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一世琉璃白》 Chapter1.洛神花开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衣着素白的身影站满台阶,悄无声息,仿佛一场盛大的祭典。然而,堂上却并无人影。他们只是静静站着,等待着。就像等着宿命中注定到来的时刻。 深翠色的屏风后,袅袅升腾的白雾,案上泛着深红色光芒的古琴,房间正中白色的帷幕,帷幕后隐隐约约的黑影。面容精致的男子,一袭白衣如行云流水。拂袖坐下,他留在地上的影子淡得接近空明。 “开始吧。”琴弦上淡淡的雾气缭绕,他修长的手悬在古琴上方,眼神冷定,如逆转生死的神。 淡淡的琴声回旋,像一个漩涡,将思绪层层卷起,随着弥漫的雾气静静飘扬。乐声渐渐转为急促,虚空中似乎有飘渺的诵唱传来,从无限高处缓缓降临到帷幕中央的黑影。人们不知道正在发生什么,仅仅是坚信会有未知的奇迹降临,想相信命运一样。有如神迹。 来自碧落的圣灵吟咏,空气中的光芒缕缕凝聚,地上白色的花瓣飘起,随着气流缓缓旋转,像一道光柱,笼罩着帷幕,奇异的光芒。突然,五色旋风散开,半空中的流霜凝结,光华大盛。白纱的帷幕被片片撕碎。 一切归为沉寂,光芒散去的地方,黑色长袍的男子静静地站着,微微扬起了下巴,一如既往地挺拔俊美。他微微眯起了眼睛,看着对面低头抚琴的男子,嘴角微微牵起,露出让人窒息的、邪邪的微笑,眼睛狭长而温柔。 白衣男子抬起头。在琴声的余音中,默然不语。 “我从哪里来?” “我为什么在这里?” “我是谁?“ “你又是谁?” “为什么你看上去那么熟悉?” “告诉我一切。” Chapter2.魂不复昔 身着黑衣的男子并未得到他期待的回答,而是被一群穿着素服的丫鬟簇拥着进了屏风后的内房。被唤作“皖”的男子亦是起身离座,随同一行人进了屋。 金丝木制的圆桌椅,精雕细刻着龙凤双飞的纹样;真丝织的被褥绣有五彩的花瓣,整齐地铺在床上,熠熠生辉;冉冉檀香在缕缕轻烟之中扩散,直至整个空间拢上一层朦胧。 丫鬟们侍奉少爷坐下后,便在皖的示意下退出了房间。狭小的空间内,只剩下两人。 “轩,你可真回来了?” 皖静静地坐在轩的对面,漆黑深邃的瞳仁中仿佛跳跃着看不见的火焰,是那般如饥似渴,却又屡被按奈。 被唤作“轩”的名门公子却露出一脸的疑惑,道:“我不是什么轩,我叫萧毓晨。” 皖听了这话不禁蹙了蹙眉,沉静的脸上亦掠过一丝慌乱,但片刻间便恢复了平静。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馨香,凄冷的月光穿不过纸窗,通明的烛火将房间点亮。盈盈弱弱,隐隐约约,摇曳的烛火将皖的脸庞镀上了清晰的光影,思绪开始纷杂。 “不,你是轩,大燮王朝礼部侍郎的二公子……” “大燮王朝?礼部侍郎?二公子?”自称是萧毓晨的男子惊得从椅子上倏地站起,“你们这是在拍电视剧还是什么?我怎么一句话也听不懂?况且……”萧欲言又止。况且——自己刚刚在哪里?在干什么?又怎么会来到这个鬼地方?眼前的这个似曾相识的家伙又是谁?萧毓晨烦躁地抓着自己的脑袋,妄图想起些什么—— 他本是萧氏物流有限公司董事长的儿子,二十分钟前,他正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游走。不记得是第几次离家出走了,尽管出身显赫,品学兼优,可他却厌恶着生活,厌恶着那个充满了金钱、私欲、手段的“家”。他本就不适合那样的环境,本该是拥有着澄澈眸子的少年,自由自在地沉浸在青春的梦里。可他的父母却让他过早地见识到了这个世界的肮脏和污秽,过早地碎了那水晶球一样的梦。 “总有一天你也要像我一样,掌管整个公司。” 可萧毓晨却并不想涉足那片黑色的领地。于是他选择孤身一人,也许只有夜晚,只有空无一人的街道才是他真正的归所。然而,就在他紧皱着眉头,无视了交通信号灯那刺眼的红色,闷声向前走时,一辆面包车闪烁着比红灯更加刺眼的车灯径直向他冲了过来! 萧毓晨惊愕地捂住自己的脸,对方才脑中闪过的景象感到一丝恐慌。自己,难道,不是应该已经死了么? “轩,你怎么了?”皖立即凑上前,十分担心地扶着萧毓晨到床边坐下。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萧毓晨目不转睛地直视着皖,后者难以再隐瞒,只好将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萧毓晨——准确地说是轩——是大燮王朝礼部侍郎的二公子,但是却在前不久被不明组织暗杀。痛失爱子的礼部侍郎大人为了让自己的儿子再次复活,而选择依靠先人流传下来的阴阳五行之术唤回轩的魂魄。皖是两年前刚刚进入府内的贴身侍从,通晓阴阳之术,于是便在这月盈之夜设了阵势,施了唤魂之法。却不想,竟把萧毓晨的魂魄招了过来。 “你和轩有着同样的气息,这一点我确信无疑。倘若你真的不是他,那你便是他的转世……”皖的眼中流过一丝无奈,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做法失败了。他招来的魂魄并不是轩的,或许那个人的魂魄早已灰飞烟灭……皖不敢再多想,他看着眼前的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萧毓晨在听了皖的一番解释之后虽觉得不可思议,但竟欣然接受。若不是这个叫皖的男人救了他,恐怕现在他就该在森罗殿上受审了。能够摆脱自己在现世的牢笼,即便是被还了魂,也该三呼万岁了。 于是萧毓晨的脸庞又舒展开来,他拍了拍皖的肩膀,笑道:“那我不妨就成为轩好了,这不正如你所愿么?” “如我……所愿?” “对啊,怎么说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啦,我就当一回那什么侍郎的二公子,你意下如何?” 皖看着面前这个绽放出大大笑容的男子,仿佛真的就像是轩坐在他眼前一样。一样的脸庞,一样的微笑,仿佛是树荫下细碎了一地的阳光,影影绰绰,却能够触摸到明媚的温暖。 皖愣住了,他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猛地推开,暗金色的绸衣晃了满眼的雍容华贵,嵌有上乘白玉的官靴重重地落在房间的地板上——一个身材魁梧,却双鬓微白的男人在众侍从的簇拥之中进了内房。 皖见了来人连忙起身接迎,却被对方毫不在意地推向一边。那人大步走向萧毓晨,迫不及待地拉住他的手道:“我儿,你可算醒过来了!” Chapter3.樱花风象 皖被推得一个踉跄,然而他已经无暇在意。他伸出手抓住桌角,指关节已经隐隐泛白,紧张地望向轩父子那边,额头上有细密的汗水渐渐浮现。 “怎么办?若是被发觉作法失败若是侍郎察觉这人并不是他的公子那么不光我会他岂不也是” 然而,床边的两人相处甚欢,屋里回荡着侍郎豪放的大笑声。不久,萧毓晨便露出倦意,微微从床上欠身,“父亲大人恕罪,孩儿略有些倦了”同时向紧张得全身绷紧的皖不易察觉地挤了挤眼睛。皖长吐一口气,连忙拱手禀告:“禀老爷,太医也吩咐过公子需要静养,您看是不是” 侍郎将大手一挥,“那好!我儿,你好好休息,待到康复后为父为你举办盛大的庆祝宴会!”他转身,漫不经心地、目光草草掠过众人,“你们,好好服侍公子。我明日再来。” 他背着手,缓缓踱着方步到了门口,余光扫到了恭敬立在一旁的皖,脚步略微顿了一顿,“皖,这次你立了大功,想要什么赏赐就说,本官一定满足你。” 皖怔了怔,猛地抬起头,“老爷,我只想”然后他似乎又突然想起了什么,生生吞下了划至口边的话。他艰难地重新低下头,恢复恭敬的姿态,“回老爷的话,二公子能够回来,完全是老爷、公子洪福。皖乃是区区一介家臣,不敢奢求赏赐,只求老爷准许皖一直服侍二公子直至公子完全康复。” “好熟悉的一句话似乎在哪里、在什么时候听过么?”原本卧床装作闭目休息的萧毓晨缓缓从床上倾起身,目光定定地望向皖,眼中似有火光闪过,脑海中的一部分生生撕裂开来。 他想起来了。 他是轩,那个黑袍下摆曳地笑容妖媚邪气的风流公子。他想起了皖,总是一袭白衣风中猎猎作响,沉默内敛缓缓弯起的唇角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羞涩。那段琴瑟和谐的年华,那段樱花埋葬了的过往。 他是轩。他也是萧毓晨。冥冥之中是不是真的就有注定,这个令前世的他始终割舍不下、就算到了理应离开的时刻也不得不再次回首的地方,这个令前世的他魂萦梦绕、笑容绽放如同光线一般明亮的人。 如今他回来了,以这样一种方式。这是不是也应当是一种注定。 Chapter4.马嘶铿锵 自那做法之夜已有三日,今天,萧毓晨仍在皖的帮助之下学习各种轩生前所掌握的技能。作为礼部侍郎的二公子,琴棋书画自不用说,十八般武艺也是样样精通。在现世连空手道都没学过的萧毓晨对“武功”这个名词十分打怵,现在也正在辛苦地拎着一把大刀挥来挥去。 “轩,辛苦了,停下来喝口水吧。”皖端着一壶龙井,从屋里走出。他还是穿着那件白衣,衣襟在和风中轻盈地舞动着。萧毓晨见了,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喜笑颜开,连忙放下刀迎了上去。 萧毓晨三口两口就喝干了一杯茶,皖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劝他不要喝得太急。 “皖,我已经腻了,武功什么的,根本学不会嘛。”萧毓晨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水迹,略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武功是一定要学的,轩的剑术就是燮御庭军都心服口服。” “燮御庭军?” “哦,那是皇太子的护卫队,成员都是从军队里选出来的精英。”皖从萧毓晨手中接过大刀,放回架子,笑道:“不过今天,倒是可以让你先学点别的。” 在蓊郁的树丛之间,一条蜿蜒的砂石路忽隐忽现。几十匹毛色鲜亮,目光如炬的骏马在宽敞的草场上一字排开,个个训练有素,体态健硕。它们时而发出悠长而廖远的嘶鸣,时而用有力的蹄卷起尘土飞扬。这里便是礼部侍郎的私人赛马场。 轩的马术在这一辈的公子哥儿里堪称第一,就连他的大哥也自叹不如。他的马也是千里挑一的好马,皇上亲自封了“苍龙”的名号,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却又驾驭不能的猛将。唯有轩,可以跳上它的背,骑着它纵横疆域。 “不愧是礼部侍郎,就连赛马场都有啊。我们这是要学骑马么?”萧毓晨边尽情地呼吸着有别于府邸的清新空气,边问一旁的皖道。 皖点了点头,把萧毓晨领到了群马的身边,任其挑选。 萧毓晨面对近五十匹上等马竟毫不犹豫地走到了苍龙的身边。那洁白如雪的皮毛像是一束可以撕裂黑暗的光芒,似乎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急驰而过,瞬间万物沉寂,敬畏万分。那奔腾的身姿,宛若一条翔于天际的巨龙,可以呼风唤雨,叱咤风云。所到之处,雷电交加,风声鹤唳,任何事物都不能与之匹敌,都必须屈从于它的威武…… “这匹马……感觉很熟悉,看样子也像是匹好马,就它吧。”萧毓晨拍了拍苍龙的脊背,它立刻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长啸,它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萧毓晨,好像看见了自己的主人,由衷地感到欣喜。 “瞧,他还挺通人性的呢,这不是在高兴么?”萧毓晨笑着跃上了马背,一拉缰绳,苍龙便顺从地从马群中走了出来。 “你会骑马么?”皖心想这萧毓晨果然就是轩的转世,却惊奇于他利落的动作,难道萧毓晨可以下意识的通了轩的魂魄么?那是不是意味着轩的魂魄还在人间徘徊?莫不是能把真正的他再一次拉回来? 还没等皖接着想下去,萧毓晨却先开了口:“骑马啊,我在原来的世界也学过一段时间,怎么说我也算是个富家子弟啊。而且,这匹马骑起来很舒服,感觉跑起来会很快呢。” “哦,你本就会啊……”皖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失落,他心中的那若干个“或许”瞬间沉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抬起头,却又发现那个人用灿烂的笑容迎着他。像澄澈的溪水上浮着的槐花瓣一样散发着淡淡馨香的,迷人的微笑,可以拂去一切伤痛却又令人迷惘的微笑,此刻,正挂在萧毓晨的脸上。明明和轩是一样的,却又不是轩…… “怎么了,皖?” “哎?我没事,既然你觉得好,那就跑跑看吧。”皖收起了犹豫,仰视着骑在马背上的萧毓晨说道。 萧毓晨却从马背上伸出一只手,继续笑着。 “你要不要也来骑一下?和我一起。” 皖有些措手不及。 “不……我怎么能跟公子同骑一匹马,我的马在那边……” “这个时候了还分什么公子和侍从?再说了,我可从没把你当下人,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呐~来吧!”说着萧毓晨便徒手将皖拉上了马,还没等皖反应过来,苍龙便载着两个人向林子深处飞驰而去。 Chapter5.风影突变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转身一世琉璃白最新章节、转身一世琉璃白山有木兮、转身一世琉璃白全文阅读、转身一世琉璃白txt下载、转身一世琉璃白免费阅读、转身一世琉璃白 山有木兮 、、、 Chapter6.龙子声色 刺眼的火光之下,滚滚热浪袭来,皖勉强睁开眼睛,望向来人。霎时,皖呆住了。这里哪里是山贼那等鄙贱之人所能踏及之处?暗金色的真丝外笼着一层薄如蝉翼的轻纱,在火光的映照之下闪耀出夺目的光彩。其上绣着一条凶悍勇猛的巨龙,威严而又庄重,却又不失灵动与敏捷。能够穿着如此,在大燮王朝也不过只有两人。 “皖,你怎么了?这是什么人?”萧毓晨完全没有搞清楚状况,无头苍蝇一般东张西望道。 皖却早已惊得连话都说不出口。他伸出左腿轻轻一勾,萧毓晨便顺势跪倒在地,紧接着皖也丝毫不敢怠慢地对面前的人物大行跪拜之礼。 “拜见皇太子!” 萧毓晨刚想抱怨,却被皖这一声惊得大气不敢喘一下。尽管是一个现代人,萧毓晨也知道“皇太子”是怎样的人物。皇帝的接班人,整个大燮王朝都是他的囊中之物,怪不得皖如此紧张。可这深更半夜的,皇太子为何在这等深山老林之中现身?萧毓晨百思不得其解。 “哈哈,不必拘礼。这不是萧家的二公子么?听说前些日子被行刺了?伤势如何?”皇太子一把将皖身后的萧毓晨拉起,并没有将身份之类的放在眼中。皖似乎也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萧毓晨一时大脑空白,不知该如何回答,皖赶紧接话道:“回禀太子,少爷的伤势并无大碍,您能如此关心,想必少爷一定受宠若惊。”说着皖从后面掐了萧毓晨一把,后者强忍着疼痛,极其僵硬地点了点头。 皇太子皱了皱眉,似乎并不满意皖的答复。他目不转睛地直视着萧毓晨道:“受了伤还出来骑马?怕是伤好了一时高兴了,才跑到我这里来了吧?” 萧毓晨仍旧云里雾里地,完全不知道这位皇太子在说什么。明明方才还在自己家的赛马场里纵马狂奔,怎么就突然撞见皇太子了呢?关于这一点,皖似乎也煞为不解,两个人都不知该如何将对话进行下去。 “呦,这一回连仆人都答不上话来了?也是,你们怕是不知道这儿已经成为我的专属赛马场了吧。这土地和你们萧家的赛马场是相连的,你们分不清界限也难怪。” “这么说,我们现在在你……啊不,在太子殿下的赛马场里?不好意思啊,我们这就回去。”萧毓晨抓了抓后脑勺,拉起皖便要上马。 这时,皇太子竟突然拉住萧毓晨的手,目光犀利地看着他说道:“可不能白白让你回去,轩,陪我赛一场吧!” “啥?!”萧毓晨越发难以理解眼前的这位皇太子了。他的大脑里正有无数情报在打转,好在萧毓晨也算是个聪明人,能够将收集到的信息慢慢整合起来。不过再怎么说,大半夜的搞什么赛马,也太扯了吧?! 说来也奇怪,皖竟然没有阻止这场荒唐的比赛,是因为对手是皇太子,就算是伶牙利嘴的皖也不敢违抗他么?萧毓晨并不这么认为,他察觉到皖似乎有什么事瞒着他。于是在开赛之前,把皖拉到林子里去了。 “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皖应该知道些什么吧?告诉我。”萧毓晨直盯着皖的眼睛,那视线仿佛可以深入骨髓,可以窥见灵魂深处的秘密……这眼神像极了轩,皖很清楚自己在这个男人面前根本无所遁形。隐瞒之类的,明明已经舍弃了才对…… “实际上……”嘴唇翕动的速度被降至最小,好像那声音背后隐藏着某种禁忌,并不可怕,但有难以自制地怯于诉说。 一声马嘶刺破了夜的宁静,也打乱了林中二人的思绪。很明显,皇太子是在催促萧毓晨快些上马。萧毓晨见皖犹豫不决的样子,便叹了口气,转身回到赛马场去了。皖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也许是在心疼…… “轩,可不要让我等啊,今天一定要分出个高下,看看是你的苍龙厉害还是我的赤虬更胜一筹。”皇太子露出一副自信的笑容,威风凛凛地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萧毓晨道。后者也不甘示弱,尽管是场莫名奇妙的比赛,可天生一副好强的骨骼,又岂能敷衍了事?萧毓晨抓住缰绳,飞身一跃,便与皇太子“平起平坐”。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话说在前头,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哈哈,就等你这句话了,开始吧!”皇太子一边豪爽地笑着,一边抢先一步拉紧了缰绳。 “啊,你作弊!”萧毓晨边喊着,边也指挥着苍龙紧追其后。 两个人的身影很快便隐没在漆黑的夜色之中,皖和皇太子的侍从一同待在原处。焦虑,袭上心头…… Chapter7.花鹤翎开 狭窄的林间路上,皇太子与萧毓晨二人并驾前行,扬起一路黄尘。 萧毓晨低伏在马背上。其时已入夜,初冬的风迎面而来,冷定而锋利如刃。苍白的月光洒下,在马蹄声阵阵中竟似被踏碎一般,化作流霜点点,霎时清光万千。 他忽然恍惚起来,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曾经在何时何地,也是这般夜色中凝定的空气,也是这般薄雾下淋漓的汗水,冷冷的月光在眼前层层晕开,恍若孔雀缓缓张开的金色尾羽,空灵而高贵一如远古的飞天之舞。 到底是在哪里见过,为什么会有如此莫名的似曾相识之感。这究竟是真实的世界,还是自己一场盛大的梦境,如此空旷而寂寥。 一个画面忽然刺入萧毓晨的脑海,如一道闪电,缓缓地、却是不容质疑地铺展开来。狂风骤雨的夜晚,两匹骏马电光一般先后疾驰而过,马蹄溅起的水花高高扬起,在月光下泛着银灰色的、铁一般危险的光。两个年轻人的大笑声在雨中时断时续,那样不顾一切、那样无所顾忌的欢乐。 伴随着最后一声惊雷,从阴暗的云层之上传来了一个声音,在冥冥之中、也在萧毓晨的头脑中低沉而威严地响起: “你必须回来。以完成在我生命中上演的这场绝大而沉默的独幕剧。这是你的使命。” 黑暗在一刹那扑面而来。电光火石的一瞬,萧毓晨在自己的脑海中看清了那两个青年的脸,那两张混有汗水和雨水,不顾一切的、炙热的面孔。 那是那竟然是自己,和他! 萧毓晨挣扎着从思绪中清醒过来,惊出一身冷汗。骑装已经被汗水层层浸湿,此时迎着漫天星辰奔驰,月下冰凉的风直刺入肺腑。方才隆隆的回音、重重的幻影都如此逼真地积压在脑海挥之不去,几乎不容许他怀疑那片刻的真实性。 这时候,原本全身心投入赛马的皇太子却放慢了步伐,默不作声似有所沉吟。萧毓晨不明就里,却不敢冲撞,便也随之勒住坐骑苍龙。 长久的沉默。 皇太子似乎终于醒悟,干脆勒住坐骑翻身下马,指着不远处的一丛花对着萧毓晨:“轩,你看。山茶花。” 萧毓晨默然。那一丛火红的花如红云绕山,在银色月光下美得凌厉而凄艳,传说中指引死亡的三途河之花也不过如此。似有某种禁忌都要从跃动的红色中苏醒,如缓缓舐着灯笼外壁的火苗,危险却美得不可方物。 “你说过,你喜欢那样火红的花,即便是在冬天也开放得这么淋漓。”皇太子悠然地吐出一口气,出神般,伸出手抚摸花瓣,似是抚摸情人脸庞一样温柔。 仿佛是幻觉,萧毓晨竟惊恐地发现那山茶真的化成血色的烈火,嘶叫的火舌昂首望向皇太子伸出的手指蠢蠢欲动。“别,别碰!”他突然跳起喊出声,满身冷汗。 皇太子从恍惚中惊觉,抬起头向萧毓晨笑笑,留恋一般慢慢抽回手。然后猛地靠近萧毓晨,深深看进他的眼中。 “轩,我在行宫的后身为你种下了满山的山茶,现在也应当开放了吧。你可愿意随我入宫去?” 萧毓晨注视着尽在咫尺的那张面孔,明显愣了一瞬。那张少年特有的、轮廓分明的脸庞,凝视着自己的眸子漆黑而炙热,瞳孔深处隐隐地有着某些念头在跃动。他望向那双墨色的眸子中自己的倒影,艰难地低下头抽回目光不去正视那热切的眼神。 “太子殿下,人各有志。”他将手紧紧握成拳再慢慢张开,随着一声叹息给出了答复。 皇太子的眼睛黯了一下,退后一步。长长吐出一口气。“花开的时候,满山都映红了呢。可是你已看不见那样的鲜艳了。”他苦笑,神祗明明灭灭,凡人生生不息,而神是什么?永恒又是什么?不过是人心幻化出的一场梦境,极致瑰丽令人目眩神迷却永远遥不可及。浮生幻梦一场,梦醒时分已是破晓。 “好。你志不在此,我不勉强。那么,今夜可否随我前去一醉?只此一次。”他凝视着漫天星辰的眼睛明亮深远成一片蔚蓝色的海,微风过处海面便碎成了盈盈的星斗流转明灭。 Chapter8.静夜阑干 夜,阑珊了凄冷的离愁,不知在谁的眼角凝结成两行微咸的清泪。皖,兀自在皇太子行宫外的玉石台阶上踱步,目光紧盯着被烛火肆意染成火红的纸窗。那毫不掩饰的火红,在皖的眼前明明灭灭地图腾,和这行宫后身同样是绽放得酣畅淋漓的山茶花一道,灼烧着已然张裂的伤口。 远处传来绣鞋和地毯摩擦的声音,还有士兵们洪亮的问好声。少女披着如水的月光姗姗而来,脂粉的淡香在空气中缱绻。头顶的歩摇沾染着片片流苏,在空中晃出圆润的曲线。淡蓝色的轻纱笼着顺滑的绉绸帔子,腰间的血丝玉散放着庚和的微光……皖循声望去,便和那少女四目相对。 “这夜,真冷啊。”少女踮着脚尖轻盈地走到皖的身边叹道。 皖怔怔地点了点头,恍惚间才想起要行礼,却被对方拦住。 “你我之间,何必拘礼,快请起吧。”少女从袖中伸出的手颀长而又白皙,凝脂白玉般晶莹剔透。皖不敢推辞,连忙起身而拜。 “不知是公主亲临,请恕罪。” “哪里有什么罪过呢?我岂是处处招致灾祸的女子。皖,叫我灵染不好么?”唤作灵染的少女苦笑着说道,眼神是那样澄澈透明,却又渗透着诉不尽的哀伤与无奈。深宫似乎囚禁了她的灵动,也蜷住了她的深情。原本是气若幽兰,不食人间烟火,现在却因为与世隔绝而憔悴萧索。 “公主这是怎么了?”皖不由有些担心。上次见灵染,明明可以笑得倾国倾城,粲然脱俗。此刻,如花般的美貌却因镀上了一层干涩的悲苦而黯然失色。 “我倒是要问你,这是怎么了?轩为什么在跟灵霄哥哥一起饮酒?还是在这样深的夜里……” “是啊,这是怎么了呢?” “别回避我的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公主请不要多想,只是太子殿下和我家少爷在赛马场偶遇,便邀他共饮罢了。”没错,皖是这样期望的,可却不知为什么,心会如此绞痛。那时隽刻在他眼中的深黑色的背影,就如同这夜一般令人窒息却又不能自拔,此刻却幻化成血淋淋的痛楚,随着他心脏的跳动而收缩。皖抱着双肩,倒吸了一口气。 灵染默默地望着皖,那样生涩的谎言,还是第一次从皖的口中听说。果然,那个可以让皖如此不坦率却又无法隐瞒的人是他而不是自己。 “也罢,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上面的士兵已经被我打发掉了,想要上去的话请便吧。”说完灵染便像来时一样,风一般离开了。那纤弱的背影仿佛因卸下了重担而变得挺拔了许多,或许,眼中的寂寞可以不再那样冰冷了吧? “谢谢你,灵染。”皖喃喃而语,旋即将目光转向上方的行宫,身份、地位、等级之流,果然是应该消灭殆尽的东西。那么,何不亲手将这噩梦一般的枷锁击得粉碎?对,亲手! 房间里传来阵阵爽朗的笑声,灵霄高举着酒杯,一杯接一杯地狂饮。这个即将站在众人顶端的男人,明明别无所求,却连仅有的执着也无法实现。那鲜艳得摄人心魂的山茶花,也只能是凋尽朱颜,败落成尘,个中甘苦又有谁人知晓?原想一醉解千愁,又哪知醉酒消愁愁更愁……命运,本是人该掌握之物,又为何可以将人玩弄于鼓掌之中?甚至,明明已是疲惫不堪,心力交瘁,却还要强颜欢笑,岂不痛哉! 萧毓晨原本就滴酒不沾,光是两樽清酒下肚便已有些头晕眼花,他时不时地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想要保持清醒,却越来越困难。方才就一直在脑中阴魂不散的身影还未褪去,此刻却又多了一个人影徘徊不去。洁白胜雪的短袍在风中曼妙起舞,嘴角似扬非扬,当是一抹迷人的浅笑。风声太大,似隐去了那清脆的笑声,却隐约知道,那个人近在咫尺,又远在天涯…… “砰”的一声,房门被从外面猛地推开,萧毓晨勉强睁开眼,脑海中投映的剪影与现实结实地撞在一起,刹那间碎了遍地的澎湃。没错,那个人一直都在,就算远在天涯,也依然近在咫尺…… Chapter9.晨星清浅 就像第一道撕裂黑色天幕的闪电,光从皖身后星辰的模糊中射入,势不可挡凛冽如锋芒。皖站在光芒吞吐的正中央,已经有雨滴从檐上滑落在他飘起的白色长衣后襟。雨水从他沾湿的发梢上滑落,摔落在白玉石上,发出清澈的破碎声响。 许多目光。 冷彻警惕的,惊异的和愤怒的。 还有那令皖无可遁形屏息凝视的、醉意朦胧却清晰炽热的目光。他苦笑,原来他们这一生真的是谁也逃不过谁。 萧毓晨一把推开身侧正在殷勤劝酒的美姬,在一声娇呼中胡乱地撑在酒污凌乱的案上试图站起身。忽然近旁伸来一只白玉般修长稳定的手按住了他的肩。萧毓晨诧异之下扭头,身侧轻袍广袖的太子静静凝视着门口的皖,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顿时从醉意朦胧中清醒过来。皇太子的目光好似刀刃,贴着萧毓晨满是冷汗的脊背缓缓滑下,血花四溅鲜血淋漓。 皇太子用力抓住萧毓晨的肩,缓缓拂袖站起,开口,声音不高却微冷:“来者何人?” 皖长躬不起:“在下轩公子家臣,特来迎公子回府。” “闯入本太子府中,惊扰贵客,该当何罪?来人!”不置可否地沉吟片刻过后,皇太子突然抚掌轻叱。 “陛下容禀,太医曾说公子寒气侵入肺腑,需长期静养,今入夜寒气重,如若公子再不休息服药会使旧伤复发……”皖仍躬身款款而谈,毫不惊慌,“是故臣下闯入府邸,请皇太子恕罪。” 皇太子猛地抓紧萧毓晨的肩,以目光逼问着他。萧毓晨迫于如此的压迫力慌张点了点头。皇太子长叹一口气,似颓然,松开手缓缓开口:“如此,你们走吧。” 萧、皖二人行礼转身离开。皇太子眼前似有蒙蒙酒气升腾,他松开死死按在案上的手,平整的红木桌几上赫然出现了一个寸许深的掌印! 二人迈出东宫大门时,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将身后阴晴莫测的歌舞升平关在了朱红色的大门之后。金色的铜狮首门环重重敲击门板发出沉闷声响,旋即归于沉寂了无生息。 随从牵着马匹候在大门口。皖一言不发翻身上马,开口吩咐侍从先行回府,脸上阴晴不定地驾马前去。 走了几步发觉萧毓晨仍愣在原地,皖勒住马步转身投以疑惑的眼神。目光下的一袭白衣被雨水沾湿,如镜中淹没在身后的黑夜。光滑的轮廓仿佛从水下浮出般从夜色中略略突起,隐隐扩散的涟漪随即被夜幕吞没,没有回音。 萧毓晨一反平日的不正经,目光深沉明亮,他扬起头看着星辰,月光轻轻浮在他眼眸中明亮的海面,眼波流转处月光碎成了点点的波光粼粼。他闭上眼,让清浅的月光晕在微微颤抖的睫毛上宛若星光。声音略带沙哑,在夜中很快消散不见: “这星辰轨道之中会不会有你我二人的足迹,我想知道。” “如果我来到这里遇见你是种必然。” “人一生中总有几次会感觉看到天堂之门洞开。而现在,门开了,我看见了你。” Chapter10.冰霜烈火 君之泪,似花飘零,朵朵芳菲…… 君之笑,如花盛放,片片荼蘼…… 主仆二人彻夜赶路,才在破晓之时踏入侍郎府的前院。迷蒙雾中,家丁们一个个正神色慌忙地打着灯笼四处搜寻。丫鬟们此时也没有闲暇拉扯家常,都在忙着给姥爷、太太端茶递水,捶腿揉肩,好安抚两位老人家忐忑不安的情绪。 看到轩和皖安然无恙地回来,一家老小这才放了心。仆从们全都来到大门口迎接二少爷归来,侍郎和夫人也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大步流星地走到前院来了。 “我儿,你总算回来了,怎好让为娘的如此担心!”夫人一手抓着萧毓晨的肩,另一只手揪着早已被泪水浸湿的手帕,还在不停地擦拭着眼角。侍郎虽在一旁“唉,唉”地直叹气,脸上却也藏不住喜悦之情,嘴角不觉上扬。 “孩儿不孝,竟让父亲、母亲这样担心。只是昨夜在赛马场偶遇太子殿下,太子既担心我的病情又忆起往昔之事,便邀我共饮几杯,实在盛情难却……” 听到萧毓晨对答如流,皖不由松了一口气。仅用五日便熟悉了这个时代的行为方式,不愧是轩的转世。然而…… 待在这个人身边确有熟悉之感,但不过似曾相识罢了。萧毓晨身上有着一种特殊的气质,那是和轩的温柔沉静类似却不雷同的气度,令人如痴如醉…… 皖一边思索一边跟着人潮进了屋,屋子里充满了鼎沸之声,却有一人与众不同,与此情此景格格不入。皖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岚——侍郎的大公子,轩的哥哥! 萧毓晨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在众人都在担心自己的去处而坐立不安时,仍能在这厅堂之中稳坐如山的男人。先前他看过皖给他准备的画像,于是立即就便认出这个人就是传说中“自己的”哥哥。却不知为何对方会如此冷眼看待自己,那犀利的目光竟像在仇视着敌人一般。 “咳咳。”侍郎也很快从爱子归来的喜悦之中恢复冷静,意识到自己的另一个儿子此时正大为不快,于是赶紧干咳了两声,只留两个负责倒水的丫鬟,其他人都给遣散走了。 “对了,轩,你大哥从封地回来了,是特地来看你的。快来见过。”侍郎扶着椅子的把手缓慢地坐下,边坐边说。 萧毓晨向前迈了两步,心里却还纳着闷。对着自己的儿子,父亲为何却像是在低声下气一般?面对自己的哥哥,又何必大张旗鼓地拜见,丝毫不能怠慢? 皖见萧毓晨犹犹豫豫地不愿开口,赶紧从后面推了他一把,并直给他使眼色。萧毓晨这才作了个很不标准的揖,道: “不知哥哥在百忙之中竟能抽出余暇来探望你这不争气的弟弟,实在是荣幸之至。” “哼,什么时候变得净会耍些嘴皮子本事了?又是你那个侍从教你的?”岚不屑一顾地瞅了萧毓晨一眼,紧接着又揶揄地望向皖,不怀好意。 皖连忙低下头,刚要认错,却被萧毓晨一摆手拦住了。 “哥哥又何时热衷于冷嘲热讽了?还是说,为官者就可以视礼节为粪土了?” 萧毓晨的眼中射出一道寒光,在空气中划出一条锋利的细痕,仿佛能将空气冻结,仿佛可以穿透所有阻挡在他面前的东西。小到汗毛,大到宇宙,一切物质都可以无视,唯有对皖出言不逊的人不可以忽略。哪怕是连礼部侍郎都要小心翼翼与之接触的人,也要用自己的双手撕裂那张僵持的假面,将对手直接击溃。 兄弟二人毫不相让地对视着,眼神的交锋如同刀刃与剑身的碰撞,似能发出尖锐的声响。霎时,便可以电闪雷鸣,风雨交加。那气势,千军万马不能及之一分;万乘之势不过若其一毫。任谁都要在这两股敌意之中不寒而栗,而又无法全身而退。 皖不由自主地向萧毓晨的身后靠了靠。 “轩儿,怎么对岚儿这样说话。”侍郎夫人攥着自己的衣襟,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 “哼,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种敢对着自己的兄长乱吠,这也算是懂礼数?”岚面对萧毓晨的反抗更变本加厉,话语中的鄙夷之情展露无疑。 萧毓晨欲要反驳,却见侍郎脸色铁青,坐在金丝木制的椅子上怒目瞪着自己。于是只能攥紧了拳头,一言不发。可目光还是炯炯有神,甚至可以说瞳孔中燃烧的全是怒火,那是比地狱的业火还要炽热的火焰,火舌在眼底蠢蠢欲动,也许下一秒就会喷薄而出,将天地都一并吞噬殆尽。 岚见萧毓晨沉默不语,立刻露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讪笑着他的软弱无力。他从座位里站起,宽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萧毓晨的肩膀上,大声道: “我见你恢复的不错,改日咱们兄弟两个再切磋切磋,我倒要看看你的身手退没退步,可别让这竖子耽误了吾弟的前途。” 说完,岚扬长而去。 萧毓晨挨了岚那一掌,虽当即未作出反应,可实际上却觉得锁骨像被抡了一铁棍般疼痛难忍,额头上早已汗涔涔的了。十八般兵器,萧毓晨一样也不会使,更不用说还要与岚正面交手。可若不接受这挑战,岂不是懦夫之举? 萧毓晨恨得咬牙切齿,皖看在眼里,也跟着难受。于是二人向两位长辈尽了礼数之后,便匆匆退出了正房。 这时候下人都在屋室内忙前忙后,后院里四下无人,皖便引着萧毓晨走到池塘边的石凳处坐下了。 “疼么?” “啊……还好……” 萧毓晨避开皖的目光,兀自望向水面,心里很不舒服。 皖探身向前,一手握着萧毓晨的肩头,一手轻轻撩开厚重的衣领,按揉起他红肿的锁骨来。骨骼时不时地发出脆响,萧毓晨紧蹙着眉头,偶尔发出一两声轻微的低吟,皖便又轻一点。 “晨,千万别再露出那样骇人的表情了,看着难受。”皖轻描淡写地说道。 萧毓晨听了不由打了个激灵,道:“你叫我什么?” “晨……啊。” “哎呦,怪丢人的!” “哈?” “不过我爱听,哈哈。”萧毓晨紧缩的眉头终于舒缓开来。什么冰霜,什么烈火,这些好像真的都和他不太相称。就是该这样笑着,才可以把所有困难都融化掉,不费吹灰之力。 “真亏你还笑得出来,等过了晌午可要去练剑了啊。” “哎?嗯……算了,我就是为了你也至少要学会一样兵器啊~” “这……你还说我丢人呢!” Chapter11.大风高歌 自日前与长兄一别后,萧毓晨日夜加紧练习剑技,不过数旬便已使得有模有样。 这个庞大国家也如一贯,光鲜风流奢华糜烂。 几欲冲破九天的高塔殿堂之上,白日里云雾缭绕庄严静穆一如云霄仙境,入夜后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可谓不夜人间。 似乎这般繁华能一如既往地持续下去甚至直到永远。 只是,天不遂人意。 在所有人甚至殿堂上的帝君都仍沉浸在酒醴之味金石之声中毫不知晓时,国家边境已烽火燃遍。三部藩王联手作乱,积怨一旦爆发,帝国往日光鲜的外壳再也无法维持,汹涌的矛盾霎时如同破冰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于是便是战事遍地硝烟缭绕。 整个帝国开始分崩离析人心惶惶。而这动乱正是从最中心的权力中枢开始的,大权在握的诸王以及大臣们在无数百姓的惨呼声与泼天的血腥中勾心斗角,帝国大厦岌岌将倾,死灰色的、颓败的气息从国家心脏中的庙堂里如浓雾一般滚滚涌出势不可阻。 转眼数月过去,叛军已然掠下王朝边疆的几乎全部土地时,朝堂上那一场同时进行的内部斗争也终于由熊熊烈火燃烧到了即将熄灭的极限。那些帝国的优秀臣子终于在强大的外部压力之下被迫齐心,将矛头不情愿地指向叛军,局势已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艰难境地。 由于过去的轩武艺出众谋略过人,萧毓晨尚未来得及完成与长兄比试的诺言便不得不领命去往前线。 杏花烟雨江南,戎马秋风塞北。 侍郎府中仆人四处穿梭,庭中不时有人一不小心相撞,便有谩骂争吵声不断传来。 府邸内室里也有亲人相别时的抽泣声。 “爹,娘。孩儿就此告辞。”一身戎装腰佩长剑的萧毓晨站在双亲面前长躬不起。 “好孩子,答应娘,一定要好好地回来,答应娘东西都置备齐了没有?边塞入夜了风大,小心着凉。每月记得写家书报个平安,别让爹娘日夜悬心。不要怪你大哥,他只是恨你不成器,他”侍郎夫人早已泣不成声。 侍郎站起身及时阻拦住夫人的失态,清清嗓子发话:“好了。终须一别,我儿你自当小心。你作战经验不多,记得虚心求教边塞的将军人等,我们待你取得战功归来。皖,你也应当知道自己的职责。” 皖忙不迭连声答应。转头看见萧毓晨沉稳的侧脸,嘴角渐渐绷紧。 一行兵马就此上路,连夜奔往边线吃紧的战区。 连日连夜的奔波劳顿,萧毓晨已感觉身体微微吃不消,虽说前段时间没少练习各种兵器,养尊处优二十余年的大少爷如他怎能受得起此般折腾。夜风冷冷,默默行在萧毓晨身侧的皖也暗暗感到冻得手脚僵硬。 “好了,传我命令:今晚就在此扎营。大家辛苦了。”借着月光,萧毓晨望了望面前山脚下冷冷的阴影,对身后的传令官发话。 夜色如华。 皖静静穿过忙乱的营地,铁靴踏过处草叶上有霜痕凝住。燃的正盛的火堆旁,战士们杂乱的黑色影子映在帐篷上来回摇曳寂静无声。皖走到少将的帐旁,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 他走到营地最边缘的山脚下,却意外地发现了周身笼罩在山石阴影中的萧毓晨。 “皖,你看。这么多年轻的生命,有多少能够再次返回家乡。这么多沸腾的热血,是不是都要洒在白骨遍地的战场上。人为什么总要不停争斗,那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大人物之间的党朋争斗,还不都是用无数无辜子民的累累白骨铸成的纪念碑么?”萧毓晨仰着头看向山顶的月光,静静开口。 皖凝视着营地中一处处跃动的火苗,久久无法回答。 萧毓晨侧过脸对皖无声一笑。皖在惊异中愕然发觉身边的少年已经不知何时变得愈加挺拔,仍然熟悉的面容中却多了些坚毅和沧桑,只是他的微笑一如往常的静好,略微眯起的眼睛狭长而温柔。 “战争终究不是实现梦想的竞技场,这些孩子们知道什么,这只是他们的坟场而已。”萧毓晨长叹道,浑不知他也只是自己口中孩子一般年少,“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 二十五日上,一行兵马终于赶到了北塞大营。 “轩少将。辛苦了,在下在此恭候已久。” 前来迎接的将军伫立边塞荒凉的风中,大漠之上微冷却明亮的阳光裹着他修长挺拔的轮廓锋利地刺入眼中,看不清眉目。 Chapter12.大漠飞思 抵达营地不多时,萧毓晨和皖便被引入帐中。皖有条不紊地将行李安顿好,静静地坐在萧毓晨身后,注视着他沉思时的背影。像这样出神的思考,似乎好久都没有过了。那萦绕在脑中的恩恩怨怨,之于情思,之于神伤,冥冥之中似乎遥远的恍处天境。一眨眼,便已是隔世。 方才,分明有一个身影近在咫尺,难以磨灭。 那鲜明的棱角,大概是大漠的风沙打磨出来的,那般硬朗。眉宇之间狂荡与不羁倾泻而出,只消一个眼神便是一片魂飞魄散,尸骨无存。浩然英气直冲寰宇,就算是这样的荒凉迥旷之地也囚不住那一身铮铮铁骨。血红色的披风撩动着塞北的狂风那样不屑一顾,银色的盔甲闪着炫目的幽光令人神往。就是那样挺拔地站在战地的顶点,蔑视着这个乌烟瘴气的国家,咆哮着,撕杀着,然后,凯旋。 他的存在就是无形中一把利剑,剑锋所及处血雨腥风,片甲不留。敌人抱头鼠窜,弃甲曳兵,如瓮中之鳖,任其鱼肉。所谓强大,可以将万物为之倾倒,俯首称臣;然而,所谓强大,却也许只能被阻隔在荆棘的围墙之中,仰天长啸…… “哼,所谓强大……”萧毓晨恍惚之间不觉发出了声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冥想多时。环顾四周,触到皖的目光,愣了愣,方才略带歉意地笑了两声道:“不好意思,把你晾在一边。” “倒没什么,只是不知你在想些什么……”皖那一贯沉稳的笑容之中此刻不知夹杂了几分动摇,方才就那样盯着萧毓晨看,忽然觉得好像自己离他越来越远,伸出手,似不可及。 “我在想刚才出来迎接的那位将军,嗯……你看,我以前从来没有亲眼见过将军这样的人物,有些……” “着迷?”皖的话音中竟裸露出一种迫切感,这与他往日的从容不太相符。 萧毓晨听了这话似乎措手不及,猝不及防,他怔了一下,迟疑道:“该说是敬仰吧?”一丝犹豫蜷在他心里的某个角落,此刻缱绻开来,带着迷幻的微醺,盈满整个胸腔。如果,身披战甲的将军不是他,而是别人,是否还会回想?萧毓晨对着皖热切的目光有些怯懦,不明缘由地。 说话间,帐门被掀开,又是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 “轩少将,恕在下礼数不周,连接风酒席都未能准备,只因战地形势紧张,不敢掉以轻心。” “将军不必多礼,在下此次前来也是为了歼灭敌军,接风之类理应作罢。敢问将军尊姓大名?”萧毓晨见是将军亲自来访,连忙起身相迎,皖也跟着作揖回礼。 “在下池渊,忙乱之中竟忘记自我介绍,还请多多包涵!” “哪里的话,我才是要请池将军多多指教。”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很快便熟络起来。吃过便饭,池渊便领着萧毓晨和皖二人参观了营地,并向他们简练地说明了一下目前的局势即今后的作战计划。一天很快便过去。 入夜,繁星满天,盈虚之光忽明忽暗统统倾洒在沉寂的战壕之上。月光亦如水般静静流淌,蕴一帘幽梦,十里寒秋。帐内,萧毓晨已然睡去,剩下皖一个人辗转反侧。他有些怅然地望着异地的月亮,在交错的光影之间叹息深秋的微凉。自来到这大漠之上,皖便一直心神不宁,平素里稳重的外壳像是在狂沙肆无忌惮的乱舞之中逐渐崩裂开来了。一种炽热的,饥渴的,难以言语的感觉从内心的缝隙中爬出来,痒痒的,酸酸的。 皖越想越觉得不自在,索性走出了营帐,没入那深黑的夜色中去了。 萧毓晨此刻独自一人。 在这样一个静谧的夜晚。 暗里,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宛如昆虫在草间蠢蠢欲动。猝不及防地,以极快的速度袭向正在熟睡的少将,裹挟着一股杀气,将凝滞的空气划出歇斯底里的哀号,气势汹汹。 瞬间,刀光剑影。 萧毓晨利落地将被子一掀,顺势滚到放置宝剑的架子旁,抄起一把便向来人砍去。对方也不是等闲之辈,敏捷的一跃便迂回到萧毓晨身后。只见明晃晃的白刃炫了一眼的月光,萧毓晨辨不清刀锋在哪里,只觉得一股犀利的气息沿着脊椎攀爬而上,但觉不寒而栗。来不及闪躲,那刺客一只手钳住萧毓晨的左臂,另一只手紧握匕首当心一刺! 霎时,血涌如注。 鲜血从那伤痕遍布的肩头缓缓流下,那肩膀的主人却连眉也没有皱一下,面不改色地把萧毓晨掩在身后。那刺客一见来人立即面如死灰,不等对方出手便先咬舌自尽。 萧毓晨望着眼前的伏尸惊得目瞪口呆,可更让他吃惊的是此刻正立在自己眼前的将军池渊。 “你没事吧?”池渊问道。 “我?我没事,我没事……有事的人是你吧!都流血了!快,快点包扎才行啊!”于是萧毓晨奔向自己的行李,手忙脚乱地翻找起来。 驰渊反而淡定自若,对于血液的流失不屑一顾。他果断地脱下上衣,将其撕成条状,在伤口处绕了两圈又系紧,血很快便止住了。那健硕的身躯简直就是伤口铸成的丰碑,镌刻着的深深浅浅的沟纹都是战争赐予的纪念。因为记忆里只剩铺满沙场的白骨和干涸凝固的血液,所以更加珍惜能够呼吸的瞬间。 萧毓晨注视着那一道道生命的痕迹,禁不住伸出手让指尖抚过那层永远也抹不平的伤痛。池渊宽大的双肩,挺拔的后背,还带着温热的体温,摸上去,那深刻的触感仿佛可以让滚滚硝烟顷刻间又浮现在眼前,走马灯般重现。 “轩少将?” 等到萧毓晨回过神来,发现池渊正用一副奇异的眼神看着自己,赶紧缩回了手,结结巴巴,吞吞吐吐。 “我……那什么,就是觉得,你的伤疤很……很爷们!啊哈哈……” “‘很爷们’?” “嗯,就是,很霸气,啊哈哈……” “哦,原来如此,过奖过奖。不愧是轩少将,言谈举止都和常人大不相同,在下佩服。这天色已晚,明日一早还有要事相谈,望阁下早些休息,养精蓄锐,在下先告辞了!”于是池渊拖着刺客的尸体离开了萧毓晨的帐篷,在帐口与归来的皖擦肩而过,原本寂静的夜晚开始躁动起来…… Chapter13.当头棒喝 皖撩开虚掩的帐帘,一束月光随着他手指的弧线滑入,照着萧毓晨迷离的双眼,却将皖隐在暗里。纤细的身影微颤了一下,随即缓步步入帐中。 “发生了什么事?”尽管已是猜到了三四分,皖依旧用淡而如水的语气轻声问道。 “呃……方才来了个刺客。”萧毓晨跪坐在一滩血迹旁边,尚且惊魂未定。他吞吞吐吐地回话,却是略去了主要内容。 皖叹了口气,似是感到一种淡淡的愁闷,却没有说,只是拍了拍萧毓晨的肩膀,道:“你没事就好,早点歇息吧。”说完便回身盖上了被子。 萧毓晨不知道皖在计较些什么,他也顾不上猜想皖的心情,毕竟他自己都在这片广袤的大漠之中有些昏头转向。在现世从未经历过如此惊心动魄的事情,那明晃晃的白刃和鲜红的血液交织成一幅刺眼的图画,刻在脑海深处驱之不散。来时分明做好了冲锋陷阵的准备,现在却恍然发觉生与死是这般匆忙,仿佛一步之间,便是万丈深渊和料峭高崖。想到这里,萧毓晨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可与此同时,他又莫名地感到心虚,这和对死亡的敬畏不同,似是一种情感上的亏欠。他望一眼皖,心头不由一紧。 边塞的黎明似乎比城内来得要早,萧毓晨几乎没有合眼便听到了嘹亮的号角声——这便要整军了。匆忙地收拾好床铺,端正仪表,待萧毓晨准备停当,皖已经从容地站在帐边,迎他出来了。萧毓晨不好意思地看了皖一眼,却发现对方的目光并没有如期投射过来,心下不由一凉。也不知皖在闹什么别扭,自来了这军营便是一直心气不顺似的,过了一晚,反而变本加厉,连句话也不说了。萧毓晨心里纳闷,却又不能明说,只能暂时压抑着,快步出了帐篷。 地平线上已有些微晨光在清早潮湿的空气中披散开来,迎着微光投来的方向,只见池渊正站在一个小山头上对众士兵训话,表情煞是严肃。萧毓晨一时不知该如何上前,只好站在旁侧等待。好在没过多久,队伍便解散了,似乎是到了早餐的时间。 士兵们经过萧毓晨身边时都不约而同地向他瞟了两眼,却又都不敢多看,飞也似的奔向发干粮的小吏那里,萧毓晨也就错过了问话的时机。刚巧池渊也发现了他,便大步走过来跟他打招呼。 “轩少将昨夜可否安稳?” 萧毓晨心中苦念“怎么可能安稳?!”,嘴上却应道:“尚可。”看池渊的表情,似乎像昨晚那样神出鬼没,午夜凶铃一般的刺客是十分常见的,对于战地的将领来说怕是家常便饭了,萧毓晨又怎么能沉不住气呢?此处也只能硬着头皮装装样子。也不知道货真价实的轩少将会怎样应对…… “那就好,轩少将,可否借一步说话?” “当然。” 于是二人拐进了池渊的帐篷。皖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帐,只是在门口默默地等待。若是往常,他怎么会留萧毓晨一个人说话,可今天,却没什么心情帮他收拾烂摊子了。 萧毓晨进了帐篷发现皖没有跟进来更是疑窦重生,想喊他,却又怕气氛僵住,只得作罢。池渊似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跟他说,他只好先听完再作打算。 可池渊刚开口,便让萧毓晨僵在原地:“明日卯时,出兵讨伐,击其不备!” 这不就意味着要骑马打仗了么?!萧毓晨刚刚从鬼门关爬出来,还害得池渊受了伤,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就要去砍人或是被人砍么? 见萧毓晨半天说不出话来,池渊不禁有些担心地问道:“轩少将如何这般犹豫?莫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不,既然池将军主意已定,想必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只是我初来乍到,尚未适应战地纪律,待我调整半日,定能助将军一臂之力。” “好,好!有轩少将这句话,池某可算安心了。你也不必拘谨,只当这里是自家花园,只要不松懈就好。”池渊高兴地拍案道,他的眼中飞扬出自信的神采,颊上略带红光,英武之中又透着潇洒自在,器宇轩昂。可萧毓晨却没有这般成竹在胸,方才那段话完全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连区区一介刺客都不能对付,又何谈攻城略地?萧毓晨佯装镇定,却是忧心忡忡地走出了池渊的帐营。 皖和来时一样静立在帐口,纹丝不动,固若磐石。他看到萧毓晨从里面出来便缓步跟上,仍是三缄其口,惜字如金。萧毓晨不知从哪里窜起一股火来,拉起皖便向自己的帐篷疾步走去。后者略有迟疑,却没有挣脱…… Chapter15.偷袭与否 彼时荒凉孤寂的大漠此刻黄沙漫天,狂野地挥舞着黯淡的爪牙似要把土地之上的全部存在悉数吞噬,不存尸骨。东边阵营,身着黑色软甲的精兵个个目光炯炯,蓄势待发。手中的利剑反射着日出时温煦的薄光,却丝毫不能敛去阴鸷冰冷的杀气,咄咄逼人,惊魂摄魄。 威武的将军端坐骏马青麟之上,马匹亦是纯黑的皮毛,宛如暗夜里最深邃的岑寂。油亮的鬃毛在晨曦的微风轻抚下随意地招摇,健硕的脊背虽然覆上了坚实的马鞍仍然隐约现出完美的曲线,马蹄不时将脚下的沙石蹬向远处,每一次扬蹄都显示出纵横天下的力量。大战在即,连坐骑都跟着热血沸腾起来了。 萧毓晨虽然不擅长骑马打仗,但是仍能通过双腿间强烈的颤动体会到苍龙此刻的迫切。他默默地勒紧缰绳,跟在池渊身后,缓缓向目标方向移动。皖也跨了一匹马,跟在萧毓晨旁侧。 看池渊的架势,全然不像是要去做偷袭,反而是闲庭信步,自在游走,一点危机感都没有。马下的步兵倒是个个绷紧了脑袋里那根弦,生怕前方突然出现敌情,来个措手不及。萧毓晨不禁心中生疑,这池渊,定是隐瞒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眼下倒也不急着询问,不妨跟着他一探究竟,若是真有什么不测,黑锅也是他来背。打定主意,萧毓晨的神情反倒松弛了几分,更是适应了这种悠闲的意韵。他偏头瞄了一眼皖,嘴角不禁微微上扬。 “哪里还有心思笑啊?”皖没有对上萧毓晨热切的目光,只是嘴唇翕动之间蹦出几个充满嗔怪意味的词语。萧毓晨看在眼里更觉欣喜,笑得愈加灿烂,甚至出了声音。这下可好,周围的几个士兵像是遭遇什么变数一般,一边观察轩少将有没有中什么暗器,一边警惕地环顾着四周。连池渊都有些不解地转过身来询问状况。 “轩少将可是有什么乐事,不妨与池某分享一下?” “我?没事没事,只是这大敌当前,我看池将军泰然自若,不禁也一同放松下来。是我过于松懈了,还请多多包涵。”萧毓晨在马上拱了拱手,随性地答道。这一来巧妙地化解了一场虚惊,二来还把话题引到了这与行动格格不入的气氛上来。皖看了也不觉暗暗称妙。 “轩少将所言是嫌池某行军过于徐缓?” “哪里哪里,在下只是在检讨自己罢了。” “哈哈,轩少将这可就见外了,池某可不是那种死板的人,又怎会计较这些,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萧毓晨本打算随池渊去了再说,可既然对方主动把话碴引出来,那便直接摊开了说吧。 “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可就问了,池将军这真是要去偷袭?” 萧毓晨话音刚落,池渊便停了马。他在晨光里侧过身子,留下一半身姿没在影中,另一半朝萧毓晨这边微转过来。池渊的神情说不上严肃,但也没有了平时的那番不以为然。仍旧是那披着鲜艳如乱世旗帜般红色披风的男子,健壮的身躯上镌刻着杀场的道道痕迹,阳刚之气喷薄而出。然而此时,在一袭戎装之下,似乎包裹了一层质密的外壳,有些东西,渐渐看不透了。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不曾看透。 “不是偷袭的话,又是什么呢?”池渊的话语镀上了一层萧索的微寒,宛若银色月华般凄美却令人黯然神伤的意味。绵软悠长的语调层层渗透,直坠心间,让萧毓晨感到一丝不安。不是偷袭的话,又是什么呢? “池将军这么说我可就无言以对了,那就算是去偷袭吧。”萧毓晨耸了耸肩,摆出一副悉听尊便的姿态。池渊淡淡一笑,回过身去,继续带队前行。萧毓晨这才松下一口气。 他向皖那边靠了靠,柔媚的双眸泛着点点明华望向彼端,那样温情地注视,丝毫不在意周围的眼光,只是深深地凝望。仿佛不这样看着,就会在下一秒天各一方,万劫不复。 “皖。”他轻唤。 皖侧过脸,回望过去。那张绝世风华的脸庞倏地映入眼帘,青丝缕缕,悬垂耳际,勾勒出精致的轮廓,令人窒息的妖冶。 “晨……”皖低声应道,他也从方才池渊的话中察觉到了一丝异常,此次出兵绝不像想象中那样简单。像池渊这般骁勇善战的猛将被一直安插在边疆实有蹊跷,现在想来,他的处事风格与平常将军相比确实有些过于率性洒脱。换做别人,为朝廷效力,哪一个不是顶着重压,苦于束缚缠身?而他,偏偏只有他,可以笑的那样爽朗,不为世俗所阻,就像是……就像是…… “晨!”皖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紧张地抓住了萧毓晨的手臂,一个重心不稳差点摔下马去。萧毓晨条件反射般勾住了皖的腰身,用力一扯,便将他拉上了苍龙。皖骑的马匹因为受惊而长嘶一声,向北边奔逃开去。队伍被稍稍打乱,但池渊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照样前行,甚至没有下令重整队伍。士兵们倒还算训练有素,只略微调整一番便自行恢复了队形,整个军队没有丝毫耽搁,仍以不紧不慢的速度向前行进。 “怎么了,这么慌乱?”萧毓晨的双手从皖的腋下探出,轻轻地拽着苍龙身上的缰绳,低声问道。皖没有穿铠甲,仍是那一裘胜雪白衣,翩然靠在萧毓晨怀里,深吸一口气,稳定了一下情绪。 “我担心,池渊要……”他警惕地望了一眼池渊,再次压低了声音道,“要造反!” Chapter16.别无他求 (终于亲上了,哇卡卡卡卡) 军队浩浩荡荡西行,足足走了两个时辰才走到敌营。时间早已日上三竿,光天化日之下,偷袭之说显然已成为一个笑柄。萧毓晨本想看看池渊究竟要作何解释,不过在看到眼前景象之后却怎么也没有那份心思了。 在边境僵持了一个多月的藩王禁军营竟然已成一片火海,目光所及之处,烈火熊熊,烟斜雾横。数百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帐内更是数不清的生灵魂归西天。 “哼,不出所料。传令兵!”池渊从嘴角挤出一丝冷笑,旋即表情肃然地喝道,“速报朝廷,边境叛军已被吾等歼灭。” 只见两位头盔上插着红羽的士兵从队伍里闪身而出,单膝跪地呈领命状,旋即从骑兵那里牵过两匹骏马,绝尘而去。 池渊睥睨着烈火中烧焦的尸体,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他注视着火光的眼神狠戾如刀刃,无声无息地割开一条血路,哀嚎无数。少顷,他薄唇微启,命人灭火。 “池渊!”萧毓晨抑制不住内心的怒火,近乎是咆哮般喊出了那个似是远在天边的名字。 “哦?轩少将这是怎么了?”池渊缓缓调转马头,向萧毓晨这边踱来,目光里闪动的寒光透着彻骨的冰冷,“敌军已被制服,难道不该高兴么?” “这大火是怎么回事?!” “什么大火?藩王军是被吾等战将一网打尽的,轩少将是不是精神恍惚了?”池渊仍在步步逼近。 皖苍白的右手死死地按住萧毓晨的手,提醒他不要冲动。可上千条人名无缘无故地葬送,连个投降的机会都不给,萧毓晨哪里能一笑而过?即便是叛党,那也是生命啊!怎么能如此不屑一顾?他不是那个久经沙场,所向披靡的轩少将,明知战争即是生死一瞬,却还是天真地想要救赎亡灵。不,即使是原来的轩,也绝不会纵容池渊拿人命做筹码。 “池将军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哈哈,可笑,做什么?剿灭敌军啊!” “你这是在屠杀!” “屠杀?芷轩,污蔑罪可不轻啊。” 说话间,池渊已来到萧毓晨身边,伸出手来便钳住了他的胳膊。 “现在你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跟我一起击杀乱党,要么,你就是那乱党!” 萧毓晨当然不会选择与他同流合污,但反抗的下场便是被关在营帐中,哪儿也不能去。帐外重兵把守,帐内密不透风,尽管手脚未被绑起,但瓮中之鳖的处境没有丝毫转机。 萧毓晨和皖在帐中无法掌握时间,只能从士兵间或的对话中得知大火已被完全扑灭,各队正在清点死者人数。萧毓晨听了,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一拳敲在地上,却显得那般无力。 “看来他是真要反啊。”皖靠着萧毓晨的肩膀坐下,握住了那颗泛红的拳头,叹息道。 萧毓晨无奈地闭上双眼,感受着手背传来的温热。虚假之中,只有这触感是真切的,只有这柔软的指腹可以抚平一切创伤,让心情平静下来。 “皖,对不起……”他颓然地说道。 “为何要道歉?你没有错。”皖将萧毓晨泛红的拳头打开,用双手紧紧地握住,淡淡道。萧毓晨睁开眼,眼波中缱绻的尽是怜爱和疼惜。他轻轻揽过皖的背,将他拉入自己怀中。皖依顺地将头靠在他宽阔的胸膛里,青丝随胸口的起伏微微颤动,铺开一层薄薄的绸锦,与墨色玄衣浑然一体。 “如果是轩的话,就能保护你了吧?” 微弱的声音若有若无地飘忽在皖的耳畔,皖的心猛地揪紧,他连忙抬起头,刚好对上了那一双忧伤得深不见底的瞳眸。 皖从未见过萧毓晨这般憔悴,在他刚刚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时没有,在他被皇太子用篝火包围时没有,在被芷岚用怒目瞪视时没有,哪怕是在遭遇刺客夜袭时也没有。然而,现在,仅仅是感受到了一丝无力,一丝脆弱,精神的堤坝便即将溃决。 萧毓晨扶着皖肩膀的手正在颤抖,不是因为害怕池渊对他下手,而是担心连累着皖也一同做这荒漠上的孤魂野鬼。他仅仅是一个未满二十岁的大男孩儿,一个连商界的尔虞我诈都承受不了的大男孩儿,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何谈拯救别人?直到今天,萧毓晨才发现,自己此前所想是那般肤浅…… 突然,一只颀长而又柔嫩的手爬上了萧毓晨深陷的侧脸,轻盈地掠过精致的肌肤,摩挲之间,暧昧尽生。 “与君相伴,别无他求。” 皖低沉的声音在萧毓晨的耳边化开最缠绵的秋水,一丝绯红在耳根处肆无忌惮地绽开,瞬间,血脉喷张。短短八个字,却胜过了万语千言,那温柔似飘荡着桂花瓣的泉水一般的话语在萧毓晨的脑中、心里反反复复地回放。仿佛这世间所有的喧嚣都在此刻沉寂,唯有那八个字,一遍又一遍,永不休止。一股莫名的情愫疾风骤雨般敲打着萧毓晨的心房,攻城略地,横扫八面。 萧毓晨望着皖玉石一般姣好的面容,定神凝视了两秒,真真是眉如远山之黛,唇……似三月桃花。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萧毓晨头脑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右手顺势一勾,微微颔首,一个温润的触感清晰地涌现出来,前所未有的柔情,在唇间激起层层热浪。一个霸道却又生涩的吻,那样突然地印在皖的嘴边,猝不及防,瞬间沦陷。皖没有拒绝,用手抱住了萧毓晨的背,指尖传来的温热,和口中氤氲开来的湿润纠缠在一起,催生出耀眼的繁花。舌尖细碎而柔软的感觉酥化了全身的感觉器官,诱惑随着血液扩散开来,势不可挡,鬼魅得令人窒息。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当萧毓晨意犹未尽地松开口时,只见帐帘被掀开了一角,一束光打在二人身前不远处。这是传说中的捉奸在床?不对啊,既没有床,又不能算是偷情,何来捉奸?不过还是给萧毓晨和皖造成了不小的打击,两个人都红着脸,不敢看来人是谁。 谁料,却听见—— “天,这是……bl?!” Chapter17.凤鸾锦绣 bl……bl……bl…… 萧毓晨在听到那个传说中的词语之后,当即觉得好像被人用铁棍抡了似的,脑袋里嗡嗡作响,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皖则是一副疑惑的样子一会儿看看丢了魂的萧毓晨,一会儿又打量一番来人,揣测着外来语的意思。 语出惊人的那位倒是毫不客气地一脚迈进了营帐内,门口的侍卫竟没有一个出手阻拦。只见薄若蝉翼的裙角轻轻扫过粗糙的麻纹,一双精致的绣花圆顶布鞋摩挲着向前缓缓移动。萧毓晨抬起头,刚好对上那双明亮得宛若晨光般熹微俏丽的瞳仁,顿时开始怀疑那句英文到底是出自谁之口。 皖拉了拉萧毓晨的衣袖,用眼神询问他是否认识面前的这位姑娘,但却得到了否定的回答。皖不觉更加纳闷,目光中写满了不解。 “静若,不得无礼。” 循声望去,门口还有一位佳人亭亭而立。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萧毓晨在脑中搜索着所有用来描写一个女子楚楚动人的词语,然而在背到“美目盼兮”之时却摇了摇头。 那位女子虽然生得一副好面容,但目光却似寒冰般阴郁,眉眼之间尽是远山浩荡的渺远,似是不将任何事物收入眼底般冷漠。 倒是那个被唤作“静若”的女子笑嘻嘻地吐了一下舌头,一派讨人喜欢的样子。她冲萧毓晨眨了眨眼睛,然后转向帐帘,柔声道:“师姐放心,这里交给静若,绝不会冒犯了二位公子。你忙你的去吧~” 帐边的女子微微蹙眉,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下了撑着帘子的那只手,走远了。静若这才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自助式揉肩捶腿,全然没了方才那股谪仙般的气质。 萧毓晨和皖面面相觑,只觉得云山雾绕,摸不着头脑。 “哎呀,我没想到你俩在那什么,打扰了是不?要不要我先回避一下?我完全可以等你们两个都舒坦了之后再进来的。”静若一边扭着那双在小鞋里憋了不知几个时辰的玉足,一边说道。 二人又是一阵脸红心跳,各自向后缩了缩,错开了一点距离。萧毓晨这才平复了心情,问道:“不知这位小姐是什么人?” “你叫谁小姐?!”静若突然间窜起来,差点一头撞在篷顶。她手忙脚乱地摆弄了一下头顶的花簪,把几缕碎发掖了上去,这才回过神来火冒三丈地瞪着萧毓晨。 萧毓晨半天才想到在现世“小姐”确实是个不太好听的称呼,但这是古代啊!小姐是尊称啊!他好不容易熟悉了那些别扭的规矩,难道又出错了不成?等等,刚才她也说到了“bl”这个古代所没有的词汇……萧毓晨心下一紧,一个想法袭上心头。 “那我该称你作什么呢?” “不是说了叫静若吗?叫我静若啦~”语气缓和了下来。 “那么静若小姐……呃,静若,你找我们做什么?” “确切的说我只是来找‘轩’的,但是……师姐说轩已经不在这里了。所以找你凑数也行啊。你先把名字告诉我吧。”静若盘腿而坐,随意地说道。可她的话却像晴天霹雳一般,劈头盖脸地砸在了萧毓晨和皖头上。轩已经不在这儿了……那么她们知道萧毓晨是假货?! 萧毓晨刚想答话,却被皖一把拉住。一向沉静地皖竟会有些沉不住气,他警惕地看着静若,一言不发。 “我不是坏人啦,我是来帮你们的。乖,把名字告诉我。” “还请先说明来意。”皖的目光中仍是层层抵触。 静若无奈地耸耸肩:“那倒也可以啦,但是我说完了之后你们要是不配合可就只有死路一条咯。那个姓池的可不会心慈手软,我看他今晚就要下手了,逃走要趁早。” “这么说你是来帮我们逃走的?”萧毓晨挑了挑眉道。 “可以这么说啦,而且我不光要帮你逃走,我还要负责你日后的人生道路的说。” 啥?该不会是…… “你不要紧张啦,我不会抢走你心上人的,这年头,断臂也不容易嘛。相信我,我是腐女啦,会祝福你们的!”静若见皖露出了仿佛要护住碗中仅有的一块红烧肉一般决绝的表情,连忙握住了他的手安抚道。 “腐女?”皖晕乎乎地反问。 “昂……你不明白啊。那算了,很多人都听不懂我说的话啦。不用担心。” “那个……”萧毓晨不好意思地抬眼看了一下静若,做了一个打断的手势,然后俯身冲皖低声耳语了几句。然后只见皖立刻羞红了脸,躲在萧毓晨身后用看怪物的眼神注视着静若。 静若方才还肆无忌惮地拍着皖的后背,见对方突然躲了起来,先是一愣,然后望向萧毓晨道:“你果然也是穿过来的啊!我果真没有看错人,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也能遇见老乡,真是太有缘了!”她这回又一把握住萧毓晨的手,目光中闪烁出了几滴晶莹的泪水,正所谓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啊…… 在得知静若和萧毓晨一样来自异界之后,皖便也不再心怀芥蒂。虽然对腐女这种生物的存在难以理解,但是仍然接受了景柔的条件,决定和她同流合污,啊不是,同舟共济。萧毓晨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静若,开始听她将事情的始末娓娓道来。 大燮王朝历届的天子都是由寄居在锦绣山上的神祗一派——凤鸾殿所挑选继位的。凤鸾殿内的占星师会根据每一年星宿的移位幻化推算出局势的走向,并得知适合统一天下的人选。当君王的继位者出现时,凤鸾殿便会派出使者前去迎接,并辅佐他成为新的霸主,君临天下。 然而这一年,却破天荒有三位候选人。 轩是其中之一,静若则是被派来帮助他的凤鸾使者。 谁知阴差阳错,轩在与静若碰面之前便惨遭暗算,而静若…… “师姐说,静若是在芷轩死的第二天吐血而亡的……天命使然。原以为这一条龙脉是要断了的,可是过了几天听说轩又活过来了,然后紧接着我也从棺材里爬出来了……” 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怎么觉得你在讲鬼故事啊”萧毓晨十分黑线。 “总之,因为我是个很有责任感的人,所以我答应帮助凤鸾殿的头头守住你们了。所以,今天晚上,我来帮你们从这儿逃出去。”静若大言不惭地说道。 “你有那么大本事?”萧毓晨怀疑地说道。 “我当然没了……不过师姐欠静若一个人情啦,在她正式辅佐池渊之前,会先帮我的,放心!” “辅佐池渊?” “对啊,他也是候选人之一嘛。” “他知道我也是候选人?” “现在还不知道,等今晚你逃走之后师姐会告诉他的。” 萧毓晨倒吸了一口凉气,光是想象着池渊得知放跑了竞争对手后的情形都不禁打起冷颤。 “对了,既然你们知道我是穿过来的了,那叫我的名字就好啦,我叫景柔,以后多多指教啦~” Chapter18.山雨欲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深秋的冷风在帐门口卷过阵阵寒气,和明月凄凉的白光交汇出钻心的悲痛。远处传来兵器之间相互摩擦的刺耳声音,仿佛一道道激光激射在凝滞的空气中,将原本静谧的夜空硬生生划出滴血的伤口。池渊的大队人马在营地内一刻不停地操练着,已经持续了近三个时辰,却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身披软甲的战士们虽露出疲意,但剑气仍凛冽如初,仿佛决斗般势在必得。 景柔在囚禁萧毓晨和皖的营帐前来回踱步,两撇柳叶弯眉紧紧地蹙着,让她仙女般动人的面庞添了几分担忧。她和师姐约定的时间早就过了,但却迟迟没有动静。不远处池渊的帐篷亮着忽明忽暗的灯火,像是摇曳在黑暗深处的鬼魂,催生出屡屡青烟。帐内,一男一女两簇身影清晰地映在粗布帐上,男的在喝酒,女的在斟酒。 景柔边咬指甲便暗自腹诽,那个池渊莫非是看出师姐的打算,故意缠着她不成?这一肚子坏水啊……都快溢出来了! 想罢,她气鼓鼓地回身进了营帐。 萧毓晨和皖此时都神色凝重地正襟危坐,丝毫不敢大意。他们见景柔回来,忙向她询问情况。 “怎么样了?”萧毓晨谨慎地问道。 景柔抿了抿樱红色的嘴唇,那两片玫瑰花瓣一样娇艳欲滴的薄唇瞬间蒙上了一层白翳。她无奈地耸了耸肩,叹道:“事到如今,只能靠咱们三个自己逃命了。” “啥?!”这个消息对于萧毓晨来说明显是一道晴空霹雳,他一个没坐稳跌在地上,形象全毁。 皖冷静地扶萧毓晨坐好,胜雪的白衣依旧是那般一尘不染,和萧毓晨深黑的玄衣交相掩映,织出一副和谐的画面。萧毓晨感受到小臂传来的力量,顿时安下心来,一股柔和的暖意在血脉里缓缓漾开,就像随风飘落在湖面上的桃花瓣卷起层层涟漪般美妙。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皖的表情沉静得像是一面剔透的铜镜,连景柔看了都不觉感到心情平和。 “池渊可能已经猜到你是第二位候选人……毕竟一个龙脉继承者只需要一位凤鸾使者辅佐,而此刻这里有两位。他现在正把师姐留在帐内,很可能要借着士兵操练的噪声把萧毓晨……”景柔的脊背不觉窜上一股阴冷的鬼风,她毕竟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对于死亡有着更加强烈的抵触情绪。凤鸾使者的命运和候选人的命运是紧紧相连的,一旦龙脉断了,那么相应的凤脉也会跟着毁灭。景柔要辅佐萧毓晨称帝,其实也是在保护自己。 “那么,事不宜迟,咱们也要赶紧行动了。你有什么派得上用场的东西么?”皖的声音淡如水波,虽然也透露着些微紧张,但他尽量地保持头脑清醒,不让恐惧吞噬自己的内心。 “说的也是,靠人不如靠己。”说着景柔从怀里掏出一管玉笛,笛身散发着一片迷蒙的薄光,像是月亮温润的光芒,笼罩在那洁白纯净的玉石之上。玉笛的两侧分别雕刻着一龙一凤,精雕细刻而成的曼妙身姿在微光的呵护之中宛如活物一般熠熠生辉。 “你这么一说还提醒我了,这是静若的宝贝,叫龙吟凤鸣。用内力催动的话,可以起到蛊惑人心的效用。”景柔这才想到她还有件护身用的法宝,转眼之间便从愁眉紧锁变为眉开眼笑。 “你还会用内力?”皖挑了挑眉,对这个看起来不经世事的异世女子心底泛起一丝敬佩。 然而景柔所说却又把他那一丁点敬意瞬间推了回去:“我当然不会啦,但是我来到这边之后就一直在练习嘛~控制一两个杂兵还是可以滴。” 皖扶额,心想这总比什么也不会强,便忍住了从胸口窜起的一股很不爽的火气,接着说道:“其实我也有件武器,只是行李被扣在别处了,最好能把它取回来。” “这个用龙吟凤鸣应该能办到吧?门口那两个守卫应该知道你的行李在哪里,我去去就来。”说着景柔已经走出了营帐,皖这才松下一口气。 “皖……” 皖顺着声音的来向看向萧毓晨,却对上了一双水汪汪的像流浪猫一般可怜兮兮的眼睛。那原本深邃的眸子此刻正泛着点点星辉,说不出的惹人怜爱。 “怎,怎么了?”皖慌乱地问。 “原来你会武功啊?”萧毓晨既崇拜又好像带点失落地问道。 “会一些吧,不过不算厉害。”皖的目光柔软下来,化作一汪春水,涌动起缱绻的波潮,“我的那件武器是教我阴阳之术的师父送给我的饯别礼物,可以通来魂灵,覆在上面,增强威力。” “那岂不是很厉害?呵呵,以前你怎么没告诉我?” “你也没有问,我认为没必要故意提起啊。” “真好啊……大家都有各自的本领……” 萧毓晨蜷起双腿,两只胳膊环在膝盖上,像一只缩在壳里的小蜗牛。帐内蜡烛微弱的光线投映到他简单束起的发丝上,火红的光芒像是撞进了一颗石洞,瞬间只剩下几个光点,明晃晃的全看进皖的眼中。皖再次意识到,眼前的男子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目光炯炯,遗世独立的有为少将,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单纯的没有一丝杂质的大男孩儿。他的双肩想要承受天下江山这样宏大的重担显得过于纤弱了,他甚至连自己的安全都保护不了。 皖的胸口倏地皱缩了一下,像是被巨石压迫着一样难受。他轻轻地将萧毓晨抱在自己怀里,像在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般小心翼翼。他知道萧毓晨在想什么,没有力量就不能反抗,不能守护自己最珍视的事物还要反过来被保护。那种像是被遗弃在荒岛上,海天之间,渺小若蜉蝣一般的感受,皖也曾经体会过。他不知该如何安慰萧毓晨,只能这样静静地抱着他,把他忧伤的表情埋在自己的胸口。 萧毓晨能够清楚地听见皖节奏分明的心跳,沉稳而有力,就在自己的耳畔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皖身上特有的体香穿过层层衣料,在他的鼻尖氤氲开来,宠溺着他的心房。萧毓晨伸出手反抓着皖的胳膊,就像是落水者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不松开。他知道自己很弱小,甚至比不上和她一样穿越而来的景柔。但他同样知道,即使是这样的自己也依旧可以找到一个人来依靠,这个人现在就在他身边,用温热的怀抱迎接着他。 “皖,从这里出去之后,再好好教我武功吧。”萧毓晨的声音很微弱,但是却传递出一种冥冥之中的卓绝。他的心已经平静了,与其在这里消沉,不如来日加倍偿还。 “嗯,一定。”皖的嘴角勾勒出一丝温柔的微笑。萧毓晨没有抬头,否则他一定会看到像天使一样眼底流转着盈盈笑意的皖。那样粲然的微笑,比春天最和煦的阳光还要明媚,比挂着满满糖浆的蜜饯还要甜腻。 Chapter19.阴阳血骨 景柔将玉笛收入袖中,轻手轻脚地走到守卫的士兵面前,脸上却挂着温和的微笑。原本不动如山的战士见到她立刻恭敬地俯身行礼,在他们眼中,凤鸾使者是身份与权力的象征,与生俱来的尊贵气质是他们这等凡夫俗子所不能比拟的。 景柔定了定神,客气地说:“二位在这里站了大半天了,累了吧?池将军正在帐中饮酒,你们休息一会儿也无妨啊。” “属下不敢!守卫此等囚犯是吾等职责,望大人理解。”其中一人高声答道,另一人亦是神色严肃,点头附和。 景柔早就料到这对木头脑袋不可能这么容易就放松警惕,手腕微微一抖,玉笛便从袖子里旋倾而出,晶莹剔透的玉石在银辉熠熠的月华之下绽开绮丽的光芒,宛如一朵盛开在暗夜里的瀑雪白莲,灵犀微动。 “二位真是尽忠职守,既然如此,就让本尊吹奏一曲助兴吧,也算是不辜负这么美的夜色。”景柔说着便要吹响那龙吟凤鸣。两位士兵既感到诚惶诚恐,又怕拒绝会扫了凤鸾使者的兴致,心想机会难得,便默默地等待笛声奏响。然而当悠扬的笛声缓缓流出时,他们除了那罂粟花一般令人醉心神往无法自拔的乐音之外什么也感受不到了。 月亮的影像在视线里逐渐扭曲,漫无边际的夜空像是被藏蓝色墨汁涂满的巨大画布,包裹着模糊的瞳孔,陷入无限的静谧。两个士兵的眼神没有了聚焦,仿佛灵魂出窍一般盯着景柔灵巧地飞舞于玉笛上方的手指出神。婉转的笛声声声入耳,像是一根根细针插进了脑髓,一阵阵刺痛从颈椎传来,竟带来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乐声倏地停止,没有任何征兆,先前其实也就是重重刀剑齐鸣中的一丝余音,现在只是回归到了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罢了,几乎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景柔伸出手在两名士兵的眼前晃了晃,他们的目光追随着纤细的手指左右游移,但眼神空洞,没有一丝神髓。 景柔收回手,满意地笑了。 “嘿嘿,本姑娘还是很厉害的嘛。你们两个,都给我老实休息!” 只听景柔一声令下,两名士兵便“扑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武器随意地扔在一边,先前的紧迫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景柔很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不对不对,现在哪是你们休息的时候!你们知不知道皖的行李放在哪?” 士兵们点了点头,手指向旁边的一座营帐。那里离他们现在所在帐篷只有十步之遥,此时灭着灯,像是没有人在的样子。景柔望了望远处空地上紧张操练的士兵们,估计这个时候潜入旁边的营帐也不会被发现,便指派其中一名被催眠了的士兵前去取行李,自己则在帐前观望。 不一会儿,那个士兵便捧着一个插着剑的包袱小跑回来了。 景柔包袱便冲进了帐篷,皖见她回来立刻迎了上去。只见插在包袱上的那把剑从剑柄到剑身通体雪白,和皖身上衣料的颜色如出一辙。六角形的沉香木剑格上缠绕着几缕金丝,近看便能观察到镂空处的内侧雕刻着繁杂的咒文,密密麻麻连成一串。 皖轻轻地拔开剑鞘,锋利的剑刃便显现出来。帐内的光线虽然阴暗,但剑身仍反射着耀眼的光芒,奇怪的是,这明晃晃的光斑没有一点森然的阴气,反倒给人一种圣洁的感觉,宛若神器。皖点了点头,把剑插回剑鞘,心里有了底。 萧毓晨正看着皖的宝剑出神,见他把剑收回剑鞘这才回归了现实,尽管他不知道什么样的剑才算是好剑,但他隐约觉得皖的这一把绝不普通。 “现在怎么办?”景柔轻声问道,“依我现在的能力,顶多再过一刻钟,门口那两个士兵就要清醒过来了。” “那么我们……” 皖的话还没有说完,一股强大的恐惧感便袭上了三个人的心头,空气里传递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远处的刀剑声停了!方才杂乱无章的声音像是被深不见底的山谷吞噬了一般戛然而止,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激烈的迅疾的杀气,在呼吸之间便冲破了几十米的距离,直达皖等人的所在地。 萧毓晨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皖扑向了一边。下一个瞬间,整个帐篷顿时飞扬成四散的碎片,在凄冷的月色中随风而逝。一道暴戾的斩击在刚才萧毓晨所站之处割开了一道五米深的口子,皖回头看了一眼自己距裂缝不到三公分的脚趾倒吸了一口冷气。 “放开我!”随着景柔大声的叫喊,皖和萧毓晨都看到了背对着月光,仿佛深埋在黑暗中的厉鬼一般的池渊。他举着一把足有两拳宽的巨剑,沐浴在萧索的银华之中,目光里闪烁着同样冷鸷的寒光。此时他正用他健壮的臂膀胁迫着瘦弱的景柔,好像他稍一用力就能勒断少女纤细的脖颈。 “轩……”池渊用低沉的嗓音喊着轩的名字,“轩!” “你想杀的人是我吧?快放开她!”萧毓晨挣扎着站起,目光中爆射出难以估量的愤怒之火,和那片靡丽的山茶花一样倾吐着火舌。 “轩,为什么你也是龙脉的继承者?原本我不想至你于死地的……”池渊的声音里竟然飘荡着一丝遗憾,或者说是惋惜。他望着眼前身姿绰拔的男子,注视着他眼中难以压抑的烈火,心中涨起层层汹涌的浪潮。 “我也没想到你我会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对峙,池渊,你原本可以成为这个时代的旗帜。”萧毓晨的眼神依旧犀利如刀,他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的表情,他的言语,他的姿态,都和那个傲然众生之上的贵公子一模一样! “哈哈哈,旗帜……我会的,我会的!只要你死!”池渊粗暴地推开景柔,身形一闪,猛兽一般咆哮着冲向了手无寸铁的萧毓晨。他的巨剑在鸣响,发出嗜血的声音,像是怨灵的哀叫。 皖见状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宝剑,顷刻间,剑格上一圈一圈的刻纹一齐发出刺眼的红光,血的颜色在眼前盛开一朵又一朵殷红的彼岸花,仿佛三涂河岸浮世。 通体雪白的宝剑笼罩在一层红光之下,逐渐发出剧烈的震动,从剑鞘中飞跃而出。强烈的剑气推动着剑身向前挺进,竟弹到了萧毓晨的脚边。萧毓晨来不及多想,捡起宝剑便是一挡。 池渊的瞳孔猛地一紧,不由得全身颤栗。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锐气正在周身涌动不息,而那股强烈气息的来源很明显就是身前的这把散发着耀眼红光的长剑。他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定的距离。 萧毓晨惊讶地看着自己手里的宝剑,他这个只学了点皮毛的人竟然在握上剑柄的一刹那感受到了汪洋般浩瀚的力量。它们源源不断地涌向自己身体的内部,像是给电池充电一样,那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让萧毓晨的心底掀起一道又一道狂澜。 他跟随着手里的白色宝剑,敏捷地跃向空中,像是一道闪电般落向池渊。手臂灵巧地一挥,便在空气里留下一道红色的光影,宛如游动在清澈溪水中的红色金鱼,携卷着激昂的活力。池渊奋力地竖起他的巨剑,带动起一股强劲的剑风,彰显出雷霆万钧的力量。但萧毓晨只是微微侧身,便轻松地闪开了对方猛烈的攻击,反手一刺,剑锋直逼池渊的左腹。 池渊用尽全身力气向后跳开,剑气把他的战衣划出一道口子,再进一点儿便是皮肉。 池渊错愕地望着眼前的玄衣少将,他本以为轩只是一个虚有其名,实际上连三流刺客都不能击退的庸人,但今日交手却被他招招紧逼的剑法震撼了。举手投足间将宝剑的作用发挥到了极致,哪怕只是轻轻地勾手,也能激散出凌厉的剑气。自己无坚不摧的力量竟然会招架不住,这是他从来也没有考虑过的事情。 萧毓晨见池渊没有回攻过来,便也停止了进攻。他绑在脑后的长发此刻已解散开来,被夜里凉得渗骨的风凌乱地托起。他的脸庞在月光的包裹下呈现出一道极尽完美的轮廓,像是一尊无瑕的玉雕,映着温煦的光泽。 “皖,景柔,我们走。”他的声音沉稳而又透着威严,皖和景柔仿佛从一个美好的梦里醒过来一般恍惚地像萧毓晨的身边靠拢,而池渊竟没有阻止。 身着战甲的将军定定地望着消逝在漆黑夜色里的三个身影,过了好久才像个被吸净了血的干尸一般拖着脚步向自己的营帐挪去。 萧毓晨不知带着皖和景柔在荒凉的大漠里走了多久,那把宝剑的红光才彻底散去。萧毓晨顿时像只被水打湿的飞鸟,跌坐在一堆沙石上再也起不来了。皖小心翼翼地将宝剑收回剑鞘,用复杂的眼神注视着萧毓晨。 “萧毓晨,你刚才好厉害!我都看呆了!你什么时候学的剑法?”景柔好像刚刚回过神来,立刻像个孩子一样大呼小叫起来。 “不是我,是那把剑……自己动了。”萧毓晨仍然记得自己握着宝剑时的触感,那种丰盈的感觉,就像是干涸的大地遭遇久违的瓢泼大雨,雨水不停地钻进龟裂的地缝,一直滋润到地心深处。他甚至觉得,他不是第一次这样使剑,以前,应该一直都是这样。 “那这把剑可真是宝贝啊,比我的龙吟凤鸣还要神呐!皖,这宝贝叫什么?”景柔看着那把纯白如雪的宝剑,眼睛变成了星形。 “它叫……阴阳血骨。”皖的声音在空旷的平野内显得格外的清晰,像是一根绷紧的弦,勒出一道明显的印记,刻在沙石上,刻在风里。 这把阴阳血骨,因为在锻造的时候融入了皖的师父的血液而具有通灵的力量。但照理说,只有同为阴阳师的皖才能驾驭这把灵剑,那么萧毓晨又为何能使用得那般轻车熟路?皖只能想到一种可能,他因为自己诞生出那样的想法而感到……恐慌。 Chapter20.红颜薄命 三个人找到了一块能用来挡风的巨石,便在那里将就了一夜。谁也没睡踏实,天蒙蒙亮便又踏上了旅途。不知跋涉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野树林。 不着一叶的秃枝颓然地指向天际,像是快要渴死的旅人用尽全力向天空伸出双臂,祈求降下一丝雨水,却徒劳无获。萧毓晨等人谨慎地走进这片荒芜的土地,他们的头顶是一团厚重的阴云,像是一堆掉进了泥潭的棉花,冷风从他们耳边呼啸而过,却吹不散头顶的阴霾。 “还要走多久才能抵达最近的城镇啊?咱们可是一点粮食都没有啊,连水也是……”景柔用袖子抹去鬓角的汗水,尽管周围四处弥漫着阴冷的气压,她仍然走得汗流浃背。她的蚕丝绸裙摆已经被磨出了好几个缺口,原本淡粉色的外层薄纱也已经染满尘埃。那双比她的脚小两号的绣花鞋像一把铁箍,让她细嫩的脚掌饱受摧残。周围的枯木一个个东倒西歪地插在地里,像是在暗示行走在大漠中的旅人最后的下场。景柔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再走上半日应该能碰见一处村庄,到那里可以补充粮食和水分,运气好的话还能牵走几匹马。”皖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水囊,轻轻晃了晃,知道里面还剩下不少水,便递向了景柔。凤鸾殿里的人,身子都是泡着玉液琼浆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份罪。景柔虽然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凤鸾使者,但是一个女子能穿着这样拘谨的服饰行走至此实属不易。 “谢谢。”景柔接过皖递来的水囊浅浅地笑了一下。她很珍惜地啜了两口便盖好了盖子,把水囊还给了皖。尽管最初来找他们的时候,景柔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但她现在真的萌生出一丝要跟着他们二人一起行走天涯的念头了。这两个人都活得真切,活得率性,不像她在凤鸾殿见到的那些见风使舵的丫头片子或是颐指气使的老道姑。如果是他们两个的话,就算再也回不到以前的世界也值了。 “对了,”萧毓晨一路都在低着头回忆昨夜的那场短暂的拼斗,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猛地抬起了头,“我一直有个地方想不明白,池渊要谋反,他为什么还要替国君到这里平定反贼?为什么还要让传令兵快马加鞭赶回朝廷报信?趁乱杀进国都不是更好?” “这个嘛……凭池渊的实力想要击败当今王主的军队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国都里还有另一个人不太好对付。”景柔皱了皱眉头,好像要开始解释一段非常复杂的关系。 “莫非是……皇太子?”皖试探地问道。 景柔点了点头:“皇太子灵霄是下一任王位继承人,从少时起便被寄予厚望。他的武功在全朝范围内都是数一数二的,更何况手底下还有一支精英部队——燮御廷军,战斗力不可小觑。如果贸然进军北上,定会遭到灵霄的严厉打击,到时候再加上国家军队联合阻击,胜算微乎其微。而这个时候就会让第三者渔翁得利,池渊才没那么傻呢。” “那照你这么说,皇太子岂不是第三位龙脉继承人?”萧毓晨又遭雷劈了…… “那是当然的吧,他本来就拥有皇室血统,而且文武双全,最先想到的就应该是他啊。”景柔的语气非常不容置疑。 “那我还是不要争了,天下交给皇太子不是很合适吗?我干嘛跟着乱啊?”萧毓晨突然停住了脚步,眼睛定定地望着景柔和皖,希望征得他们的同意。 “不行。”景柔脱口而出,旋即又好像后悔了一般别过了脸,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 “为什么不行?原本继承龙脉的就应该是轩,而不是我啊。现在又有足够胜任的人选来操掌天下,不是两全其美么?”萧毓晨没有发现景柔突变的脸色,如果他看到了那双像是会滴出血来的眸子,他就不会这样眉飞色舞地劝说了。那双漆黑如上乘黑宝石一般的瞳仁,此刻被蒙上了一层薄雾,模糊了起来。 “我……”景柔欲言又止,两只美玉般细腻的素手不安地来回摩挲着,把袖口的薄纱都揉皱了。她不想为了自己苟活而剥夺萧毓晨选择自由的权利。她和萧毓晨一样都是穿越而来的,因此她深刻的明白别人的命运被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感受。哪怕自己再弱小,都不得不背负起沉重的使命,即使这份使命原本不属于自己。她倒霉,穿到了凤鸾使者的身上,可萧毓晨不一样,他还有机会逃过命运设下的陷阱。 景柔咬了咬牙,狠狠地说:“算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若是不想继承龙脉的宿命,就和皖一起走吧。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过平静的生活去!”景柔知道自己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她觉得自己很傻,竟然为了一个才认识两天的人愿意搭上自己的性命,可她实在不忍心看着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人也被囚禁在荒唐的宿命里。然而,她也同样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生命有着多么强烈的渴求。 两股温热的液体在景柔的脸上蜿蜒开来,这滚烫的温度带着生命的痕迹缓缓流下,告诉景柔她对这个世界有多么眷恋。 “景柔……你怎么哭了?”萧毓晨没想到自己的一番美好愿望会惹女孩子伤心流泪,立即慌了神。他手忙脚乱地上前扶住景柔的肩膀,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别哭呀。我们带你一块儿走还不行么。” 景柔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便忽然被萧毓晨的脸占满了整个视线。她哭笑不得地踢了萧毓晨一脚,嗔怪道:“谁是因为要和你分开才哭的呀,自恋狂!” “哎呦!那你为什么……”萧毓晨吃痛地退了两步,不解地问。 “我……”景柔抹了抹眼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本来想帅气地放他们走,结果自己却哭得泪眼汪汪的,真没用!现在怎么收场?实话实说,摊牌? 景柔望着萧毓晨明媚如雨后阳光般的脸庞,觉得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听说凤鸾殿之所以被历代王主奉为至尊,是因为那里的人对龙脉的守护献出了巨大的代价。景柔姑娘,你是不是瞒着我们什么?”一直一言不发的皖突然开了口。 “这……唔……”景柔被问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地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皖的眼神像是轻吻着礁石的海浪一般柔和地闪着微光,那温柔的包容感让景柔忍不住要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她想要避开那直接而又深邃的眼神,但是却发觉自己已经移不开视线了。 “还要付出代价啊?那我收回刚才说的话,要是我当不了皇帝会害了你的话,说什么我也不能弃权啊。你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我报恩还来不及呢。”萧毓晨也跟着随声附和。 景柔的心理防线终于溃围,心底翻腾不息的求生欲望连绵不断地喷涌而出,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这一次,却是因为高兴而泪流满面。 “这可是你们让我说的,日后……日后不许说我用这个胁迫你们。”景柔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萧毓晨见她的袖子都湿透了,于是把自己的袖子伸了过去,景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截青色的袖子,心想黑衣服脏了也看不出来,便毫不客气地借用了。擦干了眼泪,这才平静下来,说道:“我听师姐说,以前的龙脉继承人代代只有一人,唯独这一次有三个人。但是真正能够继位的只有一人,剩下的两个人只能被淘汰。被淘汰了的龙脉继承人倒还好,顶多也就是流落街头什么的。但是追随他们的两位凤鸾使者就惨了,她们会……” 景柔吞了一口唾沫,正色道:“会死的。” Chapter20.红颜薄命 三个人找到了一块能用来挡风的巨石,便在那里将就了一夜。谁也没睡踏实,天蒙蒙亮便又踏上了旅途。不知跋涉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野树林。 不着一叶的秃枝颓然地指向天际,像是快要渴死的旅人用尽全力向天空伸出双臂,祈求降下一丝雨水,却徒劳无获。萧毓晨等人谨慎地走进这片荒芜的土地,他们的头顶是一团厚重的阴云,像是一堆掉进了泥潭的棉花,冷风从他们耳边呼啸而过,却吹不散头顶的阴霾。 “还要走多久才能抵达最近的城镇啊?咱们可是一点粮食都没有啊,连水也是……”景柔用袖子抹去鬓角的汗水,尽管周围四处弥漫着阴冷的气压,她仍然走得汗流浃背。她的蚕丝绸裙摆已经被磨出了好几个缺口,原本淡粉色的外层薄纱也已经染满尘埃。那双比她的脚小两号的绣花鞋像一把铁箍,让她细嫩的脚掌饱受摧残。周围的枯木一个个东倒西歪地插在地里,像是在暗示行走在大漠中的旅人最后的下场。景柔心里忐忑不安起来。 “再走上半日应该能碰见一处村庄,到那里可以补充粮食和水分,运气好的话还能牵走几匹马。”皖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水囊,轻轻晃了晃,知道里面还剩下不少水,便递向了景柔。凤鸾殿里的人,身子都是泡着玉液琼浆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份罪。景柔虽然不是什么货真价实的凤鸾使者,但是一个女子能穿着这样拘谨的服饰行走至此实属不易。 “谢谢。”景柔接过皖递来的水囊浅浅地笑了一下。她很珍惜地啜了两口便盖好了盖子,把水囊还给了皖。尽管最初来找他们的时候,景柔仅仅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但她现在真的萌生出一丝要跟着他们二人一起行走天涯的念头了。这两个人都活得真切,活得率性,不像她在凤鸾殿见到的那些见风使舵的丫头片子或是颐指气使的老道姑。如果是他们两个的话,就算再也回不到以前的世界也值了。 “对了,”萧毓晨一路都在低着头回忆昨夜的那场短暂的拼斗,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猛地抬起了头,“我一直有个地方想不明白,池渊要谋反,他为什么还要替国君到这里平定反贼?为什么还要让传令兵快马加鞭赶回朝廷报信?趁乱杀进国都不是更好?” “这个嘛……凭池渊的实力想要击败当今王主的军队还是不成问题的,只是国都里还有另一个人不太好对付。”景柔皱了皱眉头,好像要开始解释一段非常复杂的关系。 “莫非是……皇太子?”皖试探地问道。 景柔点了点头:“皇太子灵霄是下一任王位继承人,从少时起便被寄予厚望。他的武功在全朝范围内都是数一数二的,更何况手底下还有一支精英部队——燮御廷军,战斗力不可小觑。如果贸然进军北上,定会遭到灵霄的严厉打击,到时候再加上国家军队联合阻击,胜算微乎其微。而这个时候就会让第三者渔翁得利,池渊才没那么傻呢。” “那照你这么说,皇太子岂不是第三位龙脉继承人?”萧毓晨又遭雷劈了…… “那是当然的吧,他本来就拥有皇室血统,而且文武双全,最先想到的就应该是他啊。”景柔的语气非常不容置疑。 “那我还是不要争了,天下交给皇太子不是很合适吗?我干嘛跟着乱啊?”萧毓晨突然停住了脚步,眼睛定定地望着景柔和皖,希望征得他们的同意。 “不行。”景柔脱口而出,旋即又好像后悔了一般别过了脸,目光一下子黯淡下来。 “为什么不行?原本继承龙脉的就应该是轩,而不是我啊。现在又有足够胜任的人选来操掌天下,不是两全其美么?”萧毓晨没有发现景柔突变的脸色,如果他看到了那双像是会滴出血来的眸子,他就不会这样眉飞色舞地劝说了。那双漆黑如上乘黑宝石一般的瞳仁,此刻被蒙上了一层薄雾,模糊了起来。 “我……”景柔欲言又止,两只美玉般细腻的素手不安地来回摩挲着,把袖口的薄纱都揉皱了。她不想为了自己苟活而剥夺萧毓晨选择自由的权利。她和萧毓晨一样都是穿越而来的,因此她深刻的明白别人的命运被强加在自己身上的感受。哪怕自己再弱小,都不得不背负起沉重的使命,即使这份使命原本不属于自己。她倒霉,穿到了凤鸾使者的身上,可萧毓晨不一样,他还有机会逃过命运设下的陷阱。 景柔咬了咬牙,狠狠地说:“算了,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若是不想继承龙脉的宿命,就和皖一起走吧。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过平静的生活去!”景柔知道自己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她觉得自己很傻,竟然为了一个才认识两天的人愿意搭上自己的性命,可她实在不忍心看着和自己同病相怜的人也被囚禁在荒唐的宿命里。然而,她也同样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于生命有着多么强烈的渴求。 两股温热的液体在景柔的脸上蜿蜒开来,这滚烫的温度带着生命的痕迹缓缓流下,告诉景柔她对这个世界有多么眷恋。 “景柔……你怎么哭了?”萧毓晨没想到自己的一番美好愿望会惹女孩子伤心流泪,立即慌了神。他手忙脚乱地上前扶住景柔的肩膀,结结巴巴地说道:“你……你别哭呀。我们带你一块儿走还不行么。” 景柔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便忽然被萧毓晨的脸占满了整个视线。她哭笑不得地踢了萧毓晨一脚,嗔怪道:“谁是因为要和你分开才哭的呀,自恋狂!” “哎呦!那你为什么……”萧毓晨吃痛地退了两步,不解地问。 “我……”景柔抹了抹眼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本来想帅气地放他们走,结果自己却哭得泪眼汪汪的,真没用!现在怎么收场?实话实说,摊牌? 景柔望着萧毓晨明媚如雨后阳光般的脸庞,觉得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听说凤鸾殿之所以被历代王主奉为至尊,是因为那里的人对龙脉的守护献出了巨大的代价。景柔姑娘,你是不是瞒着我们什么?”一直一言不发的皖突然开了口。 “这……唔……”景柔被问得哑口无言,支支吾吾地半天挤不出一句话来。皖的眼神像是轻吻着礁石的海浪一般柔和地闪着微光,那温柔的包容感让景柔忍不住要把自己的秘密和盘托出。她想要避开那直接而又深邃的眼神,但是却发觉自己已经移不开视线了。 “还要付出代价啊?那我收回刚才说的话,要是我当不了皇帝会害了你的话,说什么我也不能弃权啊。你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我报恩还来不及呢。”萧毓晨也跟着随声附和。 景柔的心理防线终于溃围,心底翻腾不息的求生欲望连绵不断地喷涌而出,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这一次,却是因为高兴而泪流满面。 “这可是你们让我说的,日后……日后不许说我用这个胁迫你们。”景柔一边擦眼泪一边说。萧毓晨见她的袖子都湿透了,于是把自己的袖子伸了过去,景柔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那截青色的袖子,心想黑衣服脏了也看不出来,便毫不客气地借用了。擦干了眼泪,这才平静下来,说道:“我听师姐说,以前的龙脉继承人代代只有一人,唯独这一次有三个人。但是真正能够继位的只有一人,剩下的两个人只能被淘汰。被淘汰了的龙脉继承人倒还好,顶多也就是流落街头什么的。但是追随他们的两位凤鸾使者就惨了,她们会……” 景柔吞了一口唾沫,正色道:“会死的。” Chapter21.袅水之西 经过三个多时辰的长途跋涉,一行人终于在渴死路边之前抵达了皖口中所说的村庄。村口的大门上赫然印着“水西村”三个大字,原是因为坐落在袅水西岸而得名。虽然水西村地处大漠边境,但水源却异乎寻常的充足,繁荣的景象与戈壁的荒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村子的面积不大,居民也不多,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商铺酒家,客栈茶馆一应俱全。地道的女儿红香气,和着清新的脂粉味道,在街上弥散开来,令人流连往返。姑娘们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在卖首饰的摊位面前停留,又给村子增添了一道风景线。商贩们卖力地吆喝着自己的商品,尽管已是晌午时分,却都不着急吃饭休息。 景柔最先冲进了村子,她瞪着村子里的建筑物,一栋一栋地过滤,然后锁定了一家名叫“袅烟客栈”的旅店,直冲而去,全然不顾淑女形象。萧毓晨和皖相视一笑,任由她自己瞎跑,两个人走得悠然自得,有条不紊。 景柔一路小跑很快便抵达了客栈门口,刚想伸手问皖要银两,一回头,却发现那两人早已不知去向。她咽了口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四下张望,发现萧毓晨和皖被一群女子堵在了路口,气得一跺脚,赶紧上去拉人。 “你们两个……”景柔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进人群,刚想发飙,却见人群中间两名男子英气逼人,耀眼得令人炫目。 皖一袭白衣,翩翩然如仙人下凡,浑身散发着一股决然物外的气质。手中的阴阳血骨为他增了几分硬朗之气,但眉宇间的阴柔仍旧尽显无余。体欺皓雪之容光,脸夺满月之润泽,双双眉黛,对锁春山。一个浅笑瞬间令无数少女沦陷。 萧毓晨身着青衣,面如冠玉,玉树临风。举手投足间,尊贵的气质像是一层薄薄的柔光罩在他全身上下,岩岩若孤松独立。狭长的凤目里涤荡着春水般柔和的微波,因为不擅长被这么多女孩子围着而有些手足无措,慌乱间又多了几分可爱。于是目光所及之处又是花痴声一片。 景柔第一次认真地观察他们两个,这才发觉自己身边的两人原来是这么帅气,不觉又有点沾沾自喜。趁着她傻笑的功夫,萧毓晨抓起他的胳膊便和皖一起夺路而逃。三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闪进了袅烟客栈,这才摆脱了女人们的围追堵截。景柔捂着胸口直喘粗气,纳闷为什么明明是同类,但是自己的战斗力却远远不及这些村女。 “老板,还有空房么?”皖的声音响起,气息竟丝毫不乱。 “有有有,我看看啊,还有两间呐。”一位额头上贴着膏药的大叔搓着手客气的回话道。 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有点像……绯红…… 景柔见状嬉笑两声,把皖往萧毓晨方向一推,顺水推舟道:“正好你们俩一间,我一间,没意见吧?” “哦,没意见呐。”萧毓晨很高兴地拉过皖,向景柔投去了感谢的目光。可仔细想想,这样的安排再正常不过了,他们俩不住一块儿,难道让景柔一个黄花闺女和他们中的一人共处一室吗?那这个世界可真是扭曲了…… 于是皖付了房费,便和萧毓晨一起上了楼。景柔跟在他们后面,望着两道身影心底竟浮现出一个和谐的词汇——“开房”。她用力地晃了晃头,竭力克制住内心不纯洁的思想,告诫自己不要想入非非……可是腐女的本行不就是yy加脑补吗?想到这里,景柔瞬间释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性命无忧了,先前压在胸口的大石纷纷落地,景柔利利索索地出了一口气,心情舒畅多了。 景柔看着皖和萧毓晨进了屋,嘴角不觉勾上一个微小的弧度,眼珠子一转,也凑了过去。 萧毓晨坐在房间正中央的小桌旁,看着皖把行李收好,把剑放在床头。他温婉的目光注视着皖的一举一动,像要把他印在自己深黑色的瞳仁里一般。皖的青丝,皖的峨眉,皖的唇瓣,在萧毓晨眼中就像艺术品一样,增之一分则嫌长,减之一分则嫌短。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离不开皖了,哪怕每一分每一秒都跟他在一起也觉得不够。这种强烈的感觉起先是没有的,但是自从步入那大漠,胸腔里的那股热气便越来越翻涌不息,带动着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连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深夜的刺客、池渊的叛变、景柔的出现……一连串复杂而又沉重的事件浮出水面,让萧毓晨有些错愕。但等到他理顺思路之后,却发现真正弥留在自己的心头的却是那一晚那个缠绵的深吻。萧毓晨觉得有什么东西在他心底冲撞,一遍又一遍,来势汹涌而又难以抑制。 皖原本在安置随身带来的物品,却渐渐觉得脸颊上传来一阵又一阵的炽热。他转过头,发现萧毓晨正用一束滚烫的视线凝视着自己,脸上不觉更热了。 “你干吗看我?”他不自在地问道。 “好看啊~”萧毓晨厚颜无耻地说道。 “还有功夫开玩笑!咱们接下来要去哪都不知道。” “去哪都行,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好了。”萧毓晨笑得比春花还灿烂,他自己都没发觉自己原来可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说出这么让人不好意思的话,竟然觉得有一点得意。 门外景柔正在屏息凝神,十分敬业地偷听着,差点没被萧毓晨这句话激动得背过气去。心想这不是传说中bl小说里的经典台词吗?竟然在有生之年还能有幸收听到现场直播版本,实在是没白活啊! “跟你说正经的,咱们不能在这儿停留太久,明天一早就得启程了。”皖尽量摒除杂念,将话题引向正路。 景柔恨不得进去把皖的嘴封上,看他再说些煞风景的话。但为了不暴露自己,只能忍着听下去。 “唉……”萧毓晨为皖的不解风情叹了一口气,不情愿地说道,“我不是说要去练武功的嘛,当然要先找教练啊。” “教练?” “呃,就是师父。” 皖愣了愣,问道:“你不是……要我教你?” “啊?”萧毓晨没想到皖会这么问,他虽然也考虑过让皖教自己。但皖毕竟是靠阴阳魂血骨的威力出招,论剑术并不算上乘。而且若想保护皖和景柔,必须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他要找的这位师傅身手不能低于池渊,甚至不能低于灵霄。虽然萧毓晨面上很靠不住,但实际也有自己的考量,在他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人可以胜任。尽管这个人态度有点恶劣……但萧毓晨已经下定决心,不管对方要求什么都尽量满足,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皖几乎是下意识问出了刚才那句话,一说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心里的那点小小的自作多情正在逐步泛滥,表现在他的脸上好像红透了的大樱桃。看在萧毓晨眼里更是销魂,简直可以用娇艳欲滴来形容。他一把将皖拉入怀中,用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发丝,道不尽的宠溺瞬间溢满了整个屋子。 “你……你这是干什么。”皖本来就已经羞愧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现在又被萧毓晨抱着,脸红得就快要滴出血来。皖的心跳已然超出了正常的速度,他担心萧毓晨发现,便不由得挣扎起来,但换来的却是更紧的拥抱。 萧毓晨的两只手死死地扣在皖身前,身上温暖的体温透过衣服缓缓地传递向皖的身体。皖觉得自己就快被煮熟了,浑身上下热得不行,想挣脱却又挣脱不开,只能任由对方把自己嵌在怀里。 “你连我都拧不过,还想教我?”萧毓晨好听的声音从头顶传来,一股柔和的气息同时在发际绽开,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脖子。 “我这是因为……”因为心跳加速而使不上力气?皖自认为自己没有萧毓晨那么厚脸皮,说不出口。 “因为……被我迷得浑身瘫软了吧?哈哈~”萧毓晨自恋地说道,然而这一次确实被他说中了。他清澈的声音在皖的耳边浇灌出一朵朵绯色的花朵,带着诱人的香气,深入骨髓。皖觉得自己就快要融化在他的笑声里了,那些甜言蜜语好像都顺着衣领钻了进去,在皖的后背种下一颗颗小疙瘩。 忽然间,房门突然动了一下,萧毓晨下意识地松了一下手,皖趁机赶紧跳了起来。 “谁在门口?”萧毓晨十分扫兴地问道。 景柔的心“咯噔”一声揪了一下,心想自己怎么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掉链子,一激动抓住了门边差点儿扑进去啊!这下惨了…… “是我……呵呵……”景柔决定采取傻笑政策,蒙混过关。 “……”一见来人是景柔,皖顿时觉得自己的脑袋已经冒烟了,自从他得知“腐女”这个词的含义之后,他的心里就对景柔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抵触情绪。尽管看到她受苦受累也会于心不忍,但是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和她拉开些距离。而这一回已经第二次被她目睹了“案发现场”,皖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出窍了。 萧毓晨也很无语,虽然他身为一个现代人,可以勉强理解景柔这一类女生的想法,但真被看到时还是有些尴尬。自己本身也没干什么好事儿,又不能埋怨人家,但是气氛正好却被打断着实有些别扭,更不用说景柔还在门口偷窥了全过程…… “我……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你们当我不存在好了。”景柔见气氛冷了下来忙改变战术,拒不承认自己的罪行。 然而对面那两个人仍然表情凝重。 “我……我……哎呀,你们杀了我算了!我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我下次再也不敢了,真的,我保证!”景柔急得就差给他们跪下了。 “我们也没说什么啊……”萧毓晨无奈地说道,“只是……” “没什么只是,我真知道错了,这就回去。你们两个继续,萧毓晨,你一定严格执行下一步,你懂的哈,我祝福你们!”还没等萧毓晨说完,景柔便吡里吧啦说了一大堆,然后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萧毓晨原本想告诉她以后偷听别再出动静,可惜人家没给他提建议的机会。 皖则是一直在考虑景柔所说的“下一步”指什么,他觉得一丝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还没来得及做出防备,便被萧毓晨从身后一把拉到了床上。 萧毓晨一点空闲也没留给皖,轻轻俯身过去,便用自己的唇封上了皖的。四片唇瓣之间没有一丝空隙,只有柔软的触感滋生出火热的爱意。皖还没有回过神来,萧毓晨的舌头便已经从他的齿间滑出,皖只觉得一种像是剥离神经一样的感觉疾速地灌制头顶,思考回路便瞬间被切断了。他又一次在萧毓晨的主动之中被动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享受这一吻。从萧毓晨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令他心醉神迷,仿佛身体已经不再是自己的,灵魂也不再是自己的。皖有些贪婪地嗅着萧毓晨身上的味道,感觉从舌尖传来的柔滑还在逐渐扩散。 “嗯……”萧毓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解开了皖的衣衫,他的手指触碰到皖的肌肤的瞬间,皖不由得发出了一声呻吟。那是指尖的微凉和腹部火烧火燎的热度互相碰撞而产生的绝妙感触,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萧毓晨嘴上松了一些,只在皖的嘴边来回摩擦着。他的手缓缓地下移,在皖的大腿内侧留恋地停驻,玩味地抚摸着那片富有弹性的皮肤。皖的神智已经在清醒和迷蒙的边缘徘徊,他的身体轻轻地颤抖着,不知是在挣扎还是在迎合。他全身上下都在散发着惊人的热量,好像有一股火焰在身体内部熊熊燃烧,然后喷薄而出,一发不可收拾。 皖缓缓睁开双眼,好奇却又不好意思观察萧毓晨的表情。他勉强从萧毓晨的唇边挣脱,视线只扫过那弯新月一样微微上扬的嘴角,便又是一番脸红心跳。他还没有看到萧毓晨的眼睛,便已经知道眼前的男子正用及其魅惑的眼神审视着自己。这样的目光他以前也曾见过,只是不曾这般靠近,也没有这般异样的感觉。那个风流倜傥的轩,也对他笑过,对他温柔过,但这些都不只属于他一人。可萧毓晨的种种却那样真实,那样亲昵,好像现在从下体传来的可以让全身酥化的温热,仅仅是他才可以感受。他不需要荣华富贵,权力地位,仅仅是一个随时向他张开的怀抱,便一生无憾。 就像他说的,与君相伴,别无他求。 Chapter22.浪子回头 萧毓晨等人在水西村停留了一整天,粮食和水源都已悉数备齐。皖付了银子差店小二牵来三匹马,几乎是做好了启程的全部准备。 “皖,我想给家里写封信。”萧毓晨在临走前突然说道。 “嗯?做什么?”皖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问道。 “你看,咱们出来这么久了,都没写过一封家书。两个老人在家里等不着消息该担心了……再说,我不是要去找老师么,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家,是不是得打个招呼啊。”萧毓晨说得头头是道。 皖思考了片刻,突然发现自己还没有问过萧毓晨认定的师父是谁,连忙问道:“这么说来,你还没告诉我你想拜谁为师呢。” “这个嘛……我也不认识几个人,目前能想到的……只有芷岚一人。”萧毓晨无奈地撇了撇嘴,话音刚落,便见皖吃惊得差点把手里的阴阳血骨扔在地上。他料想到皖会是这番反应,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底,只是他在脑海里搜罗了好几圈,竟然只有那个飞扬跋扈的大哥符合武术指导的全部条件。 “你说大公子?” “嗯,没错。” 皖确认萧毓晨没有在开玩笑之后,两道细眉不觉紧紧地扭在了一起,陷入了犹豫。一旁的景柔不知道内情,看着两位同伴露出这样意味深长的表情,顿时觉得云里雾里,插嘴问道:“芷岚是什么人啊?” “轩的哥哥。”萧毓晨简洁明了地答道。 “那不是很好吗?我听说轩很厉害,他的哥哥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吧?你们愁什么?” “大公子何止是差不到哪里去?他的身手和轩不相上下,而且比轩更早当上将领,战功赫赫,已经拥有了自己的封地。但是……” “但是?”景柔抓住了皖的话尾。 “但是他们兄弟不和。”萧毓晨接过了他们的话,像局外人一样客观地陈述道。 “现在应该说是你们兄弟不和了。”皖冷冷地说道,“别忘了你还欠他一场决斗。” “啊,对啊,我都忘了。”萧毓晨一拍后脑勺,恍然大悟,但是脸上丝毫没有胆怯之色,仿佛要跟芷岚过招的人不是他一样。 “还要决斗?这关系也太差了吧……”景柔黑线四起。 “总之,我不赞成。”皖总结道。 “那你说我怎么办?池渊现在肯定在追杀我,皇太子那边又不好意思开口,其他人我又不认识。这样下去我肯定是要玩完的啊!我当不上皇帝事小,让景柔白白牺牲可就不好了。”萧毓晨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劝说道。 皖瞥了一眼景柔,一时间无言以对。可他又很清楚芷岚的为人,虽不能说其阴险狡诈,但对于轩,那个面容索然的男人从来没有心软过。他其实是在嫉妒轩享有的青睐与关怀,同样的才能,同样的家世,何况他还是长子,但轩却更受瞩目。尽管他得到了比轩更高的官位,建立了比轩更多的战功,但却得不到别人对他的赞扬。那些阿谀奉承,见风使舵的小人再多也没有用,他只想要一个真心赏识他的人,却知音难求。因此,芷岚对于皖,对于自己的父母,对于轩身边的一切都采取彻彻底底的敌对态度。没有人愿意走近他,那么他便要让别人跟他一样形单影只。 “事到如今,只有一个办法。”皖叹了口气,重重地说道。萧毓晨立刻竖起耳朵,认真听讲。 “你要想办法让芷岚知道你赏识他。” 家书是由皖代笔的,一是因为萧毓晨的软笔书法实在拿不出手,二是他现在已经大脑混乱到了语无伦次的程度了。 走出客栈的时候,萧毓晨满脑子都是皖刚刚对他说的话。此时此刻,就像有成千上万只蜜蜂在他脑袋里群魔乱舞,嗡嗡作响,思考能力在这种恶劣的环境里逐渐趋近于零。他昏昏沉沉的迈出门槛,心不在焉以至于撞上了停在他前面的景柔。 “你怎么忽然停下了?”萧毓晨埋怨道。 “你看,前面路口好像很热闹的样子,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顺着景柔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有一堆人在不远处的街头围了一大圈,这阵势,比围观萧毓晨和皖的时候盛大多了。 皖拦住了一个像人群方向跑去的路人,客气地询问了前方的情况,这才得知原来有一位浪子来到水西村,正在向众人兜售一把宝剑。这里位置偏僻,村民们又都安居乐业,过着自给自足的小农生活,很少有机会开眼界,于是便都停下手中的活计去看热闹。 “咱们也去看看吧,我也没见过宝剑。”景柔看着密集的人群,心里直痒痒。 “阴阳血骨不就是宝剑?你想看随时都可以。现在咱们该出发了。”皖有条不紊地将行囊系在马鞍上,欲翻身上马,却被萧毓晨一把拉住。 “看看又不会怎么样,瞅一眼就走。”萧毓晨的目光里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可算是抓住了拖延时间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于是皖在萧毓晨的生拉硬拽和景柔的推推搡搡之中极不情愿地来到了人群之中。 三个人刚刚靠近,脚步还没有站稳,便突然看见眼前的茫茫人海瞬间退出一条道路来。空隙之处站着一位身着粗衣,发型凌乱的男子,手提一把纯黑的长剑,当是那位引起动的浪子。只见他浓眉大眼,鼻梁高挺,虽然风尘仆仆,却能看出眉宇之间透着和身份不相符的英气。小麦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闪亮的光泽,宽阔的胸膛挺拔而又坚实,充斥着雄性特有的阳刚之气,甚至可以说,那是一种霸气。他的目光从皖身上移到他的阴阳血骨上,眼神中弥漫出一丝颇浓的兴味。如同老鹰发现了猎物,又如同……野狼找到了同伴。 “这位兄弟,也有把好剑嘛。” “过奖了。”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手中的武器,从剑柄到剑身没有一点杂色,和他的阴阳血骨正相反,通体的纯黑。反射着阳光的剑刃上好像流动着一股看不见的黑色液体,仿佛是灵魂深处最的黑暗,看得久了便会在心头萌滋生出一丝危险的意向。 “要不要比试两下?” 没想到对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皖稍稍愣了一下,随即婉拒道:“难得这位兄台兴致甚佳,只可惜在下急着赶路,恕难奉陪。” “别这么说嘛,只是过两下招,不会耽误太多时间。你们有时间过来凑热闹,也不差这一会儿吧?” “就是啊,比划两下吧!”“对啊对啊,让我们也开开眼。”“有好戏看了。”周围的人群在这名浪子的煽动下立刻沸腾起来,围观的人数瞬间增加,把皖等人的退路堵得水泄不通。三个人被挤进了中间的空地,四周的人潮构成了一个天然的圆形擂台场区,刚好用来比武。 “先说好,我这把剑可非同一般,不光剑本身锋利无比,还能上通天宿,下指地脉——是把神剑啊。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兄弟你会阴阳术吧?一会儿咱们过招,要是我败下阵来的话,看你是个有缘人,这剑白送你。如果有幸让我占了上风,冒昧地提出一个请求,可否将你那把宝贝也让给我?” 皖脸色一正,断然道:“在下有这一把剑就足够了,阁下的宝剑若真是神剑,我更是担待不起。我们真的没有时间在此停留,还请行个方便。” “我是很想放你们走,可这剑似乎不同意啊。”只见那把黑色长剑忽然抖动不止,尖锐的爆鸣声在空气中炸裂开来,犀利的剑气如同可以撕裂一切的巨手直奔皖而来。与此同时,皖手中的阴阳血骨竟然也爆发出强烈的震荡,艳红色的光芒再一次包裹住整个剑身,明明皖还没有施术,剑便自己动了起来。 两把剑一黑一白,仿佛活物一般在空中上下飞舞。浪子轻松地挥动长剑,招招狠绝,皖吃力地握着阴阳血骨,明显招架不住。此前从未发生过宝剑自己行动的情形,皖也从来没有使剑使得这般费力。他觉得这把剑像是有意识一般拼命挣脱着,一边自行抵挡着对方猛烈的进攻,一边……寻找着它的主人。 皖心头一紧,再次对自己内心萌生出的想法感到吃惊,阴阳血骨在寻找它的主人?它的主人不就是自己么?不,不是这把剑在动,而是寄宿在这把剑上的灵魂在挣扎!某个人的灵魂自从那一晚从战营逃脱直至今日与眼前素昧平生的浪子交手一直潜伏在剑中,未曾消散! 浪人的剑法越来越繁复,漆黑的长剑向外激射着暴虐的杀气,一波接一波袭向皖。皖的衣衫被凛冽的剑气割开十几个细小的开口,一个个破洞在线头的包围中张裂开来,宛如死人外翻的嘴唇。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逐渐开始溃散,他们都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了。那名浪子分明是要置这位白衣青年于死地,倘若再留在这里,必将受到牵连。不一会儿工夫,人声鼎沸的街头便只剩四个人影。景柔甚至掏出了她的玉笛,却根本敌不过那位浪子的内力,笛声在传出之前就已经湮灭在肃杀的剑光之中。 “你快想想办法啊!”景柔急得冲萧毓晨大喊道,然而她这时才发现,萧毓晨不知什么时候已是满头大汗,面色苍白,像是得了重病,摇摇欲坠。 “喂,你怎么了?”景柔连忙扶住萧毓晨,急切地问道。 “我也不知道,浑身的血管像是被捏住了一样,有什么东西压迫着心脏,喘不过气来……”萧毓晨紧紧地捂着胸口,他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气息在他的四肢百骸之内剧烈的冲撞着,好像要撕裂他的身体,破壳而出。眼前是皖被逼得疲于招架的景象,明明已是心急如焚,却没有一点力气。好像全身的精气都被吸食殆尽一般,只剩下一个空壳苟延残喘,忍受着钻心的疼痛。 转瞬之间,皖已被击倒在地,褴褛不堪的衣衫早已沾染上飘零的尘埃,残花败柳般皱成一团。浪子的剑尖抵在皖的咽喉前半寸处,却没有再向前刺探,他的眼中翻涌着一股得手之后的成就感,将先前的戾气压了下去。 “别害怕嘛,我说过只是比试两下,不会取你性命的。”那浪子语调轻松地说道,“按照赛前的约定,你看是不是该把阴阳血骨交出来呢?” “你知道这把剑?” “哈哈,你问我知不知道这把剑?笑话!”说着浪子突然将脸上的皮肤连带着发丝一同扯了下来,原来带着人皮面具!从皮囊中露出来的脸庞十分干净,比先前的那张脸更加英俊,处处透着居高临下的威严。棱角分明的眼眶,高高隆起的鼻梁,饱满润洁的嘴唇,像是被设计出来的艺术品般呈现出完美的黄金比例。这种美和轩的妖冶魅惑不同,和皖的出尘脱俗也不同,那是一种雄性的侵略感,令人难以抗拒。 皖看着眼前熟悉的男子,大惊道:“大师兄?!” Chapter23.逐出师门 眼前奇异的男子竟是皖的师兄,萧毓晨和景柔都大吃了一惊。同样是阴阳师,皖就像是生活在白云丛中的仙子,浑身散发着类似神界的灵气,而这位师兄却是个道道地地的市井中人。尽管两个人都拥有着说不出的俊美,但显然前者以美胜出,而后者更重俊逸。 萧毓晨不知什么时候又恢复了常态,仿佛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真实而又虚幻。他怀着一种地方的心理注视着皖的师兄,内心的一角寄宿着难以形容的提防,不明缘由。 皖的师兄也同样不着痕迹地将对面的二人打量了一番,心中自有一番盘算。他轻松地笑了笑,上前一拱手道:“在下雒燚,方才多有得罪,还请见谅。” “哪里谈得上得罪我们,雒燚兄客气了。”萧毓晨同样还了一礼,但语气上却有些冰冷。他下意识地采取了敌对的态度,甚至说……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这是他穿越至此第一次有这种不舒服的感觉,眼前名叫雒燚的男子和他手中的利剑一样,向外涌动的着一缕淡淡的邪气,不足以摄人心魂,但却令人深陷沉沦。 连景柔都看出了萧毓晨的异常,赶紧在后面拽了拽萧毓晨的衣服,警示他不要过分张扬。而皖也细心地观察着雒燚的表情,担心他大师兄一个不高兴又刀剑相向。 没想到雒燚非但没有露出愠色,反而笑得更加爽朗:“哈哈,我想也是,要说得罪,也是让我的小师弟受苦了。皖,你可别怪我。” “师兄不要这样说,你这样做定是又受了师傅的指示,我明白的。”皖想起他们那位固执的师傅,善解人意地应道。 雒燚的脸上闪过一丝稍纵即逝的落寞,转而突然压低声音,严肃了起来:“你随我来,咱们换个地方说话。” 皖刚要跟着他走,却被萧毓晨一把抓住,手腕上传来的力道让皖不由得心中一紧。他知道,萧毓晨此时在生气。然而,一向心细如发丝的皖却突然猜不透萧毓晨在想些什么了。他茫然地望着萧毓晨,但是对方的目光却紧锁在雒燚身上不放。 “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说?”萧毓晨厉声问道。 “你不用担心,皖是我师弟,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我怎么会害他?只不过师门秘密不便外泄,还请多多包涵了。”说完向皖使了个眼色,自己向旁边茶馆和戏楼的夹道里走去。皖轻轻地拍了拍萧毓晨的手,承诺自己马上便会回来,这才“获准”离开。 萧毓晨看着皖离去的背影,心底不知不觉泛起一丝阴冷潮湿的感觉。就好像被在房檐下蔓延滋长的青苔包住了心脏,每一次跳动都牵动着说不出的压抑。那被尘土沾染了的白衣在萧毓晨漆黑的瞳孔中逐渐缩小,然后湮没在了阴暗的小道里。 雒燚带着皖直走到小道的尽头,阒无一人的空巷,三面环着厚厚的墙壁,退路只有一条。尽管面对着自己的师兄,皖仍然心有余悸,他觉得雒燚这次前来定有要事相商,更或许,不容商榷。 “皖,那人是谁?”雒燚的声音低沉而又旷远,仿佛来自渺远的山颠,听不分明,却又在耳边缭绕。 “他就是芷轩,礼部侍郎家的二公子。”皖毕恭毕敬地答道。 “我知道,师傅把你送去的时候我也在场。我是在问你,那壳子里面的灵体是谁的?” “师兄……”皖没有想到,雒燚的探魂术已达到这般炉火纯青的地步。不用说摆阵做法,念咒捻符,只消用肉眼观察一番便心中有数。皖一时间竟不知该不该据实相告。 “怎么?连我都不能说?”雒燚向前探了一步,把皖逼到了墙边,眼中射出的森然光芒令人目不转视。 “不是……我……” “那灵体是你通来的?把别人的灵魂安放在那个男人的身体里代替他?可笑。”雒燚支起一只手抵在墙上,高大的身躯把皖整个包在阴影之中。皖本就瘦小,在他的威慑之下更是显示出女子般的柔弱。雒燚心里揪作一团,可他面上却表现得不容一丝退避,他要皖当着自己的面把话说清楚。他来,便只为这一个目的。 “那个男人已经死了,你这样做会改变天干的走向,凤鸾殿现在不点破,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翻起这笔账!” “改变天干的走向……”皖喃喃地重复道。他已经忘记自己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所做所为的严重性了,起先是因轩的魂飞魄散而心痛得魂不守舍,后来却发现自己真正喜欢的是来自异世的萧毓晨,再然后,景柔出现,龙脉的继承人已经被偷梁换柱——这才是皖所作所为的真正严重之处。被凤鸾殿选中的应该是轩,但现在作为龙脉继承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人。皖本来以为景柔知道轩已不在却还做他的凤鸾使者是因为凤鸾殿接受了这一事实,但雒燚的话却再次将他拉回了残酷的现实。也许,自己只是凤鸾殿用来索回芷轩魂魄的棋子,但是如果轩回来了,萧毓晨该去哪里? “你别说你不知道,即使会万劫不复,也要执意如此么?”雒燚的眼中渗出点点疼惜,他不希望皖冒着生命危险只为留住一个虚假的躯壳。 然而皖却咬着牙,一字一顿地回答说:“即使万劫不复,也在所不惜。” 雒燚的手好像瞬间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地垂了下去。他深深地看着皖坚定的瞳眸,那里闪烁着他从未见过的光宇,粲然夺目令人不敢正视。他终于确认了皖的想法,然而却后悔来这里找他,心里一滴一滴地流淌着温热的液体,不只是血还是泪。 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弟,可以为了一具躯壳赴汤蹈火,而自己,却只是他生命中一个不起眼的过客。他有些动摇,因为害怕自己会因此而将长达二十余年的守护毁于一旦。 “哼,哼哼……你可不要后悔。” “我不会后悔。” 依旧是那平淡却卓绝的声音,敲在雒燚的心上,瞬间细碎了一地的悲哀。他缓缓地卸下腰间的佩剑,塞到了皖手里。 “这是……” “你拿去吧,我来这儿就是给你送这把剑的。你那把阴阳血骨已经不受控制了吧?我想你该知道现在谁可以拥有它。至于你,以后用这把浮屠鬼诛来护身吧。” “师兄……” “从此刻起,我便不再是你的师兄。师傅已经说了,若你不知悔改便将你逐出师门。从此以后你所做的任何事情都与我们无关,后果由你自己承担。你走吧。”雒燚黯然地说出此番话语便一个翻身,越过了高墙,落向了另一边。他没有说即使他不再是他的师兄也会继续守护他,也没有说不管他做了什么自己都会和他一起承担。他只是暗暗在心中立下誓约,但为君死,其愿乃偿。 萧毓晨呆呆地立在巷口,一动不动宛若雕塑。他担心皖会出事,便在远处偷听二人的对话,哪知只隐约听得“把别人的灵魂安放在那个男人的身体里代替他”一句,又听皖答道“在所不惜”,顿时万念俱灰。萧毓晨一直担心皖是因为将自己看作轩的代替品而心生情愫,如今忧虑变成了现实,他就像是一只比抛弃在街头的流浪狗一样心灰意冷。他的真心实意好像被千万个人践踏过一般,像烂泥一样堆在路边,遭人唾弃。他的存在价值若只是一具躯壳,那么这个唤作“萧毓晨”的灵魂又算什么?茫茫天地间,好像顿时只剩下他一人,他四处张望,希望找到那个白衣飘飘的背影,但是抬起头,却发现那一裘白衣正逐渐远去。 直到皖从深巷中走出,萧毓晨才从绝望之中挣扎出来,精神早已千疮百孔。他看了一眼皖,既像是看最后一眼又像是初次见面。这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在他眼前慢慢模糊,萧毓晨扭过头去,怕眼泪会不争气地掉下来,也怕再看下去会忍不住深陷其中。殊不知他的眼中早就只能容下皖一人,即使现在回避也没有丝毫用处了。 “晨,你怎么了?”皖伸出手想要探一探萧毓晨的额头,却被他轻轻地躲开了。皖像是被烫了一下般猛地缩回手,心里“咯噔”一声仿佛瞬间荡到了谷底——这是萧毓晨第一次避开他的手。 萧毓晨紧咬着嘴唇,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愤然离去。皖怔在原地,不明白眼下正在发生什么事。 “萧毓晨,你等等!”景柔见萧毓晨态度如此恶劣,也有些莫名其妙,出声喝止却被彻底无视。她看了看孤身一人的皖,叹了一口气,拉起他追了上去。 “你对你那个小师弟还真好,白送到嘴边的鸭子你还要送出去给他。”雒燚离开后,一位女子从石墙另一侧现身出来,除了发式之外,衣着打扮与景柔别无二致。但眉眼之间流转的妩媚却是风情万种,艳若桃花。其貌丰盈以庄姝,其颜湿润之如玉。经过尘世雕琢的妖冶令人销魂,一颦一笑皆像是被画出来一般恰到好处。 雒燚用复杂的眼神望了那女子一眼,没有说话。他眼前的女人是货真价实的凤鸾使者,但他却尚且不是龙脉继承人。原本他拥有一个篡位的机会,可他却把这个机会转让了出去,而对方却无意受赠。 “没见过你这么烂的好人,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更何况还是我静萱亲自当你的领路人,你却不要。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女子一边嗔怪着,一边伸出一根手指戳向雒燚的脑袋,手腕上一串金光闪闪的铃铛顿时随着她的动作发出轻碎悦耳的玱鸣,可是却被对方毫不客气地推开了。她有些生气地蹙了蹙眉,仔细地揉搓着那双纤纤素手,不再靠近雒燚。 “你现在到底想怎样?” “我想怎样已经与你无关了吧?我说过,我愿意把机会留给他。” “雒燚!你以为龙脉继承权的转让是随随便便就能成的么?你那个师弟不用你操心,你就该好好受着,干嘛非要折磨自己?我已经忍你很久了,你知道我是谁么?我辅佐上上上代王主继位的时候,这一代的三个小丫头还不知道在哪投胎呢!我特地向你传达凤鸾尊者的意愿,你非但不接受,还对我呼来喝去的,我静萱是你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人么?!”静萱双手叉腰,怒气冲天地吼道。她身为凤鸾殿四大元凤中排行第三的嫣凤,不知目睹了多少次皇位的更迭,但她从未见过如此妇人之仁的龙脉继承人。更何况雒燚还是因为才智和武功俱佳而破格得到的替身资格,这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特例,谁能想到竟会是这样一个心慈手软的男人。 雒燚望着静萱因为恼火而微微泛红的脸颊,沉默着没有反驳。他面对任何人都可以果决地杀伐,见人杀人,见鬼杀鬼,可惟独对皖,他不能利落地斩断身后的乱麻。两个人从小便一起长大,尽管没有血缘关系却情同手足。雒燚面对他人时的冷酷无情注定他孑然一身,只有皖会在他疲惫的时候递上一杯热茶,让他感受到一丝人情。即使是两年前皖被师傅送入礼部侍郎府,雒燚都不曾放弃终生守护的夙愿。然而今天,他觉得这份落寞更加苦涩了几分。 “怎么不说话了?我还等你给我个解释呢!”静萱在一旁直嚷嚷,她娉婷袅娜的身姿在生气时也依然艳丽得不可方物。炯炯有神的双瞳喷发着炽烈的气息,逼视着雒燚,寻求一个答案。 雒燚苦笑道:“我才知道你年岁这么大。” “你……找打么?!”静萱最忌讳别人拿她的年龄开玩笑,尽管她长命百岁还顶着张年轻女子的容颜,可这也是她自己努力练功修炼来的。于是伸出手又要打雒燚,这一次却结结实实地拍在了他的脑门上,他没有躲,也没有挡,只是一动不动地等着挨打。 “别以为你这样我就既往不咎了,赶快老实回答问题。”静萱嘴上不饶人,可心里已经软了下来。她从一个长者的高度俯视着雒燚,能够察觉到眼前男子凄深的寂寞,于是萌生出几分怜悯,不忍弃他不顾。 “我先问你一个问题,凤鸾殿究竟会不会放任皖擅自更替灵魂脉络?”雒燚挨打之后,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略微平复一下心情,很快又严肃认真起来。 静萱耸耸肩道:“也许会也许不会,这要看上天如何指示。不过倘若那个异界来的魂魄真是毫无用处,凤鸾尊者是不会坐视不理的。一切都在掌握之中。”其实静萱也不清楚凤鸾尊者的真意,她只知道直至芷轩死的那一刻,星宿的位置都不曾发生过丝毫的偏差,如同早就知道将有另外一个人继承他的命运一般。或者说,正因为灵魂将会发生更替,星宿才会在既定的位置发出耀眼的光芒……静萱摇摇头,否定了心底可笑的想法。 “但是我不能让皖的生命有丝毫的闪失……告诉我,我该怎样做。”这是自从静萱七日前找到他到现在,雒燚第一次向她寻求帮助。 静萱叹了口气,轻声道:“想要保证皖的安全并不难,只要‘芷轩’不成为王主,凤鸾殿是不会追究的。所以你,给我乖乖地继承王位去吧。” 静萱没有告诉雒燚,只要他继位,自己便可保住元凤的地位,而不至万劫不复…… Chapter24.宫阙纷纭 大燮王朝的国都——龙煌城,是举国上下最繁荣最热闹的地方,自然,也是各方权利的交汇处。此时,这里依旧莺歌燕舞,车水马龙。 碧蓝的湖水绕着小桥人家,湖上停泊着一艘艘五彩斑斓的画船,阵阵琴声、歌声从船内悠然飘飞,缭绕在美丽的湖畔。那是官人们纵情声色的地方,汇集着城内最艳丽的舞女和上好的美酒佳酿。岸上,道路两旁也是一排排热闹非凡的酒家商铺,不乏富人家的小姐和公子哥在侍从的陪同下穿梭其间,有的还乘着轿子骑着马,把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边塞的战火纷飞和这里似乎没有一点关系,人们不担心士兵们挥舞着刀剑冲进城来,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国家会覆灭。他们一直生活在宁静祥和之中,哪怕王主荒废朝政,他们依然坚信大燮王朝自有神明庇佑。 龙煌城的中央,环着一圈固若金汤的城墙,墙外还有重兵把守,戒备森严。这道墙里面便是大燮王朝王主居住和工作的地方——燮龙宫。眼下正是巳时,原本该是大臣们齐聚朝堂之上,献计献策的时候。然而早在一个月前,现任王主燮九生便废除了上朝的制度,奔向了光鲜糜烂的腐败生活。换言之,这位曾经被凤鸾殿捧在手心里的猛龙褪变成一位昏君已经长达一个月了。 现在,他正在长生殿内坐观道士炼仙丹…… 燮九生斜靠在雕有九条金龙的宝座内,半睁着眼看缕缕青烟从炼丹炉内缓缓升起。浓重的药味在殿内弥散开来,道士一边念咒一边用手中的拂子在头顶画符,整个宫殿就像是一座巨大的炼丹房,气氛凝重,阒寂无声。 高堂之下还坐着一干人等陪观,右手边第一位是当朝宰相紫流飞,虽然已年近四十,但依然神采斐然,成年男子的气韵和魅力在他身上得到淋漓尽致的展现,且不死板,精力旺盛。而第二位便是皇太子燮灵霄。前代凤鸾使者静姝端坐于左手边第一位的位置上,现在她已贵为皇后,神色与往昔相比多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威严。燮灵染规规矩矩地坐在她母后的身边,被缭绕的烟雾呛得不敢抬头。 燮灵霄微微蹙眉,用余光观察着燮九生的表情,依旧是那样颓然而没有精气,就像是魂魄被吸走了,徒留下一副皮囊。那个令儿时的他敬仰万分的王者不知何时褪去了卓然的光芒,变成了一架蜷缩在王位上的空壳,终日沉溺于酒色之中,现在更是对长生不老之术产生了兴趣,硬要道士炼仙丹给他吃。然而这世上真的存在长生不老药么? 再看看对面神情严肃的皇后,二十多年的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容颜依旧璨若春花,惊为天人。虽然眉宇间积攒了之前所没有的沉寂,但她确确实实还是那般年轻貌美。燮灵霄揶揄地挑了挑眉,嘲笑他那昏庸的父亲守着自己长生不老的妻子却还沉迷于丹药。倘若真有令常人永驻青春的方法,静姝又岂会眼睁睁看着燮九生一天天沦陷而闭口不言? 燮灵霄最后把视线重新挪回房间中央,心里冷笑一声,明白那道士是没有活路了。 突然门外传来急促的奔跑声,不多时便有一位士兵携一封书信冲了进来。 他还没来得及跪下,便听燮九生用极其慵懒的声音说道:“来人,把信留下,人拉出去斩了。” 话音刚落,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便齐刷刷地闪进殿来,一左一右夹住了那士兵的胳膊,二话没说便要将他硬拉出去。前来传信的士兵还没有搞清状况便已然惹来杀身之祸。他挣扎着喊道:“王主饶命,王主息怒啊!”但燮九生的目光却始终盯着炼丹炉而没有看他一眼。 就在这个可怜的小士兵万念俱灰之时,静姝开口道:“慢着。九生,神仙道士炼丹可见不得血光啊,今天还是放他一马吧。” 燮九生以极其微小的幅度抬了抬眼皮,没有搭腔,显然是不想轻易饶过这个胆敢来打扰自己的小士兵。但还要顾及到皇后的面子,不便催促侍卫往外拖人,于是最尴尬的便是那两个进退维谷的侍卫,连同悲剧的士兵僵在门口,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 静姝见状忙向紫流飞使眼色,手持羽扇面色从容的宰相这才起身拱拱手道:“陛下,皇后娘娘说得有理,他区区一介士兵命不足惜,但要是因为他的血污了仙道的道行,那可就不是他这一命所能抵得了。您看……”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那就算了。你们都下去吧。”燮九生不悦地摆了摆手,那个士兵连忙一边谢恩一边行大礼退了出去,随即两名侍卫也怎么来怎么走,一眨眼便不见了。殿堂瞬间安静下来,而那封信就那样被留在了地上,燮九生也没有去管,任它孤零零躺在那里。 燮灵霄看了一眼那信件,心底涌上一层不祥的预感。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道士已经满头大汗,口干舌燥,可炼丹炉里的火还在熊熊燃烧。燮九生终于没了之前的兴致,打了个哈欠道:“朕饿了,要去吃饭。门口的侍卫仙道可以随意差遣,想上哪炼上哪炼,我过几日再看,你可不要让我等太久啊。”说着起身离座,在旁边丽丽整整站了足有两个时辰的宫婢的搀扶下,向内门走去。道士这才停下手中的拂子,如蒙大赦般行跪拜礼恭送。燮灵霄等人也都躬身而拜,直到燮九生的身影完全消失他们才直起身来。 没有管道士如何摆弄他的炼丹炉,燮灵霄径自走到门口拾起了那封信便要拆开。紫流飞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笑而不语,挥一挥羽扇,怡然自得。 “灵霄,不得无礼。”静姝见紫流飞不加劝阻,忙出声制止,“快把信交给你流飞伯伯。” 燮灵霄不屑地看了一眼紫流飞,没有停下手上的动作。紫流飞轻声笑道:“太子殿下想要多关心国家大事也是对的,王主自不会介意,我便更没有理由霸占这封信了,拿去看便是。” 燮灵霄展开信纸,心中默念内容,白纸黑字一字一句印在心里,读罢,爽朗笑曰:“是捷报,池将军又立战功,全军随时可以回城庆功。宰相大人,我看该是时候将其召回加官进爵了。” “灵霄。”静姝又在一旁出声提醒灵霄不要越权。 “不碍事。”紫流飞冲静姝笑了笑,转身又对燮灵霄说道:“太子所言极是,在下这就去请中书省拟写诏书,告辞了。”说完潇洒地离开了长生殿。 燮灵霄“哼”了一声,心想:什么中书省,现在掌权的不正是你紫流飞么? 想罢一振袖,翩翩然也走出了宫殿。灵染见哥哥离开,便也匆匆跟母后请了安,追了上去。偌大的宫殿,只剩下静姝一人。她黯然地叹了口气,约莫那二人已经走远了才叫来自己的贴身侍女,向自己的行宫静灵殿走去。 Chapter25.红波浮动 燮灵霄一路来到那片山茶花海,火红的花瓣在风中轻颤,柔嫩如婴儿新生的肌肤,娇艳似少妇红透的脸颊。燮灵霄站在“烈火”的中央,身姿绰拔,气宇轩昂,带着王者非凡的气度,极目远眺,仿佛能将整个天下尽收眼底。 燮灵染紧随其后也来到了花田之中,她的裙摆在风中划出优美的弧线,肩上拢的薄纱也被吹出如春水泓波般柔和的曲线。燮灵霄察觉到妹妹的存在,翩然转过身来。 “染儿,这几天辛苦你了。” “哥哥千万别这么说,能够帮到你,我很高兴。”灵染乖巧地顺着眼,眼波里确确实实涤荡着些许喜悦,但与此同时,还有一种矛盾的忧伤淡淡地覆盖在瞳孔深处。她于三日前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作为凤鸾殿四大元凤中排行第四的灵凤的女儿,自打出生起便拥有了凤脉的继承权。虽然不像其他的凤雏在凤鸾殿长大,但这一族的血脉却真真正正传在了她身上。而她的哥哥作为上代王主的亲生儿子,文韬武略样样过人一等,也是龙脉继承人的不二人选。于是乎他们二人互相扶持便似乎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只是这一次,他们要面对的对手却是各自都不忍面对的。 燮灵霄宽厚的手掌轻轻覆上灵染的头,手心拂过她柔顺的发丝,那熟悉的触感令他不禁想起儿时兄妹二人一同在御花园里嬉笑玩耍的时光。像是清澈的小溪敲打在光润的鹅卵石表面,奏响一连串清脆悦耳的水声,在燮灵霄的心底溅起层层水光,潋滟鲜亮。 然而三天前,当她的母亲将二人召到身旁,将一切嘱托给二人时,那似水的年华便应声而碎了。燮灵霄不在乎什么权力争夺,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妹妹因为自己的无心国事而命丧黄泉。他必须在灵染和芷轩当中做出选择,选择灵染,他便要压抑内心的感情,向轩出手;可如果选择芷轩,灵染便会永远地消失。孰轻孰重燮灵霄难以抉择,但有一点他很清楚,他不想也不能让灵染死去。 想到这里,燮灵霄的手不自觉地紧了起来。灵染能感受到来自头顶的力道变化,怯生生地问道:“哥哥?” 燮灵霄这才回过神来,松开手,无不怜爱地低头看着灵染,低声道:“对不起,想起了些事情。你最近身体没有什么异样吧?”燮灵霄想起母后提到过的凤凰涅盘,眼下又担心起灵染的身体状况。因为灵染没有接受过凤鸾殿各种仙气仙水的洗礼,要继承血脉中的力量必须经过一次肉体上的冲击,称为凤凰涅盘。这是由凤脉自行选择的仪式,不知何时会开始,也不知会持续多长时间。惟有近日便会发生这一点确认无疑。 灵染摇了摇头,“没有。” “那就好,这几天不要四处走动,多多休息。一旦涅盘开始,立刻派人通知我。”燮灵霄随手摘下一朵山茶花,别在灵染的发髻上,火红的花瓣衬托着少女娇嫩的面容别有一番盎然。尽管四处是秋季的萧索,但此地却像是笼罩在一团烈火之中,充满着炽烈的气息。灵染用手抚摸着轻薄的花瓣,嘴角勾起一丝羞涩的浅笑,宛如仙女下凡,尤物移人。 “对了,哥哥……刚刚在长生殿里……”灵染回忆起灵霄露骨的表现以及那封信中提到的人物,内心萌生出阵阵担忧。 灵霄蹙了蹙眉道:“该见的总是要见的,况且现在时机尚未成熟,池渊不敢轻举妄动,正好趁他羽翼丰满之前挫挫他的锐气。而且……”燮灵霄略有迟疑,眉间又锁紧了几分,“而且要在紫流飞有所动作之前先发制人。” “你是说流飞伯伯也参与其中?” “何止参与,他恐怕……算了,你不用管这些,好好休养便是,我可不愿意要一个病恹恹的妹妹。”燮灵霄挥挥手,像是在驱赶一团看不见的阴云,当他重见天日之时再次看到灵染那张不食人间烟火的纯净脸庞,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于是灵染在哥哥的劝说下回了宫殿,茫茫红波之中,只剩燮灵霄一人。他的目光渐渐有了焦距,最终汇为一点,炯炯有神。 Chapter26.凤凰涅槃 燮灵染坐在铜镜前唉声叹气,那镜中的身影不知何时已变得如此消瘦,面容也不知何时笼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悲伤。她已经忘记自己过去是如何自由地欢笑了,曾经内心没有牵挂,也不必在乎别人的看法。她就是她,除却公主的身份,她不过只是一位普通的女子。她也像其他姑娘一样爱打扮,也会因为见到倾慕之人而脸红心跳。只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已不再只是那个被人宠着爱着呵护着的小公主,她还要承担身为一国王主的女儿所要承担的责任。前一段时间,她一直担心父皇哪一日心血来潮便将自己远嫁异地。而现在,自己成为了凤鸾使者,倒是不必担心离开这里,却陷入了更深的轮回。 灵染还记得,两年前芷轩被任命为将军,皖随他一起入宫领旨。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皖,那个洁白的小小的身影独自伫立在万阶之下,目光坚定不移地注视着高处的宫殿,静静地等待轩的归来。那纯净的眼神不沾染半点的俗世情怀,干净纯粹得令人心醉。那时灵染十六岁,皖十八岁,可灵染却觉得他们两个不属于相同的世界。 灵染每次跟皖搭话希望他能注意到自己,但却总是得到礼貌得令人心寒的回话,那种刻意制造距离的感觉让灵染对自己的公主身份深恶痛绝。她如果只是个寻常女子的话,皖会不会用更亲切的语气跟自己对话呢?然而仅仅是想想都是一种奢望。 “唉……”又是一声长吁短叹。 原本在一旁持着热气腾腾的羹药直吹气的侍女云儿听到自家主子的哀叹,连忙一路小跑奔到梳妆台旁,一边轻柔地给灵染按摩,一边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灵染拍了拍云儿的手,苦笑一声,没有回话。云儿自是不敢担待一国的公主,也对这和自己同龄的少女感到不忍,忙又把晾在一旁的补药端了过来。 “这是皇太子殿下吩咐御膳房给您煮的药,您最近身子虚,应该多补补。”说着便舀起一勺要往灵染嘴中送。刺鼻的苦味扑面而来,灵染条件反射般皱起了眉头,但还是顺从地将黑色的液体喝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口腔中弥漫,好像会顺着咽喉一直流淌到心里,在心底浇注一坛深酿,余味久久不散。 “云儿,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啊?”喝完苦药,灵染喃喃地说道,比起询问云儿她更像是在质问自己。 云儿听了这话吓得一惊,差点把药碗摔在地上。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二话没说便开始掉眼泪,一看这架势便知是训练有素:“公主可不要这么说,一切都是云儿不好,不能把您照顾得舒舒服服的……但是公主每天唏嘘叹息,云儿真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呀!” “我又不是在责怪你,快起来。”灵染说着便俯下身要扶起云儿。 “云儿宁愿公主是在责备我,但是万万不要再说自己的不是了!公主您是金枝玉叶,是一国之君的女儿,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加在一块儿都及不上您一根头发啊!”云儿依旧跪伏在地上,谨慎地措辞道。 “我知道了,你先起来。”灵染着实受不了云儿天花乱坠的夸赞,然而又不能放着她长跪不起,只好先口头允诺。云儿这才站起身来,她也算是个机灵姑娘,看到灵染的神情稍稍缓和下来便放了心。然而她刚回过身准备收拾掉用过的药碗,却听到一声沉闷的声响,转过头但见灵染捂着嗓子,半跪在地上,表情痛苦。在她身旁,凳子和梳妆台悉数翻倒在地,装有脂粉的奁盒倒扣在地上,樱红色的粉末铺散了一地。木梳、发簪、铜镜等物件凌乱地散落在梳妆台旁,有的甚至滚落在灵染的长裙上。 “公主,您怎么了?”云儿惊慌地跑将过去,一手沿着她的背由上至下地抚摸顺气,一手扶着她的胳膊支撑起她的上身。但灵染已经说不出话来,咽喉处火烧火燎的感觉犹如烙铁直焊上去,声音在一瞬间被掐死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她隐约知道这就是母亲所说的凤凰涅槃,传说浴火便会重生,但这撕心裂肺的炽痛却比想象中更加激烈。灵染拉过云儿的手,费力地在她掌心里写下“灵霄”二字,还没来得及做更多的指示便昏倒在云儿怀里。云儿一刻也不敢耽误,把灵染安放在床上后,立刻夺门而出,向燮灵霄的御龙殿跑去。 得知灵染涅槃开始,燮灵霄立刻赶往怀灵殿,却在踏进房间的瞬间便注意到有人先他一步前来——正是皇后静姝。燮灵霄因为厌恶静姝与紫流飞来往过密,于是母子二人之间的关系一直有些嫌隙。但眼下也不是计较那些繁琐之事的时候,燮灵霄略一蹙眉,还是大步来到妹妹身边。 静姝给灵染盖好了被子,正小心翼翼地用丝绢给她擦汗。豆大的汗珠一颗一颗渗出皮肤,沿着额头缓缓淌下,流下道道浅痕。灵染虽闭着双眼,但眉头却紧皱在一起,不时摇摇头,似要摆脱纠缠不放的阴魂,但徒劳无功。 燮灵霄眼看着妹妹在受苦却帮不上忙,更加心急如焚,焦虑地问道:“灵染怎么样了?” “情况不太好,但只要撑过这一会儿,等凤印出现了就会好过些了。”静姝神色凝重地应道。 “凤印?” “凤凰涅槃留下的印记,只会在涅槃之日和消陨之时出现,有了它灵染才算是真正继承了凤鸾一族的血脉。” 说话间,已有灵光微现,在灵染的颈上一团耀眼的金纹慢慢显露出来,细看便能认出是凤凰的轮廓,高耸的彩翎,颀长的凤足,繁复的尾羽……一只浴火重生的凰鸟逐渐清晰可辨。然而灵染的挣扎也愈烈,不光是摆首,就连四肢都开始挥动。灵染的手足用力地拍打着床板,发出“咚咚”的声响,每一声都结结实实砸在燮灵霄胸口,他能感受到妹妹所承受的巨大创痛,疼在他心里如刀绞般难受。 “快,按住她的腿。”静姝已然抓住了灵染的胳膊,一声令下,燮灵霄也跟着动起手来,两个人一个钳住上身,一个压住下肢,这才勉强控制住灵染的身体。她紧闭的双目仍然没有睁开,似乎还在昏迷,但却本能地抗击着涅槃时产生的痛苦。喉咙深处的反应最为强烈,时而像刀割,时而像火烤,灵染在混沌的意识中隐约觉得自己正站在地府的门口,里面传来的声声哀号和熊熊火光令她不寒而栗却又感同身受。也许就这样灰飞烟灭会痛快一些,但她连这都做不到。 云儿打来一盆清水,接替静姝不停地帮灵染擦身,仅一会儿丝绢便热得烫手。灵染的体温正以常人难以想象的态势迅速升高,几乎达到正常体温的两倍。但同时她也以惊人的生命力顽强地反抗着,直至金色的刻印又逐渐淡去,前前后后历经近两个时辰,连静姝和燮灵霄都已经有些筋疲力尽了,她的挣扎才算平息下来。 静姝轻轻抚摸着灵染憔悴的面庞,目光里充盈着道不尽的爱惜。她感到自己的眼眶正被某种湿润的感觉侵占,还没来得及擦拭泪水便先一步流淌下来。不管是作为灵染的母亲还是凤鸾殿的元凤,她能做到的也都仅仅是在一旁默默注视,任由自己的女儿忍受痛苦的折磨,这对她而言又何尝不是一种煎熬? 燮灵霄看着自己的母亲流下隐忍的泪水,内心深处某个坚如磐石的角落突然软了一下,就像被植入了一棵小苗,终将逐渐萌发出新芽,进而枝繁叶茂。他犹豫着伸出手,握了握静姝的肩膀,好像这一握就可以为这个瘦弱的女人注入能量一般。 静姝带着复杂的表情望了一眼灵霄,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她轻轻抚去眼角的泪滴,柔声道:“灵染应该没事了,这孩子很坚强,总算挺过去了。接下来的几天身体上可能还是会有些反应,但是没有大碍的,你要好好照顾她。”说着起身离开了。燮灵霄没有出言挽留,但是他看着母亲远去的背影,心底泛起了一丝久违的酸涩。 燮灵霄把灵染鬓角处被汗水沾湿的发丝轻轻别到她的耳后,用充满宠爱的眼神将她深深引入瞳孔。不知过了多久,夜幕已悄然降临,燮灵霄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在灵染的床边守了一下午,但熟睡的人儿还是没有醒过来。这时有人前来传信,说是宰相烦请太子殿下到长生殿一叙。 燮灵霄愤懑地瞪了一眼信使,转而不舍地帮灵染将被角掖好,临走时还嘱咐云儿一定好生侍候公主,一切都设想周到了,才一步三回头地踏出怀灵殿。 燮灵霄的身影刚刚消失在门口,燮灵染便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紧咬着苍白的嘴唇,定定地凝视着方才燮灵霄站过的地方,内心里翻涌着悲凉的思潮。她之所以装睡,是因为当她想要开口叫一声“哥哥”一声“母后”的时候,竟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来了。她觉得自己被抛到了一个荒无人迹的孤岛,就连呼救的能力都失去了。漫天的阴云和冰冷的海风都向她汇聚而来,她一个人坐在海边,孤立无援,只能等待死亡将她蚕食。一种不祥的预感正极其真实地侵略着灵染脆弱的精神领域…… Chapter27.山雨欲来 紫流飞悠闲地端着一杯碧螺春细细品着,一盏茶尚未喝完,便听见沉稳的脚步声从门廊传来,抬起头,刚好看见燮灵霄迈入殿来。 紫流飞慢悠悠地正了正衣冠,也没有起身行礼,只是做了个手势,示意燮灵霄坐下,虽然表情随和,但气势却不亚于对方。燮灵霄显然是对紫流飞这种傲慢的态度司空见惯了,尽管心里不畅快,还是乖乖地做到了对面的椅子里。双方的态度与上午时相比似乎呈现一百八十度的扭转态势。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来么?”紫流飞露出一个含蓄的笑容,试探道。 “不知道,有什么话快说。”燮灵霄没好气地回道。 “你急什么?” “你不知道灵染生病了么?要是为了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来打扰我,管你是宰相还是我师父,我都饶不了你。” “口气还真不小。”紫流飞拿起羽扇扇了几下,颇有一番不屑一顾的意味,紧接着用羽扇凌空一指,燮灵霄身边的小桌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了出去。一阵稀里哗啦的碎裂声传来之后,紫流飞挑了挑眉淡然道:“什么时候你也练就了这番本事再来说那番话吧。” 燮灵霄按在木雕靠椅上的手掌暗暗加紧力道,他深知眼前的男人拥有多么深不可测的力量,毕竟自己这一身过硬的本领都是来自于他的传授。即使自己的武功已经远远超越了麾下一干精兵,但距离紫流飞相去多远却还难以估量。燮灵霄之所以对紫流飞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厌恶,不单单是因为他玩弄权术,权倾四野,有夺位之嫌,甚至和自己的母亲——当朝皇后有着不清不楚的关系,还因为他的武艺也远远凌驾于自己之上,让燮灵霄更觉窝囊。不过紫流飞在外人眼前倒还是给自己的徒弟留足了面子,毕恭毕敬,做尽了礼数。燮灵霄倒也不客气,经常当着其他人的面给紫流飞使绊子,可惜总能被他这个老谋深算的师父化解过去。而两个人单独会面时,燮灵霄才会稍稍收敛气焰,拿出一点徒弟的“谦恭”来。 “我找你来是要商谈关于国宴的事情。”紫流飞微微正色道。 “国宴?”燮灵霄有些诧异,自从两年前为轩受命成为将军摆过一次国家级别的宴会之后,便再也没有举行过如此隆重的庆典,如今突然操办国宴……难道是为了庆祝池渊凯旋? “嗯,你想得没错。”紫流飞又轻轻啜了一口碧螺春,露出些微赞许的神色,但燮灵霄却一点高兴的意思都没有。 “不要随便偷窥别人的想法。”神色微寒,燮灵霄的不满情绪又加深了一层。 “我不用读心术也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知道池渊是龙脉的继承人之一,也是被帝王星的光辉所笼罩的。尽管你们现在是对手,可百姓不知道个中缘由啊。战将立了大功,朝廷如果不做表示就会失民心,而王主陛下……又不太在意这些事,没有他钦点,只能摆国宴。”紫流飞分析得有理有据。 “这国宴难道就不用父王批示了么?如此盛大的宴席,一国之君不出面,岂不为天下人所耻笑?” “你父王自会出席,但在大局上需要你出面统筹安排,我可以帮你打个下手。” “嗯?你怎么这么好心把机会留给我?”燮灵霄的语气充满了怀疑。 “瞧你说的,皇太子是何等身份?在百姓眼里,不就是名正言顺的下任王主么?你不出面,难道我出面?” “哼,冠冕堂皇。”燮灵霄又甩出一张臭脸,轻蔑地瞅了一眼紫流飞,没想到紧接着就是一记脑瓜崩结结实实地爆裂在额头正中。燮灵霄吃痛地捂着额头上泛红的皮肤,纳闷紫流飞是什么时候移动到自己身边来的。 “总之这场国宴你是非主持不可了!七日内给我做好准备,否则……否则我劝王主把灵染嫁出去!”说完紫流飞头也不回地走出长生殿,留下燮灵霄一个人在殿内碎碎念外加种蘑菇画圈圈诅咒。 “好你个紫流飞,竟敢欺压皇太子,还拿人家妹妹相要挟,真不是什么好东西!”燮灵霄嘴上痛快地骂着,可心里却开始盘算另一回事儿。他想利用这次机会让池渊领教一下他的威力。国宴?正和他燮灵霄的意愿! 然而燮灵霄不知道,正是七日后的那场国宴,让局势发生了难以扭转的变化…… Chapter28.抵达灏州 灏州,没有喧嚷的人潮,不像国都那般繁华,但人们都安分守己地过日子,治安良好。自离开水西村,萧毓晨一行人跋涉了五日才抵达灏州——芷岚的封地。 天气逐渐转冷,但更冷的是萧毓晨和皖之间的气氛。这两个人一路上说过的话不超过十句,还都是景柔问话,他们“嗯”“啊”地敷衍回答。景柔很难想象原本亲昵地密不可分的两个人为何这么快便形同陌路。萧毓晨像是丢了魂一样,常常心不在焉,或是看着花花草草出神,一看就是大半个时辰,大大地延误了行期。皖则是郁郁寡欢,在萧毓晨身后默默地投去哀伤的目光,像是要说些什么,但总是话到嘴边又强行咽回去。不论景柔怎么开导都无济于事,这两个人之间像是被修筑了一座铜墙,硬生生地分离开了。这其中的缘由可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可能不知道。 一定是那个叫雒燚的做了什么多余的事!本来要去搞定那个棘手的大哥就已经很头疼了,现在就连自己人都不团结,还怎么一致对外啊?! 景柔一边在心里抱怨,一边观察着皖和萧毓晨的神情,但观察到的结果却和这一路上见到的别无二致。 “哎……”景柔怅然若失地叹了一口气,本来以为捡到了两块宝贝,没想到却是两个大麻烦。出于腐女的强烈使命感,景柔又不能将他们弃之不顾,不光要辅佐萧毓晨成就帝王之业,还要帮着调节夫妻矛盾,岂不任重而道远? 就在景柔为萧毓晨和皖之间的情感纠纷伤脑筋时,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得异样起来。景柔感到一束束犀利的目光朝自己的方向射来,下意识以为又是自己身边的两位美男子在无意识散发雄性荷尔蒙,但定睛一看,这回她再次惊愕了——路人们纷纷是在围观她嘛! “这是怎么回事啊?”景柔心里没了底,抓了抓萧毓晨的衣袖,往他身后躲去。萧毓晨这才从神游之中清醒过来,看着周围稀少的人群渐渐增多,也觉得莫名其妙。 这时,一个扎着小辫的女孩儿跑过来拉住了景柔的裙角,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和一排整齐的小白牙,稚嫩而清脆的声音响起:“大姐姐是凤鸾殿的人吗?是真人吗?” 景柔看着小女孩儿水汪汪的大眼睛,不禁黑线四起。“是真人吗?”这话听着怎么那么像追星族见到偶像时说的台词呢?难道古代就有粉丝之说么?不过想来灏州也算是个大城市,估摸着相当于四个铁岭那么大,百姓知道凤鸾殿里的人如何穿衣打扮也是自然而然的。毕竟凤鸾使者的着装都是统一的,还佩戴着正面雕凤反面刻鸾的玉佩,明眼人一下便能认出其所属。不过连五六岁的小丫头都知道,还真是影响力非同一般。 景柔沉下心底若干个起起伏伏的疑问和想法,握住女孩儿肉嘟嘟地小手,温柔地说道:“是真人哦~要不要我给你签个名?” “哇,是真的耶!娘,这个姐姐真的是凤鸾死者耶!” 在听到“凤鸾死者”这个名词从女孩儿的伶牙俐齿间蹦出的瞬间,景柔觉得自己好像被人砸了一铁锤,笑容顿时僵在了嘴角。绷着脸走了一路的萧毓晨倒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就连皖也在一旁捂着嘴偷笑。景柔自觉尴尬无比,换做平时绝对要赏这两个幸灾乐祸的家伙一人一记景氏铁拳,但是现在能看到他们两个重展笑颜,景柔也只好怀着复杂的心情忍了下来。 她摸了摸女孩儿的额头,一边笑一边咬牙切齿地说道:“姐姐是凤鸾使者,不是凤鸾死者啦,小妹妹要说普通话哦~”此时她的表情用四个字形容便是——笑里藏刀! 小女孩儿隐隐觉得有一股寒意窜上脊梁,缩了缩脖子点了点头,轻声重复道:“凤鸾使者。” “对,这才乖嘛。”景柔满意地站起身,看着小丫头跑回她母亲身边继续巩固普通话的发音。 然而人群中却开始又窃窃私语之声,看表情不像是在夸景柔,倒更像是——看见妖物一般。 萧毓晨和皖都收起了笑容,景柔的成就感也一扫而光。方才那女孩儿的母亲正将女儿护在怀里,用手帕猛劲擦拭她碰过景柔裙摆的手心,生怕沾染上什么污秽之物。凤鸾殿难道不是天庭般神圣的地方么?为何会如此招人唾弃? 更有甚者,操起旁边菜摊的烂菜叶就往景柔身上扔,一人攻之则群起,在菜摊老板的大力支持下,菜叶子铺天盖地而来。萧毓晨眼疾手快把景柔拉到自己身后,可还是挡不住来自四面八方的全部“暗器”,两个人都被打得狼狈不堪。皖也没能逃过此劫,沾了满身的叶渣。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萧毓晨本来就心情不好,这下子更是一口气冲到胸口,越想越不是滋味。凭什么人家当帝王星的时候就春风得意受万人敬仰,而自己不光没有人来追捧,反而落得如此下场? 于是萧毓晨拔出阴阳血骨,在头顶凌空画了三下,旋即便将飞来的烂菜叶斩成了碎片。绿色的碎屑随风飘远,周围的人群立刻寂静下来,不敢再有造次。但他们的表情却依旧是那样令人不快。 景柔拽了拽萧毓晨的胳膊,示意他不要暴躁,自己则从他身后走出来,用商量一般的语气说道:“各位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不是坏人啊。” 人群中传来阵阵唏嘘之声,显然是对景柔的说辞极为不信任,裸的恶意迎面而来,景柔顿时不知所措。 突然街头传来一声马嘶,处在人群边缘的几个人不耐烦地回过头去却在看到来人的瞬间立即恭敬地推到了一旁。紧接着一层带动着一层,在马蹄声近在咫尺之时,萧毓晨一行人已完全暴露在来人的面前。 “我以为是什么人在我的封地闹事,原来是我的好弟弟!”芷岚骑在骏马猎影之上,居高临下的姿态显得愈加威武神勇。他和轩一样都拥有贵族的气质,凌驾于万物之上的霸气,如王者之光笼罩全身。但又与轩的优雅从容截然不同,芷岚的风范是一股势不可挡的疾风,带着强烈的攻击力呼啸而过,令人不寒而栗。 芷岚带领着少数随从前来此处令周围的敌意削减了一半,大部分围观者识相地离开了,一场乱,瞬间平息。零星剩下几个好事之徒想要看好戏,但也都退到稍远一些的地方,不敢上前叨扰。 芷岚的目光扫过萧毓晨和皖,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但看到景柔之后却有少许迟疑,微微蹙眉道:“你……是凤鸾使者?” “没错。”景柔的声音细若蚊虫,芷岚高大的身影显然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压迫感,她又向萧毓晨身后靠了靠,尽量避开芷岚严厉的目光。 “哼,没想到……芷轩,这女人是你的人?” “是则如何?不是又如何?”萧毓晨看不惯芷轩那傲慢的态度,语气不由又硬了几分,殊不知他这次前来是想求芷岚教他武功的。 “这里不欢迎凤鸾殿的人,若是你们就快点走人,若不是,把她交给我,你们爱上哪上哪。”芷岚毫不客气地说道。 “凤鸾使者乃是神之下继,就算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也不好如此激进吧?再说我与你尚有一场比试未能进行,我们比完再走也不迟。”萧毓晨的眼神犀利起来,兄弟二人之间的气氛似电光火石一触即发。这样下去别说是请芷岚教他武功,萧毓晨能不能在决斗中保全自己还是个问题。如果输了,便是要落得被逐出灏州和景柔分离的下场,可想赢,何其容易?尽管阴阳血骨的威力不容小觑,但倘若真能凭此战胜芷岚,那么也就不需要他传授武艺了呀! 景柔当下比萧毓晨还要着急,她一个劲地冲萧毓晨挤眉弄眼,但是对方毫无反应。而芷岚更是气焰狂盛,仰天笑道:“好一个‘比完再走’,我倒是要看看比完之后你还有没有力气离开这里!来人,接轩少将和他的朋友回府。”说完策马扬尘而去。 Chapter29.鬼使神差 猎影的速度在御赐的骏马中也算是最上乘的,萧毓晨骑着从水西镇牵来的劣等马三两下就被甩在了后面,好在跟后期追上的皖等人汇合了才到达芷岚的将军府。然而他在将军府门口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老朋友”。 苍龙甩着长而顺的白色马尾静静地站在门口等候着,它的鬃毛在凉风中轻柔地拂动,展现出极柔润的质感,像是用琼浆玉液浇灌凝练而成的珠宝,泛着银华般的光泽。他的眼神凝视着萧毓晨过来的方向,炽热的目光好像多年未见的挚友重新相逢时一般透露着欣喜雀跃。然而它却又极为冷静地洞察着周围的一切,没有贸然奔向它的主人,只是那样坚忠地守望着,看着他的主人渐渐像自己靠近。 萧毓晨见到苍龙也是说不出的高兴,连忙翻身下马迎了上去。苍龙立刻配合地发出一声长嘶,声音之有力足以将天空划出一道裂痕,又能卷起狂澜万丈,引得山崩地裂。然而萧毓晨在这惊天动地的声音里只感受到一种极为熟悉的气魄,能和自己的灵魂发出强烈的共鸣,同时,也能和这副身躯产生强烈的感应。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萧毓晨抚摸着苍龙的脖子,开心地问道,好像苍龙真能说出话来一般。然而还是随从中的一个代为回答了这个问题: “苍龙是今日刚日出时抵达本府的,还捎来了一封侍郎大人的书信,好像提前便知道您要到来。” 萧毓晨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皖,心想一定是他在家书里交待了些什么,心底不禁又浮起一丝异样的感受。那个总是细心地为自己做好一切的皖;那个在自己即将走向死亡时拽了自己一把的皖;那个笑容温婉能拂去所有烦恼和悲伤的皖;那个…… 不经意间,若干个白衣胜雪的身影从脑海中飘闪而过。萧毓晨晃了晃脑袋,先要赶走心底的念想,然而越是想忘记痕迹越是深刻,那些记忆已经刻在了骨头里,融进了血液中,随着身体,随着灵魂一起被封存着,恐怕永世难忘了。然而同样难以忘怀的,还有那天深巷中的低语,一字一句,扎在心脏上,滴滴渗血。萧毓晨在这种情感的夹缝中艰难的喘息了五个日夜,到今天,已经不知还剩多少气力。他有些落寞地牵着苍龙进了将军府,而他那匹通人性的名马在察觉到主人的感情变化后也变得沉闷起来,顺从地跨进了门槛。 芷岚的府邸宏大却并不张扬,整齐采用端庄大气的风格进行建筑,灰色的砖瓦搭配着白色的墙面沉稳而具有威严。宽敞的庭院两侧严整地种植着一些松树,苍翠之中挺拔的姿态令人仰望垂叹,大有将军百战的气度。宅子里的仆人也各个训练有素,识得大体,对萧毓晨等人不失尊敬,却又和主人保持着一致的疏离态度,明确地执行着芷岚交付的任务。比如安排客人们的房间,再比如,通知萧毓晨比试的日期——竟然就定在第二天! 萧毓晨正在兀自忧郁,茫茫然坐在床上发呆,根本顾不上惊慌失措,倒是皖和景柔两个人替他捏一把汗。景柔在自己的厢房里不管坐着还是躺着,站着还是蹲着都不得安稳,干脆夺门而出,准备向萧毓晨说教去。她急匆匆向东厢走去,却在回廊的转角撞上了一个宽大的胸膛。景柔捂着脑门“妈呀”一声向后退去,一脚踩在后裙摆上差点仰倒在地,她手舞足蹈地勉强保持着身体的平衡,这才避免和身后的柱子来个亲密接触。然而这人要是不走运喝凉水都塞牙缝,景柔在出尽洋相之后,发现她撞上的……是芷岚! “不,不,不好意思!”景柔羞愧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丢脸就丢脸吧,可偏偏是在这个芷岚面前丢脸。本来就没给他留下什么好印象,这下更糟糕了。 果然,芷岚的表情比冰山还冷峻。 他用一种极为挑剔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着景柔,看得景柔直发毛。她心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甚至颇有几分丑媳妇见公婆的感觉。 窘迫地整了整衣衫,景柔摆出一副恭顺温婉的姿态说道:“请问……有事么?” 芷岚挑了挑眉,凛冽的眼神让景柔不由得打了个冷颤,“你身为凤鸾使者,就这样轻易地踏入灏州,是何居心?” 啥?是何居心?她堂堂一个凤鸾使者受万人景仰,区区一个州县还有什么来不得的?景柔感到有些莫名其妙。还有州内那些看起来老老实实的百姓所持有的那种火药味十足的敌对态度,也让景柔百思不得其解。也好,趁着这个机会问清楚! “辅佐芷轩继位是我的使命,他要去哪里,我便随他去哪里,仅此而已。” “好一个‘仅此而已’!难道你忘了凤鸾殿跟原先这灏州的领主有多大的过节么?你们凤鸾使者口口声声说是为了天下大治,可到头来……”芷岚越说越激动,只觉得一股怒火从胸腔中迸发出来,他不得不握紧拳头压制住内心的冲动。他瞪着景柔略带惊慌的面容,深吸一口气,把想说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罢了,明天我就和芷轩做个了断,然后你们就赶紧消失,眼不见心不乱。”芷岚叹了口气,“另外,在你们离开灏州之前,不要擅自踏出将军府。”说完振袖而去。他不禁感叹,有一个芷轩和一个皖就已经很给他填堵了,这次又冒出个凤鸾使者,难道凡是跟他弟弟扯上关系的人都要给他制造点麻烦不成? 然而他不知道,这三个大麻烦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竟赖在将军府里不走了…… 景柔只探出了凤鸾殿和前灏州领主有过节这一条情报,反倒更加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她溜溜达达地往前走,不知逛到什么地方才想起自己方才是要去找萧毓晨的。然而环顾四周,竟然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将军府也太大了吧!随便走两步竟然都能迷路!古人真是一点也不懂得协调人地关系!还是说我的路痴天分太高了……这也太衰了吧……”景柔不满地踢着院子里的小草,将自己的不幸遭遇归结为府邸的占地面积过大。而更加不幸的是,这周围竟然连一个仆人都没有。秋日的萧索气息好像都淤积在这里,杂草横七竖八地匍匐在沙石地上,不远处的院墙上也布满了尘土,这里可能是将军府上唯一一处秩序杂乱的地方,连阳光都是冷的。 景柔隐隐觉得后脊梁爬上一丝阴森的气息。 “不是吧……这是哪儿啊?大白天不会闹鬼吧?”景柔紧张地四下张望着,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在自己的身边,很近,却不现身,那感觉,就像是被鬼魂缠上了! 诺大的庭院,只有景柔自己,她哆哆嗦嗦地掏出龙吟凤鸣——她身上唯一一件可以防身的器物,紧紧握着。笛身正缓缓散发着淡淡的温度,这些微的热量在景柔的手心里逐渐凝聚,好像是要给予她力量。景柔的掌心温暖起来,心神稍稍平静,但她仍然能够察觉到那个飘忽的轮廓在自己周身徘徊,忽远忽近。 景柔一咬牙,一跺脚——拎起玉笛便开始一顿狂吹! 急骤的声音如雨滴般飞舞在凝滞的空气中,卷起一阵忽冷忽热的狂潮。龙吟凤鸣泛着柔亮的光芒,将景柔所处的位置照得更加明朗。景柔的手指在笛孔上方灵巧地游移,她随心所欲地吹奏她所能想到的最激烈的旋律。而事实上,她所催动的内力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周围的枯枝败叶连同着沙石统统被疾风掀起,景柔的周身好像围起了一座气流形成的防护罩。光影在眼前飞速地流转,景柔已经不知道是自己在驾驭龙吟凤鸣,还是龙吟凤鸣在吸收她的精元。 大概足足吹了一刻钟,景柔已经头晕目眩,指尖发麻,龙吟凤鸣才渐渐散去光热。那个像是鬼魂一样的东西已经彻底地离开了,景柔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身子一软,坐在了地上。 景柔呆呆地望着龙吟凤鸣,刚才有一瞬间,她竟觉得自己会那样一直吹,一直吹,直到大脑缺氧昏厥过去才会停止。那管玉笛在不停地调动自己全身的气力,最终可能甚至会被消耗殆尽。 笛声引起的狂风卷走了大部分的沙尘,方才被盖得难以辨认的墙面裸露出了它原本的样貌。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竟立着一扇小门。门楣上有曾经挂过牌匾的痕迹,但此刻那里空空如也。将军府内,唯一一个秩序杂乱的地方,一扇令人起疑的小门…… 好像是被人在背后推了一把,景柔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将门推了开来…… Chapter30.冥冥暗指 蜘蛛网像棉花糖一样一层又一层覆在门框四周,景柔忍受着难闻的潮气迈入那个神秘的小门,然而门内却连接着一座直通向地下的楼梯!景柔觉得自己就好像闯入了某个侦探小说的内部,漆黑的尽头也许藏匿着骇人的尸体,也许寄宿着上古时代的怪兽,也许…… “连我自己都佩服自己的想象力了……”景柔黑线四起地喃喃自语道。饶是普通女子看见眼前的光景恐怕二话不说便会打退堂鼓了,可她景柔偏偏是个好奇心旺盛得不得了的女孩子,就算脑袋里恐怖的场面一个接一个浮现出来,她也还是想深入虎穴。 尤其,在这种极为诡异的构造的入口,那种想要探寻真相的感觉越发的强烈。景柔觉得在那黑暗的深处,有她想要知道的事情。可以解决那所谓的凤鸾殿和灏州人的冲突,还可以,以此为契机,让芷岚和“芷轩”重归于好。 轻轻拂去鬓角的冷汗,景柔小心翼翼地扶着墙壁沿台阶向下走去。从门外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逐渐褪得不留一丝痕迹。景柔被埋没在深深地黑暗里,虽然紧张害怕,但还是颤抖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 天空中渐渐聚起乌云,当景柔的脚步声彻底被黑暗吞噬的时候,第一滴雨点从天而降。 傍晚时,厨房备了一桌大餐,款待将军府上极为罕见的客人。萧毓晨和皖已经被仆人请到餐桌旁就坐,面对着满桌的美食珍馐,他们却一个面无表情冷若冰霜,一个面色愁苦惨淡苍白。 芷岚原本不想为他那个不省心的弟弟摆宴席接风的,可耐不住老管家苦口婆心地说教,只好露个脸做做样子。但是当他故意迟到一刻钟却还发现有一人缺席时,他觉得面前的两块石头已经不是最令他头疼的了。 “那个凤鸾使者哪去了?”他有些不悦地瞪了一眼在场的下人,其中一个衣着打扮比其他仆从稍周正一些的男子立即毕恭毕敬地答道: “回大人的话,静若小姐不在房间里,找遍了府邸也没发现她的踪影,现在还有两个丫鬟在找,不过……” 话音未落,便见萧毓晨如梦初醒般瞪圆了眼睛,他猛地一拍案,桌子上的菜汤都跟着震出了几滴,喝道:“景……静若不见了?!” “哼,连自己的女人都看不住……芷轩,你真是越来越没能耐了。”芷岚虽然面上不忘冷嘲热讽两句,但其实心里也有些惶惶不安。他刚刚告诫过那女人不要到处乱跑,没想到这么快就惹出了事端。外面下着大雨,她一个人能去哪里? 先前回话的男子一边观察着客人的脸色,一边谨慎地走上前在芷岚身边耳语了几句。芷岚听罢脸色陡然转青,孙管家提到的笛音他也隐约听得几声,当时只以为是附近的吟游艺人卖弄技艺,可想来哪有在将军府门前吹小曲儿的艺人?都说凤鸾殿的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尤其这一辈的凤鸾使者都在音律方面造诣颇高,而如果说真是静若在吹奏笛子……那么声音传来的方向是…… “不好,她莫不是进了祠堂?!”芷岚大惊失色地冲出房间,向祠堂方向冲去。那里收聚着上代灏州领主的骨灰,虽然不知道静若有多大能耐,但凭着凤鸾使者的功力,但凡稍一接近,必将触发封存在骨灰中的怨气。到时鬼魂显灵,可能一发不可收拾! 萧毓晨见芷岚夺门而出,来不及问明原因,也跟着一起冲了出去。茫茫雨中,一篮一黑两道身影逐渐迷蒙得辨不清棱角。皖叹了口气,问管家道:“家中可有古琴,借我一用?” 景柔置身于一片黑暗之中,已经连自己的脚在哪里都看不见了。她一寸一寸地向前摸索探路,好不容易接触到了一片比较开阔的平地,看来是到达了这片奇异领域的底层。她这时候才发觉手电筒是一件多么便利的家用电器,然而她有生之年可能再也用不到了。 不知是不是她心中的哀叹被神明听到,前方不远处突然亮起了火光。景柔先是吓了一跳,不敢贸然接近,但在发现只是墙上的烛台被点燃之后,又大着胆子走了过去。 因为有了光亮,景柔可以隐约辨清除室内的陈设——宽敞的地下室里除了一个圆形的石台立在正中央,再就是钉在墙壁上的两把烛台,其他便没有了。