿垂下去,脚上的大鞋立刻就脱落了。她低头看了一眼,没有十分心疼,因为这里到处都是死人,她随时可以再扒一双鞋穿。一名十三四岁的小兵为她牵了缰绳慢慢走,她在后方越落越远,最后就长长的伸了脖子,奋力寻找聂人雄的背影。 聂人雄生得高大,比旁人要高出一头。小铃铛扬起脸来,目光越过人山人海去找他。 他真是她的救世主。 因为平县久攻不下,所以聂人雄拉来二十门山炮,对着平县城内连轰了一日一夜。炮击结束之后,富庶的平县变成一堆无边无际的瓦砾,甚至连县衙和妓院都未能幸免。阮平璋察言观色的瞄着聂人雄,同时低声笑道:“司令,您这回有点用力过猛。县长没了,谁给咱们完粮纳税?” 聂人雄转向了他,面无表情的答道:“平县是个小地方,我本来也没打算在此久留。传令下去就地休息,歇过这一口气了,我们还得马上去找粮食。” 阮平璋坐在马上,身体很放松,肩膀都塌了下去,笑嘻嘻的追问:“找到粮食后呢?” 聂人雄看了他一眼:“打宁县。” 阮平璋继续问道:“打完宁县呢?” 聂人雄抬手解了军装领扣,扯开肮脏领口晾汗:“打文县。” 阮平璋哼哼的笑着歪了脑袋:“司令威武!过了文县,可就快到天津卫和北京城了!司令将来当了大总统,让我做个内阁总理成不成?” 说完这话,他不等聂人雄回答,一勒缰绳调转战马,嘻嘻哈哈的逃了开去。他和聂人雄是老交情了,十几年的兄弟,所以别人怕聂人雄,他不怕。 聂人雄不和他一般计较。抬腿跳下马去,他对着身边卫士一挥手:“去给我找点水来!” 卫士答应一声,领命而去。几十步外便有一眼水井,然而卫士摇着辘轳把水桶拽起放下,水是吊上了好几桶,却是看过一眼之后又全倒掉。聂人雄等得不耐烦了,大踏步的走上前去:“水呢?” 卫士立刻拎着水桶站了起来,很为难的答道:“司令,井里可能是落了尸首,血腥味太重了!” 聂人雄劈手夺过水桶,举起来就往嘴里灌。自从山炮一响,他就再没吃过喝过,随时预备着往前线跑。血腥味就血腥味吧,他连吃活人的胆量都有,还怕区区一点血腥味? 聂人雄痛饮一场,把自己灌得像气蛤蟆似的,肚子都涨了起来。嘴唇被冰凉井水浸润出了血色,他这回来了精神,转身迈步登上半堵矮墙,想要眺望自己的胜利成果。 胜利成果堪称恐怖惨烈。阳光越发明亮炙热了,照在平县这座死城之上。歪斜老树被彻夜的战火烧光了绿叶,焦黑枝杈上挂着牵牵扯扯的血肉残肢。处处都是死亡,都是崩溃,都是灭绝;然而聂人雄不以为意。 他自以为是男子汉大丈夫,自以为千秋不朽之功业,皆从一个“杀”字而来。双手背过去握住马鞭,他俯身一步跳了下来,喉咙里面顶了一下,差点颠出一口井水。 这个时候,小兵牵着战马,把小铃铛带了过来。 小铃铛也渴极了,下马之后见井边桶中还有个水底,便深深弯腰探入头去,像个鸟儿似的撅了嘴巴饮水。末了心满意足的抬起头来,她伸手从桶底捞出了一枚金戒指。 转身跑到聂人雄身边,她踮起脚向上举手,用小猫似的尖细声音说道:“长官,给你!” 聂人雄笑了一下,接过戒指却是随手一抛:“小铃铛,以后不许再捡这些东西!” 小铃铛水喝急了,这时便是张嘴先打了个嗝,然后才困惑的辩解道:“很值钱的。” 聂人雄踌躇满志的扬起头来,因为心情大好,正要发表几句宏论,哪知话未出口,忽然感觉腹中一绞。 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他勉强自己不动声色。开口深深吸进一口空气,他平日少言寡语,难得想要袒露心声,总希望可以把这一番豪言讲完:“本司令……” 他拧起两道浓秀的眉毛,脸上肌肉有些抽搐。嘴唇颤抖着张了一张,他忽然攥着马鞭扭头就跑。而小铃铛正是满怀崇敬的仰望着他,此刻便是不禁一愣。 阮平璋找到了县内几家大粮店的“遗址”,然后顺藤摸瓜的寻去了城外粮仓。安排炊事班赶着马车过去装了粮食,他自觉无事一身轻,便绕着县城走了一圈,结果发现了一处挺好的僻静宅院——里面一切齐全,想必本是大户人家的居所。大户人家提前逃难去了,留下的宅院干干净净,厨房里面还存着枯黄了的蔬菜。 他很高兴,快马返回去找聂人雄,想把这处仅存的硕果开辟为总司令部。哪知跑了一圈,连聂人雄的毛都没有找到一根。 他莫名其妙,末了在井边逮住了杜希贤副官:“我说,司令呢?” 杜副官捡了一双小绣花鞋,正要拿来送给小铃铛穿,听过这话,他拎着小鞋打了个立正:“报告参谋长,司令喝水喝坏了肚子,正那什么……解手呢!” 阮平璋后退一步,脸上露出滑稽的惊讶神情:“解手也得有个地方啊!他在哪儿拉呢?” 杜副官做了个浅浅的深呼吸,随即郑重其事的摇头答道:“报告参谋长,我过来的时候,就见司令‘噌’的一下越过矮墙。我还以为我眼花了,结果这么一细看啊,发现司令已经跑没影儿了!” 阮平璋当即翻了个白眼:“你说的这是司令啊,还是野猫?” 杜副官眨巴眨巴眼睛,忽然有所察觉,一本正经的问道:“参谋长,我是不是言语有些不当?” 阮平璋懒得和他多说,只是点了点头:“很当!” 然后他弯下腰去看了小铃铛:“我说丫头啊,你今年多大了?” 小铃铛不怕人,尤其阮平璋生得干净和气,更是一位春风般的好叔叔:“十二了。” 阮平璋一挑眉毛:“十二?没看出来,怎么瘦得像个小鬼似的?”说完这话他把手伸进军装口袋,摸出一块从宅院里带出来的干燥点心:“小福星,先给你点东西垫垫肚子。炊事班这顿杀猪,你就等着吃肉吧!” 小铃铛一看点心,当即身体就有点抖——她饿,在食物面前她往往会失去思想。 不过她这回管住了自己的手脚。轻轻的伸手接过点心,她送到嘴边,克制着欲望咬下了一小口。 点心是甜的,她几乎快要流下泪来。甜的,真好吃。 chapter2 炊事班都把猪杀进锅里去了,阮平璋才在一棵老树下找到了聂人雄。 