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复何夕》 第一个冬夜 这是陈更在北京的第一个冬天。 故乡在南方的她期待着体验一切被北方人习以为常的新鲜事物:暖气,雾霾,还有雪。但是今年的a市没有下雪,她故乡最高的那座年年都会积雪的山上也没有。 也许是因为她的离开吧,陈更想。“死亡就是新的开始”,她喜欢佩索阿这句话。离开一个城市,是宣布着和这个城市所有联结的死亡,但是陈更依然期待一个全新的、和前十几年生活体验完全不同的旅途。 几个月前来到北京的第一晚,她一个人提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宿舍安顿下来。一室一厅的单人间,没什么可以装饰的余地。曾经在躲着宿管阿姨在衣柜里贴喜欢的海报的热情已经慢慢消散,连带着的是那份记忆,就像被藏在地毯下面的灰尘。 今天是开暖气的第一天。 陈更有些笨拙地给自己煎了一个鸡蛋,有些骄傲地拍给了爸爸妈妈,吃完后然后再笨手笨脚地收拾掉。 虽然不怎么美味,但这是标志着独立生活的第一步,她给自己打气。 靠着床头看了一会书,可没几页就困了,于是“每晚读一篇英文小说”的计划又再次被搁置,她决定关灯早点睡觉。 徐行...知道她去北京了吗? 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好像斑驳的墙面上可以出现他的脸。陈更在脑海里努力搜寻着关于他的点滴,想要拼凑起来,似乎这样就能知道他会怎么想似的。 “你好笨,鸡蛋都不会煎。” 他可能会这么说,然后把炸得有些泛黑的蛋吃完,即使并不好吃。 可他并没有对她这么温柔地说过话啊,陈更有些郁闷。她翻了个身,闭上了眼睛。本来在天花板上有些看不清楚的面容闭上眼后更模糊了,可那张脸就像是粘了胶水似地粘在她的脑海里,甩也甩不掉。 干嘛去想一个已经和自己未来无关的人。陈更告诫自己。 可就是忍不住啊。 有些气馁地、甚至破罐子破摔地抓抓头发,陈更找了一节数学课的音频来听—— 毕竟之前她一听老师上课就困的。 老师抑扬顿挫地声音并没有刺激陈更的神经,那些长长的题干和不知所云的答案很有效果,即使她现在已经不用学高考数学,但也成功地让她睡着了。 做梦是每天陈更最期待的事。睡眠代表着一天的结束,而在失去意识的这段时间里,她才能毫无顾忌地去回忆。白天的她是另一个世界的她,为sat长长的阅读焦虑,背美国历史背得昏天黑地,况且,徐行的重要性排不到陈更未来的前面。 但每天夜里她都期待着梦到徐行。因为现实中的他们是不可能再遇见的,他们之间也是毫无可能的。退一万步,就算在某个街角遇到了,陈更也只会转过头去装作没看见他。她的骄傲不允许她再低头了,在她告诉过徐行她喜欢他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复之后,她就删掉了他们所有的联系方式。 删掉徐行的两年来,她不敢告诉余微她还想过他。余微肯定会笑她的优柔寡断,然后苦口婆心地劝她做一个“future-oriented”的人吧。她羡慕余微这样果敢又不回头的性格,但陈更知道自己和余微是不一样的。“future-oriented”这样的劝诫她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她也告诉过自己无数次了,可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不同的,有些道理确实无法适用所有人。 在生命中存在过的每一个人都是不可替代的。在特定的时间点遇到的那个人,和与他共同经历过的时光,对一个人的影响都真实地存在着,而这份影响也是不可抹去的。 但也是不可重来的。 就像徐行对陈更的影响,即使在他们两年多不见面之后,仍然在很多地方存在着。即使陈更已经努力地去向前看,去过新的生活,但她好像已经很少有真实地存在在当下的感觉了。任何一个大脑不紧绷的时刻她就会想起他,关于他们之间的琐碎小事,即使她已经记不清他的脸。 “some things go. pass on. some things just stay.” 文学课上读《宠儿》的时候,她虽然很难懂toni morrison的叙述方式,但还是抄下了这句话。 在北京的第一个冬夜,她的期待没有成真,徐行的脸没有出现在梦里。 她睡得很沉。 同样的理由 陈更醒得很早,有点不是她的风格。倒不是对a市生活的兴奋让她睁眼,而是因为北方暖气的威力:她流鼻血了,人生第一次。 陈更冲进厕所,血滴进洗手池,衬得洗手台雪白得有些晃眼。她从前总是期待流鼻血,因为可以名正言顺地从课堂上溜走,然后整节课都不用回教室。 现在她期待的终于发生了,不过没有在课堂上,而是在她措手不及的时刻发生的。 一辈子会有很多个第一次。她第一次遇见徐行是在夏天的夜晚。开学前两天,她到即将要度过初中叁年的学校去参观,在图书馆旁看到了他。夏天的天黑得很晚,七点多的b市天还蓝着,甚至阳光还有些晃眼。他捧着的那本书有些反光,让她有些睁不开眼睛。 现在她睁开眼睛了。简单清理了一下,陈更随手卷起一张纸巾塞进鼻子里,没有人看到这幅样子也不要紧。 新的学校开学不久,也还没有什么认识的人。被屏蔽的学校微信群里已经有几百个未读消息,陈更拿起手机又放下,懒得再去看。 她总是这样矛盾。有时因为懒得下床能在忍着饿从早上躺到下午两叁点,懒得写作业于是拖到截止日期的前半夜,但写这个新学校的申请时却能瞒着家人和老师在繁重的课业里抽出时间去一遍一遍地改她以前从没接触过的申请文书。 她也说不出来是因为命中注定还是怎样,于是就这样进了面试,也幸运的拿到了全奖。 第一次,她有了被肯定的感觉。从普通高中转到了一个她完全不熟悉的国际课程体制,还有拿到了全奖。陈更说不清楚自己是哪里打动了面试官,但她很高兴自己得到了珍视。 虽然碰到了“血光之灾”,但总归是一个好的开始。陈更想。 从前的学校虽然也以开放包容而闻名,但她对徐行的感情是秘而不宣的。她知道徐行也许已经感觉出来她克制不住的感情,但当她的同学淘气翻出她写的日记读给徐行本人听的时候,那些怀着酸甜的心情写下的话忽然变得苦涩又难看,仿佛成了她的笑柄。 在新的城市,在新的学校,没人知道她的过去。就像中二病毕业的人不愿意提起过去一样而选择了去远方读书一样,好像离开就是解决难堪的方法了。 不过和徐行的剪不断理还乱并不是她决定转学的理由。就是命运让她点进了现在这个学校的官网,对另一种生活的渴望克服了她对旧日的眷恋。她决定追求一种有更多可能的、和徐行没有关系的人生。 从初中起她的梦想就是上t大。在陈更的母校,年级前五十名就是有希望的。 她一直在这个名次摇摆着。徐行也是,只是排名比她少一个零。 于是理所当然的,当成绩好和长得好看成为了高中评价一个人的两个标准时,很多人也知道徐行这一个人了。 多简单的评价方式啊,陈更想。她喜欢徐行的理由除了脸好看和成绩好,还有什么呢? 她暂时想不到。可如果只有这两个如此世俗又幼稚的理由的话,应该很容易忘掉才对。让她回答为什么是徐行,也许是情窦初开的年纪里做同桌容易产生暧昧,也许是在不用考虑生活的一地鸡毛的纯真年岁里,没有体会到生活沉重的她能够抛开更多条条框框去喜欢一个人。道理很简单,就是在那一年她遇到他了,然后或许因为荷尔蒙作用然后决定要喜欢的人就是他了,于是在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 现在她的梦想不是t大了,虽然她想去t大也是因为排名这样肤浅的原因,就像她最初开始喜欢徐行的理由一样。 新学校的群里,大家讨论着上一届申请季的录取。ivy league, top 30好像取代了所谓的top2和c9似的,大家讨论着自己的选课和sat,新一轮的peer pressure来了。 上一届录取了harvard的学长被叫做“男神”。看到群里的信息,陈更有些想笑,原来判断的标准在哪里都一样,某些事情永远也不会变。 但她希望她会变,一直往前走,不回头。 无法改变的sunkcost 陈更选了一门比较政治的课,因为可以上之前历史课里学不到的内容。她还选了一门文学,虽然同学一再告诫她老师是个tough grader,评分细则也不清楚,但她还是决定了。 在某些事情上她摇摆不定,但在一些奇怪的事情上她总是很偏执。她羡慕余微,她这位好朋友从小到大总是坚持自我,并且得偿所愿。在b校这个以理科为重心的学校,选文科就意味着是“第二选择”和“无奈之举”。陈更没有勇气那么做,即使她喜欢历史,但她还是假装自己对物理很有热情的样子,和班上的同学一起在历史课上不在乎地、大摇大摆地写数学。 从初中开始,余微就决定读文科。于是她就写了文科申请条,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镇定自若地交给班主任。 现在的陈更有些无法理解当时畏畏缩缩的自己,那个一点异样眼光都不敢接受的自己,毕竟在她告诉班主任她要去读国际学校的时候受到的白眼不比余微交个申请条少。 在b市,出国被视作是逃避高考和竞赛的选择。陈更无数不厌其烦地回答过熟悉的、不熟悉的亲友自己为什么要出国,不是因为“考不好”或者“读不下去”,她就是想那样做了。 学校给了他们一个edu的邮箱,她想前缀的时候又想起徐行了。想起徐行好像是和呼吸一样自然而然的事,就算是现在她还是会呼吸紧张,喘不过气来。在她删掉徐行联系方式的年月里,她给徐行弃用的邮箱发过邮件,告诉他她要准备转学了。 徐行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复她。那个被弃用的邮箱是藏着她和他发生过最多故事的地方,徐行没有告诉过周围任何人,陈更也没有。他曾经用这个邮箱给她发过资料,然后在附件的最后一行问过她是不是喜欢他。那时他们还是同桌,小说里常常写的那种很暧昧的同桌。好像承认了她喜欢他就等于她输了似的,她颤抖地回“没有”。然后他就没有回复了。 如果她回复是的,如果她再回复勇敢些,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像个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题,这个心结是不是从脑海里蹦出来。她都要抑制住回忆的欲望, 然后深呼吸冷静下来。 人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sunk cost是无法改变的。陈更第一千零一次告诉自己。 于是为了给自己一个新生活开始的仪式感,她用上了新的邮箱,然后把地址发给了余微和其他中学时代的朋友。 两个人都抛弃了原本的那个邮箱,这段故事应该顺理成章的结束了。陈更想。 不用再做五叁的日子里改成了写paper和复习数不清的quiz,她还是和余微每周通电话,即使她们的共同话题越变越少,主题渐渐从从吐槽老师变成了回忆过去。和故乡的联结已经在慢慢断裂了,徐行也已经退出她人生的舞台了,她不想再失去曾经与她一起度过最单纯的时光的人了。她尽力地想把余微和其他朋友留在自己的生命中,作为很重要的人。 “我在准备a大冬令营的材料”, 余微在每周的例行电话里告诉陈更。如果她也学了文科,她和余微现在大约就是竞争关系了吧。她们还会这样要好妈?陈更有些庆幸,庆幸自己选了理科,庆幸自己选择出国之后不用老是再和朋友比较。 少女时代的自尊是敏感且脆弱的。她会把自己和余微比较,和徐行比较,即使她总是比不过徐行。徐行每天晚自习都会去上物理竞赛,高一开学大家会都尝试竞赛,这是他们高中的潮流。陈更为了看到徐行也跟着一起去了,没有听懂课也没有写完带去的作业,她只能临摹一下字帖。 为了摆脱女生理科不好的刻板印象,为了徐行能够在排名上看到她的名字,陈更装作自己很喜欢物理,很喜欢那些碰来碰去的小球和胡乱发散的磁场。她装得太入戏了,以至于物理老师都把她当成自己最宝贝的学生,说她大学应该去学物理专业。 到新学校之后,陈更终于摆脱了物理的噩梦。装作爱一个不爱的学科实在是辛苦,就像她装作不爱一个爱过很久的人。虽然她物理的确变好了许多,一二开头变成了一四开头,但谁看得见她被收起来的那些杂志呢。 被收起来的那本《新知》里有在文学课里爱上的小说《斯通纳》的介绍,她后来在家里翻到过。 原来这就是错过,原来这就是错过也会遇见的命中注定。 在b校,她的确身体力行证明了女孩物理不好是个刻板印象,但又落入了理科nerd就会轻视文科的怪圈。而在北京的新学校,她避免与关于物理的一切接触,也避免与触发与徐行相关回忆的一切接触。 人总是想要符合一个人设,总是想要符合某种评价的标准。用了爱马仕好像就不会挤地铁,喜欢古典音乐好像就不会看色情文学。 卧佛寺 余微递交了t大文科营初审拿到了优秀,陈更准备去卧佛寺给她还愿。 她本来想找一个伴的,可思来想去也想不到找谁适合。在这个学校,平时接触得比较多的也只有陈更在哲学社的同学,周末他们计划着给社团公众号写推文,没有谁有空陪她一起去。 好像一个人出去就会显得自己很孤单似的,在b校的时候陈更也总是拉着余微课间一起去上厕所,一起去小卖部。 为什么不学着独处呢?就算是孤独,又怎么样呢?陈更这样想着,关掉了群聊界面,也删掉了聊天框里的邀请。 “陈更,你一起来吗?” 一个声音打破了她的胡思乱想,是哲学社的新生王应呈。陈更对他的印象有点模糊,只记得社团迎新时他坐在她的旁边,聚餐时她发现他不吃土豆。 “我要去卧佛寺,” 陈更晃了晃手上的便签,“帮一个朋友还愿。” “你啊...” 王应呈有些无奈的笑,“那晚上大家一起吃饭能来吧?” “我尽量。” 陈更不敢保证她不会一个人去吃海底捞。 卧佛寺没有直达的地铁,陈更决定坐公交。她初中周五放学时就很喜欢坐公交回家,从起点站坐到终点站,看着窗外然后随着车身摇摇晃晃。一个人的时候总会变得sentimental,独处让有机会她沉醉在时间的缝隙里,即使那些琐碎的故事结局并不十分美好。 她攥紧手里那张“保佑余微通过初选”的便签。几年前她也是这样保佑自己高中能和徐行还在一个班的,写得更多更虔诚,甚至还花钱在b市的寺庙烧了高香,但愿望并没有成真。她不知道这次的得偿所愿,是因为她的祈祷,还是因为余微自己的幸运。 摇摇晃晃的公车终于到站了。她给余微打电话。“我要去还愿了”,陈更笑着说,“卧佛寺的佛祖比b市的有效。” 余微补刀,“而且啊,你还没花钱。” 她拜了拜那个侧卧着的慵懒佛祖,希望他能保佑余微的面试顺利。她和余微的感情很深,深到陈更觉得和余微在一起也不错,可惜没有荷尔蒙的作用,她爱不上余微。又或者是先来后到,她先喜欢上了徐行,于是其他人都只能靠边坐。 徐行没有进冬令营,余微告诉她。这一刻陈更不知道该为徐行难过还是该为自己高兴。毕竟她之前总想通过排在徐行前面这种幼稚的方式让他能看见自己名字。她的作文被当成范文发给全年级时,她也期待着徐行能认出她的字迹,还有在边缘处写下的“hello xx”,这是她写给他的情书。 公开的,又秘密的。像王小波写信给李银河。 拿不到降分意味着他的成绩出现了很大的滑坡,更意味着很难上a大。她意识到这点后想要跑回卧佛寺再帮徐行一次,好像这样的祈祷真的会起到作用似的。但理智告诉她不可以,晚上哲学社的同学聚餐还在等她,她也没必要为了一个和她已经不相关的人担心。毕竟,徐行也没这样为她紧张过。 好像是有一种报复成功的快感,陈更长吁一口气。 到达餐厅的时候哲学社的新同学都在,王应呈给她留了一个好位置。发现她很爱吃土豆泥,王应呈给她盛了一点。“谢谢”,陈更边吃边说,“正好你不喜欢吃。” 王应呈一怔,有种秘密被戳穿的感觉。他的视线让陈更有些尴尬,甚至有些后悔直白地讲了那句玩笑,她也不想再解释,于是继续埋头吃饭。 家住北京的同学都各自回家了。 王应呈的家离学校很近,他和陈更决定一起走回去。夜里的国贸灯火通明,像是一条不会落幕的银河,闪闪发亮,像徐行捧过的书一样闪。一点点小事就能触发和他有关的回忆,陈更很懊恼。 “今天去卧佛寺都求了什么?” 很长的沉默之后,王应呈问。棱角分明的脸在夜幕下也有些模糊了,陈更抬起头看他。 “保佑一个好朋友的学业”,陈更说。“我不幸运,但我希望我周围的人能够幸运。” 似乎是这个话题有些沉重,王应呈换了个话题,“你是拿了全奖的么?”他顿了顿,又有些掩饰地说,“我听赵文欣说的。” 赵文欣是陈更一起策划过活动的哲学社同学,也是比较政治课的课友。她们也约定好了当下个学期的舍友,做彼此的study buddy。 “是啊,”她承认得很轻松,“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拿到奖,也许是从普高转来这个背景很新奇吧。” 和她的故乡不同,a市的路很宽很直,他们并排走着,几乎没怎么拐弯。“不只是因为背景新奇”,王应呈停下,转过身低下头看着她,“是因为你这个人本身。你得相信你值得。” 这大概就是新环境和旧环境的不同之处了,陈更想。她在这里得到了ao(招生官)的肯定,得到了同学的肯定,在b校的时候,只有余微鼓励过她。那些月考后念叨不休的排名是她自信心的来源,仿佛没有其他比成绩更能体现一个学生的优秀。她在班上勉强算上游,但更是沉默的大多数,老师看不到她,徐行也看不到她。她觉得,或许自己的确是有一些特别的,又或者说,每个人都是特别的。 晚上十点,在富力城外的天桥边,陈更和王应呈告别。 “谢谢!” 她大声地喊,不知道是喊给王应呈听,还是给她自己。 斯通纳 回家后陈更有些晕乎乎的,可能是那一小杯啤酒让她有些醉了。于是她胡乱地洗漱,像往常一样把本来准备看的资料藏到枕头下面,然后钻进被窝里。 除了初叁晚自习放学后和徐行一起出过一次校门,这是她第一次和年龄相近的异性夜里一起并排走。她和徐行一起走的时候都不敢抬头看他,害怕他知道她的小心思似的。陈更自喻为一个并不容易紧张的人,但在徐行面前她总是紧张又不知所措。离开b校后她面对谁都能款款而谈,但在徐行面前她做不到。 大部分的时候,徐行对陈更都很冷淡。而在陈更对王应呈的记忆里,他对谁都很温和,却又有种莫名的疏离。迎新活动上问到一些尺度稍大的问题,他总会笑笑然后说“抱歉”,再自罚一杯可乐。 喝可乐有什么了不起的,陈更觉得有些好笑。王应呈的故意接近她能感受得到,只是她实在想不清楚这样做是为什么。如果说他喜欢她,那未免也太滑稽了,他们不过就说过几句话,见过面的次数两只手都数的过来。 恍惚中陈更睡着了,差点错过了第二天早上的文学课。她一路飞奔跑到教室,嘴边叼着从食堂拿的吐司,这幅滑稽的样子逗笑了amy,她的文学老师。amy是学校里闻名的tough grader,打分标准总被抱怨不清晰,但陈更的essay总得a,虽然她托福写作都没有满分。要说什么打动了amy让她如此仁慈,也许就是一些及其细小的灵魂共鸣,就像英国文学课和斯通纳的关系。 今天文学课的seminar讨论《斯通纳》(stoner),陈更第一本完整读完的英文小说。从普鲁斯特开始,主角从英雄变成平常人的故事已经并不新奇,但把平凡人的故事叙述得不平凡,还是很动人。 她猜测主角的名字(stoner)也许来源于折磨着西西弗斯的巨石(stone),让西西弗斯无数次地往返于期望与失望。斯通纳的人生也像是西西弗斯故事的复刻,没有得到的教职、失败的婚姻,他好像永远都到达不了期待的彼岸。amy分析的人物性格,情节的设置和作者的用词,陈更并不关心。但当amy问斯通纳的一生到底应该如何去概括的时候,陈更举起了手。 “不是失败者,也不是英雄,他就是他自己。” 她淡淡地说,“我不知道为什么离婚就等于婚姻失败,没有拿到教职就很可怜,也不知道为什么能下结论说他在挣扎中得到了内心的幸福,我只觉得他是个一直在命运的车轮下摸索的人。” amy对这个回答很感兴趣。因为陈更知道,amy准备的标准答案应该是“英雄”,但她不愿意给斯通纳贴上这个标签,更不想用记几个词概括很复杂的一生。她在斯通纳的故事里常常能读到自己,不幸的全盘接受和对幸运的冷淡。更能让她relate的是,他和凯瑟琳无疾而终的恋情。 amy给她的participation打了满分,但陈更没有很开心。她郁闷自己又因为一节文学课想起了徐行,而且她和徐行之间都不算彼此爱过。悲惨的事实让她心情一下子低落了。 至少,斯通纳和凯瑟琳能称作soul mate吧。她酸酸地想。 下课后陈更去哲学社教室写作业。 他们这个拿不到赞助的社团只能蜗居于学校操场后的小平房,除了哲学社的同学,平时也没有几个人经过,倒是很符合他们清风傲骨的风格。 哲学社每周都会有读书会和面对社团外同学的公开课,王应呈被分到了讲福柯。写社团申请的时候,陈更也写过福柯。不过她写的不是什么分析,而是一个小笑话。 “第一次知道《性史》准确的翻译是《性经验史》的时候,我好失望。” 