石台上刻着一个八卦阵,边角处写着些类似星宿名称的字样,景柔多半都不认识。八卦阵的中央安放着一个精致的白色锦盒,虽然因为摆放了很久落了一层灰,但依然能看出其做工精巧,必定出自名匠之手,所用的材料也是上好的蚕丝布织锦。锦盒的开口处封着一张字符,亦是一些景柔从来也没见过的歪七扭八的纹样。 景柔盯着那锦盒左看看又看看,像农村人进城似的打量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她不敢贸然动手乱碰,便下意识地将手伸向了袖子…… 然而在她拿出龙吟凤鸣的瞬间,玉笛和锦盒竟产生了强烈的共鸣。灰尘渐渐从锦盒上抖落,焕发出原本素白柔亮的光彩,它在石台上激烈地跳动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横冲直撞想要破壳而出一般。“咯噔咯噔“的声响让烛火摇曳出鬼火般的幽邃,将整个空间映照出一幅如同浸染地狱业火下的惨淡光景。 景柔紧紧抓着龙吟凤鸣,想要控制住它的暴走,但却跟着一起颤抖起来。玉笛和锦盒之间强大的招引力让景柔觉得有些招架不住,锦盒中神秘莫测的物体给景柔带来一股压抑和恐慌。她不知道会有什么东西出来,出来了又会干什么。眼看着符咒就要被破,景柔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而祸不单行的是,方才在院子里如阴魂般纠缠不散的感觉又冒出来了。这次简直就是直接贴在景柔身后,这鬼魂的出现让锦盒的晃动更加剧烈,仿佛下一秒就是一阵爆裂,封印被破。 “我……我知道你在我身后,你……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景柔结结巴巴地质问着身后的空气,在嫉妒的惊慌之中大脑已经无法正常思考。 “别害怕,我没有恶意。” 景柔清清楚楚地听到背后传来一个飘忽的女低音,顿时脑袋“嗡”的一声响——她是真的遇见鬼了! “我叫……静落,是上上代的凤鸾使者,我不会害你。”那声音继续道,“你眼前的这个盒子里封存着上上代龙脉继承人的半段魂魄,他受到你的灵力的招引,正在拼命向外冲撞。请你照我说的做。” “我该,怎么办?” “虽然很冒昧,但是希望你能将身体借我一用。” Chapter31.成其必然 芷岚赶到祠堂门口,发现石门大开,地下隐隐亮着微弱的烛火光芒,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当下已顾不得满脸满身的雨水,身形一闪便跳进了黑洞之中。萧毓晨勉强跟上芷岚的速度,到祠堂入口处时已经气喘吁吁,筋疲力尽了,好在芷轩的身体经受过锻炼,不至于支持不住。雨下得越来越急,在旋风的裹挟之下肆无忌惮地侵袭着暴露在院子中的花、草、人。萧毓晨跟着芷岚一起冲进了祠堂,堂内阒寂无声,堂外风雨交加。 听到台阶上传来的急促脚步声,静立在石台前方的人影微微抬头,目光中闪动着靛蓝色的光华,在昏暗之中铺设出一道幽冥一般的亮彩。那沉静得没有一丝迟疑的表情宛若天神下凡,又好像是高悬天际的婵娟玉璧,让人怯于窥伺。芷岚和萧毓晨来到地下之后都只能定定地站在门口,不能再向前一步。低头看去,脚下一条细不可见的银色光线正向外涌动着层层的潋滟微波,将线的两侧划出一道坚固的分水岭。 此时的景柔已被静落附身,浑身上下笼罩着一层幻紫色的光瀑,忽明忽暗,时隐时现。她手中捧着那个素雅精致的白色锦盒,封印还完好地缚在开口处,但此刻晃动却越发地激烈起来。但静落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镇定自若地望着来人,一言不发。 “景柔?”萧毓晨有些疑惑地唤了一声景柔的名字,却没有得到期待中那充满元气的声音的回答。芷岚一扬手,示意萧毓晨不要出声。作为灏州的现任领主,他比任何人都明白这锦盒之中封印之物的力量。直觉告诉他,现在手持锦盒的人并不是那个冒冒失失的凤鸾使者,而是不知使用什么方法占领了静若身体的拥有强大灵力的另一个魂魄。而眼下这个人是敌是友,究竟想要做什么,都完全不明朗…… “你是什么人?”芷岚从声带的最低端发出一声低吟,凛凛寒气随着充满威严的声音破空而过,却没让对方产生丝毫的动摇。 借用了静若身体的女人缓缓地抬起手,手中的龙吟凤鸣在紫色的光晕熏染下显得比平时更加耀眼夺目。她挥动着玉笛凌空一划,便有一道紫色的光圈悬停在身前,她小心地将锦盒嵌入光圈,然后手指轻轻一转,便将笛子送到了嘴边。悠扬的乐曲随着静落平缓均匀的气息深深浅浅地流出,宛如溪水从源头顺流而下,在撞击了一路的岩石堤岸之后还依然有条不紊地向前行进。流畅的乐曲似是来自天际,令闻者飘飘欲仙,感到周身荡涤着一股澄澈的灵气,如步行云端,怡然自得。 萧毓晨努力让自己集中精神,可还是觉得四肢渐渐乏力,眼前出现了虚幻的景物,景柔的身影越来越模糊,逐渐和周围昏暗的石墙浑然融为一体。 只听“砰”地一声响,芷岚回头望去,发现自己的弟弟竟然一拳砸在凹凸不平地墙壁上,手背上的皮肤已是血迹斑斑。那个心定如止水的芷轩,竟然需要靠疼痛来抵御这种初等的精神攻击;那个不轻易露出破绽的芷轩,竟然将急躁明显地表露在脸上……究竟是什么让他如此?莫非……是因为静若? 苦笑一声,芷岚一跺脚,便振起七八块碎石,再一跺脚,这七八块碎石便一齐向女人飞去。在两人中央的空地上,轰然发出一声刺耳的爆鸣,分明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竟被内力撞出了一个大坑。静落后退了两步,可手上的动作却并没有停歇。乐声越来越激昂,起承转合之间已经奏响了一个又一个高潮,陡然一个高音扬起,笛身上两只龙凤图腾好似被赋予了生命一般,相互牵绊着发出高亢的嘶鸣;紧接着乐音急转直下,如同瀑布一泻千里,激起波澜万丈。与此同时,玉龙先盘旋而出,庞大的身躯笼罩着金色的光芒,将狭小的空间猛然照亮,一声怒吼,瞬间引起石壁的震荡,细碎的石末开始从天蓬顶上坠落,而静落身处乱石之中竟毫发未损,闲庭信步般吹笛,神情优雅从容像在自家后花园里吹奏助兴。 芷岚见状又要催动内力与之相互抗衡,却被萧毓晨一把拉住。 “景柔还在那里,你不要伤她。” “哼,红颜祸水,凤鸾殿的女人果然都是如此。”芷岚甩开衣袖,怒目望向飞舞在空中的巨龙,欲拔剑劈之。但挥剑之际,尖锐的金属摩擦之声令他惊愕——萧毓晨竟也拔出了阴阳血骨阻挡在前。 “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说了,不要伤她!” “你……你知道那锦盒里装的是什么吗?!你知道这锦盒里的东西一旦跑出来会发生什么吗?!” “我不知道!但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不会让你伤她一分一毫!” 萧毓晨的手背还在滴血,可他的剑气却是那样凛然霸气,尽管在内力上他远不及芷岚,可芷岚一时间竟被他压制住,不能向前半步。萧毓晨才不管什么后果,他只知道景柔和他一样都来自现代,和他一样必须面对和之前的世界截然不同的新环境。甚至,还要接受本不属于她的残酷的命运。她,是他的凤鸾使者;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她。 两人争执之间,玉凤也已蜿蜒飞出,丰满的羽翼扇动着金色的流辉,和金龙一样光芒万丈。狭窄的祠堂已经容纳不下这两只庞然大物,剧烈的震荡使小室颓然欲倾。越来越多的沙石从房顶坠落,石块撞击地面的声响令人心悸,空气中飞扬的尘埃令人窒息。 包围着白色锦盒的光圈在龙凤的庇护之下越缩越小,直至套在锦盒的表面,铁箍一般将其紧紧锁住。锦盒中的魂灵还在猛烈地冲撞着,气焰一波接一波袭来,没有一点要衰减的迹象。静落的神色开始凝重起来,但她依旧不停地吹奏着狂烈的乐曲,一遍又一遍试图压制锦盒中呼之将出的力量。 见到静落变了脸色,芷岚开始疑惑起来。他原本以为对方是要解开封印,释放锦盒中的魂灵,然而现在看来,似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不,应该是截然相反! 于是芷岚收回了手中的宝剑,目光中的犀利顿时削减了几分。 就在静落几次三番转换音律都不能完全克制住锦盒的力量之时,众人的头顶忽然传来了一阵同样空灵的琴声。这突如其来的旋律抑扬顿挫之间竟处处和静落的笛音互相交映,配合得恰到好处。龙凤的气势瞬间得到增强,从口中激射出更加璀璨夺目的金光,将锦盒整个包裹在内。炽烈的光芒竟让人感受到一股炙热的温度,好像是火焰在熊熊燃烧,又好像,是太阳的极昼之光大盛。 静落趁势加急了节奏,霎时龙凤齐鸣,嘹亮的鸿音直冲云霄而上,将祠堂的顶盖穿出一个井口大的窟窿,地下五米的深度被毫不费力地穿透,雨水瞬间涌入。冰冷的雨滴打在静落的发梢,沿着鬓角轻轻滑落,她柔顺的发丝在雨水的轻抚下贴在恬静的侧脸上,勾勒出最柔美的轮廓。 锦盒被龙凤托着飞上了地面,“砰”的一声跌落在水坑里,刹那间所有的震动都戛然而止。它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倒在地面上,好像只是个普通的锦盒,在雨水的浇盖下逐渐朦胧起来。 与此同时,笛声、琴声也一同止息,好像事先约定好一般,悠扬的乐声像是被丢进万丈深渊的石子儿一样被黑暗吞噬了。 芷岚、萧毓晨和静落一同跑上楼梯,龙凤也被收回了玉笛。皖在雨中抚琴而坐,白色的羽衣已经被雨水淋透,淡得接近通明。他小心地将古琴收放在一边,然后捡起了落在水洼里的锦盒,交给了迎面走来的芷岚。 “你……”芷岚接过锦盒,迟疑地看了一眼皖。这个他原以为只会败坏家门名声的“下人”,竟会以这样一种方式帮到自己,芷岚有一种蒙羞的感觉,却又不得不感激。他在心里默默记下皖送给自己的人情,有朝一日定将报还。 “公子不必多言,这是我该做的。”皖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自己的功劳,目光游移之间没有一瞬敢和萧毓晨的眼光交合。 “静若她?”皖忽然想起些什么,转而望向眼前的少女,那空净的双眸没有一点尘俗的生气,那是死人的眼睛,看透一切的诡谲淡定。 皖的话将众人的目光都引向了静落,她淡淡道:“她很好,不用担心。明日我就将身体还给她。” “你是什么人?”芷岚继续刚才的话题询问道。 “我叫……静落。”静落顿了顿,看向芷岚,眼底靛蓝色的光华忽然闪动了一下。 “你说……你叫静落?!”芷岚万万没有想到站在自己面前的女人竟然就是当年灏州领主的凤鸾使者,这个消息太过震撼,以至于一向镇静如磐石的芷岚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有一种预感,此时此地,曾经的、现在的凤鸾使者和龙脉继承人相聚在一起,是一种必然。 Chapter32.火中真意 雨停了。 被瓢泼大雨洗过的夜空没有了乌云的遮蔽,显露出晴好的夜幕。繁星簇拥着下弦月,在天空中放射出片片银辉,像是在墨蓝色裙摆上镶了钻一般闪耀动人。 简单清理过后,芷岚、萧毓晨、皖、静落四人已然端坐于厅堂之内,位于房间四角的青铜灯将他们每一个人的侧脸都染上了一层昏黄的暗彩。屋子里一片沉寂,每个人心里都各有一番盘算,却也都有所保留。 静落摆弄着手里的龙吟凤鸣,玉笛在她的盈指之间旋转,晃出好看的光晕。萧毓晨盯着她灵活的双手,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在现代上学的时候经常转笔,竟颇有几分怀念。 “啪”的一声,静落突然将龙吟风鸣一掌拍在桌案上,目光锁住芷岚,凛然问道:“你把我们聚到这里不是有话要说么,怎么不开口?” 芷岚蹙了蹙眉,他有太多事想要问静落,不是不开口,而是不知该从何说起。他所管辖的灏州,曾是大燮王朝领土之内除国都龙煌城外最繁华的辖域,上一任灏州领主墨子喻更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奇才。传闻其貌似冠玉,勃然英气一点不逊色于当朝天子燮九生;其文风清爽,才华横溢与宰相紫流飞不分伯仲;其武艺高超,身手敏捷甚至远远凌驾于燮御庭军之上。二十年前,凤鸾殿的尊者夜观星象发现他就是新一任帝王星,便立刻派出凤鸾使者静落前去迎接。然而自静落初次见到墨子喻那天起,两个人就好像人间蒸发一般消失不见了,再没有人见过他们的踪影。 当时在墨子喻府邸里的所有仆役,甚至连同着他的家人都于翌日被发现陈尸家中。谁也不知道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就连将军府被人血洗都无人察觉。一切都是在暗处默默进行着的,如同既定的程序,向着被设置好的终结迈进。 凤鸾殿得知此事之后立即派人前往灏州查明事件真相,经过三天三夜的搜索在将军府后院地下发现了一座空室。空室的入口被人用石板盖住,还附上了一层和后院土质相同的泥土。就连凤鸾殿灵力高强的术士也是费了好大劲儿才勉强感应到来自地下的灵魂迸射。他们将整个后院翻了个底朝天,才找到空室的门,并在里面发现了那个装有墨子喻骨灰的白色锦盒。经过数位灵士的鉴定,锦盒内残留的灵魂片羽确实属于墨子喻无疑。然而他究竟为何会变成一堆骨灰,又为何会被装在施有封印的白色锦盒里被关进地下就不得而知了。 灏州的百姓们得知此事之后纷纷聚集在将军府门前,哭的哭,骂的骂。尽管凤鸾殿的灵士们将那间空室作为供奉墨子喻骨灰的祠堂重新整修了一遍,还把将军府里所有的尸首都好生安葬在距离宅邸不远处的贵族墓地中,但是百姓们仍然坚持认为墨将军的死跟凤鸾殿、凤鸾使者脱不了干系。哪怕凤鸾殿是整个大燮王朝最至高无上的权力机构,哪怕凤鸾殿里的人个个法术高强,受万人景仰。可在灏州人眼里,无论是谁,就算是天皇老子,要是敢夺走他们最敬爱的墨大人的性命,他们也要让凶手偿命! 可是,他们没有证据。 他们只知道,能够杀死墨子喻的人,只有凤鸾殿里才找得到。 墨子喻死后不久,帝王星再次出现,这次便是现在的天子燮九生了。他的才能亦是出类拔萃,在静姝的帮助下很快便继承了皇位。 然而自那之后整整十八年,灏州一直没有新的领主。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只是在灏州百姓心里只有墨子喻才是他们的领主。 直到芷岚在两年前三度立下显赫战功,其中一次虽然几乎全军覆没,但他只身一人扫清敌方在灏州城下的两千八百支骑军,身受十余创仍坚守阵地,宁死也没有让灏州沦陷。也许灏州子民在他身上窥见了些许墨子喻的影子,对他产生了认同之意;再加上芷岚本人也从小便听闻不少关于墨子喻的传奇故事,对他十分崇拜。于是他顺理成章地被赐封为灏州的领主,两年来,灏州一直安然无事。 但是芷岚对当年那段被埋没了的真相一直耿耿于怀,没想到自己还能遇见当时的凤鸾使者静落。现在,正是他探明一切的时机! “我想知道,二十年前的真相。”芷岚的喉结不自然地颤动着,他感受到真相就在他的身边,正在慢慢逼近。那种真切的压迫感令他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他第一次感到紧张,异样的感觉在他的皮肤表面爬行,带动每一根寒毛竖立起来。 静落轻蔑地笑了笑,不屑地说道:“二十年前的真相?知道真相的人没有一个能活口,你难道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有人想掩盖事实。”芷岚的声音压得很低,甚至有些微的颤抖。 “对,就是有人要掩盖事实!你现在想探明真相就是想找死,我劝你放聪明一点。”静落的语气不留一点商量的余地,堂堂一个凤鸾使者沦落为死灵,她早已猜到是谁害了自己。可那个人的力量太大了,大得足以只手遮天,墨子喻不能违抗他,眼前的这帮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更不可能违抗他。静落默默守护灏州,守护墨子喻的灵魂碎片二十年,期间发生的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就连芷岚来到灏州的那天她也记得很清楚。她知道芷岚是个和墨子喻一样,责任感、正义感都超强的男人,也知道墨子喻是芷岚最崇敬的前辈,也正因如此她不能看着这些孩子成为某人的眼中钉。 “难道真的是凤鸾殿的阴谋么?不惜让凤鸾使者陪葬……”芷岚紧握着座椅的扶手,两道掌印越陷越深。 “小子,这不是你该管的,当好你的领主,不要让灏州的百姓再一次失去靠山。”静落冷静的话音如玉石般滚落,她的目光从犀利转为清冽,从头到脚包裹着芷岚有些萧索的身姿。 “静落前辈,墨将军是我芷岚这辈子唯一敬佩的人。从我当上灏州领主的那天起,我便发誓要找出他真正的死因。你也是当事人之一,难道不为他感到惋惜么?” 芷岚的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哀痛之情,不光萧毓晨,就连皖也不曾见过他流露出这样的神色。那个对自己的亲弟弟都冷嘲热讽,漠不关心的芷岚竟然也会为了某个人而感到扼腕之痛。萧毓晨望向静落,不知她会做何回应。 果然,静落毕竟不是铁石心肠,芷岚的执着她一一看进眼里,眼神也随之缓和。 “小子,你可知道凤凰重生之时是何景象?” 静落突然转开的话题让芷岚有些迷茫,但他相信这是静落想要向他传递的某种信息,立刻接道:“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没错,这火可不是一般的火啊。不是凤凰的凡鸟若是碰到了,会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芷岚愣了一下,静落很明显是话中有话,可其中的真意,一时半会儿怕是理解不了。 静落见他一副懵懂的样子,苦笑一声道:“记住没有?” “记住了。”芷岚忙点了点头,尽管只有短短三个字,但那股认真的态度和诚挚的感激却表达得十分明显。 “时候也不早了,我看那二位都十分担心……‘静若’的情况。我看我还是早点离开的好。芷岚,记住我说的话,不要让灏州的百姓再一次失去靠山。”说罢起身握住龙吟凤鸣,摆出了一副即将运法的架势。 芷岚也从座椅中站起,郑重地向静落鞠了一个深躬。静落离开时周身再次散发出幻紫色的光辉,映照着芷岚虔诚的姿态,宛如朝圣般不可亵渎。静落看着面前愈发成熟健壮的男子,不由觉得安心起来,她知道,灏州的子民们时隔十八年,再次遇到了一位值得信赖的领主;她知道,墨子喻的坚持和固守,会有人来继承。 “对了……” 在静落消失的最后一刹那,芷岚听到她对自己说了些什么。可惜的是,当晚没有风,他没有说自己听不清的借口…… Chapter33.腐女威力(上) 景柔睁开眼睛时,刺目的光线从窗子直射进来,她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只见得两个模糊的人影在瞳孔中闪烁——萧毓晨和皖在她身边守了整整一夜。两个人一夜没合眼,都是一副略显憔悴且充满担忧的样子。景柔开始还觉得有些惭愧,但在发觉这二人互相之间依然没有眼神交流时,那点歉意顷刻间便飞到了九霄云外。 我豁上老命想帮你们找到那个冰山哥哥的突破口,你们两个可倒好,不好好谈恋爱,在这儿闹什么别扭啊!这叫我这个腐女情何以堪,情何以堪呐?今天我要是不让你俩和好,本姑娘就不姓景了! 景柔心里暗下决心,刚要开始进行教育讲话,眼角的余光却瞥见房间里另一个身影,于是她瞬间僵住了。 “景柔,你醒了?”这时萧毓晨等人才后知后觉发现景柔睁开了双眼,眉头立刻舒展开来。 “嗯……”景柔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可眼睛却有一下没一下地瞟向萧毓晨身后的木椅。原本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的芷岚听到萧毓晨的询问声,这才从神游之中清醒过来,他的目光掠上景柔的侧脸,昨日静落的话便又清晰地浮现在耳畔——“小子,我欠这身体的主人一个人情,你也从我这儿得了不少好处,等她醒了,替我还了吧。” 于是芷岚很无奈地皱起了眉头。 他这一皱眉,倒是让景柔没来由紧张了起来。小丫头不知道自己又哪里出了差错,惹来芷岚频频蹙眉,胆战心惊得连偷看也不敢了。方才那点儿气势一溜烟全憋了回去,景柔心里连连叫苦,希望芷岚没什么事儿就快点儿离开,可是没人能听见她心里的哀号。 “静若姑娘好些了?”芷岚象征性地问道。 “好……好多了!这一觉睡得香啊,昨天发生的事儿我全都不记得了。” “哦?你都忘了?”这岂不是上天路给自己的好机会,莫不如趁机把这笔人情账赖掉……芷岚在心里摇了摇头,男子汉大丈夫,欠了人家就要还,更何况对方还是个柔弱的女子,怎能失信于人?还是自己主动请缨了对方一个心愿,也算是君子所为。 于是芷岚起身向景柔的床榻靠了靠,但是还没等接近,便被萧毓晨一把挡住了。 “你想干什么?” “哼,你以为我要干什么?”芷岚轻蔑地望着萧毓晨警惕的双目,每当这种时候他都忍不住要和自己的弟弟做对。 景柔一见这兄弟俩又要吵架,赶忙出面缓和气氛:“岚将军可是有话要说?” 芷岚瞥了一眼景柔,眉毛又拧成了一团。好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犹犹豫豫地说道:“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谈谈。” 什么?!这是什么情节发展?这座冰山不会是想要把萧毓晨和皖支开,然后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景柔赶紧按住自己的脑袋,像是要把脑内的幻想全部赶出去一般。她有时候真的很佩服自己思维竟能活跃到如此地步,就连面瘫如芷岚这般都可以想入非非,真不是一般战士!但是事实上,这个冷面男不管走到哪里都释放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低气压,光是眼神就能秒杀自己上千遍了,又怎么会对自己有非分之想呢…… 镇定下来之后,景柔确定自己不会有什么危险,于是坦然地说道:“既然如此,芷轩、皖,你们先出去吧。” “不行,怎么能让你和他单独待在一起!”萧毓晨立刻提出了反对意见,他可不想送羊入虎口。 “怎么,你还怕我吃了她不成?”芷岚的声音又低了一个八度,整个空气里都开始弥漫一股寒冷的气息。萧毓晨心想,我就是怕你吃了她啊!可嘴上却不敢这么说。他迟疑地向景柔使了个眼色,但却得到了一个自信的回应。虽然心里还是放心不下,但既然景柔同意了,萧毓晨也不好再说什么,悻悻地离开了景柔的房间。皖也颇为无奈地跟随着一同出了门。两个人都没有走远,分别占据庭院的一角,静候芷岚和景柔谈话结束。 “岚将军有什么事?”景柔虽然对芷岚有一种敬畏之情,但看他的样子,竟是少有的诚恳,于是也不再那样抵触,心里平静了不少。 芷岚稍稍顿了顿,缓缓开口道:“虽然你也许不记得了,但是在下昨日欠姑娘一个人情,你有什么想要的,我会尽量满足你的。” “啥?额……我是说,你怎么会欠我人情呢?” “详细情形你不必理会,只需告诉我你的心愿便是。” 景柔狐疑地望着芷岚,可是看他一脸认真,想来也不可能是存心跟自己开玩笑。景柔的记忆到被静落附身便戛然而止了,那么一定是静落帮了他。聪明的景柔很快便搞清楚状况,虽然祸是她闯的,但起码挽回失误也有她一份功劳,眼下正是需要用到芷岚的时候,这人情不要白不要。 “你说真的?” “当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嘿嘿嘿嘿……”景柔突然露出一脸坏笑,笑得芷岚心里都有些发毛,“你可不要后悔哦~” 芷岚有些恍惚地走出景柔的房间,看到正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愁容满面的“芷轩”,眼中顿时凝聚了几分讶然和不解。他虽然早就料想到凤鸾使者是不会对金银珠宝这等俗物产生欲望,但却万万没有想到静若会提出那样的要求——教芷轩武功?! “芷轩,你过来。”芷岚如金尊般伫立在门口,萧毓晨见他从景柔房里出来,连忙赶了过去。 眼看着萧毓晨就要无视自己夺门而入,芷岚颈上的青筋又险些暴起。他伸出手勾住了萧毓晨的胳膊,稍一用力便将他甩退了数步。 于是沉吟道:“看来静若姑娘说的是真的。” “什么是真的?”萧毓晨摸了摸自己细皮嫩肉的胳膊,心里叫痛,可面上倒装得镇定自若。 “她说,自从你被刺客袭击之后,武功废了大半,几乎就是个普通人了。这话不假吧?” “什……”萧毓晨刚想反驳,但暗想片刻,立即明白了景柔的意思,于是把反驳之词硬生生咽了下去。这个谎话编的确实巧妙,一来可以掩盖自己不是芷轩的事实,二来刚好可以为芷岚教授自己武功一事找来理由。 “哼,没想到果真如此。既然内力尽失,数旬前何必与我定下切磋技艺的约定?又为何没有推辞朝廷下达的派遣调令?想送死不成?” 芷岚的态度依旧那般冷漠,萧毓晨本来想能忍则忍,尽量改善兄弟之间关系,好为日后的教学打下基础。可真到和他面对面时却总被激怒,甚至光是看到他那张脸便气不打一处来。此刻又想与之针锋相对,逞口舌之快。然而有人在他爆发之前便过来帮忙打了圆场。 “岚公子休要怪罪,轩公子赶赴前线只是怕惊动朝廷,扰乱军心。而之所以与您定下战约……也是希望得到您的指点。”皖翩翩而来,形随风动,自然温婉。换做往常,芷岚必定要对皖的庇护之词加以斥诉,然而这次他的嘴唇翕动了两下,却没有发出声音。皖冲他礼貌地笑了笑,作了个揖,芷岚却稍稍偏头,避开了他的目光。 萧毓晨见皖前来给自己解围,心里不由自主地觉得高兴。好像从哪里吹来一股春风,瞬间点亮三千繁花,姹紫嫣红。但紧接着,却又有一股钻心的刺痛从微小之处逐渐蔓延扩散,黑雾般遮蔽了满山遍野的斑斓。 这些关心,全都是属于芷轩的,而他,只是一个替代品罢了。 想到这里,萧毓晨的脸又拉了下来。与此同时,房门“砰”地一声被踹开了。 景柔双手叉腰,一脚迈出门外,一脚踏在屋里,俨然一副悍妇模样。门外的三个男人都吓了一跳,连一向沉静的芷岚都禁不住向旁边让了两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岚将军如果您还有事就请赶快去处理,如果没事……就多去关心一下民生。轩,皖,你们两个给我进来!” Chapter34.腐女威力(下) 萧毓晨和皖老老实实地进了屋,在景柔的授意之下,一左一右规规矩矩地在桌边坐好,好像是准备要挨训的小学生,腰板挺得溜直,都不敢多嘴。 景柔从房间这头走到房间那头,目光从萧毓晨身上转移到皖身上,足足沉默了五分钟,才终于在两人中间站定,一拍掌,厉声道:“你们两个太猖獗了,姑奶奶不发威你们当我好欺负是吧?明知道求芷岚教萧毓晨武功是件棘手的事,你们偏偏在这个时候闹矛盾,把烂摊子全丢给我,该当何罪!” “景柔,你误会了,我们没有闹矛盾。”皖见萧毓晨没反应,只好硬着头皮解释道。 “撒谎!我是腐女诶,资深的!你们两个关系好不好我还看不出来么?自从在水西镇见过那个叫雒燚的,你们俩互相之间就再没好好说过话!要不是为了你们两个,我才不会跑到那个该死的祠堂里,才不会吹笛子吹倒脱力。你们今天就给我解释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 景柔越发不依不饶起来,她打定主意要发挥自己腐女的威力,用最直接的方法解决矛盾。萧毓晨面对景柔猛烈的攻势虽然有些紧张,但却装作不为所动,三缄其口,故作镇定。皖看看萧毓晨又看看景柔,不禁有种有苦说不出的感觉。他确实意识到了萧毓晨的有意而避之,但究其原因,他和景柔一样都蒙在鼓里。萧毓晨的疏远似乎是莫名其妙的,皖一直在寻找他生气的原因,可几天来没有一点头绪。 “唉,其实我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皖叹了口气,目光轻轻地落在萧毓晨的肩头,等待着他的回答。 “嗯?这么说,是你挑起来的了?”景柔推了推一动不动的萧毓晨,审问犯人般犀利。 萧毓晨的心抽痛了一下,他缓缓地转过身来,对上皖期待的目光。两道眼波缠绕在一起,疑惑、信任、失落、渴望……若干种情感交织在一起,萧毓晨有些动摇。他所思所想所困惑的也许皖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也许,自己从一开始就误会了。 “皖……” “什么事?” “那天你见到你大师兄……和他说了些什么?”迟疑了许久,萧毓晨终于将憋在心里好几天的疑问表达了出来。他希望皖给自己一个清楚的交代。那一天,雒燚问皖是否将他当做芷轩的替代品,皖没有正面回答,这一次,皖不能再选择沉默了。 “我和大师兄?六天前的事情了,我哪里记得清楚,不过是些跟阴阳术法有关的琐事,跟你说了你也不明白的。”皖怎么会忘记那天师兄咄咄逼人的质问,可他怎么能告诉萧毓晨,自己因为通了他的魂魄而被逐出师门,又怎么将自己对他的感情毫无保留地说出口? 可是掩饰只能造成更大的误会。 “皖,说实话。” 景柔抢在萧毓晨之前拆穿了皖的谎言,作为一个旁观者,她比当局之人更清楚误会的可怕。尘缘相误,往往令人神伤。萧毓晨的眼眸分明在他听到皖所说的话之后便立刻黯淡了下去,景柔看在眼里,便更不能让他们之间的隔阂继续加深。 皖抿了抿发干的嘴唇,目光游移之际不知该如何说明。 景柔叹了口气,走到皖身边坐下,语重心长地说道:“我知道你有难言之隐,可你以为自己承受就能解决问题么?你觉得你这是在为萧毓晨减轻负担,可实际上你这样对他他更难受啊。” “你……”萧毓晨没想到景柔会这么直接地向皖表达出自己内心的感受,而且字字句句都是他的真实感受。当即觉得像是被扒下一层衣服似的,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你什么你,你也给我坦率一点好不好。喜欢就说喜欢,难过就说难过,就是因为你们两个都把感受憋在心里才会造成误会。虽然有些话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但是至少应该让对方明白自己的心意。你们这样互相躲避算什么?”景柔一反平时的古灵精怪,认真的样子让萧毓晨和皖都说不出话来。一个女孩子尚且明白要直面自己的感情,而他们为什么却迟迟不明白这个道理,硬要伤害彼此呢? 莫言君本寂寞,相思断肠,若是心中有泪便应流淌,哀思与愁苦如果全吞进肚子里,自伤其身,又与谁话凄凉? “皖,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不会还想隐瞒吧?” “我……”皖的心神像是被狂风卷起的巨浪一般不宁,一面是内心汹涌的情感,一面是理智边缘的不忍。他犹豫了,难以抉择。 “皖!”景柔急得直跺脚,她见过闷的,可没见过这么闷的。相比之下,萧毓晨倒是冷静得出奇,他一直静静地看着皖,每看一眼瞳色都好似加深了一分。 “雒燚师兄确实跟我说了些师门内部的决定,具体内容真的不便说明。可我只想让你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问心无愧。晨,我对天发誓,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你的事。”皖咬了咬牙,突然间努力地回应向萧毓晨的目光,坦诚地说道。 萧毓晨的喉结动了动,他从皖的目光中看不到半点虚假,那纯粹的目光他不知见过多少次了。每一次,都是这温柔而坚定的眼波拯救了他,而这一次,亦然。 “景柔,”萧毓晨握紧右拳,似乎在强忍着什么,他用一种近乎是在颤抖的声音向景柔恳求道,“你能……出去一会儿么?” 景柔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没问题。”她知道,误会终会烟消云散。 景柔拍了拍萧毓晨的肩膀,然后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自那日离开水西镇,萧毓晨和皖便在没有独处一室过。往昔的记忆突然间潮水般涌上二人的心头,忍耐了许久,按捺了许久的情愫在决堤的边缘翻涌。只需一句话,一个动作,便会瞬间一泻千里。 “皖,我只问你一句,你喜欢的是我,还是轩?”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皖腾地站了起来,他低着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身体微微地颤抖着,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冲向了头顶,皖的脸颊瞬间红了起来。 “是你。” 起先是细如蚊蝇般般得喃喃低语,紧接着,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是你。”他一遍遍地重复着“是你,是你,是你啊!”皖觉得自己已经控制不了自己,好像身体不是自己的,心也不是自己的。他用一种近乎是在呼喊一样的语气反反复复地念叨着这两个字,如痴如狂,如醉如迷。 他记挂的是萧毓晨的健康,担心的是萧毓晨的安危,萧毓晨吃没吃好饭,睡没睡好觉,心情好不好……所想所念,皆是萧毓晨!芷轩固然也在他心里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可这跟他对萧毓晨的情感完全是两码事。他不顾凤鸾殿的觊觎,不顾师父师兄的反对,甚至可以不顾自己的性命,也都是为了萧毓晨。他不明白为什么即使这样萧毓晨也还是要避开自己。如果真的是一场误会,他只愿一切都早点结束…… 皖只觉得全身的力气都好像要用尽了,他从来没有这样发泄过自己的情感。他想说的也都说尽了,只是此刻却不敢抬头看萧毓晨的眼睛,羞涩一直窜上他的耳根,滚滚燥热犹如烈火熊熊燃烧。 沉默,除了沉默之外还是沉默。皖等了好久也没有听到萧毓晨一句应答,就在他忍不住要抬起头来的时候,猛然间,一双强而有力的臂膀将自己整个包围起来。萧毓晨身上淡淡的体香在极近处散放着浓烈的诱惑气息,皖被萧毓晨紧紧地抱着,觉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六天来,他一直在等待的,不就是这个熟悉的怀抱么?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的噩梦,如今,终于醒了过来。 “皖,皖,皖……”萧毓晨依恋地唤着皖的名字,像是要把这六天来的空白全都填满,每唤一声都将皖抱得更深一点,“我不该怀疑你,不该以为我只是芷轩的替代品。都是我的错,我的错,你原谅我好么?” 皖伸出手,环住了萧毓晨健壮的后背,他从来没有怪过萧毓晨,又何谈原谅?他只求与君相伴,这个小小的愿望自始至终都没有更改过。 “晨,我从来就没有怪过你啊。” “皖……”萧毓晨的心抽痛了一下,在皖的包容面前,自己始终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他伤害皖,也伤害自己,明明想要守护皖,到头来被救赎的却是自己。 “皖,我再也不会怀疑你,再也不会了。” “嗯,我知道。” “皖,不要离开我。” “嗯,不离开。” “皖,我喜欢你。” 萧毓晨的情话直接而又激烈地回响在皖的耳畔,不管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状况,只要是萧毓晨说的话总是这样令人窒息。皖一次又一次地沦陷在他的软语之中,大脑空白,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 小小的幸福感在心底缱绻荡漾,不知不觉漫溢成一片汪洋,皖觉得自己正被这片汹涌的浪潮吞噬,然而纵使被淹没在这波涛之中,他也心甘情愿。 Chapter35.岚轩之战 在景柔的协调之下,萧毓晨和皖终于破镜重圆(==),两个人开始在将军府里出双入对,比翼双飞。大概是眼前这副光景又勾起了某人内心的不屑,于是芷岚决定在正式培训“贤弟”之前,先完成他们之间的约定。岚轩之战,如箭在弦上。 于是这天早上,萧毓晨便十分勤快地拿出阴阳血骨,靠在庭院中的假山上用心地擦拭起来。洁净如雪的剑身本就明亮得不染一丝尘埃,在他的呵护之下越发得耀眼起来。芷轩的样貌本就妖冶得倾国倾城,再加上这潇洒的动作,一时间整个将军府内负责打扫正院的丫鬟们都被晃了满眼的桃花,纷纷呆呆地望着伫立在阳光下,玉树临风的萧毓晨,忘记了职责所在。 皖立侍左右,时不时给萧毓晨递上一杯菊花茶,香甜可口,温馨无比。一干丫鬟除了羡慕嫉妒恨之外,有的甚至还在景柔的煽动和教唆之下踏进了一片全新的领域。 于是这天早上将军府内纪律尤为松散。 芷岚原本在厅内等待孙管家向自己汇报近日来府内各项事务处理情况,可一等不见人,二等不见人,这三等就显得急躁起来。人家不主动,只好自己多走两步,可路过正院的时候,芷岚当即便忍无可忍了。 “咳咳。”他忍着暴怒,干咳了两声。忙里偷闲的丫鬟们回头望见主子额头上一览无余的青筋,都像见了猛兽一样,纷纷提着裙子,拎着扫帚,各司其职去了。孙管家原本还在费劲儿地将各个下人都赶回自己的岗位,突然发现周围的人一下子全走光了,才看到是芷岚拉着长脸站在门廊旁边,赶紧面带愧色地小跑了过去。 “大人……” “不用说了,你忙你的去吧。”芷岚愤愤地扔下一句,便向萧毓晨冲去。孙管家颤颤巍巍地拂去鬓角的汗水,叹了口气,默默地退了下去。 萧毓晨正专心地和皖共度甜蜜时光,根本没有注意到芷岚的逼近。即使迎面而来的杀气足以撼动他身后的整座假山,他都没有丝毫的感觉。知道的明白他是除了皖以外看不到别人,不知道的恐怕会被他的外表所蒙骗,以为他内力高深,不为所动。 芷岚毫不客气地一挥掌,便有一道凌厉的气流直逼萧毓晨而去。忽然一束红光闪过,在萧毓晨还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阴阳血骨已经自动迎向了飞来的气流。萧毓晨的右手被牵动着来回摇摆,在空中利落地割出三条等分线,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萧毓晨身后的假山硬是被切出一个人形,而其余的碎石则都纷纷落入池塘,瞬间水花四溅。 萧毓晨这时才发现芷岚正面带愠色地看着自己,他回头望了望池塘中的假山遗骸,又望了望手中泛着红色亮彩的宝剑,突然意识到刚才发生的一幕是多么惊险。 “你想杀了我么?!”萧毓晨后知后觉地吼道。 “哼……我正有此意。”芷岚又向前逼近了几步,直到和萧毓晨之间的距离只有不到十寸才停下来。芷岚的身高在古代算是相当高挑的,此时阳光洒在他背上投映出的长长阴影皆落在萧毓晨身上,威严与气势则更是有增无减。只听他接着说道:“若不是景柔姑娘好言相劝,我又怎会答应教你这个忤逆之徒?没想到你竟得寸进尺,不光放纵自己,还引得我家下人都跟着一起不务正业。我有什么理由姑息养奸?” 芷岚的话中明显带有强烈的挑衅意味,换做是以往,萧毓晨早就要顶上两句,以泄胸中愤懑了。然而皖曾经说过,要想让芷岚毫无保留地教授他武功,必须做一个懂事的弟弟,让芷岚教得顺心。芷岚和芷轩之间的矛盾源自于芷岚对芷轩的嫉妒,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弟弟其实崇敬着自己,心里自然会平衡。 于是,萧毓晨决定牺牲色相,额,不是,决定学会忍耐。 “哥哥这话就说错了,我是在为你我之间的比试做准备,万没有想到会影响到家丁们的工作。若是我在这里添了麻烦,还请哥哥多包涵,我这就回房去。”萧毓晨收起阴阳血骨,面带微笑,以一种十分谦卑的态度微微欠身,礼数之周到令人咋舌。 芷岚一瞬间觉得眼前这个懂礼貌的好孩子不是自家兄弟,后退了几步,脸上的冷色顿时变成了费解。 “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懂事了?” “为弟过去性情顽劣,对哥哥多有不敬,近日来一直在反省。而现在哥哥又能不计前嫌,答应教我武功,我更加感到惭愧……”萧毓晨左一句“哥哥”右一句“哥哥”叫得煞是亲热,也不知他从哪掏出那么辞藻,想做演讲一样说得天花乱坠,芷岚听得云里雾里,难以辨其真伪。可这兄弟俩好歹也闹了十多年别扭了,芷岚才没那么容易妥协。 想到“芷轩”的突然转型很可能是图谋不轨,芷岚心里一沉,又恢复了冷面杀手的表情,淡然道:“如此再好不过了,既然你这么有诚意,那么不如就在此时此地,咱们兄弟俩斗上一场,何如?” 萧毓晨愣了一下,当即语塞。虽然有阴阳血骨在手,不会输得很难看,但看芷岚的架势,似乎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吞了一口口水,萧毓晨勉强应道:“可。” 接到萧毓晨和芷岚要开打的消息,景柔在第一时间赶往了比赛现场。只见庭院中央,芷岚和萧毓晨各占一端。冷冷的秋风扫过,院内的草木发出窸窣的声响,颇有番壮士临阵的感觉。天很高很阔,却不是蔚蓝的颜色,微微的苍白,何处是云何处是晴空已看不分明。太阳在空中闪耀,却没有释放出多大的光芒,萧索之上是微寒。 景柔凑到皖的身边,和他一同观战,可光是看着两个人的架势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芷岚确实英武,可萧毓晨也没有畏首畏尾。二人仿佛伫立在一片虚空之中,都没有动,但隐隐有一股力量相互牵动,表面上看实力相差并不悬殊。 然而萧毓晨此时心里早已七上八下,因为,阴阳血骨没有发光! 芷岚的内力用了十分之一还不到,他在试探萧毓晨的武功到底残存到什么程度,可探知的结果令他大为失望。眼前的男人已经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毫无内力的普通人,别说是跟自己过招,恐怕连挥剑也做不好。他不明白,“芷轩”在静落出现的那一天究竟是用怎样一副身体压制住自己的;也不明白,方才他是如何准确地劈开了突如其来的掌风的。 深吸一口气,芷岚缓缓抽出剑来,他那把削铁如泥的“擎雷”泛着点点寒光,在脱离剑鞘的刹那锋芒尽显,和它的主人一样富有震慑力。萧毓晨也拔出了毫无生气的阴阳血骨,没有武功的自己,没有灵气的剑,也许上天想跟他开个玩笑,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芷岚手腕一抖,便用擎雷在空气中挑出一道凛冽的剑气。萧毓晨依靠着在侍郎府内学过的一丁点基本功挥起剑,可手刚刚抬起来,两条袖子便各出现一道口子。萧毓晨趔趄地后退了一步,明显地感觉到了二人之间的差距。 芷岚挑了挑眉,又是一道斩击出手。萧毓晨再次避闪不及,这次是左肩受创。没有给萧毓晨喘息的机会,芷岚接二连三地出招,却似乎总是避开要害部位,给萧毓晨留下一些不痛不痒的伤口。不出十招,萧毓晨已经遍体鳞伤。芷岚的动作很小,却很迅速,只微微一下手指便能劈出迅疾的斩击,萧毓晨的反射神经根本跟不上。阴阳血骨需要依凭战将的灵魂才能发挥出威力,而显然,此时那位英灵不是在午睡就是在偷懒,萧毓晨握着剑就像是拿着一根废铁。 将军府里的下人们都在一旁观战,看着二公子被主人打得落花流水,心中煞为复杂。不知是该为芷岚的强大感到崇拜,还是该为芷轩祈祷。 皖和景柔站在一旁更是为他捏一把汗。原本以为靠阴阳血骨的力量至少能撑上一阵,可眼下的局势非常不乐观。 “皖,阴阳血骨不是很厉害吗?萧毓晨怎么不用啊?”景柔捏着凤鸾殿下发的手绢,着急地问道。 “看样子是灵魂没有和剑发生共鸣,现在的阴阳血骨应该和普通的剑无异。”皖嘴上不说,可心里纳闷得很。寄宿在阴阳血骨里的魂魄并没有消散的迹象,但就是突然间感应不到了。这种情况前所未有,依照常理,也根本不应该发生。萧毓晨每受一处伤,皖都觉得自己掉了一块儿肉,真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然而如果出面阻止这场比试,萧毓晨必将颜面扫地,况且他本人也一定不希望靠这种方式结束这场对决。 “那,那现在怎么办?” “芷岚不像是要下狠手的样子,可能是在试探晨,应该不会有事。” “但是……” “咱们帮他的话,他反而会不高兴的。”皖说这话的时候,表情恬静得活脱脱像个从仙境里翩翩而来的仙子,明明最担心萧毓晨的人就是他,可即使心里已经乱作一团,还能把萧毓晨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也许我们可以做一件事儿。”景柔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 皖好奇地望向她,偏着头的侧脸令人恍惚。 景柔露出一个漂亮的微笑,在皖的耳边低语了几句。 萧毓晨正拄着剑喘粗气,尽管每处伤口的失血量都不多,可累加起来也足以令他浑身乏力。可是他依旧勉强直起身子,保持着一副站立的姿态。他不想倒下,即使对手是连真正的芷轩都未必能胜过的高手,他也不想退缩。尽管他知道自己没有胜算,但也要输得漂亮。 突然,耳边传来两个熟悉的声音。 “萧毓晨,加油!”第一句是景柔喊出口的,响亮的加油声,饱满的元气转化成力量传递出来。而最为重要的是,景柔所喊的,是他自己的名字。萧毓晨,而不是芷轩。 “晨,加油!”紧接着皖也学着景柔的样子,手掌拢成喇叭状,大声地呼喊着。萧毓晨想起自己高中时参加长跑比赛,也是像现在这样体力不支,四肢乏力的时候,就会听见同班同学响亮的加油声。瞬间就真的好像汽车加了油一样重新充满了动力。 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仆人中竟也有人效仿着喊起了“加油”,带着一点点生涩,大家都努力地扯着喉咙喊着,一时间助威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是来自现代的鼓励方式,最温馨,也最有效。萧毓晨顿时有了精神,拎起阴阳血骨,对着芷岚一指,很有型地说道:“看来,哥哥人缘不太好。” 芷岚根本不知道“加油”的含义,但看着一干人等斗志昂扬地冲着“芷轩”大喊大叫,然后他便气势大涨,也知道对自己来说不是什么好事儿。于是决定给予“芷轩”最后一击,就此分出胜负。 芷岚脚尖一点,立即腾空而起,一个跟头便翻到了萧毓晨眼前。这回不是用剑气,而是实打实地短兵相接,萧毓晨忙提剑去档。宝剑与宝剑之间互相摩擦,激荡出强烈的回旋,霎时将四周的沙石草木席卷得横七竖八,围观者纷纷用衣袖遮挡住口鼻,只留下眼睛观看这场决斗。 不知是否是这剧烈的震荡触动了阴阳血骨的灵力,耀眼的红色光芒再度亮起,带着比平时更加强烈的波动君临。 芷岚清楚地感知到“芷轩”的内力在一瞬间暴增,不知提升了多少个级别。就好像,方才的芷轩不是芷轩,而现在的芷轩才是芷轩。这种奇怪的感觉在芷岚心中盘旋,荒谬却又与现实那样贴合。芷岚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感受。 “哥哥,比赛的时候分心可不太好~”萧毓晨笑得很灿烂,可手里的剑却很阴鸷。这回可算是峰回路转,大好机会,不容错过,刚才的账现在一并讨回来! 猛地一扬手,推走芷岚的剑,萧毓晨反手就是一刺。芷岚正惊讶于萧毓晨内力的突变,再加上两个人之间距离很近,便没有及时避开,刀刃擦着右肩穿过,留下一道五寸见长的血痕。鲜红的血液和阴阳血骨上的道道红光混在一起,将其雪白的剑身映衬得更加圣洁。 芷岚奋力向后退去,顺势用擎雷卷过阴阳血骨的刀身,金属交合发出刺耳的划鸣,甚至有零星火花迸裂而出。萧毓晨跟随着向前冲去,两个人一边移动一边交手,宝剑发出一连串的声响,在将军府庭院的上空肆意地回荡。 打斗逐渐进入白热化,芷岚的动作迅疾如闪电,萧毓晨的身手也敏捷如轻风。二人从天上打到地下,掀动起层层激浪,旋风从他们身侧生成,将二人包裹在中间。围在一旁的下人们都不知风障里在上演什么,就连皖和景柔都掌握不了他们的情况。 大约过了五分钟,芷岚和萧毓晨的身影才再次浮现出来。之间两个人都单膝跪地,气喘如牛。萧毓晨本就已经很狼狈,这会儿又添了新伤。芷岚也衣衫褴褛,潇洒不复。 可是,胜负还是分出来了。 萧毓晨的阴阳血骨脱了手,可擎雷却还被芷岚紧紧地握着。就是这一松一紧的差距,萧毓晨略逊一筹,可他确实输得漂亮。 见他们消停下来,孙管家立刻安排人手取来棉布和药品进行包扎。兄弟二人喘够了,便索性坐在地上休息,对视一眼,忍不住一起笑了。 “哼,你小子,还有点能耐。” “跟哥哥比还差得远,差得远呐。哈哈。” 这恐怕是芷家两兄弟十几年来第一次坐在一起,没有争吵,相视而笑。 不管是从表面意义上,还是从真正意义上。 Chapter36.幕后之手 夜阑人静处,离人惊梦时。望着满天的星斗,雒燚的脸庞好像镀上了一层悦动的星辉,闪耀着忧郁的颜色。他坐在一间大宅的屋顶,脚下是片片冰凉的屋瓦,耳边呼啸着寒冷的秋风,寂寥,似是形影不离地追随着他。 已经不知是第几个不眠之夜,雒燚害怕入梦,因为如梦便会看见那个雪一样纯洁无垢的身影,由近及远,然后惊醒——于是索性不睡。他习惯在寂静的夜晚一个人坐在房顶看星星,那些忽明忽暗的星宿,在月的周围簇拥着,却终究触及不到,亮得徒然。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只能默默地守护着他所重视的那个人,即使明白自己什么也得不到。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黑暗的味道牢牢地记在心里,雒燚的眼眸渐渐低沉下去,演变成可以吞噬一切的深邃…… 院子里突然传来隐隐铃音,那妖娆的似是来自异域的声音令人心神荡漾。可雒燚却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从屋顶一跃而下。 静萱的薄纱群在晚风的吹拂之下显得更加轻盈,婀娜多姿的身体曲线若隐若现,足以撩拨起人性最深处的欲望。然而雒燚却对此视而不见,他的表情自始至终都如同一潭死水,没有一丝波澜。 “你又不睡觉,以为自己是铁打的么?”静萱抱着纤柔的双肩不满地质问道。 “不想睡。” “不想睡至少也好好休息一下啊,天气渐渐转凉,怎么好整夜在外面受冻。”静萱一边嗔怪着,一边伸出手替雒燚拉好衣领,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是雒燚的凤鸾使者,有义务保证他的身体健康,静萱才不会大晚上跑出来找他进屋休息。可雒燚偏偏不领这个情,总是拉长了脸不愿多说一个字。 “雒燚,你别闹小孩子脾气行不行?”静萱在雒燚的胸口重重地拍了一下,语气严肃了起来,“你知不知道你来京都干什么?” “参加国宴。” “明天可就是进宫的日子了。” “那又怎样?” “那又怎样?你要觐见的可是当朝天子和皇太子,还有凯旋而归的将军池渊!一个是上一代的龙脉继承人,另外两个是你的竞争对手,你怎么一点紧迫感都没有?”静萱快要被雒燚的冷漠逼疯了,她真不知道凤鸾尊者为何会选择自己作为他的凤鸾使者,就好像是水与火碰撞在一起,不是天翻地覆就是相消相抵。 “这本来就与我毫不相干,我为何要有紧迫感?”雒燚垂下眼,直视着静萱的眼睛,犀利的目光令人难以移开视线。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去争权夺位,他所期望的仅仅是皖的安然无恙。为此,他可以产出一切阻碍他的人。现在,这个目标便是芷轩。可是,京都里没有芷轩,芷轩不在京都。 静萱知道雒燚的心思不在王位上,可她必须让雒燚成为新一任的帝王,否则,倒霉的会是她自己。 然而此时静萱却不知该用什么来劝说眼前的这个榆木脑袋,愁云惨淡之际,一声轻咳打破了僵局。 紫流飞披着一件羽衣从内堂缓步走出,手中还拿着那把不合时宜的羽扇。他瞥了一眼院子里的人,只浅浅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静萱见来人是紫流飞,立即屈膝行礼,连头也不敢抬起来。 雒燚转过身,也看见了站在门口的紫流飞,慌忙单膝跪地,恭敬地称道:“师父。” “你还知道我是你师父?”紫流飞的墨色长发在风中飞舞,和夜色完美的融汇在一起,如同黑色的流瀑浮动起层层诡谲的微波。他的凤目几乎眯成一条缝,笑里带着一点阴森,令人不寒而栗。 “燚儿不敢。” “为师知道你担心皖,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这道理不用我多说吧?” “是,徒儿明白。” “明白就好。还不快回屋休息。” 紫流飞一句话,雒燚立即起身行礼,朝自己的房间走去,丝毫不敢怠慢。当初把皖带到身边的人是他,把皖送进侍郎府的人是他,把皖逐出师门的还是他。一切的一切,都由紫流飞一手安排,看似矛盾,实则步步用心。他操控着全局,不知牵连了多少人的生死,多少兴衰的更迭。然而,没有一个人能够违背他。他是傀儡皇帝背后真正掌握最高政治权力的一国宰相,同时也是凤鸾殿的最高领袖——神圣伟大的凤鸾尊者。星宿所传达的神明的旨意、龙脉凤脉的继承、大燮王朝的走向……全掌握在紫流飞一个人手里,从最初开始,也许会持续到终结。 紫流飞经过静萱身旁,没有驻足,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如同经过一块石头般漠视。静萱就那样一直弯着膝盖,低眉颔首,一动也不敢动。 紫流飞在院子里大概足足逛了十分钟,尽管除了遍地的落叶黄花再没有什么可以目及之物,他依旧没有跟静萱说一句话。凄冷的夜风钻进静萱单薄的衣衫,引得瘦弱的女子打了一个冷颤,可尽管冷,也得默默地受着,只要紫流飞不发话,她便不能起身。 “静萱啊。”一阵可怕的寂静之后,紫流飞突然出现在静萱身后,一只手扶上她的肩膀,声音显得比往日更加沧桑。 静萱觉得胸口像突然被人钻进一样透不过气来,这是只有紫流飞才有的强大的压迫感,甚至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一句轻描淡写的呼唤都夹杂着巨大的力量。他时时刻刻在向周围的事物宣告,他,紫流飞,不能被违抗。 “是!”静萱的声音略显惊慌。 “你应该知道你们此行的目的吧?” “静萱知道。”这是一次机会,一次难得的机会。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见到燮灵霄和池渊,不论抹杀掉哪一个,雒燚都会顺理成章地成为正式的龙脉继承人。 “你是四位元凤之中最机灵的一个,应该知道该怎么做吧?”紫流飞的笑靥笼着一层幽暗的薄翳,似乎具有一种魔性,没有人知道那笑容背后究竟隐藏着多少阴险和狠绝。他可以一边微笑一边置人于死地,让人在一片迷茫之中安静的殒堕,甚至不知自己死于何人之手。 静萱被包裹在这迷蒙的笑意之中,不觉毛骨悚然。她慌乱地点着头,紧张得连回话都做不到。尽管她跟随在紫流飞身边几十年,可是对他的敬意及恐惧却从未消减过。哪怕她已经成为凤鸾使者中地位最高的四元凤之一,她也依旧会因为犯下小错而被迫受罚,也会身处死亡的威胁之中难以自拔。这一切,她从一开始便心知肚明了。也正因如此,她才会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扶持雒燚成为皇帝。 “嗯,这就好,明天就是国宴举行之日,你可不要让我失望。”说罢,紫流飞也迈步回房去了。 直到他的脚步声已经消失很久,静萱才敢抬起头来,此时,她的膝盖已经因为长时间弯曲而麻痹,每走一步都有钻心的疼痛袭向胸口。她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房间,既不叫苦也没有寻求帮助,全然是靠自己。她就这样茕茕孑立活了近百年,虽然也曾羡慕静姝与燮九生双宿双栖的境遇,可到头来终归还是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哪怕是在她所辅佐的帝王星正式即位之后,她也不曾动过真感情。在娇艳的外表之下,她所埋藏的是一颗孤独而又倔强的心,她永远为自己而活。 “燮灵霄,池渊……燮灵霄……”静萱坐在床边一边揉动膝盖舒筋活络,一边喃喃自语。她原打算从目前武功最薄弱的“芷轩”身上下手,可紫流飞的突然召回似乎是有意将他们的注意从芷轩身上引开。她自然不会忤逆凤鸾尊者的意思,于是,目标自然而然就变成了燮灵霄和池渊中的一人。 国宴召开之日,便是风起云涌之时…… Chapter37.须眉丽质 宫里的每个人都知道,今天要召开国宴。驻守边疆的池渊将军打了胜仗,如今凯旋,这国宴便是对他最大的封赏。就连皇太子都亲自出面操持全局,便更是没有人敢怠慢。从早到晚,皇宫里都弥漫着紧张准备的气氛。 宫廷之内有一个部门是专门负责为大型庆典、宴席进行筹划的,叫做盛极司。而统领着这司署内所有宫婢的负责人,却是一个男人,一个……如花似玉的男人。 楚风暝,皇宫里唯一一个不是朝臣的男官,唯一一个不必避讳与妃嫔说笑的官员。用燮九生的话说,他的容貌拥有一种凌驾于性别之上的完美,倘若他是女儿身,必定是块倾国倾城的料子。只可惜投胎的时候选错了出口,打娘胎里出来的时候便已经成了不折不扣的男人。然而即便如此,也关不住满满横生滋长…… “灵霄哥哥~”清脆如百灵鸟婉转啼鸣的声音在凉爽的空气中飘飞,传到燮灵霄耳朵里时已经变成了一段动听的曲调。自从灵染凤凰涅槃之后,燮灵霄便再也没能抽出时间去妹妹的寝宫看上一眼。思妹如狂的燮灵霄循声望去,露出了一个灿烂如春花般的迷人微笑,然而当他看清是谁在召唤自己时,他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楚风暝穿着艳丽的红色华服花枝招展地直扑燮灵霄而来,头顶的金色步摇随着他的步态有节奏地摇晃着,为他白皙的肤色染上一层极富活力的光彩。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此情此景,随便哪个女人看了都要自叹不如,任何一个男人看了都会垂涎三尺。然而燮灵霄见了却只觉得黑线四起。 将自动投怀送抱的楚风暝无情地一把推开,燮灵霄怨道:“不许学灵染的声音!” “哎呦呦,瞧咱们的太子大人,想妹妹都想得丢了魂了。我好心让你听听灵染公主的声音你却这样待我,风暝好伤心啊~”楚风暝提起一只袖子,做掩面涕泣状,一时间楚楚可怜得让人心里发慌。 可燮灵霄仍旧一脸面瘫相,嫌弃地摆摆手道:“去去去,别在这儿恶心我。” “真是的,别人求我对他好我还不赏脸呢,我主动关心你,你却不知道怜香惜玉,真是块儿大木头。”楚风暝无趣地甩了甩袖子,嘟着嘴嗔怪道,就连这副样子也娇蛮得惹人喜爱。 “你一个大男人,天天扮女人成何体统!” “喂,是你老爹让我扎在女人堆儿里的,你这个做儿子的反倒来责怪我?” “得,我的不是,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楚风暝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笑得很无耻。 “国宴准备的怎么样了?”燮灵霄严肃了下来,望着眼前流云台上繁忙的景象问道。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楚风暝斜靠在一旁的石壁上随意地答道。尽管他与燮灵霄年纪相仿,尚还年轻,可经他之手操办的筵席没有一次不是盛大隆重,令人赞不绝口的。不论是西域的歌舞还是南蛮的柔术,甚至是天竺的圣音演奏,只要能想到便没有做不到。 而席间该上什么样的酒食,什么样的点心,又该有怎样的摆设,怎样的座位安排,他更是样样谙熟于心。哪怕是举国同庆的国宴,给他七天时间也足以安排。 大的方面,整个流云台的装潢都做了大幅度的变动。二百平方米的场地被铺上了一块儿没有一处接缝的完整的红地毯,其上所绣龙飞凤舞锦绣牡丹图是八百宫人日以继夜赶制而成,做工之精细令人叹为观止。先前位于石台中央的百人圆桌经过重新雕琢,被刻上了精巧的龙凤双飞图志,栩栩如生,灵犀微现。楚风暝还特地为了这次国宴定制了四座擎天花岗岩石柱安放在流云台四角,上面也分别精雕细琢着百花争艳、百鸟朝凤、百兽称臣、百乐齐奏的纹理。他还命人将沉香磨成粉末和以丁香花瓣研磨而成的琼浆洒在流云台的各个角落,整个圣坛之上便都弥漫着馝馞馥郁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而小的方面,包括奏乐队伍的规模,歌舞表演的时间长短,甚至是负责上菜的宫女所穿的服饰,盛菜用的器具上的花纹他都一一看过,编排过,整顿过。能想到的想不到的细节他都全部落实了,只差国宴开始,主角就坐。 燮灵霄虽然对楚风暝的女装不置一词,但对他的实力却还是十分信任的。仅仅七天,可以将国宴筹备到如此详尽的地步,找遍全国恐怕也寻不到第二个人。 “这是多久没举行国宴了?上次是给那个侍郎家的孩子是吧?”楚风暝的目光望向流云台顶端——那里俨然成为一座艺术品屹立而不倒——眼眸中多了几分阅尽沧桑的深邃,就好像是一个度过了人生大半年岁的老者,有着看破世间尘事的智慧。 “嗯,两年了。”燮灵霄的眼前浮现出芷轩模糊的身影,他心里的伤口短暂地张裂了一下,疼痛像注了毒的流水一样缓缓地流淌开来。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那时候我才刚进宫不久呢。”回忆起往事,楚风暝的脸上便浮现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安详,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纤长的眼睫柔顺的弯出一道优美的弧度,转眄流精,气若幽兰。 “你刚进宫就张罗了一场国宴呢。” “是啊,哈哈,我还真不是一般人。”楚风暝得意地笑了笑。他的大红色长袍和长及腰际的青丝一同被风轻轻地卷起,飘逸如画,清朗如诗。哪怕是在说着很自恋的话,他也依然令人神迷,如痴如醉。 “夸你两句你就飞到天上去了。”燮灵霄适时地泼了他一盆冷水,“可不要因为上次国宴很成功,这次就掉以轻心。”尽管他知道楚风暝的策划向来是万无一失的,可这次国宴不同于以往,也许会充满剑拔弩张的气氛。和七日前相比,燮灵霄的心里显得有些空洞,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 “我从来不会掉以轻心。”楚风暝离开墙壁,挺直了腰身,竟也显示出几分英气来,“你也不要掉以轻心才好。” 楚风暝拍了拍燮灵霄的肩膀,然后便融入到筹备宴会的队伍中去了。燮灵霄有些发怔地站在原地,回味着楚风暝的话,他越发觉得,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 Chapter38.静水流深 静深撩开轿子窗口的盖帘,一束刺眼的阳光便猝不及防地打落在她的眼角,在这道强光的映射下,繁华的都城景象悉数展现在静深眼前。静深是第一次来京都,感觉这里和锦绣山上的宁静孤鹜截然不同,充满了世故人情,不是高浮于云端之上,而是座落于市井之间。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近得令她有些不知所措,一向清远的心境似乎掺入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 池渊骑着青麟在前方开路,他身披锐甲,威武却又不盛气凌人。一路上百姓纷纷行大礼叩拜,更有人高呼着“池将军万岁”的口号,池渊皆是微笑着向他们致意,全然一副英气正直的姿态。静深默默地凝望着她所守护的帝王星,眼神中闪动着点点稍纵即逝的光亮,复杂的情感在胸中酝酿,轻叹一口气,静深松开手,放下了帘子。 她知道池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心性、为人,他的欲望、力量,静深从第一眼看到他便已心中有数。尽管如此,池渊还是自己的帝王星,他的利益便是自己的利益,为此,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此次赴京,要与皇太子燮灵霄正面接触,免不了一场冲突。可不管发生什么,静深都会想尽办法避免池渊受害,而攻击便是最好的防守。静深并不会耍手段,玩心计,但思考了一路,这次是一定要出招了。她希望在尽可能不伤害别人的前提下保全自己,可这微不足道的愿望却并不容易实现。 一队人马行进不多时便抵达城门,出示了将军的令牌之后,池渊和静深立刻被迎进了皇宫。除去给静深抬轿的四个轿夫,还另有四位宫女前后照应着。道路两旁也站满了守卫士兵,各个精神抖擞,身姿挺拔,对池渊的凯旋列队欢迎。 池渊对此十分满意,脸上不由生出几分红光,皇宫里的一草一木一繁花映在眼里都显得比别处好看千倍万倍,心情好得胜似飞入云端。就连青麟似乎都跟着一起高兴起来,马蹄声听起来竟也比平时轻盈悦耳不少。 远处,一道扎眼的红色身影伫立在长生殿陛下,池渊眯缝起双眼,却看不清是何人。等到近处才发现,正是盛极司司署长——楚风暝。 楚风暝破天荒穿了男装,饶是池渊第一眼没有认出来。虽然依旧是大红色的艳丽服饰,但没有了繁杂的点缀,简洁的装扮令他的美貌多了几分俊逸。 楚风暝上前作了个揖,恭敬地说道:“池将军和静深姑娘的住处都已安排妥当,请随楚某这边走。” “劳烦司署长亲自带路,在下真是受宠若惊。只管派宫人引路便是,何必如此费神。”池渊客套地附和道。 “池将军这是哪里的话?您的功绩不仅得到王主的赏识,更是被天下子民所认可,我楚某人何德何能,能替您安排这些琐事都感到万分荣幸了。” 池渊客套,楚风暝更客套。两个人皆是表面上彬彬有礼,其实心中早有芥蒂。楚风暝与燮灵霄关系亲密是人尽皆知的,他是完完全全的皇太子拥护者更是不用说明。池渊虽然没有在明面上与燮灵霄作对,但作为龙脉继承权的竞争者,他显然不会给燮灵霄好脸色看。 燮灵霄正为国宴的事忙得焦头烂额,没能空出时间前来迎池渊进宫,楚风暝只好揽过这个烂差事,先来探探池渊的虚实。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之间,似是不经意却隐隐弥漫出一股火药味儿来,暗藏敌意。 说起来这两人都还算沉得住气,在前往池渊住所的路上,楚风暝和池渊一直畅谈无阻,近到宫里的亭台楼榭,远到战地的金戈铁马,从京城一直聊到边疆,外人见了,定会觉得此二人感情甚好。 从长生殿到池渊的临时住处金瑞阁原本很长的一段路,竟一眨眼的功夫便走完了,在房屋门口,楚风暝还和池渊扯了好长一段时间的家常,看上去像是依依不舍一般。 说了这么多话,池渊都觉得有些口干舌燥了,楚风暝看出他的去意,便十分有礼地欠身道:“池将军这一路颠簸定然十分劳顿了,在下便不再打扰,希望您好好休息。今晚国宴,务必准时出席。” “好的好的。”池渊礼节性地拱拱手,便要进屋去。静深赶紧跟上,却被楚风暝一把拦住。 “静深姑娘,您的住处还要再往前走一段,请随我来。”楚风暝向静深露出一个鬼魅的笑容,像是罂粟花般释放着致命的诱惑。静深只觉得浑身的肌肤都猛地收紧了一下,可表情却还是一如往常的宁静致远,高旷而渺远。 “没关系,她可以和我住在一起。”池渊将静深朝自己身边拽近一些,装作随意地回答道。 然而楚风暝显然是铁了心要把他们二人分开,语气加重了些,道:“这……怕是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池渊皱起了眉头,桀骜不驯的风骨展露无遗。 “宫里也有宫里的规矩,请您谅解。”楚风暝做了一个“请”的手势,目光定定地望着静深,气势上没有丝毫的退让。 池渊还想反驳,但手臂上却传来静深略显冰凉的体温,他微微地侧过脸,看到一双凝脂般晶莹的素手搭在自己的臂弯。静深冲他摇摇头,继而对楚风暝说道:“我去便是了。” “谢谢静深姑娘体谅。”楚风暝有些得意地望了一眼池渊,后者正强忍着怒意,颈间隐约见得几根青筋向外突起,犹如山洪爆发之前的征兆,可终究没有溃围而出。 楚风暝领着静深一直向前走,与池渊在时不同,这时的楚风暝静得不说一句话。静深只能听见耳边微弱的风声低语,以及轻风拂过树梢发出的婆娑声响,好在她已经习惯了这种死一般的空寂,否则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心会憋闷得发狂。 虽然静深自认为不管她是否和池渊住在一起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将他们二人分开的指令无论是来自皇太子还是其他什么人都显得没有必要。但她渐渐明白所谓的规矩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了,在这深深宫闱之中,不知还有多少条条框框是用来束缚人的。她有些怀念凤鸾殿静谧的水山林,而对于皇宫,她只有一种不太积极的抵触情绪。 可是,她的任务却是让皇宫成为自己的家…… 讽刺,太讽刺了。静深苦笑一声,却没注意到楚风暝在前面停住了脚步,险些撞到他身上。 “静深姑娘在想事情?” 抬起头,看见楚风暝如秋日午后阳光一般温煦的笑容,静深有些僵硬地点了点头,没有回话。 “这皇宫里是有点闷,不过过几天你们大概就能再次呼吸到外面的空气了,这几日还是先忍忍吧。” 楚风暝显然是猜透了静深的心思,可他说的话显然不只有表面那一层意思。静深能听出来他话中有话,却不知道他在暗示什么。 “您的住处就在这里了,有什么需求随时跟下人们说,吃的喝的用的都很齐全,只管吩咐。楚某还要为国宴做些准备,先行告辞了。”楚风暝望着静深略带疑惑的眼眸,再次露出了一个富有深意的微笑,然后便施施然离去了。 静深久久地凝望着那一缕红色的微芒,眼角渐渐绷紧成一条清晰的细线。直到楚风暝的背影完全从视线中消退,静深才疲惫地收回目光。这时才看到眼前的建筑上“清远阁”三个大字,机械地扯了扯嘴角,静深缓步踏入房门…… 90305 Chapter39.云谲波诡 云儿端着刚从御膳房来的热气腾腾的羹汤,小心地服侍在灵染左右。她的主子已经七天没有说一句话了,这次不是因为抑郁,而是因为嗓子发了炎症。可是若再这样下去,恐怕抑郁也是免不了了。 燮灵霄好几次忙里偷闲想要来探望妹妹都被“公主已经睡下了”这个借口搪塞过去了,其实并不是因为灵染真的在睡觉,而是因为自涅槃之后灵染便发不出声音,怕燮灵霄担心,才一直不敢见他。然而服用了这么长时间的汤药,却一点气色也没有,灵染有点心急如焚,下一步,可能就是万念俱灰。 “公主,您再喝一口吧。这药还剩大半碗呢。”云儿苦口婆心的劝说道。 燮灵染生着闷气,一把拽过云儿的手,在她手心中写道:喝了也没用的。——这几天来,主仆二人之间一直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交流。 云儿急得直跺脚:“怎么会没用呢,您今晚还要参加国宴,更需要滋补啊!” 听到“国宴”二字,燮灵染更加郁闷,一头扑倒在床上,把脸深埋在枕头里,挥手让云儿离开。她连话都说不了,还参加什么国宴!一国的公主竟成了哑巴,传出去还不成了天下的笑柄!况且身为灵霄的凤鸾使者,非但不能成为他的力量,反而还是一块儿累赘,她又有什么颜面面对他的哥哥? 每每想到这里,燮灵染的心里都是一阵翻江倒海。灵染虽谈不上聪慧灵秀,可确确实实是个善良可人的孩子,却偏偏要承受相思之苦和肉体折磨的双重打击,老天真是不公。而灵染又偏偏连怨天尤人也做不到,只能把苦和愁统统咽到肚子里,自己一个人扛着。平时可能还有个云儿可以充当半个诉苦对象,但现在,就连和云儿分享少女心事都做不到了,这又是何其悲凉。 云儿心疼地咬了咬下嘴唇,无奈地将几乎未动过的汤药端了下去。 刚刚走出寝宫不久,云儿便听见不远处的回廊尽头传来一阵飘忽的铃音。清脆的声音仿佛迎面飞来的漫天柳絮,柔软而又如梦似幻,轻轻洒落,细碎成片片霓虹。云儿感到一阵眩晕,回过神来的时候,竟发现眼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人。 “太……太子殿下!”云儿慌乱地行跪拜之礼道。 燮灵霄笑意盈盈地将云儿扶起,瞥了一眼她手中的汤药,柔声问道:“灵染怎么样了?” “公主她……还是身体欠安,需要多休息。”云儿的回答有些吞吞吐吐。 “既然不舒服,为什么还不乖乖喝药?”燮灵霄指着碗中还剩下大半的液体,语气中夹杂着些许责怪之意。 “这……”云儿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冷汗不停地向外冒,还未等燮灵霄反应过来,她便又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太子恕罪,都是云儿没能照顾好公主……公主不喝药,我却没有办法,只能在一旁看着……我……都是我的错……”说着说着便已泣不成声,两滴清泪挂在眼角,随着眼睫的轻微颤动缓缓滑落,楚楚可怜。 燮灵霄见惯了这小丫头的哭技,知道她这是在用眼泪赚取同情,想要蒙混过关。他也懒得戳穿云儿的把戏,顺势将其扶起,道: “知道你不容易,喏,这个给你。” 云儿抹了抹眼泪,接过燮灵霄不知从哪里掏出来的一颗黑色药丸,忽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他,面带不解。 “这是御疗司新配置出来的丹药,对嗓子有好处,拿去给灵染吃吧。”燮灵霄将云儿的手掌合到一起,把药丸紧紧地包在她手里,然后朝她肩膀上一推,“快去吧。” 没有察觉到那些微的违和之处,云儿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诺”便又朝来时的方向走去。 然而在她转过身的刹那,她身后的人影已不知去向…… 清远阁前,静深正拿着一个水壶浇花。说是花,其实也不准确,院子里的植物大部分只长了叶子,一片绿意盎然,尽管已是深秋,却一点不让人觉得萧索。静深穿着淡蓝色的纱裙,站在一片秀毓的绿色之中,惊为天人。 整个清远阁的格调也亦如这满园的生机,蓬勃却不张扬,明媚而又坚韧。这屋子就像是为静深量身定做的一般,也只有静深才适合住在这里。 事实上,这里也确实好久都没有住过人了,为了让它重新回到可以住人的状态,楚风暝找人整整收拾了两天两夜,才将清远阁的风貌还原了七八分。而现在静深住进去之后,便仿佛已经完完全全是真正的清远阁了,或者说,清远阁是因为有静深住在里面才有十分的风貌。 虽然只住了半个时辰,可静深也觉得这里是皇宫里为数不多的令她觉得可心的地方了。没有极尽奢华的装饰,也没有重兵把守戒备森严,服侍左右的下人也都恭恭敬敬……比起帮着池渊争权夺位,她倒更希望可以一直在这儿浇花。 正当静深思考得出神时,一位宫女走到近旁禀报道:“静深大人,有客人到。” 静深摆正手中的水壶,疑惑地偏过头问道:“是何人?” “据称也是凤鸾使者。” 莫非是燮灵霄的凤鸾使者?——那个凤鸾殿的外人? 静深蹙了蹙眉,随宫女的引领来到了门前。 清远阁门口,一位身着紫色轻纱绉裙的女子带着灿然的笑意亭亭玉立。静深见了,波澜不惊的面容立刻闪过一丝错愕,她故作镇定地行了个礼,对着来人低头不语,似是等待对方发话。 “把头抬起来吧,深儿,近来可好?”静萱握住静深的手,和蔼地说道。对于凤鸾使者来说,凤鸾殿的四大元凤是最高上位的前辈。尽管静萱收到了处罚,可她依然是第四元凤,像静深这样初出茅庐的丫头见了她必须遵守基本的上下之礼。 可静深没想到静萱会出现在皇宫里,她有些措手不及。 “托您的福,近来一切都好。” “呵呵,深儿,跟我这么见外?” “深儿不敢,不知萱大人来这里有什么指示?” “谈不上指示,不过听说你要参加国宴,想来给你个建议。” “建议?” “不错,你是这一辈的凤鸾使者之中对音律最有天赋的一个,我知道你的古琴弹得好,何不在国宴上展示一番?这对你和你的帝王星都有好处的。” “这……” “别推辞了,就这样定了,尊者大人也会看着的。”静萱的手指在静深的脸侧轻轻滑过,没有一丝体温,也不知是静萱的肌肤过于冰冷,还是静深已经紧张得连温度也感觉不出来了。元凤的话不会是建议,只可能是命令。而这要求的背后究竟有什么意义,静深却不得而知。 至于静萱为什么会出现在宫中,静深更是不能理解。她怀揣着满心的疑惑回到房中,吩咐下人为自己准备一张古琴…… Chapter40.姗姗来迟 距国宴开始还有不到一刻钟。 燮灵霄站在流云台下方,注视着头顶气势如虹的圣坛,目光中流洒出飞扬的神采,熠熠乎如万炬焦灼,所及之处,片片流光掠影。他确信,他所主持的国宴,必将是最盛大卓绝的。 “哥哥!” 出神之际,忽闻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燮灵霄下意识地转身,竟看到灵染向自己翩翩走来。欣喜之情急速涌上心头,燮灵霄忙大步迎向前,扶住了灵染的双臂。 “我的好妹妹,为兄还以为你今晚来不了了呢。” “还不是多亏了哥哥给的丹药,原来哥哥早知道灵染说不出话来,连日来为我赶制这药丸,一定费了不少功夫吧?”燮灵染睁着一双晶亮的眼眸,满目欢喜如灿烂的星辉闪耀夺目。可燮灵霄却对此感到云山雾绕。 “什么丹药?你何时说不出话来?”燮灵霄紧张地握紧灵染的双肩,声调因为急迫而显得有些高昂。 “哥哥……不是你让云儿把那颗黑色的药丸给我的么?自从涅槃那日至今,我的喉咙一直发不出声音,多亏了那枚丹药我才能开口说话……难道,不是哥哥么?” “我根本不知道你发不出声音,也从来没有给过你什么丹药,每次我去见你都被云儿挡在外面啊!” 一股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燮灵霄的眉头拧作一团,如山川沟壑相缭而生。他怒目一瞪,望向灵染身后的云儿,质问道:“云儿,到底是谁把那药丸交给你的?” “确实是太子您亲手给我的呀,云儿怎么敢撒谎呢?”云儿双手合于腰际,低眉颔首,不敢有丝毫隐瞒。 燮灵霄的眉头顿时皱得更紧,看云儿的样子不像是在说假话,那么余下他所想到的只有一种可能——有别有用心之人假冒自己欲加害于灵染! 目前那药丸的作用尚不明朗,与其把灵染藏起来,不如让她跟在自己身边更安全。如果对灵染的身体有害处,那么他可以在第一时间传御医为其救治;倘若这药丸另有他用,那么他也可以在第一时间知晓,再做处理。 想罢,燮灵霄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拉过燮灵染的手,携她一同走上流云台。 丁香淡淡的香味笼罩着整个石台,月华之下的空气仿佛有了颜色,置身于此,仿佛视觉、嗅觉、触觉都融合在了一起,如梦似幻。燮灵染的绣鞋踏在柔软的红地毯上,似有流云在脚下浮动。流云台上的一切都美得恰到好处,灵染的小手被燮灵霄的大手握着,心里很踏实,她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哪怕有恶人当道,只要有哥哥在,她就有勇气面对黑暗。 燮灵霄将灵染安置在自己座位的旁边,那原本就是给她留着的位置。看到灵染乖乖地在位子上坐好,燮灵霄心里才稍微松下一口气。他命云儿守在公主身旁,寸步不离,抬头看看月亮,算得时间差不多了,便向边缘走去,向下一望,果不其然大部分与会者都已陆陆续续向流云台聚集。 走在最前的是池渊和静深,池渊一如往常的英气勃发,抬头挺胸,步伐矫健。静深沉静地跟在他身旁,淡蓝色的裙摆被晚风温柔地卷起,像极了夜的女神。燮灵霄从容地对上池渊的视线,两人相视一笑,却激荡起一丝不及察觉的凛冽锋芒。 不等燮灵霄使眼色,一旁的宫女便立刻迎上前,带着池渊和静深去了上座。紧接着迎面走来的是紫流飞,他依旧拿着那把羽扇,面带微笑一级一级向上迈进。他走路不发出任何声响,鞋子与石阶接触的瞬间,便好似无形中张开一张黑色的网,把声音包裹起来了。燮灵霄看到他身后,默默跟着一个男子,年岁看上去与自己相仿,面庞却未曾见过。他穿着藏蓝色的锦衣,眉头紧锁,目光盯着地面,若有所思。他似是带着一种平和的气韵,但也许是因为心情不好,这股气质并没有完全展现出来。燮灵霄越来越在意这个陌生的男子,禁不住将视线全投注在了他身上,直到被紫流飞用羽扇拍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国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主持者心不在焉可怎么行?”紫流飞拍了拍燮灵霄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道。 “宰……师……额,流飞叔叔,这位是?”燮灵霄瞥了一眼紫流飞身后的男子,面露狐疑之色。 “你没见过?”紫流飞挑了挑眉,“熙城,过来见过太子殿下。” 闻言,陌生男子不情愿地上前鞠了一躬,冷冷地说道:“在下紫熙城,拜见太子殿下!” “不必多礼。叔叔,莫非这位是……” “他是我儿子啊,你不知道么?”紫流飞使劲儿地敲了敲紫熙城的后背,看样子力道不小,后者咳嗽了两声,点了点头。 燮灵霄深吸了一口气,眼睛顿时瞪得比夜明珠还大——谁不知道他紫流飞孑然一身,没有妻室?这儿子是从哪儿来的?!再说两个人长得一点也不像父子。燮灵霄不觉怀疑起来。 “瞧你,这什么表情?我收养的孩子,行了吧!”紫流飞又赏了燮灵霄一记爆栗,后者的脑门上立即出现了一个寸方的红印。紫流飞一边爽朗地笑着,一边拉着紫熙城朝席位走去,留下燮灵霄一个人拼命按揉脑袋上的小山包。 如此一来,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只剩下王主和王后两个人没有露面。流云台下方,楚风暝一直翘首远眺,可一等没等来,二盼盼不到,急得他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派出去请人的两个宫婢都有去无回,也不知道是不是燮九生一个不称意就把她俩斩首示众了。这催也不是,不催也不是,楚风暝第一次尝到进退两难的滋味儿。当下最沉不住气的本应该是燮灵霄,可楚风暝反倒比他还着急。不为别的,他只是不想让燮灵霄难看。他从两年多前入宫时起便一直注视着燮灵霄的身影,从陌生人变成好朋友,而现在,他已不知自己是否还满足“朋友”这个身份。 燮灵霄眼睁睁看着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一桌子人坐在那儿看着摆满菜肴的桌子干瞪眼却不能动手。楚风暝精心搭配的菜色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可热度却在一点点流失,不出一炷香的时间就要变凉了。燮灵霄想要亲自出马,却又担心在自己离开的当口灵染会出事,此时也是一筹莫展。再看桌旁的一群人,各有各的姿态:灵染看着眼前泛着油光的红烧肉发呆,全然不知道目前的情况有多尴尬。池渊一副事不管己高高挂起的态度,两道剑眉揶揄地挑着,坐等好戏上演。静深则是眼观鼻鼻观心,淡定得好像置身世外与世隔绝一般。紫流飞悠然自得地扇动着羽扇,不时和紫熙城低声耳语几句,再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后者则是始终侧耳倾听,尽管有些不耐烦,可是能看出来在努力压制着…… 燮灵霄觉得这场国宴已经完全背离了它原本的目的——尽管就连他自己一开始也没打算办一场简单的国宴。可现在,整个流云台都笼罩着一种极其诡异的气氛,没有一个人的心思是在这场国宴上的。 突然,流云台下传来楚风暝如释重负的声音:“恭迎王主王后。” 于是除紫流飞外一干人等立即单膝跪地虔诚地迎接燮九生和静姝驾临。 “都起来吧。”燮九生在静姝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踏上红地毯,边打哈欠便心不在焉地挥手道。 于是众人又纷纷回到原位。燮灵霄似是对父亲的行为感到不齿一般皱紧了眉头,匆匆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他没有想到,他的国宴,竟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场…… Chapter41.风起云涌 百人圆桌正前方的空地上,无数红绡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如虹如锦,在深海底一般幽邃的夜空之下显得分外妖娆。十几个盛装打扮的舞女在流云台边上挥动着手中的红绸,伴着流云台下方不绝如缕的袅袅琵琶声轻盈地起舞。红绡汇集在中间一点处,层层叠叠有数重之多,众人眼花缭乱之际,一道白光恰在红色丛中乍现——楚风暝不知何时换上了一件白色的长裙。薄如蝉翼的裙纱似流云般轻轻浮动,亦如百合花瓣般润濡,楚风暝的双臂如同两条随风摇曳的丝带缭绕出风情万种;他的腰身纤细而柔软,每一次转身都像是异界的精灵振翅;他的双脚在锦缎之上辗转,却没有留下一丝一毫的痕迹,他随着红绡的起伏而跳跃,实际却是踏着空气而行。 楚风暝的舞姿惊艳全场,连燮九生都看的如痴如醉。宴会的气氛终于在莺歌燕舞之中升温,楚风暝不时朝燮灵霄的方向瞥上两眼,发现他的眉头也稍稍舒展了些许,这才放下心来,跳得更加起劲。 一曲奏罢,楚风暝的舞姿定格在音乐戛然而止的刹那,画中人般姽婳娴静。燮九生带头鼓起了掌,爽朗地笑道:“跳得好,跳得好,风暝,回头去金冢挑你稀罕的物件拿走吧,权当奖励,哈哈。” 楚风暝双手换在胸前,摆了两下,谦恭地答道:“谢王主恩典。”金冢是大燮王朝皇宫中最大的金库,其中收藏着不计其数的世间珍宝,个个价值连城。楚风暝进宫两年,从中得到不少宝物,可金冢的财富却只见增不见减,令人咋舌。楚风暝向来对于接受赏赐毫不客气,他应得的便大方地收下,不应得的则坚决不要。 按照计划,楚风暝还要再舞一曲,可这时静深却突然从座位中站起,欠身说道:“楚司长的舞姿甚美,静深十分欣赏,不知可否让我为你伴奏?” 池渊正端着酒樽欲饮,听到静深的话差点没一口喷出来。这个向来低调处事波澜不惊的女人竟然会主动要求抛头露面,更何况还是给那个惹人厌的楚风暝伴奏,简直难以想象。他撇着眉毛悄悄打量静深,发现她依旧是那副淡然的样子,心里不由冒出好多个问号。 “这……”楚风暝望了一眼燮灵霄,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燮灵霄因为担心灵染的身体脑袋里一直蹦着一根弦,现在又出现了计划之外的情况,他便更加警觉。从他的立场来看,这件事是要拒绝的,可…… “诶,难得凤鸾之躯要展示琴技,怎么能扫这个兴?风暝你还是答应吧。” 燮九生看到兴头上,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王主都发话了,燮灵霄只好咬咬牙,允了下来。于是宫婢们将早先为静深准备好的古琴搬上了流云台,静深抚琴而坐,第一个音起,台下的乐队也一同插入,琴声、琵琶声、箫声、管笛声如小溪汇成江河,浑然天成。楚风暝也只能顺从局势发展,随音乐起舞。 这一段原定是舞剑的节目,于是静深的琴声就多了几分刚硬之处,即便不是有意,也有些微灵力随着指尖拨弦流洒而出。常人听了但觉精神爽朗,体力丰盈,可在座有一人,却是受不了这琴声的。 燮灵染眼中映着楚风暝手中明晃晃的利剑,耳旁听着铿锵的琴音,渐渐地好似心脏也随着这音律一下一下地合拍叩响。突然间,好像全身的血液都汇集到大脑里,身体不再听从自己的指挥,燮灵染猛地站起,冲向了楚风暝。 燮灵染的速度之快竟连燮灵霄都没能来得及阻拦,楚风暝正专心致志地舞剑,也没有注意到气势汹汹向自己扑来的灵染。等到在座的一行人反应过来时,燮灵染已经抓住了楚风暝手中的宝剑,想要将其夺下。 楚风暝也是练过武功的人,他能在红绡之上舞动而不施半点压力全都是靠着一身过硬的轻功,可他竟然不能将灵染从身边推开,甚至不能将剑柄从她手中拔出,这其中定有蹊跷一目了然。 燮灵霄气得直接从圆桌上跃过,一边大喝:“别弹了!”一边朝灵染冲去。 静深连忙停下手,可似乎为时已晚。燮灵染已将剑抢到手中,而她的目标,竟是静深!燮灵霄从后面赶上,抓住了灵染的胳膊,可是灵染用力一甩竟然将燮灵霄推到一边,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 燮灵染也不知从哪来地怪力,接连越过楚风暝、燮灵霄两道包围圈,此时她距静深不过三四尺,再近两步便可以刺到她。而静深才从古琴旁站起,根本来不及躲避! 化名紫熙城一直静观其变的雒燚虽然是旁观者,可也看不下去,想要上前拦一下,却被紫流飞一把按住,动弹不得。池渊则早已扔下酒杯,飞身向前,然而他坐在离流云台边缘最远的地方,想要在灵染挥剑之前跑到静深身旁几乎不可能。 说时迟,那时快,燮灵染已经抓住了静深的手,只差当心一刺! “卟”的一声,是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鲜红的血液顺着衣襟倾注而下,如盛开在白色画布上妖艳的曼珠沙华。燮灵染怔怔地望着眼前的白衣男子,大梦初醒般抬起头,竟已是泪流满面。 楚风暝将灵染和静深分开,头上已是汗涔涔一片。他一使劲将陷在肩胛缝中剑拔出,跌坐在地上,任凭血液汩汩地向外奔流。燮灵染唰地跪倒在他身边,看着他肩上的血洞一个劲儿地哭。方才有一瞬,楚风暝的身影竟和皖的重合在了一起,都是相同的白色衣服,却被血染得可怖。燮灵染害怕地捂着自己的脸,泪水止不住地从指缝间窜出扑簌扑簌地下落。 燮灵霄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目瞪口呆,大叫一声“风暝!”也连忙冲了过去。他单膝跪地,扶住楚风暝的上身,看着还在流血的伤口目光中充满了痛惜。 楚风暝望着燮灵霄愁云惨淡的面容,挤出一丝微笑道:“我没事儿,别担心。”燮灵霄健壮的手臂给予了楚风暝莫大的支持,能被他这样温柔的抱在怀里,楚风暝就算被多捅几刀也心甘情愿。此时此刻,他已感觉不到肩上火辣辣的疼痛,只有燮灵霄略带温热的体温才是他唯一的感触。如果他能让时间停留,那么一定要定格在这一处,好让他记住燮灵霄的温度,哪怕是在喝过孟婆汤之后也不会忘记。 静深虽然也受了惊吓,可眼前有人受伤,她也顾不了那么多,连忙俯下身来替楚风暝查看伤情。然而还未等她伸出手,燮灵霄便将楚风暝的身体像自己那边靠了靠,露出了充满敌意的目光。静深像是被他炽烈的目光烫到了一般,向后退了两步,刚好退到赶过来的池渊身边。 “给我把御疗司司长叫来!”燮灵霄冲着流云台下一干宫女吼道。 这时,坐在圆桌旁置身事外的紫流飞看看远方的众人又看看身旁的“养子”,用羽扇遮住了嘴巴,将那一抹诡异的微笑深深地掩埋在了羽扇后面…… Chapter42.抽丝剥茧 国宴在灵染的“胡闹”之下不欢而散,此时已是子时,大部分人都已回到自己的寝宫休息,只有燮灵霄和燮灵染还守在盛极司内楚风暝的床边。 御疗司的司长正为楚风暝查看伤势,老人家的眉头时而皱紧时而舒和,看得一旁兄妹二人心里七上八下的。过了好长时间,司长大人才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直起了腰。 “怎么样?”燮灵霄见御疗司司长诊断完毕,立即问道。 “这一剑刺得可不轻啊,伤到了骨头,不过好在是在肩上,上些药,修养两三个月就会好的。”老人家边收拾药箱边说道,“不过我听说今天是要办国宴的,难道有刺客?” 灵染在话音沉落的瞬间瑟缩了一下,目光中明显闪烁出丝丝不安,她十指相扣,脚尖微颤,低着头不敢看司长的眼睛。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灵染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谴责自己。 燮灵霄的表情也不自然起来,他十分抱歉地看了一眼楚风暝,咬了咬牙什么也没说。 倒是楚风暝接上话茬打起了圆场:“我说出来前辈莫要笑我,都是风暝笨拙,舞剑的时候不小心刺伤了自己。” “自己刺的?”老人的手顿了顿,他眯起浑浊的双眼费了好大劲儿才瞧清楚楚风暝脸上的那一丝苦笑,于是乎摸了摸下巴上长长的白色胡须,叹道:“你的力气倒是长了不少嘛,以后可要谨慎啊。时候也不早了,老夫先告退了,明天一早我再来给你换药。”说着便退出了盛极司。 灵染再也忍不住,又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泣不成声。 燮灵霄叹了口气,上前紧紧握住了妹妹的肩头,他看着灵染伤心的样子心中不由传来阵阵揪痛。匿名人送来的药丸,静深的额外要求,灵染的异常……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燮灵霄不容许别人破坏属于他的国宴,更不容许别人伤害他的妹妹和他的朋友。 “风暝,染儿不是故意的,莫要怪她……” 楚风暝闻言再次苦笑道:“我又怎么会怪染公主?她也是受害者吧?” “对不起……风暝哥哥……”灵染抽动着鼻息,断断续续地说道。 燮灵霄怜爱地拍了拍灵染的头,咬牙说道:“若是让我查出是谁干的,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灵霄,你该不是怀疑池渊和静深姑娘吧?”楚风暝皱着眉头问道。 “不然我该怀疑谁?” “从表面上看,他们确实嫌疑最大。但如果真是他们,手段不是显得过于张扬了么?更何况公主当时是想要攻击静深姑娘的,虽然不能排除苦肉计的可能,但倘若我没有出手,现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可就是静深姑娘了,不觉得代价太大了么?” “你不出手,池渊也会上去救人,如果是计划好的,总会有办法降低风险。” “池渊当时的座位是我亲自安排的,离静深姑娘演奏的地方最远,他很难及时赶到。而且当时你让静深姑娘停止奏琴,她也没有丝毫耽搁,如果真是有心作乱怎会停得那样当机立断?况且这国宴再怎么说也是为了对池渊论功行赏而设的,他再怎么想反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庆功宴上搞破坏吧?” 楚风暝的分析条理清晰,头头是道,燮灵霄一时语塞,也开始思索起这件事情的始末。乍看之下池渊确实有足够的理由实施这场阴谋,但倘若仔细地琢磨便有能发现这其中大大小小的疑点。除了楚风暝例举出来的,还有许多问题有待解决。对方到底是如何假扮成自己的样子欺骗云儿和灵染的?如果静深不知情,那为何她一奏琴灵染的身体就不听使唤了?他这样做出于什么目的?他究竟是谁? 燮灵霄郁闷地掐着自己的睛明穴,百思不得其解。 “哥哥……”这时,灵染突然伸出手拽住了燮灵霄的袖子,“咱们,去问问母后吧。” 对啊!他们的母后静姝对凤鸾使者的事岂不再熟知不过了么?也许她会知道究竟是谁有能力做到这些的。换做是往常,燮灵霄早该想到,然而这一次,他确实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连最简单的事实也看不太清了。 于是燮灵霄决定明日一早便去向母后请安,顺便打探出一些线索来。楚风暝见他终于找到了一条路子,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之后,伤口处的疼痛又厉害起来,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坠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 静姝刚刚梳妆完毕,便听丫鬟传报说皇太子前来请安了,昨天国宴上发生的不愉快还历历在目,静姝也十分担心灵染的情况,夜里一直没睡好。等到清晨才终于盼来的消息,于是连忙来到外殿见他的宝贝儿子。 燮灵霄单膝跪地道过早安,话音未落便被静姝双手扶起。静姝的脸上写满了关心,急切地问道:“灵染还好吗?” “还好的,有云儿照顾着,母后不必担心。儿臣今日前来是有些事情想请教母后的。”燮灵霄跟他母亲的关系虽然并不算亲密,但也知道静姝对灵染的担忧是诚挚的,于是态度上温和了不少。 静姝当然不会拒绝子女的请托,一边答应着,一边拉着燮灵霄的手走到一旁坐下。 “凡是母后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静姝笑着说道。 “其实灵染自涅槃之日起便发不出声音,直至国宴前夕,有人假扮成我的样子送了她一枚药丸,她才能说出话来。我怀疑是有人在那药丸上做了手脚,才导致灵染在国宴上做出那样失礼的举动。但儿臣不知对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做到这一切,母后对凤鸾使者的能力应该十分清楚,可有什么线索?” 闻言,静姝蹙起了眉头,她所担心之事终于发生了——这一代出现了三颗帝王星,自然少不了明争暗斗。像灵染这样自小便被保护而不知世间险恶人心叵测的孩子哪里知道如何算计别人?如今这么快就吃到了苦头,怎能不叫人担忧? “我倒是知道静深的能力,可她是不能化作别人的样子的。”静姝叹了口气说道。 “究竟是什么能力?” “这一代的凤鸾使者都是借助音律来施展灵力的,静深擅长用古琴,她弹奏的曲子可以使自己的帝王星实力大增,无往不胜。可昨夜,她甚至几乎没有向古琴注入灵力。” “那果真不是她了……那么谁的能力可以办到呢?” “据我所知,这一代的凤鸾使者似乎都没有这个能力。倘若是芷轩的使者静若,倒是能通过吹奏玉笛控制别人的心智,但也不能扮作你的样子。”说这话时,静姝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影子,但她没有说。毕竟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而且在她看来这个人也是没有理由插手这场争斗的。 除了得知静深和静若的能力,燮灵霄并没有再从静姝这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了。临走之前,他问了静姝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灵染的能力是什么?” Chapter42.抽丝剥茧 国宴在灵染的“胡闹”之下不欢而散,此时已是子时,大部分人都已回到自己的寝宫休息,只有燮灵霄和燮灵染还守在盛极司内楚风暝的床边。 御疗司的司长正为楚风暝查看伤势,老人家的眉头时而皱紧时而舒和,看得一旁兄妹二人心里七上八下的。过了好长时间,司长大人才擦了擦头上的汗水,直起了腰。 “怎么样?”燮灵霄见御疗司司长诊断完毕,立即问道。 “这一剑刺得可不轻啊,伤到了骨头,不过好在是在肩上,上些药,修养两三个月就会好的。”老人家边收拾药箱边说道,“不过我听说今天是要办国宴的,难道有刺客?” 灵染在话音沉落的瞬间瑟缩了一下,目光中明显闪烁出丝丝不安,她十指相扣,脚尖微颤,低着头不敢看司长的眼睛。 都是我的错,我的错……灵染心中一遍又一遍地谴责自己。 燮灵霄的表情也不自然起来,他十分抱歉地看了一眼楚风暝,咬了咬牙什么也没说。 倒是楚风暝接上话茬打起了圆场:“我说出来前辈莫要笑我,都是风暝笨拙,舞剑的时候不小心刺伤了自己。” “自己刺的?”老人的手顿了顿,他眯起浑浊的双眼费了好大劲儿才瞧清楚楚风暝脸上的那一丝苦笑,于是乎摸了摸下巴上长长的白色胡须,叹道:“你的力气倒是长了不少嘛,以后可要谨慎啊。时候也不早了,老夫先告退了,明天一早我再来给你换药。”说着便退出了盛极司。 灵染再也忍不住,又放声大哭起来,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泣不成声。 燮灵霄叹了口气,上前紧紧握住了妹妹的肩头,他看着灵染伤心的样子心中不由传来阵阵揪痛。匿名人送来的药丸,静深的额外要求,灵染的异常……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精心策划的!燮灵霄不容许别人破坏属于他的国宴,更不容许别人伤害他的妹妹和他的朋友。 “风暝,染儿不是故意的,莫要怪她……” 楚风暝闻言再次苦笑道:“我又怎么会怪染公主?她也是受害者吧?” “对不起……风暝哥哥……”灵染抽动着鼻息,断断续续地说道。 燮灵霄怜爱地拍了拍灵染的头,咬牙说道:“若是让我查出是谁干的,定要将他碎尸万段!” “灵霄,你该不是怀疑池渊和静深姑娘吧?”楚风暝皱着眉头问道。 “不然我该怀疑谁?” “从表面上看,他们确实嫌疑最大。但如果真是他们,手段不是显得过于张扬了么?更何况公主当时是想要攻击静深姑娘的,虽然不能排除苦肉计的可能,但倘若我没有出手,现在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的可就是静深姑娘了,不觉得代价太大了么?” “你不出手,池渊也会上去救人,如果是计划好的,总会有办法降低风险。” “池渊当时的座位是我亲自安排的,离静深姑娘演奏的地方最远,他很难及时赶到。而且当时你让静深姑娘停止奏琴,她也没有丝毫耽搁,如果真是有心作乱怎会停得那样当机立断?况且这国宴再怎么说也是为了对池渊论功行赏而设的,他再怎么想反也不至于在自己的庆功宴上搞破坏吧?” 楚风暝的分析条理清晰,头头是道,燮灵霄一时语塞,也开始思索起这件事情的始末。乍看之下池渊确实有足够的理由实施这场阴谋,但倘若仔细地琢磨便有能发现这其中大大小小的疑点。除了楚风暝例举出来的,还有许多问题有待解决。对方到底是如何假扮成自己的样子欺骗云儿和灵染的?如果静深不知情,那为何她一奏琴灵染的身体就不听使唤了?他这样做出于什么目的?他究竟是谁? 燮灵霄郁闷地掐着自己的睛明穴,百思不得其解。 “哥哥……”这时,灵染突然伸出手拽住了燮灵霄的袖子,“咱们,去问问母后吧。” 对啊!他们的母后静姝对凤鸾使者的事岂不再熟知不过了么?也许她会知道究竟是谁有能力做到这些的。换做是往常,燮灵霄早该想到,然而这一次,他确实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连最简单的事实也看不太清了。 于是燮灵霄决定明日一早便去向母后请安,顺便打探出一些线索来。楚风暝见他终于找到了一条路子,这才放下心来。松了一口气之后,伤口处的疼痛又厉害起来,他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坠入了梦乡。 次日清晨—— 静姝刚刚梳妆完毕,便听丫鬟传报说皇太子前来请安了,昨天国宴上发生的不愉快还历历在目,静姝也十分担心灵染的情况,夜里一直没睡好。等到清晨才终于盼来的消息,于是连忙来到外殿见他的宝贝儿子。 燮灵霄单膝跪地道过早安,话音未落便被静姝双手扶起。静姝的脸上写满了关心,急切地问道:“灵染还好吗?” “还好的,有云儿照顾着,母后不必担心。儿臣今日前来是有些事情想请教母后的。”燮灵霄跟他母亲的关系虽然并不算亲密,但也知道静姝对灵染的担忧是诚挚的,于是态度上温和了不少。 静姝当然不会拒绝子女的请托,一边答应着,一边拉着燮灵霄的手走到一旁坐下。 “凡是母后知道的,一定都告诉你。”静姝笑着说道。 “其实灵染自涅槃之日起便发不出声音,直至国宴前夕,有人假扮成我的样子送了她一枚药丸,她才能说出话来。我怀疑是有人在那药丸上做了手脚,才导致灵染在国宴上做出那样失礼的举动。但儿臣不知对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做到这一切,母后对凤鸾使者的能力应该十分清楚,可有什么线索?” 闻言,静姝蹙起了眉头,她所担心之事终于发生了——这一代出现了三颗帝王星,自然少不了明争暗斗。像灵染这样自小便被保护而不知世间险恶人心叵测的孩子哪里知道如何算计别人?如今这么快就吃到了苦头,怎能不叫人担忧? “我倒是知道静深的能力,可她是不能化作别人的样子的。”静姝叹了口气说道。 “究竟是什么能力?” “这一代的凤鸾使者都是借助音律来施展灵力的,静深擅长用古琴,她弹奏的曲子可以使自己的帝王星实力大增,无往不胜。可昨夜,她甚至几乎没有向古琴注入灵力。” “那果真不是她了……那么谁的能力可以办到呢?” “据我所知,这一代的凤鸾使者似乎都没有这个能力。倘若是芷轩的使者静若,倒是能通过吹奏玉笛控制别人的心智,但也不能扮作你的样子。”说这话时,静姝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人的影子,但她没有说。毕竟她已经好久没有见过这个人了,而且在她看来这个人也是没有理由插手这场争斗的。 除了得知静深和静若的能力,燮灵霄并没有再从静姝这里得到什么有价值的情报了。临走之前,他问了静姝最后一个问题: “那么,灵染的能力是什么?” Chapter43.国宴之后 【国宴结束当夜】 夜越来越深了,黑暗渐渐将周围的景色包裹在一团混沌之中。天空中不知何时出现了几片乌云,将灿烂的星斗遮得只剩寸许光芒,连月亮也近乎是勉强才露出小半边脸来,一切都隐在暗里。 池渊像是在生闷气似的,一个人默默地走在前面。静深一如往日地淡泊,与池渊保持着一米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着。与在大漠中时相比,池渊的棱角似乎没有那般鲜明了,像是被囚禁了一般,又如同雄鹰折翼。静深觉得,她的帝王星和她一样,都是不适合住在这深宫里的,目前这种感觉正日渐强烈。尽管池渊在面对燮灵霄和楚风暝的时候霸气不减,但终究还是无边无际的疆域和兵戈峥嵘的战场才容得下他。 两个人就这样一直沉默着来到了金瑞阁前,池渊停下了脚步,但没有转身,也没有推门而入。乌云不知什么时候又稍稍消散了些,更多月光倾洒下来,落在池渊身上,连同他周围的空气也被镀上了一层银色。 “你就没什么要对我说的么?”池渊的声音在凄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那是一种低沉的却翻涌着暗涛的声音。 静深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什么。 “你……”池渊猛地转过身来,抓住了静深的手腕,他的目光咄咄逼人似烈火燃烧,望向静深却对上一汪浩瀚海水般的眼波,水火交合僵持不下。 “你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么?”池渊又问道。 “不知道。”静深没有避开池渊的目光,直面了他的问题。她虽然明知这是一个陷阱,但还是跳了进去,是因为她担心如果自己不遵从命令,池渊便会受到牵连。然而她没有想到会导致今天这样的结果,到头来,终有一方受伤,准确的说,不止一方。 池渊原本还在怀疑这是否是静深所设下的局,但静深坚定地回答却在瞬间将他的疑惑击成了碎片。正如静深可以一眼将他看透,他也同样清楚静深的为人,不到万不得已,这个女人不会采取损毁他人的办法成全自己。可是,国宴上的那一幕又该作何解释? “你今天为何要奏琴?” “不是说了,因为盛极司司长的舞姿很美……” “哼,撒谎的手法也太拙劣了。”池渊伸手抬起静深的下巴,直看进她漆黑的瞳仁中,像要看到她心里一般,“你骗不过我的。” 池渊的脸庞近在咫尺,刀刻一样俊逸的面容突然放大,好像一颗石子落入平静的湖水,静深的心突然乱了一下。她慌忙从池渊身边挣脱开,这回却是避开了他的目光说:“我没骗你。” 池渊第一次见到静深露出沉静以外的表情,看到她略显慌张的样子有些想笑。他是确定静深有事瞒着他了,究竟是何原因让她对自己有所保留,池渊越发在意起来。 “你这女人,能不能别这么死心眼儿?” “死心眼?” “今天的事儿摆明了是有人在幕后操控的,我知道你不会做这种事,可姓燮的不一定知道。你是我的凤鸾使者,难道不应该对我坦诚一些么?连我也瞒着,对你有好处么?或者说……”池渊顿了顿,目光又犀利了几分,“对我们有好处么?” 池渊的声音和晚风吹拂下婆娑树影发出的莎莎声响混在一起一同钻进了静深的大脑,她有些混乱了。她一直以为自己默默地承担,便能减轻池渊的压力。可她没有想过,就算她不说池渊也能发现她的不寻常。她以为凤鸾使者只需要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竭尽全力辅佐龙脉继承人,可她不知道,帝王星也会担心她的处境。 也许池渊对于她的关心是建立在争夺王位的利益之上的,但他所说的“我们”却俨然将静深和他自己划在了同一条战线上。生也好,死也罢,总会在一起。 也许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静深向来无欲无求,淡泊如水,她从未想过从池渊那里得到什么,从一开始便只想做个本分的凤鸾使者。可是,当她发现凤鸾使者和帝王星之间存在的羁绊时,便好像有一道门在她面前敞开,引领她踏入一片前所未有的美好世界。 “其实……”静深想了想,还是决定把实话告诉池渊。 雒燚随紫流飞回到宰相府,离开皇宫,他便不是紫熙城,不用再扮演那个本不存在的角色。方才在国宴上发生的事情过于突然,他没有来得及将每个人表现琢磨清楚。他只记得自己当时的第一反应是要上前救人,而他的师父却刚好与他相反。他明白,这件事与紫流飞脱不了干系。但是显然,紫流飞只是操棋之人,而真正的棋子注定另有他人,雒燚越想越觉得不安,一种不太踏实的感觉淤积在胸口,驱之不散。 他们走进宅院时,静萱已经恭恭敬敬地候在门口了。她手腕上金色的铃铛手链在月光的点染下闪烁着奇丽的色泽,雒燚看了竟有些眼晕。 紫流飞似乎很开心,一边扇着扇子一边大步流星地踏入了房门。静萱会意地行了个礼,然后走到雒燚身边,笑意盈盈道:“今晚国宴可好?” 雒燚用一种疑惑的目光注视着静萱,故作坦然地应道:“嗯,相当不错。” 于是乎静萱的眼中也闪过了一丝疑惑,尽管只有一瞬,但雒燚还是看到了。 “难道,不应该‘不错’么?”雒燚猛地抓住静萱的手腕,语气严厉地质问道。 “你这是干什么?我又没说什么。”静萱奋力地挣扎着,她手腕上的铃铛在激烈的晃动中发出清脆的鸣响,然而这极富诱惑的声音对于雒燚来说只是一团噪声,没有任何作用。 雒燚的手没有松开半毫,静萱那稍纵即逝的动摇印证了他心中的想法——紫流飞手中最方便的棋子便是静萱,这场风波定是她引起的! “国宴上的动是不是你引发的?” “不是!” 静萱越狡辩,雒燚手上的力道便越重,纤细的手腕哪里承受得了这般折磨,很快便出现了五道红印,可即使是这样静萱也不打算招供。虽然雒燚对王位没有兴趣,但她必须让雒燚继位,为此她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使用任何手段,她的计划哪怕是雒燚本人都不可以扰乱。 无奈,雒燚只能放开静萱。他没有证据,甚至说是没有一点根据,可他就是知道这一切都是静萱干的。 这个女人曾经劝他杀掉芷轩,现在又把矛头指向了燮灵霄和池渊,她是要让他们鹤蚌相争然后自己渔翁得利。 然而雒燚仅仅是希望能在暗处默默地守护自己的命定之人。 看起来,他们的二人的目的是光与影的极端,难以交汇。 雒燚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像是要把全身的怨愤都呼出来一般,旋即径自奔向了自己的房间,没有回头看静萱一眼。静萱一个人站在夜里有些寒冷的风中,揉搓着发红的手腕,蹙起了眉头。这是她所遇见过的最不合作的帝王星,可她不管,她要得到她想要的,不管这个过程是在为难别人还是为难自己。 Chapter44.双剑合璧 燮灵霄从静灵殿走出来的时候,天气异乎寻常的好。连续好几天的阴天突然被晴天取缔,所谓“秋高气爽”便是指这样的天气了。燮灵霄在得知妹妹的灵能力之后,现在的心情与这样的天气相当契合,什么国宴,什么阴谋,好像瞬间变得不那么麻烦了,甚至可以哼出歌来。不过他还是强忍着雀跃,努力保持住了自己身为皇太子的威严。 在去往怀灵殿的路上,燮灵霄的脚后跟几乎没有着过地,他迫不及待地要把刚从母后那里得到的消息转告给静染,好让她知道自己拥有多么强大的力量。也正因为走得很快,当迎面飞来一块巨石的时候,他才闪避不及而只能用内力将其震碎。 石块的碎末散了一地,燮灵霄十分不爽地瞪向前方,只见池渊正皮笑肉不笑地站在那里。他身旁不远处一座假山被整个抬起,此刻以粉末的形态环绕在燮灵霄脚边,完全辨认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这边没出手,那边反倒自己找上门来了! “池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燮灵霄指着那一地残渣,严厉地问道。 “微臣叫了您好久都不见有回应,为了引起您的注意只能出此下策,请太子殿下恕罪!”池渊潇洒地单膝跪地,目视前方振振有词地答道。 燮灵霄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过于高兴而没有注意到身旁的事物,脸上露出了一丝窘色。轻咳两声,语气稍缓:“你有何事?” “太子殿下应当知道微臣前来所为何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二人辗转来到了燮灵霄的御麟殿,省去兜圈子的客套话,池渊开门见山地说道:“您应该也知道昨天的事情并不是偶然发生的。” 燮灵霄微微挑眉,用目光给予了肯定,于是池渊接着说:“也许现在的状况对于我来说相当不利,可是您是位聪明人,该知道我和静深是清白的。” “哼,好一个‘清白’,你怎么就以为我不会觉得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燮灵霄冷笑一声,虽然已经辨明是非黑白,可还想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池渊则显然是做好了被讥刺的准备,面不改色地回应道:“我说过,殿下是聪明人,一切自然都看得清,我又何必担心?” 见燮灵霄不说话,池渊又道:“真正的幕后黑手一定是希望我们自相残杀,可你我都很清楚目前彼此都还不该是对手。我与您的想法是一样的,立场也是一样的,此时应当联手才是上上之策。” 燮灵霄很惊讶池渊会说成这样一番话,在他的印象里,池渊一直是个桀骜不驯的孤胆将军,专门和自己对着干,哪里会提出合作?而事实上,甚至是池渊自己也对他目前的举动不太相信。燮灵霄可说是他争夺王位最大的障碍——太子是传统意义上国家的继承人,而燮灵霄又是德才兼备,武艺更是凌驾于自己之上。这样一位全才要一统江山可谓探囊取物,易如反掌。但池渊也从没想过认输,对手越强反而越能激起他的斗志。只是他向来喜欢孤军奋战,这次竟会主动想到要合作,本人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虽然燮灵霄对于池渊的某些作为不敢苟同,但眼下当以大局为重,二人如果联手必定是珠联璧合,士气大涨。 于是燮灵霄像是顺理成章地答应了下来。 和池渊商谈了整整一个上午,傍晌午的时候燮灵霄才去到怀灵殿,向灵染传达了他先前迫切想要汇报的消息。兄妹二人共进午餐,气氛颇为良好。 吃过午饭,燮灵霄又绕道去了一趟盛极司。没有了楚风暝的里出外进,整个盛极司都静悄悄的。宫女们大多都在皇宫四处各司其职,留下来照顾这位司长的屈指可数。她们见到太子殿下驾临都极为恭顺地行过跪拜礼,纷纷退出了楚风暝的房间。 这会儿楚风暝正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燮灵霄怕打扰他休息,便踮起脚尖略施轻功前行,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然而床上的人影还是轻轻颤动了一下,扑簌开纤长的眼睫,一双病中疲惫的双眼闪动着不相匹配的柔和波光。 燮灵霄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轻声说:“还是把你吵醒了。” 楚风暝摇了摇头,两侧的发丝被汗水粘在脸上、脖子上,令他显得分外娇弱。燮灵霄有一瞬间在这种稀薄的美感中恍惚了一下,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站在了楚风暝的床边。他的手停在半空中,距离楚风暝的脸庞只有两寸远,他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愣了两秒,他匆忙把手缩了回去。 楚风暝的眼角眉梢处流露出浓烈的失望,可燮灵霄却看不明白他眉宇间的忧伤。楚风暝就像一朵顽强地盛开在干涸土地里的小花,眼睁睁看着云朵在头顶汇集,可终究没有盼到那一滴润濡的甘露。 “国宴的事有着落了么?”楚风暝无奈地岔开了话题。 “哦,虽然没有找到真正的幕后黑手,不过已经确定池渊无罪了,我们现在正在考虑下一步对策,已经有些眉目了。” “‘我们’?” “我和……池渊。”燮灵霄的嘴角僵硬地勒出一条弧度来。 楚风暝像是没能立刻明白燮灵霄所说的话似的,愣愣地看着他,燮灵霄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我和池渊联手了。” “真的?这可真是……出乎意料。”楚风暝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嘴唇,不知道又在想些什么。不过看到燮灵霄找到解决问题的方法,楚风暝还是很安心的。在他躺在床上的这近十个时辰里,他没有担心自己的伤势是否会恶化,也没有心思打理国宴之后的残局,他所挂念的全都是燮灵霄的烦恼,以至于在梦中都是那张俊逸而又忧郁的脸庞。 只是这一切,燮灵霄都不曾知晓。如果他知道楚风暝喜欢自己,他又会否明白自己停在半空中的双手究竟意欲何在? “总之我这边不用你操心啦,你要好好休息,赶快养好身体来处理盛极司的烂摊子,这里没有你可不行啊。”燮灵霄温厚的大手在楚风暝的头上轻轻拍了两下,语气显得异常柔和。楚风暝贪婪地体味着掌心残留的温度,微微阖上双眼,却留了一道缝偷偷瞥望燮灵霄的表情。 楚风暝用细若游丝的声音“嗯”了一句,随即乖乖地再次闭目养神。燮灵霄见他放松下来,心里不由充溢出几分释然与宽慰。他用右手捂住自己的胸口,一边对胸腔里翻涌着的异波感到疑惑,一边悄然离开了楚风暝的房间。 Chapter45.引蛇出洞 这天早上,皇宫里异常地喧闹。宫女们在各个角落叽叽喳喳地吵个不停,连大臣们都有些沉不住气。而这一切动的原因全都源自皇太子燮灵霄下达的一份诏书。 这份诏书没有经由紫流飞或燮九生之手,完全是基于皇太子的名义拟定的。诏书中明确指明划分汴州给池渊做封地,命他即日起程,前去赴任。 汴州是个不毛之地,因此表面上看是给予了池渊相应的赏赐,但实际上却相当于降级处分。对于一个刚刚立下战功的猛将来说,这着实不是应有的处置。朝野上下纷纷对此感到不妥,他们的帝王已经堕落,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这一代江山的继承人也跟着不明事理,于是不少忠臣联名上书启奏,希望皇太子收回成命。 而处在这场漩涡中心的燮灵霄此刻却不慌不忙地坐在自己的御麟殿内阅览古书,修身养性,对于朝堂之上的非议充耳不闻。不管是多么德高望重的大臣想要求见都被拒之门外了。 有些官员想要趁机拉拢池渊,前往金瑞阁拜会,却见池渊和静深早已备好了行囊,准备领旨出宫了。他们二人的泰然自若令众人更加迷惑不解——如此一员大将受到这么不公的待遇竟然还能逆来顺受,实在不合常理。不管旁人如何劝阻,池渊执意要走,颇有一番“拦我者死”的架势。 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其他人也不好横加干涉,只能眼睁睁看着池渊向宫外走去,唯独一个人不能对此坐视不理。 什么消息都瞒不过紫流飞的耳朵的,更何况这件事已经闹得朝内朝外人尽皆知。紫流飞作为一个旁观者自然平静如止水,可他手下的静萱就不一样了。国宴风波是静萱一手策划实施的,目的只有一个,便是要让池渊和燮灵霄为此大打出手,她才好趁机渔翁得利。倘若燮灵霄仅凭一纸御诏就不费吹灰之力除去眼中钉肉中刺岂不是让他捡了个大便宜?这可不是静萱想要的。 话是这么说,但雒燚那副事不关己的消极态度俨然令静萱陷入了孤军奋战的境地。想要在短时间内想出一个极其稳妥的对策实在很困难。当务之急是要阻止池渊离开都城,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拦路堵截,静萱一咬牙,愤然离开了宰相府,朝皇宫走去。 池渊拉着静深出宫,途中先后遇到不少守卫的士兵,但没有一个人阻拦他们。他们这一路走得过于顺畅,以至于当静萱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城门口。 可静萱还没想到要怎么拦住他们。 情急之下,一阵铃音已然先声夺人,池渊像是期盼已久一般循声望去,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个似曾相识的模糊身影。 “紫熙城?”池渊的脑海中浮现出那个只听过一次的名字,他没有想到那个国宴上不起眼的男人竟会是他在等待的那个人。 “池将军还记得我的名字?在下真是荣幸之至。”静萱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顶着宰相之子的假名,试图挽留池渊。 “不敢当。池某正要到封地赴任,如果没有什么要事……” “有,当然有。池将军立下显赫战功却只得到汴州这块儿穷乡僻壤,你不觉得不公么?” 见对方开门见山,直接把话题引向了关键之处,池渊冷淡地笑了笑道:“看来你也是来劝我留下的,”目光中突然射出几束令人心虚的寒光,“我留下来岂不是要违抗皇太子的命令,留下来,难道要造反不成?” 静萱突然觉得有一种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恐慌,她不安地看了看自己的左手,金色的铃铛还在散放着耀眼的光芒,灵力正在源源不断地涌向周身——她的幻术确实是起着作用的。可池渊的眼神却好像能够看穿一切谎言一样犀利,静萱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 “我可没说要你造反,池将军的反应为何如此过激?” “我过激?是你先说出这番容易引起误会的话的。你我是在国宴上初次见面的,我得到怎样的奖赏又与你何干,何必一直追到城门外面?熙城卿真的只是为池某感到惋惜么?” 面对池渊咄咄逼人的连续发问,静萱有些招架不住。她突然察觉到这是一个圈套,一个为了引蛇出洞而设下的圈套。她现在就像是那瓮中之鳖,想要全身而退似乎不太可能了。 她有些迟疑地望了望静深,看到那片沉静的眼波中闪烁出微弱的避讳之意,便不自觉攥紧了拳头。尖尖的指甲稍微刺进皮肉,支持着静萱的神经不会轰然崩断。 “实不相瞒,在下……很早以前便久仰池将军大名,你的每一场胜仗,每一次战功在下都铭记于心……你现在又是名副其实的龙脉继承者。我认为,这个皇帝理应由你来做。” 池渊愣了一下,他万没有想到对方会给出这样一个答复。虽然这可能是紫熙城为了保全自己而编出的谎话,可却让他的言行瞬间变得自然起来。现在池渊面前有两条路,一是继续和燮灵霄合作,将这次国宴阴谋的幕后黑手揪出来;二是倒戈相向,和自称是自己支持者的紫熙城联手,把皇位收入囊中。 与其跟自己的竞争对手暂时结成同盟,不如拉拢真正属于自己的势力……后者的吸引力太大了,池渊吞了一口唾沫,犹豫起来。 可以相信他么? 他和自己素未谋面,更不用说会有什么恩怨纠葛,照理是不会害自己的…… 静萱见他产生了动摇立即抓住机会,再次摇响了手中的铃铛。迷幻的声音穿过池渊的耳膜,直接刺激着脑髓,搅动起狂乱的漩涡。池渊的注意力被分散,不能好好地思考眼前的重大问题,只觉有些头晕,用力地晃了晃脑袋,还是一片恍惚。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一遍又一遍地重放:答应他,答应他…… 突然,城门上方传来一阵旷远的歌声,仿佛是来自云层顶端的神音,飘渺而又空灵。没有人听过这样美妙的歌声,城门底下来来往往的人群纷纷停下脚步驻足观望,包括池渊、静深和静萱。 只见燮灵染站在城门上方观望台的正中央,双手合十虔诚地咏颂着佛语编成的歌词。霎时,周围的一切声响都凋谢在这高阔的歌声里,就连那清脆的铃音都寂寞地沉寂了。 池渊回过神来,发现“紫熙城”不知何时已经变成了一个妖冶的女人! 静萱吃惊地看着自己的着装变回凤鸾使者的样子,颤抖着后退了两步,不知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喃喃道:“不可能……我的幻术竟然被破了……” Chapter46.血色樱花 燮灵霄不知什么时候也从宫里溜了出来,和他妹妹一起在城门顶上等待幕后黑手的出现。在静萱的幻术被破的瞬间,燮灵霄便从瞭望台上一跃而下,潇洒地落在了池渊和静萱中间。 燮灵霄看了一眼池渊,发现他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目光没有焦距,仿佛沉浸在一股莫名的恐惧之中。他不知道池渊为何会动摇,可他却没有一点儿想要放过眼前这个女人的念头。 “你是什么人?竟敢冒充宰相之子!”燮灵霄犀利的目光逼视,静萱在他烈火燃烧般炽热的目光中无处可躲。当下不论怎么辩解都不可能被放过,不如放手一搏,走为上策。可面对池渊、燮灵霄两大高手,想要抽身谈何容易? 静萱一咬牙,又扬起一阵铃铛锵鸣,周围的场景瞬间变了一番模样。高大的城门变成了一棵樱树,绯红的花瓣纷纷飘落,盘旋成一簇又一簇扎眼的花束。燮灵霄等人被包围在片片落樱之中,迷失了静萱的踪影。燮灵染更是随那城门一同消失了,她通过涅槃得到的能力正是针对凤鸾使者的灵力屏障应运而生的咏唱技。她的嗓音便是天生的武器,可惜此刻也派不上用场。 燮灵染一个人伫立在真实之中,看着城楼下的四个人一眨眼消失了踪影,有些手足无措。她抱紧双手,站在楼门上方蹙眉凝望,却只能看到来来往往的行人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拖动着步子进进出出。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呆在原处等待他们回来,还是应该回宫搬救兵。可是谁又是她的救兵呢? 实际上,静萱并不能将连带她自己在内的四个人一同转移到其他空间的。她仅仅是对燮灵霄、池渊、静深施了幻术,对灵染施了障眼法。可也仅仅是这样就耗散了大部分灵力,倘若没有几十年的修炼是万不可能达到这个地步的。静萱若想要保全自己,只能在这里速战速决,全力将对方打倒,甚至杀掉。打斗不是她的专长,可到了该出手的时候,只能硬拼。以一对三,可不能拿性命开玩笑。 说时迟那时快,漫天飞花瞬间变成一把把细小的刀刃,带着绝美的杀意向三人刺去。燮灵霄和池渊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佩剑,一阵刺耳的摩擦声过后,樱花刃全都坠落在二人身旁,落红般铺满地面。池渊将静深揽在身后,动作上稍有迟缓,身上两三处被割出了寸深的口子。丝丝血液沿着皮肤渗出,滴落在樱花瓣上,让那些危险的花儿更添了几分嗜血的微芒。 池渊来不及擦掉身上的血迹,迎面而来的第二拨樱花刃比之前的更加锋利,数量也暴涨了一倍,令他应接不暇。他单手挥动那把两拳宽的巨剑难免有些笨重,转眼间新伤旧伤便交织出一片鲜红的网格,他忍着痛继续劈斩着,没有一刻松懈。 静深被池渊保护得很好,连一根汗毛都没有被伤到。她看着池渊满身的伤痕心底不由涌动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纠痛,她紧紧地握着池渊伸向自己的手,身上逐渐泛起道道温和的白光——她直接将自己的灵力输进了池渊的身体。静深是这一代的凤鸾使者中,唯一一个可以通过肢体接触直接将自己的灵力转化为帝王星的内力的人。 池渊突然感到自己手上的巨剑变得轻盈起来,每一次斩击都掀起更加激烈的旋风,卷携着更多的樱花瓣四散开去。此刻的池渊就像是被战神附体的猛士,只要震一震手腕,便能淬炼出绝世的剑气,可以屯贯长虹,洞穿寰宇。 来势汹汹的樱花瓣到了池渊身前立刻像废纸片一样突然崩颓下去,池渊的全身也好似镀了一层皓日的光辉,令人目不能视。 相比之下,原本武功在池渊之上的燮灵霄却陷入了苦战。这方的花瓣散去了,便立即有那方的填充过来,花瓣虽然伤不到他可他也冲不出包围圈。再加上担心灵染的情况,燮灵霄的心绪不由焦躁起来。原本简洁而有力的剑法变得越来越繁复冗杂,最后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向哪里挥剑了。只见得一片惹眼的樱红,犹如魔女嘴角绽开的血色笑意,深深刺入眼底。 燮灵霄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就在这时,一丛樱花刃迅速地钻透了他的左腹,如注的鲜血喷涌而出。燮灵霄身子一扭,单膝跪地,俯身咳出一口浓稠的血液。他将剑柱在地上,勉强支撑起上半身,可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腹部窜遍全身,燮灵霄的嘴唇瞬间便没有了血色。 隐匿起身形的静萱看准时机,猛地一挥手,茂密的樱花树便剧烈地颤抖起来,大量的樱花从树枝上脱落,结合成一个巨大的钻头,直冲向燮灵霄的心脏! 静萱想要置他于死地! “燮灵霄!”池渊大喝一声,连忙飞身上前扑救,巨剑横亘在燮灵霄胸前不到一拳处,和厚重的樱花钻头冲撞在一起。 然而巨剑却在樱花的推动下继续前进着,静深已经最大限度地将灵力输给了池渊,但是池渊的力量竟不足以与之相抵。 忽然“咔”的一声脆响,巨剑的中央裂出了一条缝痕,池渊手上一紧,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巨剑已然断成了两截!下一秒,樱花便张裂着干哑的喉咙向燮灵霄伸出了毒舌。 “哥哥!”一片混乱之中,燮灵染不知从哪里扑了过来,在所有人都没有回过神的瞬间直接挡在了燮灵霄身前。 然而,却没有想象中的血肉模糊,樱花刃在碰到灵染身体的瞬间被分解成颗颗晶莹的粉末,沉寂于尘土之间。繁茂的樱花树轰然倒塌,从树枝到树干再到树根,每一寸木质都从内向外腐朽,几分钟内便化为了灰烬。 燮灵染紧紧地抱着身受重伤的哥哥,泣不成声。燮灵霄腹部中刀的瞬间灵染便同时感觉到了钻心的疼痛,虽然看不见,可她感觉哥哥就在城门下面。于是再次唱响神音,灵力从声带上刻下的凤印处缓缓流出,将静萱设下的障眼结界击成了碎片。 血迹、断剑、一片狼藉。 池渊和燮灵霄已经顾及不了静萱的去向,随着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密集,他们不得不先回宫休整。 明明是设计请君入瓮,最后却只达到两败俱伤,这一战打得并不漂亮。 无奈之下,池渊找来一辆马车,将燮灵霄、燮灵染还有静深一起载回了皇宫。而不远处的小树林里,静萱在几乎用尽了全部灵力之后,满头大汗地靠在一棵小树上失去了意识…… Chapter47.剑伤且医 御疗司司长石殒满脸黑线地看着小半块腹部被击穿的燮灵霄,布满皱纹的双手在医药箱里左翻翻右摸摸,半晌,忽然一掀桌子,指着池渊的鼻子怒斥道:“你们这群小鬼在搞什么啊!楚风暝那小子还没痊愈,这回连皇太子也受了伤。下次是不是要轮到你了?有木有啊!”(啊咧?这难道是传说中的咆哮体?为什么他也会……这老人家好潮啊==) “你不要咒我好不好……”池渊无奈地把石殒的手指掰到一边,心想这老头儿今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火气这么大,只好谨慎地回答说:“这次事件的真凶擅长奇异的幻术,太子殿下能够抵挡到这个地步已是不易。” “那你怎么没事儿?太子殿下有难,你不冲上去保护他么?!”石殒依旧不依不饶,他沉稳小老头的形象瞬间被颠覆。 谁说我没事?!我已经遍体鳞伤了啊喂!流了不少血还要把你们的皇太子抬回来,甚至连包扎也没做就过来查看情况,连句谢谢都没有还指责我?我可是为了救他连剑都折断了!还有没有王法啊! 心里虽然激烈地吐槽着,可面上还要装作淡定从容,池渊强压住颈间爆裂而起的青筋,机械地应道:“我下次会注意的。” “还想有下次?哎呦,你们这些年轻人……”石殒一只手扶着额头,另一只手柱在床帮上,一脸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正巧这时燮灵霄从昏迷之中醒了过来——他几乎是被石殒的大呼小叫吵醒的。一睁眼便看到石殒的老脸挤在自己的视线中央,燮灵霄不由觉得伤口更疼了。 “石大人……可不可以请你快点处理一下?”为了阻止石殒的间歇性教育讲话,燮灵霄装出奄奄一息的样子请求道。一旁的池渊很宽慰地望了他一眼,对于能够摆脱冗长的说教感到沾沾自喜。 石殒这才慢慢悠悠地把桌子扶起来,把药箱重新整理好,拿出了一堆大大小小的药瓶。他从每个瓶子里倒出一些粉末倾在药碾中,按照某种比例混合在一起,力道均匀地捣了六七下,便有一股刺鼻的味道扑面而来。池渊离石殒足有十米远,可味道还是浓烈地呛得他直咳嗽。 石殒调配的药剂向来有奇效,总能药到病除,唯独一个缺点,非苦即疼。燮灵霄望着药碾中的白色粉末,眉头不由自主地扭成了一团。 可石殒才不管他的病人舒不舒服,二话没说便把药粉洒在了燮灵霄的伤口上,一种火山喷发般的爆裂感在腹部炸开,燮灵霄的额头上瞬间沁出一层汗珠。可他咬着牙,没有发出一丝呻吟——他不想让守在外厅的灵染听到一点痛苦的声音。 这种坚忍连池渊都是要佩服的,作为对手来说,燮灵霄确实很强大,这种强大不光来自于他高超的武艺,更来自于他坚强的内心。他可以为了自己所珍视的事物奉献一切,并最终取得胜利的结果。这些早在池渊知道自己是帝王星之前便了然于胸了,经历了这次的事件之后,这样的印象又重新清晰地构建起来。一想到合作关系维持不了多久,很快便又要和这样的人物针锋相对,池渊就不由得在心里暗自叹息。似乎强大的男人都是自己的对手,燮灵霄是,芷轩也是。因为这层对手的关系的存在,池渊似乎无形中错失了许多东西,他有些明白可也不太明白的东西。 “池将军?”石殒的问询将池渊从神游之中拉回了现实。后者茫然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副“你有啥事儿?”的表情。 “我听说池将军已经承旨除汴州领主了?” “啊,是啊。”石殒不说池渊大概就忘记了,汴州现在是他的封地了!选这么个破地方给他当封地显然是为了制造舆论效应,引蛇出动。可说实在话,他们二人的计划里并没有善后事宜,如果没有一个合理的说法,池渊就真的要去那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当领主了。现在想想,确实有点不妥…… “那么你现在还杵在这儿干啥啊?”果不其然,石殒对池渊的留守起了疑心。 池渊故作镇定地解释道:“太子殿下龙体欠安,我身为将士一员理应将太子殿下的健康放在首要位置,赴任之类可以推到明天。” “那你明天就走了是吧?” 看石殒的样子似乎相当不待见池渊,恨不得他赶紧卷铺盖走人。池渊一边暗暗腹诽,一边模棱两可地应付道: “这要看太子殿下的病情……” 池渊蹩脚的措辞令人忍俊不禁,石殒转过身去偷笑自不必说,就连燮灵霄也跟着笑出声来。池渊被这两个人笑得后背发凉,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静深,却发现她竟然也暗含笑意! “石大人,还请您手下留情,不要捉弄我的帝王星了。”静深边笑边说道,她在自己没有察觉的时光里逐渐开朗起来了,像这样跟别人一起开玩笑在从前是不敢想象的,现在,却这样稀松平常了。 “怎么回事儿?”池渊看看静深,又看看石殒和燮灵霄,云里雾里。 “池将军,石大人是站在咱们这边的,他知道咱们的计划,也愿意尽心尽力的协助我们,在他面前没有必要装样子。”燮灵霄虽然刚刚经受了一番皮肉之苦,可精神状态却还相对饱满,看到池渊被石殒的演技耍得团团转也笑得很欢。 池渊这才知道自己被人联手算计了,所谓姜还是老的辣,今天他算是见识到了。被这种江湖老手骗也就罢了,可池渊着实没想到连一向内敛的静深也会跟他们同流合污。又瞥了静深一眼,发现她还在笑,于是抬手就是一记手刀。虽然不疼,可静深却是第一次被人报复,浅笑声戛然而止,静深一只手捂着脑门,有些迷茫地看着池渊,活像一只惹主人生气了的小狗。可怜兮兮的表情配上她那张娴静典雅的脸庞呈现出一种特殊的可爱样子,反倒让池渊不好意思起来。 那边石殒笑够了,才直起腰板稍稍恢复了些许长者的风范,替静深出头道:“骗你的人是我,你干嘛怪静深呐?老大不小了还欺负人家姑娘家的,很威风吗?”这语气就像是私塾里的先生在训诫顽皮的学生,池渊心里有火可又发不出来,只能摊开双手自认倒霉。 石殒见到池渊一副哑巴吃黄连的样子,得意地向静深使了个眼色,后者十分领情地冲他点头一笑,两个人十分有默契。 “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池渊,你的剑是不是断了?” “是啊。”池渊有些困惑地答道。 “想不想修好它?”石殒浑浊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近乎灰色的瞳仁突然闪动出点点微芒。 池渊的喉结不由自主地动了动,问道:“断成两截也能修好?” “那要看是谁来修了。” “你还会铸剑?”池渊惊讶地挑了挑眉。 “我只会医人,想要医剑,我可以给你推荐一位。” “谁?” “灏州剑鬼,沐筝。” Chapter48.误入山林 自那日比武以来已过十日,萧毓晨每天都在将军府内刻苦训练,凡是芷岚的指示,无论有多困难都竭尽全力完成。当日阴阳血骨的顿塞令他明白,不是在危及生命的关键时刻,寄宿在剑中的灵魂是不会出手相助的,想要获得过硬的本领,必须靠自己努力争取。于是乎尽管时令渐渐步入冬季,院子里大半的植物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杈了,萧毓晨还是起早贪黑,没有一日偷得半日闲暇。 这天风比往常还要更冷一些,萧毓晨站在院子里扎马步,肩上还挑了两担水,先不说姿势标不标准,打眼一看,相当有毅力。皖在景柔的房间帮她练习控制灵力,偶尔从窗口瞥见萧毓晨的身影,既感到心疼,又默默支持着。 为了不让萧毓晨分心,芷岚严禁皖和景柔在他练功的时候出来打扰,想要出门又怕被百姓拿烂菜叶狂轰滥炸,于是两个人十天来一直窝在房间里,累的时候朝窗外看两眼都算是放松的手段。这种状态持续到现在,别说景柔,就连皖都有些耐不住寂寞了。 “好无聊啊……”景柔将龙吟凤鸣放在一边,一只手拄着下颌,百无聊赖地叹道。虽然她在现代是一名音乐学院的在读大学生,对于乐器的练习得心应手,可再怎么说一连吹半个时辰大脑也是要缺氧的。这样下去别说控制灵力,就连正常呼吸都会有困难。她可怜兮兮地看着皖,发现对方也是一副无奈的表情,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口气。 “不如这样吧,”沉思片刻,景柔突然从消极状态中振作起来道,“咱们微服私访去!” 于是乎又过了半个时辰,灏州的大街上便出现了两位风姿焕然的公子…… 景柔从孙管家那儿借了一套衣服,把长发梳成髻盘在头顶,学着皖的姿势走路,扮起男装来也是像模像样的。这回走在大街上非但没有人对他们冷眼相看,反倒一个个慈眉善目,眉开眼笑,有的甚至还朝他们挥手致意。景柔对于这种待遇十分满意,不时应景地冲路过的黄花大闺女抛几个媚眼,看着她们害羞的样子心里乐开了花。 皖无比黑线地默默跟在景柔身后,对于她的行径理解不能…… 这时迎面跑来个扎着冲天鬏举着五彩风车的小丫头,和东张西望的景柔结结实实地装了个正着。女孩儿捂着发红的额头,憋着小嘴儿,眼里噙着泪水,坐在地上十分委屈。景柔还没摸清楚状况,扶着膝盖望着被自己撞疼的小姑娘不知所措。 这小姑娘挺面熟…… 景柔打量着小丫头圆嘟嘟的脸蛋儿,努力地搜寻着大脑中储存的一个个片段,忽然闪现出一声清脆的“凤鸾死者”。景柔脖颈僵直地抬起头,发现那位目光犀利的母亲此时正站在自己面前。 这位从体型和表情上看都十分霸气的母亲将自己的孩子从地上拉起来,就像在拎一袋小米。她一边帮女儿拍掉裤子上的泥土,一边用刀刃一样的目光把景柔刮了个体无完肤。 景柔拼命点头道歉,同时暗中祈祷对方不要认出自己,可那女人偏偏没有要轻易放过她的意思,挡在二人面前一副要干架的姿态。 “我说,你们撞了人了就想这么一走了之么?”声音好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尖细刺耳。景柔在对方庞大身躯的影子里直打哆嗦,不敢正视对方的双眸。 好在她身边还有个处变不惊的皖,端庄大方地回答道:“这位夫人,撞了令媛实在万分抱歉,关于赔偿……您只管开个价钱。” 女人的脸上浮出一丝扭曲的笑意,伸出一个拳头道:“十两。” 市井中人的价值观也就不过如此,区区十两也觉得不是一笔小数目。皖的嘴角上扬起一个不屑的弧度,爽快地从袖子里掏出十两银子,递给了女人。 于是对方立即换了一副嘴脸,乐呵呵地揣好银子,拉着女儿让出了一条道儿来。 景柔连忙跟着皖向前走去,本以为可以就这样瞒天过海,谁知身后突然传来小女孩儿清脆如百灵歌唱般的声音:“娘,那个人好像上次的凤鸾死者诶。” 景柔的脸立即拉长了一段,当下已经不知该为那小丫头的普通话感到头疼还是为自己的命运多舛感到惋惜,第一反应便是拉着皖拔腿就跑。 顷刻间大街上的人们都被那小女孩儿的一句话调动起来了,纷纷抄起家伙在后面穷追不舍。景柔和皖一路夺命而逃,不知跑了多久两个人都已精疲力竭,腿软到不能再前进一米,这才停下来,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 周围一看不见一个人影,两个人误打误撞跑到了山上一片树林里。突兀的树枝没有了树叶的覆盖显得苍老憔悴,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瘦骨嶙峋,没有半点生气。几只乌鸦停在树杈上虎视眈眈地盯着景柔和皖,如同注视着腐烂的尸体——它们的食物。 景柔搓了搓发凉的双肩,四下里巡视着,却只看到一片萧索。一种类似闯进墓地的阴森袭上心头,景柔往皖身边靠了靠,生怕他忽然间从眼前消失。 “看来咱们迷路了……”皖无奈地耸了耸肩说道。灏州的地形以丘陵为主,山中的道路崎岖蜿蜒,若不是当地人很容易就会迷路。皖虽然曾经来过两次,可从没入过山,方才被景柔拽着一路狂奔也没有来得及记清路线。虽然可以循着脚印往回走,但是很多当地居民会在入冬时节上山采集最后一批草药,杂乱的脚印很多,也不能轻易分辨出来。 “诶?那咱们怎么办?”景柔十分害怕地叫道。 “晨如果发现咱们不在的话一定会派人来找的,咱们最好在山上等他们……顶多在山上过一夜。”皖说后半句话时有些犹豫,首先他不知道这山上是否有野兽出没,其次孤男寡女夜宿山林也不太妥当……更何况景柔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能不能适应野外生活也是个问题。皖偷偷地瞥了一眼景柔,果然从她的眼神里读出了“千万不要啊!”的讯息。 “哎……也许会有路过的百姓,咱们可以偷偷跟在他后面出山,总之找找看吧。”皖把景柔从地上拉起来,两个人拨开低矮的灌木开始找人。 这时,在他们身后的一颗大树后面,一双眼睛正紧紧地盯着…… Chapter49.危机四伏 皖和景柔在林子里转了大半天也没找出一条出路,眼看着太阳就要落山,这一整天便都随之耗散在了惨淡的余晖中。空气变得越来越寒冷起来,景柔不时地揉搓着双肩,嘴里呼出的气都融成了一片白色的雾霭。皖只好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给她披上,忍着入夜的深凉,咬紧了牙关。 看来他们真的要在山上过夜了。 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有一座山洞,皖和景柔捡了十几根树枝,准备在山洞里生火取暖,把这一晚撑过去。 皖用最原始的钻木取火法生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火苗点亮。然而就在微微火光逐渐充满整个山洞时,却突然吹来一股怪风,将好不容易生起的火苗压了下去,阴暗便又重新占领了那里。 景柔刚想对皖的成功表示祝贺,岂料还没说出口便被一盆凉水直接泼在了脸上,气得她直跺脚。皖警惕地按住腰间的浮屠鬼诛,目光炯炯紧盯洞口。方才那股阴冷的风充斥了厉鬼般的晦气,定非自然为之,倘若在这种情况下遇到孤魂野鬼,怕是不太好对付的。 黑暗之中是令人窒息的寂静,恰似暴风雨前团团乌云催逼的压抑。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接近洞口,洞外茂密的树木逐渐映入眼帘,一同出现的还有两团浑浊的雾气。皖一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出两张符咒,黄色的令条上鲜红如血的咒文密密麻麻连成一片,在触到那两团雾气的瞬间冒出滚滚浓烟,顷刻间燃烧殆尽。 皖咬了咬牙,拔出了浮屠鬼诛。 玄钟石打造而成的纯黑刀刃在夜色中泛着灼灼幽蓝微芒,亦如地狱冥火在森罗殿前绽放着摄人心魂的异彩。黑色长剑与皖的如雪白衣互相映衬,对比鲜明却不违和。皖用剑锋直指前方,正对着两团黑雾中央的位置,剑气虽不凛冽却干净利落地从刃处释放出来,将雾气挤压出不规则的形状——时而膨胀时而收缩。 黑雾像是被刺激了一般,翻腾片刻后猛地朝皖袭来。面对迎面而来的巨大压迫感,皖冷静地用浮屠鬼诛在空气里划割出一层简单的结印,嘴唇翕动口中念念有词。 虚空之中仿佛凭白出现一道屏障,将黑雾挡在外面不得前进半步。皖一手持剑,一手又从袖子里摸出两道纸符,凌空一挥,符条便紧贴在了黑雾的外缘。其上咒文皆发出红色的光芒,任凭两团雾气在后方如何激烈的冲撞,纸符皆是纹丝不动。最终像是被囚禁了一般,黑雾被笼罩在庚和的红色光晕中,蜷缩成球形。 皖当机立断提起浮屠鬼诛,手腕一沉,果决地将黑雾斩成了两截。凡是被这把剑接触到的地方都没有历经任何过程便消失殆尽,正如夜晚可以吞噬一切罪恶与沉沦,它黑色的剑身也可将所有污浊与阴暗吸收得不着一丝痕迹。 黑雾消失了,可皖心底的不安还未消退。隐约之间,他能感到有一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他们,是这双眼睛的主人放出这两团晦气来试探他们的底细。皖不曾听说灏州有阴阳师定居,可是能操纵低级鬼魂的除了阴阳师还会是何人? 皖迟疑地走回洞中,却发现原本应该在那里的景柔不见了! “景柔?”皖大声地呼喊着景柔的名字,可是空荡荡的山洞里只有回音在耳边荡起一层层的凄寂。 山洞里没有一丝凌乱的痕迹,除了景柔凭空消失之外,其他皆是原样。皖一只手轻揉着太阳穴,有些头晕。这种时候,如果萧毓晨在身边的话,他多少还会安心一些,独自一人,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就好像站在悬崖边上,稍稍向前迈出一步便会直坠深渊,万劫不复。 皖无力地向洞外挪去,他必须找到景柔,带着她回将军府。可是刚刚踏出洞口,脚下的土地便扭曲成一片诡异的泥浆,皖来不及挣脱,被硬生生地拉入了地下…… 萧毓晨在院子里站了整整一天,不吃饭,不喝水,甚至没有休息,两条腿已经完全失去了知觉。当芷岚宣布训练结束时,他已经连伸直双腿都做不到了,只能坐在地上静待体力恢复。 这十天里,萧毓晨一直是这样每天练到浑身脱力,连筷子都拿不稳。芷岚很久没有看到这样刻苦练功的弟弟了,往日的芷轩总是风采照人,不露出半点短处的,倒是这个武功尽失的弟弟更让人……觉得亲切。这番光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只偶尔在脑海里闪现,像现在这样能够看着他从基础练起,着实令人怀念。那段兄弟情深的过往逐渐拂去尘灰,露出了温和的微光。不知不觉间,站在远处观望的芷岚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想象的温柔颜色,那是独属于兄长的阳光般明媚的颜色,连芷岚自己都有些恍惚。 他摇摇头,命侍从吩咐厨房给“芷轩”下一碗面条,随即转身回房去了。 负责把面条端给萧毓晨的侍女满心欢喜地迈着轻巧的步伐飘飘然来到萧毓晨身边,将热气腾腾的葱花面小心地递给了他。 萧毓晨客气地接过碗,开动之前不忘问道:“皖和景柔呢?” 侍女愣了愣,微笑着答道:“大概是在房间里吧,我去给您叫来。” 萧毓晨看着那侍女渐渐走远了,才轻轻吹开面汤蒸出来的热气,先啜了一口面汤。浓郁的鲜味儿在唇齿之间化开丝丝柔滑触感,饿了一天的萧毓晨恨不得一口把所有的面条都吞下肚。然而他还没将嘴里的这口咽下去,便听到急促的脚步声忽然又“哒哒哒”地返回来了。 “不好了,皖公子和景柔姑娘都不见了!” 于是萧毓晨呛到了,呛得很彻底。 “咳,咳,咳,你说什么?”萧毓晨的脸都憋红了,他着急忙慌地将面条放在一旁,鲜美的面汤有将近一半都洒在了地上,可当下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腾地从地上站起,激烈地刺痛感从脚底一直窜到大腿根部,萧毓晨差点一个不平衡向前栽倒在地,好在那位侍女眼疾手快抓住了和心目中偶像近距离接触的机会,扶住了他。 “皖公子和景柔小姐留了张字条,说是外出了,可……” 外出?!这里可是灏州,景柔的脸早在他们初到之时便人尽皆知,他们俩一起上街岂不是人人喊打?都已经月出东山了还没回来,用脚后跟想想都能知道这两个人又被卷入到什么事件中去了。心底千百个不宁的思绪起起落落,萧毓晨自然不能在将军府里坐等。他抓起阴阳血骨便要冲出去,踉踉跄跄地走了没两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身朝相反方向奔去。 芷岚正借着烛光读书,谁想房门突然被推开,紧接着萧毓晨神色慌忙地冲了进来,喊道:“哥哥,皖和景柔不见了!” Chapter50.初见沐筝 皖恢复知觉的时候,发现自己被五花大绑地拴在一根木桩上。景柔也被绑着,在他对面的草垛上蜷着身子昏迷不醒。周围的光线很弱,皖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光景。看起来像是在一座小木屋里,屋内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桌,上面放着一只破旧却干净的木碗,一只茶壶,一双筷子,一个烛台。景柔的笛子和皖的剑也被放在桌子上。屋子另一边的角落里堆着数不清的破铜烂铁,皆呈奇怪的形状,类似刀剑,却又不能称之为刀剑。 对于自己为何会被囚禁在这里,皖没有任何印象。他只隐约记得他为了寻找失踪的景柔踏出了山洞,被莫名其妙地吸入了地下…… 难道这里就是那个在暗处监视他们的人的住处? 皖正想着,房门突然被敞开,一束月光投入,将人影斜斜地铺在面上。颀长的轮廓令人不禁想要一探其真容,皖带着好奇和警惕目不转睛地望向门口。起先,是一只玄青色的鞋子踏入屋内,鞋底沾着一层厚厚的泥土;紧接着,褐色的收腿麻布裤子也跟着映入眼帘;当栗色的粗布上衣和腰间的暗红色腰带也出现时,屋主的脸也跟着一同暴露在皖的视线之中了。 出乎皖的意料,对方出奇的年轻,看起来只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莫非自己就是被这样一个孩子抓起来了?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呦,你醒了?”声音充满了元气,可语气却带着不屑,少年扬起桀骜的脸庞,眉宇之间的叛逆一览无余。 “请问……阁下是?”皖尽量保持着客气的态度,不仅表情很温和,还使用了敬语。少年瞥了一眼那张人畜无害的脸,冷哼一声,自顾自地将手里抱着的一块儿废铁扔进了角落。 他在木桌前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不知是水还是茶的液体,喝了两口,抿了抿湿润的嘴唇,这才散漫地回答道:“记住本大爷的名字,我叫沐筝。” 沐筝?好像在哪里听过……皖无视了对方极其自恋的态度,拼命地回忆这个熟悉的名字,突然,头皮猛地一紧,望着少年瘦肖的侧脸瞪大的眼睛。 “剑鬼沐筝?!” “对,没错,就是我,看来你还有点见识。”少年用不知从哪里捡来的树叶将沾满泥土的鞋底仔细地擦拭了一遍,然后起身来到皖身旁,用一种挑剔的目光审视了一会儿,看得皖心里直发毛。 “请问……” “长得真难看。”沐筝粗鲁地打断了皖彬彬有礼的问话,咋了咋舌说道,“你就是那个恬不知耻地带着凤鸾使者来灏州闹事的帝王星?我看凤鸾殿尊者是真上了年纪了,眼神不好了吧。”(某笔者:我看是你眼神不好吧!竟敢说皖长得不好看!众:这台词难道不是你给他设计的么==pia) “你误会了……” “误会?我可是眼睁睁看着你们被城里的人追到山上的,你敢说那女人不是凤鸾使者?” “她确实是凤鸾使者,可我不是帝王星啊!再说,我们并没有闹事。”面对沐筝的无礼取闹,皖也有些急躁了。 沐筝迟疑了两秒,随即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就算你不是帝王星也和他是一伙儿的,都一样。你们在这个地方出现本身就是在找茬,还说不是来闹事儿的?说,你们来这儿干什么?” “我们是来找芷岚将军的。” “什么?!”沐筝在听到“芷岚”二字时显得格外激动,他咬着指甲在屋里踱了两个来回,又转回来抓着皖的肩膀吼道:“你们找芷岚做什么?” 沐筝这一声吼震得房子都掉渣了,蜷缩在角落里的景柔被噪音吵醒,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从草垛上摔了下来。“哎呦”一声,景柔的屁股和大地来了个亲密接触,她想用手揉一揉却发现自己被绑得紧紧实实地连坐正身子都办不到。 她迷茫地望向前方,却发现皖正被一个陌生正太按在木桩上,从她的角度看,两个人的脸紧贴在一起,就好像在…… 强忍着喷鼻血的冲动,景柔大喝道:“皖,你,你,你在干什么?!” 于是皖和沐筝同时看向景柔,前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面对混乱的状况不知从何说起;后者则仿佛若有所悟一般松开了皖,又冲向了景柔。 沐筝的举动实在一瞬间发生的,景柔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沐筝擒在手中,她“哇”的一声大叫出来,喊道:“救命啊,耍流氓了!” “你说谁耍流氓!” “你啊!光天化日……啊不,黑天化日之下把我绑在这里还对我施暴!”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长什么样,人老珠黄的谁稀的对你施暴!就你这副尊容也想勾引我的芷岚,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 “哈?”景柔自动过滤了那句人身攻击,脑袋里那根奇妙的弦唰地一下绷紧了——勾引?“我的芷岚”? 就连皖都能听出沐筝话里的异样,一股恶寒顺着脊梁爬上后脑,皖打了个冷颤,觉得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我说……你搞错了吧。勾引芷岚?借我十八个胆我也不敢啊……”景柔无比黑线地说道,“你喜欢芷岚?” “谁……谁说我喜欢他!”沐筝突然惊蛰一般从景柔身边跳开,窝在角落里别着脸,那副姿态只能用两个字形容——傲娇! 景柔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沸腾了,穿越一回不光见识到了各种各样的美男子,还能遇见罕见的别扭受,实在是收获丰厚。光是想象一下那个冰山脸芷岚和眼前这个傲娇正太在一起的样子,景柔就觉得自己的每一个细胞都被激活了。眼下正是她这个究极腐女第二次大显身手的好时机,搞不好因此一举成名,成为处理男男关系的专家! 景柔的想象力一旦运转起来四匹马都拉不回来,不,火箭都拉不回来。她一个人陷入幻想的世界,竟“嘿嘿嘿”地笑出声来。 沐筝不知道背后的女人在傻笑什么,越听越觉得瘆得慌,连忙从地上爬起来躲到了离景柔三尺远的地方。他在皖的耳边低声问道:“这个女人是不是不太正常?” 皖十分无奈地选择了沉默。沐筝叹了口气,拍了拍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你也不容易啊……” 就在这边吐槽与被吐槽都很融洽的时候,那边萧毓晨已经拉着芷岚上山找人了。他们向路人打听到了景柔和皖奔逃的方向,沿着山路追到了二人曾经栖身的山洞。 在山洞附近转悠的这阵工夫里,芷岚一连打了五六个喷嚏,心底渐渐浮出一丝不祥的预感。老实说,他是不太愿意上山的,因为山上住着一个令他头疼的家伙。那个很拽很臭屁的小鬼,总是无理取闹,笨拙却又努力地做事情,虽然总会把事情搞砸可是还是乐此不疲地继续做着。他是个天才,可也是个孩子…… “哥哥?”萧毓晨发现芷岚竟然在发呆,不觉有些担心,推了推芷岚的手肘,关切地问道。 芷岚如梦初醒一般回过神来,有些疲惫地摇了摇头道:“没事,我想我大概知道他们在哪里了。” “你知道他们在哪?”萧毓晨十分惊讶。 芷岚叹了一口气,没有多说,领着萧毓晨向着那所他有些“忌惮”的小木屋走去。 Chapter52.冤家路窄 “皖,景柔,你们没事吧?”萧毓晨冲进屋里,看到皖和景柔都被绑了起来,赶紧替他们松绑,解完了皖的绳子又去解景柔的。被麻绳勒住一个时辰,皖和景柔的手脚都麻痹了,两个人又是活动手腕和脚踝,又是伸胳膊踢腿才稍稍缓解些来。 景柔刚刚感觉舒服些,立刻迫不及待地像萧毓晨宣告她的新发现:“你听我说,我发现了一只可爱的别扭受啊!门外那小子喜欢芷岚呢!你说又没有可能芷岚平时一副冷酷的样子都是装的,实际上心里早就欲火难耐了呢?搞不好他们两个人早就暗度陈仓了呢!” “哈?”萧毓晨原本一心想着救人,对于突如其来的劲爆消息一时间难以接受,景柔在他面前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话,他一句也没听清楚,或者说,每一句都疑心自己听错了。 “我是在说你那个冰山哥哥的春天来了!”景柔见萧毓晨一脸疑惑立即激动地补充道。 可萧毓晨还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向皖投去求助的目光,却见对方也是一头雾水的样子。景柔对着这两个木头人无话可说,只好叹息一声,自顾自偷跑到门后扒着墙缝窥视屋外的情形。芷岚和沐筝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互相看着,一句话也不说,景柔原本还期待他们上演一场“小别胜新婚”的经典桥段,但是看来这也是一对儿别扭病患者。 小受的属性是别扭就不说什么了,你一个伟岸英武的大将军跟着别扭什么!出手啊! 景柔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差点没把右手大拇指上的指甲咬掉一层。萧毓晨和皖的误会刚刚消除,眼前就立即暴露出了新的问题,景柔几乎按捺不住心中跃跃欲试的想法,想要冲上去三下五除二让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就算腐如她也不可能马上找到症结所在,景柔只得捋捋胸口的浮气,逼着自己静观其变。 萧毓晨和皖只好跟着景柔一起呆在屋子里,不去打扰外面的两个人。刚好他们也各自劳累了一天,趁这个机会休息一下。 然而就在芷岚和沐筝快要有所行动的时候,景柔突然发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物出现在了芷岚身后不远处的一片矮灌木丛中,她在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之后,惊得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 “晨……皖……你们看……那个人是不是……”景柔的手颤抖着伸向前方,萧毓晨和皖凑上去仔细的观望,顿时一起呆在了原地。 “他怎么会在这里!”萧毓晨惊讶地叫出声来,与此同时屋外的两个人也发现了第三方的存在。所有人的视线都汇集向来人的方向,只见两个身披斗篷的可疑人物正向木屋这边走来。 对方也发现了沐筝等人的存在,他们原本也只是来拜访沐筝的,可没先到这会儿会有这么多其他的“客人”。 两拨人默默地互相对望着,都不轻易开口。天越来越黑了,光秃秃的树梢遮不住月亮姣好的脸颊,银色的月华沿着树枝流淌到树林的每一个角落。鸟儿们的婉转啼鸣停歇了,虫儿们也都爬回了各自的温床,但是此时聚集在沐筝家门口的七个人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你们迷路了么?下山的路是要往相反方向走的。”沐筝收起心底千千万万道涟漪,语气和夜晚一样的冰冷。 对方微微一怔,回道:“我们是来找剑鬼沐筝的,请问阁下见过吗?” “嗯?”沐筝愣了愣,随即回答:“我就是沐筝。” 因为脸庞被斗笠的阴影罩住了,所以沐筝并没看清对方眼中闪过的讶异。这位在夜晚到来的拜访者分明是被他的年少惊到了,隔了好久才摘下斗笠,笑着说道:“没想到小小年纪已有了这样的名声,真是失礼了,在下池渊,特来拜会。” 静深也跟着露出了真面目。沐筝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二人,从他们身上感受到一种和萧毓晨、景柔类似的气息,说不出哪里相似,可感觉上就是有几分微妙的贴合。一道令人眩目的光环在他们的头顶闪烁着耀眼的光辉,昭示着他们与常人的不同。沐筝最近不太乐意见到这种人。 “你说你是池渊?”芷岚从树木的阴影里走出来,仔细地看了看来人,认出对方确实是那个曾在军营里、朝堂上都见过一、两次的将军,便搭起话来:“我听说你被召回都城了,怎么会在这里?” “这不是岚将军么?哦,我忘记这里是你的封地了。实不相瞒,前几日在宫里发生了些事情,我的剑断了,想找人帮忙看看能不能修好。有人向我推荐了沐筝,可没想到竟是位少年。” “哼,少年怎么了,你还不是有求于我?”沐筝骨子里的骄傲又占了上风,他没好气的白了池渊两眼,语气生硬地嘲讽道。 池渊并没有生气,暗暗记下他的脾气,陪了个笑脸道:“池某是真的敬佩你的本领,可我不会说话,如果不小心冒犯了你还请见谅。” “还没见到我施展本领就说你敬佩我?这虚情假意未免也太明显了些吧?我才不要帮你修剑!”沐筝气哼哼地别过脸去,又表现出了那份不成熟和傲慢。 池渊没有想到自己会被这么干脆地拒绝掉, 芷岚有些看不过去,替池渊说话道:“沐筝,你怎么对人这样无礼?” 话音沉寂的瞬间,沐筝的瞳孔猛地紧了一下,他不可置信地看向芷岚的眼睛,那里分明写满了苛责。芷岚竟为了一个只见过几次面的将军指责自己,沐筝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一层接一层山洪般涌起的悲伤浪潮,却没有成功。他在睁开眼睛的时候,黑色的同仁像是附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薄翳,一点光亮都没有了。 他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轻声说:“那么,把你的剑拿出来看看吧。” Chapter53.狱炼淬火 池渊将背后包袱里的断剑取出,小心翼翼地放置在沙石地上,接口处齐整的裂痕似干涸大地上龟裂的张口,反射着凄冷的月光格外触目惊心。沐筝俯下身来,指尖在剑身上缓缓擦过,犹如抚摸瓷器般怜惜仔细。此时,他眼中所见脑中所想皆转移到了这把剑身上,不管它的主人是谁,沐筝都不会对剑的伤口视而不见。他能成为站在铸剑师顶端的男人,原因无二,只因他有一颗疼爱刀剑的心。 而眼前这把剑所受的伤已经严重到沐筝不忍直视的地步了。他轻轻闭上双目,只用手指感触剑身传来的脉动,直逼心肺的凉意袭来,似是宝剑眼泪的温度。沐筝长叹一口气站起身来,睁开双眼,向木屋方向走了七步,一跺脚,脚下的泥土便塌陷处一个脚掌的宽度。与此同时,木屋后身传来一声闷响,池渊抱着断剑和静深赶过去一看,发现一条地道赫然出现在眼前。 沐筝也跟着绕到了屋子后面,头也不回地道了一句“跟上”,便兀自进了暗道。池渊和静深对了下眼色,紧随其后。 芷岚犹豫了一下,想要跟着一同前往,又担心和沐筝在一起会尴尬;可若不去,又有一种虎头蛇尾的感觉,于己于人都不太合适。想罢,一垂首,也跟着窜入了地道。 剩下萧毓晨、皖、景柔三人留在木屋里不知所措。尽管很好奇沐筝会如何修复断剑,但若跟去一定会和池渊撞个正着。虽然和池渊的过节并不算深,但毕竟都是竞争对手,分道扬镳不过是半个月之前的事情,现在重新相遇似乎难以和平收场。考虑再三,萧毓晨还是决定先回将军府,待芷岚这边的事儿结束了再作打算。 踏着深深夜色,三个人朝着下山的路匆匆赶去。 地道里比外面还要暗,黑压压的一片一丝光亮都没有。沐筝对地道里的结构谙熟于心,快步走在前面,如同行于白昼。池渊用他不太擅长的轻功踩在轮廓模糊的石阶上,勉强能跟上。静深虽然不会武功,但靠灵力感知大概知道周围的构造,走的也还算平稳。芷岚的夜视很好,也曾经来过这里两三次,便也很快适应了黑暗的环境。 没过多久,地道便见了底,暗处传来一声清脆的鸣响,似是石子儿砸在墙壁上的声音,倏尔两侧的烛台一同亮起。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众人条件反射地眯起眼睛,只见面前三块石桌,分立于房间的左中右三个部分。最左边的石桌上放着各种打铁造剑用的工具,烙铁、火钳、锯条、锉刀、铁锤……凡所应有,无其不有。石桌的底部是一个烧火用的炉子,桌上有一块中间被掏空的铁板可以接收热量,这里应该就是铸剑用的台子。右边的石桌上摆满了形态各异的刀剑,与木屋角落里的废铁不同,这里陈列的武器各个都是精工细作的精品。有大刀阔斧,潇洒豪迈的砍刀、斩斧;有削铁如泥,吹毛断发的长短剑、弯月刀;有成双成对,交相合映的双刀;有灵活自如,随心所欲的链结刀;也有成套摆放在一起的飞刀一类的暗器。总之各式各样的刀剑一部分被平铺在桌面上,一部分被挂在石桌后的架子上,琳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 而中间的石桌却是空空如也,不知作何用。 池渊惊讶地审视着面前左右两张石桌上各种见过的没见过的工具和武器,把自己的剑完全抛在了脑后。 沐筝极其不耐烦地用眼神剜了他两下,拍了拍中间的石桌,呵斥道:“快把剑放到这张石台上来!” 池渊从震惊中抽神出来,赶紧照办。烛光下,断剑被镀上了一层昏黄的光泽,如同静立在柜子里落了灰的古董,沧桑而又沉寂。沐筝从左边石桌上取来一块白布,盖在剑上,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在为死者超度一般虔诚而又严肃。 “啪”的一声响,沐筝在击掌的瞬间睁开双眼,目光里闪烁着烈焰般灼灼如炬的神采。俯身检查了一下炉子里的柴火,用烛台将其点燃,直至左侧石桌上的铁板被烧得通红,沐筝才将断剑转移到左侧的石桌上。 随手抄起一把锤子,在火上来回挥动两下,继而敲击在断剑的裂口处,沐筝每一次抬手,都带着星星点点的火光,犹如地狱业火燃烧迸裂出的丝丝火星。钢铁相互撞击发出清脆的响声,如同寺庙里传来的渺远的钟声,在众神的祈福之中叩响深印心底的魂音。 那分明是一把断剑,就算这样不懈地敲击也不可能像山口愈合那样重新长在一起。但沐筝利落的动作,坚定的眼神却不可思议地令人相信,这把剑终将严丝合缝,完好如初。 不知敲击了多少下,沐筝的汗水已经浸透了衣衫,他才放下手中的锤子。这时剑依旧是齐整的两截,没有丝毫修复的样子。他又换了一把火钳,将断剑合在一起夹好,放在火上不断地烧。刺鼻的味道和呛人的浓烟一起散发出来,将沐筝整个人都包裹在一片迷蒙之中。突然,沐筝的左手五根手指以奇异的姿势弯曲了一下,随即竟没有丝毫防护便伸向了熊熊燃烧的烈火——他从“噼啪”作响的火池中取出了一团火球! 仔细看去,他的手掌与火焰之间隔着一层薄薄的间隙,与周围的空气有着微妙的不同,略微波动着扭曲的违和感。沐筝用力将火球压向断剑的接口处,剑身断裂的地方立刻绽放出更加耀眼的红色光芒,比红宝石更炫目,比阳光更刺眼。 在不经意的瞬间,火光突然膨胀又收缩,大量的热气随着火焰的熄灭被剑身吸食殆尽。断剑像是吸足了水分的海绵,又像是喝饱了血的吸血鬼,变得丰盈起来。当烟雾从沐筝身边消散时,池渊惊奇地发现,他的剑竟然又变成了完整的一段! 沐筝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拂去额头上的汗珠,用双手将巨剑重新放回到中间的石台上。 “汝于今日起重生,吾乃汝永世之主,赐汝名曰,‘淬火’。” 沐筝注视着重新融为一体的宝剑,口中喃喃低语不像是对别人,却像是对剑所说。 Chapter54.喧宾夺主 丑时,在折腾了整整两个时辰之后,池渊的剑终于修好了。沐筝将刚被烧过的淬火浸入凉水中又泡了近半个时辰才将它取出。此时淬火静静地躺在中间的石桌上,像是刚刚从沉睡中苏醒的英灵,锋利的刀刃反射着蜡烛的微光,如包裹在神祗周围的幻动光环。 池渊终于明白这中间的石台为什么空空如也了。沐筝在这张石台上只做了两件事——一是为断剑“超度”,一是安放重生后的剑体。也许在他的眼中,这两件事必须郑重其事,这是出于对刀剑的尊重。池渊对眼前的少年有了新的认识,说他桀骜不驯也好,目中无人也罢,都只是浮于表面的幌子,真正的沐筝是一个有着超出他年龄的思维的人。他对刀剑的看法,对人的看法,不同于常人,却有着更深刻的意味。 “谢了。”池渊边说边上前,欲拿走他的剑,可谁知刚刚接近石台,便被沐筝一把推开。 “你要干什么?”沐筝护着身后的淬火,眼中射出冰冷的光,如同在守卫遭到恶人胁诱的孩子。 池渊迷茫地向后退了两步,说道:“难道还没修完么?” “修完了。” “那么,请让我把它拿走。” “拿走?为什么?” “……”池渊惊讶地望着沐筝疑惑的脸,他问出的问题是那样可笑,从他脸上却找不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沐筝的确是很认真地在问的。 “你问我为什么……这把剑是我的啊。” “你的?”沐筝冷笑一声,揶揄地挑了挑眉道:“笑话!你没听到刚才我说我是它一辈子的主人么?淬火是我的东西。” “什么?!”池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听到了史上最莫名其妙蛮不讲理的发言——这把剑明明是他带来的,却被铸剑师占为了己有。沐筝能帮自己修剑,池渊确实很感激,但哪有修一次剑就说这剑是他的东西的道理? “沐筝……”芷岚的声音从后方悠然飘来,却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沐筝无论是给人修剑还是帮人铸剑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会因为太得意于自己的作品而不舍得将完成的刀剑交出手。这也是他的地下室里会陈列这么多兵器的原因。方才乱做一团,芷岚竟然将这码事儿完全抛在了脑后,现在想想,倒不如劝池渊另寻他人帮忙。 沐筝瞥了一眼芷岚,心底有浮起一丝疼痛,用手拍了拍胸口,强忍着压抑的感觉,沐筝坚决地说道:“从今天开始淬火就是我的了,别想把它从我这儿夺走。” 这算什么事儿啊!明明是来修剑的,没成想剑修好了却不让拿走,那他池渊千里迢迢赶到这个对凤鸾殿有着强烈抵制情绪的灏州是为了什么?!不行,就算用抢的也要把淬火带走! 说时迟那时快,池渊已经将沐筝推开,伸手便要将石桌上的淬火拿走。可是还没碰到,另一只手的手腕上便传来一股强大的握力,回头一看,竟是沐筝抓住了自己的手臂! 方才沐筝单手拿着淬火在火上烧的时候池渊就该想到,这个少年的力气定然是异乎常人的大。可他池渊也不是吃素的主,一身健壮结实的肌肉不是用来观赏的,两个人相互较劲僵持不下。 芷岚夹在两个人中间不好出手,但静深却没有丝毫犹豫,上前一把握住池渊的胳膊,将灵力缓缓注入其体内。池渊很快便被一层白色的微芒笼罩,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沐筝露出了吃力的神色。眼见着沐筝就要败下阵来,突然一颗石子击飞而出,打在了池渊的腕上,两个人皆是条件反射地收回了手,一同看向石子飞来的方向。 只见芷岚紧蹙着眉头,食指和中指间还夹着一块儿尚未射出的石头。 “岚将军,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任由沐筝无礼取闹么?”池渊此时也生气起来,质问道。 “池将军稍安勿躁,沐筝并不是无礼取闹,只是他一向对自己的作品十分钟爱,难免会有几分不舍,还请你体谅。” 听到芷岚的话,沐筝的眼睛稍稍睁大了些。这个方才呵斥了自己的男人竟又开始袒护自己,沐筝不知道究竟是自己太小心眼还是对方太善变。芷岚的话明明没有一丝特别的情感,但听上去那么令人舒心。沐筝抬起头,默默地注视着芷岚的侧脸,心底的绞痛慢慢淡化开去。 沐筝忽然明白,芷岚的“苛责”和“袒护”都是公正的,客观的,他只从事实出发说话,做错了便批评,做对了便褒奖。他喜欢芷岚,不也正因为喜欢他的正直么?被相思之苦折磨了这么久,他竟然连自己最本真的心意都忘记了,现在能想起来令他由衷地感到庆幸。 “体谅?难道只有他对刀剑有感情么?这把剑跟随我五年,论感情,怎么说也是我更胜一筹吧?”池渊据理力争道。 “那你要怎样才算公平?”沐筝依旧用身体挡在淬火前方,语气上没有丝毫退让。 “跟我比一场,若是我赢了,淬火就归我。” “哼,那就照你说的做吧。”沐筝指了指右侧的石桌,“那边放在架子上的武器全都是我替别人修铸后扣下的,你我都从里面选一件吧。” “不必,我就用淬火来跟你一决胜负。我绝不会干拿着剑逃跑的勾当,若是我做了,到时候岚将军出手便是。以求公平,淬火今晚便放在你这里保管,明日一早我再来,就在这林子里找个地方比试吧。”说罢,池渊拉着静深离开了地道,也不管沐筝是否同意。 芷岚看了看沐筝又看了看淬火,目光里倾泻处一股无奈的神色。沐筝望着芷岚,张了张口,却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他回头再次用手指将淬火的每一处都摸了个遍,钢铁略带寒冷的温度在他的指尖留下清晰的印象。沐筝感到前所未有的冷静和安然,亦如初冬寒意渐起的夜,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自是凄凉却又不觉凄凉…… Chapter55.长夜漫漫 萧毓晨回到将军府后辗转反侧折腾了一个晚上也没睡着,天蒙蒙亮的时候就从床上起来,随便披了件外衣便走到院子里透气。芷岚在山上待了一个晚上也不见他回来,此时孙管家也在院子里,来回踱着步,一副焦急的样子。 萧毓晨上前搭话道:“哥哥还没回来么?” “哦,轩少爷,是啊,岚少爷去了一个晚上了。”孙管家皱着眉头,担心之情溢于言表。 “别担心,哥哥武功高强,不会有事的。”萧毓晨拍了拍孙管家的肩膀,安慰了两句,可其实他自己心里都不太踏实。 “谢谢您了。”孙管家的眉目稍稍舒展了一些道,“没想到您这么早起,早饭还没准备好,我这就去催催厨房。” “不必了,我这会儿也吃不下什么,这里我来看着,哥哥回来我会通知你的,你去忙吧。” “是。”孙管家在萧毓晨的好意之下回到自己的工作岗位去了,萧毓晨拉了拉快要从肩膀滑落的外衣,呼出了一口白气——天气越来越冷了。 不多时,背后突然传来鞋子和地面摩擦的声响,萧毓晨没有回头,却知道来人是皖。当白色的身影在身旁站定,萧毓晨轻轻拉过皖的手,十指相扣的瞬间,一股温暖袭上心头。 “现在情况有些复杂呢。”萧毓晨叹了口气,远远望向不知尽头在何处的苍茫天宇,感到越来越多的愁绪在脑海中回旋凌乱。性格顽劣的沐筝,前怨未了的池渊,夜不归宿的芷岚……这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和纷杂繁复的牵连让萧毓晨无暇顾及其他。也许他可以默默地躲在这场纷争的背后做一个旁观者,等到池渊修好他的剑,沐筝或达成或破灭自己的心愿,再让芷岚回来继续教自己武功。可这件事中许多他不太明白的线索又吸引着他的好奇心,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掺合进去。 池渊说最近宫里发生了一些事情,究竟是什么?会不会和龙脉的继承有关?皇太子燮灵霄也是帝王星之一,池渊会不会已经和他动过手了? 沐筝为什么一个人住在深山里?他究竟凭什么本事可以铸成那么多宝剑?他和芷岚究竟有怎样的过往? 萧毓晨不禁提出一个又一个疑问,越是解答不了,他便越想知道。还有他自己的那把阴阳血骨,个中秘密也还没有揭晓,又或许沐筝能够窥得一二?他越思考便越觉得躁动,他想要再上一次山。 “晨?”皖用另一只手在萧毓晨眼前晃了晃,这才将他从神游之中重新唤了回来。皖有些担心地摸了摸萧毓晨的额头,温度正常,才放下心来。 “不要想那些繁琐的事情了,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好了。”皖扶起萧毓晨的双手,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十分讨喜地望着萧毓晨说道。后者的嘴角顿时勾起一个邪魅的弧度,稍稍用力一扯,便将皖拉入自己怀中,皖柔顺的发丝摩挲着萧毓晨俊逸的脸颊,如清风拂面。萧毓晨在皖的额头上吻出一串细碎的吻痕,就像在亲吻还沾着露珠的百合花瓣。皖的话就像一支强心剂,萧毓晨听了之后立刻轻松了不少,对于自己的决意也更坚定了几分。 “皖,”萧毓晨在皖的耳边柔声呢喃,像是芦苇草在耳边摩擦出动人的快感,富有磁性的声音起伏,如落叶坠入湖心漾起层层微波,“我们再上一次山好么?” 皖在他怀里稍稍动了一下,但没抬头,冷静的声音从下方传来依旧是那么令人心安:“你想去我便随你去。” 萧毓晨摸了摸皖的头,他轻缓的鼻息在皖的头顶有节奏地吹动着,痒痒的,很舒服。远处,太阳正渐渐升起,橘红色的朝霞漫透了东边的天际,像是娇羞少女面上的两团绯红。莫说霞染天光,陌上花开与谁享;求只求心随所向,与子偕臧。 两个人并没有惊动还在熟睡的景柔,悄悄地踏上了上山的路。 离天亮只有不到两个时辰,池渊和静深在山上随便找了一棵大树,在树影底下生了一团火,一边取暖一边休息。 池渊从地道中出来之后一直闷闷不乐,望着在风中摇曳不定的火苗出神。静深看着他消沉的样子心里也不太好受,虽然憋了一肚子的话,却没有跟池渊说。两个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面对面坐着,周围连虫子的声音都听不见,唯有入夜的寒风在耳边鼓噪。静深虽然穿着斗篷,可还是经不住凉风直往袖子里钻,“啊欠!”一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池渊这才从沉思之中回过神来,有点愣愣地看着她,似乎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你……不会是着凉了吧?”池渊傻傻地问道。 静深有点不好意思地偏了偏头,回答道:“可能是还没适应冬天的温度,没事的。” 池渊有点笨拙地脱下了自己的披风,走过去将其披在了静深肩上。厚实的布料搭在肩头,顿时将寒风阻隔在外,静深拘谨地笑了笑,没有拒绝。 “明天一早我就去做了了断,那小子的倔脾气可得好好整治一下。”池渊握得指关节发白的拳头发出“咯咯”的声响,眉头紧皱在一起如拧成一团的乱麻。 静深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握住了池渊的拳头,低声说道:“池渊……其实……” “怎么了?” “嗯……也没什么,不过那个叫沐筝的可能会些阴阳五行之术,你还是小心一点比较好。”静深顺着眼,漫不经心地看着地上枯折的野草说道。她原本想要告诉池渊,她感觉到了静若师妹的灵力脉冲。可这就意味着告诉他“芷轩”也在这里,而现在还不是让他们相见的时候。 “哦。”池渊敷衍地应了一声,他觉得今天的静深和往常不太一样。她那如雕像般清晰如刻的脸庞好像被晚风磨去了棱角,显得模糊起来。可他现在没有多余的精力在意静深微妙的变化,他惦记着自己的宝剑,那把带着更强大的力量浴火重生的宝剑,是他现在最渴望得到的东西。 Chapter56.悬崖激战 太阳刚刚从地平线上露出半张脸,池渊便如约来到了沐筝家门前,此时沐筝和芷岚已经等在那里了。沐筝手里拿着一把尾部栓有链条的双戟,武器流畅的线条映着朝日升起时飘落的点点晨曦,犹如在溪水里沐浴的少女的玲珑胴体。淬火由芷岚拿着,在薄霞之中亦是闪耀着夺目的光彩,池渊远远地望着那道摄人心魂的银色光芒,感觉它比从前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更加令人神往。 那是他的剑,他要夺回来! “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临阵脱逃了呢。”