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不是你师父》 我真不是你师父_1 《我真不是你师父》作者:一只大雁 文案: 精通换皮易容的魔头尹千面上门寻事,为不累及家人,顾渊抱着必死之心遣散家仆,送走亲人,尹千面却在他面前摔死了。 他活着离开山庄,所有人却都觉得他是换了皮的尹千面。 这就很尴尬了。 更尴尬的是,尹千面的狼崽子小徒弟找到了他—— …… “师父。” “我不是你师父。” “我明白,要入戏。” “不,我真的不是……” “放心,我会配合你的。” “qaq……” …… 有耳朵和尾巴的狼崽子攻,he 内容标签: 布衣生活 种田文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黎穆,顾渊 ┃ 配角: ┃ 其它: 第1章 雨已淅淅沥沥下了许多日。 顾渊坐在院内的小亭里,仔细检查了随身的那一柄佩剑,眼前走马观花般晃过多年人生,上门寻事的尹千面却仍没有来。 尹千面其人,“千面”二字不过是他的外号,因他修行之法诡异,精通易容换皮之术,可变化出千百种模样,只要他看中一个人的容貌,便会写一封信,定下时间,时间一到,他就来取那张皮。 而这一回,他看上了飞云山庄的大小姐,顾渊嫡亲的妹妹顾雪英。 看过那封信后,顾渊就已定了主意,他深知自己不是尹千面的对手,便决定遣尽家仆,分散家财,借此让母亲与妹妹混入仆从中逃出山庄去,自己则留在庄里,侯着尹千面。 他本来一心求死,可到了死前,却又忍不住奢求上苍眷顾,让自己活下去。他觉得腹中有些饥渴,决斗前是应当吃饱喝足的,可庄内的仆人早已散去,没有人会为他准备食物,好在面前小桌上还摆着果盘,便随便拣出些水果充饥。 顾家家风严谨,顾渊自小被教着做一个举止得当的翩翩君子,现在想来,很多事他都未曾做过,难免留几分遗憾。现今却有一件事是可以做得的,顾渊望着那果盘愣了会儿神,随手将手中的果皮丢到地上,可动作中不免带了一丝拘谨,心里想着怎么丢才符合他君子的风范。香蕉皮丢出去了,划出一道弧线,正落在亭外的台阶上,溅起些水花,顾渊突然心虚了,心想这事一点也不痛快,便想出去将那果皮捡起来。 他正站起身,忽然便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这脚步声很轻,走路的人好似故意拖着步子,鞋底擦在地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顾渊已然看见有一人拖着步子朝这儿走来,这人不过三十岁的年纪,留了两撇小胡子,穿着一身藏青色的长袍,腰上缀着珠玉,朝他拱手笑道:“顾兄弟,许久未见了!” 顾渊的心沉了下去。 这人是他的朋友,顾家出事,他便来帮忙,这年头,共患难的真朋友已经很少了,却不想是害了他。 顾渊冷冷道:“尹千面,你不必再装了,我已知你不是他。” 那人突然笑了起来:“顾少庄主,你以为我不知道顾小姐已经走了吗?” 顾渊心中一跳,他不知母亲与妹妹是否安妥,却也只得压下心头纷乱,强装镇定道:“你既已知道,又为何还要到这儿来。” 尹千面嘻嘻笑道:“因为我走到这庄里,忽然发现少庄主你的脸也生得十分好看。” 顾渊退后一步,他早就知道自己今日难逃一死,也想过或许尹千面会剥下自己的脸制成面具,可真听尹千面笑着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还是觉得惊惧,仿佛从骨髓中蹿出来阵阵寒意,引得胃部一阵痉挛,让他几乎要吐出来。 尹千面向他走来,鞋底拖在地面上,发出沙沙声响,像是绝命之曲。顾渊握紧剑柄,双手却不住微微颤抖,他无论是经验、气势还是修行都落了尹千面太多,他又退后一步,他已无路可退。 不拔剑,死;拔剑,也是死。 顾渊迟疑着,而尹千面已然踏上台阶。 尹千面说:“顾少庄主,你放心,死不会太疼……” 他话音一抖,整个人突然向后倒去,顾渊吓了一跳,以为是尹千面手法奇诡进攻姿势古怪,铮的一声便拔剑出鞘,却听得一声极重的闷响,伴着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 顾渊望着倒在地上的尹千面,尹千面的后脑勺正磕在石阶上,淌出一摊殷红的血液,在地上的积水中缓缓散开,无论谁摔成这样,都是活不下来的,更何况他方才分明还听见了颅骨碎裂的声音。 他怔愣许久,随后将目光移到了尹千面脚边的,那个他方才丢出去的香蕉皮上。 顾渊:“……” 天下闻名的魔修,踩着了他丢出去的香蕉皮,跌……跌死了? 顾渊觉得这可能是个梦,哪怕小娃儿都不能踩香蕉皮跌死,更何况有魔气护体的尹千面……若不是他在做梦,那便是尹千面在使诈。 顾渊小心翼翼走上前,伸手探了探尹千面的鼻息,尹千面气息心跳俱无,元神已散,看样子是真死了。 ……这就很尴尬了。 我真不是你师父_2 顾渊呆怔片刻,走出亭子,下了多日的雨不知何时已停了,层层叠叠的乌云后折转透出日光,洒在雨后的庭院之内。 他听见风声,鸟叫,虫鸣,直至此时,他才真真切切晃过神来,尹千面死了,他却还活着。 大难不死后他难免有些恍然,来不及再去检查尸体,只想着既然危机已除,那么他大可去将母亲与雪英接回来。 雨后山路泥泞,顾渊干脆御剑而行,不多时便到了镇外,他偶尔会陪母亲与雪英下山采买,又生得一副俊朗的好样貌,镇上不少人都识得他。他将长剑收起,进了镇子,有熟识的商贩望见他,嗷地大喊一声妖怪,惊得连摊子也不收,转眼间街上行人便已逃了大半。 顾渊怔愣片刻,忽而想起尹千面精通换皮之法,杀人取皮后还能模仿此人举止,而他遣散家仆,消息早传到了镇里,那些人怕是已将他当成了易容后的尹千面,他苦恼万分,只怕再过上几日,□□们都要认为他是那魔头了,现今这局面,只有快些找到母亲与英儿,他们朝暮共处多年,一定是认得出自己的。 顾渊正欲离开镇子,街侧却忽有一人上前将他拦了下来。 “师父。”那人低声说道,“该回去了。” 顾渊皱眉望着眼前之人,这人着一件深色长衣,戴了黑色纱笠,语调冰凉,像是刻意掩盖着自己的面容,顾渊心下茫然,他左右一望,这街上只有他一人,那人想来是在喊他,而他从未收过什么徒弟,他忽而觉得不好……眼前这位,该不会是尹千面的徒儿吧? 顾渊小心翼翼同他解释:“我不是你师父。” 那人语调一顿,若有所思般点头道:“我明白了,您要入戏。” 顾渊:“……我真不是你师父。” 那人漫不经心点了点头,冷声道:“您还是早些回去吧。” 顾渊皱眉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显是怔了一怔,却很快回过神来,大约是以为顾渊仍在“入戏”,便冷冷答道:“黎穆。” 顾渊毕竟不知尹千面平日里是如何对待徒弟的,不免心下忐忑,生怕自己做出什么古怪的事情来,只得假装自己是尹千面,试探般点头道:“你不必跟着我,先行回去便是。” 他见黎穆并无过多反应,点头转身离开,这才松下一口气,他此刻只想尽快找着母亲与雪英,见黎穆走远了,便又匆匆召出了剑来,日前他将母亲与雪英送去好友住所,现今二人应当已到了地方。 他与这朋友熟络得很,加之心中着急,又怕下人也误会他是那魔头,干脆不等通报,自己溜进了院内,掐了法决去寻母亲与妹妹的气息,他走到屋外廊间,听得里面传出母亲的哭声,只觉喉头发哽,立即推了门进去。 顾雪英与顾母坐在床边,均是满面泪痕,顾渊的那位好友正在一侧细声安慰,房门一响,三人都转过了头来,望着顾渊惊愕不已,顾雪英最先回神,满面惊喜,抽噎着唤了一句“大哥”,顾母已跌跌撞撞站起身,满目泪光哽咽。 好友却伸手将顾母拦在身后,满面狐疑,顾渊只觉不好,急忙开口解释道:“李兄,是我,尹千面已死了。” 李显义仍旧十分警醒,他拦着顾母与雪英,上下仔细打量顾渊许久,未曾看出半点端倪,稍稍放缓了一些神色,似乎是快要信了,于是问他:“尹千面是如何死的。” 顾渊尴尬道:“踩香蕉皮摔……摔死的……” 此言一出,顾渊便觉得有些糟糕,尹千面修为精深,早已跳出了七情六欲,哪怕是行于镜湖冰面也步伐稳健,怎么可能踩着香蕉皮摔死。可他若假意说尹千面被自己杀死,又有些太过虚假——飞云山庄并非是什么修仙大派,顾家也不过是与几大门派有些沾亲带故的小关系,顾渊是绝不能杀死尹千面这等魔头的。 李显义冷冷道:“尹千面,你这借口未免太过牵强。” 顾渊慌忙解释道:“李兄,尹千面的尸体还在庄内,你若不信,大可随我去庄里看看。” 李显义似乎已笃定他是尹千面,怒道:“你既来此,定是将一切布置好了,魔头,你已杀了我义弟,现今连他的家人都不肯放过了吗?” 顾渊不知要如何与李显义解释,他想母亲总归是认得出他的,可顾母望着他,一副惊惧悲痛的模样,大约也将他当成了尹千面。 顾渊怔怔望着他们,尹千面死时,他总想着身后还有家人依靠,可现今连母亲与妹妹也不信他了,他心中抽痛,却不知该要如何才好,他想自己总归是知道些尹千面不知道的事情的,他正要开口,顾雪英却铮地拔出了剑来。 “魔头,你杀我哥哥,我定要你拿命来偿!”她凄然大喊,也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撞开李显义的手,硬要冲上来,顾渊担心伤着她,急忙避让,顾母吓得面色惨白,李显义更是化气为剑,掐诀攻了上来。 顾渊的修行本就不到家,李显义远在他之上,他仓皇躲了两招,肩侧已被剑气划出了一道口子,血流不止,他只好退到院内去。李显义与顾雪英追出屋子,忽而一阵破空声响,李显义急急刹住脚步,顾雪英撞到他身上,探出头去望,只觉煞气重生,几柄以煞气化成的长剑没入地面,正正钉在他们身前。 顾渊惊而回头,便见尹千面那名唤黎穆的徒儿站在他身后,一言不发,纱笠遮掩之下,倒也看不清神色,只觉他周身煞气浓郁,李显义等人绝不是他的对手。 李显义惊警道:“你是何人?” 黎穆并不理会他,只是低声向顾渊询问:“师父可曾伤了?” 顾渊心中咯噔一声,李显义等人本已将他当成了尹千面,现今忽而冒出这么个周身煞气的魔修来,还唤他作师父,只怕这回他是坐定了尹千面的身份,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还想再开口辩解,却已哑口无言,全然想不出还能再作什么解释。 他好容易才将混乱的思绪稍稍平静下来,他想起雪英性子冲动,又见黎穆气势汹汹的模样,若是他还留着不走,几人当真动起手来,雪英与李显义定要伤于这魔头之手,几番权衡下,决定先带着黎穆离开,待他想到办法,再回来与母亲和雪英解释。 “今日便罢了。”他极力要使语调显得平静一些,却总归是抑不住内心情绪,声音微微发着抖,“先回去。” 李显义显是松了一口气,黎穆答了一声“是”,先他一步离去,顾渊转过身,步子却发着颤,如何也稳妥不起来,他听见母亲压抑的抽泣,心中如同被人挖去了一块,血淋淋地,抽痛不已。 “魔头!”顾雪英在他身后凄厉喊道,“我顾雪英生之年,定要生啖尔肉,痛饮尔血,为我兄长复了此仇!” 顾渊并不作答,却见走在他身前的黎穆浑身一颤,蓦地握紧垂于身侧的手,顾渊一怔,黎穆已大踏步走了出去,倒像是他眼花看错了一般。他再抬起头,只见得半空愁云惨淡,乌云蔽月,连半点光亮也看不见。 第2章 顾渊随着黎穆离开此处,闷头走了许久,也不知是到了什么地方,黎穆忽而顿住脚步,顾渊险些撞到他的背上去,他吓了一跳,终于从满腹心事中回过神来,皱眉问:“怎么忽然停下来了。” 黎穆问:“师父,你既已杀了顾渊,得了你想要的东西,为何还要令他的家人伤心。” 顾渊语塞,这问题他委实答不上来,支吾半晌,黎穆却又沉默着继续向前走去,顾渊匆忙跟上,他们已走到了城镇内,店铺大多已打烊,黎穆敲开一家客栈的门,拿碎银塞住掌柜满腹牢骚的嘴,得了一间屋子。顾渊想天色已晚,黎穆大约是要休息了,便老老实实跟了上去,店伙计打着哈欠为他们送了热水,告知他们有事再吩咐,这才关了门离去。 顾渊坐在桌旁,只觉自己这一日过得实在太过玄幻,像是一场梦,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愣是疼出了泪花,终于明白这一切都不是梦境。 他长叹口气,转过头去,恰好见着黎穆解开长衣与纱笠。他先是见着黎穆将纱笠脱下放在一旁,露出一双直立着的银灰色尖兽耳来,耳尖夹杂着黑毛,如同狼耳一般,轻轻抖了一抖,顾渊目瞪口呆,再将目光下移,便见着黎穆解开外衣后露出的灰白长尾,尾尖仍是夹着黑毛,垂着一动不动,像是狼——不,这压根就是一只化了人形的狼妖。 顾渊知妖类化形最看机缘资质,修行上佳的,化形后与人无二;修行差的,化形后常留些破绽在身上,譬如耳朵尾巴一类,模样仍如兽形。可方才顾渊见黎穆手段狠戾,修为高深,不像是化不了形的小妖怪,稍稍一想,便明白过来,只怕这黎穆是人与妖结合的小杂血,生下来便是这副妖不妖人不人的模样,无法完全化形,也变不回兽样。 这类杂血最不讨好,人类惧他是妖,妖又嫌他是人,倒也怪不得黎穆遮遮掩掩不肯在外露出样貌来。顾渊觉得他可怜,又多看了几眼,黎穆却已转过目光来,似乎不明白顾渊为何一直盯着自己看,顾渊心虚不已,急忙移开眼去,心里却有些发痒,他第一次见到妖类化形后的尾巴,看起来毛茸茸的,实在很想去摸一下。 两人各自沉默,顾渊时不时偷瞄一眼黎穆的尾巴,他肩上伤口已止了血,却仍有些疼痛,此时天色已晚,照说修真之人几日不眠也并无大碍,可顾渊毕竟修行浅薄,又提心吊胆过了这么些日子,此刻松懈下来,倦怠不已,屋内却只有一张床。顾渊见黎穆坐在桌旁双目紧闭,便低声轻唤了他两句,并无回应,望着他垂下的尾巴心痒难耐,又怕被人抓个现行,这才忐忑着脱鞋爬上了床去,蜷在床侧阖目休息。 一夜噩梦,次日清晨顾渊自梦中惊醒,黎穆已不知去了何处,外边天光微亮,想来还早,他肩侧伤口疼痛不已,无论如何是睡不着了。 顾渊脑子里仍是昨日的那件事,他实在不知自己该要如何去澄清自己的身份,便觉心下烦乱不已。他忽而想到古城流山上有一处流山派,最精通易容幻化之术,掌门也是修真界中德高望重之人,若是能将他寻来,求他鉴定一番,认了自己不是尹千面,这荒唐事便可至此结束了。 只是流山派的掌门易大先生四海游历,要如何寻到他,实在是一件令人头疼的事情。 我真不是你师父_3 可不论怎么说,这事总归有了些盼头,顾渊心情大好,当即起床洗漱,令店伙计寻了些吃食,正一手肉包一手粥的享受,黎穆忽而推门进来,吓得顾渊一口呛着,咳了半晌也停不下来。 黎穆又戴了纱笠遮挡面容,见顾渊这模样,也不曾多说什么,摘了纱笠放在桌旁,走过去收拾他自己的东西,顾渊悻悻将吃食放下,偷偷拿眼去瞄他,心中揣揣不安,也不知尹千面平日是否辟谷,生怕黎穆看出了什么破绽。 黎穆忽而说:“师父,前日栾君送过信来,说已得了些消息。” 他背对着顾渊,停了手上动作,顾渊看不见他脸上神色,却从后望见他的耳朵微微向下耷拉着,这显然不是件愉快的事情,顾渊只好点一点头,说:“我知道了。” 黎穆语调平淡:“师父打算何时回去?” 顾渊本是想去寻易大先生的,可他不知道易大先生的下落,便想不如假借尹千面的身份去寻他,尹千面自然是有自己的消息来源的,现下他无处可去,而消息总是传得很快,只怕要不了几日,□□皆要误会他是尹千面了。他没有尹千面的修行,随意在外行走甚是危险,倒不如先跟着黎穆回去,而后再做打算。 他悄悄望一眼黎穆,正色道:“收拾好东西便回去吧。” 黎穆答:“是。” 他垂下去的耳朵稍稍又立起来一些,顾渊觉得十分有趣,而黎穆大约是觉察到他的目光,蹙眉转过身来,顾渊这才匆匆忙忙移开眼,盯着自己面前剩下的半碗白粥发呆。 黎穆未发一言,待顾渊再小心翼翼抬起头来时,他已转过身去,顾渊松一口气,用完早膳,黎穆收好东西,二人便一同离了客栈,一路向北行去。顾渊原以为尹千面居所尚在魔界,却不想只跟着黎穆御剑半日便到了地方。他们落在深山林外,林内布了阵法,于是换了步行,他随黎穆走了片刻,面前是一条死路,一棵巨树挡在路前。 顾渊左顾右望,心想尹千面平日该不会同小妖般住在树洞内吧。那巨树上忽而生出一张人脸,睁开眼望着他们,空洞无神的眼睛转向顾渊,像是在确认他的身份。 顾渊心惊胆战,生怕被看出什么破绽,可黎穆站在他身前,那巨树只打量了他一会儿就缓缓向侧移开,根须处如同四肢,露出一条隐蔽小路来,他们循着这小路走到尽头,便到了尹千面的居所。 此处乍一看与普通的山间门派并无多大区别,屋宇修于岩壁之间,却显得极为冷清,他们一直走到殿堂深处,这才见着了人影,可那人一双眼睛白多黑少,如同行尸走肉般,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生气,像是被拘了生魂后被押在此处充作仆役,顾渊觉得他们可怜,又不敢用正眼去瞧他们,只得低着头从那些人身边走过,黎穆摘了纱笠与长衣,交予他们,那些人恭敬接了,黎穆转头看一眼顾渊,与他们道:“那是魔君。” 那几人连动作都变轻了一般,畏畏缩缩的,显是怕极了尹千面,他们小心翼翼退了下去,顾渊抑不住叹一口气,黎穆忽而开口说:“师父,明日栾君便会来前来此处。” 顾渊故作高深地点了点头,心下却疑惑不已。 他从未听说过这栾君的名字,也不知他究竟是魔修还是妖修,顾渊好奇栾君所得的消息究竟是什么。可多见到一个人,他就多一分暴露身份的危险,他已到了尹千面的居所,若是此时被人发现他并非尹千面,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更何况他越发怀疑尹千面是否真的摔死了,这件事太过匪夷所思,他已开始觉得昨日自己判断得过于草率,尹千面修行远在他之上,若是想骗过他,那真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了,可尹千面为何要骗他?顾渊想不通透,忧心忡忡,便决定独处时布个阵法去问问尹千面的生死。 一日在外折腾,此刻已至暮时,顾渊问了黎穆寝处所在,又跟着黎穆走到那地方——他二人寝处相邻,黎穆便住在他的左手侧,他担心黎穆有所察觉,便趁着黎穆要去与栾君传信时迅速以血为符布下阵法,问尹千面魂归何处,结果却一片混乱,有些像是魂飞魄散的卦象,可摔死如何会魂飞魄散?又有些生死未卜的意味,顾渊琢磨不透,他想自己并不精通问卜之术,许是中途出了差错,满心忧虑,干脆焚了纸符,坐下发呆。 黎穆还未回来,顾渊呆怔坐了一会儿,又站起身来,他想他并不知道尹千面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而这是尹千面的屋子,屋内多少会留下些线索。尹千面的住所布置简单,他走了两圈,无意发觉书柜后还有一处小门,他循着门走进去,只觉一股凉意蹿来,冰寒彻骨,不由得打了一个哆嗦。 四下一片昏暗,他掐诀幻出一丝光亮,睁眼望去,眼前正正悬挂着一张披头散发的人皮,顾渊吓得惊叫一声,急退几步,那人皮的脸部尚且完好,只是摊成了一片,双眼处一片空洞,甚是吓人。他再左右一望,屋内四处摊着些各样人皮,从男至女,高矮胖瘦,无一不有。最里面是一张床榻,床幔后隐约可见一人侧卧于榻,顾渊惊惧不已,心想那肯定不是个活人,终于鼓足勇气想要走过去,身后忽而有人唤道:“师父。” 顾渊吓得一声惊叫,面无人色回过头去,便见着黎穆正站在他身后,蹙眉望着他。 顾渊哆哆嗦嗦开口:“爱……爱徒……” 黎穆显是微微一怔,却极快回过神来,问:“师父有何事?” 顾渊抓住他的手,显是吓得不轻,他伸出手去指了指那些人皮,却又觉得不敬,急忙将手收回来,攥住黎穆衣角,颤声问:“这些是何物?” 黎穆道:“是师父您的藏物。” 顾渊:“……” 他怎么忘了自己此刻是尹千面! 顾渊偷偷去瞥黎穆,却见他神色如常,大约是以往尹千面换皮后总爱模仿原主举止,黎穆已习惯了,他松一口气,心中虽是害怕不已,可总算定下心神,忽而发觉自己还攥着黎穆的手腕与衣襟,脸上一红,匆匆忙忙松开手。 黎穆道:“师父若无其他事,就先休息吧。” 顾渊摆出一副平淡神色应过,眼见着黎穆离去,想起自己正与无数张人皮待在一间屋内,更是惊惧不已,匆匆逃到外室,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却连端茶的手都在发抖,仿佛四周有无数怨鬼冤魂绕着他哭诉哀鸣,他干脆闭眼念了两段法决,却始终定不下心来。 此时天色已晚,顾渊在心中安慰自己那些人皮只是死物,便打算上床歇息,他在屋内转了几圈,却忽而发觉——卧床在那挂满人皮的屋内。 第3章 顾渊想,他大可以坐在桌旁将就一夜,念念心法背背诗,反正他是绝不会回到那间屋子里去了,他就坐在外边等天亮,屋子里不过是些死物,总不能蹿出屋子将他—— 他仿佛听见内室传出一声响动,惊得原地蹦起,冲出屋子跑去敲黎穆的房门,黎穆披着外衣打开门,望着他惊慌失措的模样微微蹙眉,抵住门框,倒像是有些嫌恶。 顾渊却不曾察觉,哆哆嗦嗦道:“屋里……屋里有古怪!” 黎穆冷冷说了一句:“师父,别闹了。” 顾渊一怔,他抬头去望黎穆的神色,这才隐约发觉这对师徒或许并非是他所想那般感情深厚,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回到那满是人皮的屋子里去了,他扶着门框死活不肯离开,腆着脸面与黎穆说:“让为师进去,你我师徒二人许久不曾叙旧了。” 黎穆蹙眉道:“师父,学人举止如此有趣?” 顾渊充耳不闻,将黎穆抵住的门框稍稍扒拉开一些:“自你长大后,为师已许久不曾与你同被而眠,秉烛夜谈……” 黎穆道:“哪怕我幼时,您也不曾与我在一块睡过。” 顾渊:“……那正巧当是弥补你幼年遗憾。” 他又将门挤开一些,可怜兮兮般仰首望着黎穆,黎穆原是神色冰寒,此时微微一怔,竟也抑不住软化了几分,稍退半步,放顾渊蹿了进来,他方还沉着脸,就这顾渊的上一句话凉凉答道:“我并无遗憾。” 顾渊不想与他绕嘴皮子,他看着屋内灯火,总算觉得自己安全了些许。黎穆在此处,就算尹千面屋内真有什么妖魔鬼怪,想必也不敢轻易闯过来,他松一口气,左右打量黎穆的这间屋子,不免微显错愕。 黎穆卧房格局与尹千面处并无多少不同,只不过尹千面房内布置虽是简单,却极为讲究,而黎穆屋内除去床榻桌椅便再无多余之物,床上也仅着竹席,桌脚残缺一处,摇晃不已,桌沿置一盏孤灯,说不出寒碜。 现下已是九月,天气渐凉,草木凋零,顾渊望一眼屋内摆设,禁不住喃喃道:“这如何住得了人。” 黎穆倒是耳尖听见了,接口道:“自然住得。” 顾渊不免皱眉,他原先以为尹千面一定甚为疼爱这徒儿,可现今看来他师徒间并不和睦,若是关系融洽,又有哪个师父舍得让宝贝徒弟住在这种地方?顾渊越发觉得黎穆可怜,本就是遭人欺辱的半妖,又落了这么个师父,实在是命运凄惨,现今既是自己当了他“师父”,倒不若为他换间屋子。 思及此处,顾渊已开口道:“深秋天寒,明日我便让人为你换一床锦被来。” 黎穆道:“修行之人,何惧冷暖。” 顾渊一口噎住,竟觉无处反驳,思来想去,也只得说:“那……那你好歹为屋内添些家什物件,若有人见着你屋内这般模样,怕是要以为为师苛待你了。” 我真不是你师父_4 黎穆的神色已显得有些古怪,顾渊惊觉自己多言引人狐疑,正想要改口,黎穆却已先他一步说道:“我本是自愿如此,怨不得师父。” 顾渊只得讪笑一声,心想自己又做了些多余之事,这对师徒也真是古怪至极,反正他是不会再回去了,他在桌旁坐下,而黎穆反手关了门,走到床边,盘腿闭目,只当他不存在。而顾渊瞥见黎穆的尾巴就绕在身侧,好好放在床榻上,一动不动,不免觉得他这个姿势真是甚是乖巧可爱。 他睁着眼甚是无趣,便打算倚着桌子小憩片刻,那烛灯就在他眼前,太过刺眼,他心想黎穆正闭目修行,这灯亮灭均可,他便将灯烛吹熄了,正想趴下来睡一会儿,却忽而听见黎穆开口说:“点灯。” 顾渊转头看去,黎穆已睁开了眼,一双眼眸在暗处微微散着绿光,正直勾勾盯着顾渊,窗外洒进些月光,落在床沿上,照着黎穆大半个身子,顾渊看见黎穆双耳竖立,身侧的尾巴已收到了身后,他神色冰凉,却显然已有些紧张了,见顾渊迟迟未曾动作,不由得提高了些音调:“把灯点上。” 顾渊先是下意识燃了灯火,这才隐约回神,黎穆许是有些怕黑。 顾渊心中诧异不已,自昨日见到黎穆起,他便一直是一副冷漠疏离的模样,倒是想不出他竟然会怕黑,烛火亮起,黎穆的神色平复下来,顾渊忍不住问他:“你怕黑?” 黎穆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顾渊心下笃定,只觉有趣,黎穆却不肯再闭上眼了,二人谁也不打算与对方说话,甚为尴尬,顾渊趴了好一会儿,终于进入梦乡,可他还没睡上多久,便听得屋内响动,他迷迷瞪瞪睁开眼,发觉黎穆已起了身,便嘟囔着询问:“什么时候了?” 黎穆不曾理他,收拾妥当后出了屋子,顾渊又趴了一会儿,忽而想起隔壁那一屋子人皮,登时睡意全无,蹦出门去追黎穆,好在黎穆没有走远,顾渊从廊下往外看了看天色,时间尚早,连日头都不曾升起来,他不知道黎穆起这么早是要去做什么,只得小心翼翼跟着他。 好在黎穆也不曾赶他离开,他跟着黎穆走出小院,绕上岩壁,壁上有一处石台,云雾遮绕,灵气充盈,正对着山间百景,倒是个修行的好地方。 黎穆走上石台,坐下盘腿闭目,显是要起早修行,顾渊站在他身后,习惯望着他那毛茸茸的尾巴,这几日黎穆空暇时总是在炼气修行,实在刻苦,一时无言,想自己若真是他师父,一定要好好夸奖他。 顾渊走到他身边坐下,却根本没有修炼的心思,他资质不佳,家中守着金银千万,自小便养尊处优不肯努力,父亲在世之时,总希望他能够被修仙门派选去,可他不争气,几轮资质筛选都落了榜,待到父亲过世之后,他更是没有了修炼的心思,只觉得当一辈子凡夫俗子也是很好的。 他想黎穆如此用心确是好事,保不齐千百年后也确有他所成一日,只可惜黎穆毕竟不是正道,跟着尹千面这等魔修,初起便已入了歧途,想必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待天光大亮,顾渊随着黎穆回到住处,有仆役已在外候着他们,那仆役仍是畏畏缩缩低着头不敢去望顾渊,声音刻板而僵硬,告知二人栾君已至,正在殿内候着他二人。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黎穆已加快了步伐,顾渊见黎穆着急至此,不免有些讶然,却也提步跟上,心中更加好奇栾君所得的消息究竟是什么,他们走到屋内,远远便见着一名黄衣男子立于殿上,身量面容均是平淡无奇,并不出挑,见他们进来,往前几步,朝着顾渊一揖,道:“魔君,许久未见了。” 顾渊微微蹙眉,颔首算是答应,心中却已有疑惑——这人是如何认定他便是尹千面的?就算方才听仆役说尹千面换了新脸,也不该毫不犹疑便唤他作魔君。 黎穆却不曾注意此处,反是匆匆询问:“你说你已得了消息。” 栾君道:“不必着急……” 黎穆跨前一步,急道:“我如何不急!” 顾渊第一次见着黎穆如此失态,不免多看了他两眼,黎穆却似乎误会了顾渊的意思,他神色微黯,像是做错了事一般,退至顾渊身后,垂眸不语,连尾巴也彻底耷拉了下来。 栾君轻咳一声,反过来劝顾渊:“年轻人难免有些浮躁,魔君切莫生气。” 顾渊一副茫然,心想他哪儿生气了,一面偷偷拿眼去瞥黎穆,黎穆直直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却仍显得十分急躁,顾渊皱一皱眉,对栾君道:“你说吧。” 栾君答:“是。” 他自怀中掏出一面铜镜,念了两句咒法,镜面登时涌出一片白雾,而栾君在旁说道:“我寻至束桐镇,终于将这小白脸捉了回来。” 镜中白雾渐渐化作人形,顾渊定睛看去,这倒像是一名年轻男子的生魂被困于镜中,起初这铜镜尚且模糊,他只能认得出人形,过了片刻,镜中人五官容貌愈发清晰,顾渊蓦地一怔,认出此人是凌山观师叔辈的弟子贺潺,他们在越城大会时见过几面,此人修为平平,却绝不会如此轻易便被捉,而凌山观向来不问世事,倒不知栾君究竟为何要将贺潺捉来。 贺潺显是也看得见外边光景,他显是怔怔望了顾渊许久,忽而发声苦笑道:“顾少庄主,那魔头也将你杀了啊。” 顾渊板着脸不敢去答应他,倒听得栾君在一旁解释道:“当年一役,贺潺也在场。” 顾渊茫然不解,却也只能装出一副了然,反倒是黎穆颤声问道:“当年还有谁——” 他声调尖利,已不似平日里冰凉淡漠的模样,好似恨不得从栾君手中夺过那面镜子来一般,贺潺在镜中望不见旁侧的他,却也高声傲然答道:“你们便是散了我的魂魄,我也绝不会出卖同道好友。” 黎穆怒道:“那我先废了你的修行!” 他身侧煞气一瞬浓郁,如同那日与李显义交战一般,还要更可怖一些,栾君急忙将那镜子收入怀中,一面安抚他道:“黎少主莫要激动!” 顾渊也忍不住伸手拦住黎穆,他实在不明白黎穆为何如此愤怒,一面在心中细嚼栾君的对黎穆的称谓,如何就是少主了? 他想不通透,这厢黎穆终于勉强定了心绪,栾君又试探般道:“黎少主不若出去透口气定定心,我先将此事告知魔君。” 言下之意,是有些事不能让黎穆知道。他说的直白,黎穆自然明了,却不肯挪开步子,转眼去望着顾渊,目光里竟似有些哀求意味,顾渊不知如何才好,他想让黎穆留下,可循着栾君话语中的意味,尹千面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他犹豫道:“爱徒……” 黎穆一瞬神色黯然,似是已经知道了结局,闷声道一句“是”,便转头朝殿外走去。 在殿内终于只剩下了栾君与顾渊二人。 顾渊还不曾开口去问栾君究竟要告诉他何事,栾君却已抢先一步笑着与他说道。 “魔君这张新脸可真是像极了。” 第4章 顾渊最初以为栾君所说的是尹千面换皮之术精湛,新皮酷似原主,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腹诽,他就是顾渊本人,能不像吗? 可他很快便觉得有些不对,若栾君真是想夸赞尹千面换皮之术毫无破绽,他应当说魔君手法越发精湛才是,怎么会说他的脸像极了,像极了谁?顾渊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可此刻也只能假装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淡然道:“那是自然。” 果真栾君往下便说道:“魔君如此恨他,为何还要模仿他的模样。” 顾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只沉默不言。 栾君却觉得自己是说了不该提起的事情,讪讪道:“魔君,路上我已审过贺潺,他倒是什么都不肯说,魔君可要再问一遍?” 顾渊知魔修大多手段毒辣,审人的手法更是狠厉至极,也不知贺潺是受了什么罪过,他们虽是点头之交,贺潺还逗过他,可好歹也算是同道中人,他怎么可能再让贺潺受审,便说:“不必了,我信得过你。” 栾君一怔,显是有些吃惊,却仍是讨好般笑道:“看来魔君今日心情甚好。” 顾渊已大约摸清了尹千面的性子,他知道尹千面性子古怪,这些人大多都畏惧他,干脆便朝着栾君伸出手,道:“拿来。” 栾君不解问:“什么?” 顾渊说:“镜子。” 我真不是你师父_5 虽说他不知道贺潺的肉身在何处,也不明白要如何将贺潺从镜中救出来,可魔修修炼手法古怪,贺潺的生魂落在这些人手上,保不齐会被他们拿去炼了元神,还是将镜子要过来毕竟好一些。 栾君似有不舍,如贺潺这般修炼深厚之人,实在是很好的丹引,炼了丹去,对修为大有裨益,顾渊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免不了瞪他一眼,栾君吓了一跳,急忙便将铜镜掏了双手奉了过去。 顾渊将那铜镜收好,他仍是没摸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心下好奇,一面故意问道:“你说你得的消息就只有这些?” 栾君说:“自然不只是如此,我已找着了昔日狼君与雅泽夫人所居之处,只不过狼君带黎少主离开后,雅泽夫人便启了死阵,她修行远在我之上,我实在无法闯入阵内。” 这两个名字倒都算的上是耳熟,顾渊曾听同/修与李显义等人提过,栾君口中所说的狼君名唤厉玉山,是只狼妖,他曾领过不少狼妖抵御妖界动乱,故而被人尊一句狼君,而雅泽夫人则是玄风宫中弟子,传闻厉玉山以妖术惑她心魄,二人私奔后便不见了行踪,几年之后才有人寻着两人下落。再往后顾渊只知玄风宫携诸多同/修追至束桐镇,雅泽夫人被惑至深,不愿回头,反而对昔日同门刀剑相向,于是他们将两人一同杀了,此事便就此了结。 只不过玄风宫以此事为耻,当日在场之人不知为何也不愿提起此事,于是谁也不知道当时究竟有多少人在场,又发生了什么,反正魔头人人得而诛之,杀了便算了,何必深究细节。 可此时栾君提起二人的名字,倒让顾渊往下多想了一些,厉玉山是狼妖,而黎穆是只小狼崽子,他二人是不是有什么关系?黎穆方才如此激动,显是认识厉玉山与雅泽夫人的,栾君称黎穆为黎少主,黎又与厉相通……他们会不会便是黎穆的父母? 顾渊问:“依你之见,我们应当如何进去?” 栾君不疑有他,道:“黎少主身上流着狼君的血,他想必是能破得开雅泽夫人的死阵的。” 顾渊心想这小狼崽子果真是厉玉山与雅泽夫人的孩子,挺有来头,也怪不得方才黎穆会如此激动。毕竟真到了事发之地,若无旁事干扰,布阵后大约能窥见当年之事,自然也就能看清杀他父母的究竟是何人。 栾君见他沉默不言,便又往下说道:“黎少主毕竟年轻,他在此事上一向极为冲动,若是带了他过去,难免会多生出些事端。” 顾渊仍是不言,他觉得古怪,自一开始,这栾君便在在刻意引导自己按着他的路子去走,他不明白栾君究竟有何目的,也实在理不清几人间的关系,只得装出一脸沉思,等着栾君继续说下去。 栾君道:“以魔君的修行,破开那死阵倒也不难,不若请魔君亲自去一趟……” 顾渊脱口而出:“不行!” 以他的修为,只怕还没摸着那什么阵法就已要死了,他甘愿为母亲与妹妹去死,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顶着尹千面这魔头的名号还死得如此窝囊啊! 栾君为他的反应所惊,顾渊知自己太蠢露了破绽,急忙轻咳一声,道:“容我再考虑考虑。” 栾君只好回答:“是。” 顾渊又说:“若无其他事,你也先下去吧。” 待到栾君离去,顾渊才松下一口气,他仔细想过,当务之急是要找到易大先生,还了他原来的身份,易大先生四海云游,出去走走遇见易大先生的机会总会大一些,可他不能一个人去,待到所有人均以为他是尹千面时,一定会连怎么死都不知道的。 顾渊苦恼不已,他寻了处地方坐下,从怀中掏出那面铜镜,学着栾君方才的模样念了法咒,又等了片刻,贺潺便从镜中白雾里冒了出来,往外看了一看,开口便骂道:“魔头!” 顾渊还试着要与他解释:“贺仙师,我是顾渊。” 贺潺冷笑:“魔头,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顾渊想了一想那几年的越山大会,随口便说道:“贺仙师,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正在越山大会上,我尚且年幼。” 贺潺冷哼一声。 顾渊说:“到竞卖之时,我与家父就坐在你身侧,第一件展卖品是九邙雪山蟒纹巨虎的……” 他语调一顿,再去看贺潺神色,贺潺皱起眉来,已是一副半信半疑的模样,却仍是说:“魔头,当日之事有不少人知晓,你不必再装了。” 顾渊并不理会他,自顾自般往下说去:“那东西被孙家少爷拍了去,周遭人皆说是孙少爷拿去讨好他的小相好了,孙少爷身旁坐了个少年,所有人都说那便是他的相好,我不知相好是何意,父亲也不肯告诉我,便问了贺仙师您。” 贺潺的神色已有些古怪,似是终于想起了这一桩往事。 顾渊道:“你告诉我,相好便是丹引,那周少爷是要将相好喂胖了,再剁碎了血淋淋地下丹炉吃掉。” 贺潺:“……” 顾渊:“我知贺仙师许是觉得孙少爷已有妻室又在外拈花惹草不够恰当,可您知道吗,我整整做了三日的噩梦。” 贺潺:“……” 贺潺:“……你……你的确有可能是顾少庄主。” 顾渊见他仍是有些怀疑,叹下一口气,正想继续解释,忽而觉察到有人靠近,便匆匆将镜子收了起来,站起转过身去,望见黎穆已走了进来。 “师父。”黎穆低声说道,“我见栾君已出去了……您在和谁说话?” 顾渊随口道:“没什么,只是在想若将贺潺的生魂炼成丹引,一定也极为可口。” 黎穆说:“倒不如直接打散他的魂魄来的利落干净。” 顾渊觉察到他的戾气,便叹一口气,胡诌道:“我知你报仇心切,可这事是急不得的,小心莫要被心魔占了心魂。” 黎穆皱眉望他:“师父您……不是一向想让我尽早报仇吗?” 顾渊心中一慌,却面无表情别开头去:“尽早报仇不假,可却也不能如此急躁。” 糟糕,又露馅了。 他已不知该要说些什么才是,好在此时黎穆满心要散了贺潺魂魄为父母报仇,并未在意此处差错,说:“师父可否将铜镜交与我。” 顾渊硬着头皮道:“不可!” 他见黎穆身上戾气渐重,暗暗搂紧了怀里的铜镜,生怕黎穆扑上来抢它,可黎穆只是垂了耳朵与尾巴去,面上神色虽无多大变化,却已然是失望至极。 顾渊不知为何便觉得心疼,他不知要如何安抚黎穆,思来想去,小心翼翼伸出手,想要去抚一抚黎穆的脑袋。黎穆的身量较他要高上不少,顾渊只得微微踮起脚,掌心蹭到耳上毛发,毛茸茸般挠着他的手心,是温热的,很是舒服。黎穆却受惊一般避开他的手向后缩去,圆睁着眼,结结巴巴道:“师……师父……” 顾渊问他:“怎么了?” 黎穆强行镇定冷下脸来,冷冰冰道:“没什么。” 他嘴上如此说着,却轻轻抖了抖耳朵,大约是尹千面从不曾这么摸过他,他也觉得这感觉十分古怪,却并不排斥。 顾渊已快要忍不住笑意,一面道:“栾君寻着了你父母隐居时的住所。” 黎穆一怔,问:“在何处?” 顾渊道:“我并不知道,得请栾君带我们一同过去。” 黎穆重复道:“我们?” 我真不是你师父_6 顾渊点了点头:“是,我们。” 第5章 黎穆显是高兴至极,他仍是面无表情,却抑不住左右晃起了低垂的尾巴,顾渊盯着他的尾巴,只觉手痒,可摸个耳朵便这么大反应,他不敢越矩,又觉得掌心方才被灰毛挠过的地方酥酥/痒痒的,实在很想再摸一把。 黎穆却迫不及待要去告知栾君此事,顾渊见他走了,这才又从怀中掏出了铜镜来,唤出贺潺,问他道:“贺仙师,你现在可考虑清楚了?” 贺潺点一点头:“考虑清楚了。” 顾渊问:“如何?” 贺潺说:“若你真是顾少庄主,那尹千面又去了何处?” 顾渊:“他死了。” 贺潺望着他:“怎么死的?” 顾渊:“……”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贺潺考虑的结果,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问他这个问题,他真的一点也不想回答啊! 贺潺见他有所犹豫,心下了然,怒斥道:“魔头!你休想骗我!” 顾渊沉默收起镜子,看来贺潺无论如何也不会信他了,他本来想问问贺潺当年之事,本着同/修一场,贺潺应当会照实告诉他,可现今看来这条路是走不通了,他只能跟着栾君与黎穆去一趟束桐镇,再仔细打探易大先生的下落,只望途中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差错。 他们准备妥当,当天下午便随着栾君一同赶往束桐镇,栾君对顾渊的决定颇为不解,却并不敢去质疑他,而黎穆显是高兴极了,像得了糖葫芦的小娃儿,连对着顾渊的冷脸也少了许多。 顾渊想黎穆全然是一副小娃儿的心性,面上虽是冷着的,那狼耳与尾巴却几乎暴露了一切心绪,倒也不知他现今年岁几何,看着毫无心机,甚是有趣。 一路御剑北上,越靠近束桐镇黎穆便越发沉默,抵达束桐镇时已是深夜,黎穆不愿休息,他们便出了镇直奔他父母隐居之处而去,正是九月既望之时,皓月当空,镇外小道被照得分外清楚,栾君引他们进了深山,深秋草木凋零,偶有虫鸣鸟叫之声,鞋底踏在落叶之上,发出飒飒声响,这么走了一阵,四周逐渐安静,最后便只剩下了他们三人的脚步声。 栾君开口道:“死阵近了。” 顾渊忽而觉得一股寒意自脚下上涌,四周景色变幻,转眼间他们便已站在了一片冰天雪地之间,顾渊抑不住打了一个哆嗦,他觉得极冷,可黎穆与栾君却是神色平常,顾渊知晓是自己修为薄弱御不了这彻骨冰寒,怕再露端倪,只好挺直腰背,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 栾君又开口道:“我们已到了。” 顾渊左右一望,他们正立于一片冰湖之上,空中纷纷扬扬飘着些碎雪,脚下冰面透彻,仿佛一路延到天边,四下空无一物,顾渊寻不着阵眼,还觉得有些古怪,他原以为“死阵”应当是极为肃杀恐怖之处,倒不想是这么个空荡荡的地方。 顾渊忍不住询问:“这便是你说的死阵?” 栾君答:“是。” 他话音刚刚落,忽而天旋地转,脚下冰面碎裂,顾渊站立不稳,慌乱间只好匆匆伸手抓住身边人的胳膊,那人拉了他一把,似是担心他摔倒,干脆扶了他的腰将他护在怀中,一面匆忙向后退去,顾渊只见地下裂纹扩散,无数碎冰簌簌落了下去,待那晃动停止,冰面裂纹至他们身前方才停下,顾渊松一口气,抬起头正要道歉,这才发觉扶着他的人是黎穆。 顾渊想自己现今可是师父,竟让徒弟扶着,实在太过丢人,便匆忙拂开黎穆的手。黎穆却并未注意他的举动,他与栾君形容严峻,顾渊顺着二人目光望去,只见冰面下钻出一只巨兽,形如狼,瞳似猫,却又平生一对鹰翼,有三尾,龇牙裂目,甚是吓人。 顾渊愕然:“这……这是什么?” 栾君道:“这是守阵之兽。” 顾渊这才察觉这阵法的阵眼就在这守阵兽身上,可守阵兽实力强大,仅是立于面前,便已形成一片威压之势,哪怕三人联手也难以敌得过他。 栾君压低声音与他道:“魔君,我寻至此处,便被这守阵兽赶了出去。” 守阵兽立于三人面前,一双竖瞳散着幽光,依次在三人身上扫过,先是在顾渊身上稍稍停顿,那目光太过锐利,顾渊只觉脊背阵阵发寒,好在它很快移开视线,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黎穆身上。 栾君在他们身边低声说道:“它应当是识得出狼君后人的。” 守阵兽望着黎穆,张开嘴低低咆哮一声,顾渊却听得脑内传来一人的声音。 “你们是何人。”那声音说道,“你们与主上有何关系。” 黎穆上前一步,正要说话,栾君却抢了先,他指着黎穆开口道:“他是狼君的独子。” 守阵兽微微歪了歪脑袋,并未接话。 栾君只好又往下说道:“他不过是想见见父母所居之处,还望神兽放行。” 黎穆抑不住转头望了栾君一眼,微微蹙眉,觉得古怪。他们本是想寻仇人踪迹的,他不明白栾君为何要这么告诉守阵之兽,却也不曾多言,干脆让栾君代自己往下说去。 守阵兽直勾勾望着黎穆,黎穆也傲然仰首直视他,过了片刻,那守阵兽忽而开口道:“回去。” 栾君愕然道:“他是狼君的孩子。” 守阵兽冷冷说:“你们没有主人的信物。” 它说罢便展翅飞到裂纹对岸,徒留三人面面相觑,黎穆冷着脸不肯说话,栾君双眉紧锁不知如何才好,顾渊只好主动询问:“现下该怎么办?” 栾君摇头:“我并不知道狼君信物在何处。” 顾渊又扭头去看黎穆。 黎穆蹙眉道:“不知道。” 顾渊十分苦恼,便试着说:“那我们暂先回去,待寻到了信物再来此处?” 黎穆冷冷开口:“不回去。” 栾君叹一口气:“魔君,其实还有一个办法的。” 顾渊听闻有办法,自然十分高兴,便循着他的意思往下问道:“什么办法?” 栾君道:“我与黎少主虽不敌这守阵兽,可魔君您却是能杀了它的。” 顾渊:“……” 栾君:“只要杀了它,阵眼一破,此阵定破。” 我真不是你师父_7 此言一出,黎穆立即转头看他,那神色间带了两分期冀,目光灼灼,顾渊心虚不已,他压根打不过这玩意,只好转过头当做什么都看不见,心中腹诽这些魔修成日里只懂得打打杀杀,一面想方设法辩解道:“那毕竟是随了你父母多年的妖兽,它尊你父亲作主人,你不该这么随意便杀了它。” 栾君说:“可不杀了它,我们便无法入内。” 顾渊越发觉得栾君古怪,栾君先是抢在黎穆之前与守阵兽说话,现今为何又非逼着自己去杀了那守阵兽?他皱眉不言,而栾君仍在一旁劝他,黎穆也有些动弹,似是不知该听谁的才好,顾渊忽而想起栾君是极惧怕尹千面的,便沉下脸来,冷冷瞪他一眼,道:“我说不杀,谁也不许杀。” 栾君一愣,只得垂下眼喃喃道:“是我僭越了。” 顾渊又转而问黎穆:“徒儿,你且认真想一想,若是你父母知你杀了这守阵兽又会作何感想?” 黎穆已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要一搬出他父母的名号来,他还是好说话的,点头答应道:“我明白了。” 顾渊总算松下一口气来,心想自己又强行糊弄过了一次,现下只需去寻厉玉山留下的信物便好,可天下这么大,寻一件东西何等之难,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那信物究竟是什么。顾渊苦恼不已,他细想片刻,雅泽夫人与厉玉山均是被人所杀,那所谓的信物,不是被同道们取走了便是还留在厉玉山尸首所在之处,厉玉山死在何处他并不清楚,栾君与黎穆却应当是知道的。 他向二人询问此事,厉玉山死时黎穆尚在襁褓之中,他并不清楚,反倒是栾君说道:“我并未见狼君尸首上有何信物。” 此话说来,厉玉山死时,栾君应当是在场的,而依他所言,或许他还知道那信物究竟是什么东西。 顾渊问:“你可知守阵兽所说的信物是何物。” 栾君道:“我并不确定,不过我想称得上是信物的,应当是狼君的其风剑。” 既然厉玉山的尸首上没有信物,那想必是被人拿走了,顾渊被冻得直打哆嗦,便提议先从此处离开,到外边再去追寻这把剑的下落,栾君又领着他们出了阵,黎穆一路沉默不言,顾渊仍在想着办法,他想若是到厉玉山葬身之处布下阵法,不知是否能看到往昔场景。 他正想提出这办法,栾君却忽而说道:“狼君的其风剑为竹师儿所铸,是数千年来竹师儿最为满意的一把剑,传闻铸剑师与所铸之剑心魂相系,她或许会有寻其风剑的法子。” 竹师儿是一根青竹化形所成的妖,所铸之剑在妖修与魔修之间颇有名气,只不过她铸剑用的大多都是狠辣残暴的法子,顾渊知同道间对她所铸之剑极为不屑,也只知道竹师儿住在玉澜川畔,具体的位置却不清楚。 “不如我们先在镇上休息一夜。”栾君说,“明日清晨,我再领魔君与黎少主去寻竹师儿。” 第6章 三人在镇子上歇息了一夜,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黎穆便已准备妥当,顺带着敲门吵醒了顾渊。 玉澜川距此处并不算远,午后他们便已到了地方,栾君带着他们去寻竹师儿,他们先到了一处农家小院,院外柴扉半掩,栾君推门进去,朝院内的老农妇揖了揖身子,万分讨好般唤道:“竹婆婆。” 顾渊原以为竹师儿是位妙龄女子,可眼前之人白发苍苍,满面沟壑纵横,看上去似有人类七八十岁的年纪。顾渊见过的妖并不多,即便如此,他也知道大多数妖类总是喜欢将自己化得年轻貌美一些的,这竹师儿却有些品味奇特,竟将自己变成了个貌丑的老农妇。 栾君与竹师儿大约是旧识,言语间十分熟络,他告知竹师儿尹千面又换了新皮,竹师儿过来与顾渊行礼,她认真看了顾渊许久,竟也咧嘴笑道:“很像啊。” 又来了。 顾渊皱起眉,栾君与竹师儿都说他的脸很像,像谁?难道尹千面是因为他像那个人而故意找上他的吗?他满心疑云,大约是稍稍将不满的神色露在了脸上,栾君已垂下头去不敢看他,竹师儿却不恼,仍是笑眯眯地,转过身去走到黎穆面前,认真端详片刻,又转头同顾渊叹道:“这就像是当年你陪着狼君来取这把剑一样。” 顾渊只沉默不言,黎穆却问道:“我父亲……是与师父一同来此处的?” 竹师儿点了点头,正要说下去,栾君却开口打断她:“竹婆婆,我们来此处是有要事相询的。” 他将所求之事一股脑说了出来,竹师儿考虑片刻,说:“我确能寻到其风剑的下落,只不过得稍稍花上些时间,怕是要请诸位在此处住上几日了。” 顾渊并无意见,栾君不敢拂他的意思,而黎穆似乎对厉玉山的往事十分好奇,他听竹师儿方才提起厉玉山的旧事,巴不得她再多说上一些,自然舍不得走,三人便在此间留了下来。 这院落狭小,房间是不足的,他们三人只能挤得一处休息,顾渊不知要等上几日,他心中对栾君已有所怀疑,他觉得栾君好像一直在骗着他们向已定好的方向走一般,他虽不知栾君目的所在,却也觉得这并不会是什么好事情,他想将栾君遣走,又苦于没有什么好法子。 竹师儿告诉他们她寻剑的法子,当年那一柄其风剑是以无数生魂人命活生生炼成,自是怨气冲天,常人难以克制,故而又被人称作邪剑,铸剑师与所铸之剑心魂相系,佐以阵法,是能够寻得到位置的。只不过要确定具体方位却有些难,她需要时间去找寻,所以才让他们在此处等待几日。 这是无数人命之事,竹师儿说起来轻描淡写的,咧着嘴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牙,笑得甚为开心,顾渊却抑不住起了满身鸡皮疙瘩,只觉得这竹妖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在她已不再铸剑,平日不过种种花养养草,顾渊却仍觉得她身上戾气极重,他不想在她身边呆坐,接连几日都在附近小镇上闲逛。 黎穆原想缠着竹师儿说些他父亲的往事,可竹师儿忙着布阵,没有空闲理他,他竟跑来跟着顾渊,一言不发,只是跟着他。 顾渊在大街上被跟得烦了,忍不住便问他:“你要做什么?” 黎穆在外总是以纱笠与长衣遮盖住自己的耳朵尾巴,顾渊看不清他的面容,只听得他犹犹豫豫开口说:“师父,您……真是与我父亲一同来此处的吗?” 顾渊心说我也不知道啊,却不敢表露出来,只得淡淡点一点头,道:“是。” 黎穆的语调已显得有些许激动,大约是顾渊这几日的平和令他稍稍大了一些胆子,忍不住小心翼翼接着往下询问:“师父可否与我说一说那时的事情。” 顾渊有些为难,他幼时父母健在,也对他宠爱不已,他不明白这种自小失了父母的滋味,他见黎穆似乎只是想知道些父亲旧事,这是再天经地义不过的事情,可他却摆着这副小心翼翼的模样,显示先前因此事被尹千面呵斥过,尹千面大约不喜欢他问这些事情,当下却也不知如何才好。 若他知道当年的境况,他是很愿意告诉黎穆的,可他什么也不知道,不免有些为难,黎穆等得久了,语调渐渐失落下去,低声道:“徒儿不该问这些事,是徒儿越矩了。” 顾渊只得叹气托词道:“现今……还不是告诉你这些事的时候。” 黎穆不发一言。 顾渊想哄他高兴,却又不知该如何才是,他们两还站在街上,街旁酒楼透出阵阵饭菜香味,顾渊他想自从自己被误认为是尹千面后便许久不曾吃过好东西了,他嘴馋,干脆拽着黎穆一同去了酒楼里,要了雅间,点上一桌好菜,请黎穆好好享受一番。 顾渊是名门公子,自幼养尊处优,好东西见过不少,也颇懂得享受,这镇子虽小,可也有些山林野味,顾渊看过菜式,难免问黎穆一句想吃些什么,黎穆却冷冷应答:“不吃。” 顾渊以为他是不喜欢,便问:“那你喜欢什么?” 黎穆一本正经说:“大仇未报,怎可贪图眼前享受。” 顾渊:“……” 黎穆道:“这是师父您教导我的。” 顾渊越发觉得尹千面苛待黎穆,报仇是报仇,可为了报仇难道连日子也不过了吗?他劝黎穆说:“今日便罢了,你先吃些东西,山珍野味难得,尝尝鲜也好。” 黎穆道:“修行之人餐风饮露,五谷杂食不吃也无妨。” 顾渊觉得黎穆完全会错了意,他问黎穆:“你真的不吃?” 黎穆说:“不吃。” 顾渊想了想,懒得再劝,干脆自己喝上小酒吃着菜,晾黎穆在一旁干看着,黎穆也不瞧他,他转过头看着窗外,窗外古树上有两只鸟儿在嬉戏打闹,黎穆一动不动望着,不一会儿,那鸟儿却呼啦啦飞走了。 我真不是你师父_8 顾渊吃了两口,抬头看一看黎穆,心中不是滋味,便拣了双干净筷子递过去,好声好气与他说:“算是师父求你尝一口。” 黎穆:“……” 黎穆犹豫着接过那双筷子,顾渊张罗着为他布菜,见黎穆还带着纱笠,又开口劝他:“这儿没有外人,店伙计进来前会先敲门,你把纱笠摘了吧。” 黎穆仍是犹豫,他看着顾渊的神色,小心翼翼将纱笠脱了下来,有些不知所措。顾渊看着他那副神色,心想该不会也是尹千面不让他在外露出耳朵与尾巴的吧,他忍不住在心中骂尹千面一句混蛋,眼瞅着黎穆吃了几口东西,一面问他:“味道如何?” 黎穆答:“不错。” 他长衣掩盖下的尾巴小幅度摇晃着,显然是觉得这菜极好吃了,顾渊轻轻一笑,与他说:“天下好吃的东西多着呢。” 他想,人存于世,绝不只是为了复仇而活的。 他与黎穆好好吃了一餐饭,心情大好,从这些山间小菜说开了去,一路聊到大江南北的珍馐美味,黎穆虽只是偶尔答应两声,却看得出他是在认真听着的,似乎也在满怀憧憬着。 顾渊说累了,他停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酒,黎穆忽而低声道:“顾渊生前想来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顾渊一怔,忽而想起自己现今是尹千面,在黎穆眼中,他不过是为了模仿顾渊举止才故意说了这些话做下这些事,顾渊已沉默下来,他望着手中的酒杯,浅酌一口,想起母亲与英儿,不知自己究竟何时才能摆脱尹千面的身份。 他饮了几杯酒,不再言语,屋内一时极为静寂,黎穆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垂头不语,将手中的筷子也放了下来。顾渊心中烦乱得很,干脆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下人来人往,轻轻叹下一口气。 他忽而看见有名白发苍苍的跛足老者自人群中穿过,手中抱一张古琴,琴中有剑。顾渊一怔,蓦地一阵心跳如鼓,心下已狂喜起来。 黎穆正要与他认错,顾渊忽而旋身奔下楼去,黎穆一惊,不知出了何事,只得慌忙拿起桌上纱笠匆匆跟上。 传闻流山派易大先生晚成,悟道通彻时已逾花甲之年,年轻气盛时为人争斗所伤,瘸一足,志趣高雅,最擅琴中剑,常四海云游,想见他一面全凭机缘——方才那老者定是易大先生。 顾渊追出门去,四处相寻,却已不见易大先生的身影,仿佛方才所见不过是他的幻象般,黎穆自酒楼内追了出来,疑惑不解:“师父可是见到了什么熟人?” 顾渊立于街头,怅然若失。 “是我眼花了。”他失落至极,“为师谁也不曾见着。” 第7章 顾渊左右寻不见易大先生,顾他却仍不心死,他想自己方才在酒楼上看见易先生时,易先生是往城东去的,便匆匆回酒楼内找店伙计结了账,带黎穆向着城东找去。只是他在那附近转了好几圈也不曾见到易先生的身影,这才死了心,垂头丧气般往回走,全然不见身后黎穆的神色已显得有些怀疑古怪。 顾渊已没了再闲逛的兴致,二人一同回了竹师儿的院子,不过半天功夫,栾君竟已不见了,顾渊问了竹师儿,才知道早上栾君说私下有些要事,已于今日离开了。 虽说顾渊的确觉得栾君可疑,也一直想找个法子支走栾君,可栾君自己走了,顾渊却觉得不对劲起来,他向竹师儿细询原因,竹师儿打趣般回答他:“栾君说您总是嫌他碍眼,此刻正巧有了借口离开,便急匆匆溜走了。魔君您也切莫生气,这小子一向贪生怕死得很,若是您有事找他,他一定很快便会赶回来。” 顾渊细想来,这一路上他觉得栾君行事古怪,加之为了隐瞒身份,的确数次瞪视或斥过栾君,可栾君走得太巧,让顾渊隐隐觉得心惊,也不知栾君是不是怀疑起了他的身份。 顾渊忧心忡忡,他一路回了屋内休息,昨夜栾君还在时,顾渊一人占了床,黎穆照常在一旁闭目修行,栾君则在窗边坐着发呆,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一般,怔怔愣愣的一句话也不说,倒也不知道他究竟想了些什么,是否与今日之事有关。 今日栾君走了,屋内便只剩下顾渊与黎穆二人,黎穆是个闷葫芦,不喜欢过多说话,顾渊觉得无趣,趴在床上盯着黎穆的尾巴,脑中忽而冒出一个极为奇怪的问题。 “徒儿。”顾渊小心翼翼开口问,“你平日里……是如何穿衣服的?” 那么一大条毛茸茸的尾巴,一定极不方便才是。 黎穆闻言睁开眼,回首看了看他,神色极其复杂,干脆当做不曾听见,又转回头去。 顾渊倒是存心想要逗一逗他,便又说:“开裆?” 黎穆一顿,似乎被他这一句话噎住,猛然回首怒视,显是对他的玩笑恼极,顾渊见他的反应有趣,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又打趣道:“难道是在裤子上剪开一处?可为师看你的尾巴甚是蓬松……” 黎穆怒道:“师父!” 顾渊在床上大笑不止,他抑不住去想那副光景,穿裤子时需得先将尾巴拽出去,再将倒伏过来的毛一丝丝薅顺了,每日都得来这么一次,配上黎穆素日里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实在是憋不下去了。 黎穆怒而起身,几步走到床前,高声威胁道:“别笑了!” 顾渊仍是笑个不停,道:“好好好,我不笑了。” 他捂着自己的嘴,敛容坐了起来,可还不曾撑住片刻,立即破了功,又抑不住哈哈大笑,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黎穆恼极,却不知道如何是好,眼前人好歹是他的师父,他再气也不能将人一刀杀了,憋了许久的气,见顾渊笑得越发肆无忌惮,一时恶向胆边生,扑上去呵他的痒痒。 顾渊不曾生气,只是笑着要躲开他的手,黎穆却很有技巧,顾渊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呛出泪花来,再看黎穆仍是怒气冲冲地朝他道:“让你笑!” 顾渊本就极为怕痒,他四下躲不开,只好可怜兮兮向黎穆告饶道:“停手!哈哈!为师错了,为师知错了!” 黎穆这才停下手,一面蹙眉认真补了一句:“我没有穿开裆裤。” 顾渊原已笑过了劲,正躺在床上深呼吸尽力平静下来,可黎穆忽而来了这么一句,他噗嗤又笑了起来,黎穆见他又笑了,恼怒得很,干脆将他按住,伸手去闹他的胳肢窝。顾渊笑着去推他的手,几下挣不开,耍赖在床上打起滚来,黎穆一下抓不住他,竟真让他滚了出去,顾渊砰得一声在床柱上撞着了头,又乐极生悲顺势一把摔下了床,疼得龇牙咧嘴,满目金星。 顾渊捂着磕伤的额头,认真想了一想,大约是觉得自己方才真是蠢极了,仍抑不住低声笑着,正要爬起来,伸出手想要扶住床沿,却一把抓住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 他的脑子还有些迟钝,不知自己握住的是什么,便顺手捏了一把手里的东西,倒是温热的,一面抬起头,正巧对上黎穆的目光,顾渊这才忽而回过神来,他手里抓住的,好像是……黎穆的尾巴。 两人互相望着对方,谁也不曾率先开口说话,这场面真是尴尬极了,而顾渊显是方才笑岔了气,他心中想闭嘴安静下来,却抑不住打了一个嗝。 他慌忙伸手捂住自己的嘴,黎穆已沉下脸色,冷冷开口道:“松手。” 顾渊忙不迭松开手,小心翼翼去瞧黎穆的神色,一面忍不住用另一只手蹭了蹭自个的手心,在心中暗暗想,嗯,尾巴的触感也很不错。 黎穆已气得走出门去,顾渊想黎穆这一定是害了羞的,他的反应别扭得有趣,顾渊免不了又傻笑上两声,顺带着嗝了一句,他急忙捂着嘴,强忍住笑意,闭目调息顺气,再不敢去胡思乱想。 …… 待到次日清晨,竹师儿一早便告知二人她已寻着了其风剑的下落,狼君死后,这剑被人取走,放在郴州周家府邸内,由咒诀镇着,周家并非什么大宅邸,族内或有零散几人修仙,可那修为与顾渊差不了多少,算不上是多大的威胁,只是咒诀是高人所布,强行破开很有些难度。 顾渊对周家的认识仍停留在那年的越山大会,他还记得周家少爷与他那位小相好的模样,只不过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他想那位周家少爷修为浅薄,跳不出生老病死,他现今或许已老了。 黎穆因昨晚之事,仍冷着脸对顾渊不理不睬,他着急要赶去周家,顾渊便回屋去收拾东西,转身眼角却瞥见竹师儿朝着黎穆招了招手,似是有什么话想要与他说。顾渊恐他们谈的是什么要事,便留了一分心眼,悄悄走到一旁,催动灵力去偷听二人谈话。 他先是听着竹师儿与黎穆说了些厉玉山与雅泽夫人的往事,算是满足了黎穆想知晓父母生前过往的愿望,而后话锋忽而一转,叹下一口气,与黎穆说道:“黎少主,若狼君还在世,他一定极不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黎穆显是不解,问她:“什么意思?” 我真不是你师父_9 竹师儿轻声道:“我虽从不认同他的意思,倒也尊重他的决定,自遇到雅泽后,他的性子已良善许多,他一向仇怨是世上最为可怕的事情,他不希望你为他去复仇。” 黎穆蹙起眉来,显然并不相信,他问竹师儿:“你为什么忽然与我说这个?” 竹师儿略显犹豫,片刻后,仍是说了下去:“其风剑是我一生中所造的得意之作,可一把剑锋下有无数怨魂,以你的修为……你绝对镇不住它。” 这一句话无头无尾的,黎穆显然不曾听懂。 竹师儿仍在往下说:“逝者已矣,你父亲只希望你能开开心心活着。” 黎穆一字一句道:“师父不是这样与我说的。” 竹师儿微微一笑:“我知魔君要你为父母复仇,我不敢私下说他不是,是是非非,便请黎少主自行斟酌吧。” 她说罢离去,顾渊急忙赶在黎穆之前溜回屋子,装作正在收拾那两件衣物的模样,心中摸不清这事情的头绪,看样子像是尹千面隐瞒了些事情,逼着黎穆去报仇。而黎穆冷着脸走进来,嫌他太过磨蹭,心情已是极差,顾渊慌忙弄好东西,跟着黎穆跑出门去。 暮时他们抵达郴州,黎穆想趁着夜色先混进周家探探路,顾渊无甚意见,左右闲来无事,便也随他一块去了。 他们翻进周家别院,按着竹师儿的描述寻到地方,竹师儿说其风剑放在宝库之中,只见宝库外守卫森严,铁门相护,门上有阵法,顾渊心想自己是一定破不开这阵法的,他转头去看黎穆,黎穆也皱着眉,低声道:“可以试一试。” 顾渊担心他夺剑时伤了守卫,那些守卫也是些无辜清白之人,他本想试一招声东击西之法,黎穆却已自墙头跃下,轻易放倒了几名守卫,顾渊一怔,免不了皱眉,他接受不了魔修视人命为草芥的做法,走上前一看,这才发现黎穆只是以煞气将人震昏了过去。 他想不到黎穆会留这些人的性命在,不免对黎穆平添两分好感,一面慌忙跟上黎穆脚步。 黎穆已闯到门前,低头研究起了那阵法。顾渊正想护着宝库的阵法一定极难破开,若是黎穆弄不开求助于他又该如何是好,可不想黎穆一招下去,阵法已破,二人对着那门呆怔片刻,黎穆率先回神,一把将铁门推了开去。 其风剑正挂在墙上。 第8章 拿剑的过程太过容易轻巧,顾渊反而开始紧张,这让他觉得面前不知何处有一处暗藏的陷阱,正等着他与黎穆跳下去。 他来不及阻止,黎穆已朝着墙上的其风剑移步走去,顾渊提心吊胆,快步跟上,一面警醒左右,可一直到黎穆顺利走到其风剑旁,什么事也没发生。 黎穆似乎也觉得奇怪,他仔细打量着墙上的剑,似乎是担心剑上有什么机关阵法,却什么也不曾发现,顾渊小心翼翼勘察过,他忽而发现他们正站在一处巨大阵法的中心,若是此阵运行,绝无人可轻易踏进半步,他们也早已没命了,可现今阵法已破,所以他们才能如此轻易地走进来。 黎穆也有所察觉,他双眉紧蹙,想要问顾渊一句这是为何,还不曾开口,已听见外边传来了声响——有人已发现库房失窃,他们的动作若再慢一些走,怕是会被围堵在库房之内。 黎穆匆匆自墙取下其风剑,顾渊忽而觉得一阵彻骨寒意,眼见着那剑上溢出一丝黑气,缠绕到黎穆的手臂上。他一怔,黑气已不见,气温倒也恢复了正常,好似方才是他看花了眼。 黎穆急道:“师父,快走。” 顾渊揉一揉眼,皱了眉点头,匆匆忙忙跟上黎穆的步伐。 他们一路溜出周家别院,无人阻拦,顺利得实在不可思议,半道上两人停下来歇气,黎穆这才说:“方才我看见库房内有一处阵法。” 顾渊点头道:“我也看见了,好像有人抢先我们一步将那阵法破了。” 黎穆甚为不解,问:“库房早就遭过贼?” 顾渊沉默不言。 他担心那阵法不是被上一拨贼人破解,而是有人故意破了阵法,好让他们去拿到那一把剑。他脑子里乱糟糟的,觉得他们已踩入了他人布下的陷阱,如同被猎夹制住的猎物,错失先机,就再也难以反咬翻身。 总而言之,剑已拿到了手,他们应当立即返回束桐镇,路途中黎穆一直握着那一把剑,大约心想这是他父亲留下的东西,是他父亲死时尚且紧握的武器。他将剑□□看过,剑刃锋利,剑身却是漆黑的。除此之外再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他却一遍遍痴迷般将剑□□仔细察看,他想父亲曾在刀光剑影中挥舞过它,他从剑锋上仿佛能望见父亲昔日的影子。 他们重新回了死阵,踏入冰面,待守阵兽出现后,黎穆将手中长剑高举至守阵兽面前,守阵兽俯下身,认真看了看,似是确认无误,缓缓将前足跪伏于地,低声唤道:“少主人。” 脑内话音方落,四周景象急剧变换,他们从那冰天雪地的湖面,到了绿意盎然的花圃之内,守阵兽仍顺服地跪在他们面前,不远处是几间小屋,耳畔虫鸣鸟叫,却空无一人。 顾渊开口说:“到了。” 黎穆并未回应,他朝着那几间小屋走去,顾渊想他此刻情绪一定极为激动,便也不曾去与他说话,只是跟着他向前走去。 屋子不大,看过去十分清雅朴素,家具器皿上均落了一层厚灰,显是许久不曾有人在此居住过了,黎穆将剑放在桌上,唤一句“师父”,顾渊这才发现他的声音打着颤,一副将要哭出来的模样。 “我在。”顾渊只能如此回答他,他小心翼翼伸出手,碰了碰黎穆的肩,像是安慰,一面低声说,“布阵吧。” 很快阵法便已布置妥当。 黎穆仍是沉默不言,他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催动阵法,到了这时候,他忽而极为害怕。他记忆中从没有父母的影子,尹千面不喜欢提起这件事,他只知道他的父母死前将他托给了尹千面抚养,师父教他术法,督促他修炼,自幼便告诉他——他生来便是要为父母报仇的。他的一切都是他的父母以命换来的,至少在复仇之前,他不该有半分快乐享受。 而此时他的师父正站在他身边,自师父换了新皮后,性情与往常大不相同,黎穆回首望他,情绪一点点和缓下来,而顾渊则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像是安抚与鼓励。 以往师父绝不会这样。 他想终于有人站在他身旁了,师父不再如同往常般狠戾严苛且高不可及,他莫名觉得心安,于是在顾渊的注视之下,阖上双目,缓缓催动阵法。 他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杀害他父母的凶手又是何人。 阵法内生出无数幻像,他们正站在幻像中央,身旁是半透明的人影,眼角瞥见了刀光剑影,却全都模糊不清,声音遥在远方,含含混混的。黎穆不解,回首去望身旁的顾渊,顾渊仔细一想,当时打斗时灵气四溢,显是影响了这阵法,他们大概只能等待这打斗结束。 忽而幻象剧变,打斗已停了,他们面前是一名女子,满面血污,她着一件素白单衣,已被血迹染红了大半,跪伏于地,身下积血逐渐汇成血泊,面色惨白,却仍傲然仰首道:“我不回去。” 她面前之人冷冷开口:“执迷不悟。” 顾渊识得那些人的衣着服饰,是玄风宫门下的弟子,想来是要为本门“清理门户”,立于雅泽夫人面前的是玄风宫刑堂的堂主,应当是叫魏山。再稍远一些,有凌山观的贺潺,他侧立在人群中,皱着眉,似有不忍,易先生竟也在场,他垂着眼摇头叹气,显是对魏山所为极为不满。 其余人顾渊也大多都识得出,均是同/修中德高望重之人,有人开口去劝雅泽夫人,让她说出厉玉山的下落,大家好歹同道一场,不是非要为了此事闹得你死我活。 雅泽夫人紧抿双唇,不肯再多言半句,魏山举起剑来,却忽而听见内室传来婴孩啼哭之声。 幻象骤然模糊,再重聚到一处时,那些人已不见了,只剩下雅泽夫人一人倒伏在地上,气息俱无,黎穆呆怔怔看着,他跪下身,伸手想要去触碰那名女子,指尖却从她的身体里穿过——她是多年前已发生过的幻象,并不存在于此时,黎穆碰不到她,他张了张嘴,最终也不曾开口,反是垂下了手来。 他从未开口唤过那个称谓,现今也是一样。 顾渊只觉心疼不已,他走上前,要将黎穆扶起来,他伸手碰到黎穆的肩,而黎穆微微发着抖,顾渊想幼时自己委屈想哭时,母亲总是将他搂在怀里,拍着他的背细声安慰他,他稍显犹豫,实在没有勇气下手,只得低声安慰道:“别难过。” 这一回黎穆没有再推开他的手,反而将额头轻轻抵在了他的肩上,毛茸茸的耳朵蹭着他的侧脸,顾渊浑身僵硬,举起的手在半空停顿许久,终于还是放了下去,轻轻抚着黎穆的后背,倒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真不是你师父_10 周遭幻象尽数散去,他们这么坐了一会儿,黎穆闷声闷气开口问:“师父,你知道那些……都是什么人吗\quot; 顾渊不免皱起眉来。 那些人他自然是认得的,可他若是将这些人的名字告诉了黎穆,黎穆难免要去寻他们复仇。这些人均是他的同/修,凭着黎穆的修行,他也敌不过几个,顾渊左右为难,不知该如何与黎穆去说这一件事。 黎穆抬眸看他,一字一句道:“你是知道的。” 顾渊不言。 黎穆已显得有些微愠:“为什么不肯告诉我他们的名字。” 顾渊只好说:“你还不是他们的对手。” 黎穆沉默下来,他忽而站起身,一言不发朝外走去,顾渊只得跟上,他蹲得太久,一条腿已全麻了,狼狈至极地一瘸一拐跳着,两人走到守阵兽面前,黎穆忽而顿住脚步,回首看他,声音有些冰凉:“你是为了顾渊的眼睛。” 顾渊一怔,并不明白黎穆这句话的意思,他的眼睛怎么了? 黎穆说:“很像。” 他语调冰寒,带着一丝说不出的古怪意味,顾渊正要询问,黎穆已抬头望着守阵兽,问:“当年闯入此处的都有什么人?” 守阵兽答非所问:“主上不会希望您为他报仇的。” 黎穆不依不挠道:“告诉我。” 守阵兽又趴了下来,扭开头去,好似没有听见他这一句话。 黎穆气得脸色发白,恨不得将手中的剑扎进守阵兽的那双竖瞳里去,可他做不到,他修为不足,力量也太过渺小,他想,若他能有毁灭天地之力,这一切都不会是现今这般模样。 顾渊真真切切望着黎穆手中的其风剑上蹿出一丝黑气,缠绕着他的手臂往上,他忽而想起竹师儿所说的话——这把剑是以万千人命锻造而成,剑下有无数怨魂,而黎穆镇不住它。 顾渊闲时最喜看些传奇志怪,偶也听李显义聊一些新近发生的怪事,物器反噬其主之事屡见不鲜,那些东西上往往附着了怨魂,一两条人命便已如此厉害,更何况铸了无数怨魂的邪剑,他隐隐心惊,拔高声调厉声道:“把剑给我!” 第9章 黎穆为他的语气所惊,大约是顾渊第一次这么同他说话,他反倒是将那把剑握紧了,如何也不肯将剑交给他。 顾渊心下着急,也不知要如何劝他,干脆照实说道:“这把剑是邪物,方才上面有黑气……” 黎穆想来并不服气,他打断顾渊的话道:“这是我父亲的剑。” 顾渊道:“这剑上附有万千怨魂,你制不住它的。” 黎穆仍是犹疑,顾渊的话与竹师儿所说的太像了,他紧握着手中的剑,像是在考虑顾渊这一句话下的意思。 那守阵兽趴在他们身后,甩一甩尾巴,用后足懒洋洋挠着耳朵,一面传音到他们脑内,说:“他说的是真的,你制不住这把剑。” “你要相信我。”顾渊并未去理会守阵兽,而是诚挚万分道,“我是你师父,我绝不可能会害你。” 守阵兽侧翻了个身,百无聊赖地躺下望着他们,说:“夫妻同床异梦,兄弟反目成仇,师徒……这也不好讲啦。” 顾渊终于憋不住恶狠狠瞪了它一眼:“你闭嘴!” 守阵兽眨一眨眼,随后它的声音在两人脑内响起:“我没有张嘴呀。” 黎穆:“……” 原先还算有些紧张的局面,被它这么一搅和,登时和缓了许多,顾渊不再去搭理它,反是好声劝说黎穆。 “你若是想知道那些人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顾渊说,“可现今你的修行不足,这是件循序渐进的事情,绝不可急于求成,你先将剑给我,回去之后,我们再细细商讨此事。” 黎穆已有所动摇。 顾渊想了一想,又说:“你若想报仇,我可以同你一起走下去。” 黎穆皱眉重复说:“你陪我?” 顾渊道:“是,我陪你。” 黎穆终于放了手,将剑交到顾渊手上,顾渊松下一口气,他仍担心这剑上如同方才那边蹿出黑气来,黎穆制不住此剑,他自然也是制不住的,他将剑交予守阵兽,而那守阵兽很是不情愿接过剑,磨磨蹭蹭答应它一定会看好这把剑。 黎穆说他不想在此处继续待下去,顾渊只好同他离开这儿,走时那只守阵兽还在他们身后喊,说有空来看看它,一只兽在这儿待着,挺无聊的。 他们一同返回束桐镇,路上顾渊小心翼翼,生怕黎穆又闹了别扭,他想黎穆现今的状态,实在不适合长途跋涉赶回尹千面的住所,干脆劝黎穆在束桐镇上休息几日,全当作是在散心。 黎穆答应了,他们回到束桐镇,坐在客栈屋内,两人各自沉默不言,连日紧张下顾渊已困得同小鸡啄米一般,他靠在床上,将要睡着,终于黎穆率先开了口,试探一般问他:“师父,你方才说会将那些人的名字告诉我。” 顾渊被他一句话惊的清醒,他甚为郁卒,他是不想说这件事的,万一有朝一日黎穆真的去寻仇,两人想必一定要死掉一个,他左右为难,心情沉重,支吾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想法子含混应付过去,只说看那些人穿着应当是玄风宫的弟子,黎穆看得出他是在应付,便也闭了嘴,低落道:“我明白了。” 顾渊叹一口气,黎穆已背过身去不想在理他,他们在客栈屋内,黎穆自是摘了纱笠与长衣的,他耷拉着耳朵,毛茸茸的尾巴也垂在身后,一动不动。 顾渊心下内疚不已,他看了黎穆一会儿,终是小心翼翼说道:“那日我听见你与竹师儿说话了。” 黎穆的耳朵轻轻抖了一抖,显是在听他说话的。 顾渊道:“为师认真想过,以往我每□□你练功复仇,或许是太过分了。” 黎穆沉默不言。 顾渊叹一口气:“是师父错了。” 他不知自己的这一番谎言能让黎穆开心多少,黎穆心中有结,心结只能靠着自己来解,他说得再多,黎穆也未必能够听进去,可若是不说些什么,他又觉得心中堵得慌。 他们这么呆坐到半晚,顾渊实在熬不住,头一歪睡着了,第二天醒来时,黎穆早已不在屋内,顾渊有些心慌,他总担心黎穆会做出什么傻事,譬如跑回死阵去取那一把剑,再自不量力找上玄风宫去。他急匆匆跑出屋子,结果迎面就在院内看着了黎穆,他坐在石桌旁,手中捧了一本书,双眉紧蹙,似在刻苦钻研。 顾渊松了一口气,一面走过去问他:“你在做什么?” 黎穆回答:“悟道。” 我真不是你师父_11 顾渊这才看清黎穆手中的是本炼气的功法,他向来视这玩意如天书,反正资质不好死活看不懂,看懂了也无法领悟,便百无聊赖坐到黎穆身边去,撑着下巴问他:“你吃饭了吗?” 黎穆说:“不吃。” 顾渊叹一口气:“我昨日见门外有家肉包子,闻起来极香,吃起来应该也不错,你等着,我去买些回来。” 黎穆仍是冷冷道:“不吃。” 他转过头,顾渊却已屁颠溜走了,黎穆望着他的背影看了一会儿,只觉得他近来的变化真是极大,往常师父就算披了他人的皮,模仿那人的形态举止,也不会如同现今这般,每日里吃吃睡睡,更不会与他玩闹,可若是细说起来,他觉得这般倒也没什么不好,他甚至希望师父一直能这样。 黎穆又专心看起了手中的那一本书,稍过了片刻,顾渊买了包子回来,的确是香喷喷的,在他面前晃来晃去,黎穆扭开头去,还不等顾渊问他,已抢先说道:“我不吃!” 顾渊噗嗤笑出声来,他正坐在黎穆对面,拿着一个肉包子递到他面前,笑嘻嘻着说:“方才我尝了两口,味道可好了。” 黎穆本想拒绝,可顾渊已将包子递到了他嘴边,他下意识便就着顾渊的手张嘴咬了一小口,味道的确很好,他望一望顾渊,顾渊正朝他笑着,他怔了一怔,又咬了一口那包子,稍有些尖利的犬齿不小心刮在顾渊的手指上,他险些被那一口吃的呛着,顾渊吃痛收回手来,也呆了呆,有些尴尬,倒也不曾说什么,将手在衣襟上蹭了蹭,随后把肉包子放到他手上去。 黎穆这才认真仔细地看清了顾渊的手,这是养尊处优的富家公子才能有的手,白若玉兰,指骨修长,细皮嫩肉的模样,黎穆也不知自己为何便咽了一口唾沫,慌得顾渊匆匆忙忙将手收回去,放在背后藏好,惊慌失措般说:“我这手可是不能吃的。” 黎穆不发一言,将手里的包子三两口啃完了,转头又盯起顾渊手中那最后一个肉包子来,顾渊如临大敌,转头要跑,却被黎穆拦下,两人闹着抢了一会儿,最终肉包子落了地,扑簌簌滚了一层厚灰,被店家养的大黄狗叼了去。 顾渊埋怨道:“都怪你!” 黎穆皱一皱眉,倒也不曾反驳,似是懒得与他争执,点头道:“怪我。” 黎穆的认错态度太过干脆,顾渊也不好意思怪他,顾渊觉得自己尚未吃饱,在那石桌上趴了一会儿,问黎穆:“你还饿吗?” 黎穆淡淡回答他:“我本来就不饿。” 顾渊说:“我饿。” 他爬起来,拽着黎穆出去找吃的,黎穆原不愿意跟着,可他想想方才那肉包子的味道,竟鬼使神差般同顾渊一块出去了。 此时已过了辰时,大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顾渊站在客栈内往外看了看,远远的望见前边聚了一群人,摊子从街边延出去,他方才还未见到这样热闹的景象,忍不住问了问店家,店家倒也往外看了看,回答他:“赶街呢。” 顾渊更加兴奋,这时候好吃的东西最多,他拽着黎穆的手便跑出去,黎穆满心茫然,转头问他:“赶街是什么?” 顾渊细心与他解释:“许多人将东西带来买卖……还有很多好吃的。” 黎穆深以为然。 他们在市集中四处闲逛,顾渊一副俊秀公子的模样,黎穆却又遮挡着脸,两人走在一块,万分醒目,顾渊倒是不在意那些人的神色,他买了许多东西,这么一路吃过去,偶尔往黎穆那边塞一些,黎穆遮着脸,并不方便,只好伸手拿着,他们走到了一家酒肆外,正见着一名富家少爷搂了人出来,顾渊并未注意,黎穆往那边一看,推了一推顾渊,有些惊讶说:“一只狐妖。” 顾渊转头望那边一望,他想一只狐妖有什么稀奇的,而今这世道,屎壳郎都能成精,狐妖遍地走,和人谈谈情说说爱又怎么了。 黎穆仍是十分惊讶:“师父,那是公狐妖!” 顾渊正叼着一串糖葫芦,听他这么一说,便又好奇着朝那边看了看,倒的确是一只公狐妖,生得样貌姣好的模样,觉察到二人的视线,也扭过头来看了看,目光在黎穆身上一停,大约是觉察到了他身上的气息,倒还朝他们笑了一笑。 顾渊说:“莫要大惊小怪,富家中找个小相好这种事也是很常见的。” 黎穆好奇道:“相好?” 顾渊点一点头,黎穆却又问他:“相好是何物。” 顾渊无言,他想自己当年年幼不懂事问过贺潺这等话,可黎穆到了这年纪,怎么还不知道相好是什么意思。 他见黎穆望着他,一时起了玩笑的心思,便将贺潺当年所说的话来搪塞他,说相好终将变成丹引,下了锅后一口口吃掉才是人间至爱。 黎穆点一点头,道:“徒儿明白了,那便是仇人的意思。” 顾渊:“……” 他为黎穆举一反三的能力而动容,一面接着解释道:“相好并非是仇人,至多算是冤家。” 黎穆不解,问:“冤家与仇人……有什么区别吗?” 顾渊道:“仇人你只恨他,冤家你虽恨他,却不舍抛下,想来还是有一分爱意在里面的。” 黎穆仔细想了一想,又开口道:“那便是……师父你了。” 他想幼时师父逼他修习,动辄打骂,那时他心中是恨尹千面的,可而今这几日师父又待他极好,他也不舍得将师父这么抛下。 顾渊终于一口噎着,他咳了许久,摆摆手,急匆匆道:“这词只能用在男女之间,更何况你我是师徒,断不可这么称呼。” 黎穆不解道:“师父你方才分明说,富家中找个公狐妖作小相好甚为稀疏平常,莫不是只有狐狸才做得了相好?” 顾渊:“……” 顾渊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左右一看,集市内热闹非凡,周遭已有几人在悄悄看着他们两,满脸写着“不伦之恋”四个大字,他尴尬至极,只得捂着脸,一言不发朝前走,黎穆被他几句话勾起了好奇心,在身后追着他,仍在问:“师父,为什么只有狐狸才做得了相好!” 顾渊慌忙捂脸摆手:“为师不知道,什么也不知道!” 第10章 黎穆总算不再缠着顾渊问那个与相好有关问题,而是自己孜孜不倦般去了一旁琢磨。顾渊觉得他艰苦好学的精神十分令人感动,一面却免不了心中郁卒,也不知尹千面究竟是如何教徒弟的,怎么黎穆连这些事情也都不知道,他甚为苦恼,生怕黎穆再钻研出什么奇怪的新误解来。 顾渊逛得有些累了,于是在路边挑了一家酒楼,打算进去吃些东西。他想黎穆在外有所不便,便想问店家要一处雅间,不想今日赶街,酒楼的生意极好,雅间早已是没有了,他们只得在大堂内将就着。 靠窗的位置也没了,他们坐在一处角落里,身侧是一处屏风,视野受限得很,那屏风也画的很难看,好在这家酒楼的饭食味道甚好,顾渊并无多大意见,他与黎穆一面闲聊一面吃饭,大多数时间里却是他在说而黎穆在听着,他们坐了一会儿,外面又有客人进来,顾渊回首瞥了一眼,那些人结伴而行,有男有女,均是十分年轻,穿着玄风宫的衣服,他一瞬心惊,匆忙转头去看黎穆。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此处遇着了玄风宫的人。他见黎穆已绷紧了脊背,一动不动望着那个方向,像是已准备要冲上去一般。顾渊急忙按住他的手,一面压低声音与他说道:“他们只是些普通弟子,与那件事并无多大关联。” 他不知道黎穆是否能将他的这一句话听进去,他紧紧抓着黎穆的手,渐渐觉察到黎穆紧绷的身子缓和下来,竟也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心温热,一面压低声音说道:“师父放心。” 顾渊稍稍松了一口气。 店伙计将那些玄风弟子带往他们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坐下,他们中间隔着一处屏风,彼此看不见对方,却能清楚听到对方所说的话,顾渊此时终于沉默下来,紧张不已,不再多言,竖起耳朵仔细去听对桌的谈话。 那些人先是随便聊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店伙计送上酒菜来,几杯酒下肚,渐渐地倒也聊开了。 我真不是你师父_12 有一人说:“你们知道吗?听闻魏堂主的独子被鹤山派收了去。” 鹤山派算得上是修真界中数一数二的大门派,顾渊幼时曾被父亲再三送往鹤山派,而后一次次在资质筛选中被刷下来,那大概也是拒绝他最多次的门派了,迄今他想起鹤山派掌门那张留着山羊胡子一本正经的脸,还觉得甚为害怕。 旁人接口:“魏堂主晚来得子,这孩子又如此有出息,他想必高兴得很。” 最先说话那人道:“你们可备好寿礼了?” 一名女子说:“早就备好了,魏堂主面子可真大,他夫人过个寿,听闻鹤山派掌门与易先生都要去参加。” 顾渊心中咯噔一声,竟抑不住有些激动,易先生要去参加魏山夫人的寿礼,那他那时候赶过去,见着易先生,一切自可真相大白了。 他心下正激动着,对桌忽而又有人说:“当年狼君之事为魏堂主定下了地位,若是他们不来才有些奇怪。” 黎穆原还握着顾渊的手,顾渊觉察到他骤然将手收紧,有些不知所措,好在黎穆终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他们沉闷地吃完这一顿饭,待对桌的人走了,顾渊才唤来店伙计结了账,与黎穆一同回到客栈里去。 他们进了屋,黎穆默默摘下纱笠与长衣,顾渊见他的神色凝重,想要出声安慰他,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黎穆低声问他:“是他吗。” 顾渊只得点了点头,回答他:“是。” 他担心黎穆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可黎穆只是闭上眼,似乎是定了定心神,很快又与他说:“师父你放心,我知道我敌不过他,我不会去找他的。” 顾渊试探着伸出手,如之前一般轻轻抚了抚他的头,低声道:“你知道便好。” 这一回黎穆倒没有躲开他的手,他的耳朵低垂下去,一点点蹭着了顾渊露出的手腕,很痒,顾渊却耐着没有收回手来,他也是满心愁绪,他原想找着了易先生所在之处,自己便能恢复原先的身份,能回到家中去,可而今黎穆已知道了魏山的身份,他自然是不能去魏山夫人的寿宴上寻易先生的,更何况他一直在想,此时他若是走了,黎穆又该怎么办? 他原先是想得简单,反正这些打打杀杀的魔修没有一个与他有关系,他若能走自然是要走的。可现今他已发觉黎穆并非十恶不赦,他甚至觉得黎穆性格纯善,只是被尹千面带歪了路子,若能谆谆善诱,他还是能回到正道上来的。 一切皆是机缘,迟一些去寻易先生也并无不可,顾渊终于下定决心,不若待黎穆安稳下来,他再想法子去寻易先生离开。 他们在客栈内呆了一夜,黎穆一直心情不佳,他蜷在顾渊屋内不肯离开,有些撒娇的意味,顾渊想随他开心便是,只不过他思来想去,忍不住小心翼翼问了问黎穆。 顾渊轻声问道:“若我真是顾渊,你会如何?” 黎穆抬起眼来看了看他,大约以为他只是在同自己开玩笑,便道:“师父,你又胡说了。” 顾渊道:“可我真不是你师父。” 黎穆大约早已习惯他的“胡说八道”,轻轻摇了摇尾巴:“若你真是顾渊,你就会因为我是魔修而想要尽早逃走,可过了这么久,你还在这儿。” 顾渊竟无法驳斥,他心里发痒,又轻轻捏一把黎穆毛茸茸的耳朵尖,叹一口气道:“是啊。” 他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魔修留在此处,思来想去也找不到理由,只能告诉自己,大约是始终无法割舍得下这毛茸茸的耳朵与尾巴吧。 黎穆忽而开口说:“师父,我想回到死阵内去。” 顾渊一怔,问:“为什么?” 黎穆说:“我看死阵内灵气充盈,又十分僻静,是个修炼的好地方。” 黎穆所言不假,顾渊想了想,此时黎穆若能潜行修炼那自是极好的,他便点了点头,答应他:“好。” 黎穆又试探般小心问他:“你陪我一同去吗?” 顾渊心想,他先前曾答应过黎穆,说要陪着他在这一条路上一同走下去,此时自然点头答应他,说上一句好,黎穆一瞬显得极为高兴,他脸上虽无兴奋神色,尾巴却是一摇一晃的,顾渊哑然失笑,免不了出声问他:“你好像很高兴。” 黎穆万分吃惊,反问道:“师父怎么知道的?” 顾渊:“……” 黎穆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尾巴早已暴露一切心绪,他或许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那胡来摇晃着的尾巴,顾渊也不想告诉他,若是有朝一日黎穆学会了控制自己耳朵与尾巴的法子,那可就没有这么好玩了。 第二天他们一同返回死阵,那守阵兽还在原地百无聊赖地发着呆,见他们进来,也只是稍稍晃一晃尾巴,再重重放下,在冰面上砸出几道触目惊心的裂纹,冰渣子簌簌掉了满地,这才算是懒洋洋地与他们打了个招呼。 顾渊忍不住在心中暗自腹诽,也不知昔日厉玉山究竟为何要将这不着调的家伙充作守阵兽,若这是他家的守阵兽,他大约已干脆将它下锅炖熟了。 黎穆却无甚反应,他让守阵兽将他们带到他父母的故居,决意动手认真清扫此处。顾渊在家中一向是养尊处优的,他从未干过这些粗使活,虽大约知道要如何去做,可却是不愿意动手的。而黎穆显而也并不擅长此事,他原想掐个诀干脆将室内的积灰全清干净了,却不想他那一句咒诀似乎掐得有些过了,室内猛地扬起一阵穿堂大风,满屋子灰尘飘扬,呛得二人不住咳嗽,待那风停了,两人都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模样,更惨一些的是顾渊,他原穿的是一件白衣,现今已彻底变成了灰扑扑的颜色。 