这句话打动了招新的同学没有她不知道,不过现在让王应呈笑了。他和陈更面对面地坐在窗边,他写教案,陈更写作业。 “我好像对于哲学家背后的故事的兴趣大于他的哲学本身。” 陈更绕过书桌,坐在王应呈旁边看他在键盘上写写删删,“我是不是更适合加入八卦小组而不是哲学社?” 陈更有一个天赋就是总能在最适合的时间开玩笑。王应呈果然笑了,” 所以你对福柯感兴趣是因为他的私生活?” 陈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就像苏珊桑塔格,虽然她的小说我总是读不懂,但我能懂她在巴黎究竟过了怎样的人生。这样能感觉她离我很近,而不是冷冰冰的一堆理论的拥有者。” “我也喜欢桑塔格”,王应呈顿了顿,“她有什么有趣的事吗?” “看来你还不够喜欢她嘛”,陈更拍拍他的肩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下了判断。“ 喜欢的事物背后的故事就是宝藏啊,怎么能不看呢?” 所以她才会那么努力的接近徐行。她第一次接触哲学是因为初中他看过的《苏菲的世界》,她学新概念英语是想背他背过的puma at large, 即使她现在连徐行的英文名都已经不记得了。又或者说,徐行从来没告诉过她。 他们认识的时间那么长,距离却那么远。 王应呈和徐行很不一样。这是他和陈更说过的第十句话,她就知道了他喜欢苏珊桑塔格。 五十度灰的世界 从前陈更的注意力从未从徐行身上离开过,所以她也没关注过其他的男生。今天她和王应呈说过的话虽然不多,但对他的了解已经比她与徐行初中同桌叁年后得到的信息都多。 他知道王应呈喜欢福柯,因为他的教案写得很长,旁边密密麻麻的红字都是他订正时的批注。王应呈给她的印象是节制而内敛的,所以她不好意思承认,她了解福柯的确是从那本名字有些令人惊讶的作品开始的。 性,是个说不出口的羞耻词汇。即使陈更自喻为“性解放先锋”,也只能在余微面前讨论色情小说。她的同学们绝对想不到,白天念着俳句和十四行诗的高岭之花,内心也会春心懵懂。 陈更不懂为什么自己会如此不坦诚。承认被名字所吸引只是点一下头的事,她为自己这种扭捏的姿态不齿,因为在王应呈问他的那一刻,她还是下意识的作出了被社会规训的、符合性别期望的反应。 她也喜欢桑塔格。这点上她是真诚的。即使《恩主》令人昏昏欲睡,但陈更还是喜欢她。她毫无顾忌地和作家,和教授,和画家谈恋爱,她的伙伴甚至能在镜头前坦诚地说“那天晚上我们在加利福尼亚的旅馆里做爱了,回忆很美好。” 直视欲望的勇气让陈更羡慕,就像她羡慕余微对每个目标的执着。她说不出那两个字,即使深夜里陈更也会幻想色情片的男主角是徐行,他们在看不清表情的黑夜里纠缠。浪荡在少女的心里是个很有杀伤力的词,陈更也不例外。她害怕被贴上这个标签。 她唯一信任的人只有余微。初中两个人坐前后桌,那时有个风靡世界的电影叫《五十度灰》,是余微提议两个人一起看。理由很简单也有些好笑:节约流量。 这是她迈入“大人的世界”的开始。 漫长的一周终于结束之后,她去机场接余微。评定优秀可以免去漫长又折磨人的笔试,两人决定在住在t大旁的小宾馆,在五道口的俄罗斯餐厅解决了午饭。 麻烦了一位高中学姐带她们进了a大之后,余微决定租一个共享单车。在a市已经很久了,不会骑车的陈更在a大显得格格不入,于是余微载着她。新民路长得走不到头,陈更坐在后座,有种想张开手臂环住骑车人的冲动。恍惚间她才想起坐在前座的是余微不是徐行,没拿到冬令营资格的徐行也许已经失去了来a大的机会,她也永远也不会有穿梭在t大教学楼间的这一天。 这个遥远又模糊的梦想已经褪色了,还在这条路上踽踽独行的是余微,而且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 住在小旅馆旁的夜晚,她们并排躺在一个小小的单人床上。 “我该不该承认我喜欢一个人的原因是性呢?” 沉默了一会儿,陈更轻声问她。 “徐行吗?” 余微问到。 “和他没关系。” 她摇摇头,尽管余微在黑夜里看不到,“别人会不会认为我很肤浅?” “性为什么就等同于肤浅了呢?” 余微拍了拍陈更的肩膀,“再者,别人的看法很重要吗?” 和余微聊天总能让自己安心,陈更想。没有什么肤浅的话题,性也是,被忽略的爱也是,无法被言说的经历也是。欲望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喜欢徐行也不是。被翻出日记本的她,不应该为此自卑才是。 “看看pornhub吗?” 陈更提议,“我有时无聊会看,但看到纠缠的肉体只觉得想吐。” “那不如重温五十度灰?” 余微说。带有爱和艺术的情欲片总是比粗制滥造的自拍视频更能使人动情。 于是两个人坐起来,开了灯,甚至还很有仪式感地点了两杯奶茶。勾选成分的时候,陈更选了无糖,毕竟糖分能带来的那份快乐,今晚的她已经得到了。 分叉路口 奶茶的作用除了安慰人心,也让两个人都整晚都没睡着。 凌晨六点,还没合过眼的余微决定小憩一会儿,然后回t大准备面试。陈更幸运地霸占了整张床。此时的她也没有心思像昨天设想的那样:给余微一个拥抱,然后告诉她面试加油,她把自己裹紧在薄被里,沉沉睡去。 陈更不知道余微会怎么取悦a大的教授们,毕竟a大又红又专,如果是她自己,她也许做不到在如此氛围里谈笑风生。 陈更的面试经验,除了新学校的入学面试就是哲学社的招新面试了。人数寥寥的哲学社招新还如此繁琐,想到没什么人会报名,于是陈更就去了。 虽然自诩为不幸运,但她还是有些运气的。哲学社和转学,都让她如愿以偿了,让她不得不怀疑是上帝在补偿她感情之路上的坎坷。 一觉醒来余微已经面试完回来了,坐在床边喝可乐。陈更伸了伸懒腰,然后撑着腰去洗漱。收拾完行李后,她们准备坐地铁去中关村吃午饭。 当陈更还没有转学的时候,她和余微一起来过a市旅游。那时也是在萧瑟的冬天,裹着厚厚的围巾的两个人来美食街找a大学姐极力推荐的烤鸡爪。风把街边的树吹的咿呀摇晃,也把耳朵冻的通红。 时光流去,她们在a市重新遇见,只是不再以游客的姿态。下半年,也许余微就能以a大学生的身份成为a市的一员,而对于她自己,a市是通向大洋彼岸的中转站。 陈更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从文学课上amy讲的笑话到还没怎么准备的sat,哲学社寒酸的社团经费到她的独居生活,余微摆摆手让她打住,“电话里你已经告诉我千百遍了。” 陈更有些泄气。她实在找不到什么话题。余微的校园生活还是像她们还在一个班时一样千篇一律,她的校园生活也有些寂寥萧索。没有很强的班级概念后,她好像一个找不到归宿的旅人,唯一能去休憩的地方是哲学社的教室。 她实在不想和余微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于是陈更扯了点旧话题,即使并不是很愿意。 “徐行...还好吗?” 她小心翼翼地问,生怕被余微听出来她的紧张。 余微哼了一声,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恨铁不成钢地敲了一下余微的脑袋,好像在挑选成熟的西瓜。“我就知道你还惦记他。” 她狠吸了一口奶盖,有些恶狠狠地说,“他和他女朋友快活得很,哪里还想着考什么a大呢。” 女朋友,多遥远的一个身份。陈更从没想过当谁的女朋友,也没想过徐行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谈起了恋爱。 在陈更心里,徐行好像是个永远不会恋爱的人。她总是用“detached”来形容徐行,好像没有人能真正触碰到他似的。 “青梅不如天降”的铁律又一次被证明,毕竟天降系更能给人命中注定的感觉。她迫切的想知道和徐行在一起的是什么样的一个女孩,好像如果她比那个人优秀,自己就没输。这种急切感竟然战胜了她心底的疼痛。 “是个一般的女生,成绩没你好,性格没你好” 余微有些忿忿不平,“找她不如找你。” 又猛吸了一口奶茶的余微安慰她,“不过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徐行这次月考考了一百名。”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陈更暗想,虽然她一直希望自己能比徐行好,但也不想他过得太差。不过这的确一定程度上宽慰了她,她曾经的期待又在一个不合时宜的时刻实现了:她超过了徐行。 她隐隐感觉到自己即将和徐行走上两条路。以前是她跟在他的身后,现在她已经开始走在他的前面,不过他没兴趣追。 徐行的女朋友在余微眼里的确是个一般的人,但在b校男生们的眼里,她很漂亮,是篮球赛拉拉队的队长。“男人果然都如此肤浅”,陈更烦躁地咬着吸管,“徐行不过也是凡人中的一个。” 别因为喜欢,就把他看太高太重要。 陈更尝试着把曾经最难以说出口的话告诉余微,暴露内心的自杀式谈话对她很有效果,特别是她无法接受某个事实的时候。比如高一陈更也考过一百名,她也鼓起勇气大声告诉余微,这样心里就能坦坦荡荡。 越遮掩的,显得越在乎。越不想提及的,却越容易被想起。 守护着脆弱的自尊的少女在中学时代是没有打扮过自己的。她和余微为了节约时间,去学校里的理发店把头发剪得很短,像一只炸毛的刺猬。有时写作业嫌刘海太长太碍眼,也随意拿个五元首饰店买的发卡把头发别住。 学习是陈更的武器,是她自信的资本,即使她并不是最好的那几个学生。 徐行啊...果然还是看脸吧。陈更自嘲地笑。不过彼此彼此,她喜欢徐行的开始,不也是因为他的脸和成绩吗? 都活在世俗中,很难摆脱那一份梏桎去了解一个人。她对他的喜欢,也没多高尚。 祛魅后的命运 一提到徐行,陈更就好像拿到了回忆之门的钥匙。即使她学过的都告诉她应该向前走,还是有微微闪光的火苗在内心深处跳动。 其实她曾经也有机会做他的女朋友。 初中做了叁年同桌的他们之间有些不可避免的暧昧。徐行是数学课代表,她是语文课代表,于是她总是想着”文理搭配,干活不累; 语文数学,刚好一对” 这样没有数据支持的结论来支持自己和徐行所谓命中注定的缘分。 第一封信息是徐行给她发的,问她语文作业。初一的她莽撞却勇敢,洋洋洒洒回了一大堆,除了作业之外,每条作业的截止日期也细心标注了。 从那天开始,他们开始聊起来。白天他们还是没有什么接触,甚至更加刻意划开距离。甚至她的手肘不小心碰到了他的,她都要挪一挪板凳,像是和他势不两立。 再勇敢,陈更还是害怕让徐行知道她多喜欢他。 承认等于输了,不知是谁说的这句感情箴言。 放学后他们每天都会通短信和邮件。和白天的冷淡不一样,徐行会问她心情怎么样,值日的黑板擦有没有放好,他还叫她陈陈。 陈更受宠若惊。她怪异又中性的名字导致她一直没有小名,他是第一个和她如此亲密的人。 期中考试陈更成绩下滑了——从第四名到第二十四名。徐行还是在排名的最顶点,没有人越过他守着的那条河。 成绩单有些烫手。陈更不敢揉碎,只能坐在凳子上无声地流泪。她决定不要再和徐行发信息了,他可以很好的兼顾学习,她却不行。无法度量的悲伤在她心底蔓延开来,她像是个被命运操控的玩偶,而他却可以掌握自己的人生高度。 她在那里坐了很久,教室里熙熙攘攘的人都差不多走光了。 徐行从办公室回来,一如既往的沉默。破天荒的,他伸出手摸了摸陈更的头发。见陈更并不说话,他把快被揉碎的成绩单从她手里抽出来,慢慢碾平,再轻轻地把她的双手从抱得死紧的书包上拿开。 他依旧不语,在窗外偶尔的蝉鸣和夏天细碎的风声中帮她收拾好书包,然后开口,“没关系的。无论如何,你都是你。” 她一下子握住他的手,有些急切地看向徐行深不见底的双眼,“我永远都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永远猜不透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比如为什么给我发信息,却在白天不理我。” “因为现在还需要等待。” 徐行说,“ 我们还太小,夜里开放的花只能是转瞬即逝的快乐。” 徐行的温柔让陈更感到陌生,但她会永远记得那一刻,也会记得他擦去她眼泪时指腹的温度。是那时她真正的喜欢上了徐行。 这也是为什么陈更很苦恼自己有些跳跃的联想力。恍惚之中像有一只手把她从回忆中提出来,她扑腾着说不要,操控时间的神却说由不得你。 事实是,她连那份转瞬即逝的快乐也没有得到过。那句话曾经给过陈更很多希望,然而现实却把她的幻想狠狠击碎。光影错动间,徐行已经不再是几年前拭去她眼泪的人。 “我讨厌徐行。” 陈更也凑过去吸了一口奶茶,下了结论。“我早就不喜欢他了。我忘不掉他是只是因为我投入得最深,和他这个人怎么样如何没关系。” “很高兴你能这么想。” 余微停下,转过身来给了她一个拥抱,“陈更,徐行只是个普通人。” 于是在十七岁这年,喜欢了徐行六年的陈更终于学会了一些不再模糊的东西:祛魅(disenchantment) 后的世界清晰又简单,不需要用什么命运先定(predestination)又或是幼稚的星座配对来证明两个人之间的缘分。她对徐行的爱,也是通过爱去寻找自我满足。 往前,陈更觉得她和徐行在一起就是happy ending;往后,在一起之后的磨合、争吵和相互试探却被理想化的隐藏起来了。 童话故事会有结局,但她正在经历的生活没有。在一起了不一定会幸福,不在一起不一定得不到幸福。happy ending只是在某个瞬间,是走在望不到头的旅途里被当作安慰剂的海市蜃楼。 徐行这个名字成为了她和过去的联结,而对他本人,陈更早已感到陌生。 她也懂得了斯通纳说过的那句话,“爱不是最终目标而是一个过程。” 环形监狱与Wachtell 随着余微的离开,那份过往的记忆又逐渐在大脑里沉寂了。像曾经在b校时一样,陈更逐渐摸索出了新学校哪个食堂最好吃,哪一位阿姨打菜分量最多,哪个窗口有她最喜欢的土豆炖牛肉。 有那么些时刻,她会感受到时光的停滞。比如在穿过图书馆的一排排的书架,终于找到那本她要的书时,她几乎都能感受指尖的血液正在穿过血管,再把这份微热递到书本。这份温度和徐行触摸她脸颊时很不同,一个在夏天一个在冬天,一个温柔却酸涩,一个平淡却充实。 周五下午她会去教学楼旁的凉亭参加读书会,带上她在图书馆窗侧的小桌旁写下的几页笔记。只用担心求学不用担心谋生的时光很奢侈,陈更知道这点,所以她愈加珍惜这份平静。 周六陈更会和哲学社的同学撰写推文,跟着学长学姐也学到了不少。不过对陈更而言更吸引她的是每周例行的聚餐,他们已经把国贸附近的餐厅吃得七七八八,也算是来到a市后的一个小成就。 平淡得有些寡味的日子里却又充满了细碎的幸福:一闲下来她就读书,一读书她就昏昏欲睡,于是就顺理成章地进入安宁的梦乡。 生活就是梦境与梦境之间的间隙,而打破这份静谧的是王应呈的哲学课。 下课后陈更和赵文欣一起来小院平房里听王应呈上课。偌大的教室里零星地坐了十几个人,还包括她们这两个来撑场的社员。 不过似乎王应呈也并不觉得尴尬。他把订好的讲义发到每个人的手里,封面是福柯戴着眼镜微笑的大头照,下面写着一排小字,“再说一遍,人是为自己而活的。” 她知道这是福柯在法兰西学院上课时说过的话。把这句话从文本间抽出后,似乎不再仅仅与《阿尔西比亚德篇》相连,而成为了可以应用在每个人身上的,正确的废话。 王应呈很会讲东西。那些让她昏昏欲睡的文本似乎也生动了起来,但他不像新东方的老师总讲笑话。他喜欢福柯,在某些方面也很像福柯,总是强调历史变迁的偶然性,而不是走向形而上学的线性发展。他不会说“我们在一个进步的时代”,这点让陈更对他感觉亲近了许多,因为她也总是怀疑自己是否在往“前走”,虽然说从时间的流逝这个角度下是的。 “进步的文明”修饰了旧时的断头台使其变成了环形监狱,“岁月的流逝”是否掩盖了某些巧合,让她以为是自己在进步呢?像是选择了转学,她回答别人的问题时总会说“是想追求一个更大的舞台”,但她当时只是机缘巧合地看到了宣传网页,然后决定那么做了。 公开课最后总是以纪录片结束,王应呈的课也不例外。他调试好投影仪后走下讲台,坐到陈更旁边。 “你想申请什么专业啊?” 陈更忽然有些好奇,她压低声音悄悄地问。“虽然我是哲学社的,但我想申请政治学,本科毕业之后考法学院。” “我还是读哲学。” 王应呈说。“ 陈更,你真的很特别。你总是知道自己每一步应该怎么走。我虽然知道想读什么,却没想过以后应该做什么。” 他当然不知道。 经历过坎坷的人才知道规划未来、努力落实有多重要,陈更默默腹诽,一路顺利的王应呈不会理解她为什么想读法学院,为什么想去wachtell (美国排名第一的律所) 工作。 也许让他一辈子研究拉康、朱迪斯巴特勒又或者福柯他也不介意,他还不知道在北美找教职是多困难的事。这种源自于幸运的无知有时令人嫉妒,却无法让她讨厌王应呈。 他充满赤子之心的天真让陈更有些动容,她安慰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有人适合提前规划好,有人适合边走边摸索。” 陈更把桌子上的福柯讲义装进书包的最里面,她想保存这份还没被生活的重锤碾压过的理想,即使不是她的。 自我表达 于是顺理成章的,叁个人一起吃晚饭。他们聊了下周文章的选题,王应呈提议把他写的教案用上,可以节约一些时间。 赵文欣翻了翻讲义,指着第二页的福柯生平,忽然感叹道,“加州真是个自由的地方。” 她叹了口气,“福柯、桑塔格都是在那里...” 她忽然停顿了,表情有些古怪,没有继续说话。 几乎是一瞬间,陈更想起了那个不愿意承认被《性经验史》的名字吸引的自己。她不知道这次要不要开口。 勇敢一点,陈更给自己打气,就勇敢这一次吧。不要臣服于social norm,不要害怕被污名束缚,不要隐藏自己的表达。 她接了话,“是啊,加州真自由。” “追求极限体验而尝试sm,探索爱欲而主动转换性向,的确是加州的风格。” 说完一大串的她长舒一口气,在心里默默地给自己鼓了掌。王应呈抬起头来看着她,陈更只能盯住他餐盘里的菜。 “说真的,” 王应呈轻柔地说,“你真的很特别。” 陈更刨了一口饭到嘴里,差点被呛到,连忙喝了口水。赵文欣拍拍她的背,说,“ 平淡地说出所谓的关于性的禁忌词汇,也是反抗父权制的方式呢。” 关于那些见不得光的性癖与爱欲,陈更正在尝试用这样的方法找回对自己欲望的控制权。嘴里的饭也食之无味了起来,这种越界的效果超乎了她的想象—— 无论是告诉余微她还喜欢徐行,她考过一百名,还是她坦白自己对性欲的好奇,这都能让她感到无比踏实。不是用拙劣的演技操着诙谐地口吻去言说那些 “不可描述”的事物,而是坦诚地、一字一句地诉说。 自我表达是找回主体性的一种方式,陈更想。 晚饭后的他们又回无人问津的教室。陈更越来越觉得这里像是她在北京的庇护所,而图书馆四楼的窗边是她的秘密乐园。好像外面的世界已经和她无关了似的,她和外界的联系除了每周和余微通电话就是和父母视频,再加上周末的聚餐。 那种不真实感在此刻又充满了她的大脑。她把椅子拖开,问王应呈,”这是我们第几次来这里了?” 王应呈说他已经记不清。下午来这个破教室写作业成了她的daily routine,没迭好的书还是像一个小山一样没过她的脑袋,埋在里面好像就会做一个甜美的梦。 她回忆起第一次来哲学社活动室的时候,那是这间有些寒酸的教室最热闹的时候。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把窗边桌上的一排书都镀上了一层金边。她几乎感觉不到同学的存在,周围的登记、点名又或是寒暄的喧嚣都成了背景音符。 在不知不觉流过的时间里,那一排书她已经翻过大半,但还是懒散地堆在那里,像从来没有变过。王应呈还是她第一次见他那样神色淡淡,她经常想把他的眼镜摘下来,看看没了本体的他是个什么样子。 王应呈看陈更在发呆,猜测她应该是有些累了,把几张桌子拼起来,把衣服垫在下面,“ 将就一下,我有时中午也这么睡。” 她愈发怀疑王应呈是不是对她有超过朋友的感情了,不过她也不确定,因为她除了徐行并没有和哪个男生走近过。她一直觉得青春期的男性是性欲与躁动的混合体,那些一点也不好笑的黄色笑话和幽默感在陈更眼里都只是无趣的卖弄,所以陈更也不接近他们。 她如今和王应呈走得这样近,好像已经有些超出她曾经预设的界限,而她自己也没有发觉。王应呈每天除了学业、社团的事务之外偶尔和她一起自习,他们的话题一般也是围绕着读书会要做报告的书。 赵文欣已经在教室的角落打起了盹,陈更拍拍王应呈的肩膀,盯着他的喉结,清清喉咙说, “王应呈,你是不是喜欢我?” 爱情和其他魔鬼 几乎是说出口的同一刻,陈更有些后悔了。徐行曾经问过她的话如今她居然也对别人说了,她心里有些酸涩,也感到内疚。