聂人雄坐在一块大青石上,正在直着眼睛发呆。阮平璋把双臂环抱到胸前,居高临下的对着他一笑:“司令,你说你可真是——又不是要渴死了,怎么就非得喝那泡过尸首的井水?” 聂人雄抬手对他摆了摆,同时轻声答道:“别提了。” 阮平璋蹲下来笑问:“现在好了没有?” 聂人雄神情严肃的看了他一眼,总觉得自己这位参谋长有点奸臣之相。当然阮平璋也的确是狡诈的,他们相识了这么多年,对方的为人,他很了解。 “好了。”他如实答道。 阮平璋站起身来,抬手对着西方一指:“司令,我找到了一处空宅子,今晚你就搬过去住吧!就说要打宁县,也不能马上开战不是?那宅子不错,当总司令部正合适。” 聂人雄抽了抽鼻子,忽然嗅到一股肉香。抬头望向阮平璋,他开口问道:“杀战马了?” 阮平璋立刻摇头:“是猪。我往城外跑一趟,抓了不少大肥猪!” 聂人雄千辛万苦打下平县,心中感慨良多,然而总是找不到机会进行抒发。扶着大树站起来,他自觉有些虚脱。茫茫然的咽了口唾沫,他开口说道:“走,吃饭去!” 阮平璋连忙跟上了他:“司令,你那肚子……” 聂人雄几乎窘迫起来,头也不回的怒道:“别他妈的再提了!” 聂人雄吃饱喝足之后,便是在卫队的簇拥下骑上战马,直奔那处幸免于难的空宅。杜副官领着小铃铛,想把她也送过去,然而聂人雄不许。 小铃铛有些难过,仰头询问杜副官:“他又不要我了吗?” 杜副官笑着摇头:“司令做事总会有个原因在里面,不过若是做了,就不反悔。我带你去营房里睡,营房外面有火堆,早上起来可以烤白薯吃。” 小铃铛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小绣花鞋,是粉缎子上面绣着嫩嫩的鹅黄柳绿,横系着绊儿。鞋面颜色越鲜亮,衬得脚背越是黝黑肮脏。烤白薯在她眼中忽然失了吸引力,她抓住杜副官的手摇了摇,小声恳求道:“长官,我想洗个澡,还想换身干净衣裳。” 杜副官深以为然的连连点头,立刻就带她去炊事班要了热水。又因她毕竟是个丫头,所以杜副官背对着她来回徘徊,权作岗哨,不许小兵蛋子过来嬉笑。 小铃铛在死人堆里挣扎着活到如今,精神已经有些麻木,不大知道羞臊。光着屁股站在大木桶里,她拿起肥皂涂抹身体,运足力气上下擦洗。杜副官连给她换了三桶热水,才把她冲刷出了本来颜色——本来也没什么好颜色,黑黄黑黄的,只是皮肤纹理洁净许多,已然透出亮光。 杜副官没工夫给她捉虱子跳蚤,所以抄起一把剪刀,齐根剪短了她那一头乱发。小铃铛穿着一件下摆快要及地的军装上衣,低头眼看头发一撮一撮的落下来,心里毫不惋惜,只有痛快。 头发剃了,还会再长。她在冥冥之中有种预感,预感自己将于往昔生活彻底告别。 杜副官是个认真的好人,一丝不苟的把小铃铛剃成秃瓢,并且还出言安慰了一句:“你将来要是当姑子去,大概也能挺好看。” 小铃铛听了这话,便是垂下头来,嘟着小嘴低声咕哝道:“我才不想当姑子呢。” 杜副官心中悚然,感觉自己又说错话了。 小铃铛这时抬起头来,却是改换了话题:“长官,你带我去看看他好不好?我现在干净了,也没有虱子跳蚤了,他一定不会再嫌我了。” 杜副官其实也不愿意带着个小丫头睡觉,所以听闻此言,他拉起对方的小手,果然是大踏步的向前进了。 杜副官对于平县很不熟悉,骑马跑了许多冤枉路,直到天色黑了,才算找到总司令部。总司令部外照例站了几名懒洋洋的卫兵,见是司令身边的副官来了,便也不问不拦,随他出入。 杜副官兜兜转转,终于把小铃铛送到了聂人雄面前。这时正是四月天,聂人雄大概也是刚刚洗过澡,光胳膊光腿的穿着汗衫裤衩。大喇喇的坐在一把太师椅上,他叼着一根烟卷打量面前二人,眼睛眯着,越发显得睫毛很长,眼珠很黑。 小铃铛知道他把自己当成“福星”看待,所以此刻大着胆子走上前去,仿照旁人唤道:“司令,我不脏了。” 聂人雄取下烟卷,往地上弹了弹烟灰,然后喷云吐雾的答道:“好。” 小铃铛又道:“司令,让我留下来当兵吃粮吧,我什么都会做,力气也不小。” 聂人雄听了这话,却是嗤嗤的笑出声来,重新用雪白牙齿衔住烟卷,他抬手挠了挠头上短发,随即说道:“你们来得正好,现在想走也走不成了!” 然后他站起身来,转身向外走去。 杜副官莫名其妙的站在原地,不明所以。而小铃铛下意识的迈步跟上,一路走了出去。 小铃铛跟过一道长长回廊,一直进了一间卧房。 刚一进门,她就懵了——卧室里面站了足有几十名士兵,一个个紧靠墙壁人挨着人。而聂人雄坐在床上,正在慢条斯理的换上一套洁净军装。 小铃铛怔怔的看着他,就觉得他胳膊很长,双腿更长,高大的宛如巨人。而聂人雄蹬上马靴站了起来,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道:“小铃铛,你上床去睡你的觉。夜里无论有什么响动,你都不要管。” 小铃铛晃着她的秃脑袋一点头,然后乖乖的跑向大床,脱了鞋子爬了上去。 小铃铛感觉当下这一切都很玄妙。打开一床芬芳柔软的缎子面大棉被,她还从来没有睡过被窝。 翻来覆去的连换了几个姿势,她仰头望向床帐上方,发现帐帘里外共有三层,一层是轻薄的白,一层是娇嫩的黄,另一层是浓烈的红——红的她认识,是绸缎;白的黄的薄如蝉翼,就不知是什么料子了。 忽然眼前一暗,房内失了光亮。大床咯吱一响,聂人雄沉重的躺了上来。 于是她便扭头再去凝视聂人雄的后脑勺。屋子里太黑了,幸好是玻璃窗,借着窗外的星月光芒,她悄悄抬起一只手,想要轻轻去摸他一下。可是作势半天,她还是没敢轻举妄动。 她知道司令是长官中的长官,或许一动指头就能捏死自己。自己须得老老实实讨人喜欢,否则一不小心被司令捏死,就糟糕了。 正当此时,窗玻璃上“叮”的有了声响。小铃铛正要欠身去看个究竟,哪知聂人雄猛然翻身,竟是从床上直接滚到地下。