黎穆知自己做错了事,可怜兮兮般嗫嚅着说道:“师父,徒儿错了。” 顾渊叹一口气,咒诀派不上用途,他只好薅起袖子决定亲自动手收拾,黎穆委委屈屈想要将功补过,在一旁为他递东西打下手,顾渊让他递过木盆,可黎穆转过身尾巴一扫,又将放在地上的花瓶碰倒了,碎了满地瓷片。 他可怜兮兮望着顾渊,顾渊只好摸一摸他的头,与他说:“你还是出去玩儿吧……” 长了这么大年岁,顾渊还是第一次自个动手扫地清灰擦桌子,这事情没意思得很,他擦了擦桌子,黎穆又摸进来为他端茶倒水,这回他规矩了不少,低低垂着尾巴一动也不敢动,而守阵兽趴在门外,从窗子外用一只眼睛往里偷偷瞟着他们,一面在一旁指手画脚地指导,告诉顾渊应当如何如何去收拾。 顾渊被他说得有些恼了,一把将手中的抹布从窗子里甩了出去,正中了守阵兽的眼皮,可这个抹布对它而言全然是不痛不痒的一次攻击,它懒洋洋打了一个哈欠,抬起后腿挠痒痒,顾渊气得当场便要甩手不干,可他转头瞥见黎穆乖巧地站在一旁眨眼看他,身后那小尾巴一晃一晃的,他那一肚子气便又重新憋了回去,深深叹一口气,支使黎穆去外边将抹布捡回来,继续埋头擦起桌子来。 到了晚上,顾渊终于将这几间屋子收拾得差不多了,他一辈子也没做过这么多粗使活,累的腰酸背痛,趴在床上直哼哼,心想原来庄子里的仆役这么不容易,若是自己有朝一日还能够回去,一定要给他们涨几番月钱。 在一旁看了一天热闹的黎穆凑过来给他倒茶,顾渊朝他招一招手,让他帮自己揉揉肩捏捏背,可不想黎穆大约是这辈子也没给人捏过背,下手没有轻重,疼得顾渊嗷地一嗓子嚎出来,也不知背上是不是干脆青了一块。 他痛苦蜷在床上咬牙忍着疼,忽而听得门外一阵轰隆隆的脚步声响,屋瓦上被震得簌簌一阵尘土飞扬,守阵兽屁颠屁颠飞速跑来从窗外往里看热闹,瞥了两眼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开始感慨人类真是不禁用,他说的话直接便在两人脑子里显现,顾渊不想听也不可,一旁黎穆慌忙给他道歉,而顾渊瘫在床上,生无可恋般心想,不行,这日子真是没法过没法过了! …… 顾渊好好睡了一夜,第二天起来时只觉腰背酸痛,连手臂都抬不起来了,活像个上了年纪的老头儿,黎穆倒懂事得很,也不问顾渊到底是不是入戏太深,忙着鞍前马后伺候着,让顾渊提前享受了一番徒儿绕膝的天伦之乐……哦,他还年轻,不应该如此去胡思乱想。 黎穆每日修行刻苦,只有在歇息时才来缠着顾渊,他大约是觉得师父真的是变了性子好脾气也好说话了,偶尔倒也会与顾渊摇着尾巴撒撒娇,顾渊甚是喜欢这时候。毕竟上手摸着尾巴的机会太少,直到现在黎穆的尾巴还如同他的逆鳞一般,无论如何是摸不得的,顾渊只好摸摸耳朵过个瘾。黎穆是不知道他的这份心思,他只当这是师父随手的亲昵举动,顾渊自然也不会告诉他真相。 死阵内的日子过得极为舒适,时间自然也是走得极快的,这里面四季如春,一日顾渊早上从睡梦中醒来,掐着手指算一算日子,这才发觉外边大约已到了隆冬。 他多少有些怅然,也不知道母亲与英儿现今过得如何了,这边躺在床上凄凄哀哀感叹着,黎穆忽而推门从外跑进来,晃着尾巴向他报告说自己又有了些新长进。 以顾渊的修为,他其实听不大懂,却仍得假装出一副一代宗师的模样来,夸黎穆一句徒儿真棒,一面借机摸一摸那毛茸茸的狼耳朵。 他抑不住便去想,若母亲他们能过得好,自己在这死阵内哪怕呆上一辈子,也是极不错的。 日子过得平淡无趣得很,很快顾渊便发觉门外那只守阵兽真是无聊至极,每每听见他们这边有什么风吹草动,便一定要从外边跑来看一看热闹。它体型巨大,跑起来轰隆隆乱响如同地震了一般不说,一次顾渊沐浴时倒多了热水,烫得低叫了一声,那守阵兽竟然也要跑过来围观,它用一根指甲小心翼翼推开窗子,在窗外探过一只眼,吓得顾渊一阵惊叫,慌忙让他滚远一些。 不想一只不怕死的鸟儿飞来停在守阵兽的鼻尖上,逗得它打了个惊天大喷嚏,如同卷了一阵飓风般,将浴盆前的屏风都给掀飞了,顾渊吓得面色惨白,扭头一看,黎穆大约是听见了惊叫声,匆匆忙忙跑进来,干脆上上下下看了个通透。顾渊的衣服原挂在屏风上,早已不知被吹到了什么地方去,他只好叫黎穆去帮他取件干净衣物来,眼见着黎穆摇着尾巴转身离开,茫然不已,心想这傻孩子怎么了,到底在瞎开心个什么劲。 我真不是你师父_13 等他换好衣服出来,带着黎穆去找了外面翻肚皮晒太阳的守阵兽,义正言辞地问它能不能化一个小一些的模样,猫儿狗儿的,什么都好。 守阵兽显然是想要拒绝的,它这些日子跟他们混熟了些许,便扭着身子摇尾巴喊着少主人要去与黎穆撒娇,可黎穆早已坚定地站在了顾渊一方,他也觉得守阵兽动不动便从外跑来凑热闹很惹人烦躁,两人威逼利诱之下,守阵兽只得可怜兮兮地化了形,变成了一只外貌肖狼的玩意儿。 顾渊幽幽叹一口气,心想这下可好,家中一下多了两只四处胡闹捣乱狼崽子。 第11章 守阵兽化作狼形后,非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因为体型之便,更加胡闹起来。 沐浴那是一定要扒拉着屏风看的,它似乎总觉得顾渊这种脆弱不堪的人类会淹死在浴盆里,而它身为狼君厉玉山钦定的守阵兽,自然要看护好小主人与小主人的小伙伴,若是闯祸后顾渊恼了,它就飞速钻到黎穆身后,而后再被黎穆拎着后脖子送去给顾渊谢罪。 往复循环,无穷尽也。 顾渊觉得甚为心累,一面借机摸一把黎穆毛茸茸的狼耳朵以求安慰。 他觉得死阵内哪儿都好,就是没有好吃的,所谓君子远庖厨,他没有这个天赋,实在是学不会这复杂无比的玩意。 而黎穆就更不用说了,他是个专业烧厨房的,几月下来,顾渊实在闷得久了,便想去束桐镇上走一走。 黎穆执意要跟上,守阵兽更是撒泼打着滚想要去见一见外面的世界,可这一处死阵全赖它灵力所系,若它离了此处,死阵必将崩塌,守阵兽只得可怜兮兮目送两人离开。 死阵外已至冬末,顾渊踏出去便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他极怕冷,一路都是哆哆嗦嗦的模样,身旁黎穆蹙眉望了望他,倒是不曾说什么。 他们赶到束桐镇上,顾渊要去酒楼中喝酒暖身,黎穆随他一同前去,方才进门,便在酒楼内见到了前些日子见过的那只公狐狸。 黎穆睁大眼睛,捅一捅顾渊的胳膊,显得稍有些许激动。 “师父,你看!”他说道,“小相好!” 顾渊:“……” 那公狐妖显是也注意到了他们,他大约还对上次的几人的街头一瞥有些印象,不禁朝着两人莞尔一笑。 黎穆仿佛重新想起了那一日的疑惑,他总算憋不住再次向顾渊询问道:“师父,为什么只有公狐狸才可以……” 顾渊一脸冷漠:“你闭嘴。” 黎穆委屈地闭上了嘴,顾渊对他的乖巧甚为满意,主动为他夹了一筷菜,本想放进黎穆碗中,却不想黎穆瘪着嘴凑上来,就着他的筷子将东西吃了下去。 顾渊怔了一怔,抑不住双颊微红,他想黎穆并非是有心如此,大约只是自己这些日子与他有些太过亲近了,而黎穆不知道不该随意对他人如此亲昵。 顾渊将手中的筷子放下,开口教导黎穆说道:“你不该与旁人如此亲昵。” 黎穆甚为不解:“师父不是旁人。” 顾渊无奈道:“你方才的举动……难免会让他人有些误解。” 黎穆蹙眉说:“我敬我的师父,与他们又有何关系。” 顾渊扶住额头,仔细思索着要如何告诉黎穆,方才他那举动早已越过了师徒的边界,师徒之间是万万不能如此的。 他正苦恼着,遥遥望见那只公狐狸端着酒杯走了过来,弯着一双桃花眼,说有缘千里相会,要与他们喝一杯酒。 不过一面之缘,顾渊难免觉得这狐妖太过自来熟了一些,他喝了那杯酒,却露些冷淡意味,狐妖正觉讪讪,忽而瞥见黎穆正望着他,他虽看不见黎穆纱笠下的神色,却早已觉察到了他身上的气息,此时微微一笑,低声道:“这位小兄弟是狼妖吧。” 顾渊微微挑眉,并不回答。 黎穆见顾渊不说话,他便也不去搭理这只公狐狸,狐妖尴尬不已,却仍是寻了椅子坐下,好声好气与他们说:“我许久不曾在这镇上见过同类了,就当与我说说话可好?” 顾渊不过转头看他一眼,他便极为高兴般将手搭上了顾渊的肩,得寸进尺般道:“我姓柳!” 黎穆忽而凉凉道:“没有人问你姓什么。” 那狐妖却一点也不害怕,笑吟吟将后半句话说了下去:“名唤柳长青!” 顾渊讶然去看黎穆,只觉得黎穆方才那一句话中的敌意极重,他想自己虽不想与狐妖过多交谈,却也不曾到要与之为敌的地步,对方既已如此客气,他便也客客气气与柳长青道:“我姓……姓顾。” 他难免有些尴尬,若是说自己姓尹,通过名姓后对方难免会认出自己的身份,更何况尹千面学人举止,无论如何现今他也是“顾渊”,可若说了自己名唤顾渊……还是要被认做是尹千面。 柳长青倒不曾细问,只是笑道:“顾兄弟,你我有缘,我再敬你一杯酒。” 说罢他自斟了一杯酒,一饮而尽,亮了杯底,顾渊尴尬不已,盛情难却,他只好也饮了一杯酒。 黎穆忽而将手中的筷子放下,用的力道稍稍有些重了,引的邻桌几人抑不住瞥过目光来。 顾渊不免皱眉道:“你怎么了” 黎穆说:“我不想吃了。” 顾渊叹一口气道:“下次放东西的动作要轻一些。” 黎穆好似因他的这一句话生了气,他答了一句“知道了”,而后站起身,闷声说:“师父,你吃吧,我先回去了。” 顾渊心下茫然不已,他不明白黎穆怎的忽而就变得如此脾气古怪,匆忙拉住黎穆的手,蹙眉问他:“你怎么了?” 黎穆轻轻将他的手甩开道:“没什么,我回去就好了。” 说罢他竟真的转身出了酒楼,顺着来时的路走回去。 顾渊心中茫然,正犹豫自己是否要追上去,柳长青站在一旁,似乎也有些讶异,满是歉意地与他说道:“顾兄弟,对不住了,我不知他会因此生气……” 顾渊也只得解释一句:“我徒儿平时不是这样的,今日不知为何……有些古怪。” 柳长青怔了一怔,似乎在心中细细想过,忽而噗嗤笑了出来,一面道:“我明白了。” 顾渊皱眉看他,问:“你明白什么了?” 柳长青道:“妖虽似人,可毕竟还是自鸟兽化来的。” 我真不是你师父_14 顾渊万分不解。 柳长青掩面而笑:“现今已是冬末,转眼便要开春了,既是鸟兽,难免会有些心烦意乱的时候。” 顾渊仍是茫然不已:“何解?” 柳长青大笑:“你是人,自然不会明白。” 他与顾渊行过礼,道:“还是尽早将你那徒儿追回来吧。” 顾渊犹是不解。 鸟兽开春为何会心烦意乱?更何况黎穆只是半妖,算不得是鸟兽才对。 他付过账,照来时的路回去,一路苦思冥想,行至郊外时,见树梢上冰雪消融,几只鸟儿在树梢上婉转啼鸣,又怔了片刻,忽而明白过来柳长青那一句话的意思。 顾渊:“……” 若柳长青所言为真……那就很尴尬了。 第12章 顾渊忧心忡忡回到死阵之内,一时间竟不知如何才好。 他想自己以往虽未养过狼,可母亲却是养过猫的,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只记得猫儿平日里极为亲人柔顺,接近一岁时却忽而变了性子,每日里烦躁不安,夜中吵得家人难以入眠,叫声凄艾,甚是吓人,顾渊不过是想抱抱它,便被它在手背上挠出了两道血口子。 直至后来孙伯又捉了一只公猫回来,与它配了对,这才消停下去。 现今难道要他去捉一只狼妖回来与黎穆……这么想来总觉得很是奇怪,更何况他压根捉不住狼妖,黎穆今日情绪反常,说不准他真的只是心情不好罢了,倒不如不理柳长青所言,先观察黎穆些时候再说。 他走到花圃内,守阵兽一溜小跑冲过来要与他告状,说狼崽子回来时胡乱发脾气,将几株花苗通通踩断了。 顾渊顺着它所指的方向一看,的确折了几株花,他请守阵兽将黎穆唤来,想要好好与黎穆谈一谈此事,守阵兽摇着尾巴去了,转头便被黎穆从屋内丢了出来,它十分委屈,又要与顾渊诉苦,顾渊却已皱着眉进了黎穆的屋子,反手带上门,而它躲闪不及,门框狠狠撞上了它的尖鼻子。 这日子没法过了! 守阵兽捂着鼻子如此想到。 …… 顾渊进了门,他见黎穆正坐在桌旁,神色冰凉,从脸上实在看不出他此刻心绪。黎穆见他进来,也只是微微蹙眉,别过身去,好像一点也不想要搭理他。 顾渊在他面前坐下,问:“可是生气了?” 黎穆转开目光:“没有。” 顾渊问:“既然不曾生气,门外那几株花儿又是如何得罪你了?” 黎穆仍是一言不发。 顾渊就这么看着他,其实他心中也没多少底气,他只是不知该要说些什么,所以才故意沉着脸色等黎穆先开口,他想黎穆是小孩子脾气,那是最耐不住性子的,他若是一直不开口,黎穆反而会将事情告诉他。 两人便这么对坐沉默着,黎穆盯着屋中墙上挂着的一副山水画,那画的笔触行云流水,大气磅礴,其间似蕴有剑意,他这么看了一会儿,倒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平日里师父总会哄着他,而此时顾渊却始终不曾说话,他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悄悄地回眼去望顾渊,却发觉顾渊一直蹙眉看着他。 两人目光相交之时,黎穆忽而便慌了神,他觉得太过丢人,正要重新扭过头去,顾渊却已忍不住笑了。 黎穆想转开目光不去理他,可他却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他如同做错事的小孩一般,一点一点将目光转回顾渊身上,却还低着头,只敢望着他的衣襟,委委屈屈的模样,实在令人心疼。 “多大人了,还是小孩子脾气。”顾渊将身子从桌上倾过来,笑着说道,“方才在镇上,你为何忽然生气?” 黎穆扁一扁嘴,说:“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自己为何要生气,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他就是不喜欢那只说话怪声怪气的公狐狸。 顾渊怔愣片刻,觉得这才真是糟了,没有缘由便生气,黎穆既控制不住自己,莫名烦躁不堪,那十有八九便是柳长青所说的意思。这下到可好,他要去何处去再寻一只狼妖?他不由苦恼,抬起头看一眼黎穆,又轻叹一口气。 黎穆见他神色,倒以为顾渊是在恼他无故撒火,心中已有些慌乱,此刻见顾渊叹气,已脱口而出:“师父……我错了。” 若是往日,顾渊定会细声安慰他,说些不耐事知错便好的话,可这一日顾渊只是叹气摆手,一言不发便起身出去了。守阵兽正将耳朵贴在门上偷听着,顾渊一拉门,整只兽便跌了进来,摔出一个狗啃泥,它晃一晃脑袋,抬起头可怜兮兮看黎穆,问:“你又惹他生气啦?” 黎穆不知如何才好,他不敢没皮没脸上赶着去顾渊面前认错,想着回来时他将几株花儿踩死了,师父一定不开心,他先去将那花儿救活了再说。于是他跑回花圃,蹲在那几株折断的花儿面前,想以术法修复花枝。 可他与尹千面学的尽是些杀戮之术,平日里也是以煞气催动术法,要想救活那花儿是何等之难,他折腾了许久,总算将花枝接上了,眼看着花儿焉焉抬了头,这才如释重负松一口气。 守阵兽恨铁不成钢般望着他,摇头叹气说他一点也没有狼君的昔日风采,它扭着步子走开,黎穆悄悄跑到顾渊屋外,想将花儿之事告诉他,可想想这又太过刻意了一些,只好憋着回了自己的屋子,只待明日顾渊早起时自己发现此事。 可第二天方亮顾渊便已不见了踪迹,黎穆四处寻不着他,问了守阵兽,守阵兽也只告诉他顾渊一早便去了束桐镇,黎穆愣愣呆了一会儿,想起镇中那只公狐狸,登时气恼不已,杀气重重冲出了死阵去,半道上却见着了顾渊返回死阵的身影。 黎穆委屈凑上前,还未开口唤一句师父,顾渊却已看着他笑了。 “我不过去镇中一趟。”顾渊低声笑道,显是心情极好,“你不必特意出来迎我。” 黎穆轻轻抖一抖耳朵,不明白顾渊的心情怎么忽而就变好了,却仍是小心问道:“师父去镇上做什么?” 顾渊答:“问些事情。” 他说完这句话,两人便已进了死阵,踏在那一处冰面上,顾渊好些时辰都在冰天雪地之中行走,耳垂与鼻尖都冻得发红,空中扬着鹅毛大雪,他呼出一口白气,正要说话,恰逢黎穆回首,目光灼灼,不等顾渊开口,或是连黎穆自己都不曾知晓此举缘由,黎穆已伸出了手,在掌心呵一口热气,将顾渊发红的耳朵捂在手心。 顾渊将要说的话也忘了,只顾呆怔怔望着黎穆,冬日暖阳下,他只觉黎穆的眼睛亮闪闪的,眼底像是有无尽的光。 “师父。”黎穆问他,“你去问了什么?” 顾渊这才想起自己方才早起去镇中向柳长青细询之事,他想柳长青是久居此处的狐妖,自然知道附近何处会有同黎穆一般的狼妖的,柳长青倒是好心,细细将附近的狼妖一一列给了他,思及此处,顾渊终于想起自己方才要说的话。 “徒儿。”他反握住黎穆的手,将他的手拉了下来,“这几日可否陪为师去几个地方?” 我真不是你师父_15 第13章 黎穆甚是乖巧,顾渊既想去附近走一走,不论去什么地方,他自然是愿意陪着顾渊去的。 黎穆不曾细问,顾渊也没有细说,两人心照不宣般返回死阵之内,却不想早已猜错了对方的意思。 柳长青列出的位置都算不得太远,顾渊在心中算过时间,他们此刻立即出发,若黎穆不满意,倒还来得及赶去下一家。 选徒媳毕竟是件大事,就算黎穆看对了眼,他身为师父,自然也得替徒弟把一把关——想他自己还未曾找过夫人,而今竟要为徒弟娶媳妇了,他莫名为自己感到心酸可叹,却也只得抹一抹辛酸泪,回去收拾东西,带黎穆先去最近的几处走一走。 他心事重重走进屋子,自然没有看到旁边那几株重新接回去的花儿,黎穆本是存着一副献宝的心情,却不想师父压根没有注意,自个便也同那焉了的花儿一般,有些垂头丧气的。 守阵兽见他二人收拾了东西,不免问上一句:“你们又要去何处?” 黎穆如实回答:“不知道。” 顾渊觉得此事甚难启齿,他毕竟自幼恪守圣贤之言,与妖类性格直爽大不相同,哪怕这种天地常理放在他心中也算是淫/邪之事,只好含糊其辞,说道:“听闻附近还住了些狼妖,便想着去看看。” 黎穆登时如临大敌,惊警道:“师父见狼妖做什么?” 顾渊只好说:“只是去看看。” 他原以为黎穆应当会开心,可现今却是他猜错了,他心中疑惑不已,只好自我安慰见到其他狼妖之后,黎穆近来阴晴不定的脾气一定会有所好转。 …… 他们行了不过一个时辰,便到了柳长青所说之地。 虽已至冬末春初,山上犹是大雪漫漫,顾渊与黎穆在一处山洞外落了下来。柳长青说此处结伴住了几只狼妖,从刚化形的小妖怪,到已化形百年的大妖怪,无一不有,总会有黎穆喜欢的。 此处妖气浓郁,顾渊倒也看得一清二楚,他本想直接走进洞里去,却见黎穆竖起了耳朵,拉住他的手将他挡在身后,万分警醒:“师父,你跟着我。” 顾渊心想,听闻妖类总是为了地盘争执打斗,他们擅自进来,难免对方会有些情绪激动,黎穆与他们气息相同,或许会小一些敌意,便让黎穆打了头阵,而他紧随其后。 这洞穴幽深,向前走了片刻,隐约已听着了低低的咆哮声,顾渊心知这是警醒,是要逼他们离开。他顿住脚步,令黎穆也停了下来,高声道:“是柳长青让我来此处的。” 那咆哮声渐渐小了下去,石壁后忽然探出一个小姑娘的脸,她还生着尖尖的狼耳朵,眨着一双幽绿色的大眼睛,满是好奇地望着他们,怯生生问:“真的是柳哥哥让你来的吗?” 顾渊说:“是。” 他想这小姑娘真是天真无邪,若他只是随口胡诌的坏人,她这么轻易便现了身,只怕早已就没命了。 那小姑娘认认真真打量了顾渊许久,脆生生道:“我相信你,你生得这么好看,一定不会是坏人。” 顾渊:“……” 她又伸手指了指黎穆,撇嘴道:“他一定是坏人。” 顾渊抬眸一望黎穆,这才发觉黎穆那神色甚为冰冷吓人,若是再凶恶一些,大约就要有止夜啼的效果了。 顾渊只得拽一拽黎穆的衣袖,让他对那小姑娘笑一笑,黎穆却全当不曾听见,这让顾渊不由苦恼,他想眼前这小姑娘如此可爱,就是看着年纪太小了,黎穆似乎也并不喜欢她,于是便问那小姑娘道:“此处只有你一人吗?” 小姑娘说:“姆妈出去了。” 不能拆人姻缘,已生过孩子的狼妖自然也不行,顾渊想了想,又问:“你可有姐姐?” 小姑娘天真无邪说:“姐姐还要过会儿才能回来。” 顾渊问:“可曾婚嫁?” 小姑娘眨一眨眼:“昏假是什么?” 顾渊闭了嘴,他想妖类与人类不同,是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的,看对眼了便直接在一起,想必没有婚嫁的说法,小姑娘年岁太小,与她大约也说不清楚,便扯一扯黎穆的衣袖,示意他一同出去,一面与那小姑娘道:“我们在外面等着你姐姐与娘亲回来。” 小姑娘不明所以,见他们出去了,便又开开心心抱着两块石头到一旁玩去了。 黎穆已满腹疑惑,总算忍不住开口询问:“师父,你究竟要干什么?” 顾渊道:“那小姑娘年纪太小,待她的亲长回来,再说不迟。” “妖类化形至少也需修炼百年。”黎穆神色更加古怪,“那小狼妖只怕早已过了百岁,哪儿小了?” 顾渊一时无言,他见那小姑娘不过如同人类十三四岁的外貌,自然将她当成了小女娃儿,此时也只能狡辩一句,道:“她心智并不成熟,自然还算是个孩子。” 黎穆说:“只怕全是装出来诓你的。” 顾渊一怔,方想再问,远远的已见几只灰狼结伴归来,便站起身,整一整衣冠,摆出一副老亲家的得体模样来。 那几只灰狼跑到他们面前,化了人形,倒也和善,并未主动攻击他们。 为首的灰狼看上去已上了些年纪,一副商家老婆婆的打扮,稍稍有些富态,和蔼可亲与顾渊笑了笑,道:“这位一定是顾公子,有失远迎了。” 顾渊急忙回礼,那老婆婆又道:“柳公子已与我们说清了事情来由。” 顾渊稍稍一怔,却也是点头道:“那正好。” 这事儿尴尬,他正不知要如何开口。 老婆婆转头看一眼黎穆,问道:“这位便是……” 顾渊答:“是。” 她仔细打量过黎穆,显是甚为满意,笑吟吟道:“你们且侯着,老身这就去将娃儿们喊出来。” 黎穆见她领着灰狼们走进洞穴内去,双眉紧锁,他总觉得那老婆婆方才望他的目光太过露骨,如同是打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忍不住转头问顾渊:“师父,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事情如此顺利,顾渊的心情已好了不少,此时倒还是微笑着的,细心为他解释道:“你等着。” 黎穆问:“等什么?” 顾渊说:“待会儿他们出来之后,你看看可有喜欢的。” 黎穆甚是茫然:“什么?” 我真不是你师父_16 “若是喜欢,便说出来。”顾渊道,“师父自会为你做主,要是两情相悦,那这事便算是成了。” 黎穆神色微沉,问:“师父,你带我来此处,究竟是要做什么。” 顾渊心情正好,一时心直口快,脱口而出:“自是为了给你相个媳妇。” 第14章 待片刻后黎穆从那一句话中回过神来,免不了恼怒异常,他万万没想到师父带他来此处存的竟是这种心思,他不明白为什么师父好端端的便要为他相什么媳妇?莫不是这几日他做错了什么,师父想要将他赶走了? 顾渊见他神色如此,已有些惊了,心想自己大约是说了些不该说的话,黎穆是要生气了,可他实在想不出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只觉得黎穆现今这脾气果真是阴晴不定,便开口安抚道:“徒儿,你不必讳疾忌医,繁衍生息,本就是如生老病死一般的寻常之事。” 黎穆听顾渊如此说,更觉心中无名火起,抑不住便高声怒道:“什么寻常之事!” 顾渊被他这一句话的语调吓得稍一哆嗦,正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去,老婆婆已领着族内的年轻女子们出来了,那长着狼耳朵的小姑娘也在其中,方才洞内昏暗,顾渊这才看清她穿着一件花布衣服,甚是娇俏可人,那小姑娘笑嘻嘻朝他眨了眨眼,又看见黎穆神色阴沉,不由得吐一吐舌头,对黎穆扮出一副鬼脸来。 老婆婆慌忙伸手一敲她的脑袋,板着脸故作凶恶道:“不得无礼。” 小姑娘委委屈屈嘟起嘴,倒还是望着顾渊,像是要以此博他可怜,黎穆只觉得腹中一把怒火越烧越烈,却想着此处尚有外人,他需得给师父几分面子,只好硬生生忍着。再看那老婆婆笑吟吟与顾渊道:“顾公子,我这儿的年轻人可全在此处了。” 顾渊方被黎穆那一句话吓得回不过神来,他偷偷瞟一眼黎穆,低声咳嗽道:“嗯……知道了。” 老婆婆便又笑着转身去问黎穆:“小公子可曾有……” 黎穆冷冷道:“没有。” 老婆婆先是一怔,大约是不明白为何一转眼黎穆已换了一副脸色,却还是笑吟吟着说道:“本就是两情相悦的事情,不满意也是常态,顾公子带他到别处看一看,说不准就能遇上心仪之人。” 顾渊想这老婆婆的脾气着实好得很,便也摆着笑意要与她客套:“婆婆说的是。” 黎穆却在他身旁冷声说道:“不必再往下看了。” 顾渊皱起眉来,轻轻一扯黎穆衣袖,道:“休得胡言乱语。” “不曾胡言乱语。”黎穆愠怒不已,“我全都看不上。” 顾渊原还扯着他的衣袖,此刻却被他狠狠一下打开了手去,黎穆显是在气头上,转头便大步离开,顾渊呆怔怔唤一句“徒儿”,毫无回应,人已是走得远了。 众人面面相觑,老婆婆许是怕他下不来台面,连忙说:“年轻人脾气难免暴躁,过一会儿便好了。” 顾渊茫然无措,他低头望一眼自己的手,方才黎穆显是真用上了力气,他手上火辣辣地疼,也只好轻轻揉一揉,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何处做错了。 他呆了片刻,还是决意拔腿去追,毕竟是自家徒弟,也是自己造的孽,无论如何都得先将人追回来了。 若是黎穆真想甩掉他,顾渊怕是跑断了腿也追不上的,可顾渊不过是走了片刻,到一山野小村之外,便见着黎穆在原地侯着他。 顾渊走上前去,见黎穆犹是神色阴沉,不由得心生胆怯。他毕竟不是尹千面,若待会因争执而打起架来,自己一定会被揍得缺胳膊断个腿的,委实可怕,甚是吓人。 黎穆见他走来,竟连“师父”二字也不肯唤了,冷冰冰板着一张脸,问:“这件事是谁教你这么做的。” 顾渊尴尬道:“这……为师见你近日心情烦躁,坐立不安……” 他脸上微微泛红,已是说不下去了。 黎穆冷然道:“接着往下说。” 顾渊反倒是觉得自己像是个受审的犯人,支支吾吾半晌,实难启齿,一句话倒也说不出来。 黎穆微愠道:“你为何不说了?” 顾渊只得道:“我以为……柳……柳长青告诉我!春季之时妖兽难免会有些烦躁火旺……” 他嗫嚅着抬起头望了黎穆一眼,干脆破罐子破摔,牙关一咬,两眼一闭,也顾不得接下来会如何了,直截了当道:“我以为你是发/情了!” 黎穆:“……” 顾渊等了一会儿,听黎穆不曾开口骂他,这才小心翼翼睁眼去看黎穆,他见黎穆脸色阴沉不已,不由便更加慌乱。 黎穆咬牙切齿道:“这些话都是那只公狐狸教你的?” 顾渊喏喏道:“的确……的确是柳兄。” 黎穆怒道:“我这就赶去去束桐镇将那只公狐狸的皮扒了做衣服!” 顾渊吓了一跳,慌忙拉住他的手,道:“他是好心!你别去闹事!” 黎穆反而是更恼了,他一把将顾渊的手打开,两次正打在同一个地方,顾渊吃痛,倒吸一口凉气,急急缩回手去。 黎穆本已要离开,听着顾渊的声音,此时又转过身来,正巧瞥见顾渊缩回手时手背微红,脸色还是沉着的,眼神却已变了,偷偷地拿眼去瞄顾渊的手,却一言不发不肯开口。 顾渊莫名挨了这两下,自也是有些少爷脾气,他见黎穆还想凶他,脑中想黎穆性子单纯,向来是极好骗的,于是将袖子一甩,故意气冲冲地:“你不是要走吗!” 黎穆哪儿见过他发脾气,一时无言,只说了半句:“我……” 顾渊道:“柳兄是好心,虽是办了坏事,你也绝不可如此怪他。” 黎穆抿唇不言。 顾渊见他不肯说话,便又佯装生气道:“你走吧,为师不留你。” 黎穆终于垮下脸来,仓皇唤一句师父,眼中像是有天大的委屈。 “我不走了。”他可怜兮兮说,“我不敢生气了。” 顾渊故意说:“你方才还说要去剥狐狸皮呢。” “我不剥了。”黎穆委屈道,“师父不喜欢,那我就不剥了。” 顾渊叹一口气,心想黎穆果真是好哄,当下耐心着好声好气问黎穆说:“你近来究竟为何生气。” 我真不是你师父_17 黎穆皱眉,说:“我不曾生气。” 顾渊问他:“那你好好与师父说说,你为何每日心情烦闷?” 黎穆道:“我……我不喜欢别人与师父走得那么近。” 顾渊稍稍一怔,还未得开口,又见黎穆往下说道。 “我只有一个师父。”黎穆皱着眉头,显是苦恼极了,“师父自然也只能有我一个徒弟。” 顾渊不由哑然失笑,只道自己之前是想多了,这分明还是小娃儿争宠一般的想法,自己如何便想到了那些事上,他怪自己糊涂,伸手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黎穆见他手背真是伤着了,不免有些慌神,匆匆上前拽住他的衣袖,要他将手伸出来看一看。 他拉过顾渊的手,这才发觉方才那两下自己用的劲未免太大了一些,好端端一双手,手背已整个红肿了起来,黎穆不知为何便觉心疼不已,慌忙问:“师父可还疼吗?” 顾渊笑道:“无妨的。” 黎穆仍捧着他的手,说:“都怪我。” 他忙着催动术力为顾渊疗伤,一面盯着顾渊的手,觉着师父的手是真好看,白玉雕的一般,握在手中软软嫩嫩的,鬼使神差便开口嗫嚅说:“我是喜欢师父的。” 顾渊未曾听清,便问:“你说什么?” 黎穆便提高些音调,道:“从未有人像师父对我这么好,以往师父也不曾对我这么好。” 顾渊心想,以往是尹千面那魔头刻意苛待你,而他是正人君子,自然得对徒弟好一些,此话还算受用,十分满意,便点一点头,说:“你知道便好。” 却不想黎穆直勾勾望着他,神色显得有些古怪,顾渊心虚别过脸去,就听着黎穆往下说道。 “我谁也不喜欢。”他说,“我想明白了,我只喜欢师父。” 顾渊呆怔回首,见黎穆目光灼灼,心中咯噔一声,只如临大敌一般,不知如何才好。 完了,徒弟竟是个断袖……还是个想搞师徒不伦的断袖! 他脑中一片空白,竟不知该如何才好。 黎穆还握着他的手,轻轻以指腹在他的手背上蹭了蹭,惊得顾渊一下缩回手来,跳开几步外,强作镇定道:“师父明白,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如此尊师重道,为师十分欣慰。” 他已有些语无伦次,不知自己胡乱说了些什么,只是仓皇间想要将黎穆所说的“喜欢”二字朝师道上引去,告诉他师徒之界断不可逾越。 却不想黎穆皱眉道:“不是这样的。” 他们正站在山野乡村之外,此时已至晌午,又是冬日农闲,不少人坐在门槛外懒洋洋晒着太阳,临近一户正是一对小夫妻,丈夫帮着妻子在屋外晾晒衣服,从头至尾眉目传情,甚是甜蜜,晾完了衣服,那丈夫偷偷搂一把妻子的腰,转头便跑,小妇人在身后追了两步,娇嗔骂一句混蛋,自己却又笑了起来。 黎穆伸手指了指那对夫妇,一字一句道:“是那般的喜欢。” 顾渊心下慌乱不已,面上却摆出一副怒容:“胡闹!” 黎穆不言。 顾渊还想要找些借口,他想黎穆应当是分不清的,他心性还如此单纯,怎么能明白什么是儿女情长,什么又是对亲人好友间的喜欢,他便说:“儿女私情与你所想的喜欢并不相同。” 黎穆打断他的话:“相同。” “你闭嘴,不许说话!”顾渊故作恼怒,道,“你呆在此处,不许跟我回去。” 黎穆一怔,显是有些慌乱。 “你说你所想的情感与那对夫妻一样,那你就给我呆在此处,好好看清楚了。”顾渊道,“想清楚了再给我回来。” 第15章 顾渊将黎穆留在山村之外,孤身一人回了死阵。 守阵兽正趴在门前候着他们,见他一人回来,不免有些惊讶,好奇问:“小主人去哪儿了?” 顾渊说:“面壁思过去了。” 他害怕守阵兽再问,他觉得以守阵兽的性子,保不齐要好好嘲笑他们一番,于是将自己一人关在屋内,脑中混乱不已,不知接下来该要如何才好。 黎穆虽被他留在山村外好好思考此事去了,可那小子性格良善,说得难听一些便是有些缺心眼,他思考的结果尚未可知,保不齐又会想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当下他应当做些二手准备,以防黎穆钻了牛角尖。 他呆怔怔坐在椅子上,委实想不明白黎穆那傻小子究竟喜欢上了自己的什么地方,他术法薄弱,为人也枯燥无味,若说是因为自己对他温和可亲,那就更是胡闹了,他对每个人都是这副脾气,待黎穆也并无什么不同,就算是为了他的皮囊——黎穆应当还以为他是尹千面,而对尹千面而言,外貌本是可以随意改变的东西,又有何处能值得他喜欢了。 他越想越觉头疼,本是该对阵下药的事情,反而迷迷糊糊没了结果。 顾渊坐立难安,在屋内兜兜转转走了几圈,仍是不知该如何才好。 守阵兽在外用爪子挠着门,那声音委实恼人得很,顾渊不肯去开门,守阵兽进不来,干脆在他的脑子里说起话来。 “小主人去哪儿了?”它语调欢快,“你们又吵架了吗!” 顾渊捂住脑袋,又爬到床上,用被子蒙着头,却仍挡不住守阵兽的声音,他迟迟不肯回答,守阵兽总算讪讪住了嘴离开,顾渊躺在床上,看着那青幔床帐,长叹了一口气。 发呆久了,他迷迷糊糊睡着,满心愁绪,自是噩梦不断,梦中他不是暴露了身份被黎穆一剑杀了,便是顶着尹千面的身份,被同道们打散了魂魄。 他总算自梦中惊醒,外边天色昏暗,似乎还不曾天亮,他迷迷瞪瞪坐起来,想起那件烦心事,免不了叹几口气,正要出去打水洗漱,忽而便想起了柳长青来。 他想柳长青好歹是个狐妖,对这些情爱之事似乎也颇为精通,自己一人想破脑袋也不会有结果,倒不如抽空去问一问他。 他洗漱完毕,忽视外边满地撒欢乱跑的守阵兽,匆匆赶去了束桐镇,此时方才天光大亮,镇外有人卖着汤水早点,他也无心去看。走到镇中去时他才想起来,以往几次他都是在酒肆中遇见柳长青的,他并不知道柳长青的住处,而此时时候尚早,那酒肆还未开张,他只好去买了包子豆汤,坐在酒肆门口的石墩上苦等着。 门外卖包子的阿婆瞅着他面善讨喜,又闲来无事,便拉着他话些家常,说自家那个不孝子,二十好几了仍不肯安安分分去找个媳妇儿,家里的田荒了两亩了,他却成日里只想着修仙,一日日往大庙里钻,却什么本事都没有学到。 顾渊也十分苦恼,他倒是希望黎穆也能只想着修炼,他想自己的那个傻徒弟啊,的确是肯找媳妇了,可他看上的却是自己的师父,这可是不敬不尊不伦的大事啊,他仇还没报呢,怎么就光惦记着师父了。 他等了一会儿,酒肆开了门,顾渊便进去叫一壶酒继续等着,他将花生米都吃完了一碟,柳长青总算出现在了酒肆门口。 顾渊还未开口招呼,柳长青已瞥见他,笑吟吟走上来,先对他作了一揖,问:“顾兄,你那徒儿……可寻着他的如花美眷了么?” 我真不是你师父_18 找着了,是我。 顾渊端着一肚子苦水,却实在不好意思这么直说,只好拐弯抹角摇一摇头,道:“还不曾找到。” 柳长青笑道:“好事多磨,顾兄也不必太过担忧了。” 柳长青叫上好酒小菜,两人闲聊几句,顾渊终是沉不住气开了口。 “柳兄。”顾渊说道,“我有一个多年好友,今日写信给我,说有一件事,想请我为他出出主意。” 柳长青道:“哦?他在信中说了什么?” 顾渊叹一口气:“他在信中可是说了件惊天大事啊。” 他见柳长青已被吊起了胃口,这才半真半假地往下说道。 顾渊道:“我那好友自幼便在鹤山派中修行,前些日子他方收了一名徒弟,这徒弟尊师重道,倒也乖巧可人,只可惜,他有些怪癖。” 柳长青十分好奇,急忙问:“什么怪癖?” 顾渊迟疑道:“断袖之癖。” 柳长青闻言一笑:“我当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他只要不去祸害小姑娘,喜欢男人也并无不可。” 顾渊先是一怔,心想妖类的规矩果真比人类松散,一面又往下说去:“他若只是断袖便也罢了,他……可他喜欢的竟是自己的师父。” 柳长青微微一怔,不免蹙起眉来。 “我那好友无计可施,这才写信向我求助。”顾渊叹气道,“可我也搞不明白这些情爱之事,只好来求柳兄帮忙了。” 他想要柳长青为自己出些主意,可不想柳长青皱着眉,开口便说:“既是喜欢,何必在意什么师徒身份,在一起便好了。” 顾渊大惊失色,慌忙说道:“我……我那好友可不曾喜欢他的徒弟啊!” 柳长青说:“出了这等事情,他既不曾将徒弟打出门去,又不想与徒弟撇清关系,那自然是不讨厌他那徒弟的。” 顾渊一时无言,却仍辩解着说:“师徒一场,总归是有些情分的,哪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将人赶出门去。” 柳长青道:“他徒弟喜欢他,那是他徒弟的事,就算他不肯接受,这事与他也无多大关系,人家的心意摆在此处,总不能一句话轻描淡写地便让他改了。” 顾渊沉默不言,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竟觉得柳长青说得很有道理。 若黎穆考虑清楚后还是这么个想法,他不肯接受,而黎穆仍是喜欢他,他也不能逼迫黎穆放弃这份情意。 顾渊没想到与柳长青聊过后反而更加烦恼,他叹了几口气,饮了几杯酒,心事重重,自是将柳长青晾在了一旁。 而柳长青皱眉观察了他许久,似有所悟,试探般开口询问:“顾兄,你方才所说的……该不会就是你与你那徒儿吧?” 第16章 柳长青轻轻巧巧一句话,倒几乎将顾渊吓成了个结巴。 他慌慌忙忙说道:“不……不是我!真不是我!” 柳长青见他这般反应,先是一怔,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他起初还用手掩着嘴,要给顾渊留几分薄面,后来细思下觉得顾渊此举实在有趣,干脆哈哈大笑几乎呛出了泪花。 顾渊这才发觉自己被柳长青轻易套了话去,只得以手掩面,羞赧不已。 柳长青稍缓下来,仍是笑着与他说道:“顾兄,这么说来,前几日我似乎给你出了个馊主意。” 顾渊叹一口气,心想那何止是馊主意,简直就是要命的玩意。 柳长青又问:“今日怎不见你那徒儿跟着你了?” 顾渊道:“我赶他去面壁思过了。” 一句话不过说了一半,他便又是叹息不已,也不知黎穆在那呆了一日,究竟是不是想明白了。 柳长青摇一摇头,说:“此事就算是与顾兄有关,我也不改方才所言,你哪怕再忧心也并无多大用处,还不如顺其自然便罢了。” 他想了一想,又说:“我见你那徒儿也是通情达理之人,你与其在此处唉声叹气,倒不如将事情与他说清楚了。” 顾渊皱着眉,想起黎穆总是曲解他的意思,免不了叹气道:“我与他根本说不清楚。” “我看不是说不清楚,是你徒弟性子耿直,而你说话又爱拐弯抹角。”柳长青笑道,“想必他根本听不懂你的弯弯绕绕。” 顾渊一时无言,细细想过,只觉柳长青所言不假,黎穆或许真的不明白他话中的意思。 柳长青又问:“你可曾直截了当地告诉过他,你并不喜欢他?” 顾渊想了一想,嗫嚅道:“没有……” “那这便是你的不对了。”柳长青道,“你的心思不是书也不是纸,没有白纸黑字地写出来,别人自然读不了,你一句话也不肯说,他又怎么能明白你的意思呢?” 顾渊蹙眉问:“那现下……我该如何才好?” “我方才已说过了,去与他说清楚。”柳长青叹道,“而后,顺其自然便是了。” …… 顾渊回到那山野乡村,黎穆果真还站在那对夫妇的院外,他垂着头耷拉着耳朵,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大约是担心为人所察觉,便用了些障眼的术法,普通人看不到他,顾渊却看得真切。 他几步走过去,黎穆听见了声响,便抬起头,一眼望见他,眼中仿佛一下便有了神采,身后的尾巴抑不住轻晃着,匆匆提步跑了上来,忽又想起顾渊此时正生着他的气,举止便拘谨了几分,小心翼翼唤:“师父。” 顾渊点头应过,他心中仍想着柳长青所说之事,当下只是问黎穆道:“你可曾想清楚了?” 黎穆老老实实回答他:“想清楚了。” 顾渊沉默不言,他带着黎穆走出这山村,一路径直回了死阵,又将房门一锁,确信那爱嚼口舌爱絮叨的守阵兽听不见二人谈话,这才问黎穆道:“你想明白了什么?” 我真不是你师父_19 黎穆仍显得有几分犹豫,大约是害怕自己说错话后又惹顾渊生气,他仔细想了想措辞,扯着自己的袖口,小声说道:“人世间的夫妻情爱与我所想的的确不同。” 此言一出,顾渊便松了一口气,想黎穆倒并非是无药可救,他现今既觉出了不同,那便是明白他所说的喜欢不过是对师长的亲近,绝非是情爱之意。 黎穆往下道:“他们昨日吵了架,那人一气之下打了妻子一巴掌。” 顾渊一怔,不懂黎穆为何突然这么说。 “他妻子哭了一日,到晚上时,又与他和好如初。”黎穆显是十分不解,“我不明白,若是相爱,为何要打她?打完之后,为何忽然便和好了?” 顾渊曾听家中仆役闲谈时说起夫妻打架吵架本是常事,可他父母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就算偶因小事有了争执,总有一人会率先认错,从不曾闹过红脸。他不明白为什么那些夫妻吵架会动起手来,自然无法去回答黎穆的问题。 黎穆皱着眉头,像是在仔细思索着什么,最终偷瞄顾渊一眼,低声喃喃道:“我是绝不会与师父动手的。” 顾渊只觉他此言的言下之意有些不对,黎穆方才所说的不同难道指的是这一件事?那便是说,他对自己,还是…… 顾渊郁卒不已,开口询问:“你可曾还明白了什么?” 黎穆抬眸望了望顾渊,小心翼翼道:“昨晚上……” 顾渊问:“怎么了?” 他语调一顿,垂下眸去,低声说:“没什么。” 顾渊被他这一句话弄得摸不清头脑,他在屋内踱了几圈步子,决定还是按着柳长青所说的办法去处理此事,踌躇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走到黎穆面前,说:“你应当明白为师的意思。” 黎穆微有错愕,似是仔细想了想他话中的意味,而后摇头道:“徒儿不明白。” 顾渊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此既为不伦之恋,为师断不会答应此事。” 黎穆似乎并不惊讶,却仍是垂下了尾巴,神色黯淡:“徒儿明白了。” 顾渊仍有些放不下心来,又见黎穆神色如此,更是不忍,他咬一咬牙,狠下心道:“你父母之仇未报,本不该将心思放在情爱之事上,今后为师若发现你还有这种心思,定要重罚于你。” 黎穆低声道:“是。” 顾渊挥一挥手,要他离开,自己走到桌旁正要坐下,却见黎穆一动未动,不由又开口问他:“还有什么事?” 黎穆委屈着说:“师父可是因此讨厌我了。” 他语调间带了些撒娇的意味,一双毛茸茸的尖耳朵已完全向后耷拉了下来,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又抬眼小心翼翼地去瞧顾渊,一双眸子如同幼狼一般,只显得天真良善。 顾渊下意识便脱口道:“没有。” 黎穆似是开心了一些,他摇了摇尾巴,顾渊忽而便觉得手痒至极,忍不了伸出了手,摸一把狼耳朵,那耳尖还在他的掌心蹭了蹭,甚为惬意,什么不快都被他甩到了脑后去。 黎穆蹭着他的手心,一面喃喃道:“师父不讨厌我便好。” 顾渊叹一口气,觉得自己有些太过心软,却的确狠不下心来,黎穆身量较他要高出不少,他伸手去摸黎穆的耳朵,时间长了,便觉得手酸,干脆缩回手来,又见黎穆可怜吧唧地望着他,只好又伸手拍了拍黎穆的肩,说:“为师有些困了,你先出去吧。” 第17章 黎穆听他所言,乖巧走出去,随手为他关上了门。 守阵兽在门外问黎穆究竟出了何事,他也只是轻声一笑,并不言语。 两人连日的忽视终于令它有些不悦,它想自己堂堂一只守阵神兽,为什么要被两个后辈如此欺负,心中甚为气恼,在院内兜了两圈,始终压不下心中的这一口气,最终跑进了花圃里,将黎穆前些日子复原的几株花尽数踩断了,这才终于舒了一口气,又撒着欢儿追着院内的小麻雀玩去了。 正张罗热水沐浴更衣的顾渊清清楚楚看见了这一幕,他只觉得这只守阵兽可能是个傻的,也不知当年厉玉山究竟为何会选这么一只傻里傻气的家伙来当这儿的守阵兽。 连日忧心疲惫,他困倦不已,沐浴之时几乎已睁不开眼了,迷迷糊糊爬上床去,很快便入了梦乡,心中不似前几日那般忧心忡忡,自然就睡得熟了,直至次日天光大亮,他才恍惚自梦中醒转。 顾渊披衣走出门去,黎穆早已起了身,日常修习完毕,他正蹲在花圃内对着那几株花苦恼不已,守阵兽蹲在一旁墙下,面对着墙角呆坐,听闻顾渊开门声响,便立即转过头来,飞速摇着尾巴要对他讨好,可它坐在泥地上,一摆尾便扬起一阵尘土,呛得它自己打了好几个喷嚏。 黎穆将它的脑袋摁了回去,逼它继续望着那空无一物的墙根,顾渊甚为不解,他靠着门侧,抑不住笑着问:“你们在做什么?” 黎穆唤他一声师父,又指一指守阵兽的脑袋,道:“它在面壁思过。” 顾渊不解:“为何要面壁思过?” 黎穆道:“它将这些花踩折了。” 顾渊微微一怔,抑不住笑出声来,黎穆委屈地晃着尾巴,一面抬头望他,说:“前几日我好容易才将花枝复原的。” 守阵兽转过头说:“都怪你们不理我!” 黎穆又将它的头狠狠摁下去,微愠道:“你不许说话!” 顾渊大笑不止。 他看着黎穆有些笨拙地想以术法复原花枝,便走过去,撩起袍子蹲下身,与黎穆道:“只是断了些枝叶,细心照看几日便好。” 黎穆道:“我原是想将它复原的。” 顾渊将花枝扶好,顺手揉一揉他的耳朵:“没事的。” 守阵兽立即将脑袋也凑了过来,小耳朵一抖一抖的,就恨不得满地打滚着求摸头了,黎穆对他怒目而视,一把按着它的头将它推开去。 守阵兽十分委屈,顾渊看它甚为可怜,好歹是一只守阵神兽,竟沦落至此,便也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守阵兽的脑袋。 这下黎穆反倒是委屈了,顾渊无可奈何,只觉得这两个家伙都是小孩子心性,他哄不过来,故意一沉脸色,守阵兽立即回去继续盯他的墙根,黎穆皱一皱眉,又回去研究他的花枝了,顾渊这才站起身,回去打水洗漱。 他想柳长青毕竟为他出了些主意,此事既了,他也应当去与柳长青道一声谢,便稍稍收拾了东西,要往束桐镇去。 黎穆仍在花圃内,见顾渊走出来,好奇询问:“师父要去哪儿?” 顾渊道:“我去束桐镇一趟。” 顾渊心想黎穆一向与柳长青不和,若是让黎穆知道了柳长青出的主意,他说不准又嚷着要一剑将柳长青宰了,此事断不能带黎穆一同前去,便与黎穆道:“我去去就回来,你先将花弄好了。” 我真不是你师父_20 黎穆不疑有他,嘱咐顾渊一句路上小心,便又回去研究那折断的花枝了。 顾渊出了死阵,赶到束桐镇内,他匆匆去了那酒肆,那位老婆婆还在门外卖她的包子,顾渊的心情却已与几日前大不相同,连步伐都轻快了许多。 柳长青不在酒肆之内,顾渊问过酒肆老板,叫了酒与小菜,拣了一处靠窗的位置,在酒肆内候着柳长青到来。 他哼着小曲,候了片刻,低头啜饮一口酒,再抬起头——街上车水马龙,他忽见一人抱琴走过,那正是易先生的身影。 顾渊心中一惊,噌地一下便站起身来,也来不及从酒肆正门再绕出去,直接翻了窗子,两步追上去,一把拉住易先生的衣袖,大声唤道:“易前辈!” 易先生回过首,微显错愕,二人此前并未见过面,他只得出声询问:“你是何人?” 顾渊道:“易先生,我姓顾,单名渊,是飞云山庄的主人。”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易先生已脱口而出:“你是尹千面?” 易先生退后几步,面露些惊慌神色,顾渊登时觉得万分尴尬,尹千面杀上山庄的事在同道之中想必已是人尽皆知,易先生一眼将他误认为是尹千面倒也正常,顾渊正要解释,易先生忽而又道:“等等……你不像是尹千面。” 两人还站在大街之上,易先生却已凑了上来,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顾渊的那一张脸,鼻尖几乎要贴到他的脸上去,顾渊被他看得极不自在,匆匆忙忙移开目光,路边商贩大抵也觉得他们十分奇怪,一面在道旁围着看热闹,顾渊越发觉得面上发红,心下难堪,正不知该要如何才好,易先生已退后一步,拉住了他的手,说:“我们换个地方再说话。” 顾渊仍是心下茫然,他想易先生此时既愿意与他说话了,想必是已认出了自己的身份,便跟着易先生离开此处,一路直到附近的客栈之内,大约是易先生的落榻之处。 易先生将房门关上,这才转头与他道:“顾少庄主,这些日子你想必受了不少苦头。” 顾渊许久不曾听人如此唤他,先是微微一怔,眼眶蓦地便红了起来,他实在抑不住心中情感,几下哽咽难语,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是。 易先生出言安慰他几句,一面问道:“顾少庄主,既然你在此处,那尹千面现今……” 顾渊尴尬不已,却也只得苦笑道:“他摔死了,踩着香蕉皮摔死了。” 易先生错愕不已,他伸手捋一捋白须,沉吟片刻,道:“此事怕是有些蹊跷。” 顾渊说:“是,那日我并不曾认真检测过尹千面的尸体,而后再想要回去时,却有些难了。” 易先生笑道:“这倒是容易,他们既将你当成了尹千面,自然也将尹千面当成了你。” 顾渊心下明了,他离开山庄之后,庄内残留的仆役全都以为他被尹千面杀了,他们将他错认成了尹千面,自然会将尹千面的尸首误认为是他。他们想必已将尹千面的尸体收敛厚葬,只要现在赶回去,掘开坟墓,自然便会知道尹千面如今究竟是死是活。 他与易先生聊了片刻,易先生答应会帮他澄清此事,复了他原来的身份。可顾渊却觉得不急于此时——若他走了,他实在不知黎穆该如何才好,他需得将此事细细处理好了再离开此处。 顾渊与易先生说了此事,易先生反倒是劝他早日回去。 顾渊不知如何向易先生解释他与黎穆的这一段机缘,踌躇片刻,也只得与易先生说:“易前辈,晚辈还有些事情不曾处理完毕。” 易先生捋了捋胡子,低声道:“你还是早日回去得好,老夫听闻令妹已入了鹤山派,令堂也因此事而终日以泪洗面——” 顾渊愕道:“雪英入了鹤山派?” 自家妹妹资质如何,他自是再清楚不过了,顾雪英同他一般,不擅于修仙之道,平日在家中娇宠惯了,受不得苦不说,资质比他还要略差一些。鹤山派选徒向来严厉,怎么会将雪英收入门中? “以顾小姐的天资,本是入不得鹤山派的,飞云山庄一事后,她往鹤山派求师,誓要为你报仇,鹤山派掌门怜她凄苦,这才将她收入门下。”易先生叹下一口气,道,“她不擅此道,也不知要吃下多少苦头,才能习得同别人一般的术法。” 顾渊沉默不言。 他想起尚在家中之时,雪英同母亲习女工刺绣,被针尖稍稍扎着了指头,便红着眼圈来拽他的衣袖泪眼汪汪地撒娇,她如何受得了修习之苦。顾渊心中不免有所动摇,他想若他此时便回去,母亲不必再伤心,妹妹也可以回到家中继续做她的大小姐——可若他回去了,黎穆又该如何才好? 顾渊不免觉得心烦意乱,当下不知如何抉择,在屋内踱了几圈步子,易先生见他如此,便叹一口气,说:“老夫还需在束桐镇上逗留几日,顾少庄主不如将此事考虑妥当了再做决定。” 顾渊仍是苦恼不已,他长叹一口气,忽而想起困着贺潺的那一面镜子来。 他将此事告诉了易先生,隐去黎穆之事,只说是有魔修将他误认成了尹千面,把这面镜子送给了他,易先生并未过多怀疑,只说若是贺潺肉身未毁,他自然有把握令贺潺魂归原处。 那镜子随身携带总有不便,顾渊将镜子放在死阵卧房之内,他与易先生说定明日将镜子送到客栈内来,而澄清身份之事,需得容他再仔细考虑些时日,易先生点头答应,犹豫片刻,只告诉他要考虑得再快一些。 顾渊满怀心事回了死阵,黎穆已将花圃内的几株花枝尽数复原了,守阵兽倒还可怜兮兮地在屋外面壁思过,顾渊没有与它笑闹的心情,回了屋中,找出困着贺潺的那一面镜子,又长叹口气,不知究竟该要如何取舍才是。 他与黎穆认识至今不过月余,却真如黎穆所言,他已入戏过深,真将自己当成了他的师父。若自己离开此处,黎穆又会如何?顾渊想起黎穆的血海深仇,又忆起守阵兽看护下那一柄邪门的其风剑,越发不知所措起来。 他手中捧着那一面镜子,失魂落魄般怔怔坐着发呆,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候,外边日头逐渐偏西,他又叹一口气,忽而有人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顾渊惊得几乎自椅子上跳起来,他扭过头,便见着黎穆双眉微蹙,甚是古怪地望着他。 “师父。”黎穆道,“我喊了你许久,你为何不肯理我?” 第18章 顾渊心跳如鼓,惊慌不已,他将镜子放在桌上,匆匆忙忙站起身来,一面答应黎穆道:“你……你何时来的,为师方才不曾听见——” 他拿着那镜子坐得太久,双腿已被压得发麻,先前坐着还并未有多大的感觉,此刻猛然站起身来,便觉足下一阵针扎般的刺痛,一时站立不稳,几欲摔倒。 黎穆就站在他身后,见他摇晃跌倒,立即伸出手将他扶住,顾渊正要道谢,却不想黎穆顺势便将他揽进怀中,顾渊大惊失色,慌忙伸手要推开他,几下挣扎,黎穆反倒是搂得更紧了一些,他的手最先环在顾渊腰上,顾渊愈是想推开他,那手便愈发往下滑去,顾渊猜不出他到底是不是故意为之,不知该要如何才好,嗫嚅支吾半晌,也只得憋出一句:“你……你不要闹了。” 黎穆低下头,埋首在他发间,低声唤道:“师父。” 顾渊只觉他呼吸热气皆在颈边,一时面红耳赤,佯装愠怒道:“你再这样,为……为师就要生气了!” 黎穆见他一副虚张声势的模样,抑不住低笑出声,道:“那徒儿待会儿便去面壁思过。” 这……这小狼崽子怎的与前几日不一样了! 顾渊这下倒是真不知该要如何才好,他尴尬不已,动弹不得,黎穆又伸手按住他的后脑,他半张脸便埋在了黎穆肩侧,只余一双眼在外,视线受限,却也见得一处毛茸茸还带些白毛的尾巴尖在大力摇晃,显是开心极了。 顾渊忽而便想,就算这么被黎穆抱上一会儿,自己也不曾吃什么亏,待自己回去之后,黎穆开心的日子怕是便要少了,那干脆……干脆让他抱着就是了。 顾渊本就觉得脚麻,这么站着腿上更是刺痛,他想反正黎穆要搂着他,便把麻了的那只脚稍稍抬了起来,将身体的重心倚至黎穆怀中,这样倒站得轻松一些。而黎穆浑身僵滞,显是惊愕不已,却很快便回过神来,又将顾渊的腰搂得紧了一些,在他耳边喃喃唤道:“师父。” 顾渊应:“怎么了?” 黎穆埋首在他肩上蹭了一蹭,毛茸茸的耳朵擦上了顾渊的侧脸,顾渊只觉脸上痒得慌,正想要稍稍转开头避开黎穆的耳朵,黎穆却又唤了他一声:“师父。” 我真不是你师父_21 顾渊一时无言,不知黎穆为何三四次只唤了这一句话,只好“嗯”了一声算是应过,想黎穆这莫不是在对他撒娇?他越发纠结,又觉得这么单脚站着实在是有些太累了,便伸手推了一推黎穆,道:“该松手了。” 黎穆反倒是将手又收紧了一些,道:“我不要。” 这语气当真如同街头光着屁股打滚耍赖的奶娃儿,顾渊蹙了眉,改口说:“你勒得我喘不过气!” 黎穆一下便松开手去,颇有些惊慌地眨了眨眼,一面向顾渊询问:“师父现下可好一些了?” 顾渊单脚跳上两步,道:“腿麻。” 他说完这一句话,立即便后悔了,他想方才自己不过是险些摔倒,就被黎穆逮着抱了好一会儿,现下他说自己腿麻,那不是上赶去给黎穆送机会吗?可说出去的话已收不回来了,顾渊提心吊胆回头一望,果见着黎穆摇着尾巴,觉得自己抓着了一个上好的机会。 “师父。”黎穆道,“我给你揉……” 顾渊面无表情地打断他:“不必了。” 他几步跳到床边坐下,轻轻揉着自己发麻刺痛的腿,而黎穆好似受到了极大的委屈,身后的尾巴却一摇一晃的。 顾渊一眼看穿他的心情,别过了脸不肯再去搭理他,黎穆则凑了上来,蹲在顾渊床边,问:“师父可是又生气了?” 顾渊故意重哼一声,道:“你又不肯听我的话,分明是想气死为师。” 黎穆似是想起了些什么,脱口便道:“师父,总生气会变老的!” 顾渊险些被他这一句话噎着,皱眉接口问:“你说什么?” 黎穆当下心情甚好,说话难免有些不经脑子,顾渊这么问他,他便随口接道:“总生气会变成黄脸婆的。” 顾渊怔了一怔,问:“你从哪儿听来的?” 黎穆回道:“那日我听那对夫妻争吵……” 顾渊哭笑不得:“这话可不能用在男人身上。” 黎穆点了点头,他想师父可是个男人,那自然是称不得婆了,稍稍一顿,立即改口道:“黄脸公。” 顾渊噗嗤笑出声来:“你莫要胡闹。” 黎穆又看他肤色白皙,心下只觉得师父便是再老上几十岁也会是这副白白净净的模样,与黄脸二字实在沾不上半点边,于是再次改口说:“白脸公。” 顾渊大笑不止,急忙告诉黎穆“白脸”二字可是骂人的话,戏文中唱白脸的那可是奸恶之人,若再加上一个小字,多少也是带了些贬低的意味,无论如何都是不大好听的。 黎穆目不转睛盯着他,听他解释完了这几句话,方才眨一眨眼,道:“师父还是笑起来好看。” 他这一句话方才说完,顾渊已故意板下脸去,不肯再笑了,黎穆这么看了他一会儿,又道:“师父不笑也好看。” 两句话下来,顾渊拿他没办法,哭笑不得摇一摇头,又习惯着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耳朵,他思绪已远,蹙着眉锋想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向黎穆询问:“若我真是顾渊……” 黎穆显是不明白他为何三番两次要问自己这个问题,他便叹一口气,道:“那又何妨。” 顾渊先是一怔,心下欣喜,可随即便明白黎穆此言倒像是在应付他,莫名失落不已。 “师父为何总爱学人举止。”黎穆小心询问,“师父本不可能是顾渊的。” 顾渊木然应过:“是。” 黎穆又说:“师父是谁都好。” 顾渊想,尹千面隔些日子便要换一副面容,黎穆只怕是早已习惯了,自然觉得师父无论是何人、是何种面貌都并无所谓。 这与他当真是顾渊是极为不同的,顾渊不知自己还能再说些什么,已觉有些讪讪,刚才还算轻快的气氛荡然无存,黎穆更不知自己究竟说错了什么话,小心翼翼看着顾渊脸色,不敢再随意开口说话。 第19章 屋内一时极静,无人再开口说话,黎穆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只好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偷偷地拿眼去看顾渊的神色。 顾渊正想借口自己累了,将黎穆赶回去休息,可仍是觉得有些不放心,便向黎穆询问:“那日你在那夫妻门外,究竟都听到了些什么?” 黎穆轻轻抖一抖耳朵,一副人畜无害般的模样:“听到了他们吵架。” 顾渊问:“还有呢?” 黎穆眨眼道:“没有了。” 说谎,这显然是在说谎,顾渊皱起眉来,佯作生气道:“你何时学会欺骗为师的。” 他原想着黎穆向来害怕他生气,可这一回黎穆却笃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无论如何是不肯再说了,顾渊套了一会儿话,黎穆跟他绕着圈子,什么也不曾问出来。 顾渊只觉郁卒不已,黎穆忽而问:“师父今日去镇上,可曾买了什么好东西回来。” 顾渊道:“不曾。” 黎穆点一点头,沉默片刻,忽而又说:“幸而师父还能陪我走下去。” 顾渊不知他为何说出这么一句话来,他心中烦闷,摆手要将赶黎穆赶出门去休息,一面在心中想此时若再赶去束桐镇,难免会引起黎穆怀疑,不如等到晚上时再偷偷地赶去见易先生。 黎穆尚且以为他在生气,只得灰溜溜离去,又替他关好门,回首一看,那只八卦的守阵兽正蹲在门外偷听,此刻睁大了眼望着他,好似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黎穆不想听它信口胡诌,走出几步,却逃不过守阵兽那一张好事的嘴。 守阵兽摇着尾巴凑上来:“我都听到啦!” 黎穆一言不发,十分冷漠。 守阵兽说:“没想到你心里竟然是这么想的。” 黎穆说:“我怎么想都与你无关。” “你毕竟是主上独子。”守阵兽说,“我只是担心你识人不清。” 我真不是你师父_22 它说完这句话,摆一摆尾巴,屁颠屁颠走了,黎穆站在原地,不明白守阵兽为什么忽然与自己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沉默许久,也只得听顾渊的话,暂且先回了自己的屋子。 顾渊见黎穆离去,走到桌旁拾起镜子,他想这么多日不曾见到贺潺,也不知贺潺在镜中怎么样了,正想去念那一句咒诀,可想想贺潺也以为他是尹千面,唤他出来难免又是挨他一顿骂,便叹一口气,又将镜子放下。 待到夜深,顾渊算着时间,轻手轻脚溜出屋子。他原想了好几个理由来搪塞守阵兽,威逼利诱让守阵兽与他一同瞒着黎穆,可守阵兽根本不在屋外,直至顾渊溜出死阵也不曾见到它,他心中难免觉得有些古怪,守阵兽是死阵的阵眼,他出入死阵,守阵兽定然会有所察觉,待会儿赶回来时,大约还要去同守阵兽串一串口供,顾渊想这守阵兽平日里傻里傻气的,应当不难骗过,他心急赶往束桐镇,便不曾多想。 此时已是深夜,朗月当空,束桐镇路中甚为安静。顾渊步履匆匆赶至客栈之外,客栈早已打烊,他干脆掠上屋顶,翻墙进了客栈,偷偷摸至易先生门外,又担心惊醒左右住客,只好轻轻敲了敲门。 他等了片刻,听得屋内窸窣声响,易先生低声问:“什么人?” 顾渊道:“前辈,是我。” 易先生来为他开了门,侧身让他进了屋子,问:“你这么快便考虑好了?” 顾渊将镜子自怀中拿了出来,交到易先生手中:“晚辈是来送此物的。” 易先生长叹一口气,将镜子置于桌上,却不急去看,顾渊不免蹙眉,觉得他这举动稍稍有些奇怪,而易先生却与他说:“我认真考虑许久,倒是想着了为你澄清身份的最佳时机。” 顾渊问:“前辈指的是?” “前些日子,玄风宫魏堂主的独子进了鹤山派,他颇为自豪,再过几日便是魏小公子十岁生辰,魏山打算为他摆下宴席,请些往来好友,庆贺此事。”易先生说,“他交游甚广,认识的都是些说得上话的人物,我与他算是朋友,到时候或许也会去参加。” 顾渊明白易先生是想在这宴席上为他澄清身份,这魏山倒也是个多事的人,不过短短几月,他已办了两次酒。只是顾渊只要一想起黎穆,便越发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快就回去。若他现今回去,或许黎穆对他的身份不甚在意,还会继续黏着他,可他的家人好友却一定会憎恶黎穆的。在他们眼中,黎穆顶着个魔修的名号,又是厉玉山的独子,那便是十恶不赦的,为了黎穆,他绝不能这么快便回去。 易先生说:“顾少庄主,我虽然不知你为何执意要留在此处,可这宴席的确是绝好的机会……” 顾渊道:“还会有下一次机会。” 易先生只得长叹一口气,背过身去,拿起桌上那一面镜子,说:“我会尽快寻到贺仙师的肉身的。” 他们又说了几句,易先生仍是劝顾渊尽早决定,顾渊婉言拒绝,说实话,他恨不得立即便结束这一场闹剧回到家中去,只是想着黎穆,不免踌躇。他看了看窗外天色,担心黎穆发觉他已不在死阵之内,又着急要去与守阵兽串通口供,便匆匆忙忙与易先生道别,他走出易先生的屋子,掠上屋顶,轻飘飘落在客栈门前,拂一拂衣上沾染的尘土,望天上月已西沉,不免要加快些脚步。 他正要离去,目光忽而瞥见屋檐下的阴影之中堪堪立了一人,那人着了一件深色长衣,面容深陷在昏暗之内,却还能看得清些伦廓——他头上耸着一双兽耳,那是顾渊这些日子最熟悉不过的模样。 顾渊顿住脚步,莫名的恐慌之感裹挟着寒意自从尾椎蹿遍全身,只觉连声调都明显打着颤。 他问:“黎穆?” 那人自屋檐之下走了出来,月光昏暗,他的面容却仍是清晰不已,顾渊一颗心已如石子沉了底,总算再惊不起半点波澜。 “师父。”他语调冰凉,“我全听见了。” 第20章 20. 黎穆看着他,像在等他开口。 顾渊想要解释,却不知该要如何回答,眼下这场景他也曾在脑中构想了无数次,想了不少应对黎穆的法子,可当这事情真真切切发生在眼前时,他却已不知该要如何去反应,所有预先准备好的方法与措辞都彻底消失在脑海之内,他瞠目结舌,溢出满额细汗,心慌不已,却又无可奈何。 事到如今,他还能再说些什么呢? “那屋里的是流山派的掌门易水千,最通易容幻术。”黎穆说,“他说你是顾渊,你一直都在骗我。” 他目光冰冷,顾渊已许久不曾见过他露出这幅神色,不由得越发心慌,支支吾吾许久,当下语无伦次道:“我……我一开始就与你说过,我是顾渊,不是尹千面。” 何止是一开始呢,顾渊想,他早就三番四次告诉黎穆自己不是他师父,可黎穆不肯相信,所有人都不肯相信。 黎穆说:“那反倒是我的错了。” 顾渊一怔,只得垂着头,不敢去看黎穆神色,心中恨不得狠狠抽上自己一巴掌,他究竟在说些什么奇怪的话,现今黎穆本就在气头上,他还将责任往黎穆头上推,不是故意要让他更加生气吗,至少过了此刻,到日后再将实情告诉黎穆也不迟呀。 “守阵兽早就告诉我你灵力低下,栾君也曾说你近来实在有些古怪,我却一直以为是你刻意装出的障眼法。”黎穆低声说,“我不曾想到,你竟真的在骗我。” 顾渊语无伦次:“我……我是迫不得已。” 若他不如此,只怕早就成了这一干魔修的刀下冤魂,或是死于同道之手,他傻乎乎演起了戏,却越陷越深,真将黎穆当成了自己的心肝徒儿。 他见黎穆神色复杂,几番犹豫,却忍着不曾开口劝慰,而黎穆忽而厉声问他:“你是顾渊,那我师父去了何处!” 顾渊吓了一跳,不由后退一步,嗫嚅道:“他……他已死了……” 顾渊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子,他不敢在黎穆面前提起那块香蕉皮,只得睁大了眼睛惊恐万分望着他,他想黎穆想必会异常愤怒,毕竟死去的是养大他的师父,却不想黎穆只是忡怔片刻,脸上并无伤心之色,而是皱起眉来。 “他如何死的。”黎穆问道,“以你的修行,不可能伤着他。” 顾渊只好垂下眼,他吃了前几次亏,这回嗫嚅着怎么也不肯再往下说去。 尹千面踩着香蕉皮摔死了?这无论怎么想都像是个天大的笑话。 黎穆忽而上前几步逼近,抓住他的手腕,将他狠狠拉至身侧,黎穆用的力道甚大,顾渊吃痛不已,禁不住轻呼出声,黎穆见此便是一怔,虽仍抓着他的手,却显然放轻了些力道,一路将他拉到墙边,仍是凶恶不已的模样,道:“你是不是想要回去。” 他的语调根本不像是个问句,反倒更像平铺直述得说出自己内心的看法,顾渊被他这幅模样所惊,他一向以为黎穆不过是个外冷内热又喜爱对自己撒娇的小狼崽子,心思单纯而天性良善,他未曾想过有一日黎穆也会对自己露出这般凶恶的獠牙——而这一切均是他在自作自受。 他被迫卷入一场闹剧之中,事态越发严峻,而他不知所措。 黎穆见他许久不曾回答,眼中残余的那一丝希望与神采终究是黯淡了下去,他松开顾渊的手,望着他,说:“你曾说过要陪我走下去。” 那不过是一时安抚之言,顾渊不曾想黎穆竟将这句话记在了心上,他揉着发红的手腕,在心中思索要如何解释,黎穆又说:“我竟真觉你会与我一同走下去。” 顾渊望着他的神色,只觉得心下一处隐约作痛,他确实允诺这一句话,那自然便是要去实现的,便匆匆忙忙说道:“君子千金一诺,我既说了这话,自然便会做到。” 黎穆的眼睛似乎稍稍亮了一亮,可顾渊却又傻愣愣接着往下说道:“可就算如此,我也总归是要回去的。” 他既不是尹千面,自然不可能一辈子顶着尹千面的名号留在黎穆身边,他修为浅薄,敌不过时光易老,他要历尽生老病死,儿人生苦短,又能留在黎穆身边待过几日?不过陪他度过这些光景,等到黎穆自己能辨明是非时,他定然是要回到山庄内去的。 他以为自己话语中的意思已极为清晰,黎穆应当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却不想又应对了柳长青所言之语,他总爱拐弯抹角,而心中所想又并非是白纸黑字般明明白白写在纸上的,人心最为难猜,黎穆是不懂他的意思的。他方才说完这一句话,便惊觉黎穆已变了神色,再度回神,他已被黎穆掐着脖子抵在了墙上,如此猛烈撞击之后,他只觉头晕目眩,几欲作呕,后背剐蹭在青砖石墙上,火辣辣地剧痛不已。 黎穆手上的力道几乎足以将他的脖颈扼断,顾渊挣扎着想要拽开他的手,却因喘不上气而渐觉双手发软,他眼前一阵阵发黑,血流上涌而面颊赤红,以为自己是要被黎穆扼死了,恍惚之间隐约望见黎穆双眼血红,手中流出一丝黑气——如那日黎穆情绪失控而握着那把其风剑一般,那邪气至今竟仍缠绕在他指间,丝毫不曾散去。 我真不是你师父_23 顾渊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其风剑已镇在了死阵之下,可还是那邪气仿佛还是不曾散去,他想出声阻止黎穆,却因被扼住喉咙而始终无法说出半句完整的词句。他大张着嘴,想要呼吸到哪怕半口新鲜的气息,却始终无力挣扎,唾液无法吞咽,便顺着嘴角黏连流下。 他以为自己是要死了。 黎穆忽而松开手,顾渊腿脚发软,大口喘息,肺部刺痛不已,便要跌倒在地,黎穆想要扶住他,那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怔怔望着自己的手发带,顾渊呛着满眼泪光,抬首望见黎穆眉宇之间黑气浓郁,他捂着嘴咳嗽不止,却听得黎穆冷冷开了口。 “你杀我师父。”他说。“我本该杀了你为他偿命。” 顾渊道:“你的手……” 他这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甚为嘶哑怪异,喉中难受不已,一句话尚未说完,便又剧烈咳嗽起来。 “闭嘴。”黎穆开口打断他,他似乎想起了些什么,问道,“易水千方才与你说,魏山要为他的儿子摆宴庆贺。” 顾渊不知方才黎穆究竟听去了多少内容,他想黎穆实在不是魏山的对手,更何况宴席当日,会有诸多同/修在场,若黎穆赶去寻仇,那便如同去送死,他们朝夕相处多日,他对黎穆已绝非是贪生而作戏几字那么简单,他不希望黎穆出事,顾不得其他,强忍着喉中不适,匆忙便对黎穆说:“你不能去,你敌不过他们的。” 黎穆却冷冷说道:“你本认识魏山,所以才不让我杀他。” 顾渊解释道:“我听过他的名号,有过一面之缘,却不认识他。” 黎穆却根本不肯听他所言,他居高临下般站在顾渊面前,倒像是听着了什么极为可笑的话一般。 顾渊道:“你相信我,我绝不会害你。” 黎穆却说:“你会骗我。” 顾渊一怔,茫然无措,他轻声唤一句徒儿,又闭上嘴,想自己当下是叫错了称呼,心中不由得更加难受,支支吾吾喊了一声黎穆,倒是见黎穆垂眸望他,那神色间已不见昨日间的亲昵。 他正要开口,黎穆已凉凉说道:“滚。” 顾渊愕然望着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黎穆竟会对自己说出这种话来。 他尚在怔愣,黎穆却已转身离开,将他一人孤零零丢在这路上,月影西沉,空中只剩星光黯淡,说不出萧瑟孤寂之感,他仍跌坐于地,衣袍之上尽是尘土,狼狈不堪。 许是方才他们争执的声音过大,惊醒了客栈内的店伙计,伙计打灯来看,见顾渊跌坐于地,脖颈上尚且留着红肿伤痕,他不免显得万分惊讶,急忙蹲下身轻轻拿手推了一推他,问:“公子,你……你怎么了?” 顾渊总算自昏沉中惊醒,他喉中声哽,忽而以手掩面,过了许久,方才闷声答应那伙计道:“我没事。” ——本就是他自作自受,也合该他得了如此报应。 第21章 店伙计将顾渊扶到屋内,跑去为他倒了一杯热水,他还记得昨日顾渊与易先生一同来过此处,便跑上楼去敲了易先生的房门,将他请了出来,只说是昨日同他一块来的那位年轻公子出了事。 易先生匆匆忙忙跑下楼来,他见顾渊坐于桌旁,衣服脏乱不堪,颈间还有一道青紫勒痕,不由得吓了一跳,问:“顾少庄主,你这是怎么了!” 顾渊抬首看他,声音仍有些发闷,细看之下他连眼角都是微微泛红的。 易先生不明白他究竟出了何事,自然不知该从何安慰,只得静静默立于一旁。 “易先生。”顾渊低声与他道,“我已决定回去了。” 易先生显是甚为惊喜,点头答道:“顾少庄主,你想开了便好。” 顾渊却垂下头去,丝毫不像是看开了的样子。 他仍是觉得黎穆手上隐现的黑气太过古怪,甚至于有些可怕,细说起来,自从得了那把其风剑之后,每次黎穆性情暴躁,便是那黑气涌现之时,这之间应当是有些关联的。只是现今黎穆已怪罪于他——顾渊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黎穆今后如何,都与他无关了。 易先生嘱托店伙计为顾渊取来热水等物,又以术法为他疗了伤,顾渊脖子上的只是简单的掐痕,稍一处理便已恢复了原样,此时天色已亮,易先生将东西收拾妥当,便与顾渊说:“顾少庄主既然打算回去,那老夫现在便去准备。” 若是平常,顾渊或许还会劝易先生一句不必着急,现今他满腹心事,怔然望着桌面许久,全然不曾注意易先生已经离去。 终于他从呆怔中回过神来,这一间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轻轻揉了揉自己的脖颈,上面的伤痕早已消失不见,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也只如梦境一般。 顾渊叹一口气,事到如今,再如何后悔也是没用的了,离了黎穆,好歹自己的生活还能够步入正轨,或许……这倒也是一件好事。 他见困着贺潺的镜子正置于柜上,忍不住走了过去把镜子拿起来,念了咒诀,将贺潺自镜中唤了出来。 镜中白雾散去,贺潺见唤自己出来的人是他,很快便回过神来,苦笑一声,道:“顾少庄主。” 顾渊显是微微一怔,不由问:“你方才叫我什么?” “易掌门已与我说过了。”贺潺愧疚不已,“顾少庄主,先前怪我眼拙,我实在不曾想到尹千面竟真的摔死了。” 顾渊道:“这怨不得你。” 便是如黎穆栾君等尹千面身边亲近之人都将他错认了,更何况是与尹千面并不相熟的贺潺呢? “这些日子你装作尹千面与那些魔头待在一处,实在是辛苦你了。”贺潺想了想,又说,“易先生说你不肯他立即为你澄清身份,许我冒昧问上一句,你为何不肯……” 顾渊道:“我已决定回去了。” 贺潺倒显得讶异,他沉默片刻,似是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才好,过了片刻,他方才犹豫开口道:“顾少庄主,有一件事……我总觉得那叫栾君的魔修有些古怪。” 顾渊蹙眉问:“什么古怪?” “我在这镜中虽不知外界如何风云变化,却大致能察觉得到时间的,那栾君已抓了我许久,却一直到那一日才将镜子交给你们,好似他方才捉住我一样。”贺潺道,“我想不出他究竟为何如此。” 顾渊听贺潺如此一说,倒的确觉得有些古怪。黎穆总想着要为父母复仇,他是极为着急知道此事的,当初黎穆要他赶回尹千面所居之处时,所说的也是栾君刚得了些消息。既然栾君早已抓住了贺潺,又为何要过那么久再告诉他们。 顾渊迟疑问:“你可曾记错了时间?” 贺潺道:“我在这镜中无所事事,除去每日修习之外,便只能掐指算着日子度日,是绝不可能算错的。” 顾渊叹一口气,实在理不清思绪,却又想而今自己马上便要回到家中去了,栾君或是黎穆如何,已与他再无关系。 他忽而便觉心下失落不已,垂下眸去,贺潺见他神色,不免出声问他:“顾少庄主,你怎么了?” 顾渊低声道:“在想一个人。” 我真不是你师父_24 贺潺自觉心下了然,不免笑道:“顾少庄主,你不必多虑,易先生为你澄清此事后,你便可回到家中去,届时自然能见到令堂与……” 他仍望着顾渊的神色,渐渐觉得有些不对劲,声音便一点点低了下去,最终闭了嘴,不再多言。 顾渊放下镜子,走到窗边去。 如若可以,他也是不想走的。 …… 黎穆气得发抖。 他不明白自己究竟为何如此愤怒,师父死了,或许是顾渊杀死的,可对他与尹千面并无多深厚的感情,自幼师父逼他练功,那时他尚在贪玩的年纪,若稍有懈怠,便是一顿重罚。 普通父母师长责罚晚辈,不过是拿竹条轻笞手心,重则挨上一顿板子。尹千面却不同,他以煞气化了短刀,只要黎穆稍有倦怠,或是长久不得长进,便用那刀一下下刻进皮肉,鲜血淋漓。 煞气划破肌肤便已是噬骨剧痛,更何况是划开皮肉,黎穆受不得疼痛,尹千面便告诉他,他父母含恨而终时所受的痛苦较此还要难过上千百倍,他既为二人的血脉子嗣,又怎可在大仇未报之前贪玩享乐。 尹千面从不曾关心过他,二人的关联仅维系在当年狼君的那一句嘱托之上,尹千面因故友之言收留他,而黎穆也从不曾敬慕过尹千面,他曾视他若仇敌,直至他以为尹千面杀了飞云山庄的少庄主,披了那副温润清俊的皮囊,对他的忽而便温和起来。 现今想来,顾渊的确三番四次告诉自己他并非尹千面,只是尹千面爱学人举止,常常装得惟妙惟肖,黎穆只以为他是在胡闹——错的是自己,从头到尾都与顾渊毫无关联。 黎穆越发觉得烦躁不堪,他气顾渊骗他,气顾渊想要抛下他回去,一切温和关切不过是权宜之计下的虚情假意,他气顾渊……从不曾真心对过他。 黎穆心中仿佛压着一股暴虐无处宣泄,他强压下这一股怪异之感,越发觉得不安起来,他想起方才自己掐着顾渊的脖颈时的心情也与现今有些许相似,那时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手,黎穆更加恼怒,而这一回他气的却是自己——顾渊修为薄弱,他差一点便扼死他了。 黎穆回到死阵之中时,守阵兽仍趴在花圃内懒洋洋晒着太阳,见他回来,便抬起一只眼,问他:“人呢?” 黎穆淡淡回答:“走了。” 守阵兽又闭了眼,不再说话,黎穆步履踌躇,却控制不住转头走进顾渊的屋子,床上锦被叠得甚为整齐,桌上落了一本翻了几页的书册,屏风上搭着一件外袍。 可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怔怔站着,不知过去了多久,忽而听得门外守阵兽低声咆哮,黎穆走出门去,便见着守阵兽已化了那狼身鹰翼的原型,低下头与他说:“有人来了。” 它话音方落,周遭景致忽而变化,两人已立于冰面之上,空中飘着鹅毛大雪,雪中有一人正向他们走来。 是栾君。 黎穆放松了些警惕,栾君走至一人一兽身前,朝黎穆揖礼道:“黎少主。” 他脸上带着些古怪笑意,四下一望,不见顾渊身影,便往下说:“我的消息倒没有出错,他果然不是魔君。” 黎穆不言。 栾君又说:“魏山为其子大办宴席,往来亲友庆贺,那里边定然会有当年行凶之人。” 黎穆冷冷望着栾君,他心知自己远敌不过魏山,届时又有那么多人在旁,他若真赶过去,只同是去送死。 栾君道:“我知黎少主心中顾虑,少主年轻,尚且敌不过他们,可黎少主您有狼君的剑。” 黎穆仍记得顾渊所言,他说那剑上有邪气,此时顾渊已走,他心底对顾渊所说的话却仍是有些相信的,便只是看着栾君,不曾接话回答。 “其风剑以万千人命所铸,剑上附有极煞之气。”栾君说道,“哪怕是病弱书生携了此剑,以一敌百,冲杀敌阵之间,也绝不在话下。” 守阵兽却在黎穆脑中说:“主上用此剑时,世间敌得过他的已不过寥寥数人,他才能将此剑操纵自如。” 言下之意,以黎穆现今的修为,是用不了这一把剑的。 “狼君得此剑时,人剑如一,纵横天下无人能敌,可他与雅泽夫人结发后,雅泽夫人劝他弃了此剑,他竟真将这剑丢在墙边落灰,这才在那一战中败给了魏山等人。”栾君忽而道,“最后他虽用了此剑,可败局已定,无论如何也无法挽回了。” 黎穆不由得微微蹙眉,他抬眸起望守阵兽,守阵兽也只得垂首道:“却有此事。” 栾君低声道:“若不弃了此剑,他是绝不会死的。” 黎穆按住自己的手,他只觉那股怪异之感如野草蔓生,爬满心中每一处角落,怨毒之情越发浓烈,魏山在家中儿孙绕膝,他父母却早已尸骨无存,自己苦练多年不过如此修行,若能得了此剑—— “顾渊不想你杀魏山,自然不会告诉你其风剑究竟是何等的神物。”栾君一字一句低声笑道,“这是你父亲的剑,自然不会害你。” 第22章 易先生回来之时候已是午后,顾渊与贺潺仍在有一茬没一茬聊着天,店伙计估摸着他是在自言自语,有些害怕,倒也不敢去找他。 易先生敲定了动身时日,他想顾渊现下心境不对,又身体不适,着急赶路怕是会对他有些影响,魏山宴席尚在数日之后,休息一日再动身也算不得太迟,于是他请店伙计为顾渊再备上一间屋子,暂且先停下休息。 顾渊此时正唉声叹气,恨不得以酒浇愁,哪儿还睡得着,他换了衣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明明已闭上了眼,眼帘上却映出黎穆的模样,心中止不住想——黎穆那傻小子会不会真的去寻魏山报仇?若真的去了,那他又该怎么办才好。 他想自己确是无药可救,不过是虚情假意的装了黎穆几日师父,竟真的陷了进去,恨不得将黎穆栓在自己身旁,深怕他一不小心便做了傻事。 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想了黎穆一日,翻来覆去入眠后果真在梦中见到了他。 四下里张灯结彩,看起来甚为热闹,,黎穆立于灯火之中,回眸望他,眼中带笑,甚为惊喜,身后的尾巴轻轻晃着,开口唤他:“师父!” 顾渊正要回答,忽见黎穆身后黑影一闪,他一句小心还未喊出口,那人已举着刀照着黎穆的脖颈狠狠砍了下去。 是魏山。 顾渊自梦中惊醒,吓出满额大汗,一瞬竟分不清眼下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待他终于回过神来,明白方才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他的一场梦,却并不安心。这一切在现实当中的确有可能会发生,如果黎穆真的去找魏山寻仇了,那究竟该要如何才好? 他并不知道。 一夜辗转反侧,几度噩梦,均是梦见黎穆被人杀了,各种死法无奇不有,弄得他难以入眠,次日精神反而是更加不好了。 他与易先生一同赶往魏山所在的小镇,那儿离此处极远,便是御剑而行也要不少时日,更何况顾渊昨夜未曾休息好,御剑不多时便已觉得倦怠,易先生见他如此,便停了下来。他们在途中小镇外茶铺内休息,茶铺里有不少人聊着附近的趣事,顾渊听得有趣,稍稍打起了些精神。 易先生告诉他,他们若是此时御剑而行,约摸再有一日便能赶到魏山之处,而魏山的宴席摆在两日之外,他们可此处稍稍休息片刻,等顾渊恢复之后再复前行。 顾渊点头答应,这日他为避免撞见同道中人徒生事端而刻意以纱笠挡住面容,易先生也觉得等他们到了魏山之处再解释此事较好。顾渊在这茶铺内坐下,原是想摘了纱笠喝茶的,不想那店伙计望他一眼,笑了一声,道:“真奇怪。” 我真不是你师父_25 顾渊不由皱眉望他一眼,而易先生也放下手中的茶盏,颇为好奇地回首看他。 伙计说:“这几日怎么老有挡着脸的人路过。” 他摇了摇头,似是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正要走开,却被顾渊叫住。 顾渊问他口中所说之人究竟是什么模样,又是何时经过此处的,那店伙计想了一想,仔细回答他,说了那人的身量外貌,那人披了件深色长衣,头上如同顾渊一般带着黑色纱笠,冷冰冰的,听声音倒很年轻。 他来了此处问路,却什么也没买,店伙计与他玩笑打趣,他也不听,问完后便径直离开了。 顾渊心中怀疑此人或许是黎穆,可天下穿成这副模样的人有许多,他倒也不确定那人究竟是不是黎穆,当下不免踌躇犹豫,还想再问,店伙计又神秘兮兮的说道:“那人想必是只妖,我看着他衣服下的狼尾巴了。” 顾渊心中猛然一惊,他已确定此人便是黎穆,此处是通往魏山家中的必经之路,他想黎穆那傻小子莫非真的要找魏山寻仇,正皱着眉,不知该如何才好,易先生见他神色古怪,免不了问他一句:“顾少庄主,你怎么了?” 顾渊不敢细说,只是草草应付着说道:“似乎是遇见了故人。” 易先生不免微笑,说:“没想到顾少庄主还认识狼妖。” 顾渊没有心思和他玩笑,转口又细问那店伙计道:“你口中所说的那人可还有什么其余特征?” 店伙计皱着眉细细想了许久,终于忆起一丝不同寻常之处来。 店伙计:“那人拿了一把剑。” 易先生大笑道:“天下拿着剑的人何止千万,一把剑,又有什么稀奇的。” 店伙计说:“那人拿的剑黑漆漆的,吓人得很,我在这当了这么多年的伙计,还未曾见过那样的剑。” 黑色的剑,那是厉玉山的其风剑。 顾渊脸色苍白,他已确定那人便是黎穆,否则天底下怎么会有如此巧合之事,易先生也显得十分惊讶,他是见厉玉山的剑的,那把剑的确有摄人心魄的魔力,只要见着了,便再也难以忘记。 易先生犹豫着问了店伙计一句:“那把剑究竟是什么模样,为何会令人心生害怕。” 店伙计挠挠头,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只觉得看那把剑一眼,便心生寒意。” 易先生大惊失色,他匆忙拉着顾渊的手,小声说道:“顾少庄主,大事不好了。” 话音未落,他便见顾渊神色苍白,犹是不明所以,不由得细声小心翼翼询问:“顾少庄主,你的脸色为何如此难看。” 顾渊喃喃开口道:“那就是我口中所说的故人。” 易先生慌忙将声音压低下来,愕然不已,问:“顾少庄主,你可知那是什么人?” 顾渊看他一眼,还未开口,易先生便接着往下说道:“那恐怕是狼君厉玉山的后人。” 顾渊自是心知肚明,此时愁眉苦脸,并不言语。 易先生见状,心下了然,皱眉问:“你已知道了此事?” 顾渊道:“先前我不愿离开此处,便是为了他。” 易先生气恼不已,叹道:“顾少庄主,糊涂啊糊涂,你怎么能与魔修相交甚厚,若是被同道们知道了,怕是要说你私/通魔族了。” 顾渊知易先生是为了他好,私/通魔族这帽子往下一扣,只怕他家中所有人都逃不出此劫,他只得将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易先生,他说此人的确是厉玉山的独子,尹千面是他的师父,他也同其他人一般,将顾渊误认成了尹千面。 易先生说:“当时顾少庄主您身处险境,无可奈何曲意奉承倒也能让人理解,只是现今你既已离了那魔头,便再也不可与他有一丝一毫的牵扯了。” 顾渊只好说:“他已知晓了当年之事的真相,此番怕是要去找魏山寻仇的。” 易先生道:“这倒不必担忧,那小魔头年纪尚轻,绝不是魏堂主的对手” 顾渊见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急急说道:“他绝非是你们心中所想的那般凶恶,我与他相处了这些日子,已大致摸清了他的心性,他不过是为尹千面所利用,若是有人能认真引导他向善,他绝不会是这般模样。” 易先生仍是有些惊愕,细细考虑之后,倒也是有些信了,他皱着眉头想了片刻,叹一口气,说:“顾少庄主的确是心善之人,那依你之见,现下的境况应该如何才好?” 顾渊忧心忡忡,说:“我担心他做了傻事。” 他将他们发现厉玉山那一把其风剑的事情,也一并与易先生说了,又将途中所遇的诸多谜团一一告诉了易先生,他总觉得这幕后似乎有一双看不见的手,从头至尾操控着他们的行动,而他们不过是那双手中的棋子,只得按着他的意愿行事,无法跳出。 易先生也不知此事该如何是好,他问了顾渊的意思,顾渊也只是摇摇头,说:“那日我离去时,黎穆发觉了我的身份,他已不肯信我了,我劝不了他。” 易先生沉默不言,顾渊神色黯然,又往下说道:“今后他如何,已与我无关了。” 他嘴上如此说着,心中却还是很担心的,顾不得休息,匆忙又与易先生一同赶上了路途。 顾渊一直心中暗暗思索此事,他想自己说不准会在路上遇见黎穆,届时他应该如何是好,是将黎穆拦下还是放他去报仇,可直到魏府所在的城镇时,他也不曾见到黎穆的身影,也不知黎穆是否已赶到了地方。 魏山的宴席尚在明日,顾渊与易先生在城中的客栈落榻,易先生让他用过午膳后与自己一同去魏山的府上先与魏山通个消息,事先将顾渊身份之事告诉他,请魏山帮他们在宴席上提及此事。可顾渊满心皆是黎穆,哪儿还有胃口,随意吃了些东西,也只觉得味同嚼蜡。 客栈内不少宾客均是为了奔赴魏山的宴席而来,台下坐了不少人,十分嘈杂,顾渊坐了片刻,正想要离开,却听见邻桌有人说道:“魏山真是好大的面子啊,听闻雪峰山的掌门也带着弟子来了。” 雪峰山的掌门姓孙,名唤玉璋,倒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只不过私下里的风评却有些不好,传闻他好名利,又极其善妒,孙掌门是尹千面的手下败将,却绝非黎穆能应付得了的,如若说先前顾渊还觉得黎穆能侥幸有些胜算,至少能保住一条命在,可孙玉璋若是来了,就断不是黎穆能应付得过的。 更何况孙玉璋曾数次向尹千面挑战,却次次都输给了他,他因尹千面而显得十分没有面子,又生性善妒,若是尹千面的徒弟落在了他手上,绝非是一死那么轻松简单的事。 顾渊转而回了屋子,他心中纷乱,也不知该要如何才好。