她急忙摆摆手,“对不起,王应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错话了,我们当刚刚什么都没发生过好吗?” 她脸涨得通红,似乎是为了自己的莽撞道歉,她从桌子上跳下来对着王应呈直直地鞠了一躬。王应呈被陈更这一连串的动作给逗笑了,他抿抿嘴唇,用有些令陈更有些不可置信的温柔声音说,“好”。 不过,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没法真的被抹去的,即使假装。陈更索性并排和王应呈坐下来,小声问他,“你觉得喜欢是什么呢?” 她并不期待听到什么“是想触碰又收回的手,是未经触碰却颤抖的心”之类的已经听过无数次的话,她只想弄得更清楚一些。 “迷恋一个人,把对方理想化,情不自禁地产生一些想法。” 王应呈一字一句地说。 “所以喜欢是掺杂了理性与非理性决定的矛盾体。” 陈更接着说,“我总是认为,每个人都是有个潜在的期待标准的,于是符合这个标准的人才被允许进入了喜欢这个程序。” 她叹了一口气,看向已经天已经黑下来的窗外,“很令人失望的,这个标准也是被社会文化与生活的背景所建构的。成绩好,长得好,一般的喜欢不都是这样吗?” 黑夜下的操场沐浴下暖黄的灯光下,有几个男孩在踢球。她看着那些人的脸,有些出神,虽然她并不能看清楚。她好像看到了汗水从徐行的脸庞滴下,然后缓缓地说,“甚至连脸好看的标准,也是被文化所建构,然后又内化于自身的。我觉得好失望。” 她终于把困扰了她很多年的话说出来了,连余微都没有告诉过的话。这一点上,陈更固执地认为,是因为洒脱的余微无法理解她,可是凭什么王应呈会懂得她的疑惑呢? “有时候并不需要把事情看得太清楚,” 王应呈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好像声音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似的,低沉又渺远,“你说理论背后的故事很动人,我觉得那些理论本身也很动人。” 去体验,去感受,去见证每一个份情感的发生。因为某种迷恋而理想化一个人并不是一个贬义的论断,只在于阅读的人如何去看它。陈更低下头,腿一晃一晃,“我们去外面操场逛逛吧。” “好啊”,王应呈站起来,把聚在一起的几张桌子分开。 学校的操场很大,是400米的标准跑道,他们并排走在最外圈。在b校,晚自习放学后她也会来操场跑步,她有时一个人来,有时和室友一起来。b校的操场四周围着一圈几十年的老树,不像现在学校一样空旷宽敞,却有一种奇妙的安全感。树下模糊的角落是情侣们散步的绝佳选择,月光和路灯暖黄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好像身处另一个世界。 北方的风像砂纸一样摩擦着陈更的脸,她用围巾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王应呈和她隔了一点距离,但也并不是很远。她扯了扯王应呈的衣角,“等春天来了,我们去景山公园吧?” 她呼气,看着白色的水雾出现又消失,“来到北京那么久,我还没有好好玩过呢。再这样下去,我都要和外面的世界脱节了。” 他们就这样缓缓地向前走,看着踢足球的几个人收拾好东西离开,唯一的一点喧嚣也消失在风中了。陈更抬起头看身侧的人,见他点头,她开心地蹦蹦跳跳,走到他的前面。“我曾经还以为来到这里就可以摆脱教室——食堂——宿舍的叁点式生活了呢,现在觉得换汤不换药。” “不过,这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只想呆在舒适圈里,没想过迈出那一步。” 她笑了一下,望着空空荡荡的足球场,那里的草坪让她想起了初春的公园,“你说呢?” 他良久无言。走到他们放书包的起点时,王应呈忽然开口,“其实,我才是不愿意迈出那一步的人。” 陈更想起王应呈对自己说过的他对未来的不确定,也许是这个让他情绪有些低落了。她安慰道,“有时候,你得需要一些机缘巧合—— 比如阴差阳错打开学校的网页,比如进了哲学社。” 王应呈认真地看着她,“最后一句话,你说的对。” 他背好书包,拍拍陈更的背,“走吧,赵文欣还在教室里睡呢。” 回去的路上王应呈把他过去的生活告诉了陈更。“我一直知道自己要出国读书,但不知道为什么。” 他说,“出国你是自己做出的选择,但我好像没有。我一直在顺着一条既定的路往前走。” 王应呈苦笑了一下,“可以说那条道路很清晰,但也可以说很无趣。” “可我想走的路不是最典型的亚裔道路吗?” 陈更反问他,“法学院——biglaw, 商学院——投行咨询,医学院——医生。这些都是很符合亚裔学生刻板印象的职业道路吧。” “王应呈,你或许不知道” 她自顾自地摇摇头,“我初一的时候想开蛋糕店,即使我连白米饭都不会煮。但那是我最天真的时候了。后来我想上t大是因为排名好,决定转学是因为能离法学院更近,我真的很无趣、很pre-professional。虽然我也爱哲学,但我做不到像你那样。在我这里,每件事都有priority,个人发展排在其他所有的前面。” 王应呈第一次听她说了这么多话。他停了下来,有些急切地握住陈更的手,手心温度有些灼热,“我知道别人说爱能战胜一切。但最好也别相信它。” 他们在今夜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共识。 书签 po18m.vip 一眨眼final week结束了,寒假开始了。陈更本来准备留在a市上sat课直到年关再回家,但想到父母已经好几个月没见过自己,还是早早地买了机票。 和同学们告了别,又在哲学社的书架上随便拿了两本书,陈更回宿舍打包行李。收拾完还有些早,她躺到那张比b校的上铺稍微宽敞一点的单人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几个月前,来到这里的第一晚,她就是这样盯着眼前的黑暗一夜无眠的。那时她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要打电话给徐行,告诉他她已经走了,然后想象徐行会怎么回复她。 她想象不出来。她总是觉得徐行从某个时刻开始就变了一个人,于是在她心里他有两个形象。 初中时代,他们是暧昧过的同桌,徐行是她的指明灯,让她知道往哪里走。高中没有如愿分到一个班后,除了在课间做操时陈更装作后转去寻找他的身影,物理竞赛课坐在阶梯教室的高处盯着他的后脑勺,他们几乎没有再碰过面。 他们发过的邮件,他说过的喜欢,都在初叁毕业后的那个夏天消失不见了。考完后返校拿成绩那天,班上组织聚餐,徐行很晚才来。她感觉到了他的沉默——和平时的沉默不同,那天的他第一次让她觉得冷淡。 于是她就猜到了徐行并没有考好,她换了个座位,坐到徐行旁边。 就像有个隐形的钟形罩把两个人和外面的喧哗隔离开来,他们都没有说话。也许和她一样,成绩也是他的尊严吧,陈更想。 徐行放下筷子,难捱的沉默终于过去。他和周围人打了个招呼,挤出一个笑容,然后转身准备离开。陈更很担心他,于是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袖口, “ 徐行,你还好吗?” 他没有回答,只是说了再见。徐行的中考发挥得并没有陈更好,于是她第一次阴差阳错地走在了徐行的前面。她能理解他叁年的骄傲,所以当他守卫的护城河在最后一战被敌军攻下时,她也知道徐行有多难过。 很快就会过去的,陈更想,他还会振作起来的。可他没有再回复她的问候,整个暑假都没有。无聊的时候,陈更把他们的往来邮件翻了又翻,每封几乎都能倒背如流。 “考完后,要不要在一起?” 出成绩的前一天,徐行发邮件问她。 她那时回复说好,但陈更现在也不敢问他了。她觉得像是梦一场,和徐行的感情偷偷摸摸又小心翼翼,像是在漆黑一片的山洞里摸索。而他们终于接近终点见到光明时,男主角却亲自把洞口堵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不算徐行的女朋友,尽管他说过喜欢她。又不算普通的同学,因为他说过爱她。 爱真是个奇妙的词汇,陈更想。不过在那个折磨人的漫长夏天,徐行口中的爱和喜欢除了自我安慰,也没什么作用。 高中没有分到一个班,两个人都当那些邮件没有存在过一样,成为了陌生人。爱情小说里男女主角之间千万种奇妙的重逢方式,他们之间都从未发生过。 他在新的班级里又重新建立了他的骄傲。在年级大榜里,他频频出现在最前面。陈更为他开心,但他们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又时陈更还会想,没有交女朋友的徐行是不是还在等她,但当余微告诉她消息的那一刻,她知道自己自作多情了。 她闭上眼睛,温热的液体从眼角留下。她连忙坐起来找纸巾,却在抽屉里找到了她从b市带过来的书签,是徐行初叁送她的生日礼物。 “ 希望我的陈陈天天开心。” 书签的背面有一行小字,陈更之前从来没仔细看过。 她怔住,有些颤抖地盯着那张已经泛黄的白色卡纸。 我不是你的陈陈了,陈更想,但我在这里过得还算开心。 更多小说请收藏:po18m.vip 走廊的谈话 陈更回家后有些无所事事,决定回学校逛逛。今年是b校第一次在寒假组织高叁学生补课,因为去年没有状元。 她听余微说,徐行没有进冬令营,意味着t大的初审都没有过。申请第一轮最看的是年级排名,徐行高一高二总是最前面的几个人,除了高叁成绩大滑坡,她想不到什么其他原因。 她拿着以前的学生证混进了b校,熟练地绕过教学楼前门的保安,从侧门溜进了楼梯间。高叁是单独占一栋教学楼的,每层楼只有两叁个班,大厅很空旷。她蹑手蹑脚地伸长脖子看教室门口的班牌,爬了两层楼,终于找到了徐行在的班级: 高叁十班。 教室里很安静,是自习课。十班位置很偏,在楼梯的拐角处,因此也很适合学习。陈更躲在后门,想透过玻璃窗找他,却被一排排课桌上的教辅书挡住了视线。 门边的同学注意到陈更的存在,打开后门,笑嘻嘻地问她, “同学,你找谁?” 戏谑的语气让她心脏蹦蹦直跳,就像曾经她写的日记被捣蛋的同学读给徐行听的时候那样抑扬顿挫。冷静,陈更对自己说,不能再联想到不好的回忆了。 她镇定地对那位同学笑了笑,“ 你好,我找徐行。” 教室里一片哗然。又要开始起哄了吧,陈更苦笑,就像当时一样。那样的笑一点也不幽默,就给她的记忆只有自我谴责和忘不掉的卑微。陈更仍然努力保持着嘴角的弧度,说,“我在走廊边等。” 徐行慢吞吞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他的视线对上了她的。陈更已经记不清楚这是多少个日夜以来第一次正面看徐行,她俯视他、他仰视她。 她急忙别来脸去,想要避开徐行的目光。但陈更转念一想,她没有任何理由去惧怕他。徐行只是个普通人,陈更想。 在一片起哄声中徐行出来了。 “陈陈?”他似乎是有些疑惑为什么陈更在这里,” 你不上自习吗?” 这一刻,那一声 “陈陈” 似乎是为了讽刺她们之间的过去似的,陈更感觉自己快窒息了。 一个学期了,徐行都不知道她已经不在b校。如果他稍微能想起她,他就能打听到的—— 陈更告诉了很多人她要去北京读书了,甚至包括和徐行一起打篮球的初中同学,即使陈更和他并不熟。 一股苦涩蔓延开来,她有些无奈地开口,”徐行,我已经不在这里读书了。我转到了a市的国际学校,去美国读大学。” 徐行诧异的目光让陈更相信了这个滑稽的事实:他是真的不知道。 她从包里掏出那个被她压平的书签还给他, “谢谢你的书签。” 徐行并没有接。在沉默中他忽然揽住她,把她压到墙角,直视着她的眼睛, “ 陈陈,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转学?” 陈更怒极反笑,挣脱他的手,“ 为什么不告诉你?” 她揉了揉有些被勒红的手腕,“ 是你先不理我,也是你在逃避我,你什么都不和我说。六年了,我才发现我对你什么都不了解。现在你有资格说我吗?” 陈更好像卸下了一个大包袱,她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再说,我去哪里和你有什么关系吗?徐行,你考虑考虑自己吧,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别替我的未来操心了,去操心你女朋友吧。” 这是她第一次和徐行面对面说这么多话。徐行沉默了很久,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陈更,你变了。” 溢出的悲伤已经快忍不住,她转过身去面对着墙壁,不想让徐行看见自己留下来的泪水,“ 不是我变了,是你从来没看清过我。” 她抹掉了眼角的湿润,看着徐行,她两年多都没有好好看过他,“ 转学、去美国,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没有谁能影响我的人生,只有我自己。相比之下,你多想想自己吧,没有进冬令营,你还能去a大吗?” 徐行表情又重新变得冷漠了,“ 你觉得我就一定会读t大?我也没那么想过。” 陈更忽然发现,她和徐行就像两条相交线,短暂的相交后就是渐行渐远,他们从未看清过彼此—— 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 徐行真的只是个普通人。 烟雨不留人 陈更在校园里逛了很久。学校有一条小路一直通到湖边,于是她沿着这条路默默地走。上课时间学校里几乎没什么人,于是一个人沉默地往前走,这是她高中回宿舍的一条小道,她会在考完月考后走这条临湖的路散心。 再一次回学校,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里的任何一间教室、任何一个课堂,食堂的饭卡她也已经弄丢了,没有变的只有这条鲜少有人踏入的泥泞小径。 可她走后也许再也没有人走这条路了。绿色又重新掩盖了曾经的痕迹,她在这里存在过的证据好像也被抹去了。风吹过后的沙漠也看不出商队留下的印记,如此伟大的征程也不过随风而逝,自己渺小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 陈更如此安慰自己。她想起和徐行的争执,是两个时空的自己的相互拉扯。也许徐行根本就不想考a大,是她自己对所谓名望的追求去推测出徐行的愿望;她对他只有无数的幻想,无论是在回忆里还是梦境中,真实的他们的交互少的可怜。 她的大脑剧场里想象过她和徐行的无数种可能,她和徐行一起在a大是她最满意的一个。陈更从来就不是言情小说里无忧无虑的女孩,也不是什么事情都轻易得到的、被命运选中的主角,尽管她觉得人类是在冥冥之中被选中的生命体。 陈更喜欢湖,喜欢海,喜欢能让人放空的蓝色天空。每次坐在湖边坡地的夜晚就是她那一段时间的高光时刻,晚上倒映着昏黄灯光和点点星空的湖面出奇地让人沉静,学业、未来、和她纠结的感情,都已经不再重要了。 虽然此时的她和曾经还属于这里的她已经有了许多不同了,但此时的心境还没有改变。没有人的湖边还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她长吁一口气,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然后转身离开了。 陈更忽然觉得,必须把徐行作为划分她人生阶段的符号,学校的湖也许更适合:她在成长的时候,徐行也在改变,但那些她在湖边度过的平静时光不会。 于是她失魂落魄地出了学校。本来计划地找余微聊天也没有心情了, 她走出校门买了一杯b市本地的奶茶。奶精的味道有些刺激,却真真实实地提醒着她当下的存在:她真的无处可逃。 学校附近的小吃街有她初中最爱吃的炸里脊,还没放学店里也只有寥寥几人。她决定把之前吃过的、因为父母告诫而没有吃的“垃圾食品”都在今天吃个遍。神厨小福贵,炸里脊,大面筋,酸辣粉—— 当辣得眼泪出来的时候,她也就可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了。不断地交织起那个怯懦的、背着书包攒了几天零花钱来吃一次酸辣粉的她和现在的她,一时间陈更竟分辨不出哪个是梦境。 家乡给她的感觉熟悉又陌生,即使她仅仅离开了一个学期。父母都笑她有了北方口音,火锅开始沾起了麻酱;但在a市的时候,每一次出去聚餐点菜时她都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是南方人。她站在两个时空的边界、两种文化的边缘,不安地寻找着自己的归属,好像这样就能得到久违的安全感。 “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陈更告诉自己。她从一个世界进军到另一个世界,她一直在进步。现在她能学自己想学的东西,wachtell也不再那么遥远,她想要的prestige和事业已经能够努力触及。如果——是说如果,留在了国内,这一切就会是一个遥远的梦境。 她也许会在职场里挣扎,在首都做一个漂泊的旅人。也许她就会被劝说考公务员,也许她会在父亲公司做一份不咸不淡的工作,在日复一日中无可救药地走向庸俗。她拒绝这样的人生,就算和徐行能在一起也不行。 陈更想做一个change-maker, 想在世界上最有活力的城市精彩地生活、工作。为了这个目标她愿意放弃平静舒适的现状:她实在不喜欢被各种规则所束缚,即使现在新旧交替的撕扯时不时让她痛苦。 陈更觉得也许已经和自己和解了。劣质的辣精在她的胃里有些灼热,但她知道几个小时后会好起来的—— 她一定会的。 却道海棠依旧 迫在眉睫的托福考试是陈更的救命稻草。 寒假的她终于过上了规律平淡却略显奢侈的生活。清早坐车去市立图书馆的路上听托福听力,上午则写夏校的文书。中午回家找tpo来刷,准备来准备去还是那几个例子,还有那些“两个观点加两个例子”的答题结构。 忙碌让陈更忘记了那些风花雪月,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已经不在意了。偶尔的钝痛也不再是为了那个不欢而散的谈话,而是为自己不长进的口语发愁。 哲学社的同学中,除了赵文欣,其他人都已不用再刷托福。赵文欣比她早一年a市的公立高中转学来,和陈更一样的半路出家。 陈更每天晚上都和她掐时间练口语。 赵文欣上学期一口气报了四次托福,这是最后一次,ets刚好宣布涨价。 “这次能出分吗?我真的不想再考了。” “不知道。” 陈更对自己没什么信心,“我也不想再给ets送钱了。” “这就是我的最后一次,我实在受不了没有尽头的比较。” 赵文欣一股脑地抖出心里埋了许久的抱怨,还有一发不可收拾的趋势: “去年的时候大家都还说着1500分万岁,12月的sat一下子把分数拉得那么高。好多人因为那次做过重复的考题就首战告捷,而我们这些没有那么幸运的还得面临更严峻的curve和更inflation的分数。” (*sat考试成绩会根据每场考试的难度来调整成绩,curve严格即是两场考试错题一样的情况下扣分更多) 忧心忡忡的赵文欣简直就是一年前的她自己。陈更想道。t大和p大是绝大多数学子向往的地方,陈更自己也是如此。然而,即使现在不再单一论分数定学校,互相攀比的心还是躁动着。 她几乎从不和周围人聊标化考试。王应呈九年级的时候已经考了114分,还去过andover的夏校,陈更不会自讨没趣地和他聊成绩。哲学社另一个社长张晋之也是一号人物,去年开学考了116分就潇洒结束战斗。 于是在相熟的几个同学里,也只有她和赵文欣两人还能相互安慰。陈更曾经问王应呈在哪里补习的托福,他却早已记不起补习老师的名字,“那是好久之前申请美高时候的事了。” 好久之前。 平行世界里的陈更做着那个埋头写题的少女,那个时间线里还有徐行和他们之间的鸡毛蒜皮。王应呈和她的生活遥远地平行着,好像永远不会相交,却戏剧性地因为她的一时兴起而开始重迭。 赵文欣转学前就在北京的中学读书,每个学校的底细都摸得很清楚。陈更开玩笑说她最适合去当侦探——a市每年哪个学校录哪个藤,那个人考了多少分, 她都能信手拈来。 “我这次上了110,我就不再考了,反正我也没有想过申请ivy,不想再和别人抢名额了。” 赵文欣低声说道。 “我觉得你不会的,我也不会。咱们都不是世外高人型选手,也舍不得放手。” 通过话筒传来的声音渺远又模糊,信号断断续续。陈更不知道对方回了些什么,但这句话也是说给她自己听。 作者的话: comments are wee! 这篇小故事不收费大家也不用费心思,有任何解释得不清楚的 amp; 任何建议都欢迎留言。