伸手从角落暗处拖出一支步枪,他干脆利落的蹲到了窗台下面。枪声遥遥的响起来,静夜之中震人魂魄;一粒子弹穿透玻璃射到青砖地上,聂人雄忽然想起床上还有个人,连忙轻声唤道:“小铃铛,躲到床下去!” 小铃铛的声音从床下传出来:“司令,已经躲啦!” 聂人雄听了这句回答,心中骤然一阵欢喜——没想到他的小福星这么机灵。真好,他向来喜欢聪明人。 窗外枪声越发激烈起来,眼看子弹纷纷射入房内,聂人雄担心跳弹伤人,便是后退一步躲到窗边,然后握住枪管用力杵碎玻璃。手指扣动扳机,他做出了最先的回击! 房内士兵见状,则是按照计划一脚踹开房门,直接摸了手雷丢向外面。宅院内部立时变得硝烟弥漫火光冲天,临近房内的伏兵们也冲了出来,霎时间喊杀震天,聂人雄拖着步枪匍匐而出,在枪林弹雨中一直爬到院内的假山石后。划了一根火柴点燃地上引线,他眼看光焰越燃越远,就胸膛贴地趴伏下去,双手捂住耳朵紧闭了眼。 院外传来一声轰然巨响,天地瞬间满布了飞沙走石。聂人雄险些被震碎了心脏,然而一抹脸上的烟尘抬起头来,他得意的暗暗一笑,知道自己是成功了。 午夜之时,战斗结束。阮平璋带领人马和他里应外合,把残余敌军彻底消灭。阮平璋向来认为聂人雄身上毛病不少,不过这时也挑了大拇指:“司令,你行!没想到那帮混蛋真沉不住气啊,当天晚上就摸过来搞偷袭了!” 聂人雄拄着一杆步枪站立了,样子基本就是灰头土脸,不过说起话来很是淡定:“他们没有藏身之地,也没有粮食可吃,自然着急。” 阮平璋闲着也是闲着,索性夸他消遣一番:“那司令怎么就知道他们什么时候进大门,什么时候进二门呢?司令,不是我恭维你,你这炸的太漂亮了。那时候他们刚刚突破防线,一窝蜂的全涌了进去,我正犯愁是用机枪扫呢还是用手雷炸,没想到你早预备了炸药,好家伙,‘轰隆’一下子,全完事了,天下太平!” 聂人雄微微一笑,懒得谦逊。忽然想起曾经有个老秀才批评他“杀气太重”,他现在就很想把老秀才叫过来长谈一番——不杀行吗? 他还想再问老秀才一句话,问他“何处英雄不杀人”? 天亮之后,聂军士兵把夜里生擒的几十名俘虏绑到大太阳下。聂人雄一手拎着把半长不短的骑枪,一手拿着个刚出锅的大肉包子,缓步走到为首一人面前。 为首一人还是个小小少年,神情木然的闭着眼睛,是心如死灰的模样。聂人雄一边把包子塞进嘴里,一边抬起骑枪,抵住对方心口扣动了扳机。 一声枪响过后,他咀嚼着走向第二人。 枪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来,他转身向卫士扔出空枪,然后从副官手中接过压满子弹的新枪,以及一只硕大洁白的大肉包子。 血腥气渐渐浓重起来,他迎着晨风又吃又杀,导致胃里戗风,打嗝不止。毙掉最后一名俘虏,他随手扔下骑枪,很不舒服的抓了抓心口,其实是远远没吃饱,然而因为忙着打嗝,所以也就没了食欲。 总司令部已经被他炸掉半边,余下一半还可居住。他高一声低一声的打着嗝回去休息,进门之后,正好看到床上坐着个小和尚似的小铃铛。 小铃铛在床下听了小半夜的枪炮声音,然而因为一直尾随军队觅食,故而怕的有限。跳下床去走到聂人雄面前,她仰头问道:“司令,你怎么啦?” 聂人雄走到床边坐了下来:“打嗝。” 小铃铛立刻站到他的面前,双手向上抬去:“司令,吸气!” 聂人雄果然深深吸了一口气。 小铃铛又道:“憋住!” 聂人雄憋得满脸通红,一直到了忍无可忍之际,才长长的呼了出去。 抬手轻轻一弹小铃铛的光脑袋,他颇为温柔的说道:“好了。” 小铃铛对他咧嘴一笑,心中自得极了。 聂人雄又道:“跟我吃早饭去!你想吃什么?” 小铃铛眼睛一亮:“肉!” 小铃铛从此就上了聂人雄的饭桌。 在她满嘴流油大嚼肥肉之时,聂人雄与阮平璋相对而坐,端着饭碗商谈天下大事。谈着谈着,阮平璋就觉得聂人雄有点要丧心病狂。 聂人雄打算在三天之后攻打宁县,继续完成他的宏图霸业;阮平璋抬眼看着他,也不多说,直接问道:“粮食在哪里?弹药在哪里?眼下这八个县还不够你管的吗?我知道你人大心大,可是八个县的土皇帝还不够你过瘾的吗?你真以为你能一路打进北京城去?” 聂人雄把饭碗往桌面上一顿,心中十分憋气窝火:“我聂某人从来就没想过要做土皇帝!” 小铃铛吓了一跳,含着肥肉偷偷斜眼看他。 阮平璋自顾自的夹了一筷子菜:“是,现在不时兴做皇帝了,你不做土皇帝,你做土总统,好吧?” 然后他仰起头来,呼噜呼噜的将碗中米饭尽数扒进口中。放下碗筷一抹嘴,他站起身来说道:“总统阁下,您爱打谁就打谁,您爱打哪就打哪,我不说了还不行吗?我老老实实的跟着您还不行吗?总统阁下,再会,祝您手下十万大军全部铜皮铁骨,跟着您吃风屙屁都能无往不胜。” 说完这话,他拱了拱手,随即扬长而去。聂人雄不是个伶牙俐齿的人,说不过他,一时间气的直眉瞪眼,望着他的背影哑口无言。 小铃铛偷偷咽下口中肥肉,虽然不大懂事,但也觉得参谋长仿佛更占理。不过无论如何,她都要站在司令这边。 聂人雄亟不可待的要建功立业,三天之后,他果然调起五万人马,直攻宁县。 然而宁县和平县是大不一样的。宁县内驻扎着何致美的军队,何致美纵横北国十八年,部下兵强马壮,绝非平县里面的乌合之众可比。 聂人雄年少气盛,满心想要杀出一个姓聂的天下。结果漫长的进攻最后演化成了持久战,他有限的实力全被耽在此处。在阮平璋那痛心疾首的冷笑之下,他知道自己这回是大错特错 chapter3 两年后,陆克臣总长专列。 专列不长,轰隆隆的行驶在山间铁轨上,像一条吵闹的小蛇,扭动着身体飞速前进。这时是三月天气,北方的冰雪的确是消融了,可惜春意尚未来到人间,只有饿意四处弥漫,因为青黄不接。 然而专列内的旅客们,是没有这种烦恼的。