沐筝不屑地瞥了池渊一眼,又开始了他特有的冷嘲热讽。 “哼,废话少说,开始吧!”池渊等不及要开战,一道掌风直逼芷岚而去,后者稍稍侧了侧身,将凌厉的攻击避让过去,回过头来不大高兴地望着池渊,手上却紧紧地攥着淬火,丝毫不放松。 “这又是什么意思?” “你急什么,难道要在我家门口大打出手么?我知道这山上哪里适合决斗,跟我来。” 池渊等人跟着沐筝迎着猎猎寒风向山顶攀登,山道两旁的树木越来越稀少,倏尔道路在眼前开阔起来,只剩下几丛杂草在风中低垂着脑袋。沐筝拢了拢兀自在风中凌乱的墨色长发,平静地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致,眼眸澄澈如镜。 芷岚有些恍惚地看着这片空地,记忆深处的碎片正逐渐拼凑成一幅完整的图画。 这里,是两年前他和沐筝初次相遇的地方——那段长有翎彩草的悬崖。如今花草已衰,人却还在,唯有心境与过去不同。 猛烈地山风汩汩涌入池渊的衣袖,将他的披风掀起似滚滚浪潮汹涌澎湃。池渊顶着风走到悬崖边上,向前方仅有一步之遥的深渊看去,只望见一团浮云缭绕遮掩。他将脚边的石块儿踢入崖底,却没有得到任何回音。冷笑一声,池渊又回到空地的中央,对着沐筝的视线说道: “现在可以开始了么?” 沐筝点了点头,示意芷岚将淬火交给他。芷岚一扬手,淬火便呈抛物线不偏不倚径直落入池渊手中。在池渊接过剑的瞬间,沐筝双戟中的一支便已然出手,铁链声在空气中发出犹如厉鬼哭嚎的声音,尖端直逼池渊的胸膛而去。 池渊一个转身,反手将淬火一钩,沉重的金属对撞声响起,连在双戟尾部的链条迟钝地缠绕在淬火周身。沐筝用力一拉,拽着淬火向前移了半个身位,可随即池渊也开始发力,两个人又开始胶着起来。 沐筝赶紧又抛出另一支戟,池渊把淬火一横,将其弹飞了二尺远。而与此同时,沐筝也配合着池渊的动作移动到了他身前,刚巧接过弹回的戟。他借着惯性挥手刺去,池渊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扯过淬火,忙乱之间,铁链已从剑身上脱落。沐筝赶紧顺势收回双戟,调整一下气息,重新摆好了架势。 这回由池渊先发动攻势,几乎是以肉眼无法辨别的速度提起淬火,一道雷霆万钧的斩击在喘息之间撕裂了空气。地面上的裂痕从池渊脚下开始向前延伸,如一条身形蜿蜒的蟒蛇迅疾地穿过草地,直奔沐筝而去。沐筝敏捷地凌空一跃,一个三百六十度华丽大转身躲过了凌厉的攻击,他在池渊头顶将戟掷出,利刃准确地袭向池渊的天灵盖。 池渊双手握住剑柄,将淬火在头顶转了三圈,顿时掀起一股比山顶寒风还要凛冽的旋风,将飞来的戟挡在屏障之外。沐筝一个前空翻落在池渊身后,还没站稳,便听见脚下传来山石崩垮的声音。他有些错愕地低头看了看,竟发现方才池渊看出的裂缝不知何时已延伸到了另一端,此刻,他站在离悬崖边不到十步的地方,而脚下的土地正摇摇欲坠! 他竟然两次在同一个地方身首异处。 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已经无法再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中保持平衡,沐筝无谓地扯了扯嘴角,用尽全力将一支戟抛向远处的石块儿。可山上的风太猛烈了,竟是硬生生将他的戟吹偏了三寸。射空了的利刃在沐筝重力的拉扯下急速地后退,向着无尽深渊步步逼退。 沐筝感到自己的身体正急速下沉,狂风从下方直冲上来在耳边呼啸而过,心脏受着气压的鼓吹变得狂躁起来,扑通扑通地跳着似是通往地府的倒计时。 沐筝静静地闭上了眼睛,尽管死亡的恐惧就盘亘在他的颈项之上,可他却好像置身世外,事不关己。 就在沐筝已经做好准备堕入崖底的时候,手上突然传来了一股力量,铁链在某人的拉扯之下绷得紧紧的,尽管带着微微的颤动,可沐筝的坠落却已经停止。 悬崖之上,芷岚正徒手抓着剑戟,尖锐的刀刃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深有寸许的伤口,鲜红的血液沿着戟身缓缓流淌,在冰冷的铁器上留下一道血痕,直刺入眼底。疼痛清晰地涌上心头,可芷岚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仿佛只是抓着一根光滑的铁棒,手上的力道一点也没有放松。 沐筝逆着光抬头望去,只能看到悬崖边一道身材健美的黑色剪影紧紧抓着剑戟不放。眼前的景象和两年前如出一辙,亦是那样强的山风在身旁鼓噪,亦是那只有力的手将自己从死亡线边坚决地拉回。他两次在同一个地方陷入危机,可也两次被同一个人拯救。沐筝愣愣地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眼眶里好像有什么在翻腾,那温热的感触令人欲罢不能。 芷岚啊芷岚,你何苦一次又一次地救我,然后让我在这人间受苦?你何苦一次又一次地牵动我的心,然后再将它重重摔落?如果我得不到我想要的,我宁愿去死,也不要受这般折磨! 沐筝紧咬着牙关,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明明已经用双手遮住了眼睛,千百次地告诫自己不要再有奢望,可还是忍不住张开一道指缝,盼望能够窥见春日里的暖阳。沐筝痛苦地咬了咬嘴唇,将心底浮起地无数个期待死死地按回阴暗的角落。 他似是酝酿了好久,终于咬牙说道:“我,不要你来救我!” 话音沉寂的瞬间,芷岚突然觉得手上的重量消失了,瞳孔急速地缩小了一圈,迅速地收回手,发现铁链的另一端已是空空如也。 “这个笨蛋!”芷岚的心猛地皱缩了一下,像是被冰封住了一般,一股恶寒刹那间浸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望着山下茫茫的云海,芷岚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了下去! 池渊和静深面对眼前突如其来的状况,都惊得目瞪口呆…… Chapter57.破镜重圆 沐筝紧闭着双眼,感受着从身边疾速掠过的气流冲击着全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他一点也不觉得恐惧,甚至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也许在决斗之前他就预料到自己会有不测,所以才故意将决斗场选在这块伤心之地。若是死神已经在后方穷追不舍,那么何必抱头鼠窜,不如潇洒转身,坦然面对。更何况因为某人的原因他还添了两年阳寿,对于这迟来的死亡,他没有半句怨言。甚至他还盼望着早日离开这个让他心碎的世界,与其在人间饱受相思之苦,不如去阴间喝了那一碗孟婆汤。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马上就可以得到解脱的时候,突然有人从上面抓住了自己的手臂,紧接着整个人都被扣入了一个宽阔的胸膛。头顶传来急促的呼吸,沐筝吃惊地睁开眼,竟发现是芷岚将自己拥在怀里。 “你疯了么!”沐筝用力地捶着芷岚的后背,大声吼道。 “这句话原封不动送给你。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么?!”芷岚一手环着沐筝的腰,一手紧紧护着他的后背,两个人保持着一种极其暧昧的姿势急速下坠。 沐筝对自己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还有闲工夫脸红心跳感到羞愧,而更令他羞愧的是,明明已经告诉自己不能再对芷岚动心,可是还是不争气地败在了他怀里。现在他一点也不想死了,如果时光能倒流,他绝不会松手。 等等,貌似他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环节……他跳崖是为了解脱,那么芷岚跳崖是为了什么?殉情?! “都说了不用你来救我,你干嘛一块儿跳下来!我才不要和你死在一起!”沐筝又显露出了他别扭受的素质,一边拼死抵抗一边嚎叫道。 可芷岚完全无视了他的反抗,将他抱得更紧,斥责孩子一般说道:“谁规定你说不救我就不能救?你以为这是小孩子过家家么?人命关天的事儿怎么能胡闹!” “哼,反正在你眼里我不一直都是个孩子么。” “你……你怎么这般任性!” 我任性?某位跟着我一起跳崖的大叔没资格说这话吧?用不了多久两个人就得一起变成人肉饼了,还有功夫说我,难道真想殉情不成?!既然跳下来了就想点办法活命啊! 沐筝想着,又锤了芷岚一把,硬生硬气地问道:“别光说我任性,怎么着你现在有办法上去?” “没有啊。”芷岚果断答道。 “没有?!”没有你也敢往下跳! “还不是你做了那么不经大脑的事情,导致我……也跟着一起冲动了么!”沐筝坠崖的瞬间芷岚想也没想便跟着一起跳了下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不计后果。只是一股血气突然冲上大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拉住沐筝。哪怕是冒着死在一起的危险,他也不想放开沐筝,就算是死,也要死在一起。 可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想?难道当初不是自己断然拒绝了沐筝的心意?难道沐筝在自己眼里已经不再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难道,难道自己也对他产生了超过朋友的情感么? 念及此,芷岚用力地甩了甩头,可脑海中凌乱的想法还是如阴魂般纠缠不散。倘若真如他所想的那样,情何以堪! “那,那现在怎么办?” 沐筝的话将芷岚拉回现实,两人大眼瞪小眼,眼看着马上就要和大地来个亲密接触了,突然不知哪里吹来一阵旋风,将两个人紧紧包裹在其中。临到地面的时候,重力加速度已经完全被抵消,两个人像棉絮落地一般没有伤到一分一毫。 萧毓晨和皖竟然站在崖底,两个人都面带惊慌,忙不迭地像芷岚跑来。 “哥哥,你没事吧?”萧毓晨上前扶住芷岚,仔细地观察有没有受伤,在确认没什么大碍后神情才稍稍舒展。 “我没事。”芷岚干咳了两声,自然而然放开了沐筝,后者咬牙切齿地看着萧毓晨,暗暗腹诽,怨他打扰了自己和芷岚的“卿卿我我”。(某笔者:我说,是我们家小晨晨救了你好不好!被救了还那么多毛病#@#%#*¥@……某晨:——||其实是皖救的……)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芷岚云淡风轻地岔开了话题。 “你一晚上没回来,我们不太放心,所以过来看看情况,谁知道还没上山就发现你们从天上掉下来……”萧毓晨越说越觉得这剧情很狗血,一边擦汗一边疑惑地问:“话说你们怎么会从悬崖上掉下来?” 芷岚看了看沐筝,某人理亏地耷拉着脑袋,目光不知游移到哪里,还撅着嘴,样子说不出的可爱。芷岚一瞬间恍惚了一下,随即收回目光,略去了坠崖的根本原因,向萧毓晨和皖简单说明了沐筝和池渊决斗的前因后果。 萧毓晨瞅了一眼沐筝,对这个令自己的“后哥哥”身陷危机的别扭受颇有微词。但鉴于他对芷岚的一往情深又不好说什么,只能用眼神默默地将他千刀万剐。 芷岚接着又问:“刚才……” “哦,是皖用阴阳术召唤了几个小妖把你们托住了,要谢就谢他吧。”萧毓晨笑着拍了拍皖的肩膀,眼神中充满了“我老婆不是一般人”的意味。 皖尴尬地笑了笑,说道:“岚将军吉人自有天相,只不过我碰巧赶上罢了,不用谢的。刚才赶得急,我好像把东西丢在道上了,劳烦二位在这里等一下,我们去去就来。”说完拉着萧毓晨快步走开了。 萧毓晨不明就里地问道:“你把什么东西弄丢了?” “哪里丢了什么东西,不过是给他们两人制造个独处的机会罢了。” 闻言,萧毓晨邪恶地勾了勾嘴角,用手指在皖的鼻子上刮了一下,笑道:“不愧是我的皖,心思细密啊~” “贫嘴。”皖的脸颊上泛起两道好看的红晕,虽然没有回过头来,萧毓晨却也能想象到他当下的表情,越发笑得花枝烂颤。两个人一溜烟走出好远,剩下芷岚和沐筝两个人原地待命。 沐筝这时才注意到芷岚的手受了伤,血到现在都还没止住,手心里一片骇人的殷红。这时候再别扭也难免要关心两下,于是沐筝不太自然地蹭到芷岚的身边,从自己袖子上扯下一块布料,默默地为芷岚包扎起来。 “不用了。” “你别动。”沐筝死死地抓住芷岚的手,头也不抬地继续将布条往上缠。芷岚只好任由沐筝处置,眼角的余光不经意地停留在他微微低垂的发梢上,心底又漾起一层危险的涟漪。 他该不会是,心动了吧? 芷岚再次晃了晃脑袋,可是同样没有效果,反而越想越乱,一发不可收拾。沐筝包扎完毕,抬起头对上芷岚的眼睛,明澈的眸子闪动着极为灵秀的气韵。 “这一次……是我不对,不过我也没让你救我,所以也不能全怪我。我也给你包扎了,所以……不欠你什么了。” “擅自救你是我的问题,可我也没让你给我包扎,所以,你还是欠我。”芷岚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怜悯地看着沐筝,那眼神好像在说:你不知道有句熟语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吗? 沐筝有些惊讶地看着芷岚,他第一次从芷岚嘴里听到这么“厚颜无耻”的说法,当即嘟起嘴,哑口无言。 芷岚也不太清楚自己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牙尖嘴利,不过心里还是挺高兴,拍了拍沐筝的头,笑从脸边生。 殊不知,他这座冰山也有融化的一天。 Chapter58.开门揖盗 沐筝和芷岚双双坠崖之后,池渊和静深立即沿山路直追而下。一路上被沿途的灌木丛刮得衣衫褴褛,可是依旧马不停蹄地向山下飞奔。可是等到他们追到崖底的时候,却发现两个人竟然都毫发未损,没事儿人一样好端端地站在那里。 “你们……”池渊疑惑不解地望着那二人道。 “我们没事儿,哈哈,哈……那什么,淬火就送给你了。你赢得漂亮啊,嗯,漂亮。”沐筝上前拍了拍池渊的肩膀,十分亲和地说道。这就是传说中的180度大变脸,沐筝前后的态度转变令池渊受宠若惊。殊不知沐筝早就重新坠入了情网,把什么淬火,什么比试全都抛在了脑后。更何况若是没有池渊这顿闹,他也不能和芷岚“重修旧好”,大好的机会近在眼前,这其中有一般的功劳都要归池渊所有,沐筝感激他都来不及,更不用说再和他抢淬火了。 池渊愣愣地看了看干笑不止的沐筝,转而又将目光投放到了芷岚身上。后者尴尬地勾了勾嘴角,将幸福地冒着泡的沐筝拉到了自己身后,回应道:“方才吾弟刚好路过,帮了把忙,我们两个没事。这场比试是你赢了,你可以把淬火带走了。” “岚将军的弟弟……”池渊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思忖了片刻,突然瞪大了眼睛,“芷轩?!” “是啊,你们认识?” 池渊当即傻了眼,他们何止是认识!自那日在营地分别,池渊一直对芷轩执剑凌舞的身影难以忘怀,甚至做梦都会看到那一缕摄人心魂的红光,勾勒出危险的痕迹。他第一次败得那样彻底,也许是因为他的轻敌,可不管怎么说,那一晚的记忆都已然定格。这次他为了淬火的事烦心,竟忘记灏州领主便是芷轩的哥哥,更没有想到自己能在这里遇见芷轩。现在人就在这里,他想要雪耻,就要趁现在。 “实不相瞒,此次在下能够凯旋,轩少将也有一定的功劳。” “哦?莫非轩是被派遣到你的营地去了?” “正是。” “瞧我这弟弟,口风紧得很,一点消息也没透露给我。既然有缘,不如到我府上坐坐,你们也好聚一聚,池将军意下如何?” “那池某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说着,两个人互相礼让着向前走去。静深立即跟了上去,唯有沐筝呆在原地没有动弹。 就在这个别扭受还在犹豫是要故作矜持还是随心所向时,芷岚已经折回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 “你还欠着我呢,想偷偷溜走么?”说着也不管沐筝是不是反抗,便拉着他一起回家去了。这边四个人打小算盘的打小算盘,亲亲我我的亲亲我我。而另一边萧毓晨和皖还傻呵呵地在为芷岚和沐筝制造二人世界。以至于在接下来的一炷香的功夫里,萧毓晨一直打喷嚏,而皖的右眼皮狂跳不止,两个人却都不知为何。 “孙管家,孙管家。”景柔睡了一觉起来,却发现萧毓晨、皖、芷岚全都不见了,整个将军府只有孙管家一个人能说的上话,于是连忙凑了上去。 “静若姑娘有事么?”孙管家带着标准的老伯伯式和蔼微笑,毕恭毕敬地问道。 “芷轩他们去哪儿了,怎么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少爷啊……” “孙管家,岚少爷回来了。”就在孙管家想要告诉景柔芷岚等人的行踪时,一个丫鬟跑了过来。 听闻一行人回来,景柔连忙向门口跑去,把上了年纪的孙管家远远地落在了后面。她刚想埋怨萧毓晨和皖瞒着她偷偷跑上山,可是当她看到站在门口的四个人时,差点没一个狗吃屎摔在地上。 萧毓晨和皖没回来不说,除了万年冰山之外,还有傲娇别扭受一只,淡定师姐一枚,而最最令她惊愕的,莫过于剩下的那个腹黑肌肉男池渊了! “岚,岚将军,这些人……”景柔惴惴不安地迎上前去,欠了欠身,目光飘忽地问道。 “这不是景柔姑娘么,怎么,才一个月不见就把我们忘了?”池渊朗声笑着上前将景柔扶起,在他的手碰到景柔双臂的瞬间,景柔像是被电到了一般向后缩了缩。她有点害怕地瞄了池渊一眼,却见对方不仅笑容满面,就连目光里都写满了友好,不由打从心底里佩服起他的演技来。 “没,没忘,我怎么会忘了池将军呢?可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哈哈,我也没想到啊,看来咱们真是有缘。既然你在这里,那么芷轩,也一定在吧?”池渊在念到芷轩名字的时候故意稍稍停顿了一下,加重了语气。景柔的心里便又是一阵忐忑。她正琢磨着该怎么阻止他们二人见面,却被芷岚抢了先。 “他们刚才赶着救我们,好像不小心把什么重要的东西掉在路上了,想必找到了自然就会回来,咱们可以一边喝茶一边等。池将军这边请吧。” “好主意,请。” 于是两个人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向内堂走去。池渊对于当日发生的不愉快只字未提,好像他们只是在战争结束之后单纯地分道扬镳罢了。景柔对此甚是怀疑,也顾不上对方是敌是友,拉住了正准备一同前去品茶的静深。 “师姐……” 景柔知道她现在和静深已是对手,她们各事其主,能够井水不犯河水都已属不易,但事到如今也唯有从静深这里打探口风,于是连忙装无辜带卖萌地一边摇着静深的袖子,一边可怜兮兮地望着她。 静深没有辜负其淡定师姐的称号,从容地拂去景柔的小爪,冷冷地说道:“你我之间已没有师妹师姐这层关系,如今都要为了自己的帝王星谋划,还是不要走得太近为好。” 景柔见软的不好使,只好叹了口气,回归本色道:“我直到现在的局势,可你应该也不想让咱们两人的帝王星兵戎相见吧?” “我只按照池渊的指示做事,他如果要战,我不会阻拦。” “师姐!” “都说了我不是你的师姐。” “哎,静深,你别这么冷漠好不好。我也是从咱们共同利益出发的啊。你想想,芷轩现在在芷岚这里暂住,这意味着什么?更何况芷轩刚刚救了他哥哥一命,这池渊要是和芷轩打起来了,芷岚能坐视不管么?池渊虽然武功高强,可是架不住他们兄弟俩双剑合璧,双拳难敌四手啊!”景柔说得头头是道,就连静深也有点被忽悠的趋势。景柔连忙趁机拉起了静深的手,怜惜地抚摸了两下,紧接着说出了那句十分经典的台词:“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呢?”(景柔大姐,你名言用错地方了吧?) 静深仔细想了一下景柔所说的话,觉得确实有那么一丁点儿道理,于是半信半疑地问道:“那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嘿嘿嘿,”见静深松了口,景柔立即趁热打铁道,“你们刚才在山上发生了什么事啊?” Chapter59.水来土掩 厅内畅谈正欢,厅外暮色阑珊。景柔在庭院中来回踱步,没想到自己单只睡了一觉,便发生了那么多事情。眼看着天快要黑了,可还不见萧毓晨和皖的踪影。天空被夕阳的余晖镀上一层厚重的橘黄色,仿佛油画上没有涂匀的染料,蕴集成一片醉人的霞光。景柔望着天边的红霞,哀叹了一声,余音淡淡地散尽在傍晚的薄雾之中,随着一团白气缓缓蒸腾。 不知又过了多久,才见门口晃出两道人影,一黑一白,若隐若现。景柔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趁着来人还未跨过门槛,赶紧将两个人推出了门。 “你,你干什么啊?”萧毓晨被推的一个趔趄,嗔怪道。 “还说呢,你知不知道,池渊到家里来了!” “什么?!”萧毓晨惊得大叫一声,景柔赶紧堵住了他的嘴,一只手指竖在唇旁,示意他不要打草惊蛇。 一旁的皖抚额叹息,心想他们这是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该来的总还是要来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萧毓晨这边跟芷岚学武,才见一点起色,又不能一走了之,看来免不了又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斗。他望了望景柔,只见对方充满灵气的大眼睛此时又转得滴溜溜圆,便知道这丫头又想出了鬼点子。 于是问道:“你有什么办法么?” “嘿嘿,”景柔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牙,笑得煞是阴险,“办法倒是有,不过要看你们两个的功力了。” 三个人在门外嘀嘀咕咕不知说了些什么,磨蹭了好长时间才一起进了屋。听到门外有脚步声,池渊立即把目光转向门口,第一眼便见到萧毓晨进来,几乎按捺不住心中的迫不及待,想要跳将起来,却被静深一把按住,这才稍稍收敛,静观其变。 萧毓晨见到池渊,波澜不惊地点头示意了一下,上前作揖道:“这不是池将军么,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边塞战况如何?” 池渊愣了一下,伸手扶了他一把,萧毓晨顺势坐在了池渊旁边的椅子里。皖和景柔也在他们对面找了两张椅子坐定,有仆人给他们端上了热茶。 “我军大获全胜,前几日我已回宫领赏,只可惜轩将军没能和我一起前去。” “要说起来,这次能够取胜都是池将军一人的功劳,我芷轩只受命追击藩王的一支军队都未能成功,反倒和军队离散,实在是没有脸见将军。” 池渊又愣了愣,什么追击藩王军队并未成功,什么和军队离散,简直是闻所未闻。 景柔看到对方迷茫的样子,心里暗自好笑,你会演我们也会演!她景柔可是正牌艺术院校的在读生,什么吹拉弹唱,舞蹈戏剧都不在话下。只要稍稍动点脑筋,小样儿,玩你还不轻松? 这萧毓晨的演技倒也还说得过去,芷岚被蒙在鼓里完全信以为真,还责怪他道:“芷轩,这事儿我怎么没有听说?身为将军,连区区一支军队都打不胜,这传出去岂不为人称笑?” “弟弟惭愧,他日定当主动向王主领罪。” 芷岚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转而冲池渊笑道:“我这个弟弟最近身体欠佳,让池将军见笑了,还请多包涵。” 池渊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白了萧毓晨一眼,气得说不出话来。传言不是说芷家两兄弟关系不好么?不好哥哥还会替弟弟说话?在他看来,这兄弟俩不仅没有闹僵,反而相处融洽,感情深厚。眼下芷岚完全是向着芷轩这一边,想名正言顺地下手着实困难。略微思忖片刻,池渊又心生一计,于是起身道: “这茶也喝了,芷轩也见到了,天色已晚,我们也不便再多叨扰,今天就先告辞了。” “池将军见外了,我这里虽然没有什么山珍海味,不过小菜做得倒很清口,客房也闲置着好几间,既然来了,不如在这里留宿一晚。”芷岚不知何时变得好客起来,见池渊要走,竟出言挽留。这刚好中了池渊的下怀,有些不怀好意地看了看萧毓晨,池渊没有推辞,拱手道:“谢岚将军盛情,池某恭敬不如从命。” 于是孙管家便带着池渊和静深分别挑选各自的房间去了。景柔没想到池渊还有这一招,吃了败仗心里很是不爽,两只手不停地搓着那块儿凤鸾殿配置的丝帕,权当在揉池渊那颗盛满了馊主意的脑袋。萧毓晨和对视了一眼,同时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素月映星辉,银桥罩玉影。晚饭是在一种虚伪的祥和之中结束的,吃过晚饭,已是月上柳梢时,众人纷纷回屋休息了。诺大的将军府只剩下一片令人心绪难安的寂静。 萧毓晨一只手拄着下巴,一只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皖坐在床边盯着柜子上的花瓶发呆。景柔依然纠结于她的丝帕,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三个人在一同等待着,等待一个他们尚未可知的“阴谋”。 忽然,不知从哪里吹来一股阴风,房间里的蜡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熄灭。可萧毓晨和皖都没有急着去拿自己的武器,因为景柔已经替他们想好了对策,一个不用损一兵一卒便可以逼退敌人的办法。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皖和萧毓晨在黑暗中同时咽了一口唾沫。 池渊在破门而入的瞬间听到房内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于是带着三分好奇趴在门边附耳倾听,没想到却听得里面“啊啊嗯嗯“的呻吟,还有低沉而富有磁性的男声絮絮不止。池渊面红耳赤地从门旁跳开,不想里面的声音却越来越大。 “啊……别……” “没关系,放轻松,很快就舒服了。” “唔……” 池渊越听越激动,举着淬火的右手竟开始微微发颤。他愤愤地骂了一句,趁着自己还没有被撩拨得无法控制赶紧离开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的夜袭计划竟会因这种理由而被破坏。 房里的人听到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立即松了一口气。萧毓晨将烛火重新点燃,发现景柔已经倒在了一片鼻血泊中…… 他十分黑线地将景柔从地上扶起,帮她把脸上的血迹擦净。景柔一边仰头防止鼻血再次流下来,一边冲萧毓晨和皖竖起大拇指道:“你们两个太有潜力了,去配广播剧的话一定能火!尤其是皖的那个娇嗔……” “别,别说了。”皖羞涩地低着头,脸上烫得像是被煮熟了一般。此时此刻他已经无暇顾及广播剧是什么,满脑子都是方才他和萧毓晨做戏时的软语低吟。 萧毓晨定神望了皖两秒钟,突然对景柔说道:“景柔,你是不是该回去睡觉了?” “啊?”景柔先是一愣,随后立即明白了萧毓晨的意思,坏笑两声,用食指对他指指点点了一番才捏着鼻子离开了。 这个寂静的夜晚终于开始精彩起来,那扇紧闭的房门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唯有一点是确定的——第二天萧毓晨和皖都很晚才起床,以至于他们错过了池渊和静深的辞别…… Chapter60.屈心抑志 拂晓时分,晨光的微曦将皇宫的屋瓦勾勒出一道金色的边线,仿佛镶嵌在画框里的传世名作,静静地伫立,睥睨着世间。在逐渐熙攘的皇宫里,唯有一处,被包裹在层层黑色的布帘之中,寂静地令人不敢直视。好像不想让一丝阳光打扰自己的安睡,燮九生用纯黑的锦缎将寝宫内所有的纸窗从内部遮得严严实实。 没有人知道,此刻,殿内正亮着十余盏烛火,四处大亮。 燮九生伏在案上奋笔疾书,案头的奏折堆积如山,像要把他的身影埋没在群峰之间。因为没有了早朝,燮九生只能靠批阅奏章了解国家大事。尽管在表象上,这个两鬓已有些微白的王主似是昏庸无能,朝中大权被宰相一人独揽,本人则完全退化成了一个傀儡。可事实上,又有谁知道每天他都要在自己“起床”的前一个时辰里把积压的奏折批示完,然后找时机偷偷将它们送给紫流飞代为发放?有谁知道他的昏庸他的残暴他的淡漠全是他用来伪装自己的面具?而他做这些,竟全都是为了自己天真无邪不谙世事的女儿还有那个对自己嗤之以鼻的儿子。 他毕竟是位父亲。 静姝为燮九生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龙井,纤细的手指在他太阳穴上轻按。燮九生默默地拉过静姝的手,他知道,只有眼前这个女人能在他最疲惫的时候安慰自己,只有这个女人对自己不离不弃。静姝说过,哪怕他的生命有限,而自己的生命接近无限,他也是她唯一的帝王星。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灵霄的身体怎么样了?”燮九生没有抬头看静姝的脸,淡淡的语气中充满了经世的沧桑。 静姝浅笑,扶着燮九生的肩头应道:“那孩子没事,休养几天便又能蹦能跳了。” “嗯。”燮九生眼前突然浮现出燮灵霄和燮灵染小的时候在御花园嬉戏的样子,那个时候他们都只和自己的腿弯一般高,转眼间却已出落得英俊、端庄。这两个孩子的命运从出生起便是定好的,注定要卷入帝位的争斗。燮九生不能让自己的骨肉历经生死,他必须让燮灵霄成功继位。为此,他可以卑躬屈膝成为紫流飞的工具。 紫流飞要他装昏君,无非是想破坏他在百姓心目中高大的形象,抽空他的实权,令他反抗不能。如此这般削弱他的力量,才能放心大胆地运用这颗棋子。 可紫流飞最近动作太大,先是利用灵染刺伤了楚风暝,这一回甚至让灵霄受了伤。尽管两次都不是紫流飞直接出手,但毕竟都是他在掌控全局。他今天可以忽视灵霄和灵染的安全,难保明天不会反过来危害他们。燮九生心里暗暗萌生出一种反抗的意识,可他不知道该用怎样一种形式去反抗。 就在燮九生陷入沉思的时候,衣柜里突然传来一声沉重的闷响,少顷,柜门被推开,竟是紫流飞从里面走了出来。 只见衣柜背面的木板已被卸掉,一道石门隐藏在空空如也的衣柜后面,正在缓缓闭合。这条暗道直通紫流飞的宰相府,几乎将整个皇宫贯穿,暗道内九折回转,各条岔路遍布于皇宫的各个角落。平日里燮九生和紫流飞的私下来往多半都要借助于这条复杂的密道,虽然沟通上方便了不少,但与此同时,隐私也就荡然无存。 “呦,批奏章呢?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啊。”紫流飞背着手,笑意盈盈地走了过来。静姝冲他行了个礼,却似乎没有被注意。 燮九生揉了揉眉心,随意地应道:“快批完了,有什么事?” 紫流飞在燮九生的桌案前踱了两步,煞有介事地翻了翻奏折又放下,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像是不经意地,他双唇微启: “时候到了,我想让你去一趟灏州。” “灏州?”如果没记错的话,那里应该是芷岚的封地,去那儿做什么? “嗯,有劳你,帮我杀一个人。” 紫流飞抬起头,漆黑的瞳仁里翻动着一片汹涌的白雾,像是急湍流过处激起的白浪,又像是在眼底盛开出了一簇簇鬼魅的白色曼陀罗。他的声音轻得如同飘在风中的柳絮,还未及落地,便先散成细碎的微尘。 燮九生不是没杀过人,可他没有替紫流飞杀过人。紫流飞杀人从不脏自己的手,他手底下的高手不知有多少,见血封喉,杀人如麻者比比皆是,为何这回偏偏要用到自己? 燮九生瞪大了眼睛望着紫流飞,一言不发。 “你不愿意?” “你要杀谁?” “别这么惊慌,这也是替你儿子铺路。三个帝王星中,总要先除掉一个不是么。” “他们的争斗,我们不应该插手。” “呵呵,九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仁慈了?当年踩着墨子喻的尸体登上皇位,你可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你!” 燮九生一掌拍在面前的红案上,“啪”的一声脆响,桌子应声碎成两段。紫流飞却不为所动,望着燮九生气急的样子揶揄地挑了挑眉。他从容地挥动羽扇,倏尔凌空一指,正对着燮九生的天灵盖。 “三日后出发,提着芷轩的头回来,否则,”紫流飞冷哼一声,加重了语气道,“我就提着你儿子的头去找你!” 说罢怎么来的又怎么离开了。燮九生恨得牙根痒痒,一拳砸在地上,立即将石板击出一个坑,连骨节的痕迹都清晰可见。紫流飞自称是神的使徒,妖言惑众,实则却将芸芸众生玩弄于鼓掌之间。这天下难道真是他一人的天下么?他不配! “九生……你怎么打算的?”静姝握住燮九生发红的拳头,目光中充满了担忧。 “静姝……”燮九生反抓住妻子的手,喃喃地呼唤着她的名字,却没有答复。他是帝王星又何如?到头来面对自己的至亲之人不一样还是这样颓然无力?倒不如做个普普通通的农夫,可以和妻子孩儿赏明月,嗅花香,良辰美景,乘兴独往;可以割小麦,锄田岗,天伦之乐,四世同堂。 可现在呢?想苟活于世就要屈心抑志,舍义杀生,岂不痛哉! 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燮九生用尽全身的气力吐出两个字:“我去。” Chapter61.只道痴情 “芷轩!”燮灵霄从睡梦中惊醒,已是满脸满身的冷汗。他在梦里看到芷轩的胸口插着一支毒箭,血只留了四五滴,却滴滴都黑得入骨。他的脸上凝结着一丝诡异的微笑,就那样扭曲地瘫倒在地上,周围满是枯枝败叶,簇拥着芷轩的尸体,腐朽之上更添腐朽。 燮灵霄后怕地扶着自己的额头,脑海中那段阴鸷的画面挥之不去,心头袭上一丝令人作呕的恶寒。他拽了拽被角,在洁白的布帛上留下五个清晰的指印。 他已经有好些时日没有见到芷轩了,自那个醉意朦胧的雨夜之后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屹立在皓月之下的黑色身影似乎渐渐褪去了锋芒。 燮灵霄在宫女们的侍候下精神恍惚地换好了衣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片山茶花田,似行于云端。大片大片的山茶花即使到了冬天依旧倾吐着火舌,像是一道道红色的闪电,在御麟殿的后身绽开令人难以逼视的盛彩。花开花落花还在,唯恐人影茫茫。如今这满园的红花纵使开得再骄傲,也终究没有那双柔情流转的明眸投注片片情思令人神往。花,终有一天是要成尘的,可这样静静地陨落没有一个人叹息会不会太寂寞?景消疏,人凄楚,心上离愁,腮边泪珠。 燮灵霄觉得隐隐有些心痛,却发觉,脑海中的面庞不知不觉变了一番模样。一个和眼前的山茶花一样鲜艳的身影逐渐映入眼帘,秾艳钟丽质,姽婳产边陲——细看去,竟是楚风暝翩翩而来。 楚风暝的脸色有些苍白,当是伤还没有痊愈。可他依旧穿着大红色的长袍,映着他凹陷的脸颊更加憔悴消瘦。瘦影自怜秋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楚风暝和燮灵霄相视一笑,这笑里似乎掺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之意。两个人都将对方的伤痛看在眼里,嘴上不说,心里却再滴血。自己的痛不是痛,对方的痛却真真奈何不得。楚风暝知道这是因为自己对燮灵霄用了情,可燮灵霄呢?他按着隐隐作痛的胸口,还不知道此时的心痛究竟为谁。 “你的伤还没好,怎么就过来了?” “你不也一样,本该躺在床上休养,却站在这儿吹冷风。” 燮灵霄有些理亏地笑了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我……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一位故人,在我面前被杀了,那样子太骇人了,我真担心他会出事。” “莫非,是芷轩?”楚风暝伸出手轻轻捧过燮灵霄的脸颊,摆正他的下颌,试图从他的瞳仁中找到自己的影子,找到了,可却看到映在那眉目中的脸庞流露出一种哀伤的颜色。原来,他早已容不下任何一粒砂,只要燮灵霄还把芷轩记在心上,这颗砂便会一直糅在楚风暝心里,直至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燮灵霄怔怔地点了点头,他没有推开楚风暝的手,因为他觉得眼前这个瘦弱如垂柳的男子马上就要哭出来了。那是一种他从没见过的凄绝,令人……欲罢不能。 “不如,去看看他。” “你说去看芷轩?” “是啊,既然担心,不如去找他,亲眼见到他没事才好安心。”安心了之后便不会再担心了吧? “哼,可是到哪里去找他?自从他被派往战地,到现在都没有回音,我派人去过他家里,可他连家也没回……你让我到哪里去找他?” 燮灵霄有些激动,腹部的伤又险些张裂开来,他条件反射地蹙起眉头,左手扶住左腹,暗暗吃痛。 楚风暝见状赶紧扶他回屋歇了,替他拆了绷带,检查了一下伤势,确定没有流血,才又帮他重新上了药,将绷带恢复了原样。能够像现在这样陪伴在他身边的人不是别人,是自己,楚风暝在心里这样反反复复地念叨了数遍才定下神来。长舒一口气,他坐到了燮灵霄旁边。 “你贵为太子,只要打听一下,消息总会有的啊,急什么。实在不行不是还有我么?盛极司的人脉也不可小觑啊。” “这么说,你愿意帮我?” “废话,我在宫里就你这么一个朋友,不帮你帮谁?” “可你的伤……” “只不过是打听消息而已,又不是要我去打仗,这点伤不碍事。倒是你,整个左腹被贯穿,少说也得再躺个三四天,你还是别乱跑了。” “……谢谢。”燮灵霄露出一个温暖的微笑,宽厚的大手自然而然地抚上楚风暝的头顶。后者愣了愣,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打乱了阵脚。他楚风暝纵横皇室,不把任何一个达官贵人放在眼里,却只在这个男人面前卑微得连被摸摸额头都会心花怒放。他不甘这样被感情所操控,却又心甘情愿为这份感情付出似水流年。 我欲何求?执子之手。同赏明月,共读红楼。庭中遍植,依依杨柳。年年凝碧,岁岁弄柔。我欲何求?偕子白头。相偎相伴,无怨无尤。青山隐隐,流水悠悠。死后归土,并葬荒丘。 楚风暝突然好想抱一抱燮灵霄那坚实的后背,不为别的,只为将那一抹温暖变得刻骨铭心。于是他大脑一热,便已伸出了双臂。 “风暝?”燮灵霄有些手足无措地望着扑到自己怀里的楚风暝,大脑一片空白之际,只能惶惶然叫着他的名字。 楚风暝不敢抬头看燮灵霄的眼睛,只是固执地环住燮灵霄的背,低声沉吟:“就一会儿。拜托你别动。” 也许,这个时候的楚风暝是十分脆弱的。他从未在人前显示过这种脆弱,因为一旦卸下防卫,很容易就会被各方势力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可是这一次,他忍不住了。明明他也很心痛,却还因为想要看到燮灵霄的笑脸而帮他打探情敌的下落,甚至,在燮灵霄为此而感激自己的时候,还这样不争气地暗自窃喜。他败了,早已败了,而且败得很惨。他败给了这个叫做燮灵霄的男人,怕是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得翻身了。而他明知是这样,却还无怨无悔,真是疯了,果真是疯了。 这样想想,楚风暝不由觉得自己很可笑,但可笑归可笑,他还是甘愿如此。须臾,他从燮灵霄的怀里直起身来,没有看燮灵霄一眼,大步流星地,头也不回地迈出了御麟殿,只道:“我这就去打听芷轩的下落。” Chapter62.暗波汹涌 自与燮灵霄、池渊一战已有七日,静萱的体力和灵力都恢复得差不多了。她几乎记不得自己失去意识之后发生了什么,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宰相府里躺了大半天了。下人们说,是雒燚在城内找了一晚上才把她背回来的。这个人男人,忽冷忽热,静萱读不懂他,可是还是很感谢他的。 这天一早,雒燚便被紫流飞唤了去,两个人在房间里密谈了许久,日上三竿之时,雒燚才阴晴不定地走了出来。 他从师父那儿接到了一个任务,一个他朝思暮想可实际接到手时却又忧心忡忡的任务。 他回到房里时,静萱已经在那儿等他了。桌子上水果、点心一应俱全,静萱还沏了一杯茶,此刻已凉了大半。静萱见他回来,赶紧又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给他,可雒燚只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便开始收拾行李。 “你要去哪儿?”静萱把茶杯放下,好奇地问道。 “去灏州。”雒燚有条不紊地将一些必备的日用品打包装好,头也不抬地应道。 “去灏州做什么?” “接皖。” “尊者大人让你去的?” “嗯。” 静萱将食指弯成弧形,贴在嘴唇上,思考起来。前一阵子她的注意力落在芷轩身上,紫流飞却将他们召回了帝都。这一回刚跟燮灵霄和池渊交过手,他又派雒燚把皖带回来,莫不是让她再把心思用在对付芷轩上?可是,皖已经被逐出师门,又和芷轩走得那么近,又怎么会乖乖就范,跟雒燚回来呢? “雒燚,你想怎么把皖带回来?” 听到这里,雒燚的手稍微停了停。静萱恰好问到了雒燚心头正烦恼的问题。皖已经不是自己的师弟,他根本没有正当理由将皖带走;可用强的,他又不愿。若是要让他看到皖挣扎反抗的样子,他宁愿不去招惹皖,可师命难违,由不得他自己决断。紫流飞的意思很清楚,不论用什么方法,都要在七日之内把皖带到这宰相府里。 “唉……也不知道尊者大人是怎么想的,先是把皖逐出了师门,这会儿又派你把他接回来。得,怎么把他弄回来咱们路上再想吧,我也去收拾收拾,你等我一下。”说着静萱便要回房。 “我一个人去。你不必跟来。” “什么?” “师傅说,让我一个人去。” “尊者大人说的?” “嗯,他说还有别的事要你做。” 刚巧这时有仆从来请,静萱就跟着走了。雒燚有些迟疑地瞟了两眼静萱的背影,片刻,背起行囊,踏出了宰相府。 静萱在下人的引领下来到了紫流飞房前,敲过门,小心翼翼地进了去。迎面飘来一股浓重的烟草味道,伸手拂去眼前缭绕的烟雾,静萱隐约看见床头斜靠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即使在抽大烟,也依然透着威严。 “尊者大人?” “哦,你来了啊,坐吧。”紫流飞的声音有些沙哑,大概是被烟熏的,音调比平时低了几分。静萱从未见过紫流飞抽烟,打眼一瞧,不知怎的竟有些害怕。她禁不住吞了一口唾沫,液体滑过喉咙,感觉却似沙漏中的沙子从颈细处流出。 紫流飞笑了笑,把烟斗里的渣子向外扣了扣,暂时将烟枪搁置在床头的案几上。待房间里的烟雾稍稍散了些时,才道:“静萱,你这次可犯了个大错啊。” “是……静萱知错!”静萱唰地一下跪倒在地,心里极为惶恐。 紫流飞这一句话看似漫不经心,可听在静萱耳中却没有那般随意。她已经因为破了凤鸾殿的戒规而被连降三级,虽然还挂着第三元凤的名号,实际上却在干着下气凤鸾使者才干的活。如今若再受罚,不用说元凤身份,恐怕还要受皮肉之苦。紫流飞给她机会将功补过,让她辅佐雒燚称帝,可三个月过去了,连正式的龙脉继承人都不是,这一次还在对手面前暴露了长相……静萱不敢再往下想,额上早已浸出一层密密麻麻的汗珠。 紫流飞用羽扇垫起静萱的下巴,看进那双不安的眼眸,如同凝视一头掉进猎人陷阱的小鹿。他又抹过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意,放慢语速说道:“我又没说要罚你,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真,真的吗?” “嗯。”紫流飞收回羽扇,让静萱坐好,“楚风暝你认识吧?” “认识。” “唉……那小子是个可造之材,可惜,喜欢打探些他不该知道的事儿。” “尊者大人的意思是……除掉他?” 紫流飞笑着用一只手指封住了静萱的唇,“有些话,不能说的太明白。” 静萱赶紧点了点头,像领了圣旨一样谨慎地离开了紫流飞的房间。她前脚刚走,那根已有些褪色的烟枪便又被点了起来。紫流飞双眼微合,右脚搭在床邦上,腿略屈,右手拿着烟枪,手肘支在膝盖上;左腿随意地伸着,左手扶着床沿支撑着上身。他整个人陷在床与墙的夹角里,吞云吐雾之间似是在享受这份难得的悠游自在。可是纵使烟雾再浓,也依旧挡不住紫流飞浑身散发出来的戾气。那是一种高贵的戾气,邪恶却又不可侵犯。 他的计划,从二十五年前便已然开始,二十年前初现端倪,而到了今日才渐渐步入正轨。现在,多方势力都在向灏州集中,这些势力中或多或少都掺杂着紫流飞的干涉,或有意而为之,或无心而插柳。但事物终归是按照紫流飞所预计的那样发展,向着对他有利的方向靠拢,这才是紫流飞真正可怕的地方。 他的计划里有皖,有芷轩,有池渊,还有燮灵霄;他的计划里有墨子喻,有燮九生,有凤鸾殿,还有大燮王朝。可以说,整个国家的制度都只是他计划的一部分,甚至连选拔帝王的方式都是为他所利用的工具。 “皖,我们很快便会再见面了呢。”紫流飞吐出一口长烟,睁开眼望着天花板上四散开去的青色,喃喃的低声自语也和那烟雾一同散去。 他又笑了,这次笑得比以往更加阴险,眯成线状的眼睛里射出缕缕犀利的微芒,铁一般晶亮。 Chapter63.命不该绝 冬天的龙煌城在夜里是极静的,就连在皇宫里都只能从角落处听到几个宫女的窃窃私语或是深宫别院树梢上几声凄切的鸟鸣。这天晚上夜空里笼了一团看不清的乌云,连月亮也被隐去了,只零星几个光点闪烁着明灭之光,更是别有一番说不出的诡谲。 盛极司的门墙在地上投下斜长的黑影,石砖缝里参差披拂的杂草、杂草间或静或动的昆虫都被没入了这狭长的影中。远远地,走来一个体态轻盈的身影,在这片寂静的黑暗中缓缓前行。那人贴着宫墙没入盛极司侧身的一间小屋,左右顾盼了一下,见四下里没有可疑之人才小心地合上了门扉。 门内是更加漆黑的一片,那人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掏出一根蜡烛,点燃,一丝微亮便伴着那昏黄的光一同倾洒出来。有了这亮,屋内的摆设才瞧得清楚些,只见屋内遍布着细如发丝的银线,每隔一定的距离就拴着一个铜铃。除了这些细线,室内再无一物。那人微微蹙眉,紧接着迅雷般出手,虽未碰到一根丝线,但苍劲有力的掌风却带起了一片铃铛珑璁作响。少顷,只听房檐上传来阵阵瓦楞碰撞的声响,屋中人算准时机,稍一动气,便有几片屋瓦向上飞突而起,跟着它们一同飞出的还有几封盖了红印的密函。“嗖嗖”两声,便有黑衣人准确无误地接住了迎面飞来的信封。双方没有一句言语交流,黑衣人紧接着便利落地将瓦片归位,瞬间便已消失了踪影。 而这一切的发生,只用了不过半柱香的功夫。 随后,屋中人吹熄了烛火,退出了小屋。仿佛这一晚和其他许多个寂静幽邃的夜晚一样,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切安好。 然而,当那人回过神,想按原路返回时,却突然对上一双闪动着似有冥灵之色的瞳眸。他不由得后退了两步,直靠在小屋的朱门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叩响。 “什么人?”那人警惕地望着眼前妖艳绝色的女人,被压低了一个八度的声音却似带着极为犀利的敌意。 女人笑而不语,一只手冷冰冰地抚上那人的脸颊,笑里隐着血一样危险的气息,阴森森地说道:“果然是生得漂亮,连女人都要嫉妒。这副面容,可让我有点下不了手了。” 那人方才没有看清这女人的面相和打扮,她这一伸手,那人便瞟到她袖口上赫然绣着个“鸾”字,不由脸色一沉,冷冷道:“你是凤鸾殿的人?来干什么?” “呵呵,我来……杀你。” 女人说这话时,天上的乌云刚巧从月亮那里移了几许,一束月光打在她姣好的面容上,照出她半边脸的妖娆,看去却又有些怨魂般的凄寒。这束月光也照亮了那男子的脸庞,同样的美丽动人,此时却因紧张而有些面目狰狞。楚风暝穿着一件灰色的袍子,暗金色的镶边和他额上反着银色月华的汗珠交相呼应。不等他躲闪,静萱的铃声已然袭来。楚风暝只觉头皮一紧,便像中了蚀骨散一般浑身瘫软,一丝气力也使不出了。 静萱冷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踮着脚轻声来到楚风暝身旁。她用刀背在楚风暝的脸颊上抹了两下,刀刃泛出的白光直刺入楚风暝眼底,使他本就眩晕的头脑更加头痛欲裂。 静萱似乎不急着杀他,饶有兴趣地在他脸上比来比去,刀锋从他的眉眼处掠起,平滑过楚风暝玉石般精妙的鼻尖,又在那樱桃般朱红色的唇上待了半晌,当一丝腥味飘散在空气中时,静萱才回过神来,发现楚风暝的嘴角正在流血。 静萱不太高兴地收回匕首,似是嗔怪一般,道:“你这样,倒像是我伤到了你似的。” 楚风暝冷笑一声,口腔里的腥甜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不是静萱的刀刃划破了他的嘴唇,是他自己咬破的,痛楚可以让他冷静下来。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妖精一样的女人为什么要夺自己的性命,可他猜想自己多半是逃不掉了。静萱看着楚风暝充满敌意的眉眼,愈加对他没有好感,一扬手,匕首便已抵在他的喉间。静萱皱着眉头,挤出一句硬话道:“原想让你多活一会儿,现在我不乐意了,拿命来吧!” 手起刀落的瞬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琵琶声。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伴随着这急雨般的弦音,一股疾风掠过,静萱的身影顿了顿,在刀锋距楚风暝的脖颈只有寸许的地方停滞,再也不能向前刺入一毫。 “楚风暝,快走!” 不知哪里传来一个短促的女声,楚风暝来不及多想,用仅剩的力气纵身一跃,歪歪扭扭地翻过了身后的宫墙。那边琵琶声还在奏鸣,气势不减,滚滚袭来。静萱在这海啸般的狂澜中动弹不得,虽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约莫楚风暝已经逃远,琵琶之音才渐缓渐停。 静萱好不容易脱了身,当下已出了一身的汗。她知道那奏者躲在哪里,可凭自己现在的功力,想要与之斗法没有十足的把握,只好愤愤地“哼”了一声,连半句警告都没有就离开了。 楚风暝方才那一跃扯到了肩上的伤口,隐隐又有血液渗出。大概跑出四五百米远,才在一处门廊前停下来歇脚。不绝如缕的琵琶声还在他耳边回荡,印象里,他听过这乐声,虽不及今日这般凌厉,可乐音透着的那股清明却是一模一样。回想起来却还有些后怕,只觉自己命不该绝,幸得贵人出手相救,否则已命丧黄泉,弃尸荒野。想来那女人不会就此作罢,近日定有危机相伴,楚风暝不想让燮灵霄为自己担心,把心一横,决定找那“贵人”商量对策。 想定,却没有急着去那贵人的寝宫,反倒又回了盛极司去。有几个留守的宫女正靠着柱子打盹,见司长回来,一个个睡眼迷蒙地互相推搡着向前行礼。楚风暝随手将她们打发下去,一头冲进了内室。草草写了张纸条,折了三层,又跑到方才摆铃铛的小屋上面,把纸条放在了第三行第三列的瓦片下面盖好,这才算准备停当。约莫对方也该回了自己寝宫,这才慢悠悠地向静灵殿踱去…… Chapter64.第四元凤 寅时三刻,楚风暝来到了静灵殿门口,守门的士兵见是盛极司司长亲自前来,自是不敢怠慢。可毕竟是天还没亮,就算是王主身边的红人也不便打扰王后的休息。于是他们斗胆上前拦住了楚风暝的去路。 “楚大人,王后正在休息,您还是等天亮再来吧。” 楚风暝没有回话,探头望了一眼静灵殿的纸窗,突然,屋内亮起了烛火。楚风暝暗叫一声“好”,笑道:“这不是醒了么,放我进去吧。” 守门的士兵面面相觑,不知是该放还是该拦。就在这进退两难的时候,经书的贴身侍女小环走了出来,冲着楚风暝招了招手。后者便冲两位门卫笑了笑,似是获胜了一般大摇大摆地进了别院。 小环将楚风暝迎进了静姝的卧房,楚风暝犹豫了一下,可还是进去了。只见静姝身着正装,连发髻也利利索索地盘好了,此刻正不失端庄地坐在梳妆台前,目光淡得像是清晨凝在花叶上的露珠。她的脚边,正靠着那把已经一年多没有用过的琵琶——柳色。楚风暝见状立刻坚定了自己心中的猜想。 “风暝谢王后娘娘救命之恩!”小环退下后,楚风暝立即跪倒在地,双手拢起,向静姝行了三次大礼。 静姝看出他肩上的伤还未愈合,赶忙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让他坐在了旁边的椅子里。她轻叹一声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王后娘娘怎么会知道风暝遇险?” “九生临走之前嘱咐我注意一下你和霄儿的情况,他早觉察到宫里有变,只可惜当下必须出一趟宫……” “这么说,王主现在不在宫里?” 静姝点了点头。那日紫流飞来找燮九生,表面上是想借他之手完成自己计划中的一着,可实际上也是调虎离山之计。燮九生明面上虽不插手,可暗地里若是有所动作就连紫流飞也不可能悉数掌握。从国宴上的动观之,其目标很可能是燮灵霄、池渊、楚风暝三人中的一个。为了成功除掉心头之患,紫流飞会在燮九生离开的三日之内发动猛烈的攻势……想到这里,静姝的喉头轻轻颤动了一下,她深吸一口气,气定神闲之后,将那双美目明眸睁得更大些,严肃地说道: “风暝,宫里知道九生真正实力的除紫流飞外也只剩你、我二人。我也就不跟你说那些客套话了。宫中最近要有大事发生,九生不在,你和灵霄还有染儿的处境就危险了。这两天你最好一直跟着我,我把灵霄和染儿也一同召到静灵殿来住,否则我没办法确保你们三个人的安全。” “对方到底是何人?我见她袖口刺有凤鸾殿的标记,瞧那身手,应该不是下位使者。”楚风暝似乎早就知道宫里暗潮汹涌,对于自己的危险处境丝毫不感到惊讶,此刻依旧如往日一般镇定冷静。 静姝无奈地看着楚风暝,她一直知道这孩子的聪明,心中有十八个玲珑七窍眼,有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好在他没有什么野心,也不为金钱名利所动,否则,一旦被欲望所驱使,则甚至有可能成为第二个紫流飞…… “对方是何人你不用管,你只要在我身边乖乖待上几天,等九生回来就好了。” “王主去哪里做何事?” “这也不便告知你,我又不会害你,你不要问那么多了。”静姝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倦意,方才动法之后的副作用开始起效了。她按住隐隐作痛的右手手腕,用眼神示意楚风暝退下。后者便又被候在门外的小环带到别的卧房去了。 静姝疲惫地倒在床上,感觉太阳穴两侧的血管一突一突地跳动。她的皮肤开始迅速地老化,逐渐有皱纹浮现出来。头发一缕一缕地变白,此时若是用手去碰,只轻轻一捋便能拂掉一大把干枯的发丝。静姝的胸口闷闷的,每喘一口气都要花费好大的气力。只消一盏茶的功夫,躺在床上的佳人便面目全非,变成了一个亦如耄耋之年的老太婆。静姝原本就有四、五十岁的年纪,平日里靠着灵术保持着一副妙玉红颜。可今日这一奏,已消耗了她大量的灵力,不用说永驻青春,就连自己原本的样貌都难以保全。 她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一阵阴风吹过,将桌上的烛台熄灭,空荡荡的房间很快便被无尽的黑暗吞噬。那个因犯错而被关禁闭的第三元凤不知何时又重获自由,竟然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皇宫里,推波助澜。其实早在燮灵霄来找她询问凤鸾使者的能力的时候,静姝便已想到了静萱的幻术。可她毕竟好久都没有出现在众人眼前了,更何况也没有和燮灵霄等人作对的理由。但是今天,静姝却亲眼见到她用匕首指着楚风暝,几欲夺其性命!今天,是因为静姝出其不备抢占了先机,下一次,不知谁输谁赢。路漫漫,雾沉沉,她不知道没有九生在身边,自己能否做好这一切。这边要胆战心惊地和紫流飞作对,那边还要担忧燮九生的“任务”—— 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让霄儿知道…… 静姝在卧床的中央蜷缩成一团,深蓝色的华服在偌大的床上铺张开来,像极了在夜里暗吐芬芳的蓝色妖姬。她双手紧握在胸前,默默祈祷万事安好。一个身披绫罗绸缎的老妇人,以这样一种姿态祈福,竟显得格外虔诚。 她是四大元凤中最亲近于尘世喧嚣的一位,这让她更像是一名普通的女子:为了自己的相公,自己的孩子努力地奋斗;孤身一人的时候也会觉得软弱无助。纵使她有着深不可测的灵力,却还是要忍受动法后这段短暂的痛苦,一个人,默默地。 身体的衰老伴随着极大的痛苦,就好像风湿骨痛、腰间盘突出、椎管狭窄、骨质疏松四种老年病所带来的疼痛一股脑发泄出来一般。静姝不知受了多久的折磨才勉强睡去,睁开眼时已是日出东山。她慢条斯理地从床上爬起来,来到梳妆台边,望着镜子里花白的双鬓和黯淡的色斑,静静地运气。须臾,又是活脱脱一个大美人亭亭玉立。唯有脸上那用多么上乘的脂粉也抹不去的愁容彰显出世事浮沉的沧桑。 Chapter65.刺客袭来 离灏州五里的地方有一个小村庄,那里人烟稀少,就连供路人歇脚的旅店都只有一家,而且连个名字都没有。这旅店的老板也是那里的小二,三十出头的样子却没有妻子和孩子。他一个人支撑着这门生意八年,生活清苦却也算怡然自乐。 到今日巳时为止,旅店里只住了两位客人,可是日上三竿的时候,又来了一位。原本店里的二位就身穿黑衣,风尘仆仆,低调地有些做作。新来的这一位比之他们却有过之而无不及——黑色的长袍一直盖到脚面,鞋子几乎都隐在布面之下,远远看去好似幽灵。宽檐草帽罩着一层黑纱,一直垂到肩上,即使是这样,那人还总是用手将帽檐压低再压低。就连说话的声音都低沉得不像是原本的嗓音,给人一种竭力掩饰的感觉。 那人不是住店,只要了一碗茶,一碟小菜,吃的很急,虽急,却不像是很饿的样子。店老板正觉得奇怪,楼上的两位却偏赶巧这个时候出来要退房。他们刚走到楼梯口,便注意到了楼下厅里形迹可疑的黑衣男子。而那黑衣人虽听到了楼上传来的脚步声,却连头也没抬一下,兀自迅速地挥动着筷子。 池渊的眼神在男子身上来回游移,眉头微蹙,少顷,收回目光,心下却还在提防。直到静深交付好房钱,两个人走出旅店,他还一直惦记着那个有点佝偻的背影。 莫不是在哪里见过? 池渊一边思索着,一边用力夹了夹双腿,于是青麟长嘶一声,疾风乍起。虽然有些怀疑,可池渊还是很快便忘记了在这小店里的擦身而过,因为那时的他还不知道,这一时的错过,竟会在日后酿成无法弥补的悔恨。 店里的黑衣男子很快遍吃完了所有的饭食,在桌上放下一块儿碎银子,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提剑离去。旅店的小老板赶紧收好这块儿远远超出这顿饭菜价格的银两,望着转瞬之间便踏出去三个人的大门,觉得自己像在做梦一般。 池渊走了大半天,萧毓晨等人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萧毓晨跟往常一样随芷岚在院子里练习剑法,皖和景柔则在屋里修习灵术。沐筝一个人无聊地坐在门廊边的石阶上看芷岚示范挥剑的动作,默默地将芷轩诅咒了近百遍。 这是一个极其安逸的上午,除了沐筝散发出来的略显阴暗的妒意之外,其他的一切都一反冬日的寂寥,显示出一片和睦的温煦。 下午是这片温煦的延续,这种动人的平和让萧毓晨随汗如雨下却一点不觉得疲惫。在芷岚的严厉教导下,他现在已能做到运剑自如,即使不依靠阴阳血骨的力量,三五人也近不了他的身了。但和往日的芷轩相比,依旧相去甚远。 萧毓晨抬头看了看被薄云罩住的太阳,突然想起了自他来到大燮王朝之后发生的好多事。跟商场的尔虞我诈不同,这里是另一场腥风血雨。他不知道这天下是谁的天下,也不知道这沙场是谁的沙场。可他现在却是自愿地卷入这场明争暗斗,只为守护自己身边最重要的两个人。他见过了活生生一个人在他面前咬舌自尽,顷刻间变成冰冷的尸体;他见过了眼前熊熊一团烈火,不知多少人瞬成焦土;他还见过明晃晃的刀光剑影,裸血淋淋的杀意。 九死一生之后,一个崭新的萧毓晨正在蜕变成型。他羽翼渐丰,终有一天会张开最绚丽的翎羽。皖在看着,景柔在看着,他自己也在看着。 “发什么呆!”芷岚喝了一声,随手掷出一颗石子,正中萧毓晨的额头。后者大叫一声,一扶额,只觉一座小山包微微凸起。 不满地撅起嘴,萧毓晨嚷道:“你偷袭!” “偷你个大头鬼啊!明明是你发呆在先的好不好!芷岚,你不要理他了,都练了这么久了,一点长进也没有,真是个笨蛋。”沐筝叼着根野草,仰着脸不屑地冲萧毓晨吼道。 “你!”萧毓晨本来就跟沐筝看不对眼,被他一激,一口气早就冲到胸口,谁知沐筝还在那边连吐舌头带翻白眼,一副气死人不偿命的样子火上浇油。 这边一个大鬼头,那边一个小鬼头,芷岚左看看右看看,不禁黑线四起。他们俩像这样吵嘴,一天中不知有多少次,每次都是芷岚上去和解,他就快变成和事老了。威严何在?冷峻何在?呜呼哀哉,情何以堪…… “咳咳,”芷岚干咳两声,一只手拦住几欲上前的萧毓晨,一只手向沐筝挥了挥示意他不要逞口舌之快,“芷轩,你还练不练了?” “算了,不练了,我出去走走。”萧毓晨愤愤地将宝剑收入剑鞘,似是将怒气也一起关进了剑鞘里。 他没有叫皖和景柔,一是不想打扰他们二人专心修炼,二也担心景柔再被灏州的百姓追讨。而对于他,芷岚的弟弟,这里的居民倒还是有所顾忌,不敢轻举妄动的。 这样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周围来来往往的过客或是行色匆匆,或是指指点点,一股凄凉之意又侵占了萧毓晨的心胸。 “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惆怅之时,忽闻身后传来一阵呕哑歌声,回头望去,只见一位衣衫褴褛的乞丐一手举着个酒罐,另一只手握着拐棍和着嘴里哼出的小曲儿在地上打点。唱吧,扬起手里的酒罐,仰脖一倒,只倒出两滴来,一滴还落在了衣服上。于是他一拍大腿,叫了声“可惜!” 萧毓晨苦笑一声,觉得这乞丐正唱出了自己的心声,虽说自己身边还有皖和景柔,但终究驱不散那一份莫名其妙的凄绝,正如那歌中的丝丝哀怨之意。于是萧毓晨走上前,从袖子里摸出两个铜板,扔进了乞丐手中的空酒罐里,道:“一醉解千愁,不妨再买一壶,不醉不休。” 那乞丐皮肤黝黑,却能看出脸上已泛红,一张口,一股酒气扑面而来。他抬起厚重的眼皮,一双蒙着翳的花眼盯着萧毓晨看了好久,终于咧嘴笑了两声,晃晃悠悠地起身道:“谢谢这位小哥,谢谢。” “醉也无人管……”旋即又唱了一来,他一步两晃,摇摇欲坠,走时还撞了萧毓晨一下。 萧毓晨只觉手里不知被塞了什么东西,打开一看,竟是一张字条,上书:欲保侍郎之命,速独往琅莠山小树林。 琅莠山小树林便是沐筝隐居的那座山林,可这侍郎……莫不是指礼部侍郎,芷轩之父——芷钟书?! 萧毓晨当下手心里出了一把汗,抬头再找那乞丐早已不见了踪影。 身在灏州,短时之内不可能确认侍郎的安危,这种情况只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萧毓晨将纸条握成一团,双拳紧握,向山上疾驰而去。 Chapter66.不速之客 皖和景柔又憋在房间里吹了一天笛子,到了晚上要开饭的时候才头昏脑胀地出来喘喘气。孙管家见这群年轻人都这么有干劲,于是吩咐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只是最该得到犒劳的那个人却不见了踪影。皖和景柔来到餐桌旁的时候,只有芷岚和沐筝静坐在那里等他们。 “芷轩呢?”皖赶紧问道。 “他说要出去走走,这会儿应该快回来了,咱们不必等他,先吃吧。”芷岚对于萧毓晨的缺席表现地十分淡定,说话间已经拿起筷子准备开动了。沐筝本来就看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垂涎欲滴,听到芷岚宣布开饭,赶紧乐颠颠地往自己碗里夹菜。 皖和景柔互相看了一眼,却都不太放心。萧毓晨在这灏州人生地不熟的,怎么会一逛就逛去大半个下午的时光?更何况现在已是月出东山之时,就算是被街上的新奇玩意儿引去了注意力,到现在也应该没什么可供娱乐的事物了,为何还不回来? 皖越想越不对劲儿,还是决定去找找他。 “你们先吃吧,我去把他找回来。”语毕连景柔都有意要跟着他一起出府。 “等等。”芷岚把口中的米饭咽下去,阻止道,“你们两个不能随意出这将军府,我会派下人去找他,你们俩就乖乖呆在这儿吃饭吧。” 寄人篱下自当遵守人家定下的规矩,迫于芷岚的“淫威”,皖和景柔只好勉强坐到桌边,动了动筷子。可心里惦记着萧毓晨的安危,就算面前摆着山珍海味,玉盘珍馐,也没有胃口,再美味的佳肴吃进嘴里也味同嚼蜡。 皖和景柔都只吃了两口便说自己吃饱了,可芷岚却执意要他们两个人留在自己身边。等到所有人都吃完了,萧毓晨还是没有回来,这时芷岚的脸色才开始难看起来。他严肃地吩咐沐筝、皖和景柔待在屋里不要动,自己一个人步履矫健地去到了院子里。 西北风刮在脸上有如刀割,芷岚站在寒风中的身影挺拔而又威武,非但没有丝毫摇曳,还在暗夜里竖起一座坚固的城墙。他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冲着院子的一隅大声喝道:“来者何人!” 屋子里的三个人听到院子里的动静都不由心下一紧,原来已经有刺客潜入了将军府,也许从他们开始吃饭时起便有人在这茫茫夜色里伺机而动,甚至,在那之前对方就已经做好了准备。难怪芷岚不让皖和景柔擅自离府,缘是他早就察觉到了这丝异动,决不让任何人对他将军府里的人出手。 沐筝担心芷岚会遭人暗算,忍不住从椅子里跳起来想去助他一臂之力,可守在门口的孙管家却拦住了他。别看孙管家平时慈眉善目,俨然一位和蔼可亲的老伯伯面孔,可想当年他也是跟着墨子喻出去打过仗,流过血的老兵。此时,他本就不大的眼睛比平时更加狭长,却透着比平时更加犀利的光。 “沐公子莫要着急,此时出去,怕只能成为大少爷的包袱。少爷的武功,在都城都找不到几个敌手,请您放心。” 沐筝远远地望着芷岚健壮的身姿,心里既担心却又安心,他就带着这样矛盾的心情默默地站在门口,和孙管家一起守望着芷岚。 芷岚的目光依旧死死地盯着院子的一角,虽然这位不速之客尚未现身,但芷岚几乎已经确定了对方藏匿的位置。须臾,一个模糊的身影从墙角的秃枝后闪了出来。那人蒙着面,未等站定,便从怀里掏出一个球形的物体,猛地往地上一甩,就看到四下里烟雾迷蒙,白花花的一团,还有呛鼻的味道。 芷岚轻蔑地哼了一声,一只手用袖子轻轻掩住口鼻,另一只手摸向腰际的擎雷,出剑,收剑,只一瞬间,竟将眼前的烟雾砍成了两截!由于出手十分迅速,带动着身侧的空气高速流动,硬是将障眼的烟尘卷将开去。 可也只是这一瞬间的工夫,院子里的黑影已奔向皖等人所在的房间。守在门口的孙管家眼疾手快,将沐筝向身后一推,整个人便扑了上去。右手钳住对方的手腕,左手食指和中指捏作一团,便要向那人的腰间大穴点去。谁知还未及碰到那人的衣服,就听孙管家“啊呀”一声,登时便有骨头碎裂的声响一并传来。那人拽着孙管家骨折了的右手用力一甩,便将这位上了年纪的忠诚仆从扔到了一边。 蒙面人快速地环视了一圈,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皖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便要伸手去抓。皖下意识地向后闪去,可还是被拽住了衣袖,对方稍一用力,他便整个人跌了过去。这时芷岚已经追了过来,擎雷在手,不由分说便是一道斩击劈头而至。蒙面人拉着皖踉踉跄跄地向门口逃去,回身又扔下一枚烟雾弹。这回芷岚整个人都被包在了浓密的烟雾之中,刺鼻的味道猛地窜进鼻腔,呛得他连连咳嗽。混乱之中,芷岚凌空划过两道斩击,只听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沉闷地吃痛之音,待烟雾散去之后,蒙面人和皖都已不知去向。 芷岚看着地上留下的几滴血迹,愤愤地咬牙喝道:“来人,去追!”说罢,便有十几个下人打扮的健壮男丁纷纷越过院墙,循着血迹气势汹汹地跑远了。原来他们个个都武功高强,但纵使有这般高手护院,却还是没防住这位不速之客。芷岚只觉一股恶气袭上心头——他不能容忍别人在他的地头上为非作歹!于是脚下一腾,便也跟着一同追了上去。 眼前的一切发生的过于突然,景柔连出声喊叫都没有来得及就眼睁睁看着皖被抓走了。萧毓晨深夜未归,皖又被人劫走,他们显然是被人盯上了! 眼前是狼藉遍地,还有受伤的孙管家强忍着痛没有出声呻吟,却能从他额上豆大的汗珠看出其伤势的严重。沐筝原本想和芷岚一起去追捕刺客,但是看到救了自己一命的孙管家如此痛苦,只好先解这近渴。 景柔也顾不得兀自害怕担心,和几个下人一起帮忙整理将军府。这样一个难得的平和安逸的日子,终究还是被搅乱了。 Chapter67.生死未卜 “放开我,你是什么人?”皖被那蒙面男子夹在腋下,身体随着他施展轻功上下腾跃而摆动。 蒙面人中了芷岚一剑,伤口还在流血,可他知道芷岚正率领一干家臣紧追在后,于是不敢有一点松懈,反而加快了脚步。脚下一快,手上便不由夹得更紧,皖被勒得生疼,于是反抗得更加剧烈。 那蒙面男子似乎是受不了皖这番折腾,于是方向一转,躲进了一条小巷。皖见他停下,立即又捶又打,希望能从他手中逃脱。哪知对方仅用一只手便钳住了他的一双手腕,将面巾一扯,露出了那张俊逸的脸。 在看到蒙面男子的真面目的瞬间,皖像是沉进水泥灌注的池塘一样僵在了原地。那个犹如刀刻一般曾经是那样熟悉的脸庞,如今却以这样一种方式呈现在自己面前。皖盯着雒燚被月光照得透亮的面庞,全然不知所措。 “皖,是我。”雒燚将声音压得很低,可那还是雒燚的声音,那是皖小的时候听过上千遍上万遍的声音。虽然与以前相比多了几分苦涩,多了几分历经世事的无奈,可那还是雒燚的声音。 远处传来了芷岚一众匆忙的脚步声,还有零星几声近乎要被暗夜吞噬的呼喊声。可皖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该回应他们,还是该屏息凝神,帮助他曾经的大师兄躲过这一劫了。 倒是雒燚相对更加冷静,带着皖往巷子深处挪了挪,一只手顺势掩住了皖的嘴巴,防止他做声。直到芷岚等人走远了,雒燚才松开手。 “大师兄,你怎么来了?”皖迷茫地看着雒燚,却没发觉自己又称他为大师兄了。 雒燚听到这一声久违的称呼,心头顿时又涌现出往昔的种种美好回忆。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只可惜那些岁月倥偬而逝,终究是只能存在于回忆之中了。 雒燚这次来不光是要带皖回都城,他还有一项更加艰巨也更加残忍的任务要完成。他知道一旦自己完成了这项任务,皖这一辈子都不可能会原谅他了,可他也知道,只要自己完成了这项任务,他就能永远守护在皖身边了。如果命中注定只能做一个暗地里的守护者,那么只要能待在皖身边,他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即使他的付出不被接受,他也心甘情愿。 “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 “去哪?” “琅莠山。” 萧毓晨按照字条上的要求,一路狂奔上了琅莠山,在山上兜兜转转绕了好久也没看到一个人影。不知不觉已入夜,就在他觉得自己被人耍了要回去的时候,终于有一个一身黑衣的男子从暗夜里浮了出来。 那男子穿着件直盖到脚面的长袍,衣袂蹁跹,在冷冷的夜风中飗飗轻转。头上戴着顶宽檐草帽,帽檐处带有一圈黑纱,将头和脖子深深隐在一团漆黑之中。 很显然,这人要么和那乞丐是一伙的,要么雇了那乞丐传消息。不过不管怎样,眼前这位打扮怪异的男子都没安什么好心。 “你把我父母怎么样了?”萧毓晨一手紧紧握着阴阳血骨的剑柄,厉声问道。尽管礼部侍郎和侍郎夫人不是他的亲生父母,但是毕竟也照顾了他一段时间。两位老人受不得惊吓和刺激,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萧毓晨可对不起芷轩的在天之灵。所以明知前路险恶,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上了山。也许凭自己一人根本不是这黑衣男子的对手,可他还是要试着拼一拼。 “侍郎和侍郎夫人都很好,或者说,他们身边一点危险都没有。”黑衣男子耸了耸肩,那低得有些听不清的音调似是峡谷深壑底端积压着的巨石,听在萧毓晨耳里尤为不和谐。 “你骗我?” “可你信了。”黑衣人藏在帘后的双目正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萧毓晨的表情,他在期待能够从他脸上找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可是他失败了。萧毓晨非但没有一丁点懊悔的意思,反而露出了一个安心的微笑。 “没事就好。” “哼,可是你的性命今晚就要终结了。”黑衣人对萧毓晨的从容不迫有些许的崇敬,但也是短暂的一瞬,旋即便恢复了冷漠。他从腰间拔出一把长剑,剑身在月色的包裹下反射着凄寒的光芒,犹如地府深处勾魂索命的冥芒。 萧毓晨也立即抽出阴阳血骨严阵以待。这一回,阴阳血骨却是没有一刻地耽搁,在出鞘的刹那红光四溅。那一束耀眼的红色光华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盛彩,只差爆炸开来,将整个黑夜都染成血一样凄丽的颜色。 萧毓晨怔了怔,他能够感受到来自宝剑中灵魂的警告,那个无数次帮他化解危机的强大的魂魄此时竟是在劝阻他不要跟对手正面交锋。难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厉害到连阴阳血骨也招架不了的对手么? 可未等萧毓晨想明白,那黑衣男子已然身形一闪,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忽而一阵阴风从背后扫过,萧毓晨的身体只转了一半,那人的长剑便已刺出。萧毓晨只觉手上一紧,被阴阳血骨拽着出剑,硬挡下了对方这一击。宝剑相碰,发出尖锐的声响,如冤魂恸哭,野鬼绝叫。萧毓晨当即觉得右手已经被震得失去了知觉,只有一阵麻酥酥的刺痛感从指尖处传来,瞬间侵袭了整只手臂。 萧毓晨慌忙跳开,想和对方保持五米以上的距离,可他后退一步,对方便能前进两步。最后非但没有拉开距离,反倒被追的很紧,又是一道击刺袭来,动作快得萧毓晨的眼睛几乎捕捉不到。在他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阴阳血骨便又自发地冲突而出。可萧毓晨的右手还处于麻痹之中,这么一挡差点把剑撇出去,没奈何连左手也用上,两只手紧紧扶着剑柄向对方砍去。 可那黑衣人只轻轻一跳便躲开了萧毓晨用尽浑身解数使出的一击。紧接着右腿一勾,萧毓晨还没有来得及改变姿势就被踢飞出十米有余,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棵粗足两人合抱的大树上,阴阳血骨也因冲击力的影响脱了手。 萧毓晨这会儿才理解什么叫作实力差距,他见识过池渊剑术的力量和精准,雒燚剑法的粗犷和潇洒,也见识过芷岚剑气的凌厉和迅疾。但是像眼前这位黑衣男子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将自己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还是头一回遇到。难怪就连寄宿在阴阳血骨中的魂魄也对此人心有余悸。可到了最后关头才意识到自己明显的弱势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眼看着黑衣男子正提着长剑向自己步步逼近,可萧毓晨却已经恐惧得连恐惧都感受不到了。他脑中一片空白,只看见眼前明晃晃的剑光和一双逐渐向自己靠近的腿。他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索阴阳血骨,可是那宝剑着实被弹出太远,是他无论怎么伸长手臂都够不到的。 完了,这是真的要死了。 萧毓晨心底只重重地落下这么一句话。 他甚至连对方为什么要杀自己都不知道。 黑衣男子终于来到萧毓晨身边,他看着少年漆黑瞳孔中自己的倒影,如同厉鬼一般。他冷笑一声,不知是在自嘲还是在嘲笑萧毓晨的懦弱。可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孩子,面对死亡之时由衷地感到恐惧又哪里算得上是懦弱? “对不住了。”那男子嘴唇微启,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浅浅吐出这四个字,语毕,挥剑。 血流如注。 Chapter68.悲痛欲绝 “你不能死。” 一个高旷的声音如云如雾地盘亘在萧毓晨的脑海上空,这声音萧毓晨以前也听到过。雨夜、汗水、山茶花——没错,就在他与皇太子赛马的那个晚上,这个声音也是这样如云如雾地出现过,他说“你必须回来。以完成在我生命中上演的这场绝大而沉默的独幕剧。这是你的使命。” 萧毓晨迷茫地环顾着四周,周围漆黑一片,他什么也看不到。奇怪,自己不应该是被那黑衣男子一剑刺中了心脏么?为何还有意识?这里又是哪里? 恍惚之间,前方突然亮起一片红色的光芒,萧毓晨被强光刺痛了眼睛,再睁开眼时,竟看到,竟看到一个与自己长得一摸一样的人出现在眼前! 一样的墨色长发,一样的黑色锦衣,可眼前的男子却明显带有更加高贵更加邪魅的气质。 萧毓晨下意识地叫出一个名字,他自己都被自己的条件反射吓到了。 “芷轩?” 男人笑了笑,轻启朱唇道:“没错,我就是芷轩。” “可是你怎么会……” “我一直都在你们身边,自你来到这里时起。皖用阴阳之术召唤我的魂灵之时,原本可以将我召回,可我自己有些考量,请人帮了个忙,掩盖了我的灵魂气息。唯一的偏差就是……把你牵扯进来了。”芷轩依旧淡淡地笑着,即使空有魂魄徘徊在这个水深火热的人间,他依旧从容不迫。这是萧毓晨第一次见到芷轩,只短短的几句,他便彻底颠覆了对这个人的看法。 他原本以为,芷轩虽然深得青睐,但无非也就是官僚家族之中的一位公子哥儿。就算凭借自己的努力当上了将军,甚至召开过国宴,可武功也在芷岚之下。更有传言说,他为人放浪不羁,风流倜傥,在名门的大家闺秀之中名声甚旺。 可今日一见,那些曾经的听闻在此刻倾然消散。萧毓晨突然觉得,芷轩一直是带着面具活着的,他的思想定然是像他的目光一样深邃,犹如一道万丈悬崖,一望无底。 或许,他的才智,他的武功都远远凌驾于他人之上。 只是,他把自己藏得很深。 “可我刚刚明明已经被刺死了,现在为何会在这里?” “你以为这里是哪里?”芷轩挥了挥手,只见周围突然亮了起来。萧毓晨看到头顶像要直压下来的灰蒙蒙的天,看到脚下湿漉漉的散发着腐朽之气的船板,看到船边缓缓流过的黑色的“死水”。 “三途河!”萧毓晨惊叫出声,他最后看到的是河边像血染一般的彼岸花——他正在向地府遥渡! “别着急,”芷轩拍了拍萧毓晨的肩头,示意他向船尾看去,只见那里散落着两件旧衣物,“负责押送你的船工已经被我打败了。他现在应该正在返回冥府的途中,准备向冥王通报此事。一去一回大概有一个时辰的时间,我在这一个时辰的时间里回去把那黑衣人打败,你就不用死了。” 萧毓晨惊愕地听芷轩说完这段话,就好像在听天神宣读诏书。这个男人竟然可以将整个生死轮回的制度玩弄于鼓掌之间,还说的这样轻描淡写,就像是在安排一件最为平常的任务。 可是芷轩的肉体已受重创,别说是挥剑,就连站起身来都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又如何战胜那个不费吹灰之力就秒杀阴阳血骨的男人?更何况还是在一个时辰的功夫里! “你确定你可以打败他?” 萧毓晨傻傻地看着芷轩,刚问出口,就觉得自己确实是问了一个很傻很傻的问题。 “如果我说不确定,你准备就这样去死么?”芷轩的瞳孔紧了一瞬,他想到了那个身穿黑衣的男子,他知道那人是谁,也知道那人很厉害,可知道了又何妨?知道了不还是一样要去迎战么? 萧毓晨被问得哑口无言,当即愣在了那里。是啊,芷轩是他现在唯一的希望。不管芷轩能不能战胜黑衣男子,这都是他们的最后一搏。赢了,就重获新生;输了,就倒在阴曹地府里永世不能翻身。 “情况紧急,虽然还有很多事没有交代给你,但我必须走了。你乖乖在这里等我。”说罢芷轩便消失了。 萧毓晨一个人站在船头,周围只有冷冷的风,凉凉的水作伴。他想知道芷轩的考量是什么,想知道芷轩究竟是如何将自己的灵魂固定在他们身边,想知道芷轩是怎么死的,想知道芷轩究竟有多强大,想知道芷轩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可这么多“想知道”只有在芷轩胜利归来之后才能问了。 也许,即使是在那时,也无从而问…… 雒燚带着皖登上了琅莠山,他敏锐的听觉一直在接收着远处断断续续的打斗声。皖惴惴不安地跟在雒燚身后,警惕地注视着前方。他不知道雒燚要带自己去哪里,可是心里却有十分不好的预感。这样黑的夜里,这样静的山间小路,皖没来由地想起萧毓晨,便又是一阵担心与焦急。 步行两三里,皖也逐渐听到了前方传来的噪声,仿佛刀剑碰撞发出的声音,心里更加紧张。他拽了拽雒燚的袖子,警惕地问道:“大师兄,你到底要带我去干什么?” 雒燚知道就快瞒不住了,只能叹了口气,一把抓住皖的手,拉着他加紧向前走。 “我带你去见你想见的人。” “萧毓晨?你是要带我去找萧毓晨吗?你把他怎么样了?放开我!” 皖挣扎得愈烈,雒燚抓得便愈紧。他嫉妒萧毓晨,嫉妒他可以得到自己花了十几年时间争取却也得不到的东西。他恨萧毓晨,恨他让皖这样担心。不过今晚,萧毓晨会死。 想到这里,雒燚的心里便翻涌起一种难以把持的,近乎于疯狂的快感。 萧毓晨会死,就死在皖眼前! “你说话啊!雒燚!” 好啊,开始直呼名讳了! 雒燚用极其复杂的眼神看了皖一眼,仍旧什么也不说,就这样扯着皖的手腕匆忙赶路。打斗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却在他们即将赶到的时候陷入了一片令人恐惧的沉寂。 “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为什么声音停了?是谁在那里?快告诉我!”皖歇斯底里地拍打着雒燚的后背,他已经完全沉入了对“萧毓晨遭遇不测”这一想法的种种猜测之中。尤其是在打斗声戛然而止的时候,他的心几乎是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会不会是萧毓晨在和谁打斗?他有没有受伤?伤得重不重?赢了还是输了? “你自己来看看吧。”雒燚带着皖登上了一座小山坡,从那里可以直望到发生打斗的地方。 月色凄惨地闪烁着泪一样银色的华光,明明那样盛大卓绝,却还掩盖不了黑夜的恐怖。 赫然展现在皖眼前的景象,如同一道滴着血的剑光直刺入眼底。 黑衣人,阴阳血骨,血泊,萧毓晨。 “不要!”皖的喉咙像是要被撕裂了一般,划出两声凄惨悲切的语音。几乎是与此同时,就好像被眼前的惨象刺穿了泪腺一般,两道热泪从他的眼眶中奔涌而出, 他发疯了一般想要跑到萧毓晨身边,却被雒燚一把按在地上。皖不敢想象,也不愿相信,他曾经那么崇敬的大师兄,竟会和别人串通一气,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对雒燚拳打脚踢,可是按着他的那双手却纹丝不动。任他怎么哭喊,怎样求救,雒燚都只是背着他,将他按在原地。 那黑衣人俯下身,两指并在一起探了探萧毓晨的呼吸,在确认他断了气之后向雒燚点了点头。 于是雒燚冷冷地说道:“他已经死了,你过去也没有任何用处的。我今晚带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让你见证他的死亡。” “我不相信!我不会让他就这样死掉的!你放开我!” “我不会放开的,更不会让你通他的灵。不管他是萧毓晨还是芷轩,他都必须死。皖,你知道吗?他们两个人的死,都是因为你!”雒燚转向皖,圆瞪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告诉你吧,芷轩从一开始就已经被师父盯上了,是我杀了他!而今天,萧毓晨之所以死在这里,也是师父的命令!” “你胡说!师父为什么要杀他们?” “都说了是因为你!皖,你不是普通的遗孤,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孩子,也不知道自己身体里蕴藏着多大的力量。师父想要运用这股力量,必须要唤起你的觉醒。而让你觉醒的最直接方法,就是杀掉你心底最重要的那个人!我们杀了芷轩,可你没有觉醒,反而还有余力通回他的灵魂。可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作法,萧毓晨会死,死得很彻底!” 雒燚激动地说了一堆话,皖已经完全搞不清楚状况了。什么巨大的力量,什么觉醒,他根本不知道。他只知道芷轩死了,萧毓晨也死了。而这一切的一切竟然都是由他而起! 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精力一样倒在了地上,他的两只眼睛空空地望着头顶像是张开着血盆大口准备将自己吞进去一样的带着血色的月亮,好久好久没有动弹一下。 突然,他像是动用了全身所有的力量,挺起上身,仰天长啸。 这一声近乎是呼号的啸声贯穿了整片树林,惊起了所有安眠的鸟兽。 顷刻间,一道白色的淬华从皖的胸口迸出,光华万丈。 Chapter69.绝世剑法 皖全身上下都被白色的光芒包裹,如同来自天际的神祗。雒燚面对突如其来的变化乱了阵脚,解开了对皖的束缚,一边念叨着“不会是觉醒了吧”一边想要将皖扶起来。可是当他的手再次触碰到皖的身体的时候,只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热度在手心里炸开,不由松开了手。 这时皖已经失去了意识,他紧闭着双眼,身子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软趴趴地倒在地上。只有那一道道耀眼的白光向四面八方迸射出璀璨夺目的星火。 黑衣人隔着布帘镇静地望着正在觉醒的皖,因为脸庞被隐藏在一片黑暗之中而让别人无法看出他在想什么。可是就在他将注意力从萧毓晨身上移开的瞬间,又有一道红色的光团从他身后亮起。黑衣人连忙转过身去,却发现少年的尸体和阴阳血骨都不见了! “他在这儿!”只听雒燚喊了一声,说话的当口就已经伸出手想要抓住不知什么时候移动到他身旁的“萧毓晨”。可“萧毓晨”根本没有给他触碰自己的机会,以极快的速度抱起被白色光芒覆盖的皖,向更深的夜色中疾驰而去。 雒燚听到他抱起皖的瞬间闷哼了一声,那一定是因为他的手臂被皖身上散发出的光芒灼伤了。雒燚有些惶惶然地怔在原地,不知自己到底是在惭愧还是在羡慕。 黑衣人却没有丝毫的犹豫,紧跟着追了上去。他很好奇,那位少年究竟用了什么方法能够起死回生。自己明明已经确定了他断了气,可是他为什么还能站起来,甚至比先前动作更敏捷,出手更利落? 林间小路上,每隔一段便会滴下几滴暗红色的血液,黑衣人循着这些血迹一路追踪,直追到悬崖峭壁上方。两旁的树木逐渐变得稀少,到了树林的尽头豁然开朗,一片平原裸露出来。 复活了的少年,和正在觉醒的少年都在平原的另一边,和黑衣人默默对峙着。 黑衣人有些疑惑,他听说这一代的龙脉继承人中有一位是被还了魂的,而且还来的还不是他原本的魂魄。他所要杀的应当是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才对。可是他望着对面伤口明明还在滴血却还紧紧握着阴阳血骨,用极其犀利敏锐的目光同样望着自己的少年,竟然一时间觉得,鹿死谁手尚不能定论。 “一直带着面纱很不方便吧?摘下来如何,王主大人。”芷轩一边说,一边调整着皖的姿势,让他尽量保持一种相对舒服的姿态靠在一块儿较为平整的岩石上。炙热的光芒在他的手心里翻滚层层热浪,他却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黑衣人见身份已被识破,冷笑一声,甩掉了宽檐草帽。月光底下,燮九生略显疲惫的面孔像是被涂上了一层水银。 “你是芷轩?” “哈哈,王主大人莫不是连自己要杀谁都没搞清楚就来了?我不是芷轩还会是谁呢?” “哼,别耍嘴皮子了,谁不知道你已经死过一次。” “唉……既然我已经死过一次,你们又何必对我穷追不舍?杀一个死人有什么意义?” “我这次来,是要杀另一个人的。”燮九生没有任何动摇,冰冷的语气中杀气毕现。 芷轩的目光也凛了三分,厉声应道:“要杀他,先杀我!” 语毕,挥剑。阴阳血骨突然激烈颤起来,雪白的剑身衬着血一样猩红的光芒更加刺目。芷轩人未动,但剑气早已吹出数里之外。阴阳血骨卷起的暴风利刃般划过燮九生的耳际,发出鬼魂哀泣般的声音。燮九生后退了两步,看了看飞落在地上的自己的几缕半黑半白的头发,蹙了蹙眉,提起了长剑。 半响,燮九生就那样一动不动地举着手里的长剑,仿佛一切都静止了,时间被冻结在了一个微小的角落里。芷轩竟然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警惕地盯着燮九生,生怕错过他任何一处细微的变化。 突然,燮九生的眼中像是聚集起点点华光般变得炯炯有神。他的长剑的剑锋处也隐约间汇聚起一丝凝练的内力。这一丝内力虽无形,但却扭曲着周围的空气不断压缩,逐渐膨胀,变成一簇、一团,最后延伸出一条十几米长的气旋。 燮九生转动两下剑柄,那条气旋便似有生命一样从剑身上爬下,径直朝芷轩冲来。那庞大浩瀚的气势就如同一条巨龙盘旋而上俯冲而下所带来的卓绝与震撼。 九龙剑法——燮九生自创的剑招,每一次汇聚内力都能将剑气凝成一条长龙。九条长龙,九股剑气,相互交错,威力无比。 只见剑气所过之处,飞沙走石,百草尽折,就连地面都产生了细小的裂缝。可芷轩却不紧不慢,反手握住阴阳血骨,以手腕为圆心,画起了圆弧。红色的亮线在视觉残留的效应下勾勒出一个个相交相离的圆,在燮九生的剑龙飞至芷轩所在位置的短短几秒内,芷轩已经画出了十余个精准的圆形。而那气吞万里的剑龙,竟在冲进圆环的瞬间灰飞烟灭,溃散得不留一丝痕迹。 