我非常喜欢和读者互相讨论的氛围 ;) 莘莘学子来远方 — 连轴转的陈更有点憔悴。 几十套tpo已经背过好几次,口语机经也刷完了。虽然每次一听倒计时心脏还是会砰砰直跳,她也能安慰自己这是常态了。 考试前的上午,她还在写夏校的申请。她最想去的是sshi,一个在西海岸的人文夏校;她也在一月的时候提交了telluride association summer program (tasp) 的申请。作为最难进的夏校,tasp每年在大陆招收一两个学生,陈更没有报什么希望的,只是完全不看成绩还有免学费的诱惑让她动了心思。 (*stanford summer humanities institute简称sshi,是斯坦福叁周的人文夏校,最后会在s校本校教授指导下产出10页以上的research paper. 比较难进但相对而言比tasp可能性更大一些。) 陈更的托福考试在周六下午。改完文书之后收拾好书包冲出图书馆,陈更早已计算好了时间:公交车缓缓迎面停下,她一气呵成地上车,刷卡,长吁一口气。 看托福阅读的文章是曾经陈更打发时间的方法。 第一次模考的时候,她还只能考二十分出头,最后一篇也做不完。离第一次考试也不过几个月,曾经在寄托论坛上找考试经验的她也不再学着高分楼主的学习方法一板一眼地分析每一篇文章,标红标率满屏密密麻麻的字,现在她也已经能四十分钟做完阅读和加试了。 考完阅读和听力,陈更出考场休息。考完两个小时听力的她胃里早已空空如也,为了补充能量也草草啃了几口巧克力就着水吞下。 戴上耳机,屏蔽掉考场上此起彼伏的试音声,陈更默默下定决心把托福考试的战争结束在今天。无止境的追逐游戏她已经不再想继续,也许去个不知名文理学院拿着奖学金再申请法学院一样的道理。 反正,她就是想去big law做个能养活自己的律师。如果说十八万刀的起薪是她读法学院的终极理由的话,本科何必太在意在哪里读。princeton,berkeley, cornell 这些压低gpa的学校反而不利于法学院的申请——功利点看,这样的选择一点也没错。 陈更用精神胜利法安慰自己一番,告诉自己就算是考差了,曲线救国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心安理得的她终于开始考口语。 一场考试下来,天空已经灰白。去柜子里取了书包,脑袋空空的陈更有些不知道接下来该去哪里。 回家?父母都不在家,这个选项被她很快否决。 陈更决定在考场所属的大学逛逛。 和t大一样,国内大学都有种很相似的氛围——车道两边的绿荫,宿舍楼下依依不舍的情侣,小树林间的暧昧。她漫无目的地走着,昏黄的灯光洒在林荫道上,把影子拖得很长很长。 她想到余微也许正在改着模考的试卷,之后也会走在t大的林荫道上,和她新的同学。逸夫馆里不会有她们俩嘘声下五子棋的背影,那些记忆也已经停留在了昨天,和陈更考过的托福考试一起,和另一个可能性的她道了别。 陈更已经理所当然地把余微的未来和t大绑在了一起。她这位好朋友的大头照会上光荣榜,会成为班主任津津乐道的”逃课也能上t大“ 的传说,而陈更自己就消失在了学校的历史里。 陈更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 她的很多同学都选择夏天去想申请的学校看看,上一个rigorous的夏校,顺面参加校园面试和考八月的sat,她却一拖再拖。 早申请在十月就要递交,early decision虽然有更高的录取率却是绑定的结果。即使每年一个brown和一个penn的录取是心照不宣的事实,然而学校里又有多少人盯着这个位置,半路加入比赛的她又有多少机会,她不知道。 结果最后的最后,一切都还是没有变。以为逃出竞争的她又进入了另一个游戏,只是规则更花里胡哨更隐秘,不是最后一击而是环环相扣。 前一年收到录取时的陈更以为自己的新生活不再有一地鸡毛的排名和月考,考完最后一场托福的她终于意识到了这只是水中月,镜中花。 这些不太成熟的美好期待在这个有些萧瑟的傍晚被戳破,考完试的陈更也不再阿q般自我安慰。 她其实无比清楚自己折腾的目的。上光荣榜的荣誉和她的未来比起来,哪一个更重要不言而喻。 她真正想要的在更远处,比t大和上一个t3的法学院还要远——在她的家乡没有人曾经触碰到。 (*t3法学院指harvard law school, yale law school, stanford law school.) 眷眷往昔时 等成绩的几周里,陈更马不停蹄地切换到sat模式。寒假回到她熟悉的地方,她却不再想记起那些被压抑着的记忆。 好消息和坏消息在同一天来,打断了她故作平静刷sat的心绪。前一秒收到了tasp的面试邀请,还沉浸在不可思议中的陈更随手接起了余微打来的电话。 “你想不想知道徐行的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陈更好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再兴奋的心情也被这句话浇灭。 她愣了一下,艰难地说,“客观上不想,可我忍不住。” 徐行的女朋友的名字,和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她们也许认识,也许不认识,但她沉寂已久的心绪却蠢蠢欲动。在脑海里搜索,依稀记得余微曾经说这位正牌女友是篮球队拉拉队的队员,十一班最漂亮的女生——就在十班对面。 陈更曾经用这些模糊的信息勾勒过一个更为模糊的形象,可是她还想知道更多——她太想知道是谁最后胜利了,是谁能够走进那扇她敲不开的门。 “我认识她吗?” 陈更急切地问。 “平时没什么交集,但你应该有印象。” 余微停顿了一下,提示她,“ 你们初叁还一起上过陪优班。 ” 还是沉默。 “宁夕呀,你记得她吗?” 余微恨铁不成钢,“我们初叁在第一培优班见过面,她坐我俩后面。这么特别的名字,我一下就记起来了。” 陈更努力回忆,也只能想起的确有这么个人在自己记忆里出现过。宁夕在第一培优班待过几个月,那时每周二晚上在实验楼的小教室上课,她坐在陈更和余微的后面。 培优班是选修制,虽说只能前一百的去听,但陈更后来不想从六楼爬上爬下去上课,也没有再去了。在她仅有的印象里,宁夕的确是一位有着黑直长发的窈窕淑女,和她与余微在学校理发屋大妈那里随便剪短的造型不是一个画风。 宁夕很会搭配,而她只会每天穿阿迪达斯和耐克,偶尔有一两条妈妈从衣恋买的裙子。因为崇尚节俭的父母不给零花钱,囊中羞涩的她更没有机会捣鼓自己。转学之后,父母忽然对她的管制反而放松了,她从温饱直奔小康,从每日不变的运动套装直接跃到max mara的副线。 徐行看见她的变化,会怎么想呢?她揣度着。女为悦己者容——即使她已经竭力摆脱父权制下的男性凝视, 在感情里还是难以转身。 第一培优班好几个陈更班上的同学都在,徐行也是其中之一。他们是这时候相识的吗?陈更心中酸涩。 也许那时候他们就认识了,中考之后就熟悉了,高中又在隔壁班。这是他们的故事吗? 她是那个青春故事里的配角,是男主角的前尘旧事,徐行爱情里的绊脚石。人们的相遇就像拼拼图,她明明不是合适的那一块,却以为委曲求全就能得到幸福。 她脑补着徐行和她的故事,按捺不住想了解这个女生更多,好像就能看透徐行的心思,顺便安慰自己。 “我听说,其实他们高一就在一起了。” 余微小心翼翼地说。 “ 徐行真他妈是个混蛋。” 陈更实在忍不住心中交织的酸涩与愤怒——她和他的几年,又算什么呢? 暧昧的岁月给过陈更的希望,此时就像高空坠落一般摔得粉身碎骨。因为中学时代怕被人指点她那朦胧的情感,她战战兢兢地保持着距离,本以为高中有机会在一起,等到的却是他在饭桌上离去的背影。 他真的喜欢过她吗?那些关切和低语是不是都是假的? 陈更想问徐行,他们之前那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该如何定义。 她一直以自己成绩不错作为那份脆弱的骄傲,以为徐行会是她的知己也是她的伯乐,她却翻了一厢情愿的错。 徐行既不是她的贵人,也不是她的伯乐。玩笑打闹中的那些暧昧,邮件里中克制不住的爱恋,是陈更一个人的剧本。 徐行才是她人生的配角。 “他的确是个混蛋。” 余微愤慨,“没进暑期学校真是他的报应。” 陈更仰起头,想阻止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滴落。阿q精神在这几天似乎成为了她的良药,支撑她考完托福又度过这个难熬的夜晚。 陈更的下一场sat就在不久后的叁月,她必须忍住摇摇欲坠的眼泪从书包里抓起一套卷子——烦恼总是用新的烦恼来替代比较好。 越界 **小小彩蛋:我填到类似问题时曾经给出的答案** - 陈更翻遍了网上也找不到几篇tasp的面试经验,于是只能求助她的文学老师amy和学校的升学指导老师jane。jane给她列了几个可能问的问题,无非是社团面试时她回答过的behavior questions: 介绍你自己,最喜欢的书、电影,还有为什么申请tasp。 tasp的申请表里让她写过她喜欢的书和杂志,她毫不犹豫的写了《斯通纳》和《新知》,即使后者已经停刊许久了。现在让她在陌生的面试官面前回答为什么,她却一时半会想不出理由。 一个世俗上不成功者的故事还有一个不出名的杂志,却是她领悟到爱的开始。 徐行是她遇见过的第一个爱读《斯通纳》的人,即使作为高考这个系统下暂时的优胜者,他却能对陈更说出“如履薄冰的小心和循规蹈矩的普通生活才是爱的真谛”这样逸兴遄飞的话,她那时就认定徐行是个世外高人,能一语点破她难以说出口的欲望。 一方面,陈更在这个游戏中战战兢兢地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害怕一不小心就落入深渊。月考后每次写反思老师都要求她反思如何进步,似乎停滞不前就是罪大恶极。 在陈更的高中班上,大约前十名就能去t大和p大,所以每次老师都只念到第十。月考后念排名的时候,听到名字的她都会享受着周围投来的目光,因为那是每个月都能自我肯定的方式,是青春里还能依仗的一丝虚荣。她想和徐行在一个考场——在她的高中,每30名分配在一个考场。如果在第一考场,她就每个月都能遇见徐行,引起他的注意,也许能让他对她刮目相看。她就这样一直告诉自己。 另一方面,时常她会对这样的追逐感到厌倦。排名掉落时陈更会想起斯通纳和他失败的爱情和事业,还有她的另一种可能——即使秦王不可见的不得志让人欷歔,可为何非要见秦王?徐行也不是她的秦王。 她胡思乱想着,忽然记起amy曾经给她《斯通纳》的分析写过一大段评语。评论里,她引用了一段被陈更当作鸡汤的话:you must remember what you are and what you have chosen to be, and the significance of what you are doing. 在无休止的竞争中,陈更早已不记得自己爱过什么。穿越彷徨人生路径中的暮霭,她从不坦白的自卑和自负,故作轻松的世俗和坦然,最后指向的是她从未看清过她自己——所以她才无法回答那个看似简单的面试问题。 两场平行轨道的竞争,她都想做优胜者。tasp声名在外,她申请也是被这样俗气的原因打动。天马行空的幻想——做一个蛋糕师,做一个诗人,做一个画家的梦想——都成了和同学聊天时的笑料。 在陈更认识的人里,她唯一认为还没有被迫长大的就是王应呈。她曾经总结,王应呈是个还剩下些赤子之心的人。每周哲学社活动的时候,只有他备的讲义最认真,弄不清楚的地方周末还会坐车去图书馆查文献,而她想的却是申请上建立上多写的那一两笔。 上个学期的某个周末,王应呈和她约着一起去图书馆。陈更找了个角落自习,王应呈去找书。整个下午她都在和sat ii美国历史的选择题搏斗,王应呈在看德里达。 回家的路上,陈更盯着前面人拖着长长的影子,问他,还有两周就要考试了,不紧张吗? 我觉得考750就好,王应呈微笑着看着她,能考800固然好,但我不想为了几道选择题浪费好几个下午。 (*sat subject test满分800分,sat ii美国历史730以上算是可以用做申请的分数。) 你肯定不知道,我之前的高中都是怎么宣传的,陈更的脸被他盯得有些发热,转过头自顾自地说,提高一分,干掉千人!一道选择题都不能落下,更别说你这好几道了。 所以我现在觉得,我的无所谓大约都是来源于这个privilege带来的无知吧。你两种都经历过,一定很不容易。 王应呈停下来,低下头看着她在落日下的侧脸,认真地说,陈更,你的全奖真是实至名归啊。 陈更在今夜想起了这次同行。 她很快地写完了问题的回答,还掐时间录了几个模拟面试。 i’m crossing the border and constantly breaking boundaries, 她说。 不用登临叹落晖 新旧交替的年末,陈更迎来了托福出分的消息。她祈祷着这会是她最后一次托福考试,一遍刷着登陆界面的她一遍和赵文欣通电话。 每次查分之前,陈更都是这样期待又恐惧的。高一的时候,她也总是在人群散去后悄悄去张贴栏看自己的成绩——如果没有被老师念到名字的话。 她在忐忑中又一次安慰自己法学院和本科申请无关,却不敢想毕业后的去向栏里没有她名字的未来。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地在所谓的“爬藤“的道路上摸索着,好像申请就像在给待办事项打勾,生怕某一步出了错。 屏住气准备再次刷新页面的陈更听见电话对面的尖叫,出了!成绩出了! 她赶紧点击鼠标一气呵成地输入密码和验证码,从手捂住屏幕,从指缝间看她最后的结果。 阅读30,听力30,口语23——陈更的心已经快跳到了嗓子眼——写作28。111分。 过了线,陈更长吁一口气,然而面对没有长进的口语,她还是感到挫败。口语练了很多次tpo却还是停留在原地,她不甘心却只能认输。陈更打起精神,装作一切都还很好的样子,“考得不错吧?恭喜恭喜!” 我考了118——赵文欣仿佛不可思议般颤抖着说,我真的不用再考了!我口语拿了28! 口语。陈更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垂了下了头,她却挤出一个笑容,太好了,终于分手了。 是啊!电话那头有些吵闹,陈更猜测是赵文欣叫来了父母,谢谢你陪我练口语! 陈更一边说着不用谢一遍用力憋回快要落下的泪水。 半晌,电话那头再次清净了,赵文欣的语调却仍是兴奋的上扬,你呢? 111. 陈更闷闷地说。 赵文欣有些不知所措地沉默了会,她安慰道,”最好的总是在最后来。你相信我,你的运气都攒到了申请季。 the best is yet toe——这是每个人都在说的、无法被验证的废话。上几届的胜出者录取经验的时候,好多人总会写上这样一句来鼓舞学弟学妹们。申请季几番波折也不要紧,总是会happy ending的。 可是陈更从不相信这样的话。因为她和徐行之间,她也曾经相信过会是个好的结尾,可是老天从没有给过这个选项,他们反而越来越远。 如果可以,陈更很想把这一刻记录下来,在未来某个时刻回顾时才发现原来这次失败是多么地不值一提。当陈更忍住眼泪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鼓舞自己的能力。 纪德日记里那句颓丧又无力的自白在此刻显得无比尖刻又残忍——“我总想知道自己将来是什么样子;我甚至不清楚自己要成为什么人,但是心里完全明白必须选择。我希望能走在确定无疑的路上,一直走到我决心去的地方;然而我却不清楚,不清楚自己究竟应当要什么。我感到自身有千百种可能,总不甘心只能实现一种。每时每刻,每写一句话,每次有什么举动,我就战战兢兢地想,这又是一笔,添在我这行将固定的形象上,就抹不掉了:这是一个游移不决的、毫无个性的形象,一个怯懦的形象,只因我不会选择,并且勇敢地限定自己的形象。” 在同样天空灰白的下午,窗外呼啸而过的车流带走了时间,陈更伫立在落地窗前,像纪德在130多年前一样祈祷着,主啊,让我只追求一件事。不懈地追求那件事吧。 可那件事到底是什么? 得意时从不会想到放逐和纯真的理想,只有在失意时才会如陶渊明般想要逃离。陈更花了很久才明白,她口中的追求只是海市蜃楼,一个虚假的乌托邦——在大多数时候,自己只是顺着人潮推搡着漂流着,爱和理想仅仅是临时避难所。 赵文欣断断续续说了很多安慰她的话,告诉她成绩没有那么重要,又鼓励她重新再来。陈更说了谢谢,心里却一团乱麻。 挂掉电话,她再写了一套sat的语法,对答案却发现错了许多。颓丧的陈更倒在她queen size的大床上,仿佛这是最后的温柔乡。 她不甘心。 然而,此时此刻,在陈更纷乱繁杂的大脑里,她最想弄明白的是自己是谁。陈更已经安静地按照一条人生道路走了十七年,却不知道热烈的活着到底是怎样的感觉——她以为爱一个人就要爱到最后,却不知道终点和爱情到底意味着什么;她以为法学院会把她摆渡到幸福的彼岸,却无法说出除了professional services是个稳定又高薪的职业道路之外的理由。 陈更知道这是个很困难的任务,一个夜晚无法回答出纪德在十几年的日记里挣扎的问题,所以她决定像当初她安慰王应呈那样安慰自己,有些人适合边走边摸索。 被搅碎的宁静 tasp的面试就在周末。 只能掌握自己能掌控的——于是陈更反反复复地背了很多遍“介绍自己“的答案,好像她的十七年已经被那些文字牢牢定义。同一天,赵文欣信心满满地告诉她自己递交了sshi的申请,更高的分也是更足的底气。 哲学社的同学里,有四个人要申请sshi:陈更自己、赵文欣、王应呈和张晋之。然而她知道,不是每个人都去得了的,去年只录取了一个人,她有大概率不会是幸运的那一个。如果两个都去不了,陈更就准备待在a市组织哲学社的活动。她这样想着,却不希望这个可能会发生。 准备面试了一上午已是十分疲惫,陈更决定去高中的图书馆还她已经逾期快半年的书。学校和家在一条公交线的始发站和终点站,所以从前她每周末都会坐这趟车回家。这条线路承载过两年前她和徐行曾经发过的信息,她并不轻松的学业,还有沉默的孤单。 孤单是没有边界的。此刻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的陈更难以分辨窗外发生的变化,但当这路公交车更新换代、有些污痕的绒布被撤下换成了光洁却有些冰凉的塑料座椅,陈更才理解时间和孤独的确是被切割的。 时光的缝隙中,她的学生卡还作为着她存在过的证据保留着。拿着旧学生卡的陈更借口说自己生病迟到,却被保安叫住,有些狐疑地看着她,你班主任叫什么名字? ——老严她苦苦思索,想起班主任那颗标志性的稀疏的头顶,她脱口而出,严立群! 保安像宣判似的,终于点点头放陈更进了校门。 刚放寒假不久,b校的主教学楼已经空空如也,高一高二的学生已经回家。想起几周前不愉快的谈话还有那个如肉中刺般的名字,陈更心中难免忿忿。高叁楼在林荫道的尽头,是一座才翻新的教学楼,十五个班淅淅沥沥地分布在六层里。要去图书馆不可避免地要经过高叁楼,陈更从楼下也能遥遥望见十班所在的教室,还有课间攒动的人头。本能般,她辨别着徐行是不是在这混乱的背影中,片刻后,陈更终于意识到自己愚蠢的行径,收回目光像图书馆奔去。 b校的图书馆、后花园的沉思湖、教学楼间的林荫道是年轻的情侣们约会的好去处。陈更在月考后会常常去沉思湖畔坐上一下午,再转悠到图书馆去写作业。有时班级间打篮球比赛的时候,她也会在篮球场的角落驻足一小会,远远地看着欢呼的人群和那些让她感觉有些陌生的同学,再沉默地去那个属于她的小小天地。 陈更早已体会不到属于一个集体的感觉。每年的元旦晚会,她总是主动请缨坐志愿者,手忙脚乱端着彩带从门后看排练的同学们唱着歌;运动会结束合影时,她甚至希望把自己的存在搅碎抛进人海里。她努力活在人潮中,也努力被淹没。一阵阵的寒风像海浪般汹涌,刺痛了陈更的脸,也让她清醒:她说服了自己就这样活着。 像是踏在云雾里,陈更有些浑浑噩噩地走进图书馆,把背包里的书插进还书处小小的门缝里,附上了自己的名字和两百元逾期费。那几本书她和b校除了学生证外最后的联结,今天把他们一并交还给学校——虽然她并没有看完。 离开的时候,陈更还是去了高叁教学楼。正值下午放学,楼梯间只有零星的人影和被压低声音的窃窃私语。还没搬到这栋楼时她就离开了,现在换了归属的她再回到这个本该属于她的地方,有些怅惘。 陈更先去了十五班找余微——很明智的选择。余微,看看谁来了——她大摇大摆地走进没几个人影的教室,喊道。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余微看到她便迫不及待地冲了出来,手上还拖着扫把,“你怎么又来了!” 