陆柔真坐在紧靠车窗的软座上,一边手肘支上前方小桌,托着下巴向外眺望风景。太行山的支脉逶迤起伏,没头没尾的连绵纵横。于是正在伤风感冒的陆柔真就一边打着喷嚏,一边在心中赞叹,认为这景色真是壮丽极了。 正当此时,包厢房门忽然开了,卫英朗一边抬手系着西装纽扣,一边探头进来笑问:“克瑞斯丁,列车马上就要到宁县啰!” 陆柔真转过头来,见他西装笔挺,眉清目朗,正是一位翩翩佳公子,心中便是一甜。又因她二人在订婚之前,曾经同去欧洲喝过两年洋墨水,所以如今也唤着对方的英文名字说道:“詹森,你当真不和我一起回北京去吗?” 卫英朗倚着门框站稳了,双手插兜摆出一个潇洒的姿势:“我又何尝愿意半路下车离开你?可是父亲他老人家固执极了,非要找出种种机会来历练折磨我。听说何叔叔此刻人在宁县,他老人家就来了精神,力逼着我去宁县向何叔叔问安。唉,何叔叔正在同聂人雄打仗,我若是去了,恐怕只有添乱扰人的份。” 陆柔真见他烦恼,自己却是笑了:“若不是父亲有事耽搁在了江南,恐怕我也逃不脱这份差役。好在我是一介女流,没有单独出去拜访叔伯的道理。不过这次回了家去,必定也要前往何府做客。” 说完这话她站了起来,正是个亭亭玉立的苗条身姿。卫英朗含笑注视着她,见她面如朝霞,目若秋水,秀气的鼻翼有些泛红,可见她这一路真是饱受了伤风之苦。一颗心忽然软了一下,他侧身让出路来,又很绅士派的向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克瑞斯丁,你这里阳光太足,晒得人烦躁。到我包厢里去坐坐吧,我那边现在倒是阴凉。” 陆柔真正在酝酿着一个奇大的喷嚏,勉强在脸上调动出了笑容,她拿起手帕略略堵住口鼻,袅袅娜娜的一路走了出去。卫英朗跟在后方,见她穿着一件下摆蓬松的西式连衣裙,越发显得腰肢纤细,不盈一握,便是感觉未婚妻如此荏弱娇柔,同时又下了决心,定要永远疼爱善待她。 卫英朗的包厢,果然是阴凉舒适许多。陆柔真那个喷嚏始终是没打出来,鼻腔里痒触触的难过,几乎快要流下眼泪。提着裙子坐到小床边上,她抬手理了理鬓边垂下的发卷,同时心不在焉的扫出一眼,却是发现床上摆着一本小说,封皮上面画了粗糙的美女大汉,书名就叫做《孽海情窟》。 陆柔真心中一动,知道这是本不宜见人的杂书。而卫英朗一时忘记整理床铺,如今见她发现那书,自然十分尴尬,连忙走过去把它随手扔到一旁。陆柔真正打算疏忽过去,但是脑筋一转,又觉得单是疏忽还不够,为了彰显陆家三小姐的天真无邪,她故意睁大眼睛问道:“詹森,你这读的是什么书?封面看着好吓人,是神鬼故事吗?” 卫英朗见未婚妻如此懵懂,堪称天下第一纯洁,不禁又是得意,又是好笑,正要出言搪塞两句,不料外面却是有人敲门,是随行的仆人请二少爷过去点验行李。 卫英朗无可奈何,只得暂时离开。陆柔真看准时机,探身一把抓起那书,飞快的塞到了床褥下面。而卫英朗在外忙忙碌碌,好容易抽身回到包厢,火车却是已经到了宁县车站。 他早把小说忘到脑后。蹲在陆柔真面前仰起头来,他低声笑道:“克瑞斯丁,我们北京见吧!” 陆柔真抿嘴微笑,略一点头:“北京见。” 卫英朗拉起她的手,轻轻一吻手背。陆柔真依旧笑着,两道浓淡相宜的蛾眉扬起来,明亮眼瞳中闪烁着光芒。 卫英朗凝视着她,有些发痴。卫陆两家本是世交,他从小就喜欢陆家三小姐,现在家里人提起来,还会笑他七八岁时偷了大姐的项链跑去陆家献媚,结果三小姐不肯要,并且被他吓得哭了。 在随从过来催过两次之后,卫英朗依依不舍的下了火车。陆柔真坐到车窗前面向他挥手,他也站在月台上不肯走,直到专列远去,不见踪影。 卫英朗是依依不舍,陆柔真却是松了口气。起身走去锁了包厢房门,她在一种为非作歹的兴奋中翻出那本小说。垂头飞快读完三页,她羞得一颗心砰砰乱跳——果然粗俗下流极了。 继续向后翻过去,她渐渐的开始脸红——书中的富家小姐已被土匪绑了去,衣裳都被扯开了,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土匪哈哈大笑:好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手指颤抖着又翻一页,她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房门。在大家庭里长到如今,她之所以能在众姨娘姐妹之间的战争中战无不胜,就是仗着自己的娇贵与端庄。任何人都挑不出她的错处来,连陆克臣都对这个女儿高看一眼。她美丽,贞静,简直就是陆家的图腾。 房门关得很严,于是她低头继续读书。关键的一刻终于到来了,她那脸蛋烧成了火炭。正要拿起手帕擦擦鼻涕,不想一声巨响忽然传来,震天撼地的,让她不由自主的周身一抖。 慌忙把书塞回床褥下面,她莫名其妙的起身走去窗前向外张望。外面响晴薄日的,又是三月天,总不该有旱天雷。打开车窗探出头去,她骤然惊愕了——前方铁路拐弯处烟尘滚滚,竟是发生了大爆炸的情形! 外面走廊响起了及二连三的惊呼,房门被人敲得砰砰乱响。她的丫头春兰尖声叫道:“三小姐,开门啊,不好了,不好了!” 此时无须旁人报告,陆柔真也已看出不妙。三步两步的走上前去打开房门,她提着裙子出了包厢:“马副官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春兰吓得哆哆嗦嗦,伸手只是向前乱指。这一趟本是陆总长专列,车上卫士却是卫督办的人马。那位马副官深知自己责任重大,所以这时立刻召集部下集合,自己又拎着手枪跑来安抚:“陆三小姐,请不要怕,大概只是普通土匪而已,我们武器精良——” 未等马副官把话说完,车外已经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枪声。