当芷轩收回剑的时候,除了之前萧毓晨在时所受的伤,其余毫发未损。 燮九生目瞪口呆地望着芷轩,沉寂许久,才惊愕地说出三个字:“天地诀……” 芷轩对燮九生的反应没有做出任何应答,他的头上已经沁出了一层细不可见的汗水,或许是因为方才那一招耗去了他相当多的体力,胸口的伤口又开始向外喷血。尽管他能使用传说中的天地诀这一点已经让燮九生动摇,可是对方的九龙剑法也才仅仅召出一条龙,自己的胜算依然不大。 趁着燮九生还没静下心来,芷轩赶紧又发动了第二轮攻势。为了封住燮九生的九龙剑法,芷轩选择进行近身战,直接冲了上去。燮九生手腕一勾,手中的长剑便自然而然地护在了身前,看似没有用力,可就连芷轩都在这一阵短兵相接之中感受到了腕部传来的阵阵麻痹。 燮九生的力量不是现在的自己所能与之抗衡的,可若能借力打力,则会事半功倍。于是芷轩强忍着手上的酸痛,又开始画圆。燮九生的长剑在芷轩的带动下似乎被卷入了一个怪圈,任凭他怎样施加力度都不能将阴阳血骨压得更低。芷轩看准时机,将那长剑向地面用力一击,只听长剑发出“叮当”一声脆响,剑身虽未折断,可整个剑都在震荡。 燮九生暗叫一声“不好”,连忙收回了长剑,和芷轩拉开了一段距离。 “轮回、七破……这都是天地诀的招式。你跟谁学的?” “还差六下。”芷轩并未理会燮九生的质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横扫八面,攻城略地。当他从另外五个不同的角度各敲击燮九生的长剑一次之后,燮九生只感到四肢百骸中都充满了那种“叮当”作响的震荡之感。他不能让芷轩第七下也砍中自己的长剑冥殇,赶紧后撤了几步,退到了树林当中。 “我再问你一遍,你的天地诀是跟谁学的?”燮九生躲在一丛灌木后面,虽然四肢都已麻痹,可威严和决意却不减。据他所知,世上会天地诀的应当只有一人,可那人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 为此,他必须弄清楚芷轩究竟在哪里、跟什么人习得了这套早该断失传人的绝世剑法。 “王主大人,我不是为了跟你决斗才出现的,我只想保护皖和你要杀之人的安全。既然你不想再打了,那么我就先告辞了。”芷轩在林外对着一团漆黑的夜色鞠了一躬,旋即收起阴阳血骨,朝皖的方向走去。 燮九生气得咬了咬牙,凝神片刻,竟一次聚成三条巨龙,从林中向外辐射。 却见芷轩头也未回,身形微微错开一点,只见到一道剑光闪过,却没见到他何时拔剑何时收剑。便在瞬间有一道巨大的剑气斩斧般拦腰抹过三条巨龙的脖颈。霎时满地的沙石被剧烈的暴风席卷上天,芷轩的衣袂也在劲猛的气流吹动之中上下翻飞。 方才那一招“凛然”也是天地诀中记录的招数,燮九生再也沉不住气,几乎动用了全身上下一半的内力,一口气将九龙剑法之中的最后一式“九龙祭天”使了出来。 迄今为止,与燮九生交过手的人所使用的招数中,只有一招可以破掉燮九生的九龙祭天。可燮九生敢断定,凭借芷轩现在的身体状况,他不可能使出天地诀中最浩大的一式。甚至说,就连他是否已经将最后一式学会都是个未知数。 虽然燮九生并没想到芷轩能逼自己使出九龙祭天,可这项任务关系着他儿子的性命,不管用什么方式,他都必须置芷轩于死地! 然而,在滚滚剑气即将吞噬芷轩的时候,燮九生却十分清晰地听到他笑着说:“终于等到你出这一招了。” Chapter70.终须一死 九条巨龙纠缠在一起,如千年古木盘根错节的数根,亦如江河湖海九曲回肠的浪涛。它们嘶吼着,咆哮着,向芷轩俯冲而下。芷轩却不慌不忙地奔向皖所在的岩石,在九龙随风而至之前先一步摆好架势,又开始画起圆弧来。 柔水流转似回肠,抽刀断水水自长。六道轮回收天地,回头望生死茫茫。 这一招“轮回”是通过将身边的气流画成漩涡,从而将对方的剑气卷进漩涡的中心,任其湮灭。原本是以柔克刚的一招,可这时芷轩不但但靠画弧削弱对方的剑气,他还在漩涡之中加入了自己的剑气。顺着空气涌动的方向,芷轩的剑气不断地融进气流的轮回之中,随着剑气聚集的越来越多,芷轩挥剑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原本静止的红色光环竟好像飞速地旋转了起来。 芷轩刚刚完成这一切,燮九生的九条剑龙之气就已经穷追而至,一股强大的压力迎面袭来,压得芷轩不由后退了两步。远远看去,就好像是一位手持盾牌的骑士在与巨龙搏斗。 燮九生全身上下的麻痹之感尚未消失,他一瘸一拐地从林子里走出来,看着与自己的九龙祭天僵持不下的芷轩,心中不由默默感叹后生可畏。但后生终归是后生,单只靠轮回的力量是不足以将九条龙全部抵消的。 在气流漩涡的带动下,九条龙的气势逐渐削弱,一条、两条……不知不觉已有四条龙都在红色的光圈中心消失了踪迹。余下的五条巨龙承受住了轮回的吞噬力,变得更加肆无忌惮,轮流冲撞着芷轩好不容易架起的“盾牌”。 一丝腥甜从芷轩的舌边掠过,血液的温热从喉咙一直延伸到牙齿的缝隙中。芷轩低头看了看,发现胸口的伤也在不断地向外流血,他的身体已是不堪重负。 “到此为止了么……”他苦笑了一声,突然收回了阴阳血骨!眼看着五条巨龙就要将他撞得粉身碎骨,芷轩却像是故意让他们冲向自己一般直面前方一动也不动。 燮九生带着疑惑不动声色地静观其变,突然他像是意识到了些什么,眼睛不由更瞪大了几分。他明明目不转睛地盯着芷轩的身影,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那五条巨龙面前只剩下出于觉醒状态的皖一人! 芷轩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消失的?他方才明明还拿着阴阳血骨使出了轮回;明明还被剑龙的真气震得吐血;明明还在无力回天之时放弃了抵抗……不,他这个已经死过一遍的人,他这个会使用天地诀的人,他这个拼死也要保护皖和那位少年的人,怎么会放弃抵抗! 燮九生记得芷轩说“终于等到你出这一招了”,所有的一切都还在芷轩的计划之中。他想让九龙祭天击中皖! 燮九生慌乱地举目望去,四下里漆黑一片,只有淡淡的月色在天际倾洒着不太明亮的银辉。隐约之中,一道红光乍现,那是阴阳血骨,那是芷轩。 芷轩配合着余下那五条巨龙的动作,再次画出圆弧,这一次,竟然从漩涡的中心将方才吸进去的四条巨龙重新释放了出来! “不可能,轮回竟然可以逆行!不可能……”燮九生惊恐地望着那四条复活了的巨龙,明明是在说着否定的话语,可他的表情与其说是难以置信,倒不如说是惊慌失措。 细看去,那四条巨龙和余下的五条巨龙有着微妙的异处,都说厉害的剑客每个人的剑气都是不同的,如果非要指出这九条巨龙的不同之处,那便是剑气的不同。余下的五条巨龙凶猛,凌厉,所及之处不论是石块还是沙土都统统被卷入这剑气之中,无所遁形。可芷轩释放出的四条巨龙,虽然也给人难以抵御的威慑力,但却更加气势磅礴,包罗万象。一种剑气是至刚的侵略,另一种剑气却是刚柔相济的守护。 然而此刻九条巨龙统统冲向了还没有恢复意识的皖,冲向了那一团可以烧尽一切的白色光芒。 “他疯了么?!”燮九生不知道芷轩想干什么,可他知道皖身体里封印的力量究竟有多庞大。一旦被这九条巨龙凝成的剑气激发,很可能爆发出难以预料的能量,也许是可以将整座琅莠山摧毁的能量! 可是燮九生才靠近七八米就被剑气卷起的飓风吹退了数十步,他的剑气和芷轩的剑气汇集在一起,迸射出更加强势的气旋,令人难以靠近。而下一秒,九条巨龙就已经冲进了皖的护体光层之中! 瞬间,华光大盛。 包裹着皖周身的白色光芒忽然闪动了一下,如同炸弹爆炸时猝不及防的刺眼的一闪。那九条巨龙纷纷露出了痛苦的神色,尖锐的吼叫声越来越惊天动地。逐渐地,他们的身上也沾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白色光芒,更确切的说,是这些光点从它们身上慢慢浮现出来了。九条巨龙各自扭动着庞大的身躯,随着白色的光点星火燎原般蔓延至全身,它们的挣扎也越来越剧烈。到最后,所有的光点连成一条亮线,所有的亮线串成一片发光面,直至所有的巨龙都湮灭在一团不可逼视的烈焰般的白色光团之中。 紧接着,又是一闪,这一次不知是皖的四周,整个平原都被白色的光芒覆盖,连浓浓的夜色也没被这白色的光芒刺穿了。景色连同着声音一起消失,所有人眼前都是白茫茫的一片。 而转瞬之间,这片巨大的光团有急剧收缩,飞快地退回到皖的身体里去了。这一切发生的过于迅速,不光是燮九生,就连芷轩自己都没有看清楚光芒究竟经历了哪几个变化的阶段。当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一切都归于沉寂了,只有皖还静静地靠在那块儿巨大的岩石上,表情沉静地像是睡在天池旁的仙子。看着他的脸,就不由让人觉得刚才的打斗不过只是一场噩梦,梦醒时分,一切都还安好。 “你到底做了什么?”燮九生看着倒在不远处咳血不止的芷轩惊讶地问道。 “呵呵……我只是……用九龙祭天的真气……抵消了皖体内燃烧着的灵力……这样……他就不会觉醒了。咳咳……”芷轩伏在地上,一边咳嗽一边断断续续地应道。他的脸色白得吓人,没有一丝血色。他甚至已经没有气力支撑起上半身和燮九生对视一眼。于是他索性就那样躺在地上,任由血液从嘴里、从胸口流出来,染红地面。 “我要做的都已经做完了,老实说……凭我现在的能力……没有办法保全自己的性命,更不用说……把皖带走。王主大人……我只求你一事。” “什么事?” “你终归是要了结我的……希望你能让我……死在这悬崖下面。” Chapter71.是为命矣 燮九生望向深不见底的悬崖下方,那里除了黑寂还是黑寂。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同一个地方两次将会使用天地诀的人推入谷底。不管这是所谓的命运的安排还是别的什么,燮九生只感觉自己就是一只困兽,不管怎么反抗,终归还是要被关在结实的牢笼里。而被束缚被囚禁的不只有他们这一代人,还有好多他们的下一代人。而他们的下一代人又会哺育出再下一代……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命运的枷锁不知还要延续几个世代。 于一生中,生无所息,有所梦;于一世间,生有所息,忘之所梦。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虚空之中的徒劳之梦,那么请快让天下苍生从梦中醒来吧。 这样浑浊迂腐的制度总要有一个人来打破,才好让世人明白,这世上本不存在什么定数。 “可惜,那个或许能够打破制度的人刚刚死去了……”燮九生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那双不知道沾了多少鲜血的手,方才又多葬送了一条伟大的生命。 “王主大人……”这时,雒燚从林子里走了出来。他似乎还未从震惊中清醒过来,眼神空洞如同傀儡。皖身上的异变让他受了不小的打击,他在林子里出神了好久才记起要跟上来。可当他来到这片平原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燮九生有些不屑地抬头看了雒燚一眼,他将宽檐草帽戴好,严厉地说道:“不要叫我王主,我的事已经办完了,你的事自己去处理,不用知会我。” 说罢匆忙地没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夜色中去了。雒燚恍惚地走到皖身边,默默注视着已经恢复正常的皖,好半天不知自己究竟该做些什么。他最大的敌人已经消失了,皖也可以一直呆在自己身边了,可不知为何,雒燚一点也不高兴。心里的某一处突然空出一大块儿来,那种冥冥之中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剜掉的感觉,那样清晰,却又那样痛苦。雒燚紧紧地捂着胸口,蜷缩在皖身边,一动也不动。 皖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他在梦里见到了雒燚,见到了黑衣人,好像,还见到了芷轩。 很奇怪,明明是一样的面容,一样的身形,他却很清除地知道,那个人不是萧毓晨而是芷轩。就好像萧毓晨在身边的时候,他也能分辨出那不是芷轩而是萧毓晨一样。 他们两个人那样相似却又那样不同,矛盾却又统一。 这是有多久没看到芷轩了呢?自从他死了之后,一个月、两个月……不止呢,秋天过去了,冬天也快结束了,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近半年时间了。可芷轩还是那样从容而又令人无法抗拒。 “芷轩,是你么?”皖在游离的意识中呢喃,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在跟芷轩说话,还是只不过在自言自语。他觉得自己像是处在一片软绵绵的白色棉絮之中,又像是坐在云朵上。事实上更像是漂浮在一片虚无的世界里,周围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忽然,前方的溟濛雾霭之中晃动出一道身影,一个熟悉的声音从空中飘掠而至:“是我啊,皖。” 是我啊,皖。 明明是由同一个声带振动发出的声音,明明都是一样淡泊如水澄澈自然的音色,可是芷轩说出来却格外的令人窒息。就好像是蜂巢里熬出的第一滴蜂王浆,带着浓烈的香甜,却不会觉得粘腻,恰到好处地在心底漾起一丝幸福的味道。 皖已经好久没听到芷轩叫自己的名字了。 “芷轩,芷轩!”皖奋力地拨开眼前的迷雾,想要看清芷轩的样子。可是不论他怎样挥动双臂,换来的都只是更加厚重的云层堆积。 “皖,别急,我就在这儿。” “可是芷轩你怎么会在这里?” “嗯……说来话长,只能告诉你我是来帮你的。” “帮我?对了,萧毓晨怎么样了?额……就是……萧毓晨是……” “没关系,我都知道。”芷轩的声音变得更加柔和了,“他没事,不过如果我再不去找他,他可能就会遇上些小麻烦了。” “那,那你不要管我了,快去找他吧。”皖急切地说道。 “嗯,我正打算去找他。皖,多保重。” “你也是……多保重。” 皖说完这句话突然觉得胸口像被石头压住了一样,一瞬间喘不上气来。他好像听见芷轩笑了一下,可是芷轩笑得太轻了,以至于那笑里隐藏着的深刻的意味皖一点儿也没听出来。他只觉得,芷轩一下子又离自己好远好远,而且可能再也回不来了。 萧毓晨一个人坐在那艘破烂不堪的想地府遥渡的小船上,双臂环着膝盖缩成一团。远处幽蓝色的冥火离他越来越近,他甚至可以听到小鬼们哀哭的声音,还有火焰燃烧时偶尔发出的爆破音。用不了一炷香的时间,他就要乘着这一叶扁舟进入地府的大门了。 就在萧毓晨觉得有些心灰意冷的时候,船身突然晃了一下,抬眼望去,只见芷轩正站在船头冲自己微笑。 “你回来啦!”见芷轩毫发未伤地归来,萧毓晨连忙高兴地迎了上去,方才种种盘踞在心里驱之不散的恐怖想法一瞬间全部消失了。 芷轩点了点头,道:“事不宜迟,这里交给我,你赶快回去吧。” “诶?你还什么都没有交代给我呢!我还有很多事情要问你啊。再说,咱们难道不是要一起回去么?你留在这里岂不是会被送进地府?”萧毓晨一双晶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芷轩,虽然已经经历过好多在他的年纪尚不该接触的黑暗,但他依旧是个孩子。 芷轩苦笑一声,将萧毓晨推开一点,严肃地说道:“不要再天真了,你以为地府真的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一个灵魂的回天定要有另一个灵魂的殒堕来支撑。我本来就已经死过一次了,入地府是理所应当的事,可你必须回去,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 “你说什么?这么说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回去么?不行,如果我就这样回去,皖一定不会原谅我。而且,单凭我一个人根本没办法和那些高手对抗的,早晚也要被杀掉啊!” “听着,咱们没有太多时间,我只能长话短说。首先,我们要对付的是一股非常庞大的力量。虽然幕后操控者只有一人,但那个人的爪牙已经遍布了整个大燮王朝。我知道他的阴谋也仅仅出于一个巧合,因为我偶然遇到了一位掌握着整个事件真相的高人,他将整个事情告诉了我。于是我们想出了一个计划,想要与那位幕后黑手抗衡。我的死,就是计划开始的序幕。 “其次,那个人究竟有多大的力量尚不得知,可是我们知道皖是他计划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因此不论发生什么,都要拼尽全力保护皖的安全,阻止皖的觉醒。可惜的是我的生命到这里就是尽头了,接下来的任务要由你去完成。你现在还不够强大,必须练就一身过硬的本领才有能力保护皖。一会儿我送你回天,你只要睁开眼,应该就会遇见我所说的那位高人。如果你是值得他托付的人,他一定会传授你绝世武功,让你协助我们完成计划。 “最后,我需要告诉你的是,因为方才的打斗过于激烈,咱们的身体已经不堪重负了,我没有余力把皖带到安全的地方。所以……皖现在应该已经落入了敌人的手中。不过在皖的力量觉醒之前,他们是不会对皖出手的,你回去之后必须安心修养,全力备战,等到学成之后再去救他,明白了么?” 芷轩一边一刻不停地说着,一边在萧毓晨身上画出一些奇怪的咒印,大概是在为所谓的“回天”做准备。可萧毓晨哪里接受得了这突如其来的重任交接? 他一边反抗着,一边吼道:“等等!你突然跟我说这些我也听不明白,总之我不能看着你去死啊!你放开我,咱们一起回去。” 可芷轩根本没有理会他的大呼小叫,最后一笔画完,萧毓晨的周身已经被金色的光芒笼罩,身体好像被拖起来一样飘忽轻盈。 他控制不住地向上攀升,离三途河越来越远。芷轩的身影逐渐缩成蚂蚁般大小,萧毓晨最后只听到他说“这是你的使命”。 然后眼前一花,萧毓晨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Chapter72.生者何堪 芷岚和他的一干家臣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已经是破晓时分了。景柔和沐筝原本都神色凝重地坐在正厅内等候,见他们回来,立即迫不及待地迎了上去。 景柔张望了好久都没有看到萧毓晨和皖的身影,将士们的脸上除了疲惫还是疲惫,既没有捉到刺客的快意,也没有找到失踪人口的欣喜。 芷岚有些愧疚地看着景柔,沉沉地叹了口气。 “岚将军,你叹气是什么意思啊?芷轩呢?皖呢?喂,你说话啊。”景柔不依不饶地拉着芷岚的袖子叫道,虽然她已经从芷岚的表情中读出了下文,但她不愿相信,也不想接受这个事实。如果说萧毓晨和皖都消失了,那么只剩下她一个人,叫她如何是好? 芷岚没有正面回应景柔的问题,只是轻轻地推开了她的手,迈着沉重的步伐进了正厅。下人们不敢上前,都候在院子里等待吩咐,那一干家臣也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正厅里只剩下芷岚、沐筝和景柔三个人。原本空旷的正厅却不知为何变得狭小起来,即使只容纳了三个人,也憋闷地透不过气来。 芷岚表情严肃地沉思了好久,像是好不容易才整理好心绪,才开口道:“我们找了整整一个晚上,还是没有找到芷轩和皖……有人在琅莠山山顶的平原上发现了血迹,还有打斗过的痕迹,恐怕……” “恐怕什么啊?!有可能是芷轩回来的时候恰巧击退了刺客啊!说不定他们两个现在正在大街上闲逛呢。对,一定是这样,我去找他们!”景柔不等芷岚说完就强硬地打断了他的话,含着和体温一样温热的泪水冲出了正厅。 记得上一次流泪是在她和萧毓晨还有皖逃亡的途中,因为害怕死亡而被吓出了泪水。可是从那之后,景柔便没有再哭过了。 而这一次流泪又是为了什么?是因为被萧毓晨还有皖丢下,只剩自己一个人在这世间孤苦无依地过活而感到悲凉吗? 不是,是因为那样鲜活的两条生命,对于自己来说,那样重要的两条生命,就这样消失了。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景柔看着远处正逐渐升起的红日,突然痛恨起写出这句话的诗人了。生死两茫,这种别离着实太过无情,让人连看那旭日东升的勇气都没有了。死者已矣,可生者何堪? “老太婆,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闹什么啊?芷岚可是死了弟弟诶,他都没说什么呢,你任什么性啊!”沐筝两条腿交叉搭在木桌上,很不客气地说道。 “可是芷轩和皖……呜呜呜……”景柔被沐筝这么一吼,顿时忍耐不住,干脆一屁股坐在院子里大哭起来。她一个人穿越到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大燮王朝来,本来就连想家带思亲心里很不好受了;好不容易遇见个同乡人,交到两个好朋友,本以为只要跟着他们两个人,在异地度完余生也没什么可怕。谁成想,连半个余生都没度完他们就弃她而去了。 “你,你哭什么。芷岚,你看她。” “好了好了,都给我安静点!”芷岚扶着疼得发紧的额头,厉声喝道。他在大街上、山林里奔走了整整一夜,也喊了整整一夜,嗓子早已经干哑得像有火在烧一样。现在还能在这里跟沐筝和景柔说话已经是靠着意志硬撑着了。再加上刺客潜逃,亲弟弟失踪,芷岚不仅颜面尽失,情感上也被折磨得不行。倘若换做是以前,他和芷轩的关系是真正的井水不犯河水,那也就算了。可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原本已经化为灰烬的兄弟情义好不容易重新燃起了火苗,他怎么能眼看着自己的兄弟遇害而无动于衷?他若也是个女人,那就尽可以哭哭啼啼,把心里的苦和恨都发泄出来。但是他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这灏州城上万百姓的领主,是大燮王朝数一数二的将军,如果他倒了,整个灏州就跟着倒了。所以即使是亲弟弟有性命之忧,他也不能露出一点慌乱。 “我还没说他们两个死了!昨夜找不到,今天再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是找到他们的尸体也算是有个交待。我说那‘恐怕’是怕他们被什么来路不明的恶人劫走了,但不管对手是何人,只要我芷岚活着一天,我就不会让他们逍遥度外!这下你满意啦?”芷岚看着坐在院子里涕泗横流的景柔,扯着嗓子吼道。他着实见不得女人哭,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样安慰她,只能用这种男人的方式让她安心。 景柔听了,果然收敛了些,拿出手帕猛劲儿地擦起了脸上流得到处都是的眼泪和鼻涕。沐筝见到她那副窘相忍不住要嘲笑一番,可是瞥到芷岚严厉的目光,只好把跑到嘴边的讥讽之词生咽回肚子里去了。 “喂,老太婆,芷岚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还不起来?” “我这就起来了,不用你操心,哼!”景柔一看到沐筝那张臭屁正太脸就来气,原本还被他别扭受的属性萌得不得了,现在只觉得把芷岚白送给他太可惜了。 “对了,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芷岚一边按摩太阳穴,一边看似不经意地问道。 “我?当然是留在这里等你把芷轩和皖找回来啊。” “我是说,万一他们真的被恶人掳走了,一时半会儿找不回来的话,你怎么办?” “额……”景柔还真的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只好傻傻地望着芷岚。 “唉……想来你也没有可以去的地方……你还是暂时住在这儿吧。” “那还真是,谢谢你了!”景柔万分感激地冲到芷岚面前,把他的手背放在自己脸上蹭啊蹭的,就像流浪猫被人捡回家一样一个劲儿冲好心人示好。刚才还沉浸在痛失挚友的悲伤之中,一转眼就因为有人收留自己而高兴地屁颠屁颠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景柔真是个坚强的女人。 可芷岚却对这种坚强不太对付,想方设法摆脱景柔的魔爪却屡次未果,于是他不由对自己做出的过分人道的决定感到万分后悔…… Chapter73.纸难包火 宫里的人都知道,楚风暝是惹不得的。不单单只因为他是王主和皇太子身边的红人;也不只因为他是盛极司的司长,是宫里唯一一个不是朝臣的男官;更不只因为他年轻有为,屡次成功策划国宴级的盛大宴会。其实人们对于他的忌惮,大都来自他手下的那个组织——铜铃乡。 那是一群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以秘密为食,以打探消息为生。不论是谁,只要拥有铜铃乡最高令牌,他们便绝对服从,为其效力一生。而目前,那个至高无上的令牌持掌人恰巧是楚风暝。 关于楚风暝的身世,有好多好事者花重金雇请专人调查,但都被暗中阻止了。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个人知道楚风暝从哪里来,为何年纪轻轻就坐上了铜铃乡最高统治者的宝座。就连把楚风暝带进宫的燮九生都对楚风暝的事情不甚了解。 楚风暝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不要小看盛极司的人脉”,殊不知,那是铜铃乡的人脉才对。 在那个不甚愉快的夜晚,楚风暝原本是打算在那个用来和铜铃乡要员进行秘密联络的小屋里向下安排追查芷轩下落的任务,却不想遭到了静萱的伏击。好在任务终究还是安排下去了,而算下时日,也该有消息传回来了。 楚风暝正靠在静灵殿外围的廊柱上休息,他望着远处在小池塘上方盘旋的鸽子,一时来了闲情雅致,哼起了自己刚刚谱好的小曲儿。 兴是被优美的歌声所吸引,鸽群中的一只突然调转方向,朝着回廊这边飞来。楚风暝则像是理所应当一样伸出一只手,让那只浑身雪白、皮毛柔软的鸽子落在了自己的食指上。 那鸽子的脚上系着一张纸条。 楚风暝干净利落地解下它脚上的绳套,将那张因为被长期固定成卷筒型而难以展开的纸条捋平,仔细地阅读起上面的每一个字来。 读了一遍之后,楚风暝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样,用手指对着白纸黑字一个字一个字重新看过——可结果还是一样的。 这件事绝对不能让燮灵霄知道,绝对不能! “风暝,原来你跑到这儿来了,害我找的好苦。” 也许一个人越祈祷某件事不要发生,这件事发生的概率就越大。楚风暝正在想着怎么样才能避免风声传进燮灵霄的耳朵,可那个当事人就这么大摇大摆地出现在自己面前,让他连一点准备的时间都没有。 “我就是出来透透气,找我有事么?”楚风暝赶忙将那纸条揉成一团塞进了袖子里,停在他手上的鸽子也像是受了惊吓一样飞远了。他的背上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尽管心里忐忑不安,可面上还要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虽然楚风暝一直在人前伪装自己,但唯独在燮灵霄面前,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那个能耐保守住秘密。 “这两天一直住在母后的宫殿里,确实很闷,你倒也是,出来透气也不叫上我。” “我看灵染一直很黏你,不好意思打扰你们兄妹二人嘛~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找我有什么事?” “嗯……其实也没什么事,可能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吧。”燮灵霄随意地在楚风暝身旁的围栏上坐下,迎着冬季有些微弱的阳光,露出了一个温煦的微笑。 楚风暝觉得太阳的光芒好像更耀眼了一些。 虽然那天他忍不住抱了燮灵霄一会儿,可是自那之后,燮灵霄还像往常一样待他,令他禁不住怀疑那到底是做梦还是不可磨灭的现实。他只好也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和燮灵霄保持朋友关系。可是燮灵霄对他越亲切,他心底的渴望就越强烈。就好像甘霖降落得越多,决堤的可能就越大。楚风暝只能小心翼翼地将心里的堤坝一层又一层地增高加固,却还是不知道能坚持多久。 就好像现在这样,虽然没什么事,燮灵霄却还是想跟楚风暝呆在一起,他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楚风暝呆呆地望着燮灵霄那像是被玫瑰花琼浆泡出来的精致的侧脸,又陷入了无限遐想。 “对了,”燮灵霄抬起头,漫不经心地问道,“前几天让你打听芷轩的事儿……有结果了么?” “啊?”楚风暝紧张地颤了一下,为了隐藏心里的慌乱,他将脚边的一块儿小石子踢向了远处。 没有看燮灵霄的眼睛,他缓缓说道:“嗯……还没有。” “呵呵,铜铃乡也有办不成事的时候?” “谁都有办不成事的时候。”楚风暝从廊柱上移开,理了理自己身后蹭出的褶皱,可是有一处怎么弄也弄不平。 “哈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笨了?”燮灵霄笑着把楚风暝的身子转了过去,让他的后背对着自己,很自然地帮他将那个褶皱抚平。这一切发生地太顺理成章了,让楚风暝觉得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感觉,可他很快就把这种感觉埋在了心底,太可笑了,他想。 “好了么?” “嗯,好了。” 楚风暝转过身去,又看到燮灵霄那张灿烂如夏花的笑脸,不由觉得眼前这个男人狡猾得令人难以置信。 “我再缠着你不放,灵染就好埋怨我了。咱们回去吧。” “说的也是,大冬天的园子里也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燮灵霄看着楚风暝走在前面,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住了。他将手心展开,那里躺着一张已经被揉皱的纸条。眼尖如他怎么可能注意不到楚风暝的小慌张呢?于是趁着替他整理衣服的功夫,燮灵霄偷偷从楚风暝的袖子里顺走了这张他小心掩藏的纸条。 “灏州,琅莠山,坠崖,凶手身份不明。” 只有十三个字,却像十三支箭一样一齐刺进燮灵霄的心脏,一时间血肉模糊,千疮百孔。虽然纸条上并未说是何人坠崖,但此时此刻,燮灵霄只能想到一人。 “灵霄,你怎么还不跟上?”楚风暝走出十几米远才发现没有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于是转过身催促起来。 可是他只看到燮灵霄像是丢了魂一样站在最开始的那根廊柱旁边,手里拿着一张似曾相识的纸条。 楚风暝下意识地摸了摸袖管,可是那里什么也没有。 Chapter74.王后威严 灵染正在跟静姝学女红,突然见到自己的哥哥一脸气愤地从门口经过,身后还跟着满面愁容的楚风暝,于是赶紧放下了手中的针线,摇了摇正在专心致志地绣着一对鸳鸯的静姝的大腿。 “母后,刚刚走过去的不是灵霄哥哥么?” 静姝摸了摸灵染的头,带着她一起去了燮灵霄在静灵殿里的临时房间,却看到他正在收拾东西。 “芷轩的事情他已经都知道了,都怪我一时大意泄露了消息……对不起。”楚风暝见静姝亲自前来连忙单膝跪地行礼。静姝蹙着眉头将他扶起,示意他退到一边,自己则走上前拍了拍燮灵霄的肩膀。 “我儿这是要去哪儿?” 谁知燮灵霄竟毫不客气地甩开了静姝的手,一时间用力过猛差点将静姝推倒在地。可他心里只想着那十三个字,除非他亲眼印证,否则他绝不会相信芷轩坠崖的事实。 “为什么不告诉我芷轩坠崖了?母后,你是知道的吧?” “不,王后根本不知道,铜铃乡今天早上才传来消息,我也是刚刚才知道……”楚风暝焦急地替静姝辩解道。 “住嘴!你不是说铜铃乡那边没有消息么?你们说的话都信不得!我要自己去查明真相!”说着燮灵霄已经拎起了包裹,推开了挡在他前面的楚风暝和燮灵染,大步流星地来到了门口,“来人,给我备好赤虬,我要出宫。” 回音刚落,便听到两名士兵整齐而有力的脚步声传来。静姝一拍桌子,喝道:“谁也不许去!从今日起,皇太子不得踏出静灵殿一步,谁敢放他出去,斩首示众!” 门口的脚步声立刻归于沉寂,那两位士兵为难地看了燮灵霄一眼,尽管皇太子这头儿也已是怒火中烧,但王后的命令更是不得不从。他们战战兢兢地呆在原地,不敢有一丝违命之意。 “母后!”燮灵霄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炯炯有神的双目像是有烈火燃烧般逼视着静姝。 可静姝也没有丝毫的退却,坚定而又苦口婆心地说道:“你知不知道你们三人现在的处境多危险?任何一个人踏出静灵殿我都难保你们的安全。我知道你很担心芷轩,可是我也很担心你啊!总之我哪里也不会让你去的,你就给我乖乖地呆在这儿吧!” “大燮王朝能伤得了我的人有几个?母后,你放心,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儿臣去了。”说着又要往外冲。 “来人,拦住皇太子!”静姝一声令下,门口守卫的九名精兵便一跃而上,这边两个人钳住燮灵霄的胳膊,那边两个人抱住燮灵霄的大腿,剩下的几个将他们团团围住,张开了一张全方位的包围网。 然而燮灵霄仅仅是冷笑了一声,左臂一钩,右腿一撑,稍稍含胸,然后猛地用力一张,如同一只苍鹰在蓝蓝的天幕之下张开了雄壮的翅膀,抓着他四肢的四位士兵便纷纷应声倒地。围在外面的几个人互相递了下眼色,紧接着一起扑了上去。可燮灵霄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一只手抓住其中一人的肩膀,向旁边一扫,便卡在另一人的腰上,两个人一起飞了出去。随后燮灵霄又飞起一脚,正踢在又一人的左腹上,那人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绊在先前倒下的一位士兵的腿上,也倒了下去。还剩两人,燮灵霄纵身一跃,掠至其中一人头顶,照着后脑勺就是一脚,那人直接一个狗吃屎摔在地上。最后一个士兵吓得连矛都拿不稳了,胡乱地挥了一气,却被燮灵霄一把抓住。“咔嚓”一声矛头便被折断,燮灵霄将那断矛向地上一扔,扬手就是一劈。那士兵原本已经做好了被劈昏过去的准备,谁知在那一记手刀挥至颈间的刹那,从屋子里传来了一阵急促的琵琶声。燮灵霄的动作当即被封住,那一掌悬在空中,再多一寸也动不了了。 静姝一边弹奏一边厉声说道:“还不快把皇太子关起来!” 说话间又有两名士兵从地上爬了起来,三个人一起把燮灵霄抬回房间,在外面上好了锁,静姝这才停下手来。她像是在放瓷器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柳色放在一旁的檀香木桌上,然后从胸前的扣子上解下一条丝帕,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放我出去!”屋子里传来了燮灵霄的喊叫声,和刺耳的砸门的声音。 静姝在灵染的搀扶下走到门口,似是不忍心但还是很有威严地说道:“你抗拒不了我的琵琶音自然也抗拒不了其他凤鸾使者的法术,更何况这次盯上你们的是比我还要位高权重的第三元凤,你叫我怎么眼睁睁看着你出去冒险?芷轩的事情风暝会让铜铃乡的人查清楚,你老老实实地待在这儿,哪儿也不许去!” 说罢静姝带着楚风暝和燮灵染离开了燮灵霄的房间。楚风暝回头看了看在燮灵霄的猛击之下摇摇欲坠的房门,心里纠结了一阵,最终还是跟着离开了。 回到正殿里,看着尚未绣完的鸳鸯图,静姝的兴致已经消失殆尽,她疲惫地推开桌上的针线和布撑,一边按揉着太阳穴一边坐进了椅子里。 “对不起,都是因为我……” “不要说了,关都关起来了,还提那些做什么?”静姝看了楚风暝一眼,那张完美无瑕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内疚,就连她看了也不禁要心疼一番。楚风暝还不知道芷轩的死其实是燮九生一手造成的,静姝本来想把这件事当成一个秘密,一个只有她和九生还有紫流飞知道的秘密。但是看到楚风暝自责的样子,静姝脑子一热,突然改变了想法。 “灵染,你先出去一会儿。”静姝在灵染的腰上拍了两下,声音虽然有些沙哑,但仍旧充满了慈母的味道。灵染乖乖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到庭院里散步去了。 然后静姝让楚风暝关上了正殿的大门,神情突然严肃了起来。 “我先前一直没有告诉你,其实……九生这次外出就是去取芷轩的性命的。”她很平静但是又很认真地说道。 “您说……什么?”楚风暝生怕自己听错,赶紧又问了一遍,可得到的结果还是一样的。 “我说芷轩是九生杀的,这一次。” 是啊,芷轩已经被杀了两次了。 “可是为什么?因为芷轩是灵霄的竞争对手?” “应该不是……” “什么叫‘应该’?” “不是九生故意要杀芷轩的,这是他从别人那里接到的一个任务。那个人说如果不杀了芷轩,就要我们的儿子去死,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当今世上,能够指使得了燮九生的人只有一个,楚风暝很快便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紫流飞阴险的笑容,仅仅只是一想,全身的汗毛都要竖立起来。 “可是,这件事就这么让我知道了可以么?” “孩子……”静姝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楚风暝身边握住了他的手,“为了保护你们我已经和那个男人站在了对立的两面,接受惩罚也是早晚的事情。我想至少要让你们明白事情的真相。这话我不忍心跟灵霄说,我怕他会恨九生,可是就这么瞒着他我也于心不忍。你要怪我不负责任就这么把这个两难的抉择推给了你我也无话可说,但是究竟是要反抗还是要接受你们都必须做出决断。如果到时你们都能冷静地面对残酷的事实,并且决心向命运挑战的话……我不会再像今天这样,拦住灵霄,拦住你们。” “静姝大人……您还真是丢给在下一个不小的烂摊子啊。”楚风暝苦笑了两声,他澄澈的眸子清楚地看进静姝坚定的眼里,不带有一丝责怪的意味。 Chapter75.帮手归来 燮灵霄被关禁闭的第二天,池渊和静深回来了。 “这不是池将军么!怎么才离宫几日就又回来了?” “在下听说池将军去汴州任职了?最近可好?” “你胡说什么,才刚刚过了一旬,哪里够得上在汴州和国都之间往返啊。池将军怎么会去那个破地方任职,你说是不是?” “对对对,池将军你可得好好跟皇太子进谏一番,否则大好的人才就可惜了。” 一进宫便有一群大臣将池渊前前后后为了个水泄不通。也不知道他们是想向池渊示好,还是想嘲笑愚弄他一番,总之不用上朝,他们有大把的闲暇时间可以浪费,该来的不该来的,有兴趣的没兴趣的都来凑热闹来了。 兴许是哪个大臣一不小心激动了,想探前一步多说两句,结果一脚踩在了静深的脚背上。静深眉头一皱,不禁叫出声来,一个趔趄扑在了池渊背上。池渊敏捷地转过身来扶住了静深,原本就心烦意乱这下更是来了脾气,一抬眼,杀气腾腾的目光跟机关枪一样将周围一张张老脸扫射了一圈,吓得那群朝臣纷纷后退。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池将军一路奔波,现在定然需要休息,老臣告退”,紧接着其余所有的人都跟着一溜烟跑掉了。 池渊叹了口气,低头看看怀里的佳人,轻声问道:“你没事吧?” 静深点了点头,从池渊的双臂间直起身来,想要试着走两步,可是一挪脚才发现每走一步都会传来皮肤即将被撕裂的疼痛。 池渊皱了皱眉,二话没说把静深打横抱起,先向御疗司跑去了。 石殒正在一团白色的烟尘之中调配各种药粉,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才用手边的布巾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循声望去。他那双像是蒙了一层时而稀疏时而厚重的雾霭的眼睛里只映出了两道朦胧的身影,却已经知道来者何人。于是石殒停下手中的活计,迎向池渊和静深。 “小子,剑修好了?这么快就回来了。” 石殒走进了才看清静深是被池渊抱进来的,料想定是受了什么伤,于是又道:“这又是怎么了?” “被人踩了一脚,走不了路了,还请您给看看。”池渊说着将静深搁在了一扎小凳上,替她脱掉了被踩伤的那只脚上的鞋子。 石殒俯下身来捧着静深的玉足望了望,那双雾蒙蒙的眼睛里好像下雨了一般流淌出些许水样的光亮,如同是被冲刷了一遍之后,一切都澄澈起来。石殒歪着头想了一会儿,随即淡淡道:“表皮有些破损,出了点血,筋骨倒是没什么大问题,敷点药就好了。哪个不长眼的踩了静深姑娘?亏他下得去这个脚。” “人家也不是故意的,都是刚才人太多了。”静深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替犯人开脱道。虽然跟着池渊经历了好多大风大浪,可是她沉着冷静的性子还是一点也没变。反倒是越接触危险便越云淡风轻,就算天塌下来她可能也不为所动。所以不了解她的人便越来越疏离,一旦读懂了她这个人,便会被她身上这种处变不惊的态度吸引,也许就这样越陷越深了。 “你们这是刚回来吧?”石殒带着赞赏的笑意看了静深一眼,然后趁着抓药的功夫岔开了话题。 “是啊。”池渊也找了个凳子坐下,随意地答道。 “那么你们是不知道皇太子的事咯?” “他怎么了?是不是那个女人又惹出了什么事端?”池渊的身子向前倾了一下,一反方才的漫不经心,语气中多了些急促和紧张。 “不是啦,她是被王后娘娘关起来了,虽然具体什么原因我也不清楚,但是我听说是为了防止他遭遇不测,一步也不让踏出静灵殿。” “静灵殿?”池渊迷迷糊糊地重复了一句,他在宫里呆的时间不长,只知道燮灵霄的宫殿叫御麟殿,却不知静灵殿是个什么地方。 石殒背对着这个反应迟钝的小子叹了口气,解释道:“就是王后住的地方啦,几天前她把皇太子、灵染公主还有那个姓楚的小子都叫到静灵殿去了,之后他们三个就一直住在那儿。我看果然还是在提防着些什么,那两个不省心的伤都还没好利索呢,净会添乱。” 石殒一想起这群活蹦乱跳一不小心就跳到沟里满身是伤的年轻人就愁得甲乙丙丁肝儿一块儿疼。(众:有丙肝和丁肝么……再说那是病的名称吧……) 池渊和静深交换了一下眼色,想来他们离开的这几天里宫里一定是发生了好些事情。于是趁着石殒给静深上药的功夫,池渊又挑重点的多问了几句。石殒见对方感兴趣,忍不住把自己知道的——不管是亲眼所见还是蜚短流长——都告诉给他们了。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了。 静深稍稍活动了一下脚腕,发现受伤的地方已经没有那么痛了。站起身来,走了两步,好像不用人搀扶着也没什么问题了。于是两个人跟石殒打过招呼,转而向静灵殿赶去了。有些事,必须问过当事人才能清楚。 可谁知到了静灵殿门口,却见到燮御庭军中三十名精兵在正殿、侧殿、偏殿三处设下严防,每处十人一字排开。龙煌城固然是金紫之地,但是像眼前这般重兵把守却实在不多见。尤其是那一身黑底金纹的软甲、佩剑——燮御庭军中竟有三十人亲自镇守! 池渊倒吸了一口凉气,越发觉得事情远比想象中的要严重。自己一时冲动和燮灵霄结下的盟约原本是短期合作,没想到拖至时至今日已不是说断就能断的了。更何况池渊手中虽握有兵权,跟燮御庭军一比也只是班门弄斧。眼下,只能把燮灵霄的危机当成是自己的危机,共度难关,才能取得他的信任…… 正想着,却听远处台阶上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风暝哥哥,灵霄哥哥,池将军回来了。” 池渊抬头望去,发现燮灵染正站在侧殿的门口向殿内招手。不多时,楚风暝便穿着一件墨绿色的锦衣从屋内踱了出来。虽然还是一如既往的华丽,但是他却连头发也没梳一下,如瀑青丝就那么随意地迎风飞扬,如同水草在流水的轻抚下微微招摇。整齐的穿戴和凌乱的发型形成的强烈的反差,池渊有点发愣,带着满心的疑问走了过去。 而楚风暝看到池渊回来,却难得地没有算计些什么,只是想到自己这边的阵营又多了个帮手——虽然是个虎视眈眈的帮手,但大敌当前,多一个朋友就少一个敌人。 “皇太子呢?”池渊狐疑地看了看燮灵染和楚风暝,问道。 楚风暝指了指殿内不起眼的角落里一扇被三条铁链、六道铁索锁住的破烂不堪的房门,尽管他什么也没说,可池渊也理解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王后为什么要把他关起来,你们谁能替我解释一下?” Chapter76.落入虎口 紫流飞的府邸——大燮王朝当朝宰相的府邸——的地下有一条秘密的通道。这条通道完全独立于紫流飞在皇宫里所设下的复杂的暗道网,是通向一处只有紫流飞才知道的地下建筑的,而准确点说,那里是一间牢房。 此刻,紫流飞正端着一把烛台走在这条特殊而又阴暗的地道里。其实他已经可以闭着眼睛从宰相府走到那间牢房了,可是这一回他不像以前那样是一个人孤身前往——这一回,他身后还有两个人。 雒燚背着还在沉睡之中的皖,一边小心地提防着不让暗道顶撞到皖的头,一边还注意着脚下有些潮湿且略微凹凸不平的地面。他看着走在前面的紫流飞平稳而悠闲的背影,就好像望向了一潭平静却深不见底的湖水,那种触碰到黑暗的感觉让他觉得脊背发凉。 雒燚是在夜里回到宰相府的,他租了一辆马车,一路上换了六匹马才赶在七日大限之内赶回龙煌城。他永远也忘不了紫流飞见到躺在马车里熟睡得像个婴儿的皖时那种难以言喻的表情。饥渴、贪婪、狂喜、惊讶、满足、期待……好像他脸上的每一寸肌肤都在诉说着不同的感触,紫流飞盯着皖看了好久,在那期间雒燚一直守在旁边,每多待一刻,都觉得自己的精力被吸走了几分。一种说不上是无力还是恐惧的感觉一直萦绕在雒燚紧张过度的神经周围。 等到紫流飞看够了,便直接带着他们二人下到了这不见天日的地道里。雒燚第一次来这里,他们明明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可是四周一直静悄悄的,黑漆漆的,除了前前后后两种脚步声和紫流飞手里拿着的蜡烛发出的微光之外,再也没有一丝声响,再也没有一丝光亮。 这时,紫流飞突然停下了。他们面前出现了一道矮小的木门,紫流飞熟练地向旁边的墙壁上按去,被他点中的那一小块儿石头便向里陷去,紧接着木门便自动地提收上去了。就好像是每天都练习不下数十遍,启动机关的位置早就谙熟于心,连丈量都不需要了。 穿过这个木门,眼前立刻豁然开朗。目之所及之处,一块儿长宽足有一亩,高则四五丈的空间赫然呈现,很难想象在地下会有这么大一片天地。空地的中间偏右处一道直通洞顶的栅栏将整片空地划成了一大一小两块儿阵地。 面积小一些的阵地里有一个角落堆满了稻草,草堆旁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床棉被和一块儿枕头,虽然已经落了灰,但能想象出原来定是干净的白色。 而雒燚等人正站在面积稍大一些的阵地里,这里有两张足够大的木桌,四张长椅。每张桌子上都放有一架烛台,一盏茶壶,还有一个不太完整的青瓷碗。旁边靠墙处有一个木架子,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奇怪的铁器,也有些木制品。要说是武器,那样子有些过分狰狞了点,不像是能随身携带的东西。雒燚定定地望着那个有点儿骇人的架子,喉结不自然地动了动。他想到了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词语——刑具。 雒燚回头仔细看了看高高的木栅,发现中间确实有个不太起眼的小门,上面还挂着把锁头。没错,这里是个牢房! “师父……” 雒燚想说些什么,可是紫流飞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直接抢过话头说道:“雒燚,你还不快把皖放下?放到那张桌子上去吧。” “是。”雒燚战战兢兢地按照紫流飞的吩咐把皖放到了靠近入口的那张桌子上,抿了抿嘴,再三犹豫之下又张口问道:“师父,这里是不是……” “嗯,是个牢房。”紫流飞一脸不耐烦地推开雒燚,好想再多问一句他就要把雒燚从这里赶出去一样。他看着躺在桌子上的皖,又露出了那种混杂了多种矛盾情感的表情。如果这时皖醒过来,他一定会以为他曾经的师父想要把他吃掉。 紫流飞把头放在皖的胸口,仔细聆听着他心脏的每一次跳动,过了一会儿突然直起身来,像是要发怒可是又没发怒,冷冷地质问道:“皖觉醒了么?” 雒燚的身子颤了一下,“觉醒了……可是又停止了。” “停止了?” “是……芷轩临死之前借用王主大人的九龙祭天抵消了皖觉醒的力量,所以觉醒就停了。” 在听到“九龙祭天”四个字的时候,紫流飞的眉毛动了一下。再怎么说燮九生也是被选出来的帝王星,他的实力有多强紫流飞不是不知道。当今大燮王朝,能够逼燮九生使出九龙祭天的人,除了他紫流飞应当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区区一个半死不活的芷轩怎么可能把燮九生逼到这个地步? 紫流飞还记得自己夜观星象的时候,确实看到属于芷轩的那颗帝王星黯淡了下去。这一次没有第二个灵魂误打误撞冲进来,那颗星星暗下去就是暗下去,到现在也没有亮起来。他本以为只要雒燚把皖带回来,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实施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让这个已经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国家,这个王朝,腐朽到根儿里去。可是,他明明自称是神的使者,却好像没有得到神的眷顾。费尽周折带回皖,却只是个还没有觉醒的普通少年。一个没有力量的人,紫流飞是不需要的。 “唉……本来还想用和平一点的方式让他觉醒的,毕竟是看着他长大的……”紫流飞遗憾地摸了摸皖的脸颊,与其说他是在说给雒燚听,不如说他是在自言自语。 雒燚听出紫流飞话中有话,心底很快浮起一个不祥的预感。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做什么,就见到紫流飞从袖子里掏出一把匕首,狠狠地、毫不犹豫地刺向了皖的心脏! “别!”雒燚拼尽全力冲上去想要夺下紫流飞的匕首,但是他离得太远了,再加上他根本没想到紫流飞会下此狠手,所以等到他跑到跟前的时候,只看到皖的胸口血淋淋的一片。血液顺着衣服的侧襟一直流淌,最后一滴一滴掉在散发着潮气的泥地上,浸入了泥土中。 雒燚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可紫流飞却没有一丝心痛,更没有一丝后悔,就那样心满意足地看着皖的一袭白衣被血液染红。那妖艳的颜色像是盛开在皖胸口的巨大芍药,每一朵花瓣都散发着危险的腥甜。可是皖却像是人偶一般,没有任何反应,恬静得不带有一丝人间的气息。 可这是人命!人命!而且是皖的,是他最喜欢的人的生命! 雒燚的心底撕心裂肺地呼喊着,但是幻化到声音上,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像一头穷凶极恶的野狼一般逼视着紫流飞,一个字也不说。他第一次用这种包藏着杀意的眼神仇视他的师父,这是他第一次反抗,哪怕再微不足道,再苍白无力,也是他为了皖所做的。 紫流飞当然知道雒燚心里在想什么,他竟然一点也没有生气,反倒是一直紧绷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抒怀的微笑,“这么一点小伤,皖是不会死的。雒燚,你看好了,皖身体里的力量究竟是什么。” 说罢一用劲儿又将那把匕首从皖的胸口拔了出来,瞬间,更多的血液从皖胸前的血洞里喷涌出来。雒燚见过人受伤,更见过伤口淌血,但他从没见过血液以这样惊人的方式从伤口里源源不断地喷薄而出,就像喷泉一样,更何况还是从皖的胸口里。于是他一时间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像是要吐出来一般。 可是突然间,血量变少了,刚才还是波涛汹涌,此刻竟已变成了涓涓细流。而更神奇的是,皖胸前的伤口也像是正在缩小,逐渐……恢复如初! 前前后后只花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而整个过程中皖紧紧是蹙了蹙眉,甚至没有清醒过来! “皖究竟是……究竟是什么人……”雒燚一下子跪倒在桌边,惶惶地呢喃道。 “皖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就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怪物,而且是被他的生父亲手变成的。”紫流飞的嘴角抹过一丝邪恶而又饶有兴味的微笑。他看着皖胸口那片新长出来的光洁的肌肤,眼中黑亮的异彩越发得耀眼起来。 之后,紫流飞将皖的血收集起来,然后把他关到了木栅的另一边,才离开了那个宽敞却阴暗的牢房。雒燚有些不舍地望了望躺在冰冷草垛上的皖,想象着他独自一人在阴暗而又潮湿的地牢里瑟瑟发抖的样子,怨恨地咬紧了嘴唇,直咬到双唇没有一丝血色。 他恨自己没有能力保护皖,恨自己没有勇气彻底摆脱紫流飞的控制。可他也只能怨恨一下而已。 “吱呀”一声,地牢的门重重地合上,与此同时,有什么东西好像也跟着一同将门扉紧紧关闭了…… Chapter77.浮生几何 久违的阳光,在刺入眼睑的瞬间开出炫目的繁花,细碎如金鳞般的光华在眼前迷蒙出一片如梦似幻的浮世。萧毓晨缓缓地睁开眼睛,看到简陋却整洁的茅草棚,雕花木窗,窗外蓝天依旧,白云悠悠。 萧毓晨试着从床上坐起,可是刚一用劲就感到浑身的骨头都要断了似的,麻酥酥的疼痛在大脑皮层激起剧烈的电流。 低下头,只见自己全身缠满了绷带,有些地方还透着些红色,俨然一副重伤患者的架势。可是脑海中却不存在自己受如此重伤的记忆,后脑隐隐传来一丝疼痛,莫不是失忆了? 萧毓晨摇了摇头,断定这样狗血的事情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环顾四周,却还是陌生的景象。全身上下都好像被灌上了石膏,硬硬的,乏乏的,不知要睡多久才会像这样连休息都会感到疲惫。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翻滚着,咆哮着,奔腾着,喘息着,呼之欲出。 对了,在这之前,他见到了芷轩! “你醒了?”就在萧毓晨好不容易对接上先前的意识时,一个健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位雪髯银鬓的耄耋老人正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盆正在冒热气的开水,盆上还挂着条布巾。 “是……请问……”要问的问题太多,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萧毓晨犹豫再三,挑了一个答案最显而易见的问题,“是您救了我么?” “可以这么说,你从山崖上掉了下来,昏睡了九天九夜。” 什么?!从山崖上掉下来?!还能活?! 萧毓晨看着老人平静的表情,自己却已经惊讶得快要把下巴掉在地上了。不过想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当初芷岚和沐筝双双坠崖之时,不也用皖的阴阳术化险为夷了么?对了,皖…… 先前的变故发生得太突然,导致萧毓晨自顾不暇,更不用说考虑皖和芷岚等人的状况。现在他失踪了九天九夜,不知道将军府里的一干人等会急成什么样子……等等,芷轩临别前曾经说过,皖已经落入敌人的手中! 想到这里,萧毓晨的心绪立刻乱了起来,他哪里有时间在这里休息!虽然是硬被塞来的使命,可那终归还是他的使命。他要找到芷轩所说的那位高人,跟他学习武功,只有变得足够强大才能把皖救回来! 话说,芷轩明明说他一睁眼就应该能看到那位高人的…… 可是他睁开眼只看到了一个老头儿啊…… 难道说…… 萧毓晨从头到脚将那位老人仔细地打量了一遍,可是这位骨瘦嶙峋的老人家真的就是传说中的高人吗? 萧毓晨这一阵复杂的心理变化看在别人眼里就是极富戏剧性的大变脸和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再加上动作过大牵扯到伤口又冷不丁露出龇牙咧嘴的狰狞面相。老人虽然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但萧毓晨心里在想什么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随手将热水盆放在一边,老人走到萧毓晨身旁,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 “在下萧毓晨。” “萧毓晨……”老人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紧接着礼尚往来一般报上了自己的姓名,“老朽姓墨名子喻,幸会幸会。” “墨子喻……”萧毓晨装模作样地跟着复述了一遍,别说,这名字还真挺耳熟。墨子喻……墨子喻……墨子喻?! “你……你……你不是死了么?!”萧毓晨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指着老人的鼻子大惊失色地喊道。这一跳不要紧,竟是一头撞在了茅草棚的棚顶,一阵沙尘扑簌而下,萧毓晨捂着头上的大包又坐了回去。这一顿折腾身上的伤也开始跟着乱,肌肉像被撕扯一般疼痛难忍,萧毓晨一时大汗淋漓。 “哈哈哈,年轻人,稍安勿躁。老朽确实在二十多年前就应该死了的。” 一听这话,萧毓晨也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将被踹到脚底的被子重新拉了回来,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好像这样做就可以驱邪一样。但是老人家的下一句话,却让他大脑一片空白连驱邪的意识都没有了。 “不过在上面那群人看来,你现在也已经死了啊,年轻人。”墨子喻捋了捋自己的长胡须,笑得很和蔼。 “上……上面那群人……我死了……难道这里是地府吗?!难道不光是芷轩,就连我也留在地府里了吗?!”萧毓晨抱着自己的脑袋,抓狂地喊道。 “师父,他脑子摔坏了吧?” 这时,门外又伸进来一个脑袋,脸上挂着如向日葵般明媚灿烂的笑容,如果不是听见了那句恶毒的台词,萧毓晨一定会以为自己遇见了一位人畜无害的草食系大哥哥。然而事实是,这家伙是个腹黑毒舌男…… “秋旻,别瞎说,还不快进来。”然而墨子喻却像是没有听见一样,露出一副慈祥的面容招呼门口唤作秋旻的男子进屋。 萧毓晨看着眼前和谐无比的画面,感觉这个世界真的扭曲了…… “你可算是醒过来了,我刚才可是说真的哦,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脑子很容易摔坏哦~”说着,还在萧毓晨的额头上弹了一下,就好像是现代人修理冒雪花的电视机时会在机顶盖上敲一下一样。 萧毓晨生气地摸了摸泛红的额头,嚷道:“没摔坏也被你弹坏了吧!你是谁啊?” “我叫叶秋旻,是师父的徒弟,不出差错就是你的师兄啦,要好好相处哦~”叶秋旻伸出一只手,脸上依旧挂着微笑,一副友好的样子。萧毓晨半信半疑地和他握了握手,却感到虎口突然被用力掐了一下,惊讶地抬眼望去,叶秋旻的表情却没有丝毫改变。 “你!” “师弟,你手劲儿可真小啊,这样可学不会天地诀呢。是吧,师父?” “秋旻,不要玩了,他身上还有伤,经不起你这番捉弄。他要接受的训练还很多,现在说天地诀还太早了。”转而又向萧毓晨说道,“总之这两天你还是得多休息,等伤好的差不多了再开始修炼。” “等一下!您还没有作出任何说明。关于您为什么会在这里,还有我为什么已经死了……啊,什么乱七八糟的,总之请您解释一下。”萧毓晨的脑浆早就混作一团,他从芷轩那里知道的事情少得可怜,眼前这一老一少看起来又都不是很好相处,一条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路正在他面前铺开……(众:用不用这么悲惨啊……) 于是墨子喻叹了口气,开始冗长的解释说明工作。 二十年前,墨子喻成为新一届的帝王星,原本应该在静落的引导下,前往凤鸾殿接受仪式。然而,在两个人会面的当晚,却有大批凤鸾殿的灵士袭击了将军府。而率领众多灵士前来夜袭的,正是墨子喻二十年来最大的敌人,也是萧毓晨等人目前最大的敌人——凤鸾尊者紫流飞。 紫流飞当时刚刚得到一件神器,叫作琉璃白玉,传说只要将这块玉融进体内,便能得到不老不死之身。紫流飞虽然已经活了几百年,但修炼终归有极限,法力无边如他也是气数将近。因此琉璃白玉便成了他不可或缺的力量。然而,怎样才能将琉璃白玉和人体融合,紫流飞并未找到合适的办法。为了让自己使用琉璃白玉时万无一失,他需要找到合适的人选进行实验,确定不会危及自身性命之后才能于己所用。而墨子喻便是他找来的第一个实验品。 那一晚,将军府上上下下奋力抵抗,仅墨子喻一人便打败了二十几名灵士,占据当晚攻击将军府的灵士人数的一半以上。可是当将军府里的全部战斗力都精疲力尽的时候,紫流飞却毫发无损。看着满院的尸体和零星几个还在硬撑的汉子,紫流飞只是勾了勾手指,便只剩下墨子喻一个人半跪在地上,还保持着活人应有的体温。出了出来应战的男人们,紫流飞连老弱妇孺都没有放过。墨子喻的娘,墨子喻的妻,墨子喻刚满百天的孩子……全都倒在了血泊里! 就在紫流飞想要把琉璃白玉装进墨子喻身体的瞬间,墨子喻拼尽了最后的力气,一掌将那神器敲成粉末,硬灌进了已经没有呼吸了的婴儿的嘴里!然后,他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带着孩子跑上了琅莠山。 孩子的身体越来越热,最终全身都放射出一道道白色的光芒,肉嘟嘟的小脸恢复了红润,呼吸也渐渐变得平和,被白色光辉笼罩的小婴儿如同一块儿巨大的无瑕美玉,绽放着庚和的微芒,如精灵现世。 孩子,活过来了。 可随后追至的紫流飞却夺走了孩子,又命一同前来的燮九生将墨子喻推下了悬崖! 可是墨子喻没有死,他挂在了从峭壁上伸出的一棵树枝上,虽然只剩半条命,却残喘了二十年,至今。 静静地听墨子喻说完这一切,萧毓晨只觉得心脏里好像注进了好多浑浊的污水,淤积在胸口令人窒息。他很难想象一个人经历了这样残忍的杀戮却还顽强地生活二十年究竟是什么滋味。可他看着眼前这位仙风道骨的老人,却明白什么叫信念,什么叫坚守。一个人流着血与泪,却还迎着风奔跑,这才叫英雄! “可是,我听闻您当年只有二十几岁,为何短短二十年间您已须发尽白?” “呵呵,那紫流飞在我坠崖之前活生生从我这里剥离了半个魂魄,凡人的肉体,只剩半个魂魄,你猜是什么样子?”墨子喻挑了挑眉,那张平和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愤郁。 萧毓晨想到了供奉在芷岚府邸祠堂中的那盒封印有墨子喻灵魂的骨灰,原来骨灰是假灵魂是真!一瞬间,墨子喻本就高大的身影又扩大了不知几倍。萧毓晨凝望着这个失去了所有却不放弃一切的老人,咬了咬牙,他知道自己遇见了对的人,接下来,只需要做良心所安的对的事即可。 Chapter78.世外桃源 又休养了两天,萧毓晨已经可以下床行走了。他将茅草棚的外围走了个遍,如幕般的绿草地,四周高耸入云的古木,荡涤着润泽波光的宁静湖泊……沿着门前的湖岸走上一圈,萧毓晨想起了一本在现代十分畅销的小说——《瓦尔登湖》。却没想到那只在书中出现过的恬淡生活真的在彼世的某个角落存在着。 可是这番光景,他先前在琅莠山下转悠了近两个时辰也没见过于此相似的。这样广阔的一番天地,究竟隐藏在了何处,才会使墨子喻藏身于此整整二十年都无人知晓? 萧毓晨向树林深处走去,树叶散发的草木香扑鼻而来,吸引着萧毓晨穷断山林。可现在明明是数九寒冬,这里为何花繁草盛?这个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地方越发透出一股神秘的气息,萧毓晨拨开高至腰际的灌木,笔直地向丛林深处迈进。耳边不时传来鸟儿们的高声啼啭,每一次音调的变化都好似能在眼前点染出一片鲜艳的颜色来。萧毓晨已经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生机勃勃的自然景象了,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野性正在逐渐苏醒。还在现代的时候,他便烦透了那个束缚了自己生命的鸟笼。他热爱极限运动,喜欢求生训练,他想要释放本性,想要融入自然。而现在,如此壮阔的图景就这样毫无保留地在他眼前展开,他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每一个细胞都在奋力呼吸。 叶秋旻原本陪着墨子喻在湖边洗衣服,可是看到萧毓晨跑进了林子,那份想要使坏的冲动又冒了出来。他隐藏了气息悄悄地跟在萧毓晨身后也进了林子。而墨子喻看着这一切只是笑了笑,并没有阻止。 明明有小路却不走,非要从灌木丛里穿过去,看来他的脑子本来就不好使。 叶秋旻转了转眼珠,很快便心生一计。 萧毓晨走着走着,突然感到小腿上传来一阵刺痛,于是赶紧从灌木丛中跳了出来。然而还没有看清腿上的状况,便见到一只小蛇跟着一起从灌木中飞了出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遁入草丛中逃走了。再看腿上,两道清晰的牙印周围还泛着浅浅的血色,显然是刚才那只小家伙干的好事。 不多时,小腿附近便传来一阵麻痹之感,紧接着好像失去知觉一般,不管萧毓晨是挤是戳都没有反应。 “那蛇该不是有毒吧……”萧毓晨用手按着略微有些肿起的伤口,黑线无比地自言自语道。 “呦,萧毓晨,你怎么跑到林子里来了?这里有很多野兽毒蛇,很危险哦~” 萧毓晨寻声望去,发现那只笑面虎叶秋旻正坐在他正上方的一根粗壮的树枝上,眯缝着眼睛望着他。方才那只小蛇八成也是他放的,这家伙怎么总是跟自己过不去! “哼。”萧毓晨没好气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理也没理叶秋旻便拖着腿向树林更深处走去。 叶秋旻没想到萧毓晨会无视腿上的伤,虽然他只是捉了一条没有毒的小蛇,在它的牙齿上涂了些具有镇静作用的缬草的汁液,但对于没有多少医学知识的萧毓晨来说,应当感觉和中毒无异。 “这家伙……这林子里可真的有很多野兽的。”叶秋旻没趣地从树枝上跳下来,追了上去。 萧毓晨又在林子里摸索了一刻钟,虽然再没有受什么伤,但是小腿越来越使不上力气,他只好找了一棵大树,靠在树干上休息。 环顾四周,叶秋旻好像没有跟过来的样子。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投射下点点斑驳的树影,好像金桂花的花瓣随意飘落,落在萧毓晨的脸上、身上,暖洋洋的,让他有些昏昏欲睡。 眼皮已经合上了一般,却忽然看见眼前茂密浓烈的绿色被一团黑影拉扯得花容失色。萧毓晨一个翻身滚到树后,定睛一看,竟发现一头身高八尺的黑熊正张牙舞爪地向自己扑来。也不知他做了什么错事惹上这头黑熊,可是眼下他既没带阴阳血骨,还瘸了一条腿,反抗不成连逃跑也办不到。眼看着大黑熊就要将自己生吞活剥,萧毓晨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 又是一阵咆哮,连树叶都被纷纷震落,萧萧落木之中,两只巨大的熊掌死死地钳住树干,竟是将这棵三人合抱的大树连根拔起! 这回萧毓晨连藏身的地方都没有了,整个人完全暴露在了黑熊的视野之中。萧毓晨下意识地将双臂交叉,护在额前,然而等了好久,那两只熊掌却迟迟没有落下。 睁开眼睛,却是叶秋旻逆着光的身影占据了瞳孔中央。只见他仅仅伸出一只手便抓住了黑熊的一只胳膊,另一只手掌携风起扬,疾速劈至,一掌落在黑熊胸口,黑熊应声倒地,其狠其准比之重锤有过之而无不及。 见那黑熊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挣扎一番好不容易才站起来,叶秋旻并未上前再补一掌,只是用犀利的目光利剑般一直削磨着黑熊全身。随即那黑熊哀嚎了一声,笨拙地跑回了来时的方向。 虽然早就料想到墨子喻的徒弟不会是等闲之辈,但是亲眼见到叶秋旻单凭一掌便将那大黑熊吓退,萧毓晨心里还是受了不小的震撼。登时便忘了此人先前是多么邪恶,一股崇敬之情油然而生。 “谢谢。”萧毓晨愣愣地说道。 “不客气,做师兄的当然要保护好弱小的师弟啦,举手之劳而已。”叶秋旻摆了摆手,转过身眯着眼睛看着萧毓晨笑道。他故意加重了“弱小”两个字的读音,这让他的笑容看起来更欠扁了。 于是萧毓晨很后悔自己竟然对这种无耻之徒产生崇敬之心。 “话说你刚才那招也是天地诀的招式吗?我还以为天地诀都是剑招呢。”克制住上前扇叶秋旻两个耳光的冲动,萧毓晨试图岔开话题。 “不是哦,那是轩辕掌。”叶秋旻拍拍手,虽然手上什么也没有,却还是像要拂去什么似的,然后他眯缝着的眼睛第一次睁大了些,浅黑色的眸子好像加深了颜色般深陷下去,“不是什么人都能学会天地诀的。” 虽然叶秋旻脸上的敌意仅仅维持了一瞬,可萧毓晨还是读懂了他话里潜藏的冷淡,仿佛是在说“你就不一定能学会”。 可是下一秒,叶秋旻又是那样貌似纯良地笑起来了。萧毓晨看着那张像是画出来一般的笑脸,不知为何觉得后背发凉。 “知道刚才那只熊为什么攻击你么?” “不知道。” “就知道你不知道。” 知道你还问!…… “跟我来。” 叶秋旻带着萧毓晨又向前走了一段,路的尽头一座山洞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里连通着外界,那些野兽多半聚集在这里,以防有外人侵入这里,破坏他们生存的环境。”叶秋旻说这话时就像个动物保护协会的学者一样,殊不知他和墨子喻对于这片天地来说也是那所谓外人。 叶秋旻告诉萧毓晨,这片树林是在琅莠山内部自然形成的,不知是因为遭遇天象变化,还是这座山岳原本就是在特殊的地形上堆积而成的,其中一部分竟然形成了一片露天的平地,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外面的植物的种子被鸟儿带来或随风飘至这里,竟长成了一座茂密的森林。想要从这里出去,除非长出翅膀从顶部的缺口飞出去,否则只能通过眼前的山洞走到外面的世界。而如今这唯一的通路也布满了机关,除了墨子喻和叶秋旻谁也不能将其开启。而且就算从外面登上了琅莠山的半山腰,来到了这片森林的上方,也只能从缺口处看到一片浓密的绿色,根本无法看清绿色之下隐藏的光景。 所以二十年来才一直没有人到达这里,发现这片世外桃源。 “我看你还是快点跟师父学点防身术比较好,否则没等学成天地诀,先被这里的猛兽吃掉了可就不好了。”叶秋旻在一旁说起了风凉话。 “只要你不捉些蛇啊毒蝎子什么的来攻击我,我是不会那么容易死的。”萧毓晨十分鄙夷地瞅了叶秋旻一眼道。 “冤枉啊冤枉,我好心提醒你提防这里的毒蛇野兽,你非但不领情还诬陷我,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算了,跟你吵嘴也没什么意思,我回去了。”萧毓晨用手指堵住了耳朵,一脸无奈地原路返回了。 而身后叶秋旻还在不厌其烦地叫唤着:“喂,你真的不管身上的毒了?照这样下去不等回到茅屋你就要毒发身亡了!” 可是萧毓晨并没有听到他所说的话,最后他不仅顺利地返回了茅草棚,而且没有经过任何治疗,小腿便自动消了肿,直觉也渐渐恢复正常。虽然萧毓晨也不太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但他还是把一切都归结于叶秋旻的恶作剧,并决定三天之内都不跟他说话了。 Chapter79.叶氏公子 叶氏有公子,云雨手中移。锦城良人多,此君最相惜。 这是流传在大街小巷里的一首歌谣,不管繁荣如都城,亦或安宁如灏州,整个大燮王朝中,凡是大城市的姑娘家,随便找来一个都会唱。你要是向她们问起叶氏公子是谁,她们准会羞红了脸告诉你,那位公子姓叶名秋旻。 说起叶氏,有钱人家和达官贵人无一不知无人不晓,大到钱庄赌场,小到客栈茶楼,只要是有生意有商贾的地方,便有叶氏。他们几乎不赚百姓的小钱,要赚就赚官府贵族的大钱。短短十年时间,他们已经把买卖做遍全国各地,一跃成为京城巨富。而叶家的大公子叶秋旻更是在叶家的孩子里最出类拔萃的一个。不仅头脑精明,手段高明,而且面容昳丽,谦和有礼。于是但凡是有些地位的人家,都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家的女儿嫁给这样一位才貌双全、年轻有为的男子。每天上门说亲的媒人都挤破了叶家的门槛,可是这位焦点人物却总是游历于山水之间,一年也不回家一次。 灏州城里最繁华的一片商业地带,便是城中央的一条商业街。而在这条商业街中最人声鼎沸的地方便是叶家开的布庄——“繁叶庄”。每天都有大批的贵妇打扮得浓妆艳抹,或结伴而来或拉扯着自家还没张开的小女儿前来,花大把的银两购置这些令人眼花撩乱的绫罗绸缎。 而这一天,门庭若市的繁叶庄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因为,叶家的大公子来了。 叶秋旻走进布庄的时候,便有几位姑娘频频向他暗送秋波,互相询问这是谁家的公子。叶秋旻冲她们一一笑过,既不显得过分亲昵又给人一种如沐春风之感,一时引来了一束束炽烈的视线。 正埋头算账的庄主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喘口气,便一眼看到叶秋旻站在一个装了二十层蚕丝布匹的架子前,欣赏艺术品般地注视着五颜六色的绸缎,气宇轩昂,站在众人之中如星辉璀璨,令人炫目。 富态的庄主连忙从柜台后跑出来,搓着一双肥大的手,满脸堆笑地冲叶秋旻说:“这真是,没想到大公子您亲自前来本店督导,薛某受宠若惊。” 庄主话音未落,只见周围的姑娘们纷纷瞪大了眼睛,一个个面色红润如犯桃花。私下里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响,最后演变成一片疯狂的呼喊。 “什么?这就是叶家的大公子叶秋旻?果然和诗里写的一样风度翩翩。” “娘,快看看我的发簪有没有带歪,我的衣服有没有皱褶啊!” “叶公子往这边看啊!” …… 店里的伙计们一个个都看傻了眼,平日里小鸟依人,眼波流转的小姐们竟然突然间拿出了卖菜王婆叫卖的气势,冲着叶秋旻展开了激烈的攻势。 而叶秋旻被这一圈女人围在中央,竟还是那般淡若清风地笑着,一边婉拒着姑娘们的盛情邀请,一边拉扯着薛掌柜从人群中挤了出去。两个人快步走到内房,体态臃肿的薛掌柜已是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叶秋旻也长舒了一口气,拖来两张椅子,示意薛掌柜坐下。 薛掌柜一双贼眼盯着叶秋旻,不知他突然现身所为何事,满脑子做着能被调至总店的春秋大梦,薛掌柜笑得满身肥肉乱颤。 “还请薛掌柜帮个忙。”叶秋旻拱了拱手,很礼貌地说道。 薛掌柜见叶秋旻这客气的态度,心里更是乐开了花,心想连叶家大公子都对自己毕恭毕敬,这下可是要发达了。赶紧答道:“大公子莫要客气,薛某担待不起,有什么吩咐尽管说,在下定尽力而为。” “嘻嘻,给我备一车上好的真丝布缎,我要去领主家里做个客。” 叶秋旻笑得很灿烂,薛掌柜哭得很无奈…… 孙管家正在将军府门口向守门的家仆叮嘱不要让外人随便进出,就看见不远处一辆马车晃晃悠悠地朝着将军府来了。 马车在将军府门前停下,从里面走出一位玉树临风的公子。孙管家看着眼熟,却想不起这张俏脸是在何处见到过。 叶秋旻做了个揖,自报家门道:“在下叶秋旻,特来拜访芷岚芷将军。”说着向下人使了个眼色,车帘便被掀开,只见车内整整齐齐摆放着六匹真丝,六匹锦缎,均是上乘布匹,百两难置。叶秋旻又道:“小小见面礼,不成敬意,还请通传一声。” 孙管家又将叶秋旻细细打量了一番,看举止看打扮都不像是普通人物。于是孙管家先遣了一个家丁去跟芷岚通传,自己则留在门口跟叶秋旻寒暄了几句,这才知道原来他便是赫赫有名的叶家大公子,于是没等家丁回报便将其引进了东书房。 不一会儿,芷岚便出现在了书房门口。连日来废寝忘食地在灏州城附近搜寻芷轩的踪迹,他整个人都瘦了一圈。下颚的胡茬杂乱地从皮肤里生长出来,显得有些邋遢,看上去也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大上几岁。但芷岚的言行举止依旧是挺胸直立,骄傲而无所畏惧。 叶秋旻谦逊地站起身来,等待孙管家向芷岚引见自己。可芷岚却没有等孙管家说完,就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说道:“我很忙,有什么事快说。” “将军可是在忙着找你那失踪的弟弟?”叶秋旻一扬手,他的侍从便从旁呈上一把用白布细心包好的宝剑。 芷岚挑了挑眉,不知这叶秋旻在搞什么花样,一把掀开外面的白布,登时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阴阳血骨?” “没错。”叶秋旻笑得很淡定。 可芷岚是淡定不了了,他激动地抓住了叶秋旻的衣领,逼问道:“芷轩还活着?他在哪里?” “他当然还活着,不过不太方便和您见面。我这次来其实有个不情之请,不知将军能否助我一臂之力。” “你说。” “我想见见景柔姑娘。” 男人们在外面拼死拼活地寻找芷轩,景柔作为一个女人帮不上什么忙,却也想出一份力。于是这两天她一直在跟厨房的阿姨学习料理,想要在战士们归来的时候,用热气腾腾的饭菜款待他们。 当孙管家来到厨房,告诉景柔芷轩还没死,并且找人来传口信的时候,景柔高兴得差点把油锅举起来。厨房里的阿姨们见到一直闷闷不乐的景柔再一次绽放笑脸,也跟着一起开心,主动接过景柔手里的活,让她快点跟孙管家过去。 只片刻,景柔便出现在了书房里。她看到芷岚的对面坐着个不知从哪里来的翩翩公子,笑容明媚,一表人才,不知觉竟也露出了和布庄里那群姑娘一样的表情。 叶秋旻挑了挑眉,嘴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起身迎道:“这位就是景柔姑娘吧?芷轩让我来这里报一声平安,他不太方便在世人眼前现身,但是希望我带你去见他。你可愿意随我一起去?” “愿,愿意!当然愿意!”随后可怜兮兮地看了芷岚两眼,得到默许之后,景柔又问:“他在哪里?” “别着急,随我来就是了。”叶秋旻轻轻牵起景柔的手,忽略掉景柔脸上泛起的异样红晕,对芷岚说道:“我今日所说之事还请将军不要走漏风声,待时机成熟之时,芷轩自会出现。那么,在下告辞了。” 芷岚亲自将叶秋旻和景柔送出将军府,目送他们的马车向着被晚霞染成一片绯红的天际驶去。芷岚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浮现出芷轩失踪以来的第一丝微笑。 Chapte80.心火不灭 金锣紫衣珠光气,画楼船舫歌舞声。燮九生站在龙煌城的城楼上,望着都城内一派纸醉金迷,车水马龙的景象,不知该为这表面的光鲜亮丽感到庆幸,还是该为内部的腐朽奢淫感到羞耻。明明他才是这满城江山的坐拥者,可是他的子民,他的军队,他的国家,现在都握在另一个人手中。 不忍心驻足,燮九生转身入了城楼,那里,也有一条通向宰相府的暗道。 紫流飞的府邸一如往常的气派与奢华,红墙灰瓦白石桥,流水湉湉锦鳞跳。穿过象牙石打造的小桥,进入紫流飞家的庭院,不仅是贵族的繁盛令人眼花缭乱,还有青铜狮,白玉虎的威严让人不敢直视。 燮九生一踏入宰相府,便立即有下人向紫流飞通传。于是已经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上午的紫流飞终于打开房门,呼吸到了这一天第一口新鲜空气。 “王主陛下,您竟然亲自前来,微臣感到诚惶诚恐,不知有何要事?” 燮九生蹙了蹙眉,压制住心中的怒火,二话没说便向冲进紫流飞的房间。谁知,一贯都对燮九生的肆意强闯毫不介意的紫流飞这一次却拦住了他。 “微臣的房间有些凌乱,要谈事情的话,烦请王主陛下移驾西厅。”紫流飞做了个“请”的手势,燮九生愣了愣,狐疑地向紫流飞的房间望了两眼,最后还是向西厅走去。 遣散了所有的下人,紫流飞关上西厅的门,整个屋子便只剩下他和燮九生两个人。于是紫流飞撤去了虚假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所谓凤鸾尊者的平静。 “‘芷轩’的人头呢?”他冷冷地问道。 “我给他留了个全尸,人已经从琅莠山上掉下去了,不可能活命的。你用你最擅长的观星术看看,那颗帝王星应该已经灭了。” “呵呵,琅莠山……你还真是喜欢那个地方。”紫流飞的羽扇在胸前轻轻扇动着,他观察着燮九生听到这话是的表情,看到他脖子上隐隐浮动的青筋,便知道他胸中正压抑着满腔怒火,而这也正是紫流飞期望看到的。燮九生越愤怒,紫流飞便越开心。 “总之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已经完成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现在我要回宫去了。”燮九生紧握的双拳发出一声脆响,他别过头,离开时没有再多看紫流飞一眼。他暗想:这是我最后一次完成你交给我的任务了。 可是这个想法还没来得及站稳脚跟,燮九生就感到颈后吹来一股凉风——紫流飞不知何时已经移动到了他的身后,两个人的距离至今使得燮九生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紫流飞呼出的鼻息,冷冷的,不带一丝体温的鼻息。 他说:“不要妄想背叛我。” 他听到了!燮九生心底的细小声音,他听得很清楚! 燮九生觉得自己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冻结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类似于蟒蛇在身体里窜动的令人作呕的感觉。那只蟒蛇竖起绿色的瞳孔,从背后紧盯着,倾吐着鲜红的蛇信子,毒液在齿间流淌,简直就是紫流飞的化身。 然后燮九生什么也没说,只是匆忙地从正门离开了宰相府。 因为早朝被取消了,所以燮九生的消失并没有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只是奏章堆积了五日,虽然静姝已经一一看过,但是保险起见,都还原封不动地留在燮九生的寝宫里,等待他做最后批示。 可笑,一个国家的君王消失了整整五天,他手下的文武百官却没有一个人为之心焦,甚至连察觉都不曾有过。 燮九生心力交瘁地伏在那张陪着他度过了二十个春夏秋冬的案头上,欲哭无泪,欲语无言。 这样的时刻,总有静姝陪在身边。她将这五天来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楚风暝的遇刺,芷轩已死的消息传来,燮灵霄的禁足,整个静灵殿里的人心惶惶。等到她一件不落地将所有大的变故交代清楚,燮九生额上的皱纹已经又深了几许。 “九生,”静姝握住燮九生粗糙却宽厚的大手,容色坚定地说道,“我已经把选择权交到了孩子们手中,如果他们选择反抗,那么,我们是不是……” “要帮他们。”不等静姝说完,燮九生便先给予了肯定的答复,“事到如今就算他们还没有下定决心,我们也要鼓励他们向这种扭曲的命运做出挑战。”紫流飞那句阴森可怖的话又响在耳际,燮九生切实地置身于那种无所遁形的恐怖感之中,却还坚持要在泥沼里做最后的挣扎。也许越是想要脱离泥潭反会陷得越深,可若不做些什么,就这样默默等死,倒不如在死前燃烧最后一次,至少能留下些生命的痕迹,也可以死而无憾了。 燮九生并不知道紫流飞在谋划这些什么,但是自从二十年前他跟着紫流飞一起目睹了那场血淋淋的屠杀之后,他便知道这个男人在觊觎着某种巨大的力量。传说中可以让人不老不死的神器——琉璃白玉,为了使用它,紫流飞一定会有所动作。他突然交给燮九生的任务,还有临时被封闭起来的房间……或许,他的计划已经开始了实施。 “灵霄知道芷轩是我杀的吗?”燮九生突然直视着静姝的眼睛认真地问道。静姝有些错愕地摇了摇头,她虽然已经将这件事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楚风暝,可是他也还在犹豫,所以燮灵霄此刻应该仍被蒙在鼓里。 “也好,我这就,亲自去告诉他。”燮九生很沉重地从坐具中站起,他双鬓的白发好像又染上了一层霜雪,时间刻下的痕迹就这样迫不及待地吞噬着脆弱的流年。也许灵霄知道真相之后会恨自己一辈子吧?可是燮九生宁愿自己来承受儿子全部的恨,也不要再生活在虚假与隐瞒之中。他要让自己的儿子明白,现实究竟有多残酷。一双沾满了鲜血的双手也许不能得到净化,但至少,他有勇气面对自己所犯下的罪行。他不能得到救赎,但至少,要让他的儿子对得起自己的灵魂。 静姝的眼睛湿了湿,她知道只要是燮九生决定的事,就无法做任何更改。她支持燮九生做出的任何选择,哪怕他选择的这条路荆棘丛生,白骨遍地,她也会和他携手走到尽头。 静灵殿侧殿,被上了重重铁锁的房间,终于被再度开启。 Chapter81.前路迷蒙 燮灵霄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听完全程的,好像从中途开始,就只能看到燮九生的嘴唇翕动而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了。自古以来,帝王之争,硝烟不断。原本凤鸾殿的观星之术让人们看到上天的指引,找到真龙天子让其继位,可以让王位的更迭更加顺理成章。但这一时的和平却也是对利欲熏心之人的障眼法!争斗,根本不曾停息。 燮灵霄心里很清楚,他的父王用昏庸的表象包裹自己是为了他,任由紫流飞摆布是为了他,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双手沾上罪恶的鲜血也还是为了他。但是,尽管如此,他也不能原谅。 他喜欢芷轩整整两年,尽管芷轩只把他当做朋友,可他做不到“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情我便休”。尽管自那日雨夜之后他便再也没有见芷轩一面,纵使这份感情终是没有归向,可他禁不住要去念想。而现在,这个让他魂牵梦绕的男人就这样死了,这份剜心之痛,他要找谁来抚平! “请你们……让我静一静。”燮灵霄斜靠在床头,没有发怒,更没有变得歇斯底里。他只是静静地,静静地低着头,凌乱的头发盖住了他的脸颊,将他的表情隐在阴影中,没有人能看清。 燮九生原本做好了被怒骂一顿的准备,可是看到儿子突然之间颓唐萎靡的样子,竟觉得比他裸地释放恨意要来的令人痛心得多。也许燮灵霄需要多一点时间来理清乱作一团的心绪,燮九生叹了口气,和静姝一起离开了。 他们走出门口时,刚好和前来探问的楚风暝、池渊、静深擦身而过。两辈人之间短暂的目光交接,略显苍老的两人那疼惜的目光令这三个年轻人察觉到一丝异样。 池渊思忖片刻,突然对静深说:“灵染公主一个人在偏殿里怕是会寂寞,你去陪陪她好吗?” 静深宁静而又深远的目光在池渊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像是领会了什么一般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向偏殿走去。 随后两个人走进了燮灵霄的房间,不出池渊所料,眼前这番景象是万不能让女子看到的——一个男人流泪的景象。 楚风暝也是第一次看到燮灵霄流泪,那种紧咬牙关的沉默,比任何哭喊和咆哮都要让人心酸。看不见燮灵霄的表情,却知道那晶莹的泪珠噙着胶着的痛楚正在下落,一滴一滴,坠在衣襟上,滚落在心里。 楚风暝的心脏好像跟随着燮灵霄眼泪落下的频率一下一下地揪痛着。他不知道自己是因为看到燮灵霄伤心所以自己也跟着伤心,还是仅仅是因为燮灵霄为之哭泣的对象不是自己而感到失望和凄凉。总之每当有一滴热泪浸湿在燮灵霄的眼角,楚风暝就觉得自己的心被刺了一刀,不知道,此刻是不是已经千疮百孔。 池渊拍了拍楚风暝的肩膀,两个人一同到门外等候。燮灵霄是有骨气的男人,他定然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的脆弱,尤其是被自己的对手看到。池渊对这一点看得很透。 池渊想起来自己在回程的路上见到的那个有些眼熟的黑衣人,当时的他并没注意到那人就是燮九生,倘若注意到了,事情的发展是不是会有所不同?可惜没有所谓的“倘若”。 池渊知道芷轩坠崖的时候究竟怀揣着怎样一种心情呢?他自己也不甚清楚。进一步说,芷轩这个人在他眼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在他心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呢?他也不甚清楚。他所见到的芷轩和他所听闻过的芷轩好像不太吻合。他很难想象一位历经过杀伐,驰骋过疆场的将军,会把敌人的生命看得如自己士兵的生命一样重要。他所见到的那个芷轩会为了一片在敌营燃起的战火而恼羞成怒,明明昨夜还是连区区一个刺客都杀不死的胆小鬼,可第二天却变成了剑指乾坤的勇士。池渊永远忘不了那夜边塞沙尘中亮起的红色光芒,那样张狂的红色,好像已经在他的眼底刻下了一段不可磨灭的印象。而今,这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神秘男子就这样远去了,等不及别人掀起他的层层面纱,就这样一声不响地远去了。池渊不知道自己是否为他的死感到难过,但有一点他很明了,那便是,他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因为一个竞争对手的消失而感到高兴。 