他细细想过自己的心意,这些日子他与黎穆朝夕与共,在他心中黎穆就真的只是尹千面的徒儿吗?他对黎穆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真情实感?一切都只是逢场作戏?就算黎穆误会他了,他舍得让黎穆去死吗? 他舍不得,自然是万分舍不得的。 他虽不及黎穆的心意深厚,也并不知自己究竟是不是喜欢他,他只知黎穆不能这么便去死,无论如何,只要黎穆赶到此处,那么明日他便一定要去救他。 易先生推开门来,寻他一块去拜访魏山,顾渊正在门内候着他,他与前几日的愁眉苦脸已大不相同,像是终于想通了一般。 易先生心中已有些明了,便问他道:“顾少庄主可是想明白了些什么?” 顾渊说:“有件事我不得不去办。” 易先生将房门关上,他在房内走了几圈,蹙眉问:“那顾少庄主所托付给我的事情……” 顾渊并不直接回答,这几日他常拿着镜子与贺潺闲聊说话,镜子一直放在他身边,此时他将镜子递到易先生手中,说:“易前辈,请务必将贺仙师恢复原样。” 易先生叹一口气,道:“你这又是何苦。” 我真不是你师父_26 顾渊只是与他微微一笑:“暂且不要向我的母亲与妹妹提及此事,大恩大德,晚辈必结草衔环,至死不忘。” 易先生仍是想要拦他,顾渊却推开他的手,朝着他深深一揖,道:“易前辈,后会有期。” 第23章 魏山其人,乃是玄风宫堂主,魏家家业传至他手中时已十分丰厚,他又善于经营,算得上是修行界中的富庶之家。只可惜他家一脉单传,而他至不惑之年,膝下仍无半名子嗣。他为求子想尽办法,终于在几年之后得了一名麒麟儿,取名魏麟,对其宠爱不已,好在魏麟自幼聪慧过人,不曾被他宠坏,年前得了鹤山派掌门赏识,收入门下,将来定要前途无量。 魏山高兴至极,便迫不及待想将此事与至亲好友分享。先是夫人寿宴,那时魏麟方才过了入门资质甄选,他在寿宴上大肆宣扬此事,生怕别人不知魏麟入了鹤山派。 而今魏麟得空回了家里来,他立即广发请柬,大摆流水席庆贺此事,只不过来的均是魏家的亲朋好友,并无多少同/修,其间最厉害的便是雪峰山的掌门孙玉璋。 盛宴当日,孙玉璋却因琐事耽搁而未立即赶来此处,他门下弟子为他传话,只说师父再过上片刻便会赶到,到场的宾客足有百人,自然是不能让他们都等着孙玉璋一人的,于是宴席率先开场,美酒佳肴,珍馐美味,又有娇俏婢女侍立于旁,觥筹交错之间,显得甚为热闹。 酒过半巡,魏山引来他的小公子,要将他介绍给在座众人。魏麟聪慧讨喜,因年幼而不胜酒力,便以茶代酒,要敬在场的叔叔伯伯们几杯,正是其乐融融之时,守门弟子忽而慌忙来报,说门外有一怪人,长衣蒙面,直直闯将进来,那人修为高深,他们已要拦不住了。 这弟子衣裳残破,已是满面血污,魏山大怒不止,叫人提了他那一口刀来,要见一见门外闹事的究竟是哪一个不长眼的家伙。 不等他走出门去,外面的人倒是先闯了进来,这人提了一柄黑色的剑,全身上下包裹甚严,杀气腾腾的模样,又如千年寒冰,令人望而生畏。 魏山怒气冲冲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并不回答,只是伸手摘下了遮挡面容的纱笠,他看起来甚为年轻,头上有一双狼耳耸立,正是黎穆。 魏山看清了他的样貌,微微一惊,却不及开口说话,那人已厉声问道:“你可记得我的模样。” 魏山大惊失色:“你……你是厉玉山……” 他自己都不相信已死之人会复活在眼前,最初的惊惧过后,他已明白眼前这人并不是厉玉山,于是他便壮起了一些胆子,说:“你是那魔头的孽子。” 黎穆沉默不言,只冷冰冰地看着魏山,像是在看一个死到临头却仍沉浸在梦中的人,他用指腹轻轻抚着手中长剑,自剑鞘下溢出黑气,缠绕着他的手臂缓缓而上,钻进他的衣袖之内,黑气中仿佛有千万只伸出的手,不让他与剑分离。 魏山笑道:“我当是什么人,不过是狼君余孽,在场这么多同道好友,难道还怕你个小狼崽子不成?” 周遭其余人等虽不知黎穆是何人,此时听魏山如此说道,不免觉得惊讶,万万没想到当年厉玉山竟还有后人存世,有人发声向魏山询问,魏山便道:“此人样貌与厉玉山无二,想必是厉玉山那魔头的孽子。” 黎穆终于开了口:“除你之外,当年杀我父母的还有何人?” 魏山大笑不止,说:“当年同去的都是些好朋友,我怎么会将好朋友的名字告诉你呢。” 场上却有一人站了出来,说:“大丈夫敢做敢担,当年我既然敢去杀了厉玉山,现下我也敢杀了你。” 说罢,不等魏山阻止,他便已将剑拔了出来,化作漫天剑雨,尽数朝着黎穆落了下去。 剑光散去之后,黎穆毫发无伤,倒下的反而是那个用剑的人。 黎穆手中之剑尚未出鞘,魏山惊讶不已,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年轻人竟有这么强大的实力,如此天资,已算得上是反常至极,他正不知该要如何才好,黎穆已然冷声开口说道:“还有谁是当年杀我父母的人。” 无人再敢开口。 他们已见识到了黎穆的力量,方才竟没有一人看清他是如何动手的,此间差距之大,已不是他们这些人可以轻易应付的了,何人不是贪生怕死,又何必在此刻强出头呢? 魏山见状,倒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黎穆将目光移到他的身上,仍是冷冰冰的向他发问:“现在你可愿意说了?” 魏山咬牙道:“我向来不耻出卖朋友之人,就算你杀了我,我也绝不会说出他们是谁。” 他心中还有些侥幸,黎穆一人虽然厉害,可在场有这么多道中好友,均是有些修为之人,若他们联起手来,黎穆也不能从中得到多少好处。 可场上众人面面相觑,除他之外,竟没有一人愿意站出来开口说话,显然也是不打算帮他的,有几人正畏畏缩缩的想要站出来,黎穆却说:“好,既然你不说,那我先杀了你。” 他话音未落,手中那剑已出鞘,众人只觉煞气丛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魏山便已身首异处。 众人仍在发怔,先是有仆人大叫,转身想要逃走,黎穆本来在冷冷看着,他并不想杀其他无辜的人,可他的手却不受控制一般,那一柄剑忽而脱鞘而出,直直刺进了仆人的后背,血光四溅,四下里惊叫一片,黎穆愕然看着自己的手,上面还沾着粘稠的鲜血,他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怔怔左右望去,见所有人脸上都带着惊惧神色,显是对他害怕至极。 黎穆本来是不想杀这仆人的,他想要松开手中的剑,可他的手指却仿佛黏在了剑柄上一般,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将剑刺向了站在一旁的另一人,剑锋自后背而上,穿过他的胸腹,滚热而粘稠的血液顺着剑刃滴落,沾满了他的手腕,滑进了他的袖子里去,令人作呕,而他只觉万分恐惧。复仇忽而变成了一场屠戮,黎穆无法控制自己的手,他听见孩童的尖叫,忽而起来今天是为小公子魏麟摆下的筵席,他转头向后望去,只见一名妇人领着十余岁的孩童,跪在魏山的尸体前哭泣。 妇人约摸四十余岁的年纪,衣着华贵,哭得十分凄惨,想来应当是魏山的发妻,那么她身边的孩子便是那名魏小公子。 黎穆已有些抑制不住手中长剑的煞气,那剑蠢蠢欲动,显然是想再度品尝魏家人的鲜血,黎穆却按着自己的手腕,他告诉自己,当年之事魏夫人与魏麟并未参与,罪不及家人,他们两本是无辜的,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将他们杀尽。 可他心底却有一个可怕的念头,魏山杀了他的父母,那他为何不去杀了魏麟的父母? 可若自己杀了魏麟的父母,那他又与魏山何异?他的思绪越发纷乱复杂,就好像是无形当中有人在逼着他这么想的一般,他不肯去做此事,他想要将剑收回鞘中,而此时突然有人在他的脑中说话了,絮絮细语如同诅咒一般,诱导着他去砍杀眼前的妇人与孩童。 他伫立在原地,长久没有举动,脑中的念头斗争着,他想抵抗那一股意念的控制,额间已泌出一层细汗,正要渐渐失控,却见魏夫人拉扯着魏麟的胳膊,嘶声大喊道:“你好好看清楚,那是杀了你父亲的仇人!” 魏麟虽是聪慧,可也只是个孩子,他满眼泪光,望着黎穆,一瞬有些茫然无措,不知该要如何才好。 魏夫人紧抓着他的手腕,她用的力气很大,指节隐隐泛着青白,厉声道:“麟儿!你可曾看清了!” 魏麟的眼中终于渐渐泛起了仇恨,他用恶狠狠的目光死死盯着黎穆,回答道:“孩儿看清了。” 魏夫人说:“你会杀了他!” 魏麟重复着她的话,一样恶狠狠说道:“是,我一定会杀了他。” 黎穆看着魏麟,一时间竟仿佛看见了多年前的自己,他想起尹千面曾和他说过的话,他逼他记住仇恨,让他一定要为了父母复仇,那么现在呢,他只是将这一份怨毒种在了另一个孩子心里,这个人将要像他一样,将仇怨当做是寻常往事,一辈子活在痛苦当中,而后再将这份仇恨传递给后辈,永无止境一般,永远不会有结果。 他心里的那个声音还在怂恿着他去杀死魏夫人与魏麟,他却已经开始犹豫,他缓缓将剑放了下来,几乎已要将剑收入鞘中,他想起顾渊曾与他说过,这是一把邪剑,剑上附着万千冤魂,他制不住这一把剑。 黎穆这才发现自己做错了,他错的离谱。父亲不想让他误入歧途,或是担忧他身陷囫囵,这才不许他先去复仇,顾渊心中所想大约也与他的父亲一样,他们是为了他,才阻止他这么去做的。 可一切都已来不及了。 黎穆仍然按着手中的剑,正想要放弃,却忽然觉察一股剑气自门外击来,他侧身避闪,又举剑挡住一处。对方灵气高深,绝非他轻易能够应付,先前他不过是仗着其风剑,现今他想将剑放下了,便不再同方才那般厉害。他心思一晃,身上已伤了几处,最后一剑落在他的肩上,登时血流如注,其风剑落了地,他神智忽而一片清明,望着满地血污与尸体,不明白自己方才究竟做了些什么。 门外那人已走了进来,那是一名约莫六十余岁的老者,留了一把山羊小胡子,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此时正满脸悲痛,手中长剑一弹,黎穆胸口又受了一剑,终是重伤不起,那老者这才说道:“魏兄弟,是老夫来迟了。” 此人正是雪峰山的掌门孙玉璋,他说完这一句话,便又对着黎穆举起手中那一柄剑来,魏夫人却大声制止了他,她拉着魏麟到身前,厉声对他说:“去为你父亲报仇!” 我真不是你师父_27 魏麟的眼中满是仇恨,他握着剑,一步步走到黎穆的面前,他还只是个不过十岁的孩子,脸庞稚嫩,举起剑时尚且显得有些吃力,黎穆虚弱不已,对魔修而言,灵气所造成的伤口一时之间难以愈合,他闭上了眼,想自己今日怕是要死在此处了。 忽然一阵撞击之响,魏麟手中的剑被气劲弹开,落在不远之处,屋内之人均吃惊不已,黎穆也睁开眼,朝外望去。 门外一人白衣束发,缓缓自门外走了进来。 “你们好大的胆子。”他冷声说道,“连我尹千面的徒儿也敢动。” 第24章 孙玉璋曾数次败在尹千面手下,此时听见尹千面三字,如同惊弓之鸟,跳起几步,吓得脸色苍白,也不知他除了比试输于尹千面之外,尹千面究竟还对他做了什么事情,怎得会使他如此害怕。 黎穆也是一惊,这门外站着的哪是什么尹千面,分明是几日不见的顾渊。 他已不见了平日里那副斯文温和的模样,面色冰寒,这么普普通通自门外跨进来,气度凛然,竟无一人敢向他动手。 他冷冰冰将目光从几人身上扫过,而后向黎穆伸出了手,说:“走。” 孙玉璋就站在他身旁,已是满面汗水,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弹,他若是想要出手,顾渊是绝对躲不开的,可他不知眼前这人是顾渊,他只以为这是尹千面。 而黎穆心中愕然,一时竟没有回过神来。 顾渊见他还不肯动,心中着急不已,他本就是在虚张声势,也不知还能撑过多久,急忙朝着黎穆皱了皱眉头,示意他快点跟着自己离开。 黎穆终于回神,他心中抑不住一阵狂喜,说不清那是怎样一种情绪。顾渊回来了,他还是放不下自己的。黎穆以剑撑地,勉强站起来,顾渊又冷冷瞥了孙玉璋一眼,吓得对方哆哆嗦嗦低下了头,这才领着黎穆往外走。 魏夫人自然是不服的,她站起身,挣扎着要扑上来,却被孙玉璋拦住,也不知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她面色忽而苍白一片,颓然倒地,嚎啕大哭。 魏麟抓着她的衣袖,站在他身后,仍然是死死盯着黎穆的,他的目光中满是仇恨,双眼赤红一片,恨不得用眼神将黎穆千刀万剐,那神色甚为吓人,黎穆只得低垂下头,不敢再去看他。 他终归是做了天大的错事,魏麟对他恨之入骨,更何况他杀的其他人呢?他们也有妻儿家人,这之间的仇怨,他用一生也无法补偿。 顾渊就这么领着黎穆走出了魏府的大门,跨出门的那一刻,他心中压着的那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连脚步都虚软了起来,匆忙拉过黎穆的手,扶着他快步离开此处。 昨日他从客栈离开之后,便想着先找到黎穆,他寻遍城中客栈,却始终未见到他,到城门外问了守门的官兵,也无人见过这么一个奇怪的蒙面之人。 顾渊只好到城门外等着,他以为黎穆还未曾进城,可一直到宴席将要开场,他也不曾见到黎穆进城,他想自己和黎穆或许是错过了,也许黎穆早就用其他办法进了城去。顾渊慌忙赶到魏府外,此处已是一片狼藉,幸亏他还未来得太晚,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知道自己若是贸然进去,定然也要将自己的这一条命交代在此处,干脆借了尹千面的身份,吓了吓孙玉璋,却不想尹千面的名字竟这么好用,他牵着黎穆逃到城外,这才松下一口气,心中后怕不已,倚着路边的树,只觉得步伐虚软,几乎要顺着树滑倒下去。 黎穆虽是欣喜,心中却还是有些小脾气的,他想要甩开顾渊的手,却因受伤严重虚弱至极,力道也变小了不少,总算没有甩脱,只好皱眉说道:“你不是回去了吗?又来干什么?” 顾渊扭头看了看他,见他并不是前些日子那副暴怒的模样,明白他这是在口是心非,便笑着说:“我思来想去,这世上除了我之外,怕是没有人会来救你了。” 他话音刚落,只见黎穆的眼眶蓦然便红了起来,虽说不曾掉下眼泪,却也吓了顾渊一大跳,急忙问道:“你怎么了。” 黎穆说:“我杀了那些人,他们本不该死的。” 顾渊这才想起地上那几具尸体,一时竟也不知如何才好,他想不出法子劝慰黎穆,他明白这件事真的是黎穆做错了,或许这其中有其风剑的影响,可是黎穆难道完全没有错吗?有人劝过他了,他却执意这样去做,他是要对这些人的性命负责的。 顾渊只能握住黎穆的手,想要用这个举动来告诉他,他在黎穆身旁,他在陪着黎穆,就算是做错了,他也会跟着黎穆一块去偿还那些人。 他不过是伸手握了握黎穆的手,黎穆的情绪却在一瞬失控,顾渊根本来不及反应,已被黎穆一把搂进了怀里。 他惊愕不已,正打算推开黎穆,黎穆反而是搂得更紧了一些。他觉察到黎穆的双肩微微颤抖,心中已然明白,只觉得黎穆甚为可怜,只好从后伸出手,一手搂着黎穆的腰,另一手拍了拍他的脑袋,低声安慰道:“没关系,还有我,我还在。” 他不知道黎穆是否听见了他的话,只觉得黎穆的心情似乎真的平复了一些,也不知这么抱在一块过了多久,顾渊觉得自己的手都酸了,黎穆总算松开了他,眼眶还微微有些发红,委委屈屈唤道:“师父。” 他说完这句话,忽而觉得有些不对,他已知道顾渊不是他的师父了,他不应该再这样喊他,他想了一会儿,更加觉得委屈,低声嘟喃着说道:“多谢,顾少庄主。” 这称呼一下子生分了不少,顾渊多少也觉得有些别扭,可这么叫他的人多了,他还是能够接受的,反倒是黎穆越发不开心起来,他皱着眉头,什么话也不肯说,顾渊未曾注意,便问他:“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黎穆回答:“我不知道。” 顾渊看了看黎穆手中的其风剑,与第一次见到这把剑时的感觉不一样,那时在他眼中,这是一把再普通不过的剑,只不过颜色有些有异于寻常。现今看来,这把剑上竟仿佛带着一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他并未看见黑气,却觉得似乎有哪儿不一样了。总之,再拿着这把剑也不是办法,他便与黎穆说:“回去之后,你把这把剑交给守镇兽,再也不许拿下来了。” 黎穆闷声点头说:“知道了。” 他还是不知该如何称呼顾渊才好,在心中想了各种叫法,都觉得有些不大对劲,叫得亲密了,顾渊肯定要生气,叫得生疏一些,他自己又不高兴。 正万分纠结着,顾渊忽而说道:“你不必那么叫我,太生疏了,我不习惯。” 黎穆抬起眼看他,仍是不知该如何才好,如果不那么叫他,那他又该称呼他什么呢?继续叫师父的话,总觉得有些奇怪。 顾渊说:“我弱冠之年时,家父尚且在世,他曾为我作一表字,名唤潜之,现今你与我同辈,你这么叫我便是了。” 黎穆仍觉得十分生疏,可不论怎么说,总比顾少庄主这四个字要好得多,他低声念了两遍,心中还是有一些不满,顾渊却问道:“你方才伤了哪儿?” 孙玉璋的剑气划出的都是极细的伤口,只不过黎穆依煞气修炼,而孙玉章用的却是灵气,两种气息相互碰撞之下,令他的伤口一时难以愈合,却并不碍事。最严重的伤口在胸前,顾渊为他解开衣服疗伤,只见一片血肉模糊,伤口极深。顾渊见着这场面,脸色不免有些发白,再想想方才那满地尸体血流成河的样子,他胃中一阵翻江倒海,几乎要吐出来,却也只得闭上眼,勉强为黎穆疗伤。 他毕竟灵力稀薄,修行极浅,而这伤口又深得可怕,费尽心思,不过使得伤口稍稍愈合了一些,他却已是满头大汗,黎穆只好说:“师傅,我自己来便是。” 话音刚落,他就发现自己叫错了名字,匆忙改口唤道:“潜之。” 顾渊应了一声,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黎穆却莫名红了脸,扯着早已被剑气碎成了破布片的前襟,喃喃说:“潜之,我自己来便好。” 顾渊见他神色,实在不明白他究竟为了什么而脸红,心想这小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难猜了,干脆依着他的意思转过头,烧了一张易先生留给他的传音符,将方才所发生的事情告诉易先生,说自己已成功救下了黎穆,请易先生不要太过担心。 他又转过头看了一眼黎穆,黎穆身上的伤口极深,自己难以治愈,他更是无可奈何,只好硬着头皮求了易先生,希望易先生能够再帮他们一次。 不多时,易先生传回话来,告诉他们,他在邻近的小镇上等候,黎穆在此处闹了一番,四下不少人都在找他,这附近是断然不能再呆下去了,不如先与易先生在小镇会面,然后再商量接下来的去处。 顾渊心想现下的确也只能如此,他问黎穆还能不能自己走动,黎穆本来能够勉强应对,可听顾渊这么问他,便委屈地说:“伤口好痛。” 顾渊无可奈何,只好扶着他站起来,黎穆身上衣裳破败,顾渊扶着他,难免便会有些肌肤触碰,黎穆不知如何才好,急忙要用术法恢复衣服,顾渊却想他现今身受重伤,再滥用术法,只怕会对身体更加不好,干脆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来,让黎穆穿上,先将就着这么走到隔壁的小镇。 我真不是你师父_28 第25章 他们这么走了几步,顾渊又觉得有些不妙,黎穆先前的纱笠已在魏府丢弃了,他的尾巴尚且能够靠着外衣遮掩,可耳朵实在太过醒目,怕是在城外便要被人拦下来,若是晚上进城,尚且可以偷偷摸摸溜进去,要是拖到了白天,满大街都是行人,委实困难……顾渊不知该要如何才好,只想着车到山前必有路,便搀扶着黎穆,先向邻镇赶去。 黎穆毕竟有伤在身,他们无法御剑前行,走的并不算快,日已西沉,连月亮都渐渐升了起来。今日的月夜倒是分外晴朗,现下是初春,天气有些寒冷,顾渊扶着黎穆,愣是热出了一身汗来。黎穆的身量较他要高,自然也是比他重的,虽说黎穆刻意不把体重压在他身上,可走的久了,顾渊仍是觉得有些疲惫,黎穆见他额间已泌出了细汗,知道他是累了,便故意说:“潜之,我累了。” 顾渊松下一口气来,点了一点头说:“好,那我们就暂且在此休息吧。” 他扶着黎穆到路边坐下,一面四下望了一望,这是在荒野山间,夜色这么照将下来,倒别有一番静谧之感。远处立着几间连着的茅草小屋,外面以树枝断柴撑起了一处篱笆,里面养了些家禽,一副乡野人家的模样,却是独门独户的,周围再无其他人家。 顾渊心想,以他们现今的速度,赶到邻近小镇最快也得到明天早上,而早上城门洞开,街上行人众多,他们是不能用其他办法溜进城去了。顾渊思来想去,便想着到前面那户人家,向他们借个帽子或是斗笠,想法子挡住黎穆的耳朵。 现下黎穆有伤在身,行动不便,他便让黎穆在此处休息,自己先过去看看。 黎穆在远处候着他,顾渊走到那户人家门外,见柴扉半掩,他原想在外敲一敲门,忽然听见屋内传来细微声响,里面果然有人在家,顾渊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到屋内传来一阵□□,显是极其情动的模样,他怔了片刻,忽而明白过来里面发生了些什么,登时满面通红,哪儿还敢向人家要什么帽子斗笠,捂着脸便急忙转身回去。 黎穆还在原地等他,见他空手回来,便好奇问:“潜之,那户人家不肯将东西借给你吗?” 顾渊的脸上仍是发着烫的,心中慌乱不已,随口便说道:“不……不是。” 黎穆不明所以,皱着眉看他,问:“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 顾渊支吾说:“扶着你太久,我有些累了,太热了。” 不想黎穆竟信以为真,说:”那待会我自己走吧。” 顾渊急忙说:“无妨,我还可以再扶你一会儿。” 黎穆干脆拒绝他:“你那么累了,我自己走便好。” 顾渊十分懊恼,他想自己又挖了一个坑让自己跳,心中郁卒不已。他在黎穆身边坐下,发了一会儿呆,忽又想起前些日子,自己让黎穆在那小夫妻门外过了一夜,回来之后,黎穆绝不肯告诉他自己听见了什么,莫非黎穆听到的也是这些……他已不敢再想下去了,越想越觉得脸上发烫。 而黎穆见顾渊坐着休息了这么久,脸上反倒是越来越红,更加觉得奇怪,他想顾渊修为极差,应当是不能抵御严寒的,现今虽是初春,却仍然冷得很,顾渊将衣服给了他,莫非是冻坏了中了风寒不成? 他轻声唤了顾渊两句,顾渊仍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并未发觉,黎穆干脆便伸出手来,摸了摸顾渊的额头,发觉顾渊并未发烧,更加觉得奇怪, 顾渊忽然被他这么摸了额头,吓得几乎从地上跳起来,睁大眼睛望着他,支支吾吾说:“你……你做什么?” 黎穆说:“你脸红的这么厉害,莫不是发烧了?” 顾渊急忙否认:“没有!” 他的语调大约是有些冲了,黎穆愣了愣,耳朵一下便耷拉了下去,说:“对不起,是我越矩了。” 顾渊看得出他是极不开心的,当下有些心虚,觉得自己是故意将气撒在了黎穆身上,他不该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便和黎穆道歉,说:“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对你说话。” 两人便这么安静了下来,气氛尴尬至极,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他们这么发了一会儿呆,顾渊心想,该上路了,他正要开口,黎穆却忽而问他:“潜之这两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顾渊微微一怔,很快笑道:“我年少时气盛,遇事总是不加思考,又喜欢强出头。且我家中势大,我父亲总担心我会闯祸,他想告诉我潜龙腾渊不露锋芒的道理,幸而现今我已改了性子,否则你我第一次见面时,不论实力差距如何,只要一言不合,我一定已一剑捅了上去。” 黎穆十分吃惊,他想不出那样的顾渊会是什么模样,大约是他目瞪口呆的模样太过有趣,顾渊已忍不住笑了起来,又伸出手摸一摸他毛茸茸的耳朵,笑吟吟道:“我歇好了,我们动身吧。” 他心知黎穆是为了让他休息才谎称自己累了,他当下虽不曾拆穿黎穆,却也十分感激。黎穆拄着剑勉强站起来,顾渊要伸手扶他,他却一脸固执地推开顾渊的手,说:“我自己能走。” 顾渊只好跟在他身后,见他走得实在辛苦,便故意沉下脸来,气呼呼道:“我生气啦!” 黎穆不明所以,回首看他,问:“你怎么了?” 顾渊说:“我不高兴。” 黎穆满心莫名,不明白自己哪儿惹了他不开心,小心翼翼地问他:“为什么?” 顾渊冷哼一声:“你不听话,我自然就不开心了。” 黎穆更加不解,顾渊竟真的不理他了,他不知如何才好,万分着急,却听得顾渊接着说道:“你走过来。” 黎穆只得乖巧走过去,顾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搀住他的手,说:“明明受伤了,还要如此逞强,我如何不生气?” 黎穆先是一怔,随后几乎连尾巴都翘了起来,十分高兴,主动挽住顾渊的手,说:“可是潜之你累了!” 顾渊摇头笑道:“我无妨的。” 他一面在心中想,这小狼崽子就是好哄,随随便便两句话他便开心成了这副模样。 到城外时,天已大亮,他们走不进城,只得躲在城外野林子里,顾渊又烧了一张纸符,将此事告诉易先生,易先生传话回来,说他会出城找他们,让他们在原地等着。 顾渊与黎穆在原地等了片刻,易先生果真赶了出来,他为黎穆带了遮挡耳朵的斗笠,一面又检查过黎穆的伤势,觉得并无大碍,便以术法为他疗伤。 顾渊在一旁坐着,他觉得易先生疗伤的手法有些生疏,显然是不经常用这个法术的。这倒也是正常,他毕竟不是专攻此道,好在他修为深厚,不多时黎穆身上的伤口便已经愈合了大半,结起痂来,他大约是觉得很痒,却又忍着不敢去挠,只皱着眉头一声不吭,待疗伤结束,易先生又为黎穆复原了衣裳,顾渊这才走上前去,与易先生道:“多谢先生大恩大德——” 他一句话还未曾说完,易先生已扶住他的手拦住他,捋着胡须笑道:“顾少庄主,你已要结草衔环了,现今还想要如何报答?” 顾渊知道他是在打趣自己,言下之意便是不要顾渊再如那一日般谢他了,顾渊正不知如何是好,易先生却又拉着他走到一旁,像是防备着黎穆不让他听见二人交谈一般,说:“顾少庄主,老夫不求你结草衔环来报,只有一事你要记着,若你能做到此事,那便足够了。” 顾渊慌忙道:“先生请说。” 易先生看一眼黎穆,反是闭了嘴,以术法催动声音传入顾渊耳中去,显是极不想让黎穆听见此事。 “顾少庄主,此话让你那朋友听见了终归不好,所以老夫只能告诉你。”易先生说道,“我虽不是迂腐恪守正道之人,可你记着,今日他已下手杀了数人,那难免便会有下一次。” 顾渊仍是皱着眉,他不知如何回答这一句话,想要摇头,心中却也有些害怕。 那剑上的黑气仿佛已经植进了黎穆心中,上一回也是,黎穆不曾拿着剑,只是生了气,手中便有黑气萦绕,而他心神似乎都受着那黑气影响,并非完全能由他自己控制。 顾渊开口道:“前辈,你且等一等。” 他转身回去,让黎穆将剑给他,又拿到易先生面前,交给他仔细查看。易先生伸手摸了摸剑鞘,想要将剑□□,那剑却纹丝不动,他皱起眉,说:“剑上有古怪。” 黎穆道:“我能将剑□□。” 世上认主的剑不少,这本不是什么稀奇之事,易先生却慌忙阻止他,又令黎穆伸出右手来,他摸了摸黎穆的手腕,黎穆显是并不喜欢被人触碰的,微微皱着眉,却碍于顾渊的面子而不曾发作。 顾渊问:“前辈可是看出了什么?” 我真不是你师父_29 易先生口中喃喃念了一句咒决,手中掐了剑指,按在黎穆的手腕之上,仿佛捏住了什么东西,凭空往外一扯,竟带出一抹浓黑之气来,顾渊大惊失色,黎穆却吃痛般闷哼一声,按住自己的胳膊,额间满是细汗,显是痛苦不已。 易先生见他如此难受,慌忙停了下来,那黑气消散不见,黎穆咬牙捂住自己的手腕,浑身紧绷,顾渊犹豫片刻,便走上前去,轻轻按住黎穆的肩。 黎穆的呼吸渐渐平缓下来,他松开手腕,反而是握住了顾渊的手,低声说道:“潜之,我没事。” 顾渊想要抽回手来,黎穆却稍稍用了些力气,算不了握得太紧,而顾渊也只是稍稍一挣,便任由他握着。 易先生却并未注意到二人的小动作,他一脸严肃,对黎穆说:“你绝不可再碰这一把剑了。” 第26章 易先生所说的这一句话,顾渊可谓是万分认同,他虽然不知道黎穆这把其风剑中有什么古怪,可从黎穆这几日的反应与那黑气来看,这剑是万万不能再用的了。 黎穆与易先生并不熟悉,他甚至不知这是何人,他当然不会听易先生的话,闻言便转过了头来,看了看顾渊,像是在征求他的意见。 顾渊的手仍按在他的肩上,也轻声与他说道:“这把剑是邪物,你还是不要再用了。” 黎穆这才点了点头,他想起那股缠绕着他的黑气与在他心中浮现的暴虐之感,他因此杀了那么多人,还险些杀了顾渊,他皱起眉,认真道:“我以后绝不会再用这把剑了。” 易先生仍是神色严肃,又问他道:“你杀了那些人,你可是真心想杀他们的?” 他显是十分认真地在询问这个问题,他想要知道黎穆心中所想,如若见到黎穆的神色有些不对,或是觉察到黎穆在说谎,恐怕后果就大不相同了。 黎穆听他所言,神色一瞬便黯淡下去,他心中早已对方才所发生的事情愧疚不已,却又不知该要如何去偿还。已经死去的人不能再度复生,已经犯下的错误也不会突然消失不见,他不知该要如何才好,只得望着顾渊。顾渊却并非是万能之人,此事他也不知要如何处理,黎穆明白他的意思,那神色又稍稍低沉了一些,低头说道:“不论我是不是真心想杀他们的,他们都已无法复生了。” 易先生仔细看着他的神色,大约是觉得他并未说谎。他也许的确和顾渊口中所说的一样,还算是一块璞玉,只看雕琢它的人要朝哪个方向动刀,便点了点头,说:“这剑上带着极重的杀气,你修行不到家,是制不住这把剑的,反而会让这杀气影响了你的心性。这件事中你是有责任,可却不全是你的错。” 顾渊万万没想到易先生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他原以为位高权重又自喻正道的人,一定会对黎穆的行为十分憎恶,现下易先生说了这样的话,他有些讶异,而易先生又与黎穆说:“你身上的黑气尚不严重,若心平静和好好休养,不再去想这些杀戮之事,渐渐的便会消去了。” 黎穆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易先生又说:“只是那些已死去的人……虽说他们命中该有此一劫,可你也犯下了杀孽,你该好好思考这自己的罪过,今后无论如何,绝不可再犯了。” 黎穆尚且不曾回答,顾渊却抢着说道:“今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情了,易前辈放心,我会同他一同为此赎罪。” 易先生回眸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觉得顾渊一直以来的举止都有些太过亲密,他毕竟只是黎穆的假师父,又为何为黎穆做到这般地步?易先生稍有不解,却也不方便直接询问,点了点头,说:“这样便好。” 他私下示意顾渊再到一旁与自己谈一谈,他还是防备着黎穆的,而顾渊正觉得古怪,他不明白除了方才所说的话之外,他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谈的,可易先生毕竟对他极好,他与黎穆曾多次受他照拂,当下便诚恳问道:“易前辈还有什么要问的?” 易先生说:“你假装是尹千面,这才将黎穆救了出来。” 顾渊点头道:“是。” 易先生说:“那你可曾想过现今当时在场之人皆以为你是尹千面了,届时你要如何澄清自己的身份?” 顾渊也只是皱了皱眉,这事的确棘手:“到时候再考虑此事也不迟。” 易先生叹气道:“你对他真是……” 余下的话,他已是说不下去了,他大约明白了这两人的关系,也知道黎穆究竟是如何看待顾渊的,不由得叹上一口气,说:“你心中有数就好。” 顾渊沉默不言,他不知道易先生究竟看出了些什么,他想起黎穆对自己的情感,不免有些慌神,匆匆忙忙低下了头去。 易先生却不再说话了,他要领两人进城,黎穆戴上了那顶纱笠,将其风剑用黑布包裹起来,他们三人一同走到城门之外,却忽而又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师伯,远远便看见一人兴奋至极的跑到他们的面前来,拉起易先生的手,说:“易师伯,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你了。” 眼前这人看着不过二十岁的年纪,眉目伶俐可爱,他拉着易先生的手,身后还跟着其余几名与他服色相似之人,听他们的称呼,似乎是流山派的弟子们。 易先生十分诧异,还不曾回答,那名弟子反倒是抢先说了下去。 “掌门师伯。”他说道,“这几月你一封信也没往门中写过,大家都在寻你的下落,可哪儿也找不到你,现在到好,你终于被我逮住了。” 易先生苦笑道:“你们找我要做些什么。” 那人说:“门中公务堆积如山,薛师叔恨不得立即将您捉回去。” 看他的意思,易先生常年在外游历,门中之事大多由这位薛师叔代为处理,可他长年累月的不肯回去,门中之人多有怨言,有些事也得经过他的意思,现今是想要把他抓回去了。 顾渊不由得哑然失笑,觉得易先生实在有趣,那人拽着易先生的袖子,无论如何是不肯他走了,易先生无可奈何,与他说:“师伯还有要事要处理。” 那人道:“不管什么事情,您也得先回去一趟。” 易先生哭笑不得,回头看了看顾渊,他似乎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地说:“贺仙师的事……” 顾渊笑道:“易前辈请放心,我会去寻贺仙师的肉身,届时再送往流山派,请您为贺仙师破除术法。” 易先生显然是极其不放心的,他想要跟着他们俩一块去,那人却紧抓着他的手不肯放,他无可奈何,只好如此,将困着贺潺的镜子拿了出来,交给顾渊,还有些不舍,又细声嘱咐几句,告诉他们生魂离体太久总归是不好的,他们一定要尽快找到贺潺的肉身。 顾渊点头答应,眼睁睁看着易先生被他的师侄拉走,正忍不住发笑,转过头来看见黎穆望着他,十分好奇的模样,似乎是有什么想要问他一般。 顾渊不免问:“你怎么了?” 黎穆不解说:“他为何说你要结草衔环来报?” 顾渊先是一怔,而后笑出声来,说:“我之前已欠了易先生一份人情,又为了你求他帮了我一次,所以才有这么一个说法。” 黎穆点了点头,当下便举一反三,活学活用道:“潜之,你刚才救了我,救命之恩实在难以为报。” 顾渊笑吟吟说:“你不必如此客气,你若是要结草衔环,我也是受不起的。” 黎穆却接着说道:“那我唯有以身相许了。” 顾渊怔了片刻,心中想这小子果然是学坏了,他真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支支吾吾许久,干脆低头去看着那一面镜子,与黎穆说:“我们先找个地方歇一歇,再问问贺仙师对肉身之事可有什么线索,如何?” 黎穆知道他心中窘迫,倒也不着急拆穿他,便点头答应,他们一同进了城,找了一家酒楼,要了一处雅间,将房门仔细关好,顾渊这才掏出了那一面镜子来。他对着镜子念了法诀,唤出贺潺,还不曾开口说话,贺潺一眼就望见了他身旁的黎穆,大惊失色,险些要叫喊起来。 “这……这魔头!”贺潺大声道,“顾少庄主,他可是要来杀我的!” 顾渊哭笑不得,一时间也不知道要如何解释,黎穆冷冷看他一眼,说:“潜之要留着你的命,我懒得动手杀你。” 我真不是你师父_30 顾渊伸手一敲他的脑袋,说道:“不可越矩。” 黎穆十分委屈,低下头去,不肯再看贺潺。 贺潺讶然道:“顾少庄主,他为何这么听你的话。” 顾渊将易先生离去之事告诉他,贺潺点一点头,说他明白了,顾渊本是想询问贺潺肉身之事,可到了这时候,他反倒是又有了些其余想法,他仔细想了想,他与黎穆在死阵中所看到的场景,不过是当年景象留下的幻影,并不全面,而贺潺当时就在现场,他所知道的一定比他们要清楚的多。他总觉得这件事中有些古怪,先前总是太过匆忙,也忘记问一问易先生,便决定先向问清贺潺这件事,便说:“贺仙师,当年之事……” 黎穆听他说完这一句话,当即竖起耳朵,立即转过头来,显是十分关注此事。 贺潺见顾渊开口询问,只得叹一口气,往下说道:“当年之事,实在太不光彩,所以同道中人皆不愿提起此事,我也是不想说的……可既然顾少庄主你想知道,我倒也可以告诉你。” 第27章 贺潺同顾渊与黎穆将当年之事细细说了, 话说雅泽夫人与厉玉山归隐之后,从此再不干涉正邪同道之事,若按照常理, 无论正道邪道也不该再去纠缠他们两人。可雅泽夫人是玄风宫中弟子, 他们玄风宫的宫主总觉得此事甚为丢人,一定要想法子杀了她清理门户。 起初雅泽夫人与厉玉山藏得十分隐蔽, 他们根本找不到这两人。过了些年岁,有同道游历至束桐镇, 听闻镇上传言, 有一老妪说山上有妖怪, 那同道便去寻了老妪仔细询问。那老妪告诉他,说前些日子她上山砍柴时不慎摔伤,被一年轻男女捡去救治, 那女子怀了孕,已要临盆,老妪在他们家中住了几日养伤,恰逢女子生产, 她为那女子接生时,却见她生出了个长着兽耳与尾巴的小怪物。 这老妪吓的当场昏了过去,再醒来时她便已回到了镇外, 想来是那些人将他送了回来,她将此事当做是一时的怪谈,茶余饭后的谈资,却不想被有心人听了去。玄风宫中众人笃定那便是雅泽夫人与厉玉山, 当下纠集同道,要去此处诛杀魔头清理门户。 死阵布置精妙,守阵兽实力强大,他们本是进不去的。可魏山出了主意,他们与镇民老妪说山上住着的是十恶不赦的妖怪,如若当下不除掉,总有一天妖怪会杀光镇上的人去。 镇中人十分害怕,而后自然是非常配合他们的了,魏山让那老妪领着他们进了山,众人躲藏在阵外,而老妪一人进了死阵,她提着鱼肉汤水,说雅泽夫人方才生产,应当要好好地补一补身子。 守阵兽信以为真,雅泽夫人也万万没有想到老妪竟会带人来杀她,在死阵变化那一瞬,魏山忽而领人冲了出来,他们人多势众,守阵兽猝不及防,受了重伤,这阵便被他们破了。 他们来得甚是巧合,厉玉山当时并不在阵中,不知去了何处,雅泽夫人抱着孩子在花圃内玩耍,她修为极高,若孤身一人逃走,尚可留的一条命在,可她为了保护尚在襁褓之中的孩子,想尽办法与他们周旋,想要等厉玉山回来,而厉玉山终究是来晚了一步,雅泽夫人死于非命,黎穆已落到了魏山的手上。 要杀死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孩本是容易至极,魏山却不肯这么做。他想厉玉山修为高深,他们怕是难以抵抗,只要有他的孩子在手上,并以此威胁,厉玉山有了顾忌,难免便会露出破绽。 魏山不曾想厉玉山已答应雅泽夫人而封了其风剑,没了其风剑的厉玉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他果真顾忌着孩子的性命,所谓关心则乱,四下围攻里他身受重伤,顾不得去取出屋内的其风剑,夺回黎穆,匆匆抱着黎穆便要逃走。 他伤得极重,追兵在后,本逃不出多远,可待魏山带人追上时,只见着了厉玉山气绝后的尸体,那孩子却已不见了。 顾渊知那孩子便是黎穆,也许厉玉山遇见了闻讯赶来救他们的尹千面,并将孩子托付给了尹千面,而他终究是撑不下去了。尹千面带着黎穆离开,告诉黎穆要为他的父母复仇,即便那并非是厉玉山的本意。 当时同去之人皆觉得他们的做法并非正道所为,以老妪欺骗守阵兽与雅泽夫人便已可恶至极,率众围剿妇孺尚且不说,雅泽夫人毕竟是巾帼女子,以一敌十也不在话下,可接着他们胁着婴孩的性命,以此威胁厉玉山,就显得有些太过分了,更何况雅泽夫人与厉玉山在归隐之后并未做过任何坏事,反而日日积德行善,可他们所救过的人却要对他们赶尽杀绝。 贺潺觉得这是自己当年做过最大的错事,他羞于启齿,魏山却对此大肆炫耀,并以此在修仙界中定下了赫赫名声——毕竟厉玉山与雅泽夫人如此厉害,能杀了他的人,也绝非是等闲之辈。 大多数人都与贺潺所想的一样,他们羞于启齿,不愿意承认自己曾经参与过此事,更何况后来厉玉山的孩子消失不见,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何处,不少人都有些恐惧,厉玉山与雅泽夫人皆是资质绝佳,他们的孩子定然也不会差到何处去,假以时日,绝不会是等闲之辈。他们担心多年后这孩子回来寻他们复仇,更加不敢留下自己的名字。 贺潺声音渐弱,显是对当年之事羞愧至极,他低垂着头,看他那副模样,他似乎是想要与黎穆道歉的,可他却碍于自己与黎穆的身份而迟迟不肯开口。他是凌山观下除去掌门外最说得上话的人物,怎么可以和这么一个魔头之子低头认错。 他本可以想法子找些惯常的理由来应付,对付那些魔头本就无所谓手段。厉玉山本就不是人,雅泽夫人既决意背叛师门嫁给他,那也用不着将她当作是同/修看待了,魔头全是灭绝人性的,对付魔头何必遵守什么纲常准则。 可他们以婴孩威胁父母,挑拨老妪对恩人恩将仇报,又与他们所不耻的魔头有何区别。 “当年之事却是我们做错了。”贺潺忽而低声说道,“这么多年过去,我只要想起那时境况,便觉寝食难安。” 顾渊回眸去望黎穆,他见黎穆脸色惨白如纸,他想知道真相,可真听见了父母死前所发生过的那些事情,他反而却觉得无法接受。 他的手紧紧抓着桌沿,显是用了极大的力气,指节泛着青白,指甲几乎要刻进木质桌面里去,顾渊心中惊慌,担心他伤着自己,急忙伸出手,轻轻覆在黎穆的手背之上,着急唤道:“黎穆!” 黎穆这才从思绪之中回过神来,他转眸看了看顾渊,忽而垂下眼去,手上松了力道,反而转过手来握住顾渊的手,用极低的语调说:“是。” 顾渊不忍抽回手来,他无法想象黎穆究竟是带着怎样的心情来听贺潺所说的这一切。他幼时父母健在,直至他弱冠后父亲方才因病去世,父亲走得算是安详,顾渊却也有月余每日沉浸于悲痛之中,哪怕多年之后,想起父亲的身影,他心中仍是难过不已。而黎穆……怕是连父母的模样都不记得了。 贺潺说:“因果相报,你若是想要报仇,便散了我的魂魄吧。” 他而今只剩下一缕生魂,轻飘飘浮在这镜中,要报仇倒也容易,摔了镜子散了魂魄,反倒是了了他一桩心病。 可黎穆却又想起了他所杀的人。 这一切仿佛就是一处头尾相衔的怪圈,无人能跳出其中,只要有人想要复仇,那这怪圈便会一直运转下去。他恨当年害死他父母的人,主犯大约是魏山,其余人至多只算得是冷眼旁观的从犯,他已杀了魏山了。剩下的人他杀得尽吗?他是半妖,又踏进了修行之道,千百年对他而言不过转瞬,他杀一人为父母复仇,那人的子子孙孙便要寻他复仇,直至他死了为止,何处才能是尽头。 黎穆只觉头痛不已,他抓着顾渊的手微微用了些力,顾渊叹一口气,原想劝慰他几句,却不料黎穆深吸一口气,好似方才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般,问贺潺道:“你的肉身在何处?” 贺潺错愕不已,一时不知如何回答,顾渊也有些惊讶,他明白至少此刻黎穆是不打算与贺潺计较此事了,他仍是握着黎穆的手,一面道:“贺仙师,我们要去为你寻回肉身,你可记得你是在何处遇袭的?” 贺潺心下明了,倒有些感激,一面说道:“自然是记得的。” 顾渊问:“在何处?” 贺潺叹了一口气:“说来惭愧,我鲜少在修行之事上用功,而今便吃了苦头,我只记得遇袭之地在清玄山外,我本欲上山访友,走在山间,忽而眼前一黑,再睁眼,便已在这镜内了。” 要知那一处清玄山极大,寻一线索自是困难不已,又过去了这么久,更是难上加难。 顾渊忽而想,贺潺是栾君捉回来的,那栾君一定知道贺潺的肉身所在,保不齐那肉身就在栾君手上,栾君尊黎穆一声少主,又以为他是尹千面,故而对他们极为尊敬,让黎穆去吓一吓栾君,他一定会将贺潺的肉身交还回来。 不想黎穆却并不认同他的做法,他提醒道:“潜之,栾君已知道你不是我师父了。” 这办法不能使用,顾渊不由得有些失望,贺潺也说:“顾少庄主,我还是觉得栾君甚为古怪。” 顾渊想起贺潺先前与他说过的那些话来,栾君早已捉住了贺潺,却并未立即将此事告诉他们,而是故意等上一段时间,好似是在刻意等尹千面杀了顾渊之后,再将此事告诉他们。 黎穆也说:“潜之,栾君早就在怀疑你了。” 顾渊一惊,他原以为栾君最初对他的身份一直深信不疑,黎穆如此说了,他才不得不迫使自己重新思考此事……栾君是何时开始怀疑他的? “他一直在暗示我,告诉我你的举止有些奇怪。”黎穆说道,“我原与他有些联系,他消息广,我曾托他调查过我父母的事情,师父不喜欢我私下调查此事,所以我一直不曾告诉你。” 顾渊双眉紧蹙,他想自一开始,栾君便在刻意引导着他们。死阵所在是栾君告知的,其风剑也是他说出的。从他言语之中所知,他大约认得厉玉山,也知道其风剑的厉害,却不肯将此事告诉他们—— 黎穆又说道:“那日也是他劝我取出这把剑的。” 这栾君,绝不是什么好人。 黎穆见他沉思,便说:“若你真想要找他,我也有办法。” 我真不是你师父_31 他掏出一张纸符来,顾渊见这纸上的符咒与那日易先生留给他的有些相似,只是有些细微出入,并非用于传音,顾渊看了几眼,猜这符咒是用于传召定位,应当是栾君给黎穆的。黎穆以术法催动此符,可过了许久,这符咒也不曾有半丝变化。 黎穆已皱起了眉来,道:“奇怪,我找不到他。” 顾渊不免蹙眉,他将门锁好,又把桌上的杯碟移到一旁,以血为符布下阵法,要寻栾君的下落。 黎穆所学的咒术阵法与他并不一样,正邪间术法并不相通,他看不懂顾渊手中此阵,只见顾渊与那镜中的贺潺均沉了神色,不免问一句:“潜之,卦上说了什么。” “我寻不到栾君,怕是没有人再没有人能寻到他。”顾渊蹙眉说道,“他连魂魄都已不在三界之内了。” 第28章 人若死了, 阵中所示的应当是他已再入轮回,而绝不该是魂魄不在三界之内。就算他已修成正果,魂魄跳出三界外而羽化登仙, 也不该是这个结果。 黎穆在一旁看了片刻, 问道:“潜之,这是什么意思?” 顾渊只好苦笑着回答他:“这阵法的意思便是……他已死了。” 而贺潺在铜镜之中, 轻叹口气,接着顾渊的话回答黎穆道:“何止是死了, 他已魂飞魄散了。” 黎穆吃惊不已:“我前几日还见过他, 怎么突然之间……” 顾渊摇了摇头, 他也甚为不解,若栾君的确魂飞魄散,那是谁杀了他?又是谁散了他的魂魄?他们刚刚才在万千谜团当中找到了一丝线索, 可这根线忽而便断了,顾渊不知所措,他坐了下来,细细想了想, 干脆就以方才那个阵法再度推算。 这回他所寻的是贺潺肉身的下落,阵法显示贺潺的肉身尚在那清玄山内,具体位置却始终无法确定, 像是有人用术法掩盖了那肉身的下落,他们只得前往清玄山看一看,再仔细找一找,才能知道那肉身究竟被放在了什么地方。 多方考虑之后, 顾渊决定先回一趟死阵,将黎穆的那一柄其风剑送回去,请守阵兽将剑封好了后,再度与黎穆一同动身前往清玄山。 贺潺与他说道:“顾少庄主,去清玄山时必将途经飞云山庄,你家仆人定已将尹千面的尸体当做是你下了葬,我总觉得这件事古怪非常,不若你们拐到山庄中去,再仔细检查一下尹千面的尸体。” 顾渊点头应过,他也在担心尹千面是否并未死去,若真是如此,那这件事便有些可怕了。 他收起镜子,与黎穆出了酒馆,一同朝死阵赶去,途中黎穆始终沉默不言,与他往日的举止大有不同。顾渊想起方才贺潺所说的那些往事,明白黎穆此时的心情大约并不大好,那毕竟是他父母的事情,他不知道要怎安慰他,只好这么陪在他身旁,一言不发。 死阵离此处尚且有些距离,他们赶了一半的路,天色便已全黑了,黎穆现今已知顾渊不是尹千面,以他的修为,夜晚还是如常人一般好好休息得好。他们便在途中停了下来,找了一间客栈落榻,原是订了两间屋子,可到半夜时,黎穆却忽然跑来敲了顾渊的门,顾渊本已要睡下,他早脱去了外袍,只穿着中衣,越发显得身材削瘦单薄,他披了衣服起来为黎穆开门,见黎穆强装着镇定,眼中却多少显得有些惊慌。 顾渊站在门边,蹙眉关切问他:“你怎么了?” 黎穆道:“我……其实……其实我也没什么……” 顾渊不明所以,便随口说:“既然无事,那你便回去休息吧。” 他想要关门,黎穆却死死抵住了门框,大声说道:“我屋内的灯油烧完了!” 顾渊一怔,忽而想起二人初遇之时,他熄了灯后,黎穆便显得十分紧张,厉声令他重新点了灯去。黎穆是怕黑的,顾渊心下明白,灯油烧完了,黎穆当然不愿意在那屋子里多呆,他也许十分害怕,却又不好意思将此事说出来,便只得来寻自己了。 他心中觉得好笑,忽然便起了逗一逗黎穆的心思。他将一手撑着门,将黎穆拦在门外,笑吟吟与黎穆道:“天色已晚了,既然是要睡觉的,那又何必点灯呢?待到明日你睡醒时,天光早已亮了,你回去吧,我困了。” 黎穆颤声说:“我不要回去。” 顾渊说:“你莫胡闹,该休息了。” 他说完这一句话,便又佯装想要关上门。却不想黎穆吓的直直跨前一步,将顾渊撞得一个趔趄,几欲摔倒。而黎穆匆忙伸手将他搂进了怀中,一面反将门关上了,直将他抵在门上,有些委屈,尾音还打着颤,可怜兮兮的模样,说:“潜之,我不要回去。” 顾渊被这一下变故弄得心中怔然不已,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背靠着门,整个人都被黎穆圈在了怀中,黎穆搂得很紧,那气息呼在耳旁,是滚热的,连带着顾渊的耳尖都红了起来,他想要将黎穆推开,黎穆反倒是搂得更紧了,几番挣扎,黎穆始终不曾松手,顾渊已分不清他是真的害怕还是故意想要占自己的便宜,他有些恼了,微愠道:“你松手。” 黎穆委屈不已:“我……我怕黑。” 顾渊反倒是更加生气,他想自己这屋子里可点着灯,亮敞敞的,有什么好怕的!都过来这么久了,再害怕也该熬过劲去了吧,便用力推了推黎穆,说:“你再不松手,我就扯断你的尾巴!” 黎穆被顾渊的威胁弄得怔了一怔,大约是觉得这个威胁实在是太过无力可爱,松开手后捂着自己的嘴,笑得哆哆嗦嗦,终是忍不住了,滚倒到顾渊的床上去,抱着被子哈哈大笑。顾渊不明白他为何如此,皱着眉走过去,愤怒不已,要将那床被子从黎穆的怀中扯出来。 黎穆抓着被子不肯松手,他趴在床上,摇着尾巴,烛灯映照之下,一双眼眸亮闪闪地,说:“你要是想揪,那就揪吧。” 顾渊:“……” 他忽而就不想与黎穆闹了,松开被子,面无表情别过脸去,远远地坐在床沿,不想再搭理黎穆。 黎穆爬了起来,爬过去坐到他身边,仍是晃着尾巴,那尾巴尖几乎要摇到顾渊的眼前去了,顾渊干脆气呼呼闭上了眼,黎穆见他似乎是真生气了,便想了想,那尾巴晃了晃,便直接覆在了顾渊的腿上。 隔着衣料,顾渊只觉得什么温热的东西放在了他的腿上,他不由得睁开眼,最初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处带着白毛的尾巴尖,他怔了怔,却很快回过神来,一张脸登时涨得通红,高声大喊道:“拿开,快拿开!” 黎穆觉得十分委屈,他想着前些日子里顾渊的状态,原以为顾渊是十分喜欢他毛茸茸的耳朵与尾巴的,可万万没想到顾渊的反应竟然这么大,好像自己将什么脏东西丢到了他的腿上一般,他失落不已,将尾巴移开,又看了看顾渊的神色,挪了挪身子,坐得更远了一些。 顾渊不免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是不是太过尖刻了,他只是……只是觉得有些害羞,尾巴这种东西,怎么是别人可以随意碰的呢?黎穆竟然还直接将尾巴放到他的腿上,他……他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他越发觉得脸上发烧,低垂下头去,又瞥了一眼黎穆,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你若是真的怕黑,今晚就在这里歇息吧。” 他原以为自己说完这一句话,黎穆便会十分高兴,可他万万没有想到黎穆只是轻轻应了一声,自床上站了起来,走到桌旁坐下,说:“你休息吧,我在此处坐着。” 顾渊实在不明白他心中所想,皱了皱眉,将外袍脱去,而后躺了下来。他原是面朝里背对着黎穆的,可无论怎么也睡不着,便又转过身来,却不想黎穆正在看他,两人目光相对,一瞬间有些尴尬。 黎穆说:“你怎么还不休息?” 顾渊支吾着回答他:“我睡不着。” 黎穆想了想,问:“莫非是灯光太亮了?” 顾渊急忙摇头。 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又不好意思一直盯着黎穆,便垂下眼去,将眼睛闭了起来,却始终困意全无。 黎穆忽然说:“师父在世时,也很不喜欢我这副半人半妖的模样。” 顾渊一怔,睁开眼,问他:“你说什么?” 黎穆低声道:“他总觉得,半人半妖,实在像是个杂种。” 顾渊万万没想到尹千面曾如此说过黎穆,他想了想自己方才的举动,便觉黎穆如此不高兴,莫非是误会了自己,他难道以为自己是在嫌弃他?心下不免觉得慌张,匆忙说道:“我并不曾嫌弃你。” 我真不是你师父_32 黎穆说:“我知道的。” 两人忽然又沉默了下来,这么过了片刻,黎穆忽而说:“我一直在想,若我父母不曾过世,那现今我该是什么样子。” 顾渊不知该要如何回答,他只得沉默。 黎穆又问:“你母亲尚在,还有个妹妹。” 顾渊点了点头说:“是。” 沉默一时甚为尴尬,无人再开口说话,顾渊不敢说出任何与家中有关的事情,他害怕黎穆以为他是在炫耀,也害怕一不小心便会在什么地方伤害到黎穆。 黎穆又问他:“你想他们吗?” 顾渊道:“我离家已这么久了,自然是想的。” 黎穆说:“对不起,若不是因为我,你早已回去了。” 顾渊不知该如何回答,直至此时,他还是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只得轻轻叹一口气,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黎穆想了一想,又从桌旁站了起来,走到床沿坐下,他垂下头,看着顾渊的眼睛,两人的姿势令顾渊有些尴尬,他不由的想要坐起来,黎穆却问他:“潜之,人为什么总是如此可怕。” 顾渊不明所以,他不知道黎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只好皱眉看着他。黎穆又说:“父亲母亲明明是救了她,她为什么要帮助魏山呢?” 顾渊这才知道黎穆所说的是那老妪的事,他沉默不言,不知该如何回答,人心本就是最可怕难测的东西,他从来猜不透。 黎穆说:“我想不明白,或许当时,母亲也不曾想明白。” 他不等顾渊开口,就接着往下说道:“潜之,你是第一个对我好的人。” 顾渊一怔,觉得黎穆说的有些太过了,便低声说:“还会有其他人的。” 黎穆沉默不言,他细细看着顾渊,像是在认真打量着他的容貌,忽而开口说:“潜之,你知道我师父为什么要杀你吗?” 第29章 顾渊被黎穆的这一句话吓了一跳, 他万万没有想到黎穆会突然提到这么一个话题,这让他想起了当初尹千面上门杀他之时所说的话——他先是看上的他妹妹的脸,接着又看上了他的。 顾渊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 黎穆说:“你的眼睛很像我的母亲。” 顾渊不免有些错愕, 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说:“什么?” 黎穆皱眉道:“我也并不清楚,只是我师父所杀的人, 多少都与我的母亲有些相像。” 顾渊心想,他妹妹的那双眼睛, 是她身上最像他的地方, 只是他的妹妹娇柔可爱, 那一双眼睛是会说话的,雾蒙蒙仿佛要滴出水来。他却有些不同,他是男子, 眉目间带着些英气,又是清秀俊逸,回想起黎穆母亲的模样,似乎的确有些相似, 可真的是一样的吗?他当时并未注意雅泽夫人的长相,更何况……尹千面要他的眼睛做什么? 他心中也有了一个猜想,只是这个想法对先人有些不敬, 他不敢在黎穆面前说出来,便低声嗫嚅着说:“我并未注意。” 黎穆说:“师父他总是有些古怪,我猜不透他心中的想法,我厌恶, 却也害怕他。” 顾渊只得安慰他说:“尹千面已经死了。” 黎穆长叹一口气,说:“但愿如此。” 顾渊这么躺着与黎穆聊了一会儿,他渐渐觉得困了,不知不觉闭上了眼,不知什么时候便已睡着了,待到次日清晨鸡鸣,他自梦中醒来,只觉得有些发闷,倒是十分暖和,迷迷瞪瞪睁开眼,发现黎穆不知何时也爬到了床上来,正搂着他,那条尾巴绕了过来,将他圈在其中——怪不得如此暖和,这几乎就是裹了一条热哄哄的皮毯子。 顾渊愣了片刻,忽而又开始生气,他心中羞恼不已,便真的拽住了黎穆的尾巴,用力扯了扯,怒道:“你给我起来!” 黎穆大约真的也是睡着了,忽而被人扯着尾巴,疼得厉害,自梦中惊醒,几乎从床上跳了起来,大惊失色,见扯着他尾巴的人是顾渊,神色间立即带上了一份委屈,可怜兮兮说:“潜之,疼。” 顾渊不曾松手,反而是怒道:“你怎么到床上来了!” 黎穆说:“我困了,床又这么大……” 顾渊愤怒不已:“那你为何要搂着我!” 黎穆更加委屈:“你将被子都卷了去,我冷。” 他说得有理有据,顾渊一口气憋在心中撒不出来,黎穆的歪道理这么多,他正在气头上,脑子里有些混乱,一时也转不过弯来。他忽而想起自己手中还抓着黎穆的尾巴,又正气的厉害,不由得用上了几分力气,狠狠捏了一把。 黎穆倒抽一口凉气,他的尾巴除了自己之外,几乎就再也没有其他人摸过,而顾渊不仅摸了,还如此用力的扯了一把,的确是有些疼的,那尾巴上的细毛几乎都炸了起来,他不由得沉下脸,冷声说:“松手。” 顾渊不肯松开,气呼呼的,两人都有些不曾睡醒,当下便如同三岁孩童吵架一般争执起来。 黎沐怒气冲冲说道:“快松手!再不松手,我就……就要……” 他想不出狠话,一时卡了壳,顾渊便说:“就要什么!” 黎穆脱口而出道:“就要亲你了!” 顾渊的脸上腾的便红了,他气呼呼的接着往下说:“你你你要是敢,我就扯断你的尾巴!” 他说完这话,两人都是一怔,忽而齐齐回过神来,各自面红耳赤背过身去,心中懊恼不已,想,天啊,刚才我都说了些什么。 两人尴尬着起床洗漱,又尴尬着结了帐走出客栈去,途中更无一人再敢说话,一直赶到死阵之外,进了死阵,守阵兽赶来迎接,它见黎穆身旁还跟着顾渊,显是高兴不已。 今日守阵兽并未化出狼形,还是一副巨兽的模样,它低低垂下脑袋来,要蹭一蹭顾渊,顾渊却被他顶的退开两步,险些摔倒,守阵兽尴尬不已,又收到黎穆一个白眼,急忙化作了狼形,摇着尾巴蹭过来,绕着顾渊的腿转圈。 顾渊将黎穆的那一把剑交给守阵兽,让他将这把剑封印好了,决不可再取出来,守阵兽兴高采烈去了,转眼便听顾渊说他们还要离开此处,它是这儿的阵眼,无论如何是动不了,一想到又要一兽在此孤单等候两人回来,便十分难过,耷拉着尾巴,不肯再与他们说话。 顾渊安慰了他几句,好容易将它劝了过来,又稍稍收拾了东西,便和黎穆出了死阵,再次动身赶往清玄山。 清玄山离此处极远,没有数日时间是赶不到的。而去清玄山必将途经飞云山庄,顾渊想再去验一验尹千面的尸骨,便决定和黎穆先在山庄下的小镇歇息,趁着天色昏暗,再溜进山庄里去。 顾渊自幼在山庄内长大,他几乎熟悉山庄里的每一处暗门小道,山庄极大,防卫虽严,可无论如何总归是有些纰漏的,他知道如何避开守卫溜到后山墓园之处,可保险起见,他还是与黎穆一同蒙了面,偷偷摸摸的,倒像是偷东西的贼一般。 他从未想过竟会以这种方式重回山庄,心中不免觉得有些难过,这本是他的家,可往后他还能将此处当作是他的家吗? 我真不是你师父_33 他不知道。 一路无惊也无险,他们顺利避开了守卫,溜进了后山墓园。顾家的历代子孙均葬在此处,据说此处是块风水宝地,顾渊并不了解,他只知顾家是有几个守墓人的,他们要掘墓,自然得先将那几人弄昏过去。 顾渊自知手法生疏,便将此事交与了黎穆去办,黎穆熟门熟路弄晕几人,又在他们身上布下了术法,他们醒来时便会忘却这一切,以免被人察觉有人来过此处。 顾渊自怀中掏出了贺潺的那一面镜子来,念过法诀后将贺潺召出,低声说:“贺兄,我们已到了。” 他将镜子立起,以便贺潺能够看清周遭境况,贺潺四下看了看,赞道:“好风水。” 顾渊却已开始找寻自己的墓穴所在,他对这墓园算是十分熟悉,只看着何处多了一方新坟,便知家中仆役是将尹千面葬在了此处。 他与黎穆一同过去,那坟前的石碑上的确写了他的名字,看着自己的名字刻在墓碑上,这滋味实在是古怪,顾渊摇一摇头,与黎穆配合着掘起墓来,他祖父不喜铺张,故而家中子弟的坟茔都甚为简单,只不过家境富庶,棺椁之内总归是有些贵重珠宝的。 他们已掘到了棺材,黎穆将那棺材弄了上来,撬开棺盖,里面躺了一人,看外貌正是那日死去的尹千面,这尸体葬了数月,竟一丝一毫也不曾腐化,黎穆不由得觉得古怪,正想开口询问,顾渊却皱眉伸出手,捏住尸体的下颚,那尸体张开嘴,吐出一颗隐隐散着微光的珠子来。 顾渊道:“这是上好的灵珠,可用于防止尸身腐烂。” 这自然是他的家人放进去的,他沉默不言,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黎穆只得皱着眉,垂下头仔细观察着那尸体的模样,一面问:“如何才能知道他是不是我师父?” 贺潺讶然道:“你竟不知道?” 黎穆不解:“我为何会知道?” 贺潺说:“我原以为你是他的徒弟,他自然会教你一些变幻容貌的办法……” 几人面面相觑,他们挖出了尸体,此时反倒是不知该要如何去判断了。 黎穆无言低下头去,仔细检查着那人脸侧肌肤,似乎是努力想要找到一丝破绽。 顾渊皱着眉细细想了片刻,忽而开口说:“尹千面易容,不过是剥皮后学人举止,那么体内脏器他定是模仿不了的。” 贺潺问:“顾少庄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渊指了指棺内尸体,说:“这本是我一位朋友,他天生器官便有些异于常人,他的心器生在右侧。” 顾渊自袖中摸出了一把短刀来,他走到棺材前,叹了一口气,道:“游兄,得罪了。” 他解开尸体身上的衣物,将刀子自胸口切了下去,他从未做过这种事,走刀间难免有些困难,手上的触感又极为恶心,令他几欲作呕,正不知如何才是,黎穆已接过了他手中的短刀,说:“潜之,我来吧。” 顾渊退到一旁,胃中翻江倒海,闭眼喘了一口气,听黎穆说好了,才站起身,拿着镜子,凑过去看。 那尸体胸膛大开,灵珠将他的脏器保护得极好,那心脏鲜活,几乎如同还会立即跳起来一般。 顾渊的神色却沉了下去。 那颗心脏生在右侧。 这不是尹千面。 第30章 两人一同在那大敞的棺材边上站着, 各自沉默,被这变故弄得不知所措。 贺潺在镜中,此时颤声问道:“顾少庄主……这……尹千面可是还活着?” 顾渊只得摇了摇头, 说:“我不知道。” 他闭上眼, 只觉得脑中一片混乱,他想起最初他卜的那一卦, 卦象显示尹千面生死不明,难道是这个意思?尹千面一直未死, 只是在故意欺骗着他们?顾渊已不敢再想下去。 可若尹千面真的不曾死去, 他去了何处?为何又要在顾渊面前摔死, 再令所有人误会顾渊是他?他有什么目的,又是何居心? 或许连这荒唐的死法都是尹千面想好的,他知道没有人会相信他竟能踩着香蕉皮摔死, 顾渊百口莫辩,他是故意要所有人将顾渊当做是他的,他究竟想要做什么,而他现今又去了何处? 顾渊忽而觉得毛骨悚然, 一股寒意自胃中蹿起,缓缓散遍全身,连心底都已冷透了。 这岂不是说——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都有可能是尹千面。 他下意识便抬眸看了看黎穆,黎穆觉察到了他的神色,倒也看了看他。顾渊心想贺潺并无肉身,他不过是一缕生魂, 自然不可能是尹千面的,那……眼前的黎穆究竟是真是假? 顾渊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告诉自己切莫胡思乱想,贺潺显是明白了他们两人各自的想法,不由得皱起眉来,道:“顾少庄主,切莫自乱阵脚。” 顾渊只得叹一口气,说:“我知道。” 黎穆终于明白顾渊方才那一眼的含义,他在一旁委屈说道:“我是真的!” 顾渊只好说:“我错了,是我错了。” 现下想来,最有可能是尹千面假扮的人是栾君,他行动古怪,随意看出顾渊并非是尹千面,又唆使着黎穆去复仇。两人均是古怪至极,他确有可能是尹千面。 可他们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顾渊觉得头疼不已,而贺潺在一旁为他出了建议,令他以通灵之符问一问易先生应当要如何辨认出尹千面,最好将他们现下的境况告诉易先生,请易先生为他们出些主意。 顾渊与黎穆均觉得此时也只剩下了这么一个办法,只是这儿是顾家墓园,在此处询问易先生总归有些不便,若是被人发现那便更加糟糕了,顾渊便想着先离开此处,到外再传讯给易先生。 他们又将那棺材依样放了回去,填好土,黎穆用了些术法,令那泥土看起来仍同未曾翻动过一般,他们方要离开,顾渊的脚步却有些踌躇,黎穆不知顾渊心中所想,见他停下,便回首万分好奇得看着他,贺潺反倒是问:“顾少庄主可是想去见一见老夫人?” 顾渊闷声叹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黎穆自幼父母双亡,他是不懂这种感情的,难免一时不曾猜到顾渊的心意,此时见顾渊如此说了,便也小心翼翼说:“潜之,你若是想去……我可以陪你去看一看。” 顾渊点了头,正要移出步子,却又蹙眉叹气道:“可惜雪英不在庄内。” 他原是担心母亲与妹妹接受不了黎穆的身份,又害怕将她们牵扯进这件事里来,这才请易先生暂且不要将此事告诉她们。他本已在怀疑自己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既已走到了此处,他是极想去见一见母亲的,只可惜顾雪英去了鹤山派,他不知妹妹现下过的如何,便越发觉得愧疚起来。 贺潺在镜中安慰他道:“顾少庄主,我与鹤山派的几位堂主都十分熟络,待我出来后,我可以写信帮你问问令妹的近况,托他们多照顾她一些。” 顾渊心情低落至极,也只能点一点头,说:“多谢贺仙师了。” 他将镜子收起,又绕过守卫去了顾老夫人房外,自他父亲过世之后,老夫人便久居佛堂,为他与妹妹吃斋念佛,祈他们过得一世安稳。她从不奢求儿女成龙成凤,只是希望他们能平平安安过了这一辈子。而今母亲年迈,顾渊却不能在她膝下尽孝,不由愧疚难当,不过是想偷偷见她一面,竟觉心中压了一块极重的石头,无论如何也喘不过气来。 我真不是你师父_34 黎穆陪在他身旁,一言不发。此时已是深夜,老夫人早已睡下,婢女在外室伺候着,顾渊以术法迷晕了她们去,黎穆等在门外,顾渊一人溜进屋子,不过往床上看了看,霎时便红了眼眶。 不过几月功夫,老夫人原本还算乌黑的头发白去了大半,面容憔悴深陷,一双丰腴富态的手已瘦得只剩下骨头。 她已到了这个年纪,不想白发人送了黑发人,对她的打击可知有多么巨大。 顾渊想伸手抚一抚母亲憔悴的面容,那手伸了一半,却顿住了,他想若不小心惊醒了母亲,她定然还以为自己是尹千面,又要平白吓到她。顾渊只得站在床边看着,他知道时候已不早了,却舍不得离开。终于下定决心转过身去,心中却早已后悔起来。 他想此番去清玄山为贺潺寻回肉身之后,定要请易先生先将他还活着的事情告诉母亲与雪英,无论结果如何都好,他绝不能让她们在如此痛苦苟活下去。 黎穆还等在门外,他见顾渊出来,原是想要说话的,可不曾想他一眼看见顾渊双眼发红,低垂着头不发一言。黎穆微微一怔,便将那几句话咽了回去,上前去轻轻拉着顾渊的手,低声说:“潜之,我们走吧。” 顾渊声调微显哽咽,却强装镇定道:“好。” 他们走出飞云山庄,一路到山门之前,顾渊三步回首,忍不住再三转头去看。 他极为不舍,却听得黎穆在身旁道:“总会回来的。” 顾渊眨了眨眼,只觉眼中酸涩不已,却想男儿有泪不轻弹,便又将眼泪憋了回去,轻轻点一点头,说:“是。” 他担心自己若是说了太多的话便会忍不住当场掉下眼泪来,干脆便这么强装着镇静,随着黎穆走了几步,已离了山庄,到那半山腰上,黎穆却忽而站住脚步,回首问他:“你可曾累了?” 不过走了这么一段路,顾渊并不觉得疲惫,摇了摇头,本想说他们应当快些赶到清玄山去,却不想黎穆已转过身来,一言不发地忽而将他一把搂住。顾渊浑身一僵,正不知黎穆为何突然如此,却只觉黎穆的耳朵轻轻蹭了蹭他的脸侧,酥酥/痒痒的。 而黎穆轻声说:“若是累了,便停下来歇一歇吧。” 他伸了手,学着顾渊以往摸他的模样,轻轻揉了揉顾渊的后脑,似是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不曾开口,只是将顾渊搂进怀里,除此之外,他不知还有什么办法能抚慰顾渊的心情。他终于觉察顾渊的身子舒缓下来,渐渐发着抖,伸手揽着他的腰,埋在他肩头,压抑着哽咽起来。 他是喜欢着顾渊的,故而想一直这么站在他的身边,与他互相扶持着,比肩而立。 他别无所望,只盼着这岁月能够久长。 …… 他们离远了飞云山庄,顾渊以符纸传信给易先生,想要问一问如何辨认尹千面的方法,易先生却并未立即给他们回信,想来是因为门中事务堆积如山,他一时抽不出空来。 顾渊与黎穆终于动身赶往清玄山,这清玄山极大,想在几日之内踏遍清玄山几乎便是无稽之谈,更何况贺潺的肉身总不会好好摆在路上等他们来拿,山上洞穴众多,究竟要到何处去寻,真是毫无头绪。 顾渊先问过贺潺他当时所走的路线,清玄山中不少散修,或居于洞穴之中,或在山间搭一处草屋暂住,贺潺那日就是打算去寻一位散修的。这人住在半山腰处,结了一间草庐,与贺潺是多年好友,贺潺本想去找他喝些小酒聊一聊天,却在半道上遇了袭,顾渊与黎穆便也顺着那一条路走去,途中左右仔细查看,生怕漏去了些什么线索。 他们这么走了半道,忽而见得前方有一伙人聚在路中,他还不曾反应,黎穆已拉着他躲进路旁,低声与他说:“那些好似均是你们正道之人。” 顾渊皱眉仔细查看,那些人明晃晃穿着凌山观的道袍,一眼便可认出他们是何人,只是离得远了,他有些认不清那些人的容貌,只能从服饰上认出几人似乎是与贺潺一般师叔辈的弟子,还有一人气度凛然,衣着也与其他人格外不同,冷冰冰一张脸,像是…… 顾渊不敢确认,只得掏出了困着贺潺的镜子来,唤出贺潺,偷偷摸摸朝那群人指一指,小声问贺潺道:“贺仙师,那些可是你的同门?” 贺潺还未说话,他又指了指为首那人,问:“那位……可是越掌门?” 贺潺往那处看了,不由苦笑出声:“不错,那的确是我的掌门师兄。” 第31章 流山观的掌门名唤越青峰, 他与贺潺一般均是前任掌门的闭门弟子。只不过贺潺怠于修行,而他天资极高,算是这一辈人中的功力最为深厚的几人之一, 行事果断, 与贺潺大不相同。 只不过他也只是看着年轻,就仿佛贺潺只是长得像是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罢了, 修仙之人的年龄只算得是一个谜,就连易先生也是他们二人的同辈, 这两人究竟年岁几何, 晚辈间怕是已无人知晓。 顾渊听闻那人是贺潺的同门师兄, 便轻声道:“贺仙师,越掌门莫不是来此处寻你的?” 他消失了这么长时间,同门师兄弟之间, 难免会有些担心。 贺潺苦笑道:“我与他的关系极差,他盼不得我死,又怎么会来寻我呢?” 顾渊不免愕然道:“既是同门师兄弟,他为何会盼着你死?” 贺潺摆一摆手, 显然其间是有不少隐情,而他不愿意对外人提起。 他不愿意说,顾渊自然不好再问, 他只得将目光移回去,那边围着的几名弟子已要散开,像是在分散开去寻什么一般,而越青峰提高了声音, 冷然说了一句:“若是找不到人,你们也别回来了。” 几名弟子愁眉苦脸,顾渊不由得看了看贺潺,心想这如何不是在找你了,只是现今境况,贺潺显是极不想见到越青峰的,那么他们最好走远一些,莫要被越青峰看见,思及此处,顾渊便扯一扯黎穆的袖子,要他与自己一同离开。 黎穆自是十分听话的,他们两偷偷摸摸自此处溜走,跑到路边的林子里,原想着先躲过这一次。他以为自己已走的很远了,便又将镜子拿出来,问贺潺应当如何才好。 贺潺道:“先躲着吧……” 顾渊只得说:“好。” 黎穆甚为不解,可他见顾渊都不曾开口询问,便也闭了嘴,他们担心在这山道上遇着人,故而黎穆挡去了面容,此时见四周无人,方将那纱笠取下来,却忽而竖起了耳朵,异常惊警地朝他们来时的方向望去,一把将顾渊拉至身后。 顾渊手中还抱着那一面铜镜,愕然自他们来时的方向望过去,他们未曾见着人,只是破空声响,黎穆扯着顾渊急退几步,周身煞气浓郁,化作屏障挡在两人身前。 有人嗤声轻笑:“一个魔修。” 黎穆耳尖与尾巴上的细毛几乎全炸了起来,他弓腰压低身子,耳朵也低伏下来,他显是有些过度紧张了。他无法察觉到来人的实力,先前那一下说是试探,倒不如说是与他们开了个无关痛痒的玩笑,怕是连千分一的力量都不曾用出来。 顾渊皱一皱眉,强装镇定道:“你是何人?为何躲躲藏藏的?出来说话!” 他问完了这一句话,却听得镜中贺潺哭笑不得道:“掌门师兄。” 树影间总算晃出了一个身影,提一柄长剑,着一身道袍,正是方才所见的越青峰。 他的目光自顾渊与黎穆身上瞥过,仿佛只是再看一件置于路旁的死物一般,待望见了顾渊手中的镜子,神色终于有了些变化,像是松了一口气,问道:“你被人拘了生魂?” 贺潺无奈说:“是。” 那越青峰却冷冷道:“废物。” 贺潺:“……” 顾渊满心茫然。 我真不是你师父_35 他想这越青峰见贺潺无事时的确是露出了一丝安心的神色,可为何转眼便变了语调?他这一句废物实在是令人气恼,也亏贺潺能如此平静受着,若是自己,怕是已生气了。 越青峰又问:“你的肉身在何处?” 贺潺显是极不想理他,再简略不过道:“不知道。” 越青峰蹙起眉峰,总算将目光落回顾渊与黎穆身上,他见黎穆还如同炸了毛的小兽一般警惕不已,冷声道:“我若是想杀你,你早已死了。” 黎穆本就不是受得了人看轻的性子,越青峰这一句话下来,他登时便恼了,幸得顾渊在身后扯着他的衣袖,让他切莫轻举妄动,他才没有做出其他举动。 顾渊知越青峰的实力远在那孙玉璋之上,若是单打独斗,易先生也并非是他的对手。传言中他足以与当年的厉玉山平分秋色,只是二人从未见过面,他只爱在山中修他的道,当年魏山围剿死阵,请他出手相助,他原是不愿意掺合这一件事,最终也只勉为其难随意派了几人出去,贺潺爱凑热闹,好歹跟了过去,却不想得了这么一个结果。 越青峰见顾渊拉着黎穆,便又看了他一眼,似是想起了什么,上下仔细打量了他片刻,道:“尹千面。” 顾渊:“……” 不,我不是,我没有,我……反正也不会有人相信,顾渊只得长叹一口气,将解释吞回肚子里。 贺潺倒是替他解释道:“掌门师兄,他不是尹千面。” 越青峰冷然道:“若他是,就不会需得靠这半吊子的狼崽子保护了。” 一句话又激得黎穆愤怒不已,他的年纪能至此修行,已是万中无一的事情,怎得眼前这人如此轻蔑,可顾渊紧紧扯着他的衣袖,似是让他切莫发作,他只得咬牙切齿地将满腔怒火憋在心中,恶狠狠盯着那越青峰。 而顾渊大约也明白了贺潺为何不喜欢越青峰,这人未免也忒不会说话了,若自己有这么一个师兄,也是不想要去搭理他的。 只是他们既然已见着了,再是心中不喜,也难免要中规中矩地与他客套一句,顾渊朝他揖手,道:“越掌门,晚辈——” 越青峰道:“我知道,你是飞云山庄的主人。” 他说完这一句话,便又将那目光移到了镜上,好似不曾见着顾渊对他行了那一礼般,问贺潺道:“你如何落了这般境况。” 贺潺的语气不免也有些僵硬:“我如何,与你并无关系。” 越青峰神色微黯,可他嘴上却说着:“此事若传了出去,凌山观可丢不起这个人。” 贺潺气极:“既是如此,你还来此处做什么。” 越青峰道:“来救你。” 他先前说了那些话,再提这么一句,便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难免令人心生隔应,贺潺被他几句话激得气恼不已,当下便说道:“用不着。” 越青峰说:“我既已千里迢迢来了此处,便由不得你同不同意了。” 顾渊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他想这越青峰分明是极担心贺潺的,可这嘴上别扭得很,又不会说话,许是将脑子全放在了修仙得道上,好端端一句话被他说得上下全是刺,他们旁观者清,还看得出些端倪,贺潺却被激得暴跳如雷,若不是他在镜子之中,只怕早已拔剑照着越青峰的脸砍了上去。 越青峰又朝着顾渊伸出手,顾渊不待他开口,便将镜子递了上去,省得越青峰又说出什么奇怪的话来。贺潺在镜中身不由己,见顾渊将镜子递给了越青峰,气得干脆背过身去,不肯再与他们交谈。 越青峰蹙眉仔细检查过那镜子背面所刻的符咒纹路,又抬起眼问顾渊道:“你们打算如何解开这咒法?” 顾渊说:“我们本已托了流山派的易前辈……” “易水千?”越青峰微一挑眉,将镜子翻了过来,屈指敲一敲镜面,他的手指骨修长,极为好看,一面道,“仙魔榜上易水千远在两百名后,而我在十名之内,你宁可去求他,也不愿让我来帮你?” 贺潺仍在气头之上,气冲冲道:“我便是被人散了魂魄,也绝不会求你帮忙!” 越青峰冷笑一声:“好,很好。” 他忽而一把将镜子塞还至顾渊手上,扭头便走,顾渊被这变故弄得一愣,眼睁睁目送越青峰离开,心下正不知所措,黎穆忍不住凑上来问:“潜之,他们怎么就吵起来了。” 顾渊道:“我也不知道……” 他觉得还是黎穆这般直爽的性子讨人喜欢,便忍不住又摸了摸黎穆的耳朵,毛茸茸的手感令他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叹,而黎穆眯了眯眼,说:“潜之,我绝不会和你吵架的。” 他说完这一句话,忽而又见越青峰转身折返回来。 顾渊不由一怔,问:“越掌门,你怎么……” 越青峰说:“我已发令将门下弟子暂先遣了回去。” 贺潺听着他的声音,气得大叫道:“你怎么又回来了!” 越青峰说:“我是师兄,你是师弟,你让我走便走?我凭什么听你的话。” 贺潺气极:“我是生是死又与你有何关系!” 越青峰说:“的确没有关系,就是传出去丢人,我既是掌门,自然要维护观中门面。” 贺潺:“你你你……” 越青峰冷冷道:“本就是个废物,何时还变成结巴了。” 贺潺:“……” 顾渊:“……” 顾渊看着他们这么吵架,不由得默默又摸了一把黎穆的耳朵,心想,嗯,还是他家的小狼崽子最讨人喜欢。 第32章 贺潺显是被气得狠了, 闭了嘴不肯再开口说话。黎穆对越青峰有几分敌意,自然是不会去理他,顾渊却想着越青峰实力极强, 若越青峰在此, 他们定能省去许多麻烦。 几下商议,他们便要返回原先的那一条山路, 而黎穆凑上前来,低声问他:“潜之, 仙魔榜是什么?” 顾渊与他解释道:“每逢百年, 便要开一次仙魔大会, 会上排出来的这玩意。” 黎穆仍是十分好奇:“他们打一架,谁赢谁就排在前?” 顾渊道:“这倒也不是……” 我真不是你师父_36 黎穆皱起眉来:“纸上谈兵,如何定夺。” 这仙魔榜上除去他们这些名门大派之外, 倒也有不少魔修,他们自然不可能将那些人请来与他们一同比试。而如越青峰等人,实力强劲,下手时怕是分不出轻重, 一时失误便是一条人命,那会场也经不起他们折腾,只好纸上谈兵作罢。 而越青峰听见他们谈起此事, 便冷冰冰看了他们一眼,说:“厉玉山原在榜上排至第七位,尹千面略次他一些,是第八。” 黎穆听见自己父亲的名字, 便转过头去看他,却听得那越青峰叹了一口气,说:“而今厉玉山已死,尹千面便进了第七名。” 听他的语气,倒像是有些惋惜。 黎穆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他此前听其余人提起他父亲,那语气总是鄙夷的,仿佛不用这种语气,他们便是勾结魔修的叛徒,这么多人之中,只有越青峰的语气不一样。 越青峰又说:“厉玉山好歹行事磊落,我敬他是个大丈夫,可尹千面却是个偷偷摸摸的小人。”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他已知道黎穆是厉玉山的孩子,又有魏山府中闹的那一出大戏,他也知道了黎穆是尹千面的徒弟,在他面前说哪个人不好都不对,他干脆闭上了这张坏事的嘴,不肯再多说。 他们已走回了原来那条路上,顺着山路往贺潺口中所说那位故友家中走去,顾渊细心留意了,可一路并未见到什么多余线索,越青峰也不曾发现什么端倪。 这路已要走到尽头了,顾渊便问:“不如到贺仙师那位好友家中看一看?” 无人有异议。 他们顺着这路一直走到了贺潺那位好友的家中,这人不过是一名散修,在此处山间搭了两间茅草屋,屋外是花圃竹林,顾渊站着,忽而便想起了他与黎穆在死阵中的那几间屋子来。 不过方才离开几日,他已想要回去了,不知守阵兽现今如何了,只有它在阵中,想必也是十分无趣的。 他一面在心中如此想着,一面与几人踏进了那间草屋,不过刚刚进了屋子,忽而周遭景致变换,顾渊心觉不好,一阵天旋地转,他再睁眼,他们还站在这屋中,屋外的天色却仿佛在一瞬已全黑了,顾渊愕然不已,心想他们莫非是又踏进了什么阵中,那边越青峰轻轻啧了一声,说:“幼稚。” 这屋内一片漆黑,他抬手一挥衣袖,整间屋子便亮了起来,顾渊正从怀中掏出铜镜,唤出贺潺,问:“贺仙师,你那好友真住在这地方?” 贺潺左右看了,不由得也皱起眉来。 这屋内无论何物都落了一层极厚的灰,显是许久不曾有人住过了,越青峰用剑柄挑开房梁上垂落的蜘蛛网,自顾着走进了里间去,顾渊急忙拉着黎穆跟上,他想现今越青峰身边才是最安全的地方,无论如何也不要离他太远了。 里屋是一间卧房,布置清雅朴素,只是落满了厚尘,又十分潮湿,地砖角上结满了青苔,地上还爬着些虫子,见他们进来,窸窸窣窣躲进了暗处去,顾渊看得莫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窗下置了一张琴,琴旁伏着一人,这儿处处透着古怪,顾渊是绝不肯靠近那个人半步的,这说不准便是什么陷阱,虽不知那人是死是活,可还是个怪物又怎么才好—— 他正胡思乱想,越青峰已走了过去。 顾渊慌忙道:“越掌门,小心陷阱……” 他话音未落,越青峰已想要翻过那人的身子,那人面容枯槁如同干尸,却忽而桀桀怪笑着伸出了一只手来,要去抓越青峰的手。 顾渊心想这果然是个陷阱,越青峰已被他抓住了手腕,却微一挑眉,将那干尸的手腕卸了下来。 顾渊在后看着,一时沉默无言。 越青峰道:“不过是吓唬小娃儿的玩意,谁这么无聊,在此处布了这么一个障眼法。” 他捏着仍挂在他衣袖上的手腕,低声念了一句咒诀,整具干尸忽而化为齑粉,而屋内猛然起了一阵穿堂大风,一时尘土飞扬。 顾渊紧紧捂着自己的口鼻,闭了眼,待到那大风停歇,他睁开眼,眼前越青峰连同那干尸竟也一同不见了踪影,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 顾渊惊愕不已,他想这一定是自己的幻觉,好端端的人怎么会忽然就不见了踪迹。更何况越青峰实力摆在那儿,无论谁出事也不该轮到他才是。 他不知所措,心中已有了些惊慌,好歹黎穆还在他身后,他紧紧握着黎穆的手,回过身去,颤声唤道:“黎穆……” 他身后站着的那人穿着黎穆的衣服,却生得与方才那具干尸一般的模样,咧了嘴角看他,一张脸干瘪着坍塌了下来,一低头,也不知窸窸窣窣往下掉了什么。顾渊吓得惊叫一声,将手中的镜子一把砸向那干尸的脸,却被对方挡过,顾渊这才发觉自己竟还握着干尸的手,他正想要松手,那干尸却死死反抓住了他,嘴角几乎裂至耳边,弧度越发诡异。 顾渊面色惨白,他如何也挣不开这干尸的手,便顾不上再多,干脆闭眼对着那干尸的手臂咬了下去。舌尖一阵甜腥,那干尸身后晃过一名披头散发连脸都烂透了的白衣女鬼,缠着他的手,尖利的指甲在他脸上一笔划下。 有人大喊道:“潜之,你怎么了!” 那声音如同包裹在沉沉水中,混沌不清,顾渊总算辨认出那是黎穆的声音,他吓得声音发颤,知黎穆在身边,反而一下是慌了,他唤了几声黎穆,却不知黎穆在何方,更是不知如何才好。女鬼仍缠着他的手,尖利的指甲在他的手上划出几道血痕,看起来竟似是符咒的模样。 顾渊忽而惊醒,他发觉自己跪倒在地,还在那破败的草屋之内,黎穆伸手搂着他,早已慌了神,而越青峰站在黎穆身旁,抓着他的手腕,咬破了手指在他手臂上画下一道符咒,顾渊这才发现方才那干尸是黎穆,女鬼则是越青峰。 黎穆见他终于清醒过来,松下一口气,一把将他搂进怀中,那边越青峰也皱一皱眉,转身去拾起落在地上的铜镜——好在那镜子有符咒庇护,并未碎裂。 顾渊怔怔回首一望,那琴边哪有什么干尸,只趴着一具粗制滥造的草人,他才知自己自踏进这屋子里来时便中了阵法,顾渊忽而想,他方才在幻觉之中可恶狠狠咬了黎穆一口,不由得慌忙将黎穆的手抓了起来,仔仔细细一看,上边的确留了个完整的牙印,还隐隐渗出了血来。 他正内疚不已,越青峰在他身旁凉凉说了一句:“看不出来还是个牙尖嘴利的主。” 顾渊腾地一下便红了脸,他要为黎穆治疗这手上的伤口,口中喃喃着“对不起”三字与黎穆道歉,黎穆反是细声安慰他:“皮肉伤,不疼的。” 顾渊仍是手忙脚乱,也不知是着急愧疚还是过度恐惧之后的遗症,他心跳极快,莫名其妙便红了眼眶,黎穆见他如此,更是惊慌不已,急忙伸出手来去摩挲他的眼角。 越青峰拿着那镜子仔细检查,一面抬眼瞥了一眼两人,那眉头锁得更深了,冷哼一声,低下头去。贺潺原想要逗顾渊一句,他是被顾渊那突然丢镜子的举动吓得不轻,可见了眼下这场景,他也不好意思再说了,他越发觉得这两人关系古怪,不知该如何才是,尴尬不已,只得讪讪问一句:“掌门师兄,你的手……” 越青峰却未曾理他,反而是与顾渊二人道:“若我不在此处,你们怕是就要着了道了。” 顾渊一怔,他想贺潺被困在镜中,黎穆显是不擅此道,他若中了邪,胡乱打上一通,只会乱了黎穆的心神,这小狼崽子连自己这么咬他都不肯还手,谁知道接下来还会出什么事。 那布阵之人是早已算好了的,他知道几人中顾渊修为最为薄弱,所以才想着要从他身上下手。 幸而他们在途中遇见了越青峰。 顾渊已有些心慌,此时忍不住便道:“我们先寻阵眼离开此处吧?” “离开?”越青峰冷笑道,“他既然敢在我眼前下手,我倒要看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第33章 顾渊看着越青峰, 他仍未从方才的惊惧之中回过神来,只觉得有些无法理解越青峰此时的举动。 顾渊想布阵之人大约是已经算好他们会为了寻找贺潺肉身到此处,所以才故意布下阵法等着他们, 那么贺潺的肉身十有□□是不会在此处了。而越青峰既已知道前方是龙潭虎穴, 他非但不肯退却,还一定要去闯一闯, 他不知越青峰究竟算是技高人胆大,还是单纯轻敌并对自己的实力过分自信, 不免有些担忧。 顾渊被黎穆搀着站起身来, 他的腿仍有些发软, 而越青峰招手令他过去,越青峰方才已咬破了手指,便掐诀念咒以血凭空画出一道符咒, 随手一挥,那符咒便附到了顾渊的衣上,再缓缓散去消失不见。 越青峰道:“以防你再度被阵法乱了心神。” 我真不是你师父_37 顾渊急忙道:“多谢越掌门。” 越青峰稍稍颔首,又以另一手覆在受伤的手指之上, 默念咒诀,再度移开手时,那手上的伤口已消失不见。 直到这时, 他才语调冰寒着回应贺潺道:“小伤,无妨。” 贺潺顿觉心下颇为不爽,他好歹破天荒关心了越青峰一句,越青峰竟这么拖延应付地回答他。他又何必上赶着去贴人家的冷脸, 他恨不得狠狠摔自己一巴掌,告诫自己以后绝不要再与越青峰说话了。 可不想越青峰下一句便说道:“你那好友住在此处,只怕已遭了不测。” 贺潺一怔,也只得叹气回答越青峰道:“想来也是如此。” 越青峰蹙眉说:“破了此阵,总会寻到他的线索。” 他说完这一句,便不再开口,双唇紧抿着,挑起手中那一柄剑,向着琴旁的草人走过去。 