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阳古今小说(全6册)》 古今小说集(全六册) 版权信息 书名:高阳古今小说集(全六册) 作者:高阳 出版者:河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1年3月 本书由天津华文天下图书有限公司授权咪咕数字传媒有限公司全球范围内电子版制作与发行 版权所有·侵权必究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紫玉钗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 ——高阳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文/张大春 回首二十七年以前(1992年),高阳过世。在当时还清晰可辨的台湾艺文圈,那是一桩人人感怀议论的大事。不过一两个月之间,以拥有文学副刊的报纸传媒以及现代文学刊物纷纷发起了带有追悼性质的学术讨论会,以及刊登纪念专辑。前后不多久的时间,我就应邀写了三篇谈高阳其人其文其怀抱与性情的文字。至今回想起来,其中的部分观点和申论,还是值得拿出来向高阳的新读者简略地作一介绍。 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史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在评论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的历史小说诸作时曾这样说: 过去的时代并不只是纪录、国家档案、纸上论战以及人的种种抽象形态,而是都充满活生生的人物。他们不是抽象的,也不是公式和法则。他们都穿上了常见的上衣和裤子,脸上充满了红润的血色,心里有沸腾的热情,具备了人类的面貌、活力和语言等特征。 司各特在1814年发表的《威弗里小说集》(waverley novels)一向被视为近代西方历史小说的鼻祖,作者往往将一些虚构出来的人物放置于一兴一逝的两个“时代”之间,毕现其所“经历”的文化冲突,并且使史实上班班可考的“真实人物”与这些“虚构人物”相接触,以成就作者“重塑”的企图。 如果《三国志通俗演义》最早的本子可信为明代弘治甲寅年(1494年)刊本的话,那么,早在《威弗里小说集》出版前三百二十年,罗贯中就已经基于某种同样无奈的重塑企图在展开他书写“演义”的工作了。为什么要说“无奈”呢?在甲寅本书前庸愚子的序中有云: 前代尝以野史作为评话,令瞽者演说,其间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士君子多厌之。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 庸愚子的这段话中所谓的“士君子”,所指的自然是那些拥有“知识/权力”的文人、知识分子,他们之所以厌恶“言辞鄙谬”“失之于野”的野史评话,可以解释成对史实史料之尊重,也可以解释为对“知识/权力”这个相互喂哺的系统的捍卫。“士君子”绝然不能忍受的正是历史被非士人阶级的鄙俗大众“妄加”虚构、杜撰、发明以至于无中生有。 而罗贯中彼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书写工作,也正是一处于士君子阶级和鄙俗大众阶级之间夹缝的产物。然则,庸愚子以诗教赞之,亦犹如卡莱尔所称许于司各特了。 一生完成了二十七部历史小说——其中包括英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劫后英雄传》(ivanhoe,1819年)——的司各特在1821年获得英国国王授予的爵士封号,并当选为爱丁堡皇家学会主席,且直接影响了后世英国作家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但是在司各特死后整整一百三十四年,历史小说家高阳却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李娃》的序言《历史·小说·历史小说》中,重新品尝了一次和罗贯中类似的夹缝滋味。他这样写道: 胡适之先生的“拿证据来”这句话,支配了我的下意识,以至于变得没有事实的阶石在面前,想象的足步便跨不开去。 非徒如此,高阳甚且以谦卑的口吻说:“对于历史的研究,我只是一个未窥门径的‘羊毛’。”即使当他发现了一段记载,提及明太祖第八子潭王(传说是陈友谅的亲生儿子)因胡惟庸谋反而牵连在内,夫妻焚宫自杀,缘是有感而发,试图将这个材料发展成一个“极其壮烈的悲剧”,高阳却如此写道: 由复杂的恩怨发展为政治的斗争,终于造成伦常剧变,而且反映了明朝——甚至于中国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明太祖因胡惟庸之反,迁怒而侵夺相权。这是一部所谓大小说的题材,但必为历史学者所严厉指斥,因为没有实在的证据可用以支持我的假设。这就是我所以不敢试写历史小说的最大原因。 “然而,我终于要来尝试一下了。”高阳紧接着写道。而且自《李娃》以降,他再也不曾在近六十部长短篇历史小说著作中因顾忌“历史学者的严厉指斥”而写过任何一篇像《历史·小说·历史小说》这样辞谦意卑的序言。 个中究竟,是高阳对于“拿证据来”的考证要求心无挂碍了呢?还是他始终一本“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呢?高阳本人向未明言,他自己甚至还不止一次地在考证笔战中指责过其他的学者罔顾史料或不明典故。这样的转变可能并不只是因为高阳在某些史料考据的领域里“拥故纸而自重”,却也可能是由于高阳在写作历史小说的过程中深刻玩味出重塑历史的雄辩技术与特质。 熟悉高阳历史小说的读者大抵知道,高阳的作品并不刻意经营动作性的情节,而以较多的笔墨铺陈人物之间曲折细密的心计以及渊通博晓的对话,参厕其间的,则大多是某景某物某陈设名器或某诗文辞章的来历典源。绝大多数以连载于报端形式首度发表的作品既然是在且刊且写的情况下完成的,读者经常会“感觉”到:高阳又在“跑野马”了。 所谓“跑野马”,往往就是让小说中的人物“顾左右而言他”。所言者,可以是与故事主要情节有关的、可以引起联想的前朝事典,如《曹雪芹别传》里走镖的江湖人物冯大瑞说到漕帮造反的企图: “……芹二爷你们想想,有多少人反他(按:指雍正)?连他自己亲弟兄,不止,据说连他亲生的儿子都在反,那就不用说外人了。” 这触动了曹雪芹尘封已久的记忆。 这一触动之下,曹、冯二人的对话加上曹本人的转念回忆,便岔入了雍正废皇兄、皇子的种种旧闻之中。以连载形式言之,可以“滔滔(连载)三日而不返”。 有些时候,“顾左右而言他”的内容甚至可以和故事的主要情节全无关系,如《灯火楼台》(一)中,述及胡雪岩和罗四姐(螺蛳太太)一席宴谈的情景: ……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地谈到了“顾绣”。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之外,上海独称“顾绣”,其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 一个“顾绣”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扯到明朝嘉靖年间顾名儒、顾名世一族中姬妾娴于针缕的次要情节上去。读者在随高阳的野马跑进顾名世的“露香园”的同时,或许并不会怪罪:这一章的主要情节——“胡雪岩这年(按:光绪七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一种难以自解的疚歉之故。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也就是上引的这一段,戛然而止,作者掉头倒叙同治年间从胡、罗初识到缔亲,而直到《灯火楼台》(一)卷终,也就是距“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足足有三个章回,印刷成书的内容则计有一百九十页,读者还未曾完全掌握:为什么胡雪岩的心境不如往年? 高阳之“跑野马”“走岔路”“顾左右而言他”,牵丝攀藤卷入枝蔓般所谓“次要”或“次次要”的情节是很可以被一些讲究“事件结构”的评者“严厉指斥”为“芜杂”的。但是,这样的指斥容或也只是囿于“事构”美学规律,取譬于“骨肉匀称”的胶柱鼓瑟、刻舟求剑而已。 高阳“浩浩如江河,挟泥沙而俱下”的诸多巨构,的确不免引人细思:那些“泥沙”“枝蔓”果真是“不必要”的吗?抑或高阳原本试图借由小说这种“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体制,完成某种足以包罗历代习俗、名物、世态、民风、政情、地理以及辞章等典故知识的大叙述体呢? 累积乃至于堆砌足够丰富的典故知识确乎对一个可能会被历史学者“严厉指斥”的小说家有利。高阳重塑历史的雄辩技术与特质即在于此:他不只运用全知观点的叙述者随时插叙各式各样“实属毫末”的典故细节,也化身成书中每一个可能的人物,赋予其“博览群籍、周洽世事”的能力。像《小白菜》里的帝王师翁同龢当然可以随口征引乾隆时代慧贤贵妃父兄因贪墨而遭斩决的故事,至于《状元娘子》里的烟台名妓李蔼如不明白“有德则称,无德则否”的出处,亦不妨事,因为她可以“听洪钧为她讲过《史记》”,所以也就解悟了上述八个字出自沛公正朝仪的事典及意义。 当高阳小说中的人物也犹如孙悟空身上拔下来的毫毛而成为“叙述者/作者”的化身时,典故知识能够挥洒罗织的空间也相对地增加了许多,如此一来高阳本人的角色(无论是作者或叙述者)可免炫学之讥,同时,也缔造了一种叠床架屋、层层递转的复杂叙述结构。 值得注意的却是:高阳尽可能让他小说里的人物(无论是漕帮镖头、姨太太、帝王师或者妓女)分担作者那庞大的、累积典故知识的工程,其中似乎不无向“士君子”阶级者流示威的底细。当年庸愚子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中所谓“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的命意,到了高阳笔下,显然又递进到“盖欲小说中人皆得而知之”的地步。这里所谓的“知之”,正是《历史·小说·历史小说》那篇序文里一再令高阳谦称“望之却步”的“历史的研究”。 至若小说里某个聪明伶俐的侍妾或者某个参军戏的滑稽演员等“里巷鄙人”,能够信口拈出某僻典出于某僻书之类的情景,也适足构成对那些“拥学自重”的“士君子”的冷讽。 至于借角色辗转地“挟泥沙”“跑野马”“走岔路”“卷枝蔓”以缔造的复杂叙述结构,则尤应被视为高阳作品对现代小说的一个重要贡献。只不过这一点却尤其为读者、评家所忽略。 在讨论这一点之前,必须先指出的是:自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以来,论小说之叙事观点(point of view)者常以区别“观点”为探索小说意义的起点,而对许多长篇小说(由于篇幅庞大的缘故)经常采取较多不同“观点”的叙事手段概称之为“全知观点”(omniscient point of view),以为持此一立场之叙述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明了(包括感官上的种种接触和体会)故事中的一切,并随意从某些人物的外在感官世界进入其内心活动,且随意移跃至另一人物或时空,而作者亦拥有在任何时空中现身评断故事意义或说明故事主旨的特权。 高阳历史小说复杂的叙述结构却为读者建立了一个新的探索起点:“全知观点”是否为“随意”进出游移的叙述活动?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是为否,其原因安在? 笔者于高阳生前曾多方请益,就中一回询及:“您的小说里好像吃饭喝酒的场面特别多,这是什么道理?”高阳答得老大不高兴:“谈事情嘛!不在饭桌上谈,去哪里谈?漫说古人,今人要谈个什么事情,不也要喝杯咖啡?” 这一段谈话可以视作高阳历史小说叙述上的一个枢纽。熟读其作品的读者不难发现:高阳小说里的人物大多健谈。而这个“谈”字包括了透过小说人物之纵饮浅酌所引发的对话,抑或人物个别的内心独白,抑或叙述者概略而不详尽地用广角方式(panoramic method)加以叙述式说明(narrative exposition)——也就是不细陈故事或情节之景象,仅如报告“本事”般交代资料性的背景等等。种种“谈”的交互串联、牵引、替换,目的不外唤起一种“述史”的论述氛围,并始终在小说的情节之外、情节之上浓重地敷设这个论述氛围。 在高阳的数十部历史小说中,这种以“谈”为核心,以“述史”之论述氛围为要领的表现形式不胜枚举。有很多时候,角色无可谈之人,便出之以独白。而且会将独白装点成有如对话一般热闹。 高阳运用内心独白的设计极其小心,迥异于一般擅长以同样手法表现浪漫叙述(romantic narrative)的作品。在《凤尾香罗》和《醉蓬莱》中,这种内心独白的设计甚至被大量用来叙述一位作家如何构思或修改其作品的过程,一任以知识性的、专业性的、技术性的趣味为鹄的。例如在《醉蓬莱》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洪昇如何构思写作《长生殿》,并以杨贵妃影射董小宛: 不好!洪昇自己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影射董小宛太明显了。就“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来说,这个仙女非天孙织女不可。 由于天孙的援引,杨玉环复归仙班,《长恨歌》中“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的描写,便有着落了。不过,复归仙班,应有一个程式,起码也有一两出戏好写,至少可以写一出“尸解”。 然后再回到人间,南内凄凉的笔墨,固不可少;民间艳屑流传,少不得也有人嗟叹悼念。洪昇心想,除了“白头宫女”话天宝遗事以外,李龟年也大可出场。至于写到唐明皇改葬杨贵妃一段情节,必不可少,因为有影射董小宛祔葬孝陵的重要关目在内。费踌躇的是,既已尸解,从何改葬? 无论对白、对话或作者/叙述者的叙述,由“谈”字辐散而成的、“述史”的论述氛围中,大量的典故知识使高阳的历史小说充满非动作性、反情节性,略无景象描写的一个雄辩整体。他似乎和中国章回小说,也是历史小说的鼻祖罗贯中正走着恰恰相反的路子。 罗贯中似乎有意识地要将那些原本不属于庸俗大众所“应该拥有”的历史数据改写成足以吸引里巷黔首的演义,他所使用的浅近文言文至少令说书人不觉枯涩失味,以至于为了成功刻画出“历史舞台”上鲜活的人物,而不惜大量窜改了“正史”的文本——比方说:把斩杀华雄的一笔账从孙坚那里盗栽于关羽的名下,乃有“温酒斩华雄”的戏剧性高潮。此一努力可以称之为演义家“以曲说改正史,却释出并颠覆历史论述”的微妙运作。 然而高阳绝非这样的演义家。高阳的小说,与其说是从“正史”演(衍)出而为里巷黔首著录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依仰“正史”而生却始终附丽于“正史”之下的小说,毋宁以为反而是透过一看似小说的雄辩整体,搜罗各种容或不出于“正史”的典故知识来重新建筑一套可以和“正史”之经典地位等量齐观的历史论述。这也是高阳不惮辞费地在诸多原本各自独立、内容未必相干的小说中借人物之“谈”,反复申言他在李义山诗、董小宛身世生死之谜、曹雪芹家族秘辛乃至于阴阳五行生克论等课题上独到的发明或发现的原因。 终高阳一生,可能无缘深识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的《写作的零度》(1953年)或《符号学原理》(1965年),然而,高阳积三十余年数千万字的孜矻创作,却不期然暗合于巴特的某些理论。1977年,巴特在法兰西学院文学符号学讲座的就职演说中提及: 说话(parler),或更严格些说发出话语(discourir),这并非像人们经常强调的那样是去交流,而是使人屈服:全部语言结构是一种普遍化的支配力量。 巴特哲学性的关切在于将语言视作一种权力的主体及实践,他视“语言”“无外”的一种“权势/奴役”的有机运作。这一运作中必然出现的两个范畴是:判断的权威性以及重复的群体性。质言之:语言之所以可以达成沟通,是由于“沟通”的双方已然先验地臣服于“语言”与“意义”之契约关系,且此一关系更透过一组又一组可以转相注释之符号合群地彼此支持(重复)而益形巩固。 对“无视于”巴特的高阳来说,他一部又一部以“谈”(巴特所谓的“说话”或乃至于“发出话语”——在小说中也就是“对话”和“叙述”)为核心的小说其实另有其和“权力”的依违辨证关系——千百个犹如前述所谓“孙悟空的毫毛”一般被高阳用来“发言”的小说人物正是透过历史论述所显现的正典化(canonization)力量向“正史”之“语言”去侵夺权势之筹箸。 高阳自非征逐世俗权势之徒,那么,为什么笔者要强调他的小说中“谈”的“权势底蕴”呢?下面这两段文字是高阳晚年所写的两篇文字的片段,先抄录出来,再综论之: 但使行有余力,我将从考据唐宋以来诗的本事,研究运典的技巧,来说明诗史的明暗两面。但愿有一天,我有足够的学养在中文系中开这样一门课。(《“诗史”的明暗两面》。按:此文收录于《高阳杂文》。) 所谓“茶宴”,以茶为主,以松仁、梅花、佛手为“三清”,沃雪烹茶,称为“三清茶”,佐以内府果饵,即是现代的茶会。宴中照例联句,或者御制诗一两章,命群臣赓贺。……重华宫茶宴以才学入选,亲藩王公虽位尊而不得与,此为高宗出身微贱,但却看不起不读书的贵人的一种表示,涵义甚深。读龚定庵诗:“乾嘉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不觉悠然神往。(《重华宫的新年》。按:此文亦收录于《高阳杂文》,推究文义,当是为报刊所写应年景之作。) 1987年3月15日,高阳在友人为他举行的六十五岁寿筵上展示抒怀七律一首,诗卷上有闲章一枚,曰:“自封野翰林”。消息于报端披露,众人皆以此为酒余趣谈,殊不知此五字之中又隐含了多少“不遇”的牢骚。 而“自封野翰林”的豪语若有“明暗两面”,则明的一面已充分显示高阳未能受封为“今之翰林”的感慨。在高阳的朋辈之间,不乏常听他提及“应某校某教授之请,至某系某研究所演讲”,颇有授业上庠之概。所谓“但愿有一天,我有足够的学养在中文系开这样一门课”不只是祈许之词,亦深含反讥之意。这与高阳过世前数年时时愤言“恨当今学术界无人堪当大任”之语映对,总成一叹。 至于暗的一面,我们不要忘记:前引龚定庵诗中的嘲诮,还有龚定庵其人的遭遇、性情与怀抱。龚氏由于书法不佳而不能厕身于一二甲进士之林,深为憾怅,于是勒令家中姬妾人人勤习书法,务使墨迹娟秀严整,待“士君子”之宾客来访时,常差遣这些侍妾奴婢以笔墨书字以窘之,如此调侃居心,与高阳让故事中的边配角色显扬腹笥,其实颇称异曲同工。我就亲闻一位历史系的名教授在一场酒宴上当着高阳的面开玩笑说:“我三十年寒窗所学,还不如你笔下一个丫鬟。”这也是高阳托言赞赏清高宗“看不起不读书的贵人”的自尊与自伤。 高阳自从《李娃》(1966年)、《风尘三侠》(1966年)、《荆轲》(1968年)之后,逐渐脱离了大量杂以纯就动作性情节或情感式描述为取向的“小说家本位”,从《大将曹彬》(1969年)起,他滂沛的“野翰林”自信自许促使(或加速说明)他解悟了历史小说写作者经由典故知识的累积力量取得正典(权势之另一层次)地位的能力。于是,他的小说人物(许多于“正史”亦班班可考)在大量广角方法的简赅综述之下各自分担了“次叙述者”的有力发言权,他们对话,并且在对话中制造更多的对话,“谈”之又“谈”,营造了另一种历史。这不正是小说“街谈巷议”的本质吗?无论“士君子”称许与否。 谈之又谈,众妙之门,这里面还有玄机。 基于对某一种巨大又神秘的力量之好奇,高阳总会不时地想要验证:有一种驱使人生、时局和世运的巨力,不断地催迫着世界前行,无人可以抗拒,也无人得以逃脱。但是就像着迷于星象之学的人,高阳往往也出于喜好惊奇、憬慕造化的心情,对于历史的发展,高阳还有一种探索并验证其神秘巧合的悬念。他执意要以抽丝剥茧的寻绎穷究去洞察历史推移的过程,之所以如此,简单地说,也还就是为了追踪自己那“一肚皮不合时宜”的牢骚有何来历以及如何确当。 另一方面,高阳又不甘于历史书写拘牵于正统史官“立足本朝”的诠释樊笼,并因之而放逐了大量“不合时宜”却可能“信而有征”的掌故材料,于是便借着小说而大事“重塑历史”。 当然,这两方面是动辄会出现矛盾的——一个浅而易见的质疑是:既然世事皆有其来历(掌故),而这来历又提供了世事发展、存在之正当性,则牢骚又何必有之? 我曾于一次“进城喝两杯”的场合里向高阳追问这一点,他微醺而愠,道:“那就不能谈了嘛!”我唯唯应之,心想:那也确实不能谈了。 高阳所关切的本非“诠释的循环”之类“狗咬尾巴团团转”的抽象高论,他毋宁先假设自己的牢骚既有来历,又因之而诚属确当,然后再钩稽文献、搜求坟典,为他所罗织的历史“拿捏”证据,所以高阳自成一派的“索隐”“考据”遂多见“发明”,而且难以置辩。 高阳的牢骚约而论之,其实就是“不遇”二字。这“不遇”固然是屈子以下中国传统文人、知识分子乃至于失意政客所共同具备的一种精神状态,美之者曰“情怀”,诋之者则曰“身段”。 然而情怀云者,身段云者,其“不遇”则一,也都和主观的意志与客观的遭际之间互无妥协的处境有关。高阳之“不遇”也可以从两个面向上加以了解。一方面如前所述,他很难在一个由他自己树布的历史知识网络上找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甚或在同一渊博基础上与之对话无碍的友朋;另一方面——也是极其残酷而现实的(这与龚定庵何其神似?),他从来没有一张正式的学者资格证书。 在历史的迷宫中纵横捭阖、挥洒出入的高阳一向讲究“证据”,但是终其一生,台湾这个素来好吹嘘“文化复兴”“文化建设”的社会却从来没有以任何“证据”认定过(哪怕是一项荣誉学位的授予)他在明清史、玉溪诗或红学等领域中浸淫钻研的功夫以及卓越成家的地位。 任何一个时代诚然少不了“怀才不遇”的人物,尽管“不遇”者众、“怀才”者寡,但是当浊世滔滔,皆以高阳为“酒徒”、为“墨客”、为“小说家者流”的时候,真正有大损失的难道不是这个社会吗?屈子投怨怼于汨罗,高阳溺幽愤于醇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揆诸一长远的历史,则今之侈言“文化活水”者流,岂非楚怀王之覆案而已哉? 1988年,我赴大陆探亲月余,返台后与高阳匆匆一饮晤。席间有几番言语,令我无时或忘。其一是我重提准备以太平天国史料为背景写一长篇小说的旧议,因为同年稍早时我赴报社任事,探亲归来,心绪浮野,正有辞去这“城里的差事”的打算,想重返龙潭索居,再也不到编辑案头,然而高阳却竭力反对。他说:“‘辞官’可以,写太平天国大可不必。” 接着他告诉我:历史小说之可贵,在于历史人物之可爱。而洪、杨之徒,“岂有可爱之处?”还说:“值得入小说的历史人物,大抵不外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六者。真要是个一流作家,干吗又要伺候那些个三流人物呢?你不要中了那些‘广东派史学家’的毒!” 我非治史学者,至今犹其未明:“广东派史学家”何所指?倘若以洪、杨事按之,多年之后重温其言,我反而明白了他话里的另一层玄机:高阳对于有清一代,其实怀抱着相当“不从众”的看法。在台湾,吃国民教育奶水长大的一代(乃至于他们的父母)大致上对前朝的浮泛印象是糅合着汉族中心主义和民主主义两层色彩的。是以言及满清,必称腐败专制、丧权辱国,仿佛门户大开以降的中国在近世所遭受的种种欺凌、所经历的种种挫败,都可以简而约之地归咎于来自关外的女真族政权,甚至其中的一二名当权者。然而高阳却不肯这样想。 高阳在当世之“不遇”,很可以从其家世在前朝的煊赫之中找到对应的明证。高阳的叔曾祖许庚身是光绪十年到十九年间的军机大臣(卒谥恭慎)。高祖许乃钊亦曾任广东学政,官至江苏巡抚。先世尚有“七子登科”(四举人三翰林)、“五凤齐飞入翰林”的时誉。 然而到了高阳这一代,迭经战祸,时逢乱离,除了家学幼习,高阳的知识陶养全靠自修,偏偏到了20世纪中叶以后,台湾的教育机器又全然无视于、亦不关心一个“素人学者”为整个文化体制注入生机活力之可能。春秋时代孔夫子有“礼失而求诸野”的浩叹与慰藉;迄于民国,“翰林失而宁复不可求诸野乎?” 回首1988、1989年间,每与高阳论文议史,他总不免津津乐道着两度前往香港中文大学讲述《红楼梦》研究的情景,更不止数次提及曾应台大某系所教授之邀为学生讲授阴阳五行生克的玄理奥义。一旦问起他对台湾文化界的整体看法,高阳也笃定会摇头恨道:“一言以蔽之:学术界无人堪当大任!” 正缘于幽愤之深,乃成其兴寄之遥。 高阳“以小说治史”的“重塑”企图也就寓藏着益发“悍然其辞”“沛然莫之能御”的霸气。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或学者,高阳于“自封野翰林”的笑语谐趣之中,自然可以表示:“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然而作为一个文人,高阳又势必有“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惋叹。他既深知天“不”将降学术之大任于仔肩,于独学寡友的孤子旅途之上又常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之憾。而谓“过不了团体生活”云者,而谓“非脱队不可”云者,又岂是等闲自负“不过”者流所能体会的呢? 1989年,高阳应复旦大学之邀,参加了一项名为“第四届港台文学暨海外华文文学学术讨论会”的活动,并转赴浙江杭州祭祖。日后在一篇由他亲笔撰写的《横桥老屋旧址碑记》的文字中,他特别引述前清梁山舟学士书赠高阳十世祖许学范(字希六,号芋园)的联语,曰: 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一生读书、一生著书、一生谈书论书的高阳在1991年初因肺疾送医急救,凡七进七出。我去探访,见他又消瘦了几分,当时他精神尚佳,犹能笔谈,我遂以其新作《水龙吟》之题名请教,询以:“与辛弃疾‘几人真是经纶手’一阕是否有关?” 但见高阳频频蹙眉,未几,即振笔疾书数行示我:“我于《联副》(指《联合报·副刊》——编者注)发表之说明汝竟未读耶?”我默然无以应。然而事后我再翻拣庋藏旧报,复向《联副》查证,其实并无彼文。日后闻知高阳出院,渡得一厄,才稍释忐忑。 然而我始终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高阳会记得他发表了一篇其实并未发表的文字?此事直至次年三月下旬方得旁证而解:那是一张某餐馆印制的请帖,下署“高阳”之名,一望而知是寿诞的邀宴,可是日期却早在我收信的前一日已经过了。这样一个对于史事精明审慎的人,珍贵的时间感和因果论在生命的晚期居然就这样随着病痛而崩塌了。 我随手发了一张传真回复,寥语数行,敬请戒烟节酒,然而我亦深知:这是废话,一如高阳那般“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的温言善语之于我是一样的,过耳寓目,不必存心而已。 在相交的最后六年中,高阳于我如师、如友,待我如子侄又如朋辈,我何其有幸能承其教、受其责、感悟其情?而这个时代又何其不幸地逐之于前朝、弃之于酒肆、任其自封野翰林?而今逝者已矣!思之不觉涕下。我为高阳悲,亦为高阳所悲者悲。遥想杜少陵“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之句,竟不堪其悲。 紫玉钗 紫玉钗 “浣纱!你听我说,你先坐下来息一息,我叫人拿午饭与你吃。胜业坊到西市十五里路,亏你三天两头走了来,走了去。你算是有良心的,比姓李的那个家伙不晓得好多少倍。你们家小娘子也可怜,痴心女子负心汉——烧香拜佛、打卦问卜,统统都是白搭。落到这步田地,还不死心,也太傻了。你该劝劝她,两年不来,不会来了!听说那姓李的疑心病极重,奇妒,这种人就算嫁了他,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又听说他自吹是乾元年间宰相李揆的侄子,我倒不大相信。 “我侯景先没有开这‘寄附铺’以前,在紧挨东宫的光宅坊住过,李揆的赐第就在那里,我见过他——当朝的宰相,一点都不摆架子,而且最明白事理。可惜,好人不走运,一贬贬了出去,流落江淮十几年不得回来。那都是跟元载结了怨的缘故。你知道元载跟李揆是怎么结的怨?” “侯伯伯!我不知道,我也没有心思去打听,我不懂这些。侯伯伯,我还要赶回去,怕迟了坊门会闭。这支紫玉钗……” “这紫玉钗一时哪里卖得了?” “啊呀,那怎么办呢?我家小娘子的病又重了,等着卖了这支钗去请医生呢!侯伯伯,你行行好,算是帮我浣纱的忙吧。” “鬼丫头!我哪次不帮你的忙?我开这寄附铺,来来往往投宿的人,不过是些小本经纪的行贾,别的衣服首饰,脱手还容易,这支紫玉钗,你要卖六万钱,一时哪里去找这样的大主顾?” “六万钱不贵。这是我家小娘子家传的宝物。” “我知道不贵,我也知道它是好东西。啊,啊……有路子来了,你看,老何!” “老何是什么人?” 老何是大内的玉工,侯景先的朋友。他把老何请进铺内柜房,顾不得寒暄,也不忙着替浣纱引见,先拿她带来的一个布包解了开来,里面是一个六寸长、两寸宽,蜀锦牙签的盒子。打开盒盖,揭起吴棉,才看到一支晶莹温润的凤头玉钗,通体淡紫,不含杂色,雕琢之工的精细,几乎叫人碰一碰都不敢。 “啊——”老何倏然动容,长长地赞叹。 “不坏吧,老何?” “什么叫不坏?你简直不识货!”老何吵架似的对侯景先说,“我老实告诉你,我也还是第一次开眼。不过我听我爷爷不知讲过多少次了,高宗、武后年间,他在内廷当差二十年,手里不知经过多少好玉,琢磨得最得意的,就是这支紫玉钗。” 侯景先失笑了:“你说得真玄!上次那波斯胡卖个羊脂玉玦,你说是你爸爸雕的。这会儿索性把你爷爷也搬出来了。” “你以为我吹牛?我还你个娘家!”老何有些火了,指着紫玉钗,厉声说道,“你晓不晓得,这是霍王家的旧物!” 仅一提“霍王”二字,侯景先立刻改变了表情,向浣纱点一点头,说:“浣纱,见过何伯伯!” “何伯伯!”浣纱扯一扯青布衣襟,拜了一拜。 老何还了礼,问道:“这紫玉钗,是姑娘你的首饰?” “不是。是我家小娘子的。”浣纱迟疑了一下,又说,“我家小娘子是霍王之后。” “这不就对了吗?”老何大声对侯景先说。 “你先别得意。”侯景先不慌不忙地答道,“既然你知道这支紫玉钗的来历,而且你又是走惯了大宅门的,少不得赖上了你,非给这支钗卖个好价钱不可!” “这容易。只是这位姑娘家的小娘子,到底是谁?怎么又变卖家传宝物?得先说给我听听,才好去找个好主顾。” “这话也对!”侯景先想了会儿,对浣纱说,“我看你今天回不去了。我叫个人到胜业坊去通知一声,好在还有桂子在照应,你就一天不回去也不要紧。今晚上你跟我女儿做伴好了。” “谢谢何伯伯!”浣纱定一定神,开始讲那紫玉钗的主人,“我家小娘子,叫霍小玉……” “小玉来也!” 堂东阁子有声,屏门启处,李益顿觉目迷五色。昨日终宵自扰,不知道鲍十一娘的话是否可信,小玉真是那样美得无法形容?现在,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但,小玉的美还是可以形容的,李青莲的诗“一枝秾艳露凝香”,用来刻画她的神韵最好。 “十郎!”长安名媒鲍十一娘,轻佻如坊里少年,斜睨着他,伸食指向上勾一勾,示意他起身迎接。 “噢,”李益匆忙离座,迎着叮咚的环佩声响,拜了下去,口中自介,“我,陇西李益。” 小玉避到侧面回礼。等他揖罢抬身,只见她正回眸斜睇着他,微笑低头,然后翩然转身,挨着她母亲坐下。 那四十左右的半老佳人,有个比丘尼般的名字:净持。她跟鲍十一娘都是薛驸马家赎身出来的青衣侍儿——一样知书识字、一样娴习礼仪、一样大家风范,因此才能教导出一个好读诗的女儿。“你平常不是常在念:‘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她对小玉说,“那就是这位李十郎的诗。” “真的?”小玉的惊喜,完全呈现在那双黑白分明、睁得极圆的大眼中,“‘陇西李益’。好笑不?刚才我竟没有想起来是什么人。”说完,微低着头,以偷觑的姿态,重新打量李益,仿佛在了解了他的身份以后,他的样子就有了改变似的。 文字见赏,而且见赏于美人,那份兴奋是李益所从未经验过的,“小娘子……” “叫她小玉好了。”净持抢着说了这一句。 “噢,噢,那么,我从命。”李益更高兴了,“小玉,多谢你。让我敬你一杯!” “谢我什么啊?” “多谢你赏识我的诗。”他一饮而尽,斟上半杯酒递给小玉。 她分两口喝完他所敬的酒,笑道:“我也该多谢你,多谢你那些好诗,供我排遣寂寞黄昏。”说着,满斟一杯,她自己先啜了一口,多下的递还李益。自然,他又喝得涓滴不留。 “再喝一杯!”小玉擎着银壶说。 “我量浅。只是你要我喝,我当然喝。” “既然如此,”小玉回头吩咐浣纱,“取那只玉觥来!” 那只巨觥,足容十杯,明是故意捉弄。李益真的量浅,但说出来的话不能不算,抵拼一醉,该有代价。“小玉!”他指着满觥的酒说,“你唱支曲,我干了它!” “不!”她畏缩地笑着,“我不会唱。” “你骗我!”李益转脸向净持说,“谁都不会相信她不会唱吧?” 净持向小玉使个眼色:“你就唱一支。” 于是,浣纱取来琵琶,交到小玉手里。她调一调弦,向李益说道:“唱一首‘北歌’。我唱你和。” “唱什么?”李益问,“《紫骝马》《折杨柳》,还是《陇头水》?”这些都是“北歌”中最有名的诗——李白和卢照邻的作品。 “你听了就知道了。” 小玉五指一挥,大小弦中洒落阵阵疾风暴雨;然后嘈嘈切切,转为怨妇私诉之声,忽然铮铮两响,琵琶声寂,一缕浏亮的清音,破空而起: “入夜思归切……” 怪不得说“听了就知道了”,唱的是李益自己的诗——《夜上受降城闻笛》。小玉的声音太美了,他不敢相和,怕破坏了它,只深深点头,一半赞许,一半致谢,然后凝神静听着。 “……笛声清更哀。愁人不愿听,自到枕前来!” 上半首唱得凄怨欲绝。下半首音节一振,变为沉郁苍凉: “……风起塞云断,夜深关月开。平明独惆怅,落尽一庭梅。” 李益干了那一巨觥酒,如牛饮般,喉间啯啯有声。放下玉觥,只见泪痕满面,净持和鲍十一娘都吓慌了,一齐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李益摇摇头,他不愿说他心里的感觉,也说不明白。受降城上,霜月双清,那一缕呜呜咽咽的笛音,勾魂摄魄,唤起无限乡思——淡忘的记忆,此一刻在小玉的歌声中重现。于是,情感一向脆弱的李益忍受不住了。 “都是我不好。”明白他的心境的,只有小玉,“我不该唱十郎这首伤心的诗。” 这一说,净持和鲍十一娘才能约略意会。“来,来!”鲍十一娘眉花眼笑地说,“我也来献献丑。” 既老且丑的鲍十一娘也要一逞歌喉,那会唱成什么样子?因此,连侍儿们都拍手嬉笑,准备看她真的“献丑”! “十一姨!”小玉重又扶起琵琶,拨着弦问道,“你唱什么?” “不用,不用。”鲍十一娘摇手答说,“不用你瞎起劲,我唱《回波乐》。” “哟,那得要且唱且舞。快拿红氍毹来!” “没有那些讲究。”鲍十一娘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挤眉弄眼地唱了起来。 回波词照例六言四句,中宗朝盛行于宫廷中,常由被召宴的群臣,临时撰词献舞。因此,如有谏请讽喻,不便明言,便借回波词寄意。最有名的一个故事是,沈佺期得罪流放岭南,之后蒙恩召还,但一切荣典并未恢复。有一次他在中宗的筵前,献唱回波词: “回波尔时佺期,流向岭外生归;身名已蒙齿录,袍笏未赐牙绯。” 于是,中宗复赐以绯鱼袋——五品以上官员出入宫禁所用的凭证。 鲍十一娘难道也有自撰歌词的才情?李益十分疑惑,因此格外加了几分注意,听她唱的是: “回波尔时栲栳,怕婆却也大好;从前且有裴谈,眼下无过李老。” 唱到最后两字,拿手直指着李益,一时满堂大笑——那也是个有名的故事,中宗朝时,以滑稽为帝后所喜的优人臧奉,献唱此词取媚于韦后。当时有两个怕老婆出了名的人,一个是御史大夫裴谈,一个就是中宗。 原词是“外头且有裴谈,内面莫如李老”,李老即指皇帝。而现在鲍十一娘却是故意改动几个字,跟李益开了个玩笑。 “插科打诨,只是要博十郎一笑。”鲍十一娘又替李益斟了酒,“十郎,宽饮一杯!” 这一杯下去,李益的酒量到了极限,只觉人影晃动,胸中翻翻滚滚地想呕,赶紧闭上了眼,尽力按捺着。 “啊呀,真醉了!”他听见净持在埋怨小玉,“十郎酒量不好,你不该灌他那一觥。” “醉了怕什么?”是鲍十一娘在替她辩护,“来!浣纱、桂子,把十郎扶进去睡。” 胸中作呕,心里却清楚,李益一半无法睁开眼来,一半却是故意装糊涂,看她们把他扶到哪里去。 扶到一个香味馥郁、衾枕软滑的地方,不用说,那是小玉的卧房。但又怕不是,想睁开眼来看一看,不知怎么又不敢,仍旧闭着眼,听任那些柔滑的手,替他脱靴卸袍,安置在床上。 心中疑疑惑惑一直在想自己身在何处,但到底不胜酒力,渐渐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一觉醒来,银微明,照见红罗帐中、鸳鸯枕上一弯黑发,随即又闻到甜甜的肉香。手一动,惊醒了小玉。 “睡得好沉!”她说,“酒该醒了吧?” “嗯,嗯。”李益歉意地笑道,“荒唐失礼之至!” “渴不渴?我倒茶与你喝?” “谢谢。给我凉凉的,来一大杯。” 小玉掀开帐子下床,剔亮了灯替他倒茶。她穿一条绿绫的短袄,窄细腰肢,却有个丰满的胸脯。颊上枕痕犹在,长睫毛掩盖着惺忪的眼,那娇慵的韵致,使他觉得更渴了! “当心,别泼出来!”她小心翼翼把一满盅茶汤捧到李益面前。 他不忙着喝茶,先伸手握住了她,仿佛怕她逃跑似的,然后就着她的手把一盅茶喝光,喘口气,舒畅地笑道:“小玉,多谢你的甘露。” “‘渴者易为饮。’只怕——”她突然顿住,回身把茶盅放在桌上。 “只怕什么?”他拉紧了她的手追问。 “只怕你对我——”她正一正脸色,轻轻地说,“你心里该明白,不要明知故问。” “小玉,我明白你的意思。”李益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那种人。” “那么,你是哪一种人呢?” “你上床来!春寒料峭,别冻着了!咱俩好好谈一谈。” 于是小玉仍旧上了床,两人各拥一衾,披衣并坐,侧面相对。 “从何谈起呢?”他踌躇地说。 “先从你自己开始。” “我,李益,字君虞,陇西姑臧人。叔父单名一个揆字,乾元年间的宰相。我是去年中的进士。”他停了一下,似乎很不愿意地说,“但惭愧得很,吏部‘释褐’试,还未能入选……” “功名有迟早。”小玉安慰他说,“你今年才二十出头,俗语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你已进士及第,而且有那样的声名,怕不是一片锦绣前程在等着你?” “你说得我那样好,”李益兴奋地说,“其实,我此刻对吏部一试,能不能入选,倒不怎么在乎了。” “为什么?” “有了你,富贵在我像浮云一样。”他有些言不由衷了。 小玉不答,她心里矛盾得很。李益一直是她所仰慕的,又如此年轻多才,能托终身,自然心满意足。可是,又怕他功成名就,匹配高门,自己的姻缘落空。 “小玉!”他紧握着她的手,挨近了些,“我要重重酬谢鲍十一娘——替我做这么好一个媒。” “哼!”小玉故意冷笑道,“像你这样门第清华,谁配得上你!”说着挣脱了他的手。 “你怎么说这话?”李益重又捉住她的手,发急似的说,“本朝婚娶,好讲门第,我最不以为然了。再说,你不也是霍王之后吗?” “可是我不姓李。姓郑,姓霍。” “怎么弄出两个姓来了?” “你想知道?” “自然。”李益说,“关于你的每一件事,我都想知道。” 于是,小玉讲她的身世—— 高祖李渊第十四子元轨,封霍王,才德最美,是太宗最钟爱的一个弟弟,特为他聘魏徵的女儿作妃子。垂拱四年,越王起兵讨武后,据说霍王同谋。越王兵败,位列司空的霍王流放黔州。槛车到了陈仓地方,上了年纪的霍王,在那里得病而死。 霍王生前的宠婢,这时有孕在身,霍王的六个儿子都不愿意要这个尚未出生的小弟弟或小妹妹。于是那宠婢带着一大笔钱和霍王的骨血悄然离去。不久,生下一个儿子。又不久,嫁了个姓郑的商人。霍王的小儿子便也改姓了郑——他,就是小玉的祖父。 小玉的母亲净持,不是她父亲明媒正娶的嫡室,那种暧昧的关系,随着她父亲的暴卒而消逝。因此,净持不愿再让小玉姓郑,但也不敢说是王室庶支,复姓为李,这样,姓霍便最恰当了。 “照此说来,你真是霍王的曾孙女。”李益感叹地说,“高祖皇帝的玄孙,地地道道的金枝玉叶。倒是我高攀了!” “你坏!”小玉嗔责地说,“我原不肯告诉你的。告诉了你,你又挖苦我。” “我怎么敢,真的,你自己去算算辈分,不是金枝玉叶是什么?照规矩,该封你个‘县主’!”说着,他自然而然地一把拖住了她。 “还要笑我!还要笑我!”小玉扭着身子,要伸出手去打他。 两人就此纠缠着笑作一团,锦衾凌乱——结果,两条衾并作一条衾,然后声音低了下来,低低的笑和低低的喘息。 欢娱的高潮,在李益是很快地消失了;但对小玉来说,却是余波荡漾,化作涟漪,一圈一圈地在心湖中推展、扩大,久久不能平息。 昏昏的灯焰,沉沉的长夜,如果不能寻得好梦,便会寻得烦恼。第一恼人的是,与她在同一个枕上的人的匀称鼻息。在她的经验中,几乎每一个男人都是一样的,可以一下子由热变冷,由眉花眼笑变得毫无表情,由说不尽的甜言蜜语变得只字不出。然后,眼一闭,翻个身,只管自己睡得像死猪一样,仿佛根本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在他身旁似的。 那常使她生出反感,觉得那是男人自私无情的表现。但这份反感每每也是极短暂的,不像此一刻,一直盘踞在心中。 她知道,那是因为她对他跟对别的男人不一样。“李益”这两个字,镂刻在她心头已久,每当细读传抄他的诗篇,或者凝神静听教坊乐工、勾栏娇娃奏唱他的新作时,脑中总会浮起一个潇洒风流的少年男子形象,而视之为她唯一的情郎。 她相信他一定会到长安来的。天下的才人,一生至少要来长安一次,而且也一定是在二十岁至三十岁的年轻时候——他们来角逐那四海艳羡的进士身份。她更相信,只要他到了长安,一定有相遇的机会,他不会隐在终南山的古寺中去读书用功。走马章台,遍阅长安名花,他该知道小玉的不凡,登门探访。就算他不来,以他那样的声名,在长安的人海中也是隐藏不住的,当然有办法把他找了来。 见面以后又如何呢?她也常常这样自问着。只为了一次相思债吗?不是的!她没有忘掉她自己是霍王之后,从小,她母亲就这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她——净持似乎特别看重这一点。小玉知道她母亲的力争上游的志气。可是生活逼人,终于沦落为娼家,这是她们母女心头最大的隐痛。 然而,那也不能说是一无是处。两年来,一曲红绡,缠头无数,聚积了千把贯的家财,可算小康。霍王之后的身份,加上可供半世温饱的衣食之资,能够平衡她勾栏出身的缺点了! 于是,她也有了力争上游的志气,要脱出娼家女子不能成为读书人嫡室的传统,跟李益做白首偕老的花烛夫妻。不如此,她宁愿把他当作梦里情郎,怅惘终生。 自从有了这样的决定,她就知道见了面该如何自处了。她要端庄稳重,像个名门淑女,让李益只记得她是霍王之后,忘却她现在的营生。然后,尽力帮助他读书成名——她已打听出来,李益是式微的世家子弟,境况清苦。她要待之以情而持之以礼,使他在感激爱慕之中,有着一份不敢亵渎的尊敬,才像个敌体的嫡室的样子。 这些深思熟虑得妥妥帖帖的念头,果然一步一步实现了:李益到了长安,通过鲍十一娘的灵活手腕,做成了媒。但刚是相见的第一面,她就把那些想得极透彻的做法,忘得干干净净! 现在她明白了,不该唱他的诗,不该灌他酒,不该让他进入自己的卧房,更不该说那些自卑自贱的话,尤其不该…… 她发现她对待李益的,跟对待任何一个生张熟魏的狎客的,并没有丝毫的不同。而他,他的反应,也像任何一个生张熟魏的狎客在高潮消失以后所表现的,完全一样。在他心目中,她至多不过是一个名妓而已。 “该死!我做了些什么混账的事!”椎心般痛悔着的小玉,一伏身埋头在锦衾之中,锦衾为泪水湿了一大片。 嘤嘤的啜泣,吵醒了李益。“怎么啦,小玉?”他惊疑地问。 不问还好,一问更使她感到有口难言之苦,哭得更凶了! 李益的疑惧更甚,“小玉!”他使劲地摇着她的肩说,“你快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伤心事?” “我悔,我做错了!”她哽咽着说。 “做错了?做错了什么?” “我不要说!”她哭着喊道,“你一定在心里看不起我!” 李益有些明白了,大概是她自己触起身世之痛。他默然无以为答,因为他实在还没有想到过这一点。 而在表面上,他似乎默认了她的话,因此,她再度泣不可仰。 夜静更深,罗帐中的哭声,传到外面,将会引起他人极深的讶异。李益急于想收拾这个尴尬的局面,便把她揽倒在怀中,用一块锦帕替她拭着眼泪,同时温柔地喊道:“小玉,小玉!” 这对小玉发生了抚慰镇静的作用,她慢慢地住了哭声。 “到底为了什么?哭得这样叫人心痛!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你知道的,”小玉容颜惨淡地答说,“我不过是个娼家女子,配不上你。眼前相好,不过是你拿我当个玩物。一旦人老珠黄不值钱,就像秋天的团扇一样,你再也想不起它了!” 原来如此!李益怀疑她是故意做作的一条苦肉计。但当初托鲍十一娘做媒时,人家已说得清清楚楚,虽是霍王之后,却不幸沦入娼家,只是色艺双全,并且手头颇有积蓄,如果看中了,却要明媒正娶。而自己已是满口答应了的。此时如果没有确切的表示,明显着有负心之意,那么,一切的一切,就都算终结了! “不行!”他立刻在心中警告自己。倘来艳福,予而不取,而且,吏部一试,也还没有把握,“长安居,大不易”,有这样一个不愁衣食的温柔乡可住而不住,天下哪里找这样傻的人去? 于是,他郑重肃穆地说:“小玉,我现在就改了对你的称呼,夫人!” “夫人?”小玉失惊地叫了一声,含着泪珠的双眼,映着残焰,闪闪生光,疑多于惊,惊多于喜,她终究还不能相信。 “夫人!”李益又说,“从安史大乱以后,婚姻门第之说,已不大讲究了。我李益,更不是那种陈腐顽固的人。平生自誓,不娶则已,要娶,一定得是个绝色的美人。承你不弃,平生大愿,算是圆圆满满地达成了,你怎么反而疑心我的诚意呢?我有个朋友叫孟郊,他新近作了一首诗,题目叫作《结爱》,我念开头跟结尾的四句给你听:‘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坐结行亦结,结尽百岁月。’这四句诗,就是为你我而咏的。” “‘心心复心心,结爱务在深。’”小玉悄悄地念着,嘴角绽开了甜笑,但眼中还有些微的怀疑。 “如果你再不信,我写一篇誓约给你。” “真的?” “这是何等大事,岂敢戏言!” 于是,小玉尽敛笑容,低眉捧心,以极庄重的声音说道:“十郎!不是我不相信你,只是我把我的终身看得极重,如果你真的无丝毫嫌弃我的心,你就随便写几个字给我,叫我放心,我会终生感激你。若是你觉得有些勉强,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你这叫什么话!” “那么,你是愿意写了?” “是的。” “写了的话,可不能没有一个字做不到?” 看她这样子钉住了问,李益倒有些疑疑惑惑,怕有什么别的用意在内。但事已如此,不容犹豫,他咬一咬牙,答道:“绝对做到!” 小玉点点头,下了床唤起侍儿,开了箱子,取出一幅乌丝栏的素缣,长可三尺,色泽微黄,那是地地道道的霍王家的旧物。 铺好素缣,浣纱在旁磨墨。这时,李益也已披衣下床,他怕小玉已对他发生怀疑,心里警惕,得要写得特别坚定诚恳,才能祛除她的疑虑。 “行了!”他试一试墨色说。 浣纱住了手,剔一剔银中的灯芯,“卜”的一声,灯花爆了! “‘灯花爆而百事喜’,夫人,好吉兆!”李益又说,“《西京杂记》中说:‘火华则拜之。’火华就是灯花。你我一起来拜!” 小玉欣然乐从。两人并肩立在灯前,双双下拜,默默祷祝。小玉祝告神灵庇佑,夫婿永不变心;李益却祝的是早日发财——《西京杂记》中说:“灯火华得钱财。”这个征兆,他自己心里明白,只不便说给小玉听。 拜罢起来,李益拈笔在手,写下永不变心的誓约——如果变心,“神人共弃,为厉鬼击脑而死”! “夫人,你好好收起来!”李益卷起素缣,双手捧给小玉,“等你我晚年,拿出来给儿孙看,给他们做个坚贞的榜样,也算是人间的佳话。” “十郎!”小玉噙着眼泪答道,“你这样待我,我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报答你!” 她所报答李益的是丰衣美食、柔情娇笑。两年之中,李益像做了皇帝一样,但也像做了乞儿,自卑感越来越重,他一直在怀疑,所有相识的人——甚至包括小玉在内,都看不起他,把他看成个没用的人,把他看成娼家豢养的“庙客”…… 因此,他急于想通过吏部的释褐试,一官荣身,洗刷寄人篱下的耻辱。 第一年释褐试未能中式,转眼第二年的试期又到了。 释褐试每年自十一月初一开始。官额有限,而每年各科取中的贡士,以及军功、征辟、奏荐或者恩赐出身,具有出仕资格的人却是越积越多,仕途壅塞,平均八九个人争一个官位,以至于每年吏部释褐试,有五六千人参加,分批考试,要到第二年三月底才能完事。 考试分笔试和口试两部分,每一部分又各分两个项目。笔试的项目,第一是“书”,取其楷法遒美;第二是“判”,取其文理优良。口试的项目,第一是“身”,取其体貌丰伟;第二是“言”,取其言辞辨正。 笔试的日期在年底。到了那一天,李益一大早就已出门,小玉送到路口,殷殷叮嘱早回,他敷衍了两句,挥一挥手,匆匆赶到吏部。四试俱毕,却不知道结果如何。得失萦怀,心情如待决之囚,这个年过得可真不舒服! 过了元宵,发榜的日子到了! 一棒锣响,坊里间掀起一片杂沓的人声,倒像谁家失了火似的。细听却又不大像,失火告警是乱锣,而这是有节奏的——“嘡、嘡、嘡”地越来越响,及门而止。 “十郎、十郎!”桂子一路喊着奔了进来,一见李益又喘又笑地说,“报喜的来了!” 李益心头陡觉一阵阵发紧,恨不得一把搂住桂子,狠狠吻她一吻,才能发泄心中那股搔不着、摸不到的欢喜劲儿。 “快嘛!十郎,报喜的人等着见你呢!” 就在这时,一家上下几乎都集中在他面前了。乱哄哄一片嬉笑声中,簇拥着他来到堂前。 堂前院中,挤满了左邻右舍看热闹的。阶上廊下,一名青衣中年汉子,一腿屈膝,半跪着高擎一张朱笺,望见李益,便即朗声背念笺上所写的字:“捷报贵府郎君吏部铨选书判高中第七名——” 应笔试的总有六千人,大约录取十分之一,也有五六百人,第七名的名次确是很高的了。李益一时喜出望外,竟忘了说话。 “放赏。”净持轻声提醒他说。 “噢!”他大声吩咐,“放赏!赏两贯!” 于是,打发了报喜的人,款待贺喜的人,从厨房到厅堂,洋溢着欢畅的笑声,直到起更时分,才静了下来。 而小玉的卧室中还高烧着红烛,烛光下,小玉笑盈盈地下拜:“恭喜十郎!” “同喜、同喜!”李益双手搀着她说,“多亏夫人的内助,该我向你拜谢。”说着,放开了手,真的要向小玉下拜。 “使不得!”小玉赶紧闪身躲避,“你别折煞了我。” “其实称贺也还早。”李益矜持地笑着,“‘身’‘言’两字如何,还不知道。” “你过虑了!凭你的仪表、口才,哪有不中选留用之理?” 小玉的话不错,吏部口试铨察一关,轻易通过。出仕已成定局,只不知放一个什么官儿,这,李益关心,小玉更关心。 “若是外官,可怎么办?”小玉忧心忡忡地问。她,未闻骊歌,已预支了别怨离愁。 “‘注唱’时我会要求内用。我的名次高,该有权选择。” 小玉不明白什么叫“注唱”,但“名次高,该有权选择”的话是听懂了的。于是愁怀一放,欣欣然指望着李益成一名京官,留在长安,永相厮守。 然而,李益却说的是假话——真话,只在“注拟”以前向吏部郎中去说。 “请问,志愿如何?想外放,还是内用?” “想到外面去历练历练。”李益回答。 “地方呢?” “江南。”他久已向往江南的繁华,而且叔父李揆也在江南,所以作此要求。 “想到江南去的人真多!”吏部郎中摇摇头,“且‘注’下再说。” 事情未可乐观,不觉忧形于色。小玉却以为内用的要求被驳,默默在心中另作盘算了。 三天以后,可见分晓。到那一天,李益一大早赶到吏部,举目望去,徘徊在音声树下的人,一个个无不像他一样,患得患失的表情都摆在脸上。 “陇西李益——” 唱名唱到了,他赶紧挤上前去,侧耳静听。 “陇西李益,年二十三岁,大历四年进士。外放岭南道、崖州、珠崖郡、文昌县主簿。” 一听放了这样一个官职,李益顿觉心灰意冷。文昌在百粤极南,炎方瘴疠之地,决计不去! 不去是允许的。依例得上书申诉,改注改唱;再不满意,还可以申诉一次。共是“三注三唱”。如果依旧不符所愿,那么当年“冬集”,重新再参加铨选,亦为法所不禁。 于是,他以“亲老家贫”的理由,请求改调。吏部重新调整,改授河南郑县主簿。他的母亲住在洛阳,离郑县不远,这样一来,再无理由要求到江南了。 李益得意的开始,恰是小玉噩运的临头。就在他得官的第三天,净持遽得暴疾,来不及延医便已一瞑不视。 小玉哭得死去活来,李益也大为丧气。名分未定,他不便出面主持丧事,请了鲍十一娘来经纪一切。他——新任的郑县主簿,天天在外面赴饯别的宴会,从曲江醉到平康,时常就宿在三曲,几乎都想不起小玉了。 而小玉虽遭大故,也还是把一颗心都放在他身上,置行装、办车马,一一亲自检点。向晚灯下,在她母亲灵前哭奠完了,就坐在素帏之下,一个人千回百折地想心事。 “小玉!”终于鲍十一娘看不过去了,问她,“十郎可有句话?” “什么话?”她语声缓缓地明知故问。 “当初我做的媒,答应了的明媒正娶。以前,只说尚未出仕,等做了官风风光光娶你——如今,做了官怎不提这话?你母亲可是撒手丢下你了,别让那活着的也丢下了你!” 一番话勾起小玉的死别生离之痛,呜呜咽咽地,越哭越觉得委屈。 “怎么了?”鲍十一娘看出情形不妙,“十郎说了什么?” “他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说!”小玉忍泪吞声相答。 “他不说,你该问他!我是见证。” “我——”小玉再一次号啕大哭,“我好悔!” “悔?”鲍十一娘倒诧异了,“莫非后悔不该托我替你做这个媒?” “不是!”小玉抬起婆娑的泪眼,“我只悔不该拖延着。现在,现在身份更差得远了!” 鲍十一娘默然。 “小娘子!”浣纱在旁边说了话,“你该听十一娘的劝,有话该跟十郎早说——今晚就说。” 这晚上李益回来得早,也少醉意,恰是说正经话的好时候。小玉哭去了心中的块垒,下了迟疑已久的决心,而说话的态度也是平静的。照旧铺床,照旧叠被,照旧晚妆——只是更着意修饰,一身缟素、窄瘦腰肢,脸上敷粉而不施朱,在窗前迎着初夏的熏风,仿佛洛水之滨的凌波仙子。 这把李益看傻了!算来平康佳丽,都不及小玉。他在心里说。 “十郎!”小玉回头凝视着他,“我有话说。” “是,是!夫人。” “从今后再休提‘夫人’两字……” “何来此言?”李益打断她的话问。 “十郎,你得平心静气听我说,否则,你我明天再谈。” “噢!”李益定一定神答道,“你说,我不打岔。” “我彻头彻尾想透了!”小玉倚着窗户,徐徐说道,“以你的门第、才华、声名,定有高门大族愿结婚姻。而况你此一去,上有白发太夫人,内无主持中馈的冢妇,自然得要办了这件大事。”她停了一下,微露苦笑:“所谓‘誓约’,只是空话。但是我另外有个小小要求,不知道你肯不肯听?” “你尽管说。”李益不知是惊是喜,声音中略带迷惘,“你先说了再谈。” “我在想,我今年十九,你今年二十三,男子‘三十而娶’不算晚,有七年的时间可以给我。”小玉慢慢激动了,“我拿一生来换你的七年。到你三十岁,尽管另选高门名媛,我……”她握着长长的发丝又说:“那时我剪了这把头发,给你留个纪念。从此黄卷青灯,了我残生,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看她说得那样决绝,却又那样委婉,那盈盈欲涕、万千幽怨齐聚眉端的凄楚神情,叫李益想起了如果变心,“神人共弃,为厉鬼击脑而死”的誓约,也想起了她两年来所给他的无数的柔情蜜意。他不能不感动、不惭愧! “小玉!”他流着眼泪叫道,“我跟你的誓约,生死以之,永不可改。我不会三心二意的。至迟到桂子香时,我一定来接你——中秋,天上人间一齐团圆。” “你?”小玉困惑地说,“你叫我怎么说呢?” “你不必说什么。你只把我的话摆在心里,相信我,相信我……” 他奔过去紧抱住她,雨点般吻着她的发和后颈。她畏缩地仰起了脸,在月光的映照下,仿佛看得见她自己睫毛上所沾染的泪水,像草间晞露似的在朝阳影里闪耀着。 “那么,八月里来了没有呢?”老何问浣纱。 “鬼影子都不见!这个死没良心的东西,比畜类都不如!”浣纱破口大骂,“最丧良心的是,我家小娘子明明已经看穿了,他还要骗她一骗。何伯伯,你想,小娘子已经说了,那誓约不过是空话,他偏还要那样拿死来赌咒,若不是真心,何用如此?因此,小娘子那颗死而又活的心,自然又让他骗得死心塌地了!” “那么,没有去打听一下?” “怎么没有打听?”侯景先接口说,“姓李的那家伙,先说回洛阳省亲;到了九月里托人去打听,说到江南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年底到郑县去打听,那家伙避而不见;之后,小玉又托人带信给他,连个回信都没有。” “既然如此,小玉该死了这条心了吧?” “哪里死得了?”侯景先把那颗白发皤然的头,摇得拨浪鼓似的,“求神问卦,烧香拜佛,搞得失神落魄,弄出一场大病,到现在没有好。生了病,还在东托人,西送礼,想拜托那家伙的亲戚朋友,通个消息。可是谁理她?只有个姓崔的——李益的表兄,还好,有时候有姓李的信息。不过,也是画饼充饥,当不了事。” “唉!”老何长叹一声,站起身来说,“浣纱,我带你去个地方。到了那里,你实话实说好了。” 于是老何把她带到延先公主的第宅,那一支紫玉钗,加上那段凄楚的故事,卖得了很好的价钱——一百二十贯,合十二万钱。 半年来,小玉是第一次如此富裕。刚吃了药,精神稍为好些,便即想到崔允明——一位“明经”,就是李益的表兄,在长安候选了三年,还没有选上一个官儿,境况十分清苦。 “浣纱,”小玉微微喘息着说,“秋深了,崔郎的寒衣,怕还在西市的质肆里。你……你送一万钱去给他。” 自顾不暇,还拿艰难得来的钱,大把送人。浣纱心里有气,便故意不理她。 “浣纱,浣纱……” “知道了!”浣纱不耐烦地答了一句。 “那么,你去嘛!”小玉伏在被上喘了半天,断断续续地说,“崔郎是好人。我……我还指望着他为我帮忙。好妹妹,你算是体恤我——去一趟,说哪天空了,来看看我,我有话说。” 看着她那隐在旧罗被下面,瘦得几乎显不出来的身子,和那苍白的脸色,以及失去了光泽的头发,还有那充满了无限辛酸的眼,浣纱心如刀割,再也不忍拂她的意了。 “浣纱!”崔允明托着一个开元钱在手里,容颜惨淡地说,“这一文钱,就像一斤金子那么重!我真不愿意用你家小娘子的钱,可又没有办法不用。我常常有个痴想,但愿我死了,回到我的前生——生在开元年间。” “只有巴望来生的,哪有想回到前生的。”浣纱敛一敛笑容,又说,“开元年间的日子好过?” “当然好过,太好过了。像我这样一名‘明经’,何愁没有官做?至于如李——” 他突然顿住了。她明白,是不愿提到李益——然而,别人都厌弃那负心汉,小玉却还念兹在兹,这片痴情,简直痴得可怕。 浣纱最明白小玉是怎么回事,她是用李益遗留给她的那把感情的刀,一寸一寸在切割自己的生命。到现在已所剩无几了!但哪怕知道她明天就要死,今天也不能不尽全力去救她。 怎么救呢?延医服药,祷告神灵,求巫作法,统统无用——只有一味起死回生的药:一个情多意重、温柔体贴的李十郎,摆在她面前。 而这味药是比人形的何首乌,或者千年的肉芝都难寻觅的。谁也没有见过样子像人的何首乌,更没有见过如白胖娃娃、会跑会跳的肉芝。世上根本没有这两样东西。世上—— 世上也根本没有那个情多意重、温柔体贴的李十郎!浣纱一下子想通了:“让她死了这条心吧!” “你是说你家小娘子?” 浣纱点一点头,凝神静虑抓住她那个突如其来的意念,反复推敲,越想越有道理。“崔郎,以前错了!”浣纱的声音像个经历过沧桑的中年人,“大家都怕小娘子经不起刺激,所以明知道李十郎不会再来了,永远不理她了,却还是编出许多说辞来骗她,悬着那游丝一线似的希望,吊着她的脖子看她死。这……这连崔郎你也有错处!” 崔允明不防浣纱能说出这么一番鞭辟入里的话来,红了脸,嗫嚅着承认:“你……你说得不错。” “那么,我有个主意,说出来请崔郎斟酌:要有那么一封信,能让小娘子死了那条心!” “嗯,嗯!”崔允明点头说道,“这不失为破釜沉舟之计。你再说,要有怎样一封信,才能让她死心?” “要有李十郎一封信,说得决绝些。” “怕我那表弟,已有负心之实,却不愿担负心之名,不肯写这封信的。” “这就看崔郎你了。假造啊!假造李十郎的笔迹。” “这倒使得。”崔允明答道,“信中写些什么?” “就说,已另选高门,成亲在即。叫我家小娘子不必痴心妄想了!” “‘另选高门,成亲在即。’”崔允明茫然地念着这两句话,往来蹀躞——这让浣纱疑惑了,刚想动问,他停住了脚,说:“‘另选高门,成亲在即。’你说得一点不错,是事实,千真万确的事实!” “什么?”浣纱睁大了眼问,“崔郎,你这话从何而来?新得的消息,还是早就知道了的?” “早就知道了。” “既然如此,何不早说?”浣纱厉声诘责,“难道你也像令表弟一样,从不知良心二字怎么写?” “浣纱,你责备得对。不过,我也有我的想法,我总希望我那表弟,还能回心转意——至少,也有个比较妥善的安排,所以不肯透露实情,怕演成决裂得无可转圜的僵局。” 听他这样解释,浣纱的气平了些,冷笑一声道:“且看看哪家有福气的名媛,嫁得这么位多情多义的才貌仙郎?” “是他的表妹,姓卢——” 到任的第二天,李益便上书乞假半年省亲。进士出身,自然蒙长官另眼看待,而且在京师候选,年复一年,稽延日久,人子承欢膝下的孝道久亏,所以省亲的假期虽长了些,还是被准许了。 李益的老家在陇西,他的母亲却久住洛阳。式微的世家,唯恐为人看不起,非万不得已,不肯回乡。然而在繁华的东都,亦像“长安居”一样,大不容易,因此,李太夫人五十刚过,即已满头白发。 李益懔然心惊!意会到那满头白发中所蕴藏的辛酸,哽咽着叫了一声:“娘!”便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严峻刚毅的李太夫人,很少把感情摆在脸上,只说:“你可回来了!总算还想到了家,想到了老娘。” “娘!”李益激动地说,“我接你老人家到任上去住,也让你过几天舒服日子。” 李太夫人立刻放下脸来斥责:“你是多大的官儿?说话不知轻重。凭你,一个主簿,就敢说让我过几天舒服日子?不怕人笑掉了大牙?” 这话说得李益刺心!连自己的母亲都看不起儿子。权势真是可怕——然而,也是可爱的,权势就是一切!他第一次确实地掌握住了这一个现状。 “去吧!”李太夫人吩咐,“去拜了祖先,该到亲戚家去走一走。叫李林陪你去,该到哪一家,他都知道。” 李林是他家的老仆,陪着他去拜了两天客。亲戚们看他衣冠华丽,意态轩昂,都出以热诚的接待,跟他两年前进京辞行时所受的冷落,大不相同。 李益还是李益,只不过新选了官,而且外表也还不寒酸而已。他在心里冷笑,却更热衷于权势了。 到了晚上,关在他旧时的书斋中,在灯下重温夜读的趣味。宵深入倦,刚想上床,只听门上剥啄两下,他问道:“谁?” “我。” “啊!”他赶紧去开了门,“娘没有睡?” “唉,我哪里睡得着。”李太夫人颤巍巍地跨进门槛。 李益的心一沉,不敢多说,只把她扶着坐下。 在这没有第三者在旁边时,做母亲的才不太掩饰她的感情:“这两年你在外面,哪晓得做娘的苦楚……” “我知道的。”李益抢着说。 “你知道什么?你怕是连我为什么要费尽心血,维持这个排场,都不知道。” 这有什么不知道的?无非因为“陇西李家”的名望,不得不然。 “我是为你!”李太夫人说,“我有一个儿子,不是没出息的,我要替‘他’做面子。将来得意了,尽量铺排,才不显痕迹。要不然,成了暴发户的样子,叫人看不起!” 李益这才真正明白母亲的操持的苦心。而这番苦心,现在是该轮到他报答的时候了。一想到此,顿觉双肩沉重,不胜负担。 “你的事业,刚刚开始,离‘飞黄腾达’四个字还远得很。你倒已经不可一世,轻狂得不得了,这叫我伤心。我指望了半辈子,不过是这么个器小易盈的儿子!”说着,做母亲的掉下两滴泪来。 这让李益惭愧得几乎无地自容,“娘!”他想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我……我听你的教导。” “这你算明白了!”李太夫人嘉许地点点头,“我不知道替你打算过多少遍了。娘只有你一个儿子,全副心血都在你身上。” 李益不响,只以期待的眼光看着他母亲。 “李家这几年时运不济,可是名望究竟在的。重振旧家声,看来都要靠你了。”李太夫人住口不语,然后,突地发问,“你自己想过你的婚事没有?” 这一问,问得李益心慌意乱。小玉的事,怎能在严峻的母亲面前吐露只字半语?“没……没有。”他嗫嚅着回答。 “我可早就替你看中了。可是,也只不过看中而已。” 母亲的话费解,李益不由得追问:“是谁家的?” “你想是谁家?你舅舅家的!” “原来是表妹。”李益脑中,立刻浮现了一个满头珠翠、亭亭玉立的少女的影子。她,曾为他爱慕过的,然而他已久绝妄念,聘钱百万,从何而来?不绝此妄念,又待如何? “怎么?”李太夫人问道,“你自己的意思如何?总有句话吧?” “我,叫我怎么说?”李益迟疑地答道,“这聘礼——” “为难的就是这一点。不然,我早就做主替你聘下了。”李太夫人说,“且先不管这些,明天再去看一看你舅父舅母再说。” 这是李益第二次来看他的舅父——范阳卢家,天下最有名的少数望族之一。李益的舅父很多,此刻在洛阳的,是李太夫人嫡堂的哥哥卢章,以户部尚书致仕,定居东都;虽已优游林下,但以卢家门生故旧遍天下,所以在仕途中仍有不可忽视的潜势力。 拜见了舅父舅母,又请见表妹卢郁香。她是个性格冷漠,不喜欢接近男性的女孩子,然而中表至亲,情分不同,毕竟还是出来了。 “表妹好?”李益含笑相问。 “表哥好。”同样的寒暄,但声音中一点热气都没有。 “表妹越发出落得天仙化人似的了!”李益向他舅母说。 “就是脾气还不改。”卢太夫人皱着眉头回答。 “表妹还作诗不?”李益准备了几首旧作,抄在一个手卷上,笼在袖中,想找机会展露一下。 但是,答语让他失望。“早不作了!”她说。 “那么,也常读诗?” “也没有。” “然则,看些什么书?” “佛经。” 李益抽了口冷气,说不下去了。 卢太夫人倒有些过意不去,“郁香!”她说,“你也陪君虞到你书房去看看。” “不!妈。”卢郁香不肯,却又不说原因。 “中表至亲怕什么?”卢章也怂恿着,“你不是常说,家里没有一个人可以陪你谈谈。连我,你都说我话言无味。你表哥可是好辞令——上月初,吏部郎中到洛阳公干,特为来看我,说你表哥‘书、判、身、言’无一不佳,言辞便给,更叫人激赏。这一来,你可别再成天怨着无可与言了!” 卢郁香还未有所表示,李益却赶紧转身拜谢:“舅父,太夸奖我了!”他转眼看着卢郁香,又说:“表妹生具夙慧,精通禅理,只怕我这钝根人,不足与言。” “听见人家说的没有?”卢章笑着对她女儿说,“拿话把你拘住了。快去吧,去斗斗你们的机锋,可别入了魔!郁香,不是我说你,”卢章皱着眉,看了李益一眼,“年轻轻的,学什么佛?” 李益会意了,报卢章以一个领悟的眼色,然后向卢郁香微笑道:“表妹,能让我瞻仰瞻仰你的书斋吗?” “说什么‘瞻仰’,”卢郁香渐渐觉得她表哥不是那狂妄自大不识趣的人,于是便稍稍假以辞色,“跟着我来!” 李益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朝上说道:“舅父、舅母,我先跟二老告假!” “去吧!”卢太夫人答道,“回头来陪你舅父喝酒。” “是!”李益恭恭敬敬地答应一声,退后两步,然后潇洒地一转身,追逐着余香,出了回廊。 卢郁香的步伐很快、很稳。一折向北,南风扑面,她那紫罗衫子上熏染着的香味,散播愈烈,把走在下风的李益勾得心旌摇荡,兴起无数绮念。 满院绿荫,五楹精舍,那就是卢郁香独有的小天地。由右侧雨廊踏上台阶,卢郁香站住了脚,吩咐侍儿:“先去煎茶。用我自己喝的那一种。” 原来她是面冷心热!李益心里有数,等她跨进门槛时,赶紧代替了侍儿的职务,抢上去扶住她撩住裙幅的手臂说:“表妹走好!” 这一扶,直到她的书房才放手。她坐在杨妃榻上,笑着说:“你‘瞻仰’吧!” 李益自然要细看。第一眼就看到墙上一幅绢本水墨的观世音像。袒胸趺坐,宝相庄严,但长眉星目、高鼻阔口,是男人的面貌。右下角题着一行正楷:“大历六年佛诞日弟子卢郁香敬造。” “行笔细而不弱,深得杨庭光的遗意。”他点点头,装出内行的姿态批评。 “难得,你居然是个行家。”卢郁香有着出乎意料的知音之感。她的画,学的正是与吴道子齐名的杨庭光。 “只是这不像女菩萨。” 这话可外行了。“观世音本是男身。”她冷冷地答说。 “面貌倒有些像我。” 卢郁香笑了,“不害羞!你也配?”她指着佛像前的香案说,“配我朝夕顶礼?” “那么,表妹,你再画一张给我。画上你自己的玉貌,让我挂在书房里,朝夕顶礼!” 那半真半假的语气,似笑非笑的神情,耳目所及,陡觉心弦大震。卢郁香赶紧定一定神,故意呵斥似的答道:“别胡说,亵渎菩萨!” “哪里还有菩萨?你就是活菩萨!黄金铸像,香花供养,我一个人的活菩萨!” 卢郁香大笑,一面笑,一面喘着气说:“越说越不成话了。”然后,忍住笑,作势瞪眼:“你再胡说八道,我可要撵你!”但,话还没有完,她自己到底又忍不住笑了。 煎了茶来的侍儿,诧为异事,匆匆奉茶已毕,赶紧要到老主人面前去献殷勤。 李益告辞了,卢郁香也向父母道过晚安,回自己院子去了,卢家老夫妇却还在灯下闲话。 “看来郁香这孩子,跟她表兄倒有些缘分。”卢太夫人说。 “嗯。”卢章点点头。 “姑太太有意无意提过好几次了,门第相当,而且也中了进士选了官,亲上加亲,就成全了他们吧!” “看一看再说。听说君虞在长安的名声不怎么好!” “那也不过年少风流。想你当年,比他还荒唐……” “得、得!”卢章最怕她提起往事,“夫人,你别又扯上我。说君虞,你得知道,他家是个空架子!” “那怕什么?‘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放着姑臧李家的门第、君虞自己的才干,怕将来没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那是将来,眼前呢?眼前就不过日子了?” “这更不要紧了,咱们多陪嫁些,还怕郁香过苦日子?” “我原有打算的,聘钱百万,我再陪嫁百万,都让郁香带了过去。可是,你说他家能张罗到这笔聘礼吗?” “这怕是很难!”卢太夫人轻轻地说,“为了郁香,咱们一切从权吧。” “这怎么行!”卢章大摇其头,“多少年、多少家高门望族定下来的规矩,万不可坏!否则,传了出去,人家不说咱们体恤乾宅,只以为郁香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赶着要送出阁。这不但咱们卢家的面子丢不起,对君虞的名声,也有妨碍。” 卢太夫人默然。 “姑太太再要提这事。你就说,让她送聘好了。空口说白话,可不管用!” 卢章的话,很快传到了李太夫人耳朵里。以前只是可进可退地试探口风,此刻却等于得到了确定的答复。她——像许多旧族中居孀的女主人一样,家世、教养以及从小磨炼出来的那一份责任感和雄心,在此衰微及孤立的时候,最能发生作用,灯下千万遍思量,再度确认了重振旧家声的关键,即在联此一门新姻。那百万聘钱,不惜任何手段要把它筹借出来。 于是,她把李益找了来商量,“阿虞!”她问,“你说过,你听娘的教导。这话可还算数?” “怎么不算数?我不听娘的教导,听谁的?” 李太夫人缓慢地,但极满意地点一点头:“有你这话,我把所有的心血花在你身上也值。阿虞,你听我告诉你,生死有命,富贵可并不在天,要靠自己。” “娘,你只说,我该怎么去做?” “该怎么做,一时哪里说得尽。仕途之中,翻云覆雨,都靠自己能随机应变,这先不提。眼前第一大事,要把你表妹娶了过来。你先说一句,你可喜欢你表妹?” 李益几乎要脱口相答:“自然喜欢。”然而终于讷讷不能出口,一种无形的力量——对小玉的誓言,拉住了他那一句话。 “怎么?”李太夫人不悦了,“难道你表妹配不上你?” “不是。” “那么,你不喜欢她?可怎么又拿她当‘活菩萨’供养?” 李益大窘,一时忘情的戏谵,怎又会让母亲也知道了?看这情形,无可抵赖,只好红着脸:“娘既然连这话都知道,还问我喜欢不喜欢,干什么?” “你这孩子,倒真会哄人!”李太夫人笑着骂了一句,“你表妹是有名的‘泥塑美人’,居然也让你花言巧语哄得改了样子。看来,你舅母的话不错,你们有缘分!” 李益不响,但脸上有着掩抑不住的笑意,一颗心飞到了卢郁香的书斋,鼻中所闻到的是馥郁的衣香,眼中所见到的是甜俏的脸庞,耳中所听到的是娇媚的甜笑…… “你先别高兴。”李太夫人打断了他的思绪,“这聘钱百万,从何而来?” 这句话就如当头棒喝,震醒了李益的美梦,迷惘而慌张地望着他母亲,半晌说不出话来。 而他母亲的神态是沉着的,“到底你的阅历还浅!”她略显得意地说,“一遇到难题,就沉不住气了。” 听这话,李益知道母亲胸有成竹,稍稍放宽了心,强笑道:“所以说,要娘教导啊!” “我自然有主意,只是要你自己去做。趁这半年假期,别在家里闲着白耽误了工夫,赶快到江淮去走一遭,找你叔叔想办法。” “叔叔会有什么办法?他流落江淮,自顾不暇,而且又不是亲的叔叔。” “你懂得什么?六亲同运,卢、李都是宰相世家,李家式微,卢家还十分煊赫,如说这两家又联了姻,大家对你叔叔,也会另眼相看。”李太夫人说到这里,歇一口气,又接着侃侃而谈,“至于说你叔叔自顾不暇,那是指做官而言;张罗些钱,江淮之间,有的是他当宰相时提拔过的人,多少有些交情,集腋成裘,便是一笔整数——若非如此,你叔叔一家数十口,难道喝西北风不成?” 李益不能不佩服她母亲的分析,“但是,百万钱,数目到底太大了!” “不要紧,他凑得出来的。见了你叔叔,只说我说的,先跟叔叔暂借百万。早则半年,迟则一年,必定如数奉还。” “娘,”李益提醒她说,“到那时候拿什么来还?” “傻孩子!”李太夫人放低了声音,“新妇有两百万陪嫁在手里——只要你们小夫妇感情好,她能不拿出来替你还债?” “啊——”李益恍然大悟。 “不但还债,”李太夫人的声音越来越低了,“以后的排场、交游,都不必发愁。你只要巴结上进,不出十年,可入台阁。到那时候,你才佩服娘替你所做的打算。” 于是,三天以后,李益便又离家。临行之前,在卢章家盘桓了一整天,除了依礼辞行以外,大部分时间逗留在卢郁香的书斋中,现卖一段离愁,又预售了别后的相思,把他那尊“活菩萨”扰得大动凡心,背人拭泪。 在家住不到十天,李益就让他母亲催逼着又踏上征途,自河南取道山东,远涉江淮。 六月底七月初,灿金流火的天气,跨马长行,可真是一大苦事。回想到跟小玉在一起的日子,此时竹簟凉床,浮瓜沉李,那简直是神仙的生活。不想出仕做官,反来受此苦楚!这一转念,他的内心有着无限的委屈和难以宣泄的抑郁。 然而他没有一丝一毫想再回到小玉那里去的意思。少年浪迹四方,以他的诗篇、辞令、丰仪,歆动教坊娼家,也结交了不少豪贵子弟。但他终于发现,他的这一切并没有得到最好的报酬,贵族豪门自有其天地,他始终未能闯进去。 这使他不能甘心——起初是隐隐约约、不甚分明的意识,从乞假归省以后,这份潜在的意识,极快地浮现、扩大,使他清楚得几乎可以触摸到了。当然,这主要是由于他的严毅的母亲的教诲启迪,其次是他亲见舅家的富贵而生的羡慕和感触。家世的怀念和现实的刺激,逼出他一片雄心,要把“姑臧李”这个姓氏的光辉,从他手里恢复过来。 于是,他自我制造了一份庄严的责任感——对姑臧李家的祖先和活着的族人,他觉得自己是个承先启后的大人物,他不能为了小玉放弃他的这份责任。他倔强地否认,命运中好的东西,必须伴随着坏的东西一起接受,他要选择,不受任何约束地自由选择。 但毕竟也有不容他选择的东西,眼前就是!江淮之行,非他所愿,却不能不走这一遭。他发誓,类此就食四方、告帮求援的行动,这是最后一次! 以吃得苦中苦的心情,自我磨炼着志气,他自然不会再去想到小玉家那些温馨得足以消沉壮志的生活。没有回顾,只有前瞻,他所想到的是:这桩稍觉高攀的好婚姻,由这桩婚姻替他带来的新的社会地位、政治奥援、裙带关系,以及卢郁香那份丰盛的嫁妆——包含两百万钱现款在内。 而这一切,需要他用一百万钱去交换。“一百万钱,哪里去找这一百万钱?”他常常在梦中这样喊着。 “哪里去找这一百万钱?”李揆听他断断续续地说明了来意,哑然失笑地说,“你们母子都把事情想得太容易了!” 李益原有很好的口才,但到底年轻脸皮薄,遇到求人的场合,便变得笨嘴拙舌了。“母亲的意思,”他嗫嚅着说,“千万要求叔父成全。” “我你叔侄,若可为力,哪有不成全你的道理?无奈,做叔叔的自顾不暇。”李揆拈着花白短髭,容颜惨淡地说,“这光景我不说,你也看得出来,流寓江淮,欲归不得,上下大小几十口,都张着嘴等,全靠我卖老面子,找门生故旧接济度日,你想想,过的是这种日子,到哪里替你去找出一百万钱来?” 李益看着那杂木的几椅、粗糙的食具,以及他叔父身上那袭褪了色的旧罗衫,再也无法想象从前那钟鸣鼎食的宰相家风!一寒至此,还提什么百万巨款?李益连开口再往下谈谈的勇气都失去了。 谁知李揆却又不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也罢!”他以安慰的语气说,“且先过了节,再作商量。” “过节?”李益猛然一震,慌乱地说。 李揆不明白他何以有此神情,只提醒他说:“今儿十三,后天就是中秋。” “是,后天中秋。”他定一定神,附和着说。 怎么一下子就到了中秋?他如梦方醒似的茫然自问,觉得耳边有一句话颠来倒去,不断地在响着,好久,他才能清清楚楚地辨出那是他自己的一句话:“中秋,天上人间一齐团圆。” 于是,以这句话为线索,抖出一连串的往事。那晚,他对小玉的激动,以及在激动中对小玉所做的誓言,仿佛如在眼前。“该死!”他捶着自己的脑袋在骂,“岂非鬼迷了头?跟她说那些话干什么?” 那桩高攀的好婚姻将成泡影,小玉给他的回忆,倒是真实的存在。不管怎样,那总算也是个退步之处。可是,中秋之约,已成虚愿,负心之罪已不可逃。如果—— 如果,一直音信不绝,那么,即令中秋不能践迎来团圆之约,还可找个托词搪塞。坏就坏在自离长安,便把小玉置之脑后,从无片纸只字寄去,这……这不是存心骗她的铁证? 想透了这一层,他才知道,所当痛悔的还不是随便对小玉许下誓言,而是一时大意,因循自误,竟造成了无可转圜辩解的局面。忘恩负义,已是铁案如山的了! 悔恨如一条毒蛇样咬啮着他的心。他几次冲动,想利用多余的假期,遄程赶回长安——他知道,此刻还不算太晚,只要他回到小玉身边,随便他怎样饰词解释,她都会相信他的。 然而,他始终下不了那个决心,因为李揆那句“且先过了节,再作商量”的话,如游丝一线,拴住了他的腿。 中秋,很快地过去了。他知道,每多过一天,他向小玉解释的机会便减弱一分,那就像坐视一艘翻覆的船,一寸一寸往水中沉去而不能有所作为一样,急得人要发疯。 就在这时,李揆把他找了去,给他一封信,叫他到苏州去拜访刘刺史。“这刘刺史算是我最得意的一个门生。”李揆说,“等闲我不去找他。因为,我自知大限将至,一旦倒了下来,少不得要他来料理我的后事。此刻,说不得了,既然你的婚姻,关乎一族的荣枯,那就先去卖了这个情吧!这刘刺史宦囊颇丰,必能如你所望。但盼你好自为之。我这几年衰病侵寻,怕看不见你腾踔云路了!”说着,黯然地摇一摇头。 听他说得那样凄惨,李益无法不掉两点眼泪,但心里是兴奋轻快的。希望重生,烦恼解除——小玉不再是他心头的一重负担,“算了!”他豁出去了,“负心就负心,形势所迫,身不由己,随人家怎么去说好了!”他这样在心中自语。 于是,离开江淮重镇的徐州,来到人文荟萃、财赋雄厚的姑苏。整肃衣冠,到刺史衙门投帖请见。 “老弟来得不巧,”刘刺史看完了李揆的信说,“昨天刚接到京里的‘除书’,奉调岭南琼州,万里之行,这笔资斧如何筹措?不瞒老弟说,正在煞费踌躇!” 由繁华富庶的苏州,调至炎方瘴疠的琼州,明明是贬谪。别人在仕途中栽了大跟斗,怎么还好意思说什么?李益咬一咬牙,说了几句安慰的话,立即站起身来告辞。 “老弟请稍待。”刘刺史拉住他说,“千里远来,又是恩师所命,自然没有让你空手而回之理。等我通盘筹划一下,好歹总有个交代,老弟先请回旅舍息一息,必当有以报命!” 到晚来,刘刺史派人送来五十万钱。这在李益已是大喜过望了。然而还差一半,别无可以告贷的人,并且假期将满,也不容他再去奔走了。盘算了一会儿,觉得唯有先带着这五十万钱回家再说。 十月里回洛阳,十一月初重到郑县。一转眼,他那主簿做了快两年了,一直在任上,没有离开过一步。 一口气谈到这里,体弱多病的崔允明,已累得必须要歇一歇了。 浣纱满脸涨得通红,一股既怒且怨的突兀不平之气,在胸中横冲直撞,找不着发泄的地方,只有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以后呢?”她明知道得让崔允明缓缓气再说,但毕竟忍耐不住,要问的话脱口而出,“那家伙到底娶了他表妹没有?” “没有。”上半句话还好,下半句又叫人生气,“但也快了!” “呃!”浣纱也好恨那嘴里念经、心里动情的卢郁香,“聘礼就只五十万钱?五姓望族的名媛,身价跌了一半?” “就为的要凑齐那百万钱的聘礼,才耽误了下来。现在,说是快行聘了。” 一听这话,浣纱更怒,咬一咬牙冷笑道:“可哪里又找来的这五十万钱?是偷还是抢?” “不偷不抢,可是——” “说嘛!”浣纱没好气地催促着。 “虽不偷不抢,可也跟又偷又抢差不多。” “呃!”浣纱极注意地追问,“这话怎么说?” “我也是耳食之言,其事真假,犹待求证……” “哟,你这是怎么啦?别跟我酸溜溜地尽说废话!” “浣纱,你性子好急!” “不错,我性子急!”浣纱的声音慢了,从眼中看出来,她在回忆,“从前,大家都说我最有耐性,两年的工夫,变得这样子!那是叫人家把我的耐性磨掉了。两年,这两年过的什么日子?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忘恩负义的东西,有朝一日让我遇见了,我真能咬他一块肉下来!” 见浣纱是这样要食肉寝皮而甘心的态度,崔允明不能不有所顾忌,越发迟疑着不肯出口。 浣纱十分机警,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赶紧又苦笑道:“其实我也是说说而已。已变了心的人,你宰了他也没用。我只是在想,怎么样想个办法,能使得我家小娘子死了那条心,大彻大悟,重新做人。崔郎,你可是位又讲理又讲情的君子人,我家小娘子全靠你救她一救了!” “当然,当然。” “那么,你就接着讲吧,如何叫作‘跟又偷又抢差不多’?” “听说是这样,”崔允明放低了声音说,“君虞的上司——郑县县令是捞钱的一把好手。县衙门里,六曹参军,各司其事,唯有主簿,朝夕不离县令左右,一应文书,先替县令过目。这样子,如果不听县令指使,便干不下去;听了县令的指使,少不得有所分润。你懂了吧?” “原来狼狈为奸!”浣纱冷笑道,“无情无义的汉子,原就是做贪官的材料。只是拿这肮脏钱行聘,不羞辱了他的表妹?” 崔允明黯然,心想,浣纱真好利口!少不得将来有遇见李益的日子,那时候倒要看他怎么受得了浣纱的痛责! “闲话少说。”浣纱回到正题,“崔郎,趁今日天色还早,你就劳驾一趟,对我家小娘子实话实说,好叫她别再朝思暮想了。” “这恐怕不妥。”崔允明比较持重,“小玉一听这消息,万念俱灰,怕逼出别的变故来,那就大失你我的本心了。” “不碍。”浣纱答道,“我想过了,至多一时晕厥,大哭一场——哭去了心中的痞块,慢慢调养,她的病才有痊愈的希望。” 崔允明踌躇许久,狠一狠心说:“好,长痛不如短痛。” 果然不出浣纱所料,听到一半,小玉一恸而绝。崔允明和浣纱,虽已预见及此,但亲见小玉面如金纸,剩下心头一丝微温,不由得也慌了手脚,掐人中、灌姜汤,拼命呼喊,才把她弄得悠悠醒转。 然而,第二步浣纱却没有料到,小玉并未大哭,瞑目如死,只眼角微微渗出泪水。 “小玉!”崔允明劝她说,“有句话说得好,‘提慧剑斩断情丝’,我那表弟,负心汉是做定了。你再割舍不得他,岂非太傻?” 小玉不响,良久,睁开眼来,在枕上摇一摇头说:“崔郎,我不信!” 浣纱一听这话火气就大了:“难道我跟崔郎串通了来骗你不成?” “传闻失实也是有的。”小玉平静地说。 浣纱气得张口结舌,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小玉!”崔允明觉得她痴得可怜,便又问道,“要怎样你才相信?” “我得亲口问一问他。唉——”小玉长叹一声,“只恨我离不得这张床!崔郎,”她忽然泪流满面,哀恳地说,“我求求你,好歹叫‘那人’跟我见一面。” “我尽力去办!”崔允明慨然许诺。 但事后他却大为懊悔。执迷不悟的小玉,一见了李益的面,证实了他的负心,绝望化为怨毒,这后果必是不测的、可怕的! 因此,他悄悄地又跟浣纱去商量:“还是骗骗她吧,就是君虞来了,我也不敢引他来见——看这光景,见了面,两个人总有一个人死,‘怨毒之于人,甚矣哉!’……” “别跟我掉书袋,”浣纱冷冷地答道,“你答应了她,就不能骗她。只要她动了疑心,催问个没完,那可不是叫我受罪?” “唉!”崔允明深深失悔,“我太轻率了!” 看他那样深自痛责,浣纱倒有些不忍,安慰他说:“反正你只写封信给你表弟就行了,来不来是人家的事,用不着你担责任。” “你有所不知。我那表弟——”崔允明吃力地说,“明年春天会来。” “你怎么知道?他来干什么?” “来迎娶。” “不是说卢家住在洛阳?到长安又迎娶的是谁?” “卢家移居长安了。他家在洛阳的第宅闹鬼,成了凶宅,住不得了。” “这可奇怪,怎么忽然又闹鬼?” “这里面一言难尽,今天没工夫谈。总之,吵着要搬,还是卢郁香的主意。今年春天搬来的,洛阳的消息,我那表弟年内行聘,来年春暖花开,便是佳期。” “哼!佳期!但愿是他的死期!” “这,”崔允明说,“浣纱,连你都是这样,我可更不敢把他带来了。” “随便你!”浣纱咬着牙说,心里在打主意,只要李益到了长安,打听到了住处,她就要去哭求延先公主主持公道,狠狠惩治这个负心人。 浣纱的话一点不错,自此以后,小玉便心心念念专指望着崔允明,三天两头打发浣纱去催问消息。 起先倒还容易敷衍,只说已写信给李益了,请他务必到长安来一趟,想来覆信快到,劝她耐心等待。小玉想想也是,道路艰难,总得有些日子,才有好音传来,所以催问归催问,心里却还不太急。 转眼大雪纷飞,残年将尽,算算托了崔允明快三个月了,再麻烦的事也该办出个结果来。小玉可真忍不得了,这天早晨,挣扎着要起床,叫浣纱和桂子帮她梳洗。 动一动、喘一喘,那一把支离的瘦骨,看去仿佛一碰便要散了似的。“算了吧,”浣纱劝她,“你还是躺着,倒舒服些。” “睡久了,骨头疼,我想出去走走。” “又不是有好太阳的日子,不妨出去走走散散心。你看!”浣纱指着窗外彤云密布的铁灰的天色,“又快下雪了。” “真的,小娘子!”桂子也帮着劝,“天冷,风又大,咳嗽刚好些,不宜受寒。” “不!”小玉固执地说,“我定要出门,有大事要办。” “是何大事?”浣纱问。 “嗳!”小玉苦笑道,“你好傻,不想想,我还有什么大事?我要亲自去看崔郎,问个明白。” “这也容易得紧,我再去一趟就是了。” 小玉闭上眼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不用你去!你去了,还不仍旧是那几句话?” 浣纱脸一红,拍胸担保:“小娘子,你看着,今天无论如何有句确实话给你。若是我办不到,你再去。那时别说下雪,就是天上下刀子,我也不拦你。” 良久,小玉颔首同意:“也罢!你既如此说,我就依你,快去快回,替我向崔郎问好。” 离了家,浣纱只在东市打转。她不必老远地到崔允明家去,去也无用——一本账都在她肚子里。崔允明跟她早算计好了,只等李益来年春暖花开,入都迎娶,便死活不管,把他拉了来跟小玉见一面。此时却不必先写信跟他打交道,因为料定了绝无覆信,反倒打草惊蛇,叫那负心汉有了防备。 然而,现在看来是搪塞不过去了!浣纱不断地在寻思,想些什么话来骗她一骗?好歹先把她的心定一定再说。 那就实话实说吧!“不管用!”她自语着摇摇头,已跟她说过了,她不相信李益会攀上了卢家的亲事,此刻自然也不会相信他明年春天要到长安成亲。 然而,明年春天能见得着面,那总是事实,信不信只好由她了。 这算是想停当了。看看逛逛,消磨到东市快将收歇,回家复命。 “说也正巧!”浣纱撂一撂沁汗的发脚,装得喜滋滋地说道,“一到崔家,崔郎刚要出门,说是来看小娘子有话说。小娘子,你道是什么话?” “莫非有十郎的消息?” “一猜就着。”浣纱故意拿乔,坐了下来,抬起腿拿手捏一捏半旧的线靴,自语似的说了两个字:“好累!” 那小玉急在心里,却不便催,弄得有些手足无措,看浣纱慢条斯理地捏了这只脚,又捏那只脚,她可真是等不得了:“好妹妹,你快说给我听听,消息如何?” “你也容我喘口气嘛!是好消息总是好消息,急什么?” 一听是好消息,小玉顿时眉眼舒展,脸上凭空闪出一层光彩,笑嘻嘻地答道:“只‘好消息’三字就够了,我不急。”她把她自己喝的茶推向浣纱:“你喝了茶,息一息,慢慢儿说给我听。” “也没有多少话。”浣纱不敢把假话说得太乐观,“只说开春要到长安,一切面谈。” 小玉微感失望,问道:“是跟我?” “不是跟你小娘子谈,难道是跟我浣纱?” “嗯!”小玉怔怔地沉思着,渐渐地,神情转为平静恬适,“对的,对的。”她点点头说,声音也清清朗朗,非复断断续续、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了。“日子不过两年有余,事情有多多少少,信里哪说得尽?想来十郎定有无数委曲,母老家贫,他又是个孝顺的,做个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顾了老娘,自然就顾不得我了。事出无奈,该当体谅他的。浣纱,你说是不是?” 浣纱能怎么说呢?只好唯唯称是。 “好了!”小玉忽然精神十足地说,“天大的事,过了年再说。去年,前年,过得可真不是味儿,今年咱们好好过一过。” 说也奇怪,小玉的病势,原已药石无灵,自这天以后,居然大为好转,脸上慢慢有了血色,秋后败草样的枯黄头发,也逐渐有了光泽,这使得医生都惊奇得不得了,背着人把浣纱找来问清了原因。 “怪不得!我原说你家小娘子是心病。心病有了心药,自然好得快。不过,”医生神情突趋严肃,“她的病根未去,再要犯了,可就仙丹都救不了命!你当心点儿,不能让她受惊吓、受刺激,但能笑口常开,便可带病延年,切记,切记!” 这是非同小可的事,浣纱不能不找桂子商量一下。 “事情再明白不过,”桂子说,“世间若有催命判官,便是那丧良心的李十郎!” “那姓李的,明年春天一定会来,死拖活拉,见上一面,我倒是有把握的。” “照我看,不见也罢,见了面会更伤小娘子的心。” “对啊!”浣纱憬然有悟,“若是话不投机,不如不见。不见,小娘子可又怎么肯依?这不难煞了人?” “姐姐!”桂子忽然兴奋地说,“我倒有个主意——” “噢,有客在这里!”蓦地里掀开棉门帘,闯了进去的浣纱,自觉莽撞,赶紧又退了出来,在门外叫道:“侯伯伯,你请出来,我有话说。” 话未完,侯景先已掀帘招呼:“来吧,浣纱,怕什么?” “有生客,怕不便。” “不碍事!”侯景先说,“是好朋友。” 于是,浣纱怯怯地进了柜房。首先看到那穿黄衫的生客,约莫三十岁年纪,长眉入鬓,一双明亮的眼,灼灼地跟着浣纱转。她让他看得很不好意思,微微点一点头,便疾趋到靠里阴暗的一角,垂头坐下。 “今天好冷。”侯景先说,“我拿热茶与你喝!”说着便出了柜房。 “坐这里来吧!这里暖和。” 浣纱闻声抬起眼来。这下才看清楚,那黄衫客高踞胡床,一面放着把雪亮的剑,一面放着一大盘炙肉、一大海碗白酒,面前一个大火盆,他正拿着根肉骨头,在拨弄着快熄下去的木炭。 屋中别无他人,他的话自然是对她说的。“谢谢!”她说,“这里也很暖和。” 黄衫客看了她一眼,不响,咕咚一声扔掉骨头,用两只手指捏起海碗,大口喝酒。放下酒碗,捞起衣襟拂拭他那把原已点尘不染的剑,然后,倒捏剑身,用剑把叩击着铜火盆的边缘朗声高吟: “邯郸城南游侠子,自矜生长邯郸里。千场纵博家仍富,几度报仇身不死。宅中歌笑日纷纷,门外车马常如云。未知肝胆问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 浣纱也是能弹善唱的,起先还听不清他吟的什么,自第三句起,就听懂了,“千场纵博家仍富”,好狂的口气,心想,这也是个浮滑少年,便懒得再去偷觑他。 然而她无法听而不闻,他的嗓音很宽,中气更足,声音震得那间密不通风的柜房嗡嗡作响,听来十分舒畅。因此她情不自禁地循声寻字,按拍细听,听到“君不见今人交态薄,黄金用尽还疏索”这两句,陡然忆起小玉这两年贫病交迫,却又痴心不改的境况,眼眶一酸,眼前随即模糊了。 黄衫客的吟声,悠然而止,接着是侯景先的声音:“好诗,好诗!除非是你,第二个人也不配。可是你自己作的?” “我没那么好的才情。” “那么是谁呢?” “谁知道是谁作的。那天听南曲王家的采儿在唱,我就记下来了。”黄衫客接着又说,“好了,你别噜苏了!招呼你的客人去吧!” 浣纱可是老早就拭去了泪痕在等了。侯景先把一盏热茶汤递了给她,伸手说道:“拿来!” 浣纱愕然,“拿什么?”她低声问。 “不是过不了年,又找出什么东西托我来卖?” “噢!”原来如此,浣纱微微笑道,“就不作兴来看你老,非有事,才上门?” “哟、哟!”侯景先高兴地笑了,“几时,你的嘴变得这么甜了?”略停一下,他又凑过去说:“其实倒是可惜了,我那朋友昨夜在平康坊三曲掷骰子,赢了二十万钱,若有东西变卖,恰是个好主顾。” “可惜没有。” “这样吧,”侯景先越发放低了声音,“把你的耳环摘下来,我包你卖得个意想不到的好价钱——我那朋友,钱不当钱,花他几个在他毫不在乎,你跟你家小娘子这个年可就过得很舒服了。” “多谢侯伯伯想得周全。”浣纱平静地答道,“不过这哄骗的勾当,还是不做它吧!” “好!”侯景先一跷拇指说,“浣纱,你身份不高,品行尊贵,我真服了你!” “好说、好说。侯伯伯,说实话,倒是有件大事来跟你商议。”浣纱悄悄地把小玉病势好转,以及医生郑重的告诫,都说了给侯景先听。 “这可真是意想不到的。”侯景先说,“怕只怕,来年春天见不着姓李的那家伙的影子,可不又把你家小娘子急出病来!” “是的。”浣纱说,“我跟桂子商议过,小娘子一颗心,痴得再不回头了,索性骗得她死心塌地吧!” “那也要姓李的肯骗她才行。” “就是这话啰!桂子的话也有道理,李十郎到底是读书人,总不能一点不念香火之情。眼看小娘子已到了这步田地,他不能见死不救。咱们不指望进他李家的门,只请他别再那样子不理不睬,只当小娘子是他一个外室,有钱也罢,无钱也罢,反正不叫他为难。若是放了外任,尽管带了他的正室夫人去,就别忘了三两个月捎封书信来,哄哄小娘子就行了。侯伯伯,你想,照这样子,既不会害他夫妇失和,又不会妨害他的前程,他若是还有点人心,能不答应吗?” “你跟桂子想倒是想得入情入理。只是你问过你家小娘子,她肯这样委屈吗?” “用不着问!一定肯,千肯万肯!”浣纱答道,“侯伯伯,你还不知道,小娘子才真叫能体谅人呢!你道她说什么?” “说什么?” 浣纱学着小玉的姿态说:“想来十郎定有无数委曲。母老家贫,他又是个孝顺的,做个八九品前程的小官,先顾了老娘,自然就顾不得我了。事出无奈,该当体谅他的。”她又好笑又好气地补了一句:“还问我:‘是不是?’侯伯伯,你看看,这种人,拿她有什么办法?” “唉!”侯景先叹口气说,“女人真是好欺侮!” “是呀!”浣纱立即接口,“连我,原来打算着出口恶气的,现在反倒要求他了。侯伯伯,我在想,这番意思,该先透露给他才好。” “那你找他表兄。” “去过了。”浣纱答道,“刚才我就从崔家来。崔明经说,他的话不管用,得找个有面子的人给李十郎写封信。我想到个人,侯伯伯你看行不行?” “谁?” “延先公主。” “这面子倒是够了。不过,”侯景先沉思良久,徐徐说道,“第一,老何不在长安,让淮南节度使请去雕琢玉器去了,要过了年才能回来,眼下无人引见;第二,这些话,信里写不明白。照我看,既然姓李的开春要来,不如等他来了,再求延先公主把他找了去,当面开导明白,岂不是既省事,又切实?” “是,是!”浣纱觉得侯景先的打算,确比崔允明又来得高明,便欣然同意,告辞而去。 等浣纱一走,黄衫客问道:“你们咕咕哝哝谈些什么?” “谈个天下第一等的负心汉。”侯景先约略说了些李益和小玉的故事。 黄衫客听完,冷笑着用剑挑一块红炭,抛向空中,然后使剑一挥,把那段炭斩成两截,火星溅舞,把侯景先吓了一跳。 “此辈不情不义的小丈夫,就该吃我一剑!”黄衫客恨恨地说。 “嗳、嗳!”侯景先赶紧摇着手说,“你可千万鲁莽不得!你要知道你这一剑是两条命!” “这还饶上谁的一条?” “霍小玉呀!”侯景先说,“她就等着见他一面,治她的相思病。姓李的死了,霍小玉可也就完蛋了!” 黄衫客默然无语,然后,微微一笑,跳下胡床,提着他的剑,潇潇洒洒地走了。 杨柳青遍了灞桥和咸阳渡口,青遍了曲江池畔,也青遍了思妇楼头。 春天来了,而李益的踪迹杳然。 自过了灯节,小玉便打算着李益随时会来,每天一早起身,督促浣纱和桂子,扫地焚香,把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自己呢,熏香更衣,盛装而坐,就像命妇等候着觐见皇帝似的。到晚来,看看这一天没有指望了,才悄然闭门,卸妆上床,可又希冀着先从梦中相会。 九十春光过半,小玉又有恹恹成病的样子,浣纱看在眼里,不但焦急,而且有着无比的疚歉,因为李益开春一定会来的话,是从她口中说出去的,那丧尽了良心的薄幸人真个不来,使得她无法交代了。 “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千门万户,十室九空——都已涌向曲江。“小娘子!”浣纱劝她也去逛一逛,“今天皇帝赐宴百官,曲江热闹得很,去踏一踏青,也散一散心,别真个在家里闷出病来。” “你跟桂子去吧!”小玉答道,“我在家守着,十郎说不定今天会来。” 反正就是离不了“十郎”二字,浣纱想了下说:“也罢。待我再到崔家问一问信息。” “这倒使得。”小玉又说,“要去就去!” 崔允明一看见浣纱,不用她开口,便已知道她的来意,搔着萧疏的短发,以不胜惶惑歉疚的语气说:“真奇怪!到现在还没有消息。” “崔郎,你倒是去打听过没有?是真的没有来,还是已经来了而你不知道?” “无从打听。” “卢家呢?你们不也算亲戚?娇客来了,卢家万无不知之理。” 崔允明苦笑着摇摇头:“转弯抹角的表亲,与路人无异。卢家声势煊赫,豪奴成群。浣纱,你看我这寒酸样子,如何上门?” “不是说来迎娶吗?”浣纱又说,“想这高门大户办喜事,少不得大大地铺张一番,岂有个打听不出来的道理?” “你的话不错,我也想到了,而且打听过了,卢家尚无动静,一说婚礼要延到初夏。” “是何缘故?” “这可不知道了。” “若是令表弟来了,”浣纱问道,“可是一定要来看你?” “过去,每一次来,定会来看我。不过,这一次就难说了!” “只是为了我家小娘子的缘故?”浣纱冷笑道,“为了有个人不敢见,连中表至亲都不敢往来了?” 崔允明默然点头,紧皱着眉,表情显得相当痛苦似的。 浣纱想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崔郎近日境况如何?” 这是什么意思呢?且不管它,照实回答:“还不错。上个月受人之托,作了两篇墓志铭,谀墓之金,足够半年嚼裹。” “好极!”浣纱欣然说道,“既然如此,我有个不情之请,请崔郎可怜我家小娘子,发个慈悲,去一趟洛阳,打听个确实消息回来,可使得?” “使得、使得。你家小娘子相待甚厚,理当效劳。”崔允明点点头又说,“你的办法好!他不来,我就去找他,看他还躲得了不?” “多谢崔郎雪中送炭的恩德。”浣纱敛衽为礼,“半月之后,来听好音。” 一骑瘦驴,东出灞桥,不期交臂错过。崔允明出都之日,恰是李益进京之期。 果然如崔允明所预料的,李益知道他跟小玉接近,有心躲避,在近南城的靖安坊,赁了一所房子住下,开门出来,便是安善坊的大教弩场,除了威远军一月三次较射的日子以外,等闲人迹不到,十分僻静。 这次重到长安,自然与当年进京赴试不同,鲜衣怒马,尽洗寒酸。然而他不敢招摇,怕有风声传到小玉耳朵里,会找上门来。因此,除了卢家以外,什么地方也不去。 婚期选定了:四月十五。还有一个多月的日子。卢章嘱咐他,该趁这余暇,大事交游,广通声气,对于将来在仕途中上进,可获极大的帮助。这层道理,李益自然懂得,只是别有苦衷,不敢明说,只好唯唯称是。 但这样一来,为了要假装听从卢章的话,日事交际,就不便天天到卢家去了。在家看了两天书,觉得气闷得很,便问他的书童:“附近可有什么能走走的地方?” “怎么没有?宅西崇敬寺的牡丹,全长安数一数二,这两天开得正盛。” “好吧,上崇敬寺看牡丹去。” 由于路途不远,李益一个人安步当车,慢慢地走了去。那崇敬寺建于前朝开皇年间,一度废圮;本朝龙朔二年,高宗把它赐给高安长公主,因而变成了尼寺。那里的比丘尼,戒律甚严,只凭施主看花,并不接待游客,加以地址偏僻,所以远不及另一处也是以牡丹负盛名的慈恩寺元果院,那种“三条九陌花时节,万马千车看牡丹”的盛况。 对李益来说,正中下怀,他不愿意到人多的地方去,怕遇见熟人。谁知道偏偏遇见了!那也是个高门华胄,武后朝名相韦安石的后人韦夏卿,世居长安城南韦曲。 韦夏卿字云客,出身贵族,却无膏粱子弟的习气,衣饰朴素,起居节约,声色犬马,一无所好,只爱聊天,所以朋友极多。李益是他谈诗的朋友。 “幸会,幸会!”既然躲避不了,李益便索性装得亲热些,“你是本地人,怎么避至今日,才来看牡丹?” “这已是第五度来访艳了。”韦夏卿问道,“你呢?哪一天到的长安?何以未听人说起你来?” “刚来不多几天,还没有来得及去拜访亲友。” “下榻何处?” 李益不肯透露住处,支吾其词地说:“暂住舍亲家。” “噢。”韦夏卿说,“听说你在郑县,颇有能名。簿书之暇,诗兴如何?” 李益这两年忙着捞钱,哪有工夫作诗?所以听了韦夏卿的话,脸一红,略微有些窘地笑道:“风尘俗吏,奔走差使。诗,可真是少作了!” 韦夏卿点点头,又问:“此行为公为私?” 这是李益早就想好了的:“奉上官差遣,来查一件案子。” “噢。”韦夏卿笑道,“这样说,怕仍旧是没有工夫作诗了?” “这倒不然。客中消遣,莫如忙里偷闲,觅句寄兴。今天或有拙作,可以请教。” “好极了!面对国色,不能无诗。”韦夏卿手指西廊,“你看,那方雪白的粉壁,恰像是为你留着的。崇敬寺的牡丹,得你‘姑臧李益’的品题,身价更自不同。你等等,我找这里的小尼姑去借副笔砚来!” 李益心想,题壁留名,不等于自己招供了行踪?此事大大不妥,想要阻止,韦夏卿却已走得远了。 凭栏沉思的李益,想不出个推辞的好办法,心中好不烦恼。就在这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在问:“足下可是姑臧李十?” 李益微微一惊,回身去看,只见一个三十左右,身着黄罗夹衫的英俊男子,含笑而立,身后跟着个剪短了头发的小胡奴,手中抱着一张琴,身上背了把弹弓,稚态可掬地仰望着他。 李益爱惜声名,不肯否认,点点头,反问道:“足下何人?” “敝处山东。”黄衫客答道,“下走粗鲁不文,只懂走马放鹰,斗鸡打球,然而虽乏文藻,亦知敬爱高贤。足下声华,久已仰慕,刚才听令友提及大名,岂可失之交臂?所以不揣冒昧,想奉约到蜗居一聚。妖姬八九、骏马十数,或可尽一日之欢。千祈足下,不耻下交。” 李益看他那仪表谈吐,估量着必是山东大族的子弟,走向游侠一路。这些人万金赠人,千里报仇,不当回事,若能结纳,是个极有用的朋友,又想到正可借此机会,辞却了题壁那件恼人的事,于是欣然答道:“萍水相逢,一见如故。我,从命!” “还有令友,自然一起去盘桓。” 李益正要回答,看到韦夏卿兴冲冲捧了笔砚走来,便先迎了上去,约略说了根由。韦夏卿面现怏怏之色:“这可不行,我还约了别的朋友在此相会。” 李益也不再代为坚邀,只说:“那么,再图良晤吧!我的诗,等作好了再请教。” “就这样说了。你请!” 李益跟黄衫客一起走了。韦夏卿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 那些马好骏!真正的大宛纯种,跑得又快又稳。主客仆从,一行五人,向北而去,转眼间便到了皇城大街。 黄衫客在前引路,由安上门前,一折向东,往崇仁坊与平康坊之间奔了下去。李益忽然想到,再过去,便是东市以北,兴庆宫之西的胜业坊,小玉住在那里,遇见了便逃不脱,太危险了! 因此,他猛然勒住了马,大声叫道:“黄衫尊兄请稍待!” 黄衫客听见声音,圈马回来,问道:“有何吩咐?” “忽然想起一个约会,不便失信,只好改日再来拜访了。今天有负盛情,抱歉之至。” “噢!”黄衫客答道,“蜗居马上快到了。就是改天再聚,且先认一认门户,以后也容易寻找。” 话说得极有道理,李益无法推辞,心想,总也不至于那么巧,偏偏这一刻就撞见了熟人,好歹看一看他的住处,便即离了这是非之地,料也无妨。 于是,重又放马前行。这一次黄衫客不在前面了,由他所带的两名健仆在前引路,他自己跟在李益马后,再后便是那小胡奴,人小,却也是骑的高头大马。 一路风驰电掣,出崇仁、平康两坊之间,往北进了胜业坊,不但进了胜业坊,而且那道路越来越熟悉,竟是走到小玉所住的那条街上来了。 心乱如麻,转而为神思恍惚的李益,偶然转脸,看到黄衫客脸上的诡秘微笑,一下子完全明白了!来不及转第二个念头,便直觉地猛挥一鞭,手里一扯缰绳,那匹枣红大马如离弦之箭般往横路里窜了下去。 “使弓!”黄衫客吩咐小胡奴,“别太伤了马!” “不会!”那小胡奴的手脚真利落,一缩脖子,退下弹弓,右手从口袋中拈取一粒泥丸,只听弓弦轻响,那粒泥丸在枣红马的屁股上砸得粉碎。 马一吃疼,“唏聿聿”一声长嘶,前蹄往上一掀,把李益颠下马来。两名健仆,飞也似的赶到,一个抢住了脱缰的马,一个俯下身去,一伸手便捞住了李益。略停得一停,那匹马掉转身来,亮开四蹄,一阵风似的卷了回去。 半昏迷中,李益听得黄衫客大叫:“李十郎来也!”然后,他被放下马来,又听得黄衫客吩咐:“把门锁上!留个人在这里看着!” 这一阵喧嚷,自然惊了小玉,她身体虚弱,吓得冷汗淋漓,“快看看去!出了什么乱子?”她的声音都是发抖的。 浣纱和桂子结伴走了出来,一看庭中男子的背影,桂子眼尖,疑惑地说:“像是十郎!” “见鬼!啊——”浣纱改口了,“怕真是的!”她试着高喊一声:“十郎!” 李益一惊,定定神回过身来,看见浣纱和桂子,勉强点一点头:“是我!你家小娘子呢?” “多亏你还记得小娘子……”浣纱说。 性情平和的桂子,抢着打断了她的话:“浣纱,你快去告诉小娘子。我来接待十郎!” 浣纱也会意了,想一想,好不容易喜从天降,且让他们先见了面再说。有多少委屈,反正以后总有跟他算账的日子,不必忙在一时。 “小娘子,你猜是谁来了?” “谁?”小玉细看了看浣纱的脸色,忽然双眼睁得极大,又惊又喜地问,“是十郎?” “可不是!”浣纱如释重负似的说,“我的老天爷!朝思暮想,可总算盼着了!” 小玉再顾不得跟浣纱说话,匆匆出了卧房,三脚并作两步,往前厅走去。但走不了几步,便气喘心跳,不能不停下来。 浣纱赶到她身边,一看她这神气,自然有所警惕,心里深深懊悔,不该忙着通报,该先跟李益把话说明白了,才比较妥当。此刻却是来不及了,只好先把她的痴心,点一点破,让她心理上有个准备,才不会发生意外。 于是,她以低沉而认真的声音说道:“小娘子,十郎今非昔比了。今日之来,意不可测,小娘子须做最坏的打算。” “如何叫作‘最坏的打算’?” “须防他翻脸无情。” “不会的。”小玉停了停,缓过气来又说:“既然今日肯来,自然还念旧情。” 说完,她又往前走了。将出厅门,忽然畏缩,几近三年的刻骨相思,到底会落得怎么样的一个收缘结果?这以性命作孤注的一场赌博,到了揭晓谜底的一刻,她却不敢看了。 “怎么了,小娘子?” “我怕!”小玉抚着胸口说。 “怕?”浣纱心想,越是这样,越容易让李益欺负,便即答道:“别怕,可也别生气。你只看他怎么说。” 他会怎么说呢?自然是解释、致歉以及和她商量今后的日子。三年的日子,只字全无,定然另有一番她所意料不到的苦衷,倒真要听听他怎么说! 就这样想着,冷不防里面桂子已打起了门帘,第一眼就看到穿着簇新春服的李益,四目相视,浑疑梦中。他那较别时来得丰腴的脸上,她想象得到的愧歉之色,只有十分之三;她想象不到的愠怒怨厌的神情,却有十分之七。 盼望了多少日子,一见面所看到的竟是这样一张脸!小玉透骨一阵冰凉,两眼发黑,几乎支持不住。 “小玉,你……你好?”李益勉强说了这一句,站起身来,退在一边。 这好像是礼貌,其实是疏远了。小玉明白,浣纱和桂子也明白。 “你好,十郎!”小玉扶着门框,吃力地说,“想来你是真好。比从前胖了!”她不自觉抬手摸着自己的脸,棱棱角角,尽是骨头,相形之下,把压抑已久的哀怨,一下子都挑了起来。“我——”她强忍着眼泪,但改不去话中的哭音,“我可是瘦了。你看我,瘦得这样子。” 李益木然无语。他知道她是为他瘦损的,但他也知道承认了这个事实,便有责任,便有麻烦——做了两年捞过大把钱的官,他已学会了紧要关头狠一狠心、挺了过去的秘诀。“哼!”他在心里冷笑,“你们弄这诡计,把我骗来了,打量我会听你们的摆布?那叫做梦!”于是,他微微仰脸,冷漠的视线,落向小玉的上方。 冷眼旁观的浣纱,简直肺都要气炸了!然而为来为去为的是小玉,今日之计,无论如何要把局面挽救过来,第一步要把它由冷变热,这便得学一学鲍十一娘的手段了。 “哟!”她做个打趣的姿态,“三年不见,倒真像是生疏了!来,来,小娘子,你先坐了,听十郎慢慢儿说。”她扶了小玉坐下,又去拉李益的手:“十郎,你也请坐。不忙,有的是从容细谈的工夫。三年间,多少事,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是不是?十郎,你请放心!小娘子知道你有不得已的苦衷,做了官,又有白发老娘在堂,自然身不由主。这些,小娘子无不体谅的。往后若有难处,既是同枕共衾的人,都可以商量,十郎,你只想一想,小娘子一片心都在你身上——”说到这里,有些接不下去了,她便使个眼色,努一努嘴,暗示他去赔个笑脸,说几句好话,而犹恐他不明白,特别再补了一句:“十郎,你是绝顶聪明的人,女儿家的心,摸得最熟,不必我再废话了。” 默默听着的小玉,觉得浣纱的话,句句打入心坎,越发觉得心血如沸。同时又想到她平时只要提起李益,便横眉瞪眼,从无好嘴脸,而真的见了他,却是绸缪婉转,曲尽卫护,可知她是为别人受了多大的委屈。这对于浣纱的感激,加上她自己的委屈,并作翻江倒海的眼泪,呜咽不止。 而李益却又是一种想法,“真好做作!”他在心里说。同时又想:这盘账不能细算了,算起来还不清。且让她开个价,再作计较。 于是,他说:“事与愿违,就如你所说的,‘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既然你家小娘子完全体谅,自然最好。别的也不用说了,只说,要我怎么样吧?” 一听这话,小玉哭得更厉害。浣纱却是火气直冒,忍了又忍,还是气得说不出话。倒是平静的桂子,答了句很着力的话:“弄到这步田地,该十郎拿句话来。怎么倒问起别人要怎么样呢?” “是啊!”情绪略略平定了的浣纱接口也说,“你总有了个计较,才会来此。不然,你来干什么?” “并不是我自己要来的。”李益脱口相答。 此话一出,连小玉都骇异地住了哭声。“这话倒要说清楚。”她转脸问浣纱,“是你托崔郎把他硬请了来的?” “没有啊!崔郎不是到洛阳去了?” “那么……” 一句话没有完,只听门“呀”的一声打开,人声喧哗。小玉禁不得一点吓,顿时停住,慌张地望着窗外。 窗外门边站着个不相识的男子,门外正有四名壮汉,抬着两个大食盒进来。殿后的是个小胡奴,手捧一具粉定窑的大花瓶,瓶中插一丛初放的牡丹,魏紫姚黄,艳丽非凡。长安买牡丹,论朵计值,这一丛约莫三十朵,论时价,可抵得三五户中人之家的赋税。 浣纱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抢先迎了出去,大声问道:“喂,喂!怎的乱闯?” 抬食盒的壮汉迟疑地止了步,看着那小胡奴,而那十一二岁的丑孩子,却是出奇的老练。“没有错儿!”他大模大样地吩咐那四个壮汉,“抬进去,摆出来!” 食盒抬到厅上,极其精致的四干果、八酒肴,又是八大盘蒸脍烧炙的饭菜,外加一大壶京城名酒“虾蟆陵”和一笼白面蒸饼,摆满了几案。 最后,那小胡奴把一瓶牡丹也放了下来,朝上作个揖,有板有眼地说道:“我家主人,虔祝李十郎和霍小娘子,重修旧好,白首同心。只是薄酒粗肴,不成敬意,请十郎和小娘子宽饮一杯!” 那李益嘿嘿冷笑,小玉和桂子茫然不知所措,只有浣纱问道:“你家主人尊姓?” 小胡奴翻一翻眼,答非所问地说:“你可就是浣纱?” “是啊。” “是浣纱就该知道我家主人。” “小郎!”浣纱越发困惑了,“你的话说得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可懂。何苦做作不休?”李益冷冷插言,又转脸对小胡奴说,“你回去告诉那穿黄衣服的,他的手段我领教了。” 一提“穿黄衣服的”,浣纱陡然记起去年年底在侯景先寄附铺柜房中所见的黄衫客,再回想李益进门之前的那一阵喧嚷,恍然大悟!心中称快,脸上便有了笑意,“小郎!”她亲热地执着小胡奴的手说,“请你回去,说我浣纱拜上黄衫大爷,若是苍天有眼,改日李十郎和我家小娘子双双来叩谢黄衫大爷成全的恩德。”说完,又叫桂子取一贯钱作脚力,把那抬食盒的壮汉一起打发走了。 面对着一席盛馔,在小玉却是触目成愁,事有蹊跷,不问可知。但不管如何,只看李益那如凝寒霜的脸色,把她那颗不知碎了多少次的心,冻结得无复一丝热气生趣。原来她是靠回忆,靠强自编织的美梦支持下去的,而此刻,回忆和美梦都消失了。脑中空空的,只觉得天旋地转,此身无主,眼前的一切皆不甚分明,唯一能把握得住的,只是一个意念:要弄一弄明白,他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桂子!”浣纱却越发沉着了,平静地嘱咐,“你把小娘子先扶进去息一息,我跟十郎有话说。” 小玉确也支持不住了,让桂子扶着往后而去。但到了厅后,她忽又不甘于就此退避,隐在屏门后面,不肯再走。桂子无奈,只好搬一张小榻,让她靠着休息。 厅上,浣纱和李益的交谈,清晰可闻。 “十郎,今天不是你自己愿意来的?” “何必明知故问?”李益气咻咻地答说。 “你以为是我请那黄衫客,把你骗了来的?不是!”浣纱摇摇头,“照我想,只是他爱打抱不平,出手管这闲事而已。” “他——黄衫客,又何以知道这段闲事?” “那定是听寄附铺掌柜侯景先所说。” “侯景先又从何得知?” “哼!”浣纱冷笑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李益的脸色铁青,声音却出奇的冷静:“想来是你跟侯景先说的?” “要拜托人家典卖钗环衣饰治病服药,要托人家打听消息,盼你十郎回心转意,自然少不得细说根由。” “就在那寄附铺中?” “不在那里,又在何处?” “恨煞我也!”李益猛然击案,瞪着浣纱,“你就在那人来人往的寄附铺中,信口雌黄,坏我的名声?” “如何叫作信口雌黄?信誓旦旦,说八月中秋,天上人间一齐团圆,可曾团圆?将近三年,只字全无,可是事实?” “即有其事,又何足为外人道?” “好个‘何足为外人道’!十郎,这一说,你可是我家的亲人啰!” “谁是你家的亲人?”李益大声地说,“你那样可恶,便是我的仇人!” “奇了!就许你负心,别人说一说都不许?” 李益被驳得瞠目结舌,越发恼羞成怒,霍地站了起来。“你说我负心,就负心。再无可谈的了!只是我警告你,”他放下脸来,以县令坐堂的声口说,“若再捏造事实,信口诽谤,你可记着,京兆府的户曹参军,是我族侄!” 浣纱大怒,正要反唇相讥,拿延先公主的名头压他一下,骤听得身后急促的步履声,回头一看,脸色惨白得如一张纸的小玉,脚步踉跄地正奔了出来! “李十郎!你好狰狞的面目!”小玉捉住李益的手臂,顿足哭道,“你逼得我们一口气不出,可是要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可是?”小玉突然变为狞厉的神色,举起案上的一杯酒,酬在地上,仰天喊道:“过往神灵,请听李益的誓约!”然后断断续续、凄凄惨惨地,背那定情之夕,李益亲笔所写的誓约。 背了不到一半,突然一阵抽搐,整个脸都歪曲了。浣纱和桂子大惊,李益更是慌张得手足发抖。就这一转眼间,小玉的头一歪,倒在李益胸前,双手垂落,呛啷一声,酒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小娘子,小娘子!”桂子一面喊,一面放声大哭。 “别哭!”浣纱恶狠狠地叱斥着,上前扶住小玉的尸体,对李益说道:“你走吧!我们不骂你、不打你。你有你白绢黑字写下的誓约,如果变心,‘神人共弃,为厉鬼击脑而死’!喏,”她指着小玉的可怕的脸说,“厉鬼在这里!” 李益猛然打了个寒噤,抖动着双腿,逃出了小玉家。 不久,李益娶了卢郁香。但马上传出骇人听闻的消息,说洞房花烛之夜,李益便拿一张汉朝的古琴打他的新妇,原因是,他在新妇怀中搜得异性所赠的一枚斑犀钿花盒子,里面盛着两粒寄相思的红豆和少许媚药,而新妇果非完璧。一说,那张男相的观世音像中,藏着一段暧昧——自然,那是莫可究诘的,但李益与岳家涉讼公庭,终于出妻,却是事实。 又不久,李益路过二分明月的扬州,纳名姬营十一娘为妾,却又怕她不贞,居然想出一个异想天开的防范办法:每次出门以前,把营十一娘用澡盆覆扣在床上,外加封识,回家以后,要细细检点了才放她出来。 营十一娘不堪这样的虐待,终于引剑自杀。 从此,李益的妒名,大于他的诗名。每到一处,人人以异样的眼光看着他,这叫他十分头痛——厉鬼击脑了!他常常这样在疑惑。 怕真的是霍小玉化作厉鬼击过他的脑,因为他的行为,证明他的头脑是有毛病的! 章台柳 章台柳 九月,第一阵来自陇右的西风吹过渭水,辞枝的桐叶旋即飘满长安。皎洁的月夜,当那苍黄、虬卷、发硬如煮热了的蟹壳的落叶,在高墙之内青石板铺成的宫庭中,随风滑走,刮出沙沙的声响,于是天涯倦客,忽动乡心;闺中思妇,彻夜无眠,都道秋心成愁,真个凄凉! 凄凉犹有暮鼓。东面大慈恩寺、西南楚国寺、西北净住寺的晚课次第终了,递相应和的“咚——咚——”的鼓声,沉闷而迟缓,空荡荡的,听得人心里无端发慌。 “真不该在这鬼晋昌坊住!” 柳青青已记不起这是她第几次诅咒晋昌坊,只每一次都很快地发觉自己抱怨得无理。寂寞并非来自僻处城南的晋昌坊。一座画栋雕梁、婢仆成群的大宅,如果只有一个常守空帏的女主人,这座大宅就是摆在甲第连云、笙歌不绝的宣阳坊,或者繁华喧嚣、莺飞燕舞的平康坊,仍旧是寂寞的。寂寞,与暮鼓晨钟,都无关联。 也许,有关联的是一个人——她的眼凝望着东墙,心却穿透了墙壁,落入别院。 而别院中也有人时时凝望着西墙。 庭中月光如水,穿过将秃的老树,洒落一墙清影,也曳出一条长长的人影——南阳的秀才韩翃,忍受着劲急的西风,在院中已徘徊了一个更次了。 “到底是几时?今天,”他看一看天边的满月,疑惑地自问,“是十四,还是月半?” “夫人,”侍儿飞羽悄悄问道,“快三更了,可要把香案摆了出去?” “嗯,摆吧!”柳青青说,“日子真快,又是月半了。” 飞羽不理会她的感慨,招呼“姐妹”,合力把一张高脚紫檀燕几抬到中庭。几上置一具博山炉,炉中爇一丸雪山所产的阿卢那香,氤氲一缕,随风散入别院。 于是韩翃欣然色喜,侧耳静听。 墙东裙幅窸窣,隐约可闻,忽然檐前铁马琤琮乱响,浮云掩月,那面有人说话了。 “啊,风吹灭了烛!夫人请稍待,等我另外取了纱灯来!” “这么好的月亮,本就不该燃烛点灯。倒是有些冷了,去取了那件蜀锦襦来与我穿!” “是。” “夫人,”是另一个娇嫩而稚气的声音,“你这初一、十五烧天香,究竟有何好处?” “咄!不准胡说!”叱斥了这一句,接下来的是和蔼的教导,“敬神拜佛,无非表示一心向善。过往神祇,无时不在考察人间善恶,心动神知,万万勿生恶念!你可好生记住了我的话。” “是,夫人。不过我想那过往神祇,犹如世间好人一般,看见夫人这样至至诚诚烧香,心里一定感动。” “但愿如此。” “果真如此,一定保佑夫人凡事称心如意。” 有片刻的沉静,然后是一声令人费解的微喟。 “夫人,你何不祷告祷告?过往神祇怕是急着要听你的心愿。” “这——这你又怎么知道?” “我是拿我自己来想,往常,飞羽姐姐待我好时,我便忍不住在心里琢磨,总得替她做点什么才好。想来过往神祇也是这样。” 扑哧一声笑了:“孩子话!” “夫人,”是飞羽在接口,“惊鸿的话不错。若有心愿,不说与菩萨神灵,又说与谁?” “也罢,你们都这么劝我,我便祷告一番。” 她要祷告些什么呢?隔墙的韩翃十分关切,因此,惴惴然地在想:若是默祷,便无由得知她的心事了。 天从人愿,那面再度传来鸽铃似的声音:“弟子泸州李府柳氏青青,谨诉三愿,伏祈过往神祇,鉴我私衷:一愿无灾无难,合家上下安宁;二愿郎君李公原守成保身,长相厮守;三愿……” “奇了!”韩翃在心中自语,“何以第三愿不能公然出口?” 墙西的飞羽,为爽然若失的他做了件好事。“夫人,”她问,“‘三愿’如何?” “三愿韩夫子早登上第,衣锦还乡!” 还有哪一位“韩夫子”?细细思量,再无别人。于是韩翃神魂飞越,落第的辛酸与美人的关爱交相激荡,恨不能呜呜咽咽,尽情一哭。 然而千里跋涉,连年失意,能换得这一番同情,则虽悲亦喜。但喜极反疑,怕是自作多情——一念怜才,常情常事,甚至如漂母之于韩信,只不过可怜他穷途末路而已。感恩之念不可无,却不该有所妄想,否则是无聊亦复无耻了。 这一想,韩翃不胜内惭,懒懒地移动脚步,走向屋内,然而墙西一有语声,却又忍不住驻足细听。 “夫人,”是飞羽在说,“你常说,韩夫子不是长此贫贱的人,是从何处看出来的?照我看,骨相太薄,不是有福分的人!” “噤声!”柳青青低声喝阻,“你这话叫韩夫子听见了会不高兴。” “别院灯光早熄,想来熟睡多时,不会听见的。” “就算不会听见,也不该背后论人长短。” “夫人,”飞羽带着笑声,“你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 “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韩翃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里默念,清清楚楚的十个字,丝毫不错!这不是自作多情吧?他问自己。 于是,为激情所驱,他匆匆奔向南廊,西头尽处有一道腰门,正当举手欲叩之时,突然记起他初到此地的光景。 雪亮的铜环一响,黑漆腰门双启,一行俊仆,簇拥着主客两人进入别院。 主人李公原已近中年,长得极其魁梧,一身极华丽的衣服,像个纨绔,但眉宇眼角,精明而有侠气,不似那不辨菽麦的膏粱子弟。 相形之下,做客的韩翃可是太寒酸了。一领青袖,半已残破,才二十四五岁年纪,只以形神枯槁,仿佛未老先衰。那一副落第举子的倒霉相,真是可怜! “君平兄,”李公原在廊下站住,指着院子和北面三楹精舍问道,“你看这别院如何?” “啊,啊!”韩翃略显局促地看了看,“花木清幽,隔绝红尘,是读书养静的好地方!” “你可喜爱此处?” “这——”韩翃不知如何作答。 “但说无妨。” “自然喜爱!” 李公原点点头,转脸喊一声:“陈二!” “陈二在!”一个老苍头躬身回答。 “备办动用器具,务求精美,立刻把这里布置起来。再开库取我用的衣料,来替韩夫子裁制衣服。” “是。” “还有,问夫人要钥匙,从银库里取一囊沙金来,准备韩夫子买书之用。”吩咐完了,转回头来,又对韩翃说:“君平兄,从此刻起,你就住在这里,安心用功,明年春闱,一定得意。” “李……李大哥!”韩翃激动得语不成声,“你我萍水相逢,只不过由我一首题壁的诗,蒙你赏识,才得定交。虽说一见如故,到底素无渊源,如此厚待,不敢轻受!” “老弟!”李公原笑着拍拍他的肩说,“你说这话,我该罚你!莫非看我满身铜臭,不配爱才吗?” “哪里的话,这样说,可叫我太惶恐了!” “既如此,你就把我的家,当作你自己的家——我跟你实说了吧,类此的所在,我在长安尚有三处,真个分身乏术,还要拜托你多多照料。” “不可!万万不可!”韩翃喃喃地自语,“‘国士待我,国士报之’,何况这是人家托我照料的地方?” 一阵急促的步履,自廊下传过中庭…… “听!”柳青青倏然动容,“什么声音?” “像是脚步声。”惊鸿回答。 “莫非韩夫子在院中步月?” 柳青青的话刚完,隔院传来关门的声音。飞羽伸一伸舌头,惊异地轻呼:“真的是韩夫子!大概一直在院子里,此刻才进去。咱们说的话怕是都叫他听见了!” “是不是?”柳青青微瞪着眼,“叫你们不要胡说,你们不听!” 受了责备的飞羽,不免迁怒。“哼!”她冷笑道,“鬼头鬼脑听壁脚,不是什么好人!” “怎么能怪人家?”柳青青放下脸来,真有些动怒了,“人家并没有要偷听,只怪你们多嘴。你们这轻嘴薄舌的毛病,趁早给我改掉!” “夫人就会帮他!”连惊鸿都不服气了,嘟着嘴在嘀咕。 原来以为会失眠的韩翃,想不到居然心安理得地一觉睡到天明。 漱洗以后,照例先温习了前一天的功课,才吃早饭。然后替李公原处理一些家事——那只是跟管家陈二打个交道,听他报告:蜀中送来些什么土产,已经入库;或者哪个童仆犯了过错,已如何处分之类。然后,约略看一看收支账目。此外,至多再替李公原处理几封无关紧要的书信而已。 重要的书信,他都留着让李公原自己开拆。这些信不难从表面上辨别,凡有“密启”“亲拆”字样的便是。日子久了,只一看信封上的笔迹,便可意会。这天就有一封,封缄之处判着个核桃大的“杨”字——最得宠的杨贵妃的从兄,身兼四十余职,遥领剑南节度使,新拜御史大夫杨国忠的密函。 这是要件中的要件,李公原曾有话交代,接到这样的书信,应当立即派人去找他,直至找到为止。 到了午间,终于在孙驸马府邸中,把李公原找回来了。 每次他看完了这些信,都是不声不响地藏之袖中,而这一次出现了例外,“君平,你看一看!”他把杨国忠的信递了过去。 韩翃不肯伸手去接,“这是极紧要的信,局外的人不宜与闻。”他说。 “你的话不错。不过,到了今天,我有些话该告诉你了。你先看了这信再说。” 于是韩翃接过信来,上面既无称呼,亦未具名,只寥寥九个大字:“即有旨,速嘱仲通来京。” 韩翃知道,仲通是指鲜于仲通,与李公原是蜀中两大富豪,拥有极多的盐井、铁矿,以及岷江、雅砻江、嘉陵江的沙金淘洗场,却不知道鲜于仲通跟杨国忠也有交往,而且看信中的语气,两人似有极深的渊源。 “是的!”李公原肯定了他的疑问,“仲通跟国舅的渊源极深——” 杨国忠年轻时是个无赖,素为乡党所不齿。年已三十,侘傺无聊,幸而结识了鲜于仲通,得以不忧衣食。其后他的叔叔杨玄琰——杨贵妃的父亲死在蜀州,他以料理丧事的方便,竟与他的一个堂妹私通乱伦。她,就是现在的虢国夫人。 杨玄琰的丧事过后,“虢国夫人”给他一大笔钱,供他到成都去钻营求官。谁知初到成都,一天工夫便输得分文不剩,于是到秦中去流浪了一阵子。郁郁失意之余,仍旧回到成都,自然仍做鲜于仲通门下的食客。 其时杨贵妃刚刚得宠,而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与宰相李林甫有嫌隙,想结纳杨贵妃作为奥援。章仇兼琼把这份重任委托给了鲜于仲通,鲜于仲通却荐杨国忠自代。一番接谈,章仇兼琼对他大为欣赏,拨钱百万,让他到长安去活动。 杨国忠便是如此起家的。饮水思源,所以他平生唯一感恩的一个人,便是鲜于仲通。 “这就无怪其然了。”韩翃又问,“所谓‘即有旨’,是何谕旨?” “仲通要来做京兆尹。” 韩翃骇然,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亦可以拿来作为私人报恩之用?这真是太可怕了! “你奇怪吧,仲通一介商贾,怎能来做京兆尹?”李公原笑道,“我再告诉你吧,仲通还带过兵,打过仗,曾以‘蜀郡长史’的官衔,率师六万征南诏。结果泸川一战,全军覆没。只是他的福分大,居然不死。” “纵能不死,这丧师辱国的罪名,怕是逃不了的。” 李公原鼻子里轻轻哼出声音,微微一笑:“若是如此,何有今日?” “怎么?竟无处分?” “不但没有处分,国舅还替他列叙战功,保奏升官。” “这,这——”韩翃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说了。 “这有许多原因,不过说来说去,也只是为他自己。君平你想,国舅兼领着剑南节度使的职位,仲通既是他的部属,征南诏又是他的保荐,真要追究丧师辱国的责任,他不是也脱不了干系吗?” “啊,原来如此!”韩翃恍然大悟,但随即生出无穷的愤慨,心想国事操之于此辈人手中,恐怕天下要大乱了! “不但如此,国舅和仲通还有许多休戚相关、荣辱与共的关系。而仲通跟我,又是分不开的,他在蜀中,我在京师,现在,他到京师,我就该回蜀中去了。” 一听这话,韩翃顿有无限凄惶。这不仅由于一向相处得十分融洽,不免恋恋不舍,而且他一走之后,自己失去凭依,那漂泊的日子可是不容易打发的。 想了想,决定随李公原入蜀,于是他说:“李大哥,蜀中的名山大川,在我向往已久,你带了我去吧。” “不必!”李公原摇摇头说,“明年春闱,你须应试。而况蜀道艰难,何苦跋涉?” 长途跋涉,吃一趟辛苦他倒不怕,只是千里迢迢,好不容易到了京师,最大的目的,就在应礼部的考试,猎取一名为天下读书人所一心追求的“进士”。入蜀以后,势必放弃应试,那是大违本心的。再又想起柳青青祝告上苍“愿韩夫子早登上第,衣锦还乡”的话,越发觉得自己的打算是行不通的了。 “君平,你放心!”李公原知道他的难处,安慰他说,“我虽回蜀,必不会丢下你不管。我自有安排,仍旧能够让你在京师安心读书。” “李大哥,”韩翃感激地说,“生我者父母,成全我的是你,真不知何以为报?” “只望你早早高中,名扬天下,不枉我一番期望,那就是报答我了。” 行期已经决定了,挑了十月初七,宜于长行的黄道吉日。 日子愈近,柳青青的困惑愈深。她不知道李公原究竟拿她做何处置?在长安,他有四处住宅,每一处一位主妇。另外三位“姐妹”她未见过,但她相信她是四个之中最得宠的一个,这可以由他把一切重要文件存在这里而得到证明。因此,他是应该带她回蜀的。 然而,李公原始终未做确定的表示。她问过他,他的回答是含糊的:“你且先收拾了你自己的东西再说。” 什么是她自己的东西?一切都是他置办的,连她本人也是——五百贯的身价,父母在家乡倒是足堪温饱了,但也从此见不到了。还有韩翃。 韩翃将留在京师,这她是知道的。如果她跟随李公原入蜀,从此天各一方,一片情愫,永无表达之期。若是李公原把她遣散了呢?也许…… 每一想到此处,她便有着无端的兴奋,同时,思绪总是由此而断,她无法想象,要怎么样的一种安排,才能跟他相聚?或者至少见上一面,让他了解自己深藏心底的愿望。 “夫人!”飞羽走报,“郎君回来了。” 李公原已有三天未曾回家,这在平时是常事,但日子已到了九月底,动身在即,许多未了之事要做处理,却一连几天不见人面,凡事没个商量之处,因而柳青青不免心中有气,所以懒懒地答了一声,不像平常那样,起身到廊下迎接。 沉重的步履声,由远而近,到院中停住。她听见李公原在吩咐惊鸿:“叫厨下备一席酒。再到别院去跟韩夫子说,晚间请他来话别——韩夫子明天要搬出去了。” 便这一句话,顿时教柳青青神魂飞越,心灰意冷——人生真是没意思,说散就散,连句知心着意的话都没有机会说,真是叫人不能甘心。 “唉——”她长长地叹口气,丢下手中在拾掇的一些金玉摆设,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来做了。 而这一声叹息,正好让李公原听到了,“何故长吁短叹?”他一面掀帘进屋,一面发问。 柳青青一惊,听他的话,才记起自己确是叹过一口气,只得强笑道:“你这人真是可叹!什么时候了?一去三天,不见影儿。家里乱糟糟的,倒是怎么办呐!” “好办得很。”李公原轻松自如地答道,“一切不动,原样儿让仲通来接收。你只收拾你的东西好了。” “你的呢?” “我吗?无所谓。反正到处为家,一路回去,总不愁没有穿的、用的。” 柳青青听他说过,自长安西去,入栈道,出剑阁,凡遇通都要邑,都有他安设着的家,这一路入蜀,根本不用在旅舍中下榻。 照这样看,他未见得会带她入蜀。那么,是如何处置呢?这关系着她今后的命运,她迫切地想问个明白,但也实在无法问得出口,只怔怔地想着心事,竟似无视于他在眼前。 “青青,我要问你句话,你看韩君平这个人怎么样?” 这又是一句叫人难以置答的话,“一年多的工夫,见过不多几面,我怎么说得上来?”她只好这样推托着说。 “听说你对他很关切,唯愿他早登上第。” 柳青青脸一红,心里恨飞羽或是惊鸿,不该把她许愿的话也去告诉他。看来赖是赖不掉的,只得想话来解释。 “那不也是你的意思?”她说,“希望他勤勉用功,早登金榜。” “是的。咱们的意思都一样,都赏识韩君平,都愿意帮他早早成名,扬眉吐气。” “我可没有能帮助他的地方。”除此一语,她不便再多作解释,否则,倒显得自己心虚了。 “这不要紧。要紧的是你可愿意帮助他?” 柳青青想了一下,答道:“爱才之心,我和郎君一样。” “那好。”李公原说,“你把立柜的钥匙给我。” 床头有个五尺高的紫檀立柜,镂刻极精,一向是李公原放置紧要文件的所在。他从她手里接过钥匙,开了立柜,检出一张纸,藏入袖中,钥匙也不再交还她了。 暗空无月,越发显出华堂中红烛的辉煌。光焰跳耀,映着柳青青的血色罗裙,荡漾出一片喜气,不像是将要把盏叙别的光景。 “韩夫子到!”陈二在中门外高唱。 韩翃一袭褞袍,缓步而来。这是柳青青的住处,虽仅一墙之隔,他却从未来过,不免顾盼一番。一眼看到李公原在滴水檐前等候,赶紧抢上两步,深深一揖。 “请进来坐。”李公原捉住他的手臂说,“家常便酌,不成敬意。只是想跟你好好儿说说话。” “是的。我也装了一肚子的话——”韩翃强笑道,“‘黯然魂销者,唯别而已矣!’竟不知先说哪一句的好。” “有话慢慢说。我都知道。” 说着已跨进了厅堂。帘子一掀,一股脂香粉腻夹杂着花气酒味,中人欲醉。韩翃定一定神,才看到柳青青微微含笑,端立下方,便即朝上作揖问讯:“夫人好!” “韩夫子好!”柳青青敛衽还礼,然后回头吩咐,“飞羽,奉茶!” 李公原拦着说道:“自己人不必客套了。咱们就入席喝酒吧。” 于是又一阵推让,李公原拗不过韩翃的谦辞,居了上座,他和柳青青侧席相对。等飞羽斟过一巡酒,李公原叮嘱:“你们都退出去,把中门关上,暂时都不准进来!” 韩翃知道他有机密要紧的话待说,神情间不知不觉地显得戒慎了。 “君平,”李公原举杯相邀,“相聚一年有余,多承你帮我的忙,感谢不尽。请干了这一杯!” “哪里,哪里。”韩翃赶紧答道,“这一年多,承李大哥不弃,此恩此德,永矢不忘。该我来敬一杯,略表微意。” “不用说谁敬谁,大家一起干吧。”柳青青在一旁接口。 “对。”李公原对她说,“你也来!” 三个人都干了杯。柳青青提起银壶,走到韩翃席前替他斟酒。韩翃有些受宠若惊,慌慌忙忙站了起来,不料碰翻了她手中的酒壶,正砸在她脚上。 柳青青疼得皱眉。韩翃则更为惶恐,弯下腰去,想替她揉一揉痛处,手一伸出去,才想起这是非礼的行为,便又缩回了手,却顺手拾起地上的银壶,捧在怀中,窘得满脸通红,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 “不要紧。”柳青青仍旧恢复了娴雅的微笑,走回自己的座位,但步子一高一低,走得不甚利落了。 “君平,”李公原很随便地说,“你扶她一把!” 韩翃本来就有此意,巴不得他一句话,立即伸出双手,扶住她的左臂,身子却是远远的,一步一步扶回她的座次。 “谢谢!”柳青青嫣然微笑,目光也一直缭绕在他左右。 窗前条案上,另有盛满了酒的银壶,韩翃新取一把,依次斟满,这时才能定下神来,歉意地笑道:“太失仪了,我自请处分。” “罚一杯。”李公原说,“暂且记下。等我说完了话,咱们再痛饮一番。” 一听这话,韩翃放下酒杯,神情严肃地看着主人,眼风扫过柳青青。她跟他持的是同样的神态。 “君平,你知道的,我是最喜欢痛快的人。我问你句话,你要老老实实回答我。” “当然。”韩翃毫不迟疑地允承。 “好。”李公原指着柳青青说,“你看她如何?” 此话一出,韩翃和柳青青都大感意外,也都感到意义不明,是哪方面的“如何”呢? 韩翃心想,他问得糊涂,自己答得却不可马虎,便恭恭敬敬地说道:“夫人才德俱备,自然是李大哥的贤内助。” “不错。”李公原点点头说,“我在长安三年,立了四处门户。那三个不是争风吃醋,便是无理取闹,再不然就是唠唠叨叨,废话说个没有完。若说能够替我分劳解忧的,也只有青青一个。不过,我问的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呢?韩翃和柳青青心里都有这样的疑问,却都没有说出来。特别是在看到李公原环顾的眼光中,带着种莫名其妙的恶作剧的意味,韩翃更起了戒心。 “我是说你,”李公原指着他说,“君平,你个人对青青持何想法?” 那神态和语气,让他感到诛心的恐惧和愧窘,嗫嚅着答道:“我……我实在没有什么想法。” “你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说实话。” “我的话是实话。” “违心之论!” 韩翃愈窘,正惶恐不知所措时,柳青青帮他说了话。“你别这样子!”她对李公原说,“还没有喝上酒,怎就发了酒疯?” 李公原笑一笑,喝了一大口酒,无可奈何地说:“这就谈不下去了。” 柳青青听出话里有话,便鼓励他说下去:“怎么叫谈不下去了?有话慢慢儿说。韩夫子岂是那不明事理的人?” “对啊!”李公原转脸对韩翃说,“你我一向相见以诚,临别之际,我有几句肺腑之言奉告。无奈你不够坦率,这便有些不明事理了。老弟,你叫我失望。” “李大哥,你这一说,叫我惶恐得很。”韩翃很谨慎地说,“实在说,我对夫人的感想很多,譬如御下宽厚……” “不,不!”李公原打断了他的话,却又沉吟了。好久,他做了个断然决然的表情:“痛痛快快说吧,你对青青可有爱慕之意?” 这话一出口,左右两人都吓一跳,而且都不自觉地红了脸。 “君平,”李公原用极柔和、极诚恳的声音催促,“尽管把你的意思跟我说,说错了我不怪你,我想,”他看着柳青青,又说,“青青一定也会谅解的。” 于是,受了鼓励的韩翃,大着胆子说:“汉光武有言:‘娶妻当如阴丽华’,如果来生有幸能娶夫人,虽万劫不复,亦是心甘情愿的。” 话虽绕了一个弯子,但也够率直的了。柳青青这时才知道,韩翃爱慕她的心,比她对他还来得切。心里既为他的深情所震动,又怕他的话引起李公原的妒忌而不安,一时七上八下,竟有些坐立不安的光景。 然而李公原的态度却是令人费解的,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捏作一团,扔向韩翃,只说了两个字:“你看!” 打开一看是柳青青的一张卖身契——身价五百贯。 “这……这是怎么说?” “说什么来生?就今生成就了你们的良缘,岂不大妙!” 这一说柳青青明白了那是一张什么纸,心头一阵阵狂喜,激动得几乎支持不住。但是,她亦没有忘了去注意韩翃是何说法。 满脸惶惑的韩翃,脸涨得通红,倒像有人诬赖了他什么似的:“李大哥,这……这叫什么话?岂可如此相戏?” “什么?谁跟你相戏?唉,君平,你真个是书呆子!” “别管我呆不呆,‘君子不夺人之所爱’!” “说我爱青青,一点不错。唯其我爱青青,才有此举,这道理,君平,你自然明白。” “我惶惑得很。” “那么我细细说与你听。”李公原满引一觞,自顾自干了,放下酒杯,慢条斯理地说出一番道理来。 他十分坦率,毫不讳言他是个用情很滥的人。不过广置姬妾,也不尽是为了个人的声色之奉,他的事业遍及各处,往来贸迁,到处为家,需要极多的“行馆”,才感到方便。而那些能歌善舞、色艺双全的姬妾,也替他招待了许多重要的宾客,建立了良好的关系。 对柳青青,他不把她当作一般的姬妾看待。由于她知书识字,有见解,有办法,他把她看作事业上的一个助手,因而在爱她以外,更敬重她。 但是,现在要分离了。他无法带她入蜀,这不仅因为他有个牢不可破的惯例:结束一处“行馆”,便遣散了那里的姬妾;也因为他无法给她一个优礼的地位——不可能视她为嫡妻。相反地,由于他在蜀中还有个十数房妾侍的大家庭,青青一去,也不过是妾侍之一,不比在长安宠擅专房,还有个自己的局面。这一来,岂不是反贬低了她的地位? 所以他愿为柳青青择人而事,而韩翃是一个不能再理想的人选。 透彻的分析,出之以平静的陈述,可以看出李公原的这番惊人的动作,绝非一时冲动,而是经过了多少遍思量才下的决定。这叫韩翃无法可驳,但是,他有他自己的理由。 “李大哥!”他激动地说,“你为夫人如此打算,深仁厚泽,不是‘侠义’两个字可以形容得尽的。无奈我有我的难处,实在不敢从命。” “好,好,你说!”李公原答道,“若有难处,我替你化解。” “一年有余,多蒙李大哥提携我于穷途末路之中,置腹推心,视如骨肉,此恩此德,只怕今生报答不尽。若是衣我食我,又复夺人爱姬,叫人把我看作忘恩负义、狗彘不食,请问,我又何以为人?更何颜厕身于士林?” 李公原只以为他的难处是功名未就,无法供养妻室,或是未得父母之命,不敢遽尔允婚,这都不难措手。却想不到他是为了个人的名声,这未免太迂腐了,也太自私了。 因此,他微有不悦,心里在想,非使个激将法不可!“我倒明白了。”他点点头说,“想是你嫌青青丑陋,或是出身卑微,心中不愿,所以有此一篇大道理。” 这话说得韩翃满头大汗,万分着急,急于分辩,却是想来想去都分辩不清,因而越发讷讷然地,只不断说着:“荒谬,荒谬!” “何必如此?有话尽管当着青青直说好了。”说着,李公原看了看柳青青。 她一直低眉垂首坐着。切身大事,不容不听,但当面锣,对面鼓,看人把自己当作一样礼物般推来让去,这滋味实在不易消受。正觉得处境万分尴尬之时,李公原这样看上一眼,真叫她坐不住了。于是,翩然而起,踏着细碎的脚步,一溜烟似的避入内室。 人在帘内,心在帘外,按捺住激动的情思,张大了灼灼双眼,她屏声息气地等待着韩翃要说未说的话。 “李大哥!”韩翃离座长揖,“违命之处,无言可表。我不敢乞求恕罪,只盼……” 一言未了,惹翻了李公原的脾气,一声暴喝,指着他骂道:“韩君平!你当我李某是个善商良贾,任凭你欺侮得了的吗?看我不宰了你,叫天下无情无义的小丈夫,看个榜样!” 说着,抬身而起,真的从壁上摘下一把宝剑,提着剑把,抽进抽出,弄成一片唰唰如秋风扫落叶的肃杀之声。 柳青青惊疑不定,心跳不止。她知道李公原常有些惊人的举动,却不知他要杀韩翃,究竟是真是假?是假的就好了,一吓把韩翃吓得就范,倒也痛快。 谁知韩翃全不受吓,他一改畏缩不安的神态,昂然挺立,朗然发声:“这倒使得!李大哥,我原有取死之道。负你的义,又负夫人的情,不情不义之罪,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倒不如伏剑而死,可以稍赎咎愆!” 李公原一愣,然后微笑,终于满面堆欢,他把宝剑扔在地下,走过来一手拍着韩翃,一手跷起拇指,大声赞道:“好一条硬汉!今天我才见着了真正的读书人。不过君平,我可告诉你,你还有麻烦,我非把青青许配给你不可!” “又来了!李大哥,你也逼人太甚了!” “不是我逼人太甚。凡事总有个理,你且说一句,到底是什么理由不能娶青青?” “外惭清议,内疚神明。” 由此更展开辩论,反反复复,李公原可又有些忍不得,要涉于意气了。但他终于忍气退让,摇摇手做了个暂且结束的姿态:“徒争无益,算我李公原空有一副热肠吧!”说完,随即转过身去,对韩翃大有弃而不顾之意。 这可把柳青青急坏了,心里好恨那个迂腐拘谨的书呆子。说不得,只好抛头露面把那即将消逝的良机,尽力挽救过来。 帷幕重重一掀,带出一阵香风。烛影摇红,环佩叮当,李公原和韩翃不约而同地转脸去看,只见她满面哀怨,泪痕微现,不知她何以如此激动,一时都愣住了。 “你们俩不必再争论不休!为我一个薄命女子,害得你们知交反目,想想看,我心里是怎么个滋味?也罢,既然你们这个推,那个嫌,只碍着我柳青青一个人,我活着还有何趣?倒不如舍了这条命,保全你们的交情!” 话一完,她以极迅捷的动作,拾起地上的宝剑,便顺势往喉间抹去。但李公原人虽显得有些臃肿,手脚却是极其矫健,横身一蹿,同时把左手伸了出去,正好捏住了柳青青握剑的右手。 这时,韩翃才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吓得魂不附体,拉开了柳青青,抖抖索索地说道:“夫人,你……你怎的寻此短见?万一失手,叫我韩某百身莫赎!夫人,你竟不为我想一想!” 怨怼凄惶之中,流露出一片至情,柳青青既感动,又委屈,两行珠泪,纷纷下落。 那李公原却觉得有些好笑。便这顷刻间,他直看到他俩的心底:一个是做作中见真情,一个是无意中露本心。看来只再逼一逼,好事可谐。 于是,他从柳青青手中夺下宝剑,指着韩翃,沉下脸来问道:“韩君平,你可是要害我打一场人命官司?” “君平不敢!”韩翃惶恐地作揖相谢。 “既不敢,便当拿话来说。” 事情逼到这地步,韩翃咬一咬牙,突破心中自筑的一道樊篱,拿眼瞟一瞟柳青青,向李公原问道:“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是啊!也该问一问青青。”李公原笑着转过脸来,看着举袂掩面的柳青青说,“你也说一句!好叫那书呆子再也不得闪避。” 柳青青心中大喜,脑中却很冷静,她知道这不是害羞的时候,于是吸溜数下,收住涕泪,先看一看韩翃,然后盈盈下拜:“多谢郎君成全,大恩大德,只怕来生才得补报。” 说也奇怪,韩翃忽然福至心灵,完全领悟她那眼中的示意,不自觉地也跪了下去,双双并拜,俯仰之间,动作如一。 “这才痛快!”李公原哈哈大笑,一手搀起一个,左顾右盼,越看越得意。 适时,柳青青才大感羞窘,一夺手,匆匆避去,却又是屏声息气,静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宾主两人,重新入座,举杯互敬,一个说不尽的感激,一个慌不迭地谦谢,反倒另有一番客套。 “君平,”李公原话入正题,“我的时间不多,咱们要言不烦说几句吧。我先问你,你是携着青青回乡,还是仍在长安候试?” 这一问叫韩翃好难回答。欲待回乡,携新妇拜见翁姑,这笔盘缠,所费不轻;仍住长安候试,自是正办,然而赤手空拳,自立门户,又谈何容易?因而他嗫嚅着,好久都说不成句。 李公原知道他的难处,点点头说:“去留之间你只说一个字好了。去是去的办法,留是留的办法,都在我身上。” “李大哥,你知道的,我千里迢迢上京,无非想图个春闱的侥幸,来上慰亲心。转眼秋去冬来,一过了年便当入闱,想暂留一留再说。” “好,应该如此。”李公原说,“这里须留给鲜于仲通。再说,房子太大,这排场你也维持不了,送了你,没的害你。这样吧,我在城南有处小屋,便以奉赠。” “那可是太好了。” “我还要问你。你可知‘场中莫论文’这句话?” “知道。”韩翃答道,“幼时听父老说过,举子入闱,鬼神凭临,祖宗呵护。中不中,多半要靠命运,与文章无关。不过——” “不过你不大相信,是不是?” 韩翃本性诚实,点点头表示承认。 “有志气的人,原该如此。不过,”李公原话锋一转,“这话也不可不信。只是‘鬼神凭临,祖宗呵护’云云,却是误解了。你是谨厚君子,不与外事,只怕你还不知道,要想春闱得意,高中一名进士,光凭文章无用!大事交游,广通声气,叫那主司未看文章,先闻文名,自然另眼相看,那才是终南的捷径。” 这在韩翃也听说过的,只不知如何着手而已。 “交游之道,一言难尽。”李公原又说,“不过有样东西是少不得的——钱!君平,我送你的那座小屋,正寝中有个木柜,内中存着三十万钱。那也是你的。” 出手如此豪阔,令韩翃有感情不胜之感。但是,他也知道,李公原连柳青青都肯割爱,身外之物,自然更视如粪土。而他自己呢,若要推辞,反变得不够诚恳,因而以感激的声音答道:“我真不知以何因缘,蒙李大哥如此厚爱。今生今世,怎能报答得尽?” “善视青青,就是报答我了。” “那自然。” “再盼你高中。” “当尽驽骀,酬答知遇。” “还有,最要紧的一句话,望你谨记。” “请吩咐。”韩翃聚精会神地准备听取。 “尽管猎功名,取富贵,只别利欲熏心,叫铜臭淹没了你的诗才!” “李大哥!”韩翃激动地喊道,“便这一句话,叫我呕心沥血,苦吟而死都值得的。” “这又不对了!身体还是要保重——要为青青着想,别忘了她的终身都托付给你了。” “是,是!”韩翃惶恐地回答,“我那想法错了。李大哥你请放心,有生之年,无时不为青青。” “青青!”称呼已经改了,“有生之年,无时不为青青”这十个字,一遍又一遍地在柳青青心头响起——越咀嚼,越有味。人,实在是奇妙得很!他人的一句话,一个眼色,便可为自己带来无穷的想象。 她的想象,在时间和地点上都不远,时间,也许就从明日为始;地点在城南——李公原所说的那处小屋。 那座小屋在章台街。长安南城,异常僻静,但章台街是王孙公子走马流连的好地方,因为这里丽人特多,而且身份神秘,或者表面是良家妇女,暗中亦可侑酒荐枕;或者是达官巨贾,家有悍妻,往往在这里秘营金屋,抽空儿来温存一番,却又顾虑着耽误归家的时限,会引起极大的纠纷,只得像做贼那样,偷偷摸摸,得手便走。因此,这章台街的金闺少妇,十九都有一股无可言宣的幽恨,遇着那鲜衣怒马的风流子弟,情不自持,结下一重露水姻缘的,无足为奇。 撇开这些艳异不谈,论周遭景物,章台街是个住家的好地方。李公原就是因为喜欢那里与众不同的风味,才买下一座精致的小楼,作为倦于声色酬应时,独宿养静之用。 柳青青在那里也住过,那是随李公原行猎的时候,或者在南郊“杜曲”和“韦曲”的世家大族赴宴归来,往往在那里勾留一宵。那座小楼四面皆窗,北对巍巍宫城,金碧楼台,隐约可见。南窗一开,终南山的爽气,扑人而来。最好的是东窗,正临永安渠,水滨遍植杨柳。春天,朝阳影里,万缕摇金,加上穿梭的乳燕,娇啼的黄鹂,声色俱美;夏天,柳荫浓密,映得人裙衫皆绿;秋天,枝叶萧疏,昏鸦三五,亦别有一股飘逸萧爽的韵致;只有冬天不怎么好。 不!她立刻在心中否定。冬天,关紧了四面窗户,隔绝了呼啸的北风,小屋似舟,春意似海,或者映雪读书,或者偎炉小酌,并肩偎依,不须言辞,便四目相对,就足以叫人回肠荡气了! “青青,青青!”她仿佛听得耳边有声音在响,定一定神,果然听清是李公原在喊:“青青,青青……” “来也!”因为催声急促,她慌不迭地答应一声,随即掀帷出现。 这一出去,把她张皇得不知如何是好!廊前庭中,挤满了人——以陈二为首,一府的婢仆似乎都集中了。 “青青!请过来。”李公原身子往后闪开一步,显现了原来为他所遮挡着的韩翃。 青青踌躇万分,眼风扫过,只见韩翃局促之中透露出满面喜色。她意会到了,是李公原要把他们双双为婢仆引见。在这府里,她一直是主妇的身份,忽然一下子变了样子,居于客位,这……这不尴尬得叫人下不了台吗? 这样一想,她不由得畏缩了。“郎君!”她窘笑着说,“别捉弄我!”说完,纤腰一转,想逃入帷幕。 不想已知秘密的飞羽、惊鸿,脚步比她更快,从人丛里闪了出来,一边一个拉住了她,不约而同地笑着道贺:“夫人,大喜!” 一面说,一面把她半拖半扶地弄到厅中,跟韩翃比肩并立。映着辉煌的红烛,那两个侍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脸上都挂着顽皮的笑容,完全是看新娘子的那种神态。 柳青青大窘,这才体会到新妇行礼时那块红罗盖头,比救苦救难的观世音所洒的杨枝仙露还要珍贵。此刻无奈何,只得硬一硬头皮,低垂双眉,强自支持。 “好,都在这里了!”她听见李公原在说,“我有个喜讯要告诉大家,今天是韩夫子定亲的好日子。喏。韩夫人就在这里!” 话声未终,一片惊诧窃议的嗡嗡之声响起,同时柳青青的手被李公原牵住了——他把它交给另一只手,自然,那是韩翃的。 “快来,快来。给韩夫子、韩夫人贺喜!” 于是脚步杂沓,裙衫窸窣,只听陈二朗声宣道:“李府童仆奴婢,叩贺韩夫子、韩夫人良缘巧配,永结同心。” “多谢,多谢。”韩翃到底大方些,含笑答道,“回头领赏。” “谢赏!” 除了飞羽、惊鸿以外,所有的婢仆都由陈二带领着退了下去。一场艰窘,在柳青青总算应付过去了。于是她恢复常态,也恢复了主妇的身份,指挥着侍儿,收拾酒肴,剪烛烹茶,供李公原和韩翃作长夜之谈。 “郎君……” “这称呼用不着了。”李公原打断了她的话,“以后你跟君平一样,管我叫李大哥好了。” 柳青青欣然同意,不过把个“李”字也取消了:“大哥,请用茶。” “你也请坐。咱们再商议一下。” 李公原的话一完,惊鸿立即掇了一个绣墩,摆在韩翃旁边。那飞羽更是有意促狭:“韩夫人请这面坐!”扶着挤着地,把她与韩翃弄在一起并坐。 “真是一双璧人。”坐在对面的李公原,显得很满意的样子,“我平生干过的快心之举,倒也不少,但都不如今天这么有味。” 韩翃和柳青青都不知如何作答,两人不约而同转脸相看,视线一接,却都又受惊似的避了开去。 李公原微笑着又说:“你们两位,名分已定,六礼未成。算起来我在青青这面,犹如嫁妹一般,还得问君平几句话。君平,你要老实回答。” “一定的。请说吧!” “请问,府上尚有何人?” “家有慈亲。”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万一令堂不允,便当如何?” “我素蒙家母钟爱,绝无不允之理。” “但恐有门户之见。” 这话说得韩翃一愣。他记起了母亲的嘱咐,婚配勿求貌美,幽娴贞静,能持家刻苦,便是佳妇。自然,门户相当是第一要紧之事,没来历、不清白的女子,无论如何要不得! 柳青青的来历谁知道?将来老母垂询,何词以答?韩翃想了又想,方始回答:“唯有力恳老母成全。” 这话出口,首先是柳青青脸色一变,然后李公原也收敛了笑容,质问着说:“君平,你打的什么主意?若想以妾媵视青青,那可不行!” “我岂敢如此?”韩翃惶恐而又气愤地说,“大哥,你这话可太冤屈我了!” “我并未冤屈你。是你自己的话,前后不符,既说‘素蒙钟爱,绝无不允之理’,何以我提到门户之见,你又说要‘力恳老母成全’?若是令堂峻拒,你拿青青怎么办?‘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难道这两句诗你都没有念过吗?” “大哥责备的是。”韩翃变得平静了,“刚才我一时未及深思。提到门户之见,我始记起家母的训诲。如果心存欺骗,我无须踌躇,在大哥面前,只说家母必会允许,而在家母面前,说青青是高门大族之女。这岂不是两面皆圆?然而,我韩翃不敢欺母,自然也不忍欺骗大哥你和青青,所以不得不作深思。” 这言辞和态度都是诚恳而又透彻,李公原相当满意,柳青青也暗暗心许。 “我想过了,很周到地想过了。”韩翃又说,“我有把握,必可说服家母,欣然许诺。” “噢!”李公原深感兴趣地问,“你凭什么来说服令堂?” “凭青青的人,一旦拜见家母,亦必蒙钟爱,这样,什么话便都好说了。此其一。” “嗯,嗯。其二呢?” “再凭大哥的这番高义大德。萍水相逢,结成知己,尚且错蒙如此厚待,岂有慈祥老母不能成全爱子之理?” “对,对!”李公原跷一跷拇指,“君平,我很自豪,我的眼光不错,没有把你看走眼。你真正是个至诚君子。既如此说,我都放心了!”说着,站起身来,“且先散了,各自早早安置。我也要走了。” “大哥,你怎么要走?” “我怎么不走?不走睡在何处?”李公原笑道,“君平,你聪明的时候好聪明,糊涂起来,也糊涂得厉害!” 细想一想,可不是糊涂得厉害?青青已成了“韩夫人”,李公原怎能还留在韩夫人的院子里? 盛筵结束,宾客告辞,连李公原也带着爽朗的笑容离去了。然后,执役的佣工,领了赏封,各自散去。飞羽闩上了大门,一切归于清静。 然而,在章台街中的精舍里,没有一个人会感到酒阑灯暗、曲终人散的那种凄凉。 秋深了,这里却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春意,特别是楼下北面的那间屋子,烨烨红烛,照着簇新的衾枕,枕上绣着五色鸳鸯,一针一线,当初曾绣出自分今生不可再得的梦想,不道这梦想居然实现了。 可不是梦?“君平!”双颊飞红、双眼欲流的柳青青皱着眉笑道,“怎么回事?我仿佛觉得有些恍恍惚惚的!” “是太累了吧!”穿着第一次上身的墨绿锦袍的韩翃,急忙上前扶住了她。 她身子微微往后一仰,头靠着他的肩,然后闭上了眼,而嘴角笑意更浓。他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青青!”韩翃急促地喊了一声。 “嗯!”她的声音却是懒懒的。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她睁眼问道:“你怎么又不说了?” 韩翃踌躇了半晌,歉意地笑道:“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没有办法形容我心里的——” “欢喜?” “不只是欢喜,还有感激。” “感激公原?” “那自然。但是,更感激的是你。不,最感激的是上苍。若非上苍安排,叫我做梦也做不着这样的好梦。” 柳青青又闭上了眼,轻轻地吁口气,觉得舒畅极了!因为他说出了她心里的感觉。 “不过我也实在不安得很。” “为什么?”她转身过来,惊诧地看着他。 “我觉得太委屈了你。” “如何委屈了我?我自己倒想不出。” “未成嘉礼,草草不恭。” 是的。这是个遗憾!未得老母之命,而且也没有人替他主婚,一切只得从权从简。然而,世上绝无十全十美的事,留着些缺陷,反倒是载福之道。她立即就想透彻了,同时也不以为那是个遗憾了。 “我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只要韩君平把我看成结发夫妻就行了。” “那还用说?咱们本来就是结发夫妻。”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实话。但不知如何,意有未足。凝神静思,自觉不堪匹配。婚姻一事,旧家世族以及力图上进的清寒书生,都把它看得极重。结成一门好亲事,不但可以提高身份地位,而且能在仕途中获得极大的奥援,为事业的一助。而她自量,出身贫贱,又曾做过别人的妾媵。将来韩翃中了进士做了官,少不得有人打听他的家世,说他的嫡配不过是一个商贾的下堂妾,这叫他的面子往哪里摆? 这是个无法解答的难题。眼前虽可不管,但终有一天会来的,倒不如先提出来谈一谈的好。不过,要谈的无从谈起,因此,她只怔怔地望着那一对红烛出神。 “看!”韩翃喜滋滋地指着烛焰,“好大的一个灯花!” 果然,烛光中生出一个极美丽的灯花,可惜只有一支烛上有。 自然,她也还是高兴的:“这吉兆必应在你身上,明年春闱,一举成名。” “不!”韩翃提出不同的解释,“这是花烛,应在咱们夫妻俩身上,相亲相爱,永结同心。” 他的解释比她的好。于是她把那个无法解答的难题,暂时抛开了。 门上剥啄数下,惊醒了相偎相依、喁喁低语的新婚夫妇。柳青青站起来,整一整衣衫,问道:“谁?” “是我,飞羽。” “房门未闩,你进来好了。” 房门被缓慢地推了开来,飞羽探头进来,先小心地张望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赶紧掩口,装得很正经的,但那忍笑的神情,却更可笑。 韩翃有些发窘,柳青青却笑着呵斥:“鬼头鬼脑地干什么?” “我想惊鸿的话好笑。” “她说些什么?” “她说,从此以后,她要烧天香了。看夫人烧天香果然有些好处。” “啊,”柳青青突然想起,“今天是十月初一。” “香案已经摆好了。” “待我先洗了手。打水来!” 盥沐已毕,步出前厅。廊上两盏绛色纱灯,照出暗沉沉的院落,仿佛晋昌坊的光景。只是一样烧香,两样心情,柳青青越发虔诚了。 飞羽、惊鸿悄然侍立,韩翃只算观礼,另在一边。柳青青肃穆地燃着了香,正待插向炉中,忽然想起该礼让丈夫在先,于是退到侧面,捧香在手,做个侍候的姿势,口中道了一个字:“请!” “我也要礼拜吗?” “自然。若非上苍垂怜,神灵保佑,你我哪有今天?” “而且,”飞羽接口又说,“夫人曾为郎君求下‘早登上第’的愿心。郎君自己,也该祷告一番。” 这使得韩翃陡然想起,上月十五窃听她祈愿的情景。彼时失魂落魄,只道这份爱慕和感恩知己的心,便到老死,也无人知晓。谁又想到,不过十几天的工夫,竟成了眷属。世事的变化莫测,实在难以想象,也唯其如此,更教人觉得此生可爱可恋。 “君平!” 一声沉静的呼唤,恰是有力的催促,“呃,呃!”韩翃心甘情愿地抢步上前,从柳青青手里接过香枝,毕恭毕敬地向上一举,插入香炉,然后撩一撩衣襟,跪下地去。 他一面磕头,一面朗声祷告:“弟子,南阳韩翃,亦有三愿,诉请过往神祇鉴纳:一愿老母康强;二愿夫妇偕老;三愿得有寸进,报答知遇。” 接下来是柳青青磕头默祷,以一瓣心香,诉陈上苍成全姻缘的恩德,复为韩翃祈求,愿他的“三愿”得遂。 何以说“亦有三愿”呢?这“亦”字下得奇怪!几时倒要问问他。柳青青这样在想。 “说穿了不足为奇。你那‘三愿’,我在别院,听得清清楚楚。” “真想不到隔墙有耳。”柳青青惊异地说,“偏偏那一回许愿,就让你听见了。” “不光是那一回。”韩翃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每逢初一、十五晚上,我总在别院徘徊,为了听听你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一点不知道。”激动的柳青青在设想,若是早知道了他如此深情默注,会在自己心里引起怎样的感觉?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何以呢?” “相思甚苦。” 对的!她想,自己本就如飞羽所说的,“一片心都在韩夫子身上”,但片面的钟情,究竟还易于排遣。若是知道他餐风饮露,兀立中宵,只为了听一听她的声音,如此情痴,必定更叫人牵肠挂肚,魂梦难安,那种滋味可真个是难以消受的了。 “唉!”柳青青不免叹口气,“若非上苍默佑,公原侠义,你我没有今天,那日子可就不知道怎么样过下去了!” “所以有了今天,我又不免忧惧!” “何以忧惧?” 韩翃欲语不语的,终于挥一挥手说:“不提它吧!” 态度、语气,两涉暧昧,柳青青非追问个明白不可,“君平,”她神色严肃地问道,“你不该瞒着我什么,难道你在南阳……” “不,不,你完全误会了!”韩翃乱摇着双手,“我的忧惧是,怕将来有一天,你我万一以一种不可知的原因,无法见面,那日子才真的是过不下呢!” “原来是为此忧惧!”柳青青的疑虑尽去,极有信心地安慰他说,“绝不会的。你到哪里,我跟着你到哪里,只掇住你不放,还怕见不着面吗?” “对!你可记住了,千万别让我一个人出远门。”韩翃停下来细想一想,真的不足忧惧,“只等侥幸中了进士,不是在京里供职,便是外放去做地方官。在京供职,自不必说;外放的话,亦可携眷。算一算,你我也不会有分离的日子。” “是呀!又不是供军职,兵营中不能带妻小。或者做‘行人’之类的差使,奉使番邦,只可独行。” “看来我是杞人忧天。”韩翃深深地点了两下头道,“如今之计,唯有下帷苦读。别的都不必去想!” “也别忘了公原的话,得出去走走。”柳青青说,“放出眼力来,结交几个好朋友。将来不管是事业上还是别的,总也是一助。” “嗯。”韩翃答道,“那是第二步。当务之急,还在自己用功。” 十月初七,在咸阳渡头送别了李公原,韩翃便再不出门,整天都在楼上。 那座小楼题名为“四照楼”,韩翃自己动手布置成一个书斋。书案设在东窗之下,却专为柳青青设了座位。料理完了家务,她便坐在那里做着针线陪韩翃读书作文,添香瀹茗、磨墨检书,把丈夫侍候得无微不至。 “其实我也不必去应什么举,做什么官。便这样读一辈子的书,也就心满意足了。”韩翃常常这样说。 “别忘了公原的期望!你还不到归隐的年纪。”柳青青也总是这样回答。 十月二十五,到户部投牒报到。过了年正月廿四赴礼部试,三场得意,放出榜来,高高中了。 全家喜悦之情,自不必说。但韩翃却反上了心事:进士头衔,虽为士林所荣,天下所羡,其实,已大不如前。因为仕途太滥,官额有限,吏部“释褐试”那一关,越来越难。过不了这一关,名为进士,其实依旧是布衣庶民。 随着吏部试期将近,韩翃竟至忧不成眠。柳青青只以为他病了,急着要替他延医服药。这下,他不得不说了实话。 “青青,”他期期艾艾地说,“我说句话,怕你会大失所望。” “哦?”她很沉着地答道,“你先说了再谈。” “中了进士,也不是什么都有了。” “那自然。官是要自己去做的。” “正就是不见得有官做。” 柳青青大吃一惊,但赶紧自制着,不敢形于颜色。“怎么?”她故意装作毫不在乎的语气问。 于是,韩翃为她解释吏部任用官吏的程序。第一步是“释褐试”,分为笔试、口试两种。笔试两个科目,称为“判”“书”,以州县判牍的疑义为题,举行笔试,如果文理优良、书法遒美,“判”“书”两项,才算合格。 然后是口试,要体貌丰伟、言辞清楚,称为“身”“言”。“身、言、书、判”四科皆合,方始入选。 入选还只是具备了入仕的资格,做什么官,尚须“三注三唱”。韩翃最后说了关键所在:“国家设官,皆有定额,而中举入仕的,年年不断,这就弄得粥少僧多,不敷分配了。还有,自从杨国忠拜相,选法大坏,像我这样,就更没有把握了。” “杨国忠可就是杨国舅?” “是呀。” “那好办!托公原写封信就行了。” 她说得极轻松,而他的脸色极凝重。这让她意识到,说的话一定不中听,否则不会如此。 果然,韩翃徐徐答道:“非分之荣,我所不取;夤缘请托,更为所耻。不过,青青,”他的表情转为痛苦,“如果你觉得这样办比较好,我也无话可说。” 起初,她觉得他未免迂腐,慢慢地谅解了,而深入地想一想,却又不期而然地浮起极骄傲的感觉。他一直是个诚笃君子,此刻的这一番话,在争相奔竞,但求富贵骄人,不知名节为何物的当世,更显出他的骨气。她回想跟李公原在一起的日子,锦衣玉食,奴婢成群,别人看来,好像称心如意,而她自己却常常想到金丝笼中的那只翠鸟,怎么样也摆脱不了为人玩物的那种感觉。现在,她觉得自己是经得起风霜雨露,相伴苍松的一树梅花,或者一枝修竹,兀立挺拔,俯仰不愧。 于是,她自内心充实的感觉中,初次体会到做人的尊严。这是韩翃给她的,她所能报答他的,便是尊重他的意愿。“君平!”她以感激的声音说,“我以你的意思为意思。如果吏部那一关通不过,你不必介意。咱们还不愁衣食,关起门来安安分分过日子。架上有书,窗外有杨柳,都是你的良伴。” “青青!”韩翃大为惊奇,“我从未听见过这么洒脱的话!只是有句话你错了。” “哪一句?” “我何须以窗外的杨柳做伴?此地便是!”他抱住她的腰,“柳腰!”吻着她的眉际,“柳叶双眉!” 天色未明出门,赶到宣阳坊,已经日高三丈。韩翃在十字街前勒住马,四面张望了一下,只见车马纷纷,都往南转左,心里便有数了。 十字街南,东西向一条横街,宽广平坦,胜过大路。抬头望去,一带水磨青砖围墙,竟看不到底。墙内飞檐树荫,都只露出一角,错错落落,不知凡几。往东行去,第二个墙门,特别热闹,门前停满了各式各样代步的工具。卖熟食的负贩,聚集成市。但无人敢大呼小叫,因为这里是宰相杨国忠的府第。 韩翃下骑,把马匹寄放好了,登门投牒,静候注唱。本来该到尚书省的,自从杨国忠得宠当权,一切制度法令,都不在他眼里。铨选取吏的大典,早由尚书省移到他的私邸来举行了。 好在他府第的宏敞,过于尚书省,数百待选的各科举子,在两廊候命,一点都不显得拥挤。 进士出身,身份特高,单有一座花厅,供他们休息。韩翃被引了进去,与同年们一一寒暄,然后找了个僻静的一角,悄悄坐下。 “君平兄,近来诗兴如何?”有人向他长揖招呼。 韩翃赶紧抬头去看,认得那人名叫鲍防,字子慎,诗作得极工。