陆柔真感觉脚下摇晃得厉害,只得依靠墙壁扶着春兰。马副官脸色一变,跑去走廊尽头打开车窗,想要向外张望,哪知就在他伸出头的一刹那间,一颗子弹破空飞来,正是穿透他的脖子。这边众人看得真切,就见他猛然把头一歪,颈侧那里同时喷出一团红雾。鲜血激射出来,登时糊了整扇车窗。 车内女眷立刻恐慌哭喊起来,火车尖叫着想要刹住,铁轨上面直冒火星。前方有人高声呼道:“他妈的!司机和司炉跳车啦!” 陆柔真是彻底吓呆了,春兰年纪小,抱着三小姐咧了嘴哭。随行的两名老妈子东倒西歪的奔过来挡在陆柔真面前,也是吓得手脚颤抖。清晰的马蹄声音越来越近,陆柔真透过车窗,就见一队骑兵策马而来,已然兵分两路夹住火车——不是匪,是兵! 马副官一死,车上卫士也没了主意。一旦还击便是死,可若是束手就擒,又愧对了卫士身份。无可奈何之下,众人只好效仿老妈子们,一窝蜂的涌上去先保护了陆柔真。 就在此刻,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爆发出来,随即一阵清新的冷风灌入走廊——车门被人用枪崩开了! 陆柔真睁大眼睛放出目光,就见一名高个子的青年军人,拎着手枪率先登上火车。 青年军人大概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皮肤是一种冷森森的白皙,嘴唇也没有血色,然而眉目浓秀,看起来俊俏而又险恶。 她怕了,屈了膝盖尽力向下躲藏,偏偏脚上又穿了一双系着带子的高跟皮靴,烫卷了的头发也很醒目。 这一切当然都是徒劳的,聂人雄第一眼就看清了她。 聂人雄对着面前的卫士们挥了挥手:“我只要那个小娘们儿,你们让开!” 卫士们惊恐万状,快把眼睛瞪了出来,可当然还是不能让。 这时已有大群士兵登上火车,领头之人却是一名梳着小分头的稚嫩少年。少年穿着副官军服,脚上马靴锃亮。抬脚踹开这一溜包厢房门,少年冲进去领头搜查劫掠,连装牛奶的小钢壶都要一并带走。 这边的聂人雄见卫士们不肯让开,便是伸手随便扯过一人,当胸便是一枪! 卫士胸前开了个血洞,当场殒命。聂人雄把尸首向旁一推,又要再抓第二个人。陆柔真看在眼里,知道卫士们只要反抗,必定是死;而且即便是反抗了,也终究不是对方的对手。用力搡开了身边的春兰和老妈子,她含着眼泪开口问道:“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来劫车杀人?” 聂人雄抬眼看着她,语气冷淡:“认不认识都没关系,我只是个绑票的。” 陆柔真实在是禁不住他再杀人了,眼前忽然闪过了卫英朗的笑颜,她往常并没有多么深刻的爱过对方,可是如今到了绝境,才明白了卫英朗的好。 “既然你要绑我,那我就和你走!”她忍住哭泣低声说道:“只请你不要再滥杀无辜了。” 聂人雄没有多说,只是抬手对她一招:“出来!” 春兰哇哇大哭起来,抱着陆柔真的臂膀死活不肯松手。陆柔真眼看对方又要举枪了,连忙拼命扯开春兰,向外挤出了卫士们的包围圈。老妈子也嚎啕了,喊着三小姐往外扑;卫士是卫家的人,倒还不很关情,只是僵着身体按着手枪,既不敢动,更不敢逃。 聂人雄心知此地距离宁县不远,故而不敢久留。抬手攥住陆柔真的一条手臂,他大踏步的拖着对方向前走去,且走且道:“小铃铛,下车!” 副官模样的小铃铛快步跳出包厢,大声答道:“是!” 然后她晃着乌黑锃亮的短头发,一边带着身后士兵撤退,一边打开了所有车窗。 聂人雄拖着陆柔真上了战马,快马加鞭向前冲去。小铃铛把那几大麻袋战利品安顿上了马背,然后也是脚底抹油飞快溜走。两边骑兵开始撤退,而殿后人马拿出手雷,接二连三的顺着车窗投入车内。 不过半分钟的功夫,大爆炸开始了! 陆柔真被聂人雄搂在怀里,拼了命的回头去瞧。后方的铁轨之上腾出黑烟火球,她看到专列被烈焰抛上半空,在气流的摧毁中分崩离析。 这让她绝望的痛哭起来——这绑票的是个骗子,绑了自己之后还是照旧的要杀人!大家当初欢欢喜喜的在南边上了火车,可是如今就只剩了自己一个! chapter4 陆柔真这一路哭得撕心裂肺,又因患着感冒,所以且哭且咳,鼻涕拖了老长。聂人雄在扬鞭催马之余低头看了她一眼,结果立刻就把目光移开,心想这陆三小姐可是够恶心人的。 陆柔真毕生还不曾骑过马,这时颠颠倒倒的坐在马背上,就觉身体起起落落,浑身骨节都要被震成松散,哭声也随之成了一节一节。晕头转向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发现了新问题——自己跨坐在马鞍子上,蓬松累赘的大裙摆缠了上去,一条大腿竟是齐根划出,露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抓起裙摆狠狠一擤鼻涕,她知道自己这是彻底的丢人现眼了。 撕撕扯扯的从身下扯出皱褶裙摆,她想要尽力把腿重新遮上;哪知还未等她完成这项工作,聂人雄勒住战马,却是已经到达了山中营地。 聂人雄把陆柔真扯下马来,推给身边一名副官看管,自己则是转过身去眺望远方,直到看见小铃铛等人随着骑兵队伍赶上来了,这才放心。 他向来视人命如草芥,可是对待小铃铛,他仿佛真是怀了一点感情。小铃铛活泼,开朗,能受委屈,能吃辛苦;所以去年在他把小铃铛收为义女之时,心中就做出了长远的打算,他要让这个好丫头将来有出息,有幸福。 小铃铛高高兴兴的飞身下马,嘴里还在一动一动的咀嚼。聂人雄没空理她,她就很识相的去找了杜副官。