贺潺怔了一怔,显是尚且有些不明白越青峰这一句话的含义。倒是顾渊已有些明白过来,他们若是干脆想法子退出此阵,离开这个屋子,那或许就再也找不到贺潺那位朋友的线索。而若强破了此阵,在屋内仔细找一找,说不准还能寻得他的下落。 越青峰显是怕贺潺担心他那朋友下落,却又不肯直说,别扭着用这办法来令贺潺安心。 顾渊定了定心神,总算不再那么害怕了,他想越青峰的确是不会说话,他心里想的明明都是好的,只是他若是改不了这毛病,也就怨不得贺潺一辈子讨厌他。 越青峰走到草人前,却是看也不看,径直掐诀将那草人烧成了一捧黑灰,这才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仔细打量起屋内的器物。 黎穆的目光却紧紧随着他,眼中的敌意似已少了一些,却仍是存在的,他仔细看着越青峰的举动,心绪一时极为复杂。越青峰的那一句话仿佛还在他耳边,方才若是没有越青峰在场,他当真就不知道该要如何应对了,越青峰实力强劲,远在他之上。至少现在,他连好好保护好顾渊的能力都没有,这让他不免稍稍有些沮丧,却又仿佛寻着了继续刻苦修炼的动力。 这与想着去复仇而拼命修行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心中刻着仇恨,看什么都是扭曲而黑暗的模样,而现在却不同了,现今他看着越青峰,只想多年后自己也一定会如他一般强大,没有嫉恨,也不曾妄自菲薄。 顾渊仍紧紧握着他的手,大约是因为方才受了惊吓,不自觉便握得极紧,指尖轻轻颤着,黎穆便反握回去,想要告诉他自己在此处,安慰他不必害怕。 越青峰说:“这阵里不知有什么东西,你们跟得紧一些。” 顾渊现在只恨不得寸步不离跟在越青峰身后,急忙点头答应。 他点完头,下一刻屋内所有的窗门忽然砰地一声闭紧了,顾渊吓了一跳,匆忙再去推那门与窗,却已是纹丝不动。 屋内仍是一片死寂,而此时的死寂才是最为吓人的事情,顾渊正想问现下究竟是什么状况,窗下的那张琴忽然自己铮铮响了两声,吓得他面色苍白,而那琴忽而腾空而起朝他砸来,黎穆周身煞气化剑,一把将那琴劈成无数碎块。四下里的家具器皿却仿佛忽然活了一般,场面一时极为混乱。 越青峰嗤笑道:“小孩的玩意。” 他一挥袖,手中之剑还未出鞘,原先紧闭的房门却砰地被那气劲震得碎成了几片,屋内的东西一瞬便停了下来,落回原地。 顾渊呆怔看着,窗外忽有人影一闪,越青峰已大步走了出去。 黎穆牵着顾渊跟上,屋外仍是一片漆黑,这黑暗与夜晚是有些不同的,天上没有一丝光亮,见不着星辰云雾,只是黑漆漆的,如同罩着一块漆黑的油布。 顾渊四下张望,他想这阵的阵眼大约便是这天,阵中所见不过是故意吓人的幻象,若以术法剑气将这蛋壳一般的天击破,阵法大约便也能破了。 越青峰却并不着急破阵,顾渊随着他走到屋外,他踏入花圃中,忽而觉得脚下粘腻一片,顾渊忽而嗅到一股血腥味,这味道越来越重,令人作呕,他不由低下头去,这才见着地上的泥土不知何时已被血浸透了,一脚下去便滋滋漫出鲜血,将几人的鞋子都染红了,松软的泥土间掩埋着无数残肢断臂,甚为吓人,却也只是吓人而已。 他抬起头,望有个人影坐在树梢,笑嘻嘻看着他们,顾渊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他是在笑着的,那笑容还颇为渗人,越青峰冷冷看着他,倒不曾说话,那人却自己跳了下来。 他生得竟同贺潺一般模样,顾渊先是一惊,想这人莫不是尚且活着的尹千面,剥了贺潺肉身的皮去,再扮成他……那贺潺的肉身不是已死了? 可他忽而记起他们是在那幻阵之中,眼前此人这副模样,大约也是阵法的幻像,他只得如此安慰自己。镜中贺潺更是惊愕不已,那人与他的样貌十分相似,便是越青峰都有一瞬怔愣。 那假贺潺软软唤了一句“掌门师兄”,一双眼如云雾遮绕,雾蒙蒙地望着他,越青峰显是怔住了,也蹙眉望着他,那神色越发古怪。 顾渊心下明了,大约是这阵法终于觉察到了越青峰这一变数,故意幻了个贺潺出来欺骗他,顾渊不由得觉得想笑,他万万没想到这阵法会变出一个贺潺来。这道理甚为简单,贺潺也极快想透了,他显是十分郁卒,低声嘟囔着说:“为什么会是我。” 大家本是心照不宣,黎穆却忽而问:“潜之,对付越青峰为何要变出一个贺潺来?” 顾渊一时无言,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不要多说话。 越青峰一个眼刀甩来,黎穆懵懵懂懂地仍未明白,却十分听话了闭了嘴,而越青峰的心情显是不好了,他转头看着那假贺潺,眼神锋锐如刃,还未开口,假贺潺倒是抢先说了话。 “掌门师兄。”假贺潺似有些委屈,那声音细细软软的,听起来的确甚为可怜,“你为何要这样看着我,我害怕。” 而贺潺在镜中气得大声吼道:“我才不会这样说话!” 越青峰不曾开口,他抚着剑,缓缓将那剑自鞘中拔出一些,面色冰凉。 “掌门师兄的手真好看。”假贺潺忽而又痴痴说道,“师兄真好看。” 越青峰动作一顿,忽听镜中贺潺气得跳脚:“好看个屁!” 越青峰铮然拔剑出鞘,几人还未看清他的动作,他已一剑劈出,那灵气骤然暴涨,假贺潺倒了地,化作了一个草人,自己烧了起来,而越青峰那一剑似乎是砍得狠了,黑漆漆蛋壳一般的天裂出几道纹路,簌簌尽数掉了下来。 一转眼他们已站在原先屋内,屋外仍是白日,又听得远处虫鸣鸟叫,顾渊这才舒一口气,明白他们总算是自阵中出来了。 “那幻象为何将我变成了那副模样!”贺潺仍是气恼不已,怒道,“我如何会那么说话!” 越青峰蹙眉看着他,忽而冷哼一声:“嗲声嗲气的,令人作呕。” 贺潺一句话噎住,他听越青峰如此说,不知为何便觉得心中不大舒服,干脆也皱眉闭了嘴,懒得再去与越青峰搭话。 气氛骤然冷了下来,顾渊无可奈何,只得叹一口气,主动问道:“贺仙师的肉身不在此处,那我们应该到哪儿去找寻?” “不知。”越青峰说,“但一定在清玄山内。” 顾渊愁眉苦脸,这清玄山这么大,究竟要去何处寻找。 越青峰忽而问:“那日你访友时,可曾带着剑。” 他问的显是贺潺,顾渊好奇望去,变听得贺潺说:“带着的。” 越青峰点头说:“若你的肉身就在不远处,且和剑放在一块,那还算是有些办法。” 第34章 我真不是你师父_38 顾渊原以为越青峰是要同当时他们寻找其风剑一般, 先去找到铸剑师,再由铸剑师想法子去找贺潺的那一柄剑。 这办法虽是有效,可未免也太过耗费时间, 只不过现今既然没有其他办法, 也只能这么试一试了。 可顾渊万万没有想到越青峰并不想如此去做,他与贺潺确认了此事, 便将自己的那一柄剑自剑鞘中抽了出来,低声念了一句法诀, 那柄剑上竟微微泛出了几股缠绕着剑身的细光, 他低声念了一句“去”, 剑上的光芒便如同活物一般朝着四下散去。 顾渊看得有些惊讶,他竟然不明白这是什么法术。他想或许是自己的实力太低,所以不曾见过这种术法, 而他又不敢出口再问,他总觉得越青峰会甚是轻蔑地讥讽他。而或许是见他的神色太过好奇,贺潺便好心为他出言解释。 “我与掌门师兄拿的原是师父师娘留下的剑,他们只有我与师兄两个闭门弟子, 二人仙去之后,便把剑留给了我们。”贺潺低声说道,“这两把剑是一炉锻造, 师父曾在掌门师兄的剑上布下法术,使得这两把剑相系相通,只要离得不算太远,就一定能以术法来找到另一把剑。” 他话音刚落, 却又听得越青峰冷笑着说道:“师父若知你拿着他的剑,却被那么个小魔修拘了生魂,怕是要气得活过来。” 贺潺微微一怔,登时恼怒不已,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学了这么多年术法。”越青峰冷冷说道,“仍是个废物。” 他语调尖刻比往日更甚,贺潺被他一句话气得脸色发白,倒是抑不住自己的语气,硬生生顶撞道:“我学不学术法,有没有大成就,与你有什么关系。” 越青峰道:“我是你师兄。” 贺潺凉凉说:“也只是师兄罢了。” 越青峰一怔,显是被贺潺这一句话噎住了,他紧紧抿起唇,将后续的几句话咽了回去,轻轻呼出一口气,像是在平定自己的心神,而后抬起眼,看着满天散去的流光,佯作不曾听见这一句话。 顾渊看他们如此争吵,已觉得是习惯了,倒是不想越青峰也有被顶撞得说不出话的时候,他想想贺潺方才说的那句话,的确是有些过分了,可越青峰也是活该,谁让他胡言乱语说出这种话来。 他倒是没想到他们师父的剑竟在贺潺手上,照常说来,掌门的剑应当留给下一任掌门才是。掌门将剑留给了贺潺,大约也是因为他极为喜欢这个小徒弟,这也就怨不得越青峰会对贺潺不肯进取如此在意。 他们看着那流光散去,越青峰仍站在原地,似乎在等着什么,顾渊与黎穆也只好站在一旁与他一块等着,趁着这时候,越青峰忽然又一言不发进了身后那几间茅草小屋,他方才答应过要替贺潺去寻他好友的下落,自然是不会食言的,他正好趁着此刻仔仔细细将那茅草小屋搜寻一番,可却并无结果,也不知贺潺的那位朋友是去了何处,此时究竟是死是活。 贺潺本就被他方才的那一句话弄得心情烦躁,现今又找不着他的朋友,想想或许还是因为他,他的朋友才受此一难,不由得心情更加不好,便显得越发沉默起来。 过了片刻,那些散去的光又一点点聚拢回来,回到他的剑上,越青峰却微微皱了皱眉,说:“他的剑不在附近。” 顾渊失望道:“那难道是不在清玄山上了?” 越青峰道:“清玄山如此广大,我不过只是找了这一小块地方罢了。” 顾渊才明白越青峰所说的这个办法实在是个累人的法子,他们只得从一处跑到另一处,等着那光散去之后再回来,一次次期望后伴随着失落,跑遍了大半个清玄山,却始终不曾找到那一柄剑。 而贺潺与越青峰似乎彻底闹起了别扭,二人再也不肯同对方说话,饶是有一方稍稍服了软,企图与对方说上半句话,对方却怎么也不肯理他。顾渊看着觉得心累,来回奔波更觉得身累,身心俱疲之下,他已没了起初来寻这一柄剑时的心情,只盼尽快寻到贺潺的肉身便好。 他们向上而去,几乎要攀上山顶时,越青峰的那把剑终于有了回应。 四散的流光返回之时,忽而光辉大作,越青峰向来冷淡平静的眸子里也微微有了一些神采,他抑不住有些激动,低声说:“那剑就在这附近。” 他说了这么一句,大家都显得十分高兴,那一股流光尚且在空中,未曾归聚到剑上,越青峰再度念了咒诀,流光便领着他们朝一处方向走去,几人跟着流光,临近山顶之处,四下的气温已显得有些微寒,他们走了片刻,到了一处洞穴之外,几人在洞穴外站定,那流光的光芒越发明亮显眼,越青峰便道:“应当是在这洞穴之内。” 当下便由越青峰打头,黎穆断后,顾渊拿着镜子无奈走在中间,心想自己又拖了他们的后腿。 这洞穴极深,起初还与外边是差不多的温度,越往内走,四周竟然结起了冰来,已然是一方冰洞,这绝非是自然形成的景致,十有□□是有人在此布了阵,也许是为了令贺潺的肉身不腐不化。越青峰与黎穆倒不觉如何,顾渊却是受不住了,他呼出一口白气,这处的气温实在太低,已接近严冬,而他只穿着薄薄两件单衣。外面毕竟是春天,天气渐渐温暖起来了,这一下温差过大,他被冻得发抖,又想自己已经拖了大家的后腿,还是不要为这点小事去拖延几人得好。 黎穆见他哆哆嗦嗦瑟瑟发抖,似是有所察觉,他向前一步,走到顾渊身边,伸手拉住顾渊的手,低声问他:“怎么这么冰,你很冷吗?” 顾渊小声嗫嚅着说:“无妨的。” 黎穆却皱了皱眉,不由分说便将顾渊的手紧攥在手中,他的手甚为温暖,顾渊先是怔了怔,想要抽回手来,可黎穆拉得紧,他抽不回手,便只得这么由黎穆拉着,虽并不能温暖上多少,却不知为何,的确也没有方才那么冷了。 越青峰走在前边,斜眼回眸望着他们两人的举动,倒是冷冷哼了一声,显得极为不屑。 顾渊早就将越青峰的话语举止当做是耳旁风,也不去理会。贺潺仍在气头上,见他冷哼,反是也嘲讽般咂了咂舌,越青峰登时停下脚步,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潺当下愠道:“没意思!” 他两人又一次针锋相对,恶狠狠瞪了对方许久,越青峰忽而道:“长兄如父!” 说罢扭头,一言不发便走了。 贺潺怔了片刻,忽而明白过越青峰这一句话的意思,越青峰是师兄,长兄如父,那自然是管得了他的了,他气得跳脚,怒气冲冲道:“呸!” 顾渊无言以对。 他们这么走了一路,竟无人阻拦,偶有几只小妖怪冒出来,均被越青峰的气势吓得一溜烟跑没了。这么走到洞穴深处,眼前豁然开朗,是一处极为空旷的场地,正对着洞口的石壁前置一方石床,上面躺着一人,身旁放了一柄剑,正是贺潺。 大家却都不敢大意,不知这贺潺究竟是真是假,也不明白这附近是不是有什么暗藏的陷阱,几人站了片刻,顾渊不知如何是好,他远远看着,只见贺潺的容貌与生前并无不同,肉身也不见损坏,只是脸上已没了血色,也不见他呼吸。 越青峰令他们留在此处,他一人走上前去。他举止间甚是小心翼翼,这么走到石床边上,仍是不肯放心,低下头仔细检查了贺潺的这具肉身,大约是怕带了个假贺潺回去,终于确认无疑,松下一口气,正打算将石床上的贺潺扶起来,却忽而抬剑虚挡了一下,一把揽起贺潺的肉身,急退几步,厉声道:“谁在哪儿!” 顾渊被这一下变故弄得茫然不已,他四下张望,却根本不见人影,这么僵持了片刻,忽而听着了一阵甚为诡异笑声。 这笑声不知从何传来,顾渊却惊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声调有些耳熟,他惊慌不已,扭头一望黎穆,果真见他也竖起了耳朵,四下看着去寻找这笑声的来源。 原来那石床后还藏有一处极隐蔽的小道,被石壁挡住了出口,他们一时不曾看见,顾渊眼见着有一人缓缓自那小道后绕了出来,一面嘻嘻笑着说道:“我在这等了许久,你们未免找得也太慢了一些。” 乍一下听见这颇为熟悉的语调,再加上那人的面容,顾渊不免惊得后退一步,抓紧了黎穆的手,不知如何才好。 眼前那人顶着栾君的脸,可这语调……却是尹千面。 第35章 黎穆不由皱起眉来, 他对这语调可谓是熟悉至极,那虽是栾君的声音,却绝非是栾君平日里说话的语调, 这是尹千面不模仿其他人时惯常的声调, 眼下这人……只怕是尹千面。 越青峰并不识得他,见他不曾回答自己的问题, 不由得提高声调,再一次厉声问道:“你是何人!” 尹千面倒不急于去同他说话, 他的目光一直停在黎穆与顾渊身上, 他见黎穆竖起了耳朵异常警惕地望着他, 丝毫没有半点儿见着死而复生师父时的惊喜,反倒是如同见着了敌人一般,他的目光再落在了顾渊与黎穆紧握着的手上, 不由轻笑了一声。 “不过才数日未见。”尹千面轻声笑道,“我的乖徒儿便这么被人拐走了。” 顾渊一怔,不知为何便觉得脸上一阵发烧,心虚一般想要松开手, 黎穆却反而抓紧了,他蹙眉望着尹千面,一言不发, 似乎是不知该要如何去面对他。 我真不是你师父_39 尹千面曾是他的师父,可却用栾君的身份百般欺骗他,更何况尹千面明知他制不住那柄其风剑,知道他定会被剑上的怨气缠身反噬, 却仍骗他去用那一把其风剑。黎穆不知尹千面究竟是何目的,但这绝非是身为人师应当所为的事情。 尹千面如此害他,他如何还能尊他为师呢? 黎穆自觉做不到此事,可又觉得尹千面毕竟当过他多年的师父,虽是百般苛待他,却也接受了他父亲的嘱托将他养育长大,多年朝夕共处,他无法一下便将尹千面当做是不共戴天的仇敌,虽是恨着的,却也只得沉默着一言不发。 越青峰终于明白过来眼前这人是何身份,他揽着贺潺的肉身后退至顾渊与黎穆身边,将贺潺交给二人,毕竟尹千面已在此处,待会儿若是动起手来,刀剑无眼,他担心会伤到贺潺。 尹千面仍是笑嘻嘻着说道:“乖徒儿,你何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呢。” 黎穆沉默不言。 尹千面说:“我不过是将你父亲的剑交给了你,以你现今的实力,何时才能复得了仇?师父这是为了你好呀。” “你根本不是为了他。”顾渊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你不过是将他当做是一把报仇的利刃。” 他难得语调强硬,多少有些生了气。他不明白尹千面的所作所为,黎穆自幼已失了父母,尹千面就是他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黎穆本是信任他的,可这亲人却想尽了法子害他利用他,就算是报仇心切,那为何就不能用温和一些的法子?他从未真正关心或是担忧过黎穆,他只不过是将黎穆当做是一把复仇后便可随意丢弃的武器。 尹千面凉凉望了顾渊一眼,那神色多少有些令人害怕。 “顾少庄主。”他有些不悦,说,“当初我好心饶了你一命,现今你却来教训我了。” 顾渊道:“你真是想放过我吗?” 当初那件事之后,分明有他们还不曾发现的阴谋,尹千面绝不会无故做出这些事,他定然是有什么目的的。 越青峰已经将贺潺肉身安置妥当,此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尹千面,神色倒还算得上是平静,他问:“你就是尹千面?” 贺潺听得此言,不由惊讶道:“栾君是尹千面?” 他一句话惊醒了顾渊,顾渊见越青峰此时实在算不得是斗志昂扬,他已拿到了贺潺了肉身,故而对尹千面就并无多大的兴趣了,他想了一想,便压低声音说道:“越掌门,就是尹千面扮作小魔修,将贺仙师拘去生魂关押在这镜中的。” 他在心中默念一句勿怪得罪,只是此时若尹千面似乎有意要杀他们,而越青峰却无心与尹千面为敌,那只怕他与黎穆便逃不过这一劫了。 贺潺却不曾想到这一点,他只是想若当初抓他的人是尹千面,那他不及反抗便被捉了去,也实在算不得是丢人,毕竟天下敌得过尹千面的不过寥寥数人,他不在其中,倒也是情有可原。 却不想越青峰闻言再度抬眸去看尹千面时,那神色已冷了下来。 尹千面听见了顾渊的那一句话,心下了然,他向来看轻这些名门弟子,自然也是瞧不起越青峰的,他讥笑一声,道:“想来这位便是凌山观的越掌门了?” 越青峰的手已搭在了剑上,冷冷询问:“是你拘了我师弟?” 尹千面说:“是我。” 他说完这一句话,那目光不经意瞥见了越青峰的手,却是微微一怔,神色间已有了变化,不等越青峰开口问出下一句话,他忽而痴痴说道:“越掌门的手……真是好看。” 众人均是被他的这一句话弄得莫名不已,便连越青峰也怔然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他自由随同师父修习术法,却也是通些剑道的,只不过他的手的确养得好看,倒像是养尊处优富家公子的手,他也听过不少人如此夸过他,只是这句话到了尹千面口中,那意味便大不相同了,只怕尹千面是“看中”了他这一双手。 越青峰冷冷道:“你若是有本事,便自己来取。” 他话音方落,不等尹千面回应,铮地一声已拔出了剑来,几道剑气破空击去,尹千面化煞来挡,竟也被震得退了几步,最后一道剑气击破了他挡在身前的煞气,他避身闪过,却仍是躲闪不及,在他的脸上划出了一道口子。 那皮肉微微外翻,伤口却是苍白的,连半丝血迹也没有,尹千面颇为心痛地皱起眉来,伸手抚了抚脸上那细长的伤口,叹一口气,说:“这张皮我原是极为喜欢的。” 顾渊愕然看着,他想越青峰划伤了尹千面皮,只如同划破他的衣服一般,并未真正伤到他,一想起尹千面身上披着一张已死之人的皮,顾渊不免就觉得有些恶心。 越青峰冷笑道:“你莫不是没脸见人吧。” 尹千面看越青峰的神色终于有些不一样了,那神色间却仍然带着一分近乎病态的欣赏,他低低笑道:“越掌门的脸也生得十分好看,不若就拿你的皮来赔我吧。” 却不想越青峰也是冷笑道:“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一言终了,两人已缠斗在一块,这两人均是仙魔榜上排进前十的人物,一时势均力敌。顾渊第一次见着这种场面,往前几届仙魔大会,他也只见过各门派的弟子相互比试,那境界对他而言已是十分厉害的了,更何况是此时的越青峰与尹千面,他与黎穆拖着贺潺的肉身退到石壁旁,小心翼翼以防二人打斗殃及池鱼。黎穆却是看得有些发怔了,他大约也是第一次见着如此境况,那一双眼睛微微发亮,目不转睛一般盯着二人的动作,却看不大清。 眼前只见身影交织,越青峰一道剑气击到了石壁之上,洞内一阵动弹摇晃,墙上簌簌落下了些碎石与冰块来,顾渊想此处场地狭窄,若是不小心将这洞穴弄塌了,那就有些麻烦了。 他思及此处,只得皱眉唤道:“越掌门!小心一些!” 越青峰却似乎不曾听闻,他显然是被尹千面激起了斗志,正全神贯注的时候,哪儿还听得到场边人的言语。顾渊等人只得捂着头躲避簌簌落下的碎石冰块,贺潺气得在镜中跺脚,怒道:“那混蛋又发疯了!” 黎穆终于从那副钦佩仰慕的神态中回过神来,十分笃定地与顾渊说:“潜之,我终于明白仙魔榜为什么是纸上谈兵了。” 顾渊心想你明白就好,等等现在也不是想这些事情的时候,他拿手挡着洞穴顶上落下的碎石,正不知如何才好,贺潺忽而说:“我们先躲回石道中去。” 顾渊不免有些犹疑:“可越掌门……” 贺潺说:“他不会有事的。” 顾渊一怔,再转头去看,那边尹千面似乎已落了下风,越青峰反是压了他一头,可这稍一迟疑的功夫,尹千面忽而便注意到了他们,还不待他们反应,那煞气便化了无数利剑朝他们刺来。 顾渊来不及反应,一瞬竟然不知如何躲闪,黎穆原帮顾渊拖着贺潺的肉身,一时惊慌不已,扑来帮顾渊抵挡。越青峰也回身赶来。却不想那煞气在半空急转,忽而击到石壁之上,一时如同天崩地裂,顾渊站立不稳,只觉黎穆将他搂在怀中撑起一方屏障为他挡着落下的石块碎冰,就算如此,二人还是被落石砸了几下。 待到四周终于平静,顾渊睁开了眼,发觉尹千面那一下令方才的洞穴塌了下来,他们被困在此处,斜上一块巨石为他们空出了丈余地方。 顾渊怔了片刻,低头去看自己的手。 方才一片混乱时,困着贺潺的那面镜子已不知丢到了何处去。 他再朝四下一望。 越青峰与贺潺的肉身也不见了。 第36章 那一束流光同他们一块被困在了这坍塌的洞穴内, 四下里还算是明亮,顾渊仔细检查了四处的碎石,他担心洞穴再次坍塌, 不敢太过用力地敲击周边的碎石, 只是大声叫喊了几声,却杳无回音。 他想越青峰大约是被隔在这些碎石堆之后了, 他的修为那般高超,顾渊倒并不是很担心他, 顾渊担心的是贺潺, 方才黎穆为了护他, 混乱之中脱了手,贺潺的肉身不知掉到何处去了,洞穴坍塌之时四处落石, 若是将贺潺的肉身砸坏了,那才是真的糟糕了。 还有他方才不知将那困着贺潺生魂的铜镜丢到了何处,顾渊懊恼不已,只怪是自己坏了事, 若不是他拖了后腿,事情也不会到这般境地。 我真不是你师父_40 他愁眉苦脸,重新爬回黎穆身边, 黎穆自方才开始便一直沉默不言,顾渊原以为他是因混乱中弄丢了贺潺的肉身而内疚不已,正想要出言安慰他,忽而觉察到黎穆的神色微显得有些不对劲, 他脸上带了几分隐忍的痛苦,因为正咬牙忍耐,所以才一直不曾与他说过话。 顾渊怔了一怔,立即凑了过去,匆匆问道:“你怎么了?” 黎穆仍咬着牙,只是摇了摇头,并未说话。 这洞穴内明明是极冷的,可他额间均是细汗,唇色已微微泛白,顾渊惊慌不已,哪儿还会去信他这般点头应付。他想方才洞穴坍塌之时,黎穆为他挡了落石碎冰,莫不是被那些东西砸伤了?顾渊匆匆忙忙伸手轻轻去抚黎穆的后背,果真黎穆吃痛倒抽一口凉气,他指尖一片粘腻温热,急忙收回手来,低头一看,手上均是血迹。 这还叫没什么事?顾渊惊慌不已,他仍以为黎穆是被落下的碎石冰块砸了后背,便要替黎穆检查。黎穆原是不肯,见顾渊沉下了脸色,这才乖乖转过来身来。 只见他的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几道狭长的伤口皮肉外翻,碎石块哪会砸成这副样子,顾渊愣了一愣,很快明白过来,他这应该是被方才尹千面的煞气伤着了。 传言煞气入体时极为疼痛,如同万虫噬骨一般,常人难以忍耐,黎穆却咬牙强忍着,不肯开口告诉他。顾渊莫名便觉得有些气恼,他嘴上埋怨道:“你伤得这样重,为什么不肯告诉我。” 黎穆仍是虚弱至极,他好容易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说:“我怕你担心。” 顾渊只的瞪他一眼,一面想着如何将黎穆的伤口愈合。他自己灵力稀薄,试了几次,毫无办法,便只能发声问黎穆:“你可有办法令伤口愈合?” 黎穆咬牙说道:“再等一会儿就好。” 可顾渊见黎穆疼得满头大汗,哪儿还能再等上一会儿?他自己没什么能耐,越青峰等人又不知去了何处,心中又慌又急,只得想法子捂着黎穆的伤口,想要将血止住,却收效甚微,而这么冷的天气,他竟也急出了满头大汗。 黎穆倒是反过来安慰他,与他说:“潜之,你不必担心,熬过去就好了。” 煞气入体可不是寻常小事,哪儿是熬过去就好那么简单的。就算黎穆是魔修而体质特殊,这么死抗着也绝对不是办法,可顾渊还能怎么办呢? 他第一次痛恨起自己的软弱无力,若他能同易先生或是越青峰一般,那早就已将黎穆的伤口治好了,绝不会令他痛苦着拖到现在。 他紧紧握着黎穆的手,心中懊恼当初自己为何不肯勤加修炼,多学一些有用的术法。好歹黎穆的神色终于缓和了下来,显然已是没有那么痛了,可他身上的伤口仍然难以愈合,血已稍稍止住了,但伤口上血肉外翻的,十分吓人。 顾渊正想着要如何为黎穆包扎,黎穆忽而开口说道:“潜之,我冷。” 顾渊心想,方才黎穆失血过多,现在想必是极冷的,可这洞穴内,四处均是冰块,便是他想升温也毫无办法,他听闻黎穆此言,先是怔了一怔,很快回过神来,主动将黎穆搂进了怀里,一面低声问他:“还冷吗?” 黎穆显是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却极快回过神来,伸手反抱了回去,哆哆嗦嗦的说道:“还有一些。” 顾渊一皱眉,他只好抱得更紧,他已觉察到黎穆在瑟瑟发抖,想了一会儿,便干脆解了外袍,当做是毯子一般,披在黎穆身上。 黎穆却想要拒绝,他深知顾渊修行薄弱,此时应当也是极冷的,若将衣服给了自己,回去后,顾渊大约要冻出个风寒。煞气入体不过是一时,伤口愈合之后,他便可恢复正常,加之他也难以感染风寒,便决意要将衣服还给顾渊。 顾渊急忙拒绝,说:“我不冷的。” 话音未落,他已打了个喷嚏,冻得牙关直哆嗦,却坚决不肯将衣服收回来。黎穆怔了片刻,仔细想了一会儿,便将衣服披在自己身上,而后不等顾渊反应,一把将顾渊搂进了怀中,又将自己的尾巴圈了圈,好歹是勉强环着顾渊的半个身子。 顾渊惊了一跳,一张脸登时便红了起来,他原是想要挣脱,却不料黎穆喃喃说:“这样你也不冷了。” 顾渊一怔,心想黎穆这可是为了自己好,而自己又满脑子什么龌龊思想,他的脸上又微微红了红,将脸埋在黎穆肩上,只露出一双眼睛,闷声答应。 他们进入洞穴时,尚且有越青峰召出的剑上流光为他们照明,方才洞穴坍塌,那流光倒也还在此处,照的四下通亮。可此时也许是时间太久,那术法渐渐失效,流光黯淡了下去,黎穆本就极为怕黑,此时他又受了重伤,咬着牙逞强不肯说出口,顾渊却心知肚明。 他想黎穆是只半狼妖,动物本该是怕火的,黎穆却反而怕黑,这实在是有些奇怪。他觉得黎穆哆哆嗦嗦地在发抖,不由皱了皱眉。以他的术法,变换出一束亮光倒还不算是什么难事,他便推了推黎穆,掐指念了咒诀,在这坍塌的洞穴内变换出一团冷光,漂浮在半空之中。 顾渊细声向黎穆询问:“可好一些了?” 黎穆点了点头,却又一言不发将顾渊搂紧。 顾渊心想他总归受了伤,这儿的确又极冷,黎穆的尾巴暖和得很,他蹭进黎穆怀中,觉察到黎穆的呼吸已舒缓下了一些,便问:“还疼吗?” 黎穆道:“已好多了。” 黎穆伸手抚了抚顾渊的头发,倒如同顾渊以往摸他的耳朵一般,一面低声说道:“幸而有潜之在。” 顾渊有些不明所以,他想自己从头到尾都没做过什么,至多为黎穆披了一件衣服,如何就是幸而有他在了。 他闭上眼,想着若是他们还能够回去,他一定要好好的钻研一发术法,至少努力学一些防身手段,不至于每次都拖了几人的后腿。 洞穴内甚为寒冷,而黎穆的尾巴又十分温暖,他们先前为找贺潺的肉身几乎将整个清玄山走遍,顾渊本就十分劳累,脑子里已有些迷瞪,忽而听得黎穆在他耳边说:“我究竟该如何才好。” 顾渊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问:“什么?” 黎穆低声笑了起来,道:“没什么,你睡吧。” 顾渊清醒了一些,他仔细想了黎穆方才说的那一句话,觉得黎穆所指的大约是应当如何去面对尹千面,他想了想,这终究是黎穆自己的事情,却也忍不住说了一句:“他骗你去拿其风剑时,可曾记得你是他的徒弟。” 黎穆沉默不言。 顾渊又说:“他以煞气伤你时,也不曾将你当作是他的徒弟。” 黎穆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他不喜欢我,我早已知道了。” 顾渊忽而觉得有些心疼,黎穆父母双亡,本是随尹千面长大的,他与尹千面相依为命,却不想对方只想着要害他。他不明白尹千面究竟为什么这么痛恨黎穆,他窝在黎穆怀中,轻轻叹一口气,忽而就明白了黎穆方才那一句话的意思。 幸而还有他。 他将黎穆搂紧了,便在心中想,幸而还有自己……自己绝不能背弃他。 他在心中如此想着,忽而听到一侧的碎石后轻响了几声,登时惊醒起来,朝那处看去。 那细碎声音不断,显是有人在碎石堆的另一端朝此处掘来。 若是越青峰倒还好,可要是尹千面……他们又该怎么办? 顾渊提心吊胆,他握着剑,紧盯着那一处,片刻,那一处碎石如同被巨力吸出坍塌的洞穴之外,四处碎石簌簌,黎穆伸手要替他遮挡,顾渊却按了按他的手,反倒是将黎穆挡着了。 他想黎穆有伤在身,绝不可让他再受伤了。 终于烟尘落定,顾渊被细灰呛得不住咳嗽,他定睛往外一望,却见坍塌的石壁已掘出了一处通道,碎石皆被术法吸到了外边,而越青峰拖着剑,浑身是血地站在满地狼藉中,傲然望着他们。 第37章 我真不是你师父_41 越青峰身上那一件道袍已被鲜血染尽, 他提剑立于满地狼藉之中,望着二人,目光中杀气腾腾, 竟有些吓人。 顾渊见他浑身均是细碎伤口, 甚至脸侧眉峰也被划出了几道血口子,好在看起来并无致命伤, 倒也并不碍事,想来是在与尹千面的争斗中赢了。 顾渊问他:“贺仙师呢?” 恰逢越青峰开口同时开口问他:“贺潺呢?” 两人均是一怔, 随后便见越青峰一瞬脸色惨白, 先前那副傲然神色也已在一瞬之间消失殆尽。 “他的肉身尚在此处。”越青峰惊慌不已, “可铜镜不是在你们手中吗?” 顾渊见贺潺的肉身的确在越青峰身后放着,越青峰浑身是伤,但贺潺的肉身却毫发无损。顾渊不由愁眉苦脸, 他心中内疚不已,想着全都是自己的错,若不是自己刚刚脱了手,现今又怎么会不知道那铜镜在何方, 喃喃说道:“这……这都是我的错。” 越青峰心中已然明了,不由紧皱起眉,急冲冲地问道:“你将镜子丢在哪儿了?” 顾渊心中更加愧疚, 嗫嚅说:“我不知道。” 越青峰彻底慌了神,他左右踱了一圈步,像是在想办法,随后便说:“那铜镜上刻有咒文, 这些碎石应该伤不到它,你们方才就站在此处,那镜子应该也落在了这里才是。” 顾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只得点头。 那镜子或许是落在了这里,可也有可能被尹千面拿去了,若是后者,这罪过只怕他要一辈子记着。 越青峰不再同他们说话,他四下里走动,一点点将周围的碎石用术法掘开,去仔细寻那一面铜镜,可终究无所收获。顾渊与黎穆也帮着四下找寻困着贺潺的那面铜镜,顾渊原以为那面铜镜就落在这附近,毕竟他应该是在这附近松的手,可他们将这附近的碎石全都翻便了,却什么也不曾见着。 越青峰的脸色已显得极不好看,他看起来并不是想要怪罪顾渊的样子,他只是脸色苍白如纸,如同遗失了什么心爱之物一般,不知所措。 顾渊已不知如何是好,黎穆身上的伤口未愈,倒也握跟在他身后,陪他四处找寻。 而顾渊满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儿找不到贺潺的铜镜,那么那面镜子或许已被尹千面拿走了,若是真落到了尹千面手上,贺潺如何还能有好结果?轻则被炼了魂魄,重则……顾渊已不敢再去想。 他觉得自己真是千古罪人,方才洞穴坍塌时为什么就不能握得再紧些呢?这念头在脑子里一晃,忽而便听得越青峰大声喊道:“找到了!” 他喜形于色,终于不是平日里那副冷淡不已波澜无惊的模样,他手中拿着那面铜镜,好似捧着失而复得的心爱之物一般。 贺潺在铜镜中仍未散去,他见着了几人,也甚是惊喜,再一看越青峰的神色,觉得甚为可怕,不免皱起眉来,说:“掌门师兄,你……你吃错东西了吗?” 越青峰仍是欣喜不已,懒得同他去斗这一句嘴,总算没有在再与他针锋相对。 顾渊心中的那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一瞬觉得脚步虚软,几乎瘫坐下去,黎穆扶着他的手,而顾渊低声喃喃着一遍遍重复说:“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 贺潺不明所以,他见气氛如此古怪,只是为了缓解当下的气氛,便打趣着说道:“顾少庄主,刚才天旋地转,你那一脱手,可几乎将我吓死了。” 顾渊急忙与他认错:“都怪我,若不是我脱了手,你也不会……” 贺潺急忙道:“这怪不得你的,当时情况那么复杂,慌乱之下出了什么差池都是正常的事,若我是你,但保不齐要出什么事了。” 他们不过说了几句话的功夫,越青峰已恢复了往日神色,此刻听贺潺如此说道,便冷冷地答上一句:“废物便是废物。” 贺潺一句话噎在喉中,无言以对,而顾渊只觉得心情大好,丝毫不介意越青峰如此说他,反倒是与几人说道:“贺仙师,现今已找到了你的肉身,我们快去寻易先生,请他帮忙将这术法破了吧。” 贺潺正要点头答应,越青峰却显得不高兴了。 “区区一个阵法,何必去寻易水千来帮忙。”他冷然说道,“我便可帮你破除。” 顾渊只觉得尴尬不已,越青峰是贺潺的师兄,若他能破除此法,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他先前忘了此事,胡乱说了这么一句话,又要惹的越青峰不高兴起来。 贺潺倒不忘顶撞越青峰一句:“你既然如此讨厌我,为什么还要替我破法。” 越青峰恶狠狠瞪他一眼,并不理他。 贺潺见了他这副眼神就生气,干脆扭过头去,与顾渊说:“顾少庄主,烦请你带我去找易先生。” 顾渊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才好,他转头看了看越青峰,正想要劝上一句,越青峰忽而开口说:“若我真的讨厌你,那几日前我就不会来清玄山寻你了。” 贺潺呆怔不已,正要说话,越青峰忽然便念了咒诀,面无表情的将铜镜与他们之间的联系切断了,再转头冷冷瞪着顾渊,说:“你看什么?” 顾渊憋笑说道:“没什么。” 可他想一想镜子中贺潺此时脸上的表情,却更加想笑了,他想当局者迷,这可真是两个小傻子。 黎穆可没他们心中那么弯弯绕绕,他直接便开口说:“你们为什么要这样拐弯抹角?” 顾渊轻咳一声,示意他切莫要胡乱说话,转而问道:“越掌门,尹千面呢?” 方才只顾着寻找贺潺,倒是到了此时才想起这个问题,不过顾渊心中已有了答案,越青峰既然无事,那么输的必然是尹千面了,而四下见不到尹千面尸身,尹千面想必是逃了。 果真越青峰说道:“他受了重伤,已逃了。” 终于了结了此事,顾渊当然也是极为开心的,他想这一路幸得有越青峰相助,所以才能够如此顺畅,否则他们只怕要将这一条命搭进去,尹千面虽还活着,可那毕竟是之后的事了,顾渊稍稍松一口气,朝越青峰拱手道:“这一路多谢越掌门照拂相助。” 越青峰说:“不必。” 顾渊想了想,又好心劝道:“越掌门,言语可为利剑,你若长久如此,他只会越发恨你。” 越青峰忽而被人看穿心事,一时挑眉怒目而视,可他见顾渊神色寻常,不像是有半点儿讥笑他的模样,皱一皱眉,缓和下了神色,却再不肯去谈这件事情,转而说道:“我会带贺潺返回观中,若无他事,我们就此别过吧。” 顾渊也朝他道:“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他同黎穆出了这洞穴,既不用易先生帮忙解开那镜上的阵法,那么他们无论如何也得通晓易先生一句。毕竟易先生有心帮助他们,无论如何也得好好谢一谢他,再将现今的情况告诉他。 更何况途中他回了一趟山庄后又变了心意,他想请易先生去告知他的母亲妹妹,告诉她们,他现今还活着。加之他先前也联系过易先生一趟,至今并无回应,他也有些许担忧,不知是出了何事。 这一回易先生的回复却来得极快,他们不过朝死阵走了半日,便已收到了易先生的回应。 易先生显是没想到他们竟会在此处遇见越青峰,既然贺潺之事已了,他便放了心,告诉顾渊先回死阵中等候,他手头有些急事,待事情结束,他自会前往飞云山庄向他母亲与妹妹澄清此事。 顾渊自是不胜感激,而易先生又在回话中嘱咐他切莫心急回了山庄,以免徒生事端。 顾渊心想的确如此,母亲毕竟已十分年迈,受不得太大惊吓,易先生答应了这件事,他也不过太担心,安心回死阵等候消息便好。 他们一路赶回束桐镇,跨入死阵时,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我真不是你师父_42 守阵兽正以原型趴在屋子外边晒太阳,觉察到他们回了死阵,扑腾爬了起来,轰隆隆便朝着二人跑来,震得屋瓦上簌簌往下落了一地尘土。它极为开心朝着两人绕圈小跑,吓得顾渊拽紧了黎穆的衣袖,不知所措,生怕守阵兽一脚下去就将他二人踩成了肉泥。 黎穆只好大声怒道:“别闹了!” 守阵兽急急刹住步子,不敢再胡乱跑动,只好十分委屈地摆起了那一条比人还要粗的尾巴,以示欢迎。 登时四下里尘土飞扬,顾渊捂着口鼻哭笑不得,干脆伸了手,守阵兽心领神会,极为高兴地低下头,让顾渊轻轻摸了摸脑袋。 第38章 顾渊不过轻轻摸了一下守阵兽的脑袋, 守阵兽生得那样巨大,这一下想来并不会有多大的触感,可守阵兽却几乎开心得将尾巴翘上了天, 朝着顾渊摇头摆尾的, 显是十分高兴。 顾渊见他如此,心中不免也十分高兴。 他想这些事终于告一段落, 他与黎穆回了家,虽还有尹千面在暗中窥伺时机, 整件事之后似乎还隐藏着一个极大的阴谋, 可尹千面既已受了伤, 想必短时间之内是不会再来找他们了,现在他们至少可以过上一段安心日子。顾渊倒还记得自己所想的那一件事,他现今越发觉得现今自己的实力太过差劲, 每每遇到事情时总是不小心拖了黎穆的后腿。尹千面之事尚未结束,而今就算是他再不喜欢修行,也得硬着头皮捡起那些功法来。 他学得痛苦,所有东西对他而言都有如天书, 自回了死阵后,他也同黎穆一般日夜努力。有些内容他实在看不懂了,却也无人可以询问, 黎穆毕竟与他不同,魔修与他们所习的功法区别太大,他只好自己硬着头皮钻研。 他毕竟不是天资聪颖,所花费的功夫比那些天才不知要多出多少倍, 却收效甚微。好在他还有易先生的帮助,实在想不明白时,他便用符咒传音,向易先生虚心求问,易先生倒也一一认真回答了他。只不过他最初修行的办法与易先生门派中的办法毕竟大不相同,再深一些的问题,易先生倒也无法解答了。 他费尽心思学习,难免就忽略了一旁的黎穆,这让黎穆多少有些不大高兴,他恨不得一天到晚黏着顾渊,可顾渊一颗心全扑在了书上,根本不肯去理他。黎穆委屈的很,想方设法要引起顾渊的注意,他在屋内摸摸这个动动那个,弄出了各式声响,顾渊却始终不曾抬头看他,他只盯着书,偶尔啜一口手中的茶,黎穆鼓着一口气,极为不要脸得将自己毛茸茸的大尾巴晃到顾渊眼前去。这招在平日是极为管用的,可这一回顾渊却看也不看他。黎穆终于放弃这幼稚无比的举动,惨兮兮蹲到一旁去,一言不发。 守阵兽趴在一旁看着热闹,觉得十分有趣,见黎穆郁卒不已,还要故意摆一摆爪子,去逗黎穆一句:“他再也不会理你啦!” 这一日守阵兽是以狼形趴在黎穆脚边的,一句话令黎穆气恼极了,拽着它的尾巴,想要将它甩出去。守阵兽疼得嗷嗷大叫,回首要去咬黎穆,黎穆毫不畏惧,一手拽着尾巴,另一手掐住了守阵兽的嘴。两人闹出的声响终于吵的顾渊抬眸他们看来,他不知发生了何事,见黎穆扯着守阵兽的尾巴,便忍不住皱起眉来,斥道:“黎穆,你欺负它做什么。” 黎穆委屈不已,扁着嘴说:“是它先招惹我的。” 顾渊哭笑不得,问他:“你为何要和一只守阵兽过不去?” 黎穆认真想了想,对呀,这守阵兽连个人都不是,自己为什么要和他生气呢。 他收了手,还在衣服上擦了擦,他可记得这守阵兽酷爱在地上打滚,说不准连毛都是脏的,更何况那守阵兽发呆时还流哈喇子。这一下守阵兽可不乐意了,它想自己可是堂堂神兽,为何顾渊口中它如同是路旁的阿猫阿狗一般,它委屈得就地打起滚来,不料却根本无人理它。 守阵兽低声呜咽,闹了半晌,顾渊总算看了它一眼,说:“你再多滚两圈,今日我就不必扫地了。” 守阵兽:“……” 守阵兽面无表情的站起身来,抖一抖毛的尘土,决定离家出走去做一只独立的兽,再也不理他们俩了。 可它至多也只能走到花圃之外,它离不开这死阵,花圃内无趣的很,它追着小雀儿跑了两圈,咬下一嘴毛,最终实在是闲得慌了,便又走回了屋里来。 顾渊已放下了手中的书,他捧着一杯茶,轻轻抿了一口,低声与黎穆说着闲话,黎穆开开心心摇着尾巴,见顾渊对那些书苦恼不已,不免问他:“潜之,你以前……从未认真学过这些吗?” 顾渊咳嗽一声,尴尬说道:“不曾。” 其实他是学过的,幼时有名师指教,又有父亲对他的耳濡目染,只不过他在此事上太过懒散,又毫无天资,这些办法全都没有奏效,才落得现今这副境况。 这事毕竟是因为他不肯努力,说出来有些颇为丢人,所以他不想告诉黎穆,黎穆也十分知趣,见他如此,也不成穷追不舍,反倒是问:“你好像看过很多书。” 顾渊点头道:“是。” 他自幼不愁吃穿花费,又的确喜欢看些闲书,故而在这些方面,的确要较常人优越一些。 黎穆点了点头,忍不住问:“你平常都看些什么书?” 顾渊随口答道:“什么书都看一些。” 黎穆还不曾问出下一句话,二人忽而便听见守阵兽在他们的脑子里说话了,守阵兽好奇不已,显然也是故意这么询问的,它问:“艳书你也看吗” 两人均是一怔,显是没有想到守阵兽会问出这种问题。片刻之后,顾渊将手中的书朝着守阵兽砸过去,可惜守阵兽身手灵敏,就地打滚,他扔了个空。 黎穆尚且在场,顾渊捂了捂脸,当下面红耳赤,只觉羞赧不已。 黎穆回过神来,终于明白过守阵兽方才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的脸上微微也蹿了些红晕,心中忍不住骂一句那该死的守阵兽,一面轻咳一声,下意识便说:“我知道你不看的。” 此言一出,气氛反而更加尴尬,顾渊扔捂着自己的脸。他觉得黎穆的这一句话,怎么说得好像他真的看过一样。而黎穆懊恼不已,他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道如何挽回,好像怎么解释都是不对的。 地上守阵兽叼着那一本书,摇摇尾巴,对自己成功挑拨离间而感到激动万分,它屁颠屁颠跑过去,将书塞回顾渊手中,说:“我很理解的。” 那本书上沾满了它的口水,在书封上印出深浅不一的颜色,顾渊颇为嫌恶地拈着书角,扯住他的尾巴,要将它丢出去。 守阵兽大惊失色,可现今却无人可以帮它了,它被两人合伙丢出了屋子,威胁着蹲在门外的花圃内,可怜兮兮面壁思过。 屋内两人尴尬不已,顾渊低头啜了一口茶,盯着杯中茶叶旋转沉浮,只觉如坐针毡,过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开口说:“我要去一趟束桐镇。” 黎穆急忙接口道:“我也去。” 已至冰点的尴尬气氛忽而活络了起来,顾渊想着热闹的小镇,与镇上的那些好吃的,只觉迫不及待。他与黎穆一同出了屋子,忽略嗷嗷乱叫的守阵兽,一同去了束桐镇中。 他们离开了这些日子,束桐镇却只如往日一般毫无变化,街上也仍是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二人慢悠悠逛了一圈,顾渊叹一口气,说:“我真想往家中写一封信。” 已过了数日,易先生却始终不曾给他回音,等待的日子尤为难熬,顾渊难免觉得心急,却因易先生的吩咐在前,迟迟不敢给家中写那一封信。 这几日他唉声叹气,脑中想的均是此事催过易先生几回,易先生却让他稍安勿躁。毕竟是求人办事,他也不好意思再催了。 黎穆安慰他说:“会没事的。” 顾渊只觉心中揣揣不安,此刻听黎穆如此说,也只是点了点头,道:“但愿如此。” 他们不知不觉走到了镇上的酒肆之外,那阿婆还在门口卖她的包子,却比当初要显得高兴了。她显然是还记得顾渊的,此时见着了他,开开心心朝他摆一摆手,告诉他,她家那不成器的儿子,终于被路过的某位仙师看中了。 顾渊有些惊讶,却想这样倒也好,只是这老婆婆的心事已了,他的心事却是还在的,黎穆之事究竟要如何处理,他却仍是没有想好。 先前闹过那么一番大事,他倒是几乎将这件烦心事忘了。他转头看看身旁的黎穆,而黎穆正盯着路旁小摊贩摊上的有趣玩意儿,面容平和俊朗,他究竟要如何去做,顾渊一时想不通透。 他不由得又叹了一口气,忽而听得身后有人惊喜道:“顾兄,许久不见了。” 顾渊转过头去,一眼便见多日未见的柳长青立在酒肆门旁,摇着扇子朝他颔首而笑。 我真不是你师父_43 顾渊心下一惊,想,糟糕,果真黎穆已迅速转过了身子来,盯着柳长青,目光之中满是敌意。 柳长青被黎穆的目光弄得万分尴尬,他摇了摇扇子,倒还朝顾渊笑了笑,说:“看来顾兄的那件事情还不曾处理妥当。” 第39章 三人站在酒肆门口,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言不发, 实在是甚为尴尬。 黎穆对柳长青满是敌意, 顾渊在一旁看着,总归是有些不好意思, 柳长青同他打了招呼,他便也朝着柳长青拱一拱手, 道:“柳兄, 许久不见了。” 他对柳长青如此客气, 便又惹得黎穆有些不悦,那看向柳长青的目光仿佛是无数把刀子,恶狠狠地一把把扎进去, 柳长青颇为不自在,只好稍稍将目光转开一些。黎穆觉得自己是赢了,他看看身旁的顾渊,想顾渊站得离自己有些远了, 便蹙起眉来,拉住顾渊的手,将他拽得离自己近了一些。 顾渊对黎穆的这一动作虽然并不觉得反感, 可当下他们是在大街上,又是在柳长青面前,不免有些羞赧,他用另一只手轻轻推了推黎穆的胳膊, 要让自己的手拽出来,黎穆很不高兴,撇了撇嘴,正要说话,那厢柳长青忽而含笑开口说:“我真是羡慕你们。” 顾渊满心茫然,不明白柳长青这一句话意欲所指,黎穆也不太明白,反正不管其他,先将顾渊的手攥得更紧一些再说,像是怕顾渊跑走了一般,顾渊抽不回手,由他怎么拽着,也不好意思再问了。 那老婆婆正在他们身后,见着这当下境况,却并不曾好奇二人的关系,只是开口询问道:“你们也与柳公子认识呀。” 顾渊这才知道这老婆婆大约与柳长青十分熟悉,他点一点头,柳长青替他们回答道:“婆婆,这二位是我的好朋友。” 黎穆听他如此说,反倒是更加不开心了。 他想大家不过是见过几面的情分,如何忽然就变成了好朋友?更何况他总觉得狐妖均是油嘴滑舌不甚靠谱之辈,柳长青给他的感觉更甚,像是左右逢源之人,他很不喜欢柳长青,自然对他所说的话全无好感。 顾渊虽也觉得柳长青有些太过油滑,但他见过不少这样的人,心下想柳长青只是自来熟了一些,对他们并无恶意,在他眼中或许所有人都是好朋友,便只是点了点头,并未接话。 老婆婆笑呵呵的,说:“柳公子的朋友一定都是些好人。” 顾渊颇有些不好意思,看来这老婆婆甚是喜欢柳长青,爱屋及乌地也对他们颇有好感。 那老婆婆又说:“柳公子,庆生离开家里去那劳什子门派过了这么多天,也不知他现今过得怎么样。他从未出过远门,能不能请柳公子替老身写一封信,问问他过得怎么样,老身也好替他打点准备。” 顾渊心想,这老婆婆口中所说的庆生,想必就是她那跑去修仙的儿子。这老人家肯定是不识字的,儿子出了远门,难免心生挂念,求柳长青替她写一封信,倒也算正常。 他不由得又想起了自己在家的母亲来,他想自己以往离家的时候,母亲也是如同这般挂念的,幼时他练功偷懒,父亲责罚他,母亲却心疼得很,他脑子里均是那日自己偷偷回到山庄时母亲那副憔悴悲痛的模样,只觉心中有如刀绞,却又不知该要如何才好。 他想现今已过去了这么多日子,易先生为什么还没有给他回应?若是再没有结果,只怕他就要忍不住赶回家里去了。 黎穆转眼看了看他,他自然知道顾渊心中在想些什么,而此时他正抓着顾渊的手,便轻轻捏了捏顾渊的手心,低声安慰道:“潜之,你不要胡思乱想。” 顾渊叹气点头,心知现今他除了等待,什么也做不了。 柳长青并未注意到二人的这么一个小动作,他也不知道顾渊在担心什么,只是笑吟吟与那老婆婆说道:“庆生自然有他的缘分与造化,婆婆,你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他嘴上如此说着,但还是向店家借来了纸笔,右那老婆婆口述,他动手为她写了一封信。 顾渊心想他们二人暂且无事,便也在这酒肆内坐了,摆上些美酒小菜,看着柳长青帮那老婆婆写信。 他看了片刻,不免觉得有些奇怪。这老婆婆不识字,又在街上风吹日晒地卖几个包子度日,他们家中想必也十分穷苦,难道她的儿子便认字吗?顾渊不由向柳长青询问此事,柳长青却笑道:“庆生的父亲教过他一些,而庆生一心想要修仙,便学的十分刻苦,莫说是识字,他那一手小楷,怕是不少读书人都比不过他的。” 看来这庆生倒是真心痴迷此道,顾渊只觉心中感慨万千,他想着上天真是不公平,如庆生这一班的人,却难以摸得此道门路,且不论天赋,便是名门大派广招门徒时,以他的出身家世,只怕也难以被人挑中。 那老婆婆在信中所言的句句皆是殷殷恳切之语,她不识字,也说不出如何文雅工整的词句,只不过问那庆生吃穿如何,衣服带得是不是太薄了,又问是否有人欺负他,最终说,实在摸不得修仙的门法倒也不打紧,老老实实回了家里来,有那两亩田,养活他二人倒也不难。 所谓天下父母之心不过如此,顾渊正是心情低落,可转眸一看黎穆,黎穆似也不甚欢喜。顾渊怔了怔,心想自己在此处唉声叹气,可黎穆自幼都不知父母宠爱的滋味,也从未有人如此关心过他。看着旁人父母如此,却不知黎穆心中是何感想。 那边柳长青已封好了信,在信封之上工工整整写下庆生的姓名,顾渊问他:“柳兄,不知这位庆生小兄弟是拜进了哪一处名门大派?” 柳长青道:“算不得名门大派,不过前几日有人云游至此,见他勤恳执着,便将他收了去,那时我不在此处,老婆婆也说不清那位仙师的名姓。” 顾渊不免问:“那这封信要如何才能送出去?” 既然他们不知道那位仙师的名姓,那便是不知庆生现今的下落,自然就不知道这封信要送到何处了。 柳长青微微一笑,说:“顾兄,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送信之事,可不是非得驿站信鸽等才可做得,你既是修道之人,难道还不懂这其中的咒法吗?” 顾渊尴尬不已,只得摆手说道:“我修为薄弱,的确不知,惭愧惭愧。” 柳长青但笑不语,他自袖中掏出一枚竹哨,衔在口中轻轻吹了吹,稍待片刻,忽有一只红羽鸟儿自窗外飞了进来,停在他面前,叽喳叫上一声,将那小脑袋蹭进他的怀里去。 “你切莫胡闹。”柳长青被它逗得发笑,说,“我可是有信要你去送的。” 那鸟儿睁大了圆溜溜的眼睛,仿佛是听懂了他所说的话一般,抖了抖额上火红的翎毛,挺起了胸脯来。 柳长青又说:“你且将这封信去送给庆生,你可是见过他的,莫要送错人了。” 这鸟儿甚为灵慧,点一点头,将那封信衔过,便展开翅膀,朝窗外飞去了。 老婆婆十分惊讶,不由叹道:“这小鸟儿可真懂事。” 柳长青笑:“这可是难得一见的灵兽,请它送信,是有些大材小用了。” 顾渊不知为何便想起了自家的守阵兽,莫名便有了一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心想人比人气死人,这兽与鸟的对比,也是快要将他气死了。 他转头一看黎穆,黎穆似乎也与他想到一块去了。那守阵兽好歹也是一只神兽,为何如此愚蠢,谁知道当年厉玉山究竟是看中了他什么优点,才会将他挑来守护这死阵的。 他们在酒肆内又坐了一会儿,与柳长青闲聊不过两句,顾渊见黎穆并不高兴,而天色已晚,便决意要回去了。 他们赶回死阵,守阵兽原在花圃内掘坑挖地龙玩儿,觉察到二人回来,立即摆出一副面壁思过一下午的模样,可他忘了复原地上的那些坑洞,留着满地的坑坑洼洼,看得顾渊又是一阵叹气。 莫非是实在是在死镇中呆的久了,心智受到哪些影响,所以这才傻乎乎的? 顾渊叹一口气,觉得自己没有办法想象守阵兽不傻时的样子。 之后的日子如同往日,眨眼间数日已去,一日顾渊正在钻研术法,简简单单一处真火的法术,他总是控制不好火势大小,不小心将一旁守阵兽的毛都烧焦了些许,那守阵兽忽正打滚耍赖,忽而站起身来,难得一本正经说:“有人来了。” 顾渊一怔,他想这死阵并无多少人知道,他只怕来者不善。 黎穆蹙眉问它:“是什么人?” 我真不是你师父_44 守阵兽闭眼侧首,双耳竖立,片刻,他才睁开眼,回答道:“好像并不是人。” 顾渊惊讶问:“那是什么?” 守阵兽答道:“是一只狐妖。” 第40章 顾渊想, 他所认识的狐妖只有那么一只,可他从未告诉过柳长青自己的住所,柳长青是绝不知道他与黎穆住在死阵之内的, 只怕柳长青连死阵是什么都不知道, 又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可若来人不是柳长青,那还会是谁? 顾渊不由忧心忡忡, 他想起了当年黎穆与雅泽夫人的事情,担心是什么心怀恶意的人摸进了死阵中来, 就算进来的是个无辜的路人, 也有些难以处理。只不过死阵防守严密, 这守阵兽虽然是只傻的,却实力强劲,大约是能与越青峰争个高下的, 虽然它出不了死阵,可死阵的阵眼在他身上,一般人不破开阵眼,定然是闯不进来的。 他想了想, 便朝着守阵兽低声吩咐了几句,守阵兽化出了原型,, 与二人一同去了外阵的那一片冰面之上,远远的他们正见一人四下张望,显然是被这阵内的境况弄得有些不知所措,而那人的肩上蹲了一只火红色的鸟儿, 看起来眼熟得很。走近两步,顾渊忽而发觉,那人就是柳长青。 可此时他知道了来人是柳长青,反而是更加可疑了,顾渊想不出柳长青为何会来找他们,他们相交尚浅,便也不敢大意,而黎穆心中所想也是如此,便附在他耳边说:“潜之,这狐妖果真不怀好意。” 柳长青在远处也已看见了他们,登时喜上眉梢,高声唤道:“顾兄,你可叫我好找。” 顾渊并不肯走过去,他心中警醒,只是远远望着柳长青,皱着眉,也不曾开口答应。 柳长青先是一怔,极快明白了顾渊的意思,便微微一笑,道:“顾兄住的地方的确难找,若无此灵兽,我也难以寻到这个地方来。” 这鸟能寻到老婆婆儿子的所在之处,想必要找到他们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只是顾渊仍是有些怀疑,柳长青为何忽然来找他们? 他没有开口,也不曾走过去,只站在原地看着柳长青,柳长青叹一口气,说:“顾兄,我只是有事要求你二人相助,并无其他意思。” 顾渊正在犹疑,黎穆却扯住他的衣袖,对柳长青说:“我们如何能信你?” 柳长青说:“你们几人之中,除了顾兄之外,我谁也打不过,又何苦冒着生命危险来欺骗你们?” 顾渊:“……” 说得真有道理,他竟然完全无法反驳。 柳长青又指了指守阵兽,说:“它一脚便可将我踩得血肉模糊,我倒是不至于如此想不开。” 黎穆皱眉道:“谁知道你心中是如何想的。” 守阵兽也点点头:“狐妖最为阴狠狡猾。” 它与黎穆终于在这个奇怪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的认识,这几乎使他们的达到了感情好感的最高峰,顾渊颇为无言地看着他们,心中却想着先问一问柳长青究竟是有什么事情要来找他们。 柳长青解释道:“顾兄,你可还记得那老婆婆的孩子庆生?” 顾渊点了点头:“记得。” 柳长青说:“前几日我帮老婆婆给庆生写了一封信。” 顾渊道:“是。” 柳长青道:“庆生已给我写了回信。” 他自衣袖中掏出了一张纸来,顾渊正要过去,却被黎穆硬生生拽住,他有些不解,回眸一望黎穆,黎穆与他说:“小心有诈。” 顾渊便站住了脚步,黎穆反而主动走上前去,面无表情接过柳长青手中的那一封信,又退回来,将信交给了顾渊。 柳长青哭笑不得,说:“我真的并无恶意的。” 顾渊至少已信了他七八成,他将那封信展开,这才见到信上血淋淋地写着两个大字。 救命。 顾渊呆怔在原地,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抬眸看了看柳长青,问:“这是何意?” “他给我的信上就这么两个字,我想他或许是出事了。”柳长青说道,“我不知找谁帮忙才好,思来想去,也只能来求你们了。” 顾渊问他:“你可知他出了什么事?” 柳长青摇头道:“不知。” 这一问三不知的,就算是他们想帮,只怕也有些无能为力。 柳长青又说:“我只知鸟儿将信送去了流山派,庆生大约是被流山派中的仙师收了去。” 顾渊呆怔片刻,反是更加疑惑不已。 流山派可是名门大派,能出什么大事?更何况前几日顾渊方和易先生通过话,易先生从未提过流山派出事的说法,如何庆生便会传出这么一句话回来? 他想这件事到底是很容易证实的,只要用通灵符问一问易先生便好,只是他不想让柳长青知道自己和易先生私下有所联系,便托词说:“容我考虑片刻。” 他说完便让守阵兽带他回了住所所在之处,掏出通灵符要向易先生询问此事,可他还不曾说话,那纸符忽然便烧了起来,那火焰蹿上他的衣袖,几乎将他的手受伤,顾渊吓了一跳,将纸符匆匆丢了出去,拍灭自己衣袖上的火,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愕然转头看着站在他身旁的黎穆,黎穆不由皱眉说:“那柳长青所说的或许是真的,流山派也许真的出了大事。” 他们两人都对易先生颇有好感,若流山派出了事,他们一定是要前往帮忙的,两人看了看对方,心中便已下了决定,于是让守阵兽带了他们出去。 柳长青还在那冰湖上苦苦等候,他肩上的鸟儿见二人出来了,便朝着柳长青叽喳一声提醒,柳长青急忙转过身来,问:“顾兄,你可考虑得如何了?” 顾渊道:“我随你前去。” 柳长青喜道:“太好了。” 顾渊又说:“只是流山派是大门派,我等毕竟能力有限,若事情太过危险,绝不可冒进。” 柳长青点头道:“我明白的。” 易先生都无法处理的事情,绝非是什么小事。顾渊心想他们暂先过去看一看,若是无法处理,便想法子联系越青峰求助,就算他不管,贺潺也一定会想法子帮助他们的。 我真不是你师父_45 更何况他也想看看贺潺现今如何了,已过去了这么些天,想必贺潺也已复了原身。 既然已经说定了此事,几人稍稍收拾便决定动身,守阵兽再次被留在了阵内,觉得颇为委屈。 柳长青惊讶不已,问:“它为何不跟我们一块去?” 顾渊简单说道:“它去不了的。” 他不能直言告诉柳长青守阵兽是此阵的阵眼,只好如此含糊而过,柳长青心领神会,却叹了口气,大约是想他们失了这么一只实力干将,这一路的凶险又要多上许多。 几人走出了死阵,柳长青方才说 :“不想你二人竟住在这么个地方,冰天雪地的,着实是有些冷了。” 黎穆本来就极不喜欢他,虽说此次是他为了去助易先生,可一路与柳长青同行,他莫名便觉得有些不高兴,他听柳长青如此说,皱一皱眉,倒不忘呛他一句:“世人皆说狐裘最为御寒,你也会觉得冷?” 柳长青稍稍一怔,他倒也是不恼,只是噗嗤笑着道:“顾兄,你家的这只小狼崽子,未免也忒护主了。” 顾渊联想起黎穆先前说了无数次要将柳长青剥皮的事情,不免觉得尴尬,说:“黎穆,你莫要胡说。” 黎穆轻哼一声,扭过头去,显然是对顾渊的这一句话十分不服气,可这是顾渊说的话,他是不想与顾渊争吵的。 柳长青笑道:“无妨,你这徒儿这样倒也是挺有趣的。” 顾渊原想与柳长青道歉,听得他说道“徒儿”二字,不由一怔,忽而想起柳长青眼中,黎穆还是他的徒儿。可现今他已与黎穆说清了此事,他二人早已不是什么师徒了。 黎穆也是怔了怔,却极快回过神来,他仍板着脸,转头却低声唤了顾渊一句:“师父。” 这一句话本是平常之语,兴许黎穆也只是为了骗过柳长青才如此唤他的,可顾渊听了这一句话,脸上却微微泛起了红来,他总觉得这一句话中有些古怪的意味。 黎穆见他好似无甚反应,十分委屈着又可怜兮兮说上一句:“师父,你为何不理我?” 顾渊只得轻咳一声,颇有些羞赧,垂了眸去,嗫嚅着小声道:“我……徒儿,你莫要胡闹。” 他之前可与黎穆无数次说过这么一句话,也喊过黎穆无数次徒儿,却哪一次也不曾和现在这般闹出个脸红心跳。 他说完这一句,才发觉黎穆显是在故意逗他的,可既然已唤出了口,柳长青也已是听见了,那便只能这么忍着,接着如此叫下去。 柳长青在一旁看着,不免笑吟吟说道:“顾兄,你师徒二人的感情,实在是令人艳羡。” 第41章 柳长青一句话反倒是令顾渊尴尬不已, 艳羡?这种事到底有什么好艳羡的?他现今和黎穆闹得如此尴尬,早已让他不知道该要如何应对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 黎穆的又颇为傲然自豪般抬首说道:“我与师父的关系,可是你羡慕不来的事情。” 顾渊更是万分无言, 这种事究竟有什么好自豪的, 为何黎穆竟如此骄傲?他尴尬着捂住脸,果真接着便听见柳长青抑不住大笑了起来。 柳长青的肩头原蹲着那只红羽鸟儿, 大约是被他的笑声震得发抖,那鸟儿站着不舒服, 便展翅飞了起来, 转着小脑袋左右看看, 随后竟落在了黎穆肩上。 几人尚且不及反应,黎穆已沉下脸,极为不开心地开口说道:“滚开。” 那鸟儿抖了抖羽毛, 歪过头,像是在思考他所说这一句话的意思,仍一动不动。 顾渊想之前这鸟儿分明是听得懂柳长青的话的,也十分聪慧灵敏, 此时它只怕是故意装出的这么一副模样。顾渊心中无奈,他觉得这只鸟儿既然如此聪明,也不知是它故意想去逗一逗黎穆, 还是柳长青如此吩咐它的。 而黎穆那么不喜欢柳长青,那自然也不会喜欢它,无论如何,还是将它赶下去再说。 黎穆见那鸟儿一动不动, 已有些微愠,怒道:“你若是再不下去,我一定捉了你去做一只烤鸟。” 那鸟儿似是明白黎穆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黎穆是不会如此轻易便伤害它的,它叽叽喳喳叫得甚欢,像是在回应黎穆的那一句话,但是就是不肯离开黎穆的肩头半步。 柳长青忍不住笑道:“顾兄,看来它很喜欢你的这个徒儿。” 顾渊无奈说:“lk柳兄,你还是让它下来吧,若是我那徒儿生气了,我是定然拉不住他的。” 柳长青大笑几声,朝着黎穆伸出手,那鸟儿便乖乖向前跳了两步,蹦到他的手肘上,不忘回首朝着黎穆叫上一声,得意洋洋的,甚为高兴。 黎穆冷哼一声,想主子不招人喜欢,这灵兽也颇为惹人厌烦。 还是他们家的守阵兽好,虽是傻了一些,可贵在从不造作呀,长得又十分威风帅气,总之是比这破鸟儿要好上千倍百倍万倍! 争执归争执,他们还是踏上了前往流山派的路途。 途中顾渊想柳长青究竟为何要来寻他们帮忙,他既无实力又无关系,莫非是柳长青见黎穆的修为在这年纪中也算得是十分厉害,便是名门子弟也不一定能达到如此的造化,便觉得黎穆的师父一定也甚为厉害,否则如何会教出这样的徒弟?顾渊不免觉得尴尬,他想柳长青方才见过守阵兽之后,见守阵兽如此听他的话,会不会已觉得他是什么隐世的高手?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真的很尴尬了。 若他们去流山派后遇见危险,而顾渊只会躲在黎穆身后以求保护,那么柳长青会不会觉得十分失望?顾渊想柳长青如此高估他的实力,若他们不小心深陷险境又该如何才是? 他满心苦恼却实在说不出口,好在流山派离此处算不得太远,途中他们停下休息,顾渊又尝试着避开柳长青传信给易先生,他本已不再抱什么希望,只想着随便试一试,不料这一回那纸符却并未烧起一切正常,顾渊不免微微惊诧,还是尝试着向易先生传了话,大致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并说他们已在路上了。 说完这一句话之后他便将纸符收起,藏进了衣袖中去,他早已不抱什么希望,满腹心事走了回去,不过才跨出几步,忽然便已收到了易先生的回应。 顾渊稍稍一惊,却极为开心,他又跑了回去,将纸符掏了出来。 他还未来得及开口询问,易先生已问他道:“顾少庄主?你们已到了何处?” “半路。”顾渊答道,“易前辈,流山派出了何事?为何先前我联系不上你?” 易先生愕然道:“流山派出事了?” 顾渊也惊讶道:“你不知道?” “我与你说过,我有些事处理妥当后便去飞云山庄中为你澄清身份。”易先生说道,“我现今尚且在外处理那件事,不曾在流山派中。” 顾渊想起易先生的确与他说过这句话,可他当时以为易先生是要在流山派中处理那一件事,他万万没想到易先生竟已离开了流山派。 易先生又说:“派中弟子无一人传信给我,告知我派中出了大事。” 我真不是你师父_46 顾渊想起那日忽然烧起的纸符,不由皱起眉来,说:“莫不是有人刻意如此为之,易前辈,昨日我也联系不上你。” 易先生似是恍然大悟:“这几日我总觉得有人在跟着我,莫非是他们设阵干扰……” 顾渊已觉得此事真相便是如此,他不由得觉得幕后之人真是万分可恶,幸得今日已能联系上易先生了,他正不知赶到流山派之后应当如何才好,此时正巧问上一句:“易前辈,你看此事……我该如何才是?” 易先生说:“你切莫轻举妄动,那些人既能将你我间的联系隔断,想必已是极厉害的人了,你与黎穆先在门派外的小镇等候,我立即便赶回来。” 顾渊想,有了易先生在此,他们的底气便足了一些,也不用再太过担心了,便点一点头,断开与易先生的联系,一面在心中想着要如何与柳长青解释。 此时大约是只能将此事直说了,否则到时候易先生赶来,他也无法与柳长青解释,他便走了回去,先将此时告诉了黎穆。 黎穆知晓易先生会前往此处,不由得安心不少,他松下一口气,大抵也与顾渊是一般的想法。 方才顾渊不在此处,黎穆与柳长青虽在休息,却各自坐在了不同的地方,隔得远远的,而那只红翎鸟儿也乖乖蹲在柳长青肩头,并未去招惹黎穆。 顾渊便朝着柳长青走了过去,与柳长青说:“柳兄,我有一事要告诉你。” 柳长青问:“什么事?” “其实我与流山派的掌门易大先生相熟。”顾渊说道,“方才我传信给他,他现今并不在流山派中,不知门中出了何事,但他会立即赶回来……” 他一语未毕,柳长青已惊讶道:“顾兄,你竟认识易掌门?” 顾渊道:“是……” 柳长青大喜过望,道:“我就觉得顾兄你是绝非是常人。” 顾渊一怔,总觉得柳长青是误会了什么,再结合先前所想,他便觉得柳长青心中他是不是已经是个交游甚广的绝世高人。 这误会真是太过可怕,可顾渊却不知从何解释起,难道他要直接说,柳兄,其实我修为薄弱,之前都是我骗你的。 不,他实在有些说不出口。 柳长青又说:“既然易掌门会赶回来,那事情就好办了许多。” 顾渊点头道:“他让我们在镇上暂时等候。” 柳长青对此当然全无意见,于是他们再度动身,到流山派外的小镇,找了一间客栈,这才停下修整。 顾渊又传信给易先生,但并无回音,想必易先生此时正忙着赶路,实在没有空闲来回他的话。 而顾渊仔细想了想,他实在做不到在这儿傻坐着等待,易先生让他切莫轻举妄动,不要去流山派,那他们先在镇中打探一番也好。 顾渊要出门走动,黎穆自然不肯让他一个人去,他执意要跟上。而柳长青想黎穆并不喜欢他,于是也不想上赶着去黎穆面前无端吃那些白眼,便决定在客栈中留守等候。 他们二人在镇上转了两圈,已觉得十分古怪,流山派离此处算不得太远,若流山派出了大事,为何这镇上却还是一片风平浪静。 他们随意找了路边的摊贩打听询问,顾渊方才开口道:“请问流山派可在这附近?” 那小贩看了看他,说:“流山派?我可许久不曾看到他们了。” 顾渊回眸看了看黎穆,又向小贩仔细询问,这才知道流山派虽在山上,可派中弟子常来镇中采买,可今日不知为何,已有些日子不曾来过了。只是流山派自己在门派之中也垦了些田地,往日的确也会有长时间不下山采买的情况,所以镇中人均不觉得古怪。 可顾渊先前知道流山派已出了事,此时又听说流山派弟子有些日子不曾下山采买,不由就笃定了这种想法,他便皱起眉来,再朝其他人询问时,已得不出更多消息。 他们正准备返回客栈,还在那阵中大道之上,远远却见着一辆马车行来,马车之前是两排衣着相同之人,那衣服倒也十分熟悉,是凌山观的弟子们。 顾渊正觉得奇怪,凌山观为何也会出现在此处,他转过头望去,一眼瞥见人群后绕出一人,正是许久不见的越青峰。 第42章 越青峰仍是前些日子的那一副傲然的模样, 只是稍显得要正式上一些,他冷冰冰板着一张脸,身边凌山观的弟子上前与他通传事项, 说了许多话, 他也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并不作答。 顾渊不知越青峰为何会出现在此处, 只不过他想越青峰既已带着人出了凌山观,似乎还要是去拜访易先生, 那贺潺大约也已在这附近, 又或贺潺不愿意与越青峰同行而去了其他地方, 总之贺潺的生魂应当已复了原身,他心中稍有些担心,便想上去将此事向越青峰询问清楚了。 他转头看看黎穆, 原是想征询他的意见,却不想黎穆也十分讶异地拉住他的衣袖,说:“潜之你看,那是越青峰。” 他的声音之中竟隐隐有些许兴奋, 顾渊只记得他最开始是讨厌越青峰的,怎么忽然之间好似对越青峰有了极强的好感,见到越青峰时竟会如此高兴。 顾渊不由皱眉, 不知为何他心中竟隐隐有些说不出缘由的不满,既然说不出缘由,他自然看也不会去问黎穆为何如此,干脆与黎穆一同走了过去。 那些流山观的弟子不识得他们, 而黎穆挡着全身看起来十分可疑,便有人将二人拦住,不许他们走过去,问他们有什么事。 顾渊只好说道:“我有要事要找你们掌门说话。” 那名弟子还想再拦着顾渊他们,越青峰却听见了这边的声响,朝着这儿看了过来,见着顾渊与黎穆二人,他也微微显得有些吃惊,却很快回过神,让那名弟子将二人放了过来。 顾渊走上前去,他先与越青峰客套了那么几句,而后便问:“越掌门,贺仙师现今可好?” 不料越青峰双眉紧锁,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一时间不知要如何言语,顾渊心中咯噔一声,隐约有了些不详的预感,心想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便问:“贺仙师现今在何处?” 越青峰几步走到了那辆马车之前,将车帘子稍稍掀起了一角,低声说道:“他在里面。” 顾渊一怔,他往里看了看,只见贺潺躺在那马车内,身旁放着那面铜镜——应当说他的生魂还在镜中不曾附体,顾渊一下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情况,转头去向越青峰征询缘由,他想以越青峰的修行,如何贺潺这么多日之后还不能回复原貌。 越青峰听他询问,那脸上稍稍带了一分尴尬,轻声说道:“我试过无数种办法,始终无法破开那镜上的咒文。” 顾渊讶然说道:“怎么会。” 若是越青峰破不开这刻咒,还有谁能解得开这东西? 顾渊想人人都有自己擅长的东西与不擅长的东西,莫非越青峰长于打斗而短于符咒阵法?那么解开咒法之事便要交给其他人去办了,这大约也是越青峰赶来此处的原因。 越青峰听他这么问,那脸上的尴尬又多了几分,他本是极骄傲的人,又对自己的实力分外自信,先前他信誓旦旦夸下了海口,万万没想到现今却连破阵都做不到,难免觉得太过于丢了面子,其他事便也罢了,他憋着不说就好,可这件事事关到贺潺,他便只能拉下面子,备了重礼,前往这流山派,来求易先生帮忙。 顾渊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弯绕,倒觉得越青峰的确是极看中贺潺了,只是现今流山派似乎出了事情,而易先生又不在流山派中,越青峰来得不是时候,他便是带着贺潺进了流山派也毫无作用。 顾渊便与越青峰说道:“越掌门,只怕现今易先生并不在流山派中。” 我真不是你师父_47 他将这几日所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均与越青峰说了,越青峰不由皱起眉,他虽是不急,可流山派出了事,还似乎有人盯上了易先生,这便让他有些心慌了。他想易先生是解开贺潺身上咒法的办法,他决不能让易先生有半点儿闪失,便下定了决心,问:“易水千现今在何处?” 顾渊回答他:“易前辈正在赶来此处的路上。” 他方才再与易先生传信时已没了回信,顾渊也不知易先生是走到了何处,他只好照实回答,而越青峰皱起眉,仔细考虑了片刻,与顾渊说:“你们不如先随我上凌山观看一看。” 顾渊讶然说:“可易先生令我们在此处安心等候。” “他让你们在此处等候,是担心你二人修行不足,贸然进了流山派,会被山中之事牵连,难免会有三长两短。”越青峰说道,“现今我与你们在一块,你怕什么?” 顾渊一时无言,觉得越青峰所言很有道理,他实在无法反驳。 他想仔细考虑此事,越青峰却已是摩拳擦掌蠢蠢欲动,恨不得提着剑就杀上流山派,再将那幕后之人揪出来一剑捅死,而后这件事便就此了结。 顾渊想他们如若要进入流山派,那也得将此事先告知柳长青才是,他与越青峰解释之后,请越青峰稍稍等候,便与黎穆一同返回客栈。 途中黎穆显然是有些担忧了,他攥着顾渊的衣袖,低声问:“潜之,不等易先生是不是不大好。” 他见过的那些正道之人中,唯独对易先生最有好感,也许是因为易先生帮他们甚多,便对易先生也亲近一些,他觉得易先生所说的话大多都是为了他们好的,而越青峰虽是厉害,行事似乎却又些他太过直接鲁莽,实在是不成章法。 “我们已在此处等了这么久,易先生想必很快就会赶到了。”顾渊说道,“我们再传消息告知易先生此事,有越掌门在此,我们的确不用太过担心。” 黎穆点了点头,说:“他的确很厉害。” 顾渊不由一怔,顿住脚步,回首望他一眼,细声询问:“你原先是很讨厌他的,而今怎么……” 怎么好似对他颇有好感。 顾渊问出这一句话,忽而便觉得有些许的不对劲,他这么说,怎么就像是……像是在吃醋一般,他不由皱起眉来,脸上莫名泛了些绯红,便拿一手挡着脸,假装自己方才什么话也不曾说过,快步朝着客栈走去。 黎穆却抓住了他的手腕,皱眉询问:“潜之,你走那么快做什么?” 顾渊支吾道:“柳兄一定等得急了。” 黎穆说:“越青峰实力如此强大,我的确很仰慕他。” 顾渊听见仰慕二字,不由一怔,那心中似乎揪了揪,却很快明白黎穆所言的仰慕,不过是对越青峰实力的单纯的敬佩,并无其他意思。 可他还是有些不大高兴。 他并未停下脚步,满腹心事地拉着黎穆回了那客栈,途中一言不发,黎穆便以为他真的是生气了,便不再敢与他说话,委委屈屈地攥着他的袖子,耷拉了耳朵与尾巴,生怕他一不高兴便跑远了。 柳长青见二人回来,便问他们:“顾兄,你们可问出什么有用的消息了?” 顾渊说:“我们方才在街上遇见了越掌门。” 柳长青一怔,越字并非是常见的姓氏,他所知道的越掌门只有一个,他稍稍显得有些呆怔,问:“凌山观,越青峰?” 顾渊道:“正是他。” 柳长青万分感慨:“顾兄果真非常人也。” 顾渊:“……” 柳长青说:“传闻越青峰为人甚为高傲,真是没想到顾兄你竟认识越掌门。” 顾渊想自己在柳长青心目中那副绝世高人的身份似乎又根深蒂固了一些,他真的想要解释,却又不知要从何解释起,只好尴尬着不去理会这句话,而是接着往下说道:“越掌门本也要去流山派中办事,我将此事与他说了,他要同我们一同上流山派看看此中究竟有和端倪。” 柳长青大喜过望:“那自然好!” 他想有越青峰这么一个厉害角色随行,真是不要白不要。 既然柳长青处也已说定,顾渊便又带着柳长青去见越青峰,当下说定他们随着凌山观的队伍先进流山派,再看看那流山派中究竟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们一路走到流山派山门之外,却始终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出了事情的样子,山门外的守山弟子见凌山观的掌门亲自来访,不由受宠若惊,急忙跑去通传,而他们几人在外等候。 不多时,那流山弟子终于跑了回来,激动不已,与越青峰说:“越掌门请稍候片刻,我们掌门说要亲自出门相迎。” 顾渊不由一愣,问:“易前辈已赶回流山派了?” 那弟子也是一愣,说:“这几日掌门从未离开派中半步。” 几人皆是茫然不解,不知其中哪儿出了差错,说话的功夫,易先生已带着弟子赶到,他算是极为客气,这才出门相迎,越青峰也懂得这些处世的道理,二人客套几句,边上顾渊见易先生从头到尾均未曾正眼看过他,不由皱起眉,等他们说完了话,这才上前,低声问:“易前辈,你为何让我们在镇中等候?你是何时赶回流山派中的?” 易先生转头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似是有些疑惑不解。 “这位小友。”他蹙眉说道,“你是何人?” 第43章 顾渊听易先生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由愕然道:“易先生,你——” 他一句话不曾说完,越青峰忽而扯住他的胳膊, 暗中示意他不要再问, 十分客气朝着易先生微微颔首,说:“易掌门, 我这朋友以往曾与你有过一面之缘,当下再见, 难免有些激动。” 易先生到显得十分感兴趣一般, 问顾渊道:“哦?那这位小友, 我们在哪儿见过?” 顾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微微张着嘴,支支吾吾的, 他先前可与易先生见过数次,怎么忽而之间易先生便不识得他了。莫非他之前所见的易先生与眼前这个易先生并非是同一人?有一人或许是尹千面假扮而成的?可究竟谁是真谁是假?尹千面并未杀了易先生,又如何以幻术易容变出易先生的容貌? 他心中的问题甚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才是, 他想往日易先生帮过他与黎穆那么多,那个易先生应当不是假的,可眼前这一位易先生看起来也不像是假的——若眼前这位易先生是尹千面, 他为何要装出这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顾渊心中已乱,易先生那么问他,他却都没有回答,易先生等了片刻, 稍稍皱眉,正要再问,越青峰却开口为他圆了场。 越青峰道:“易掌门,我此番前来,是有要事相求。” 易先生被他这一句话吸去了注意力,暂时不再去询问或是怀疑顾渊,转头看着越青峰笑呵呵说道:“越掌门,求这一字,易某断不敢当,倒不知越掌门是有何事?” 越青峰领着易先生转头走到马车之前,将那车帘掀开了,请易先生看了看贺潺躺在马车中的那具肉身,而后说道:“易掌门,这是我的贺师弟。” 易先生毕竟是阅历丰富之人,他看了贺潺的肉身一眼,便忍不住皱眉问道:“这不过是一具肉身……贺仙师的生魂去了何处?” 我真不是你师父_48 越青峰这才将困着贺潺的那一面镜子自怀中掏了出来。 “易掌门,我来此处便是为了这一件事。”越青峰说道,“贺师弟的生魂被困在这镜中,镜上咒法复杂,我却束手无策。” 他冷冷板着脸说出这一句话,却是难得的拉下脸去求一个人,易先生倒也觉得惊讶,他只知越青峰高傲不已,听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怔了片刻,这才回过了神,想越青峰与他这师弟应当关系甚好,外面所传二人嫌隙应当均是谣言,否则越青峰怎么会为了他这师弟去低头求人。 易先生自越青峰手中接过那一面镜子,他仔细查看了镜上刻下的咒文,那眉头却是越锁越深。 易先生问:“他就困在这镜中?” 越青峰点了点头,他念了法诀召出贺潺,镜中云雾散去之后贺潺立于镜中,朝外一望,喜道:“易掌门,我们又见面了。” 易先生微有错愕,说:“贺仙师,我们见过面?” 贺潺一怔,他在镜中未被召出时是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的,他不明白怎么几日未见易先生就不认识他是谁了,他正想要再问,忽而看见一旁越青峰对他使了一个眼色,他心中明白了越青峰的意思,虽是不解,却也闭了嘴,反倒是对易先生笑道:“以往我在仙魔会上见过您几面,想来您是未曾注意过我。” 连续两人说认识自己,而自己却丝毫记不得。易先生显是不肯相信贺潺的这个解释的,可他看无论是贺潺还是越青峰都不肯与他说明,他也知趣,便不打算再问,反是仔细观察起这镜子来,许久,蹙眉回答越青峰道:“越掌门,这镜子上的符咒实在是复杂,老夫从未见过,只怕……一时半会儿,老夫也实在难以解得开。” 越青峰不由皱眉,他想顾渊等人说要找易先生帮忙解开这镜子上的咒法,他们所说的是他们见过的那一个易先生且,不论谁真谁假,现今这个易先生不认识他们,那他破不开这咒法倒也算是理所应当。可他心中不免失望,若是叫他来研究这破阵的办法,也不知要到什么年岁,才能将贺潺自镜子救出来。 易先生又说:“越掌门不如暂在流山派中住下,待我仔细研究一番——” 越青峰早已留了一处心眼,他答应留下,却不肯将镜子直接交给易先生,他将镜背上的符咒拓印而下,再将副本给易先生。毕竟现在他们根本分不清谁才是真的易先生,还是谨慎一些比较好。 易先生让人为他们备下厢房,越青峰虽是冷冰冰的,却十分照顾顾渊等人,许是担心这易先生是假,对他们会有不利,而离得远了他无法照顾到他们,便特意挑了屋子,让顾渊等人与他住在一个院内,等流山派的弟子尽数离去之后,才带着镜子去找了顾渊,要同他们仔细商议今日之事。 顾渊也觉得甚为苦恼,柳长青茫然不解,正在问他那易先生为何不认识他,而顾渊不知该要如何解释,坐在一旁闭了眼只觉万分头疼。 黎穆摘了纱笠与长衣,坐在他身旁,也是一脸疑虑,他在仔细思考着先前那个易先生所作之事,他不许他们先去流山派,又再三嘱咐顾渊不要回家,莫非是因为他担心他们会发现山上还有一个易先生? 可当时他们遇见了流山派的弟子,他们应当已与易先生回了流山派,那些人现今又在何处? 他只觉得越发混乱,越青峰拿着镜子走进来,柳长青见他们似要谈些要事,便借口离开了,越青峰见几人都是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蹙眉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渊只得叹一口气,说:“我也不知道。” 越青峰说:“若你们之前的确见过易先生,那现在这个与你们见过的那个,总有一人是假的。” 顾渊说:“我们的确见过的。” 贺潺在那镜中,开口要为他们作证,说:“我们的确见过易先生,他的相貌声调也与现今这个易先生毫无差别。” 越青峰问:“难道是尹千面?” 顾渊哪知道那人究竟是不是尹千面,只是除了尹千面,谁还会故意弄出他人的身份,潜伏在他们身边欺骗他们? 贺潺问:“尹千面不用人皮也能变换出那个人的模样?” 众人皆扭过头去看一旁始终沉默不言的黎穆,似乎是想从他口中得一个答案,黎穆原也在思考此事,此时见这么多人看他,只好开口说:“我从未见他不用人皮就能变成其他人的模样。” 越青峰问:“你也不确定?” 黎穆只得摇头道:“不确定。” 一时间几人又沉默下来,现今这情况颇有些复杂,顾渊想起他们遇见的那几名流山派弟子,将此事与越青峰说了,越青峰也点了点头,他想照例晚上易先生应当会宴请他们,为他们接风洗尘,他可在这宴席之上向易先生问问这几名弟子的下落,总不至于连这几名弟子都是假的。 顾渊不由叹气,他想那个易先生帮了他们那么多,现今竟有可能是尹千面,尹千面的意图究竟在何处? 可他仔细想来,易先生真的帮了他们许多吗?许是机缘巧合,魏山一事,他什么也不曾去做,至多替黎穆疗了伤,疗伤手法还不甚生疏。他也不曾解开符咒救出贺潺,至今没有写信告知母亲与妹妹替他澄清身份,更是让他们别进流山派,莫不是担心暴露流山派中还有一个易先生? 他越想越觉得可疑,他一直觉得易先生为他们所做甚多,许多事不过是因为机缘巧合而没有做成,所以他极钦佩尊重易先生,可现今他反而是越发怀疑了。 他紧紧皱着眉,将这些事也尽数告诉了越青峰,想来他们先前遇见的那个易先生的确疑点甚多,而他当时许是孤立无措,终于有一人愿意相信他,所以他极为信任易先生。 越青峰点头答应,却也不知道该要如何分辨出尹千面,他皱眉沉思片刻,却忽而想起一件事,便开口唤道:“顾少庄主。” 顾渊难得听越青峰如此唤他,不由得吓了一跳,道:“越掌门,怎么了?” 越青峰说:“出发之前我已修书一封,托门下弟子送往飞云山庄了。” 顾渊一时不曾明白越青峰这一句话的意思,仍是茫然不解看着他。 “贺师弟见你一直很在意此事,便请我帮忙与令堂说上一声。”越青峰说道,“算算时间,信大约已送到了。” 顾渊心中隐约也已明白,却不大敢相信,怔然问:“信……什么信?” 越青峰见他如此,倒微微皱了眉,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情,只是语调平淡地往下说去。 “自是写给你母亲的信。”越青峰说道,“令堂应当已知道你尚在人世了。” 第44章 顾渊仍是怔怔望着越青峰, 许久不曾回神明白越青峰那一句话中的意思,越青峰给母亲写了一封信?母亲知道了什么?他尚在人世?待到他终于明白过越青峰的意思,却仍是怔怔的, 这消息来得实在是太过突然, 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欣喜夹杂着其他情绪一股脑涌上, 眼前已有些模糊,声音颤颤悠悠地问道:“越掌门, 我母亲……我母亲如何了?” 越青峰说:“信大约已送到了, 回音却要再等几日才知道。” 顾渊急忙点头, 飞云山庄离此处的确是有不远的距离,传话也需时日,绝非是那么快便能有结果的。 他心中对越青峰自是万分感激, 可同时却渐渐开始有些惊慌害怕,母亲会相信越青峰的话吗?她会不会以为越青峰的信也是假的,或是误会越青峰也被“尹千面”所惑? 更何况他曾请易先生帮忙上门澄清此事,若那个易先生是尹千面所假扮的, 会不会对母亲不利? 顾渊越想越觉着心乱如麻,本该是欢喜的时候,他却突然难过起来。黎穆听越青峰如此说, 心中只想着顾渊一定会很高兴,而顾渊高兴,他便也十分开心,正轻轻晃着尾巴, 转头却见顾渊双眉紧蹙,没有半点儿高兴的模样。 他不能理解顾渊心中的想法,见此也只得凑上了前去,问:“潜之,你怎么了?” 顾渊只得照实往下说道:“我曾托之前那个易先生到山庄中替我与母亲澄清此事,现今这境况……我总有些担心。” 越青峰问:“你担心你母亲?” 我真不是你师父_49 顾渊点了点头,长叹一口气,实在不知该如何才好。 贺潺在镜中道:“顾少庄主,你且安心,掌门师兄早已将事情安排妥当,只要令堂相信你尚在人世,那观中弟子便会将她暂接至凌山观中居住。” 顾渊闻言不由又转首去看了看越青峰,他想他一直以为越青峰是高傲刻薄之人,能为他写信已是看在贺潺面子上为他所做的极为了不起的事情,他万万没想到越青峰竟还会想到他母亲的安危,特意嘱人将她好生安置保护。 他不由得惊诧,急忙开口道:“多谢越掌门。” 越青峰冷冷道:“我想尹千面兴许去找你家人的麻烦,还是将他们安置妥当较好。” 