他是天宝十二载的进士,比韩翃早一科,算来应是前辈,所以退到下方,恭恭敬敬地还礼:“鲍先生,久违了。请上坐!” “不必客套。”鲍防拉着他一起坐下,问道,“还在李公原那里做客?” “公原回蜀中去了。送了我一宅房子,在章台街。” “那是好地方啊!” 韩翃笑笑,不答他这话,只问:“鲍先生今天怎么也到了这里?莫非去年耽误,未曾选上?” “唉!”鲍防长叹一声,“真个不成话说。” 看样子是有满腹牢骚。韩翃正因为铨选不在公堂而在宰相私邸,大感屈辱,所以对鲍防的叹息,十分同情,点点头说:“选法大坏,真才埋没,国家的大不幸。” “一点不错。”鲍防向周围看了一下,拉着他的手说,“咱们出去走走。” 走到院子里,假山旁边有个月牙形的荷花池。两人在池边席地而坐,促膝倾谈。韩翃从鲍防那里,听到了好多闻所未闻的怪事。 三注三唱,过程繁复,每年自春至夏,总得两三个月才能完事。但自杨国忠主持铨选,便大不相同了。他预先叫人把官职注拟好了,大集百官,一天工夫便已注唱完毕。 韩翃骇然:“难道置待选者的志愿于不顾?” “自然顾不得了。”鲍防苦笑着说,“我就是注了一个与我志愿不合、人地不宜的官职,只好不就,今年再碰运气。” “那为了什么呢?” “自夸神明。别人要两三个月才能办得了的事,在他一天就行了。” “这岂不是儿戏吗?” “对了!正就是儿戏。回头你就知道了。” “这……”韩翃觉得非常不对劲,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还有怪事。”鲍防又说,“国家授官,被选的人却为宰相歌功颂德,你说可笑不?” “歌功颂德的是谁?” “叫郑怤。他是受了鲜于仲通的指使,说愿意为宰相在门下省立碑颂德。还有更可笑的,皇上居然同意,而且下诏,命鲜于仲通作颂。文章作好以后,皇帝还替他改了几个字,刻到碑上,御笔所改之处,特为涂金,作为识别。你说,这是旷古奇闻不是?” “哦——”韩翃长长地透了口气,“予生也晚!不知当年姚崇、张九龄做宰相的开元之治,是怎么个样子?” “就因为开元全盛,文恬武嬉,奢靡成风,才搞成今天这个样子。所以说‘多难兴邦’。”说到这里,鲍防看看附近没有人,黯然微喟:“君不君,臣不臣,我看天下要大乱了!” 韩翃悚然心惊,皱着眉沉思了好半天,自语似的说:“像郑怤之流,不像个读书人。士不士,才是最危险的事!” “不错!”鲍防深深点点头,“君平兄,你我毋忘今天的这一番深谈。当以气节自励!” “你看!”鲍防伸手微指中堂,“中间那个大白脸,就是杨国忠。旁边垂头丧气坐着的,是陈希烈,名为左相,一点做不得主。那穿紫袍、抱牍上堂的是侍郎韦见素。” “侍郎?”韩翃诧异地问,“侍郎竟不得一个座位?” “在杨国忠,三品大员亦不过如门下小吏。” 一句话未完,深堂中传出哗然大笑,笑声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接着,出来一个满面羞惭的皂衣寒士,约有四十岁年纪,是个驼背,两只手一长一短,长的那只总是垂在前面,一摇一摆,老像要在地上捡什么东西而未曾捡到似的。 “可不是像儿戏?”鲍防轻声说道,“宰相选官,家人姬妾便在帘下看热闹,任意笑谈。遇着丑陋粗野的,少不得惹他们一番讥笑。” 韩翃冷笑道:“这哪里是儿戏?荒谬绝伦!”说完,一甩袖子,远远走了开去,落得个眼不见为净,还少生些气。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终于轮到他了。堂下一名小吏,高声唱道:“新科进士韩翃!” 他定定神,答一声:“韩翃在!”然后缓步上堂,依礼参见了宰相,静候问话。 “你是那个会作诗的韩翃?” 韩翃站得远,杨国忠的声音又含混不清,加以帘后女人在尖声嬉笑,使得他越发不知所云,于是抗声上陈:“请宰相明示!” “咄!”等他的话一出口,立即有个豪奴,横眉怒目地申斥,“这是何等所在,容得你大呼小叫!” 韩翃忍口气答道:“实在是我未曾听见宰相的话。” “原来是个聋子。”帘后立即有人窃笑。 “看他模样,倒是风流体态,像个梨园子弟!” 韩翃勃然大怒,可再也忍不住了,兜头一揖,掉身就走,“嘿嘿”冷笑地,昂然直出相府。 自然,得罪了宰相,要想补缺是无望的了!出得相府,重新再想一想,多少年寒窗苦读,老母的期望,青青的鼓励,不都是为了今朝一官荣身,光大门楣吗?现在,却是逞一时意气,把自己的事业和亲人的希望,都击得粉碎了。这何以对老母和青青交代? 于是,韩翃深悔孟浪,上了马,忧思忡忡地往章台街而去,离家越近,心事越重,竟不知如何向青青说明经过。 一看他的脸色,和一步懒似一步的脚迹,柳青青心里就有数了。她不敢摆出关切的神态,却反开门见山地,为他开一条容易说话的路子:“想是不甚得意?不用难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是人力所能勉强的,你看开些!” 听得这样体贴的话,韩翃在安慰以外,激起更深的惭愧,刚要开口说话,飞羽匆匆奔上楼来,一脸惊奇的表情,喘着气说:“门口来了一位武官,说慕名来拜郎君。” 韩翃并无做武官的朋友,而且既说“慕名来拜”,自然是初交,只是一位武官慕他的文名,却真难得。他从飞羽手里接过名刺来看,大书三字:侯希逸。这个名字,从未听说过。见是不见?倒有些踌躇了。 就这时,柳青青已在催他了:“快下楼迎接去吧!” 这一说,便不容他再踌躇了,匆匆下楼,只见院中昂首站立着一位武官,生得十分异相——身高七尺,下丰上锐,加以肤色甚黑,站在那里,巍巍然如一座铁塔。 “是韩先生吗?”那人的声音极其洪亮,问讯一声,抢步上堂,行了军礼:“营州侯希逸,冒昧求见。” “不敢,不敢!”韩翃赶紧还了礼,肃客上座——侯希逸不甚谦辞。坐定献茶,等飞羽退了下去,又问:“侯将军见访,不知有何赐教?” “一介武夫,原是高攀不上的。不过,”侯希逸笑道,“我确是慕名而来。” 于是侯希逸自陈是一名裨将,镇守保定,隶属于范阳节度使安禄山麾下。晋京公干,到相府投文,听说有位新科进士,顶撞了宰相,一怒而去,连官都不要做了。他佩服此人的骨气,打听到了姓名地址,离开相府,便来拜访。 竟是这样一重渊源!韩翃气血翻腾,心中充满了知遇之感,离座长揖,只是激动地连声答说:“多谢,多谢!” 侯希逸跳了起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把他纳入座位,一跷大拇指说:“常听说什么‘士可杀不可辱’,今天可叫我见着了。韩先生,你是条汉子!” 听了这样的赞许,韩翃觉得失官也是值得的。同时,对这位素昧平生,第一次见面的客人,有着异常亲切的感觉——这一来,可谈的话就多了。 “郎君!”飞羽在他们谈话的空隙中,翩然上堂,走到韩翃身边说道,“夫人有话,请郎君留侯将军小酌。” “噢,噢!”韩翃顿然想起,“请夫人来见一见侯将军。” 他的话刚说完,屏后一声清脆的轻咳,接着环佩叮咚,香风微度,柳青青踏着极稳重的步伐出现了。 侯希逸虽是武官,却十分知礼,赶紧站到下方,垂手肃立,眼望着韩翃问道:“这便是尊夫人?” “拙荆柳氏。” “噢,柳夫人!”侯希逸迎面行礼。 “不敢当!”柳青青避开正面敛衽为礼,“辱蒙光降,荣幸得很。只是无以款待贵客,备得一杯水酒,聊表敬意。” “多谢,多谢!希逸冒昧登门,不曾备得薄礼,反要叨扰,实在不好意思!” “将军说哪里的话!仅是看得起外子,过蒙奖饰的这一番盛意,就叫人感激不尽了。” “彼此,彼此!”侯希逸再一次抱拳谦谢。 “请宽坐。恕我失陪。”说完,柳青青退入屏后。 那侯希逸忽觉惘然若失,深深懊悔,没有能多看她一眼——一日之间,得见两位绝世美人,不能不说是平生难忘的一件事。但是,在相府中所见的虢国夫人,多说是国色无双,其实远不及这位韩夫人。 “将军!请坐。” 侯希逸微微一惊,就在这一惊之中,使他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而且不免内惭,赶紧收敛心神,尽力把脑中的柳青青的影子抛开。 不一会儿,飞羽率着惊鸿来陈设酒肴。侯希逸带来一名姓许的小校和四名兵丁,自然也要款待酒食,把两个侍儿忙得香汗淋漓,倒叫侯希逸觉得老大过意不去。 他的酒量很好,谈锋更健,到微醺之时,益发推心置腹,什么话都没有保留了。他说他在保定的处境很难,因为安禄山狡诈多疑,多用番将,对汉将存着猜疑之心。而在朝中,安禄山和杨国忠虽多得皇帝的信任,但那两人却是水火不相容,杨国忠说安禄山必反,安禄山则无时不想除去杨国忠。在他们那钩心斗角的夹缝中,要想保持超然的地位,只效忠于国,是一件极费心血的事。 韩翃不甚与闻外事,因此对于侯希逸所谈的有关安禄山与杨国忠之间政争的内幕,感到极浓的兴趣。他对杨国忠自无好感,但是听到安禄山的种种骄横不法的行为,却有更深的愤慨,自然,这样也就格外同情侯希逸的处境了。 谈到最投机的一刻,侯希逸提出要求,想延揽韩翃到他幕府中去,为他参赞军务。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意外的建议。韩翃做梦也没有想到过会列入戎幕,因此,他竟不知如何作答,好半天,才说了句:“我得与拙荆商量一下。” 夫妇俩商量了半夜,决定接受侯希逸的聘约。 弃文就武是一件不得已的事,然而也是意外的机遇。循正途补缺,本来就很难,加以得罪了势焰熏天的宰相,便更无希望,除却边将保举,自军功中图个出身以外,就只好在家闲住了。 有李公原相赠的那三十万钱,加上柳青青的私蓄,便在家闲居纳福,坐吃个三年五载,也还不愁。只是他们夫妇俩都不愿如此。在韩翃,自然以此为耻;在柳青青,表面没有什么表示,心里却巴不得他力图上进,飞黄腾达,要这样才有面子,才对得起李公原。 除了这些,还有个最重要的原因:如果不是韩翃有了荣宗耀祖的一官半职,他便无法取得老母的同意,娶柳青青为妻。 在他中了进士以后,自以为对老母已有交代,当时在“报喜”的家书中,提到了柳青青的一切,说她如何贤淑,如何能干,多亏得她的激励照料,才能成名。接着,力恳老母成全,许诺他俩的婚事。 母亲的覆信,是他的伯父代笔——他的伯父也是他们的族长,因而使这封覆信中所说的话,更增加了分量。信中说,这件事不便率尔相许,等他补缺入仕,回南阳省亲时,从长计议。虽然,那并非以他能够做官作为许他婚事的交换条件,但是形势是很明白地摆在那里,唯有做了官,才算衣锦还乡——柳青青早就打算好了,不管他补了何缺,都得好好花一笔钱,高车驷马,仆从拥护,搞个很阔的排场,让他风风光光回南阳去省亲。那样一来,什么话便都好说了。 直到此刻,柳青青才把她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韩翃一面听,一面捏了两手的冷汗,“该死,该死!”他不断敲着头自责,“我竟未想到此!误了大事,叫我怎么对得起你?” “竟未想到此”这句话使她心生怨怼,而他如此自怨自艾的姿态,却又叫她感动。“唉!”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你真有些书呆子的味道。没有个人在旁边常常提醒你,真不能叫人放心!” 听这话,韩翃一下不呆,立刻有了计较,“是啊!”他兴奋地说,“青青,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带着你一起走。好也罢,歹也罢,反正咱们生死不离,便一切都有了。” 柳青青觉得他的话,听上去似乎不错,但凝神细想了一会儿,终于黯然地摇摇头,表示不能同意。 “怎么了?”韩翃着急地问。 “第一,军营中不能带家眷;第二,你得先回家看老夫人,我怎么办?” “你?”韩翃毅然决然地说,“我先把你安顿在南阳旅舍中,等禀明了母亲,再带你去拜见。” “那不妥。”柳青青答道,“我以何身份去拜见老夫人?六礼未成,去见她老人家,岂不是成了妾侍叩谒老主母?君平!”她痛苦地说,“我对你别无要求,只望你别在名分上委屈我!” 这一说,叫韩翃大为不安,而且无从解释,所以更形成了莫名的焦灼,唯有喃喃地说:“依你,依你!” 事情便这样定局了。 端午节后洒泪而别,直到七月里牛郎织女将要相会时,才收到韩翃的第一封信。 “字奉青青爱妻”,一念到这六个字,她脑中立即清清楚楚地浮现了他的影子,耳际隐隐约约听得他的声音。 别后的日子是无可形容的难堪,旅途中,一夕魂梦数惊,一直到了南阳,故乡的亲切,老母的慈颜,才略略可以抵消离愁。他问她可也是如此,又问她如何排遣寂寞,又问,可曾在梦中见过他——他是常常梦见她的,但是,梦中的欢娱,到醒来都化为刻骨的相思之苦。因此,他的心情十分矛盾,希望梦见她却又怕梦见她。 果然,她闭上眼,在心里体味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的感觉确实也是如此。她记得多少次偎依着他,沉醉于他的温柔体贴,却是每到情浓之时,便如骤然失足一般,惊出一身冷汗。定神望一望,残焰如豆,夜静如死;摸一摸身边,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那份自心底泛起的凄凉,令人陡生无边的恐惧,不如不要这样的一个梦,日子倒还容易过些。 怔怔地出了半天神,忽然又想到了那封信。已见了高堂老亲,自然也提到了婚事,结果如何呢? 于是,她急急地又把视线落在信上,心乱地搜索着,想找出一句她渴盼着的话,譬如“堂上欣然相许”,或者‘不日来京迎娶”之类。 然而她失望了! 最令人不安的是,他对这最重要的一节,写得特别简略:“尔我大事,已禀明老母,容当缓缓图之,必不负卿之属望也。”既说“禀明”,必有下文,而还要“缓缓图之”,可见好事不谐。然则“必不负卿之属望也”,话虽说得斩钉截铁,其实只是故作宽心语而已。 柳青青感到脊骨上冒起阵阵冷气,想想如此委曲求全,而旁人丝毫不谅她的苦心——难道再嫁之妇就不是人?难道韩老夫人竟不想想爱子何以得有今日?一片幽愤,使得她真个万念俱灰了。 “夫人!”飞羽看她神色不对,怯怯地问道,“何故不欢?是郎君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吗?” “唉!”柳青青叹口气,“你不知道。不提也罢!”说了这一句,她定一定神,继续看信。 以下提到了侯希逸。他说侯希逸已派专人送了安家银子到南阳,并且来信催促,请他早日北上。这番殷切的情意,不便辜负,所以他决定七月初冒暑北上,取道许昌、开封、安阳、邯郸,由陆路到保定,那时会再写信来。 “今天几时?”她抬眼看着飞羽说。 “七月初五。” “那多半已经在路上了。” “可是郎君动身回来了?”飞羽惊喜地问。 “哪里是回来,”柳青青苦笑了,“由河南到河北。” “为什么这么急?”飞羽怔怔地说,“大热天,出远门,可太苦了!” 这一说,叫柳青青又上了心事。三伏炎天,冒暑长行,而且一路上没有个得力的人照料,万一中途受暑得病,可怎么得了? “唉!”柳青青紧皱着眉,懊恼地说,“偏偏就忘了叮嘱一句:过了中秋,到秋凉再动身。他也偏偏就那样没算计,正逢‘秋老虎’厉害的时候上路。” 一见这样子,飞羽倒有些懊悔,不该说破,于是,竭力找些话来安慰她,但也只是泛泛之词,并不能解消她心中的忧虑。 “去烧个香,许个愿吧!”实在看她愁得要成病了,飞羽无可奈何地提出这样一个建议。 “对。”信佛的柳青青被提醒了,“多说法灵尼寺供奉的白衣观音,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灵验得很,咱们早该去烧一炷香了。” 于是先期斋戒——夫婿远离,房帏之戒谈不上,只香汤沐浴,吃了三天的素,然后备办香烛,带着飞羽、惊鸿,一乘犊车,来到了法灵寺。 法灵寺在永平坊东,自章台街西行,过了永安渠,不远就到。进寺直上大殿,点燃香烛,柳青青合掌伏倒在拜垫上,默默许了心愿,祈求菩萨保佑,让韩翃平平安安到了保定,那时一定来替菩萨重塑金身。 烧了香,被请到禅房待茶。那知客师法名悟莲,三十多岁年纪,生得面如满月,十分可亲,加上一张极甜的嘴,所以柳青青觉得十分可亲,谈到日落坊门将闭时,方才回家。临走时,在缘簿上写了白银五十两。 说也不信,不到一个月的工夫,韩翃果然有信来了,说已平安到达保定,颇蒙侯希逸的礼遇,同事们也都相处得极好。信上说他到保定那天,正逢七夕,算起来正是去法灵寺烧香的那天。 于是飞羽顿时脸上飞金,“夫人,可不是烧香烧出来的?若非烧那炷香,怎得白衣观音保佑郎君,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她献功似的说。 “可也是夫人自己的一片诚心。”惊鸿接口,“夫人,许了的愿,一定得完。” “那自然。”柳青青欣然答道,“咱们此刻就到法灵寺看悟莲去。” 替法灵寺的白衣观音,重塑了金身。这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天天走动,跟悟莲厮混得极熟了,从此,柳青青有了排遣寂寞的地方。 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了一年,橙黄橘绿的时节,传来了好消息,韩翃写信回来,说是婚事毕竟已获得老母的同意,他决定年底回京迎娶。也许侯希逸会来替他主持一切。万一无法分身,他将派遣一员裨将、两百人马,护送韩翃到京,再送往南阳原籍。 “哟,这可真是天大的喜讯!”当悟莲听她转告以后,满面堆欢地说,“真不枉了你早晚一炷香。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还要保佑你们贤伉俪,同偕到老,富贵不断头。” “哟!”另一个尼姑大惊小怪地说,“一员大将,两千人马,刀枪如林,好威风噢!” “是两百人马。”带点孩子气的惊鸿纠正她说。 那尼姑原为讨好,把侯希逸准备派来的人马,加了十倍,这时听得惊鸿当面说穿,不由得红了脸,分辩着说:“便两百人马也是了不起的一件事。” 是啊!柳青青真个做梦都没想到,有此一番风光。只要一静下来,脑中便浮现了两百人的小队,铠甲铿锵,刀光如雪,护送着一匹白马、一辆七宝香车,马上是温文儒雅的第一才子,车中是貌比花娇的绝世佳人,这赢得红尘九陌啧啧称羡的滋味,想一想便无比的甜美。 哪知道,侯希逸送亲的仪队未到,安禄山造反的兵马,倒杀奔潼关来了。 告急的羽书是十一月十五到达长安的。据说,十一月初六,安禄山召集心腹大将,置酒高会。壁上悬一幅极大的地图,自河北到洛阳,山川险易,官军多寡,注记得十分详细。过了三天——十一月初九,起兵十五万,号称二十万,以奉密诏诛讨杨国忠为名,发兵南下,日行六十里,进军甚速。 自然,一路守备的官军,不会相信他的鬼话。但已承平日久,武备不修,开出甲仗库来,兵器都已朽烂,无器使用。临时削木为梃,用来拒敌,自然是不管用的,以至于安禄山的反势,十分嚣张。 其时皇帝正临幸华清宫,初接告急文书,召集大臣御前会议。群臣相顾色变,唯有那没心肝的杨国忠,面有得色。他一直在皇帝面前说安禄山必反,如今果然反了! “禄山受恩不薄,真想不到他出此大逆不道的下策。这,这,”皇帝气急败坏地说,“这真气死我了!” “陛下万安。”杨国忠笑道,“反的只是安禄山一个人。臣敢断言,十天之内,安禄山的部下,一定斩了安禄山的狗头,伏阙归降。” 听他这样说,皇帝略略宽慰了些,但是他的话真那么准吗?“十天之内不降呢?”他将信将疑地问。 “若不降,陛下再发兵征讨。仗大暴,诛暴虐,兵不血刃,大事可定。” “嗯,嗯。”皇帝不断点头沉吟,好半晌说了一句话:“我要做一件大事!”接着,又传旨回驾京师。 是一件什么样的大事呢?杨国忠很快便打听明白了,同时也感到极度的不安了。 皇帝准备御驾亲征,率领六军,东出潼关去讨伐安禄山,一面打算着传位给太子——这就是使得杨国忠不安的原因。太子向来痛恨杨国忠,一旦得正大位,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杨国忠就危乎殆哉了! 于是,由虢国夫人哭诉杨贵妃,杨贵妃哭诉皇帝,于是所有禅位及亲征的计划都打消了。 不久,洛阳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沦陷。消息传到京师,人心惶惶。特别是柳青青,河北驿路已绝,侯希逸的情况不明,韩翃的消息,自然更难打听,不知道是陷在贼军中了呢,还是被迫降附了安禄山? “唉!怎么是好?”不管见了悟莲,还是在家对飞羽或者惊鸿,柳青青总是这样长吁短叹。 悟莲劝她早晚烧香,虔心许愿;飞羽、惊鸿为她设出种种譬解,力言无妨。然而这一切都敌不过一个事实:韩翃的音讯始终不通。 别人也都像她一样,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所不同的是,她一片心都在韩翃身上,而别人只顾虑自己的安危,生怕安禄山打进潼关,长安不保。因此,当哥舒翰奉旨督领西域十三部落番汉兵马二十一万八千人镇守潼关的信息一传,人人欣然色喜,奔走相告,只有柳青青无动于衷。 “夫人,”惊鸿听大家谈得热闹,免不了也要打听一下,“哥舒翰是谁?” “有名的将军。” “是个王吗?” “封的王——西平王。” “怎么又说是节度使呢?” “原是河西、陇右节度使。” “节度使是多大的官儿?” “一方藩镇。” “比那侯将军如何?” “要大些。”柳青青不耐烦,“鬼丫头,你打听他干什么?” 惊鸿却还不知趣,又问:“既是河西、陇右的节度使,怎的又到潼关打仗?” 这一问把柳青青问住了,“嗐——”她紧皱了眉,“怎的你就不知道别人心里烦?” 心烦的事还在后头。天宝十五载正月,安禄山僭位称帝,伪国号叫“大燕”,自称“雄武皇帝”。 “童谣的话应验了。”悟莲悄悄对柳青青说,“‘燕燕飞上天,天上女儿铺白毡,毡上一贯钱。’做了皇帝可不是‘飞上天’了?又叫什么‘大燕’,岂非一点不错?” “‘天上女儿铺白毡’呢?噢,”柳青青省悟了,“‘天上女儿’是个‘安’字;‘铺白毡’是说他进洛阳那天,正逢大雪。” “就是这意思。” “那么最后一句呢?” “时机未到,到时自验。”悟莲凛然回答,又放低了声音说,“韩夫人,你我交好,有句心腹话,不能不告诉你。昨天到丞相府里,听得杨少夫人谈起,说哥老将军亦有谋反之心,保不定什么时候回马杀到长安。不如你搬到我这法灵寺来住,托庇在观音菩萨座下,挡一挡刀兵血光之灾。” 一句话说得柳青青心里发毛,不知哥舒翰果真会回马杀到长安否?果真如此,他部下那些番兵可是会胡作非为的。 悟莲的话是有来历的,只不过哥舒翰并无谋反之心,回师西指,无非清君侧而已。 当哥舒翰奉命初镇潼关时,有人献计,说安禄山以诛杨国忠为出师之名,而杨国忠亦确有可诛之道。不如留两万人守潼关,其余大军,星夜驰回长安,诛了杨国忠,安禄山师出无名,逆谋不成,大局便可以安定。而且也为国除了害,是一番无与伦比的英雄事业。 哥舒翰颇为欣赏这条奇计。但是,恰逢他风疾大发,身体不好,影响了精神,以致迟迟未发。日子稍久,机密泄露了。 杨国忠一听有此不测之变,震恐万状,想来想去,必得设法自保,于是在便殿召对时,奏道:“兵法有云:‘安不忘危。’潼关兵马虽多,但无殿后之师。万一潼关不守,贼军长驱直入,京师无可拒之兵,纵有勤王义师,只怕回救不及。岂不可虑?” “是啊!”皇帝被提醒了——为了支持哥舒翰,连驻扎神武门、拱卫皇宫的禁军都调到潼关去了,万一生变,措手不及。“那么,该怎么办呢?”皇帝说,“该及早为计才好。” “臣已熟思。”杨国忠从容回奏,“请选精壮少年子弟三千人,在后苑训练,接替左右神策军的任务。另行选募一万人,屯灞上,作为外围。是否可行,伏候圣裁。” “好,好。就这么办。”皇帝完全同意,并且进一步指示,“户部筹拨各路粮饷,已很吃力,这一万三千人的器械粮秣,发内帑备办。” “领旨。” 杨国忠辞出宫来,立即召集心腹密议。他的根据地在西蜀,所以心腹武将亦都是剑南军的旧人,以李福德、刘光庭两人,负训练那三千少年子弟的责任;重赏招募来的一万劲兵,由杜乾运统领,屯驻灞上,用来防备哥舒翰的反扑。 这一下,轮到哥舒翰不安了。人防虎,虎防人,他深深感到这后顾之忧,叫人寝食不安。 幸好,杨国忠只在皇帝面前捣鬼,不敢说破他练兵的用意在对付哥舒翰。于是依谋士的献策,哥舒翰上了一道表文。 表文中首先赞扬屯兵灞上,以为呼应,是一明智之举,但是兵权贵乎专一,他要求将杜乾运那一万人,隶于潼关。这样统一运用,必更可发挥力量。 皇帝觉得他的话很中听,而且已有二十一万人交哥舒翰指挥,这一万人也不便另成一个系统,以致发生隔阂。因此,降旨照准。等杨国忠接得信息,已无法挽回。事实上,他有难言之隐,也找不出坚强的理由来反对。 旨意一下,哥舒翰下令召杜乾运军前议事。等他一到潼关,连哥舒翰的面都没有见着,就被一刀了账。 消息传到长安,杨国忠面如死灰,好久,流下两滴眼泪,对他的长子杨暄长叹:“我的命保不住了。” “爷!怎说这话?”杨暄凑近他父亲,低声说道,“儿子有条借刀杀人之计。爷看,可使得?” 杨国忠闭着眼想了好一会儿,脸色好看了些:“先说来我听听!” “函谷道三百余里,利在守,不利攻;潼关更是一夫当关,万人莫敌的要塞。哥舒翰有恃无恐者在此。然而师老无功,不足为帅。爷何不奏明皇上,降旨促战……” “啊!”杨国忠失声喊道,“好计!” “想那安禄山劳师远来,利在速战,只要哥舒翰开关迎敌,安禄山部下一定奋勇争先,杀得哥舒翰大败而回。那时正好办他一个丧师之罪,削除了他的兵权。” “这是一个说法。”杨国忠沉吟着说,“须知哥舒翰有名将之声,并不是一定打败仗的。” “胜了更好。”杨暄立即接口,“命他乘胜追击,另外派人接守潼关。” “这话有理。”杨国忠掀髯大乐。不但因为满天愁云一扫而空,也因为生了这么个跨灶之子。 哥舒翰的风疾又犯了。五月底的天气,已闷热不堪,加以贼将崔乾佑天天在关前挑战,把哥舒翰的祖宗十八代骂得不亦乐乎,听了不能不叫人生气。 忽然,辕门外一片喧嚷,递相传呼,直到后堂:“中使到!” 又来了中使,又来了圣旨,哥舒翰越发头痛。但是,他也不得不依礼行事,设下香案,跪接圣旨。旨意内容,不问可知,又是催促出战。 宣读了诏书,那名被称为“中使”的内侍冯承威,在接受款待时,又面达了皇帝殷望早日扫净匪氛的意思。他受了杨国忠的教导,措辞尖利。哥舒翰觉得相当难堪。偏偏崔乾佑又在这时候叫阵,使用最恶毒的话句在关前辱骂。两下一激,哥舒翰忍不住了。 “拜烦上覆皇上,请释圣虑。”他做了这样的承诺,“我在十日以内,必破贼将。” “这是国家之福。安邦定国,全要仰仗老将军的福威。我先赶回去禀告皇上,准备着伫听捷报。我想——”冯承威露出极有自信的微笑,“十日以后,我少不得还要到潼关来拜见老将军,衔旨犒劳大军。” 十日以后——六月初八,哥舒翰果然率领十五万大军出击了。 战报到京,忽喜忽忧。而欣喜的人,都是不知兵法,不明大势的;但是,忧虑的人,只在心里着急,却不敢说破——除非是对最知好的亲友,才提出警告:“当心些!每天要见到了‘平安火’,才可以放心睡觉。” 辗转传闻,悟莲也听到了这话。她跟柳青青十分投机,特地到章台街相告。 “平安火”是柳青青所知道的。从军前直达京师,一日一次,专差驰送,沿路的百姓,只看到高举的火炬,便知潼关无恙。然而,为什么要“当心”?难道哥舒翰开关迎敌,会出乱子吗? “可不是要出乱子?”悟莲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学着说给她听,“安禄山一共只有十五万人马,统统都到了河南。它的老巢——幽州是空虚的,郭子仪和李光弼,正在想办法直捣幽州,一破了他的老巢,妻儿老小都在官军手里,不怕他不投降,所以哥老将军最好紧守潼关,正可以把安禄山活活困死。” “哟!那么,哥老将军为何要开关去打仗呢?” “大家都说是国舅怂恿皇帝,下圣旨催他这么办的。” “既如此,国舅总跟皇帝合计过,必是有利无害才肯下那圣旨。悟师太,你想,”柳青青振振有词地说,“皇帝总不能拿他的一片锦绣江山来儿戏吧?” 一句话驳倒了悟莲,可以叫她略略放心了些,照常念经礼佛,不再去多打听潼关的军情了。 到了六月十四晚上,惊人的情况出现了,“平安火”未到长安——这表示潼关已有变化。 果然,第二天有了确实的消息。哥舒翰率师出击,中了崔乾佑的伏兵之计,以致自相残杀,大败而归。潼关的番将火拔归仁,擒住了哥舒翰,降附安禄山,于是潼关沦陷。 一时人心惶惶,却又不知朝廷作何处置。十六日一早,百官照常上朝,只见大明宫乱糟糟一片,完全不是平日宫廷肃穆的景象。不久,得到确实信息,皇帝已听从杨国忠的主张,车驾出廷秋门,临幸西蜀。接着宫内大乱,太监宫女纷纷以驴马载运行李,往西赶了上去。 “逃难呀,逃难呀!”长安城内的百姓,奔走相告。 心胆俱裂的柳青青,茫然无主,只听凭惊鸿打点细软,随着人潮蜂拥而西。一路上车马阻道,行人拥塞,几乎寸步难行。好不容易到日落时才行近渭桥,却又望见火光烛天,据说是杨国忠怕逃难的百姓太多,阻塞了道路,下令烧断渭桥,绝了大家的生路。 震天的哭声与诅咒痛骂声中,惊鸿问道:“夫人,该怎么办?” “我,我怎知道怎么办?” “那么我来拿个主意。回去!” “回去?”柳青青惊惶失措地说,“回到哪里去?回到章台街,不是等死吗?” “不是回家。你忘了悟师太劝你的话了吗?” 悟莲劝过她,不如搬到法灵寺去住,借佛力挡住刀兵之灾。这不是一个顶好的办法,但事到如今,想来想去,还是法灵寺好些,不管怎么,有悟莲在那里,凡事也有个商量。 于是重新又往回走。直至午夜才走到法灵寺,柳青青已是气喘如牛,精疲力竭了。 敲开了门,在明亮的月色下,悟莲问道:“怎的这等狼狈?” 不问还好,一问,柳青青忍不住双泪直流。仍是惊鸿比较沉着,匆匆说了投奔之意。 “早就该如此。我原想明天去看看你们的。” 沐了浴,吃了斋饭,柳青青的精神好得多了。虽然禅房中已安好了榻,她却不想休息,得要跟悟莲好好商议一下。 “悟师太,你看局面如何?”她问。 “潼关一失,无险可守。而且,明摆着的是,皇帝不打算要长安了。我看,沦陷也只不过三五天的事。” 柳青青长长地喘了口气说:“这样说,我还是得赶快逃。” “逃到西蜀去投奔你从前那位主儿吗?” 平平淡淡一句话,在柳青青如当头棒喝。是呀,逃到西蜀,人地生疏,少不得会重投李公原,就算自己并无此意,李公原说不定也会打听到了,自动前来照料,只怕情势所迫,想不接受也不可能。这一来,说不定会搞成个旧燕归巢,那怎么对得起韩翃?而且,就算本心无他,也该远避嫌疑,还是不走的好。 片刻间算是把主意想定了,“悟师太,”她很郑重地说,“我明天回去一趟,还有些细软,很值几个钱,丢掉也可惜。收拾了来,从此便托庇在你这里,你肯收容我吗?” “怎说此话?”悟莲拉住她的手,坐近了说,“此刻我跟你说了实话吧,我早替你准备了一个安稳地方,只因你一直不想来住,我也不便先说。” 这话使得柳青青大感不好,赶紧道歉,然后探询,那是怎样一个安稳地方。 这地方在佛座下面,是一间密室,门开在神龛背后。原来就因为尼寺中多的是妙龄女尼,万一遭遇强暴,有个退步,但从未用过,此时正好做她的藏身之处。 “还有句话,”悟莲又说,“似你这等绝代容颜,在乱世便是祸水;就惊鸿、飞羽,也都算美人。在我这法灵寺住,哪怕长躲在密室中,也得改妆易容,以防万一露了踪迹,也不至于太引人注目。” 这却是难事。爱美是天性,要叫美人变得不美,实在万分不愿,所以迟疑了好半天,柳青青才勉强答应下来。 “第一,你这把长头发要剪掉。” “是。” “第二,天天拿荷叶煎水洗脸。” “这是干什么?” “把脸洗得焦黄才好。” “这……这怕不行吧?” “当然行。有人试过。” “我不是说这个方子不灵验。我是说,将来,还会转白否?” “自然会。只不过要慢慢来。” “悟师太,”柳青青又问,“你不是骗我?” “无冤无仇,我骗你做什么?” 万般无奈,柳青青只好依言而事。第二天跪在菩萨面前,将一把长及腰际、又黑又亮的头发,付之于并州一剪,到底也还是哭了一场。 从此,柳青青便躲在法灵寺的密室中,一心念佛。 外界的消息,都是悟莲来告诉她的。皇帝行到马嵬驿这个地方,发生兵变,杨国忠父子被杀,左龙武大将军陈玄礼面奏皇帝,请诛贵妃。于是一代尤物杨玉环在佛堂自缢,用她的生命换得了扈驾将士对皇帝的宽恕。 接着,六月二十二日长安沦陷,安禄山的部下,奸淫掳掠,无所不为。法灵寺中,一阵来,一阵去,杂沓的人声传入密室,把柳青青吓得瑟瑟发抖。这样子,一直到八九月里,才略略平静。 其时,皇太子已在灵武即位,改元“至德”。遥尊幸蜀的皇帝为“上皇天帝”。这是个足以振奋人心的信息,然而对柳青青不然,她日日夜夜所盼望的,只是韩翃的信息。 而韩翃也在探访她的踪影。 他已经不在保定了。侯希逸以军功升任平卢淄青节度使,他也随着渡海而东,到了青州,并且获得了正式的官职,成为侯希逸的掌管机要的“书记”。 他不断在打听柳青青,几次想亲身深入反贼盘踞的长安,一探究竟。但以军情紧急,侯希逸少不得他,不能以私害公。于是,他只好派出得力的童仆范成,间关绕道,抵达长安,到章台街来看望柳青青。 结果,章台街的“四照楼”,那座曾有过无数温馨旖旎的小楼,毁于兵火,连方位都无法辨认了。唯有永安渠畔的杨柳,青青如昔。 韩翃从来没想过会找不着柳青青,因此,听得了范成的报告,不仅是无比的失望,更有无穷的惊疑。乱世中,什么不测的事都可能发生的,而况是艳绝人寰的柳青青,恰如一粒宝光四射的明珠,不管弃置在什么地方,都会很快地为人所发现。 于是,一种不祥的预感,在韩翃心中生了根。他怕她已不属于他了。但是,不管如何,要得到一个确实消息。于是—— 从至德二年正月,安禄山为他的次子安庆绪所弑,长安的百姓便知这场叛乱,必归于失败,到了皇长子广平郡王接任兵马大元帅,并以郭子仪作副手的消息传来,更知光复两京只是迟早间事。 中秋以后不久,广平郡王率领大军反攻,长安附近的香积寺一战,贼将安守忠大败。郭子仪领军自长安城南往东都追击。第二天,广平郡王入城安抚百姓。长安父老,夹道相迎,笑中带泪,悲喜交集,对于重见的官军,都有着一份无法形容的亲切感。 对柳青青来说,等于脱却缧绁之灾。她不必再自禁在不见天日的密室中了,也不必再拿荷叶煎水洗脸了,自然也可以重新留发了。 但是,这一切都还不是令人最高兴的,最关切的是现在可以去打听韩翃的行踪了。 “夫人,夫人!”惊鸿大喊着奔了进来,“你来看看是什么人?” 是什么人?莫非是韩郎?柳青青一想到此,顿觉一颗心似要夺喉而出,三脚并作两步,到了门口,掀帘一看,大失所望,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两鬓已霜的老苍头。 “夫人,”惊鸿做了说明,“这就是郎君派来,专为寻访夫人的专差。” “啊!”一霎时,柳青青心中装了太多的激动、喜悦和感激,惊奇与疑惑,以及对于韩翃别后光阴的无穷想象,以至于反忘了跟范成说话。 范成最初有些疑惑,他听说过他的这位主母柳夫人,艳光照人,不可逼视,但眼前所见的,只是短发鬖然,脸儿黄黄的一位少妇,看样子倒像是还俗不久的尼姑。但是,稍一注视,他才发现,脸上轮廓的美,身材的苗条,以及那双眼中勾魂摄魄的力量,真是无可比拟的。 这一下,他不再有任何疑惑了,“老奴范成,拜见夫人。”一面说,一面在阶前拜了下去。 “噢,不敢当,不敢当。”柳青青这时才想到,这一谈非三言两语可了,得先把他找个地方稍作安顿,于是吩咐惊鸿:“先把远客请到客室待茶。” “夫人,请先收了这个。”范成双手奉上一个细麻布所制的袋子。 接到手中,极其沉重,柳青青疑惑地问道:“是什么?” “一袋麸金,一封柬帖。” 抽开袋口的丝绳,一看,果然是一袋称为麸金的金屑,然而麸金虽贵,万万不敌那一封柬帖。柳青青以颤抖的手指,拈起一个小小的纸折方胜,拆开来一见到那熟悉的字,如同见了韩翃本人一样,喜悦之外,更觉有无限的辛酸急待诉说。 惊鸿看出她的眼睛已润湿了,便向飞羽使个眼色,急急把范成引了出去,留下她一个人去听韩翃的心声。 韩翃的心声是不可解的。柳青青眼看着柬帖,耳际却仿佛响起了她所熟悉的、他那清朗的吟诗的声调: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绦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 这是怀疑柳青青已另入他人怀抱。一片坚贞,却招致了无端的猜疑,使得她不仅止于委屈,而且有愤怒。 就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一个是悟莲,一个是飞羽。她们都含着喜悦而惊奇的笑容。但一看到柳青青的神情,都愣住了。 “来了这样的喜信,你……你反而不快活了?”悟莲困惑地问。 柳青青跟她一向是无话不谈的,便叹口气,把韩翃的那首诗,拿给她看:“你说,那叫什么话?‘纵使长绦似旧垂,亦应攀折他人手’,他把我当什么人看了?” 悟莲不即答话,细读了柬帖,为韩翃解释:“事不关心,关心则乱。他一片心都在你身上,看看没有消息,自然免不了胡乱猜疑。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责。” “郎君早就到章台街去寻过夫人了。”飞羽接口说。 “噢。你怎知道到章台街去寻过?” “是范成说的。去寻的人,就是范成。他说,连四照楼的基址在何处,他都不知道。” 这是实话,四照楼被贼兵一把火烧成瓦砾。楼废人杳,难怪韩翃会胡乱猜疑。 “夫人,”飞羽又问,“可要去见那范成,细问一问郎君的一切?” “自然要的。” “还得写一封覆书。”悟莲提醒她。 “是的。”柳青青觉得这封覆书,千言万语,颇难着笔,踌躇了好一会儿,决定也以一首诗赠答。 接柬在手,韩翃低声吟道: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啊!”韩翃大惊,“你是在什么地方见到了夫人的?” “在法灵尼寺。那天我在寺外与人闲谈寻访,有一名侍儿问我:‘你访韩夫人做甚?’我说了缘故,她就领我进寺,见着了夫人。” “是祝发出家了吗?” “头发是剪短了,并未剃净,也未出家。” “哦——”韩翃这才放了一半的心,玩味“纵使君来岂堪折”的诗句,乃是自伤飘零,促他赶紧回京团聚的意思。 果然,范成接着又说:“夫人细问了郎君的近况,十分欣慰。一再叮嘱,务必请郎君早早到京,或者把夫人接到任上来。” “当然,她不说我也会这么办的。这一趟辛苦你了,先下去好好休息。说不定个把月内,还要累你再去一趟京师。” 重到京师之日,在韩翃等于衣锦还乡。侯希逸以平卢淄青节度使,内调尚书省右仆射知省事——尚书省因太宗皇帝未登大位时,曾领“尚书令”,为示尊崇,后世不拜此官。侯希逸以右仆射知省事,实在就是尚书省的最高长官,煊赫尊荣,连带他的部属亦都扬眉吐气了。 在行馆中草草安置了,韩翃带着范成,两骑骏马,一直来到法灵尼寺。叩开了门,有那认得范成的小尼姑,问道:“是来寻访韩夫人的吗?” “不错。烦你通报一声。” “悟莲师太知道你一定还会来,已嘱咐了话。请进来吧!” 小尼姑领着他们直到客房,正好悟莲也在那里,彼此见过了礼。悟莲欲言又止地,终于说了一句话:“韩施主,你来晚了一步。” 那就像当头挨了一棍,韩翃只觉眼前金星乱冒,勉强按捺心神,问道:“这话怎么说?” “一个月前,一位番将带领从人,到这里来闲逛,当时见了韩夫人,便失魂落魄似的,一双贼眼盯住了不放。第二天……唉!” “第二天怎么了呢?嗳,”韩翃着急地说,“你别再吞吞吐吐的了!” “第二天,来了一队番兵,把夫人抢走了。” “有这等事!”韩翃怒不可遏,“那番将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悟莲强调着说,“实在不知道。广平郡王复了长安,随他进京的番将不知多少,奇装异服,认都认不清,怎知道他的姓名。” 韩翃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方寸大乱。广平郡王以天下兵马大元帅,率领的二十万军队中,包括回纥、南蛮、大食等番邦的兵将,情形十分复杂,要想访得柳青青究竟被何人所夺,看来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郎君,且请宽心,先回省馆,慢慢访着了夫人的消息再说。” 回到行馆,听人谈了京师的情形,韩翃才知道事情万分棘手。 那些从征的番将,自以为功劳极大,将骄兵悍,异常跋扈。皇帝自灵武回京,上皇自西蜀还驾,对于那些番将,亦多曲予容忍。因此,韩翃要想借助侯希逸的力量,在各番将的行馆中公开搜索,觅得柳青青的踪迹,强行索回的打算,显然是行不通的了。 相反的,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唯有暗中私访,得到了确实消息,再进一步设法,才是正办。 于是,他每天由范成陪伴着,在长安城中,漫无目标地乱闯,特别注意番将带着女眷出游的行列,希望能不期而遇地撞见了柳青青。 走遍了两市九衢,也走遍了曲江和荒僻的城南,虽无所遇,韩翃却并不灰心,马蹄更远及于长安城外了。 这一天出东面的延兴门,沿着龙首渠,一直往北,将进通化门时,看到一头花青白的肥牛,拉着一辆黑布密围的车子辘辘而过。韩翃并不在意,傍着牛车,各走各的路。但是,那辆牛车忽然停了下来,挡住了他的路,然后,车中出来一名青衣少女,相见之下,韩翃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不是惊鸿吗? “惊鸿!”他大喊着。 “噤声!”惊鸿轻喝一声,撮指在唇上示意,同时张皇四顾。 一见这情形,韩翃不敢造次,轻声问道:“车上可是夫人?” 惊鸿不答,只说:“明日一早,请在章台街相候。” 说完,她不等韩翃有所表示,便飞也似的奔回车中,接着车轮滚动,迅即失了踪影。 这一切都是韩翃眼睁睁所看见的。他忘了有所行动,同时也实在不能有所行动,他知道柳青青出行,必是有人在监视着的,轻举妄动将带来不测的后果。 不管怎么样,终于得到柳青青的消息了。找到了人,便不愁无可着手。于是,如梦初醒的韩翃,便不觉得与柳青青未能见面交谈是一遗憾。还有明天,明天在永安渠畔的青青杨柳之下,尽有细诉相思的机会。 谁知道第二天一早,他所见到的,只是惊鸿。 “夫人何以不来?”他厉声质问着。 “郎君莫如此。”惊鸿低声下气地说,“夫人实在不能来。请先听我陈告。” 从惊鸿的口中,疑团被揭开了。劫持柳青青的是一名立有大功、手握重兵的番将沙吒利,对柳青青宠爱极专,但也监视极严。几次,柳青青想脱出掌握,却都功败垂成。如今只好认命了。 “认命!哼,”韩翃愤然作色,“然则拿我又怎么办?” “郎君!夫人是弱女子,遭到这种境遇,你要她如何?莫非要她死——除却一死,难保清白。郎君,你不忍心夫人这样子吧?” 韩翃心中鼓荡难平,好久,好久,他才想通。如果真的爱柳青青,他该谅解她。莫非真的要她以死来保清白?那未免太自私了!既如此自私,也就不配去爱柳青青了! “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望着青青的柳丝,怨愤地自责,“为什么我不在得到她的消息之后,马上回京城来?为什么我不能在侯希逸面前坚持非走不可?我想跟他一起入觐,仪从煊赫,富贵骄人,这卑鄙的世俗之念,害了我,也害了青青。唉——说什么天意,都是自己的错!” “郎君!”惊鸿劝慰他说,“夫人特意叮嘱,请你勿太自苦。今生已了,来世再结姻缘。一件信物,请你留念。” 一方素罗,裹着一枚玉盒,盒中是柳青青平时惯用的玫瑰香膏。浓郁的香味,唤起强烈的回忆,望着那一堆瓦砾的四照楼遗址,韩翃真个魂飞魄散了。 “君平兄,何以如此失神落魄?”侯希逸的亲信部将,已保升为御史中丞的许俊,极关切地说,“来,来,事大如天醉亦休,且先干了这杯再说。” “噢,好,好,我干,我干!” 这天是随侯希逸一起晋京的部属,约齐了在东京酒楼聚饮的日子。一个个逸兴遄飞,唯有韩翃愁眉苦脸的,不免使合座扫兴。他自己也知道,并且深感歉疚,因此,当许俊劝酒时,虽然他滴酒不能下咽,却不能不勉为其难。 但这一盏酒下去,胸腹不受,顿时呕得满地狼藉。“是病了吗?”有人说,“赶快送回去吧!” “绝不是病。”许俊看出来他有浓重的心事,抚剑问道,“君平兄!一定有个缘故,你说出来,大家商议!” 满怀愁苦的韩翃,迫不得已,把失去柳青青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 “这太岂有此理了!沙吒利怎能如此欺侮人?那样强夺良家妇女,与盗匪何异?咱们非跟他算这笔账不可!” 当那些性情耿直的武将,表现了激烈的态度时,独有许俊默默无言,然后在喧嚷痛斥的声浪中,他挥一挥手,问道:“谁知道沙吒利住在何处?” “在兴庆宫北的永嘉坊打了公馆。”有人答道,“进南面坊门,朝东,蔡国公主府第右邻一所大宅便是。” 许俊点点头,转脸向君平问道:“君平兄,你是想跟嫂夫人见一面,是不是?” “徒想无益!”韩翃苦笑着回答。 “你别管。写几个字给我作为凭证,让我去试一试。” 这一说,大家都静了下来,把视线集中在他们两人身上。韩翃还在迟疑,便有人怂恿他说:“让许将军试一试何妨?韩书记,快写吧!” “怎么写法呢?”韩翃提笔在手,低声自语,稍一沉吟,在一张素笺上写下两行字,交了给许俊:“你看,这么写行不行?” “很好!”许俊略略一看,折起柬帖,藏入胸前,接着站起来抱拳说道,“诸公请照常饮酒作乐,我去去就来。” 说完,下了酒楼,选两名精悍的小校,三骑快马,直出东市北门。 出东市北门便是胜业坊,往北进了安兴坊地界,折而转东,沿着兴庆宫的后墙,疾驰未几,便到了永嘉坊。 进南门找到了蔡国公主的府第,便也找到了沙吒利的行馆。虬须胡服的番将番兵,正在站队。一名衣饰特别鲜明的健卒,牵着一匹白毛红缨的大宛名驹,伺候在门前——看样子,沙吒利正要出门。 机会太好了!许俊十分兴奋,但行动十分小心,做个手势,把马一拨,转往附近的坊曲之中,一面兜着圈子,一面相看地形,把有番兵驻扎的地点都弄清楚了。 于是转回原地,远远望见沙吒利行馆门前的队伍和那匹大宛名驹都不在了,只有几名卫士在门前看守闲谈。 “你们莫开口,只看我的眼色行事。记住,神色之间,要装出情况异常严重的样子。听清了没有?” “听清了。”那两名小校齐声回答。 “好,走吧!” 说完,猛然挥鞭,骑着的马发狂似的往前奔去,那两名小校也赶紧催马跟着。十二只马蹄急遽地敲打着地面,居然也显出了相当惊人的声势。 领先的许俊,一冲冲到门前,猛然勒缰,那匹马收不住蹄子,一声长嘶,人立而起。矫捷的许俊,趁势从马屁股上滑落下地,把缰绳往惊愕的卫士手中一抛,气急败坏地大喊道:“将军骤得暴疾,请夫人赶快去见一面,夫人呢?夫人在哪里?迟了就来不及了!” 一面说,一面冲了进去。他的行动比沙吒利的那些卫士的思想更快,所以没有一个人想到该拦住他细问一问,只接受了他的惊人消息,附和着大喊道:“将军骤得暴疾,快请夫人!” 这传呼一直喧嚷至后堂,柳青青吓得腿都软了——经历的意外太多,她得了个怔忡的毛病,只要一听见杂乱的人声,一颗心便像要跳出咽喉似的。 “快请夫人,快请夫人!”外面的声音更大了。 惊鸿、飞羽不敢怠慢,双双扶着柳青青出堂。只见阶下一名容貌壮伟的将官,似曾相识,却再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许俊是认得柳青青和她的两名侍儿的——他第一次随侯希逸到章台街去拜访韩翃,曾接受过惊鸿款待。这时一看是她本人,便即跨上堂去,从胸中掏出韩翃的柬帖,一面大声陈告:“将军骤得暴疾,请夫人快跟我去!”一面展开了柬帖,直送到柳青青面前,同时微摇一摇头,双目很快地左右顾,以引起柳青青和惊鸿、飞羽的注意。 这眼色的暗示,是十分强烈的。柳青青的视线,射在柬帖上面,一眼就看清楚了: 字奉青妹:见许将军如见我。听其安排,俾得面晤。 事实上她亦非一眼就看清楚不可,因为许俊不容她有所迟疑,一把捏皱了柬帖,藏入掌心,同时再度投以眼色,急促地说:“请夫人快走!迟则不及。惊鸿、飞羽两位姐姐,请在府待命。”说到这里,又以极低但极具威严的声音命令:“快走,越快越好。” 他的气势足以使人慑服,他的神情和声音,足以使人信赖,便这一刹那,柳青青滋长了跳出樊笼的勇气和智慧,她慌慌张张地喊道:“将军在哪里得了病?快,快,快带我去看!” 语声未终,人已出了中门,许俊亦步亦趋紧跟在后面。出了大门,小校已牵马等待。许俊接过马缰,一跃而上,同时以极快的手法,一把揽住柳青青的腰,身子一长,双腿一紧,那匹马泼开四蹄,绝尘而去。 柳青青终于重归韩翃的怀抱了。但是,那是皇帝维护的结果。 自然,沙吒利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淄青将领会商后,决定请侯希逸主持正义。侯希逸因而上表控诉沙吒利。皇帝下诏,两俱优容,“柳氏宜还韩翃”,沙吒利蒙“赐钱两百万”。 而许俊,有人把他比拟为春秋时劫持齐桓公的曹沫。时代不同,事功不类,许俊是否能比曹沫,或者胜过曹沫,那就难说得很了! 藕丝心莲 藕丝心莲 中表姻亲,诗文情愫,十年幼小娇相护。不须燕子引人行,画堂到得重重户。 颠倒思量,朦胧劫数,藕丝不断莲心苦!分明一见怕魂销,却愁不到魂销处。 ——郑板桥《踏莎行》 展开一幅画,是墨竹,枝叶披离,占了大半张纸。右上角一块空白题着字——题词是一篇小品,写得篇幅不够了,就写向枝叶间的空隙。一眼望去,满纸糊涂,王一姐就懒得多看了。 “画得真不坏,字也别成一格,好,好!” 扬州人略堪温饱,便要附庸风雅。于少棠的境况很不坏,脾气又随和,经常有人拿些假字画、假古董上门,左一句“你于大爷大行家”,右一句“瞒不过你于大爷法眼”,把他捧得飘飘然忘掉了自己的身份,就不会教人空手而回。一姐最恨她丈夫这易于受欺的性格,所以这时便故意扫他的兴! “哼!”她冷笑一声,“你的眼力越来越高明了!你看你买回来的什么东西?画不是画,字不是字,字画不分,还说好!有那种不懂章法行款的画家,就有你这种‘醉雷公胡劈’的‘行家’。真正叫‘武大郎玩夜猫子,什么人玩什么鸟’!” 于少棠惧内,听一姐这顿尖刻的排揎,涨红了脸分辩:“大家都说好!这密密麻麻的字,写得满纸都是,好像怪,实在是新,新就好。这个姓郑的画家,架子大得很。不高兴画,再大的面子,再多的润笔也不行。”说到这里,他忽然觉得委屈:“我好不容易才弄了一张来,你就说两句好的,让我高兴高兴嘛!偏偏就是兜头一盆冷水!” 平日相处,一姐虽占惯了上风,却不是蛮不讲理的悍泼妇人,听丈夫这样诉苦,不免生出歉意,同时觉得这姓郑的画家,人品似乎很高,便拢着鬓发笑道:“你说得他这么好,我倒不相信——只怪你上的当太多了!” “吃亏就是便宜,上的当多,无意中才有好东西到手。这姓郑的画家,跟你是同乡,现在红得很。” 一姐突然心中一动,姓郑、同乡、会画画、脾气又怪!“嗨,”她问,“这姓郑的叫什么名字?” “叫郑板桥。” 这就不对了!一姐仔细去看画上的下款,找了半天才在竹根缝里找到,题的是“板桥道人”四个字。字也不像。 “郑板桥是秀才!这篇题词就不坏。”于少棠因为一姐的辞色,兴致又好了,琅琅然念着题词,居然没有读成破句。 余家有茅屋二间,南面种竹,夏日新篁初放,绿阴照人,置一榻其中,甚凉适也。秋冬之际,取围屏骨子,断去两头,横安以为窗棂,用匀薄洁白之纸糊之。风和日暖,冻蝇触窗纸上,冬冬作小鼓声。于时一片竹影零乱,岂非天然图画乎?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红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 “怪不得!这是竹影。一姐——”于少棠回头看到妻子,颇为诧异,“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人在发烧,眼睛发定。” 从沉思中惊醒的一姐,由她丈夫的话中,才意识到自己在这片刻间,心底已经掀起万丈波澜。定神想一想,绝无瞒着丈夫的道理,而要说也就在此时了。 “你倒去打听看,这郑板桥单名是不是一个燮字?燮理阴阳的燮。号叫克柔。” 于少棠越发诧异,“你晓得这郑板桥?”他问,“你们认识?” “现在还不晓得。大概不错,他家是几间茅屋,前面种好些竹子。” “那是认识的啰?” “如果是他,就是我的表兄。” “表兄!”于少棠双目炯炯地望着,“这不曾听你说过,有这么一个亲戚?” “我的亲戚多了!”一姐嫌他多问,嗓子不由得就高了,“哪能都说给你听,况且又是远房的表亲!” 于少棠的性情最温和不过,赔着笑说:“何必又发脾气?你有这么一位表兄,连我也有面子。我马上去打听。奶奶,我请你的示,打听确实了,怎么说?是不是把他请到家来?” “那还用说?亲戚难道不认!” “你没有弄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把他请到家来住。” “也还不知道人家的意思怎么样。”一姐用裁决的语气说,“这都再谈!此刻不忙。你先去打听了来!” 应南闱乡试,路过扬州的郑板桥,怎么也没有想到跟王一姐还有重见的日子。 引入曲曲的深院,在烨烨的红烛照耀之下,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眼前这位丰腴的盛装丽人,就是当年胭脂点额,惯作男孩儿装束的远房表妹。视线所及,没有一样略微熟悉的东西,可以为他唤起比较生动清晰的回忆。朦胧的不仅是往日,也是此刻! “表哥!” 终于有了熟悉的东西!叫“表哥”的声音是显得庄重了,但第一个字重,第二个字促,依然是当年把他呼来唤去的语气。 “一姐,”他仍旧不改称呼,“认不得你了,你完全改了样子。十六年不见——” “十七年!”一姐纠正他说,“十七年不见,想不到从画上访着了你。请坐!秋儿,快泡茶,端果盘来!” 看得出她也不免有陌生之感,而且有意矜持。除却盈盈欲流、时时关注的眼波,郑板桥所看到的,只是一位日子过得很称心的能干主妇。她在指挥婢仆款客的同时,问讯郑家上下,正是那种至亲久别重逢所应该有的周旋。 于少棠插不进话去,一姐似乎也忘却了丈夫在座,但这样反倒是他求之不得的事。从他们表兄妹絮絮不断的叙旧中,他对他的妻子有了较多的了解——十几年夫妇相处,不如此一刻作为旁观者所得到的多!窗前枕上,问起她的过去,她总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可谈的。这是为什么?为了表示对她父亲的抗议,以不谈过去作为对娘家恩断义绝的表示? 早几年,于少棠常常这样在想,而每一想到,总觉得对死去的岳父,怀着无可弥补的歉意。在一姐看,甚至在旁人看,做父亲的不是个好父亲;而唯独自己,不但要感激,也还该佩服,永远记着岳父是个信义君子,不肯赖赌账的硬汉—— “少棠!我欠你太多了,你虽不说,我心里抛不开。我的女儿你见过的,我把她许了给你,嫁妆、聘金,彼此两免。” 就这么片言之下,了掉了一姐的终身大事。虽然是明媒正娶,而且于少棠也从未有过花钱买了个老婆的想法,但他知道,一姐总觉得是她老子卖了女儿!娘家绝情,她也断义。事实上,从他岳父在运河船上,半夜里起身到船头上小解,失足落水而死以后,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娘家人了。 如今方知不然!她还有娘家的表兄,而且她似乎也不恨娘家了——也许,于少棠在想,是表兄的缘故。如果是她的同胞手足,反容易让她记起恨事。 “表哥!”一姐有些酒意了,偏着红馥馥的脸,大声说道,“你的人跟你的字一样,都变过了!” “我的字变过了,我知道。我不知道我这个人怎么变了?二十年来,依然故我。” “从前——”一姐凝视着他,“我总觉得你心里有话不肯说,拘拘谨谨的,不比现在,有点儿……有点儿狂态!” “狂态?”郑板桥笑了,“你不晓得读过两句书的人,到了扬州,不狂也要狂了。” “嗯,嗯!”于少棠大为点头,“表哥这句话有点意思。” “我倒不懂!”一姐问道,“什么意思?” “扬州人多的是铜臭,少的是书香。物稀为贵,自然要狂,也应该要狂!” 出语倒不俗,郑板桥心里在想,为何一姐神色之间,总有才女嫁了市侩的那种委屈? “表哥,你莫听他的,他是个‘名士迷’。”一姐忽然换了副郑重的神色,“只有从科场上去巴结,才是正途。试期快到了,你总也要静下心来,用几天功才好!” “原是静不下心来。再说——”郑板摇着头,不肯再说下去。 就是不说,一姐和她丈夫也能猜得到。郑板桥上有祖母,下有妻女,光是靠教几个蒙童如何度日?既然画出了名,便得卖画,不卖画何以为生?要卖画,又哪里来的工夫读书? 夫妇俩对看了一眼,取得了默契。一姐便说:“表哥,我有个计较。你搬到我这里来住——现成的客房,今夜就不必回去了。少棠有几百两银子,是别人寄存的,不要利息的钱,你借了去用。百事不管,好歹在书本儿上‘啃’它两个月,等乡试过后再说。哪怕中个副榜,也教你家那个赤胆忠心的费妈笑一笑!” 提起费妈,郑板桥的眼圈便红了。 费妈是他祖母的陪房丫头,也是他的乳母。 郑板桥四岁丧母,就靠费妈抚养。那两年闹灾荒,郑板桥的父亲又宦游在外,不能按时接济家用。费妈和她丈夫,白天在外面做工糊口,到晚来回郑家操持家务。每天一早背着郑板桥出门,先用一文钱买个烧饼放在他手里,找个安静地方把他安顿好了,才去做自己的事。她自己也有个儿子,比郑板桥大着好几岁,但凡有食物,不论精粗,总是先喂郑板桥。这样四五年下来,费妈的丈夫看着不是路数,决定带着妻儿去另觅生计。费妈不肯。夫妇俩回到郑家来不作声,在外面天天吵架。 郑板桥不知道他们吵些什么,只见费妈无缘无故流泪不止,每天找出他祖母的旧衣服来,补的补、洗的洗;厨房中水缸里的水,总是汲得满满的;灶下也突然堆了几十把柴。然后有一天清早,郑板桥发现费妈不见了,她住的那间屋中,除了一副床板、两样破旧家具以外,空空如也。而灶灰犹温,揭开锅盖来看,里面一小钵饭,一碗小咸鱼煮豆腐,正是他每天吃惯了的早饭。 郑板桥放声大哭!平生第一遭识得一个悲字! 不过三年工夫,意想不到,费妈又回到了郑家。她说她的儿子已经中了武举,娶了妻子,可以自立。因为不放心十二岁的郑板桥和六十多岁的老主母,所以回郑家来住。第二年,她的儿子做了江南水师提督衙门驻京的“提塘官”,几次奉迎她去享福,她始终不肯。至今整整二十年,已是白发盈颠了。 他知道白发乳母一生的志愿是什么!为了她,他觉得也不能不听从一姐的劝告。 “表哥!”于少棠很恳切地说,“今年秋天得意,自然是北上赶明年的会试,一举成名天下知!前前后后,没有五百两银子过不了门。家用总也要百把两银子。这样,我借六百两银子给你,等你得意了再还我。” 六百两银子在郑板桥看,不是一个小数。果然乡试中举,会试连捷,自有亲戚故旧帮忙,但“场中莫论文”,功名迟早,谁也没有把握。“落第归来,却又拿什么来还债?”他问。 “那也不要紧。”于少棠笑道,“‘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你画画还我!” “对了!”一姐不待他开口,便替他做了决定,“就是这样子办!”说着,她自己先满意地笑了,深深的一个酒窝,犹见当年的娇态。 等一个人静下来,郑板桥发觉记忆中的一姐,比当面眼见更来得清晰。“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脱口吟出这两句,随之便涌现一番词的境界,趁着酒兴,剔亮了油灯,取张花笺,打开墨盒,抽出支笔试了试,也还趁手,兴致就越发好了。 从二十年前想起,句随意到,很顺利地填成了一阕《金缕曲》: 竹马相过日,还记汝云鬟覆颈,胭脂点额。阿母扶携翁负背,幻作儿郎妆饰。小则小、寸心怜惜。放学归来犹未晚,向红楼存问春消息。问我索,画眉笔。 廿年湖海长为客,都付与风吹梦杳,雨荒云隔。今日重逢深院里,一种温存犹昔,添多少、周旋形迹。回首当年娇小态,但片言微忤容颜赤,只此意,最难得! 写完重读一遍,自觉近乎隔靴搔痒。凝神细想,这首词的毛病出在自己隐藏了感情,既以自遣,何苦如此?于是回忆着从于少棠口中得知芳讯,一直到久别重逢的感想,信手写下一首《踏莎行》: 中表姻亲,诗文情愫,十年幼小娇相护。不须燕子引人行,画堂到得重重户。 颠倒思量,朦胧劫数,藕丝不断莲心苦!分明一见怕魂销,却愁不到魂销处。 如今是到得“魂销处”了!却不辨自己是何心情。枕上遐思,飞向画墙西畔,不知道一姐与于少棠此刻作何光景?是同床异梦,还是颠鸾倒凤? 怎会想他们“同床异梦”?郑板桥深深自谴,猜忌无端,其心可鄙!然而想象他们“颠鸾倒凤”时,心里却更不是滋味。 忘不掉,推不开,可又想不下去。他深悔失计,不该相见!只今补过不晚,到明朝辞谢诸般好意,即日渡江,到金陵觅一处冷寺读书,静等秋闱下场。 到明朝,醒来,一时想不起身在何处。窗外阴沉沉的,雨声淅沥。五月江都,没个放晴的时候,郑板桥第一念便是懒得动。但想到是在于家,想到昨夜枕上所做的决定,一颗心往下一沉,强自振作着,一仰身坐了起来,毅然抛开一切杂念,只是想着,洗一把脸就告辞,不再作片刻勾留。 人刚下床,就听得房门上剥啄声响,门外有人问道:“郑大爷起身了?” “是的!”郑板桥答应着去开了房门。 门外是秋儿,一照面便含笑说道:“郑大爷睡得失了!奶奶来看过三趟。面汤水冷了,等我去换了来。” “噢!”郑板桥望着窗外的炊烟,愧歉地解释,“只为换了张床,直到听见鸡叫才睡着!你家大爷呢?” “上盐栈去了。”秋儿又说,“奶奶在厨房里,等我去通知她。” “好,请你告诉她,说我马上就要走了。” “怎么?”秋儿把长辫子一甩,睁大了一双稚气的眼问,“奶奶说,郑大爷在这里有两个月住。今天特为搭好了案板,要叫裁缝来家替郑大爷做衣服,怎么说要走了?” “是的,要走了。我有要紧事,过些日子再到你家来做客。” 秋儿困惑地望了望,转身去换洗脸水。郑板桥透了口气坐下来,知道要走还得费一番唇舌,说不定还会闹得不欢而散。想想实在懊恼,自己恨自己,昨天不该那么轻率地留了下来。 听得脚步声响,他先就把一颗心悬了起来,但出乎意外的,仍是秋儿,并不见一姐赶来留客,这就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了!想想放不下心,忍不住问一句:“你跟你家奶奶说过了,说我马上要走?” “说过了。”秋儿答道,“奶奶点点头,没有作声。” 这该怎么办呢?郑板桥深感困扰。洗完了脸,只见秋儿端了一壶茶来,接着匆匆地又转身入内,容不得他有所发问,而他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话可说。 “郑大爷!”再度现身的秋儿来传话,“奶奶叫我来问,郑大爷是先吃点心,还是就吃午饭?快放午炮了,饭马上就开。” “我两样都不吃。我马上要走,真的马上要走!” 秋儿依然不多说一句,回身入内。这一去,便有好些时候不见踪影。郑板桥有着上不上,下不下,身子悬在半空中的那种苦恼的感觉。不管怎么样,总不能不待主人出现话别,一走了之,那就只好耐着心等。 “郑大爷,请进去吃饭!” 情势所迫,秋儿的这句话成了不可抗拒的命令,郑板桥跟着她“画堂到得重重户”,只见一姐面色不愉,淡淡地说道:“就要走也吃了饭走。邻居谈起来,说于家把一个多年不见的亲戚得罪了,午饭开上桌都不肯吃!教我跟少棠怎么再做人?” 听得这话,郑板桥惶恐无限,想要解释,苦于不是一两句话说得清楚的。只是有一点却很清楚,如果不吃饭就走,那就表示于家真的“把一个多年不见的亲戚得罪了”! 于是他坐了下来,同时说道:“一姐,你误会了!” “我没有什么误会。”一姐转脸吩咐秋儿和女仆高妈,分别去拿酒端汤,眼看她们走远了,才放低了声音说,“只怕是你对我有误会,故意给我难堪。” 这一说是真的生了误会。郑板桥心意一变,决定把无端自惹的一缕情丝,好好掐断了再走。 有了这样的打算,此刻不必多说什么,心想,且先享用了这一顿午饭,再作道理。于是定神去看桌上的四样菜,清蒸鲥鱼、红烧狮子头、炒苋菜,还有一样盐鱼烧豆腐——她还记得他当年吃惯了的东西!就这一点上,她的念旧之心便十分明显。郑板桥百感俱生,心里酸酸甜甜的,不辨是何滋味。 酒取来了,淡红的玫瑰露,斟在白瓷酒杯中,色香的诱惑,都叫本来贪杯的郑板桥无法抗拒,忍不住说了句:“你也来一杯!” 一姐没有说什么,只叫秋儿再取一个杯子来。 相对饮了一口,一姐为他布菜,第一匙就是盐鱼烧豆腐。“一姐!”郑板桥不由得以感激的声音说,“你倒没有忘掉我的习惯。” “小时候的事,怎么忘得了?” 就这一句话,又掀开了郑板桥尘封的记忆之门,望着盛鬋丰容的一姐,想起刻骨铭心的那些日子,悄然吟道: “杏花深院红如许,一线画墙拦住。叹人间咫尺千山路……” 侧耳凝神的一姐,倏然抬眼,迷惘地问道:“怎的不念下去?” 往下就不便念了。此意只可灯前月下,自己去细辨那苦中的一点隽永之味,一说破便苦而无味,所以他摇摇头说:“不相干!” “怎叫‘不相干’?”一姐微微冷笑,“不晓得你在背后编派我什么?‘一线画墙’偏要说成‘咫尺千山’,无情人,就有这种无情话!” 郑板桥震动了!“一姐,”他从牙缝中迸出来四个字,“你冤枉我!” “也不知道谁冤枉谁?”一姐微咬着嘴唇,把脸偏了过去。 “是呀!我也不知道谁冤枉了谁,反正我自己知道我自己。”接着便又念那阕未念完的词: “不见也相思苦,便见也相思苦!分明背地情千缕,奈花间,半句也何曾吐?” 这下是一姐的脸色大变,一双眼泪光隐隐,望着他不断眨动,无限自怜怜人的痛惜怨悔,尽在无声之中。 “唉!”郑板桥幽声长叹,望了望远远侍立,眼神困惑的秋儿,低声向一姐说道,“这就是我刚才一定要走的原因。谈到往事,不堪回首!” 这话似乎提醒了她,微微一惊,脸上恢复了能干主妇的那番从容稳重的待客神色,转脸向秋儿关照:“去换热的火腿冬瓜汤来!” 等秋儿一走,郑板桥警觉到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正一正脸色,尽力放出诚恳的声音说:“一姐,往事都如秋云,让它散了去吧!人生这种机遇,只可有一,不可有二,更不可流连痴迷。我吃了饭就走,留着今日不尽的余味,慢慢咀嚼,岂不甚好?” 一姐沉吟了好一会儿。“少棠回家,自然要问。”她的声音显得很理智,“那该怎么说?” 这句话把郑板桥问住了。至亲重逢,情好逾恒,形迹上再亲密,还是可以解释的。而正作久住之计,忽然不辞而别,这样留下来的一个疑问就太严重了!不但无法解释,甚至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因为自己已不在于家了——在于家的是一姐,从此她将在丈夫猜疑的眼光下过一辈子。此是何等难堪而非同小可的一件事! 仅仅为了一姐,郑板桥就不得不放弃原意,另作计较。 “都是三十多的人了!难道真的自己管不住自己?” 一姐的话中带着些伤感,但声音倒是平静的。郑板桥听入耳中,愧在心头,觉得自己还不如一姐有定力。同时他也感到肩头的压力轻了,只要一姐有这样的定力,自己就比较好应付。他自觉如失足落入情海之中,勉力挣扎,可登彼岸;但如一起掉下去的伴侣,拼命拉住自己的辫子不放,那就非同归于尽不可。如今伴侣既已释手,就不妨从容自救。 “你还是住在这里,好好用一用功。可也不必太辛苦,把身子养得好好的。都说举子入闱,在那间鸽子笼似的‘场屋’里,比在监狱里还苦,三场下来,身子不好顶不住。那时,再有满腹经纶,拿不出来,也是枉然。你听我的话,没有错!” 絮絮叮咛,说又说得在情理上,尤其是那略带命令的语气。郑板桥的感觉中,一姐应该是表姐而不是表妹,不由得就点头答应。 “少棠是好人,性情豁达大度,我取他的也就是这一点。不过——”一姐没有再说下去。 好话之后加一转语,就要说出不好的来了。郑板桥不愿听那话,所以她欲言又止,他也不作追问。 “喝点热汤!”一姐舀了一小碗秋儿刚端上来的火腿冬瓜汤,放在郑板桥面前,“酒也够了吧?午间少喝些。” “嗯,嗯,好!” 吃完饭刚回到客房,跟着便是秋儿送来了一盏清茶。等她转身出门,郑板桥还未坐定,又听得人声,这次是于少棠,后面跟着一名挑夫,一肩行李,前头是铺盖,后面是个黄竹书箱。 郑板桥认得是自己的东西,心想:这一下是住定了! “华严寺的知客和尚好别扭!”于少棠说,“费了好半天的唇舌,才肯把你的行李给我。也难怪他舍不得你搬走,登门来求你画的人不少,润笔之外的一成‘墨费’,就少了他好些收入。” “费心,费心!”郑板桥拱手道谢,“在华严寺,还得送些房金——” “给过了。”于少棠抢着说,“给了寺里五两银子,我想只多不少。” “既如此,我得奉还。” “摆着,摆着!随后再算。”于少棠摇一摇手,指挥挑夫将行李堆在屋角,打发他走了,然后问郑板桥:“昨夜睡得还安稳?” “很好!” 这是言不由衷。于少棠自然不会知道他一夜辗转、数番坐起,只尽他主人的责任,在屋中四处细看,仿佛是检查有什么不适居住的地方,好立即改正似的。 等看到书桌,郑板桥蓦然警觉,桌上的词稿未收,如果落入于少棠眼中,大为不妥,一急之下,不由得先喊了声:“少棠!” 声音很急促,所以于少棠回脸相看时,略有诧异之色。 郑板桥自己也发觉了,便力持从容,“你喜欢兰花,还是竹子?”他问,“我画一幅送你。” 听得这话,于少棠未语先笑,而又搓着手踌躇,仿佛高兴得不知怎么说才好。过了好半天他才说:“表兄既然赏赐墨宝,倒起了我的贪心,又要兰花,又要竹子。” “可以!”说着,郑板桥已移动脚步,到了书桌前面,一面将词稿塞入抽斗,一面说道:“此刻就磨墨动手!” “叫秋儿磨。”于少棠说,“我那里有大墨海。” 正说着,一姐也来了。重新匀过脸,换过衣裳,粉脸生春,不知是胭脂还是酒晕,在郑板桥只觉有股迫人的热气,烘得他一颗心跳荡不止,不自觉地退了几步。 “表哥趁着酒兴,要画画给我!”于少棠向他妻子笑道,“快叫秋儿磨墨。” “你是得其所哉了!”一姐笑道,“秋儿可有了苦差使。只怕她还伺候不来书房,得替表哥买个书童才好。” “那容易。明天就找几个孩子来,让表哥自己挑。” “不必,不必!我已经打扰了,如何再添一口人,来替府上添麻烦。” “添个人来做事,麻烦什么?”于少棠说,“这个孩子得要好好找,下个月表哥去应考,秋闱、春闱,一路跟到京里,不得力的可不行。” “那只好慢慢再找。”一姐忽然变了口气,“先不忙!”说着转身走了,必是去找秋儿磨墨。 “表哥,”于少棠看着一姐的背影,悄然问道,“膝下还没有男娃娃,倒不曾打算过?” 郑板桥报以苦笑,“打算也是白打算。”他这样答说。 于少棠不即回答,把他的话辨一辨味,估量还是家贫亲老,功名未成的缘故。既为至亲,不能不劝劝他。 “等秋闱以后,可不能耽误了。那时要办事也容易。” 所谓“办事容易”,是指不难筹措一笔藏娇的费用。中了举,自然有人肯放账,甚至肯赠金,结个后来飞黄腾达的因缘。郑板桥体会得此意,便即笑道:“明朝士林的习气,中举以后,有两句口号:‘起个号,娶个小。’我不学那种俗气。再说,我也错过了——” “错过了?”于少棠极感兴趣地抢着问,“想必是一段哀感顽艳的故事?” 这从何谈起呢?有了几分酒意,而且一夜不曾睡好的郑板桥,神思昏昏,要他全本大套讲那个故事,也不可能,想一想便说:“我念一首词给你听吧!” “是!”答了这一声,于少棠忽又笑道,“索性请表哥写下来吧!我又得一幅好斗方。” “也好。” 于是郑板桥坐到书桌前面,铺纸伸毫,写的是: 有感 绿杨深巷,人倚朱门,不是寻常模样。旋浣春衫,薄梳云鬓,韵致十分娟朗。向芳邻潜访,说自小青衣,人家厮养。又没个怜香惜媚,落在煮鹤烧琴魔障。顿惹起闲愁,代他出脱千思万想。 究竟人谋空费,天意从来,不许名花擅长!屈指千秋,青袍红粉,多以飘零肮脏。且休论已往,试看予十载,醋瓶齑盎。凭寄语雪中兰蕙,春将不远,人间留得娇无恙,明珠未必终尘壤! ——调寄《玉女瑶仙佩》 这首词,于少棠是看得懂的,借“红粉”以写“青袍”,自抒其胸中不平之气。结局几句是个好兆,他也代郑板桥高兴,“恭喜,恭喜!”他说,“‘明珠未必终尘壤’,就要得意了;‘春将不远’,明年会试高中,也在意中。” 看他居然懂得词意,郑板桥大为兴奋,不觉另眼相看。也因此,等秋儿磨了墨来,便加意挥洒,画兰、画竹、画石,还很罕见地添了一座茅屋、一个负手闲眺的老者,另外加上一大篇题词: 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没没墨墨,绝不知乐在何处!惟劳苦贫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仄径之间,俗客不来,良朋辄至,亦适适然自惊为此日之难得也!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题罢落款,说了声:“献丑!”便搁笔避到一边,好让于少棠夫妇欣赏。 “表哥真是赏面子!”于少棠异常满意,“收藏得表哥这幅大件精品,花钱买不到,拿出来才够面子。” “你就是这么俗!”王一姐毫不客气地指出她丈夫的本心,“一开口就是暴发户附庸风雅的话,你不细看题词?真是‘绝不知乐在何处’!” 凡是一姐有所呵责,于少棠总是逆来顺受,笑笑不响,但此时有郑板桥在,不免脸上讪讪的,有些不大得劲。 一姐却只管自己又说:“表哥替你画了这么幅画,你怎么谢谢人家?” “你说呢?”于少棠这样回答他妻子,突然间,出现了诡秘、好奇而又有些顽皮的神色。“一姐,”他终于说了,“我们替表哥置个人,你看,怎么样?” 这建议在一姐听来异常突兀,“好啊!”先这样顺口答了一句,接着便去看郑板桥的态度。 “谈不到此,谈不到此!”他双手乱摇着,似乎谈都不愿谈。 “这件事要从长计议。”一姐说道,“‘若要家不和,娶个小老婆!’” 于少棠深为懊悔,不该轻发此言;郑板桥也觉得十分无趣。而一姐却辨不清自己的感觉,说这句话到底是阻止丈夫起纳妾之想,还是不赞成郑板桥置个偏房? 置偏房、买书童的话,都不见再提起。“伺候书房”是秋儿和她的主母“当值”。 当然,那不是经常在郑板桥的左右,为他磨墨烹茶、添香剪烛,只是间歇地走来照料。到了薄暮时分,便是于少棠走来闲话,然后邀入内厅,一顿酒有个把时辰好吃——郑板桥自己也奇怪,每到那辰光,如何会有如许的话好谈? 半个月的工夫,他跟一姐无日不共晨夕。然后有一天,一早晨不见一姐的影子,到了午间秋儿来送饭时,他毕竟忍不住要探问了。 “噢,奶奶探望亲戚去了。是我家大爷的姑太太,一早派人来通知,得了急病。”秋儿说,“我家大爷是那位姑太太抱大的,跟亲娘一样。” “那么,你家大爷呢?也去探望姑太太了?” “大爷盐栈里有公事。”秋儿答道,“还不知道去不去呢!” 如果于家姑太太病势无碍,于少棠暂时就不去了。这是他自己跟郑板桥说的,因为家里有客。 “少棠!”郑板桥急忙声明,“你不必在这里陪我。说句老实话,我自觉已不是府上的客了。听说你那位姑太太,视你如己出,你还该去省视一番,莫伤了老人的心!” 于少棠原就悬念着姑母的病,听他这一说,便拱拱手:“表哥体谅我!既如此,我抽空去看一看。只是失陪不安。” “你请,你请!我替你看家。” 于是于少棠一再叮嘱秋儿尽心照料,留意火烛,然后骑一匹马,匆匆赶往东乡。而郑板桥这一夜便觉凄凉万状。 那是忽忽若有所失的感觉,心里有莫名的烦躁,书看不下去,酒也喝不出味道。草草敷衍了一顿夜饭,回到自己屋里,兀坐在灯下,仿佛置身于大海孤舟,四面黑茫茫一片,不知自己到明朝是何光景。 “郑大爷,”秋儿收拾好一切,检点门户,等诸事已了,走来问道,“可还要什么?” “噢,什么都不要!”郑板桥想说:只要你陪我谈谈。但瓜田李下的嫌疑,不能不避,所以改了这样一句话:“你去睡吧!” “还早!”秋儿这样说,站着不动。 “那……那你就坐下来,”他终于说了,“我们谈谈!” 秋儿原就有意跟他说些闲话,好消磨上床之前这一段无聊的辰光,因而答应一声:“是!”在靠门的一张小凳子上坐了下来。 “你家大爷的脾气,倒是真好。” “是啊!”秋儿笑道,“太好了!奶奶反不中意。” “怎么呢?” “奶奶总说大爷欠刚强,不像个男子汉。” “那么,也有吵嘴的时候吗?” “怎么没有?”秋儿说,“常是一起床就吵!奶奶也不知道摔坏了多少黄杨木梳。” “你家大爷呢?”郑板桥问,“总是让她?” “是的,总是不开口,倒像做了什么对不起奶奶的事似的!” 于少棠是如何“对不起”一姐?郑板桥怎么样也猜度不出。 “郑大爷,”秋儿忽然问道,“你跟我家奶奶是从小就在一起的?” 他不知道她问这话有无用意,很谨慎地答道:“原是表兄妹,住得又近,从小便有往来。” “那——”秋儿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带些不安的神情问了出来,“郑大爷跟我家奶奶,既然是表兄妹,又住得近,当年倒不曾亲上加亲?” 一句话触及郑板桥的痛处,强自笑道:“这都是缘分。” “是,”秋儿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缘分!” 他想说:这一次重逢,也是缘分。然而毕竟不曾出口,因为这一来就扯得多了。有些话,无论如何是不足为外人道,更不足为不解事的外人道的。 看郑板桥神思不属,有心事在想,秋儿很知趣地站起来,说一声:“郑大爷早早安置!”悄悄走了。 秋儿的话,郑板桥不曾听见,自然也不曾发觉她走。他确是有心事在想,想到当年的光景,信口吟成一阕《浣溪沙》: “砚上花枝折得香,枕边蝴蝶引来狂,打人红豆好收藏。 数鸟声时痴卦算,借书摊处暗思量,隔墙听唤小珠娘。” “雀儿算卦”说西邻的珠娘该嫁个肖鸡的,若非一姐的打人红豆、掷砚花枝令人魂牵梦萦,当时娶了珠娘,倒也是一桩好姻缘。 “唉!”郑板桥叹口气自语,“一误再误!” 三天不见,彼此仿佛都有无数的话要说,碍着秋儿,只得强忍,唯有偷空多觑几眼——仿佛觉得这三天就是三年,彼此在容颜上,必都应有什么改变,要把它找出来似的。 “姑太太的病,总算不要紧了。亏得你劝少棠去,老人家自己的儿子倒还不怎么样,就是想她那个自己喂过奶的内侄。也就为此,少棠的表兄留他住在那里,还得两三天,等我去接他的班。”一姐说到这里,抬眼问道,“这两天,秋儿照应得还好?” “很好,很好!只是——’郑板桥摇摇头,没有说下去。 “只是少个人陪你喝酒?” 这个人是指于少棠还是指她自己?郑板桥不明白。“一个人也好!”他言不由衷地说,“静下来可以想想往事。” “那——”一姐斜睨着他说,“回头倒说给我听听!” “回头”已是二更时分,萧萧秋雨,宜寻好梦,郑板桥正待解衣上床,窗纸外映出一片光晕,开门看时,是一姐持着烛台站在外面。 郑板桥讶异多于一切,“还没有睡?”他随口问了一句,身子却堵着门。 她把烛台伸了过来让他接着,然后身子一闪,进门就说:“我不甘心!” 郑板桥一惊,“什么事?”他问,“怎么不甘心?” “我不甘心嫁于少棠。” 这一声在郑板桥如当头雷震,“怎……怎说这话?”他喘着气说,“你们一双两好——” “你不要说昧心的话!”一姐抢白,“难道你就甘心了?” 一句话,直抉郑板桥的心事。他像斗败了公鸡一般,把头低了下去,往回退了两步。 “在姑太太家那三天,我一夜梦见你好几遍。我告诉我自己,我是有夫之妇,少棠待我不错,莫做对不起他的事!”她指着荧然一灯,“灯光菩萨在这里,我不说半句假话。我尽力忍,忍!到底忍不住。我少不得你,这是没法的事!再在那里住下去,要闷出一场病来。你——”她乱眨着眼,便待流泪:“你怎么说!” 说着,便扑了过来。郑板桥跟扶救要倾跌的人那样,不由自主地双手一张,一姐便伏在他胸前,听得见他的心跳如擂鼓。 丰腴软滑的肉体,散射着令人无可抗拒的温暖,不辨来自发际还是衣襟的甜香,熏得人意乱如麻。郑板桥竟无法驾驭自己,心里要摆脱,手上却把她抱得更紧了! “‘便见也相思苦’!”一姐念着他的词说,“何苦‘一字也何曾吐’?你害我终身!” 不讲理的话,偏是教人回肠荡气,而郑板桥亦竟有自误终身之感,不知对一姐应该是歉疚,还是怨恨。 偎依无言,各人都像摸得到对方的心。四只脚一步一步移向床前,自然而然地倒了下去。灼热的嘴唇密接在一起,于是郑板桥慢慢伸手解开她的衣纽,隐然潋滟红光,移眼看时,一根金链子系着一方猩红绸子的肚兜…… 蓦地里一声雷震,两人都惊得直跳起来!看到一姐的罗襦半解,郑板桥猛然把头扭了转去,冲出房门,把头从廊上伸了出去,让湍急的檐溜,淋得一头一脸。 身后又出现了烛光,“表哥!”一姐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老天有眼,不教你我做错事!科场里有鬼神,做了亏心事的,再也不得中。差点误了你的终生!我走了。” 她慢慢地走了。郑板桥怅惘与欣慰交杂,而终于化为撑胸塞腹的无穷之恨。回到屋中,提笔写了一首《沁园春》: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桃花扇 桃花扇 壹 从雨花台踏青回来,进聚宝门往东信步走着,等望见了武定桥,侯方域心中一动,记起前天听人说道,“旧院”的李香君,清丽绝俗,色艺双绝,倒不妨去见识一番。 念头刚刚转定,人已到了贡院门前。由此过武定桥,便是“旧院”——洪武年间,官妓所聚的富乐院——那沿着秦淮的一带河房,是天下艳称的温柔乡。作为“四公子”之一的侯方域,文采风流,冠绝一时,自然是这个温柔乡中的常客。已归钱牧斋绛云楼的柳如是,隐入冒辟疆水绘园的董小宛,正在打算嫁龚芝麓的顾横波,善画兰花、与吴梅村有一段情的卞玉京,蒙古人琵琶顿老的孙女儿顿文,多才多艺的沙才、沙微姐妹和马娇、马微姐妹,没有一个不相熟的,但就是不曾见过李香君,当然也不知道她的香巢筑在何处,只好破工夫去寻访了。 走上桥头,忽然听得后面来人招呼,转脸来看,是个六十多岁的麻面老者。侯方域十分高兴,遇着了这个人,便不愁访不着李香君。 这个人叫柳敬亭,善于说书。今古兴亡之理,里巷琐屑之微,到了他嘴里,无不头头是道,能令人悲、能令人喜,更能令人忘倦,所以凭一块醒木,为公侯将相家的上客,也是旧巷中有名的清客。 “敬亭,正要你与我做伴!”侯方域问道,“可得闲吗?” “正因吃得‘咸’了,待到相熟的人家,讨杯茶吃。” 侯方域笑道:“不必吃茶!访着了一个人,我请你吃酒。” “好啊!要访哪个?” “有个李香君,住在何处?” “原来是香姐。侯相公与陈相公至契,难道不曾见过?” “你是说定生?”定生是宜兴陈贞慧的别号,与桐城方密之、如皋冒辟疆及侯方域并称为“四公子”。陈贞慧的年纪最长,无形中成了他们四个人当中的领袖。侯方域又问:“难道是定生的新欢?” “陈相公不是香姐的新欢,是她娘的旧欢。” “这话说得我又糊涂了。” “极明白的一笔账,我算来与你听。”柳敬亭说,“香姐的假母是李贞丽,李贞丽不是陈相公的老相好吗?” 侯方域大笑:“原来‘她娘的’三字如此用法。不错,不错,是香君‘她娘的旧欢’。只是与定生去访过贞娘几次,从不曾见有这个香姐。” “那是香姐年纪还小,尚未‘梳拢’,不见外客的缘故。”说到这里,柳敬亭突然问道,“侯相公今年尊庚?” “二十七。” 柳敬亭皮里阳秋笑了一下,拉着侯方域下桥走入旧院。曲折的深巷中,不断传来悠扬的弦管声和卖花声。到巷底声音静处,最末一家,黑漆双门的雪亮铜环上,插一枝带露的柳枝。侯方域认得,这就是李贞丽的家了。 于是柳敬亭伸手拍一拍门环,门里响起一头小狗的吠声,接着有人问道:“哪个?” “常来走动的老柳,陪着贵客来耍。” “贞娘、香姐都不在家。” “哪里去了?” “在卞姨娘家做‘盒子会’。” “啊!”柳敬亭把额角一拍,“正是!我倒忘了,今日清明,自然有盒子会。” 侯方域还不懂这个名目,接口问道:“如何叫‘盒子会’?” 盒子会是结成手帕姐妹的旧院名妓,每逢佳节,庆贺行乐的聚会。就像男人的“壶碟会”一般,每人携一个漆盒,里面盛的是食品,以新奇为贵。会中除了饮酒尝新,还要互斗技艺,急管繁弦,笙歌彻夜。 “这好有趣呀!”听了柳敬亭的解释,侯方域兴致勃勃地问道,“可许我入会吗?” “不许,不许!”柳敬亭摇着手说,“最怕子弟闯席胡闹,连楼门都是锁住的,只许在楼下看热闹。” 听得这样说,侯方域不免失望。看这光景,今天要会李香君的面是不容易了。 “侯相公,你要会香姐也还有法子。”柳敬亭又说,“说实在话,这盒子会也无非要惹得人心痒。到了暖翠楼下,山人自有道理。” 暖翠楼是卞玉京的香闺,在大功坊底,正对着魏国公府。远远就听得笙簧并奏,楼下挤满了看热闹的闲人。等他们走近了,好些人纷纷招呼“柳老”,让出一条路来,容他们挤了进去。侯方域站在天井里抬头望去,只见竹帘高卷,宫灯微动,窗子里无数珠翠满头的丽影,看得人眼花缭乱,却不知哪个是李香君。 楼中这时又换了乐器,是琵琶与筝合奏的《百鸟朝凤》,大弦嘈嘈,小弦切切,加上叮当的云锣,极其热闹。忽然间,众音皆寂,一缕箫声悠然而起,婉转而清越,意象中,仿佛云间双凤,联翩而降。侯方域鼓足了劲,却憋着一口气,只等箫声一歇,便要喝彩。 “慢慢,慢慢!”柳敬亭拉着他的手说,“侯相公,你要会香姐,须备下‘打采’之物。” “什么叫‘打采’?” “见了香姐,须有投赠。把样什么玩物,抛上楼头,就叫打采。投桃报李,看她抛下什么来,便知有意无意了。” “有趣!”侯方域想了想,从一柄折扇上,解下南海檀香所雕成的一个扇坠,问道,“就用此物打采如何?” “最妙不过。香姐娇小,恰如扇坠。” 等楼头箫声一歇,随之响起一片娇笑,也有语声,辨得出是品评技艺,推箫为第一。然后侯方域听得做主人的卞玉京在说:“香姐,你满饮一杯!” 这不用说,是李香君夺得了魁首。侯方域顿时脸上飞金,比在“复社”会文压倒全场还要得意。 就在这时,听得柳敬亭仰起头一声断喝:“打采了!” 这一声犹如他说书说到张飞在当阳道上大吼一般,把侯方域吓一大跳。楼头挂着的宫灯,似乎都被震得摇晃。窗子里扑出来一群脸色大变的丽人,最前面的一个面如满月,已近中年,是马湘兰一辈的郑妥娘,伸出一只白皙丰腴的手拍拍胸骂道:“我道是哪个?原来是骚麻子老柳!” “我道是哪个,原来是骚狐狸老妥!要偷汉子,不妥,不妥!”柳敬亭顺口奉敬了这一句,随又闪身子,指着侯方域说道,“侯相公要打采了!没有你们的事,把吹箫引凤的那位天仙请出来。” 于是扑在楼窗口的那些名妓,有的向侯方域含笑招手,有的退了回去,旋即簇拥着肤色如玉、瞳神如漆、娇羞不胜的李香君重又出现。 怪不得还不曾“梳拢”,侯方域看她才十六七岁,春花初发,艳如芍药,一时看得傻了,竟忘了该干什么。 “侯相公!”柳敬亭笑道,“还不打采?当心别人捷足先登!” 于是侯方域将那枚檀香扇坠,看准了往上一抛,使的劲道,刚够分寸,不徐不疾地升起在香君面前。她轻舒一臂,轻巧巧地捞在手里,看着侯方域,嫣然一笑,示意致谢。楼下闲人,齐声喝彩,并都凝视着香君,要看她抛下什么来。 香君先把玩着那枚扇坠。整块檀香雕出一双麒麟,手工极精。她看一看、闻一闻,旁若无人。卞玉京性子急,催着她说:“香姐,人家‘痴汉等老婆’似的,伸长了脖子在望呢!” “什么‘痴汉等老婆’?”香君嗔道,“‘皇帝不急,急煞太监’,不如你抛下东西去。” “休斗嘴了!”贞丽也催香君,“你把果子回了侯相公,我还有话说。” 香君这才不作声,从丫头手里取过一方冰绡汗巾,裹一串殷红的樱桃,轻轻往栏杆外一丢。侯方域双手接住,打开一看,诧异地说:“好奇怪,如今竟有樱桃了!”说着拈了一颗放在嘴里。 柳敬亭刚要开口,只听楼上有人在喊:“老柳!”仰头望时,贞丽含笑招呼:“今日‘盒子会’,不得闲。明日午后,陪了侯相公来吃茶。” “他吃茶,我呢?” “你么!”李贞丽屈两指作势,“请你吃栗爆。” 说完,笑着走了进去。香君也是翩然回身,却又转过脸来,很快地看了侯方域一眼,才如惊鸿般消失在他的眼前。 贰 金陵有个极不堪的地名——裤子裆,住着一个极不堪的人——阮大铖。 他是上江怀宁人,以依附魏忠贤起家,拜在门下做义子。魏忠贤一垮下来,朝廷大办阉党,阮大铖在逆案中列为第五等,“徒刑三年”,但得“赎罪为民”。好在宦囊甚丰,闲住在家,起了一座大宅,养了绝好的一个戏班子,写了四部《石巢传奇》,亲自教导家伶搬演,行头“砌末”,无不讲究。在别人看他是享了十几年的“清福”,而在他自己,则以为伏处林下,抑郁无聊。 流寇一起,逼近皖江,阮大铖带着他的戏班子,避到金陵,在裤子裆大起园林,作南都的寓公。这时他已帮他的同年,贵阳籍的马士英,当上了凤阳总督。他自己在金陵做“复起”的准备——两样手段,一是谈兵说剑,希望有人举荐他为“边才”,能够出任“三边”的督抚;再是笼络名流,特别是与阉党势不两立的“东林”后人,为他疏通奔走的是马士英的亲戚杨文骢,他的为人在邪正之间,以豪侠自喜,喜欢推奖名士,所以“四公子”跟他都有交情。 杨文骢是旧院的常客,无日不到,从帮闲的篾片那里,打听到侯方域看中了李香君,灵机一动,去向阮大铖献上一计。 “圆翁!”阮大铖字圆海,杨文骢这样叫他,“你不必再烦恼了!我替你想得一个法子。” “好极了!请教。” “跟圆翁作对的人虽多,都听两个人的指挥,一个是公子班头的宜兴陈定生,一个是秀才领袖的贵池吴次尾,若得两将罢兵,自然千军解甲。” “这——”阮大铖有些失望,“这法子我也知道,就不知如何能教两将罢兵?” “如今有个机缘,归德侯朝宗来了。他跟陈、吴是文酒至好,言无不听。圆翁若在此人身上做个大大的人情,托他缓颊,自可使两将罢兵。”杨文骢又说:“侯生物色了一位平康佳丽,是陈定生的相好李贞丽的养女,芳名香君,生得娇小如香扇坠。侯生有意‘梳拢’,不如就由圆翁斥资,替他料理了此事。” 阮大铖大喜,一脸络腮胡炸得如刺猬一般。他跟侯方域的父亲侯恂是同榜,所以这样答道:“侯朝宗原是敝年侄,应该替他料理。却不知费用几何?” “妆奁酒席,也不过两百余金。” “这样吧!”阮大铖说,“我派人送三百两银子到府上,任凭区处,种种拜托。” 叁 娼家亦有处子,破瓜之年,初次接客,名为“梳拢”,亦称“上头”。就同嫁娶那样,一般也要挑吉日,备妆奁,排筵席,只是客人不过旧院姐妹及串戏唱曲、弹词说书的清客。 侯方域做了个现成的“新官人”,在珠围翠绕和细吹细打的清音十番中,与“新娘子”一起被送入“洞房”。门掩人静,在龙凤双辉的喜烛照耀之下,凝视着肤如玉色,眉目如画,而开了脸格外显得艳丽的李香君,侯方域只是憨笑。 “得意什么?”香君一面卸妆,一面斜睇着说,“想来有了好诗?” “定情诗是一定要作的。”侯方域忽然发现,“这里有首题壁的诗,我来看看,是哪位的手笔。” 香君听这一说,便起身持烛,照向东墙。粉壁上左面画的是一丛兰花,数块诡石,题款为“贵阳龙友”,正是杨文骢的兴到之作。右面龙蛇飞舞地写着一首七绝,作者也是一时名士,无日不到旧院的余淡心。 “‘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妙!”侯方域笑道,“把你的娇小玲珑,形容绝了。”接着又念:“‘何缘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真想不到,”他得意地说,“楚襄王竟会是我!” 香君不响,放下烛台,开了紫檀嵌螺钿的大橱,取出一柄白绢团扇,放在靠窗的书桌上,然后注水磨墨,取一支牙管的鼠毫笔搁在砚池上,举袖拂一拂椅子,退到一旁。 侯方域自然会意,坐了下来,凝神稍想一想,提笔题扇: 夹道朱楼一径斜,王孙初御富平车。 青溪尽是辛夷树,不及东风桃李花。 写完题款:“癸未三月既望,归德侯方域书于香君闺中,聊供清玩。” “辛夷可就是望春花?”香君问。 “不错。” “一枝初放,占尽春先,怎的就不及桃李?” “你自己细玩去吧!”侯方域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说着,顺手将她一拉,揽着她的腰笑道:“‘楚腰一捻’,真个‘怀中婀娜’。” “你看!”香君指着簇新的箱笼衣物说,“我看杨老爷虽是马总督的至亲,如今因为江宁知县任上出了纰漏,解职听勘,客边也拮据得很,如何有钱来备办这些东西送我?实在受之有愧——相公,你是怎么个想法?” “我觉得受之无名。” “原来你也是这么想!”香君极欣慰地说,“既然如此,相公,明天你何妨问他个明白,好作图报。” “说得有理。”侯方域深深点头,“明天他必来相贺,我当面问他。” 肆 “侯兄一定要问,我只好实说了。”杨文骢说道,“这些妆奁酒席,约费二百余金,都出于怀宁之手。” “怀宁?”侯方域思索着,实在想不起有这么一个人,“哪个怀宁?” “不就是阮光禄吗?” 原来是崇祯初年,营谋复起,做了光禄寺卿,旋即被列名逆案的阮大铖!侯方域诧异地问:“他为何如此周旋?” “无非慕名结纳之意。” “这——”侯方域大摇其头,“阮圆老与家父同年,照规矩我该尊称他一声年伯。只是为人可鄙,素无往来,他为什么如此用情,令人不解。” “其间有一段苦衷,要请足下鉴谅。” 杨文骢放出同情冤屈的神态,为阮大铖解释,说他原是“东林”巨头赵南星的门下,后来结交魏忠贤,用意在救护东林党人。其间苦心孤诣,暗中保全甚多。不料魏党一败,东林不念他的调护之功,反而跟他势如水火。近来东林后人所组的“复社”,更是处处跟他为难,几乎让他无法在金陵立足。故交虽多,因为他形迹可疑,亦没有人敢替他出面分辩。因此,他每天向天大哭,说是:“同类相残,伤心惨目。非河南侯公子,不能救我!” “侯兄,”杨文骢又说,“你是任侠的古道君子,阮圆老认为你不同流俗,一定肯从井救人,所以托我谆谆结交。言尽于此,不敢再多说了。” 侯方域受了“从井救人”这句话的迷惑,激起不甚分明的侠义之气,慨然答道:“阮圆老穷途末路,情辞迫切,也可怜得很!就算他真是阉党,既然悔过来归,亦不可绝之太甚,阻人向善之心。我知道定生、次尾最饶不过他,此两君都是我的至好,等我来劝他们!” 不想他答应得这等爽快,杨文骢大喜,兜头长揖:“侯兄真正是侠义君子——” 一句话不曾说完,飞出来一样明晃晃、黑乎乎的物件,正砸在杨文骢腰上,接着是砰然巨响,一具簇新的乌木嵌银丝的西洋玻璃镜箱,摔坏在地上。 杨文骢被砸得晕头转向,揉着腰抬头去看,只见门边站着香君,粉脸通红,一双漆黑的眼珠,瞪得好大,是凛然不可犯的神色。 “咦!香君,”侯方域既惊且怒,“你生谁的气?当着杨老爷这等无礼!” “生你的气!”香君高声答道,“什么侠义君子?我看你是势利乡愿!你可怜魏忠贤的干儿,谁来可怜‘东村孤儿’?阮大铖趋附权奸,廉耻丧尽,妇人女子,无不唾骂。你如何倒没见识?莫非你以为受了他的好处,就不能不徇私废公?你可知道,这几件钗钏衣裙,原放不到我眼里!” 说着,香君拔下头上玉钗,卸去腕间翠镯,都狠狠摔在地上,接着又飞快地去解身上那件月白缎子绣百蝶夹袄的钮子。 “怎的,怎的!”李贞丽气急败坏地赶了出来,“好好的东西,摔得满地!” “哪个要魏忠贤干儿血腥钱买的臭东西!”脸色煞白的香君,终于把那件夹袄脱了下来,往杨文骢那里抛了过去。 杨文骢尴尬万分,李贞丽大惑不解,而侯方域却是哈哈大笑,“想不到香君是这等见识,我倒不如。真是我侯生的畏友。”说到这里,转过脸来平静地看着杨文骢,“老兄休怪我,这是你亲眼看见的。我不能为女子所笑!” “唉!”杨文骢还想极力挽回,摆出夷然不以为忤的神色,“香君的气性,也忒强烈了些。” “如今少的,正是刚烈之气。闲话少说,这些箱笼衣饰,原是阮家之物,请老兄带了回去;酒席之费,等少顷算了账,即行奉还。” 杨文骢呆了半晌,重重地顿足叹气:“唉!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伍 尽管江淮千里,蓬蒿满路,鸡犬无声,秦淮河却似另成一个世界。随着天气渐暖,两岸河房,越发住满了消夏的豪客。 端午将近,赏心乐事是看灯船——江上赛龙船。秦淮河太狭,无法容纳龙船,变个花样,装点灯船,成为一条“烛龙”。从五月初一开始,只要是不下雨的日子,秦淮河夜夜人山人海,“看灯兼看看灯人”,虽非“嘘气成云,挥汗成雨”,而脂香粉腻,急管繁弦,处处可闻。这几天,哪怕穷家小户,也得节衣缩食,凑出一笔钱来,雇条小船到秦淮河上去走一遭,方算了却一件大事。 “香君,”侯方域也忍不住了,“你总说在河房凭栏看灯船,也是一样。其实不一样!俗客登门,不能不勉强应酬,想避尘嚣,反不得安逸。不如小舟徜徉,随遇而安。你看如何?” 他想出游的话,说了已不止一次,香君不忍再拂他的意,便整顿食盒,带着侍儿青青,陪侯方域下船,悄悄往西驶去。 天一黑,灯船一条接一条而来。灯皆五色,船分三等,最威风的是王侯勋戚家的,船大灯密,都是几代传下来的五色角灯。鲜衣豪奴敲击着大锣大鼓,真正是声容并茂。 第二等悬的是五色纱灯,打的是“粗十番”,这是些富商大贾、衙门书办的灯船。再有一等只悬纸灯,不过云锣小鼓,细打十番,虽觉寒酸,却也文雅,船中举杯拈须的,都是翰林部院的老先生。侯方域要避的,就是这一等的灯船,怕撞着了那些年伯世交,平添许多无谓的应酬。 “你看!”香君忽然指着一处河房说。 侯方域目力不佳,遥遥望去,不觉有何异状,因而问道:“看什么?” “看丁家河房的那盏灯笼。” 一盏白纸方灯笼上,影影绰绰有字,侯方域却辨不清楚,等船行得近了,才看出是这样八个字:“复社会文,闲人免进”。 “好啊!”侯方域很高兴地说,“必是定生在此。快快停船!” “我不去吧?” “为何?” “你不见‘闲人免进’的字样?”香君笑着指灯笼。 “扯淡!”侯方域拉着她的手说,“这是为俗客而言,你无须理它。” 相携上了水边石级,入河房一看,果然是“四公子”魁首,字定生的陈贞慧,还有一个是吴次尾。 “妙,妙!正觉得对饮寂寞,想不到你不速而至。”陈定生发现他身后的丽影,越发有兴,“香君也来了!今日一会,更觉生色。” 于是香君盈盈下拜,分别见了礼起身,笑着对“她娘的旧欢”说:“怎的好些日子不来?我娘在骂你。” 陈定生笑笑不答。吴次尾倒想起一件事来了,“香君,我一直不曾留意,”他指着陈定生问,“你管他叫什么?” “吴相公,你说呢?” “叫陈相公?” “那不是生分了?”香君笑道,“自然是叫干爷。” “这一说,朝宗对定生也该改称呼了?”朝宗是侯方域的号。 “怎么改?”侯方域说,“莫非我也叫干爷?” “不错!” 陈定生抹一抹鼻子,讨侯方域的便宜:“岂敢!” 侯方域和香君都失笑了。笑停了叙话,才知道作为秦淮清客的丁继之,自己帮着人家做灯船会去了,却留下一桌酒筵,一名奚童,但有客来,随意留坐。陈定生和吴次尾“鹊巢鸠占”,特意悬出那盏灯笼,谢绝俗客,与侯方域的推测,恰好相符。 “夜阑更深,灯船也过尽了。”侯方域提议,“我们倒不妨或诗或赋,小试文思,也不枉了‘会文’这个名目。” “使得。”陈吴二人,同声答应。 “且想个题目。” “澧州土贼勾结李自成,攻陷常德。常德生齿百万,积粟支十年,富强甲于湖南。自此一失,辰州、岳州诸府,相继沦陷。”吴次尾感慨地说,“端阳节近,我们仿庾子山的笔意,做篇双关的《哀湘赋》吧!” “唉,不提也罢。”陈定生痛心疾首地说,“不如联句,聊遣今宵。” “联句好!”侯方域也不愿提败兴之事,“即景铺叙,宜乎五言排律。我三人谁起谁结?” “自然让定生兄。” “慢,慢!”香君接着吴次尾的话问,“三位相公联句,难道我陪着打盹?” “自然有借重你的地方。”吴次尾唤他带来的书童,“取卷袋来。” 为了兴到行吟,吴次尾的书童,随身带着一个卷袋,里面装着湖州的笔,徽州的墨,一方小小的端砚,还有一束来自蜀中的五色薛涛笺,此时一起都取了来放在桌上。 “香君,”吴次尾指着笔砚说,“奉烦做个‘誊录生’。” “好极!”陈定生拊掌说道,“将来就用香君的这笔簪花小楷‘发刻’,倒也是一件韵事。” “言之有理。”吴次尾催促着说,“你起句吧!” 于是陈定生喝了口酒,略一构思,朗然吟道:“赏节秦淮榭,论心剧孟家。” “该你接。” “好!”吴次尾应声而吟,“黄开金裹叶,红绽火烧花。” “用家韵让你捡个便宜,现成的榴花的典。”侯方域等香君把那四句诗录完,才接着吟道:“蒲剑何须试?葵心未肯差。” “这差字也押得好!向日葵花,拳拳忠爱。”陈定生笑道,“我只好堆砌了。辟兵逢彩缕,却鬼得丹砂。” “我亦依然。”吴次尾接的是,“蜃市楼缥缈,虹桥洞曲斜。” “灯疑羲氏驭,舟是豢龙拏。” “这不行!”香君提出抗议,“我的笔不及你们的口快!” 于是陈定生停了下来,等侯方域指点着香君录完,才接着又吟:“星宿才离海,玻璃更炼娲。” “光流银汉水,影动赤城霞。” “丽句!”侯方域赞一声,听得河房外管弦嘈杂,便皱着眉吟,“玉树难谐拍,渔阳不辨挝。” 陈定生也跟着写眼前风光:“龟年喧笛管,中散闹筝琶。” “写了声,该写色了!”吴次尾昂首高吟,“系缆千条锦,连窗万眼纱!” 陈定生和侯方域,不约而同地击案称赏。因为上句用的是隋炀帝以锦缆系龙船的典故,下句出于范成大的诗:“万窗花眼密”。照他的自注:“万眼灯,以碎罗红白相间砌成,工夫妙天下,多至万眼”。恰符此时所见。 “这才是善于用典。珠玉在前,我只好白描了。”侯方域念道,“楸枰停斗子,瓷注屡呼茶。” “你写了侧面,我得写正面。”陈定生指着刚驶过来的一条大锣大鼓的灯船,高声吟道,“焰比焚椒烈,声同对垒哗。” “这个哗字押得好。”侯方域说,“次尾,你不妨从容构思,再出警句,好让香君来得及写。” 吴次尾点点头,走到临河的地方,凭栏环视,只见灯影水光,闪烁万变,照映的尽是珠围翠绕的娇娃,心里在想,只怕秦淮名妓,都在河上了。 这样一转念间,得了两句诗,转身笑吟吟地说道:“看我这一韵如何?电雷争此夜,珠翠剩谁家?” “愈出愈奇,真是好句。”侯方域看了看诗笺说,“十四韵了,做个收束吧!萤照无人苑,乌啼有树衙。” “这是曲终人散的光景,转得好。等我好好想一想!”陈定生负手沉吟,口中念念有词了好半天,突然转身对吴次尾说:“天然凑拍,我押个‘沙’字,补足你‘哀湘’之意。”接着便念:“凭栏人散后,作赋吊长沙。” “结得好,结得好!还是我干爷才气大。”香君转脸问侯方域,“‘吊长沙’可算双关?一是吊贾谊,一是吊长沙沦陷。” “说得一点不错。” “可人,可人!”吴次尾拊掌称快,“有锦心,就有绣口。这十六韵诗,也尽拿得出去,就烦香君再写一遍,明日拿到蔡益所书坊去发刻。” “也还须作个小序。这非朝宗的大笔——” 陈定生的话不曾完,突然听得一阵喧嚷,都回头看时,河房外人影幢幢,似有争执——果然是争执,有人不顾“复社会文,闲人免进”的警告,非要上来不可。丁家的童儿阻挡不住,到底让那人闯了进来,是杨文骢。 “侯兄,找得我好苦!亏得有这盏灯笼指点。啊,啊,陈、吴二公也在这里,还有香君!” 虽有“却奁”一段不愉快的事,毕竟不曾有什么深仇大恨,于是香君首先站起来招呼:“杨老爷,请坐!” “杨兄,”侯方域也说,“请坐了说话。如何是找得我苦?有何见教?” “如今有件大事,非侯兄从中斡旋不可。”杨文骢说,“左宁南领兵东下,要抢南京。本兵熊明遇,束手无策,特地托小弟来向足下求援。” “这就奇了!一介书生,何德何能,得退此骄兵悍将?” “左宁南不是与尊翁有旧吗?” “这话不错。” “‘不错’就不错了!”杨文骢欣慰地说,“若得尊翁发一手谕,左宁南一定俯首听命。不知足下主意如何?” “这样的好事,怎肯不做?只是家父罢政闲居,纵肯发书,未必有济。而且往返三千里之遥,何以解眼前之危?” “足下素称豪侠,当此危急之时,何忍坐视?何不代写一函,且救目前。事贵从权,改日禀明尊翁,想来必蒙体谅。” 侯方域一时答应不下,看着陈、吴二人问道:“两位以为如何?” 陈贞慧指着杨文骢说:“龙友的话不错,‘事贵从权’。” “我看,还须从长计议。”吴次尾不信杨文骢的话——怕他别有用心,而且也不以为侯方域用他父亲侯恂出名的一封信,就能退得了宁南侯左良玉的兵,所以这样说道:“此事有把握,可以做;若无把握,岂不自误?朝宗,你回去好生斟酌。事虽紧急,也不争此一夜的工夫。” 陆 “相公,”香君问说,“杨老爷说左宁南与老太爷有旧,又说一封信去,左宁南就会俯首听命,看起来交情极深?” “说来话长——” 话要从崇祯初年说起。那时左良玉当辽东都司,部下的军纪不佳。因为缺饷之故,做了盗匪的行径,一次误劫锦州军装,被捕下狱。这是死罪。亏得同犯的一个军官,名叫丘磊的,独自承当,出脱了左良玉。只是死罪好免,活罪难逃,官儿却是丢掉了。 不久,左良玉投身在昌平督军的兵部侍郎侯恂麾下。侯恂看他长身赤面,仪观甚伟,骁勇善战,虽不识字,却能用计,而且既能将兵,又能将将,是大将之才,所以极其赏识,不断提拔,很快地当到了总兵。 到了崇祯八九年之间,左良玉一军,已成官兵中的劲旅,但恃功而骄,不受约束。本兵——兵部尚书杨嗣昌,正受皇帝的倚重,屡次想解除他的兵权,却办不到。而左良玉亦因此自危,于是养寇自重,坐使李自成、张献忠一天比一天猖獗。 崇祯十五年三月间,李自成进围开封,皇帝环顾将才,认为只有左良玉可用。但左良玉跋扈难制,只有一个人可以指挥他——这个人就是因为兵败下在狱中的侯恂。 于是特地释放侯恂,用他率领驰救开封的援军,同时发内帑十五万两,激励左良玉一军,努力杀贼。但此时的左良玉,已非当年侯恂所赏识的左良玉。当各路援军会师朱仙镇时,他看李自成人多势盛,大生怯意,一天晚上,悄悄拔营向南退走。 左良玉是主力,主力一退,诸军皆溃。李自成却是狠得很,在南面已掘了一条百里之长,既深且广的壕沟,阻断官军的归路。当得到左良玉宵遁的谍报时,李自成下令,须等左军过后再追击。左良玉不知是计,还在暗喜流寇追得不紧,一天一夜疾驰八十里,到那条壕沟阻断,无路可走,想退回去时,李自成已亲率精锐,挡住了去路。 后有追兵,前无出路,左良玉及各路的官军大乱。一仗大败,光是被俘的骡马就上万。左良玉损兵折将,退回襄阳。 军报传到京师,朝廷大震。皇帝责成侯恂凭借黄河,相机进剿;同时下诏命左良玉自襄阳回师夹攻。但左良玉怕李自成,迁延不进。这样到了九月里,开封失守。皇帝革了侯恂的职,而对左良玉则是敢怒而不敢言。 开封虽然失守,李自成所得的却是“鸡肋”,断然放弃,决定西攻襄阳,以为根本。而其时的左良玉,正屯兵襄阳对岸的樊城,在大造战舰,招纳流亡。表面看来,有二十万人之多,声势仍然很盛,但亲军爱将,已大半死在那条大壕沟中,乌合之众,不能言战,而且亡命之徒,不奉约束,所以匪军一到,左良玉退兵南岸,留下一万人拒守。等李自成乘胜渡河,左良玉又是宵遁,水陆并进,逃到武昌。 武昌是太祖第六子楚王的封疆,这时的楚王名叫华奎,自己募兵守城,所以当左良玉向他索取二十万人的军饷时,楚王华奎不理他。左良玉大怒,纵兵又抢又烧,火光照耀长江,直到二十天以后,才又东去。 这是当年正月间的事,左良玉率兵一路由长江上游顺流而下,到一处抢一处,而另有些散兵游勇,也假冒左良玉的旗号,恣意抢劫。因此,南京大起恐慌。这天得到消息,蕲州守将王允成作乱,劫了许多漕船,预备运兵到南京就食。南京兵部尚书熊明遇,以为是左良玉的指使,情急之下,才托杨文骢来向侯方域求援。 听罢左良玉的传奇,香君大为叹惜。“都道左宁南忠勇盖世,原来也是这等拥兵自重、形同草寇的角色!”她摇着头说。 侯方域觉得她未免天真,然而看她一脸失望忧烦,也知道她的性子,温柔的时候温柔,刚烈的时候刚烈,怕一句话惹起嗔怒,不敢拿她取笑。“哪个不是拥兵自重、形同草寇?”他只这样跟她说,“左宁南还算是庸中佼佼,可与为善的人。” “既然可与为善,相公,你们是世交,怎不劝劝他?” “说得是!”侯方域不再有何顾虑了,“香君,你磨起墨来,我要写信。” “是写给左宁南?” “对了!”侯方域说,“我用家父的名义,比较容易着笔。” 于是,一个磨墨,一个构思,静悄悄的,渐闻人声,窗纸上曙色初透,不知不觉中一宵已过。 香君磨好墨,铺好笺纸,顺手打开书案旁边的窗户,晓气扑人,令人精神一爽。她悄悄在窗前站了一会儿,转身问道:“相公,这封书信,关系重大。南京百姓的安危,左宁南悬崖勒马、补过惜名,都在你这支笔上。你待怎生说法?” “我么——”侯方域虽已有腹稿,却不肯先说,反问一句,“你看呢?” “依我看,总要说得他不好不依,不敢不依!” “妙极,妙极!”侯方域身子往后一仰,拍掌大笑,“动之以情,折之以理,那就不好不依,也不敢不依了!香君,若有一日我建牙开府,首先就要奏明天子,保你做个女参谋。” “休说笑了!”香君指着窗外说,“天色已明,只怕稍停一停,杨老爷就要来讨回音,还不上紧快写?” 于是侯方域振笔疾书,片刻而就,用侯恂的口气,称左良玉“将军”,劝他驻军细思,兵出无名,道路猜疑。南都为太祖孝陵所在之地,不可轻犯。如果缺乏粮草,尽可商量。又赞他一片忠心,但亦勉励,要穷而不改,才是真正的忠心。 信倒是写得激切婉转,足可打动左良玉,只是投书的人,却费踌躇。“这是一通密函,如今道路不靖,倘或半途上出了差错,泄露出去,累及家父,教我何以为人?”侯方域皱着眉说,“得有个妥当的人去走一趟才好。” “莫非杨老爷就找不出这么一个投信的人?” “你莫小看了这个差使。”侯方域屈着手指说,“第一,一路散兵游勇,到处骚扰,须能脱得了身;第二,这封书信须面递左宁南,他的军门严肃,游士杂流,一概不容擅入,怎生到得左宁南跟前;第三——” “相公!”香君抢着说道,“我举荐一个人,再好不过。” “哦!哪个?” “柳老。” 侯方域一愣,细细想去,越想越对。“真是非他不可!”侯方域说,“我刚才还不曾说‘第三’。左宁南西瓜大的字,识不得一担,我这封信,须有个能说会道的人,为他讲解明白。这哪里还有比柳老更合适的人?” 柒 先说在九江,到九江扑了个空。左良玉的中军,已经回驻武昌,于是柳敬亭又沿江西行。一路遭遇麻烦,尽管他凭一张嘴就能脱身,到底也耽误了工夫,走了一个月,才到武昌。 武昌城内,鸡犬声稀,人烟萧条,满街多的是兵。柳敬亭随便拉住一个,问明了左良玉的中军大帐,在府城西南,黄鹤楼下,俗名蛇山的黄鹄矶,更不敢耽搁,直奔西南而去。 这天是三、八“卯期”,中军亲兵,列队应点。左良玉治军,向来讲究军容,所以旌旗五色,刀枪闪闪,一眼望去,倒也壮观。但仔细去看,士兵萎靡不振的多,精神抖擞的少,而且脸色黄渣渣的,确是饥兵,也难怪左良玉情急。 就这东张西望之际,负责警戒的卫兵动了疑心,“喂,站住!”他大声喝道,“你是干什么的?” 柳敬亭不慌不忙地站住脚,等那卫兵提着枪来到面前,他才问说:“请问,将军的辕门在哪里?” “你问它干什么?” “自然是公事。” 因为奸细甚多,盘查不得不严,那卫兵将手一伸:“有公事拿来看!” 柳敬亭直摇头,用左手拍拍右胸,“机密公文,怕路上让流贼搜了去,缝在衣服里面,这里不敢取出来。”他索性诈他一诈,“跟你实说了吧!我是解粮来的。” 听说是解粮官,全军的福星,那卫兵的神态,马上不同了,“来,来!”他招着手说,“请跟我来。” 层层转送,送进辕门,传鼓通报。中军官接见问道:“你是哪里的解粮官?公文呢?” 进了辕门,柳敬亭就不愁见不着左良玉,老实答道:“没有公文,只有书信。” “这就可疑了!何以冒称解粮官?” “若非冒充,进不得辕门。”柳敬亭答道,“这封书信,事关机密,要当面递呈元帅。” 听得这话,中军官便不肯再问——时世多变,中朝大官与各地将帅,常有信使往来,密议应变之计,其中尽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中军官只要查明来人不是刺客,就连姓名都无须问,只送了上去就是了。 “既如此,我派人替你禀报。不过,有道手续,未免不敬。” 中军官说完,努一努嘴,随即有两名士兵走了上来,一手提刀,另一只手很快地往柳敬亭身上去摸,从上摸到下,摸清楚并无凶器,便很快地又退了下去。 声色不动的柳敬亭,指着自己的脸说:“烦你上告元帅,就说我柳麻子要见元帅。” “柳麻子!”左良玉说,“久闻此人,一张嘴能把三贞九烈的寡妇,说得非嫁人不可。这一次来,必是替人做说客。我倒不相信,先给他个下马威,挫挫他的锐气!” 于是传令,命柳敬亭堂参投书。引入二堂,中门突开,等柳敬亭刚踏进去,只见眼前一亮,两把大刀,交叉下削,恰好挡住柳敬亭的鼻子,差一点就劈在头顶上。 这自然令人吃惊!不过他神色一变就恢复了原状。高坐堂皇的左良玉根本就无从发觉,只见柳敬亭神态安详地穿过如林的刀枪,走上堂来,长揖不跪。 “元帅在上,晚生拜揖。” “你是什么人,到我这里来放肆?” “一介平民,何敢放肆?”柳敬亭从怀中取出书函,高高一举,“晚生奉命前来投书。” “是哪个的书信?” “归德侯老先生寄书奉候。” “噢!”这一说,左良玉的声音立刻和缓了,“侯公是我恩师,你如何认得?” “晚生是侯府的食客,如何不认得。” “这倒失敬了!”左良玉起身离座,“请二堂相叙。” 到得二堂,左良玉先进去换了便衣,然后以客礼相待,向柳敬亭索取书信,唤了个幕客来念给他听。 “侯公远在归德,不明实情,我如何肯负了君恩,有辱他的荐举?”左良玉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可知这座武昌城,自从张献忠来过以后,十室九空。我虽在这里镇守,无如缺草乏粮,饥兵日日鼓噪,要南下就粮,连我也做不得主了。” “元帅说哪里的话,自古道:‘兵随将转’。再没有将官倒受士兵摆布,说东就东,说西就西的。” “你这叫纸上谈兵!”左良玉不悦。 “是,是,纸上谈兵!”说着,只见柳敬亭顺手一甩,拿一碗茶摔在砖地上,“嚓琅”一声,茶碗摔成碎片。 堂上堂下,无不变色,左良玉拍案大怒:“你在我这里,如何这样子无礼?” 柳敬亭笑了,“晚生怎敢无礼,冒犯虎威!”他说,“只为一时说得高兴,顺手摔了去。” “顺手摔了去?”左良玉质问,“难道你自己的心就做不得主?” “就为心里做不得主。”柳敬亭从容答道,“如果心做得了主,也不教手下乱动了!” 这一句话,重重在左良玉心头一撞,不知不觉地低下头去。沉默片刻,他抬头说道:“敬亭,你讲得有理。不过士兵实在饿得急了,许他们南下就粮,亦是无可奈何的一着。” “元帅只顾部下饿,晚生千里奔波,也饿得急了,元帅就不问一声?” “噢,噢,我倒忘记了!”左良玉歉意地说,“我马上叫他们替你备饭。” 于是堂下卫士,立即传令,为客备饭。厨房甚远,又不是开饭的时刻,通炉子等火上来,才好动手做菜,自然得有一刻工夫。 “乖乖!”柳敬亭手捂着肚子,愁眉苦脸地用扬州口音说,“饿得我不得过!” “混账东西!”左良玉便骂卫士,“怎么还不摆饭。” “等不及了!”柳敬亭站起身来,“我到里头去吃吧!” 这就太过分了,左良玉有些生气,“你也太难了!”他放下脸来说,“怎么就往我里面闯。” “实在是饿得急了。” “饿得急了,就许往里面闯吗?” “原来饿得急了,也不许往里面闯!”柳敬亭抗声而言,“元帅是早就知道的。” 左良玉会过意来,纵声大笑,“你这个鬼麻子!”他心悦诚服地骂,“真服了你了!你好好坐下来。我一肚子的肮脏气,总算有个人可以谈谈了。” 于是又移了相叙的地方,移到左良玉日常起居,非关系极密切不能到的一处精舍。水阁中轩窗四面,风送荷香,置酒畅谈,只听得不时有左良玉洪亮的笑声,隔水传送。守卫在外围的士兵,无不稀奇,是什么事让元帅如此高兴? 笑声终于停了。柳敬亭引古论今,庄谐杂作,将左良玉逗得悲喜不能自持之余,还有句要紧话须问。“元帅,”他正一正脸色,“闲话多时,到底不知元帅向内移兵,有何主见?” “自然是作罢了!”左良玉指着胸说,“耿耿忠心,唯天可表。何况是我恩师的告诫!” 捌 一封书退却数十万兵,也只是一时之计。虽然左都御史李廷华已命令安庆巡抚,发九江库银十五万,补助左军军饷,但在南京的官绅,还须设法继续拨助军饷,才可以保得无事。 这天是在朝廷大臣议政的“清议堂”会议。事先由兵部尚书熊明遇发的“传单”,有杨文骢,也有阮大铖。但大众所瞩目的,却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史可法,号道邻。他是河南开封府祥符县人,但家世是锦衣卫世袭的百户,所以籍贯还算京师大兴县。虽是武官世家,其实早已弃武就文。史可法的母亲尹夫人分娩时,梦见文天祥进入她家,所以乡里流传,说他是文信国的后身。 史可法是崇祯元年的进士,也是侯恂的门生。先做西安府的推官,后来又在户部当司员,崇祯八年到上江池州、太平一带做地方官,从此一直在皖江一带领兵。他生得短小精悍,一张黑脸上生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格外显得凌厉精明,仿佛是个很难惹的人。然而他的本性与外貌不同,心地极慈,最肯任劳任怨,体恤下属,因此极受部属的爱戴,并力御贼,大致能稳住皖江一带的局势,保障了南京的平静。他这时的官职是“总督漕运,巡抚凤阳、淮安、扬州”,要为左良玉筹饷,当然非他不可。 再有一个就是马士英。到了清议堂才知道熊明遇临时有江上阅兵的紧要任务,不能到场。马士英看会议不成,颇为忧虑,因为左良玉果真领兵东下,他的部队便是首当其冲,所以对这次会商比别人更感关切。 于是杨文骢便安慰他说:“左良玉是侯司徒的旧卒,有书信劝阻他东下,料无不从,无足为忧。” 史可法也知道有这件事,对杨文骢以“听勘”的废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而能这样子热心奔走,觉得很可赞扬,所以向他拱拱手说:“我亦听说,此虽出于熊大司马的意思,实在是阁下斡旋之功。” “不敢,不敢!”杨文骢很高兴地谦虚着。 那一旁阮胡子却以香君却奁一事,自觉羞辱过甚,将侯方域恨之刺骨,这时就在旁边冷笑道:“说什么‘料无不从’,左军之来,根本就是有人在暗地里勾引的。” 听他一说,从人无不相顾愕然。史可法当然不能不问:“是哪个?” “还有哪个?”阮大铖阴恻恻地说,“就是敝同年侯恂之子侯方域。” 听了这话,杨文骢第一个就诧异,但不好意思驳他。马士英则未明真相,亦不便开口。史可法却忍不住了,只是摇头。 “他也是敝世兄。在‘复社’中铮铮有声,岂肯出此举动?” 史可法是阮大铖家乡的地方官,所以阮胡子便叫一声:“老公祖!”接着又说:“你有所不知。复社恃左良玉为护符。侯方域因为他父亲的关系,跟左良玉相交更密,常有私书往来。中间传话的人,就是能把死人说活了的柳麻子。若不早除此人,将来必为内应。”他又向马士英看了一眼,“如今总以安定后方为第一。” 马士英是个喜欢偏听的人,更喜偏听阮大铖的话,因为他能当到总督,是阮大铖趁周延儒入阁机会,为他活动而来的,自然言听计从,所以即时接着他的话说:“说得有理!何惜一人,致陷满城之命?” “这是莫须有的事!”史可法用一双精光闪闪的眼,看着阮大铖,责备他说,“况且阮先生你是罢闲之人,国家大事,不可乱讲。”说到这里,道一声:“请了!”径自离座,一直向外走去。 “怎么史道邻就拂袖而去?”阮大铖有些恼羞成怒,越发抹杀良心,一口咬定了侯方域,“我的话,凿凿有据。瑶草兄,你若不信,只管派兵到秦淮河房,李贞丽院中去搜查,必可以搜出侯方域与左良玉往来的私书。” “这太冤屈他了!”杨文骢忍不住要说公道话,“就拿这一次来说,侯方域用他父亲名义给左良玉写的信,投递以前,我就看过,十分恳切。如何反倒疑心起他来?” “龙友不知,那书中都有字眼暗号,外人哪里晓得?” “是啊!”马士英点点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然,南京定有祸事。地方治安,是我的责任,缉捕奸宄,疏忽不得。我马上派人访拿!” “这才是!”阮胡子很高兴地说,“一路哭,何如一家哭!瑶草兄,除却此人,功在地方。” 这一恭维,马士英立刻就要动手,看着他妹夫杨文骢说:“老妹丈,就此同行吧!” “不!不!”杨文骢五中如焚,强自镇静,“舅翁先请,我随后就来。”说完,拱一拱手,匆匆奔出清议堂。 奔出清议堂,赶到李家院,已近黄昏。未曾敲门,先听得歌喉婉转,杨文骢到底是雅人,便不忍搅断,凝一凝神,细细听去,在穿云裂帛的笛声中,香君在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 笛声顿歇,有人喊道:“错了,错了!美字一板,奈字一板,不可囫囵吞枣连下去。重来!” 说话的声音好熟,杨文骢想一想记起来了,是河南固始人,原名周如松的苏昆生,昆曲名家,正在教香君唱《牡丹亭》。 香君重唱那阕《惊梦》的《皂罗袍》: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 “又不是了!”苏昆生打断曲子说,“丝字是‘务头’,要在嗓子内唱。” 能得采的好腔,叫作“务头”,自然不可轻易放过,香君便整顿精神,着意又唱: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妙,妙!”苏昆生高兴地说,“这就一丝不错了!再往下唱,唱那阕《好姐姐》!” “莫唱《好姐姐》了!”杨文骢在门外大声喊道,“快请侯哥哥!” 里面弦歌顿歇。停了一下,开出门来,是苏昆生,“杨老爷,”他说,“天色已晚,倒还有兴致来闲逛?” “哪还有心思闲逛?”杨文骢问道,“侯相公呢?” “在听香君唱曲。” 正说着,侯方域步履从容地踏了出来,望着杨文骢说:“杨兄高兴,也来消夜?” “侯兄,侯兄,天大祸事来寻你了!” 听得这一声,李贞丽母女无不大惊失色,相将而出,睁大了眼,看看杨文骢,又看看侯方域,仿佛他们脸上就写明了什么天大祸事似的。 侯方域倒还从容,“如何是天大祸事?杨兄,”他指一指李贞丽母女,“休惊吓了她们!” “这是瞒不得的事!”杨文骢顾不得那许多,率直而言,“今日清议堂议事,阮圆海当着大众,道你与左宁南有旧,常通私书,要做他的内应。当事诸公,颇有人听了他的先入之言。” 这话在侯方域,所引起的不是惊恐,是愤怒,寒着脸问:“当事诸公是谁?熊明遇?” “不是,不是!熊明遇今日不在场。” “然则,”侯方域问道,“必是令亲?” “杨老爷的亲戚是哪个?”香君插进来问。 “还有哪个?手握兵符的凤阳马总督!”侯方域答道,“他们是郎舅至亲。” “这就是杨老爷的不是了!”香君侃侃直言,“侯相公修书与左宁南,道的何事,他们不知,杨老爷是再清楚不过的,如何不与侯相公分辩?” “如何不分辩?无奈他们不听!” “郎舅至亲,哪有说不明白的道理!杨老爷,想来你是畏惧令亲,不敢作声?” “香君!”面有窘色的杨文骢,用嘶哑的声音说,“如今不是论这些是非的时候。请你劝劝侯相公,早自为计。” “怎么?”侯方域问,“莫非令亲不准我在南京安身?” “常言道得好:君子不吃眼前亏。侯兄,你还是暂避一避的好。” 这一说,李贞丽先就着慌,“看样子是要动蛮!侯相公,”她很吃力地说,“你听杨老爷的劝吧!” 侯方域恋着香君,实在不愿舍却温柔乡,只是不走又怕连累李家。要走呢,仓促之间,避向何处?却又是一大难题。 当然,杨文骢是早就有盘算的,“侯兄,”他问,“漕抚史道邻,与府上有世谊?” “他是家父门生。” “何不投奔他去?”杨文骢说,“今天会议,史公与马舍舅俱都在座,史公倒是力为老兄分辩,投了他去,可保无虞。” “就不知他寓在何处?” “我知道!”一直不曾开口的苏昆生说,“史公寓在市隐园,等我送了侯相公去。” “那更好不过。”李贞丽回头说道,“香君,快替侯相公收拾行李。” “是!”香君答应着,匆匆入内。 “杨老爷,”李贞丽神色凝重地说,“这桩祸事,都从杨老爷身上而起,也还求杨老爷归结。明日果然派兵来拿人,作何计较?” “贞娘放心!侯公子既然走了,自然一切与你无干!” 听得这话,侯方域最后一丝恋恋不舍之情也割断了。黯然回身,踱向香君的卧室,双栖之处,爱屋及乌,只觉一几一瓶,都有离情别意,逐一摩挲,重生恋意。想到别后光景,顿觉神魂飞越,满怀惶惧,软弱地倒在椅子上,不住喘气。 香君也是心如刀绞,恨不得倒在侯方域怀中痛哭一场!只是将他的安危,看得比什么都重,也了解他此时的心情,不敢做任何可以加重他留恋之意的表示,只紧闭着嘴,努力做出刚毅之色,直到收拾好一副行囊,才与侯方域话别。 “相公,事出无奈,你赶快走吧!珍重有用之身。”她说,“到了史公那里,得便捎封书信来。” “自然会有信给你。香君,”侯方域怔怔地看着她,“此别不知哪一天才得重聚?” “人生遇合都是个缘字。只要缘分未尽,虽隔着万水千山,终有相见之日。” 这话不能让侯方域满足,“如何是缘分未尽?”他问。 “守得住这颗心,便是缘分未尽!” 侯方域将“守得住”三个字,细细地咀嚼了一番,大为兴奋。“香君!”他紧握着她的手,朗然吟道,“‘定知来岁中秋月,又照先生枕曲眠!’” 玖 到得来岁,哪里还有中秋之约?三月十九就起了天翻地覆的剧变。 三月十九,崇祯皇帝殉国。消息传到史可法大营,已是四月十二。那时的史可法已接替熊明遇为南京兵部尚书,听说流寇犯阙,在四月初一,督师勤王。渡江驻兵浦口时,得到了这个惊天动地的凶信。 六军缟素,痛哭发丧。“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第一大事,还在立一位新皇帝。东宫及皇子,音信全无,那就只有在逃到江南的近支藩王中,择一而立了。 以伦序来说,最近的是福王由崧,他跟殉国的皇帝,是同祖父的兄弟。次是潞王常淓,他是穆宗的孙子,而穆宗是崇祯的曾祖,所以潞王常淓跟殉国的皇帝是重堂叔侄,比福王由崧,远了一层。 然而以贤愚而论,由崧远赶不上常淓,在当时宗藩中,几乎唯有常淓,能急家国之难。至于福王,从他父亲开始,便已恶名昭彰——由崧的父亲名叫常洵,神宗宠妃郑贵妃所出,十六岁封为福王,因为父母溺爱,要留在膝下承欢。大臣怕郑贵妃有夺嫡的阴谋,屡次上奏,请福王就藩,神宗置之不理。 直到常洵二十九岁,才到他的藩国洛阳,住在花费二十八万两银子建造的王府。就藩以前,赐庄田四万顷。河南没有那么多良田,取湖广、山东的沃土补足。又赐“盐引”一千三百——运销官盐,坐收暴利。而神宗万历年间,搜括天下,宫中奇珍异宝,堆积如山,又任由常洵携取。因此福藩之富,确可敌国。而常洵在洛阳,淫恣暴虐,多行不义。崇祯十四年李自成破洛阳,常洵在事先逃出城外,躲在迎恩寺中,而结果终于不免遇害。 常洵既死,世子由崧袭爵。他继承了他父亲的种种恶德,河南人对他都无好感,因此当凤阳总督马士英跟史可法商议,预备拥立由崧时,在史可法幕府中的侯方域,大不以为然。 “老先生,”侯方域劝道,“福王分藩敝省,我知之甚详。断断立不得此人!” “何以呢?” “福王有三大罪,第一,当日郑贵妃谋害太子,危及宗社,如果不是东林君子调护,神器早为窃夺。” “这自是一行大罪,但不该记在如今的这位福王头上。” “那就说如今的这位福王。崇祯十四年,老福王死在李自成手里,剐尸与鹿肉同煮,置酒大会,号为‘福禄酒’。老父如此惨死,而福王竟忍心远避,还在离乱热孝之中,纳民女为妾!” “这,”史可法摇头叹息,“太难了!” “还有五不可立。第一,车驾存亡,传闻不一,虽有殉国煤山之说,到底不曾有人亲见。第二,果然皇帝殉了社稷,还有太子监国。第三,如今要立中兴之主,不必以伦序而定。第四,立君不当,大失民心。第五,怕有一班小人以拥立福王之功为要挟,霸持国政,岂还有恢复中原之望?” “世兄高见,谋虑深远。”史可法深深点头,“等南都会议,我一定照世兄的话来主张。” 南京清议堂会议,都认为由崧有七不可立:一是贪;二是淫;三是酗酒;四是不孝;五是虐待属下;六是不读书;七是在藩时曾违反祖制,干预地方政务。 决定的原则是,立贤重于立亲,要推戴潞王常淓继位。史可法亦表同意。但是,凤阳总督马士英,以阮大铖为谋主,联络“江淮四镇”——黄得功、刘良佐、刘泽清、高杰,发兵将福王由崧送到仪征。史可法因为大难当前,不愿内部先有裂痕,勉强接纳了既成的事实。 福王接承大统,定年号为“弘光”。史可法以及拥立潞王常淓一派的高弘图、姜日广,虽都做了东阁大学士,但薰莸不能同器,马士英大权在握,听信阮大铖的指使,将史可法排挤到扬州去督师,于是便有人批评,说是“秦桧留之在朝,李纲驱之在外”。 不久,阮大铖做了兵部尚书,第一件事就是为阉党翻案,打击东林。周镳和雷演祚下狱被难。吴次尾、陈定生纷纷走避。侯方域当然也无法到南京来看香君,一践“中秋”之约。 而宫中,正如东阁大学士王铎,奉弘光帝敕令所选的那副楹联:“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得乐且乐,真个笙歌彻夜,不知一江之隔,烽火连天,饿殍载途。 拾 秦淮的豪客,换了一班新贵,挥金如土,比那些名士要阔得多。因此,脂香粉腻,丝竹敖嘈,比从前更热闹了。 唯一的例外是李家。从侯方域一走,香君立志守节,抛却歌扇,尽洗铅华,不下楼,更不见客,黄昏独坐,陪伴她的只是一头名唤“雪奴”的猫。 “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李贞丽常在嘀咕,“有一座铜山,也有吃空的日子。” 香君当然意会得假母的意思,是要她接客。样样都能依,只有这一样依不得。她也很清楚,贞丽手里着实有几文——一大半是她挣来的,吃个三五年总还不愁。因此,尽管李贞丽啰唣,她只默默不语。 “你既不肯接客,就只好嫁人。”李贞丽说,“杨老爷昨日来说,漕抚田老爷拿三百两银子,托他买个人,杨老爷问你的意思如何?” “娘!”香君反问一句,“你就为了三百两银子要卖我?” 一句话将李贞丽堵得哑口无言。她其实极其疼爱香君,尽管常有不满的表示,到底不肯夺香君的志,于是悄悄儿回绝了杨文骢。在她,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杨文骢也不肯强人所难。坏在他不小心漏了话,落入阮胡子耳中,想到却奁一事,勾起旧恨,当然放不过香君。 这天是在马士英新盖的花园中小饮,提到新任漕抚田仰,阮大铖问杨文骢:“龙老,听说田百源以三百两银子托你买妾,不知可曾替他物色到?” “物色是物色到了,无奈那人不肯。”杨文骢答道,“我想色艺双绝,如今要算旧院的李香君。可笑这个傻丫头,要与侯朝宗守节,断断不从。我去了,她连楼都不下。” “这都是侯朝宗教坏的!”阮大铖转脸看着马士英,“老师相,如今做官的不值钱了,堂堂漕台,连个妓女都不把他放在眼里!” 马士英是个草包,自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唯恐他人不尊重他“首辅”的地位,所以阮大铖的那句挑拨的话,就像一个火种,顿时将他满肚子的茅草,燃起熊熊怒火。 “了不得,了不得!”他拍桌说道,“三百两银子买不去一个婊子,莫非她是金镶玉嵌的不成?” “纵是金镶玉嵌,可惜把她那双眼睛嵌错了地方,嵌在头顶上了。” “架子这么大!真正岂有此理!”马士英略想一想,大声说道,“干脆!叫长班家人,拿着衣服财礼,今夜就去娶她。” “妙!妙!”阮大铖拍掌大笑,“老师相快人快举。田百源必感成全之德,倾心报答。” 有了这个借此笼络田仰的理由,马士英越觉得这件“快事”,非做不可。当时就传唤相府总管,备办茶礼花轿。到了李家,不管香君肯不肯,拉上轿子,送到田漕抚船上去成亲。 这下急坏了杨文骢,料知劝阻不得,只好自告奋勇,跟着前去,见机行事。 “好极!”马士英说道,“原是妹丈的原媒,就烦你去走一遭。” 两盏“内阁”衔头的大灯笼,十来支火把,照着一乘花轿、两抬茶礼,直奔旧院。杨文骢在马上一路寻思,觉得有条李代桃僵之计,不知可否行得通。 进了旧院,相府总管问道:“杨姑老爷,李家在哪里?” “巷底最末一家,是黑漆的大门。” 别家灯火辉煌,李家一片漆黑。敲了半天的门,出来一个打杂的,一看灯笼火把,轿马人夫,杨文骢跨一匹高头大马,便即笑道:“杨老爷‘夸官’来了!” 官员升迁,排列鼓乐仪仗游街,名为“夸官”。杨文骢原是解任听勘的废员,如今靠裙带的力量,当上了兵部主事,所以打杂的说他来“夸官”,当时便回身入内,唤起李贞丽来接待。 李贞丽却知道杨文骢早就当上了兵部主事,夸官也夸过了,所以出来问道:“杨老爷是哪里赴席回来吗?” “对了!”杨文骢下了马说,“刚刚在马舅爷相府赴席,特来报喜!” “报喜!什么喜事?” “有个大老官来娶你令爱。你看!花轿在这里!” “咦!”李贞丽既惊且诧,“是哪家来娶?事先也要有个商量。” “你没有看见灯笼?” 灯笼是“内阁”的衔头,李贞丽大吃一惊:“莫非马相爷要娶我家香君?” “不是!是马相爷做主,替他同乡至戚田漕台,娶你家香君。” 李贞丽一听这话,便沉下脸来,“真正气数!”她说,“田家亲事,早已回断,如何又来歪缠?” “相府要人,没有法子!总管,你把银子、衣服都送了进去。” 李贞丽欲待推拒不纳,无奈家丁抬着条箱,一拥而进,又哪里挡得住?事到如今,只好先跟香君去商量。 “也罢!”杨文骢说,“我跟你一起上楼去劝香君。” 香君已经上了床,听得人声嘈杂,才又重新起身,一见假母陪着杨文骢上楼,大为诧异。“何人登门?”她问,“一片吵闹。” “你还不晓得吗?” “不晓得。”香君故意这样问,“想是杨老爷要来听歌?” “还说什么歌不歌?相府家人,抬着花轿,硬要来娶你!” 香君颜色大变,“是哪个天杀的?”她挺起胸,跺一跺脚,“我死也不从!” “还是田仰!”李贞丽说,“借着相府的势力,硬欺侮人。” “那么杨老爷呢?”香君逼视着杨文骢,“杨老爷一向照顾我们母女,为何下这毒手?” “不干我事!我那舅爷马瑶草,知道你拒绝了田仰,又受了阮圆海的挑拨,差一班豪奴登门强娶。我怕你受气,特为来调停保护。” 这一说,李贞丽母女对他的敌意都消除了。“多谢,多谢!”李贞丽说,“还求杨老爷始终成全。” “贞娘,”杨文骢摆出很诚恳的脸色,“人老珠黄不值钱,还是趁早从良的好!依我说,三百财礼,不算吃亏;香君嫁个漕抚,也不算失所。如果香君执意不从,便是得罪了马、田、阮三家,你想想,你有多大本事,能敌他三家的势力?” 李贞丽想想不错,改了主意,“杨老爷说得有理!”她劝香君,“看这局面,拗不下去的!你趁早收拾收拾下楼吧!” 听得这话,香君悲愤交加,眼睛都红了。“娘说哪里话来!”她尖着声音直嚷,“当日杨老爷做媒,娘做的主,拿我嫁了侯相公,满堂宾客,哪个没有看见?”说完,又奔了进去,拿出侯方域所写的那把诗扇,向杨文骢质问:“这首定情诗,杨老爷看过的,难道已忘得干干净净?” “侯相公避祸逃走,不知去向,倘或三年不来,你也等他?” “莫说三年,便等他三十年,三百年,就是不嫁田仰!” 听她声音一句比一句高,那种稚气的负气,使得杨文骢忍不住好笑:“啊呀呀!好大的脾气!又像当初摘首饰,脱绣衣,痛骂阮圆海的那番光景了。” “是呀!”这一下让香君抓住了理,“阮、田同是阉党,阮家妆奁尚且不受,倒去跟着田仰?” 杨文骢未及答话,相府总管在楼下高声催了:“夜深了!快点下楼上轿,还要赶到江边去呢!” “听见没有?”杨文骢对李贞丽说,“知趣些吧!” “什么知趣!”香君厉声抢白,“我就是不知趣。” “你不知趣不要紧,只怕连累贞娘!”杨文骢沉着脸说,“虽是假母,待你不薄。你又如何忍心看着你假母在江宁县大堂上受辱!” 这句话吓坏了李贞丽,“事到如今,也顾不得了!”她说,“大家帮她梳头穿衣。” 于是丫头老妈子,在李贞丽指挥之下,一拥而上,连杨文骢也上前帮忙,想按着她坐下,为她梳妆。香君如何肯从,疯了似的,拿着那把诗扇,不问是谁,没头没脑地乱打,特别是对杨文骢,打得格外厉害。 这一阵打,打出李贞丽的气来了,“算了,算了!”她的声音显得极不耐烦,“就这样子抱她下楼!” “我死也不下楼!”香君放声大哭。 一哭把大家的手都哭软了,而香君就在他们这相顾疏神之际,一头撞向粉墙,任凭李贞丽眼明手快,还是不曾拉住。香君撞破了头,昏倒在地。桃花般鲜艳的血溅上了粉墙,也溅上了诗扇。 “嗳!”贞丽也哭了,赶上去搂住香君,“你不嫁就不嫁,怎么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于是丫头老妈子,七手八脚地将香君抱了进去。杨文骢在外屋,只听见贞丽在叫着拿刀创药,然后是香君嘤嘤啜泣和贞丽劝慰的声音。 楼下却又在催了,话很难听:“怎么回事?骗了银子不上轿,莫非真要我们上楼拿人?” “管家,管家!”杨文骢赶到楼梯口,不说香君撞墙,只说,“你略等一等,她们母女难舍,也可怜的!” 等他回过身来,只见李贞丽愁眉苦脸地走了出来。“杨老爷,这情形你自己看见的!”她问,“你说,有啥法子?” “我有啥法子?”杨文聪双手一摊,“宰相的势力,你是晓得的。我跟马相爷虽是郎舅至亲,说实话,我要靠他,他也不肯听我的话。如果肯听,我刚才就劝住他了。如今拿着‘内阁’的灯笼,空手而回,宰相的威信扫地,他怎肯罢休?除非你母女不要性命——” “杨老爷!”李贞丽跪倒在地,“无论如何要救一救我们母女。” “我怎么不救?你起来!”他把李贞丽扶了起来,点点头说,“没奈何想个权宜之计吧!” “杨老爷,你说!” “娼家从良,原是好事。嫁到田府,不愁穿,不愁吃。田仰的年纪也还不大。香君既然不肯,你倒替她享受去吧!” 这真是匪夷所思了,李贞丽一时无法接受他的话,脸一红:“那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杨文骢很快地说,“人老珠黄不值钱,你该早寻个归宿。陈定生得罪了阮胡子,一时出不得头;就能出头,也未见得能娶你;就娶你,他那大妇也未见得能容你!” 这几句话,没有一个字不是打入李贞丽的心坎,想了想答道:“也罢!就我替她去走一遭。不!”她突然觉得不妥:“不好,只怕有人认得?” “哪个认得?你自己照一照镜子看,着实年轻貌美呢!” 听得这句恭维,李贞丽就记不起“人老珠黄不值钱”那句话了,“既是如此,少不得又要扮一回新娘子!”她讪讪地说,脸上微现红晕,喜气洋洋。徐娘韵致,着实迷人。 这就是杨文骢在马上寻思的一条李代桃僵之计,不是那样逼一逼,逼不出母代女嫁这一桩妙事。他想想也觉得意,只是香君撞破了头,未免是一大遗憾。 “香君,香君!”杨文骢喊道,“你娘出阁,大大的喜事,你且打起精神来助妆!” 听得“你娘出阁”这句妙语,上上下下无不掩口胡卢。香君是早在里面听清楚了的,心中不知是悲是喜,是气是笑,然而此时终于忍不住“扑哧”一声,破涕解颜了。 于是听杨文骢的话,强打精神起身,由侍儿扶着,走到外间。只见李贞丽就拿正中那张大理石面花梨木的圆桌子做了妆台。丫头老妈,围在她左右身后,替她插戴上妆。杨文骢也在帮忙,正拿竹剪剪下一朵名种“金带围”的菊花,递到李贞丽手里。听见脚步声响,不约而同地,都回头来望香君。 香君额上裹一条雪白绸巾,渗出淡红血迹,脸儿黄黄的,越显得楚楚可怜。李贞丽急忙拦阻:“你还躺着去吧!好好将养。” “娘的喜事,我怎么倒在床上?”香君答道,“等我来替娘打扮。” “算了,算了!你不肯上床去,就端张椅子来坐着。” “对了!意思到了就行!”杨文骢亲自动手,端了张椅子放在李贞丽旁边,扶着香君坐下。 “你不肯去,只好我老着脸去走一遭。”李贞丽黯然说道,“如果打了回票,还有麻烦;若是跟了姓田的去上任,却又放心不下你。真正叫左右为难!” “有我,有我!”杨文骢说,“贞娘,包在我身上,决不会打你的回票。你放心去享你的荣华富贵,香君有我照看。” “这等说时,便重托杨老爷了!” “就你不托我,我也义不容辞。” “此生不知何日相见。香君,”李贞丽郑重叮嘱,“如今就靠你自己支撑门户了。” “娘放心好了。”香君答道,“我依然关了门在楼上住。不见闲人,不惹是非。” “只怕别人惹上门来!”做娘的告诫,“你的性情也须随和些,为来为去就为的这一层放不下你的心。” 香君想想,果然后患无穷!门户人家守节,岂是易事?少不得要觅个能成全自己志向的靠山。念头一转,计上心来,且将舍不得娘出嫁的一副眼泪,借来一用。 于是眼泪簌簌,且哭且诉:“娘!我这条命,早晚是完。凡事有娘撑持,尚且有人欺上门来;娘一走了,教我一个人没脚蟹似的怎生处?今日有娘替我挡灾,明日再有人拿官派硬压,又哪里再有个疼我的人替我去挡?” 这番哭诉,听入杨文骢耳中,句句刺心,大为局促,实在不能不挺身而出。“香君,”他拍着胸脯说,“都包在我身上,再不得有什么啰唣!若有人欺你,便是欺我!” 话到此处,楼下却又鼓噪,催着发轿。母女俩其实难舍,也还有许多琐碎的家务要交代,能挨得一刻是一刻,少不得杨文骢帮着支吾,李家又打发了喜钱,直到曙色将透,方始下楼。 “香君,休送你娘下去!”杨文骢提醒她说,“防着他人发觉真相!” “杨老爷说得是。”李贞丽回身拦道,“女儿,我去了。好便好,不好我仍旧回娘家来!” “罪过,罪过。怎的颠三倒四说话?折煞香君了!”李家掌厨的老婆子笑道,“该说回女儿家。” 李贞丽自己也笑了,“真正天下奇谈。”她说,“别家新妇归宁是回娘家,独我回女儿家。只是,此一去,也不知何日相见。”说着,眼圈红红的,眼角已见晶莹的泪珠了。 “休哭,休哭!”香君着急地说,“刚匀得好好的脸!” 饶是如此警告,已自不及,李贞丽两滴眼泪滚了出来,脸上立时出现了两条沟痕,于是乱哄哄地又拿手巾,又拿粉扑。杨文骢捧着一面大铜镜,半屈着身子,迎面为她映照着,重新匀了脂粉,方始上轿,一直送到田漕抚船上。 杨文骢却是既不送嫁,又不回家,在香君外房打盹。一觉醒来,红日满窗,定定神细听,隐隐有娇喘嬉笑的声音,若断若续,仿佛上气不接下气的。杨文骢惯经风月,一听这声音,疑云大起。于是蹑手蹑脚地,循声寻视,寻到楼梯后面一间小房,声音越发清楚了。而且听得出来,娇喘发自香君贴身的一个丫头沉香。 凑到门缝里一张,先看见桌上放着一篮露珠犹在的花,然后看见一个后生——认得他是专在旧院串门子卖花的小厮,正搂着沉香在亲嘴,一手揽腰,一手便去解她的纽扣,已经解掉了三四个,一抹大红兜肚,衬着羊脂玉似的一方胸脯,惹得卖花小厮,越发动蛮。沉香半推半拒,只是扭来扭去,然而自己的那只右手,却又将他的脖子搂得紧紧的。 杨文骢正看得有趣,忽然想到一件事,顿生警惕,试推一推门,居然应声而启。“呀”的一声,那双情热如火的年轻人,抬头一望,视线与杨文骢碰个正着,顿时吓得颜色大变! 事到如今,杨文骢不能不虎起了脸骂人。“你这两个奴才,好大的胆!门都不闩,便待干事。”他的双眼瞪得极大,声音却极轻,为的是怕吵醒了香君。 卖花小厮吓得瑟瑟发抖,倒是沉香比较沉着,“你休怕,杨老爷的心最慈不过。”说着,拿他一扯,双双跪倒在地。 听这一说,杨文骢想发威也发不出来了,但受托照看李家门户,不能不问:“你两个好了有多少日子了?” 卖花小厮结结巴巴答不出话,沉香红着脸,清清楚楚地答道:“不敢欺杨老爷,还不曾好过!” 于是卖花小厮也说:“真的,真的不曾好过。今朝来卖花,上上下下不见人,只有她一个。所以,所以——” “所以你来打歪主意了?你说上上下下不见人,难道我杨老爷不是人?” “杨老爷不是人,”沉香接口,“杨老爷是菩萨!” 真正强将手下无弱兵,这沉香着实慧黠可爱。杨文骢这样想着,再看那卖花小厮,生得颇为清秀,不像长于贫贱的相貌。一念矜怜,倒真的起了菩萨心肠。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锦哥。” “我问你,你怎的看中了沉香?” 这杨老爷问得好没道理!“情人眼里出西施”,况是沉香这样的人才,不看中她,看中哪个? 锦哥心里是这样在想,口中却不敢说出来。这下惹得杨文骢生气了,“好没出息!”他骂,“其笨如牛,真正屈煞了沉香。” 这一骂,把锦哥骂得开了口,“原是杨老爷不是!”他说,“教我没法子回答。” “怎么是我不是?” “我又不是不曾长了眼睛,如何看不中沉香,倒去看中别人?”锦哥侃侃而谈,“杨老爷,这‘其笨如牛’四个字,你老收回自用吧!” 杨文骢大笑。“你这个狗头,骂人不带脏字,倒像是柳麻子的徒弟!”他收起笑容又问,“既然你看中沉香,你也替她想过没有?莫非这样子偷偷摸摸,算是正经?” “自然想过。等我攒起百把银子来再开口。” “向哪个开口,怎么说法?” “跟香姐开口,求她让沉香嫁了给我。” “你倒说得轻松!”杨文骢冷笑,“百把银子,又要交聘礼,又要办喜酒,花得一干二净,教沉香跟着你去吃糠过日子?” “杨老爷!”沉香抢在前面说,“吃苦是我自愿。” 杨文骢愕然,也有些生气,正在不知如何往下说时,门外有人接口:“沉香,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然后,纤影闪现,香君平静地走了进来。 沉香对杨文骢不在乎,对香君却不能不感到羞惭,红着脸,低着头不敢开口。锦哥自然也觉得愧歉尴尬,只叫得一声:“香姐!” “香君,”杨文骢问道,“如何惊动了你?” “杨老爷何事得意?刚刚笑得那么高兴?” “噢,噢,是我的笑声吵醒了你!你来了也好,”杨文骢说,“我一时多事,如今倒不能不管了。我有个计较,四全其美,你看使得不使得?” “果真四全其美,自然使得。杨老爷你说!” “依我说,教锦哥跟了我去当书童,我替他出一份聘礼,聘你的沉香。拣个好日子替他们圆了房,小夫妻就在你这里住!”杨文骢说,“有情人终成眷属,一双两好,你有了人照应门户,我也不负你娘所托,可以放下了心,岂不是四全其美?” 香君点点头说:“沉香我能替她做主,锦哥,要问他自己!” 锦哥喜出望外,向杨文骢磕个头说:“我今日便跟了杨老爷回府。” “既如此,事情就定局了,说什么聘礼不聘礼?只请杨老爷替锦哥出面主婚就是。杨老爷,你办喜酒,我办嫁妆,挑日子了他们的心愿吧!” “好,好!”杨文骢欣然应诺,踌躇满志之余,笑着骂锦哥,“便宜你这狗头!” 于是锦哥和沉香,相视一笑,双双磕头,先谢杨文骢,后谢香君。两个人少不得也有几句勉励锦哥勤奋上进,沉香恪守妇道的话。然后商量喜事,拣日不如撞日,当日就新置家具,备办筵席,替他们成亲圆房。 杨文骢吃喜酒,吃得醺醺将醉,临上马时,大着舌头对香君说:“你家喜事成双,昨天我替你娘做媒,今日又替你丫头做媒。如今只剩下你了!等访着了侯方域,还该我替你做媒。” 转眼秋风又起,一天比一天冷,也一天比一天萧索。香君日日凭栏凝望,目断云天,盼不着侯方域的踪影,甚至音信皆无。白昼里,有沉香做伴,寻些专能磨工夫的不相干的事来做,辰光倒还容易打发;夜来霜月满楼,黄叶舞风,心头秋意,浓于江上,那漫漫长夜,却真难挨了。 亏得侯方域的熏陶,香君读了百把首词在肚子里,孤灯明灭,衾枕单寒,遣愁何计之时,就自然而然会脱口念出几句词来——说也奇怪,不念则已,一念总是周美成的词: 夜色催更,清尘收露,小曲幽坊月暗。竹槛灯窗,识秋娘庭院。笑相遇,似觉琼枝玉树相倚,暖日明霞光烂。水眄兰情,总平生稀见。 这不是侯方域去年每每深宵相访的光景?如今呢? 迢递望极关山,波穿千里,度日如岁难到!凤楼今夜听秋风,奈五更愁抱。想玉匣、哀弦闭了,无心重理相思调。见皓月、牵离恨,屏掩孤颦,泪流多少? 自己是这般为郎憔悴,遥想侯郎,奔波流离,一定也是对景感怀,离愁难遣。 云接平冈,山围寒野,路回渐转孤城。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动人一片秋声。倦途休驾,淡烟里微茫见星。尘埃憔悴,生怕黄昏,离思牵萦。 这些词句,在香君总觉得是四百年前的周美成,预见到今日有此侯方域与李香君的一段遇合,特意为自己而写。有时想想,不免自笑,竟有这样不可思议的幻觉。然而她也不免自问,若是幻觉,如何有贴切心情如此? 城东拜客的杨文骢,经过旧院墙外柳丝飘拂的长板桥,吩咐停轿。执着拜匣充当长随的锦哥,了解他的意向,悄然问道:“轿子要不要等?” 杨文骢想一想说:“不必了,今日公事已完,可以多坐一会儿。叫轿子回去吧!” 于是空轿回府,杨文骢带着锦哥沿着旧院围墙,迤逦东行,去探望香君。走到门前遇见苏昆生,他也是李贞丽从良以后,不放心香君独住,三日两头来走走的常客。 “香姐昨天又是通宵念词,吃了午饭才睡下。”沉香叹口气说,“杨老爷、苏师父也劝劝她,这样子昼夜颠倒,身子吃亏的。” “好,我明白。”杨文骢体恤她跟锦哥,“我与苏师父上楼去坐,你不必张罗,小两口亲热去吧!” 沉香脸一红,忸怩地笑道:“杨老爷真会说笑话。” 于是仍旧由沉香引路,蹑手蹑脚地将客人请上楼坐。一进门,杨文骢便觉得有样东西刺眼。是把扇子,摊开在妆台上,点点血迹,居然红艳非常。 这就是侯方域定情的那把诗扇,杨文骢清清楚楚地记得那几点血迹的由来。苏昆生却是初见,不免诧异。 “是香君头上的血。”杨文骢告诉他说,“那天半夜里,她矢志不嫁田仰,一头撞向墙上,鲜血溅污了这把扇子。香君一向珍藏,秘不示人,如何此刻摊开在这里?” “可见她神思困倦,连这样的东西都顾不得收拾。”苏昆生拿起扇子,把玩着说,“可惜!好好一把扇子,染上了血迹!杨老爷,我倒有个计较,你看可使得?” “你说。” “这把扇子,有诗无画,原觉美中不足。久闻杨老爷一笔丹青,出神入化,何不就着这几点血迹,点缀成画!” “此计大妙!”杨文骢四处张望了一下,“无奈没有绿颜色,怎生好。” 苏昆生略想一想,欣然答道:“不碍!我自有法子。” 他就花盆里摘了些万年青、虎耳草之类经秋不凋的草叶,洗净捣烂,取一方白绢包起来一榨,便是一碟子化了开来的石绿。 于是,杨文骢取支笔在白玉笔洗中洗净,染色勾抹,加叶添枝,竟是极生动的几笔折枝桃花。 “妙,妙!”苏昆生拊掌笑道,“好一把桃花扇!” 这一阵闹,将香君惊醒了,起床出房,见过了礼。杨文骢笑道:“下官有画扇一柄,奉赠妆台。”说着把桃花扇递了过去。 香君入手便知,“这是我的一把旧扇子,血迹腌臜,何必看它?”一面说,一面就往里走。 “香姐!”苏昆生喊住她说,“你何不打开来看一看?” 展开来一看,香君也觉得有趣,“杨老爷,”她问,“几时画的?” “刚才的事。得罪,得罪,未得许可,点坏了你的扇子。” 香君不语,凝视着扇面,忽然滚下两滴眼泪,黯然叹息:“唉!桃花命薄,扇底飘零。多谢杨老爷替我写照。” 这一说,使得杨文骢大为失悔,一时兴起,忘却忌讳。然而为她设想,这样子也不是久长之计,既已触犯忌讳,索性便问个明白。 “香君!既知飘零,少不得寻个归宿。难道青春苦守,白头自误?” “说哪里话!”香君答说,“想当年,那关盼盼也是烟花,何尝不在燕子楼中,关门到老?”接着便悄然念道:“‘楼上残灯伴晓霜,独眠人起合欢床。相思一夜情多少?地角天涯未是长!’” 这是关盼盼的诗。唐朝贞元年间,张建封镇徐州,纳名妓关盼盼为妾,特为筑一座“燕子楼”藏娇。张建封死后,关盼盼独住燕子楼,十五年不嫁。 这已经难得的了,却有人还嫌她不能殉节。这个人就是白居易,他作了一首诗送关盼盼,最后两句是:“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意思是说,张建封坟边的萧萧白杨,已长得能当柱子的材料。他死了这么多年,而关盼盼却还活着。“红粉不成灰”,显然是责备关盼盼未能随侍张尚书于泉下。 关盼盼读完了诗,这样跟白居易说:“我不是不能死。只怕我死了,别人说张尚书有从死之妾,影响他的清誉。”于是绝食十日而死。死前和了白居易三首诗,香君所念的,就是其中之一。 想到关盼盼的故事,杨文骢愈有不祥之感,生怕香君也有那样一日,因而向苏昆生说道:“香君这段苦节,今世少有。昆老,香君是你的学生,看师徒的情分上,你须费心,去寻着了侯方域,将香君送去团聚。” “是,是!”苏昆生连连点头,“我也一向在留意侯公子的行踪,听说他回河南去了。我不日要回固始原籍,顺便访寻。不过须有香姐一封书信才好。” “说得是!”杨文骢说,“香君,你就动起笔来!” “我言出无文,请杨老爷代我写吧。” “你有心事,我怎么写得出?” 香君沉思了好一会儿,万感交集,不知如何才能说得尽意,让侯方域明白自己千回百折的心事?愁思无计之际,忽有灵感,拿起扇子说道:“我的千愁万苦,都在这把扇子上头。就拿它寄了去吧!” “这封情书,倒也新鲜!”杨文骢大为赞成,“尽在不言好!” 拾壹 年三十那天,弘光帝在新修建的兴宁宫,忽然闷闷不乐。他左右的一个亲信太监韩赞周,以为“每逢佳节倍思亲”,国恨家仇,多所感触,便向他慰劝。 “陛下请宽圣虑。听说北都胡虏,已以礼葬先帝——” 话没有完,只见弘光帝不住摇头,他就说不下去了。韩赞周便又思量,既非思亲,则又是为何不乐。细想一想,有些明白了。 “新宫规制,不免简陋。时当乱世,物力不充,而且匆促鸠工,难免有不周之处。陛下亦当体谅。” “不是这些!”弘光帝开口了,蹙眉说道,“戏班子好的,太少了。” 听得这话,韩赞周倒抽一口冷气。国破家亡,大仇未报,而且南都的地位也还难保,局势危险到如此,做皇帝的却还嫌声色之娱不惬意!他悄悄退了出来,寻一处空旷的地方,望着太祖孝陵的方向,放声大哭了一场。 第二天就是“弘光”这个年号正式使用的第一天。元旦大雪,钦天监又奏报,这天日食,但落雪不出太阳,天象无从示警,弘光帝也就不把此事放在心上,打点精神,整顿梨园。 这个任务,自然交付在阮大铖身上——他的《石巢传奇四种》,早已进献御前。弘光帝特命礼部采选宫人,先拿《燕子笺》排演纯熟,以备宸赏。 无奈入选的宫人,都是良家女子,对此道一窍不通的多,从头教起,没有三五年的功夫,岂能入目?于是阮大铖面奏:“俗语道得好:‘生口不如熟口,清客强似教手。’不如在秦淮旧院中搜索好手,略加排演,自然精妙。” 弘光帝欣然准奏。于是传旨礼部,大搜旧院。一班名妓,躲避的躲避,行贿的行贿,只拿了些三等角色去充数。阮大铖一看,大为不悦,勉强从名单上选了几个略有些名气的,却又都是杨文骢的旧识,代为求个情,只好提笔勾去。 看看不是事,阮大铖只得跟马士英去商议。“教演新戏是圣上心事,”马士英怫然不悦,“难道不选好的,倒选坏的?你告诉钱牧斋,这件事办不好,他那个礼部尚书就不用再当下去了。” 钱牧斋的那位“河东君”柳如是,未归绛云楼以前,就是名妓。秦淮佳丽,十九是手帕交。钱牧斋爱屋及乌,所以多所回护,然而如今却是搪塞不过去了,只得分遣官吏,再到秦淮旧院,一家家去催,限期正月初七,到礼部过堂,送入内廷当差。 这一下看来是躲不过了,除非逃出秦淮。最决绝的是对吴梅村情有独钟的卞玉京,换戴黄冠,离了秦淮,预备出家去做女道士。 香君也不能不下楼了。由于当时母代女嫁,此刻便不能不女当母差,顶的是李贞丽的名氏,到礼部来过堂。 礼部过了堂,以香君假冒的“李贞丽”的色艺,自然入选。但宫中选歌征色的“雅兴”,却为一桩意外的事故所打断,因而香君算是暂时免了一场灾难。 这桩意外事故,关乎弘光帝的地位,也维系着江南臣民的故国之思,因此从士大夫到贩夫走卒,无不谈论其事,但却极少有人了解真相。 鸿胪少卿高梦箕,在清兵入关后,脱身南归。同行主仆两人,他的那个听差叫穆虎。 船过山东临清,有个形容憔悴的少年,向穆虎要求,附搭便船回南。穆虎看他可怜,又因为长途可以做伴,便私下允许了他。到晚同榻而宿,解开灰布棉袍,里面穿着极精致的一件缎袄。这还不足为奇,奇的是缎袄绣着五爪金龙,一共四条,前胸后背是“团龙”,两只衣袖上是“行龙”。 穆虎跟做官的当听差,自然懂得朝廷的体制,既惊且骇地问道:“你真胡闹了!哪里弄来这么一件衣服,也不管穿得穿不得?” 少年不响,慢慢地,双目中流下泪来。 “怎么?”穆虎有些生气,“难道你还不服?我说错了你了?” “你不错。不过——”少年欲言又止地摇摇头。 穆虎疑云大起,“不过什么?”他用威胁的声音说,“你把话说清楚,不然,只好请你上岸,省得惹祸!” “我——”那少年很吃力地说,“我是太子。” 穆虎大惊,“你是太子?”他愣了好一会儿,才又问出一句话,“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这说来就话长了。少年自道是先帝的长子慈烺,崇祯二年二月出生,这年十六岁。李自成破京师,走避不及,为贼俘虏,为李自成封为“宋王”。 以后,吴三桂请清兵,李自成在一片石大败,席卷辎重,挟着太子向东而遁。吴三桂领兵追赶,从乱军中将他夺回,放他逃生,辗转南下,一路乞讨为生。说着,泣不可抑。 穆虎将信将疑,实在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姑且问道:“那么,李闯称你什么呢?” 这一问似乎问到他最伤心的地方,哭得越发凶了,“他……他,”少年哽噎着说,“拿我当他的儿子。” 话不知真假,眼泪却是真的。穆虎便多方劝慰,好不容易劝得他住了哭声,沉沉睡去。穆虎便悄悄起身,去叩前舱的门。 “有这样的事!”高梦箕颓然坐倒,“若是假的,还则罢了;果真是先帝太子,就是祸事到了!” “老爷怎么说?真的倒不好?” “自然。”高梦箕大摇其头,“跟你说不明白!为今之计,只有两个字:保密!千万叮嘱他露不得痕迹,不然,就是一场大祸。穆虎,穆虎,你怎么替我惹这一场撕掳不开的麻烦!” 这一番埋怨,搞得穆虎发愣,既惊骇,又不服。但这时不便多问。就问也不见得问出什么来,唯有先从吩咐,再做道理。 一路南下,高梦箕始终不信这少年是落难的太子,或者说,不愿相信他是太子,因此,亦不愿跟他见面——这是高梦箕经过慎重考虑,认为比较适当的处置。在他看来,这少年如果是假冒的,则主人冷淡,便知奸计不售,到了南京,悄然自去,这件事就算一点痕迹不留地过去了,岂不干净省事? 哪知一到南京,上了岸望见太祖孝陵,那少年伏地大哭,悲痛得竟不能自持。这下,高梦箕不能不相信了,于是第一次相见,信他是太子,自然奉之上座,细细盘诘。 “高先生,你还记得行‘冠礼’那天的情形吗?” 皇太子十岁行“冠礼”,表示已成人。繁重的仪节,少年讲来,历历如绘。高梦箕当时官居鸿胪寺的序班,朝廷凡有大典礼,必须参与执事,搜索回忆,与少年讲的情形相同,这更证明他是真的太子了。 然而,他的心境不是兴奋,是忧虑。“殿下!”他问,“我想请问,殿下到了这里,是做何打算?” “请高先生指教。” 高梦箕默然半晌,问出一句话来:“殿下总读过《宋史》?” “是的。”太子问道,“高先生指的哪一段故事?” “二帝不还,是因为二帝一回来,高宗的地位就尴尬了。” 太子勃然变色,但终于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有些垂头丧气。“我是来赴国难,不是来争大统。”他说,“不过,南都群臣总也该替我做个安排。” “殿下的话是不错。只是殿下可曾想到,南都是谁掌权。”高梦箕说,“大家都知道:‘李纲驱之在外,秦桧留之在朝。’有秦桧执政用事,纵或殿下的本心无他,奸臣却放不过殿下。” 太子傲然说道:“莫非他们还敢不利于我?” “这难说得很。”高梦箕正色提出警告,“殿下年纪还轻,长在深宫,岂知世途险巇?” 太子的脸色转为抑郁,沉吟了半天问道:“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现在大家都往浙江、福建一带走。”高梦箕建议,“我送殿下到杭州去住,杭州是我老家。” 高梦箕倒确是一番好意,是为太子的安危着想。当然,他也有一番功名富贵上的打算,先珍藏着这一宗“奇货”,看局面如何,再做道理。浙东多忠义之士,为了号召人心,说不定会摒弃荒淫无道的弘光帝,另立新主,那时就是太子出头,也是自己成拥立大功之日。 接到他侄子高成的信,高梦箕深为苦恼。信中说,太子很难伺候,时时流露骄倨的贵人之态。只怕行藏为人识破,祸及全家。 经过彻夜的考虑,高梦箕决定派穆虎回杭州,将太子往南面移动,相机入闽。但是风声已经外泄,高梦箕不能不“自首”了。 “你好糊涂!”马士英当面叱斥,“这是何等大事,你敢私自收容?你回家听参好了!纱帽是一定保不住了!但望保住脑袋。” 喝走了高梦箕,马士英立即入宫,面奏其事。弘光帝一听慌了手脚。 “这……这教我怎么办?” “陛下请宽圣虑。”马士英安慰他说,“到底是真的东宫,还是假冒,还不可知。” “啊,啊!”这下提醒了弘光帝,心想:不管他!真的也是假,假的更是假,来个死不认账,其奈我何? 于是,弘光帝遣派了一个亲信太监马进朝,星夜启程,往浙江去追太子。由杭州往南,分水陆两途,水路是下富春江,过七里泷,沿江搜索;陆路则由马进朝亲自率领,飞骑追赶,经诸暨、义乌、金华,在一处叫作汤溪的地方,找到了太子。 马进朝不曾见过太子,不敢冒昧,以大礼谒见,只说特奉弘光帝之命,迎接太子到南京。星夜上路,护卫挟持,到了南京,将太子暂时安置在兴福寺,马进朝进宫复命。 这一来,首要之着是辨明真假。弘光帝在宫中下令查问:太监中谁曾见过太子?由于在东宫执役的太监,一个也没有逃出来,所以无人敢于辨认。 “你们去!”弘光帝吩咐亲信太监李承芳、卢九德,“去认!别让无知妄人来骗我。” 这就是强烈的暗示,认假不认真。李承芳和卢九德默喻“圣意”,到兴福寺去打了一个转,回宫奏报,说面貌不对,言语闪烁,大为可疑。 于是弘光帝在武英殿召见勋臣国戚,以及大学士马士英、王铎,翰林刘正宗、李景濂等人,说是:“有少年自称皇太子。我派见过东宫的太监李承芳和卢九德去认,都说不是。你们会同六部九卿跟翰林讲官,到兴福寺去辨明真假。” “领旨!”马士英答道,“原任翰林方拱乾,曾在东宫办事。此刻在殿的刘正宗、李景濂曾充东宫讲官。如果太子是真,那么,不但此三臣认识东宫,东宫亦认识他们。不然就两不相认了。” “说得极是。”弘光帝问道,“方拱乾现在何处?” 方拱乾因为李自成破京,后来又逃回南京,正逢阮大铖为修东林旧怨,大办从贼之罪,方拱乾亦被收捕在狱。弘光帝听得马士英回奏经过,便表示方拱乾不必参与辨认。 除却方拱乾,没有一个人见过东宫。然而奉召的那些人都很清楚,如果不说太子是假,便将掀起极大的波澜,现成的局面,势必打散,所以回奏之时,异口同声,说是假冒。 接着,阉党之一的杨维垣四处宣扬,说是尚穆宗延庆公主的驸马都尉王昺,有个侄子,叫作王之明,相貌长得跟太子很相像,可能就是此人假冒东宫。因此,言官上奏,弘光帝降旨逮捕,决定在大明门会审。 这一下事情闹大了,文武百官以及南京的百姓,群情愤激,都以为弘光帝贪位灭亲,个个在背后大骂昏君。弘光帝也知道,大明门会审,必定吸引了无数人来看,众目昭彰之下,如果没有一个有力的证据,辨明此少年是王之明而非东宫,则自己的位置,就将不保,因而焦急异常。 想来想去,只有嘱托刘正宗、李景濂。他将此两人召入内殿,赐座,先做了一番笼络,然后说道:“太子如果是真的,你们拿我做何处置?你们两个人是从前东宫的讲官,务必要仔细辨认!” 刘正宗和李景濂虽曾做过东宫讲官,但以明朝中叶以后的太子,向来不大读书,所以实际上并未见过太子。只是弘光帝的意思,是很清楚的。刘正宗认为这是升官的大好良机,打定了弄真成假的主意。 会审那天,大明门前万头攒动,都要一瞻太子的丰采。而太子的容貌,不负小民的期望,口阔面方,目大而圆,身材虽不甚高,但举止神态,别有一种华贵的气度。看起来应当是有福的太平天子,谁知落魄江南,又吃上了官司,所以江宁百姓,无不相顾嗟叹,但愿有见过东宫的官员出头,说一声:是的的确确、一丝不假的真太子!才能大快人心。 然而从主审的大学士王铎,到面奉谕旨的刘正宗,想法跟堂下恰好相反。使得百姓比较安慰的是,太子还未成阶下囚,东向而坐,接受盘诘。 “你是什么人?”刘正宗侧眼斜睨,先就做出藐视的神情,“我在东宫当讲官,怎么没有见过你?” “你没有见过我,我还没有见过你呢!”太子的词锋,相当犀利,“东宫官属很多,像你这样挂个名的讲官,我哪里认识?” 刘正宗语塞,这就等于默认了太子的讥嘲。于是堂下哗然。原来刘正宗这个讲官,不但未曾为太子讲过书,而且到不了太子跟前!然则他凭何资格来担当辨认太子真假的重任? 百姓窃窃私议的声音,使得刘正宗大感窘迫,强自镇定,想出一套旁敲侧击的办法。“你既自称太子,”他问,“对皇亲国戚,自然熟悉?” “皇亲国戚甚多,岂能个个熟悉?” “嘉定伯见过没有?” 嘉定伯周奎,是皇后之父,也就是这位太子的外祖父,岂有不熟悉的道理。太子听他这一问,似乎颇为不悦,冷冷地反问一句:“你想呢?我会没有见过?” “你见过最好,我问你,”刘正宗厉声问道,“永王、定王何在?” 永王慈炯、定王慈灿是太子的两个弟弟。据北方来的消息,当李自成破京之日,先帝命两王投嘉定伯周奎家,结果周奎将两王献于清朝。所以刘正宗这样诘问,如果他说不出永王、定王的下落,就可以证明他是假冒无疑。 太子一听提到他的两个弟弟,顿时愁颜相向,摇摇头说:“下落不明!” “何以下落不明?”刘正宗自以为将他问住了,声色俱厉地问,“先帝的处置,你毫无所知,居然冒充太子?” “如何说先帝的处置,我毫无所知?”太子用诘责语气答道,“当时先帝命我两个弟弟,分投周、田两皇亲家,内侍领走以后,就阻断了消息。在我来说,自然是下落不明。这话有什么不对?” 刘正宗再一次语塞,而堂下则隐隐有赞叹之声,似乎对太子理直气壮的答语,颇为欣赏似的。 “那么,”刘正宗为了镇压浮议流言,特为提高了声音,“驸马都尉王昺,你知道吗?” 这问到紧要关头上来了,大家都屏声息气地盯着太子。但见他略一沉吟后答道:“是尚延庆公主的王昺吗?” “就是!王昺是你的什么人?” “曾祖姑丈。”太子很快地回答。 刘正宗算一算,果然不错。延庆公主是穆宗的小女儿,穆宗生神宗,而神宗是太子的曾祖父,延庆公主就是太子的曾祖姑母,则王昺自是曾祖姑丈。 行辈虽算对了,但以皇家来说,曾祖姑丈已算很远的亲戚,何以他倒记得清楚,所以刘正宗冷笑一声:“你自己说的,皇亲国戚甚多,哪能个个熟悉。居然倒知道王昺!” “我是说不能个个熟悉,并不是说都不熟悉。知道王昺,又何足为奇?” “自然有一宗奇事!”刘正宗突然戟指高声,“你是王昺的侄子!” 太子勃然大怒。“你以为我知道王昺,就是王昺的侄子?你们不是先帝的臣子吗?何以如此翻脸无情!将来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他又大声问道,“你不想想,王昺尚延庆公主,去今六七十年,他多大年纪?我多大年纪?我能成为他的侄子吗?” 这一驳的理由,人人都能明白,因而堂下有公然附和之声。王铎知道这样的场合,众怒难犯,不能硬加弹压,唯有暂时停审。 马士英得知大明门会审的经过,以及听审百姓的街谈巷议,颇为焦急。太子的神情、举止、语言,处处予人好感。痛悼先帝煤山殉国的一片拳拳忠爱之忱,都寄托在这神俊不凡的少年身上。如果不能找出一个有力的证人,指明这少年是假太子,恐怕会激起民变。 最糟的是“江淮四镇”,纷纷驰奏,异口同声要求保全太子。百姓不满,可以镇压;手握重兵、列防要地的大将有所主张,就不能等闲视之了。因而连日召集阮大铖他们这班亲信,闭门密议,决定从监狱里请出一个人来帮忙。 此人就是方拱乾,上江桐城人。“桐城方家”是有名的世族,方拱乾是真正的东宫讲官,随侍太子,朝夕不离,他说真便真,说假便假,真有一言九鼎之重。 于是马士英上了一道奏疏,建议暂释方拱乾出狱,辨认太子真假。弘光帝自然准奏。 等方拱乾一出狱,刘正宗立刻备了一副大红金帖,请他赴宴。一见面,刘正宗长揖到地,笑容满面地说:“恭喜,恭喜!” “不敢当,不敢当!”方拱乾还着礼说,“敢问,喜从何来?” “还不是审问假太子一案!”刘正宗低声说道,“此审全在方先生一言。不但可以释罪,而且必蒙超迁。岂非一喜?” 方拱乾久系狱中,朝野的政局民情,还不了解,所以听得刘正宗的话,一时还不太弄得清楚真意,因而追问一句:“如何说全在我一言?” “太子深居东宫,人人皆知只有方先生辨认得最清楚。”刘正宗顿了一下又说,“大难当前,唯当力求安静。” 这一下方拱乾才恍然大悟,是要将太子说真成假。同时也了解,自己只要拒绝,则刚脱缧绁,必定又入囹圄,而且可能为当政者借此报复,判成重罪。“识时务者为俊杰”,好歹先敷衍着再说。 这样打定了主意,方拱乾便唯唯否否地,表示了虽不肯允承,也不曾拒绝的模棱态度。 于是第二天一早在大明门,太子刚刚坐定,便有一群人拥着方拱乾到了。 太子离座而起,退到一边,作揖说道:“方先生别来无恙!” 这证明太子是认识方拱乾的。然而方拱乾的态度非常奇怪,一言不发地退到了人群后面,站着张望。 这是什么意思?是真太子就该招呼,是假太子便该揭穿。怎么样也想不通他的用意,因而王铎便唤人把方拱乾请了来。 “方先生!此少年自称太子,果然属实,你如何不行礼?” 方拱乾默不作声。 “照这样说,明明是假冒的了?” 依然默不作声。 “到底怎么回事?” 这一下方拱乾开口了:“学生向老先生告假。”接着便作了个揖,退了下去。顿时有刘正宗等人包围追问,而方拱乾只是不说。 虽然不说真也未说假,但以常理而论,既是冒充,又有刘正宗的郑重嘱托,则方拱乾万无不当场揭穿之理。因而众口一词的猜测是:太子是真,只是方拱乾明指为假,则违背良心;直言是真,则得罪当道。左右为难之下,唯有付诸沉默。 可是在王铎和刘正宗,又是一样说法:太子如果是真的,方拱乾岂敢置之不理,忘却尊卑大礼?所以此人之为冒充,毫无可疑。 于是有人说:太子是虎牙。有人说:太子一双足底有黑痣。扒开嘴,剥去鞋袜来验,尽皆不符。 “明明是冒充,只为顾虑是真太子,不敢行刑,正中了他的狡计。不动刑,如何肯招?”王铎大声喝道,“拉下去,替我着实打。” 正在将太子拖翻在地,褪下裤子要打屁股的当儿,专司投递奏折的提塘官,过江而来,递到黄得功的一道奏折。 黄得功的话很率直,但也很深刻,奏疏中说: 东宫未必假冒,不知究系何人辨明,何人定为奸伪?先帝之子即陛下之子,未有不明不白,付之刑狱,人臣之义谓何?恐在廷诸臣谄徇者多,抗颜者少,即使明白识认,谁敢出头取祸乎?不杀则东宫为假,杀之则东宫为真,皇上虽以大公至正为心,恐臣下逢君之恶,臣受先帝知遇之恩,不敢不言。 江淮四镇中,黄得功秉性正直,疾恶如仇。王铎一看奏疏中的话不好听,不敢造次,免了太子的刑罚,吩咐暂且收监。 案子有成为僵局的模样,得要想办法打开。王铎便约了刘正宗和左都御史李沾密谈,定下了侧攻暗逼的计划——加刑太子怕江淮四镇抗议,观审老百姓不服,激出事故。但对高梦箕叔侄和穆虎,却无须顾忌,不妨非刑逼供,要他们招供太子是假,然后根据他们的供词,来办假冒太子之罪。 商量停当,连名合奏:说此少年假冒是实,请俟提到高梦箕、高成、穆虎,加刑严讯。稿子拟好,送去给方拱乾,请他一同具名。 “我经的打击太多,神智昏瞀,辨认不清。”方拱乾托词推辞,“这样的大事,真不敢轻易发言。方命之处,千万鉴谅。” 这几句话,教刘正宗恨得牙痒痒的,真想再建议马士英,将方拱乾送回狱中,但怕外界批评,说方拱乾因为不肯阿附说假话,所以又得罪下狱。这种论调,对鉴定太子为假一事,极为不利。只好先忍口气,以后再想办法报复。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假太子的纠纷未了之时,又出了假皇后的案子。 这个“皇后”如果是真,则应该是弘光皇帝由崧的皇后——他在福藩时,本封郡王,王妃姓黄,很早就故世了。等被立为福王世子时,续娶李氏。李自成破洛阳,福王惨死,世子妃亦死在乱军中。然后,当今的弘光皇帝,在道路流离中,遇上了一段乱世姻缘。 有个周王府的宫眷姓童,亦是因为避流寇之乱,逃到了河南尉氏县,与由崧在客栈里邂逅生情,做成夫妻,而且生了一个儿子,小名金哥,这年六岁了。 