这时,屋内传来了燮灵霄嘶哑的声音,是在叫这二人进去了。于是池渊和楚风暝定了定神,进了屋。 燮九生跟燮灵霄讲的事,静姝多半已经告诉了楚风暝,而池渊也从楚风暝那里了解了大致的情况。三颗帝王星中已经有一颗陨落,余下的两人却都没有心思明争暗斗。也许,他们的合作还要再延续一段时间。 “你现在是怎么想的?”池渊靠在门框上,用观察者的目光注视着燮灵霄问道。 “我想,杀了紫流飞。”燮灵霄面无表情地说道,殊不知他刚刚说出的话意味着什么。 “你说真的?”然而池渊竟然没有丝毫的惊讶,反倒是很期待地迎合了一句,“我也有这个想法。”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四颗明亮的瞳仁中都翻涌着无边无尽的激浪,好像要奔腾而出,交汇成一片波澜壮阔的海洋。 不管最后谁能当上大燮王朝的王主,紫流飞,都是横亘在他们前方的最大的敌人。 “等等,你们知道你们在说什么吗?紫流飞是多么恐怖的一个人你们根本不清楚,想要杀他,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楚风暝突然出来浇了一盆冷水。他不是要跟燮灵霄作对,只是,作为铜铃乡的职掌人,他深知紫流飞的阴险和强大。他曾经派二十位乡人——个顶个都是武林高手——前去暗查紫流飞的底细。可是任务刚刚下达不过半天,便在铜铃乡门口收了这二十个人的尸。论武功,他们未必比池渊和燮灵霄差,况且还有经世的老练和沉着,但即使是这样,却也连探听消息都办不到。现在池渊和燮灵霄竟想要紫流飞的项上人头,不说是痴人说梦,也算是一派胡言乱语了。 “紫流飞不过是个宰相,就算他武功盖世,身份显赫,可我们人多,而且燮灵霄手里的燮御庭军再加上我手上的军队,怎么说也占了全国三分之一的兵力了。余下的三分之二都各自握在一些封地的领主手中,他一个人怎么和我们一群人作对?”池渊扛着他的淬火,信心十足地分析道。 “你在宫里呆的时间不长,根本不知道紫流飞都做了些什么。别说余下的三分之二兵力,就连你的军队里有多少人被他收买都是个未知数。他的手段比你吃过的米粒儿都多。不管是金钱利诱还是强权威逼,总之他笼络了大批朝臣和将军作为自己的势力。而且,我总觉得他跟凤鸾殿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否则王主陛下和王后娘娘为什么都任由他摆布?”楚风暝越说越起劲儿,他心底也对紫流飞这个人物有诸多猜疑,一时间说得池渊哑口无言。 池渊看了看楚风暝,又看了看燮灵霄,问道:“燮灵霄,他说的可是真的?” “是真的……”燮灵霄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又道,“而且风暝猜得没错,紫流飞何止跟凤鸾殿有关,方才母后告诉我,他正是凤鸾殿的尊者。可是这又如何?我的武功是跟他学的,我自知敌不过他,可是难道我们就这样忍气吞声么?” “不……” “更何况,更何况芷轩已经死了!你让我当做什么也没发生吗?!”燮灵霄一捶床案,几欲跳起,如同一座忍耐了几百年的火山一夜之间喷薄而出。他果然还是放不下芷轩,泪也流过,怒气也散过,倘若不紧接着把他想做的一并做了,他肯定会活生生憋死! “这才是你的真心话……也罢,随你去吧。”楚风暝登时感到心如刀绞,他的燮灵霄,他这一世唯独喜欢的男人燮灵霄,为了给别人报仇,不惜一身犯险。他劝阻还有什么用? 楚风暝落寞地走出房间,连头也没回一下。 池渊目送楚风暝远去,又看了看此时有些后悔的燮灵霄,无奈地说:“你说的也有道理,那么暂且就把紫流飞作为我们共同的敌人,想想该怎么对付吧。”说罢他也离开了。 燮灵霄一个人坐在床边,形容枯槁,面如死灰。刚刚楚风暝离去的瞬间,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一般,在他的心里吹起一层流离的粉末,随风散尽。 燮灵霄捂着莫名发痛的胸口,惶惶然不知所措。 直到那一刻为止,燮灵霄都还没有发现自己的心是在为谁跳动…… Chapter82.凛然一斩 萧毓晨在“世外桃源”住了半个月,每天在各种草药的内服外敷之下,身上的疼痛已经轻了不少。这几日那个叽叽喳喳唯恐天下不乱的笑面虎不在,没有人欺负他,虽然有些寂寞,但总算可以安心修炼了。 吃过早饭,墨子喻带着萧毓晨进了林子。这山谷之中不仅气候与外面不同,还有许多奇异的自然现象也是萧毓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 林子尽处是一片山石,却不见可以通向外界的山洞——这里是林子的另一端。不知为何,总感觉这里始终吹着一股不知哪里来的风。按理说这里是琅莠山的内部,应该是起不了什么风的。 萧毓晨观察了一下周围的树木,从下向上看去,只见下面的叶子只是随风轻颤,可是长在顶端的叶子却几乎已经掉光了。难道风是从上面吹来的? 这时墨子喻拍了拍萧毓晨的肩膀,然后随手从地上捡起一块儿巴掌大的石头,向高处抛去。然而,石头却在达到和秃枝一样的高度时,突然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冲出十几米远。 萧毓晨惊讶地向对面的山石上望去,同等高度处有一块儿略微向前突起的石块儿,挡住了上面的景象,但风一定是从那里吹来的。 “这里感觉不到,我们上去吧。”说着墨子喻勾住萧毓晨的肩膀,略施轻功便跳上了那块儿突起的石台。 原来石台上面有一道宽约三寸的山缝,二人还未及落定,便有一股强风迎面袭来。萧毓晨定力不足,险些像那石头一样被吹飞出去,好在墨子喻即使按住了他。 墨子喻的胡须在疾风中凌乱地飞扬着,像是在水流中摇曳起舞的白色海草。萧毓晨在强大的气流之中早已喘不过气来,可墨子喻却仅仅是憋着嘴,眯着眼,没有露出丝毫痛苦的表情。他从腰间拔出一把伤痕累累,剑身已被磨损呈锯齿状的长剑,气定神闲,全神贯注。如同猎豹在出手前最后的凝视,他的眼中闪过一瞬金色的光点,紧接着光点坠入黑色的瞳仁,手中的剑卓绝地劈下—— 萧毓晨目瞪口呆地盯着面前狭长的山缝,方才从里面吹出的强风竟在刹那之间凭空消失了! “墨前辈,这是……”可是还没等萧毓晨问出口,那股强大的气流便又弹了回来,萧毓晨顿时又被吹得眼歪嘴斜。 于是墨子喻又把萧毓晨带回了地面。 “你方才叫我什么?” “墨前辈啊。” “嗯……从今天起,你得叫我师父了。”墨子喻满怀期待地望着萧毓晨,在听到他叫了自己一声师父之后满意地点了点头。 “师父,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如果说强风是所谓的“狭管效应”的话,那么那三秒钟的空气停滞又是什么原因呢? 墨子喻笑了笑,很有成就感地说道:“方才我使的就是天地诀第一式,凛然。运用内力在出剑的瞬间聚集一道强大的剑气,这个剑气与迎面而来的强风相消相抵,便会形成风停了一样的感觉。” 这便是天地诀,仅第一式便能开山劈石,断风兴行气。这凌空一斩,凛然剑气咄咄逼人,剑未至而气先行,杀人于无形无迹。萧毓晨望了望墨子喻手中的残剑,即使是这样破落不堪的剑锋也可以卷起爆裂狂风,所谓善书者不择笔,说的就该是墨子喻这种人。 “我是要学会这种招数吗?”萧毓晨右手食指指了指自己,仿佛是在怀疑墨子喻在开玩笑。他想起叶秋旻那天对自己说“不是什么人都能学会天地诀的”,当时他还以为那是叶秋旻对自己的蔑视,现在才知道,他说的是真的。 “当然了,凛然是天地诀中最简洁明了的一式,只要能熟练运用内力,技巧上的要求是很低的。” “可是您也知道我的情况,我哪来的内力啊……” “你没有,可是芷轩有。”墨子喻两只手压在萧毓晨的肩上,如托付重任般说道,“虽然轩儿的魂魄已经散尽,但他的内力还在这身体里沉睡着,自你来到大燮王朝之际,便一直拥有这份能力,只是你尚未发觉。而我现在的任务,就是要教会你如何才能运用内力。” 一提起芷轩,墨子喻的表情便不自觉地充满信任和惋惜,如同慈父在回忆自己的亡儿。 萧毓晨听闻芷轩是在两年前被册封为将军到灏州拜访芷岚时,无意中从上方的缺口处掉进了这片山谷,并与墨子喻和叶秋旻结识。他当时掉在了一棵古木的树杈上,只是受了些轻伤,墨子喻认为这是上天赐予的缘分,加之当时的芷轩虽然年仅二十,却也很有思想,对当朝宰相紫流飞的越权行为十分气愤。于是墨子喻便将一切真相告诉了芷轩,加上叶秋旻,三人一起策划了推翻紫流飞政权的计划。 虽然萧毓晨不知道芷轩的天地诀到底学到了何种程度,但可以让墨子喻露出这样骄傲与自豪,温柔而不舍的表情,定是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那个舍弃了自己的生命,将一切都交托给一个侵占了他身体的陌生魂魄的男人,已经成为了萧毓晨生命中的一部分。就算萧毓晨面对这场绝大的独幕剧时再怎么手足无措,他也必须硬着头皮完成这份使命。 于是萧毓晨点了点头,表示愿意一试。 所谓内力,即是沉浮于体内的真气。气沉丹田,如肤入骨,或虚或实,虚实转承,一气贯穿。静时则意气皆隐,任清风微拂,月照山岗;动时则形神皆起,若江河奔涌,横扫刀枪。 相由心生,心静则百相明。左阴右阳,阴阳相照,真气自现。呼吸通灵,气敛而收,能收能放,收放自如。松肩扩脊,挺胸直背,蓄势结意,势不减而意不断。缓动则柔,柔中带刚,以下克上;疾驰则刚,刚柔相济,愈战愈强。 “形散而气通督脉,神聚则气凝一点。凛然一斩,要的就是这一点。”说罢,墨子喻飞身一跃,跳至石缝齐平处,瞳孔一紧,又是那点点金光忽明忽灭,出手,凛然之气比方才更盛。霎时草木皆静,没有一丝风起。 待墨子喻落地收剑,树木上层才再次摇曳不止。 萧毓晨听墨子喻讲了一堆运用内力的心法,好像抓到了些要领,又好像还不得法。他先试着深呼吸,尽量将身体的气息下沉,觉得腹部逐渐被填满,再提肩展背,将气息聚到胸口。几个来回之后,好像真的觉得呼吸更加顺畅,身体也更轻盈了一些。纵身一跃,虽达不到石缝的高度,但也比平时高出一米左右。 “气息沉的还不够深,一呼吸之间间隔的时间再久一些。”墨子喻不时在旁边提点一句。 萧毓晨便又照做几个来回,只觉体内气息冲撞越来越强烈,但杂而不乱,此时再起跳,踏着山石而上,猛一翻身,竟真的跳上了那块儿突起的石台。 萧毓晨刚想大喊“我成功了”,谁知一股强风正正好好吹进他口中,灌了他一肚子凉气。萧毓晨连连后退,最后一步竟一脚踩空向下栽去。 墨子喻连忙跃起,接住了从天而降的萧毓晨。 “师父,我成功了……”萧毓晨气息奄奄地说。 墨子喻笑道,“不错不错,你现在已经学会运气了,但想要使出凛然,还要能把真气聚到一点。咱们先去吃午饭,下午接着练吧。” 萧毓晨一听能吃饭,赶紧兴高采烈地向茅草棚跑去了。墨子喻默默地跟在身后,笑而不语。他原本计划用两天的时间教会萧毓晨运气,没想到仅仅一个上午便已学得有模有样。看来有必要加快修炼的进程了。 傍晚时分,叶秋旻终于回来了。他带着景柔直奔茅草棚,却发现墨子喻和萧毓晨都不在。思忖片刻,料想他们一定是在进行天地诀的修炼,便想让景柔在屋内稍坐一会儿,等他去把那二人叫回来。 谁知景柔执意要跟去,“你是要留我一个人在这儿么?我不要啊!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找他们。”景柔心想,天马上就要黑了,留我一个女孩子在这破草棚子边上,要是猛兽扑出来还不连人带屋一起咬碎了!不行不行,死也得赖着他。 看着景柔可怜兮兮地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盯着自己,无奈之下,叶秋旻只好带着她一起进了林子。 一路上景柔一直在对林中的各路昆虫大打出手,一边嚎叫着一边用龙吟凤鸣在周围挥来挥去。原来凤鸾殿的灵器还有驱赶蚊虫的作用,叶秋旻忍着笑意,饶有兴趣地看着景柔,思考这个女孩儿究竟可以多有趣。 两个人走到林子尽头时,太阳已经落下一半了。叶秋旻替景柔拨开眼前最后一段枝条,萧毓晨的身影便映入眼帘。 “剑气潇潇断凛然,地崩山摧鬼门关。红尘滚滚无天日,唯此一斩瀎云烟!” 只见萧毓晨口中念念有词,边吟诗边踏空而上。落在石台上的同时,如炬目光中凛然霸气毕现,手起剑落,无形中似有疾风乍起。虚茫之中,两股强劲的气流交织成一片,眨眼之间,风停气静,犹如置身神境。 “他学会了……天地诀第一式,凛然。”叶秋旻简直不敢相信,他自己花了半个月才勉强学会的凛然,这个什么也不懂的毛头小子竟然仅用一天就学会了。 “哇,萧毓晨那是什么啊?看起来好厉害!”景柔尖叫着跑了出去,拉住刚刚落地的萧毓晨的手,好想见到明星一样雀跃。 “景柔?你怎么在这儿?”萧毓晨吃了一惊。 “景柔和你命脉相连,如果不把她也藏起来,你没死的是很快就曝光了,所以我让秋旻去把她接来了。”墨子喻在旁说明道。 “先别管那些,你快说说你刚才那一下子是怎么弄得。嗬,还是用这么把破剑弄的,了不起啊!” 景柔见到萧毓晨还活着,而且突然之间变得这么厉害,不自觉显得格外兴奋。萧毓晨不好意思地朝墨子喻眼神示意了一下,见对方没有在意,才开始跟景柔介绍他刚刚学会的天地诀第一式。 墨子喻走到叶秋旻身边,脸上满是认同与肯定的笑意,道:“芷轩果然没有看错人,这小子学得比他还快,哈哈,孺子可教也,可教也!” 可是叶秋旻心里却“咯噔”一声,很不是滋味。不光是他自己,就连两年来他一直默默崇敬着的芷轩都被这姓萧的超越了。胸口闷闷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嫉妒。 Chapter83.悲伤满溢 皖醒过来了。 他摸摸发沉的后脑勺,觉得自己像是睡了几千年,那样深深地睡着,到后来连梦都不做了。周围散发着泥土湿气的围墙高大而又结实,身上盖着一张灰白色的棉被,略有些霉味儿在鼻子附近的空气中氤氲。皖打了个喷嚏,摸了摸身下干枯的稻草,硬硬的,有些扎在衣服里刺得皮肤痒痒的。 皖从草堆中起身,发现自己被关在木栅栏的一边,那高高的木栅直伸入头顶的天蓬,像是妖怪的爪子抓透了冥界的黑云。四周一个人也没有,阳光从墙缝里钻进来,微弱的像是将灭的火。木栅外的墙上挂着五个烛台,桌子上还亮着两个烛台。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有点疼。 身上的衣服不知何时被换掉了,虽然还是一尘不染干净的白色,但是款式不同了,味道也不同了。薰衣草的香味混着被子上的霉味儿令人有些无法接受,皖尽量不去闻身上的奇怪味道,甩了甩头,依旧昏昏沉沉。 他究竟为什么会昏睡过去呢? 大脑里无数个信息在飞转,无数个声音在凌乱。 先是雒燚扮成刺客从将军府将他劫走。 然后他在琅莠山的山林里看到了被黑衣人刺死的萧毓晨,鲜红的血刺痛了双目。 再然后他好像做了梦,梦里见到了芷轩,和他说了话。芷轩告诉他,萧毓晨还没死。 胸口又开始疼。 “我这是怎么了?”皖在胸口上捶了两下,自言自语道。 目前有用的信息只有一个——萧毓晨还没死。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吱呀”一声是门被推开的声音,皖这才注意到这个密室是有门的,警觉地盯着门口,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是雒燚吗?他想。那个曾经是他大师兄的男人,他现在恨之入骨。然而走进来的两个人没有一个人是。 皖瞠目结舌地看着站在门口的两个人,一个人紫衣如锦,而另一个人…… 紫流飞将小门关上,发现皖醒了,立即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他牵着身后那个怯生生的男孩儿的手,鼓励着他走到皖身边。木栅两端,竟是两张一摸一样的脸在相互对望,一张脸挂着难以置信的惊恐,另一张脸迷茫而不知所措。 “他是谁?”皖向后退了两步,目光里写满了疑惑与提防。 “皖,好不容易师徒相见,你就这副态度吗?”紫流飞对皖的冷漠很不满意。 “可是,我已经被逐出师门了……”皖的目光有些闪烁,很明显是在退避着紫流飞那无遮无挡的眼神逼视。 紫流飞很享受别人对他的敬畏与恐惧,因为这种情绪最容易捕获人心,进而控制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的面色稍稍缓和了些,又推了推那个看起来很不安分的小男孩儿,说道:“他叫皊,如果你愿意,可以把他认作弟弟。如果你不愿意,那他也没什么价值了,我替你处理掉,怎么样?” “别!求您别杀我!”那男孩儿突然抓住紫流飞的袖子,好像看到了什么很恐怖的景象一般死也不放手。紫流飞以几不可见的幅度皱了皱眉,将男孩儿的脸转向皖的方向,冷冷道:“这事儿你不该求我,该求他。” “求求你,认我做弟弟吧!求求你了!”被称作皊的男孩儿抓着眼前的两根木栅,苦苦哀求道。 “我知道了,我认你就是了,您到底想怎样?”皖定定地望向紫流飞,一种苍白无力之感油然而生,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被人一箭射中翅膀的飞鸟,在空中急速下坠却无法反抗。眼前这位叫作皊的少年一定也是这样,被夺去了原本的面貌,带到这个阴暗潮湿的地洞里,颓然而无所适从,害怕而瑟瑟发抖。 “我只是不放心你一个人住在这儿,给你找个伴儿,也好有人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否则你被关在这儿出不去逃不掉,只能慢慢等死,岂不太可怜了?” “可是您为什么要关我?” “雒燚不是已经告诉你了么?你身体里有着巨大的力量,琉璃白玉的力量。”紫流飞的嘴角以一种近乎于癫狂的状态上翘着。他推着皊的肩膀的手突然握成一团,疼得皊咬紧了牙关却不敢叫出声来。 皖看到皊受苦,慈悲心肠又软了下来,他不知道什么是琉璃白玉,但他知道自己身体的异常。从记事起他便发现自己受的伤总是以常人伤口愈合速度的十倍疯狂地恢复原状。每当他看着雒燚练功受了伤之后要强忍着痛涂跌打药时,他便很好奇,为什么只有自己不用承受这种痛苦。他甚至连对疼痛的感知都很迟钝,即使刀子划破了肌肤,他也只是皱皱眉,还没来得及感到疼痛刀口便已完好如初。小的时候紫流飞告诉他那是一种病。可是皖在就知道那是骗人的谎话,只是没想到,他的体质背后竟会牵扯出这么多秘密。 “皖,你知道你是谁的孩子吗?”紫流飞玩弄着皊的头发,皖看在眼里就好像自己的头发被他绕在指尖一样,不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皖轻轻地摇了摇头,紫流飞继续说道:“你可听说过墨子喻?二十年前灏州的领主,深受百姓爱戴,甚至比当时的王主还要得民心。” “可惜一夜之间被不明人士灭门,墨家上上下下无一人生还。”皖很自然地接下去说道。 “哦?看来你知道。不过有一点你说错了,墨家上上下下只有刚满百天的小儿子活了下来。皖,那个小儿子就是你啊。” “什么?” “本来呢,我是想捉了你父亲做实验的,但是他为了救你把琉璃白玉打碎让你吃了进去。你当时还太小我根本没办法把琉璃白玉提取出来,所以只好等你长大。现在时机终于成熟了,可是……却有人两次破坏了我的计划!”紫流飞突然生起气来,一把推开皊,抓着眼前的木栅,指节泛白深深陷进木头里。 “你那个好芷轩我杀他一次不够,非要我两次将他置于死地。哦不,第二次已经不是芷轩了吧?那个倒霉的魂魄是从哪里来的?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一命呜呼了。” “不,萧毓晨没死!” “原来是叫萧毓晨,不管他是谁可他确确实实已经死了!属于他和芷轩的那颗帝王星已经殒灭了,永远地灭了!皖,没有人能阻止我得到琉璃白玉,我已经找到从你体内分离琉璃白玉的方法了。皊就是个例子。”紫流飞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把匕首,一刀划开了皊的手腕。皊痛苦地叫了一声,但紧接着,他腕上的伤口却在一片血光之中飞快地愈合起来。尽管与皖相比,在痛觉上依旧很敏感,但伤口愈合速度却与皖不相上下。 “只要有你的血,只要有你的血!”紫流飞看着皊被鲜血染红却平整如新的手腕,两只眼睛射出了狼一样幽绿色的光芒,“你们两个怪物就好好地在所剩无多的日子里相亲相爱吧。”紫流飞一边狂笑着一边离开了这座暗无天日的地牢。 皊呆呆地瘫坐在木栅外,抱着双肩战栗不止。皖心疼地俯下身,从栅栏的缝隙间伸出手,抚了抚皊的脸颊。 木栅内外,一样的面容,一样的着装,一样的黯然神伤。皖捂着隐隐作痛的胸口,默默地想着:晨,我知道你还活着,你在哪里? 紫流飞回到宰相府,石雕一般阴鸷的表情就好像方才的癫狂都未曾存在过一般。他理了理在地道里弄皱的衣服,轻轻弹去肩上的灰尘,缓步向花园走去。 静萱正在花园里焦急地踱着步。自从她从雒燚那儿得知芷轩坠崖的消息,她便如坐针毡,寝食难安。目前正是让雒燚成为正式的龙脉继承人的大好时机,也是她一雪前耻立下功劳的大好时机。可紫流飞这几日不是关在房间里就是下到地道中,她连与之见面的机会都没有,更别提什么立功了。于是她只好守在地道的出口,希望能撞上归来的紫流飞。 今天,终于被她等到了。 “尊者大人。”静萱提着裙子,急匆匆地跑向紫流飞,手腕上的铃铛随着她的跑动珑璁作响。 紫流飞有些提不起劲儿地望向他的第三元凤,静萱明明是四位元凤中最美艳的一个,也是她们之中最野心勃勃的一个。可是为什么,她做的事总是这么令人失望? “原来你还活着啊……”紫流飞打了个哈欠,这几天他一直忙于皊的事情,竟然彻底忘记了静萱的存在。这个一而再再而三地把事情搞砸的女人好像没有留着的必要了。 “您说什么?”静萱跑过小桥,没有听清紫流飞说了什么,于是走得更近了些,“能再说一遍么?” “呵呵,没这个必要了,已经。”紫流飞望着静萱偏着头疑惑的样子,笑了笑。 静萱虽然没有听明白紫流飞话里的意思,却也跟着笑了笑。然而嘴角刚刚扬起一半,她的笑容便僵在了嘴边——紫流飞拿起他的羽扇,在静萱的腰上比划了一下,紧接着,静萱的小腹便塌了进去,血液顺着她的嘴角淌下,映着她苍白的脸颊,犹如山竹的皮与肉之间流出的一丝丝红色的汁液。 紫流飞又打了个哈欠,然后从静萱的尸体上跨了过去。 Chapter84.楚叶世交 自那日从燮灵霄的房间愤然离去,楚风暝一直很不开心。他跟燮九生告了假,准备出宫散散心。谁知才刚出宫门两步,便收到了铜铃乡的飞鸽传书,说是铜铃乡最大的客户已经在乡内待了一上午了,指名要与楚风暝面谈。 到底是多大一件事需要他这个执掌人亲自出马? 其实楚风暝原本就打算回铜铃乡住几天的,毕竟他在宫外已经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落脚了。这下子他更是打定了主意,调了盛极司内最快的马车直奔湘州而去。 湘州恰好位于灏州与国都龙煌城的中点,是全国最鱼龙混杂的地方。铜铃乡的老巢便扎根在这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楚风暝掀起车窗帘,看着沿街来来往往的路人潮水一般奔涌在湘州的大街小巷,目光里流转出一片温煦的水波。漆黑的眼眸中倒映着一张张或疲倦或愉悦或悲伤或坚定的面容,就像是如镜的湖泊倒映着山的树的云的鸟儿的或静或动或虚或实的影儿。楚风暝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却已经很久没回过这里了。 “司长,到了。” 楚风暝不知凝望着湘州的街道遐想了多久,知道车夫出声喊他,他才如梦初醒般放下车窗帘,下了车。 “辛苦了,回宫吧。”楚风暝没有看车夫的眼睛,只是轻轻地拍了拍马屁股,便将马车遣回了皇宫。他抬头看了看眼前大宅上的匾额——楚宅,无奈地苦笑了两声,随后敲了敲门。很快便有门童出来迎接,拉着楚风暝的手,像是弟弟见到许久没有回过家的哥哥般兴高采烈。 “少爷回来啦,大家快出来!”那门童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样子,脸蛋儿红扑扑的,很讨喜。听到他的召唤声,原本寂静的宅子里接二连三地探出许多脑袋,有的脑袋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有的脑袋上戴着读书人的高帽子,有的脑袋上插着价值连城的金玉满堂簪…… 然后,这些脑袋纷纷从房间里走出来,楚宅便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这个看起来像是本分人家的宅院,其实正是铜铃乡的老窝。铜铃乡里的刺客们在社会上都有着形形色色的身份,有的是在庙里敲钟的和尚,有的是榜上有名的进士,有的是有钱人家的少奶奶。可是这些人聚在一起的时候却不分贫富贵贱,和睦得像是一家人一样。 一个蓄着络腮胡子的屠夫热情地抓住了楚风暝的双臂,满面红光地说:“少爷,你可回来啦。咱们乡里可是来了客人,说是您的故交,现在就坐在正厅里呢。” 楚风暝点了点头,被一群人簇拥着进了屋。方才为了迎接楚风暝,屋里的男女老少都鱼贯而出,于是正厅内空荡荡的,只剩下一个人稳坐如泰山。楚风暝望着正在品碧螺春的所谓故交,目光呆呆的像个孩子。 “我一猜就是你,叶老黑!”楚风暝突然指着对面面如冠玉的贵公子喝道,好像很久都没有这般豪放了。 “呦,楚小妹终于现身了,可等得我好苦啊。”叶秋旻放下茶杯,笑得很没心没肺。 楚叶两家本为世交,往回数十年,谁不知道从商看叶,从政闻楚?楚风暝和叶秋旻更是从小玩到大的青梅竹马,楚风暝见过叶秋旻穿着开裆裤骗邻居家小孩儿的糖豆吃;叶秋旻见过楚风暝动不动就摔跤抹眼泪流鼻涕。所以楚风暝管叶秋旻叫叶老黑,叶秋旻管楚风暝叫楚小妹。 铜铃乡原本是由楚叶两家一同操持的,可三年前,楚家的一家之主——楚风暝的父亲因为被朝中佞臣诬陷,落得株连九族的下场。官兵围剿楚家之前,楚父想尽一切办法把楚风暝交托给了叶家抚养,那是楚家的独苗,香火绝不能断。叶家人都十分重情义,他们非但没有趁机独揽铜铃乡大权,反而将这份权利交给了当时年仅二十二岁的楚风暝。 楚风暝在叶家住了一年,一次随叶家人进京购置纺布用的原料,刚巧遇到微服出行的燮九生,阴差阳错之下便进了宫。他原本想要查清楚陷害父亲的真凶是谁,可是当他知道那个与楚家灭门事件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男人正是当朝宰相之时,他换来的只有二十名乡人的尸体。 他是最恨紫流飞的人,却也是最明白紫流飞之阴狠的人。 “你来这儿干什么?”楚风暝做到叶秋旻旁边,不客气地问。 “怎么你还不欢迎我啊?咱俩可是两年没见了,你不想我?” “想你个头!有事儿说事儿,没事儿走人。” “我说楚小妹,才两年不见你怎么就变悍妇了?这样可嫁不出去啊~” “嫁什么嫁,你个叶老黑两年间也不见得有什么长进,还是那么油嘴滑舌,道貌岸然。” “喂,我可是叶氏公子诶……还有人给我写诗呢!” “别耍嘴皮子了,赶紧说,有什么事?” “咳咳,”叶秋旻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在这里他不用再装什么谦谦君子,可以口无遮拦开玩笑,也可以有话直说理直气壮,“你可认识芷轩?” 一听到那个名字,楚风暝的脸唰地一下就绿了,他撇撇嘴,冷冷地说:“怎么连你也跟我提什么芷轩?他人都死了,还老提他干什么?” “你生什么气啊,我跟你说,其实他还没死。”叶秋旻说的很认真。 听了这话,楚风暝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哭,芷轩啊芷轩,你死了的时候燮灵霄就为你落泪;可他要是知道你还活着,岂不是又一颗心跟你到底?你这番生生死死,是否必须牵扯着我跟你一起死去活来?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楚风暝紧咬着下嘴唇,竟是一番要哭出来的样子,梨花带雨,楚楚可人,叶秋旻看了都禁不住傻了眼。果然还是当年那个爱哭鼻子的楚小妹,长这么大了,还是那么多愁善感。 可是,他为什么要哭? “楚小妹,你这是怎么了?难道芷轩就这么不招你待见?” 楚风暝向叶秋旻投去一束杀必死的目光,被他这么一逗,眼泪都乖乖地倒了回去。 可我总不能告诉你他是我情敌吧?楚风暝想。 “你当我喜极而泣好了,知道他还活着我真高——兴——”楚风暝咬牙切齿地说道。 叶秋旻狐疑地瞥了楚风暝一眼,说道:“高兴就好,余下的两颗帝王星现在都在皇宫里吧?正好你离得近,帮我知会他们一声呗。” 楚风暝拍案而起:“凭什么要我去!告诉他们干什么?你还嫌不够乱啊?” “你到底怎么了啊?我跟你说,现在不是争皇位的时候,他们三个必须团结一致才能推翻凤鸾殿,打倒紫流飞。你不也恨那个男人吗?正好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啊!” “怎么你也说什么‘打倒紫流飞’之类的话,那个男人有多恐怖你们根本不知道!跟他作对是会没命的!” “风暝!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畏首畏尾?正因为他恐怖,他强大,才需要集合三位帝王星的力量共同进行反抗。你不能因为怕死就任人宰割啊!到头来倒霉的不还是你么?‘芷轩’现在也在拼命修炼,到时候他的绝世武功,加上皇太子的燮御庭军,再加上池渊的兵权,和你手下铜铃乡的力量,足够和紫流飞抗衡。”在叶秋旻的慷慨陈词之下,楚风暝终于有了些许的动摇。他知道叶秋旻是个有眼光有分寸值得信赖的男人,只要他说有希望就真的能让人眼前一亮。楚风暝不是不想报仇,灭族之仇永生难忘,三年来,他日日夜夜都在想着替父亲平反,向世人揭穿紫流飞的丑恶面目。可是他也不小心被那种独自面对黑暗的恐惧感支配了,紫流飞的强大让他退缩了。 这时,一直默默站在楚风暝身后的乡人们纷纷发表了自己愿意为少主效力的决心。楚风暝看着他们一张张诚恳的面容,突然发觉自己原来一直都不是一个人,他虽然失去了一个小家,却获得了一个大家。在铜铃乡里,有各个年龄段的人们,种种亲情填补了父爱母爱的空缺,一样的温馨一样的守护。 也许,真的没有想象中那么恐怖。 “我知道了……我会转达给他们的。”最后,楚风暝握了握拳头,目光坚定起来。 叶秋旻拍了拍楚风暝的肩膀,虽然单薄却挺拔的双肩让他感受到了这位看似柔弱的男子所蕴含的潜力与能量。 “对了,你回宫的时候要偷偷地告诉他们哦~免得打草惊蛇。‘芷轩’的绝世武功还没练成呢。”叶秋旻临走前嬉皮笑脸地说道,“我走啦,楚小妹。” “快走你的吧,叶老黑。”楚风暝冲他挥了挥手,嘴上不饶人,可心里却有些依依不舍。他秋水一样的眼波,随着叶秋旻转身离去而泛起一层一层粼粼的光晕。他这样笑而不语地眺望,就好像印在画儿里一般,让瞧见的人心驰神往。 Chapter85.轮回六道(上) 这天早上,萧毓晨醒来的时候发现叶秋旻消失了。这只笑面虎,隔三差五就往外面跑,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原来他在的时候,架火烧饭都是他的任务。练习凛然的那个中午他不在,是墨子喻掌的勺,差点没把萧毓晨齁死。好在现在有景柔替他的班,否则没等萧毓晨练成出关,就要先因为食物中毒而葬尸荒野了。 萧毓晨一边喝着景柔刚煮好的粥一边后怕地想着。 萧毓晨的修行进展到第十天,他已经学会了天地诀中的四招——凛然、天寒、血祭和七破。墨子喻说今天要教他第五式,轮回。 这轮回是天地诀中唯一一招用来防守的招式,也是天地诀的第一道坎儿。当初芷轩学轮回的时候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可是这一招却是他用的最熟练的一招。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墨子喻教芷轩轮回的时候只教会他怎样消磨他人的剑气,可芷轩却在此基础之上自创反轮回,不仅可以吸收他人的剑气,还可以将其化为己用,堪称一绝。 墨子喻把景柔做的粥喝得一滴也不剩,用来盛粥的木碗好像不用再洗似的干净,然后他把碗筷收拾好,笑容可掬地望着景柔问道:“景柔姑娘,你会做鱼吗?” 景柔为难地皱了皱眉道:“额……鱼汤可以吗?”这里既没不粘锅又没煤气灶,你想吃煎炒烹炸的我也做不了啊! “可以可以,老朽突然想吃鱼了。晨儿,你去河里抓两条来吧。”墨子喻捋了捋下巴上的白胡子,眼睛已经眯成了一条缝。 “啥?”萧毓晨正在仰脖向嘴里扒拉最后一粒米,听到墨子喻的话差点没一口气呛到,他愤然放下饭碗道:“师父你明明说要教我轮回的,怎么能因为想吃鱼就把修行扔在一边儿呢?” “嗯……抓鱼也是一种修行啊,不会抓鱼的人是学不会轮回的。”墨子喻继续捋胡子。 此处也顾不得是确有其事还是墨子喻为了一饱口福而胡搅蛮缠,萧毓晨只好挽起裤腿下了河。这河就打茅草屋门前流过,和门口的湖连成一片,流水潺潺,风光无限。萧毓晨望着水中色彩斑斓,悠游自在的鲤鱼,不服气地瘪了瘪嘴。也罢,反正鱼汤也有自己的一份,不就是抓条鱼么?我可是会天地诀的人! 想到这里,他反而来了兴致,于是屏住气息,全神贯注地观察着每一条鱼的动向,然后看准时机,迅速出手。只听“哗啦”一声水花四溅,一眨眼的功夫萧毓晨的手肘上膝盖上就已经湿漉漉的了。可是他的手上却空空如也,别说是鱼,就连条水藻也没抓上来。 别看那几条鲤鱼没事儿时像阔太太似的,结着伴东逛逛西瞅瞅旁若无人。可真要是有人来抓它们了,一个个就像尾巴上装了火箭似的,跑得比谁都快。 萧毓晨赶猪似的对这群七彩锦鲤围追堵截,只换来它们从成群结队变成四散奔逃的结局。好不容易摸到一条,结果还没等捞起来就被它从手掌里滑了出去。于是乎在一阵手忙脚乱之中,半个上午就这样蒸发掉了。 墨子喻看萧毓晨抓鱼如同看戏,这孩子要说他聪明可也是,仅用了十天就学会了天地诀中的四式;但说他笨也得承认,抓鱼时乱捞一气,丝毫不得要领。墨子喻一会儿点点头一会儿摇摇头,最后还是忍不住亲自示范一番。 “这鱼在水里,要看清鱼的动向就要先看清水的动向,要抓鱼就要先抓水。”墨子喻说着朝冰凉的河水俯下身子,将两只手臂浸没在水里,左臂绕顺,右臂摆逆,以手肘为圆心,左右开弓画起了半圆。水纹一层层缱绻弥散开去,如同一串串古老的符号暗示着流年如斯而逝,又像是诉不尽道不明的离愁别绪,以波的形式发射,传递,接收,再消失。萧毓晨在岸边看花了眼,竟觉得好像整条河里的鱼都在朝墨子鱼的方向聚拢。不是墨子喻在追着鱼,而是鱼儿们主动来找墨子喻。 “天哪,你看那些鱼儿们是不是都在往这边游?”景柔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水中的老人,那俯身的姿态就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低下头在神明的耳边祈祷。 萧毓晨原以为那些都是自己的错觉,没想到景柔所见也是这般叫人匪夷所思的景象。墨子喻一动也没动,仅仅是站在原地,用双臂在水中画弧,为何能让鱼儿们自动投怀送抱? 萧毓晨皱了皱眉,看得更仔细些,发现墨子喻画弧的方向不是一成不变的,准确的说,是每一道圆弧的半径都不相同,每一次手臂摆拂的力道都在变化。从墨子喻身边扩散出去的水纹时疏时密,流散的速度时快时缓,萧毓晨心底浮出一个诡异的想法,他觉得,墨子喻就像是在给这条河以及河里所有的鲤鱼催眠! 很快,墨子喻周围就聚集了一大帮鲤鱼,它们的嘴朝着墨子喻的双臂和他没在水里的小腿张张合合,它们的鳍浮在河水里犹如飘行在虚空之中。然后,墨子喻的眼睛突然亮了一瞬,紧接着他再画弧时,每一次出手都会握住一条鱼的鱼腹,然后手臂轻轻一扬,便将彩鲤一条接一条地抛至岸头。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岸边的鲤鱼就堆起了一座小山。墨子喻这才停下手来,扶着后腰走上了岸。 “不服老是不行啦,才弯了一会儿腰就酸的不行。景柔姑娘,你看这些够不够?” “九,十,十一,十二。够够够,够吃四五顿呢!”景柔随手抄起一口锅,将那些活蹦乱跳的鲤鱼一股脑装了进去。就算是叶公子回来,也够吃一阵子呢。她想着想着就笑了。 可是萧毓晨却一把夺过那口锅,把十二条锦鲤统统放回了河中。 “喂,你干什么啊!”景柔大叫一声,赶紧飞奔到小河边,可受了惊吓的鱼儿们早已逃得不见踪影。 “萧毓晨!”景柔气急败坏地揪住萧毓晨的耳朵,三个字携着河东狮吼之势在萧毓晨耳边炸响,震耳欲聋。 “唉……晨儿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老朽这腰怕是不能再弯了,你可得负责把鲤鱼都抓回来啊,老朽还等着晌午那顿饭呐。” “没问题,徒儿一定双倍奉还。”萧毓晨信誓旦旦地向墨子喻一握拳,狭长凤目中似有点点星火在燃烧。 景柔松开扯着萧毓晨耳朵的手,好像明白萧毓晨为什么会这么“不小心”了。 距离晌午还有不到一个时辰,萧毓晨面朝河水背朝天,孜孜不倦地在水中画起了弧。 萧毓晨望了望碗里的鱼汤,然后像是下定了很大一番决心似的拿起了勺子——这已经是他连续第九顿喝鱼汤了。 虽然那天直到日落萧毓晨才勉强捉到三条鲤鱼,还弄得浑身湿淋淋的狼狈不堪。可是自那之后萧毓晨拼命练习,连续三天泡在河水里,皮肤都泛了白。于是乎随着他的技艺逐日精湛,整条河里的鲤鱼便越来越少,直至今日,萧毓晨已经抓上来二十六条鲤鱼了,还有八条待宰中…… 景柔变着法地做鱼汤,一会儿加点枸杞,一会儿加点平菇,今天更是连番茄都加进去了。叶秋旻难得回来一次,景柔便写一大堆材料让他外出时购置一些往回带。虽然萧毓晨曾经用摇尾乞怜的目光向叶秋旻求助,但是那只笑面虎除了欺负人貌似不会对别的事感兴趣。于是萧毓晨越是哭爹喊娘,叶秋旻越是乐在其中。 萧毓晨越喝越不是滋味,不光是因为番茄和鲤鱼调配在一起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新鲜感受,更因为他清楚地体会到了什么是自作孽不可活。于是他放下碗筷,郑重其事地问道:“师父,我今天可不可以不抓鱼了?” 墨子喻不知所云地看了他一眼,茫然地说:“我没让你继续抓鱼啊。” “什么?!”萧毓晨拍案而起,那么这三天来他是为了什么孜孜不倦地夜以继日地起早贪黑地……泡在河水里?! “我原本只是让你把那十二条鱼补回来,是你自己每天自动自觉地下河抓鱼的啊。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停下来呢。老朽虽然爱吃鱼,但是也会腻的啊。”墨子喻睁着一双无辜的老眼,卡巴卡巴地看着萧毓晨。萧毓晨当即口吐白沫倒地不起,景柔上前探了探呼吸,然后一脸严肃地向墨子喻汇报道:“他阵亡了。” “让老朽看看。”墨子喻撸了撸袖子,趴在萧毓晨胸口左听听右听听,听罢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看来需要老朽为他通通气,秋旻的轩辕掌就有通络活血的作用,让老朽试一试。” “不用了!” 墨子喻话音刚落,萧毓晨便原地复活。好家伙,要是用了轩辕掌他可就真的壮烈牺牲了。在打倒紫流飞这个终极大boss之前,他还得留口气儿先学会天地诀。 “师父师父,你还是快教我轮回吧。”萧毓晨拽着墨子喻的衣襟卖起了萌,可是在墨子喻这个年代人们根本不知道萌为何物…… Chapter86.轮回六道(下) 墨子喻从茅草棚里把残剑和前几日叶秋旻连同景柔一起带回来的阴阳血骨一同拿了出来,在屋前空地上站定,右手持剑在上,左手开掌在下,呈球状。忽而左右交换,上下倒置,一个完整的圆弧便清晰地出现在萧毓晨眼前。 柔水流转似回肠,抽刀断水水更长。六道轮回收天地,回头生死两茫茫。 所谓轮回,即是生死阴阳循环周始,生之涯,死之巅,雾濛濛,影沉沉,唯有一丝执念让生死之间出现微弱的牵连。而如何才能抓住这一丝执念,多少年来,一代又一代人都在追寻问题的答案。 墨子喻左手握拳,右手挥剑向右顺时针绕了一个圆,紧接着迈弓步,左手顺着左腿而下,向左顺时针又画了一个圆。动作上看不出有半点微妙之处,无非左右配合,这时墨子喻却目光一敛,道:“晨儿,尽你所学攻过来。” 萧毓晨立刻操起阴阳血骨,双目微合,只留一丝缝隙,直至将墨子喻的身影刻成一道森然入木的直线,然后手腕一沉,一招凛然便顷刻间出手。凌厉的剑气夹带着瑟瑟寒风呼啸而至,可墨子喻只是轻柔而又迅速地在胸前描了一个八字,那攻城略地之势便在颓然之间消殒。 萧毓晨心下一惊,虽然他知道轮回可以吸纳剑气,但没想到自己提了五成内力打出的凛然,墨子喻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其化为乌有。 萧毓晨赶紧重新摆好架势,腿上一用劲,三两下便移至墨子喻身侧,拂剑直击残刃中部,曰“一破”。谁料墨子喻竟以刃推刃,带动着萧毓晨的剑一同转了一圈,这一圈速度之快,没等七破第一破的余震传到墨子喻手上,那力道便减弱了七八分。七破本是通过在对方的刀剑上震慑内力,以达到将对手的四肢百骸全部麻痹,并且最终斩断对手刀剑的目的。可一旦内力被吸收,七破也就变成了普通的打击,攻击力大大降低了。 萧毓晨又砍了两下,都被墨子喻一一化解。还剩下天寒和血祭两招,萧毓晨犹豫了一下,没有继续进攻。 七月飘雪谓天寒,阴风阵阵卷衣衫。剑锋所向皆罡气,直指肺腑浴寒岚。所谓天寒,即是迅速卷动刀,从剑底催生出一阵寒冷的劲风,直逼敌人肺腑而去,从而对对手的内脏造成间接伤害。 而血祭则以准见长,刀锋掠及全身各处,刀刀见血,终至体无完肤。然而每次突刺却只伤到肌肤内寸许,刺满八八六十四下方才收刃。诗云:白刃出鞘必染血,血祭晴天染日月。月圆何处向离愁,愁肠寸断他世约。 可见那两招都是很伤人的招式,萧毓晨轻易也不想使用。 墨子喻也知道萧毓晨在顾忌些什么,笑了笑道:“这回换我攻你守。”说着退后了两步,拉开了些距离。 萧毓晨第一次正式运用轮回,虽然看上去只是拿着剑画弧,但是想要消除对方的剑气,必须能够看透那剑气的来向,刚柔之处,气流螺旋的纹理。萧毓晨屏息凝神,仔细地观察着墨子喻的一举一动,不想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谁知墨子喻依旧摆着弓步,一手握拳,一手提剑。只是这回方向改为逆时针,一道圆弧画完,在圆弧的中心竟聚成一股剑气,说时迟那时快便已向萧毓晨袭来。萧毓晨没有做好心理准备,匆忙向一旁闪去,滚落了一身尘土。回过头来看着墨子喻,只见老人瘦骨伶仃的身姿绰拔昂扬,老当益壮。 虽然萧毓晨并未看清方才剑气的流向,但是他知道这就是所谓的“反轮回”!也就是说,墨子喻放出的这股剑气便是萧毓晨第一击使出的凛然。若是被打中,便是萧毓晨体内五成内力的冲击,恐怕萧毓晨自己都消受不起。 “晨儿,不要躲,想想你在河里抓鱼时的感觉,欲抓鱼先捕水,欲吸内力先辩气向。”说罢残剑一挥,一道、两道、三道、四道,竟是有四道斩击同时向萧毓晨袭来! 这下子可是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往哪躲都躲不开了。萧毓晨无奈之下只好拉开架势,学着墨子喻的样子弓步而立,左手握拳,右手持剑,拳剑交替亦如有抱球之势。这一招轮回和太极倒是有几分相似,萧毓晨沉了沉真气,稳了稳呼吸,似生八卦生两仪。听那聒噪的风声便知左边两道斩击轻旋偏上,右两道斩击猛绞偏下。于是萧毓晨朝右侧了侧身,将右边更凌厉一些的两道斩击先收入了胸前的圆弧中。可再转身向左时动作却不够利落,被其中一道斩击割破了胳膊。萧毓晨往右侧闪了闪,这才避开了剩下的那道斩击。 “萧毓晨,你流血了!”景柔看着萧毓晨胳膊上红色小溪一般缓缓流淌下来的血液,不由惊叫出声。她赶紧拿出那条凤鸾殿下发的丝帕,替萧毓晨系住了伤口。 墨子喻见萧毓晨受了伤,也提议暂停,休息一会儿。他到河边舀了两瓢清水,递给萧毓晨一瓢,景柔一瓢。 “还是您喝吧,我不渴。”萧毓晨把墨子喻递过来了水舀子又推了回去,“您刚才是怎么一下子击出四个‘凛然’的?怎么没有教我?” “呵呵,那不是凛然,是空斩——天地诀第八式。虽然都是凌空一斩,但凛然每次只能劈出一道剑气,其气势宏大,可以开山劈石。而空斩则是在凛然的基础之上,将那一道剑气分成多道剑气,能让对手避之不及,但在气势上稍有逊色。你方才如若是被凛然击中,则不可能只受皮肉之苦,是要伤筋断骨的。”墨子喻喝了两口水,然后很细心地解释起来。 “可那四道斩击的气流螺旋脉络都是不同的,这要如何才能做到?” “我说年轻人,这第五式还没学会就问起第八式来了?先好好想想怎么运用轮回和反轮回吧!”墨子喻将水舀中剩下的水一饮而尽,然后用舀底轻轻砸了萧毓晨的脑袋一下。 萧毓晨吐了吐舌头,没再追问。其实他已经能够单凭听觉就知道每一道斩击的特性了,只是在轮回的使用上还不够熟练。用自己的内力卷动别人的内力,用自己的剑气催逼别人的剑气,只要内力足够身后,剑气足够凌厉,再繁复的攻击也只是虚招一晃,没有任何威胁。 喝过水,墨子喻又回到原位站好,萧毓晨也提起阴阳血骨准备重新开战。两个人持续着没有刀剑声响的攻防战,从日上三竿到日薄西山。 晚上,叶秋旻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来,带了好多洋葱和黄瓜,都是景柔让他买回来翻新“汤谱”用的。墨子喻陪着萧毓晨修炼了一下午,一把老骨头也开始隐隐作痛,于是叫叶秋旻过来练两把手。 “嘿嘿嘿嘿……”叶秋旻一边奸笑着一边掰着手腕,指节发出清脆的声响,看在萧毓晨眼里一阵胆战心惊。 这小子不会下狠手吧? 叶秋旻的轩辕掌是以快准狠而著称的(众:怎么跟减肥药似的……),想当初放倒一头大黑熊都不成问题,更何况一个萧毓晨? 于是掌风骤起之间已是一片肃杀油然升起,叶秋旻一个燕步跟进,紧贴着萧毓晨的耳际出掌,掌风之疾瞬间削去萧毓晨鬓间一缕碎发。青丝落地之前,叶秋旻又朝萧毓晨心窝里捉去,萧毓晨向旁侧一扇,以剑身挡下,旋即一转,借由内力画出半个圆弧,又靠身体的旋转带动阴阳血骨再转半个圆弧。两道半圆合二为一,前前后后不到三秒,叶秋旻的掌力竟骤减七成。萧毓晨只是向后退了两步,没受什么伤。 叶秋旻顿时觉得自尊心遭到了挑战,横扫一腿,两掌掌根合拢,手掌微微合拢,瞄准萧毓晨的腰胯便是一击。这一掌恰巧出在萧毓晨的剑不便挥至的地方,叶秋旻嘴角一抿,暗想:得手了。 谁知萧毓晨在向上跃起躲过叶秋旻的扫堂腿之际,便已反手扣住剑格,两手抱球提在腹前,逆时针整整转了三圈。待叶秋旻出掌,未及碰到萧毓晨的腰间大穴,便正面迎上一道强劲的掌风——正是自己刚才扣在阴阳血骨上的轩辕一掌! 叶秋旻顺势往地上一倒,尘土飞扬之间,看到萧毓晨的剑上似有灵光微现。 “他竟然连反轮回也学会了……他究竟是什么人?”叶秋旻的低声自语似乎淹没在了习习晚风之中,和渐深的夜色一起悄然殒坠了。 萧毓晨逆着月光的影子投落在茅草棚前静静的湖水间,随着微波荡漾浮动出一道道柔软而又坚毅的轮廓线,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俱澄澈。 Chapter87.宴酣之局 最近龙煌城里一直很热闹,昨天是李掌柜开的茶楼,今天是白老板办的戏院,指不定明天是柳娘的妓院还是王爷的饭馆,总会有一群朝廷官员聚集在一起把酒言欢。他们都是紫流飞的客人。 雒燚被迫扮成紫流飞的养子,以紫熙城的身份参加每一场宴会,而且不仅要出席,还必须行酒令,对对子,时不时再露几手功夫。雒燚自然是不会那些个文人客才会研究的东西,都是紫流飞事前请人拟好了让他背熟的。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让全朝的文武百官都把紫熙城看做天子的继承人。而短短一个月不到的功夫,文武百官之中有近半数的人都认为当朝天子应该由紫熙城来当了。 紫流飞不仅成功地将燮九生伪装成了一名昏君,连他手下的大臣们也磨成了庸臣。现在,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操纵那些愚昧无知的官员们,让他们亲手将大燮王朝推向腐朽。紫流飞千辛万苦打造了大燮王朝的一脉江山,可到头来却又千辛万苦地让这个光鲜亮丽的国家走向奢靡与蒙昧。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这一场颠覆只是他漫长而又乏味的人生中的一丝调剂。 这天,紫流飞没有再到处设宴,他只是在宰相府里简简单单地摆了四桌酒席,可该请的人他一个也没少请,就连不该请的人他也发了几张请帖。 晚上戌时未到,便已有着锦衣华服者接踵而至。宾客们由训练有素的仆人领到席间就位,刚落座便开始议论不停。所有被邀请来的人都不知道宰相在自家设宴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侍女们陆陆续续将美味佳肴端上餐桌,香气四溢之下,众人好像不再那样焦躁,更有甚者已经垂涎三尺。 石殒望着庭院里围坐了整整三大桌的官员们,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第四桌里,一双泛着白翳的眼睛似没有焦点。石殒虽然没有明显的政治倾向,但他显然不是亲紫派。他纳闷,紫流飞为什么会连自己这样不合群的老臣也一起请来。 正想着,忽然听见周围的切切私语声沉寂下去了,石殒迷茫地抬起头,发现此时正由仆人引领着走进来的竟是燮灵霄和池渊。 那二人也注意到了石殒突兀的身影,于是二话没说便走过去与他同桌。石殒略有些驼的背和燮灵霄、池渊挺拔的背形成鲜明的对比,那样清晰可见却不显出一丝违和。诺大的圆桌边,一老两少,形成一条独特的风景线。 石殒笑了笑,脸上的皱纹堆成一座座小山,“你们两个怎么也跑来了?这里可有不少人私下里反对你们呐。” “既然收到了请帖就要来嘛,再说,我还是很想看看那些人长什么样的。”池渊毫不在意地拿起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一旁的燮灵霄则是默不作声地望着那些大臣,脸色微寒。燮灵霄解禁已有七天,情绪渐渐平稳了一些,可还是忍不住对紫流飞的恨意。自他踏入宰相府的大门,看着灯火辉煌的宅院,心里便犹如沸水翻腾。 石殒看着眼前两位年轻的龙脉继承人,眼中的白翳似乎波动了一下,看来不合时宜的请帖不止他手中那一张。 午时已到,紫流飞便带着紫熙城一起从房间里走了出来,穿过一道道回廊,出现在众人面前。他先是将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扫视了一圈,然后发现了独占一桌的三人,嘴角便勾起一丝不知有何深意的浅笑。 “非常感谢各位大人能够赏脸光临寒舍。”紫流飞顿了顿,看到底下一帮乌合之众阿谀奉承,溜须拍马者比比皆是,尽在说些“宰相府可谓金碧辉煌”啦,“是宰相大人赏脸”啦之类的话心底不由冷笑一声,面上却继续说道:“其实今天邀各位前来是有件事情要公布的。” “犬子熙城于昨日被凤鸾殿的尊者选中,成为了第四颗帝王星,将由凤鸾殿中位居第二元凤的静初使者协助继位。届时请各位大人多多提点。” 紫流飞语毕,四下皆是一片欢腾,所谓弹冠相庆也不过如此。紫熙城在群臣的称赞声中众星捧月般入座,坐在他旁边的两位大臣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凑到他身上。 紫流飞看着这边大臣们的竞相谄媚和那边石殒等人的隔岸观火,犹如观赏水火相对,脸上便又添了几丝兴味。 “那么今晚就让熙城陪各位大人聊聊天吧,在下还有公事要办,先失陪了。”临走前紫流飞还冲燮灵霄和池渊那边看了一眼,六枚瞳仁所射出的或阴森或凛冽的光交织在一起,迸射出令人难以直视的火花。 “哼,什么被尊者选中,不就是他自己选出来的么。”池渊望着紫流飞离去的背影,恶狠狠地将嘴里刚刚嗑出来的瓜子皮吐在了桌上,“你们听到没有,他刚才说的可是‘继位’,不是‘竞争王位’,这根本没把咱们放在眼里嘛。” “还有他所说的第二元凤,莫非就是我们那天看到的女人?”见燮灵霄不答话,池渊又问。 “不是,母后说袭击我们的是第三元凤静萱。”燮灵霄也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 “管他第几元凤,反正只要是跟那个男人做对,早晚都是要碰到的。”池渊还是那副不可一世的态度,“我现在倒有个想法。” “说来听听。” “要不要逗一下那个紫熙城?”池渊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眼珠一转好像想到了什么鬼主意。 燮灵霄瞪了他一眼,但并未阻止,只要不把他自己牵扯进来,能看场好戏也是不错的。 与是池渊提着酒壶酒杯朝紫熙城走去,众目睽睽之下,池渊面不改色地来到紫熙城面前站定。 “熙城兄可还记得在下?” “我们在国宴上见过的。”紫熙城早就料到池渊和燮灵霄定会来找自己的茬,于是故作镇定地应道。 “不止是国宴吧?皇太子曾任命我为汴州领主,我出城时您不是也来见了我一面吗?”池渊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又给紫熙城也倒了满满的一杯,“我可得敬你一杯。” “都说世事难料,当日你送我出城时我以为遇上了知己,没想到转过头来你却成了我的竞争对手,我现在才知道古人说过的话是多么有道理。”池渊说着说着一股敌意便涌现出来,紫熙城顿了顿,虽然手里端着酒杯却知道不能喝这杯酒。 “池将军怕是记错了,熙城那日一直在将军府内接待客人,没有去过什么城门啊。” “哦?可是当时太子殿下也在,确确实试试看到你了啊。” “池将军不要说笑了,如果太子殿下也在,我怎么好当面说要助你夺得天下……”话刚出口,紫熙城便愣住了。怪只怪静萱将发生的一切都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即使那日当真不是他去了城下,可这时说漏了嘴也百口莫辩了。 座中立即传来一阵非议。 “听说皇太子和池将军就是从城门回来那天身受重伤的。” “莫非是紫少爷干的?” “呦,这话可不好瞎说!要是他真当上了王主,你可就要遭殃了。” …… 池渊瞥了一眼那群脑满肠肥的大臣,得意地笑了笑说:“我先干为敬。”说罢一仰脖,杯中美酒便一滴不剩全下了肚。然后池渊也不管紫熙城喝没喝他敬的酒,叫上燮灵霄和石殒,扬长而去。 也许即使那些迂腐的大臣知道了紫熙城的本性,他们也会装聋作哑,继续在紫流飞脚下俯首称臣。但池渊只想在众人面前嘲弄他一番,让他知道自己也不是好惹的。而那群只会攀权附势的小人,即使拉拢过来也是百无一用的。 但对于紫熙城,不,对于雒燚来说,这会儿却像是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他握着酒杯的手不停地颤抖着,杯中的美酒都在这激烈的震颤之中洋洋洒洒地溢出了大半。可雒燚手上的力道却远远没有停息,汹涌如波涛般冲击着脆弱的杯沿,几欲将其捏碎。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一世造了孽,才使得而今这一生,做尽了自己不愿的事,还得不到自己喜欢的人。没有人成全他,他也没有成全过任何人。生活早就已经灰暗到极点,现在还要受这番作弄,他究竟欠了谁? 围在他身边的大臣们,方才还是一副如饿虎扑食般的表情,现在却犹犹豫豫,不知是否该攀附这棵表面上看去那样粗壮结实的大树。因为他们突然意识到,得到的同时也意味着失去,与宰相结盟,便是与皇太子和大将军作对。 紫熙城不屑地睥睨着这群寄生在迂腐社会里的蛆虫,突然觉得很可笑。原来他的价值也仅限于成为蛆虫的依凭。可笑啊,可悲! 三个人走出宰相府的时候,燮灵霄好像听到隐约有箫声传来。他回头望了望宰相府,好像在府内最高的屋檐上窥见了一缕轻纱。但等他定睛细寻时,那里却只有一片像是被墨水浸染过的无尽黑夜。 那边池渊开始催促,燮灵霄摇了摇头,跟了上去。 Chapter88.招兵买马 短短的几日相聚转瞬即逝,楚风暝从铜铃乡离开时,男女老少都出来相送。若不是怕人多会暴露身份,那群乡人恐怕会握着他的手直到出城十里之外才会放开。楚风暝坐在回程的马车上,回想着这几天与乡人们共度的时光,心底便浮起一丝暖意。那些乡人送给他一个归宿,可他为铜铃乡带去的却是一场冰冷的杀伐。他希望这场争斗快些结束,好让他的一乡父老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 车行半日便进了京,不知浩劫将近的百姓一如既往地过着奢侈淫逸的生活。长街长,烟花繁,短亭短,红尘辗。楚风暝叹了口气,撩着窗帘的手无力地垂下。他不敢想象当大批军队涌入这龙煌城时,百姓们会是怎样一种惊慌,怎样一种恐惧。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候,百姓如何,街镇如何,也都顾不上了。 马车夫拿着楚风暝的令牌疾驰入宫,守门的士兵连令牌的纹样都没有看清楚。楚风暝从车窗里探出一个脑袋冲他们示意了一下,士兵们才没有上前拦阻。 一路颠簸缭乱,楚风暝下车时已是一身风尘一身疲惫。车停在盛极司门口,楚风暝先去换了一件鹅黄色的袍子,然后不及向王主禀报,先奔向了静灵殿。可是在静灵殿的正殿、侧殿、偏殿各绕了一圈,却既不见燮灵霄也不见池渊。刚巧小环正从静姝的房里走出来,告诉楚风暝,燮灵霄正在金瑞阁同池渊商谈政事。于是楚风暝又急匆匆地朝那头儿奔去了。 池渊和燮灵霄从晚宴上归来之后彻夜未眠,一直捧着大燮王朝的地图分析当前局势。可以信任并拉拢的势力有三:一是北皇王爷毕海生,二是江州武霸杜百铮,第三便是灏州领主万箭将军芷岚。若是能联合这三方势力,那么紫流飞手下的那帮软脚虾根本不足挂齿。唯一挡在眼前的就是灵士云集的凤鸾殿。 这二人正要商定如何才能说服这三方势力加入他们一方,楚风暝却突然冲了进来。燮灵霄抬头看了看来人,见是楚风暝回来了,一时间竟控制不住地让笑意爬上了嘴角。这是有几天没见着他了?十天还是二十天?燮灵霄掐指一算却发现竟然只有四天,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明明只有四天,为何会如此想念?一向清醒看世界的燮灵霄竟然也会对自己内心莫名的悸动感到张皇,他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我,我跟你们说……”楚风暝在静灵殿里跑前跑后转了三大圈,又马不停蹄地赶到金瑞阁,已有些上气不接下气。燮灵霄便走过去帮他顺了顺后背让他慢点说。楚风暝原本还对燮灵霄的固执有些恼火,但被他这么一关心,心立刻软了下来。 稍微歇息了一会儿之后,楚风暝开口说道:“我这次回铜铃乡得到了一条极为重要的消息。芷轩还活着。” “什么?!”这一声惊呼却是池渊发出的。楚风暝偷偷地瞄了一眼燮灵霄,发现他虽然也是一副吃惊的表情,但却没有池渊那般激动。这和楚风暝想象中的场景有些不同,让他不禁怀疑这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也许燮灵霄是真的看开了这场感情纠缠,也许他是因为受伤太深以至于连反应都变得迟缓了。楚风暝不希望是后者,但是他还是无法否认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现在似乎正在闭关修炼,暂不方便在世人眼前露面,所以派人出来报信,希望能和你们联手打败紫流飞。”楚风暝继续说道。 “这么说,你同意让我们和姓紫的对着干了?”池渊看了一眼燮灵霄,又看了一眼楚风暝,不知道这两个人在搞什么鬼。 楚风暝叹了口气道:“大势所迫,我一个人的想法于你们又有什么影响?更何况……这两天我也遇到了些事,看开了许多……”楚风暝说到这里目光不由又柔和了几分,豁达了几分,这种有些无奈但是却又超然于事物拖累之外的贤静是谁看了都禁不住要在心里感叹一番的。现在的池渊就是这种感觉。而燮灵霄,怕是更加有所体会。 楚风暝自然察觉到了那二人异样的视线,于是很快便岔开了话题道:“我听到一点你们方才的对话,如果要拉拢芷岚的话就不必费神了,他跟他弟弟早就站在一条船上了。” “他们两兄弟的感情不是不好吗?”燮灵霄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那是传言,我去灏州修剑的时候就遇见他们了,芷岚一个劲儿地替芷轩说话,绝对没有假。”池渊在一旁搭腔道。 “那么还剩两个人,正好你我二人一人分得一个。”燮灵霄玉琢般的颀长手指点了点北皇又点了点江州,毕海生和杜百铮都不是好说话的主,若不是他们亲自出面恐怕是请不动的。 “我说,你知道芷轩没死怎么是这个反应?” “那我该是什么反应?再背着包袱和母后闹一番么?”燮灵霄低头看着军事地图冷冷地说道,“我不想再惹出什么事端来了。” 池渊瞅了燮灵霄一眼,“哼,撒谎。” 燮灵霄没有还嘴。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曾经那样痛着伤着还依然爱着,不可能只因为担心生事便将一切都轻描淡写地搁置在一旁。只是这种求之不得的悲怜深刻到一定程度之后就会像泥沼一样囚住呼吸困难的心脏。然后奔忙的脚步就会停下来,匆匆的过客会说“我倦了”。于是空灵的目光不再闪动星汉般美妙的辉芒,湿润的嗓音染上了浮世的尘桑。不管前方的道路上挂着璀璨的斜阳,还是明净的皓月在一片深寂之中洒下一片琳琅。只要累了就要歇一歇,任何人都一样。 两天之后,燮灵霄、楚风暝便站在了北皇城下。大燮王朝的最北端,终日的风雪拍打着固若金汤的边陲防线。一座雄伟霸气的城墙屹立在国界边境,历经三百年不倒。而世世代代守护着这座“寒铁关”的家族便是北皇毕家。 燮、楚二人皆是身披貂毛制成的大氅,茫茫然望着城楼上遒劲有力而又潇洒飞扬的“寒铁关”三个大字,灰黑色的城墙映衬着血一样扎眼的红色字体,便催生出心底一股难以遏制的澎湃。 燮灵霄小的时候见过毕王爷一面,只记得一张铁一样发青的脸,总是皱着眉头说些年轻人的不是。可是纵使年轻人们有多少怨言,在毕王爷面前都必须藏着掖着,不能露出半分。而他们却多半不是因为惧怕毕王爷的威严,而是在这样一位严以律人,更严以待己的前辈面前,没有一个人想输掉那一口气,至少要做到虚心接受那些刺耳的批评。 现在毕王爷已经五十有余,不知是不是已经变成一位五官全都皱在一起的老头子了。 抱着几许忧虑,燮灵霄和楚风暝向城门走去。 而另一方面,池渊和静深一起来到了江州,正想向路人打听杜百铮的住处,却听得市井深处传来了有人打架斗殴的消息。于是池渊和静深便一起跑过去凑热闹了。 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大汉上身,根根青筋在皮肤下暴起决然杀意。而对面的男子亦是膀大腰圆,紧握的双拳不时发出清脆的骨节声响。 也不知是谁趁乱喊了句“快打啊”,膀大腰圆的那个便朝掌心吐了口唾沫,大喝一声,冲那虎背熊腰的大汉扑了过去。两个汉子瞬间便扭打成一团,尘土飞扬之间你一拳我一脚谁也不让谁。 周围的百姓又跟着乱的,有想劝架插不上手的,剩下的人走的走躲的躲,不一会儿工夫就只剩下池渊和静深两个人站在外圈了。 这时从胡同里钻出一个比正掐架的两人还要彪悍的男人,站在人群外十米远的地方大喝了一声“停手!”。看热闹的人纷纷回头,在辨清来人是谁之后都闭上嘴作鸟兽散了。只剩下打得热火朝天的两个人不明所以还在僵持不下。 池渊将静深护在身后,两个人都往边上退了退。只见来人左手拎着那膀大腰圆者的衣领,右手按住那虎背熊腰者的肩头。看似蜻蜓点水般落手,可那两名汉子登时便被拉开而且动弹不得了。这是他们才看到是谁来了,连忙一边道歉一边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那人拍了拍手上的灰,冲那两个汉子的背影喊道:“敢在江州的地盘上撒野,你们还早了八百年!” 然后那人转身就要走,池渊赶忙叫住了他,“请问阁下是不是江州领主武霸杜百铮?” “正是,请问二位……有何贵干?” Chapter89.地门天门 洞天之外,飞雪将所有虚茫都冻结上一层冰霜。飞鸟不再嘶鸣着展翅翱翔,静谧的天幕下,乌云悠悠地飘动,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生气。可洞天以里,每一片轻如鹅毛的雪花都在降下的瞬间滴落成苍天的清泪,散失在略显潮湿的空气里,落在勃然生长的绿叶间。 萧毓晨在茅草棚前挥汗如雨,天地诀一式至十一式,他已经全都学会了。凛然的凌厉、天寒的悲切、血祭的华丽、七破的铿锵、轮回的柔转、双龙的灵活、空斩的纷杂、繁花的精致、绝叫的凄然、苍生的救赎、万乘的浩大。每一招所具有的特点,萧毓晨都一一掌握。他从一个连运气都不会的门外汉,蜕变成一个一顶一的高手,仅仅用了一个月的时间。这样飞速的成长令他的师父墨子喻始料未及,而对于萧毓晨自己来说,同样也是出乎意料的。 他之所以能够以如此惊人的速度掌握天地诀,不仅仅是因为他从芷轩那里继承来的身体已经对天地诀的一招一式有所感应,他自身的天赋也是不可小觑的。他对事物的观察,对道理的领悟,是确确实实高人一等的。尽管他自己并没有什么自觉,但是墨子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便明镜一般。 可是想要打败紫流飞,仅仅成为高手是不够的。 天地诀的最后三式,便是用来突破高手的境界,成为一代宗师的招数。芷轩习得最后三式用了将近半年的时间,虽说是学习的过程间断的,可也着实耗费了一番功夫。但萧毓晨没有这么长的时光可以消磨。外面的局势已经乱作一团,紫流飞随时可能掀起一场战争。萧毓晨置身世外的时间,顶多再延长一个月。 可是在叶秋旻看来,一个月之内学会地门、天门、虚无中的任何一式都是不可能的,哪里谈得上三招一起学成?在这一点上,就连墨子喻都不太有把握。 所谓的地门和天门,是借用大自然的力量,用剑气卷动沙石,催动风云变幻,让土地和天象成为剑的一部分。听起来像是痴人说梦,做起来更是难于登天。能够将自然之气都容纳吸收的剑气定然是可以与狂风暴雨、地崩山摧相抗衡的庞大力量。而身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即使内力再深厚,武功再高超也不可能仅凭一人之力就发动如此绝大的力量。 墨子喻从十岁开始修炼天地诀,所做的一切前功都是为了最后三式做铺垫。每天太阳还没升起时,便到林间汲取天地之精华,譬如晨起的朝露,譬如花瓣上凝结的晨霜;每天明月高悬之时,也到林子里去一趟,让流水般淡淡的月华照映在全身的每一个角落;下雨的时候不撑伞,就闭着眼睛在雨里静坐一两个时辰或直到雨停;飞雪的时候也不穿棉袄,光着膀子在冰天雪地里撒着欢的奔跑。坚持几年下来,身体里就好像渗透了自然的能量,仿佛可以在皮肤下面看到月光,从发梢间嗅到花香。用这样一副身体练习地门、天门,才逐渐看到效果。 而有了芷轩的反轮回之后,地门与天门的修行才变得简单起来。若要速成,就只需把反轮回运用到滚瓜烂熟的地步,这也正是芷轩最擅长的一招便是轮回的原因。 先用反轮回将敌人的内力吸收得越多越好,紧接着借着自己的内力向天地各击出数目不定的几道剑气,于混沌之中创世,在迷蒙之际破宇。于是那些原本分散于四季的天象,那些原本零落在八方的地阴就被这几道剑气卷动着,刺痛着,一路肃杀,一路升腾,一路相聚。 从体内迸射出强烈的内力瀑流,也许对于浩瀚苍穹和广袤大地只是一丝微弱的震颤,可也仅仅是一丝微弱的震颤就足以引起整座天地的共鸣。就好像一声轻呵也可能招致一场雪崩,一次拂羽也可能卷起一阵狂风。 所以萧毓晨在学会了前十一招之后,就开始反反复复地练习轮回。墨子喻和叶秋旻轮番上阵,剑光、掌风,缭乱地迷离了双眼,可是挥剑的手却永不停歇。萧毓晨在修行的过程中也受了不少伤,可是他没有要求暂停,他骨子里仅存的一点儿富家少爷的娇贵在这腥风血雨的江湖里也消失殆尽了。疼痛有的时候反而可以让出手更迅疾,思考更清晰。 陪着萧毓晨打了一个时辰,叶秋旻终于被墨子喻换下了场。他的手心已经微微泛红,可是接过景柔递给他的水时却没有丝毫颤抖。 叶秋旻一边喝水一边用一种极为深邃的目光注视着萧毓晨,好像是在阅读一本厚厚的梵文书,越是浏览越是迷茫。 “景柔,你和萧毓晨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吧?”沉思了许久,叶秋旻突然问道。 “是啊,我们的时代距离你们可能有几千年。”景柔用双手比了个“很长很长”的手势,可是实际上她也不知道21世纪和大燮王朝所在的世纪差了多久。毕竟她从未在历史书上看到大燮王朝的相关记载,这是一个被遗忘在历史缝隙里的时代,这是一段不为人知的繁华过往。 “你们从那么远的地方来,和这里的争斗一点关系也没有,为什么还要这样拼命地,拼命地反抗……尤其是他……”叶秋旻看着萧毓晨,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萧毓晨的影子好像已经在叶秋旻的瞳仁里刻得很深了,如果说叶秋旻那深黑的眸子里噙着一潭碧波,那么萧毓晨定然是积淀在那片碧波最低端的一团黑色。那样深的沉淀,聪明如叶秋旻也很难看透。 “在你们这个时代,死亡可能是很常见的一件事情。酷刑、疾病、恶贼……危机四伏。可是在我们那里,生命是受到保护的。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很珍惜来到世上的机会,为了延续自己的生命,哪怕是要和命运抗争也在所不惜。我和萧毓晨占据的这两副躯体的主人都有他们各自的命运,只可惜他们还没有完成自己的抗争就先一步离去了。我们随后而来,既然还活着,便有义务保卫生命,哪怕这场保卫战要付出很多心力。”景柔静静地诉说着长久以来她一直憋在心里的话,好像很久都没有人来听她把自己的想法一字不落地细细说完了。景柔偏过头去瞧了瞧叶秋旻的侧脸,想对他说句“谢谢”,可是还没有说,叶秋旻就抢了先。 他说:“谢谢。”润濡的声音像是被茫茫霡霂倾洒过一般清清淡淡地悬浮在湿热的空气里。 “为什么谢我?” “因为……你让我明白很多我不明白的事。我原来一直觉得,芷轩为了救那个什么也不懂得毛头小子白白送死太不值得了。可是现在我才知道,芷轩的选择是正确的。芷轩一直看人很准,生前如此,就算化为魂魄之后还是如此。只是我现在才想起来。”叶秋旻的目光像是一条清远的小溪湝湝地流向萧毓晨的方向。 而景柔依旧保持着偏头的姿势,注视着叶秋旻那被凝露浸染过一般的侧脸,竟是,有些痴迷。 “其实应该说‘谢谢’的人是我呢……”景柔轻轻地咕哝了一句,声音细微地仿佛无声润物的春雨。叶秋旻站在她身边不过一尺的地方,却也没有听见这句几不可闻的感叹。 有些时候,景柔也是会静静地思考些什么的——用她女性独有的纤细的视角。大燮王朝和现代的环境有着天壤之别,她在一场又一场杀意逼戾的恩仇之中逐渐舍弃软弱,学会坚强。也许她有时还会依赖萧毓晨或是皖的保护,但是她绝不会一直依赖下去。她以自己的方式不断努力,不断前进,并以自己的方式默默地支持着萧毓晨和皖。她作为一个旁观者,专心致志地注视着萧毓晨和皖的一举一动;却同时又是一个参与者,将所谓命运,所谓天意一一驳斥推翻。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有太多太多的人给予过她帮助——初来乍到时虽然严肃却愿意助她一臂之力的静深、附了她的身体帮她唤醒龙吟凤鸣真正力量的静若、收留她细心待她的芷岚……还有现在,就这样真实地站在她的身边的叶秋旻。景柔能够感受他呼吸时平稳的频率,能够看到他俊秀的眉眼挺拔的身姿,能够从他的话语间体会出善意和率性。 因为有了这些人的帮助,他们才在经历了几多坎坷之后,还能平平安安。哪怕身在异地,心却是连在一起的。 其实我们是幸运的,身边有值得信赖和托付的朋友,还有值得守护的重要的人。因此就算老天都与我们作对,我们也还是有勇气接受挑战。 况且老天不一定是在和我们作对。 你说对吧,晨? 景柔将目光牵回到萧毓晨身上,于是乎那些浩浩荡荡纷纷扬扬的思绪便在一瞬间又回归了现实。就好像做了一个甜美的梦一样。在这个洞天里,这样的感觉景柔不知有过多少次了。 Chapter90.铤而走险 萧毓晨练习天门地门已有五日,可即使他已将反轮回练习到闭着眼睛都能接住墨子喻的空斩的地步,他依旧不能招来哪怕一丝风声鹤唳,地动山摇。 而墨子喻对此的解释是,空斩所夹带的剑气不足以掀动风岚山麓。 “师父,你会天门、地门不是么?”萧毓晨突然直勾勾地盯着墨子喻道。 “废话。”不等墨子喻答应,叶秋旻便靠在茅草棚上叼着根芦苇哂笑道。 墨子喻瞪了叶秋旻一眼,他之所以没有答话是因为他猜到了萧毓晨的意图。如果空斩的内力不够的话,那么天门、地门所携带的内力总该够了吧?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想法不错,可是这两招都不是萧毓晨所能承受的。 “晨儿,欲速则不达。”墨子喻蹙了蹙眉,他的天门、地门与燮九生的九龙祭天有着同等的威力,就连芷轩都只能勉强收复九龙中的四条龙,倘若萧毓晨正面接下天门地门,后果不堪设想。 “也许我可以。”萧毓晨笃定地说道。还有二十五天,他必须将天地诀学会。如果现在退却了,面对紫流飞时照样是死路一条;而如果现在尝试了却失败了,那么出关之后还会是败的。摆在萧毓晨面前的出路只有一条——赌一把,然后赢! “这样吧师父,如果他能接住我的轩辕百掌,你就用天门、地门跟他过两招,何如?”见墨子喻还在犹豫,叶秋旻拍了拍衣服上的尘土站起来道。然后也不等墨子喻点头,便自顾自拉开了架势。 两掌开如四掌冲势,四掌冲若八掌摆回,八掌摆若十六掌挥略……抚掌之间,叶秋旻的双臂也跟着上下翻飞,犹如一朵香蕊浮盈,飞散千家的秋菊,在萧毓晨眼前转出满眼金灿灿的光华。只两掌却生百掌之势,萧毓晨一阵眩晕,却还记得挥剑画阴阳。 叶秋旻的轩辕掌的厉害之处便是不用身体上的接触,仅凭掌风便能伤人肝胆肺腑。只可惜这一点在面对天地诀时却变成了缺点,越是掌风凌厉,轮回吸收的内力也越多。 这轩辕百掌是叶秋旻最得意的一招,掌风向四面八方铺展开去,对方还没有看清那真实的两掌究竟推向何处,便已经肝胆俱殒,难做思量。这一朵盛大的菊花就像开在挽歌里一样,默默送葬。 但萧毓晨在承受了这么久的掌风侵袭之后,却还站得稳稳当当的,只是表情有些……狰狞。 叶秋旻这铺天盖地而来的掌风压在萧毓晨的剑上犹如泰山压顶。萧毓晨尽管用轮回吸收大量的真气,却还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防止自己栽倒在地。 他原以为轩辕百掌到这里就结束了,可那朵菊花却突然收起了所有的花瓣——百掌合为一掌,叶秋旻最后一击,直冲萧毓晨心窝而去。 叶秋旻原以为萧毓晨这一掌挡不下来定会向后闪避,可萧毓晨竟硬是将轮回那最后一圈画完,挨下了这一掌。瞬间,只感到四肢百骸,五脏六腑之间都有一股血气在冲撞。喉头一热,竟咳出一口血来。 “你怎么不躲啊?”叶秋旻吓了一跳,赶紧收手,上前扶住了萧毓晨。 “躲了……轮回就断了,那百掌的内力积汇不住……反轮回就使不出,咳咳。”萧毓晨一剑拄在地上,潇洒地抹了抹嘴角,然后轻轻推开叶秋旻,向后一仰,朝天画了个八字。接着好像有寒风乍起,萧毓晨将方才从轩辕百掌里汲取的全部力量连同着自己的内力一起向天际释放。 “看,云动了!”景柔突然指向天穹,只见灰蒙蒙的一片天幕之下,几朵乌云正在头顶盘旋,好像巨大的飞鸟的羽翼,一整片阴霾都在颤抖。 这是迄今为止最明显的效果,可也仅仅是这个程度。 “师父,我已经接下了师父的轩辕百掌,请您施展地门、天门。”萧毓晨单膝跪地,掌拳交握,行了一礼,诚恳地请求道。 墨子喻无奈地捋了捋胡子,叹了口气道:“明天再说。” “他这是啥意思啊?”萧毓晨望着墨子喻佝偻的背影不知所措。 “嘿嘿,就是同意了。”叶秋旻拍了拍萧毓晨的肩膀,然后又叼起那根芦苇草,跟墨子喻进了屋。 景柔跑过来给萧毓晨查看伤势。 “疼不疼啊?” “疼,呵呵。”萧毓晨捂着胸口傻笑了两声。 “只不过是练习而已,拼什么命啊?小心拼死了。”景柔用食指戳了戳萧毓晨的脑门儿,嗔怪道。 “如果拼死了,那就说明我也就到此为止了。”萧毓晨站起身来,平静的声音里却凝结着坚实的力量。 这时景柔已经听过无数遍的声音,每一次都会从这充满信心的话语中获得希望与慰藉,感到特别安心。 于是浅笑,“真拿你没办法,快进屋让秋旻给你看看,他认识的药草多,可以采些来给你敷一敷。” “你什么时候跟那笑面虎这么熟了?” “笑面虎?你说秋旻吗?人家是贵公子诶,你怎么这么说他?” “你完全被他蒙蔽了!你难道看不出他有多阴险吗?” “他哪里阴险?你不要血口喷人好不好!” …… 莎莎的树叶摩擦声中,两道影子斜斜地躺在青草地上,少男少女絮说着年少的轻狂,青春的斑芒。这场充满欢声笑语的吵闹,为这片略显寂寞的天地添了几许生气。 翌日,墨子喻如约而立,准备施展地门、天门。外满的雪已经停了,虽然下不下雪对于洞天之内没有太大影响,但乌云散尽,太阳温煦的光洒下来,总归是令人心情愉悦的。 洞天之内是很少刮风的,所以墨子喻的白胡子静止在空气中好似一段织锦。他的黑色眼珠像两颗凝淬的晶石,吞噬了一切光亮。他定定地看着离他十几米远的萧毓晨,面色紧绷得像是一根铅垂线。 往往墨子喻在做示范的时候总是主动而又耐心的,但是这一回,他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静静地将剑锋指向了天际。 墨子喻使用天门是不需要反轮回的,他的身体里所蕴藏的全部内力,都是在自然当中一点一滴汇集来的。他的双臂便是日月,他的双腿便是山石。真气在墨子喻周身游走,逐渐汇集在屹立的剑锋上,正对着山谷之上狭小的天空,一股逼人的剑气便直冲云霄。 “天门,开!”墨子喻大喝了一声,颈上的青筋已经根根暴起,豆大的汗珠从鬓角飞流直下,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释放出来。 只见方才还是一片白茫茫淡淡洒着几点日辉的天空,突然间变成了阴昏的灰色,那些一层叠一层的犹如覆盖了整片天空的棉被一般的云朵,顷刻间都变得暗淡起来。 风生雨落雾迷茫,电闪雷鸣雪霜降。天门洞开收剑底,峨冠博带笑穹苍。 俄而风也起了,雨也落了,大雾也开始肆意地包围了整片整片的树林,侵略了湖泊的上方,河水的上方。 墨子喻的身影已经从萧毓晨的视野当中消失了,冷冷的风冷冷的雨在萧毓晨的耳边、身上毫不留情地进攻。这是比萧毓晨所想象的还要更浩大的侵袭,他能感觉到混杂在这些天象当中的丝丝内力,忽强忽弱,难以捉摸。他的剑开始在雾气之中穿梭,从左挥到右,从上挥到下。他的剑里并没有夹带凛冽的剑气,只是对着一片虚空看似漫无目的地切割,然而收剑之时,剑身虽然被浓浓的雾气沾湿,却没有一颗雨滴静落。 这一式,繁花。 剑刃从枝丫上掠去,花瓣纷纷飘落,可树枝上却不留下一丝痕迹。这是这一招名称的由来,可没想到也可以像萧毓晨这样来运用。 由是,凡是他剑锋触及到的散落在雾中的内力,他已经全都捕捉到了。 萧毓晨正要施展轮回,溟濛之中却突然有一束霜雪旋转着凌空而至,与此同时,遥远的天际似有雷鸣电闪,相生相成。 这一招来得太快,萧毓晨不及将圆弧画完,只好放弃用轮回将这股强大的内力吸收,身形一闪,“天寒”已出。两道疾风相消相抵,硬是将雪霜形成的螺旋冲散开去了。紧接着萧毓晨没有停手,轮回已经开始旋转。 这时又是一团雪霜咆哮逼至,萧毓晨却是已做好万全准备,顺着那冰冷气团中的内力流向飞快地画着圆弧。然后这圆弧的形状开始产生变化,逐渐变成椭圆,变成八字,然后就连周围缭绕着的雨和雾也一同被卷进了轮回之中。 萧毓晨的眼前开始明朗起来,他逐渐看到了不远处还定然立在那里的墨子喻。然而天边的雷声却越来越响,闪电的光芒越来越亮,当周围的雾气全部消散之时,一道惊雷突然从天而降,直奔萧毓晨而去。 其速度之快果为迅雷,但萧毓晨手上的轮回之势还没有破除,他急从肺腑之中运出一股真气,然后全部从掌间灌入阴阳血骨之中。 在一旁观战的叶秋旻和景柔都屏住了呼吸。 下一秒,萧毓晨已经倒在了地上。 Chapter91.龙凤喋血 正如想象的那样,虽然大臣们之间都流传着有关紫熙城的流言蜚语,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做出明显的倒戈举动。所谓庸腐,也正如这般根深蒂固。 因为池渊和燮灵霄几日来都在招兵买卖,笼络势力,因此燮龙宫内显得格外安静。紫流飞自然也注意到了这不太寻常的平和,可是在他看来,为了两个孩子把注意力转向北皇和江州,有些小题大做。 子不教,父之过。孩子们犯了错,父母是不是该替他们受些惩罚呢?紫流飞挑了挑眉,放下烟枪,走出了云遮雾绕的房间。 院子里,银装素裹之间一抹翠嫩的绿色格外惹眼,第二元凤静初望着满园肃杀,吹起了箫。哀声切切,不绝如缕,似是撩拨起心底最深的幽怨。愁绪化成颗颗晶莹的泪珠,被这箫音线般穿起,连成一串项链挂在佳人的颈间。 四大元凤之中,紫流飞最喜欢的便是静初。服从、利落、还总带着那么一点对万事万物的怜惜。矛盾,却又顺理成章。 静初吹到一半儿时曲调渐渐平缓起来,好像一段情绪的高潮终于结束,静初这才发现紫流飞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身后。 “尊者大人?”静初抬起纤长的眼睫,一双明眸里闪动着片片流光,好像有泪在眼眶里旋转。 “怎么不吹完?”紫流飞替静初拂去眼角的泪滴,浅笑着问道。 静初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不知不觉动了情,她总是这样,看到草木衰败,落花遍地便会忍不住落泪。 “尊者大人有事么?” “没什么事,听到你吹箫,便忍不住过来了。”紫流飞摸了摸静初的头,就好像在看着自己的女儿一般。 静初的脸红了红,手指灵巧地把玩着手里的洞箫,目光低低地落在箫上。明明已经活了两百年,却还像个二十几岁的姑娘,静初这一点也是很讨紫流飞的喜的。 虽然元凤都维持着二十几岁的面貌,但唯独静初,连心都是二十几岁的。 “和雒燚相处的还好吗?”紫流飞眼角的余光顺着屋檐爬上屋顶,便瞥见了坐在那里望天的雒燚。除了在各种宴席上安分地扮演紫熙城,雒燚平时在宰相府里几乎一句话也不说。 静初摇了摇头。 “没关系,你只要做好你自己就好,不要让别人碍着你的生活。”紫流飞在静初的头上拍了两下,然后向暗道的入口走去。 “尊者大人要出去么?” “嗯,我进一趟宫,很快就回来。” 自从跟燮灵霄坦白了一切,燮九生一直都在做着一个相同的噩梦,那天紫流飞在他耳边所说的那句“不要妄想背叛我”一直没有散去。每天半夜燮九生从噩梦中醒来,都有静姝陪在他身边帮他擦去额上的冷汗,所以即使噩梦不断,燮九生也不曾感到一丝后悔。 这天早上,燮九生伏在案头批改奏章,感叹着最近奏章的质量大大下降,有些大臣甚至胡言乱语,不知所谓。一上火,便连连咳嗽,头疼不止。静姝给燮九生披上件衣服,给他端来一碗冰糖雪梨汤,然后轻轻拍着燮九生的后背,眼里满是疼惜。 燮九生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了,明明只有四十五岁。 “九生,休息一下吧。” “呵呵,我也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批这些令人头疼的奏章了。”燮九生握了握静姝的手,笑里充满了无奈。他知道,不光是大燮王朝眼前的局势,就连他自己的身体都已经在阻止他行进了。 “呸呸呸,你怎么说这样不吉利的话!”静姝拍着燮九生后背的手稍稍用了些力,燮九生便又是一阵咳嗽,然后静姝又慌忙地在他背上摸顺了两下,“九生,你没事吧?” “才这么几天没见,你的身体怎么劳损成这副样子?”突然,紫流飞略显高昂的声音从柜子里传了出来,紧接着便见到紫流飞擎着那把羽扇从柜子里走了出来。 静姝和燮九生的手便立即抓得紧紧的,都警惕地注视紫流飞,目光中的敌意和愤怒一览无遗。 “呵呵,不欢迎我?”紫流飞慢慢逼近燮九生,脸上虽挂着的笑意却好似泛着明晃晃的刺眼的光,如同刀剑出鞘时显出的杀意逼戾的锋芒。 “我上次去见你时你就应该知道……” “是,我知道。”紫流飞强硬地打断了燮九生义正言辞的话语,“可我明明警告过你,不要妄想背叛我。” 最后那七个字,紫流飞是一个字一个字说出来的,那样清晰的威胁扑面而来,重重地砸在燮九生身上,他瞬间便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迫力压在他胸口令他呼吸困难。他从一开始就知道紫流飞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在他身上从来看不到阴森、狡诈、残忍的尽头,只有被无际无涯的恐惧包覆了全身,然后就不由自主地臣服于他。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却发现自己一直都不甘心这样轻易地沦陷。 “背叛我,就只有死。”然后紫流飞突然又恢复了笑容,他就那样笑着说出“死”这个字,令人不寒而栗。 “而且……”紫流飞斜着眼睛看了看静姝,“她也要跟着你一块儿死。” 燮九生一把拉过静姝让她靠在自己身后,然后两只眼睛里好像要冒出火来一般瞪着紫流飞。尽管紫流飞身上阴鸷的杀气好像刀锋在燮九生身上切来割去不知留下了多少道伤痕,可燮九生却一点也不畏惧,他从旁边的架子上扯下他的冥殇,力气过大连架子都被扯倒了。“砰”的一声架子重重地摔在地上,燮九生能感到静姝在自己背后微微地颤了一下,于是牙关咬得更紧,剑锋直指紫流飞的鼻尖。 紫流飞不屑地用羽扇抵住燮九生的冥殇,道:“你以为你可以违抗我么?” 然后他轻轻地点了两下羽扇,燮九生就觉得背上一松,回头看去,静姝已经倒在了地上。她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来不及发出,额头上一个一指宽的血洞,正在汩汩地向外冒血。 “静姝!”燮九生慌了,好像身体里半个灵魂突然间飞走了,和静姝轻飘飘的身体一起,去了很远的地方。他扔掉了冥殇,抱着静姝的身体,那样柔软而又没有一丝防备的身体,正在慢慢地失去温度。静姝的皮肤开始老化了,头发也一点点地脱落下来。覆盖着她全身的灵力已经全都散失了,她的容颜和她的生命一起,无声无息地凋零了。 “静姝……静姝你醒醒啊,静姝!”燮九生无力地低声吼着,可是他怀里的女人已经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呼吸,那双比月亮还要明亮的眼眸还睁着,却一点神采也没有了。燮九生觉得脸上热热的,一滴泪从他的下颚滑下滴在了静姝的脸上,他才知道自己哭了。从懂事起便没有流过一滴眼泪的男人,现在哭了,而且停不下来。 燮九生的手颤抖着将静姝的眼睛合上,然后缓缓地转过头去盯着紫流飞。他眼中的火焰消失了,变成了一团黑色的雾气,如同缭绕在森罗殿内的阴魂,翻腾着,哀嚎着,挣扎着,战栗着……在那一片漆深的瞳仁里,一片凄惨绝望的天地正在蔓延。 燮九生将静姝安放在他的座位里,然后缓缓转过头来,看着紫流飞那张像是凝在蜡里一样的脸,心里的恨意和愤怒便如山洪般陡然暴发。 “紫流飞!” 他吼叫着,整个宫殿都在他的声音里颤抖,紧接着便是九龙咆哮着从剑底飞掠而出。它们扭动着庞大的身躯,挥动着尖锐的爪子,向紫流飞冲去。 紫流飞口中念念有词,不知在说些什么咒语,眼见着九龙马上就要扑到他面前,他突然一扇羽扇,然后一条龙、两条龙、三条龙……直至最后一条龙顷刻间全部烟消云散! 紫流飞揶揄道:“我说过,背叛我只是一种妄想。” 他的羽扇最终停留在燮九生的颈间,只一划,便血涌如注。燮九生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这样无力,他倒在椅子旁边,挣扎着伸出手想要抓住静姝已经冰冷的玉指。可惜,没有抓住,右手便垂了下去。 一国的王主,一国的王后,就在这一瞬间变成了“曾经”,他们的死亡甚至没有一点过程,从活生生的两条人命变成两具枯朽的形骸,竟只是紫流飞一挥手间便成就的。他们想反抗,可是终究还是葬送了一切…… 可是尽管如此,想要反抗的人还是在源源不断地涌现着的。紫流飞知道的、不知道的、将要知道的,那些站起来与他为敌的人们,即将要汇成一股强大的势潮一同涌向皇都。 也许这一次,会是连紫流飞也难以抵挡的狂澜翻涌而至。 但到目前为止,紫流飞还不曾有一刻想过自己会输。 紫流飞冷冷地睥睨着伏倒在宫殿里的两具尸体,然后转过身,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走出了宫殿的大门。 他在想,燮灵霄回来之后会是什么反应。然后唇角又轻轻地勾起一个阴森的弧度…… Chapter92.出关日迫 萧毓晨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全身都苏苏麻麻的,脑袋里像是有一千个声音在回想,但是却一句话也听不清。 景柔、叶秋旻还有墨子喻,三个人都围坐在萧毓晨身边,看到他醒过来,一个个才舒缓开紧皱的眉头。 景柔一把扑上来抱住萧毓晨,几乎快要哭出来:“你吓死我们了!还以为你死过去了呢!” 不等萧毓晨反应过来,叶秋旻已经一边安抚着景柔一边顺势将她从萧毓晨怀里拉了出来。 叶秋旻狠狠地瞪了萧毓晨一眼道:“你知不知道你睡了多久?” “多久?”萧毓晨呆呆地问道。 “二十五天!你小子睡了整整二十五天了!” “什么?!” 听了叶秋旻的话,萧毓晨自己都惊愕了。他觉得自己只是历经了一个短暂的黑夜,谁知睁开眼时看到的黎明却已不是“明日”的黎明。 “这么说……”萧毓晨掰着手指算着日子,已经结结巴巴地连话都说不全了。 “你明天就要出关了。”墨子喻在一旁捋着胡须严肃地说道。 “可是……最后三招……”萧毓晨回想起自己被惊雷劈重的场景,那股麻痹的感觉便好像又袭遍了全身——他还没有学会地门、天门,更不用说那连练习都未曾有过的虚无了。 “唉……”墨子喻叹了口气。 “师父,我……”萧毓晨看着墨子喻无奈的表情无言以对。 “也不知道你小子是走了什么狗屎运了。”叶秋旻突然说道。 “啥?”萧毓晨怀疑自己听错了,自己现在面对如此窘境,叶秋旻竟然还说他走运,这是在挖苦他么? “那天你的反轮回确确实实已经将师父的惊雷收入了剑气之中,只是你一时不慎被电到,失去了知觉……谁想你竟闭着眼将反轮回画了出来,在昏迷之中使出了地门。”叶秋旻说着说着自己都觉得很狗血,顿了顿才继续解释道:“所以说,你已经自学成材了。而且这道雷刚好通了你的任督二脉,你现在的内力已经超过了师父……你这遭雷劈的命!”叶秋旻看着萧毓晨那张愣头虎脑的脸就来气,中指一蜷紧接着便在萧毓晨的脑门上弹起一个大包。 萧毓晨捂着泛红的脑门看了看叶秋旻又看了看墨子喻,总结了一下叶秋旻刚才很扯的发言,得出一个结论:自己中彩了! “这么说……我已经学成了?!” “别高兴得太早,你还没有成功地使出过虚无。”墨子喻及时地泼了一盆冷水。 “那怎么办……”萧毓晨便立即又安静了下来。 谁知墨子喻竟然耸了耸肩,告诉他:“凉拌。” 然后白发老人向景柔使了个眼色,低声问道:“怎么样,我用的对不对?” 景柔露出一排小白牙,微笑着冲他比了一个大拇指,两个人击掌祝贺。 