顾渊恨不得对越青峰千恩万谢,越青峰却并不在意,抬手止住他,说:“你是贺师弟的朋友,我便随手帮你这一次罢了。” 贺潺瞪了越青峰一眼,又与顾渊说:“顾少庄主,若我不曾被困在这镜中,一定会亲自为你澄清此事,绝不用其他人来帮忙。” 被划入“其他人”行列的越青峰被贺潺这一句话弄得极为不悦,他如何便又变成了其他人了?他费尽心思做好此事,不就是因为贺潺想他如此去做么? 越青峰冷着脸一言不发,贺潺并未觉察,反倒是继续与顾渊往下说道:“顾少庄主你且放心,掌门师兄所说的话也是极有份量的,他说你不是尹千面,那至少便会有七八成人相信你不是尹千面。” 越青峰毕竟在那仙魔榜上的排行极为靠前,又是一观之主,极少掺合正邪相斗之事,他行事中肯,也算得上是个称得上是德高望重的人,越青峰说的话,的确会有不少人去相信。 越青峰稍一挑眉,觉得贺潺这一句话说得还算是中听。 “只可惜先前顾少庄主你为了黎穆闹了魏山的宴席,自称是尹千面,而黎穆又杀了人。”贺潺叹一口气,又往下说,“我担心若让其余人知道你并非是尹千面,反而会为你惹来祸端,便只让掌门师兄告诉了令堂与令妹。” 顾渊已是十分感激,他想其余人怎么看都无所谓,只要母亲与妹妹相信他便好了,可他除了一句谢谢,其余更多的话却是不知如何表达了。越青峰对他这一句谢谢并不在意,他反而是看着黎穆,那目光中颇有些深意。 “贺师弟说你有一把剑,而你被那剑所控。”越青峰说道,“所以你杀了人?” 这问题太过突兀,黎穆一时不知要怎么回答,越青峰如此一说,他便想起那时满地的尸体与血泊,想起潜藏在心底萦绕而挥之不去的那一股暴虐之感。他不愿想起自己曾为其风剑所控,傻乎乎地受了尹千面的欺骗,用这一双手杀了那么多人。 他想起时觉得痛苦,便本能着去逃避这些问题,越青峰问了,他也不懂得回答,不知所措回首去望顾渊,像是希望顾渊为他去回答这个问题。 顾渊见他如此神色,难免有些不忍,便开口与越青峰说:“那把剑中有煞气,黎穆实在制不住它……” “剑只是器物。”越青峰冷冷说道,“伤人的是用它的人,不是剑。” 顾渊一怔,不由蹙眉说道:“剑中煞气引导他去杀人,这绝非是他本意。” 越青峰看着他:“若他心中本无此意,那把剑就只会是一件死物。” 顾渊对越青峰的这句话并不认同,他始终觉得那把剑是邪物,若那只是一把普通的剑,黎穆拿起来,是绝不会去杀人的—— 他忽而意识到,若那只是一把普通的剑,黎穆依旧也会拿着那把剑去复仇,他是真心想要去杀了魏山的,其余宾客的死应当怪罪他吗?他想杀了魏山的妻儿,他是不是也曾对他们动过杀意? 顾渊忽而觉得,越青峰所说的话或许真的有些道理。 那把剑并非是凭空杜撰出无限怨毒与杀意,它只是将黎穆心中所想的一切放大。黎穆恨着那些人,甚至想要他们死去。这本来只是一个潜藏在心中不可能会去实现的想法,那把剑却将这想法放大了,它让黎穆真的举起了剑,真的杀了那些人。可这并非完全是它的过错,黎穆绝不能漂漂亮亮地将所有罪过都往那剑上一推,然后说:我没有错,我只是被蛊惑了。 可越青峰说这些话的目的是什么?顾渊皱眉看着越青峰,他想越青峰绝非是随意说出这些话来指责他们,越青峰实在不像是会去关心这些事的人。 黎穆大约也想明白了越青峰这句话的意思,他细细想着这一句话,想要明白越青峰说出这一句话的意思。 “你本不该为剑所控。”越青峰又接着往下说道,“脆弱的是你的心性,你怨不得这把剑。” 顾渊不由稍稍有些不服气,是,这件事上黎穆的确有不可抹去的过错,可这也全非是黎穆的错,越青峰这是一味将过错推到了黎穆身上,他见黎穆不曾反驳,毫无举措,便担心这小狼崽子是否真的信了越青峰的话而开始过度自责,他不希望黎穆如此,便主动说道:“这绝非完全是他的错。” 越青峰傲然道:“若非是他心性脆弱,又如何会闹出这么一出事来。” 贺潺急道:“师兄,你莫要胡说!” 越青峰问:“我难道说错了吗?” 贺潺一时心急,他也担心黎穆为此胡思乱想,倒脱口而出:“人既已死了,黎穆也打算为此赎罪,这件事如何已经不紧要了。” 越青峰问:“人既已死了,赎罪又有何用?” 黎穆原在思考越青峰的那句话,此时不由一怔,想,人已死了,无论他如何赎罪,那些人也不会再活过来。他想着认真偿还后此事便已终了,可这一件事远远不曾结束。那些人不会再活过来,至少他们的家人是已永远失去他们了,而后那些人会来寻他报仇,再往后—— 他所散播的仇怨会一直一直延续下去。 贺潺怒道:“若是赎罪偿还无用,那些人已死了,那现今还能如何去做?” 越青峰说:“用好手里的那把剑。” 他的想法显然与众人的大不相同,一言毕,黎穆不由转头看他,似在仔细考虑这一句话中的含义。 “其风剑是好剑,可剑是死物。”越青峰说,“死物应当是为心所控的。” 用好手中的那一把剑……逝者已逝,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复活了,而若他学不会控制其风剑,那么其风剑就始终是件邪物。他若是用好了,那就只是一把普通的剑罢了。 黎穆只觉心中豁然开朗,可随即又苦恼下去,这件事说来轻巧,他却不知要如何制住这一把其风剑。 越青峰又说道:“我听贺师弟说,那剑上的煞气已侵绕至你皮肉之中,我倒是有个法子,能让那些邪煞之气散去。” 顾渊一怔,越青峰忽然对他们这么好,他不免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惊慌,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反倒是担心了起来。 “你们也不必多想。”越青峰显然是猜出了顾渊心中所想,便冷冷说道,“若不是看在贺师弟的面子上,我绝不会帮你们。” 第45章 顾渊尚不曾言语, 贺潺已忍不住微微对他怒气冲冲说道:“你胡说什么!” 越青峰傲然说:“你我师出同门,我本该如此,你不必太过感激。” 贺潺被他一句话激怒, 气冲冲道:“谁要感激你了!若不是我被困在这镜中, 我早已亲自修书送往飞云山庄——” 越青峰反问他:“你说的话,有多少人会信?” 贺潺一时语塞, 他说的话,那效力自然是不如越青峰的, 有多少人相信尚且未知, 只怕连顾渊的母亲都不会这么快便相信他。 我真不是你师父_50 他不免觉得郁卒, 虽说越青峰所言不虚,此事的确也亏他帮了大忙,可是他就是不喜欢越青峰这么说话的调调, 他气恼不已,却不得不服气,这感觉仿佛是硬生生憋着一口气在肚子里,吞不下来也吐不出去, 每每与越青峰说话时他就是这种感觉,如何叫他不生气,所以他才讨厌与越青峰相处说话。 顾渊在一旁尴尬着说:“无论如何, 我都得谢谢越掌门,越掌门如此,晚辈无以为报……” 越青峰冷冷回应他:“不用你报。” 顾渊:“……” 顾渊更觉尴尬,他见黎穆正潜心去琢磨越青峰的那一句话, 贺潺气呼呼与越青峰斗气,正不知如何才是,忽而听得有人在外敲了敲房门,唤:“越掌门可在里面?” 越青峰走上前去,拉开房门,只见外面立着一名流山派的弟子,见他出来,便朝着他揖手。 越青峰问:“你有何事。” 那人答:“掌门为越掌门摆了宴席接风,还请越掌门驾临。” 他们早料到会有此一出,并不觉得惊讶,随口答应之后便让那弟子先行离去,他们稍后再来。宴席上难免要摘去纱笠,众人担心黎穆暴露身份,便让黎穆在屋内等候。 黎穆见顾渊也要与他们同去,自己却被留下了,稍觉得有些委屈,虽明白他们是为了不使他暴露了身份,却非得拽着顾渊的衣袖撒一撒娇,等着顾渊来安慰他。 越青峰面无表情转过脸去,觉得这人好歹也是狼君的孩子,怎得办事如此腻歪,真是让人……让人气恼! 顾渊也哭笑不得,他知道黎穆是故意如此的,这小崽子最近大约是学坏了,却也只得伸了手摸一摸黎穆的耳朵,说:“我马上便回来。” 越青峰冷冷说:“你到底走不走。” 顾渊说:“走。” 黎穆的耳朵太舒服,他忍不住又多摸了一把,这才舍不得松开手,转头与越青峰一同离开。 越青峰脸沉如寒潭,将铜镜收好,才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出门,却忽而又停下脚步,转过头仔细端详顾渊的脸,顾渊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倒以为自己脸上是不是黏上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越青峰问他:“你就这么走出去,会不会被流山派的弟子认出来?” 顾渊心想自己曾参加过几次仙魔会,易先生不记得他,可其他人兴许是记得的,更何况顾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正在风尖浪口上,若是不小心被人认了出来,那就很麻烦了。 于是越青峰说:“你还是在此处等着吧。” 顾渊只好将自己本想着要问易先生的事情一件件认真交代给越青峰,而后便决定转头回去同黎穆一块窝在屋内等候越青峰回来,方才转过身,正要离开,越青峰忽而又悠悠开口说道:“你可曾见过那小狼崽子的母亲。” 顾渊不由一怔,顿住脚步,回首望了越青峰一眼,一时不曾会神,问:“什么?” 越青峰道:“我说的是雅泽夫人。” 雅泽夫人是父母辈的人物,顾渊自然是不曾见过的,只是在死阵内的幻象中他曾瞥见过雅泽夫人一眼,那时候雅泽夫人身受重伤,幻象又显得有些许模糊,故而他也不曾看清雅泽夫人的容貌。 “我曾见过她一面。”越青峰低声说道,“你的眼睛生得与她十分相似。” 又来了。 顾渊先前便听过无数人与他说过这件事,黎穆也曾与他提过,他知道尹千面找上他是为了他的眼睛,现今连越青峰都与他这么说了。 “那小狼崽子一点也不像他的母亲。”越青峰语调一顿,惋惜道,“可惜厉玉山死得太早,我还不曾见过他。” 他语调之中带了些惺惺相惜之感,顾渊皱眉看他,想着越青峰其实并非正气凛然之人,他行事并非依照正邪既定的规矩,只不过是依着他心中的准则与道义,幸而他还算是作风正派,否则以他如此的实力,只怕早已掀起漫天血雨腥风。 他走回了屋子里去,黎穆已脱了外衣,坐在桌旁的椅子上,捧着他那一把大尾巴,听见顾渊推门进来,惊得将尾巴一把甩下去,耳朵噌得便立了起来,尾巴根的细毛竖立膨胀,惊恐不已。 顾渊一怔,反手关上门,问:“你在干什么?” 黎穆紧张得支支吾吾说:“没没没什么。” 顾渊不由皱起眉,他觉得黎穆现今这模样实在是有些古怪,便忍不住四下仔细打量起来,他将目光移到黎穆的手上,只见黎穆的另一只手中握着一把小木梳,梳齿上还粘着几撮灰毛。 他见顾渊的目光停留在了他的手上,慌得急忙一把将木梳藏在了身后,满面通红,那目光慌乱着垂首望着地面,不敢去直视顾渊的眼睛。 顾渊反是更加好奇,问:“你藏什么呢?” 黎穆说:“我我……我没藏什么!” 顾渊方才可眼睁着看见黎穆将那木梳藏到了身后去,他想哪怕是当初自己不小心拽着了黎穆的尾巴,也不曾见到黎穆露出这幅羞窘的神色,他忽而想起那把小木梳上沾着的灰毛,稍稍一怔,迟疑着开口问道:“你……该不会在换毛吧?” 一句话说完,黎穆登时面红耳赤,哆嗦支吾着大声喊道:“我没有!” 一面低垂下头去,捂住自己的脸,显然觉得这是一件窘迫至极的事情。 顾渊一时无言,他见黎穆捂着脸死活也不肯承认,便左右看了看,见着了黎穆挂在一旁的衣服与纱笠,两步走了过去,将衣服拿到手上。 黎穆外罩的长衣大多以深色为主,而他的毛又是深色的,若是有毛黏到了衣服上,乍一眼的确难以发现,可换毛就不一样了,掉的毛多,或许衣服外不够明显,可内衬里一定已经沾了一大堆细毛。 他仔细检查了衣服内摆,里面果真粘了些灰毛,还来不及再细看,黎穆已发觉他拿了自己的衣服,惊慌不已,一下子扑过来,要去抢他手中的那一件衣服。 顾渊急忙躲闪开来,一面说道:“不就是掉毛吗?有什么害臊的?” 黎穆大喊:“你先将衣服还给我!” 顾渊见他如此,倒是故意气他一般,打趣的说:“不还,我就不还。” 他只是觉得逗逗黎穆甚是有趣,心中均是玩闹的心思,却不想黎穆行动如此敏捷,一把便抢回了顾渊手中的衣服,再攥着衣服蹲到一边去,十分委屈,好似是顾渊怎么欺负他了一般。 顾渊见他如此,便出言安慰道:“这些事你本不必避着我的。” 黎穆不言不语,倒也不肯去理他。 顾渊想了想,说:“你看,我也掉头发的。” 他见黎穆听完这一句话,终于肯抬起头来看他,便又说:“这与须发本是一样的东西,你若是觉着你不大好打理这毛发,也可将梳子给我,我来帮你梳理……” 他一句话未完,黎穆已经打断了他:“不要。” 顾渊原想着借机摸一摸那毛茸茸的大尾巴,此刻他被黎穆拒绝,不免觉得有些小失望,便说道:“好吧,不要就不要……可你也用不着躲着我的。” 我真不是你师父_51 黎穆仍撇着嘴显得甚是委屈,此时听他如此说,便喃喃着低声答应:“知道了。” 顾渊微笑着伸手摸了摸他的耳朵,好好仔细揉了片刻,占了一波便宜,再收回手来时,果真见手上粘了不少灰毛,他虽是不觉得嫌弃,黎穆却觉得不好意思了,他脸上仍微微泛着红,低着头嗫嚅说:“你别摸了。” 顾渊不由得发笑,非但不曾移开手,反是趁机多揉了几把耳朵。 这手感甚好,黎穆倒是早已习惯了,也不曾躲开,那耳朵在他的手下反倒是微微抖了抖,眯着眼睛,显然是十分开心的,可嘴上却无论也不肯如此承认,反是摆出一副微愠的模样,说:“你再摸我就要生气了!” 顾渊却不管不顾,又抓了两把,问:“你要怎么生气?” 黎穆刹时便软了下来,说:“我……我不会对你生气的。” 第46章 顾渊整整摸了一手的毛, 这才停了下来。 他看看自己手上粘的那些细毛,不由在心中感慨,黎穆这毛未免也忒多了一些, 自己撸下了一大把, 他竟然也没有一点儿要秃的迹象。 他莫名觉得有些羡慕,可又不知自己这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只是手上的这些毛真的是很难处理干净,顾渊折腾了好一会儿, 落了一地的碎毛, 他的衣袖上也沾了不少灰毛, 而不巧他的袖口是白色的,粘上的这些灰毛便极为显眼。 他将那些细毛抖落,这些细毛在空中飞舞着, 便粘到了他的衣服上,想弄干净实在是太难了。顾渊已开始后悔自己方才为何要去薅黎穆的毛,他可是想明白了,现在正是春夏交接之际, 大多动物都在换毛,黎穆因为沾了一个狼妖的边,又收不回自己的尾巴与耳朵, 所以也会掉一些毛,更不用说死阵内的守阵兽了,只怕等到他回去的时候,屋内满地都是守阵兽抖下的长毛。 黎穆见他忙着将衣服上的毛抖落, 而又见顾渊脸上稍稍露出了一些甚为麻烦的表情来,顿时觉得心中有些委屈,可怜兮兮的,以为顾渊是在嫌弃他,嘴上嘟囔着说:“我早就让你不要摸我了。” 顾渊被他这一句话弄得十分吃惊,垂眸去看他,见他脸上的神色如此,心中哭笑不得,说:“黎穆,你何时才能够长大呀。” 黎穆只觉得这一句话牛头不对马嘴的,他不明白顾渊的意思,微微皱起了眉来,说:“我早已长大了。” 顾渊只好摇头,他想自己所说的长大与黎穆所说的长大并不一样,黎穆的年岁是已够了,却还是小孩子的心性,就如那越青峰一般,他大约已有千百余岁,可遇到与贺潺有关的事情时,便总像是个小孩子一般,无理取闹。 黎穆见他摇头,便误会了他的意思,以为顾渊所说的不曾长大,指的是他的实力尚且太弱,便颇为不服气般皱起眉说:“潜之,你等着,总有一日我也会同越青峰一般。” 顾渊虽知道黎穆所说的是越青峰的实力,却忍不住叹气,道:“你可千万别像那越青峰。” 就越青峰那副成日里别扭还无理取闹的模样,若黎穆还学他,顾渊觉得自己是会被气死的, 黎穆乖巧笃信的点了点头,毫无原则地改了口,说:“我明白了,我不会学他的。” 顾渊对他的这一句承诺十分满意,伸出手去,原想摸一摸黎穆的耳朵,可又想起那些细碎惹人烦的毛,稍稍犹豫便收回手来,决定等过了这些掉毛的日子,再一口气好好摸个遍。 黎穆注意到了他的小动作,十分委屈,正要发作,那边柳长青已走到他们房外,在门外敲了敲门,他是真的等得急了,也不是先下是什么情况,急忙要跑过来问些消息。 顾渊将他请了进来,心中却不知该如何与柳长青解释。这件事毕竟太过复杂,若是说得细了,难免便要提到自己的身份,柳长青究竟会不会信自己还未曾可知,若是不信,那他又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才是? 柳长青走进门来,他心中着急,开口第一句便问道:“顾兄,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那易先生好像并不识得你?” 顾渊犹豫着说道:“柳兄,你可知道尹千面?” 柳长青一瞬便明白了过来,他惊讶道:“顾兄的意思是……这留山派中的易先生,是尹千面所假扮的?” 顾渊说:“我也分不清究竟谁真谁假,我所认识的易先生,与此处的易先生,都有可能是尹千面所扮。” 柳长青目瞪口呆,他心中所想的大约是顾渊这般的绝世高人,所得罪的人也是不一般的,可感慨归感慨,当下出现了两个尹千面,应该要如何辨别,那可是极为棘手的了。 柳长青不免觉得苦恼,他答应了那老婆婆要好好将庆生带回去,就算带不回去了,那也应当告诉老婆婆庆生的生死下落,现今按照顾渊的说法,连尹千面都参与其中,那这事便是极难处理的了,可怜那老婆婆还在家中苦苦等候。 顾渊与柳长青说:“越掌门已去探寻此事,你稍安勿躁,先在此处等着越掌门回来吧。” 柳长青自然也知道易先生摆了宴席为越青峰接风洗尘,可他见顾渊留在此处不去,不由觉得古怪,发声询问:“顾兄为何不同越掌门一块去呢?” 顾渊尴尬着说道:“我……我有些不方便。” 他不好再细说了,只是支吾着解释了这么一句,又担心柳长青在心中想多,却不想柳长青虽的确是想多了,可那想多了的方式却与他所想的并不一样。 柳长青说:“顾兄你放心,我是明白的,你既已归隐于世,那定然并不想被人认出来。” 顾渊一怔,登时哭笑不得,心中想,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才没有归隐于世。可嘴上也不方便解释,只好假装自己真的是归隐的绝世高人,一脸深沉的点了点头,说:“柳兄,你明白就好。” 黎穆一夜无言的望着两人,也不知他二人这样鸡同鸭讲,最后究竟是怎样聊到一块去的。 柳长青在此处与他们一块等候,倒是闲着无事,随口与他们聊着闲话,顾渊却早已走了神,他的一颗心全跑到了越青峰那儿,此刻也不知越青峰如何了?现今的这个易先生究竟是真是假?他心中万分忐忑害怕,一时坐立难安。 他们总算等到了越青峰回来,越青峰推门进屋,步履轻快,看起来心情甚好,显是已有所收获,顾渊急忙凑上前去,问:“越掌门,如何了?” 越青峰说:“我已将你所托之事一五一十向易水千询问了,他并非是一直都留在这流山派中的,月前他方才回到门派,却真的是不识得你。” 顾渊不由得皱眉:“那我所见的易先生……” 越青峰说:“我也问过了,易水千回门派之前,一直在漠北一带游历,根本不曾去过什么束桐镇。” 顾渊又问:“那我们所见到的流沙派的弟子?” 越青峰说:“确有此人,那些人至今都不曾返回门派,门中人均以为他们是下山云游去了,便也不甚在意,你这么一说,只怕那些人已是凶多吉少了。” 顾渊愕然道:“越掌门,你这句话的意思是……这山上的易先生才是真的?而我当初所见的易先生却是尹千面假扮的?” 越青峰说:“至少你当初所见的易先生疑点甚多,若他真的是易先生,那为何那些流山派弟子至今都不曾返回门派,而他又去了何处?” 顾渊答不上来,他心中也正在怀疑这些事情,便只能沉默着思索。 越青峰又说到:“你倒也不必担心,不是说再过几日,那‘易水千’便会来到此处吗?到时候让他们二人当面对质,谁真谁假,一目了然。” 顾渊不由叹气,心想,若是真有这么简单便好了,自己当初可不是活生生站在那儿,却被无数人当做是尹千面,那滋味他可是受够了。再说他们当初所见的那个易先生若是发现他们不在山下小镇中等候,那自然便知道事情有变,怎么还会傻乎乎跑进流山派来。 只是若那个易先生真的是尹千面,那尹千面未免也太过可怕了。他已在那么早便想法子布置留在了他们身边,还博取了他二人的信任,前脚方被越青峰打成了重伤,顾渊原以为他会消停几日,却不想他这么快便又跳了出来,也不知道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为何要这般缠着他与黎穆二人不放。 柳长青可不管他们所说的这些事情,他所在意的只有那庆生的死活,他见他们说了这么久也不曾说到此事,不免觉得有些着急,匆忙开口问道:“越掌门,你可曾问过庆生的下落?” 越青峰倒是第一次同他说话,不由得皱眉看了看他,却是毫不犹豫接着往下说道:“我也问过易水千此事,他说的确有这么一个人在,他前些日子随师兄弟们上山修习,不慎摔伤,暂且昏迷未醒,门中弟子已对他尽心诊治,应当不会有什么大碍。” 我真不是你师父_52 顾渊皱眉道:“若只是摔伤,他为何要写一封血书来求救?” 越青峰摇头道:“不知,只是若按你们的说法,那这事便必有古怪。” 柳长青心下焦急,他所想的也同顾渊一般,这事绝非是摔伤那么简单的,他急忙发问:“越掌门,可否让我去见一见他?” “我提过此事,只是今日天色已晚,不宜探视。”越青峰说道,“不过易水千已答应了我,明日再领我们去看望他。” 第47章 柳长青虽是不放心, 却也只能如此答应,他忧心忡忡坐在一旁,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 顾渊见他这副模样, 也只得劝他先去休息, 一切明日再谈,就算是出了事, 他们也会想办法将此事解决了。 柳长青怎么可能安心,他知道顾渊也是为了他好这才如此安慰他, 便先点了头表示自己明白他的好意, 脸上的忧愁倒是一时难以散去。 越青峰顾忌柳长青在场, 皱着眉不肯言语,顾渊看出些端倪,便借口先让柳长青离开, 而后问越青峰:“越掌门还有何事?” 越青峰直截了当往下说道:“顾少庄主,方才我与易水千商议此事,这镜子上的阵法虽然复杂,却也并非是解不开的, 只是需要不少珍惜物件,要找齐还需得些时日。” 这阵法能破除就好,顾渊安了些心, 点头说道:“那些物件……越掌门若是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便尽管开口。” 等他回去之后,那飞云山庄好歹是个大庄子,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是有不少的, 贺潺三番四次托越青峰帮他们,不论越青峰想要什么东西,他一定都会尽力满足。 越青峰摆了摆手说:“易水千已去准备了,不急于此时,待此间事了,还请顾少庄主同我回一趟凌山观。” 顾渊心想,越青峰修书往飞云山庄与母亲解释此事,解释清楚之后,母亲自然会随着凌山观的弟子返回观中的,届时妹妹也会知道他尚在人世,明白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误会,那么他们便可在凌山观中相见。 所以这凌山观是一定要去的,只是现下应先解决这庆生之事,将他安置妥当了,与那老婆婆交代清楚,再弄清易先生的身份,确定一切无误,不会再有危险,他才能安心去见自己的亲人。 顾渊正皱眉思考,越青峰看一看他,忽而又开口说道:“顾少庄主,还有一事。” 顾渊一怔,问:“越掌门,怎么了?” 越青峰却先看了看黎穆,那目光间显得十分古怪,随后重新转过眼来,对顾渊说道:“你母亲……” 顾渊怔愣片刻,心下明了越青峰的意思,不由觉得有些苦恼。 他母亲可不知他已与这尹千面的徒儿厮混在了一处,黎穆是魔修,又是厉玉山之子,尹千面之徒,在魏山的寿宴之上杀过那么多人,条条均是十恶不赦的罪过。虽说越青峰处世为人与大多正道并不相同,故而可以接受黎穆的身份,可他的母亲却不一样。他父亲自喻一生正气凛然,母亲则是极为钦佩他的,他们断然不可能接受黎穆的身份。更何况当初黎穆以为他是尹千面时,曾动手险些伤了雪英。他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应该如何与母亲解释,若母亲不能接受黎穆,那他去凌山观见母亲与妹妹时,黎穆又当怎么办? 问题又绕回了原点,几日未曾想过此事,此时顾渊又再次为了这个问题苦恼起来。 若日后他返回飞云山庄,黎穆应当如何才是?孤零零一人与守阵兽一同留在那死阵之内?他原先只想着黎穆心性纯善,只要自己扶正了他的想法,令他做一个顶天立地之人,便可安心离开了。可现今看来,黎穆早已习惯了他在身边陪伴,从简入奢易,从奢入俭难,若他贸然离开,反倒是会伤了黎穆的心。 黎穆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竟不曾明白二人的意思,此时忍不住发问,说道:“潜之的母亲怎么了?” 顾渊叹气道:“我也不知道要如何才好。” 越青峰说:“顾少庄主,你最好好好考虑此事,若是处理得当,你母亲也并非是不可能接受他的。” 黎穆这才回过神来,明白二人所说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他理解顾渊,知道顾源终究是要离开的,可不曾想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他也不觉得顾渊的父母家人能够轻易的接受他的身份,此时听二人如此说,他倒是出乎顾渊意料的不曾撒娇胡闹,只是皱了皱眉,一言不发的,那耳朵却垂了下去,软塌塌的模样,看起来心情绝不会太好, 顾渊只好低声说:“我明白的。” 越青峰点了点头,又说道:“我那贺师弟让我告诉你们,若你一时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置他,也可让这小狼崽子随着我学学那散煞气的法子。” 若是放在往常,黎穆是十分钦佩越青峰的实力的,他听闻能与越青峰学习术法,想必会是极为开心的,可此时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仍耷拉着耳朵垂着尾巴,那目光死死盯着地上的青砖,无论如何也不肯开口道谢,或是说上几句其他什么。 顾渊也觉得心情甚为复杂,他知道贺潺这一句话是为了他们好,也明白这一路贺潺为他们做了许多,若是越青峰的法子真能散去黎穆身上的黑气,倒也是极好的,他思来想去,最终低声开口说道:“那就多谢越掌门与贺仙师了。” 一语毕,他却忍不住叹了口气,并不曾有料想中的开心。 越青峰本就不是个能安慰人的,见二人如此,只是皱了皱眉,不曾再开口说话,先前那些话大多是贺潺让他说的,他说完了贺潺说的话,便再说不出其他话来,他觉得此刻不应当在留在此处,便起身告辞,约好了明日一同去看看昏睡不醒的庆生,顾渊送他走到门边,忽然又听见越青峰开口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顾少庄主也不必太过担心了。” 他语调冰冷,一点也不像是要安慰人的样子,顾渊微微觉得吃惊,多看了几眼越青峰,心中想着这越掌门其实也不是铁石心肠的人,只是那张嘴有些刁钻了,不大会说话,也不大懂得人情世故,倒不知他究竟是如何当上这掌门的。 越青峰走了,这屋子里就只剩下顾渊与黎穆二人,两人均是满腹心事,一时无人开口说话,顾渊坐了片刻,觉得还是越青峰的那句话有道理,他现在在担心这件事也没有办法,不如尽早休息,到时候再来考虑此事。 于是一夜无话,次日清晨天色方亮,柳长青便跑来敲他们的门,他着急要去见一见庆生,心中也是十分担心庆生此时的情况,可这时毕竟时间还早,顾渊便请他再坐一坐,自己暂且先去洗漱收拾,再回头一看黎穆,这小狼崽子仍是沉着一张脸,大约是这么心情不好的过了一整个晚上。 顾渊望着他的神色怔了一怔,又低下头来,一时心情极为复杂,他走了神,手上拧干了巾子,呆怔怔看着铜盆内的水发了会儿呆,也不知怎么的,不小心反倒是将那盆子打翻了,那热水稀里哗啦泼了他一身,他还发着愣,此刻吓了一跳,黎穆也噌得便蹿了起来,问他:“潜之,你可曾是烫着了?” 顾渊急忙摆了摆手说道:“无妨,这是温水。” 柳长青在一旁看着实在觉得古怪,忍不住插嘴说:“洗漱的水自然不会烫到哪儿去,何必如此担心?” 黎穆皱了眉,又坐回桌旁,他知道自己是有些反应过度了,可他先前心中想着其他事,忽而听到这么一阵响动,只担心顾渊是否被那水烫伤了,根本不曾意识到那盘水是温的。顾渊也是如此,满腹心事时总是容易出乱子,他正要动手收拾,那边越青峰已推门走了进来,他见这满地狼藉,先是一愣,随后冷冰冰的挑起眉,大约是习惯的便开口想要骂人了,一句废物到嘴边,想起贺潺总是不喜欢他这么说,于是又咽了回去,再三强忍着便换出一副温和一些的语调,问:“这是怎么了?” 顾渊苦笑道:“无妨,我一时失了手。” 越青峰不明所以,只是点了点头,说:“收拾一下,我们去找易水千。” 柳长青激动不已,他根本没什么需要收拾的,急忙便要跟上,反倒是黎穆与顾渊忙着遮挡面容,省得待会儿再被人认了出来。 越青峰说带他们去见易先生,却也只不过是让几名流山派的弟子带着他们去了庆生养伤的地方,大约是易先生与门下弟子打过招呼,这一路并无人阻拦,他们一直走到那屋内,远远便见着屋内床上躺着一人,昏迷不醒,身上几处包裹着药物,显是伤得极重。 越青峰只瞧了一眼,便已忍不住说道:“你们只用药物,他如何能尽快好起来。” 若只是这些算不得太过严重的皮外伤,用上术法恢复,不多时便可痊愈。而仅靠药物的话,至少也得几个月的功夫,他们既然是修道之人,如何还退而求次,靠着药物治疗伤口了。 那负责照顾他的弟子不由得苦恼皱眉,说:“越掌门,我们也用过术法,可那伤口就是无法愈合,术法也毫无用处。” 越青峰不曾料到如此,微微皱眉,思忖片刻,开口道:“将那纱布解开,让我看一看。” 第48章 我真不是你师父_53 流山派弟子拆开庆生身上裹缠的纱布, 露出纱布下的伤口来。 那伤口深可见骨,的确有些像是摔伤后留下的痕迹,甚为吓人, 越青峰上前仔细端详片刻, 乍一下的确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这伤口既然无法愈合, 那就一定是有问题的。 越青峰似发觉这伤口有些不对劲,他稍稍皱眉, 念了两句咒诀试探, 不多时那伤口上逐渐溢出黑气, 这境况顾渊是见过的,那日黎穆为尹千面用煞气所伤时,他那伤口也如同庆生的伤口一般黑气遍布。 流山派那几名弟子惊愕不已, 以往他们并未见过这种情况,匆忙问道:“这是什么?” 越青峰皱眉道:“魔修。” 那几名弟子道:“我们为他诊治时,可不曾见过这煞气。” 越青峰说:“他掩饰过了。” 煞气入体之后,伤口自然无法愈合, 伤他的魔修掩饰过这伤口,使它看起来与摔伤并无不同,流山派的弟子均以为那是普通伤口, 于是便用了常规手段进行治疗,却不想这伤口始终不曾愈合。 既然已找出了源头,那接下来便好办多了,越青峰为他驱除煞气, 再治疗愈合了他的伤口,庆生却仍不曾醒来。 柳长青在边上看着,不明所以,急忙问道:“他为什么还没有醒过来?” 越青峰说道:“煞气入体的时间太长,还得再缓一缓。” 他说完这句话,大约是觉得已没什么需要再看了,干脆转身走出了这间屋子,又朝着那两名流山派弟子招了招手,让他二人走过来说话。 越青峰毕竟是前辈,那两名流山派弟子倒是听话,匆忙走过来,恭听他的吩咐。 越青峰问他们:“他是在何处摔伤的?” 那魔修伤了庆生,却又刻意掩饰了他的伤口,想必是为了掩饰他自己的下落,这其中必有古怪。 流山派弟子回答他:“就在后山。” 这么一说,那这事倒是很有意思了。 流山派毕竟是个大门派,哪儿来的魔修竟有胆子藏在这流山派的后山中为非作歹?他觉得很有意思,便想要去亲自看一看。 几名弟子回去照顾昏迷未醒的庆生,越青峰便准备往流山派后山去,柳长青对此事并无兴趣,他也想留在此处照顾庆生,顾渊却想随越青峰去看一看。于是兵分二路,柳长青留在此处,顾渊与黎穆同越青峰一同去后山逛逛。 三人一出流山派,顾渊便忍不住问道:“越掌门,我觉得此事有些古怪。” 庆生为魔修所伤,那普通弟子看不出来,易先生难道看不出来吗?他们现在正怀疑着易先生,此刻他难免就觉得有些古怪。 越青峰却说道:“若我观中弟子外出时失足摔伤,我是不会去看的。” 门派中弟子众多,难免有个磕磕碰碰的,若是弟子摔伤掌门都要亲自去看,那掌门一天到晚便忙不过来了。 顾渊觉得有些道理,黎穆却忍不住问:“若你观中弟子摔伤不醒,还有诸多疑点,你也不会去看么?” 越青峰微微一怔,蹙眉道:“若是如此,应当会有人来报给我的。” 说话间他们便已到了流山派弟子所说的地方。 这儿是一处高崖,他们从那山崖上往下看去,以这高度,几乎毫无修行的庆生摔了下去却仍还活着,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 那山崖下斜伸出了几株折断了的树枝,树枝上还隐约见得挂了撕破的破布衣角,大约是庆生摔下去时这树为他做了缓冲,他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越青峰说:“我们下去看看。” 他们三人均会御剑,下个高崖并不算困难,甚至说得上是极快的,片刻三人便到了崖底,这下边几乎没有人来过,杂草丛生,足有人高,一处杂草压塌了一块,边上沾了些血迹,应当是庆生摔下来时候坠地之处。 这处杂草边上分出一条小道,有几人站立后的脚印痕迹,大约是下来救庆生的流山派弟子。他们站在原地四处看了看,并未发现什么端倪,这四周看起来是荒郊野外一片正常。 越青峰却不肯相信这附近真有这么简单,那杂草足有人高,四处走动不变,他左右一望,一言不发忽而抬手自袖中挥出一道灵力,锋锐如刃,硬生生将那周围的杂草削去了大半。顾渊吓了一跳,心想这越青峰出手真是鲁莽得可怕,黎穆却是再次露出了一丝的钦佩敬仰之色。 杂草削去之后,视线便清明了许多。山壁后露出了一处原掩在杂草之后的昏暗洞穴,十分阴森可怖,此处出现洞穴,必然是有些古怪的,可顾渊仍记得上次越青峰在清玄山上打塌了一处石洞,难免有些后怕,踌躇着轻声询问:“进去吗?” 越青峰反问道:“为什么不进去?” 他越青峰连尹千面都打得过,区区一个洞穴,根本没什么好怕的,更何况着洞穴明摆着有问题,为什么不进去看呢? 顾渊心有余悸,见越青峰抬脚便要进去,急忙道:“越掌门!这一回你可千万别将洞穴再打塌了。” 越青峰被他这一句话弄得一怔,倒有些哑口无言,好半晌,这才往下说道:“那时有尹千面,那只是意外。” 顾渊道:“我只希望别再有意外了。” 越青峰冷哼一声,转身领头踏进洞穴。 这一回他们走进洞穴时没了越青峰剑上散出的流光,那洞穴之内是极暗的,一进洞穴,顾渊只觉一股阴风自洞穴深处吹来,寒气森森,带着些不祥之气,他记着黎穆有些怕黑,便用术法召出了光亮来,黎穆却仍显得有些紧张,抓着他的手走在他身后,说是要为他们这队伍殿后,那模样如同受惊的小兽,竖着耳朵,一双眼瞳散着微绿的幽光,睁得极大,顾渊正想要安慰他一句,越青峰却有所察觉,皱眉问道:“你怕黑?” 黎穆几乎是脱口而出说道:“我不怕。” 他松开顾渊的手,壮着胆子走出几步,在心中安慰自己,其实一切并不曾有他所料想的那么可怕,他皱着眉头,顾渊难免有些担心,想要再次去握住他的手,黎穆却十分强硬地拒绝他。 “狼本是昼伏夜出的动物。”越青峰冷冷道,“可你竟怕黑。” 黎穆正想要开口反驳,却一脚踢着了什么硬物,洞穴之内光线昏暗,他只见得一处白森森的玩意咕噜噜滚出了老远,一时间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正在发着愣,忽而听到顾渊惊道:“骨头!” 越青峰皱眉走上前去,用剑鞘拨了拨地上的玩意,他们才终于看清地上那可是一颗骷髅头。 几人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才是,他们循着洞穴的石道朝内走去,走得越深,这洞穴地上残存的尸骨也就越多,他们仔细看过,这些大多都是人骨,有些是新死之人,也有死了许久的。 这么一眼望去,白骨森森,实在是惊悚吓人,也不知若将这骨头拼凑起来,究竟能凑成多少具人骨,这些人绝不可能是自然死亡的,照理说死了这么多人,难免会有些怨魂鬼怪,他们却一个都不曾看见,顾渊正觉得奇怪,越青峰已开口说:“这魔修可真大胆,竟在流山派的后山中杀人修炼。” 是了,若是有魔修捉了些普通人到这洞穴内修炼,那些人只怕连魂魄都被他炼了个干净,怎么可能还会有什么怨魂怨气留下呢? 越青峰又四下看了看,叹道:“这地方倒是个适合修行的宝地。” 顾渊看看这阴气森森的洞穴,实在是不明白此处那儿适合修炼了。 只是他们想不到会有魔修敢在此处修炼,自然不会有人仔细对此处盘查,那魔修大约就是利用了他们的如此的心理,为自己寻了个甚为安全的风水宝地。 这洞穴算不得太深,他们走了片刻便已走到了洞穴尽头,这遍地尸骨之外再无其他线索,也不知这魔修究竟是何人,顾渊想庆生也许是坠落山崖后遇见了这魔修,那魔修将他打伤,随后却又担心其他人认出了他身上的伤口而寻到此处来,所以才对那伤口百般掩饰。 我真不是你师父_54 可既然他害怕别人发现此处,那为何不干脆杀了庆生呢? 顾渊一时想不明白,他看了看这满地尸骨,忍不住问道:“死了这么多人,为何至今无人察觉。” “这天下如此之大,死几个人,哪儿那么容易被人察觉。”越青峰淡淡说道,“今日我在此处捉一个,明日到另一处捉一个,若我捉的还是些流浪乞儿,那就更不会有人知道了。” 他说得甚为在理,顾渊难免便觉得心情沉重,这洞穴内已没什么好看的了,他们总不能在此处蹲点等着那魔修回来,还是先回流山派将此事告知易先生才是。 第49章 他们回去之时庆生还不曾醒来, 而柳长青守在一旁,那副模样,倒几乎要叫人忍不住误会他二人的关系了。 易先生终于开始关注庆生的伤势, 他来了此处看望庆生, 责怪门下弟子为何不及时将此事报告给他,他再三询问当日之事。越青峰将他们在山后所发现的洞穴告诉了易先生, 易先生震惊不已,当即表示一定会派人彻查此事。 其余具体应当如何, 也只有等庆生醒了再说。 顾渊心中揣揣不安, 他总觉得后山的魔修是故意引他们去那洞穴中打探的, 虽不知那魔修为何如此,他却始终觉得这行事手段实在是有些熟悉。 若那后山的魔修是尹千面呢? 他在心中怀疑猜测,之前尹千面也是三番四次刻意引他们按着他的步伐行事, 他们被尹千面耍的团团转。那日尹千面被越青峰打伤,现今正是需得养伤的时候,若后山中的人是他所杀,倒也说得过去。只是那些尸骨中许多已过了不少年岁, 不该是最近才死去的。 他正站着发呆思考此事,那易先生让几名弟子去拿些东西,屋内转眼剩下几人, 越青峰觉得待着无趣,正打算离开,易先生忽而开口说:“我似乎想起在哪儿见过你了。” 顾渊回过身来,易先生眼中神色晦暗不明, 令他隐约有些心惊。 越青峰脚步一顿,转过身来,望着易先生的目光仍是冰冷的,问:“什么意思?” 易先生却不曾转头看他半眼,他仍是盯着顾渊,极为仔细地在打量着他,神色锐利得好似要将他的皮肤都穿透一般,顾渊被他看得莫名心慌,虚退半步,而黎穆伸手扶住了他,开口问道:“什么意思?” 易先生闻言便也望了黎穆一眼,忽而微微笑道:“姓顾,身边还跟着个魔修,老夫终于想起你是何人了。” 顾渊心道不好,这易先生怕是认出他来了,只怕易先生还以为他是尹千面,现今他可在流山派的地界,若是易先生要为难他,他也不知该要如何才好。顾渊抬起头,见越青峰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急忙便要先溜到越青峰身边去。 “可我见你的面容是真的。”易先生又说道,“这之间怕是有什么误会吧,顾少庄主?” 顾渊本已打算脚底抹油抱着越青峰的大腿逃走,听易先生这么说了一句,怔然转过头来,见易先生的神色中并未有多大的敌意,这才明白自己大约是真的被易先生认出来了。 他提心吊胆看着易先生,正不知如何才是,易先生微微蹙眉,又问:“顾少庄主,如果此事是误会,可那时魏山摆宴……” 他的目光在黎穆身上一转,带了些轻蔑鄙弃的意味,冷冷说道:“你为何要助这魔修残害同道好友?” 顾渊不曾料到这事态反转,一时不知要如何回应,他一直不曾考虑好这件事的答案,只好紧抿着唇,皱起眉。 易先生又指着黎穆说:“这魔修是厉玉山的孽子,手上不知沾了多少鲜血——” 他气恼不已,对黎穆也是极为鄙弃,那手指几乎要戳到黎穆的身上去,他不明白顾渊身为正道中人究竟为何要去帮助黎穆这等魔头。而黎穆被他一句话激得也微微有些愠怒,他不喜欢别人对顾渊这么说话,拉着顾渊的手要将他护至身后。 他这一举动倒是真激怒了易先生,易先生大约已认为顾渊是勾结魔修的叛徒败类,若真是如此,此等叛徒自然也不必留了,却不想越青峰忽而跨前一步,伸出一只手挡在顾渊与黎穆面前。 易先生皱眉道:“越掌门,你这是什么意思?” 越青峰冷冷望着他:“行事如此冲动,若是杀错了人,易水千,你拿命来赔吗?” 易先生指着黎穆道:“他父亲是厉玉山,他杀了魏山。” 顾渊忍不住抢白一句说:“可魏山杀了他父亲。” 易先生说:“厉玉山可是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 “若黎穆是正道中人,他为父报仇,只会传成佳话。”顾渊怒道,“可就因他是个魔修,这便成了十恶不赦的举动,这未免也太过偏颇了吧?” 黎穆攥着他胳膊的手不由收紧了一些,顾渊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却也知道此刻他的心情一定不会太好。 易先生被他一句话愣生生噎住,他觉得顾渊这话说得很有道理,事实本就是如此,他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回应。 越青峰适时开口说道:“易掌门,你不信他们,莫非也不信我?” 易先生说不出话了,他犹豫着想了好一会儿,收了这副剑拔弩张的架势,显是信了越青峰这一句话,却仍不肯用正眼去瞧黎穆,心中大约是觉得魔修均是可怖可恨的。 他们说得畅快,全然忽视了一旁坐在庆生病榻边上照顾的柳长青,柳长青原先听得茫然,这些事他多少也知道一些,原来这顾兄不是什么绝世高人,他是那个传闻中被尹千面杀死剥皮的少庄主啊! 柳长青膛目结舌,他呆怔原地,直至此时顾渊等人才忽然发觉这屋内还有个柳长青,而他们方才在柳长青面前彻底露了底。 那这就很尴尬了。 柳长青颤声开口说:“顾顾顾兄,你……” 顾渊正想着要如何去解释,那几名被易先生遣去拿东西的流山派弟子折返回来,他便也不好开口说这件事了。 易先生终于考虑妥当,说:“就算如此,我也不可能让他再留在此处。” 他所指的人当然是黎穆,顾渊想了想,黎穆不能留下,那他自然也要一块离开,他便说:“若易先生执意如此,顾某也绝不会留在此处。” 柳长青满心茫然,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易先生又指着柳长青说:“你们将这只狐狸也给我带走。” 柳长青:“啊?” 越青峰冷冷道:“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多留了。” 他可看清了,贺潺不知为何对这顾渊十分要好,若此时他抛了顾渊等人留在这儿,那贺潺肯定要生气的。更何况易先生此番的举动也不顺他的心意,只是将贺潺复原之事…… 柳长青茫然着问:“那庆生……” 越青峰干脆道:“带走。” 易先生此时却有些悔了,其余尚且不说,得罪越青峰却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所以此时他也不曾阻拦他们,竟真让他们带走了庆生。 我真不是你师父_55 他见几人走出这屋子,却又叫住越青峰,说:“越掌门,你师弟之事,只要找齐那些物件,我一定会帮他解开这镜子上的咒法。” 越青峰自己钻研不透这阵法,不知如何才好,若是易先生能帮他,他自是极为开心的,顾渊与黎穆之事暂且不论,这是正邪的事情,他不知这世上还有谁能帮贺潺恢复原样,就算是现下走了,也不能轻易得罪易先生。 越青峰点头答道:“那就多谢易掌门了。” 原先的气氛还算是剑拔弩张,许是易先生刻意回缓,到出山门时众人的语气已好上了不少。 他们这么走了出去,越青峰门下弟子将昏迷的庆生与贺潺的肉身也带了出来,顾渊见黎穆走在自己前面,易先生方才说了那么一句话,黎穆的心情一定很不好,他正想安慰黎穆,却听见柳长青颤声问:“顾兄,你……你是那个飞云山庄的少庄主?” 顾渊心想糟糕,终于要与柳长青解释此事了,他叹了口气,在心中想着措辞,一面点头说道:“是。” 柳长青定定看了片刻,忽而颤悠悠伸出手,像是想要去摸一摸顾渊的脸,他的手伸到一半,便被黎穆一巴掌打了下去。 黎穆挑眉道:“你想干什么?” 柳长青捂着自己的手背,好似这时候才疼得回过神来,皱着眉看了看顾渊,哆嗦一句,说:“传闻你是尹千面。” 顾渊苦笑不得,解释道:“只是传言。” 柳长青指着黎穆:“那他为什么喊你师父!” 顾渊:“……” 这个问题问得好,他也没办法回答。 顾渊想了想,解释道:“我们并不是师徒……” 柳长青看了他们片刻,似是明白了些什么,意味深长说道:“你们真会玩。” 顾渊:“……” 不,这好像也是个误会。 他只觉百口莫辩,左右一看,黎穆不曾听懂柳长青这一句话的意思,越青峰根本不屑于听他们说了些什么,他一时不知该要如何才是,正满心苦恼,忽听得凌山观中弟子惊呼出声,匆匆忙忙从后跑上前来找他们。 越青峰冷冷问他:“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掌门。”那弟子开口说,“庆生醒了。” 第50章 庆生的伤势其实算不得多严重, 只是煞气入体时间过长,他的身体一时无法承受,所以才昏睡了这么长时间。越青峰为他驱除了煞气, 时间一到, 他自然便会醒来。 只是众人都不曾想到他醒得竟然这样快,越青峰原本估算他应当要到明日才能够醒来, 可这才过去了多久?他们走到庆生身旁,庆生仍是虚弱不已, 他见眼下这幅境况, 不知自己是到了何处, 只是呆怔怔看着他们。 柳长青上前说道:“庆生,是我。” 庆生见着他,唤一句长青哥, 有个熟识的人在此处,他的声音听起来显然已是安心了不少。越青峰本打算问他几个问题,柳长青却出言制止他,说:“庆生刚刚才醒, 越掌门,待会儿再问吧。” 顾渊也说道:“他方才清醒,身体虚弱。” 越青峰却说:“两句话的事。” 柳长青道:“不急于一时。” 越青峰挑起眉来, 他心中想不过问两句话,这人如此金贵,还经不得他人询问了?他正要发作,可想一想若贺潺在此处, 定是又要训斥他,告诉他应当等这人缓过神来后再问。他便将满心不服咽下去,冷冷哼了一声,说:“待会儿再问。” 顾渊虽然是劝了越青峰一句,却不觉得越青峰会听他们的劝告。他一直觉得越青峰是个刚愎自用的人,越青峰身为凌山观的大弟子,又是后来的掌门,千百年难出他一个奇才,这一路走得太过顺畅,难免便会听不进其他人的意见,却不想越青峰如此轻快便接受了,难免觉得异常吃惊。 他想这些日子越青峰变化颇大,也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好相处了许多。 柳长青却被越青峰那一个眼神震慑,压着声音嘟囔着与顾渊说:“这越掌门……好凶。” 顾渊只好说道:“他已经很温和了。” 柳长青当然不肯相信,他看着顾渊,满脸吃惊,一旁庆生忽而咳嗽起来,柳长青急忙转过去为他顺气,低声与他说:“现在你到了此处,便是安全的了,先安心养着伤。” 不料庆生止住咳嗽后,也忍不住弱声问道:“长青哥,那人是谁,怎么这么凶。” 柳长青道:“那位是凌山观的越掌门。” 庆生本是痴迷求仙问道的人,这些名门大派的掌门他自然都知道,而越青峰又是不少人所钦佩仰慕的。柳长青一句话下来,庆生惊喜万分,像是忘了自己尚且有伤在身,一口气喘得急了,忽而又剧烈咳嗽起来。 柳长青安慰他:“你不要激动呀!” 他们既然不在此处问话,顾渊又插不上手帮忙,只好走开到一旁,只等着庆生恢复身体,他们再好好将这件事问清楚。 越青峰也在一旁,他有些等得不耐烦了,看他的模样,到像是恨不得立即冲上去揪着庆生的领子问他那一日究竟出了什么事。 可他不能。 他们到了下一处休息的地方时,越青峰终于坐不住了,他再次走到庆生面前,觉得庆生已经休息好了,一定要向庆生问清楚此事。 越青峰毕竟是同道之中许多人的崇拜对象,庆生看到越青峰走来,显得极为激动,哆哆嗦嗦唤一句越掌门,那一双眼睛亮闪闪的。 越青峰说:“你是庆生?” 庆生激动道:“越掌门认识我!” 越青峰倒是十分平静:“我有几件事要问你。” 庆生激动道:“越掌门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越青峰对他此时的亢奋十分不解,可他想这与他并无多大关系,于是便接着往下问去:“那日你坠崖前发生了什么?” 庆生一时间极为尴尬,说:“我脚一滑就……” 他心想糟糕,竟然在越掌门面前丢人了,他当时怎么能脚滑呢,就算是被人推了下去,也没有脚滑丢脸啊。 我真不是你师父_56 越青峰却不曾想这么多,他皱一皱眉,往下问:“那摔下去之后呢?” 庆生被他这么一问,好似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他一哆嗦,说:“我撞到树上,本是昏过去的,听着了声音醒来,看见……看见……” 他的声音渐低,越青峰心中本就着急,听他说话磨磨唧唧的,忍不住就催问:“看见了什么?” 庆生一抖,说:“掌门。” 所有人均是一怔,顾渊很快明白过来,庆生所说的掌门指的是易先生,易先生出现在了山崖下?这是什么意思?既然易先生见着了重伤的庆生,为何不将他救回来? 这问题只有一个答案,不论那个易先生是山上的易掌门,还是曾经帮助过他们的易先生,这两人中……只怕真的有一人是个魔修,而那魔修十有八九就是尹千面。 庆生哆嗦着往下说:“我……我原以为他要杀了我。” 顾渊问他:“你看清楚了,那人真的是易先生?” 庆生说:“的确是掌门……至少,至少他和掌门长得一样。” 顾渊抬头看了看越青峰,越青峰皱眉道:“尹千面。” 顾渊也叹一口气:“阴魂不散。” 庆生说了几句话,已显得有些累了,他们让庆生继续休息,一面走开几步,到一旁去商讨这件事情。 顾渊说:“现在的问题是……究竟哪个易先生才是真的?” 越青峰道:“辨认太难了。” 他们叹着气,不曾注意柳长青也跟了过来,听他们说着话,似乎是大致猜出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却不着急开口询问,只是站在一旁静静听着。 顾渊说:“尹千面这般阴魂不散,可他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 越青峰不免显得有些惊讶,反问他:“你与那小狼崽子都不知这其中的缘由?” 顾渊说:“不知道。” 黎穆也摇了摇头:“我根本不知道他想做什么。” 越青峰皱眉望着他们,那神色中带了一丝说不出的无奈,他开口道:“你们什么也不知道,竟然还能活到这时候。” 言下之意,如他们这般四处乱蹿却还未被尹千面杀死,这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顾渊忍不住说:“他从未告诉过我们他想做什么,我们如何能知道……” 越青峰说:“无论何人,但凡行事必有蛛丝马迹,从迹象之中自然可推测出他的动机。” 顾渊心想越青峰说的虽有道理,可推测出动机哪儿有那么容易?要真这么简单,他们早就猜出尹千面做这些事的缘由了。 越青峰说:“你们两人猜不出来,人多自然便能想出来了。” 他说着这句话,一面从怀中掏出了困着贺潺的那面铜镜,将贺潺召出,又对着贺潺重复了一遍方才所说的事情。 顾渊起初觉得越青峰此时的反应举动都十分古怪,越青峰怎么可能会如此热情地帮他们解决问题,待到越青峰掏出镜子与贺潺解释这件事时他忽而明白了过来。越青峰这是在故意讨好贺潺?他茫然不已,想不得了了,几日不见,越青峰竟学会讨好人了。 贺潺听他说完前因后果,也点了点头,与顾渊说:“顾少庄主,你且将事情与我们说一说,好好捋一捋。” 顾渊一怔,问:“这……从何说起?” 越青峰道:“他为什么要杀你。” 顾渊回答:“自然是为了剥我的皮。” 他说着这一句话,心中咯噔一声,忽而想起那时黎穆曾与他说过的一件事来。 他们都曾说过顾渊的眼睛酷似雅泽夫人,而黎穆又提到过一句,尹千面盯上而剥皮的那些人,多少都长得与雅泽夫人有些相似。当时黎穆说完这一句话,他并未过多在意,转眼便忘记了,现今想一想,这事分明极为可疑,大约与尹千面对他们穷追不舍也有极大的关系。 顾渊看了看黎穆,他还想着说这件事或许不大好,那毕竟是黎穆母亲的事情,他还未考虑清楚,不好就这么直接与其他人说。 不曾想黎穆直接开口说:“他的眼睛与我母亲十分相似。” 几人转头看他,他便将这件事了。 贺潺怔了许久,憋出一句:“他怎么这么变态。” 越青峰却问:“他为何要这么做?” 贺潺下意识便接口:“因为他变态。” 顾渊沉默了片刻,竟觉得贺潺这么说也很有道理。 一旁听了全程的柳长青弱弱举起手,开口说:“这么说或许有些冒昧,那个尹千面,是不是……对雅泽夫人有些好感。” 他说得委婉,可大家也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黎穆在此处,说这些话的确是尴尬得很,众人一时不知如何接话,柳长青又往下说去。 “或许还有个可能。”柳长青说,“他会不会……有些倾慕狼君,所以才想将自己变成雅泽夫人的模样。” 第51章 众人沉浸在柳长青的这个推论之中, 惊愕不已,久久不曾回神。 倒是黎穆率先开口斥责道:“你胡说什么。” 贺潺也忍不住说:“这种事绝不可胡说八道。” “若尹千面心中倾慕的是雅泽夫人,他根本没有必要将自己变成雅泽夫人的样子啊?”柳长青说, “若他倾慕狼君, 而狼君心中的又是雅泽夫人……那他的举动便顺理成章了许多。” 他说得再有道理,也实在是难以令人接受, 特别是黎穆,这事情牵扯到他亡故的父母, 他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去相信师父深爱着自己的父亲。 我真不是你师父_57 柳长青低声说:“你们信不信都好, 反正我是这么觉得的。” 贺潺问:“就算你说的对, 那尹千面为何三番四次想要杀死黎穆?” 黎穆好歹也是厉玉山的孩子,所谓爱屋及乌,若柳长青所言为真, 尹千面真的喜欢厉玉山,他应当善待黎穆才是,为何会自黎穆小时候起便百般苛待他?更不用说后来尹千面数次陷害黎穆,甚至是想要杀死他, 这其间的憎恨已到了极为可怖的地步。 柳长青嘟囔着说:“又不是自己的孩子。” 顾渊:“……” 柳长青所说的确也有些道理,他与厉玉山相识多年,厉玉山却冒天下之大不韪, 反是娶了正道的雅泽夫人,那么尹千面一定很不高兴。而黎穆又是厉玉山与雅泽夫人独子,他不喜欢黎穆倒也十分正常。 可不喜欢黎穆,当初他又为什么要答应狼君代为收养黎穆呢?这件事在此处又有些说不通, 顾渊又抬头一看,黎穆的心情看起来似乎极差,垂着头一言不发,贺潺为他们打圆场说:“这么猜测尹千面的动机未免有些太难了,他所做的事都很是古怪,如果只是单纯的想要顾少庄主的眼睛,他为什么要装死,又为什么要放过顾少庄主?” 不仅如此,而后尹千面所做的事,都十分令人费解,他看起来倒像是在刻意针对顾渊了,而且他并不想轻易杀死顾渊,取走顾渊的那张皮。顾渊自认他从未罪过尹千面,他家人更是安分守己,为何尹千面非得这么折腾他? 越青峰一直沉默不言,此时忽而问道:“尹千面是计划好了要放你走吗?” 顾渊不解:“当然是计划好了的。” 越青峰:“他真的不是临时起意?” 顾渊仔细想了想最初尹千面的举止,尹千面可是早就杀了栾君,假死后立即换了身份,这哪儿像是临时起意啊?分明是早就谋划好了一切。 黎穆听他们说起此处,稍稍犹豫,便开口说:“那日他本叫我在镇中等他出来的。” 一语毕,众人又有些发怔,尹千面既然如此吩咐黎穆,难不成这些事的确是他临时起意的?他本来是打算出来的,可却因为发生了什么而不得不假死?又或者说……他的算计之中本就有黎穆所在,他想要顾渊以他的身份跟黎穆离开? 贺潺叹口气,说:“我实在是猜不出来了。” 越青峰沉默不言,似在仔细思考这些事情之间的联系。他更加倾向于尹千面是早已谋划好这一切的,所以尹千面一开始就想让失魂落魄的顾渊走出山庄,再遇到黎穆,而后再扮成栾君,让黎穆去拿那一柄其风剑。连黎穆制不住其风剑反为煞气所蚀应当也是他算好的,至此他再假扮成易先生,重新获得二人信任,重新留在两人身边。 可他究竟在图些什么? 这一点越青峰却是猜不透了。 再瞎猜下去也无益,他们修整完毕,便再次动身。 越青峰是想将他们一同带回凌山观的,正巧算算时间,顾渊的母亲与妹妹应当也赶到了观中,让他们见一见面,先了了顾渊一桩心病也好。 这一路走得顺畅,并未遇着意外,只是顾渊满心忐忑,生怕母亲并不会相信越青峰的话,几日后他们便到了越青峰的凌山观中,那观中弟子早就得了消息,知道掌门回来,早已迎到了观门之外等候。 他们隔着老远,顾渊便已看见了母亲与雪英,顾母仍是原先的那副模样,只是显得苍老了一些,脸上带着喜色,先前所见的憔悴丝毫不见。雪英却是瘦了,精炼了不少,早已没了之前娇惯大小姐的模样,看得令人心疼。 他心中一时激动不已,可那惶恐不安的情绪却是更甚,他安慰自己,既然母亲与英儿已到了此处,那一定是信了越青峰的话了。可魏山宴席之事又要如何解释?此时他反而是满心愁绪,走得近了,那颗心便跳得愈快,可顾母与雪英远远地见着他,反倒是相互搀扶着快步向他走来。 他方才的犹豫不过全是多虑,母亲与英儿根本不曾想过那些,她们只觉得他能够安全回来便好,其余事已不大重要了。 顾母紧紧拉着他,忍不住又掉了眼泪,口中喃喃自责:“娘真是瞎了眼,怎么会认不出你的模样。” 顾渊不由声哽,他不知该要说什么才好,此时什么也不必说了。三人团聚,自是温情不已,越青峰不懂这种亲人团聚时的感情,只在一旁冷冷看着,黎穆却有些心酸了,他不由开始想若自己的父母不曾亡故,自己本该也是有个极为疼爱自己的母亲的。 越青峰领着几人回到了凌山观中,从头至尾顾母与顾雪英都不曾提起过魏山之事,他们好似不记得这些,也根本不在意这些。 待他们安顿了下来,顾渊告知二人暂且不要将此事告诉其他人,按越青峰的意思,山庄内太过危险,不如让顾母先留在此处,好歹有他们能护着她。而顾雪英若想要学术法,可以回去鹤山派继续修行,也可以留在这儿。 顾渊只觉得越青峰已是极大的恩德,虽说越青峰可能仅是受了贺潺的委托才这么对他,他却也十分感激。 待到顾渊从母亲屋内出来,返回自己的房内,在门外便见着里面点了灯,推开门,果真见着黎穆在等他。 顾渊心情极好,便随口打趣道:“你屋内的蜡烛又烧完了吗?” 黎穆:“……” 他这样一言不发,顾渊却是习惯了,他走进屋子,揉了揉黎穆的耳朵,问他:“你怎么了?” 黎穆委屈不已,说:“你是不是要走了。” 顾渊一怔:“你为什么这么想?” 黎穆说:“你……不是要随你母亲回去吗?” 顾渊皱着眉,他可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也不知黎穆是如何误会了,他仔细想着要如何同黎穆解释,却不知自己皱着眉的模样反倒是叫黎穆误会了。 黎穆只以为顾渊是在为他此时的举动烦恼,自己对黎穆的喜爱反倒是变成了顾渊的阻碍,他不由更加沮丧,低声喃喃着说了一句我知道了,便站起身来想要离开。 顾渊觉得黎穆的举动太过反常,他心中实在是有些担心,便脱口而出说道:“你知道什么了?” 黎穆却一言不发,似乎也不打算停下来,他已走到了门边,顾渊让他停下,他却不管不顾,顾渊只好挑眉提高了声调,道:“你给我停下!” 黎穆停了脚步,回首望他。 顾渊问:“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黎穆被他这么一喊,更加委屈,心想潜之竟然都吼他了,说:“你一直想回去吗,现今你与你家人间的误会已解开了,自然是要回去了。” 顾渊只好叹一口气,无奈道:“我何时说我要走了。” 黎穆看了看他,却说:“对,你现在不走,可总有一天你是要走的。” 虽说黎穆的这句话有些许伤人,可他说的却是实话,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而对黎穆这等半妖而言,或许他们还会散得更快一些,顾渊自觉自己的寿命远不及他。可到了这时候,自己真的还能心平气和地接受与黎穆分别这件事吗? 他怎么可能做得到此事,这段时间相处过后,他早已无法抛下黎穆,当下是什么心情都好,他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做不到此事。 顾渊声调渐低:“至少此时我不会走的。” 黎穆问:“那以后呢?” 顾渊哑口无言。 他嗫嚅许久,硬生生憋出一句话。 “天下本无不散之筵席。”顾渊说道,“父母至亲尚且会离别……” 我真不是你师父_58 黎穆说:“就不能比父母至亲更进一步吗?” 顾渊呆怔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黎穆已转头几步走了过来,抓着顾渊的胳膊,正想要说话,那房门响了几声,越青峰在门外问:“顾少庄主,你可曾睡下了?” 顾渊呆怔怔不曾开口,黎穆咬牙切齿,怒道:“睡了!” 越青峰:“……” 第52章 越青峰二话不说便推了门走进来, 也不顾黎穆那一沉到底的脸色,施施然往桌旁一坐,抬眸望着黎穆, 说:“你说顾少庄主已经睡了?” 黎穆怒道:“如果你没有来敲门, 他当然已经睡了。” 越青峰看着他,大约是觉得此时这样愤怒不已的小狼崽子十分有趣, 他竟起了一分想要逗一逗他的心思。 “若顾少庄主想要睡了。”越青峰说,“你为何还在此处?” 黎穆挑眉道:“与你何干?” 顾渊看着两人如此剑拔弩张, 一时间觉得十分尴尬, 他想要开口劝阻二人, 便轻轻扯了扯黎穆的衣袖,示意他先停下来,不要再与越青峰争执。 可他不曾想黎穆反倒是更加生气了, 黎穆想自己本好好地在与顾渊说话,说二人之间的关系,他几乎要将两人间的这一层纸捅破了,可越青峰却突然跑了进来, 而顾渊还要为这不速之客说话,这让他如何不生气? “我来敲门自然是有要事。”越青峰冷冷道,“你赖在此处又是为了什么?” 黎穆听他这么说, 不由怒道:“我来此处自然也是有事的!” 越青峰问:“什么事?” 黎穆一时语塞,他想了自己来此处的来意,不由觉得尴尬不已,那些事……要他如何在外人面前说出口。 顾渊也对他的来意觉得好奇, 便随口问道:“你方才要说什么?” 黎穆嗫嚅说:“我……” 顾渊直直望着他,越青峰也站在一旁,他那几句话噎在喉头,只觉得窘迫不已,如何也说不下去。 偏偏顾渊看不出此时他窘迫的心情,倒还傻愣愣锲而不舍地问他:“你方才来此处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为何现在又不说了呢?” 黎穆尴尬不已,那一句话他是如何也无法在越青峰这等外人面前说出口的,可若是不直说,他又要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顾渊早已拒绝了他一次,保不齐就会拒绝第二次。 而顾渊又看着他说:“越掌门不是外人,黎穆,如果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黎穆支支吾吾道:“我……我……” 顾渊皱眉问他:“你怎么了?” 黎穆看看顾渊与越青峰的神色,似乎是被逼的急了,心想自己说不出口便说不出口,表达此事的方式可有许多,大不了就更直接一些,他气急挑了眉,急匆匆开口说道:“潜之,我……我对你……” 顾渊问:“如何?” 顾渊这一句话还不曾说完,忽而便被黎穆抓住了臂膀,他一怔,眼见着黎穆猛然凑上前来,在他的脸侧狠狠亲上了一口,这顾渊觉得自己的脸侧忽然触碰到了什么极其柔软的东西,还微微有些湿润,压根不曾回过神来,只傻愣愣睁睁眼,呆怔怔盯着黎穆,全然不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黎穆这时才开口说道:“潜之,你留下好不好。” 明明是他亲了顾渊这一口,顾渊尚且还在发怔,不曾回身,黎穆倒是先觉得不好意思了,羞赧得面红耳赤,巴巴垂下头去,好似吃亏的人是他。而越青峰在一旁看着,被黎穆这突然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终于回过神来,心想他二人卿卿我我倒也罢了,自己一个外人坐在此处看了全程,实在是甚为尴尬。 越青峰只好咳嗽一声,堪堪别过了眼去,只道非礼勿视,不再去看。 顾渊总算是回过了神来,他先是觉得羞赧不已,而后便恼羞成怒,却并不觉得恶心鄙弃,或是带上其他的情绪,他抑不住用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脸,去蹭方才黎穆双唇触碰到的地方,心中所想均是黎穆这该死的小狼崽子,究竟是吃错了什么药,为何要在此时发疯,他终究是冷静不下来,怒气冲冲与黎穆说道:“你干什么!” 黎穆委屈说:“是你让我现在就说的。” 顾渊心想,这难道是还是他的错了?他气呼呼地要与黎穆算账,那满心羞赧过后,他气恼黎穆这小狼崽子竟然在越青峰面前举止轻浮,对他做出这种事情来,真是令自己丢尽了脸,往后又应当如何向越青峰解释?他也早已与黎穆说过,让他将心思放在修习之上,为何他还……他还对自己怀揣着这一分心意呢? 越青峰终于憋不住再次回过头来看着二人,那神色像是觉得二人十分的有趣,带了一丝若有所思的味道,绝非有什么瞧不起的意味,坐了这么一会儿,他已不觉得自己待在这个地方有些太过碍眼,死乞白赖坐着看戏,不肯走开。 顾渊心中虽是发火,也想与黎穆尽早说清此事,可越青峰既在此处坐着旁观,那此时就绝不是与黎穆去说这种事的时候,他又瞪了黎穆几眼,而黎穆只觉得心中十分委屈,心想明明是顾渊与越青峰让他在此时直说此时的,到头来,为什么顾渊反而要怪他。 他正觉得是万分的委屈,撇着嘴不肯说话。顾渊恼羞成怒,气呼呼也不肯去理他,而后顾渊终于将那一口气咽回了肚子里去,转过头,问越青峰说道:“越掌门深夜来访,究竟是有何要事?” 越青峰点了点头,说:“我来这儿找你,的确是有些事要与你谈的。” 顾渊问:“何事?” 越青峰说:“我有事要请你帮忙。” 顾渊点了点头,说:“越掌门帮过我许多,此时越掌门既然需要我帮忙,不管是什么事,我都会尽力去做的。” 越青峰说道:“你放心也不是什么大事……这件事,还是与我那贺师弟有关的。” 顾渊点头,道:“越掌门,您请说。” 黎穆正站在一旁,觉得十分委屈,他原以为顾渊接下来会对他发发火,或者是劝一劝他,可顾渊忽然便不理他了,一心与越青峰谈起事来,他更是难过不已,噌的便站起身要走,可顾渊看都不肯看他一眼,只顾着与越青峰谈事情,眼中哪还有他?黎穆一颗心一沉到底,觉得自己此时再留在此处也没有意思,干脆便转身抬步,要走出这间屋子。 他心中自然是希望顾渊能够出言挽留他的,他一直觉得自己耍耍脾气,那顾渊就会对他好言劝慰,叫他留下,给他赔礼道歉,可他不曾想自己今天晚上这举动,或许是真的让顾渊生气了。直至他推门走出屋子,顾渊也是一言不发,更是不曾转头看他,黎穆失落不已,心中万分懊恼,恨不得狠狠甩自己一巴掌,自己方才为什么要走出来呢,可他已走出了这屋子,自然是不好意思再回去,便只能拖着自己的步子,垂头丧气地返回自己的屋子里去。 越青峰在后望着黎穆离去,又转头看了一眼顾渊脸上的神色,大致也猜出了二人的心思,他本不想管这些事,便绝口不提,反对顾渊说道:“顾少庄主,你可还记得那易先生曾说过,他有办法解开我贺师弟身上的阵法?” 顾渊心神不宁,胡乱点头答道:“我当然记得,他说要你去寻些东西,找齐了东西之后,便可以帮贺潺回复原身。” 越青峰点点头,说:“正是如此,他和我所说的那些东西中,有些好寻,有些却是难找的。花费些功夫倒是也能够凑齐,只是我也等不上那么多日子了。有些东西……我听闻顾少帮主的飞云山庄中也有,所以便想要麻烦顾少庄主,能否将那些东西借我一用。” 顾渊说道:“越掌门,您对我有救命之恩,不过是拿些东西,有何不可?” 越青峰点了点头,说:“这样便好,顾少庄主现今不方便自己回庄去拿,我自会吩咐人前往山庄,去将那些东西取来。” 我真不是你师父_59 顾渊答:“这样更好,明日我让母亲写封信,山庄中仆役见着这信件,便会为越掌门您筹备那些物件。” 越青峰道:“那便多谢顾少庄主了。” 他似乎还想再多说几句话,可顾渊心神不宁,一颗心早已不知飘到了何处,越青峰也只好皱了皱眉,说:“那就这样吧,我也没有其他什么事了,那就告辞吧。” 顾渊要起身相送,越青峰朝他作揖,说道:“顾少庄主早些休息。” 越青峰走到门边,回首一望顾渊,仔细看了看顾渊脸上的神色,那只有对方才那一件事的烦闷与羞赧,丝毫不见厌恶轻蔑,他想了想,总算是忍不住多嘴上一句,与顾渊说道:“顾少庄主,有些事情你本不必多虑。” 顾渊觉得他这一句话莫名其妙,不明白他的意思。 “你如此心神不宁,却也并非是厌恶。”越青峰道,“你记着,所谓天道,不过就是条死规矩罢了。” 第53章 顾渊一时怔然, 不明白越青峰这一句话的意思,他这么看着越青峰,只觉得越青峰的话未免也太过无法无天了, 天道只是死规矩, 可没了天道,这世上的一切不都是乱套了吗? 越青峰却从这么一句话, 想到了他自己的事情上去,他原是在开导安慰顾渊, 可现今自己的心情反倒是不好了。他不信天道, 不想循规蹈矩, 可其他人却是信的,他们违心而行,那些所谓的纲常道义便如同一张纵横交错的网, 将他们束缚在其间,动弹不得。 顾渊迟疑说:“越掌门,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越青峰幽幽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明白我自己的意思。” 他说得潇洒, 可他自己何尝不是被缚在这网中的人呢?他自己尚且拎不清楚,如何还想教人做事了。 顾渊被越青峰这一句话弄得更加茫然,满头雾水, 不知如何才是。 越青峰却适时止住话头:“我倒是又想起一件事来。” 顾渊道:“越掌门请说。” “贺师弟催过我几次,我觉着现今也是时候了。”越青峰说道,“你们正巧住在观中,明日便让那狼崽子来随我学散煞气的法子吧。” 越青峰早就与他们说过, 说他有办法祛除因其风剑而缠绕在黎穆身上的那一股黑气,这一直是顾渊的一块心病,那黑气使人暴戾,顾渊巴不得将那玩意尽快散去,只是越青峰不提,他也不好主动说起此事,现今越青峰提了,他自然高兴不已,点头道:“是,我待会儿就将此事告诉他。” 越青峰说:“尽早才好,你与他说,明日寅时,让他来殿前等候。” 顾渊将此事应下了,送走越青峰,他忽而想起方才黎穆莫名亲了自己一口,两人间的关系正是极为尴尬的时候,方才他也不曾劝阻黎穆,就那么让黎穆去了,黎穆此时的心情一定极为烦闷,保不齐会做出什么更加奇怪的事情来。 顾渊皱着眉,很不想在今晚上跑去黎穆屋内将此事告诉他,可明日寅时黎穆便要去与越青峰相见,待到明晨再告知黎穆又是太迟了。他站在原地苦恼不已,思来想去许久,便觉着自己与黎穆斗气归斗气,黎穆身上的黑气还是要尽快消除的,大不了自己主动服一回软,去和黎穆道个歉,就说自己刚才不应该去吼他。 顾渊挪着步子,犹犹豫豫走到黎穆门外,里面是亮着灯,可是悄无声息的。顾渊用衣袖蹭了蹭自己的侧脸,方才黎穆一口亲上来的地方,他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这么面红耳赤地去见黎穆,他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还是先回去冷静一下,喝两口茶再来。 他转过身正要离开,却不想黎穆在里面一把拉开了房门,匆忙叫住他:“潜之!” 那声调还有些委屈,他早就听见顾渊的脚步声了,原以为顾渊会来劝一劝他,可没想到顾渊不过是在他门外站了片刻便又要再次离开,他又生气又难过,明白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再等了,便跳出来拉开门,好歹先将顾渊留下。 顾渊闻言回首,他听黎穆如此委屈,心中不由茫然不已。黎穆在委屈什么?明明是他强行亲了自己一口,闹得大家都十分尴尬,难道这件事还是自己做错了? 他莫名又有些气恼,沉下脸来看着黎穆,冷冷说:“越掌门要教你散黑气的法子,明日寅时,你去殿前见他便是。” 顾渊说完这一句话,便转过头,打算要走了,这黎穆急了,哪儿肯让他离开,三步两步跑到他的身后,一把攥住他的胳膊,什么难过委屈也顾不上了,只是攥着顾渊的手喊道:“潜之,你等等。” 顾渊本不想停下脚步,可黎穆死攥着他的手,他也无可奈何,他只好再度回过身来,问:“怎么了?” 黎穆说:“我错了。” 反正开头上来先认错,这总是没有问题的。 顾渊心想你倒是也知道自己错了,正想要语重心长地教育黎穆一顿,黎穆却皱一皱眉,说:“我方才不该离开的。” 顾渊满心茫然,黎穆不是为了方才突然亲他一口道歉,而是为了这种事和他道歉,黎穆莫非是完全没有意识到刚才那样……不大好吗? 黎穆见顾渊不曾开口说话,也没有去理他,于是又扯一扯顾渊的衣袖,巴巴凑上前去,软绵绵地唤顾渊的名字,顾渊登时便觉得心软,叹上一口气,低声嘟囔着回过身去,与黎穆说:“你可别再那么胡来了。” 黎穆说:“潜之,我没有胡来,我是真的喜欢你。” 顾渊闻言,不由又怔了片刻,终是忍不住皱眉说道:“胡闹。” 他心中混乱,他早就知道黎穆对他的感情,也早因此而万分苦恼,只是柳长青告诉他顺其自然,这顺其自然到现在,却闹出了这么一个结果,要他如何才是? 平心而论,顾渊觉得自己并非是讨厌黎穆或是排斥他,他喜欢黎穆,他觉得黎穆十分有趣,可他的喜欢与黎穆的喜欢是否相同?他不知道。黎穆对他的喜欢又是什么喜欢?他也不知道。 他甚至觉得黎穆其实并不喜欢他,只是单纯的依赖,因为他无父无母,尹千面又自幼苛待他,从未有人对黎穆那么好过,而黎穆却将这份情感误认为是喜欢……他越想越觉得混乱,更是不知该要如何去面对黎穆。 黎穆却万分笃定与他说:“我没有胡闹。” 顾渊问他:“你可知道什么叫做喜欢?” 黎穆闻言先是一怔,却很快又往下说道:“我当然知道。” 顾渊说:“好,那你与我说说,究竟什么才是你心中的喜欢。” 他问这话,不过是为了让黎穆看清他心中对自己的感情,让他明白他本不是那么喜欢自己的,他这一句话,倒是的确让黎穆一怔,陷入了沉思之间。顾渊看着他这幅神色,总算微微松了一口气,觉得黎穆既能好好思考,那一定会想清楚的。 黎穆想了片刻,总算是开了口,要将他的心中所想说出来。 “潜之,我嘴拙,有些话我说不明白。”黎穆皱着眉,绞尽脑汁想着措辞,一面往下说道,“我只是……很喜欢待在你身边时的感觉。” 顾渊说:“这并不算什么,你只是不曾有过至交好友……” 黎穆忍不住微微怒道:“这不是好友。” 黎穆左右转着踱起步子,似乎是在想着要如何与顾渊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他问顾渊:“潜之,你讨厌我吗?” 顾渊老实回答道:“不讨厌。” “方才我……”黎穆稍稍一顿,似乎是害怕再次踩了雷池,犹豫着想着措辞,终究是没有将那句话完整说出口,而是含糊着迟疑问顾渊说道,“潜之,方才我那么做,你觉得……厌恶吗?” 我真不是你师父_60 顾渊怔了怔,方才黎穆所做的事……若他真的觉得厌恶,那么此时他肯定是不会再来找黎穆,将越青峰所说的话告诉他了,可这句话要他如何才能说得出口,他若是这么说了,说自己并不讨厌黎穆的举动,黎穆会不会反而抓着机会,说出些古怪的话,将不厌恶等同于喜欢…… 他究竟喜欢黎穆吗? 他不知道,也不懂黎穆如此问他是怎么一回事,他只觉得心中慌张不已,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想要去承认。 黎穆见他迟迟不曾回答,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再次重复问:“潜之,你好好想想,你真的觉得厌恶吗?” 顾渊皱眉不语,全然不知道要怎么回答,他正满心犹豫,却见黎穆忽而又凑上了前来。 有了之前那一次教训,顾渊见黎穆靠近便想要立即转头跳开,可他的反应终究是迟了黎穆一步,被黎穆抓住了手腕,顾渊皱起眉,强装出满心的怒火,斥责黎穆道:“你做什么?!” 黎穆攥着他的手,温吞吞问他说:“我抓着你的手……你觉得厌恶吗?” 顾渊见他神情如此,心中反倒是更加慌了,他想要推开黎穆的手,可黎穆抓得极紧,他无论如何也推不开,甚至还觉得手腕上被抓得有些疼了,他正想方设法要推开黎穆的手,黎穆反倒是更加靠前了一些,拉住了他的胳膊,将他一步步逼到了院子的墙角边上。 顾渊强装镇定,他的后背已抵在了墙上,黎穆压着他的手,他只得颤声询问:“你要做什么?你将手松开。” 黎穆却压根不曾松开手,反是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声调间比起刚才也显得强硬了不少,压抑着一丝微的情绪,一字一句问他说道:“潜之,你觉得厌恶吗?” 第54章 顾渊的后背紧贴着墙, 惊出一声鸡皮疙瘩,他只觉得此时的黎穆甚为可怖,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 他不明白黎穆为何突然反复得对他说这一句话, 心中已稍稍有了些不祥的预感,倒是强装镇定地颤声询问:“黎穆你……你要做什么?” 黎穆却仿佛根本不曾听见顾渊的这句话, 他干脆欺身上前,伸手捏着顾渊的下颚, 再凑到他耳边, 轻声说道:“你觉得厌恶吗?” 顾渊语无伦次道:“我……我……” 他想此时自己若硬气起来, 恶狠狠地冲黎穆吼一嗓子,黎穆定然就不敢这么刁难他了,可他莫名觉得羞窘不已, 也不知这小狼崽子是吃错了什么药,怎么突然就如此无礼。 黎穆不敢用上太大的的力气,只是轻轻捏着他的下颚,顾渊稍一用劲便能挣脱的, 可顾渊根本不曾挣扎,傻愣愣站着看着他,一副慌乱无措的模样。 其实黎穆的脑子里也是一片混乱,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觉得若自己平和地与顾渊说话,顾渊绝不会认真回答他,反倒若是他能凶一些, 说不准顾渊还能够好好地回答。 他不过稍稍迟疑,便又压着音调,重复着问顾渊说道:“你真的觉得厌恶吗?” 顾渊哑口无言,只是同方才那么一般看着他,嗫嚅着的声音已小得几乎如同耳语,面红耳赤垂下眼眸去,倒是让黎穆看怔了,鬼使神差循着顾渊的唇便吻了下去。 这一下可捅了大篓子,顾渊震惊不已,拼了命地要甩开他抓着自己的手,他挣得越狠,黎穆反倒是越发不想要松开他了,唇舌相交之间,黎穆早已送了手,搂上了顾渊的腰,而顾渊似是逐渐软化了下去,他攥着黎穆的衣襟,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可黎穆终究是欠缺了些经验,正是忘情之时,他却狠狠磕上了顾渊的牙,那厢顾渊猛然清醒,下一刻便发觉黎穆已不曾制着他了,登时变了脸色,未待黎穆反应,一把将他推开了去,恼怒万分,抬起手像是要重重摔黎穆一巴掌,却终究没有狠下心去,反是落荒而逃。 黎穆尚不曾从这一串变故中回过神来,他仍呆怔着,所有的举止不过是他心中最期盼的本能,他根本不曾细想过后果,一时竟也不知是追还是不追。足过了半晌,他才抬起手,抹了抹自己的唇,心中咯噔一声,想,糟了。 方才不过是亲个脸顾渊便已如此生气,而这一下……只怕顾渊再也不会去理他了。 …… 顾渊一路逃回自己的房间内,反手死死关上了门。 他背贴着房门缓缓坐下,呼吸微促,心跳如鼓,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唇,脸上只如火烧,却也不知自己究竟是在紧张些什么。黎穆方才再三重复问他那一个问题,他厌恶吗?不,他丝毫不觉得厌恶,方才甚至……还有些沉醉其中。 他究竟是怎么了?若非他真的……也喜欢黎穆吗? 顾渊已不敢再细想下去,他心中如何不明白自己是在对这些问题避而不谈,他不知要如何想,也不敢去想,就算真的明白自己的心意又能够如何,他捂着自己的脸,不知该要如何才好。 外面的天色早已晚了,黎穆也不敢再来敲他的门,顾渊在门后呆怔怔坐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外边天已大亮,他想起越青峰托他告知黎穆的那一句话,心中竟已开始思忖昨夜黎穆是否真的听进了他的那一句话。 越青峰亲自教导他如何散去黑气,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哪怕只是跟随越青峰学习几日,对黎穆而言,也是受益匪浅的事情。若因他们昨晚的争执而使得黎穆失掉了这个机会,那才真的是得不偿失了。 可昨晚上出了那种事,顾渊又怎么好意思这么直接跑到黎穆面前去,装着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的模样,劝他好好去与越青峰学习? 顾渊心中纠结不已,他不明白自己此时究竟是如何的心情,既然是有些气恼了,为何他却还如同老妈子一般为黎穆百般操心。 他气自己太不争气,洗了把脸走出门去,望着云后的日头,只觉目眩,大约是昨夜一夜未眠的缘故。他要去找母亲写那封信,好从山庄之中取出越青峰想要的东西。他几步走到院外,却又绕了回来,悄悄到黎穆屋外看了看,只见房门大敞,屋内空无一人,他拦了名凌山观的弟子询问,才知黎穆一早便已去寻了越青峰。 顾渊觉得甚为欣慰,又隐隐有些失落。 不过这样倒好,黎穆去寻越青峰了,他至少有大半天的功夫好好考虑要如何去面对黎穆。 顾渊满腹心事,走出了小院去寻母亲与妹妹。 他走到母亲屋外,一眼便见着顾雪英在院中习剑,那剑风凌厉,只是剑上的剑气却显得弱了,一眼便能看出她是方入门不久的新弟子。可比起昔日顾渊尚在庄中时,顾雪英已精进了不少,顾渊不想打断她,便安静站在一旁看着,照顾的仆役见着他,早已去与屋内的顾母说了,老夫人这才走出来,站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着小女修习。 顾渊正看得认真,那老夫人轻轻叹一口气,低声说:“这些日子……英儿真是长大了。” 顾渊答道:“是啊。” 他心中只觉恍如隔世,昨日他已有些察觉,雪英的面容未变,性子却变得坚强了不少,原来母亲娇惯出的大小姐心性也被磨去了大半,的确是比以前懂事得多了。 只是她为此究竟吃了多少苦头?顾渊不敢去想,而这其中至少有大半的责任在自己。 他静静看着,顾雪英早已注意到了他,收了剑过来,上前挽住他的胳膊,笑吟吟唤他:“哥哥起的真早。” 顾渊看了看那日头,摇头道:“现在如何还早了?” 他又将越青峰的请求告诉顾母,请母亲往山庄中写那一封信,尽快为越青峰凑齐恢复贺潺肉身所需的物件,越青峰对他们家有大恩,顾母爽快答应,返回屋内去取纸笔为越青峰写这一封信,顾雪英挽着顾渊的手一同在屋内闲聊散步,这么走了两圈,顾渊忽而听顾雪英迟疑问道:“哥哥,那随你一块的魔修……与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顾渊一怔,一时竟觉得万分慌张起来,随口答道:“他是我的好友。” 不料顾雪英却反问道:“仅仅只是朋友?” 他这妹妹本就心思明慧,黎穆又从不掩饰自己对顾渊的好感,若是认真注意观察了,的确能看出一些端倪。只是顾渊不曾想到顾雪英如此轻易便看透了,他心中仍是紧张不已,稍稍垂下眼眸,不敢去直视顾雪英的眼睛,问她:“你为何这么问?” 顾雪英说:“你难道没有注意到他看你的眼神吗?” 顾渊怔然道:“什么眼神?” 他想每次他望着黎穆时,黎穆的神色都十分正常,至多是对他有些亲密,黎穆毕竟那么黏他,有些亲密倒也是难免的事情。 我真不是你师父_61 顾雪英正想再说话,顾母已拿着信走了出来,他们不好再往下谈论此事,只好就此打住,闭嘴不谈。 顾母将信交到顾渊手上,嘱托他一定要好好按着越青峰的吩咐,帮助越青峰将此事处理清楚。 顾渊自然满口答应,他收好了信,老夫人随口问道:“你们方才在聊些什么?” 顾渊心中一时惊慌不已,慌忙转头去看雪英,却见顾雪英神色平常,微微笑着,说:“在想待会儿要吃些什么。” 老夫人不由得叹气,捏了捏顾雪英的鼻子,甚是宠溺般说道:“你这小贪吃鬼。” 顾雪英吐了吐舌头,趁着老夫人不注意,朝着顾渊眨眼。 顾渊松下了一口气,他看顾雪英的样子,显然是会替他隐瞒此事。 他站在原地未动,老夫人已开始出声催促他快些将信交给越青峰,以免让越青峰等得急了。 顾渊只好揣着那封信走开去寻越青峰,现在这时间,只怕黎穆也在越青峰那儿,他不免犹豫,踌躇许久,总算下定了决心,走到越青峰门外,拦下一名流山派弟子,嘱托他将信交给越青峰,二话不说,掉头便跑。 那弟子一脸茫然,不知这究竟是出了何事。 顾渊跑出几步,觉得有些不对,这为何像是他做了坏事?吃亏的人反而担惊受怕,未免也太不符合常理了。 他思来想去,觉得自己本不必如此躲躲藏藏,好容易想开了这一件事,转头便见着越青峰同黎穆一块朝着这边走来。 他们好似还不曾看见他,顾渊却已是怂了,弓着腰慌忙溜之大吉,早已不记得方才自己想过什么。 第55章 他一溜烟跑了老远, 估摸着越青峰与黎穆是看不见他了,那一颗悬着的心这才落了下来。 躲过了这一次,他又觉得自己的举动多此一举, 自己何必要躲着黎穆呢?可是见着了黎穆之后他应当要怎么做?开口时又该要说些什么?他左思右想, 却只觉得尴尬不已。 还是不要私下再见的好。 他在心中这么告诫自己一句,更是笃定了这么一个决定, 至少在他想清这整件事之前,千万不能再在私下里单独和黎穆见面了。 他心中有个声音正告诉他, 这不过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 答应, 或是拒绝。可他却无法将这看做是一件简单普通的小事。他一遍一遍地去思考可能的结果,他为自己的优柔寡断而苦恼不已,却又无法痛快地去处理这一件事。 顾渊愁了好些日子, 不知该要如何才好。而黎穆不知是知趣还是醉心于修习,果真也好些日子不曾来寻过他,这举动有些反常,竟让顾渊觉得慌了, 可静下心来认真想一想,这样倒也好,他二人本就不应该有什么太过亲近的举止关系。 只是偶听越青峰提起黎穆时, 顾渊却止不住地觉得心中有些许难过,不过是过去了短短几日,倒仿佛是许久不曾见过黎穆一般。 入夜,他满心忧愁在这凌山观中闲逛, 正巧遇见了搀着庆生出来走动的柳长青。这几日庆生恢复得极好,已可以下地行走了,只是走得久了便难免有些疲倦,顾渊有些日子不曾看见他们,强打精神与二人闲谈两句,问了问庆生身体如何,原想就这么离开,柳长青却拦住他,先将庆生遣回去了,再与顾渊说:“顾兄,我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顾渊在心中仔细想了片刻,也猜不出柳长青要与自己说些什么,见柳长青将庆生遣走,更是觉得奇怪了,他究竟要与自己说些什么,还非得要避开庆生? 