李自成一破京师,“大限来时各自飞”,由崧南下,为马士英拥立为帝。道路流传,新君即位,本是袭封的福王。童氏得到消息,又惊又喜,只身投到南京,以为患难共出了头,可以当皇后了。 弘光皇帝接到报告,不曾迎她入宫册封为后,反命锦衣卫将童氏抓了起来,听候审问。如果是胆大妄为来冒充皇后,根本就无须交掌管禁宫警戒的锦衣卫监候,应该发交三法司究问何以冒充,主使何人?现在这样做法,明显得确有童氏其人,要审的只是真假! 照童氏在监狱中详细写明的供状,应该是真的,因为有时日、有地点、有情节,其间的细微曲折,绝不是假冒的人,可以说得那么清楚的。 可是弘光皇帝自觉九五之尊,耻于有这么一段在患难中结成的露水姻缘。当锦衣卫指挥冯可宗将童氏的供状,呈上御案时,他看都不看,将一份供状,狠狠地摔在地上。 “启奏陛下,童氏跟臣说:愿谒圣颜,自辨真假。” 弘光皇帝勃然变色,拍着御案骂道:“莫非你要我跟她对质!你好糊涂,难道不知道我的身份?” “是!”冯可宗拾起了供状,“臣请旨,可否动刑?” “怎么不可以,可以,可以!”弘光皇帝说,“你们替我着实拷打。” 锦衣卫的刑具是有名的,异式异样,残酷非凡。冯可宗甘为鹰犬,将童氏在狱中非刑拷打,可是童氏始终不肯说她是冒充的,一面惨呼高叫,一面痛骂弘光皇帝忘恩负义。 几次晕厥过去,又被救活,活了还是不招。外间流言藉藉,都批评皇帝的不是,使得马士英亦不能不有所谏劝了。 “据童氏招供,生有一子,名唤金哥——”马士英故意停顿,看皇帝是何表情。 皇帝的表情是异样的沉默,紧闭着嘴,双眼望着地上,仿佛羞惭而不敢抬头似的。 “一妇人不足惜。只是皇嗣为国本所系,关系甚重。” 皇帝依然不答。 看来确有其事。马士英忍不住又说:“如果不是出于至情,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与陛下敌体相称?相处一室之内,起居细节,非外人所知,难道她不怕陛下诘责?竟敢自取杀身之祸。” “马士英,”皇帝出现了告饶的语气,“你不要再说了。” “臣待罪相位,岂敢不言?”奸相毕竟比昏君要明白事理,“如今人心汹汹,不可常理测度。即令不生变故,道路相传,都道陛下凉薄,亦有损圣德。” “那么,你说,应该怎么办?” “臣请迎童氏入大内,闲置深宫,亦无不可。一面密谕河南地方官,迎取皇子,以慰天下臣民之望,也消除了奸宄的不逞之心。” “奸宄的不逞之心?”弘光皇帝问,“他们敢怎么样?” “臣恐有人以皇子为奇货,指陛下绝父子之情,不足以君临天下。” 话说得太率直了。但是弘光皇帝敢怒而不敢言,因为他很明白,自己是在马士英的卵翼之下。 “臣愚,”马士英躬身又劝,“心所谓危,不敢不为陛下密陈利害,伏乞鉴纳。” 说什么都可以,就是这件事不行。弘光皇帝已全记不起患难相依的日子,只觉得童氏讨厌,不要说是见面,最好提都不提她,提起来便有面皮无光、难以见人的感觉。 因为童氏确为弘光皇帝的“糟糠之妻”,事无可疑,所以被审问中的太子,越令人信以为真。童氏替皇帝生过皇子,而且她虽自称皇后,其实弘光皇帝亦不必真的将她册立为后,封个妃子养她终生,有何不可?这样一种做得到的事他都不肯做,然则又何肯承认可以威胁他的皇位的太子,这不是很容易明白的道理吗? 而在王铎那班人,却是多方查证,越来越相信杨维恒的话,能得真相。 等高梦箕、高成、穆虎缉捕到案,沉寂一时的审问太子案,又掀起了高潮。在万头攒动、水泄不通的紧张场面下,太子首先被传上堂。 三法司中的李沾,决定诈他一诈,突出不意地喊道:“王之明!” 如果太子应声,自然真相毕露;即令愣得一愣,也可以察出真伪,往下穷追。哪知太子回答得比他的声音还要高,还要快! “何不叫我‘明之王’?” 词锋犀利,将李沾反诘得张口结舌,而观审的百姓则无不动容,那种溢于颜色的欣快之意,使得李沾恼羞成怒了。 “好刁恶贼滑的人!”他大声喝道,“替我夹起来!”说着一把火签撒下来,摔得满地。 这不是假意恫吓,而是真的要上刑。值堂皂隶随即取过夹棍来,动手来拖太子——他先还想保持尊贵的身份,安坐不动,怒目而视。但是吏役们向来是“不怕官,只怕管”,堂上叫夹便夹,夹错了自然有人负责,不必担心,所以莫说这少年是太子,哪怕是皇帝也不管。 于是两名壮健的皂隶,交互使个眼色,一齐伸出手来,将太子拖翻在地,套上夹棍,拉着绳子,望着堂上。 夹棍是大刑,施用亦有程序。如果犯人此时肯招,皮肉便可不致吃苦。只是这太子哪里肯招,反而破口大骂,骂堂上是“忘恩负义、无面目见先帝于地下的贼臣”。 李沾大怒,拍着公案,连连吼道:“收,收!” “收”是收绳子,绳子一收,夹棍一紧,痛彻心肺,太子满头黄豆大的汗珠。 “太祖,太祖!”太子极声大喊,“皇考,皇考皇帝。” 这不像话!堂上不安,堂下不平。李沾心里恨极,但就如当年成祖以“靖难”为名,举兵内犯,兵到济南,铁铉不降,正待运用“红衣大将军”轰城时,城墙上高悬无数大书“太祖高皇帝神牌”,使得成祖无可奈何一样,只好传谕:“松刑!” 夹棍一松,太子“嗬、嗬”地哭了起来。太子的威严,消失无余,就像小孩受了莫大委屈似的,哭得非常伤心。堂下有那心软的,便陪着他淌眼泪。 “拖开去!”刘正宗说,“带高梦箕。” 对高梦箕叔侄及穆虎,便不须有何顾忌了。一个个都夹到,也是鬼哭神嚎,一片惨厉狞戾之气,令人好半天不快活。 夹讯之下,本望能得实情,但高家叔侄与穆虎的供词,多含糊得很。李沾却似乎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似的,深信“三木之下,何求不得”这句话,再次下令加刑。 再加刑,那三个人的性命便要不保了。大理寺正卿葛亮隐忍了半天,终于不能不说话了。 他的左边是刘正宗,右边是李沾,拉一拉他们的袖子,低声说道:“两公估量朝廷的兵力,能不能抵挡四镇,制他们的死命?如果不能,就不能操之过急,急则生变。” 刘、李二人,恍然大悟,惊出一身冷汗。左良玉是靠侯方域的一封信挡住了的,心还不死,正在找名目要“清君侧”,如何授人以柄? 于是,宽刑送狱。大明门三审太子,一无结果。 结果是非有不可的。刘正宗主谋,化明为暗,建议交由刑部尚书高倬和锦衣卫指挥冯可宗秘密审讯。 锦衣卫有一套百多年相传,整治得犯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办法。果然,实情审问出来了,高倬和冯可宗连衔具奏: 审得王之明供称:年十八岁,三月十六日生,保定高阳县人。伯祖王昺,尚延庆公主。祖王晟,父王元纯,嫡母刘氏,生母徐氏,父母皆故。止有一妹,嫁与举人张廷录子问成,齐驸马之叔行四者,同陈洪节自南而北,故住之明之屋,语以南方乐土。之明买驴一头,随一仆王元出走。行至山东,王元逃失,邂逅穆虎,遂结伴同行。穆虎胁之明冒称皇太子。至南京,留梦箕家四日,随送汤溪潜住。又供:有一小内竖教之明,皇后是周,东宫是田,西宫是袁。又与一单,细注历代祖宗、各省藩府,令之明牢记。又讯:“方讲官汝何故识之?”之明供:“有人语我,多髯而方冠者,方拱乾也。”臣等会看得王之明,即汉史所云夏阳男子假冒卫太子之故智也。 弘光皇帝接得这一个文件,仿佛移去了多少天来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满身轻快,真有飘飘欲仙之感。当时传旨:将王之明的原供,雕版印刷,颁行天下,澄清真相。但是,效果是相反的,越是如此,越令人怀疑。在未曾定谳以前,虽都不平,却还存着有一天能揭开真相的希望,而真相竟是如此!不仅失望,更多的是悲愤。 拾贰 在史可法的感化之下,治军无方的兴平伯高杰,终于自告奋勇,愿率领所部向北推进,规复中原。 高杰原驻离扬州不远的瓜洲。在扬州督师的史可法,觉得他跋扈不驯,因而调靖南侯黄得功驻仪征,作为牵制。高杰自然忌他,但因为黄得功的兵力比他强,不敢轻易动手,只是在等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黄得功有个认作同宗,以兄弟相称的好朋友黄蜚,放了山东登莱总兵,预备到任,请求黄得功派兵保护。黄得功心热,亲自领了三百精兵,往高邮一带去迎接黄蜚。不想这一下引起了高杰的误会。 高杰得到副将胡茂杰的报告,以为黄得功是借此因由,预备突袭,正好趁此机会下手。于是亲自挑选劲卒埋伏,等黄得功走到土桥地方,正下马解鞍吃午饭的当儿,高杰的伏兵尽发。猝不及防,黄得功几乎被擒,随行三百精兵则无一得免。 不但如此,高杰还趁主帅不在之际,发兵攻黄得功的驻地仪征,颇有“斩获”。黄得功愤不可遏,上书弘光皇帝,诉明冤屈,表示要与高杰决一死战。 这是阋墙之争,万万不可。史可法派人调解无效,只好亲自参与。恰好黄得功丧母,史可法亲来吊孝,跟黄得功说:“土桥之役,天下不管贤愚,都知道是高杰的不义。如果,黄将军你能够为国息怒,那么你就一点不错了,错处全在高杰。这一来,黄将军你岂不是收大名于天下?” 黄得功是爱惜声名的人,听得这几句话,久久不解于心的愤怒算是减了。但所伤过多,这口气总还是咽不下。 于是,史可法便告诉高杰,责成他赔偿黄得功损失的马匹,同时送了一千两银子的奠仪,遣派使者到仪征,拜奠于黄太夫人灵前,礼数非常隆重。黄得功一看如此,只好叹口气,忍了下来。 这一切,都出于由南京出奔,投在史可法军中的侯方域的策划。 而高杰自知理屈,也自知不敌黄得功,所以对于史可法出面调解,挽救了他的一场大难,感激异常。他知道史可法的忠心,要想报答,最好的办法也就是尽忠,因而才有自告奋勇,领军北上这一番令人感奋的举动。 “高将军,英雄不世之业,全在此举。老夫预贺,马到成功!”史可法在饯行的筵宴中,举杯相敬,“此去需人匡助,我想举荐一位文武兼资的名士,高将军以为如何?” “好极了!多谢,多谢。只不知这位名士在哪里?” “喏!”史可法指着陪客说,“侯尚书的少君侯方域。” “噢,噢,原来是位大名士!”高杰很客气地说,“只怕委屈了!” 于是彼此施礼,互道仰慕。第二天,侯方域就随着高杰的大军,沿着黄河向西开拔。 不久,到了归德。这是侯方域的家乡,自然回家省亲。 在归德的高杰,得到一个消息,说驻在睢州的总兵许定国,打算投降清朝,并且接受了已到山东的清太宗长子肃亲王豪格的要求,遣子先行,作为人质。高杰将信将疑,派人通知许定国来见,许定国托词不来。 “他不来我去!”高杰向河南巡抚越其杰、巡按御史陈潜夫说,“两位跟我一起走。” 陈潜夫是豪杰之士,而且年纪也轻,欣然乐从;越其杰却面有难色——他是马士英的亲戚,衰迈无用,胆小如鼠,听说许定国态度暧昧,生怕此去送死,所以不愿同行。 “你不走怎么办?”高杰很不客气地说,“除非你不当河南巡抚!地方官连自己的地方都不敢去,太不像话了。” 越其杰无奈,只好同行,而另有一个人想跟着去的却去不成,就是侯方域。 “方域兄,你难得回家乡,多陪一陪老太爷。我在睢州总还要住几天,你随后赶来好了。” 侯方域接受了他的好意,也因此逃出来一条命。 既到睢州,许定国不能不出城迎接,也不能不请“爵爷”进城驻节。 “将军,”越其杰悄然相劝,“我看许定国靠不住,还是驻扎在城外的好。” “怕什么?”高杰眼一瞪,“许定国敢拿我怎么样?” 越其杰劝不住,只好跟着进城。许定国在总兵衙门,大张筵宴,找来好些出色妓女,吹弹歌舞,殷勤劝酒。高杰大为高兴。 酒到半酣,方谈正事。“许定国!”他直呼其名,“我派你往许昌、襄城这一带布防,你说,你什么时候开拔?” “爵爷,”许定国迟疑着答道,“起码得半个月以后。” “半个月?为什么要半个月?”高杰大声说道,“早有檄文,叫你预备,你拿我的命令不当回事,是不是?” “我不敢!” “那好,限你三天开拔。”高杰又说,“我听到许多闲话,说你这个、那个。你要表明你的心迹,赶快走!” 许定国以子为质,是件极秘密的事,不想高杰也知道了。许定国暗暗心惊,越发起了戒备之意。一离睢州,说不定被缴了械,性命不保。且莫管他,好歹将他送走了,关紧城门,静待肃亲王兵到,是为上策。 谁知高杰不走,要亲自监督许定国出兵。限期将到,毫无动静,他可忍不住了,将许定国找了来骂:“你什么意思,赖着不走?莫非在等清兵?你不要做梦!有我高杰在,不容你出什么花样!” “哪里,哪里!”许定国惶恐地答道,“我是因为爵爷驻节在此,岂可不伺候。原想恭送爵爷出境,立即开拔,既然如此,明天就走。” 许定国退了出来,召集亲信,秘密布置。最要紧的一步棋,是找一百多名妓女,睢州不足,派人到邻近各地去找。找齐了还得经过一番教导和挑选,第一等的侍奉贵人;第二等的陪伴高杰的宾僚佐属;第三等的招待那五十名亲兵。 “许总兵真够朋友!”高杰的亲兵都这样子说,因为他们每人分配到两名妓女,左拥右抱,跌入从未到过的温柔乡。当然,依红偎翠,酒到杯干,无不大醉。 不醉的是陈潜夫,他心里疑惑,许定国巴结高杰是出于“畏”而非“敬”,对那五十名亲兵亦如此优遇,莫非意存笼络,想利用此辈对高杰有何不利的举动?到得明日,倒要好好查个清楚。 等不到第二天,当夜就有动静。一声炮声,惊醒了陈潜夫,只听呼啸之声,由远而近,似乎发生了兵变。 他这几年都在前线,出生入死不知多少次,心虽疑惧,却还镇静。越其杰却吓坏了,赤脚跳下地来,拉着陈潜夫的衣袖,瑟瑟地发抖,口中只是喊着陈潜夫的别号:“元倩,元倩!” “杰老,你沉住气。看看再说。” 睡在外屋的长随,也都赶了来探问消息、照料。他们要点灯,陈潜夫不许,只命令各自穿着停当,带上武器,准备自卫。然后他跃上墙头去探看究竟。 一看便知不妙,灯笼火把,手持短刀,有二十多个人,直扑中间那座巨宅——高杰的行辕。陈潜夫心想:亲兵呢,怎么一个不见? 这样困惑地想着,突然意会,叫声:“不好!”一翻身跳下地来。 “元倩,元倩,怎么回事?” “杰老,大事不好。不过你不要慌,赶快上马,走!”陈潜夫又说,“噢,官服不能穿!” 越其杰已吓得将要瘫痪了,由他的长随,七手八脚替他脱官服,扶上马,开了后门,由陈潜夫一马当先,从冷僻小巷中曲曲折折绕了过去,在一家大宅门第,停了下来,击着铜环叩门。 应门的是一个白胡老头,拿灯笼一照,赶紧躬身肃客:“原来是陈大人,请,请!” “你家主人呢?” “到浙江衢州避难去了。” “噢,”陈潜夫说,“今天我们要在你这里打搅一宵。你不必照料,也不必声张,只管你自己去睡,我们坐一夜,明天一早就走。” 话虽如此,那老者还是送了茶水来,再三致意,说是家无主人,时世艰难,简慢不周。陈潜夫将他敷衍走了,才告诉越其杰,这家人家姓汤,睢州世家。主人叫汤契祖,豪侠尚义,本来想投到他家,必可得到庇护。如今只好天一亮看情形,分散着混出城去。 “情形不知道怎么样?”越其杰愁眉苦脸地说,“高将军那五十亲兵,能不能保护得了他,大成疑问。” “岂仅成疑问?高将军一定遇害了!那五十亲兵根本就不能抵抗。” “怎么呢?” “你明天看好了。” 陈潜夫心中的猜测,一点不错。当时炮声惊醒了醉梦中的亲兵,想起身戒备时,一左一右两名妓女,死拖活缠地拉住了他们的两只手,有的软磨,有的硬压。就这纠缠不清之间,许定国的大队已到,五十亲兵,无一能活。 当然,高杰是怎么样也保不住性命了。 于是高杰所部,回师攻睢州。许定国携带家小细软,星夜出城,投降肃亲王豪格,接着带领清兵渡过黄河,入仪封、下考城、破睢州、薄归德。侯方域秉承老父之命,家眷避入深山,他只身又往东走,打算着重回史可法帐下。 而携着桃花扇的苏昆生亦正一路往西而来,走到徐州地方,只见败兵溃窜而下,才知道归德已经失守了。 苏昆生跨一头瘦毛驴,背一个青布包裹,正走在徐州东南六十里的吕梁滨上——泗水自徐州东南过吕县南,水上有石梁,称为吕梁洪。照《列子》这部书上说,孔子曾经在这里眺望过,当时的奇景是“悬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如今却是通漕运的要道。嘉靖二十三年,管河主事陈洪范疏浚吕梁洪,两岸石堤,水陆并行,土人唤作吕梁滨。 吕梁滨上,溃兵乱哄哄由西北而来。前方吃了败仗,在后方却不像斗败之鸡、丧家之犬,依然横冲直撞,当着凶焰的,无不遭殃。苏昆生见此光景,本待折回,只是受了香君重托,不能轻罢,心里打算,好歹要赶到徐州,打听归德情形,再做道理。 蓦地里一声“唗!”,苏昆生只觉得身子突地往前一冲,几乎跌下驴背,定睛看时,那头小毛驴的短缰,已经捏在一名军服不整的士兵手里了。 “总爷!”苏昆生赔笑问道,“有何见教?” “你说的啥?‘孔夫子的卵脬,文绉绉的’,俺不懂。” “噢,噢,我是说总爷拦住我,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对了!俺跟你借一样东西。” 看他态度倒还和善,苏昆生略微放了些心。“请问总爷,要借什么?”他说,“我身无长物,只怕不能效劳。” “喏,俺要借你这头驴子用一用。” 苏昆生大惊,“这……这……”他结结巴巴地说,“千里长行,全靠这头牲口,总爷,你请高抬贵手。” “他娘的!”那人翻脸了,“敬酒不吃吃罚酒,你替俺滚下来!” 说着,便抬起左臂,使劲往外一推。苏昆生在驴背上哪里还坐得住,滚下地来。小毛驴自然是被牵走了。 “总爷,总爷!”他实在少不得代步的牲口,气喘吁吁地赶了上去,一把扯住那士兵的衣服,同时跪了下去,“总爷开恩!” “开恩?开你娘的x!俺送你回姥姥家。” 话完脚起,抵着苏昆生的肩,使劲一踹,“扑通”一声,苏昆生掉到了河里。 乱世人命不值钱,而且水流湍急,逃难的人想救也不能。只见苏昆生一个身子时沉时浮,直往下游漂了去。 漂不多远,遇着一只泊在柳荫下的船,苏昆生仿佛听见有女人在喊:“驾长,驾长!行行好,把那个人救上来!” 真正是遇救了!苏昆生只觉得突然间头发一紧,痛彻心肺,悠悠晃晃的三魂六魄,重复归窍——船家抓着苏昆生的发髻,将他拖上了船,覆在船舷,使劲压腰。苏昆生呕出许多水来,眼珠能够翻动了。 “还好,还好,活着!咦,”那女声显得惊诧,“这不是苏师父?” 苏昆生也觉得声音好熟,张开昏花双眼来看,仿佛是李贞丽,但如何不是珠围翠绕,竟是贫妇打扮?只怕不是!心里转着念头,却苦于气息微弱,还说不出话来,只又将眼闭上了。 “驾长,驾长!莫非他又死过去了?” “不碍了!落水的人,魂灵还不曾归窍,且让他息一息,灌一碗姜汤下去,才开得了口。” “果然是贞娘!”苏昆生说,“不想在这里相遇,又不想是你救了我一条老命。贞娘,你如何落得这般光景?” “唉!说来话长。”李贞丽叹口气,“苏师父,你怎的在这里落水?” “我也是说来话长。”苏昆生一身湿衣,冻得发抖,“好冷!” 这就无暇叙旧了,李贞丽唤船家将他领入后舱,脱下湿衣服,裹衾而坐。然后取了一块碎银子,嘱咐船家上岸,设法买一身旧衣服,再沽一壶酒来。 于是苏昆生便隔着舱壁,与李贞丽互谈行踪。他略略叙了此行的经过,便即问道:“贞娘,你既入田府,如何又在这里?” “唉!当初母代女嫁,原也觉得老死风尘,不是回事,想觅个归宿。谁知大妇不容,初到的那天,就受凌辱。”李贞丽用哭声说道,“半夜里把我揪了出来,一顿毒打,几乎半死,至今伤痕还在。” “可怜,可怜!”苏昆生大为不忍,“那田仰莫非就眼看你受雌老虎的荼毒,也不替你出头?” “出什么头?老头子自己都顶灯台跪了一夜。第二天勒逼之下,将我赏与一个老兵做妻房。唉!”李贞丽黯然长叹,“想起在秦淮河的日子,就像一场梦。” 苏昆生也是嗟叹不绝,而且又上了一桩心事。李贞丽彩凤随鸦,也须替她做个打算,因而问道:“既是转嫁,贞娘你如何又在这条船上?” “这是漕标的报船,老兵上岸下文书去了。”李贞丽问道,“如今我也要寻着侯相公,方能替我做主。只是茫茫人海,哪里去觅他。” “贞娘,你休着急!等我慢慢来想个计较。” 纵是兵荒马乱,干戈流离,也还不忘苦中作乐,方排遣得了这前路茫茫,朝不保暮,想起来便揪心的岁月。因此,徐州虽是危城,百业萧条,只有酒楼茶馆,却与旅舍跟车船牙行,一样的生涯鼎盛。 苏昆生讲妥了一家闹市的茶馆卖唱,门口贴出梅红笺的海报,大书:“固始苏昆生清唱候教,日夜两场。” 日场过午就开始了。苏昆生头戴方巾,身穿海青,手摇折扇,踏上歌坛,先自四下打量了一遍,然后拱手说道:“在下苏昆生,落拓江湖,投老思归。谁知鼙鼓声急,硬生生敲断了归梦。进既不能,退亦不可,客里光阴,着实难堪。聊献薄技,娱宾兼以自娱。只是又无弦索,又无箫管,自敲着檀板,独口清唱。客官休嫌乏味,只当我苏昆生别创一格的吹箫吴市。” 也真有慷慨的人,听到“吹箫吴市”这句话,便有人抛过来一块银子,恰好落在苏昆生脚下,捡起来一掂,约莫有五两重,倒觉得沉重得无法承受了。 “这位客官,如此厚赐!”他双眼润湿了,“教我何以为报?” “说什么报不报?”那人是个赤红脸,须眉虬张,仪观甚伟,扯开一条黄钟大吕的嗓子嚷道,“这世界,哪个不亏负了人?闲话少说,大家都是慕名来听你唱曲的,休白耽误了工夫。” 语言不甚客气,却是实在,苏昆生拱手答道:“见教得极是。看客官不是喜欢那‘杨柳岸晓风残月’的人,待我伺候一阕‘逃海’。” 这是苏昆生见他的容貌,仿佛唐人传奇中的虬髯客,触机想起《红拂记》中的曲文。“逃海”一阕,苍凉悲壮,必合此人的脾胃。 果然,那人微微颔首,凝神侧耳。苏昆生微咳一声,击板唱道: “一鞭残角斗横斜,猛回头壮心犹热。帝星明复隐,王气见还灭。漫自评骘,打叠起经纶手,王霸业。逶迤山径堕黄叶,雁外流霜月。迢迢去路赊,地北天南,梦魂难越。无端车马叹驰驱,从征又与家乡别。 坐谈间早辨龙蛇,把袖里乾坤,做梦里蝴蝶。恨的人海沸山裂,不禁支发,空跌双靴。只因为,自认做丰沛豪杰,因此上,小觑了韩彭功烈。所事撑达,与他争什么凤食鸾栖?我自向碧梧中,别寻枝节。 摇落长途里,西风分外冽,秦娥梦断秦楼月。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柳色年年伤别,西望长安,哪里是云中宫阙? 空打熬……” 正唱得凄凉激越,满座如醉如痴之际,忽然有人失声长号,打断了歌唱,带来了惊愕。都转脸看时,是那赤红脸的汉子,掩着脸,踉踉跄跄地痛哭而去。 “是怎么了?” 彼此相顾低问,无人能够回答。但想一想也就明白了,那人是“伤心人别有怀抱”,多半是为了“西望长安,哪里是云中宫阙”这句曲文,想起北面的胡地衣冠,忍不住生出亡国之痛。 “倒是我的不是了!”苏昆生尴尬地说,“待我另外伺候一段,博诸公破颜一粲。” 苏昆生特为挑了《东郭记》的一段来唱——这本传奇,别开生面,明是骂那“墦间乞余”、骄其妻妾的无耻齐人;暗中是骂魏忠贤的阉党干儿。全本四十四出,出目都用《孟子》上的话。他此刻所唱的一出,名叫“钻穴隙”,描写齐人“偷”他小姨的光景: “嫁得夫君豪壮,会温存更复情长,所恨情儿太广,偷觑姨娘。妆台边、枕簟上、绣帘旁。 忽来天上,幸得嫦娥傍,含羞上床,妖艳真无双。更有姨娘,知趣长陪讲。娇模样,令人怀想。喜吾妻不甚防。春寒已往,新夏神情爽。 心儿暗伤,不奈这风魔状!怪那儿郎,冷处来挑讲。他情儿广,令人悒怏,我时时泪几行。 想着他朝朝绣户把人张,眼去眉来直恁忙。恨当初不共效鸾凰,到而今可是难依傍,只落得一水银河隔两厢。 见了俺亲亲姐姐日浓妆,静夜相偎共玉床,有时携手出兰房,不禁冷眼生凄怆。妹自孤单姐自双! 为觅红芳,俏俏轻轻过画堂,斜凝望,那多娇可是试兰汤?解罗裳,金莲倚处香飘荡,玉体窥时室渺茫。寻方向,那门边隐隐些儿亮。钻他明朗,钻他明朗。 不住姨娘,语语声声意态狂……” 正唱得起劲,听得有趣,苏昆生忽然停了下来,道声:“献丑,献丑!”便待下坛。 “怎的不唱了!”台下有人抗议,“勾起人的兴致来,凭空又闪了去,却不是作弄人?” “正是!昆生,你接着唱。” 说话的是侯方域——苏昆生原是弄的玄虚,只为徐州城太大,人海茫茫,不知哪里去觅侯方域。因而以卖唱为名,挂出幌子。他心里琢磨,除非侯方域不在徐州,万事全休,不然,一定会闻风而至。如今果然收效了。 侯方域见他辍唱,知道是为了急着要跟自己见面,已经相遇,不争此一刻,所以那样说法。苏昆生有他这句话,自然放心,便依言将那出“钻穴隙”唱完。茶博士还在拿着簸箩替他敛钱,他却顾不得了,匆匆走到侯方域面前,拉了他就走,走到门外,将那张海报扯了下来,揉成一团,顺手抛掉。 “怎么?”侯方域问道,“不‘候教’了?” “原是候你的教!”苏昆生说,“寻得你好苦。” “噢,”侯方域愕然,“你特地来寻我?何事?” “说来话长。且到贞娘船上叙话。” 侯方域越发诧异,张眼望了一下,拉着苏昆生说:“来,来,且借这酒店坐一坐,细细说与我听。” 于是借酒店的座头,苏昆生从香君守节谈起,一直叙到巧遇贞娘,将个侯方域听得傻了。 “听来真似一本传奇。”侯方域定定神,将苏昆生的话细想了一会儿,想起一件大事:“那柄桃花扇呢?” “在贞娘船上。” “船在哪里?” “在城外。” 那只漕标报船,就泊在南门城河,上得船去,相见如梦。少不得又是苏昆生叙一遍遇侯方域相见的经过。贞娘又惊又喜,只是心里乱糟糟的,千言万语,不知说哪一句好。 “罢,罢,如今且商量行止。”苏昆生说道,“我也回不得家乡了,依旧转回南京。侯相公,你呢?”说着,取出那柄扇子,交到侯方域手里。 一见鲜血点染的桃花扇,侯方域又怜又痛,神魂飞越,只是回忆着媚香楼头的旖旎岁月,竟忘了说话。 “侯相公,我出门的时节,香君说道:‘千愁万苦,俱在扇头。’你休辜负了她那一片痴情。” “我不敢!”侯方域惶恐地答说,“哪怕阮大铖罗网再密,我也要赶回南京去见一面。贞娘,你又如何?” “我自然也想念香君。只是——” 只是那老兵牵缠,身不由己。苏昆生懂她的意思,便即说道:“那位总爷,倒是老实人。你看,昨日见面,跟他说要移船回城,寻访侯相公,他便移船到此。我看是个好商量的。” “如何商量?” “与他几十两银子,劝他另娶一房妻小。” “说得是!”侯方域连连点头,“夫妇总要匹配,彩凤随鸦,凤既委屈,鸦亦非福。还是劝他另娶的好。” “好是好!”李贞丽软口气,“唉!就一样不好。” “怎么?” “哪里来的几十两银子?” “不要紧!”侯方域看一看天色,“事不宜迟,我趁早进城去一趟。” “进城,”苏昆生问道,“去借银子?” “对了!两三百两银子还借得着。” “既如此,我随侯相公一起进城。”苏昆生说,“先觅定了住处。等一谈妥,贞娘便好离船,大家住在一起,再商量行止。” 诸事顺利,到最后却出了难题。官府“封船”,溃兵乱抢牲口,要觅代步之具,却如登天之难。 “失算了!”侯方域说,“早知如此,倒不如借他的报船一用。” “真的无法,只有偏劳这两个伙计。”苏昆生拍拍腿说,“只是贞娘小足伶俐,如何吃得起这长途跋涉之苦?” 相对无语,一筹莫展,唯有以酒解愁。 侯方域一面喝闷酒,一面在心里盘算,好久,问出一句话来:“贞娘,你可会骑马?” “哪里会?!” “这就无法了!男女共骑,有伤风化。”侯方域说,“不然,我设法去找两匹马,总还办得到。” “侯相公,”李贞丽说,“只有这么办,你弄匹马先回南京,我跟着苏师父,设法随后赶来。你看可使得?” “只好如此!”侯方域站起身来,“我去找马。” 一到南京,顾不得先投客店,侯方域就策马直奔媚香楼。叩了半天的门,方始有人来应接。一见之下,大为诧异,应门的是个儒生打扮的老者。 “尊驾何事?” 侯方域不知如何回答,愣了一下问道:“足下贵姓?” “敝姓蓝。” “蓝?”侯方域皱着眉说,“这是我香君的妆楼,足下如何寓此?” 听得这一说,姓蓝的神态不同了,“尊驾,想来是侯公子?”他问。 “不敢。归德侯朝宗。” “果然是侯公子,幸会,幸会。我是蓝瑛。” 侯方域也深感意外。这蓝瑛,字田叔,是鼎鼎大名的画士,久想识面,谁知竟在这里邂逅!“原来是蓝田老!”他很高兴地说,“真是幸会。” “彼此,彼此!”蓝瑛拱手肃客,“且请上楼叙话。” 到得媚香楼上一看,光景大异昔时,最触目的是当窗一张大画桌,壁上悬着好些画稿。看样子这位画师住在这里,已有了些日子了。 “蓝田老,我实在不明白,你怎的住此?” “原是兵科杨龙友为我安排的住处。”蓝瑛答道,“我与杨龙友笔砚至交,听说他得意南都,特为从杭州买舟来访。龙友倒是故人情重,着我暂时住在这里,趁新贵满朝,着实好卖几张画,做逃难的盘缠。这是俗不可耐的算计,侯公子你休见笑。” “不敢,不敢。”侯方域紧接着问,“然则我那香君呢?” “听说选进宫去了。” 就这一句话,在侯方域便如焦雷轰顶,震得支持不住,颓然坐倒。蓝瑛见他神色大变,仿佛盛暑天气,突然中恶似的,也是吓得心头乱跳。 “侯公子,你……你是怎么了?” “咳!”侯方域长叹一声,摇摇头不答。 他哪里有心情跟这初见的朋友,细说究竟?一路来,马上梦中,朝思暮想,无非香君的一颦一笑、万千风情。一遍遍打算着,憧憬着,模拟着,是要与香君执手偎肩,细诉别后相思,谁知人去楼空,而且宫墙高峻。若说侯门如海,那宫门便是一座南天门。大海捞针,还可碰一碰运气,人在天上,便如仙凡路隔,除却梦中,何处相会? 这样一面想,一面便觉得魂飞天外,浑身冷汗淋漓,像是要虚脱的样子。蓝瑛越发着慌,急急唤来书童,相偕走到厨下,七手八脚地弄来一碗红枣姜汤,捧到楼上,看侯方域的神气却是好得多了。 “侯公子,请喝了这碗汤,定定心。” “生受你。”侯方域颤巍巍站起身来,“我先告辞。” “不行,不行!”蓝瑛也是热心肠的人,极力劝阻,“你身体虚弱,且将养一会儿。” “实不相瞒,我须去打听香君的消息,不然寸心无主,坐立不安。” “向哪里去打听?” “自然是到杨龙友那里。” “这又何必亲自劳驾?”蓝瑛说道,“着人去请了他来,不一样吗?” 一句话提醒了侯方域,再想到自己是阮大铖要得而甘心的人,踪迹能隐藏,自然要隐藏,于是他拱拱手说:“既如此,就费心了。” “小事,小事!”蓝瑛吩咐他的书童,“你去请杨老爷。只说有位杨老爷非见不可的贵客到了,请他即刻命驾。” 相见惊喜,但一提到香君,彼此都黯然了。 “只为圣上感于‘万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几见月当头’,今年元宵佳节,要选一班好角色来搬演阮圆海的《燕子笺》。礼部把曲中各妓,都传了去过堂。香君自然列名,自然中选,送入熏风殿,圣上亲挑又挑中了,派做正旦的角色。圣命难违,侯兄,你就提慧剑斩断了情丝吧!” 这一缕情丝系着侯方域的心,若是斩断了,寸心飘荡,丧魂落魄,如何使得?五中如焚的侯方域不理他的劝告,只问:“香君如今在哪里?” “自然是在教坊司。” “不是在宫里?” “不是。”杨文骢说,“只是常到宫里承应差使。” 坏了!侯方域暗暗叫苦。弘光帝好色如命,香君既然常到宫里承应差使,难免奉召侍寝,只是这话问不出口。 “侯兄,”杨文骢看他容颜惨淡,仿佛索然无生趣的神色,心中大为不忍,便改了主意,不再劝他抛开香君,先安慰他说,“你休心急,容我缓缓图之,让你跟香君团圆。只是定不得准日子,你须耐心等待。” 这是好意,但侯方域却生了疑心。如说香君常到宫里,必承雨露,万无再落入民间的道理。说不定是杨文骢自己将香君藏诸金屋。 然而这话也问不出口,须得设法迂回试探。 心意一动,便有了计较。他指着壁上所悬的一幅《桃源图》问道:“这是替哪家画的?” “大锦衣张瑶星先生,新修起一座松风阁,要裱做照屏的。” “高明得很,位置点染,别开生面。”他搓一搓手说,“我倒技痒了!” 蓝瑛愣了一下,会过意来,大喜离座,长揖到地:“若得侯公子品题一番,足为拙画生色。” “不怕写坏了,我就献丑。” “哪里,哪里。求之不得。” 于是蓝瑛一面命书童磨墨,一面亲自将那幅画取了下来,平铺在画桌上。侯方域拈笔在手,细细端详了一番,在那空山烟云、渔郎遥指的左上方空白处,落笔写道: 原是看花洞里人,重来哪得便迷津? 渔郎诳指空山路,留取桃源自避秦。 写完诗又落了款:“归德侯方域题。”然后放下了笔,回身看着杨文骢。 蓝瑛方待赞扬两句,话到口边,愕然而止,因为杨文骢的神色有异,是生气的样子,不知为了什么。 为了侯方域的那首诗。杨文骢一看就明白,渔郎是指谁?诳指空山,留取自避,言外之意,极其明显。不能不有所辩解。 “侯兄,渔郎并未诳指,只是桃源路隔,可望不可即而已。” “然则何以谓之为‘缓缓图之’?” “我是以鹊自拟,痴心想搭起一座桥来,好教织女牛郎相会。谁知牛郎竟是狗咬吕洞宾!” 这一说,侯方域既感且惭,改容相谢,“骂得好!”他带着窘笑说,“原是不识好人心!” 听这么说,杨文骢自是释然,一笑丢开,换了个话题:“侯兄,你可知道,陈、吴两公又到金陵来了!” “你是说定生、次尾?好极了,好极了!”侯方域很高兴地问,“他们下榻何处?我有件大事待与定生细谈,你听了一定也欣慰。” “什么事?请快说。” “等一等。等见了定生细谈,省得我一番话做两番说。” “既如此,我们就走吧!”杨文骢说,“他住在二酉堂。” 天下书籍之富,无过金陵;金陵书铺之多,无过三山街;三山街书客之大,无过蔡益所。他开的一家书铺,就叫二酉堂。二酉是指湖南沅陵大酉、小酉二山,相传这两座山洞中,藏书极富。蔡益所所发售的书,上至经史,下及唱本,无所不有,确不愧“二酉”的嘉名。 当然,生意最好的是子午卯酉的大比之年。这年岁次乙酉,虽在国破家亡之时,依然不废开科取士的盛典。只是考试只重太祖高皇帝与刘伯温所创意,而到成化年间格式大备的八股文。也因此,三场考试仅重考八股文的头场。说是只要把“宇宙者天地之乾坤”这一套陈腔滥调弄熟了,就能中举,固不免过甚其词。但揣摩风气,却是下场的举子,在期前必不可少的功夫。 所谓“风气”是文章的文气。这几年流行华腴典丽,过几年又会注重清瘦峻峭,揣摩得法,便能高中。 揣摩要有范本,称为“刻本”。刻本一共四种,第一种称为“程墨”,是每一科主考的文章及下场举子闱墨的精华合刊而成;第二种称为“房稿”,是十八房考官所作;第三种称为“行卷”,是举人平日的窗课选萃刊刻;第四种称为“社稿”,是各文社会课之文。 这四种刻本,最重要的是“房稿”。但在“复社”全盛时期,却是复社的社稿特受重视。如今东林正人君子为马、阮所仇视,复社好几年不刻社稿了,所以依然是房稿最吃香。 各大书铺,三年一次的大生意,就刻印房稿发售。房稿要评要选,多请文名最盛的人主持,名之为“操选政”。蔡益所这年请到了两位大名士操选政,就是陈定生跟吴次尾。他们俩就住在二酉堂楼上,做蔡益所的上宾。 杨文骢陪着侯方域安步当车,到了三山街,老远就看到二酉堂门庭若市。走到门前,但见高悬一张方幅红笺,右面四个大字:“复社文开”;左面另有一行小字:“壬午、癸未房墨合刊”——壬午是上一科乡试之年,癸未是紧接下来的会试之年。 伙计听说是“陈相公、吴相公”的朋友,急忙放下手里的生意,引领上楼——楼上别有天地,中间一张大长桌,一头堆积文稿,一头罗列酒肴。陈定生一手执笔,一手持杯,念念有词地振笔疾书,听得楼梯声响,回头一看,喜逐颜开地起身迎接。 “啊,啊,朝宗!龙友也来了。”陈定生问,“哪一天来的?” “今天刚到。” “不是说你参史公之幕,想来是有公干?” “什么公干?说来话长。”侯方域四面看了一下,“次尾呢?” “拜客去了。休管他。”陈定生问道,“上江消息如何?” “消息不好。骄兵悍将,自相倾轧,一时也说不尽。唯有一事,可以告慰,贞娘不日就要回金陵了。”这一说,不但陈定生,杨龙友也深感意外,“怎的!”他问,“你从何得知?” “是我亲自相遇,还料理了她的‘婚事’,如今又是自由之身,可以跟定生做伴了!”说罢,拿起酒杯,浮一大白。 于是侯方域将与苏昆生、李贞丽的一番意外遭遇,细细说了一遍。不但陈定生大为欣慰,连杨文骢亦喜不可言,自道可以借此补过,极力劝陈定生将李贞丽携归宜兴,别营香巢。 “到时候再看。此时此地,祸福不测,凡事做不得自己的主。” 一语成谶,果然祸福不测。 这天是侯方域到金陵的第五日。为了桃花依旧、人面不见,他每天都到二酉堂,与陈定生、吴次尾盘桓。那天下午正在把杯论文,谈得起劲时,只听楼下鸣锣喝道——这是不足为奇的事,每天都有显宦从三山街经过,陈定生与吴次尾也对这些声音听得多了,并不在意。奇的是,锣声及门而止,不能不令人注意,莫非有官员到二酉堂来拜客?要拜,不会拜蔡益所,当然是拜他们三个人中的不知哪一个。 都猜错了!这个显宦是为“复社文开”四个字所吸引停轿的。而且这个显宦也是他们所万万想不到的:新升兵部侍郎,特赐蟒袍玉带,钦命防江的阮大铖。 他到三山街是来拜访佥都御史越其杰,一眼发现那张朱笺,即时吩咐停轿。“长班,”他喊,“把那张什么‘复社’字样的红纸,揭来我瞧。” 一看之下,不由得就勾起了新仇旧恨,而且迁怒到蔡益所,当时便传管理地方的“坊官”。 “这个什么复社的陈定生、吴次尾,是东林后起,与周镳、雷演祚同党,朝廷正在访拿。” “喳!”坊官响亮地答应。 “还有这个书客,居然敢留他们选书,真正大胆之极!替我先拿了来。” 阮大铖没有想到陈、吴二人就住在二酉堂楼上,所以只传拿蔡益所,当街询问。 蔡益所虽是书商,见过许多达官贵人,所以并不畏惧,到得阮大铖面前,从容说道:“小人蔡益所,并未犯法。” “你刻什么‘复社文开’,犯罪不小!”阮大铖喝道,“还敢嘴犟!” “这是乡会试的房墨,每年都要选一部的。” “目下访拿逆党,功令森严,你是书商,总识得字,难道不看朝报?” 朝报是看的,只为陈定生、吴次尾是大名士,当朝显宦,无不尊礼,所以蔡益所也就不放在心上。如今看阮大铖翻脸要公事公报,不由得有些着慌。 “哼!谅你也无言可答。还不从实招来,为何容留逆党选书?” “这不干小人的事。”蔡益所心想,且先自己脱身事外,将来才好在外面设法营救陈定生、吴次尾,所以便推脱着说,“是两位相公自己走了来的。” “如今在哪里?” 蔡益所倒还想遮掩,偏巧陈定生推开楼窗望了一下,便有认得他的人多嘴,手一指说:“那不是陈相公?” “原来就在你楼上。好得很!坊官!”阮大铖说道,“你派人看守,不许走脱一个。访拿逆党是镇抚司的专责,速速派人去递报单,叫他派校尉来拿人。” 说完,便上轿要走,轿夫刚抬上肩,只听有人喊道:“停!停!” 停下来一看,是陈定生、吴次尾、侯方域。他们在楼上听得阮大铖的话,大为生气,联袂赶来,要跟他讲理。 彼此虽从未叫应过,却都是认识的,但彼此亦都装作不识。首先是陈定生抗声说道:“我们有何罪过,要派人看守?你这位老先生,不畏天地鬼神了?” 阮大铖十分沉着,“为何动公愤?”他拱一拱手,“请教三位尊姓大名。” 一个个坦然报了名字:陈贞慧、吴应箕、侯方域。 “原来就是你们三位。”阮大铖得意地看一看自己的蟒袍玉带,“下官阮大铖。三位都来认一认。” 看他这副得意忘形的小人神态,吴次尾斜睨着他说:“原来你就是阮胡子!敢莫想来报仇?” “管他报仇不报仇?”陈定生便来扯住轿杠,“拉他到朝门外,讲讲他素日的行径。” “不要忙!”阮大铖冷笑,“自然有你们讲的地方。那不是来了?” 抬眼一看,四名着白靴的镇抚司校尉,手持锁链铁尺,一阵风似的赶了来。陈定生将手一松,阮大铖的轿子飞快地抬走了。 “谁是蔡益所?”领头的校尉问。 “在下便是。”蔡益所问,“有何贵干?” “我们是‘驾上’来的。快领着拿人。” 锦衣卫由皇帝直接指挥,所以锦衣卫镇抚司自称“驾上”,捕人的文书便叫“驾帖”。此时却不曾带驾帖来,只说:“拿陈、吴、侯三个秀才。” “都在这里。有话过来说。” 镇抚司校尉向来不讲理,也不容人分辩。陈定生的话还没有完,一条链子已经飞了过来,套在颈项上了。 “到衙门里去说!” 三个人都被锁拿走了。正好苏昆生来探望,听蔡益所一说经过,匆匆忙忙赶到锦衣卫去打听消息。 这一案归锦衣卫的仪正张薇管。此人的父亲叫张可大,曾任登莱镇总兵官。毛文龙叛变时,他与巡抚孙元化双双被害。由于这殉国的功绩,张薇被授为锦衣卫千户,积资升到仪正。虽是武官,而且锦衣卫多行丧天害理之事,但这张薇却是出淤泥而不染,平日正直慕义,喜亲翰墨。眼看朝政日非,在郊外修起三间松风阁,正在做弃官归隐之计。就为了周镳、雷演祚一案,马、阮挟仇,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张薇深知其冤,打算相机援救,因而迁延未决。 这时听说拿到三名逆党,不敢怠慢,升堂提人,一看都是衣冠楚楚、书味盎然的人,便叫:“拿报单来看。” 报单上只说:有人结社朋谋,替周镳、雷演祚行贿打点。只看这个案由,心里明白,又是冤屈的案子。 “你们叫什么名字?因何结社谋逆?” “犯生陈贞慧,南直隶宜兴人。不合在蔡益所书坊选书,并无别情。” “犯生吴应箕,”吴次尾接着也说,“南直隶贵池人。不合与陈贞慧同事,并无别情。” “你呢?”张薇指着侯方域问,“你叫什么名字?也是一起选书的吗?” “不是。犯生叫侯方域——” “你就是侯方域?” “是!”侯方域说,“犯生河南归德府人,游学到京,与陈贞慧、吴应箕文字旧交,才来拜望。一同被拿,并无别情。” “你可曾题过一幅蓝田叔的画?” “啊!”侯方域想起来了,原来张薇就是张瑶星,便点点头说,“是的。” “失敬了!”问官向犯人拱手,“前日所题《桃源图》大有见解,领教,领教!这事与你无干。请一边等候。” “多谢开脱。”侯方域长揖说道,“我这两位知交,原属无辜,并求开释。” “陈、吴两位,我慕名亦久。待传了蔡益所来,我自有道理。” 于是吩咐“押候”,暂且退堂。侯方域原可恢复自由,但同在患难,不肯独善其身,陪着陈定生和吴次尾,一起被押在锦衣卫。 狱中一住半月,毫无动静,侯方域知道,这是出于张薇的维护。而掌管锦衣卫刑狱的镇抚司冯可宗,也算是良心未泯的人,所以网开一面,不加刑罚。但消息隔绝,吉凶莫卜,这份闷得透不过气来的滋味,也着实难受。 侯方域唯有觅句排遣,一日一诗,没有纸笔记载,寻块石头磨尖了当铁笔,都刻在墙上。刻到第二十天上,狱卒敲敲铁栅围喊道:“侯相公,有你的相好来会你。” 抬眼看时,一张麻脸,正是衔命投书,一别多时的柳敬亭。 “柳老,柳老,”侯方域惊喜交集,“想不到是你来相访,却又是在这里相会!”他又急急问道:“外面消息如何?” 柳敬亭带来的消息很不好,宁南侯左良玉,终于举兵东下。是他的门客胡以宁的献计——为了师出有名,胡以宁假造了系在狱中的“太子”的血书手诏,诏令率师救驾。左良玉亦假作奉诏,设坛而哭,洒血誓师,然后领兵自武昌顺流而下,中军座船上挂起两面旗子,一写着“清君侧”,一面写着“定储位”。 由武昌到南都,必须经过九江,这是一道紧要关口。怕九江总督袁继咸阻挠,胡以宁便又以“故人”的身份,带着假血诏到九江,骗袁继咸出兵会师。这样部署好了,才一面上疏论劾马士英和阮大铖的罪状,一面传檄各处,表明兴兵原因,说是“本藩先帝旧臣,招讨重任,频年痛心疾首,愿为鼎边鸡犬以无从。此日履地载天,誓与君侧豺狼而拼命”。自道“申明仁义之令闻,首严焚戮之隐祸。不敢妄杀一人,以伤天心;不敢怠忽一日,以忘王室。义旗所指,正明为人臣子,不忘君父之心。天意中兴,必有间世英灵,矢翼皇明之运。泣告先帝,揭此心肝,愿斩贼臣之首,以复九京;还收阮奴之党,以报四望”。 “贼臣”马、阮,自然大惧。同时警报亦不止长江上游一处,北面南下的清兵,自归德分道,一路向亳州,一路攻碣山、徐州,八百里间,没有一处抵挡的官兵。在前线的史可法,告警的文书,雪片似的飞向南都。 但是,马士英所能调动的人马,都派到西面去了,黄得功、刘良佐各离原来的防区,堵截左良玉。另外,以朱大典为兵部尚书,方国安佩镇南将军印,为前敌总指挥。因此,对于史可法的乞援,置之不理。 于是,史可法的话说到尽头了:“上游不过欲除君侧之奸,原不敢与君父为难。若北兵一至,君社可虞,不知辅臣何意,蒙蔽至此?”所谓“辅臣”,正是“君侧之奸”,是左良玉所在清除的对象,当然先顾自己的身家性命要紧,所以任令清兵如入无人之境,攻占亳州,继下泗州,渡过淮河,长驱直入。正行军到天长的史可法,率随骑数骑,仓皇回到扬州,闭城作固守之计。 左良玉兵到九江,约了袁继咸在湖口相会,共商入京之计。哪知筵宴初起,只见九江城内,火光烛天,左、袁二人大惊失色,赶紧传令打听——是袁继咸的部将郝效忠、郭云凤,勾结左良玉的养子左梦庚,纵兵大掠九江,放起一把大火。 但是,来探报的人,却是袁继咸部下,只说是左梦庚领兵攻破了九江。 左良玉原知道他这个养子,有不逞之心,一路约束,而终于还是闯出祸来——这个祸闯得不小,不但檄文上的那些话,完全落空,论眼前便对袁继咸无法交代,急痛之下,口吐狂血。衰病侵寻的七十老翁,何堪受此打击,顿时奄奄一息了。 “逆子,逆子,陷我为反叛之臣!临侯,”他执着袁继咸的手,凄然垂泪,“我负你了。” 话完气绝。所有人马归左梦庚统率,他劫持袁继咸东下,在坂矶为黄得功阻遏了攻势。然而马士英还是不放心。 四月十九,弘光帝召集“御前会议”,研商战略。马士英仍旧坚持主防左军,但是请求备兵淮扬的却占绝大多数。 “左良玉原不该兴兵进逼,不过看他当初本上意思,原不曾反叛。如今该守淮扬。”弘光帝很有决断地加了一句,“江防兵不可撤!” 话刚完,马士英满面通红地抬起头来,指着主守淮扬的那班臣子,厉声说道:“这些都是左良玉父子的死党!他们蛊惑陛下,其言绝不可听。臣已调黄得功、刘良佐从江北渡江,防守采石矶。宁可君臣都死于清,不可死在左军手里。”他瞪大了双眼,患了失心疯似的狂喊:“有异议者斩!” 君臣相顾失色,一场“御前会议”就此草草终场。 听罢柳敬亭的陈述,侯方域忧郁地抬眼问道:“照此看来,扬州怕是守不住了?” “那还用说?”柳敬亭忽然变得兴奋了,“抛开国事谈香姐。侯公子,你知道我为何来探监?” “多承不忘患难,特来探视,感激之至。” “不是,不是!见一面,有何意味。等我来说与你听——” 他扳着手指说了两件事:第一件,苏昆生已陪着李贞丽,重回秦淮;第二件,香君已被释出宫,但只是暂时的,教坊司转达上谕:随时要传唤入宫,一年不召,方得自由。 “啊!”提到香君,侯方域心潮起伏,只觉得有千言万语,恨不得即时见她一面,相拥细诉,由白日到黑夜,由黑夜到天明。 “侯公子,我再说与你一个好消息,张大锦衣前日亲口与蓝田老说,如今军情紧急,马、阮一时顾不得报复私怨。侯、陈、吴他们几位,且再耐心几时,觑个机会,必定开脱了他们,释放出狱。” “这也罢了,等我说与定生他们。” “我自会跟他们说。事不宜迟,侯公子你早早跟香君见面去吧!” 说着,柳敬亭便摘冠卸带,不知他要做什么。侯方域愣了半天,越想越糊涂,跳起来拉住他的手问:“柳老,你说的什么话?再说一遍。” “我跟你实说了吧,出去了,你须向张瑶星道谢。主意是我想出来的,却亏得他成全。” 只为香君渴望与侯方域见面,却以“钦命”管束的人,不能到镇抚司来探监,所以柳敬亭想了一条李代桃僵之计,进监狱来换出侯方域去。蓝瑛自告奋勇,悄悄向张薇去关说,一说便成。并且柳敬亭与狱卒亦有交情,因而顺顺利利地进了监来。 “我顺顺利利地进来,你顺顺利利地出去。侯公子,好在我孤家寡人一个,陈、吴两公又是素识,不会寂寞。你就让我安安闲闲在这里住几日,不必进来替我了。” 如此高义,却出以如此近乎诙谐的言语,侯方域感动之下,眼眶都润湿了。 “岂能累你受缧绁之灾!我能先跟香君一晤,已深感大德。明日,至迟后日,我必定回来。” 跨进媚香楼,侯方域百感交集,但无论如何喜多于悲,因为久已冷落的灯火,重见辉煌;久已消失的俏影,重见往来;甚至久已沉寂的笙歌,亦重见沸扬。这天恰是贞丽的生日,曲院旧侣,凑集了份子来替她上寿。现成有位海内第一曲师的苏昆生在这里,所以拂拭笙簧,苦中作乐。 他有着“近乡情更怯”的心情,而香君则像受了绝大的惊吓——清晨花下,月夜窗前,不知道多少次闭着眼将嵌在心版上的侯方域的影子,“看”了又“看”;也不知道多少次打算着要将宫中永巷,漫漫长夜里无穷无尽的凄凉,细细说与情郎。然而情郎来得太匆遽,太意外,不是她心里所想象的从容舒坦,眼梢眉头,都能表达细致情思的那种相见的光景。因而心里慌慌的,只觉得手足无措,必须找个清静的地方,将自己一颗悬荡飘浮的心,先安顿下来。 等她霍地起立时,寇白门眼明手快,一把拉住她说:“怎的?人家来了,你倒走了!” 香君急得满脸通红,只是挣扎着喊:“寇姐放手,寇姐放手!” “且放她吧!”做了女道士装束的卞玉京说,“香君刚强,必不愿在侯公子面前落泪。” 这句话说到了香君心坎里,只觉眼眶热得受不住,真的掩脸而啼,踉踉跄跄地躲入自己的卧室。 隔着一层薄薄的板壁,她听得非常清楚,从侯方域跟她假母和诸姐的周旋询问之中,才知道他忽然出狱的经过——为了柳敬亭入狱替换侯方域,能不能如愿,未有把握,所以事先不曾告诉她。此刻了然了,却又勾起无限的心事,原以为情郎安然脱身,谁知只是一时的自由。 纵是一时的自由,毕竟是相见了!一念及此,渴望着与侯方域执手相看,无奈他脱不得身,自己又不便腼然出室。内心焦急,只怨贞丽不体谅、诸姐不知趣。 “快进去吧!”终于听得她假母在说,“香君不知有多少话要跟你说。” 千言万语,只凝成一声称呼:“相公!” “香君,”侯方域痴痴地望着她,仿佛要从她的眉目之间,察究出别后的心情,“你……你瘦了!” 怎的不瘦?但“为郎憔悴却羞郎”,香君低着头说:“你也瘦了。” “自然!在监狱里何能养得胖。” 这算是在一团乱丝中找了个头绪。“为何受这一场灾祸?”她一句接一句地问道,“到底是什么罪名,要紧不要紧?多说一到镇抚司监狱,不死也剥层皮,你可曾受苦?”说着,便捉住他的手臂,撸起衣袖,细细检视。 于是,侯方域也捉住她的手,拉着她坐到床前,由二酉堂访友谈起,追溯到如何遇见蓝瑛,再从头细叙当日仓皇投奔史可法,一直到重回媚香楼的经过。 “你呢?”说到香君身上,他问,“怎的选进宫去了?” 这就不知从哪里说起了!一肚子的话,挑了半天挑出来一句:“一直住在教坊司,那日子真闷人。” “你,”侯方域很谨慎地问道,“不曾见过皇上?” “自然见过。” “见过几次?” “五次。” “你,”侯方域说,“你倒记得清楚。” “自然记得。我唱过五折《牡丹亭》,所以记得是五次。” “一个人唱与皇上听?” “哪里?”香君答道,“是全班奉召,人人要唱。” “噢,原来是承应戏曲。” “当然是承应戏曲。”香君恍然大悟,既恼怒又好笑,“你以为承应什么?”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侯方域也明白了,如果曾经侍寝,那就绝无再放出宫来的道理。 “你放心。”香君背转身去说道,“我既立志守着你,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一个人只要能守得住,在家也守,在宫里也守。” “在宫里!由得你吗?” 香君未及回答,只听一阵楼梯急响。凝神听时,只闻脚步,不闻语声,再看到窗外曙色,方始恍然。寿宴早已酒阑人散,自己跟侯方域竟说了一夜的话。 “香君,香君,”是李贞丽奔了进来,“锦衣卫陪着太监在楼下,宫中急召。” 就这一声,香君和侯方域都如焦雷轰顶般,魂飞魄散。 “怎……怎会此时来召?” “那就不知道了。我本待搪塞一阵,天杀的锦衣卫‘番子’不讲道理,伸手就拿我推了一跤,腰都闪坏了。” 接着她的声音,楼下粗暴地大喊:“快走、快走!误了钦限,你们有几个脑袋!” “不要急!”侯方域挺身说道,“等我与他去说。” “不!”香君拉住他说,“你是‘黑人’,出不得头。” 这提醒了侯方域,自己应该在镇抚司监狱中,如何出现在媚香楼头。倘或追究,自己的安危是小事,柳敬亭却要遭殃,说不定还会连累苏昆生和张薇。 这样一转念,气便馁了,而香君却昂然挺立。“相公,”她说,“不论男女,重在一个‘节’字,除你以外,此身不许别人!利诱自不必谈,威胁无也用。我只为你留着清白,只是,”她凄然泪落,“只索梦中相会,来生相聚了。” 四目凝视,渐看渐小——香君倒退着往外房走去。侯方域突然省悟,“香君,香君,”他赶上去握住她的手臂,“怎说是来生相聚?” “你好傻!此时来召,不会是要听我的《牡丹亭》。你看,”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纸包,扬了一下,“这就是我自保清白之身的凭借。” 侯方域一把抢了过来,扯破纸包,落了一地的白粉末,自然是毒药。“香君,”他正色警告,“你休存此拙见!” 香君笑了一下,回身就走,一下了楼,便为锦衣卫拥上小轿,等侯方域追到楼下,轿子已在轿夫肩上了。 “你放心!我不止那一包药。”香君高声说道,“好生收着我那把扇子!” 等痴迷的侯方域蓦地警醒,定一定神再看时,轿子已经无影无踪了。 晓风残月,秦淮青浅。魂销目断,侯方域忧愁地自问:怎生打发得自今而后的日子?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鸳鸯谱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 ——高阳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文 / 张大春 回首二十七年以前(1992年),高阳过世。在当时还清晰可辨的台湾艺文圈,那是一桩人人感怀议论的大事。不过一两个月之间,以拥有文学副刊的报纸传媒以及现代文学刊物纷纷发起了带有追悼性质的学术讨论会,以及刊登纪念专辑。前后不多久的时间,我就应邀写了三篇谈高阳其人其文其怀抱与性情的文字。至今回想起来,其中的部分观点和申论,还是值得拿出来向高阳的新读者简略地作一介绍。 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史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在评论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的历史小说诸作时曾这样说: 过去的时代并不只是纪录、国家档案、纸上论战以及人的种种抽象形态,而是都充满活生生的人物。他们不是抽象的,也不是公式和法则。他们都穿上了常见的上衣和裤子,脸上充满了红润的血色,心里有沸腾的热情,具备了人类的面貌、活力和语言等特征。 司各特在1814年发表的《威弗里小说集》(waverley novels)一向被视为近代西方历史小说的鼻祖,作者往往将一些虚构出来的人物放置于一兴一逝的两个“时代”之间,毕现其所“经历”的文化冲突,并且使史实上班班可考的“真实人物”与这些“虚构人物”相接触,以成就作者“重塑”的企图。 如果《三国志通俗演义》最早的本子可信为明代弘治甲寅年(1494年)刊本的话,那么,早在《威弗里小说集》出版前三百二十年,罗贯中就已经基于某种同样无奈的重塑企图在展开他书写“演义”的工作了。为什么要说“无奈”呢?在甲寅本书前庸愚子的序中有云: 前代尝以野史作为评话,令瞽者演说,其间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士君子多厌之。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 庸愚子的这段话中所谓的“士君子”,所指的自然是那些拥有“知识/权力”的文人、知识分子,他们之所以厌恶“言辞鄙谬”“失之于野”的野史评话,可以解释成对史实史料之尊重,也可以解释为对“知识/权力”这个相互喂哺的系统的捍卫。“士君子”绝然不能忍受的正是历史被非士人阶级的鄙俗大众“妄加”虚构、杜撰、发明以至于无中生有。 而罗贯中彼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书写工作,也正是一处于士君子阶级和鄙俗大众阶级之间夹缝的产物。然则,庸愚子以诗教赞之,亦犹如卡莱尔所称许于司各特了。 一生完成了二十七部历史小说——其中包括英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劫后英雄传》(ivanhoe,1819年)——的司各特在1821年获得英国国王授予的爵士封号,并当选为爱丁堡皇家学会主席,且直接影响了后世英国作家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但是在司各特死后整整一百三十四年,历史小说家高阳却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李娃》的序言《历史·小说·历史小说》中,重新品尝了一次和罗贯中类似的夹缝滋味。他这样写道: 胡适之先生的“拿证据来”这句话,支配了我的下意识,以至于变得没有事实的阶石在面前,想象的足步便跨不开去。 非徒如此,高阳甚且以谦卑的口吻说:“对于历史的研究,我只是一个未窥门径的‘羊毛’。”即使当他发现了一段记载,提及明太祖第八子潭王(传说是陈友谅的亲生儿子)因胡惟庸谋反而牵连在内,夫妻焚宫自杀,缘是有感而发,试图将这个材料发展成一个“极其壮烈的悲剧”,高阳却如此写道: 由复杂的恩怨发展为政治的斗争,终于造成伦常剧变,而且反映了明朝——甚至于中国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明太祖因胡惟庸之反,迁怒而侵夺相权。这是一部所谓大小说的题材,但必为历史学者所严厉指斥,因为没有实在的证据可用以支持我的假设。这就是我所以不敢试写历史小说的最大原因。 “然而,我终于要来尝试一下了。”高阳紧接着写道。而且自《李娃》以降,他再也不曾在近六十部长短篇历史小说著作中因顾忌“历史学者的严厉指斥”而写过任何一篇像《历史·小说·历史小说》这样辞谦意卑的序言。 个中究竟,是高阳对于“拿证据来”的考证要求心无挂碍了呢?还是他始终一本“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呢?高阳本人向未明言,他自己甚至还不止一次地在考证笔战中指责过其他的学者罔顾史料或不明典故。这样的转变可能并不只是因为高阳在某些史料考据的领域里“拥故纸而自重”,却也可能是由于高阳在写作历史小说的过程中深刻玩味出重塑历史的雄辩技术与特质。 熟悉高阳历史小说的读者大抵知道,高阳的作品并不刻意经营动作性的情节,而以较多的笔墨铺陈人物之间曲折细密的心计以及渊通博晓的对话,参厕其间的,则大多是某景某物某陈设名器或某诗文辞章的来历典源。绝大多数以连载于报端形式首度发表的作品既然是在且刊且写的情况下完成的,读者经常会“感觉”到:高阳又在“跑野马”了。 所谓“跑野马”,往往就是让小说中的人物“顾左右而言他”。所言者,可以是与故事主要情节有关的、可以引起联想的前朝事典,如《曹雪芹别传》里走镖的江湖人物冯大瑞说到漕帮造反的企图: “……芹二爷你们想想,有多少人反他(按:指雍正)?连他自己亲弟兄,不止,据说连他亲生的儿子都在反,那就不用说外人了。” 这触动了曹雪芹尘封已久的记忆。 这一触动之下,曹、冯二人的对话加上曹本人的转念回忆,便岔入了雍正废皇兄、皇子的种种旧闻之中。以连载形式言之,可以“滔滔(连载)三日而不返”。 有些时候,“顾左右而言他”的内容甚至可以和故事的主要情节全无关系,如《灯火楼台》(一)中,述及胡雪岩和罗四姐(螺蛳太太)一席宴谈的情景: ……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地谈到了“顾绣”。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之外,上海独称“顾绣”,其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 一个“顾绣”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扯到明朝嘉靖年间顾名儒、顾名世一族中姬妾娴于针缕的次要情节上去。读者在随高阳的野马跑进顾名世的“露香园”的同时,或许并不会怪罪:这一章的主要情节——“胡雪岩这年(按:光绪七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一种难以自解的疚歉之故。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也就是上引的这一段,戛然而止,作者掉头倒叙同治年间从胡、罗初识到缔亲,而直到《灯火楼台》(一)卷终,也就是距“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足足有三个章回,印刷成书的内容则计有一百九十页,读者还未曾完全掌握:为什么胡雪岩的心境不如往年? 高阳之“跑野马”“走岔路”“顾左右而言他”,牵丝攀藤卷入枝蔓般所谓“次要”或“次次要”的情节是很可以被一些讲究“事件结构”的评者“严厉指斥”为“芜杂”的。但是,这样的指斥容或也只是囿于“事构”美学规律,取譬于“骨肉匀称”的胶柱鼓瑟、刻舟求剑而已。 高阳“浩浩如江河,挟泥沙而俱下”的诸多巨构,的确不免引人细思:那些“泥沙”“枝蔓”果真是“不必要”的吗?抑或高阳原本试图借由小说这种“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体制,完成某种足以包罗历代习俗、名物、世态、民风、政情、地理以及辞章等典故知识的大叙述体呢? 累积乃至于堆砌足够丰富的典故知识确乎对一个可能会被历史学者“严厉指斥”的小说家有利。高阳重塑历史的雄辩技术与特质即在于此:他不只运用全知观点的叙述者随时插叙各式各样“实属毫末”的典故细节,也化身成书中每一个可能的人物,赋予其“博览群籍、周洽世事”的能力。像《小白菜》里的帝王师翁同龢当然可以随口征引乾隆时代慧贤贵妃父兄因贪墨而遭斩决的故事,至于《状元娘子》里的烟台名妓李蔼如不明白“有德则称,无德则否”的出处,亦不妨事,因为她可以“听洪钧为她讲过《史记》”,所以也就解悟了上述八个字出自沛公正朝仪的事典及意义。 当高阳小说中的人物也犹如孙悟空身上拔下来的毫毛而成为“叙述者/作者”的化身时,典故知识能够挥洒罗织的空间也相对地增加了许多,如此一来高阳本人的角色(无论是作者或叙述者)可免炫学之讥,同时,也缔造了一种叠床架屋、层层递转的复杂叙述结构。 值得注意的却是:高阳尽可能让他小说里的人物(无论是漕帮镖头、姨太太、帝王师或者妓女)分担作者那庞大的、累积典故知识的工程,其中似乎不无向“士君子”阶级者流示威的底细。当年庸愚子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中所谓“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的命意,到了高阳笔下,显然又递进到“盖欲小说中人皆得而知之”的地步。这里所谓的“知之”,正是《历史·小说·历史小说》那篇序文里一再令高阳谦称“望之却步”的“历史的研究”。 至若小说里某个聪明伶俐的侍妾或者某个参军戏的滑稽演员等“里巷鄙人”,能够信口拈出某僻典出于某僻书之类的情景,也适足构成对那些“拥学自重”的“士君子”的冷讽。 至于借角色辗转地“挟泥沙”“跑野马”“走岔路”“卷枝蔓”以缔造的复杂叙述结构,则尤应被视为高阳作品对现代小说的一个重要贡献。只不过这一点却尤其为读者、评家所忽略。 在讨论这一点之前,必须先指出的是:自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以来,论小说之叙事观点(point of view)者常以区别“观点”为探索小说意义的起点,而对许多长篇小说(由于篇幅庞大的缘故)经常采取较多不同“观点”的叙事手段概称之为“全知观点”(omniscient point of view),以为持此一立场之叙述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明了(包括感官上的种种接触和体会)故事中的一切,并随意从某些人物的外在感官世界进入其内心活动,且随意移跃至另一人物或时空,而作者亦拥有在任何时空中现身评断故事意义或说明故事主旨的特权。 高阳历史小说复杂的叙述结构却为读者建立了一个新的探索起点:“全知观点”是否为“随意”进出游移的叙述活动?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是为否,其原因安在? 笔者于高阳生前曾多方请益,就中一回询及:“您的小说里好像吃饭喝酒的场面特别多,这是什么道理?”高阳答得老大不高兴:“谈事情嘛!不在饭桌上谈,去哪里谈?漫说古人,今人要谈个什么事情,不也要喝杯咖啡?” 这一段谈话可以视作高阳历史小说叙述上的一个枢纽。熟读其作品的读者不难发现:高阳小说里的人物大多健谈。而这个“谈”字包括了透过小说人物之纵饮浅酌所引发的对话,抑或人物个别的内心独白,抑或叙述者概略而不详尽地用广角方式(panoramic method)加以叙述式说明(narrative exposition)——也就是不细陈故事或情节之景象,仅如报告“本事”般交代资料性的背景等等。种种“谈”的交互串联、牵引、替换,目的不外唤起一种“述史”的论述氛围,并始终在小说的情节之外、情节之上浓重地敷设这个论述氛围。 在高阳的数十部历史小说中,这种以“谈”为核心,以“述史”之论述氛围为要领的表现形式不胜枚举。有很多时候,角色无可谈之人,便出之以独白。而且会将独白装点成有如对话一般热闹。 高阳运用内心独白的设计极其小心,迥异于一般擅长以同样手法表现浪漫叙述(romantic narrative)的作品。在《凤尾香罗》和《醉蓬莱》中,这种内心独白的设计甚至被大量用来叙述一位作家如何构思或修改其作品的过程,一任以知识性的、专业性的、技术性的趣味为鹄的。例如在《醉蓬莱》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洪昇如何构思写作《长生殿》,并以杨贵妃影射董小宛: 不好!洪昇自己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影射董小宛太明显了。就“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来说,这个仙女非天孙织女不可。 由于天孙的援引,杨玉环复归仙班,《长恨歌》中“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的描写,便有着落了。不过,复归仙班,应有一个程式,起码也有一两出戏好写,至少可以写一出“尸解”。 然后再回到人间,南内凄凉的笔墨,固不可少;民间艳屑流传,少不得也有人嗟叹悼念。洪昇心想,除了“白头宫女”话天宝遗事以外,李龟年也大可出场。至于写到唐明皇改葬杨贵妃一段情节,必不可少,因为有影射董小宛祔葬孝陵的重要关目在内。费踌躇的是,既已尸解,从何改葬? 无论对白、对话或作者/叙述者的叙述,由“谈”字辐散而成的“述史”的论述氛围中,大量的典故知识使高阳的历史小说充满非动作性、反情节性,略无景象描写的一个雄辩整体。他似乎和中国章回小说,也是历史小说的鼻祖罗贯中正走着恰恰相反的路子。 罗贯中似乎有意识地要将那些原本不属于庸俗大众所“应该拥有”的历史数据改写成足以吸引里巷黔首的演义,他所使用的浅近文言文至少令说书人不觉枯涩失味,以至于为了成功刻画出“历史舞台”上鲜活的人物,而不惜大量窜改了“正史”的文本——比方说:把斩杀华雄的一笔账从孙坚那里盗栽于关羽的名下,乃有“温酒斩华雄”的戏剧性高潮。此一努力可以称之为演义家“以曲说改正史,却释出并颠覆历史论述”的微妙运作。 然而高阳绝非这样的演义家。高阳的小说,与其说是从“正史”演(衍)出而为里巷黔首著录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依仰“正史”而生却始终附丽于“正史”之下的小说,毋宁以为反而是透过一看似小说的雄辩整体,搜罗各种容或不出于“正史”的典故知识来重新建筑一套可以和“正史”之经典地位等量齐观的历史论述。这也是高阳不惮辞费地在诸多原本各自独立、内容未必相干的小说中借人物之“谈”,反复申言他在李义山诗、董小宛身世生死之谜、曹雪芹家族秘辛乃至于阴阳五行生克论等课题上独到的发明或发现的原因。 终高阳一生,可能无缘深识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的《写作的零度》(1953年)或《符号学原理》(1965年),然而,高阳积三十余年数千万字的孜矻创作,却不期然暗合于巴特的某些理论。1977年,巴特在法兰西学院文学符号学讲座的就职演说中提及: 说话(parler),或更严格些说发出话语(discourir),这并非像人们经常强调的那样是去交流,而是使人屈服:全部语言结构是一种普遍化的支配力量。 巴特哲学性的关切在于将语言视作一种权力的主体及实践,他视“语言”“无外”的一种“权势/奴役”的有机运作。这一运作中必然出现的两个范畴是:判断的权威性以及重复的群体性。质言之:语言之所以可以达成沟通,是由于“沟通”的双方已然先验地臣服于“语言”与“意义”之契约关系,且此一关系更透过一组又一组可以转相注释之符号合群地彼此支持(重复)而益形巩固。 对“无视于”巴特的高阳来说,他一部又一部以“谈”(巴特所谓的“说话”或乃至于“发出话语”——在小说中也就是“对话”和“叙述”)为核心的小说其实另有其和“权力”的依违辩证关系——千百个犹如前述所谓“孙悟空的毫毛”一般被高阳用来“发言”的小说人物正是透过历史论述所显现的正典化(canonization)力量向“正史”之“语言”去侵夺权势之筹箸。 高阳自非征逐世俗权势之徒,那么,为什么笔者要强调他的小说中“谈”的“权势底蕴”呢?下面这两段文字是高阳晚年所写的两篇文字的片段,先抄录出来,再综论之: 但使行有余力,我将从考据唐宋以来诗的本事,研究运典的技巧,来说明诗史的明暗两面。但愿有一天,我有足够的学养在中文系中开这样一门课。(《“诗史”的明暗两面》。按:此文收录于《高阳杂文》。) 所谓“茶宴”,以茶为主,以松仁、梅花、佛手为“三清”,沃雪烹茶,称为“三清茶”,佐以内府果饵,即是现代的茶会。宴中照例联句,或者御制诗一两章,命群臣赓贺。……重华宫茶宴以才学入选,亲藩王公虽位尊而不得与,此为高宗出身微贱,但却看不起不读书的贵人的一种表示,涵义甚深。读龚定庵诗:“乾嘉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不觉悠然神往。(《重华宫的新年》。按:此文亦收录于《高阳杂文》,推究文义,当是为报刊所写应年景之作。) 1987年3月15日,高阳在友人为他举行的六十五岁寿筵上展示抒怀七律一首,诗卷上有闲章一枚,曰:“自封野翰林。”消息于报端披露,众人皆以此为酒余趣谈,殊不知此五字之中又隐含了多少“不遇”的牢骚。 而“自封野翰林”的豪语若有“明暗两面”,则明的一面已充分显示高阳未能受封为“今之翰林”的感慨。在高阳的朋辈之间,不乏常听他提及“应某校某教授之请,至某系某研究所演讲”,颇有授业上庠之概。所谓“但愿有一天,我有足够的学养在中文系开这样一门课”不只是祈许之词,亦深含反讥之意。这与高阳过世前数年时时愤言“恨当今学术界无人堪当大任”之语映对,总成一叹。 至于暗的一面,我们不要忘记:前引龚定庵诗中的嘲诮,还有龚定庵其人的遭遇、性情与怀抱。龚氏由于书法不佳而不能厕身于一二甲进士之林,深为憾怅,于是勒令家中姬妾人人勤习书法,务使墨迹娟秀严整,待“士君子”之宾客来访时,常差遣这些侍妾奴婢以笔墨书字以窘之,如此调侃居心,与高阳让故事中的边配角色显扬腹笥,其实颇称异曲同工。我就亲闻一位历史系的名教授在一场酒宴上当着高阳的面开玩笑说:“我三十年寒窗所学,还不如你笔下一个丫鬟。”这也是高阳托言赞赏清高宗“看不起不读书的贵人”的自尊与自伤。 高阳自从《李娃》(1966年)、《风尘三侠》(1966年)、《荆轲》(1968年)之后,逐渐脱离了大量杂以纯就动作性情节或情感式描述为取向的“小说家本位”,从《大将曹彬》(1969年)起,他滂沛的“野翰林”自信自许促使(或加速说明)他解悟了历史小说写作者经由典故知识的累积力量取得正典(权势之另一层次)地位的能力。于是,他的小说人物(许多于“正史”亦班班可考)在大量广角方法的简赅综述之下各自分担了“次叙述者”的有力发言权,他们对话,并且在对话中制造更多的对话,“谈”之又“谈”,营造了另一种历史。这不正是小说“街谈巷议”的本质吗?无论“士君子”称许与否。 谈之又谈,众妙之门,这里面还有玄机。 基于对某一种巨大又神秘的力量之好奇,高阳总会不时地想要验证:有一种驱使人生、时局和世运的巨力,不断地催迫着世界前行,无人可以抗拒,也无人得以逃脱。但是就像着迷于星象之学的人,高阳往往也出于喜好惊奇、憬慕造化的心情,对于历史的发展,高阳还有一种探索并验证其神秘巧合的悬念。他执意要以抽丝剥茧的寻绎穷究去洞察历史推移的过程,之所以如此,简单地说,也还就是为了追踪自己那“一肚皮不合时宜”的牢骚有何来历以及如何确当。 另一方面,高阳又不甘于历史书写拘牵于正统史官“立足本朝”的诠释樊笼,并因之而放逐了大量“不合时宜”却可能“信而有征”的掌故材料,于是便借着小说而大事“重塑历史”。 当然,这两方面是动辄会出现矛盾的——一个浅而易见的质疑是:既然世事皆有其来历(掌故),而这来历又提供了世事发展、存在之正当性,则牢骚又何必有之? 我曾于一次“进城喝两杯”的场合里向高阳追问这一点,他微醺而愠,道:“那就不能谈了嘛!”我唯唯应之,心想:那也确实不能谈了。 高阳所关切的本非“诠释的循环”之类“狗咬尾巴团团转”的抽象高论,他毋宁先假设自己的牢骚既有来历,又因之而诚属确当,然后再钩稽文献、搜求坟典,为他所罗织的历史“拿捏”证据,所以高阳自成一派的“索隐”“考据”遂多见“发明”,而且难以置辩。 高阳的牢骚约而论之,其实就是“不遇”二字。这“不遇”固然是屈子以下中国传统文人、知识分子乃至于失意政客所共同具备的一种精神状态,美之者曰“情怀”,诋之者则曰“身段”。 然而情怀云者,身段云者,其“不遇”则一,也都和主观的意志与客观的遭际之间互无妥协的处境有关。高阳之“不遇”也可以从两个面向上加以了解。一方面如前所述,他很难在一个由他自己树布的历史知识网络上找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甚或在同一渊博基础上与之对话无碍的友朋;另一方面——也是极其残酷而现实的(这与龚定庵何其神似?),他从来没有一张正式的学者资格证书。 在历史的迷宫中纵横捭阖、挥洒出入的高阳一向讲究“证据”,但是终其一生,台湾这个素来好吹嘘“文化复兴”“文化建设”的地区却从来没有以任何“证据”认定过(哪怕是一项荣誉学位的授予)他在明清史、玉溪诗或红学等领域中浸淫钻研的功夫以及卓越成家的地位。 任何一个时代诚然少不了“怀才不遇”的人物,尽管“不遇”者众、“怀才”者寡,但是当浊世滔滔,皆以高阳为“酒徒”、为“墨客”、为“小说家者流”的时候,真正有大损失的难道不是这个社会吗?屈子投怨怼于汨罗,高阳溺幽愤于醇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揆诸一长远的历史,则今之侈言“文化活水”者流,岂非楚怀王之覆案而已哉? 1988年,我赴大陆探亲月余,返台后与高阳匆匆一饮晤。席间有几番言语,令我无时或忘。其一是我重提准备以太平天国史料为背景写一长篇小说的旧议,因为同年稍早时我赴报社任事,探亲归来,心绪浮野,正有辞去这“城里的差事”的打算,想重返龙潭索居,再也不到编辑案头,然而高阳却竭力反对。他说:“‘辞官’可以,写太平天国大可不必。” 接着他告诉我:历史小说之可贵,在于历史人物之可爱。而洪、杨之徒,“岂有可爱之处?”还说:“值得入小说的历史人物,大抵不外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六者。真要是个一流作家,干吗又要伺候那些个三流人物呢?你不要中了那些‘广东派史学家’的毒!” 我非治史学者,至今犹其未明:“广东派史学家”何所指?倘若以洪、杨事按之,多年之后重温其言,我反而明白了他话里的另一层玄机:高阳对于有清一代,其实怀抱着相当“不从众”的看法。在台湾,吃国民教育奶水长大的一代(乃至于他们的父母)大致上对前朝的浮泛印象是糅合着汉族中心主义和民主主义两层色彩的。是以言及满清,必称腐败专制、丧权辱国,仿佛门户大开以降的中国在近世所遭受的种种欺凌、所经历的种种挫败,都可以简而约之地归咎于来自关外的女真族政权,甚至其中的一二名当权者。然而高阳却不肯这样想。 高阳在当世之“不遇”,很可以从其家世在前朝的煊赫之中找到对应的明证。高阳的叔曾祖许庚身是光绪十年到十九年间的军机大臣(卒谥恭慎)。高祖许乃钊亦曾任广东学政,官至江苏巡抚。先世尚有“七子登科”(四举人三翰林)、“五凤齐飞入翰林”的时誉。 然而到了高阳这一代,迭经战祸,时逢乱离,除了家学幼习,高阳的知识陶养全靠自修,偏偏到了20世纪中叶以后,“台湾的教育机器”又全然无视于、亦不关心一个“素人学者”为整个文化体制注入生机活力之可能。春秋时代孔夫子有“礼失而求诸野”的浩叹与慰藉;迄于民国,“翰林失而宁复不可求诸野乎?” 回首1988、1989年间,每与高阳论文议史,他总不免津津乐道着两度前往香港中文大学讲述《红楼梦》研究的情景,更不止数次提及曾应台大某系所教授之邀为学生讲授阴阳五行生克的玄理奥义。一旦问起他对台湾文化界的整体看法,高阳也笃定会摇头恨道:“一言以蔽之:学术界无人堪当大任!” 正缘于幽愤之深,乃成其兴寄之遥。 高阳“以小说治史”的“重塑”企图也就寓藏着益发“悍然其辞”“沛然莫之能御”的霸气。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或学者,高阳于“自封野翰林”的笑语谐趣之中,自然可以表示:“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然而作为一个文人,高阳又势必有“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惋叹。他既深知天“不”将降学术之大任于仔肩,于独学寡友的孤子旅途之上又常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之憾。而谓“过不了团体生活”云者,而谓“非脱队不可”云者,又岂是等闲自负“不过”者流所能体会的呢? 1989年,高阳应复旦大学之邀,参加了一项名为“第四届港台文学暨海外华文文学学术讨论会”的活动,并转赴浙江杭州祭祖。日后在一篇由他亲笔撰写的《横桥老屋旧址碑记》的文字中,他特别引述前清梁山舟学士书赠高阳十世祖许学范(字希六,号芋园)的联语,曰: 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一生读书、一生著书、一生谈书论书的高阳在1991年年初因肺疾送医急救,凡七进七出。我去探访,见他又消瘦了几分,当时他精神尚佳,犹能笔谈,我遂以其新作《水龙吟》之题名请教,询以:“与辛弃疾‘几人真是经纶手’一阕是否有关?” 但见高阳频频蹙眉,未几,即振笔疾书数行示我:“我于《联副》(指《联合报·副刊》——编者注)发表之说明汝竟未读耶?”我默然无以应。然而事后我再翻拣庋藏旧报,复向《联副》查证,其实并无彼文。日后闻知高阳出院,渡得一厄,才稍释忐忑。 然而我始终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高阳会记得他发表了一篇其实并未发表的文字?此事直至次年三月下旬方得旁证而解:那是一张某餐馆印制的请帖,下署“高阳”之名,一望而知是寿诞的邀宴,可是日期却早在我收信的前一日已经过了。这样一个对于史事精明审慎的人,珍贵的时间感和因果论在生命的晚期居然就这样随着病痛而崩塌了。 我随手发了一张传真回复,寥语数行,敬请戒烟节酒,然而我亦深知:这是废话,一如高阳那般“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的温言善语之于我是一样的,过耳寓目,不必存心而已。 在相交的最后六年中,高阳于我如师、如友,待我如子侄又如朋辈,我何其有幸能承其教、受其责、感悟其情?而这个时代又何其不幸地逐之于前朝、弃之于酒肆、任其自封野翰林?而今逝者已矣!思之不觉涕下。我为高阳悲,亦为高阳所悲者悲。遥想杜少陵“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之句,竟不堪其悲。 袋中人 袋中人 “您老找人吗?” “我住店。”米文信说。 一大早来住店的也有,掌柜不以为意,只拉长了声音喊:“招呼客人哪!” “来了,来了!”有个伙计奔了上来,对米文信略一打量,随即赔笑问道,“您老尊姓?打哪儿来?” “我姓米。从三原来。” “我叫刘二。米大爷的行李在哪儿?” “我没有行李。” “牲口呢?”刘二指着拴在店门外一棵歪脖树上的黑驴问,“那是您老骑来的吧?等我把它先牵到槽头上去,再来招呼您老——兵荒马乱的,畜生比人值钱,一转眼就叫人牵走了。‘马鹞子’的部下——” “刘二!”有人大喝一声,倒把米文信吓一大跳,转脸看时,但见掌柜怒容满面,“你要作死啊!简直就是溺壶嘴,不管臭不臭,别别别倒个没完。” 米文信知道,就是为刘二提了“马鹞子”三个字。他也有些怕事,看一看四周,没有谁像“马鹞子的部下”,替刘二也替自己放下了心。 再看刘二时,他吐一吐舌头窘笑着。“米大爷,”他一面顺手摘下一把掸土的布掸子,一面招呼,“您老跟着我来!” “小二哥!”米文信喊住他说,“慢一点儿,我有话。” “是了!”刘二站住脚,“您老吩咐吧!” “我要个单间。” “单间有。”刘二把两手空空、旧袍布鞋的米文信又打量了一眼,然后用提醒的语气说,“房钱可不一样噢!” “得多少钱一天?” “价钱不等,得看大小。” “小一点儿不要紧。”米文信略有些忸怩地说,“要独院儿的才好。” 这一说,刘二可又注意了,看他的二十岁不到年纪,肉白皮嫩,说话细声细气,还带着点儿娘娘腔,顿时“领悟”:乱世避难,常有幼妇少女,乔装改扮,避人耳目,所以要单间,还要独院。 “独院可没有了,我给你找个单间,有一道角门,开门出去就是厨房,”刘二略停一下说,“晚上要洗个脚什么的,用热水也方便。” 他的意思是不伺候“堂客”的洗脚水。米文信哪里会想得到他的七弯八转的心思,所关心的是房钱。“小二哥,”他怯怯地问,“那得多少钱一天啊?” “五钱银子一天,带饭;不带饭,折半。” “我不带饭。” “主随客便,您老请!” 于是引入西跨院——是个狭长的院子,南北两对面,各有一明一暗、连在一起的两间房。米文信没有眷属,又没有行李,一个人住是太大了一点。 “您老住北屋吧。喏,”刘二推开一道角门,“这儿就是大厨房。” 大厨房正在炒菜烙饼,锅勺叮当,油烟弥漫,香味扑鼻。米文信咽了口唾沫,赶紧说道:“快把门关上吧!烟子大。” “是啦!”刘二把布掸子递了过去,“您老自己掸一掸,我去沏茶。” 米文信掸净了一身黄土。刘二捧来一木盆洗脸水,水中坐着一壶茶,取出来斟上一杯,往米文信面前一摆,就待转身而去。 “小二哥,你请等一下,我跟你打听点事。”米文信又是未语先红脸的娘娘腔,“王辅臣的营盘在哪儿?” 这一问让刘二又吃一惊!王辅臣就是他刚才提到过的“马鹞子”,原任甘肃平凉提督,曾蒙当今康熙皇帝面赐设在御座前面的“蟠龙豹尾枪”,不想也跟着吴三桂反了,在宁羌杀掉经略大臣莫洛,一路往东打了过来。如今是两军对阵,定西大将军贝勒董额正驻西安。这像妞儿一样的“米大爷”,由清兵的地界过来,问王辅臣的营盘要干什么? 看到刘二青黄不定的脸色,米文信知道他误会了,这误会非同儿戏,只好红着脸又问:“听说有四两银子一个的——”他说不下去了。 “噢——”刘二对自己又好气又好笑。完全弄拧了!这“米大爷”生得像妞儿,其实是地地道道的“爷们”。 “四两一个,四两一个!”营门口,王辅臣部下的一名小校扯开嗓子在招揽买卖,“交银取货,老少无欺。要买趁早啊!” 看的人多,买的人少。米文信有些拿不定主意,手里紧紧捏着五两银子,只踮起了脚往营盘里面张望——进营门是一片空地,空地上有无数布口袋。口袋虽是一样大小,但看起来形状不一,有的直竖,有的横摆,有的蜷成一团。那里面是什么?米文信这样一自问,顿觉身子里面有股气力在向外顶,借着这股子劲,从人堆里冲了出去。 等冲到营门前才看清楚,十几双眼睛都盯着自己的脸。米文信顿感气馁,但想到有更多同样的、仿佛在等着看把戏的眼,他才知道自己是处在骑虎难下的窘境之中,除却向前别无可以解消窘境的路,于是强自镇静,迈着从容的步伐,走向设在营门旁边的用门板搭成的一张条案。 条案后面或坐或立的有五六个兵,其中一个迎面笑道:“嗨,小白脸!你是找妈还是找媳妇?” “他是找姥姥——” “你们干什么!”为头的一个出面干涉,“做买卖就做买卖,别乱开玩笑!” 等交上了四两银子,有人带着他去“领货”。走得远了,米文信赶上两步,叫一声:“总爷!”接着把一两银子塞了过去。 那人愣了一下,旋即会意地点点头:“我让你自己挑一个!可是准摸不准看,一看,我们这个买卖就做不成了!” 他们所卖的是从甘肃一路掳掠来的女人,有老有少,有俊有丑。每人一个布口袋,口子密密缝住,四两一个论袋卖,好坏各凭运气。如果可以看一看,年轻貌美的抢着买,既老且丑的没人要,那不是生意经。所以就这“准摸”,也还是一两银子的功效。 米文信自不免失望。“总爷,”他说,“你指点一下子,行不行?”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谁好谁坏。反正你自己去摸吧!”那人接着又说,“也罢!看你这样子,怕是从没有碰过女人。我教你一个诀窍,你摸两个地方……” “啊,啊!”米文信被提醒了。上了年纪的女人,腰肢臃肿、脚如猪蹄;若能摸到细腰纤足,自然青春貌美——就算貌不美,只要年轻而又细腰纤足,也尽值四两银子了! 拜谢受教,米文信喜滋滋地隔着一层布去摸——纵然是隔着一层布,上手已令人心痒痒地浑身发麻。他心跳气喘,口中发干,不断咽着唾沫,以致喉中咽咽有声,好半天才能使心境略微平静。 到此地步,手中才有分寸——胸部是摸不到的,都用双手环抱在胸前挡着。有那泼辣的,竟从口袋中捣了一拳出来,打得他的鼻子又酸又疼。学个乖,只摸腰为妙。 连摸四个,都像老母猪。摸到第五个,人是跪着的。米文信先从后面去摸她的一双脚,估量三寸有余、四寸不到,心里在想:这下有点意思了!于是往上摸了去,丰臀而细腰。米文信的呼吸立刻就困难了,这是个像花朵开到盛时的少妇! 正想开口说:就是她!口袋中咯咯地笑了起来。 “别那样子乱摸,摸得人怪痒的。” 这算是什么路数?米文信正在发愣,只见口袋一扭有一小块地方微微发亮,定睛细看,方始了然,口袋上是个小洞,凑在洞口的是一只眼睛。 “嗨!傻瓜。”是打情骂俏的声音,“还发什么愣,快把我扛了出去嘛!” 陪在旁边的那个兵对米文信笑道:“是看上你这个小白脸了!怎么样,要能过得去,你就要了她吧!” “对了!你听这位总爷的劝,包你不吃亏,我白天替你洗衣服做饭,晚上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过了这个村,可没有那个店,别愣着了!” 原本有些心动的米文信,听她这话反倒诧异。“姑娘!”他问,“你是干什么的?” “我呀!我什么也不干。良家妇女还能干什么?” “噢!”米文信连连倒退,“是,是良家妇女,我不敢无礼!” 口袋中极叫:“噢,噢,你回来,我有话说!你听我说嘛!”等米文信不理她,那声音可就变了:“你个瞎了眼的穷酸小短命!有福不会享,真是讨饭的命!去你娘的——当了你娘的裹脚布来买老婆,你还想怎么样?想娶个公主啊……” 终于摸中了一个,细腰一捻、纤足一握;摸她身上时,不言不语,只是退缩,可想而知是个举止稳重、谨守礼法的好女子! “你带走好了!”那兵向米文信说,“口袋不能在这儿打开,不然哭哭闹闹麻烦。我劝你出了营门也别打开,要跑了你没有地方去找人。扛回家赶快‘成婚’,生米煮成熟饭,她就死心踏地跟定你了。” “是的。”米文信欣然受教,把口袋扛在肩上,出了营门。 营门外那么多人在看,米文信要过这一关真不容易,鼓足了勇气,红着脸低头疾走。好在客店不算太远,到了那里,进门是最后一关,过了这道令人难堪的难关,以后就是“软玉温香抱满怀”的日子了。 “米大爷,恭喜,恭喜!”刘二迎门作揖。 “别取笑了!”米文信尽量装得洒脱地说,“还不知道人怎样呢?” “一定是个大美人儿呢!”刘二说,“米大爷,我替你扛进去!噢!”他自己在额上打了一巴掌,“这得米大爷自己费劲!” 围着看的人都笑了。“请吃喜酒啊!”有人高声嚷着。 “当然,当然!”米文信只求脱身,不顾自己身上只剩下两把银子,满口答应着,“回头奉请各位喝一盅。” 说着,把口袋扛到西跨院,在北屋炕上放倒,深深喘了口气,心里在想,得先有两句话交代,同时,也不能让新娘子一眼就看到自己的狼狈样子。于是一面拿冷手巾擦一擦,把身上的衣服扯一扯平整,一面在打“开场白”的腹稿。 “小姐!”他用很温柔的声音说,“这是天赐良缘!我姓米,名叫文信,文件的文,信义的信。家住三原东村。你嫁了我,眼前的日子苦一点,不过‘书中自有黄金屋’,我将来一定挣一副一品夫人的诰封给你!客中不便,诸多简慢。患难之中,不讲繁文缛节,只要情真意诚心好就够了,你说是不是呢?” 袋中没有任何声音。这当然是害羞的缘故,米文信这样在想。 “小姐!你受苦了。现在,咱们先见见面吧!” 说完米文信扶起口袋,张口咬断了线头,用发抖的手抽着线,但见袋中人极力往下缩,仿佛怕见人似的。米文信沉不住气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一扯,应手是清脆的裂帛之声,袋口大张,探头往里一看,米文信大吃一惊,疑心自己的眼睛看花了! 第一眼看到的是一头白发;再看时,还是一头白发!褪下布袋细看,真的娶回一个姥姥来了。 “唉——”米文信长叹一声,双泪交流,心里那份窝囊的感觉,逼得他简直要寻死。 屋子里是无论如何坐不住了,一冲而出,摇摇欲倒,赶紧扶着柱子把头低了下去,心里只是自问:“怎么办,怎么办?”几两银子是说了多少好话告贷来的,闹这么一个笑话,成了终身的话柄,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喂!那位小兄弟,怎么啦?” 米文信抬眼一看,南屋正走出来一个老头子,昂着头,精神极好,这时已含笑走了过来,显得极其友好。这样子的态度,米文信即使懊丧欲死,也不能不强打精神来招呼。 “贵姓?”那老头子说了这一声,又关切地问,“你哪儿不舒服?气色很坏!” “不要紧,不要紧!”米文信不肯说实话,拱拱手说,“您老不用管我,请吧!” “走,走,这儿有名的‘西凤美酒’,我请你。” “多谢,多谢!萍水相逢,不便叨扰。” “喝喜酒嘛!” “喜酒?” “是啊!喜酒——” 那老头子得意扬扬地叙述他的艳遇。跟米文信一样,他也是花了四两银子买了个女人,但不像米文信那样东摸西摸,随便扛了一袋就走,不想倒是十七岁的大姑娘。 “我今年六十七,姓刘,整整比那妞儿大五十岁,快进棺材了,还有这么一段艳福!小兄弟,你说,该不该请你喝喜酒?” 这一说,米文信更不肯去了。无奈刘老头人如蛮牛,力大无穷,到底让他硬拖走了。 “我姓葛,小名玉儿,家住平凉,一家人都叫马鹞子手下——”说到这里,葛玉儿已是泣不成声,一伏身倒在土炕上。因为眼泪已经流干,只是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 “姑娘,姑娘,你别难过,我说个笑话给你听。”那老婆子不管葛玉儿有没有听笑话的心情,管自说了下去,“有个二十岁不到的穷书生,想媳妇儿想得快要疯了,谁知花了五两银子买了个姥姥回来,你说好笑不好笑?” 好笑是好笑,葛玉儿却笑不出来,而且也不明白,何以五两银子——当然这也没有闲心去追究。 “唉!”老婆子重重叹气,“我不叫老天爷,叫它老糊涂,偏生就这么颠三倒四的,害了你,也苦了我,这么大年纪受这么样子窘!老天爷老糊涂,真坑死人了!” 可不是坑死人,可不是老糊涂!倘使不糊涂,如何错点鸳鸯?要老的配老,小的配小;哪怕穷书生,也是好姻缘。自己家破人亡,大劫余生,还存什么奢望?只是跟这六十七岁的糟老头子去过活,实在片刻不可忍。今夜人静,如果其来相逼,只有一根索子跟了泉下爷娘去了。 想到这里“哇”的一声又哭了起来,但立刻有一只干枯的手掩在她嘴上。“姑娘,别哭!”这次的声音是带着警告的意味,“哭声招了人来,不好!你听我说,我跟你换一换,换衣服,也换地方,你睡到我那儿去,明儿一大早就走,跟着那姓米的小伙子回去过活。”葛玉儿不哭了,倏地站起身来,一双红得肿了的、但眸子依然清澈的眼,睁得好大地望着那老婆子,眼中是说不出的惊喜和迷茫。 “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姓米的虽穷,却是读书人,也有志气,他说要挣一副一品夫人的诰封给我。”老婆子忍不住好笑,“我可没有这份福气,我把一品夫人的诰封送了给你!” “那么,婆婆,你,你怎么办呢?” “我当然嫁姓刘的。” “就怕他——” “你是怕他不要我?不要我就拉倒。他看不上我,我还嫌委屈呢!” “是,婆婆嫁他也委屈。就怕他跟婆婆闹,这老头子气力很大,一只手就把我连口袋一起提回来了。” “他气力大,我不怕。我自有法子治他!”老婆子想了想,欢喜颜开地说,“你叫我婆婆叫得好!你就算我的孙女儿。万一要让刘老头追上了,告到当官,你只说是婆婆我做主,把你许配了姓米的,这官司就准赢不输了!” 葛玉儿细想一想,果然有道理,立刻就下了炕,叫声:“婆婆!孙女儿给您老磕头。” “起来,起来!我可没有见面礼儿给你,将来找补吧!”说着,把葛玉儿揽在怀里,教了她一些话,最后叮嘱,“你别忘了,你婆婆娘家姓李,家住泰州双鹤村。” 真是天从人愿!刘老头喝得烂醉如泥。米文信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弄回客店,送入漆黑的南屋,借月光看清了土炕,把他扶着躺下,管自走了。 回到北屋,想起那老婆子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妻子,心里就像刚吞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堵得难受,自然再也没有勇气睡在一张炕上,悄悄儿坐在外屋想心事,如何处置这“细腰纤足”的袋中人? 正想得如困愁城、五中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听得叩门声响,开开一看,满头银发,映着月色,闪闪有光,大为讶异。 “你没有在屋里呀!” 李婆子的猜测对了!她人在南屋心在北,窥探良久,毫无动静,心知一个不肯上炕,一个羞于开口,若到天亮才发现这出调包的把戏,那就会误了大事,所以趁着刘老头鼾声如雷、醉得人事不知的机会,特为走了来说破了它。 “婆婆!”米文信还不脱书呆子的意味,“这一来,未免损人利己——” “咄,该死的小畜生!”李婆子真像严厉的祖母训斥孙子,“我损了刘老头什么?你就把你婆婆看得这么不值钱!” “是,是!此是各得其所。婆婆的安排,妥帖之至。” “别跟我犯穷酸了!你把玉儿叫起来,一起在我面前磕个头,就今晚上做了夫妻吧!” 和衣而卧的葛玉儿,不待米文信来喊,自己爬下炕来,有意无意的,借着月光,望一望未婚夫婿。自然看人也得让人看,米文信一瞥之下,惊喜莫名,不由得先跪了下来。“婆婆!婆婆!”他激动地说,“我供您老的长生禄位!” 天色大明,西跨院里大吵大闹,简直要把南屋给拆毁了似的。 房客、刘二、掌柜的一起赶了进来,只见刘老头眼红如火,从屋里冲了出来,一只手抓开衣襟,一只手使劲捶着胸,气急败坏地吼道:“他妈的!把人的肺都气炸了!他妈的,我非揍死那个老婆子不可!” 说着一跳老高,又要冲进屋去。看样子要出人命,大家一拥而上,拖住了他。刘老头本来就有气力,又是怒极了的时候,所以五六个人都制不住他,只见他大吼大叫,把个胸脯捶得“嘭嘭”地响。最后是角门里出来了一个厨子,是个两百斤重的大胖子,将身子往他面前一站,才算把他堵住。 “有话好说嘛!”掌柜的喘着气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问那老娘们!我不揍死她,就得跟她打官司——” 刘老头断断续续地叙述经过,说昨夜因为喜得娇妻,贪杯过量。到早晨醒来,只见娇妻变了个满头白发的干瘪老婆子,大惊之下,追问经过。那老婆子竟说他那娇妻是她的孙女儿,已经做主许了姓米的,自己是“代孙出嫁”。 他的话还没完,没有一个人能忍住笑,这下越发激怒了刘老头,又要往里冲。掌柜的忍笑拉住他说:“你打死她也没有用,咱们好好商量。” “对了!”有个跟刘老头相熟的客人说,“老刘,你那头驴,脚程不是挺快的吗?快追下去截人是正经。” 话刚说完,有人接口:“追上了也没用。” 声音是清劲苍老的老妇人声音,却不见人影,最后才发现是在厨子身后。等厨子把他那两百斤重的身子移开,大家一看,无不发笑——李婆子穿着葛玉儿的衣服,是葱绿缎子绣白蝶的夹袄,下面一条月白绸子的百褶裙,衬着那干黑的面皮、鸡爪似的手指和一头披散了的白发,简直就是个老妖怪。 模样长得怪,神色却极其庄重,她不慌不忙地指着刘老头说:“请各位大爷评评理,他今年六十七,愣要娶我十七岁的孙女儿,这不是伤天害理吗?” “去你的!”刘老头大吼,“什么是你的孙女儿?你孙女儿怎么不藏在家里,会跟我来在这儿?” “你这话别问我。反正一句话,我不要你这么个孙女婿!”李婆子说,“我孙女儿名叫葛玉儿,顺治十六年七月初七子时生人,今年十七岁。你拿得出庚帖,说得出媒人,我把孙女儿给你。拿不出来,你就说出大天来也没有用!” “你们看!你们看!”刘老头气得脸色苍白,咬牙切齿地说,“这个老娘们不讲理到这个地步。他妈的,我问你,花四两银子一口袋买来的,哪儿来的庚帖?哪儿来的媒人?” 李婆子冁然而笑,神情愉悦,别具妩媚之致。“我知道你心疼那四两银子。”她掠一掠鬓发笑道,“我不也值四两银子吗?” 这一笑,陡然引发了如春雷乍动般的爆笑。不笑的只有刘老头,气得直骂:“死不要脸!亏你说得出来,‘代孙出嫁’!也不嫌牙碜。” 刚低下来的笑声,又为这“代孙出嫁”一新语,重新提了起来:“刘大爷,我看你将就点儿吧!老夫老妻老伴儿,也是喜事。咱们今儿凑个份子,给你贺贺!” “不行,这老娘们比我还大两岁。不行,不行,决计不行!”刘老头改了主意,一跺脚往后就走,“我非撵了去,把人找回来。” 撵了去还是一场空。日暮回店,刘老头喝着酒骂人,这回是大骂米文信,说他狼心狗肺,拐带朋友的娇妻;又自己打着自己的嘴巴,说是瞎了眼看错了人;最后又说好心没有好报,发誓从今以后,不做半点好事。 骂得倦了,人也醉了。半夜里醒来,头像刀劈似的痛,喉头干得如火炙似的,这时哪怕是阴沟水,都得喝它一个痛快。 “何苦!喝那么多酒!” 虽是体贴的声音,但刘老头不愿理她,把个脸扭了过去。 “替你沏了壶茶在那儿,焖透了正好喝。来吧!” 这一下刘老头不理她也不行了,但还是有点儿于心不甘,而且也抹不下脸来,只好不作声,意思并不拒绝。 于是一碗不凉不热、既苦又香的浓茶送到他唇边,刘老头张嘴就喝。喝下去浑如琼浆仙露,他自嫌不足。而李婆子不用他开口,她知道他不会开口,自己又倒了一碗来。 口是不渴了,头还疼得厉害,心念刚动,发觉一块凉凉的手巾覆在额头。刘老头不动也不说声谢,只是闭上了眼,心里七上八下地只恨自己不争气,不该喝醉,以致无端见她这番情,糊里糊涂地封住了自己的嘴。 他不作声,李婆子也不唠叨,坐在他身旁,不断替换凉手巾。换到第五遍,刘老头忍不住出了声:“行了……” 于是听得“扑哧”一笑。“你也会说话呀!”李婆子说,“我只当你是哑巴呢!” 开出口来,倒也有些趣味,但刘老头总觉得自胸至腹,有股冤气窜来窜去,找不着出路,所以李婆子越是这种像老伴儿说笑的口吻,越是使他觉得窝囊,自己恨自己,差一点又要打自己的嘴巴了。 “你不爱说话,就想你的心事吧!我可累了。”李婆子唠叨着,“伺候了一辈子的酒鬼,临了儿还是伺候酒鬼。这叫什么命啊!” 刘老头一听有气,不由得要说:去你的,谁稀罕你伺候!而话到口边,不知怎么像唇齿间筑着一道坝,就是漫不过去,咽了口唾沫,翻了个身,觉得这样侧睡,比仰脸朝天舒服得多。 就这时发觉油灯灭了灯芯,然后听得门响。刘老头倏地转脸朝外,哪里望得见李婆子的人影? “这老娘们!”刘老头咕噜着,“他妈的,‘一块豆腐掉在灰堆里,吹又吹不得,弹又弹不得’!她去她的,睡觉!” 于是又翻身向里,却总觉得心不定,风声光影,一有动静便凝神注意:是不是“老娘们”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确确实实听得门响,刘老头没好气地问道:“你上哪儿去了?”话一出口,觉得自己的话大为不妥,便又接了两句:“出去也不把门关严了,进来个毛贼,偷了我的褡裢袋怎么办?” 装钱的褡裢袋就在他枕旁,清醒白醒地守着,如何偷得去?这明明是没话找话,李婆子懒得理他,从土炕另一头爬了上去,钻进预先折好的被窝筒,很快地起了鼾声。 不知她是装的,还是真的睡着了。整一夜的工夫,刘老头就是在想这么件“不相干”的事。 刘老头鸡鸣入梦,正午方醒,醒来时就闻见炖羊肉的香味,肚子里随即咕咕叫,一翻身坐了起来。 李婆子正在抹桌摆碗筷,看见他起身,便即说道:“我在你褡裢袋取了块碎银子,买了吃的,也买了穿的。”她看看自己身上那件灰布棉袄,加以解释:“我总不能穿我孙女儿的衣服!” “哼!”刘老头心想,还说孙女儿,装得倒真像。 李婆子没有声响,替他端来了洗脸水和一壶茶,接着是一壶酒、一盘馍,还有最要紧的一大碗萝卜炖羊肉,都放在了桌上,还顺手拉开一张方凳,所欠的一句话是:趁热快吃吧! “你不爱说话,我不来讨你的嫌。”李婆子平静地说,“往开来想吧!四两银子做这么一件好事,你还吃亏?你真要觉得吃亏,我托人捎了来还你,就交到这儿柜上。话说明白了,我可要走了!伺候了一辈子的酒鬼,可懒得再伺候酒鬼了!”说着,回身往外走,径自出了跨院! 刘老头一直在发愣,不知自己该如何应付。突然,如梦方醒似的奔了出去,望见李婆子的背影,大声吼道:“回来!你不跟我回家,走哪儿去?你认命吧!你是伺候酒鬼的命……” 小红拂 小红拂 1 江宁盐商首脑查家,这天接待娇客——未成亲的姑爷,有“大冰”(大冰、冰人,古时指媒人——编者注),有盛筵,只是没有笑容。 查家的娇客名叫陈銮,字芝楣,来自湖北江夏。岳家他不是第一次上门,四年前曾有匝月的勾留,那一个月的光阴,让他了解了什么叫人生得意之秋。当时是簇簇新的一名秀才,特地到江宁来省视他那在查家当“西席”的老父。秀才为宰相之根苗,人又生得气概轩昂,查百万一见中意,把独生的爱女许配给了他。筵前认亲,岳父称许甚殷,岳母慈祥恺悌;未婚的妻子虽见不着,但听父亲说道,既美且贤。这光景也就仿佛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了。 四年后重来,心情自非昔比,最大的不幸是老父去世。三年服满,正逢大比之年。乡试中举,他是有把握的。等秋闱榜发,谢老师,拜同年,开贺宴客,得要大把银子花出去。接着北上赶明年——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科的会试,又要一笔川资。未雨绸缪,特地来求援于岳父。这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然而分属“半子”,不见得开不得口,更何况补报有日? 因此,陈銮虽是一袭青衫,自己并不觉得寒酸,登堂拜谒,依然挂着很自然的笑容。但拜罢起身,看到岳父和冰人的脸色,他的笑容立即消失了。 “请陈少爷坐席吧!”查家的总管说。 称呼改过了!陈銮清清楚楚地记得,查家上上下下,以前都是叫他“姑爷”的,这个称呼的更改,是总管一时失检,还是有别的意思?他深感困惑。 心有警惕,因此他不肯高踞首座,以世交晚辈的身份,谦让再三。结果与冰人相向而坐,空着首席。主位上的查百万,淡淡地应酬了几句,问起近况。 “今年秋闱,准备‘观光’。”陈銮说了这一句,踌躇久久,才接下去,“‘五魁’是不敢说,但不至于名在孙山之外!” 查百万发出不出声的冷笑。“俗语道得好:‘场中莫论文!’又道:‘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他说,“哪里凭窗课就说有中举的把握!” 话不投机,陈銮决定把求援的话放在肚子里,只答应一声:“是!” 查百万也不作声,声音在他眼中,不住用催促的眼色看着冰人,而冰人只装作不曾看见,闷着头喝酒。 “应山兄,我暂且失陪!”查百万到底忍不住开了口,向冰人招呼过了,转脸对陈銮说,“芝楣,你们谈谈。” 要谈什么?冰人胡应山跟陈銮的父亲是同事,有话难以出口。陈銮却已看出底蕴,平静地说:“胡老伯,有什么吩咐尽请直言!” 胡应山怔怔地看着他,好半天才叹口气说:“唉!老世侄,我对不起令尊。” “胡老伯怎么说这话?” “我为德不卒。”胡应山忽然问道,“老世侄今年秋闱既有把握,总得有笔花费,可曾筹措停当?” “实不相瞒,此行正是为此。” “如果只是为此,老世侄,你不虚此行。” 怎么叫“只是为此”?陈銮由胡应山看到总管,再看到堂下的仆役,终于恍然大悟,勃然变色。 忍着心头的愤慨,他冷冷答道:“胡老伯不必说什么‘为德不卒’,更不必吞吞吐吐,凡有所谕,无不从命!” 听得这话,胡应山的表情很奇怪,仿佛欣慰,又似疑惑,最后仍归于羞惭。 “管家,请你把那东西取来!” “是!” 管家闪入大理石的屏风后,进了二厅,很快回来,手里托着一个朱漆圆盘,盘中摆着一个红封套。胡应山一伸手取来,放在陈銮面前。 “这是什么?” “请打开来看!” 封套里面是一张汉口票号的银票,“凭票即兑足纹银贰仟两正”;另外是一张庚帖。 陈銮气得要发抖,但一念警惕,自己对自己说:莫叫人家笑话,也没有什么好气的! 于是他平静地说:“查小姐的‘八字’我不曾带来。这样吧,我写张笔据,作为凭证。胡老伯你看如何?” 胡应山如释重负,连声答道:“可以,可以!” 等管家捧过文房四宝来,陈銮就在红封套上批了八字:“隆仪奉璧,退亲如命!”下面具名:江夏陈銮。写完,把笔一丢,站起身来,向上一揖,扬长而去。 2 玉笑珠香的旧院,与江南人才登龙之地的贡院,隔着一条秦淮河遥遥相对。所以每逢子午卯酉的年份,秋风桂子的季节,秦淮风月为少年秀才所占尽。豪富子弟自然赁居河房;次一等的下榻客栈,客栈亦多在秦淮河一带,聚集之区名为“状元境”。陈銮因为孑身一人,短期勾留,因而在“招贤栈”租了一间小房住。 试期还有一个多月,赶考的举子却已络绎而至,一个个意气如云,为了预酬“场屋”之苦,正好趁囊中富裕的时候选歌征色,先成就一段才子风流的名色。其中唯一的例外就是陈銮。“退亲如命”固然做得痛快,而“隆仪奉璧”却欲归不得。场期已近是不能及时赶回湖北的,不然便是三年蹉跎,而且拖的日子越久,欠的房金越多,就更难脱身,因而陈銮急得坐立不安,不知计何所出。 “可是陈大爷?”忽然,门口出现一名鲜衣俊仆,手持一个小红封套,含笑相问。 “是的。”陈銮答道,“敝姓陈。” “鄙人姓史,从溧阳来。想奉请陈大爷一叙。”说着,双手奉上那个小红封套。 “不敢,不敢!”陈銮接过封套,抽出内中的一纸小梅红笺,只见一笔极漂亮的《灵飞经》小楷,写的是:“七夕未刻买舟候教。”下面具名:溧阳史仲怡拜手。 陈銮倒懂这方面的规矩,“买舟”之“舟”指秦淮画舫,这是史仲怡请吃花酒。陈銮一则无此闲心情,二则要一笔开销,唯有“不扰”。 于是他也取了张红笺,写上“辞谢”二字,具了姓名,封入原来的封套,连同请柬一并退还,另外取了二百钱作为“敬使”的“赏力”。 这下倒提醒了他,坐困愁城,莫要闷出病来!不如到花街柳巷去走走。 入境问俗,先得找客栈的伙计来打听一下。“小二,”他坦率问道,“旧院是什么规矩?” “喏,”店小二指着钞库街说,“那里就是旧院。您老要找怎样的人?” 陈銮无非隔溪看花,无力作问津之想,只是不便明言,反问一句:“有些什么样的人?” “有本帮、苏帮、扬帮。”店小二答道,“从利涉桥到武定桥的河房,‘好货’很多;再要好些的,就是钓鱼巷到水关一带,那里地方比较僻静,人也比较雅致。” “好!”陈銮点点头说,“我就到钓鱼巷走走!” 店小二一听这话,不由得就重新把他打量了一番:衣衫不见光鲜,行李不见得齐备,连个书童都没有的穷举子,想不到还是非钓鱼巷不逛的阔客! 陈銮不理他,却知道他的神态说明了些什么,心中暗想,再住下去要难堪了,趁身上还有够搭便船的钱,就此溜了吧! 欠他的房钱,只好“容后补报”了。打定了这个主意,便先唤店小二预备热水,关上房门痛痛快快洗了个澡,从里到外都换了干净衣服,开箱子把剩下的三两多银子都带在身上,将零星杂物都归在箱子里,写一张纸条放在桌面,说明“箱笼行李,暂且寄存;积欠房金,容另补偿”,然后轻摇纸扇,飘然往钓鱼巷闲步了去。 3 四目相接,各自一惊!陈銮讶异地想:风尘中居然也有这样子一尘不染、清秀绝俗的女子?脚步不知不觉地就站住了。 而那女子心头却有一种没来由的酸楚,看他憔悴的脸色,倒像见了落魄归来的亲人似的,要流眼泪,却又不愿让他发现,迅速扭转头去,跨进门槛,身后的黑油双扉随即被莺儿关上了。 一门之隔,如阻天涯,她泛起一种莫可究诘的恐惧。“莺儿!”她急急喊道,“开门!” 门一开,他仍旧站在外面。第二眼相看,觉得他憔悴之中别有英爽之气。“这个人,是一时落魄!”她这样在想,“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心里在想,口中竟把话漏了出来。玲珑剔透的莺儿,立刻就向门外含笑招呼:“大爷,请进来坐呀!” “噢!”陈銮微微一惊,欲待回身而去,无奈脚步不听使唤,自然而然跨了进去。 “大爷尊姓?”莺儿迎门福了福,这样请问。 “我姓陈。” “陈大爷!”莺儿指着身后说道,“这是我家姑娘。” “是的!”陈銮抱着扇子拱手。 “客来,泡茶,端果盘!”突然间,陈銮听得这样在喊,声音很尖,又有些模糊不清,听去很怪,仔细一看,才知是一只绿鹦鹉在说人话。 陈銮笑了,露出雪白的一口牙齿。“鸟犹如此,主人可知!”他又抱拳,“打扰不安,还没有请教芳名。” “我叫小红。” “小红!”陈銮立即想起姜白石的那句“小红低唱我吹箫”,心头一阵荡漾,脚步便轻飘飘的了。 登堂待茶,小红的假母出来应酬了一番,然后把她叫到里面,悄然埋怨:“你怎么让这么个客人进门!你看他那样子,是花得起的吗?” “人不可貌相。现在花不起,将来总有一天花得起。” “咦!”假母看着她发愣,好半天才说了句,“你倒看得真远!” “不是什么看得远不远!”小红平静地说,“莫非有人上门,必得是花钱的大爷?不作兴与亲戚朋友串门子那样,坐一会儿,谈一谈?” “好,好!”小红的假母,本性算是忠厚的,“随你,随你!” “‘外婆’也是!”莺儿也帮着埋怨,“左也是钱,右也是钱,经不得篾片几句花言巧语,上百两银子借给人,吃了倒账倒不说!” “小骚货!”假母笑着骂道,“你也编派我!走,跟我到厨房里去。” 这样人家的厨房,是昼夜不熄火的,食橱里经常不空,四盘四碗传呼立办。等设席安箸,陈銮有些着急了。秦淮风月场是有名的“销金窟”,身上只有三两银子,“吃杯香茶就动身”,勉强可以够开销,如今设馔置酒,回头如何发赏告辞? 这是没有犹豫的余地的,陈銮立刻起身:“不敢奉扰!”说着去摸袖中手帕里裹着的几块碎银。 “莫忙走!”莺儿拉住他的手,不让他往袖中伸去。 “陈大爷!”小红开口了,“可是有非赴不可的约会?” 这话该怎么回答?就这迟疑的一瞬间,莺儿大声说道:“哪里有什么约会!陈大爷,你真是得福不知,我家姑娘几时这等留过客?” 一句话未完,小红喝道:“莺儿!哪来这多废话?” “你看看,”莺儿推着他说,“快请坐吧!我挨骂了。” 主婢如此情殷,陈銮何忍峻辞?怀着颗惴惴不安的心坐了下来。于是小红安席,莺儿斟酒,陈銮疑真疑幻,有着梦寐似的感觉。 照例的应酬过后,到了浅斟低酌的局面,小红忽然用严肃的正眼看着陈銮。那眼色虽非咄咄逼人,但也令人不敢轻狎,陈銮尽力保持从容,等她说话。 “陈大爷是寄籍江宁?” “不是!”陈銮道,“我原籍湖北江夏,此来访一亲故。” “噢,陈大爷高中过了?” “惭愧得很。”他看着身上说,“还是一领青衿。” “既这等,场期近了,怎有闲情逸致到下江来访亲故?” “哪里是什么闲情逸致?唉!”陈銮叹口气,不肯再说下去,只举杯喝了口酒。 “看光景,陈大爷是到江宁来办事。”小红一面替他斟酒,一面问,“不知道办妥了没有?” 陈銮摇摇头,又喝酒。 “怎么不说话?” “说起来徒乱人意,害你也不痛快,何苦?” 小红不响,低着头,只见她眼皮不住眨动,然后抬头看了他一眼,欲语又止地好半天方始发声。 “陈大爷,你看我是怎样的人?” “‘出淤泥而不染’,令人心醉神驰。” “多谢你看得起我!”小红说道,“既然如此,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何妨跟我说说。” “你一定要自寻烦恼,我就说给你听。” 于是陈銮细叙身世以及此行的结果,只是不曾提到自己身上还剩下三两多银子。 一径看着他的脸在倾听的小红,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为他一吐不平。“这见得陈大爷是有骨气的人!”她转为欣然之色,“我不曾看走了眼。” 倾吐了牢骚的陈銮,心情开朗得多,举杯相邀,感动地说:“穷途末路,得蒙姑娘青眼,真正是一大快事!我先奉敬一杯,还有下情奉达。” “我量浅,”小红吮了一口,“有话尽请直言。” “说来荒唐。今天的盛馔,我老着脸奉扰了,囊中——” “小事,小事!”小红抢着说道,“我理会得,你只管畅饮,酒杯中最宜发泄肮脏气。” “好隽妙的言语。就这一句话,便当浮一大白。” 一杯复一杯,陈銮醉得人事不知。 4 鸡鸣声中惊醒,罗帐昏昏,不辨身在何处。陈銮重新又闭上眼——怕的这是一场可遇不可求的好梦,妄想着既断复续。 “该叫醒他了!”声音很熟,陈銮细辨了辨,想起是莺儿在说话。 这是一个头绪,由此很快清理出线索,自邂逅开始,一直想到她那句“隽妙的言语”,以下就记不得了。 “让他再睡一会儿。”他听见小红在问,“你都预备好了没有?” “也没有什么好预备的。”莺儿答道,“天气热,路菜不能多带。反正一路去都是大码头,有钱什么没有?” “那,你去打洗脸水,预备点心,趁早风凉让他好赶路!” “对啊!这才是。让他早早回家好用功。” 这说的是我?陈銮这样自问,看小红来掀帐子,便故意装出些鼾声。 “陈大爷,陈大爷!”小红喊了两声,轻轻推着他的身子。 “啊!”陈銮装出一梦南柯的神情,眼灼灼地回顾,然后一跃而起,连声说道,“唐突,唐突!” “莫高声!”小红伸过一只柔软温暖的手来,掩住他的嘴。 嘴被掩住,鼻子仍旧管用,甜甜的肉香,令人血脉偾张。陈銮一把抱住了她,从指尖吻起,一直吻到额上。小红有意让他温存,并不挣扎,但这是有限度的,到自觉他应该满足了时,便用平静而坚定的声音说道:“够了!你放手,我有几句话说。” “是!”口中答应,手却不舍,很慢很慢地从她身上滑落。 “陈大爷!你不是低三下四的人,不过人要靠机会,机会未到,争也无益。读书人的机会就靠科场,今年大比之年,试期近了,你听我的劝,今天就回湖北。我替你预备了一个包裹,此刻不要打开来。”说着,小红把手边的包裹,提着放在桌上。 “包裹中是什么?” “是一套宁绸夹袄。你在路上休打开来,还须寸步不离,白天挽在手中,夜来枕在头下。切记,切记!”小红说到这里,从紫檀嵌螺钿的梳妆台抽屉里取出十两锭银子,递了过去,“这锭银子,你回湖北也够了。天热,路上自己当心,莫贪凉,少吃生冷。” 陈銮不接银子,痴痴地放纵自己的想象,人间爱妻的叮咛,谅来就是如此,怪不得男子生而愿有家室! “接过去嘛!”小红微生嗔意,“书生就是这等地方迂腐惹厌。只为一时不好意思,自己误了前程,却不想想春风得意了,什么遗憾不能弥补!” “敬受教!”陈銮瞿然而起,兜头一揖,“学为韩信,不做尾生。” 秦淮名妓多通翰墨,小红虽不解尾生与一女子相约于桥下,待而不至,遇水而死,迂得不近人情的典故,却听懂了他所说的“学为韩信”的意思,随即笑道:“什么人不好比,把我比作老而且丑的漂母?谁稀罕你千金之报?” 然则所指望的是百辆之迎?陈銮心中会意,却不愿说出口来,像这样的事要做得洒脱,才合古人“大恩不言谢”的道理。 于是他愉悦地笑道:“从今我不叫你小红,只叫你小红拂。如何?” “这倒也罢了!”小红瞟着他问,“你自己呢?比作谁来?” “我吗?自然是李药师。” 小红笑笑不答,停了一下又说:“莫想这些没相干的心思。临阵好好磨一磨枪才是正经。” “是!”陈銮很郑重地答应,又深深透了口气,自觉雄心勃勃,必可为小红而扬眉吐气。 5 三场试毕,要写榜了。 写榜从黄昏里开始。“至公堂”上,四总裁、十八房官,高坐堂皇;两旁是监临、知贡举、提调、监试。取中的卷子,一百名一束,细扎得整整齐齐,放在大总裁、户部尚书卢荫溥面前,一共是三束,最后一束只得四十六卷,这年——嘉庆二十五年庚辰科,奉旨取中进士二百四十六名。 这是“墨卷”——乡试举人亲笔所写的卷子。考官所看的是经过“誊录生”朱笔另抄,“对读官”细心校阅过的“朱卷”,也是理齐了名次的三束,放在次席的总裁、礼部尚书黄钺面前。 等把墨卷与朱卷的编号再一次校对无误,就到了拆弥封的时候。书吏唱名,卢、黄两尚书便分别在墨卷与朱卷封面上填名字。另有书吏便奋笔直书,写好一张带名次姓名的纸条,递至公堂前填榜。 拆弥封照例从第六名拆起,一面拆,一面填榜,填完将那张纸条从门缝里塞了出去,立刻便有人去“报喜”——每逢乡试、会试,专门有人与闱中执书吏联络好了做这一行“买卖”。会试之年,更是笔大买卖,远至云贵,都有专差报捷,“头报”来了有“二报”“三报”,豪富之家光是开发报喜的赏钱,就得几百两银子。 当然最先知道的是举人本身,因为除却特别重大的事故必得离京以外,没有一个不在京里候榜的。候榜那天晚上,往往酒食相聚,名为“吃梦”,做了“好梦”的是东道主,落第的白吃,就是“吃梦”。 陈銮跟一些湖北的乡试同年,在一起吃梦,就在下榻的前门外西河沿的“福兴栈”置酒。酒在口中,事在心里,一听大门外人声嘈杂,有人拉长了嗓音:“捷报——”喊了进来,同席的人的神色便都变了。有的含着一筷菜在嘴里,有的捧着酒杯在手里,都似中了“定身法”似的,就那副样子侧耳静听。 中了的喜心翻倒,未中的强自镇静。到夜半报到二百多名,陈銮看看没希望了,想起那夜小红的叮咛,差一点伤心得掉眼泪。 “希望在后头!”有个中了的同年安慰他,“芝楣,以你的手笔,一定中在‘五魁’里面。” 乡、会试第一名到第五名,都叫“五魁”。五魁揭晓在半夜里,到那时候,凡是书吏、号兵、入闱官员所带的听差,一个个点起明晃晃的红烛,围着填榜的桌子,名叫“闹五魁”。闹五魁所点燃过的残烛十分吉利,据说童子开蒙第一天晚上点了这段残烛念书,将来一定高发,因而可以拿它来卖钱或送礼,为此闹五魁总是闹得很热闹。 “第五名,陈銮,湖北江夏人——”纸条塞了出来,做那报喜“买卖”的头儿连升三,皱一皱眉说,“五魁里面夹了个穷鬼,又是湖北,真是财神爷不照顾,苦买卖,哪个去!” “我去!”有个矮子,一把从连升三手里把纸条抢了过来,“头儿,你有眼不识泰山,头报不报江夏,要报江宁。” “老高!”连升三问那矮子,“这是怎么说?” “这位新贵人是江宁大盐商查百万的女婿!” “啊,啊,快报江宁。” 一句话未完,有人大声喊道:“会元出来了!” 连升三不问姓名,先问:“哪里?” “广西临桂!” “又是这么远的地方!”连升三说,“临桂的文风盛!我看,是哪个?” “陈继昌。” “陈继昌是解元。看下个月的殿试,出个‘连中三元’,乖乖,我要亲自到广西走一趟了。”连升三把手往下一挥,“闲话少说,快去抢头报。” 6 “矮子”老高,十天工夫赶到江宁,比兵部的驿差还快。赶到江宁城里,累得气喘不止,但不敢落店休息,问明查百万的住处,拍马就走。 查百万过六十整寿生日,唱三天戏。这天是正日,贺客盈门,正周旋不暇的当儿,管家赶进来报告说:“京里有报喜的来了。” “京里报喜?”查百万大为诧异,“报什么喜?” “老爷请听!” 大门外矮子老高,扯开“正宫调”的嗓子喊道:“捷报——” 一路喊,一路大踏步走上寿堂。屈一足跪下,展开一张四尺长、一尺宽的梅红笺,上面写的是: 捷报 贵府姑少爷陈銮应本科会试高中第五名进士 报喜人高升 “查老爷!恭喜,恭喜。双喜临门,既富且贵了!”矮子老高磕个头说,“小人叨贵府姑少爷的光,讨杯寿酒吃!” “好,好!吃酒,吃酒!” “还要请老爷放赏。” “好,好!放赏,放赏!” 一句话不曾完,只见查百万脸色惨白,摇摇欲倒。贺客无不大惊失色,还不曾开口相问,查百万悄无声息地栽倒在猩红地毯上,寿堂上顿时大乱。 外面乱,里面也在乱。查百万的爱女湘纹放声大哭:“苦命啊——” 湘纹是见过陈銮的,当然,那是屏风后面的悄悄窥探——五年之前,查百万亲自选定东床,喜讯传到深闺,少不得有中表姊妹和丫头们起哄,怂恿湘纹趁陈銮拜见“岳母”时,去看一看未来的姑爷。她也自然有一番做作,而终于在女伴强拖硬拉之下,半推半就地在大理石屏风后面偷望了一眼。就这一眼,陈銮的影子已印入心版,时隐时现。花前月下,悄无人时,那个挺拔儒雅的影子倏然浮起,不知给她带来了几许闲愁。尤其是在不经意时获知陈銮的境遇,一寸芳心终夜动荡,而再也想不到会演变成当筵退婚这么一个结局!消息初传,背人垂泪。丫头们常常会在清晨为她理床时,发觉枕头是湿透了的。 如今是再也不能掩饰自己的心情了!倘若当时“不顾羞耻”,哪怕以死要挟,非陈銮不嫁,事情还可以挽回;如今寒士吐气,青云直上,若说重修旧好,即令陈銮愿收覆水,旁人总当自己想嫁的不是陈銮,而是一名新科进士,心迹难明,又有什么脸进陈家的门? 一念之差,悔恨莫及,很快就恹恹成病了。 四月二十一日殿试,新进士一大早到达宫门,听礼部仪制司官员唱名,名次单数从左掖门进,双数由右掖门进,在太和殿前排班。只见王公大臣,已经各具朝服,肃立候驾。不久,作乐鸣鞭,皇帝升座;鸣赞官赞礼,三跪九叩已毕,体仁阁大学士曹振镛从预设在殿东的黄案上,取了密封的试题,捧交给跪在正中的礼部尚书黄钺——殿试的题目是“策问”,以皇帝的语气发问,经史时务,无所不包。应试的人逐条答复,照例用“臣对臣闻”开头,而以“臣末学新进,罔识忌讳,干冒宸严,不胜战栗陨越之至。臣谨对”作结。这就是“金殿对策”。 但是文章做得好,并不是太重要的事;重要的是,字要写得好。殿试的卷子称为大卷子,用宣纸精制,红线直行,并无横格,而善写大卷子的,能写得匀整划一,仿佛有横格一样。字要“黑大光圆”,笔画须合乎制式,称为“馆阁体”。陈銮在大卷子上颇有功夫,写完交卷,自己相当得意。 卷子自然先派大臣看,因为是皇帝“临轩策士”,所以看卷子的大臣,不能称为“主考”,也不能称为“阅卷大臣”,叫作“读卷大臣”,定例是八员。这八人在二十四日那天,齐集文华殿读卷,看中了便在弥封的卷子上加个圈,所以有八圈的卷子必是上选。 这次上选的卷子一共十本,由八大臣公定以后,进呈皇帝钦定名次。有时依原来的次序,有时特加拔擢,第一本不一定就是状元,不过这样的情形不多。 这一年就是依读卷大臣所定的次序,皇帝临御保和殿,看了进呈的十本卷子。拆阅弥封,第一本居然就是陈继昌的,他也成为乾隆四十六年辛丑科苏州钱棨“连中三元”以来,无独有偶的第二人。 于是以曹振镛为首的读卷大臣一齐行礼相贺,说是“熙朝盛事”。皇帝也很高兴,再叫拆第二本,也就是一甲第二名,这在三鼎甲中,称为“榜眼”。榜眼是浙江杭州人,名叫许乃普,他家弟兄中,已经出过四个进士,加上许乃普就是“五子登科”,又成为科举中难得的一个名目,皇帝越发高兴。 拆开第三本,署名是陈銮,皇帝看他的履历,年龄二十三。“这也难得!”他问,“不知道这陈銮仪表怎么样?” 礼部尚书黄钺是这一年会试的总裁,见过陈銮,当即回奏:“陈銮仪表俊雅,臣为圣主得人恭贺。” “这才好!”皇帝笑道,“年长貌陋的当探花郎,就煞风景了。”这是出自唐朝的故事,新进士中公推年轻俊美的同榜一人,遍探长安名园,何处花枝最盛便作为游宴之地。因此,一甲三名的“探花”,必得中了陈銮这样的人,才算名实相符。 因为有“连中三元”“五子登科”等难能可贵的名目,所以这一榜的人物特别为人注目,但陈銮的故事,却并不为人所知,报喜的仍旧报到江宁。查百万笑在脸上,苦在心里。湘纹那里自然也瞒不住,从丫头嘴里得知“喜讯”,病势越发沉重了。 7 照例,状元授职为修撰,榜眼、探花为编修,都在翰林院供职。陈銮是靠小红相赠用缝在那套“宁绸夹袄”里的金叶子,兑换了四百多两银子,才能回乡应试,中举以后再进京赶考。在家时就跟老母说好了的,如果有一天得意,要娶小红为妻,此时是酬愿心的时候了。 然而好梦一时难圆,第一是刚刚到任,不能请假;其次,就算能请假,这笔为小红脱籍办喜事的费用尚无着落。所以在家书报喜以外,特为写一封信给小红,信中自然是踌躇满志,得意非凡,表示不负小红所望,同时他亦必如李靖与红拂的故事,“非卿不娶”,但眼前却还有困难,叮嘱小红等他三年。因为后年壬午又是乡试之年,照规矩,这一科的三鼎甲一定都会放出去当副主考,一趟“试差”下来,总有千把两银子的收入,如果运气好,放到广东、四川等地,更为肥美,那时就可以请假回籍迎娶了。 小红得到喜信,自然高兴得终宵不寐。但是除了假母、莺儿,她不敢告诉任何人。 “他要明媒正娶,是他的良心,不过,你们倒替他想想,从我们门户人家里,娶个正堂夫人回去,像话吗?” “那也没有什么不像话。”假母答道,“唐朝就有这样的故事。” 那是指李娃封为“汧国夫人”的传奇,小红当然知道。“话不是这么说,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我要替他着想,如果一说出去沸沸扬扬当笑话讲,岂不是害了他的官声?”小红又说,“做官的人私德有亏,御史老爷是可以参的。不明内情的人说他荒唐,不顾朝廷的体面,娶门户人家出身的为妻,那岂不是害了他?” “害了新贵人,就是害了姑娘自己。” “莺儿这话说得对!”小红大为点头,“得意不可忘形,我想,只有悄悄儿卸了‘牌子’,寻个清静地方,安安稳稳等他三年。” “随你,随你!”假母是忠厚人,“我也搬开钓鱼巷。不管他肯不肯认我当丈母娘,我总不能再干这一行,坍他的台。” 于是小红的假母托词厌向风尘中讨生活,结束门户,带着小红、莺儿,搬到苏州去住。同时写信告诉了陈銮,说是杜门谢客,专等花轿。信中又说,还有些积蓄,办喜事也够了,只要能够请假,盼他早为她定下名分。 8 “连中三元”“五子登科”的瑞兆,对皇帝来说,并不能替他带来好运,就在这年七月二十五日,因为中风在热河行宫暴崩。 事起仓促,找不到储藏嗣君御名的“金匮”——清朝从雍正夺嫡以后,虽保持着东宫僚属的“詹事府”,却已不立东宫,继位之君由皇帝事先慎重选定,亲笔书名,藏入一个等于金匮玉匣的盒子中,严密封固,置在乾清宫“正大光明”这块匾额后面。皇帝崩在行在,而“金匮”则在京师,专差去取却不曾找到,最后是在一个小太监身上发现的,打开来一看,是传位皇二子旻宁。同时已成为皇太后的钮祜禄氏,亦特遣侍卫到行在传宣懿旨,说大行皇帝生前曾口传密谕:皇二子仁孝恭俭,将来当继大位。于是皇二子嗣位,定年号为“道光”。 新君嗣位,照定制必开恩科,即道光元年辛巳乡试,而陈銮不曾奉派为考官。下一年壬午乡试本科,他奉派为浙江的副主考。恩命下达当天,陈銮派了一个在京里所用、极其干练的长班孙贵,拿着他的信,专程赶到苏州去见小红,说是奉派主试浙江,皇命在身,关防严密,不能顺道相访。试差完毕,回京复命时,决定在苏州逗留一天,聊倾相思。 哪知孙贵中道迎候,带来了一个令人惊忧而奇怪的消息:小红不在苏州了,迁到什么地方无人知道。 “这就不可解了!”陈銮忧心忡忡地说,“就要搬家,也该告诉我啊!” “说不定是错过了。”孙贵这样说,“搬得不多几时,写信到京里。老爷出京了,自然不晓得。” “这话不错!”陈銮略微放了些心,赶紧写信回京——他住在湖广会馆,托会馆的执事查问,如有苏州的来信,请他赶紧加封交驿差递到浙江巡抚衙门转交。 真正令人不安的消息到了。湖广会馆回信,斩钉截铁地说,没有什么苏州的信;如果有,不必嘱咐,就会转递。会馆这种事办得多了,绝无差错。 为此,陈銮在闱中心神不定,度日如年,好不容易出了闱,跟正主考、工部侍郎顾皋商量,打算亲自到苏州去一趟。顾皋同情他的遭遇,答应了他。 “老爷!”就在他摒挡行李,将要上船时,孙贵来报,“有位胡老爷来拜!” 拿过名帖一看,是胡应山。陈銮记起前恨,当时就放下脸来说:“挡驾!他来干什么?” “特来道贺!”胡应山已经用很丰厚的一个“门包”买通了司阍,擅自跟了进来,此时在门外应声,同时笑容满面地踏了进来,连连拱手,“老世侄成了贵人,只怕不肯认我了。” 这话说得不中听,但也就因为这一说,陈銮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很勉强地答了声:“胡老伯远道见顾,有何赐教?” “我来替老世侄作伐。不,”胡应山马上又摇着手说,“实在是‘请期’。” “请期,什么期?” “自然是洞房花烛的佳期。” 陈銮大为诧异,因为他隐约听说,湘纹抑郁致疾,以致不治。如今胡应山怎又来“请期”?不过这话不便细问,也无须细问。他又冷冷答道:“胡老伯,此事万难从命。当日筵前,一刀两断,男婚女嫁,各不相涉。” “也难怪你,老世侄!当时你总看得出来,我着实替你生气。事后你岳父受了你岳母的埋怨,长吁短叹,悔恨无穷,说坏了他与令尊的交情。至于湘纹小姐,”胡应山合掌当胸,“天在上头,说话要凭良心,知道了这个消息,寻死觅活,几乎一命呜呼!你岳父、岳母答应她重申前约,才把她劝下来,早就在佛前设誓,非陈芝楣不嫁!老世侄,你怎么说?” 这番话说得陈銮心里七上八下,意绪如麻。查百万势利眼,岳母是好的,湘纹有此表示,更为可感。但细想一想又觉得不对。“那么!”他问,“这话为什么不早说?” “这又是你岳父的主意,说借此激励你发愤成名,反正湘纹小姐等在那里,不怕姻缘不谐。” “这又不对了!在我成进士那时,为何不说?” “这也是你岳父的主意,说此时芝楣余憾在心,碰了钉子倒不好。反正办嫁妆也得预备两三年,不如等日子长了,你心里的气也消了,一说即成。” “哼!”陈銮鼻子里哼了一下,不知是冷笑,还是苦笑。 “老世侄!”胡应山又说,“如今试差已毕,回京复了命,请假回籍,省亲完婚,到家总在腊月底,佳期定在明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如何?” “胡老伯,实在不能从命。说实话吧,家母已经替我另外定下一门亲了!” “另外定下亲了?”胡应山吃惊地道,“是哪一家?” 是江宁钓鱼巷里的门户人家,这话怎么说得出口?他只好含含糊糊地答道:“姓李。” 胡应山紧皱着眉,想了一下,忽然眉目舒展地说:“这也不要紧!府上的情形我知道,三房合一子,就娶三房正室也不要紧,兼祧原有这个规矩。” “那——”陈銮不便说是不忍负小红,只推到母命上,“那得家母允许了才行!” “好!”胡应山很有把握地说,“一言为定。” 等胡应山一走,陈銮的心思越发乱了,怀着恩怨纠结不知如何清理的烦恼,悄然到了苏州,带着孙贵微服相访,只见小红杜门谢客之处,秋阳满院,人影杳然。在附近托问了好几家人家,都说这李家很怪,平时不与邻居往来,所以是什么时候迁走,迁到什么地方,一概不知。 万般无奈,陈銮只有去拜访苏州知府,约略道明来意,说是访如此一个旧识,请代为派人查访。官场最重科名,京里的名翰林这样委托,苏州知府答应一定尽力。于是陈銮抱着无穷的希望,与顾皋会齐了,一起沿着运河北上复命。 到京不久,接着便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访客,仍旧是胡应山。 “老世侄,我为你千里奔波,做媒做到这样子,凭良心,是至矣尽矣了!喏,”他递过一封信来,“不辱所命!如今看老世侄还有什么推托。” 接到手里,一看信封,就辨出是他母亲的亲笔。信里说,查家原是旧交,两代交情,这门亲事,还是该做。好在他是兼祧,先娶湘纹,后娶小红,彼此姊妹相称,亦属无妨。同时又叫子早日请假回里,以慰亲心。 母命难违,至少没有再峻拒的道理。有许多话要跟母亲当面说,无论如何先请省亲假,总是不错的。因此,他这样答复胡应山:“且待我面禀了家母,专函奉复。” “好!好!”胡应山说,“一开了年,我到府贺节,面领回话。” 母命难违,陈銮再也找不出托词来拒绝查家的亲事。但一则小红的恩情铭心刻骨;再则对查百万的余憾犹在,所以提出了这样的条件:第一,将来小红进门,湘纹须尊称她“姊姊”;第二,诰封先赠小红,次赠湘纹。这一来,名为兼祧,略同嫡庶,对湘纹来说是委屈的。可是“大冰”胡应山居然替女家允承了下来。 吉期定在开春三月三,一过花朝,查百万由水路自江宁发女儿的嫁妆,这件嫁妆值十万两银子,辘轳连江,鼓棹上驶,以查百万的财力,居然请准了两淮盐运使,特派抓盐枭的缉私营护送。陪嫁的除了妙年美婢以外,还有个干瘪老头子,徽州人,是一名朝奉。查百万送了女婿一爿典当。 然而在陈銮看,这些远不如小红那四百多两银子来得贵重!小红到底哪里去了呢?如果她知道将临的佳期——为查家看不起的陈銮,仍旧娶了查家的女儿,会不会笑他没志气?或者不明内情,只当自己如鼓词上所描写的陈世美、王魁之流,忘恩负义,因而一气寻了短见? 不会的!倘或小红有此想法,一定会出头理论,本来就定了嫁娶之约,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嫁陈銮,除非—— 陈銮惊出一身冷汗,一颗心七上八下,动荡得久久不停。实在事太蹊跷,小红和她的假母,必是遭遇了不测之祸,被劫持幽闭着无法出头;也可能委蜕黄土,今生今世再无见面之日。 越想越不安,越想越伤心——世间有婚期将至,因为舍不得爹娘,人前背后哭哭啼啼的新娘子,而如今有了个淌眼泪的新郎官! “是你!”用秤杆挑开红罗盖头的陈銮,不知自己是眼花还是在梦中,真有不知斯世何世的感觉。 是小红!那也可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一个新娘子,什么垂头不语羞涩,恍如不知不闻?这个新娘子却盈盈含笑,轩眉扬脸,而且伸出一只手来,要新郎官为她握着,然后问出一句很奇特的话来,“大爷,你知道我姓什么?” “你?不是姓李?” “不是!”小红答道,“从前姓李,现在姓查!” “对!你姓查。不然怎么会是坐了查家的花轿来!”陈銮取下帽子,搔搔头皮说,“可是你怎么会姓了查呢?” “说来话长,你先宽了衣。”小红回身喊道,“莺儿!” 从套房中翩然现身的莺儿,轻倩地笑着:“大爷!不,姑爷,新姑爷!”她跪了下去:“莺儿给新姑爷磕头,贺喜,讨赏!” “有赏,有赏,这不在话下。”陈銮拉着莺儿,情急地说,“好妹妹,你们主仆俩不要捉弄我了,快说给我听吧!可知道我找得你们好苦?” “眼前不在这里?”莺儿指着小红说,“再也逃不了的,有话不会在鸳鸯枕上好好去说?” 说着先替陈銮宽去袍褂,服侍小红卸妆,然后为新夫妇铺好了床,悄悄从新房中退了出去。小红嫣然一笑,扣上屈戌,双双入帐。 鸳鸯枕上,款款密语,才知道当陈銮发觉小红家人去楼空,焦急得不知何以为计之际,小红正安安稳稳住在湘纹的香闺中,做查家的千金小姐——不知是查家门下哪个高明的食客,访闻得有小红赠金于穷途末路的陈銮的这段义行,以及她杜门待嫁、隐身苏州的芳踪,因而献议,由查百万收为螟蛉,作为湘纹的替身,依旧归嫁陈銮。 “我想这样也很好,”小红说道,“爹爹无女而有女,也保全了府上与查家的两代交情。我呢,总算托足高门,勉强可说,不辱没你探花郎的身份,一举三得,何乐不为?” “妙,妙!”陈銮感动异常,“设此谋者,不亚于陈平的‘奇计’!就是一样不好,何以不先告诉我?” “这为了遮人耳目,爹爹不愿人家知道我原来的身份,接我回家时,做得极其秘密——江宁都知道查百万嫁的是亲生爱女,不晓得是李代桃僵的查湘红。” “查湘红?”陈銮笑道,“这一段就像跟湘纹是同胞姊妹了。” “但愿你这么想!”小红又说,“湘纹姊姊为你抑郁而亡,你也须念着她才好!” “自然!生死情谊,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这一夜细诉悲欢离合,小红贪听他闱中得意,金殿传胪,不觉东方既白。花烛良宵,竟成虚度!然而这不是什么憾事,地久天长,多的是蜜样的岁月,何争此一夜! 雪媒 雪媒 拨着炭火,好久都不开口,一双眼只是盯着火盆,炭火拨旺了不歇手,刚蹿了上来的火苗,反倒让他自己压了下去。那是怎么了?她怜惜而又困惑地自问。 十年夫妇,很少见过他这样的神情;就亲眼见了,也仿佛不能令人相信,那样潇洒爽朗的人,会变得这样的抑郁!因此,她就不敢问出口来,怕是自己看错了。“好喝酒了!”她只这样说,“家里送了两只山鸡来,有山鸡片的火锅。”家里是指她娘家。 他毫无表情地点一点头,从火盆旁边站起身来,双手笼在袖子里,慢慢踱到窗前——新糊的窗纸映透了雪光,薄暮时分依然一室通明,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脸上是伤逝的神色。 果然。“吴家的死了!”他自语似的说。 “哪个吴家?” “还有哪个吴家?” “噢!”她明白了,不由得也关切,“怎么死的?” “上吊。” “为什么呢?” “还不是做人无味!”他用低沉的声音说,“贾老二败坏了家当,一走了之,至今生死不明。已经是三餐不继的日子,她婆太太还成天骂,骂她‘扫帚星’。你想想,那样的儿媳妇,怎么做法?” 她不作声,心里当然也难过,但仿佛又有落水被救、抚视淹毙同伴的那种心情,哀伤之余,自感庆幸。 “这该怪谁呢?怪她自己,还是怪那场大雪?” 好大的雪!十一月初的天气,是这年第一场雪,竟会下得这么大。到了午后,随风乱舞在空中的,简直就是一片片的鹅毛。 偏偏这样的天气,是个“大满棚”的好日子。拿男女两家的八字,细心推算而来,不冲不克的好日子,是无法更改的。而况喜筵已备,宾客将临,想改亦不可能,因此,王家照样发轿——花轿上面盖一层油布,出城走不到五里路,油布上的雪就有两三寸厚了。 “导子”是到了城门口就算交差。孤零零一顶花轿,冲寒疾行,实在冷不过,轿夫的手足都冻僵了。“王大爷,”轿班头脑跟主家商量,“前面有座凉亭,歇一歇、烤一烤火再走。不然,脚冻僵了走不快,而且七颠八冲,摔倒个把人,反倒不好。” 送亲的“王大爷”——新娘子的哥哥,不能不答应。“好吧!”他提出条件,“不能多耽搁。” “王大爷请放心!决不会耽误拜堂的好时辰。” 到了凉亭里,将花轿卸了肩,轿夫去找了许多为大雪压断的枯枝来,好不容易才生起一堆火。湿树枝不易燃得旺,七手八脚地拿破毡帽乱扇,扇出呛人的浓烟。 花轿中有脚炉、手炉,轿围又遮得甚严,冷倒不冷,但轿围再严,也挡不住浓烟从缝隙中钻了进去,因此有了咳呛的声音。 “不行,不行!”王大爷也是让浓烟熏得淌眼泪,大声喊道,“呛着新娘子了。” “不要紧!拿花轿挪到亭子外面避风的地方,就好了。” 花轿由亭里挪到亭外,由下风挪到上风。就这时另外也来了顶花轿,浓烟中匆匆停下,两处轿夫合在一起,乱糟糟的,一面挥雪向火,一面诅咒风雪。有的带着烧酒,此时也慷慨了,轮递而饮。等手脚暖和了起来,正在得趣之际,王大爷开口催了。 “该走了!我还要赶回去呢!” “走、走!”王家轿夫纷纷响应,依依不舍地站了起来。 “把火弄灭了。”王大爷又说,“烧掉了凉亭,可惜!” “我们路近,等一等不要紧。”另一家的轿夫说,“火归我们来收拾。” 于是王家抬走花轿,埋头疾走。 新娘子叫王翠芳,从拜堂进洞房以后,一直在心里嘀咕。盖头未揭,看不见人脸,却看得见地上,陪嫁的是全堂红木家具,而看床脚是一张杂木床,看桌脚是一张黑漆桌子。何以变了呢? 因为雪大,贺客早早辞去,倒免了一场闹房的难堪。王翠芳听得新郎官关房门的声音,心里一阵阵发紧,又羞又兴奋——白头偕老、相处终身的一个男人,是什么样子,马上就可以看清楚了。 头上一轻,眼前一亮,灯光闪耀得眼花,她装作害羞把头低了下去,闭一闭眼,再慢慢抬头,谨慎地看着。 第一眼是无限的喜悦:笑嘻嘻地站着的新郎官,剑眉星目,一条挺直的鼻子,丰神潇洒,是个美男子。 再一眼是无限的惊疑:自己一一亲眼检视、亲手摩挲过的嫁妆,一样也看不见,而且看房屋格局,夫家不如说媒时节,媒人所形容的一般豪富——不但不富,甚至可以说是寒素。 “请卸妆吧!”新郎官很温柔地说,“你看,门外雪深三尺,越显得这副对联,形容入妙了。” 王翠芳也识得字,抬头看去,见妆台旁边,悬着一副小小的洒金米笺的对联:“屋小于舟,春深似海。”再看这间洞房,可不是如船舱般大。 疑云越深,便顾不得害羞了,轻声说道:“我的紫檀镜台在哪里?劳你驾,叫丫头拿来!” “紫檀镜台?”新郎官愕然,“你的嫁妆哪里有什么紫檀镜台?” “贾相公!有的。” 新郎官好笑。新娘子倒有趣,初见面就开玩笑!于是他也笑道:“我是真相公,不是假相公。” “不是真假的假。说相公你姓贾。” “我不姓贾。难道你不知道我姓谢?” 就这一句话,疑云化作霹雳,震得王翠芳失声喊道:“我怎么会到了这里?谁骗了我来的?” 新郎官一听这话,将两眼睁得好大,瞪着珠翠满头的新娘子,好半天说不出话。 “你赶紧送我回去!该死的媒婆,丧尽天良!” “慢慢,慢慢。”新郎官既惊且怒,“你说什么,我不懂!” 还说不懂!王翠芳自觉身落虎口,孤立无援,心里一急,眼泪就滚滚而下,终于哭了出来。 这一哭,把外头都惊动了,公公婆婆都赶了进来,查问缘故。新郎官气急败坏地说了经过,新娘子啼哭不止,喜气洋洋的洞房,顷刻间变得尴尬异常,令人难堪。 婆太太是很能干的人,大为动怒。“我家虽穷,却是读书人家,难道会骗婚不成?哼,”她冷笑着说,“你父母嫌我家穷,叫你做出这副鬼相!你可放明白些,闹到公堂上,害了你自己,也害了你父母。” 听得这话,王翠芳不能不争了。“当初媒婆来说,你家姓贾,现在说是姓谢。”她问,“这是什么道理?” “哪个晓得什么道理?世界上难道还有临做喜事改姓的?”婆太太又说,“照这样子,你家难道也不姓吴?” 这一句诘责,将王翠芳问得莫名其妙。姓吴?她仿佛觉得这个姓很熟,尤其跟姓谢的连在一起,似乎在哪里听见过。于是凝神细想,很快想起来了。 “谢伯母,”王翠芳的态度改变了,只是着急,已无猜疑,“我都懂了,你家的新娘子,原是姓吴,我自己姓王。我来的时候,轿夫半路上在凉亭里避雪烤火,另外亦有一家花轿,好像听说娘家姓吴,嫁到谢家,大概就是府上了——” 听到这里,新郎官谢慕羽着急了。“那么,吴家的花轿呢?”他打断王翠芳的话问。 “自然是仓促之间,抬错了,抬到贾家去了。” 婆太太很有决断,极沉着地问:“贾家在什么地方?” “大王庄。” “原来是大王庄贾大户。好的,王小姐,你今天在我们家做客。我马上派人到贾家去问,换回来就是了。” 这是唯一的正办。但大王庄离此二十里路,大雪深夜,一来一往就得天亮了。说不得只好独守人家的花烛,心里七上八下,好不是滋味。 还有个比她更受煎熬的是失掉了新娘子的新郎官谢慕羽,明明是自己的洞房,却被摈在外,这还不去说它。最令人悬心不已的是,自己的新娘子,果真是错入贾家,还是另有意外?设逢意外,喜事变作丧事,自己所受的打击犹在其次;父母为子完婚,不知节衣缩食、百计摒挡,花了多少心血!一旦人亡,等于家破,叫堂上二老,何以为情? 到大王庄去查问的,是一直住在谢家、上上下下都叫他“大舅”的谢太太娘家的堂兄。等他回来,已是第二天近午时分了。 “生米煮成熟饭了!”他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这句话,在座的二老和谢慕羽都懂:贾大户的儿子跟谢家的新娘子,已谐了鱼水之欢。谢慕羽只觉一股酸味,直冲头顶,心里像吞下了什么脏东西似的难受,跳起来吼道:“哪有这种事——” “慕羽!”他母亲喝道,“没出息!哪里就急得这样子?你先出去!” 谢慕羽一则不敢违拗,二则也不愿再听下去,跺一跺脚,说一声:“糟不可言!”一冲冲了出去,找了个清静地方,一个人抱着头去呻吟。 “这事就怪了!难道那一床睡的两个人都不知道?”谢太太问。 大舅看一看窗外,面色凝重地低声说道:“看样子,吴家的姑娘是晓得的,贾家比我们家不晓得阔多少。吴家跟王家,富穷也大不相同。王小姐能够看出不是她自己的嫁妆,吴家的姑娘在贾家难道看不出?紫檀镜台就摆在新房里,对镜卸妆,怎会看不出不是自己的东西?” “照你这么说,吴家是有意不作声存心弄假成真?” “不是我这么说。是贾家的亲友这么在议论。” 谢太太倒抽一口冷气。“想不到本性是这样子!”她大为摇头,“嫌贫爱富,眼孔这么小!” “闲话少说。”谢老不耐烦地问,“那么她本人怎么样呢?” “本人自然有一番做作,哭哭啼啼,只说没脸进我家的门。” “贾家呢?” “贾大户倒很讲道理,愿意送一笔重礼,表示歉意——” “这种重礼!”谢太太抢着说,“怎么收得下?” “你想收也不成了!”大舅慢吞吞地接了句,“贾大户的儿子舍不得放人,说是彼此将错就错好了!” 谢太太不响,她丈夫也不响。大舅却是一路想通了来的,此是唯一弥补之道,所以极其热心,看他们夫妇俩意似不愿,少不得要加以劝解。 “大舅你也是!”谢太太想得比他透。“人家是富家小姐,昨晚上的样子,不就摆出来了,不肯做我们这种人家的儿媳妇的。一厢情愿中何用?我看呀,”她长长叹口气,“这件事,我们要吃亏了,变成错出不错进!” 任令大舅说破了嘴唇皮,不能说服王翠芳,而且当天晚上趁人冷不防,在未曾合欢的新床檐架上上了吊。 亏得谢慕羽刚刚从窗前经过,发现窗纸上晃荡着一条悬空的人影,破门而入,一把将她抱了下来,放倒在床上,惊动家人,七手八脚灌姜汤、掐人中,才得悠悠醒转。 醒是醒了,饮泣不止,惹恼了谢太太,沉下脸来说道:“你这位王家小姐,听说也是知书识字的,如何这等不明事理!花轿是你家自己抬了来的,令兄送亲,我们不曾见过,尽礼款留。令兄说要回府接待贺客,喝过一杯喜酒,拍腿就走,谁知道是弄错了。 “你这样子上吊,死在我家,是要连累我家打人命官司。我们何怨何仇,你要害我们倾家荡产,受牢狱之灾?你好狠的心!” 话说得太重了,谢慕羽深为不服,赶紧拦着说:“娘!人家心里委屈,怪不得人家。” 这句话,真正如俗语说:“一滴水恰好落在油瓶里!”正碰在王翠芳的心坎上,说不出的那种知遇之感,没来由的那种感激涕零,一阵抽噎,放声大哭,而婆娑的泪眼,却忍不住要偷觑那可怜的新郎官。 “你用不着觉得委屈,我家虽是寒素家风,就娶儿媳妇,也还要看看品德。你放心,我立刻派人去通知令尊,请他来领了你回去。” 王翠芳自知理屈,又听这样说法,惭感交并,便喊一声:“谢伯母!”起床下地,磕个头说:“阴错阳差,搅得府上不安。我向伯母赔罪。” 这一下,谢太太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请起来,请起来!”亲手扶起,怔怔相视,不知如何说起。 “娘!”谢慕羽说,“我们都出去吧,让王小姐一个人静一静。” 王翠芳正有此需要,寻死不成,她得静下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终身大事。 通知王家来领人,又是大舅的差使。结果谁也不曾想到,带来了另一个“大舅”——王翠芳的大母舅,受托来做大媒。 这自然是由谢老接待。相见礼毕,王家大舅不叙客套,直抉正题:“舍亲托我致意。事非偶然,良缘天定,如果阁下不嫌敝甥丑陋,愿配高门。” 谢老是天下第一老实人,也是天下第一不善于辞令的人,这样的意外之喜,反倒讷讷然无从置答,只是连连拱着手说:“不敢,不敢!” 什么叫不敢?这不是谦虚的事,“不敢”就等于不愿,把屏风后面的谢慕羽急坏了,飞奔而入,寻着了谢太太,气急败坏地说:“娘,娘!非你老人家出面不可。爹不会说话,好好一件事,要让他弄得糟不可言了!” “怎么回事?” “王家大舅来做媒,情愿将错就错。人家的话很客气,爹只说‘不敢,不敢’。娘,你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噢!是这样的事?”谢太太说,“你去请你爹进来。” 不用去请,谢老本来就跟大媒说了,这件喜事要请太太拿主意。太太的主意却拿不定,因为她对王翠芳有戒心,也知道齐大非偶的道理。 “事情先要看这位小姐的意思。慕羽,你先不要高兴,你跟她去谈,来!我跟你说!” 母亲当了“军师”,教了儿子一套话,谢慕羽心领神会地走了。 “王小姐,想来你跟令母舅见过面了?” 王翠芳红着脸点点头。 “我不晓得王小姐你的意思怎么样。”谢慕羽说,“就我而论,感谢令尊的厚爱,无话可说。不过,王小姐,我实在有点怕。” “怕?”王翠芳轻轻说,抬头看了他一眼,秋波一绕,赛如闪电,马上又消失了,但留在谢慕羽印象中的亮光,却是不会消失的。 “是的。我怕!”他收束心神,照“军师”的传授答道,“我一介寒儒,何敢高攀既是天仙化人又是娇生惯养的王小姐你。” 王翠芳不作声,这在谢慕羽的意料之中。 “穷富不配,我又怕人家说我家乘人之危。” 这下有了反应。“哪个说?”她倏然抬眼。 “原是唯恐有人说。”谢慕羽又说,“再一怕是怕王小姐在我家吃不来苦。”看她欲语又止,而终于沉默,他便又接了一句:“想想还是该送王小姐回府。” 如果王翠芳站起身来,说一句:“搅扰府上,深为不安。”那便万事全休!谁知她依旧坐着不动,只见眼角有两滴晶莹的泪珠。 到此地步,不必再盘马弯弓了。谢慕羽笑嘻嘻地站起来,一揖到地:“‘塞翁失马,安知非福’,谢慕羽不敢说什么大话,一具紫檀镜台,将来一定替你挣得来。” 王翠芳不哭了,但也不曾笑,而是微有愠色,仿佛恨他捉弄人似的。 想起那两日的光景,如在眼前,雪光如旧,人事已非。想想看,如果嫁到贾家,只怕寒宵悬梁的竟是自己。 这样一转念间,王翠芳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不要讲那些了!”她说,“讲得人汗毛凛凛,酒怕烫过头了,快来吧!” 对他人的悲伤,只有用自己的欢乐来排遣。而况这份悲伤,似乎近于多余。不过,谢慕羽在“左顾孺人,右抚稚子”,总觉得有个想不通的难题:如果当时不是那场大雪,没有这样一桩换巢鸾凤的姻缘,到今天会出现怎么样的局面? 女贞子歌 女贞子歌 堆积在心头的疑云越来越浓了。 为什么要迁到苏州,在十五岁的琴娘看,就是件不可解的事。她听她父亲说过,她家在常熟已住了三代,虽然没有负郭之田,至少有容身的住宅。亲戚故旧亦多在常熟,这对她家的生计关系极大——父亲是以笔耕为生的名士,坐馆兼卖文,都要靠相知有素的亲戚故旧上门求教,才有束脩和润笔的收入。到了苏州,人地生疏,好比一条鱼,由江河移入涸辙,鱼而有知,绝不愿遭遇这样的困境!然则父亲的移家,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也曾悄悄问过母亲,所得到的答复是:“听说常熟有土匪要闹事。苏州是省城,兵多,保护得严。” 这话初听好像有道理,细想一想就不对了。“为什么人家不逃难?”她问,“偏我们要逃?” “不要多问!”母亲不耐烦了,“你也该懂点事,不晓得大人心里烦?” 琴娘如何不知道?每每看见父母避人低语,想问不敢。而最可怪的是,老家人郭祥与她死去大哥的乳母老胡妈,也在避人低语,而避的正是她! 这就不能不使琴娘怀疑,那些“低语”与己有关。然而她却再也想不出,什么与己有关的事,严重诡秘到这样的地步? “如意!”她向与她同年的丫头说,“你去打听打听看,他们到底在讲些什么?” “小姐,小姐!真正想不到!”如意喘着气说,“戴老爷被绑到法场杀掉了。” 琴娘吓得神色大变,明知戴老爷就是戴高,却必得要问一句:“哪位戴老爷?” “还有哪位,自然是戴少爷的老太爷。可怜!戴太太跟戴少爷也充军到山海关去了。” 听这一说,琴娘更有摧肝裂胆之痛,勉强支持着问:“这,到底是犯了什么罪?” 如意打听得相当详细,戴高是被牵涉在“朱三太子”一案之中。民间相传,李自成破京师的时候,崇祯皇帝的第三子流落民间,称为“朱三太子”。从顺治初年以来,一直为遗民志士奉为幼主,要扶保他恢复大明江山。在清朝的皇帝看,这就是大逆不道,因而处心积虑,要捉“朱三太子”。半年以前,终于捉住了,审问的口供中,提到曾在戴家住过,因而戴高被株连在内。大逆重案,戴高被判死刑,家属充军。 “戴少爷真是孝子,他到衙门里去哭求,自愿代父受一刀之罪。”如意说道,“衙门里不准,拿少爷关了起来。等斩过戴老爷,才拿他跟戴太太一起充军。如今只怕已经到了山海关了。” 最后两句话,在琴娘已是听而不闻了。魂动神摇,一颗心仿佛已飞离了胸腔,昏昏沉沉地只隐约听得如意的狂喊。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 她无从回答,也无法听闻,在一片昏乱的回忆中,渐渐地出现了清晰的景象。 “研生!今天我与尊翁有个文酒之约,到晚才得回来。我留下一文一诗两个题目给你。”王锡爵递过一张纸来,“做完了,替你师妹温习温习功课。” “是!”戴研生接过题纸,很快瞟了琴娘一眼。 虽是闪电似的一瞥,那略带顽皮的笑容,已深印在他脑海中。想到没有老师监视的时候,与琴娘隔桌相对,眼中是如画的眉目,耳中是银铃似的娇语,鼻中是芝兰般的脂香,他便像醉了酒似的飘飘欲仙了。 “阿琴,”王锡爵又告诫女儿,“你可别欺负你戴大哥!” “谁敢欺负他!”琴娘嘟着淡红色的小嘴说,“只要他不煞有介事地摆架子就好了。” 王锡爵笑笑不响,扬长出门。戴研生目送他的背影消失,转脸看到琴娘,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在一本正经地看书,倒有些手足无措之感。 “我先做我的功课。等我做完了,帮你温书。” 戴研生搭讪着自语,一面说,一面坐回自己的座位,拿起题纸来看,文题是“发乎情止乎礼论”,限五百字;诗题是“暮春”,七绝不限韵。 这两个题目都不难,只是戴研生文思不能归束,便觉得茫然无所措手了。 “还不动手?”琴娘终于忍不住表露了她的关切,“等爹爹回来,看你怎么交卷!” “文思不来,无可奈何。”戴研生搔搔头苦笑。 “把心静下来就好了。” “就是静不下来。” “为什么?” “‘不见可欲,其心不乱’!” “咄!”琴娘气得脸都红了,“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回头我告诉爹!”说完,站起身来就走了。 戴研生大惊失色,赶紧追出去喊道:“师妹,师妹!” 琴娘不理他,一直进了垂花门——那是老师家的内室,虽是通家至好,亦不便擅自闯了进去。戴研生像斗败了的公鸡似的,垂头丧气,一步懒一步地回到了书房里。 满心懊丧地枯坐自责,都是不能“发乎情止乎礼”之故。这样想着,忽然文思大来,不可抑止,于是抛却心事,展纸伸笔,五百字的一篇论,居然未到日中就已脱稿。 趁着文兴,再做那首“暮春”的七绝,中心恬然,大有“绿满窗前草不除”的意境。略略构思,便有了两句,正提笔写着,听见有人在喊:“戴少爷,开饭了!” 抬头看时,如意端着一只托盘走了来,是一大碗鱼面,两碟酱菜。戴研生一见便喜——鱼面在他口舌中,是天下的至味。 扶起筷子,忽然想到一件事。“小姐呢?”他问,“可有生气的样子?” “生气?”如意睁大了眼问,“为什么?” 这就可知琴娘并未生气。戴研生所想知道的,就是这一点,于是连连乱以他语:“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心一宽,胃口格外好,一大碗鱼面吃得涓滴不留。等如意收拾了桌子,他继续未完的功课,拿一首诗作完,开始誊清。而天色却突然变了,由晴而阴,然后刮风下雨。戴研生觉得一件薄薄春衫挡不住骤起的寒气,只是功课要紧,忍着冷依然埋头写字。 忽然,发觉背上加了一件衣衫,回头看时,正是琴娘。 这一喜非同小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想捏住那葱管似的手指。琴娘慌忙退后两步,只是并无愠色。 “你自己看!”她伸着纤纤一指,临空遥点。 点的是他的那篇文章:发乎情止乎礼论。戴研生有些发窘,就像被人捉住了错处那样。 “今天的面好吃不好吃?” “怎么不好?”戴研生答道,“不好,我怎么会吃得光光?” “算你运气好,今天的鱼特别新鲜,爹又不在家。” 平日师徒共餐,王锡爵不喜鱼鲜,所以午餐很少有鱼,更无鱼面。戴研生由她这句话中,获得领悟,随即问道:“一定是你跟师母说的,下鱼面给我吃!” “你想呢?” “我想得自然不错。除了你,再没有别人想到我爱吃这样东西。” “你这话就叫没良心。娘也常说起的,说几时下鱼面与你吃——鱼要出骨去刺,麻烦得很,娘的手指头都刺破了,你还不见她的情!” “啊,啊!”戴研生大为不安,“我失言,我失言!你可千万不能把我这句话跟师母去说。” “那要看我高不高兴!”琴娘故意仰着脸。 “何必呢?一个人总有说错话的时候。”戴研生问道,“我倒请教,怎么样才能让你高兴?” “你少说风凉话,更不能动手动脚。不然我不理你。” “好了,我依你就是了。”戴研生想起上午的情形,深具戒心,说,“实在我是怕你!不过引用了一句话,何致生那么大的气,拂袖而去,毫无商量的余地。我听老师常跟你说,女子以柔顺为上,莫非你忘了他老人家的话?” “哼!”琴娘撇着嘴,很不服气地说,“你少来教训我,只管住你自己就好了。如果不是我那样一逼,你哪里来的这篇文章。” 原来是有意相激!戴研生大出意外,想一想她的用心,却又大为感动,既爱且敬,站起身来深深一揖。 “咦,咦!”琴娘急忙躲开,诧异地笑着,“前倨后恭,为了什么?” “师妹,我服了你了!”他很诚恳地说,“你这样激励我,我如果不用功,不但有负师恩,也对不起你。你坐一下,等我把功课抄完了,陪你温书。” “好!”琴娘欣然应声,“等你!” 她替他换上热茶,顺便为他理一理书桌,举动轻灵,但他仍旧能够感觉得到。只是他觉得说什么感谢的话都是多余的,唯有加倍用功,才是对她的安慰,所以头也不抬地振笔疾书。 “你看!”写完了,他将一文一诗两篇窗稿递给琴娘,神态显得相当得意,就仿佛做弟弟的做成了一件可人意的事,去向姊姊炫耀。 琴娘也很知分寸,认为不宜也不能置评,看了看说:“只看你抄得这么工整,就晓得是好的。一定会得三个圈。”说着,她拿他的功课,整整齐齐地放到她父亲的书桌上去,用个水晶镇纸压着。 现在该替她温书了。她读的是《列女传》,正读到“贞慎”篇,先背诵、后讲解。戴研生只得聚精会神地倾听,感觉上她是老师,他是学生。 “生为女子,能才德具备,自然最好。若是才德不能兼备,自然以德为主。才女如卓文君、蔡文姬,贞节有亏,说实话,我并不佩服她们。”琴娘接着又说,“吟风弄月之章,虽然无伤雅道,毕竟不是女子的本分。” 出语太庄肃,戴研生无法赞一词,只能就物喻人,指着窗外那株新绿茁长的老梅说:“师妹的性情,真像梅花那样高洁。” “梅花孤芳自赏,也太傲了些。” 这话使得戴研生微有反感。“树木拟男子,花草拟女子,”他说,“师妹连梅花都看不起,那么,自拟何物呢?” “喏!”琴娘指着东壁,“你看。” 壁上挂着一幅立轴,画的是花卉,构图颇为别致。画的是关塞夜雪,雪地里一枝万年青,一丛油绿之中搭着一蓬朱实,设色异常鲜艳。 “师妹以万年青自拟,我倒没有想到。”戴研生笑道,“多福多寿,万年长青。” “我不是这意思。”琴娘摇着头说,“我请问,万年青又名什么?” “冬青。” “还有呢?” “还有?”戴研生愕然相问,“还有什么?” “你看《本草》。” 戴研生于是取了李时珍著的《本草纲目》来,琴娘让他检查“女贞”这一条,见是这样记着: 女贞,释名:贞术、冬青、蜡树。时珍曰:“此木凌冬青翠,有贞守之操,故以贞女状之。《琴操》载‘鲁有处女,见女贞木而作歌’者,即此也。苏颜颂序云:‘女贞之木,一名冬青,负霜矜翠,振柯凌风,故清士钦其质,而贞女慕其名。’是也。” 看完这段记载,明白了出典,戴研生真个肃然起敬了!原来琴娘是贞女自誓。梅花是“岁寒之友”,经冬而始芬芳,诚然可敬,但似乎还嫌有意自标劲节,不如女贞,终年长绿而“凌冬青翠”,兼有松、竹、梅三者的长处。 “师妹,我真惭愧,竟不知冬青就是女贞!你自拟得好,长绿其身,赤诚其心!”戴研生突然起一种强烈的意欲,“我要作一首诗送你!” “好啊!”琴娘喜滋滋地说,“‘长绿其身’不敢望,‘赤诚其心’倒是不敢让!” 于是戴研生凝视着那幅画,然后负手踱了一阵方步,倏地转身,回到座位上,抢了支笔在手,一口气写了下来: 朔风遍吹劲草折,雪堕榆关夜凛冽! 一枝独秀映冬青,累累可似妾心赤? “如何?” 琴娘一面赞,一面浮现了出自衷心的笑意,读了又读,爱不释手。 “多谢,多谢!”琴娘终于把那张纸折了起来,“真说到我心里了!” 从那天以后,琴娘与戴研生就不曾再见过。因为就在那一天,王锡爵与戴研生的父亲戴高成了亲家。师兄妹既由一根红丝挽住,就是不避嫌疑,琴娘亦羞与未来的夫婿见面。 整整两年了!两年之中,朝思暮想,一片心都在戴研生身上,有时想到洞房花烛,自己被揭开盖头的刹那,便有无端的兴奋——心跳脸热,自觉忸怩万状,然而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萦绕不去,回味无穷。 如今呢?再也没有那令人心跳脸热的一刻了!天长地久,此恨绵绵何所寄托? 只有寄托在那首《女贞子歌》上——戴研生的笔迹,是唯一的真实! 听说琴娘大变常态,饮食不进,终日垂泪,喃喃不绝地念着一首诗,王太太大吃一惊,等问明白了这回事,不免在忧急之外还有气愤,气的是琴娘太不懂事。 泄露消息的如意自然是被痛骂了一顿。见妻子盛怒之下,王锡爵便劝她:“纸里包不住火,事情是终究瞒不住的。阿琴知道了也好,你多花点工夫劝劝她。她心里当然难过,你不要再责备她了。” 话虽如此,王太太的脸色依然很难看,走到女儿房里,把如意支使了出去却不开口。她知自己是在气头上,说话不够深沉警辟就不会有用,所以先得坐下来定一定神再作道理。 琴娘一向孝顺,但这几天的心已碎了,除了哭泣,什么都顾不到,所以虽能约略猜知来意,却不知有什么话好说。 经过片刻的沉默,母女的天性潜滋暗长,彼此都起了谅解的心,于是王太太怜爱地责备:“你是聪明懂世事的人,不想想看这是多大的祸?就不为父母想一想?一家人避到这里,等于隐姓埋名,为的是要躲开戴家,你这样子岂不惹人疑心?倘或泄露了底细,有人到衙门去告密,怎么得了?” 一颗心都在戴研生身上的琴娘,哪里想得到有这样严重的利害关系,一经说破,汗如雨下,不安极了!“娘,娘!”她有急切悔过的神态,“请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决不提半个‘戴’字。我自己心里知道,守着我自己的志向就是了。” “这话也错了!”王太太接口说道,“外面正有人疑心我们跟戴家有牵连,你现在不肯另嫁,不就是明明告诉人‘我家跟戴家是至亲’?” 这才是大可悲哀之事!琴娘泪如泉涌——情势逼迫,竟连守节都不可能,左思右想,唯有安慰亲心,于是毅然答道:“我明白了!不过恋旧亦是人情。娘能不能答应我,三年以内,不谈这件事?我今年才十五,还要跟娘学家务操持,别的事也还谈不到。” “这当然可以。不过,婚事要看缘分,如果有了门当户对的好机会,错过了也可惜。” 这就等于拒绝了她的要求。看样子做娘的恨不得马上就把她嫁了出去,断绝祸根。这样做法也未免太狠了些,琴娘自然忍不住伤心。 王太太也颇为失悔,亲生骨肉,不该这样子相逼。因而赶紧将琴娘搂在怀里,一面替她拭眼泪,一面安慰她说:“不要这样子!父母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会做什么不近人情的事。说来说去,是为了一家大小的祸福。你能体谅父母,父母不会不体谅你的心事。洗洗脸,吃饭去吧。” “姓李,是至亲?”这使得新近落成的“后乐小筑”的主人范慕希困惑了!他没有这门至亲,然而他不愿意直截了当地交代司阍“挡驾”——三十年中南来北往,结交过许多明末的遗民志士,也许这时候到门的访客就是其中之一,说是“至亲”,无非假托,且见了面,自有分晓。 于是他说:“请到小花厅去!” 见了面大为诧异,确是至亲,却不敢相认,因为面貌变化得太多了。 访客先开了口:“表哥!” 面貌变了,声音未变,范慕希很快地问:“你是锡爵?” “是的,十六年不曾跟表哥见面了。” “是啊,所以我一时不敢认。”范慕希问,“表弟,你怎么姓了——”范慕希蓦然意会,自己缩口。 “表哥!”王锡爵也赶紧打断,放低了声音,“为了遮人耳目。请你告诫门下,不必说我到过府上。” “不要紧!你的遭遇,我也约略知道。”范慕希细看王锡爵,一袭青袍,境况寒酸,便即问道,“想来近况不好?” “唉!一言难尽。”王锡爵把头低了下去。 范慕希生具侠骨,恻隐之心大起。“表弟,”他拍着胸说,“不必发愁,一切都在我身上。来,来,请到我书房里来,细细谈一谈别后光阴。” 于是倾杯话旧。王锡爵细叙了受戴家牵连、不得不迁到苏州避祸的经过,以及这两年连番不幸的遭遇。 “先是我一目失明,”王锡爵又指着右眼说,“这只眼睛怕也难保,无法授徒为生,全靠内人十指做生计。” “是的。”范慕希说,“我久知表弟妹有‘针神’之目。” “起初倒也还好,都赞赏内人的绣件,上门求教的很不少。哪知道,唉!”王锡爵叹口气,“内人始终忧虑不释,白天辛苦,晚上失眠,终于一病不起。如今全靠小女接替。无奈小儿敬熙才五岁,姊代母职,又要操持家务,实在也腾不出多少工夫来刺绣。” “不幸之至!”范慕希想了想问,“我记得我们分手那年,正是表侄女刚出生,今年十七了吧?” “是的,十七。” “亲事呢?”范慕希问,“戴家是此生无望了!总要有个打算才好。” “内人生前答应过她,三年以内,不谈此事。所以我也一直不曾注意,且等满了三年再说。” “呃!”范慕希又问,“那么,表弟,你今后作何打算?” “姓名不能见人,家乡亦难回来,而且又有残疾,”王锡爵凄然反问,“表哥,你想我能作何打算?” “打算还是要打算的。希望将来得一佳婿,能养你的老,就是打算。表弟,你不必发愁,我养你个十年八年,力量还够。”范慕希踌躇了一会儿说,“谊属至亲,而你境况又是如此,我就老实说了吧,我每月贴你二十两银子,你就静下心来,全副精神放在敬熙身上,总有教子成龙的一日。” “表哥!”王锡爵离席下拜,“穷途末路,得遇福星,内人在泉下也感激大恩。” “快请起来,快请起来!”范慕希逊谢不遑,然后又吩咐听差,“唤大少爷来见表老爷!” “大少爷”真是大少爷!梳一根油松大辫,穿一身华丽时装,飞扬浮躁,一副纨绔子弟的派头。而王锡爵老眼昏花,看出来只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 “鼎华!”范慕希喊着他儿子的名字说,“给表叔磕头。” 范鼎华“嗯”了声,站着不动,等听差铺好红毡条,他才跪了下去。王锡爵自然不肯受他的大礼,离席搀住,他也就免了这一磕。 “表弟,你在这里盘桓几日,我叫鼎华送你回苏州。认明了地方,将来也好走动。” 王锡爵自然也想在范家盘桓几日。一则,白头的中表弟兄,有多少亲情要倾诉,把杯忆旧自是人生快事,尤其是在连年颠沛的他,更迫切感到需要这样的安慰;再则,深知范慕希有魄力、多计谋,如果有数日相聚,或许可以谈出一条摆脱他的不幸命运的路子来。无奈他自知是个“黑人”,万一为人识破行藏,连累了范慕希,比自己被捕还更糟糕。因为他被捕下狱,哪怕罪至大辟,子女的生计和自己的后事,都还有范慕希照料;而范慕希倘或受累而致身系囹圄,自己的一家人,便都要陷入绝境了。 由于理解到这样重大的关系,王锡爵坚决地辞谢了至亲挽留的好意。范慕希听他说得恳切有理,也觉得以慎重为妙。但坚持要让鼎华送他回苏州——范慕希是极淳厚也极能体贴人情的人,他不愿意让穷途末路的王锡爵,有仰面求人、受了屈辱的感觉,因而在礼数上格外用心,特地叫儿子送了表叔去,借以表明他非常尊重中表的亲谊。 当天就下了范家自备的画舫,范鼎华也不大理这位表叔,下了船就躺在铺上看他的古本《金瓶梅》。常熟到苏州,不足一日的水程,朝发而暮至,王锡爵却费踌躇了。 论道理,自然要为范鼎华在家设榻。但这两年虽不至于穷得室如悬磬,而一切破旧粗糙的居室器用,实在不足以供这样一个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居住。想来想去,只有到家跟琴娘商量了再说。 正当范鼎华坐在王家客厅上,觉得什么都看不顺眼,预备起身告辞,并且打算着趁此一宵的工夫,到十里山塘去遍访勾栏,也不枉此苏州之行时,突然觉得眼前一亮,一颗意兴阑珊的心,立刻就往上一提,自觉生气勃勃,连这王家客厅也变成个很有趣的地方。 “琴娘,”王锡爵说,“来见范表哥!” 琴娘双眼微抬,就这一瞥之间,范鼎华仿佛发现了两颗光彩夺目的黑宝石。然而眨眼间想细看时,琴娘已经垂下眼去,一只小巧的手,重叠着按在婀娜的左腰上福了福,轻轻喊了声:“范表哥!” “不敢当,不敢当!”范鼎华慌忙作揖还礼,双手高举,大起大落。等礼毕抬头,琴娘已经退到她父亲身后,正是烛光照不到的暗处。范鼎华望着她绰约的影子,只觉得云鬟雾鬓,仿佛九天云影中的董双成、许飞琼。 眼中惊艳,口中就忘了说话。琴娘却拉一拉她父亲的衣服,悄悄说了句:“爹,你请进来!” “噢,好!”王锡爵转脸又说,“鼎华,你请稍坐一坐!” “是!”范鼎华很快起身,恭敬地答道,“表叔、表妹请便!” 到家这片刻工夫,父女俩这是初次单独谈话。王锡爵以极兴奋的神情,匆匆说了此行收获,随着打开那一直不离身的包裹,将白花花两锭“圆丝”交了给女儿。 琴娘自然也高兴,但旋即双眉微蹙地说:“时候这么晚了,留客吃饭,什么东西都买不到;就买到了,现做也来不及。” “只好到馆子里叫菜来吃。” “那也得赶快,迟了,人家要熄火了。”琴娘回身找用人——郭祥已经去世,老胡妈还在,“快点,快点!到巷口元兴楼,叫他们配六菜一汤,菜要精致,价钱不论。” “这是一件,”王锡爵又说,“还要留人家住,起码也得备一副干净被褥。” “看样子是纨绔子弟,就有干净被褥,也未见得肯住。既然至亲,倒不如说老实话,不敢委屈他。”