献宝似的拿出两颗糖纸晶亮的巧克力,她很新奇的说道:“杜叔叔,给你吃糖。这糖是黑色的,又苦又甜!” 杜副官只剥了一颗送进嘴里,耳边又听小铃铛问道:“什么时候开午饭呢?” 小铃铛的饭量奇大,两年之内长高一大截子,抻得细胳膊细腿,无论怎样狼吞虎咽都不见胖。杜副官摸了摸她的短头发,因为总当她是个小崽子,所以看这不男不女的模样也挺顺眼:“马上就开饭。” 小铃铛正要继续问话,忽然听到后方传来一声雷般的怒吼,正是阮平璋来了。 阮平璋刚从后山营地赶过来。横眉怒目的站在聂人雄面前,他气得脸都红了:“聂人雄!我操你娘!” 不等聂人雄回应,他伸手一指委顿在地的陆柔真:“你行啊,连陆总长的闺女都敢绑!我他妈的听到消息就往这边赶,紧拦慢拦都没拦住你!聂人雄,你是不是要疯了?” 聂人雄当众被他骂了一场,脸上也有些挂不住:“阮平璋,要怂你自己怂,别把我也带上。陆克臣又怎么样?别说是他闺女,就是他本人来了,我也敢绑!” 阮平璋转而指了聂人雄的鼻尖,一双眼睛快要喷出火来:“你知不知道陆克臣和何致美是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何致美正在追着我们打?司令,大哥,祖宗啊!八个县的地盘现在让你祸害得只剩四分之一,咱们这上万的人马逃到山里驻扎。总算何致美这两天消停了,你不想着弄钱找粮,反倒又去招惹他们——司令,你是不是非把弟兄们全折腾死才甘心?” 聂人雄听到这里,一脚把阮平璋踹了个跟头。阮平璋一翻身爬起来,因为这两年一直是看他错上加错,所以此刻恨的快要呕出黑血。欲言又止的后退一步,他歪了歪脑袋,最后从喉咙中挤出一句:“姓聂的,你就是个蠢货。老子不跟你干了!”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走。旁人知道司令和参谋长是经常要吵的,所以也不在乎。聂人雄兴致勃勃的绑票归来,哪知刚刚下马就被阮平璋臭骂一顿。围着陆柔真连转三圈,他也是气得要死要活。 末了停下脚步,他居高临下的望向陆柔真,陆柔真察觉到了,抬起头来也去看他。 双方对视片刻,陆柔真恐慌到了极点。眼角余光瞥过四周,她随手抓起一根焦黑树枝抵住脖子,下意识的效仿了小说中的女主角,义正言辞的怒道:“你敢无礼,我便死给你看!” 聂人雄莫名其妙的一皱眉头,随即转身离去。而小铃铛端着一盆米饭站在远处,却是不明所以的大声说道:“姐姐,那个是昨天别人啃过的,已经没有肉啦!” 陆柔真愣了一下,随即看清手中什物,立刻将其远远扔开——原来那并非树枝,而是一根烧过的骨头。 小铃铛长在军中,难得见到女性。这时她单手托着一小盆泡了肉汤的米饭,便是好奇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打量陆柔真的衣裙头发,一边用大勺子往嘴里扒饭。 吃过一盆饭后,小铃铛心满意足走去送了盆子,然后拿起一只白面馒头,回来要给陆柔真吃。 陆柔真这时哭也哭足了,慌也慌够了,心情倒是略略平静了些许。接过馒头抬起头来,她就见面前少年生着一张白里透红的娃娃脸,小尖下巴带着一点稚嫩的肉感,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让人联想起一只小鹿。 “谢谢你。”她到了这时还不忘礼貌,泪眼婆娑的坚持道谢。 小铃铛挺高兴,摆着手说道:“不用谢,你吃吧!要是不够,我就再给你拿一个来!” 陆柔真摇了摇头,同时确定对方是个女孩,因为小铃铛手掌纤秀,声音也是轻飘飘的尖。 三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风很冷硬,阳光却暖。陆柔真死心塌地的坐在地上,一边咬着馒头,一边环顾四周。她这一路都在列车里面赞叹大山壮丽,这回真上山了,原来远远近近的就只有枯树荒草。远方散放着一群战马,近处围坐着一队士兵,马吃草,人吃饭,全不闲着。小铃铛站在一棵树下,正在拎着麻袋翻检战利品——连包厢床上的被褥都被她带回来了。 陆柔真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口中十分干渴。她不敢和其他士兵搭话,只能去找小铃铛要水。哪知未等她起身,聂人雄忽然走了过来。 “我已经让人发出了电报。”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陆柔真说道:“陆克臣如果想要你这个女儿,会在半个月内拿八十万大洋来赎。如果他舍不得这八十万,那半个月后你就只好去死了。” 陆柔真不再与他对视,事已至此,也无话可说。八十万的巨款……老实讲,她也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八十万。 聂人雄倒是怡然自得——他的财产已经在长久的战争中全部耗尽,他需要大量的金钱来补充军饷,否则士兵一旦穷得哗变,那他可就连最后的资本都失去了。 至于得罪了陆克臣,那他倒是不大在意,反正陆克臣也没有兵。而何致美就算不受陆克臣的撺掇,最终也还是饶不了自己。背过手去来回踱了两步,他一时间浮想联翩,忽然瞟了陆柔真一眼,他仿佛看到了一堆雪白大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嘴角不自由自主的翘起来,他暗暗的微笑了。然而笑容忽然凝结在了脸上,他毫无预兆的四脚着地趴了下去,把耳朵贴上了地面倾听。 两秒钟后他一跃而起,同时高声喊道:“有人来了!小铃铛,去后山!” 小铃铛答应一声,转身冲向马群,上马之后双腿一夹马腹,挥着马鞭直窜入林。