待庆生不疑有他地离开了,柳长青看了看顾渊,开口问道:“顾兄,你最近是怎么了?为何看起来总是失魂落魄的?” 顾渊不曾想自己的失落已如此清楚明白地表露在了脸上,心中不免觉得有些尴尬,他想这么丢人的事情,还是不要与柳长青说了,正想着托词,柳长青却直接问道:“可是因为你那小徒儿的事?” 柳长青早已知道黎穆与顾渊不是师徒,却仍是习惯如此称呼他们,此时在顾渊听来,却有些打趣的意味,不免稍稍觉得有些羞窘,正要让柳长青切莫再如此称呼他们了,柳长青眼尖得很,一眼瞥见他脸上神色,心中已是明了,道:“果然是因为他。” 顾渊摆手道:“柳兄,我与他并非师徒,往后你可不要再这么唤他了。” 柳长青笑道:“那小狼崽子可喊得欢。” 顾渊愁眉苦脸,柳长青看出了些端倪,小心问道:“你可是与他吵架了?” 顾渊叹一口气,说:“他是落花有意。” 倒不想柳长青睁大了双眼,愕然道:“顾兄你……我原以为你们是两情相悦……万万没想到我竟看走了眼。” 顾渊哭笑不得,此时他倒也不知该如何与柳长青解释了,柳长青想了许久,似是不肯相信自己也有走眼的那一天,皱着眉望了顾渊许久,那眼神直看得顾渊心慌不已。 顾渊仓皇移开话题,匆匆问道:“柳兄,我……我看你对那庆生如此关心,倒是不知你二人……” 他想柳长青与庆生非亲非故,如此照顾庆生不说,那一颗心几乎全系在了庆生身上,难免令人多想。 柳长青却笑道:“我与他并非是你心中所想的关系,你可莫要误会了。” 柳长青一笑,顾渊倒觉得十分尴尬了,他只觉自己这纯粹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许柳长青就是单纯对朋友上心罢了,他却胡思乱想,非觉得柳长青或许是在倾慕对方。 “这可是再老套不过的故事了。”柳长青与他解释道,“我修行不佳,本是一直普通的狐狸,也不知是如何积了德,令我修成了一只狐妖。” 顾渊问他:“而后呢?” 柳长青道:“而后?而后无意闯下山为人所捉,幸得庆生救了我,那是百余年前的事了,他自己并不知道,我寻着他的每一世,来他身边看看他,倒也算不得是喜欢,只望他的家人安稳一生便好。” 这是喜欢,却并非情爱,顾渊似乎能理解柳长青的感受,大约也明白他究竟为何如此去做,这情感倒是比普通的情爱更为难得,常人也难以维持这份感受。 他们各自沉默了片刻,柳长青又说道:“顾兄,你这些日子躲着黎穆,他好像已经很不开心了。” 顾渊仓皇解释道:“我……我没有躲着他的。” 柳长青笑道:“顾兄,你说谎的功夫,还得再精进一些。” 顾渊垂头丧气,像是懒得应付解释,便直接答应道:“我是在躲着他。” 柳长青摇头说道:“你若是想拒绝他,躲着不见可不是个好办法。” 顾渊仔细思忖片刻,不知为何,他并不想要这么去做,只要想想他直白地拒绝黎穆的场景,他心中竟也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倒比现今这么死拖着对黎穆视而不见还要令他难受。 柳长青看出些端倪,知道顾渊是不想拒绝的,大约只是还未想透,所以才一直拖着此事,避而不见,他不免觉得无奈,思来想去,也只得提点顾渊一句:“黎穆这脾气,你越躲着他,反而越容易出事。” 顾渊皱眉说:“我只是……只是想好好想一想。” “那你可要快一些了。”柳长青点头道,“他平日对你极好,看似脾气甚软,可他毕竟是一只小狼崽子,若是惹火了会如何,可真不好说。” 顾渊叹气道:“我……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我真不是你师父_62 柳长青与他说了这么多话,可却好似毫无作用一般,最终思考此事的人是他,他仍是下不了决定,避着黎穆或许不好,可短期之内,他实在是难以做出决定。 现今已过去了几日,越青峰派去飞云山庄的几名弟子也已带着东西赶了回来,一切顺利,不过就几日功夫,令贺潺恢复原身的物件便已寻得差不多了。 越青峰决定这几日便带着贺潺再去一趟流山派,而易先生不喜欢黎穆,黎穆自然是不能随他们一块前去的,而顾渊虽是躲着黎穆,可黎穆若不去,他也不可能会再回那流山派,那么这件事便这么敲定了,他们仍留在越青峰的凌山观中等着几人回来。 顾渊心中盼着此事一切顺利,他自然希望贺潺能够好好复了原身,次日越青峰与易先生通过消息,正要动身,易先生却着急制止住他,请他将顾渊与黎穆也一块带过来。 此言一出,倒连越青峰都有些吃惊了,前些日子易先生方骂过黎穆,怎的今日又要请黎穆回去了。 他们二人靠着符咒传音,那声音虽稍显得有些走样,却仍可听得出易先生的声音中满是歉意。 易先生说道:“这些日子我仔细想过,这事……或许的确是我错了,我当日不该那么激动。” 他说得十分为难,他毕竟也是一名德高望重的老者,如此承认错误,对他而言,这实在是有些难了。 越青峰皱着眉,觉得易先生这变化有些古怪,他却不好开口,只是点一点头,道:“此事还得征得顾少庄主的同意。” 易先生点头称是,又迟疑说道:“我虽能理解那小魔修为父报仇,可他终究是个魔头,我想像顾少庄主道歉,却不能接受那魔修到门中来。” 他的意思,倒是想将顾渊与黎穆请过去,却只能让二人呆在山下镇中,越青峰不由皱眉,说道:“过分了。” 易先生苦笑不已:“越掌门,此事并非是我一人可以定夺的。” 当日那么一闹,他门中已有不少人知晓了黎穆的魔修身份,此时若是再让他进了流山派里来,难免会引起众人愤怒,他是掌门,可流山派却并非是他的一言堂。 越青峰只好答应他会为他转达此事,他断了与易先生传音的符咒,派人去将顾渊与黎穆寻来,将此事告知二人。 顾渊这几日躲着黎穆,直至今日才算是与黎穆见上了面,他觉得尴尬,低垂着头不敢去看对方,黎穆却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一般,目不斜视,淡然说道:“我听潜之的。” 一句话说完,越青峰已将目光转了过来,这一下有些猝不及防了,顾渊呆怔着不知如何回应,越青峰又将那问题问了一遍,他才蹙眉说:“既然如此,过去倒也无妨。” 第56章 顾渊想易先生既诚心要对他们道歉, 那么出于礼数,他们也理应赶过去,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 至多几人警惕些便好。 越青峰点头称是, 一面在心中想,反正有他随着, 能出什么大事? 这柳长青与庆生留在了观中,其余人一同赶往凌山派, 他们等着顾渊与黎穆回去收拾, 动作难免便拖沓了一些, 直至当日午后,一行人才终于动了身。 以往他们一同赶路时,黎穆总是紧随着顾渊, 恨不得粘在他身旁。这一次却是不一样的,两人保持着一段距离,顾渊连看也不肯去看黎穆,而黎穆低垂着头, 那心情显然是极为不好的。 便是迟钝如越青峰,也总算觉得这两人的关系似乎有些不对劲,可他却说不出这毛病究竟是出在了什么地方, 他想贺潺在这些事上一向聪慧过人,便趁着休息时,找了一处没人的地方,悄悄将镜子掏了出来, 召出贺潺,将整件事的原委与贺潺说了,一面疑惑问道:“他二人可是出了什么事?这几日怎的如此古怪?” 贺潺本懒得去搭理自己的这位烦人师兄,可听他这么一说,倒也来了些兴趣,开口便说:“怕是吵架了吧。” 越青峰觉得甚为在理,只是他从未认真关注过二人的关系,也不知他们是为何吵了架,思来想去,倒想到了那天晚上,黎穆当着他的面强行亲了顾渊一口,顾渊当时就有些生气,难不成是将那时候的一口气憋到了现在? 可后来顾渊还替他去和黎穆传话,想来二人应该已经和解了才对。 莫不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 越青峰将几件事与贺潺一说,贺潺拍着腿与他嚷嚷,口中说着等好戏,为何直到现在才告诉他。那显然是巴不得在现场看这一桩热闹,只可惜以他现今的情况,这热闹是看不了了。 越青峰又说:“不过是件小事,我告诉你做什么?” 贺潺说道:“这如何是小事了啊!” 他对这件事十分感兴趣,越青峰却不明白他为何如此上心,他以前从不知道贺潺喜欢听这些茶余饭后的闲谈八卦,他只记得自己的师弟在功课上虽然怠懒了一些,行事作风却也十分的磊落,不会去关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可再仔细想一想,贺潺见了他便如同是霜打的茄子,恹恹地没有半点儿活力,当然不会与他去谈这些事情了,贺潺私下究竟如何,他不知道,也从不曾拉下脸主动去询问。 这些日子,他们师兄弟之间的关系亲近了许多,虽然还不曾到那些佳话中所传的亲亲密密兄友弟恭的地步,好歹贺潺是少与他针锋相对了,眼下他听贺潺似乎十分关注此事,哪儿还觉得去打听这些鸡毛小事太过掉他掌门的身份,面无表情打了包票会将此事问清楚,又将贺潺赶回去了,收拾好镜子,这才转身回去。 顾渊仍在原处休息,黎穆就坐在他斜后方,低垂着头,可已忍不住偷偷拿眼睛去瞧顾渊,一副犯了错的模样,若将顾渊将目光转过来,他便立即假装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一般,冷冰冰板下一张脸,而顾渊更是目不斜视的,看也不看他,两人保持着一段若远若近的距离,瞧瞧,这显然是吵架了嘛。 越青峰觉得十分有趣,他难得不着急动身,倚着树多看了几眼,顾渊觉察到他的目光,觉得有些莫名,不知道越青峰为何总这样盯着他,心中十分尴尬,正想要开口询问,忽然听得一阵惊恐尖叫,众人均以为是凌山观的随行弟子出了什么事,不由惊警,全部朝着尖叫处转头看去。 可尖叫的人却并非是他们的随行弟子,那是名瞅着十分眼生的樵夫,身后还背着一大担子的干柴,手里拎了把饱经风霜的柴刀,吓得面色惨白,将他们全部转过来看着他,干脆将柴担子一丢,转头拔腿便跑。 这樵夫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人类,并未有什么特别之处,越青峰却有些生疑,若他只是个普通人,为何看见他们就跑?而今修仙之风盛行,大多普通老百姓见着修道之人,是艳羡多于尊敬,绝不会吓的面无人色,掉头就跑。 莫非是自己看走了眼,方才那樵夫不是人,而是个妖怪,或是魔修?越青峰稍稍有些疑惑,他转头去看了看顾渊,顾渊却也皱着眉,疑惑不解问:“越掌门……那人为什么要跑?” 越青峰一顿,想自己怎么可能会看错呢?那樵夫明明白白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他挑起眉,心中显然被这樵夫的举动,勾起了一丝好奇的欲望。樵夫为什么要跑?追上去不就知道了吗? 那樵夫跑得再快,靠的也只不过是两只脚,越青峰等人若是想追他,可是再轻而易举不过的事情。不过片刻,他已被越青峰的门下弟子拿住了,那名樵夫吓得两股战战,面无人色,哆哆嗦嗦的看着越青峰等人,好容易壮起胆子,大喊了一句:“我不修仙!我不要跟你们走!” 越青峰被他这一句话噎着,什么修仙?谁要这樵夫修仙了?他皱眉仔细打量着樵夫,五短身材,修仙的资质倒不如说是没有,哪怕将他扔到小门派去选个守门弟子,只怕都有些难度。 越青峰开口说:“谁要你修仙了?” 樵夫仍是害怕不已,说:“你……你们不是为了门下扩充来选弟子的吗?” 越青峰冷笑一声,却不曾开口解释,以他凌山观在修仙界中的名号,每到扩充弟子的时候,只要往外说一声,便会有无数人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来,那场面虽比不得鹤山派,可有越青峰在此坐镇,多少人想成为他的关门弟子啊,他何必在山上逮着一个并无资质的樵夫,强逼他入门? 他觉得十分好笑,可一旁的顾渊却笑不出来,他看着瘫倒在地上哆嗦的樵夫,反而是紧皱着眉,想起那么一件事来。 “越掌门。”顾渊皱眉说道,“借一步说话。” 越青峰虽是觉得有些不解,可他见顾渊神色严肃,便点了点头,令手下弟子看好这可疑的樵夫,转身跟了上去。 黎穆如同是跟屁虫一般紧随着他们,或者说是紧随着顾渊的脚步,他们走了一段距离,顾渊这才停了下来,回过头,问他们:“你们可还记得那日庆生说的话?” 越青峰茫然不解,黎穆却似乎是懂了。 顾渊这才想起来,那些话其实是柳长青在死阵之中与他和黎穆所说的,越青峰应当并不知道,他只好耐着性子与越青峰解释:“当时有人路过束桐镇,说庆生资质尚可,于是将他收作门下弟子。” 越青峰的脑海中浮起了庆生那张脸,资质尚可?以他的标准来说,庆生的资质可是差得远了。 我真不是你师父_63 顾渊苦笑道:“我倒是忘了,收他入门的人究竟是谁。” 越青峰说:“庆生的资质虽是差了一些,可机缘巧合,又有谁说得清楚,怎么?那件事与眼下的事情……莫非有关联?” 顾渊说道:“我只是想,而今修仙之风盛行,想要骗走一个人,这也算得上是一个好方法。” 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越青峰心想,不少名门大派门规森严,弟子入了门,便要尽力断绝所谓的七情六欲,与家中的联系极少,那人便如同是自人间消失了一般,而不少家人都是能够理解的,也不会刻意去寻他们……流山派后山的那些尸骨,或许并非全是流浪乞儿,也有可能有这样的人存在。 听那樵夫所言,这些日子被路过“仙师”看上的人想必不少,他们三人一同走了回去,决定再找那樵夫仔细问一问。 樵夫被他们吓得不轻,越青峰一问话,他立即便老老实实的全说了。 这些年来,确有一位仙师附近的几个小镇上收了好些弟子,那些人只要跟他走了,便杳无踪迹,连给家里写信都是极少的,如同是人间蒸发了一般。樵夫觉得十分古怪,可镇中人却好像都魔怔了,但凡那人来了此处,他们便争先恐后将自己的孩子送到他面前,得对方一句资质尚可,便如同捡了几百两银子一般开心。 这顾渊倒是能够理解,附近几个小镇都不大富庶,大多人都是饥一顿饱一顿,挨着饿着过日子,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好好过,刚才附近的修仙门派,虽说不一定能包你羽化登仙,可吃穿用度,肯定是不愁的。 再者说,入门弟子鲜少与家中联系,似乎已成了一条众人皆知的规矩,家中人再想念他们,也不会轻易坏了这规矩,大约还觉得没有信件往来才是正常的。 哪个门派会在普通的小镇中,这样来来回回的招人呢?这实在是令人觉得可疑,顾渊更是觉得那些人只怕已变成了流山派后山中的累累白骨,而他的家人,还在做着修仙的美梦。 越青峰也意识到了不对,开口问:“那名仙师长得什么模样?” “是……是个老头儿!”樵夫脱口而出,“跛脚的老头!” 第57章 天下跛脚的老头儿成千上万, 可他们熟悉的却就只有那么一个了。 顾渊与越青峰目光相交,各自皱起眉来,顾渊问:“那人可还有什么特征?” 这樵夫原是吓得不轻, 越青峰问话时又冷冰冰板着一张脸, 形容严肃,甚为吓人, 唬得他更是惶恐不安。眼下顾渊却不同,他为人本就亲和, 生得也讨人喜欢, 细声问了这么一句, 大约是怕樵夫不肯直说,还安慰他道:“你不用害怕,也不要着急, 慢慢与我们说清楚。” 一句话下来,那樵夫倒真的平静了不少,顾渊又请越青峰发话,先叫人将他松开, 这樵夫甚为感激,一股脑地将整件事情都说了出来。 他说那仙师是位跛足的老者,几年前偶然经过此处, 为他们除去了附近威胁镇子的妖邪,带走了几名据他所说是“颇有资质”的年轻后生。大家也都知道入了那些名门正派,与家中的联系会少上不少,可万万没有想到他们就这么断了联系, 除开刚刚离开时,有一人还偶尔会朝家中写信,其他人干脆便杳无音信了。 顾渊问:“你可知道信中都写了些什么吗?” 那樵夫道:“就是与他家老娘亲报个平安,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 顾渊又问:“他一直都有往家里写信吗?” 樵夫想了想,答:“写了大半年吧,之后也就断了。” 顾渊不由觉得奇怪,写了大半年,忽然就断了,难道这人的家中人没有想过他会遇到什么不测吗?这事有些反常,他觉得头痛,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樵夫口中所说的老者,会是易先生吗?如果真的是,那他又是哪一个易先生? 越青峰已然开口问道:“他可曾背着琴。” 樵夫一下并未明白越青峰所说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说:“那老头儿……好像真的抱着琴。” 天下跛足之人虽多,可以琴为武器的,大约就只有易先生一人了。 只是单凭樵夫所说的这几句话,他们无法判断这个易先生究竟是哪一个易先生,那些被他收去的年轻后生究竟又出了什么事。 樵夫又往下说道:“他这几年来了好几趟,镇中开始有人觉得古怪了,我去附近的几个镇子打听过,算起来,他已经带走十几个人了。” 他们推论至此,更多的却是无法猜测,越青峰放了这名樵夫,遣人将他送回镇上去,仔细想了片刻,说:“这件事,问问庆生便好。” 庆生好歹在流山派中住了些日子,若门中有十余个弟子都来自同一个地方,他应当会知道。 联系庆生花费了些功夫,这传音符操作不易,好不容易联系上了,仔细一问,庆生却说他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些人。他甚至说这些年来,流山派除了公开挑选弟子之外,平常零散着的也不过只收了三四名小弟子。 那么那些人去了何处?顾渊等人虽然不知道,却也能猜出他们的结果一定不会很好,既然如此,这樵夫所见的易先生,应当是由尹千面假扮的易先生了。 顾渊叹了一口气,心想这尹千面果真是阴魂不散,令人生厌。而更糟糕的是他们还猜不出他如此行事的动机,只是被动着随他的举动来作出应对,被人牵制的感觉很不好受,可一时之间,他们也难以跳出这个被动的境地。 无论如何,事情还是要继续办的,他们又继续向着流山派的方向前进,只是多了这么一件事,反而令他们更加疑神疑鬼了一些,流山派上了那位易先生是真的吗?没有人知道答案,他们也找不出这个答案。 之后一路无惊也无险,很快他们便赶到了流山派下的小镇子,一路冷战,此时要与黎穆一同待在这镇子内等候,何止是尴尬二字能形容的。这几日顾渊只觉得别扭,那日的事情之后没多久,他便觉得有些后悔,他是想好好与黎穆相处的,可却拉不下这面子去与黎穆道歉,更想不明白之后要怎么办。 他喜欢黎穆吗?他想明白了,他是喜欢的,只是他摸不清这喜欢的性质,于是只好憋在心中,想明白之前,无论如何也不能够开口。 好在易先生对此事极为重视,亲自下山前来迎接,当场便与顾渊黎穆道了歉,那态度十分诚恳,说什么也要请他们在这附近的酒楼之中吃一顿谢罪宴, 本来宴席是该在流山派中摆的,可易先生不肯让黎穆上山,这谢罪宴便只能摆在临近的酒楼之中了,这事情办得令人尴尬,黎穆不大愿意去。若是放在平日,他一定要冲着顾渊撒撒娇,想尽法子的耍赖不去,顾渊也一定会迁就他。可现今这情况,易先生一开口,顾渊便已答应了,黎穆自然也不好再拒绝,只好耷拉着尾巴与耳朵,拖拖拉拉地跟着几人一块去了易先生的谢罪宴。 顾渊盯着他的尾巴,心想这几日之中,黎穆似乎都垂着自己的尾巴,他不由又内疚了一些,仔细想想今晚上这所谓谢罪宴的情况,便觉得黎穆应当是不愿意来参加的。 是啊,这谢罪宴算是什么事啊,他嘴上说着要与黎穆道歉,可却死活也不愿意让他踏进流山派半步,说是门下弟子不愿意让魔修走进门派,可实际上呢?黎穆肯定会觉得心里不舒服,顾渊是理解的。 他憋着一句话,想和黎穆说若是他不愿意,不去也好。可他要如何与黎穆说出这句话来?他只得憋着这一句话,再看一看黎穆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越发觉得自己是做错了。 宴席之上,越青峰与易先生聊起关于恢复贺潺肉身的事情,他说易先生交代的东西,他都已经收集齐了,这阵法这些日子便可以布置,最好快一些,早些恢复了贺潺的身体,他也觉得安心。 易先生乐呵呵答应,又取了酒来,要与黎穆和顾渊道歉,顾渊站起来喝下这一杯酒,嘴上说着无事,余光瞥见黎穆耷拉着的耳朵,那心情一时又低落了下来。 易先生将场面话说得漂亮,说他实在是不方便请黎穆到流山派中取,否则的话他一定会亲自相迎,黎穆不曾回答他,也懒得回答他,易先生有些挂不住面子,顾渊只好主动站出来,说:“易掌门的好意,我们是知道的。” 越青峰在一旁冷艳看着,此时冷不丁开口问道:“易掌门,前些日子……你可曾去过临近的乐湖镇。” 这乐湖镇便是他们遇见樵夫的那个地方,越青峰如此问,便是想要看看流山派中的这位易先生是否与此事有关系,可顾渊觉得他问得太过直接了,他难道就不怕对方撒谎吗? 他这一下问得易先生猝不及防,怔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他大约是不明白越青峰究竟为何要这么问,微微皱了眉,说:“乐湖镇?老夫的确听说过这个地方,可是从未去过。” 越青峰问道:“你真的不曾去过吗?” 易先生老实回答:“不曾。” 越青峰闭了嘴,不再往下询问。 我真不是你师父_64 易先生仍是不解:“越掌门为何忽然问起此事?” 他的模样看起来,实在不像是在说谎,的确是一副无懈可击的样子,令人信服,越青峰自认活了这么多年岁,看人还是准的,他也有七八分信了,便摆了摆手,说:“随口问问,易掌门不必在意。” 都这么问出口了,又怎么能不在意呢?只不过他认真想了想,越青峰为人本来就十分古怪,他忽然想起了什么,随口问一问,也是挺正常的事情……就算不正常,他还能怎么的? 场上冷了一会儿,易先生想,他刚刚已经和顾渊敬过酒了,这回主要还是得向黎穆道歉,并又端起酒杯来,对黎穆说:“这位小兄弟,那一日老夫说得的确过分了一些,不论怎么说,我希望你能够理解。” 黎穆的心情不太好,本是自斟自饮,易先生和他道歉,对他敬酒,和谁喝不是喝啊?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易先生大笑,夸赞他是好度量,他也好像没有听见一般,坐了下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顾渊在一旁看着,觉得有些担心,其他话尚且不说,他以前可不曾见过黎穆喝酒啊,这小狼崽子真的会喝酒吗?万一喝醉了,那又该怎么办? 他憋着看黎穆自己灌自己,几日来的事情都压在他的喉间,总算是憋不下去了,忍不住轻轻扯了扯黎穆的衣袖,低声说道:“你别再喝了。” 黎穆的动作一顿,讶然回首望他,双耳一瞬便立了起来,那神色是惊讶极了,顾渊看着他这副模样,早什么脾气都没有了,不由叹气,轻声说:“你若是喝醉了,难道要我把你扛回去吗?” 第58章 黎穆睁大了眼, 愕然不已,好半晌,才嗫嗫嚅嚅地小声询问:“潜之, 你……你在与我说话?” 顾渊忍不住瞪他一眼, 说:“不是与你说话,那我是在和谁说话?” 他一句话话音刚落, 黎穆已一把丢下了手中的酒杯,端端正正坐好了, 抖一抖尾巴, 开口便道:“我不喝了!” 他说话的声音显得稍大了一些, 座上几人不由向他转来了目光,他毫不自知,激动不已, 顾渊却莫名红了脸,一拍黎穆的手,说:“你小声一些。” 黎穆急忙闭上嘴,不敢再发出半点儿声音, 而越青峰看着他二人在一块咬耳朵,忍不住稍稍皱起眉,心中是更加不解, 方才他二人不是还闹着别扭吗,怎么忽然就和好了? 黎穆安静了一会儿,而顾渊又转过头去,不再继续方才的那个话题往下说话。黎穆想了很久, 认真判断顾渊大概是真的不生气了,这才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将声音压得极低,恨不得用气声诚惶诚恐地与顾渊说:“潜之,我不喝了。” 顾渊看着他这副模样,稍稍怔了片刻,随后便忍不住低笑出声,他想自家的这只小狼崽子实在是太有趣了,又甚为乖巧,虽说有的时候胡闹了一些,可也绝非是其他人能够比较的。他此时和黎穆说了这句话,黎穆的心情好了,他自己也开心了不少……仔细想来,这些天他可曾从不曾这么开心过。 那答案在他的心底昭然若揭,他已经想明白了,可现今却似乎……并不是说这件事的时候。 那边越青峰扫了他们几眼,又专注地去与易先生谈贺潺的事情,他们已商量到了阵法上,说得十分深奥,顾渊听不大明白,只大约懂得按照他们的说法,凑齐东西之后再将贺潺恢复,似乎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只不过眼相爱越青峰凑齐的物件里还缺了一符引,这东西极为难得,说是千百年难得一见的奇物,而趁着越青峰去凑这些东西的时候,易先生也派了人出去打探,终于得了这物件的下落。 越青峰皱眉询问:“那东西在什么地方?” 易先生回答道:“玉澜川。” 顾渊一怔,他想这玉澜川可是竹师儿的地界,她在哪儿化作了一名老婆婆,整日里浇花种菜,假装自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农村老妇。 易先生又问道:“你们可曾听过竹师儿的名号?” 越青峰说:“知道,她与赵行之起名。” 赵行之是正道中的铸剑大师,受人敬仰;竹师儿则是魔道中的铸剑高人,令人唾弃。二者在铸剑的技艺上却是其名的,只不过竹师儿锻造的剑大多都有些邪气,好似其风剑一般,常人难以镇压得住。 易先生点头说道:“对,就是她,我们要寻的归魂草,也可以用在铸剑上,这竹师儿性情古怪,对铸剑之事极为执著……” 顾渊忍不住微微蹙眉询问:“易掌门的意思是……竹师儿或许回来抢夺这棵归魂草?” 易先生道:“或许。” 越青峰冷笑:“她抢得走么?” 若这不长眼的妖怪真敢来与他争归魂草,那也简单,一剑将她杀了,往后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越掌门切莫激动,我知只要你出手,哪怕十个竹师儿都不是你的对手,只是这归魂草……有些古怪。”易先生苦笑道,“这玩意见不得血气凶煞,否则立即枯萎,若是你们真的争斗了起来,难免要见些血光……这草枯了,可就要再等个百十年了。” 越青峰一瞬便闭了嘴,要他再等上那么久,倒还不如现在就杀了他来得干脆一些。只是竹师儿想要这草,他们也想要,正邪相见,难免会有些争斗……不如先去将竹师儿杀了,再去拔那颗草…… 易先生大约已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匆忙制止:“越掌门,你可切莫胡来。” 越青峰轻咳一声,道:“此事事关我师弟,我怎么可能会胡来呢。” 顾渊哑口无言,心想看着越青峰方才那眼神中的杀气,谁信他会没想过要胡来啊! 易先生说道:“你不胡来便好。” 越青峰问:“可若不能硬抢,我们又应当如何拿到那株归魂草?” 易先生将目光转到了黎穆身上,轻声笑道:“那就得看看这位小兄弟的本事了。” 黎穆根本不曾去听二人的谈话,他正开开心心对着顾渊摇尾巴,若不是这儿还有其他人在场,只怕他已要忍不住凑上去用耳朵去蹭顾渊的手了。 这会儿忽然有人提到了他,他反是吓了一跳,不明白他们是说到了哪儿。 “我听闻厉玉山曾有恩于竹师儿,而她也十分感激厉玉山。”易先生接着往下说道,“而今厉玉山过了世,那这份恩德,应该会报答在他的孩子身上。” 顾渊明白了,易先生这是想要让黎穆直接去向竹师儿要那一棵归魂草,若竹师儿真的对厉玉山感恩戴德,这株归魂草,她想必是一定会给的。顾渊想起当初与竹师儿见面时的场景,竹师儿的确对黎穆十分尊敬,若黎穆开口向她要这株归魂草的话,她或许真的会同意。 易先生说:“那竹师儿是个很懂得报恩的人,当初厉玉山还在世时,她便主动帮厉玉山做过许多事。” 越青峰点头道:“的确可以试一试。” 易先生转头看着黎穆,好声好气地问道:“只是不知道这位小兄弟是否同意了。” 黎穆先回头看了看顾渊,见顾渊未曾有反对的意见,这才再次转过头来,答应道:“好。” 易先生大喜过望,说:“这样便好,我立即去吩咐门下弟子做好一切准备,我在这儿布置阵法,你们去将那归魂草找回来。” 越青峰松下一口气,大约是想着贺潺一事终于是要结束了,心情多少是好了一些。 “只是有几件事你们得记着,第一,千万不要与竹师儿发生冲突。”易先生说完这句话,抬起眼看了一看越青峰,显然这一句话他是刻意说给越青峰听的,“第二,归魂草拔下之后,五日之内就会枯萎,你们一定要在五日内赶回来。” 此去玉澜川,便是御剑不停,来回也需得几日的路程,五日期限虽短,可来回赶一些,倒还是来得及的。 只是……顾渊心知连续五日奔波而没有时间休息,其余人应该没有多大的问题,他却肯定抗不住,也就是说,这一趟黎穆与越青峰去取归魂草,他是个拖油瓶,那还是不要跟着了,他还是留在此处,等候二人归来好了。 我真不是你师父_65 易先生也是这个意思,他倒给顾渊留了个台阶,说是要请顾少庄主留下帮他处理这阵法。可顾渊修行尚浅,这阵法他压根就看不懂,不过是委婉些让他留下,不要去拖二人的后腿罢了。 顾渊知趣,便点头答应,大家都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便也无人多说,这件事便算这么敲定了,黎穆与越青峰各去准备,明日一早便动身。 宴席散去,出了酒楼回到落榻之处,一路黎穆都想要与顾渊说话,好容易逮着了机会,委屈着唤一句潜之,开口便是:“我错了。” 可不想顾渊看了他一眼,说:“你没错,错的是我。” 黎穆怔怔看着他,不明白顾渊的这一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不该躲着你的。”顾渊说道,“我还需再考虑几日……待你们从玉澜川回来时,我再将答案告诉你如何?” 他的话还不曾说完,黎穆已凑了过来,一把将他搂进了怀里,顾渊吓了一跳,惊道:“你干什么!” 黎穆却不曾应他,直直抱着他转了一个圈儿,大声答应道:“好!” 顾渊一时无言,他抓着黎穆的衣襟,生怕这小子不小心脱了手将自己丢到地上去,他想以自己的身量,应当算是挺沉的,若黎穆真的把他丢到地上去了,磕磕碰碰的,那可疼了,他急忙说道:“你放我下去!” 黎穆没理。 顾渊急了:“你再不松手我可要生气了!” 这一句话可比千言万语还有用,黎穆慌忙松手,等顾渊好好站在了地上,这才一撇嘴,说:“我错了。” 得,这小狼崽子认错上瘾,学得油嘴滑舌,不管什么事,开口便与顾渊认错,这一下顾渊也不好骂他,只好叹一口气,摸摸他的脑袋,说:“明日还要赶路,快去休息吧。” 有了顾渊那一句承诺,黎穆的心情好得不得了,蹦蹦跳跳便回去了,顾渊也觉得开心,撇开尹千面那件事不谈,贺潺的问题解决了,这些破事终于能告一段落了。 次日清晨越青峰与黎穆二人动身,不到两日便已赶到了玉澜川,匆匆去寻了竹师儿,将此事告诉了她,竹师儿虽不知黎穆为何会与凌山观的掌门混在一块,可狼君与她有恩,她又挺喜欢黎穆的性子,十分爽快答应了这一件事,还说要帮他二人去寻那株归魂草。 这事情办得极为顺利,他们拿了归魂草,便要赶回流山派,临行动身之前,黎穆忽而想起一事,竹师儿认识他的父亲,也熟识尹千面,他心中有一个疑惑,便在此时开口向竹师儿问起:“竹婆婆,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 竹师儿笑道:“黎少主当说无妨,老身一定知无不言。” “尹千面剥皮易容,仿人举止。”黎穆问,“若他不剥其他人的皮,能变成那个人的模样吗?” 竹师儿说道:“他精通幻术,就算不剥皮,想装个样子倒也不难,只是幻术这东西极容易露出破绽……” 黎穆一怔:“你的意思是……” 竹师儿说:“若是没有原主的人皮,他绝没办法装得那么相像。” 第59章 竹师儿说完这句话, 忍不住好奇问二人道:“你们问这个做什么?” 黎穆却根本不曾理会,只顾着接着往下问去:“若他不用人皮扮成一人,其余人分辨不出, 他身旁的亲近之人是不是一定能够认出他是伪装?” 竹师儿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黎穆一时神色阴沉, 他忽而想起那和将他与顾渊骗得团团转的“易先生”,若他是尹千面以幻术易容, 那流山派中的弟子为何会将他当做是真的易先生?若尹千面并非是以幻术更改容貌,他应当便是杀了易先生, 再用易先生的人皮为自己做出这一副伪装, 那……那现今流山派上的那个易先生又是谁? 竹师儿在旁旁说道:“幻术再精湛, 法力高深之人轻易便可看破。” 她看着越青峰说出这一句话,那意思便是——尹千面的幻术在越青峰面前拙劣不堪,越青峰轻易便可看透, 那至少山上那位易先生,不是用幻术易容的易先生。 究竟他是真的易水千,亦或是披了人皮的尹千面,他无处得知。 黎穆越发觉得心慌, 顾渊可还留在那流山派中啊。更不用说那位易先生以破阵为由,将困贺潺的铜镜也一并留在了身边,那可是两个人质在手, 他如何能够心安? 越青峰倒也想明白了这其中的弯绕,他双眉紧蹙,深深一望黎穆,与黎穆说道:“我们得快些回去。” 若那易先生是真, 并竭力为贺潺破阵最好,若不是真的……他们快些赶回去,或许还有救人的办法。 只是这希望渺茫,连越青峰也觉得心中慌乱不已。 他们正要立即动身,竹师儿却叫住了他们,自袖中掏出了一个小匣子来,交到黎穆的手上,对他们说:“归魂草见不得血光,这匣子也是灵物,虽不能延迟它枯萎的时限,至少能在这时间内护住它,以免它受了血光。” 黎穆谢过,他将那匣子接了过来,小心翼翼的将归魂草放到匣子内,生怕出了差池,一旁竹师儿又与黎穆说:“你父亲那一把剑……” 黎穆听到与他父亲相关的事情,不由得竖起了耳朵,想要仔细听竹师儿说下去。 竹师儿说:“当初铸剑之时,正是我杀孽最重的时候,那把剑上融了成千上万的冤魂,故而戾气极重,外人说这把剑难以为人驾驭,那其实是神化了它,剑,只是普通的剑,你父亲当年能拿起它,你自然也可以。” 黎穆不知竹师儿为何忽然说起这一件事,其余暂且不说,那把剑是真的能将人心中的恶念扩大的,他受过那把剑的可怖之处,难免有些后怕,心想这世上的剑成千上万,他也并非只能用那一把剑不可。 现今那一把剑镇在死阵之中,由守阵兽亲自看护,没有顾渊的话,守阵兽只怕不会愿意将剑交给他,他也没有理由去取出那一把剑,他或许是看透了,他可不想要什么第一,也不想在那仙魔榜上排下什么名次,现今他只想着破开了贺潺的那阵法,便与顾渊一同回到死阵中去,好好的过接下来的日子。 就算顾渊不愿意回到死阵,想回到飞云山庄,他也可以随同的,只是这样便可惜了守阵兽,它离不开死阵,想必得孤零零地在死阵中扑那几只麻雀了。 他的思路飘得有些远了,他只觉得今后的日子越发幸福美好,只要能熬过当下的境况,其余都与他无关了。 竹师儿却说:“你方才问了我那么多,想必尹千面根本不曾死去。” 这一句话倒是将黎穆自幻想中拉了出来,是啊,尹千面未死,便会一直纠缠着他们,那他们永远也不可能过上这种和平的日子,而尹千面实力强劲,现今的自己绝不可能杀了他。 竹师儿看着他,轻声说道:“剑是死物,以你的心去控剑,而不是为剑所控。” 这话与越青峰所说的话大同小异,道理,黎穆是都明白的,可做起来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总而言之,他们俩人说的都是空话,黎穆也并未将此事放在自己的心上,他胡乱点了点头,转过身看着越青峰,问道:“回去吗?” 越青峰显得烦躁不安,点了点头,说:“立即动身,越快越好。” 越青峰不放心将归魂草放在黎穆身上,执着要由自己亲自带着,黎穆是能理解他的心情的,归魂草事关贺潺,难免越青峰会格外在意。他们赶回去的时候,倒比来的时候来赶得更急了,一路心神俱疲,只花了不到两日便赶到了地方,饶是如同越青峰这般修为高深之人,至此也已觉得十分疲惫了。 可他们哪里有时间休息,贺潺还在那镜子当中,黎穆也想着能够早一些见到顾渊,途中又出了这种差错,他们还不知现今山上的情况究竟是怎么样的,只着急想要赶上山去。 俩人匆匆忙忙又赶回流山派,走到流山派的门口,忽而便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劲。 流山派谁比不得的越青峰的凌山观一般是个大门派,可却也是门规森严,中规中矩的,以往几次他们来流山派时,山门外总有几名弟子守候,负责盘问来往人士,以免混进了什么奇怪的人。 我真不是你师父_66 这一回却不一样,偌大一个山门,空荡荡的,竟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还稍稍找寻了片刻,原以为那些弟子是遇到了不测,可周遭却不见那些弟子的尸体,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血迹,说是不测,似乎也有些不对。 两人心中已有了些不祥的预感,急忙赶进了山门中去,进了山门,便是一条修得极好的石阶小道,平日里也有不少门中弟子来往,甚至有些山下小镇中的生意人,也会将货物送到此处,而此时这条石阶也是空荡荡的,整条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实在是古怪极了。 越青峰与黎穆均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差池,按现今这状况来看,顾渊与贺潺二人只怕是要凶多吉少了,两人心中都十分担忧惊慌,却也只能强压着慌乱,再度往里赶去。 到了平日里留山派弟子们的所居之处,仍是空无一人,有的桌上还摊着书页,茶盏中倒着热茶,人却不见了,不知去了何处。那茶是热的,说明人应当才消失不久,可是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才能让整个门派中所有人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呢? 看起来不像是有人来袭,因为他们走了一路,连一点儿的血迹都没有看到,更没有尸体,没有一点儿杂乱或是不对劲的地方。若是真的有人来袭了,那这一切就不应该是这幅模样。 所有人好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黎穆阅历浅薄,没有见过这种架势,根本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他也渐渐开始有些慌了,举止间烦躁不堪,越青峰却也不曾劝他,因为他自己都不曾见过这幅景象,他在脑海中想着自己看过的那些符咒阵法,一时之间竟不知道什么能够做到这般地步。 他本来就不精于符咒阵法之道,若是易水千在此,或许还能推敲出些门道来。他们走到了易先生的门外,里面也是空无一人,原先预定布置阵法的丹房也不见人影,本该堆着越青峰寻来物件与符纸的架子桌案也空了,四下里一片死寂,处处都透着诡异,两人站在空荡荡的屋子内,一言不发,不知该如何是好。 越青峰忽而动了。 他翻箱倒柜,从一整面的柜子中搜出些材料,又自袖中摸出了一把匕首,在自己的手掌上一抹,鲜血自伤口中涌出,滴落在桌案上,他就直接就着这鲜血,快速画出一道符咒来。 他大约是真的着急了,用的力道没有轻重,那伤口极深,鲜血一时止不住,他也懒得去搭理,随意掏出一条巾帕扎了,便重新垂首,专注于那桌案上的阵法。 他其实并无多大的把握,只是想试一试找寻贺潺的下落,他闭目推算片刻,忽而想起贺潺的生魂与肉体分离,他这么推算是不准的,匆匆又推翻阵法,知道自己方才是太过慌乱,才会犯下这种错误。他回过头一看,黎穆正盯着他,目光中满怀着殷切,像把他当作是什么希望一样,他只得强行镇定心神,取了最稳妥的法子,去推算顾渊现在何处。 阵法的结果极快,他满心忐忑,总算鼓起勇气去看,还好,顾渊还活着,应当并未受过重伤,也不曾有多大的生命危险,而顾渊既然好好活着,贺潺应当也并无大碍,只是他所在的地方……实在是有些奇怪。 黎穆已忍不住开口询问:“越掌门……” 越青峰抬起手:“都还活着” 黎穆像是松了一口气:“那他们在哪儿” 越青峰神色古怪,缓缓开口说道:“在后山。” 黎穆一怔,一时竟不曾回过神来:“什么……” “在后山。”越青峰说道,“在那个洞穴里。” 第60章 60. 黎穆呆怔原地, 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越青峰口中所说的后山洞穴是什么地方。 他万万不曾想到顾渊会去那个地方,顾渊的胆子算不得大,没有他们在场, 他想顾渊是绝对不会主动去那个地方的。 越青峰说顾渊并无生命危险, 至少阵法显示他并未受到伤害,却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自愿去那个地方的, 黎穆猜测,他应该是受人胁迫, 被逼着去了哪儿, 胁迫他的人, 应当就是造成这一切的幕后之人,那么想来贺潺也该是在后山洞穴里的。 他们本来与易先生在一块,越青峰想了想, 又用阵法掐算易先生的下落,阵法显示易先生也在那后山洞穴之中,那这件事便只剩下两个结果了——易先生若非也是被人胁迫,便是他调虎离山支走了越青峰与黎穆, 又胁迫了顾渊,强行带着顾渊与贺潺去了后山洞穴。 若是这后者,只怕流山派中众人消失也与他脱不了关系, 而这易先生……或许才是披了人皮的尹千面。 黎穆想到此处,只觉不知所措,心慌不已,再看越青峰也是脸色苍白, 实在不比自己好到哪儿去。只是越青峰还算镇定,闭上眼深吸了口气,便与他说:“我们到后山去看看。” 黎穆说:“可是……” 可是若后山中有埋伏……这几乎明明白白写着有埋伏几个大字了,他们如此闯进去,救不出人也就罢了,遇到危险又该怎么办? 越青峰当然早已想到了这种事,却也只能苦笑一声,说,就算有埋伏,那又能怎样 顾渊与贺潺在对方手上,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他们也只能闭着眼睛往里面跳 黎穆不再说话了,他点一点头,而后边等着越青峰动身先走,此时他想自己本不该想这么多的,若顾渊遇到了这种情况,只会奋不顾身的来救他,而他也该如此,不论对方是尹千面,亦或是其他什么人,他一定也得将顾渊救出来。 只是他内心纯惴惴不安,只要看着越青峰时,才能稍稍平复一些,他更加敬佩起越青峰来,反正无论如何总有一日,自己也要像他一般,能靠着自己的肩膀来撑起一片天。 他希望那一天不会太远。 越青峰与黎穆穿过流山派,转入后山,走了片刻,到那高崖之上,再一同御剑往下,飞到洞穴之外。 他们自洞穴外往里看,里面一片漆黑,看不出有何端倪,只是隐隐觉察出一股不祥之气,令人望之生畏。越青峰面无表情便大踏步走进去,可黎穆看得出他十分警惕,生怕遇到了什么奇怪的埋伏。 这洞穴似乎与他们上次来时并未有多大的区别,他们走了片刻,忽而便看见前面有了亮光。这里面果真有人来过……两人互相对视一眼,各自警醒起来,满腹戒备,朝着那亮光走去。 眼前已是洞穴尽头,就是那个他们先前发现满地尸骨的地方,四处的尸骨血迹清得干净了,地上用人血画出些诡异的痕迹,像是阵法,一直延到洞穴正中——那而多了一处宽阔的石床,贺潺的肉身便平躺在上面。 他身边是顾渊,紧闭着双眼,一动也不动,黎穆的心一瞬便提到了嗓子眼,他不知顾渊是出了什么事,他担心顾渊也同贺潺一般生魂离了体,他原想快步跑上前去,却越青峰一把拉住的手肘。 他们可不知道此处是否有埋伏,这儿空荡荡的,并无一人,只有贺潺的肉身与顾渊躺在那石床上,一看就是布置好了诱饵,等着他们自己跳进来。 可黎穆心急如焚,一时之间,哪儿想到这么多?越青峰拉着他的手,蹙眉说道:“别过去,他还没死。” 黎穆这才发觉顾渊虽是双眼紧闭,却仍有呼吸,且十分平缓,神色如常,肉眼可见之处也没有外伤,好像只是单纯的昏睡过去了一般,他稍稍松了一口气,正左右打量着这洞穴内的情况,忽然听见有一人长叹了一声,幽幽说道:“越掌门,你们总算将归魂草带回来了。” 这是易先生的声音,可在此时,这声音非但没有使俩人觉得心安,反倒是让他们万分恐惧,黎穆已铮然拔出了剑来,越青峰虽是不动,可那手也已按在了剑上。 整个流山派的人都已经尽数消失了,顾渊与贺潺也被人捉到了此处,而易先生却安然无恙,还在向他们询问归魂草的下落,难免令他们觉得万分可疑。 他们搜寻着声音的来源,易先生却仿佛是凭空冒出来一般,出现在二人面前,朝他们伸出手,笑呵呵说道:“越掌门,将归魂草给我吧。” 越青峰一动不动,他冷冷地盯着易先生,易先生见状,又皱眉说道:“我好容易布好了阵法,这阵法可就只差一株归魂草了啊。” 越青峰厉声问道:“阵法?什么阵法?” 易先生仍是十分和善,说:“自然是救越掌门师弟的阵法了。” 黎穆问:“潜之他怎么了?” 易先生笑道:“他为我准备了这么多东西,已是累极,倒下去边睡着了,你大声叫一叫他,他就能醒来了。” 我真不是你师父_67 他一句话还不曾说完,风驰电掣之间,越青峰已拔剑出了鞘,剑锋自下挑上,易先生急退几步,嘶声吃痛般低呼,一手捂住自己的侧脸,皱眉惋惜说道:“越掌门,你又毁了我一张好皮。” 他将手放下,脸上伤口开裂外翻,却全然不见血迹,黎穆看着眼前的这一人,一颗心怦怦乱跳了起来,尹千面,这是尹千面,他怎么如此阴魂不散,老缠着他们不放。 越青峰挑眉冷冷说道:“尹千面,果然是你。” 尹千面笑道:“是我,当然是我。” 他大约是觉得他们被耍得团团转的模样十分有趣,竟忍不住大笑起来,被揭穿了身份,他也懒以易先生的语调发笑了,那笑声阴森可怖,是黎穆十分熟悉的声音,令他毛孔悚然,尹千面是很少这样笑的,每当他这样笑的时候,总有些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越青峰蹙眉问他:“你是尹千面,那易水千又在何处?” 这个易先生是假的,那之前那个易先生会是真的吗? “易水千?他大约在玉澜川吧。”尹千面笑嘻嘻说道,“沉在玉澜川的河底下。” 越青峰看着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从头到尾就只是我。”尹千面道,“你们所见的易水千……都是我。” 从头到尾都是尹千面?他既然已经在山下骗了他们一次,为何又要假扮出第二个易先生来骗他们第二次呢?黎穆有些不解,猜不出尹千面的用意,他觉得这一切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捉到猎物的猫,不着急立刻将猎物吃掉,而是一点点戏弄着它,眼睁睁看着它一步步走入绝望,筋疲力竭,他却开心不已。 黎穆总算憋不住低声骂了一句:“这个变态。” 尹千面看了他一眼,故作愤怒地咂舌道:“我花了这么多年的心血,却养出了一只小白眼狼。” 他说完这一句话,眼角余光瞥见越青峰似乎已要动手了,他先前吃过越青峰一次亏,现今还记得越青峰的实力在他之上,可不敢再胡乱行事,尹千面故意提高了声调,大声说道:“越掌门,我奉劝你一句,那镜子可还在我身上。” 越青峰的动作一顿,恶狠狠瞪了尹千面一眼,竟真的停了下来。 尹千面见他停下动作,这才笑道:“越掌门,你可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你若是不肯听我的话,我将那镜子上的阵法改一改……贺仙师可就在修罗炼狱中了。” 越青峰平日里嘴上虽是凶得很,可他对贺潺的确是极用心的,他不敢动手,稍一迟疑,就被尹千面抢了先机。他们不过有段日子不曾见面,尹千面的修行大进,越青峰竟无法轻易抵挡——他也不敢抵挡,硬生生受了两招,身上鲜血淋漓,呕出了一口淤血来。 黎穆可第一次看见越青峰吃这种亏,越青峰败了,他更加敌不过尹千面,几下便被打成重伤,尹千面用术法缚住他,他眼睁睁看着尹千面自越青峰怀中将放着归魂草的匣子拿了出来。 越青峰咬牙切齿,又不敢轻举妄动,归魂草没了可以再找,若真将阵法变换……他不觉得贺潺真能在那种地方撑上多久,更何况归魂草是否真的是破阵必需之物也已说不清了,只要贺潺没事,那一切都好说。 尹千面将匣子拿到了手上,弯起眉眼,冲着越青峰笑了笑。 “归魂草的确是破阵所需的紧要物件,也是破阵的唯一办法。”他说道,“这一点,我倒是没骗你。” 越青峰一怔,他忽而想起归魂草百年一生,错过了这一次,下一次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尹千面缓缓打开了匣子,这草自摘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两日,虽然并未枯萎,枝头却已有些焉焉的了,他望着匣子中那一株归魂草,在越青峰面前蹲下身去,轻轻叹了一口气,故作姿态般说道:“真是可惜了。” 越青峰怒道:“尹千面,你——” 尹千面忽而抓住了他的手,将归魂草塞进他的手中去,越青峰受了重伤,手上尽是鲜血,还有一条他自己划出的伤口,这归魂草沾了血气,顷刻之间枝叶枯败,在空中散作齑粉,越青峰还怔怔看着自己的手,那脸色苍白,一时间不敢相信。 尹千面垂眼望着他,脸上仍带着笑,和声细语地说道:“越掌门,真是可惜了。” 第61章 越青峰气得脸色惨白, 他恨不得跳起来将手中的剑捅进尹千面的肚子里去,将尹千面碎尸万段。可他不能这么去做,贺潺还在尹千面的手上。他强忍着将恶气吞进肚子中去, 冷冷望着尹千面, 开口说:“尹千面,你究竟想干什么?” 尹千面摆了摆手, 说:“越掌门,我本不想为难你与贺仙师的。” 他的目光转开落在了黎穆身上, 唇边带笑, 可一瞬间越青峰就好像在他的神色中看到了刻骨的恨意, 好像黎穆与他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他想要杀了黎穆……不,简单的杀了黎穆已不足以缓解他的仇怨, 越青峰仔细看着他,他觉得尹千面是在谋划着什么,而这一切算计的最终目的都是黎穆,而自己只不过是不小心闯进了尹千面的计划, 尹千面原来或许是真的不想针对他们的。 尹千面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对现今的情况觉得十分的惋惜:“越掌门,我是个锱铢必较的人, 你伤了我,那我只好毁掉你想要的东西,令你也尝一尝这不愉快的感觉。” 这个变态。 越青峰心中一瞬也浮现出了这几个字,他恨不得当面对着尹千面将这句话骂出来, 可现今他与黎穆都受制于尹千面,现在骂出这句话,实在是很不理智的举动,他只好强忍着,一面瞪着尹千面,尹千面却只是笑,摆出一副轻松至极的模样,一面说道:“越掌门,你一定很想骂我,这倒也无妨,我可不介意此事……你应该知道,想骂我的人可多了。” 越青峰咬牙不言,他逼着自己不去理会尹千面挑拨的话语,一面在心中思索,若是自己此时去夺困着贺潺的镜子,那胜率究竟能有多大,可他不知道镜子究竟被尹千面藏在了哪儿,贸然去夺,只怕反会出事。 黎穆可没有越青峰的好耐性,他挑眉说道:“你若不想为难他们,就将他们放了。” 他的心绪甚为复杂,刚才他听尹千面说出这一句话,那意思便是尹千面一直在针对着他与顾渊行事,顾渊暂且不说,他好歹也是尹千面的徒弟,二人朝夕相处了那么多年岁,他也曾真心将尹千面当做是自己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可尹千面却只想着设计布局来害他,他觉得心寒,他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才让尹千面如此对他,或许柳长青的猜测的确是真相,这颗心是彻底一沉到底了。 尹千面却不理他,他转而痴痴盯着越青峰的那一只手,口中仍喃喃说着可惜二字,叹一口气,道:“多好的一双手啊,这么却留了瑕疵。” 越青峰仍沉默不言,尹千面又说:“越掌门……不如这样,你将手给我,我就放了你的师弟。” 此言一出,越青峰愕然不已,他已不知道该用什么神色去看着尹千面了。拿一双手去换贺潺的性命,吃亏吗?他脑中一片混乱,一时间竟无法做出这个抉择。 尹千面笑道:“看看,你师弟在你心中……也并非是那么紧要的。” 用他拿剑的手,去换他所爱的人的性命……这买卖未免也太过于令人难以接受了,或许尹千面所说的的确不假,他并未将贺潺摆在最为重要的位置上…… 尹千面又指着黎穆,语调之中显得有些轻蔑,他说道:“若我要他在顾渊与他的性命之间做个选择,他一定会选择前者。” 他那意思,倒像是将越青峰同黎穆进行比较,一面瞧不起越青峰了。 越青峰满心混乱,他听了尹千面说的这一句话,倒觉得黎穆或许真的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不,这不一样,他想,他也可以为贺潺舍弃自己的生命,可是剑却不行,一个人心中总有些东西要高于性命,贺潺是如此,他的剑也是如此。 “若是那小狼崽子为我砍了自己的手,我一定会打死他。” 他们忽而听到有人弱声开口,回眸去看,便见着顾渊不知何时已醒了,拖着贺潺的肉身缩到石壁之下,低低咳嗽几声,开口说:“越掌门,镜子在他怀里!” 一语未毕,越青峰已一跃而起,手中长剑直指尹千面的胸口,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尹千面慌忙侧身避闪,却仍然是迟了一些,那剑气已将他的衣料划破,铜镜自他的怀中咕溜滚了出来,两人一同伸手去夺,镜子被他们一撞,弹出去好些距离,落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声响,滚了两圈,却到了顾渊脚下去了。 好在镜子上布有阵法,如此撞击它也是不会碎裂的,顾渊稍稍一怔,伸手便要将那镜子捡起来,尹千面气得脸色煞白,抬手便是一道煞气挥出,吓得顾渊退了一步,又匆忙扑过去够那面镜子。 黎穆已将困着他的术法挣脱,他朝顾渊奔去,生怕尹千面的煞气伤着了顾渊。越青峰自然也不会坐视不理,他逼着尹千面将注意力停留在他身上,无论如何也不许尹千面去接近顾渊。顾渊终于将镜子拿到了手上,他心想暗想眼下这境况大约已是定了结局,尹千面又一次败在他们几个人的手上,越青峰受了伤,想击败尹千面或许有些困难,可拖着他让黎穆与顾渊二人带着贺潺先行逃走却是不成问题的,可是念头才在他脑海中一转,那边尹千面忽然停下脚步,不肯去追顾渊,也不去管越青峰了。 他这举动实在是古怪得很,越青峰却没有再度迟疑,他一剑朝着尹千面的胸口刺去,忽而天旋地转,一股极强的术力自他们脚下冲出,饶是越青峰也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在地,他们并不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待到那摇晃停止,越青峰定睛去看,尹千面已跑到了洞穴的另一端,那面镜子还在地上,镜面上却染了一片血污,血迹在镜面上画出无数诡异痕迹。 我真不是你师父_68 越青峰心中一颤,心想尹千面莫不是真的改了镜中的阵法,正要扑过去,忽听得黎穆惊声大喊一句:“潜之!” 越青峰转头望去,只见顾渊瘫倒在地,还睁着眼睛,面色却已是一片惨白,好像也已没有了呼吸。 黎穆抓着他的手,连声唤了几句顾渊的名字,全然没有听到回应,他慌了神,不知该如何才好,那手颤了许久,终于举了起来,伸到顾渊鼻下,探探顾渊的鼻息,一瞬又颓然下去,仅是看着黎穆的神色,越青峰已明白是发生了什么事。 顾渊的身体上不见生魂,毫无鼻息,只怕顾渊现今也如同贺潺一般,被尹千面拘了生魂,困在那镜子之内——一个还没有救出来,现今反倒是又搭进去了一个。 尹千面身上伤了几处,有些狼狈,他细心整了整衣冠,抬眼看了看二人,语调倒还算得上是悠然,说道:“是你们逼我的。” 越青峰举剑要动,尹千面却忽而笑道:“我吞了流山派中数百人的精魂,终于布下这一处阵法,就算不碰到铜镜,我也可轻易让镜中的两人尝尝什么事炼狱修罗。” 越青峰的剑又垂了下去。 他忽而想起他们进洞时所见地上的古怪痕迹,那果真是血,而这洞穴便是尹千面所布下的一个硕大的阵法,流山派中不见的诸多弟子,大约都成了眼下这阵法所成的代价。 这是他的疏忽大意,从一开始,他就不该这么轻易地踏进这阵中来。 黎穆仍搂着顾渊的身体,好似对方才所发生的一切都充耳不闻,尹千面看着他,那目光之中又带上了几分嫌恶,语调挑衅,轻蔑不已地唤他:“黎穆。” 黎穆低低垂着眼,目光停留在顾渊的脸上,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就算是越青峰,也不明白现在他到底想怎么样。 尹千面望着他,笑吟吟问:“你生气吗?” 他摆明了是想要激怒黎穆,可黎穆却不想去理他,这副痴情种子的模样实在是令人生恨,好像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尹千面看着他,便觉得一股无名之火自胃中烧起,他强忍着愤怒,将手在半空中一抹,竟凭空掏出了一把剑来,那剑剑鞘古朴,剑身通黑,看起来并不惹眼。 尹千面问:“你认得出这是什么吗?” 黎穆仍是不肯去看他,尹千面微微挑眉,将那剑一把丢到了黎穆面前去,剑身砸在地面,扬起些尘土,黎穆的眼神终于有了些变化,他抬起头望着尹千面,神色一片冰凉。 尹千面笑道:“有只恶犬想阻拦我去拿此剑,你说它什么?算不算是自不量力?好在那就是一只狗,我还没有杀狗的习惯。” 他见着黎穆已将手摸上了那把剑的剑鞘,剑中涌出的黑气如杂草藤蔓般缠绕上他的手腕,周身煞气丛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烈,而黎穆神色冰寒凌厉,与方才所见的模样已是大不相同。 尹千面终于满意笑出了声来。 “好。”他低声痴痴笑道,“终于有一丝你父亲的样子了。” 第62章 顾渊睁开了眼。 他似乎眼前是一片漆黑的天空, 不见半点光亮,他低垂下头,脚下也是一片漆黑, 什么也看不见, 他不知道这是哪儿,左右大声呼唤, 却根本没有人理他。 他只记得前一刻他还在那洞穴之中,正要扑过去抢夺地上的镜子, 忽而天旋地转, 好似有一股极强的力道拉扯着他, 再度睁眼,便已是此刻了。 发生了什么?他不明白。其他人都去了何处?他也不明白。他只知道眼下这境况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人界之中,他若不是被困在了什么奇怪的幻阵里, 便是已经死了。 可人死后为什么是这幅情况?奈何桥在何处,孟婆汤又在何处?他正满心疑惑,远远的忽而有了一点光亮,他先是看见一个模糊的人影, 好似眼前遮挡着云雾一般,而后那人影渐渐清晰,云雾散去, 他终于看得清楚了。 那是贺潺。 顾渊呆怔着看着贺潺,他伸出手,想要摸一摸自己与贺潺之间是否还隔着那个镜面。他忽而发觉眼前这个贺潺与他一般大小,再也不是镜中的那个幻像小人了,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顾渊几乎能够嗅到贺潺身上衣料熏香的气息。 眼下答案呼之欲出,顾渊却不敢承认了,这究竟是什么情况?他呆呆看着贺潺,许久不能回过神来。而贺潺看着他这副模样,无可奈何苦笑一声,道:“顾少庄主,你醒一醒。” 顾渊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傻愣愣问:“这是在哪儿?” 贺潺回答他:“在那面铜镜之中。” 顾渊更是呆了,他左右仔细打量,又伸手狠狠拧了自己一把,疼得龇牙咧嘴,这才颤声询问:“哪……哪面镜子中?” 贺潺苦笑:“还有什么镜子。” 顾渊愕然:“我怎么会在这儿!” 贺潺说:“我怎么知道你是如何进来的。” 顾渊呆坐于地,有些无法接受这突发的变故,他耐心理了理思绪,心想这一定又是尹千面捣的鬼,方才那天旋地转便是尹千面将自己弄到了这镜子中来。且不说尹千面究竟是如何做到的,他现今应当是如同贺潺一般生魂离体,不知外面情况如何,越青峰与黎穆顺利逃走了没有,尹千面又为何要这么做?他脑中一片混乱,兜兜转转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他现在既已进来了,那要想出去就有些困难了。 顾渊终于缓过了神来,他抬头看了看贺潺,多少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贺潺却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我刚进来时,可没你这么快便回过神。” 顾渊却是更加觉得不好意思了,他问贺潺:“你在这里面是可以与我们说话的。” 贺潺点头道:“是。” 顾渊问:“那现今……我们可否能同外面说说话?” 贺潺却面露难色:“这只怕……” 顾渊说:“我明白,要等他们主动来找我们,无妨,再等一会儿,越掌门与黎穆一定不会不管我们的。” 贺潺仍显得十分为难,他叹了一口气,拉着顾渊从地上起来,说:“这件事只怕没有那么简单了。” 顾渊不明白他的意思,贺潺领着他顺着一个方向走去,顾渊觉得有些奇怪,这四下一片漆黑,哪儿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也不知贺潺究竟如何辨别方位。他们走了一会儿,视线尽头终于出现了一堆碎石,贺潺带他走到那石头面前,指着那碎石说:“往日我便是在这石壁上见到你们的。” 顾渊一怔,他望着这满地碎石,不明所以,那些石块至多不过有他拳头大小,又哪儿来的石壁?他转头去看贺潺,就见着贺潺满脸苦笑,低声与他说:“我本来在这石壁前等候,忽而地动山摇,那石壁便变成了满地的碎石。” 顾渊问:“贺仙师,你这是什么意思?” 贺潺说:“石壁碎裂之后,你便出现了。” 顾渊想起方才听见尹千面说要改什么阵法,莫不是这就是他的改动?石壁碎了,难道他们就再也不能和外面联系了吗?那一株归魂草已经枯萎,下一棵少说要等到百年之后……这莫不是告诉他,他们至少得被困在这镜子中,失去联系,直到百年后才能出来。 而若越青峰破不了这阵法……他们真的还能再出去吗? 顾渊心中已没有半点的把握,他抬头看了看贺潺,贺潺也是一副心情不佳的模样,却还强撑着想要安慰他几句。顾渊叹一口气,又在碎石堆前坐下,觉得眼前这场景实在难以令人接受,他盯着碎石堆发呆,贺潺也不打扰他,静静坐在一旁,不知过了许久,顾渊开了口,问:“贺仙师。” 贺潺轻声答应:“嗯?” 我真不是你师父_69 顾渊道:“过去多久了?” 贺潺说:“一个时辰吧。” 顾渊:“……” 这可怕的绝望孤寂实在难熬,顾渊原以为自己少说已呆坐了半天,可却才过去一个时辰……而后百年他究竟要如何熬过?或许……他要熬的还不止百年。 贺潺安慰他:“初进此阵时,我也觉得这镜中十分难熬,甚至还觉得过不了几日,自己便要饿死在此处。” 顾渊闷声说:“生魂是不会饿的。” 连吃也不行,这日子可实在是太无趣了。 贺潺被他一句话逗笑,到了此刻,他倒显得十分乐观,又说道:“这儿虽然无趣,可也有他的好处,你若闭目认真修行,日子过得极快,而且不会有人打搅你,是个修行的好地方。” 顾渊想了想自己那半桶水的术法,更加觉得苦恼。 “修行?”顾渊止不住摇头,“行了,我连术法都背不全——” 贺潺一脸正经:“我可以教你。” 顾渊:“……” 他不再说话,也不再去搭理贺潺,多少还是有些抵触的,他才进入到这镜子中,好歹也该让他耍一会儿小脾气。贺潺倒是并不强求,自个儿找了个地方坐下,闭上眼睛,真的开始修行了。 顾渊一人呆着,没有一会儿就觉得十分无趣,他扭过头去看着贺潺,贺潺盘腿而坐,一动不动,比他一人呆着还要无趣,于是他还不曾呆坐一会儿,就已忍不住再次呼唤贺潺,问他道:“贺仙师,我与你所学术法并非出自一家……” 贺潺睁开眼,朝他笑了笑,说:“你学的粗浅,现今改过还是来得及的。” 这是说他学艺不精了,顾渊仔细想一想,其实的确是这么一回事,既然贺潺说从头学没有关系,那就从头学好了,反正他们的时间多得很,除了修行也无事可做,死挨都能憋到顾渊结丹。 可生魂真的能结丹吗? 顾渊满心疑惑,却也懒得去考虑这件事,先坐下来,背背功法,缓解一下此刻的无趣再说。 他跟着贺潺学了几日,两人闲时也爱聊些闲话,他们二人倒是臭味相投,顾渊是名门公子,贺潺又爱附庸风雅,两人爱的都是些风花雪月闲史杂学,聊了些日子,渐渐已开始以兄弟相称,将对方当做了是人生知己。 顾渊发觉贺潺其实并没有越青峰口中所说的那么无能,他是大智若愚,循常事情上懒得与人去争什么长短。越青峰幼时是个遭人遗弃的孤儿,贺潺却是被父母送到观中的富家弟子,小时候便互看不对眼。前掌门喜欢贺潺伶俐,师母却怜越青峰是个孤儿,他们吵吵嚷嚷到长大,外人眼中这师兄弟的关系或许并不算好,可真正的情况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二者对对方而言均是重要之人,平日的吵嘴不过是气话,那是做不得真的。 他们死熬过了几个月,顾渊总算在修行之道上摸出了些门道,也逐渐觉得这修行有些意思起来,可时间过得越久,他先是思念家人,担忧母亲年岁已高,又得知这个消息,一定会觉得十分难过,这让他难受了好些日子。母亲并非修道之人,待到他出去之时,只怕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贺潺不知该如何安慰他,他的父母亲人早就已经过了世,初时悲痛欲绝,过了些时日,想起来时仍会觉得有些难过,可现在过去数百年,渐渐便觉得淡了。 再过了些日子,顾渊心中越发思念黎穆。他想自己那一日曾和黎穆说过,等黎穆回来时便告诉他自己思考的答案。现今可是思考得久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当初实在是有些傻,思考什么,这事情有什么好思考的,柳长青再三告诉他,一切从心便是,他却偏偏要拘泥于俗世规矩,死活也不肯踏出那一步。 顾渊想得透彻了,却也觉得自己患了相思之病,每日里除却修行之外,闭着眼便想起黎穆,他一人憋屈的难受,忍不住就去烦一烦贺潺,揪着贺潺的衣袖问:“贺兄,你可曾有过喜欢的人。” 贺潺答:“有。” 顾渊本来只是想自问自答,也不觉得贺潺会理他,此刻听贺潺如此回答,只觉得万分吃惊,正想再问那人是谁,贺潺却又说:“不告诉你。” 顾渊:“……” 贺潺说:“我喜欢一人,恨不得杀了他,敛了他的尸骨到丹炉中,而后千年,只有我一人才能看他。” 顾渊一时无言,他可不曾想到贺潺心中所想如此可怖,再想起自己还小时贺潺骗自己相好便是炼丹的言论,忍不住说道:“贺兄……你可是正道中人……” 贺潺叹一口气,说:“所以我恪守着纲常道义,至今也只不过是曾恋慕过一个人罢了。” 顾渊顿悟。 他大抵已猜出那人是何人,却也只得叹一口气,想这时间最不缺的便是痴情之人。 贺潺又说:“若我从镜中出去而肉身已化,倒希望有人用绢丝布帛为我做一副身体。” 顾渊一怔,不由询问:“为什么?” 贺潺说:“绢丝布帛均是些死物,能断一切七情六欲。” 顾渊深以为然。 若是没有了七情六欲,他们的日子一定会好过上不少,没了七情六欲也可早日登仙,换一副布帛做的身体新奇有趣,倒也没什么不好的。 可他想了几日,忽而又觉得贺潺说的话不对。 情在心中,不在身上。人若真的断了七情六欲,那便也不是人了。说是修仙之人当断一切情/欲,可若修成了仙,却成了无情无义之人,那还有什么意思? …… 初时他们还掐着点去计算时间,想着离百年之期还有多久,渐渐地便无人再去关注此事,忽而有一日,顾渊突然发觉他们在镜中早已呆过了百年,却仍不曾有人来救他们,两人渐渐都显得有些烦躁不安。 顾渊在心中胡思乱想,他虽然早已做好了准备,可到了这时候,他却又开始异常担心当初黎穆与越青峰是否真的逃了出去。这问题刚刚进入镜子中时他便想过一次,现今却又忍不住想了起来。眨眼间又过去不少日子,两人渐渐已开始觉得就算没有人来救他们,他们好好在此处修行,待到大成之日,靠着自己也可以出去。 可那得是多久之后啊。 顾渊已开始觉得自己疑神疑鬼,变得十分古怪,他不想再用心修行,每日睁开眼,呆怔怔便看着那黑漆漆的天,贺潺被他带得也有些古怪,终于忍不住凑上前来,问他:“你怎么了?” 顾渊说:“我……我在想事情。” 贺潺问:“你在想什么?” 顾渊说:“我在想炼丹的法子。” 贺潺一时茫然不解,皱眉看着他,说:“怎么忽然想到炼丹了?” 顾渊叹一口气,坦诚说道:“我想着如何将一只狼崽子好好养肥了,再剁碎了血淋淋地下丹炉吃掉。” 贺潺呆怔片刻,忽而回过神来,当初他便这么与顾渊解释相好二字,那时候顾渊还小,竟也真的被他骗得团团乱转,而现今顾渊提起此事……他的意思,大约是真的在思念黎穆了。 他不由苦笑,也在顾渊身边坐下,说:“总会出去的。” 二人沉默不言,心中各有所思,有所想的事情,也有所念的人。 我真不是你师父_70 顾渊低声喃喃道:“总会出去的。” 一句话话音未落,四下里忽而震荡不已,地面剧烈晃动,两人从未遇到过这情况,惊得不知所措,左右一看,这长年累月黑漆一片的天空之中竟然有了光亮,而那亮光还在逐渐扩大,极为晃眼。 顾渊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再度睁开眼时,四下亮如白昼—— 白昼。 顾渊一怔,突然之间心中狂喜不已,那镜子中可是没有白昼的,他出来了? 四下的光晃得他头疼,顾渊揉着额头,只觉眼中溢出了泪水,这日光照得他极为难受,他左右一看,这像是在一处冰窟之内,他一眼便望见许久不曾见过的越青峰。 越青峰看起来竟显得憔悴了不少,他的面容虽仍如当时一般,并未苍老,可双鬓却已微微泛了白,眼下带着青黑,似乎是很久都不曾好好休息过了,他也显得十分惊讶,似乎是不曾想到这阵法就这么破了。 贺潺的肉身就躺在一旁的床榻上,已缓缓恢复了呼吸,却仍未真开眼,大约是生魂离体离得久了,一时间难以恢复如初。顾渊满心欣喜,正要开口,忽而便觉得自己的位置……似乎有些不对。 他漂浮在半空之中看着两人,竟好像没有实体一般,他低头去看自己的身子,却什么也摸不着看不见。 他一时不明白自己这是怎么了,呆怔着去看眼前的越青峰,越青峰却匆匆站起身来,一通翻找,自冰床边上找出了一把黑伞来,撑开挡在顾渊面前,报歉道:“我没想到我竟真的破了这阵法……” 顾渊茫然道:“我怎么了?” 越青峰道:“你的肉身并不在观中……你且候着。” 他说完这一句话,便站起身朝外走去,顾渊终于明白越青峰这句话的意思,他就算从镜子中出来了,却仍是一缕生魂,不曾回归到肉身之中。这么多年过去,外面的一切只怕都变得不同了。 顾渊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肉身不在此处,不知道黎穆现在何处。他很想去见一见黎穆,可外面的日头实在晃得他难受,他不敢走出这把黑伞之外,只能傻傻的等着越青峰回来。 床上贺潺已缓缓睁开了眼,他的肉身躺得久了,一时难以动作,只睁大了眼去看那黑伞下的顾渊,挣扎许久,终于颤声开了口。他太久没有说过话,那声音显得有些沙哑古怪,贺潺说:“顾兄……你这是怎么了……” 顾渊叹气:“我也不知道。” 贺潺又打了个哆嗦:“……好冷。” 想来越青峰为了保存贺潺的肉身,将他留在这冰窟之中,贺潺如今醒了,难免会觉得冷的。 他们听到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越青峰回来了。顾渊看着越青峰手中拿了个绢人,朝他招招手,顾渊一时心中无言,想自己当初在镜中胡思乱想,觉得变成绢人也是极好的,倒不想一语成谶,他出后来竟真的要变成绢人了。 越青峰布阵施法,让顾渊暂且附在了他拿来的那个绢人身上。顾渊看起来还是同往常一样的高低,一般的模样,却是沾不得水的,身体不听使唤,也受不得什么拉扯,稍不小心便要缺个胳膊少个腿,待越青峰终于施法妥当,他颇为艰难地坐了起来,道谢之后,张嘴便忍不住向越青峰询问。 “越掌门。”顾渊弱声问道,“黎穆在何处?” 他心中最想知道的是黎穆是下落,也担心尹千面仍在追着黎穆不放,想要问的事情太多,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要从何问起。 越青峰皱起眉来,不曾开口,顾渊又往下问道:“尹千面……他又在何处?” 越青峰叹了一口气。 “黎穆与尹千面?哪儿还有黎穆与尹千面。”他欲言又止,摇头苦笑,犹豫再三,终是忍不住开了口,低声说道,“现今这天下……只有狼君与魔君了。” 第63章 顾渊一时怔然。 魔君是尹千面, 而狼君……厉玉山不是已经死了吗? 越青峰看他神色,见他一时间似乎回不过神来,却也不知道应当从何解释起, 这各种缘由复杂, 绝不是一两句话便可以说清楚的,他几番欲言又止, 思来想去,也只得长叹了一口气, 道:“顾少庄主, 你此时是生魂附于绢人之上, 难免神识疲惫……而此事说来话长,日后我再慢慢告诉你。” 顾渊已看出了些端倪,不由皱眉问道:“黎穆怎么了?” 越青峰回答他:“你放心, 他活得好好的。“” 可越青峰摆着这样一副神色,吞吞吐吐的模样实在是难以令人信服,顾渊觉得一定是哪儿出了意外,甚至于说越青峰口中所说的那个狼君……会不会就是现在的黎穆。 他很想仔细问一问越青峰, 在自己被尹千面困在镜中的这些年岁里,黎穆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在那儿?现今又过得怎么样?可是越青峰好像并不想将这些事告诉他。 顾渊正想深入再问,越青峰却匆匆打断了他:“顾少庄主, 你放心,我立即传信给黎穆,让他马上赶来此处。” ——至少此刻听越青峰的说法,黎穆来去自由, 身体应该也是康健的,顾渊稍稍松下一口气,竟真的觉得自个的身体疲倦起来。他明明只是说了短短的几句话,不想竟好似跑了极远的路一般,累得喘不过气来。 越青峰又说:“我也会传信给你妹妹……令堂……” 他微微皱着眉,百年时光过隙,有些事情的变化,已绝非是一两句话能够说得清的了。 顾渊自然明白他想要说些什么,这些事他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却并不需要去承认或是面对,所以他一直不曾开口向越青峰询问这个问题,可越青峰主动将此事告诉他了,真到了这时候,他哑口无言,心中仿佛压着重物,隐隐生疼,却也只能点一点头,低声道:“我已想到了。” 越青峰叹气道:“节哀。” 顾渊想,或许越青峰的确没有骗他,生魂附着在他物之上是件极其耗费精气的事情,他闭着眼睛倒下去,心想反正越青峰与贺潺都在此处,他若是觉得累了,那就去好好休息片刻,一切……等醒来后再说也不迟。 他心中如此想着,昏昏沉沉便真的睡着了,待他再度睁开眼,他已离了那处冰窟,到了一间厢房之内。 绢人制成的身体,经过越青峰的术法,看起来虽与正常时候没什么两样,可却极不好操纵胳膊腰腿都好似软塌塌的一般。他好容易自床上爬起来,扶着墙走到屋外。外面的日头晃眼,没有初次见着时那么难受,他却忍不住抬手挡着日光,门外候着的凌山观弟子见他醒来,很是热情,请他坐一坐稍事等候,他立即去请掌门过来。 顾渊便在廊下坐了下来,说来巧合,这地方就是当初他们来凌山观时所居住的地方,屋内的变化不大,窗外的景致也与当时一般,只是门外的大树两人合抱已不能够,院中的花草换过一茬,季节也不一样了。 他想当初他与黎穆便是在此处起了争执,他答应会给黎穆一个回复,可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黎穆在什么地方。 越青峰很快便赶来了此处,他看来的确对此事十分上心,顾渊很感激他。与初出镜子时相比较,越青峰看来平和了不少,许是贺潺已恢复了原貌,他不再如以往那样忧心。顾渊左右不见贺潺,便询问道:“贺兄呢?” 越青峰道:“他方才生魂回体,还需时日恢复,顾少庄主若是想见他,稍后我可以带你过去。” 顾渊却更加关心黎穆之事,他正欲开口,越青峰已知道他究竟想要问些什么,不待他询问,已解释道:“令妹与黎穆均已收到了消息,他们现今远在关外,赶回来还需些时日。” 他稍一停顿,又说道:“他很激动,想来两三日内便会赶到此处。” 顾渊安下心来,可仔细一想,又有些不对,便忍不住询问:“雪英与黎穆在一块?他们去关外做什么?” 越青峰迟疑道:“尹千面在关外。” 我真不是你师父_71 顾渊却更加不解,他能明白黎穆与雪英或许是因为他才追着尹千面不放,可尹千面实力惊人,行事诡诈,若是放在往常,不应该躲着他才对吗?他又想起那日越青峰所说的话——他只知道这世上有魔君与狼君,狼君莫非……真的便是黎穆? “关外出了些事情,尹千面杀了不少人,消息传到关内,众人虽是震惊,却也无可奈何。”越青峰轻叹了一口气,无可奈何道,“近年魔族似要崛起,妖界内也动荡不堪,几大门派焦头烂额,早无余力应付,也只有黎穆还执着追着尹千面不放了,而令妹……她想寻尹千面报仇,便也一直在追寻尹千面的下落。” 顾渊怔然问道:“尹千面不会伤了他们吗?” “事到如今,有些事你迟早是要知道,黎穆早已不是当年的小狼崽子了。”越青峰道,“他拿着厉玉山的剑,走了厉玉山的路,而今世人皆称他作狼君——他几乎已成了厉玉山的幻影。” 顾渊愕然不已,心中五味陈杂,虽早已猜出了越青峰那一句话的意思,可他仍是抱着些侥幸的。只是仔细想来……他不在黎穆身边,尹千面步步紧逼,黎穆似乎别无选择。只是他极力想要避免黎穆走上这条路,可到头来一切却都只是徒劳,该发生的事情全都已发生了。 越青峰说:“现今这境况,你也不必多想,待黎穆来了此处,先回了原身,再考虑其他事情也不迟。” 顾渊明白越青峰的意思,此刻他也只能定下心来,却忍不住再度询问:“雪英已是鹤山派的弟子,她跟着黎穆……就不会有人责怪于她吗?” 越青峰苦笑道:“她根本就不是跟着黎穆。” 顾渊不解。 越青峰说:“黎穆在追寻尹千面,她也在追寻尹千面,而黎穆不喜欢有人跟着他,她不过是与黎穆同道罢了。” 顾渊迟疑道:“那不就是结伴同行吗?” 越青峰摆手道:“待他们来的时候你就明白了。” 顾渊虽是极为不解,却也只好沉默。 越青峰又问道:“顾少庄主,你还有什么想要问的吗?” 顾渊道:“越掌门,你方才说……黎穆拿了厉玉山的剑?” 越青峰道:“是。” 顾渊问:“剑上的煞气……” 他想起那些黑气,便止不住觉得担忧,不过这些年的功夫,若是走寻常路子,黎穆怎么可能赶得上他父亲的修为?只怕大半倚靠的是那把邪气的其风剑。 越青峰道:“你放心,他虽仍有些驾驭不住那把剑,却也不会为剑所控了。” 顾渊问:“那煞气?” 越青峰说:“竹师儿助了他一把,你不必担心此事。” 顾渊想了想,又问:“黎穆他……还为他父母之事耿耿于怀么?” 越青峰蹙眉道:“若你说的是为他父母报仇之事,他自魏山后,便再也不曾杀过其余仇人了。” 顾渊不知为何便松了一口气,当初魏山宴席上所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他一点也不希望黎穆走上这条道路。 越青峰又说:“只是……顾少庄主,你可还记得魏麟?” 这名字有些耳熟,这人也姓魏,顾渊想了片刻,这才记起这是魏山那个拜进鹤山派的独子。 顾渊问:“魏麟如何了?” 越青峰道:“他现今已是鹤山派掌门的关门弟子,出山游历便四处寻黎穆复仇……只是年纪尚轻,还不成气候,几番败于黎穆手下,可以他的资质,假以时日,必定不可小觑。” 这是当年埋下的冤孽,本该有次一着,顾渊蹙眉不语,越青峰说黎穆与当年厉玉山无二,可魏麟上门寻仇,黎穆败了他却不曾杀他,这还是与厉玉山不同的。 他不知现今的黎穆究竟还有多少当年那只小狼崽子的影子,只觉得心慌不已。越青峰让他切莫担心,可他如何能不担心? 不过问了这些话,他又觉得万分疲惫,越青峰说生魂离体如此也是正常,便让他再度回到屋中休息,他便站起身,那凌山观的弟子搀着他回到了屋内,他靠着床,意识昏沉,闭上了眼,又想起许多来不及或是忘记询问的问题。 毕竟已过去了这么些年,他想越青峰等人是否已查出尹千面真正目的了?他为什么要对他们穷追不舍?把黎穆逼成现今这副模样,他岂非也终日不得安生? 无数问题在脑中浮现,却又一一散去,最终也只留下一个念想。 且熬过这几日,等黎穆赶来便好。 第64章 顾渊睡了一日, 待到他醒来时,外面已近暮时,他不知自己是睡了多久, 呆怔怔坐了片刻, 一时有些茫然无措。 门外凌山观的那名弟子发现他醒了,便又让人传话给越青峰。只是今日越青峰事务繁忙, 抽不出空来。顾渊坐了片刻,问那名弟子可否带他去见一见贺潺, 他被领着出了此处小院, 走了片刻, 便到了贺潺所居的屋子外。 贺潺正坐在床旁休息,他见顾渊来了此处,显得十分高兴, 正欲起身相迎,可手脚却不听使唤,二人相视苦笑,只觉得他们两人此时就像是两个残废, 什么都做不得。 贺潺率先开口自嘲打趣道:“我想再过几日,我便能走动了。” 顾渊询问:“贺兄,你现今感受如何?” 贺潺不由笑道:“我昨日喝了一碗粥……我已许久不曾喝过粥了。” 顾渊问:“味道如何?” 贺潺道:“人间美味。” 顾渊苦笑道:“那你还是别在我面前提了, 我吃不了。” 他现今连水都沾不得,更何况是喝粥呢?他仅仅只是听贺潺这么一提,便已觉得十分难过了,嘴馋得很, 却也只能全部憋回去,告诉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反正在过上几日,他也能喝粥了。 何止是喝粥啊?他已想好了要如何大鱼大肉,却不知黎穆与雪英现在走到何处了。 贺潺又说:“顾少庄主,黎穆那件事……我已听我师兄说过了。” 顾渊怔然无言。 贺潺道:“你不必多想,他总会有这一天的。” 顾渊当然知道黎穆迟早有一天要长大,他毕竟是半妖,自幼学的又是魔修练道的法子,最顺理成章的路途便是走到这一条路上。可是这一天未免来得也太快了一些,顾渊根本不曾做好准备。他原先还抱着一分侥幸的希望,想着要如何将黎穆掰到正途上来。 我真不是你师父_72 他毕竟出身正道,看什么用的都是正道的眼光与法子,他承认自己的看法有些狭隘,可他却是真的觉得只有他所想的正途才是正确的道路。 而如今黎穆成了狼君……他是修道之人,也相信因果报应,魏麟便是活生生的好例子,那是黎穆种下的因,最终结出了这么一个恶果来。如果黎穆在这条路上越行越远,那他种下的恶果只会越来越多。 一个魏麟他能够应对,若千百个魏麟呢? 顾渊不敢去想,他只觉得心中惊慌,唉声叹气一句,却又不知如何才好。 贺潺安慰他顺其自然,又听见这一句话,他只觉得万分讽刺,全是套路空话,没有哪怕一丝半点的实用意味。 坐了片刻,顾渊又开始觉得灵识乏顿,这次他清醒的时间可比上一次要长了,凌山观的弟子送他回去,他跌跌撞撞走进屋子,站在床边,扶着那雕花的床架,脑中昏昏沉沉,却忍不住问了一句:“黎穆行到何处了?” 越青峰显然事先吩咐过那弟子注意黎穆的消息,他恭谦道:“约莫还有一日。” 他见顾渊蹙眉思索,那神色已渐显得些涣散,显是因太过困倦而难以思考这一句话的意思,便扶着顾渊坐到床上,说道:“顾少庄主您明日醒来时,应当就可以见到他了。” …… 几日适应,顾渊昏睡的时间越发短暂,次日他醒来时一瞬脑中恍然,盯着床幔发了片刻呆,忽而想起昨日那名凌山观弟子说的话——黎穆今日便可赶到此处,他醒来时,黎穆或许已经到了。 他心中难免激动,勉强支起身子左顾右盼,可屋内却没有黎穆。他想黎穆若来了此处,一定会守着待他醒来,若是不在屋内……或许是越青峰寻他有些事情,他慌张爬下床,那动作快了一些,这身体却协调不上,狠狠绊在床沿,胳膊砸在了桌子上,发出一声闷响,却软绵绵弹了弹,什么事也没有。这境况令他呆了片刻,心中感慨这绢棉做的身子倒并非一无是处,又想……黎穆已来了,他很快便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去了。 他走出门,恰逢凌山观弟子来寻他,说是越青峰请他过去小坐,再过个把时辰,黎穆应当就可赶上观中来了。 顾渊心中激动万分,开开心心跟着过去了。那越青峰正与贺潺在一处喝茶,贺潺身体仍未回复,拄了拐身后还垫了两个鹅绒垫子,望着越青峰的神色似已与往日有所不同。 越青峰再也不会轻言顶撞他,而贺潺也不想与他针锋相对。他二人动作默契和谐,好似他们而今这融洽的关系本该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一般。 顾渊忽然想起贺潺在镜中所言的那一句话,他想,恪守三纲五常,莫非贺潺所指之人—— 他心中呆滞,一时竟不知该要说些什么才好。 贺潺已看见了他,朝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甚为温暖和煦,道:“顾少庄主,何必傻站着,你先坐着,稍后片刻,小狼崽子应当一会儿就到的。” 顾渊走了过去,他在贺潺身旁坐下,心中激动夹杂着莫名的忐忑,不知所措规矩等候着。越青峰与贺潺闲谈着而今的三族的形势,他却什么也没有听见,只是在脑海中不住地想。 黎穆怎么样了,雪英又怎么样了。 忽而有人砰地推门进来,顾渊惊得一下绷直了身子,却见一名小丫鬟端着时鲜蔬果走了进来,她年纪不大,越青峰冷面责怪她毛手毛脚太不像话,她却吐了吐舌头,蹦蹦跳跳又跑了出去。 越青峰斥道:“这小丫头,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顾渊又重新坐下身来。 不是黎穆,黎穆还未曾走到,但很快就要到了。 他心中扑通扑通乱跳着,目光不时便飘到门边,这么坐了片刻,忽而又听得一声轻响,他转过头去,眼见着黎穆与顾雪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他们两人虽是前后走进来的,可却隔了一段距离,黎穆冷冷板着一张脸,好似身后没有跟着这么一个尾巴一般。许久未见,他的确是与以往不一样了。他不再穿着那身遮蔽尾巴的外衣,也摘了那纱笠。他着一身黑衣,腰间悬着一柄黑色长剑,目光凌厉,显得越发利落劲瘦。 他身后的顾雪英穿的却是鹤山派弟子的衣服,束了发,眉目间少了一丝娇气,多了一分英气。 的确是不一样了,顾渊望着他,只觉得小狼崽子与雪英都长大了许多。 而随后黎穆望见他,一双立耳微微一抖,那眼神亮了亮,他唤一句“潜之,”顾雪英紧随其后,委屈叫一句“大哥”,二人抢着扑腾上来要将他搂进怀里,越青峰一把将两人挡住,挑眉道:“他现今是个绢人,你们是想扯断他的胳膊吗?” 两人的动作均是一顿,各自收回手去,老老实实站好了,黎穆内疚道:“潜之,你的身体尚在死阵之内……我明日就带你去将身体取回来。” 顾雪英撇嘴说:“我不会将哥哥的胳膊扯断的,就让我抱抱他不行吗?” 黎穆抢道:“我也不会——” 顾雪英道:“那也得我先!” 黎穆怒道:“凭什么你先!” 顾雪英道:“我与他是兄妹,自然得我先!” 黎穆说:“我与他——” 他一句话卡在喉中,他与顾渊是什么关系?他支吾半晌,最终说:“我就是要先抱!” 顾渊:“……” 他方才为何会觉得他们长大了? 贺潺哑然失笑,道:“我还以为小狼崽子长成了恶狼。” 黎穆冷冷瞥他一眼,那眼神锋锐如刃,与方才看顾渊的模样大不相同,贺潺缩了缩脖子,嘟囔道:“还是只双面狼。” 顾渊叹气道:“你们不必再争了。” 二人皆转头看着他,目光闪闪,满是期待。 顾渊道:“我谁也不想抱。” 他避开二人目光,觉得自己活像是个抢了小娃儿糖葫芦的坏人。