琴娘又说,“如果为了待客的诚意,爹不如今晚就陪他住在船上,明天送他开了船再回来。” 王锡爵想了想,点头答道:“这话也有道理,只好如此了。” 这一夜在船上,范鼎华通宵不曾闭眼,一闭眼,就是清清楚楚一个琴娘的影子在面前——说清楚,其实也不清楚,窄窄腰肢,纤纤素手,点漆双瞳和一头青丝,身上穿的剪裁得极俏恬的淡蓝竹布衫和头上戴的“一粒娇”的珠钗,无不清楚;不清楚的就是那张脸,美得不可方物,无以比拟,所以反而不容易留下明晰的印象了。 “总有一天捧着她那张俏脸,看它个够!”他在想,“我要问她:你为什么初见面就躲在暗处?你为什么不肯出来陪我吃饭?你是有心捉弄我,叫我心痒痒地为你废寝忘食?如今看你还能躲到哪里去!” 于是到家第一天,他就向他父亲说:要娶王家的表妹。 “你看见了王家的表妹?”范慕希问。 “是的,只见了一面。” “为人如何?” 范鼎华不敢说她美,只说:“端庄、能干。” “她娘是亲戚当中,出了名能干的,有其母必有其女;你表叔又是方正君子,家教自然很好,所以端庄亦可想而知。”范慕希点点头说,“这门亲事,倒是天造地设。等我跟你娘商量。” 范太太却不以为然。她嫌王家穷,而且王家又有隐祸在。范鼎华听到这话,大失所望,不过他有办法对付他母亲——范慕希一直在外面经商,范鼎华是母亲一手抚养大的,从小就被溺爱,若有什么不能顺遂心意之事,只要赌气不吃饭,做娘的自然就会屈服。此刻如法炮制,自有小厮传话丫头,丫头到上房里禀报太太,太太当然让步。 于是范慕希有苏州之行,随身携带一方传自周朝的白璧,预备等看中了意,赠予琴娘作为婚约的信物。 不速嘉宾到门,惊动了一家人,因为虽是至亲,但身份相隔,有如云泥。看尽了世间白眼的王锡爵,觉得老表兄此来,是降尊纡贵而援予于穷途末路,令人感激涕零。 看到举家张罗的窘迫,范慕希便说:“老弟台,我说老实话吧,你不必费心。我坐一坐,你陪我回船上去喝酒,我还有话说。” “那,那,”王锡爵嗫嚅着答道,“我恭敬不如从命了。” 范慕希抚着五岁的敬熙的头,用很自然的语气问道:“你姊姊呢?” “噢,噢!”王锡爵接着又急忙解释,“家务都靠阿琴,此刻正在忙着,仪容未肃,不敢见尊长,本来打算忙过一阵子换了衣服再出来,既然如此,我马上叫她出来叩见。”说着,便向里喊道:“阿琴,你不必费事了,表伯不在我家吃饭。你快收拾收拾,出来给表伯磕头。” 琴娘答应着,匆匆整装,她已经从门背后窥看过了,认为这位表伯虽以商贾为业,却不带丝毫俗气,神态厚重而洒脱,一望而知是古道热肠的好人,因而由衷地泛起满怀敬意。等换好衣服,先叫如意捧着红毡条铺设在堂前,然后踩着稳重的步伐,不徐不疾地走到红毡前面站定。 她一路走,范慕希便一路在端详。只见她脂粉不施,而一张宜喜宜嗔的脸,天生来又红又白;最难得的是气度举止,自然高贵。他在想:穿的是布衣布裙,已然如此,倘或凤冠霞帔、满头珠翠地装扮起来,更不知是如何的仪态万方。 “表伯!”琴娘用极清朗的声音喊着,随即盈盈下拜。 范慕希是早就有了定见,若非佳妇,只是王家的表侄女,应当客气,不宜受她的大礼。这个“假设”此时已不存在,所以心满意足地受了一拜。 “请起来,请起来!”范慕希亲手扶起琴娘,执着她的手,浮着浓重的笑意,忘形地凝视着。 这样子看人,自然会叫她受窘。她矜持地低着头,心里有些怨她父亲,如何不来搭句把话,好解她的围? “真正出色!”范慕希终于放下了她的手,视线却还缭绕着她的全身,“天下十三省,我几乎全走到了,真还不曾见过表侄女这样的人才!” 琴娘逊谢着,退后两步笑道:“表伯,您老人家的话太过分了。” “是啊!”王锡爵也欣慰地笑道,“太过奖了。” “不过分,不过分。我是真话。”范慕希欣然起身,“就这样吧!好极,好极!” 他们父女俩都不明白他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到了晚上,却都明白了。 “阿琴!”王锡爵问道,“你可知道表伯的来意?” “不知道。” “他是来给你提亲。不,应该说是求亲。表哥你是见过的,人稍微轻浮些,不过这也是富家子弟的常情,将来只要你多劝劝他——” “爹!” 这突然的一喊,让王锡爵注意到了女儿的神色有异,一目失明,看人比较吃力,凝神细看,才看清琴娘双泪交流,不由得大为惊诧。 “你哭什么?” “爹!女儿命苦。苦命人自己要认命,我老早盘算过不知多少遍了,我总算还有一双手,还有娘教我的一点本事,靠一张绣花绷子,我奉养爹爹到百年以后,那时小弟也成人了。白衣庵的当家师太答应过我,到那时候替我祝发收容我,今生已了,修修来世。” 这一番话说得太急,王锡爵心里虽也感到凄楚,却不以为她是谋定后动,绝不可易的打算。当然,他也知道她是为了戴研生,年纪轻,不明事理,钻到了牛角尖里,须得加以开导。 “你起的是糊涂心思!”他慈爱地责备,“男子生而有室,女子生而有家,都像你样黄卷青灯了此一生,哪里谈得到五伦?我也晓得,你一片痴心都在研生身上。不过你要知道,虽是生离,等于死别。何况祸起不测,你又没有负他,为他苦了这几年也够了,要为自己一辈子打算。” “我哪里还能有别的打算?”琴娘哭着说,“爹,请你不要逼我。” 这一哭把一家人都惊动了,如意和敬熙不敢进来;老胡妈不同——她是晓得这件事的,便也走来相劝。 “老爷说的是好话。”她说,“太太临咽气的时候也说,不放心的就是你!” 提到死去的母亲,琴娘越发伤心,但只是不停地哭,却是什么话也没有。任凭王锡爵和老胡妈怎么劝,她咬定了将来要出家修行。 “唉!”王锡爵叹口气说,“随便你吧!只不过叫我对你表伯不好交代。” 他的猜测错了!范慕希听他说明隐情,大为动容,竟是肃然起敬的神情。 “这是贞女!可敬之至。我绝不敢勉强。” “表哥,”王锡爵自然感到意外,“你真的体谅?” “我几时有过戏言!”范慕希说,“保全贞女的志节,我责无旁贷。劝她不必出家,是将来的事,此刻倒要让她安心。如今她最大的志愿,是期望敬熙成人。不必让她为此操心,我原带了些钱来,本来打算助她添妆,现在有更好的用处了。老弟台,你就带了去。这是我额外送阿琴的,有此备而不用的一笔款子,她以后才能过宽心的日子。” 说着搬出二百两银子来,当面交付。王锡爵辞既不可,受则有愧,唯有拜谢而已。 在范鼎华看,他父亲做的事迂腐不通;同时也觉得受了屈辱,自己哪一点不如戴研生?竟碰了这样大一个钉子! 最令人难堪的是,他自以为这门亲事十拿十稳,早就掩抑不住心头的兴奋,在他那班同为纨绔的朋友中间,将琴娘形容得绝世无双。人人知道“范大少爷”的新夫人是他的表妹,早则年内就要大办喜事。如今好事不成,落个话柄在外,叫自己怎么有脸做人? 因此,一连十天不曾出门,有朋友来访,一概挡驾。但却挡不住一个人——这个人姓汪,行三,天生是个“篾片”,由于身份不高,所以跟范鼎华的书童小丁,私底下也算是称兄道弟的朋友。 “你来干什么?”范鼎华心绪极坏,所以一见面就这样恶声相向。 “听说你范大少病了!我特来请安。” 那副油腔滑调,在此时只有引起范鼎华的厌恶,于是一瞪眼下了逐客令:“讨厌!你给我走。” “好,我走。不过我放句话在这里,明天你要求教我,再来找我的时候,就拿大红帖子来请,都请我不来!” “去你娘的!哪个倒了八辈子的霉,要来求教你!” “不错,你没有害相思病,自然用不着求教我。” 范鼎华的气焰消失了,定睛看着,仿佛要从他脸上找出那“相思病”三个字的解释来。 “如何?”汪三笑道,“看样子,你也是害相思病的模样。” “是便如何,不是便如何?”范鼎华的声音不再是那样粗暴了。 “不是便不用谈。是嘛,我就是专治相思病。” “你倒说说,怎么个治法?” “‘你倒说说’!”汪三做出好笑的神气,“你倒说得容易,我费了三天三夜的工夫,挖空心思想出来的一着棋,哪能随随便便就告诉你?” 范鼎华让他引逗得心痒难熬,不由得又要开骂,转念一想,用人之际,且先忍口气。“你说好了!”他问,“要啥好处,一句话!” “一百两银子。” “可以。” “还有,”汪三问道,“老太太身边,是不是有个丫头叫美珠?” “你怎么知道?” “请你不必问,只说肯不肯给我。”汪三又说,“我晓得,你是老太太的心头肉,只要你说一句,老太太无有不依的。” 范鼎华想了一会儿,毅然允许。“这也可以。不过,”他问,“你的一着棋不灵怎么说?” “不灵分文不取。而且,”汪三斩钉截铁地说,“以后我也没有脸来见你了。” 就在定议的第三天,范鼎华和汪三一起到了苏州。钱多好办事,不过一整天的工夫,都已布置妥帖,于是汪三登门去拜访王锡爵。 “尊驾贵姓是汪?”王锡爵问道,“有何见教?” “此地不便详谈,借一步说话如何?” 王锡爵颇为踌躇,来人言行诡秘,不知是何路数,但看他衣冠楚楚,又不像有恶意,所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我有事关府上安危的大事奉告,请勿自误。” 这一说,忠厚的王锡爵顿时变色,急忙答道:“是,是!请尊驾吩咐,到哪里说话。” “只要僻静的地方就好。”汪三答道,“我看不远有座古庙,倒也清静。” 王锡爵知道他指的是离他家一箭之路的三官庙,便跟了他一起出门。三官庙的香火久已冷落,庙后围墙坍败,却有一座没有顶的茅亭可以歇足,两个人就在那里密谈。 “王先生!”汪三一开口就说,“大清律例,你总读过吧!” 王锡爵当然读过,而且立刻就明白了汪三问这句话的用意,顿时脸色大变,张口结舌,无以为答。 “你不必怕!我此来并无恶意。不过,我有点替范鼎华不平——范鼎华的朋友,无不是替他不平,凭他的人才、家世,而且又是府上的至亲,哪一点辱没了令爱?” 原来为此!王锡爵那颗跳荡不定的心,才得略略平伏,将汪三的话重新体味了一遍,以为他年轻气盛,为了替范鼎华不平,特地来问罪。那只有好言敷衍了。 “汪兄!”他恭敬地抱拳,“都是小女性情乖戾,小弟教女无方,心中歉疚,无可言喻。还求汪兄代为向鼎华的一班至好解释,千万赐谅。” “这不是解释的事。”汪三使劲摇着头。 王锡爵的心又一跳。“然则应该如何赔礼。”他低声下气地问,“请汪兄示下。” “问我不如问令爱。”汪三答道,“如果她一定要嫁姓戴的,那也好办得很。自有人会将令爱护送到尚阳堡,一个钱的盘缠都不用花。” 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王锡爵明白他的意思,是说琴娘是“犯妇”,照律例应该跟戴研生一起充军到山海关外冰天雪地的尚阳堡去。官差押解,自然不用花一个钱的盘缠。 果真如此,倒也罢了。无奈没有这样“便宜”的事。如果当戴家犯案的时候,王锡爵能够将女儿送到官府归案,他本人倒可无事。那时不报,便犯下了隐匿犯人的罪名,如今只要有人告到官厅,便另成新案,逮捕审问,就是灭门的大祸。 转念到此,王锡爵的脸都吓黄了。“汪兄!汪兄!”他哀声求告,“凡事好商量,凡事好商量!” “自然好商量,不然我何必将足下约到这里来。” 听他松了口,王锡爵总算是惊魂又定,随口答道:“请吩咐,请吩咐!” “只有一条路,冤家变成亲家。祸福在你一念之间,请你好好想一想。”说罢,汪三起身走了开去,负手闲眺,显得很悠闲。 王锡爵当然懂得他的话。旧事重提,他也不反对要范鼎华这样一个女婿。无奈琴娘的心,他已经彻底明白,怎么样也不能劝得她回心转意,那又怎么办? “汪兄,”王锡爵唯恐他不信,指天发誓,“如果我说一句假话骗你,神明在上,立刻有报应。范家的亲事也曾提过,我本已一口应承,怎奈小女志不可夺,无论如何劝她不听。逼得急了,一定出事。姻缘不谐,白白送了小女一条性命,这怕也是你们所不忍见的。” “只要你有诚意,我自有办法使令爱顺从。” “我怎么没有诚意?如果没有诚意,在鼎华的尊翁跟我提亲的当儿,我就可以托词拒绝。” “好!既然如此,事情就好办了。”汪三笑了,“请王先生回去跟令爱说,我是特地送戴研生从辽东回来成亲的。为了遮人耳目,不能铺张,洞房一宿,明天就带着令爱上路。” “明天!” “对了,明天。”汪三说道,“洞房花烛,就在今宵。” “这,怎么来得及!” “自然来得及!一切都预备好了,洞房设在对门,新郎官在那里等着。” 这一说,王锡爵恍然大悟,原来是范鼎华要巧取豪夺。心里当然气愤,但事已如此,只要一声决裂,大祸接踵而至。想了又想,只有倒向对方,帮着范鼎华去骗他女儿。 听得老父的话,琴娘又惊又喜,但更多的是疑惑。疑惑一一都由父亲解答了,“流人”在当地官厅中“效力”,原是有这样的规矩的。戴研生因为奉派入关公干,所以能到常熟迎娶,但这是私下行事,所以他不便自己登堂拜见。看起来都说得通,但总觉得事出突兀,令人难信。 “如意!你看,是不是真的戴少爷来了?” “我不晓得。”如意答道,“不过,照道理说,总要先来见一面。假使说怕人看见,半夜里也可以来。” “就是这话啰!” “老爷呢?”如意问道,“老爷有没有见戴少爷?” “自然见着的。” “那就不会错了!”如意振振有词地说,“莫非老爷也来骗你?” “老爷自然不会骗我。不过话好像不大对!” “老爷怎么说?” “说几年不见,戴少爷的样子好像变过了。” “就变过了,大模样总在的。” “我怕他眼睛不好,受了人的骗。” 这一说,如意也觉得不妥,自告奋勇先去见一见“戴少爷”,以探明究竟。但这话一说出口,却为王锡爵呵斥了一顿,为来为去为的是踪迹要密。传出去说是戴研生私自归娶,便得追问来龙去脉,当年隐匿犯妇的真相,势必至于尽皆抖搂。多年苦心,熬到最后一刻,却以庸人自扰而致咎戾,是无论如何不能甘心的一件事。 听得这样的说法,琴娘除了听凭摆布以外,别无作为——能够破镜重圆,自是梦寐以求的大喜事。无奈这个喜讯像水中月、镜中花,看来虽像,总是捞摸不到,不能令人信为真实! 一直到晚饭以后,悄悄上轿,琴娘才想到一个主意,一颗心定了下来。轿子抬到对门,因为蒙着红罗盖头,不辨是何人家。下了轿由一名伴娘和如意搀扶着,黑地昏天地进了洞房。 从盖头下偷偷打量,家具应有尽有,这未免又逗人生疑。原说是一夕合卺,立刻便要双携出关,然则何必如此铺张?而况以戴研生现在的境遇,也未见得能有力量备办这些家具。照此看来,其中大有蹊跷。 不过,胸中已有成竹,琴娘依然沉着,只等与父亲见了面,再作道理。但是,她失望了,王锡爵送亲到了这里,始终不见人影。叫如意去问,说是:“亲家老爷回府了!” “如意!”琴娘低声嘱咐,“你跟伴娘去说,请戴少爷先在窗子外面背一背《女贞子歌》,背完了再请进来。” “什么《女贞子歌》?”范鼎华愕然相问。 “陪嫁的丫头说,当初姑爷作过一首诗,名字就叫《女贞子歌》。”伴娘还当他是正牌的姑爷,所以语气中也显得诧异了,“怎么?姑爷想不起来了?” “事隔多年,有点想不起了。”范鼎华虚晃一枪,“你跟陪嫁的丫头去说,等下背给新娘子听。” 等伴娘一走,范鼎华立刻找到庆幸大功将成、正在厢房里一面独酌、一面回忆着美珠那副俏模样、其乐陶陶的汪三去问计。 “你看有这样的事!”说完经过,范鼎华气急败坏地说,“显而易见的,她已经起了疑心,而且心还在姓戴的那小子身上。这件事一定不成功了!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我实在不甘心!” “飞到哪里去?我看是插翅难飞。你不要急,我来想办法,先喝杯喜酒。” “什么喜酒!”范鼎华粗暴地将杯子一推,“哪里还有心思吃酒?我可把话说在前面,事情不成,你不用想一文钱的好处!” 汪三不响,喝完一杯酒,慢吞吞地说:“本来是预备暗度陈仓,现在只好明修栈道了。你要知道,暗也罢、明也罢,只要生米煮成熟饭,自然天下太平。不过,我只能替你出主意、打接应,‘上阵’我可不便效劳。” 范鼎华本来也有蛮干的意思,所以一听汪三的话,毫不犹豫地同意。于是汪三悄悄打发了伴娘,又叮嘱范家的老仆,管自闭门睡觉,如果听得什么声响,不必出来探视。 安排已定,范鼎华连喝了三大杯酒。酒壮色胆,直到洞房,一推门便闯了进去。 如意定睛一看,大惊之下,失声喊道:“表少爷,是你!” “对了,是我!”范鼎华狞笑道,“你出去!”说着将如意推出门外,很快地关门上闩。 等他回过身来,但见红云飘过,琴娘扯下了盖头,正气凛然地站了起来,双目炯然,直盯着范鼎华说:“范表兄!你错了!你也是读过书的人,岂可干出这种非礼的事来?” “非礼就非礼!我不相信你逃得出我的掌握。” 身随话倒,将琴娘扑倒在床,一只手掩着她的口,一只手便去扯她衣襟。琴娘惊愤羞愧,使出吃奶的力气来挣扎,但范鼎华练过功夫,花拳绣腿唬不倒行家,欺侮一个弱女子却足够了。 里面挣扎,外面也在挣扎。如意被一推出门,自有汪三接个正着,也是一只手掩住她的嘴,一只手从她身后抄过来,紧紧挟制住——少不得乘机轻薄。如意恨极了他,冷不防张口便咬。 这一咬正咬住了汪三的大拇指,牙齿入肉,疼得他怪声大叫。叫声惊了范鼎华,略一疏神,给了琴娘一个机会,使劲一推,极尖的指甲,恰好戳到范鼎华的眼睛。范鼎华护疼退缩。琴娘滚身下床,狂喊着:“救命!” 外面也是狂喊:“救命!” 两声尖厉的“救命”,又当深夜,惊动了左右邻居。范鼎华和汪三都是又惊又怒,也都是在屋内屋外追逐着。范家老仆虽受命不得干预,但到此地步又何能不问?匆匆起床,开门出来,只听得有人把大门擂得好响,大声喊道:“开门、开门,你们家做什么?” 事情闹大了!范鼎华和汪三感觉不同了!汪三见机,往后躲了去;范鼎华却被激得恶向胆边生,重新又扑了上去,恨不得一把掐死琴娘。 琴娘不知道他是要她的命,只当还是要坏她的清白,看看退无可退,避无可避,咬着牙一头撞向墙壁,随即便是一缕鲜血流了下来,人也痛昏在地上。 一看琴娘满脸是血,范鼎华才觉得惊吓。就这发愣的当儿,只听见人声杂沓,夹杂着如意的狂喊:“小姐!小姐!” 因为里面没有声音,那些邻居便来撞门,撞不到三四下,听得砰然一声,当头那个人撞开了门,跌进屋内。后面的人一拥而进,彼此相看,都愣住了。 “小姐!”如意一声喊,从人丛中钻出来,抱住琴娘放声大哭。 “怎么回事?”邻居中年龄最长的一个问,同时走到琴娘面前去检视伤势。 “怎么回事?”另外的一个问范鼎华。 范鼎华还能说什么,一急急出脱身之计,故意愤愤地说:“你们去问这个贱人!”说完,跺一跺脚,甩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邻居们都觉得不便拦他,此时救人要紧,把嘤嘤啜泣的琴娘扶起来一看,伤势还不算重,仅是额上碰破了一块。 “还好,还好!”有个懂医道的邻居,从簇新的丝罗帐子上撕下一条,替她裹了伤。 于是主婢二人且哭且诉,揭破了范鼎华逼婚的阴谋,只是不便说出戴研生的名字来。 “唉!”有人顿足长叹,“范慕希我知道,慷慨侠义,怎么生出这样一个不成材的儿子!” “姑娘!”年纪最长的那一个说,“如今别无他法,只有让令尊带着你去见范慕希,要他做个了断。否则,你以后还有麻烦。” 王锡爵还不曾带着女儿动身,范慕希却赶到了。他是听到随着范鼎华一起到苏州的老仆的报告,才知道孽子做出这样一件国法私情两俱不可恕的恶行,内心忧惭交并,星夜赶来向王锡爵父女赔罪。 说来说去是至亲,而且也受过范慕希的恩惠,纵有万千委屈,也只好往肚子里咽。所以相见之下,王锡爵父女唯有相持痛哭。而越是这样,越使范慕希不安,觉得太对不起亲戚,必须有个切切实实来补过的办法。 “表弟,琴小姐!”范慕希直挺挺跪了下来,“都是我教子不严之罪!” “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王锡爵慌忙来扶,只是范慕希长跪不起,便只好陪着他跪下。当然,琴娘也跪下了,跪在她父亲身后,依然呜咽不止。 “琴小姐的贞烈,古今罕见,真使我们三党六亲同蒙光彩。我一定尽力成全琴小姐的志向。”范慕希紧接着说,“辽东是我旧游之地,山川道路无不熟悉。老表弟,我想我送了琴小姐去,一定要寻着戴研生,让他们结成连理!” 这是天外飞来的喜讯,其事的突兀,跟汪三来说“戴研生迎娶”一样,遽听之下,令人难信。然而范慕希本人就在面前,那双沉毅恳挚的眸子,予人以足资信任的感觉,由这个感觉涌出无限喜悦。琴娘便即伏身磕头,喊得一声:“表伯!”只觉喉头哽塞,几乎气闭,等缓过气来,“哇”的一声,痛哭流涕。 这一哭可真哭得痛快了!几年来的忧伤、惊惧、委屈、无告无诉的苦楚,都从热泪中流泻一净,越哭越起劲,也越哭越舒畅。 终于,琴娘哽咽着挤出一句话来:“我不承望有这样一天!” “表哥!”王锡爵也是涕泗横流,“你的义举仁心,真正生死人而肉白骨。我将阿琴托付了你,虽死可以瞑目了。阿琴,跟着我磕头。” 父女双双肃然下拜。范慕希又要还礼,又要谦辞,手忙脚乱地扶了这个又扶那个,三个乱作一团。好不容易才能坐定下来。 “自己人不做客套,说老实话吧!俗语说的是:救人救彻。锡爵,我替你还有一番安排,你明天跟我一起回常熟。等我料理一下,总在半个月左右,再来接琴小姐动身。” “是的。我全听表哥吩咐。” “表伯!”情绪略定,琴娘的言语从容了,“我随侍表伯出关,情分如同父女,表伯千万不要再叫什么‘琴小姐’,叫我‘阿琴’好了。” “好!”范慕希说,“长途做伴,也原该有个亲切的称呼。” “表伯,”琴娘又问,“何以你老人家对关外那么熟悉?” “这话,”范慕希面现怅惘,仿佛往事不堪回首似的,“说来就太长了!路上多的是在一起的时候,我慢慢说给你听吧!” “那么,充军到关外的,都是在些什么地方?” “有宁古塔,有尚阳堡,有乌拉。”范慕希说,“我都到过。” “最苦是哪里?” “这就难说了。” “怎么呢?”王锡爵问道,“不是说宁古塔最苦吗?我读过方拱乾的《宁古塔志》,一开头就说:‘宁古何地?无往理,亦无还理。老夫既往而复还,岂非天哉?’又读过一本近人的著作《研堂见闻杂记》,其中说宁古塔:‘在辽东极北,去京七八千里,其地重冰积雪,非复世界,中国人亦无至其地者。诸流人虽名拟遣,而说者谓至半道为虎狼所食,猿狄所攫,或饥人所啖,无得生也,向来流人俱徙尚阳堡,地去京师三千里,犹有屋宇可居,至者尚得活。至此则望尚阳堡如天上矣!’这些话,表哥,可是实情?” “半为耳食之言,尚阳堡不是天上,宁古塔亦非地狱。至于说‘饥人所啖’,尤其荒唐,关外哪里有乏食之人?”范慕希想了一会儿又说,“至于道路艰难,确非想象能及。只要不死在路上,到了那里就不碍了。阿琴!” 听得这突如其来的一喊,琴娘料知必有所谓,很恭敬地答一声:“表伯!” “你怕不怕?” “表伯是说道路艰难吗?”琴娘挺一挺腰,朗然答道,“我不怕!” “那就行了。” “不过。”琴娘满脸歉疚不安,“表伯无端受此一趟辛苦,真正叫人——” “不,不。”范慕希不等她说完,便摇着手打断,“你不必替我担心!我是走惯了的,趁此机会能去看一看几位老友,亦是我晚年的一大快事。阿琴,我走遍半个天下,对于行旅一道,别有心得。我们此去,当然要吃许多辛苦,但也有许多株守家乡无从得到的乐趣。山川之胜,人事之奇,在在可供观赏。所以你若能放宽心思,随遇而安,就不觉得长途跋涉是一件苦事了。” “表伯说得是!”琴娘答道,“我不急,尽管慢慢行了去。有那风景好的地方,或是遇见了好朋友,表伯尽管在那里住几日,从从容容的来。” “有你这句话就好了。”范慕希异常欣慰地说,“此行一定轻松自如。” 在常熟,范慕希为王锡爵和他的独子鼎华,都做了安排。他拿一所典当作为王锡爵养老之资。对于鼎华,则托付给他一个道义之交的邻居陈老先生,郑重拜托,全权管教,一年之内,不准外出。 事定刚好是半月之期,又逢长行的吉日。事先已迎来常熟的琴娘,拜别了范夫人和她父亲,随着范慕希下船。 从开船那一刻起,琴娘便视范慕希如父,除了称呼以外,一切的一切,都表现得像个最孝顺的女儿。岂仅晨昏定省,简直是依依膝下,片刻不离,而自奉则异常俭刻。临走以前,范慕希替她装了些御寒的皮衣,她一概不穿,依旧穿着她自己的那件旧棉袄。每餐侍食,尽管肴馔精美,她却只吃面前的一样素菜。范慕希先则劝,劝不听便有些不满了。 “你不吃也是白糟蹋了。何必这家子自苦!” “表伯!我样样听您老人家,就这件事是要违命了。”琴娘低眉垂眼,用凄苦的声音答道,“离亲背乡,也不忍心享用。表伯这么大年纪,带着我万水千山,长途跋涉,我真想不出如何报答,只有这样子,让我自己稍稍吃苦,我的心才略微好过些。” “唉!”范慕希只好付之长叹,“你真不愧‘女贞子’!” “明天要出关了!阿琴,”范慕希再一次劝她,“你再想一想,关外不比关里,什么苦头都要吃。我看你怕是不行!到那时上不上、下不下,反成了我的累赘。所以还是依我说,你在临榆坐等,等我打听确实了,再来接你。” 一路上他不知这样劝过琴娘多少次了,她只是不肯,此刻当然也不会改变意向。“表伯,你老人家处处体恤我,我自然要好好想一想。不要紧的,我一定不会拖累你老人家。”她红着脸掀开裙幅,“表伯你看,从决定动身那天起,我就把脚放大了。这两个月放长了一倍。俗语说的‘跑大了脚’,越跑越得力。表伯不相信,明天看我走着出关,你就相信我了。” 范慕希只好报之以苦笑。“也没有让你走着出关的道理。”停了一下又说,“除非你答应我一件事,不然我怎样也不能带你走。” “是!”琴娘驯顺地说,“表伯,你尽管吩咐。” “走到哪里是哪里。到真正你走不过去的地方,停下来让我一个人走——一路上我都有熟人,自然会替你安顿一个妥当的地方。” 琴娘知道这是他最后的让步,且先答应下来再说,于是欣然答道:“好的,就这样。” “那就早些睡吧!养足精神,明天好出关。” 这个关就是山海关。关内是永平府临榆县,东临大海,北面是连绵不尽的崇山峻岭,当山海之会,为长城的起点,所以称为山海关,而本地人称之为东门——事实上,山海关也真就是临榆县城的东门。 门楼有块匾,老远就望得见五个大字:天下第一关。出关两三里路有道岭。“阿琴,”范慕希指点着说,“这道岭有两个名字,出关的人看,叫作‘恓惶岭’,因为充军到了关外,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乡。从那面看,是进关来了,所以叫作‘欢喜岭’。” “表伯,照我看,从这面看,也叫欢喜岭。” “对,对!”范慕希拊掌答道,“说得好!寻着了戴研生,花烛团圆,岂不是该欢喜!” 说破了,便羞着了琴娘。因此,过了岭,经过一处有名的古迹,她便不肯逗留,而范慕希却非要玩赏一番不可。琴娘不忍坚持己意,只好陪着他一起下车。 这处古迹,名为“姜女祠”,俗称“孟姜女庙”——这是家喻户晓的故事。孟姜女万里寻夫,听说范喜良已不在人世,一恸之下哭倒了长城,死后就葬在这里。祠前有座土丘,相传就是孟姜女埋骨之处。坟墓不远处,有块突兀而起的巨石,便唤作“望夫石”。 独立在望夫石上,极目天际,云海相接,琴娘突生恓惶,觉得天下如此之大,能寻到一个久已不通音问的人,真如大海捞针般,为不可思议的事。即令访着音信,戴研生竟如范喜良,那又如何? 这样一想,几乎腿都软了。挣扎着下了望夫石,却还得强打精神,免得范慕希为她不安。然而,范慕希是何等的眼光,一瞥之间,便看透了她的感触,心里也不免失悔,不该来凭吊这样的古迹。 “阿琴,”在灯下,范慕希重提前议,“这样慢慢儿走实在急人!依我说,你明天仍旧进关,在临榆等我,我找匹好马,先赶到尚阳堡,打听清楚了,再来接你。你看好不好?” 琴娘实在答应不下来,通前彻后都想到了,觉得有个办法,似乎可以兼顾。 “表伯!”她先这样问,“你相信不相信我能够一个人上路?” “放心如何,不放心又如何?” “不放心就不必往下说了。如果放心,那么,表伯尽管骑了马去,我随后赶来,在盛京相会。这样,不就不耽误工夫了吗?” “可以!”范慕希另有计较,“我找个靠得住的人送了你去。盛京西关,有家大源客栈,我们在那里相会。” 就在琴娘到达盛京的第二天,范慕希也从尚阳堡赶了回来。人是盼到了,却无好消息。 “打听不到有戴研生这个人!”范慕希安慰她说,“好事多磨,哪里会一下子就找到!不过,到了吉林,一定会有消息。” “吉林!”琴娘问道,“怎么走法?” 盛京到吉林一共有三条路,由东北方向出铁岭、开原,经伊通州,折而往东,这称为中道,全长七百六十多里,平坦宽广,是最好走的一条大路。但范慕希怕琴娘跟了去,故意说了一条东道,由盛京东绕海龙、辉发,折而往北,经盘石西面,直趋吉林。这条路不但比较长,而且一路都是大山深林,崎岖多险,在马贼盘踞之外,还有各种野兽出没,无论如何不是一个弱女子所能安然通过的。 “既然如此,我亦不放心表伯一个人上路。”琴娘愁容满面地说,“万一出了点什么差错,叫我百身莫赎。” “我不要紧,跟着采参的客人们走,只是辛苦一点,并无危险。如果有你在一起,行动欠利落,跟大队脱了节,那就麻烦了。所以你还是在这里等我消息的好。” “是!”琴娘唯有依从。 “我此去往返总得要一个月的工夫。”范慕希踌躇着说,“大源客栈的掌柜虽是熟人,但日子太长,你一个年轻小姐,独自住在这里,我实在有点儿放心不下。” 关山万里,跋涉艰险,灵慧而又肯虚心体察的琴娘,不但对于山川道路已大有见识,就是人情险巇,亦非一无所知。陪伴到此的一位忠厚长者虽已辞回,但大源客栈的罗掌柜,她已经有所了解,是热心、谨慎的老好人,有他照应,再加上自己多多小心,则不说短短匝月,就是一年半载,亦不致有何差池。 琴娘有了这样的信心,便即说道:“表伯,你不必为我担心。说实话,行旅艰难,我都经历过了,如今在盛京这样的大地方,又有罗掌柜照应,还怕什么!表伯再不放心,我明天换成男装,闭户读书,总不会再生是非了!”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范慕希觉得十分动听,回想一路而来她的机警小心,远非一般养在深闺、未经世事的小姐可比。再重重拜托罗掌柜,旦夕之间,多加照看,也就可以放心了。 于是他说:“阿琴,我看这样,你就住到罗掌柜家去……” “表伯,”琴娘打断他的话说,“那反而不便了。” “怎么呢?” “罗掌柜的太太死了,未曾续弦,家里就他父子两个。” 罗掌柜的独子,年龄与琴娘相仿,范慕希是知道的,只不知道他妻死未娶。“你倒知道得清楚!”他不免惊奇。 “表伯还不知道?”琴娘得意地笑道,“我是一到就打听清楚了。” 这见得她能干谨慎,善于自处,范慕希深感欣慰。“你的话不错,住到他家,少男幼女而内无主妇,反倒不便。”他点点头说,“就照你的意思吧!” 于是,范慕希与罗掌柜商量,为琴娘另做了安排,移到柜房后面,是客人等闲到不了的一个僻静小院,同时指定了最老成的一名伙计孙老六,供琴娘差遣。 范慕希动身的第十天,琴娘听到一个令人忧疑的消息。 消息是从孙老六口中来的——琴娘整日闭户读书,唯在晚餐以后,总留孙老六闲谈,一则解闷,再则打听时事。这天晚上,因为孙老六谈到烟筒山地方的一件劫案,触发了琴娘早就想求得解决的一个疑问:“红胡子”是怎么回事。 “红胡子原来是明朝的官兵。崇祯初年,将帅不和,有个袁总督,拿一个毛总兵——叫毛什么来的?”孙老六用手指敲敲额角,“一时想不起来了。” “是不是毛文龙?”琴娘听她父亲讲过袁崇焕杀毛文龙的故事,所以能及时提示。 “对、对!王小姐你真行——” “老孙!”琴娘纠正他说,“叫我王少爷。” “噢,我又忘记掉了!”孙老六歉意地笑,然后重拾话题,“毛文龙部下逃散了,落草为寇。后来一班明朝的将官,投降了大清封为王爷。像孔有德、耿仲明、祖大寿他们的部下,也有不服气、不愿意入关的,跟毛文龙的部下合在一起,占山为王。本来只跟做官的为难,后来就滥了,凡是过路旅客都要抢。如果是有身家的掌柜、少东,便掳了去,好酒好肉款待,通知他家拿钱来赎。” “那么,怎么叫红胡子呢?” “人人要脸,树树要皮。本来是官兵,做了强盗,自然丢脸,所以胡子抹成红的,让人见了吓一大跳,就不敢去细认他的脸了。” “这真叫‘羞恶之心,人皆有之’。”琴娘又问,“烟筒山在什么地方?” “在‘东道’,过盘石往北,快到吉林了。” 提到“东道”,琴娘不免萦怀,因为范慕希去的就是这条路,倒要多打听一下。 “这劫案,出在哪一天?” “据逃回来的客人说,是在四五天以前。” “那么,这里到烟筒山,要走几天?” “也不过五六天的工夫。” 四五天加五六天,差不多便是十天。这一说,不就是范慕希刚好去到那个地方吗? 因此琴娘顿觉心跳头晕,大感不安。托孙老六向逃回来的客人去打听,得知结伴同行的客商中,有个操江南口音的人,年岁相貌都像是范慕希。琴娘便越发焦忧,悬心不已,无法入梦,眼睁睁地挨到天亮,起身漱洗后,亲自到柜房里去找罗掌柜。 罗掌柜犹未起身,只找到孙老六。“老孙!”她问,“我想去求支签,问问我那位长亲的吉凶。你看到哪里去求?” “关帝庙最灵。” “在什么地方?” “在地载门教场。” “老孙!”琴娘央求,“请你陪我去一趟。” “好的。不过得请你等一会儿,等我把该干的活儿干完了,才能有空。” 旗人最崇敬武圣关公,所以这里关帝庙盖得巍峨高大,庙貌极其庄严。正殿悬一块蓝底金字的匾额:义高千古。上款书明“崇德八年敕建”,是在太宗驾崩那年造的。 关帝庙前极其热闹,旗人来拈香的极多,有男也有女。旗下大姑娘天足长袍,婀娜爽健,兼而有之。其中有一个,穿着白缎绣红牡丹的旗袍,两把儿头上缀一朵极大茶花,一双翠叶长耳环不断地在又红又白的双颊边摇晃,眼睛是一双斜飞入鬓的凤眼,昂着头,踩着花盆底,高视阔步。那副贵族格格的骄态,着实令人侧目。 这位格格对别的“臭男人”都不放在眼里,独独对琴娘这个易钗而弁的“爷们”大为注目。也许是看得出了神,疏忽了脚下,脚下的花盆底只凭中间一小块圆木头支撑,经过一块活动了的青石板,陡地一蹩,整个身子便往一旁倒了过去。 琴娘忘记了自己是男装,便也忘记了男女的“大防”,抢着去搀扶。动作既急,又以无所顾忌,竟自拦腰一把抱住,刚想张口警告:“小心!”哪知脸上已着了一掌,火辣辣的疼。 这下琴娘可气坏了。“好意扶起,你怎么打人?”她气呼呼地质问。 谁知那格格气比她更盛。“打你!”她扬着脸,用极清脆嘹亮的声音嚷着,“岂止于打你?还要叫你识得利害!光天化日之下,你怎敢这么无法无天。” 琴娘还是莫名其妙,孙老六却急坏了,因为跟随那格格的护卫都已围了上来,气势汹汹便待抓人,于是急忙赶了上来,请个安说:“格格,你别动气。我们这位小姐,是好意。” 这一说提醒了琴娘,才知道无意中惹了个极大的麻烦,被误会她是轻薄少年,有意调戏,然而要分解,却又难以措辞。就在这迟疑之际,那格格问她身边的嬷嬷:“你看,说‘他’也是女的,咱们饶了她吧?” “格格,别听他胡说。”有个护卫表示异议,“南蛮子的鬼花样多,非得验明了不可!不然,让大人知道了,吃罪不起。” “这话说得是。”那嬷嬷怕担责任,随声附和,“该带回去验一验。” “好吧!你跟着去。别为难她!” 验明正身倒是不费什么事,然而跟着就产生了一个严重的疑问:单身女子,路远迢迢从江南来到关外,而且化成男装,这踪迹未免太诡秘了些。尤其盛京是龙兴之地,达官贵人冠盖相望之盛,仅次于京师,则琴娘此来,可是有什么异谋?是打算行刺,还是联络逆党,阴谋叛乱造反? 这个罪名如何承当得下?琴娘照实陈词。问官是个久居关外的旗人,听不明白,因而琴娘透过在堂担任通事的一个汉人,愿意做一张“亲供”呈阅。 这个要求被接纳了。通事带她到了一个小房间,取来笔砚,让她自述行踪。为了求信实,琴娘不敢虚伪,也不敢简略,原原本本写到午后日色偏西,方始“交卷”。 交出了“亲供”,琴娘反不似凝神壹志笔述身世的时候来得沉静。昏鸦落日,茫茫万里,此时此地,真是万感萦心,想起李清照的词:“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当初读到这首词,掩卷不欢,曾为研生所笑,说是“看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谁知今日之愁,说什么舴艋小舟,只怕艨艟海舶,都载它不动! 天渐渐黑了,琴娘整日水米不曾沾牙,又饥又渴,但这苦楚犹在其次,最让她焦急的是,孤身处此求援无路、呼吁无门的险地,昏夜之中,倘或有如狼似虎的恶胥隶侵袭,如何保得清白?苦志坚守的贞节,不明不白地毁在这里,却是件令人死不瞑目的事。 一念到此,五中如焚,深悔不曾将一把锋利小刀带在身边,危急可恃。然而转念又想,也幸亏不曾拿把刀带在身边,否则就变成居心叵测,百口莫辩。为今只有在无办法中想办法,无论如何要保住清白。 一个人穷搜冥索,犹未有何善策,但见荧荧一烛,照着那通事冉冉而来。后面跟着的那人,一手持烛,一手持着食盒,走进来打开食盒,将里面一盘馍、一盘白肉、一碗肉汤和另外一小碟盐,都取了出来,放在桌上。 “你必是饿了,快吃吧!” 这句话,比食物更为可贵,琴娘自心底生出感激,看他约有五十年纪,便尊称他一声:“老伯!”问道:“贵姓?” “我姓吴。” “听吴老伯的口音,也是江南人。” “对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吴通事说,“趁热吃吧!” 琴娘心想,这也不用客气了——如果在从前,决不肯当着生客进食,这几个月的历练,大非昔比。但即使腹中雷鸣,依然不脱矜持,拿起一个馍慢慢撕了一小块,送入口中,缓缓嚼咽。 一面吃饭,一面听吴通事谈他自己和这里的情形。通事是他的职司,正式的官衔是“八品笔帖式”。他本为汉人,归入旗下的“汉军”,一直在这奉天府尹署中当差。 “今天你在关帝庙遇见的那位格格,是吉林将军的掌上明珠,骄纵惯了,不甚讲理。合该你倒霉。府尹明知你是出于好意,扶她一把,只是由他们那里送来的人,不能不听候他们发落,你且忍耐。” “吴老伯!”琴娘问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莫非今夜要住在这里?” “不会,不会!”姓吴的安慰她说,“你的亲供送给他们去看了,也该有回信了。” “我就不明白,吉林将军怎么驻在这盛京?” “不是。那位将军是奉召入觐,顺便带着爱女到京里会亲,路过盛京暂住。”姓吴的站起身子来,“你慢慢儿吃,我替你去打听一下。” 于是琴娘的心情,在这片刻之间,顿见不同。愁情一放,胃口大开,一盘馍吃到一半,听见脚步声响,急忙站了起来等候。 看人影便觉有异,姓吴的步履从容,这一个却走得又快又急。手里拿着她那张“亲供”的影子闪入亮处,琴娘一望之下,浑身抖了起来。 是他!形容自然改过了,但烧成了灰也认得。怎么会在这里相遇,莫非是在梦中?她用长长的指甲,紧掐自己的手背,所感到的是她所望的痛楚。这不会错了!“研生!研生!”她一面喊,一面连连后退。 退入烛后,显露了面目,果然是琴娘。“师妹!”戴研生只喊得这一句,喉头便哽塞了,两泪交流,终于“哇”的一声,放声大哭。 琴娘自然也无法矜持了,哭得比戴研生更凶。两个人这一哭,惊动了整个奉天府尹署,一直哭到上房。奉天府尹夫妇俩亲自慰劝,才算把他们哭声止住。 在相对如梦寐的感觉中,两人在烛光下坐谈了一夜。戴研生为吉林将军罗致入幕,颇受礼遇。他亦一直念念不忘琴娘,但身在逆案,怕连累王家,不敢一通音问。吉林将军这一次居停奉召,特地带着他进京,预备相机奏请赦免。明日必须登程,如果不是关帝庙中的一番波折,便又错过大好机会了。 “唉,”吉林将军不胜感叹地说,“研生,你一门贞义节孝俱备。我做主,你们就在我行馆成婚。” “上启将军!”琴娘盈盈下拜,泪溢眉睫,“我那义薄云天的表伯生死未卜。倘或不幸,我一生负疚,至少要为他服了三年之丧,才谈得到其他。” “你放心,你放心。我想他既熟悉关外的山川道路,必不致无缘无故取东道到吉林。等我替你去打听。” 打听的结果,证明吉林将军的推测不错。范慕希星夜由中道赶回盛京,他已经见过戴研生的母亲,得知详情,兴奋无比,兼程来追。不想戴研生已经跟琴娘先续上了这段意外的奇缘。 于是,将军行馆,张灯结彩。盛京文武大小官员,都兴致勃勃地来送礼道贺,要看一看这对璧人。将军得意,范慕希得意,一双新人更得意——喜极而泣,鸳鸯枕上,不知洒了多少热泪。 “你还记得那首《女贞子歌》吗?” “怎么不记得?”戴研生慢吟道,“朔风遍吹劲草折,雪堕榆关夜凛冽!一枝独秀映冬青,累累可似妾心赤?” 凤还巢 凤还巢 振翅 日子过得很安逸。徐太太除了没有“老爷”以外,什么都不缺。 徐老单名一个原字,南直隶扬州人氏,家道富厚。他是万历十八年的进士,一直做的京官,由主事一步一步往上爬,干的都是好差使——万历皇帝贪财,经常派出太监到各地搜刮。徐原先在兵部做司官,掌管舟车驿运,与这些太监一起办事,很捞摸了一些好东西。以后调到工部,管的是土木兴作,又是大有油水的肥缺,所以等他当到工部侍郎的时候,已经是京里有名的殷实人家。 他有两房家眷。发妻在原籍,长斋念佛,不乐富贵。一房小太太,也就是此刻的徐太太,出身也还不坏,父亲是个塾师,贫病交迫之下,万般无奈将个十八岁的女儿卖与徐老爷做妾。她人贤惠,以后又生下一个儿子,更得徐原的宠爱。因而徐老生前更为宠妾爱子做了很周密的打算,祖产归在扬州的长子承受;官囊所积,则全付与京里这房家眷。三品以上的大官,照例可以有一个儿子受荫封,长子已经中了举,能够自立,便特地报明吏部,将来的荫封归他的小儿子徐仲奇。 就在安排好了这一切不久,徐原一命呜呼。徐太太哭得死去活来,年纪虽轻,只有三十五岁,却并无再醮的打算,守节抚孤。转眼十年,徐仲奇已经十七岁了。 从他十二三岁开始,就有人上门来做媒。徐太太挑剔得很厉害,不是说八字不合,就是说女家的家教不好,想出种种不成理由的理由,回绝了媒人。 其实,口中说的理由都是托词,徐太太另外有打算,不过这个打算说出来有欠光明,只好放在心里。 徐家西邻,相传是凶宅,荒废已久,忽然搬来一家人家。奇怪的是这家人家只有一位老太太,却有两个丫头、三个老妈子,还有个打杂兼看门的老仆。 搬来的第二天,这位老太太来拜访邻居。徐太太跟街坊邻居一向和睦相处,自然殷勤接待。问起来才知道她姓沈,也是官宦人家,败落已久,只因她为人厚道,旧仆依恋不去,所以生的负担很重。不过这几年情形好起来了。 “小儿叫沈瑀,在国子监读书。”沈老太太提到儿子,眼睛发亮,“我这个儿子,人家都叫他‘波斯胡’,善能识宝。郑皇亲不知道怎么打听到了,托人跟国子监的‘祭酒’老先生说,把小儿请了去做清客。郑皇亲府里我也去过几次,啊唷唷,那真正才叫富贵人家!” 郑皇亲是指郑贵妃的哥哥。郑贵妃“三千宠爱在一身”,郑国泰的炬赫,也跟当年的杨国忠有过之无不及。那沈老太太又是极好的口才,将郑皇亲府中的花团锦簇刻画入微,真能令人忘倦。 于是两家结成知好。沈老太太常常过来玩,她也请过徐太太几次,徐太太总是托词辞谢,到后来说了实话,害怕她那里是凶宅。 “怪道!你不早与我说!”沈老太太笑道,“我儿子有一把辟邪伏魔的古剑,挂在中堂,百无禁忌。初起那几日,夜夜剑在鞘中作响;这些时候不响了,想来妖魔鬼怪识趣,已经避了开去。” 徐太太乍着胆子到沈家去一次,果然一无异状,也看到那把辟邪伏魔的古剑,黝黑的一条烂铁,丢在路上都没人捡的,不道却有这等镇宅的大神通。看起来她家的儿子,真是个“波斯胡”。 “我家老爷故世以后,也留下了几件古董玉器,几时倒要请你家少爷来看看。” “他不常回来。”沈老太太说,“回来了,我叫他去。” 隔了有七八天,沈瑀登门拜访,自然是徐仲奇接待。徐仲奇看他意态潇洒,衣饰华逸,语言亲切有味,颇有相见恨晚之感。 “家母吩咐,说是府上颇有珍藏,让我来开开眼界。”沈瑀道明来意,“就请赐观如何?” 徐仲奇听他母亲谈过这件事,但也不敢随便答应,进去禀明老母,才亲自动手,将什袭珍藏的奇珍异宝,一样一样捧出来供沈瑀鉴赏。 沈瑀果然是法眼,一样样都说得出来历,头头是道,看完了赞叹着说:“府上的宝玩,除了郑皇亲家,天下无敌,但就像这一样稀世奇珍,就连郑府上也拿不出来。” 沈瑀所指的“稀世奇珍”名为“双狮衔环”:两只雕镂极精、通身晶莹、绿得映人毛发的玉狮子,共衔一只玉环。这已是鬼斧神工,叹为观止而犹不足为奇,奇的是那只玉环,虽与两只玉狮是一块玉上雕出来的,而颜色绝不相同,还有红丝,名为“血皴皱”。真正是只可有一不可有二的稀世奇珍。 听得沈瑀这样赞美,徐仲奇自然得意,矜持地微笑着。“不知郑皇亲府上,最珍贵的是何物?”他问。 “自然也不少。”沈瑀沉吟着,似有无从说起之苦,“拿最近的几样东西来说吧。半个月前,郑贵妃赐赛姑的,颇有不世之珍。有涂玉,大如鹅卵,名为‘暖手’,数九寒天,如握着那块玉,手掌中立刻见汗。有一块奇木,名为‘自然香’,睡觉的时候,将那块木头放在身边,体气偎蒸,衾枕皆香,真正是闺中恩物。” “噢,”听得津津有味的徐仲奇,意有未足地问,“还有呢?” “还有一只白玉臂钏,用金丝嵌出人物花鸟,精细绝伦。金镶玉嵌的首饰,我亦见得多,推此为第一。另外有一支蓝宝石簪子,白天看不出好处,一到晚上,碧光四射,老远就看见了。这四样是无价之宝。有价可评的还多,那就不必数它了。” 徐仲奇一面听一面照沈瑀的描述在设想那些奇珍异宝的形态,他最感兴趣的是“自然香”——玉人依偎,芳泽熏蒸,七宝帐中,香气滃然,那是何等旖旎温馨、令人沉醉的仙境! 于是他联想到自然香的主人。“那赛姑不知是何许人?”他问。 “郑贵妃的嫡亲内侄,郑皇亲的独生爱女,大夫人就只有这一颗掌上明珠。” “噢,”徐仲奇说,“当然生得是国色天香。” “我还没有见过。”沈瑀略有愧色,“不过,她跟家母最投缘。据家母说,赛姑的美,不是人间所有。谁要知道王母娘娘驾前的仙女是什么样子,只看赛姑就是。” “今年多大了?” “上个月刚做过十八岁生日。” “十八岁?”徐仲奇问,“倒还不曾出阁?” “前后求婚的上百家,郑夫人都不中意,真正良缘难遇。” “我就不明白。”徐仲奇好奇地问,“上百家人家选不出一家?是何条件,如此苛刻?” “条件其实也不苛。”沈瑀从容答道,“第一是家世,当然官宦人家;第二是新郎官人品,要温文尔雅,肯读书上进。这两个条件都不难,但够了这两个条件,自是巨家大族,这就不合条件了。” 这叫什么话?语气近乎有意戏谑,徐仲奇颇为不悦。“沈兄!”他冷冷地说,“我不懂你的话了。” “我一说你就懂了。凡是这样子的人家,人口必多,翁姑以外,大伯子、小叔子一大堆。妯娌一多,必生口舌。官宦人家的规矩又重,郑夫人怕爱女受不得那种家规的束缚,所以只是不允。” 果然,说明白了,倒也入情入理,徐仲奇便点点头:“原来如此!” 那沈瑀的表情,却突然变得很奇怪了,直勾勾地望着他,眼皮忙不迭地眨动,似笑非笑的,仿佛看傻了。 由于神态过于诡异,徐仲奇深为疑惑,这是为什么?他看看自己身上,并无异状可以引得他如此注目。莫非—— 这一转念间,他猛然心跳不止,想想自己的条件,倒正合了郑夫人的要求。然而,这是可笑的妄想!徐仲奇自觉羞惭,断然决然地死了念头。 沈瑀亦始终没有说什么,告辞走了。 儿子一走,娘接着就来,是为徐仲奇做媒。徐太太听沈老太太一说,倒也动心,她多年打算,就是要为儿子找个“泰山”之靠。但是郑皇亲这样的“泰山”,也忒过于高不可攀了,所以用“齐大非偶”的理由,辞谢了沈老太太的好意。 徐仲奇仍然不作非分之想,只是念念不忘“仙女”的譬喻,总觉得枉有好些稀世之珍,却不能见识见识这人间“活宝”,实在是一大憾事。 中秋之夕,徐仲奇奉母赏月,地点是他家屋顶的露台,一登台就发觉有异,只听见莺声燕语,时有娇笑,凭栏下望,只见沈家院子里,十几个丫头老妈子,围着一个盛装的妙年女子,正立在台阶上望月。月色映照着珠光翠影,令人目眩,然而夺不去那女子的颜色。 然后,发现沈老太太匆匆忙忙地赶了来,满脸惊喜,行罢了礼,亲自从丫头手里接过一张圆椅,安设在阶前,同时抬来一席果碟子。“请坐,请坐!”她笑着指一指月亮,“真想不到嫦娥下凡。” 那绝色女子微笑不答,只从她手里接过茶盅,沾一沾唇随即放下,同时站起来告辞。 沈老太太当然要挽留,拉着她的手不放。却不知她说了两句什么,终于由两个保姆模样的老妇人扶着走了。 一来一去,一杯茶的工夫都不到。钗光鬓影,倏然而空,依然一庭皎洁的月光。徐仲奇感觉疑真疑幻,真像遇了仙家似的。 第二天一早,沈老太太来看徐太太,说是昨天一位贵人光降,仓促之间来不及款待,预备借一个送礼用的朱红漆盒,盛几样果子去,略尽敬意。 “这位贵人,就是昨天晚上坐在你院子里的那位小姐吗?” “咦!徐太太,你怎么晓得?”沈老太太眨着眼想了想,拍手笑道,“我明白了,必是在楼上望见了。” “是的。”徐太太问,“是哪家的小姐?” “徐太太面前我不能瞒,她就是郑皇亲家的赛姑,昨天是往大兴隆寺烧香,顺路经过我这里,特为进来看我。” “噢!”徐太太沉吟着,忘掉了沈老太太的来意。 “徐太太,府上可有朱盒子?” “有!有!我叫人拿给你。”徐太太吩咐丫头,又问沈老太太,“这位小姐,真的还没有许人家?” “前天不知是哪一位侯爷去求婚,碰了个钉子。”沈老太太说,“我上次说过,只有你家少爷最合适,无奈,徐太太你太谦虚了。” “办这桩喜事,花费太多,恐怕力量够不上。” “哪里有这话!”沈老太太是大不以为然的神气,“以府上的底子,照我看,万把两银子,随时可以拿得出来。平常官宦人家办喜事,五六百两银子,已经足够热闹了;跟郑皇亲家结亲,当然要多费点,也不过两三千两银子,而且是陆续用出去的。将来发嫁妆过来,金银珠宝,不知其数!徐太太,不是我说句眼孔小的话,这叫作‘小往大来’,何乐不为?” 徐太太还在沉吟,花费太多,是一层顾虑;赛姑骄纵惯了,将来新媳妇难伺候,又是一层顾虑—— “府上的家世,也不见得不如郑皇亲。”沈老太太又说,“你家少爷是荫生,底子在那里了,如果有郑皇亲这样的靠山,补缺一定容易,升官也一定比别人快。徐太太,将来挣副一品太夫人的诰封给你,你就会想着我了。说实话,我也有我的打算,将来少爷得意了,自然会照顾着我那个儿子,这就叫‘托福’!” 徐太太终于动心了,正式拜托沈老太太做大媒,跟郑皇亲家去求亲。 到了第二天下午,媒人来了,满脸通红,走路七歪八扭,醉态可掬,一见徐仲奇,拉着他直往下拖,嘴里酒气喷人地大声说道:“快!快!快跟我磕个头,谢谢我!” 徐仲奇有些发窘。正拖拖拉拉,纠缠不清时,徐太太走了出来。媒人便放过他,跟徐太太去谈正经事。 “事情成功了!”沈老太太说,“郑皇亲是晓得你家老相公的,说‘当初奉旨赐第,起造宅子,还是徐侍郎监的工’。郑夫人也很高兴,不过,先要相一相亲。” “噢!”徐太太笑容满面地问,“怎么相法?” “郑夫人约九月初一,那天她要到神木厂的女贞庵去烧香,请少爷去见一面。” 到了九月初一,徐仲奇沐浴熏香,里里外外打扮得焕然一新,鲜衣怒马,带着两名俊仆,得意扬扬地直到神木厂女贞庵来践约。 到庵前不觉气馁,但见二三十名仆从打扮的汉子,坐在那里闲谈,一个个眼睛都像长在头顶上似的,仿佛根本不曾看见徐仲奇。等他下了马,硬着头皮往里闯时,便有人发话了。 “喂!喂!你是干什么的?” “是,是郑夫人在这里进香吗?”徐仲奇嗫嚅着说。 “你问这干什么?” “是郑夫人嘱咐一位沈老太太,特地叫我今天来见。” “有这样的事?你等等!”那人便唤一名童儿,“四喜子,进去看看,沈老太婆在哪里,说有人找她。” 不一会儿将沈老太太找了来,她一见反责怪徐仲奇:“徐相公,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快,快,进来!”接着便又向那些豪仆说明:“这位相公,夫人要看看他!” 于是先引他到客座侍茶。沈老太太找着一名俏丽丫头,央她进去通报。过了好一会儿才重见她出现,在远处招招手。 “走吧!小心!” 一走走到一处院落,只见湘帘深垂,里里外外都是妇女的影子。徐仲奇定定神朝中间望去,但见四十来岁一位极福相的贵妇人端然正坐,身着一件缀满珍珠的红缎绣帔,“宝相庄严”,令人肃然起敬,不由得就在拜垫上跪了下去。 “世愚侄徐仲奇,叩见夫人!” 帘内仿佛在答礼,仿佛还有话,却都不甚分明。等他站起身来,沈老太太低声说道:“行了。到外头吃茶,看郑夫人有什么吩咐。” 吃了好一会儿的茶,来了两名丫头,一色双螺髻,青缎夹袄,黑绸背心,各人手里捧一个金漆圆盒。前面的一个向沈老太太说道:“这是夫人送相公的。不成意思。” “夫人厚赐——”沈老太太向徐仲奇使个眼色。 他倒是“福至心灵”了,望盒下拜,口中谦称:“多谢夫人厚赐,请上复夫人,‘长者赐,不敢辞’,敬谨拜领。” 两个金漆圆盒,转到了徐家仆人手里。沈老太太颔首示意,仿佛是说:这里不便多谈,请先回府再说。 这一回出来,那些豪仆无不躬身垂手,肃立目送。何以前倨后恭?想想其中的道理,徐仲奇得意极了。 回家打开圆盒来看,里面是一方红丝砚、一盒方于鲁的墨、两盒牙管丝毫,大小皆备,此外还有金扇、绣囊等等,都是宫中的款式。 “这些是勉励你上进的意思。”徐太太指着那方名贵的红丝砚说,“但也是拿你当后辈看待。” 徐仲奇只是笑,说不出话。 “拿皇历来!挑日子请大媒吧!” 巧得很,第二天就是宜于宴客的好日子,只是太匆促了些,一怕酒筵备办不及,二怕沈家母子不得闲。徐太太跟儿子商量了好一会儿,终觉得事不宜迟,明天最好。如果沈家母子能够践约,酒筵不妨连夜赶办,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无非多破费些。 于是徐太太亲自走到邻家去面约——又是一桩巧事,正好沈瑀回家,有两天“休沐”的假期,自是一约便妥,随后补了大红全帖去,沈家还打发了一两银子的赏钱,告诉投帖的人,准定明天下午赴约。 下一天晚上的盛筵,两家母子恰如妯娌弟兄,席间欢笑不断,极其投机。酒到半酣,徐太太道明本意,是正式请媒。 “徐太太,你不说我也知道。没有把握,我也不敢来叨扰盛筵。”沈老太太醉眼迷离地望着徐仲奇说,“徐相公,你这杯喜酒,我吃定了!” 差不多十天没有回话,徐太太倒还沉得住气。徐仲奇却是忧疑莫释,坐立不安,只不便去探问究竟,唯有寸步不离家门,伸长了脖子盼望好音。 终于盼到了,沈瑀扶着他母亲一起登门,不作寒暄,开门见山地谈正经事。 “也费了我好些唇舌。”沈老太太关照他儿子,“你把单子拿出来。” 沈瑀从袖中掏出一张彩笺,上面写的是聘礼:白金两千两,彩帛四百端……等徐仲奇念完,他母亲一迭连声地说:“遵命!遵命!” “莫忙!”沈老太太摇一摇手,慢条斯理地说,“这是首屈一指的大喜事,非比寻常。新郎官对泰山、泰水总得要有孝敬。两位舅兄,亦须点缀点缀。” “是的,是的。原有这个规矩。”徐太太沉吟了好一会儿说,“好在家藏还有些不入眼的东西。” “客气了!”沈老太太说,“我做媒喜欢说老实话。徐太太,你今天就开个单子出来,我拿了去,就有面子了。” “是!请坐一坐。” 徐太太将儿子唤到一边,商量了好半天,开出一张礼单,交到沈瑀手里。他一看便有难色。 “恕我直言,”他说,“府上的珍藏,只有‘双狮衔环’,可以讨郑皇亲的欢心。这样宝贝不在里面,只怕郑皇亲会多心,以为不孝顺他。这一来,事情就难了。” “‘双狮衔环’是舍间的传家之宝,除了老兄以外,外人不曾见过,也不知道舍间有此一宝。”徐仲奇拱拱手说,“真正抱歉。家母的意思,别样都可以割爱,只有‘双狮衔环’想留下来。” “嗐——”沈老太太立刻接口,大不以为然地说,“徐太太完全想错了。谈不到什么割爱,是摆一摆样子。郑皇亲看过了,也就丢开了。郑府上的内库,由赛姑掌管,我只要跟她说一说,岂止‘双狮衔环’,别样宝物,都可以放在嫁妆里面。‘女心向外’,赛姑岂有不向着夫家的道理?” 徐家母子竟驳不倒她的话,在场面上拘束着,不能不点头应承。 行聘那天,轰动京城。聘礼经过细心安排,两千两银子,尽是耀眼生花:五十两一个刚出炉的“官宝”,每盘一个,红绸扎裹,总计四十盘。 彩帛每盘四端,两头缀上簪环小件,玲珑有趣,总计一百盘。 古玩一共十六盘,每盘两件,都配上蜀锦盒子红木架。抬礼物的力夫,都是簇新的红烛褂子,加上鼓乐随从,一共三百多人,浩浩荡荡延伸了两条街,一直抬到东门郑皇亲的别墅——事先由沈老太太转告,最近因为有御史找郑皇亲的麻烦,为了避免招摇,决定在东门别墅受礼。 郑皇亲的别墅好气派,大门开得笔直,一望不见底,只见两行苍头垂手肃立,礼物到门,自有司事迎接,指点停放——放在东面。西面陈列着女家回送的礼物,百物皆备,虽不如男家那几样古玩贵重,但看起来,却比男家的聘物更炫目。 发了赏,交出一张谢帖,款称“忝眷姻愚弟”,不用姓名,用郑氏的郡名“荥阳”代替,帖长一尺,字大如拳,那派头真是惊人。 送回礼越发使得京城里倾巷来观。执事的五百多人,个个簪花披红,抬着五光十色的礼物,在细吹细打的鼓乐导引之下招摇过市,比迎神赛会还好看。 事情完了,沈老太太来讨媒礼。徐太太送她二百两银子,嫌少;又送她四匹上好贡缎,还是嫌少;最后加送一对宝石簪子,才博得她破颜一笑。 过了几天,沈老太太又来了,说郑皇亲拨出五万两银子替赛姑办嫁妆,特意交代:“什么都是要最好的。”所以到陕甘采办皮货,广东采办翡翠,辽东采办珍珠,绸缎自然是要杭州的。她的儿子已领了四千两银子,动身到浙江去采办了。 徐太太当然深信不疑,而沈老太太却就此绝迹了。 “怎么回事?”徐太太跟她儿子说,“一个多月,人面不见!” “是啊!”徐仲奇也奇怪,“有时候我从凉台上望下去,沈家一个人都没有。” “那不好!你怎不早说?”徐太太大惊,亲自赶到沈家去敲门。 敲了半天敲不开,知道坏了大事,徐太太急得要哭。 “娘,娘,你不要急。”徐仲奇少不更事,更不识人情险巇,所以还不大在意,“等我托人到郑皇亲家去打听一下看。” 托人去打听,哪里有什么“沈监生”其人!赛姑倒是有的,最近正在跟武定侯郭家议亲。 听得这番回报,徐家母子恍如当头一个霹雳,震得半天说不出话。 “我就不懂了!”徐仲奇取出那张字大如拳的回帖来看,“这难道是假的?东门别墅,仆从如云,声势烜赫,难道也是假的?” 可不是假的?到东门一看,那所“别墅”倒在那里,却是双扇紧闭,阶前石缝里长出青草来了。 “这,这不是郑皇亲家的别墅吗?”徐仲奇结结巴巴地问那里的邻人。 “什么郑皇亲的别墅?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么,”徐仲奇又问,“这家人家姓啥?” “这是王阁老的宅子。”那人答道,“王阁老家败落了,就剩下一个寡媳,现在也六十多岁了,就靠这所房子过日子。哪家要办喜事,或者请客,可以租它,论日计算,五两银子一天。” 徐仲奇到这时候才算一场春梦醒了过来。母子俩相对而泣,骂声不绝,思量报官,却又因为事无佐证,反倒落个话柄,只好忍了又忍,自认倒霉。 又过了个把月,徐仲奇接到他的长兄从扬州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说: 沈君自京师南来,知弟因补官之需,欲移兄五百金,恐我见却,特将先人所遗“双狮衔环”作为信物。同胞弟兄,乃作如是计较耶? 扬郡连年歉收,兄手头亦甚拮据,推吾弟补官大事,兄亦何敢推辞。因留沈君三日,鬻负郭田勉集五百金,并双玉狮交与沈君,回北想已检收。但此物为镇家之宝,先人数世珍藏,不轻与人。望弟珍惜!嗣后不可轻以托人。千万!千万! 看完信,徐仲奇几乎昏厥。徐太太倒是受了个教训,对她儿子这样说:“只为我一时昏迷,吃这么大一个亏!京城无奇不有,不是老实人可以安居乐业的地方。我们母子走吧!” 于是徐太太凑了一千两银子,托人到吏部文选司去打点。徐仲奇补了山东的一个“通判”,举家出京。苦主一走,乐户中有共同行骗的人,才敢透露真相:主谋的是个乐户骆二娘,假赛姑就是名妓罗小凤,扮郑夫人的是罗小凤的嫂子,也是风尘出身的罗二娘。此外沈老太太、沈瑀都是一党,名为“连手”,等而下之那一班苍头轿夫,也有个名堂,叫作“帮闹”。 骆二娘、罗小凤等常被传到郑皇亲府去承应差使,所以贵人体态言行,举止习性,无不熟悉。但是,“徐郑联姻”轰动京师,这个消息,不会不传入郑皇亲府,何以不见郑皇亲派人干涉追究,却成了不可究诘的谜了! 远飞 一下马,陈锡元就觉得眼睛一亮,于是,双眼便盯在那个方向,再也不愿移转。双脚却还在向前走,一直走到吴家门口才停住。 这是不调和的景象,也是使人讶异而可惜的景象,有着那样一头如乌云、如玄缎的头发的妇人,在亲操井臼——是那样一双圆润如羊脂玉的皓腕,竟浸在灰黑的皂荚水中,搓洗旧布衣衫。陈锡元痛心地在想:这真叫暴殄天物!应该—— 应该华堂安居,婢仆侍奉,珠围翠绕,香花供养,才不辱没了她的云鬓玉腕!他忽然转念,也许,苍天有意作弄,生下她这一段绝世的风流体态,却又给了她一副嫫母、无盐的面貌。念转及此,怅然若失。但愿是自己荒唐的猜测!他很想绕到正面去看个清楚,已经举足,却又踌躇,想了又想,终于作罢,他怕真的看见了一副嫫母、无盐的面貌,那就未免无趣了! 于是,他转身去叩吴家的门——吴家主人叫吴子宁,是他在盐厂的同事,常有往来。这天却是有事来访,不想扑个空。 “爹到邵伯那儿去了,要晚上才回来。”吴子宁十五岁的儿子,彬彬有礼地接待,“陈老伯请进来坐一坐,吃杯茶再走。” “不必了。”陈锡元有些魂不守舍地回头望了一下,同时摇着手说,“我过一天再来;或者明天上午,请你爹到我那里来一趟。” 一面搭话,一面双眼又飘了过去,这一看看到了正面,只见她的脸正映着阳光,又红又白,丰腴得像个熟透了的水蜜桃。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勾魂摄魄,叫陈锡元站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谈完了正事,陈锡元忍不住有句话要问。 “子宁兄,”他说,“府上西邻,一直空着,如今住的什么人?” “刚搬来的新邻,来历不大清楚。” “远亲不如近邻,难道没有往来?” “自然有往来的。” “那么,”陈锡元紧接着问,“怎么说是不明来历?” “来历是听她自己说的,不知真假。”吴子宁说道,“那家人家姓冯,她丈夫行二,我们叫她冯二娘。说是京里的人,投亲不遇,暂时住下。有个十二三岁的儿子,小名小哥。母子以外,还有个老人家,六十多岁了,说是她的干爹。” “丈夫呢?” “是寡妇。” “寡妇?”陈锡元睁大了眼问,“又是寡妇,投亲又不遇,那么靠什么为生呢?” “咦,”吴子宁眨着眼,带着些诡秘的笑容,“你倒很关切她。” 陈锡元有些不好意思,有意绷着脸说:“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既然如此,你倒可以做件两全其美的好事。冯二娘来托我,说要叫小哥来跟我学生意。我没有空来教他,婉言辞谢了她。以后她又来托我,说是最好让小哥拜个干爹,好教养他成人。冯二娘自己没有什么条件,完全是为了替儿子寻个出路。你一个老光棍,境况又宽裕,何不收了小哥做干儿?在他,无父有父;在你,无子有子。岂不两全其美。” “儿子要自己生的才值钱。而况,父代母职,诸多不便,除非——”陈锡元强笑了一下,不说下去了。 “除非怎么样?你说出来商量。” “除非有人替我主持中馈。” “噢——”吴子宁拉长了声音说,“原来你是打这个主意。”接着,他正一正脸色劝道:“照说,你四十不娶,可以不娶,要娶也得娶个规规矩矩、能够勤俭持家的。那冯二娘正在虎狼之年,又是那样的颜色,只怕娶之非福。” 这就是话不投机了,陈锡元不作声。吴子宁当然亦不便再说,告辞回家,将陈锡元的念头,当笑话讲了给他妻子听。 过了几天,冯二娘又来了。吴子宁不在家,由吴太太接待,谈到小哥的出路,做娘的很着急。她说她自己靠十指刺绣为生,无法管束孩子,小哥整日在外闲荡,长此以往,必趋下流,如何得了? 为了安慰她,吴太大便说:“机会倒是有一个,不知道成不成!” 听说有机会,冯二娘喜不迭地问:“吴太太,你说的是哪一家?” “是我家相公的同事,姓陈,今年四十多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为此,收养你家小哥有点为难。” “怎样为难呢?”冯二娘有些不解。 吴太太说:“十岁的孩子,总还要有个娘照料。陈相公一个人,不是不方便吗?所以——”她笑笑不说下去了。 冯二娘看了她一眼,低下头去,一双长长的睫毛不断闪动,看样子是意会到了她那未曾说出来的一些话。 “我想,”冯二娘终于抬头问道,“那位陈相公,虽不曾娶太太,家里总也有丫头老妈子服侍?” “只有一个老底下人替他做饭。”吴太太说,“这位陈相公我也弄不懂他,手里总有一两千银子,舍不得穿,舍不得吃,没有太太自然也没有儿女,有了钱不知有啥用处。” “何至于如此?”冯二娘变成闲谈的神气,“这位陈相公,想来脾气很怪。” “脾气倒不怪,就是悭啬,一钱如命!徽州人会打算,也不像他那样子。” “怎么,不是扬州人?” “不是!他只不过有个表兄是本地人。”由此,吴太太便谈起陈锡元的来历。 陈锡元的表兄名叫赵昌祺,是扬州的盐商,也开着当馆。当馆朝奉是徽州人的专业,赵昌祺便将陈锡元找了来,在他们所开的“元昌典当”管账。 陈锡元很诚实,也很能干,于是当赵昌祺的盐厂司事卷款潜逃以后,便将他调到盐厂去管事,负责向领了本钱去煮盐的“灶户”收盐。这个职司比高坐堂皇的典当朝奉辛苦得多,但入息优厚,不到三年就积储了上千两银子。 有一年的天气特好,海边上出的“晒盐”多得无法运销,而贩卖私盐又是犯法的勾当,只有堆在那里不管,价贱如泥。吴子宁认为大可收买,蚀本无几,要赚却能大获其利,譬如赌钱,不妨碰碰运气,劝陈锡元联手来做这笔生意。 本轻利重的生意,自然可以做。于是每人花了一百两银子,买了许多盐,待价而沽。说也奇怪,就在他们那票盐刚进了仓,天气大变,飓风狂吹,豪雨不止,海滨一带漂没的盐田,不知多少。 这一场意外的灾变,替陈锡元与吴子宁带来意外的好运。盐价一夕之间大涨特涨,每人赚了八百两银子。 陈锡元的来历是表明了,但吴太太却不再提起小哥的事。冯二娘也不问,只探明了陈锡元在城里的住址,告辞而去。 冯二娘回到家立刻动手,开单子买办食料,整整费了两天的工夫,才制成四样菜四样点心。雇个人挑了食盒,由她的干爹李老,带着小哥一起进城去拜访陈锡元。 这是很突兀的事,但陈锡元很快地就接受了突兀的事实,意识到这是一个必须紧紧掌握的机会。 因此,当李老叙明来意,说由于吴家的机缘,愿意将小哥拜在陈锡元膝下时,他口中连称“不敢当”,而在行止上却是居之不疑地受了小哥的大礼。 从这天起,小哥就住在陈家。他不但聪明伶俐,而且勤俭谨慎。陈锡元喜出望外,每次听到他喊“爹”时,总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满足的感觉;但夜静更深,回想着小哥喊“爹”的声音,却也有一种无可言喻的怅惘的感觉,不知哪一天才能听到小哥“爹娘”并称? 半个月以后,小哥想娘了,陈锡元便亲自送他回家,希望借此机会一睹冯二娘的颜色。但他失望了,她根本不曾露面,是由李老接待。 “还听话吧?”李老摸着小哥的头问陈锡元。 “好听话。”陈锡元一半实情、一半讨好地说,“我带他各处应酬,真正是人见人爱,个个夸奖。” “孩子别宠坏了。他娘说过,玉不琢,不成器。孩子不好,做爹的尽管拿鸡毛掸子打,他娘绝不心疼。” “这么好的孩子,我怎么舍得打?”陈锡元说,“请老人家告诉二娘,在我那里,决不会委屈孩子,请她放心。” “是了。让他在家里住个三五天,我就送他回去。” 李老言而有信,第五天携着小哥到陈家。主人自然殷勤接待,而李老一坐下来,就显得神态有异,仿佛欲言又止,又仿佛缺乏自信。陈锡元自然奇怪,正想开口动问,李老却终于有所言了。 “有件事,看来好像无理,细细想去,必得照我老头子的意思,才得两全。不然,两伤!不管它了,我先说来你听。” 说了这段开场白,李老有着如释重负的表情,身子往后一仰,悠闲地喝着茶,不往下说,却似乎自我欣赏着自己的得意打算。 “李老,”陈锡元忍不住催促,“我在这里听着呢!” 李老点点头,用说故事的神态问道:“宫里司礼太监,有位叫李智广的,你听说过没有?” “李智广,李智广,好熟的名字!”陈锡元搔头攒眉,苦苦思索,突然间想起来了,扬脸高声,“是当过南京镇守的那位李公公吗?” “是的,就是他。那是五年前的事,后来调到京里,当司礼太监,快要‘秉笔’了。当到秉笔司礼监,就跟宰相一样——现在,也是跟几位‘阁老’平起平坐。这李智广,”李老平静地说,“就是舍侄。” 原来此老来头不小,陈锡元顿时肃然起敬地应一声:“是!” “舍侄是我抚养大的,名为叔侄,实同父子。只为我这个干女儿,家庭不如意,这说来话长,将来听她自己告诉你。总之,她一定要离开伤心之地,只身远出,大家苦劝劝不住她,只好我陪着她南下。至今三个月,舍侄已专人送来好几封信,催我回京。为这件事,我好几夜都睡不着。” “是的。”陈锡元说,“回去不好,不回去也不好,真是有点为难。” “我前前后后都想过了。我女儿就只有小哥一个儿子,已拜在你的名下,如今她形单影只,万不能自活。如果叫小哥归家养母,又辜负了你一番成全之德,更怕伤了你的心,都不是好办法。以我的意思,只有拿我女儿嫁给你,你住到我女儿家去,替她主持门户。这样一来,小哥离母而仍旧有母,你无妻而得妻,我女儿终身亦有倚靠。一举数得,所谓‘必得照我老头子的意思,才得两全’。你想,我的打算错不错?” 岂但不错,在陈锡元是“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乐得双眼发直,口角流涎,像个白痴的模样。 “你看,如何?” “好啊,好啊!谨遵台命。不过,”陈锡元问至最关切的事,“谁来主婚呢?” 李老将胸一拍。“自然是我。”他说,“虽说她姓冯,我姓李,到底是我的干女儿。再说一句狂话,有我家司礼在,谁敢怎么样?来,来,取笔砚来。” “是!” 陈锡元忙不迭地取来笔、砚,找来一张红笺。李老亲自写好冯二娘的生辰八字,双手捧了过去。 “我女儿的终身,就托付给你了。” “是!”陈锡元双手接过,恨不得挖心剖肝,以见血诚,“您老请放心,若是我亏待了令爱,天诛地灭。” “言重,言重!我知道你为人至诚,得你这么一个干女婿,不枉我一番长途跋涉。” “干爹,”陈锡元改了口,嗫嚅着说,“有件事想跟干爹请示,这聘金——” “笑话!”李老大声打断,“谈什么聘金?说句难听的话,你是人财两得。” 再醮之妇,不愿铺张,挑了个好日子,陈锡元搬到了冯二娘那里,就像招赘似的。自然也请了一桌客,自然也请了吴子宁。由于不成个格局,也不明白内幕,贺客都不敢多讲话,所以这席喜筵,草草终场,连个新娘子的影子都不曾见着。 陈锡元却不在乎,一进洞房,目眩神迷,但见床帐衾褥,色色精致,真想不到亲操井臼如贫妇的冯二娘,竟还有这样讲究的服御用具,因而不免自惭形秽,也因而有些局促。 “二娘!”他怯怯地叫了一声。 “相公!”冯二娘倒很大方。 “我实在配不上你。” “既是夫妻了,何必说这些话?”冯二娘低下头去,声音也轻了,“只要你不嫌我是守过寡的。” “不嫌,不嫌。”陈锡元说,“孙子王八蛋才有那种想法。” 这又何须急得发誓?冯二娘抬起头来,嫣然一笑。这一笑,使得陈锡元色授魂与,胆也大了,一把抱住冯二娘,隔着软缎的夹袄,便在她那丰腴的胸脯上,乱摸乱摸的…… 陈锡元“移舟泊岸”到冯家,赵昌祺根本不知道,一连几天不见他的人影,不免奇怪。“咦,”他问,“锡元是怎么搞的?这几天灶户要开灶了,该当如何办法,怎么不来跟我说一声?” “陈锡元没有在盐厂。”管家赵福答道,“有七八天了。” “更莫名其妙了!为什么?” “老爷怕还不晓得。陈先生搭上一个不知来历的寡妇,住在一起。” “有这样事!”赵昌祺诧异,“他手里也有几两银子,为什么不好好娶一房?又是寡妇,又是不知来历,这不太荒唐了吗?你去找他来。” 用不着赵昌祺派人去找,陈锡元自己报到了。他是听了冯二娘的话,来提取存在赵昌祺典当的银子。 “盐厂的事,我知道,我明天就去料理。不过,表哥——”他吞吞吐吐地说,“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 “你说。” “存在典当里的款子,我想提出来,自己做点生意。” 赵昌祺见多识广,便知陈锡元这个主意来自床头。不过钱是人家的,自己不便不付,只这样答复他说:“款子你要提就提了去。不过,你也该想想,这辛辛苦苦的一笔积蓄,来之不易,存在典当里,利息虽薄,总是稳当的。拿去做生意,有赚有蚀,一旦泡了汤,悔之不及。” “是!表哥说得是。”陈锡元答道,“我当然格外小心。” 于是赵昌祺唤了典当里的朝奉来结账,本利一共一千八百三十多两银子。赵昌祺如数付了现银,还附带送了他一个新麻袋,派典当里的两名小徒弟挑了,送到冯二娘家。 冯二娘数都不数,将银子往钱柜里一倒,上了锁,拿钥匙交给陈锡元。 陈锡元无可无不可地将钥匙收下来,心里有好些话要跟冯二娘说,但她却忙着替他料理膳食,一时不容他开口。直到晚饭以后,收拾厨下,检点门户,诸事皆毕,“夫妇”俩方有灯下共话的机会。 “我听你的话,存款是收了回来。不过,这件事我觉得做得有点欠考虑。为钱,得罪了亲戚。” “怎么?”冯二娘问,“莫非你表兄不肯给你?” “那不会的。只是有点不大高兴而已。” “换我也是一样。”冯二娘若无其事地说,“钱,不管是谁的,捏在自己手里总是好的。” 很平淡的语气,道理也不大对,但不知怎么,陈锡元却深有所感——看起来倒是冯二娘的主意对了。她曾说,赵昌祺年纪大了,瓦上霜、风中烛,一旦倒下来,办丧事的当儿,不便提存款。事完以后,赵家的儿子继承父业,会不会不承认这笔账;或者虽承认而托故不许提存,那一千八百多两银子就要“改姓”了。当时以为她言之过甚,勉强依从,如今看表兄不悦的神情,见得她的话,倒是世事洞明、人情练达的阅历之谈。 这样想着,便伸过手去,握着冯二娘软白腻滑的手腕笑道:“怪不得人家说:听老婆的话,会发财!” “你发了财,别忘了小哥。虽不是你亲生,总也叫过你爹。” “那当然,还用你说?” “说我还是要说。俗语道得是:‘亲兄弟,明算账。’又道是:‘先小人,后君子。’这都是聪明人想出的话。儿子总是亲生的好,我也总要替你生的,这里就是你我白头偕老的地方。” “嗯,嗯。”陈锡元听得心头如倒了一罐蜜糖似的,忙不迭地点头。 “我想我这所房子,将来要给小哥。你答应不答应?” “自然答应。”陈锡元说,“是你买的房子,当然由你处置。” “不过,这房子我住惯了,风水也好,实在不想搬。所以,我有个倒换的办法。我的房子给你,你的房子给我——空在那里无用,每年还要补漏粉刷,倒不如卖掉,拿房价交给我,将来小哥成人,我就拿这笔钱让他做本钱去营生,省得累你。” 陈锡元大为惊异,倒看不出她女流之辈,做事做人,着实有些打算。信服之下,一诺无辞。 “现在要谈到你这笔钱了。”冯二娘又说,“摆在柜子里,稳当是稳当,不过大元宝不会生小元宝,你也该想法子生生利息。” “一路来我也想过,”陈锡元答道,“前一次做盐很赚了一票,我仍旧想干这个行当。” “要看准了才好。”冯二娘又说,“而且财不露白,你把银子带到盐厂里,千万要当心。” “自然放在家里,等要用再回来拿。” “那么,你的钥匙要收好,丢掉了,找铜匠来开锁也麻烦。” “不会的。”陈锡元取出钥匙来,在手里抛着玩。 第二天陈锡元便忙着去卖他原来所住的房子,而赵昌祺则派人来催他快到盐厂办正事。分身乏术,只有将房契交给了冯二娘,同时引见了一个专营不动产的经纪人,当面写下笔据,过户给冯二娘,由她自己全权处理。 “你哪天回来?”临行前夕,她这样问他。 “我好久未到盐厂了,现在又正是煮盐的旺季,总得住两三个月。” “住两三个月?”冯二娘皱起了双眉,“天气快热了,你们父子夏天的衣服都还没有预备。” “不要紧。”陈锡元说,“小哥很能干,将来我叫他回来取好了。” 冯二娘想了想说:“这也好。孩子要勤俭,衣服脏了、破了,叫他送回来洗、来补。盐厂里的伙食怕不会好,要吃啥交代小哥,我做好叫他带去。” “我晓得,我晓得,我只不放心你,门户谨慎,千万当心。” “有啥不放心?吴家就在间壁,有事我会找吴太太去商量。” 这一说,陈锡元真的放心了,带着小哥欣然上路。到盐厂忙了半个月,天气果然热起来,收拾夹衣,唤小哥送回家,带了单薄衣服来,特别叮嘱他早去早回。 “有五六天总好回来了。” “对了,算他六天好了。路上当心!” 第六天不见小哥的影子,第七天也不见,第八天、第九天,陈锡元开始不安,却是分不开身,派了一名靠得住的工役去探望,回来报告:“找不到!” “怎么找不到?不就在吴家间壁吗?” “是啊,房子找到了,人找不到。问吴太太,说好几天不见她的人影。” 陈锡元吓得失魂落魄,坐立不安,兼程赶了回去,只见“铁将军把门”。跳墙而入,但见空空如也,人也不见,东西也没有了。 “坏了!坏了!”陈锡元心胆俱裂,找吴太太去问。她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人,哪里晓得冯家的事?于是再去寻房东。 “她是租我的房子住,房钱三个月一付。还没有满期要搬走,只要不欠房钱,我不能叫她不搬。” 这话也对。再去找赵昌祺,想要请他多派人代为访查。赵昌祺只是淡淡冷笑。“算了吧!”他说,“手段这么高的女人,岂能让你追得着?可惜的是一千八百两银子。” 陈锡元懊丧欲绝,得了“失心疯”,逢人就讲受骗的事。有人知道内幕,冯二娘就是罗二娘,只不知小凤却又在哪里害人! 归宿 乙酉年四月二十四日,扬州被围。城外的百姓都逃光了。清兵都很光火,因为抓不到夫役,一切杂差都得自己动手。 也就因为如此,居然抓到一个“蛮子”,便不肯一刀杀掉,解到营官那里去发落。 营官叫安珠瑚,是正蓝旗的一名佐领。他学过汉人的话,便不用通事传译,亲自审问。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范大。”慢吞吞的样子,一点都不怕——他是不会用脑筋的人,不知道什么叫作怕。 “是干什么的?” “种菜。” “你怎么不逃?” “逃难要钱,我没有钱。” “你家里的人呢?” “我一个人。” “老婆死掉了?” 范大摇摇头:“没有娶过老婆。” 安珠瑚仔细看了他一眼:“你今年多大?” “五十二岁。” 安珠瑚摸着他赤裸的上身:“筋骨倒还好。” 安珠瑚心地极厚,会说汉语,也读过汉人的书,比如《三国演义》之类,对汉人一向有好感。范大的憨厚和那别具一格的沉静,在他更有着近乎好奇的兴趣。 “你就留在我营里好了。”他问,“你会不会挑水?” 这话在别人听了,一定会觉得奇怪,像他这样的人,岂能不会挑水?何须问得。而范大却并无此感觉,老老实实答道:“会的。” 于是他被剃了头发做挑水夫。这是很累的工作,范大却余勇可贾,挑完水劈柴,劈完柴扫地,连马厩里都收拾得干干净净。不说话,不东张西望看热闹,只是埋着头打杂。 “都说南蛮子好吃懒做,吃饱了炖得稀烂的肉,喝足了苦得涩嘴的茶,闲下来就睡大觉。为什么这个人倒这样子勤快?” 就因为勤快,范大博得了极好的人缘,虽然彼此言语不通的居多,但看脸色、用手势,亦不难沟通情意。 “范大”这个名字是人人会叫的。安珠瑚的亲兵,拉拉他,指一指厩中的马,俯身做个割草的姿势。 “是这个吗?”范大做出拔一把草,送入口中大嚼的样子。 那清兵拼命点头。范大也拼命点头,表示领会,然后找了把镰刀去割马草。 时值初夏,正是茭白当会之际,茭芦的嫩叶子喂牛马最好。范大走到小河边去割了两大捆,挑到营里先加工一番,再送去喂马。 恰巧安珠瑚发现了,惊喜地用满洲话问:“这马刍是哪里办来的?” “是范大所办,不知在哪里割的。” “此人办事很精细。生长在北方的人,不知道南方的茭草,夏天不宜连根饲马,因为根里有水蛭,马一吃下肚会生病。他现在先截除掉了根,完全做对了!” 于是,范大被补了一个名字,成为步兵,当时关了一个月的饷,而且也有了一套衣服,不再是那样子日夜都赤裸着上身。 城破了,史可法走投满营,自办一死。扬州十日,惨绝人寰。妇女老丑的,几乎难得逃出一条活命来;少艾而美,则赏给有功士兵。但“享用”不到几日,清兵统帅豫亲王多铎下令:大兵渡江,不许携带妇女,限三天之内处理完毕。 所谓“处理”当然不是杀掉或者放走。从流寇猖獗以来,就有这样一个处理被掳妇女的办法:将活人当货物一样,装入口袋,封扎袋口,论袋出卖,好丑各凭运气。 于是扬州城里辕门桥一带的通衢大道,摆满了自己会动的口袋,上插草标,竞相杀价以卖。买主不是本地人,本地人死的死、逃的逃,劫后的少数余生,求一饱而不可得,哪有闲情来买个女人回家?所以买主都是奉命留守的北方人。 留守的人不多,卖人的生意不佳,“口袋”剩下的很不少。安珠瑚那一佐领中有个小伙子,总共只有一袋,却卖了三天还卖不掉,而限期将届,心里相当懊恼。一怒之下,赌气要拿他的俘虏投入江中。 “何苦,何苦!”他的同伴劝他,“口袋里的那个人,到底也陪过你。卖不掉又不是她的过失。你这样做,太没有道理。” “那总要有个处置啊?” “有了,”另有个人说,“范蛮子是个大好人,到现在没有老婆,不如送了给他。” “对!”其余的人异口同声地赞成。 于是将范大唤了来,原主指着口袋说:“你拿了走!” 此人虽会说汉语,却不道地,发音不准。范大茫然不辨,问道:“你说什么?” 有个汉语说得好的人答道:“赏你个老婆。” “不要,不要!”范大乱摇着双手,表现出来未见过的惶恐,“我都养不活我自己,哪里养得活老婆?谢谢,谢谢,不敢从命。” 那原主大怒:“说南蛮子刁诈,果不其然。白送他一票值好几两银子的货,倒假意说不要。天下哪有不要老婆的男人,你敢当面撒谎,好大的狗胆!”说罢,便将腰刀拔了出来,迎头就砍。 亏得有人机警敏捷,拦腰将他从身后抱住。其余的人都埋怨范大不知趣,将那个口袋抱了起来,七手八脚地拿“它”往他背上一放,连声说道:“快走,快走!” 范大无奈,只好背着回家,往破床板上一放,自己坐在一张小板凳上,茫然地想,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 蓦地里醒悟,是人该有声息,何以一路走来,都未发觉有何动静?莫非弄了一具尸体回家?这样想着,已跳起身子来,急急解开布袋,向袋口中一望,惊异莫名,那样白的皮肤、黑的头发,是他所从不曾见过的。等剥脱了口袋,全身尽现,只见那女人穿一身污秽不堪的罗衫细布裤,十指纤纤,留着极长的指甲,约莫二十四五岁年纪,一双杏儿眼紧紧闭着,一张菱形的小嘴,嘴唇泛成白色。摸到她那端端正正的一条“通观鼻子”下面,只有奄奄一息——不救就要死了! 范大不敢怠慢,搜括米缸,只得小半饭碗的米。于是赶紧在门外捡些枯枝败叶,生起火来,极小心地将那小半碗米淘洗干净,煮成一碗粥汤,吹凉了想唤醒她来吃,却是怎样也不成功。 他有些着急,彷徨无计地愁了半天,终于想出一个法子:将她拨弄得仰面睡正,然后衔一口粥在口中,撬开了她的牙关,嘴对嘴地灌了下去。 灌到一半,她半睁眼看了一下,立刻又闭上了眼,沉沉昏睡。范大悬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下了一半,等把粥汤灌完,看她不醒,心里便想:死是死不掉了。这样枯守着不是回事,还是回大营去。 “范大,”有人开玩笑地问,“刚做了新郎,应该高兴,怎么倒愁眉苦脸?” “唉!可怜!”范大将经过情形说了一遍,接着表示,“我五十多了,穷得这样子,再去拖累一个人,连带跟我吃苦,心里怎么能忍得下?” “那么,你预备拿她怎么办呢?” “我等她醒了,问她家住哪里,送她回去。” “家!”有人笑他天真,“你当她家里还好好的?” “封刀”令下,人是不杀了,但火光此起彼落,始终不绝。扬州城里,不知哪个地方,还找得出一个完完整整的家。这一点,范大当然也知道,点点头说:“她如果没有家,总有亲戚。再不然,我送她到善堂里去,让她自己去寻生路。” “你倒是忠厚好人!”有人提议,“咱们凑点东西送范大。” 一倡众诺,将掳掠来的衣服、蚊帐、被褥,送了他好多。最困难的却是粮食,但也凑了有十日之粮——其中有行军用的干粮,也有做马料用的黑豆。 等他满载而归,只见那女人已能转侧呻吟,于是赶紧又煮了一锅粥,将她扶了起来,慢慢喂着吃。她虚软得似乎浑身没有筋骨支撑,只得闭着眼靠在他身上,任凭播弄。 天快黑下来了,范大为她垫好褥子,支起蚊帐,又找了个瓦盆摆在床前,供她做便器,然后自己又回大营。 第二天一早,大营开拔。范大回家,煮好了粥,见她沉睡未醒,便不叫醒她,只将碗筷摆桌上,等她醒来,自己起床食用。 安排好了这一切,拿起一把锄头,到菜圃中重理旧菜,忙到日中罢手。回到屋里,他惊喜地发现,那女人已经坐起身来了,在帐子里一只手撑着床板,一只手在掠头发。 看见范大,她自然一惊,但很快地恢复了正常的神态。 “这是什么地方?”声音微弱,但很好听,是一口清脆的京话。 “是西城外一个小村子。” “扬州吗?” “是的。”范大答道,“扬州。” “我怎么到了这个地方?” “一个满洲兵,叫我把你背回家来。” 她点点头,接着又问:“你花了多少钱?” “一个钱没有花。”范大双手一摊,“我哪里来的钱?” “这不奇怪吗?”她沉吟着说,“没有钱,你怎么能把我弄到你家来?” 于是范大细说经过,声音态度都很平静,倒像在讲不相干的人的故事似的。只提到他因为无力养活妻小坚辞不受,而满洲兵认为他不识好歹、发怒要杀他时,范大才表现了浓重的忧愁:“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养活你。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她摇摇头不作声,接着眼睛又渐渐合拢,身子倒了下去,昏昏沉沉地一直睡,睡了整整两天,神气才显得清爽。 于是范大煮了一锅黑豆米饭,撷些青菜、茭白炒了一大碗,歉然说道:“没有好的吃,只好将就了!” 她报以微笑,扶起筷子吃饭,起初有些食不下咽的模样,但终于胃口大开,饱餐了一顿。 “老范,能不能弄点茶来喝?”她说了这一句,似乎发觉要求太过,赶紧又改口,“不!不!这会儿哪里去找茶叶?” 一直在旁边注视的范大,已盘算好了一些话,此时便问了出来:“你有没有丈夫?” 不问还好,一问触动了她的悲怀,两行清泪滚滚而下,举起手背抹了又抹,眼泪只是不断。 “我家老爷是扬州知府。” 范大大惊,站起身来,垂手而立。“原来你是官太太!”接着顿足叹息,“唉!知府在满洲兵进城那一天就殉难了。这,这怎么办呢?” “不是!”她哭着说,“是前任扬州知府。” “那还好!”范大舒了口气,“我替你去打听。” “你到哪里去打听?”她的眼泪越发泉涌似的,“上个月,我家老爷到金陵去看朋友,打算活动活动,再弄个官做。事情已经有眉目了,哪晓得回扬州的路上遇见强盗,一推推在江心,连个尸首都不曾找到。” “那么,”范大恻然相问,“知府总有亲戚?” “亲戚在陕西。陕西那边也搞得一塌糊涂。家都回不去,还有什么亲戚?” “你自己呢?总有父母兄弟。你说!我一定替你去找到。” “没有!”她摇摇头,“什么亲人也没有。只有一个义母,也死在满洲兵手里了。” 说到这里放声大哭。范大心里酸酸的,跟着她流泪,虽有所解劝,却笨嘴拙舌地搔不着痒处,只是自己许下一个愿,一定要尽力供养这位“官太”,直到她能找到亲族,得有归宿为止。 “你的恩德,我是一生不会忘记的。”她渐渐收住了眼泪,“不过,你穷得这个样子,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法?” 听这一问,范大搓着手踌躇。“我自己一个人,从来没有为过日子愁过,今日不知明日事,到了明天总不会挨饿就是。现在,情形好像不同了!”他很用心想了一会儿,“米缸里的粮食,还有半个月好吃。待世局平静下来,在这半个月当中,总要想条谋生的路子出来。” 她点点头,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唯有暗底下叹口气,自己在肚子里用功夫。 在范大,将“官太”看作神仙下凡,但有一片诚敬,并无丝毫杂念。每天一早,烧好一锅菜饭,原样不动搁在那里,自己进城去觅些杂工,挣几文工钱。有时挣不到钱,辛勤终日,所得的不过两枚鸡蛋,他亦欣然领受,小心翼翼地捧了回来,为“官太”佐餐。 黄梅天已过,天气很热了。 “范大哥,”她不好意思地说,“我身上腻得受不了了。想,想洗个澡。” “那容易。我替你烧水。” “烧水我也会,只是没有澡盆。” “噢!”范大有些为难,“我这里孤零零的,没有邻舍,借不到这样东西。”他想了一下说,“你能不能今天将就一夜,明天我替你去弄澡盆。” “当然可以。多的日子也挨过了,不在乎一夜。” 第二天范大进城,找到一处散工,是刚逃避回来的,要雇人清扫院子。那里杀过人,尸首早已烂化,但尸臭犹在,主人家自己都用手巾裹住了鼻子不敢闻,范大却不在乎。清扫完了,到小河里去挑了几趟水,冲刷院子里的青石板,臭冲掉了一大半。 主人家很高兴,请他饱餐了一顿,然后拿出两百钱来,作为工资。 “我不要钱。”他指着廊上盛水洗刷门窗的大木盆说,“能不能把那个盆给我?” “你要个盆,那容易。这些旧盆多得很,你拿一个走,工钱仍旧给你。” “不要!木盆就是工钱。” “你倒是诚实君子。乱世难得有你这样的男人。你姓什么?” “我叫范大。” “我姓胡。”主人家是秀才打扮,“这一带你只问胡秀才,大家都知道。有空你常来,帮我打打杂。” “好的。我会来。”范大看一看天色,歉然说道,“今天我要早点回去。” “你请,你请!”胡秀才问道,“你要木盆干什么?” 这话让范大难以回答。不能说家里有位“官太”要用木盆洗澡,那一来胡秀才便会寻根问底,耽误了工夫,或许还说不清楚。 “我,我从来没有用木盆洗过澡。”范大生平第一遭说假话,所以嗫嚅着几乎不能毕其词,“我想用木盆洗一回。” 胡秀才大笑。“好,好!”他招着手说,“你来!” 领他到了后院,有间堆置杂物的空屋。里面有一套木盆,自小至大一共七个,朱漆漆金,十分华贵。 “你自己挑,如果拿得动,一套都带了走也不要紧。” 一套自然拿不动,就拿得动,他也觉得受之有愧。“我跟您老要两个吧!”他挑了一个最大的澡盆,一个较小的脸盆。 澡盆扛在肩上,脸盆拿在手里,出城回家,自觉十分得意。 烧好了水,天还未黑。她有些踌躇,门窗处处都是缝隙,这样大天白日地入浴,如果为人偷看,岂不叫人羞煞?若是等到天黑,无灯无烛,却又诸多不便。 “水要凉了。官太,你关上了门去洗吧!” “嗯,嗯!”她只好这样说了,“范大哥,请你替我在窗外守着,莫放闲人进来。” “知道了。不会有人来的。” 她将信将疑,忐忑不安地关上了门——说实在的,她是防着范大要来偷看。悄悄走到窗户下往外窥看,只见他背窗而坐,面对篱门在结草绳。 “看样子不会!”她这样在心中自语,躲到屋角,解带卸衣,轻轻跨入浴盆,用皂荚搓洗汗腻多日的身子。本意草草了事,只是盆大水多,越洗越痛快,实在舍不得起身,而且水声汤汤,自度屋子外面都能听得见了。 这当然使她不安,同时也起了好奇的心思,不知道范大听见了这些声音是何模样?于是悄悄跨出浴盆,将块旧手巾掩在紧要之处,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往外张望。 一眼就看到了范大,依然是原来的样子,身旁放着一堆结好了的草绳。 范大一心一意在结绳,根本不曾站起来过。她在想:叫他如何便如何,丝毫不变,是个极靠得住的人。 洗完了澡,满身轻快。这天是十三,月亮已经很好了。她坐在院子里,轻摇蒲扇,闻着驱蚊的艾蒿的香味,觉得非常舒服。 范大呢?她喊:“范大哥!” “我在后面洗澡。” 他洗澡,她倒无意中撞见过一次:精赤条条站在露天下,洗净了身子,用凉水一冲便了事——亏他如许年纪,依然壮硕得跟小伙子一样。 “你洗完了就来。”她说,“我有话跟你说。” 她是问他一个地方:祭祀汉朝大儒董仲舒的董子祠,知道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范大答说,“在西城新化坊。” “对了!董子祠东面第三家,进门天井靠西面是一条暗沟,有一块青石板是活动的,你揭起来找一找,有两只木匣子,你替我拿了回来。” “好的。”范大亦不问情由,只说一不二地答应着。 “这两个匣子,不可以叫人看见,你预备怎么拿回来?” “这还不容易吗?我挑副箩筐进城捡破烂,把匣子摆在底下就是了。” “对!你就这么做去。” 如言而行,果然找到两个木匣子,体积不大,但相当压手。范大不肯私下打开来看,挑回去问“官太”。她喜逐颜开,却笑笑不答。 到了第二天,她又有差使。“玉带桥北面,有一所大房子,你知道不知道?”她问。 “玉带桥北?”范大惊异地问,“那一带没有什么大房子,只有一处,名叫什么怡园的。莫非官太,你问的是这一处?” “一点不错,就是怡园。”她很高兴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怎么不知道?满洲大帅打公馆就打在怡园,我天天去干杂活的。” 官太越发高兴了,但笑容突敛,抬着眉说:“照这样,看来怕靠不住了。看运气吧!” 接着,她点怡园的方位:后园有一所专门堆置杂物的空房,左边壁角有一只中号石臼,移开石臼,木板上有只铁环,曳起铁环,下面是个地窖,看地窖里的东西还在不在。 “在呢?” “傻瓜!”她白了他一眼,却又笑了,“亏你会问!东西在,自然拿回来。一次拿不完,明天再拿。” “是什么东西呢?” “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到了那里一看,范大目瞪口呆——是一窖银子。 半夜里,官太在轻喊:“范大哥,范大哥!” 范大睡在廊上,从梦中惊醒,但见明月在天,秋虫唧唧,此外什么声音也没有。 “范大哥,范大哥!”这下听清楚了,答应一声,起身到窗下问道,“官太,你叫我?” “是啊,你进来!” 推开门一看,月光笼罩下,只见官太坐在床正中,四面堆满了银子,映月生辉,令人目眩。 “什么事?官太?” “你不要再叫我‘官太’了,刺耳不刺耳?” “那,那叫什么?” “我叫你大哥,你想想你该叫我什么?”她说,“不是可以叫‘小妹’吗?” “不敢,不敢,决不敢!”范大笑着缩了缩身子,“我还是叫你官太。” “官太”叹口气,停了一下又说:“你知不知道我请你来要说什么?” “不知道。” “我要报你的救命之恩。”她前后左右乱指着,“这周围一大圈,全是你的。” “不要,不要!”范大乱摇着手道,“我没有那么大福分。你银子多,送我一锭就是了。” 她愣住了,没想到范大全未会意。“我是说,全是你的。连——”她的声音低了下去,然后看了他一眼,迅即低头。这一眼,他倒看得很清楚。她的眼睛,就像映着月光的银子那么亮,但是对她“连”字下面未说出来的“连我都是你的”那句话,却全不理会。 官太有些恼怒,抬头问道:“我倒请问,你要一锭银子干什么?” “听说北边的路通了。”范大嗫嚅着说,“我想跟你要一锭银子做盘费,替你到北边去访亲戚,好让你有个归宿。” 官太流下两滴眼泪,不知是感动,还是气苦,到头来却依然归结于一声叹息。 “我哪里还有亲戚,哪里还有归宿?我把我的身世统统讲给你听吧!我叫罗小凤——” 罗小凤当然不会将扎局骗得徐家惨不可言的情事说给范大听,不过她并不隐瞒她的青楼出身。当年在京城乐户中名震一时,贵介公子缠头无数,却只做了她那悍嫂的摇钱树。 以后,嫁了个姓洪的举人。洪举人带她回扬州,买了一座“金屋”给她,就是董子祠附近的那一处。洪举人的大妇妒悍异常,一夜打听到地方,带着丫头老妈,打上门来,勒令当夜搬家。小凤苦苦哀求,还惹动了邻舍出面说公话,才答应多住一宿,第二天一早就得走。 于是,小凤跟她的贴身侍儿,尽一夜之力,将一千两银子的私蓄藏在石板下面,就是范大第一次取回来的那两个匣子。 “后来认了一位义母,也是鸨儿。北方人受本帮排挤,她跟我商量,还是回京里才有生路。”小凤说道,“我心里在想,董子祠那里的银子,一时取不出来,得要先弄笔钱回扬州,买下那所房子,才能掘藏。要想捞大钱,还是得回京里。所以听了我假母的话,由水路上京,走到山东地方,遇见一位张老爷。” 张老爷就是前任扬州太守。旅次邂逅,惊为天人,不嫌小凤出身不好,娶了她做填房,带到扬州到任。这二分明月的繁华之地,有名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任满解职,因为陕西闹流寇,便在玉带桥北,买地筑宅,题名怡园。如果真的怡然终老,倒也罢了,却又官瘾大发,带着巨金到金陵,想走阮大铖的路子,复起为官,结果送了性命。 不久,清兵南下,小凤只得将张老爷留下的银子埋在地窖里,跟义母出门逃难。中途遭遇溃兵,义母被杀,她则辗转又为清兵所掳。以后被装入布袋,不知几昼夜水米不曾沾牙。就在将要饿死的当儿,遇到了范大。 “你说我哪里有亲戚,哪里是归宿?”她哭着说,“你就是我的亲人,这里就是我的归宿。你自己说的,清兵送你一个老婆。你把我弄回家来,又不要我。我为什么这么苦命?我,我还有什么活头儿!” 说着,跳下床来,直奔屋角去抢一把生了锈的菜刀。范大大惊,一把从后面将她抱住——平生未识绮罗香,范大自己却瘫倒了。 当然,罗小凤也不会再要抹脖子,将那把菜刀一丢,搂住了范大的宽广壮健不逊年轻人的胸部。 大发妻财的范大,赢得范善人的美名。他开了一家极大的客栈,无形中负起了抚缉流亡的责任,因为他那家客栈没有钱也可住宿,范大夫妇都不计较。 他不忘贫贱,依然躬自操作,打水劈柴,无一不在行。小凤常劝他纳福怡养,他说他一天不用劳力,会觉得不舒服。但,从没有人笑他天生劳碌命。 小凤依旧是“官太”,范大一直这样叫她,始终改不过口来。 解差与犯妇 解差与犯妇 顺治二年六月里,一个流火铄金的大热天,江苏如皋县城厢内外,贴出“誊黄”(皇帝的诏令,有让百姓直接阅读的必要,用黄纸抄录,张贴通衢,名为“誊黄”,俗称“皇榜”)。这一贴来,必然轰动。因为“誊黄”的内容,定与百姓的切身利益有关,大致都是恩诏,譬如减免钱粮之类。百姓自然奔走相告,都要去看个明白。 但这道“誊黄”,带给百姓的不是笑声而是哭声。诏令中说:自旨下之日起,限期十天,皆须剃发,遵令者是顺民,违抗者是叛逆。叛逆当然处死,所以很快地流行了两句口号:“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 其实,“不留发”并非将头发剃得光光,像个和尚,只是要改变男子梳理头发的样式。在明朝,男子的头发是束结在头顶,外罩网巾,再以不同的身份,戴上不同的冠、帽或巾。如今要改成满洲人的式样,前面一半的头发剃掉,光秃秃的一大块,方名叫“月亮门”;后面的一半头发梳成辫子,垂在脑后。不用扎网巾倒是方便多了,但不方便的地方也很多,上茅房要先将辫子盘在头顶,不然就会很糟糕;跟人打架也得先盘辫子,否则很容易为人所制。 当然,这不是百姓不愿剃发的主要原因。主要原因有两个,一个是可以说出来的:“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剃发违背了孔孟之教,有亏孝道。另一个是不能说出来的:忠于大明,不愿做清朝的顺民。 就因为有这个不能说出来的原因,清朝非让百姓剃发不可!剃了发才是顺民,大家做了顺民,天下才会太平。为此,各省都接到“部文”(礼部的公文),将如何“奉行功令”的办法规定得详详细细。各省督抚自然原文照转到各府各州各县,另外规定了限期,同时严词告诫,倘若违限,立即撤职查办。 如皋知县马大为按照规定的办法,第一步是贴出“誊黄”;第二步关照“三班六房”中的“工房”,连夜赶工,做出几百根具体而微的旗杆,高约五尺,上系一面小黄旗,写明“奉旨剃发”;第三步是召集全县的几百名剃头匠,每人发旗杆一根,然后由俗称“四老爷”的典史训话。 “京里有圣旨下来,男人都要剃发梳辫子;如果不剃,脑袋就保不住,这叫作‘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四老爷正一正脸色说,“这不是说着玩的事!你们看看旗杆,这旗杆做什么用?你们拿它插在剃头挑子上,找个地方摆停当。县里会派人替你们去兜揽生意,抓人来让你们替他剃头,剃一个二十文,不准多要。如果不肯剃,‘就地正法,悬首示众’,脑袋就挂在你们剃头挑子的旗杆上!” 此言一出,剃头匠无不心惊胆战。“四老爷!”有个胆大些的说,“一颗骷髅头挂在剃头挑子上,吓得人手都软了,怎么还能剃头啊!” “看惯了你的胆子就大了!” 四老爷答得很轻松,剃头匠却无不心情沉重,“看惯了”,要杀多少人才能看惯?算了,改行吧! 改行也不行。第二天不做生意,自有差役上门来催,不剃头就去吃牢饭。想想还是鼓起勇气,将剃头挑子挑了出去为妙。 头一天杀了三个人,第二天杀了一个,第三天以后,便都乖乖地留头不留发了。到了离限期还有三天,马大为下令,派地保挨家挨户去检查,还有哪个男子不曾剃发?是何原因?倘是因为生病不能出门,找剃头匠到病榻前去执役。这样奉行功令,真正是“到家”了。 到得最后一天,马大为问“四老爷”:“怎么样?都剃了吧?” “是!是!差不多了。还有一条街的情形没有报来,不过,一定也是都剃的了。” 谁知不然!居然有个名叫许德溥的秀才,到限期最后一天还不肯剃,而且臂上还刺了字:“头可断,发不可断!” 这就不光是“就地正法”的事了!马大为将许德溥抓了来,审问不屈,解送到府,由府至道,由道到省,最后将案子报到京里。刑部审议定谳,许德溥依“大逆”之罪,本人斩立决,妻子充军到尚阳堡。 起解要派解差。这天五更“点卯”,马大为当堂抽出一支签来看了看便喊:“王朝有!” “在!”王朝有答应一声,闪了出来。 “许德溥的老婆,充军尚阳堡,你是解差。” “是。” “尚阳堡你总知道,在辽东开原县东面。” “回大老爷的话,”王朝有说,“许德溥的老婆,有三个孩子,顶大的五岁,顶小的还在吃奶。这样子充军到山海关外,母子四个路上吃不起辛苦,非死不可!” “混账!”马大为将桌子一拍,“照你这么说,就不充军了吗?” 王朝有想想也不错,朝廷的王法,他小小一个县官岂敢不遵?自己的话,根本就是白说了的。 马大为其实是恤下的好官,心想,王朝有这趟差使,路程既远,又有母子四个要照料,实在很苦,所以放缓了声音又说:“怪你自己运气不好,抽签抽中了。我多发你一份盘缠!” “谢谢大老爷。”王朝有答说,“想请大老爷宽限半个月,让许德溥的老婆好料理料理家务。” 这个请求在情理之中,马大为答应了,“好吧!就是半个月。”他说。到尚阳堡,路上要走三四个月。现在已经七月了,再晚出发,到了关外正逢隆冬,大雪纷飞,怎么个走法? “是!谢谢大老爷关心。” 退堂下来,王朝有愁眉不展。他本性忠厚,人缘极好,同事都来劝慰。王朝有知道他们误会了,他愁的不是自己,是许德溥的妻子。不过心事不便说穿,只是默默地盘算,怎么样才能救得了“犯妇”母子四条命? 想来想去,苦无善策,回到家唉声叹气,闷闷不乐。他的妻子叫翠花,原是青梅竹马的表妹。结成夫妇,却还沿用从小的称呼,叫他“二哥”。 “二哥,你为啥不高兴?吃了这碗饭,闯南走北是免不了的,辛苦就辛苦一点,怕什么?” “我不是怕辛苦。” “那是为什么呢?” “你不知道。”王朝有摇摇头,懒得多说。 翠花只好由他。哪知到了夜里上床,他还是辗转反侧,不能入梦。翠花一觉睡醒,看他一个人坐在床沿上抽旱烟,可真有点忍不住了。 “到底是什么事,你说啊?”她问,“是不是赌输了,欠了一屁股的债,走不动?” “不是,不是!”王朝有不耐烦地说,“你们女人家懂什么!” 翠花最不服气的就是这句话,一巴掌拍在丈夫背上,身子霍地坐了起来。见此光景,王朝有不免心慌。因为翠花不大发脾气,发起脾气很难招架,正想软语解释,她抢在前面开口了。 “你不要动辄就说女人家不懂!女人家做皇帝的也有。我问到你,当然要替你想办法。等想不出办法,你再笑女人家不懂,也还不迟。” “好吧!我告诉你……” 听丈夫说了心事,翠花凝神细想了一会儿说:“你要救许秀才的娘子,大家都佩服你的。如果说有个人肯冒充秀才娘子,代她去充军,大家也不会说破的。” “这个道理莫非我不懂?”王朝有撇撇嘴,“原来你是这样想办法?谢谢,谢谢!” “怎么?”翠花平静地问,“我的办法不对?” “对,对,对得很!好比有人吵肚子饿,那么吃饭好了!”王朝有冷笑一声,“饭呢?有饭他也不会吵肚子饿了。” “噢,你就是说,找不到人肯代秀才娘子去充军啊?” “是啊!哪个肯去?” “你没有去问,怎么知道没有人肯?” “去问哪个?问出这种话来,人家会笑,反问你一句:‘你老婆肯不肯?’我怎么说?” “你是说,王朝有的老婆肯不肯?” “对!”王朝有又不耐烦了,重重地答,“王朝有的老婆,翠花!” “如果真的有人这么问你,你就说:‘王朝有的老婆,翠花,肯的。’” 王朝有愣住了,起身剔亮了油灯,细看一看翠花的脸色,一本正经,似乎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的话是真的?” “当然真的。” “为什么呢?”王朝有说,“莫非跟我怄气?” “我跟你怄什么气?刚才你说到一半,我已经转到这个念头了。”翠花说,“只有我冒充最合适。一路陪了你去,省得你在路上,我在家里,彼此心挂两头。” “你吃得了这个辛苦?” 翠花笑笑答道:“有你服侍,我也苦不到哪里去!” “你果然肯去,路上当然我服侍你。不过,到了尚阳堡呢?我一个人回来?” “你还回来干什么?尚阳堡又不是宁古塔!那里可以安家落户的。” 居然连宁古塔与尚阳堡的区别都知道,王朝有真个不能不佩服妻子了。 “其实,要回来也容易。到时候自有办法。” “对,对!到时候再想办法。”王朝有还有点不放心,“我们一言为定?” “当然!你几时看我说话不算话?何况,这是阴功积德的好事!” “是啊!真是阴功积德的好事。你不但救了秀才娘子,也替我去了一桩心事!”王朝有笑道,“来,来!睡下来,我好好替你磕它几百个头。” 好合既罢,夫妇俩又商量正事,但却并无结果。因为虽说下决心在尚阳堡安家落户,但一个是“犯妇”,一个是解差,当地有官员管束,这里也有公事要交代,这个家怎么安、户怎样落,大成疑问。 “且不管它!你明天出去,把尚阳堡的情形打听清楚了再说,此刻困了,睡觉!”翠花说完,翻个身面朝里床,不多片刻,鼾声渐起。 王朝有却辗转反侧,始终不能入梦。到得天露曙色,索性不睡了,起身擦把脸,赶到县前大街,进到一家去惯了的茶馆,坐下来喝茶吃点心,开始打听尚阳堡的情形。 “现在改朝换代了,山海关根本就出不去的,谁知道那里的情形?”有个张书办说,“老王,你不必打听。看你平常为人够朋友,我教你个法子。来,来!” 张书办将王朝有引到僻静之处,犹自四面看清楚了,确是没有人,方始开口。 见此光景,便知是条密计。王朝有便说:“张书办,话我先说在前面,伤天害理的事我不做。” “怎么叫伤天害理?” “譬如谋财害命——” “哪个叫你害命?”张书办打断他的话说,“我给你出的这个主意,包管许秀才娘子也会赞成。” “好,好!那么,你请说。” “许秀才娘子的娘家很有钱——” 有钱诸事好办。张书办想了一条移形换影、瞒天过海之计,须花一笔大钱。原来他有个八拜之交,名叫王世九,在山东郯城县当捕头,衙门里上下都招呼得到,本班捕快、地方保甲,更是唯命是从。王世九可以想法子,让王朝有只到了郯城,就可以回如皋复命。 “这个命怎么复?犯人没有解到地头儿,没有批文,我怎么去见马大老爷?” “你不要急,自然有法子。”张书办说,“到了郯城,你要看世九,他会替你找客栈住下。到第二天,你叫许秀才娘子装病。等一报上去,会派官媒来看。过几天,你报犯妇病殁,郯城县给你出公事,你不就可以回来了吗?” 这个主意骤想极妙,细想一想,却有许多不妥之处。“犯妇中途病殁,要验尸的。”他问,“那时候怎么办?” “世九自有办法,有刚死的叫花婆,把她的尸首弄来,一样冒充得过去。” “那么,许秀才娘子呢?” “喏,好处就在这里!要事先说好。她本人用不着再充军到关外,除了不能再回如皋以外,她愿意住哪里就住哪里。我想,”张书办说,“她一定愿意嫁人。” 王朝有通盘考虑一下说:“事情倒好像可以做,不过要许秀才娘子自己愿意。” “是啊,要她自己愿意,而且还要她自己愿意出钱。” “要多少?” “世九那里送他五百两。你我有肉吃肉、有汤喝汤,利益均沾,每人弄二百五十两。一共拿她一千两银子好了。” “好!”王朝有说,“等我好好想它一想。” 想到近午时分,还是委决不下。回家吃饭,在餐桌上,翠花问道:“尚阳堡的情形,打听了没有?” “打听不到。不过,张书办教了我一条计策……” 等他讲完,翠花问说:“你的意思怎么样呢?” “我觉得这话很难向人家开口。” “开口倒不难,就怕人家问你一句:做这件事有多少把握?” “谁晓得呢?我又不认识那个什么王世九。” “这样,话还谈得下去。”翠花又问,“这件事如果闹出来,是什么罪名?” “那还用说,当然是死罪。” “我再问你,一千两银子当中,你拿多少?” “二百五十两。” “你的性命只值二百五十两银子?”翠花冷笑,“也只有你这种‘二百五’才去相信他的话,你不想想,事情闹出来,不但世九白赔了性命,害得许秀才娘子也不得了!这种法也可以犯?” “说得对!”王朝有懼然动容,“我们还是照原来的主意,我去打听尚阳堡的情形。” “不必你去了!我已经打听过。”翠花说道,“旗下人在关外圈了许多地,只怕没有人去替他们开垦。我们到了那里,领块地下来,只要苦四个月就好了。” “怎么?”王朝有大感诧异,“只要苦四个月?” “对!一年只要苦四个月。那里天气冷,三月以前,地还是冻的。八月以后下霜,也不用到田里去了。只要四、五、六、七辛苦四个月,地里土厚,用不着施肥,就是丰收。” “有这么好的事?我们决定到关外去开垦。不过,这里怎么办?” “家当然不要了。” “我是说,公事要有交代。”王朝有说,“我们在名册上都有个名义上的保人的,不回来缴差,追起保来,岂不害人?” 翠花想了一下说:“那容易!先留封信在这里,到五六个月以后,托人递张公事,说你在尚阳堡生病好了。” “报病要由尚阳堡来公事。” “这你不必管。马大老爷认为不对,自然会动公事到尚阳堡去问。一来一往,要年把工夫,那时候我们已经安家落户了,还怕想不出应付的办法?” 王朝有深深点头,想了一下问:“许秀才娘子在哪里,你去谈,还是我去谈?” “我们一起去。” 许秀才娘子娘家姓吴,是如皋东乡的首富,号称“吴大户”。现在当家的“吴大户”,是许秀才娘子的长兄。花了很大一笔钱,将他妹妹保释在家,所以王朝有夫妇直接上吴大户家去拜访。 吴家上代做官,吴大户本身跟他妹夫一样,是名秀才。家里的气派,跟缙绅人家一样。门房通报进去,吴大户听说解差的妻子亦随夫同来,便知有体己话好说,急忙告知妻子与妹妹,好生接待。 于是翠花被延入上房,王朝有则由吴大户在花厅接待。他们夫妇是说好了的,翠花要等丈夫与吴大户谈得有了结果,方可说明来意,所以在上房中跟吴家姑嫂俩只是问候。许秀才娘子知道,此去要靠她丈夫一路照应,因而强打精神,用心周旋。吴太太却以心境不佳,只道她是来打秋风的,所以词气之间,冷冷地不大搭理。 谈了有顿把饭的辰光,有个丫头来向吴太太说:“老爷有请。”吴太太随即走了,临去都不向客人告个罪说声“少陪”。 谁知前倨后恭,一回来大不相同,进门便说:“妹妹,你快起来!”说着,走了过去,跟许秀才娘子并排站在一起,方又说道:“妹妹!你给王大嫂磕头,拜谢王大嫂救你母子四个人的命。” 许秀才娘子愕然不知所答,但看长嫂已跪了下去,便也依样照办。翠花猝不及防,只好赶紧避开。“折煞我了!快请起来!”说着,她亲手去扶吴太太。 吴太太就势搀着她的手,向许秀才娘子招一招手,一起进入毗连起居间的卧室,闭门密谈。 “妹妹!王大嫂真正是女中丈夫……” 吴太太将从丈夫那里听来的话转告小姑。王朝有很敬重妻子,他跟吴大户表明,这个主意完全出于他的妻子,因此,吴太太赞她是“女中丈夫”。 许秀才娘子则还想不到应该佩服,因为她内心中有过多的感激与激动,以至于泣不成声。反是翠花多方劝慰,才能让她止住哭声。 “我一直在想,”她哽咽着说,“这一回生离死别是定了!三个孩子有什么罪过,要跟着我充军。这一路辛苦,到不了冰天雪地的地方,三个孩子的小命就保不住了。不想天上掉下来的救星——”说着又哭,而且又跪下来给翠花磕了个头。 “好了,好了!”翠花说道,“我们还要谈谈正事。” “是的。”吴太太这时已想到了一件事,“王大嫂,三个孩子怎么办?” 这一层是疑问,公事上说明“犯妇一名,随携子女三口”,查验时盘问,如何回答? “不要紧!我们的事,跟衙门里的同事要讲通的,他们一定有办法。不过——” “我知道,我知道。”吴太太很机警地接口,“我们不好白麻烦人家,一定有一份小意思。”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一层,我也就不必多说了。”翠花转脸看着许秀才娘子说,“许太太——” “王大嫂!”许秀才娘子很快地说,“你这个称呼不敢当,叫我小名好了,我叫碧珠。” “是的。王大嫂叫名字,或者——”吴太太说,“干脆叫我们两个都叫妹妹好了。” 翠花是很爽朗的人,笑一笑说:“我也叫不来姊姊、妹妹这种亲热的称呼,叫吴小姐好了。吴小姐,公事上过堂,仍旧要请你自己到;起解出城,也要让大家看到;中途在哪里调换,要看情形,也许是高邮,也许是宝应。不过,吴小姐能不能到哪里暂且躲一躲,住些日子,再回如皋。” “噢,外子跟我说过了,我家在兴化有点薄产,我妹妹先到那里去住几个月。” “那好!我要关照的就是这句话。” “妹妹、妹妹!”翠花也这样叫许秀才娘子,“你先别哭!我有几句话交代你。” “是,是!”许秀才娘子答应着,拭一拭眼泪,用心倾听。 “起解那天,过堂要你自己去。因为衙门里人认识我,万一有个冒失鬼喊将起来,事情就要糟糕了。”翠花又说,“你不要怕!朝有在旁边会照料。如果县官问到你的儿女,你说带去不方便,交给娘家嫂嫂在养。” “是的,我懂。” “等过了堂,当天出城,你在大慈庵暂住一住,半夜里我会去换你。不过,你最好不要住在娘家——” “当然!”吴太太抢着说道,“已经在安排了,从大慈庵出来,连夜到徽州。我家姑太太嫁在徽州,把我妹妹送到她那里,躲个三年五载再作道理。” “对!就这样。” 走的是陆路。由于吴家送了一笔很丰厚的盘缠,所以走的还是比较舒服的一条陆路:由如皋往西,先到泰州,再从经至高邮,由此沿着运河,经宝应,过淮安到清江浦。长行的骡车,雇到这里为止。渡过黄河,在王家营另外雇车,经宿迁往北到了红花埠,便是山东境界了。 一入山东,第一个宿站是郯城。此处地瘠民贫,但为南北往来的要冲,鱼龙混杂,很容易发生纠纷。王朝有听人说过,颇具戒心,所以未下客店,先就提出警告。 “翠花!郯城这个码头风气很坏,你要小心一点。” “怎么样小心?”翠花答说,“‘下店、吃饭、睡觉’,第二天一早上路。管它风气坏不坏!” “话不是这么说!你总要记住,你是‘冒牌货’。” 提起“冒牌货”,一路出过许多笑话。解差解送犯妇,走遍天下都是犯妇服侍解差,倒茶添饭不必说;为解差洗那双臭脚,也是习见之事;如果解差凶恶,犯妇荏弱,夜来做一处睡,亦无足为奇。唯独“冒牌货”的犯妇翠花,往往反其道而行。下了客店,奔进奔出都是王朝有在料理。翠花端坐不动,只是口中发号施令:“王解差,去告诉柜上,这间屋子漏雨,换一间!”“王解差,叫小二去泡壶茶来!”客店中不管掌柜、伙计,还是过往旅客,见此光景,无不以异样的眼光去看王朝有,害得他总是目不旁视地抬不起头来。 “我也不是不知道我自己是‘冒牌货’,就是记不住。到底是多少年的习惯,一时哪里改得过来?”翠花又说,“你自己也要想想,有时候如果不是你惹我生气,我哪里会显原形?” 这话是有所本的。那天到了淮安府,是漕运总督衙门所在、水陆辐辏、人烟茂密的一个大码头。王朝有要看两个朋友,决定留一天。其时八月“桂花蒸”,天气热时可穿单衣。翠花因为风尘满头,要了两盆水正在洗头发,王朝有跟朋友喝完了酒,醉醺醺地归来跟妻子大开玩笑,胸前摸一摸,腰上捏一把。窗外闲人驻足而观,笑声不断。翠花又窘又气,一手握住湿淋淋的头发,一手抄起布掸子,撵着王朝有就打。一时传遍了犯妇揍解差的笑话。 车进郯城南门,在一家字号“聚和”的客店中安顿了行李。王朝有第一件事是去“投批”。 原来解送人犯公文,名叫“批解”,又叫“批票”。上面载明犯人的姓名、籍贯、年龄、相貌,甚至具体到脸上的特征,哪里有疤,哪里有痣,还有手指上的螺纹,其名叫作箕斗。当然,要有犯罪事由,注明解差姓名。最要紧的是特批的一行字,譬如“此系要犯,应会员弁管押递送”,那就得将犯人收监寄押,第二天一早提出来,派一名千总或者把总或者吏目、典史,陪着原差押送到下一站,点交清楚,取得收据,责任方了。这就是所谓“递解”。像王朝有的差使是“长解”,只要带同犯妇去见一见地方官,呈验了“批解”,公事上就算有了交代。 这种公事,规矩是归典史管。典史是不上品的“未入流”,但“不怕官,只怕管”,职司典狱,管到犯人,权威极大。所以王朝有一再嘱咐翠花,到“投批”时见了“四老爷”,要格外留神,话不必多而礼不妨多。翠花听丈夫的话,见了“四老爷”,必是跪在那里,头都不敢抬。 王朝有事先跟聚和的吴掌柜打听过,郯城县的这个典史姓罗,奸刁刻薄,会找麻烦,因而惴惴然地捏着一把汗。翠花却不在乎,漫然说道:“不要紧!遇到为难的地方,你不必开口,我来应付。” 果然,一上来就有麻烦。“解差只你一个?”罗典史说,“照规矩,‘一犯两解’,怎么只你一个呢?” 这话在别处也问过,王朝有老实答说:“回四老爷的话,这是本县大老爷体恤差人,两名解差的盘缠,发了给我一个人。” “这跟朝廷立下来的规矩不同啊!你倒说说看,是何道理?” 这个道理,教王朝有如何说得出?沉默了一会儿,罗典史犹在催问,于是翠花开口了。 “体恤就是道理!请四老爷也高抬贵手吧!” 罗典史大为诧异,从未听见过他在问解差,而犯妇胡乱插嘴的!而且话锋是“绵里针”,倘或苛求,便非体恤。如果再问下去,她来一句:为何“一犯”不是“两解”,请你去问如皋的县大老爷!那就被她堵得哑口无言了。 这样想着,自然要看看这犯妇是何等样人!“许吴氏,”他说,“你把头抬起来!” 等她把头抬了起来,一打照面,罗典史立刻心旌摇荡,不能自主。向来犯妇都是蓬头垢面,一脸的恐惧委屈,就是有几分姿色也变得很难看了。唯独翠花,头光面滑,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中毫无惧色,倒有些小女孩不知天高地厚的娇憨神情,这就让罗典史惊为天人了。 色心一起,恶念顿生。“许吴氏!”他沉下脸来说,“你丈夫是谋反大逆?” “是!”翠花做作着,低下头去,轻声答了这么一个字。 “你是充军到极边的要犯。”罗典史转脸问道,“王朝有,你吃衙门饭,总知道规矩,解差要犯过境是要收监寄押的。” 此言一出,王朝有夫妇无不大吃一惊。“四老爷,”王朝有答说,“一路来,从没有拿犯妇收监的。” “怎么?”罗典史将公案一拍,“人家不收监,我就不能收监吗?” “四老爷别生气,”王朝有结结巴巴地说,“小的意思是省得麻烦。” “你怕麻烦,我不怕!”罗典史突然发觉,“犯妇是你什么人?你这么维护她?” 王朝有吓一跳,心中省悟,自己这种情急的模样,出乎常理之外,再袒护犯妇,便非露马脚不可。看起来只好让翠花在郯县女监委屈一夜了。 翠花却已完全明白,罗典史绝不会想到,眼前的犯妇就是解差的结发妻子,只以为解差王朝有与犯妇“许吴氏”一路双宿双飞,所以有那种含着醋意的话问出来。心里在想,今天可是遇到难关了!但无论如何不能进监狱,一进去,清白必定不保。于今只有先图脱身,再作道理。 翠花的脑筋最快,只要定了宗旨,不愁没有办法,略微想一想,将头一抬,柔声喊道:“四老爷!” 罗典史立即转脸来看。“你有话说?”声音亲切,脸上的愠色散失无余。 初步试探的反应不坏,翠花却不敢造次,故意又问:“犯妇有句话,不知道四老爷准不准我说?” “说,说,尽说不动气。” 这一试探,翠花将罗典史的五脏六腑都看透了,从容不迫地说:“四老爷,行得春风有夏雨。予人方便,自己方便。”说完,微微一笑,抛了个媚眼。 高坐堂室的罗典史酥了半截,俯身向前,关切地问:“你要怎么样的方便?” “许犯妇住在聚和店。四老爷如果真的当我是要犯,就请派人到聚和店来看我住的那间屋子。这一来,还怕我逃得出四老爷的手掌?” 言外之意,是连王朝有都听得很明白的。罗典史更是莫逆于心,连连点头说道:“不错,不错!‘递解人犯通例’,原是这样规定的。好吧!我就这样给你一个方便,晚上我派人去看守。”说完,当堂饬回。 “你怎么搞的?”一回到聚和店,王朝有气急败坏地埋怨妻子,“你这样子说,不是请他来陪你睡觉?” “放屁!”翠花骂道,“不是这样说,我真的去坐牢,听他摆布?我当然会想办法,去装一袋旱烟来与我抽!” 这也是翠花的一个习惯——遇到为难之时,要装一袋旱烟来抽,抽完了就会有极好的办法。所以王朝有欣然乐从,装好旱烟,还替她点火,然后静静地看着她吞云吐雾。 “我想起来了!”翠花突然眼睛发亮,“张书办不是说,他有个八拜之交,在郯城县当捕头。这里不就是郯城县吗?” “是啊!”王朝有被提醒了,很兴奋地说,“他也姓王,我记得名字叫王世九。捕快跟典史都是有勾结的,托王捕头讨个情,罗典史一定买账。” “哪个要他买账?要他服帖!你赶快去打听王捕头为人如何,家里有些什么人。”翠花持着烟袋向外一指,“快去!快去!越快越详细越好。” 王朝有唯命是从,匆匆赶到柜房,向吴掌柜打听清楚了,回来告诉妻子:王世九为人豪爽,很重义气,而且是个孝子,所以地方上很尊敬他,提起“王九哥”,都要跷一跷大拇指。 翠花听完,又凝神静想了一会儿,面露诡秘的笑容。“姓罗的想在我身上打主意?哼,我叫他喝我的洗脚水!”她招招手说,“你过来,我告诉你,这件事要怎么办。” “请问王捕头在不在家?” 应门的是个年轻小伙子,将王朝有及跟在他身后、提着礼物的翠花,仔细端详了一番,问道:“尊驾贵姓?这位堂客是尊驾什么人?” “我也姓王,如皋来的。我有位同事张书办,跟王捕头是八拜之交,特为要我来看王捕头。” “噢,原来是张五叔的同事。请进,请进。” 这个小伙子是王世九的徒弟,通报了师父,王世九出厅见客。王朝有一揖到地,口中喊一声:“九哥!” “不敢,不敢!”王世九急忙还了礼,“老哥从如皋来?” “是的。有公事路过贵宝地,特为来看九哥。” “承情之至!”王世九问,“老哥在哪里恭喜?” “也是如皋县衙门,在‘皂班’上。” 这一说,王世九明白了,“光混眼、赛夹剪”,也看出他身后的堂客,就是他的“公事”,随即说道:“这位堂客请老哥引见!” “是我们如皋县的一位秀才娘子,娘家姓吴,夫家姓许。她的事说来话长。” 等王朝有语声一落,翠花随即盈盈下拜,口中说道:“九爷!请多关照。” “好说、好说!不敢当。”接着,翠花交代了四色水礼,少不得还有一番辞让。扰攘既定,翠花说道:“我想见见老太太跟九奶奶。” “好,好!”王世九唤他的徒弟说,“德山,你领秀才娘子去见婆婆。” 德山答应着,道声:“请!”在前领路,一领领到一座很宽大的院落中,他对翠花说:“请先等一等,我跟婆婆去说明白。” 翠花可以想象得到,她的“来历”已为王世九师徒所了解,都不便当着她的面为王老太明说,所以有此处置。 去不多时,堂屋的门帘掀开,见德山招一招手,翠花便走了过去,进门就看到慈眉善目、白发满头的王老太。她身旁是个胖胖的中年妇人,料想必就是王奶奶了。 “老太太,我给你老人家请安!”翠花一面说,一面跪下去磕了个头。 素昧平生的堂客,突然行此大礼,王老太婆媳都吃了一惊。“不行,不行!”王老太竟要下跪还礼,翠花已很机警地起身将她扶住。 “许太太,你真折煞我了!” “老太太不要说了,应该的。”翠花望着王九奶奶问,“这位想必是九奶奶了。” “不敢当。请坐了谈。” “是!老太太先请坐。”翠花搀着王老太坐下,又跟王九奶奶见了平礼方始坐定。 “许太太是从如皋来,”王九奶奶率直问道,“不知道要到哪里落脚?” “尚阳堡。”翠花答说,“在关外。” “这么远!”王九奶奶大为惊诧,“什么案子?” “说来话长。” “了不起!了不起!许秀才真是响当当的好汉!”王世九说,“他的家小我们当然要照应。你老哥这趟差使也很苦,如果有什么难处,或者缺少点什么,尽管请吩咐,我尽力来办。” “多谢九哥。”王朝有拱拱手说,“缺倒不缺什么,别样难处也没有,只有一件事,一路上很伤了点脑筋。这位秀才娘子跟别的妇道人家不同。九哥看见了的,不像个犯人,外表上也不肯马虎一点,所以一落了店,难免有人起歪心思,有点防不胜防。” “这——”王世九吸着气说,“这倒难了。像这样的情形,说实话,我也还是头一趟听见。如今只有我派人到聚和店,帮你照看。” “不敢劳动,不敢劳动。”王朝有急忙答说,“我也只是这么说说,不见得一定会有那种麻烦。” 王世九点点头,想了一下说:“好吧!如果有麻烦,请你随时来找我!” 王朝有所要的就是这一句话,有了这句话,就可以告辞了。 “多谢九哥,全要仰仗大力。公事在身,不敢多坐,请九哥进去替我在老伯母面前请安,顺便招呼许太太一声,好一起走。” 等王世九一见了他母亲,王老太不等儿子开口,就指着翠花说:“你看,许太太一进来就给我磕个头,跟我亲热得不得了,真正是有缘。许太太现在遭难,她有什么事,你要当自己亲妹妹的事一样,尽心尽力。” “娘放心好了。就是娘不关照,我也会当自己的事一样。”王世九随即转脸问道,“许太太,眼前有什么忙好帮?” 翠花灵机一动,笑盈盈地说:“老太太待我当亲生女儿一样,她老人家吩咐下来,九爷是孝子,我不找件事麻烦九爷,恐怕九爷心里反而不踏实。这样,我请九爷派个人送我回聚和店,跟那里的掌柜说一声,诸事方便,我就承情不尽了。” “这是小事!我送许太太回去。” “不要!”翠花斩钉截铁地说,“老太太留我吃饭,我是没法子陪她老人家。九爷在家陪老太太,叫德生那位小弟弟陪我去好了。” 二更一过,罗典史悄悄到了聚和店,自然是便衣。吴掌柜看他一进门,便缩回柜房,是故意避开,心里却不免嘀咕,不知道会出什么事,但一想到有王世九在,立即就泰然了。 罗典史亦生怕遇见熟人,将帽子压得低低的,溜到了第三进的东跨院。廊柱上影绰绰地倚着一条人影,走过去一看,不错,就是他派来看守“许吴氏”的差役。 “哪一间?”罗典史低声问。 “有亮光的那一间。” “好!你回去好了,明天有赏。” 等差役出了跨院,罗典史才飞蛾扑火似的奔向有亮光的那一间,先从窗纸破洞中往里望,但见一灯如豆,照出一条背影,正撅起好肥的一个屁股,在炕上叠被。罗典史入眼就心旌摇荡了,转过去试推一推门,居然未闩。 一个跨进门槛,一个回过身来,两人初打照面,相视无语。罗典史放心了。 “予人方便,自己方便——” 话犹未完,翠花已撮起两指,按在唇上,示意噤声。罗典史笑嘻嘻地走了过去,一把抱住想亲嘴。翠花扭脸想避开,但眼前却避不开,只好认倒霉,让他轻薄一番。 “睡吧!”翠花低声说了这两个字,探手便去替他解衣钮。身子背着灯,豆大的一点光都挡住了,乘机在他口袋中摸索,有一张纸、一枚图章,都捞了在手里。接着,推他上炕。 “你先睡下。” “你呢?” “我当然也要睡。”翠花“噗”的一声吹灭了灯,一上了炕,有意发怨声,“我们南边睡床,床后面放马子,用起来方便;这边睡炕,大小解得上茅房,就这一点最过不惯。”说着下了炕。 “慢慢儿就惯了。”罗典史说,“外面有风,你上茅房,别忘了披件衣服。” “嗯!我去去就来。” 这一去是到对面找王朝有。屋子里漆黑,除了王朝有还有个身材、年龄与翠花相仿的流娼,芳名桂子,是吴掌柜特意替他们物色来的。 “桂子姊,”翠花握着她的手说,“要请你代劳了!” “小事、小事!”桂子问道,“倒是谁啊?” “罗典史。” “噢,是他!他招呼过我,我两个就把他料理了。” 翠花到底是良家妇女,不大懂她的话,而且自己临时想到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便将王朝有一拉,附耳说了几句。 “桂子,”王朝有问道,“你既然跟他有过交情,不知道他下身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没有?” 桂子想了一下,突然说道:“有!他是‘羊毛皮’。” 原来罗典史在明朝就是个小官。明朝大小官吏,倒起霉来,屁股上都会吃板子。有时打得太狠,两股尽糜,再好的刀创药都不管用。这时就有个秘方,现宰一头羊,剥一块皮,趁热贴在打烂的屁股上,俗语管这种人就叫“羊毛皮”。 “好!多谢你。快去吧!”翠花叮嘱一句,“桂子姊,千万别出声!” “怎么,不能出声?我有个‘叫床’的毛病。” “什么叫‘叫床’?” 翠花问她丈夫。王朝有无暇为她解释,只跟桂子说:“万一要叫,也没有办法。你只不要开口说话就是了。” “好吧,我想法子忍一忍,不叫!”说完,桂子匆匆走了。长辫子,紧身小夹袄,跟翠花睡前一样的打扮。 “怎么样?”王朝有问,“没有受委屈吧?” “哪里会没有!不过他在我胸口摸了两把,我也摸了他两样东西来。” 王朝有用火镰打着了纸煤,吹旺了一照,一枚图章上的字看不清楚,猜想是罗典史的名章;一张纸是借据,上有“挽中借到罗四老爷名下纹银二十两”的字样。 “行了!”王朝有说,“本来照你的办法,这会儿还要把王世九从热被窝里拉起,来做个见证。现在有了这两样东西,再一说羊毛皮,就是老大的证据。不过,你无缘无故担个这么个名声,害得我也弄顶绿帽子戴,未免冤枉。” “不会有多少人知道的。今天一切都很顺利,就怕桂子露出马脚。”翠花突然想起,“什么叫‘叫床’?” 等王朝有解释了如何谓之“叫床”,翠花顿时烧得满脸通红。“要命!”她说,“传出去说王朝有的老婆会‘叫床’,那多难听。” “你又犯老毛病了!”王朝有纠正她说,“你是‘许吴氏’,‘秀才娘子’。” 曙色未临,罗典史已经溜走了,翠花便又回到原处,谢了桂子十两银子,打发她走路,伏枕打了个盹,天一亮便随着王朝有去看王世九。 “九爷,”翠花说道,“我要拜在老太太膝下做个干女儿。因为有件事,不是一家人不好说的。” 王世九大感意外,亦颇困惑猜不出她有什么事,非要成了一家人不能说?不过,他是极豪爽的人,当即答道:“承你看得起,我是没话说,等我进去请示我娘看。” 王老太也觉得很突兀,虽然她跟翠花很投缘,乐于有这么一个干女儿,然而到底来历不明,要以儿子的意见为主。 “大概总是有很为难的事。娘就认了她,好让她说。” “说了就要替她办。”王老太问说,“你有没有把握?” 王世九想了一下答说:“如果是我办不到的事,他们亦不会开口。” 这就没有什么顾虑了。翠花所求有成,笑逐颜开,将王老太请出厅堂,隆重行礼,换了称呼,对王世九夫妇,自然改称“九哥”“九嫂”了。 “娘!”翠花手指着说,“朝有是你女婿!” 她的话刚完,王朝有已磕下头去。解差与犯妇会是夫妇,这不是海外奇谈?王老太简直弄不清是怎么回事了! 毕竟还是王世九脑筋快。“妹妹,”他问,“你们本来是夫妻,还是路上结的姻缘?” “本来就是结发夫妻。我娘家并不姓吴,也不是什么‘秀才娘子’——” 话才说到这里,王世九已发觉事态严重,一举手切断了她的话。 “娘!”他低声说,“我们大家到里头去谈。” 到得王老太的院子里,王世九亲手关上了屏门,才由翠花细叙始末,从许秀才就义,一直谈到罗典史刁难,方始歇下来喝口茶。 这时王老太与王世九夫妇皆是一脸肃穆之色。尤其是王世九,内心激动不已。“江湖上传出去,我有你们这样一个妹妹、妹夫,脸上光彩极了!”他紧接着说,“罗典史怎么样?妹妹,你快说下去。” “妹妹,”王九奶奶也关切异常地问,“罗典史是个色鬼,有名的。昨天晚上来找你没有?” “怎么没有?” “那,”王老太着急地说,“你怎么早不说?就是临时也可以找你九哥啊!嗐,女儿,你这件事做错了!” “娘,你不要着急,也不过让他手上占了点便宜。”翠花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脱身之计是早就想好了的。昨天临走辰光,我要请九哥派人给聚和的吴掌柜打个招呼,就是为了要找一个替身。” “找到了没有呢?” “当然找到。身材跟我长得差不多。”接着,翠花将桂子李代桃僵的经过,约略说了一遍,说得大家都笑了。 “妹妹,你本事真大!”王九奶奶问道,“罗典史知道不知道‘西贝货’?” “不知道。他临走的时候还说:‘你叫解差一个人来验印好了。’可见得他始终把桂子当作是我。” “这一关算是过去了!”王老太紧皱眉头,“这里到关外,还有几千里路,一路上再遇到罗典史这样的人,怎么办?女儿,你叫我怎能放心?” 一听这话,翠花便又跪在王老太膝前,仰脸说道:“娘,你放心,我不会再往前走了。起码在这里陪你老人家几个月。当初张书办原曾说过,到了郯城,可以请九哥想办法。我怕这件事办不到,谢了他的好意,宁愿跟朝有到尚阳堡去落户。不过,现在看起来,这件事只要九哥出面,可以办得到。” “我当然替你出面。”王世九马上接口,“不过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妹妹,你是女诸葛,我已经服了你了,你说办得到,一定有办法。你就说吧!” “对!”王老太拉着翠花说,“你起来,坐下来慢慢儿说。” 翠花一面起身,一面答说:“我昨天原是有打算的,等替身一进去,就让朝有来请九哥,做个罗典史目无王法的证人,好跟他算账。后来弄到两样证据,就不必半夜里来惊扰九哥了。” “噢,”王世九问说,“什么证据?” “在朝有那里,让朝有跟九哥细谈。”翠花羞窘地一笑,“有些话,我也说不出口。” 王世九陪着罗典史上了“兰陵春”酒楼,挑了个最偏僻的单间,点了酒菜,关照德山坐在外面散座上看守。王世九到处都有熟人,酒客中难免有人发现他在这里,会来打个照面、拉拉交情,以致诸多不便,所以必得有个人替他在外面“挡驾”。 “四老爷,”王世九微微笑道,“昨天晚上,艳福不浅啊!” 像那样的事,罗典史做过不止一次,此时也不过脸上略显忸怩。“你的耳朵好长!”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你只说有没有这回事?” “有。”罗典史索性装得毫不在乎地说,“那个女的三十出头,跟别的犯妇大不一样,不但抛头露面不当回事。上了床嘴里会叫,屁股会颠,名为良家妇女,恐怕原来是做婊子的——” 听他说得如此不堪,王世九感觉就像胞妹受辱,勃然大怒。“四老爷,你造的孽够多了!留点口德吧!”他冷冷地说。 罗典史始而惊,继而怒。典史与捕头,身份相差无几,平时混得极熟,但到底“未入流”也是个官,王世九说话太过分了! 于是,他沉着脸说:“怎么?你是预备来教训我的?” “四老爷,你错了!我想帮你的忙。你倒想想,你掉了两样什么东西?” 一听这话,罗典史恍然大悟。“噢,”他问,“我口袋里一个图章,一张人家写给我的借条,原来是那个女的拿了?” “对!”王世九点点头,“四老爷,你知道那个女的是怎么样一个人?丈夫杀头,自己充军,三个小儿女寄养在人家家里,这一生一世能不能见面也不知道。生不如死,什么都豁出去了。这种人,四老爷你怎么好去动歪脑筋?” “动了又怎么样呢?” “哼!”王世九冷笑,“典史管狱,法条不会不熟吧!她拿你的两样东西作证据,告到县里;县里不准,告到府里;府里不准,告到省里;省里不准,还可以‘京控’。那时候,四老爷,你陪她一起到尚阳堡,也是说在那里的事。” “哼!”罗典史也冷笑,“这两样东西也好算证据,不作兴偷来、捡来的?你当堂上会听她的话!” “如果堂上不听,她只要再说一句话,堂上就一定会听了!四老爷,你信不信?” “不信!”罗典史毫不考虑。 “要不要打个赌?” “哼!”罗典史将脸扭过去,表示不屑与谈了。 “‘没有金刚钻,搅不碎瓷器’。她是外路来的,作兴不知道郯城县罗典史杀人不见血,我可不能不知道,会轻易相信她的话吗?” 这番道理很透彻。罗典史又回想“许吴氏”,确也有异于一般妇道人家之处。但始终想不出,是怎么一句话,就能让问官相信她所控是实? “四老爷,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得。凡事一说穿,毫不稀奇。”王世九等他转过脸来,便凑过去低声道,“四老爷,你老人家屁股上长毛的吧?” 此言一出,罗典史恰如当胸被捣了一拳,顿时脸色大变。“屁股上长毛”是他绝大的一个秘密,“许吴氏”除非亲手摸到,否则不会知道这个秘密。设身处地想一想,自己是问官,听“许吴氏”指出这个隐私,也不能不信她的控诉。 然而有个极大的疑问。“老王,”他问,“你怎么会认识许吴氏?” 这是罗典史在疑心他,有意架弄出这场是非。王世九是早就想到了的,所以从容答道:“四老爷,你总记得张连升吧?” 张连升从前是郯城县刑房的书办,因为犯了错,杖责开革,没有脸面在郯城县再待下去,悄然出走,不知所终。这是罗典史刚管狱不久的事,他点点头说:“记得!” “他现在在江苏如皋,仍旧当刑书。许吴氏的解差王朝有,跟他同事。他写了信叫王朝有来看我,一直到今天才见着面。”王世九重重叹口气,“嗐!如果他昨天找到我,我来跟四老爷打个招呼,不就不会做错事了吗?如今麻烦大了!” “怎么?”罗典史急急问道,“那犯妇真的要告?” “不但犯妇要告,解差也要告。如皋城里的人都说许秀才是义士,秀才娘子充军可怜,事先跟王朝有千拜托、万拜托,务必好好照料。现在路上出了这件事,王朝有如果闷声不响,将来回如皋,他怎么向地方上交代?” “那怎么办呢?老王,”罗典史愁眉苦脸地说,“既然你们认识,总要替我想个法子,摆摆平。” “当然,你不托我,我也要帮你的忙。闹出事来,与整个郯城县衙门的面子有关,所以那面我是暂且压下来了!现在要看你自己。” “要我怎么办?老王,请你实说。” “无非将功折罪。请你替许吴氏报病,过个把月报病故。”王世九又说,“这件事也不是白当差,弄妥当了,我叫许吴氏送你两百两银子。” 既可免祸,又能进财,罗典史何乐不为?“老王,”他还要卖个交情,“是你关照的事,怎么都好说。不过,我一个人是做不起来的。” “你只要办公事好了,‘留养’不必你费心。将来报‘病故’,我亦自有办法。” 罗典史如言照办。公事由县到省,咨行刑部,再照原来的程序复到郯城,起码是两个月以后的事。翠花便算在娘家“养病”,每天依依膝下,陪侍着王老太,感情像真的母女一样了。 “你也不必再回如皋!”王老太跟她这样说,“等‘秀才娘子’报了病故,你们就在郯城落籍,多好!” “是,是!我也这么想。” 其实翠花并不是这么想。报了“许吴氏”病故,她就一世不能出面,变成一个黑人。万一有人检举追究起来,是连王世九都要牵连其中的一场大狱。因此,她始终未能做成决定。 “妹妹,”王世九却认为时机成熟了,“部里的公事已到,准‘许吴氏’在郯城留养,病好了再动身到尚阳堡。我看可以报‘病故’了。县大老爷这几天要上省城,县丞代理,凡事可以打马虎眼,是极好的机会。” “九哥,”翠花想了好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说,“我还是要到尚阳堡!” 王世九大为惊诧。“你,妹妹,”他问,“为什么?” “为了不犯法。” “你冒充许吴氏,已经犯法了。” “冒充许吴氏,是为了救她。救人就要救彻底!如今一报病故,她一生一世‘死’定了。而且万一有人揭穿真相,追究起来,不但她不得了,还要连累九哥。我想,这样做不好!” 王世九想了一会儿说:“你这一去,要五六年才能回来。你再想一想!” “九哥,我不懂,怎么说‘要五六年才能回来’?” “现在的皇帝还没有成年,五六年之后总要娶皇后,那时一定会大赦。你自己并没有造反,不在‘十恶不赦’之列,到那时一定可以赦回来的。” “既然如此,我更要去了!”翠花欣然答说,“五六年,一晃眼就过去了!” “我也赞成你的想法。就怕路上再遇到罗典史这样的人,那时怎么办?”王世九不等她答复,自己就说,“只有一个办法,我送了你去。‘一犯两解’,照规矩做到,就有罗典史这样的人,亦无从挑剔。” “我这个‘犯妇’,大概从古到今,是独一无二的了。两名‘解差’,一个是哥哥,一个是老公!”她愉悦地答着,“说出去是不会有人相信的!”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鱼的喜剧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 ——高阳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文/张大春 回首二十七年以前(1992年),高阳过世。在当时还清晰可辨的台湾艺文圈,那是一桩人人感怀议论的大事。不过一两个月之间,以拥有文学副刊的报纸传媒以及现代文学刊物纷纷发起了带有追悼性质的学术讨论会,以及刊登纪念专辑。前后不多久的时间,我就应邀写了三篇谈高阳其人其文其怀抱与性情的文字。至今回想起来,其中的部分观点和申论,还是值得拿出来向高阳的新读者简略地作一介绍。 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史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在评论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的历史小说诸作时曾这样说: 过去的时代并不只是纪录、国家档案、纸上论战以及人的种种抽象形态,而是都充满活生生的人物。他们不是抽象的,也不是公式和法则。他们都穿上了常见的上衣和裤子,脸上充满了红润的血色,心里有沸腾的热情,具备了人类的面貌、活力和语言等特征。 司各特在1814年发表的《威弗里小说集》(waverley novels)一向被视为近代西方历史小说的鼻祖,作者往往将一些虚构出来的人物放置于一兴一逝的两个“时代”之间,毕现其所“经历”的文化冲突,并且使史实上班班可考的“真实人物”与这些“虚构人物”相接触,以成就作者“重塑”的企图。 如果《三国志通俗演义》最早的本子可信为明代弘治甲寅年(1494年)刊本的话,那么,早在《威弗里小说集》出版前三百二十年,罗贯中就已经基于某种同样无奈的重塑企图在展开他书写“演义”的工作了。为什么要说“无奈”呢?在甲寅本书前庸愚子的序中有云: 前代尝以野史作为评话,令瞽者演说,其间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士君子多厌之。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 庸愚子的这段话中所谓的“士君子”,所指的自然是那些拥有“知识/权力”的文人、知识分子,他们之所以厌恶“言辞鄙谬”“失之于野”的野史评话,可以解释成对史实史料之尊重,也可以解释为对“知识/权力”这个相互喂哺的系统的捍卫。“士君子”绝然不能忍受的正是历史被非士人阶级的鄙俗大众“妄加”虚构、杜撰、发明以至于无中生有。 而罗贯中彼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书写工作,也正是一处于士君子阶级和鄙俗大众阶级之间夹缝的产物。然则,庸愚子以诗教赞之,亦犹如卡莱尔所称许于司各特了。 一生完成了二十七部历史小说——其中包括英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劫后英雄传》(ivanhoe,1819年)——的司各特在1821年获得英国国王授予的爵士封号,并当选为爱丁堡皇家学会主席,且直接影响了后世英国作家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但是在司各特死后整整一百三十四年,历史小说家高阳却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李娃》的序言《历史·小说·历史小说》中,重新品尝了一次和罗贯中类似的夹缝滋味。他这样写道: 胡适之先生的“拿证据来”这句话,支配了我的下意识,以至于变得没有事实的阶石在面前,想象的足步便跨不开去。 非徒如此,高阳甚且以谦卑的口吻说:“对于历史的研究,我只是一个未窥门径的‘羊毛’。”即使当他发现了一段记载,提及明太祖第八子潭王(传说是陈友谅的亲生儿子)因胡惟庸谋反而牵连在内,夫妻焚宫自杀,缘是有感而发,试图将这个材料发展成一个“极其壮烈的悲剧”,高阳却如此写道: 由复杂的恩怨发展为政治的斗争,终于造成伦常剧变,而且反映了明朝——甚至于中国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明太祖因胡惟庸之反,迁怒而侵夺相权。这是一部所谓大小说的题材,但必为历史学者所严厉指斥,因为没有实在的证据可用以支持我的假设。这就是我所以不敢试写历史小说的最大原因。 “然而,我终于要来尝试一下了。”高阳紧接着写道。而且自《李娃》以降,他再也不曾在近六十部长短篇历史小说著作中因顾忌“历史学者的严厉指斥”而写过任何一篇像《历史·小说·历史小说》这样辞谦意卑的序言。 个中究竟,是高阳对于“拿证据来”的考证要求心无挂碍了呢?还是他始终一本“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呢?高阳本人向未明言,他自己甚至还不止一次地在考证笔战中指责过其他的学者罔顾史料或不明典故。这样的转变可能并不只是因为高阳在某些史料考据的领域里“拥故纸而自重”,却也可能是由于高阳在写作历史小说的过程中深刻玩味出重塑历史的雄辩技术与特质。 熟悉高阳历史小说的读者大抵知道,高阳的作品并不刻意经营动作性的情节,而以较多的笔墨铺陈人物之间曲折细密的心计以及渊通博晓的对话,参厕其间的,则大多是某景某物某陈设名器或某诗文辞章的来历典源。绝大多数以连载于报端形式首度发表的作品既然是在且刊且写的情况下完成的,读者经常会“感觉”到:高阳又在“跑野马”了。 所谓“跑野马”,往往就是让小说中的人物“顾左右而言他”。所言者,可以是与故事主要情节有关的、可以引起联想的前朝事典,如《曹雪芹别传》里走镖的江湖人物冯大瑞说到漕帮造反的企图: “……芹二爷你们想想,有多少人反他(按:指雍正)?连他自己亲弟兄,不止,据说连他亲生的儿子都在反,那就不用说外人了。” 这触动了曹雪芹尘封已久的记忆。 这一触动之下,曹、冯二人的对话加上曹本人的转念回忆,便岔入了雍正废皇兄、皇子的种种旧闻之中。以连载形式言之,可以“滔滔(连载)三日而不返”。 有些时候,“顾左右而言他”的内容甚至可以和故事的主要情节全无关系,如《灯火楼台》(一)中,述及胡雪岩和罗四姐(螺蛳太太)一席宴谈的情景: ……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地谈到了“顾绣”。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之外,上海独称“顾绣”,其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 一个“顾绣”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扯到明朝嘉靖年间顾名儒、顾名世一族中姬妾娴于针缕的次要情节上去。读者在随高阳的野马跑进顾名世的“露香园”的同时,或许并不会怪罪:这一章的主要情节——“胡雪岩这年(按:光绪七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一种难以自解的疚歉之故。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也就是上引的这一段,戛然而止,作者掉头倒叙同治年间从胡、罗初识到缔亲,而直到《灯火楼台》(一)卷终,也就是距“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足足有三个章回,印刷成书的内容则计有一百九十页,读者还未曾完全掌握:为什么胡雪岩的心境不如往年? 高阳之“跑野马”“走岔路”“顾左右而言他”,牵丝攀藤卷入枝蔓般所谓“次要”或“次次要”的情节是很可以被一些讲究“事件结构”的评者“严厉指斥”为“芜杂”的。但是,这样的指斥容或也只是囿于“事构”美学规律,取譬于“骨肉匀称”的胶柱鼓瑟、刻舟求剑而已。 高阳“浩浩如江河,挟泥沙而俱下”的诸多巨构,的确不免引人细思:那些“泥沙”“枝蔓”果真是“不必要”的吗?抑或高阳原本试图借由小说这种“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体制,完成某种足以包罗历代习俗、名物、世态、民风、政情、地理以及辞章等典故知识的大叙述体呢? 累积乃至于堆砌足够丰富的典故知识确乎对一个可能会被历史学者“严厉指斥”的小说家有利。高阳重塑历史的雄辩技术与特质即在于此:他不只运用全知观点的叙述者随时插叙各式各样“实属毫末”的典故细节,也化身成书中每一个可能的人物,赋予其“博览群籍、周洽世事”的能力。像《小白菜》里的帝王师翁同龢当然可以随口征引乾隆时代慧贤贵妃父兄因贪墨而遭斩决的故事,至于《状元娘子》里的烟台名妓李蔼如不明白“有德则称,无德则否”的出处,亦不妨事,因为她可以“听洪钧为她讲过《史记》”,所以也就解悟了上述八个字出自沛公正朝仪的事典及意义。 当高阳小说中的人物也犹如孙悟空身上拔下来的毫毛而成为“叙述者/作者”的化身时,典故知识能够挥洒罗织的空间也相对地增加了许多,如此一来高阳本人的角色(无论是作者或叙述者)可免炫学之讥,同时,也缔造了一种叠床架屋、层层递转的复杂叙述结构。 值得注意的却是:高阳尽可能让他小说里的人物(无论是漕帮镖头、姨太太、帝王师或者妓女)分担作者那庞大的、累积典故知识的工程,其中似乎不无向“士君子”阶级者流示威的底细。当年庸愚子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中所谓“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的命意,到了高阳笔下,显然又递进到“盖欲小说中人皆得而知之”的地步。这里所谓的“知之”,正是《历史·小说·历史小说》那篇序文里一再令高阳谦称“望之却步”的“历史的研究”。 至若小说里某个聪明伶俐的侍妾或者某个参军戏的滑稽演员等“里巷鄙人”,能够信口拈出某僻典出于某僻书之类的情景,也适足构成对那些“拥学自重”的“士君子”的冷讽。 至于借角色辗转地“挟泥沙”“跑野马”“走岔路”“卷枝蔓”以缔造的复杂叙述结构,则尤应被视为高阳作品对现代小说的一个重要贡献。只不过这一点却尤其为读者、评家所忽略。 在讨论这一点之前,必须先指出的是:自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以来,论小说之叙事观点(point of view)者常以区别“观点”为探索小说意义的起点,而对许多长篇小说(由于篇幅庞大的缘故)经常采取较多不同“观点”的叙事手段概称之为“全知观点”(omniscient point of view),以为持此一立场之叙述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明了(包括感官上的种种接触和体会)故事中的一切,并随意从某些人物的外在感官世界进入其内心活动,且随意移跃至另一人物或时空,而作者亦拥有在任何时空中现身评断故事意义或说明故事主旨的特权。 高阳历史小说复杂的叙述结构却为读者建立了一个新的探索起点:“全知观点”是否为“随意”进出游移的叙述活动?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是为否,其原因安在? 笔者于高阳生前曾多方请益,就中一回询及:“您的小说里好像吃饭喝酒的场面特别多,这是什么道理?”高阳答得老大不高兴:“谈事情嘛!不在饭桌上谈,去哪里谈?漫说古人,今人要谈个什么事情,不也要喝杯咖啡?” 这一段谈话可以视作高阳历史小说叙述上的一个枢纽。熟读其作品的读者不难发现:高阳小说里的人物大多健谈。而这个“谈”字包括了透过小说人物之纵饮浅酌所引发的对话,抑或人物个别的内心独白,抑或叙述者概略而不详尽地用广角方式(panoramic method)加以叙述式说明(narrative exposition)——也就是不细陈故事或情节之景象,仅如报告“本事”般交代资料性的背景等等。种种“谈”的交互串联、牵引、替换,目的不外唤起一种“述史”的论述氛围,并始终在小说的情节之外、情节之上浓重地敷设这个论述氛围。 在高阳的数十部历史小说中,这种以“谈”为核心,以“述史”之论述氛围为要领的表现形式不胜枚举。有很多时候,角色无可谈之人,便出之以独白。而且会将独白装点成有如对话一般热闹。 高阳运用内心独白的设计极其小心,迥异于一般擅长以同样手法表现浪漫叙述(romantic narrative)的作品。在《凤尾香罗》和《醉蓬莱》中,这种内心独白的设计甚至被大量用来叙述一位作家如何构思或修改其作品的过程,一任以知识性的、专业性的、技术性的趣味为鹄的。例如在《醉蓬莱》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洪昇如何构思写作《长生殿》,并以杨贵妃影射董小宛: 不好!洪昇自己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影射董小宛太明显了。就“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来说,这个仙女非天孙织女不可。 由于天孙的援引,杨玉环复归仙班,《长恨歌》中“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的描写,便有着落了。不过,复归仙班,应有一个程式,起码也有一两出戏好写,至少可以写一出“尸解”。 然后再回到人间,南内凄凉的笔墨,固不可少;民间艳屑流传,少不得也有人嗟叹悼念。洪昇心想,除了“白头宫女”话天宝遗事以外,李龟年也大可出场。至于写到唐明皇改葬杨贵妃一段情节,必不可少,因为有影射董小宛祔葬孝陵的重要关目在内。费踌躇的是,既已尸解,从何改葬? 无论对白、对话或作者/叙述者的叙述,由“谈”字辐散而成的“述史”的论述氛围中,大量的典故知识使高阳的历史小说充满非动作性、反情节性,略无景象描写的一个雄辩整体。他似乎和中国章回小说,也是历史小说的鼻祖罗贯中正走着恰恰相反的路子。 罗贯中似乎有意识地要将那些原本不属于庸俗大众所“应该拥有”的历史数据改写成足以吸引里巷黔首的演义,他所使用的浅近文言文至少令说书人不觉枯涩失味,以至于为了成功刻画出“历史舞台”上鲜活的人物,而不惜大量窜改了“正史”的文本——比方说:把斩杀华雄的一笔账从孙坚那里盗栽于关羽的名下,乃有“温酒斩华雄”的戏剧性高潮。此一努力可以称之为演义家“以曲说改正史,却释出并颠覆历史论述”的微妙运作。 然而高阳绝非这样的演义家。高阳的小说,与其说是从“正史”演(衍)出而为里巷黔首著录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依仰“正史”而生却始终附丽于“正史”之下的小说,毋宁以为反而是透过一看似小说的雄辩整体,搜罗各种容或不出于“正史”的典故知识来重新建筑一套可以和“正史”之经典地位等量齐观的历史论述。这也是高阳不惮辞费地在诸多原本各自独立、内容未必相干的小说中借人物之“谈”,反复申言他在李义山诗、董小宛身世生死之谜、曹雪芹家族秘辛乃至于阴阳五行生克论等课题上独到的发明或发现的原因。 终高阳一生,可能无缘深识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的《写作的零度》(1953年)或《符号学原理》(1965年),然而,高阳积三十余年数千万字的孜矻创作,却不期然暗合于巴特的某些理论。1977年,巴特在法兰西学院文学符号学讲座的就职演说中提及: 说话(parler),或更严格些说发出话语(discourir),这并非像人们经常强调的那样是去交流,而是使人屈服:全部语言结构是一种普遍化的支配力量。 巴特哲学性的关切在于将语言视作一种权力的主体及实践,他视“语言”“无外”的一种“权势/奴役”的有机运作。这一运作中必然出现的两个范畴是:判断的权威性以及重复的群体性。质言之:语言之所以可以达成沟通,是由于“沟通”的双方已然先验地臣服于“语言”与“意义”之契约关系,且此一关系更透过一组又一组可以转相注释之符号合群地彼此支持(重复)而益形巩固。 对“无视于”巴特的高阳来说,他一部又一部以“谈”(巴特所谓的“说话”或乃至于“发出话语”——在小说中也就是“对话”和“叙述”)为核心的小说其实另有其和“权力”的依违辩证关系——千百个犹如前述所谓“孙悟空的毫毛”一般被高阳用来“发言”的小说人物正是透过历史论述所显现的正典化(canonization)力量向“正史”之“语言”去侵夺权势之筹箸。 高阳自非征逐世俗权势之徒,那么,为什么笔者要强调他的小说中“谈”的“权势底蕴”呢?下面这两段文字是高阳晚年所写的两篇文字的片段,先抄录出来,再综论之: 但使行有余力,我将从考据唐宋以来诗的本事,研究运典的技巧,来说明诗史的明暗两面。但愿有一天,我有足够的学养在中文系中开这样一门课。(《“诗史”的明暗两面》。按:此文收录于《高阳杂文》。) 所谓“茶宴”,以茶为主,以松仁、梅花、佛手为“三清”,沃雪烹茶,称为“三清茶”,佐以内府果饵,即是现代的茶会。宴中照例联句,或者御制诗一两章,命群臣赓贺。……重华宫茶宴以才学入选,亲藩王公虽位尊而不得与,此为高宗出身微贱,但却看不起不读书的贵人的一种表示,涵义甚深。读龚定庵诗:“乾嘉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不觉悠然神往。(《重华宫的新年》。按:此文亦收录于《高阳杂文》,推究文义,当是为报刊所写应年景之作。) 1987年3月15日,高阳在友人为他举行的六十五岁寿筵上展示抒怀七律一首,诗卷上有闲章一枚,曰:“自封野翰林。”消息于报端披露,众人皆以此为酒余趣谈,殊不知此五字之中又隐含了多少“不遇”的牢骚。 而“自封野翰林”的豪语若有“明暗两面”,则明的一面已充分显示高阳未能受封为“今之翰林”的感慨。在高阳的朋辈之间,不乏常听他提及“应某校某教授之请,至某系某研究所演讲”,颇有授业上庠之概。所谓“但愿有一天,我有足够的学养在中文系开这样一门课”不只是祈许之词,亦深含反讥之意。这与高阳过世前数年时时愤言“恨当今学术界无人堪当大任”之语映对,总成一叹。 至于暗的一面,我们不要忘记:前引龚定庵诗中的嘲诮,还有龚定庵其人的遭遇、性情与怀抱。龚氏由于书法不佳而不能厕身于一二甲进士之林,深为憾怅,于是勒令家中姬妾人人勤习书法,务使墨迹娟秀严整,待“士君子”之宾客来访时,常差遣这些侍妾奴婢以笔墨书字以窘之,如此调侃居心,与高阳让故事中的边配角色显扬腹笥,其实颇称异曲同工。我就亲闻一位历史系的名教授在一场酒宴上当着高阳的面开玩笑说:“我三十年寒窗所学,还不如你笔下一个丫鬟。”这也是高阳托言赞赏清高宗“看不起不读书的贵人”的自尊与自伤。 高阳自从《李娃》(1966年)、《风尘三侠》(1966年)、《荆轲》(1968年)之后,逐渐脱离了大量杂以纯就动作性情节或情感式描述为取向的“小说家本位”,从《大将曹彬》(1969年)起,他滂沛的“野翰林”自信自许促使(或加速说明)他解悟了历史小说写作者经由典故知识的累积力量取得正典(权势之另一层次)地位的能力。于是,他的小说人物(许多于“正史”亦班班可考)在大量广角方法的简赅综述之下各自分担了“次叙述者”的有力发言权,他们对话,并且在对话中制造更多的对话,“谈”之又“谈”,营造了另一种历史。这不正是小说“街谈巷议”的本质吗?无论“士君子”称许与否。 谈之又谈,众妙之门,这里面还有玄机。 基于对某一种巨大又神秘的力量之好奇,高阳总会不时地想要验证:有一种驱使人生、时局和世运的巨力,不断地催迫着世界前行,无人可以抗拒,也无人得以逃脱。但是就像着迷于星象之学的人,高阳往往也出于喜好惊奇、憬慕造化的心情,对于历史的发展,高阳还有一种探索并验证其神秘巧合的悬念。他执意要以抽丝剥茧的寻绎穷究去洞察历史推移的过程,之所以如此,简单地说,也还就是为了追踪自己那“一肚皮不合时宜”的牢骚有何来历以及如何确当。 另一方面,高阳又不甘于历史书写拘牵于正统史官“立足本朝”的诠释樊笼,并因之而放逐了大量“不合时宜”却可能“信而有征”的掌故材料,于是便借着小说而大事“重塑历史”。 当然,这两方面是动辄会出现矛盾的——一个浅而易见的质疑是:既然世事皆有其来历(掌故),而这来历又提供了世事发展、存在之正当性,则牢骚又何必有之? 我曾于一次“进城喝两杯”的场合里向高阳追问这一点,他微醺而愠,道:“那就不能谈了嘛!”我唯唯应之,心想:那也确实不能谈了。 高阳所关切的本非“诠释的循环”之类“狗咬尾巴团团转”的抽象高论,他毋宁先假设自己的牢骚既有来历,又因之而诚属确当,然后再钩稽文献、搜求坟典,为他所罗织的历史“拿捏”证据,所以高阳自成一派的“索隐”“考据”遂多见“发明”,而且难以置辩。 高阳的牢骚约而论之,其实就是“不遇”二字。这“不遇”固然是屈子以下中国传统文人、知识分子乃至于失意政客所共同具备的一种精神状态,美之者曰“情怀”,诋之者则曰“身段”。 然而情怀云者,身段云者,其“不遇”则一,也都和主观的意志与客观的遭际之间互无妥协的处境有关。高阳之“不遇”也可以从两个面向上加以了解。一方面如前所述,他很难在一个由他自己树布的历史知识网络上找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甚或在同一渊博基础上与之对话无碍的友朋;另一方面——也是极其残酷而现实的(这与龚定庵何其神似?),他从来没有一张正式的学者资格证书。 在历史的迷宫中纵横捭阖、挥洒出入的高阳一向讲究“证据”,但是终其一生,台湾这个素来好吹嘘“文化复兴”“文化建设”的地区却从来没有以任何“证据”认定过(哪怕是一项荣誉学位的授予)他在明清史、玉溪诗或红学等领域中浸淫钻研的功夫以及卓越成家的地位。 任何一个时代诚然少不了“怀才不遇”的人物,尽管“不遇”者众、“怀才”者寡,但是当浊世滔滔,皆以高阳为“酒徒”、为“墨客”、为“小说家者流”的时候,真正有大损失的难道不是这个社会吗?屈子投怨怼于汨罗,高阳溺幽愤于醇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揆诸一长远的历史,则今之侈言“文化活水”者流,岂非楚怀王之覆案而已哉? 1988年,我赴大陆探亲月余,返台后与高阳匆匆一饮晤。席间有几番言语,令我无时或忘。其一是我重提准备以太平天国史料为背景写一长篇小说的旧议,因为同年稍早时我赴报社任事,探亲归来,心绪浮野,正有辞去这“城里的差事”的打算,想重返龙潭索居,再也不到编辑案头,然而高阳却竭力反对。他说:“‘辞官’可以,写太平天国大可不必。” 接着他告诉我:历史小说之可贵,在于历史人物之可爱。而洪、杨之徒,“岂有可爱之处?”还说:“值得入小说的历史人物,大抵不外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六者。真要是个一流作家,干吗又要伺候那些个三流人物呢?你不要中了那些‘广东派史学家’的毒!” 我非治史学者,至今犹其未明:“广东派史学家”何所指?倘若以洪、杨事按之,多年之后重温其言,我反而明白了他话里的另一层玄机:高阳对于有清一代,其实怀抱着相当“不从众”的看法。在台湾,吃国民教育奶水长大的一代(乃至于他们的父母)大致上对前朝的浮泛印象是糅合着汉族中心主义和民主主义两层色彩的。是以言及满清,必称腐败专制、丧权辱国,仿佛门户大开以降的中国在近世所遭受的种种欺凌、所经历的种种挫败,都可以简而约之地归咎于来自关外的女真族政权,甚至其中的一二名当权者。然而高阳却不肯这样想。 高阳在当世之“不遇”,很可以从其家世在前朝的煊赫之中找到对应的明证。高阳的叔曾祖许庚身是光绪十年到十九年间的军机大臣(卒谥恭慎)。高祖许乃钊亦曾任广东学政,官至江苏巡抚。先世尚有“七子登科”(四举人三翰林)、“五凤齐飞入翰林”的时誉。 然而到了高阳这一代,迭经战祸,时逢乱离,除了家学幼习,高阳的知识陶养全靠自修,偏偏到了20世纪中叶以后,“台湾的教育机器”又全然无视于、亦不关心一个“素人学者”为整个文化体制注入生机活力之可能。春秋时代孔夫子有“礼失而求诸野”的浩叹与慰藉;迄于民国,“翰林失而宁复不可求诸野乎?” 回首1988、1989年间,每与高阳论文议史,他总不免津津乐道着两度前往香港中文大学讲述《红楼梦》研究的情景,更不止数次提及曾应台大某系所教授之邀为学生讲授阴阳五行生克的玄理奥义。一旦问起他对台湾文化界的整体看法,高阳也笃定会摇头恨道:“一言以蔽之:学术界无人堪当大任!” 正缘于幽愤之深,乃成其兴寄之遥。 高阳“以小说治史”的“重塑”企图也就寓藏着益发“悍然其辞”“沛然莫之能御”的霸气。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或学者,高阳于“自封野翰林”的笑语谐趣之中,自然可以表示:“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然而作为一个文人,高阳又势必有“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惋叹。他既深知天“不”将降学术之大任于仔肩,于独学寡友的孤子旅途之上又常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之憾。而谓“过不了团体生活”云者,而谓“非脱队不可”云者,又岂是等闲自负“不过”者流所能体会的呢? 1989年,高阳应复旦大学之邀,参加了一项名为“第四届港台文学暨海外华文文学学术讨论会”的活动,并转赴浙江杭州祭祖。日后在一篇由他亲笔撰写的《横桥老屋旧址碑记》的文字中,他特别引述前清梁山舟学士书赠高阳十世祖许学范(字希六,号芋园)的联语,曰: 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一生读书、一生著书、一生谈书论书的高阳在1991年年初因肺疾送医急救,凡七进七出。我去探访,见他又消瘦了几分,当时他精神尚佳,犹能笔谈,我遂以其新作《水龙吟》之题名请教,询以:“与辛弃疾‘几人真是经纶手’一阕是否有关?” 但见高阳频频蹙眉,未几,即振笔疾书数行示我:“我于《联副》(指《联合报·副刊》——编者注)发表之说明汝竟未读耶?”我默然无以应。然而事后我再翻拣庋藏旧报,复向《联副》查证,其实并无彼文。日后闻知高阳出院,渡得一厄,才稍释忐忑。 然而我始终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高阳会记得他发表了一篇其实并未发表的文字?此事直至次年三月下旬方得旁证而解:那是一张某餐馆印制的请帖,下署“高阳”之名,一望而知是寿诞的邀宴,可是日期却早在我收信的前一日已经过了。这样一个对于史事精明审慎的人,珍贵的时间感和因果论在生命的晚期居然就这样随着病痛而崩塌了。 我随手发了一张传真回复,寥语数行,敬请戒烟节酒,然而我亦深知:这是废话,一如高阳那般“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的温言善语之于我是一样的,过耳寓目,不必存心而已。 在相交的最后六年中,高阳于我如师、如友,待我如子侄又如朋辈,我何其有幸能承其教、受其责、感悟其情?而这个时代又何其不幸地逐之于前朝、弃之于酒肆、任其自封野翰林?而今逝者已矣!思之不觉涕下。我为高阳悲,亦为高阳所悲者悲。遥想杜少陵“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之句,竟不堪其悲。 小城纪事 小城纪事 一听说开往县城的长途汽车今天没有、明天也没有时,立刻,像是赌场中开出一宝大冷门似的,人群中响起一片嗡嗡的声音。没有一个人不在说话,但没有一个人说的话能听得清楚。 三三两两,经过不多时间的观望、徘徊和探讨以后,逐渐散去。最后还剩下七八个人,稀稀落落地分布在那简陋的候车处。失望的目光,一齐投向那片灰蒙蒙的天色,谁也拿不定主意。 “老兄,你怎么办?”我问刘骥。他是省城一家天主教医院的药剂师,我回家省亲,在旅途中新结识的朋友。 “老三,还是走。” 正当刘骥要回答我时,有一个身材高大、前额微秃的中年人,大声地这么叫着。他那坚决、果敢的声调与神态,仿佛具有绝大的魔力,吸引了所有的人围着他,其中自然有刘骥也有我。 “我不干!”那个叫老三的瘦子说,“整整八十里,我的妈呀,到家天亮了!” “谁叫你走大路?穿螺蛳口,过白龙岭,五十里路了不起走六个钟头,晚上九点钟可以到家了。” “这条路不好走啊!螺蛳口七绕八绕,一夜出不来,这么冷的天,可不是玩儿的。金生哥!”不知是谁,提出警告。 “怕什么?”金生微笑着用拇指点点自己的胸,“有我呢!” “好,走!”另一个下了决心。 一呼众应,各人纷纷去整顿自己简单的行囊,准备上路。金生挽着只网线袋神气地站在那里看着,像个军官在督察他的士兵拔营。忽然,他走过来问一个年轻人:“你也要走?” “是的。”年轻人堆满笑意回答,“想跟您一块儿走。” “这位……”金生没有说下去,视线落在另一年轻女人身上:蓬松的头发下面一张稚气的脸,两颊冻得泛出紫色,像只耗子样瑟缩地依傍着那年轻人,手里抱着个不足周岁的婴儿,被裹在织锦缎的棉斗篷里面。婴儿头上戴一顶缀着金寿星、镶皮的帽子,露在外面的小脸,比猫大不了多少。 “是我的内人。”年轻人赶紧向金生介绍。 “恐怕不行吧?山路难走,又有孩子。” “没有办法!家里有事,一定得赶回去。” 金生没有再说什么,也就等于默许这对年轻夫妇加入我们的行列。 一行八众,金生领头,殿后的是那对年轻夫妇。出了市镇,路越来越窄,越走越高。回头一望,不知何时进了山。抬头看时,彤云密布,就像挂着一床用得太久的棉絮,棉絮破洞里露出来一块块灰白的天,那是衬在后面的旧被单。 这应该是离乡而不是回乡的天气,但大家仍然走得很快,显然,那是受了想象中父母妻子的笑颜以及一顿丰盛晚餐的鼓励。可是整个速度终于逐渐变慢,因为那对年轻夫妇时时落伍,大家不得不放慢脚步,或者乘机抽支烟息一息,等他们跟上来后再走。虽然有人觉得不耐烦,或者唠叨几句,但一看见那年轻人满脸的愧歉不安,以及他的妻子气喘吁吁努力在想做得使人不讨厌的神气,也便隐忍了。而且,有一个心肠特别好的旅伴,甚至从所挑的那副箩筐中清出一些地方来,代为担负那年轻人的一个行李包。这样,他夫妻俩交替着抱他们的孩子,便不感到太吃力,所以路也走得快些。 天快黑了,还在山坳里转来转去。前路茫茫,不知何时可到。忽然,我觉得脸上一点冰凉,还未及抬头去看,又是三四点,落在脸上手上。 “糟糕,下雪了!”金生站住脚,后面跟着的也是这样。 “金生!”老三说出了藏在每个人心里的问句,“走了有多少路啦?” “该有一半了吧!” “我看……不成!”老三说,“晚上再一下雪,连路也摸不清楚,那怎么走啊?咱们得合计合计,是找店还是怎么样?” “找店?哪儿去找?……噢,有了,”金生那挤在一起的眼睛鼻子,顿时舒展,“出螺蛳口,有个地方可以将就一夜。谁有手电没有?” “我有!” “我也有!” “那就不怕了!”金生欣慰地说,“走吧,再半个钟头就到。” 雪已经在狭窄的路上铺出一层淡淡的白色,一个一个踩着前人的脚印,轻快地往前走着。虽然已走了许多路,吃了许多苦,还是不能到达目的地,但至少今晚上已有一个安身之处,不愁要在寒气砭骨的雪地挣扎一夜,那就够人感觉轻松的了。于是,有人在踌躇满志之余,不免想出些不必要的话来闲谈。其中一个小商人模样的,先大大地恭维了金生和老三一番,最后说: “……不说别的,若遇见双枪李,咱们就别想回去过年了!” “你身上揣了多少钱,怕遇见双枪李?”金生回过头来说。 “你小子真是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看扁了。” 挑着箩筐的那人也说:“双枪李是什么下三流的毛贼,会看中你我?”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双枪李,仿佛是个鼎鼎大名的人物,但我却是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号,便问刘骥: “双枪李是谁?” “一个土匪。”停了一会儿,他又说,“一个无恶不作的土匪!” 这就没有可谈的了。而且事实上大家也都顾不得再说话,就着手电微弱的光,小心地往前走。飞舞的雪花,浓密地扑向人面,眼前白茫茫的,像隔着一层纱幕,十步以外就看不见什么。金生不住地嚷着:“留神,留神!”空山人渺,那声音特别清朗,促起人注意的力量也就更大,一个个提心吊胆。只有那年轻人抱着的婴儿,毫无声息地伏在他父亲的肩上,大概熟睡了。头上盖一条围巾,厚厚地积着一层雪。 艰难的旅程终于告一段落,我们到了金生所说的“可以将就一夜”的地方。低着头钻进那茅草屋,迎接我们的是一张充满暖意的一个老头儿的枯皱的笑脸。 抖落了雪花,金生告诉我们那老头儿姓王,是替人看山的,也兼做一些收留赶不上宿头或迷路的旅客寄宿的生意,然后,仿佛以居间人的口气说了一个酬劳的数目,自然王老头儿不会争,我们更不会争。 于是,王老头儿叫起了他的老伴儿,熊熊地烧起一灶火,一面做饭,一面替大家烤衣服鞋袜。我和刘骥以及那个抱着他的孩子的年轻人,坐在灶门前烧火,茅柴一把把地塞进去,毕毕剥剥地发出非常清脆的响声,偶尔用铁签子拨弄一下,火花便跳跃得更热烈美丽。我们的脸部被照得通红发热,谁也不想离开。 饱餐了一顿十分粗粝却又十分甘美的晚餐,那年轻的妻子和她的孩子被安顿到左面用芦席隔开的那一间去,其余便在中间较大的那一间歇息。靠里铺着一层厚厚的干燥的稻草,那便是我们的床铺。中间一张方桌,但只配了两条长凳。桌上是一盏豆大的油灯,还有一把缺嘴的大紫砂壶,满装着像马尿似的茶,倒在粗糙的饭碗里,热腾腾地冒气,具有很大的诱惑性。我也喝了一碗,味道不如想象中那样好! 金生坐在上首,手里抱着那把紫砂壶取暖——那该是作为我们领袖的他的特权。默默地坐了一会儿,金生忽然想喝酒,于是王老头儿取出半瓮像粥汤似的米酒,倒在碗里,大家传递着喝。下酒的是炒豆子。立刻叽叽咯咯咬豆子的响声此起彼落,热闹得很。但金生好像不大愉快,一面喝酒一面骂道。 “操他个妹子,汽车公司真混透了!你看,”他大声地说,“放着家里的腌鱼腊肉不吃,跑这儿来吃他妈咬不动的炒豆子。”说着他又拈豆子放在嘴里。 “别抱怨啦,金生哥,我这儿有好东西。” 说这话的是那个怕遇见双枪李的人。他从他的藤篮里取出一个马口铁的罐儿来,小心地开了封,送到金生面前: “您尝尝!福建肉松。” 金生看他一眼,在罐里拈起一撮肉松,两只手指紧紧地夹着,像是逮住了一只跳蚤,生怕一不小心会让它逃跑似的,然后半仰着头,嘴歪到一边,一只手在胸前托着,一只手将肉松送进嘴去,闭上嘴吮了半天,才迸出一个字: “好!” 在贡献食物的那人听来,这一字之褒,竟荣于九锡,满脸浮泛着笑容,不住地让人;而对金生,这罐肉松尤有意想不到的效力,轻易地给他带来了极好的兴致。先是批评汽车公司不会做生意,腊月二十七正该开回乡专车,哪有车子坏了不早想办法修好的道理?然后谈到年底的天气,最后谈到双枪李。 我忽然发觉到金生有讲故事的天才。他先抓住大家崇拜英雄的心理,强调双枪李双手能打枪那一手绝技,然后用声调、姿态来烘托出他所讲内容的重点。把一个双枪李描述得非常粗犷有力,使人丧失了用道德来衡量双枪李的能力,只觉得他是一个传奇人物。 但事实上呢?还不如刘骥所说:“一个无恶不作的土匪!”当我这么想时,对金生的故事便不感兴趣了。无聊地看看周围,发现少了一个人,那年轻人大概在他太太那里;又发现多了一个人,懒散地倚坐在墙角,是异常疲倦的样子。这人显然也是为雪所阻,才来此借宿一宿,就不知是何时进来的。 酒早已喝干,豆子只剩下一堆壳,金生也结束了他的故事。正当大家商议着怎么睡才舒服时,那年轻人从间壁走出来,问道: “哪位带有诸葛行军散?” “嘿!这可新鲜了。大雪天是怕中暑是不是?”老三说。 “不是!”年轻人着急地分辩,“不知怎么的,我那孩子抽得厉害,怕是气闭住了,想让他打两个喷嚏,通通窍。” “你别胡来!”金生说,“小孩子抽,别是惊风?烧不烧?” “有一点儿。” “我看看!” 大家都像自己的孩子得了病,一齐拥进去看。那个婴儿睡在他母亲身边,小脸烧得绯红,鼻翅儿一扇一扇,不住抽搐。 金生一看就嚷道: “可不是惊风,糟糕!” “惊风?”年轻的母亲惊惶地叫起来。 “怎么办呢?您再看看真是惊风不是?”做父亲的仿佛焦急。 “是惊风,从前叫惊风,其实他这病应该叫肺炎。”是刘骥在说,我记起他是药剂师,“病倒还不要紧,就是在这地方讨厌!” “怎么,不要紧吧?”年轻人赶紧转过脸来问。 “要紧是不要紧,可是没有药也不行啊!要有盘尼西林就没有问题了。” “对了,盘尼西林,盘尼西林。”金生很快地说,“城里大方药房就有,可是……可是等到明天不行吗?” “你没有听说过‘急惊风遇着慢郎中’这句话?” 很显然地,只要有人到城里去一趟,买来盘尼西林,这孩子的命就算保住了。问题只在谁肯去?那对年轻夫妇哀恳焦忧的眼光,在大家脸上转来转去。最后,那年轻人说: “我自己去。” “不行!”金生阻止着,“这么大的雪,把路都盖没了,连我都不敢走,何况是你?” “那怎么办呢?” 做母亲的哇一声哭了出来,大家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勇气和办法去解除那对夫妇的痛苦和自己的痛苦。 “我去!”突然有一个很陌生的声音出现,是那个最后进来的人在说。 “你去?你路熟吗?”金生问他。 “差不离。” “好吧,那么你多辛苦。大方是‘日夜配方’,不会叫不开门。” 那人不理金生的话,转脸叫刘骥开了药方,从年轻人手上拿了钱,扭身就走。 “千万别忘针筒,要不然药就没有用了。”刘骥叮嘱着。 “不会忘!” 那人借了一个手电上城去了。这里金生又骂了半天汽车公司缺德,然后招呼大家警醒些,以便那人半夜买药回来,替他开门。 冷,挤得不舒服,同时惦念那孩子以及买药的人,我矇眬地睡一阵醒一阵。不知过了多少时时,隐约听得有人叫门,好在是和衣而睡的,起来并不费事。那年轻人比我更快,已经开了门。在反映的雪光中看去,好像并不是原来那个人,果然,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 “是姓王的家吗?” “是的,请进来!” 走进来的比去买药的那人要矮要胖,穿着一套黑布的棉中山服,更显得臃肿。他摘下呢帽拿在手里,头上一阵阵冒气,是走得很累了。 “是朋友托我带来的。”那人交出一个纸包,“你们托的那位在城里遇见了熟人,正好我这儿顺路,就让我带来了。你打开看看,有错没错?” “劳驾,劳驾,没有错儿。您息一息!”那年轻人掇过一条凳子来,又去拿烟。 “你别张罗,我有事还得赶路。” 年轻人千恩万谢地送走了那人。我也叫醒刘骥,帮着他替那孩子打针。不久天也亮了,所有的旅伴纷纷揉着惺忪的睡眼起身。在金生主持之下,开了一个小小会议,因为孩子不能受凉,同时盘尼西林需要每隔四小时便打一次,于是决定那年轻夫妇和刘骥留着暂时不走,由金生去通知那年轻人的家人——这时我们才知道年轻人叫方之春,他父亲在城里开着一家百货铺——找轿子来接他们回去。 雪已经住了,漫山遍野,弥望皆白。一株树一个帽子,真像蛋糕上的白糖霜。天却冷得厉害。大家缩着脖子,迎着扑面而来、尖利得像刀一样的北风前进。两个钟头到了城里,一个个用眼色表示一句“再见”然后各走各的。 他们都有家可归,我呢?我是来做客的。欢然道故,自中午到黄昏,品尝了朋友窖藏的佳酿,继之以一宿好睡,就完全抵消了那段辛苦的旅程。 第二天,朋友带我去逛街,由东到西一长条,古旧黝黑的建筑物,鳞次栉比,敌意地对峙着。路中一座崇宏的城隍庙,庙前广场是菜市,鱼肉菜果中间,点缀着几个卖春联的摊子。主妇和摊贩各用自己可能喊得高的声音,争论着相差微不足道的价钱。快被送到厨里去的鸡鸭,似乎也不甘寂寞,或者是在对命运抗议,叽叽呱呱乱叫着。这一切音响加起来,就是岁暮交响曲一个最主要的乐章。 我们踩着泥泞的石板路,从拥挤的人群中穿过。离城隍庙不远,有一家很大的茶楼,我那朋友朱孔嘉站住脚说: “你要领略小城镇的风味,不可不到这种茶楼里来。” 说着,他领我上楼,楼板有微微的弹性——或许是我敏感。中间有十几张方桌,水渍淋漓,但多半无人,四周沿壁摆着竹制靠椅,没有一张不是暗红的。我们坐定不久,走过来一个人向孔嘉招呼: “朱先生,怎么今天还有空来喝茶?” “啊,金生哥,是你!”我站起来说。 “怎么?”孔嘉看着我和金生,“你们认识?” “前天才认识。金生哥是个很热心的好朋友。” “不敢当,不敢当。”他有点受宠若惊的神气,搓着手说,“真的,我还没有请教您贵姓?” “木易杨。”我拖过一张方杌,说,“金生哥,一块儿坐。” “杨先生,您就管叫我金生好了,您是朱二爷的朋友……” 我了解他的意思,在那重礼法的小城中,孔嘉与金生的身份不同,因此不便跟我称兄道弟。但是孔嘉倒并没有将他自己与金生隔离开来,亲热地闲谈着。谈来谈去,又提到了双枪李。 “他给逮住了,您还不知道?” “真的?逮住他倒不容易呢。” “是啊!也怪他自己不好。”金生好像不胜怅惘惋惜地说道,“有道是‘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这小子大概是过年过不去还是怎么的,敢于在下雪天做案子,这才让警察局捡了个大便宜。” “这一来警察局长该升官了。”孔嘉说。 “可是他也害了警察局。以前那个袁局长就是为他丢的差使。” 说到这里,有人来找金生,等他一走,我们也就离开茶楼。 转眼过了年,我帮着孔嘉整理诗稿,很少出来。一直到灯节,忽然,金生带着方之春来看我,寒暄了几句。方之春掏出两个请帖,请我吃饭,附带请孔嘉作陪。此外还请了刘骥和金生,事实上他们才是主客,因为这完全是为了酬谢那晚照料他的孩子的缘故。 辞谢了半天,却不过方之春的诚意和金生的劝词,我只好先答应下来,临时再作道理,孔嘉则不置可否。然后谈到他的孩子,我说: “令郎完全好了?” “谢谢,好了。”方之春接着说,“早就有点儿烧,我跟内人年纪太轻,都不懂,差一点儿给耽误了。也真亏刘先生和您几位,真是哪儿遇不见好人!只就是,”他皱着眉,“那晚上买药送药的那两位,没有办法让我跟他们道个谢、喝杯酒,表表我的心。” “对了,要论功劳,真得数那两位第一。” 方之春和金生不断地歌颂那两人,使我深受感动,觉得小城里的人物,实在淳朴得可爱,厚道得可敬,因此对方之春的邀请,决定不必临时再看,准定赴约。 宴会是第三天中午,地点在方之春父亲开的那家广利百货店。到了那天,原来不准备赴约的孔嘉,临时也决定陪我去。因为双枪李经省保安司令部批复准予就地枪决,定在那天下午执行,事先游街,孔嘉想去看个热闹。 到了广利,方之春招待我们到住家的楼上。点心糖果堆了一桌子,方之春的父母和他的妻子先后来道谢,惭愧得我几乎坐不住。接着,来了刘骥,又找来了老三和那个替方之春挑过行李包的旅伴。就是金生还没有来。 自然,少不了又是谈双枪李。说他被捕的经过,言人言殊,甚至自己前后矛盾。最后谈得没有什么可谈了,金生还是未来,大家不免有不耐烦的表情。做主人的尤其不安,正要派伙计找他时,金生气急败坏地奔了上来,顾不得先坐下,便大声地说: “各位知不知道,那晚上买药的,就是双枪李!” “啊——”屋子的人都瞪着眼张着嘴,紧盯住金生。显然,在心理上,没有一个人能接受他的消息。 “我到今天才听清楚,那晚上他到大方药房敲门的时候,正好让巡逻的警察给碰见了,那警察有点儿认识他,可是认不准,另外又找了个弟兄一起缀着他。双枪李一看不妙,拉腿就跑,这下子可泄了底。一通消息,四处要道全上了人,等天一亮要往里搜。按说,要躲一躲的话,也未见得躲不过去,可是他得跟咱们送药,以至于还没有出南门,就给逮住了。一到局子里,双枪李第一句话是:‘劳驾您哪位给药送去?有一个孩子等着这药救命!’……” 女人心肠总是比较软,金生说到这里,方之春的妻子已禁不住流泪。别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想说什么又都咽了回去。 一阵可怕的沉闷之后,方之春跟他父亲低低咕哝了几句,转身问金生说: “金生哥,我求您点事。我请您办一办双枪李的后事。” “好,全交给我!” 老三和另一位旅伴自告奋勇,愿意帮着金生办事。他们顾不得吃饭,在柜上领了钱匆匆而去。这里,我们结束了一顿黯然无欢的盛宴,彼此故意地谈些不相干的事,借以冲淡情感上的郁结。 “来了,来了!” 楼下有人在叫,同时听见鼎沸的人声,更突出的高亢凄厉的号音,吹得人心里发慌,像是将有灾祸降临。我们不约而同地走近楼窗口去,街道两边已挤满了人,难以看得真切,刘骥提议到城隍庙前的广场上去看。于是,凭借了当地社会对孔嘉的那份尊敬,我们在城隍庙前找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不久,方之春夫妇俩和金生也挤了进来,还带着那孩子,伏在他父亲肩上,手舞足蹈地笑着。 游街的行列走得非常缓慢,因此看得很清楚:率领队伍的是一位雄伟的保安队军官,骑着匹大白马,几乎高与檐齐;左右两个号兵;随后是两个挂着盒子炮的士兵,该就是“刽子手”,盒子炮的红丝穗,不时轻飘;再后是绿衣的保安队和黑衣的警察,都背着枪,各成单行分两边缓步行进;中间夹着双枪李,倒剪双手,背后插着长长的“斩条”;更有两个警察,左右挟持,但事实上只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走,其中有一个我认得,就是那天来送药的。 行列越走越近,我的心越跳越快。走近广场,光线比较充分,现在对双枪李也看得很清楚了。他还是那天的那身装束,青布缠头,一件旧棉袄并未扣上,用条黑色的腰带束着,但都脏得不成样子。连鬓的胡子恐怕自被捕以后就未剃过,只看见脸上灰黑地一片,左眼不知道是否受了刑罚,红肿得厉害,若非睫毛的显示,可以使人忘了那里长着一只眼睛。可是,右眼炯炯有神,满含傲意。 现在快走近我们面前了,我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是否该向他招呼,用什么方式向他招呼。就在这时候,金生从我身边挤出来,左手抱着方之春的儿子,高声叫道: “双枪李!你看看这个你拿命换来的孩子!你放心走吧!不让你睡红十字会的棺材,明天还有六个和尚替你念经。” 双枪李随着所有的人的目光,移向金生和那孩子。刹那间,那只光彩逼人的右眼,敛尽傲意然后浮起一个微笑,愉悦、安慰、称许,只有一个母亲在她最钟爱的小儿子做了一件她最满意的事时才有的微笑! 行列渐渐走远,终于消失。看热闹的人有的跟着行列到刑场,有的四散回家,那广场立刻变得异常空旷寂寞。孔嘉看着我和刘骥说: “难受得很,到城头上散散步去?” 这是个山城,上到城头,看不出地势之高。遥望我们的来路,蜿蜒可寻。天色也像那天一般,黯然凄凉,阴霾难扫。忽然,一路走来未发一言的孔嘉问我: “你记得吗?克劳狄斯在做祈祷,哈姆雷特要杀他的时候,心里所想的那几句话。”他不等我回答,轻轻地念道,“‘他的业债多半是很重的,现在他正在洗涤他的灵魂,要是我在这时候结果了他的性命,那么天国之路是为他开着的……’” 有意外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一声枪响,一阵高呼,又一声枪响,一阵高呼……余音在山谷中回旋,袅袅不绝。 “对的!‘天国之路是为他开着!’”刘骥低着头说,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鱼”的喜剧 “鱼”的喜剧 1 席面终于散了。客人们的名牌手表上面,差不多都指着同一时间:九点四十分。 “各位贵宾!”酒女出身的女主人,还忘不掉以前职业上的习惯,拍出两下清脆的掌声,然后宣布,“请间壁坐吧,咖啡在那里预备好了。” 于是客人们开始转移阵地,领头的一个矮胖子走到门口,忽然大惊小怪地叫起来: “啊,曾薇小姐请!” 被叫作曾薇的那个很矜持的年轻女人,正在抽空整妆,一听这话,把k金的粉盒,叭哒一声关上,慢慢站了起来,长眉一掀,扫视了一遍所有的客人,浮起一脸倩笑: “别客气,各位请!” “不,”胖子固执地说,“lady first(女士优先——编者注)!” 曾薇是唯一的女宾,她有带领这群醉汉进行新的节目的义务,便不再客气了。回眸一笑,挽着女主人,进入客厅,就在近门第一张长沙发上坐了下来。 经过一阵小小的纷扰,客人们都安顿下来。女主人忙着周旋宾客,丢下曾薇孤零零地坐在门口。她微微失悔,不该把自己摆在隐僻的角落,应该占据中间的沙发,才能造成众星拱月的局面。现在,局势已定,倒不便移樽就教了。 一巡咖啡过后,有人大声建议: “来点什么余兴?” 另一个接口问说: “今天没有‘电影’?” 此话一出,立刻便有好几双眼睛来看曾薇,她装作不懂,不做任何反应。 “‘电影’是没有,”男主人杨学智回答,“有一卷日本来的录音带,哪位有兴趣,我可以连录音机一起出借,带回去放给太太听。” 懂得那“录音带”是什么玩意儿的人,都笑了。另有一些茫然不解的,赶紧去问别人,解答的声音,隐约可闻。这使曾薇不得不摆出淑女的姿态,站起来换个地方去坐,表示要避开那些不入耳的下流话。 她这一个举动,让杨学智发觉了,便提出警告说: “有女客在座,各位说话小心一点。” 这个警告,立刻收到效果,人声静了下来。原先提议来点余兴的人,催促着说: “没有什么花样,我可要告辞了。” “有,有,怎么没有!”杨学智赶紧拦着,“已经在摆桌子了,老规矩,先凑一桌麻将,余下来的show hand(扑克游戏的一种——编者注)。” 报名打麻将的,很快满了额,但show hand似乎凑不成局,只有三个人感兴趣。主人踌躇了一会儿,提出新的办法: “你们也改麻将好不好?” “就是麻将,也是三缺一。” “那不是?”杨学智指着曾薇,同时向她眨一眨眼。 她懂得那眼色,也有跃跃欲试之意,但她更懂得“钓鱼”要有耐心,不可操切行事,赢了固然最好,输了让主人来结算筹码,那会让人看低了身份,因此歉意地表示:“不想打。” “大家聊聊天不也是很好?”说这话的是个瘦长的中年人,曾薇对他印象特别深刻,她记得杨学智介绍过,姓余,是什么厂的总工程师,席面上向她举杯次数最多的一个。 “对了,最近我听到一个笑话……” 有人响应他的话,说了一件很精彩的政坛秘闻。清谈之局,就这样形成了。在烟氛与咖啡热气所混成的香味中,这班脑满肠肥的家伙,在酒食征逐以外,领略到另一种比较高雅的趣味。 曾薇装得很娴静地听他们谈话,偶尔也附和一两句,但大部分的时间是在“观察”。姓余的不大讲话,衔着烟斗,踱来踱去,这使她想起两句不知从哪里看来的诗: 吸板烟的鱼 散步的鱼 真的,如果说那些步履蹒跚的人是螃蟹,那么飘忽悠闲的他,就是一条鱼了。 鱼!这一条鱼给了她太多的灵感。 2 “鱼”第二次游到曾薇身边时,她抓住机会说: “余先生还坐一会儿?” 他不置可否,却提出反问: “曾小姐呢?” “我想该走了。” “曾小姐府上住哪里?” “我住在旅馆里。” “噢,我说错了。”他微笑道,“曾小姐是香港来的。住哪家旅馆?” “怎么?”曾薇一步不放松,“准备送我回去?” 余先生似乎没有料到她有这句话,一抬眼,盯住她说: “现在就走?” “余先生要有兴趣,不妨再坐一坐。”她把话又宕了开去。 “不,不!”他马上站了起来,“我送你回去以后再来,也是一样。” 这时,做主人的眼尖,已经赶了过来,问说: “曾小姐要走了?” “是的,我请余先生送我回去。” “好极了!”杨学智拍拍余先生的肩说,“这趟差使没有比你再适合的人选。” 男女主人送出大门,上了余先生的车子——一辆曾薇在香港看惯了的英国车。余先生自己驾驶,滑出幽静的弄堂,转出横路,就来到了这灯火璀璨的大街。 “台北的市面,比我想象中要热闹得多。”曾薇说。 “到底不如香港。”余先生说,“香港一切玩的节目,这时正刚开始。” “台北也有消夜的地方吗?” 知趣的“鱼”立刻接下来说: “有一两处地方还可以坐坐。有没有观光的兴趣?” “不啰!”曾薇在毫无理由地拒绝以后,却拖了一个尾巴,“改天总有机会的。” “那么,是回旅馆吗?你还没有告诉我地方。” “我也在奇怪,”曾薇说,“你不问问我住在什么地方,要把车子开到哪里去?” 彼此觉得有些好笑。然后曾薇把旅馆的名字和房间的号数都告诉了余先生。 一路无话,但各人都有些事可想。车子到了旅馆,曾薇不忙着下车,问说: “余先生能给我一张名片吗?”她是想知道这条“鱼”的身价。 “当然。”他毫不迟疑地伸手到口袋里,但忽又翻然变计,“啊呀,正好忘了带名片,我把我的名字地址写给你吧!”说着又假意摸索了一会儿,问道:“你带了笔没有?如果没有带,我到里面写给你。” 曾薇皮包里有支眉笔,可是她的回答是: “没有!” 彼此都多少看出对方的用意,但谁也不肯拆穿。下车到了曾薇的房间,余先生写出他的名字“余善德”,又写下他的住址和电话号码。 曾薇很仔细地看了一遍,把那张纸折了起来,放在皮包里,问: “打电话到你府上,方便吗?” “我不太懂你的意思。”余善德这样回答。 “那有什么不好懂。”曾薇调皮地笑着,“我怕电话接到你太太手里,我倒无所谓,你可不得了啦!” 余善德不做任何分辩,故意逗着她说: “就算我有太太,我们就不能做朋友吗?” “话是不错,但是跟我做朋友,是需要勇气的。” “如果你是指对我太太而言,我正好有这种勇气。” “我不相信。” “那只好等事实来证明了。” “余先生!”曾薇说,“请你转过身去,好吧!” 余善德不知她要干什么,依言转过身去,脸朝房门坐着,听见背后有开衣橱的声音,然后是窸窸窣窣换衣服的声音。 “好了!” 余善德重新转过身来,曾薇还在扣领子上的纽扣,两条纤浓适度的手臂,配着浑圆的肩头,构成人像摄影家梦寐以求的曲线。那一袭家常穿着的素色旗袍和平底的便鞋,也像是撤除藩篱的标记,让人更觉得这间屋子恬适可爱。 然而余善德却已惯于克制自己的欲望。对她,直接的试探已经够多了,而对整个背景却茫无所知。这可能是很危险的事,他想。 于是,他毅然起身告辞。 她没有再留他——她知道,那是最不聪明的一着。最使她失望的是,他临走时并没有留下什么话。 “一定是装傻!”她想他怎么会不懂她换了衣服,是准备长谈的表示呢? 3 出了旅馆,余善德开车回到原处。 聊天的客人早已散去,牌局还在继续。杨学智补充了中途告退的一角,正在连庄。等下了庄,余善德向他做个眼色,他知道有话要谈,把牌让给他的“小公馆”打,邀了余善德到客厅里来。 “我想打听打听曾薇。”余善德开门见山地说。 “难得动了凡心。”杨学智笑道,“君子成人之美,我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其实杨学智所了解的也不多。据说曾薇是香港的歌星,到台湾来的目的是想投奔一个在香港眷恋过她的大户。哪知事与愿违,在她来到台北的前两天,大户出了事被司法机关扣办了,吓得她不敢轻易露面,怕在舆论上加重那大户的罪戾。杨学智是大户的朋友,在香港时见过曾薇,由于这一点香火因缘,他今天请客,就顺便找她来玩。过几天预备买张飞机票,把进退维谷的她送回香港。 说完了这些,杨学智笑嘻嘻地又加上一句: “看来这一张飞机票,用不着我来买了。” 余善德觉得收获已经很丰富,本不想再说下去,但想到将来需要杨学智合作的地方很多,便说: “学智兄,你是知道我的‘操守’的……” “是啊。”杨学智插嘴说,“所以我说你‘难得动了凡心’呢。” “我不否认我对曾薇有好感,其中有个特殊的原因现在也不必多说。我现在要跟你来个君子协定,我有什么发展,随时告诉你。你也得尽量替我帮忙。” “好,”杨学智很高兴地说,“一言为定。你说吧,要我怎样帮忙?” “现在没有别的,只要求你保守秘密,连你‘小公馆’面前都不必提起。” “绝对遵命,你放心好了。” 谈话到此告一段落,余善德驾车回家,已在清晨二时。他住的是厂里供给的宿舍,一幢很像样的日式房子,卧室、客厅、餐室、书房应有尽有,但住在里面的人却少得可怜,除了他就是一个伺候他的男工。 男工照例晚上十点钟关大门,余善德过了这个时间回家,就得自己用钥匙开门进来。这一天他有意外的兴奋,除了男工所住的那一间以外,把所有的屋子里的灯都打开了,他想看一看,这些屋子里如果增加一个女人,将会有什么改变。 他困惑了,因为他想象不出。而每一盏电灯放光时,寂寞却接踵而来。 他为自己煮了一壶咖啡,关熄了所有的灯,到宽阔的走廊上去坐着。光脚踩着滑溜的桧木地板,丝质的睡衣摩擦着柔软的背垫,全身上下痒痒的有种微妙的快感。 他一点睡意都没有,美妙恬静的夜在他是领略得太多了。今晚还是跟往常一样,淡月、微风、若有若无的树木的清香,而明天是假期,没有什么萦绕心头的公事败人清兴,他告诉自己:这样不是很好吗? 是的!他接受自己的观点。 可是从之而来的是美中不足之感。寂寞也许是有闲阶级的专利品,或者说是满足以后的产物。 他开始懂得人们为什么永不满足。很简单的道理,他如果感到满足,即将感到寂寞。 寂寞是他忍受惯的。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持他忍受到现在?他从没有对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今天亦复如此,只是充分感到,在寂寞以外他有权利多享受一点东西。 这当然是由曾薇而引起的感觉。声色场中,十年来他免不了时有涉足的机会,品貌胜过曾薇的,也见过不少,都不足以毁了他的“操守”,而一见曾薇以后,他知道他的“威胁”来了。 或许是境由心造。由曾薇所引起的心潮,证明记忆是有生命的。一个可爱的印象可以被深藏,却不能被消灭。正如一粒数千年前的莲子,机缘凑巧,被发掘出来,仍可以由加意培养而发芽开花。 这就是摆在他眼前的真正的问题。这一粒有生命的莲子,是视若无睹,还是下手在温室中培养。 惯于忍受寂寞的人,常常会忘了时间。一直到曙色渐露,他才准备上床。 这时男工已经起身了,他有过这种经验,所以并不感觉惊讶,只是问一句: “先生昨天晚上又看了一夜的书?” 余善德茫然地点点头。 男工打开走廊上的玻璃屏门。清晨的冷风一吹,精神一振,他想起应该嘱咐男工: “今天买只鸡,买点明虾,多买一点菜。不,菜不必太多,可是要精致。” “是白天吃,还是晚上吃?” “晚上!”他说,“把屋子好好收拾一下,再别忘了把花瓶里的花都换了!有女客来。” “几位女客?”男工问。 “一位!你说还有几位?”他觉得男工的话,真是问得可笑。 4 “你说她像我吗?”当余善德用低回不已的声音,长长地叙述完了以后,曾薇这样问他。 “太像了。”余善德说,“我不知道应该感谢你,还是恨你?” 这种稀奇古怪的话,她在别人嘴里也听到过,因此声色不动地答说: “感谢不敢当,但是我很想知道你恨我的原因。” “感谢你的是,让我有重温记忆的机会;恨你的是,把我的痛苦又挑了起来。” “假使是如此的话,我对你感到抱歉。”她很谨慎地回答。 余善德使劲抽着烟斗,想不出该说一句怎样的话,心中的秘密透露了一半,不知怎么,反更有落寞萧索之感。 沉默了不久,曾薇忽然冒出一句话来: “你的太太很贤惠吧?” 他不假思索地应了一个字: “嗯。” “你也算对得起她了。”曾薇说,“像你这样的地位,没有另外找个太太,那真是少见。” “这也很难说,”余善德不以为然,“情感是连自己都捉摸不定的。” “对了。”她附和着,“情感可以决定一切。” 这篇两人合作的文章,起承两段都有了,可是都不愿转得太快。曾薇另起了一个头,说: “你太太在上海怎么样生活呢?” “还不是靠我汇钱接济。” “由这里汇过去吗?”她天真地问。 “不,托一个姓郑的表弟在香港办。” 就在这些闲谈中,余善德在曾薇心目中的“行情”逐渐看涨。这条“鱼”肉厚而刺少,值得花大工夫去钓。 这夜谈得很晚,但她还是漏夜写好一封寄香港的信。对于任何一条“鱼”,她只是一支钓竿,或者一只鹭鸶,另有渔人在操纵着她。 5 薇: 连日想念你,夜不能眠。所以接到你的来信,比中了马票还要使我快活。 对于你的成就,我万分满意。此事真如你所说的,“可喜又可笑”。但照我看,姓余的说你像他第一个爱人,这不会是摆乌龙,像这些人原来就有些傻气的。我研究全盘的情形以后,认为钓这条大鱼,要突出奇兵,此刻我已想到一个办法,不过能不能实现,还没有把握,所以暂且不告诉你。你问我进行的步骤,就我所想到的写在下面: 一、你要保持不即不离的态度,千万不可让他先占“便宜”。吞了饵的鱼,绝不肯再来上钩。我是男人,最懂得这一点。 二、要处处对他体贴,陪他多谈谈他小时候的情形,以及他家乡的风光,这样可以引起他更多的怀念。对于他的赠与,不可轻易接受。 三、可以常常到他家去,要表现出贤惠的主妇的姿态;但万不可对他家的男工也以主妇自居!相反的,应该不惜小费,加以收买。 四、如果他提出同居的要求,你先不要谈别的条件,只推说他有太太在上海。当然,话不要说死了。(到他提出此一要求时,赶快写信给我。) 此外有两点,请你特别注意: 一、马上到邮局租借信箱,并且告诉我信箱号码。这样我跟你通信,就不会被他发觉。还有,最好把我写给你的信统统烧掉。 二、他所说的,在香港的姓郑的表弟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希望赶快打听之后告诉我。这个工作不难,你可以注意一下他的信件,或者设法在男工那里打听。 薇,对于你这次去淘金,我感到万分感激,也万分难过。你知道香港这个地方,钱就是一切,我们要想法子弄更多的钱,这样才能保障我们以后的生活。美满的婚姻,要有深厚的精神基础和物质基础,前者,以我们誓死无他的爱情,已奠定不拔的精神基础,后者则有待于我们做更大的努力。我现在一方面拼命挣钱,另一方面拼命地束紧裤带,为了造成我们美满的前途,目前牺牲一点,算不了什么,只希望这次能照我的理想,钓上这条大鱼,那时就可以风光地举行婚礼了。一切保重。再见! 冠康 手上 这封信送到曾薇手中,翻来覆去看个不休,直到心领神会才丢开。 6 一切的发展都是好的,直到摊最后一张牌时,才触了礁。 曾薇坚持非正式结婚不可,余善德死也不肯接受这个条件。那倒不是他怕触犯重婚的法条,而是书呆子的一种名分的观念,觉得要替他在上海的太太保留最后一点余地。 亏得有好管这些闲事的杨学智,跟他的“小公馆”来回奔走,曾薇委屈地让步了。相对的条件是不住余善德的公家宿舍,不让人笑话。 这个理由,连余善德都觉得振振有词,于是替她买了房子。同时为了表示爱心和歉意,他又在银行里替她存了一笔钱。 同居以后的生活,在任何人看都是幸福的。余善德当然有对不起他太太的感觉,但在欢乐的高潮压抑之下,那种感觉隐而不显。倒是他初恋的情意,不断浮现在脑际,因此他常常对曾薇这样说: “我要加倍地爱你,因为你是我的‘两’个爱人。” 这些话说多了,逐渐使曾薇产生错觉,隐隐然感到自己也有双倍的责任。可是只要一想到冠康,甚至于一提到香港,她都会悚然惊心,快乐与不安的交替,几乎把她弄成人格分裂症。 然后,希望它快来又怕它到来的一天,终于出现了。 这一天从香港来了一个电报,曾薇拆开一看,立刻打电话把余善德找了回来,拿电报往他的面前一摆,怒气勃勃地叫道: “你看!” 电报上正文写的是: 表嫂自大陆抵澳门请准备入台详情另函 郑丕藩 余善德愣在那里说不出话来,这就像演戏一样,预期的效果出现,便可以产生连锁反应。曾薇培养了半天的情绪,在此紧要关头,总算差强人意,眼圈红红的,带着哭声说: “现在怎么办呢?我原是坚持要结婚的。她这一来,我算是什么身份呢?” “你先不要乱,我们从长计议……” “什么从长计议?”他的话还没有说完,曾薇先声夺人地抢着说,“你根本就是存心不良!谁知道你在搞什么鬼?”她抹抹眼泪,装作不肯轻易妥协的姿态:“你说,你说,你现在拿我怎么办?” “人还在澳门,”余善德倒显得沉着了,“让我想一想,总有办法的。” “对了!”曾薇立刻大声回答,“除非她不来台湾,她要一来我就走。” 这下他听懂了意思,点点头说: “这好办。千错万错是我错,我接受你的条件就是了。” “戏”的高潮没有上得去,等于配角擅自改了台词,把主角僵在台上,下不得场。曾薇茫然不知所措,问题好像轻易地解决了,稍微细想一想问题还是很多,腿长在她身上,要走随时可走,只是走的条件呢?房子,存款,都还没有交代一句话…… 她怔怔地想着,一转眼,余善德倒已不在跟前了。这一急非同小可,但竟想不出应该做些什么。 在等候余善德的时间中,每一分钟长如一个世纪。苦苦撑持到夜深。刚一上床听见他回来了,她故意把床头的灯开开,仰脸望着天花板,像是不爱理人似的。 余善德也是一言不发,直到在他自己床上睡下,关了灯以后才开口说话。 “阿薇!”他仍用平常那种亲昵的称呼叫她,“你真的要走吗?” “除非她不来台湾。”她很坚决地回答。 “那不是争执的焦点。”他说,“主要的是你自己的态度。” “我的态度早已表明了。” “那好,明天该我搬出去。该是你名下的东西,自然都归你。现在也不必说你对不起我、我对不起你的话,总之,你是我爱过的,到现在为止,你仍旧有‘一半’让我永远忘不了。为了那‘一半’,我一切都可以容忍。只希望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做这种事,好好寻个归宿!” 曾薇越听越不对。这不难了解的,他出去了那么长的时间,打电报到香港去,回电一来,一切的一切都拆穿了! 对于这个幼稚的骗局,她并不悔恨自己不能把握珍贵的时机,办得干脆利落,只像是无意中吞下一个苍蝇似的,心头一阵阵难以形容的恶心。 于是,她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7 冠康: 非常抱歉地告诉你,我不准备回香港了。鱼是钓上了,但这条鱼的力量太大,以至于反把钓竿拖下水去。 你放心,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他对过去的一切,一个字都不许我说。我也觉得尽快忘掉这事,是最聪明的办法。 敬祝 康健! 曾薇 上 再者:依照你的嘱咐,我把你的来信“统统烧掉”了。邮政信箱,亦已退租。 人海 人海 1 久雨以后的一个晴天,替邵祥带来梦幻似的感觉。在金黄色的阳光中,两只脚虚飘飘的。眼睛看出去,抓不住任何物体的确切形状。心头有些作呕、发慌。不辨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该往什么地方去。 他知道那是饿了的缘故。但这半个月的自我训练,已让他变得很沉着,如果这时幻想着有牛肉汤和馒头摆在面前,以至于让空无所有的胃因受到欺骗而发怒,那只有叫他更受不了。 他机械地朝车辆行人少的地方走去,穿过公园,出了另一个门,再走几步便看到了车站。他停下来考虑,是不是要到老陈那儿去。 “去!”他很快地决定了。连着下了几天雨,谁不是皮鞋上沾满了泥巴?今天这么好的天,出来逛一逛,当然得擦擦皮鞋。老陈的生意一定很好,用不着说的,一去就得给一顿饱的吃。 想到这里,他像四月里脱了一件老棉袄似的,浑身感到轻快,矫捷地抢越汽车和三轮车,到了对面行人道上。 “邵祥!” “是叫我吗?”他非常奇怪。偌大的台北,他唯一的朋友就是老陈,但这不是老陈的声音。 “邵祥!” 他听清楚了声音,辨出是谁,但却更不相信。 非常吃力地转过身来,终于不可逃避地面对着朱家棻了。她还是像半个月前天天能看到的那样子:剪得很短的头发,在耳朵上面用发针高高吊起,黑裙白衫的校服,一件黑色毛线的外套挽在臂上,下面是短腰的白袜和有扣绊的黑皮鞋。除了她的嘴唇以外,浑身上下只有黑白两色,但在邵祥眼中,一点都不嫌单调。 “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家棻问。 “没有到哪里去,还是在台北。” “台北什么地方?” 这个问题可没有第一个问题那样容易回答,他稍微想了一下说:“一个朋友那里,你不认识的。” “我父亲说要报警,一定找得到你的。后来……不知道为什么不报?”她声音低了下来。停了一下,她又说:“不过,你叔叔倒还好。” 是的,叔叔倒还好。他想:就是婶子最坏,可是叔叔爱听婶子的话,也就变得不好了。 他非常想知道从他“逃”走以后叔叔家的情形。尤其希望家棻会告诉他,他婶子现在苦死了,打水、扫地、抱孩子、上街买东西……一天忙到晚,累得要死,再也没有工夫去打牌或者到左邻右舍家去搬弄是非了。 但是她没有,他也不好意思去问。她两手环抱着书和外套,低着头,身子晃荡着,用右脚尖在地上画来画去。有些行路的人,投以好奇的眼光。她低着头看不到,他则感到很窘,于是说:“你是不是回家去?”但没有来得及让她回答,他又接下来说:“我们到公园去谈谈!” 就在这穿过马路到公园的时间中,邵祥准备好了一句话,等家棻在露椅上一坐下,他立刻便问:“你是不是赞成我脱离那个不算家的家?” “我很同情你的遭遇。我认为你很勇敢。”家棻说得很慢。显然地,这两个十五岁的孩子,一问一答的词句,都经过细心推敲,尽量要使它文雅、动人,能获得对方的欣赏。 “只要你赞成就好!”邵祥夸张地点头,希望能把他听到这话以后所感到的欣慰,充分表达出来。 “你以后预备怎样?有什么计划?” “计划?没有。”他摇摇头,但随即感到这样说是失面子而且要受责备的,不是吗?既然没有计划,冒冒失失地从家里出来干什么呢?因此他说:“不过不要紧,我有朋友帮忙,总有办法好想。”说这话时,他为了强调他的信心,跷起大拇指往自己胸前指指点点。原想装得老练些,看起来却有一股滑稽的流气。 家棻不响,低下头去,看到他脚上一双非常龌龊的球鞋,都已破得快看见脚趾了。她心里非常难过,但不敢说破,尤其在看到他羞窘地缩回脚去时,她故意把视线落在远处,装作没有看见。 两人沉默着,都感到空气中有种无形的压力,想逃走而不知道用什么方法。 “你该回家了!”邵祥先开口。 家棻犹疑不定地站起来。她忽然想到应该问他一句话:“你现在有什么困难?” “没有,没有!”他直觉地抗拒着,但看到家棻的脸色以后,又自己转圜了,“困难还是有一点,我没有什么书好看。” “你想看小说?”家棻变得高兴了些。 “不是。”他说,“我还是要用功,也许有机会可以考学校。” “我想起来了。”那双又黑又大的眼闪耀着快乐的光彩,“我哥哥有一本书,对你一定有用。” “什么书呢?” “暂时不告诉你。”她顽皮地微笑着,“下午一点半,你仍旧在这里等我,我给你带来。” 家棻矜持地点一点头作为道别,抱了书走着细碎的步子,很快地出了公园。 而邵祥,梦幻的感觉愈深。他不能确切地回想刚才的经过,但好像有些值得细细去想的东西,不断在眼前引逗,在脑中出没。 2 老陈今天的生意真是很好,擦鞋的客人一个接一个,弄到很迟才带邵祥去吃锅贴。吃到一半,邵祥想起家棻的约会,伸头出去一看,火车站的大钟正指在一点半上面。他来不及说什么,赶紧放下筷子就跑。 家棻已先到了。她并没有因他迟到而生气,一见面递给他一个很整齐的纸包。 他忙不迭地要打开来。她阻止他说:“等我走了你再看。” 他听她的话,耐心等她走远了,拆开纸包,那里面是一本半新的《高中升学指导》。 厚甸甸的一大本,光是托在手里那沉重的感觉,就已使他满足。他像掘到了宝藏那样高兴,同时也怀疑家棻怎会知道他想这样一本书想得快要疯了。曾有多少次他忍受书店伙计的白眼,将这本买不起的书翻弄着不忍释手,又有多少次鼓足勇气想跟叔叔要钱买这本书而终于说不出口。可是现在,轻轻巧巧地得到了。世上真有这样便宜的事?是的,书在手里,一点不假。 当他再一次体认,确定其为真实以后,便就近在树荫下的一块假山石上坐了下来,准备好好“享受”它一番。 但刚一翻书,凭手指的触觉,即知道书里面夹着纸片。打开一看,竟是蓝色的钞票,一共五张,很紧地贴在一起,新得仿佛可以闻到油墨的气味。 邵祥很感意外,但一想到家棻的话“等我走了你再看”,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继之而来的是一种要哭的感觉,鼻子酸酸的,既像受了侮辱,又像受了委屈。 这个有早熟倾向的孩子,初次遭遇到他所不能解释的情感。生命的帷幕,无意中掀开一角,一瞥之间,未能尽窥奥秘,但已足够他惊心动魄了。 他的心乱得很,决定回家去的好。 那是老陈的家,铁路旁边一间小木屋,或者说是笼子。潮湿而坎坷的泥地上,刚刚摆得下一张竹床、一张瘸腿的小木桌,再有一个当作凳子用的肥皂箱。靠壁悬着一条一掌多宽的木板,以便放置什物。其实那是多余的,老陈和邵祥的行李,并不比一个流浪汉更需要有个安顿的地方。 这个丑陋的笼子,只是在心理上给他们以一种家的感觉。一切所期望于家的恬静、舒适等要求,都是可笑的梦想。邵祥记得最初两晚,整夜不得安枕,火车经过,那笼子剧烈地抖动,仿佛来了大地震似的。然而这个笼子是如此的坚强,没日没夜地让火车折腾着而竟没有垮下来,这就像他现在能在汽笛狂鸣声中呼呼大睡一样的不可思议。 木屋没有窗户,若要得到光亮,就只有把门开着。一条黄黄的光柱,挟着亿万的灰尘,从门外斜伸到床上。门外不时有人经过,光源常被隔断。他也乐得借此放下书本,想一想别的事。他现在有许多有味的事可想,可是想到某一点上,就没有办法继续了。譬如,念完了这本书以后,该如何呢?又如家棻什么时候再能见面?特别是她给的钱,到底该怎么办?他只想到绝不能用掉它,那么是退回给她呢?还是保留着? 这样想一会儿心事,看一会儿书,一个下午很快地过去。 于是老陈回来了,擦皮鞋的箱子以外,有一大包食物和一瓶酒。邵祥接过老陈的东西,对那瓶酒特别感到欣喜。他并不喝酒,但喜欢看老陈一杯在手,悠然自得的神气。 三杯酒下肚,老陈的话就变得牵连不断永没个了结。平常邵祥是他最忠实的听众,一切经过渲染的奇闻异事,都是邵祥所听不厌的。但今天他匆匆忙忙吃完饭,趁天还没有黑下来,赶紧又端起那个肥皂箱摆在门口去看他的新书。而老陈却非要有这个听众不可,因为他今天所要说的话,跟邵祥有切身的关系。 “喂,邵祥,你到底怎么办呢?” 他知道他指的是那个最重要最头痛的问题——他必须找一个职业。 “我知道你不愿意像我一样擦皮鞋。”老陈说,“干那一行没有什么出息,也学不到什么东西,而且遇到熟人怪难为情的,所以我不一定劝你干。不过话得说回来,英雄不怕出身低,只要有志气,行行可以出状元。你这么闲着也不是事,心里有什么打算呢?” 邵祥的打算很多,读书、从军,至不济也得找个不让人看低身份的职业,但都苦于不得其门而入。半个月现实生活的磨炼,让他连说一说愿望的心情都很黯淡了。 “你倒是说话呀!”老陈不耐烦地催促着。 “随你说好了。”邵祥很慷慨地说,倒像是为了解决老陈的困难似的。 老陈大大地喝了口酒,然后用低低的、很友好的语声说:“事情倒有一个,我说出来看看行不行?西门町有个卖夜市的小吃摊,想添个伙计,管饭,每个月拿两百块钱,你干不干?”他停下来看了邵祥一眼,赶紧又抢着说:“现在先不忙告诉我,你好好想一想。你要不愿意去,也没有关系。反正你看得起我,找了我来,我就把你看成我自己兄弟一样,我吃什么你也吃什么,你要不嫌苦,尽管跟着我。不过我倒是怕你整天没有事,心里闷得慌。” 就凭这一番话,邵祥已没有选择的余地。他虽感到有些委屈,但怎样也说不出不愿意的话来。 现在倒真是要好好地想一想了。这一天是个不平凡的日子,未来的一切不管是好是坏,无论如何新的生活总是值得以欢欣兴奋的心情去迎接的。而更重要的是,一个悲惨的旧的时代,将可结束了。 那个属于他个人的行将消逝的时代,如以这次离“家”出走为悲剧的顶点,那么他之离开父母就是悲剧的起源了。父母的音容笑貌,以及为什么把他交付给堂房叔叔而不能把他带在身边,这些他都已模模糊糊记不真切。在他的记忆中,如说还有欢乐的一面,那只是刚到台湾,叔叔境遇还好,把他送入学校的那几年。真正悲惨命运的开始,是他刚升入初中的时候,叔叔遭了一场官司,从此他就很少看到叔叔和婶子有大笑一场的日子。他认为他之忍受不了那个家,主要的是他婶子从不给好嘴脸看。对于“精神虐待”这个名词,在理论上他还不能够做完善的解释,而在现实生活中,可是经验得太多太多! 但如没有可以充分信赖的老陈,他也不敢采取那样大胆的行动。那时老陈替人看守一座离他家不远的空屋,多的是闲工夫,常常带他去看不花钱或者买最便宜的票子的篮球。老陈叫得出每一个有名的球员的外号。在球赛进行到紧张时,每每会突如其来地大喊一声:“驴子,加油!”最初常使他吓一大跳,到后来就变成羡慕和佩服。自然,这更有助于友谊的建立。 跟老陈在一起的时候,也可算是快乐的。不幸的是连这一点点微薄的友情的安慰,都不容许他安然享受。脾气暴躁的老陈,因为跟女主人吵架而被解雇,之后,就被迫选择了现在的职业。从此不常见面,自然更缺乏一起看球的机会。但因为看不到他的一切,老陈对他反倒更显得关怀,偶然遇见,都要问问他在家的情形,然后喃喃地诅咒,说他的家实在值不得留恋。 在老陈,那只是一种愤慨情绪的发泄,但久而久之,对邵祥即成为一种鼓励和暗示。于是,半个月前,因为丢失了一只鸡,而他叔叔居然也帮着他婶子动手来打他时,老陈在他心中的地位,便由唯一的好朋友而变为可以替他主持一切的兄长了。 而就这十五天,他所听到、看到、学到的东西比他十五年的经历要丰富得多。他知道有人把社会比作一座洪炉,而在他看来,社会却是一片汹涌的怒海,生活则是难以掌握的孤舟。好几次当他感受到饥饿的威胁时,曾不断冲动着想回到他那发誓不再一顾的家,低声下气地去乞取一份虽然粗粝却有保障的食物。不过每当兴起这个念头时,总使他在内心羞愧难当,在不断的自我挣扎中,他终于为自己建立了坚强的决心,一叶扁舟,终当在茫茫大海中找到光明的彼岸。宁愿灭顶,也不愿在那荒凉萧索的绝岛上苟且偷安。 这自然是因为有同舟共济的老陈在。而今天,一股新的鼓励力量,又令人不胜惊喜地出现了。有了老陈,已令人安慰;再有一个家棻,甚至于使他感到幸福了。 于是,他勉力促使自己以乐观的心情来接受他的职业。“无论如何,我总是靠自己来养活我自己。”他一再重复着对自己讲这句话,渐渐生出自傲的感觉。 3 若就邵祥过去的境遇来说,那个职业对他并不算是委屈。有许多事,譬如劈柴生火、擦抹桌椅等,原是他在家做惯的,只不过换了一个地方而已。 忙碌的是一早一晚,午后有一段充分休息的时间。到晚上九点钟以后,才是正式工作的开始,而以午夜前后为最紧张。一直到清晨之时,算是结束了一天的生活。 对于这一套不太正常的生活秩序,邵祥很快地便能适应,而且把时间支配得很好,午睡以前,晚饭以后,深宵顾客稀少的时候,随时随地可以摊开书来,聚精会神地读几页。 他工作得很勤奋,做事干净利落,对顾客伺候得很周到。老板的称许、老板娘的亲切,以及顾客表示满意的脸色,都是他最大的安慰。 大致来说,他过得很快乐,只有在想到家棻时,心里拴了老大一个疙瘩;也只有在想到家棻时,他才恨他的职业,觉得那是低微得见不得人的。因此,每晚上他要紧张好几次,尤其在电影散场时,潮水样的行人从他那摊子的案板后面穿过,如果家棻在那里面,他必然躲都躲不了。此外他也怕遇见他叔叔和婶子。想得到的,他婶子要是看见他在这里,一定会扬起颧骨高耸的脸,皮笑肉不笑地说:“看他多争气,自己会挣钱了。可就是给人呼来喝去,吃的冷饭剩菜!” 那时该怎么办呢?他连想都不敢想。 日子就在这样一张一弛的情绪中,一天天消逝。满了一个月,他收到他平生第一次赚来的钱,工资加上均分的小账,一共是两百五十多元。 好几天以前,他就在计划这笔钱的用度了。曾想积蓄下来准备进补习班缴学费,又想替自己买一身衣服。直到揣着钱上街之前数分钟,他才决定让他的朋友来分享他的骄傲和快乐。 于是,在闹区中走过来走过去,看遍了五光十色的橱窗,买下了他认为最适宜的礼物。给老陈的是一个日本货的打火机,给家棻的是一个别针——澎湖特产的文石,雕出两朵美丽的玫瑰,花瓣上有一两处晶莹发光,映着阳光一闪一闪,真像朝阳里的露珠。 余下的钱,他替自己买了双球鞋,还有练习本子、钢笔和墨水。 当那只小巧玲珑的打火机托在老陈掌心中时,他欢喜得都快掉下眼泪来了。絮絮不断地问这问那,他也一直陪着老陈说话。但到火车站的大钟指到十一点半时,他坚决地要走了,无论老陈怎样留也留不住。 他没有告诉老陈,他还有一个礼物要送出去。 在走向家棻的学校的路上,他忽然感到原来所准备好的那一套话,非常不妥。他知道他现在要告诉她,说是在一家什么大公司当职员,她一定会相信的。但如有一天揭出了真相,那便变成不可饶恕的欺骗了。 如果不说在什么地方工作,她当然要问。那又怎样回答呢? 而且,女子常有奇奇怪怪、令人难懂的事出现,如果她不肯收下这个别针,那又是多么难为情的事? 他越想越气馁,终于半途折回了。那个美丽的别针,摆在他口袋中一连好几天,成为精神上一种很重的负担。 这一天天气突变,坏得跟邵祥的心境一样,斜风细雨,整日不休。不过到了晚上,摊子还是照常摆出去,生意可是清淡得可怜,四张桌子经常是空着的。 只是那位老客人顾先生,倒真是风雨无阻,而且仿佛特别捧场,平常总是喝酒喝到十点多钟就走了,这天过了十一点还不想站起来。 另外一桌,也有位喜欢浅斟低酌的客人,两小盘菜一瓶啤酒,喝了足有两个钟头。 “再来一瓶!”顾先生扬扬酒瓶向老板招呼。等邵祥把酒送到面前,顾先生用刚刚可以使他听得见的声音说:“阿祥,我托你办点事。认得我的脚踏车吧?你把它骑到圆环xx旅馆门口,有人看见我的车子会上来跟你说话,他只要说他姓张,你就把车子交给他,赶快回来。” “现在……” “不要多说。照我的话做。”顾先生的话,具有很威严的命令的意味。同时邵祥发现裤袋中悄悄塞进来一样东西,随即辨出是一小卷钞票。 “顾先生,这个不需要。” “别噜苏!悄悄儿地去。”顾先生努努嘴说,“别让那个人看见。” 邵祥想了一下,说:“好的,让我告诉老板一声。” 顾先生也想了一下:“也好。不过你不要说是我让你去办事,随便找个理由就行了。” 究不知是顾先生的委托太神秘,令人想一探究竟,还是那一小卷钞票的诱惑。邵祥果真悄悄地溜了。到了指定地点,下车等待,不到五分钟即有人上前搭话,问明姓张,交了车子,搭最后一班公共汽车回到摊子上,来去不过半小时。顾先生和另一位客人都已离去。 又过了半个小时,来了两个刑警,把邵祥带走了。 4 那是一种被禁闭在黑屋子中的恐怖。不知道为什么被关在这儿,也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何变化,更不知道将会发生怎样的灾祸! 邵祥唯一能够确定的事,必是听了顾先生的话,才闯下了什么祸! 幸好老陈很快地赶来探望他,随身带来一份报纸,让他揭破了自己的疑团。原来那位顾先生,竟是一个黑道中人,以贩毒为业。这天刑警得到密报,缀上了他,只因找不到证据,无法下手逮捕。姓顾的却也机警,一看形势不妙,利用邵祥移去毒物,以便脱身。殊不知这辆脚踏车的移转,恰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示。果然,从那车座下面搜出来价值好几万元的海洛因。罪证确实,所有疑犯在短期内被一一被捕。这段消息内也提到邵祥,说他担任运送毒物的工作。 “这怎么办呢?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脸色灰白的邵祥,以抖颤的声音诉说他所知道的一切,并且取出那一小卷钞票来作证。 “吁!”老陈舒畅地透了一口气,“不要紧。”他很有信心地说:“不要紧,你只要照实说,没有什么关系。而且照你的年龄来说,更可以原谅的,你放心好了,绝不会有什么!” 这一番安慰,在他是非常容易接受的。但另一种新的恐惧又接踵而至。那好像一个人猝然被剥去衣服,展览在大庭广众之间,一切都被暴露,不再有个人希望隐蔽的部分。那比被关闭在黑屋子里,更令人惶恐。 他想:家棻不会不看报的,也不可能把“邵祥”看作另外一个人,因为报上把他的身世记载得明明白白。这使她不但知道了他的职业,而且认定了他是卑鄙下贱的贩毒者。 那么,她会怎样想呢?怎样想呢…… 于是,他落入更深一层的痛苦之渊!为无数狰狞可怖的幻象所包围。不知多少次,仿佛被针刺了一下,突然从梦中惊醒。在黑暗中,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家棻的脸,木然的表情,好像连表示一下鄙夷都不屑似的,而那正是对他不存一丝希望,永远不想再理他的表示。 他不知道这种痛苦从何而生,更不知道自己何以要担负这样的痛苦。 “你怎么脸色忽然这么难看?”再下一天老陈看到他时,非常关切地说,“你不要着急!这里已经告诉我了,一移送到法院,就可以把你保出来。你千万耐心一点。” “不是这个。”真的不是这个原因。个人的安危自由,在这时的他,已经不太关心了。 老陈的脸色转为忧郁,提起另一件事:“我已经把你的行李取回来了。”他慢吞吞地说:“替你带来了这本书。” “是不是老板不要我了?”他问。 老陈点点头,然后安慰着说:“等你出来了,另外想办法,反正有我在。”他把两件内衣和那本书递给他,话题也跟着换了:“这本书写着别人的名字,里面还夹着五张新钞票,是怎么回事?” “是一个朋友送我的。” “谁?” 这下正好有机会发泄他的苦闷。于是把家棻赠书的经过以及此刻他所感到忧虑的事,细细为老陈诉说。但隐瞒了他职业上的自卑感,和替家棻买了别针而不敢送出去的那些部分,因为他不愿在老陈面前表示,他替他找的职业是低微的。 “你何不写封信给她呢?” 这是个好主意。但当老陈替他买来了信纸,他又不知从何说起。吃力地写完,却又撕去,撕了又写,写了再撕,终于废然掷笔,苦笑着向老陈说:“我写不好!” 内心的重压,丝毫未见减轻。自由、爱情都将失去之时,还要担忧未来的生活问题。他真的怕这一叶生之孤舟,终将在怒潮汹涌的人海中颠覆沉没。 这样到了第四天,刑警队申请延长羁押的最后一天。下午将移送法院,正式接受审判。而就在这天上午,说是有人来看他。 难道是叔叔?还未来得及细想,一个神奇的形象扑入他的眼中,当彼此视线相接时,仿佛心脏都已停止跳动。 他迅即低下头去,然而在内心中,他是多么渴望着看看她的脸! 然后,他听到幽幽的像流泉样的声音:“我看到报上的新闻,先还不相信是你。前天听说有人到你叔叔那里去调查,你婶子逢人就说:早知道你要闯祸,不会有出息。今天,那个姓陈的在巷子口看见我,才知道你上了坏人的当。” “老陈来找你了?”他惊讶地问。 “嗯,他全告诉我了……” 他打断她的话:“有没有说我在什么地方做事?” “那我早就知道了。”她说,“有一天我看到你在那摊子上,不过没有招呼。” 他紧闭着嘴不响,但“为什么”那句质问,可是很明显地摆在脸上。 “那天因为有同学在一起,怕她问长问短怪不好意思的。”她这样解释着,“后来我想想很不对,因为我父亲常说:职业没有贵贱,人格也都是平等的。我觉得他的话很正确,可是我自己做不到。”她停了一下,腼腆地说:“希望你原谅我。” 没等她把话说完,他即已转过身去。背倚铁栅,下意识地取出那别针,紧捏在手里,胸口一阵阵鼓荡翻滚,说不出那是股怎么样的既难受又好过的味儿。 “那本书你看完了?”她问,显然是故意找话来跟他说。 他拿起书来一翻,显出那五张新钞票,说:“我一直舍不得用。” 她像是很难为情地笑了,指着他手中问:“那是什么?” 他放开手:“我给你买的。”紧接着他又补充:“是我自己的钱买的。” “谢谢你!”她微笑着取起别针,佩在衣襟上,不住用手去抚摸。 然后她告辞了。他攀着铁栅,目送那轻盈的身影远去、远去,像秋日的一朵彩云,冉冉飘隐。 满怀感激之情的邵祥,意识到了人海的另一境界。这里风平浪静,余霞散绮,将有一个恬静的黄昏和一个甜美的梦。 当然,怒潮只是暂息,乐土也还缥缈。不过他也知道,到明天他一定会重新生出足够的勇气和精力,在茫茫人海中去迎接险恶的波涛,以找寻光明的彼岸! 失落的笔记本 失落的笔记本 1 当陈振声付出支票,从店员手中接过一个小小的锦盒,再度揭开盒盖凝视时,内心充满了幸福和感激。盒子里深蓝色的丝绒底座上,稳稳当当地嵌着一只钻戒,两个克拉的上好的火油钻,像万花筒似的闪烁着千百种异彩,衬着精巧的镶工,无论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完美无疵的,就像丹珍一样,也似乎唯有丹珍那双美丽而灵巧的手,才配戴这样一只钻戒。 他知道,丹珍一定会喜欢这件庆祝他们结婚十五周年的礼物。然而他也知道,她所重视的是他寄附在这件礼物上的历久弥坚的爱意。十五年来,她给他的东西太多了,温暖的家,聪明茁壮的儿女,温柔体贴的照料,比这更大的钻戒——让他拿来作为从商的资金,甚至于还有他的生命。在一无缺憾的生活中,有时会产生出很傻的念头,他惴惴然怕过多的幸福会让他承受不住,所以遭遇一些小小的打击,譬如生几天病或者一笔生意做得不太好等等,反而可以使他心安理得,甚至于有一次失窃,他执着于“财去身安”这句可笑的俗语,几乎都不想报案。 当然,凡是能够让他为丹珍尽一分心意来博取她的欢心的任何机会,是他从不忽略的。因此,早在三个月之前,他就在为将于下个星期来临的结婚十五周年纪念筹划庆祝的节目。他建议到日本去做一次休假旅行,但好客的丹珍情愿请几个好朋友到家里来分享他们的快乐。于是,他把准备去日本度假的费用,移来买了这只钻戒。丹珍并不知道他的打算,他故意瞒着她,为的是好让她得到意外的惊喜。他想象着夜阑人静,在灯下把这个钻戒套到丹珍手指上去,比十五年前在上海金门饭店的礼堂中表现同样的动作时将更感到甜蜜。 他很仔细地把那锦盒放进口袋,在店员殷勤的道谢之下,出了店门。坐上汽车,按照预先计划好的路线,去拜访几个好朋友,当面邀请他们参加他和丹珍的庆祝宴会。 走到第五家,已是上灯时分。他的一个患难之交,也是个很成功的商人吴沛炎留他吃晚饭,他起先不肯,但吴沛炎说是有话跟他谈,才留了下来。 饭后,吴沛炎把他带到他的小书房里,关上房门,轻轻地说:“孙志华昨天从香港回来,他在香港遇见一个人,你恐怕猜不到。” “谁?” “杨毅!” “杨毅?” 这个名字就像一把利斧,轻易地砍落了他的记忆之门的锁,也将砍落封藏着神秘答案的箱子的锁。 “他刚从大陆出来。”吴沛炎说。 “那是当然的,以私人的立场,我们可以帮他的忙。但是,他到底是不是清白的呢?” “据他自己说,他是清白的。” “他怎么说法?” “他说,当天上午,他照预定的时间打电话给你,发现对方把听筒拿了起来,可是并不说话,似乎在等他先开口的样子。这跟平常和你通话,由你先问的习惯不同,他就警觉到形势不好,把电话挂了。回家的时候,在弄堂口碰到房东的孩子,告诉他,说有两个人在家里等他,他就没有回家,买了一张车票到镇江,转扬州回如皋老家。以后大病了一场,始终没有办法跟大家联络。” “就那样简单吗?”陈振声问。 “似乎是的。”吴沛炎点点头。 “那么,到底是怎么出的事呢?孙志华问他没有?” “当然问了。他发誓说他不晓得。” “这就怪了。” “不过他分辩的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他说,如果是他告密,抓进去的不应该是这几个人。他所掌握的‘关系’都好好儿在那里。” “照这样说,应该——”他突然顿住了,就像暗夜里穿越崎岖的小路,突然警觉到前面将有失足的危险,而猛然驻足一样。 “你怎么不说下去?”吴沛炎问。 “我得好好想一想。”他敲敲脑袋,软弱地答说。 2 陈振声记起了他失落了的笔记本。 他清楚地记得,十七年前在上海,当他获得第一份职业,开始工作的第一天,就买了那一本纸张粗劣、看起来一点也不惹眼的小笔记本。跟他的职业一样,替一个在汪伪政府做“司令”的王家当私人账房,都是卑微不足道的。 但在卑微的表面之下,他有着深深感到光荣的内容。在王家,他获得了许多珍贵的伪府军事调动及“要人”行踪的情报。在那本小笔记本里面,琐碎的、看来像是私人的零用账之中,隐藏着极其机密的联络讯号。 他住在王家,表面的工作非常清闲,唯一的干涉来自丹珍。丹珍跟王家是亲戚,她的父亲是金融界的巨头,跟伪府的要员有很密切的往还。因为如此,他不大愿意理她,但丹珍总是找机会跟他接近,光是设法推拒她的层出不穷的约会,就得花费他不少珍贵的时间。 然后有一天,他被捕了。 那是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他正要上床,听差来喊他,说“司令”请他有事商量。 去到客厅,看见“司令”板着脸一语不发,另外有两个不相识的彪形大汉,一个守住门口,一个站在“司令”身边,左手叉腰,衣襟被掀了起来,裤腰上插着一把手枪。从他的脸型来看,显然是一个日本人。 一看这情形,陈振声完全明白了。但是,他非常镇静。 “陈先生,你好好跟他们去!” 陈振声点点头。“让我去换件衣服。”他说。 “不必了。” 那两人左右挟持着他,上了预先停在门口的汽车,往虹口一带疾驰而去。 在车中,陈振声一言不发。他知道这时候最需要的是冷静。他平日的工作,做得非常“干净”,在他卧室里是搜不出什么来的,唯一的麻烦,是随身携带的那个笔记本,刚才他要求回卧室去换衣服,用意即在想办法弄走那个笔记本。现在仍旧得想办法,一定得想办法…… “对不起,有火柴吗?”说着,他伸手到口袋中去,表示他是在掏烟盒,事实上他想把笔记本夹带出来,再找一个空隙藏到什么地方去。 但等右手一摸到左襟的夹袋,他禁不住大吃一惊,片刻不离身而且永远放在那个口袋里的笔记本,此刻竟不在身上! 会到哪里去了呢?仔细想了一下,今天一早还检视过,下午天气太热,曾把上衣脱下来挂在衣架上,但自己始终没有离开办事的屋子,似乎不可能有人会来偷他的东西。当然,这只是一种猜测,到底是怎么掉了,现在没有工夫去研究,要研究的是,可能落在什么人手里。 这不外乎两个结果,一是有人蓄意来偷他的笔记本,那么,今晚上被捕,就是必然之事;一是无意中失落,恰如塞翁失马,消除了唯一的“罪证”,出现在面前的将是一条生路。 于是,他将原来准备从容就义的想法改变了,除非他们拿得出证据来,他将不会承认什么! 果然,他们拿不出证据,陈振声的信心一天比一天增加,咬着牙关忍受笞挞及疲劳讯问。大约半个月以后,非常出人意料地,竟被允许接见来探问他的人。这个人,是丹珍。 “你好吗?”丹珍眼圈红红的,可是嘴角上挂着比哭还要令人难受的笑容。 “你怎么会到这里来?”他说。 丹珍对监视着的人看了一眼,微微摇头,似乎有不便回答的神气。 他知道她有许多想问而不便问的话,譬如挨打了没有?挨饿了没有?到底你是不是“重庆来的”等等。于是,深深地投射以感激的一瞥,表示了解和安慰。 “我们知道你是冤枉的,正在替你解释。你放心,不会有多大问题的。” 他点点头,仍旧不能说什么,但是心里却另有一种酸楚,不是可怜自己,而是可怜丹珍。 彼此这样凝视着,加上监视的人的冷眼,陈振声感到空气似乎僵化了,必须得找些话来说,才可以把时间延续下去。 “维拉该生了吧?”他忽然想出这样一句话。 “生了,生了三只小狗。”维拉是丹珍心爱的一条北京狗。 “将来送我一只来喂。” “你不早说,让人要了两只去,现在只好把我自己留下的那一只给你。” “那何必——”陈振声忽然没有意绪再说下去。生死莫卜之际,居然那样认真地来讨论一只小狗的问题,不是太可笑了吗? “喂,喂,时间到了,你该走了!”监视的人吆喝着说。 丹珍留下了她带来的食物,带走了怅惘不舍的神色。而陈振声却有了许多事可想,在漫漫长夜之中,似乎更感到时间的残酷。 然而,他真没有想到,他会很快地恢复自由——有限度的,他为丹珍的父亲所保释,并且限制了居住的地区。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住在丹珍家里。过去的关系当然是被隔绝了,一方面他知道他被监视着,不许再跟任何他们所怀疑的人接触;另一方面他觉得有不为丹珍父女找麻烦的义务,因此死心塌地守在丹珍家里。不久,他们结婚了。 婚后,他又比较自由了一些。但是经过那一番波折,原来在一起工作的同志已经风流云散,只有吴沛炎是他能够找到的。据吴沛炎说,在他被捕的同时,有他一个系统上的两位同志也出了事,至今下落不明。此外还有一个杨毅失踪,但是可以确定,绝非被捕,那么他的失踪就很值得让人怀疑了。可能这一次的案子,就是杨毅捣的鬼。 然而,十六年后的杨毅,亲口否认了!杨毅所说的经过也许牵强离奇,只是谈到“关系”的话,他不能不在内心做冷静的检讨。那两位跟他同时被捕,最初下落不明,胜利以后才证实了已经殉难的同志,是他的“关系”,在那笔记本上,就记载着他们的电话号码。因此,在事实真相无法彻底明了以前,他不能说他毫无责任。 失落了那笔记本,一直是他内心的隐痛,因为那是工作上不可原谅的过失。而以现在的情况看来,失落笔记本又似乎不尽是一种过失,竟是破坏组织、葬送同志的罪恶了! 他的远祖是明末的遗民,他的父亲是创造民国的革命先烈,传统的荣誉感在他的血液中沸腾起来。他不安极了,但是他不知道如何来澄清自己的疑虑。 3 两天过去,他照照镜子,脸色灰白得可怕。 这天是星期日,他早就许了愿,要带孩子们到郊外去,丹珍亲自准备好了野餐。但他坐在沙发上老不想动,孩子们一遍一遍来催,最后终于惹得他不耐烦了。 “吵什么?”他粗暴地骂着,“不去了!” 孩子们从没见过他这样子,一个个吓得哭了起来。丹珍赶了出来。 查问原因,陈振声非常懊悔,终于还是开了车子,带孩子们到郊外去玩了半天,但始终提不起兴致来,太阳还挂得老高,就开车进了城,让丹珍带着孩子们去看电影,自己回家休息。 “振声,”这天晚上,丹珍打发孩子们睡了以后,跟振声坐在一张沙发上,温柔地说,“你这两天神气不好,是不是有什么解决不了的心事?” 他一向不愿意在丹珍面前透露任何足以引起她忧虑的事,但如果她要发现了而来问他,他也一向没有不肯跟她公开的习惯。于是他说:“我也正想跟你研究一下,可是……”他一时不知从何谈起,想了一下才问:“当初老太爷救我,是走的谁的路子?” “你怎么忽然问到这个?”丹珍似乎很诧异。 “当然有道理的,回头我再告诉你。先答复我的话,让我把前因后果好好整理一下。” “你不是知道了吗,走的姓任的路子。” “他们怎么肯放我呢?” “振声,你不觉得你的话可笑?”丹珍说,“自然是因为走了路子,日本宪兵队才肯放你。同时,因为你没有证据落在他们的手里,否则也不会那样顺利。” “那么,还有两个人呢?”他自语地问。 “还有两个什么人?” “跟我一个系统上的。” “我怎么知道。” “你有没有听老太爷说过,他们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的?” “没有。” “这很奇怪。”他沮丧地说,“我的问题恐怕没有办法解决了。” “到底什么问题,你还没有告诉我。” 于是,他把他的疑虑都告诉了丹珍。 “哪有这种事?”她用一点都不相信的语气说,“你真是自寻烦恼。” “你不了解它的严重性。”他摇摇头说。 “事情都过去十年了,有什么严重不严重!” “话不是这么说,良心的责备,往往比法律的制裁更厉害。如果说那两位同志是由于我的过失而送了命,你设身处地替我想一想,晚上能睡得安稳不?” 这天晚上,随便丹珍如何劝解安慰,陈振声都听不进去。而从此以后,这个可爱的家庭,也就覆上更浓的阴影。他很明白他在家庭中的地位,就像钟表上的发条一样,丹珍这个家庭中的主轴,是要靠他来推动的。他也知道这种黯黯不欢的生活态度,足以造成停摆,然而他只有歉然之感,却无力振作起来。 4 结婚十五周年的庆祝宴会,在勉为欢笑的情况下进行,让陈振声感到非常吃力。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他就一言不发回到卧室,留下丹珍一个人在客厅里,指挥女工收拾残局。 他一个人在静静研究吴沛炎和孙志华的态度,似乎他们两个人都相信了杨毅的话,只是事隔多年,而且以志愿地下工作者的身份,早已脱离了原来的“关系”,好像不愿多事而已。 越是这样,越让他感到难受。他倒真愿意时光倒流,回到当年的环境让他自己请求交付调查,确定了他的无心之失,接受应得的惩罚,反可释然于怀。 “睡了吗?”他听见丹珍在问。 “没有。” “怎么不开灯?” 他懒得回答。灯光突然亮了,他觉得非常刺目,抬起右手遮在两眼上。 “唉!”丹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今天吴太太、李太太都悄悄儿问我,说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我也说不上来。” 片刻的沉默以后,丹珍以一种异乎寻常的郑重语气说:“我问你,如果你知道了那本笔记本,只是无意中失落,并没有害了你的同志,你就可以安心了,是不是?” “是的。”他说,“问题就在没有办法确实证明。” “可以的。”她说。 “怎么?”他很敏捷地一挺身坐了起来。 “我告诉你,那本笔记本是我拿了。”丹珍很庄严地说。 陈振声的一颗心,几乎像要跳出胸膛以外。风韵依然非常迷人的丹珍,就在这片刻间,在他眼中,似乎化成了青面獠牙的恶魔。然而他到底是曾经受过训练的,知道在这紧要关头,需要泰然并表示同情的态度,才能让她吐露真话,因此,他平静地说:“你说下去。” 据丹珍说,她的父亲在太平洋战争后,就通过一条有力线索跟重庆发生了联系。这是陈振声在日本投降时就已知道了的。但他不知道,他从前的居停,那位王“司令”也早已输诚。陈振声身份的暴露,是由于有人告密,丹珍相信那个人就是杨毅。 当时,日本宪兵队责成王“司令”监视陈振声。他们曾经秘密地搜查过他的卧室,没有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因而也就没有下手逮捕他。不过,他们也发现了陈振声特别重视那个笔记本,相信那里面一定大有文章。 其后,由于告密的人确切指证,日本宪兵决定要动手了。王“司令”和丹珍父亲商议后,认为如果暗示陈振声出走,反显得无利有弊,还不如先让他被捕,只要没有确切的证据,以他们两人的力量,不难把他救出来。 于是,剩下的问题就是消灭了那个成为“罪证”的笔记本。这一任务是丹珍自告奋勇,并在王“司令”家的听差协助之下而达成的。 “这是可信的吗?”陈振声在心里问自己。他似乎觉得知道一个人的秘密愈多,愈难相信这一个人。因为不知道这个人的秘密是否已尽于此。 “那么,还有跟我同时被捕的那两位呢?他们为什么没有被救?” “我不知道。” “如果说杨毅告的密,为什么不把他的‘关系’交出去?而被捕的偏偏是我这个系统上的?” “你这些话问得好奇怪!”丹珍非常罕有地表现了她的不快,“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事?我没有地方去打听,也没有必要去打听!” “那么我问你知道的事,我的笔记本后来怎么了?交给他们了?” “没有!”丹珍很坚定地说,“我觉得我应该替你做些事,也好像那笔记本就是我自己的东西,我应该好好保存它。我准备等你出来以后交给你的,所以我一定不肯交出来,爸爸拿我也没有办法。” “但是,”陈振声残酷地微笑着,“你始终没有交还给我,甚至你始终没有告诉过我一句。” “那是我的一点自尊心。”丹珍大声地说,“我后来仔细想了想,不愿意你知道我曾经对你有过说起来不太光明的行为,我更不愿意让你以为我是故意市恩求爱。你总该了解当初的情形,像我那样一头儿热,受的是多大的委屈!” 陈振声有点感动了,就在将要软化的顷刻间,忽然想起一个疑问。“后来,”他说,“笔记本到底如何了?” “我还带到台湾来的。” “现在呢?拿来我看!” 丹珍突然脸现窘急之色,期期艾艾地说不上了。 “拿来我看!”陈振声似乎得理不让人似的,“有笔记本我就相信你的话!” “好!”丹珍一跺脚说,“你要逼死我算完!再找!” 这以后,丹珍就像疯狂似的,把箱子、抽斗、衣橱都翻了出来,一个家搞得乌烟瘴气,好似遭了强盗洗劫一样,到处是衣服纸片什物。陈振声始终就不相信丹珍能找出那笔记本,所以只是悄悄躲在一角,抽烟喝茶,不时拿冷眼瞟着憔悴烦躁的丹珍。 孩子们大的帮着找,小的失去常挂在脸上的笑容。陈振声非常心疼,然而他实在没有心思去照应他们。 “妈!我知道了。”丹珍最宠爱的那个男孩,忽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叫了起来,“一定是上次叫小偷儿偷去了!” “对的!”丹珍眼睛亮了起来,“一定是这么回事!”她掠掠头发,对陈振声说:“好了,你爱信不信!别闹了!” 陈振声不响,到了晚上,把他的男孩叫到一边,悄悄儿问说:“妈什么时候要你说,我的笔记本让小偷儿偷走了?乖,告诉爸爸!” 孩子还未及回答,丹珍出现了,脸白得像一张纸。 丹珍自杀了,留下的遗书只有一句话:“我是无辜的!” 三个月以后,她的冤屈才获得洗刷。警察局抓住一个惯窃,搜获大批赃物,内中有陈家失窃的东西,通知陈振声去认领。他在她的一件白狐大衣的口袋里,找到了他的笔记本。 月 月 破板门“呀”的一声被推开,李盛田满怀喜悦地凝神静听着,他故意闭着眼装睡,看看会发生怎样好玩的事。他可以想象得到,月光像一片白缎子样,直铺到他的粗糙的草席上,而一条长长的人影会剪破那匹缎子。是的,人影近了,从轻轻的脚步声中可以听得出来。脚步声停了,他已闻见幽幽的发香,她是坐在他床上吗?不,她是俯伏在他的床前,离他很近很近,脖子后面已感受到她的发自鼻孔的热气。她的呼吸似乎不怎么平静,是心跳得很厉害吗?为什么…… 一阵痒痒的感觉打断了他的思路。一双柔软的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臂,他发觉她的皮肤很凉很滑。那是很美妙的感觉,他不愿意张开眼来,怕那样她就会缩回手去。 “睡得这么沉!”青子在想,“是梦见什么了?睡熟了还在笑。也真亏你,还笑得出来?唉,也可怜,做个长长的好梦吧!喜欢什么都在梦里给你吧!” 她像抚弄一头猫似的摸着他的头发,手中充满了温柔的感觉,但心中另是一种涩苦的味道!这使她想起五年前哭着去抚摸她母亲的尸体的经验,冷而硬,怎么样也不能想象那就是她不知道依偎过多少次,每一寸都是爱和热的躯体。 然而那究竟是不同的。他到底还活着,也还在她身边,她愿意找回在今天以前跟他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相处的感觉。那是奇异而无可代替的刺激,每一秒钟里面所包含的喜悦、舒畅和兴奋,比她过去二十五年所能得到的还要多得多。这常使她害怕,怕自己已透支了过多的幸福。而现在,她又知道透支了过多的幸福将偿付什么样的代价。那奇异而无可代替的刺激,或将永远不会再来了。但是,她也知道他已经在她心底深处埋下了一粒种子,用泪水的灌溉,可以使它发芽、开花、结实…… 月光在她的眼中成了一团透明流转的光晕,眼眶忽然酸涩了——抛落颗颗感情的明珠。 李盛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料想她会笑着骂他:“原来装睡,好坏!”但是没有。他一翻身过来,她的脸正避了过去,背着月色,暗黄的粗草席上,一点水渍闪着微光。 “你哭了?”他问。 “没有。”她很快地回答,回过脸来看他,双眸炯炯,有种似乎要震慑什么人的神气。 “是啊,你没有哭。”他点点头,“我想不出你有什么要哭的原因,我愿意看见你常常在笑。” 她浅浅地笑了,眼中闪耀着令人生怜的光芒,似乎在问“这行了吧”。他很满意,他知道她肯为他做任何事,只要她做得到。 “昨天晚上我以为你会来的。”他说。 “爸爸要我帮他结账,弄完都十一点了。很好的月亮,我在想,不知道你睡了没有。” “我也在看月亮,等最后一班小火车过去才睡着。” “光是在看月亮吗?” “你说还有什么?” “真滑稽!”她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掠一掠鬓发,站起身来坐在他床上,衬着那块银白色的背景,托出一个非常好看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尖尖的鼻子,微微隆起的胸部……他忽然有一阵无名的烦恼,自己跟自己赌气,曲起双臂抱着头,锁禁了他自己的视线。 “你刚才说什么?‘滑稽’?说给我听听!”他说。 “我是说我自己。” 他知道她说的不是真话。这片刻间,他已弄懂了她的意思,相隔一个院子,她看着月亮在想他;她一定也已知道,他看着月亮也在想她,这不是“滑稽”吗?然而,她不肯承认她已经了解了他的心意,这才真是滑稽的事。 “你总是不肯对我说真话。”他恨恨地说。 “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可多啦!” “你说!” “像刚才,明明哭了,不肯承认。我知道,如果承认了,怕我会追问原因,你嫌烦是不是?” 最后那句话,让她感受到很大的委屈,但忽然心意一动,一点气都不生了,紧紧抓住机会,接着他的话说:“可是你也没有对我说过多少真话,譬如过去做些什么,将来有什么打算,我一点儿都不知道。难道你就一辈子伺候我父亲那部破切面机,再不想想别的?” 他不响。她忍不住转脸去看他。她的影子跟他共一个枕头并卧在一起,这使她意识到她正处在一个完全背光的有利位置,乃得毫无顾忌地去观察他的反应。 她预料他的神态,将是惊惶多于窘迫,而她看到的却是窘迫远多于惊惶,就像一个正在接受口试的学生,连问题都搞不清楚时的表情一样。 “来!”他的脸色终于恢复正常,并且慢慢浮现出表示信心的微笑,将身体往床里缩了一下,说,“你躺下来,我告诉你。” 她勇敢地驱逐了她自己的跟他并卧在一起的影子,躺了下去,面对着面,听见自己的心跳,也听见了他的浊重的鼻息。 “如果说我对未来有什么打算,那就是希望有一天能像这样子在一起轻轻说话。但是,”他的声音低了下来,“仅仅是一个希望,一个希望……” 她痴痴地听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没有想到他误解了她的意思,但并不觉得诧异,只是惋惜这样美妙的话,没有能等到适当的时机来说。 “你在笑我吧?笑我痴心妄想?” “你为什么要这样说呢?”她有难诉的幽怨,“你知道我不会的。” “是的,我知道你不会。但我总是不放心。” “让人不放心的是你!”她在心里说。 他似乎很满足,握着她的手放在他胸前,嘴角有一朵安详的微笑。好久,他放开她的手说:“回去吧!待会儿你父亲又该假咳嗽了。” 假咳嗽是她父亲催她回去的暗示。她知道父亲对她和他早有了很好的打算。她常来找他是父亲所默许的,但不许她逗留得太久。而今夜,绝不可能听见假咳嗽的声音,只不过不便告诉他。 “还早。”她说,“讲个故事!” “好,只讲一个。讲什么呢?” “上次没有讲完的那个。” “哪一个?我忘了。” “说有一个孩子,七岁的时候,他妈妈带他去看戏,看到一半,他妈妈替他买了包栗子,叫他好好看戏,说有事出去一下,回头来接他,结果一去不回。” “你不是不爱听那个故事吗?” “当时我觉得太凄惨了,所以不要你讲下去。不过,”她想了一下,接下去说,“不听完它,老摆在心里,总好像一件事没有做了,怪不是味儿似的。” 他鼻子里哼了一下,带点冷笑的意味。她打了一个寒噤,告诉自己要镇静。 “上次讲到哪里了?你提我一个头,我好讲下去。” “你讲到有个坏男人,勾引那姓于的人的表婶……” “噢,我知道了。”他说,“姓于的那表婶是填房,比他表叔小了二十岁,有两个孩子,大的才五岁。坏男人勾引他表婶私奔,让他发觉了。他想:表婶要跟人一走,懦弱的表叔会气死,两个小表弟没有人照料,最后又得靠亲戚抚养。这就跟姓于的小时候的遭遇完全一样,他不能不管。 “怎么个管法呢?第一不能向表叔透露,那样会把事情搞坏,最低限度他们夫妇的感情会破裂。也没有办法跟表婶去说,她不但不会承认,而且会把姓于的臭骂一顿再赶出去。研究下来,只有找那坏男人办交涉最好,这叫釜底抽薪。 “主意打定,姓于的去找那坏男人。那人姓陈。姓于的说:‘陈先生,我表婶请你到植物园去,她有要紧话告诉你。’ “姓陈的没有想到这是一计,匆匆忙忙跟姓于的赶到植物园,一看没有他表婶,就问:‘你表婶呢?’ “姓于的冷笑一声,说:‘哼,你别做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事?’ “姓陈的很生气,但是马上又赔笑脸说:‘喂,小老弟,有话好讲。你是哪帮哪派,报个“万儿”过来,我请客交你个朋友。’ “姓于的又好笑,又好气,‘什么“万儿”不“万儿”,’他说,‘你瞎了眼,当我太保!’ “一听说不是太保,姓陈的马上变得很轻松了,学美国人耸耸肩膀说:‘你凭什么资格来问我?’ “‘这里不是法庭,用不着审查资格。我只问你,你是不是打算跟我表婶一起离开台北?’ “‘你为什么不去问你表婶?’姓陈的说。 “姓于的有点气馁,心想:越说越僵,不是办法。为了挽救他表叔一家的命运,只好忍气吞声对他说:‘陈先生,我希望你不要再跟我表婶见面。’ “‘废话!’姓陈的说了这一句,转身就走。姓于的一把拉住他的衣服,姓陈的忽然又换了一副嘴脸。‘你刚才说的什么,我完全不懂。’他说,‘你一定弄错了。’ “‘不!我亲耳听到的。’ “‘那么,你的耳朵应该去请教医生了。’ “‘别装蒜!’姓于的不耐烦了。 “‘我也警告你,放手!要不然我就要喊了。’ “‘你敢!’姓于的把预先带着的小刀拿出来,抵住那个人的肚子。但是,他仍旧哀求他说:‘看在那两个孩子的面上,请你再考虑。’ “‘我没有什么好考虑,你威胁我也没有用。而且,’姓陈的冷笑,‘哼,我谅你也不敢把我怎么样!’ “姓于的把怒气压了又压,极力控制住自己,说:‘我最后一次请求你,请你不要勾引我表婶。’ “‘没有用……’ “姓陈的话没有完,脸上的肌肉都扭曲了,眼睛闭得紧紧的,牙齿也咬得紧紧的,两边嘴角,一边向上拉,一边向下拉,就像平剧《三岔口》里刘利华的那一副样子。 “姓于的也咬紧了牙,不由自主地把所有的力量都集中到两只手上,慢慢地,慢慢地……” 李盛田一面说,一面把他自己的两只手紧按着腹部,眼睛睁得很大,茫然地望着空中,有时翻一下白眼,仿佛他就是那姓陈的,正在生命的尽头做徒劳无功的挣扎。 “你不要这样子!”青子大叫着,一翻身坐了起来,粗鲁地把他按在腹部的手拉开,大口地喘着气,抬起右手,掠一掠被汗水渗透了的鬓角。 “你怎么啦?”他仿佛忽然惊醒过来,困惑地问。 青子也惊醒了。“没有什么!”她很费劲地维持着平静的呼吸,问说,“以后呢?” “以后?” “那姓于的怎么样?” 他眨了两下眼,似乎对她的问题感到很新鲜似的。“你说该怎么样?”他反问。 “当然该去自首啦!” “自首,”他停了一下,又很快地点点头,“对了,以后姓于的就去自首,判罪,住在监狱里面。故事讲完了。”他笑笑说:“很够刺激吧?” “嗯,”她叹口气说,“不听完这个故事,放不下心。听完了,又害我睡不着。” 她走了,脚步像铅一样重。 “盛田,盛田!”刚有朦胧的睡意,又被惊醒。睁眼一看,是青子的父亲站在他床前。 “张先生!”他起床叫了一声,心里犯疑,张先生那双眼睛不对。 “你原来的名字叫于成一?”张先生压低了声音问。 他的心一跳,很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急急地问:“出了什么事?” “现在没事。你只告诉我,你是不是于成一?” 他一时答不上来。心里先浮起一层悲哀,偶像破碎的悲哀。想不到青子的居心那么险毒,会来套他的“口供”。但是,张先生的微带责备的眼光,反而是可信赖的,于是,他点点头。 “唉。”张先生重重地叹了口气,说,“我真想不到。现在别的不用说了,你赶快走,我只能给你凑这点钱。”说着,递过一沓钞票,大概有五百元。 “慢一点,张先生。”他变得很沉着了,“请你先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时间细说,你马上收拾东西走吧!行李越简单越好,走小路。” “这也是青子的意思?” “当然也是。” 没有比这句话更能使他感到安慰的了。他想对张先生说句感激的话,但又觉得说了反而变得乏味,这才懂得“大恩不言报”这句话的意义。 “我想看一看青子。”他说。 “不必了。”张先生很简单地回答。 打好一个又瘦又小的包裹,穿好长裤衬衣,脚下一双塑胶凉鞋,就这样让张先生送出了后门。 “用不着写信来!快走,小心,别让人看见!”张先生一连串低声嘱咐以后,悄无声息地掩上了门。 他有种说不出的惘惘然之感。无论如何,这样子离开“克难切面铺”是他所不能甘心的。然而,总也没有重新去敲门的道理。望一望斜挂在西南山巅的一轮满月,垂着头向另一面走去,眼前曳出一条长长的黑影,以至于每跨一步,必都落入黑暗之中。 很快地踏入一片丛林,月光斑斑点点洒落在地上,林外水塘里蛙鼓阵阵,这些形象和声音都似曾相识。他细心地找了一会儿。“是了,就是这块大石头。”七个月以前,他坐在这儿等待天亮。 “克难切面铺”门板上所贴的红纸,鲜明地跳跃在他眼前:“招聘伙友,请进面洽。”他还记得跟张先生的对话: “也是部队上下来的?” “是,是。”他唯恐这位退伍老上校不信似的答应着。 “买卖太小,活儿多,钱少,你干几天试试,要觉得不合适,尽管老实说,我给你旅费,另找地方。” “好,我干几天试试,我想不会不合适。” “你先别这么说,咱们凑合着试试。你有身份证没有?” 他立刻感到一大难题来了,身份证上于成一已被改为李盛田,这倒不要紧。只是地址无法更改,一报户口,岂非自投罗网? “是还没有领?那么,总有离营证明书啰!” “丢了!”他一急,不知怎么冒出来这么两个字。 张先生扶一扶老花眼镜,死命盯了他两眼,很有决断地说:“好吧,我看你也不像来路不明做坏事的人,你先待几天,好在户口也查得不严,慢慢儿把离营证明书补领了下来再说。” 这一待就待了七个月,那似乎是待一辈子的开端。张先生给他生活,青子给他梦,人生的全部,不就是如此?而现在,而现在……他不知道怎样把过去与现在衔接起来,也看不出未来将是什么样子。 存在他记忆中的过去,也只不过七个月的过去。他忘不了像变魔术似的把切面机上那部旧马达弄发动时,张先生那副满意得近乎滑稽的表情;忘不了青子那双“尽在不言中”的眼;也忘不了张先生的那些朋友替他抱屈:“小李真不像干这个的,真是糟蹋人才!” 然而,现在他们对他会怎样想呢?尤其是青子。别人对他怎样想,他或许还可以看开一点不管,而对青子不能。 他私下立过誓,做什么事都要做得让青子最满意。 “唉!”他叹口气,真懒得想下去了。站起来出了树林,继续走上不可知的流亡的道路,长长的黑影又在他眼前出现。“亮光在背后!”他对自己说。 一早起来,青子第一件事是去照镜子,她怕眼睛红肿了,不好意思见人。幸好没有,事实上这半夜她也没有流多少眼泪。 她还是照常操作家务,她父亲也照常坐在店堂里照料买卖,但她总觉得这一清早缺少些什么。等看到那部切面机才想起来,缺少的是“轧轧轧”的切面机在工作时的声音。那声音平常嫌它吵得死人,这天却巴不得再听一听。 “老张,你这太不够朋友了!” 她听见她父亲房间里有人在咆哮着。她知道那是王警员,她也知道王警员为什么咆哮,但仍旧偷偷地掩到门缝边去窥看动静。 “老王,轻一点。”她父亲低声赔着笑脸,“一点小意思,您高高手,这不就过去了。”说着,塞过去一个纸包。 王警员看都不看,乱摇着双手说:“你趁早收回!绝对办不到。昨天说得好好儿的,你拍胸脯让他今天自己投案。结果今天来这一手,你自己想想,对得住人对不住人?” 就在这时,青子觉得眼前一亮,情不自禁地喊了出来:“盛田!”等声音出口,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误,但当她慌不迭地掩口时,王警员已像条猎狗样蹿了出来。 “于成一自首!”他大叫着,高举双手,就像一个欣然接受挑战的运动员下场那样。 “是投案,不是自首。”王警员纠正他说。 “我不在乎是投案还是自首!”他转脸对她说,“青子,你不在乎吧?” “当然!”青子响亮地回答,一缕骄傲的感觉,逐渐升起…… 金石盟 金石盟 1 在布达式的行列中,何其强双眼平视,从主席台上那位被布达者的两条笔直的裤缝慢慢往上看——雪亮的银纽扣,灿烂的勋标,金色和银色的飞鹰胸章……他的视线不敢再往上移,为的是怕看见那人的脸。事实上不看也知道,两道浓黑的眉覆盖着深邃的眼,挺直的鼻子下面那张微凸的嘴,笑起来时,满口雪白的牙,粒粒可数。当他生气或者遭遇难题时,那张嘴就像封锁了他的一切情感和思想。皮肤原来就有点黑,现在想来更黑了。自然啰,南海的烈日,北国的风沙,怎能不在常是一日之间往还千里的人们身上留下痕迹呢? 突然有人在何其强的手背上打了一下,那是他左面的甘锦道。何其强矍然发现自己成为队伍中突出的一员,赶紧向右面看齐,恢复正常的姿态。 “……张相则中校曾有过辉煌的作战纪录,是空军的优秀干部。这次调到本联队来担任中队长的职务,不但是第xx中队的光荣,也是联队的……” 是联队的什么,何其强没有听见。他又在想别的了。 散会以后,回到机场,张相则的一切立刻成为在休息待命中的飞行员的中心话题。 “新队长给大家的印象不错。”甘锦道说。 “我们是同学。”何其强随口应答。 “他是xx期的,怎么会是咱们同学?” “我跟他在文学校同学。” “哪儿?” “联大。” “怎么没有听你说过?” 何其强不答。 “奇怪,是什么东西给你带来了困扰?”甘锦道看看何其强阴霾难扫的脸色,管自走开。 “岂止是困扰!”何其强在心里回答。那是他心灵上的铅块,情感上的包袱,如此沉重,而又如此难以摆脱。何其强在想:“能够抹掉对于过去几个月的记忆,像撕掉一张日历一样简单,那该多好?或者,发明一种药物,能有选择地使人消除某些回忆,那么这世界上的自杀者和精神病患者将会绝迹,而大部分的人都会快乐得多。” 不幸的是人间没有比感情更难以捉摸,没有比回忆更难以控制的东西。因此,何其强的痛苦,遂亦难以避免。 如果有人问何其强:“在人与人的交往之间,你所知道的最大的错误是什么?”他会告诉你是“嫉妒”。同时他会告诉你一个故事来支持他的观点。 一个刚毅木讷,一个飘逸不群,他们是同学,而又同时追求一个美丽的女同学。飘逸不群的志在必得,旁观者亦认为他一定可以击败对手。而女同学经过理智的抉择以后,让刚毅木讷的取得胜利,飘逸不群的归于失败。 失败者不甘于失败,胜利者亦别有苦衷。后者的父亲思想陈旧顽固,要他的儿子娶他事业上的伙伴的女儿为妻子。因此,情场的胜利给那个刚毅木讷的年轻人带来的不尽是快乐,还有烦恼。他知道他无法从他父亲那里取得婚姻自由的承诺,也不能让他父亲知道他的“胜利”。唯一可以采取的办法是偷偷地结婚,让生米煮成熟饭,再来托亲友向他父亲疏通。 这是一个弱点,失败者对此毫不顾虑地加以攻击,而攻击的目的不是泄愤,只是想挽回失败的命运。他写信给对方的父亲告密,造成他们父子之间尖锐的对立。自然,胜利者被搅得焦头烂额,但失败者还是失败,那女同学并未失去她所属意的人。 于是,那个顽固的老人,一怒而登报声明驱逐“劣子”。“劣子”则一直在想办法求他父亲的饶恕,经过不断的努力,总算有些进境。老人不承认儿子,却承认并喜爱孙子。为了维系感情,女同学的婴儿一断了乳,就在祖父身边。儿子苦苦哀求他父亲到台湾来,顽固的老人并不为所动,甚至可说是赌气:你要我跟你一起走,我偏不!无可奈何之下,儿子只好含泪就道,孩子则仍旧留给祖父。 就这样,身为胜利者的男同学失去了父亲,女同学失去爱子。推原论始,只因为他那封告密信。 如果何其强肯告诉别人这个故事,他也绝不肯指出这故事中的人物即是他自己,以及张相则、尹文玫夫妇。张相则结婚以后,因为家庭经济供应断绝,辍学投考空军。何其强在西南联大毕业以后,跟着也投身空军,但从他当见习官起,便千方百计回避着张相则,特别是知道张相则的父亲失踪以后。可是现在,何其强所忧虑恐惧的那一天,终于来了! 2 何其强站在张相则的办公桌前,他仍旧不敢去看他那位过去的同学、现在的长官的脸。 “坐着谈!” “是。”何其强挪了挪身体,仍站在原处。 “我早听说你在这儿。”张相则站了起来,一面走着一面说。 “……” “我知道你飞得很好。” “……” “结婚了吧?” “还没有。” “为什么不来看我们?我跟文玫常常提到你……” 何其强的心一阵绞痛,他急促地打断张相则的话:“队长!” “嗯!”张相则停住脚看着何其强,等他说话。 那是多么难于启齿?何其强低下头去,逃脱张相则的视线。但他感到沉默的难堪,更甚于谈论难堪的话题,于是他鼓足勇气,嗫嚅着说:“过去,过去我非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 “不!”张相则的语气是那么坚定有力,不容人怀疑他的决心,“咱们不必再谈过去。” 没有经过深思熟虑,一种在冲动之下突发的勇气,轻易地被张相则所挫折,何其强无法也不敢再把话题引到那上面去。但在他心里又引起一个新的疑团:“为什么他不愿再谈过去?”这个疑团从张相则的办公室一直带到飞机上。 那是一次例行训练,甘锦道是他的副驾驶。起飞爬高,到“改平飞”以后,交给甘锦道飞。到达目的地装载了器材,立刻“回航”,回到本场已经暮霭四合,但在两列整齐的跑道灯照耀之下,落地并无困难。依照传统的习惯,正驾驶负责起飞落地。何其强使用由南往北的三十六号跑道,飞机转入“第五边”,开亮机翼前面的落地灯,强烈的光芒将飞机与跑道的关系位置,显示得更清楚。何其强直觉地感到“测距过高”,如果勉强着陆,轮子将在跑道中段以后方能接触地面,飞机势必冲出跑道。因此立刻下了个决心: “go around(复飞——编者注)!” 一面说,一面把油门推出四十英寸以外,飞机重获得起飞马力,在甘锦道的协助之下,低低地掠过跑道,鼓风直上。 这一次何其强已具戒心,在第三边多飞了一分钟,造成一个“长五边”,由机场南面远远地就对准了跑道“下滑”。 “under short(不达标——编者注)!”甘锦道提醒何其强。 矫枉过正,变得无法进场。何其强苦笑着推上油门,做第二次重飞。 “别胡思乱想了!”何其强严重地警告自己。这时恰有两架有权优先降落的飞机到场,何其强在空中等候了十分钟才加入航线。转到第三边作了落地前的检查,与指挥塔台通话,知道正有风速二十海里的左侧风。一转入第四边,何其强立刻发现测场仍嫌过低,这一次他可不愿再重飞了,在第五边稍微拉高机头,补油门进场,同时又要修正侧风,但飞机歪歪扭扭、蹦蹦跳跳地总算落了下来。 何其强满怀懊恼,连晚饭都不想吃,和衣躺在床上,自己对自己生气。重飞两次,最后还来个三级跳式的落地,真是太丢人、太泄气了! 何其强本来就飞得很好,从那一次起他下决心要飞得更好。可是事与愿违,常常不能称心如意地操纵飞机。不但部队长发现他的技术情况产生了很大的曲线,跟他一起飞行的同伴们也在奇怪,何以何其强忽然飞得这么“陋”了?至于他本人,先则惶惑,继则痛苦,最后简直快对飞行失去信心。同时他也不断感到张相则所给予他的无形的威胁。在情感的数学上,快乐加上烦恼等于减法,烦恼加上烦恼则变成乘法。何其强渐渐消瘦,渐渐沉默,难得看到他脸上有一丝笑容。 部队长和飞行安全官来找他谈过几次话,由于他极力隐藏心境,并不能找出他技术退步的真正原因。最后,大队长采纳了张相则的建议:下令何其强暂时停飞,以待进一步的研究。 这对何其强自然是个打击,但也不妨说是解脱。他对作这个建议和接纳这个建议的人,并无丝毫怨恨。相反地他知道是为了他的安全着想,他应该感激。 但是,他也知道在这个队上再待下去,他不可能再飞得像从前那样好。由于这一想法,很自然地促使他做了一个决定:请求调差。 “你为什么要请求调差?”张相则问他。 “因为我最近飞得不好。” “还有别的原因吗?” 何其强想了想,答道:“没有!”语气非常肯定,仿佛确是仔细想了,确是没有才那样回答。 “你自己有没有发现你最近飞得不好的原因在什么地方?” 被问者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摇摇头:“没有。”但他又轻轻地接上一句:“调到别的队上,也许可以飞得好一点。” “噢——”张相则仿佛对这话很感兴趣似的,“那是什么原因?”他站了起来,顺手从桌上拿起“八一四”,递了一根给何其强。这一友好动作,乃是他下面这句话的前奏:“我希望你告诉我真正的原因!我们过去是同学,现在是同事,将来退伍以后还要做朋友,应该可以无话不谈。” 何其强将这几句话在内心反复考量,他禁不住暗问:“真的可以无话不谈吗?那么上次你为什么不愿谈过去呢?” 当他还没有决定应该用什么方式来“无话不谈”的时候,张相则低沉的语调,打破了令人感到窒息的沉默:“你不愿意告诉我,我当然也不能勉强你。不过,假使说你是因为技术有问题而调出去的话,对你的前途妨碍很大。再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们不能把有问题的人推到别的部队上去。即使推了出去,你也不会受别人的欢迎。你考虑过这点没有?” 这几句话倒是击中了何其强的要害,那确是需要考虑的一个问题。空军部队是相互信任、相互负责的,一个因为本身条件不够而被调出的飞行员,在新部队中若非经过严格的训练和考核,直到被认为合格为止,是不会被派服任何作战任务的。在目前几乎失去飞行信心的他,是不是能够通过那种严格的考核,而况,或许还要另换一种新机,还真没有把握。同时,别人并不知道他另有衷曲,只说他是某部队不要的人,一向好强的他,岂能容忍这种批评?因此何其强的信心动摇了。 “我劝你暂时打消调差的念头。”张相则浓浓地喷了口烟说,“如果你愿意的话,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co-pilot(副驾驶员——编者注)。”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何其强虽然万分不愿,但他无法表达他的意志,只好默默地接受。 3 飞机滑到跑道进口。“45°检查”情况良好,张相则做了个手势,何其强拿起话筒,呼叫指挥塔台:“三五三请求进四跑道。” “三五三准许进四跑道。”塔台回答。 三五三号机乃进四起飞位置,再检查再呼叫:“三五三请求起飞。” “三五三可以起飞。注意机场西北有压路机。” “roger(收到——编者注)!” 于是张相则用右手柔和地往上推油门,螺旋桨越转越快,速度也越来越大,发动机的吼声震耳欲聋。坐在右面座位上的何其强看到转数表指示2700,油门正好五二时,便一拍张相则手背,接过油门让它稳定在那个位置上。张相则双手轻轻往后拉驾驶盘,飞机跟着离地。先踩一脚刹车,让轮子不再空转,然后示意何其强收“起落架”,自己则腾出右手转动“调整片”,逐步爬高。沿路收听气象报告,天气越来越坏,张相则修改了他的飞行计划,改用仪器飞行。快到目的地时,他问何其强:“ks的仪器下降程序,你熟不熟?” “可以。” “那么你来做落地!” “我做落地?” “是的。我完全信任你。” 何其强转脸去看张相则,他正拿起话筒代替副驾驶的任务——呼叫塔台:“ks塔台,这是空军cxx三五三,高度五千,航向三六〇,五分钟到达电台,请求穿云下降,并作g.c.a.管制进场。请回答。” “空军三五三,这是ks。你可以通过电台,保持高度,在空中待命。” 何其强也从机中听到了电台的回答。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来的兴趣和信心,跃跃欲试的情绪不断高涨。接过驾驶盘,非常正确地保持原来的高度、速度和航向,在灰茫茫的云层中穿越。突然,“无线电罗盘”的指针掉了下来,正指着180,那表示不偏不倚恰从电台的上方通过。这五千尺高度的空层,属于他所有,虽然地面风雨交加,云里一团混沌,何其强却有近两个月来从未有过的安全感。 从无线电中,何其强知道在他下面有两架民航机和一架美国海军飞机也在等待。另一架空军的“军刀”则已到达“最后高度”,正由地面管制进场。 四千英尺、三千英尺、两千英尺,每降落一架,在上面的各机,按照电台的指示,依次递降一千英尺。现在,三五三号机已经低空通过电台,由g.c.a.照雷达镜幕上显示的情况,指挥进场。到了第五边,换上另一个人的声音跟飞机通话。 “空军三五三,这是‘最后管制员’,我的声音好不好?请回答。” “ks地面管制进场,这是空军三五三。你的声音很好,请指示进场。” “空军三五三,听到了。以后不要再回答。你离着陆点七英里,请降低到下降空速。你现在离跑道中心线左面三百英尺,向右转一度。现在你的方向三六〇。航向速度保持得很好。在进入下滑航路前,建议你把‘阻板’放好。离着陆点五英里,你现在接近下滑航路,开始下降,保持每分钟五百英尺下降率。离着陆点四英里,正在航线上。塔台准许你低空进场,检查轮子,放下锁好。跑道很滑,着陆时注意。你现在比航路低四十英尺,调整下降率,低三十英尺、二十英尺、十英尺,好,你修正得又快又好,正在航路上。离着陆点三英里,航向三六〇。离着陆点二英里。离着陆点一英里,高度x百x十英尺,云高一百英尺。现在已到地面管制进场最低限度,我继续告诉你的方向与高度,请你自己判断决定……” 张相则迅速向何其强看了一眼,他毫无表示,也就是不顾天气,决心进场的表示。 “最后管制员”也继续指挥:“正在航路上,你的下降率航向保持得很好,在航路上,现在通过跑道头,你快要看见跑道……” 豁然开朗,飞机出云,跑道正在前方。何其强轻轻往后带头,改成“平飘”,两旁的房舍景物,在既密且粗的雨丝中,倒退如飞,就像看一张放映次数太多的陈旧影片一样。 轮子轻稳地着地,何其强立刻开车,到速度能够控制以后,再重新开车,缓缓滑行,一切手续处理得非常细腻。到达指定地点,完成所有的动作以后,摘下耳机,微笑着说:“在副驾驶的座位上做穿云下降,我还是第一次。”他伸握了几下左手:“用左手操纵油门,我不太习惯。” “我这个考试太苛求,也太大胆。不过,”张相则伸出手来,“你确是可以信任的。” 何其强也伸手相握,发觉张相则一手心的汗。他得意地笑了。 4 第二天,在正驾驶的名单上,重又发现何其强的名字。 两个月来重压在心灵上的铅块,就这样轻易地被移去。他所特别感觉安慰的张相则那种充分信任的友好态度,简直令人感激涕零。这自然也是宽恕他的过去的有力表示。 晚上进城看朋友,准备庆祝一下。朋友不在家,却有两瓶金门高粱留着给他。为喜悦和轻松所笼罩的何其强,无法拒绝这两瓶醇冽名酒的诱惑,找了一家他所欣赏的馆子,一个人开怀畅饮。兴奋的情绪,不断扩张、弥漫,他从这个世界进入另一个世界,觉得无一处不是可爱的。 然后他又回到自己的世界,躺在自己的床上,被包围在浓重的酒味和呕吐以后所遗留的难闻的气息之中。所有的兴奋和快乐一齐消失,只剩下失悔和不安。他吃力地抬起手腕看表,长短针聚集在11上面。“糟了!”他记起上午应该轮着他值班警戒。赶紧挣扎着爬下床来,先一口气灌下几杯冷开水,然后扶壁走到盥洗室,拧开水管,让清凉自来水冲刷头面,这才感到舒服些,立刻穿衣服上机场。 “你记大过一次。”一到机场,甘锦道就告诉他。 “记大过?”何其强怕是听错了,再问一遍,“是记大过?” “可不是记大过,都已经公布了。”甘锦道接下去问,“你昨晚上哪儿喝的?宪兵把你送回来,我简直都认不得你了。” 何其强不知如何回答,他只惦记着一点:“中队长怎么说?” “让你一来就去见他。” 迟疑着进入中队长办公室。张相则面如秋霜,劈头就问:“你看到昨天的通告没有?” “什么通告?”何其强莫名其妙。 “总司令的命令,空勤人员不准酗酒。昨天上午就特别通告了。” “昨天上午我在宿舍休息,下午一到场就出任务,回来都天黑了。我还不知道总司令有这个命令。” 张相则不响。神气之间,仿佛词穷似的,又好像做了一件什么鲁莽的事。 “我……” “你……” 两个人同时开口,自然是何其强让张相则先说:“你知不知道晚上违犯军纪,今天耽误了警戒?” “是。”何其强点头承认,但不知为何有口服心不服的感觉。 “如果你愿意写一个悔过书,我可以请求大队长减轻你的处分。” “那是我应得的处分。”话一出口,何其强立刻懊悔不应该这样傲慢。可是话已收不回来了。 “好,你去吧!” 回到宿舍,何其强自怨自艾,愧恨不已。忽然,他发现一个疑问:“为什么中队长要这样急于处分自己?连给自己一个辩护的机会都不肯,这是一种爱护部属和处事对人应该有的态度吗?” 这是一个疑问,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是疑问。何其强想否定它,而终于不能释然。于是张相则和他之间的一切,自然而然地又被重新捡拾起来估量。他觉得不可解释的事太多了,为什么他推托着不愿意提起往事?为什么他不同意自己调差?为什么他要在自己对飞行快失去信心的时候,加以严峻的考验? “这一切不可解释者,乃是基本看法的错误。”他忽然找到了这个答案。接着而来的是不寒而栗,就像在卧室中发现一条毒蛇一样。 现在,一切都可以解释了。他之不愿意谈起往事,即是拒绝接受自己的道歉;他不同意自己调差,是不愿自己脱离他的掌握;他要自己做那个穿空下降,是存心难倒自己;他迫不及待地要处分自己,是要把握机会打击自己,更重要的是在技术上他无法达到使自己停飞的目的,只好另外用手段。总之,他要慢慢地折磨自己,巧妙而又刻毒地报复,将有无数阴谋,层出不穷地在等待。 这解释是如此圆满,然而却是如此可怕。 从此,何其强怀着与毒蛇同处的心情看待他的中队长。同时他宿命地相信那是他应得的报应,因此产生了一种愚昧而可怜的心理:不求上进,只求早早还清他的“债”。一半是情绪,一半是故意,飞行技术乃又形成曲线,竟致参谋部门不大敢派他任务。他也乐得偷懒,遇到任务下来,有信心的时候便接受,否则只要随便假借一个理由就可以推掉,而遇到这种情况,往往是中队长成为他的“预备人员”来代替他。这在何其强也是可以解释的:“他是故意如此,使自己的缺点暴露得更为显明。” 同事都对他不满——连甘锦道在内,大队长也不止一次地查问,独有张相则常加庇护。“这用心何在?不问可知。”何其强自己认为看得很清楚。 终于有一天,张相则“用心何在”,何其强不愿再问。因为,张相则殉职了。是圣诞前夕,当何其强在朋友家享受有火鸡的晚餐时,张相则因为发动机空中起火,人机俱毁。 是张相则代替何其强出任务,也就是说张相则代替了何其强牺牲。不论如何,何其强觉得总负有道义上的责任。他原想早早还清旧“债”,谁知反又加上新“债”,而且永远无法偿还,这是何其强特别感觉难过的地方。 这时他想起尹文玫。他决定要去做任何有益于她的事,借以减轻自己的歉疚。 5 十几年不见的尹文玫,在此境遇中,远比何其强所想象的来得理智、冷静。 “你这样关切我,相则也会感谢你的。”当何其强说明来意之后,尹文玫这样回答,“政府对遗属照顾很周到,而且我在台湾没有孩子,可以出去做事,生活绝不致发生问题。我只是要求你一样。” “是什么?你尽管请说。” “我要求你的是,对相则不可误解!假使如此的话,那是对死者最大的侮辱。相则会死不瞑目。”她站起来开启五斗橱,从一个嵌螺钿的木盒子中拿出两封信,递给何其强:“你看这两封信。” 何其强慎重地接过信来。一封开了口的是张相则寄给尹文玫的,另一封还没有拆开的是尹文玫寄给张相则的。十二月二十四日的邮戳,正是张相则失事那一天,想来一定是因为收信人已经亡故,所以退回原处。何其强先看这一封: 相则: 你的来信收到了。我非常赞成你的办法,衷心欢迎其强来住一两天。明天大休,你带他来好了。如果他不肯来,你也不妨把这信给他看。 家里………… 何其强无心看她谈家常,赶紧看另一封。一眼找到“其强”两字,便接着看下去。 其强的一切,使我很苦恼。在静下来时,我常常检讨自己,我让他当我的副驾驶,是表示我和他休戚相关,同一命运;我劝他不要调差,是为他前途着想,以其强的聪明,这两点我想他是了解的。我所错误的,第一是第一次见面时他显然要向我道歉,而我因为谈起往事便痛心,所以不愿再谈,可能使他误会。第二是他喝得大醉让宪兵送回来之后,我非常痛恨,为了整饬军纪,也是希望他好的心太切,给了他应得的处分。这一点并无错误,错误的是愤怒之下,操之过急。从此以后,他就对我有了另一种看法,以为我借题发挥,向他报复。他的偏见固执得可怕,让人解释都不敢解释,在无办法中想办法,我只好用感化的方法。譬如说,凡是他不愿意去的任务,都由我代替他,以冀他有所觉悟。无奈铁石心肠,无动于衷,难道人世间的误会和距离,真是不可纠正弥补的? 昨天晚上我又通盘研究了一下,我觉得唯一的症结是在其强不相信我会原谅他。我准备破釜沉舟跟他谈一谈,但必须有你在一起,你可以替我做证人。如果你同意这个办法,我准备邀他到我们家来玩。他来了以后,你要强调这一点:他过去有对不起我俩的地方,我们已充分谅解。他对我们的父亲和孩子并无丝毫责任,因为他当初既无意伤害父亲和我们的孩子(而况那时候还谈不到孩子),同时以后一切不幸的发展,也不是他所能预料的(因为其强有“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想法,所以要强调这一点)。 看到这里,其强手足冰冷,热泪迸流。他痛恨造物是如此不仁,时间是如此无情,竟不容张相则多活一天,好使彼此的误会涣然冰释,让自己亲身领受他的诚挚的友情,也让他亲身接受自己最至诚的感激和敬意。更痛恨的是自己是如此的荒谬、愚蠢、狭隘、卑劣!对像他这样待朋友深厚周至的用心而竟予以歪曲,那真是天地间的奇冤!以至于使这个最好的朋友郁结难宣,甚而代替自己牺牲,且是赍恨以殁。 “死者已矣!”文玫拭着泪说,“活着的有双重的责任,要尽自己对死者的责任,也要替死者尽未了的责任。一个人发生错误不要紧,要紧的是要知道错误,弥补错误。你只要了解相则,相则就没有白死。” “相则没有死!”何其强挥舞着手臂叫道,“相则没有死!他活在我们所有的人心中。”然后,过度的激动忽然平静,收敛情感,归于理智,他庄严地对文玫说:“我用我的生命和人格向你保证,我要替他讨还血债,他也一定能够讨还血债。这是后死者的责任,也是我唯一能够报答他的。” 邓通能通 邓通能通 1 孙子华每个月要到东部去旅行一趟。这趟旅行,对他太太说是到邓通铜业公司接洽公务,实际上是去度假。他是邓通铜业公司的顾问,月支大洋六千——对他太太报账只说三千——一个月去两三天,照例由公司里招待最好的旅馆、小汽车、八十元一个的红蟳和五十元一番的酒家女。有时候他也在酒家请客,但用不着自己掏钱,只要随便找一个公共关系上的理由,就可以签邓通公司的账。邓通家有铜山,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也没有一个人怕邓通家的账单会无法兑现。 每一次孙子华都是带着一身兴奋的疲乏回家,但这一次疲乏依旧,兴奋则代之以焦虑。因为他看见那座铜山的基础已经动摇,这要一倒下来,围在铜山四周的人,准得砸死不少! 当然,如果能躲远一点,自可免去任何风险。无奈他办不到,因为他已成为铜山的一部分。说得清楚一点,他至少要从铜山上敲下属于自己的那一块,才能走开。 还有,王委员的那一份,是他全权办理的;还有,舅爷杨胖子的;还有,太太的同学、守了寡的牛太太的;还有…… 孙子华就着头等卧铺旁边的壁灯,掏出笔记簿来计算了一下,经他的手放给邓通公司的款子,竟有两百六十万之多。 “两百六十万,两百六十万!”他喃喃自语着。 “喂,老兄,”对面卧铺上的旅客礼貌地抗议,“快两点钟了,该关灯睡觉了吧!” 灯一关,窗外的月色斜泻在床前,分外惨白。铁轮辗过轨道,就像辗在他的心上。 “切叉咔嚓、切叉咔嚓,他妈的,世界上真有这么难听的声音!”他一面诅咒,一面把毛毯向上一拉,蒙住了头。“难听的声音”减弱了,而另一个声音在他心里响了起来:“两百六十万,两百六十万……” 2 孙子华一回到家,来不及漱洗,就先问他太太:“这几天有什么人来问起邓通的事没有?” “怎么没有?前天胖子来过,问邓通的消息。还有王太太,一连来了两次,说是让你一回来就去看王委员。” “他的钱是要紧的。” “我们自己的钱不要紧?胖子一家七口,更是指望着那几个利息。你做姊夫的,没有什么照应他,不能把他那几个活命钱也放垮了……” “好了,好了!”孙子华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你穷吵些什么?凭邓通还会赖债?” “好!”孙太太说,“只要你这一句话就行了,我可告诉你,我们那四十万块钱我原说是要买地皮的,是你硬做主放给邓通。明年夏天毛毛上美国,我非要那笔钱不可!” 孙子华不理她,管自换了件干净衬衣,一直就上王委员家来。三轮车到王家门口,正好王委员提了皮包,准备跨上汽车。 “子华!”王委员眼尖,先招呼他,“你回来了!” “早晨刚到。”孙子华顾不得等三轮车夫找钱,抢上一步问说,“委员要去开会?” “今天审议几个不重要的法案,不去也没有关系。” 开着车门等在旁边的司机,一听这话,就关上车门推开大门。王委员带着孙子华,回到他自己专用的小书房里,放下皮包,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等着听取孙子华的报告。 “邓老先生让我带信问候您。他说一切要请委员多多支持。” “你看他的情形到底怎么样?”王委员皱着眉问。 “情形当然不大好。不过他说他有他的苦衷,譬如那三百万美金的贷款,因为有检查账务这个条件,他为了大家就不敢接受。” “笑话!”王委员很不高兴地说,“有些人放给他的钱,来路不明,怕抖搂出来,我可不怕。叫他放明白点!” “委员的意思是——”孙子华放低声音问。 “我要把我的款子抽回来。现在有多少了?” “我这里有细账。”孙子华赶紧把他那个小本子,从贴肉的衬衣口袋里掏了出来,翻了一会儿说,“放进去的时候是三十万,三分半的复利,到上月底为止,一共是六十二万四千四百六十一元整。” “一倍多了!”王委员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脸上的肌肉也就慢慢放松,嘴角自然而然地现出笑意,“你跟邓通去说,感情是相对的,他讲交情,别人也会讲交情。他的那套运用,我懂。” “是的——”孙子华欲语不语地说。 “还有什么问题?” “我以为,”孙子华很技巧地暗示,“除了讲交情以外,总还得讲点利害关系。” “你这话不错!”王委员脸上的肌肉又慢慢地绷紧了,“我知道他的弱点,他知道我的力量,这就够了。不过有一点他也许还弄不清楚,他有顾忌,我没有顾忌!” 孙子华垂眉凝想,懂了王委员的意思。 “您的意思是,他顾忌什么,您就攻什么?” “记住。我们在内部会上发言,对外是不负责的。” “我懂了!”孙子华深深点头。 他真的懂了,而且触类旁通,马上想到了“移花接木”的办法。 “那么,”他说,“是不是请委员写封亲笔信,让我带去。” “信?”王委员似乎面有难色。 “信上当然不必说别的,而且信也只是给他瞧一瞧,我仍旧要交回来的。” “好吧,你说该怎么措辞?” “很简单。” 孙子华说着,就走到王委员书桌前面,取出信纸,打开墨盒,拈了一支毛笔,送到王委员手里。 “你念我写。”王委员坐到转椅上,握笔在手。 “邓通吾兄大鉴:兹以急需,前存尊处一百万元……” “慢一点,慢一点!”王委员放下了笔,“刚才不是说六十二万吗?” “是的。”孙子华凑近去说,“多说点好,因为怕他要打折扣,我们似乎也不能不讲交情。好在我手里还有几个户头,都是化名,他们也弄不清楚委员名下到底有多少钱。” “也好!”王委员点点头说,“我也不管你别的,你只要把我的钱拿回来就行了。” “您放心,您放心。”孙子华接着往下念信稿,“……特嘱子华兄前来提取,至祈照付。事非得已,统希心照。余容子华兄面陈,不赘。专颂筹祺。弟王某拜启。” 王委员一挥而就,盖上印鉴,封好。孙子华很郑重地收了起来,心里轻松得多了。 3 这一夜孙子华睡了个安稳的好觉,第二天一早起来,精神完全恢复,脑筋也更加灵活了。 他通盘检讨了一下,发现他所经手的两百六十万,必须有不同程度的处理。王委员和他自己的,当然一定得拿回来。舅爷杨胖子的十五万元,得想办法替他保住本,这也有办法;其余的就管不了那许多了。不过,为了减少麻烦,得有一套说法稳住他们。 他想:我得强调邓通这块金字招牌,暗示邓通有大力者支持,垮不了。 他想:我得强调债权人已从邓通那里收到了优厚的利息,暗示放高利贷原来就应该担风险的。 他想:我得强调共同的利害,暗示逼垮了邓通,大家都没有好处。 他想:我得强调以前放款给邓通,是要走门路、托人情的,暗示自己竭诚服务,并无责任。 这样一层层想到最后,他完全心安理得了。不过杨胖子属至亲,自然不好意思讲这篇大道理。 “太太,”他很神气地说,“晚上你把胖子叫来,我有话跟他说。” “你想出办法了?”孙太太问,“先说给我听听。” “现在没有工夫,晚上再说。” 孙子华出去跑了一天,主要的目的,是去各方面打听打听消息。结果非常满意,所看到的动向,似乎都是邓通所希望走的方向。 到晚回家,杨胖子早在等候,一见面自然不好马上谈钱的事,说说闲话,慢慢引到正题上去。 “姊夫,”杨胖子说,“你看邓通的前途,到底如何?” “嘿,”孙子华夸张地做了个手势,“这可真是一言难尽,告诉你吧,你昨天问我这话,我回答你‘垮不了’,是替邓通鼓吹;今天问我,我还是说‘垮不了’!不过,这可是真话。” “那我就可以放心了。”杨胖子很欣慰地说。 “不然。” “怎么?”杨胖子的笑容,去得比来得更快。 于是孙子华为他细细分析。邓通家的铜山是重点资源,而且是换取外汇的物资,同时公司里有那么多员工,一垮下来,别的不说,起码失业问题,就要引起社会的不安。所以政府无论如何不可能坐视不管。但是,政府也没有理由为了放高利贷的债权人的利益,来扶持铜山于不倒。所以,到头来一定是一方面维持邓通的生产,一方面减轻邓通对债权人的负担,那就得减息…… “利息我情愿不要,我只要我的本钱。”杨胖子抢着说。 “哼,”孙子华轻蔑地冷笑道,“你的脑筋真简单得可以,如果还本没有问题,大家还闹什么?” “不是说,邓通家有几百万美金都存在外国吗?为什么不拿出来?” “存在外国的钱多啦,大家都拿出来了吗?”孙子华又说,“而且据我所知,邓通似乎是个空架子。” “既然没有实力,何苦拉上那么多债?” “你知道邓通怎么发起来的?”孙子华说,“当初政府借了一大笔钱给他,后来一改币制,折算下来,还不了几文。这个甜头让他尝上了瘾,所以他不怕举债,不怕拆烂污。” “这就是说,他指望着再来一次恶性通货膨胀,让债权人的钞票变成草纸?” “你以为如何呢?”孙子华含蓄地微笑着。 这一番对话,在杨胖子真是闻所未闻。然而,愤慨以后继之以惭愧,因为如说邓通是吸血鬼,那么他至少也是条寄生在吸血鬼身上的蚂蟥。 “闲话少说!”十五万块钱是杨胖子的养命之源,只得咬咬牙,狠起心来说,“现在币值既然相当稳定,邓通的指望就落了空,那么他对债权人到底是抱怎么个态度呢?” “照我看,他的原则是:解决小户、安抚中户、敷衍大户。” “我算什么‘户’?” “你是中户。” “我可不愿受他的‘安抚’。” “那就只有一个办法,化成小户。” 以前曾打过游击的杨胖子,懂得“化整为零”的战术。但是做法呢?他仍旧得请教他的姊夫。 “不做大来就做小,不大不小最不好!”得意扬扬的孙子华,信口诌了两句谚语式的原则,然后加以解释,“为什么不做大就做小呢?因为大户斗得过他,小户拼得过他,邓通都相当头痛。而政府又只怕小户,不怕大户,这道理很简单,不必多说。我只告诉你:小户之中的现役军人、退伍军人、军眷、遗属,这四大类更有保障,所以,你现在要做的工作,就是去找几张这类人的身份证,我替你拿到邓通家去‘分割’。” 杨胖子欣然受教,赶紧离了孙家,连夜去做安排。 4 没有几天,孙子华又去了东部。事情进行得并不顺利,不过他是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来的,准备好好下一番水磨功夫,便留在东部不走。 就在这几天里面,邓通家的危机表面化了。债权人一大群一大群上邓通公司去坐索,负责人吓得溜之大吉。另有些债权人委托律师办理债权登记,准备采取法律行动,同时向“议会”请愿。可是“议员”老爷之中,也有矛盾,虽然上院质询,下院调查,看起来很热闹,事实上采取观望态度的也不少——有些在看政府的对策,有些在看邓通够不够“意思”,如王委员就是后者之一。 当然,大家最关心的是政府的态度,而政府则是好没来由地弄了个热马铃薯在手里,既不能吃又不能丢。为了利益,必须维持邓通公司继续生产,这条原则自然是正确的,但是政府想不出办法能让邓通家的债权人暂时不要利息不要本钱。 于是,各方面观望的人等得不耐烦了,有的催促,有的指责,有的提出办法,这就是民主社会处理问题的方式,在灰尘没有落地之前,总是闹哄哄的。 报纸闹,议会闹,邓通公司里天天有人在闹,许多家庭里也在闹。 有一家原是不该闹的——孙家附近的一个邻居,男主人叫尤希军,从部队里退下来以后,运用一笔退役金,加上朋友帮忙凑的钱,买了一部计程车,顶着一个车行的名义营业,每个月缴了税捐和租牌照的费用,生活算是勉强维持住了。 这天有他一个姓吴的朋友来拜访,一进门就板起脸说:“老尤,你太不够朋友,借我的钱不还,自己把钱放到邓通去吃两分半的高利息,算盘打得太精了。” “你说什么?我不懂。” “装什么傻!邓通公司的债权登记你都已经办了,还骗我!” “你一定弄错了,影子都没有的事。” “影子都没有的事?你真是瞪着眼撒谎。”说着扔出一张纸条来,“这是什么?你自己看看。” 纸条上写着尤希军的身份证字号,另外写着“债额两万元”五字。 “这张纸哪里来的?什么意思?” “问你自己啊!” “怎么回事?”尤希军也光火了,“老吴,你存心跟我过不去?” 两人就此吵了起来,惊动了在里面做饭的尤太太,赶出来一问,才弄清楚。原来是孙太太从她手里借了尤希军的身份证去用了一次。当然,孙太太是受了她的弟弟杨胖子的转托。 这下变成尤希军夫妇俩大吵而特吵,一个说身份证怎么可以随便出借,如果借了,他的身份证在银行开户头,搞出空头支票吃官司怎么办?一个说孙太太是邻居而且常坐他家的计程车,对于这种惠而不费的帮忙,怎么好意思拒绝? 按说吵过这一阵,误会已经解释清楚,应该可以没事。但姓吴的仍旧疑惑他们夫妇在“唱双簧”。这也难怪,妻子瞒着丈夫,亲友瞒着亲友,偷偷儿把钱存到邓通公司去的,最近时有所闻,所以姓吴的有理由保持怀疑的态度。 事情当然不可能马上就解决。结果姓吴的说了句:“过几天我再来!”怏怏而去,留下尤希军跟他太太又大吵一架。 这以后姓吴的就不断来索债。尤希军感到很为难,因为这笔债并不付利息,就是没有那场误会,在情理上也不得不尽量想办法了清。 5 灰尘终于落地了。政府替邓通下了一帖起死回生的药,搬出十几年前对付日本人的一套法令来救济邓通。办法是委托一个拓殖公司,来代管邓通公司。债权人暂时不许要债,第一个月利息照“官价”一分七给付,以后视情况而定,如果代管的情形不错,付息还可以逐步还本。这样勉强可说是兼筹并顾,不失为一个“没有更好的办法以前的好办法”。另外一个军人储蓄会积了很大的阴功,承诺了邓通的关于现役军人、军眷、遗属和退伍军人的债务,那是铁样的保证。 孙子华已经如愿以偿地回到家里,他盘算了一下:王委员的任务办妥了;自己的钱拿回来了;杨胖子的存款有保障了;其余由他介绍的户头可以不来噜苏了,如果再来噜苏,他可以告诉他们:“别胡闹,当心触犯那个‘法令’,可能判你七年徒刑!” 但是,他也并非没有遗憾,在这种情况之下,邓通公司的顾问费,看来是完蛋了! “你在想什么?”孙太太笑盈盈地问她丈夫。 “我在想,邓通公司的顾问费拿不到了,一个月少六千,不,不,三千,吃亏倒也不算小呢!” “还好,我已经捞了一点回来。”孙太太很精明地计算着,“放给牛太太四万,拿她在邓通的债务作抵押;放给尤希军两万,拿他的汽车作抵押。利息都是三分五,两笔六万,每个月利息两千一,如果仍旧放在邓通,‘官价’利息一分七,每个月才一千零二十。还有几家放给邓通的钱拿不回来,而现在又等着要用钱的,我正在接头,反正,钱在我手里,不怕人不来迁就。” “太太,你真是比我还要精明!”孙子华笑着恭维。 “最精明的还是邓通,无怪乎大家说‘邓通能通,债权无权’。你看见这段新闻没有?” 孙太太指的是这段新闻: 〔本报讯〕邓通铜业公司总经理邓通,昨日召集亲信干部三百余人谈话,告诫他们,俟拓殖公司代管人员到达后,不要乱讲话,乱打小报告。又说:邓通公司已用种种手段达到了目的…… 孙子华看完以后,默然在心里盘算了一会儿,决定再到东部去跑一趟,看看邓通的情形,也许还可以搅出些什么花样来也说不定。 归宿 归宿 1 是最后一场电影散场的时候,聚集在一起的几家电影院的太平门次第打开,人潮涌向街头。汽车的喇叭,脚踏车三轮车的铃铛,冰果店企图招揽最后一批顾客,特别放大音量而播送的爵士歌曲,以及人们热烈地讨论电影的声音,构成都市交响曲最后一个乐章的最后一个高潮。这个高潮来得突然,去得也快,当人潮即将散尽时,电影院的灯牌一个接着一个熄灭,宽广而看来冷落的街道,迅即落入阴暗之中。冰果店的女侍伸个懒腰,揉着猫样的眼睛,开始打扫店里。两三个不愿回单身宿舍的客人被撵了出来,坐在为热气所包围的昏黄的灯光下,吃那不合口味的台湾点心。无意间一声盲女的亢厉凄清的口笛,随着晚风送到耳边,隔海的乡思便陡然浓重起来。 陶剑铭喝干最后一口啤酒,付了账匆匆离开小吃摊,转入一条横巷。今晚,一种神秘的兴奋代替了他浓重的乡思。五个月里的每个月他都有这么一天兴奋的日子,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去会同一个人。 “剑铭!” 一声熟悉的低唤,发自剑铭的背后。他迅即回身去看,见慧娟正赶了上来。她穿一件素色的薄呢旗袍,铅华尽洗,却消退不了喝过酒的痕迹,从眼圈以下,双颊微酡,充血的嘴唇既红且润,在幽暗的灯光下看来,她的一切对剑铭只代表一个名词:诱惑! “今天我不能陪你。”她握着剑铭的手说,“孩子病了。” 剑铭的心猛然往下一沉,显得非常勉强地问:“什么病?是大的还是小的?” “小的,吃坏了。” “那你回去吧!”他万分不愿而又无可奈何地松手。 “过几天我打电话给你。” “哪一天?”剑铭扳住她双肩,很快地问。 “看你心急的那个样子。”慧娟笑着说,“快放手,我还得去买药。” 剑铭不舍得放手,四顾无人,一揽她的双手,重重地吻在她那炙热的嘴唇上。 那一吻加上慧娟带来送他的一张照片,足以抵消剑铭今晚的失望,也总算补偿了他一个月来想念慧娟的痛苦。在路灯下,剑铭细细地欣赏那张六英寸大的照片,服饰神态,都不是现在的慧娟,最有力的证明是照片角上印着重庆一家照相馆的钢印,算来这张照片最少应该有六年了。 她为什么要送一张旧照片呢?这在剑铭是不难明白的,她不愿意以酒家女的姿态与他相见。说得再清楚一些,便是她不愿意他对她存有一个酒家女的印象。想到这一点,便自然而然撩起往事。剑铭记得第一次跟着朋友上酒家,目迷五色,茫然无主,不知何时,身后出现一个淡施脂粉的女郎。剑铭知道是主人做主替他挑来的,但不知该说些什么。问了她的名字——叫慧娟;听她说话是西南口音,便问了她的籍贯——果然是剑铭隔省的人。外省女郎在酒家打滚的还不多,原可以问问她原因,作为一个可长可短的话题,但剑铭觉得那是多么不合时宜,因而几次欲言又止。初次涉足声色之场的他,真是穷于应付,只好混入猜拳闹酒的战团,借作逃避。 酒阑人散,回到寂寞凄清的宿舍,剑铭忽然若有所失,那个淡施脂粉的影子,竟不容易从记忆中抹去。相反地,眉目颦笑渐渐变得显明,每一想到,便知觌面相对。于是,在第三天,剑铭怀着异样的心情,单独去访慧娟。 见了面依然没有什么可深谈的,剑铭矜持地喝酒,慧娟照规矩地侍奉,彼此落落寡合,看来像是不可能接近。然而不然,情感的滋生和心灵的感应,常随时间产生。终于有一天,由慧娟提议,要剑铭陪她消磨她的一个月一天的假期。那一天的游程,开始于正午后不久的第一场电影,而终止于那条横巷中的一家旅馆。 到快分手时,她问剑铭:“你一个月赚多少钱?” “两千左右。”剑铭据实答复。 “从我们认识到现在,你花了多少钱了?” “我不知道。”剑铭反问,“你问这个干什么?” “钱是为我花的,我当然可以问问。”慧娟带着责备的口气说,“我倒还记得很清楚,三个月不到,你用了快四千了,那是你两个月的收入。” “我还有点积蓄……” “你的积蓄是预备这样花的吗?” 责备的口气更明显了。剑铭忽然兴奋起来,他觉得她的话是一种暗示。但当他还来不及考虑如何处理那一暗示时,只听见慧娟又说: “我不希望你再到我那里去……” “不!”剑铭大声地抗议。 “我话还没有完。”慧娟绽开的笑容,旋即收敛,神情显得更为诚恳,“这并不是说我们不再见面,每个月我休息的那一天,我来陪你,或者说是你陪我。记住,我是十六号休息,十五号晚上——要晚一点,我们在这里见面。平常日子你别来找我。找我我也不理你。” 她说得那么坚决,而且事后证实她确是不愿他再上酒家去花钱,以至于剑铭不得不遵守她的约定。剑铭当然能充分理解,那是她的一番好意,然而这番好意,却令一个有骨气的人难以接受。他一再估量他与她之间的关系,每一个月在旅馆中共度一宿,没有任何需索,也拒绝任何馈赠,这算什么呢?若说是基于彼此的需要所做的交换,则爱情的诠释,未免过于简单而缺乏情趣;若说是感情的施舍,则施舍不能永远,将是如何了局?而且接受这种施舍,宁不令人羞惭? 长街上二月的春风,吹来犹带寒意,也替剑铭昏沉的头脑带来了清新的意念。刹那间,剑铭找到了一个解决的办法,他决定结束他俩之间已经持续了五个月的这种奇怪的关系。更正确地说,他是决定要开创新的局面,来代替旧的关系,那就是向慧娟求婚。 2 “陶秘书在吗?” “在。”剑铭打开对讲机的讲话开关回答。 “请到我这儿来一趟。” 剑铭走过来推开玻璃门,进入另一间屋子,站在背窗而设的写字台前。坐在写字台后面的是他的总经理夏龙声。 “这张照片是你的吗?” 剑铭随着夏龙声的目光一看之下,禁不住窘得脸上一阵阵发烧。那是张慧娟的照片,不知道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在这个卷夹子里找到的。是你的吧?” “是我的。”剑铭低声回答。 夏龙声没有任何表示。剑铭原已伸出手来准备收回那张照片,看夏龙声并没有交还的意思,又缩回手去,心里则不免奇怪。这诚然是一件荒唐的笑话,可也不是什么严重的事,做上司的,一笑置之或者道貌岸然地教训一番,原都在意料之中,亦都无不可,只不应该也不可能有第三种态度出现。因此,剑铭去看他的脸色,脸色平静如常,但压在照片上面的微微颤动的手指,到底瞒不过人,那正是他内心震荡的表现。“难道这张照片对他有什么意义?”剑铭暗暗地采取了戒备的态度。 “对不起,我想打听打听。你能不能告诉我,她姓什么?” 第一个问题就让剑铭难以回答,他真的不知道她的姓,只好说:“她叫慧娟。” “现在在干什么?”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依然难于措辞。剑铭嗫嚅着说:“她,她在酒家里。” “在酒家?”一种强烈的难以解释的反应,在夏龙声脸上一闪而逝。然后,他用略带干涩而听来依旧从容的声音说:“你也许有点奇怪,我为什么打听她?我告诉你,她原来是我朋友的太太。但是这话你用不着告诉她,免得大家不好意思。只不过……”他用亲切信任的眼光看着剑铭:“她有孩子吗?” “我知道她有两个。大的是女孩子,小的是男孩子。” “多大了?” “差不多一个十岁,一个七八岁。” “她有家吗?住在哪儿?” “她有家,不过我不知道住在哪儿。”剑铭停顿了一下,又补充,“她从来不带客人或者别的酒家女上她家去的。” “噢!”夏龙声把照片交还剑铭,推测着说,“也许她已经嫁人了,不方便。” 这是个很合情理的推测,使得剑铭的心头陡然蒙上一层阴影。他原就疑惑,为什么慧娟从不肯公开她的住处,也不愿意谈她的身世,其中一定有她的隐痛,不便对异性谈的,尤其不便对有感情的异性谈,那她一定就是个有夫之妇。为了她丈夫的自尊心,不许可有“客人”在她家出现,也为了怕客人失望,不宜于公开她的家庭情况。她的丈夫也许失业潦倒,缠绵病榻,依赖慧娟维持生命和生活;也许是个无赖,将慧娟送进火坑,供他挥霍,所求不遂,非打即骂。这些都是社会新闻常常登载着的,只不知道她的丈夫属于哪一类?如果是后者,他决意要将慧娟争夺过来。如果是前者,那就让人为难了。 不管怎么样,剑铭现在所希望的是先解决一个疑团:她目前是不是有丈夫?同时,他也受到夏龙声的鼓励。他告诉他慧娟的许多好处,说她是过去朋友之间人人赞美的一位好主妇,又向剑铭表示,如果他有什么急用的话,他可以在经济上支持他。这都是在暗示剑铭:可以娶慧娟做妻子。 这些暗示大大地增强了剑铭的信心和勇气,使他对慧娟个人,具有更乐观的想法。本来他还有些顾忌:第一,怕慧娟不能做一个好妻子;第二,怕慧娟不喜欢别人窥探她的秘密。但这时觉得在爱情的笼罩之下,一切都应该是可以原谅的,如果对她的住所做一次“突击”的话,她最多有些不愉快,绝不致因此而弄到决裂的地步。 事实上慧娟连不愉快的表情都没有。当剑铭经过一个星期的探索和跟踪之后,在一个阴晦如黄昏的中午,成为慧娟居处的不速之客时,她的脸色是惊异而非愠怒。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慧娟堵着门说。 “哪怕你不住在本地,我都要找了你去。” “既然找到了,我也不能不许你进来。里面坐吧!”慧娟让开身体,“可是记住,我在这里姓李,我的名字叫素芬,不叫慧娟,我的职业是家庭教师兼保姆。” 剑铭想了想问:“你有下女吗?” “给孩子送饭到学校里去了。” “我知道!”剑铭严肃地点点头,“你的苦心真是让我感动。你放心,当着你的下女和孩子我也叫你李小姐。” “一点儿不错!”慧娟满意地回答。 在慧娟去倒茶的片刻,剑铭偷眼打量屋子:里外两间,另外一个小小的厨房,都用竹篱笆围了起来,自成院落。里面一间看不清切,外面一间的陈设,却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是摆置得错落有致,收拾得纤尘不染。剑铭特别关心的是有没有男子专用和常用的东西,如安全剃刀之类,结果连个烟灰碟都没有发现。转眼看到屋角小条桌一盆水仙旁边,有好些装药品的纸盒子,剑铭赶紧过去细看,都是些药片、葡萄糖、杀蛔虫的药片,以及果子味的咳嗽药水等,是专门供孩子服用的。剑铭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证实了他一星期探索的结果,她真的没有一个贫病交加的丈夫。 “你在想什么?”慧娟捧着一杯茶,用一块雪白的手绢沿杯口擦了一圈,轻轻放在剑铭面前。 “我?”剑铭乘势捉住慧娟的手,合在他自己的两手中间,“你想呢?”他用一个反问来容自己考虑慧娟的意向。 慧娟微笑着抽回手去,理一理鬓发,转过脸去,不经意地答说:“你好像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对了!”剑铭毫不犹豫地接着她的话说,“慧娟,噢,不!李小姐,我真是有很要紧的话跟你说,就是不知道现在谈是不是合适?” “怎么?”慧娟回身问。 “因为我跟你谈的事,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解决的,需要用理智和感情来考虑,需要从长计议。假使你今天没有工夫,或者你的心境像今天的天气一样,那我们就改天再谈。” “没有什么!我有工夫,心境也不错。” “好!坐下来谈。”剑铭挪开面前的茶杯,两臂伏在桌上,注视着慧娟,郑重其事地问,“你看我这个人怎么样?好是好,坏是坏,不许敷衍!” “我为什么要敷衍?你是个很好的……” “很好的什么?” 慧娟下意识地看着屋子外面,压低声音说:“很好的客人。” “这不是我希望得到的回答。” “也是很好的朋友。” “还有呢?” “还有什么?” 剑铭一时语塞,同时也感到异常失望。他无聊地端起茶杯来又放下,站起身来,点上支烟,淡青色的烟氛慢慢地飘荡着,如一缕轻纱薄縠,横隔在剑铭与慧娟之间。 “李小姐!不,让我叫你素芬。”剑铭突然驻足,转身面对着慧娟,激动地一口气不停地往下说,“素芬,你为什么要送我那一张旧的照片?你为什么要隐瞒你的职业?这些我都能充分了解。但是你既然讨厌这种生活,为什么还不想办法摆脱呢?在你眼前的,虽然不是太理想的对象,但是可以说是一个很现实的机会,我希望你郑重考虑。至于孩子的问题,你不必担心,凡是你所爱的,我向你保证,一定也是我所爱的。你看!”他掏出一个蓝色丝绒的小盒子,“我今天买了这个!”剑铭打开盒子放在桌上,不再说下去。 盒子里是一枚光芒四射的钻戒,镶嵌得非常精致。慧娟拿起来把玩了一会儿,依旧合上盒子,放回原处,歉疚地装出笑容:“我很喜欢这个戒指,可是我不能要。”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我在等一个人。” “谁?”剑铭脱口便问。 “孩子的爸爸。” 这是一个完全出乎剑铭意料之外的答案。他听夏龙声说过,她曾是他朋友的太太,但他的朋友呢?她又为什么沦为酒家女呢?夏龙声为什么又鼓励自己追求她呢?这些都是很显明的她已经跟他的朋友脱离了关系的旁证和反证,因此,剑铭从没有想到过慧娟“以前的丈夫”这个因素。谁知道她还等着那个人!那么,是慧娟片面的痴心呢,还是因为仍是有夫之妇的身份,怕触犯刑律而不敢接受自己的要求?再有,夏龙声的态度,又是什么用意? 这一连串的疑团搅昏了剑铭的头脑,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话,甚至不知道该表示什么态度。这时候他唯一能想到的,乃是去找一个清静的地方,好好地想一想。 “我走了。”剑铭很快地移动双足。 “我们还是很好的朋友。”慧娟跟在他后面说。 剑铭踉踉跄跄往外走,忽然脚上一绊,是一件小小的红色的雨衣被碰掉在地上。 “我陪你走一程。”慧娟顺手捡起雨衣,“天快下雨了。”她从柱子上摘下另一件更小的银灰色的雨衣,“顺便给孩子送雨衣去。” 锁上门,慧娟陪着剑铭默默地走着。走到半路,剑铭忽然想到男子应该的礼貌,他要替慧娟拿雨衣,慧娟便交了给他。一接过雨衣,剑铭怔住了,他发现红色的那件的里襟上写着个名字:夏帼英。赶紧看另一件,也写了名字:夏幼龙。 3 那两个名字像是把钥匙,替剑铭打开了夏龙声和慧娟之间的秘密。在以剑铭为中心的三角关系间,由于这两个名字,一切不可解者似都变成可解。 了解了这个秘密,剑铭感到自己的地位非常不稳,处境尤其尴尬。从表面看,他是这个三角关系的中心,事实上是局外人,但又不完全是局外人,可能是夏龙声的接替者。一想到这一点,他又振奋起来,同时警告自己:不要冲动,不要冒失,当心伤害了慧娟。 首先他可以确定的是,他绝不能装作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继续片面地追求慧娟,那将毫无结果,而且对慧娟是一种欺骗。剩下来的就是两个办法:让慧娟知道她所等待的人,即是他的上司;或者告诉夏龙声,他已经分享他的秘密。再不然采取更痛快的办法,告诉慧娟也告诉夏龙声,然后置身事外,做一个真正的局外人。 剑铭直觉地感到向夏龙声透露是最妥当的办法。于是他告诉夏龙声:“昨天才知道慧娟的两个孩子的名字。” “噢!”夏龙声是有名的深沉的人,所以他的不动声色的反应,倒也并未使剑铭感到过多的意外。但剑铭仍怕自己的暗示不够强烈,以至夏龙声没有听明白,因此再补充一句:“慧娟说她在等一个人。” 这句话却使夏龙声神色为之一动,然后慢慢地浮起淡淡的笑容说:“朋友们的话不错,她真是不会变心的。谢谢你,剑铭兄,你帮了我很大一个忙。” 剑铭先则愕然,继而恍然若失,最后则免不了气愤。原来他的一片痴情,正好被夏龙声利用来作为他试探慧娟的工具。这是种玩弄,也无异是侮辱,但却无法与夏龙声讲理,更怕张扬出来被同事们揶揄,索性付之一笑,隐忍不言。只不过他自己发誓,从此再不过问他俩的事了。 这是件很痛苦的事,而且也仿佛是件令人难信的事,他对慧娟的挚爱,就这样不明不白毫无下落。但事实摆在那里,理智告诉他,为了他自己,更为了慧娟,最好尽快忘了这事。 剑铭以最大的坚忍,克制着自己的情感,又还怕约束不住自己,产生任何不智的行动,因此便请假到日月潭去休养他心灵上的创伤。潋滟湖光,青苍山色,果然渐渐平复了他的心潮,重又恢复了比较正常宁静的生活。 两个星期很快地过去,剑铭重新回到公司,发现同事之间普通传着一种“耳语”,说夏龙声跟一个内地籍的酒家女同居了。又有人说,那酒家女原是夏龙声的下堂妾,这次是覆水重收。对于这些耳语,剑铭表面上也像一般人一样,用好奇的态度去倾听,以不负责任的论调来批评,暗地里却禁不住去窥测夏龙声的反应。显然地,夏龙声对于那些耳语的内容,完全知道,但正如他的性格所应该表现的:既不加以解释,也不把慧娟介绍给大家,只是一味保持沉默。在剑铭看来,这是很聪明的办法,却非彻底的办法。他以异常好奇的心情,密切地注意着夏龙声到底如何“处理”慧娟。 一天,剑铭在路上看到夏龙声和慧娟,他赶紧躲开,却从皮鞋店的玻璃大橱窗上,去偷看他们的动态。夏龙声一手牵一个孩子,孩子手里抱着许多玩具,慧娟则提着手袋在后面跟着。剑铭想看看她的神态,可是玻璃上反映得不很真切,无从看起。 又一天,剑铭在衡阳路遇见慧娟一个人在买衣料。他想躲而躲不了,便在慧娟殷切的邀请之下,挑了附近咖啡馆幽静的一角,谈了起来。 “龙声告诉我,他看见我那张照片时,怕是认错了。多亏你到我家来看看。”慧娟用小匙搅着咖啡里面的糖块,幽幽地接着说,“也多亏你一点不自私,才有进一步的发展。” 剑铭苦笑了一下,默默不语。 慧娟又说:“我相信总有一天见到龙声,真的就见到了。可见得一个人的信心是很重要的。”说完,她重重地看了剑铭一眼,然后端起咖啡来喝。 她所用的那些“信心”“进一步的发展”之类的语汇,对剑铭忽然发生启示的作用,他问她:“你高中毕业了?” “还差一年。” “那真是令人难以相信的事!我不能想象一个高中的学生,会是一个……” 慧娟知道剑铭没有说出来的是什么,便蘸着桌上的水渍,写了“酒女”两字,又加上一个问号。 剑铭不好意思似的点点头。 “那有什么!多少人家破人亡,像我这种遭遇,还应该算是幸运的。” 于是,慧娟替剑铭解答了她与夏龙声之间的秘密的最后一部分。她简略地告诉剑铭,她与夏龙声是在1948年从重庆逃向成都的途中失散的,她带着两个孩子,幸亏一个好心肠的军官的帮助,方能搭军机由成都飞海口,再坐船到台湾。当时举目无亲,登报找寻夏龙声亦久无消息。一点微薄的川资,很快就用完,偏偏那个小的男孩幼龙又染上百日咳的毛病。为了生活,更为了替孩子治病,她只好投向酒家,用自己的清白之躯押借了六千元来安顿两个孩子。这几年来,她要维持一份不太简单的家用,供给两个后天失调的孩子的医药费,以及职业上必须支出的服饰脂粉等费用,负担之重,远出乎常人想象之外。另一方面由于她缺乏风尘中人那份妖冶放荡的气质,所以收入远不能与当红酒女相提并论,以致一直不能自拔。虽有类似剑铭这种客人,极力劝她“从良”,但她只能感激在心里,因为她要等待夏龙声。 至于夏龙声自成渝道中与慧娟失散以后,辗转到达香港,先以难民身份住在调景岭,自顾不暇,当然无法找寻慧娟。以后由于同乡的帮助,在一家金号中找到一个低微的职位,慢慢地在几次投机的交易中大获其利,便与几个同乡合伙另立门户,逐渐发展,才有今天的地位。据夏龙声告诉慧娟,其间曾几次在台湾登报找寻“李素芬”,但慧娟既很少看报,也没有人知道李素芬就是慧娟,自然是不会发生任何效果的。 慧娟为什么会沦为酒家女?这一直是盘旋在剑铭心头的一个谜,现在他获得了满意的解答。对于慧娟的品格,剑铭再无遗憾!同时他又从夏龙声的观点来设想:她是为了孩子,为了夏龙声而牺牲的,不但应该见谅于夏龙声,而且应该获得夏龙声的尊敬。照此说来,慧娟曾经沦落风尘这一点,绝不致影响夏龙声对她的感情。由于此一分析及结论,剑铭完全替慧娟放心了。 “记住,剑铭,你始终是我最好的朋友。” 握着慧娟柔软温暖的手,剑铭涌起无数绮想,但随即有一种亵渎和犯罪的感觉,赶紧收敛心神,放开慧娟的手,头也不回就走了。 4 一个月之后,夏龙声宣布他要调回香港服务了。 剑铭非常清楚,这必是公司里根据夏龙声的请求而做的安排。以夏龙声的地位,他无法在高贵但是世俗的交际场合中,将一个做过酒家女的太太介绍给任何人,自然也不能容忍他的部属以猜疑的眼光来看他和他的太太,因此,设法调到香港,确不失为一个明智的办法。 就剑铭来说,这多少也减轻了他心理上的威胁。爱情是一个梦,梦终归要醒的,醒了以后最好是赶快忘掉。因为,如果那是个噩梦,记着它只能带给你余悸;如果那是个美梦,记着它也只能留给你怅惘。 但是,他终难排遣与慧娟的情谊,决定到机场去为她送行。转念想到,相见徒然伤感,何必多此一举,随又觉得慧娟落落大方,情礼周至,自己不去,倒像存着什么芥蒂似的,显得小气。就这样欲行不行,踌躇不决,等赶到机场,飞机已经滑进跑道了。 “你是来送我的吗?” 剑铭真要不信任自己的耳朵,赶紧转脸去看,不是慧娟是谁? “我不走了。” “孩子们呢?”剑铭直觉地问。 “跟他爸爸在那架飞机里头。” “你怎么不走了呢?” 慧娟且不答他的话,披上雨衣说:“下雨了,我们到车子里谈。” 一上了汽车,未等剑铭开口,慧娟先问:“龙声在看见我的照片以后,向你说些什么?你老实告诉我。” 剑铭想了想才答:“他鼓励我向你追求。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利用我来作为测验你的工具。” 慧娟注意地谛听着,好半晌才点点头,冷笑道:“你弄错了!他倒是诚心诚意希望你能够成功。” “为什么呢?” “为什么?”慧娟大声地说,“你好傻!他能要我这样的太太吗?” “那为什么他又要来找你呢?” “那只是为了孩子。为了要孩子,他不得不敷衍我,但你知道他心里想些什么?”慧娟噙着满眶眼泪,木然望着车窗外面的雨丝,不胜幽怨地说下去,“两个月来,我跟他从没有一夜在一起,因为我的身体已经不干净了。这话他虽没有明说出来,但是意思很明显地摆着。我现在才知道,片面的爱情,只是一种幻想,而许多人居然能够靠着这幻想来支持生命,那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 “那么,”剑铭谨慎地措辞,“你跟他的关系怎么解决呢?” “我跟他有什么关系?”慧娟的语气像是在责问,“我跟他并没有结婚。” “孩子呢?你舍得心爱的孩子吗?” “不错,我爱那两个孩子。”慧娟的神色变得慈爱,语气带些凄惶,“若不是因为孩子还没有跟他爸爸混熟,我遽然离开以后,怕他们又哭又闹的话,我在龙声来看我的第二天,就应该跟他分手了。不过我觉得对两个孩子来说,我的责任比爱更重要,我的责任就是要把两个孩子好好地交给他爸爸。孩子不一定需要我的爱,我的爱对孩子也并不重要。” “你能够断言两个孩子跟着他爸爸,比跟着你来得好?” “当然,龙声可以培植那两个孩子,跟着我有什么好处?” “不管怎么样,孩子不能没有母爱呀……” “我跟你实说了吧。”慧娟截断剑铭的话,“那两个孩子不是我的,是他前妻生的。说起来你也许不相信,在我跟龙声失散以前,我跟他才同居了一个多月。”慧娟用一种感伤悔艾的语调,低声喟叹:“这大概就是所谓乱世姻缘了。” 没有其他任何事物比慧娟这番话再能在剑铭心头激起更大的波澜!只凭了些微薄的家庭关系,慧娟能够千辛万苦,牺牲一切,照护教养两个孩子,比亲生的母亲还要关切和周到。却又对一手培养出来的心血结晶,能够让他们回到他们应该去的地方做更好的发展,不存丝毫把持不放的私情,这是何等的责任感,又是何等的胸襟! 剑铭这样想着,忽有自惭形秽之感,在那至美的灵魂之前,平日自视甚高的优越感,一齐化为乌有,觉得紧紧并坐的她,对他是一种威胁。 “你在想什么?”慧娟挪一挪身体,跟剑铭挤得更紧。 “我在想,我真不配送你那个戒指。” 慧娟慢慢地笑了,如百合初放,异常甜蜜:“那我买一个送你,怎么样?” 她的娇憨的笑容,她的发香,她的一泓春水样的大眼和火样的红唇,使剑铭完完全全意识到,她终还是个女人,一个正需要异性的爱的女人!于是,片刻之前所得自她的威胁,倏然消失。 “不过我现在‘失业’了。”慧娟又说,“我也没有钱,龙声要给我,我不要。” “那你以后怎么办?”剑铭偎依在慧娟肩头,轻轻地问。 “你看呢?” “还是上酒家?” “只要你狠得下这个心。” 欢乐的纵笑盖没潺潺的雨声,热烈的拥抱驱走袭人的寒气。从模糊的车窗向外望去,一架民航飞机隐约可见,然后渐渐清晰,又渐渐远去。汽车在雨中疾驰,飞机消失在茫茫天际,各自找寻自己的归宿。 心潮 心潮 1 透过窗纱,悄然吹来的春风,仿佛爱人的呵痒,是一种奇妙而难以忍受的刺激。 竹士抛下书本,踱到宽敞幽静的走廊上,投身在一张低矮宽大的藤椅中,让轻柔得难以触摸的春风包裹着,感到无比的恬适和安全。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将头靠向椅背,但见繁星历历的苍穹,像一匹缀满水钻的蓝色缎子,无穷无尽,一直铺展到不可测度的远方。随着这匹缎子的延伸,把一个人的意念慢慢地带到高渺悠远的境界。于是,他燃起一支烟,凝视着那一星茕茕的红色火焰,不知不觉落入思考的深渊里。 这是一个宜于观玩天象的晚上,也是一个宜于沉思的晚上。 “竹士!”一阵咖啡的香味,随着一声女性的低唤,同时到来。 “好极了!蕙风,我正需要咖啡。” “咖啡恐怕味儿太浓了,在这时候,得要淡淡的一盏龙井才好。” 竹士微笑着端起蕙风替他斟好的咖啡来,且先不喝,只静静地嗅着它那浓郁的香味。 “你怎么不说话?”蕙风问。 “我在欣赏你。”竹士啜一口咖啡,接着说,“当然也欣赏性存。一个在豪爽之中不失其细腻,一个在细腻之中不失其豪爽,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我在想,结婚除非是像你们或者像恂如、芬妮他们那样子的,要不然也就没有多大意思了。噢!”他换了一个话题,“我接到刘恂如的信,他的孩子满月……” “是啊!”蕙风打断他的话,“我也接到芬妮的信,正要跟你研究,你去不去?” “当然去!”竹士很快地回答,好像在反问,为什么不去呢? “我恐怕不能去了。”蕙风的语句中充满着歉疚,“性存要出差到南部去,小宝在发疹子,你替我们把礼带去,顺便说一声。” “好吧。” “那就这么办了。”蕙风站起身来说,“你也早点睡吧,整天开会、搞计划,也真够你受的。”停了一下,她又笑道:“想不到你现在的精神这么好,跟一年半以前,真像是两个人似的。” 是的,一年半以前,竹士是带着一身病痛——生理上和心理上的——来到台湾的。 2 一年半以前,一无所有的竹士,由于他那侨居在菲律宾的富有的叔叔的接济,从香港来到台湾。刚一飞到台湾,便病倒了。倦怠,失眠,全身酸痛,缺乏食欲,然后是发高烧。 他的亲密得像同胞手足一样的朋友陈性存替他请来一位医师——刚从美国回来一年,颇负时誉的刘恂如。在性存夫妇殷切的目光注视之下,刘恂如细心地诊察完了,轻轻地吐出两个字:“伤寒!”然后又以惶惑的语气说:“可是最近并没有听到有伤寒发现……” “病人刚从香港到台湾不久。”性存没有告诉他,病人也是刚从内地到香港不久。 “那就对了。”高大严肃的医师释然了,“他的病至少已潜伏了三个星期。”然后又回到治疗的本身,依然是充满信心的语气:“病倒是有把握的,只不过护理非常重要,而且需要隔离,因为伤寒是传染病。我的建议最好是住院。” 性存不愿意这么办,他有个不敢说出来的理由:怕医院照料得不周到。婉转商量的结果,医师同意在家治疗。好在竹士所住的一间卧室和一间书房,是单独的一幢房子,原是性存的故世的老太爷生前养静之所,可以跟性存夫妇所住的正屋隔离开来。同时,刘恂如答应派他医院里最好的护士周芬妮来担任特别看护。 刘恂如告辞以后不到两小时,一辆旅行车载来了周芬妮。她从随身所带的皮箱中取出象征她职业的庄严纯洁的白色衣帽,穿戴整齐,立刻开始工作:打开窗户,放下帘子,整理病床,记录病历……默默地、熟练地、强壮而又温柔地支配着病室和病人。 蕙风在一旁看着,只是插不下手去。她既羡慕又佩服,真不能想象在芬妮娇小的身躯中竟蕴藏着如许能量。她很快地就喜欢她了。 “歇一会儿吧!周小姐。”当工作告一段落时,蕙风斟了一杯茶,亲自捧给芬妮。 “谢谢你。”芬妮用手背抹了一下额上微沁着的汗,接过茶来,“叫我的名字吧,陈太太。”显然,她也希望很快地跟蕙风成为亲热的朋友。 “好!不过你也不能叫我陈太太,因为那不公平。我叫蕙风,兰蕙的蕙,风雨的风。” “那倒好记,跟一个有名的词家同名。” “原来你也知道况蕙风?”蕙风有意外的惊喜。 瓜子形的脸上现出微微的笑容。是谦虚的,却也是傲然的,仿佛在说:这有什么奇怪?为什么我不该知道? 带着笑容喝完了那杯茶,她又忙碌地去照料病人。竹士的失去光彩的眼神,不住地随着那俏拔的白色的影子转动。蕙风有点奇怪,怕是他需要什么,而又碍着陌生的年轻小姐,不好意思开口,便走近床前,俯身问道: “你有什么话?告诉我!竹士。” “我上衣口袋里有张照片。” “你要?” “不是,”竹士在枕上摆动着他的头,“你拿去看。”停顿了一下,又叮嘱:“拿回去看。” 于是,蕙风从竹士上衣口袋中找出一个厚洋纸的信封,凭借触觉便可确定那里面装着一张照片。一回到自己卧室,她迫不及待地取出那照片来看,直觉上认定那即是他妻子的照片,因为竹士曾从信中描述过他的妻子。但蕙风又觉得照片中人十分面善,仿佛在何处见过似的。竭力搜索记忆,终于哑然失笑,怪不得竹士要她拿回来看,原来是不愿意让芬妮发觉。这哪里是他妻子的照片?简直就是芬妮的形象。 晚上,性存回家,问起竹士的情形,也问起护士的情形。蕙风答道: “样样都好,就是一点……” “什么?” “你看!”她把照片递给她丈夫。 “这诚然是一种巧合,但有什么不好呢?”性存仔细看了照片以后问。 “这样一个人在竹士面前,不会加深他的感触?” “我的看法跟你不同。”性存摇摇头,“或许正可以代替那个死了的人,给竹士某一种程度的安慰。” “哼!”蕙风不屑地回击,“男人总是这种自私的想法。” “对了!这一点我倒可以代表全世界所有的男人承认。不过,”他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你得知道,女人原是为安慰男人而存在的。” “男人呢?” “男人是为保护女人而存在的。” “真不要脸!” 彼此都笑了。 3 由于抗生素的效力,竹士的热度被限制在三十八度以内,而且日渐有下降的趋势。 他们给竹士的帮助,正如两性性格上所表现的特征。恂如和性存只是科学地为竹士分析病情,告诉他应该怎么做、怎么想,毫无保留和顾忌,把竹士看作一个最坚强最能合作的病人。蕙风和芬妮则是细心的照料和殷切的安慰,她们让竹士自己发现,应该怎么做、怎么想。 这些清明的理智和似水的真情,汇合成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再度鼓舞起竹士的生之意志。在他那荒芜枯瘠的心田中,重新茁长出希望的绿苗。 他深深地感激着,深深地感激和享受着这天地中的温暖。 这是竹士毕生难忘的印象,特别是对芬妮。在他的眼中,芬妮不是一个护士,而是母亲、妻子和朋友的综合体,她似乎具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智慧,能够察知竹士的需要——是他已经想到的和正要想到的,而及时做适切的安排。因此使竹士初次了解,在这个世界中,女人对于男人的重要性,远比他想象中要多得多。 然而,在感情上,竹士究竟缺少一些东西,那是唯有他的妻子才能给他的。虽然芬妮是如此地酷肖他的妻子,这一点也是芬妮所想象不到的,但她终于知道了。 那是竹士刚脱离危险期的时候,为了保存体力,他还被禁止多说话。事实上他也不想说话,因为对于他自己,惨痛的记忆犹新,只愿保持沉默;对于别人,他的感激不但非言语所能表达,甚至言语还变成多余。不过虽然这样,他却并不感到寂寞,芬妮常以圆润清澈的声音,替他念一些流畅清新的文艺作品,或者放一张旋律明快的轻音乐唱片,使他觉得并不缺乏心灵上的滋润。 这一天晚上,在幽幽的灯光和幽幽的花香笼罩之下,一位田园诗人的闲适的心声,将竹士渐渐引入梦乡。朦胧中还可以意识到芬妮合上书本和关熄床前台灯的声音…… 然后,不知过了多少时间,他又醒了,听到芬妮和蕙风低声谈话的声音。他不敢张眼,也不敢转动身体,怕打搅了她们。 “说起来也许你不相信。”是蕙风在说,“他的太太跟你长得像极了。” “你见过他太太?”芬妮问。 “没有,我只见过照片,那照片还在我手里,明天你一看就知道。” “照片是靠不住的,也许某一个角度看来相像,另一个角度就不同了。” “这话当然也是,不过那天他要我背着你看那张照片,你想那是什么意思?若不是他觉得很像的话,就不必多此一举。” 良久,芬妮又问:“他太太呢?” “死了!” “死了?” “嗯。” 忽然,一块轻软的纱布覆在他眼上,有人在替他拭去泪痕。 “不要难过!”是芬妮的声音,“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要勇敢一点。你需要的是时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芬妮!”他不由得率直地叫她的名字,“你让我痛痛快快哭一场!”他将头一侧,用左颊压着芬妮的右手,真的呜咽起来。 芬妮鼻子一酸,赶快转过脸去,闭上盈盈欲泪的双眼。她想不到用什么话去安慰他,只是用另一只手去抚摸他的头发,就像一个慈母抚慰一个历尽艰辛重又回到母亲怀抱的游子一般。 4 竹士躺在床上的第三个星期,病情已进入恢复期,他被允许坐起来靠着,并且可以跟探病的人做有限度的谈话。 一天下午,蕙风兴冲冲地拿着一瓶葡萄酒进来:“竹士,我请你喝酒。刘先生说,酒可以让你的体温稍稍下降,鼓舞神经,并且有节减蛋白质分解的效力,对你的病非常有帮助。” 一个病人被准许喝酒是件很有趣的事,竹士虽不善饮,却也愿意试一试。于是,蕙风去取来三个玻璃酒杯,紫红而澄明的液体发出诱人的颜色和香味,伴着明快的蕙风和娴雅的芬妮,使竹士觉得那情调比酒的本身更容易醉人。 喝完一杯,竹士又要一杯。那种芳醇的饮料确是有鼓舞神经的功效,竹士枯瘦的脸上,开始浮现愉悦的神色,微笑着说:“我最近方知道,在某些情况之下,一个人生病也是种幸福。” “我也要感谢你生这场病。”蕙风指着芬妮说,“你这场病让我结交了一个好朋友。” “真是,我不晓得应该怎么样感激你们。为了你们,我觉得不能不活下去。” “你看你这话多没有出息!”蕙风说,“难道不为了我们,你就不活下去?你有你的责任,至少是对……” 蕙风虽住口不说,当然竹士也知道他自己对谁有责任。“不错。”他解释着说,“不为你们,我还是要活下去的,不过那只是消极的。” “这话似乎不然。”沉默了半天的芬妮,开始发表她的意见,“凡是完成一种责任,都是积极的。” “真的,你快点好起来吧,你还有许多责任要尽。今天有两位新闻记者来访问,我告诉他们你正病着,他们同意等你好了再来看你,同时答应暂时不发表消息……” “如果一发表,”芬妮插进来说,“我怕那些慰问信比你一生收到的信还要多。” 竹士怔怔地听着,不发一言。蕙风知道他因为芬妮的话,又感动得伤心,赶紧谈些别的事,岔了过去,然后告辞回家。 “坐得太久了,睡吧!” 在芬妮扶着竹士睡下去时,她将头偏向一边,不去看他。从那晚蕙风跟她谈起竹士的遭遇以后,她就一直怕正面去看他,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她无从分析。他当然也发现到这一点,而且非常奇怪地也感染了芬妮的那种微妙的心理——不敢正眼去看她。但是,越是这样,彼此越想去偷看对方,偶然视线相触,赶紧各自躲开,他和她都想有一个人能为他们解释这种心理状态。可是,终于谁也没有敢吐露心曲。 也许是由于酒力的驱使,竹士这一觉睡得特别沉熟,一直到午夜还未醒来。芬妮要等候他服药,不敢去睡,面前虽摊着一本小说,但注意力时时被某些意念所牵引,无法集中在书上。她不时去看那张瘦削清秀的脸,同时也不期而然地想到另一张严肃英毅的脸,后者使她敬爱,前者使她怜惜。而怜惜似乎比敬爱更要在感情上多占一些分量,这一点她并不感到奇怪,因为这怜惜是基于职业上的成就而产生的,那就必然有所偏爱,正如一个文人偏爱他自己的作品是一样的道理。 但是,在她的意识中虽否认对竹士有任何爱情的成分存在,而同时却又感到一场隐忧正渐渐逼人而来,必须及早摆脱。 这可以称得是一个结论,虽然结论的基础并不稳固。没有一种力量可以支持她将竹士逐出她的心头,只是被暂时遮盖起来、收藏起来。 从那时起,她希望竹士早早康复的心情,比任何人都来得急切。焦躁不安中仿佛还夹杂着一种奇异的兴奋,以至于使她的工作不时发生错误。偏偏这些错误,总是为刘恂如所发现:譬如记录热度,三十六点八写成四十六点八;应该饭前服的药,放到饭后去服;等等。刘恂如知道了这些错误以后,并不说什么,只用眼色来表示温和的谴责——对于一个异常优秀的护士来说,这些眼色已足够使芬妮深深地感觉惭愧。 终于,竹士可以不需要特别看护了。刘恂如亲自驾车来接芬妮回去。车中,芬妮保持出奇的沉默。“这算是摆脱了!”她这样想着,但并不觉得轻松、自然,更不会愉快。 “芬妮!”刘恂如平静地说,“我有一句话,实在不愿意说,可是又不得不提醒你。你我之间对于一个病人的关系,已经告一段落了。” 是的,对于病人的关系,已经告一段落,但是,会不会是一个新的关系的开始呢?芬妮忧虑着。 她想不出用什么话来答复刘恂如,只是报以一个微笑。那微笑绝非会心的表示,而是苦闷的象征。 5 若说爱情滋生于无形,则必然发现于分离。 若说芬妮曾替竹士带来了健康,则她也从竹士心里带走了一些东西,虽然,那不能算是报酬,而且也非芬妮所预期的。 带走了一些什么?即使是竹士本人,也无从分辨。只是由于缺少那些东西,使竹士的生活失去支柱和重心。曾经被夺去做人的基本权利以及他的心爱的妻子,可是代之而起的是悲愤和复仇的决心,所以心灵上还是有凭借的。不像芬妮,她的离去,只能使他陷入空虚和混乱。 他变得失去耐心,无法静下来好好地考虑任何事情。充塞在他的全部思维中的,只有一个要求:能够再看到芬妮,哪怕是一面也好。 于是,竹士怂恿蕙风出面请芬妮吃饭,谁知蕙风也正有此打算。不过她要请的又不止芬妮,还有刘恂如,借此作为对治愈竹士的谢意。同时她又建议竹士应该备一点礼物致送他的医师和护士,这多少有点出乎竹士的意外,但却是人情上理所当然的事,便一口答应照办。 当天蕙风就发了请柬,自然也要告诉性存。性存却不比他妻子把这事看得那样简单,沉吟了一会儿,说: “周芬妮怕不会来。” “为什么?” “据我知道,她是刘恂如的没有举行仪式的未婚妻。别人恐怕也知道竹士‘存心不良’,何必来惹这个麻烦?” 果如所云,践约的只有刘恂如一个人。 想象得到的,竹士有无比的失望,自然,也不便形之于颜色,客客气气地吃饭谈话。刘恂如是近乎刚毅木讷的一流人物,但遇到适当的话题,也能滔滔不绝地发挥他的独特的见解。好在性存夫妇和竹士都是有教养、常识非常丰富的人,因此都能迎合客人的癖好,谈得非常投机,尤其是竹士,对刘恂如有了更多的了解,由敬重而变为爱慕,完全没有把他作为一个情敌来看待——事实上,他也不太清楚刘恂如跟芬妮的关系。 到客人告辞时,竹士捧出他的礼物,刘恂如谦虚地接受了。 “送周小姐的就请恂如兄带去吧。” 送芬妮的礼,竹士原想另外找个机会,当面送交。性存这样一说,他不得不改变初衷,请刘恂如带去。 刘恂如回到医院,打开礼物来看:给自己的是一套西服料子,半打领带,给芬妮的是一套名贵的化妆用具和一匹用五寸高的象牙雕刻的马,虎脊龙文,神采俊逸,是一件绝好的摆饰。 刘恂如拿着那匹马爱不忍释地把玩了半天,忽然问道:“这有什么意义吗?” “不知道。”芬妮不耐烦地回答。其实,她当然知道的,竹士告诉过她,他的生肖属马。 这些礼物带给他们的不是快乐而是烦恼。两个人各怀心事度过了漫长的一夜。第二天一早,刘恂如跟芬妮商议,准备回请性存夫妇和竹士。 “好,我赞成。”芬妮欣然表示同意,借以弥补她对刘恂如的歉疚——为了她昨晚上回答“不知道”那句话时所持的态度。 “我想,用我们两个人的名义?” 芬妮点点头。 “我们的婚约是不是可以在那时候宣布?” 芬妮不愿意这样做,而且她也有理由支持她的看法,因为跟性存夫妇及竹士可说并无深交。同时他们也不能代表他俩的全部亲友,所以在那种场合宣布婚约,并无必要,也不适宜。但芬妮终于还是答应了。 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但到临时忽又延期,因为刘恂如奉派出差,需要一个星期之后才能回到台北。 而就在这一个星期中,芬妮接到竹士十封信。前面九封只是片面地示爱,第十封邀请芬妮出来见面,这就不能置之不理了,哪怕拒绝,也得有个回信。经过长时间的考虑以后,她决定践约,并且决定把快跟刘恂如订婚的消息,透露给竹士。 6 漫步在阳明山幽静的小径上,竹士絮絮不断地谈起他自己的琐事。芬妮含糊地应着,焦灼地踢动路旁的石块,无聊地拈弄着手里的落叶。 竹士也许已察觉到她的反应,也许没有。不管怎样,他那愉悦的神态,多情的眼色,充满着机智高雅的辞令,终于吸引了芬妮的注意力,开始能静静地倾听他的话。但是,这也就使芬妮更感到为难,难以诉说她想说的话。 “这两个月以来,对于我可以说是生命的再生!”竹士扶着芬妮,并坐在一块光滑洁净的巨石上面说,“由悲伤到快乐,由消极到积极,由对人生的绝望到希望的重现,这都是你的成就,你应该感觉骄傲。”他为一种自我激动的情绪所鼓舞,用清晰坚定的语句一口气说下去:“但是,我并不以为我应该对你感谢,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唯有我们俩,才能互相支持,互相安慰,互相帮助着去探索人生的真谛,为世间一切婚姻关系提供一个理想的标本……” “但是……” “你现在不必回答我。”竹士抢着说,“我不知道想过多少遍了,世界上再没有比我们结合这一点,更自然、更合理的了,我相信即使你另有所爱,也不得不重新考虑。即使你已经做了决定,也不得不变更那决定。你想一想再答复我,不,答允我。我先走,你可以在这里好好地想一想,这是一个宜于决定终身大事的地方!”他紧紧地揽着芬妮的腰肢,深深地吻着她的发和手,然后突然松开,快跑几步,回身一扬手:“我替你叫一部车子等在路口。” 目送他那飘洒不群的背影消失,芬妮有如梦魇一般。他那一番话的本身,以及说那一番话时所表现出来的气势,都足以震慑着芬妮。她仿佛真是受了他的暗示,直觉地认为对已做的决定有重新考虑的必要。她不再想到“摆脱”的问题,即使想到,她也不认为所谓“摆脱”一定是属于竹士。 现在,她逢到真正的歧路了。 从下午到深夜,从那块巨石到枕上,她都在选择一条路走,也就是说在恂如和竹士之间选择一个。 而这是如此难以选择。想到刘恂如的一项优点,同时也就想到竹士的一项优点,反过来也是如此。在她那无形的天平上,这一头加上一个砝码,那一头也必然添上同样的重量,始终显不出高低。大致说来,对于刘恂如的考虑,偏重于理智方面;对于竹士,则多半是情感。但是,爱当然是一种情感,而没有爱的结合又被认为是不智的,那么从情感方面去考虑,亦正等于从理智方面去考虑。她从不相信一个人的爱心可以不偏不倚地分割成两半,同时交付给两个人,谁知她所不信的事,终于要由她自己来证实——如果她的一切真可以不偏不倚地分割成两半的话,那恰正是她最乐于去做的事。无奈这并不能办到,她必须选择一个,放弃一个。 再没有比难以做决定而又不得不做决定的时候更苦恼的了。慢慢地,她对如何去做决定,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一心所企求的只是如何可以避免去做那个决定。 夜已经很深,电灯的光越显得强烈,照射到那些白漆的家具、白色的床单上面,无一处不显出悲惨凄苦的颜色,它们以无所不在的姿态,静待芬妮去接纳它们所准备贡献的同情。 “这就是人生的色彩!”她在无言的叹息中,仿佛肯定了人生是无穷无尽的痛苦和牺牲! 于是,她推展想象,希望为她所发现的“真理”找到一个例证。首先,她想到刘恂如和竹士,在他们中间,无疑地,一个得到满足和快乐,则另一个所得到的必然是绝望和痛苦。那是命定的,不可免的。 因此使她警觉,即使能做决定,她也不能去做那一个决定!因为她不能使一个人满足,而另一个人绝望。 一想到这一点,她恍然大悟:这才是问题的真正的核心和关键。她不是要对自己负责,而是要对两个挚爱着她的人负责;她不是要将她的爱归属到某一个,而是如何分配给他们两个;她不是非要从那两条歧路中挑一条走,而是可以另辟蹊径,自己创造一条路来走。她发现到自己的错误是以“我”为中心,才有那些解不开的死结。