来看你, 陈更笑得眉眼弯弯,今天你做值日? 是啊,余微说,晚上跟我去食堂吃饭? 好。 她们两个都对几周前陈更的到访闭口不谈。刹那间好像又回到了高一她来找余微吃晚饭的时候,一个人排队打饭一个人去占位置般心照不宣。陈更时常觉得这份快六年的友情是她情场失意后上天给她最好的礼物,就算两人也一样走上不同的分叉路口,她们却还是惺惺相惜。余微喜欢文学于是不顾众人反对读了文科,t大文科营的名额也坚决地去争取,而她连转文科的勇气都没有。不过,陈更即使会羡慕余微的从容和洒脱,却对她的每一份成就都无比骄傲。 路过十班,陈更的脚步不自觉地慢下来,手却被余微死死地拽住。我们快些走吧,她微笑着语气柔和地说,却不容置疑地加快了速度。陈更忍住往教室里望的冲动,憋了一口气转过头,却听见背后不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陈更。 她忽然怔住,灵魂忽然如被灌铅般沉重。她徐徐转过身去,余微却在前面死死地拽着她,小声叫她别去。片刻的时间像是被拉扯成了十年一样长,陈更终于认输般停下来,看着那个高瘦却疏离的身影,嚅嗫道:找我有什么事吗? 长作经时别 “我想跟你谈谈。”对面的人走进了几步,好像是在请求又好像在试探。 “我们谈什么? ” 陈更仰起头,努力撑出一丝笑意,“上次谈的怎么样,徐行同学?” 故意的语调即使是余微也能听出话语间的颤抖。陈更的心脏忽然怦怦地跳了起来,像是被狠踩一脚油门,她索性不再假装平静。她转头低声让余微在楼梯角等她,余微用力地握住她的手,好像一股热流从她的指尖传递到陈更的心脏,汇作支撑她面对徐行的力量。 陈更鼓起勇气直视对面那双注视着她的眼睛,让她感到又陌生又熟悉的眼神,甚至有一丝悲哀。 “陈更”, 徐行这次也像普通同学一样唤她,“你为什么要转学?“他见她沉默,低下头继续说,”还有为什么删掉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有很多事情需要说清楚。” 陈更还是那样定定地看着他,却聚焦在他的背后的某处角落。 他们从来没有这么正经的说过话。即使在暧昧不清的时候,也很少互相认真地交流些什么。陈更曾经想要让他看到自己闪光的地方,却没有勇气告诉他。她自以为是地以为徐行能懂她,裹着骄傲外皮下的自卑却让他们彼此错过。 “那好,我们一件一件来。” 陈更哽咽了一下,“我不想在这里待了,所以我想转学。我不想再和你有联系,所以删掉了你。我现在在a市的国际学校读书,明年去美国念大一——这个回答你满意吗,徐行同学?” 陈更一口气说了好多话,胸口不住地起伏。从前她表达自己的感情都是给他写信,在灯光下修修改改很多遍她的烦恼和她的奇思妙想,半夜才发给他或者第二天塞进他的抽屉里。第二天陈更总会收到他的回信,不论是寥寥几字的评价或是一小段的安慰。她尽己所能地真诚示他,现在回想才发现,自那时起他却很少说他的事情。 她至少有很努力地去靠近过他。 “所以我可以问了吗?” 陈更深吸一口气,心跳得如响鼓重锤,“你喜欢过我吗?” “陈更。” 他忽然提高了嗓音打断了她,几乎有些失态。半晌,徐行回望着她倔强的眼神,语气却忽然软了下来,“我现在有女朋友。” “多久认识的?是不是叫宁夕?” 得到亲口承认的陈更眼前一黑,她努力站定在他面前,大口大口地呼吸,不想失去摇摇欲坠的自尊,“我就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考完试就没有再回过我消息;我就想知道,我们到底算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她?”徐行有些吃惊。 “请你回答我。” “请你回答我。” 她声音越来越颤抖。 徐行缓缓蠕动的嘴唇一张一合,她曾经幻想过他温热的唇贴着自己的脸庞,此时此刻他说出的话却如刀锋般锋利和寒冷,把玫瑰色的回忆滤镜割成细碎的一片一片,“我…喜欢过你。” 喜欢过。仿佛得到了甜味的慢性毒药,她不想把它吞掉。 陈更宁愿他从来没喜欢过自己,那样她在远方想起这几年时光时,就会释然地和新的朋友开玩笑说自己看走了眼,或者在酒局中当作真心话大冒险游戏的笑料。 “你为什么喜欢宁夕?” 陈更已经决定捅破自己那层故作疏离的保护壳,索性打破砂锅问到底,”我和她很不一样。“ 这个棘手的问题让徐行有一丝难堪,他却说,”你很特别。“ 但是宁夕更好。陈更心里默默接下他的话。 目光从远处收回,落入余晖洒在徐行的脸上,暮色将至,时光的流逝也变得温柔,好像他们根本就没有过分别。陈更想冲上前去给他一巴掌,最后手却有些僵硬地放下。陈更很想说一句各自安好再潇洒离开,却私心地希望他一直都不要好,那样才能捡起她散落一地的尊严。 陈更不允许自己再输掉。她在心里默默地描绘着他脸庞的轮廓,把那副眉眼涂黑又擦掉,靠在墙边,故作轻松地说,“谢谢。高考加油。” 然后转头准备离去。 徐行却再一次抢先一步,拦住了她。有些沉默地盯着她头顶翘起的碎发,他问,”你想去哪个学校?“ ”怎么忽然这么关心我?“ 她有些讽刺地笑,”宾大。“ 其实此刻之前,陈更没有想过申请宾大,但她脑海中忽然想起徐行偶尔提起过他想读经管系,于是她随口扯出一个谎。慌乱中,陈更只想拿起一切可以保护自己的工具,因为她发现自己永远没有勇气心平气和地对待面前这个装作无辜的人。 “你知道吗,b市还从来没有人申请上过。” 她一字一句地,“我会是第一个。” “然后我会读t3的法学院,在外所做一个律师。” 陈更一股脑把她从没告诉过他的野心全告诉了他。 徐行有些吃惊又有些茫然地看着她。陈更更确信他对她其实一无所知。 他是个在九百万人参与的游戏中规矩的好学生,和她两年前一样。他还不理解另一套竞争中的你死我活,也许更不知道t3的法学院是哪几所,lsat是什么。陈更这样想着,痛苦竟然觉得有一丝释然,好像自己正在用一种残忍而现实的方式把自己和徐行切割开来,分隔在两个世界。她其实,比他成熟很多。 徐行良久没有说话。等到陈更已经受不了死寂的沉默,她终于给了他台阶下,“高考加油。” 陈更猛地转身跑去楼梯角,扑进余微的怀里。余微拍拍她的肩膀,眼泪才似掉落的枯叶缓缓地流下。 这一仗,她好像终于赢了。陈更终于让徐行看到了她隐藏在沉默下的爆发,却是以这样两败俱伤的方式。 题外话|去乱岑角的路:被忘记的年岁 昨晚细细回忆起我的life trajectory,发现每个节点都以不可思议的方式相连接,而不到最后是一定看不出来结尾在哪里的。我曾经喜欢过的男生和我同窗十来年,最后无疾而终;以前想读的专业、之后的工作,也是因为一纸录取改变了方向。 爱的余温消散之后,仅剩的矫情也变得弥足珍贵。偶尔从记忆的抽屉里捧出那段时光碎片,抚去灰尘,看到玫瑰色滤镜下的我们。 我对这位已经面目模糊的同学说,“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许我们再也见不到。” 想象中,他一定是有些吃惊地,摆摆手说不会,“别那么悲观——未来的事情先不要想那么多。” 被吹散的泡沫在阳光下闪烁着,他的声音我也难以从记忆里拼凑出形状。我看见我自己跟他说了再见,最后一次去了学校的湖边,显得很有仪式感的样子,再打车直奔机场。然后就真的,真的很多年没有见面。无论是在南京东路,西湖边,还是在国贸叁期,我都偶尔会想到这么一个人。曾经在我生命里出现过很久很久,说不上对他有什么具体的感情,却占据过我的思绪。 不是我太悲观。 我的确去了很远的地方,我们的关系也如风筝断线。在那个分叉路口,我选了另一条路,脱离了曾经的小小世界。而曾经的熟识的朋友们,都留在了原地,或是坚持走那条既定的道路。 有时会无比期待做梦,他偶尔会来光顾。我会梦到初夏的窗边,微风拂面,他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写作业,我不敢去打扰。或者考试前,我问他能不能给我打打气加加油,他无奈说好。 太易碎了,那不是真的我。只是多年后,那么真挚的、小心翼翼的心情,还是熠熠生辉,永不陨落。 到灯塔去 在最近接连不断的打击里,陈更已经学会了整理自己的情绪。用衣角蹭掉留下的眼泪,她努力扬起嘴角,拍拍余微的肩膀,“我没事了,咱们去吃饭吧。” 余微无奈地笑,“怎么可能没事?一会再去吃饭就好了,不急。” ”我已经学会不去在意了。“ 陈更反过来说安慰她,哭久了的嗓音有些沙哑,”忘掉他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其实,每次和徐行说话的时候,我都感觉他好陌生,我自己也快认不出我自己。“ “我一直觉得你和他都不是很熟的,你们平时也很少讲话,“余微说,”你是怎么确定自己喜欢上徐行的呢?“ 陈更也思索过这个问题很久。她得出的答案不过是,徐行曾经在她考差的那一天默默拭去她的泪水,他们之间秘密的交流和让陈更眼红心跳的暧昧,还有那似乎遥不可及的完美形象——冷淡的温柔,一副好皮囊,骨节分明的手指,似有若无的笑容——都让她心动过。 她了解他什么呢?陈更以为他也是想去t大的,两周前的对话却终结了她的一厢情愿。一起努力,考上top2,他读经管,她读法律——像小说里写的一样光明的结局。 “其实我们有互相写过信,还写过邮件。” 她把这个秘密捅破,“我以为他会懂我。” 并排走在老旧的石板路上,她们像一年前一样手挽着手,“微微,你知道吗,我曾经以为我和徐行高中会在一起的。我甚至还想过我们会读一个大学,毕业了一起留在北京工作,甚至结婚….“ 她喃喃道,”这个想法疯狂吧?” “是够天真的。”余微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哪里来的永远在一起这么一说呢,生活也不是小说,变数太大了。我觉得我比徐行懂你,是吧?” 余微骄傲地拍拍胸脯,逗乐了陈更,于是她接着说,“你爱的是想象中的他,一个不会考差的学神,长得好看还对你温柔的同桌,但他真的没那么好。他说不想去t大只是因为没考好而逞强的借口罢了。如果他按照高一高二的成绩,他不会这么气急败坏的吧?是你戳中了他的傲慢他才会这么说。” 祛魅后的青春躁动果然直白又无聊,当缘分流失殆尽的时候,粉红色的泡泡也只是一拍就散,陈更想。 她别过脸看向余微,还是一如往常的游刃有余,风风火火。冬令营面试后余微回到学校继续复习,缺了几天课的她上周的数学小测考的并不好,她却依然神色平静,看不出异样地安慰着陈更。 想起自己扶不上墙的口语和并不遥远的sat考试,陈更挥挥手洒脱道,“还是别说他了,咱们去吃饭吧。你还要上晚自习,我也得回去写sat。” “你们不会上晚自习吗?” 余微问。 “强制性的没有。”陈更说着说着,才发现分离后,她和余微也很少谈起那些共同话题之外的生活,“我一般会去图书馆或者社团的教室写作业,然后写历史课研究项目的论文,一般待到11点再回寝室。” “这样啊。”余微点点头,“现在不去t大了,我们俩在情人坡散步的梦也没法实现了。话说,你想申请哪个大学?” 每一个系统都有自己的所谓“黑话”把不是参与者的人排除在外面。就像徐行还不知道lsat,余微不知道她上不上晚自习,陈更不知道那些已经远去的自主招生考试、培优班,亦或是被争抢的领军、博雅名额。 余微问她的一瞬间,陈更脑海里浮现出不久前她在徐行面前夸下的海口。宾大是学校里很多比她准备更充分的人攀爬的目标,每年的一个录取让很多人跃跃欲试,她其实毫无把握和自信。 而在余微问她之前,她对自己的申请季也只是管中窥豹般的臆想。新的学校让陈更暂时还找不清自己的位置,但她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想去一个很有名的学校。甚至更俗气的,如果有那么一丝希望的话,她想去harvard或者yale——这些在b市没人摘取过的镜花水月。 她努力折腾就是为了够到大洋彼岸,然后摆脱一样能望到尽头的人生和被束缚住的自由。 “也许宾大吧——” 陈更笑笑,“反正我是这么跟徐行说的。其实我根本没有去过费城,这么说只是想气一气他而已。“ ”宾大是个好学校,法学院也不错。” 余微推开食堂门,随便找了个位置放下包,“你去宾大,我去t大,然后说不定我还会去费城读llm,就会再汇合了!” 看她展望着未来,陈更明白余微是在安慰她,却不想打断——这样的承诺和她曾经臆想徐行和她的故事结局又有什么区别呢。变数太多,命运的小舟最终流向哪个入海口是无法被掌控的。无数郑重其事的约定最后却无一逃不过被当事人轻描淡写地撕碎,她已经不忍心把余微的美好愿望放进心里。 她又吃到了思念很久小炒:土豆炖牛肉,麻辣香锅,还有免费蛋花汤。余微在她对面笑着,努力勾勒着高考后的美好生活,她一边附和着余微,一边从包里摸索出给余微写的信,递给她。 千叮咛万嘱咐要等晚上再看,陈更却还是在回家的公交上收到了余微在晚自习偷偷回她的信息——“我会替你实现愿望的”,还附带了一个笑脸。 陈更翻开相册,她在封装信前留了一份纪念—— “微微, 早上喝了咖啡,现在睡不着,于是现在爬起来给你写信。 面试感觉怎么样?我当面不敢问你,怕影响到你的学习。上周末去t大哲学系找社团活动联系好的教授,路过清芬园,想起和你一起吃过的包子和麻辣香锅。我不能去t大了,只希望九月你拿学生卡带我去蹭吃蹭喝。 不想重复什么鸡汤的话,你只管信我好了。上次去卧佛寺给你求冬令营的offer那么灵,这次我也会烧最好的香,嗑几个响头的。 你只需要记得,我最爱你,也最支持你。” 她承认,余微比她勇敢。于是无缘t大的陈更把曾经的愿望寄托在了这位好友身上,好像余微就会战胜自己无法对抗的自负与自卑,像英雄一样,给她们的中学时代画一个上完美的句号。 顾影自怜是一种无意义的奢侈 寒假就在托福考试的遗憾中默默流走,也在陈更写sat阅读题的笔尖缓缓沉淀。比起曾经的物理化学考试,阅读更让她沉静:惊叹政治家们对奴隶制和女性选举权的探索,又陶醉在弗吉尼亚伍尔夫的意识流小说中。偶尔也会有不耐烦的时刻,那时她会准备tasp的面试,还有修改amy督促她投稿给the cornord review*的历史论文,尽管她没有告诉她的同学们。 (the cornord review是一个顶尖的高中生历史学论文季刊,接受率大概在5%。) 变形的同侪压力抽干了周围的空气让人窒息,张晋之在微信里发了一个sshi的申请群,陈更也装作没有看见。和赵文欣聊天时听她讲起向amy要推荐信却被婉拒,她也说不出口是amy给她写了那封推荐信。 “我觉得张晋之应该会被录吧,他毕竟是我们这一届申请sshi的最强的了。” 赵文欣说。 这位张晋之社长除了那早早考出的托福,纽约时报的社论比赛还拿到了二等奖。既然几乎毫无希望,那去争夺这个位置做什么呢?陈更有些泄气的想,但她认为还是保持沉默比较好。 “我虽然没有张晋之强,但试试总是不吃亏的吧。”赵文欣说,“到处都是阳关道,何必把所有希望都放在挤一个独木桥上呢?” 陈更想说些什么却哑口无言。她习惯了什么分去什么学校,班上前十名才肖想自主招生的名额,所以这次申请sshi她都不敢说。试试总是不吃亏的吧——因为不勇敢,因为害怕周围人的目光,她知道这个大道理却极少付诸实践过。 “你还申了哪啊?” 陈更问道。 “iowa young writers' studio (iyws),一个创意写作的项目;还有cornell的夏校,课程丰富也不难录,再说我万一早申cornell,说不定还会有帮助。” 很好。她都没有申请。不知为何,陈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挂掉电话后陈更甚至哼起了歌。 — 陈更发给amy修改过的tcr论文草稿,下午是她的tasp面试。远程面试需要她更多的表现力才能调动起对方的情绪,包括她对着镜子练习过很多次的完美笑容,还有昂扬向上的语调。 她出门去打印店一趟,身上裹着厚厚的羽绒服。南方没有暖气也没有银装素裹的世界,只有雾霭沉沉的天空。挤进臃肿的人群里,她望向街对面的十字路口。小区里车流不断,汇入宽阔却厚重的主干道,消失在陈更的视线深处。人行道来来往往的人有穿着宽大校服去自习的学生,有父母保护着的步履蹒跚的小孩,还有蹲在街边支起一个摊子卖水果的小贩。无论是迷茫的、微笑的、还是皱着眉头的,那些真挚的表情她已经很久没有仔细辨别过了。 陈更的学校在国贸附近,是一条永不落幕的银河。生活在建国门外,她见到最多的是金台夕照站每日早晨涌动的人群,还有他们用力的、灰白的面庞。那时她想着,自己不愿意做这样时刻紧绷着、兢兢业业的螺丝钉,可如今看到家乡的闲适模样,却依然没有触动。 申请tasp——她没有告诉同学,甚至没有告诉余微。收到面试,她不敢抱有太大期望,却隐隐暗示自己还是有一丝可能的。赵文欣曾经用着夸张地语气告诉她,tasp的入选者大部分都去了大藤(hypsm),虽然录取率比大藤还低。 陈更的脑海里迅速勾勒出两份栩栩如生的画面,一个是她进了tasp,另一个是没有。进了的那个她神色飞扬地跟赵文欣报喜,就像是她考了118,或者激动得跳起来,颤抖着给amy打电话,“i got in!” 没有的那个人又在夜里翻来覆去,告诉自己the best is yet toe. 别人问起陈赓好不好,她也一定会擦一擦眼泪,想曾经一样,有些抽泣却冷静地说,“我还好。” 对于一封录取带给陈更的改变,她是惶恐的:得失看得太重,想要被认可的心情太急切,害怕走错、甚至走歪一小步。不仅是tasp,她的论文也是改了又改,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念了很多遍,amy也告诉她,被收录后对大学申请有很大帮助。 陈更自暴自弃地想,也许最后她concord review和tasp都不会有结果,托福也出不了分。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可如果它真的发生了,那又怎样。也许,落榜者独自垂泪,高中者喜气洋洋。即使最后去一个无名的学校,无缘wachtell,可为什么一定要一步步都挤那条独木桥呢? 收回视线,陈更掀起门帘,钻进打印店有些逼仄的门,“我要打印四十页文件,双面的,谢谢。” “好的。” 一个女孩接待了她,眼睛亮晶晶的,应该是放假帮家里做事,“请在这里坐。” 陈更把u盘递给她,坐在有些塌陷的沙发上,看着女孩熟练的把u盘插进插口,熟练地操作着电脑,等到打印机开始嗡嗡工作,再一气呵成地拔出u盘还给她。 “妹妹,你是帮家里做事吗?” 陈更忍不住问她。 “是呀。” 她忙碌着,转过头来笑眯眯地回应着,“爸爸妈妈要帮忙照相,打印就我负责了。” 看着打印机吐出最后一张纸,有些瘦小的女孩穿着不符合她身材的肥大羽绒服,有些吃力地垫起脚,使劲把订书机往下按,“不好意思啊姐姐,这个有点厚,我再试试。” 陈更就坐在那里,看着她前前后后地忙碌,泛起一样的感觉。她想起自己的父亲,一个不算成功也不算失败的商人;她的母亲,一位干练精明的律师。父母时常出差,对她进行放养,她很少有机会待在父母身边,大多时候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和父亲提起,他也只会淡淡地回复父母忙碌是为了给她创造更多的机会,于是陈更也闭口不再抱怨。 她的确享受了很多很多人不曾拥有的东西——初高中在超级中学读书,转学后在一个声名远扬的国际学校,不用助学金也可以毫无负担地读美国的大学。陈更忽然冒出了一些不忍面对却现实的想法,这个女孩会比她感到更幸福吗?她可以陪伴自己的父母,而童年的自己一个人在家摸索泡面怎么做更好吃。 可是,再看远一点,到了自己这个年龄的时候,她会读什么大学呢?或者说,她会不会被赋予这样一个有些奢侈地机会去像自己一样思索未来会怎么走,还是被推搡着在18岁的夏天匆匆地填上一个志愿? 恍惚中,女孩已经把订好的论文整理好了,甜甜地叫她,“姐姐,你的作业打印好了。” “谢谢你。” 陈更回过头来,冲她笑,就像在家里排练的一样。“妹妹,你怎么知道是我作业呀?” “我猜的呀。” 她做了一个俏皮的鬼脸,陈更很多年没有做过的表情,“我们也有英语作业哦,我知道的嘛。”说着,她把作业本递给陈更。 有些歪歪扭扭却用力的字迹贴在皱巴巴的作业纸上,是这个女孩抄写的课文。一页又一页,有些铅笔擦过的痕迹,看来她写了很多次。看陈更有些疑惑,女孩告诉她,因为想替父母节省一些,一本作业纸有时会写好几遍。 多认真、懂事的一个女孩啊,陈更想着,一面又问她,“你写的真棒!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媛媛。”女孩接了杯水递给陈更,“姐姐,你的英语真好,但是作业也好多呀,写了好多好多页。” 