越青峰适时开口,道:“黎穆,我们说正事。” 黎穆委屈道:“好。” 他脸上摆着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那尾巴倒是一晃一晃的,任谁都可以看得出他此刻的心情极好。 越青峰问他:“你们可追到尹千面了?” 黎穆摇头道:“没有,那混蛋狡猾得像狐狸。” 越青峰点头道:“现今阵法已破,尹千面或许会再来寻麻烦。” 黎穆嗤笑道:“我倒是巴不得他来。” 现今的他已与当年不同了,他追着尹千面走了这么些日子却始终无所收获,自然恨不得这魔头自己乖乖送到他手上来。 越青峰道:“若是他光明正大的来还好,可他最喜欢耍阴招。” 我真不是你师父_73 黎穆道:“我知道,我会仔细防范的。” 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他绝不会让它再发生第二次。 第65章 黎穆所说的不过是他自己的意愿, 尹千面究竟会如何,他们还说不准,就怕那魔头又想出什么计策来陷害他们, 防范是一定要做的, 而且应当要做到位。 黎穆与越青峰商讨此事,顾雪英在一旁偶尔插上几句话, 她的见解独到,思维之深刻早已超出了顾渊的想象, 自己的妹妹竟已成长到了这般地步, 他万分欣慰, 却又有些许怅然。 顾雪英究竟要经过多少挫折磨难才能走到这一步,他身为兄长,失职失责, 这一切本不该有她来承担的。 顾渊在一旁听着,渐渐觉得困了,他的身体毕竟还未曾完全恢复,越青峰有所察觉, 他将顾渊此时的身体状况告知黎穆,顾雪英会意,急忙蹦起来, 冲上前掺着顾渊的胳膊要将他送回去。 黎穆被她抢了一步先机,正觉得不满,皱眉盯着她,顾雪英朝他吐了吐舌头, 黎穆正要发作,眼见着顾雪英身旁的顾渊已昏昏欲睡,这才将一口气忍了下去,安慰自己来日方长,接下来他有得是机会。 他们将顾渊送回了房去,顾渊忍着困倦,望他二人一眼,意识昏沉了,他反是有些担心这一切会不会是他的一场美梦,再睁开眼,黎穆与雪英又会不见了。 他这般望着两人,黎穆有些误会了他的意思,细声安慰着与他说:“潜之,你放心休息,明日我们就回去。” 明日……回去? 顾渊一时有些茫然,回到哪儿去?母亲已不在了,雪英又去了鹤山派中,山庄早就名存实亡了,又过了这么多年岁,谁知道那地方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闭上眼,这才恍然回神,黎穆说的回去,大抵是回到死阵中去。他仔细想起守阵兽的模样,想起那时离开死阵,他真真切切答应过守阵兽,事情结束之后,他一定会回去。 可转眼百年已过……死阵之内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顾渊沉沉睡去,他隐约觉察黎穆与顾雪英离开此处,他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这一次睁开眼,外面的天色竟还是黑的。 屋内空无一人,顾渊躺了片刻,挣扎着站起身来,颇为艰难地挪步子走到屋外,一开门,碰巧看见黎穆准备推门进来,两人均吓了一跳,而顾渊呆怔怔望了黎穆许久,不知该如何开口应对。 最终还是黎穆率先开了口。 “潜之,你醒了?”黎穆望着他,笑吟吟问道,“不用多休息一会儿吗?” 顾渊急忙摆手说道:“我已经不困了。” 黎穆点一点头,又不说话了,他们两就这么站着看着对方,一言不发,或是想说的话实在太多,到了嘴边,却不知该先说什么才好。 顾渊悄悄打量着黎穆的样貌,他换了衣着打扮,看起来气势不同了,面容也与当初稍稍有了些差异……似乎显得更严肃威严了一些,棱角长开了,实在俊朗得很,他这么偷偷摸摸地看了一会儿,黎穆忽而问他:“我脸上生了花儿吗?” 顾渊慌忙说道:“没……没有!” 黎穆问:“那你为何老盯着我?” 顾渊心虚的将目光离开,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盯着地上生了青苔的地砖,支支吾吾的,过了许久,才勉为其难说出一句话:“你我这么长时候未见,我多看你一眼难道不行吗?” “行,当然行。”黎穆忽而抓住顾渊的胳膊,说道,“我恨不得你每天都这么看着我。” 顾渊一时觉得脸红,过了许久,才勉强自喉中憋出一句:“你别胡闹了。” 黎穆望着他,那眼神与方才相比,已经显得稍稍有些不同了,带了些炙热,与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彻骨思念。大约是因为顾雪英不在此处,他说话也变得直白起来,他径直上前拉住顾渊的手,说:“你可知道我有多久不曾见到你了?” 顾渊脸上发红,轻轻地想自黎穆手中将手抽出来,他茫然道:“百余年?” 黎穆攥紧了他的手,说:“何止是百余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在我心中,我几乎有几辈子不曾见过你了。” 顾渊咳嗽道:“你这比喻的方法似乎有些不够恰当。” 黎穆微微挑起眉来,说:“何处不恰当了?” 顾渊一时也说不上话来,他竟然觉得黎穆此时的歪理有些令人信服,有些东西就是这样,失去了不见了,这才觉得时间格外漫长,令人感到珍惜。 黎穆反而显得有些犹豫不决,喏喏问他:“潜之,你可曾想过我?” 说想,有些肉麻;说不想,那也不是事实。顾渊正在犹豫,忽而看见黎穆殷切望着他的目光,顾渊怔愣片刻,重新低垂下头去,低声道:“想过。” 想,当然想,他恨不得日月都思索着他,恨不得闭上眼时能看见黎穆的模样。 黎穆握着他的手,他似乎是真的担心会将顾渊的胳膊扯断了,眼巴巴望着顾渊,心中是很想将他拉到怀中,甚至想好好地亲上一口。 可是他不敢,何止是不敢啊,他想起越青峰所说的话,顾渊现今是个绢人,不可随意拉扯,一不小心便会扯坏身子。他生怕将顾渊的身体拉扯坏,更何况他早已这么做过一次了,当时他亲吻了顾渊,令顾渊生了气,很长时候都不肯去理他。 这让他如何还敢再来这么折腾一次。 他想了片刻,嗫嚅着问道:“潜之,你……你可想明白了?” 顾渊心中咯噔一声,心想终于到了这时候,黎穆要问清他的想法,这件事情已经拖了这么多时候,他当初还说自己会好好考虑清楚,现在已想了这么长时候,拖了千百年光景,而今是断然不可能再拖下去了。 他只好抬起头,看着黎穆的双眼,黎穆也正看着他,目光灼灼,像是在期待着他的回复,顾渊的脸一点点涨红了起来,他抑不住又低下头,还是不曾开口言语。 黎穆见顾渊不肯说话,又重复问道:“潜之,你可考虑清楚了?”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脊背紧绷着,目光死死停留在顾渊身上,他很紧张,像是即将要接受什么审判。顾渊比他还要紧张,他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要如何去回答。 直言将自己的答案说出来吗? 他虽在那镜子中日夜思慕黎穆,想着出来之后一定要立即回答黎穆的这个问题,可那些想好的或深情抑或激情洋溢的话语,到了嘴边,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又抬起头看了看黎穆的神色,终于定下心神,低声道:“我想好了。” 黎穆更加紧张,问道:“怎么样?” 若是将话语说出口太难,不如就用对方能够理解的举措来表达自己的内心。 顾渊如此想着,一面紧张道:“你……你靠过来一些,我将此事告诉你。” 黎穆不疑有它,乖乖凑上前去,凑到顾渊面前,还未曾催促半句,顾渊忽而稍稍踮起脚尖,在他脸侧猛然啄了一下。不等黎穆反应,自己已烧红了脸,心中感慨今夜甚为闷热,否则为何他会忽而热得几乎出了一身汗来。 我真不是你师父_74 黎穆木然呆怔原地,他倒真是傻了眼,过了许久,才抬起手,摸了摸自个的脸颊,再抬眼望着顾渊——这举动之中所包含的意味,他已全明白了。 他激动不已,语无伦次,一句潜之结巴了半晌也不曾喊出来,干脆扑腾上去搂顾渊的腰,却被顾渊一把躲开,他茫然扭头去看,就见顾渊羞赧道:“我……我现在是绢人!” 黎穆一时茫然,不曾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顾渊道:“你若是用力拉扯,我的胳膊断了怎么办?” 黎穆一顿,将手收了回来。 顾渊又羞赧道:“绢人遇水便化……” 哦,这是告诉自己,切莫动手动脚胡闹,跑上去便亲他。 黎穆委屈不已,这好容易表明了心迹,到头来却是这么个束手束脚的结果,也难免他觉得委屈难过。 顾渊觉得自己终于安全了,松一口气,还羞赧地厉害,低声道:“你们打算何时动身?” 黎穆可怜兮兮道:“明日。” 他说完这句话,忽而想起待他们回到死阵之后,顾渊换回自己的身子,便是不惧拉扯不怕水……他又有些激动起来,恨不得现在便拉着顾渊赶回死阵中去。 顾渊望着他如此,不由叹气道:“这么多年……我以为你已经长大了。” 黎穆稍稍一怔,激动神色稍稍平复下去几分,蹙着眉轻声道:“可你……不是很喜欢现今的我吗?” 顾渊说不出话来。 他眨了眨眼,仔细思索着措辞,最终轻声说道:“可你想过么?无论什么样的你,那都是你。” 第66章 黎穆闻言, 望着顾渊怔愣不已,似是不知所措,目光中均是茫然, 待到终于想明白了, 忽而便显得激动不已。 他在心中仔细思索着顾渊说的这一句话的意思……顾渊是不是想说,无论他变成什么样, 他都是喜欢的。 他心中有万分的激动,想要扑上去, 却又害怕弄坏了顾渊的身体, 委委屈屈想了好一会儿, 这才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去,抓着顾渊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轻轻啄了一口。 他举止甚为轻缓, 只当手中握着的是万分脆弱的珍宝,双唇轻轻摩挲在手背之上,这绢人的手比顾渊的手还要细软,他微微抬眼望着顾渊, 抑不住唇边微笑。顾渊也怔愣望着他,只觉手背一片滚烫,而眼下黎穆不过是轻轻吻了吻他的手背, 两人对视之下,他却连耳根子都渐渐泛起了红来。 “天色已经不早了。”顾渊支支吾吾说道,“你该回去休息了。” 黎穆仍深深望着他,仿佛连一刻也不舍得将眼睛移开, 一面说道:“几日不睡并不碍事。” 顾渊只好道:“可我……可我要休息了!” 黎穆轻声笑道:“你睡吧。” 顾渊松了手,转身要返回屋内,一面悄悄回过头,发现黎穆还跟着他,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转身问黎穆道:“你……你还跟着我做什么?” 黎穆笑吟吟与他说:“你我已这么多年没有见过了,我想好好看看你。” 顾渊一怔,只觉得脸上犹如火烧,停顿片刻,总算支吾着往下说去:“我有什么好看的。” “你当然好看了,谁都比不上你好看。”黎穆将两句肉麻话说得极为顺口,“你睡吧,我在一旁坐着便好。” 顾渊忽而无言。 他脱了外衣,躺在床上,莫名便觉得心跳如鼓,悄悄抬起眼,往边上一望,只见黎穆搬了一把椅子,坐在床边,支着下巴,竟真的目不转睛的看着他。 顾渊面红耳赤,将床上的锦被拉过头顶,把自己整个人都裹进了被子里,只当看不见黎穆的目光,可只不过过了片刻,他便开始觉得这样太热了,实在是闷得慌,只好又悄悄地将被子拉下一些,往外一看,正巧对上黎穆的目光。 两人相视片刻,终于都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 “别笑了,还是早些休息吧。”黎穆低声说道,“明日我们就动身返回死阵。” 顾渊点一点头,正要闭上眼,黎穆已将烛火吹熄了,四下间忽而一片昏暗,只有一片清冷月光透过雕花窗框撒进屋内来,在地面投下几处斑驳光影,顾渊不由得睁大眼,甚为吃惊,脱口而出问道:“你不怕黑了?” 黎穆稍稍一怔,微微笑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顾渊倒还记得当年,黎穆因屋内没有亮光而一定要躲在他身边,那时候黎穆可是十分怕黑的,他实在没有想到黎穆已将这个缺点给克服了。顾渊不由在心中惊讶,恐惧绝非毫无缘由,黎穆一定是因幼年时曾遭受过什么才惧怕黑暗的,而他知道想要克服一件内心深处所恐惧的事情究竟有多难。 他忍不住便轻声向黎穆询问:“你真的不怕了?” 黎穆的脸色微微带着笑意,他将手伸到床边,挑起顾渊的头发,轻轻在指尖摩挲着,若无其事般低语道:“一时难以改变,多少还是有些怕的。” 顾渊怔然:“那你为何要熄灯?” “正是因为惧怕,才更要想法子去克服适应它。”黎穆轻叹一口气,说,“我不该有如此致命的缺点。” 顾渊只觉得黎穆的这个想法甚为古怪,他不由脱口而出道:“一个人总是会有缺点的。” 黎穆道:“那我的缺点便只有你。” 顾渊被黎穆这一句话噎住,黎穆这么说,的确令他有些感动,可更多的却是另一种难以言明的情绪。这小狼崽子究竟想干些什么?他心中明明害怕,又何苦这么折磨自己? 昏暗之中,他只见黎穆的一双眸子微微散着幽绿的光,如同质地上好的玉石一般,熠熠生辉。 顾渊觉得黎穆的确变得不太一样了,而他不知道黎穆现今的转变究竟是好是坏,他不由叹一口气,道:“你大可不必如此逼迫自己。” 黎穆却接口说道:“有尹千面在,我不得不逼迫自己。” 顾渊哑口无言。 他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可却实在是说不出话来,如此怔怔看了黎穆一会儿,黎穆倒是忍不住低笑出声,道:“别想这么多,先休息吧。” 顾渊只好闭上眼,心中却觉得很难过,他不由又开始胡思乱想,脑中一时有些混乱,如此闭目躺了片刻,竟也是睡着了。 梦中他见黎穆还是当年那副懵懂模样,走在幽黑的洞穴之中,洞穴中一片死寂,空无一人,黎穆惊得面色苍白,四下张望,不知所措。 我真不是你师父_75 他终是和缓了呼吸,不得已般挺直身躯,颤抖的步伐渐渐平稳,装出一副并不害怕的模样。 前路漫漫,他孤身渐行,无人可依。 …… 顾渊再度睁开眼时,外头天已大亮,黎穆指着下巴趴在床沿,睁着眼望着他。见他醒来,便眨眼朝他笑笑,问:“可休息够了?” 顾渊揉了揉额头,恍惚道:“嗯……” 黎穆笑道:“那起身洗漱后,我们便动身吧。” 顾渊仍有些迷瞪,想了片刻才明白黎穆所说的动身,所指的是与他一同返回死阵。他心中蓦然便有些激动。 而今母亲已过世,山庄也早与以往不同了,倒是死阵,提起时他还觉得甚为温馨,这感觉……就像是要回家了一般。 他洗漱妥当,与黎穆去寻了顾雪英,三人一同去向越青峰辞别,越青峰嘱托他们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他多说了几句,顾渊忽而觉得越青峰也与往日不同了,他变得更加有人情味了一些,这些日子像是老妈子一般忙前忙后,哪儿还有半点儿当时那副不近人情的模样。 这样倒也好,顾渊心想,倒是希望越青峰能与贺潺好好说开了,得一个圆满的结果。 越青峰与贺潺送他们出了山门之外,顾渊因绢布所制的身体软弱无力,而越青峰又说他魂魄不稳,担心御剑时再出差池,便备下马车在门外等候。 本来短短两日便可赶到地方,现今换了马车,走得慢不说,马儿还要食宿休息,只怕没有十天半个月,实在难以赶回死阵。 黎穆主动前去赶车,顾雪英便窝进了马车里,与顾渊待在一块,这才露出了些小女儿的情态来。这马车内还算宽敞,她坐在一旁,好奇问起那铜镜内是怎样的一番光景,顾渊了,顾雪英不由缩一缩脖子,叹道:“真可怕。” 顾渊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习惯了倒也还好。” 顾雪英又问:“你们在里面……每日都做些什么?” 顾渊道:“练功。” 他见顾雪英一副愕然模样,不由笑出声来,他在练功之事上素来懒散,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刻苦练功的时候,也多亏了这铜镜,至少他现今已不是当初那副软弱可欺的模样了。 顾雪英讶然道:“没想到哥哥你也会主动修行。” 顾渊失笑:“我也没想到你会主动拜入鹤山派。” 世事本就无常,谁又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端。 二人各自沉默片刻,顾渊又说:“你与黎穆一同追寻尹千面,要为我复仇,也令我颇为吃惊。” 顾雪英道:“我可没有和他一同去捉尹千面。” 顾渊怔然:“你们不是一直在一块吗?” 顾雪英道:“我不过与他走了同样的方向,追着同一个目标,同路很稀奇吗?” 很稀奇,当然很稀奇。 顾渊满心不解,既然二人目标相同,那为何不干脆联手合作?这样不是更方便一些吗? 他听见顾雪英低低开口。 “我不喜欢他。”顾雪英喃喃道,“那只狼妖。” 顾渊一时无言,细想之下便可明白顾雪英的想法,以顾雪英的角度来看,黎穆是这一切事情的祸端,若没有黎穆,顾渊或许也不会落魄至这般地步,更何况她现今是名门正派的弟子,而黎穆却是妖邪,她不喜欢黎穆,却也情有可原。 可顾渊却有些不知所措,一时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才好,转眼马车已停,黎穆在外掀开车帘,望着他满怀笑意,问:“潜之,前面有处茶肆,你可要下来休息休息?” 他一定是听到了,顾渊心想,可他却无法从黎穆脸上看出半丝不悦神色,黎穆只是这般笑吟吟望着他,显出心情极好的模样,而顾雪英早已别过脸去,黎穆也只当眼前并无此人。 顾渊轻叹一口气,道:“好,那就先去茶肆中休息吧。” 第67章 黎穆搀着顾渊下了马车。 前方确是一处茶肆, 里面闲散坐了些过路的行商过客,外边的蒸屉中似是在蒸着包子,那香味顺着风飘来, 顾渊下意识便做出了吞咽的动作——可他现今是个绢人, 没有唾液不说,连口茶水都不能喝, 也就只能进茶摊子里坐一坐,瞪大眼睛, 看看人家是怎么吃东西的。 说来便觉得很难过。 只是此刻顾渊心中纵有千百般的委屈, 也只能这么忍下去, 一面在心中告诉自己,待到回了死阵,换回了自己的身体, 到时候想吃什么都好说。 顾雪英挽住顾渊的另一只手,道:“哥哥应当已累了,英儿扶你过去……” 黎穆脸色稍沉,冷然道:“你将手松开, 潜之由我扶着便好。” 顾雪英轻哼一声:“为什么要你扶着,我偏要扶着。” 顾渊:“呃……” 黎穆道:“是我先扶着潜之的!” 顾雪英撇嘴道:“谁要和你讲先来后到了。” 黎穆:“……” 几句话间,他们已到了那茶肆之外。 顾渊此时正“左拥右抱”, 只觉得甚为尴尬,浑身都不痛快,干脆将两人的手都推开了,道:“我又不是身体残缺, 自己走就好了。” 顾雪英挑了挑眉,大约是想自己虽扶不了顾渊,那狼崽子也扶不到了,心中稍显满足,干脆痛快松了手,乖巧走在顾渊身边。 黎穆却是委屈极了,他想昨夜二人方才互通心意,怎的到了此刻,潜之竟丝毫也不肯向着他,竟连手也不许他扶着了。他耷拉下耳朵,心中郁卒,转头大步走进了茶肆中去。 顾渊哭笑不得,只觉得自己是见着了两个胡乱斗气的小娃儿,他心中无奈万分,正想着应当如何应对,抬眼却望着那茶肆内的伙计与闲散客人均停下了手中动作,齐刷刷转头呆怔望着黎穆。 顾渊心中咯噔一声,只觉不好。 我真不是你师父_76 自他从镜中出来后,便再未见到黎穆刻意去隐藏自己的外貌,他与越青峰等人见惯了世间的妖邪灵物,比黎穆这般半妖还要古怪数倍的生灵他们都见过,自然不觉得黎穆奇怪。可这茶肆之内的都是些普通客人,他们一辈子只怕也难以见到几次妖怪。就算见到了,对方大多也是想取他们性命的邪物。此时青天白日,忽见如黎穆这般的狼妖走进来,他们难免便觉得害怕。 黎穆泰然自若,好似早已习惯了众人惊惧诧异的视线,他径直走到一张尚且空着的破木桌前,将椅子拉开了一些,转身请顾渊坐下,这才令店伙计端上茶水来。 顾渊进不得水米,黎穆也并不用吃东西,最后是顾雪英嘴馋,去蒸屉内挑了两个包子,还未吃下几口,被一旁食客的眼神看得心中发慌,便也没了食欲,将包子丢回盘中去。 他们这么坐了片刻,如坐针芒,顾雪英终于憋不下去,小声与黎穆抱怨道:“你为何不将耳朵尾巴藏起来?” 黎穆反是冷冷看她一眼,问道:“我为何要将耳朵尾巴藏起来?” 顾雪英低声道:“他们都在看你……” 黎穆道:“那又如何?” 他将视线转开了去,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均畏惧般缩起了脖子来,不敢再抬眼去看他。 黎穆这才往下说道:“我为何要在意他人如何看?” 顾雪英哑口无言。 顾渊记得黎穆一直对自己这半人半妖的模样颇为在意,尹千面曾以此蔑称他为杂种,自幼灌输之下,黎穆无论去何处都要将自己肖妖的外貌遮掩起来,现今他不再如此去做,好似也已不在意此事了,顾渊看在眼里,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黎穆,你……” 黎穆好似早已知道他想要问些什么,便直接往下说道:“外貌天定,这种事本就不用太过在意。” 顾渊稍稍一怔,不由点头低语道:“你能看透此事,自然再好不过。” “当年尹千面不过是以此言来诓骗我,想让我对如此出身而觉得难过罢了,可若没有我父母,就不会有我存世,更何况,若非是他二人结合,我也不会有如此天资。”黎穆低声笑道,“我应当感谢他们。” 顾渊点头道:“是这样的。” 三人一静,忽而听得顾雪英低声开口道:“对不起。” 黎穆冷然:“无妨。” 顾渊:“……” 他这下算是明白了,这两人都是口是心非的别扭主,听他们说话可真是让人难受。他吃不了东西,周遭这么多人盯着,又不好意思与黎穆说话,颇为无趣地四下打量,边上几人可全都看着他们——或者说,这茶肆里的人,均是小心翼翼看着黎穆的耳朵与尾巴,像是见着了什么了不得的稀奇玩意儿。 顾渊正想开口说话,耳旁忽而闻得一阵破空声响。这身子碍事,浑身上下软绵绵地不着力,顾渊来不及回头,他隐约觉着一股灵气化刃朝着他们劈来,正不知如何躲闪,而顾雪英面露惊慌,不过眨眼之间,忽见黎穆周身煞气大涨,无数黑气如藤蔓般纠葛缠绕而上,构出一面屏障,将那灵刃尽数挡在了屏障之外。 周遭食客大惊失色,再顾不得其他,纷纷落荒而逃,店伙计虽吓得面如白纸,两股战战,却仍记得这些人未付过饭钱,抓着抹布哆哆嗦嗦追将出去,茶肆内转眼只剩他三人。 顾渊回首去望那灵刃发出的方向,只见一名剑眉星目的年轻人站在不远树下,手中提一柄流苏长剑,做一副鹤山派弟子的打扮,生得眉清目秀,眼中却如同燃着熊熊怒火,他见一击未中,又要举剑攻来,顾渊不知眼前是何人,自是不知他为何如此,只觉得此人招招针对黎穆,好似恨不得一举要了黎穆的命。 身旁顾雪英脱口而出道:“魏麟?” 那人也冷冷望了她一眼,眉目间带上几分不屑。 “你竟与此等妖邪厮混一处。”那人道,“叛徒。” 顾渊一时愕然,眼前这人竟是魏山之子,当年那个连剑都难以举起的小娃儿,而今已经长成了这幅模样,他想前些日子越青峰的确提过魏麟千方百计寻着黎穆复仇,这一切均是当年种下的恶果,他心中担忧,不由便多看了魏麟几眼。 这目光引人注意,魏麟不由也转过眼眸看了他一眼,似是觉得他有些眼熟,稍一怔愣,忽而双眉紧蹙,怒不可遏,厉声道:“尹千面!” 顾渊:“……” 真是耳熟的称呼……许久没听见别人这么唤他,倒还有些怀念。 魏麟目眦尽裂,咬牙切齿道:“尹千面!当日你救他离开,今日我定要让你血债血偿!” 黎穆伸手将顾渊挡在身后,也懒得去与魏麟解释,冷冷道:“那你得先杀了我。” 魏麟的年纪毕竟比他要小,再如何天资聪颖,短期内也实在难以超过他。更何况黎穆修为提升一向迅速,魏麟想杀他,实在有些太难。 黎穆见魏麟不肯开口说话,将顾渊往顾雪英身边轻轻推去,一面低语道:“保护好你兄长。” 顾雪英点头,也将腰侧长剑拔了出来。 黎穆挡在二人身前,魏麟咬牙切齿,一字一句恶狠狠道:“我定然会杀了你。” 黎穆神色漠然,道:“你来。” 他语调虽是平静,魏麟却觉得他话中尽是轻蔑之态,难免更觉愤怒,他现今是鹤山派平辈弟子中的翘楚,满腹傲气,如何容得仇人折辱,那剑铮然出了鞘,二话不说便朝着黎穆攻来。 顾渊被顾雪英护在身后,虽知魏麟不是黎穆的对手,却难免也满腹担忧,只觉心惊胆战。 他见黎穆手中剑尚不曾出鞘,避让轻松,周身煞气环绕,隐约间可见得一处黑气异样,像极了当时其风剑中带出的那一抹怨气。 顾渊本就担忧黎穆误入了歧途,他想黎穆现今修行进展神速,便总是担心黎穆是否借了其风剑的威力,又是否已被这把邪剑所控,此时见着那黑气诡异,他心中越发不安,再定睛认真去看,却又觉得这气息与当时已是大不相同了。 当年他所见的黑气,是在逼着黎穆举剑,而如今这黑气倒像是在帮着黎穆一般,顾渊仍不放心,却也稍松了一口气,想着待会儿再去问黎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一面又转眼去看场中战况。 黎穆显是放了水,他并不想杀死魏麟,数次魏麟露出破绽,他也只是轻轻点过,不曾下死手,时间拖得长了,魏麟心中万分着急,早已沉不住气,自己乱了阵脚,一时间空门破绽大开,显露得越发频繁起来。 黎穆懒得再去与他纠缠,一击之下,魏麟长剑脱手,落在几步之外,背上也中了一剑,黎穆却只划破了他的衣物,剑气将他击倒在地,魏麟心中不服,还想再度爬起挣扎,黎穆手中之剑尚未出鞘,却已架到了魏麟眼前,抵着他的咽喉,魏麟便动弹不得。 而黎穆居高临下般看着他,冷冷道:“你输了。” 第68章 魏麟仰首看着黎穆, 眼中怒火熊熊,甚为不服:“那你杀了我。” 黎穆微微蹙起眉来,虽说当年顾渊曾努力引他向善, 可这些年岁过来, 他所走的路,所做之事, 早已不是正邪二字能够轻易分明的了,他当然杀过人, 如魏麟一般想取他性命的人, 他不知杀了多少, 可有些人,他却下不了手。 他望着魏麟的双眼,这双眼中燃着怒火, 眼底深处刻着入骨仇怨,他已记不清魏麟是从何时开始跟着他了,他败了魏麟无数次。最初时,他想着潜之一定不喜欢他下手杀了这小子, 便想着赢魏麟几次,让魏麟看清二人之间的差距,魏麟也就该罢休了。可这小子越挫越勇, 执着不已,一直跟到了今日。黎穆渐渐开始厌烦,几次想干脆杀了他,却始终下不去手。 他知道魏麟潜心磨砺, 刻苦修习,甘冒着至大的危险,不过是想要为父报仇,这举动与他当年如出一辙,他从魏麟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黎穆轻叹一口气,片刻,还剑归鞘,道:“你走,我不杀你。” 我真不是你师父_77 可对魏麟而言,仇敌的宽容比死亡更为折辱,他紧咬双唇,自地上爬了起来,衣襟上染了黄泥尘土,眼角被剑气划出一道伤口,鲜血顺着他的面庞和着泥污淌下,顾渊望着他转身拄着剑离去,背影萧索,甚为狼狈。 他方才见魏麟万分傲气,却不想他竟受得住如此折辱,他心中惘然,想这一切的确是造化弄人,当年谁又曾想过会有今日呢?他想此事之中,自己也有一分过错,当初的确是自己袒护了黎穆,可再往前,魏山也是错的……正邪是非早已难以分清,这件事中,每个人均有自己的过错,却也都是仇怨下的受害之人。 魏麟走远了,顾渊见身前顾雪英稍稍松了口气,一面却低声道:“再过几日,他还是会来的。” 黎穆却不曾去理会她的这一句话,他低声问顾渊可曾吓着了,顾渊哭笑不得,摇一摇头,反问:“你将他放走了?” 黎穆迟疑道:“我不想杀他。” 顾渊心下了然,又问:“他这么跟了你多久?” 黎穆道:“记不清了。” 他说完这一句话,忽而觉得有些紧张,为何顾渊要问他这些话?莫不是自己方才放了魏麟,引了顾渊误会?黎穆心中咯噔一声,匆忙便开口道:“他只是想杀我。” 顾渊茫然道:“我知道他想杀你。” 黎穆紧张兮兮道:“我放他走,只是觉得……觉得……” 觉得他像是当年自己的自己,难免便有了些惺惺相惜之态。 只是这句话说出来便显得有些古怪了,反倒是更加容易让人误会,黎穆忽而便觉得语塞,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傻愣愣住了嘴,半晌也才憋出一句话来:“潜之,你别误会。” 顾渊愕然道:“我误会什么了?” 顾雪英在一旁无语凝噎,她有些听不下去了,正巧现今茶肆四周空无一人,她干脆端起自己的包子,走到邻桌坐下,不想再去搭理二人。 黎穆委屈道:“我真与他没有什么关系,放他走也只不过是觉得他有些可怜……” 顾渊总算回过神来,明白黎穆方才所说的话究竟是何用意,他噗嗤笑出声来,极为熟练地伸手揉了一把黎穆毛茸茸的大尾巴,道:“你想多了。” 黎穆:“……” 黎穆怔然片刻,忽而觉得自己极为丢人,脸上噌得红了起来,他想方才自己才在顾渊面前大展身手,以为能博得顾渊更加喜欢,可突然之间便犯傻丢了脸,这可是真的是太丢人了。他支吾不语,顾渊却是笑得愈欢了,干脆又伸手揉了揉黎穆的耳朵,道:“我知你是觉得他与你有些相像。” 黎穆心中仍是万分窘迫,以手挡脸,过了好半晌,才低声喃喃道:“可却没有人引他走出迷途。” 二人又各自沉默,他们都知道魏麟此时虽是离开了,可过不了多少时候又得回来,这件事大约只能等到黎穆杀了他,或他杀了黎穆时才能结束。现今再去想黎穆父亲临终前不希望黎穆复仇的那个遗愿,越发觉得厉玉山是一个通透之人。 只是世间能看得如此通透的并无几人。 他们坐了片刻,店伙计愁眉苦脸回来了,大约是并未追上那些人。顾雪英啃完了包子,他们打算就此离开,黎穆掏了茶钱,放在桌上,顾渊扯了扯他的袖子,他忽而会意,又多掏出了几份,一并拿给了店伙计。 那些人是因他们才跑走的,此事他们理应给店伙计做出些补偿。 店伙计甚是愕然,像是对他们几人大为改观,畏畏缩缩送着他们出了店外,那模样实在是令人忍俊不禁。生意人最会察言观色,他见黎穆行事大多都需得征求顾渊同意,便自以为是般下了决定,对顾渊揖了又揖,道:“多谢仙师。” 顾渊一时怔然,眼见着店伙计又掏了几个肉包子,拿油纸包好了,塞到顾渊手中,道:“仙师请收着,途中也好喂您养着的这只……呃……犬妖!” 顾渊:“……” 黎穆一瞬脸色阴沉,却也不好争辩些什么,顾雪英哈哈大笑开了去,顾渊哭笑不得,想人家一片好心,只得将那包子接了下来。 他们复又动身,又走了十几日,方才赶至束桐镇外,途中再无惊险,只是顾渊远远地曾看见魏麟几次,那小子仍不死心,不知何时又要再次动身。 这是黎穆倒收敛了不少,大约是他父母当年之事给他留下的印象极深,他掩了外貌,不希望镇上有人注意到附近住了一只狼妖。顾渊看着周遭景致,虽有变动,可大约与当年是相同的,他们出了镇,顾渊想起些什么,急忙掀了车帘,与黎穆道:“魏麟还跟着我们。” 他们现今是要返回死阵,若被魏麟知道了他们安身之处的位置,日后怕是真的要不太平了。 黎穆点头道:“我知道。” 他们又走了一段路,黎穆便请顾渊与顾雪英下来,说剩下一段路只能靠走。一路顾渊仔细看了看,这地方变了,死阵之外多出了些其余阵法的痕迹,他看不出个所以然,若不是黎穆领着他们从此处过去,他只怕稀里糊涂就踏进了阵中去,丝毫发现不了此处的痕迹。 黎穆这才开口道:“他是进不来的。” 顾渊深以为然。 又走了片刻,顾渊已开始觉得这该死的身体有些不听使唤,好在他们终于到了死阵外。踏进那地方,周遭景致变幻至冰湖湖面,顾渊的心怦怦跳了起来,竟抑不住觉得万分激动。 终于回家了,待那冰面在眼前缓缓消失时他禁不住屏了呼吸——屋子还是原来的屋子,屋外的苗圃种满了花草,那繁茂的模样已与当年大不相同了,他正呆怔看着,一时口不能言,忽而察觉一阵惊天巨震,花丛中蹦出一只巨兽,轰隆隆激动万分跑过来。 是守阵兽。 黎穆早已站到了顾渊身前,伸手拦住这只激动过头的守阵兽,不让它再接近顾渊,现今顾渊可是绢人的身体,稍一疏忽便要缺胳膊断腿,他可不敢让守阵兽凑上来。 守阵兽激动得左右转圈,那尾巴扬起一阵极大的尘土,呛得人不住咳嗽,它也知道不能去碰顾渊此时的身体,便激动得嗷嗷乱嚎,顾雪英可是第一次到这死阵中来,被惊得目瞪口呆,紧张兮兮拽着顾渊的袖子,问:“这……这是什么东西……” 顾渊哭笑不得道:“是当年厉玉山留下的守阵之兽。” 顾雪英仍是满脸惊愕,显是有些不信,厉玉山怎么会留下这么一只奇奇怪怪的玩意……眼前守阵兽激动完了,吁吁喘着气,扑通一声在顾渊面前趴下,仍是开心摆着尾巴,又低下脑袋,像是想要顾渊摸一摸它。 摸一摸倒是可以的,黎穆让开身子,顾渊走上前去,踮了脚,小心翼翼摸了摸守阵兽的耳朵。 守阵兽嗷嗷大喊:“你终于回来了!” 顾渊不住发笑,黎穆却一挑眉,斥道:“闭嘴,太吵了。” 守阵兽甚为哀怨:“你爹都没嫌弃过我吵!” 黎穆:“……” 守阵兽:“你娘也没有!” 它瞥见黎穆面无表情地要去拔剑,呲溜一声蹿起来,一股脑跑远了,委屈大喊:“小顾!他要打我!” 顾渊:“……” 黎穆怒气冲冲道:“我不仅要打你,还要拔了你的尾巴毛!” 守阵兽大惊失色,嗷嗷叫着跑远了,黎穆不过追了两步,便又停了下来,转身要回,却见顾渊哈哈大笑,一旁顾雪英欲言又止,满脸无言。 我真不是你师父_78 第69章 顾渊走进了屋子。 他的身体就躺在屋内的床榻之上, 闭着眼,全无呼吸,面色却与他活着的时候并无多大不同。这儿没有越青峰保存贺潺肉身时的冰窟, 他不知黎穆究竟是如何来保存他的身体的, 只是他看着自己的身体躺在那儿,心中多少觉得有些怪异。 这感觉太奇怪了。 他走上前, 缓缓伸手触了触自己的肉身,那身体冰凉。他再回过头, 顾雪英与黎穆均站在他身后, 顾雪英不知是想起了什么, 稍稍红了眼眶,黎穆见他转头来看,低语道:“你若是准备好了, 我就去摆阵送你回去。” 顾渊问:“你是如何留住这身体的?” 他只是一时好奇,忍不住便如此询问,黎穆几步上前,轻轻捏着他肉身的下颚, 令他稍稍张开了嘴来——他的嘴中含着一块白玉,顾渊稍稍一怔,忽而想起当年自己与黎穆初回飞云山庄见着栾君的尸体时, 他曾与黎穆说过,口中含着灵玉,可保尸身千年不化。 可这灵玉哪儿是那么好寻的东西。 顾家祖上几代从商,又出过数名修仙问道的先辈, 费尽万金,积攒了几辈子也不过得了几块灵玉,这可不如直接用阵法造出一处冰窟来得干脆,更何况这死阵外阵便是千里冰湖,黎穆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去寻一枚灵玉呢? 顾渊皱眉望他,不过一眼,黎穆早已明白他想要问些什么了,便低语道:“我想你一向甚为怕冷,在这冰天雪地中待久了,一定会很不舒服。” 这解释实在别扭,顾渊苦笑不得:“肉身罢了,哪儿懂得冷暖。” “冰窟之中,我总觉得你像是死了。”黎穆一顿,那声音越发地低落下来,“将你安放于此处,我还可以骗一骗自己,假装你只是阖目睡着了。” 顾渊不由怔然,他想冰窟用于保存肉身,的确像是在留存尸首一般,看上去像是他已死了,他如今躺在床上,除却毫无呼吸,仿佛只是睡着了。 他从未考虑过这些年黎穆究竟是如何熬过来了,绝望之中他依托的大约只有一个渺渺而难以实现的所谓希望,他心中五味杂陈,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再回首去望黎穆,见他脸上神色黯然,一时间就觉得十分难过。 黎穆又问道:“若你准备好了,我现在便去装备阵法。” 顾渊点一点头,黎穆便转身出了屋子,只留下顾雪英还站在墙角,攥着衣袖,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在凌山观中醒来时,顾渊曾注意过贺潺肉身四周所布下的阵法,引导其元神归体,其中不少材料稀世难寻,一时之间只怕难以凑齐,可黎穆既日夜期盼他回来,想必早已准备好了所有东西,他只需在此间等候便好。 只是这般去看自己的身体,感觉实在是太过古怪,他等了片刻,黎穆将东西拿了回来,却还要布阵准备,顾渊觉得困了,闭目休息了片刻,他也不知自己是睡了多久,再度睁开眼时,外面天已全黑,顾雪英坐在桌旁打盹,黎穆布置的阵法也已大致完成了。 顾渊在一旁看着,待黎穆将那阵法全部完成了,叫醒顾雪英,让顾渊躺倒他肉身的身边去,顾渊心中莫名紧张不已,此时倒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若是阵法失败了怎么办?他会到何处?心中忐忑不安之时,黎穆轻轻拉住了他的手。 “别害怕。”黎穆说道,“闭上就能结束了。” 顾渊闭上了眼。 他听闻黎穆低声念出咒法,身上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抽紧了一般,而后便是一阵天旋地转般的昏沉,再度睁开眼时,他看着黎穆站在他面前,正附身看着他,伸了手抚了抚他的脸,声音之中有一丝抑不住的轻颤。 “你回来了。”黎穆颤声说道,“你终于回来了。” 顾渊一时愕然,他觉得身体仿佛有千斤之重,他连手指都难以动弹,侧目望去,他正躺在床榻之上,眼角余光瞥着身边似乎躺着一个绢丝所作颇为粗糙的绢人。 他怔了片刻,忽而明白他已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之内。 他心中激动不已,可喉头却仿佛钳制着一把锈锁,吱吱呀呀难以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终于明白当时贺潺初回原身时的感受,这身体根本不受控制,大约是元神离体太久,短期内实在难以恢复。 只是这身体的触感却是真实的,他闻得到花香,也觉察得到腹中饥渴,口干舌燥,一切都不同于绢人时轻飘飘的感觉那般,一时间竟觉眼中酸涩,知晓这一切终于快要结束。 顾雪英站在黎穆身后,见他睁眼,也是万分激动,扑上来握着他的手,却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喘了几口气,还想努力说话,却终于抑不住觉得累了,黎穆终于平定心神,看上去神色如常,已与平日并无多大不同,他去为顾渊倒水,那手却仍是微微颤着的,险些连杯子都端不稳。 待顾渊喝了一口水下去,只觉口中所含的是九天之上的甘霖,平淡无味的白水也美味非凡,黎穆告诉他不必着急,担心他不小心呛着了,两口水下肚,顾渊方才觉喉中干涩好了几分,咳嗽两句,声音却枯朽得可怕。 黎穆安慰他道:“你先休息,有什么事,过会儿再说。” 顾雪英也乖巧站起了身,转身出去,好让顾渊好好休息。 顾渊的确觉得身乏体困,二人出去后不久,他闭着眼,不多时便又睡着了。 再睁眼便已是天明,黎穆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正坐在床边,一言不发,只等着他醒来,见他睁眼,与他笑了笑,问:“今天可好一些了?” 顾渊道:“好一些了……” 那声音还是如同昨日般枯朽沙哑,甚为吓人,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黎穆却是低笑出了声,为他倒了一杯水,将他扶起来,仔仔细细喂他喝了,一面道:“你已这么久没说过话了,一时之间,的确难以适应。” 顾渊咳嗽几句,黎穆不敢一下便给他吃的,还是让他先喂了水,又说自己准备了清粥,顾渊虽是极想吃些好东西,可他却也只能喝了粥,又躺回去休息。 顾雪英听闻他醒来,从门外走了进来,守阵兽勉强将自己的脑袋塞进窗子,兴奋不已,过了片刻,它大约是想起自己还能够变小,扑腾着勉强把头拔出去,将自己变小了,又蹦蹦跳跳跑进了屋子。 它将爪子搭在了床上垫下的锦被上,也不知先前是在何处跑过,那爪底黑黝黝的,一把就在被底上沾上了两个小爪印。 黎穆一巴掌把他的爪子拍了下去,守阵兽舔着爪子甚为委屈,顾渊还躺在床上,倒是忍不住笑出了声来。 顾雪英终于忍不住叹道:“厉玉山怎么会选一只这么蠢守阵兽……” 守阵兽不开心了,蹦跶着说要与顾雪英出门决斗,顾雪英实在懒得搭理它,它便扑着要去踩顾雪英的裙摆,顾雪英翻了两个白眼,一旁黎穆也看不下去了,守阵兽变小了,他正好方便拎着守阵兽的后脖子将它丢出去,而后锁了门,面无表情的告诫:“再进来就拔你的毛。” 守阵兽委委屈屈在外面挠门,屋内的人却全都不想理他,最终它终于也放弃了这无聊的举动,跑进园子里去追它的小麻雀了。 顾雪英再次叹气,正想开口说话,黎穆倒也叹了一口气,道:“我也不明白我父亲为什么要选它。” 顾渊闷声笑了起来,道:“虽然傻了点,倒也有趣得很。” 顾雪英说:“可看久了的确很烦。” 她一句话话音刚落,腰中所佩的白玉忽而便微微亮了起来,那光芒渐盛,到耀目之时忽而衰竭,一瞬便黯淡了下去。 顾渊怔然,问:“这是怎么了?” “这是鹤山派传令的玉佩。”顾雪英双眉微黛,道,“掌门传令,让门下弟子立即赶回去。” 诸如当年越青峰与尹千面所制的传令符,工序繁杂,常人难以制成,而这传令玉佩就轻巧上不少,可也只能传达些简单的命令,便如眼下,顾雪英只知道鹤山派掌门令门下弟子们赶回鹤山派,却不知门中究竟是出了何事。 顾渊心中惴惴不安,自尹千面三番四次设计后,他已有些草木皆兵,现今他与贺潺从镜中回来,尹千面定然会有所察觉,这会不会也是尹千面的计谋? 我真不是你师父_79 顾雪英倒是安慰他:“掌门所传的命令并不严重,想来不是什么大事情。” 这玉佩上当然能看得出命令急缓,顾渊想了想,鹤山派可不同于当年的流山派,当今这世上的第一门派可不是尹千面能闹得了的,顾渊明白是自己想多了,可还有些担心。黎穆皱一皱眉,也不知从何处掏出几张传令符,递给了顾雪英,脸上却很冷漠,道:“拿着,省得潜之担心。” 第70章 顾雪英自黎穆手中接过传令符, 抬眼望一望两人,道:“若有变故,我会传消息回来的。” 黎穆道:“你不要用到这东西才好。” 顾雪英要走, 顾渊却无法起身送她, 于是黎穆面无表情送了她出去,看似不耐, 心中却还是有些担心的,待送到死阵之外, 再远他也无法跟随了, 仔细想了片刻, 又与她说:“鹤山派距凌山观最近,若有变故,你不若先向越掌门求助。” 顾雪英看他一眼, 叹气道:“我哥哥……” 黎穆道:“有我在,你不必担心。” 寥寥两句,顾雪英心中稍安,毕竟有黎穆在此, 无论如何也是不会亏待顾渊的,她走出几步,稍稍一顿, 回过身来,与黎穆抱手作了一揖,道:“珍重。” 黎穆稍稍挑眉,却好似懒得理她, 只是冷冷道:“快走。” 送走了顾雪英,黎穆再返回死阵内,顾渊原身毕竟方才归体,黎穆离开这么一会儿,他已又闭眼睡着了。 守阵兽盘身趴在床前,见黎穆进来,懒懒打一个哈欠,正要说话,黎穆冷着脸拎着它的脖子,一把将它丢了出去。 守阵兽:“……” 它趴在门外,忽然为自己觉得不值。 这小崽子,怎么能这么对它! …… 顾渊躺在床上,迷瞪之间隐约觉察发生了什么事,可他累得睁不开眼,过了片刻,他又觉察黎穆爬上了床,躺在了他身旁。 虽无过多举动,顾渊却只觉得心安。 肉身恢复绝非一时半会儿便可达成,过了几日,顾渊已渐渐可以下床行走,黎穆每日里陪着他,这日子过得倒也算是飞快,算来顾雪英早该到了地方,一直不曾传信,黎穆知顾渊担忧,便主动以传令之符送了信去,得了顾雪英一句平安,说掌门召他们回去,不过是因为临近几处有魔族妖族肆虐,而魏麟也已回到了鹤山派,至少短期之内,绝不会再去骚扰他们。 顾渊放了心,专心调养身体,恢复得也极快,一日顾渊午睡醒来,睁眼不见黎穆,扶着墙下床寻到外头去,守阵兽趴在他门边挠痒痒,见他出来,便带他去寻黎穆。 黎穆在书房之内,好似在写信,见顾渊进来,倒是吓了一跳,主动过去将顾渊扶了过来,一面道:“而今你身体康健,我也得给他们报报平安。” 顾渊不由询问:“为何不用符咒传音?” 他以为黎穆是要向越青峰与贺潺报平安,那不如撕一张传令符,对方即刻便可收到消息,哪儿用得着写信如此麻烦。 黎穆道:“我早已与越掌门说过此事,此番写信,是想要告诉竹婆婆与柳长青,你平安无恙。” 这两人均出乎顾渊意料,他心中惊讶,问:“竹师儿与柳长青?” “这些年竹婆婆对我甚为照顾,便是这灵玉,也是从她哪儿寻来的。”黎穆点头,道,“那把剑,我原先是用不得的,若不是她助我,只怕至今我也拿不起这一把剑。” 顾渊早就觉得现今的其风剑与以前有些不同了,这些日子他见黎穆无恙,其风剑也用得甚为顺手,便也没有再问,那黑气看似不再威胁黎穆,可顾渊也明显能觉察得出其风剑的威力有所下降,黎穆的实力的确有所提升,却应当仍不及他的父亲厉玉山。 若说是竹师儿帮着黎穆改了用剑的法子,这倒也说得过去,昔日竹师儿曾受过厉玉山的恩德,她又是个恩怨分明之人,她对黎穆好,顾渊倒也是能够理解的,只是柳长青……他记得当初黎穆与柳长青很不对付,黎穆可恨不得剥了他的狐狸皮,而今怎么会主动去与柳长青联系? 他委婉道:“我记得你与柳兄的关系并不好。” 黎穆直接承认道:“是不好。” 顾渊问:“那你怎么……” “他一直很关心你何时回来。”黎穆道,“更何况,你与他是朋友。” 顾渊一时惊讶,他原以为柳长青出于朋友的关怀只会打翻黎穆的醋坛子,却不想黎穆看来并不介意,这的确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了。 顾渊思索片刻,还是直言开口道:“我以为你会不高兴。” 黎穆低声道:“若在几日之前,我一定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他。” 顾渊问:“那现在为什么……” 黎穆答道:“你已答应我了,我想你绝不会再跟其他人走。” 顾渊怔然片刻,方才明白黎穆这一句话中所指,一时稍有羞赧,别过脸去,又想移开话题,便轻声问道:“百余年未见,你可知他们近况如何?” 黎穆知他是想移开话题,便也循着他的意思接口道:“竹婆婆还是老样子,只是鲜少铸剑了。” 顾渊心想竹师儿铸剑便动杀念,还是少铸得好。 他问:“那柳长青……与庆生呢?” 这二人之间纠葛羁绊已深,只怕现今的命路还纠缠在一块,而流山派已散,不知庆生是否还在继续修道,甚至不知他是否还活在这个世上。 黎穆道:“流山派散了后,他便不再修道了。” 庆生毕竟只是普通人,他不再修道,那便要经历生老病死,这么多年之后,只怕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顾渊问:“那柳兄现今?” 黎穆轻叹一口气,又往下说道:“也不知那个庆生是积了什么德,这辈子又入人道,托生成了个小道士,柳长青正跟着他。” 顾渊不由失笑:“他终于可以修道了。” 他想柳长青倒也真是执着,这已不知过了多少年了,经过了几辈子,他竟然还跟着庆生。 顾渊坐在黎穆身边,看着他去写这一封信,黎穆字迹工整,可写了几个字,却有些走了神,他止不住拿眼去偷瞄身旁的顾渊,以为顾渊不曾发现,却不知顾渊早已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却还非得假装自己不曾发现,专心盯着桌上的信纸,这么傻傻看了片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一笑出声,黎穆一瞬正襟危坐,满脸严肃,认真询问:“你笑什么?” 我真不是你师父_80 顾渊反问道:“你在看什么?” 黎穆仍是十分严肃:“我在看信。” 顾渊不由大笑,却不肯多说,黎穆的脸一点一点红了起来,嗫嗫嚅嚅地,嘟囔着小声说:“我……我在看你。” 顾渊大约是想逗一逗他,故意问:“你看我做什么?” 黎穆的脸上越发显得红了,这么长时间过去,他还是显得有些面皮过薄,顾渊问得急了,他便噌地一下子侧过身,在顾渊脸上狠狠亲了一口,这一下倒真把顾渊惊着了,他捂着脸,急急向椅背上倒去,倒像是发生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一般,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蓦得便面红耳赤,捂紧了自己的脸颊,结巴着道:“你你你怎么这样!” 黎穆倒是壮足了胆气,说:“你长得好看,我就看你,怎么了!” 他声音一大,顾渊反而心虚气喘,低下声音来,道:“没……没什么。” 二人均静了下来,顾渊低着眼不敢再抬头,四下瞅着只觉心慌,冷不丁见守阵兽扑腾着从门外蹦进来,高举摇晃尾巴毛扫着了他的手腕,屋内原还稍有暧昧着的气氛登时荡然无存,黎穆恨得牙痒,却也无可奈何,板下脸来问那守阵兽:“你跑进来做什么?” 守阵兽茫然无知,睁大了一双眼,说:“日头太晒了,我进来乘乘凉。” 黎穆将守阵兽哄到了隔壁屋子里去,再回来时,两人难免都显得有些许尴尬,黎穆埋头写信,顾渊慌得连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放,这么坐了一会儿,顾渊随口询问:“这些年……你一直在追着尹千面?” “也没有一直都在追着他。”黎穆答道,“最初我远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那时候,我……有些消沉。” 那时候出了如此大事,黎穆的状态,只怕并不是消沉这么简单的,顾渊隐约想得出他那时候的心境,却不切实,那毕竟不是在他身上发生过的事情,就算此时听黎穆说起,也只不过是黎穆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话,其中的想法感受,他永远也不可能知道。 黎穆轻轻叹了一口气,又往下说去:“他行踪诡秘,又好似刻意在逗着我,实在是很难捉得住他,这么些年,我也只不过见了他几次,他倒是忙得很,换了几张新皮,又鼓捣着挑衅了魔、妖、人三族的关系。” 顾渊不由皱眉,越发觉得尹千面行迹古怪,问道:“你可知道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黎穆稍稍一怔,面露迟疑,犹豫着低声道:“我现今倒是觉得,当年柳长青所猜测的那个想法……或许是真的。” 第71章 当年他们猜想尹千面的目的时, 柳长青曾随口推测,说尹千面大约是倾慕黎穆的父亲或是母亲,才会做出这一系列颇为奇怪的事情。 这个结果说起来虽是有些道理, 却对先人而言有些污蔑, 黎穆当时不愿承认,大家也全都不愿意相信, 于是这推论不过是个奇怪的猜测,再无其他。 可现今这话从黎穆口中说出来, 倒是真叫顾渊吃惊了。他不知自己该不该往下接话, 也担心随口猜测会令黎穆不悦, 只好皱着眉,小心翼翼询问:“你为何这么说?” 黎穆神色复杂,这毕竟牵扯到他亡故的父母, 说起来心中难免会有个小疙瘩,他低声道:“我与越掌门讨论过此事,尹千面好像……很希望我能够变成我父亲当年的模样。” 顾渊稍稍一怔,他想尹千面四处寻人剥皮, 而那些人大多又与黎穆的母亲有些相似,他原以为就算柳长青的这个推论成真,那尹千面倾慕的也该是黎穆的母亲, 可现今黎穆说尹千面希望他变成厉玉山当年的模样,这么说来……莫不是尹千面一直倾慕厉玉山,而厉玉山却钟情于雅泽夫人,于是尹千面便想将自己变成雅泽夫人的模样。 如今厉玉山已死, 还魂无望,他这份感情无从寄托,而黎穆又长得与他的父亲十分相像,只是二者性格大不相同,故而尹千面才希望黎穆能够变成厉玉山当年的模样…… 顾渊不由打了一个寒颤,若他的想法为真,那这一切未免也……太可怕了一些。 他抬眼去望黎穆,忽而就明白了黎穆神色间那种古怪的感觉是何意味,这个猜测实在是令他震惊,他一时不知该要如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受,瞠目结舌之时,忽而听得黎穆苦笑了一声,无奈道:“听起来是不是很可笑。” 顾渊想了片刻,也只能直白说出自己心中的想法:“我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最初我发觉此事时,与你此刻的感觉差不多。”黎穆低低叹道,“尹千面所换的新皮,已越来越像我母亲了。” 尹千面越来越像雅泽夫人,而酷似厉玉山的黎穆千里追寻他,要杀他复仇。这对尹千面而言,是不是就如同厉玉山在追着他,他是不是……颇为享受着这个过程。 顾渊只觉毛骨悚然。 黎穆又说道:“我现在甚至怀疑……当年之事,是否与尹千面也有关系。” 他说起这件事,那眉心又拧到了一处,虽说厉玉山死前留言不许他去复仇,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去关注在意,这本就是个循环的怪圈,顾渊不知如何安慰黎穆,也只得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黎穆的手,轻声道:“你不要多想。” “我也不愿多想,可那些念头就在脑子里,无论如何也赶不走。”黎穆叹了一口气,他看了看顾渊,颇有些担忧道,“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 顾渊问:“什么?” 黎穆道:“你与贺潺都已回来了,我总担心尹千面会再上门来找麻烦。” 顾渊自然也在担心此事,只是他不曾主动提起过,如今黎穆说了,他倒还要勉强自我安慰一句,道:“都过去这么多时日了,他还不曾出现,也许……” 这显然是自欺欺人,他说不下去了,心中则是越发觉得可怕,像是有一股凉意浸透身心,当初厉玉倾心衷情于雅泽夫人,而今黎穆又看上了自己,尹千面或许已有些恼羞成怒了,更何况……他想起自己的眼睛,那么多人都说够,他的眼睛与雅泽夫人有些相似,那么对尹千面而言,凑齐了所有部件,再来挖他的眼睛……是不是所谓的画龙点睛之笔? 他被自己的想法惊出一身冷汗,惊慌失措之间,不由抬头去望黎穆。黎穆反握住他的手,低声安慰他:“你不必害怕。” 顾渊强装镇定,心想无论是黎穆还是自己,都与当年不一样了,尹千面若是真的找上门来,也不至于同当年一般落得那么惨败的下场。 黎穆见他如此,便又往下说:“我与尹千面交过手,他修行已入瓶颈,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太大的精进,我虽仍不及他,却也还有一战的余地。” 顾渊道:“我知道的。” 只是那股深入骨髓般的惊惧实在难以轻易消除,黎穆不由皱眉,说:“你若还是害怕,再过几日,待到你行走方便了,我们便一同先搬去凌山观。” 顾渊却觉得有些不大妥当。 他想越青峰已帮了他们许多,他们不该将所有事都推到越青峰身上,更何况此事尚未发生,不过是个推论,若尹千面一直不来,他们难道要在越青峰的凌山观中住一辈子吗? 黎穆又道:“你若是不愿意去,倒也无妨,我说过,我虽仍有些不敌尹千面,可阵内并非只有我一人,那守阵兽虽然平日里蠢了些,却也是只千年的妖兽,我与他一块在此处,尹千面绝不敢轻易来此。” 顾渊皱眉道:“总不能在此处呆一辈子。” “等你养好了身子,我们便与守阵兽一同离开。”黎穆道,“先寻着尹千面,解决了后患,再一同回来。” 顾渊迟疑道:“守阵兽是此处的阵眼,若它离开此处,死阵必将崩塌。” 黎穆笑道:“有守阵兽在,想布置一处与死阵一般的阵法并不算难,届时我们一同去找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尹千面已死,又没人来寻我们的麻烦,并非一定要布阵,就这么住着,倒也十分舒快。” “可此处……是你父母留下的住处。”顾渊仍是有几分犹疑,“对你而言,这儿应当算是家才对。” “他二人既已仙逝,那此处便只是个破房子了。”黎穆低声道,“而今有你所在之处,方才是我的家。” 顾渊几番欲言又止,黎穆一句话令他心绪万千,说不出是种如何的感觉,只是方才有的千百种忧虑,在一瞬之间均已荡然无存,此时就算是尹千面来了,那又能如何?他忽而觉得一身轻松,不由笑道:“你方才说它蠢,它若是听见了,又要闹腾了。” 我真不是你师父_81 黎穆一怔,似是不曾自方才所说的话中回过神来,想了片刻,也笑出声来:“它就算听见了,也不敢在我眼前闹腾。” 他此时见顾渊终于露出些笑意,便也安了心,知道顾渊是真的接受了他的这个办法,决定留在死阵之内,这毕竟是他们的地方,尹千面轻易是不敢找上门来的。他又低下头去写那一封信,这一回心情甚好,下笔时也畅快了许多,顾渊原坐在他身旁,闲得有些无趣了,便替他研起墨来,待黎穆写完了信,又以符咒化出信鸽,分别将两封信送出去了,顾渊已开始觉得累了。 这些日子他恢复得虽快,却还是远不如当初,身体难以听从使唤,也极容易觉得困倦,要彻底恢复还不知得到什么时候。 黎穆扶着他回去休息,他半倚靠在黎穆怀中,方推门出去,便见着守阵兽趴在门外,甚为幽怨,一字一句地与他们强调道:“我才不蠢。” 它早已听见了方才他们所说的话,只是担心黎穆真的动手教训它,拔了它的尾巴毛,故而不敢闯进来,只得委屈在门外侯着。顾渊哑然失笑,黎穆冷冷瞥它一眼,懒得搭理。 守阵兽见黎穆不曾动手,壮了些胆子,摆摆尾巴,又问:“你们什么时候要走!” 自从被厉玉山选中而到此处守阵,它便再也不曾见过外面的风景,每日里趴在阵中,甚是无趣,听闻二人想带它离开,那可是开心极了,它实在难以压抑心中激动,可恨不得两人立马收拾动身,却不料黎穆淡淡看他一眼,说道:“不着急。” 守阵兽委屈道:“我着急呀!” 顾渊安慰它道:“至少也得等我恢复妥当。” 守阵兽扑通一屁股坐到地上,甚为失望:“那还得好久。” 它哼哼唧唧坐了一会儿,失望至极爬起来,口中也不知嘟囔着什么,这可苦了顾渊二人,守阵兽说的话在他们脑中响起,想不听也不成,可这细碎的念叨听起来又有些太过烦人,顾渊还想着好好睡一觉,此时哭笑不得,又觉得阻止失望的守阵兽有些太过残忍。 黎穆蹙眉看它,道:“你若是闭了嘴,潜之或许会恢复得更快一些。” 守阵兽竟真的惊慌闭了嘴,挪着小步子到一旁去,似乎生怕自个的脚步声吵着了顾渊。 黎穆望着它的举动,叹一口气,道:“怎么会这么蠢。” 顾渊失笑:“它只是太想出去罢了。” 内阵四季如春,一成不变,外阵又是千里冰湖,只怕守阵兽早已看厌,不过是因为当年与厉玉山的一个承诺,才甘心数百年守候于此,若能出去,对它而言,也是解脱。 第72章 顾渊的身体恢复得甚为迅速, 再过几日,他已行走自如,这令他松了一口气, 毕竟难以行走时黎穆总需费尽心思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这其中总有些不大方便的地方,令人觉得尴尬。 好在这段日子终于过去了, 他又与顾雪英传了几次消息,以确定她安然无恙, 又问了鹤山派的近况, 这才知道鹤山派附近闹出了乱子, 魔修与妖修在外聚集,互相之间起了矛盾,不肯离开, 本是没有鹤山派什么事,只是鹤山派下住着不少百姓,他们闹出了事,难免会惹得无辜的人命伤亡。 鹤山派是名门正派, 自然是要派出弟子去保护百姓的,一干人自喻替天行道,要斩妖除魔, 莫名其妙便与魔修妖修打了起来,一时间变成三方混战,鹤山派人手不足,这才将在外游历的弟子召了回去。据说还四下求助, 将理由说得大义凛然,好像若不跟从他们一块剿灭这些魔修妖修,那便是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过。 求助信最先送到了距鹤山派最近的凌山观处,而越青峰一向不爱参与这些事端,随意排出了几个人去,算是给鹤山派掌门一分面子。往其余门派的信陆续也送出去了,据说而后一段日子,其余门派也会派出弟子来帮助鹤山派践行天道。 顾渊听得只觉好笑,这件事起初的确是魔修妖修的过错,可越到后头,就越像是一场闹剧,正道自以为正气凛然,殊不知他们若真的这么打起来,那山下那些百姓必受其扰,城门失火尚且殃及池鱼,他们可就是在人群聚集的镇子上胡闹打斗,还谈何庇护苍生,替天行道。 顾雪英也觉得有些好笑,可她毕竟是鹤山派的弟子,不好多说些什么,顾渊也只得嘱咐她多加注意安全,千万不可伤了自己,顾雪英一句句答应,顾渊却始终放不下心来。 这事的立场对于黎穆的身份而言,多少有些显得微妙了,黎穆的父亲是妖修,母亲是人类,他是只半妖,随着尹千面学了不少魔修的法子,而顾渊又出身正道,他与黎穆无论如何也不该参与到这件事中去,那只会使得这件事变得更加混乱,他们便只好在后看着顾雪英,嘱托她千万多加小心注意。 黎穆传出的信有了回音,竹婆婆在信中嘱托他一定要细心行事,若有什么困难,她一定会尽力相助。柳长青就十分激动了,他干脆用他那只鸟儿给他们送了回信,那鸟儿仍是显得极为高傲,送完信后便挺着胸站在一旁,昂着小脑袋,如何也不肯以正眼去瞧黎穆,口中啼鸣婉转,冷不丁守阵兽从一旁扑出来,惊得它原地蹿起,却还是被拔去了几根羽毛。 顾渊哭笑不得,他看着守阵兽满屋子追着那只受惊的鸟儿,心想这毕竟是柳长青的心爱之物,决不可有个三长两短。于是黎穆抓着了守阵兽,勒令它不许再去欺负那只鸟儿,顾渊则是认真看了看那鸟儿的情况,尾巴上被守阵兽薅秃了一块,看起来甚为可怜。 守阵兽以爪捂着脑袋,口中呜呜咽咽讨饶,甚为委屈,直言以后再也不敢了,又说那鸟儿实在可恶,摆着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还好似瞧不起他家的小主人。 黎穆十分感动,然后揍了守阵兽一顿,顾渊出门放飞了那只鸟儿,再回来时,便见守阵兽缩在墙角,紧紧卷着自己的尾巴,将尾端圈在了怀中,满眼惊恐,像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委屈。 顾渊不明所以,随口问询:“它怎么了?” 黎穆抬抬眼,并不回答,守阵兽万分悲愤,却并不敢叫出声来,顾渊满心茫然,左右一看,见着地上飘了几根灰毛,心中忽而明了,回眸一望黎穆,讶然道:“你……你真将它的尾巴毛拔了?” 守阵兽终于放声哀嚎,大喊:“他拔了我的尾巴毛!” 黎穆瞪它一眼,道:“以牙还牙,谁让你拔了人家的尾巴。” 守阵兽再顾不得其他,一步上前两爪扑腾抱着了顾渊的大腿,在他的白衣服上留下了两道泥爪印,那泪眼汪汪的模样,倒像是黎穆做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顾渊哭笑不得,无奈望向黎穆,黎穆却挑了挑眉,冷冷道:“一只妖兽,莫不是连两根尾巴毛都变不出来吧?” 守阵兽大怒:“和尾巴毛什么关系!你就是欺负我!” 它非要顾渊给它讨个公道,顾渊却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一时为难,守阵兽便忽而扭头追着黎穆去了,它大约是想黎穆也有一条尾巴,眼下自己受了如此折辱,那就要想方设法地讨还回来,却不想黎穆想揍他易如反掌,它反是被黎穆教训了一遍,最终也只能抱着被薅秃了的尾巴尖,委委屈屈回到自己的窝里去。 顾渊被他二人弄得十分无奈,只觉得自己仿佛是对着两个几岁胡闹的小娃儿,只是他还未生气,黎穆已经凑上来请他谅解了。 他无可奈何,怎么也沉不下脸来,只好当着这件事不曾发生过,一面又与黎穆说,往后切不可这么对守阵兽了,它如此胡闹,是该好好教训一方,可不该用这样的方式。 黎穆诚心点头,表示自己知道错了,脸上的神色无比诚恳,顾渊也不好再往下说去了,他伸手捏了捏黎穆的耳朵,道:“你知错了就好。” 他方说完这句话,已见着守阵兽再度小跑进了屋子,这回守阵兽高昂着头,看也不肯去看黎穆,只当他并不存在,方才被薅秃的尾巴毛也长出来了。 它两步走到顾渊面前,说:“有人来找你们了。” 顾渊不由转头去看黎穆,他想自己猜刚刚从镜子中出来,应当不会有人来找他,莫非是黎穆平日里的熟人?可不料黎穆也甚是疑惑,反是问守阵兽道:“是什么人?” 守阵兽扭过头不肯去理他,顾渊一时无奈,只好主动向守阵兽询问:“是什么人来了?” 守阵兽这才往下说去:“是个人模狗样的臭道士。” 顾渊怔了一怔,就算守阵兽如此说,他也猜不出守阵兽所指的究竟是何人。只是既然守阵兽会进来这么好声好气地与他们说有人来访,那么来人想必没有敌意,出去看看倒也无妨。 黎穆与他所想的一般,他们这么一同去了外阵,方才到那冰湖面上,远远的便见一人抱着胳膊在冰面上等着他们,竟是贺潺。 在镜中与贺潺相对多年,顾渊早已将贺潺当成了至交好友,此时见他出现在此处,不由万分欣喜,唤道:“贺兄,你怎么来了?” 贺潺也是满面喜色,道:“我来看看——” 黎穆一步向前,将顾渊拦在身后,满面狐疑,道:“你真是贺潺?” 贺潺一怔,哭笑不得,他扯了扯自己的脸皮,像是不知如何证明,一面说道:“反正我不是尹千面。” 黎穆仍是有些怀疑,他想贺潺虽早一步还魂归体,可他离体时间也比顾渊要长出数倍,怎么恢复得如此之快。 我真不是你师父_82 “我真的不是尹千面。”贺潺无奈道,“顾兄弟,你可还记得我们在镜中闲谈之事?” 顾渊道:“记得。” 贺潺随口道:“你说你要将那小狼崽子养肥了,再血淋淋地剁碎——” 顾渊慌忙阻止他:“你别说了,你不是尹千面,你是贺潺。” 黎穆不明所以地望着顾渊,一脸惊恐,问:“潜之,你……你要做什么?” 顾渊道:“这是个误会……” 贺潺大笑。 顾渊对他怒目而视,他却摆一摆手,说:“你们怎么住在这个地方,冰天雪地的,看一看也觉得很冷。” 贺潺修行多年,外界冷暖早对他无甚影响,他不过是随口胡诌出的这一句话,待到进了死阵之内,气候温润如春,他又讶然,道:“这倒是个居住的好地方。” 顾渊问他:“贺兄,你已恢复了?你来此处做什么?” “这就是修道多年的好处,我恢复得总是比你要快一些。”贺潺笑道,“我想你应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便决定过来看看。” 顾渊问:“越掌门没有一同过来?” 顾渊提起越青峰,贺潺便讪讪得有些挂不住面子,说:“鹤山派出了点事,掌门师兄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的,很是烦躁。” 顾渊问:“你不用为他分担?” 他想贺潺毕竟是越青峰的师弟,在门中事务上多少也该对师兄有所帮衬,却不想贺潺摆一摆手,笑道:“我就是个空架子,这种事向来没有我帮忙的地方。” 顾渊笑道:“贺兄来此,就只是与我闲聊的吗?” 贺潺微微蹙着眉,说:“自然是有正事。” 顾渊问:“何事?” 贺潺道:“尹千面之事,我实在放心不下,总担心他会来此处找你们,思来想去,还是请你们先来观中暂住的好。” 第73章 贺潺此言一出, 顾渊先是怔愣,而后便觉得心中一暖,有些许感动。 他不曾想贺潺竟如此关心他, 更何况这本是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情, 何必劳他千里迢迢跑这么一趟。 “我想你们过来有诸多不便,听闻令妹已回了鹤山派, 我担心尹千面在中途动手,还是我亲自来一趟的好。”贺潺说道, “我本希望掌门师兄螚亲来此处, 可他毕竟事繁——” 贺潺稍稍皱眉, 似有不悦,顾渊一望他神色,心中猜测这两人或许是又闹了什么别扭, 一面与贺潺揖手道:“多谢贺兄如此考虑周道,我已麻烦了你们许多,本用不着如此的。” “既是好友,又谈何麻烦。”贺潺道, “更何况那尹千面莫名害我至此,我与掌门师兄也都很想找他算一算账。” 顾渊不由回首去望黎穆,他们不久前方才讨论过这一件事, 两人均觉得此事不必再去麻烦越青峰,可贺潺毕竟是为了他们着想,既已亲自上门,再拒绝他却又有些不好。 顾渊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他回首看黎穆,黎穆也皱着眉不曾言语。贺潺见他二人神色,不由发笑,他比二人年长许多,这中间的弯绕他自然也十分清楚,他明白顾渊许是觉得自己太过麻烦他们了,便微微一笑,道:“顾兄,你与黎穆到了凌山观后,我还有一事要请二位帮忙。” 顾渊果真怔然片刻,反问道:“什么事情?” 贺潺道:“鹤山派与妖修魔修争执一事,掌门师兄仔细调查过……此事之后,或许还有尹千面的影子。” 他提起尹千面三字,黎穆的耳朵一抖,当即微微竖立起来,显是十分紧张。 他不曾想到这件事后竟也有尹千面的唆使,若真有他,那尹千面的确是阴魂不散了。可仔细想来,魔族之人尊尹千面一句魔君,他们以为实力强劲之人便是领袖,故而大抵都是听尹千面的话的,这之后有尹千面的挑拨唆使,倒也算是正常。 只是这么一来,这件事一下便危险了许多,顾渊第一想起的自然是顾雪英,他担忧顾雪英的安危,不知尹千面会不会对顾雪英下手。 黎穆倒还算镇定,他出言向贺潺询问:“可有证据?” “鹤山派捉着了几个小喽啰,说是魔君令他们如此做的。”贺潺说道,“魔族之中,被称作魔君的,除却尹千面,还有何人?” 黎穆更是不解:“尹千面为何要如此去做?” 他实在想不明白,鹤山派毕竟是个大门派,得罪了对方,他也是得不偿失,他为何要如此去做?若不是鹤山派得罪了他,那便是鹤山派中有什么东西,尹千面一定要得到。 二人甚为不解,回首去看贺潺,却只见贺潺轻叹了一口气,道:“你们可知这鹤山派中,有一处物件,名唤古今石。” 黎穆睁着眼满是茫然,他对这些名门大派并不了解,只怕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顾渊却是皱起眉来,点头道:“我知道。” 传闻鹤山派中有一宝物,不过孩童拳头大小,充郁灵气,能通古今。鹤山派将此物藏得甚严,并无外人见过,只有传言说是手握古今之石,再念法咒,便可回到过去。只不过这种说法传得神乎其神,相信之人并不多,另有说法说这石头不过是能通古今,能看到过往之事,只是往事已成过去,是绝不可能改变的。 顾渊想黎穆说尹千面或许是对厉玉山怀了倾慕之心,他先前的所作所为均是为了厉玉山,那现今尹千面如此针对鹤山派,莫不是听信了传言,想要拿着这古今之石,回到过去,好将厉玉山救下来? 顾渊不由呆怔,再回首去望贺潺,问道:“那古今石……真的能令人回到过去?” “不能。”贺潺摇头叹道,“那石头不过是能令人回溯当年罢了,往事已成过去,天下没有什么东西能够逆天道而行。” 顾渊不由皱眉,若尹千面早知道这东西不能回到过去,那他为何想要取这东西?难道是为了每日里活在幻影之中?亦或是觉得……有一线希望,他便不想放过。 黎穆却仍是觉得古怪,免不了皱眉询问:“既然那东西早就在鹤山派中,为何尹千面现今才想着去拿?” 顾渊也道:“这理由未免太过牵强了。” 贺潺与二人解释,这东西随意便能看到往昔过去,哪怕是一些不该为人所见之事,鹤山派掌门觉得此物是个祸患,便将它藏在十分严密之处,无论如何也不许他人将此物翻出来。 藏物之处由山脉灵力所系,外人轻易难以进入,哪怕是尹千面这般修行高深之人,也无法自那阵中劫走古今时。而前些日子,鹤山派山脉震动,那阵法也受此影响,尹千面正是看到了这个机会,这才想方设法地挑拨魔族到了鹤山派下。 可不知那些妖修从何处也得了这消息,当下妖修中的妖王想寻此物已久,据称他夫人当年因故而逝,若有如此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双方在鹤山派下相遇,还不曾取得古今石,相互之间倒是起了争执。 鹤山派掌门自然知道他们所为何事,只是不曾将这些告诉门下的普通弟子罢了,所以顾雪英所说的缘由奇怪含糊,令他们都觉得十分古怪。而鹤山派掌门与越青峰所说的便大不相同,他直言怀疑魔族妖族是为古今石而来,请越青峰出手相助。 我真不是你师父_83 若鹤山派真是因顾雪英所说的那般缘由,便和妖魔二族大打出手,越青峰怕是连人都不会派去帮忙的,他深知这古今石是个祸害,往事也有许多是不能看得的,若是落在了心怀不轨之人手中,怕是又得引出诸多事端。 听明前因后果,顾渊回首望了望黎穆,心中已觉得此番应当是要前往凌山观了,他们正巧要找那尹千面在什么地方,而今尹千面自己出现了,前后又有其余人相助,除掉尹千面实在是大有机会。 只是世人所知的“顾渊”早在百余年前便已身亡,黎穆也因他的狼耳与尾巴无法出现于人前,他们要去做这件事未免就有些太难了,守阵兽满脸殷切望着他,他想与黎穆商议,黎穆却轻轻朝他点了点头,显是说这一切全凭他做主便是。 于是顾渊想了片刻,权衡再三,开口与贺潺道:“贺兄……我们何时动身?” 他这一句话方才说出口来,一旁的守阵兽听闻,几乎开心得发了疯,摇着尾巴左蹦右跳,惊得贺潺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才好,黎穆憋不住恶狠狠瞪了它一眼,守阵兽立即便安静了下来,蹿到角落里去,紧紧捂着自己的尾巴尖,像是生怕又发生了什么人间惨案。 顾渊尴尬与贺潺说道:“它许久未曾出去,难免会有些激动。” 贺潺回过神来,又问道:“它为什么捂着自己的尾巴?” 顾渊:“这……说来话长……” 贺潺只好点了点头,道:“若无其他事情,当然越快动身越好。” 他们没有行礼要收拾,也没有其他事情要在此处办完再走,只是在死阵内住了这么些时候,难免会有些留念。 他们想着在此处再住一夜,准备妥当之后,明日再一同动身。 贺潺自是点头应允,这几间小屋也有客人暂住之处,窗外便是院中的花圃,一片春意盎然,待他明白顾渊与黎穆是要将此处死阵毁了,不由觉得有些可惜,叹气道:“可再难找到这么个好地方了。” 他如此一说,顾渊心中有隐隐觉得有些难受,可他想若不杀了尹千面,只怕他们永远也不会有安生日子,更何况他早已和黎穆讨论过此事,待杀了尹千面,他们再建一处屋子,有对方在的地方方才是家。 翌日清晨,三人带着守阵兽离开死阵,顾渊心中仍有不舍,他们走到冰湖之上,守阵兽让三人先行离开,否则阵法崩塌,它当心坠落的冰块与紊乱的阵法或许会伤到他们。 于是他们走出阵外,顾渊不免脚步踌躇,黎穆紧握着他的手,强忍着并未回首,顾渊走出几步,最后一眼回眸,眼见着漫天大雪之中,那冰湖碎裂,无数冰块向下崩塌,而守阵之兽立于阵中,展着双翼,仰首悲鸣,神色间却有几分凄哀。 顾渊先觉自己或许是看错了,守阵兽早就想出去走走,为何此时它看起来显得如此难过?可他又想守阵兽在此处住了那么多年光景,这是厉玉山留下的住所,它对此处应是更有感情的。 可现今此处死阵也已成了过去,而后……他们大约是再也回不到这个地方了。 第74章 一行人出了死阵, 向凌山观赶去,此时顾渊已恢复了大半,众人总算是可以御剑而行了, 抵达凌山观时, 不过也才过了两日。越青峰听闻他们来到此处,特意出门相迎, 只是看他目光不住往贺潺身上飘的模样,想必他是为了来接贺潺的。 可贺潺却不理他, 方才还与顾渊有说有笑, 到了此处, 却板上了一张脸,一言不发,令越青峰一时甚为郁卒。 顾渊不知该说什么才是, 心中多少觉得有些尴尬,越青峰微微蹙眉,竭力不将自己的注意力放在贺潺身上,而是请顾渊与黎穆进入观中, 他转头望见二人身后紧随的守阵兽,稍稍一怔,讶然道:“这可是千年妖兽?” 此时那守阵兽变换成了一只狼狗模样, 听他们说话觉得十分无趣,正趴在地上百无聊赖地挠着自己的耳朵。越青峰如此一句,它才抬起头,十分赞赏般看了越青峰一眼, 似乎觉得越青峰是极有眼力之人,是它难得的知己,却不想黎穆冷冷望它一眼,道:“只怕没有这么蠢的妖兽。” 守阵兽只觉甚为委屈,为何外人如此夸赞它,而自家主人却这般瞧不起它,实在太令人生气了。 越青峰不明其中缘由,却也不想去搭理这般无趣的事情,稍稍皱眉,便不再多言,转身引着几人走进了凌山观中去。 他要与顾渊黎穆商议尹千面之事,他所说的话与贺潺先前所说的并无多大区别,他们怀疑尹千面已到了鹤山派下,只待着时机成熟时便会去取那一块古今石。 越青峰先前只派了三两弟子前往协助,可他早已与鹤山派掌门私下相约,只说稍稍再过几日,他定然会亲自前往,只是最好不要叫尹千面发现了,这才好偷偷设局杀了他。 越青峰稍稍一停,又往下说道:“还有一事……黎穆。” 他双眉紧蹙,此事显然十分紧要,黎穆听闻越青峰唤他的名字,更是显得有些许吃惊,这情况太少见了,他想不明白越青峰唤他究竟是有何事。 越青峰道:“你可想知道当年之事的真相?” 黎穆一怔,忽而明白越青峰所说的是他的父母之事,古今石既能通晓古今,那自然也能看见当年死阵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黎穆想他们早已知道是魏山带人杀了他父母,正道之中不少人都逃不了关系,又何必还要再去看当年之事徒增自己的悲伤呢? 越青峰果然说道:“我可向鹤山派掌门暂借古今石一用。” 黎穆仍是犹疑:“当年之事我已知晓,是魏山他……” 越青峰道:“只怕没有如此简单。” 黎穆并不明白越青峰的意思,他们当时也是用了阵法窥探当年之事,所见之事虽断断续续,却也是万分清楚明晰,却不知道不简单在何处。 越青峰说道:“那件事的开端,你们可还记得?” 顾渊与黎穆皆不明白他所指的开端是何,不由摇头,而越青峰又解释道:“厉玉山与雅泽夫人居于束桐镇外,本无人知道,是一老妪将此事外传,才引得云游道人发觉此事,而后通报玄风宫,最终引得这一出惨剧。” 顾渊皱眉询问:“这开端有什么问题吗?” 越青峰道:“当年之事我虽未参与,可贺师弟却被魏山请往帮忙,因而我对此事也稍有些关注。” 他口中说得轻描淡写,贺潺却忍不住回眸望了他一眼,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件事,在此之前,他也只觉得越青峰甚是厌恶他,两人每每相遇,越青峰便总是要与他抬杠,言辞间像是极为瞧不起他一般。他怎么会知道越青峰私下里竟对他如此关注。 若不是尹千面将他生魂封入铜镜之中,他只怕永远都不会发现越青峰对他的情意,而这感情究竟是同门之谊亦或其他,他却是真的分不清了。 顾渊忍不住接着往下询问:“越掌门,你是发现了什么?” 越青峰道:“可饶是我与师弟如何去回想,也记不得当初究竟是何人告知玄风宫厉玉山与雅泽夫人的下落。” 若此事真按越青峰所言,那的确是有些蹊跷了。 击杀狼君一事,在正道之中算是佳话。那第一个发现狼君下落的人自然也就是人们口中的英雄,多少人争着想要的得到的虚名,他却不以为意,甚至没有人记得起他究竟是何人,这未免太过奇怪了。 越青峰又道:“我与玄风宫的掌门虽算不得相熟,却也有些交情,前些日子我已去信向他询问此事,却还不曾得到回应。” 可若那人不是正道中人,又会是谁? 顾渊心中还在想,或许只是他们太过疑神疑鬼了,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那人或许早已不在人世之间,又许他淡泊名利,或是终于发觉自己当年所作之事酿成大错,故而不愿承认自己就是当年引正道进死阵之人。再者说,就算不知道那人的身份,于他们现今所作之事又有什么关系呢,杀了黎穆父母的人总是魏山带去的一干正道,更何况黎穆现今已决意听从他父亲的遗愿,不再去寻那些人复仇。 可既然越青峰已发信向玄风宫宫主询问,那就等着他问话回来的消息便好,他当然希望当年之事不要再多生事端,可算真出了事,他们也只能想办法将此事应对而过。 黎穆的想法与他一般,他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越青峰见他们如此,也不再多说,只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顾渊等人长途奔波至此,当下自然是要好好休息的,贺潺带两人前往落榻之处,不知他们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只为两人准备了一间屋子,顾渊稍有些尴尬,却又不知该要如何开口。总算贺潺觉察他看起来似有些难处,却也不问他究竟为何如此,反是忽而噗嗤一笑,道:“你们……该不会还需得我为你们两间屋子吧?” 我真不是你师父_84 顾渊噌地面红耳赤,黎穆却还不曾绕过弯子来,正是茫然之时,守阵兽趴在地上用后腿挠挠耳朵,说道:“是的,是这样的。” 到了此时,顾渊倒也想一把揪掉它的尾巴毛了。 贺潺笑道:“好,我这就为你们准备其他屋子。” 黎穆终于绕过弯来,冷冷脱口道:“不必了。” 顾渊一句多谢卡在喉中,讶然回首去望黎穆,像是不明白黎穆为什么要说出这么一句话,他突然便觉得羞赧,正想着要拒绝,贺潺却已点头,借口还有些事情,转头便溜走了。 顾渊哭笑不得,倒也不知该如何才好,他转头去看黎穆,黎穆敛容正色望他,那模样总算让顾渊不敢再摆出一副无所谓的笑脸来,他小心翼翼地向黎穆询问:“你方才……为什么要那样说?” 黎穆皱着眉,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顾渊又问:“你方才……” 黎穆:“我怕黑。” 顾渊:“……” 他想黎穆这借口找得未免也太不走心了,前些日子他方才说过自己早已不怕黑了,今日却又腆着脸搬出了这个借口来…… 黎穆一本正经道:“我仔细想过,其实我还是怕黑的。” 顾渊越发无言,再看黎穆那满脸诚恳正经的模样,他心中难免便有些迟疑。 黎穆看起来好像……真的还有些怕黑。 黎穆见他似是有所动摇,急忙接话道:“我可以睡在地上,桌上,哪儿都好。” 顾渊还不曾回话,那守阵兽仍趴在地上看着他们说话,此时听黎穆来了这么一句,摇着尾巴幽幽叹了一口气,说:“居心叵测。” 黎穆瞪它一眼,它便立即夹起尾巴转头逃了,顾渊哭笑不得,心中却想着先前他也曾多次与黎穆睡在一间屋子里,这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干脆便点头答应了。 黎穆却欣喜不已,干脆晃了晃尾巴,随着顾渊一同回到屋内。他也显得极为规矩,先将房门锁好了,省得那多嘴的守阵兽再跑进来,接着自个跳上了内室的圆桌子,盘着尾巴老老实实坐着,睁大了眼睛去望顾渊。 几番跋涉至此,顾渊早觉得有些累了,换了衣服躺上床后便昏昏欲睡,可转过头就见着黎穆支着下巴望他,他实在难以入眠,忍不住便问黎穆道:“你为何不休息?” 黎穆笑着答他:“我不困的。” 顾渊闭了嘴,他想黎穆本就不用过多休息,只有他才如此无用,当初在镜中随贺潺修行了那么长时候,虽有所长进,可终究比不得这些天资聪颖之人。 他心中有些难过,又这么躺了片刻,干脆背过身去,闭了眼睛,这么过了许久,终于是睡着了。 第75章 第二天早上顾渊醒来时, 只觉得屋内闷热,他憋出了一身汗。那热源偏偏离他极近,热气钻进他的领子里, 他才突然惊醒过来。顾渊睁开眼一看, 黎穆果真偷偷溜上了床,将他搂在怀中, 一条尾巴也搭在顾渊身上,那几乎就如同是一条毛茸茸的毯子, 怪不得顾渊热出一身汗来。 顾渊并不反感黎穆如此, 只是昨晚上黎穆还信誓旦旦说自己绝不会跨上床榻半步, 转眼便食了言,他忍不住便一皱眉,推了推黎穆, 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黎穆显然并未入眠,顾渊一碰他,他便睁开了眼。可他显然也不知道该要如何去回答顾渊的问题,微微皱着眉憋了许久, 这才极生硬说道:“屋里太暗了,我怕黑。” 顾渊:“……” 顾渊不免越发觉得无言,这么一个借口, 黎穆到底是想用上多久。他懒得再去与黎穆争辩,爬起身来收拾洗漱,黎穆在后边摇着尾巴跟他,如此转了两圈, 忽而听得守阵兽在门外叫唤,顾渊正不明所以,黎穆凑到他耳旁与他低语道:“越青峰他们来了。” 顾渊已换了外衣,干脆走出去开了门,越青峰果真已到了院中,贺潺紧随他身后,一同前来此处,此时见了顾渊,忍不住朝他眨一眨眼,颇为促狭问道:“顾兄,昨日休息得如何?” 顾渊:“……” 他自然听得出贺潺这是话中有话,可他实在懒得去回应这无聊的玩笑。一旁越青峰听得莫名其妙,转头蹙眉望了贺潺一眼,却忍着没有将心中的疑惑问出口,而是直接与顾渊往下说道:“顾少庄主,我打算这几日便动身前往鹤山派。” 若尹千面当真牵扯在此事之中,那他们自然是越快赶往鹤山派越好,顾渊与黎穆均无异议,也并没有什么东西要留待他二人收拾,众人便这么准备动身。 因黎穆是半妖的模样,他的耳朵与尾巴在人群之中实在是极为显眼。现今又是魔修妖修与鹤山派闹了矛盾,他身份敏感,若这么走进鹤山派中,去难免会引起对方的敌意。而顾渊的样貌有不少人也是认识的,他们都以为顾渊是死了,只会当他是尹千面所扮。越青峰只好建议两人仔细乔装打扮,以免再多生事端。 黎穆只需以衣物遮挡住耳朵尾巴便足够了,他修行至如今的地步,想要盖住身上魔修的气息对他而言并非难事。顾渊的情况就有些麻烦,他们几人无人精通易容乔装之道,就算以幻术掩过,修为高深之人还是能够看出端倪。只怕那鹤山派掌门几眼就能看出顾渊实在刻意掩饰自己的样貌。 可就算如此,他们也只能将自己的外貌小心翼翼掩饰住了,再随越青峰出去。越青峰告知二人,只说大不了他们藏在屋内,不要去见鹤山派掌门便好。他又说到古今石一事,越青峰还是执着要将古今石自鹤山派借出来,好好去看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顾渊仍觉得他是多此一举,可越青峰若真的能将那古今石自鹤山派中借出来,那就算看一看也无妨。 他们是悄悄前往鹤山派的,越青峰与贺潺自然不能穿着观中的衣服,二人换了衣服,各自做了云游散修的打扮,也将容貌幻化改去一些,贺潺倒还好说,他看着便像是闲云野鹤的世外高人。越青峰却冷冷板着一张脸,那副盛气凌人的模样,在人群之中极为醒目。 越青峰以幻术为顾渊盖住了原本的样貌,现今他只是个眉目普通的读书人。鹤山派离此处极近,御剑不过一日光景,只是不少门派均会在临近的城镇之中设防,令所有天上的法器无法飞行,加之他们要掩饰身份,在城外便换做步行。走了一段路程,快到城门之外,远远地便看见有些衣着古怪之人聚在城外,其中也有人如同黎穆一般生着耳朵尾巴,想来是聚集在此处的妖修了。 鹤山派弟子在城门处设防,将这些妖修挡在城外,他们也并未相互动手,只是吵吵嚷嚷的,闹腾个不停。越青峰带着几人过去,还未走到城门边上,就有鹤山派弟子将他们拦下,告诉他们此时城内甚为危险,劝阻他们还是离开此处为好。 越青峰蹙眉望他,并未言语,那眼神倒让几名鹤山派弟子有些慌乱失措,不知该要如何应对。 他们既然是偷偷来的此地,鹤山派掌门自然也不会告诉门下普通弟子此事。越青峰沉默着一言不发,贺潺便主动上前,摆着笑脸与几人解释,说他们这一行人是来这城中探亲的,只待几日便走。 那鹤山派弟子更加疑虑,皱眉询问:“你们都是来探亲的?” 四人结伴探亲,还均是男子,其中两人像是修道之人,还带了只看起来颇为威武的大狼犬,想起来的确是有些古怪。贺潺好声好气给他解释,只说他们是一家兄弟,离家多年,父母年老,便想着回来看看。 那人还是不肯放行,越青峰心生不耐,直接说道:“生死有命,若我们真因此事丢了性命,那也是我们咎由自取,与你有何关系?” 那人哑口无言,正想着如何出言反驳,他身旁另一人直言道:“你丢不丢性命自然与我们没有关系,可若你们几人中混进了妖修魔修——” 越青峰怒道:“胡闹。” 不料对方一指他们身后的黎穆,问:“你们若问心无愧,他为何又要将自己的脸遮挡起来?” 贺潺咳嗽一声,道:“这……自是有些缘由……” 那鹤山派弟子打断他道:“你们让他将纱笠取下来,我们检查无虞,再放你们进城。” 这就有些令人为难了。 我真不是你师父_85 黎穆并非普通妖类,他因父母缘由,那耳朵与尾巴是无法收起来的,术法掩藏也极易露出马脚,这几人要他摘下纱笠,只怕眨眼间便会露出破绽。 顾渊原以为越青峰早与鹤山派掌门商量好一切,却不想现今他们连城都进不去,他不知如何才是,正想着开口为黎穆解释一句,远处忽而一阵喧闹,几人回过身去,远远见着城门边上凭空落下了几名魔修,二话不说与城门外的鹤山派弟子打到了一处去。 先前盘问他们的那两名鹤山派弟子见状也拔剑跑去增援,将他们几人留在了此处,顾渊望着他们打得一片混乱,他不曾想这些魔修已猖狂到了如此地步。 