而爱却应该是无我的、牺牲的。想到这里,她突然觉得她已经决定了一件事。于是她便起身分别给恂如和竹士写了信,准备明天寄出,然后心安理得地睡了,睡熟了。 7 芬妮出走的消息,终于由她自己来证实——这一天下午,竹士和刘恂如都收到了她的信。 警员和新闻记者们都在搜索她。所有名胜地点的旅馆,和所知道的她的亲友们,都被查询过,始终都未发现她的踪迹。 当初接到芬妮的信时,竹士的思想像是被冻结了,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不知何时被封埋在那不见天日的洞穴中。慢慢地,不尽的悔艾、惶急、惭愧,一齐都来咬啮着他那疮痍初复的心,然而这一切都是多余的了。他狠狠地咬着下唇,直到出血,还不肯饶放自己。 两个星期过去,没有一点消息。 又一个星期,性存夫妇要到台南去参加他弟弟的婚礼,邀竹士一起南下观光。他执意不从,只是为了要守候芬妮的消息。性存夫妇无可奈何,只好将他留在家中,自己上路。他们坐的是九点多钟的对号快车,车过新竹,时近中午,八月的阳光,炎威犹在,晒得人昏昏欲睡。蕙风偎依在性存的肩头,觉得双眼异常涩重,忽然眼前一亮,她大声叫道: “芬妮!” 芬妮也已发现他们夫妇,正要转身避开,一听蕙风高叫,不由得又回过身来。 “真想不到……”芬妮发窘地笑着,不再说下去。 “唉,你真是!”蕙风热情地执着她的手,亲切地埋怨着,“叫我们好找!” “踏破铁鞋无觅处,总算找到了!”性存说,“咱们到餐车里谈去。” 于是芬妮在前,性存夫妇跟在后面,走向餐车。蕙风悄悄地说: “想办法通知竹士。” “等一等!”性存轻轻地回答,“看她到什么地方。” 机会很好,一进餐车,正好在查票。芬妮把车票翻过来交给车长,同时用手挡着,不让他们发现车票上所印的地名。但无奈蕙风眼尖,早已看清楚了。吃饭的时候,她悄悄从桌下伸过手去,在性存手心中写了“t.n.”两个字母。性存会意,托故离席,找到车长,在下一站发了电报。 从那时候开始,性存夫妇便有了默契,他们始终不提她出走那回事,就像没有发生过一样,用意在表示毫不关心,以引起芬妮疑虑。但是一个人对自己想说的话,是最难控制的,蕙风第一个忍不住。 “人为什么要是感情的动物?”她向芬妮说,“我觉得有时候没有感情,倒可以省却不少烦恼!譬如说你这一次离开台北,我好几晚都睡不着,竹士就更不用提了。” “还有那位doctor(医生——编者注),”性存接着说,“我看他起码掉了有十磅。”他用手指捏着两腮,撮起嘴唇,做了个怪相:“现在瘦得跟猴子一样。” 蕙风狠狠瞪了她丈夫一眼,意思是“你怎么替刘恂如进言”。 “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办法!”芬妮眼圈红红地说,“我请你们两位千万别告诉他们,说是曾经遇见过我。” “当然,当然!”性存抢着回答。 这时已经正午,用餐的旅客很多,他们不便久坐,付了账回到客车。性存跟坐在他对面的一位老太太商量,替芬妮换了座位,三人坐在一起。蕙风又故意让她坐在窗口,自己坐在外面座位,每到停车,便特别警觉,生怕芬妮悄悄溜走。就这样过了台中、彰化、斗六,快到嘉义时,芬妮站起来说: “我快到了。” “你不是到台南吗?”蕙风失声问道。 “是的,本来到台南,”芬妮若无其事地说,“现在改了主意,我没去过阿里山,乘这个机会逛一逛。” 蕙风还要说什么,性存用眼色加以阻止。等列车到站,他从另一个门下车,悄悄地追踪芬妮,蕙风则仍照原定计划,到台南下车。竹士已经搭民航机先一步到达,正在车站守候。 想象得到的竹士的第一句问话是:“芬妮怎么不见?” 蕙风无暇去回答,因为性存的弟弟迎上来了。她替他们做了介绍,然后一起回到性存的弟弟的新居。蕙风和竹士坐一辆三轮车,开始报告她不平凡的旅程。蕙风仿佛比竹士还要高兴,她认为这一场角逐中,竹士仍占上风,因为他有优先的机会去接近并改变芬妮。 回到性存的弟弟的新居,有一位客人在等待,那是刘恂如! 蕙风和竹士感到意外,刘恂如也一样感到意外,因为他没有看见芬妮。 于是,刘恂如先解释:“谢谢陈先生打电报告诉我这个消息。我正在高雄,是台北把这个电报转给我以后,才赶来的。” 然后,轮到蕙风解释:“芬妮大概发现我们在‘监视’她,所以改了在嘉义下车,外子正在跟着她,你在这儿等消息吧!” “她还是不愿意见我们!”那个高大严肃的人说,“我们也最好不见她。事情总要有个结果的,让她自己慢慢考虑。如果选择的是别人,我相信我能经得起这个打击;如果选择的是我,我希望别人也能跟我一样。” “好!”蕙风脱口便说,“这是很公平的竞争,我告诉芬妮,让她好好地用自己的意见来决定。” “谢谢你,陈太太。”他伸出手来,“同时请你特别向陈先生代为道谢。” 接着,他又向性存的弟弟握手道扰,最后面向竹士,迟疑了一下,终于把手交给竹士:“不管怎么样,你总是我的病人,祝你健康快乐。” 竹士有一阵从未有过的忸怩,但旋即大方地回答:“谢谢你,我很感谢你医好了我的病。” 刘恂如走了,留给蕙风的是不小的烦恼——她的乐观被一扫而空,先是恨她丈夫多事,为什么要通知刘恂如?随后又觉得性存做得并不错,在道义上确该有如此的风度。于是转而恨竹士,为什么要去爱芬妮?这就更为无理而可笑。自然,这种啼笑皆非的心情,是基于这一种认识而产生的,即所谓“公平的竞争”,事实上仍是不会有结果的,因为芬妮如果能做主观的决定,那也就不必以出走来作为逃避了。这一点谁都很清楚的。 到最后,蕙风只好埋怨自己:“唉,真是,台湾名医很多,当初我为什么要主张请刘恂如呢?如果不请他,根本就不认识芬妮,事情就不会搞得这么糟了!” “糟糕的是刘恂如的态度,我倒真希望他能对我敌视,甚至于骂我打我!”竹士说。 “哼!”蕙风冷笑道,“你以为那样你就可以放开手来,跟刘恂如在情场上拼个你死我活,而丝毫不觉得于心有愧?你应该知道,旁人不会原谅你的,他们好好儿的一对,你凭什么去插足?” “我承认你责备得不错。但是,爱并不是罪恶。” “爱虽然不是罪恶,但由于爱而想占有,无法占有而想毁灭别人的幸福,那便是罪恶。” 竹士默然。 “你现在预备怎么办?”蕙风又问。 “我做最坏的打算,准备接受失败。” “那么,怎么样的情况之下,可以算是你的失败呢?” 竹士苦笑着不答。 “你笑什么?”蕙风一步不肯放松,“快回答我的问题!你不必希望芬妮有所决定,你们的战争,可能永远是个不分胜负,甚至两败俱伤的悲惨结局。” “如果有一方撤退,胜负岂不是就分出来了?” “撤退?”蕙风惊喜地叫道,“毫无疑问的,那应该是光荣的撤退。可是,这样做你感到痛苦吗?” “当然!” “懊悔?” “不!”竹士庄严地说,“为了爱,我永远不悔。” “你真是我跟性存的好兄弟。”蕙风握着他的手,热情地说,“撤退下来,你准备干些什么?” “明天我就回台北。” “那又何必?玩几天再回去。” “不,我没有办法安心住在这儿,救灾总会的人来看了我好几次,也得去谢谢他们。家叔准备回去投资,要找我去研究……我要做的事太多了。” 8 竹士的“光荣撤退”,等于移去了芬妮那架无形的天平上属于自己一面的砝码,从而使她产生了一个不需要决定的决定。 不难想象,一个有着一份高尚职业的男主人,一个美丽能干、心地善良的妻子,一个逗人怜爱的孩子所组成的小家庭,是如何的温馨而令人艳羡?竹士想到这个温馨的小家庭,不由得感到安慰和自傲。 而因此也更使他相信:一个人只要“爱”,是不一定要“被爱”的。自然,这其中不无苦味,但这苦味,正如眼前咖啡中的苦味一样,是如此的富于情韵、耐人品尝! 仰望着那繁星历历的苍穹,竹士感到身心无比的轻松。 太太的外套 太太的外套 1 走过那家寄卖行,仪芬又在五花八门的大橱窗面前站住了。 “见鬼!”海如在心里诅咒那件杏黄色开司米的女式外套,“还没有卖掉!” “你看到那商标没有?”仪芬的视线和手指所指,都在那件外套上,“确是英国货。” “嗯!” “颜色和花样都不俗气……” 下面她说什么,海如没有听见,因为他已经牵着孩子走到另一个玩具摊上。他不敢回头去看他太太,蹲下身去,指着各式各样的玩具问价钱。好久(在海如的感觉中),他从听惯的脚步声中,意识到仪芬已经走近,于是谨慎地抬起头来看她。还好,她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 “就是它。” 海如轻松而慷慨地掏出十块钱,替孩子买了辆“卡车”,让他高高兴兴地捧着在前面走。 “你累了吧?我们找个地方坐一下?”海如体贴地问道。 摇摇头,不开口。 “要不,去看那个画展?”海如歉疚地问道。 还是不开口。 “那么……看三点半那场的《天下父母心》,你不是最喜欢沃尔特·皮金和葛丽亚·嘉逊的片子吗?……回头我们去吃火锅,八点多钟的快车回去。好不好?” 海如不安地问着。 这回开口了,仪芬说: “回去吧,搭公路局的车!” 作为一个薪水阶层的每周最大的娱乐——逛街,就此完结! 2 一餐无话。然后仪芬去洗碗,哄孩子睡觉,海如回到卧室里写信。 写的是封回信。一个朋友要办一所文史函授学校,为了表示整个学校的不凡起见,列有考古学这一门,要海如写个二三万字的“考古学浅说”之类的讲义。海如虽念过这门功课,而且曾经是兴之所寄,颇有心得,写篇浅说,原不成问题,不过他总觉得“人之患在好为人师”,所以决定谢绝。但自不便直率地说明理由,而又苦于难有其他适当的措辞,因此短短的一封信,花了他很长的时间。 刚写完,仪芬进来了,铺好床,她舒适地往上一靠,伸手道: “给我一支烟!” 海如奉命唯谨地拿烟、点火,心里则戒备着。因为经验告诉他:仪芬的一支烟,常是要向他开谈判的信号。他想到了白天那一幕。 “海如!”果然,隐在烟雾后面的仪芬说,“我坦白地说,我想要买那一件外套。” “哪一件?” “你在装傻?”仪芬一挺身坐了起来。 “噢,”海如窘笑着,“你是说那件开司米的?我赞成。” “好,那么拿钱来!” “钱,我的钱不是都交给你了?”海如理直气壮而又仿佛非常信任地说,“经济大权在你手里,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何必问我?” “哼!”仪芬冷笑道,“你真以为我是那种不顾死活的人?” “也差不多!”他说溜了嘴,随口应着。 一句话惹恼了仪芬,她大声地嚷道:“怎么叫‘差不多’?我是背着你大吃大喝,还是乱花了什么钱?你去看家用账,你找一笔不是正当的开支给我看看。如要找不出来,你说话就得负责!” “啪!”一本账簿飞到海如面前。 “就拿今天来说好了,”海如推开账簿,沉着地应付,“你为什么一定要买那件外套?是你有此需要,还是你没有穿过好衣服?而且,一件开司米外套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未见得能满足你的虚荣心。” “放屁!你简直是在侮辱我。” 海如在她太太面前有些犯贱脾气,有时非要仪芬不伤脾胃地骂他几句才觉得痛快。因此,在这时他反倒笑了。 “那么,你是什么原因要买那衣服呢?” “没有原因!我就是喜欢它。”停了一会儿,仪芬又说,“你开口讲生活趣味,闭口讲心理学,连这一点都不懂!” “当然啦,‘不做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可是,太太,你晓得这是什么时代?” “你用不着唱高调!难道我不晓得这是什么时代?要不是年头儿赶的,买这么一件衣服,还犯得上跟你废话?”仪芬越说越愤慨,“其实我也并不是非买它不可,只是你的态度可恨,生怕我买了那件衣服就会让你破产似的,根本就不考虑我的愿望!你摸摸良心问问你自己,我这话冤枉了你没有?” 夫妇吵架都是如此开始的,这一段可谓之为前奏曲。再下去就分两条途径发展,要是有第三者在旁观架,那么太太理不退让,嗓门会越来越大。丈夫则面子有关,恼羞成怒,嘴里说不过人,手上可不甘示弱:摔东西!不过虽在盛怒之下,往往下手仍极有分寸,譬如说,我们明见他去抢热水壶,不知怎么一转掏了只玻璃杯在手里,而且是既不成对又有缺口的那一只,然后使劲地朝孩子身边摔去,豁啷啷一声,远比打碎热水壶只发出闷在肚子里的声音来得嘹亮,再加上孩子吓得大哭,那声势就越发惊人。这时做太太的,一面觉得自己受了委屈,一面心疼杯子,便很少有不追随孩子之哭而哭的。 要是没有第三者在旁,除非是丈夫别有用心,那么一百个起码有九十九个会很聪明地在这时候偃旗息鼓,让太太数落几句,然后找机会幽默一下,包管破涕为笑,什么事也没有。海如岂能不懂这个,因此不再言语。仪芬倒很想大闹一阵,无奈除此以外,找不出有什么不满可以发泄,吵下去有难乎为继之势。仅仅点燃一个雷管,没有火药爆炸,真大可不必。这样想着,便稍微带着些委屈上床去了。 3 新买回来的晚香玉,在明亮的灯光下散播着甜甜的香味。旁边不多的书籍整齐地矗立着,然后是一方端砚,红木的盖子擦得光可鉴人,一只刻竹的笔筒纤尘不染,再就是错落有致的几件小摆设。海如一样一样看过来,觉得这情调和趣味实在不坏,同时也深深惊讶,何以一直忽略?接着,很自然地浮起歉疚的情绪:辜负了仪芬每天殷勤的收拾。 再没有比夫妇之间的感情更微妙和不可思议的了!夫妇之间彼此的考虑,不是像一般似的直线发展,恩恩怨怨都在那条线上,而是分歧的,往好处想全是好,往坏处想全是坏。现在,海如正从那个分歧点上往仪芬的好处想,因此,他觉得她想买那件外套,并没有什么可批评的地方,而且,应该想办法让她满足。 “想什么办法呢!”看到桌上的信,触发了他的灵机,海如毫不迟疑地提起笔来在信尾赘了这几句: 前面所说,一概取消。我当勉为其难。但请先寄三百元来,愈速愈妙! 4 下一个星期日,海如的《考古学浅说》快将脱稿,预支的三百元也寄到了。 “快去吧!”海如将三张钞票轻轻往仪芬面前一推,“那件衣服确实不错,不要让别人先给买走了。” “真的,你也喜欢它?”仪芬的双眼中闪耀着欣喜和安慰,有一种奇异的美丽。 “当然!”海如说,“你欢喜的我一定也欢喜。” 看着仪芬以轻快的步伐带着孩子出门时,海如不免有些感慨:“女人恐怕是比较脆弱单纯,是那么容易失望和满足!”他想…… 5 “好重!” “回来了?”海如没有抬头,因为正是文思泉涌的时候。 “你不看看我买的东西?!” “好,等一下!” 稿子写到告一段落,他站起身来对仪芬说: “我看看你买的。” “那不是!” 从她手指着的方向看去,一部簇新的《辞海》躺在茶几上。 “你不是老吵着没有一部《辞海》不方便吗?”仪芬解释她买这书的理由。 “怎么,那件外套卖掉了?” “不知道。”她说,“在半路上我变了主意,所以就没有到那家寄卖行去。” 海如没有话说,只有很多感想。其中感受最强烈的是惭愧!惭愧自己错了,原来女人远不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单纯脆弱! 爱和血的二重奏 爱和血的二重奏 1 “你!” “你!” 我和粹民不约而同地叫起来。随即,一只壮健的手紧紧地握住我,使劲地摇撼。他那满渗着汗水的军便服,也因而微沁出酸味。但在我,这仿佛是一剂“嗅盐”,只令人感到刺激和轻快。 “走!到家谈去。”我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 “方便吗?” “你还没有改掉你这句口头禅?”我笑道,“公家眷舍不够分配,我住在外面,方便得很。” 好朋友久别重逢,何况又是如此偶然,满怀说不尽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因此,坐在公共汽车一角,我们只是默默地相看着。好半晌,我说: “你黑多了。” “是吗?”他下意识地摸摸脸,“大概是叫海风吹的。” “你现在哪儿?” “我在外岛。” “外岛?金门?” “不,大陈。” 下了车到我家只有一箭之路,边走边谈,他开始问起我的妻。 “则华姊身体还好?” “还好。她也常提到你呢。” “该有孩子了吧?几个?” “惭愧!还是劳而无功。” “也好。”他毫不思索地接下去说,“少一点牵累。” 我很奇怪他的见解,因为他一直是主张一个美满的家庭重于一切的,所以对于对象的选择异常严格,以致迟迟未婚。而且他也曾竭力鼓吹“孩子为家庭中心论”,那么,何有牵累之言?我又想到:他是不是依旧独身?或者结了婚而并不理想,乃以孩子为牵累? 但我这时来不及去问他,因为已走到了家。推开竹篱,我高声叫唤: “则华……” “不要叫!”他打断我的声音,“她在哪里?” “大概在做饭。”我指着右面的厨房说。 “等我来吓她一跳。” 他还是那样淘气,蹑手蹑脚地躲到厨房的窗户下面,敲敲板壁,然后猛一探头。 “谁?”妻子大声地喊着,“啊——是你!”她扔下锅铲,奔了出来。 “想不到是我吧?” “真是想不到!你现在在哪里?什么时候来的台湾?怎么不给我们写信?来,里面坐。” 这一连串的问句,使他无从置答,只是微笑着跟我们进了屋。妻看见他那为汗水渗透的衣服,劝他先洗个澡。 “方便吗?”他问。 “不方便。”妻故意这样说。 “哈——”粹民爽朗地笑了,满嘴雪白整齐的牙,衬托着那张黝黑的脸,极容易地使人联想到一种牙膏的商标。 2 为了款待粹民,妻破例买了两瓶酒,但一瓶都没有喝完,因为粹民已不复从前那样宏量,而且忙着谈话,顾不得喝酒。我们谈到五年前在海口分手时的那种悲凉的心情,谈到大陈的激昂的士气和艰苦的奋斗,谈到他的生活和近况,他还告诉我刚受完一种专门的军事训练正在候船回大陈。 吃完午饭,他要出去,妻则竭力劝他在家休息,粹民说了许多理由,都不能改变妻的主张,逼得他没有办法,只好老实告诉她,有一个不能不践的约会。 “朋友的约会?” “嗯。” “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粹民迟疑了一会儿说: “女朋友。不过,”他加以补充,“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种女朋友。” “这才叫作贼心虚。管你是哪种女朋友,反正晚上等你回来吃饭……噢,”妻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把你那位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种女朋友带来,成不成?” “没有什么不成。不过,方——”他突然省悟,把那句口头禅缩了回去,“不过,不必费事弄什么菜,就准备点儿——不,我不知道她爱吃什么——回见,回见!” 那种似乎欲盖弥彰的语气,更引起妻的兴奋,整个下午,她絮絮不断地猜想着他们的关系,以及“她”的身份和品貌。这也难怪,妻和粹民是从小的邻居,也是不同班的同学,她的父亲和他的父亲又是最好的同事,两代的交谊,她应该具有这一份深切的关怀,何况太太们对别人的恋爱和婚姻,又一向是特别感兴趣的。但我总觉得妻的兴奋,还缺乏具体事实的支持,未免太早了些。尤其是当我想到“牵累”那句话时,更不敢像妻那样乐观,这些只是我心里的感想,并没有说出来,怕扫了妻的兴。 傍晚,粹民果然带着他的女朋友来了,一进门就叫道: “则华姊,我来替你引见——郭秀梅,小学教员。” 然后又给我介绍。郭秀梅大大方方地向我们鞠躬、握手。 “欢迎,欢迎!”妻说着便执住她的手,细细端详,真像一个大姊姊在品量她的新弟妹。不但看得郭秀梅怪窘的,连粹民也忸怩不安。 “好了,好了。”我向妻说,“以后看的日子长着呢。” “你看你,粹民都没有讲话,你急什么?” 我们俩这一打趣,郭秀梅更不好意思。朝粹民看了一眼,他便来解围: “算了,别弄得她以后不敢再来。您请回厨房去吧。” 妻打个招呼,笑着走了。我则少不得找些话来寒暄。一面谈一面观察,她并不算美,只是那种沉着娴静的风度,颇令人欣赏。说话不多,但措辞用字,非常恰当,说的是从注音符号中学会的国语,语尾显示她是一个江苏人。 然后我来观察他们的关系。对于他们认识的经过,我毫无所知,自然也不便在这时探问。可是有许多微妙的动作和对话,耐人寻思,譬如在饭桌上——“她爱吃这个。”粹民把一碟冬菇白菜换到她面前。 “你怎么一点儿也不客气。”郭秀梅把那碟菜又换回到我面前。 每遇到这种情形,妻便向我做一个眼色,郭秀梅也向粹民做一个眼色。但不知是粹民觉得根本无所谓呢,还是不解其意,依然我行我素,郭秀梅索性不再理会,免得更让我们好笑。 一顿饭下来,她和妻已成了稔友,偏是粹民赶着要送她回去。及至他再回来时,妻已经在院子里摆上藤椅,摆好了茶在等他。 “你说,郭秀梅怎么不是我们所想象的那种女朋友?”妻抓住他那句话问。 “我不知道在你的想象中应该是哪种女朋友。” “那得问你自己啰。” “你以为是所谓‘爱人’?” “难道不是?” “倒并非不是——啊,不必谈了,总之,你们对这些名词的解释,跟我不同。” “为什么不谈?”妻停顿了一下,接下去说,“你别不好意思,她对你很不坏,你要不便对她说,我替你去说。” “说什么?”粹民傻里傻气地问。 “你!”妻恨恨地说,“太可恶了,到这时候你还跟我装蒜!” 粹民和她就这样一来一往“打太极拳”,始终也没有谈到一块。夜凉人倦,妻先去睡了。粹民洗完澡,重又出来,精神十足地向我说: “温温谈通宵的滋味吧?” “不,你累了。”我说。 “我不累。”他摇摇头,“我真想跟你痛痛快快地谈一谈。” “那为什么五年不给我们写信呢?我打听了好久,打听不出你在什么地方。” “这实在叫我难说。”他感叹地说,“人的感情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我不知道给你写了多少信,总觉得词不达意,只好撕掉,心里在说:‘过几天再说吧!’就这样越到后来越难写。我没有别的不安,就是这件事,老是牵肠挂肚,一想起来就着急。” “也是,世界上真有难以解释的事。我也有过你这种经验。” “可见得你确是唯一了解我的!”他将双手放在我膝上,激动而又欣慰。“则华姊,”他顿了一下说,“她不像你。也许是由于性别和环境的不同。” “你是说她一个劲儿劝你结婚?在我看来,那倒是很正常的。”我说。 “你的意思是,我不正常?” “除非你有特殊的理由去解释。” “要什么特殊理由?‘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这是个驳不倒的理由。”我故意这样说。 他不响。背着暗淡的灯光,我看不见他的脸色,可是我猜想他对我近乎讽刺的话,或许会不快,因有歉然之感。于是,我用另一角度来跟他谈这问题: “你不能只顾你自己,你替郭秀梅想过没有?她不见得像你这样不想结婚,那么,感情越深,岂不是矛盾越大?” “对了,这才是要害所在!”他点上支烟,深深地吸了几口。烟火在黑暗中一闪一闪发亮,微微察看得出他那惶惑的脸色。 这是个难以忍耐的沉默,可是我想不出应该说些什么话。忽然,一点火头越过我的头顶,远远地落到竹篱外面,那是他使劲扔掉了烟蒂。 “对!”他的声音低慢而沉着,“我该替秀梅着想。” 我品味了一会儿他的语气,答道: “你这句话在则华和我听来,可能是两种正好相反的意思。” “不管你们怎么样想,我都感觉安慰。好了,不必再谈这个问题。”他又点上支烟,然后很快地接下去说,“此时此地,我们要了解要研究的东西太多了,犯不上为这事去破费工夫。” 这话使我生出莫名其妙的反感。但是知友远道而来,又当如此良夜,我应该让他保有恬静的心境去寻求好梦,因此放弃要和他争辩的意愿,只谈些有趣的身边琐事,然后分别归寝。 第二天上午,他出去了一趟,旋即回来,说是下午有便船,必须得走,而且还有许多事要办,不及与秀梅作别,便写下她的地址给我,要我代为致意。想不到才逢又别,如此匆促,但也无法多留。临别时,他握着我的手说: “你还应该振作一点,我们不都有过一番抱负吗?‘时代考验青年,青年创造时代’,创造我不敢说,考验我相信一定经得起,希望你多鼓励我!” “不,考验与创造是一回事。”我说,“通过考验,就是创造。” 他很注意地听我的话,又偏着头想了想,倏然露出欣慰的神色: “你确是比我想得远!‘通过考验,就是创造’,好,这话对我的启示很大。” 在这短短的几分钟内,粹民那种好学深思、谦虚诚挚的性格,表现无遗。一种由惭愧、敬佩、骄傲混合起来的感觉,充塞了我每一个感官,每一根神经,而终于化作茫然!眼看他的背影消失,仿佛失落了一件心爱的东西,但又想不起那是什么东西。 3 从此,我在空闲的时候,有了一个很好的消遣,那就是跟粹民通信。秀梅也常来我家做客,渐渐地,她和妻已至熟不拘礼的地步,而对我,则还保持着相当程度的客气。每次她来,妻总要问她收到了粹民的信没有?多半说有,或说没有。问她信里说些什么,则总是以一笑作答,想来该是我们问得多余。或许妻私下问过她,她也会向妻一个人公开她的“情书”的内容,但我既不问,妻也没有告诉过我。至于粹民每次给我的信,我都拿给她看,她看得仔细。 第二次看到粹民是在半年之后,他到台北来休假。事先已经接到他的信,因此妻早就约好了秀梅在我家等。非常奇怪地,当他们相见时,粹民有一些不自然的表情,但很快地便恢复常态。然后我们一起到外面去吃晚饭,饭后,粹民非常技巧地怂恿妻和秀梅去看电影,而留下我伴他一起。 “我猜你有话跟我讲,是不是?”踱到比较清静的马路上,我这样问他。 “我要告诉你,我有了一个重大的改变!”他的声音中有无法掩饰的兴奋,“我决定向秀梅求婚!你觉得怎么样?” “当然,我乐意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地回答。 “不是,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是想听听你对这个问题的客观意见。譬如说,我做了相反的决定……” “那就是说坚持你原来的想法?” “对了。” “很坦白地说,”我吃力地说出了一句,“我也赞成!” “为什么?”他的声音像是老师对小学生。 “我觉得你结婚有结婚的理由,不想结婚有不想结婚的理由。我相信你的任何一种决定都不是一时的冲动,因此,你的任何决定都是对的。” “你这样一说,我的决定才是最后的决定。我告诉你我做这一决定的理由。”他顿了一下说,“这几年我对军人唯一的哲学——爱与死这两个字,自信研究得相当透彻,可是直到最近,我才知道过去还懂得不够完全。人生即是爱,‘爱他’自不待言,但并不是爱的全部,能够被爱,能够接受‘他爱’,才是完美的人生。因此,我应该接受秀梅的爱,做结婚的打算!” “那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我完全同意你的见解。不过……”我犹豫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说下去,“你对你婚后的生活环境,以及秀梅的一切,都考虑过了吗?”我怕他听不懂我的意思,用更率直的语气重复:“简单地说,你是不是认为秀梅全心全意地在爱你?而且必须要结婚?” “那没有问题!”他很轻松地说,“从上次回去以后,我就有意疏远,很少写信给她,可是她还是照常写信给我,而且常寄给我生活上所需要的东西——都是她自己做的,内衣、布鞋、毛衣……可见得她对我的爱和信心毫未动摇。至于你说的第二点,那不是我单方面所能回答的……” 以下他再说些什么,我未听清。因为前一段话在我内心激起极大的波澜!为什么秀梅绝少收到粹民的信而常常说有?这一点可以有很多的解释,而归结起来,莫不是她性格深沉的表现。显然粹民并不知道她撒这种谎的经过,那么对秀梅之了解,或许我比粹民更深! “你看如何?” “什么?”我愕然不知所答。 “你在想什么?” “别管我。说下去!” “我想明天约她单独谈一谈。” “当然。以你们的关系,任何第三者插足都是多余。” 这时又走回到西门了。逛逛街,看看橱窗,磨到电影散场,我俩去接妻和秀梅。我暗示妻走慢些,让粹民和秀梅在前面并肩低语,同时我把那喜讯告诉了妻。 走出“电影街”,妻提议坐三轮车回去,她和秀梅一辆,我和粹民同车。先送秀梅回宿舍,然后我们回家。在车上,粹民告诉我已约好秀梅明晚九点钟在植物园见面,但并未预先告诉她约会的目的。 这一夜一天,真是妻少有的快乐的日子,她不厌其详地向粹民建议和教导,怎样筹备婚礼,怎样组织家庭……我发觉粹民对这些事没有多大兴趣,但仍装作非常注意地在领教。这当然是不愿使妻扫兴的缘故。 很快地到了该践约的时候。妻要粹民穿我的便衣去,为的是“方便”些。粹民的身材远比我魁梧,穿上小的不相称的我的衣服,实在不如他穿自己的军服显得英武,但粹民仍是欣然乐从。 及至他一走,忽然下起雨来,由淅沥而滂沱,加上风声的撞击,气势异常惊人,同时天也变得很冷。我和妻都为他俩担心,不要受凉致病。这样将到十点钟时,粹民回来了,一身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肌肉上,显得非常狼狈。 “啊,淋得这个样子!”妻这回总算沉得住气,“快先去换衣服!” 换了衣服出来,粹民还在微微发抖。妻让他坐在靠椅上,拿毛毯替他围住双腿,又端上热茶让他喝。等他缓过神来才问他: “说好了?秀梅说些什么?” “我没有见她!” “啊——她没来?” “不,我没有去。” “你,你……” “不要急!”我向妻轻喝着,“让他慢慢说。” “我觉得还是不结婚的好。”他看看妻的脸色,然后以一个乞求的眼神抛向我,“你应该赞成,你说过的,我的任何决定都是对的!” “你跟他说什么来着?”未容我答言,妻先向我咆哮,“你给他出了什么馊主意?” 对妻的那种态度,我非常生气,但对粹民的反反复复,也同样不满。可是我首先想到而且要责备他的是: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中,让女朋友守候在冷僻的植物园而不加理会,真太不人道。 “你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我说,“你既然没有预先告诉她今晚约会的目的,那么你还是应该去的……。” “啊,对了……”粹民惶急地站起来。 “谁说没有预先告诉她?”妻插进来说。 “谁告诉她的?”我大声地问。 妻像一个孩子做错了事,而又不得不承认一般,涨红着脸,委委屈屈地说了一个字: “我!” 我知道了,怪不得妻昨晚抢着要和秀梅坐一辆车,原来就是急于要报告这个消息。这一来糟了,粹民的“临阵脱逃”,秀梅会做怎样的解释呢?我又急又恨,忍不住对妻咬牙瞪眼: “好啊,怎么办?你自己说吧!” “我说什么?”妻也不甘示弱,“又不是我造谣,谁知道粹民临时变了卦!” “你不用管别人变卦不变卦,谁要你多嘴?” “什么叫多嘴,要多嘴也先得数你,谁叫你先告诉我的?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决定了就定了,说说怕什么?况且彼此又是走得那么近的,你摸着良心想一想,你换了我是不是也得抢着把这个消息告诉秀梅?再说……” “少讲那套理由!”我硬截断了妻的话,“婚姻大事,不是儿戏,不错!可是那是粹民和秀梅两个人的事,谁要你自作聪明在里头胡搅?” “你是在说话,还是放屁?”妻向我吼叫着,“我多早晚在里头胡搅了?哼,照我说,罪魁祸首是你,粹民都是受了你的影响!你从来没有鼓励过粹民结婚!我知道,你就是讨厌家,讨厌我,好像那就妨碍了你的成功立业。干脆,咱们离婚!” “离婚就离婚,谁稀罕你?” 夫妇吵架到这个地步,就快动武了。这可急坏了粹民,插在中间,打躬作揖,两面说好话,但我俩谁也不理他。正在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忽然,妻脱出“战线”,大叫一声: “秀梅!” 这一声如焦雷,我赶紧朝妻所奔过去的那方向看,只见秀梅立在窗外。从雨水模糊的玻璃窗望出去,那张披头散发、瘦削苍白的面影,像笔记小说中所描写的吊死鬼。 妻开了门让秀梅进来。谁都没有说话,只听见风雨在肆意咆哮!我看看妻尴尬的脸色,和粹民不知所措的神气,感到像窒息般难受。更令我不解和不安的是秀梅的表情,为何异常平静? “我替你做了一双鞋,今天带来了。”秀梅大概知道粹民绝不好意思来接,把一个布包放在茶几上,然后看着妻和我说:“时候不早了,而且我得赶紧回去换衣服,明天见吧!” 说完,随即管自开门走了。直等她出了竹篱,妻才省悟,开了门大声叫道: “秀梅,秀梅,你回来!我有话说。” “郭小姐,你请回来!等雨小了再走。”我也帮着妻叫唤。 “不啦,明天见!”从雨声和风声中隐隐传来她的答语。 “不行!”妻迅捷地摘下挂在门背后的雨衣交给我,“追她回来!” 这没有什么可以考虑的,我披上雨衣要走。突然有人抢去我的雨衣,那是粹民!三脚两步,跌跌撞撞,很快地被吞没在无边的夜幕和风雨之中。 4 经过这一场精神上的折磨之后,我和妻都渴望着休息。“粹民去干什么?”在我们纷如乱丝的脑海中,仅能提出这个问题,不愿也不能去研究答案。 妻先睡了,我还得替粹民应门。靠在床前的藤椅上,无意识地想着。正当有睡意来袭时,听见叩门的声音。 “则华姊,我们回来了!” “听到没有?则华!”我精神大振,“‘我们’!” “快开门!”妻一面起床一面说,“秀梅来了!” 于是我去开门,妻则打开了所有的灯。门外,粹民和秀梅双双含笑并立着。 “好极了!”我衷心表示欢迎,“请进,请进!” “我郑重向你们宣布,”粹民揽着秀梅的肩,走到屋子中间说,“我和秀梅已经订婚了,你俩是我们的证人。” “什么?”妻真怕是听错了,睁大双眼注视着他们,然后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地向我说: “你看,咱们俩这场架吵得多冤?” 大家都笑了。怅惘哀伤的气氛一扫而空,风声雨声变成最美妙的音乐。妻一面让粹民和秀梅分别去换衣服,一面找出家里所有的酒和食物,为他们举行了一个简陋的酒会。谈着笑着,几乎不知东方之既白。 秀梅自然留宿在我家,和妻同床。我和粹民住另一间屋。这时,许多不便当着秀梅问的话,可以谈了。 “你在什么地方找到她的?”我小声地问。 “半路上。” “她没有坐车?” “没有。” “你怎么跟她说的?” “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我向她说:‘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今天就订婚。’” “她怎么说呢?” “她答得很妙。她说:‘我知道你迟早会说这句话的。’” “现在我要问你,”我说,“你最后怎么改变主意的?决定性的因素是什么?” “因为我到今晚才彻底了解她。她比我所想象的坚强。” “为什么不说比你所想象的更可爱?” “因为我需要的是性格坚强,为的是……” “少一点牵累!”我抢着说。 “痛快,痛快!”粹民大笑道,“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在这个小小的天地中,我就有两个半知己。天之厚我,可谓至矣!” “你不要得意!”我说,“或许倒是你的‘半个知己’则华的见解才是对的,她认为家庭和妻子是事业的帮助,而不是牵累。” 粹民看看我不答。 “怎么样,你看!”我催促着。 “你言不由衷,我懒得跟你讲。”他说。 “事实上确有些矛盾。”我平心静气地说,“一方面你认为能够被爱,接受他人的爱,才是完美的人生;另一方面又认为爱情发展必然的结果——结婚是牵累,这不是有点说不过去吗?” “奇怪!”粹民一翻身坐起来说,“你怎么会有这种肤浅庸俗的想法?看来我要撤销你‘知己’的封号了!” “不错,我承认这是肤浅庸俗的想法,但我要提醒你,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这种想法,在他们看来,你的想法是变态的,不健康的!” “你越说越远了!”他的神态非常庄严,“你不能拿一般人的尺度来衡量我,如果我有那种想法,我不会来当军人。” 我被他驳倒,或者说我心悦诚服地被他驳倒。但在这后面,好像隐藏着一些东西,是我想看而又怕看的东西。 5 粹民的愉快甜蜜的十天假期过去,重又回到大陈。临别时他告诉我,他们结婚的日期无法确定,但不会太远。 他好像对岗位上的工作干得更起劲了,每次来信,字里行间,常表示爱情鼓舞一个人的力量的伟大。有时谈到重回大陆后的计划,说要携着秀梅,步徐霞客的遗踪,踏遍大陆上的穷幽绝胜之处。在这种地方,充分流露出他的诗人的气质,最为妻所欣赏。 但是秀梅对粹民最欣赏的是什么呢?我不知道,虽然她是我家的熟客。不过有一点是我可以确定的,秀梅的了解粹民,超过粹民的了解秀梅。夸张一点地说,粹民会做些什么事,都在秀梅的意料和控制之中。因此,除非有什么不可抗的力量改变了粹民的性格,否则,她和他的爱,便是人间最坚贞的。 要证明我的观察的正确,需要几十年的时间。但是,事实并不如此! 6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我家光临了一位客人:一位佩着传令证的战士。他从马口铁的公文箱里,掏出一个印有部队番号的封袋叫我签收。 这是粹民所服务的部队来的公事。“是给我的吗?我与这部队有什么关系?”一面想,一面打开封套。一通公文里面夹着一张练习本子上撕下来的洋纸,反折着,纸下角现出一小块红色,展开来看,上面写的是: x哥: 总算没有辜负你的期许,在军人哲学这一课上,我应该是可以“通过考验”了。 我应该特别告诉所有关心我的人,我是在快乐中死去的。事实确是如此,现在围绕在我四周的同志们,可以替我做证。遗憾的是你们无法分享我现在的快乐,而时间亦不容许我详细分析我现在的心境。不过,我相信你能想象得到。 关于我亲爱的妻——秀梅,她是经得起任何打击和考验的。她对她自己可以做任何决定,我无不赞成。套用你的一句话,她的任何决定都是对的!我只请你告诉她一句话:我欠她的太多的爱,已用另一种她必然会赞许的方式偿还。 使我不安的是则华姊,请你为我安慰她,告诉她求仁得仁的道理。 我的血早已自誓贡献,现在分赠你们一滴。我的所有要说而没有机会再说的话,都包含在这一滴血里面。 我的骨灰,请你带回大陆去,埋葬或扬撒在任何地方。方便吗? x月x日凯旋途中,粹民口述,请xxx同志笔录 一遍又一遍地读,我的意识反抗着去接受这一事实,但那滴血迫使我屈服。血,一滴粹民的血,凝固在纸上,所呈现出来的那种紫红的颜色,像一粒上品的宝石般璀璨美丽。 对于那封公文,我变得非常笨拙,好不容易才看懂了它的意思。它告诉我:粹民在一次突击战役中,腹部中弹重伤。处于那种情况之下,无法做适时的救护,以致在完成任务返回的船上,因出血过多而殉职。到死为止,他一直保持着湛明的神志,这可以从他口述那封遗书看出来。公文里面,大大地赞扬粹民的忠勇。整个部队都因他的殉职而深深痛悼,但同时也感到骄傲和光荣。最后通知我,定期在大陈和台北两地同时举行此次战役殉职官兵的追悼会,希望我能参加。 沸腾的血烫伤了我的思维,使我分辨不出我的感觉。颓然倒在床上,只见顶上一块块涂着白垩的四方蔗板,像银幕一般,映演着粹民的一切,是如此迅速而繁多,以致使我应接不暇而感到晕眩。渐渐地,那些景象变得模糊、模糊……重又清楚,我看见粹民躺在一条机帆船的担架上…… 忽然,一切景象都隐藏了。外屋强烈的灯光使我眼睛刺痛,我意识到我是躺在床上,但不知天已黑了多久。 “你看,他的信!”是妻的酸楚的声音发自外面那间屋子。 “大概是秀梅。”我这样想着,撑下床来,走出去。 “我也接到了通知。”秀梅听到我的声音,抬眼向我说了这样一句,依然咬着嘴唇继续看粹民的信。 “方便吗?”宛然是粹民的口吻,我下意识地转脸去看。坐在一旁不住用手绢擦着眼睛的妻,像有精神病似的在自语:“‘方便吗’?……从此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我们应该确信他是快乐地死的!”秀梅沉着地说,“他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改变他的常态!他……”秀梅以一种极其难听的声音说,“他的考验是满分!” “但是,他死了,他不再在这个世界上了,他不再看得见我们了!”妻歇斯底里地冲过来,摇撼着秀梅,“你,你为什么不哭?” “不要这样子!”她像慈母般抚着伏在她肩上抽噎的妻的头发,“在我看起来,粹民并没有死!” 这句话安慰了妻,也安慰了我。我投以感激和尊敬的一瞥,但她谦和地避开了视线,扶着妻坐向一边,然后对我说: “我有一个自私的要求,我想保存他的血。” “好的!”我点点头,“你连他的信一起带去。” “不!信应该留给你俩作纪念。同时,信上的每一个字我也都记住了。” 说着,她用桌上的剪刀剪下信上凝结着粹民的血的那一小块纸。放下剪刀,张目回顾,踌躇了一会儿。我知道她是在考虑如何安排这一珍贵的纪念品。 “什么地方都不妥当!”她把那一小块血纸放进嘴里,顺手端起桌上现成的冷茶来喝。从玻璃杯外面望过去,一颗颗晶莹的泪珠,从她长长的睫毛中滚出来,沿着鼻翼流到玻璃杯里,然后,那些掺和在冷茶里面的她的眼泪,又仍旧一起吞到她自己的肚子里! 民意测验 民意测验 饭桌上依然很热闹,只是大姊不爱说话,妈妈像有心事。 照例,第一个吃完的是爸爸,放下筷子,扶一扶眼镜,站起来挺胸凸肚,像只火鸡似的走开。然后二哥拿起冷手巾抹抹嘴,钻回房间啃他的书本。三妹今天也吃得快,因为没有她爱吃的菜。 “快吃!”妈妈伸手捉去小妹眉毛上的一粒饭,然后,不知是在问谁,“他什么时候来?” “不晓得,大概是七点钟。”坐在对面的大姊,用低得只有自己听见的声音回答。 “什么?妈妈什么?”是最爱管闲事的小四。 “吃你的!”妈妈喝住了他,回过头来再问,“什么时候来?” “大概七点钟。”这回声音大一点,妈妈算是听清楚了。 七点钟“他”来了。立刻,小四和小妹赶着围上来。再是二哥,跟他一聊上就没有完。最后来了三妹。 “邵刚!”全家除了下女阿花管他叫邵先生以外,都是这么连名带姓地叫他,“替我做这道题。” “算了吧,你别找我好不好?你忘了上回那事啦?让这个——”邵刚在嘴唇上画了个八字,指的是她爸爸,“知道了,你不怕挨骂,我听着可有点难受。” “别废话,你做不做?你敢不做!” “好,做做。我就是拿你没有办法。但是得有条件。” “什么条件?” “唱个歌儿。” “成。” 全家上下都是这么跟他投缘。至于大姊,那又另当别论,最适当的形容,莫如三妹的说法:“两个人三天不见面就全要死了。”只有爸爸不喜欢他,说他不稳重,吊儿郎当。最糟糕的是,有一天他不知怎么喝醉了酒,跑来打碎了爸爸心爱的花瓶,弄折了爸爸的烟斗,这一来仿佛坐实了他的“缺点”,因此,纵然他跟大姊好得要死,可是结不了婚,爸爸不赞成。 “邵刚,你来!” 妈妈忽然探进头来叫唤。小四和小妹要跟邵刚一起,都给挡了回去,只让邵刚一个人出来。大姊避在外面,而妈妈则一直往厨房里走,是故意躲开他们。 “妈妈知道不知道我今天的计划?”邵刚说。 “知道。”大姊的声音还是那样低,“不过她不赞成你那么办,弄拧了不好。” “不会。” “我也想,还是再研究研究的好。爸爸那脾气你是知道的。” “没有错!”邵刚伸手扶着大姊的肩膀摇撼了几下,满有自信地说,“他老人家的性情我是摸透了,必要的时候,我要走偏锋。你先看看去!” 迟疑了片刻,大姊终于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招招手,示意邵刚进去。一直在厨房里观察动静的妈妈,随即赶了出来,拉着大姊在门外紧张地听着。 “老伯!” “坐!听雪子(大姊的名字)说,你跟我有话谈?” “是的。我今天特为来向府上求婚。” “嗯——那当然是你想娶雪子啰!你凭什么呢?” “凭,凭我们互相了解尊重这一点。” “那没有用!雪子没有到法定年龄,还在我监护之下。” “这就是我来求您的理由。当然,就是雪子有了婚姻自主的资格,我还得请老伯先允许我们的请求。” “既然你懂得这一点,那么我问你:你知道我对你的印象怎么样?” “很好。” “很好?从何见得?” “我对您老人家印象很好,所以想起来您也该对我不坏。” “错了,你!我所想的跟你说的正相反。” “这倒真是我想不到的。不过我相信我能改变您对我的印象。” “怎么改变?” “那容易,什么事迎合您老人家的脾气,譬如说,不碰您的花瓶,不动您的烟斗,还不成吗?” “凭你这两句话,我就不会对你有好印象。” “那可没有办法了。我说的是心里的话,谁知道您老人家不爱听呢?可是话得说回来,您不爱听我也得说,我不能欺骗您老人家不是?” “你还有什么话?” “没有别的,就只请您答应我的请求。” “抱歉!我现在不能考虑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能不能跟您请示,那是什么原因?如果说,只是为了老伯个人对我的印象,而拒绝考虑我的请求,那不能让我心悦诚服。” “你要怎么才心悦诚服呢?” “我不知道。但是我不相信六个人一致的意见就不如一个人的意见来得正确。” “你说的那‘一个’当然指的是我。那么,换一句话说,就是我不对?” “我不敢那么说,我只觉得有点儿受屈。” “受屈!未见得吧……你还有什么话?” “我要说的全说了,只等老伯您给我一个最后的答复,不,判决!明天?或者后天?……” “好吧,用不着明天,一个钟头以后就可以了。你先请便。” 邵刚退了出来,六张关切或者好奇的脸在门外等着他。 “好厉害啊!你。”三妹做了一个鬼脸。 “我在对面打球,待会儿再来。” 邵刚微笑着走了。这里,妈妈领头先进去,后面一个挤着一个,挨挨蹭蹭全跟来了,只有大姊不好意思还在外间坐着。 “大概你全听见了?”爸爸有点啼笑皆非的神气。 “嗯,邵刚这孩子不会说话。”妈妈是替邵刚解释,又像是安慰爸爸。 “不会说话?哼!” 爸爸点上一斗烟,使劲地抽着。妈妈看看左右,脸冲着二哥说: “去,不早了,全睡去!” “慢一点!”爸爸站起来说,“让我来一个民意测验。我问你们,邵刚好不好?” “好。”异口同声地回答。 “好在什么地方?”爸爸问二哥,“你先说!” “我说不上来。就是,就是……觉得他好。” “废物!连句整话都不会说!”二哥被骂得满脸通红,爸爸转身问其他人,“你呢?” 三妹早已准备好了,数着她的又白又瘦的手指头说: “第一,邵刚心眼儿好;第二,脾气爽快,有什么说什么;第三,不摆大学生臭架子;第四……” “第四,”爸爸接着说,“替你做枪手。” 现在轮到小四: “他给我买泡泡糖,买冰棍儿……” “得,得,别说了,你就是嘴馋。”爸爸拿烟斗指着小妹说,“你也发表点儿意见,你说说看,邵刚什么好?” “邵刚顶好!” “不是。”爸爸蹲下身去说,“邵刚怎么好?譬如说,他是跟你玩儿好,还是叫你认字好?” “邵刚顶好!”小妹咬着手指,想了半天还是那一句。 “完了!”爸爸站起来说,“四面楚歌!”那声音有点儿凄凉。 “本来嘛!就是你对他有成见。”妈妈说。 “好吧。”爸爸一扬手,神气地说,“把邵刚给找来!” “我去。” 自告奋勇的小四刚一迈步,外面邵刚在应声: “我在这儿。” 邵刚还是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气。五个人十只眼睛全都紧张地注视他和爸爸,看他们说些什么。 “六个人的意见不一定比一个人的对,”爸爸说,“可是六个人的决定比一个人的有力量,你算是胜利了。” “您是说……” “难道还要我正式宣布?” “您……”邵刚高兴得要飞,一把拉住二哥的手,使劲摇着,倒好像是二哥有什么大喜事,要跟他道贺。 “你也别太得意,我对你的印象并没有改变。以后你得注意。第一,”爸爸板着脸,满是长辈教训的神气,“多用用功,下了班在家看看书,少出来乱串。第二,要镇静大方一点儿,譬如说……你刚才在外面偷听我们讲话,那就不对!我最讨厌这种鬼鬼祟祟的行为。” “是,爸爸!”邵刚改了称呼,叫得很响亮。 “第三,第三……” 爸爸有点窘,他想不出第三是什么。平日惯于恃宠撒娇,敢跟爸爸顶撞开玩笑的三妹接着说: “第三,爸爸的话不许驳回,更不许拿话堵爸爸!” “嘿,哼,噗!” 爸爸憋不住要笑,但又觉得笑出来不大合适,因此闭着嘴发出这种很难听很怪的声音。这一来大家可真忍不住了,一个个笑得弯腰捶背。 不过,外间有哭的声音,是大姊。不要紧,她是高兴得太多了一点儿。 明明 明明 梅卿突然放下饭碗,望着明明跳跳蹦蹦、边唱边走的背影,忧郁地问: “你决定明天把他送走?” “嘘——”仲方并住两指按在嘴上,示意她噤声,怕明明听见。直待他的歌声远了,才点点头:“决定明天走!” “仲方!”梅卿的语气中带着哭音,“难道我们真的不要这孩子了?” “有什么办法呢?‘贫贱夫妻百事哀’!”仲方黯然地望着他的妻子,“你想,我现在摆个书摊子能挣多少钱一天?从上海带出来的一点钱,这两年也贴完了,这你不是不知道。孩子的贫血这样严重,肺部又不好,老是咳咳咳的,你说不给他治吧,实在不忍心;给他治吧,钱呢?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给了老林,别让明明在我们手上给毁了。至于你那个想法是‘爱之适足以害之’。再说,明明到底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你……” 不等他说完,梅卿没好气地打断他的话: “我早就知道你是这个意思!因为他不是你亲生的你才不要他!” 话一出口,她立刻觉得未免有些急不择言。凭良心说,明明七个月时从孤儿院领养以来,到现在六年,他可没有打过孩子一下、骂过孩子一句。如今不得已才过继给人,他心里也正不知怎样难受,自己怎可再用这种话去刺激他?伤心加上愧悔,她的情感承受不住了,终于伏在桌上抽噎起来。 “梅卿!”仲方轻轻拍着她的背,“别这个样子,明明只当我要带他到新竹林伯伯家去玩,你这一来让他犯了疑心,事情就糟了。这孩子灵得很哩!” 梅卿揩揩眼泪不作声,仲方自然更无话说。 …… “妈妈,好开灯了!” 不知何时天黑了。明明这一喊,把他们从沉思中复拉回到现实来。梅卿很快地收拾了饭桌,解下围裙,拢拢头发,拿起那个快破了的蛇皮手提包,是准备上街的样子。 “快下雨了,你还上哪儿去?”仲方问。 “我去买点东西。” “早点回来啊!明明的东西还没有收拾。” “我知道。” 说着,梅卿走了。这面明明偏着头问: “爸爸,给我收拾什么东西?” “收拾你的衣服呀、书呀……明天我们到新竹林伯伯家去。林伯伯喜欢你,你在他家住,他买好的东西给你吃。” “你呢?” “爸爸做生意,自然要回来的。” “爸爸回来,我也回来。” “你为什么回来?林伯伯家多好玩!我要是你我就不回来,天天吃糖吃肉,玩小火车,看图画书多好!” “我不吃糖吃肉,我不爱林伯伯……我爱爸爸,我爱妈妈!”明明不耐烦起来,跳下竹椅子,不成调地唱着。 仲方心中陡然蒙上一层阴影!孩子这样固执,要说服他留在新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不要再提了,急则生变,弄拧了更不好。”他想。 雨越下越大,梅卿怎还不回来?仲方愈想愈烦,拼命地抽着香烟,烟雾腾腾,呛得明明不住地咳嗽。 “明明,去睡吧!”仲方看着表说。 “不,我要等妈妈。” “妈妈来了!”真巧,是梅卿在窗外应声。 进得门来,她顾不得先换去淋湿的衣服,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打开来放在桌上,用手招着明明: “来,还烫的呐!快来吃吧!” “肉饺!”明明惊喜地叫起来,鼓着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注视着那堆肉饺,咽了口唾沫,然后小心地捡起一只,慢慢地送到嘴里。 “你出去就专为给他买这个?”仲方问。 “是啊!前些日子明明看见间壁小玲吃肉饺,他也想吃,我许了一定给他买,结果老没有买。今天不能不还这个愿了!” 仲方默不作声,看着明明贪婪地吃肉饺。吃完第三只,明明偷偷地看了他爸爸一眼,伸出手来,想拿不拿。仲方刚想开口,梅卿摇手止住他,她怕他不让明明再吃。 伸伸缩缩的小手,突然放到桌子下面去了。明明自言自语地说: “明明吃饱了,不吃了。爸爸说的,有好东西不要一下吃完!”接着,重新伸出手来,推一推那剩下的七只肉饺,眼睛很快地扫过他爸爸妈妈,然后又把手缩回去。 “你看,这么懂事的孩子……”梅卿偏过头去,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梅卿!”仲方突然站起身来,解下他那只k金的手表——这是他目前唯一值钱的东西,“对面肉铺的掌柜,上次不是愿意出八百元买我这个表吗?” “是的。你问他干什么?”梅卿不解其故。 “你明天拿去卖给他。”他把表放在梅卿面前,“带明明到省立医院看看去!” “那么明天……” 仲方知道梅卿要问的是什么,很快地接过来说: “明天新竹不去了!当然,明明还是我们的!” “仲方!”梅卿情不自禁地搂着他的头,在他额上亲了一下。两滴火热的眼泪落到仲方脸上,使他发生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倏然闭上眼,极力不让眼泪流出来。 “妈妈不害羞!亲爸爸的脸。”明明在一旁老气横秋地说。 红叶之恋 红叶之恋 一九四六年初秋,我与友人合办的一张小型报纸,因为经营不善而停刊。结束一切烦琐的善后工作之后,我几乎像瘫痪了一样,整日在家休息,甚至对来探望我的朋友都懒得招待。 不久,接到从小同学,而且一直是知交的方云叔从上海来信: 千里: 我常听见文化界的朋友说:“如果你跟某人有仇,最好劝他办报。”谢天谢地,你总算自己饶了自己。 令兄来沪,曾获一晤,说你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而且要杜门谢客。过分透支脑力和体力的人,常有这种现象。据我的经验,需要近乎放纵的生活,才能恢复身心的正常,因此,我劝你到上海来盘桓若干时日。 你记得吕班路上的那家“美龙”吗?最近我几乎每晚必到。吸引我的,除了它的龙虾沙拉以外,还有一个原因。 什么原因?恕我在这里卖一个关子,你一来就知道了。 云叔 八月十日 在这时除非是要我工作,否则我不会反对什么;而且确也曾打算过要换换环境,以便让我的太多的疲乏,能早日消失。于是,第三天的下午,我便出现在云叔的办公室里。 “你要我过怎么一种近于放纵的生活呢?”我说。 “这并没有一定的尺度。”云叔摇曳着他的腿回答,“点滴不沾的人,醉一次便是放纵;开口修身齐家,闭口礼义廉耻的人,偶然打一次茶围,也是放纵。像你,白天跑新闻,晚上编电讯,间或还要抽出空来写一两段副刊文章,那么,现在让你整天不做事,吃吃小馆子,看看电影,那不是近于放纵的生活是什么?” 我甚为奇怪,云叔本是个很拘束谨饬的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辞令?因此,我默默地打量他,想找出一点与我半年之前所见的云叔的不同的地方来。有的,我发现他的动作变得轻佻,他的服饰变得更讲究,最显然的是眉宇之间常有一种掩抑不住的喜悦,这一切都是恋爱期中才有的特征…… “你在想什么?”云叔打断了我的沉思。 “我在观察你的变化。” “没有什么变化!”他摇摇头说,“至少在对老朋友的交情这一点上。” “当然,你不会觉察你自己的变化,但我相信我一定能够证明我的判断的正确!” 云叔微笑着,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说: “走吧,我替你接风。” “到哪一家?” “当然是美龙。” 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家白俄所开的小馆子,和一般的罗宋餐馆一样,小小的店面,简陋的布置,除了一道汤以外,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但现在所看到的美龙,今非昔比,宽敞明亮的餐厅,红绒的座椅,而且还挂着油画。这时尚未到上座的时候,疏疏落落的桌椅中间,轻扬着悠远的旋律,显得格外幽静。 我们拣了靠窗的一张桌子,刚一落座,立刻走过来一个金发黑眼的女孩子,远远地就和云叔交换了一个眼色和微笑——一个难以形容的眼色和微笑。 “原来如此!”我所看到想到的,和我所怀疑的,都在这一瞬间豁然开朗。 “吃什么?”云叔从那个女孩子手里接过菜单递给我。 “你替我点吧。”我回答。 “那么,”云叔合上菜单交还给她,“听你的支配。” “要酒吗?”是带着点山东味儿的国语。 “要的。两杯威士忌苏打。” 她一扭身走了,金黄色的长发,轻柔地往一旁甩去,像艳阳天气里迎风起伏的麦浪。 “这就是吸引你每晚必到的另一个原因?”我问。 “所以我说你一来就知道了。” “大概又是帝俄落魄的王孙?” “不,波兰人。” “叫什么?” “autonia,你叫她安妮好了。” “可以请她喝杯酒吗?”我试探着问。 “你知道的,这里没有这种规矩。不过你可以问问她,大概还不至于碰钉子。” 其时,另外一个侍者来陈设餐具,我们便暂时中止谈话。接着,安妮捧着一只大银盘,端来了我们的酒菜。云叔向我使了个眼色,一个催促的眼色。 “安妮小姐,我可以请你喝杯酒吗?”我说。 “贵姓!” “噢,安妮!”云叔抢着回答,“他是我的好朋友黄千里。你可以跟我一样,叫他千里。” “不,那是不礼貌的,我应该称他黄先生。”她的语声中带着些鼻音,入耳甜而媚,然后转脸问我,“我当然不应该拒绝黄先生的要求。可是我想要知道黄先生请我喝酒的原因,是不是因为——”她指着云叔说,“伊里奥的缘故?” 由于缺乏心理上的准备,我一时不知所答,想了一想说: “请等一下,我慢慢回答你这个问题。告诉我,你爱喝什么酒?我替你去要。” “她爱喝寇利沙,你让她自己去拿吧!”又是云叔抢着作答。 安妮也真听他的话,微笑着去端来了她的酒,很自然地坐在我和云叔之间。我们一面喝酒,一面谈话。她的北方话实在流利,我禁不住问: “你在中国住了几年?” “你猜呢?” “十年?” “加一倍还要多一点。” “原来你是在中国出生的。” “我出生在南中国海的船上。” “那么,”我看了云叔一眼,“你应该对中国人的性情了解得很清楚?” “可以说是清楚,而不是很清楚。” “这样,我就可以回答你刚才的问题了。”我说,“中国人有句话:‘四海之内皆兄弟。’相逢有酒,就是素不相识的人,也可以干一杯,何况你是伊里奥的朋友?所以,你不必问我请你喝酒的原因,我也不必有原因才请你喝酒,是吗?” “嗯!”她用双肘撑在桌上,一双纤细修长的手,交叠着托住下颏,轻轻地说道,“对的,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中国。”停顿了一下又说:“还有,中国人。” 云叔看着我,而我则终于笑出声来。安妮看着我们两人,好似感到羞窘,一小杯橙酒迅速地在那两瓣红唇中消失,然后放下杯子,站起来说: “对不起,我应该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目送她远去,云叔问我: “如何?” “你赏识的人,当然不会错!” 云叔得意地笑起来,说: “跟她处久了,你会觉得她确是很可爱的。后天是她的假期,明天我们可以到西区去玩一晚。” 第二天晚上,云叔果然约出安妮来,到大西路一家夜总会去玩。她穿了一身灰色的衣服,戴一顶绿白两色的帽子,薄施粉黛,浓染胭脂,打扮得特别俏丽。上海虽是个五方杂处、无奇不有的地方,但一个中国男子带着年轻漂亮的异国情侣,公然出现于夜总会里,究还罕见,因此惹起很多人的注目。 在幽暗神秘的灯光、兴奋热烈的音乐以及香水、烟草、鲜花所混合成的气味中,我们跳舞,喝酒,看流浪天涯的艺人的大胆表演,确是一种近乎放纵的生活。不用说,云叔和安妮自然是深深地沉醉在这种境界中,而我也被敲开了记忆之门,一些似酸还甜的往事,使我感到人生的滋味,确是耐于咀嚼细味的! 自此以后,我们几乎间隔一天,便在一起,当然也有很多出来玩的机会。接触时间较久,我证实了云叔的话,安妮确有很多可爱的地方,最可贵的是她有一种潜在的美,不作无谓的矜持,更不作浅薄的炫耀,只让你自己去慢慢发掘、静静欣赏。 两个月后,我倦游归来。但不久又接到云叔的信,他告诉我,他的老板(云叔是上海一个名律师的私人秘书)衔政府的使命去日本公干,须相当时期才能归国,因此他很清闲,而安妮恰好也有一周的假期,准备一同到南京去消磨,热切希望我也能参加。 在理智上,我觉得这时复员未久,有很多事要去做,而且办报失败所带给我的烦恼困乏,也早已不复存在,我不应该长此荒废浪荡,故以毅然拒绝为宜;但在情感上,我实在舍不得错过这一个好玩的机会,因为跟他俩在一起,真是精神上至高的享受。考虑结果,我终于接受邀请,同时写信给云叔,告诉他我将于第二天晚车起程。 车到上海北站,我很快地在月台上发现云叔和安妮。她穿了云叔的一条棕色裤子,嫩黄的毛衣,披一件红呢面子,正反两用的短大衣,脚下是一双镶色的平底皮鞋,十足一副旅行的派头。 “我赢了!”安妮向我招呼过后,转身向云叔说。 “你赢了什么?”我问。 “安妮今天下午判断你一定搭这班车来,叫我买好卧车票等你。真的让她猜中了。”云叔回答。 “你呢?” “我要等你回信。” “难道你没有接到我的信?” “没有。” “我如果不是这班车来呢?退票?” “那得由安妮来决定了。” “你们赌些什么?” 云叔看看安妮,安妮也正在看云叔,仿佛是阻止他不要说出什么来,于是云叔向我诡秘地一笑:“对不起,那是一个秘密。来,走吧!” 云叔领先上车,走得很快。我忽然感到一阵不自在,用低沉的声音向安妮说: “我觉得做了一件很笨的事,我不应该参加你们的旅行。” “为什么?”她诧异地问。 “我怕会干扰你们。” “你不要这样说!”安妮热情地挽着我的左臂,“我和伊里奥都希望你能永远分享我们的快乐。” “谢谢你!安妮。”她的回答确实使我感动,同时也减消了我的微妙不安的情绪。 在南京,以两天的时间,走马看花似的差不多跑遍了近郊附近的名胜,散漫而微嫌荒凉,这里并非短期旅行的理想目标。可是他俩意不在此,而我则向往六朝繁华、南都韵事,不论流水寒鸦、断碑残碣,皆可以触发我的思古的幽情,就这样各适所适,因此都没有失望的意绪或者不满的批评。 不过,这也许是因为我们下意识地认为可在最后的一个节目中取得补偿的缘故。一路上云叔不知若干次地向安妮渲染栖霞红叶的美丽,所以当他宣布第三天的目的地是栖霞山时,安妮兴奋得跳了起来。 半小时的火车,一小时的步行,到达有名的栖霞寺,匆匆巡礼以后,沿着寺后山路往达摩洞进发,只见三峰并峙,堆红叠翠,真是罕有的妙景。安妮时时惊呼,要我们注意她所发现的特别美丽的所在,但因此忽略了脚下崎岖的山路,不时倾跌,云叔只好顾不得欣赏当前的景色,小心地扶掖着她。 从达摩洞、功德泉、桃花涧、紫峰阁、千佛岭而至纱帽峰,在此小憩,然后往东绕小道直达栖霞山顶。这里有座玉皇殿,并无足奇,但殿外所见,却异常可观。云叔为安妮指点:罗列在南面的群山是龙潭;北方白带如链,蜿蜒曲折的是扬子江;西面隐在云烟之中,看不分明的千万人家,是南京。最后,云叔说: “你听过‘锦绣河山’这句话没有?今天你才知道‘锦绣’两个字用得妙吧?” “但是,这是你们的,我的呢?……”安妮忧郁地说。 想不到无意中勾起她的亡国之痛,云叔焦急地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于是,我含蓄地说: “安妮,你归化我们中国,好不好?” 安妮没有任何反应,或许是她未听懂我的话。黑亮的双眼,凝望着天边,显然地,她在眷怀着她的从未见过的祖国——波兰。 一半是高处不胜寒,一半是想转换安妮的情绪,云叔催着大家下山。拣了一处背风而平坦的处所,我们铺上随身携带的毛毯,开始野餐。少女的忧愁,来得快去得也快,安妮重又恢复活泼。她用扎发的红带,细心地系上红叶,做成一顶桂冠的样子,让云叔替她戴上。 “是不是像印第安人?如果是的话,快替我取下来,难看死了。” “不,像皇后。”云叔回答。 “像皇后?我不稀罕。” “为什么?”我问。 “那种生活太严肃了。” “那么你是比较喜欢罗曼蒂克的生活,是吗?”我又问。 安妮想了一会儿,正要回答,云叔拈起身旁的一片红叶,说: “这片美丽的红叶当中,有一个非常罗曼蒂克的恋爱故事,你要听吗?” 安妮点点头。于是云叔为她讲述“红叶题诗”那个典故。安妮虽然生长在中国,但对中国古代,尤其是宫闱的生活,自还缺乏了解,因此云叔必须吃力地做许多附带的解释,在我听来,非常零乱噜苏,而安妮则全神贯注地听着,显得极有兴味。讲完,云叔把那片红叶佩在安妮的衣襟上,然后握着她的左手,痴痴地望着她。安妮低下头去,不住地摩挲着那片红叶,半晌,她低声地,仿佛是自言自语: “中国人真是善于制造美丽的恋爱故事。” “伊里奥就是其中之一。” 我向安妮做一个鬼脸,知趣地站起来,远远地去欣赏那片绚烂的秋色。及至我半小时后再度回来时,发现云叔的左颊上有一个红印,残脂宛然,还没有擦干净。 我忽然又想到他们打赌的事,便问: “你们到底为我赌些什么?” “噢,如果我赢了,她可以答应我一个不便宣布的要求。” “伊里奥!”安妮大声地警告,但是云叔已经收不回他的话了。 “其实,安妮是希望你赢的,只怪我不知趣。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我故意说得闪烁其词,事实上是肆无忌惮地在开玩笑。 “你最坏!”安妮打了我一下。三分着窘,两分嗔怒,乃有一种东方式的妩媚在她脸上出现。 这一天玩得很痛快。迎着衔山的夕阳,踏上归途,又逛了秦淮的夜市,才回到鼓楼我们临时的住所。那是座精巧雅致的小洋楼,也就是云叔的“老板”战前在京所置的住宅,胜利后才从一个敌伪官员那里收回来。主人在上海开业,不过也常来京公干,所以保留了这所住宅,不但起居的设备很完善,而且经常有两个佣仆在照料,因此我们借住在此,感到非常方便舒适。 虽然白天跑了好多路,可是大家都毫无倦意,加之月明如昼,天气也不太冷,就更舍不得去睡,一齐聚集在宽广的走廊上,喝咖啡闲谈。安妮依偎着云叔坐在一起,右手从云叔的腰际圈过来插在他的大衣口袋里,静静地倾听着我们谈话。偶尔转过头来,可以看见鼓楼的影子,高耸着分割了那淡青色天空的一角。这是一个何等恬静优美的夜! 不知怎么又谈到了红叶。安妮那顶“桂冠”早已丢了,但云叔给她的那片红叶依然存在。云叔悄悄从她的衣襟上取下来把玩,那种深红的颜色,在月光下看来显得特别深邃古朴。 “千里!你有没有发现造物有一条很奇怪的法则——最美丽的时候,也就是将要接近衰败的时候,譬如这片叶子。”云叔说。 “所以我们应该特别珍视这一份美丽。”我发表了我的意见。 云叔没有回答,而是渐渐进入一种沉思状态。我意识到这应该是他们的时间,便站起来: “对不起,我得先睡了,明天还要赶火车。”停了一下,我又补充,“如果你们明天还想玩一天,就不必很早叫醒我。” 一上床我就睡着了。半夜醒来,满室光明,月亮从窗外照到床前,像铺展开一条银色的毯子。我的头脑非常清醒,毫无睡意,便决定起来欣赏这难得的月色。 拉开房门,首先看到一粒星火和一团黑影。定睛细看,是云叔坐在原来我坐的那张靠近栏杆的藤椅上。他也听见了我的足步声,回头看了一眼,依然保持原来的姿态。 “如此良宵,你坐在这里发什么呆?安妮呢?”我走到他面前问。 “睡了。” “明天不走吧?” “你看,这月亮,”他答非所问地说,“最圆的时候,也就是将缺的时候。”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苏东坡早已先你而言。不过事虽难全,人总是费尽心血去追求圆满的。” “这就是一切烦恼之由来。”他很快接着说道。 “如果说有烦恼,那也是命里注定。” “不然。”他很平静地说,“乐极生悲,有圆始缺,欲除烦恼,无生无灭!” “不得了,你哪里来的这四句似诗非诗、似偈非偈的东西?”我点上支烟坐下来说,“对不起,我们谈谈别的好不好?我是凡夫俗子,没有资格跟你参禅。” “你以为这是佛家的说法?”他也点上支烟,“其实这也是儒家的说法。” “儒家并没有不许人去追求圆满。” “但是他叫人‘求阙’!你不能不承认曾国藩可以代表儒家吧!” 我一时语塞,但心里并不屈服,而且我觉得应该说服他改变那种出世的态度。想了一会儿,我以做结论的口气说: “总之,你的‘红叶哲学’没有存在的可能,更没有延伸的必要。你说红叶最美丽的时候也就是将要衰败的时候,我觉得唯其快衰败了,才应该更珍惜它的美丽,你看重在衰败,我看重的是美丽,见仁见智,观点不同,这或许可以归入‘认识论’的范畴。” “好一个‘见仁见智,观点不同’,那么你总不能不承认我的‘红叶哲学’也是一种看法。” “岂有此理……” “算了,算了!”他含笑摆手,“一牵涉到哲学,就要抬杠了。辜负月白风清,真是何苦!睡吧,明天走。” “奇怪!你忽然又变得如此旷达!” “既然‘此事古难全’,那么不学学苏东坡又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他是真的想开了,还是故意安慰我?总之,他已在我心灵上投下了一道阴影。 第二天,我本想取道上海,径自回家,但由于他俩的坚留,我又在上海住了一晚。安妮带我到她家去玩,会见了她的母亲——一个生长在法国的意大利人。她红润的圆脸上老挂着一团笑容,对待云叔尤其亲切得像自己的子侄一般。傍晚,安妮帮她母亲准备好晚餐,搬出了古老的烛台,围着铺上红白格子台布的方桌,在烛光摇曳之下,我们一面吃通心粉,一面喝红酒,随意闲谈着。安妮的母亲谈到青岛和天津,谈到安妮的父亲,以及十年前他死于心脏病后,怎样茹苦含辛地养育安妮。在她的一切回忆中我们分享了欢乐,也分担了愁苦。这异国情调的一夜,予我以甚深的印象。 之后,我回到家乡,而且很快地在一个军事机关里觅得职位。这以后的几个月中,我没有见过云叔和安妮,不过跟云叔常有书信交往。他的来信多半是很简短的,有时也提到安妮,有时在信末赘一句:“安妮致候。”可见他们还是常在一起的。 就这样到了第二年春天。三月的末梢,我服务的那个机关有一天特定的假期,中间隔着一天,又逢例假,那就是说如果请一天假,便一共有三天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我决定邀请云叔和安妮来玩一次。正当我在办公室计划这件事时,突然接到家中来的电话,说是有一个“外国女人”找我,要我到某旅馆去看她。 不用说,当然是安妮。于是下班之后,我便径照她所留下的地址去找她,并未遇见,但她在旅馆里留下话叫我等她,同时茶房打开她的房门,让我进去休息。床上放着一只极小的皮箱,桌上放着一份本地市区的地图,这说明她是一个人来的。此外我又注意到并没有照相机、望远镜之类的东西,可见她也不是来游览的。那么,有什么事呢?云叔为什么不陪她一起来?云叔为什么不事先写信告诉我呢? 一面想,一面等她,好久还没有消息。这时我还未吃晚饭,便留了一张条子,并且关照了茶房,然后上街,不想刚一走到闹区,便遇见了她。 “我正想找你们来玩,你倒先来了。伊里奥呢?”我问。 “我也正在找他……” “怎么?” “我要详细告诉你。”她看看四周说,“到我住的旅馆里去谈,好吗?” “不,我还未吃饭,你呢?” “我吃不下什么。”她皱着眉说。 “那么陪我坐一会儿,我们一面吃,一面谈。” 在我用餐中间,她告诉我,自从过年以后,云叔在美龙出现的次数便渐渐稀少,有时她打电话给云叔约他出来时,即非借故推托,也是意兴阑珊。其间安妮和安妮的母亲,也曾暗示地提到他俩的婚姻问题,云叔都闪避着不做答复。这半个月甚至避不见面,直到昨天打电话去问时,才知道他已经辞职离开上海。 “无数个晚上,我在研究这一点,伊里奥这种态度是什么意思?”安妮接着说,“虽然我不愿意如此设想,但我不能不承认这一事实——伊里奥不爱我了!” “不会的!”我显得很有自信,“那太不可思议了。” “是啊,我也这样想。所以我要找到他问个明白。但是——” “但是怎么样呢?” “但是我想,如果由你来问他,比较……比较好一点,是不是?” “那是我义不容辞的。”我想了一会儿说,“我有把握找到他。一切等我见过他后再说。” 安妮投给我一个感激的眼光,低下头去搅弄着她的咖啡,轻轻地说: “你不会笑我吧?” “没有人可以笑你,安妮!”我说,“但我需要弄清楚一点事实,伊里奥对你,是不是有爱情上的‘负担’,或者说是‘保证’?” “啊?”她旋即明白我的意思,“没有!谈不到负担,也不必要保证。爱情是一种奉献!” 这两句话使我肃然起敬。我说: “你回旅馆去吧!至迟明天中午,我可以给你确实的答复。” 送走安妮以后,我开始去找云叔。他的老家在离此四十里的一个镇上,有公路可通,虽然已经很晚,但为了安妮为了云叔也为了我自己,我决定就在今夜解决这问题,于是要了一辆出租汽车,一直找到他家,敲了好半天的门,才有人出来应接。走到厅堂上看见云叔正迎出来,我一把拉住他说: “走!汽车在门口,去跟安妮道歉!” “安妮来了?真的?”他的反应是出乎意外的平静。 “我不至于在这时候从四十里外跑来开你一个玩笑吧!”我说。 “你来得正好。”他不直接答复我,“我也正要跟你谈安妮的问题。” “那么就走吧,在车子里谈。” “不忙!”他好整以暇地说,“你要不要先看看家母,她昨天还提到你呢!” “太晚了,不惊动她老人家吧!” “那么,你坐一会儿……” 说着,他进去了。我猜想他大概是通知他家人今晚要进城去。但不然,一刻钟之后,他又出来说: “你不必走了,今晚住在这里。” “那怎么行?走,走,现成的车子。”我连声催促。 “车子让我打发走了,而且我已写条子托司机带到府上,说你不回去了。” “你,你……”我气得说不出话。 “轻一点!”他把手按在嘴上,“家母已经睡了。” “云叔,你在我面前玩这套手腕,太不对了!”我忍气吞声地说。 “原谅我,千里!”他那一份诚挚的歉疚,融化了我的愤怒,“到我房间里去谈。” 我无可奈何地跟着他进去,开始叙述今天下午一直到此刻的一切。云叔非常注意地谛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我发觉他时时在躲避我的视线。等我讲完全部经过,他接着说: “我应该对她道歉……” “不,负责!”我纠正他。 “你听我说下去!” 然后他隐在烟雾里,用低沉的声音叙说他曾经几次向他母亲请求准许安妮做他的儿媳,都没有得到同意……觉得长此以往,不免要造成悲剧,因此迫不得已采取“逐步撤退”的办法。最后他说: “家母的守旧固执你是知道的。”云叔停了一下,加重语气说:“我是她仅存的一个儿子,而且是遗腹子,你想我忍心违逆她的意思吗?当伦理观念和爱情发生矛盾时,作为一个中国人的我,自然只能牺牲后者。” “难道就没有调和的余地?” “没有!你说,有什么办法?”他反问。 “不过这个家庭的因素应该早在你顾虑之中的。” “不到那时机顾虑什么?难道你认识一个女孩子就想跟她结婚?” “哼!”我冷笑道,“你真是辩才无碍,不过都是遁词!事实上是你那倒霉的‘红叶哲学’在作祟!” 这一下击中了他的要害,他不再开口。 “云叔,你良心上过得去吗?”我用更严厉的口气责备,“我想不到你是如此自私的懦夫!” “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是的。”他低声地说。迷惘的眼光中,闪耀着奇异神秘的意绪。他说:“奇怪,我常预感着和安妮有一个不幸的结局,可是我无法设想那是怎样的结局!” “见鬼!”我诅咒着说,“我看你这样下去,倒真的要造成不幸的结局!” “不,我在逃避那个不幸的结局!” “这就是你对我骂你懦夫的回答?”我说。 “随便你怎样说吧!”他苦笑着说。 “那么,”我提到最实际的问题,“你让我怎样向安妮交代?” “最好……”他踌躇了一会儿,“最好说是没有找到我。” “为什么要跟你通同作弊?”我威吓他说,“我要告诉她全部真相。” “千万不要这样做!那使她太伤心了。” “你觉得一包慢性毒药比一把刀来得更仁慈?” 他勃然变色!但随即软弱地倒在沙发一边。侧面看去,有两滴泪水在闪闪发光。 我丝毫没有怜悯他的意思,而且更残酷地说: “你这两滴眼泪是哭安妮不幸遇到了你呢?还是哭你自己不能获得别人的谅解?” “千里,我的好朋友!”他擦掉眼泪站起来说,“你痛痛快快地骂我负心好了。” 我真想跟他大吵一场,可是二十年的友谊不允许我这样做。这晚上我们几乎谈了一夜,我用各种劝解责备的方法去说服他,而他也在用各种理由,譬如母亲不赞成,中外风俗习惯不同难以相处,和安妮之间的性格的差异,等等,企图对我反说服。最后,我终于不得不放弃我的希望和努力,而且不得不照云叔的意思,告诉安妮没有找到他。 “他到哪里去了呢?”安妮几乎是要哭的神情。 “到北平去了,”我索性再说得远一点儿,“据他家里说,恐怕还要到长春去一趟。” “到这样远的地方去,不告诉我,难道也没有告诉你?” “……”我没有办法回答。 “黄,你完全知道我们的情形的。”她停了一下,用固执的语气继续说,“我不能失掉他。” 安妮的话,使我心跳加速。纵然一包慢性毒药并不比一把刀来得仁慈,我也只得骗她: “你绝不会失掉他的!或许他是因为一种特殊的原因,不便宣布他的行迹。你不要着急,我负责替你去找!” 一连好多天,这段不平常的经过都使我疑惧不安。最感困扰的是,我始终不了解云叔的观点。以后又跟他谈过几次,对他的想法,还是丝毫不能接受。“难道爱情真是盲目的?”我不断地想否定它,但总敌不过事实的肯定,因此,我无法不承认爱情是主观的。既然是主观的,那么只要不违反一般的道德和法律的话,一个人对于恋爱对象的取舍,没有是非之可言,而第三者之去论是非,尤为多事。当我这样想时,便只为云叔放弃如此一往情深、婉丽多姿的安妮而叹惜,不再去追索及责备他为什么对安妮负心了! 可是对安妮呢?我唯一的希望是女孩子心性善变,会很快地移爱于别人。因此到相当时期以后,我认为时间或许已冲淡安妮对云叔的感情时,写了一封长信给她,罗织了云叔的许多缺点,暗示她不必再对云叔抱有任何希望。 从寄出那封信之后,便不再接到安妮的信。我始而有轻松之感,继而爽然若失。我和安妮的友谊,可怜,成了云叔和安妮爱情的殉葬物! 但,事实上我和安妮的友谊依然存在。 那是在半年之后,我因事到上海去,一天傍晚经过外滩,忽然有一辆美国海军的小吉普车在我面前约五码的地方紧急刹车,发出一阵非常凄厉难听的声音。车中一个金发女郎向她同车的美国水兵说了几句什么,然后跨下车来。等她回过身来,我才看清楚原来是安妮。 “黄!” “我不认识你了。”她穿一件图案非常复杂的衣服,一头长发卷起来在上面梳了个高髻,戴一副很大的金耳环,就像电影中所看到的吉卜赛女郎。真的,如果在闹市中擦肩而过,我一定不会发现她。 “你还是那种随随便便的样子。过得快乐吗?”她亲切地说。 “还好,你呢?还在美龙?” “不,我现在是吧娘,你没有看到我刚才跟一个花旗兵在一起?” “看到的。”我说,“你母亲好吗?” “嗯!”她点点头,又接着说,“她常提到你,说你人很好!” 还有一句没有说出来的话,应该是:另一个人不好!可见她母亲对云叔也颇为不满。因此我本来想说去看看她母亲,也便改变主意,随口问道: “你在哪一家酒吧?” “朱葆三路。走,到我那里去玩。” “到你家里?” 安妮不答,招呼了一辆三轮车将我载到她的酒吧里,听到的是嘈杂的人声和狂热的音乐,看到的是似有若无的灯光,闻到的是空气中弥漫着的强烈的酒味和烟味。我跟着她从桌子和桌子之间的微小空隙通过,不断地有人拉她一把、叫她一声,甚至有人紧紧搂抱她,一些淫欲的字眼混合着酒气喃喃地吐出来。她呢?或者报以一吻,或者一句诅咒,或者使劲推开,应付的方法不一,而原则在摆脱纠缠,这当然是因为我和她在一起的缘故。 好不容易地,我们坐上了酒柜前面的高脚圆凳。她打开皮包取出烟来,一面点火,一面问我: “我请你喝一杯白兰地好不好?” “安妮,这地方我觉得……”我非常笨拙地,不晓得用什么适当的字句来表达我对酒吧的讨厌。 “大概你不常来这种地方,觉得太乱,是不是?那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 说完,她向立在酒柜后面的人做了一个手势,然后拿起皮包领我穿过一条黝黑的弄堂,来到一间小房间里。里面放着一张圆桌、两把椅子和一张床。接着,侍者送来大半瓶白兰地、两只酒杯、一盘杏仁。她斟满了酒,举起杯来,我便也端杯与它轻碰,喝一口放下,她则一口气便喝了大半杯,使我深为吃惊。我问她: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大的酒量?” “你们不是有句话吗?‘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不对!”我说,“你以为我不知道酒吧的规矩?你们陪客人喝的不过是糖水。” “但是这并不能禁止我自己花钱买酒喝。”她又喝了一大口,“你要不要买酒?照市价六折。” “不要!”我把她扯开去的问题拉回来,“我要劝你戒酒,喝酒对你没有好处!” “怎么没有好处?它能给我快乐!” “难道快乐一定要从酒里去找?” 我不假思索地说了这一句,忽然又懊悔不该这样说。这时她又点上支烟,斜吊在嘴角,睨视着我: “不从酒里找,那到什么地方去找?” 我哑然。 就在这沉默中间,她第二杯也干了,开始去倒第三杯。我毫不考虑地按住她的酒杯说: “你是在向我示威?你快醉了,安妮!” “就是要醉了才痛快!”她双手抱着酒瓶说,“只有在醉的时候我才觉得生命有意义,世界也还可爱。”这时候,她仰面望着上面。“我原谅一切罪恶,也更爱我所爱的一切。”然后又低头看着我,“你说,你在醉的时候,是不是这样想的?” “安妮!”她的失去光彩的双眼,脂粉所遮不住的憔悴,以及一直在微微颤抖的手指,使我无法缄默。我说:“恐怕你的健康状况不大好,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忠告,不要喝得太多,要保重你的身体。” “身体?何必去爱惜身体?它是属于那批烂水手的!” 她又喝了一大口酒,紧闭双唇,嘴角现出两条怪难看的纹路,仿佛一种鄙夷不屑的神气,这一切真使我不忍再看。我很想破釜沉舟地规劝她一番,但是那样又必然提起她那伤心的历史,似乎应该有所顾忌,因此几次欲言又止。最后,我说: “安妮,纵然你不顾惜自己,也应该想到别人。在这世界上毕竟还有关心你的人,譬如说你母亲,我……” 不想这两句轻描淡写的话,倒收到了效力,她开始收起了她的偏激和毫不在乎的态度,伸出手来,让我握着,用感激的声音说: “黄,我妈妈说得不错,你是个好人。” 从她温暖的掌心里,我取得欣慰,但更多的是痛苦。她的堕落性的职业,她的放纵于烟酒,显然都是在失恋以后,泛滥的情感需要获得一条宣泄的出路,才有这种自我虐待式的生活形态出现。不过,我现在已不想去追索这错误在哪里,应该由谁来负责,只惦念着安妮是长此颓废,真的是慢性自杀了呢?还是有振拔的勇气和决心? “我……”她说了一个字,摇摇头向我苦笑。 事实上如果我不能再一次去说服云叔,那么照云叔的建议去做,倒是唯一可以采取的办法。可是我毕竟没有。是不是他们那段可怕的经历也刺伤了我,不愿再加参与?还是深恐徒费心力,怕承受失败?抑或是我有自作多情的想法,要避免成为云叔的替身?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总之,那是一种朦胧复杂不可究诘的意识。 秋去冬来,转眼又是桃李春风、满眼芳菲的时候。好多个黄叶旋舞,或者围炉小饮,或者晴郊闲步的日子中,我和云叔谈到安妮。不尽低回以后,继之以无声的喟叹。我只在心底为她祝福,从不敢写封信去问候。那么如果说云叔是懦夫,我又何尝不是呢? 之后,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我接到一封信,信封上的中文写得非常拙劣,信是用法文写的,我请人翻出来的译文是如此: 亲爱的黄先生: 我是含着两行眼泪写这封信给你的,但希望你不要难过。 安妮自去年春天从你那里回来以后,性格大变,养成许多生活上的坏习惯,日甚一日。由于一半是从小的惯纵,一半是怜惜她的失恋,我竟无力去约束她。这样到了秋天,她忽然又变得沉静起来。我正在高兴的时候,谁知她已患了肺病,发现时,已进入第二期。 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打击!对安妮和我。为了生活问题,她不肯躺下来休息,事实上真也不许可她休息。我靠替几个中国孩子补习法文,可以勉强维持房租和伙食,但是安妮吃药打针的钱呢?一方面她以她工作的收入来买药,而另一方面工作使她病情加重,经过这样一个可怕的恶性循环之后,我不得不以万分悲痛的心情告诉你:除非有奇迹出现,安妮是完了! 在病中,她常常提到你,暗示地告诉我,希望能在辞别这世界以前,还有看到你的机会。因此,我从你给安妮的信封上找到你的住址,写这封信给你。看在一个垂死的无辜的女孩子,和一个漂泊异国,无家可归,即将失去她唯一的亲人的老女人的面上,亲爱的黄,我要你立刻来看安妮! 至于对伊里奥,安妮绝口不提他,我也不愿再谈此事,仁慈的上帝,会做公平的裁判。不过,我认为有一点事实必须指出来:他到现在还存在安妮心中,至今她的枕头下还藏着一张伊里奥的照片,不愿让我发觉。因此,是否要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伊里奥?你可以做一决定,你是最有资格来做这一决定的。 愿上帝降福于你! 卡华荔 四月十九日 这是安妮的母亲写来的。不需要做任何考虑,我立刻找到云叔,默默地把那封信交出来。看完信,云叔随即哭了,泪水滴在信笺上,呈现出一片模糊的蓝色。他哽咽着说: “想不到我真是给了她一包慢性毒药!” “你先不必伤心!”我慰劝着,“或许不如信上说的那么严重。什么时候走?”我看看表说,“六点钟的车还赶得上。” “六点钟的车怕来不及,我要筹点款子,今天又是星期……”想了一会儿,他接下去说,“准定最后那班快车走。你先打一个电报告诉她。” 于是我打了电报,又打了电话给我的长官,请准了三天事假,备办了安妮所喜欢的土产,然后在一夜惊魂自扰之后,终于到了安妮的家。 “谢谢你,黄!你没有使我失望。噢,伊里奥也来了。”电报中没有说明云叔也来,所以安妮的母亲稍感意外。 “妈妈!”云叔一直跟着安妮这样叫的,“一切是我的错,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安妮的母亲用一个宽恕而欣慰的微笑回答他,然后招呼我们进去。房间里相当凌乱,云叔迫不及待地问: “安妮呢?” “她昨晚睡得很好,现在还没有醒。” 正在这时,前房有叫人铃响,云叔便要开门进去。我拦住他说: “你这样突然出现,恐怕对她是刺激。慢一点!让我先进去。” 安妮的母亲也同意我的见解。于是她推开门让我进去。黄色的毛毯铺在床上几乎是平坦的,但下面盖着安妮的躯体,仅只看到这一点,我便禁不住一阵凄楚。 “安妮,你看谁来了?” “安妮!我来看你来了。”我抢前一步,装出非常愉悦的声音说。 她微笑着看我,那一嘴洁白的牙齿,显得很阔大。 “安妮……” “不要走近我。”她用微弱而清彻的语调说。 我懂得她的意思,但我怎能退缩? “不要紧。”我借此很技巧地安慰她,“肺病并不可怕。”我坐在她床边说:“安妮,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伊里奥也来了。” “啊?”她的双眼睁得很大,向房门看了一下。好久,她说:“我不想见他。”随即闭上双眼,头往一旁侧去,像是极力在忍住眼泪,不让它流出来。 “一切出于误会……”我说,“最好让伊里奥自己来向你解释和道歉。我叫他进来吧?” 还来不及获得安妮的首肯,云叔便径自推门进来。我和安妮的母亲立即退出去,让他们上演那幕无法预测结局的人生戏剧。 “我对伊里奥的到来,并没有存有希望,想不到他真的来了。”安妮的母亲说。 “是啊!”我说,“我相信伊里奥来了之后,一定对安妮的病有帮助。” “中国人太好了!”她在我的额上亲了一下,“绝望的我,现在又充满了希望!” 云叔一手把安妮毁成这个样子,而我不免有帮凶的嫌疑,现在不过刚是补救的开始,她就如此感激,“太好”的实在是这位可怜的外国老太太。 我这样想而没有说出来,只是尽力安慰她。然后我们谈到安妮的病历和今后的办法,我告诉她,云叔已筹好款子,准备送安妮到医院去。她则表示,只要对安妮的病有益,无论在家休养或是住院治疗,她都赞成。 我一面跟安妮的母亲谈话,一面分神注意另一个房间里的情形——一会儿呜咽,一会儿低语,完全听不清楚。这样一小时之后,云叔揉着双眼,开门出来。安妮的母亲进去照料病人。我问道: “你向她提到住院的事吗?” “还没有谈。你看,住哪个医院?” “我看最好问问安妮自己。” “对!挑她自己所喜欢的。” 于是,我们叩了两下门,得到回答之后推门进去。安妮正倚在她母亲怀里,让她梳理那头已失去光泽的长发。 “给我一面镜子,伊里奥!”她说,“半年来我怕照镜子,甚至不敢细看脸盆里的水。但是,今天我看看我自己。” “没有镜子。你讨厌镜子,我把它们都丢掉了。”安妮的母亲说。 “那么扶我到外房去,衣橱上有镜子。” 怪不得我看到那口衣橱上蒙着条被单,原来其故在此。 “安妮,你不必照镜子。”云叔说,“你瘦了一点,可是比以前更美丽。” “更美丽?”安妮感叹道,“不过也快衰败了!” “不!”云叔歇斯底里地叫起来,“我完全错了!一切的一切,绝不是最美丽的时候也是快衰败的时候,而是凡是美丽的必定是永恒的!” “纵然你是谎话,我也相信。”安妮闭上眼说。 “不是谎话,安妮……” “云叔!”我阻止着,“有空的时候再跟安妮辩论这个问题。我们应该早一点决定住院的事。” “噢,对的。”云叔走进去握着安妮的手说,“你爱到哪一家医院?‘虹桥’?近一点就到亨利路的‘养和’。” “我哪一家也不爱,爱躺在这里。”安妮睁开眼说。 “你看你,又不听话了!”安妮的母亲说。 “就这一次,妈妈。” “不,安妮,”我说,“你没有理由不去,医院里有完善的设备,你的健康可以恢复得更快!” “太寂寞!” “那有什么,白天我们可以陪你,晚上妈妈陪你。”云叔说。 “不!” 只说了一个字,她闭上了眼。我们交替着苦劝,无法改变她的意志。自然,像她这样虚弱的人,不宜多烦扰她,只好慢慢再说。下午,请了她的主治医师刘博士来出诊。在病人面前医师倒是一番安慰的话。最后我跟医师去取药,在车厢里谈: “刘博士,你看还有没有挽回的办法?” “很难。”他摇摇头,然后问我,“那位方先生跟病人是什么关系?” “极要好的朋友!” “我想也是的。他经济情况如何?” “还可以!” “那我就用最花钱的方法……” “没有问题!”我不等他说完就抢着回答,“只要能治好她,我那朋友花多少钱都可以。” “不是这个意思!”刘博士苦笑道,“安妮的病早已绝望了!我不过是想叫令友事后在感情上有所安慰,总算已尽了人事……”说到这里,他看看我的脸,忽又收起他脸上的忧郁:“不过精神治疗常有不可思议的效果,我,我或许应该乐观。” 我知道刘博士是在安慰我。但诚如安妮所言,“纵然你是谎话,我也相信”。而且,我又用加强的语气告诉云叔和安妮的母亲,他们当然会比我更相信这句话的“正确”性。尤其是云叔,他在精神治疗上所下的“药”,分量极重。这天下午,当安妮睡醒服药之后,有比较好的精神可以跟我们谈谈时,云叔说: “安妮,等你一好我们就结婚。我想半年之后就可以了。” “对了,所以你更得好好休养。不但为你自己,也为了伊里奥。”我附和着说。 “不要谈这个。”她答。 “怎么?你难道还不相信我?”云叔真的急了,他蹲伏在她床前,大声地说,“我要你现在就成为伊里奥夫人,千里是我们的证人。你看,这是我给你的戒指。” 说着,云叔脱下他的戒指,要替安妮去戴。她轻轻缩回自己的手,然后又伸出手来抚摸着云叔的头发,说: “你太激动了!并非我不相信你,而是我不能答应你!” “为什么?” “慢慢你就知道了。” “不!你现在就得告诉我。” “你真傻!”安妮叹口气,“我带给你的痛苦,已经太多了,又何必在我死后再给你加上一层精神上的负担和束缚?” 这句话又使云叔哭了一场。因此使我想到,爱情真是一样极神秘的东西,它可以使人变得异常坚强,也可以使人变得极度脆弱,如安妮和云叔,就是一个显明的对比。我们之来,仿佛是替安妮带来了生机,而事实上她并没有自己骗自己,从她的说话和态度上看来,她对自己并不存有希望,不过那不是痛苦的绝望,而是勇敢地接受一个难以避免的不幸的事实。 我这种想法,很快地获得证实。那是第二天上午,安妮的母亲上菜场去了,云叔则是去接洽一笔汇款,只有我一个人在陪伴安妮。她问我: “如果一个人不能同时获得生命和爱情的话,黄,你选择哪一种?” “爱情!” “我想你也应该是这样的。”她点点头表示称许。 “可是如果两样都能得到的话,岂不更好?”我故意不用眼去看她,“譬如你。” “那你就想得太理想了。”她笑笑说。 “不是理想,事实确是如此。” “事实会证明你的想法错误。” “安妮!”我感到痛苦,“你没有理由对自己绝望。以现在的医学发展来说,肺病并不是不治之症,最要紧的是你得恢复你的信心,保持心理的健康,才有生理的健康。” “你说得不错。可是我的病有谁比我自己知道得更清楚呢?肺病就是消耗,你看consumption(肺病的英文,也有消耗的意思 ——编者注)这个词就知道了。我的生命消耗到什么程度,无疑地,只有我自己最清楚……” “安妮,”我打断她的话,“你讲得太多了,睡吧!我替你拉上窗帘。” “不,我现在很舒服,你听我说下去。”她说,“为了爱,生命的消耗不是消耗而是充实。这话也许说得不够明白,不过我确有充实的感觉。一个人在爱抚中死去是最幸福的。”她脸上现出一片异常愉悦安详的神色:“而我,有妈妈,有伊里奥,还有你这样可爱的朋友,我觉得我所得到的安慰已经太多了。” “但是,”她忽然变得凄惶地说,“我所怕的是你们不会跟我一样想!你或许比较看得开,妈妈和伊里奥呢?”她强忍着眼泪说下去:“黄,我真感激你来看我,我死后请你照顾我的妈妈,同时,同时开导开导伊里奥!” 我再无法逗留在她面前,走到外面那间房,茫然地朝外看着。窗外,一个花匠在修剪法国梧桐,一对中年夫妇推着一辆婴儿车在金黄色的阳光下悠闲地漫步,几个外国孩子戴着大得不相称的手套在投垒球…… 我从玻璃柜里找出小半瓶白兰地来——该是安妮喝剩下的。那种琥珀色的液体,镇静了我的神经。“是如此美丽的一个灵魂!”我想,澄澈的理智和至深的情感,融二为一,安妮居然表现出生命意识的最高形态。想不到诸般苦难竟是大大小小的刻刀,把这个善良的灵魂修饰得如此醇美无疵!可是,也因此而不免雕琢过甚,舍貌取神,变得无所寄托。“彩云易散,琉璃易碎!”想到这里,我真愤恨造物何以如此不仁! 转眼三天假期满了,我必须搭夜车赶回去,临走之前我向她握手道别,说: “过三个星期再来看你。好好养病,不要多想。我相信再看到你时,你的健康状况一定有很大的进步。” “一定来,三个星期之后。噢,妈妈,请你去打电话叫车。” 她向我和云叔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要表示异议。目送着她母亲离开房间后,她叫云叔扶她坐起来轻声说: “不要让妈妈看见,我有东西给你们。” 不知何时,她枕边放着个非常精致的锦盒,她打开它向云叔说: “可惜我不会写诗。” 递给他的是一片红叶——那也就是云叔给她的。上面写着“爱你”——“安妮”的谐音。 “这个给你,是我最得意的一张。” 我得到的是她的一张四英寸半身照片。后面写着: 给我的应该忘记国籍的朋友黄千里 安妮 那是件多么隆重而又难以接受的礼物!薄薄的一张相片,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看看云叔颤抖的嘴唇和手,强笑道: “吉兆,吉兆!你快从深宫里放出来了!” “那就是说我将不再过那种严肃的生活?”她马上接过来说。 与我们沉重的心境相反,安妮显得很愉快轻松,好似一个用功的学生解决了一道繁重的数学题一般。 回来销假以后,处理积压着的没有时间性的公务,倒成为我的一种排遣。到下班回家,必定有一封云叔的信在等我,有时写得很短,有时很长,或者是一张邮片。那些信,有时使我发愁,有时使我感到安慰。而不管发愁或者安慰,都不仅是为安妮或云叔,而是既为安妮又为云叔。因为他们不是我的两个朋友,而是两倍分量的一个朋友。 安妮的病有时很好。云叔在信中说: 今天睡眠非常之好,咳嗽也极少。下午天气很暖,她要我打开窗子,让春风来探望她。五点钟左右,在我所念的惠特曼选集中睡去。精神好的时候,她常要我念诗给她听,所苦者是材料难找,穷愁哀苦之音太多,非她所宜,节奏明快、充满生机的诗,我真想不起来谁的集子里才有? 有时极坏: 据妈妈说:昨晚安妮咳了一夜,双眼枯陷得怕人。找了刘博士来看,还不是那一套“慢慢来”“精神治疗”。骗钱的饭桶! 有时哀愁欲死: 希望是希望,事实是事实,看来我总不免枉具痴心。每想到这一点,我的心像掉在井里。“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最令人伤心的是她没有半点怨恨我的意思,仁慈比责罚更为严厉,斯之谓欤!每天看着瘦不盈握的她、愁眉苦脸的妈妈,我快要发狂了。真的,万一她有不测,我是否在情感上负担得住,毫无把握。到那时若是没有人笑我懦弱,那么跟她一路走,或许是最聪明的办法。 有时欢乐逾恒: 你来信说:即或安妮不测,我也应该觉得幸福,因为有一个可供我终生回忆的人。这话不错,不过还不致如此。我终于不能相信安妮会死。太不可思议了!人定胜天这句话,让我们合力来证实它! 今天她有很好的精神来听取我的婚后计划。经过这次“浩劫”,我真视富贵如浮云。不久我也要皈依天主,等安妮一康复就结婚,家母纵不赞成,我也只好忤逆不孝一次。那时栖霞深处,结茅而居,庋书万卷,藏酒百斗,只许黄千里一个人上门。如何? 来时带点香榧和核桃糖来,她馋得厉害。 最后,当我准备再度去上海时,接到这一封: 千里: 病情原在时好时坏中,但自前天起,大为恶化,而今天又突然变得很有神气。傍晚量热度,打破了三个星期中的最高纪录,我恐怕是她的生命之火在做熄灭之前最后的燃烧。所谓回光返照,不就是这种现象吗?我害怕得很,需要一个较为坚强的人在旁边支持我。接到信马上来,愈快愈好! 我和她之间的路,快走到终点了。是我的哲学误我,还是我辜负了我的哲学,我现在无力去辨别。总之,我觉得她热情奔放,我保守退缩,相互之间,原有距离,但谁想得到我们和谐一致时,却是个不可收场的大悲剧,天公如此安排,岂我所能甘心? 方寸已乱,无不尽意。何时来,先示一电。 云 五月十一日 那信是同样两通,一封寄到我的寓所,一封寄到我办公处。赶到安妮家里,正逢刘博士一个人出来,他向我点点头说: “还来得及见一面。” 我不说什么,径自上楼。安妮的母亲双眼肿得像胡桃一样大,云叔则似失去了知觉一般。而安妮,气息仅属,已在弥留的状态中。 “怎么得了?” 安妮的母亲一看见我便放声要哭,随即又自己紧掩住口,泪眼汪汪地看着我。 “安妮,安妮!”我上前叫她。 安妮幽灵似的张开双眼。微弱的目光,对于我像是两支利箭。 “……”好像是她在说话。 “要什么?安妮!要什么?” “啊……” “龙眼?” “……” “……” “不要乱,我来问她。” 我止住他们,低头在她耳边说: “你说什么,安妮?” “红叶。” “红叶!” 云叔立刻像被一群马蜂蛰了似的,满身乱抓乱摸。最后,我在他贴肉的衬衣口袋里找到了它。 “叫她!拿给她看!”我向云叔说。 于是,我扭开台灯。云叔拿着那片红叶悬在她眼前说: “安妮,你的红叶,你看见了没有?” 没有回答。 “你说!你看到了没有?看到了就笑一笑。” “安妮,你看到了没有!看到了就笑一笑。” 安妮紧闭双眼,没有回答。 但是,我们应该相信她是看到了,因为她终于留下一丝笑容。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野猪林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 ——高阳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文 / 张大春 回首二十七年以前(1992年),高阳过世。在当时还清晰可辨的台湾艺文圈,那是一桩人人感怀议论的大事。不过一两个月之间,以拥有文学副刊的报纸传媒以及现代文学刊物纷纷发起了带有追悼性质的学术讨论会,以及刊登纪念专辑。前后不多久的时间,我就应邀写了三篇谈高阳其人其文其怀抱与性情的文字。至今回想起来,其中的部分观点和申论,还是值得拿出来向高阳的新读者简略地作一介绍。 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史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在评论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的历史小说诸作时曾这样说: 过去的时代并不只是纪录、国家档案、纸上论战以及人的种种抽象形态,而是都充满活生生的人物。他们不是抽象的,也不是公式和法则。他们都穿上了常见的上衣和裤子,脸上充满了红润的血色,心里有沸腾的热情,具备了人类的面貌、活力和语言等特征。 司各特在1814年发表的《威弗里小说集》(waverley novels)一向被视为近代西方历史小说的鼻祖,作者往往将一些虚构出来的人物放置于一兴一逝的两个“时代”之间,毕现其所“经历”的文化冲突,并且使史实上班班可考的“真实人物”与这些“虚构人物”相接触,以成就作者“重塑”的企图。 如果《三国志通俗演义》最早的本子可信为明代弘治甲寅年(1494年)刊本的话,那么,早在《威弗里小说集》出版前三百二十年,罗贯中就已经基于某种同样无奈的重塑企图在展开他书写“演义”的工作了。为什么要说“无奈”呢?在甲寅本书前庸愚子的序中有云: 前代尝以野史作为评话,令瞽者演说,其间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士君子多厌之。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 庸愚子的这段话中所谓的“士君子”,所指的自然是那些拥有“知识/权力”的文人、知识分子,他们之所以厌恶“言辞鄙谬”“失之于野”的野史评话,可以解释成对史实史料之尊重,也可以解释为对“知识/权力”这个相互喂哺的系统的捍卫。“士君子”绝然不能忍受的正是历史被非士人阶级的鄙俗大众“妄加”虚构、杜撰、发明以至于无中生有。 而罗贯中彼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书写工作,也正是一处于士君子阶级和鄙俗大众阶级之间夹缝的产物。然则,庸愚子以诗教赞之,亦犹如卡莱尔所称许于司各特了。 一生完成了二十七部历史小说——其中包括英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劫后英雄传》(ivanhoe,1819年)——的司各特在1821年获得英国国王授予的爵士封号,并当选为爱丁堡皇家学会主席,且直接影响了后世英国作家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但是在司各特死后整整一百三十四年,历史小说家高阳却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李娃》的序言《历史·小说·历史小说》中,重新品尝了一次和罗贯中类似的夹缝滋味。他这样写道: 胡适之先生的“拿证据来”这句话,支配了我的下意识,以至于变得没有事实的阶石在面前,想象的足步便跨不开去。 非徒如此,高阳甚且以谦卑的口吻说:“对于历史的研究,我只是一个未窥门径的‘羊毛’。”即使当他发现了一段记载,提及明太祖第八子潭王(传说是陈友谅的亲生儿子)因胡惟庸谋反而牵连在内,夫妻焚宫自杀,缘是有感而发,试图将这个材料发展成一个“极其壮烈的悲剧”,高阳却如此写道: 由复杂的恩怨发展为政治的斗争,终于造成伦常剧变,而且反映了明朝——甚至于中国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明太祖因胡惟庸之反,迁怒而侵夺相权。这是一部所谓大小说的题材,但必为历史学者所严厉指斥,因为没有实在的证据可用以支持我的假设。这就是我所以不敢试写历史小说的最大原因。 “然而,我终于要来尝试一下了。”高阳紧接着写道。而且自《李娃》以降,他再也不曾在近六十部长短篇历史小说著作中因顾忌“历史学者的严厉指斥”而写过任何一篇像《历史·小说·历史小说》这样辞谦意卑的序言。 个中究竟,是高阳对于“拿证据来”的考证要求心无挂碍了呢?还是他始终一本“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呢?高阳本人向未明言,他自己甚至还不止一次地在考证笔战中指责过其他的学者罔顾史料或不明典故。这样的转变可能并不只是因为高阳在某些史料考据的领域里“拥故纸而自重”,却也可能是由于高阳在写作历史小说的过程中深刻玩味出重塑历史的雄辩技术与特质。 熟悉高阳历史小说的读者大抵知道,高阳的作品并不刻意经营动作性的情节,而以较多的笔墨铺陈人物之间曲折细密的心计以及渊通博晓的对话,参厕其间的,则大多是某景某物某陈设名器或某诗文辞章的来历典源。绝大多数以连载于报端形式首度发表的作品既然是在且刊且写的情况下完成的,读者经常会“感觉”到:高阳又在“跑野马”了。 所谓“跑野马”,往往就是让小说中的人物“顾左右而言他”。所言者,可以是与故事主要情节有关的、可以引起联想的前朝事典,如《曹雪芹别传》里走镖的江湖人物冯大瑞说到漕帮造反的企图: “……芹二爷你们想想,有多少人反他(按:指雍正)?连他自己亲弟兄,不止,据说连他亲生的儿子都在反,那就不用说外人了。” 这触动了曹雪芹尘封已久的记忆。 这一触动之下,曹、冯二人的对话加上曹本人的转念回忆,便岔入了雍正废皇兄、皇子的种种旧闻之中。以连载形式言之,可以“滔滔(连载)三日而不返”。 有些时候,“顾左右而言他”的内容甚至可以和故事的主要情节全无关系,如《灯火楼台》(一)中,述及胡雪岩和罗四姐(螺蛳太太)一席宴谈的情景: ……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地谈到了“顾绣”。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之外,上海独称“顾绣”,其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 一个“顾绣”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扯到明朝嘉靖年间顾名儒、顾名世一族中姬妾娴于针缕的次要情节上去。读者在随高阳的野马跑进顾名世的“露香园”的同时,或许并不会怪罪:这一章的主要情节——“胡雪岩这年(按:光绪七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一种难以自解的疚歉之故。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也就是上引的这一段,戛然而止,作者掉头倒叙同治年间从胡、罗初识到缔亲,而直到《灯火楼台》(一)卷终,也就是距“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足足有三个章回,印刷成书的内容则计有一百九十页,读者还未曾完全掌握:为什么胡雪岩的心境不如往年? 高阳之“跑野马”“走岔路”“顾左右而言他”,牵丝攀藤卷入枝蔓般所谓“次要”或“次次要”的情节是很可以被一些讲究“事件结构”的评者“严厉指斥”为“芜杂”的。但是,这样的指斥容或也只是囿于“事构”美学规律,取譬于“骨肉匀称”的胶柱鼓瑟、刻舟求剑而已。 高阳“浩浩如江河,挟泥沙而俱下”的诸多巨构,的确不免引人细思:那些“泥沙”“枝蔓”果真是“不必要”的吗?抑或高阳原本试图借由小说这种“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体制,完成某种足以包罗历代习俗、名物、世态、民风、政情、地理以及辞章等典故知识的大叙述体呢? 累积乃至于堆砌足够丰富的典故知识确乎对一个可能会被历史学者“严厉指斥”的小说家有利。高阳重塑历史的雄辩技术与特质即在于此:他不只运用全知观点的叙述者随时插叙各式各样“实属毫末”的典故细节,也化身成书中每一个可能的人物,赋予其“博览群籍、周洽世事”的能力。像《小白菜》里的帝王师翁同龢当然可以随口征引乾隆时代慧贤贵妃父兄因贪墨而遭斩决的故事,至于《状元娘子》里的烟台名妓李蔼如不明白“有德则称,无德则否”的出处,亦不妨事,因为她可以“听洪钧为她讲过《史记》”,所以也就解悟了上述八个字出自沛公正朝仪的事典及意义。 当高阳小说中的人物也犹如孙悟空身上拔下来的毫毛而成为“叙述者/作者”的化身时,典故知识能够挥洒罗织的空间也相对地增加了许多,如此一来高阳本人的角色(无论是作者或叙述者)可免炫学之讥,同时,也缔造了一种叠床架屋、层层递转的复杂叙述结构。 值得注意的却是:高阳尽可能让他小说里的人物(无论是漕帮镖头、姨太太、帝王师或者妓女)分担作者那庞大的、累积典故知识的工程,其中似乎不无向“士君子”阶级者流示威的底细。当年庸愚子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中所谓“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的命意,到了高阳笔下,显然又递进到“盖欲小说中人皆得而知之”的地步。这里所谓的“知之”,正是《历史·小说·历史小说》那篇序文里一再令高阳谦称“望之却步”的“历史的研究”。 至若小说里某个聪明伶俐的侍妾或者某个参军戏的滑稽演员等“里巷鄙人”,能够信口拈出某僻典出于某僻书之类的情景,也适足构成对那些“拥学自重”的“士君子”的冷讽。 至于借角色辗转地“挟泥沙”“跑野马”“走岔路”“卷枝蔓”以缔造的复杂叙述结构,则尤应被视为高阳作品对现代小说的一个重要贡献。只不过这一点却尤其为读者、评家所忽略。 在讨论这一点之前,必须先指出的是:自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以来,论小说之叙事观点(point of view)者常以区别“观点”为探索小说意义的起点,而对许多长篇小说(由于篇幅庞大的缘故)经常采取较多不同“观点”的叙事手段概称之为“全知观点”(omniscient point of view),以为持此一立场之叙述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明了(包括感官上的种种接触和体会)故事中的一切,并随意从某些人物的外在感官世界进入其内心活动,且随意移跃至另一人物或时空,而作者亦拥有在任何时空中现身评断故事意义或说明故事主旨的特权。 高阳历史小说复杂的叙述结构却为读者建立了一个新的探索起点:“全知观点”是否为“随意”进出游移的叙述活动?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是为否,其原因安在? 笔者于高阳生前曾多方请益,就中一回询及:“您的小说里好像吃饭喝酒的场面特别多,这是什么道理?”高阳答得老大不高兴:“谈事情嘛!不在饭桌上谈,去哪里谈?漫说古人,今人要谈个什么事情,不也要喝杯咖啡?” 这一段谈话可以视作高阳历史小说叙述上的一个枢纽。熟读其作品的读者不难发现:高阳小说里的人物大多健谈。而这个“谈”字包括了透过小说人物之纵饮浅酌所引发的对话,抑或人物个别的内心独白,抑或叙述者概略而不详尽地用广角方式(panoramic method)加以叙述式说明(narrative exposition)——也就是不细陈故事或情节之景象,仅如报告“本事”般交代资料性的背景等等。种种“谈”的交互串联、牵引、替换,目的不外唤起一种“述史”的论述氛围,并始终在小说的情节之外、情节之上浓重地敷设这个论述氛围。 在高阳的数十部历史小说中,这种以“谈”为核心,以“述史”之论述氛围为要领的表现形式不胜枚举。有很多时候,角色无可谈之人,便出之以独白。而且会将独白装点成有如对话一般热闹。 高阳运用内心独白的设计极其小心,迥异于一般擅长以同样手法表现浪漫叙述(romantic narrative)的作品。在《凤尾香罗》和《醉蓬莱》中,这种内心独白的设计甚至被大量用来叙述一位作家如何构思或修改其作品的过程,一任以知识性的、专业性的、技术性的趣味为鹄的。例如在《醉蓬莱》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洪昇如何构思写作《长生殿》,并以杨贵妃影射董小宛: 不好!洪昇自己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影射董小宛太明显了。就“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来说,这个仙女非天孙织女不可。 由于天孙的援引,杨玉环复归仙班,《长恨歌》中“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的描写,便有着落了。不过,复归仙班,应有一个程式,起码也有一两出戏好写,至少可以写一出“尸解”。 然后再回到人间,南内凄凉的笔墨,固不可少;民间艳屑流传,少不得也有人嗟叹悼念。洪昇心想,除了“白头宫女”话天宝遗事以外,李龟年也大可出场。至于写到唐明皇改葬杨贵妃一段情节,必不可少,因为有影射董小宛祔葬孝陵的重要关目在内。费踌躇的是,既已尸解,从何改葬? 无论对白、对话或作者/叙述者的叙述,由“谈”字辐散而成的“述史”的论述氛围中,大量的典故知识使高阳的历史小说充满非动作性、反情节性,略无景象描写的一个雄辩整体。他似乎和中国章回小说,也是历史小说的鼻祖罗贯中正走着恰恰相反的路子。 罗贯中似乎有意识地要将那些原本不属于庸俗大众所“应该拥有”的历史数据改写成足以吸引里巷黔首的演义,他所使用的浅近文言文至少令说书人不觉枯涩失味,以至于为了成功刻画出“历史舞台”上鲜活的人物,而不惜大量窜改了“正史”的文本——比方说:把斩杀华雄的一笔账从孙坚那里盗栽于关羽的名下,乃有“温酒斩华雄”的戏剧性高潮。此一努力可以称之为演义家“以曲说改正史,却释出并颠覆历史论述”的微妙运作。 然而高阳绝非这样的演义家。高阳的小说,与其说是从“正史”演(衍)出而为里巷黔首著录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依仰“正史”而生却始终附丽于“正史”之下的小说,毋宁以为反而是透过一看似小说的雄辩整体,搜罗各种容或不出于“正史”的典故知识来重新建筑一套可以和“正史”之经典地位等量齐观的历史论述。这也是高阳不惮辞费地在诸多原本各自独立、内容未必相干的小说中借人物之“谈”,反复申言他在李义山诗、董小宛身世生死之谜、曹雪芹家族秘辛乃至于阴阳五行生克论等课题上独到的发明或发现的原因。 终高阳一生,可能无缘深识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的《写作的零度》(1953年)或《符号学原理》(1965年),然而,高阳积三十余年数千万字的孜矻创作,却不期然暗合于巴特的某些理论。1977年,巴特在法兰西学院文学符号学讲座的就职演说中提及: 说话(parler),或更严格些说发出话语(discourir),这并非像人们经常强调的那样是去交流,而是使人屈服:全部语言结构是一种普遍化的支配力量。 巴特哲学性的关切在于将语言视作一种权力的主体及实践,他视“语言”“无外”的一种“权势/奴役”的有机运作。这一运作中必然出现的两个范畴是:判断的权威性以及重复的群体性。质言之:语言之所以可以达成沟通,是由于“沟通”的双方已然先验地臣服于“语言”与“意义”之契约关系,且此一关系更透过一组又一组可以转相注释之符号合群地彼此支持(重复)而益形巩固。 对“无视于”巴特的高阳来说,他一部又一部以“谈”(巴特所谓的“说话”或乃至于“发出话语”——在小说中也就是“对话”和“叙述”)为核心的小说其实另有其和“权力”的依违辩证关系——千百个犹如前述所谓“孙悟空的毫毛”一般被高阳用来“发言”的小说人物正是透过历史论述所显现的正典化(canonization)力量向“正史”之“语言”去侵夺权势之筹箸。 高阳自非征逐世俗权势之徒,那么,为什么笔者要强调他的小说中“谈”的“权势底蕴”呢?下面这两段文字是高阳晚年所写的两篇文字的片段,先抄录出来,再综论之: 但使行有余力,我将从考据唐宋以来诗的本事,研究运典的技巧,来说明诗史的明暗两面。但愿有一天,我有足够的学养在中文系中开这样一门课。(《“诗史”的明暗两面》。按:此文收录于《高阳杂文》。) 所谓“茶宴”,以茶为主,以松仁、梅花、佛手为“三清”,沃雪烹茶,称为“三清茶”,佐以内府果饵,即是现代的茶会。宴中照例联句,或者御制诗一两章,命群臣赓贺。……重华宫茶宴以才学入选,亲藩王公虽位尊而不得与,此为高宗出身微贱,但却看不起不读书的贵人的一种表示,涵义甚深。读龚定庵诗:“乾嘉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不觉悠然神往。(《重华宫的新年》。按:此文亦收录于《高阳杂文》,推究文义,当是为报刊所写应年景之作。) 1987年3月15日,高阳在友人为他举行的六十五岁寿筵上展示抒怀七律一首,诗卷上有闲章一枚,曰:“自封野翰林。”消息于报端披露,众人皆以此为酒余趣谈,殊不知此五字之中又隐含了多少“不遇”的牢骚。 而“自封野翰林”的豪语若有“明暗两面”,则明的一面已充分显示高阳未能受封为“今之翰林”的感慨。在高阳的朋辈之间,不乏常听他提及“应某校某教授之请,至某系某研究所演讲”,颇有授业上庠之概。所谓“但愿有一天,我有足够的学养在中文系开这样一门课”不只是祈许之词,亦深含反讥之意。这与高阳过世前数年时时愤言“恨当今学术界无人堪当大任”之语映对,总成一叹。 至于暗的一面,我们不要忘记:前引龚定庵诗中的嘲诮,还有龚定庵其人的遭遇、性情与怀抱。龚氏由于书法不佳而不能厕身于一二甲进士之林,深为憾怅,于是勒令家中姬妾人人勤习书法,务使墨迹娟秀严整,待“士君子”之宾客来访时,常差遣这些侍妾奴婢以笔墨书字以窘之,如此调侃居心,与高阳让故事中的边配角色显扬腹笥,其实颇称异曲同工。我就亲闻一位历史系的名教授在一场酒宴上当着高阳的面开玩笑说:“我三十年寒窗所学,还不如你笔下一个丫鬟。”这也是高阳托言赞赏清高宗“看不起不读书的贵人”的自尊与自伤。 高阳自从《李娃》(1966年)、《风尘三侠》(1966年)、《荆轲》(1968年)之后,逐渐脱离了大量杂以纯就动作性情节或情感式描述为取向的“小说家本位”,从《大将曹彬》(1969年)起,他滂沛的“野翰林”自信自许促使(或加速说明)他解悟了历史小说写作者经由典故知识的累积力量取得正典(权势之另一层次)地位的能力。于是,他的小说人物(许多于“正史”亦班班可考)在大量广角方法的简赅综述之下各自分担了“次叙述者”的有力发言权,他们对话,并且在对话中制造更多的对话,“谈”之又“谈”,营造了另一种历史。这不正是小说“街谈巷议”的本质吗?无论“士君子”称许与否。 谈之又谈,众妙之门,这里面还有玄机。 基于对某一种巨大又神秘的力量之好奇,高阳总会不时地想要验证:有一种驱使人生、时局和世运的巨力,不断地催迫着世界前行,无人可以抗拒,也无人得以逃脱。但是就像着迷于星象之学的人,高阳往往也出于喜好惊奇、憬慕造化的心情,对于历史的发展,高阳还有一种探索并验证其神秘巧合的悬念。他执意要以抽丝剥茧的寻绎穷究去洞察历史推移的过程,之所以如此,简单地说,也还就是为了追踪自己那“一肚皮不合时宜”的牢骚有何来历以及如何确当。 另一方面,高阳又不甘于历史书写拘牵于正统史官“立足本朝”的诠释樊笼,并因之而放逐了大量“不合时宜”却可能“信而有征”的掌故材料,于是便借着小说而大事“重塑历史”。 当然,这两方面是动辄会出现矛盾的——一个浅而易见的质疑是:既然世事皆有其来历(掌故),而这来历又提供了世事发展、存在之正当性,则牢骚又何必有之? 我曾于一次“进城喝两杯”的场合里向高阳追问这一点,他微醺而愠,道:“那就不能谈了嘛!”我唯唯应之,心想:那也确实不能谈了。 高阳所关切的本非“诠释的循环”之类“狗咬尾巴团团转”的抽象高论,他毋宁先假设自己的牢骚既有来历,又因之而诚属确当,然后再钩稽文献、搜求坟典,为他所罗织的历史“拿捏”证据,所以高阳自成一派的“索隐”“考据”遂多见“发明”,而且难以置辩。 高阳的牢骚约而论之,其实就是“不遇”二字。这“不遇”固然是屈子以下中国传统文人、知识分子乃至于失意政客所共同具备的一种精神状态,美之者曰“情怀”,诋之者则曰“身段”。 然而情怀云者,身段云者,其“不遇”则一,也都和主观的意志与客观的遭际之间互无妥协的处境有关。高阳之“不遇”也可以从两个面向上加以了解。一方面如前所述,他很难在一个由他自己树布的历史知识网络上找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甚或在同一渊博基础上与之对话无碍的友朋;另一方面——也是极其残酷而现实的(这与龚定庵何其神似?),他从来没有一张正式的学者资格证书。 在历史的迷宫中纵横捭阖、挥洒出入的高阳一向讲究“证据”,但是终其一生,台湾这个素来好吹嘘“文化复兴”“文化建设”的地区却从来没有以任何“证据”认定过(哪怕是一项荣誉学位的授予)他在明清史、玉溪诗或红学等领域中浸淫钻研的功夫以及卓越成家的地位。 任何一个时代诚然少不了“怀才不遇”的人物,尽管“不遇”者众、“怀才”者寡,但是当浊世滔滔,皆以高阳为“酒徒”、为“墨客”、为“小说家者流”的时候,真正有大损失的难道不是这个社会吗?屈子投怨怼于汨罗,高阳溺幽愤于醇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揆诸一长远的历史,则今之侈言“文化活水”者流,岂非楚怀王之覆案而已哉? 1988年,我赴大陆探亲月余,返台后与高阳匆匆一饮晤。席间有几番言语,令我无时或忘。其一是我重提准备以太平天国史料为背景写一长篇小说的旧议,因为同年稍早时我赴报社任事,探亲归来,心绪浮野,正有辞去这“城里的差事”的打算,想重返龙潭索居,再也不到编辑案头,然而高阳却竭力反对。他说:“‘辞官’可以,写太平天国大可不必。” 接着他告诉我:历史小说之可贵,在于历史人物之可爱。而洪、杨之徒,“岂有可爱之处?”还说:“值得入小说的历史人物,大抵不外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六者。真要是个一流作家,干吗又要伺候那些个三流人物呢?你不要中了那些‘广东派史学家’的毒!” 我非治史学者,至今犹其未明:“广东派史学家”何所指?倘若以洪、杨事按之,多年之后重温其言,我反而明白了他话里的另一层玄机:高阳对于有清一代,其实怀抱着相当“不从众”的看法。在台湾,吃国民教育奶水长大的一代(乃至于他们的父母)大致上对前朝的浮泛印象是糅合着汉族中心主义和民主主义两层色彩的。是以言及满清,必称腐败专制、丧权辱国,仿佛门户大开以降的中国在近世所遭受的种种欺凌、所经历的种种挫败,都可以简而约之地归咎于来自关外的女真族政权,甚至其中的一二名当权者。然而高阳却不肯这样想。 高阳在当世之“不遇”,很可以从其家世在前朝的煊赫之中找到对应的明证。高阳的叔曾祖许庚身是光绪十年到十九年间的军机大臣(卒谥恭慎)。高祖许乃钊亦曾任广东学政,官至江苏巡抚。先世尚有“七子登科”(四举人三翰林)、“五凤齐飞入翰林”的时誉。 然而到了高阳这一代,迭经战祸,时逢乱离,除了家学幼习,高阳的知识陶养全靠自修,偏偏到了20世纪中叶以后,“台湾的教育机器”又全然无视于、亦不关心一个“素人学者”为整个文化体制注入生机活力之可能。春秋时代孔夫子有“礼失而求诸野”的浩叹与慰藉;迄于民国,“翰林失而宁复不可求诸野乎?” 回首1988、1989年间,每与高阳论文议史,他总不免津津乐道着两度前往香港中文大学讲述《红楼梦》研究的情景,更不止数次提及曾应台大某系所教授之邀为学生讲授阴阳五行生克的玄理奥义。一旦问起他对台湾文化界的整体看法,高阳也笃定会摇头恨道:“一言以蔽之:学术界无人堪当大任!” 正缘于幽愤之深,乃成其兴寄之遥。 高阳“以小说治史”的“重塑”企图也就寓藏着益发“悍然其辞”“沛然莫之能御”的霸气。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或学者,高阳于“自封野翰林”的笑语谐趣之中,自然可以表示:“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然而作为一个文人,高阳又势必有“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惋叹。他既深知天“不”将降学术之大任于仔肩,于独学寡友的孤子旅途之上又常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之憾。而谓“过不了团体生活”云者,而谓“非脱队不可”云者,又岂是等闲自负“不过”者流所能体会的呢? 1989年,高阳应复旦大学之邀,参加了一项名为“第四届港台文学暨海外华文文学学术讨论会”的活动,并转赴浙江杭州祭祖。日后在一篇由他亲笔撰写的《横桥老屋旧址碑记》的文字中,他特别引述前清梁山舟学士书赠高阳十世祖许学范(字希六,号芋园)的联语,曰: 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一生读书、一生著书、一生谈书论书的高阳在1991年年初因肺疾送医急救,凡七进七出。我去探访,见他又消瘦了几分,当时他精神尚佳,犹能笔谈,我遂以其新作《水龙吟》之题名请教,询以:“与辛弃疾‘几人真是经纶手’一阕是否有关?” 但见高阳频频蹙眉,未几,即振笔疾书数行示我:“我于《联副》(指《联合报·副刊》——编者注)发表之说明汝竟未读耶?”我默然无以应。然而事后我再翻拣庋藏旧报,复向《联副》查证,其实并无彼文。日后闻知高阳出院,渡得一厄,才稍释忐忑。 然而我始终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高阳会记得他发表了一篇其实并未发表的文字?此事直至次年三月下旬方得旁证而解:那是一张某餐馆印制的请帖,下署“高阳”之名,一望而知是寿诞的邀宴,可是日期却早在我收信的前一日已经过了。这样一个对于史事精明审慎的人,珍贵的时间感和因果论在生命的晚期居然就这样随着病痛而崩塌了。 我随手发了一张传真回复,寥语数行,敬请戒烟节酒,然而我亦深知:这是废话,一如高阳那般“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的温言善语之于我是一样的,过耳寓目,不必存心而已。 在相交的最后六年中,高阳于我如师、如友,待我如子侄又如朋辈,我何其有幸能承其教、受其责、感悟其情?而这个时代又何其不幸地逐之于前朝、弃之于酒肆、任其自封野翰林?而今逝者已矣!思之不觉涕下。我为高阳悲,亦为高阳所悲者悲。遥想杜少陵“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之句,竟不堪其悲。 乌龙院 乌龙院 梁山泊北有寿张,南有郓城——这个地名极古,貌似与孔子同时代的阳虎,封邑就在这里。大宋开国,分疆域为十五路,路下或称府、或称州、或称军、或称监;府州军监之下才是县,外县又分“望、紧、上、中、下”五等。郓城归京东路济州辖管,是个“望”字号的一等大县。 那地方民风强悍,只连着个盗匪出没的梁山泊。一条陆路下来郓城正当咽喉,三山五岳的好汉、偷鸡摸狗的毛贼,上下梁山,除非像林冲那样从寿张走水路,少不得都要从郓城经过,也就少不得生出许多是非。所以早些年在京里做官的,提起郓城,无不头痛。 这几年却不同了,郓城知县这个缺,不但不苦,而且大有甜头,穷山恶水,变成人杰地灵。这个“人杰”,身份微不足道,只是知县衙门里士、户、仪、兵、刑、工“六案”中的一个刑案上的书吏,名叫宋江。 宋江是本地宋家村人,排行第三,表字公明,为他面黑身矮,原都把他唤作“黑宋江”;后来都说他为人大孝,仗义疏财,便有了个“孝义黑三郎”的美名。这两年手面越阔,交游越广,也不知是哪个十恶不赦的江洋大盗,从他手里讨得一条活命,感戴终身,送他一个外号叫作“及时雨”。齐鲁河朔一带,无不闻名。 这宋江早年丧母,只有老父在堂,留着他兄弟铁扇子宋清在村里侍奉;自己在郓城县里做刑案书吏,刀笔精通,吏道纯熟,也学得一身武艺,却从不在人前炫耀。他平生专好结识江湖好汉,但有人来投奔,无有不纳,推衣解食,一见便成知交。他人有了危难,便如身受,千方百计地要救出来才罢。至于施散棺材药饵,济人贫苦,真个是为善恐后。以此提到宋江,无人不赞。 那知县、县丞、主簿、县尉,自然无不看重宋江。有宋江在,刑伤盗案,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红包却是由无而有,由小而大。不独郓城县如此,就是在巨野县的济州知州衙门,上上下下,也都把宋江当作自己人,有了疑难,每每向他求援讨教。 这一日早衙已罢,宋江在刑案上勾当了几件重要的公事,把些不相干的琐碎事务交代了徒弟张文远,径自到县前刘老实的茶店来坐。这是他每日必到之地,再忙也要来打个转,会朋友、讲斤头,都在这里。 刚刚坐定,有个中年汉子走到面前,唱个喏说道:“这位想来就是江湖人称‘及时雨’的宋三郎了?” 宋江的谦恭是出了名的,又见此人是军官打扮,越发不敢怠慢,慌忙起身离座,连连还礼,口中答道:“在下正是宋江。请教尊驾贵姓?”一面说,一面亲自拿衣袖抹一抹凳子,拉他来坐。 那人满面堆欢地低声说道:“敝姓何,叫何涛。我在澶州衙门兵曹参军管下,当一名小小的干当官,职司捕治盗贼。今日特来拜访宋三哥,望求照应。” “好说,好说。但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敢不尽力!” 见他神情异常诚恳,何涛大喜,也十分佩服,心想:真不枉叫作“及时雨”,果然是个够义气的人物。他于是指着后面说道:“我已借了一间小阁子在那里,就请到里面一叙。” 这是有不能叫外人听见的话要谈,宋江神色凛然地点一点头,说声“我来引路”,随即领头走了过去。他看见刘老实把手一招,等进了小阁子,执着何涛的手,先作个不许人驳回的姿态:“干当官是远来之客,又从大州衙门来,今日在此,一切都是我做东。赏我一个薄面,若不肯时,便是不许我高攀。” 真是好朋友!何涛心里在想,自然感动,没口答道:“好,好!做朋友不争在一日,我便扰了宋三哥。” “这才好!”宋江极其高兴,吩咐刘老实,“先取精巧果子来点茶,随后备酒,肴馔要精致!休叫何大官人笑话我们郓城,无物可以下箸!” 刘老实诺诺连声地去了,随即送来洪州双井白芽茶,四盘时新点心,顺手把小阁子的门关得严严的,好让他们说私话。 等坐定了,何涛开口问道:“宋三哥,敝州濮阳有个黄泥冈,去年腊月,出了一件大案,你可知道?” 听得这话,宋江便是一惊,但脸上依然是细心倾听的神情:“这等大案,岂有不知之理!” “可知底细?” “倒还不知。” 这句话就是宋江说谎。黄泥冈那件大案,他尽知底细,只因关碍着他一个好朋友,就不肯说实话了——话要从大名府说起。 大宋四京:东京开封;西京洛阳;太祖发祥之地的归德府,建为南京;当年真宗皇帝伐辽,御驾亲征,驻跸大名府,因而建为北京。大名府的府尹姓梁,原是中书舍人,只因是太师蔡京的女婿,才得了这一个镇守北辅、掌领一府六州厢军的烜赫要职。 这年正月初五,是蔡京的七十寿辰。多年以来的惯例,凡遇蔡太师生日,府州军监的长官,都有极厚的寿礼,号称为“生辰纲”。梁中书身为子婿,兼以偌大富贵都由裙带上来,这份生辰纲自然更是与众不同。 上年费了十万贯收买金珠宝贝的一份重礼,因为所托非人,送上东京时,半路中被人劫去,至今不曾破案;这年又破费十万贯,依然是收买的明珠美玉、珍贵器玩,一共装成十一担,特选一个外号“青面兽”,名唤杨志,武艺高强、办事精细的提辖,带领厢军,扮作客商,自去年腊月初十起程,由大名府南下,沿南乐、清丰,一条大路,直到东京。不想行到濮阳县辖管的黄泥冈地面,只为假扮脚夫的厢军,不服杨志管束,买了桶下了蒙汗药的酒吃,一齐醉翻在地。林子里跳出来七个强盗,合力打败杨志,把十一担生辰纲劫了个无影无踪。 “那卖酒的汉子,名唤白日鼠白胜,现已捕获。口供上说,七名正犯都在贵县。敝州长官特遣我来接头。此事要仰仗宋三哥大力维持。” “这何消说得?干当官请放心,只不知那白胜所供的是哪七个人?” “为头的是贵县东溪村保正晁盖,余下六名从贼,不知姓名,只拿住了晁盖,自有着落。”何涛拿出一封公文又说,“不瞒宋三哥说,蔡太师的生辰纲,两番被劫,不独梁中书大发雷霆,京里蔡太师得知消息,也大为震怒,特派一位差官,会同大名府的人,住在敝州来督催,限期破案。倘或正犯不获、原赃不回,本州长官的前程自然不保。为此,一副千斤重担都着落在我身上。这件案子办不妥时,本州长官有话,先拿我刺配远恶军州。宋三哥,我的肺腑之言,都在这里了!” 说罢,一揖到地,起身时,双手奉上澶州衙门知会郓城县的文书。 宋江又是慌不迭地回礼,以一副急人之难的神情切齿骂道:“晁盖这厮,奸顽役尸,如今做出这等不法的事来,少不得有他受的。”说到这里又安慰何涛:“这事容易,‘瓮中捉鳖,手到擒来’,只一件——这实封公文须是干当官当堂投递,本官看了,便可发落。我一个刑案下的小吏,不敢擅拆。手续要紧!” “是,是!多承指教。就拜烦宋三哥指引,我好当堂投文。” “好!”宋江答道,“本官早衙完了才不多一会儿,你请稍坐,我先去看一看,等本官坐厅时,我立刻来请。” “费心,费心!”何涛满怀欢欣,不断称谢。 宋江又谦虚了几句,站起身来,呼唤刘老实着意伺候,然后出了小阁子,走到门口,把伴当叫了过来,低声嘱咐:“里面小阁子里有个澶州来的差官,欲待投文。到知县坐堂时,你进去稳住了他,不叫他乱走。” 那伴当原是做惯了这些勾当的,不须多说。宋江放心大胆地借了匹马往东而去。 出了东城,狠狠加上两鞭,那匹马放开四蹄,沿着官道奔了下去,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就已到东溪村。宋江略收一收缰,直到晁盖门前下马。 晁盖自从做下那件盗案,贼胆心虚,昼夜派人在家门前后巡逻。这时一名庄客见到宋江神情匆遽,慌忙迎了上来,尊称一声:“押司!怎的得闲来耍?” 宋江不答他的话,只问:“保正呢?” “在后园。”原是熟客,但此时那庄客却不肯径自引领他去见晁盖,“押司且先请厅上坐,待我去通知保正。” 庄客直奔后园。晁盖正与他的三名同伙在亭子里吃酒,听说宋江来了,心中便是一动:这等一个大忙人,日中时分,怎得抽空到此?于是问道:“后面有多少人跟着他?” “只宋押司一个。” 晁盖略略放了心,向他的客人告个便,匆匆出厅来会宋江。 一见了面,宋江什么话也不说,一把拉着他躲到厅侧小屋中,低声说道:“大哥,黄泥冈的事发了!” 晁盖顿如梦中失足般,惊出一身冷汗:“怎的?” “白胜已被拿在澶州大牢里了。口供上招出共是七人作案,为头的是你。如今蔡太师府里和大名府的差官,住在澶州坐催破案,遣了个姓何的干当官来投文,天幸撞在我手里!” “兄弟!”晁盖紧执着他的手,“你总要救哥哥一救!七条人命都在兄弟你身上,你须积此阴功。” “我舍着命来,原是要救哥哥。此刻那姓何的,叫我支吾在县前茶店里,只等知县坐堂,投了文,连夜便有人下来缉捕。这案子太大了,一跌了进去,公事上动不得手脚,便神仙也难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哥哥你作速打主意吧!” 说完,转身要走。晁盖慌忙拉住他说:“兄弟!做哥哥的大恩难报。实不相瞒,确是七个人下手,打鱼的阮家三兄弟,已分得财帛自回石碣村去了。后面有三个在这里。兄弟,你见他们一面!” 宋江原要他们见情,但嘴上却说何涛等在那里,须得赶紧回去。晁盖哪里肯依,不由分说硬拉到后园。 后园亭子里吃酒的那三个人,一个白面乌须,士子打扮;一个是全真道士,身材极高,相貌古怪;另一个长得好狞恶的形象,上面是一张紫黑阔脸,鬓边一搭朱砂斑,斑上长一撮黑黄毛,下面黑绒绒一双毛腿,瞪着两个黄眼珠,只盯着宋江看。 晁盖指着这三个人为他引见。士子打扮的叫吴用;道士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胜字,外号叫入云龙;相貌狞恶的那个,叫作赤发鬼刘唐。 宋江略施一礼,认得了人,不肯多留,回身便走,等晁盖跟了过来,他又嘱咐:“哥哥保重,作速快走!我去了。你那三位令友面前,千万为我致意。” 等他一走,刘唐脾气暴躁,当即发话:“保正!你引见那人做甚?这等大模大样,倒像多留得一留,便辱没了他身份似的。” “休这等说,你道他是谁?提起来,你相见恨晚。他就是及时雨宋江!” “是他?”公孙胜失声喊道,“多说及时雨宋公明最爱朋友,不道如此怠慢少礼,真个见面不如闻名了!” “公孙先生,你这话却又错也!我那结义弟兄,若非为了我们的事,必定把你们三个延到庄上,整日陪着尽欢方罢。此刻有澶州衙门的干当官在等他,敷衍不好时,你我都难逃一死!” 听得这话,三人无不大惊!于是晁盖说了宋江此来的目的。刘唐和公孙胜齐声说道:“真错怪好人了!” “闲话少说。”晁盖转脸向吴用问道,“事在危急,怎的解救?加亮先生,你说个主意看。” 这吴用,表字学究,肚里颇有些计谋,所以人称智多星。他自己却以为加诸葛亮而上之,取个道号叫加亮先生。黄泥冈智取生辰纲,便是他一手所策划,晁盖把他奉若神明,因而虽有宋江一再嘱咐“作速快走”,他依旧要问计于吴用。 吴用是早已在那里盘算了,此时捋着胡须,不慌不忙地答道:“自然是童太尉遇着金兵的那一计。” “那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晁盖又说,“宋押司也这等叮嘱。只是走到哪里去呢?” “石碣村阮家。” “三阮是打鱼人家,如何安顿得我们三人?” “兄长,你真欠精细。”吴用笑道,“我且请教,从石碣村过去,是何所在?” 这一说连公孙胜和刘唐都明白了。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不知如何作答。 “事急不由人,也罢!等官军来了,便上梁山。”晁盖看着公孙胜问,“你道如何?” “听说梁山极兴旺,官军多有顾忌,自从东京禁军教头林冲入了伙,益发如虎添翼。只是那白衣秀士王伦,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公孙胜话还未完,吴用拍着大腿,喊一声:“着!正因王伦不是好相与的角色,我们投了去,才有意思。” “加亮先生,”晁盖急急问道,“你这话我又不明白了!” “兄长!我保你做一番事业。”吴用得意扬扬地说,“等一投了去,看我略施小计,要叫林冲火并王伦,奉兄长你坐第一把交椅。” “好啊!”一直不曾开口的刘唐,拍手笑道,“这才有个意思。” “不错!”公孙胜也点头称是,“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倒也好。” 一个倡议,两个附和,晁盖的心也热了。当时商定,由吴用和刘唐率几名庄客,押着劫来的财物先走,到了石碣村,再派人来接应。这里晁盖和公孙胜收拾行李,遣散庄客,尽一日办完,第二天一早动身。 他们已经在行一走之计,何涛却还在梦里,一心打算着捉住了正犯晁盖,全案可破,州官的前程保住,自己便是大功一件,升官在即。只是宋江一去不回,等得好不耐烦,便走出小阁子来问茶店主人:“你县午衙可曾坐堂。” 宋江派着守望的伴当,一眼瞥见,急忙赶了进来喊道:“干当官,干当官!”走到他面前又说:“我是宋押司的伴当。” “噢!”何涛大喜问道,“你家主人呢?” “我家主人奉知县召唤,在后堂议事。怕干当官久等心急,特地着我来禀告干当官,请先用了午饭,等知县午衙坐堂,我家主人亲自来陪干当官去投文。” 何涛不疑有他,欣然应诺。茶店主人原是受了宋江嘱托的,便代为备办精致膳食,开到小阁子里来让他享用。那伴当也帮着张罗,等何涛捏起饭碗,随即悄悄退了出来,在门口等着宋江,把刚才的情形一说,一篇谎话,前后就对准了。 于是宋江从容走入小阁子,等何涛吃完了饭,陪着到了县衙,请他先在堂口站一站,看知县时文彬发落完了其他公事,待要退堂时,疾趋数步,进了暖阁,在公案边低声禀报:“澶州府衙门为贼情紧急公务,特差干当官何涛一员,前来投文。请知县相公发落。” 时文彬一听这话,吃惊问道:“可是梁山泊那一伙贼,又干下不法之事?” “这倒不是。” 不是梁山泊,多少可以放心,随即吩咐:“唤那干当官上来!” 于是何涛行了堂参大礼,递上公文。宋江接了,转呈知县,时文彬亲手拆开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想不到,想不到!”时文彬对宋江说道,“如何晁盖干出这等勾当?速速派人拿住!不然要大受其害。” “知县相公请稳住了气。”宋江低声又说,“只怕那六个从犯都躲在东溪村晁保正那里,派得人少,拿不住他们;人多时又恐形迹太露,走漏消息,不如到夜里去捉拿,比较妥当。” “这话不错!亏得你提醒了我。”时文彬连连点头,当即吩咐,“先安排澶州差官在馆驿歇息。等拿住了贼人,再叫他当堂来领了去——还须派兵护送,只一出郓城县境,就没我的事了。” 宋江领命而去。那时文彬退回后堂,立刻着人去请了专管治安的县尉来,秘密说了经过,随即又召马军、步军两都头来领受命令,点兵捕贼。 郓城县的这两个马、步军都头,都是本地人,原来的出身却不大相同。马军都头名叫朱仝,身高七尺,须长尺五,剑眉星目,鼻直口方,生得一副凝重威严的大将仪表,有人却以为他似画中的关云长,所以送他一个“美髯公”的外号。他原是当地殷实富户,性好武艺,交游甚广,为了想从正途上取功名,投身做了本县的马军都头。 步军都头本来是个铁匠,名唤雷横,生来膂力过人,善于纵跳,三两丈阔的山涧,一跃而过,因此都叫他“插翅虎”。雷横使一口自己用精钢打造的朴刀,手底下十分了得,只是心胸狭窄,所以不如朱仝得人缘。 两名都头到后堂参见了县令,奉了命令,又随着县尉来到“兵案”上,点起百把名马步弓手并士兵,携带武器绳索,等天刚黑,分途出发,约定初更时分在东溪村外观音庵会齐,再定进取的行止。 那朱仝腰悬弓箭,手执大刀,骑马出了东城,人是往东溪村,心里转的却不是捕盗的念头。他与宋江最好,所以不断寻思:晁盖是宋江的结义兄弟,不看僧面看佛面,须如何放他一条生路才好? 心事还未想通,一行十数骑,已经到了观音庵。朱仝吩咐部下,连人带马都隐在庵前树林里,自去敲开庵门,与老尼姑说了,有公事勾当,借她的庵里作个坐处。然后坐在殿前,喝着观音庵里待客的便茶,悄悄为晁盖筹划生路。 到了约定的时间,县尉和雷横带着人一起都到了,三个人坐在长明灯下的蒲团上,商议捉拿晁盖的步骤。 “那晁盖名为‘托塔天王’,武艺惊人,又有几个亡命之徒藏在他庄上。这不是当耍的事,须得想个万全之计。” “朱都头的话最实在。”雷横附和着说,“俗语道得好,‘人急悬梁,狗急跳墙’,这班人并力杀出来,不比普通毛贼——我这口刀也还敌得两三个,只怕走漏了一两个,那时县尉休得怪罪。” 县尉知道这一班人的脾气,未曾办事,先要表功,所以也不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只格外叮嘱:“千万休放走了正犯!拿住了晁盖,本县的公事便可交代,其余的不妨事。倘或知县相公怪罪下来,都在我身上。” “有县尉做主,事情便好做了。”朱仝说道,“晁盖庄上,前后两条路,若是一齐去打他前门,他往后门走了;一齐去打他后门,他奔前面走了。如今须用一条声东击西之计,一头埋伏,一头捉人。县尉道我的话可是吗?” 县尉自然点头称善,刚要说话,雷横抢着开了口:“朱都头这一计好!我们分作两路,我引人去后门埋伏,朱都头便撞开门去捉人。” “这话恰恰说反了!”朱仝笑道,“我是马军,难道放马登堂入室、穿房进户去捉人?自然是我在后门埋伏,截住晁盖……雷都头只顾向前门打进去,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这场功劳,我不得不让。” “说得是,说得是。”县尉连连点头,“朱都头便引马军去晁家后门埋伏,雷都头随我进前门捉人。见一个捉一个,见两个捉一双!须得多备绳索。” 县尉兴高采烈地下达了命令,雷横无法,只得把弓手士兵,摆在前后,帮护着县尉;马前士兵,明晃晃点起几十把火把,拿着朴刀,扛着钩镰枪,腰里都挂着一圈绳子,威风凛凛地直奔晁家庄去捉强盗。 马军脚程快,朱仝领着十余名马弓手,随后出发,却先到晁家村。进村之先便已吩咐,夜里天黑,只怕看不分明,休得胡乱放箭!等部下齐声应诺,方始放马而去。 到得离晁家半里路程的地方,陡见晁盖庄里一缕火起,从中间烧了开来,黑烟遍地,橘红色的火焰越蹿越高。原来晁盖为了遣散庄客,颇费唇舌,这时也不过刚刚安排停当,听得外面来报,县里派马步两军围捕,事不宜迟,叫庄客四下里只顾去放火,趁乱好逃走。 其时朱仝已领着部下,到了晁家后门,十余匹马只在空场上打圈奔驰,搅得尘土飞扬,声势惊人。晁盖便不敢往后门来——朱仝原意就是要逼晁盖从前门逃走。前门归雷横进攻,从那里走了正犯,与他无干。 哪知晁盖的这把火放坏了。县尉远远望见晁家庄上前前后后七八处火头,烧得烈焰腾空,只叫:“快,快!”自己一马当先。雷横只好也紧跟在后面,直冲晁家前门。 晁盖和公孙胜引着十余名庄客,提着刀开前门出来,一见县尉和雷横正沿大路飞奔而到,不由得叫一声:“苦也!”前门只得一条大路,正好堵住,别无路走,而且一面火光、一面火把,照耀得如白昼一般,要想潜身偷逃,又何可得?只好慌忙关上大门再说。 “后门有马队,都拿着弓箭,只怕冲不出去。”公孙胜说道,“不如出前门,好歹还可一拼。” “拼不过插翅虎。前门人又多,还是——啊!”晁盖陡然色喜,“有道边门,倒可一试。” 幸喜边门那里不曾放火,晁盖和公孙胜开门出来,望见黑影里仿佛有匹马在那里,不敢惊动,悄悄地奔了过去。走不到数步,忽听蹄声突起,那匹马已自赶了过来。晁盖心知不妙,匆匆嘱咐公孙胜领着庄客先走,由他独自押后。 转眼间那匹马到了面前,晁盖不由分说,一刀砍了过来。马上正是朱仝,使大刀一格,随即说道:“保正快走,朱仝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私下纵盗,自然不能大声叫喊。晁盖上一句不曾听清,下一句偏是听得明明白白。“好啊!”他厉声答道,“既是等我多时,还待怎的?”人随话到,一口刀直卷了过来砍朱仝的马脚。 朱仝是管马军的,自然识得利害,一拎缰绳,虚晃一招,让开一条路。晁盖一刀砍空,和身一滚,站起身来看朱仝已冲过头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随即拔脚飞奔,有路就走。 朱仝圈马回来一看,部下马军已有发现了晁盖踪迹撵了下去的。他不便出声阻止,使了条调虎离山计,蓦地里大喊一声:“前门捉人,休放走了正犯!” 那些马军听他这等说,当作命令,都舍了晁盖的影子,赶了过来。朱仝却又不到前门,盘马弯弓,虚张声势,只是乱指着堵住这里,堵住那里,把他的部下支使得晕头转向,不知奔哪里的好。 这时的雷横,自然早就打开了晁家的大门——他也是想放晁盖一条路,借以结交其人的;原想把守后门,好行方便,不料为朱仝三言两语摆布得非捉拿晁盖不可,所以一路上不断在心里嘀咕,意料后门有朱仝埋伏,晁盖无路可逃,等打开前门,碰个正着,当着县尉在那里,如何卖得人情? 不想破门而入,除却火光处处,别无人影,心内又惊又喜。那县尉却是倒抽一口冷气——火烧烟熏,屋里决计藏不住人,然则何以一个不见? “坏了,坏了!”火光映着县尉的脸,连眼睛都是红的,“晁盖那厮,必是得了风声,早就滑脚了!” 雷横心内轻松,表面却还要安慰县尉:“想是刚从后门走了。县尉休烦心,有朱都头埋伏在那里。” 县尉心想不错,晁盖也不过刚走,不然这把火从何而来?于是精神一振,与雷横商议,火势甚炽,无法进去搜索,只派步弓手在前门散开,如果庄里有人逃出来,尽管乱箭射去,不问死活,只休教走脱。 当下雷横派了三十名步弓手,自己率领,在前门戒备;其余的人都跟了县尉到后门去帮朱仝捉人。 走得没有几步,忽听朱仝大叫“前门捉人”,县尉慌忙又转了回来,到得前门,只见雷横坐在树根下,悠闲自在地在看火烧,那些步弓手也是三五成群地谈笑自如。一见这样子,县尉又气又急,厉声喊道:“雷都头!” 雷横慌忙站了起来:“怎的?县尉!” “怎的?你来问我,我去问谁?”县尉喝道,“还不快去捉人!” 雷横大为诧异,一面抬眼扫了扫四周,一面问道:“捉哪个?” 听得这一问,县尉越发生气:“自然是捉晁盖这一伙强盗!你不曾听见朱都头在喊‘前门捉人’?” 话越发来得古怪!明明前门无人,欲待捉谁?就这困惑之间,雷横猛然省悟,怪不得朱仝争着要守后门,原来他放走了晁盖!放便放了,却又使这一句诈语来假撇清,有个嫁祸之意,这就太不够朋友了。 于是雷横冷笑一声:“哼,县尉,你尽管请到后门去,这里有我。若是走脱了晁盖,唯我是问。” 县尉也觉得事有蹊跷,但此时没有工夫跟雷横谈论,匆匆领着人又返了回去,到后门一看,十余名马弓手都在,独独不见朱仝。 “朱都头呢?” “追强盗去了。” 县尉心里一喜,却不知朱仝去追晁盖,另有话说。晁盖慌不择路,一心只想摆脱了官军好喘口气,偏偏马蹄不徐不疾地紧跟在后面,倒像是有意拿人作耍似的。晁盖无可奈何,转身站定,挺着刀说:“朱都头,你只管追我做什么?我须没歹处!” 朱仝回身看看,离得部下远了,方敢答话:“晁保正,你如何不知好歹?我怕雷横执迷,不会做人情,被我赚他去打你前门,我在后面等你从边门出来好放你逃。真要捉拿,便十个也让我拿住了,何待此刻?” 晁盖如梦方醒,垂刀抱拳说道:“深感救命之恩,异日必报。” “你休谢我。只为你是宋押司的结义兄弟,我须救你。今日之事,你知我知,休得与人说起,要防传到官府耳朵里,大为不便。我追了来,只为叮嘱你这一句。你快走吧,前途自重!” 晁盖十分心感,但事在危急,不敢耽搁,说了句“后会有期”,飞奔而去。 朱仝这时才想起,自己的公事不好交代。正为难之际,却又遥遥望见县尉骑着马带人追了下来,心里越发着急——人急智生,想得了一条苦肉计。 因后面来得急了,计策一生,再无工夫推敲,朱仝陡然一拎马缰,靴跟连叩马腹。那匹马“咴——”一声长嘶,便待遵从主人的意思放蹄狂奔——朱仝便利用它新硎初发、锐不可当之势,蓦地里把缰绳一勒,等那马直立了起来,前蹄临空、下盘不稳时,却又把执着马缰的右手,往左往右,连扯两下。“嘭哒”一声,那匹马立脚不住,往右面横着摔了下去。 朱仝是有防备的。人从马上摔下来,最怕脚套住了马镫,活活地被拖死。所以等他拿缰绳往左右扯时,双足便已离镫,等一倒下来,顺势横蹿,一人一马,双双倒在路旁的田陌里。 那匹马怎晓得主人是苦肉计,挣扎着要站起来,但缰绳还在朱仝手里,让他狠狠一拉,身子陷在沟里,动弹不得了。 朱仝把马缰一撒,自己和身一滚,滚得满身满脸的烂污。看看县尉走得近了,便“哎哟、哎哟”地大声呻吟了起来。 县尉已经过去了。有个马弓手先发现了朱仝的马,大声喊道:“慢、慢,慢、慢!如何都头的马,倒在这里?” 在后的勒住了马,走前的也把马圈了回来。士兵们都高举着灯笼火把照耀着,照出田陌里受了伤不成人形的朱仝在那里躺着。 “怎的?快扶朱都头上来,看受了伤不曾?” 朱仝呻吟得越发厉害了,装着瘸了一条腿,让士兵们扶到县尉面前,愁眉苦脸,恨声不绝地说道:“已追着了晁盖那厮,偏偏马失前蹄,眼看那厮逃走!真叫我好恨。唉!”叹着气,又伸手去摸那条“瘸”了的腿。 县尉倒不知说什么好了,愣了半天,想起一句要紧话,急急问道:“晁盖是往哪条路逃了去的?” 朱仝信手指着田陌:“我见得是往这条路。” “步军都回去——送朱都头回去,马军跟我走!” 县尉下了这个命令,带转马头,径往朱仝所指的田陌间奔了去。骑了马的自然紧紧跟随,没有马的便送了朱仝回去。 朱仝原是乱指的,方向不对,便追到天边,也撞不着晁盖。那县尉越看越不是路,只得带马回来。 这时天色已经微明,晁家庄已烧得只剩下一堆瓦砾、一副乌焦木头撑着的空架子。附近的居民原想来救火,见有官兵,不敢上前。好在晁家庄是平地起楼台,单摆浮搁,四下不连,总算这把火未曾殃及无辜的百姓。 “走了正贼,怎生奈何?”满脸疲惫的县尉,望着朱仝和雷横跳脚。 朱仝愁眉苦脸地,只顾装出伤处疼痛难忍的模样,听得县尉的话,有气没力地答道:“非是不赶,其实是出了意外——再也想不到的,人受了畜生的累!” 雷横心里明白,论朱仝的本事,拿一个晁盖,绰绰有余;身为马军都头,又是骑熟了的马,说会忽然竭蹶,更是骗人的话。要放晁盖逃走,虽也是自己的心意,但叫朱仝一个人做了人情,自己却来看县尉的脸色,心里未免不甘,所以连连冷笑:“须不是从前门逃走的!” 县尉心里极烦,不曾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只顿一顿足说:“前门也罢,后门也罢,一场空!这等人仰马翻来捉强盗,空着一双手回去,叫人笑话,犹在其次,知县相公那里,如何交代?” 话未说完,朱仝猛地里扯开嗓子喊一声:“哎哟!”便在地上滚着,不住地龇牙咧嘴。 “把朱都头抬了走。”倒是雷横有些主意,“再捉几家邻舍回城,待知县相公亲自审问。” 郓城知县时文彬一夜不曾睡觉,坐候好音,听得衙役来报,县尉拿绳子缚了一串人回县,十分高兴,急忙吩咐,请县尉后堂相见。 一见面便知事情不妙,县尉的气色极坏,是损兵折将、吃了败仗的样子。一问果然,时文彬气得脸都白了。 “好极了,好极了!我有这等好属官,何愁不是指日高升?”说着,他把头上的一顶乌纱取了下来,愤愤地摔在桌上。 县尉着实难堪,心中一阵一阵地冒火,也想摘下乌纱,摔在知县面前,但设身处地为时文彬想一想,也难怪他着急,只好忍住了气说道:“知县相公休动怒!拿得晁盖的四邻在此,结结实实审一审,或许可知晁盖的去处,公事也算有了交代。” 时文彬摔过纱帽,气消了些,依旧把乌纱戴在头上,传谕升堂勘问。 “说,说!”时文彬把惊堂木拍得声震屋瓦,指着晁盖的四邻喝道,“晁盖素常结交匪人,你们左邻右舍,焉有不知之理?切实供来!如敢徇情庇纵,我就先办你们一个纵匪的罪名。” 那四邻都是老实人,听得这话,吓得瑟瑟发抖。于是值堂的宋江,便指着个年纪大些的,好言开导:“你实话实说,休怕!知县相公是青天,明镜高悬,等你们说了,自知话真话假。” 于是那年纪大些的,结结巴巴朝上说道:“小人等虽在晁保正邻近居住,远者里把路,近者也隔着村庄。他庄上时常有搠枪使棒的人来,看来恶相,小人都是远远地避开,哪知道他相与的是些什么人?” 一个开了口,其余的胆便大了。年纪最轻的一个,接口说道:“若要知他端的,除非问他庄客。” “是啊!”时文彬被提醒了,转脸问县尉,“如何不曾捉得他的庄客来?” “火起时,晁家的庄客早都逃散了。” “也有不愿跟去的,还在这里。”那年轻的又说,“我便知有两个。” 时文彬大喜,当堂发下火签,派出差役,就带着这个人做眼线,到东溪村捉晁家庄客,限午前交差,迟了杖责。 差役不敢怠慢,带了眼线,飞奔而去,如限把两名庄客捕获。时文彬立时升堂,一顿常行杖,打得那两名庄客极口喊道:“我说,我说!” 这时宋江心里好生不安。因为两名庄客之中,有一名曾亲见他昨日到晁家去过,倘若据实招供,把自己牵连了进去,知县面前,倒不大好解释。 正这样心里嘀咕时,时文彬已吩咐衙役住刑,容那庄客作供。时机急迫,宋江赶紧踏上两步,在时文彬耳旁轻声说道:“知县相公请慢来!” “为何?” “这庄客看来老实,大概会说真话,大堂之上,耳目众多,果然说了晁盖的去处,却不是通信与他,叫他作速逃走?” “啊,啊!说得是,说得是,来!”时文彬将手一挥,“退堂!把这个人带到后堂,听候审问。”说到这里,转脸又告诉宋江:“你马上到后堂来。” “理当伺候。知县相公先请!” 等时文彬一离了公座,转入屏门,宋江急忙叫一个亲信衙役来,低声嘱咐了几句,然后三脚两步,认着知县的影子跟了去。 那庄客已经受了警告:“不相干的事,不必多说,不然宋押司救不得你。”所以到得后堂,只供了晁盖的同伙。 “先是四个人商议作案,”那庄客说,“除我家主人,另外三个,一个是乡中教学先生,叫作吴学究;一个叫作公孙胜,是全真道士;另外一个黑大汉,小人不认得,但知他姓刘。” “录清楚了。”时文彬向宋江叮嘱了这一句,又问堂下,“共是七个人作案,你怎么说是四个人商议?” “另外三个是吴学究合将来的。一来便叫宰杀猪羊,安排烧纸,吃了一夜的酒,都是好酒量……” “住口!”时文彬喝道,“谁问你这些废话?你只说那三个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听得吴学究说,是弟兄三个,姓阮,打鱼的,在石碣村住。” “你的话可实在?” “句句实在。” 时文彬点头,神气和缓了:“果真是实话,我自有赏。只此时还不得赏你,也放不得你。且先押了,等查明属实,我不委屈你。” 这一下公事有交代了,时文彬化怒为喜,叫宋江立时打点覆文。 宋江领命退出,到了刑案上,把他的徒弟张文远也喊了来,说了缘由,叫他准备覆文,然后匆匆回家,唤一名心腹伴当,骑着快马,到石碣村寻着打鱼的阮家弟兄,只是一句话:“事发速走!” 等再回到县衙门,张文远已经把文书打点停当。何涛也自馆驿中被请了来。时文彬在后堂亲自交了覆文,又说:“只怪贵州通知得迟了些,早得数日,必获正犯。好在同案共犯,皆已明白,不愁无处着落。可惜石碣村不归敝县辖管,不然我发兵搜捕,还不是手到擒来?案子办到这个地步,敝县亦算是可告无罪了。哈哈!” 时文彬得意忘形,吹完了牛,朗然大笑。何涛也很高兴,不断致谢,告辞而去。 “干当官慢走!”宋江忽然追出来叫住了他说,“石碣村不归敝县管,也不便派人去查,怕的打草惊蛇,所以覆文中叙得还欠说明。这一层务必拜托干当官,在贵州知州相公台前要说明白。” “自然,自然。只此已是承情不尽了。” “好说,好说!都是公事,何分彼此?”宋江又说,“覆文虽欠详明,其实也不妨。现放着一个白胜在贵州牢里,提出来一过堂,便都详明实在了。” 这是宋江为时文彬着想。澶州知州接得覆文,不过一场空欢喜,绝拿不住晁盖他们七个。到那时澶州知州为了诿过,或者会说郓城县的覆文不尽不实。如今先撺掇他提白胜过堂一问,口供相符,落了案底,郓城县就再也没有什么责任了。 何涛比较老实,哪里想得到宋江的用意?只觉得他热心体贴,真正是个够义气的好朋友,所以称谢以外,殷殷订下后约,方始别去。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宋江长长舒了口气:晁盖一场大难,总算化险为夷。把前后经过细想了一遍,自己这里倒没有破绽,只是朱仝那边可疑——看样子是他放了晁盖一条生路,就不知当时的详情如何。正好借着去探望他的伤势,顺便打听一番。这么想停当了,便在县前茶食店里,拣了四样精巧点心,拎在手里,去访朱仝。 走得不多些路,恰好撞着朱仝带着个士兵迎面行来。两人都站住了脚,望着对方。宋江看他是便衣打扮,额上包着一块紫色的绢帕,肩上垂下一条茧绸的带子,把条左臂吊着。人虽受伤,气色倒还不坏。 朱仝先开口问说:“押司哥,哪里去?” 宋江与他交情极厚,但在县衙门里的身份不同。一个谦恭,叫他“押司哥”;一个却不便称兄道弟,仍旧用的官称:“正要来看望都头。两包茶食,只供消闲。”宋江摸着他那条膀子,仿佛自己有了病痛,极其懊恼地问:“伤势怎么了?可曾看医生?后街陈麻子的膏药是好的。都头,我陪你去看一看。” “不碍,不碍!”朱仝略有些踌躇,“倒是哪里去坐一坐?” 看这模样,便知他有几句私话要说。宋江想了想,恰好今日无甚约会,衙门里也没有紧要公事,于是邀他到宋家庄去盘桓半日。 朱仝欣然应诺,遣走了士兵,与宋江一起出城。安步当车,路又不远,说着闲话间便到了宋家庄。 宋江是出名的大孝,一到了家,什么都不顾,先去后堂看宋太公要紧。宋太公六十已过,精神却健旺得很。宋江把老父这几日的饮食起居,一一问到;又请到客厅,让朱仝拜见了,然后才亲手搀扶着,送到后堂,复再问长问短,惹得宋太公厌烦了,推着他说:“休来絮烦!快去陪客。没的叫人笑话我宋家不知礼。” “朱都头原是自家弟兄,不妨,不妨!”宋江一路走,一路说。 到得客厅一看,大为惊奇,朱仝已自卸了肩上的那条绸带,荡着两条膀子,哪里是个有伤的样子? “怎的?都头!”宋江指着他那左臂问。 “原是遮人耳目的花样。”朱仝低声答道,“押司哥这里又无外人,何不自在些?” 听这话,宋江便明白了五六分,却不说破,只叫摆酒款客。 当下走出来一个年轻后生,他是宋江的嫡亲兄弟,叫作铁扇子宋清,生得一张圆圆的白脸,看上去是厚道有福泽的样子。宋清极敬兄长,所以对朱仝也不敢怠慢,唱了个肥喏,寒暄数语,随即亲自动手,排好了席面——只得两副杯箸。凡是宋江留客吃酒,宋清从不陪侍,一则因为宋江常有第三者听不得的言语要说,再则因为宋家没有女眷,宋清便权且当了主持中馈的职司,要在厨下照看。 一巡酒过,宋江开口问了:“都头,如何说是遮人耳目?难道晁家庄上不曾受伤?” “伤是有的。”朱仝拍一拍大腿说,“不关紧要。” “然则又遮的什么人的耳目?” “自然是堂上那两位。”说到这里,朱仝看一看左右,凑近了宋江,低声说道,“押司哥,你怕还不知悉,只为晁保正是你的结义弟兄,不看僧面看佛面,我须放一条生路与他走。无奈县尉十分上紧,雷横又不知安的什么心。许多人马牵绊在那里,碍手碍脚,十分不便。亏我装神弄鬼,左右支吾,硬生生放走了晁保正。县尉已有些疑心,我不得不装一装,好叫他开不得口。” “原来如此!”宋江感激之情,溢于言表,“实实地不知都头施此大恩,真难报答了!” “休这等说。”朱仝连连摇手,“我说这话,绝不是在押司哥面前表功。只为自己弟兄,无话不谈,所以说与你听,只当闲谈。” “也罢!大恩不言报,日久见人心。” “却有一层,我不明白——人马到晁家庄时,晁保正已自收拾行李,遣散庄客,正待滑脚了。”朱仝停了一下,看着宋江问道,“莫非事先已有风声?” 为朱仝逼视着的宋江,声色不动,只不断点头:“见得是,见得是!必定早有风声,却不知从何而得?倒真费人猜疑。” 朱仝是个爽朗汉子,见宋江这等神情,便不疑是他泄露的消息。 这件事,到此便算丢开了。喝酒谈心,越来越亲热,朱仝便劝宋江续弦,说是宋太公偌大年纪,望孙心切,而且没有女眷也不成个家。 这自然都是正论,但宋江另有想法,他自己知道做的见不得人的事多了,说不定哪天发作,有了妻小,便是个绝大的累赘。他倒是劝兄弟娶亲,而宋清却又是个孝悌而拘谨的,长兄犹在鳏居,自己便不肯成家。 宋江孝名在外,唯有这件事,不得亲心,而且不为人谅,有着说不出的苦,所以朱仝一提到此,只有苦笑着叹口气说:“都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心中的委曲,无人得知。” “若不见弃,说一说又何妨?” 一来是感于朱仝的推心置腹,二来是多喝了两杯酒,这时的宋江,便不似先前那等深沉了。 “都头!实不相瞒,为了结交朋友,少不得有对不住朝廷王法的时候。想来你亦尽知?” “虽不尽知,也略有所闻。押司哥,原怪不得你。” “是相好,才如此说。公堂上哪有这话?”宋江有些感叹,“想我一个小小书吏,哪来结交五湖四海朋友的手面?自有些刀头舐血的勾当。都头,你道我不畏法度?实出无奈。闲常想想,总要留个退路。你来看!” 宋江领着朱仝离了客厅,推开东面一间厢屋,只见黄幡高挂,青灯微明,收拾得极洁净的一座佛堂。宋江合掌向金龛里的三世佛拜了拜,移去蒲团,拉开供桌,不知怎么推了一下,活络地板往上一翘,下面便是个地窖。 “这里便是我的退路。”宋江把地板底下的一条绳子一拉,铜铃作响,“这是个暗号。你道如何?” 朱仝有些心惊,强笑着答说:“但愿不用它。” “凡事有备无患。都头,这一处机关,便舍下也只得我兄弟知道。” “你请放心,我决不说与人知。” “自然。若你要说时,我也不指与你看了。” 怪不得宋江不肯续弦!朱仝心想,原来他时时防着犯罪被捕,早存着藏匿逃亡之心。这等看来,犯法之事,不做为妙,于是想起私纵晁盖一节,要认真追问,便有许多破绽,心里七上八落,败了酒兴,略饮数杯,告辞回城。 宋江这天却是吃得大醉。第二天想想宵来光景,前半截的经过倒还记得。一时不检点,把个最隐秘的所在,告诉了人,心里异常失悔,立志要把酒来戒掉。 他要戒酒不易,朋友太多,一遇着便拉住了,自然是酒佐谈兴;再有是受了他的好处,或者想巴结他有所谋求的,更要杯酒联欢。因此宋江叹口气,虽有心向善,却成虚愿,依然“天子万万岁,小人日日醉”了。 这一天他收到济州衙门所下,分到刑案上的文书,打开来一看,大吃一惊。张文远见他怔怔地坐在椅子上,脸色青红不定,心内惊异:师父出了名的深沉,常有处决七八条人命的大案,也只不动声色,从容勾押,何以此时却有失魂落魄的模样? 于是他踱了过去,凑到宋江身边,低声提醒:“师父,你老脸色不好看,莫如回去歇一歇。” 一面说,一面瞟着他那双风流桃花眼,去偷觑那通文书,只看得一行“牌仰缉拿梁山泊贼人晁盖等名”,心里便有些明白了。 “你且去。容我暂歇。”宋江把文书放下,闭目养神,好久,脸色才见正常。 文书自然不能压置,压置也无用。他吩咐张文远照叙原文,行下所属。明知是官样文章,不生作用,而心里总觉得堵着块铅似的,十分不快。思量着哪里静悄悄去独酌数杯,借酒浇愁,同时也好盘算盘算切身的利害祸福。 于是他略略料理了紧要公文,一个人离了衙门,信步往州桥行去,走得不多路,听得有人大喊:“押司,押司,请留步。” 宋江转脸看时,身后两个婆子,一个不认得,一个是做媒的黄婆。 宋江还不曾招呼,黄婆已指着他向同行的那婆子说:“好了,好了!撞得着宋押司,便是你的造化。天大的事,都在宋押司身上。” “你休替我大包大揽!”宋江笑道,“有甚话,且先讲了再说。” 说着,便走到路旁的茶店,当门坐下。两个人跟了过来,黄婆先作引见——那个老婆子姓阎,一家三口,老夫妻俩带着个女儿,名叫婆惜,是从东京来的。 阎老儿年轻时,原是东京录事巷里的一名闲汉。那条巷子犹如长安的平康坊,尽是些勾栏人家。阎老儿便在那里厮混,做个帮闲的篾片,日子久了,听得多了,记下百把支曲调在肚子里,只是嗓子五音不全,不能唱,却会教。阎婆惜从小便受他的教导,到了十六岁,送入东京第一家大酒店“樊楼”去卖唱,颇有些声名。 那阎婆惜不但唱得好,而且长得体态妖艳,性情风流,因此招蜂引蝶,不时生出是非。半年前头,两名恶少为了阎婆惜争风,闹出一件命案。开封府衙门要捉她去问罪。阎老儿得知风声,带着妻女,连夜逃了出来,就在郓城落脚。 这段经过,阎婆自然不肯跟人说,所以黄婆完全不知:“这一家三口,从东京来投奔一个官人不着,流落在郓城县。昨日阎老儿害时疫死了,无钱葬送。母女俩商量完了,央我来做媒,把女儿嫁了,收些聘金,好葬阎老儿。押司请想,一时哪里去寻这个主儿?正在这里走投无路,不想撞着押司。如今没话说,押司做惯了好事的,可怜她母女两个,做成一具棺材。” “我道何事?这容易!” 宋江向茶店借副笔砚,讨张白纸,提笔写道:“见字即付中等棺木一口。”下面具名是“刑案宋”。画了一个花押,顺手交付黄婆。 “你带着阎婆到东门陈五郎家,凭条取棺材。”宋江又问,“别样花费使用,可曾有了?” 阎婆答道:“不瞒押司说,棺材尚无,哪里来的别样花费使用?” “既这等,我再与你十两银子。”宋江从随身所携的招文袋中,取出十两一锭库平银子递了过去。 阎婆感激万分,黄婆面有光彩,两个人千恩万谢,说了无数承情的话。自拿了宋江的便条,到陈五郎家选中了一口中等棺木,把阎老儿盛殓了,送到火葬场焚化。次日检了骨殖回家,算一算还剩下五六两银子,阎婆惜要了一半去,自己上街,剪了些素色绢布,做了两身夹衣服,穿得整整齐齐,每日里倚立在门口,哼着小曲闲张望。 有道是“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阎婆惜的皮肤极白,穿着那一身裁剪称身的孝服,别有一股异乎庸脂俗粉的天然风韵;加上眼波流转,似笑似嗔,招惹得那些游蜂浪蝶,转过来,走过去,只想觅个机会上来搭讪。 阎婆一看这情形不妙,东京的官司尚未了断,不要在这里再弄出事来,硬生生把她女儿拖了进来,实腾腾地关上了大门,不住口埋怨女儿不懂事。 “这等关在家里,好人也闷出病来。”阎婆惜冷笑着对她母亲说,“休逼得我急了!人急悬梁,狗急跳墙,到那时却休怪我。” 这一说阎婆慌了手脚!素知女儿泼辣任性,说不定真个跟着个浮华弟子双双潜逃,那时海角天涯,哪里再去寻她? 左右盘算,打了一晚上的主意,依然得要去求教黄婆。“老姐姐,”她说,“女大不中留。你那侄女儿的终身,全在你身上。多说你眼皮子宽,人头熟。我女儿,自觉也还不丑,莫非就做不成一桩姻缘?” “你说到这话,我可不得不说了,说了你休动气。” “哪里的话!”