不知道他们在祝贺什么…… “师父!”萧毓晨抓狂地吼道。 “干什么?”墨子喻白了他一眼,开始装蒜。 “我这个样子明天能出关吗?” “那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你自己没修行好,怎么能怪我?”墨子喻很快便将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 萧毓晨这回算是看清了墨子喻的真面目了,他为他那个把墨子喻当偶像崇拜了十几年的半路哥哥感到十分羞愧。 转念一想,萧毓晨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两个月来一直生活在叶秋旻的刁难和墨子喻的吐槽之中。而身处这样水深火热的环境还浑然不知的自己只能用一个字来形容——二。 于是萧毓晨躲在角落里画起了圈圈。 “晨,墨伯伯是在开玩笑的,最后那一招虚无本来就没办法教的。”景柔见萧毓晨那么可怜,也不忍心和叶秋旻、墨子喻串通起来继续整他,连忙站出来安慰了两句。 “这话怎么说?”萧毓晨从角落里抬起头来,彻底变成了小狗狗状态。 “墨伯伯,你就告诉他吧。”景柔摇了摇墨子喻的胳膊,恳求道。 墨子喻干咳了两声道:“看在景柔姑娘的面子上,我就告诉你好了。”萧毓晨在心里暗暗骂他是个色老头。 “天地诀本是一本秘籍,从上古流传至今已经由无数武林高手传承沿袭,每一招每一式的修炼之道也都记录得十分详细。可是唯独最后一式,只简简单单写了‘虚无’二字,却没有交待怎样才能习得。老朽无能,至今未能参透其中的奥妙。芷轩生前曾经使过一次,只知道通常我们是将体内的真气逼出,转化为剑气;但虚无却是将剑气收入体内的招数,剑在人在,人在气在,气在而魂在,从而达到人剑合一的境界。但是芷轩也仅仅成功过那么一次,之后便再也没有施展出来过。你能学会天地诀的前十三式,我就已经没什么可以交给你的了。” “那本天地诀在您手里吗?”萧毓晨问道。 “是啊。” “可以,给我看看么?”萧毓晨的眼里好像又有什么东西开始闪烁,墨子喻觉得自己一瞬间好像看见了以前的芷轩,于是从怀里掏出了一本已经磨损得快要看不清楚上面字迹的书籍。 墨子喻带着叶秋旻退出了茅草棚,留下萧毓晨在那里研究那本泛了黄的天地诀。 景柔坐在萧毓晨的身边,审视着这个和她来自同一个世界的男人,突然觉得萧毓晨的成长已经远远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晨,你不害怕吗?”景柔的目光随意地在地面上逡巡,却是在向萧毓晨问着话。 “怕什么?” “那个叫紫流飞的人,连墨伯伯都拿他没办法的……” “师傅没办法才会找我来的嘛,再说……” “再说?” “再说皖还在等我,我巴不得快点儿从这里出去呢。”萧毓晨的眼神没有离开天地诀,但是景柔看得出,萧毓晨此刻一定是在想着皖,因为他嘴角那抹有意无意的微笑,正是他心底那份小幸福的标志。 “呵呵,说的也是。”景柔便跟着笑了笑。萧毓晨昏迷的这二十多天里,她一直很担心,不仅害怕他会从此再也醒不过来,也害怕他一旦醒过来,会受更多的伤。但是现在,她所有的迷茫,所有的忧虑都这样简单地被萧毓晨的笑容一扫而光了。不管发生多大的事,即使天塌下来,只要他们三个能在一起,便什么都不怕。 皖,你要等我们去找你哦。 景柔一边想着,一边默默地退出了茅草棚,跑向了正在湖边冲她微笑着的墨子喻和叶秋旻。 能认识这些人,真好。 出关的日子终于到了,萧毓晨拿起了他的阴阳血骨,整装待发。叶秋旻也做好了出行的准备,他早已安排好了车马,就在洞天出口的不远处迎接他们。 洞天里难得地起了风,墨子喻的白胡子就又变成了一湍九天的瀑流,飞流直下。太阳刚刚升起,还没有完全照进这片狭小的天地,但是墨子喻的全身都披上了一层淡淡的光芒,如圣贤在世,只可仰望。 “晨儿,老朽这副只剩半个灵魂的身躯不能离开灏州,你这一路艰险,多多保重。” “师父……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请受徒儿一拜!”萧毓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长拜而不愿起身。虽然他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但是这种师徒之间的情谊却是不分时空,总能切切实实感受得到的。他是真心感激墨子喻传授给他的一切,不光是武功上的教导,还有为人上的影响,萧毓晨永生难忘。 墨子喻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可到了这个时候心里也是忍不住地激动。那个初来乍到时毛手毛脚的男孩儿,现在练就了一身绝世武功,将要启程。他希望这个他最得意的弟子,可以达成所愿,成为一个时代的救世主。 “快起来吧,时间不早了,该上路了。”墨子喻将萧毓晨扶起,最后看了一眼面前的三位年轻人,“你们两个要保护好景柔姑娘啊。” “是!”萧毓晨和叶秋旻异口同声地答道。他们两个互相看了一眼,经过了两个月的磨合,这两个人也已经成为了具有默契的搭档,所谓的同门情谊,亦是深厚地难以估量。 三个人三步一回头地向着洞天的出口迈进,墨子喻站在乍起的晨风之中,祈祷他们一路平安。 马车行了不久便停下,萧毓晨惊奇怎么这快就到了目的地,下了车却发现自己竟站在芷岚的府邸门口。 “怎么到这儿来了?”萧毓晨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 “来拿你的新武器,天地二刃。”叶秋旻没有回头,直接进了将军府。 萧毓晨呆呆地望着叶秋旻方才站着的位置,“天地二刃”四个字在他耳边久久地回荡着…… Chapter93.星辰再耀 紫流飞回了一趟凤鸾殿。 凤兮鸣兮,鸾兮和兮。那传说中终日云雾缭绕如同仙境的锦绣山上,琴瑟和谐,歌舞霓裳。得知尊者大人回驾,所有的灵士和凤鸾使者都拼了命展示出自己最光鲜亮丽的一面,只为博得紫流飞一个赞许的眼神,或是片刻的回眸注视。 可紫流飞这次回来不是来欣赏歌舞的。 他夜观星象的时候,发现了一个令他匪夷所思的现象,疑心自己在宰相府里占得不准,紫流飞带着雒燚连夜来到凤鸾殿,只为确认一个事实。 那些灵士和凤鸾使者们自知热脸贴了个冷屁股,都悻悻地撤去了酒食,停止了表演,一刻也不敢怠慢地聚到了观星台。巨大的星阵在观星台的地面上泛着冥盈之光,蓝色的妖冶的光芒在暗夜里显得格外乍眼。平台的正中央一根立柱上突兀地浮着一颗水晶球,那水晶上下浮动着,里面像是有一团黑色的雾气在搅动,什么也看不分明。 紫流飞在那水晶球前伸出了双手,沿着水晶球的表面摸索着,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后后……那水晶球内的污浊之气便在俯仰之间渐渐散去。点点星辉从水晶球里投射出来,好想整片夜空被揉成了一颗巨大的球星液滴,被塞进了那水晶球里,荡漾着、游动着、潮起潮落着,洒下一片令人痴缠的月光。 然后紫流飞像水晶球中看去,倒吸了一口凉气。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的占星是不会出错的,但是他却无法解释,为什么在那遥遥天际之上,会亮起本不应存在的第五颗帝王星。 而那颗帝王星所昭示的地方正是灏州,那个他践踏过千千万万次的灏州! “雒燚。”紫流飞轻唤,雒燚俯身上前。 “你确定芷轩死了么?” 雒燚不知道事到如今他的师父为什么还会问出这样一个问题,他惶恐地点头道:“我确定。” “你凭什么确定?”紫流飞突然转过身来,脸上的怒气清晰可辩。 雒燚的头垂得更深了,“王主殿下亲自将他推下悬崖的,不可能活命。” “也就是说,你根本没有见到他的尸体。” “是……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紫流飞突然怒喝了一声,他很少这般动怒,可这一回,他是真的生气了。并不是气自己手下的无能,而是生气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这一场浩大的生死骗局。他本以为一颗星灭掉了,它对应的龙脉继承人就一定会死掉。可是他没有想到,一度灭掉的星辰还可以再亮起来,甚至比以前更加闪耀。 紫流飞又重新审视了一遍水晶球上显示的迹象,他忽然发现,这颗亮起的帝王星并不是先前灭下去的那一颗。这是两颗十分相近的星辰,相近到紫流飞一度认为它们是同一颗星。可是仔细观察的话,便会发现它们只是重叠在一起而已。 紫流飞突然想到了一种极其荒谬的可能性—— 那个他称作是鲁莽的魂魄在某种机缘巧合之下被上天选中,成为了第五颗帝王星。 “芷轩……萧毓晨……”紫流飞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他原本派出燮九生去刺杀的人其实是萧毓晨,可是那天真正的芷轩也出现了。这不可能仅仅是一个巧合,那天他们中确实死了一个,那颗黯淡失色的帝王星代表的是芷轩,而突然亮起来的这颗,是萧毓晨! 紫流飞第一次感到自己被人戏弄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感吞噬了他的整个心灵。他紫流飞绝不能容忍别人逃出出他的掌心,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反抗,他都要让那个与之作对的人拿命来偿还。 “雒燚,你现在就去灏州,把萧毓晨的项上人头给我取来!” 萧毓晨踏进将军府,发现芷岚和沐筝已经在院子里迎接他们了。沐筝手上拿着两把剑,出鞘,一把白身黑刃曰天刃,一把黑身白刃曰地刃。这是萧毓晨在洞天里修炼时,叶秋旻来请沐筝打造的,专门为天地诀所用的双剑。 芷岚见到失踪了整整两个月的弟弟,心底的喜悦之情难以言表,拉过萧毓晨在他的背上重重地拍了两下,道:“芷轩,你可算回来了。” “是!”萧毓晨连忙声音响亮地应道。他看着有些憔悴的芷岚,回忆起当初兄弟二人关系不和的那些日子,一幕幕过往历历在目。那时他们见了面就吵嘴,芷岚总是趾高气昂,盛气凌人;他便也要逞那口舌之快,不肯认输。而现在,竟然成了手足情深的好兄弟,一个走失了,另一个就是摸到天涯海角也要把他找回来。芷岚已不单单只是芷轩的哥哥,萧毓晨也早已把他当做了自己的亲兄长了。 沐筝这几天来看着芷岚的奔忙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儿,这下子芷轩回来了,芷岚终于能安心地睡上一觉了,沐筝跟着他一块儿高兴。按理说,像天地二刃这样出色的武器,他是绝不会让人白白从他这里拿去的。但是看在芷岚的面子上,他也咬牙放弃了。 这个别扭的男孩儿很不爽地把天地二刃往萧毓晨面前一推,冷冷道:“赶快拿好,要是生出一点伤痕我拿你试问!” 萧毓晨赶紧接过天地二刃,只见那天刃中间有好多凹陷的纹路,连环九折,错综复杂;而那地刃则比天刃宽出几许,中间厚实两侧尖锐。这都是依凭着天门、地门两招的特点设计出来的外形,便于通行气流和劈斩山石。 “谢谢你。”萧毓晨向沐筝鞠了一躬,沐筝哼了一声,看似不领情,可心里却还是涌起了一丝暖意,毕竟,剑士的满意便是铸剑师最大的慰藉。 “那么岚将军,事不宜迟,还请跟我们一同出发吧。”见兄弟二人的叙旧已经差不多了,叶秋旻上前一步,委婉地催促道。 “芷岚也要和我们一起去吗?”景柔惊讶地问。 “岚将军手握兵中大权,有这份力量加入,定能事半功倍。”叶秋旻虽然是在回答景柔的问题,但却有意说给芷岚听。 芷岚自然明白叶秋旻的意思,道:“叶公子不必给在下戴高帽,大家都是大燮王朝的臣民,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更何况……事关我弟弟的性命,还有墨前辈的嘱托!”芷岚在说“墨前辈”三个字时,语气格外的重。墨子喻是他这一生最崇敬的人,当他知道墨子喻还活着的时候,他便下定决心一定要助其一臂之力。而自己的弟弟又是墨子喻的徒弟,这个忙更是一定要帮。 芷岚的兵马都在灏州城西的练兵场集训,于是一行人准备从西城门出发进京。 沙场之上尘土飞扬,方阵的最前方,一位手执长矛的将军正在声嘶力竭地喊着号子,洪亮的声音贯穿了整个队伍。 芷岚坐在猎影上,看着他的士兵们眼中露出点点自豪的神色。他指了指那个正在喊口令的将军道:“那就是我的副将颜武,这次作战也少不了他来立功。” 众人顺着芷岚手指的方向看去,萧毓晨看得更是尤为认真,他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会让总是摆着一张扑克脸的芷岚心生赞许。只见颜武那一身红色的斗篷正在风里猎猎作响,衬托着他那张在雨雪风霜里依然表情刚正的脸庞,如同战神的雕像。 芷岚勒了勒缰绳,猎影便长嘶一声,引起了颜武的注意。颜武高举着握拳的右手,大喝了一声“停!”,全军立刻站定,排与排、列与列之间间隔相等,整齐划一。 颜武飞快地向芷岚这边跑来,好像七八步便跨过了几十米的距离。他跑到近处时众人才看清,他的额上、左脸上、下颚上各有一条清晰的刀疤,随长短不一,但都深可寸许。颜武是条汉子,从这些战争的纪念里便足以看出。 “将军亲临,有何要事?”颜武的声音很粗,都是常年的军旅生涯磨砺出来的嗓音,虽是把破锣,可声响却比任何一把新锣都要大。 “颜武,告诉将士们,出征的日子到了。” “这回是要打到哪里去?” “打进宫里去!”芷岚话一出口,猎影又是一声长嘶。颜武的表情变了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皮肉,喷薄而出。他举着长矛,又是七八步飞掠,便奔至队伍前,将出战的消息传向了全军。 一时间,军中竟是一片欢腾。 “看来将军的士兵们等这一刻很久了。”叶秋旻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看着芷岚,芷岚笑而不语。 就在士兵们都在整理行装,准备出发的时候,灏州城里突然传来了百姓的乱声。 芷岚眉头一紧道:“什么人敢在灏州作乱?待我去看看!” 紧接着沐筝也跟着一起冲上了街道。 只见百姓们都在向自家屋宅四散逃窜,芷岚将猎影交给沐筝暂管,翻身下马没入了人潮当中。好不容易拦住一位伯伯,才知道东城门涌入了一批不知从何而来的兵马,正向城里逼近。 芷岚大怒,回身骑上猎影,嘱咐沐筝回练兵场带两千人马迎击,并让他告诉其余的人先行出发。 “等我收拾了这个无胆匪类,再去追他们!”芷岚扔下这句话便疾驰而去。 Chapter94.战争打响 chapter94.战争打响 北皇城内,依旧是一副被风雪蒙住了面容的模样,山峦嵽嵲之间,寒铁关城楼上,毕海生皓首苍颜,矫首凝视。城下,五万兵马集结,左手持盾右手执矛的士兵们在凛冽的寒风中面色凝定,厚重的铠甲在纷飞的雪花中发出无声的低吼。 毕家为大燮王朝守卫边疆整整三百年,一代又一代人为了保卫国家而献出了生命。可是现在,这个他们倾注了毕生精力去守卫与保护的王朝,却在一步步走向覆灭。 毕海生用余光将站在他身边的燮灵霄打量了一遍,当年那个乳臭未干的孩子,一转眼竟然已经变成了风华绝代的皇太子。曾经属于孩童的那份无知和软弱已经被无数次似火骄阳的锤炼和凄凉明月的悲怆磨光,剩下的,只是一份卓绝的大义。 哪里见过要造反的皇太子? 毕海生抿了抿嘴角,薄而发白的嘴唇勒成了一条线。 “太子殿下,我再问你一遍,你来找老夫,是否就是为了让我出兵助你攻下皇城?” 燮灵霄没有回答,却是挥手指着城下的一干勇士道:“今日我等出兵直捣皇城,愿随我者响应!” 那城下黑压压的一片,如山云如海礁,五万人齐整地举起手中的长矛,大声喝道:“愿意!”这两个字浩浩荡荡,在飞雪之中一层一层地铺散开去,排山倒海地从毕海生头顶掠过,向更远的山巅奔去。 燮灵霄满意地勾了勾嘴角,侧身恭敬地向毕海生深鞠了一躬,“王爷明鉴。” “哈哈,小小年纪,有这般气概,老夫奉陪到底!”毕海生那铁一样坚毅的表情被爽朗的笑声冲破,好像沉寂了多年的白首之心又在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之中苏醒过来,焕发出了崭新的活力。 镇守寒铁关的精兵八万,其中五万人,开始向龙煌城进军。 龙煌城内,却是没有一丝风,没有一片雪。 整个国都都在一种死一样的压抑的冷中瑟瑟发抖,没有声响,没有人。昔日繁华热闹的街道,人头窜动的茶楼酒肆,门庭若市的戏院赌场,此时此刻,空无一人。 几乎是所有的房屋的门楣上都挂着一条白色的长绢,大户人家里的白绢更多,院子里还铺着满地的白色纸花。四下里望去,龙煌城内白茫茫的一片,好像从来没有这般素然过。 虚掩的屋门里,传来断断续续的低声啜泣,无论男女老少似乎都躲藏在房间内,或是跟家人抱作一团痛哭流涕,或是一个人沉默着落泪。 一股浓烈地悲伤从龙煌城里溢出来,还在以山洪之势向大燮王朝的各个角落扩散。 他们的王主死了。 他们从来没有想过,被天神选中的王主会在王位更迭之前死去。 在虚伪的祥和之中度过了数不清的春夏秋冬,日日夜夜,原来只是南柯一梦,睁开眼来,才发现所有的平静安宁,所有的繁荣辉煌,都是纸糊的背景,轻轻一戳,便是满目疮痍。 也许在别处,悲伤会有,恐慌也会有,却万不会像龙煌城这样被痛苦与不安压迫得喘不过气来。龙煌城的上空好像弥漫着一片灰色的大雾,凝重地遮挡住每一寸阳光,也抹去了所有的希望。好像燮九生死了,他们也活不成了,整个王朝都会覆灭,没有人能够逆转这杌陧不安的局势了。 而能够让这种至悲的气氛笼罩整个国都的也只有紫流飞一人。 燮龙宫内,所有的人都穿着素白得一尘不染的麻衣;流云台上,一队朝臣、一队嫔妃、一队皇儿皇女,皆挂着悲伤的表情;流云台下,一干侍卫宫女低头默哀,黑压压的一片像是淤积的泥沼。 可是他们心里是不是真的感到悲哀与痛心就没有人知道了。 真正单纯为燮九生和静姝两条人命的消逝感到悲痛欲绝的,目前恐怕只有燮灵染一人。她甚至没有见到自己亲生父母的最后一面,就被拉来参加这场玩笑一般的葬礼。两具棺材横在流云台中央,随着宫人将棺盖盖好,灵染觉得有好些美好的、幸福的、让她感觉到这个世上还有温存和爱的东西都连同着一起被关进了黑暗之中——和早已冰冷的两具尸体一起。 哥哥,你在哪里?你在哪里?父王和母后都去了,你可知道?快回来吧……快回来吧! 灵染的面容已经被交错的泪痕画得不成样子,心里却还一直呼唤着燮灵霄的名字。现在,她在这个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只剩下燮灵霄一个了。 紫流飞站在高台之上,睥睨着脚下或是愚昧无知或是脆弱疲惫的生灵,脸上挂着虚假的沉痛神情,心里却是说不出的不屑。那些服从于他的,受制于他的,或是想要反抗他却无力回天的人,紫流飞都要把他们折磨到死才甘愿。而一些人死了,便会牵动另一些敏感纤细的神经,让更多的人痛不欲生。 站在紫流飞身后的两个小丫头开始洒纸花,紫流飞就站在高台上开始说些违心的悼词。可他越是夸燮九生生前多么英明神武,静姝生前多么母仪天下,燮灵染心里就像是一层层被揭了皮似的难受。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一句一句像是荆棘的种子埋在心里,从血肉里刺出来,惨不忍睹。燮灵染红肿的眼眶里还噙着泪,她怒视着紫流飞伪善的脸孔,柔弱的身体不停地战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皮肤下面冲将出来。 这一切紫流飞都看在眼里,可燮灵染越是痛苦越是愤怒他便越开心,说得也更加激动。 然而,就在他得意洋洋地讲完最后一句话,宣布入葬仪式开始的时候,却有一个守门的士兵从宫门一路跑来,不顾台下侍卫的拦截,径直跑上了流云台。 “禀告宰相大人,城门外有一批兵马正向龙煌城靠近。” “是什么人的军队?” “看着装……是北皇毕王爷的寒铁军!” 紫流飞挑了挑眉——毕海生?老骨头一把了还出来逞什么能?哼,燮灵霄和池渊倒还真的请得动他!可惜,不管他们请来了谁都没有用了…… 燮灵霄和毕海生带着五万精兵冲进龙煌城时,只看到视线所及之内铺天盖地都是灵绢,雪白的一片,茫茫天地之间没有半点生气。 原本就躲在家里不敢外出的百姓们听到大街上传来兵马的吵闹声,把门关得更严了。他们愈加肯定,随着王主的死,越来越多的厄运会接连而至。也许第二天睁开眼,大燮王朝已经覆灭了;也许第二天,已经睁不开眼了。 燮灵霄挥了挥手,整个军队便一排一排地停了下来。他们行军至龙煌城外围的州镇时便断断续续地见过几抹飘在风中的白色,燮灵霄心中就有些猜疑。可是进了京都,满天满地都是白绫,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令人生疑的程度了。 举国上下,谁的死可以牵一发动全身? 除了一国之君,无他。 楚风暝见了这副景象,也猜到发生了什么,他有些担心地瞥了一眼燮灵霄,刚好看见他的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毕海生的面色沉了沉,低声道:“太子殿下,当务之急……” “我知道,继续前进!” 燮灵霄一咬牙,两股之间狠狠一夹,赤虬便嘶吼一声向前奔去。哪怕是全天下的人都相信王主已经死了,在他没有亲眼见到自己父亲的尸首之前,他也绝不承认!更何况他身后还有五万死心塌地愿意为他效力的将士,就为这五万分的忠心,他也不能动摇! 可是军队冲到燮龙宫北面宫门口时,却从头顶厚重的云层里传出一声悠长的箫声来。 燮灵霄抬起头来,发现宫门上坐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一身轻纱,一管洞箫,就那样旁若无人地吹着,虽近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 燮灵霄觉得自己好像听过这箫声,却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在哪里听过。那被风撩起的轻纱也似曾相识,可是那段记忆却模糊地像是氤氲在宣纸上的水墨。 毕海生在身后提醒他不要停下,可是说话的当口,那女子就已经从宫墙上跃下来,挡在了路中央。 “汝等不可再进。”声音很平静,却也很坚决。 燮灵霄皱了皱眉,仔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没有贸然行动。但毕海生已经不管三七二十一策马而出,他手上的大关刀长足八尺三寸,重有五十六斤,可是拿在他手上却轻巧得如同一把短剑。毕海生铮铮白发在头顶根根立起,年过半百可威风不减,他顾及对手是女子,只是用刀柄横扫过去。但是身着青绿色纱裙的女子却没有闪躲,直面着气势汹汹向自己冲来的毕海生吹起了箫。 毕海生觉得自己的眼睛黑了一瞬,待视力恢复之时,女子竟已经绕到了她的身后。紧接着她用洞箫在毕海生坐骑的后腿上用力敲了一下,马儿便猝不及防地跌在了地上。毕海生跟着一起倒了下去,他在地上滚了两圈顺势爬起,身上沾了一层泥土可关刀却还紧紧地握在手里。 毕海生不知道方才发生了什么,众人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所有人都还没能理解女子究竟施了什么样的法术的时候,箫声却又起了。 这一次毕海生明白那女子究竟有什么能力了。 因为他手上关刀的触感消失了——他的触觉消失了。 方才也是,视觉突然就中断了,虽然只有一瞬间,可是确确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了。 于是毕海生向燮灵霄喊了一句:“太子,莫听这箫声,它能夺人五感!” 可是燮灵霄却只能看见毕海生的嘴唇翕动,却听不到他在说什么,耳边只有那瘆人的箫声徐徐地吹入,一点一点,正在慢慢地侵蚀所有的神经。 燮灵霄通过唇语读出了毕海生的意思,但是却没有办法克制那女子。如果这个时候灵染在身边的话…… 染儿,你在哪里? 燮灵霄有些无助地向深宫里望了望,可是那深绵的眼波却被吹箫女子的轻纱挡住了,他对上一片沉静而又悲悯的眼眸,可是那片漆深的眼底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与此同时,燮灵染正被关在怀灵殿里,紫流飞笼络来的势力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派上一点点用场——门外把守的侍卫都是庸臣们手下的士卒。 灵染也在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燮灵霄的名字。 宫内,宫外,兄长,姊妹。 Chapter.95小别重逢 “皊,你要去哪里啊?”皖牵着皊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前进。他的眼睛被布蒙着,除了手上传来的几乎趋近于无的皊的体温和脚下踏在崎岖道路上的触感外,什么都感觉不到。他和皊在那阴冷潮湿的地牢里待了不知多少天,在几乎见不到自然光的日子里,过着有一顿没一顿的生活。皊偶尔会从宰相府里弄来稀粥、咸菜和馒头,但多半是冷的,吃到肚子里,就像是把五脏六腑都暴露在冬天的寒气里一样。 皖常常一睡就是一昼夜,闭上眼是黑夜,睁开眼还是黑夜。在为数不多的清醒的时光里,他一直都在想着萧毓晨。思念,有的时候既是一种痛苦,也是一种幸福。 他被抓走的时候萧毓晨已经身受重伤,当他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不在身边时,会不会发了疯地想要找自己呢?——就像自己现在也想见他想得不行一样?可是如果那副身体为了找他操劳过度的话,皖又会担心了。 “皊?”皖见皊不回话,便又问了一声,他觉得手心里湿湿的沁了一层汗,却不是来自自己的手,而是皊的手。 “你要带我去见紫流飞?” 黑暗中,皊瘦弱的身影模糊地颤了一下,皖虽然看不到,却感觉得出。皊总是在害怕些什么,这让他即使处于无人看管的境地时也不敢逃跑,明明没有被禁锢却还作茧自缚。他没有想过违抗紫流飞,他的意识早就在残忍的蹂躏中泯灭了。外貌的改变并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心和灵魂一起消逝,可是皊现在已经分辨不清楚这些了。 皖叹了口气,这是他对皊说的第三十六句话,可依旧没有回音。 于是皖决定换一种方式与他沟通。 皖将自己的手从皊的手里抽出来,摘掉了眼罩,昏暗的光芒映在眼底,皖眯着眼,只看到皊惊慌失措的面庞像是桃花压了雪。 仅仅是这样一个举动,皖便已经让皊明白,如果他想反抗的话,皊根本制不住他。 “皊,你为什么这么害怕紫流飞?你知不知道我如果想的话也可以随时杀掉你?你这样屈从于心底的懦弱,是永远不可能从恐惧之中逃出来的啊。” 皊挣扎着摇了摇头,“别杀我,别杀我……”他神经质地摆手呢喃,似乎没有明白皖的意思。皖看着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皊,突然感到很无力。他是为了救皊才认他做弟弟,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可是尽管天天待在一起,却还是丝毫不能驱散他心里的阴影。 “我不会杀你的。”皖将皊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像是在摸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兔子一样抚摸着他的头发。 我明明只想救你啊……另一个我…… 紫流飞站在流云台上,他默默地看着皖拉着皊向自己走来。对,是皖拉着皊主动来找他,而不是皊拉着皖来找他。紫流飞是看着皖长大的,这个孩子有多善良又有多坚强,他一直都知道。所以即使皖有那么多次逃离他的机会都不曾离开;但即使皖一直都在,也不曾向他妥协。 紫流飞先前一直待皖很好,可如今这番翻脸露凶,皖却没有他想象中那样恐惧,甚至,不曾恐惧。也许皖早就知道紫流飞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但他不在意,也不动摇。他的生活似乎总是不受任何人的干扰。紫流飞替他安排一切,但是他却让这些安排在他的行动之中有了全新的意义。 到目前为止,紫流飞都不曾有一次在真正意义上控制过皖。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紫流飞抿了抿嘴,干涩的唇越发没有血色。 “尊者大人说什么不一样了?”一直静立在紫流飞身后的女子开了口,那张像是戴了面具一样,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依旧是阴冷而又僵硬。她便是第一元凤,静寒。 “呵呵,那是你不知道的事呢。”紫流飞冲静寒笑了笑,这个总是把笑容挂在脸上的男人,却没有几次感到开心或幸福。许是因为活着的年岁太久了,再也找不到别的乐子,只好用别人的失意衬托自己的得意。一种近乎于病态的自傲正在掩盖逐渐消亡的光明,但是紫流飞却浑然不知。 皖登上了流云台的台阶,双目直视着紫流飞的眼睛,没有丝毫畏惧。他做好了迎接死亡的准备,但他打心眼儿里想要活下来。以前,他总是逆来顺受地听从紫流飞的所有指挥,竭尽全力去适应一次又一次变动的局势。而现在,他对生活和生命的态度更积极了些,他想让局势来适应他了。 现在确实不一样了。 “皊,你做的很好。”紫流飞的视线越过皖的头顶,落在皊身上。他看到皊的双肩又开始瑟瑟不止,两股又开始不停地颤抖,心底便又涌起一股快感。 “皖,你知道我让皊带你来这儿做什么吧?” “是,你说,你需要我的血,我就料想到你会举行一个……仪式。”玩的声音如同初雪一般凝定,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 “不错,这流云台最早便是我命人建造的,就是为了在今天派上用场。皖,琉璃白玉本就是我的东西,我用它让你多活了二十年,现在也是时候让它物归原主了吧?” “可是我原本可以活得更久……我还不想死。”他还没有和萧毓晨幽谷听溪,云淡天长;他还不曾和萧毓晨高山流水,风月琳琅;他还未尝和萧毓晨共赏千山暮雪,花开陌上……他怎么可以就这么死? “要你生还是要你死由我做主!不管是姓芷的还是姓萧的我都可以让他们死,你也不例外!”说着紫流飞一挥手,静寒便冲上前拽住了皖的手腕。静寒的手劲儿大得吓人,连皖都吃了一惊——自己被一个女人钳制着,竟然毫无还手之力! 静寒拉着皖登上了流云台中央的祭坛,那里还摆放着燮九生和静姝的灵柩。皖虽然不知道是谁躺在里面,却也知道那便是与紫流飞作对的下场,可是他还是没有打消反抗的念头。因为他相信萧毓晨还活着,并且一定在什么地方默默努力着,他也不能放弃。 静寒用铁链将皖绑在了祭坛上,然后转身走向流云台一侧的平台,那里正静立着一架箜篌,几乎与静寒同等高度,粗比鞭条的弦像是地牢中坚不可摧的铁栅,将所有的希望和自由与人隔离开来。 随着第一个音起,皖的又比已经被音波切出了一个整齐的伤口,他的血液顺着胳膊成股流下,被纳入祭坛上的石槽中,沿着事先凿好的沟渠向前方一处半球形的小池子汇流。紧接着乐音连续地响起,皖的皮肤瞬间又爬上了几条细不可见的裂缝。伤口流出几滴血之后便开始愈合,然后新的伤就会出现,起初愈合的速度还占着上风,但静寒出手越来越重,那狂躁的,肆无忌惮的弦音便像刀刃一样把皖摧残得遍体鳞伤。 随着血流的越来越多,皖的皮肤已经泛了惨白。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血液的流失让他难以思考。眼见着小池子里已是鲜红的一片,没过了一半的位置,可静寒却没有一星半点要停手的意思。 就在这时,突然刮起了一阵风,从皖和静寒中间掠过,好似拉起了一道围墙。 一直作壁上观的紫流飞皱了皱眉,他明白这不是风,而是裸的剑气。 而且是足以把他手下最强元凤的内力和灵力尽数弹开的剑气。 “凛然?”紫流飞呢喃了一句,抬头紧盯着剑气劈来的方向,然后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皖的瞳仁中映出三个人的身影,而最中间的一个便是那个他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不会忘却、早已深刻进眸子里的身影。 萧毓晨,他来了。 在冷的彻骨的怆然风中,曾是那般年少,那般单薄的身影,现在却被旷世的风华雕刻成一尊永远也不倒塌的铜像。每一次的相遇,都是一场初见般的美好。 皖心安地注视着那张模糊而又清晰的脸庞,好像什么疼痛都感觉不到了。 “皖!”萧毓晨近乎吼叫般呼啸而至,他心心念念的皖,如今却被僝僽成这副样子,萧毓晨觉得这比自己被千刀万剐还要难受。无比眷恋地抚摸着皖身上的伤口,尽管他们正在愈合,可那些疼痛和那些鲜血,却无法消弥,萧毓晨的眉间不由堆叠起一座座怜惜的山峦。 和萧毓晨一起闯入者宫殿的还有叶秋旻和景柔,他们带着芷岚的军队先行杀入了京城。此时颜武正挥军横扫皇宫的禁卫军,而他们三人便是趁机潜入了燮龙宫的中心。 叶秋旻一眼便望见了站在流云台上的紫流飞,便想上前助萧毓晨一臂之力。可却听景柔在自己背后发出了一声惊呼,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流云台的百级阶梯上,伏着一道白色的人影,看上去竟和皖极为相似。 “怎么会有两个皖?”景柔难以置信地问道。 叶秋旻第一次见到皖,自然分辨不出二者的区别,为防紫流飞以假乱真,设计萧毓晨掉入陷阱,他带着景柔走了过去。 “真的是一模一样的!”景柔走近了看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又望望流云台祭坛上的那个皖,依旧看不出丝毫的不同。 皊被刚刚吹来的剑风推下了流云台,正不知所措之时,眼前却出现了两位陌生人,心里更加慌乱,于是依旧用沉默掩盖自己的不安,不管景柔问他什么都不回答。 “你是皖吗?”“为什么会有两个你啊?”“你们到底谁是真的啊?”…… 景柔围着皊转了好几圈,但是一个回音也没得到。 “怎么不说话啊?你肯定不是皖!”景柔有些生气地推了皊一把,明明下手不重,可皊还是像被欺负了一般,露出了极为无辜而又可怜的表情,令景柔一时间不知所措。 而一旁的叶秋旻则是不屑地审视着皊,冰冷的视线芒刺一般扎进皊的每一寸毛孔。皊回避着叶秋旻的视线,却像是迷了路的鼹鼠,找不到自己的洞穴,无处可躲。 “我虽然不认识皖,可景柔和萧毓晨的朋友绝不会是你这番软弱的模样。你到底是什么人,在这里有什么目的?”叶秋旻略带威胁地质问道。 皊赶紧抱住头,瑟缩成一团,可依然什么也不说。 叶秋旻用余光扫了一眼祭坛上憔悴的白衣男子,心想那样坚毅的人的面容出现在这样一个懦夫的脸上,实在是对皖的侮辱。于是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右掌,瞄准了皊的胸口便要出招。 谁知这时却听祭坛上传来一声虽然气息有些不足但还是用尽全力的喊声—— “住手!” 说话人正是已经筋疲力尽的皖。 Chapter96.破茧成蝶 chapter96.破茧成蝶 叶秋旻迟疑地转向祭坛,对上一道恳切的目光,那双澄澈的眸子里的疼惜令叶秋旻吃惊。他不明白玩为什么要对冒充自己的家伙这般呵护,仿佛皊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同伴。 皊也怔住了,明明是他背叛皖在先,现在即使被逮到也只能自认倒霉。可为什么那个人还要帮他?一次又一次地,为了使他免遭伤害而行动? 皊疑惑地看了皖一眼,这好像是他这些天来第一次习惯那张曾经是他的噩梦的脸。一瞥,惊鸿。 景柔把叶秋旻从皊身旁拉走,冲皖示意了一下,然后道:“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也许这个人不是坏人。” 叶秋旻犹豫着收了手,叹了口气说:“那我去帮帮萧毓晨吧。”说罢纵身跃上了流云台,景柔还没来得及说句“小心啊”,叶秋旻的影子就已经伫立在彼端了。景柔望着流云台上两道挺拔的身影,默默祈祷一切安好。 但这份祈祷也许是能是一种奢望…… “你是萧毓晨?”紫流飞玩弄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目光深繁地看向萧毓晨——那个他杀了三次,最后还是一脸坚定地站在这里的男人。不,准确地说是杀了两次,不知从何时起,紫流飞便将芷轩和萧毓晨看作是同一个人了。现在亲眼见到本尊,竟还以为他们是同一个人,连紫流飞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是。”萧雨晨抱着皖双肩的手又紧了紧,他能清楚地感受到紫流飞身上散发出来的似有似无的杀意,虽然不是步步紧逼,但丝丝锐利。他知道眼前的男子是曾经打败墨子喻并夺去了他半个灵魂的男人,也知道他操控着整个国家,甚至芷轩都为了对抗他而不惜一死。萧毓晨没有拯救世人、伸张正义的宏图伟愿,他只希望保护他的皖,哪怕要为此奉献他的一切。 就在萧毓晨丝毫不敢松懈,正在考虑该如何对付紫流飞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左腿上传来一股难以承受的压力。在他还没做出任何动作之前,便已被剧痛俘获了全身。 萧毓晨原本是右膝跪地,左腿半撑伏在皖身边,可左边身子突然就塌了下去。皖跟着萧毓晨一起跪在地上,他见到珍珠一样饱满的汗珠从萧毓晨的额头上渗出,转眼间便纵横了他整张俊脸。 “你怎么了?”皖慌忙替萧毓晨擦去汗水,可是浸湿了袖口都没有止住汗流。 萧毓晨没有回答,他不敢说,可他确信自己的左腿已经断了。那种骨头酥若一碰即碎的感觉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掉。可是他还没有做出一丁点儿反击,怎么就可以先断掉一条腿? 叶秋旻面色凝重地把了把萧毓晨腿上的关节,看到他咬着牙连青筋都根根突起的样子,叶秋旻有些按捺不住了。 于是他手掌一翻,便已提气欲出。 可是却被萧毓晨一把拦住了。 萧毓晨严肃地冲他摇了摇头,就好像当初燮九生去杀他的时候,芷轩也曾透过阴阳血骨阻拦他一样。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强大,贸然挑战只能遍体鳞伤。 叶秋旻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如果这个时候怯懦了,岂不和那冒充皖的无胆匪类是一路货色了么? “哼,明智的选择。”紫流飞冲静寒挥了挥手,那位第一元凤便立即会意地甩出一条鞭子,正揽过叶秋旻的腰,将他拽向了流云台的另外一侧。 “我也不希望别人来插手。”紫流飞似是悠闲地踱着步子向萧毓晨走去,但他的眼神却一直落在萧毓晨身上,一秒钟也不曾离开。 “你倒是挺能忍的,断了一条腿还能直起身来,可你这样逞强又有什么用呢?你不可能战胜我,与其身死魂灭,不如把皖交给我。” “即使这肉身和这魂魄都灰飞烟灭了,我也不会把皖交给任何人。”萧毓晨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出这番话,一字一顿地砸在皖心上,皖觉得一股热流在身体的各个角落蹿动,此时此地,他有萧毓晨,便是拥有了整个世界。 “哼,年轻人,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让我来告诉你。”紫流飞拿出羽扇,在萧毓晨的右腿上也画了两下,伴随着萧毓晨的惨叫声,紫流飞又道:“违抗神的旨意是错的,做错了事就要接受惩罚。” 两条腿都已经疼痛欲裂,萧毓晨几乎要瘫在地上,他双手撑地勉强支起上身,但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他想告诉紫流飞,假托神的旨意才是最忤逆的行为,但他一张口,就只剩倒吸冷气。 “晨……”皖有些绝望地抚着萧毓晨的后背喃喃道,他本以为只要他们二人在一起,便没有什么是战胜不了的。可是现在看来,有些危险也许真的不能染指。 “皖,我本以为你会为了他自愿到我这里来,可没想到,你们之间那些所谓情谊,也不过如此。”紫流飞揶揄道。 皖有些动摇了,他的双手深陷进白衣之中,指甲里嵌入几缕细不可见的纤维,似是凝结的情愫在指间缠绕。是时候做出决定了,要么牺牲自己,保全萧毓晨;要么就和他一起死! 皖会选择哪一个显而易见。 未待皖表态,紫流飞的嘴角已然上扬,可那丝轻蔑的笑意却在下一秒扭曲成了愤怒。 因为萧毓晨握住了皖的手,那样坚定地将他按在自己身旁。死亡?在萧毓晨眼里,没有什么比失去皖更恐怖。区区一死,怎会让他屈服? “晨,已经够了。我不能看着你继续受伤了,你放开我。”皖将另一只手搭在萧毓晨手上,可是后者那已经没有一丝温度的手却没有丝毫要松开的意思。 萧毓晨决绝地摇了摇头,他摸索着拔出天刃,一道空斩应着宝剑出鞘的声音幻化成形——如箭破空似影随,残月高悬竟纷飞。仗剑天涯疏寒暖,空斩流年断君悲。 紫流飞随意地抬起羽扇挡了一下,躲也未躲,退亦未退,就在原地凭空杀灭了萧毓晨的剑气。 可是低头看去,右手宽大的袖沿已经齐整地断出了一道切口。 耻辱。 这是紫流飞成为凤鸾尊者以来第一次蒙受的短袖之辱。 皖从未见过紫流飞这样动怒过,比起在地窖中的歇斯底里,此时不着一词,却被鸷气笼罩全身的样子更让他可怖。紫流飞的下巴收得很低,一双眼睛好像是从冥府里向外窥视般放射着幽邃的光,活脱脱一个阎王。 萧毓晨仅出了一招便已经累得大汗淋漓,分明是数九严冬,豆大的汗珠却不止地从鬓角交错而下。双腿已经从起初剧烈的疼痛逐渐过渡到失去知觉。他视线中的景物已经纷纷开始模糊成一团寒气中的氤氲,就连紫流飞的身影都已经变得棱角全无了。 “皖,不要去……”萧毓晨的喉头似乎淤积着厚重而胶着的疼痛,话没说完便咳出一口血来,刺目的红色在他的玄衣上誊摹出危险的符号,血光贱在皖的衣摆,更加令人头晕目眩。 “晨!” 皖眼睁睁看着萧毓晨在自己面前倒下,如同一座山峦轰然倒塌。 而紫流飞此时却已步步逼近,皖近乎是哀求地扑在萧毓晨身前,虚弱的身体竭尽全力守护着已经伤痕累累的萧毓晨,“不要……不要杀他,我跟你去,不要杀他!” “哦?现在愿意跟我走了?” “是,我愿意,只要你不杀他,我愿意随你处置。”皖紧紧地攥着萧毓晨的衣襟,好像这时松手了,下一刻便握不住了一般。他一直在依靠芷轩,依靠萧毓晨,现在,是时候让他来守护他们了。 晨,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不过……我现在不想放他一条生路了,这样的人,还是死了的好。于你于我都是一份解脱。” 紫流飞这回没有再用他的羽扇,他从萧毓晨的腰际拔出了那把地刃,一边朗声笑着,一边冲着那颗跳动不止的心脏刺了下去! 他以为,这一刺便可以结束一切。 可是这位料事如神的尊者大人又想错了。 依旧是流动着生命一般鲜活颜色的红瀑,像是能够呼吸一样荡漾着迷离的柔光。皖从萧毓晨身上爬起来,小心翼翼地睁开双眼,却看到眼前张扬在空气中很快便拂尘而去的血滴直扑入眼底,于是惊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没事吧……” 皊握着已经有半个剑身没入他腹中的地刃,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地上。而他口中呢喃的四个字,却成为这几天来他对皖说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话。 皊柔长的发丝铺成满地的黯然情殇,他这残破的一生唯一一次破茧成蝶,却惊艳得有如天边的彩色旖旎。皖觉得眼前好像展开了一片晨昏的璀璨斜阳,只是这动人的美丽之中却溢满了让胸口窒息的凄绝。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皖一边摇头一边满是疼惜地将皊从冰冷的石台上扶起,皊用沾血的双手捧住了皖的脸颊,那张他也拥有的脸颊,现在就这样清晰而又真实地倒影在他的瞳孔里。 “我原来觉得,被换上这张脸是我这辈子最坏的遭遇。但是……” “别说了,别说了,你要活下去。” “呵呵……咳咳……我知道我活不了了,求你听我把话说完。我现在觉得,能认识你,并为你而死……咳咳……是我这辈子最完满的结局……” “皖……你知道吗……” “嗯?” …… 你让我的存在有了些许意义。 Chapter97.燮家兄妹 燮灵霄一动不动地挺立在赤虬的背上他的眼前是一片不见天日的黑暗,耳边只有阴森的箫声冷水一样丝丝渗入肌肤,原本从赤虬身上传来的温热的气息也完全隐去了痕迹。燮灵霄好像不存在于任何地方,可他又确确实实地屹立在那里。即使看不见,听不见,连温度也感受不到,他仍然活着。只是,孤身一人独立于一片未知的迷蒙深处,那种恐惧却要比死亡更让人难以承受。 静初将灵力集中压制在燮灵霄和毕海生身上,可周围有些受到波及的士兵就已经开始不安地四处逃窜了,但这一老一少竟没有一人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动摇。那些仅仅被夺去视觉或听觉的士兵尚且知道失去感觉是多么可怕,那二人在这恐惧之中却仍然意志坚定,倒是静初未能料想到的。 可是再坚强也难逃一死。 静初那颗对万事万物时刻怀揣着悲悯的心,在敌人面前从来不显现一星半点,尤其在紫流飞亲自吩咐要除去的敌人面前。 凄凉别处天寒,更哪堪箫声离索…… 静初的箫声是凤鸾殿内所有的乐音之中最为凄切的,它没有凛冽凌厉的杀意,却在点点滴滴的悲凉之中愁断人肠。死在这箫声里,便如同被没入了冥界最深寂的池沼,没有一丝知觉,但难受得像要窒息。 毕海生在失去意识的最后关头用尽全力掷出了他的关刀,但毕竟已经失去了对外物的感知,他的关刀距静初足足偏出了一尺。紧接着随着关刀重重地落地,毕海生的头也终于垂在了胸前。可他跪在寒风中直立着上身的姿态却威严得令人不敢靠近。 燮灵霄还没有什么动静,倒是赤虬忍不住先狂躁了起来。健壮的马蹄在寸草不生的地面上踏出一团凌乱的脚印,风中招摇的鬃毛根根竖立,与狂乱甩动的马尾交相呼应。赤虬在苍凉的乐声中仰天长嘶,坚挺的脖颈立即与马背呈九十度陡峭。燮灵霄不知发生了什么,直觉得身子一歪便已坠马而下。他的头撞在一块儿石头上流了血,但他一点儿感觉也没有,伸出手摸摸额头,既感觉不到血的热度,也体会不到血液流淌时的粘稠,甚至连疼痛也湮灭了。只是这伤看在楚风暝眼里,却如同剜心。 楚风暝恰巧是被夺去了听觉的,于是那鲜红的血液应在他的瞳孔里便更加清晰的难以磨灭。 “灵霄!”楚风暝大叫一声,然后立即翻身下马,向燮灵霄的方向跑去。可是此时他的声音却无从传达给燮灵霄,明明近在咫尺,却如同远在天涯。 静初这才注意到除了燮灵霄和毕海生之外,还有一个人保持着清醒,于是立刻将矛头转向了楚风暝。 “扑通”一声,楚风暝已经摔倒在地。 那张一时间不知凋谢了多少风华的容颜在尘埃的拂裹下,如同坠入人间的天使的脸庞。 “灵霄……”楚风暝有些绝望地喊着燮灵霄的名字,可他根本不知道这时的他已经发不出一丝声音。他沿着不变的方向爬去,掌心已被石子割出数不清的伤痕,但这肉体上所有的苦痛都不足心上那一束急火的焚烧来的强烈。楚风暝的眼里早已容不得燮灵霄身上有一丝伤痕了。 静初将所有的一切看在眼底,她这一生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无一不是大难临头各自奔忙的,由是她才会对着满目消寂悲天悯人。但今天她所目睹的,却远远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围。好像几世几代领略的风情都不及此刻的一瞬饱满而充实。那看似无意义的挣扎是否真的可以唤来奇迹的出现?静初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她觉得现在开始思考有些晚了。 即使从现在开始思考,她也无法探寻到所谓“不离不弃”的真正含义了。 但她至少可以让他们死得不那么痛苦——用她第二元凤“剥夺”的能力。静初的箫音不仅可以夺人五感,还可以连同生命气息也一同掳走,对方在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亡的时候,就已经一命呜呼,起码,走得安稳些。 于是静初的箫音稍稍停了停,她需要调整一下体内的灵力。但就是这一停,几乎让她前功尽弃。 照理说楚风暝和燮灵霄还有那些一息尚存的铁寒军都不可能在一呼吸的时间内恢复元气。但几乎是在静初音灭的同时,一阵果决而充满力量的铿锵琴音乍响,一股强大的灵力如同波涛般翻涌而至。随后,没有一丝喘息的间余,一把足有两拳宽的利剑呼啸逼至。静初惊惶地跳向一边,只感到一道劲风疾驰而过,一回首,便凭空多出一个人来。 “燮灵霄,你未免太不成样子了。”池渊扛着他那把淬火,剑眉微挑,器宇之中的不屑和自信溢满整张脸孔。 燮灵霄刚从惶惑之中清醒过来,脑袋里嗡嗡作响像有千万只蜜蜂在啃食神经。池渊的身影砸他的瞳仁里弥散成两道朦胧的光影,如同世纪末的英雄驾临。与他相比,自己确实落魄过头了。 “你是什么人?”静初靠着城门厉声问道。 “在下池渊。”池渊淡定地应道。轻描淡写的四个字里既没有恭敬也没有谦和,毫无掩饰的骄傲的霸气,和淬火身上泛出的冷定而耀眼的灼华如出一辙。 静初狭长的眸子微微敛合,没有再问,而是直接举起了萧管。 “才不会给你时间吹箫!”池渊喝出一口气,拎起淬火便向静初冲去。随后静深的琴音也跟着一同响起,韵律一出,池渊的身影立即化成一束风云,连燮灵霄都看不清楚他的剑在挥向何处。 这时身后又传来大队人马逼近的声势,一个洪亮而浑厚的声音贯穿整条街巷——“太子殿下,快杀进宫去!” 杜百铮人未至,声已先行。燮灵霄望着此刻正打得火热的池渊和他身边默默支持他的静深,还有那些逐渐恢复气力的铁寒军和不断增至的江州援军,胸腔里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暖意,也许,名为感激。 “走吧,灵霄。”楚风暝牵起燮灵霄的手,掌心的温度穿透严寒灌入燮灵霄的肺腑。燮灵霄低头瞄了一眼楚风暝动人的脸庞,心头轻轻颤动了一下,已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也许,这种时候什么也不必说。 灵染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她把脸埋在双臂的弯曲处,眼前一团漆黑,便好似置身于一片无人之境。她的软弱,她的悲伤,她的无助,她的愤怒便无人能看到。作为一国公主,她从未遭遇过这种打击,以前种种包围在她周身的保护渐渐退去了外壳,一个残酷而又现实的世界赫然展现在她眼前,猝不及防而又势不可挡。 可是,世界在变,她又何尝不在改变? 她也不再是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天真的孩子了。她是王后和王主的女儿,她是第四元凤和帝王星的女儿,她是燮灵霄的凤鸾使者。 灵染知道,她的眼泪再也换不来任何东西,她的愿望必须由自己实现。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兵乱的声音,灵染立即跑到门边,扶着纸窗观察起外面的动向。她看到了最熟悉的金甲黑胄,那象征着王宫最高战力的燮御庭军正在关押灵染的房门外横扫八面——他们来救她了! 很快,门外守卫的杂兵都已倒下,灵染慌忙从门边退开,紧接着门外的锁链就已应声而断。房门打开的瞬间,一个高大伟岸的身影逆着光落在灵染的脸上,灵染怔怔地注视着那刀刻一样锐利的轮廓,才发现前来救她的人竟是堂堂燮御庭军军长——刘邺。 “公主,吾等有罪,让您受苦了!”刘邺身高七尺有四,却没有任何犹豫,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在灵染面前俯首不起。 他这一跪,不仅代表了他自己身为燮御庭军之首的责任,还代表了全体燮御庭军的责任。他跪下了,他身后浩浩荡荡的燮御庭军便没有理由不跪。 燮灵染面对着上百条弯曲的膝盖,好像从那里感受到了难以估量的沉重,那是唤为尊严与名誉的重担,以千斤之势压在燮御庭军的肩头,灵染觉得自己有些受宠若惊。 “刘军长快请起!灵染谢您还来不及,怎能受您如此大礼!”说罢抬眼望了望院子里俯首屈膝的一干军士,有些无措地劝道:“各位也都快请起吧!” 但是刘邺不起,又有谁敢先起呢? “刘邺,染公主让你起来,你敢不听?” 刘邺一怔,他不是不知道说话人是谁,可他真的很久没有听到那个人如此充满底气的声音了。他循声望去,只见到燮灵霄负手而来,虽然已经披上一层战斗后的狼狈,但神采却未减。只凭这一句话,刘邺登时便站起身来,紧接着上百人的队伍也跟着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哥哥!”燮灵染的眼睛在燮灵霄出现的瞬间亮了起来,好像山间流水过处反射的明丽日光。这对相依为命的兄妹终于相见了,他们有太多太多的话要说,但此刻,一切却尽在不言之中。 “染儿,是为兄的错,让你受委屈了。”燮灵霄抓过灵染的手,眼中写满了自责和内疚。 “没事的,染儿没事的,可是……”燮灵染拼命地摇着头,像是要把燮灵霄脸上的愁苦全部赶走一般。可是她越是注视着亲生兄弟的脸庞,便越是忍不住想起她的父亲,她的母亲…… 原本还在为哥哥的到来感到开心,但突然间眼泪又流了下来,灵染感觉自己在一瞬间把人生中的大喜大悲都经历了,惶惶然间只剩下一副抽离了魂魄的脆弱躯壳,但还必须硬撑着不能倒下。 明明她已经决定了再也不哭的。 突然,燮灵染的头靠上了一个宽大的胸膛,那样温暖,那样挺直,那里强有力的心跳声,和她的心跳共同震颤。刹那间凝固了所有情绪,灵染的心就这样安定下来了。 失去之后才会明白“拥有”的含义。 “我都知道的,染儿,咱们现在就去讨个公道!”燮灵霄咬着牙根说道。哪怕公道已经被砍碎了,撕裂了,烧断了,化成粉末被风吹散了,他也要把它一粒一粒,一片一片地收集起来粘好。 现在已经没人能阻止燮灵霄和燮灵染了。 Chapter98.难解情仇 叶秋旻的轩辕百掌已经尽数使出,可静寒身上却看不出一丝伤痕。她的指尖从箜篌的弦上掠过,速度之快好像一道道残影在眼前闪现出前所未有的凄绝。叶秋旻在这一阵阵迷幻的音律之中变得伤痕累累,一滴血坠落在他的脚边,轻的没有一丝声响,可又好似包裹着生命的重量。这也许是这位贵公子最狼狈的时刻,但大概也是他最光荣的时刻。 如果他的对手不是静寒的话,也许取胜没有那么困难。可静寒是四大元凤之中最为狠绝的一个。 最后一个音断,静寒的手指停在箜篌的最后一根弦上,这是叶秋旻第一次看清她手指的动作,但是他知道,这大概也是他最后一次看清了。 因为在声音湮灭的同时,一股剧痛便以攻城略地之势瞬间侵袭了他的五脏六腑。好像所有的器官都拧成了一团,所有的血液都在刹那干涸成了沙砾。叶秋旻单膝跪地,一手捂着腹部,另一只手撑在地上,可是他一点力气也使不出了,就那样一头栽到了地上。他视线里残留的最后一道光影是静寒浅蓝色的绣花鞋,幽幽的像是要溢出水来,叶秋旻便在这令人窒息的蓝色中慢慢失去了意识…… 静寒将皮鞭绷得直直的,面无表情地走到叶秋旻身边,目光冷定得像是严冬的月亮。她知道叶秋旻还活着,而她所要做的,就是将叶秋旻的最后一口气也消耗殆尽。 可是突然间,有什么东西从她身边飞过,卷起了一阵巨大的旋风,将叶秋旻护在气旋正中,如同一道坚固的围墙,意欲阻隔一切侵害。 静寒眯起了眼,她望着远处那个瘦小的身影,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 景柔站在流云台的另一边,大汗淋漓地吹着龙吟凤鸣,她是真的着急了,着急到除了把希望寄托在龙吟凤鸣上之外再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只是她还是没有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和谁斗法。 静寒一挥手,那条棕色的长鞭便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清晰可见的痕迹,这一挥落之间便有无数的灵力碎片渗透到了土地里,在气旋触及不到的地方缓缓地蔓延出爪牙。然后“砰”的一声,包围着叶秋旻的风墙应声爆裂,景柔隐约看见他的身子抽动了一下,好像是被余波冲击到了,于是更加紧张,紧张得快要哭出来了。 不要,不要伤害叶秋旻了……我不要他死! 景柔握着龙吟凤鸣的手开始瑟瑟发抖,但她还是一刻不停地吹着那管玉笛。而神奇的是,那笛子也像是知道景柔在害怕什么似的,逐渐散发出一股温暖的热度,在冰天雪地里给景柔注入了一丝力量。 静寒偏了偏头,眼前好像生气了一团雾气,让她看不清景柔在那里。可是那团凝集在一起的白色棉絮却突然被一道金光冲散,静寒盯着前方即将盘旋而至的两条龙凤,第一次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区区一个错位的灵魂,怎么可能发动龙吟凤鸣的真正力量? 可是情势之急已经来不及让她得出结论了。 净含量密昂退至箜篌静立之处,将鞭子收入袖中的同时,双手已经开始拨弦以发功。这一次,她弹奏的曲子要比他对付叶秋旻时的还要阴鸷得多。而那一龙一凤逆风而行,竟也势头不减。二人僵持了一会儿,静寒突然深吸一口气,手腕利落地连震三次,一连串强音裹挟着难以抵挡的气势冲出,这才勉强占了上风,硬生生将两头神兽逼了回去。 而远远地,景柔从喉咙里咳出一口血来,她用手背在嘴角轻轻地抹了一下,一阵温热便从皮肤一直渗进血管——她受伤了。 景柔这时才发现,从来到这颠沛流离的异世时算起,这竟然是她第一次受伤。她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很好…… “为什么!”景柔半跪在地上,纤弱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沙石上瞬间便血肉模糊。脸上有什么东西湿漉漉地流下来,垂落在手边,好像全世界都下起了雨。她不甘心,为什么自己总是被保护,到了重要的人奄奄一息时自己却无能为力?为什么那么好的人却要遭受这么残酷的折磨?为什么他们仅仅是想对命运小小地抗争一下却如此困难重重?为什么?为什么! “你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在从景柔的头顶响起,不着起伏的声线像是被封印了几个世纪的冰川,萌发出彻骨的寒冷。 景柔抬起头,发现静寒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来到了自己身边。静寒托起景柔的下颚,仔细端详着她那张勾画出来的脸,不由想起了很久以前,静若还是静若的时候的事情。 静若是静凝的女儿,静凝是静寒的姐姐,是上一任第一元凤。 “只恨你母亲什么都没有告诉你……”静寒的目光好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景柔感觉她不像是在对自己说话,那种怆然的神情如同面对亡灵时流露出的哀悼。此时的静寒好像从她第一元凤的身份中抽离出来了一般,但景柔却不知为何。 “丫头,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公平的,弱小屈服于强大,理所应当。你们挡住了尊者大人的路,他自然要清除你们,这是你们的命。” 这是命,没有人能逃出这种因果循环。我的姐姐,我的侄女,包括我……都逃不走,脱不出,你们所有人也是一样! “你如果什么也不做的话,我本不想杀你,可你明明什么也挽救不了,却还要逞强,这就怨不得我了。”静寒五指合拢,尖锐的指甲犹如利刃。她没有看景柔的表情,因为那会使她仅存的感情复苏,招惹来不必要的动摇。静若已经死了,现在她要杀的人是一个素昧平生的……丫头。 “虽然我什么也挽救不了,可是我还是不想看到他们受伤。即使你要杀我,我也不后悔。” 景柔说完这句话,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在心里默默地跟每一个认识她的和她认识的人道了别,她知道,这一回自己是真的要灰飞烟灭了。但正如她所说的,她不后悔。 可是那利刃一样的指甲却终究没能刺下来。 景柔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动人的歌声,好似天堂里的圣殿前,天使们咏唱的神曲,在灵魂的深处引起一阵强烈的共鸣。 景柔还没来得及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便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侧的风突然鼓噪起来,整个人好像飞起来一般。等到她平稳落地之后睁开眼,才发现,自己刚才竟是被一位陌生男子活生生从流云台上搬到了流云台下。貌似,用“活生生”这个词有些不太恰当…… 男子身边还有一男一女,三个人皆是衣着华丽,气质不凡。他们身后整齐地排列着成百上千的士兵,金色的铠甲闪耀出的光芒象征着求胜的渴望。 “你没事吧?”救了景柔的男子和景柔保持着合适的距离,有礼地问道。 “我没事,不过上面情势很危急,你们有这么多人手,麻烦快点帮帮忙。”景柔刚刚虎口逃生,却还惦记着此时还在苦战的萧毓晨和已经倒下的叶秋旻,心里着急的好像要滴出血来。 “你是芷轩的凤鸾使者?”那男子又问。 景柔愣了一下,答道:“正是,请问阁下……” “在下燮灵霄,姑且算是当朝太子……”燮灵霄苦笑两声道,“我们就是来作战的,姑娘且先和吾妹在这里候着,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们就好了。”然后他朝身边的两个人使了个眼色,燮灵染听话地走到了景柔身边,楚风暝的表情却有些复杂。 静寒紧蹙着眉头,将流云台下四张年轻的面容记在心底。脑海中还回荡着景柔的那句“我不后悔”,明明是那样弱小无力的女子,为何能说出这样坚定的话?仅仅四个字,却让静寒冰封一样的心发出了细小的震颤。而也就是在这一眨眼的功夫,让燮灵霄和燮灵染有了可乘之机。 静寒眼睁睁看着燮灵霄和楚风暝一步一步登上流云台,可她什么也没有做。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好像在蕴集着些什么似的。直到他们二人最后一步站定,她才缓缓开口道: “你们这些人,咒骂着我们的残忍,自己却做着以多对少的苟且之事,不觉得羞耻么?” 静寒指了指流云台下蠢蠢欲动的燮御庭军,不屑地说。 “听我命令,没有我的吩咐,谁也不许登上这流云台。”燮灵霄闻言立刻面向流云台下大声说道,如同宣誓一般,带着战士不容玷污的骄傲。 然而静寒仅仅是从鼻子里轻哼出一口气来——“怎么敢把后背朝向我呢?” 燮灵霄才刚刚转过身去的时候,静寒手里的鞭子就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那些所谓的尊严,所谓的原则在她看来都不过是年轻人的单纯和天真。兵不厌诈,又何来苟且与羞耻之说? “啪”的一声脆响,鞭子带着血肉与皮肤滑下,可静寒却觉得不够,偏偏又多添了两下。红色的刺眼的三道鞭痕,留在白皙柔嫩的肌肤上,如同在原本纯澈得令人不忍亵玩的莲花瓣上染了色,不可饶恕。 “风暝!” 燮灵霄抱着楚风暝轻似蝉翼的身体,感觉心脏好像被车裂,浑身的每一寸肌肤都被凌迟一般。蔓延开去足足可以填满一个世纪的疼痛就在他残破不堪的心脏里膨胀成永生的悔恨。 为什么?受伤的不是我…… Chapter99.不离不弃 紫流飞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皊,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一下,他又一次没能将萧毓晨杀死。 “你们究竟想让多少人为你们而死?”紫流飞睥睨着皖,目光中冷冷的鄙意像是正在缓慢结冰的海水,将皖一层层地包围,一层层地吞噬。 皖望着皊的尸体,一句反驳的话也没有说。他确实见证了很多人为了他和萧毓晨而努力,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可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必须拼尽全力地活下去,只有活着才能用余下的岁月一点一点地补偿那些可爱的人们。 而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即使他的身心都已经疲惫得一丝气力都不剩了,他还是在不停地思考:究竟怎样才能战胜紫流飞呢?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令紫流飞震惊的举动。 皖用散落在萧毓晨身边的那把天刃隔开了自己的左腕,然后扔掉天刃用右手撑起萧毓晨的头,将从他动脉里喷涌而出的血液喂进了萧毓晨口中! 只要有我的血…… 皖这一连串的动作有些过于流畅过于平淡了,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整个过程一直保持着一种平和得像是刚刚融化了薄冰的春水一般的姿态。以至于紫流飞一开始并没有反应过来皖在干什么。而当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想要把皖拉开的时候,萧毓晨的手指已经有了轻微的颤抖。等到紫流飞一把将皖推倒在地的时候,萧毓晨的脸上已经有了血色,额头上的汗水也已经消退了大半。 虽然皖身上伤口的恢复程度是一般人的几十倍,但是他体内的血量却并不比常人多多少。刚才已经被放出了大半,倘若再输血,哪怕有琉璃白玉的力量护体,也定会危及到性命。但是皖做这一切的时候竟然没有意思是犹豫,他是那么的顺其自然、理所应当地让萧毓晨喝下了自己的血。紫流飞惊愕地看着皖,他不敢相信,皖真的会用自己的命交换萧毓晨的命。 皖斜靠在盛满了他血液的祭坛边,身子虚弱得像一片凋零的枯叶。他看到池中红色的液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凝固,仿佛最终会凝结成一块巨大的血石。他摸了摸胸口,那里热热的,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心窝里喘息,那是一种生命的热气,让他觉得自己还真真切切地活着。 他看到萧毓晨慢慢地苏醒过来,从地上爬起来,又像是英雄一样挺立起上半身,于是嘴角划过一抹安心的微笑。这下子,他的力气才真正地使完了,他的视线渐渐地模糊起来,一股睡意很快便笼罩了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皖将头轻轻地垂在祭坛上,希望自己一觉醒来一切都可以结束…… 萧毓晨的脑子里昏昏沉沉一片,他还没有弄清楚自己的双腿为什么又像什么打击也没遭受过一样完好如初了,就看到对面皖已经晕了过去。紫流飞坐在他旁边,像是有些失神的样子,可是身上的戾气却没有因此削减多少。 这双腿一定是皖救回来的,决不让紫流飞再伤其一毫! 萧毓晨咬了咬牙,紧握的双拳上骨节清晰可辨,因为用力而愈发苍白而没有一丝血色的肌肤,好像压抑着巨大的力量,一旦决堤,便足可以震天撼地。萧毓晨闭关修炼的成果,就要在这个时候得以展现出来了。 谁成想紫流飞却嗤笑一声,主动将天刃地刃扔给了萧毓晨。 兵器和大地碰撞发出响亮的金属声音,萧毓晨在这股迅速弥散开的寒意里皱起了眉头,他没有俯身去捡他的武器,却是眯着眼睛紧紧地盯着紫流飞,那目光敏锐得像是极细的银针,好像能径直扎入对方的神经里去一样。 可紫流飞却面不改色地说道:“你可知道那刀刃上沾的是谁的血?” 萧毓晨没有回答,可他知道那刺目的红色来自何方,皊的血,还有,皖的血。 可笑,他明明是想用天地二刃来斩杀紫流飞的,谁知道却先伤了自己人,先伤了,他最重要的人——这比伤了他自己还要难受一千倍,一万倍。 紫流飞缓缓地站起身来,走到祭坛旁边,那里盛放着溶有他觊觎了二十多年的宝贝的血液。殷红之中暗暗涌动着一股泛着白光的青色,他知道,那是琉璃白玉的粉末,有了它,便可以成为永恒。 紫流飞伸出一只手,五指在虚空之中轻轻撩拨着,好像在掌心里握出了一团气流。而那池中的血液也跟着他手上的动作荡漾起一层一层的漩涡,微波向池壁扩散开去,好像要传向更远的地方。而那混在血液中的青白色的若隐若现的柔光也好似有了生命,行走出一圈圈轨道。 萧毓晨这才立刻从地上拾起天地二刃,可是在他正要出招的时候,皖的身上却突然迸射出和那日在琅莠山顶一样的光华。而紫流飞也对这一现象始料未及一般,有一瞬间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但他的法术却没有停。 血液中的光芒越燃越盛,直至所有的粉末连成一道光线从池子里飞跃了出来。它们在紫流飞的掌心里翻飞,逐渐浓缩成球形,就好像重又构建起一颗玉石般。而这时,皖身上的光却又倏地消失了。 萧毓晨不知道发生在皖身上的变化究竟意味着什么,但他总感觉那光芒像是要向他传达些什么,或者,只有皖才明白琉璃白玉的意志——如果这神器真的拥有意志的话。 “你不出招么?不想阻止我了?”紫流飞握着已经成型的琉璃白玉,对萧毓晨说道。 萧毓晨看了看琉璃白玉,又看了看皖,还是想不通其中的真意。只是不知为何,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一句话——“那火可不是一般的火啊,不是凤凰的凡鸟若是碰到了,会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这是墨子喻当年的凤鸾使者静落说过的话,萧毓晨不知道自己此时此地想起这句话来又意味着什么。 他有些迟疑地举起天刃。 千红一哭千古恨,万妍同悲万年轮。繁花尽落伤心处,美姬欲葬却无痕。 萧毓晨移动到紫流飞身边的时候身影快得想要融进风里去了似的,但是紫流飞依然把他的动向看得清清楚楚。萧毓晨这一招繁花,每一次挥刀都精准地扫向紫流飞的手掌,只想夺过琉璃白玉。可紫流飞敏捷地将这些繁复的攻击一一躲过,琉璃白玉握在手心里,牢牢的。 但是萧毓晨的真正目的并不是真的想抢那神器,他把紫流飞逼离祭坛之后,立即回身掠至皖身边,抱着他跃下了流云台。足有百阶的流云台,萧毓晨只用了三步就跨下去了。落地的时候,因为来不及估计两个人的体重加在一起到底需要多大的力量来支撑,他差一点摔个跟头。而这时,皖竟然睁开眼,一把扶住了他。 “皖,你……”萧毓晨见皖醒了过来,更加确信了自己心中的猜测。 “我没事的,你听我说。”皖紧紧地抓着萧毓晨的袖子,全身上下抑制不住地颤抖着,他发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就在方才那短暂的昏睡的时光里。 燮灵霄怒吼着挥剑奔向静寒,他不能容忍,不能容忍静寒对楚风暝的伤害;不能容忍每次都让楚风暝受伤的自己。这股对他人同时也对自己抱有的愤怒已经挤满了整个胸膛,若不宣泄,定会爆发。 他现在才意识到:那个时不时让他胸口发痛的人,那个一颦一笑一蹙眉都会牵动他敏感神经的人,那个他不惜付出生命也要守护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楚风暝! 诚然,芷轩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但终究没有停下,而楚风暝却不顾风雨,一直都在,未曾远离。只是楚风暝在他身边陪伴的太久了,他才只把这种守候当做是平常,而直到现在才发现,这块早已嵌进他灵魂里的宝石,是如此的炫目而又脆弱。 现在,既然他已经发现了,就不会再错过,他要用那双无数次将楚风暝推开的双手,再把他拉回来! 静寒手握长鞭,看着近乎于癫狂的燮灵霄,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 年轻人毕竟还是年轻人,是这么容易就会让情感战胜理智的,而一旦被愤怒所控制,变多半会与胜利背道而驰。就算燮灵霄有天大的本事,现在也只不过是个破绽百出的莽夫罢了…… 静寒是这样想的。 但她错了。 燮灵霄非但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反倒比平时出手更迅速,更果断。他确实发怒了,但不是愤怒在支配他,而是他再利用这股怒气! 静寒挥动鞭子的速度及不上燮灵霄的百分之一,转瞬之间,五尺长鞭就已经断成了三截。静寒急退至箜篌旁,但不等她拨弦,燮灵霄的剑已经追至,一道明晃晃的剑光闪过,好像从遥远的天际投射下来的制裁的光箭,精准地摧毁了所有的琴弦。 对于凤鸾使者来说,手中的乐器就是她们的武器,那里封印着她们全部的灵力,弦断,则人亦命不久矣。 静寒抱着残破的箜篌,张着嘴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好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咽喉,难受得像要窒息。她的眼睛里一瞬间就布满了数不清的血丝,好像被地狱的业火染上了难以褪除的颜色。 而燮灵霄看着她痛苦的样子,没有一丝同情或怜悯。 静寒早就料到自己会是这般下场,她泯灭了自己的感情,残忍了一生,也从没奢望自己死时能有谁来为自己伤心流泪。也许她在潜意识里甚至还在渴求有人能为她扭曲的人生画上一个句号,哪怕这个句号并不圆满。 现在,她如愿了。 燮灵霄将宝剑收回剑鞘,胸中的愤怒似乎减轻了不少。他缓缓走到楚风暝身边,拥其入怀。燮灵霄身上温暖的体温像是潺潺的小溪,轻柔地流向楚风暝的身体,从他的伤口渗进他的血液,钻入他的骨骼,成为他的一部分。 “风暝,我再也不会让你受一点伤了,再也不会了。” “风暝,让我保护你,直到我生命的终结。” “风暝……” 温热的液体从眼眶里蜿蜒流下,浸湿了疲惫的面容。燮灵霄突然感觉到一双手捧起了自己的脸庞,然后一个润濡的声音冲破了横亘宇宙的黑暗,伴随着黎明一同到来: “灵霄,谢谢你。” 附录:天地诀十四式 抱歉!... 章节内容获取超时...... 章节内容获取失败...... → → →← ← ← 如果无法点击上方链接刷新页面,请手动下拉刷新本页或点击浏览器刷新按钮刷新本页。 如果你刷新2次还未有内容,请通过网站尾部的意见建议联系我们,我们会在第一时间修复! 转身一世琉璃白最新章节、转身一世琉璃白山有木兮、转身一世琉璃白全文阅读、转身一世琉璃白txt下载、转身一世琉璃白免费阅读、转身一世琉璃白 山有木兮 、、、 Chapter100.一世琉璃 chapter100.一世琉璃 玉者,魂之栖所也,切磋琢磨而后呈明泽; 琉璃者,灵之息冢也,精凝细制而后现光灼。 若合玉于琉璃,则可至天府地庙之神器,以寄托魂灵,养抚苍生矣。 ——题记 紫流飞站在流云台上,偌大的空间里好像只剩下他和他手中的琉璃白玉。他端详着手中的宝器,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那晶莹圆润的玉身,泛着月一样柔和的光晕,传说中鲛人的泪滴也定然没有这般动人。 萧毓晨和皖已经不知所踪,可紫流飞根本不在乎他们去了哪里。从他们“落荒而逃”的那一刻开始,紫流飞就不再有所顾虑了。哪怕萧毓晨是三次从他手底挣扎着活下来的男人;哪怕皖是琉璃白玉曾经认同的宿主,这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只要将琉璃白玉和自己的身体融合,便没有人可以胜过他。 这一天,龙煌城的冬天似乎格外冷,也格外死寂。紫流飞呵出的气体氤氲成白雾,朦胧了他的脸。他的掌心缓缓流动出幽冥般的光芒,轻盈地包住琉璃白玉,像是微风拂裹着娇嫩的花儿。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如此温柔。在漫长的,接近千年的岁月中,他似乎从未像现在这样,因为感受到手中传来微弱但却稳定的力量而感到安心。 琉璃白玉也慢慢亮起光芒,好像太阳从乌云的包围里逐渐流泻出能量。紫流飞强大的灵力和琉璃白玉中寄宿的浑厚的灵魂正在产生共鸣,好像脉搏一样,用相同的频率跳动。 琉璃白玉接受了他! 琉璃白玉接受了他? 随着灵力的交流越来越强,紫流飞隐隐约约可以听到一个飘渺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在很近很近的地方浮现。 “流飞……流飞……” “你还记得我吗?流飞……” 这些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声音像拍打着礁石的潮汐一样,在紫流飞的脑子里敲出一连串模糊的印记。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他明明是第一次听到,却好像听了几个世代。 “你是什么人?”紫流飞摇了摇头,努力地保持着意识的清醒,他话语中杂糅在一起的警惕和好奇让他有些迷惑,但他还是猜不到这个迷离的声音究竟源于何方。 “流飞……你不记得了吗?你为什么要找到琉璃白玉?你不记得了吗?” “我想长生不老。”紫流飞好像不受自己思想控制一样脱口而出,他惊愕于自己的“潜意识”,更惊愕于自己对这声音的力量的“无法抗拒”。 然而那个声音却依旧一边散发着润濡的气息,一边继续说道:“不,你是为了一个人……为了一个人。” 为了一个人? 紫流飞的脑部传来一阵剧痛,在他头脑中一直留存的那片空白无物的一隅开始躁动起来。那些隐藏了不知多久的时光和真相开始浮现出来。 萧毓晨和皖躲在皇宫飞檐的阴影里观察着紫流飞的一举一动。因为隔得有些远,他们看不清紫流飞的表情,也听不见紫流飞在说什么,只能通过他微扶太阳穴,身子有些许晃动的样子推测出他正在动摇。 皖的心情到现在都还没有平复,他只能尽量将他所看到的、了解到的一一告诉萧毓晨。 他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真实得让他不敢相信那是虚幻的梦。一位全身被裹在白纱里的银发女子从天而降,用她纤细的双手捧起皖的脸颊,告诉了他好多他不曾想象过的秘密。那双手凉的吓人,好像大海最深处涌动的宁澜,带着彻骨的寒浸入皖的肌肤,而她说的话也一同在皖的心里打下难以磨灭的烙印。 她说,紫流飞想得到琉璃白玉都是为了她。 曾经的紫流飞也有过浮华雕饰的年少,当他还没有获得现在这般庞大的力量时,他也只是个勤奋刻苦,孜孜不倦的孩童。而从小到大,风雨吹打过的石板路上已布满串串足迹。在严苛的修行中长成棱角分明的男人,紫流飞的身边一直伴着一个人——静澜,是那女子的自称。 她说,紫流飞和她师出同门,孩提时期便常常一起坐禅练道。即使是那些女儿家完成不了的修炼,只要紫流飞做了,静澜总要跟着在一旁看着。他受伤了,她便默默流泪;他习得了新的法术,她便比任何一个人都要高兴。而这种难以言状的情愫,随着二人年龄的增长,也逐渐从一颗萌芽,茁壮成一棵茂木。 那时的日子美好得如同香茗,虽然偶有茶叶的苦涩,但却更忘不了浓郁的香醇。可是再祥和的表象终究只是一张薄薄的纸,只需轻轻一戳就会破烂得一塌糊涂。于是茶杯碎成无数的残片,无法复原。 他们的师父为了制造古书中记载的神器,将锦琉璃和苍白玉合铸为一体,名之曰“琉璃白玉”。而触发其神力的关键就在于找到一个纯澈的灵魂镶嵌其中。 对于当时已经走火入魔的他们的师父来说,没有谁比资质优秀的女徒弟更合适的了。 当静澜被蒙住双眼,缚住手脚,即将在祭坛上献出生命,献出灵魂的时候,紫流飞却还不知情地在他师父为他安排好的灵山中集仰仙气。 当他终于又修得了一项新的灵术胜利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了。他本打算让静澜第一个见识到他的新本领,然后他便又能见到那张灿烂的好像迎春花一样的笑靥;便能听到银铃般夹带着赞许的笑声,便能……可是那好多个“便能”却在他看到静澜的尸体时瞬间沉寂了。 那副惨白的没有一丝血色的面容,他这一生都不会忘掉。还有那满地的鲜血,和与静澜陈列在一起的其他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的尸体,他也都不会忘记。他很快便想到,能够造成如此大惨剧的人定是他那个对神器有着狂热痴求的师父。在师傅造琉璃白玉时,他就应该意识到,终有一天会导致当日的结果。可他却忽视了,忽视了早已被他超越的他的师父在此时将自己调离开去有何深意。 才知道,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于是紫流飞余下的大半个人生一直倾注在找到他的师父,杀掉他,并夺回琉璃白玉,夺回静澜的灵魂这件事上。而当他终于手刃他这辈子唯一不能放过的敌人时,手上沾满鲜血的他却跪在地上,久久地注视着干净得不像是人间东西一样的琉璃白玉,迟迟没有伸手去碰。好像一旦他碰了,琉璃白玉也会跟着沾染上污秽的血迹,静澜的灵魂也会受到玷污。 穷尽一生只为和相爱的人在一起,可是当他真的和所爱之人近在咫尺的时候,却不能将她握在手中。那是怎样的一种揪痛,也许只有紫流飞才明白。他杀了他们的师父,替静澜报了仇,可是他所做的一切却已经将他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他用心中全部的空间来容纳仇恨,可是当仇恨的对象不复存在的时候,心里的伽蓝之洞又该用什么来填补? 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在琉璃白玉旁边跪了五天五夜,期间滴水未进,粒米未食。当他迎来第六个破晓的时候,便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这一倒便是一个日出日落之间的长短,他醒来的时候琉璃白玉已经消失,可他心中的虚茫却还在。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昏迷,忘记了之前发生过的一切,只有一颗像是死了一样的空荡荡的心,和“一定要找到琉璃白玉”的念头。 可是失去了所有他想忘记的记忆之后,想要找到琉璃白玉又何其容易呢? 想找到,却又找不到,他只得不断地提高自己的灵力,来维持有限的生命,直至冲破了凡人的极限,向另一个境界靠拢。这样经历了近千年的岁月,才终于将琉璃白玉收入囊中。可此时的他,却只把这件神器当作是用来延长生命的工具了。 他又何曾想过,自己延续生命又是为了什么?他明明已经无聊到想要将他一手推向繁荣的国家再硬生生摧毁的地步了,又为何还要继续活着呢? 萧毓晨得知这一切之后也是一样的诧异——那个作恶多端,十恶不赦的紫流飞竟然还有这样一段悲戚的过往。一时之间,竟让人没有理由再去憎恨他,厌恶他,诅咒他了。 曾经是玄武鸾凤,锦绣无涯梦无疆;后来羽落翼折,三途岸边孟婆汤。爱有多深,痛就有多深,哪怕脑海中不再记得,那些刻印在皮肤上、骨骼里、血脉中的痛却永远不会褪去。即使被封存,也只是将记忆扔向心里更深的地方,只要有一双手将封条拆下来,那些落了灰的过往也还可以重新浮现出来。 而现在,正在和琉璃白玉融合的紫流飞就是这样一种状态。 在皖向萧毓晨叙述这段旧事的同时,静澜的魂魄也试图通过琉璃白玉唤醒紫流飞的记忆。也许重新记起那些悲伤、那些愤怒、那些怨恨是个极其痛苦的过程,静澜也不想再看着紫流飞一点点沉沦下去,最终整个心都跟着腐烂掉。她真的不想那样。 然而紫流飞在知道这一切之后的表现,却远远超出了静澜的预想。 他……失控了。 就好像海绵能够吸收的水分是一定的,超出了限度就会溢出来。人心能够容纳的苦也是一定的,一旦超出了心所能承载的范围,人就会崩溃。紫流飞是为了进一步突破生命的极限,达到长生不老的境界,才会残害那么多人,甚至不惜毁掉整座江山。而今突然告诉他他所做的一切早已背离了他原本的初衷,早已不再具有任何意义,要他如何接受呢? 巨大的灵力在一瞬间从脆弱的身体里奔涌而出,紫流飞虚脱地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睁着眼,可是瞳孔里却没有一丝光亮,找不到一丝生命的痕迹。他任由自己体内积淀了近千年的灵力向各个角落飞散出去,而不做任何反应,只是还紧紧地握着琉璃白玉。掌心里发烫得如同烈火炙烤,可是他就那么握着,没有一点松开手的意思。 蓦地,地面在灵力的迸射之中开始震颤,被灵力束直接击中的楼宇廊腰都直接碎成了粉末。整个皇宫颓然欲倾。 “晨……”皖有些担心地拉住萧毓晨的袖子,这是一场浩劫,不知道他们撑不撑得过去。 “不好,皇太子他们还在流云台上!”萧毓晨却突然大叫一声,他方才也注意到流云台上还有一拨人也在打斗,并且知道其中一人就是燮灵霄。只是方才两方都僵持不下,根本腾不出功夫帮助对方,现在可必须出手了。 “晨,太危险了。”皖望着震动的中心——流云台,狂风在其四周叫嚣,走石形成屏障将其包围,仅仅是接近都可能会被灵力弹飞。萧毓晨先前也受了伤,这时再过去恐怕凶多吉少。 可萧毓晨却拍了拍皖的手,镇静地说:“放心,我练天地诀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时候的,相信我。” 相信我…… 简短而有力的三个字,让皖乖乖地缩回了手。他看着萧毓晨渐渐走远的背影,感觉好像时光在此刻定格成了永恒。那是像神祗一般凝定的背影,在天崩地裂之中镌刻出一道亘古不变的虹光,那定是一道救世之光。 萧毓晨坚定地向岌岌可危的流云台走去,他还剩下一招不曾使过的招数,那是芷轩都只用过一次,也仅仅只能用一次的招式,现在,他要用这一招力挽狂澜! 菩提树下叶归根,落红凋零碾作尘。一生二三生万物,万物虚寂入我门。 虚无,是将所有外界的力量收容于体内,将剑气与人体内的血气相互融合的招数,一个不小心便可能冲破精元,伤及五脏六腑,致七窍流血。所以墨子喻才一直都没有强求萧毓晨必得掌握这一招。这些萧毓晨心里都很清楚,他知道失败了会有什么后果,可是不知为什么,到了这生死关头,他心中反倒安宁如镜。他曾经数次身陷险境,数次对死亡感到恐惧,数次对和皖的长决感到揪痛。他依恋着生者的世界,不管自己身上是否被压上了救世主的大义,他都没有办法舍弃自己生存的权力。这一次,他依然不想牺牲自己成全大局,他的想法极为单纯——他要送紫流飞走最后一程。紫流飞固然十恶不赦,但也确实可悲可叹,活着的时候是天地间无法忽视的存在,死的时候也必然要有个体面的收场。而萧毓晨有义务让他得到救赎。 没错,他自认为担不起拯救苍生的重任,但仅只救赎一个人,他是办得到的。 于是萧毓晨将天地诀上对这一招的描述一字一字地背出,铿锵有力的声音在空气里反射出无数更加坚定的回音。当最后一个字音落地时,他刚好走到流云台正下方,在震动最强烈的地方,他却风雨不动,安稳地像一座山峦。 萧毓晨将左手上的天刃,和右手上的地刃全都掷于地面,只剩下一对赤拳。这时,一道灵力束恰好径直朝他冲来,他竟没有作出任何防御的动作,而当比斩击还要锐利的灵力束结结实实地看在萧毓晨身上的时候,被弹飞的却是这道灵力束。 在远处默默注视着的皖倒抽了一口凉气,他几乎快要惊叫出声的时候却发现萧毓晨竟然没事,不禁既高兴又惊讶。高兴是因为他的萧毓晨还完好无损,惊讶则是因为那传说中的“虚无”竟然真的被萧毓晨使出来了! 萧毓晨深呼了一口气,然后将两张掌心抵在流云台破落的墙壁上。接下来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做了什么,好像在一刹那间时空的钟表便被拨慢了十几分钟,然后一切又恢复到了紫流飞失控之前的样子。只有萧毓晨感受得到,那些浑厚汹涌的灵力已悉数被他收入了体内。他能感觉到血脉中冲撞的力量几欲穿透皮肉的束缚,哪怕是在他的真气压制之下也狂狷如野兽。“噗”的一声,萧毓晨喷出一口血来,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 萧毓晨的视线开始朦胧起来,他隐约能看到流云台还是完好无损的流云台、皇宫还是俨然耸立的皇宫、每一个人都还安好。可紫流飞还躺在流云台上,没有起来。 “晨!” 远处传来皖撕心裂肺的呐喊,萧毓晨伏在冰冷的石地上,偏过头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他看见一颗白色的光点正一点点靠近流云台,他知道那是他生命中指引方向的光芒,那是支撑他心力的光芒。 “皖……” 萧毓晨微微抬起一只手,轻唤着皖的名字,皖飞奔到萧毓晨身边,跪坐在地上,将他的头放在自己的腿上,双手环在他胸前,同样是轻轻地应着他。萧毓晨这一声轻唤,皖听过无数次,却也次次都融化在这润濡的声音里。可是这样的声音,这样的轻唤,他还能再听见么? 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 “皖……我不悔,但是……对不起……”萧毓晨用颤抖的右手握住皖的臂,他不悔来到这里,不悔遇见皖,不悔他所做的一切。可是他还是免不得要想,自己这次是真的不能再陪着皖,再保护皖了。他原以为自己能全身而退的,看来,他只能做烈士,而成不了英雄了。 然而话音未落,萧毓晨便觉得脸上凉嗖嗖地落了几滴水,他勉强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到皖静静落泪的样子,看到他虽然在落泪,却没有悲伤,没有不甘,而只是坚定着的样子。 萧毓晨听到皖说:“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再也不会让你丢下我,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伴君了无怨。” 萧毓晨呆呆地看着皖,他知道皖是认真的,如果自己死了,皖也必定跟着他共赴冥门。 意识正一点点消亡,体内是皮肉分离般的疼痛,萧毓晨又一次闭上了眼睛,可是这一次他却相信着,自己马上就会成为英雄,且是位爱美人而不爱江山的英雄。 远远地,西边的云雾消散开去,夕阳的光辉静静地从穹庐洒下,映照在好久没有浸润过阳光的宫殿四周,像极了过去时候平和而又繁盛的燮龙宫。 那一世斑驳成片的琉璃点点,好像到这一刻,才渐渐幻化成看不见摸不到却感受得到的阳光,闪耀着生命的光彩,永不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