是啊,那是她要投稿的历史论文。陈更听着对面女孩稚嫩的声音,却有些想落泪。自己的生活就像在叁万英尺的高空中,即使有着各式各样地烦恼,也无法与很多人沟通。媛媛也许一生都不会写她现在写的论文,也不会烦恼tasp会不会录取她。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那些被隔膜着的、说不出口的真心话,也是无法跨越的鸿沟。陈更辛酸地想着,媛媛此刻一定比十年前孤单在家的她更幸福,可她知道这份背后藏着的拮据和悲哀。 她忽然觉得tasp对她的影响其实也就那么大,就像再大的涟漪也最终会消失,没有录取她依然能读大学、甚至去父亲公司工作,而这份无力感带给她的,却是更深的责任感。媛媛就在陈更面前笑着,酒窝深深地,小小的个头在肥大的羽绒服里看起来好像被淹没,她猜测这是媛媛的姐姐穿剩下不用的衣服。 “你叫媛媛呀。”陈更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有自己的倒影,把钱递给她,“姐姐以后会经常来打印,作业有不懂的可以问我哦。” “姐姐人真好!” 她咧开嘴笑,蹦跳着进了窄小房间,应该是去找零的。陈更连忙提高声音,抓起打印好的论文,准备钻出去,“姐姐还有事,先走了,不用找零钱给我了哦——” 陈更觉得,比起自己所谓的前途来,还有很多人在比更她认真地活。顾影自怜是一种无意义的奢侈,她默默地想。 追求幸福最应盲目 tasp的面试官是一个哈佛新毕业的校友vivian,很年轻。意气风发,穿着一眼能辨认出的theory黑色半身裙和the row的白色伞形罩衫,干练却温柔,典型的纽约中城金融才俊里的一员。 在提前在领英搜集到的信息中,陈更知道vivian从南京着名的外国语学校毕业,在h校读了社会学和数学,毕业后在blackstone工作。开始的十几分钟,她问了两叁个常规的问题,陈更倒也对答如流。她说,申请tasp是在自己不断探索生活的边界,陈更还告诉vivian,她来自一个留学不发达的城市。 vivian略带同情地说,那还真是很不容易。陈更笑了一下,也不去猜测她是否真的体会得到自己挣扎的心情。陈更继续说,“我常常感觉世界是割裂的碎片,只是被劣质胶水暂时粘连在一起。从b市到北京,虽说语言相通,却好像是两个不同的沙盒游戏;而tasp给我的,是此岸到彼岸的转折点,也让我思考如何与不同的自我和解。” “我曾经没有想过本科会出国读,但偶然因为学校的宣传才动u了心思。面试的时候,我说我想试一试另一条鲜有人踏过的路,而我真正的到达了那里,我的生活秩序又不断地重组、更新,让我找不到方向。” “那么,这个方向是什么呢?” vivian问。 查尔斯河畔的红砖白墙,纽黑文凛冽的冬风,t大礼堂前广阔的草坪,还有道路尽头昏暗逼仄的打印店都在陈更脑海里迅速闪过,但她不知道自己应该选择哪一个。 看她有些愣住,vivian像是在意料之中。“没关系,这个答案是很难。我高中时是学校的辩论队队长,女性编程社社团的社长,刻板印象里的好学生。偶然附近大学医院医院招募临终关怀志愿者,我就加入了。” “高二申请季那一年,我遇见了很多人。他们在死亡临近的时候明明很恐惧,却假装变得通透,直到最后一刻。病痛在离别面前微不足道,就像大学申请和结果。装作已经看透,却仍然怀有希望。这个志愿活动里,虽然我没有任何leadership position,这份工作对我的申请也没有太大的帮助,但那段时光让我觉得,我也许不一定要做一直做一个全a学生,这也可能是我已经不再对方向感有执念的原因吧。“ 看过落叶是如何枯萎,便不忍心再看到新生的绿色;体会过分别的痛苦,才知道拥有过的珍贵。如果用一个风向标去衡量所有人的生命,还是太可怜。 ”goal-oriented也许会让人很高效,却不一定会快乐。“ vivian的话像和煦的风拂过陈更的心田,她也没那么紧张了。 陈更把心中的疑惑坦白,”不管是tasp还是其他的夏校,不过是一种体验罢了。可是,vivian学姐,您为什么选择做现在这份工作呢?“ “我的确做着一个ivy-league kids都在追求的工作,我也志不在此。可你知道,不管是想要环球旅行又或是拯救世界这样的梦有多理想主义,要实现他们也是要落地人间的。” 再自由洒脱的梦想,也有一地鸡毛藏在幕后。生活很少会出二选一的选择题,更没有一个毫无争议的正确答案。陈更想起自己,步步算,步步痛。她想起余微,算小测排名,算自己还在不在“成绩安全区”,步步为营。 不管是harvard还是blackstone, vivian走的是一条令人艳羡的职业道路。屏幕那头,她的珍珠耳钉微微地闪烁着,有些晃眼,齐肩发柔柔地别在耳后,内敛含蓄又拒人千里之外。她又问了陈更几个问题,不外乎是分析几件实事、介绍自己的活动、看过的书和电影、和想从tasp得到什么。 陈更一一作答,力争滴水不漏 ,等到vivian跟她说再见时,居然已经下午五点。她背过的答案是符合她人设的,一个醉心于文化研究的高中生、更是普通高中的拓荒者,vivian问未来的职业规划时,陈更也只字未提自己申请法学院的计划。 天阴沉下来,陈更下楼烧了壶水准备泡面当晚饭。空空荡荡客厅没有开灯,深棕色的沙发上搭着没来得及整理的衣服。陈更冲进厨房,拖鞋底与大理石地板摩擦着,发出吱吱的声音。 父母都还加班未归,陈更就在这诡异的静谧中熟练地打了个蛋,毕竟已经练习了一个学期。 陈更搅动着调料粉包,脑海中回忆着这学期发生的许多事。gpa保持得还不错,遇到了amy,加入了喜欢的社团,虽然托福没有出分。身边的手机不断嗡嗡震动,似乎是想把她从回忆里拽出来,陈更才默默放下筷子打开微信。 哲学社的群里很热闹。张晋之发了一个大红包,似乎是庆祝自己的圆满gpa,大家都发着拱手作揖的表情叫他“张神”,而姗姗来迟的陈更当然没有抢到。摇摇头,她继续向上翻,看到一个同学发的寒假志愿活动海报,地点是在离b市不远的偏远山区。几周的支教,除了写在自己的简历上,对孩子们到底是好是坏,陈更一直无法得到一个让自己安心的答案。不想做自我感动,更不愿意居高临下,所以这类活动她几乎不去参加。然而在共享的文档里,陈更有些吃惊地看到了熟悉的名字:王应呈。 陈更点开王应呈的头像,给他发消息,“你怎么要来b市支教?你不是报了sat课吗?” “那时候已经放假了。“ 对面回复道,”这个活动是陪无法见到父母的孩子们过新年,我觉得挺有意义的。” “你父母愿意你不和他们一起过节么?” 陈更有些惊讶。 “他们支持我做这个有意义的事。” 附带的小浣熊笑脸表情,眼睛亮亮的,像媛媛。 陈更羡慕他父母的开明之余,也发现他和徐行相似的地方。两个人都惜字如金,很少在各种群里说话,也很少发动态。王应呈第一个朋友圈是他在安多福 (philips academy andover) 上夏校时在学校画廊和同学的合影,还有一张落日余晖下的草坪,零零星星地有几个同学坐在角落里,和harvard yard一样的静谧。 陈更不知道拥有着这么多privilege的他如何和另一个世界的留守儿童相处,就如同她不知道怎么面对媛媛这样的女孩。他们掀开新世界的一个角落,把五彩斑斓带给孩子们看,却用无声的沉默对待充满好奇心的发问。走出山区已是幸运,跨越重洋更是渺茫。 一两年前王应呈在考ssat的时候,就像陈更告诉vivian的那样,她甚至没有想过去美国读书的可能。要不是机缘巧合,陈更也许一辈子不会和他产生交集。自己面对媛媛已是不忍心,在这一刻,陈更忽然很想阻止王应呈。但她实在没有立场去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于是陈更回复道,“你人真好,也真的很幸运。” “谢谢,我知道。”对面说。 山城与费城 陈更想和活动组织者谈一谈。然而当她发现海报的角落里静静地躺着的是赵文欣的邮箱地址,她犹豫了。 她知道赵文欣是个一不做二不休的人,为了这个活动她应该已经精心策划已久。思考良久,删删改改,她还是委婉地说,“你要来b市呀?” “是啊是啊!” 手机立马震动了起来,是赵文欣的回复,“你家不是b市的吗?要不要也来啊。” “我父母可能不允许我外出过新年。” “跟他们说说嘛,毕竟是可以写在ca*上的活动呢。我联系了一家初中,统计了一些春节父母没法回家的留守儿童,我们可以去组织一些活动还有陪陪他们。” (ca: common application, 美国本科申请时常用的系统。) 陈更面对这样热忱的回答,更是无法说出口令人泄气的劝诫。究竟是自己的申请上的一笔还是孩子们在赵文欣的心里更重要呢?她不知道答案,也不知道这算不算两全其美。 王应呈又给她发来消息,似乎是因为陈更太久没有回复。“我记得你家好像在b市?” “是啊,但是我几乎没去过乡下。“ “b市很大,比北京还大。我从没去过城中村,你没有去过区县也是正常的。”王应呈又附上了一个蹦蹦跳跳的白果子表情。 陈更觉得现在是个好机会。“你觉得这次活动会成功吗?” “赵文欣联系好了学校,应该问题不大吧。” “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她顿了顿,还是按下了发送键,“对于孩子们来说,这会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吗?” 果然,手机安静了下来。陈更慢条斯理地把面捞出来,拉开椅子坐下,还去冰箱里拿了一瓶水之后,他还是没有回复她。陈更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太过直白,却不想收回这句话。的确,王应呈是个纯粹的人,他申请哲学系是因为他真的喜欢哲学;不像她,即使喜欢哲学,但最终的目的是坐落于曼哈顿中城的律所,和清心寡欲的文化研究没有丝毫关系。她问这个问题并不是想让王应呈难堪,而是真的很想得到一个答案。 媛媛——那个有着明亮眼睛的,放假帮家里人工作的懂事孩子,也是无知地幸福着。陈更记得她熟练地招呼客人的模样,是不符合年龄的老成。她说要帮媛媛讲英语作业,是出于自己的愧疚心,即使春节后陈更就要回北京准备sat考试。然而这一刻,她却决定还要去几趟打印店,就像赵文欣也许会选择在乡村里多待几天,希望能够做的再多一些。 等不到答案,陈更无聊地拨了拨碗,决定先收拾碗筷。她把锅碗一股脑地放进洗碗机,好像把所有烦恼都扔进垃圾桶。水流声渐渐传来,陈更才擦擦手,上楼回书房去。 — 爸爸打电话让她锁好门,他临时出差了。陈更刚挂,又接起妈妈打来的,“宝贝晚上吃了什么?” “老叁样。” 她说,“泡面,鸡蛋,火腿肠。” “营养不错啊。”电话那头,妈妈笑道,“开玩笑的。下次可以叫外卖,又不是没有给你生活费。我和爸爸今晚都有事情,我今晚要去北京,爸爸要去上海,你一个人在家记得锁好门。” “好了好了,爸爸都跟我说过了。这么大了我还不会吗?” 陈更赶紧保证道,想要挂掉电话。 “妈妈还想问问你,学习怎么样了?” 有些不同寻常的气息,陈更想。父母都很忙,也很少问她的成绩,不过这也算是一件好事,月考考差被父母训斥等等场景从来不会在她家出现。陈更回答说,“还行吧,老样子。只是托福不知道要不要继续考,上次口语考了23分,还不是很够。” “这样啊——” 妈妈拖长了尾音,似乎是在思考,“那你自己做决定要不要再考吧。钱不够的话,再跟我说啊。对了,你有想过去哪个大学吗?“ 虽然问得小心翼翼,陈更还是听出来那有些急切的语气。她暗笑,原来父母也不是完全不管她,至少还是想要使用知情权的,于是开玩笑道,“哈佛或者耶鲁…你信不信?” “为什么不信?” 妈妈的语气忽然变得很认真,“你一直都做得不错,不是么?你申什么学校都行,告诉我们一声就好。我知道你还不是很清楚,不过还是有时间的,现在也不急。我和爸爸商量,你暑假去美国看看学校吧,顺面也可以去考一次sat,你觉得怎么样?” 陈更才发现父母对她比她想象的上心。她之前觉得,他们不会去了解她都学了什么课,考了第几名,申请要写些什么材料,但现在妈妈的话让她心中升起一股不可名状的暖流。于是,她终于说出口,“妈妈,我也许…想申请宾大。” 妈妈成了徐行和余微之外第叁个知道她想去哪里的人。她还不了解这个学校,更不了解费城,但一时冲动说出的话在此刻也认真了起来。妈妈说好,然后挂掉电话,留她一个人怅然若失了很久。 宾大啊…东海岸的藤校,是理智的选择下,她能去最远的地方。hypsm太过耀眼和遥远,就算是在整个大陆也揪不出几个。她猜测张晋之会申请哥伦比亚大学,因为学校的“核心课程”(core curriculum)可以读他喜欢的《伊利亚特》和音乐人文(music humanities),而相比之下,她完全没有胜算。而芝加哥大学和西北大学都在她不喜欢的伊利诺伊,她没有考虑过。宾大在她学校的一个名额让她升起了一丝希望,但她更明白这会是一场血雨腥风的争斗。这一个名额要与谁竞争,她都毫无把握,但终于有了那么一丝勇气。 陈更也是不一定要申请藤校。只是,她还是会留恋那片刻的虚荣,比如象征着所谓华尔街target school的名头,又或是当别人问起她的父母孩子在哪里读书时,可以理直气壮的说在某个ivy。还是高中的时候,她和余微苦中作乐,也幻想过当状元是怎样的感受。再也不是她们去靠近t大,而是t大的招生组给她们的父母打电话,殷勤地说,“你可以报任何专业!经管、法律或者计算机,都可以!” 陈更那时笑着说,她一定会装模作样的嗯一声,然后给p大回信息,”我想去光华可以吗?” 她们俩就在共同编织的美梦中笑作一团。余微说了一个同样肤浅的理由:状元可以一直放在学校榜上不会被撤下的——不像其他考进这两所学校的人的头像,年年都被新人替代。 看了一晚上sat,陈更写阅读写得头晕眼花,翻看手机却发现了几条未读消息。王应呈终于回了消息,他说他想了很久,他不知道。 他又给陈更发来几张照片,是他准备的讲稿。编纂好的哲学小史是给孩子们自制的课本,厚厚的一沓的读书笔记和注释,还有他给孩子们准备的礼物——英语词典。 点开大图,陈更在角落里看到公开课时他写的教案整齐地躺在书柜里,又一次感叹他做什么都很认真。比起她给媛媛虚无缥缈的希望和承诺,王应呈所做的努力让陈更动容。看着王应呈一副清心寡欲老学究的样子,她也想知道他想申请哪里。 “对了,你有想过早申哪里吗?” 陈更问他。 “uchicago?” 他有些不确定的打了一个问号,“八月我要去洛杉矶考sat,还要参加几个校园面试。” 对啊,她怎么没想到。陈更一拍大腿,激动地快站起来。 on campus面试可以直接见到招生官,比校友面试分量更重。既然都要去考试和访校,不如也去面试一趟。 她立马回复说,“我也要去,只是我去费城。” “你想申宾大吗?”王应呈问,“不过的确和你很合适啊。” “为什么?” 陈更好奇他是怎么看出来自己和这所素不相识的学校合适的,就像余微斩钉截铁地告诉她,她和徐行没戏。 “宾大是个很pre-professional的学校,几乎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该做些什么:上什么课、找什么实习、面试哪些社团。你总是把自己安排的很好,每一步都用心去做,和宾大真的很合适。” 就算是委婉的客套,也安慰到心窝里了。陈更默默地想,心里舒服了不少。“不过我还没确定呢,毕竟希望很小。到时候去看学校,说不定又喜欢上新的地方了呢。” “也是。”王应呈回复。他又说,除夕前两天他就会来b市,先来逛逛走走,言下之意就是问陈更是否能进地主之谊了。她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还说会请他吃正宗的、不蘸麻酱的火锅还有麻辣烫,以及喝降火的老鹰茶。 在云端 日子很快过去,已经到了年末。陈更又去找了几次媛媛,有几次还碰见了她的父亲,一个老实朴素的中年男人。对于一个主动来辅导作业的免费老师,他自然是很乐意。陈更有时会借着打印和媛媛聊天,知道了她喜欢看《草房子》,还订过学校的英语杂志,于是也送她一本词典,还有新概念英语的第一册。 就要升入初中,b市的超级中学入学除了学区房之外,还可以考自主招生考试,形式和六年后余微参加的高校自主招生考试异曲同工。媛媛没有学过奥数,陈更自己也忘记了不少,只能恍惚记起自己曾经华罗庚杯拿了b市的一等奖,因此免去了笔试。 她有时乐观地想,媛媛说不定能在华罗庚杯一举夺魁,但对于完全没学过的她是个根本不现实的任务,而学区房是更不可能的事。每当她得出这个令人沮丧的结论,陈更都只能摇摇头,深深地叹气。 几近年关,上午媛媛父亲发来短信说一家人回了乡下老家,陈更祝他们一家新年快乐。跟父母打了声招呼,她准备去机场接王应呈。她早早地做好了攻略——哪一家火锅好吃,哪里看夜景最美,甚至地铁坐哪一条线。 陈更到机场的时候刚好收到王应呈的短信,说飞机已经降落。冲进航站楼,她迅速在滚动着的航班号里找到北京来的那一班,找到了出口。陈更在人群角落等了一会,想着往王应呈出来的时候自然会找到她,然而这样实在有些不热情,她还是往人群前面挤了挤。 忽然感觉后面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转过头去,看到王应呈带着笑,扶着脖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没托运,出来得比较快。“ 陈更恍如大梦初醒,总觉得他的出现像是踏破了次元壁,很不真实。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嗯了一声,接过他手上的包赶紧说,”欢迎来b市玩——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王应呈不着痕迹地把包又拿回去,然后一副好整以暇的样子,”我们现在去哪里,陈导?“ b市最出名的是夜景。和北京不同,b市倚山筑城,高楼鳞次栉比,伫立在两江交汇处,夜晚从山上可以看到流光溢彩的楼宇和倒映在水中的斑斓。陈更计划晚上带他去山上的观景台,顺便在那里请他吃火锅,领教真正的麻辣味道。 高中时的第一次初中同学聚会,也是定在她今天定的火锅店。刚刚上高一,还没能从从前的回忆里走出来,一次组织的活动竟然来了一大半人。她抱着能遇见徐行的希望来了,觥筹交错的末尾才看到他姗姗来迟,坐在了角落的一桌。 徐行刚坐下,一些初中的朋友去找他碰杯,还有几个鼓起勇气的女生。一反常态地,徐行笑着和他们一一寒暄,甚至还开起了玩笑。 徐行上高中好像变了很多,不再像初中一样沉闷,在她不知道的时候——陈更想。不在一个班,她能看的常常只是他的背影,无论是在图书馆的、在竞赛教室的、还是闲散地斜倚在篮球场边的。选修课时,她偶尔会听起十班的同学提起徐行的名字,说他周末要参加物理竞赛集训;说他英语月考考了145,年级第一;说他选课人品爆发,居然是班上唯一一个选到网球课的人。陈更就是在这样的碎片里默默拼凑着他的近况,不然他们就真的成为了陌生人。 陈更继续回想,想起那次聚会大家起哄,一行人浩浩荡荡压马路去了观景台,在吵嚷的人群中,她悄悄看他的侧脸。华灯初上,璀璨的灯火交织着,映在他的脸上,忽明忽暗。她还是没忍住,挤到徐行身边去,叫了他一声。徐行没有转过头,他低着头应了一声,陈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到他说“嗯”。 时隔多年,陈更已经记不清她是怎么打破这尴尬场面的。剩下的回忆碎片里,她问徐行在新的班上怎么样,徐行答道还行。之后,他也照葫芦画瓢似的抛给她相同的问题,她也说,一切都好。 其实一点都不好。她那时候很想他。陈更问过自己,如果再多说一句,他们会不会就会重拾那些回忆,在学校里也不会假装互相不认识。只可惜,两个人都没有勇气去捅破这层沉默,只是肩并肩在观景台默默站了很久。 放弃吧,不可能的,陈更那时就这样对自己说,你们只会越来越远的。 徐行在毕业那天从前线逃走,他们的承诺化为灰烬之后,她就不应该再燃起任何希望的。余微和她在食堂吃饭时曾说,徐行其实是个很傲气的人。他无法忍受自己的失败,所以他中考后无法面对陈更,也不愿意承认自己没进夏令营,也许拿不到领军名额,也许去不了t大。 余微说得对。陈更在出租车闭着眼,回忆那一天晚上周围的喧闹和她和徐行之间的沉默。记忆中,他总是在她前面,她偶尔没考好时他会温柔地安慰,但他从没对她展现过自己脆弱时的模样。 王应呈在她身旁安静地坐着,似乎是怕吵到她打盹。陈更偶尔听到快门的声音,也许是在拍窗外的景色,毕竟b市不像北京一样平坦宽阔。知道车停下来,王应呈才推推她,她假装自己刚刚睡醒,匆忙把钱付了,下了车。 陈更订了一个位置很好的包间,可以从窗外看到灯火辉煌的夜色,不用去观景台。她把菜单推给王应呈,他却说想要尝试本地人的口味,于是陈更不客气地点了红汤。 