阎婆急忙接口答道,“想是婆惜有不中人意的地方——老姐姐便当她是自己的女儿,打也打得,骂也骂得,说两句算得了什么?” “既如此,我就说。你家婆惜的终身,恰恰合着一句俗语:高不成,低不就。你道我不曾想过?实在是有些难处。” “有难处尽管说。” “大户人家讲门第,小户人家又养不起你那一朵花似的女儿——她自己也未见得肯。算来算去,只好与人做二房。” 阎婆一听这话笑了:“老姐姐,我道是什么难处?如果为此,一点不难。说句不识羞的话,我们这等人家,莫非还想替女儿讨一副五花诰封?” “就与人做二房也难。”黄婆恨恨地又说,“这两年梁山泊的强人越发张狂,有些身价的,迁地为良,早都逃散了。与人做二房,自然是贪图个茶来张口,饭来伸手,日子过得舒服。倘或是那普通人家,一般也要浆洗衣裳、生火做饭,便你母女肯委屈,我也不肯。” 看来倒真是有些难处!阎婆怔怔地望着,半天不作声。哪知黄婆却喜滋滋地笑了起来。 “老姐姐!”阎婆急急问说,“想着主儿了?” “有倒有一个,不知成不成?”黄婆很沉着地说,“成了最好,不成却休怪我!” “不怪,不怪!你先说,是哪一家?”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发送你家老儿的宋押司!” 阎婆一听大喜,站起身福了福:“老姐姐!这头亲事,我再无话说,全要仰仗。” 于是黄婆又把宋江妻死未曾续娶,以及如何疏财仗义,如何在郓城县中有名,都说了给她听。阎婆越听越中意,当时逼着她,立刻去觅宋江,自己就在她家坐等回音。 这桩姻缘撮合成功,照宋江的手面,至少也得二十两谢媒。所以黄婆也是精神抖擞地匆匆赶到衙前,在刘老实茶店里寻着了宋江,一把拉了就走。 “咦,咦!”宋江笑道,“有话好说,如何这等硬拉?莫非要招我做女婿?” “我女儿丑,押司看不上。我另有话,要一说了,包管押司喜心翻倒,睡都睡不着。” “有这等好事,何不快说?”宋江站住了脚。 “快说?”黄婆做个卖关子的样子,“押司须先请我老婆子一顿酒再说。” “这不在话下,我便请你吃酒。” “原是与押司说笑。”黄婆笑道,“等我替押司出了力,有吃不完的酒。闲话休提,我有件不大不小的事,要问押司,须得个清静的地方,才好细谈。” “既如此,我下处不远。到那里坐一坐,可使得?” “最好,最好!押司先请——我记得押司的寓处,就在衙后。” 一点不错,宋江为了上衙门方便,就在县衙后街买了一幢房子。这原是当地一名富商的产业,原主犯下重罪,家产籍没入官,作价变卖。宋江略略假了一番手脚,缴了官价,承受了这幢房子。其中原有些花木之胜,也有些亭台池沼。水边一座小楼,楼前柱子上悬一副黄杨木镂刻的对联:“青鸟飞相逐,乌龙卧不惊。”有那促狭的,便把这幢屋唤作“乌龙院”。俗称黑狗叫乌龙,起这名字,原有个菲薄的意思在内。宋江度量极大,丝毫不以为忤,反觉飞鸟相逐,狗卧不惊,是个过太平日子的景象,便任由他们唤去。 当下宋江把黄婆领到了乌龙院,坐定点茶。黄婆只顾四下张望。宋江便问:“黄婆,你看些什么?” “可惜了,好整齐一座院子,只得押司一个人住。” “是啊!”宋江答道,“原是糟蹋了屋子。想卖,却又觅不着主顾。你替我留意,若是有人要,便领了来看,做成了交易,除了中人钱,我另有酬谢。” “我惯与人做媒,做不来房产经纪。我也不劝押司卖屋,只劝——”说到这里,黄婆突如其来地问道,“押司娘子故世几年了?” “前后五年。” “押司怎的不再娶一房娘子进门。” 宋江何以不肯续弦?其中原因他自不肯与人说,笑笑答道:“一个人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倒不好?” “难道不嫌寂寞?” “我的朋友多。” “朋友怎比得身边人?而且也可惜了好一座屋子!” “那也是无奈之事。” “说甚无奈?只怕押司无意。” 宋江笑了:“看这光景,这真是说媒来了。我劝你死了心吧,不怕你能说得太阳打西边出来,只说不动我!”说着,便挪一挪身子,欲待站了起来。 黄婆急忙一把将他拉住。“押司!”她说,“你且坐了。我有句话,若不中听时,再走不迟。押司好客,须有个精致去处,吃茶吃酒,任客人随意来去,便讲几句话也方便。像这等精致一座屋,再有个人来照管,用个厨娘,买两个小厮,把个场面热热闹闹撑起来。押司,似你的身份,要这等才相配。” 果然,媒婆的那张嘴利害,一席话说得娓娓动听。尤其是“讲几句话也方便”这一句,直打入宋江心坎——有些朋友,他人见不得;有些话,他人听不得。若照黄婆的话来办,就再不必怕茶店酒楼,众目昭彰之地,会得泄露秘密。 于是他沉吟了一会儿,问道:“黄婆,与你实说了吧,续娶的话,一时休提。如有能干会应酬,相貌也还见得人的,弄一个倒也不妨。” 语声未终,黄婆拍手拍脚地笑了起来:“这才是天缘凑巧,恰恰有这等一个。押司,几时看人?” “八字不见一撇,哪里就谈得到看人?你且先说一说,再作计较。” “就为的难说。原是十分的人才,我照实说了,押司当我是媒婆的嘴;如只说得五六分,却又委屈了人家。如今说也是白说,只请押司看人,不中意时,一切休提。” 听她说得如此有把握,宋江的心思也活了,当时约定第二天午间,在刘老实茶店里见面。 黄婆告辞回家。阎婆已等得焦急了,一见了便问:“可曾说成?” “哪里有这等快?”黄婆答道,“宋押司是有身份的人,做事不肯草率,要先见了面再说。论你女儿的相貌,足有把握。只是我说句不怕你动气的话,千万休摆出本来面目来!总要稳重,像个大家人,这头亲事才谈得成功。” 阎婆脸一红,也不必做什么辩解了,深深受教,约定了明日见面的时刻,急忙又赶了回去与女儿细说其事。 把阎婆惜嫁与人做妾,原是她自己答应了的,但那时是为了卖身葬父,情势所迫,不允不可。此刻事过境迁,她的心思又不一样了。听阎婆说了经过,她只是对着镜子,不言不语。 “知女莫若母”,阎婆见此光景,便冷笑一声,点醒她说,“你休起那糊涂心思!在外头拈花惹草的那班浪荡子弟,曾见过谁有良心?有家业的,三妻四妾,厌了把你一丢,闲茶淡饭养你一辈子,你守得了这个活寡?” “谁稀罕有家业的?我只要一夫一妻,厮守过活,也强似与人做小。” “话倒说得好!只怕心口不应。你是拈得起针线,还是上得了炉灶?居家过日子,样样都不会。没家业的养你不起;有家业的,谁会娶我们这样人家的女儿做正妻?我早就替你前前后后想过七八十遍了。你啊,女儿,只怨你投胎得不好,天生就是这般与人做偏房的命!” 一顿排揎,把阎婆惜说得哑口无言。阎婆却又坐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苦苦相劝,说宋江妻死未娶,嫁过去,犹如正室,且又不与宋太公住,门户独立,不受拘束;又说宋江手面极阔,花钱散漫,嫁过去便可享福;兼以朋友极多,人来人往,也不寂寞,真正是打着灯笼无处觅的一头好姻缘,错过了会悔恨一辈子。 说来说去,终于把阎婆惜的心思说得活动了,心想,不管如何,且先图个眼前风光再说。于是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阎婆大喜,便又叮咛:“明日见了宋押司,须放稳重些。” “哪个不稳重了?”阎婆惜瞪了她母亲一眼。 “可也不必太装得不曾见过世面似的,尽低着头不说话,看得你不会应酬。” “都是你一个人的话!”阎婆惜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不用你噜苏,我自省会的。” 到了第二天,阎婆惜一早起身,着意修饰了一番,等到日中时分,径投刘老实茶店而来。 做媒是黄婆的营生,不敢怠慢,早早到了,把她们母女俩接了进去,在最后那间小阁子里安顿下来,说着闲话,等宋江早衙散了来相看。 黄婆嘴里说着话,一双眼睛只顾去偷觑阎婆惜。她家世代做媒为业,黄婆自己干这一行也已三十多年,阅人甚多,别具只眼。看那阎婆惜,长眉入鬓,发黑如漆,薄薄两片红唇,包着一嘴极整齐的白牙,雪白的手却生了一双灿然如霞的朱砂掌,越显得娇艳。 好一副美人胚子!黄婆暗暗喝声彩——可惜,一双眼生得不好,初看勾魂摄魄,再看人尽可夫,三看更令人吃惊,流转秋波中隐隐含着杀气。黄婆心想:除却身在刑案、手判生死、煞气特重的宋押司,她嫁不得别人,嫁了便非克夫不可。 就这替阎婆惜在看相的一刻,听得外面纷纷招呼:“宋押司今日迟了!”“宋押司这里坐!”知是宋江来了,黄婆便使个眼色。阎婆便扯一扯她女儿的衣袖。阎婆惜抬眼看时,走进来的宋江,又黑又胖,貌不惊人,心里便不甚欢喜。 这时黄婆和阎婆已慌忙站了起来,双双叫了声:“押司!”阎婆便转脸叫道:“女儿!快来拜谢了宋押司。不是押司高义,如何得能发送你爹爹?” 阎婆惜原是低着头的,这时便大大方方地抬头站了起来,迎着宋江福了福,口中喊声:“宋押司!”然后无缘无故抿起了嘴,仿佛要笑不敢笑似的。 宋江的眼光极厉害,一看便知她的来路,点点头说:“小娘子请坐!” 他叫阎婆惜坐,黄婆偏不叫她坐。“婆惜!”她支使她说,“取窗台上抹布来,这里有水渍。” 阎婆惜听见这话,随即转过身去,袅袅娜娜地走向窗台。黄婆向宋江使个眼色——她原借故叫阎婆惜走几步路,好让宋江看一看她的极细的腰。这一个自然省会的,宋江一眼不霎地把她从头看到底,心里已经中意了。 但宋江做事,一向神出鬼没,令人难测真意。等阎婆惜拿了抹布走过来,拭一拭水渍,把她自己的那一碗茶,移到他面前时,他突然站起身来,做出一惊一愣的神气:“啊呀!这便怎么处?” “怎的?”黄婆问说。 “刚刚想起,今日午间有约,不赴不可。虚约了你们三位,于心何安?” 这一说两个老婆子也都愣住了。倒是阎婆惜稳得住:“既然押司有约,休为我们延误了。尽管请便!” “这如何过意得去?”宋江略略踌躇了一下,望着黄婆说道,“我有份见面薄礼,待送与阎小娘子,却要拜托你领路去取。” 阎婆母女还待假意客气一番,黄婆却已代为满口称谢。于是宋江到柜子讨笔砚写了张简帖,嘱咐黄婆领着她们母女,到鼓楼前孙银匠那里,凭简帖由阎婆惜自己去挑一副头面首饰。 见面说不到三句话,椅子也还不曾坐热,便是如此豪阔的出手,把阎婆乐得眉花眼笑。她女儿原有些不中宋江的意,此时看在珍珠金翠镶嵌的首饰分上,也就无话可说了。 哪知一连两天,竟无下文。黄婆以为宋江心热如火,一定会刻不容缓地把她唤了去商议这件好事,所以沉着等待,准备着宋江情急求教时,好好索一笔媒礼。这时消息沉沉,不免心旌摇荡;又加以阎婆一天两三次来探问究竟,只好收起那个待价而沽的念头,先去看宋江问个明白再说。 宋江当然已料准了黄婆会来问话。这两天的搁置,一半是有意要显得冷淡些,一半也是因为做这件事,通前彻后,着实要费一番思量的缘故。 因此,等黄婆寻着他时,他把她领到乌龙院,好从容细谈。自然是她先探问他的意思。宋江先不做可否的表示,一句话就把她问住了。 “黄婆,你可知阎家的女儿,究竟是何来路?” 阎家的来路,黄婆也有些疑心,看宋江这等神情,又知他交游极广,或者已知底细,所以不敢支吾。 愣了半天,黄婆反过来问:“押司道她是何来路?” “论她人品,不当委屈在这郓城县小地方。莫非犯下了什么案,借此隐避?” 这话有理!黄婆一颗心有些冷了,看来不是好相与!媒礼还在其次,莫要惹一身是非。有此警觉,说话便处处留着退步。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实不相瞒,究竟是何来路,我一概不知。好在人是押司看过了。光棍眼里揉不得沙子,押司看中了,少不得有我现成媒人的好处,看不中时,我取了那副头面来还。” “笑话了!头面首饰是我送她见面礼,便做不成这件事,又如何要她还?黄婆你说话欠思量。” “原是我的错。如今只听押司吩咐。” 见黄婆不敢承担责任,宋江越发慎重,绕屋徘徊,取舍两难。黄婆便站起来要告辞。 “咦!”宋江笑道,“我不曾见过这等的媒婆!” 黄婆说了实话:“押司不比别人。这头媒若有差池,说起来是我的来头,吃不了兜着走,我怕!” “你这话又不对了!果真出了差池,难道我还赖在你身上不成?” 这一说,黄婆放心了:“既如此,我还是听押司的吩咐。媒婆卖的是一张嘴、一双腿,我只跑得勤快、说得实在就是了。” 到这地步,须有一句爽快的话。宋江所顾虑的倒不是阎家母女在别处犯了什么案,是阎婆惜不像个肯守妇道的人,怕闹出笑话来。但要割舍,却又似乎不肯,逼到最后,口中冲出一句话:“只依得我一件,她要怎的我都依。” “押司请说来看,是怎等一件事?” 宋江指一指门口答道:“进了我这里的门,若无我的允许,日常不得出门。你问她,可依得我这话?” 黄婆领了这句话,离了乌龙院,刚走出巷口,与人撞个满怀,抬眼看时,彼此都道了声:“咦!”这人正是宋江的徒弟张文远。 “小押司,哪里去?” “我待觅我师父有话说。”张文远问道,“黄婆,你从哪里来?如何走得这等慌慌张张的?” “原是从你师父那里来。”黄婆与他是说笑惯了的,此时便拿他开心,“替你觅个师娘,好多个人疼你。” 师父要娶师娘了,这是个有趣的喜讯,张文远惊喜地问道:“此话当真?是哪一家的小娘子?品貌如何?” “此时不得告诉你。事要成时,极快,你自然会看得到。”黄婆说罢,随即迈动脚步,急着要去传话。 “且慢!”张文远一把拉住了她,“黄婆,你许我撮合一头好亲事,这话有三年了,却是几时才得成就?” “难,难!”黄婆摇着头说,“大家闺秀,你不配她;小家碧玉,她不配你。又要人才出众,又要有几千贯家财陪嫁!小三郎,你且再耐心等一等,有那大宅门里不为嫡室所容的偏房放出来,手里有些私房的,我一定叫她姓张。” “你也只是说得好。”张文远笑笑走了。 望着他轻摇折扇、潇潇洒洒的背影,黄婆心里隐隐不安。她自然理会得宋江说那句话的意思——已看出阎婆惜风流成性,只怕她在外头勾勾搭搭,坏了他的名声,所以预先声明:“不得允许,不准出门。”如今看来,只怕阎婆惜虽不出门,宋江一样也不得放心。 因为如此,黄婆对这一个媒,便不甚起劲。到了阎婆那里,实话直说,约定了第二天等她回话,随即告辞回家。 阎婆母女商量了一夜。做娘的千肯万肯。做女儿的又嫌宋江不是年少俊美,又怕进了乌龙院,不得自由,但禁不住阎婆苦劝,再看宋江财势的分上,只得权且应承了再说。 于是母女俩又商量要多少银子的身价,要多少首饰衣服,又要养阎婆的老。第二天说了给黄婆,传话到乌龙院,宋江无不答应。 办喜事要人,宋江不愿铺张,只把张文远唤了来,说知其事。做徒弟的立即趴在地上磕了个头,给师父道喜。 张文远今年二十三岁,原是宋江的小厮,跟了他有十一年了。因为生得聪明伶俐,宋江便收了他做徒弟,把律例中轻重出入的关键,办案时闪避罗织的窍门,都教了给他。当然,宋江的许多秘密,无不在他肚子里,所以名为师徒,实同父子,是祸福相共的。 “我也早就想弄个‘身边人’了。”宋江在张文远面前,才说了心里的话,“有这么个人,撑起一个场面,接待朋友也方便些,只是我不能弄个累赘,若有什么危急之时,须不费我的心;倘或牵丝扳藤,缚住了我的身子,那就不是好相与了。” 原来是个临时凑合之局。张文远替他未来的“师娘”担心,不要一片深情落在师父身上,将来他撒手时,那日子必不好过。 “这个婆娘姓阎,不知是在东京犯了什么案的。那倒不去管它。我所取者,正以她出身不高,将来便丢开手,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一日在我身边,一日顶着我的姓,不能叫她剥了我的面皮。以后,你要替我留意!” 所谓“留意”自然是留意那个婆娘在外的行动。张文远心里奇怪,人还不曾抬进门,倒已防备着她会偷汉子了!照此看来,姓阎的婆娘,不知是如何一个风流人物?所以口中答应着,心里已动了好奇的念头,急于想看她一看。 “如今事已说成了。一切都托你去——该办何事,黄婆尽知,你与她去商斟。不必过分惊动,却也不必委屈人家,用银子,尽管到我这里来取。” 当下宋江交了二百两银子,另外一张亲笔所拟的买妾的契约。张文远接在手里,取张皮纸包好,兴冲冲地寻着了黄婆,说明来意。 “小押司!”黄婆想了想说,“我是做媒,你是办喜事,职司不同。契约立了,人进门了,便没我的事。你且先说,何时立契?” “等到阎家谈了再说!你看如何?” 黄婆点点头,领着他直到阎家来叩门,却先提醒他:“你师父那人比你还小两三岁,但说来总是师娘!” “不消嘱咐,我自理会的。”张文远笑道,“阎家小娘子,我叫师娘;师娘的娘,我叫外婆。” 看他油腔滑调的神情,黄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理会得她的意思,但这话不便往深处去根究,也只好听其自然了。 敲开门来,是阎婆站在门里,看见黄婆带着个俊俏后生同来,不觉讶然,“老姐姐!”她指着他问:“这位官人是——?” 黄婆还未答话,张文远却已满面堆欢地唱了一个喏:“这位老人家想来就是我张文远的外婆了?” “不敢当!不敢当!”阎婆慌忙避开,“怎当得这等称呼?” “你休客气。”黄婆淡淡地说道,“他是宋押司从小收在身边的徒弟,跟儿子一般。宋押司是‘孝义黑三郎’,他便是‘小三郎’。” 一面说,一面把小三郎领进了门。他来得殷勤,抢着关好了大门,又一定要让“外婆”走在前面,拉拉扯扯,让冷眼旁观的黄婆觉得十分可笑。 阎家的住处狭窄,一进大门,便窥堂奥。在他们交谈礼让时,阎婆惜在自己房间里已经听见了,只觉张文远“外婆、外婆”的嘴极甜,不过一个伶俐少年,没有把他放在心上。哪知掀开门帘一望,竟是比自己还长数岁的美男子,顿时便看得呆了。 张文远倒还好,心里原有底子,不曾失态,但也不免讶异,斗大的县城,出了这等一个尤物,自己竟无所知,说来惭愧。 这时阎婆已在招呼了:“女儿,你出来!见一见押司的爱徒——好俊的人物!” “外婆说得好!”张文远应付了这一声,转过脸来,迎门一揖,极亲热地喊道,“师娘!请出来见礼。” 这一声喊,也不知他声音中具有何种魔力,阎婆惜陡觉脸上发热,心头突突乱跳,一缩手,门帘放落,身子退了回去,倚壁悄立,只定不下心来。 这个举动,令人不解。特别是阎婆,不解以外,更有不安,怕张文远有所误会,所以在外大喊:“怎的?快出来,快出来!” 阎婆惜自己也觉得行动突兀,礼貌有亏,但实在出于无奈。欲待重新掀帘出见,又怕自己脸色有异,难以遮掩,引人猜疑,因此只有心里着急,却不知何以自处。 这时阎婆喊了两声,不见她答应,便迈动一双鲇鱼脚,冲了进来,小声埋怨她女儿说:“张三郎虽是晚辈,总是新亲,人家一口一个‘外婆’,一口一个‘师娘’,叫得好不亲热!如何我们倒像不识抬举似的,岂不叫人笑话?” “就是叫人‘师娘’,叫得人不好意思。”阎婆惜讪讪地笑道,“你不想想,人家多大,我多大?” “这怕什么?俗语说得好:‘摇篮里的公公,拄拐杖的孙子。’世间多得紧!”说到这里,阎婆略停一下,压低了声音,提出警告,“你休得福不知!偏房的身份,却有他的徒弟叫你做‘师娘’,便如扶了正一般。你不受他这称呼,却不是不识抬举?” “哪个不识抬举?”阎婆惜心情平静了些,便不服气似的说,“我就做一个‘师娘’与你看!你先出去,我就出来。” 等阎婆走出了门,她三脚两步奔向床前一张小桌子。桌上一架铜镜,镜上套着个旧锦袱,她一伸手把它褪掉,另一只手便去刨花缸里摸着了刷子,蘸满刨花水往头上去抹,把一头青丝抹得又黑又亮又平,然后又用冷手巾擦一擦脸,双手使劲抹平了衣服,方才走到帘前——却又不即出门,定一定神,调一调呼吸,扯一扯衣襟,理一理腰带,看一看脚上,诸事妥帖,出得去了,陡又想起一件事,踩着碎步,回到床前,从枕下取出一块手帕来。整方白罗,用黑丝线绣的一百只蝴蝶,是她最心爱的一样衣饰。 门帘一掀,那方炫目的百蝶帕先扬了出来,然后纤腰一闪,张文远顿觉眼前一亮,不由得在心里喝声彩:“好身段!” 阎婆惜是卖唱出身,招呼客人,惯会言语,一出帘子,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在黄婆脸上停得一停,随即顺势转向张文远,同时甜甜地、略微害羞地笑了。 “好了!”黄婆在一旁发话,“这不需我引见了。小押司,你师父吩咐你的,你就说吧!” “且慢!礼不可废,外婆和师娘请上坐,等我拜见了,却再说话。” 这自然有一番推让。无奈张文远执意要行大礼,到底让他跪倒在地,拜了四拜。拜罢起身,又不肯坐,只站在下方说话。 “师父嘱咐我,今日要办两件事,第一件——”张文远想了想说,“送个师父聘师娘的帖子……” 听他把买妾立契说成聘亲送帖子,黄婆责任有关,便即大声打断他的话说:“慢,慢!小三郎,你待怎讲?” 这一问太不识趣,不但张文远神情尴尬,阎婆母女的脸色也不好看了。 幸好张文远素有急智,不答她的话,管自神色自若地说了下去:“且说第二件。师娘喜爱怎等样的首饰衣服,师父命我陪了师娘,拣中意的自己挑。喏,有二百两银子在此。”他把皮纸包放在几上,却又急忙声明:“银子不够也不碍,去熟人家拣了再结账。只要师娘看得好,尽管取了来。” 这番话说得阎婆母女满心喜悦。黄婆心里在骂:“这个畜生,拿师父的钱不当钱,只顾讨师娘的好!不知安着什么心?待我说破了他。”正待开口,转念又想,他们师娘徒弟,说起来总是一家人,何必要外人出头,自讨没趣?只要立了契,收了媒钱,便天塌下来,也不关我的事。且随他去。 “请师娘示下,”张文远又说,“可就是此刻,便先到孙银匠那里看一看?” “好啊!”阎婆惜喜滋滋地答说。 “既如此,请师娘去添一件衣服。今日风大。” “说得是。我便少陪了!”阎婆惜随即起身走到自己房里,借着掀门帘的势子,顺便又回身看了一眼,恰好与张文远的眼光撞着。 两人都吃了一惊,慌忙各自别转头去。张文远扭过脸来,正好看见黄婆冷冷的眼色,心中顿有警惕:这个积世老虔婆,不是好惹的,须得敷衍她。 “师父说过,这头好姻缘,多亏黄婆撮合。如今有甚话,还是请你与外婆说吧!”张文远一面说,一面把宋江手拟的那张契约递了过去。 黄婆不肯接,淡然笑道:“我又不识字,递与我作甚?说是撮合了好姻缘,这话不错,我老脸先索谢礼——宋押司那里,我素常受他的好处极多,暂且不提,女家如何说?” 阎婆对她确是心感,一听这话,立即很慷慨地答道:“但凭老姐妹吩咐。” “我要一成。” 说定了的身价银五百两,一成便是五十两。阎婆点点头答应了。 “多谢,多谢!今晚我备桌席请了你们两家来,当面立契。小三郎,契中写些什么,你们一家人自己商量,没我的事。我须得先回去拾掇拾掇。你带信与你师父,请他早早光降。” 这一说,张文远慌了手脚。买妾的契约,写的尽是些不中听的话,他向阎婆说不出口,必得借重黄婆代传,所以一把拉住了她说:“你走不得。契中文字,原已说与你听过。等我陪师娘出门时,烦你细细说与外婆听。” 黄婆原是有意难一难他,听他是告饶的口气,便接了契约,把阎婆拉到一边,低声密语。张文远也就抽空去雇了顶小轿,等抬到门口,阎婆惜早已等在那里。候她上了轿,他把一包银子送到她手里,向轿夫嘱咐了去向,自己先大步走到孙银匠家去等。 先挑首饰,后选衣料。张文远慷他人之慨,只怂恿阎婆惜挑好的买。她却不肯听他的话——这不是为宋江省钱,倒是体恤张文远。她也知道他是有意讨她的好,究不知宋江本意如何?倘或花费太多,说不定宋江会责怪徒弟,漫无限制,岂不是连累了他? 因为如此,便不用细细挑选,花的工夫也不大,早早回到了家。哪知下轿一看,双扉紧闭,门上挂上了一把锁,阎婆不知哪里去了。 “呀!”阎婆惜双眉微蹙,“这便怎么处?且有些东西在手里,急待安放,偏偏会不在家。” “莫慌!”张文远说,“到左右邻居那里问一声,看外婆可有钥匙寄放着?” “不会!”阎婆惜摇摇头,“素不与邻居往来。” “既如此,索性先到黄婆家坐。” “不好!”阎婆惜答道,“我回家有事。” 女人家的事,男人不便直言相询,张文远只好这样问道:“可是急着要办?” “也不急。” 这一说,他倒奇怪了:“然则何事?” 阎婆惜迟疑了一会儿,低着头轻声答道:“看我这一身!总须换件颜色衣服,才好到黄婆家去。” 张文远这才明白:“原来穿着外公的孝!不错,不错,今日是喜事,不妨权且除了丧服。” “什么喜事!”阎婆惜看他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这神态语气,大有幽怨之意。张文远心神一荡,旋即警悟,在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说:张文远,张文远!师父是何角色?你休自讨苦吃,快快看破些! “小三郎——” “师娘!”张文远打断她的话说,“你只叫我文远好了。” “咦!”阎婆惜把双俏眼瞟着他说,“怎的我便叫不得你小三郎?” 小三郎是个昵称,像黄婆那等年长的人叫唤,只不过显得亲切而已;出在阎婆惜的嘴里,意味就不同了。张文远既有警惕,便不愿听她这样称呼,只是其中原因,不便说破,所以一时倒愣住了。 “怎的?可是忌讳什么?若有忌讳,须说与我知。” “不是什么忌讳。”张文远宕开一笔,“师娘,站在这里说话不像样,且到对面坐一坐。” 斜对面是一家茶店,两人进去歇脚,把大包小盒的衣饰摆了一桌子。 茶店的伙计认得张文远,而且也把阎婆惜素日倚门卖弄风流的神情看得多了,所以这两人走在一处,自不会朝好处去想。他走上来叫声“小押司”,不问点甚茶,却先轻佻地笑道:“春风满面,正在走运!”一面说,一面把眼斜着去看阎婆惜。 张文远是何等伶俐的人?察言观色,直看到他心里,沉下脸来,冷冷答道:“休得胡说!阎家小娘,转眼就是我的师娘。” 那伙计愣了一会儿,才把这本账算清楚:“敢莫是宋押司要娶这位小娘子?” “是啊!”张文远神色俨然,“不然,怎的我尊为师娘?” “恭喜,恭喜!”茶店伙计对阎婆惜顿时换了副神情,“好福气!嫁得宋押司,不愁少风光。”说着,从肩上取下毛巾,胡乱替她抹一抹凳子:“请坐了吃茶!点一个杏仁青梅八宝汤,我的孝敬。” “不敢当!”阎婆惜抿着嘴笑,心里在想:也罢!嫁了黑三郎,也还不坏! 伙计点了两个八宝汤来。张文远不肯白吃他的,取了块碎银子,看也不看,丢了给他。 “多了,多了!小押司——” “休来啰唣!”张文远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 茶店伙计不知他何故如此,不便问得,只诺诺连声地走了。阎婆惜却不然,轻声问道:“小三郎——” “文远!”张文远大声纠正她,旋即省悟到自己失态,便放缓了声音又说,“师娘,你老人家记着我的话,只叫我的名字。” 阎婆惜有些反感,便叫一声小三郎,又有什么使不得,一赌气索性不开口了。 张文远觉得好没趣,站起身来说:“我去寻一寻外婆,寻着了来。” 怎叫寻着了来?寻不着便不来了吗?疑问重重的阎婆惜,不自觉地一伸手拉住了他:“你哪里去寻我娘?” “师娘请放手!” 阎婆惜脸一红,把手缩了回去,势子猛了些,带翻了那盏八宝汤。 淡色裙子,把盏五颜六色的八宝汤泼在上面,格外刺目,加以阎婆惜娇声一喊,自然便叫茶客都围了上来。看着兀自好笑,窘得她手足无措,只怨她娘偏趁这一刻出了门,更怨张文远不识眉高眼低,趁这一刻安安稳稳说些话倒不好,偏要大海捞针似的去寻“外婆”!不然,哪里来这桩扫兴之事? 心里恨着他,恰恰他又凑了上来,从袖里摸出块手巾,递过去要替她拂拭水渍——果然这样做了倒也好,谁知他手伸到她裙幅下,却又蓦地里住了手。这也怨旁观的人眼光太锐利。众目昭彰之下,便自己的妻子,也不好意思这等去服侍,况是未过门,且又小着自己两三岁的师娘?须得避此嫌疑! 这一来,阎婆惜更加置身无地。只是满怀火气发作不得,也不肯发作;果然要发作时,阎婆惜的泼辣,就十个张文远,也须要抱头鼠窜。 看热闹的人都觉得他们这份尴尬十分有味,便越发起哄。“那后生,”有人笑着喊道,“这等脸皮薄!” 又有人笑道:“看来也是个怕老婆的!” 有那忠厚的便小声劝告:“休这等说!越说越叫他娘子动气,等回了家,跪算盘、顶灯台,有他的罪受。” 张文远从未如此受过窘,恼羞成怒,便把他在刑案上的威风使了出来,脸凝严霜,把双眼睛睁得好大,冷冷问道:“列位是来看笑话?还是怎的?” 这一问,顿时把乱七八糟的嬉笑之声收了个干净。却也有那不服气的,要上来辩个理:“咦!这茶店人人来得,有什么,看什么!你说这话好没意思!” 张文远把脸都气得青了,正待大大发作。茶店伙计分开众人,挺身劝解:“小押司,休得动气!”紧接着又高声说道:“这位是刑案上宋押司的爱徒,张小押司。各位散一散,请回去用茶。” 原来是宋江的徒弟,都知少惹为妙,一个个悄没声地溜了开去。 等闲人走得远了,阎婆惜自取一块手巾拂拭着裙幅,口中嗔怪张文远,恨声说了三个字:“都是你!” 虽是怨责,声音中却显得别样的亲切。张文远心中一动,强自压制着自己,做出漠然不答的神态。 这一下使得阎婆惜真的动气了,本来想要问他:这便是你对待师娘的礼貌吗?但到底初见,而且是在茶店里,斗起口来不好看,只得权且忍耐。 幸好阎婆寻了来了,帮着携了东西回家。进门细看,女儿的脸色不甚好看,张文远也不似初来时那般有兴头,不免奇怪,随即问道:“欢欢喜喜地出门,怎的这等一副气色回来?可是有什么不如意的事?” 这一问,张文远警觉了,赶紧赔着笑说:“没有,没有!” 阎婆惜也不肯说她生张文远的气,只埋怨他娘:“都怪你不好!不知到哪里去了?回家进不得门,到对面茶店去坐等,把盏八宝汤泼在裙子上,好不狼狈!”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阎婆笑道,“快去换了裙子——也就收拾收拾吧,好待到黄家去了。” 于是母女俩把大包小包都搬了进去。张文远听得她们一面拆包封,品评那些新置的衣饰;一面是阎婆断断续续地告诉她女儿,说她与黄婆到牛铁口那里走了一趟,拿宋江和阎婆惜的八字排算了一下,毫无冲犯,是极好的一桩姻缘,顺便也挑了进屋的日子,以庚申日最好,算来还有五天,就不知宋江的意思如何。 张文远一个人在外屋枯坐无聊,而且也还有些事要去安排,于是把阎婆喊了出来,径自告辞。 在里面的阎婆惜听得他要走,便如失落了一件什么心爱的首饰似的,心里好不自在,急忙走了出来,刚掀开门帘,恰逢张文远转身向外,两人的眼光,一接便分。他呆了一呆,硬下心来,不作招呼,大步走了。 “你这个小短命的!”她咬着嘴唇,轻声骂着,“看你逃得出我的手?” 不防这句话落入阎婆耳中,虽隐隐约约,听不真切,但看她的神气,便也料到三分了,所以急忙追问:“你如何与小三郎怄气?” “你休来管我!” 越是这样说,阎婆越要管,但深知女儿的脾气,好言好语相劝,绝不肯听,便使了个激将法:“你是师娘,他是徒弟。若能收服了他师父,凡事向着你,做徒弟的敢不听话?哪里有什么气好怄?” 这话点醒了阎婆惜,只不过别有具心。要在小三郎身上打主意,先要把黑三郎敷衍好了,叫他不疑不防,才得施展自己的手段。 于是她心里舒坦了,洗脸梳头,高高兴兴地修饰了一番,换件颜色衣服,随着阎婆慢慢走到黄家。 黄婆已经预备好了。客堂里设下两张桌子,一张铺排了五副杯箸;一张设着笔砚,端端正正放了一份“卖身契”。 契约的文字,两个老婆子早就商议好的。黄婆做事精细,特意又问阎婆:“你女儿可识得字?” “略识几个。” “识字最好,且叫你女儿过一过目,省得日后有甚闲话。” 阎婆惜真个接过契约来细看。她识的字不多,一半认,一半猜,算是把它勉强弄明白了。 “可曾看清楚?”黄婆郑重其事地问。 “看清楚了。” “看清楚了,你须谨记在心。”黄婆摆出长辈的姿态告诫,“休犯了契约。宋押司是个极好的人,你死心塌地跟了他,日后自有好处。养丈母,不用说;百年以后,一切发送,自然也是他。你如小心服侍,宋押司是最知好歹,三年五载,把你扶了正,这张契约还了你,那时你才知黄干娘怎等成全了你!” “那时少不得还要重重酬谢。”满心欢悦的阎婆,又对她女儿说,“黄干娘是句句金玉良言。你快谢了!” 阎婆惜也觉得她这番话十分动听,正要拜谢,听得外面敲门声起。 黄婆顾不得受她的礼,赶出去开了门。门外正是宋江和张文远师徒。 里面的阎婆惜,一见便避了开去。好在卖身契上不须她自己签押,两个老婆子就随她去。 等与宋江略略寒暄过后,黄婆便向张文远笑道:“小三郎,来服侍你外婆捺手印。” 一听这话,阎婆先就把这只右手伸了出来。张文远原是干惯了这套勾当的,先取两滴水,在砚台一角,略略磨了两下,然后把着阎婆的右手食指,在砚台上侧着一滚,蘸上了墨,再在契上她名字之下,照样侧转着从右滚到左,便是一方极清晰、极平整的手印了。 “黄婆!”张文远放下阎婆手道,“你如何?” “不用费心,我只画押。”说着,她提起那管重如千斤的笔来,颤巍巍地在自己名字下面,画了个七扭八歪的“十”字。 张文远是提了个包袱来的,等立了约,便把它解开,里面是耀眼生花十锭官宝。一个元宝五十两,共是五百两。“外婆!”他说,“库平足纹,丝毫不缺。你老人家来点点数。” 这是卖女儿的钱,阎婆老脸羞窘,不肯来接,强笑着说:“点甚数?且丢在那里再说。” 这就用得着媒婆了。“我来,我来!”黄婆把包袱一把提了过来,朝阎婆身边一放,然后把阎婆惜的卖身契折了起来,交与张文远代收。 “从今是一家人了!”宋江向阎婆唱个喏,“以后凡事要妈妈教导。” “好说,好说!”阎婆还着礼,也交代了两句门面话,“我女儿年轻,性气不好,凡事要请三郎担待。” 这时黄婆已到里面把阎婆惜扶了出来——含羞带愧地,只低着头。宋江便又迎着唱了个喏,道:“大姐!” 阎婆惜便叫他一声:“三郎!”欲待敛衽还礼。 “要行大礼!”黄婆凑到她耳际,轻声提醒她。 婢妾初见主人,都是这般规矩。阎婆惜无奈,只得盈盈下拜,给宋江磕了头。 然后与张文远平礼相见,又谢了媒。乱过一阵,黄婆肃客入席,宋江首座,东面是阎婆母女,西面是张文远,她自己在下面相陪。 黄婆备的是八仙酒楼一桌极丰盛的筵席,照例有个赞礼的“白席人”。等斟好了酒,他就站在一旁高声唱道:“小娘子奉敬押司一杯,诸客陪饮一杯!” 于是阎婆惜捧着酒杯站起,微红着脸说:“三郎请宽饮。” “生受你了。” 两人互干了酒,其余也都陪了一杯。白席人又唱:“好事成双,押司还敬小娘子一杯,诸客再陪饮一杯!” 大家便又都饮了一杯。宋江放下酒杯,夹了块烧鹅想敬阎婆,哪知白席人倒又在那里唱了。 “押司吃烧鹅,请诸客同吃烧鹅!” 这一来宋江只好把烧鹅放入自己口中。就这样一直听白席人的摆布,阎婆惜觉得讨厌,脸上便有不耐烦的神情。 这份神情,唯有张文远觉察到了,立刻转脸向白席人挥手说道:“辛苦你了,且去歇息。” 等白席人一走,大家都觉得松了口气。特别是阎婆惜,觉得张文远机警识趣,不由得连看了他两眼。 “这白席人的嘴,”张文远笑着对黄婆道,“真不输似你!” “我也知道讨厌,只是奉请大宾,必得有此规矩。” “且谈些正事。”阎婆看着宋江说道,“三郎,我把你的八字,与我女儿的八字,拿到牛铁口那儿去合过了,说是绝好相配。” “那最好不过。” “只是进屋的日子,须是庚申日,还有五天。” “最好,最好!趁这五天,我好收拾屋子。”宋江又对阎婆惜说,“大姐,明日得闲,你来看一看油漆粉刷,挑甚颜色,但凭你做主。” “是!”阎婆惜答应着,心中也有几分喜悦。 第二天一早,阎婆惜也不过刚刚起身,就听得有人敲门。阎婆去开了门看,是张文远来了。他手里提着沉甸甸一封银子,身后跟着个十三四岁、生得极其茁壮的小厮。另有一乘肩舆,停在门口。 “小三郎这等早!从哪里来?” “也不早了。适从衙门里应了卯来。师父着我来接师娘去看房子。该如何修理添补,听师娘吩咐了,好雇工匠来动手。” “好,好!”阎婆眉开眼笑地说,“且进来坐了吃酒。我女儿刚起来,洗脸梳头,总得有一会儿工夫,才能动身。” 听得这话,张文远便往后退了一步:“既如此,我稍停再来。” “咦!”阎婆一把拉住了他,“这不就似你自己家里一般,何用客气?” “外婆,你老人家请放了手,听我说。”张文远答道,“师父做事,喜欢麻利爽快,趁师娘梳妆的这一刻工夫,我正好去觅妥了工匠,免得白耽误了工夫。”说到这里,回头叫一声:“虎儿,你过来,见见外婆!” “外婆!”虎儿傻头傻脑地扯开嗓子喊了一声。 “他原是师父跟前的小厮,拨了来听使唤。我把他与轿子留在这里,等伺候师娘一起走。我先去觅好了工匠在院里等。” 这样安排,甚为妥当。阎婆便放他走了,把虎儿带了进来,向她女儿说了备细缘由。阎婆惜不疑有他,高高兴兴地收拾停当,坐上肩舆,由虎儿领着,一直来到乌龙院。 张文远果然已带着土木工匠在那里等候,把阎婆惜前拥后护地迎了进去,从外到里,楼上楼下都走到,这里要添栏杆,那里要改颜色,只她动动嘴唇,便诺诺连声,无不如意。 阎婆惜哪里过过这般风光的日子?此时已是死心塌地跟定了宋江,所以兴兴头头地忙着做衣裳、办妆奁,静等好日子到来,倒把张文远暂时丢在脑后了。 那几日因为修理乌龙院的缘故,宋江便到刑案官厅的后厢空屋,设榻暂住。同事见了,不免奇怪,纷纷相询,看看支吾不过去,宋江只好说了实话。 他的人缘极好,兼且纳宠是件可以起哄的喜事,因而众口相传,集了份子,要为他好好热闹两天。宋江苦苦辞谢,不得如愿,也就只好听其自然了。 到了庚申日那天,收拾得焕然一新的乌龙院里,张灯结彩,一片喜气。过了晌午,贺客络绎而来,都由宋江、宋清弟兄和张文远接待。傍晚时分,两盏灯笼,一班乐工,细吹细打地引着两乘肩舆进门。后面那乘中坐的是黄婆,此时权充了傧相,在鞭炮声中,把阎婆惜扶下轿来。只见她穿一身红裙红袄,珠围翠绕,俨然世族闺秀。等搀上堂来,便有人大声喊道:“宋押司,快揭了盖头,好让我们看新人!”纳妾不比娶妻,不坐花轿、不着红裙、不遮盖头——这盖头原是阎婆惜僭越礼数的自作主张。宋江便听从贺客的话,笑嘻嘻地走上去,伸手把她的红罗盖头一揭。 一揭开来,贺客暴雷似的,齐齐喝一声彩。阎婆惜原就生得妖娆,又是着意修饰过了的,越显得桃花盛放般艳丽,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含羞半垂,而流转之间,别具一股魔力,如果目光再在谁脸上绕上一绕,更叫那人回肠荡气,心痒痒得没个搔摸处了。 于是在乱哄哄嬉笑品评声里,朱仝、雷横那班人把宋江硬捺在红烛前面的交椅上,受了阎婆惜进门谒见主人的一拜。然后黄婆把她扶入新房。厅堂里便排开桌椅,大张喜筵。 贺客们都啧啧称羡,有的说“宋押司好艳福”;有的说“宋押司不娶便罢,要娶必是一等的人才”。宋江素来好面子,眼见新人体面、排场热闹,再听这些称赞的话,心里十分得意,所以凡来敬酒的,都不推辞,也不知灌了多少杯,只觉得头上天旋地转,眼中人影成双,终于颓然醉倒在喜筵之前,人事不知。 主人家已经烂醉如泥,客人们自己知趣,纷纷告辞。宋清和张文远送客出门,督促执事,一一收拾,直到二更,方得料理清楚。宋清累了一天,在客房里倒头便睡。张文远因为夜深路远,回家不便,也留宿在乌龙院里。 一觉醒来,正打四更,他起身小解。二月中的天气,春寒犹重。小解回来,去关北窗,抬头一望,新房里灯火甚明,霞色窗纱映出俏伶伶的一条影子。张文远不由得定睛凝视,看了好半天,那影子只是不动,心里不由得疑惑,悄悄地又出了房门,往灯火明亮之处慢慢走去。 走不多远,便听见他师父的鼾声;走得近了,越发听得鼻息如雷。张文远这才明白阎婆惜对灯独坐的原因,不免替她抱屈。 心里转着念头,便顾不到脚下,上阶时一滑,推倒了一个花盆架子,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屋里的阎婆惜初来陌生的地方,夜深时分,陡然听得这一声,只道是贼,便慌忙去推宋江的身子,口中惊惶地喊:“三郎,醒醒!只怕有歹人在外头。” 张文远听见她的话,大吃一惊,心里寻思:推醒了师父,开门一看,问他深夜来此何事?这话不易对答,赶快溜走了吧! 心念才起,脚步已动,偏偏心慌易出差错,正绊在那花盆架子上,一跤跌倒,摔得极疼,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 听屋里,阎婆惜喊不醒宋江,人已走了过来,窗纱上好大一个影子,看光景是凑着窗户,向外窥探动静。 张文远心里又想,倘或让她自己发觉了,说不定会惊惶大喊,那时才真叫有口难辩!倒不如自己先招呼她的好。 打定了主意,他用不轻不重的声响喊道:“师娘!师娘!”一面喊,一面挣扎着爬了起来。 喊到第三声,才听见阎婆惜惊喜交集地回了声:“啊,是小三郎!” 接着,房门“呀”的一声开启,一灯荧然,照着个身穿葱绿紧身小袄、月白撒脚裤的阎婆惜,袅袅婷婷地走到廊上。 “呀,怎的这等狼狈?” 张文远看她脸上,不知是吃了酒,还是多搽了胭脂,只觉得红馥馥的,春意盎然,又是这一身打扮,便不敢多看,低着头讪讪地说:“自不小心,滑了个筋斗。” 那婆娘双眼骨碌碌地转了两转,仿佛有些看不透是怎么回事似的。张文远身上疼、心里急,正待转身而去,突然发觉阎婆惜动作奇突,不由得便又站住了脚。 她是放下了手里的灯,扭着腰,一条蛇样地游到了房门口,向里探望了一下,然后极小心地把房门掩上,慢慢又走回来。 这一个是风月场中的老手,看她这样子,便是背夫密晤腻友的神态。张文远心中越发着急,怕师父一醒过来,发觉其事,“人赃俱获”,无私有弊,那份麻烦可真是“吃不完、兜着走”了。但是毅然作别,总觉得于心不忍! 就这去留两难的踌躇之间,阎婆惜已走到了身旁,一伸手就拉住他的膀子,另一只手,用个尖尖食指在他额上一戳,斜睨着轻声喝道:“你师父醉得人事不知,你深更半夜,独自到此,我问你,你安着什么心?” 张文远不曾听清她的话。她站得太近了,身上一股甜甜的、暖暖的、似兰非麝、不知发自何处的香味,把他熏得心旌摇荡、目眩神迷,哪里还听得清她的话? “说呀!舌头叫割掉了吗?” “说什么?”张文远茫然地回应,“我不曾听见师娘刚才的话!” “可了不得了!”阎婆惜拉一拉他的耳朵说,“你的耳朵聋了?” “耳朵不曾聋,舌头也不曾叫人割了。只是——” “又吞吞吐吐的,不好好说话!”她把他的耳垂拧了一下,“你不说,看我饶得了你?” “我说,我说。我也像师父那样——” 提到师父,突然警悟,他侧着耳朵细听一听,听见屋内依然鼾声大作,这才放心,笑一笑,拾起中断的话头。 “我也像师父那样,醉得人事不知,所以不曾听清师娘说些什么。” 阎婆惜诧异:“怎的说是你也醉得人事不知?” 张文远不肯明说,说破便没意思了,只微微笑着,把双眼拿她从头看到脚。 那婆娘看他这般神情,才懂了他的话,想起一句俗语:“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便知他那句恭维,越发眉挑目语,做出百般的媚态。 蓦然间鸡鸣一起,送入色授魂与的张文远的耳中,便如当头棒喝,一颗心往下一沉,但吃惊之余,反觉宽慰——为了自己能够及时在悬崖勒住马,不曾失足。 “师娘请进去吧!天快亮了,师父怕待会儿要醒了。” 说完这话,不等她再开口,而且也不敢再看她一眼,掉转身去,像挣脱钓钩的鱼儿一般,慌慌张张逃了开去。 等躺到床上,却又有些怏怏然像失落了什么似的,头在枕上,看出去的却不是天花板,是一条身穿葱绿紧身小袄、月白撒脚裤,烟视媚行的影子。 这条影子在脑中,在梦里,无分日夜,纠缠不去。不消几天,张文远人就瘦了。 徒弟瘦了,师父也瘦了。张文远的憔悴,都道是他师父留恋在乌龙院,公事由徒弟承当,责任沉重,不得不瘦。宋江的消瘦,就不免有人挖苦批评。知己的朋友如朱仝等人,索性就当面打趣。 宋江的涵养极好,打趣说笑,不管是何恶谑,从不动气,心里自然也有些警惕,觉得要离阎婆惜稍稍远些。无奈一到乌龙院,看见她那横生的媚态,便把自己的想法抛到九霄云外了。 转眼间春去夏来,端午将近,刑案上油水极肥,照例要分润各处。第一个少不得的是马、步军两都头。五月初一,宋江带了张文远,提着两包银子,亲自致送,先访雷横,后访朱仝。 朱仝原是当地的大户人家,宅子里屋宇闳深。因为他好武,把座花厅改做了箭厅,只要他在家,必在箭厅盘桓。宋江是来惯了的,也不要下人通报,带着张文远径自到了那里。 果然,朱仝正与他部下几个武艺好的小校在练功夫。一见宋江师徒,笑嘻嘻地丢下仙人担,迎了上来。彼此唱喏见过礼,他把客人引到厅旁的耳房待茶。 人刚坐定,宋江向徒弟使个眼色。张文远便把一大一小两包银子,捧到朱仝面前,交代明白:“都头,这大的一包五百两,是年常例规。小包包的是二百两,是家师额外孝敬都头的节敬。我打开来,请都头过目。”说着便伸手去解包袱。 朱仝一把揿住了。“不用!”他说,“文远,大的一包留下,小的一包你带回去。” “怎的?” “年常例规,我要犒赏弟兄,也不作虚客气了。另外你师父送我过节银子,在往时,自己人我也用了。今年不同,那场喜事,花费不少,我岂忍心再收?” “都头,”宋江笑道,“你也忒小觑了我!岂可因为弄那么个婆娘,就朋友都不要了?” “我知道,我知道!”朱仝一迭连声地说,“爱朋友不在这个上头。我决意不收。文远,你收了起来。” 宋江依然是笑:“我决意要送。文远,把银子送进去,交与都头娘子收存。见了都头娘子,说我要讨粽子吃。” “粽子有的是。”朱仝拉住张文远的手,想了想,得意地笑道,“银子我也收。收了我再送人。文远,烦你件事,可使得?” “都头说哪里话?只管吩咐!” “你替我把这二百两带回去,送到乌龙院,与你师娘添妆。” 宋江急忙摇手:“这如何使得?” “这如何使不得?”朱仝正色说道,“你如执持,便不当我是个好朋友了!” 听得这样说,宋江只好依从。朱仝叫人把银子送了进去,并又吩咐,剥粽子出来款客。 粽子要现煮,须得有一会儿工夫。朱仝趁这辰光,陪着他们师徒二人到厅里来看小校练功夫、摔石锁、举仙人担。虽都是些使笨力气的玩艺,却也十分热闹,颇有个看头。 宋江的功夫搁下得久了,此时不免技痒,挽一挽衣袖笑道:“都头,我也与你下场玩玩。” “好啊!一定奉陪。”朱仝问道,“使刀?使枪?” “先举一举石担,练一练气力再说。” “也好!”朱仝指着个小校说,“把一百六十斤的那个取了来!” “怎的是一百六十斤?都头难道不知我过去举过二百四十斤的?” “我知道,我知道!”朱仝把尾音拖得长长的,“如今不比往日了。” 话中有话,却是嘲谑,当着徒弟的面,宋江面子上有些下不来。心里也真不服气,但表面上声色不动,管自走了过去抓仙人担。 在他面前的仙人担,一共两个,一个二百斤,一个二百四十斤。宋江的打算是,功夫搁得久了,先举轻的,等有把握了,再举重的那个。不想手刚一伸,便听朱仝叫道:“那是二百四十斤的。休动它!” 这是好意提醒,而宋江反倒不能不举重的那个了。他微微一笑,掖一掖衣襟,调一调呼吸,走了两步,相好位置,俯身下去,双手一伸出来,偏抓二百四十斤那个仙人担的竹杠子。 初提一提有些吃力,但抓在手里,岂能放下?脸上谦恭、心里好胜的宋江,自己跟自己较上了劲,下了决心,不但要举得起二百四十斤,还要举得漂亮。 要举得漂亮,便须把过节交代清楚,一举平胸,再举过顶,讲究有棱有角,举措分明,这自然非善自用力不可。 因此,宋江运足了气,蓄足了势,去对付那副石担。不想用力过猛,刚一举动,便闪了腰,疼痛非凡,却又不便半途而废,勉强挣扎着举到胸前,先息一息力,谁知这一息,反倒坏事。 这时的宋江,上半身往后仰着,二百四十斤的分量,一半托在手里,一半压在胸前;下盘不稳,腰上又痛,吃不住劲,以至于双脚交错,踉踉跄跄,只是往后倒退。 张文远看得不妙,大声喊道:“师父作速放手!” 这是外行话,一放手分量都吃在胸上,非倒地压伤不可!宋江岂能听他的话,依旧接二连三地往后疾退,竭力要想稳住。 看看要支持不住了,幸好朱仝及时赶到,伸手在他背上一挡,身子算是稳住,上身伸直,然后顺势一推。“砰”的一声,那副石担在筑得实实的泥地上,砸出两道沟痕。 朱仝便有些埋怨他:“说你不听。何苦强求!” 宋江吃他那一挡,原已受伤的腰,加上一震,疼得汗流满面,只苦笑着说:“原是我自不量力。” 话未说完,蓦地里一龇牙,急忙用手去托腰。朱仝大声问道:“怎的?伤了腰了吗?我看看!” 张文远和那些小校这时都已围了上来,看宋江面如金纸、汗出如浆,知道伤势不轻,七手八脚把他抬到耳房里,在一张竹榻上放倒。朱仝解开他的衣服一看,腰上已经红肿了。 虞老师是本州厢军的教头,善治跌打损伤,住得极近,一请即到。他与宋江也是熟人,看了伤势,不作言语,只从药箱里取出许多小瓶小罐,细心调制膏药。 听得宋江呻吟不绝,朱仝身为主人不免着急,凑到虞老师面前问道:“宋押司这伤势如何?” “不碍,不碍!贴上这张膏药就好。只有一件——”虞老师看着宋江笑道,“只怕宋押司办不到!那便不得痊愈,阴雨天气,依旧会得复发作痛。” 宋江在榻上听见了,哼着问道:“甚事我办不到?” “百日之内,须得独宿。宋押司,你熬得住吗?” “有甚熬不得?我搬到衙门里去住就是了。” “那就最好。”虞老师替宋江贴上膏药,又配了服的药,叮嘱不可吃鱼腥海产,随后说些闲话,告辞而去。 他的膏药极灵,一贴上去痛楚大减。宋江经此一来,警惕又生,果然言出必行,嘱咐张文远到乌龙院去取铺盖什物,一个人在衙里歇息。 张文远好不容易才能把阎婆惜的影子从心里丢开,这时听说要他一个人到乌龙院去,怕魔障又起,顿生怯意,便即赔着笑说:“我服侍师父回家。师父自与师娘说明,我再陪着到衙门好了!” “你看我如何动弹?” 朱仝也说:“来往劳累,于伤势不宜。你就照你师父的话办。顺便把这二百两银子也带了去。” 张文远再无话可说了,提着银子来到乌龙院,敲开门来,见是阎婆,心内一喜,随即把银子交过去,细说缘由。 说到一半,不防阎婆惜已在里面发觉,一面撞了出来,看见张文远就骂:“两个月也不来一趟,你眼里还有尊长?有志气的,便永世休踏进这乌龙院一步!如何又老着脸上门?上了门却又是这等鬼鬼祟祟,叫我哪只眼看得上你?” “好端端的,怎的如此?”阎婆怕他脸皮薄,面子上下不来,急忙喝住她女儿,“小三郎又不曾得罪了你!” “他敢?” “原不敢得罪师娘。”张文远苦着脸说,“只为师父遣我来取铺盖……” “咦!”阎婆惜打断他的话问,“这是为何?” “你还不知道,押司受了伤!” 阎婆关上了大门:“来,这里不是说话之处!” 于是到了厅里,张文远便把宋江如何举石担闪了腰,要住在衙门里的话,又说了一遍。 “这不是新鲜话?有病不回家来养,孤零零住在外头,有这个道理吗?” 道理是有的,只是张文远难以出口,便这样答道:“只怕师父自有打算,我就不明白了。” “打算?”阎婆惜想了想,双眉一竖,冷笑着说,“哼,你不明白,我倒明白!” 张文远知道不会有什么中听的话,便不搭腔。阎婆也知道女儿动了疑心,当宋江在外面别营金屋,这在眼前是绝不会有的事,所以也笑笑不响。 这一下弄得阎婆惜接不下话,有些发僵,少不得又迁怒到张文远身上:“你只有师父,没有师娘。死没良心的!竟不如那条狗,待它好,它还知道摇摇尾巴,撒个欢。你呢?你说!” 张文远有无数的话说,只是不敢说,回头看一看“外婆”,已走得不知去向,心里越发七上八下,进退两难。 越是那委委屈屈、不知何以为计的可怜相,越惹得阎婆惜心里火辣辣地舍不下、放不开。因爱生怜,却因怜益爱,幽幽地叹了口气,欲言又止。 这一口气,叹得张文远回肠荡气,忍不住问:“师娘,你是怎的?” “休问我这话!只问你是怎的?” 说了这一句,阎婆惜掉头走了。步履之间,也还从容,不似生了气的样子,这就使得张文远有些莫名其妙了。 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他忍不住提高声音喊道:“外婆,外婆!” 外婆不曾应声,师娘倒又掀开门帘,走出门外问道:“要什么?” 张文远有些生气,大声答道:“要师父的铺盖!” 阎婆惜笑了:“气鼓鼓的,不知受了多大委屈?没有你师父的铺盖给你,你待如何?” 张文远知道她是有意这等说,于是一笑不答。 阎婆惜倒又转身入内。息了不多一刻,母女双双走了出来,捧着宋江的铺盖行李、应用什物,一一交代。捆扎停当,张文远便待告辞了。 “把虎儿带了去。”阎婆惜说,“也有个人服侍。” “不错,不错!”张文远大为赞赏,“师娘的心思细!” 阎婆惜却不愿居功,指着阎婆说:“是娘的主意。” “不拘是谁的主意,只是虎儿去了,师娘这里少个人用,却又如何?” “哟,此刻才记得师娘。”阎婆惜笑道,“只是不要你讨这个好。没人用就没人用,也还难不倒我。” “这总不好。明天我寻个使女来。” “不必,不必!”阎婆惜摇着手说,“押司又不在家,将就些吧!” “也好,慢慢再说。好在要个人也方便,外婆只关照一声,立时就有。” 话说到这里,便是个结束。把在后院拔草的虎儿唤了出来,到街口去雇好了车,搬上行李,张文远告辞出门。 阎婆和她女儿送了出来。张文远忽有不忍骤去之意,转身过来,四处打量了一番——借此拖延时刻,但不得不有一句话说,想一想道:“师娘可有话带与师父?” “没有!”阎婆惜冲口说了这一句,忽觉不妥,旋即又加一句话,“只与你师父说,还是回来住的好!” “是啊!”阎婆接口,“在自己家里,到底有人照应,伤也好得快些。” “是!我知道了。”张文远说,“外婆,你请进吧!我也要走了。” 说是这样说,一步一顿,又装作不经意地转个身,为的好再看阎婆惜一眼。 那婆娘自然也舍不得张文远,看着张文远要跨上车子,慌慌地叫了声:“小三郎!” 张文远立刻把伸上车子的那只脚又缩了回来,问道:“怎的?师娘。” “今天几时?” “是——”张文远把日子都记不起了。 “不是五月初一吗?”阎婆在旁接口,“今日你师父起得早,说是朔望衙参。” “是,是!朔望衙参。”张文远有些窘,敲着头自责,“看我这记性。” “转眼过节了!”阎婆惜说道,“家里多少有些事,偏偏你师父又这等!”说着,又叹了口气。 “不碍,不碍!有事我来办!” 听得这话,阎婆惜喜在心里,却又故意蹙着眉说:“怎敢劳动你?” “师娘这话又差了。” “如何又差了?” “‘有事弟子服其劳’……” “休与我掉书袋。”她打断他的话说,“你只说几时来。” “这两日衙门里事多。我想想看!” 他正仰着脸,掐着手指在数日子。阎婆惜倒又开口了:“你初五来最好!” “初五!”张文远愕然,“那不过节了吗?” “我原以为你只来过节,不是来替我办事。” 好一张利口!张文远觉得有趣,索性便放下了一切,从容问道:“师娘要我何时来?明日?” “一定?” “一定!” 阎婆惜冁然一笑,翩然回身,如蛱蝶穿花似的,轻轻盈盈,往里而去,把个张文远逗得痴痴的,忘了应该做什么了! 冷静清楚的,只有阎婆一个。到此刻她才讶然发觉,自己女儿和小三郎,竟不知何时已经两心相印!生性喜爱浪荡的子弟,原是女儿的习性,不足为奇,却未想到张文远如此大胆! 想到他叫自己“外婆”,顿觉肩上责任沉重,于是正一正脸色喊道:“小三郎!” “啊,啊!”失魂落魄的张文远张皇失措地答一声,“外婆!你说什么?” “我还不曾说呢!”阎婆招一招手,“你进来,我有话说。” 避开了车夫和虎儿,两人在门内僻处,神情都不同了,彼此都有些紧张,一个不知如何开口,一个也不知有什么难题出现。 “小三郎,”阎婆终于很含蓄地说了句,“你师娘比你还小着两岁呢!” 一听这话,张文远又是一记当头棒喝,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好。 看这神情,阎婆觉得满意。“我不必多说了!”她说,“你只记得,你师父不是个好惹的。” 等回到里面,阎婆又规劝女儿休去招惹张文远,也说了宋江许多好处,提醒阎婆惜,从东京逃出来后东飘西泊,多少辛酸,难得有眼前这样一个归宿,不要得福不知,无端惹起一场风波,自己毁了自己。 做女儿的原有些情虚,听她说去,并不作声。但唠叨过甚,阎婆惜便忍不住了。 “哪来这么多扯淡的话?”她顶撞她母亲,“什么叫‘休去招惹’?原是一家人,说笑一会儿都使不得?本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一件事,吃你一说就脏了!旁人听见了,怎不疑心?真正气人,不曾见有似你这等,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的。” 阎婆有个毛病,喜欢教训女儿,但只要女儿吼了起来,她却又不敢响了,讪讪地赶紧躲了开去。 阎婆惜自然不悦,等气平了,细想一想,也有警觉,必是自己对小三郎的态度语言过于露骨,才惹起母亲的闲话。做这些事,原该聪明些——好在看他的神气,已经入港了,不必心急。 因此,从第二天起,一连三天不见张文远的影子,她心里虽有些焦急,却也还能忍耐,声色不动地问都不问一声。 阎婆暗暗高兴,只当她已改过,到了端午那天早晨便说:“今日过节,须得去看一看三郎才好。” 这句话正中下怀。阎婆惜倒不是关切宋江,是因为探望了宋江,自然便有张文远的消息带回来。他说了“一定”会来,何以踪迹杳然?等母亲回来,必可探出端倪。 “只不知三郎住在何处?衙门里又不便去得,须想个计较。” “这也方便得很。到刘老实茶店里,托人捎个信进去,自有着落。” “这话不错!”阎婆当即换了簇新的一身青绸的衣裙,簪了一朵火红的榴花,一径投到县前刘老实茶店里。 巧得很!一进门就遇见宋江的伴当何四。这个伴当虽只为宋江奔走外场,当然也到得乌龙院,认得阎婆。何四见了她,站起身来相迎,好好打量了一番。 “怎的?不认得我?” “外婆老来俏!”何四笑道,“真个快不认识了。” “休拿我老婆子取笑!倒有一事相托。烦你与押司去说,若是伤势不碍,便请到家过节。” “不必去说,我知道。押司不得回院,遣了小押司到外婆那里去了,才从这里去了不多一息。” “咦!怎的不曾在路上遇见?”阎婆说了这一句,惦念着张文远去了,只阎婆惜一个人在家,孤男寡女,做不出好事来!随即匆匆离去,加紧脚步回乌龙院。等敲开了门,只见张文远神态安详,阎婆惜钗环整齐,这下算是放了心。 “外婆!师父还不宜劳动,实在不能回来过节,特地嘱我来说一声。再有些食物,命我携来,请外婆和师娘尝尝新。” 看桌上时,尽是些粽子、石榴之类的应时食品,摆得堆了起来,看着十分热闹。阎婆性贪小,乐得眉开眼笑,一一检视过后,问起宋江的腰伤。张文远是受了教导的,特意说得重了些,却又急忙安慰,说只要静养三个月,管保痊愈,并无大碍。 当他们交谈时,阎婆惜特为避了开去。这是欲擒故纵的手段。她看出她母亲防范得紧,而张文远也态度一变,眼中不时流露警戒的神色,所以索性走得远些,好叫他们先把心定了下来。 果然,外面那一老一少谈着家常,讲些近日街坊之间的新闻,十分起劲,竟似把她这个人忘记了。 好久,张文远方始发觉,心想正好趁此告辞,免得师娘纠缠,于是站起身来,说声:“外婆,我要走了。” 阎婆在家,与女儿无甚可谈,难得张文远言语有趣,而且“外婆、外婆”地叫得十分亲热,所以舍不得他走,要留着吃午饭。 “实在是有约。不然,外婆这里是自己的家,我绝不会假客气。” 看他说得恳切,阎婆不便勉强,却又订了后约。 “真的有约我便放你走。只是晚上一定要来。”阎婆说道,“过节有些肴馔,天又热,没人吃,留到明日都馊了,也可惜。” 张文远无法推辞,只得先答应了再说,唱个喏,告辞出门。阎婆这时才有些奇怪,女儿何以一直不见?叫了两声却又不见应声,越发诧异。但等掀开门帘一望,只见她好端端坐在梳妆台边,手托着半边脸,怔怔地望着窗外。 “怎的?我叫你不应?”阎婆问道,“又是何事不称心?” “这哪里像过节?冷冷清清的。” “是啊!所以我约了小三郎来吃饭。” 话犹未完,阎婆惜就乱摇着手说:“不要,不要!” “这又为什么?” “为你!” 阎婆笑了:“你是怎么了?今日说话,总是这等着三不着两。如何不要小三郎来,是为了我。” “只为你的疑心病重。” 要想一想,阎婆才能明白她的话:“初一那天,我不过随口说了句,你就老记在心上了。” “自然要老记在心上。一辈子记着你的话,再也忘不了。”说着,把个头扭了过去,不理她母亲。 “哟,哟!怎的生这等大的气?”阎婆笑道,“气坏了你,叫我靠谁?” 做好做歹地哄了半天,阎婆惜算是与她母亲讲了和。吃过午饭,略歇一歇,便帮着阎婆在厨房里治酒肴,预备款客。 看看日影平西,张文远还不曾来,阎婆惜心里便有些嘀咕。“我看他不会来了。”她故意这样说,“不用再等,我们自己早早吃了,收拾收拾,上床。” “等等,等等,早得很呢!只怕衙门里有事耽误了。” 阎婆猜得不错。张文远正以一件紧要公事,必须当日发落,在刑案上料理文书。等一切弄妥当,又送与宋江看过,发了出去,这时已是上灯时分。 “你快去吧!”宋江已知乌龙院在等,催着他说,“你师娘还似小孩儿的脾气,累她等得久了会生气!” “外婆”坚邀,师父催促,既是长者所命,自然名正言顺,张文远胆气一壮,不由得在想:端阳佳节,便略微放荡,又有何碍? 在此一转念间,他把加诸自己方寸间的束缚和藩篱,撤除得干干净净;而阎婆惜那七分娇媚、三分做作所并成的十分风流体态,便也风驰电掣般乘虚而入,盘踞不去了。 怀着醺醺然的意绪,踩着飘飘然的步伐,张文远轻摇纸扇,潇潇洒洒地到了乌龙院,只见门上挂着菖蒲刻成的艾人,又贴一幅旧了的张天师画像。这是为了辟邪避鬼的汴梁风俗,当地却还少见,所以张文远站住了脚,有心观赏一番。 视线刚落在画像上面,院门“呀”的一声开了。这一下他看到的那张脸,不是蒜鼻海口、须眉如戟的张天师,是俏伶伶的阎婆惜。四目相接,都不免一愣。等他会过意来,刚要张口招呼,她已翩然转身,却又回眸一笑,管自往里走去。 张文远又惊又喜——他是风月场中的惯家,最识得年轻女人的眉高眼低,这一笑一走,便似抛出一条“捆仙索”,把他的双脚拴紧了只是往里拉。 何以这等巧?刚刚到门,她偏偏就会开门出来;开门自然是要出去,何以又一言不发,折身转回?张文远略一寻思,恍然大悟:必是她等得心焦,出来盼望;既然盼着了,自然不必再出门。照此看来,只怕来来回回,开开关关,已经不少次了。 果然,等他关上了门,走到厅上,阎婆迎着他便说:“哟,总算来了!你师娘一遍一遍开门去看,怕的把脚都走大了。” “娘瞎说!”阎婆惜似笑非笑地睃着张文远,“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要一遍一遍去看?谁稀罕他来?” “得罪,得罪!”他笑嘻嘻地双掌合着一把扇子,只朝上唱喏,“我也知外婆盼望,无奈手头不得闲,师父又动不得手,我急在心里,就是无奈。” “真是,你师父受了伤,多亏有你替手脚。”阎婆做出那长辈嘉慰晚辈的神情,“今日须犒劳你。来,这里坐!” 她要延他上坐,张文远说什么也不肯。依旧是阎婆面南,那两个便侧席相对而坐。揭开水绿色的纱罩,是四盘应时的熟食。张文远乖觉,先把酒壶抢在手里,站着替外婆和师娘斟满了酒,然后坐下来替自己也斟满。 一上来都是阎婆的话和动作,左一箸、右一箸的菜夹到张文远面前,他忙着谦让道谢,顾不到阎婆惜。等乱过一阵,阎婆到厨下去取蒸笼的热菜,这时两人才对望了一眼。 隔桌平视,一无顾忌。看她梳得极清亮的高髻,插一根金镶碧玉钗,挂一串五色丝缠的小香囊,颊上不知是搽多了胭脂,还是吃了两杯酒的缘故,两朵红霞,泛出无限春意,惹得他那双眼睛,越发放肆。 阎婆惜居然也有些窘了,笑着白了他一眼,把个头微微扭着。“怎的?”她嗔道,“倒像不曾见过我这个人似的!” “见是见过,今日却似有些不认得了。” “鬼话!” “我是真话!”张文远叹口气说,“我枉长了一双眼睛,今日才看出师娘天香国色、绝世无双。” 听他这话,阎婆惜心里有着说不出的舒畅,再也装不成轻怒薄嗔的形象,笑得钗上那串香囊好似狂风中的柳丝一般。 “好甜的一张嘴!”笑停了她说,“怪不得你师父疼你。” “师父疼我不稀罕,我只要师娘疼。” “我如何疼你?” 张文远不防她竟开门见山般问了出来,一时无以为答。就这略费踌躇的片刻,阎婆端了盘酒酿蒸子鹅出来,话锋就被打断了。 “你尝尝!”阎婆得意地说,“这盘子鹅,只怕郓城也还少有。” 张文远尝了一块,连连赞“好”。一面赞,一面不住口吃,竟似真的少有。 “张文远!”阎婆惜突然一喊。等埋头大嚼的他抬起脸来,她极快地飞过来一个眼色,然后说道:“不要只顾吃!吃饭不忘种田人,也该敬我娘一杯酒!” 张文远心领神会,诺诺连声地答应,把阎婆面前的酒斟满,接着赔笑举杯:“外婆,这杯酒贺节!” “生受你了!”阎婆干了面前的酒。 张文远又敬第二杯:“这一杯为外婆道乏。真正是郓城县一等一的好肴馔。” 于是阎婆又干了一杯。 “第三杯——” 刚说得三个字,阎婆使劲摇着手,硬截断了他的话:“怎的还有第三杯?” “第三杯是替我师父敬你老人家。师父特地嘱咐了来的,须孝顺外婆,佳节务必尽欢。外婆,念我师父一片诚心,你吃这一杯!” “好!好!”阎婆十分高兴,“果真有此话,我便再吃一杯。” 三杯酒下肚,阎婆便有些醉意,话也多了,谈起在东京的日子,想起死去的阎公——却不是悲伤,只是追忆少年辰光,她也有过一段称心如意的岁月,借着三分酒盖脸,大谈丈夫当日如何体贴。趁这当口,张文远又灌了她两杯。 说到阎公好唱曲,张文远不觉技痒,脱口自陈:“我也好此道,只是不中听。” “原来你也会!”阎婆惜看着他只是眨眼,惊喜之中有些不信似的。 “可惜没有檀板,不然,我唱一曲为外婆劝酒。” “谁说没有?” 阎婆惜起身入内,取出一副尘封的紫檀歌板,拂拭干净,递到张文远手里。 “还有笛子,只是我不会吹。” “我会啊!”张文远笑道,“师娘若肯教导,我用笛子伺候。” 阎婆惜笑一笑答道:“先听了你的再说。” “是,是!我先献丑!” 他拿酒漱一漱口,咳嗽一声,清理了嗓子,踌躇着说:“却不知唱什么好?” “唱首端阳的词吧!”阎婆替他出了主意。 “有了!有首《浣溪沙》。唱来请师娘指点。” 于是张文远凝一凝神,檀板一声,启口道: 轻汗微微透碧纨,明朝端午浴芳兰。流香涨腻满晴川。 彩线轻缠红玉臂,小符斜挂绿云鬟。佳人相见一千年。 一面唱,一面偷眼觑着阎婆惜,只见她不住攒眉,仿佛真是不中听。张文远大感扫兴,但也有些不服气,煞住尾声,自语似的说:“想是哪里错了?” 师娘不曾开口,外婆却先下了批评:“真格倒是一条极脆的嗓子,可是不知怎的,好像有些不搭调。” “原是不搭调嘛!”阎婆惜看着他又说,“也怪不得你,原来的词就不协律。你说,是谁作的?” “苏学士(指苏轼,1037年—1101年——编者注)的词。” “怪不得你。苏学士的词最不好唱。再唱首别的来听听!” 听她这一说,张文远又佩服又兴奋。佩服的是她果然是行家,把他自己不知道的毛病指了出来;兴奋的是“怪不得你”这四个字。“我唱首柳三变(指柳永,约984年—约1053年——编者注)的《双调婆罗门令》,这一首一定协律。”他瞟着阎婆惜说,“师娘,你请听仔细了!” 这首词是张文远唱惯了的,但也不敢怠慢,聚精会神地咬准了字唱道: 昨宵里恁和衣睡,今宵里又恁和衣睡。小饮归来,初更过,醺醺醉。中夜后、何事还惊起?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 空床展转重追想,云雨梦、任攲枕难继!寸心万绪,咫尺千里。好景良天,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 阎婆听不懂词中的字句,只觉得他唱得婉转缠绵,便赞一声:“果然比刚才不同了!却不道小三郎还有这一副歌喉!”说道,她又欣然引杯——这一杯下去,人就有些支持不住了。 虽然醉眼迷离,偏偏一眼瞥去,恰好看到她女儿的脸色:容颜惨淡,蹙着眉尖,双眼发直,不知在望些什么,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阎婆诧异,“好端端的,怎又不自在了?” 阎婆惜一惊,怕的是自己的心事已落入母亲眼中,立刻掩饰着笑道:“小三郎不是要我指点?我须细想,才找得出他的错处。” 阎婆释然了。“你也是!”她笑着说,“真个摆师娘的嘴脸了。原是唱着消遣,何苦这等认真?” “话虽如此,师娘到底是行家,”张文远望着阎婆惜笑道,“只怕连字眼都唱倒了,师娘可曾听出来?” “怎的听不出来?‘换头’不是‘霜天冷’,你唱错了!” “噢,噢,唱错了!我来想,是‘洞房冷’!” “那夜正是洞房冷。”阎婆惜又说,“却不知‘中夜后,何事还惊起?’” “只为‘寸心万绪,咫尺千里’,那还不明白?” “谁说不明白?”阎婆惜斜眼瞟了过去,眼梢带着她娘,但见她摇头晃脑,双眼将闭,胆便越发大了,转脸过来,正色对张文远说道:“你听我唱煞尾那两句。” “好啊!这可是求之不得了。”说着,他把一副檀板递了过去。 阎婆惜徐徐站起,取板在手,把身子背了过去。果然是惯家,击板就显得不凡,也不见她如何用力,但发声爽脆,足以醒酒。 这空堂清响,把阎婆惊醒了,倏地张开眼来,大声问道:“什么时候了?” 这一来,阎婆惜无法再唱,回转身来笑道:“娘真个醉了!” “醉倒未醉,只是困得厉害。” “既如此,”张文远接口便说,“外婆请先去安置,我也待要告辞了。” “嗯,嗯,好!”阎婆含含糊糊地说,“年纪不饶人,一到这时候,不上床不可!” 那两人相视一笑,一左一右把阎婆扶了进去。 阎婆的卧室在后进过东厢。送到房门口,张文远不便进去,仍回厅上,一个人回想阎婆惜听他唱词的神情,和刚才那番对答,自己觉得巧不可言,天生有柳三变这么一首《婆罗门令》,可以借来“诉衷情”。再经她把“霜天冷”改作“洞房冷”,便越发贴切那夜的情景。就不知她要把煞尾那两句“彼此,空有相怜意,未有相怜计”,要改成怎样的说法? 一个人痴痴地想着,越想越有味,竟不知过了多少辰光。忽然眼前一亮,定睛看时,是阎婆惜走到了筵前,手里拿着个极讲究的蜀锦套子,看那形状,里面不是笛子便是箫。 “外婆睡下了?” “嗯。”阎婆惜笑道,“你灌酒的本事不小。” “不是师娘招呼,我也想不到此。” “我招呼了什么?” 看她的神气,是故意装傻。张文远知趣,不提此事,换了句话问:“那《婆罗门令》煞尾的两句,该怎生唱?师娘倒说与我听听!” “你唱错了两个字,是:‘彼此,既有相怜意,自有相怜计。’只怕——”她看了他一眼,管自去解锦囊上的绳子。 “只怕”什么?倒费猜疑。张文远想了一会儿,实在猜她不透,便待追问。阎婆惜却又把话扯了开去。 “我爹就只剩下这么件值几文的东西。”说着,她从锦囊里抽出一支紫竹箫,递了给张文远。 就灯下细看,才知不是紫竹,只以年深月久,不断摩挲把玩,手汗浸润,才成了这种带紫的暗红色。张文远对弦管锣鼓无一不精,自然也善于鉴别乐器,一看这支箫的质地尺寸,和开孔的部位,便知不是凡品,试吹一吹,喜滋滋地说:“果然好!要这样的箫,才配得上师娘的嗓子。” “休乱奉承,你又不曾听我唱过。”她又说,“你且把箫放下,帮我收拾了这些剩菜冷酒再说。” 张文远如奉圣旨般,收拾席面,一起送到厨房。阎婆惜便重新安排小酌。 她另外取了四盘果子点心,烫了两壶酒,取两副杯箸,一起用托盘盛了,张口吩咐:“端到我房里去!” 张文远又惊又喜,喜的是毕竟有“相怜计”了,惊的是在师娘的闺房中饮酒谈心,只有师父有此资格,做徒弟的这等行径,传了出去,便做不得人了。 看他这踌躇的神情,那婆娘冷笑一声:“如何?我原知你不像个男子汉。到底让我料中!” 这一说,张文远才意会到刚才她说的“只怕”两字指的是什么,心一横,顿觉色胆包天,端起托盘就走。 阎婆惜紧跟在后面,取支烛台照着他。一掀开门帘,张文远便觉香味扑鼻,那颗心越发飘了起来,放下托盘,看着烛光映照的阎婆惜的脸,尽是傻笑。 “去把箫取来!” “这——”张文远又有顾虑了,“一吹一唱,不把外婆给惊醒了吗?” “你放心!她一吃酒睡了下去,便打雷都不醒。” “外婆”不会惊醒,也须防左邻右舍知晓!转念一想,这话要说了出来,又是自讨没趣。好在时逢佳节,且还不甚晚,唱一唱词,料也不致惹人闲话。 于是,他到厅上去取了箫和檀板来。阎婆惜已把杯筷摆好,用个宋江平日所喜爱的淡青汝窑酒盅,斟满一杯热酒,放在张文远面前。她自己用个小银杯,也只斟了半杯。 “多谢师娘!”张文远笑嘻嘻地举着杯说,“但愿师娘称心如意,多福多寿。” 阎婆惜受了他的敬酒,抬眼问道:“小三郎,我问你句话,你怎的不娶?” “师娘这话可把我问住了。”张文远想了想答说,“姻缘姻缘,只是无缘。” “不是无缘,怕的是错开了。”说到这里,把她的那小半杯酒,一仰脸喝了下去。 “师娘休烦心。”张文远劝她,“凡事看开些。师父也不是——” “休提你那师父!”一声娇叱,不知她何以生气。 “在这郓城小地方,原是委屈了师娘。”张文远忽然想起久藏在心的一个疑团,很谨慎地探问,“师娘,我有句话,不知道可能动问?” “有什么问不得?你问我,我一定说;不过我问你,你也要给我老实答话。” “那自然。”张文远很费了一番考虑,才这样问说:“师娘在东京住在何处?” 此不过是不便直言动问身世,才这等措辞。阎婆惜心里明白,却也有难以作答之苦,想了想忽然有了主意。“你可知《迷仙引》这个牌子?”她问。 “知道。” “好!你吹箫吧!” 阎婆惜站起身来等他试吹一声,有了把握,抛来了眼色,随即轻击檀板,依着箫声唱道: 才过笄年,初绾云鬟,便学歌舞。席上尊前,王孙随分相许。算等闲、酬一笑,便千金慵觑,常只恐、容易蕣华偷换,光阴虚度。 一个还在往上吹,一个却摇着头放下了檀板。张文远不免诧异:“师娘今天嗓子在家,怎的只唱半阕?” “那半阕无甚意味。” 张文远也记得柳永的这首词。上半阕算是她自叙在东京的光景;下半阕的结尾是“永弃却、烟花伴侣,免教人见妾,朝云暮雨”,是从良去了。如今说“那半阕无甚意味”,却不是自悔错嫁了师父? “怎的又在想心事了?” “我在想,”张文远说,“我若在东京就好了。” “这是怎么说?” “在东京,不就早遇见了师娘?” “如今也还不晚。”阎婆惜忽然又高兴了,笑着把酒壶推了过去。 张文远自斟自饮,干了一杯,轻声自语:“果真不晚?真不晚吗?” “你看!”阎婆惜忽然喊道,“好大一个灯花。” “烛待灭了,得要续一支。放在那里,我去取。”说着,他站了起来。 “不要!”他走过她身边时,她一把拉住了他的衣服。 “噗”的一声,灯花燥了,烛也灭了。初五还不到上弦,眉月皆无,一片漆黑! 这一夜,在张文远真是又长又短,亦惧亦喜。到得鸡唱一声,睡意全消,蹑手蹑脚地起了床,黑头里摸索着穿戴整齐,悄悄拔开门闩,踮着脚走出厅外,但见晨曦已露,迷蒙蒙略可辨影。初夏的晚风清气扑到脸上,精神一爽,定一定神,细听门外,要等起早行人的脚步到了,才敢开门出去。 门外的声音倒消失了,不防门里还有声音。“小三郎!”是阎婆在喊。 这一声把张文远喊得脊梁骨上冒冷气,硬着头皮转回身来,赔着笑轻声招呼:“外婆倒早!” “不早怎捉得住你?”阎婆的声音冷得如隆冬的铁,“进来!” 他不敢不听话,一步一步走到厅里。阎婆已点亮了一支红烛,跳动的火焰,映得她脸上阴晴不定,一双眼直勾勾地死盯着他看。 她不开口,他也不敢说话。僵持了半天,终于还是阎婆先张嘴:“你泼天也似的胆!做出这等事来!” “外婆!”张文远只得假装糊涂,“你老人家说我做了什么事来?” “哼!”阎婆咬着牙,低声骂道,“你还赖!你当我还不知道?半夜里我睡不着,怕厨房里有偷嘴的猫,不放心起来察看。不道偷嘴的猫不在厨房里!师娘也是你偷得的吗?让你师父知道了,两个人都是死!” 一听这话,张文远心胆俱裂,“扑通”一声双膝着地,口中哀求:“外婆,外婆!你老人家千万透露不得一点口气。”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此事再无人知道,只外婆不说,便算救了我一条命。外婆,你老人家吃素念佛的人,哪里不积德?千万抬抬手,成全了我。” “好,依得我一件事,我便饶你。” “依,依!外婆尽管吩咐,便十件也依。” “我只要你依我一件——从此再不准到乌龙院来!” 张文远还未答话,里头发出句话来:“他依我不依!”声音一落,门帘一掀,阎婆惜走了出来。 她只穿着一件小夹袄,扣了腋下一个扣子,散着头发,颊上枕痕犹在,却斜着眼,撇着嘴,叉着腰。那副淫荡泼妇的神情,把阎婆气得脸色发青,赶上去就是一个嘴巴,掌声极其清脆。 阎婆惜未曾料到她娘有此一着,捂着脸愣了一愣,跳起脚来吼道:“好,你打我!” 阎婆便骂:“死不要脸的东西!” “我怎的不要脸?卖了身子供养得你穿绸着缎,吃酒吃肉,我哪点亏负了你?你打我!” 一路跳脚一路吵,把个张文远吓得魂不附体。清晨吵架,惊起左邻右舍,敲门来劝,岂不底蕴尽露?这时他也顾不得什么了,一面拉开阎婆,一面便去捂他师娘的嘴,口中低声喝道:“可是不怕人听见!” 家丑不可外扬,阎婆一惊,不再开口。阎婆惜听他的话也安静了。 他放开了手,心知她们母女俩已有警惕,同时也发觉他外婆说要把此事告诉他师父,原是吓他的话,作不得真。既然如此,还是趁早快走! 于是他往上唱个喏,低着头也不看谁,顾自说道:“总而言之,是我不好!一时之错,饶过我这一遭。趁这时人少,我要走了!” “慢着!”阎婆惜冷笑道,“你倒说得轻快,走得便当。我问你,你去了几时来?须有句话。” “什么?” 阎婆刚岔进来说了这两个字,就为她女儿打断了。“你休来管我的事!”阎婆惜毫不含糊地说,“吵将起来,你怕我不怕!” 阎婆气得手脚冰冷,但也知道女儿的脾气,说得出,做得到,若是定要她与张文远断绝往来,只怕她还会悄没声息地走得不知去向。因此心里气得痛,口中却不敢再硬,唯有铁青着脸,坐在旁边听她说什么。 “你要走就走好了!”阎婆惜一个字一个字地对张文远说,“有句话,你记着,你如不来,我便在你师父面前告你一状,倒要看看勾引师娘、以下犯上的罪名,是斩是绞?你走吧,信不信由你!” 张文远心里叫不迭的苦!真到此刻,才知师娘手段之辣,不比师父差到哪里。但也由此生出一层领悟:师娘敌得过师父。凭自己闪转腾挪的小聪明,只要诸事小心,倒可在夹缝中讨个便宜,而眼前违拗了师娘,说不定天一大亮,便是一场祸事! 无论如何,且先顾眼前。转念到此,更不怠慢,张文远深深一躬,没口应道:“一定来,一定来!若我不来,尽由师娘处置。” “谅你也不敢不听我的话。”阎婆惜说了这一句,先就跨出厅去,也不知她要做什么。 张文远与阎婆面面相觑,两人这时都顾不得再论是非,只是目视相询,怎的阻止住阎婆惜,不再节外生枝,惹出是非来? 他们还未有结果,阎婆惜却已转身过来,把双俏眼飘到张文远脸上,嗔怪似的问道:“你不是要走吗?怎的又站住了?” “是,是!”张文远醒悟过来,捞起衣襟,匆匆跨出厅去,走过她身边,略停一停,然后低着头再往前走。 她却比他走得更快,一阵香风过处,已走在他面前,抢先把住了门闩,微一转身,一绺长发甩向肩后,露出雪白一张瓜子脸,等他走近了好讲话。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你什么时候来?” “但凭师娘吩咐!” 听得这一句话,阎婆惜顿时变了脸。“你给我滚!”她这四个字声音虽轻,却是喷薄而出,显见得动了真气。 一惊之下,张文远随即省悟到自己的话说错了。那一说好像只是为人当差,岂不就等于在说师娘偷汉? “我吓昏了!”他敲敲头,自怨自责,“简直语无伦次。我下午必来——就师娘讨厌我,我还是要来。” 最后那句迷魂汤,灌得阎婆惜回嗔作喜了。“没用的东西!”她笑着骂了这一句,随又正一正脸色,重重问道,“你说的可是心里的话?” “皇天在上,”张文远指着天发誓,“若不是心里的话,叫我不得好死。” 阎婆惜对他的态度,觉得满意,神色变得缓和。“既如此,你等等。”她说,“我马上就来。” 张文远弄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茫然地想到宵来的光景,陡地记起儿时第一次玩火那一刻的心境,说不出是害怕还是兴奋的感觉,只想着再要试一试。 正这样怔怔地想着,阎婆惜却又翩然出现,一直到他面前,伸手递过来一把钥匙。“你晚上来!”她的声音很温柔,“悄悄开了边门,不愁人知。” “边门不是里面闩着的吗?外面又不曾上锁!” “呆子!我不会里面拔了闩,在外面加锁?” “啊,啊!”张文远自己也觉得好笑了。 拔闩开门,探头望一望外面,恰巧无人,张文远一闪而出,抬眼望见斜对面茶店,心中警觉,便旋转身来,匆匆往另一面走去。 到了县前刘老实茶店,洗脸吃茶,照往日上衙门的时刻,缓步来到刑案,心中自不免有些嘀咕。幸好宋江一丝不觉,问了问乌龙院的情形,听他随意支吾了一番,轻易地应付了过去。 从此晨去夜来,有时竟连住在乌龙院里的阎婆也不知道。就撞见了,她也不作声——事势所迫,除却帮着女儿瞒这桩家丑以外,她哪里还有路可走?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时入盛暑,家家都在院子里纳凉,要到深夜方始回房归寝。阎婆惜和张文远自然也是如此。哪怕是关起门来,并肩低语,到底隔墙有耳,日长天久,邻居不免怀疑。于是在斜对面茶店里,便有了许多闲话。 “乌龙院里,夜夜有人说话,听声音不似宋押司。” “宋押司在衙门里养伤,不是他!听声音,像是他徒弟张文远。” “我听着也似。”那人放低了声音说,“徒弟探望师娘,也是常事,只一件,白天不来晚里来,莫非有甚蹊跷?你道是吗?” 另一个点点头:“今晚破工夫,弄他个明白!” 当天晚上,这两个人掇张梯子,披上墙头悄悄一望,但见桐荫清院,月色溶溶,一张湘妃榻上,并肩坐着情话绵绵的一双少年男女,看来像对恩爱夫妇,正是张文远和阎婆惜。 “好一对狗男女!”一个吐口唾沫骂道,“看告诉了宋押司,要他们的好看!” “老哥!”另一个年长持重的便劝他,“‘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事不干己,何苦插手?你一片好意,宋押司未见得见你的情。小张三那里,倒是冤家做定了。你道刑案上那些人是好惹的吗?” 那一个还不服:“这小狗还惹得着我?宋押司也是一条好汉,必然咽不下这口恶气,半夜晚闯将进来,一刀一个!奸夫淫妇去见了阎罗大王,我还怕他何来?”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捉奸捉双,须不是捉奸‘杀’双。宋押司果真做下此事,一样也要当官问罪。问起来龙去脉,把你老哥牵了出来,一根火签,提到堂上,你就陪着宋押司去打人命官司好了——人家是刑案上的人,自有照应;你呢,只怕倾家荡产,还买不得‘平安’二字。” 这一番话说得那人毛骨悚然,一揖到地,迭迭连声:“开导得是,开导得是!真个千金难买的金玉良言。来,来,请到酒楼一叙,聊表我的谢意。” 到了酒楼上,三杯酒下肚,少不得又拿这对“狗男女”痛骂一顿。就此一传十、十传百,都知道宋押司的徒弟偷了师娘。 这话一传两传,传到了朱仝耳朵里,大为诧异,也不信有此事,但连访数人,都是这般说,便不能不信;等信了,随又替他的好朋友宋江难过。 江湖上的人物,最犯忌此事,但清官难断家务,再好的朋友,也不能伸手来替他料理这对“狗男女”。朱仝足想了一晚,通前彻后考虑下来,觉得有条路可走。这一日清晨出门,进了县衙,直到刑案,来寻张文远。 张文远也是刚到,正在忙着,看见朱仝一早撞了来,气色不正,心里不免嘀咕。 “都头!”他赶紧放下手里的公事,迎上来唱个喏。 “文远,我觅你有话说。此时可得闲?” “都头,你请自己看!” 公牍堆得有尺把高。朱仝只得暂且忍耐:“然则,何时得闲?” “最快也得日中。” “好!日中我在刘老实茶店等你。休爽约!” “不敢,不敢!” 把朱仝是敷衍走了,张文远却无心于公事,手里握着笔,只顾沉吟。旁人当他遇着了棘手的案子,不知道他另有心事。这多日来,也偶尔听得句把闲话,有那从小在一起特别相熟的朋友,遇到无人时,只瞅着他笑,不然再说几句风言风语,等认真追问,却又笑笑不开口了,叫人恼又不是,辩也不是——实在也无从辩起。看这一早朱仝的来意不善,倒要做个防备。 心里七上八下,魂不守舍,一上午的工夫,只做得平日一个时辰的事。看看日影将中,不敢延误,收拾了公事,径到县前来赴朱仝的约。 朱仝坐在当门口等他,一见了面先站起身说道:“你我到城上走走。” 六月炎天,又逢正午,日头正毒,城头上一无蔽荫,去那里说话,却不是发了疯?张文远心里越发不安,自然也不敢违拗,慢慢随着他走到北城,沿马道上了城墙。晒得汗流浃背,好的是四下无人,说什么私话都不愁泄露。 果然,朱仝开口便是:“你可曾听得有人说你师娘的闲话?” 张文远是有防备的,便装得极诧异地答道:“是甚闲话?我不晓得啊!” “哼!”朱仝冷笑一声,“你自然不晓得了!就好比你师父也不晓得是一样的道理。” “都头,你老说的什么?我摸不清头路。” “那就跟你实说了吧!都说你做下了对不起你师父的事。” “噢,什么事?” 一味装傻,惹得朱仝火发,撩起手一掌把张文远的头巾都打落了。 张文远涨红了脸,自己把头巾拾了起来,挥挥灰尘,戴到头上。行动极慢,为的是借这工夫,好把自己的火气压下来,同时思量着该持何态度。 “都头!”他装出委屈的神气,“你跟我师父至好,就像我的师叔一般。果真我错了,做师叔的,尽管说我,我若不服,再动手也还不迟。” 这几句话说得不亢不卑。朱仝的气消了些,放缓和了声音说:“我问你,到底是徒弟偷师娘,还是师娘偷徒弟?你与我实话!” 话还未完,张文远撞天价叫屈:“都头!我做梦也不知有此事。外头有些言语,都不敢当着我说,可知是造谣。如何都头也说这话?传到我师父耳朵里,岂不坑杀了我?” 见他矢口否认,而且大有含冤莫白、声泪俱下之概,朱仝心里倒又动摇了,自己寻思,莫不是真的冤枉了他?但一转念之间,脑中浮起阎婆惜那轻薄桃花的模样,又不信外间的流言是有意造谣。再说造谣又为的是什么?凭宋江的手面,就张文远也不是好相与的,哪个敢无风起浪,凭白来糟蹋他们师徒两个和阎婆惜? 这样一层一层想到头来,他觉得事情也很好办。“好,闲话少说,”朱仝的语气,越发平静,“古人有话,‘止谤莫如自修’,倘或你行动检点,别人要造谣也造不出来。从今以后,你不准夜里到乌龙院,就白天也要少去——果然你行得正、坐得正,哪个再敢造谣,打我这里,先就不依。但有一件,你要不依我的话,以下犯上,欺师灭祖,坏你师父的名头,哼,哼,你就等着看吧!” 说罢扬长而去。城头上剩下个张文远,在六月里的大太阳下发抖。思前想后,顿一顿足说一声:“罢了!”拔脚就走,下了城墙,直奔乌龙院。 “看你,这一身汗!”阎婆惜迎着了他,满心怜惜地一只手替他打扇,一只手替他擦汗,随又问道:“从哪里来?” “你休问!师娘,祸在眼前了。”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阎婆惜对宋江师徒的手面相当清楚。张文远虽不如他师父神通广大,可也非比等闲,哪怕是件命案,也不必放在心上。如今看他的神色,这等张皇,可知眼前的祸,必是场大祸,所以她也慌了,脸上一块青、一块白,怔怔地望着情郎,不知如何问起。 张文远看她如此,越发着慌,此时一心只想免祸,怕朱仝会派人来查访,耽搁的时间长了,岂非自速其死?于是长话短说,重重地喊一声:“师娘!”接着便唱个喏:“你我的事犯了,从此刻起,你不出乌龙院,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彼此安逸。师娘,只如春三月里午睡,一场春梦,做过了就算了!我冒险赶来,就为的报个信。从今再休相见吧!” 说罢,又一揖到地,等直起腰来,眼睛已望到别处,一捞纱袍下摆,脚步出得又阔又快。 阎婆惜听他的那番话,心中如疾风骤雨洒落,一时之间,还辨不清风向雨势,停得一停,方始想到,就算大祸迫在眉睫,但做鬼也不能做个糊涂鬼,好歹且先问明了究竟再说,念头转定,手脚极快,踩着轻捷的碎步,奔上去一把抓住了张文远。 “凡事有我!”她把这四个字说得极快极重,“‘便死也死在一处’,这句话我还记得。” 那原是深宵缱绻,到得情浓时,张文远的一句盟誓。但此一时也,彼一时也,不可相提并论。因而问心虽是有愧,心又不可不狠,他使劲一摔,挣脱了衣袖,夺门而走。 阎婆惜为他这一摔,踉踉跄跄退了几步,立脚不住,仰面八叉地跌倒在地,臀腰之际像断了似的疼。身上的疼倒在其次,小三郎这等绝情,却叫她心痛了。 痛心之恨,谓之痛恨。这阎婆惜恨到极处,便张口大喊:“张文远,你好无礼,不怕我告诉你师父?你待欺负你师娘,还是怎的?” 张文远一听这话,赶紧把开了半扇的大门掩上,惊怪地侧耳静听,要先注意左邻右舍在她这一喊以后的动静。 因为她这几句话,旁人不知轻重,张文远却识得利害。跟了宋江在刑案上多年,稀奇古怪的案子,不知经过多少,做贼的先喊“捉贼”,倒打一耙,恰好脱身,这些花样见得多了。现在听她这高声大喊的几句话,便有个先占地步来撇清的意味在内。果然左邻右舍让她惊动了来探视究竟,说不定这婆娘就会诬赖他调戏师娘。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这一着不知她是从哪里学来的,不可不小心。 一想到此,张文远反倒冷静了。这时就让朱仝派来的人撞见他和她在一起,青天白日,衣冠整齐,怕的什么?所要怕的,倒是乌龙院中不能作个干干净净的了断,必定留下不测的祸患,保不定哪一天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当然,这时候他说话是不可能也不必要再低声下气的,恼怒之下,寒着脸以讥嘲的口气问道:“师娘,你可是要送我的忤逆?” 从来打官司,是非曲直,要听官府审断,谁也没有把握,说一定能赢。只有父母告儿子忤逆,一告一个准;或者旁人不平,捆起逆子,送到当官,亦无不重治其罪,名为“送忤逆”。如今阎婆惜那一喊,倘若惊动官府,他是百口莫辩的,而且办起来罪责一定不轻。这与“送忤逆”相仿佛,都是片面的、大不利于被告的,所以他这样质问。 阎婆惜也觉得自己的那两句话,对昨宵枕上还是婉转顺从的小三郎来说,用心未免狠了些,只是不愿正面认错,便抬起身子,把一只手撑在身上,拿另一只沾了青苔的手举了起来,委屈地说道:“你看你,摔得我这样子!” 这一副带些撒娇的怨怼,把张文远的一颗心重又握在手里了。他顿一顿足,叹口无声的气,把头低了下去。 “还不来扶我一把!” 张文远走上两步去扶了她起来,却把个头扭了过去。阎婆惜顺手把他一拉,他身不由己地跟了进去。 于是他把前因后果细细地说了一遍。她先还有些惊骇,慢慢地脸色变为沉着,到最后,竟似有些不在乎的神气了。 在厨房里的阎婆发觉声音异样,走出来探视,只见小三郎神色大非常态,自己女儿又是如此狼狈,心里便是一惊,却不知从何问起,唯有张皇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巴不得有人跟她细说根由。 阎婆惜不但自己不会说,还唯恐张文远嘴快,揭露真相,惹得她娘唠叨不休,所以连连抛过眼色来。 这徒弟是师娘裙带下的不叛之臣,自然听她的指使,强笑着做出自怨自艾的神态:“真晦气!无端惹出这么一场闲是闲非来。” “怎么?”阎婆略微放了些心——听他的口气,不像出了什么了不得的祸事。 “唔,休去提它!”说是这样说,他到底还是编了一个谎,说为人作中,受了连累,午前在刘老实茶店里与人大吵一架,怄了好一场闲气。 谎只是要编圆了,便越说越起劲。看他那愤愤不平、切齿骂人的样子,阎婆倒也信了他的话。但这一个呢?却又是为了什么,弄得衣衫不整,双手乌黑?所以不断把眼风飘到阎婆惜身上。 有这好一会儿的工夫,她也早把念头转停当了,等张文远的谎话编完,便接着他的话大发怨声。 “都是你!”她看着自己的手,向他白了一眼,“外面怄了气,发在两扇大门上面,拍得震天价响!我当谁来了?三脚两步去开门,青苔地上滑我一跤!” “我不好,我不好!”张文远笑嘻嘻地唱个喏。 这两个人一吹一唱,总算把阎婆骗过,依然回到厨下。等她一转背,阎婆惜吐着舌头,举起笋尖似的一只手指,点点她娘的背影,笑了。 竟还是调皮的憨态,但此刻张文远却无心欣赏,只觉得她这副似乎不麻不仁的态度,令人啼笑皆非。 “且先洗了手再说。你把长衣卸一卸,也风凉些。” 在平日,他必照办,这一天却不敢,等阎婆惜从厨下舀出水来,只擦一擦汗,摇着折扇,一面看她洗手,一面腹中寻思,该有个了断,才好免去一场大祸。 阎婆惜也在肚子里做功夫,所以那双手便洗得慢了,把皂荚搓了又搓,指甲剔了又剔,只是不开口。张文远等得不耐烦了。 “嗨!你到底该有句话啊!如何装得没人似的。” “你这话说得叫人好笑!”她冷笑着答道,“应该是你给我的话。” 看来意不善,张文远大为懊悔。自己那句话,实在说得不像男子汉。其实也不须她有什么话,露水姻缘天明即散,不管她怎么想,自己拿出决断来吧! 于是他用歉疚的声音说道:“师娘,我是出于无奈。事到如今,唯有好来好散,且先冷一冷再说。” 打得火热的一对,阎婆惜怎么能把他的话听得进去?“你倒说得轻快!”她使劲摇着头,“怎么叫‘好来好散’?我不懂。” 看样子是有意要撒赖了,张文远心里吃惊,知道善言劝解,无甚用处,顿时改了主意,且稳住了她再说。 “说呀!怎叫‘好来好散’?你要来就来,你要散就散,是吗?” “师娘误会了。我不过怕朱仝多管闲事——” “谁敢来管闲事?我不怕!”阎婆惜抢着说道,“便你师父,我也不怕。他多少伤天害理的事在我肚子里。好便好,不好时我击‘登闻鼓’,与他当官去讲。” 几句话把张文远说得毛骨悚然,脸色大变,这才看出阎婆惜的狠处,心中悔不可言——宋江的劣迹,都是她在枕上从他那里盘问去的。看样子她是早就存心要捏他师父的把柄了。 多日相处,他深知她是极其任性、行事不计后果的脾气,说不定真的走此险着,那时一定把自己也牵涉在里面,把些见不得天日的老案翻了出来,有八个头都不够砍的。 “师娘!”他脸色铁青地说,“我可要说一句,这个念头,你趁早抛掉,千万起不得!起此念头,迟早要有杀身之祸。” “谁来杀我?你师父,还是你?” “我怎敢!” “怎不说‘我不肯’?” “原是不肯。”张文远说,“料师娘也不肯害我。” “有道是‘投鼠忌器’,我自然不肯连累你。不过,”阎婆惜突然脸凝严霜,“也休逼急了我!” 张文远再也不敢多说了,只在心里叫苦,恐怕迟早要毁在她手里。而此时还不敢忧形于色,等阎婆开出饭来,照平常一样,从容吃完,抹一抹脸,说是衙门里有事,站起身告辞。 阎婆惜还放不过他,率直问道:“什么时候来?” “明日,明日!”怕她还要说话,特意又加了一句,“如果公事完得早,另无约会,今夜还来。” “随你!我做下冰糖桂花绿豆沙,来了有得吃,不来我自己吃。” 她越是这样说,张文远越不放心,也不到衙门,径自回到下处,一个人愁眉不展地反复思量,怎么样也想不出能够摆脱孽缘的善策。 这一夜自然没有到乌龙院,可是一夜不曾好睡。次日清晨,拖着懒懒的脚步到了衙门,经过宋江住处,听得朱仝在里面说话,不由得悄悄地在窗外站住了脚。 “腰伤倒是差不多,”是他师父在说,“不但起得了床,便腰也不那么疼了。” “那好!”朱仝说道,“也该回乌龙院去看看。” “不去,不去。医生百日之戒,一定要守。” “这你就迂了,只回乌龙院看看,有何不可!” “都头,不瞒你说,我自觉这件事做得荒唐。”宋江停了一下又说,“你知我原不好女色一道,自己功夫要紧。那婆娘,能疏远还是疏远的好。” 听得这话,张文远又惊又喜。原来师父已存着疏远师娘的心,这就不碍了。 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听得朱仝的一句话,把他吓得一颗心又悬了起来。“功夫固然要紧,”他听得朱仝在说,“名声也要紧。” “怎么?”宋江迟疑地问,“都头这话从何而来?” 完了!张文远只觉头上发晕,冷汗淋漓,怕的朱仝要告密了。 等了好半晌,张文远一颗心越跳越厉害,自觉快到喉头了,才听朱仝说了句:“你自己看吧!”继以极其感慨的一声喟叹。 一颗悬着的心,算是复归原处。张文远挥了一手的汗,极力镇静着回到刑案上,照常处理公事。 静下心来,细想一想,依然是事有不妥。朱仝那句话是暗示宋江自己去查访,而且前后对话合在一起来看,是隐隐然指着阎婆惜出了什么花样。凭此线索,以自己师父积年老吏的办案经验,何愁不能探出真相? 于是张文远忧心忡忡,寝食不安。每一次有公事要跟师父去请示,总像怀着个鬼胎似的,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这样过了七八天,一无动静,倒又叫人奇怪,竟不知师父是未去查访,还是已访得了真情,不肯说破。如果不肯说破,又是为了什么?莫非要暗地里下毒手? 自从起了这个疑心,他的行动越发谨慎,乌龙院当然绝迹不去,此外也是一步不敢乱走。公事一毕,胡乱找个地方果了腹,趁天未黑,就回到了下处,闭门独坐。 天气越来越热,家家都开了大门,好通风纳凉,只有张文远那里的门关得实腾腾的。起初有朋友来访,门上一擂,他的心便是一跳,直待过了有个把月,才算略微定了些心。 那一夜七月十五中元,街坊上凑了钱做“盂兰盆会”,大放荷花灯,搭起草台扮演目莲救母的杂剧;还有些人家,延了僧众在家放“瑜伽焰口”,铙钹齐鸣,佛号高宣,街上人声如沸、香火弥漫,好不热闹!只有他一个人,兀坐空庭,伴着一轮凄清明月,在回想那些个既旖旎又荒唐的“良宵”。 正想得出神,门上“砰砰”响了起来。张文远心想,这时若有个朋友来谈谈,倒是件好事;如果是酒友,还存着几瓶官酒,月下对饮,也是一乐,所以欣欣然起身去开了门。 开门一看,几乎慌不迭地要拒门不纳。门外的人脚步快,跨了进来,先就低声骂道:“饿鬼怎不捉了你这个丧尽良心的人去!” 张文远做梦也未曾想到,阎婆惜居然会寻上门来。再听她这一骂,心知她有满腹怨恨,倘或应付不善,说不定就会撒泼大闹,惊动一街的人,不独面子上下不来,而且一定会传到师父耳朵里,那一来,多少天的谨慎小心,便都付之东流了。 因此,他决定先安抚她要紧,于是笑嘻嘻地唱个喏:“师娘请坐!正想念着,你恰恰来了。想是我一点诚心,感动了上苍的缘故。” 一面说,一面来拉住阎婆惜的膀子。她负气挣扎,禁不住他力大,扭了两扭,气鼓鼓地在竹榻上坐了下来。 “我问你,”她说,“你可是腿折了,还是嘴哑了?也不来一趟,也不说一声。是何存心,你说一句!” 声音越说越高,张文远心惊不已,慌忙喝道:“小声,小声!有话好说。” “你怕我不怕!”阎婆惜声音倒是小了,话风却越锋利,“踏出乌龙院,就犯了你师父的法度,我还怕什么?你难道不曾听说过:‘善者不来,来者不善!’今夜只要讨得你一句话,我立刻就走。” “要怎等一句话?师娘,我倒不明白了。” “你不明白?你这些日子不上门,为了何事?你当我是好欺负的吗?今夜我就要你这一句话,说是‘从此一刀两断’!看你可有这个胆子说?” 他却真是没有胆量说这一句决绝的话,赔着笑说:“师娘,你也须体谅我的苦衷,我不是那没良心的人。” “既有良心,如何也不体谅我的苦衷?” 语气稍见缓和了,张文远的口齿也伶俐了:“我这几日不去,真是为了师娘。”他又重重加了一句:“万万不敢连累师娘。” “哟!”阎婆惜反唇相讥,“多多承情,看来还要替你磕几个响头。” “我不是瞎说假话。”张文远突地把脸色一正,“师娘,你可知道,师父派了人,日日在乌龙院附近守着,只想拿你我短处。” 阎婆惜不信:“鬼话!不曾见有这样的人。” “当然不能叫你见到,否则如何显师父的手段?” 这不免叫人将信将疑,但她自然不会为他这一两句话吓倒。这些个孤栖独守的晚上,灯前月下,不知思量过多少遍,早就下定了破釜沉舟的决心,要跟张文远说个明白。本来还想旁敲侧击,又骂又疼,逼得他自己投到裙下。现在情形不同,不必再费什么事,索性打开窗子说亮话了。 于是她的态度比刚来的时候大不相同,先要张文远去倒杯水来解渴,趁这一刻好静下心来想一想——窗子怎么开,亮话怎么说?也还得打个腹稿。 “师娘!一盏冰镇的金银花露,不嫌凉吗?” “冰的好!”阎婆惜平静地回答,从他手里接过杯子,放在唇边,极其斯文地啜饮着。 他看得出她在打主意,却不知她是知难而退,还是另筹对策。但看她这沉静下来的神情,是比刚才其势汹汹的泼辣相,好对付得多了,这不知道是不是自己那句话的效力?果真如此,还得重重吓她一下。 等她开出口来,把话说完,他才知道自己完全想错了。“小三郎,”她把杯子交还了给他,平心静气地说道,“我有两条路,你自己挑一条。” “是,是!”张文远答说,“师娘把路指出来。” “一条,依旧像往常一样,我一步不出乌龙院,守你师父的法度,不过你也须照往常一样。” 一听这话,大出他意外,且先听她讲完再说,便又问道:“还有一条呢?” “还有一条,你跟我走!” 越说越奇了。“走到哪里?”他大声地问。 “听你的意思。不是东京,便是江淮。” 张文远半晌作声不得,心里在想:看这样子,连讨价还价的余地都没有。一条蛇似的缠住了人,却怎么处? “依我看,眼前还是头一条路好,保得平安无事。” “原来你也知道双双潜逃,捉住了不当耍。” 刚说得这一句,忽有人叫门。张文远大吃一惊,且不作答,低声向阎婆惜喝道:“快躲,快躲!”说着,双手把她连推带拉,弄到卧房里。 外面却又在喊:“文远,文远!怎的不来开门?莫非藏着雌儿?” 坏了!张文远听出那是个姓王的朋友,口没遮拦且又最不爽脆,绝不能延进门来。一进来便不走,屋里藏着个见不得的人,久等不耐,蓦地里闯将出来,实犯真赃,明日便做不得人了。 这样想着,便只有一法可施——虽不妥当,事急无奈,于是一面大声答了句:“来了,来了!”一面朝里走,低声向阎婆惜说道:“鬼门关里放出来一个讨厌鬼,寻上门来,等我去打发他。只怕要有一会儿,师娘,你且宽心安坐!” “你尽管去,我等你。” 张文远不敢多耽搁,跨出堂屋,顺手捞了钥匙和锁在手里,开出门来,装出笑容:“王七郎,你来得巧,我正要去走走,少个伴。” “少不得奉陪。只是走得渴了,先讨盏冰茶吃。”说着,王七郎便要闪过他的身子来推门。 张文远心里好恨,却不敢发作,推着他说:“走,走!街上去吃,我请你!” 不等他答话,张文远“咔嗒”一声,把阎婆惜锁在里面,拉着王七郎便走。 这一路走过去,看盂兰盆会,看瑜伽焰口,看荷花灯,再看看灯的人——王七郎眯起一双色眼,只盯在那些衣衫单薄的年轻妇女身上,兴味盎然,连口渴都忘掉了。 张文远却无这番闲情逸致,拉着他坐到路边一座篷下,买了些冰藕菱角,吃得饱了,站起身说:“王七郎,我不陪了,我待去看我师父。” “只怕不是去看师父。”王七郎说了这一句,瞅着他无缘无故地笑了起来。 张文远心里十分着恼,脸色一寒,冲撞他一句:“你道我去看谁?莫非去看王七嫂不成?” 看他恼了,王七郎也觉无趣,心里疑惑,表面不露,答了句:“好没意思,朋友相交,连句笑话都说不得。”说罢起身便走。 等他一走,张文远自然也走了。他还特别小心,一路走,一路不断回头望,怕王七郎跟在后面。 这样步步小心地到了家,从袖中取出钥匙,开锁入门,越过庭院,跨入堂屋,闻见阵阵浓烈的芳香——一条薰蚊虫的干艾索燃得正旺。剔亮油灯一看,屋中收拾得干干净净,张文远大为惊喜,左顾右盼,久久不休,倒像是到了个有趣的陌生地方似的。 “师娘,师娘!” 他轻轻地喊了两声,不见阎婆惜应声,寻到后院,听得水声汤汤,正略感诧异之际,听见浴室中在喊:“小三郎!” “原来师娘在这里!”张文远陡觉心神震荡,隔着窗子笑道,“我也走了一身臭汗,待洗个痛快澡。” “厨下还烧着一大锅子水,等我洗完了你来洗。” “不如一起洗,彼此好擦背。” “放屁!”阎婆惜笑着骂了这一句,又说,“厨下还炖着一锅百合红枣汤,你去倒出来凉着。” 他听她的吩咐,到厨下料理好了,等出来时,见她正开出门来泼水,穿着张文远的一身内衣,大袖郎当,样子叫人好笑。 于是张文远也洗了澡,回到前院,与阎婆惜并坐纳凉。此时月到中天,人声渐静,两人喝着百合红枣汤,谈起那惹人厌的王七郎。 谁知王七郎正在门外!他生性好事,加以受了张文远的抢白,心有不甘,偏要追究个水落石出,因此到别处打了个转,悄悄又回到此地,隔门窥探,侧耳细听。说些什么,虽听不清楚,但是有个女人在里面,却是千真万确。这个女人是不是阎婆惜?可就不知道了。 费了这一番工夫,不得一个确实结果,王七郎觉得对不起自己。有心叫开门来,看个明白,却又怕张文远真个着恼,而除此以外,别无可以与阎婆惜照面的法子。钻头觅缝,想尽办法看不到里面,心里焦躁,越发汗出如浆,只得怏怏歇手,回家睡觉。 走到半路,灵机一动,细想一想,这个法子实在不坏。顿时精神一振,改道直奔乌龙院,举起手来,“砰砰”地叩门。 敲了半天,才听得一个老婆子的声音问道:“谁?” 是了!王七郎心中一喜,阎婆惜多半不在家,且问她个明白,于是高声答道:“宋押司遣我来有话说。” “噢,噢,来了,来了!”等开门出来,王七郎闪在背光之处,看出阎婆脸上略有些慌张,心里越发有数了。 “请押司娘子出来,宋押司有话,嘱我当面交代。” “你贵姓?” 王七郎随意捏造了个姓:“我复姓欧阳。” “噢,欧阳官人!”阎婆很谨虑地答道,“我女儿与邻居结伴看灯去了,宋押司有话交代我也是一样。” 这一下马脚尽露,张文远那里的女人,不是阎婆惜是谁?王七郎探得真相,好生高兴,想起张文远可恨,有心恶谑,随即答道:“宋押司有话,若是张三郎在这里,叫他立刻回衙门去,有要紧公事,立等要办。”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一番恶谑,害苦了阎婆。她心中惊疑不定,一夜不得好睡,天不亮就起身坐在侧门中,等阎婆惜开锁进门,一把拉住,慌慌张张地埋怨她说:“祸事来了!你也忒煞胆大,如今看你怎么交代!” 阎婆惜听她这等说法,不免吃惊,急急问道:“怎么是祸事?从头说与我听!” 等从头一说,阎婆惜大为诧异。“这不是活见鬼?”她说,“从不曾听说深更半夜有什么要紧公事办。” “来人明明是如此说。”阎婆这时也有些疑惑了,“只怕是宋三郎有意派人来吓你一吓,给你这信,叫你自己心里自然有数。” “哼!”阎婆惜冷笑一声,“我心里自然有数。宋三郎不是那种人,他用不着来吓我,要吓,先吓他的徒弟。何必叫人来说这种话?” 阎婆心想,这话不错。“家丑不可外扬”,宋江叫人来说这种话,不等于明明白白告诉人,他徒弟偷了师娘?世上没有这样子的糊涂虫,何况是精明深沉的宋江? 照此说来,是有人恶意作耍。“却不是晦气!害我一夜不曾着眠。”阎婆骂道,“不知道是哪个混账小人?不得好死,来作弄我老人家。再来时,吃我捉住了,大耳刮子打他!” 阎婆惜是哑巴吃馄饨,肚里有数,除去王七郎,再无别人。但她不肯说破,连张文远那里都瞒着,怕他胆小又生顾虑。 果然,张文远看看无事,胆子渐又大了,一任那婆娘明来暗去,有时也在乌龙院歇宿。转眼间到了秋凉天气,宋江的伤势痊愈,百日将满,他才有些上心事,怕的师父一回来,便轮不着他伺候师娘了。 那宋江也有心事。阎婆惜与张文远的勾搭,他是早就有所闻了。闲言闲语刮到耳朵里,就像误吞了一个什么腌臜小虫子似的,心里说不出的那样不舒服。只是他向来什么事都是自己一个人在肚子里做功夫,既怕张扬出来吃人笑话,又怕逼急了张文远把他历年来在刑案上的私弊都抖了出来。再又想到习武的人,最怕溺于女色——如果不是弄了个阎婆惜进门,又何至于气力亏损,举石担闪了腰? 这多少日子,午夜梦回,他一个人在枕上,思前想后,不知盘算了多少遍!他气张文远,怕阎婆惜,无奈更怕王法!把柄又在人手里,只得忍耐。好在与阎婆惜又不是结发夫妇,连太公都不曾拜见过,算不得宋家的什么正经人物,何苦为她烦心? 他的气量大,朱仝却有些看不过了!八月初一,朔望衙参事毕,顺道来看宋江,略略叙了些闲话,道入正题:“百日将到,不知哪天搬回去?好好热闹它一日。” 宋江原是眼不见、心不烦,正以要搬回乌龙院,怯怯地有些上心事,听得朱仝这一问,便微微笑道:“倒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好!安闲清静,真懒得动了。” 朱仝为朋友心热,勃然作声,想要狠狠地刺他两句,把气忍了又忍,才说了句:“既如此,你当初又何苦弄这么个人?” 这句话搔着了痒处。宋江叹口气:“唉!不瞒都头说,当初原是我打错了主意,悔之不及!” 看他说了真心话,朱仝的气消了些,越发想要伸手管闲事,定神细思,打定了主意说道:“我与你说两件事。第一件,我那里有个弟兄,隶籍归德,请假回乡,路过曹州,吃醉了酒不合与人争斗,出了人命,如今下在曹州狱里,须得有个人去料理,我要借张文远一用。” “使得,使得。原是刑案该办的事。明日我禀明知县相公,叫他就去。” “不必!”朱仝是断然拒绝的语气,“我还要派人同去,你只把张文远交与我,我会分派他。知县相公那里,我也自有话说。” 这明明有不测的花样在内。宋江怕闹出事来,朱仝脱不得干系,但这层顾虑却难启齿,想了想,郑重其事地声明:“都头,我就把文远交与你,但你须照样还我这一个人。” 朱仝微微冷笑,眼珠转了两下答道:“照样!不错,照样,少不了他的什么!” 神情言语,两俱诡秘。宋江凝神想了想,觉得不妨静以观变,便不再作声,只问:“第二件呢?” “第二件,要你做个东。八月十五请我在乌龙院吃酒赏月。”说到这里,不等宋江答话,笑一笑扬长而去。 宋江知道他的用意,决定中秋那日搬了回去,就请朱仝来吃酒赏月,这且不忙,先把张文远唤了来,说明缘由,叫他到朱仝那里去报到,听候差遣。 做徒弟的不疑有他,到得朱仝那里,问明第二天就要动身,赶紧去办了公文,领了盘缠,加以节下也还有些零碎账目要料理,直到起更时分,方才到家。 阎婆惜早已在那里了,备下晚饭,只等他来吃,等来等去等不到,把四碗菜热了又热,心里发火,不知自己跟自己说了多少遍,只等他到家,定要大骂他一顿。但真的等到了,却又忘掉了自己的话,一心唯恐他受饿,第一句便问:“可在外头吃了饭不曾?” “直忙到此刻,哪里来的工夫吃饭?” 听得这一句,阎婆惜转身便走,先舀盆水让张文远抹身洗脸,然后安排饭食,斟好了酒,只等他来享用。 啜着酒,张文远在心里寻思,明日远行的话,如何告诉阎婆惜?他是只恐她伤别念远,割舍不下,好在师父就在这几日要回乌龙院,不断也得断,不如眼前先把消息瞒着。 看他神情不属的样子,阎婆惜知有蹊跷,便要追问:“是何公事,这等忙法?” 这一个支吾了几句,无奈话不合拢,有了破绽,那一个追得越紧。看看支吾不过去,张文远说了实话。 一面听,一面阎婆惜的脸色就变了,等他说完,问了句:“须得几日回来?” “那也快。”张文远答道,“其实也不需我去。曹州的公文,原叫这里把闯祸犯罪的人领回,自行处置,随便派两个人就押解了回来,不是什么棘手的案子。” “却又来!”阎婆惜猛然一拍手,一双俏眼睁得滚圆,定定地看看他,好半天不说话。 “怎么?”张文远问。 “你去不得!” “怎的去不得?” “只怕有祸事。”阎婆惜声音放低了,神色却越严重,“你好傻,明明是你师父与朱仝定的一计——调虎离了山,半路上好动手。你难道不明白?” 一听这话,张文远脊梁上冒冷气,含了块鸡在嘴里,竟无法下咽,“噗”的一口吐在桌上,点点头说:“你这话大有道理。” “听我的话,休去!” “公事岂可不去?” “哼!”阎婆惜恨恨地说,“等你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那一刻,你就知道利害了!你敢去?看我饶你!” 张文远尽随她吵去,只在心里盘算:若是不走这一遭,公则抗命,私则违师,郓城县就不用再混了。去还得去,自己小心就是。 于是一个苦苦劝阻,一个苦苦解释。说到头来,阎婆惜总算勉强答应,只在枕上叮咛了一夜,早投店,迟动身,随着大帮客商走,千万休落了单。 第二天一早,洒泪而别。怕泪眼婆娑,叫邻居见了不便,阎婆惜不曾送出门去,大门一关,多看一眼也不能够。她背倚着门,又是伤心又是怕,怕的是他这一路到曹州,在半路上受了宋江和朱仝的暗算,然则这番生离,岂不就是死别? 念头转到这里,心如刀绞,肠如寸断,恨不得即时开出门去,拉住了张文远,叫他不要走!无奈“面子”两字,到底也要紧,手把着门闩,仿佛千斤之重,拔它不开。片刻迟疑,想想人已走远,就开出门去,也追不上了。这才叹口气,擦一擦眼泪,擤一擤鼻子,一步懒似一步地走了回去。 这日日悬心,夜夜惊梦,相思病害得她人都瘦了。阎婆看在眼里,不免心痛,但明知是怎么回事,却不好相劝。拖到八月十四日,宋江打发小厮来说,这一日搬回乌龙院,阎婆惜听了越发心烦。 这一下,做娘的不能不说话。“你总也要有个忌惮!”她说她女儿,“这等半冷不热、爱理不理的样子,哪像是人家三四个月不曾见面的夫妻?” “什么夫妻?”阎婆惜一肚子烦恼,正好发在她娘头上,跳起来吼道,“我若是他明媒正娶,拜过家庙,见过翁姑,便替他守节,也还有句话说。如今是他使了造孽钱,关我在这里。花钱的主儿,爱来就来,不来就三四个月不照面,叫我有什么好嘴脸给他看?” 阎婆气得脸煞白,只会不断地冷笑:“好,好!普天下就是你厉害!迟早有苦头与你吃。倒不如我趁早咽了气,倒干净。” 看着她娘可怜,做女儿的算是不作声了。阎婆等气平了下去,又来好言相劝,动以利害,说吃眼前亏犯不着,又说要为小三郎着想。这两句话阎婆惜才听得进去,起来洗了脸、梳了头,预备敷衍宋江,但心里总是说不出的千万个不情愿。 到得傍晚,宋江带着小厮,提着衣包,回到了乌龙院。彼此心里有病,都淡淡地招呼着。阎婆便在从中竭力拉拢,宋江也就只顾跟她说话。 趁这工夫,阎婆惜溜到了厨房里,坐在烧火凳上,一个人想心事。外面的阎婆只当她在里头收拾晚饭,走进来一看,但见她纹风不动,这一下心里的气,就不止来自一处了。 “你倒是还要做这份人家不要?” 突如其来这一问,阎婆惜摸不清头脑,尽对着她娘发愣。 “三郎今天第一天回家,你不得问问伤势如何?做两样菜,让三郎好好吃两杯酒。就懒得动手,也不要紧。你去陪三郎,我来下厨。你看看,”阎婆指着灶说,“火都快待灭了,你莫非睡着了?” 想想是自己不对,阎婆惜不响,顺手塞了两根柴在灶肚里,待觅吹火筒,却又遍觅不得。阎婆走来一望,发现吹火筒被当成木柴塞在灶里,烧得半焦,哪还能再用? “看你!”她恨恨地说,“去,去!你给我走!” 阎婆惜就是不走。宋江一个人被干搁在那里,好生无聊,踱来踱去,走到了卧房里,随便往床上一躺,徒觉异味直冲鼻管,心中是说不出的惊骇厌恶,蓦地跳了起来,直冲到客堂。脚步踉踉跄跄,声音极大,加以带翻了一把椅子,越发惊动了阎婆,匆匆出来探望,第一眼就看见宋江面白如纸,两眼发直,又像要虚脱,又像着了邪。 “三郎,三郎!”她惊惶地喊道,“你好吓人!” 这一喊把阎婆惜和那小厮都引了来。这两个人也是肉跳心惊,莫名其妙。但是,宋江的脸色却慢慢地由白转青,由青变红,恢复正常了。 “没有什么!一时憋住了气,不碍,不碍。” “噢哟!”阎婆拍着胸,长长地舒了口气,“吓得我腿都软了。” 阎婆惜心里有气,好端端地吓人一大跳,所以把脸一板,掉转身仍回厨房。宋江眼盯着她的背影,等它消失,才转脸对阎婆说道:“家里想是不曾预备什么,我到朱都头家吃去吧!” 阎婆想要留他留不住,只得让他走了。这自然是一场绝大的没趣,却再也想不到是一场绝大的祸事。 宋江从未如此恼怒过!但此人与众不同,天大的事都要从利害上来想。出得乌龙院,站定了细细思量,觉得这件事一时还鲁莽不得,面子要紧。不过想是这么想,一个人到底有血气,心里的抑郁,积蓄到此刻,至矣尽矣,必得有所发泄,这一夜才能过得去。他的想发泄,无非找人诉一诉心事,且先在口头上稍得报复的快意。于是,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朱仝。 其时东山月上,万里无云,朱仝正约了他的一班徒弟与营里的军官,在露天轰饮,吃一会儿酒,耍一会儿枪棒,意气发舒,痛快无比。一见宋江到来,奉为上宾,敬过一杯酒,方始笑道:“明日要到你那里叨扰,我特为提前与弟兄过节。你来得正好,一起玩玩。回头我叫人送你回去。” 宋江微笑着不置可否。虽然神色镇静,但意兴阑珊的样子,却也无法掩饰。朱仝很快地看出来了。 “怎的?”他问,“莫非有事要与我说?” “有那么一句话要奉告。”宋江慢吞吞地说,“也还不忙,且等弟兄们散了再说。” 有话要弟兄们走了才能说,显然是件机密大事。朱仝便站起身来:“你我到后面谈去。” 朱仝家本素封,宅中甚大,引着他来到一间静室,关上房门,遣走童仆。宋江这时便唱个喏说:“都头,我先告个罪,明日之事,不能从命了。” 朱仝愕然:“明日过节,我不记得有什么事奉托过你?” “不是别的,原说要到我那里吃酒。如今吃不成了。” “何以呢?” 一问原因,宋江的脸色便十分难看,只顾摇头,是有千言万语难以出口的神态。 朱仝不忍逼他,但又觉得非逼他说真话不可——此时不逼他,就再也听不到他的真话了。 宋江倒不要他逼,来看朱仝,原是有两句心里的话要说,所以迟疑,只为心里难过,不知从何说起,千回百折,想了半天,说出一句话来:“都头!我要杀那婆娘!” 这话照他平日沉着,对于外间风风雨雨似信似不信的态度来看,便算是很突兀的了!这句话绝非无因而发,且听他先说。因此,朱仝点一点头,把脸一扬,做个静听下文的表情。 “果然不错,那婆娘是个淫妇!” “何以见得?”朱仝提醒他说,“俗语道得好,捉奸捉双,不可造次。” “虽非捉奸捉双,我自有真凭实据。” “拿来我看。” 宋江摇摇头:“我不好拿。凭据是她那个枕头。男人的脑油臭,一闻便知。” 朱仝想不到他是得了这么个证据,怕他弄错了,非同儿戏,便追问一句:“你信得过你自己的鼻子?” “自然。我又不曾伤风。”宋江神色悲愤地说,“闲言闲语,我都不肯信,如今非信不可了!” “慢着!”朱仝想了想说,“你要杀那淫妇,是你自己的事。不过,我要问一句,你那徒弟又当如何?” “自然饶不了他。” “既如此,我先罢手。原来我想教训他一番,现在当然要随你处置。你说,”朱仝盯着他看,“你待如何处置。” “你说呢?” “我能说什么?”朱仝大声答道,“事到如今,你还拿不出主张?” 宋江不答,脸色越发难看,眼色令人害怕。朱仝倒有些懊悔了,觉得自己不必如此激他——过几日出了命案,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为这一双狗男女吃罣误官司,实在犯不着。 于是他又劝宋江:“且先到前面吃酒,从长计议。” 宋江听他的劝,回到前面,借酒浇愁,心里不断在盘算,如何不动声色,暗中处置了阎婆惜和张文远。 这时朱仝手下的弟兄纷纷前来敬酒应酬。宋江不得不搁下心事,打叠精神,一一敷衍。这一晚吃得酩酊大醉,就在朱仝家中歇宿。 第二日便是中秋佳节,不上衙门。他睡到日中起身,回到宋家村与父亲、兄弟过节。自此一连几天,早出晚归,只在老家住,心事却始终捂在心里——如果不是自己的外室与徒弟,宋江随便在什么刑案里添上一笔,把他们攀扯在内,要定个死罪也不难。或者暗底下弄两个人收拾了他们,也不算费事。只为关系不同,而且这两日才知道,王七郎到处宣扬“宋三郎与张三郎,师徒二人同走一条道儿”,一旦出事,人人都会疑心到自己身上,无论如何脱不得干系。这是一层大大为难之处。 朱仝也是与他同样的心思,为朋友,实在忍不下这口窝囊气;但激出事故来,更是害了朋友,所以见着面绝口不提此事,只每日里拉到家来吃酒。这一来,街上就不容易看到宋江了。郓城县里的一个应酬绝忙的外场人物,忽然绝迹不见,自然又会引起许多猜测议论,都说是宋押司想必对乌龙院里的丑事已有所闻,自觉无颜见人,所以躲了起来。 这时有两个人在寻他。一个是阎婆,自那日宋江一走,便知不妙,而后竟从此不到乌龙院,越发叫人放心不下。她们母女俩做梦也不曾想到,枕上的消息已经泄露,只以为是阎婆惜冷淡了他,因而负气不来。阎婆心里在想,寻着了宋三郎,好歹拉了他到乌龙院,一晚夫妻百晚恩,过得一宵,气恼自然化解,所以每日里在刘老实茶店里等,但就是看不见宋江的影子。她也曾到县衙偏门去寻访,无奈宋江早已算定了她要来寻,预先嘱咐了话,不是回他“不在”,就说“已经走了”,去一次扑一次空。 另一个是梁山上下来的,自然更不敢到县衙门里去问,也不敢到刘老实茶店里去等,唯有早晚之间,在县衙附近偷偷摸摸地窥伺。 他的运气比阎婆好,这一天傍晚时分,把宋江等到了。大街人多,不敢造次招呼,等宋江走入僻巷,看清四下无人,赶上去轻声喊道:“宋押司,宋押司!” 宋江回头一看,见是一条颀长大汉,头戴白毡范阳笠,穿一领黑绿战袍,下面绑着腿,着一双八搭麻鞋,挎一口腰刀,背一个包裹,是行路的模样。看到脸上,鬓边一搭朱砂记,上面生一片黑黄毛,十分面善,却就是想不起名字来。 “押司认得我吗?” “恕我眼拙——似曾哪里见过?” “自然见过。请借一步说话。” 宋江想了想,便招着手,把他领到一家小酒店里。店家老夫妇两个,都有些重听了,也无甚好酒好菜,平日难得有客人上门,此时却正好说话。 到了后进客座里,那汉子放下包裹解下刀,扑翻身便拜,宋江慌忙答礼问道:“不敢!拜问尊姓大名。” “大恩人怎的便想不起我?我便是在晁保正庄上——” 这下宋江想起来了,大惊失色,打断了话问:“你是刘——” “正是刘唐。”他指着自己鬓边说,“人称赤发鬼的便是。” “贤弟!”宋江神色仓皇,“你好大胆。叫做公的见了,一场大祸!” “都为感承大恩,冒死来拜谢。” 刘唐还待往下说时,宋江摇摇手,使个眼色。他也听出有人来了,便把个脸背了过去,只由宋江去应付。 来的是店家老汉。宋江胡乱要了一壶酒、两碟果子,然后当门坐下,一面注意有没有生人闯进来,一面问道:“晁保正弟兄近日如何?贤弟,谁着你来此?” “说来话长——” “长话短说!” 于是赤发鬼刘唐约略说了经过:晁盖上了梁山,落草为寇;吴用做了军师,挑拨林冲,火并了王伦。如今一共是十一个“头领”,有七八百喽啰,奉晁盖坐了第一把交椅,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蓄积得不少不义之财。 “晁头领晁大哥,再三拜上大恩人,特地着我来拜谢宋押司与朱都头。” 说着,刘唐解开包裹,取出一封书信、一百两黄澄澄的金子,双手奉上宋江。 宋江一看便有了主意,先拆书信,匆匆看完,取了一条金子,连同那封书信,一起放入招文袋内,然后依旧把那包金子包好,推到刘唐面前。 “押司!”刘唐又把金子推了回去,“须念我弟兄一片诚心。押司这等时,我回山如何交代?” “贤弟,你听我说。”宋江极恳切地按着他的肩,“你们弟兄几个,初到山寨,正要金银使用。舍间颇有些过活,且放在山寨里,等我要用时,随时来讨。如今已受了一条,便见得我不是见外。朱仝也颇有些家私,你就不必去了。晁保正的好意,我自会告诉他,叫他见情。贤弟,再有一句话,你须体谅。” “押司尽管说。” “贤弟,你今日远来,我原须尽东道之谊。只是实在不敢留你到家去住。倘或有人认破时,不是耍处。今晚下弦,后半晚正好赶路,贤弟,你连晚回去吧,莫在此耽搁。闯出祸来,我救不得你,岂非一世遗憾?” “是,是!我连晚便走。只些许薄礼,务必请押司收了。不然,我回山必然受责。” 宋江想想,这也是实话,说不得只好留个笔迹在外:“既然如此,我有个叫贤弟不致受责的计较。” 说着,他起身亲自去借了副笔砚,讨张纸,写下一封回信,递了给刘唐。 刘唐是个急性子,也不善辞令,看看如此,再无话说,起身拜了四拜,收拾包裹腰刀,跟着宋江出了酒家。 到得巷口,往北出城是奔梁山的大路,宋江携着他的手低声嘱咐:“贤弟保重。再不可来!只此相别,我不远送了!” 彼此唱个喏分手。他心里有事,脚下便忘了远近,信步走着,左绕右转,不知不觉来到大街上。 那阎婆在刘老实茶店里坐了一下午,看看已将上灯,茶客皆散,只得走路。刚踏出店门,陡地眼睛一亮——多日无觅处的宋三郎,正低着头从店前走过。 阎婆这一喜非同小可,赶上去喊道:“三郎,三郎,寻得我好苦。” 宋江不想又撞着了她,无可奈何,只得站住了脚。 “好贵人,难见面。”阎婆说道,“便是小贱人有些言语高低,伤触了三郎,也须看我老婆子薄面。如何便不回家?” “我这些日县里事忙,等闲了却来。” “三郎是忙人,谁个不知?晓得哪日得闲?再说,就再忙也没有个不回家之理。来,来,回去!叫那贱人与三郎认错消气。” “实在忙些个,公事摆拨不开。改日再来。” “哪有这话?”阎婆扯住了他的袖子,“天都黑了,有公事明日再说。” “你休缠!”宋江拼命夺自己的袖子,“我真个有公事,分拨不开在这里,没有心思与你多说。” 这一说,阎婆把他扯得越紧了。“我只是不放!”她索性挑明了话,“是哪个不得好死的挑拨你?我娘儿两个,下半世都在三郎你身上,外人嚼舌头的闲言闲语,如何听得?我女儿如有差错,都在我身上,必定有句话与你。来,来,什么话到了家再说。” 这时已有路人围了拢来看热闹。宋江是个好面子的人,这般拖拖拉拉,不好看相,只得让步。 “放手!我去就是。” 阎婆听话放了手。宋江撒开大步便走。她猛地省悟,他是借此开溜,心中一急,便扯开嗓子喊道:“三郎,三郎,你走慢些,我赶你不上。” 宋江叹口气,站住脚等她到了面前,摇头苦笑:“何苦这等大呼小叫?” 阎婆不答,紧紧跟定了他,一直来到乌龙院。宋江住脚沉吟。她唯恐他又要走,便伸出双手一拦。见此光景,宋江只得推门进院,在堂屋中坐下。 那婆子十分乖觉,步步跟着宋江,怕一转背他又开溜,便紧挨着他坐下,叫了两声:“女儿,女儿!”却听不见有人答应。 阎婆惜这时正在西楼眺望。秋高叶落,雁字横空,那番萧爽的景致虽好,在她却无心观赏,她望的是西来的一条大路,盼的是日夜在心的情郎张文远——曹州在郓城西南,他回郓城,必由官道进西城。算算日子早该回来了,至今不回,只怕真个出了意外!倘或如此,一定要跟宋江拼个你死我活。 正这样七上八下、胡思乱想的时候,似乎听得楼下她母亲在喊,定神侧耳,细细听去,果然不错! “女儿,女儿,你心爱的三郎在这里,怎不快来?” 这一喜非同小可!原来小三郎已经悄悄来了。本来嘛,大路上车马纷纷,哪里看得真切?况又不能整天盯着看。要在这夕阳衔山的一刻,亲眼得见小三郎从曹州回来,不太傻了些? 于是她喜滋滋高声答应着:“来了!” 急步到了楼梯口,急又停住。张文远不来,懒得打扮,摸一摸头上,头发是毛的;摸一摸脸,脸上未施脂粉,这便怎么处? 要下楼重新梳妆,时间来不及,而且一下楼必先遇见他。好在一张清水脸又红又白,不怕见不得人,只是头上得要略微梳一梳才整齐。主意打定,抬眼望去,既无梳子又无镜,没奈何只得举起手来,把头发抹一抹平。 这一耽搁,又转了念头,想起夜夜开眼、朝朝凝眸,在那孤灯风雨的万般凄凉中,只记得张文远自己说的话:“回来得快!”如何一去这许多日?必是在曹州拈花惹草,不知是叫哪个粉头迷住了? 疑云一起,醋意大生,又爱又恨,并作一团怨气,一面飞也似的奔下楼,一面咬牙骂道:“小短命的,等得我苦也!先吃我两个耳刮子,叫你识得我的厉害!看你再敢恋着外面,忘了家里?” 等走到楼梯尽头,一看竟是宋江,阎婆惜傻了! 她这一气气伤了心,这一恨恨入了骨,顿时脸色铁青,偏着头穿过堂屋,回到自己卧室,往床上一倒。 宋江一看这情形,脸色大变。阎婆自然也大为生气,望着房门骂道:“好端端的,何苦又怄气?” 阎婆惜自然不理她,宋江却又要走。自此一走,不但再不会来,说不定家用都会断绝,一张卖身契在人家手里,要想自觅生路都不能够。阎婆识得其中的关系利害,想起在大相国寺听说书,“楚汉春秋”里张良烧栈道绝汉王刘邦归路的典故,心里寻思,也学一学张良,先叫他死了这条开溜的心再说。 于是她把堂屋门一关,插上了闩。等宋江发觉来夺门时,那婆子的手好快,取过挂在一旁的锁来,“咔嗒”一声下了锁,把钥匙往怀里一揣,得意地笑道:“三郎,明日五更开门,误不了你衙门应卯。” 既然如此,宋江忍一忍气,倒把颗心定了下来,往旁边椅子上一坐,索性冷眼看她们母女俩如何料理自己! “三郎来了,”阎婆走到女儿房里说,“你怎的倒睡在那里,不理不睬?知道你脾气的,说你是撒娇;不知道的,岂不要生气?” “谁来跟他撒娇?这屋里几步路,他不会来?他又不瘸,自己不会走,直等我来迎接?”阎婆惜又数落她娘,“我看你也悖晦了!絮絮叨叨地,没了没完。” 阎婆说她“撒娇”,原是为她开脱;一听话风不对,怕惹出她难听的话来,不敢再多说,转身回来,到宋江跟前来下功夫。 “三郎!”她赔着笑说,“好歹看我的薄面,看她年轻不懂事——成亲到如今,一共也相聚得不多几日,小孩儿家心窄,只道三郎你有意冷淡她,说话便不知轻重了。三郎有名量大,便受她两句。” 这一番话,宋江倒听进去了,反躬自问,实在也不免有故意冷落她的心。这一说,就算她有九分错,自己至少也有一分错。 就为了这自觉的一分错,等阎婆来一拉,他也就跟着她走了。 走到了里面,宋江在临窗的一张凳子上坐下。阎婆惜依然面向里睡,装作不知。那婆子便来拨她女儿的身子。等拨了过来,她说:“三郎在这里!你只是性气不好,恼得他不上门,闲时却又在家里思量。我如今好不容易请得他来,你倒又没来由使小性子,不起来与三郎陪句话?” 最后这句话,在阎婆惜不中听,格开了她娘的手,不耐烦地说:“要你来这等乱!我又不曾做了歹事,他自不上门,叫我怎的陪话?” 宋江听了只是冷笑,几次三番,想要点穿那枕头上的秘密,只是偷眼望去,已换过一个干净枕头,原“赃”不在,说了她也不肯承认,不如不说。 这时阎婆又在劝她女儿了。“不陪话也罢,三郎不与你一般见识。”她一面推她女儿,一面顺手拉了张凳子过来,“且和三郎坐一坐,不要焦躁!” 阎婆惜哪里肯过来,走到宋江对面坐下,两个人都别转了脸,谁也不看谁。 话虽如此,能隔着桌子坐在一起,总算是和好有望了。阎婆略略放了些心,便即自责似的笑道:“真是,‘没酒没浆,做甚道场?’女儿,你陪三郎坐一坐,我去安排酒食。” 她迈动着两只鲇鱼脚,先去点了烛台来,然后又急匆匆奔向厨下,幸喜有现成的熟食果子,装了两盘,也还剩得有酒,做一托盘盛了,取三副杯箸,一起都端到了女儿屋里。 屋里静悄悄的,两人隔着烛火,一个望着空中,一个望着地下,各想各的心思——心思其实一样,一个想走,一个巴不得他走。苦的是堂屋门让阎婆下了锁,都说不出问她要钥匙的话来;就说了料也无用,无如另打主意。 两个人都不睬阎婆,她只好唱独角戏,把酒肴杯箸都摆好了,自己取一张凳子打横坐下,斟好了酒向阎婆惜说道:“女儿,来替三郎把盏酒!” 做女儿的动也不动,只这样说了一句:“你们自吃,我不耐烦。” “女儿!”阎婆半相劝、半责备地说,“爷娘手里惯了你的性子,尽由着你,别人面上使不得!” “什么使不得?不把盏又怎的?终不成飞剑取了我的头!” 为了要叫宋江听来她是在撒娇闹小性子,阎婆便故意笑道:“又是我的不是了。你不把盏也罢,回过脸来吃杯酒!” 阎婆惜依然不动。老婆子便来劝宋江的酒。他勉强干了一杯。 “三郎再吃一杯!”阎婆一心只想女儿来与宋江对饮,所以拉一拉她的袖子,等她转脸过来,嘴向酒杯努一努,抛过去一个眼色。 “休只顾来缠我!”阎婆惜大不耐烦,“我饱了!” “唉!”老婆子叹口气,“你这气性,到什么时候才好?”说到这里,转过脸来:“三郎,你宽饮一杯。我再到厨下取酒来。” 宋江一半是饿了,一半是借酒浇愁,等阎婆一走,自斟自饮,一连吃了三杯。阎婆惜生了半天的闷气,一颗心又降到张文远身上,竟不知他在曹州的安危如何?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回来?一时心乱如麻,渴望着一个人静下来,通前彻后,细想一想。无奈有这宋江坐在那里惹厌,连心都静不下来。 等她娘又去取了一大壶酒来,她心里叫不迭的苦,素知宋江独饮,最耗时光。他可以浑似不见,管自一杯又一杯。她却不能这等枯坐受罪,念头一转改了主意。 阎婆自然不肯死心,又来劝她女儿吃酒——这一下她不同了,皱一皱眉,终于吃了一口。 老婆子大为高兴。“这才好!”她说,“三郎,你须满饮!” 宋江果然满饮一杯。阎婆心想,须得把席面弄热闹些,于是一面殷勤劝酒,一面张家长、李家短,絮聒得人心烦。那两人都不理她,一个是除却吃酒,无事可做;一个是有意灌醉了他,好求个心里不烦,所以虽不交谈,却似彼此酬劝。 不消多久,阎婆先就醉了,瞌睡虫作怪,连眼都不大睁得开,顾不得女儿和三郎,先退了席。再就是阎婆惜,三个人数她量浅,不敢多吃,撇下宋江,走到床前,一歪身倒了下去,挣脱一双绣鞋,拉散了青罗夹被往身上一遮,面朝床里,和衣而睡。 宋江这时心里倒有些气,同时也有些困了,心里踌躇半晌,想走走不得,不走又坐不住,万般无奈,唯有将就一夜。 于是他除了头上的方巾,解下身上的招文袋,拔出皂靴中一把解手刀,裹成一堆,放在枕旁,然后卸下外衣,另外拖一床被盖着,就在阎婆惜脚后头睡了下去。 心里有事,睡得也不舒服,一直不能入眠。迷迷糊糊到了三更已远、四更将到,听得阎婆惜在另一头不住冷笑,宋江大怒,就想狠狠一脚踹了过去;然而怒气以外,内心还有那么一丝羞惭——本来是自己窝囊,明知她已如何如何,居然还睡在一床,在她心里自然以为自己还有迁就乞怜之意,难怪叫她看不起! 这样一转念间,顿觉满床芒刺。好在酒也醒了,此时不走,还等些什么?于是他一挺身坐了起来,匆匆穿好衣服,戴上方巾,抽出那把解手刀来,仍旧插在靴页子里,把那个卷了起来的招文袋往腋下一夹,在残烛明灭之间,一脚勾开了虚掩的房门,走到堂屋。 走了出去,才想起堂屋的门锁着,便即望里喊道:“干娘,干娘!” 喊了好些辰光,才把阎婆喊醒。她在里面高声问道:“可是三郎要走了?怎不多睡一觉?” “睡得够了!”宋江没好气地答道,“快拿钥匙来!” “两把钥匙都在帽筒里。三郎,你自己拿!小的一把开堂屋门,大的一把开大门。”阎婆又说,“今夜还早些来,剥蟹吃酒!” 宋江懒得理她,伸手到帽筒里去摸钥匙。帽筒是磁烧的,口子不大,女人的手臂伸得进去,宋江练过功夫,胳膊来得粗,一伸进去卡住了,好半天拿不出来。 宋江火气直冒,使足劲往外一拔,胳膊倒是出来了,使的力猛,踉踉跄跄倒退了数步方始站住,而手里还是空的。 他吃过苦头,不敢再把手伸进去,拿起帽筒往桌上一倒,寻着了钥匙去开堂屋门,黑头里对不着锁眼,费了好大的劲才把锁开开,偏偏插闩又特别紧,急切间拔不开它。 “他娘的!”宋江在心里骂,“明天连房子都把它卖掉!” 越急越拔不开,正当火气冲到了头顶心,预备起脚踢门时,一下子倒又拔开了,猝不及防把个手指头夹了在里面,十指连心,痛不可当!他怕阎婆惜笑他,还不敢出声,只咬着牙连连吸气。 等把大门打开,宋江冲了出去。秋风拂面,略显清醒,但那口气还是咽不下去。咬着牙想了一会儿,越想越觉得自己无可再忍,那婆娘无可再恶。顿一顿足下了决心,决心不顾面子,把她们母女俩当作流娼来办,驱逐出境,再起一道文书知会下一县。下一县自然也容不得她们,照样撵走,要撵得她娘的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先消一消胸头这口恶气,再来慢慢收拾那个以下犯上、禽兽不如的劣徒。 想停当了,心境也开朗了,大步来向县前。早市还不曾起,刘老实茶店也未开门,却有一副担子,点着黄蒙蒙的一盏牛角风灯。宋江知道那是卖茶汤的王跛子。 须眉皆白的王跛子眼力倒还极好,一眼望过去喊道:“押司,如何今日出来得早?” “原是夜来酒醉,错听了更鼓。” “押司应酬多,日常伤酒,且请一盏‘醒酒二陈汤’,润肺清喉消痰化气,最妙不过。” “好,好!”宋江坐了下来,“与我浓浓地点一盏来。” 王跛子浓浓地点了一盏二陈汤,特别多加玫瑰卤,香甜之中,略带爽口的酸味。宋江喝在嘴里,不由得赞一声:“好!” “押司,再请两个油酥饼!”王跛子装了一盘油酥饼出来,“这是我老伴体谅我,煎了与我点饥的,如今且孝敬押司。不中吃,一点诚心。” 这一番情意与乌龙院里相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宋江大为感动,因而想起一件事,早就许了他们老两口两具棺木,至今不曾了此心愿。一个念头未完,另一个念头已经转到:招文袋里有晁盖的一条金子,意外之财拿来这般用,岂不痛快? 于是他说:“老王,我曾许你两具寿材,倒记不起了!今天我正好有些金子在这里,送你做棺材本。挑个好日子,你到陈三郎那里去选,提我的名字,陈三郎一定照本卖。” 一面说,一面伸手到腰际去摸招文袋,一摸一个空,顿时如五雷轰顶般,头上发热,眼前金星乱爆,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 王跛子看他神色不妙,随即问道:“怎的?押司!” 他匆匆站起身来。“老王,”他说,“我把招文袋忘在家里了,待我去取了来。” “不忙,不忙!慢慢相赐不迟。” 宋江无心与他答话,急急走了开去,走到冷僻之处,站定了脚细想,这招文袋到底失落在何处?欲待从头回忆,却是心乱如麻。好不容易定下心来,从听见阎婆惜冷笑时开始,一步一步想下来,出房门时夹在腋下是清清楚楚地记得的,以下就全不分明了。 他在想,眼前最要紧的一点是,必得弄明白,招文袋究竟是失落在乌龙院里,还是乌龙院外?落在路上,叫人捡了去,那晁盖的一封书信,便是催命符;落在乌龙院里,就比较好办了。 想了又想,终于记起,出乌龙院时,是双手开门,如果不是帽筒中取钥匙,或者开堂屋门时,把招文袋遗落在堂屋里,也必定在开大门的那一刻,把它掉在地上了。 想到此处,宋江的精神一振,事不宜迟,趁此刻乌龙院的大门还虚掩着,且悄悄地去取回了招文袋。同时在想,晁盖的那封书信是个祸根,要即时毁了它为妙。 宋江的心思一向细密,所以重回乌龙院时,不但照原路疾行,而且一路望着地面,怕的万一是自己所想的都不对,那招文袋是遗落在半路之中,此刻清早人稀,还有失而复得的可能。 一路而来,他观察得很仔细,虽无所获,不以为憾,反倒放了一半心——招文袋绝无可疑,仍在乌龙院中。既在乌龙院中,不怕找不回来。 想是这样想,等一推乌龙院的门,他那一颗心不由得又蓦地往下一沉!门关得实腾腾的,再用力推也推不开。可见得自他走后,有人起来重新上了门闩。 这就不妙了!他看一看天色,天已灰蒙蒙的,就在屋子里,伸手亦已可辨五指。此时起床,当然不必再睡,洒扫内外,无论如何也不会捡不到那个招文袋。 但愿得是阎婆捡到!他这样想着,举起手来,“砰砰”敲门,也不过三两声,旋即警觉,千万不能显得郑重惊惶,要从容,要自然,要察言观色,随机应变! 于是他轻轻叩门,略略出声,喊的是:“干娘,干娘!开一开门!” 大门外的声音,隔着一堵墙,一个院子,传进来已低微。但是阎婆惜已经听清楚了,因为她就坐在堂屋门口,她算定了宋江很快地就会回来觅他的招文袋,果不其然! 但是,她没有理他。他那叫门的称呼,让她忽然有意会,想起张文远在枕上喁喁细语,为她消遣长夜所讲的千奇百怪的罪案中的一件。这件罪案说的是有贩卖猪肉为生的张四、王六两人,是拜把子的兄弟,一个在南,一个在北,每日三更时分在大路口会齐,到屠场买一头杀好的猪,各分一爿,到四乡去卖。有时张四流连热被窝,他那把兄弟便会来敲门,因为王六是个鳏夫,每天总到得早些,在路口等等不来,自然要来敲门。 有一天又来敲门,张四的妻子大为诧异,她丈夫早已离家,为何不曾遇见? 开门出来一问,王六说久等不来,哪里曾见着“张四哥”的影子?于是央亲托友,四处寻觅。有一日,荒郊野狗衔了一条小腿在路上走,夺下来一看,脚底心一颗朱砂痣,正是张四身上的特征。寻着尸身埋藏之地,证实了已经遇害。 这件命案一无线索,极其棘手。把所有与张四比较有关系的人,都传了来审问,口供案卷,叠得有尺把高,依然不得要领。 问案的知县是个干员,灯下独自推敲,终于找到了一个破绽。第二天一早把张四的老婆传上堂来复讯。 “王六可是常来敲门邀你丈夫去做生意?” “也不常来。不过一个月总有那么一两次。” “敲门时怎么说?” “有时叫‘四哥、四哥’,有时就只敲门——就不说话也知道必是他。” “那天呢?”知县问,“就是你丈夫一去不回的那一夜。” “那一夜拙夫出了门,小妇人听得王六敲门喊道:‘四娘子,四娘子,四哥还不曾起床吗?’” “你如何听得这等清楚?不曾记错?” “不曾记错。”张四的老婆答道,“一向都是失 ,王六才来敲门,从梦头里惊醒,听不真切。那夜拙夫离家,小妇人关了大门,上床再睡,还不曾睡着,清醒白醒地,听得清清楚楚。” 这就是了!开口先喊“四娘子”,便知“四哥”不在家——王六定是凶手。提上堂来,一顿拷打,真情尽露。如今宋江开口先喊“干娘”,可知他心里唯恐招文袋落入自己手中。晁盖那封书信,看来真个关系重大!拿住了他这个短处,休得贱卖了,与小三郎称心如意、白头到老的无数好日子,都要在这封书信上发生。 想到这里,心中好不舒畅,急忙走到堂屋后面,要帮着宋江来喊醒她娘去开门。但走到门口,她停住了脚,觉得事有不妥。 她原来的打算是,喊醒她娘去开门,自己仍旧回到床上装睡,等宋江就教时,再相机对付;但若喊醒阎婆,这个时候,自无上床复睡之理,有她娘夹在中间,做好做歹,一定帮着宋江说话,岂不碍事? 宋江推门进来,但见俏伶伶一条影子闪入堂屋,暗叫一声:不好!招文袋多半落入她手中了。这怕有麻烦,须得仔细。 定一定心,他慢慢踱了进来,一双眼睛加意搜索,一处处细细看去,哪里有什么招文袋?看将起来,招文袋已为阎婆惜所获,是再也不须怀疑的事了。 “大姐!”宋江掀开门帘,望着和衣朝里而睡的阎婆惜喊,“大姐,大姐!” 阎婆惜故意不理他,等他一路喊、一路走到床前,才突然翻身而起,冷冷说道:“我只当你再也不会来了!” “乌龙院是我的家,为何不来?”宋江赔笑道,“大姐,你还在生我的气?” “岂敢!”阎婆惜冷笑道,“我又不是你明媒正娶的娘子!大老爷有钱,买个人放着,高兴了来看一看,不高兴便丢在脑后,直如玩物一般——管它生气不生气?” “你也莫发牢骚!若是你换了我,又待如何?你也该设身处地想一想。” “我换了你又待如何?哼,不说也罢!”说完,阎婆惜倒又要歪身朝里睡了。 宋江容不得她如此,一伸手捏住了她的膀子,稍微用一点劲,疼得阎婆惜咬紧了牙——他原是故意露一手,稍示警告之意,却不知越发加重了她的恨意。 “你待怎的?”她一巴掌打了过来,使劲扭着被捏住了的那条膀子。 宋江松了手,顺势一送,把那婆娘推倒在床,平静而沉着地问道:“我去了以后是谁来关大门?” “你问他做什么?” “自然有我的道理。” 就这样一路问了下去,宋江固然低声下气,阎婆惜也是言语从容。这时老婆子已经起床,到外面来探望动静,听得三郎与女儿安安静静地在说话,心内十分得意,果然夫妻无隔宿之仇,若非自己多日心血,等得他到,拖得他来,做好做歹,两面拉拢,哪有和好的一日?现在是不碍了!三郎衙里回来,只怕腹中还是空的,且先预备早餐要紧。她这样想着,悄悄地到了厨下,管自去忙分内之事。 房间里的两个人却谈到紧要关头了。宋江心虚顾虑多,只绕着圈子问她起身关门的情形,不肯先说失落一口招文袋的话。哪知越是如此,越叫阎婆惜奇货可居,随口敷衍着,假话对假话,耐着性子跟他磨。 到了磨不过去的那一刻,宋江还是话说半句:“大姐,我失落了一样东西,不知你起身来关门时,可曾看见?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只是用惯了,一时失去,倒觉不便。” “说了半天,到底失落了什么东西?” “你不曾看见什么异样之物?”他又把话宕了开去。 “哼!”阎婆惜微微冷笑,“说是用惯之物,又是异样之物!日常用惯,自然也见惯了,有什么异样?” “是,是!”宋江赔笑道,“大姐说得不错,不过是用惯的一个口袋。” “口袋?”那一个故意皱着眉想了想,用手比着说,“可是这么长,这么宽一个布口袋?” 宋江大喜,没口应道:“正是,正是!” “那不是招魂袋吗?” “不是招魂袋,是招文袋。大姐,你说错了!” “管你是招文袋,还是招魂袋?”阎婆惜耍够了宋江,一探手,从枕下摸出个布卷儿往外一丢,“拿去!谁稀罕你这个讨饭口袋?” “是,是!”宋江喜不可言,顺着她的嘴说,“大姐穿罗着缎,好漂亮的人儿,自然不稀罕这个腌臜破口袋。” 一面说,一面弯下腰去,拾起招文袋,上手便是一晾!分量轻了。 他捏一捏招文袋问道:“里面有条金子,大姐拿走了?” “不错,我拿了去打一副金镯子。不该拿吗?” “该,该,该!原就要送大姐的。” 说了这一句,宋江走到窗前,把招文袋抖开,伸手往里一摸,这一摸心胆俱裂,知道坏了大事。 “大姐!”他极力保持镇静,“里面还有一封书信,可曾看见?” 阎婆惜想装傻不承认,但这一来就更不知道要磨到什么时候了,冷眼偷觑,见宋江脸色苍白,微微沁汗,看这样子,他为了要取回这封信,什么事都会答应。 有此了解,她的胆气越壮,语言越刁,不慌不忙地答应:“倒是见过一封书信。那是谁与你的?你说了,我还你。” 宋江不知她这话的用意何在,是不识字问上一问,还是有意逼自己说出梁山盗首的名字来?就这左右为难之际,阎婆惜却又开口了。 “你是说不出口?” “说就说。”宋江受她的奚落太多,有些气上来了,“原是郓城县的保正,名唤晁盖。” “晁盖?是梁山上的晁盖吗?” “既知何必再问?” “自然要问清楚。这不是当耍的事。” “你也知不是当耍的事!”宋江伸手,“拿来!” “拿什么?” “不是你自己说的,说了姓名,把书信还我。” “如今不能还你了。” 宋江勃然大怒,就待动手,但他一向遇到紧要关头,在最后刹那间不忘重新想一想——这一想就把自己的火气硬压了下去,忍气问道:“这又是何故?” “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 “那就与你实说了吧,我怕,怕你连累我。”阎婆惜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说,“交通叛逆,是何罪名,你在刑案上的,还不明白?事情发作,连我娘一起捉到当官,谁来与我们洗刷罪名?你今日须有个了断。” 好犀利的词锋!宋江心想,她如何懂得律例的轻重出入?无非张文远枕边所教。这样算来,这淫妇还是自己的徒孙,学会了本事犯上作逆。从今以后,千万不能乱收徒弟了。 他这样转着念头,感慨丛生。她那里却不耐烦。“说话呀!”她恶毒地讽刺,“发昏当不了死!” 宋江又是一阵急怒攻心。“好,好!”他气急败坏地说,“你说,做何了断?” “拿我的原契,来换你这封要命的信。” “原契在老宅。”宋江答道,“你先把信给我,我回头取原契来还你。” “你待骗谁?哼!”冷笑了这一声,她别过头去,不屑理他了。 宋江这一刻是冷静的,因为她的要求,原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也报以冷笑:“哼,阎婆惜!看你厉害,原来不过如此!到底女流之辈,叫我好笑!” 阎婆惜顺风旗扯得正在兴头,如何容得他这等说?扭过头来,把双眼睁得滚圆。“你好笑!”她手往外一扬,“宋江,你休发昏!到了郓城县大堂上,看你笑得出来?” “何必到郓城县大堂?你也不想想,以你这等的角色,我还敢再要吗?留着你的卖身契作甚?我一年做好事,也花费上千两的银子。还了你的原契,就如为人了掉一桩身后之事。你连这一点都看我不透,可见得你还不够厉害。” 阎婆惜不响了,心里承认宋江的话说得不错——他是个要面子的人,唯恐家丑外扬,不还原契,依旧留自己在乌龙院替他出乖露丑?这是啥算计? 正在心思活动,想把这信先还他时,他却又开口了:“再告诉你吧,我不但还你原契,还送你几两银子,要把你母女送出郓城地界,我才算了掉一桩麻烦!” 这话说得大坏,等于明告阎婆惜,她可以不姓宋,却不能姓张。同时她也想到,他自然一口怨气不出,虽无奈她何,却可以收拾徒弟,那时又奈他何? 天幸,天幸!阎婆惜在心里说,叫这黑厮鬼摸了头,自己说破自己的贼计!休得意,看老娘的手段。 于是她说:“你去取了原契来,我在此等你。” 她明知道宋江怕她离开的这一刻另动手脚,有意如此说法。果然,宋江觉得不能即时把这封信拿到手,无论如何不能放心,所以使劲摇着头说:“老实告诉你,不得书信,我不离此地。” “不得原契,我也不还书信。你那霸道手段,休用在我身上!若无一个永断瓜葛的了断,休想我松手。” 宋江重重地透了一口气,下了决心:“你说永断瓜葛也容易,我写个字与你就是了。” 她就是要逼出他这句话,不过明明已可如意,却还做出不甚情愿的神态。“也罢!”她说,“你取笔墨来。我念你写。” “你也会立笔据?”宋江惊异地问。 “怎么?不许我会?” “许,许!”宋江摇着手说,“不来与你争。” 等把笔砚取了来,铺开一张纸,就这片刻的工夫,阎婆惜咬着指甲,已想好了一段话,便即清清楚楚念道:“立休妻笔据人郓城县刑案书吏宋江……” “慢,慢!”宋江打断她的话问,“如何是‘休妻’?” “自然是‘休妻’!不依我写时,你拿原契来。” 宋江心想,这贼婆倘若是个男的,倒是刑名上一把好手!就这一个“妻”字,把她那张原契打成废纸。告到当官,只问一句:“如何娶妻还有卖身契?可知这张契必出于捏造!”那岂不还落个假造文书、诬良为娼的罪名?且又写明“刑案书吏”,知法犯法,罪加一等。这个贼淫妇,计好深。 这使得宋江又生一层戒心,不容她有细想的工夫,把那句话一挥而就,抬眼问道:“还有呢?快说!” “忙什么?”阎婆惜不慌不忙地又念,“前因凭媒何氏——” 宋江又是一愣,媒婆明明姓黄,怎又变了“何氏”? 转念一想,恍然大悟,这婆娘不易对付,须得点破她,于是一面写一面自语:“不错,何氏!这叫黄婆出不得面,做不得证。官府若问何氏何在?须再去觅。觅不着时,与旁人无干。” “你懂就好!”阎婆惜又念,“迎娶东京女子阎婆惜为后妻,言明奉养岳母终身,以代聘礼。” “是,是!”宋江又自言自语,“我不曾付过丝毫聘金。” 那一个不理他,管自念道:“不想阎氏每多口舌,且又妒忌,已犯七出之条,难谐百年之好……” “慢来,慢来!”宋江霍地投笔而起,指着阎婆惜厉声问道,“你说,这笔据是哪个起的稿?” 阎婆惜一愣,怒容满面。“呸!”她吐一口唾沫在地上,骂道,“你跟哪个发狠!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难道倒是你起的稿?” “只怕不见得!我问你,何谓‘七出之条’?” “噢——”她明白了,故意斜睨着他,要气他一气,“你当是小三郎告诉我的?不错,是他。怎么,口舌、妒嫉,不是七出之条?” “哼,你知道你犯的哪一条?淫佚!” 阎婆惜勃然大怒,变脸笑道:“不错,你就写上好了。你敢写,我就敢给人看,宋江老婆偷汉,好有面子的事!” 宋江简直把肺都要气炸了,忍了又忍,认定这是张文远的阴谋,笔据稿子是早就拟好了的,让她背熟了,相机逼迫。也罢,且先放过这淫妇,必得好好收拾张文远这个天理不容的恶徒。 于是他忍气吞声地说道:“好,好,算你狠!念吧!总叫你称心如意就是了。” “对了,这才聪明!”她等他捏起了笔又念,“自立笔据日起,休妻阎婆惜,又念其母女孤苦,生计无着,自愿将本人所有产业——乌龙院住房一座相赠……” “什么?”宋江愕然,“我何曾说过要把乌龙院送你的话?” “说要送我的几两银子,不是你自己的话?如今送我房子也一样。” “银子是银子,房子是房子。”宋江斩钉截铁地表示,“房子绝不能送你。” “不送就不送!哼,”阎婆惜冷笑道,“郓城县里怕找不着房子住?” 一听这话,宋江心想,事情麻烦了!“你住在郓城县做什么?”他大声问说。 “哟,哟!好笑不?官家的疆土,又不是你宋江独占为王。我要住在郓城,你管得着吗?” “咄!”不等她的话完,宋江瞪眼喝道,“胡言乱语,好没分寸。” 越是如此,她越要揭他的痛疮疤。“你有分寸!”她说,“结交梁山——” 这下宋江动手不动口了,却也不曾打她,一步蹿上去,伸手捂住了她的嘴。 阎婆惜不防他有此一着,双掌一推挣脱了,气得满脸通红。宋江不等她发火,先就正色说道:“你好好说话,事情有个商量。” “没有什么商量!”阎婆惜板起脸说,“依得我时我依你,不依我也随你。” “且说,依你什么?” “我自在郓城县住,不与你相干。” “好,就依你,只是你须依我一件事。”阎婆惜不响,意思是听了再说。宋江便又问道:“你住在郓城县可还嫁人?” “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你问他做什么?” “不错,男婚女嫁,各不相涉,休书上要这等写。不过我打开窗子说句亮话,你要嫁张文远,万万不能成!” 听得这一句,阎婆惜脸色大变,半晌作声不得。腹中寻思,这不是可以跟他吵、跟他讲理的事——他是小三郎的师父,自去管束徒弟,干涉他的婚事,旁人怎好说话?有心跟他说破了,自己非嫁张文远不可。万一他此时敷衍,把那封书信骗到了手,掉转背去收拾徒弟,岂不反害了小三郎一条性命? 这一层层想过来,才发觉自己的打算根本错了。好在醒悟得早,还有挽救的余地。 她的念头转得快,脸也变得快,掠一掠鬓发,微微一笑:“哪个要嫁什么张文远?也不过跟你说说气话,怎的就认真了!” 一面说,一面扭着细腰走了过来,把未写完的休书撕成两半,捏一捏往屋角抛了过去。 宋江对她已是步步皆防,看她这等的行径,不信她是好意,但也不愿跟她去争辩,只伸手说道:“拿来!” “拿来?”她皱起眉问,“又是什么?” “哼!”宋江冷笑道,“这一刻还装得像吗?你要休书也罢,不要也罢,都随你,只还我那封信就是!” “这,这——”她故意装得结结巴巴,十分悔恨,万般无奈似的说,“这可真说不清楚了。” “怎么?” “实在不曾见你那封信,说着作耍的,你竟真的当有这回事。这,这不是我自己坑自己吗?” 宋江脸色铁青,呆了半晌,问出一句话来:“你要那封书信做什么?难道真的要到郓城县大堂上去出我的首?” “笑话了!我出你什么首?你不要贼——” 这又是失言了!赶紧缩口,却已掩不住她要说的“贼胆心虚”四个字,越发坐实了她藏着那封书信,居心叵测。 宋江已无心再跟她纠缠,慢慢地拔出那把解手刀,往桌上一钉,冷冷地说了两个字:“拿来!” “你待吓谁?”阎婆惜强笑着。 宋江不理她,把个头扭了过来,就在转脸之时,看见她脚步有移动的模样,便即大声喝阻:“站住!” 不喊还好!一喊,阎婆惜拔脚就走。宋江如何容得她逃?追上去手往前一捞,捞着了她的头发使劲往怀中一带。阎婆惜疼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一巴掌反打过去,长长的手指甲,正戳在他眼睛里。宋江只觉一阵发黑,疼不可当,急怒之下,一腿踹了过去,把她踢倒在地上。 “你这个贼强盗!”阎婆惜破口大骂,“私通梁山的反贼!” 就这一撒泼,宋江想到尽头了,非杀她不可了!他倒不怕厉害角色,果真是个识得轻重、胸有城府的,便自己委屈到底,总也还买得“安心”二字。这淫妇看似厉害,其实是个半吊子,看人料事,分不清好歹,掂不出斤两,只是一味蛮狠!就算都依了她,任凭她改嫁张文远,白送她一座乌龙院,说不定哪一天,她心血来潮,又来翻老账,或者口没遮拦,把晁盖信中的话,说了给别人听,一场灭门大祸,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真叫防不胜防了! 这些念头在心中电闪似的快,电闪似的亮,一等想通,更不再思,右手拔起解手刀,顺势一蹿而上,左手一把抓紧她的头发,拿刀尖指着她低声喝道:“你不要命就喊!” 阎婆惜似乎让他震慑住了,脸色大变,浑身发抖,大概知道这一刻真是到了生死关头,眼中再也看不出丝毫霸道的神色。 “信在哪里?” “在、在这里!”她结结巴巴地说着,同时很吃力地从胸前贴肉的肚兜中,把那封惹祸的信取了出来。 宋江放松了左手,取信一抖抖开,看了不错,随即揉成一团,往口中一吞,腾出左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右手看准心窝一刀刺去。阎婆惜两眼翻白,头一垂,腿一伸,顿时了账。 宋江把那封信咽了下去,喘了口大气,轻轻把阎婆惜的尸体放倒,却不敢拔刀,怕把刀一拔,鲜血直冒,回头料理尸体时,平添许多麻烦。 人是杀了,以后该怎么办?他坐了下来在想,索性一不做,二不休,送她娘一起回她们姓阎的老家吧! 念头才动,旋即摇头,千万不可!纸里包不住火,乌龙院里出了命案,于私于公,自己都脱不了干系,这还不去说它;怕的是叫江湖上看轻了自己,杀阎婆惜犹有可说,杀她娘这样的无辜之人,这岂是英雄好汉的行径? 也罢!他霍地站了起来。杀淫妇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官司,且去自首了再说。 刚刚跨出房门,不防正遇着阎婆从厨房里出来。“三郎!”她说,“到哪里去?好一锅烫饭,吃了再走。” “噢!”宋江灵机一动,“好,好,快端出来,吃完了我好上衙门。” 阎婆不防是诈,掉头又回厨房。宋江蹑手蹑脚,走出堂屋,穿过院子,轻轻打开了大门,扬长而去。 一路走,一路在打上堂自首说些什么话的腹稿。等想停当,已走到刘老实的茶店门前,一眼望去,看见一个熟人。宋江一愣,叫声不好,脚下随即慢了。 那个熟人与他面和心不和,这使得他大生警惕——平日颇有些见不得天日的事,帮了朋友忙的固然甚多,暗中得罪了人的,却也不少。权势在手,他人无可奈何;一旦跌了进去,正好墙倒众人推。那些暗地里所结的冤家,还不乘机报复? 再说,还有个张文远,也就在这几天,一定会回郓城,自然也一定要替阎婆惜报仇。自己的那些秘密,都在他肚里,自己的一些本事,也让他学得差不多了,移花接木,借刀杀人,录供叠案,一字一句的轻重出入,无不尽知。那时从中架弄撺掇,无事生事,有事变成大事,一条性命送在他手里,岂但于心不甘,有那轻嘴薄舌的,还必定说:这是报应!江湖上要传出这么一句话去,可真是冤沉海底了。 自首不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留得身子在外边,天大的官司,地大的银子,哪怕倾家荡产,也比跌了进去受人摆布来得好。 想到这里,掉转脚步,出城而去。也不过是他刚刚出城,阎婆就已号天号地,一路走,一路喊:“宋江杀了我女儿!”直投县衙告状。 这一下几乎轰动了整个郓城,跟着来看热闹的不知其数。虽只是阎婆一个人在哭喊,但没有人不相信她的话。宋押司场面上的人,如何容得外室偷汉?偷的又是自己徒弟,自然要起杀心了! 因为是如此轰动,所以不等阎婆去击鼓鸣冤,就有人特地奔到后堂去报告消息。知县时文彬听说宋江杀了外室,大吃一惊,却又不甚相信。 于是报告消息的那人,把阎婆惜与张文远有勾搭的经过,略略说了些。时文彬才知杀人之事不会假。但他一向倚靠宋江,不为别人,就为自己,若能替宋江开脱,此忙非帮不可。 打定了这个主意,问案就不按规矩来了。等阎婆哭诉了经过,堂上问道:“可有状子?” 阎婆一愣:“哪里来的状子?” 时文彬把惊堂木一拍,大声喝道:“告状,告状,没有状子告的什么状?姑念你是苦主,又是妇人,免打!”说到这里,本想接下来打官腔:补了状子来再审!但一眼看到大堂外面密密层层看审案的老百姓,心生警惕,众目昭彰之下,命案不可如此审理,所以改口问道:“你说宋江杀了你女儿,证据呢?” “宋江用他的解手刀杀的,这不是老大证据?” “刀呢?呈堂!” “刀不在这里。” “在哪里?” “在我女儿心窝上——”阎婆想想伤心,喊一声,“苦命啊!”又拉开了嗓子大哭。 惊堂木乱响,皂隶连声呵斥,乱成一片。好不容易静了下来,时文彬却又为难了,沉吟了一会儿,总觉得千目所视,十分可畏,只得大声吩咐:“传仵作!打道乌龙院验尸!” 知县鸣锣喝道到了乌龙院。当地乡绅已经在伺候了,临时在院子里设下公案,把尸首抬了出来,用方芦席盖着。因为验的年轻女尸,闲杂人等都叫撵了出去,把大门一关,但墙头上依然爬满了看热闹的人。时文彬无法禁止,只得由他们去。 验尸的工夫不大,仵作细细看了伤口,拿软尺量过,高声唱道:“验得女尸一口,颜面四肢无伤,左乳下一刀致命,伤口长八分七厘,凶器呈堂。” 拔出刀来,拭一拭血渍,呈到公案上。时文彬拿在手中细看,只见这把解手刀,长有八寸,打造得十分精巧锋利,乌木嵌银绘的刀把,云头花纹中似乎有个字在,映着亮光一看,是个“宋”字,心中不觉一惊。铁证如山,凶手不是宋江是谁?人命关天,破不了案于自己前程大有妨碍,回护不得宋江了。 于是他问:“宋江呢?即速传他到案。” 刑案上一个赵押司是跟了知县一起来的,听得这一问,赶紧上前答话:“启禀知县相公,宋江今日不曾到公。” “那会到哪里去了呢?” “倘或宋江是凶手,自然逃逸无踪。” “胡说八道!未曾到他家去看过,怎知‘逃逸无踪’?他家住在何处?” “祖居宋家村。” “火速逮捕归案。”时文彬从签筒里抓了根火签,往下一摔。 值日的公差接着,点了两名皂隶,三骑快马,直奔宋家村,见着宋太公,直道来意,立等要人。 宋太公极其沉着,唤出宋清来吩咐:“把文书取来与三位老哥看。” 领头的公差十分诧异:“什么文书?” 宋太公从容答道:“老汉有下情告禀:我家世代务农,守着这片田园,尽可温饱。偏生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守本分,要去做吏,且是在刑案上,难免招冤结仇,连累全家。老汉几番说他不听,为求自保,数年前在本县长官那里告了他的忤逆,出了他的籍,不在老汉户数之内。” 宋太公又说:“宋江自在城里住,听说他娶了个东京来的粉头作妾,我也不曾见过。如今休说他杀了人,便谋反大逆,该杀该剐,也是他自作自受。原知这畜生不安分,必定闯出祸来。于今果然。” 说到这里,宋清已把在前官手里备了案,宋太公逐子的执凭文帖取了来,交到公差手里。 为首的公差接在手里,略略看了一下,随又说道:“宋太公,你想差了。我们三个此来,不是要逮捕你老人家到案。怕的是宋押司已经回家,想请他回城走一趟。宋押司素日最体恤同事,想来绝不肯叫我们为他担干系。” “实在不曾来过。”宋太公答道,“这畜生若敢来时,我一定捆送当官。无奈真个不曾见他的影子,三位若不信时,只管搜,搜着了,老汉愿受隐匿人犯的罪名!” 公差明知那执凭文帖是预先安排下的退身之计,宋江也多半就藏在这里,只是宋太公的话,说得斩钉截铁,只好信以为真,拿着那份文帖,回去交差。 时文彬却是真的信了,不免担了一份心事。但除却下令加紧搜捕以外,别无他法。阎婆自然不依,等掩埋了女儿,又花钱托人写了一张状子递进去,说宋江是有名的“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个障眼法。又说宋江自腰伤痊愈,回乌龙院转得一转,从此绝迹不来,却又不曾住在衙里,每日都回宋家村歇宿,此事尽人皆知,宋太公怎说“不曾见他的影子”? 时文彬看了这份状子,觉得大有道理。当日在乌龙院相验,不曾细问案情,只待捉了宋江到案,再作道理。如今却不能不先审一审了。 传讯阎婆到堂,时文彬问道:“乌龙院既是宋江所置的产业,安顿你母女居住,自然也是宋江在城里的家,缘何绝迹不去?” 阎婆不防状子有此漏洞,想了想这样答道:“想是我女儿言语得罪了宋江。” “就算言语不合,竟把自己的家和外室,全都丢开,世间哪有这样的男子?” “这就不知道了。相公明鉴,宋江杀了我女儿,总是真的。” “为何杀你女儿,岂可不问?难道也是为了你女儿言语得罪了宋江,他就动了杀机?” “那时我在厨下,实在不知因何缘故,做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只求相公把宋江抓了来,一审便知。” “抓归抓,审归审。若不问明内情,叫我如何申报上台!我且问你,宋江的徒弟张文远,与你女儿,可有苟且之事?” “没有,没有!”阎婆乱摇着双手分辩,“说这话的,都是脏心思,瞎造谣言。如何相公也信?” 这两句话恼了时文彬,厉声喝问:“难道本县也是瞎造谣言?宋江当差多年,他的为人,我所深知,若非你女儿不守妇道,做下了叫他见不得人的丑事,他何至于下毒手?说!”他把惊堂木一拍:“快说!又要本县替你申冤,又不肯说实话,真是混账东西!” 见知县相公真动了气,阎婆十分害怕。但这话又如何说得出口?只好磕着头说:“相公明鉴,不知要老妇人说些什么?” 时文彬想想自己也问得太笼统了些,便这样问道:“张文远可曾在乌龙院歇宿过?” “有时有的。” “‘有时’是何时?是宋江不在乌龙院的时候吗?” “是。” “宿在何处?在你女儿卧房里?” 阎婆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又答了声:“是!” 时文彬把桌子一拍,骂道:“你们母女一对,都是混账东西!这还不是苟且之事?倒说人家脏心思,瞎造谣言!不看你是苦主,又是有了几岁年纪的妇人,一定掌你那刁嘴。滚下去!听候捉拿凶手到案,再行传唤。” 阎婆这个钉子碰得鼻青眼肿,不敢再有一句话的申辩,悄悄退到堂下。 时文彬却未退堂,传了那日去拘提宋江的公差来,发下状子说道:“那老婆子说宋江必定藏匿在家的话,倒有些道理。作速再派人去好好搜一搜!” 那公差早就打好了主意,从容答道:“启禀知县相公,宋家庄地方极大,宋江又是会武艺的。差人几个搜捕不过来,须得派遣马、步军团团包围,才捉得住宋江。” “好!”时文彬点点头说,“朱、雷两都头在哪里?快去喊了来!” 步军都头雷横,马军都头朱仝,奉召上堂,领受的命令是多点人马,务必拿住了宋江。两人回到兵房,略略计议了一番,点了三十名步军、二十名马军,即刻率领出城,直奔宋家庄。 等一到村口,四下对哨,不问可知是为宋江而来,便有庄客慌忙去禀报老主人。宋家是“有其子亦有其父”,告诫家人,千万不可慌张,必定无事。 等朱、雷二人到门,宋太公扶着拄杖迎了出来,神闲气静地问道:“哪阵好风吹得两位都头来?却不知有何见教?” “太公休怪!上官差遣,身不由己。”雷横问道,“你的大儿子,现在何处?” “雷都头是说宋江那畜生?”宋太公摇摇头说,“各门各户,并无干涉。前日有公差来问,我已将告开了他籍的执凭文帖,呈到县里。两位都头难道不知?” “虽然如此,我两个凭书请客,奉命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少不得要得罪了,等我们搜一搜看。” “好,好!搜过了好明心迹。尽管请。” 等宋太公走了开,朱仝与雷横商议,一个把门,一个进去搜查。朱仝谦让,雷横却有立功之意,便带着三十名步军进去搜了。 前前后后搜了一遍,哪里有宋江的影子?雷横气豪而心粗,不免有些疑惑:“莫非宋江真个不在这里?” “我却不信。”朱仝霍地站起,“雷都头你把住了大门,等我去搜一搜。宋家我比你熟——说不定见我进去一搜,宋江藏不住身,要溜之大吉,前后几道门,千万督促弟兄看好了。” “你放心,在我手里绝计逃不掉。” 朱仝带着他的部下,到了里面,从客厅到厨房,支配了人数、地点,叮嘱仔细搜查。等把部下都调遣了开去,他一个人却走到东厢的佛堂,轻轻推开了门,移去蒲团,拉开供桌,把活络地板弄开,一拉绳子,下面便有铜铃的响声,旋即走了开来,静静等着。 等不多久,地穴中有人探头出来。他含笑喊一声:“押司哥!” 宋江不防是他,呆得一呆,把双手往后一背,坦然说道:“朱都头,事到如今,什么话也不用说了。来,来,我成就都头你一番功劳,叫弟兄们来上了绑。只望能开脱了舍下全家,便感恩不尽了!” 朱仝一伸大拇指赞道:“果然是漂亮人物,一身做事一身当,名不虚传。不过,押司哥,你又把我朱仝看成是何等样人?” 宋江原是摸不透他的来意,有心说那几句话,作为试探,此刻听他这一问,心放了一半,却依旧装作不知他的本意,平静地答道:“谁不知都头是最讲义气的好朋友,又何消说得?” “既然如此,怎又说甚成就我一番功劳的话?”朱仝看一看窗外,走近两步,低声说道,“押司哥,你依旧躲了进去!只等天黑,速速远走高飞。府上宝眷,我自照看。” “都头!”宋江一揖到地,“如此大恩,叫我将来怎生报答!” “自己弟兄,休说这种套语,快躲进去吧,防着有人发觉,关系不浅。” 一面说,一面推着他走下地窖。依旧摆好供桌,放好蒲团,心里在想,凡事有因必有果,当日承宋江一番好意,指点了这处秘窟,说是事急时不妨来此暂躲,今日里反倒是救了他自己。 念头转完,走出佛堂,幸喜无人得知。朱仝定一定神,厅堂静坐,等去搜查的弟兄,都来回报,毫无所得,便装得万般无奈似的叹口气,走到了雷横那里。 雷横是个草包,丝毫不疑他装神弄鬼,反倒因为他空手而回,如释重负——自己搜搜不到,人家却搜了出来,不显得自己太无用了吗? 于是各自召齐部下,点明人数,率领回城。知县时文彬还在后堂听消息,接得报告,自然失望,也只好暂且搁下再说。 到了天黑,宋江拜父别弟,星夜逃走,行踪谨慎秘密,但到底落入他人眼中。郓城县里便沸沸扬扬地传了开来。阎婆自然也听到了。 她年轻时也是个泼辣货,如今女儿惨死,断了指望,自然无所顾忌,听得宋江逃走的消息,便又趁时文彬坐堂的时节,闯到大堂下去喊冤哭闹。时文彬看她是个妇人,又是苦主,不便摆出官派来处治,只得忍耐着好言相劝,答应出一千贯的花红,再发“海捕文书”捉拿宋江。 做是这样做了,他心里十分懊恼,见凶不获,前程不保,加以少掉个宋江,刑案上种种公事都不顺手,就越发整日价看不见笑脸了。 就在这时候,张文远从曹州回到了郓城。他在那里的公事不顺手——朱仝在曹州的衙门里有好朋友,早就写了书信去,要他们故意刁难,把张文远羁留在那里,好慢慢与宋江商议定了去收拾他。所以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把关在曹州监狱里的朱仝手下的那个弟兄领了回来。 回到郓城那天,正是日中,走得累了,先到刘老实茶店里歇脚。一经坐定,抬眼先觅熟人。却是奇怪,熟人倒有,都似陌不相识,而且眼中无不有异样的神色。 这是怎么了?张文远暗暗自问,心里异常不快,可是发不出火,一团怒气,闷在肚里,越想越难忍,趁刘老实来点茶时,一把拉住他。 “怎的?”他说,“我出了一趟差,倒像是陌生人!都认不得我了!” “小三郎——!”刘老实是个老实人,说不来敷衍的话,却又不便直道真相,只好话到口边,复又咽下。 “你有话怎不快说?” “小三郎!”这下,刘老实想到了一个说法,“你到衙里,自然明白。” “怎么?出了什么事?” “休问我,休问我!”刘老实摇着手走了。 张文远愣了半天,站起身来,拉着那个接回来的兵说:“走,走!我去交差。” 两个人进了县衙,直到兵房。恰好朱仝在那里,一见张文远,先自迎了出来,点点头说:“你回来了!” “是!特来向都头交差。这趟公事棘手。” “好,好,辛苦,辛苦!你请坐一坐,我还有几句要紧话跟你说。” 朱仝说了这一句,向左右的人努一努嘴,随后便骂他的那个在曹州闯了祸的兵。这一顿骂,足足有半个时辰,张文远只好陪在那里听。 正骂得起劲时,走进来两名皂隶,一个拿着牌票,一个提着链子,向朱仝说道:“都头,得罪了!上命差遣,要在你这里动手了!” 朱仝也不骂了,笑嘻嘻地答道:“请,请,不必客气。” 张文远正在奇怪,这是要拿谁?一个念头未曾转完,只见眼前黑乎乎地飞来一样东西,接着是肩头被重重地砸了一下,一条铁链套在颈上了。 “嗨!”他暴怒喝道,“你们疯了吗?怎么把链子弄在我头上?” “他们不疯!”朱仝在旁边代答,“拿的就是你,乖乖儿打官司去吧!” 一条链子拉到大堂。时文彬已经高坐堂室,脸有严霜;三班六房的皂隶差役,全堂站班;还有衙里衙外来看热闹的,挤得密密层层。等把张文远带到,皂隶特意喊了个堂威,这竟是审问江洋大盗的模样。张文远识得利害,不由得腿就软了。 “张文远,可知道你犯了什么法吗?” “启禀知县相公,”张文远强自镇静地答道,“我奉命曹州公差,刚刚回县,不知犯了什么法。” “把乌龙院一案的口供给他看!” 一沓口供,看不到数行,张文远大惊失色,再看到阎婆所供的他与阎婆惜的奸情,知道自己脱不得罪了。 “你还有什么话说?”时文彬冷笑道,“哼!莫非要喊冤枉?” “请知县相公明察,”张文远这时倒冷静了,“此是和奸。” “和奸?你倒说得轻松!我问你,阎婆惜是你什么人?你叫她什么?” 张文远不肯回答——要一答是“师娘”,便自己坐实了以下犯上的罪名。 “说!”时文彬拍着惊堂木,大声喝问。 万般无奈,张文远只得答道:“我叫她师娘。” “既是师娘,怎可同床?”