大队的马蹄声音越来越近了,在场士兵也都站了起来,不知来者会是何人。 聂人雄拉起陆柔真,一颗心跳得激烈,隐隐感觉要有大事发生。方圆数十里都是他的地盘,何军总不可能突袭过来。心中忽然一冷,他猜出了八九分情形。 抬眼远远望去,他看到阮平璋带着一队人马冲了过来。 遥遥的瞧见了聂人雄,阮平璋甩手便是一枪。聂人雄放开陆柔真侧身躲开,随即冲向马群飞身上马。一抖缰绳调转方向跑回来,他一边抬手对着阮平璋连连开枪,一边俯下身去拽起陆柔真,强行把她拉到自己马上。 阮平璋对聂人雄早已忍无可忍,如今把牙一咬,便要另挑大旗;不过身后队伍虽然也是亲信,可是对聂人雄畏惧惯了,竟是不敢随着参谋长一起开枪。阮平璋枪法不好,一见聂人雄回击,便吓得要往后退。结果就在这几秒之内,聂人雄已然策马而逃,进了树林。 阮平璋本打算抢了陆柔真后直奔宁县,投到何致美麾下找口饭吃;不料聂人雄动作更快。趁着驻扎在后山的主力部队尚未赶来,他气急败坏的猛一挥枪:“追!” 阮平璋带着骑兵穿过长长的枯树林子,可是并没有找到聂人雄的踪影。聂人雄像一条鱼儿进了大河,竟是就此彻底消失。 他没有停留太久,快马加鞭继续向前。他不能再和聂人雄混下去了,他得另投明主去! 阮平璋没有找到聂人雄,小铃铛叫来的大部队也没有找到聂人雄。聂人雄带着陆柔真跑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 chapter5 聂人雄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紧紧搂住身前的陆柔真。战马惊了,发了疯似的一味只向前冲。他很知道疯马的厉害,所以眼看战马蹿到了一处略微开阔林中空地上,便是抱着陆柔真纵身一跃,硬是跳下马来。 落地之后连滚了三四圈,最后他那后背正是撞上一棵老树的树根。脊梁骨被狠狠的硌了一下,他疼得拧着眉头屏住呼吸,半天不能动弹。 陆柔真眼睛瞪大嘴巴张开,也是吓得魂飞魄散;幸而她一直被聂人雄护在怀中,所以身体倒是没有很受磕碰。慢慢缓过这一口气,她正要挣扎着坐起,哪知低头一看,登时又羞又怒,扭身扬手直抽对方面颊:“下流!” 这一巴掌打下去,毫无力道可言,只是让聂人雄回过了心神。莫名其妙的看着陆柔真,他开口问道:“你也疯了?” 陆柔真简直快要流下眼泪,拼命去推他的手臂。她这一动,聂人雄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右手五指张开,正是捂到了人家的胸脯上 默然无语的收回右手,他也懒得解释,径自扶着老树坐了起来。背过手去揉了揉脊梁痛处,他同时环顾四周,就见天空灰白阴霾,枯树的枝枝杈杈直刺上去,偶尔只有小鸟飞过。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荒林景色,毫无生机,长年不见阳光的背阴地方,甚至还有尚未消融的残雪。他叹了口气,心里想的是阮平璋。 早就看出这位老兄弟要起外心,可是没想到对方下起手来会这样斩截狠毒。想起阮平璋方才竟然真对自己开枪,他心里有点难过,因为他从来没想过去杀阮平璋,即便阮平璋这一年来常常指着他的鼻子骂娘。 聂人雄想到这里,也就不想了。想也没有用,下次见到阮平璋,把他毙了也就是了。 聂人雄想要带着陆柔真往回走,然而陆柔真东倒西歪的一站起来,却是发现自己脚上这一双高跟鞋的鞋跟双双失踪了! 也不知是怎样没的,反正高跟鞋的确是变成了平底鞋。脚后跟一落地,前边鞋尖高高翘起,看着十分丑陋滑稽。东倒西歪的向前走了两步,陆柔真一个踉跄几乎仆倒,往昔的袅娜娉婷是一丝都没有了。 聂人雄发现这八十万大洋真是麻烦得很,说怒就怒,说打就打,要么嚎啕,要么别扭,现在索性连路都不肯好好的走。停下脚步转向陆柔真,他很不耐烦的问道:“你是怎么回事?” 陆柔真哭丧着脸答道:“鞋子坏了!” 聂人雄蹲下去握住她的脚踝抬起一看,这才发现问题所在。无可奈何的又叹了一口气,他起身背对着陆柔真屈了膝盖:“上来,我背你!” 陆柔真后退一步,下意识的想要保持自己的冰清玉洁:“我不!” 聂人雄侧过脸来,忽然怒吼一声:“快点!” 陆柔真一哆嗦,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上前去,俯身趴上了聂人雄的后背,心中想道:“这个样子若是被旁人看到,我的一世英名可就付诸流水了。” 思及至此,她又偷眼瞄了聂人雄的侧影。聂人雄额头饱满,鼻梁挺直,这当然是个美男子的相貌,不过她见惯了风姿翩翩的卫英朗,所以并未觉得聂人雄多么英俊过人,只是看他睫毛有趣——像小扇子,像小翅膀,随着他的呼吸一颤一颤。能够生出这种睫毛的人,总仿佛应该有过一些罗曼蒂克的故事,不过她想这个土匪一样的司令肯定是没有的,他大概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罗曼蒂克。 “我听人说你就是聂人雄。”她忽然说道。话一出口,自己都有些吃惊,因为按照道理来讲,她是不该主动理睬对方的。 “是。” 她惊讶的“哦呜”了一声:“真的是啊?” 聂人雄迈着大步向前走,这回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嗯。” 陆柔真觉得自己真是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就失身份了,不矜持了。可是思来想去的犹豫片刻,她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还以为你和何叔叔一样大。” 