南北差异让人新奇。陈更推荐王应呈尝试本地的冰镇豆奶,教他火锅要怎么打调料,他学得有模有样。闲聊的时候,陈更忽然才想起,作为一个尽职尽责的导游,她是需要把人送回酒店的,于是她问王应呈住哪里。 他说是市中心的威斯汀。陈更知道离这里不远,那栋楼就在隐匿在对岸灯火通明的繁华里。酒店下坡不远处就有美食一条街,她给王应呈规划的两日游的站点之一。 陈更说吃完饭后送他回去,王应呈说谢谢。吃完后消食,他们在包厢的落地窗前看了一会儿夜景。她把额头靠在玻璃窗上,努力辨认,指着一栋闪烁的摩天大楼说,“你住的地方就在那里。” “那我就住在这片繁华的夜景里啊,好幸运。” 王应呈对她眨眨眼睛。陈更看着他笑的样子,好像回到了几个月前哲学社聚餐的时候:他们在国贸吃完晚饭,穿过那一条闪亮而璀璨的银河回家。陈更想,王应呈好像一直生活在这样明亮闪耀的水晶球中的——他的家在富力十号,他也在附近里上学,附近有购物中心,一切生活好像都发生在这样的小世界里。所以他说他没有去过城中村,实在是很正常的事情。就像陈更自己,不知道拿不出上奥数的钱是怎样的,媛媛对未来的期待和她的有何不同。 这样的王应呈去农村里做志愿者,即使陈更知道他的善意,却仍然觉得不忍。可是她不想在远方的客人来的第一晚就打乱他的好心情,于是陈更把这些想法暂时抛之脑后。 她打起精神,问王应呈,“b市怎么样?夜景好看吗?” “和北京很不同。”他轻轻地说,“原来你就在这样的城市里生活了快十七年啊。” “是啊。” 陈更说,“不过,这样繁华的地方只是b市很小的一部分。这些恢弘盛大的灯火,也只能在这里见到了,那不是平时普通的生活。” “那你平时一般都在哪里玩?”王应呈饶有兴趣地问她,忽然提议,”之前听你说,在你的中学待了快五年,可不可以去那里看看?” 陈更不知道她的中学有什么好玩的,虽然的确在b市算是个景点。那里埋葬着她挣扎着想要抹去的记忆,但既然客人点名要去,陈更还是装作坦然地笑笑说,“当然了。你可以去体验体验高考的感觉,他们高叁明天才放假呢。” 回程的路上,陈更指给王应呈看连接两岸的一条条飞虹般的桥,他在北方很少见到。车停下后,陈更帮他提了一个包,熟练地带他上52楼登记入住。 她自己有时也来这里吃饭。53楼还有一家火锅,可以透过玻璃地板和落地窗俯瞰cbd的夜色,余微第一次考到年级第一时她们来这里庆祝。时光如梭,余微此时正在教室里上着晚自习,而陈更在向她新的朋友展示着她的生活。 登记完入住后,陈更帮他把行李放到门口。王应呈似乎看出她有些累了,边往房间里搬行李边说,“你先回去吧,已经有些晚了。我给你约个车。” 陈更连忙摆摆手说不用。她站在门口,摸出手机给父母发了个微信,说自己要回来了,还附加了几张夜景。陈更埋着头打完字,才发现王应呈已经收拾好了东西,靠在门口笑吟吟地看着她。她有些尴尬地把视线从他的目光中移开,却又扫到他的深深的酒窝。 “谢谢你,今天我很高兴。”王应呈开口,说着又把手里的礼物递给她,“这是我的谢礼,也算是新年礼物。” “我现在可以打开吗?”陈更问。 “最好回去再打开吧。”王应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知道你觉得的这次支教也许意义不大。最初我的确觉得给留守的孩子们讲我喜欢的东西还能陪伴他们过年是两全其美,现在却觉得有些居高临下。可我觉得,就算只有一点点影响,也比没有好。” 站在五十楼的高空中,陈更望向走廊的尽头,玻璃窗外是环球金融中心闪烁的霓虹灯,她母亲在wfc里的律所工作。陈更忽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要求指责他的居高临下,至少在此刻,他们都是一样的。想要以真诚的心待人,却不自觉地把自己拥有的都当作理所当然;无法完全放弃自己的幸运,却想要挣脱它带来的光环。 陈更对媛媛的未来既期待又害怕,想着自己能为她做点什么,然而不知道做出的这个选择是不是那个正确答案。 王应呈送她下楼,陈更目送他上电梯后把包装纸拆开。王应呈把他备课的笔记都整理好打印了出来,还有几包零食,对陈更上学期偶尔提起过的稻香村。夹在中间的,是一张贺卡,是他手写的新年快乐,祝她来年天天开心。 陈更鼻子一酸。那个被她丢掉的书签背面,有一个人也说过同样的话。时过境迁,当另一个人也赠予了她这份永远无法实现的祈愿,她已分不清谁的祝福更真切。 至深至浅清溪 第二天陈更早早在家吃完饭就出了门,尽职尽责地做一个陪玩。到酒店时还不到九点,发消息给王应呈,他说他也收拾完毕,可以出发了。 陈更上午陪王应呈在酒店附近的市中心逛了一会,觉得有些无趣。等王应呈拍了几张纪念碑的照片,她问,“现在要不要去学校?” 他说好。 b校是一个建立在战火纷飞中的中学,已经有了八十多年历史,坐落在闹市区,却闹中取静坐拥六百亩土地。 就这样,又一次回来了。陈更扭过头去悄悄看了一眼王应呈,暗自叹气。她是怎么也没想到会和新朋友来这里的。大部分学生已经离校,下午高叁也放假了。门口的保安见两人一副学生样子,也挥挥手放了他们进去。 穿过笔直的林荫道,路的尽头就是高叁楼。陈更拿着前几天百度来的资料跟他介绍,这栋楼的地方在抗战时期其实是个宿舍,操场边的小卖部以前是礼堂…如此种种。王应呈点点头,若有所思地说,“所以生活没什么不同,对不对?都是在小卖部、教室、寝室叁点一线,你之前说的没错。” “那还是很多不一样的!”陈更一下子来了精神,滔滔不绝地倒苦水,“早上七点开始半早自习,晚上十点才下晚自习。我们现在虽然有时也会留下来上自习,但那都是自己的事了。” 她又想到深恶痛绝的排名,即使陈更有时也是这个系统下的既得利益者。“我们每次月考的排名决定了下一次的考场,老师每次念排名都从第一念到第十,之后还会把名次贴在墙上,就像被扒底裤一样。” 她一边说着,又看到王应呈嘴角上扬,不禁愤懑。而当王应呈问她会不会去看的的时候,陈更咬了咬牙,决定坦白:“老师读了我的名字呢,我就不去;如果没有,我会等下午放学,大家都走了,我再去找我的名字,然后再决定要不要哭一场。” 考得好,自然皆大欢喜;只是在某些时候,余微告诉她自己的喜讯的时候,只能心中苦涩。而最勇敢的几次,她告诉余微自己没有进班上前十,余微有些惊讶,随后默默地抱住她。 “提高一分,干掉千人。”王应呈忽然淡淡地提起她曾经说过的话,好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陈更附和了一声,“对啊,干掉千人。读书就好像在打仗。”他们继续往前走,手机却震动起来。她翻出手机,看到是赵文欣打来的。陈更举起手机示意了一下,王应呈也停下脚步等她。 “陈更,我明天到b市机场,你有没有空?” 电话那头有些吵闹的背景音,她猜测赵文欣在叁里屯。 她转头看了一下王应呈,他冲她微微笑了一下。陈更凑到他身边小声说,“赵文欣明天来,我去不去接她?晚上也许可以一起吃个饭。” “你觉得好就没问题。” 其实陈更也知道会是这个答案。她认识王应呈已经一个学期,他好像从来都是云淡风轻,除了聚餐时拒绝过周围人的劝酒,他没说过什么重话、也很少拒绝别人。 陈更点了点头,又继续接电话,”好啊。王应呈也在这边,今天我带他逛一下b市。那我们明晚见?“ ”好啊好啊!” 赵文欣很兴奋。正准备挂电话,她又匆匆补上一句,叫陈更别挂—— “对了,忘记说了,新年快乐!” “你也是!”她回答,嘴角也不自觉地上扬。偷瞄了一眼身边的人,他也以微笑回应。 王应呈显然对没有经历过的人生路径很感兴趣。路过图书馆,他问他们一般待到几点;经过已经歇业的食堂,大堂已经空空如也,他也问她哪个窗口的菜最好吃。 “你的中学生活其实很有意思啊。” 王应呈在听完陈更的滔滔不绝后,慢条斯理地总结,“下了晚自习还能去食堂吃一顿夜宵,我们的食堂六点就关门了。” 在北京,只有一半的学生住在学校,但是食堂放学后就关了。陈更借着哲学社分配到的经费,和同学打着活动的旗号也解决了不少晚餐;有时晚上社团或同楼层宿舍的同学会聚餐,她又借此机会把国贸附近的餐厅吃了七七八八。 陈更很配合地回应了一下他的玩笑,两个人往林荫道的深处走。快走到尽头,她指给王应呈看遮掩在树冠后的一抹青灰色,“那是高叁教学楼,只有十几个班。里面设施最先进,甚至还有厕纸和智能马桶盖。” 她又哀叹一声,“我还没享受到就走了,真遗憾。” 等他们踱步到高叁楼的大门前,里面不同寻常地有些喧闹声。陈更记得,要么是考完月考后搬桌子的吱呀声,要么就是熙熙攘攘地对答案,收拾书包和谈笑的声音。 想到之前的不好回忆,陈更如同缩头乌龟,想要早早离开。只是看到王应呈还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陈更几乎要认为他也想体验一下高叁是个什么样感觉了。 “教学楼后还有一个湖,要不要去那里看看?比这有意思多了。”她提议道。 王应呈轻声说好,只是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陈更忍不住问他怎么了,王应呈也只是摇了摇头,说,“我好像很少会去看其他人的生活。” 她回忆起王应呈刚刚目光所指,不知道是教学楼里的打闹还是窗边堆迭着的书;又不知怎的,脑海中闪过媛媛的笑容。 陈更又像表演看家绝活般把王英呈引到几周前踏过的路,也是她珍藏了四年的捷径,可以绕过弯路,直接到湖边草地。b市的冬天有些湿冷,草坪早已不是一片绿色,一大片深色土地裸露着,一副十分颓靡的景色;没有长椅,两人只能倚靠在湖边的栏杆上。 每到这个地方,陈更的脑海里就不断闪现着那些被极力压抑的回忆。忘记背后的荒凉,往前望去,湖面风平浪静,反射着晃眼的阳光,如果不是已经深冬,反而恍惚置身于清朗的初夏。 良久,她还是忍不住开口,“每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我都会来这里。我好的朋友考差了的时候,我们在这里抱头痛哭过;有时选修课不想去上,我也在这里看书或者写作业。” 她每次提到余微时,都会加上一个“好”字,似乎这样才能显示出余微的特别,即使她本人并不知道。 “可惜我们学校没有这样的地方。” 他跟着叹了口气。 “不,不是的。” 陈更连忙道,“我们那平房小教室就像这里一样。” 也许是觉得这个无人问津的人工湖不太值得浪费这么多时间,陈更拍拍手上的灰,准备往回走。带新人来故地重游,实在是一种微妙的感觉:好像过去和现在以某种方式隐秘地缠绕在一起,两者之间曾经以为不可越过的界限也出现了裂痕。 陈更问王应呈如果是他,他会选文科还是理科,他说文科。她又问,如果文科在学校不受重视怎么办,如果会被认为是能力不够留在理科班怎么办。王应呈停下来,低下头好像在思考,过了好一会才说,“我没有经历过,我不知道。但我也许还是会选我喜欢的东西;毕竟很多时候,做的选择是自己,这样才不会庸人自扰。” 他们正好停在学校的光荣榜,长长的名单无言地叙述着这所学校的辉煌。第一面墙是历年状元们的大头像,只增不减。随后几张是当年考进t大和p大的学生,年年换新。最后是当月月考的年级前五十,文科的年级前十,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余微的名字。 陈更不由自主地在理科有些冗长的榜单上寻找着,王应呈一边看着,一边问她在找谁。 “我认识的人。” 陈更思前想后,她还没有准备全盘托出自己掩埋的秘密,于是决定提供一个模糊的答案。 王应呈嗯了一声,问,”找到了吗?“ 她笑笑,指着右边文科的榜单,往下数了两个,”喏,这是我的好朋友,年级第叁。“ 她又继续在茫茫人海中搜寻着,她最终在理科榜单的不起眼处发现了徐行。她又从上往下输,是第叁十叁个,余光看见王应呈的目光一直在她的指尖,于是豁出去了一般说,”这是我初中同学。“ 看王应呈似乎没什么异样,陈更也变得坦然了不少,她说,“每个月,我也会来找我的名字。一般我的名字会在榜单上,只是不在最顶处。” “你已经很优秀了。” 王应呈轻声安慰,怕她不信似的,又补了一句“真的”,然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陈更心里变得柔软。她嗯了一声,接受了这份鼓励,“我现在也没那么在意了。就像之前和你说的sat ii考试,我有些锱铢必较,太刻意了。” 她忽然感受到一股目光聚焦在自己背后,有如芒刺在背。陈更跌跌撞撞地转过身去,还没来得及看清眼前的身影,对方就先开了口,“陈更。” 第一次,她竟然没有想逃走。身边站着的人看着她,陈更只觉得尴尬。她居然很有礼貌地问好,“你好啊,徐行。” 徐行系了一条格纹围巾,陈更一眼认出那是他高一时就开始戴的。她看着徐行抿着嘴不准备开口的样子,正准备寒暄几句,王应呈却开了口,“你好,我是陈更现在的同学。” 她感激地冲王应呈笑了笑,转过头说,“恭喜你啊,我在排行榜上看到你了。” 说着,她指了指刚刚扫过的地方。 徐行点了一下头,却没有说话。再开口时,好像过了一个世纪,“你们慢慢逛,我先走了。” 她带着tasp面试时练习的标准笑容目送他离开,直到他即将化成一个小点消失在道路尽头的时候,一个穿着短裙的窈窕身影出现在陈更的视线,她站在徐行旁边,似乎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揽住了他的手。 陈更有些怅惘地收回目光,王应呈也回过神来。她忽然有很多话想说,倒不是和徐行有关的琐碎,而是下午的旅行计划。 在斯万家那边 王应呈很知趣地什么都没有问,陈更也迅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的表情;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终于走出了校门。 陈更想起徐行身边的女孩,果然和她很不同;她又想起徐行的那句“我喜欢过你”,很多时候被她算作一针安慰剂,却让更深的痛苦扎根在她的心底。 算了吧,她第一千零二次告诫自己。她觉得《百年孤独》里的一句话,在此刻无比适合评价她和徐行发生过的一切:“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 “一切以往的春天是无法复原的”,陈更这样想着,尽管有些失落,却也已经无可奈何。 她带王应呈去了滨江路,能够看到两江交汇的景色。虽然临近过年,路边张灯结彩,行人却并不多;偶尔能见到沿着江岸零散跑步的人,颇有濠濮间想的意境,和江对岸拔地而起的cbd的压抑氛围格格不入。对岸的生活代表了她向往了许久的职业路径,做一个像她的母亲一样穿梭在钢筋水泥之中的商业律师。 为什么做一个律师?她也得不到一个答案。她有多喜欢处理那些琐碎的法条和有多能忍受无休无止的出差,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某一天,她忽然发现原来有这么一条能带来安全感的道路:只要考好lsat,去了t6的法学院,成绩不错就能拿到18万美金的起薪,而做一个律师也并不让她反感,至少现在是的。 王应呈总说她知道每一步该怎么走,而陈更却开始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真的自己想要的。也许她也会喜欢更形而上的东西,就像王应呈一样,只是还没有开花结果的时候,就已经被她亲手掐断了。王应呈可以放任自己去读哲学的phd,拿不到教职也无所谓,可她不可以,也不可能。 就这样暗自神伤了一会,不知道是为了徐行,还是为了陈更自己。 或许是沉默得有些明显,王应呈反而说了许多话。 “b市真美。”他开口,和鼓励陈更时一样的语气。 “是啊。”陈更说,“只可惜我再喜欢这里,最后也是要离开的。” “毕业之后不会回来吗?” “应该不会。”陈更无奈地说,“不对,是肯定不会。我回b市就意味着没有工作:你知道的,很多外所只在一线城市有办公室。而且我想在纽约的律所工作,如果抽中了h1b,那就留在美国;如果没有,就回亚洲。“ “我想去nyu读phd,如果录取我的话。”王应呈轻声说,“我还没有想过毕业之后能做些什么,如果发现自己不属于学术的话,就quit掉去读法学院吧。” “殊途同归啊。”陈更笑,“我真的无法想象你在曼哈顿西装革履会是什么模样呢。” “我希望不会走到那步。”王应呈一字一句地说。 陈更忽然觉得有些讽刺:对自己来说,法学院是她仔细谋划出来的最优解;而在王应呈心里,只是无奈的plan-b。只是让她有些意外的是,王应呈看起来一副不汲汲于荣名的样子,原来他也有工作这样俗气的话题烦恼过。 “你父母知道你想读phd吗?”陈更问,她想知道支持孩子除夕夜不回家的开明父母是怎么对待孩子的成长的。即使她的父母对她放任生长,也会执着于不能读没有前途的专业、放假必须回家。 “知道啊。”王应呈很坦然地说,“我妈还读的生物phd呢,虽然她现在做的咨询。” 谈话间,他才淡淡提起他的母亲是mbb中的一家的合伙人,父亲在一家美元基金做director——一个学的生物,一个读的物理。陈更最后总结道,条条大路通consulting,就像找不到工作的文科生最后都去读法学院一样。父母都是半路出家,所以他们对王应呈的决定自然不会感到奇怪。 和王应呈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其妙地聊到有些沉重的话题。陈更想换个话题聊,不料却被他抢了先,“你的托福怎么样了?” 一个更糟糕的话题,陈更暗暗抱怨。转念一想王应呈口语拿了30分,些许会有些经验,于是陈更慢吞吞地说,“还行吧,说不上太失望。口语卡在23分,我和赵文欣练了很久还是没什么用,机器一倒数我就紧张,准备的全忘了。” “我第一次考托福的时候是在九年级。”王应呈忽然不合时宜地提起自己,”父母想让我试试看要不要申请美高,但我不想读寄宿学校,父母不愿我住寄宿家庭,最后也就作罢。“ ”那时我也最害怕口语,倒数声让我很害怕。可我后来发现,最好的练习方式还是每次都严格倒计时,练到麻木之后也不会怕了。“ “就像高考之前每个月都模考一样。”陈更立刻想到曾经的题海遨游,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兜兜转转,不也回到了原来的老办法。” 似乎被她的话逗乐了,王应呈点点头,“你总能找到和以前的联系。” “那还不是因为印象太深刻了。”陈更撇撇嘴,后知后觉好像说漏了嘴,补上一句,“为了高考写题十几年,以为自己解放了,结果才发现是新的长征。考试永远都考不完。” 走走停停,景色没看几眼,话却说了很多。陈更腿有些酸了,找了个理由停下来休息,“要不要留个影?我可以帮你拍一张。” 王应呈说他不太习惯被拍照。陈更想起他在朋友圈唯二发过的正脸照,一个是几年前在安多福和同学的照片,一个是哲学社的合影。她很能理解在镜头下的不自在,陈更也几乎不照相,于是她点点头说理解。 除了被注视的感觉带来的不安之外,她觉得自己在五元店买来的发饰承担不了上镜的重任:同样脆弱的,还有她的自尊。陈更想,余微口中的宁夕和她完全相反。也对,如果不享受被注目的感觉,又怎么年年都做拉拉队员呢?当她抱着书装作不在意地经过操场外围,只为了搜寻徐行的背影的时候,宁夕或许就在篮球场中央——徐行面对着她,背对着自己。 陈更懊恼地摇摇头。她看见王应呈摆弄一会相机,最后却聚焦在一张两江交汇处;两条河流从泾渭分明到融为一体,没有留给对岸半岛上的繁华半个角落。 她忽然觉得,王应呈在这方面算是她的知己。 拍完照片,已是下午快两点,两人还滴水未进,饥肠辘辘。正准备打道回府休息一会再去美食街,电话又响了,是余微打来的。陈更只能对王应呈说声抱歉,走到一处安静的角落接起电话。 “你猜怎么着,徐行今天问我你的事情了。”余微开门见山,“你先别太高兴,他这人不值得。” 陈更让她继续。 “他问我你去了哪里,为什么要转走,现在情况怎么样之类的。” “那你怎么答的?”陈更急切地想知道答案,尽管这个回答无法左右任何。 “我就说的实话。你在北京,你要出国读书了,现在过得很好。” “正确的废话。”陈更笑着评价。 “我打电话来,可不止说这个的。”余微卖了个关子,颇为神秘地说,“他找我让我挺意外的,你竟然也瞒着我没说。上午你来学校了,是不是?” “是。” “你身边有个男生,是不是?“ “….是。”陈更承认,她偷瞄了一眼背后百无聊赖的王应呈,压低声音说“但只是我同学。” “好吧。徐行问我这个男生是不是你男朋友的时候,我说的很有可能。不过别误会,我只是想刺激他一下,帮你报仇。” 陈更一下笑了出来,“谢谢您惦记。我用这种方式报仇的话,不显得我更在意吗。” “是吗?我觉得还挺有效果的呢。”余微说,“他知道之后,沉默了好久。我还添油加醋,还问他期末考得怎么样。