魔族衰败多年,人数又少,以往就算正道与魔修有所冲突,那魔修也是鬼鬼祟祟的,鲜少会直冲到人家门派下挑衅。现今他们可是了不得了,这边魔族起乱,妖修也借机闹腾起来,四下一片混乱。 越青峰在一旁冷眼旁观暂且不说,守阵兽此时只当自己是条普通狼犬,万万不可能搅和进人魔争斗中去,而贺潺担心那些鹤山派弟子受了伤。可他出手便是凌山观的招式,难免会被那些魔修认出来,到时候魔修转头将此事告诉尹千面,那他们偷偷摸摸溜到此处的苦心可全都白费了。 他正万分犹豫,顾渊已与黎穆互换了眼色,顾渊虽随着贺潺学了些凌山观的修习之法,可他最初所学的并不是凌山观的心法,他拔剑出鞘,手中掐诀便要紧随那几名鹤山派弟子而上。黎穆自然不可能让他一人涉险,他的其风剑在正道中甚是出名,便连裹着剑的黑布也不曾除去,仔细护着顾渊,以免有人伤到了他。 黎穆常以煞气催动术法,可只要一动煞气,其余人便知他魔修身份,于是他连术法都不敢去用。两人搅和进来,却抑着自身实力,一时也难以在此间讨到好处,局势虽有所缓解,他们渐渐占了上风,可那差距并不算大,魔修仍想殊死一搏。 贺潺心急如焚,他记得些旁门左道的招式,正想上去帮二人一把,乱打一通。那厢妖修见势不对,急忙撤去,魔修势单力薄,实在难以抵挡,便也找了个机会,仓皇逃离。 贺潺终于松了一口气,跑过去询问二人可曾受伤。越青峰也随后走了过来,他并未开口询问,只是稍稍扫了两人一眼,更不在意那些魔修是否伤着了鹤山派门下弟子,他本就没有同道的束缚,在他眼中,这些人均与他无甚关系。贺潺关心顾渊与黎穆二人,于是他便也上了几分心罢了。 顾渊摆手道自己无事,他与黎穆都不曾受伤。这边话音方落,那边先前盘问他们的两名弟子已走过来,要向他二人致歉,说早先不该那么怀疑他们。只是顾渊看得出这两人的神色中仍有疑虑,大约是看出他们在故意掩饰身手,又不明白为何只有他二人出手,另外两人却在一片看着热闹。 贺潺仍是对他们颇为客气,问:“那我们现今可否能进去了。” 几名鹤山派弟子面面相觑,似是不知如何才好,他们商量了片刻,只好说这事他们做不得决定,需得报给掌门再定。 第76章 鹤山派掌门早知越青峰近日要带人前往此处帮他们的忙, 他定然会放越青峰他们进去的,这鹤山派弟子说要去问掌门的意思,他们自然是求之不得。那弟子跑去通报掌门, 这城镇之内无法御剑飞行, 传令符也联系不上那位掌门,弟子来去只怕要些时间, 他们便在外边坐着等候。 他们刻意坐得离那些弟子稍远一些,以确保对方听不到他们的谈话。贺潺再三给顾渊与黎穆道歉, 他看起来甚是愧疚方才未曾出手, 只看着他们以身涉险, 顾渊心中明白他的顾虑,慌忙让他不用太过内疚,一面却忍不住询问, 问道:“魔修竟然敢到鹤山派下,他们何时已如此大胆了?” 越青峰在一旁凉凉道:“怕是有些时日了。” 他还在凌山观时,就收到过鹤山派掌门的信件,对这些日子鹤山派所发生的事多少也有些了解。几日之前, 此处局势就已经十分混乱,那些魔修们大抵是仗着身后有尹千面为他们撑腰,行事便硬气不少。加之论单打独斗, 这些正道弟子也的确不是他们的对手,他们不过是人少罢了。而他们打斗之处又在城门之外,往内便是民房,鹤山派也有所顾虑, 不敢将此事闹大,以免伤到无辜百姓,多方受限下,他们自然守得极为辛苦。 贺潺蹙眉想了片刻,又说道:“这事情是不是有些古怪,为何传令符会联系不上洛掌门。” 越青峰随口接道:“古今石原藏在山间灵脉处,那儿布了阵法,这阵法本就对传令符有所影响,洛掌门猜测尹千面要对这石头下手,自然放心不下,应当是守在古今石附近了。” 顾渊哭笑不得:“他这掌门做得真是尽心了。” 若换了其他人,大约派些弟子去也就罢了,难为这位洛掌门,竟然亲自日夜守护,实在是尽心尽责,也的确辛苦得很。 越青峰道:“他本就是这性子,为人虽刻板了些,行事却十分认真谨慎。” 贺潺点头道:“有他在那儿守着,想必尹千面也难以轻易得手。” 越青峰正欲说话,半空中忽而扑腾腾落下一只雪白的鸟儿,守阵兽眼前一亮,像是想再去扑那只鸟,可不料越青峰伸出手,那鸟儿便跳到他的掌心上,忽而便化作了一封叠好的信,让守阵兽一时间颇为失望。 顾渊不由讶然,开口询问:“这是——” 越青峰道:“玄风宫传来的信。” 顾渊记得越青峰先前给玄风宫去信询问,要弄清当初发现厉玉山与雅泽夫人下落的云游道人究竟是何人,他一直觉得越青峰这是在多此一举,可信既然已经到了,顾渊心中当然好奇,便问:“可有结果了?” 越青峰一目十行将那封信看完,眉头反而是锁得更深了。 “玄风宫掌门说他仔细想过,却全然记不起当初那人究竟是谁。”越青峰说道,“那人好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给他写了一封信,告诉他厉玉山的下落,而后便消失了。” 顾渊不由询问:“当初你们前往死阵时,他可曾同行?” 贺潺道:“不曾,当时领路的是玄风宫中人。” 顾渊一时心中茫然,听了他们所说的这些事情,他心中越发觉得古怪了,难道他们连此人的名姓都不知道?怎么会这么轻易地便去相信一个看起来甚为奇怪的人? 他将这疑惑说了出来,这之间实在是有些不够合理,他问越青峰道:“玄风宫如此轻易便相信他了?” 贺潺也问道:“他们当初怎么不怕是有人刻意埋伏?” “当时有人主动为那云游道人做保,此人德高望重,故而玄风宫掌门轻而易举便信了他的话。”越青峰道,“只不过那人不愿在众人面前露面,这玄风宫掌门是他好友,便不曾将他的名字说出来。” 顾渊听得德高望重四字,心中已有了些不好的预感,却仍是低声问道:“那人是谁?” 越青峰叹道:“易水千。” 顾渊心中咯噔一声,不想这么多年之前的事情就已经有了这家伙阴魂不散的身影,他颤声询问:“是易先生,还是尹千面?” 越青峰摇头道:“我也不知道。” 易先生何时变成了尹千面,只怕除了尹千面外,再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若那易先生是真易先生,他为何要举荐云游道人给玄风宫?这事本与他毫无关系的,可若那人是尹千面……将此事的线索先后联系,他们也只能假定那人便是尹千面,只怕那道人也和尹千面脱不了关系,或者干脆就是尹千面的另一个化身。 只是……尹千面为何要引人入死阵去害死狼君厉玉山?莫非他们之前听从柳长青的那些推测全错了?尹千面其实对厉玉山并无情意? 黎穆在这儿,这些涉及到他父亲的推测实在很难说得出口,顾渊只好沉默着,一面去看黎穆的神色,担心黎穆会因此事不悦。他果真见黎穆双眉紧锁,面上神色复杂,像是在认真思考此事,在一旁不言不语。 越青峰却不大管这些,他径直说道:“当时厉玉山并不在死阵内,他是后来赶回来的。” ——那便是说,尹千面算好了厉玉山不在死阵内,这才故意引那些人进了死阵,他是想害死雅泽夫人与黎穆的。可他不曾想到厉玉山得了消息,不顾自身安危也要赶回来。 而后尹千面受厉玉山所托,带走了黎穆,将其抚养长大,却又违背了厉玉山的意愿,迫黎穆自幼便为仇怨而活。他觉得黎穆性子有些过于软弱,觉得黎穆不像是他父亲的模样,便想方设法地逼迫黎穆,想让他成为狼君一般的人物——顾渊实在是不能理解尹千面的想法,可若是按这个思路去想,尹千面的所作所为就真的令人万分毛孔悚然了。 他竟然从那么久之前便已经开始谋划此事,而黎穆的父母的死和他也脱不了关系。 越青峰道:“真相如何,借了古今石后便可一目了然。” 顾渊再不敢觉得越青峰借古今石是多此一举的举措,他也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再转头去看黎穆,却又不知该要如何安慰他,最终也只能轻轻握住他的手,往事已成过去,现在发生的事情才会是将来。 他们坐着等了许久,鹤山派弟子终于带着掌门的消息回来了,鹤山派的洛掌门请他们进鹤山派一见,大约是为了确认他们的身份。越青峰一口应下,正是洛掌门请他们来此处的,见了洛掌门,那一切都好说了。 我真不是你师父_86 他们随着这鹤山派弟子走进了城镇中去,因魔修妖修来犯,城内人心惶惶,街上空荡荡并无一人,只有巷道中听得到零星几声犬吠。 鹤山派在穿过镇子后的城郊山外,他们一路走进去,快要走进鹤山派时,越青峰却转过头来,让顾渊与黎穆留在此处等候。 他是担心鹤山派掌门认出了他二人来,才将他们留在这儿的。那名鹤山派弟子原是不允,只说掌门吩咐,让他将四人都带过去。可越青峰神色冰寒,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心中莫名就没了底气,唯唯诺诺嘟囔两句,便决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过。 他们在原地留下了一名鹤山派弟子,算是盯着顾渊与黎穆,以防他们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另一边越青峰与贺潺跟着去见鹤山派掌门。顾渊站在远处等候,身边那鹤山派弟子甚为警醒,连看着守阵兽的目光都有些不大对劲。顾渊不由在心中苦笑,心想他们若是真有什么坏心,这区区一名普通弟子,如何能阻挡得了他们? 黎穆一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顾渊看得有些心疼,却不知如何劝慰,只想着自己留在此处陪着他便好。 如此等了片刻,先前离去的鹤山派弟子又带着越青峰与贺潺回来了。他已换了一副态度,显然是方才鹤山派掌门嘱咐他要对这几人多加敬重,却不曾告诉他缘由。他仍是以为他们是来此处寻亲探友的。 眼下掌门应允让他们进入城中,那几名弟子便恭恭敬敬将他们送进了城中去。越青峰不想这几人老跟着他们,随口将他们打发走了,转头便对顾渊与黎穆说道:“我已与洛掌门谈好了,今夜我们便到鹤山派中去。” 顾渊不由问道:“那黎穆……” 若鹤山派掌门在当场,只怕他们两眨眼间便要露出破绽的。 “无妨,洛掌门今夜不在门中,而今山脉紊乱,他要想法子将灵脉复原。”越青峰道,“我请他派了一名弟子随行。” 顾渊想想今日见着的鹤山派弟子,仍是有些担忧。 贺潺却笑道:“顾兄,你且放心,掌门师兄寻的是令妹。” 顾渊稍稍一怔,讶然道:“雪英?” 越青峰稍一点头:“今夜她便会带我们去寻那块古今石。” 第77章 77. 顾渊等人进城时仍不过午时, 要到晚上还有不少时候,在城中傻愣愣干等着也不是办法,越青峰想到四处看一看, 好了解现今的局势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顺带着探明那魔修与妖修的大本营都在何处。 顾渊自觉自己的身手太差,去了也是个拖后腿的, 还不如留在此处等候他们的消息。他不走,黎穆自然也是不肯离开的, 守阵兽懒得很, 自家主子在这儿, 它不可能去跟着越青峰。而贺潺则是不想跟越青峰一块四处转悠,毕竟他总觉得越青峰不大喜欢他,他可不想去自己找气受。 于是最后越青峰一人孤身离开, 并与他们说好午后他便会回来。其余三人寻了处空屋待着,这院子的主人大约是逃出去避难了,傻愣愣等着倒也无趣,顾渊心中仍在担心黎穆, 此时忍不住便偷偷地望着黎穆,又不知该要如何开口安慰他。 贺潺还在此处,有些话他是说不出口的。他见黎穆一人坐着发呆, 守阵兽一动不动趴在他脚步,便走过去,在黎穆身边坐下,轻轻捏了捏黎穆的手, 低声道:“你不用多想的。” 黎穆转头望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却不曾回答顾渊的话。 他原以为尹千面只是性子诡怪,或是为情入狂,故而布局要让他变成他父亲的模样。可如今越青峰告诉他所有的一切都与尹千面有关联,当初害死他父母的或许就是尹千面,他越发想不明白尹千面为何要这么去做。 而若世上没有尹千面这个人,那一切会不会都不大一样?他的父母应当还活在世上,他也不会被逼到这般地步。 那死阵外便是束桐镇,这些年他往来死阵之中,也见过镇上的不少年轻人,他们父母双全,在家中备受宠爱,一辈子稀疏平常,晃晃悠悠般便过去了,平凡不已,却也令人觉得心满意足。 他也知道以自己的身份,不可能会像常人一般过得如此寻常。玄风宫迟早会找上门来,可若非那老妪恩将仇报,他们又怎么可能轻易踏进死阵之内?说来一切均是尹千面精心布置,到了现今这时候,他心中竟又起了复仇的心思。 他是真的想杀了尹千面,不仅是为了给他的父母报仇,也是为了这些年所发生的事情。 只是他又记得他父亲与顾渊均劝过他切莫复仇,他心中越发觉得难受,却又不想将这些事情说出来,他担心顾渊会因此不悦,心中不知所措,顾渊说了那些话,他也只是沉默着一言不发。 守阵兽扭过头望了望他,又看了看顾渊那满脸担忧的神色,不由长叹一口气,直接扭头与顾渊说道:“他想杀尹千面报仇,又怕你生气。” 顾渊:“……” 黎穆:“……” 以往守阵兽与他们说话,那声音都是直接在他们脑海中响起,他们回答它却都是直接将话说出来的,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守阵兽竟能读人心。黎穆刚才在心中想的一切它都知道,而更糟糕的是—— 顾渊想起自己以往总是在心中说守阵兽又愣又蠢,难道它其实全都听得见? 守阵兽懒懒说道:“我大人有大量,懒得跟你们这些小辈计较。” 黎穆却是茫然:“计较什么?” 顾渊叹气道:“黎穆,你为何觉得我会生气。” 厉玉山不希望黎穆为他们报仇,那是担心自己的孩子心陷仇恨之中,更何况冤冤相报,陷入了这怪圈,总有一日要自食恶果。顾渊想的与他差不多,可尹千面再三挑衅,多次威胁到他们的安全,害得黎穆到如此境地。若不是他们运气尚好,只怕早有人死在了尹千面手上。 退而再退,对方只会得寸进尺,尹千面既与黎穆有血海深仇,又想杀了他们,这可与厉玉山临终所言的大不相同,不除了尹千面,他们如何能过上安稳日子? 顾渊轻轻捏住黎穆的手指,一面稍稍攥住一些他的袖口,低声道:“不杀了他,他怕是便会想杀了我们。” 黎穆怔然思索片刻,忽而将手反握回去,一字一句轻声说道:“我明白了。” 守阵兽道:“两个小傻子。” 它话音刚落,猛然便从地上蹿了起来,急退几步,十分惊警地盯着黎穆,说:“你又想拽我尾巴!” 黎穆冷冷一笑,守阵兽夹着尾巴落荒而逃,贺潺坐在院外门边,听着声响,往里一看,不由咋舌道:“年轻人啊,怎么就老想着弹琴说爱。” 顾渊低头看了看自己与黎穆十指相扣紧握着的手,一瞬面红耳赤,扭开头去不理贺潺的调侃,却舍不得将手松开。 贺潺只觉得被他们二人齁得慌,扭过头去,哀叹自身孤家寡人,还得一个人坐在此处看他们卿卿我我,那守阵兽跑到他身边坐下,一人一狗坐在破落的小院之前,看起来更是凄惨了几分。 好在到了午后,越青峰便回来了。守阵兽摇着尾巴出门相迎,贺潺竟对他回来也有几分开心期待。 越青峰受宠若惊,他方才在这城镇四周稍稍转了一圈,大约已明白了现今鹤山派在此处的局势,他甚至出城走了一圈,大致看清了那些妖修的大本营在何处。而魔修们藏身之处太过隐蔽,午后的时间又十分短暂,他一时难以找到地方。 越青峰将自己的发现与顾渊等人说了,又想了些将来的应对方法,天色已晚,他估摸着鹤山派遣来的顾雪英也已快到地方了,便带着几人离开了这个小院子。 越青峰说,他们与洛掌门相约在鹤山山脚之下,顾雪英应当会到那儿等候他们,届时他们再一块赶往放着古今石的鹤山灵脉之处。 他早已将一切安置妥当,顾渊便想自己只要闭眼跟着便好。不过刚出了院子,黎穆往前快走了两步,一把牵住他的手,紧紧攥在手中,却一言不发。 顾渊转头看他一眼,压低声音问他:“你做什么?” 我真不是你师父_87 这么拉着手走路,多少有些不方便。更何况越青峰走在前头,贺潺又跟在身后,私下里拉拉手便罢了,有两人一兽在一旁看着,他们还这么腻腻歪歪牵着手,顾渊只觉得莫名羞赧。 黎穆抿着唇,像是不想理他。 “松手。”顾渊故意板下脸来,“好好走路。” 他想以往黎穆以为他是尹千面时,平日里甚为乖巧,从不敢惹他生气,他说什么黎穆便听什么,就算闹脾气的时候,他只要假装生气,黎穆也会立即服软,而他以为现今黎穆还会这么听他的话。 可他板了脸,装出一副生气模样,黎穆只是看了他一眼,十分冷静,直接说道:“我怕黑。” 他的语调平稳,看来是连害怕都懒得去装了。顾渊左右一望,现今只不是傍晚,天色尚未全黑,怎么就怕黑了? 更何况而今接近十五,今日天气也还算不错,就算天色全黑,那天上也还是有月亮的。 他想黎穆这分明就是故意想牵着他的手,一下又想不出理由——这家伙,现今连找个借口都懒了! 他想将自己的手自黎穆手中拽出来,可黎穆握得很紧,他扯了扯,黎穆反是转头看了他一眼,耷拉下耳朵,可怜兮兮地,说:“天色快黑了,潜之,我害怕。” 顾渊:“……” 他见越青峰走在前头目不斜视,回头一看,贺潺已移开目光,像是在欣赏路边的景色,心中稍稍犹豫,咬一咬牙,干脆便让黎穆这么牵着了。 守阵兽跟在贺潺身边,摇晃着尾巴,扭头看看二人,朝着黎穆吐出舌头,说了一句:“真不要脸。” 黎穆对它冷笑,却不言语,守阵兽慌忙快跑几步,走到越青峰身边,不时小心翼翼地回首望望黎穆。 贺潺看不过眼,轻咳一声,故意将话题移开。 “应当已快到了。”他低声嘟囔,“这路上怎的如此安静。” 越青峰答道:“万兽有灵,人妖魔三族于此处争斗,能逃的自然都逃走了。” 贺潺道:“掌门师兄说得在理。” 贺潺本就是随口胡诌一句,以化解此时那尴尬气氛,再看顾渊低头垂首,一颗心早飞到了天外,似乎一直不曾注意到他们说了些什么。黎穆更是夸张,全程将目光停在顾渊身上,哪儿还想去理他们。 这城镇内本无一人,四下死寂,只偶有两三声鸦鸣犬吠,气氛甚为诡异渗人。可一到顾渊与黎穆身边,那氛围突然一变,端是甜甜蜜蜜卿卿我我,哪还有半点惊悚恐怖之感。 贺潺不由深叹一口气,而后便听得越青峰在前冷冷开口:“到了。” 他超前望去,只见月光清冷,顾雪英在山脚下等候,只是——那儿却不止她一个人。 顾渊一句雪英还堵在喉头,神色却已沉了下去。 不远处顾雪英抱剑而立,却满脸烦躁,而她身边立着一名年轻男子,冷冰冰板着一张脸,看着她的神色间也尽是鄙弃。 “你帮那魔修做了那么多事,不想师尊竟还容你走进鹤山派来。”那男子冷冷说道,“若是我做主,我早已一刀杀了你了。” ——是魏麟。 第78章 顾渊心中一颤, 控制不住便停下了脚步。 他想越青峰也是知道黎穆与魏麟之间的恩怨的,越青峰向鹤山派掌门求助,请鹤山派掌门派出一名弟子来带领他们去古今石之处。他定然不会让鹤山派掌门派魏麟出来的, 那么魏麟为何又在此处呢? 顾渊不免觉得心中惴惴不安, 不知道此时到底还该不该走上前去。黎穆可不曾多加掩饰,他不过是多穿了件衣服, 将他的耳朵与尾巴遮了起来,若是他被魏麟认出来了, 那难免又是一场大战。 他想魏麟还在几步之外, 这距离太危险了, 趁着现在他还不曾认出黎穆来,干脆他们先一步离开此处,省得生出些事端。这可是在鹤山派的地界上, 若是事情闹大了,黎穆的身份便要被所有人都知道了,那接下来……只怕连越青峰都会有些难办。 一旁越青峰也微微挑眉,轻轻“嗯”了一声, 低声说道:“他为什么会在此处?” 贺潺问:“你也不知道吗?” 越青峰皱眉说:“我与洛掌门商量时,只让他将顾雪英派来了,他从头到尾不曾提过魏麟半字, 我也不知道这小子竟然会过来。” 顾渊慌忙道:“现在该怎么办?若他认出了黎穆……” 越青峰不曾言语,几人均沉默不言,黎穆则细声安慰他:“你们先随着他们上山去,我在后面悄悄跟着便好。” 越青峰却说:“怕什么?是这小子自己过来的, 将他赶走了便是。” 贺潺苦笑:“他都过来了,想赶走他……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越青峰让黎穆在此处等候,他先行走了过去,那儿魏麟与顾雪英见到他走过来,纷纷朝着他行礼。 顾雪英一揖下去,正要开口说话,魏麟却已抢先了他半句,态度倒还算是恭谦有礼的,说:“阁下可是凌山观的越掌门?” 越青峰冷冷扫了他一眼,并不言语,贺潺快步跟在越青峰身旁,心中一时觉得尴尬,可越青峰不说话,他也只好沉默不言。 魏麟倒是不卑不亢,又朝着贺潺行礼,口中说道:“这位想必就是贺仙师了。” 贺潺向他回礼道:“不必如此客气。” 越青峰终于目光转了过来,他仔细看了看魏麟,上下打量了许久,忽而开口说道:“我听闻顾雪英是名女子。” 魏麟一怔,还不曾反应过来,也来不及接话。一旁顾雪英已向前走了一步,说:“晚辈顾雪英,见过越掌门。” 他们早在凌山观中见过面,此时却装作互不认识的样子。越青峰扶着她的手肘,将她拉了起来。很是客气与她回话:“你不必多礼。” 顾雪英稍稍一怔,像是没想到越青峰会来扶自己的手。她心中讶然,抬眸望了越青峰一眼,而越青峰神色平淡,好像自己这是做了一件稀疏平常的事情。 魏麟只好讪讪笑着,一面要在越青峰面前介绍自己的身份,他说道:“越掌门,晚辈魏麟,是掌门座下的关门弟子——” 越青峰瞥他一眼,凉凉应道:“哦,知道了,你回去吧。” 魏麟更是呆怔原地,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一向伶牙俐齿,此时却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过了许久,方才愕然说道:“越掌门,我师父令我陪着你们去取古今石。” 越青峰反问:“真的是你师父让你陪我们的?” 我真不是你师父_88 魏麟稍有迟疑,却还是往下回答道:“当然是。” 越青峰冷笑一声:“今晨我与你师父谈话,他可说只派顾雪英一人前来。” 魏麟解释道:“古今石事关重大,只有一名弟子随行未免太不妥当,若是出了些问题——” 越青峰:“你可是在怀疑我?” 魏麟慌忙摆手,又急忙一揖下去,道:“越掌门,晚辈不敢!” 越青峰又说道:“既然你不是在怀疑我,那有我在此处,你担心什么?谁能从我手上夺走古今石?” 魏麟已有些语无伦次,说:“只是此事实在事关重大……” 越青峰:“你难道担心我将古今石偷走了不成。” 魏麟越发慌乱:“晚辈不是这个意思……” 越青峰负手转过身来,冷冷道:“我只要一人带路。” 魏麟:“我……” 越青峰道:“雪英,走。” 顾雪英又吓了一跳,越青峰何时对她直呼其名,她急忙领着越青峰与贺潺二人沿着山道朝山上走去,魏麟像是想要跟上,可犹疑片刻,又留在了原地,看起来像是有些伤心。许是他心性太高,越青峰的话说得又有些过于针对他,让他一时有些难堪。 他们走出一些距离,待魏麟听不到他们说话了,贺潺才叹了一口气,说:“师兄,你未免太刻薄了。” 越青峰扫了他一眼,说:“我不觉得。” 顾雪英撇嘴解释道:“今日掌门明明只让我过来,可魏麟非得跟着,说我心思不纯,他是在怀疑我。” 贺潺道:“他见过你与黎穆在一块,怀疑你倒也正常。” “他在门中这么多年,那古今石原是他与其他几名师兄师姐看管的。”顾雪英说道,“我是外门弟子,本来连古今石是何物都不知道。” 她停了一停,又小心翼翼与越青峰询问:“越掌门,贺仙师,你们可有我兄长的消息?” 她话音未落,黎穆已拉着顾渊,与守阵兽自一旁的密林中溜了出来。方才越青峰上前赶走魏麟时他们便晃进了林子里,一路跟随,现今终于有机会出来了。 顾雪英却认不出他们来,而今顾渊作了一副清贫书生的打扮,样貌也有极大改动,她认不出来倒也是正常。而黎穆一身衣服恨不得将浑身上下都遮挡住,她怔怔看了两人半晌,还未回神,忽而听得顾渊嘟囔着说道:“你到底松不松手?” 黎穆淡然道:“不松。” 他们的样貌有所变化,声音可是未变的,顾雪英喜出望外,唤道:“大哥!” 顾渊瞪了黎穆一眼,转头望着顾雪英笑着接口道:“英儿,你倒还认得出我来。” 顾雪英笑道:“你是我哥哥,我当然认得出你来了。” 她目光一转,望见了黎穆身旁的守阵兽,稍稍一怔,很快却明白过来,低声问:“你们……不打算再住在那儿了吗?” 顾渊道:“尹千面一时不结,住在哪儿都不安稳。” 他说得虽是轻巧,可眉目见却掩不住有一丝落寞,他的确是很喜欢那个地方的。 越青峰打断他们,显得有些急切:“先上山吧。” 这事情的确是越早结束越好,顾雪英心中虽还是有些许觉得古怪,却也点一点头,道:“好,我来领路。” 他们沿着山道继续往上走去,此处离藏着古今石的灵脉之处已经很近了,他们能感受得到灵气充盈,却不知古今石究竟在何处。 顾雪英领着他们走到半山腰,转身又走进了山道边上的密林之中,他们隐隐听得见潺潺水声,顾渊满信好奇,忍不住便问她:“这到底是要走到何处去?” 顾雪英笑道:“以往我也不知道此处还藏着个地方,好了,我们马上便要到了。” 他们站在一处山泉积水之处,眼前的泉眼看似颇深,顾渊怔了片刻,出言询问:“在这儿?” 顾雪英指着那泉眼道:“古今石就藏在这下面。” …… 魏麟站在山下小道近旁,他说不清此刻自己心中究竟是何感想,只是越青峰那么轻视他,实在令他的心中不大好受。 他的师父,也就是鹤山派的那位洛掌门,并未派他跟随顾雪英来到此处。只是他知晓顾雪英与黎穆有些联系,他不信任顾雪英,便想着要亲自来这个地方。 他知道越青峰的脾气,便以为越青峰是绝对不会过问这种事情的。对越青峰而言,领路的人无论是谁,只怕他根本都不会注意到。 他没想到越青峰会如此刁难他。 他想自己或许的确不该去多想,越青峰不可能对古今石心怀不轨,而越青峰在那儿,应当也没有人能够夺得走古今石。 他叹一口气,转身往城镇中走去。 而今局势越发严峻,门派中人手紧缺,几名师兄师姐又陪着掌门去修复灵脉,他既然有空闲,理所应当去城镇内帮帮忙。除魔卫道是他们的本职,或许还有机会杀几个魔修,而这让他觉得……他离着为父报仇的目标又走近了一些。 他在这山道上走了片刻,已遥遥望见了稍显有些古旧的城墙,而在前往那城墙的路上看见了一人。 魏麟顿住脚步,一时目瞪口呆。 那人作一副云游散仙的打扮,与方才他所见的越青峰生得一副模样。 第79章 魏麟站在原地, 一时满心惊愕,全然不知该如何才好。 他想这世上不可能有两个越青峰,眼前这个越青峰与方才那人, 总有一人是尹千面假扮的, 他正心中惊愕,那越青峰步履匆匆, 走到他不远处,见他穿着鹤山派弟子的服饰, 便走上前来, 像是要问他一些事情。 魏麟却吓得拔剑出鞘, 以剑指着越青峰,厉声问:“你是何人?” 我真不是你师父_89 他想自己连黎穆都打不过,若此人是尹千面, 只怕他今日定然是要死在此处了。他心中当然有些害怕,却咬牙死撑着不肯露出半点惧意。 越青峰倒还记得贺潺编排出的谎言,稍稍沉吟,道:“我是——” 魏麟径直问他:“越掌门还是尹千面?” 越青峰怔然片刻, 他忽然明白魏麟这句话的意思,双眉紧蹙,道:“尹千面来了此处?” 魏麟却不吃他这一套, 他知道尹千面尝尝扮作他人容貌,那演技自然是极为出色的了,谁知道他是不是装作自己是越青峰的。魏麟仍举着剑,厉声询问:“你究竟是何人!” 越青峰从他的举止间已大约猜出了发生了什么事, 方才想必是有人扮作了他的模样从此处经过,而他刚才四处找不到贺潺等人……只怕是贺潺他们跟着那人走了。 他心中担心又不已,又有些抑不住的生气,这么多年师兄弟,贺潺竟然认不出身边的他究竟是真是假。再看魏麟仍举剑对着他,咄咄逼人地询问,要他自证身份,一时无名气起,一剑挥出,用的是凌山观中的招式,将魏麟手中长剑击飞。他们这些门派,互相都是认得对方的招式手法的,外人难以偷师,更何况尹千面这等魔修,惯常以煞气催动术法,是绝对学不了这些招式的。 魏麟呆怔许久,方才回过神来,脱口道:“你是越掌门。” 越青峰冷哼一声,道:“是。” 魏麟与越青峰行礼道:“越掌门,晚辈魏——” 越青峰:“他们去了何处。” 他毫不留情打断了魏麟,魏麟一句话噎在喉中,硬生生咽下去,而后道:“越掌门,方才有一个与你一模一样的人……和他们一块上去了。” 越青峰道:“尹千面。” 他心中万分着急,再顾不得其他,沿着这山道走出几步,忽而想起自己并不记得古今石藏在什么地方,便又转过头来,望了魏麟一眼,问:“你可知那古今石藏在何处?” 魏麟道:“古今石原是由我负责看管的……” “方才假扮我的人是尹千面,他想偷走古今石。”越青峰道,“你随我来!” 仔细思索后他大约明白了尹千面所用的方法,他去四周查探时,尹千面以他的身份混了进来。他们早已探讨过,若是在平时,尹千面不杀人而以幻术易容,修为高深之人是足以看出来他在刻意掩饰自己的容貌。可现今他们四人皆以幻术乔装,看谁都是掩饰了外貌,却又看不出实际容貌如何,尹千面想要浑水摸鱼便也容易了许多。 只是他心中仍是有些气恼,黎穆与顾渊便算了,他们本就算不得多熟悉,为何贺潺看不出他已被人冒名顶替了?他们可是多年师兄弟,当年又是朝夕共处的,那时自己都能看得出有人假扮贺潺,而今贺潺难道没有觉得一丝古怪吗? 他越想越觉得生气,最终这满腔怒火便全撒在了尹千面身上,他恨不得将尹千面碎尸万段,魏麟带着他赶到藏着古今石的泉眼外,四下却并不见贺潺等人的踪迹。 魏麟道:“那泉眼下有个阵法。” 越青峰隐约能觉察到此处有高人布了阵,一时却难以找到入阵点在何处,魏麟则自怀中掏出一方玉石,像是一块雕琢精致的小石砖,蹲下身去,将玉石投入泉眼之中。 那水面上分开两道,露出了一条长满青苔滑溜溜的石阶来,越青峰大步走了下去,魏麟紧随其后,不过走下一段路,下面的石阶倒是没有半丝水迹了,他们仿佛走到了一条密闭的石道之中,再往前便是一间紧封的密室。 魏麟抢先几步走在越青峰身前,一面快速解释道:“我也不曾走到过这里,但是古今石应该就在里面。” 他伸手去触碰那密室的石门,门上有一处凹陷,正好能将方才他带来的那玉石放进去,这显然是打开石门的钥匙——这钥匙本就只有两把,一把是看管弟子手中拿着的,另一把则在鹤山派掌门手中。是越青峰说想借用古今石,洛掌门才将自己手中的钥匙交给顾雪英的。 魏麟的指尖还未接触到石门,越青峰却突然高声制止他:“停下!” 魏麟吓了一跳,他回身去看越青峰,却未曾收住手上的动作,他的指尖碰到了石门,石门上仿佛带着一股巨大的吸力,他惊讶不已,想再抽回手来,可那吸力却比他的力气要大得多,他觉得硬生生被拽入了石门中去,再回过头,身后一片漆黑,不见越青峰,也不见方才那条昏暗的过道。 他心中不由就惊慌,一下子弄不明白现今到底是什么情况——是那塞进玉石的地方其实是一处布有阵法的机关,还是说…… 尹千面已启动了古今石。 不管哪一个,他现今的处境都有些不大好。魏麟看着眼前铺天盖地的漆黑,只觉得自己是行走于虚空之上,他看不清四周,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他紧紧按着腰间的配剑,心中几乎警惕到了极致,生怕遇见什么他无法应对的事情。 他想父亲的愁还未报,他不能在杀死黎穆前便这么白白死去。 一片昏暗之中,他隐约见得了一处光亮,像是远处亮起了一点昏黄烛光。他分不清那究竟是陷阱还是出处,反正四下无处可走,他干脆便朝着那烛光走去。 他见着周围的景致渐渐明晰,四下的声音却仿佛隔了数层厚厚的纱布般含糊不清,他像是在一间布置简单朴素的房屋内,外面是夜晚,他看见屋内有一名年轻男子,背对他坐在桌旁的椅子上,以手撑着额头,看起来甚为疲倦。他小心翼翼走过去,靠近那男子身边时,周遭的声音才渐渐放大,而他看见了那男子的容貌,吓得一把将剑拔出了鞘。 那是黎穆,他想,这人似乎是黎穆。 可黎穆有与狼一般的耳朵与尾巴,眼前这人看起来却是个正常人。而且那人似乎并不能看得到他,也不知道屋中多了这么一个人,只是低垂着头,等得焦躁不安。 再细看,眼前这人的容貌与黎穆虽然相似,却也有着不少出入。更多不同的是二人的神态,跟眼前这人比起来,黎穆显得要更加优柔寡断一些。而眼前这男子眉目狠厉,像是杀伐果断之人,他的年纪显然也要较黎穆年长一些。 魏麟渐渐明白过来,那门上的凹陷并不是什么陷阱,而是尹千面他们已经开启了古今石,他现在一段往事之中,而眼前此人……是厉玉山。 他很难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且不论古今石究竟有多么奇妙。他想黎穆杀了自己的父亲,是因为父亲杀死了厉玉山,而自己又因此去向黎穆复仇,一切开端都在厉玉山身上,而此刻厉玉山就坐在他面前。 他缓缓将剑放了下来,身后房门忽而一声响动,吓得他猛然又提起了剑,却只见着一名老妪跑出来,稍有些慌乱,开口唤道:“厉公子,夫人像是要生了。” 魏麟一时怔在原处,据他所知,厉玉山只有一个孩子,那便是说——眼下正是黎穆出生的时候。 这未免也有些……太过奇妙了。 他见厉玉山一瞬焦急起来,迫不及待便要冲进里屋中去,却被那老妪拦住,说是不大吉利,可他不管不顾,愣生生闯进了门去。 魏麟站在门外,他原想着这虽是往事,可这么闯进人家的产房之内实在是不好,便站在门外一动不动,可渐渐他又觉得有些不大对劲,那屋子里□□静了,他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哪怕是半句产妇的哭喊喘息也没有。 他心中觉得有些不对劲,稍有犹豫,终于推门进去,那房门刚刚打开,他匆忙进去,忽而一人从里面奔出来,几乎与他撞了个满怀。 他几乎又将剑□□,定睛去看,见着的人他并不认识,而那人大惊失色,失声道“魏麟”,而后转头便要跑走。 这声音对魏麟而言,却是万分熟悉的,他一辈子都记得当年在宴席带走黎穆的那个人,若不是因为他,黎穆早已在宴席上死了,他几乎是立即拦住了那个人,怒声道:“尹千面!” 第80章 那人显是吓得不清, 一个侧身闪过,转了头又想要跑开。 而魏麟喊出那一句话后,心中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尹千面擅长乔装易容, 还会剥人皮而令自己完全变成那个人的模样, 可是尹千面不会□□术。若先前扮成越青峰的那个人才是尹千面,那眼前这个人又是谁?难道在这么短短的一段时间内, 尹千面又将自己变换成了另外一个人? 他何必如此? 我真不是你师父_90 更何况若此人真的是尹千面,怕是早就已经对他动了术法。魏麟心知自己远不是尹千面的对手, 这人见了他却要逃, 这人的身手难道还比不过他么? 他心中疑惑万千, 手上却试探般一把拽住了那人的手腕,那人避闪不开,也无法挣脱, 吓得动了术法。魏麟一下子觉察到此人的修为并不算高,可用却好似也是凌山观的路子……他一时怔然,想不明白这之间究竟有什么关系。 是凌山观也参与到了当年之事中,还是说……眼前这人是凌山观弟子, 而他其实是无辜的。 他攥着那人的手,凶神恶煞地问:“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人抬首看他,欲言又止。 魏麟有些生气, 正想再问,忽而一声尖叫,吓得二人俱是一惊,以为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还未转过头去看,便听得一名老妪高声尖叫道:“妖怪……有妖怪!” 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空无一人,那声响好似还是从里面传来的,魏麟制着那人,小心翼翼朝里走去,想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手中制的那人却蹙眉叹了口气,道:“应当是黎穆出生了。” 那老妪只是个普通人,乍一下见到长了尾巴与耳朵的婴孩,难免会受到惊吓,魏麟正要再问,又听得有人唤了一句顾兄。他回过头去,便见着贺潺站在不远之处,像是也是从另外一间屋内推门进来了一般,怔然望着他们,而后立即出言制止魏麟,道:“魏麟,你先将他放开。” 魏麟一怔:“贺仙师?” 他大约是怕魏麟不信他,直接动手将自己乔装时所用的幻术除了,露出了自己原本的样貌来。魏麟能觉察到贺潺此时的样貌并非幻术所变,而是真实的,却仍不肯松手将人放开,反是继续询问道:“他姓顾?贺仙师,他究竟是什么人?” 贺潺支吾道:“他……他是……” 那人道:“我姓顾,是雪英的兄长。” 顾家的事情,魏麟多少也听说过一些。当初飞云山庄虽不是名门大派,可确实也富甲一方,历任庄主均是乐善好施之人。传到顾雪英这一辈,她兄长被尹千面害死了,所以鹤山派才许她进门修习,尹千面在很长的时间内用的都是顾雪英兄长的人皮——魏麟隐隐有些想起来了,顾雪英的兄长好似是叫……顾渊。 他愕然道:“你是顾渊?顾渊不是早已死了么?” 顾渊苦笑道:“我没死。” 他想当年自己与好几个人都如此解释过,万万没想到这么多年他还需要再这么解释一遍,此人竟还是魏山的孩子。只是现今他的命在魏麟手中,为了好好活下去,该解释之事还是说清楚了比较好。 贺潺也说道:“他的确是顾渊,我与掌门师兄均可为他作证。” 魏麟心中虽仍是犹疑,却也还是渐渐松开手,将顾渊放开。 顾渊松下一口气,几步上前,朝着贺潺略有焦急地询问:“其……其他人呢?” 他原想直接问顾雪英与黎穆在何处,可是魏麟就站在那儿,他不敢这么询问,只好委婉一些。贺潺当然也能听得懂他的意思,却只是苦笑道:“不知道,我回过神时,便只有我一个人了。” 方才他们一行五人到了那泉眼之处,顾雪英开了此处的门,领他们走到密室中去。越青峰却忽而发了疯,几步上前,将古今石抢到了手里,再而后……他们几人便分散了,在昏暗中走了片刻,接着就是在这屋子里。 “我想我们是经由古今石看到了往事。”顾渊皱眉道,“越掌门行迹古怪,实在有些蹊跷,他便是再着急看到当年之事,也不该不与我们说一声便去碰那古今石。” 贺潺叹道:“掌门师兄今日的确有些古怪。” 魏麟道:“那不是越掌门了。” 两人扭头看他,像是不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 魏麟说:“你们离去之后,我在山下又看到了一位越掌门。” 顾渊脱口而出道:“尹千面?” 魏麟:“跟着你们的那位才是。” 顾渊蹙眉:“他什么时候不剥皮也能变成那个人的模样了?” 魏麟寥寥几句话将方才发生的事情与所猜测之事告诉二人,又说越青峰也跟着来到了此处,只怕也与他们一般陷在古今石所回溯的往事之中了。而尹千面也在此处,他们应当要快些找到越青峰。 他说完这些事情,话锋忽而一转,问顾渊道:“越掌门与贺仙师借用古今石,你为什么也在这个地方?” 顾渊:“我……” 他们是为了探求当年黎穆父母身上所发生的事情,所以才来到此处,为的是看看当年的那位云游道人究竟是谁,弄清楚尹千面是否真的掺和在了这件事之中,可这种事能告诉魏麟吗?只怕魏麟一听见黎穆的名字,就要开始想着如何为父报仇了。 顾渊只好说:“此事说来话长……我们究竟要如何才能出去?” 他的话题转变得太过生硬,魏麟看他一眼,那神色对他已是极其怀疑了,顾渊心中不安,低下头去,忽而又听魏麟说道:“当年救走黎穆的是你。” 他并非询问,而是已知道了事实。顾渊心中一惊,又不知该如何才能搪塞过去,正不知所措,贺潺已开口道:“当下先离开此处才是最重要的。” 魏麟看顾渊的目光仍是满是恨意,他好似不曾听见贺潺的那一句话,顾渊不由后退一步,避到贺潺身后,忐忑不安,贺潺则伸手拦住魏麟,道:“你想死吗?尹千面也在此处。” 言下之意,是让魏麟顾全大局,无论什么恩恩怨怨,都等离开了此处再说。 魏麟却不肯轻易绕过这件事去,他好似一定要从顾渊身上讨出一个说法,贺潺的态度便变得强硬起来,直接与魏麟说道:“我与掌门师兄均为他做保,你莫不是在怀疑我们?” 魏麟哑口无言。 他今日已被人以这个借口堵了两次话,内心憋着一口气,恨恨转过身去,却也明白贺潺所说的话的确是正确是。他们现今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尹千面还在此处,他们若是窝里内斗起来,难免会给尹千面得了可趁之机。 顾渊松下一口气,小心翼翼问贺潺道:“贺兄,我们现今该如何才好。” 贺潺道:“还是先出去吧。” 越青峰与黎穆的实力不容置疑,他倒并不担心,在来反而是他们要更危险一些,趁早先出去,将古今石夺回来了,再去看当年的真相不迟。 顾渊问:“怎么出去?” 贺潺一时沉默,越青峰不在此处,他一时也吃不透这个阵法,只能试探着与顾渊魏麟二人循着记忆之处四下走走,毕竟古今石只是为了回忆往事,对使用者与进入往事中的人并不会有什么危害,他们至多也只是要小心防备着尹千面。 三人朝着方才那老妪尖叫的屋子走去,贺潺走在最前,魏麟倒是紧紧跟在顾渊身侧,像是担心他逃走了一般,顾渊只觉哭笑不得。他们走到了方才隔壁的那间屋子里去,那屋里却也没有一个人,只见着地上打翻的水盆,与几处血污,不见那老妪,也不见雅泽夫人与新生黎穆。 顾渊不由出声询问:“古今石能改掉过去么?” 贺潺犹疑道:“应该不能。” 顾渊问:“那他们都去了何处?” 贺潺只好沉默。 他们现今所见的一切未免都太过古怪了,方才厉玉山跑进一间屋子,而后突然便不见了,他们又听见声响,可传出声响的屋子却空无一人,这一切不像是什么依靠灵器回溯往事,倒像是误入了什么奇怪的阵法。 我真不是你师父_91 这想法令顾渊惴惴不安。 他们所处的这屋子已经是房子的最里边了,再无路可走,他们只好重新朝外走去,想着走到外边说不准又会有什么新发现,可外边却仍旧什么也没有。 顾渊想那老妪受到惊吓后应当是被送回束桐镇去了,此处离束桐镇还有那么远的距离,该不会是想让他们走到束桐镇上去吧?他心中疑惑,一面走出屋子,进入外阵,踏在冰湖之上,忽而听见一阵低声咆哮,他惊了一跳,匆匆转过头去,便听得有一个熟悉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哇。”那个声音说道,“当年的我可真是英气逼人。” 第81章 守阵兽蹲坐在一旁, 百无聊赖般望着冰湖上那只当年威风凛凛的自己。 顾渊心中惊喜,正要唤他,魏麟却惊了一跳, 愕然道:“哪儿来的妖兽?!” 守阵兽斜睨他一眼, 在脑中悄悄与顾渊说:“这人是个傻子么?” 顾渊:“……” 顾渊不希望魏麟听到他与守阵兽的对话,便也不曾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 而是在心中问守阵兽道:“你可曾看见黎穆?” 守阵兽答:“那姓越的启动阵法后我便与你们走失了,我还以为他和你在一起。” 顾渊叹了口气, 心中越发觉得忐忑不安。 而今他已遇到了贺潺与守阵兽, 那仍散落在阵中的便只有越青峰、尹千面与黎穆了, 越青峰自是不用他担心,尹千面根本敌不过他,反是黎穆的安危才真的令他害怕。照着他们先前的推测, 尹千面的动机实在是有些太过可怖,他一点也不希望黎穆一个人遇到尹千面。 他们说话的功夫,魏麟却仍在死死盯着守阵兽看,他看起来十分警惕, 显然这只突然出现而实力未知的妖兽越发令他觉得心中惊警害怕。 可他来不及采取任何举措,便已听得冰湖上再度传来一声咆哮,众人回首望去, 便见着当年的守阵兽立于冰湖之上,对着半空扭曲模糊一处厉声嘶吼咆哮,顾渊正不知是出了何事,忽而听得守阵兽在他脑中低语道:“这是当年魏山等人闯进阵中的时候……” 它刻意这与他交谈, 大约也是不想在魏麟面前暴露了自己就是那只守阵之兽,毕竟现今他只是一只普通狼狗的模样,实在难以在二者之间看到共通之处。 贺潺也适时在旁开口:“是魏山来了。” 他当时就在那“讨伐”厉玉山的队伍之中,对眼下这景象自然有些印象。而魏麟听到他父亲的名字,稍稍一怔,立即回过头去——亡故至亲再现眼前,这是他平日里百般求不得的事情,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处虚空,甚至忍不住攥紧了自己的衣袖。 父亲被黎穆杀死之时他年岁尚小,至今这么多年过去,他甚至已有些记不清父亲的容貌。 而那虚空散开,一伙人仿佛凭空出现在了冰湖之上,不待他们反应,守阵兽已径直扑了上去。它能分辨出这些人心怀恶意,自然不会手下留情。 可对方人多势众,结果也显而易见,守阵兽受了重伤,魏山等人轻而易举便闯进了死阵来。 魏麟仍盯着魏山一言不发,贺潺别过脸显是羞愧,守阵兽恹恹趴在地上,难得显得心绪低沉。 顾渊开口询问:“我们可要跟着他们?” 贺潺长叹口气,道:“或许能寻到师兄。” 他脚步踌躇,心中实在是有些不想要跟上去的。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顾渊也曾和黎穆一块在死阵中见过。玄风宫带着一伙人杀死了雅泽夫人,夺走尚在襁褓之中的黎穆,以此来威胁厉玉山束手就擒。那场面的确令人不想再看,可眼下他们不知该要从何处才能找到失散的越青峰与黎穆,便只好跟着这些人重新往回走。 他们几人还不曾迈动脚步,魏麟却抢先跟了上去,就像是不由自主一般。他看见自己的父亲,便想要知道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甚至心底压着些见不得人的念头——他想看见黎穆的母亲死在自己父亲的手下,这多少能让他有些复仇了的快感。 于是眼前冰湖景致散去,他们又站在了小屋之外,往事一幕幕在众人眼前回映,他们看着魏山率了玄风宫众人,与些同道好友,闯进了死阵中去,围攻了方才生产不久的雅泽夫人,抢走了方足月不久的黎穆。 魏麟原想看自己的父亲如何惩奸除恶,可眼下的情境却实在出乎他的意料。 以人多势众去欺负一个因生产而灵力涣散的妇人,又自母亲怀中抢走年幼的婴孩,无论那一样都不该是正道中人所为,他甚至开始有些怀疑古今石令所见往事的真假,他只觉得自己的父亲不该是这幅模样。 如此清晰明了地看完了一整件事,顾渊只觉心中越发难过,他转头望向几人,守阵兽仍是恹恹不语,贺潺也皱眉侧目,似是对自己当年参与了这件事而后悔不已。 而魏麟神色复杂,顾渊看不出他此刻想法,便又转过头,见那些人发觉厉玉山不在此处,正商议要如何将厉玉山引出来。 有人提议以幼子设饵,他们在屋中发现不少线索,厉玉山似乎只是暂且离家而并非远行,应当很快便会回来。他没有那把其风剑,孩子又被胁在众人手中,如虎拔牙,根本无需惧怕。 众人毫无异议,只有贺潺蹙眉开口,道:“这未免也太卑鄙了。” 魏山道:“对这等魔头,要什么光明正大。” 众人纷纷附和,贺潺便不再说此事,只是谈及师门中事务繁忙,掌门师兄一人或许无力应对,眼下既已寻着了此阵,他还是趁早回去得好。 可所有人均知贺潺与自家师兄不睦,观中事务也均是越青峰一人打理,贺潺不过是为了寻一个离开的借口罢了。 魏山瞥他一眼,口中淡淡道:“孬种。” 易水千笑呵呵在一旁好言相劝,只说对方既然不折手段,那么他们也不必恪守这些条条框框。 贺潺朝他一揖,也不辩驳,无人拦他,他便干脆转身离开。 事情发展到了如此地步,魏麟却忽而高声说道:“这绝不是真的。” 他声音颤抖,显是已动摇了自己之前的观念,却仍不肯相信自己的父亲是这样的人,他在心中安慰自己,说厉玉山等人是邪魔外道,对付这些魔头自然不能用平常所用的法子。 可他实在难以骗过自己,反而越发觉得心中难过,身边两人看着他,那目光中都带了一份莫名的怜悯。 他心烦意乱,只想快些离开此处,再看那些进了死阵的正道人士,翻箱倒柜地四处去寻厉玉山藏在屋中的那一柄其风剑,一面候着厉玉山回来,想起而后数十年,那柄剑都封在正道手中,一时竟觉这是强盗行径,更是烦乱不堪。 顾渊跟着找寻其风剑的人进了屋子,眼见着他们将其风剑拿在手上,如同获得了什么至宝,可他们却无法将此剑自剑鞘中拔出,如此利器成了废物,魏山顿时失了兴趣,只随意将剑交于玄风宫中一人,让他好生保管。 几人见魏山转身出门,便也匆匆跟随,想要知道后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顾渊走在最前,方绕过房门转角,冷不丁在门外与一人撞了满怀。 他险些跌倒,对方立即伸手扶住了他,一面松下一口气,一把将顾渊搂紧,在顾渊耳边低语道:“潜之,我终于找到你们了。” 顾渊不必抬头也能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他满怀惊喜,一面又觉得有些心慌。魏麟还在他的身后,他们两人若是见了面…… 可魏麟却并未有多大反应,他仍纠结于古今石中他看见的往事,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竟做出了如此举动,此刻稍稍扭头瞥了黎穆一便又转过了目光去。 顾渊忽而想起先前黎穆也和他们一样,以幻术掩饰了自己的容貌,只要黎穆不说话,再稍稍掩饰自己的身形举止,魏麟应当是认不出黎穆的。 他登时松了一口气,急忙朝黎穆使了个眼色,让他切莫暴露自己的身份。 我真不是你师父_92 黎穆倒是显得有些茫然了,像是看不懂顾渊这个眼神的意味,只想他们终于相遇,为何顾渊要这么挤眉弄眼地看他。 顾渊只好压着声音凑近黎穆耳边,一面仔细观察魏麟神色,小心翼翼低声说道:“魏麟在此处,你千万别说话。” 黎穆心中仍有些疑惑,他左右一看,很快便见着了不远处的魏麟,他虽是不知魏麟为何会在此处,却也果真闭口不言。 黎穆身后又传来顾雪英的声音,她也十分担忧兄长的安危,当下看见魏麟在此处,稍一皱眉,权当不曾见过他,反正她是看不惯这家伙的。顾渊见她安然无恙,也松下一口气,道:“你在此处便好。” 话音未落,顾渊又看见顾雪英与黎穆身后走出了面色冷淡的越青峰来,顾渊心中一惊,想起魏麟之前的说法,此刻不知眼前此人究竟是尹千面还是越青峰,他抓着黎穆与顾雪英的手仓皇退至贺潺等人身边,高声质问:“你是何人?!” 越青峰望他一眼,干脆抬手在面上一抹,除去先前他们用于易容的幻术,真真切切露出了自己原本的样貌,反问顾渊道:“你说我是谁?” 第82章 若无人皮用于变化, 尹千面只能靠着幻术来变换面容,而修为精深之人自可辨认出眼前之人的容貌是否经过幻术改变。顾渊看不出这其中的差异,他修为不足, 贺潺黎穆等人却能够看得出不同。此刻黎穆不能够开口说话, 他便回首去望贺潺,希望贺潺能够给他一个结果。 贺潺几乎是脱口而出道:“掌门师兄, 是你便好。” 顾渊登时松下一口气,眼前此人是越青峰无疑了, 看来众人在古今石阵法下失散后, 越青峰寻着了黎穆与顾雪英二人, 而今他们所有人均已顺利相会,唯一仍不见踪迹的便是假扮作越青峰的尹千面了。 此刻他们在此处顺利会集,危险自然就小了不少, 就算此刻尹千面突然冒出来,他们人多势众,又有越青峰黎穆与守阵兽等众多高手在场,根本不必过多害怕。 众人相聚, 再看魏山领着玄风宫众人走出屋子,四处搜寻其风剑的下落,黎穆下意识便将自己腰中裹着黑布的长剑握紧了一些。魏麟兴致恹恹地瞥了他一又扭过头去,像是对这突然多出的一人并不感兴趣,反而是颇不友好地朝顾雪英翻了一个白眼。 瞧着他们寻找其风剑也是件颇为无聊的事情,顾渊寻了处地方坐下, 问:“你们方才都在何处?” 黎穆不能开口说话,自是不能够回答,顾渊听着顾雪英与越青峰的解释,大约明白他们触碰古今石后也被送进了往事里,可他们看到的却是厉玉山离开死阵后所发生的事情,据称厉玉山是赴约离了死阵,自他的往来信件中推敲,当初约厉玉山离开此处的人,恰恰便是尹千面。 而他们始终不曾见到那名传信的云游道人。 这些巧合令尹千面越发显得可疑起来,顾渊甚至已开始怀疑,尹千面是故意引厉玉山离开,而后再将人引进死阵来的。 顾雪英又说:“我们跟着厉玉山走进死阵,他忽而不见了,而我们听着此处有声响,所以才走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而后他们便在此处相遇了。 可他们既然是跟随着厉玉山来到此处,那厉玉山又去了何处? 这古今石实在是有些奇怪了,他们所看到的往事并非是连贯的,甚至于有些诡秘,顾渊坐在地上,蹙眉思考,他们到底何时才能弄清这一切。 贺潺忽而开口说道:“他们找到其风剑了。” 顾渊一时走神,不曾注意魏山等人举止,他们竟已将其风剑拿在了手上。 魏山对这柄剑很有兴趣,传闻厉玉山是因此剑才有而后的修为成就,虽说剑上附有邪气,可看起来却只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长剑,唯一不同的便是这剑的颜色有些诡异。他将其风剑握在手中,数次用力想将剑身自剑鞘中拔出来,却全都宣告失败, 他只好讪讪笑着说自己才疏学浅,无力拔出此剑,想请在场的高手来试一试。 于是众人纷纷试过,却无人能使此剑,轮到易水千时,顾渊特意仔细观察,易水千连试也懒得去试,才将那剑抓到手中,立马便说道:“老朽是拔不出这把剑了。” 言罢,他根本不曾尝试便将剑交给了其他人,像是早就知道自己拔不出那把剑一般。 贺潺皱眉道:“他还真是可疑。” 众人不置可否,只有魏麟忽而回神了,说:“易掌门是德高望重的老前辈,什么可疑?” 无人应答。 大家都懒得去为他解释,他便又说道:“你们为何要诋毁已过世的前辈?” 仍是无人搭理他。 顾渊听得守阵兽在他们脑中嘟囔了一句:“真可怜。” 守阵兽说这话自然不会让魏麟听见,而仔细想想,魏麟今日所见之事定然会让他为父报仇的执念显得痛苦不堪,大家又都将他当做是异类,均是警惕防备,无人愿意为他解释与他交谈,的确是有些可怜了。 魏麟知趣闭嘴,再不想与他们交谈。 守阵兽忽而又在顾渊脑中说:“他问你,你们方才见着什么了?” 顾渊怔愣片刻,不明白守阵兽所说的他是何人,茫然四顾,只见着黎穆正直勾勾望着他,那么守阵兽所指的人大约便是黎穆了。 他让黎穆不要在魏麟面前说话,黎穆便真的沉默不言,靠着守阵兽来与他交谈。他将方才众人所见均告诉了黎穆,又担心他为雅泽夫人之事而觉得难过,便故意说得十分含糊,黎穆没有细问,也没有再过多说话,顾渊这才发觉他情绪低沉。 倒也难怪他情绪低沉。 魏山见众人皆用不了那把剑,心中正是疑惑,易水千便出来解释,说是此剑认主,怕是只有厉玉山以及他血脉相承之人才能够使用。而今厉玉山不在此处,他那独子年幼,便没有人能够拔出此剑了。 守阵兽低声嘟囔:“老头子知道得还真是清楚。” 众人沉默不言,魏山露出些惋惜神色,将那把剑交给玄风宫中一名弟子保存,一面叹气道:“可惜,这把剑怕是要就此失传了。” 黎穆攥紧手中长剑,世事难料,谁也猜不到此事最后竟会是如此的结果。 魏山方说完这句话,忽而听得外面巡视弟子一声惊呼,卡在喉中戛然而止,众人冲出门去,眼见着厉玉山自阵外闯来,巡视弟子修为不及,顷刻间伤重数人,他已见着了妻子的遗体,又寻不见幼子的身影,自然以为他们也将孩子杀了。 悲愤交加中,他竟将其风剑夺了回去。魏山想他而今情绪如此,若是真让他使出那邪剑的威力,只怕在场所有人都逃不过此劫,好在厉玉山的幼子还在他们手上。 而后所发生的事情,众人再清楚不过,魏山以幼子威胁厉玉山,厉玉山终是放弃抵抗,重伤时拼死相搏,救下幼子逃走,将黎穆托付给尹千面后离世。 顾渊担心接下来所现的场景会令黎穆受到过大刺激,可却不知要如何避免,他只得紧紧攥住黎穆的手,在心中询问他:“你……要不要……” 黎穆回答他:“不用。” 他在心中不动声色般说了这句话,脸上的神色更是显得寡淡,可他耷着耳朵,尾巴垂落谁也看得出他不过是在强装镇定,顾渊仔细想着要如何安慰他,一句话还不曾说出口,眼前厉玉山同众人速死搏斗的场面忽而便不见了。 眼前那么多人如同雾气般消散不见,只剩他们几人面面相觑,顾渊吓了一跳,一把便抓住了黎穆的胳膊,生怕他们最初接触古今石时众人失散的那种事情再度发生。 他等了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生,心中不由觉得奇怪,扭头去看其余几人,众人也是茫然不解,只有越青峰蹙眉说道:“我们所见的,或许是拿着古今石的人想看到的东西。” 我真不是你师父_93 古今石此刻在尹千面的手上,而他们猜测尹千面倾慕狼君厉玉山,并厌恶雅泽夫人,他乐于看见雅泽夫人的死,却不想看见厉玉山受到那些正道中人的折磨……这倒也的确说得通。 只是眼下那些人已全部不见,他们究竟要到何处去才能寻找尹千面这个祸害,又如何才能自古今石所造的幻想之中走出去。 他正心中忐忑,眼见着面前除了他们几人外的所有事物都如雾气般扩散开去,而渐渐消散不见,乳白浓雾中又渐渐凝结出另外一副场景。 越青峰道:“这大约是他想看见的。” 顾渊一时心中紧张,眼下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尹千面想见的,那是否说尹千面一直在暗处观察着他们?如今场景变换,莫不是尹千面终于想要出现了? 魏麟惊慌不已,还是忍不住开了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他想看见不想看见的?你们在说什么?” 眼前雾气渐渐散去,他们立于荒郊野外,天色已晚,耳旁隐隐听得见林子中传来野兽的哭嚎,顾渊茫然四顾,问道:“这是哪儿?” 他问出了这句话,却没有人回答,想来是并没有人知道眼下他们究竟在何处,只有黎穆皱着眉头轻轻嗅了嗅,而后刻意掩饰了自己原来的声音,低声说道:“血腥味。” 顾渊并未觉得空中的气味有什么不同,只能说野兽化妖后的嗅觉仍然异常灵敏,他仍拉着黎穆的手,黎穆低头看了看他,领着众人转头朝着他所察觉的血腥味的方向走去。 这野林子内本万分寂静,只有众人踏在落叶上时窸窣的脚步声,他们走了片刻,渐渐听见了林子深处传来的声响,像是有人因痛苦而在低声喘息,他们也终于明白了黎穆所说的血腥味的由来,有血滴落慎入了覆满落叶的松软泥土中去,再想他们先前所见的光景……莫不是厉玉山伤重后逃到了这个地方? 第83章 黎穆显然加快了脚步, 几乎是小跑着朝着那个方向赶去,可谁都心知肚明,他们所见的不过是当年的往事, 就算他们现今赶过去, 也并不能改变什么。 黎穆忽而顿住脚步,紧随在他身后的顾渊险些一下撞到他身上去, 他一眼瞥见浑身是血的厉玉山扶树喘息,怀中搂着已熟睡的幼子, 他伤得极重, 只怕再也无力移动半步。 黎穆望着他, 张了张唇,喉中哽塞,发不出半点儿声音。 厉玉山以剑撑地, 似是想再挣扎着站起身来,顾渊却不免怔然,讶异道:“其风剑还在他手中?” 他说完这句话,忽而觉得自己此时开口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以黎穆现今的心情,他根本就不该开口说话。黎穆却深吸了一口气,语调虽仍显得有些不对, 可更多的却好像是被他的这一句话自低落情绪中拯救出来了一般,匆忙转口说道:“有些奇怪。” 贺潺也说道:“此刻其风剑还在他手中,那后来又是怎么被人夺走的?” 事情好像与他们所想得有些不一样,也来不及他们多加细想, 树林中传来一人脚步声,有人自林间朝着厉玉山走去,这人的模样他们从未见过,一时也不知道他是何人,只见他面色焦急,快步赶到厉玉山面前,显然是认识厉玉山的。 黎穆压着声音低语道:“尹千面。” 他一言令所有人都觉得有些讶异,几人回首看他,黎穆这才说道:“这是他以前常用的一张皮。” 黎穆毕竟与尹千面朝夕共处那么多年岁,尹千面的事情,他应当极为清楚,众人不加怀疑,只有魏麟蹙眉道:“你怎么知道?” 黎穆并未回答他,只是仔细看着场上变化,像是生怕错过遗漏了什么事情,他怀疑父亲的过世与尹千面有莫大的关系,甚至于……他觉得是尹千面害死了自己的父亲。 魏麟已然起疑,他本来就觉得这人看起来有些古怪,可也只觉得他或许是越青峰与贺潺的朋友,现今想来……此人声音古怪,像是在刻意掩饰声音与姿态,看起来又与顾渊十分亲密,他心中已有了不好的猜测,不由眉头紧锁,抓紧了身侧长剑,甚为警惕,试探着问道:“黎穆?” 黎穆转眼望他,目光冰凉,虽不曾干脆回应,却也算是给了魏麟一个答案。 魏麟后退数步,惊警至极,低声默念数句“果然是你”,而后扭头看了看越青峰与贺潺,高声道:“越掌门,你们竟与这魔头同流合污!” 贺潺还算是好脾气,想缓和事态,便说:“你且听我解释。” 其余如黎穆与越青峰二人,只想看看接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魏麟在此处闹腾,惹他们分心心烦,黎穆本就心情低落,更是无缘无故生起了一股怒火来,幸而有顾渊抓着他,否则只怕他早已对魏麟动了手。 魏麟道:“有什么好解释的!” 贺潺又搬出方才劝说魏麟的法子,道:“再多恩怨,待离开此处后再解决不迟。” 可这办法这回却毫无用处了,魏麟怒道:“他杀了我父亲!” 越青峰却忽而开口冷冷说道:“你父亲杀了他父母。” 方才发生的事情还在宛若历历在目,亲眼所见的震撼一时难以从心中排遣。魏麟早已怀疑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太过令人不齿,这恰是他心中的软肋,此刻听越青峰提起,更加觉得苦痛不堪,他记得幼时黎穆在宴席上杀死了自己的父亲,那种血腥可怖的场景几乎成了他童年没晚必经的噩梦,他甚至有了个奇怪的想法,只觉得黎穆比他要幸运万分,至少厉玉山与雅泽夫人去世时,他还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婴孩。 魏麟只能勉强为自己复仇的举止辩解:“为父报仇本是天经地义。” 越青峰道:“他也是为父母复仇。” 再之前呢?厉玉山最初虽是做下不少恶事的魔头,可雅泽夫人却是无辜的啊,她教他向善,他也的确放下了自己的剑,竭力为自己当初过错赎罪。而正道口口声声说着众生平等,浪子回头金不换,可真的有妖修回头了,他们却对他穷追不舍,早已忘记了他们最初的想法,只想着如何杀死他们。 魏麟本就在此中摇摆不定,亲眼见了父亲的所作所为,他越发动摇,越青峰适时开口,责问他:“你已看到了你父亲所做的事情,你说,黎穆难道做错了吗?” 没错。 魏麟心中有个声音小声说道,而这声音越来越大,他不知所措,亦不知要如何去做。他手中的剑已渐渐垂落下来,忽而又想起这些年,他四处追着黎穆想为父报仇,黎穆本有无数次杀死他的机会,却从未对他动过手,甚至连打伤他的次数也是极少的。 黎穆或许是知道自己做错了,故而不肯一错再错,这才数次对他手下留情。 顾渊忽而开口道:“有些事你或许不会相信,可若是你愿意听,我可以向你解释。” 那件事里,黎穆虽算不得全然无辜,可至少也是坦荡,他愿意将缘由解释给魏麟听,自然也希望魏麟知道事情始末之后能够原谅他们。 魏麟看着他们,张了张唇,蓦地将手中长剑丢在地上,捂着嘴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他想起当年的往事,想起他的母亲是如何要他立誓为父报仇,想起这些年他咬牙刻骨度过的日子,想起……他或许无法再为父亲报仇了。 顾渊不由觉得他可怜,再扭头去看,尹千面似乎正竭力为厉玉山治疗他身上的伤口,厉玉山此时的情况显然有些超出他的预料,他虽沉默不言,可神色间已显出了万分的着急。 厉玉山按住他的手,勉强虚弱道:“不要再白费力气了。” 他的伤势如何,他自然再清楚不过。若是黎穆未曾受胁,他独身一人被众人围攻,有其风剑在手,至多受些并不碍事的小伤。而多一分顾虑,境况也就惊险万分,他伤至如此地步,若是心存希望,或许还能求生。可如今这境地,他的挚爱之人已死了,心灰意冷之际,唯一留存的执念便是这怀中幼子。 厉玉山想尹千面是自己的至交好友,将孩子托付给他再妥当不过了,他正要开口托付,却忽而听得尹千面冷冷说道:“你若是死了,我一定立即就将他掐死。” 厉玉山只觉得尹千面这是激他,是为了能够让他好好活下去,他便只是苦笑着告诉尹千面,切莫让黎穆走上复仇的不归之路。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厉玉山说道,“我相信你会替我照顾好他的。” 尹千面背对众人,没有人能够看得清此刻他面上的神色,但顾渊想他心中一定很不好受。厉玉山又将自己的剑也一并交给尹千面,告知他此剑之中的邪气缘由,这剑毕竟太过危险,待黎穆有能力驾驭其风剑了,再将这把剑交给他。 我真不是你师父_94 所以……为何这把剑最终会落到正道手中? 他们来不及看见厉玉山临终时的境况,眼前场景突然又化作浓雾,顾渊回首看黎穆神色,紧握着他的手不知如何出言安慰,黎穆却深吸一口气,道:“看来是尹千面将剑交给了玄风宫。” 何止是将剑交给了玄风宫。 厉玉山再三嘱托他其风剑危险万分,断然不可随意交给黎穆,他却化身栾君,骗黎穆去拿那一柄剑,自幼教唆黎穆为父报仇,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与厉玉山当年所希望的并不相符。 眼前雾气再凝成实物,方才幽暗的树林已消失不见,突如其来的亮光令顾渊匆忙捂住自己的眼睛,转瞬间他们已从黑夜到了白日,四下风景如画,鸟叫虫鸣。眼前有一莲池,池畔立着一处小亭,置了石桌,桌旁坐着一人举杯独酌,侧身对着他们,恰是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厉玉山。 厉玉山身旁不远处站了名女子,背对众人,以身形姿态来看,像是方才他们所见的雅泽夫人。 顾渊一时觉得心中茫然,他们看了这么久的往事幻象,亲眼看着两人死去,而今却好似又回到了他们还活着的时候。若他们所见的是拿着古今石的人想看的事情,那么尹千面到底想要做些什么? 可对黎穆而言,此刻多看一眼已逝去的父母都是莫大的奢求,他在原处站了片刻,而后便忍不住朝着厉玉山与雅泽夫人走去,也并未有人阻止他,所有人仍站在原地,不想自己的跟随打扰了他们的“团聚”。 顾渊忽而听得环佩轻响,像是有人快步朝着这儿走来,他扭头去看,遥遥见着一名年轻女子提着裙摆蹦蹦跳跳跑过来……那竟也是雅泽夫人。 他心中咯噔一声,忽而觉得不好,匆忙回首,还未来得及出声体型,已见着厉玉山身边的那位雅泽夫人回过了身。 他的面容与另一位雅泽夫人没有半丝区别,只是那双眼睛中的眼神阴狠,仿佛潜藏着无数怨毒。 第84章 顾渊想起他们之前对这件事的所有猜测, 一时觉得有些诡异,他们曾认为厉玉山死后数年,尹千面费尽心思剥下人皮均是为了将自己变成雅泽夫人的模样, 那眼下他们所见的雅泽夫人……顾渊忽而明白过来, 他在心中大叫不好,一句小心已来不及出口了。好在黎穆也已发现了眼前的这位“雅泽夫人”并不对劲, 他匆忙后退,那人似乎也并不打算动手伤害他, 否则他们之间的距离, 已经足以让尹千面打伤他了。 他们谁也没有想到会在此处见到尹千面, 不免觉得万分惊诧,多少还觉得有些恐惧,而尹千面只是直勾勾地盯着顾渊, 那目光令人脊背生寒,如彻骨寒气自尾椎骨一蹿而上,顾渊一瞬便想起曾有人说过自己的眼睛与雅泽夫人十分相似。 而今尹千面肖极了雅泽夫人,只差那那一双眼睛。 此刻他倒是真的开始有些害怕了。 黎穆退至顾渊身边, 守阵兽低伏身子龇起尖牙,全都在仔细防备着尹千面突然动手。越青峰突然拔剑出鞘,他对尹千面可谓已是恨极, 若非尹千面,贺潺又何必在那面该死的铜镜之中困上这么多年?这百年来的愤怒在一瞬喷发,只想着定然要亲手除了这个魔头。 眼见着越青峰便要抬剑攻上,尹千面忽而挥手, 一时间天旋地转,他们又站在了死阵之外的冰面上,四周不见当年的守阵兽,空荡荡毫无一物,尹千面轻声开口,说道:“此处开阔,便于打斗。” 他的声音倒是不曾变化,衬着女子秀美的外貌,显得格外诡异,足以令人惊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当年越青峰一人便可打得尹千面无力抵抗,如今他们有黎穆守阵兽与越青峰三人,尹千面反而是甚为无惧地要直接面对了,顾渊总觉得这之中或许有诈,越青峰果然也顿住脚步,有些踌躇不前。 谁知道这些年来尹千面的修为到底精进了多少?若非如此,尹千面怎么敢这样当面挑衅他们。 尹千面又笑道:“看来你们不过是一群胆小鬼。” 黎穆忽而开口问道:“当年是你将玄风宫引到此处的?” 尹千面反问:“你们到现在才有所发觉?” 黎穆愤怒不已,却没有再多加询问尹千面这么做的理由,只要知道了当年引玄风宫来此处的人是尹千面,那便等同于尹千面亲手杀死了他的父母,他最应当向其报仇的人应当是尹千面才对。 他没有询问,尹千面却迫不及待般自言自语地往下解释。 “我恨你的母亲,我只想杀了他。”尹千面说道,“本来还有你。” 可他答应了厉玉山会好好照顾他的孩子,将他的孩子抚养长大,而黎穆年岁渐长,他越发觉得黎穆的外貌与他的父亲十分相似,只是黎穆的性格并不像厉玉山,他更像是在厉玉山杀伐果断的性子中杂糅了他母亲的良善,甚至于他母亲的性子反是占了上风。 他厌恶这样的黎穆,却始终无法下手。他渐渐开始希望自己能够改变在他看来黎穆那太过软弱的性子,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有成效。 而黎穆冷冷盯着他,说:“而现在我想杀了你。” 他死死握着手中的长剑,顾渊隐约似乎又望见了有黑气自缠于黑布下的其风剑中冒出来,以黎穆现今的修为,他其实还没有能力完全压制这一柄剑,而他今天所遭受的刺激太大了,失控的情绪之下,他很容易又会被那把剑牵着走。 顾渊几乎是立马便注意到了黎穆的异常,他想自己应该用些什么法子来打断黎穆现今的这幅情况,他几乎立即便抓住了黎穆的手腕,低声说道:“切莫多想。” 剑上的黑气登时消散不见,似乎真的因为顾渊的这一句话而有了效用,可也几乎就是在同时,尹千面双手微动,忽而便动了手。 他袖下的煞气凝结成锋刃,竟是朝着魏麟袭去的。黎穆心绪不定,一时不曾察觉,也来不及有所更多反应,没有人知道尹千面为何要对魏麟下手,最快做出反应的是守阵兽,它几乎在瞬间便已恢复原貌,直朝尹千面扑去。 它还未及尹千面身旁,越青峰的剑气已将煞气荡开。魏麟是鹤山派掌门的入门弟子,而那位洛掌门又算是他的一位好友。好友的弟子他不能不管,他不可能再让尹千面在他面前伤害任何人。 可尹千面身形微晃,避开了守阵兽,煞气如利刃般自守阵兽的爪掌下穿过,他的目标本就不是魏麟。贺潺高声喊道:“危险!”顾渊却呆怔看着尹千面,根本来不及做出半点儿反应。 黎穆方才被其风剑中的煞气牵引了情绪,此刻还受着那把剑的影响,似乎动弹不得。顾渊心想自己大约只能尽力自保,他见着尹千面好似势在必得,手中煞气化作长剑,抬至半空。顾渊这些年随着贺潺修炼,多少有些长进,眼下急忙朝着侧边躲闪,顾不得什么姿势仪态,甚至心中也毫无半点把握。 黎穆忽而旋身举剑,在半空中以剑鞘硬生生挡了那煞气一击,尹千面诧异万分,他未曾料到这一下,不及收招,趔趄着超前扑了一步。裹剑的黑布被锋锐煞气击得四分五裂,黎穆一手握着长剑剑鞘之处,腾着左手握住剑柄,猛然拔剑出鞘,尹千面方才稳住身子超后退却,黎穆按着剑身向下劈去。 尹千面勉强避开锋刃,护体煞气却被锋刃破开,其风剑还带有煞气,他小腹中了极深的一剑,显已伤至要害。 而黎穆凶神恶煞瞪着他,用力将剑按得更深了一些,咬牙切齿般说道:“离他远一点。” 他总算明白了以心控剑的意思,修行再强大,若心性脆弱,但凡有些灵气的剑都会不甘为其他所用,剑是死物,只要他心中信念明确,没有了趁虚而入的机会,这剑如何能控制得了他? 他只想尽心尽力地护好身边之人。 煞气顺着剑身如飞蝗肆虐般自伤口涌入,顷刻便足以腐蚀五脏六腑,魔修伤人的法子就是如此不留情面,当年是尹千面亲手教着黎穆如何操纵煞气,而今这狠辣手段反是用到了他自己身上。 而黎穆早已不是初次杀人了,他深知要杀死尹千面这般修为精深之人,摧毁肉身尚且不够,毁了他的元神才是一切关键。万千煞气一并涌入体内,他虽也被眼下的变故弄得心中惊诧,从未想过尹千面竟会如此轻易便中了这么一剑,咬牙狠心闭眼,他修为不及尹千面,毁去对方元神照说要显得困难许多,却并非不可能,如此僵持片刻,黎穆将剑一点点抽了出来,鲜血淋漓落了满地,尹千面趔趄着一步步退后,而后颓然倒地。 周遭景致变换,四处又回到了厉玉山亡故时的密林之中,浑身是血的厉玉山靠着树干阖目而逝,当年的尹千面怀抱婴孩,默然立于他身侧。 而今尹千面倒在血泊之中,费劲浑身气力爬到厉玉山身边,元神被毁之人能撑这么久已算得上是个奇迹,他碰不到厉玉山的手,神识远去之际,他忽而听闻自己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幽幽长叹,似有万分哀怨。 “你从来也不曾喜欢过我。” ……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所有人都僵滞原地,愕然不已,甚至黎穆也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轻易便杀死了尹千面。他怀疑这一切不过是尹千面的一个计谋,或许尹千面根本没有死,或许…… 越青峰轻声开口道:“元神已散,他必死无疑。” 我真不是你师父_95 黎穆稍稍张唇,欲言又止,最终蹙眉不言,顾渊满心茫然,这一瞬的变故令他愕然不已,最终贺潺轻轻叹下一口气,道:“终于结束了。” 是啊,如同梦魇一般阴魂不散的尹千面终于死了,可他真的是死了吗?顾渊看着地上尹千面的尸体,甚至想要伸手去摸一摸尹千面的脸,生怕又同当初一般,是尹千面的诈死之策。他回首看着越青峰,像是想听越青峰确认。 越青峰走到尹千面身边,仔细看了片刻,低语道:“应该是真的。” 众人皆松了口气,越青峰伸手在尹千面身上摸索,自他怀中掏出一枚古玉,约莫就是那颗古今石,他蹙眉看了古今石片刻,古今石在他手上焕出柔和光彩,密林消散不见,他们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处石室内,尹千面的尸首在石室正中,四周空无一物,他所执念追寻的,全是往事幻象。 黎穆低声道:“回来了。” 顾渊抓着黎穆的手,也抑不住喃喃重复:“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第85章 他们在古今石中仿佛待了许多时日, 可是走出那石室后,顾渊看了看外面的日头,好似并没有过去多久, 如今也不必再向洛掌门借用古今石了, 还得让他们来收拾处理尹千面的尸体,解释这件事也许会很困难, 但也绝非是他们需要去考虑的。 反正……交给越青峰就好了! 他们转而下山,越青峰面无表情走在前头, 不知为何心情不佳, 看贺潺时不免翻上两个白眼, 贺潺心中茫然不解,实在想不透自己何时又得罪了掌门师兄,他不敢走在前头受气, 便干脆慢了几步,跟在顾渊与黎穆身边,问顾渊道:“顾兄,尹千面已死, 你们接下来又要去何处?” 顾渊还沉浸在方才那太过突兀的一幕中不曾回神,贺潺这么一问,他终于猛然回过神来, 却不知该要如何回答,只是不住喃喃着说道:“他真的死了吗?” 贺潺道:“师兄说得没错,他应当就是尹千面了,他元神尽毁时我们也能察觉到一些……修行精深至此的可没有几个人了。” 顾渊道:“我只是不敢相信, 他这么容易便死了?” 黎穆欲言又止,反是安慰他:“你不必多想,一切都已结束了。” 贺潺点头道:“是啊,一切都已结束,而后只要让师兄去与洛掌门解释此事了。” 他顿了片刻,又低声说道:“还有一事……掌门师兄究竟怎么了?” 顾渊稍稍一怔,他并未注意越青峰的举止,便也问道:“越掌门怎么了?” 黎穆借口答道:“他生气了。” “这就是关键了。”贺潺说,“他为什么要生气?我做错什么了吗?” 顾渊立即便明白了越青峰生气的原因,尹千面假扮成越青峰的模样混入他们当中,其余人分辨不出倒也罢了,贺潺也浑然不觉……怨不得越青峰要生气。 只是越掌门平日里大约对贺潺冷言冷语得多了,贺潺根本就没把这件事朝这方面想,更不用说顾渊到现在也弄不明白贺潺对越青峰是何想法,他犹豫着要如何开口与贺潺解释这件事,黎穆倒是甚为直白地说道:“你认不出他来,他生气了。” 贺潺:“……” 贺潺愕然道:“师兄怎么可能会为这种小事生气,不,这一定不是真的……” 黎穆又说:“趁早道个歉,也许他还能原谅你。” 贺潺内心复杂,摆了摆手,便主动走到了前头,看来是要与越青峰谈心去了,顾渊总算忍不住低声嘟囔,道:“越掌门的确让人捉摸不透。” 黎穆问他:“可曾想好了接下来要住在哪儿?” 顾渊这才想起此事,死阵已毁,他们当下应当另寻地方,或许再构筑一处阵法,总之是要为接下来的住处做好准备,可顾渊实在想不出来他们应当要到哪儿去,他之前没想到这件事解决得如此容易,便也还不曾想过这件事情,一时皱着眉头不知如何回答,黎穆便道:“不急,可以慢慢想。” 顾渊小心询问:“就在原来的地方,你看如何?” 黎穆一怔,问:“什么?” 顾渊说:“束桐镇外,就在死阵……不好吗?” 黎穆抑不住抖了抖耳朵,低声笑道:“好,我们马上就回去。” 他方才还情绪阴郁,至此终于稍稍显得有些开心了起来,可顾渊却仍是觉得他多少有些郁郁寡欢,不知是不是先前事情的影响,让顾渊有些担心他此时的状态。 守阵兽也显得十分激动:“我们终于能回家了吗!” 他们走到半山,黎穆与顾渊已商定好接下来要如何由守阵兽重新构建起阵法,他们既然不需要与越青峰一同去见洛掌门,那倒不如趁早离开得好。 他们与越青峰说明此意,正欲离开此处,魏麟忽而几步向前挡在黎穆面前,蹙眉望着他。 他们之间的仇怨还不曾解决,顾渊不由觉得有些担忧,可魏麟不过是如此冷冰冰地看了黎穆片刻,一言不发又转头离去。 顾渊茫然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守阵兽也忍不住插嘴:“他果然是个傻子。” 黎穆却轻声说道:“我想我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心中虽还有恨,今后只要不再相见,当年往事便就此一笔勾销。 顾雪英也与他们道别,鹤山派下的困境还未解除,她既已拜入鹤山派,那么门中之事她当然要尽心尽力去奔波,只与顾渊相约此事终了后,她一定会去死阵内拜访兄长。 而这些事情全是尹千面挑起的,而今尹千面已死,少了这位魔君与妖修争执,越青峰也在此处,收拾残局想来不会太难。 他们下山离城,行至束桐镇外,黎穆忽而御剑入镇,说要买些东西,又不肯顾渊尾随跟从,只让顾渊在大街上等着。 顾渊心中好奇,便私下偷偷地指使守阵兽,让它紧跟着黎穆,看看黎穆究竟是想买些什么东西。守阵兽为自己担负如此大任而万分激动,领命而去,回来时却十分茫然,与顾渊说:“他买了酒和杯子,可能是真的傻了吧。” 顾渊不免也觉得有些奇怪,这是绝境逢生后想与自己小饮几杯?那也不至于如此瞒着自己,悄摸着跑去买酒吧?死阵虽已没了,待守阵兽重新建起阵法,阵内他们所需之物自然一应俱全,又何必自己偷摸着跑去买两个杯子? 顾渊蹙眉想,黎穆这还真是有些奇怪。 黎穆已买了东西回来,他心情极好,出镇到死阵原先所在的地方后,守阵兽重新构筑阵法,他们两什么忙都帮不上,黎穆脱了外衣,顾渊才发觉他一双狼耳都立得精神抖擞,毛茸茸的大尾巴一摇一晃的,将顾渊的注意力全都引了过去。 好想捏一把,那就捏一把吧,就捏一把!反正自己捏了黎穆也说不得什么。 顾渊招手让黎穆过来,黎穆不明所以,以为有什么要事,快步走到了顾渊身边,一句“怎么了”还未曾问出口,顾渊已伸出了手,捏了捏他的尾巴,似乎觉得不够过瘾,又顺着毛捋了捋。 黎穆:“……” 我真不是你师父_96 顾渊颇为不舍收回手,却被黎穆一把抓住了手腕,还未回神,黎穆已在他脸上吧唧亲了一口。 顾渊捂着脸面红耳赤道:“你……你干嘛!” 黎穆反问他:“你干嘛!” 顾渊顿觉理亏,干脆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黎穆忽而又开口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们说起来过。” 顾渊问:“什么事?” 黎穆道:“是关于尹千面。” 尹千面死得突兀蹊跷,顾渊早有疑虑,他也觉得黎穆当时一直有话想说却尚未出口,这时黎穆主动提出此事,他便也顺着往下问道:“尹千面怎么了?” 黎穆往下说道:“当初我杀尹千面的时候,总觉得他死得太容易了。” 顾渊心中惊惶,问:“你觉得他是在假死?” “不。”黎穆低声说道,“我觉得他是在刻意求死。” 顾渊不由怔然。 这说法似乎也……并非全无可能。 越青峰说尹千面盗取古今石是为了能够回到过去,毕竟外边均在谣传古今石能通古今,那若尹千面发现古今石其实并不能够回到过去,那不过是颗能够让他看到往事的破石头,他会如何去想? 他的希望接二连三破灭,而他好容易将样貌与厉玉山七八分相似的黎穆逼上绝路,使他的性子渐渐与厉玉山趋同,可黎穆喜欢的却是某个软弱无能的正道,更何况——黎穆的性格从未像他父亲那般杀伐果断。 满盘皆输时,尹千面便将最后一招赌在了古今石上,可这一招也输了,他早该知道这是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只是谁也没有想到尹千面用情竟如此之深。 顾渊不由想起幻境散去时那个空荡荡的石室,即使到了最后,尹千面还是什么也没有握住。 眼下气氛一瞬沉重,顾渊竟忍不住隐隐觉得尹千面有些可怜,而黎穆在他身旁,低声说道:“他好像从未想要反抗,甚至很希望我能够杀了他,也许他真的……是不想再独自留在这个世上了吧。” 顾渊沉默不言,或是说不知该要如何去回答。 二人静了片刻,看着守阵兽布置阵法,掐算或许一日尚不能够,稍稍商议,便决定黎穆带着顾渊先往镇上投宿,待守阵兽布置完外阵,再来镇上寻他们。 他们动身前往客栈,顾渊与店伙计闲谈几句,心中仔细思索,也只要了一间屋子。 店伙计并未多想,黎穆却极为激动,若不是他还穿着那件遮掩尾巴的长衣,只怕他早已开心地摇起了尾巴来。 只不过此处毕竟是客栈,就算真的同床共枕,黎穆也不敢太过放肆,以免惹恼了顾渊,小心翼翼跟着顾渊走进屋里,乖巧在桌旁坐下,眨着眼睛盯着顾渊,看得顾渊心中发毛。 顾渊忍不住开口问:“你在看什么?” 黎穆说:“你只要了一间房。” 顾渊心想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吗?为何黎穆还特意要这么与自己说上这么一句。 顾渊问道:“怎么了?” 黎穆支支吾吾说:“潜之……我……我能和你睡一张床吗!” 顾渊:“……” 他想自己既然只订了一间屋子,那自然……自然就是默许了的!这狼崽子竟然还要问出口来,也许是真的傻。 顾渊便也显得有些支吾答道:“此处只有一张床。” 黎穆一瞬明白他话语之下的意思,开心得几乎要立起尾巴摇晃,一时得意忘形,干脆摸出以绸布包好的木盒,道:“潜之!我买了一件东西。” 顾渊想起守阵兽方才所言,已知道了那盒子里是两只酒杯,心下无可奈何,却还是装作丝毫不知,只是微笑道:“是要送给我?” 黎穆一本正经:“不是。” 他慢慢将系着绸布的绳子解开了,打开盒盖,献礼般将盒子推到顾渊面前去,却不肯多加解释半句,顾渊心想不过是只杯子,怎的还玩出花样了,一面往木盒中一看——盒内的确躺着两只酒杯,只不过酒杯下以红线相系,两杯构成一体,他怔了片刻,迟疑问:“这是……” 黎穆道:“合卺。” 顾渊一时脸上烧红,语无伦次道:“这这这种繁文缛节我我……” 那该死的守阵兽!这是普通的两只酒杯吗! 顾渊捂住脸,也不知道黎穆是在何处闻得这等习俗的,合卺……合卺酒后便算是成婚……他既已答应与黎穆生死相守,何必再来如此一遭! 令他羞赧不堪。 黎穆已将杯中斟满了酒,端着酒杯送到他面前,一双眸子中好似发着光,在期待着接下来顾渊的举动,顾渊张一张唇,却不知该要说些什么才好,最终也是微红着脸一言不发自黎穆手中接过了那杯子去。 黎穆一时激动不已,连托着杯底的手都有些微颤,他想了许久措辞,方才颤声低语说道:“生生世世。” 顾渊却低声嘟囔着说道:“太过虚妄了。” 黎穆不解:“什么?” 他当然希望此情久长,只是见了尹千面之事,令他心中满是无法言明的情绪,胡乱期盼未来并不会有多少用处,他与黎穆均是修行之人,又幸得当初贺潺在镜中相助,他修行虽仍算不得精深,总算有所长进,而后勤加修炼,守住这辈子想来不会有多大问题。 顾渊将酒杯端起,低声说道:“今生今世。” 此生即是永恒。 饮了合卺酒,而后便该是同房了。 到了这时候,顾渊更是心跳如鼓,不知该如何才好,黎穆望了他片刻,忽而噗嗤笑出声来,道:“此处是客栈,潜之你在想些什么?” 顾渊:“……你闭嘴。” 黎穆像是还想再打趣顾渊几句,顾渊却一把将被子丢到黎穆面前,故意板着脸道:“休息!” 黎穆说:“我不用休息。” 我真不是你师父_97 顾渊瞪着他:“那你想做什么。” 黎穆道:“看着你。” 顾渊一时哑然无言,默默闭了嘴,抱着锦被爬到床上去,忽而想起多年之前,他初与黎穆相识,小狼崽子误以为他是自己性格怪异惹人厌恶的师父,二人同居一室之中,彼此戒备,无人敢放下心中警惕。 当初谁也不知有朝一日他二人竟会同床共枕,如今连交杯酒都喝过了……想起交杯酒,顾渊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他们这是成亲了。 顾渊翻过身,眨着眼小声说道:“此事应当尽快告诉雪英。” 兄长成婚,妹妹应当立即知道,之后需得请她吃一顿饭,也是向至亲之人分享如此喜讯。 黎穆悠悠晃着尾巴,尖耳朵稍稍一抖,道:“当然。” 顾渊稍稍一顿,不由低语道:“你我父母均已仙逝,只能烧些黄钱,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了。” 只是他们都是心知肚明,厉玉山与雅泽夫人死得凄惨,怕是连一丝魂魄都不曾留下,无论他们烧多少纸钱也毫无用处。 黎穆摇晃着的尾巴稍稍一滞,微垂了眼睑,道:“好。” 顾渊见不得黎穆这副模样,慌忙在心中想着其他措辞,沉默片刻,开口道:“也应当知会越掌门与贺兄一声。” 越青峰与贺潺对他们有大恩,如今他们有了如此完满的结果,自然要请越青峰与贺潺来喝一杯酒。 黎穆摇尾的幅度稍大了一些,点头道:“应该。” 顾渊又说:“那位竹婆婆……与你有恩,算是你的长辈,也该和她说一说。” 黎穆不住点头,道:“自然的。” 顾渊掰着指头往下数:“还有柳兄,他如此挂念我等安危,这也是份人情。” 黎穆:“你说什么都对。” 他心情恢复稍许,也知往事已去,如何伤神也并无用处,如今是大喜之时,还是切莫去想那些事情来胡乱扫兴。 顾渊又道:“守阵兽……呃……也该告知一声吧。” 黎穆一本严肃回答他:“这就算了。” 谁知道那只傻了吧唧的妖兽会做出什么奇怪的事情来。 顾渊低笑出声,又思考片刻,问黎穆道:“你想想看,还须得告诉什么人吗?” 黎穆腆着脸道:“天下人。” 顾渊瞪他一眼,道:“莫要胡闹!” 黎穆正色回答道:“你漏了一人。” 顾渊一怔,问:“谁?” 黎穆道:“你。” 顾渊心下茫然,不明白黎穆此言何意,喝合卺酒的是他与黎穆,他一开始便知道此事了,为何还要知会他? 顾渊蹙眉问:“我?你要告诉我什么?” 黎穆道:“自然是我们已成婚了……” 顾渊这才回神黎穆是故意逗他的,无奈道:“我早已知道了。” 黎穆又说:“还有一事要告诉你。” 顾渊迟疑问:“什么事?” 黎穆睁大眼认认真真望着他,一本正经回答道:“喝了酒,你便是我的人了。” 顾渊:“……” 顾渊一时面红耳赤,嗫嚅道:“我……我是知道的。” 只是这句话单独拎出来说时,他还是忍不住有些羞赧,心里却是极为欢喜的。 “我知道你知道,只是这句话说几次也不嫌多。”黎穆的语气故作了一板一眼,毛茸茸的尾巴却摇得极欢,露出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我就是想告诉你。” “你与我成亲了。” “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