聂人雄停下脚步,没有理她,因为发现前方风景熟悉,自己竟然走回了原点! 经过了一下午的奔波之后,聂人雄最后把陆柔真放下来,口中说道:“鬼打墙,不走了,明天再说。” 一阵寒风掠地而来,伴随着几声隐隐约约的枭叫。陆柔真连打几个寒颤:“真、真的有鬼吗?” 聂人雄扭头看她,见她双手抓着长裙,抖得好像一片树叶,一张脸也是冻得发青。心中忽然生出一点怜悯,他想陆三小姐其实比小铃铛也大不许多,好好的一个大小姐,没招谁没惹谁,结果却是落到这般境地,当然全怪自己。 可自己也是没办法,自己是个坏人,当然要做坏事。陆家有钱,他需要钱。 眼睛盯着陆柔真,他开始抬手去解军装纽扣,一粒一粒的解,慢条斯理,面无表情。 陆柔真打了个喷嚏,双手暗暗握成了拳头。聂人雄一旦无礼,她便要拼上性命反抗。 聂人雄脱下呢子军装,然后把里面一件薄薄的绒线衣也脱了下来。上前几步走到陆柔真面前,他把绒线衣的宽松领口套上了她的脑袋。 “自己穿。”他低声说道:“县里的女人还没脱棉袄,你怎么就穿上了单衣?” 不等陆柔真回答,他转身弯腰拎起地上的军装上衣,自顾自的重新穿了上。 他的绒线衣对于陆柔真来讲,真是太大了,从肩膀到屁股全部罩住,宛如袍子。陆柔真讪讪的站在一旁,自觉有些不够上等,因为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可是聂人雄又决不能算是君子,这样算来,她的境界还不如丘八了。 聂人雄正在地上捡拾枯枝干草,想要生一堆火取暖过夜。陆柔真也来帮忙,挽着袖子拎着裙摆,每走一步都是拖泥带水。有感而发的叹了一声,她随口自言自语道:“早知道今天会被绑架,我应该穿骑马装出门的。” 聂人雄扫了她一眼:“你就不应该出门。” 陆柔真听了这话,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大着胆子又道:“我不出门,你也不能这样为非作歹了!” 聂人雄聚了一大堆枯枝败叶,在一棵老树旁边点了堆火:“我也不是非你不可,谁来我绑谁,谁都行。” 陆柔真走到火边蹲下来,伸出双手想要取暖:“换了别人,哪能容你这样妄为?你不过欺负我是个弱女子罢了!” 聂人雄在熊熊火光之后点了点头:“这话很对。” 此时天色已经显出了黯淡,然而因为阴云密布,所以仰望天空,只见暗沉不见星光。聂人雄盘腿坐下,先是望着火堆发呆,后来偶然抬起头来,发现陆柔真双手抱肩,正在发抖。原来这火烤得到胸前烤不到后背,而三月林中的夜风,岂是一件绒线衣可以抵挡的? 聂人雄起身绕过火堆,俯身拦腰抱起了陆柔真。陆柔真又受了一惊,直勾勾的睁眼看他;他没多说,径自坐到了火堆旁的老树下面。 “前面有火,后面有我,应该就不冷了。”聂人雄淡淡的说道,两只手松松的搂抱着她。 陆柔真坐在聂人雄的大腿上,先还探身面对火堆,不肯向后依偎;后来听得聂人雄的呼吸声音渐渐重了,似乎已然入睡,这才缓缓的向后靠去。低头望向身前,她看到一只苍白消瘦的大手,正是搭在自己的腹部。 回想起火车上的一幕一幕,她思绪纷乱,无论如何不能入睡。卫英朗在宁县一定听说了消息,不知他是怎样的惦念自己——对于卫英朗,她自认是十分了解。从小就和“卫家小哥哥”一起玩,她笃定卫英朗是真的爱自己。 “何必一定要等旁人来救?”她心中忽然起了念头:“家里那么多兄弟姐妹,父亲怎会舍得用八十万大洋来赎我?父亲即便真肯出这笔钱,那大哥大嫂又怎能甘休?父亲若不出这笔钱,卫家又怎能甘休?” 轻轻搬开聂人雄的那只手,她提起一口气,悄悄伸出双脚踏上地面——拼死跑去宁县吧,否则事后必有大乱。 双手提着裙摆站起身来,她踮着脚尖,一步一步的向远走去。聂人雄一动不动的睁开一只眼睛,嘴角噙了一点笑意,等着看好戏。 果然,不出半分钟,陆柔真尖叫一声,像个猴子似的窜回来了。一屁股坐回聂人雄的大腿上,她扭脸一看,正与聂人雄对视;接着方才的惊恐劲儿,她顺嘴又嚎了一嗓子:“嗷!!” 聂人雄盯着她问道:“散步去了?” 陆柔真双手一起向外指去,说起话来牙磕舌头:“有有有一双双双绿绿绿眼睛在看看看我们!” 聂人雄忍不住笑了,带着一点恶作剧的快感:“那是狼。” 说到这里,他挺身坐直,解开了军装上衣。将上衣抖开裹住陆柔真,他把人重新搂进了怀里:“陆三小姐,你连狼都害怕,又怎么可能走出林子?别闹了,睡觉吧。” 陆柔真身不由己的靠上他的胸膛:“那狼……” “狼怕我,不敢来。” “那你……” “我不冷,睡你的吧!” 如此过了一夜,凌晨时分两人就全被冻醒了。 陆柔真穿着绒线衣,披着呢子军装,蓬着一头鸟窝似的卷发。两人都是没吃没喝,各找僻静地方撒了一泡尿。陆柔真动作略慢一些,回来时就见聂人雄站在熄灭的火堆旁边,正把双手合什举到额前,闭着眼睛虔诚祷告。她走到近处,只听聂人雄嘀嘀咕咕:“山神老爷土地老爷,千万别再和我捣乱,等我回到营里,定给二位神仙焚香上供。” 然后他睁开眼睛长吁一口气,随即再次背对着陆柔真屈膝蹲下:“上来,出发!” 陆柔真刚刚趴上聂人雄的后背,聂军的大队人马就赶过来了。 为首一人乃是孟庆山师长。孟师长天生大嗓门,遥遥的看清了前方人影,便是炸雷一般的发出呼唤:“司令!司令!” 他一出声,跟在旁边的小铃铛也嚷了起来:“干爹!我们来啦!” 她就只嚷了这一声,因为看清了聂人雄正在背着陆柔真走路。欲言又止的张了张嘴,她忽然有些不忿——那位姐姐有胳膊有腿儿的,为什么非要累着干爹啊? 随即她明白过来——一定是因为姐姐长得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