你不知道,高叁这个学期他只进了一次年级前十,也不知道是谈恋爱谈的还是怎么回事。想到他之前成绩那么好,现在也挺唏嘘的。” 陈更听着,颇有伤仲永之感。徐行的确有些倒霉,即使一直在自己前面,中考考得也不如她;高一高二时风光无限,如今也有黑马代替了他的位置。叁十叁名,还在t大线附近徘徊,可是去读他曾经想要读的经管学院,却是不大可能。 哪里出了问题呢,他们就这样阴差阳错。陈更以为徐行的高叁会像余微一样延续辉煌,结果却不尽如意。 “我今天还看到他女朋友了。”陈更平静地把那叁个字带过,“应该是挺漂亮的,如果说跟我比的话。” “拜托,又不是在选妃,和她比干什么啊?”余微高声反驳道,“和自己无关的人,也没必要去担心。像我只关心我自己的成绩,也不会去想和谁抢年级第一。你只会拿自己的短处比她的长处,更何况是对你不重要的东西。” 一天之前,陈更也许会想知道徐行此刻的感受。当陈更真的看到了他和身边的人,她已经失去了那份勇气,也不想再庸人自扰。 她摇头,挂掉电话,怕王应呈等太久。她想到《追忆似水年华》里斯万最后放弃奥黛特时做过的那场梦——“他睁开眼睛,耳边最后一次传来远去的海涛。他伸手碰碰脸颊。是干的。但他还记得海水的凉意和咸味。” 算了吧,第一千零叁次。陈更转过头,把纸巾揉碎,扔进垃圾桶。 落花风雨更伤春 除夕的前一天下午,陈更和王应呈在机场接到了赵文欣。叁个人先是寒暄了一番,去赵文欣住处放下行李,又在她的提议下打车去了滨江路。b市和上海很像——他们的景色都闻名遐迩,但一个在长江上游,一个在长江下游。于是陈更又兢兢业业地做好一个导游,帮赵文欣拍照,拿包;连王应呈这个待了一天半的游客也掺了进来,指着对面的高楼解释道,这边金碧辉煌的是双子塔,对岸直冲云霄的是环球金融中心。 叁天来了两次,再多的伤春悲秋也被磨平了。雾影凄迷的冬日下午,没有清风月皎的氛围,也没有火树银花的繁华,陈更觉得有些枯燥无聊,但赵文欣还是很激动地拍照,还发了不少在学校的群里。 “你到底是去旅游还是支教啊?”张晋之问。 “先旅游,再支教。”赵文欣不以为意地回复,“两全其美。” 是的,对于她来说,的确是一箭双雕。陈更这样想着,却默默不说话。她自己也不过是随波逐流,这不值得一提的恻隐之心也只是司空见惯却又无可奈何的情节,一直拖延着,直到不得不做出选择。 张晋之这个寒假在学sat,叁月在香港考,奔着1550去。陈更看到张晋之每日苦学的样子,又想起自己本想留在北京的寒假。虽然自己模考了几次,面对不上不下的分数还是很忐忑。父母想要自己回家才选择早早回了b市,最后也没见到几面,反而遇见了几次徐行。 时运不济,命运多舛。她又做了一个错误选择。 有赵文欣在,陈更也不用再努力找话题。她抱怨自己sshi的申请没有要到amy的推荐信,情急之下只好找了一个并不熟悉的老师;又说自己打定主意要早申请康奈尔,是个藤校也不像另外几所一样高不可攀。王应呈问她还喜欢康奈尔什么,赵文欣却迟迟没有给出一个答案。 于是陈更主动承担了这个责任,答道,“伊萨卡很美,康奈尔还有爬树课,是个很幽静的地方,只是有点冷。” “芝加哥也很冷。”王应呈接了话,“冬天天黑得早,又冷又暗。” “你想申请芝加哥大学?不会吧?”赵文欣一脸不可思议,“芝大可是wherefun estodie,作业多活动少,你确定?” 陈更也没有弄明白他不申请藤校的理由。当王应呈第一次告诉她的时候,陈更以为他还没有认真地思考过。他的标化成绩已经走在其他人前面,除了哲学社的工作外还在是校报的主编、网球社的社长,在陈更的眼里,是可以和张晋之争columbia的选手。 王应呈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你不申columbia?芝大还可以ed2*,真的不试试藤校吗?”赵文欣眨眨眼,替陈更问出那个问题。 (ed2:绑定式早申请第二批次。) “我其实有时候不太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想申请ivyleague。太多人为了顺从这场游戏的规则,去做了很多活动,努力考了很高的分数,写了那么多essay,却只是为了一个名头,而没有想过真的fit哪个学校。我不适合纽约,自然也不适合columbia;芝加哥虽然冷,也很nerdy,但挺适合我的。”王应呈说了很长一段话,气氛一下子冷淡了下来,赵文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陈更也一时不知道怎么回复他。 “我还没想好早申哪里。”陈更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我只知道我想读法学院,所以要去个gpainflation的学校。” “那你适合去哈佛。”赵文欣打趣说。 她的回答无懈可击——哈佛的gpa膨胀是人尽皆知的事,百分之五十左右的人gpa都在3.8以上,对gpa极为看重的法学院申请是个不言而喻的优点。 ”可我要能进得去呀。“陈更摆摆手,”我可不敢高攀大藤。“ 赵文欣又拿出“试试又不亏“的至理名言劝说她,陈更开玩笑说不想浪费申请费。叁人边闲聊边走完了滨江路,去邻近商业街的火锅店解决了晚餐;走了一下午已经耗尽了力气,赵文欣在回酒店的出租上呼呼大睡。 他们决定先送赵文欣回酒店,然后顺路回陈更家,最后再折返回王应呈的住处。陈更看着窗外的夜色,默默复盘着今晚从赵文欣那里听来的消息:张晋之果然要早申columbia,她也许要试试康奈尔,王应要申请申芝加哥大学;另外两位学校里耳熟能详的种子选手中,有一个很有勇气地想试试哈佛,另一个要申请一个杜克。 很好,没有宾大。虽然还不知道适不适合这个学校——就像王应呈说的——但的确是这她当前情况下最理性的选择了。陈更暂时放下心来,喜悦溢出心底,嘴角也忍不住扬起。她甚至开始想着,去了宾大就可以读ppe,然后再读t3的法学院,顺理成章又理所当然。 (ppe:philosophy,politicsamp;economics,哲学、政治学、经济学专业。宾大和pomonacollege是少数设立ppe专业的美国大学。) 然而,也只有在每个人的纯真年代,对未来的期望都是线性的;以为自己在怎样的地方,未来就会是怎样的人生。可绝大多数时候,这样的祈愿只是代表着极小概率的幸运:平安顺遂,不走弯路。 “有什么开心的事吗?”王应呈轻轻碰了一下她的手臂,打断陈更的美梦。 “啊,没什么。”她转过头有些心虚地,“今天和你们一起过得很开心。” “这样啊。”王应呈点点头,“那昨天呢?” “也很开心。”陈更顺口说。遇见徐行之前一切都很好,她暗自腹诽。 见王应呈有些怀疑的表情,她转过身去,拍拍他,“是真的很开心。” “对了,明天你们就要去山里了吧?别看b市的城区一片繁华的样子,城乡差距真的很大,做好心理准备。” “既然决定要来,一定是准备好了的。”王应呈微笑,“赵文欣组织活动是为了申请不假,但的确是可以做一些事情的,不论是为我,还是为孩子们。我有时觉得我们都是williamderesiewicz所说的老实巴交的、优秀的绵羊,特别是我自己,在你来之前,不知道还有这么多的可能,这么大的世界。与生俱来拥有的远大于自己值得的,因此感到很羞愧。” “但其实我才是最乖的绵羊不是么。”陈更注视着他的眼睛,能看到自己模糊的脸庞,“我想着的是有一天充数沽名,所以才转学,所以才读法学院。没有什么崇高的理想,只是一个千篇一律的middle-upperclass的职业道路罢了。” ”我时常会羡慕你,你知道自己真的喜欢什么,即使这份真挚是在看不见的privilege的支撑下的。而我,虽然隐约有些爱好,却也不会让它发展成事业;每当有这样苗头的时候,我就告诉自己不可以。申请大学选学校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只是随波逐流地在选择。”陈更顿了顿,还是决定继续说,“我去费城考试,是因为想去宾大校园面试;刚刚很开心,是因为我们学校好像没有其他人会和我的早申冲突。” 陈更心跳如鼓,她觉得王应呈此刻对自己应该很失望。他先是迟疑了一会,再像刚刚她拍他一样,轻轻拢了下陈更的肩膀。 ”谢谢你愿意和我讲。”王应呈看起来并不吃惊,语气平静地说,“你对自己很诚实,远胜于我。你总说自己很俗气,但你不觉得,这样真挚的心境是最难得的吗?” 两人沉默了一会,车到了赵文欣的住处,陈更轻轻把她叫醒。赵文欣睡眼惺忪地问,“到了吗?” “是啊。”陈更连忙说,“快回去早点睡吧,明天你们还要上山,那里路况不太好,估计要一阵。” 赵文欣点点头,拿了包,给陈更一个满满的熊抱,打了个哈欠。趴在陈更耳边道了谢,又变魔术似的拿出一个系着蝴蝶结的小方盒,说是给她的新年礼物。 陈更说谢谢,一直等到赵文欣上了楼才叫司机开车。 她和王应呈两人坐在后座,想起刚刚的对话,有些尴尬地决定闭嘴,无聊地拨弄包装盒上的结。 “对了,新年礼物你喜欢吗?”王应呈显然看到了她手上的礼物。 “很喜欢。”陈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对这件事真的很上心,不是我想的那样。我之前问得实在太唐突了,对不起。” 王应呈轻声说了句没关系,又问了一个出乎意料的问题,“我有新年礼物吗?” 陈更努力组织了一会语言才艰难地回答,“这两天当陪玩算不算?” “算吧。”旁边的人也迟疑了一会。 “我其实还有一个礼物。”陈更灵光一现,找出要投稿给tcr的论文稿交给他,“这是我的论文,是关于历史哲学史的,刚刚投稿到theconcordreview。其他人都还没有看过,希望你能喜欢。” 看着王应呈欣喜地接过,她眉头也舒展开来,“不光是福柯,还有本雅明,我记得你都挺感兴趣的。” “荣幸之至。”他说。 陈更第一次发现,原来神色淡淡的王应呈也会说如此抬举人的——想必这个礼物他也是满意的。 一直到下车前,王应呈都低着头翻她的论文。陈更脸有些热了起来,被人打量自己拙作的感觉如坐针毡。直到出租车终于靠边,陈更立刻从车座上弹起来,和王应呈说再见。 “新年快乐。”他隔着玻璃挥挥手,陈更也颔首目送他远去。 此刻,她的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是短信提醒。陈更费力地把它从包底找出来,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没有备注、陈更却无比熟悉,甚至能倒背如流的号码。 “新年快乐”。 陈更沉默了一会,解锁了手机,平静地把红色小点从屏幕上抹去了。 第一千零四次。 绮靡浓艳,伤春悲秋 新年这几天,陈更在家里除了吃饭,就是写sat。既然还没有要早申宾大的人,那就让她来做吧,她这样想着。 王应呈给她发过几张照片,有他们做的年夜饭,孩子们读书时专注的侧脸,还有聚在一起天真烂漫的笑容。赵文欣说,和孩子们在一起很开心,是一个很美好的新年。 申请季结束后,他们还会去吗?还是这蜻蜓点水般的施舍只是偶尔一次呢? “明年还会再去吗?我也想来。”她试探道。 赵文欣显然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隔了一会,她回复说,“尽量每一年都会有人去吧。” 如果哲学社能把这个活动保持下来,倒也是个办法。 她又联系了媛媛父亲,给他们一家道了新年好。媛媛在老家玩得开心,背后都是小孩们追逐打闹的声音,她活在新年的烟花爆竹创造出的虚幻而又令人沉迷的喜庆气氛里。陈更有些惆怅地想,也许媛媛还没有想到,这个即将到来的春天会决定她未来的叁年,甚至六年,会在哪里度过。 媛媛的父母对升学只有模糊的概念,都不太清楚b市中学的自主招生考试如何去准备。对口的中学并不好,高中升学率只有一半,而谈话中,他们无不期望媛媛能做家里第一个大学生。 凭自己的微薄力量好像并不足以扳倒令人窒息的命运天平。陈更想着,又想到赵文欣的活动。她又问了几个数学社的同学愿不愿意教小孩子,大多回复都是礼貌的拒绝。毕竟sat考试在即,有谁会放下自己的申请,去帮助一个和自己未来毫不相关的人呢? 看着开学近在眼前,陈更有些自暴自弃起来。媛媛回了b市后,她又去辅导了几次作业,偶尔提起问她中学想去哪里。 “想去b校呢。”媛媛说,“可是我们老师说,b校要考奥数,我都没学过。” 陈更撑起笑容,耐心地说,“b校有自己的考试,奥数只是其中一部分,要是媛媛这学期好好准备,还是有希望呀。”她轻抚了一下媛媛的头发,像在叹息,又像在鼓励。 “我买的习题册,媛媛都有做吗?有没有想去上个补习班?” “有的。”媛媛眼中神色黯淡下来,“可有些问题,只看答案我也不会。问同学,都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跟爸爸妈妈说想报班,他们说太贵了。“ “只要你想学,姐姐就帮你。”她下了决心。 培训费其实并不是个天文数字,一学期两叁千元——王应呈一天的酒店钱。“劳君树杪丁宁语,似劝饥人食肉糜”,陈更不知怎么想到这句话,也没有告诉王应呈她的计划。几番咨询后,陈更做了这个决定:开学在即,只能先垫上培训费,开学再用其他方法赚回来。她把父母给的红包拆了叁千出来,帮媛媛在培训机构报了名。 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陈更想。媛媛令她动容的并不是未来的不可期,而是被限制的选择——想去一个镜花水月的地方,只能仰望却寻不到方向;终于找到了一条小径,却被现实的梏桎锁得动弹不得。 这时,她偶尔会想到徐行。不知道他会去哪里?听余微说,他高叁成绩并不如高一高二,难道他真的会去t大之外的学校吗?陈更即使已经接受了这种可能,却仍然有些惊讶。毕竟是曾经自己认为高不可攀的人,就这样看着他从高处滑落——有些惋惜,有些怅然。 “你觉得我一定会读t大?我也没那么想过。”徐行冷冷的回复还回荡在陈更脑海里,当她戳到他的自尊时。 陈更剩下的假期也就寡淡无味地过了,除了做了两个决定:她还是决定再报一次托福;即使还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喜欢费城,她也会早申宾大。有一天学校的升学老师jane打过电话来问她tasp面得怎么样,她坦白说不知道,然后鼓起勇气告诉了她自己的早申学校。 “whydon'tyougiveitatry?”jane说,“我想不到你不申宾大的理由。” “我也想不到我为什么要申它。”陈更说,“不过也就先这样吧,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既然要挑战自己,我自然觉得你应该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宾大是个正确的选择,去试试吧。“ 陈更听jane这么说着,也沉下心来,最终一笔一画地在笔记本上写,“ed:penn”。 (ed:earlydecision,绑定早申请。) 王应呈很快知道了她的决定,在一次哲学社的周例会上。 “congratulations!”他笑着说,”你终于决定了啊。“ “是啊,jane跟我说了好久。她说我这个选择是最理性的,不和张晋之硬碰硬,也不和其他高手争,偏安一隅也不错。虽然我标化成绩还没赶上进度,但总归有了个目标。” “要是有谁也要早申宾大,你还会试试吗?”王应呈忽然说了一句有些扫兴的话。 陈更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沉思一会,半分开玩笑半分认真地说,“那要看是谁。如果是你,那我肯定退出,毕竟我没戏呀。”可如果提前知道有人也想申宾大,她也许就不会去肖想这个可能了,陈更很了解自己。可她不知道的是,这是理智,还是懦弱。 她定好了八月在费城的考场,似乎已经打定主意要去宾大校园面试。群里叽叽喳喳地商量着要去面试的学校,大多都是自己早申的学校所在的城市。只有王应呈牛头不对马嘴地去洛杉矶,而赵文欣因为有家人在费城,所以也在费城的高中考试。有个伴很不错,陈更很满意。 寒假的余额都消耗在sat上和托福的口语上了。她和余微约定只在校外见面,于是再也没遇见过徐行;除夕前夜那条波动陈更心绪的短信也静静躺在垃圾箱里,只被她翻起来过一次。她问余微,自己为什么想起徐行心中还是会有些酸涩。在倏忽明灭的夜色下,余微指着高中和初中的两栋教学楼的方向,那里只有树影洒下的缄默,她缓缓答道,“过去还没有被忘掉,未来又太过遥远。” 余微的话让陈更想起《夜航西飞》里委婉却引起共鸣的一段回忆:“如果你必须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你曾经住过、爱过、深埋着你所有过往的地方,无论以何种方式离开,都不要慢慢离开,要尽你所能决绝地离开,永远不要回头,也永远不要相信过去的时光才是更好的。因为它们已经消亡。过去的岁月看来安全无害,被轻易跨越,而未来藏在迷雾之中,隔着距离,叫人看来胆怯。但当你踏足其中,就会云开雾散。” 这就是现在的她。陈更缓缓闭上眼睛。 而当飞机的乘务员开始让乘客收起小桌板的时候,陈更知道自己该醒了:她又踏上了这片土地,曾经梦寐以求的地方——她现在早已忘记t大这个前尘旧梦。 落地后给照例父母发了短信报平安,她坐机场线回酒店。沿线是一望无垠的静谧田野,和市中心的摩肩接踵全然不同。扑面而来的熟悉温暖空气进入她的鼻腔,陈更此刻才有从叁万英尺的高空中落地的感觉:她回来了,又是一个人。 为了报答她在b市的接待,王应呈和赵文欣来酒店附近的地铁站接她。当客人和东道主的感觉果然很不一样,她看着对面台阶上哈着气等待着的两个人,心里反而安定下来。和上学期来的孤单不同,一个学期也交到了几个朋友,这就够了。陈更低着头轻笑,等前面的人过了出站口,她仰起头才挥挥手。 “只带了这么点东西?”赵文欣看她只拖了一个行李箱,惊讶地说。 “毕竟我知道带辅导书回去也不会怎么看的,就干脆没带几本。”陈更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你下个月在哪里考sat?” 对面两人异口同声地回答香港。王应呈一边拉着她的行李,一边说自己的运气不错,抢到了在新蒲岗的教育考评局的小考场。 “我还是在亚博考!”赵文欣抱怨说,“我又得憋着不上厕所了。” 叁人哄堂大笑。他们就走在笔直得如同拉链的人行横道上,附近是富力城的瑰丽夜色。在酒店放好行李,王应呈神秘地说送给她一份回京大礼,叫车去了国贸叁期。 “80楼有一个很美的地方,我想你会喜欢。”他有些腼腆地说,“那天在看夜景的时候,看到你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所以我想你在北京也许会怀念家乡。这个酒吧也可以看夜景,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可以常来。” “你怎么想得这么周全。”赵文欣在旁边打趣,“我是不是现在该转身离开啊?” “别开玩笑了。”陈更脸红着揽住赵文欣的手臂,转过去对王应呈说谢谢,他波澜不惊地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陈更感激已深的夜色隐藏了她的慌乱:她最先感到的不是受宠若惊,而是有些不知所措。已经过了拥有一往无前勇气的年纪,她已经弄明白感情“只能锦上添花,而不是雪中送炭”。 王应呈喜欢她吗?可喜欢她什么呢?陈更想不明白。 她和徐行仅仅因为不在一个班就渐行渐远,她和王应呈,不应该是注定无法发声任何罗曼蒂克的吗? 她装作镇定地点了一杯望向窗外。从300米的高空俯瞰城市夜景,虽也是一览众山小,却和她从远山的观景台眺望b市两江交汇处的星星点点截然不同。近乡情怯,她在b市从未静下心来欣赏过夜色;此刻楼下的人造银河灿若星辰,华灯初上的长安街躺在目光所及的距离里,仿佛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 在此刻回忆起除夕的前夜,陈更扪心自问,明年的此刻,自己又会在何处缅怀今日的自己?她已累到不愿意再踏出一步,也不愿再多想。霓虹闪烁,模糊了背景吵嚷的音乐,也扰乱了她的心绪。听着王应呈和赵文欣聊着叁月的考试,她竟然一点也没有开口的欲望;口中的点心的甜腻味道反而让她想起食堂一楼的绿豆沙,还有媛媛眉眼弯弯的笑容。 不去想结局,陈更决定放纵自己一把,她一口气喝掉了高脚杯里剩下的酒。新学期就要开始,她没有时间再去感时伤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