时文彬骂道,“这个没廉耻的畜生,给我掌嘴!” 行刑的火签往下一摔,皂隶拾起来看,是掌嘴二十,于是套上皮掌,噼里啪啦,一顿嘴巴,把张文远打得满嘴是血。 “我再问你,宋江待你如何?” “宋押司是我师父,待我不错。” 这倒是一句有良心的老实话,但时文彬听了越发生气:“知道待你不错,怎又做出这等乱伦的事来?可知是个忘恩负义的畜生。着实与我打!” 又是一顿嘴巴,打得张文远喊爹喊娘。打完了,堂上摔下来一张纸、一支笔。 “你这厮,刑房出身,自懂规矩,不消我费心。快写亲供来,我好定案。” 张文远心知如不听命,又有苦头要吃,捏着一支笔,心里在背《宋刑统》的“户婚律”,里面并无与师娘相奸这一条,按“诸色犯奸”来判罪,不说师娘偷徒弟,就说和奸,男女同罪,不过“徒一年半”,看来没有什么了不得,不如从实招供的好。 他是搞惯了这一套的,避重就轻、要言不烦,不消片刻就已写成,然后画了花押,呈上堂去。 时文彬看完亲供,叫取《宋刑统》来,翻了半天,大声问道:“张文远你知法犯法,该当何罪?自己说吧!” 张文远何敢多说,只磕着头求饶:“知县相公开恩!小人知过必改。” “知过必改?好!好!”时文彬冷笑道,“饶你的绞罪,依诸奸从属尊亲之交,流两千里。” 这一判决,堂下欢声雷动。张文远心惊胆战,知道众怒难犯,不敢争辩。好在官司尚未定案,且等县里呈报了,到上一级衙门还有办法好想。 “流两千里者加十七杖,这个刑罚先行了再说!”于是杖背十七,把张文远打得皮开肉绽,付监暂押。一场风流命案,算是告一段落了。 野猪林 野猪林 由陕西入陇西,第一个名城,要算“秦凤路”上渭州州治的平凉县,西倚崆峒,南控陇坂,泾水支流,萦绕其间,是有山有水、宜牧宜耕的好地方。兼以地当冲要,南来北往的仕宦客商,车马纷纷,不计其数,市面越发显得热闹。 这平凉不但富庶繁华,且是边防要地。泾原经略安抚司衙门,就设在平凉,长官姓种——“山西种家”是巨族,也是武将世家,从真宗朝至今,一百年间,他们祖孙父子兄弟的功名事业,大半成就在这与西夏接壤的秦陇边疆上。现在第三代的昆仲两位,尤其出色,老种经略相公师道是哥哥,坐镇延安,威名久著;弟弟名叫师中,官拜泾原经略安抚使,上马领军,下马治民。看他哥哥的面子,也尊他一声小种经略相公。 安抚司衙门有个极紧要的职位,称为提辖,专管各营人事赏罚,以及督捕境内盗贼,必得选个能干可靠的才能称职。种师中拜命受职以后,特意去跟他老兄商议。老种经略相公,特意把个得力军官鲁达拨了给他。 鲁达原籍山东,仪表非凡。他生就疾恶如仇的性情,那些军营中顶名吃空、冒功舞弊的勾当,从来不做。说到督捕盗贼,且不提他一身惊人的拳棒功夫,手到擒来,只那八尺高的身材一站出去,弥勒佛似的一张大圆脸上,络腮胡子一炸,鸾铃一般的两眼一瞪,就把那些毛贼吓得不敢动弹了。 此公样样都好,就是喝不得酒,受不得气。喝酒必醉,醉了必闹事。受了气定要发作,一发作难免闯祸。 这天清晨,他就是装了一肚子气,要找人去发作。 鲁达在平凉是位有名人物,一路行来,不断有人“提辖”“提辖”地招呼。他有事在心,懒得搭理,放开大步,直奔状元桥下。 状元桥在西城,南北走向。桥下两岸,一色大青石板铺成的街道,是平凉城内有名的闹市,百行交易,无所不有。鲁达由北上桥,放眼一望,然后下桥,装得安闲自在地踱向一家肉铺子。 这家肉铺好大的店面,并排四副肉案,杠上雪亮的铁钩,吊起整爿的猪,整爿的板油,肚里货心、肝、肚、肺,一应俱全。十来个刀手,忙忙碌碌地做着买卖。鲁达上门,谁也不曾看见。 店堂内却有个生得一双鼠眼、一脸横肉、手里捏个佛手的胖子看见了,慌忙站起,急步迎上前来唱个喏,赔着笑说:“提辖!今朝怎得有闲,到小店来坐?” 鲁达也不还礼,只说:“郑屠,你的买卖倒兴旺!” “这都是托经略相公的荫庇,靠提辖你老的照应。” “对了!”鲁达笑一笑说,“俺正是来照应你买卖。奉经略相公的钧谕,要十斤精肉,切作臊子,不要半点肥的在上面。” 郑屠心内奇怪,这等琐碎小事,遣个小厮来知会一声就是,何劳他提辖亲来嘱咐?是了,必是他打着经略的招牌,想白吃十斤肉。这好,平时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于是,一迭连声地答应:“是,是!提辖请坐。”然后转脸大声吩咐:“伙计们,快选好的切十斤!” “怎的?”鲁达把脸一沉,“你就动不得手?叫那些人切?腌臜不拉的!” 呀!郑屠心想,莫非有意来寻事?须得小心。忍气答道:“说得是。待我来!” 撂下清香扑鼻、玲珑可爱的佛手,系上血污斑斑、“腌臜不拉”的围裙,郑屠往肉案下的踏脚木台上一站,恰如社祭赛会的一尊开道神。他的个子有鲁达般高,这两年油水甚丰,身上又平白长起百把斤肉,所以一站出来,格外显眼。 “咦!”街上有人望见,大为不解,“奇事!郑大官人如何亲自下手做买卖?” “老哥!”另有人悄悄指点,“看!鲁提辖在‘镇关西’店里坐着。这两人邪正不容,怕的有把戏好看。” 众口相传,人同此心,三三两两都围拢过来,看“镇关西”切肉——郑屠绰号“镇关西”,从发了财,自有人恭维,当面都称他郑大官人。他的发迹,起于走门路在经略府做了承应军需的包商,不但领了经略府的本钱来做买卖,还仗着经略府的势力,架弄是非,包揽官司,惯于欺骗硬诈,欺侮善良。只两三年工夫,便混成了一个财主,照旧开着肉铺,不过遮人耳目,无事在店里一坐,只当消遣,内宅三房美妾争着献殷勤,不断地有丫头小厮来送时鲜果子、细巧点心。郑屠何曾想到有如此享用的一日?得意忘形,早记不起当年做何营生!店堂里稳稳坐着,还嫌生肉腥气熏人,要弄个佛手解秽,那肉案上的刀,自然早就不碰了! 因此,这郑屠亲自操刀,重理旧业,便成了状元桥头的一件新闻。有些人要来看看他,缘何降尊纡贵?有些人要来看看他的本来面目,与郑大官人的气派有何不同?也有些人要来看看,他“镇关西”的威风何在?自然,还有些人是冲着鲁达来的,倒要看看这位性如烈火喜动不喜静的鲁提辖,斯斯文文坐在郑屠店里是为了什么? 俗语说:“看杀卫玠。”喜欢赞叹看美男子,尚且如此,何况是来看失尽威风的“镇关西”的笑话?郑屠脸上羞惭,心里懊恼,万般无奈,只得垂下眼皮,细细在那块猪肉上下功夫。 切臊子是件最磨人的事。整块的肉,批薄切条,再细细切成肉丁,一刀归一刀,取巧不得,不然牵丝搭筋,与乱斩一气的千刀肉便无区别。郑屠当年原是他同行中的一把好刀,只是手艺撂下得久了,身子发胖,手上也不灵活了,十斤肉的臊子,费了半个时辰才切成。喘口大气,拿油手抹一抹头上的汗,扯张干荷叶包好,拈个蒲草捆扎停当,提了来向鲁达回话。 “提辖!你老自己带了去,还是叫人送到府里?” “送什么!”鲁达又说,“且住!再要十斤都是肥的,不要见些精的在上面。” “噢,噢,好!” “也要切成臊子!” 郑屠一愣,然后问道:“方才精的,怕府里要裹馄饨;肥的臊子何用?” “谁知道何用?经略相公吩咐下来,谁敢问他?”鲁达睁圆了双眼直吼。 郑屠看出端倪,多半是鲁达在捣什么鬼!无奈他左一声经略,右一声相公,拿大帽子压人,无可分辩对证,只得忍气答道:“是合用的东西,我切就是了。” 看热闹的人原已散去,见郑屠又站到肉案前来,便有些人去而复转,望着不走。他们也跟郑屠一样,不知要肥臊子何用?不免相顾诧异,纷纷议论。郑屠听在耳中,越发火气直冲顶门,恨不得拿手中那把快刀,平头砍去,切下几个脑袋来方消得这一早晨的肮脏气。 心里烦躁,手上越发欠利落,滑腻腻的肥肉,又难得把握。这十斤肥臊子,把郑屠累得通身是汗,好不容易才算切成,照旧用干荷叶、蒲草扎好,连那十斤精臊子捆在一起。看看日影已正,一上午工夫都给交代在鲁达手里。“只当遇见瘟神恶煞!”郑屠在心里骂着,“趁早拿了滚!” 且慢,郑屠又想,这二十斤肉可不能让他白吃,得拿句话点一点他。 “提辖,二十斤臊子在此。可是到府里领价?” “怎么?你承应府里的军需还不知何处领价吗?” 就这时有个三十来岁的汉子,冒冒失失地闯进店堂,刚张嘴待喊“郑大官人”,猛抬头望见鲁达,顿时脸色一变,泥塑似的定身得纹风不动。 鲁达认得他。此人青巾裹头,穿一件皂布短袍,旧革带上系一条大手巾,一副店小二的打扮——正是东关招贤客店的伙计。他的嘴唇肿得翘了起来,门牙掉了两个,这也正就是这天一大早,恼了鲁达,一指头戳将过去,戳成的这鬼相。 他们俩心里都有数。郑屠却只看出事有蹊跷,疑惑鲁达的来找麻烦,与住在招贤客店里那姓金的父女有关。倘真如此,今天怕还有一场大祸,不知可躲得过去? 且不说郑屠心里嘀咕,小二溜之大吉。那鲁达慢慢磨了一上午才磨下去的火气,让店小二这一照面,想起金家父女,就像待灭的火头,忽又浇上一瓢油,顿时黑烟弥漫,平地卷起好长的火焰! “郑屠!”鲁达压着嗓子一喊,“再要十斤寸金软骨,也要细细地剁作臊子,不要见些肉在上面!” 郑屠气得浑身发抖,一股无名火从脚底直冲顶门,将要发作,想起偌大家私,三房美妾,一个儿子才得三岁,只要一动上手,说不定家破人亡,就在顷刻! 这一转念,郑屠气馁了。“兴兴旺旺的好日子,何苦自己断送在这瘟神恶煞手里?”他在心里这样子对自己说,但那股忍火所化的忿毒,在胸中排荡游走,却是始终消除不了。忍了又忍,总觉得连句气话都不能说,就此拿起刀来,细切从未听说过的什么“寸金软骨的臊子”,无论如何,于心不甘。 总得要说句话!就算受得下气,也是找个台阶好下。 于是郑屠强笑着,斟酌再三,用那种既像埋怨、又像自嘲的语气说了句:“却不是特地来消遣我!” 他要连这句没气力的话都不说,才算是阴险不测的狠人。说这一句,前功尽弃! 鲁达就要他有句冲撞的话,才好动手——手法来得好快,只见他身子一长,三脚两步跳了过来,捞起那两包肉臊子,劈面打去。郑屠连想都来不及想,但见沉甸甸一团当头砸到,慌忙起手一格,戳破荷叶,撒落红白鲜艳的满空“肉雨”,滑腻腻地掉得郑屠满头满脸,差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他用手背把双眼一抹,“噗”一口吐掉落在嘴里的生肉,把牙咬得咯咯地响,胸头一阵阵血气翻腾,再也按捺不住,抢起肉案上一把剔骨尖刀,望着鲁达,眼里冒得出火来! 鲁达早已严阵以待。郑屠不动,他也不动,只双眼凝视着那把尖刀。就这时,突闻哭喊纷然,人声杂沓,郑屠的亲人和手下,一拥而上,来夺他手中的刀。 鲁达冷笑一声,推开闲人,扬长出店,走到街中心,听见后面有人大叫:“提辖当心!” 鲁达身材魁伟,却不笨重,“心”字余音犹在,倒已转过身来,只见刀光耀眼,郑屠正挺刃直刺。鲁达往左滑开一步,让掉正面锋势,同时右手反捞,一把握住了郑屠的手腕子,顺势拧转。门神似的郑屠,顿时矮了半截,疼得脸色大变,额上冒出黄豆大的汗珠。 一动上手,鲁达就管不住自己,且又恨他背后偷袭,所以右手一松,左手醋钵大的拳头已当门打到,“砰”的一声,如擂战鼓。郑屠上身向后,脚下飞快,连连倒退。他身后是淹得死人的河! 为了雨后不致积水,河边的青石板路面,里高外低,略成坡势。郑屠原已收不住脚,哪经得起再是倒退下坡,越发脚步错乱,眼看非掉入河中不可!看热闹的人围成了一圈肉墙,却都是眼睁睁替他捏一把汗,谁也不曾上前拉他一把。这倒不是因为郑屠恶声远播,所以故意见死不救,实在是救不了他——那么臃肿的身胚,又是由高向低的势子,谁要去挡一挡、拉一拉,必定受他的连累,一起冲入河中,同归于尽。 这时所有目光都注视在郑屠身上。突然间,为人所忽视的鲁达闯入视界,只见他疾趋数步,伸臂如猿,夹胸一把抓住了郑屠的衣服,跟着冲走了两步,到底一凝劲,把他自己的双足钉在地上。 围观路人暴雷似的喝一声彩!彩声未落,转为瞠目无声的惊愕——鲁达救了郑屠,却又饶不过他,伸出手来,左右开弓,一连在他脸上扫了两个嘴巴,把他那个笆斗似的脑袋,打得歪过来、歪过去,嘴角一丝鲜红渐渐沁出,不用说,是打掉了他的牙了。 “狗贼!”鲁达厉声骂道,“可知道俺为何打你?” 郑屠不能也不敢作声。鲁达的两巴掌,又打醒了他的妻财子禄。刚才一尖刀不能搠他个窟窿,那股拼命的劲儿,立即消泄无余。此时自知作恶多端,哪件事提起来都值得一顿打,拼着受他一场羞辱,且保住眼前,何愁不能报仇雪恨,找回今天的面子? 打定了这个主意,郑屠只是闭目不语。鲁达就看不得这副窝囊相,“唰”地又是一巴掌,喝道:“说!装死抵不得事。” 郑屠到底沉不住气,张开眼冷笑一声:“哼!姓鲁的,你须记得朝廷王法!” “王法?”鲁达纵声狂笑,“你也知朝廷王法?俺问你,你欺侮金家父女投亲不遇,看看流落在此,硬要娶姓金的女孩子做妾,这可也是‘官家’的法许了你的?” 此话一出,四周立刻嗡嗡声起,相顾惊叹,明白了鲁提辖何以要打“镇关西”的道理。那郑屠,哑巴吃馄饨,肚里有数,倒又不敢作声了! 一看四周人人称快的脸色,鲁达越发想起郑屠平日奸诈阴狠的种种行径,手上紧一紧,把他那虚胖身子使劲摇撼了两下,高声向四周喊道:“这狗贼!逼人做妾不从,列位道他如何恶毒?竟做下三千贯一张假契,指使东关招贤客栈看住了金家父女,不照契还他的钱,不得脱身,竟似被监禁了一般。看看,这狗贼,目无王法到这等地步!不宰了他,凉州还有善良好人过的日子?”性如烈火的鲁达,越说越气,扭过头来,又是一顿嘴巴,打完了喝道:“你自己说,可该打?” 郑屠连连冷笑,不断点头:“打得好,打得好!”说着眼中毒焰渐起,那样子叫人想到赤练蛇窥伺噬人,看着会背脊发冷。 连鲁达都打了寒噤!刚烈汉子最看不得奸相,咬着牙横起心打出一拳——这一拳打在郑屠脸上,就像两百斤的一个铁锤砸了上去。“咕咚”一声,郑屠仰面而倒。鲁达收不住势子,赶上前去一脚踩在他小腹上。 这一脚下去,犹如打了个铁桩,郑屠自然被制伏,但应知疼痛,有所挣扎,而他居然不吭一声,一动不动。鲁达便又骂道:“诈死也没用,再吃俺一拳!” 握拳松脚,弯下腰去,一瞥之间,鲁达大惊!郑屠脸色发紫,双眼泛白。正待细察究竟,突又见他手脚抽动,倒把鲁达吓一大跳,以为他要反扑,赶紧滑脚闪开一两步,蓄势等待。 哪里是什么反扑?郑屠乱抽了一阵,腿一伸,不动了!鲁达猛然醒悟,退后一步,指着骂道:“狗贼!你真会诈死。且饶你这一遭,倘再作恶不改,哼,哼!”他把拳头扬一扬,高声冷笑着,撒开大步,回头就走。 没有哪个敢拦他,闪开一条路,容他扬长而去。出了人丛,上得桥头,听见呼天抢地的哭声,回身一望,但见郑屠被围在一圈人墙之中。另外有男有女七八个人,正伏跪在郑屠身旁,哀哀痛哭。看来郑屠真的断气了! 鲁达心内十分不是滋味,急步下桥,闪入小巷,尽拣那冷僻的地方走。一路走,一路思量,怎的两拳头就打死了“镇关西”,是他脓包,还是自己下手太重?如今祸已闯下来了,该如何料理?倒得好好想一想。 说不得了!只好自己去投案。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无话可说。只是自觉堂堂正正一条血性汉子,不死在疆场,却把条性命赔与龌龊小人的郑屠,未免冤枉! 想想气不过,鲁达把自己的拳头举了起来,狠狠地打了两巴掌,咬牙骂道:“你个闯祸胚!”然后跺一跺脚,直奔经略安抚司衙门。 天天要到的衙门快到了。呀!鲁达蓦地里想起,斗殴致死,并无死罪。每月巡视军营,考查纪律,像这样的案子,见得多了,不记得有谁因此斩决。 于是鲁达站住脚,双眉紧锁,苦苦记忆,终于想起来了:“因殴致死者,杖六十,不刺面,配邻州牢城编管。”罪名不重。 坏就坏在这罪名不重。鲁达站在那里发愣。死罪不怕,千刀万剐也不过一时痛苦,独独这“发配邻州牢城”的活罪,可真个难以消受。 牢城的配犯,苦楚说不尽。鲁达心想,配到远州,哪怕是十去九不还的登州沙门岛,都也还罢了。邻州的牢城,也归泾原经略司所管,往日勾当公事到了那里,上上下下如捧凤凰般,“提辖”“提辖”唤不停口;如今到了那里,拉下地来,褪落底衣,先打六十屁股再说,这番羞辱,如何受得? 而况素常不卖情面,牢城里有克扣囚粮、虐待配犯等等不法之事,不知便罢,知道了一定严办,以此结怨甚深。一旦落入他们手中,摆布得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要照自己的脾气,只怕还要打死几个人,闯场大祸! 这一想,鲁达翻然变计,绕路回到寓处。幸喜两名服侍的士兵都不在,于是急忙忙打开箱笼一看,三日前关下来的饷银,除去还过酒账,送了金家父女二十两作回乡的盘缠以外,还剩下七八两散碎银子。他一把抓在手里,又胡乱拣了几件替换衣服,连银子一裹,打成个包袱,往背上一背,随手取根枣木包铜的齐眉短棍,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出门就遇见右邻的一个老婆子,孤苦伶仃,常靠鲁达周济,这时拦住了他问道:“提辖,哪里出差?” “嗯,嗯,”鲁达支吾着说,“去见老种经略相公,有机密公事禀告。” “哎!提辖,你就这好腌臜的一身军服,去见老种经略相公?” 鲁达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身上也沾了好些肉臊子,还有些油渍,实在不雅。 “去换,去换!”老婆子托大,说话倒像督促晚辈,“趁早把油渍去掉,我替你浆洗压平,一回来好穿。” “好,好,俺换,俺换。”鲁达满口答应着,随即回身入内。 身上的军服是换了,但换的是一件紫花布衫,一顶形似竹笠的席帽——鲁达被她无意中提醒了,一身军服,是个幌子,要换了便衣,才不会惹人注目。 老婆子哪知其中的缘由?眨一眨眼问道:“提辖!怎的又是这等打扮?” 莽汉不善撒谎,看一看左右无人,一把把老婆子拉了进来,掩上了大门,悄悄说道:“干娘!俺有句话说出来,你休吃惊。俺,两拳头打死了个人!” 老婆子怎能不惊?急急问道:“打死了谁?” “状元桥下的郑屠。” “郑屠!”老婆子一听这话,跌足嗟叹,“提辖,你这件事大大做错了!成全了他,葬送了自己。” 鲁达把眼睁得滚圆,偏着头问:“怎的成全了他?” “郑屠作恶多端,王法不容,原该由官府判下死罪,绑到市曹,一刀斩讫;如今提辖两拳头打死,叫他逃过王法,不算有罪,却不是成全了他?” 原来还有这层道理!鲁达呆了半晌,才说了句:“俺不曾想得到此!” “话虽这等说,却无死罪。提辖又何苦做个逃犯?” “就因为并无死罪!”鲁达哭丧了脸说,“俺受不得那个活罪!只好学高太尉见了金兵那个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了。” “也罢!提辖快去吧。” 鲁达点点头,解下包袱,取了块碎银,约莫有二两重,塞到老婆子手里。她平日受惠已多,此时见他逃命的本钱,一共不过七八两银子,何忍再用他的?所以说什么也不受。他只得罢了,一拜作别,弃家亡命。 鲁达家住南城,就近出了南门,投东而去。一路上茫然无主,只拣人少的地方走,也不知越过几重山、渡过几条河。饿了吃干粮,渴了饮冷水,走倦了时,挑那野寺荒庙,倒头便睡。好在他体魄壮健,风尘奔波之苦,丝毫不以为意。 就这样走了有个把月,一日中午出了山,遥遥望见一座极壮丽的城池,似曾相识,苦苦思索,陡然想起,自己倒觉得好笑了,原是极熟的地方——代州雁门县。昔日随老种经略相公巡边到“偏头”“宁武”“雁门”三关,路过不止一次;三年前奉命来买马,一住两个月之久,怎么就想不起来? 想起买马,鲁达马上念及一个好朋友,姓李,是买卖马匹的牙行经纪,“代马”天下闻名。官军用马,都用内地茶叶来交易,朝廷特许茶马司的官员主持其事。但以茶易马,一定要靠牙行经纪。这姓李的朋友,就是他们这一行中的首脑,为人义气,钱又来得容易,所以极其慷慨好客,与鲁达一见投缘,惺惺相惜,交情极厚。 这才是天无绝人之路!鲁达心想,有限的盘缠,已快花光,正好去投奔他,先痛痛快快醉他一场,再弄几两银子走路,岂不甚妙? 打定主意,更不迟疑,精神抖擞地直奔雁门。鲁达记得,进南门笔直一条大路,遇十字路向东,北面第二条巷内,头一家就是“马牙李家”。 一走走到十字路口,只见一簇人聚在一座牌坊下面,仰头看榜。鲁达生性爱热闹,又好管闲事,遇有这等场合,忍不住要去看个究竟,于是也朝人堆里挤。 其实并未去挤,只在人背后一站。无奈他身上那件紫花布衫,昼夜不脱,肮脏不堪,犹在其次,汗水渗在上面,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何止“九蒸九晒”?直把这件布衫泡制得异味扑鼻,连狗闻见了都要逃走! 因此,用不着他去挤,前面的人便已让出路来。让是让,脸色可不好看,一个个吐一口痰唾,捏着鼻子,侧目而视。 鲁达平生何曾见过这等脸嘴?络腮胡子一炸,双眼一瞪,正待发作,猛然想起状元桥下,到底把握着的拳头又松开了。 打架是不敢打,这口气还是咽不下,于是起了个恶作剧的念头:“你们这些狗鼻子,嫌俺身上臭?偏叫你们闻闻臭气!”这样想着,把齐眉短棍,往左臂弯里一靠,一抽带子,解开衣襟,双手提着,乱扇了一阵。扇出来的气味,把左右的人熏得愁眉苦脸,东倒西撞地走避不及。 童心犹在的鲁达哈哈大笑,笑声未终,忽然有人从后把他拦腰一抱,旋即有个苍老的声音喊道:“张大哥!可叫我寻着了!” 鲁达纳闷,不要是认错人了吧?但声音又有些熟悉。转脸一看,真正万万想不到,恰恰是那个在平凉为他打死了郑屠的金老儿。 不容他说话,金老儿便又拖又推地,只要他离了那里。鲁达不明缘故,任他摆布。刚走得两三步,听见有人小声在说:“这厮,倒像个牢城里逃出来的贼配军!” 鲁达耳朵尖,听了大怒,暴吼一声“你待骂谁?”,要转回身来与那人理论,禁不住金老儿死拖活拽,总算让他避开了是非之地。 到得一条冷僻小巷,站定了脚,金老儿看看两头无人,压低了声音喝道:“恩公,你好大胆,好糊涂!竟是不知死活了!” “怎的?” “怎的!”金老儿手一指,“牌坊上挂着榜文:‘捕捉打死郑屠逃犯鲁达,悬赏花红一千贯!’” 鲁达这才明白金老儿叫他“张大哥”的道理,倒抽一口冷气,暗叫一声侥幸。 埋怨完了鲁达,金老儿才抒他自己的欢欣:“天可怜我!叫我撞着恩公。诸事休管,且请到舍下说话。” 鲁达此时作不得主张,亦无主张可作。金老儿如何说,他如何依。倒是有一句话,想想必得先说出来。 “老丈,如何得先觅个处所,让俺好好洗上个澡!” 金老儿忍笑答道:“自然,自然!不消恩公说得。” 于是转弯抹角,来到城墙下极干净的一条巷子。走到第四家,金老儿站住脚敲门。鲁达看那门灯上大书一个“赵”字,心里纳闷,并不说破。等门开了,出来一个小厮,说得一句“太公回来了”,却只直着眼看鲁达。 “休得无礼!”金老儿喝道,“快快烧起水来,伺候贵客沐浴!” 听说是贵客,小厮慌忙往后去了。金老儿把鲁达领入宅后一间阁子,亲自张罗茶水、摆设果盘,忙个不停。鲁达看得不耐烦,大声说道:“茶就免了也罢,有酒弄两碗与俺喝!” “有酒,有酒!”金老儿赶紧答道,“且等沐了浴,一身轻快,那时再替恩公摆上酒来,才吃得痛快。” “既如此说,等俺快快洗了好喝酒。”鲁达说着站起身来,只问,“在哪里洗?” 金老儿领着鲁达来到浴室。水刚烧起,不过微温,鲁达等不得了,脱得精赤条条往浴桶里一泡,泡了一会儿,跳出浴桶,叫金家的小厮,拿洗衣服的棕刷,蘸了稠稠的皂荚水,浑身上下,使劲擦遍,又自己动手洗了头发,然后夹头夹脑淋了几大桶水,多日来的垢腻尽去,真个如金老儿所说的“一身轻快”,异样舒服。 那一身衣服,自然上不得身了。金老儿取来一套七成新的山东茧绸衫裤,一件半旧蓝缎背心,试一试,尺寸稍小了些。鲁达哪顾得这许多,胡乱套上,趿双凉鞋,“踢拖、踢拖”地走回阁子。 阁子中已设下酒食,一盘酿鹅、一碗肘子、数碟杂样小菜,另外一盘白煮鸡蛋,一盘热气腾腾的馒头。进门条几上摆着一小坛汾酒,金老儿亲自揭开盖子,顿时香闻一室,令人口角流涎。 鲁达好不高兴!两足一甩,甩掉了凉鞋,爬上大方杌子盘腿坐下,流星赶月般,先抛了几个白煮鸡蛋在嘴里,正干噎得慌,小厮送上酒来,一把接过,大大地喝了口,把满嘴的蛋黄蛋白送下喉去,才笑着说了三个字:“好痛快!” “恩公慢饮。”金老儿自取一小盏酒,隔席相陪,“现买的熟食,不成敬意。到晚来,再为恩公洗尘。” 鲁达不会说客气话,大吃大喝,约莫有八分饱了,才放下筷子,摩一摩肚腹,望着金老儿点一点头,意思是可以谈谈了! 金老儿先不说自己,开口便问:“恩公如何取了郑屠的性命?” “原非故意取他性命。不道他号称‘镇关西’,全不济事,俺只打了两拳,不知他如何腿一伸,便自去了。”说着,把当日状元桥下的经过,略略说了一遍。 “原来还是从我父女身上起的祸!连累恩公到这等地步,不知何以为报?” 金老儿一面说,一面要下座来行大礼,慌得鲁达赤脚跳下地来,急忙拦住。等金老儿重新坐下,他才问道:“却不知老丈因何又到了雁门?” “这,说来话长。”金老儿草草交代:他原是东京府祥符县人,在大相国寺前做个贩卖冠带的生意,消折了本钱,存身不住,不得已投亲到渭州。不想时运不济,所投的亲戚搬移到南京去了,以致父女流落。 “这些个,俺早已全知。”鲁达不耐烦地打断,“老丈只说,如何不投东却投北到了代州?” 提到这一层,金老儿不免内惭。原来鲁达拳打“镇关西”的那日早晨,未到状元桥下,先至招贤客栈——金家父女以郑屠的指使,被软禁在那里。由于鲁达一指头戳掉店小二两粒门牙,招贤客栈不敢阻拦,金家父女才得脱身,受了鲁达所赠的二十两银子,重回东京。 一出平凉东门,金老儿变了主意,怕郑屠追来纠缠,所以觅了便车,投北而去。旅途中遇见一个东京的邻居,要到河东去做买卖,结伴同行,直来代州。也是这邻居的来头,结识了一个大财主赵员外,看中金家女儿,养作外室,初成好事,还只五天的工夫。当初原是不肯与郑屠做妾,才惹出一场偌大风波,哪知到头来依旧与人做了外室!金老儿自觉这话在鲁达面前说不出口,所以一直在心中嘀咕,这时被他逼紧了问,只得略略叙了究竟。 鲁达听了自然不会觉得痛快,问道:“你女儿跟这赵员外,你父女可是自愿?” 如说不是出于自愿,眼看又是一场祸事!金老儿慌忙答道:“自然是自愿!” “自愿就罢了!俺且喝酒!”说着,又干了一杯,抓了一把杏仁塞在嘴里。 “这赵员外可不是郑屠那等人!”金老儿又作解释,“生得厚道慷慨,也喜爱弄枪舞棒。听我女儿说起恩公,只是赞叹,说无缘得会。谁知还是有缘!恩公见了,便知其人。” “嗯,嗯!好,好!”鲁达随口敷衍着。 “恩公,我还有句话动问。恩公是在此路过,还是特意投奔雁门?” “原是误打误撞了来的。想起有个知己朋友,待去探望——如今自然是不去了,何苦连累人家?” “既如此,这里便是恩公的家。”金老儿极恳切地说,“好歹先住个一年半载,等我父女略报恩德。” “使不得,使不得!”鲁达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俺不肯连累朋友,如何又连累你?” “恩公若说这话,便是见得我父女的心不诚。恩公请看,”金老儿手向窗外一指,“小女来也!” 鲁达转脸望去,只见两名丫头拥着个盛装丽人,袅袅娜娜地正走了出来——遽然一见,倒有些不敢相认了,但见她珠围翠绕,体态丰腴,眉梢眼角,一团春意,正是那嫁了称心夫婿的新娘子模样。鲁达记得在平凉所见——黄黄的脸,瘦瘦的身材,虽还生得清秀端庄,看去却是一股苦相。哪知个把月不见,仿佛脱胎换骨,别是一人,俗语所说的“女大十八变”,竟不是骗人的话! 就在他沉吟的工夫,金家女儿已走进阁子。鲁达要下地来见礼,叫金老儿一把揿住,他女儿便盈盈下拜,行了大礼。 “休这等,休这等!”鲁达叫道,“俺不惯受人大礼。这等是捉弄人!” 金家女儿不由分说,管自拜了六拜,一面拜,一面说:“若非恩公,何得今日!正在烧香还愿,祝祷恩公长生不老。我爹着人来唤,说恩公到了!却不是菩萨有灵?” 鲁达还未答话,金老儿抢着开了口:“女儿!我正在劝恩公,稍住一年半载。恩公只说使不得,你帮着我劝劝!” “实在使不得!”鲁达也抢着说,“你父女刚得有几天好日子过,何苦容留俺这个见不得官的人?说实话,等俺好好睡一觉,向晚再叨扰几斤汾酒,弄几两银子,俺自走路。”说着呵欠连连,把双眼睛眨个不住。 金家父女见此光景,彼此使个眼色。金老儿便说:“恩公困了,且先歇息。到晚再作计较。” 鲁达真是困了,见旁边有张木榻,走去向下一倒,顿时鼻息如雷,睡得好沉。 一觉醒来,红日平西。鲁达揉揉眼坐了起来,急切间想不起身在何处,转脸一望看见自己的包袱和齐眉短棍,方才记起金家父女,也记起自己向金家父女说过的话。弄几两银子做盘缠,不在话下;走向何处,却费思量! 就这时,金老儿亲自捧了衣帽送来,说是他家赵员外新做了还未上身的。试一试也还穿得。然后请到后楼饮酒,整整齐齐一席酒楼外卖的肴果。鲁达上座,金老儿侧席相陪,他女儿亲自把盏,一连劝了三杯。 鲁达残醉犹在,汾酒性子又烈,三杯下肚,头上有些发晕,正扶着头想闭眼先息一息,突然听得人声杂沓,纷纷大喊:“拿将下来!” 鲁达暗叫一声“不好”,圆睁双眼,跳将起来,顾不得前楼是金家女儿的卧房,一把扯掉花布门帘,直奔窗前望去。只见门前三二十人,各执白木棍棒,气势汹汹;另有一个骑马的官人,拿马鞭子把大门敲得“吧嗒,吧嗒”的响,一迭连声地喝道:“休叫走了这贼!” 鲁达眼里还有些发花,只道是衙门里的吏役,似此敲山震虎、虚张声势的行径,却是见得多了!心里恨他只会胡乱叫嚣,要捉的人捉不着,扰民倒是有余,思量着非弄些苦头给他尝尝不可! 念头刚刚转完,顺手捞起一物——是面铜镜,心里在想:“倒是样好家伙!这一铜镜下去,还得看准了,不能砸他的脑袋,砸碎了又是一场麻烦。最好砍马足,马一护疼,四蹄乱蹦,把这个狗头掀下地来出出他的丑!好,使得!” 鲁达对他自己这个主意得意之至,转念一想:不行!这是人家夫妇的镜子,砸破了嫌忌讳! 于是他放下镜子,换了张花梨木大理石面的凳子,高举在手,大声喝道:“俺把你这狐假虎威的狗头,照打!” 就在凳子要出手的刹那,忽然发觉身后又有了花样,牌坊下遭遇的记忆犹新,鲁达心想:这金老儿有样看家的本领,就是拦腰一抱。 手上还举着凳子,上身已旋了转来,一看,不是金老儿是谁? “恩公!”金老儿说,“且慢发虎威,容我去看明白了究竟是何事。” 鲁达忖量着,这二三十号人,就一齐拥了上来,也还对付得下,脱身得了,于是点点头,重新入席饮酒。 金老儿道得一声“少陪”,匆匆下楼,开了大门。马上那人一见是他,勒住缰,挥一挥手,顿时静了下来。 “员外!何故如此?”金老儿问。 这人就是他女儿所嫁的赵员外,此时神色大为不怡,拿手中马鞭,往楼上一指,沉声问道:“老丈,你如何引个野汉子到家里来,还叫你女儿陪着饮酒?这,这是个什么人?” 金老儿一听哈哈大笑,笑完了说:“员外,叫那些弟兄散了吧!大惊小怪地,没的叫街坊邻居笑话。” 成亲才五日,金老儿父女的底细来历究未深知,赵员外不免踌躇,万一是计,遣散了从人,捉不住野汉子,那可真要叫街坊邻居传为大笑话了。 看他脸上阴晴不定的神色,金老儿心里有数,便又说道:“员外,有我在,那野汉子不得打你;若要打你时,休说二三十号人,再多些,还是打得了你!” “啊!这野汉子究竟是谁?莫非是……” 不容他说出来,金老儿轻喝一句:“噤声!” 这一下,赵员外便知自己猜着了,心中好生欢喜!把那二三十号闲汉中,为头的人叫到马前,发了赏钱遣散,切切嘱咐,说是一场误会,差些闹成笑话,在外不必提起有今日之事。 为头的人诺诺连声地走回去说了究竟。那些人一哄而散,坊巷中复归清静。金老儿亲自关上大门,才把赵员外领到楼上。 鲁达人在后楼饮酒,外面一举一动,却是听得甚为清楚。等楼梯响时,抬眼望去,只见金老儿在前,后面跟着个三十来岁,相貌堂堂、衣着华丽的人,便知来者是谁。正在寻思,可要起身迎接,那人已抢步上前,双膝一弯,扑身便拜。 鲁达慌忙跳起,看见面有娇羞、离席侍立的金家女儿,随即问道:“这位是?” “这便是我女儿的官人。”金老儿接口引见,“久仰恩公的大名,却不道有眼不识泰山!”说着,又是爽朗地一阵笑。 这就把赵员外刚才的一场鲁莽无礼揭过去了。鲁达不便再提,也翻倒身子还了礼,相将扶起,又各唱一个肥喏,执着手对看了半天,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提辖,”赵员外的无限仰慕,化作一句赞词,“你生得好威武!” “赵员外,”鲁达也说,“好一条汉子!” “妙极,妙极!”金老儿凑趣笑道,“真个惺惺相惜。且都入座,开怀畅饮。” 于是重新整顿席面,仍把鲁达奉为首座,赵员外紧挨着他坐了,一面敬酒,一面问起鲁达的官司。鲁达把如何为抱不平,羞辱郑屠;如何失手闯祸,成了命案;如何原想自首,忽又变计;如何易服逃亡,来到雁门;以及如何在牌坊下巧遇金老儿的经过,细细说了一遍,把赵员外和金家父女听得都出了神。 “提辖!”等他讲完了,赵员外惋惜地说,“不是我埋怨你,这件事做得稍欠思量。原来罪名不重,一逃,罪却重了!” “管他罪轻罪重?”鲁达答道,“既逃了出来,难道再去投入罗网?” 赵员外私下原有个打算:鲁达一误不可再误,如果他肯受劝,便要劝他去自首。拼着花上几千贯钱,上下打点,纵不能脱罪,好歹弄他个从轻发落,在牢城里委屈一两年,到底消了底案,落得个天下去得的自由之身。这是替金家父女报恩的正道,也尽了自己一番仰慕的苦心。 此刻听鲁达的口气,紧得点水泼不进去,便不肯再说。再说一句倒像是自己怕担藏匿罪犯的责任,依鲁达的性情,必是拂袖而去,说什么也留他不住的。 因此,他再不提鲁达的官司。话题一转,谈到武艺。这下,彼此越发投机了。且谈且饮,直到三更才罢,各自歇休。 等第二天一早起来,刚洗了脸,赵员外已穿得衣冠整齐地来看他。略略叙了几句应酬话,随即谈入正题。 “提辖!我有句话,请恕直率。只怕这里不甚稳便,想请提辖到我庄上去盘桓几时,顺便也好朝夕请教。” “好,好!”鲁达极爽快地答应,又问,“贵庄在何处?” “离此向西,十来里路,地名七宝村。” “既如此,说走就走。” “不忙,我叫人牵马去了。提辖先用了早饭再说。” 金老儿早就准备了一桌丰盛早饭,银壶里还烫了酒。早酒不敢多饮,鲁达只喝了两杯,却饱餐了一顿。等马牵到,随即跟着赵员外出城往西,直到七宝村。 这七宝村方圆十里,尽是赵家的产业。居中一大片庄园,园后辟出一片演武场,细沙铺地,上搭雨篷,刀枪架子,石担石锁,一应俱全。另外又辟出一条箭道,约有百步之遥,架着鲜红的箭鹄,正有几个年轻子弟在那里拉弓习射。 “好地方!”鲁达一看就爱上了这所庄园,多时未练功夫,不觉技痒,恨不得当时就下场走一趟拳、舞一套枪。 当下赵员外吩咐,杀两只羊,宰一头猪,抬来窖藏的陈年汾酒,就在演武厅上大排筵宴,把附近好武的年轻子弟,都邀了来与山东来的“路大员外”接风——赵员外在路上已跟鲁达说妥了,暂且改姓为声音略同的“路”,也要瞒住身份底细,为的好遮人耳目。 俗语道“穷文富武”。读书人“三更灯火五更鸡”,只抱住几本破书死啃,饿了时一碗冷粥,几茎盐菜,就算一顿。到得“思之思之,鬼神通之”,下考场一举成名,顿时便可扬眉吐气。大宋朝的名相,像范文正、“大宋”(指宋庠,996年—1066年——编者注)、“小宋”(指宋庠之弟宋祁,998年—1061年——编者注),都是如此熬出来的。 习武的就不同了,光是打把刀、买把弓,就不是穷家小户所办得了的。而且成日里舞枪弄棒,耗得力气多,须有大碗饭、大块肉来填补,这又非小康之家不能供应。若是年少气盛、好胜争强、爱出风头的,讲究服色、讲究武器、讲究马匹、讲究排场,真个讲究不尽,多少钱都花得下去,那就更非富家大户不能有这样习武的子弟。 因此,这天来赴宴的,一个个都是衣饰华丽,顾盼自豪,看这路大员外,像个鲁莽粗汉,穿一套不甚称身的衣服,有人认得原是赵员外的。照此推想,不过一个来告帮的穷朋友,何以赵员外这等款待?都不免纳闷。自然,也都不免小看了他。 鲁达倒不甚在意,赵员外心里却颇不是味儿。酒到半酣,便拿话点他一句:“路大哥!何不下场露一手给这些小弟兄们见识见识?” “使得!”鲁达站起身来,掖一掖衣襟,下场走了一趟拳。 “行家看门道,外行看热闹”,鲁达的这套拳,也只有赵员外能领略得几分妙处;别人看来,平淡无奇,所以喝彩声稀稀落落,有气无力。这下连鲁达都察觉到了,不由得有些生气。 更生气的是赵员外,差点想把鲁达两拳打死“镇关西”的故事说出来,骂他们一声“有眼不识泰山”。 转念一想也难怪,凡是这些初出茅庐的家伙,学了几招花拳绣腿,长了百把斤笨力气,无不目空一切,都因坐井观天,所见太狭之故。要叫他们心服口服,第一先要让他们开开眼界。 这样想着,便在席上先高叫一声:“路大哥,我陪你对一趟刀!” 说着飞步下场,从刀枪架子上摘下两把厚背朴刀,把重的那一把顺手一抛,抛给鲁达。 鲁达童心又起,笑吟吟地接住了刀,往地下一插,等赵员外走到面前,叫声:“赵员外,等俺陪那些小弟兄玩玩!” “噢。”赵员外问道,“如何玩法?” “不玩家伙,也不玩拳脚。俺只往这里一站,等那些小弟兄并力来推,看推得动俺推不动俺。” 赵员外犹未答话,那些小弟兄们已纷纷响应,扰嚷半天,推出个人来问道:“路大员外,如何算是推动了你?” 鲁达随随便便起左脚往地上一跺,提起足来,好深一个脚印。“看清了!”你指着地下说,“推得俺左脚离了这个脚印,不拘一分半分,都算俺输!” “输了便怎么?” 这家伙出言无状,赵员外喝道:“你不先道你们推不动路大员外时便如何!却唐突贵客,好生无礼!我告诉你,果真推得动时,我替我路大哥做东道请你们。” “好!果真推不动时,我们也出份子公请路大员外!” 等说定了,鲁达把左脚踏在那个脚印上,双手环抱,暗中凝劲。赵员外是行家,知道他此时开不得口,所以定睛,注视,看他已准备妥当,便招呼一声:“来吧!” 声音刚停,有个冒失鬼,扛起肩膀,埋着头,像条蛮牛似的直撞了过来。赵员外微吃一惊,怕这家伙要吃大亏,但亦无法阻止,唯有握紧了拳,眼睁睁看着。 鲁达自然也注意着,心里有个盘算,叫这家伙吃个亏,便是教了其余那些人的乖——使不得! 于是他微微收了些劲,等那人猛地撞了过来,他双足不动,身子略向后仰,劲道一卸,那人就如撞在个沙包上,虽也肩头生疼,到底未受巨创。还待再撞第二次时,却为他的同道喝住了。 “歇歇吧!你也把赵员外的朋友看得太不值钱了!” 是讥笑那个自不量力的家伙,却依然是轻视乍见面的生朋友。鲁达心里不免有气,胡子一炸,瞪圆了眼睛,害得赵员外又替他们好生捏一把汗。 那一面嘈嘈窃窃,商量定了一个主意:十二个人分作三行,头一排的三个,一个推肩,一个推臂,中间的那个弯下身来推鲁达的腰。后面的人又推前面,层层接力,跃跃欲试。 另有个人站在一旁,双眼盯住了鲁达的左腿,慢慢举起手来;蓦地里,挥手暴喝,只得一个字:“推!” 十二个人齐着力,势头极猛。鲁达原只用了六成的气力,上身略微晃了一晃,急忙又迸气加劲,随即稳住,就像座寺庙里的生铁大香炉,任凭你如何着力来推,只是纹风不动。 中间的那个人,来得刁滑,看看力敌不能,起了个促狭念头,伸手在鲁达腰上乱摸乱搔,痒痒的,叫人忍不住想笑。果真一笑出真声,必定泄气,浑身的劲道立即消失无余,那就非被推倒不可了。 一念及此,鲁达立刻还击,猛吸一口气,直到丹田,蓄势既足,猝然迸发,开声吐气,喊得一声“呸”,环抱着的双手,随即拆了开来。 先是一蹦,顺手又是一挥,那十二个人,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看得赵员外惊喜莫名,乐得鲁达哈哈大笑,摔得那些人目瞪口呆,而终归于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服了我这路大哥?”赵员外满面春风地问。 “服,服!”是异口同声的回答。 于是这个执壶、那个捧盏,口口声声“路大员外”,一拥上前来敬酒。得意非凡的鲁达,来者不拒,杯到酒干,喝得酩酊大醉,不知身在何处。 自此以后,鲁达便为众家供养,奉若神灵。一大老早,尚未起身,便有人来伺候起居,等吃了早饭,便在赵家演武厅中消遣。鲁达武艺虽高,却无那班跑江湖的教师爷的习气,一不卖弄,二无架子;而且一颗心最热,有从他讨教的,真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因此越得人缘,到晚来争着延请到家,好酒好肉,殷勤款待。 这样逍遥自在的日子,过了有半个多月。忽然有一天,金老儿寻到演武厅来,把赵员外拉在一旁,低声密语。鲁达看在眼里,心中转念:这半个多月来,赵员外一直陪着自己住在七宝村,难得抽空进城,想必金家女儿空帏独守,有些耐不住寂寞,让她父亲催唤来了。果然如此,倒要劝上两句,莫叫金家父女心生怨嗔。 因此,等待金老儿去后,鲁达便特意走了去说道:“赵员外,俺有句话,你须听劝,习武的人,虽说不宜近女色,不过,不过……”不过如何呢?鲁达口拙,自己也不知如何才好,只好“嘻嘻,嘿嘿”地傻笑着。 赵员外愕然不知所答。“路大哥!”他唯有率直相问,“你老说些什么?” “俺说——”鲁达终于想到一句话了,“你可也别冷落了你那个新娶的!” 赵员外愣了愣,恍然大悟,不由得失笑了:“多谢你路大哥关爱。只是——”赵员外笑笑不再往下多说。 “这一说,是俺弄拧了?”鲁达问道,“可是金老丈来,又为了什么?” “无非是琐碎私事!” “既是私事,俺便不问。”鲁达把这件事丢开了。 隔了两天,金老儿却又到了七宝村,在演武厅中把赵员外唤了出去,一谈便是好半晌。光是这样,鲁达还不在意,但见金老儿一面嘴唇在动,一面不断把眼睛瞟过来,目光相接,便慌忙避了开去,那神情的诡秘,便再笨的人也看得出来。 鲁达心中好生不悦!既是至好,有话不妨直说,做出这等嘴脸来,是何用意?他是个一根肚肠到底的人,心里有了疙瘩,非把它消除不可,于是撒开大步,一径走到金老儿和赵员外面前。 这两个人也都摸透了他的脾气,一见他气鼓鼓的样子,便知他要说些什么。赵员外不容他开口,先就说道:“路大哥,有件事不敢瞒你。只是此时无法细说,到晚来再从长计议。” 到晚来在后园亭子里摆下酒果,赵员外吩咐小厮,不听呼唤,休来这里。鲁达这时再忍不住了,酒杯都不碰,睁大了眼,望着金老儿说道:“老丈,你要说实话!休坏了彼此的交情。” “不敢,不敢!”金老儿惶恐答道,“为的恩公初到那日,员外误听人言,领人来闹了街坊。散是散了,街坊都有些疑心,沸沸扬扬地说些闲话,传了开去,前日便有三四个做公的,来街坊邻舍打听得紧。今日一早,越发敲门进来盘问,叫我支吾过去了。只是日长天久,怕的终有支吾不过去的一天,那便如之奈何?” 听完这话,鲁达仿佛春日梦醒,怔怔地想着梦里的光景,忘却了眼前。 “鲁大哥!”赵员外举杯相劝,“休得懊恼,我自有道理。且先吃酒!” 鲁达点点头,把杯酒一饮而尽,放下了杯子,随即起身:“既是这等,不便再留,俺走了!” “休走,休走!”金老儿慌忙又是拦腰一抱。 赵员外也起身相劝。两个人横拖直拽,意思极诚,鲁达便又坐了下来。 “鲁大哥,我有句话说。若肯听时,”赵员外亲自执壶替他斟满了酒,“便请满饮此杯!” 料他的话绝无恶意,鲁达极爽快地喝干了酒。 “事到如此,须有善策。”赵员外从容说道,“若留鲁大哥在此,诚恐有些山高水低,如此反耽误了大事;若不留时,且不说在我决不做此无义之事,只怕鲁大哥亦无一处可去,依旧落在做公的手里,越发叫人于心不安。” 鲁达不曾开口,金老儿却不断点头:“正是,正是!员外,你再往下说。” “我倒有个计较,叫鲁大哥万无一失,足可安身避难,又得时时相聚,只怕鲁大哥不肯!” “说哪里话?”鲁达欢然答道,“若有这等好地方,俺如何不肯?” “只鲁大哥肯了就好。”赵员外遥遥向北一指,“离此间三十余里,有座山,叫作五台山,又叫清凉山,原是文殊菩萨的道场,其中有座寺叫作显通寺,建于东汉年间,寺里有五七百僧人,为头方丈,法名智真,原是我族中弟兄。我祖上曾舍钱在寺里,是本寺的施主檀越。” 一口气说到这里,赵员外略息一息。鲁达心中纳闷,说这些闲话做什么?于是问了出来:“赵员外,五台山虽好,与俺何干?” “怎说无干?”赵员外又说,“我曾许下智真方丈,剃度一僧在寺里,一道‘五花度牒’,早已买下,只不曾有个心腹之人,了我这条愿心!”说着举杯喝了口酒,静静地看着鲁达。 “赵员外,”鲁达睁着眼问,“莫非叫俺当和尚?” 赵员外合掌当胸,朗朗然答道:“岂不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鲁达笑了:“早知这等,该叫郑屠去当和尚,省了俺藏头露尾,见不得人。” 话锋不妙!金老儿一听,心里着急,便哀恳似的说:“恩公,你便就了这条路吧!祸事都从我女儿身上所起,恩公若有个风吹草动,岂不叫我父女一世不得安心?” 看金老儿这副神情,鲁达于心不忍,想了想问道:“当了和尚,可许吃酒?” 赵员外点点头:“佛法圆通,五台山上冷得紧,弄些酒挡挡寒气,倒也不妨。” “可许吃肉?” 这句话问出来,赵员外便作不得声了。金老儿生怕鲁达不肯,赶紧接口:“怎的不许吃肉?” 说到这话,不独鲁达,赵员外第一个就不信。五台山上大小寺院,戒律森严,何曾见有和尚吃肉?却不是睁着眼说瞎话! 金老儿倒有番急智,已是成竹在胸,便不慌不忙地向东一指:“大相国寺有个‘烧朱院’,恩公可知道?” “有的。” “嗯!”赵员外也点点头,“有的。” “‘烧朱院’有个惠明和尚,烧烤的猪肉最好。因此上他所监的一院,人称‘烧猪院’,是宋学士说其名不雅,把个猪字,改作朱紫的朱,这是东京人人皆知之事,怎说和尚不许吃肉?” “妙啊!”鲁达大为高兴,“又许吃酒,又许吃肉,俺便当个和尚玩玩,倒也使得!” 金老儿听他允了,自然如释重负。赵员外心中却不免嘀咕,生怕将来闹出事来,彼此面子上不好看。转念又想,智真老和尚,道行高深,善能说法,虽不致令顽石点头,也颇有那江洋大盗遁入佛门,受了他的感化而回心向善的。鲁达面恶心善,看似一尊怒目的金刚,若遇智真,自能叫他低眉。 一经说定,连夜收拾行李盘缠、缎匹礼物,准备动身。鲁达百事不问,只管自己喝得醺醺大醉,去寻好梦。 到得四更过后,被唤将起来,只见里外灯火通明,赵员外衣冠整齐,早已收拾妥当。鲁达匆匆漱洗饱餐一顿,等打六更——宋朝特有的规矩,不打五更,四更以后,即转六更——启程上山。金老儿送到村外,恓恓惶惶地有许多言语嘱咐,鲁达只是唯唯应着。 约莫辰牌时分,到了山下。这里专有供客游山赁用的骡子,赵员外叫人赁了四头,两头骑坐,两头驮行李,加上三名庄客,四名骡夫,浩浩荡荡,直上五台。 五台山五峰高耸,方位整齐,恰好称为东台、南台、西台、北台和中台。他们由南面入山,一路长松古杉,灵云怪雾,四月下半月的天气,山上积雪,不过刚刚融化。鲁达一路看风景,一路与骡夫闲谈,倒长了不少见识。 谈到天气,骡夫说道:“好叫大员外得知,这时候上山最好,山中天气,最妙不过五月六月。往后就多雨多风,从十月到来年三月,大雪封山,足足有半年的工夫!” “噢!”鲁达问道,“五六月的天气,如何好法?” “凉快啊!”这骡夫颇善辞令,“山下夏日炎炎,山上日薄无光,不拘如何,再也不会出汗。真不枉叫作‘清凉山’!” “妙啊,妙啊!”鲁达骑在骡上,欢喜得拍手,“俺就怕热,怕出汗!这回可是来避暑了。” 就这样高高兴兴地到了中台东南灵鹫峰下的显通寺。鲁达与赵员外在山门外的亭子里歇脚,随唤一名庄客,进寺通报。 寺中知客,见是有数的大檀越到了,不敢怠慢,一面着个小沙弥去告知长老,一面慌忙迎了出来。 知客眼中只有财主檀越,殷殷勤勤周旋了一番,猛抬头看见鲁达,不由一惊!原来赵员外还有同伴,怎生得好怕人的相貌?心里发虚,便不敢失礼,看着赵员外问道:“这位施主是?” 此时还不便引见,赵员外含含糊糊答道:“原是为他才上山来的。” “既如此,施主请!” 知客领了赵员外和鲁达,后面跟随挑了行李、礼物的庄客,一起来到寺前。智真长老得知消息,早已率领寺中有身份的和尚,迎在那里,打过问讯,寒暄着说:“施主上山辛苦!” “有些小事,特来宝刹奉求!” “好说,好说!”智真长老单掌当胸,肃客入寺,一面细细打量着鲁达。 鲁达却不顾长老,东张西望,只管看这显通寺的里里外外,心里在想:名山大刹,倒也见过不少,似这显通寺的气派,却还罕见。不做和尚便罢,要做和尚正该在这里做才有面子。 这样想着,便不敢乱来,斯斯文文随在大众后面,曲曲折折到了一处禅房。只见长楹舍正中,悬着块朱漆黑字的小匾,上书“方丈”二字。到了里面,智真长老把员外延入客座。鲁达却不必长老费事来邀,就在赵员外下首,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一见他这个样子,赵员外颇不以为然,俯身过来,附耳低言:“你来这里出家,如何在长老面前便坐下来?叫人看着,背地里道你不懂规矩!” “俺不省得!”鲁达慌忙起身,站在赵员外肩下。 这时庄客已把礼物送了进来,四个盒子,一齐打开了盒盖,请智真过目。 “檀越布施已多,何故又有厚赠?” “些许薄礼,聊表敬意。”赵员外看着智真身旁的侍者说,“请收起来吧!” 收了礼物,献上茶果,赵员外看看已是说话的时候,站起身来,朝上一揖,朗朗陈告:“一事上启堂头大和尚。赵某旧有一条愿心,许剃一僧在宝刹,度牒词簿都已有了。今日,我这个至好姓鲁,是关内军汉出身,因见尘世艰辛,杀伐太重,情愿弃俗出家。” 这话一出口,先就惊了知客,几乎跳将起来。只是此时赵、鲁二人的目光,却都专注在智真脸上,所以知客的神色,不曾见到。 智真长老一样也是惊异!白眉一扬,慈祥的双目中,陡见精光,定睛看了鲁达半天,微微地笑了。 这一笑,赵员外才得放心,便接着说道:“万望长老,大慈大悲,收录剃度,成全了我的这至好,也了却了我一条愿心。”说罢又是深深一揖。 智真长老又来看鲁达,又来微微发笑。这一看一笑,倒把从不知什么叫难为情的鲁达看得忸怩了!心想找句什么客气话来解一解尴尬,却是想来想去想不出,只好把个头偏了过去。 只听智真长老,微咳一声,徐徐说道:“好一重因缘,光辉了老僧山门。赵檀越,我许了你就是!” 赵员外一听这话,随即来扯鲁达。鲁达听他摆布,被扯到中间,头被一揿,扑翻在地,向长老拜了几拜。等站起身来,只见长老已自禅床下地,正向知客吩咐:“安排斋食,接待施主。” 说完,长老退入净室,召集首座、监寺、书记,还有退院的老僧,一起来商议剃度鲁达。那知客得知其事,也匆匆赶了来,有话要说。 “长老!”知客气急败坏地说,“此人相貌狞恶,必非善类。若剃度了他,定有是非,累及山门。” “你是知客,须知应看赵檀越的面子。”智真转脸来问首座,“你可有话说?” 首座老和尚是智真长老的师叔,道行高深,一向认为佛门广大,无不可度化之人,自然持赞成的态度,所以这样答道:“这位鲁施主,老僧未曾得见,虽不知他的根器如何,只不可阻他一片向善之心!” 智真尚未开口,知客抢着说道:“首座若是见了此人,就不说这话了!哪里来的向善之心?” “休妄语!”另一个长老告诫知客。 于是智真继续指名征询,有的顺着智真长老的意思说;有的模模糊糊,说些仿佛玄妙,其实毫无主张的空话。正待问到一个年轻的执事和尚,他合掌念了一句偈语:“一着袈裟事更多!” 憋了半天闷气的知客,一听这话,好不高兴,大声赞道:“好禅机,好禅机!到底有人说了公道话!” “咄!”智真长老喝道,“各去持业!是知客便去接待施主,何用你在此?” 知客碰了个钉子,讪讪地走了。智真心想,若不能将这句偈语点破,以后倒怕真是要多事,所以指着那年轻和尚身上问道:“既然‘一着袈裟事更多’,何不脱了它?” “原想脱却袈裟,无处安身立命。” “原来如此!”智真长老微微一笑,“既要安身立命,不得更怕多事!” 年轻和尚语塞。此外亦再无人更有异议。 智真长老便又说道:“莫说鲁施主相貌生得狞恶,依我看来,便似文殊菩萨的坐骑,好一头青毛狮子!” 大家想一想鲁施主那张青毵毵长满了络腮胡子的脸,果然智真长老的形容绝妙,便都笑了。 在禅房设斋待客的知客,此时倒又换了一副神色——既然挡不住智真长老要剃度此人,不如早早先结个善缘,所以频频劝餐,意思殷勤。鲁达吃惯了大鱼大肉,此刻吃顿斋,倒觉得别有滋味,心里在想:做和尚也做得! 只是想起一句俗语:“只见和尚吃斋,不见和尚受戒。”受戒的那一刻,光头上炙艾,烫得眼泪直流,只许念佛,不许喊痛,那刑罚可受不住! 转到这个念头,胃口就倒了,手里捏着半个白面馒头,看着知客问道:“俺有句话动问,可能光受戒,不炙香洞?” 问出这等可笑的话来!赵员外正咽了口汤在嘴里,赶紧转过脸去,把口汤喷得一地,但又不敢笑了,怕鲁达着恼,说一句“俺不干了”,岂非功败垂成。 知客也不敢笑,只安慰他说:“早呢,早呢!待剃度了,鲁施主你还只是个沙弥。要等修持期满,定期开坛,好时再经七七四十九天戒期,方谈得到受戒。” “怎么?”鲁达豹眼圆睁,瞪着知客问道,“等俺剃度了,还只是个沙弥?” 知客又有些害怕,心里在骂:这杀才,好恶的形象,且吓他一吓! “好办,好办!”知客显得极有把握地说,“等我上启方丈,专为鲁施主开一坛。香洞也别炙得多了,炙九个。不过疼个两三天工夫,便即无事!” “你待怎讲?”鲁达的双眼睁得越大,“疼个两三天?两三个时辰都难熬!” “那你依旧是个沙弥!” 鲁达想了一会儿,把手中半个馒头往口里一塞:“沙弥就沙弥,反正是个秃头!” 赵员外倒又笑了,但却笑得凄凉!这么个不失赤子之心,一片赤诚有趣的好朋友,只为误犯人命,硬生生让他隔绝尘缘,遁入空门,可不是作孽? 知客却大为得意,心想这厮原是个没用的草包,也像头蛮牛,只是想法子能在鼻子上穿上条绳,牵着它要东是东,要西是西,怕不乖乖地跟着走? 鲁达哪里猜到他的心思,吃饱了摩着肚皮问道:“何时剃度?” 何时剃度,要问长老。知客陪着赵、鲁二人跟方丈商量,说定就在后日。赵员外叫鲁达向智真长老磕头,改称“师父”。鲁达无不依从。 于是监寺打了账单。赵员外取出银子,叫人买办物料,接着在寺里做僧鞋、僧衣、僧帽、袈裟、拜具,都在一天里赶了出来。 第三天一早,鲁达从上到下,一身簇新的僧衣、僧鞋,却仍戴着幞头,由知客带领,赵员外相陪,先到铜殿后面的禅堂静等。 显通寺的铜殿,在五台山上,名气甚大。殿高二丈四尺,铜壁铜柱,正中供着大大小小的佛像,尽皆以铜铸成。殿内殿外还有铜塔,殿内四座,大的十三级,小的七级;殿外五座,一般高大,分东南西北中,象征五台山的“五台”。如果天气不好,风雪严寒,朝山的信士善女,上不得“台”去,在这五座铜塔前顶礼一番,就算伸了“朝台”的诚心了。 智真长老为了表示看重鲁达,特意选定这铜殿作为他的剃度之地。好时辰将到,知客“引礼”将鲁达带到殿前。只见殿内殿外,“观礼”的僧人俗子,不计其数。因为智真长老久已不剃传弟子,于今听得特开铜殿,为人剃发,不知此人具何大根器,都要来瞻仰一番。自然,也有些人,不存好心,见鲁达相貌威狂,行止鲁莽,思量着在这庄严肃穆的典礼中,必如“强盗扮书生”一般,大出丑态,要来看他的笑话。 鲁达全然想不到此,他就如校场较射比武似的,人越多越得意,精神抖擞地大踏步走将进来,便要上殿。“引礼”的知客慌忙将他一扯,低声嘱咐:“向菩萨顶礼三拜!” “呃,呃!”鲁达想起知客原是教过这些仪节的,一笑致歉,“俺差点忘了!” 拜完菩萨,知客又提醒他:“观礼大众,亦须顶礼一拜。” 观礼大众分列两旁,鲁达拜了东面,又拜西面,拜罢起身,赵员外特地来附耳关照:“行动要斯文,休叫人看了笑话去!” 鲁达一听这话,便把头低了,合掌当胸,慢慢地走上殿去。只是天生斯文不来,一斯文便变成扭捏了——这么个魁伟大汉,学着妇道人家走路,一步一顿,一动一摇,反惹得那看热闹的轿班、脚夫,个个匿笑。 到得殿上,只见高烧红烛,乍爇檀香,菩萨面前供着名香、清花、净水、鲜果。等鲁达肃然站定,一个和尚“当——”地击了一下磬。铜壁、铜柱、铜塔都震出回响,嗡嗡然,余韵悠扬,久久不绝。 就在这令人清心的余响中,智真长老身披大红袈裟,由两个年德俱尊的老和尚陪着,从殿后踱了出来,举止庄严,令人起敬。 候智真长老到菩萨前面,站定闭目,第二下磬响又起,这是典礼即将开始的信号,殿内殿外,立刻静了下来。然后大磬再鸣,全体礼佛三拜,高声用梵音念唱佛曲“戒定真相”,撞钟擂鼓,声震林木,好不热闹。 智真领头,念罢了《般若波罗蜜多心经》,三宣“摩诃般若波罗蜜”,众响俱寂,复归清静。 于是观礼大众依旧相向而立。智真长老转过身来,用苍老徐缓的声音,把鲁达出家的因缘说了一阵。接着两个执事和尚走到跪着的鲁达身旁,把他的幞头取了下来,解开头发,分作九绺,个别绾住。从侍者托盘里取过一把雪亮的剃刀,“沙沙”地如秋风扫落叶,不消片刻,剃得光光。 鲁达只觉得头顶发冷、脑后灌风,相伴了三十年的黑发,一旦辞头而去,心里倒有些舍不得。等还要来剃他的络腮胡子时,他可忍不住要发话了。 “已弄成个秃头了,”他咕哝着,“还刮俺的胡子!” 观礼大众已有忍不住笑出声来的。连赵员外都不能不掩口胡卢,却又担心,不知鲁达还有什么笑话闹出来。 智真长老见有哄堂的模样,忙施镇压,在法座上高声宣道:“大众听偈!”等声音一静,随又念道:“寸草不留,六根清净;与汝剃除,免得争竞!” 念完,另有侍者献上一个托盘,里面放着一道度牒、一把剃刀。度牒暂时不管,智真长老只把剃刀取在手里。 “斩断一发恶心!”长老向鲁达头上虚晃一刀,“誓除一切苦厄!”再晃一刀,“誓度一切众生!”三刀晃过,又大喝一声,“咄!尽皆剃去!” 鲁达看得好玩,便忘掉了自己的胡子。那两个执事的手法也真利落,智真长老语声刚毕,雪亮的剃刀已到了鲁达脸上,三刮两刮,真个寸草不留。 侍者又献托盘,智真长老取起空头度牒看了看,又念一偈:“灵光一点,不昧前因;佛法广大,赐名智深。”念罢,随手将度牒付与书记,填上法名,交付鲁达亲手收受——从此小种经略相公帐下的提辖鲁达,就变成僧纲司有案的和尚智深了。 长老又喊一声:“智深听着!” 骤听这个名字,智深还道呼唤别人,怎的无人答应?抬头一看,个个都似要笑,这才想起,长老唤的是自己,慌忙应道:“俺,鲁——鲁智深在!”法名上加俗家的姓,只是他一个人的规矩。智真长老一时疏于纠正,自此也就叫开了。 “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长老为鲁智深细说了这“三皈依”,然后上供,便算礼成。鲁智深叩谢了长老,又由知客领着他拜见师叔、师兄,整整忙了半天,才得与赵员外见面。 两个人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说私话,各有一番万般无奈、依依不舍之情,却都不知从何说起。鲁智深只是摸着新剃的光头,怔怔地望着。赵员外却是低了头,只管用脚尖在泥地上画出横七竖八的许多纹路——他的心,也像脚下的痕迹一样乱。 赵员外最放不下心的,是怕鲁智深不守清规,扰乱佛门,闹将开来,会揭穿了底案。这样千万遍思量,总觉得是把话说明了的好。 “鲁大哥!”赵员外叫了一声,却不说话,执着鲁智深的手,现出无限恓惶的神色。 一看他这神气,鲁智深心便软了。“赵员外,”他说,“休得如此!叫俺心里酸酸的不好过。” 赵员外点点头,勉强报以一笑:“鲁大哥,分手在即,我有三件事,若依了我时,我才得安心下山。倘或不然,回得家去,也睡不安稳!” “是哪三件?既有交情,俺总想法子依你就是。” “果然鲁大哥口能应心,那就是我的造化了!”赵员外说,“第一件,休得逞强好胜。鲁大哥,你是上山打虎、下海擒蛟的身手,常人当不得你的一拳头。” “俺省得。”鲁智深极爽快地答道,“都为拳头上闯的祸,俺吃苦须记苦。” “果然鲁大哥最明白!”赵员外又说,“第二件,口要谨慎,凡事‘祸从口出’,切记切记!” 鲁智深想了想,毅然答道:“这俺也依你。俺只当自己娘生俺下地去,就是哑巴。” 赵员外笑了:“这倒也无须如此。不过遇着有关碍的话,休轻出口而已。” “知道了。你只说第三件是什么?” “第三件,千万休管闲事,顾得自己要紧!” 这话鲁智深便有些应承不下,他天生是疾恶如仇的性情,路见不平,要叫他无所动作,这比什么都难。 沉吟之间,以手搔头,光秃秃寸草不生,不由得大生感触!想想自己满怀忠义,一腔热血,不能做一番响当当叫人跷大拇指的事业,却遁入空门来做个沙弥,还逞什么强,好什么胜?自己替自己都抱不完的不平,还管什么闲事? 这样想着,随又记起智真长老的偈子,原要“六根清净”,原要“免得争竞”!罢了,罢了,既应承赵员外做了和尚,便也应承他的话吧! 于是慨然答道:“都依,都依!只当俺老娘生下俺时,便是个瞎眼小子,看不见世间不平之事!” 总算如愿以偿了!但赵员外却不怎么欣慰,自己想想,都替鲁智深委屈,便又执着他的手,歉疚而又感激地说:“鲁大哥都是看在兄弟的情分上,这等委屈自己。今日之下,我也什么话都不用说了。以后但凡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赴汤蹈火都使得。鲁大哥你安心在此,修身养性。智真长老极器重你的!早晚衣服用具,我自差人送来。稍得闲时,自必上山来盘桓。” “俺理会得!”鲁智深说道,“你就下山去吧!也免得家中惦念。” “哪有这话?少不得陪鲁大哥宽住几日。” “不用,不用!到头来终须一别,不如早早撒手。” 这是看得破的话,却也是绝情的话。赵员外心里实在舍不得鲁智深,但尘缘牵惹,亦于出家人不宜,只好听从了他的话,拜别智真长老,又千万拜托,善待智深,方始黯然别去。 鲁智深送别了赵员外,回到寺内,却不知何处可去。 只在前殿后院逛来逛去。各人有各人的功课,谁也没有工夫理他,而且看他的相貌,也叫人不敢亲近。他在家时热闹惯了的,如何受得住这份寂寞?憋了一肚子的闷气,脸色越发难看。一整天的辰光,只得一个和尚跟他说了句话,那是听得钟声打斋饭的时候。 “智深!”那和尚提醒他说,“‘过堂’了!” 鲁智深只知道州县衙门掌理刑名的推官,提审人犯,名为“过堂”,如何佛寺中还有这个花样?一时好奇心起,兴冲冲跟在那和尚后面。一走走到斋堂,才恍然大悟,原来“过堂”就是吃饭。 不到斋堂,不觉得肚饥;一到斋堂,鲁智深顿时腹如雷鸣。但眼望着大桶的稠粥,大笼的白面馒头,却不得到口——看斋堂中,东西分行长桌,先到的和尚,一个个端然正坐;堂中高设法座,想来要等智真长老到了,方可开饭。鲁智深记着赵员外的告诫,新来乍到,不敢造次,悄悄在边上找了个空位,坐下等候。 不一会儿侍者引着长老升座,念了供养咒。值日“行堂”供食,每人一大碗稠粥、两个馒头,一碗黄豆、盐菜、粉丝杂煮的罗汉斋。 取食也有规矩,先用左手取粥碗放在右首,再用右手取菜碗放在左首。鲁智深细心看着,学会了规矩,轮到他时,伸出蒲扇大的左手,刚把粥碗端了起来,狂地里喊声:“俺的娘!”赶紧放手,“哐啷”一声,打碎了碗,泼得一地的粥。 原来那碗粥极烫,加以太稠的缘故,上面结了一层粥衣,热气冒不出来,看上去像是不烫。鲁智深不明就里,上了个大当。清净斋堂,让他这一喊一闹,几百双眼都盯着他看,看得他又窘又恼,心里骂道:“他娘的!做和尚的这碗粥比牢饭还难吃!” 自己跟自己赌气,坐了下来,索性连那两个馒头也不动,心里思量:“这和尚不是俺当的,明天溜之大吉!只是七宝村去不得了,然则投奔何处?”想一想:“有了!现在的‘马牙李家’,到了那里再说。反正有度牒在身上,不还俗也行,到李家弄几两银子,四海云游,逍遥自在!何苦在这里连吃碗粥都吃不安逸?” 鲁智深的性情,一向是心里想什么,脸上摆出来的就是什么!这时成竹在胸,烦恼尽去,便又有闲心情来看和尚“过堂”了。 这一看,不由得好奇心大起。偌大斋堂,几百张嘴吃滚烫的粥,居然声息全无,而且动作飞快,这是怎么练出来的本事? 越看越觉得不能相信,他低声问邻座的和尚:“你那粥是冷粥?” “休妄语!”被问的和尚,只低声喝了这一句,不理他的疑问。 不理只好自己动手!他伸手到碗上摸了一下,这可不能不佩服人家的本事了! 再还想说话时,只听一声引磬,数百和尚,放下饭碗,一齐站起。东序首位的执事大和尚,高声念偈:“所谓布施者,必获其利益,若为乐故施,后必得安乐!饭食已讫,当愿众生,所作皆办,具诸佛法!” 这名为“结斋咒”,念罢此咒,各自散去。他人皆饱,只有鲁智深肚子里是空的,桌上倒还有两个馒头,打算着顺手带走,多少也可以挡一挡饥,但又怕人笑话,一时不敢伸手去。 就这踌躇不决的时候,智真长老座前一个侍者,走了来拉一拉他的衣袖:“智深,长老唤你到方丈有事。” “可知是什么事?” “只怕是你扰乱斋堂,长老要罚你!” 罚就罚!鲁智深在心里想,反正就这一遭了,明天一大早就走他娘的春秋大路,看你罚谁? 这样想着,坦然到了方丈,走进禅堂,第一眼就望见方桌上陈设着一份斋食,一样的一碗粥、两个馒头、一碗罗汉斋。鲁智深咽口唾沫,才转脸打个问讯说:“师父唤俺,为了何事?” 智真长老指着斋食:“你且吃了再说!” 鲁智深大为高兴,转身来在侍者头上凿个栗爆,笑着骂道:“你个秃驴,骗得俺好!” 他只用了三分力量,侍者头上已起了好大一个包,原是自己戏弄了他,当着智真长老不敢申诉,揉着头,苦着脸,退到一旁去了。 “快吃吧!”智真长老笑嘻嘻地说,“可当心,别再烫了手!” 鲁智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坐下来先摸一摸粥碗,不凉不烫,恰正可口,于是“稀里哗啦”地不消片刻,把一份斋食吃得干干净净,抹抹嘴站了起来。 “可曾吃饱?”智真长老问道。 “也还将就。” “知你肚子宽,明日我着管斋堂的典座,额外多供你些。” 鲁智深不作声,心里有话:“明日不‘过堂’了,虚领了你长老的人情。” “你且坐了,我有话说。”智真长老又回头吩咐侍者,“你且回避!” 等侍者一走,长老却又默然,只是盯着鲁智深看,一面看,一面微微发笑。鲁智深只一见他这副神情,不知怎么,心里就会嘀咕,自觉软弱得只想告饶躲避。 “智深!”长老终于开口了,“‘过堂’时你怎不吃那两个馒头?” “俺——”鲁智深老实答道,“自己跟自己赌气!” “我再问你,那时你在想些什么?” “俺想的是——” “佛家不打诳语!” “不准打诳语,俺就不打。俺也不会打。” “答得好!”笑着的智真长老忽然叹口气,“唉,智深,你休负了我度你的一片苦心!” 鲁智深不懂他这话,睁大了眼问道:“师父,你待怎讲?” “你当我不知你的心事?尘缘方断,凡念又起!智深,”长老突地大喝一声,“说!实说!” 这一声在鲁智深入耳如雷,嗫嚅着说,“师父,你老要俺说什么?” “说你打算何时逃走!” “师父!”鲁智深愣了一会儿,笑了,“俺服了你!你老怎知我要开溜?” 智真长老一扬他那又长又白的寿眉问道:“智深,你看我双眼花不花?” 好一双澄明清澈的善目! “哪有些儿花?”他说。 “我双眼不花,不会在斋堂看你的脸色?” “师父好本领!见俺的脸色,便知俺心事,既如此,”鲁智深笑道,“师父猜俺此刻心中是何念头?猜得着时俺便真的服了师父。” “何用猜?你那心中的迟疑不决,都在脸上。” “迟疑不决?”鲁智深皱起了一层浓眉,“俺不知缘何迟疑?何事不决?” “既无迟疑,何不此时便下山而去?” 鲁智深让智真问住了,搔着光头,无以为答。 “欲去不去,这就是迟疑。” 想想果然,此时倒真是有些拿不定主意——明日一早,是走的好,还是不走? “既不忍去,又不忍留,这就是不决。” “师父说得是。”鲁智深苦恼地说,“俺做事素有决断。就此刻,偏偏为难!” “我知你的难处。”智真长老点点头,“欲待留下,怕熬不得寺中的清苦;欲待去时,却又有些舍不得师父!” 鲁智深听得这几句话,一时傻了!句句着实,字字打入心坎。自出娘胎以来从无一个人能像师父般,把他想说而说不出来的一段意思,说得如此真切。尤其是最后的一句话,真正搔着了痒处——有这句话时,便为师父粉身碎骨也值! 霎时间,鲁智深心头如倒翻了一盏调了蜜的热醋,说不出的那种又酸、又甜、又痛快的滋味,必得放声一哭才能受得了。 好刚强一条汉子,在长老面前竟如无告的孤儿受了委屈,呜呜咽咽,涕泗滂沱。然而究竟不是孩子,一面哭,一面却又觉得不安,怕方丈外面有人在笑他。 哪有这话?智真长老道行高深,辩才无碍,为人开示,因材施教,时常三言五语说得人痛哭流涕。庙前侍者见得惯了,无足为奇,只需准备面汤,但等那人哭够好洗脸。 此刻值日的那侍者,只为一句戏言,吃了鲁智深好大一个栗爆,光头上肿起一个大包,一阵一阵作痛,颇有越来越厉害之势,心里把鲁智深真恨得要死。但以他那个栗爆,笑着凿了过来,不但也是相戏,似乎还是亲热的表示,有苦说不出,变成吃了哑巴亏。正在自己生闷气的时候,听得鲁智深的哭声,正好得个小小报复的机会,心里在想:“随你哭去!不理你!” 然而那么个大汉抽抽噎噎地哭着,实在也叫人听不下去。侍者叹口气,走到方丈后面的小屋,取块手巾,从坐在炭炉上的紫铜铫子里,倒了些热水在上面,拧干了拿进去,悄悄往鲁智深手里一塞。 这也正是他要哭停了的时候。这块热手巾来得恰是时候,抖开来抹一抹眼泪,想到自己已是个光头,便索性连头带脸,痛痛快快地抹了一阵。 侍者看他那神态,又好气、又好笑,谅他此时不会再敢动手,便背着长老,向鲁智深瞪眼相讥:“你的狠劲哪里去了?是个狠人就休哭!” 到底还是叫人笑话!鲁智深满面羞惭地把头低了下去。然而他也记着侍者来送热手巾的情意,心里思量,出家人也与在家人一样,原也是有喜怒哀乐、不脱人情的。 一直沉静微笑的智真长老此时又开口了:“智深!是去是留,还我句话来!” 唉!鲁智深暗中叹口气,狠狠心答了一个字:“留!” “若是口不应心,不留也罢!”长老逼紧一步说。 “是心里的话。” “真要留时,须守我显通寺的清规!” “若非守不可时,我自然守!” 智真长老知道鲁智深说一句、算一句,到此地步,百炼钢化作绕指柔了,心中十分欣悦,不由得衷心赞许:“真是大智慧人!”又说:“你回寮房去吧!若有疑难时,随时来说与我,我为你做主!” 鲁智深也懂得礼貌了,当即回了声:“多谢师父!”自回寮房。 一路走,一路寻思,既许了智真长老要守清规,须得心口相应。在他想,清规不过三样:不近女色、不饮酒、不吃荤腥。第一样不在话下,就长老不说,也不会犯;不吃酒、不吃肉,却是受活罪——想想不该答应;但既答应了,就活罪也只得受。 心中不快,回到寮房,倒头便睡。和尚睡觉,也有规矩,侧面向里,右手枕在右耳下,左手放在左膝头,曲肱而卧,不准打鼾,这个睡法名为“吉祥卧”。哪怕百把人的广席,无不一样。 鲁智深何尝想到,连睡觉都有规矩。仰面朝天,鼻息如雷,四肢伸展,成了个“大”字,一个人占了三个人的地盘还不止。 上下肩两个和尚都是受过戒的,只是挤得无处容身,也不免犯了一个“嗔”字之戒。两个人一怒之下,使劲来推鲁智深,尽推推不醒,有一个便在他腿上拧了一把。 睡梦头里,鲁智深只当被什么毒虫咬了一口,一巴掌拍下来,又快又准,正打在那和尚手上。疼得他光头上直冒冷汗,左手捏住右腕甩个不住。 鲁智深却也醒了,看看那两个和尚问道:“刚才可是你两个推俺?” “你这等睡,使不得!”未曾挨打的那个和尚说,“既出家,如何不学坐禅?” “俺自睡觉,要你管?” 见他不可理喻,那和尚只得合掌说道:“善哉!”说完了,自上禅床坐着。 睡了一觉的鲁智深,精神十足,有心拿他来作耍,便即喝道:“什么‘鳝哉’?团鱼俺也吃!” 越发来歪缠了!这和尚不敢跟他斗口,攒着眉向那在甩手腕的和尚不断地说:“苦也,苦也!” “团鱼大腹,又肥又鲜,好吃得紧,哪得苦也?” 两个和尚对看了一眼,不再理他。鲁智深倒也不为已甚,扑身又睡。幸好,这下是曲肱侧卧。上下两个和尚,才得挤着睡下。 睡是睡下了,却一夜不得安宁。中间这一个,不是一翻身把条大腿搁在这个和尚身上,就是无意间一伸手打了那个和尚的脸,再不然就是鼾声震天,硬生生把人吵醒。 等晨钟一起,鲁智深还在呼呼大睡,别的和尚都起身去做早课。他上下肩的那两个几乎一夜未曾合眼,哭丧了脸到监院那里去诉苦,把鲁智深如何蛮不讲理,睡觉时如何不安分,加枝添叶地说了好半天。 “且先忍耐!”监寺劝道,“长老说他有慧根,少不得容忍一二。若是真个不成话时,我再与长老去商量。” 自此以后,日日有人来告鲁智深的状。这个说他口没遮拦,那个说他好开玩笑,而夜间鼾声,吵得人不能入梦,则是众口一词的指责。 监寺看看鲁智深要犯众怒,这不是当耍的事,只得亲到方丈,来见智真长老,把他种种失却出家人体面的行径,足足讲了一个时辰。 长老静静听完,徐徐说道:“这智深,原是不该拿一般清规来约束他的,况且他也还不曾受戒。” “可有一件,扰乱了清净禅堂,大众不得安心修行,如之奈何?” “说得是!”智真长老点点头,“我自有处置。” 长老另拨了间禅房,专供鲁智深居住,一切供养,尽皆优渥,这反倒是享福了。 不过刚刚才剃度的一个沙弥,拜不得“梁宝忏”,念不来“倒头经”,居然拿他当个高僧大德般供养。阖寺大小和尚,十有八九,既妒且羡,背地里纷纷议论,说智真长老不是偏心,便是悖晦。 妒忌归妒忌,无奈福分是鲁智深的好,除了长老关顾,还有赵员外照看,隔不了三五天就会着人上山。不是精致素斋,就是时鲜果子,不然便是细巧点心,整大盒送来供鲁智深享用。 鲁智深有样好处,生性慷慨,凡有赵员外送来的食物,先提出一份孝敬智真长老,然后遇上了的,尽吃不动气,吃光为止。于是慢慢地有些人跟他谈得来了。只是口没遮拦,动辄“秃驴”“呆鸟”,叫人皱眉;又好戏谑,说到高兴的地方,一巴掌拍在别人背上,就如打了一板子,令人哭笑不得、又爱又怕。 转眼三四个月过去,山上到了雨季,四围山色,只是浓浓淡淡,乱洒的大片水墨,永没个开朗的时候。鲁智深整天枯坐在禅房里,听那吵人的雨声檐滴,真要闷杀了! “怎得弄盏酒来吃才好!”此念一起,仿佛无数酒虫一齐涎到了喉咙口,奇痒奇馋,片刻不得忍耐。万般无奈,走到香积厨里,只说替火工道人劈柴,偷了一罐醋喝——河东的醋虽有名,到底替不得汾酒,喝了也是白喝。 到得久雨初晴的那一天,鲁智深精神一振,久静思动,决意到寺外去逛逛,于是换了件皂色海青,系一条雅青红绦,晃荡着两只宽大袖管,大踏步出了山门。八月山中,不下雨的时节,却真是萧爽怡人的好天气。白云青松,红叶流泉,鲁智深坐在半山亭子里看了半天,把那十几天因雨而积的烦闷,一起抛在九霄云外,自言自语地赞叹着:“真好一幅画儿!” 就这时,瞥见远远有个人挑着副担子上山。鲁智深心想:“是了!下了十几日的雨,山路走不得。今日天晴了,赵员外着人来送吃食。” 心里在想,脚下便迎了上去。走得不多远,听见顺风飘来无腔的山歌,唱的是: 九里山前作战场,牧童拾得旧刀枪。 顺风吹起乌江水,好似虞姬别霸王。 歌声刚终,山路转角处闪出来一个汉子,却不是赵家的庄汉。鲁智深大失所望,掉头便走,依旧回到亭子里坐着。 那汉子也来到了亭子里,歇下担桶。鲁智深看他手里拿个铜锣子,心中一动,喊一声:“喂!” 蓦地这一喊,嗓子又大,把那汉子吓一跳,转过脸来看着鲁智深发愣。 “你那桶里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好酒!” “好酒!”鲁智深惊喜交集,“多少钱一桶?” “你问它则甚?” “你这汉子!”鲁智深忍气说道,“俺问都问不得一声?看待主顾这等无礼?” “和尚!”那汉子抬眼看着他问,“你与我作耍?” “俺和你耍什么?和尚有银子,买你的酒喝。” “哼!”卖酒的汉子冷笑一声,“叽叽呱呱,倒说得好听!” 鲁智深大怒,刚要伸出手去,想起赵员外的话,缩住手喝道:“你个呆鸟!做买卖怎的这等惫懒,俺要买你的酒喝,你就该当说个价儿好成交。噜噜苏苏,惹得俺火上来,小心一巴掌打歪了你的鸟嘴。” 卖酒汉子看他发怒的形象可怕,见机赔笑道:“大和尚想必是刚朝五台,在显通寺里挂单,不知智真长老的规矩?” “什么规矩?俺不省得,你且说来听听!” “我这酒,挑上去只卖与寺内火工、道人、值厅、轿夫,还有那在寺中做工的泥水木匠吃。智真长老已有法谕,但卖与和尚们吃了,必受责罚——这一罚,可罚得凶!” “你这厮胡说!智真长老最是慈祥,要责罚,只不过略骂几句,怕什么?” “骂几句,打几下,我就受了他的,偏偏不打不骂,所以就凶了。” 那卖酒汉子天生是个不爽快的人,一句话分作几截来说,把个鲁智深惹得焦躁了,喝一声:“咄!有话快说明白,再这等卖关子,哼,哼!”他把醋钵大的拳头,在卖酒的眼前扬了扬。 “我说,我说。”卖酒汉子这下算是给他一个痛快,“我住的是寺里的房子,领的是寺里的本钱,倘或违了长老的法谕,追了本钱,赶了出去。只为卖一盏酒与你,要害我妻儿老小受饥挨冻。我不敢卖酒与你,你也不忍心吃!” 一句话封住了鲁智深的嘴,半晌作声不得。那卖酒汉子若是挑了担桶就走,他也只得干瞪眼。偏偏此人不识眉高眼低,磨嘴皮子磨得渴了,揭开桶盖,自己舀了旋子酒往嘴里灌。桶盖一开,酒香阵阵,顿时把鲁智深肚里的酒虫又引到了喉咙口。 “嗨!”鲁智深装出一脸笑容,“俺与你打个商量,此地四下无人,你就卖些酒与我。人不知、鬼不觉,又有何妨!” “咦、咦、呀!”卖酒汉子三角眼一翻,斜睨着他说,“不曾见过你这等惫懒的和尚!话都说绝了,却还来噜苏,不嫌无味吗?” 鲁智深几曾受过这等奚落?心头火冒,强自压着,低声下气说道:“原是与你商量的话!” “没商量!”卖酒汉子脸一扬,正眼都不看他一下。 “狗头,好不识抬举!”鲁智深厉声问道,“你再敢说一句不卖?” 那人也发了牛性子,硬着脖子,扬声回答:“你杀了我也不卖!” 这一下鲁智深看他硬气,反倒笑了:“俺一个出家人,怎能杀你?只买酒吃。” 他的话还未说完,卖酒汉子看看不是路道,挑了担桶便走。鲁智深何等容得他逃,赶下亭子来,双手把扁担捏得稳稳的,提起脚来,抵住那人的大腿,轻轻一踹。卖酒汉子已自立脚不住,在山坡路上跌跌滚滚,好不容易才能站定,抬眼看时,鲁智深已把两桶酒提到了亭子里,揭开桶盖,拾起旋子,只顾舀了酒往嘴里倒。 酒是家酿的新醪,如米浆般浑浊,甜中带酸,糟香四溢,极易上口。鲁智深吃得口滑,不消片刻,一桶酒就见底了。 卖酒汉子,血本有关,连忙赶了上来,收钱要紧。鲁智深吃得高兴,想交他个朋友,特意舀了一旋子酒送到他面前:“来,来!俺敬你。” 卖酒汉子不领他的情,沉下脸来答道;“谁要你敬?拿酒钱来!” “酒钱少不了你,俺敬你酒你不喝是何道理?”鲁智深酒在肚里,逗起童心,伸出两个手指,捏住了那人的鼻子,硬把一旋子酒替他灌了下去,一面灌,一面笑道:“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汉子被灌得咳呛不止。鲁智深越发大笑,摸一摸身边,忘了带钱了! 欠一欠他也不妨。“明日到寺来取,俺叫鲁智深,住在方丈后面禅房内。”说了这一句,晃着两只大袖子,扬长而去。 走着走着,不对了!脚下发飘,眼睛发花。那新酒上口容易,后劲甚大,而且发作得快,鲁智深又已几个月酒未沾唇,酒量大不如昔,越发易醉。 不过此时心里却还明白。“咦!”他在想,“三五斤汾酒都醉不倒俺,倒叫这一小桶米浆似的东西打倒了,不叫人笑话?” 就这个不服气的念头,鲁智深脚下更快了。走得身子发热出汗,索性把海青褪了下来,两只袖子绑在腰带里,光着“刺青”的脊梁,扇着两只膀子,走上山来。 松风冷冷,吹在身上,积汗一收,舒服倒是舒服,但酒性不得发散,越发涌了上来,看出去的影子,莫不成双,脚底下自己管不住自己,心里要东,偏偏往西,就这样踉踉跄跄,一溜歪斜地到了头山门。 管山门的和尚,叫作“门头”,西序执事第十位。这个“门头”,素常与鲁智深不睦,一见他喝得烂醉,赶紧提了把竹篦,当门一立,大声喝道:“呔!站住!” 鲁智深正埋头往上直奔,冷不防这一声,吓了一跳,心里便有气,再抬头看时,影绰绰认出正是素常不睦的那门头,越发勾起旧恨,气上加气。 “快滚下山去!”门头厉声喝道,“你是佛家子弟,如何喝得烂醉了上山来?你须不瞎,也见库局里贴着晓示:但凡和尚破戒吃酒,打四十屁股,赶出寺去。你趁早快滚,饶你几下竹篦!” “放你娘的屁!”鲁智深跳脚吼道,“俺要你饶?你饶俺,俺不饶你。你三番两次与俺作对,一次贪看月色,回寺晚了些,你竟不开山门;又一日赵员外着人送素食来,你有意刁难,说内有荤腥,不准进寺。他娘的,你若做官,便是个贪官;你做和尚,便是个贼秃!”说到这里,他把上身摇一摇,脑袋画了几个圈子,拇指一跷,围胸一挺,洋洋得意地又说:“不错,鲁老爷今天吃酒了,吃得好痛快!俺酒兴,今天要打你个秃驴小舅子!” 话到手到,揸开五指,一巴掌扫在门头脸上,顿时满口鲜血,吐出来两颗牙齿。 帮着管山门的两个小沙弥看看要闯大祸,一个飞也似的奔了进去报信,一个赶紧拾起竹篦,举高了在鲁智深眼前晃着。喝醉了的人,原就头昏眼花,经他这一晃,只见无数细竹丝在空中游走,越发眼花缭乱,那小沙弥也是有心拿醉汉作耍,试着引着,来了就逃,不来又晃,把个鲁智深撩拨得火冒三千丈,恨不得一把抓住这小沙弥,拧下他的光头来才解恨。 就这时,监寺已叫火工、值厅、轿夫,还有些凑热闹的粗汉,约莫有二三十人之多,扁担的扁担,棍子的棍子,跟了监寺来阻挡鲁智深发酒疯。 原意是阻挡,正在火头上的鲁智深,哪里分辨得出?一声大吼,就似盛夏起了个暴雷,震得铜殿里似乎嗡嗡作响,这先声已经夺人,再看他顺手抄一根小腿般粗的大门闩,一阵风似的撵了来,顿时一个个吓得转身就逃。一逃逃入殿内,关紧了槅扇。 鲁智深提了门闩,直上台阶,门闩太长,使起来不便,“哗啦啦”一阵暴响,抛在院中,接着便是一脚一拳,又是“哗啦啦”一阵暴响,槅扇倒向了中殿。十几双眼睛,一齐看着门外。 这一阵大闹,鲁智深的酒醒了一半了,看看殿里不便动手,便即喝道:“都替俺滚出来!” 里头的人无路可逃,发一声喊,纷纷挺着棍棒冲了出来。鲁智深往旁边一闪,顺手一捞,捞住一个便向后一推,撞着了第二个,乘势进步,夺了两条棍棒在手里,指东打西,乱成一片。 “好了,好了!”忽然有人喊道,“长老来了。” 一听是长老,鲁智深一身的劲顿时泄了个干净,丢下棍棒,便想开溜。 “哪里走?”长老喊道,“智深,回来!” 看看逃不脱,鲁智深只得转身走到长老面前,打个问讯,却先告状,指着廊下说道:“智深吃了两碗酒,又不曾惹他们,平白二三十人来打一个。不是俺会些拳脚,不叫他们活活打死?” “长老,长老!”有人震天价叫屈,“休听‘恶人先告状’,原是他发酒疯打伤了门头,初意挡他一挡,哪里是要聚众打他。” “好了,都休说!”长老转脸对鲁智深说道,“明日再说。” 鲁智深应了一声,管自跌跌冲冲回禅房去蒙头大睡。这里许多执事僧人,心中不服,围住了长老申诉,都说鲁智深既不念经,又不拜佛,原不似个出家人。如今索性酗酒行凶大乱清规,显通寺里,断断不能容他。 “休这等说!”智真长老意态安闲地说,“智深原不曾受过戒,凡事宽待他些。莫看他清规戒律,一概不在心中,他心中有佛,后来必成正果!” 那些和尚听长老的口风,再说也是多余,一个个逡巡散去,心里却越发不服,背地里都在冷笑:“好个没分晓的长老!” 智真长老何尝没分晓?降龙伏虎,另有手段。到得第二天一早,吩咐侍者:“去唤了智深来,有话说。” 侍者走到后面禅房,从门口探头一望,只见鲁智深赤着脚,穿一领布衫,坐在禅床上,怔怔地望着窗外发愣。看见侍者,他慌忙跳下地来问道:“长老可曾生俺的气?” “哼!”侍者冷笑答道,“长老何敢生你的气?着我来请你去,只怕还要撞钟擂鼓,宣示大众,把住持的位子让了给你呢!” 鲁智深知道他是有意挖苦,照平日必又是一个栗爆凿了过去,此刻却无玩笑的心情,无精打采地穿了海青鞋袋,跟着侍者,来到方丈。 一进门,看见长老面色如凝秋霜,鲁智深也不打问讯,也不叫师父,双膝一弯,扑通跪倒,把个头低着。 “智深!”长老冷冷地开口了,“当日你打算私逃下山,后来又自愿留下,那时我与你说了什么来?” “师父!”智深赔笑道,“当时的话,何必再说?俺记住了就是。” “你记住了什么?说与我听听!” 鲁智深如何肯说?说了是自己打自己嘴。若只有长老一人,便老老面皮,说了也罢;无奈此时传说长老唤了智深到方丈问话,众僧纷纷赶了来看热闹,窗外门前,影绰绰无数人影。鲁智深已觉受窘不堪,再要说一两句自己折辱自己的话,如何还有脸皮走得出门去? 因此,鲁智深急得满头大汗,只不断地唤着:“师父,师父!”借以告饶。 师父倒好,索性不闻不问,闭目入定了。 这一下,鲁智深才领教了长老的厉害!万般无奈,发急喊道:“师父,你老人家倒是睁开眼来看嘛!门外那些秃驴,乌眼鸡似的瞪着俺,你都不管一管!” 长老把眼睛睁开来了,不看门外,只看着鲁智深说道:“要管,先从你管起。你先答了我的话,我再叫他们散开,替你留些面皮。” “好,俺说。”鲁智深略想一想答道,“那时节,师父告诉智深:‘真要留时,须守显通寺的清规。’” 长老言而有信,当即叫侍者传宣:不得在方丈附近逗留窥探,违者责罚。看热闹的不敢违犯,各自散去。 于是长老又喝问鲁智深:“你自己许了我,不犯清规。如何又犯,拿话来说。” “今番不敢了!” “若再犯时又如何?” “任凭师父处罚。哪怕当众剥了俺脸皮,俺也不怨师父。” 长老算是饶了他了,留在方丈,叫人安排早饭与他吃,又拿好言语劝他。恩威并用,把个鲁智深制得心服口服。 自此以后,鲁智深果然安静了。兼且山中九月降雪,且多大风,不但不能出门,赵员外亦无法再着人送吃食来,他苦熬苦守,整整半年,未出禅房。 忽忽经年,又到了日暖雪消的四月里。鲁智深忽动凡心,要到山下去走走。打开箱子,换了一身洁净的僧衣,压箱底有数十两银子,原是赵员外所送,顺手取出来放在身上,悄悄出了山门,潇潇洒洒地顺着下山大路,一直走了下去。 走了一两个时辰,来到一处三岔路口。鲁智深住脚踌躇,记得来时是走的左面那一条,不知另一条路通向何方?这时一阵风过,右面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他一听就知是打铁,久想办一条禅杖,闲来舞弄消遣,所以一听这声音,心头更无别念,顺着右面的路,撒开大步就走。 走了不远,已隐约听得市声。迎面一座牌坊,上面四个字倒还认得,题作“五台福地”;出了牌坊,走完斜坡,豁然开朗,一片平阳之地,有五七百户人家,东西一条街,有肉案、有酒店,也有专卖熟食果子的行铺,阵阵香味随风飘到鼻端,鲁智深肚里奄奄垂毙的酒虫顿时起死回生了! “俺自己就是个呆鸟!”他一巴掌拍在脑袋上,“早知有这等好去处,去年何苦抢人家一桶酒吃?”自己骂完了又想:须先办正事,再来吃酒,心无牵挂,才吃个痛快。 想停当了,直奔铁匠铺子,未进门就大声问道:“喂,可有好钢铁?” 铁匠住了手,抬眼看看这位和尚,只见他身材几乎高与檐齐,腮边新剃不久的暴长短须,青毵毵的好不吓人,赶紧赔笑:“师父,请坐!不知要打什么生活?” “俺要打禅杖!再——再要打一把戒刀。只要东西好,工价随你说。” 看来怕人,倒是好主顾,铁匠的笑意越发浓了:“师父来得巧,正有些精钢好铁。不知师父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戒刀?且请吩咐。” “禅杖要条一百斤的。” “重了!”铁匠笑道,“我好打,怕师父不好使。便关王刀,也只八十一斤!” 这话叫鲁智深听不入耳:“俺便不及关王?他也只是个人!” “师父道得不错。只是禅杖不比兵器,轻巧些的好。打条四十五斤的吧!” “胡说!太平兴国寺里,供的那条什么杨五郎的铁棍,说有八十一斤,俺试了试只如拈根灯草。” “那条铁棍怎有八十一斤?原是和尚哄人的话。” “你待怎讲?”鲁智深喝声道,“说俺和尚哄人?” 无意中触犯了忌讳,铁匠赶紧笑道:“师父别动气!我说的是那势利和尚。你大和尚赛如一尊活罗汉,如何相比?” “也罢了!便依你说,比关王刀,也打八十一斤。” “师父,八十一斤太肥了,又不中使!依我说,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的水磨禅杖与师父。戒刀的斤两不用说,师父的手劲我知道了。” “你叽叽呱呱好张利口!便依你。要几两银子?” “不讨虚价,实要八两银子!十天取货。” 鲁智深取了十两一锭银子,丢在柜上。“若打得粗糙时,小心你的狗头!”说了这一句,转身就走了。 才走得三五家门面,便有个酒望子挑出在屋檐上的人家。鲁智深掀掀帘子,就进门那张桌子坐下,拍着手连连喊道:“酒来,酒来!” “师父少罪!”店主人上来打躬,“小店是寺里的房屋,借的寺里的本钱……” “好了,好了!”鲁智深不耐烦地说,“你胡乱卖些与俺吃,只不说你家就是了。” “胡乱不得,师父别处去吃,休怪,休怪!” “别处就别处!俺有银子,怕买不来酒吃!” 有银子也不行,走了三五家,家家如此。说好的,不卖;多给钱,也不卖;赖着不走,依然不卖!把个鲁智深焦躁得不知如何是好!若非记着智真长老的教训,早就动上手了。 他也还记得长老的清规,想想便忍了不吃吧!无奈肚子里的酒虫万不肯饶。这样懒懒地走到市梢头,看见杏林深处也有家小酒店,过此便无市面。心里寻思,错过这家,今天的酒便吃不成了!人走到了绝处,自有意想不到的主意,鲁智深恍然有悟,自己对自己说:“这番吃得成酒了!” 于是踱入店中,靠窗坐下,口中喊道:“店家,行脚僧人,买碗酒吃。” 店小二看了看他,问道:“师父,哪里来?” 鲁智深心想,须说大话唬他一唬:“不远,关中长安。到此来朝五台。” “请问宝刹?” “大唐玄奘法师手建的大慈恩寺。”这原是他平日听智真长老所讲的佛门典故,此时恰好用来装点门面。 店小二信了他的,打上酒来。鲁智深要装得斯文,慢慢啜了一口,只一上口便管不住自己,一连吃了十来碗,顿觉神清气爽,胸头欣欣然一团生趣。那清规戒律,一概忘却,只记得当年角力赌酒的豪情胜慨。于是不但吃酒,也要吃肉了。 “有甚肉?快端来吃!” “早来有些牛肉,此刻早卖完了。” “咦!”鲁智深把鼻子空闻了两下,走到后院,只见墙角砂锅里白煮着一条狗,便即问道:“你家现成的狗肉,如何不卖与俺吃?” “原当你是出家人,不吃狗肉,所以不曾来问你。” “吃,吃!”鲁智深一迭连声地说,摸出块银子,约有三两重,塞在店小二手里,“且切半只来!” 店小二见是个阔客,越发殷勤,切了狗肉,又捣些蒜泥,浇上盐水,一托盘盛了上来。鲁智深喜不自胜,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不住地拍案大喊:“添酒来!” 吃到五六分模样,鲁智深心中便又另是一番念头了。自觉昂藏七尺,一身武艺,埋没在深山古寺之中,顿时兴起英雄末路的凄凉。就不说效命疆场,成功立业,便做个庸庸碌碌的老百姓,也还落得个“人贵适意”,如今连喝碗酒、吃块肉都算犯戒。而且,论起来白粥青菜,都还是受十方供养,平生一片雄心,不受人怜,到头来依旧要靠人布施,这样的日子,过得太窝囊了! 这样想着,大败酒兴,却又舍不得走,勉强又吃了几碗闷酒,狗肉还剩下一只腿,讨张油纸一包,揣在身上,多余的银子也不叫再找,站起身来,一径上山。 走到半山亭子,坐下来歇一歇。这一静下来,可就坏了!肚中的酒,都涌了上来,晕头转向,只觉要呕。鲁智深自己不服自己的气,偏要使一路拳脚,试试自己倒是醉了没有。 于是卷一卷衣袖、紧一紧腰带,拉开架子打了一套拳。先还像个样,越打越醉,便七冲八跌,全无路数了。只是招数不成样子,气力犹在,无意间一膀子扇在亭柱上,只听哗啦啦一阵暴响,打折亭柱,亭子塌了一只角,瓦片差点就打在他自己头上。 管山门的“门头”,听得声响有异,出来一望,只见灰沙弥漫中有条人影,仔细看时,鲁智深正歪歪扭扭地抢上山来。他是吃过苦头的,赶紧奔进山门,气急败坏地喊道:“坏了,坏了!这个畜生安分了半年,今番又醉得不小!” 帮着看门的两个小沙弥走出去一望,但见鲁智深的头脸犹如灌了水的猪肺,红得可怕,慌忙退了进来,不约而同地一面一个,把两扇门推来合拢,上了门闩。 埋头直往上冲的鲁智深,一看双扉紧闭,也不想想此时红日衔山,关了山门,必有缘故,只如往常云游回来得晚了,举起醋钵大的拳头,“砰砰”擂了两下。 门头和尚和两个沙弥只在门缝中张望,连口大气都不敢喘。门外的醉汉可就忍不住了,越擂越急,越急就越不得开。醉眼模糊中,鲁智深看见了守山门的“哼、哈二将”,随即大喝一声:“你个鸟汉子!不帮俺叫门,只顾冷眼看人,可恶得紧!” 说着,抢上两步,抓住石基上装着的木栅栏,往怀里一带,拆了根横档木头在手里,顺势打在天将腿上,立刻就断了一只脚。 转身一看,“咦!这里还有一个死不吭声,格外阴险,更饶不得你!”自言自语地说完了,顺手捞起笆斗大的一个石香炉,使劲砸了过去,把另一个天将的肚子上打了个大洞,自己却也搞了一头一脸的香灰。 门头看得惊心动魄,三脚并作两步,去禀报监寺。监寺会齐东西两序位分高的执事和尚,一起来见智真长老,说了来意,立等发落。 “休得惊慌!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听见长老的口气,个个不服。知客抗声说道:“这醉猫,拆了半山亭子,打坏哼、哈二将,长老倒没事人似的。难道要等他打倒方丈,长老才不护短?” “也不是我护短。”长老数着佛珠,神态安详,“‘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话,你我究不曾见过。倒是常言道得好,‘江山好改,本性难移’,智深上山一年,只吃得两次酒,已极难得。” “无奈他每喝必醉,每醉必闹事!” “每喝必醉,是抑制太过之故;至于醉了,自然会胡闹,又何说得?” “哟,哟!”知客摆出讥嘲的口吻,“照长老这等说,须是每天好酒供养这醉猫,叫他吃到五六分,不叫他醉,那时就天下太平了!” “话也不是这等说!”长老依旧从容不迫地说,“一番顿挫,一番进境。今日便看菩萨面上,担待他一二。” 监寺紧接问道:“如何担待?” “天子尚避醉汉!放他进来,随他闹去。打坏了半山亭子和山门,我着落在赵员外身上,去旧换新,重塑天将的金身。” 众人面面相觑,只得依了长老的话,退出方丈,来到山门,老远就听见鲁智深在门外嚷着:“你这班混账秃驴,齐了心与俺作对,再不放俺进来,讨把火来烧了这个鸟寺!” 监寺听得攒眉苦脸,无可奈何,叫门头依长老吩咐,去放他进来。 门头实在是怕了鲁智深,又听他撞门撞得“咯啦啦”的响,再不开时,真要撞破,越发胆战心惊,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一拽门闩,飞也似的闪入夹弄里躲着。其余和尚亦都纷纷避了开去。 这一下鲁智深可吃了个苦头,他本使了七八分力量在撞门,一肩撞着虚掩的门,直扑了进来,心知上当,赶紧脚下收劲,无奈吃多了酒,手脚不甚利落,实朴朴一跤摔在青砖地上。 这一跤摔得鲁智深心头冒火,从地上爬了起来,瞪眼喝道:“是哪个贼秃,想的这鬼主意来算计俺?啊!” 看看四下人影皆无,他不肯善罢甘休,一脚就奔入寮房。那些和尚过了堂,歇一歇正待去做晚课,望见鲁智深吃醉酒闯了进来,个个大吃一惊,睁大了眼望着,只等有机会发脚好溜。 “讲!”鲁智深掀开帘子,暴喝一声,“哪个贼秃出的主意,抽冷子拔闩,叫俺摔一跤?” 没有和尚答他的话,却有和尚闻见了狗肉的香味,惊惶地一喊,恰好提醒了他,取出那一腿狗肉放在嘴里咬着。身旁有个和尚,厌恶地躲了开去,让他一把抓住,撕了块肉便往人家嘴里塞。 那狗肉也不过沾了沾唇,这和尚就像守节多年的寡妇一朝被污一般,简直痛不欲生了。“我的天!”他跳着脚闹,“十七年苦苦修行,过午不食,闹成这个胃病,半夜里疼得满床打滚,我守着我的戒,指望障惑永除,得证涅槃。如今多年修持的功德,尽皆毁在你的手里!这是怎么说?” 鲁智深实在不明白,不过略开一开玩笑,何以惹他这一顿噜苏?瞪着眼喝道:“你满嘴放些什么狗屁?” 一个小题大做,一个蛮不讲理,可知争不出个好结果,弄到头来,彼此都不好看。于是便有四五个和尚上来解劝。这原是一番好意。鲁智深忒也鲁莽,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栗爆,光头上个个凿到。这一下犯下众怒。只有一个说了句:“这显通寺待不得了!”顿时满寮房的僧众,哗然响应,纷纷去各人柜中取了衣钵,往外便走。 这一乱名为“卷堂大散”,非同小可。监寺、首座得知消息,慌了手脚,一面拦截僧众,一面去向方丈禀报。智真长老不想事情闹得如此!长叹一声,黯然说道:“去唤了智深来,我自有处置。” 此时也只有方丈的侍者敢近鲁智深的身——他的酒倒也醒了七八分了,独自坐在寂静无声的寮房发呆,听得一声长老召唤,顿觉心惊肉跳,转念又想,终归逃不过,倒是此去见长老的好,借酒盖脸,免了羞辱。 主意打定,便即跳起身来,大声说道:“去!俺也正要拜见长老诉诉苦。” 口中是这等说,心里到底有些发慌,走进方丈,怯怯地叫声:“师父!”把个头只是低着。 “智深!”长老问道,“你此时心里想些什么?” 鲁智深想了想,赔笑道:“师父,你老惯会看人的脸色,便知人心事,又何消俺说?” “今日我却看你不出。原道你心口如一,不想你应了我的是一套,做出来的却又是一套。” “智深知罪!”他双膝跪倒,“任凭师父责罚!” “我也不责罚你,却也再留不得你。且回你自己禅房,明日安排你个去处,我还有话说。” 监寺一听这话转身就走,要赶紧拿智真长老逐出智深这个处置去平息众怒。鲁智深自觉愧对师父,兼且心高气傲,更不肯说一句再求收容的话,垂头丧气地自回禅房去了。 次日一早,鲁智深又被唤到方丈,一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一封书信、一锭银子,心想:且看长老的发落,若去得时,自然领他的好意;是去不得的地方,再另打主意。 “智深!”长老面有凄惶之色,“我与你师徒一场,不想缘尽今日,我一寺之主,行事须有法度,才能约束得住。你须体谅我的难处。” “本是智深不好,连累师父,俺知师父心里,原是要留智深在山上的。” “果然,你是明白人!”智真长老点点头说,“于今我打发你到东京大相国寺去,那里的住持智清禅师是我师弟。你持我的书信去投他,讨个职事僧做。你可愿意?” “东京是繁华热闹的好地方,如何不愿?” “既如此,我有句话劝你,自来成佛成圣,都在一念。这一念是什么?是克己!一个人若是连自己都管不住时,算不得英雄豪杰。” “师父放心!俺此番下山,自己管住自己就是了。” “噢!说得好。”长老闭上眼说,“我且听听,你如何管自己?” “这一时哪说得尽?”智深答道,“譬如吃酒,吃得口滑,还想添时,俺记得师父的话,委屈自己,便熬一熬。又如遇着不平之事,想要动手时,记着师父的话,便忍一忍;真个忍不得时,出手也留些余地。” “善哉,善哉!”长老张眼说道,“不枉了你我一场因缘。趁早收拾收拾,下山去吧!” 此时鲁智深颇有依恋之意,只说时候尚早,尽陪着长老坐着,却又无话可说。怔怔地望这望那,仿佛方丈中一几一榻,无不可以逗起一段回忆似的。 长老看看时候不早,便催他下山。“去吧,智深!”他说,“你只记得师父的话,便如在师父跟前一样。” 于是鲁智深只得拜了几拜,取了书信银两,回到禅房,略略收拾,径自出寺,却不下山,只在铁匠铺子间壁客店住下,每日到市梢头小酒店吃酒,吃到五六分,回来看铁匠打造禅杖戒刀。不几日打造好了,试一试极其称手,心里欢喜,便又赏了铁匠一两银子,挎着戒刀,提着禅杖,直取下山大路而来。 到得代州雁门县,却不去七宝村看赵员外——这是他为人设想,怕赵员外又要破费——径自沿大路到长安,出潼关,过函谷,经洛阳,迤逦向东。这一天到了大宋朝的京城,名为“东京”的开封府。 鲁智深还是初到开封,进了新郑门一看,京城地面,壮丽繁华,果然不同。街道虽宽,行人更多。他拄着根禅杖,挎了一口戒刀,背上背着包裹,加以身躯长大,越发显得臃肿,撞来撞去都是人。被撞了的,看是个莽和尚,不敢跟他计较。鲁智深自己也觉得无味,只好站住脚,想拦着个人问清了路再走。 无奈他相貌威猛,又睁着双铜铃似的眼,伸出一只毛毵毵的大手,让人不知他存着什么心思,所以都远远地避了开去。 “他娘的!”鲁智深焦躁了,在心里骂,“越是大地方越欺侮人,问个路都是这等难!” 一赌气,又扇着膀子,大踏步只顾往前走,过了州桥,无意间朝东一望,两座石塔高耸,一带红墙无尽,好大一座寺院。 莫非这是大相国寺?鲁智深这样想着,随即下桥投东。 沿着汴河大街往东奔了去一看,可不是“大相国寺”?鲁智深站定一望,只见山门内,大殿前,好大一片广场,搭着无数布棚,百货杂陈,万头攒动。自出娘胎以来,还未见过这样热闹的市集,不由得心里狐疑:清静寺院,怎的这等鬼吵鬼闹!莫非走错了地方?抬头再看一看,黑底金字的匾额上“大相国寺”四字,一点也不错! 鲁智深学得稍稍乖觉了些,便向路过的一位白须老者打个问讯:“请问老施主,这寺里,为何容得那班人这等吵闹?” 白须老者把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答道:“你想是初到东京,不知大相国寺,每逢三、八,万商云集。今天是五月十八。” “噢!俺哪里得知?”鲁智深又问,“俺要见寺里住持,不知何处去寻?” “你看!”白须老者指着东面,“寺东有条夹道,你走了去,自然知道。” 称谢一声,鲁智深沿着墙寻了去,寻到了一处进口,跨门进去,左手便是极大的一个柜房,高悬着一面水牌,密密麻麻地写着做佛事、定斋席的日程。一溜柜台,站满了人在那里谈事的谈事,领钱的领钱,送货的送货,半天没有个人来理会他一声。 又热又渴的鲁智深等得心里焦躁,便大声喊道:“喂,有人出来一个!” 就近的一个和尚眼也不抬地说:“挂单到后面去,休在这里搅扰!” “俺要见住持长老。有五台山智真长老的书札在此。” “你何不早说?”那和尚的态度顿时不同了,“来,你先坐了,我请知客与你说话。” 坐倒不消坐得,进得柜房去,鲁智深先把待客的便茶咕嘟咕嘟一口气吃了七八碗,刚在抹着嘴唇,知客来了。 那知客穿着簇新的绸海青,雪白的布袋,腕上套一串奇楠香佛珠,合掌问道:“师兄何方来?” 鲁智深回了问讯:“俺从五台山来。本师真长老有书札与清长老,着俺来投上刹,讨个职事僧做。”说着,把包裹、禅杖拿在手中,便待去见方丈。 “噢,噢!原来是真长老的来头。”知客看着他的光头问道,“师兄还不曾受戒?” “虽不曾受戒,也做了一年的和尚了。” “既不曾受戒,如何使根禅杖?”一面说,一面伸手到禅杖上来摸。 鲁智深只当知客看得这根禅杖欢喜。他索性慷慨,便让他细看又有何妨?心里转着念头,手里便松了开来。 原是叫他拿在手里,细细观玩。不想一番好意,叫知客吃了个大苦头——他做梦也不曾想到,这根上了漆的禅杖,是六十二斤精铁打成。那里手一松,这里手一沉,心慌叫声:“不好!”沉甸甸的禅杖已当头打了下来。 亏得鲁智深手快一把抢住,便这样,肩头上已着了一下,火烧火辣的痛,怕的把骨头都打碎了。 打虽打得重,铁杖着肉,却无声响,算是吃了个闷亏。知客痛不可忍,犹在其次,心里还大为着慌,看他相貌怕人,又是腰悬戒刀,又是使这等重一根禅杖,看样子是江洋大盗,犯了案无处容身,才遁入空门。这件事真非同小可了! “师兄!”知客忍着疼说,“请随我到方丈来。” 跟着知客,穿过曲曲折折的回廊、一重一重的院落,到得一处,只见雪白的月洞门里,一排五楹精舍,门上悬着极细的竹帘。芸檀名香的香味,夹杂着花香,因风飘散,十分浓郁。 这清长老倒是会享清福!鲁智深这样在心里想着,跟在知客身后,从抄手游廊到了门前。竹帘一掀,出来个唇红齿白的小沙弥,原是笑嘻嘻的,一见鲁智深,脸上的颜色就不对了。 “长老可得闲?”知客低声问道。 “刚用罢莲子薏仁汤,在洗脸。” “托你去禀报一声,说五台山真长老有书札荐了人来,要讨个职事僧做。” 小沙弥答应着,拿鲁智深打量了一眼,掀帘进屋,不多一刻,又掀起帘子招招手说:“长老召见!” “师兄,你把禅杖、包裹都放在这里,见了长老,须知礼貌!” “俺省得!” 他把禅杖拄好,解下戒刀,连包裹都放在廊上地下,然后扯一扯衣袖,跟着知客进了方丈室。 方丈布置得极精致,四白落地,壁悬书画。紫檀条案上,供着极大的兽炉、极大的花瓶,炉烟缥缈,花香馥郁,若闭着眼,只当到了哪家豪门的闺阁中了。 鲁智深不暇细看,朝上望去,禅床上趺坐一位长老,约莫四十来岁,长得一副庄严宝相。但多看一眼,却又似“酒色财气”四字俱全的世俗汉子。 心里是这等想,礼貌却不敢疏忽,顶礼一拜,口称:“弟子智深,拜见师叔。” 知客从他手里接过书札,呈了上去。智清长老闭着嘴唇,把鲁智深看了一会儿,才慢慢拆开书札,看完说道:“远来僧人,且去暂歇。诸事等吃了斋饭后再说。” 这话正中鲁智深的下怀,柜房里七八碗茶灌了下去,渴倒解了,饿却饿得更凶,所以一听清长老的吩咐,说一声:“多谢师叔。”掉个脸就走。 知客赶紧跟了出来,着个侍者领了智深去吃斋饭,自己随又回入方丈。 “你看我师兄智真禅师,好没分晓!”清长老沉着脸说,“这智深原是个军官,只为了打死了人,落发为僧。在显通寺里,两番大闹,容不下身——他那里安他不得,一团湿面推来与我!待要不收他,碍着他是师兄,又千叮万嘱;若收他下来,却不是自作孽?” “长老你看!” 知客褪下僧衣,露出半边身子,只见肩头上鼓起一个肉瘤,连肩带胳膊,皮肉浮肿。清长老讶然问道:“这是何处弄来的伤?” “便是那杀才!”知客恨恨地说,“长老不曾知他的厉害!使根禅杖,怕有两百斤重,倒将下来,把我打成这样,又挎了口戒刀。不知他一个沙弥,要装点成大法师的模样,为着何来?我看,留他在此,早晚必闯大祸,长老斟酌!” 智清长老听了这话,又去看看真长老的书札,上面说智深“面恶心善”,又有“量材器使”的话,心里顿时有个地方,正用得他着。“你来,我有一套话教与你。” 当下,清长老把知客唤到跟前,密密授计。知客心领神会,诺诺连声,出了方丈,来寻智深。 “师兄,恭喜、恭喜!”知客笑逐颜开地向刚吃罢斋饭的鲁智深说道,“长老把师兄的职事派定了。明日起,你便是大相国寺的园头。” 鲁智深大失所望:“老远价奔了来,又是真长老的面子,却不道来做个园头!” “师兄,你这话就辜负长老的心了。东西两序职事,不分卑尊,都是受了戒的大和尚。师兄还只是沙弥身份,长老破例提拔,怎的不知感激,反倒口出怨言?” 不错!鲁智深心想,当年做提辖,掌管人事,不也讲出身、重资历?僧俗一理,长老已是格外看顾了。 知客看他脸上的颜色,便知把他说服了,于是接下来又说:“这园头,还非师兄来做不可!多少僧人想这个缺,长老只是不许——倒像是天生留了与师兄的。” “此话怎讲?” “本寺有片菜园在酸枣门外岳庙间壁,园中菜蔬,供应全寺僧众食用,是个极紧要的职事。”知客说到这里有些烦恼,“不想附近有二三十泼皮,每每纵放牛马,或则径来偷盗,好生噜苏!” 一听这话,鲁智深便又有些动气了。“大相国寺便任令这些泼皮欺负?”他问。 “这只为少了像师兄这等一位伏虎罗汉似的人物,在那里坐镇!” “好!”鲁智深霍地站将起来,“酸枣门在哪里?俺去!那些泼皮若敢来噜苏,俺好好弄些苦头与他吃。” “休慌,休慌!”知客赶紧扯他坐下,“师兄,你这等急火燎毛的脾气,只怕长老又不放心你去了。师兄盖世的武艺,再弄出几条人命来,却不是害了你?” “哪有这话!”鲁智深笑道,“俺许了俺师父的,再不打死人。” “这好!”知客欣然说道,“有师兄这句话,便放得下心了。且去方丈议事。” 议定每日送十担菜蔬,余下都归鲁智深和种地人的用度。当下长老押了法帖,书记写了榜文,歇息一夜,次日“上任”交割。鲁智深携了禅杖、戒刀、随身包袱,兴兴头头地去了——这就是智清长老的手段。大相国寺里,太后、皇帝、皇后,一年要来烧好几次香,三日两头,接待达官贵人,更不在话下。智清长老八面玲珑,应酬得滴水不漏,何况对付一个直心肠的莽汉?小小一个花招,鲁智深就范了,管园的人也有了。 出了大相国寺夹道,有人领着,投北而去。京城北面,并列四门,最靠东的一门,名为“承泰”;门外一条大路,直到延津。延津县旧名酸枣县,所以承泰门俗称酸枣门。沿着大路,走了不多片刻,望见岳庙旁边,极大一片菜畦,围着破破烂烂一道篱笆,向东一道板门,门内一座残败厅堂,只是厅外四围皆是大树,浓荫匝地,蝉唱不绝,看来是个极凉快的地方。鲁智深心里十分中意。 带领的僧人伴他一直走到厅堂前面,把原来的园头唤了出来,指着说道:“这位师兄,法名智深,奉长老法谕来接你的职事。” 原来那面黄肌瘦、愁眉苦脸,眼角贴了一方膏药的园头,一听这话,赶紧念佛:“南无阿弥陀佛,长老慈悲。这一下可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了。” 彼此又问讯见礼,把种地的人都唤了过来,当众交割明白,贴了榜文。“原任”便要告辞,让鲁智深一把抓住了问道:“你这眼上,倒是怎的?” “师兄休问。” “不问俺也知道,必是吃了那些泼皮的亏,你休走,等俺替你出气。” “多谢,多谢。我还是早早回寺的好!” 怕成这个样子!鲁智深心想,这些泼皮,怕的不易相与?倒要好好留些心。随即把那些种地人唤了来,细问究竟。一个个也还是怕泼皮们寻事,吞吞吐吐地不肯多说。 “怎的这等窝囊,便说一说都不敢?”鲁智深心里焦躁,“等俺去寻着了泼皮,打个下马威与你们看!”说着站起身来,撒开大步,往外便走。 “休如此,休如此!”有个老成些的一把抱住了他,“不怕他们别的,只怕他们惫赖歪缠。你老人家便今日教训了他们,他们明日又来阴损使坏,说不定半夜里放起一把火来,哪得许多工夫,与他们淘闲气?” “这话说得有理。”鲁智深点点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张,行二。” “张二,依你看,如何收拾那班东西?” “只可智取。”张二笑道,“园头大和尚,且请耐心。你不去寻他们,他们也要来寻你。须得步步当心。” 果然叫张二说中了。当日下午便有几个赌博不成才的泼皮来偷盗菜蔬,抬头望见新贴榜文,是“开封府僧录司”所给,写道:“大相国寺仰委管菜园僧人鲁智深,自即日起掌管。闲杂人等,不许入园搅扰,如违者送官究办。”便有个为头的名唤李四,不住冷笑。 这李四有个外号叫“青草蛇”,惯会出阴损的招数。他努一努嘴,把他那班弟兄带到岳庙,又着人去把另一个为头的“过街老鼠”张三寻了来,一起商量要杀鲁智深的威风。 “我已见了那个什么鲁智深,生得好恶一副相貌!看来不是个好相与的。”张三踌躇着说,“此事须得想一条万全之计。” “怕他何来?”李四接口说道,“强龙难压地头蛇。有我‘青草蛇’在,便今日就要他的好看。” 这“青草蛇”当时就定下一计。众人纷然大赞,高兴得不得了,约定午间会齐,照计而行,然后散去。 午间天气炎热,鲁智深饭罢携了一领凉席,思量到柳荫下歇个午觉,刚出了厅,一眼瞥见西北角上,水肥池畔,有七八个油头滑脑的家伙,在那里指指点点地不知议论些什么。心里有数,是那些泼皮自己来寻苦头吃了。 他实在没有把他们放在眼里,管自先到柳荫下铺好了凉席——这也得有一会儿耽搁,那七八人有何手段,也该使出来了,却老是站在那里一无动作。鲁智深不由得有些纳闷。急性子的人忍不得,便走过去要弄个明白。 “呔!”鲁智深喝道,“你等不曾瞎了眼,须见僧录司的告示。休来这里搅扰,快滚,快滚!” “不敢,不敢!”李四装出惶恐的神气,“闻知大和尚掌管菜园,特来作贺。” “举手不打笑脸人”,鲁智深倒觉得自己开口便骂,忒嫌莽撞,随即换了副神色说道:“既如此,都到厅里来坐——俺也还有话说。” “等我们弟兄,先参拜了师父再说!”李四说着便一扯张三。两个人一左一右,并排拜了下去。 拜是拜,只跪伏在地,并不磕头,眼睛只顾望着鲁智深走动的双脚。这一下,他明白了! 鲁智深在心里冷笑,可也有些高兴。说是说要好好弄些苦头给那些泼皮们吃,却一直不曾想出好办法——唯一的办法似乎只有动手打一顿,只是打轻了他们不怕,打重了又怕伤人。难得他们自己想出来一条道儿,倒省了不少心思。 心里这样在想,脚下依然在走。走得将近,张三、李四像蛤蟆似的,双双向前一扑,一个捉左脚,一个捉右脚,只待扳倒鲁智深,便往水肥池子里抛。 别说鲁智深早有防备,便无防备,他那极扎实的下盘功夫,也不是一“蛇”一“鼠”所能扳得倒的。只是他不独有了防备,而且有了算计,也不见他如何作势,只轻巧巧地把右脚一挥,“扑通”一声,李四掉在水肥池里。张三手脚稍慢一些,一看情势不妙,赶紧想缩回手时,鲁智深如何容得他脱身?顺势横拨一脚,“过街老鼠”三滚两滚,与“青草蛇”做伴“逐臭”去了。 那水肥是专为浇菜用的,年深月久,其臭不堪。平日不用,肮脏东西都沉淀在下面,上层居然一清如水。这一“蛇”一“鼠”掉了下去,顿时搅得满池混浊,臭气熏天。张三、李四好不容易才冒出个脑袋来,只叫:“师父,饶命!” 余下的五六个泼皮见此光景,吓得魂飞魄散,先还发愣,等张三、李四一喊“饶命”,才被提醒,纷纷拔脚开溜,但嫌晚了。 “都给俺站住!”鲁智深暴雷似的喝道,“哪个敢动一动,这两个呆鸟,便是你的榜样!” 这一喝,无一个不站住,也无一个不是瑟瑟发抖。 鲁智深还待多说几句,无奈其臭不可向迩,只好捏着鼻子,指一指远处洗菜的水池,又做一个手势,意思是把水肥池子里的人去洗干净了,再来说话。然后掉转身来,急急回到柳荫下的凉席上去坐着。 其时园里工人都停下手中生活,赶来看这场把戏。更有附近的住户,纷纷围在篱笆外面,里里外外都是吃过这伙泼皮的亏的,见此光景,无不称快!虽不敢公然喝彩,却尽自捂着鼻子瞪着眼,偏要看看“青草蛇”和“过街老鼠”爬出池子来是怎生一副狼狈臭相。 那两个人哪里爬得起来?苦只苦了他们那一伙“小弟兄”,个个不得独善其身,顾不得恶臭、肮脏,但求早早脱却窘境,一齐动手,横拖直拽地把李四和张三拉到洗菜池边,往下一推,然后慌不迭地自去洗刷。 一蛇一鼠,洗了又洗,好不容易才算去了一身臭气。有人寻来两身衣服,略略穿整齐了,都到鲁智深面前来赔罪。 “师父!”青草蛇赔笑唱喏,“真正好手脚!小人们有眼不识泰山,冒犯得紧,明日自有道理。” “什么道理?”鲁智深问道,“莫非要约人来报仇?要约便多些个,二三十人杀不得俺拳头痒!” “不敢,不敢!”青草蛇慌忙辩白,“师父千万莫多心,小人们就吃了豹子胆,也再不敢来捋虎须。都等明日再说。” 鲁智深嘿嘿冷笑,不屑再理。等得那一伙泼皮走后,种地工人一齐围了上来,笑逐颜开地奉承鲁智深,左一个“英雄了得”,右一个“罗汉下凡”,把他哄得满心欢喜,取了几两银子,着人去备办酒肴熟食。二三十个汉子,就在柳荫下席地而坐,开怀畅饮,吃到天黑方罢。 第二天一早起来,空闲无事,鲁智深心想,这园里有个老成可靠的张二在,大可进城去游玩一番。想停当了,取些散碎银两放在身上,对张二说道:“自今日为始,园中生活都归你管,凡有收成交割、银钱出入,都是你经手,俺只保得你等不受恶人欺侮。无事时,俺只吃酒戏耍,诸事休来噜苏!” 张二欣然应命。鲁智深便即走了,刚要进酸枣门,听得后面有人大叫:“园头,园头!” 鲁智深听得声音熟识,转脸一看,是园里的一名工人,骑着头小毛驴,气喘吁吁地正赶了来,便站定脚等。 “园头,你老人家快请回去!那伙人又来了。” “啊!”鲁智深勃然大怒,“这班畜生,好大胆!真当俺不敢开杀戒吗?” “不是,不是!”工人双手乱摇,“你老人家休错会了意。那伙人有番道理。” 什么道理?鲁智深心想莫非是挽出人来调停说人情,在菜园里想好处?这倒有些难处。且先回去与张二商议了再说。 于是撒开大步,又往回走。刚过岳庙,只见张三、李四领着二三十人,在菜园门外张望。目光一接,那里便欢然高声,都说:“好了,好了,师父来了!” 见此神情,绝无恶意,鲁智深的步履便从容了。张、李二人也迎了上来,簇拥着他进门。门内空地上捆着一头肥猪,摆着几十瓶官酒。 “此物何来?”鲁智深指着地上问道。 “这便是我们的道理。今日请师父一醉。” “胡闹!”鲁智深大不以为然,“如何要你们坏钞?俺又何肯受你们的供养?” “师父,师父!”李四着慌,叫屈似的喊着,“这便是你老人家不对了!” “俺有哪些儿不对?你只说得在理,俺无有不听。” “且请到厅里坐着,我等有下情告禀。” 那李四自承他这伙弟兄,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昨日受了鲁智深一番教训,深知愧悔,也想做些略微正经些的营生。只是天性都喜动好武,思量着搞起一个“社”来,以武会友,要请鲁智深做主,传授拳脚功夫。 听得众人回心向善,鲁智深极为高兴,当即笑道:“休说什么‘做主’!若是你等不是倚仗拳脚功夫欺人,俺就陪你们玩玩也使得。” 众人见他允了,无不大喜,当即杀猪拔毛,就着园里新鲜菜蔬,大盘大碗地整治好了,送到厅里,席地开筵。 酒到半酣,李四说:“师父!我有个小小的盘算,你老人家看看可使得?” “且说出来商议。” “西城万胜门外,有座敕赐的‘神保观’,观中供奉的神道,名唤‘灌口二郎’,保障地方水利,有求必应,所以观中香火极盛。每年六月二十四,是灌口二郎生日,越发热闹,各行各业,皆有献送。倘有出色的技艺,本地的大户舍得花钱。师父,你看如何?” 听了半天,鲁智深不曾明白他的意思,喝口酒答道:“俺也不知如何。你只直说,休这等吞吞吐吐。” 于是李四照实说了。他要搞起一个“社”来,练几样出色技艺,六月二十四到神保观去献送。这是为本地争光的事,地方上自然会派出份子,聚成一笔钱作为“社”里的开支。这一来,李四他们这班白昼吃太阳、黑夜吃月亮的无业游民,就算暂时有了正业了。 “这是好事!”鲁智深欣然赞许,“强似白吃强讨。不知可要俺帮忙?” “如何不要!此事倘得成时,必是师父的大力。”李四说道,“第一,要请师父费心教导。第二,我等素日信用不佳,所想的这个主意,只怕有人不信,必来请问师父,那时非师父美言不可!” 这两个要求,头一个不在话下,第二个却叫鲁智深答应不下。他是个重承诺的硬汉,眼前还不知道李四这伙人到底是何心思,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能否练成出色技艺。倘或地方上的人来问,凭自己一句话,凑了钱与李四,到得六月二十四那天,人影一个不见,或者玩艺儿稀松平常,拿出去反给地方上丢脸。这岂是对得起人的事? 因此,鲁智深沉吟未答。李四自不免懊丧。偏这时园里老鸦呱呱地叫,李四狠狠吐了口唾沫骂道:“他娘的晦气东西!再叫,看不翻了你的鸟窝?” 他那些弟兄,原都是好事的,又有了酒在肚里,便纷然喧嚷:“这丧气的鸟窝在哪里?翻掉它!” 在座吃酒的有张二,便即指着东西说道:“便那株杨柳树上,新添了一个老鸦巢,每日直聒到晚。”又说:“那株杨柳生得也不是地方,碍路,又遮着阳光,所以左近的菜都长得不好了。” 他的话未完,已有好几个少年奔了出去。鲁智深趁着酒兴,也起身去看。其余的人自然都跟了出去。 到得那里一看,果然好茂密一树杨柳,树上好大一个鸦巢。有人要搬梯子;有人说不如盘了上去省事;又有人说柳梢枝太软,怕盘上去不易立足,柳枝断了,掉下来非摔伤不可。 正乱糟糟没个区处时,鲁智深说道:“待俺来相一相!”又问张二:“你说这株绿杨柳碍路?” “是啊!” 鲁智深点点头,慢慢地脱掉身上的葛布海青,收一收腰,走到树前,四下望着。 那班人看见他这副神情,实在猜不透他是何用意,但都知道,今天要开眼界了!所以个个心里兴奋,凝神息气地注视着。 那鲁智深也正调匀了呼吸,相好位置,站好马步,把身子俯倒,右肩靠树,双手拢住树身下段,肩头凝劲撞去,顺势向回一扳,又一撞、又一扳,树下的泥土顿时松动了。 众人大为惊诧!这莽和尚竟要倒拔垂杨柳?只怕有些自不量力,忒嫌过分了! 想是这样想,却越发地连眼皮都不肯眨一眨,紧目盯着树根。但见数撞数扳,根松土浮,猛听得一声暴喝:“起!”鲁智深腰上挺劲,双手上拔,咬着牙、闭着眼,脸涨得通红,额上冒着豆大的汗珠,虽拔不起来,却到底不肯松手。 “师父!”有个人喊道,“且歇一歇再拔!” 鲁智深不理他,牙咬得越紧,脸涨得越红。看看似乎支持不下去时,突然间“嘶啦啦”一阵清而脆的裂帛声起,接着是受惊的老鸦呱呱乱叫着从巢里飞了出来。 那些人到了此时,个个握拳咬牙,替他鼓劲,就在紧要关头上,一齐喊一声:“师父用力!” 这一声喊得好,鲁智深奋起精神,往上一挺腰,到底把那株杨柳树连根拔起,枝叶纷纷地倾倒在地,地上现出好大一个土坑。 “师父真个是罗汉降世!”李四心悦诚服地拜倒在地,“两膀不是有千斤气力,怎的拔得它起?” 鲁智深甩一甩手,拂一拂土,自己也觉得得意,指着杨柳树向张二说道:“你说它碍路,俺替你拔掉了,地上的坑须早早填平。” 张二尚未答话,李四抢着说道:“不忙,不忙!让它这样子放个几日,叫人看了,便是师父神力盖世的见证!” 李四那班人,一则是真心钦佩,再则是有意渲染,好长自己的身价,所以不过两三日工夫,附近皆知大相国寺新派一个管园的和尚,力大无穷。有那好事的,便特意要来看一看,这和尚可是长得三头六臂? 鲁智深却不明就里,每日里耍枪弄棒,就如在七宝村一般,与那伙人玩得十分起劲。李四是个有心人,拣两个年轻壮健的专跟鲁智深学刀法,再拣一个身长力大的,专门向他讨教运气聚力的诀窍,暗底下嘱咐,务必日夜苦练,不可松懈。 也不过半个月工夫,练得有些门路了,李四便向鲁智深说:“师父,六月二十四快到了!你老人家看,我们有哪两项技艺可拿得出去?” “啊,俺记起来了,你说过要搞个‘社’,俺不知是何技艺?” 李四微微一笑,做个手势。那两个跟着鲁智深学刀法的,便各捧一把扎了红绸的雪亮单刀,精神抖擞地跳了出来,相对一抱拳,立刻上前交手,杀在一起,刀刀皆是虚招,但打得十分紧凑,只见刀光闪闪,其快如风,似乎一招一式,无不可致命,看来倒也不无惊心动魄之感。 一趟刀打遍全场,收住架势。李四便问:“师父,你看如何?” 鲁智深摇摇头:“花拳绣腿,虚好看!” 李四大喜:“连师父都说虚好看,那就行了。原是哄外行的花样。师父再看看‘上竿’。” 跟鲁智深学运气聚力的那人,就是为了要玩“上竿”。只见他手举一根两丈余长、碗口粗细的毛竹,走至场中,摆个马步,抬起了脸,上身微微后仰,把毛竹举了起来,抵住喉下胸前那个部分,双手把稳。然后有个十四五岁的瘦小后生,在他膝上借一借力,踏上了肩,攀住毛竹,慢慢盘了上去,猱升到顶,腾出一只手来,摸出一副鼓板,自打自唱,唱了一曲《太平令》,才从竿上滑了下来。 “也罢!”鲁智深点点头说,“俺便助你搞起这个社来。那趟刀便索性再加些花招进去。玩竿的,换气还不得诀窍,手不稳,没的叫竿上唱曲的小把戏,一筋斗摔下来,怕不出人命!” 李四和他那班弟兄喜不可言,当下起了社名叫“绿杨社”,又商量着再练了一套叠宝塔,挑选十五个身材整齐的,底层五个,第二层四个,一层层踏肩上叠,宝塔尖上的一个,便擎一面“酸枣门外绿杨社”的绣纛,老远就望得见,果然又好看、又神气。当地凑份子养这个社的店铺住户,都觉得钱花得不冤。 鲁智深自然也十分高兴,不但费心费力,上紧教导,也还经常贴钱,备办酒肉,犒赏大众。这天恰逢二伏,京中夏天,最重此日,差不多的人家,都觅地出游,或者招邀亲朋,欢饮一日。鲁智深也叫人烧了一口羊,买了几十瓶酒,又在岳庙门前的杂卖担子上,买了好些水梨、红菱、甜瓜,就在园中挑个荫凉去处,铺下芦席。大家团团一坐,大块吃肉、大碗饮酒。吃到半酣,鲁智深意兴越豪,第一遭取出他那条六十二斤的精铁禅杖,舞将起来。 正舞得兴酣,忽听有人喝彩:“好!”虽只一个字,其声清越,不由得引人注目。旋转脸去,只见篱笆外面站着个官人,如玉树临风般,长得极其体面。 鲁智深一见此人,便觉投缘,收住禅杖,细细打量。只见此人约有三十四五年纪,生得一张白净的长脸,宽广的额头配着一条挺直的鼻子,两道剑眉斜飞入鬓,一双星目顾盼之间,英气逼人,戴一顶青纱抓角儿头巾,脑后一双白玉环虚虚垂着,穿一领半新的单绿罗团花战袍,系一条耀眼生光的双獭尾龟背的银带,手里拿一把湘妃竹的聚头篷,配着他那八尺长的身材,气度英俊而华贵,真令人心醉。 “这官人是谁?”鲁智深讶然问道。 有那识得的便说:“提起这位,也是东京有名的人物,是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名唤林冲。” “怪不得他识得俺的好处。”鲁智深便向外含笑大喊,“嗨!那位教头,何不请来相见?” 林冲点点头,笑一笑,便从篱笆缺口中,步履安详地走了进来。鲁智深迎了上去。两个人相对一揖,却都含笑望着,虽未开口,惺惺相惜的一番情意,便这片刻间,表露无遗。 “师兄何处人氏?法讳如何称呼?”林冲动问。 “俺,山东鲁达。原在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只为杀的人多,听了一个相好之劝,出家为僧,法名唤作鲁智深。”他把平日不肯与那伙人讲的经历,倾囊倒箧都告诉了林冲,却又说道:“俺二十年前见过一位林提辖,也生得好一表人才。如今细想起来,与教头倒生得十分相似。” “那位提辖,可是善使‘杨家枪’?” “正是。”鲁智深惊讶地问,“你如何得知?” 林冲先不答话,整一整衣袖,重新见礼:“原来是先父旧交!小侄拜见鲁大叔!”说着就要跪了下去。 鲁智深又惊又喜,赶紧一把扶住,大笑着说:“有趣,有趣!禅杖里舞出个有来历的好朋友!” “鲁大叔……” “什么大叔?”鲁智深抢着说道,“俺大不得你几岁,倒不如兄弟相称吧!” 林冲未曾答话,李四、张三已经齐声起哄。林冲也是个爽快人,随即改口称作“大哥”,相互拜了四拜,结成异姓手足。 众人也都见了礼。现成的酒肴,只添了杯筷来,挽着林冲在上与鲁智深并坐。敬过一杯,鲁智深问道:“兄弟今日缘何到此?” “原是拙荆要到此间岳庙来烧香还愿。我看大哥的禅杖舞得不凡,舍不得走,叫使女锦儿自和拙荆去烧香。恰不想得遇大哥。” “真是俺师父智真长老说得不错,凡是‘因缘’。俺初到这里,得这一伙小朋友相伴作耍。如今再遇着兄弟,十分好了!”鲁智深高兴地大喊,“再添酒来,今日里俺非一醉不可。” 就这时候,篱笆外一个垂髫小婢匆匆走了来,脸涨得通红,岔着声音喊道:“官人!坐在那里作甚?娘子在庙里和人合口。” “在哪里?” “正从五岳楼下来,撞见个天杀的瘟神,拦住娘子,不肯放!” 一听这话,林冲有些慌张,站起身说:“待再来看望大哥。恕罪,恕罪!” 说着,林冲匆匆作别,跳过篱笆缺口,和锦儿径奔岳庙。到得殿后,有些闲人躲躲闪闪地张望着,看见林冲,让出一条路来。林冲抬头一望,有七八个人拿着弹弓、吹筒、粘竿,都立在栏杆边,正中一道盘梯,半中间立着个年少后生,穿一件绣百蝶的黑缎直缀,背脊朝外,仰面向上,拦住了林冲的娘子。 “你且上楼去!”那后生说道,“我有话说。” 林冲娘子又羞又气,满脸飞红地指着那后生说道:“清平世界,你敢调戏良家妇女!莫非不知王法?” 林冲这时再也忍不住了,一个箭步蹿了上去,把那后生的肩头一扳,便待上面一掌、下边一脚,先教训了这个目无王法的恶少再说。 哪知扳过肩来一照面,彼此都是一呆。林冲认得这后生是高太尉的继子——高太尉名唤高俅,原是苏东坡门下的小吏。苏学士离京外放,转荐与驸马都尉王晋卿。一天王驸马遣高俅到端王府中送一样使用物件,正遇上端王在那里踢球,高俅便在场边等着。恰好球儿到身边。高俅原踢得一脚好球,随即使个“鸳鸯拐”,把球踢了回去。端王大为中意,又看他言语讨人欢喜,便留了下来,做个随身使唤的小厮。不想过得几个月,哲宗皇帝年轻轻一命呜呼,身后无子;兄终弟及,选中端王入承大统,便是当今天子。说“高俅生得好脚力”,自此得宠,数年之间,官居太尉,掌管禁军,正是林冲本管的长官。 高俅虽然发迹,却无儿子,过继了这侄儿承接香烟,禁军中上上下下都称他“高衙内”。他倚仗高俅的势力,欺压良善,无恶不作,略有姿色的妇女被他看上了,威胁利诱,必要弄上手才罢,所以得了个外号,叫作“花花太岁”。 林冲不防撞着“花花太岁”,这拳头便有些打不下去。那“花花太岁”却不知他调戏的竟是林冲的妻子,瞪着眼说:“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 旁边帮闲的篾片中,自然有识得风色的,一看这情形,便知是怎么回事。倘或容林冲道破底蕴,彼此便都要抓破脸,这件事就不好收场了,所以赶紧奔了上来,先往两人中间横身进去,隔了开来。 “教头休怪,衙内不认得,多有冲撞。”说着,三四个人便把林冲挤到一边。 那面另有七八个人不住向高衙内挤眉弄眼。“花花太岁”见机而作,回头把林冲娘子又狠狠盯了一眼,甩一甩袖子,出了岳庙,上马而去。 林冲怒满胸膛,却又觉得十分窝囊,瞅着高衙内,人影都走得不见了,却还站在那里。林冲娘子无端受了这一顿羞辱,见丈夫没有句话,心内也不免气恼,扶着使女锦儿,一言不发地向外便走。林冲万般无奈,也只得懒懒地跟在后面。 到得岳庙门口,林冲娘子上了轿。林冲刚把马牵在手里,只见一伙拿枪挺刀的壮汉,飞奔而来。定眼看去,为头的正是鲁智深,手持禅杖,远远叫道:“兄弟慢走!我来帮你厮打。” 林冲暗叫一声惭愧,把马缰交了给从人,迎着鲁智深兜头一揖。“大哥!”他说,“请回去吧!没事了。” “是哪个瞎了眼的,敢调戏俺弟妹?” 这话要说出来,实在欠体面;要不说又不行,无可奈何。林冲只得含糊答道:“原是本管衙内,不认得拙荆,生出一场闲气。” 鲁智深还待不依不饶。李四看出林冲的尴尬,便说:“师父醉了,明日再来理会。”把他架弄着回了菜园。 这一下,越发让林冲抑郁不乐。他自觉也是个英雄人物,妻小为人当众调戏,却不敢出头理论,这要传了出去,还有什么面目见人。因此,一连三天不曾出门,只在家里长吁短叹,想不出个找回面子的好办法。 到了第四天,有人叩门。出来一看,是素日相好的一个同事,官居虞候,名唤陆谦。林冲心中的郁闷,不足为外人道,却希望说与知己听。所以一见陆谦来访,十分欢迎。 “如何三日不到班上?我只道你病了。” “身上倒没有病!”林冲叹口气说,“只心里有个痞块!” 陆谦定眼看了看他,又点点头:“我也听说你淘了一场闲气。看破些儿,也就算了。来,来,我请你到樊楼小饮三杯,解解闷。” 林冲心想,在家不便细谈,倒是酒楼好,随即允了。 于是林冲隔着帘子招呼一声:“我与陆兄去饮酒。来关了门户。”等娘子答应过了,随即与陆谦出门,迤逦向东,直上樊楼。 樊楼在东华门外景明坊,西临禁苑,是京师第一座大酒楼。进门一条笔直的甬道,长有百步,南北天井,回廊双绕,两旁辟出一间间精致的小阁子。每到入夜,上下灯火相望,歌声嗷嘈,粉香腻人,是京师有名的一座销金窟。 此时不过近午时分,酒客不多。陆谦和林冲上楼挑了间临街的阁子,也不要粉头侑酒,只吩咐多取好酒,精细肴馔,摆满一桌,叫跑堂的放下门帘,两人擎着酒杯,细诉心曲。 林冲三杯下肚,叹口气说:“陆兄不知,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受他这等肮脏气。” “如今禁军中虽有几个教头,哪个及得你的本事。”陆谦劝道,“况且太尉又看顾得好,就有些闲气,大丈夫能屈能伸,忍了也罢!” 林冲勃然变色:“我这气如何忍得?”于是他把那天在岳庙的情形,细细说了给陆谦听。 “衙内必认不得嫂子,休着气,且宽饮一杯!” 林冲又吃了几杯闷酒,忽要小解,便站起身说:“陆兄稍坐,我去净了手来。” 出得小阁子,走下楼来。樊楼太大,一时觅不着厕所,索性走出店外,投东小巷,拣那无人的处所,权且方便。等再回樊楼,劈面撞着个人,不由得便是一愣。 “官人,寻得我苦!却在这里。”是使女锦儿,丫髻不整,气急败坏地拖住他说。 林冲慌忙问道:“做甚?” “官人和陆虞候出门未半个时辰,来了个汉子,说是陆虞候家的邻舍,对娘子慌慌地说道:‘你家教头和陆谦饮酒,只见教头一口气上不来,便撞倒了!’叫娘子快去探望。” “咦!”林冲大奇,“有这等事!可去了不曾?” “如何不去?”锦儿又说,“娘子一时慌了手脚。连忙央间壁王妈妈看了家,和我跟着那汉子出门。直到太尉府前巷内一家人家,到得楼上,只见桌上摆着些酒食,却不见官人。恰待下楼,前日岳庙里啰唣娘子的那个后生,闪了出来说:‘娘子少待,你丈夫待来也。’我一看不好,慌忙下楼。只听见娘子在楼上叫:‘杀人!’我急急赶出来想寻官人,撞着卖药的张先生,说是曾见官人与人在樊楼吃酒。官人,快快去救娘子!” 话未听完,林冲已气得浑身发抖。这明摆着是陆谦的一条调虎离山之计。心里打算,先上樊楼,与陆谦理论,旋即想到,此一刻妻子的清白,怕已不保,无论如何,先到陆家要紧。 陆家就住太尉府前巷内,林冲是认得的,这时也顾不得锦儿了,三步并作一步,飞奔陆家,进门抢上扶梯,只听得他妻子哭着喊道:“清平世界,如何把我良家妇女关在这里?”接着又听得“花花太岁”的声音:“娘子,可怜见救我一救!你便是铁石心肠,也须念我两个膝盖跪得都肿了!” 听得这话,忧心如焚的林冲松了口气,在门外大声喊道:“娘子,我来了!” 一面说,一面便和身去撞房门。高衙内听得是林冲的声音,吓得魂飞天外,急忙跳窗而走。林冲娘子听得丈夫赶到,胆更大了。她父亲也是教头,自小虽不习武,看也看得多了,心里恨那“花花太岁”不过,等他跳上窗台时,她捞起一根撑窗户的枣木棍,在他脚拐骨上狠狠地便是一敲。“花花太岁”痛彻心扉,一个立脚不住,翻身栽倒。楼下后院是个葡萄架,把他身子托得一托,卸了一半的劲,摔在地上才不得送命。但也跌得眼青鼻肿,跌跌冲冲地夺路逃走。 也就是他刚刚跌落地的那片刻,林冲已撞开了门。林冲娘子一头扑在丈夫怀里,眼泪簌簌地流,只说:“若你晚来一步,我再无脸见你,只是个死。” 林冲此时反倒不甚恨高衙内,只恨陆谦,人面兽心,平日称兄道弟,却做出这等伤天害理、出卖朋友的事来。当时从楼上打到楼下,字画古玩、瓷器什物,凡是稍稍值钱的东西,无不打得粉碎。陆家的人原都避开了的,这时看见林冲如疯了的一头老虎似的,越发不敢出头。林冲打得乏了,方始住手。等锦儿赶了来,主仆三人一起回家。 一回到家,林冲想想陆谦实在可恨,随即寻了把解腕尖刀,赶到樊楼,哪里还有陆谦的影子?于是又折回陆家,直等到晚,不见他回家,只得暂且罢手。 林冲娘子看丈夫这神气,怕要闯出祸来,便即劝道:“我又不曾遭了他的骗。你休得胡来,惹火烧身!” “你休管我。我不拿住这畜生,扯他到大相国寺前,叫他自打嘴巴,自己说一说他做的事,我再也咽不下这口气。” 一连数日,林冲靴子里掖着把刀,到陆谦家门口和禁军衙门去等。陆谦得知消息,只躲在高太尉府中,不敢露面。别人看林冲脸色不好,也不敢问他,暗地里却都替陆谦捏一把汗,沸沸扬扬地谈论着这件新闻。一传两传,传到了李四耳朵里,便来说与鲁智深听。 鲁智深一听自己兄弟遭了这种委屈,赶紧寻了来探问。林冲也不曾想到他会寻上门来,只好先搁下陆谦这面,叫出娘子来见了礼,然后备酒款待。 喝着酒只是说些闲话。在林冲自觉这不是什么可以叫好朋友高兴的事,故意不说,免得添别人的烦恼。鲁智深来意就是要替他分忧帮忙,便不得不率直动问了。 “说来可恼!姓陆的尤其可恨!”林冲这时只好把从岳庙起了风波以后的一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这姓陆的,这等可恶!便是俺也饶不得他。兄弟,俺有个计较在此。”鲁智深说,“你看使得使不得?” “大哥请说。” “这姓陆的认得你,自然不敢照面。他须认不得俺,等俺每日去等,兄弟你只在左近寻一处茶坊坐着,俺等着了这个畜生,便揪来兄弟跟前,任凭你处置。只是,”鲁智深又说,“那厮是何容貌,须说与俺知。” “这一计好,只是有累大哥。”林冲高兴地说,“那厮的容貌好认,身材不高,白净面皮,左眼下有块青斑,极其显眼。” “既如此,事不宜迟,俺此刻便去。” “不忙,不忙!饶他这一日。大哥初临寒舍,须得尽情一醉。” 说着林冲去拿酒壶,一上手便知是空的,遂叫锦儿沽酒,偏生锦儿为林冲娘子差遣到州桥下去买时鲜果子去了。林冲想一想巷口便是酒店,于是告个罪,自己提了把头号大锡酒壶,匆匆走了。 里面的林冲娘子听得丈夫与鲁智深的计议,急在心里,不好出面阻挡,难得有个机会,不肯错过,便一掀帘子走了出来,叫一声:“大哥!”随即敛着手,盈盈下拜。 鲁智深慌忙跳了起来,合掌还礼,只说:“弟妹少礼,弟妹少礼!” “我知大哥是个直心肠的血性汉子, 颜陈告,舍下眼看有场灭门大祸,只有大哥能救!” “呀!”鲁智深骇然问道,“弟妹此话怎说?” “自来‘不怕官,只怕管’。眼看这姓陆的,是仗着高衙内的庇护,倘或闹出事来,须防着高太尉的势力——随便安个大小罪名,舍下只怕就要家破人亡。” 这一番话说得鲁智深汗流浃背:“这倒是俺撺掇的不是了。” “大哥言重了!只求大哥拦着些儿,拙夫心性高傲,却只敬重大哥。” “弟妹说得是。”鲁智深满口应承,“俺便拦着他些,好歹叫他忍了下去。” “若得如此,都是大哥的成全。”林冲娘子又拜了一拜,听得门响,怕林冲撞见不便,连忙避向帘子后面。 等林冲一回来,鲁智深的口风就变了,再不提陆谦家守候的话,尽自谈着他当年打死了郑屠的亡命流浪之苦;又把智真长老向他开示过的冤冤相报、纠缠不清的道理说了许多,婆婆妈妈的,再也没有那份金刚怒目的霸气了。 林冲越想越觉诧异,心里冷笑,原来是个“说大话、使小钱”的角色!只为胆怯怕惹祸事,却又不便反悔,也罢,本未打算借他的力,只当没有这个人,随他自己说去。 于是敷衍到晚,鲁智深作别出城。林冲送了客回到堂屋,他妻子迎着他问道:“鲁大哥与你说些什么?” “哼!”林冲不屑地在鼻子里哼了声,“提他做甚?” “官人休如此不识好歹!”林冲娘子正色说道,“我在帘子里,尽皆听见了。像鲁大哥这样的人,才是响当当的好朋友。” “你懂得甚呢?”林冲不悦,“休来啰唣!” “我不懂别的,只懂‘将心比心’这一句话。我且请问官人,鲁大哥可是个没脾气、怕事的人?” “这却不像。” “可又来!”林冲娘子拍着手说,“这等一个性如烈火的汉子,巴不得当时就拧下陆谦的头来,出了事拍拍腿走了。他孤家寡人一个,哪里去不得?怕着何来?只为顾念着你,好好一份人家,犯不着与高太尉去斗,故而苦口婆心地劝你。论起来,他心里的那份委屈,不输与你。要照他的脾气,肯这等忍气,更是天大的难事。你若不听他的劝,真正是辜负了人家一番苦心,连我也不服。” 林冲听听娘子这番话,实在有些道理,再想想鲁智深也实不是什么胆小惧祸的人,所以口中不语,心里却是感激这位鲁大哥的。 “再说,我虽受了羞辱,可是姓陆的、姓高的也都吃了亏,怕了你。两下扯直也扯得过了。不然,如鲁大哥的‘冤冤相报’,到哪一日为止?” “唉!”林冲叹口气说,“我也只怕人耻笑。” “人家笑的是姓陆的,笑他不敢出头。若是官人你再不罢休,只怕倒要笑你量狭!”林冲娘子停了停又说,“俗语道得好,‘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风波都由我身上而起。你若不肯听鲁大哥好言相劝,必定害我落个不贤之名,倒不如早早寻了死路的好。”说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将起来。 林冲夫妇原本恩爱,见此光景,少不得善言安慰。想了一夜,气也渐渐平了。到第二天刚刚起身,听得有人叩门,开开来一看,是鲁智深笑嘻嘻地立在门外。 “大哥来得这等早!”林冲侧身相让,“请进来坐,待我唤锦儿点茶。” “何必费事?倒不如去弄顿早酒。”鲁智深从衣兜里掏出十两一锭银子,扬了扬说,“今天是俺做东。” “好,好!”林冲不忍辜负他的情分,“不拘是谁做东,我陪大哥就是了。” 鲁智深是怕林冲还要去寻仇,特意来绊住他的身子。林冲心里也明白,只不便说破。这天两人盘桓到晚才分手。不想下一天一早,鲁智深倒又来了。从此日日在一起做伴饮酒,每饮必作剧谈,每谈必是武艺。两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彼此切磋质疑,有时就着席面上的杯箸,作势比画,创出许多新奇招数,相处得十分投机。这一来,林冲把陆谦和“花花太岁”早忘得无影无踪了。 哪知高衙内却还忘不掉林冲娘子。那天在陆家跳窗而逃,受了些伤,吃了些惊吓,一回去就卧倒在床。延医服药,身上的伤好治,心病却是难医——这恶少也糟蹋了不少良家妇女,或者仗势欺压,或者花钱遮羞。那被糟蹋的,无非含羞忍辱,闭目无语,说不上丝毫情趣。倒是这个百计不得上手的林冲娘子,二十四五岁正所谓花信年华,那一段风流体态、爽利言词,叫高衙内只觉得眼前耳际,无时不在,以致朝思暮想,恹恹成病。 这天陆谦来探望——他自从林冲息了寻仇的念头,看看无事,才敢回家,但也缩着头有十几天不敢出门。不想半月不见,高衙内面黄肌瘦,神情萧索。陆谦大惊问道:“衙内如何这等憔悴?难道些小轻伤,竟未痊愈?” “身上倒是好的。”高衙内懒懒地说,“不瞒你说,我为林家那人,两次不得到手,又吃她那一惊,病添得重了。眼见得半年三个月,性命难保!这条命活生生地送在林家那人身上。” 陆谦心内在说:原来高衙内为林冲老婆害了相思病。这却有些难处!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安慰他时,遥见有个老苍头踏进门来,认得他是府里的总管,便迎了出来问道:“老总管可是来探衙内的病?” “正是。”老总管皱着眉说,“太尉为衙内的病,日夜焦急。若能治得好时,不惜千金之赏。谁知那些医生,竟连衙内是何病症,都不分明!这又怎么好?” “我倒知衙内的病,只是没药来治。”说着,把老总管拉到僻处,悄悄又说,“若得一顶小轿,把林冲老婆抬了来,衙内的病立时可愈。只一件,除非林冲一命呜呼,他老婆再也不得到衙内一处。” 老总管沉吟了一会儿,斜睨着陆谦说道:“素闻虞候足智多谋,我便不信弄不来这剂药——果然弄来这剂药,还愁太尉不看顾你?” 又是自己的富贵,又要报林冲打上门来的仇恨,陆谦痾出了良心,问出一句话来:“我有一计,太尉可能与我做主?”接着,把他的密计,附在老总管耳边,说得明明白白。 “这事都在我身上。”老总管拍着胸说,“明日听我的回话!” “回话”只得四个字:“依计而行。”陆谦秘密布置。林冲却做梦也想不到,他饶了人家,人家却饶不得他,依然每日里应了卯,便来寻鲁智深盘桓。 这天走到阅武坊口,听得有人喊道:“卖刀!” 习武的人最爱武器,尤其是林冲,平生无甚嗜好,就喜欢宝刀名剑,当下拉住了鲁智深说:“大哥,且看一看!” 看这卖刀的,是个落魄的壮汉,戴一顶抓角儿头巾,穿一领黯旧战袍,满面短胡桩子,没精打采,倒像三天不曾吃一顿饭似的。 那把插着草标的刀也像他人一样,没有叫人看得上眼的地方。林冲便随口问道:“你这把刀,要卖几个钱?” “三千贯。” “三千贯?”鲁智深先一跳八丈高,“你这把刀便金子打的,也不须三千贯!” “大哥!”林冲怕他说出什么浅薄的话,惹人见笑,赶紧拦着。“待我来问他。请教,”他转脸问那汉子,“是何名贵的宝刀,值得三千贯?” “是识货的,自知三千贯不贵;若不识货,我说了也是白说。”接着,把刀递了给林冲,“自己看去!” 接刀在手,林冲先细看刀鞘、刀柄,实在是“貌不惊人”。及至抽出刀来,也不过出鞘才三四寸,林冲入眼,顿时心中乱跳,却强自镇静着,把刀一按入鞘,递了回去,一言不发。 那汉子倒沉不住气了。“如何看都不看?”他问。 “三千贯不贵。无奈力所不及,不如不看。” 说这话便知是行家了。“有道是‘货卖识家’,你好歹说个价儿!”那汉子又说,“不瞒你说,都道我穷疯了心,这么把破刀,要人三千贯。只有尊驾你是个识货的。祖传宝物,实在难舍,今日虽以衣食所迫,不得不忍痛割爱,也巴望得个慧眼的英雄,才不辱没了我这把刀。为这分上,我减收一千贯,结交尊驾这个朋友。” 林冲原是要杀他的价,此刻看这汉子,虽然形容粗俗,话却说得诚恳动听,便不肯再使欲擒故纵的手段,老实答道:“你这把刀遇着王侯豪门,喊价五千贯也使得,无奈是我!既说交个朋友,我勉力凑一千贯。倘或不成,却如你所说的,我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那汉子呆了半晌,忽然顿一顿足,凄然说道:“也罢!一千贯照‘官用’折算,休再少了我的。” 原来大宋朝交易用钱,皆非十足:街市通用七十五文当一百,官用七十七文当一百。一千贯原只需七百五十千文,照官用就要多加二十千文。林冲也就允了。 于是一起来到林家。林冲与妻子说了究竟,开箱倒笼,悉索敝赋,连银子折算在内,只得八百贯。鲁智深可巧也未曾带钱,看看无法。那林冲娘子最贤惠不过,悄悄包了一包首饰,叫锦儿到巷口押当了钱来,凑足了数,才把卖刀的汉子打发走。 “兄弟!”鲁智深早就等不得了,“怄死俺了!倒是什么刀,值得一千贯!” “大哥!”林冲喜滋滋地把刀捧了过来,“做兄弟的,样样不如大哥,可这眼力上,须输我一筹。” 一面说,一面把刀抽了出来。骤看不过一溜寒光,寻常利器,细看才知与众不同!刀身隐现珠光,一圈接一圈,如鱼鳞似的,层层相叠,越看越分明,而且宝光变幻,青紫迭起,真个令人捏上手就舍不得放下。 “大哥,你再看!”林冲拔根头发,就搁在刀刃上,轻轻一吹,立时两段。 这一下把鲁智深喜得打跌:“多说宝刀宝剑,吹毛断发,今日里,可叫俺开了眼了!” “大哥,你再看!”林冲指着刀柄之下,刀身起处,金线嵌成的两个篆字,“这叫‘青犊’,是吴大帝的三把宝刀之一。刚才我只抽出来略看一看,便肯出价,就是如此!” “原来还有来历。却不知‘吴大帝’是怎等样人?” “便是那东吴的孙权,算到如今也八九百年了!” “八九百年一把刀,不烂不锈,依然这等锋利,可知是把宝刀,该当一贺!” 于是又备酒相贺。到晚来,鲁智深作别自去,林冲把那把“青犊”宝刀,不落手看了半夜。第二天起来,顾不得漱洗,却又去摘下刀来把玩。 林冲娘子在一旁看着,又好气又好笑,便即嗔道:“你只守着你那把刀吧!看在眼里,饱在肚里,不用吃饭了!”又说:“要吃也吃不成,有几个钱都在那把刀上了,今日开不得火。” 正逢林冲心境开朗,转眼看他妻子,晨妆初罢,艳光照人,那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微嗔薄怒时斜着看人,格外有股荡人心魄的风韵,不由得有些动情。看锦儿不在跟前,便放下了刀,一把抱住了她,一面没头没脸地乱闻着,一面笑道:“有了你,再有这把刀,便不吃饭也使得!” 林冲娘子又羞又恼,但也别有一般滋味在心头,只是从他手里挣扎不出来,情急计生,大喊一声:“锦儿!”林冲才松了手。 锦儿倒真的匆匆奔了来了,一看娘子鬓发不整、衣裙发皱,涨红了脸瞪着官人。官人却是笑嘻嘻的,似乎得意之至。 锦儿弄不明白,便问:“官人,怎的?” “休叫他官人,真是个没廉耻的泼皮!”说着,林冲娘子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 夫妇正恩恩爱爱地调笑着,忽听得大门外有人高声喊道:“林教头可在家?” 是陌生人的声音,林冲便亲自去开了门,打量那人是下人的打扮,便说:“我就是林教头!” 那人唱个喏说:“我是太尉府里的门子。奉太尉钧谕,道你林教头新买一口好刀,将去比较。太尉在府里专等。” “原来是太尉遣来。”林冲又看了看说,“我在府里却不曾见过你!” “原是新近参随。” 这一说,林冲便不问了。他久知高太尉府中,珍藏一把好刀,等闲不肯与人看一眼。这要一比,自己的是有来历的稀世奇珍,不管高太尉的刀好得如何,一定把他比了下去。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十分得意,兴冲冲地换了官服,带着刀,与妻子说了缘由,随着那门子同到府里。 “啊呀,不好!”林冲站定了脚。 “怎的?”门子讶然。 “噢!”林冲一定神答道,“有句要紧话,忘了嘱咐家下。罢了,且由他。” 这是掩饰的话,他另有心事。高俅克扣军饷、营私纳贿是出了名的,看得这把“青犊”刀好,厚着脸皮,说要留下,就算照发原价一千贯,也是割舍不下。这便怎么处? 想想是自己得意忘形,大为失算!门子来时,只说并无此事,太尉误听人言,倒也回绝了。如今抽身无计,只得硬着头皮去碰运气。 心里念着那把宝刀,脚步都懒了,魂灵儿出了窍似的,只跟着那门子走。一走走到府里厅前,自然而然地站住了脚。 “太尉在后堂,原吩咐了的,叫引教头径自进去。” “噢,噢!”林冲茫然地又跟着走。太尉府里,他倒来得次数不少,总在厅前谒见,后堂还是初次进来,却无心去打量一切,只不断地盘算,倘或太尉看中了“青犊”,如何应付? “教头只在此稍待,等我进去禀报。” “是了!”林冲答应着,站在后堂檐下,依旧愁眉不展地看着手里的刀。 这一等也不知等了多少时候。林冲心里有事,无法计算,只隐隐记得,刚进来时,空庭日影,只得三分之二,此刻已是阳光直射。再又等了一刻,依旧消息沉沉,不但不见那门子,竟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这怕是事有蹊跷了。 心内嘀咕,不免抬头张望,这才发现,堂前门楣上,端端正正悬着一块绿底金字的匾额,大书“节堂”二字。林冲一颗心猛然往下一落,顿一顿足,叫道:“坏了,坏了!” 原来高太尉蒙恩御赐“节度使”的荣衔,照例颁赐“旌节”,一共八样:门旗两面、青龙白虎旗一面、九重竹节一支、麾枪两支、豹尾枪两支。依唐朝传下来的规矩,这八样东西,要设堂供奉,初二、十六,朝服上祭。正就是这个“节堂”,俗称“白虎节堂”——臣子不敢称龙,只能称虎。 光是误闯“白虎节堂”也还不打紧。只因大宋朝相沿已久的法度,哪怕宰相执政,都可以在府邸治公。高太尉职掌禁军,每每在“白虎节堂”披览公事,内藏符令印信、禁军花名册、兵要详图,是第一等机密重地。等闲的武官从不得到此,速速退出去的好。 想是想得不错,却晚了一步!刚转回身来,只听靴履声响,进来一位紫袍玉带的军人,正是高太尉。 这一下林冲愣住了!何以太尉从外而来?莫非那门子撒谎,不曾安着好心?事到如今,只好先尽自己的礼,捧着刀躬身一拜,刚喊得一声:“恩相!”便不容他再说下去了。 “林冲!”高太尉喝道,“你又无呼唤,为何擅入‘节堂’?你可知这里是何所在?而且手持白刃!啊,前些日,听说你日日拿刀在府前等候,必是想行刺本帅。来!替我拿下了!” 语声未落,两旁耳房里蹿出来一二十名身长力不亏的军汉,钩镰枪一搭,把林冲拖翻在地。有个手快的,劈面夺了那把“青犊”刀。然后是四五道麻绳摔到身上,把林冲像头猪似的,翻过来、拨过去,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一阵如疾风骤雨,林冲昏头搭脑,仿佛在做噩梦,只有两句话倒是听清楚了。 “启禀恩相,‘青犊’刀在此。” “仍旧归库,好生收着!”是高太尉的声音。 林冲恍然大悟,什么卖刀汉子,什么“货卖识家”,什么“新近参随”的“门子”,都是一条恶计上来的花样!好笑的是自己竟信以为真,还以为真的得了吴大帝的宝刀!一千贯钱、一条性命、一个情深义重的娇妻,只换得与“青犊”刀的一夕之缘。定这条计的人,心也忒狠了些! “解去开封府!这厮擅入‘节堂’,偷盗机密,复敢持刀行刺上官,罪在不赦。传我的话,说我拜上李府尹,即速推问着实,依律处决。”高太尉说完,便回后院去了。 于是太尉府里办了文书,再弄一顶小轿,把捆得肉粽似的林冲放在里面,遮严轿帘,由后门抬了出去,直奔御街前浚仪桥西的开封府衙门。 开封府李府尹,单名一个伦字,刚正清廉,外号“李铁面”,听说是太尉府中移送重犯,不肯耽搁,随即升堂问案。先听差官转述了高太尉的话,再取文书来细细看完,心里便好生不悦,姑且吩咐:“带人犯!” 这时林冲已松了绑,换上了开封府的手铐。等朝上一跪,李府尹先不问话,照他自己独创的秘诀,摆出一笑黄河清的面孔,盯住了犯人看。一则是鉴貌辨色,先细察犯人本性的善恶;再则是先声夺人,情虚的犯人,只一看他那不怒而威的“铁面”,胆子再泼的江洋大盗,也会把头低了下去,倘真个是负屈含冤的,就会高喊“冤枉”。 林冲不曾低头,可也并未喊冤,朝上磕了个头,直挺挺地跪着,把这把刀的来龙去脉、种种经过,在心里细细顺了一遍,好等府尹问时,据实回答。 李府尹开口了:“你就是林冲?” “小人是林冲。” “你可知罪?” “小人知罪。”林冲答道,“受人之骗,误闯‘白虎节堂’。” “如何说是‘误闯’?从实道来!” “祸发不过一日——” “慢着!”李府尹听讼最精明不过,捉住话中漏洞,立即追究,“怎说‘祸发’?可是还有祸根?” 林冲武官世家,懂得“一字入公门,九牛拔不出”的道理,所以特别谨慎,看了看太尉府中的差官,向上答道:“小人不敢胡乱扳扯。” “胡乱扳扯,自然不可;实话实说,又何必怕!是非曲直,自有本府处断。” 听这几句话,林冲心里一宽,随即先把高衙内两番调戏他妻子,以及预备寻着陆谦,问他因何出卖朋友的前后缘由,一一据实陈告。 高衙内那个“花花太岁”的外号,以及恶行劣迹,李府尹早有所闻,自然相信林冲所言不虚,但他既未就此控告,李府尹也不便节外生枝。就事论事,李府尹看着文书又问:“高太尉说你日日持刀在府前等候,却是如何?是要行刺高太尉?” “小人不敢!原是要等那陆谦。” “可曾等着?” “不曾等着,而且小人后来也饶过姓陆的了。” “这又是何故?” “只为小人的妻子,与一位知交,苦苦相劝。” “照你所说,此事已了,与本案何干?怎说祸发?” 这一问把林冲问得无可闪避,心想,千真万确,一条线上来的恶计,陆谦虽不曾露面,也可料定必是这恶贼出的主意。话不说不明,理不争不直,李府尹素有“铁面”的美名,自己实在不必有何瞻顾,该杀该剐暂且休管,好歹先吐口冤气再说。 于是他把昨日买刀、今日被召,连暗地里怕高太尉夺他所好的心事,统统抖搂了出来,紧接着又说:“小人素日最好宝刀名剑,寒舍也颇收藏了几把。陆谦一向相好,都曾见过。依小人猜想——” “咄!”李府尹大声喝断,“猜想的话,作不得准,不必多说!我且问你,你一千贯买刀,可有见证?” 林冲的供词中,故意不提鲁智深,原是不愿牵扯知己好友,兼且顾念到一个出家人,出入公堂,也不好看。所以此时李府尹一问,他随即答道:“并无目证。只是小人买刀,为凑那一千贯,小人妻子把首饰都送在押当里,便是老大一个证据。” “嗯,嗯!”李府尹胸中对案情内幕洞若观火,只一时不好处断,拈须沉吟了一会儿,吩咐:“林冲暂押,且等访明实情再审。”说完退堂,也不理太尉府中的差官,径自离座,出了暖阁。 一到书房,李府尹把执掌刑狱的刘判官请了来,懊恼地说:“高太尉好没分晓!你要杀人,自有军法,怎的来借我开封府的刀?” 刘判官早已听清了林冲的供词,这时再看了太尉府的文书,越发了然,自是陆谦深知林冲爱慕宝刀,定计引他上钩。但这件案子的来头太大,身为属僚,不能替长官惹祸,所以很谨慎地问道:“府尹尊意,作何了断?” “我不能为高太尉枉法,明知冤枉,自然开释。” “这等时,便是定了林冲的死罪。” 李府尹骇然:“怎有这话?我倒不明白了。” “请示:放了林冲,如何回高太尉的文书?” “这——”李府尹倒被提醒了。明是设计陷害,却无证据,回文便绝不能说林冲冤枉。“有了!”李府尹掀眉答道,“窃盗机密、行刺长官,须是军法从事,开封府管不着。你道可是?” “是!是非如此回复不可。但有一件,高太尉接得回文,若不办时,却不坐实了他自己情虚?若要办时,非办成死罪不可!” “啊!”李府尹恍然,“不错。这倒难了!” “说起来,林冲亦非无罪,持刀以待,便有杀人的‘造意’;闯入节堂,说是太尉府门子的引领,究竟只是片面之词,虽说误入,依律是‘闯入’。就这两端,便应判罪——其实判罪却是成全了林冲。” “我倒不管是成全了谁,持法务平,你说的这两件,也有道理。该判何罪?” “若依我判时,判得:不合手持利刃、误入节堂,脊杖二十、黥面、配役边远军州。” 李府尹想了想说:“也罢!你且着人去查一查,林家果有质当首饰,充作买刀之资这件事否?查了再说。” 刘判官答应着退了出来,回到治事的司法厅,刚刚坐下,当案的孔目孙定走来说道:“禁军中有个张老教头,可是与判官相熟?” “酒筵间见过数面,是个忠厚长者。问他做甚?” “此人便是林冲的老丈,求见判官,人在外面。” 刘判官随即起身,出厅一望,只见张老教头站在院中,身后随着一个少妇,一名使女。 张老教头慌忙上来见了礼,回身又说:“女儿,这位便是精明干练的刘判官。女婿的祸福,都在判官笔下,快来见了礼!” “是!”林冲娘子答应一声,轻移数步,盈盈下拜,口中说道,“拙夫身遭横祸,全望判官昭雪超生!” 刘判官急忙唱喏回礼,不安地答道:“休如此说,休如此说!请进来坐。” 到得厅里,让张老教头坐在客位。林冲娘子扶着锦儿,侍立在老父身后。刘判官趁点茶寒暄时,偷眼打量着她,虽是愁眉双锁,哭肿了眼睛,但皮肤如雪,鬓发如漆,眉目唇鼻,无一不美,心里喝声彩:真是个绝世佳人,怪不得“花花太岁”为她害了没药医的相思病! 于是判官开门见山地告诉张老教头:“令婿的官司,是府尹亲审,一两日内便可落案,绝无死罪!” 听得这一句,张家父女愁眉略解。“多亏判官成全!我父女自有一番微意。”张老教头刚刚说完,林冲娘子便去解手里的帕子——看得出,那是一包金银。 “不必!”刘判官摇着手,大声阻止,“若是如此,便不好说话了。” 看他神色凛然,林冲娘子不敢把银子露出来,一双俏眼只望着孙定。 “判官!”孙定便低声问,“可知是何罪名?” “这却不便说。”刘判官问道,“有样东西,可曾带来?质当首饰的押票。” “带在这里。”林冲娘子把押票取了出来。 “好!”刘判官细看了押票说,“有此证据,便好办了。一两日内定下罪来,是朝廷的法度,不敢不遵。法内可以取巧宽免的,一定尽心尽力。此地耳目众多,我不留老教头久坐了。” 说到这话,张家父女唯有拜谢重托,起身告辞,由孙定陪着,到监里去探望林冲。 刘判官做事着实,叫人到押当里照了照,证实无误,才去回复。李府尹当时传谕,第二日一早升堂落案,叫犯人家属早早伺候。 当夜,孙定赶了去通知张老教头。“看样子是个发配的罪名。”他说,“若是‘徒刑’,不过收监,不必通知伺候。老教头须得打点行囊盘缠,只怕明日落了案,当堂起解。” 军犯发配,往往黥面刺字,称为“刺配”。张老教头心里着慌,遂取一百两银子,拜托孙定上下打点。这里面花样繁多,孙定自己和刘判官不要钱,执刑吏役却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所以他也不做客套,取了银子,连夜去为林冲铺排。 次日天色刚明,李府尹鸣炮升堂,传谕提林冲到案,随即宣判:“林冲身为禁军教头,不合携带利刃,‘闯入’机密重地,着决杖二十,刺配沧州牢城。”又问:“林冲!本府所判,你可心服?” 刘判官早已把避重就轻的缘故,命孙定告诉了林冲,因而他朝上磕头答道:“小人心服!” “既如此,杖臀二十。”这又减了刑了,倘是“脊杖”,背脊连着心肺,二十杖下来,非受内伤不可。臀上多肉,不过吃些痛苦,无甚关碍。 于是行刑差役,喊个堂威,拖翻林冲,用三尺长、两寸七分宽的生荆“常行杖”,打二十屁股——原是从孙定手里得了好处的,声音打得极响却不甚厉害。林冲咬一咬牙,挨了过去。 这就该轮着“文笔匠”的差使了。大宋天子无不体恤刑狱,只有这犯人脸上刺字,是桩极刻薄的刑罚。能留得多少颜面,全要看文笔匠那里的人情,可曾送到。倘无人情到手,文笔匠便用扎鞋底似的大针来刺。是盗犯便是核桃大的一个“劫”字;是军犯更加糟糕,双颊上这面一个“配”字,那面一个“军”字。刺好字,用力挤干了针孔里的血,涂上极浓的靛青,用烤得火烫的鞋底一烫,字迹终身不去——老远就挂着幌子来了,真个难以见人! 用够了钱就不同了。那文笔匠到得林冲面前,先低声打招呼:“教头,不疼,片刻就好。我动手时你休动,一动,我手上就没分寸了。” 林冲不便答话,点一点头示意领会。那文笔匠便取出一个布包,里面包着粗细不等的五六支银针,取了支最细的,在林冲左颊上浅浅刺成黄豆大的“配军”二字,拭净血迹,用调得极淡的靛青往上一抹。眼前是刺了字,回头用力一挤,连血带颜色挤了出来,那时不细看,便不知有此二字。 就这刺字的工夫,当案孔目孙定已办好了发配的牒文。值日长解两名——董超、薛霸,不用关照,已领了盘缠在公堂待命。等刺好了字,李府尹签押牒文,发文解差,当堂钉枷,贴上封条,押送出府。 张老教头怕女儿伤心,不曾通知,只自己一个人在堂下伺候,看见解差出府,连忙先赶到州桥下一座酒店等候——照例,发配的人犯,都先在此歇脚,好与家属亲友话别。 不过一顿饭的辰光,林冲到了。张老教头先把董超、薛霸迎入上座,酒肉款待,然后告个罪,与林冲在另外一张桌子上坐了下来。还有两个素日相厚的熟人,正好遇见,便一起坐了。 “岳父!”张老教头还未开口,林冲抢在前表白,“多蒙厚爱,将令爱许了我。三年到如今,虽还无儿女,令爱的贤德,是我一向敬重的。今日下午,遭了这场横祸,发配沧州,也不知哪一日才得回来。就死在他乡,也是意料中事。在我,是自作自受,只连累令爱,于心不安。一路盘算了来,唯有一条路好走,趁此刻立一纸休书,任从改嫁……” “这是什么话?”张老教头拍着桌子说,“你是时运不济,一时灾晦,歇个三年五载,我必定弄你回来,一家团聚。我女儿,我今天就接了回家,步门不出,看有谁敢明目张胆把她抢了去?” “岳父的厚爱,林冲感恩不尽。只是我实在放心不下,枉自两相耽误,何苦?” 翁婿二人,争执了半天,到底拗不过林冲,张老教头反正已拿定了主意。“随你写去!”他说,“我只不把女儿另嫁就是了。” 于是林冲央同坐的熟朋友买了张纸来,向店家借了副笔砚,从容说道:“拜托代笔,我念你写。” “教头说慢些个!” 林冲点点头,打个腹稿,徐徐念道:“立休书人原任禁军教头林冲,娶妻张氏,结缡三载,并无子女。今因得罪刺配沧州,存亡莫保。为求心安,情愿立此休书,任凭张氏改嫁,永无争执。此系自愿,永断瓜葛。恐后无凭,立此休书存照。” 代笔的照录不误,写了大宋宣和年月日和林冲的姓名,便该本主签押。无奈他戴着一面七斤半重的围头铁叶护身枷,捉不得笔,就把休书放在枷上,捺了个指印。 那两个熟友,便算中人,个个画了花押,然后把休书放在张老教头面前。 蓦地里一声喊:“苦命啊!”只见林冲娘子在酒店前从一顶轿里扑了出来,后面跟着锦儿,捧了个衣包。主婢二人,号天号地哭了进来。那些酒客,连忙都缩一缩身子,或者起身拉开条凳,让出一条路来。 张老教头就怕这一着,顿时慌了手脚。林冲也知道还有麻烦,只得闭上了眼,故作绝情。那两个熟朋友便等着相劝。只有董超、薛霸看得多了,依旧端着酒杯,就是两只眼,不知怎么总舍不得不盯着林冲娘子。 “十二个时辰不到,怎的便成了这副样子?”林冲娘子拉着她丈夫的手臂,推来推去地哭着说道,“我不管!我只跟了你去。” “女儿,你休如此!”张老教头劝她,“哪里听说有刺配的人带家眷的?你这不是惹女婿心烦?” 一句话未完,林冲娘子瞥见桌上的休书,抓起来一看,开头就是“立休书人”四字,随即一顿乱扯,把碎片劈面撒向林冲,大怒质问:“我犯了你林家七出之条,你要休我?须还我个道理来!不然我便死在你面前。” 说着,哽哽噎噎地,连气都换不过来,忽然双眼一瞪晕厥在地。锦儿便又大哭。张老教头急得手足无措。幸好酒店主人的老婆帮忙,把林冲娘子抬了进去,掐人中、灌姜汤,总算救醒了。 林冲内心哀痛,欲哭无泪,兼且棒伤发作,如坐针毡。张老教头看这光景,还是叫女婿早早上路,也免得小夫妻再见了面,难舍难分,误了即日起解的程限。于是交付了包裹盘缠,又取出两个红纸包,悄悄塞在董超手里。拈一拈分量,至多只得五两银子,董超未免不满,但这翁婿二人,都是武官,与众不同,不好多说什么。 当下珍重道别,取路向北,出了陈桥门,便算离了开封府地界。向例发配的犯人,可以在城外暂作逗留。林冲这时想到了鲁智深,盘算着等他寻了来会一面,有几句要紧话交代,所以便央告董、薛二人:“棒伤疼得了不得!路上行走不便,反倒耽误公事。二公行个方便,容我歇一歇,好歹寻个医生敷了药再走。” 见他话说得在理,解差允了,觅个客店,暂时歇下,随后便叫店家请了伤科来医林冲屁股上的棒伤。薛霸在屋里照看,董超便到柜房里说闲话。 刚走在廊子上,店门口一个下人打扮的伶俐后生,拎着个布包,疾趋数步,到董超面前赔笑说道:“董公,请借一步说话!” 董超把他打量了一眼,识不透来路,随口问道:“尊驾何人?” “我?我是送礼的。”话中有话!董超四下看一看,无人注意,便点一点头、招一招手:“随我来!” 一引引到僻处,董超站定了脚。那后生随即自陈来历:“我是高太尉府里陆虞候遣来的。陆虞候又奉高太尉所遣,只是不便出面,特意叫我来见董公有话说。”说着解开布包,里面是黄澄澄一沓叶子金,递了过去:“些须程仪,不成敬意。” 董超一看,眼红心跳,但不便伸手就拿:“有道是‘无功不受禄’,须得把话说明白了,再作计较。” “董公再看这个。” 接过他手里一个公文封,抽出内页一看,竟是沧州衙门收管林冲的“批回”,五花判押,朱印灿然——自然是假的,却假得跟真的一样。 董超愣住了:“这是怎么说?” 那小厮模样的后生,神情诡异地微微一笑:“董公是老公事,还不明白——沧州两千里路,何必吃这一趟辛苦?‘事完’以后,到哪里去消停个把月,安安闲闲地扣准了来回的日子,拿这个到府里交差,倒不好?” 董超明白了。明白是明白,却有些委决不下。金子是好东西,事情可也扎手!左思右想,十分为难。 “且收着!”那后生把金子和公文一起塞了过去,“这十两不算,剥了那配军脸上的‘金印’回来,还有二十两。胆大些!天塌下来有长人顶,怕什么?” 对啊!有高太尉做主——这假造的文书便是个证据,怕他何来?董超泰然地把那两样东西掖入怀里,却又交代一句:“若我那伙伴不愿这等做时,原物奉还,须怨不得我!” 凡事薛霸但凭董超做主,拿得稳的事,便不必心急。回到客店,见林冲正敷了药歪坐在榻上,怔怔地望着板壁想心事。薛霸一个人在喝闷酒。董超也不说破,自己斟了杯酒吃,也像林冲那样,似乎有无限心事,不得不想。 “怎的?”薛霸烦躁地把酒杯一推,“都像是死了娘老子似的一张脸!依我说,打了尖就动身——晦气!轮着这趟差使,早去早回,还等什么?” 林冲不敢多说,慌忙挣扎着站起身来。不想董超竟是客气得出奇。“没事!林教头,尽管去睡。”他指着薛霸说,“休听他的酒话!” 薛霸好生不快,欲待发作。只是一向做惯了董超的下手,略有三分畏惧,想一想,赌气把酒杯一推,踢开凳子,往外便走。 “兄弟,兄弟!”董超追了出去。前面的不理,后面的尽赶,赶到门口赶上了,他一把抓住薛霸的肩头,笑道:“你怎的谢我?” 薛霸一愣,旋即有所领悟,使个眼色,走向僻处。董超跟了过去,将陆虞候的嘱托,低声说了一遍。 “事情倒是件好事,做起来也方便,就那‘野猪林’里,便好动手。”薛霸踌躇着说,“却怕一重关碍!” “我不信!哪有什么关碍?且说与我听听。” “听林冲在说,他有个结义弟兄,叫什么鲁智深,本事极好,人极义气。林冲此刻就是在等他来相送。又说,那鲁智深最热心不过,兼且是个和尚,毫无牵挂,作兴就会一路送到沧州。” “嗐!”董超皱着眉把个脸转了过去,竟是不屑与言的神气。 “怎的?”薛霸不悦,“又不是我瞎说,你做出这等鬼相给谁看?” “亏你还在公门里五六年!连这些过门都不懂?明摆着是林冲自知‘人情’送得不够意思,怕你我路上找他麻烦,故意弄些大话吓人——也只吓得了你!” 薛霸不服,却驳不倒他。“你我此时不必争!”他说,“且等那鲁智深来照了面再说。” “这话实在。反正放在锅里煮熟了的鸭子,不怕它飞了去。不过,”董超摇摇头说,“我看那鲁智深不见得会来。原是假话,哪里去变出个鲁智深?” 看来竟像是他的话不错。林冲眼巴巴等到晚,不见鲁智深的影子,万般焦急,无计可施——他倒不是想鲁智深送他到沧州,只有两句要紧话,必得叮嘱:第一,晓得鲁智深是血性汉子,为自己这场冤屈,说不定就会替友报仇,再犯下一场命案,两罪俱发,必死无疑;第二,放心不下妻子,倘或高衙内恃强逼迫,也是必死无疑,要托鲁智深设法保护。这两件事,若不说妥,一路魂梦不安,只怕未到沧州就要焦忧成病了。 唉声叹气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上路,林冲依然三步一回头,盼望鲁智深会赶了来。但枉自扭酸了颈项,不要说鲁智深,连个别的熟人也不曾遇见。 “林教头,你死了心吧!”董超语带讥讽地说,“便真有那么个鲁智深,也不是什么好朋友!” 林冲冷冷地问道:“何以见得?” “倘真是够义气的好朋友,前日出事之时便该来;前日不来,昨日一早发配之时也该来;再不然,午后、晚上也该寻了来。到今日一早还不来,再也不得来了。”董超又冷笑一声,“林教头,公门里的,一双眼睛生得毒,什么花样看不透?真是真,假是假,从今再休提那个什么鲁智深吧!” 听这口气,竟是不信他有那等一个好朋友。林冲觉得这冤屈,也不下于说他“偷盗机密,行刺长官”。想一想,有口难辩,且忍了这口气。但盼望鲁智深的心,反倒更加迫切,等盼到了,必得问一问董超:究竟是真是假? 他有心事,两名解差也有心事。这半途暗算囚犯的事,听人说过,却未做过。既怕事机不密,一旦案发,必是死罪;又怕林冲功夫了得,到时候做不到他,却反吃了他的亏。这样一路嘀咕,便顾不得脚下,走得慢了,日落西山,还未赶上宿头,慌忙定一定神,加紧赶路,到得一处村店,天色已黑,客人住得满满的。店家见是公差,不敢不接纳,重新拨开炉火,和面做饼。董超、薛霸只说这一天辛苦了,又要吃酒、又要吃肉。酒倒还有,肉却无处去买,只好弄只鸡来宰了吃。自然,这都是林冲破钞。 宰鸡挦毛,弄只砂锅来煮熟,得要一会儿工夫。董超、薛霸闲着无事,彼此扯一扯衣服,一前一后踱到门外,看着无人,薛霸便低声说道:“明日晌午便到野猪林了,可是在那里动手?” “自然!”董超也轻声相答,“只有那里严密,错过了就不知何处才方便。” “就怕叫人撞见,须不是当耍。” “那也只得自己小心。到时候手下轻快些!” “这厮是八十万禁军中第一把好手。如今虽戴着枷,须防他双脚。”薛霸停一停又说,“这厮练得好‘鸳鸯拐子腿’!你我当不得他一脚踹。” “我也是为此心烦。”董超沉吟了一会儿,面露奸笑,说了句,“今夜便在他那双脚上打主意。”接着附耳密语,薛霸听着,不住点头。一天忧愁,风流云散。 等把鸡炖好了,温上酒来,与林冲在一处吃,尽自劝杯,情意殷挚。林冲却不过情,吃到半醉,拿饼来啃着。这时薛霸却已吃饱,起身到厨下烧了一锅百沸滚汤,走出来说道:“林教头,你也洗了脚好睡。” “不敢当,不敢当!”林冲真个是过意不去,无奈一面枷在项上,凡事不便,只得口中谦虚。 “都是行路的人,哪里计较得许多?你且坐着,我去提了水来。” 薛霸提了水出来,董超已安排了一只木桶在那里,滚水一到,热气弥漫。醉眼迷离的林冲,加以有面枷挡着,看不清脚下,只觉一双手揿着膝盖,刚要说一声“水太烫,使不得”时,那双脚已被揿入桶里! “哎呀!疼死我了!”林冲猛地双脚往上一提,提得太猛太高,膝盖撞着薛霸的下巴,把他撞了个筋斗,外带牙齿咬着了舌头,火辣辣的生疼。 薛霸跳将起来,指着林冲骂道:“只见罪人服侍公人,哪曾见公人服侍罪人?好意替你洗脚,反倒撞我个筋斗。你是贼配军,敢莫是讨死!”说着,撸一撸衣袖,便要来打林冲。 有那未睡的旅客闻声都赶了来看热闹。董超见闹起来不好看,便拦住了薛霸,又埋怨林冲。林冲烫得脚面红肿,尽是水泡,疼得眼泪往肚子里流,也只是不敢响。 这一夜薛霸只是骂;林冲疼痛难忍,呻吟得一声,道是吵了他的觉,更要骂。到得四更,别人都已起身,一夜不曾合眼的林冲,只觉得头上发晕,四肢乏力,一双脚火烧似的疼,抬都抬不起来。董超倒从行囊里取出来一双麻辫编的新草鞋,往他面前一抛,蹲下身来,要替他穿。 一双脚上,都是破了的水泡,如何穿得这双新草鞋? 但是,林冲心里明白,这时就求情想换双旧草鞋,绝不得如愿,不如不说。只那份罪却实在受不下来,走一步痛彻心扉,但凭一份倔强支持,捏紧了拳、咬紧了牙,一瘸一拐,勉强撑持了三五里路,无论如何不能再走了,于是心一横,在路旁坐了下来喘气。 “你待怎的?”薛霸大声喝问。 “便打死我,也走不得了。”林冲把头从枷上一伸,“有刀,便割了我的头,也罢!” 其实是话中有话。董超只道他撒赖,好在野猪林已经在望,看金叶子的面上,且委屈得一时,因而向薛霸使个眼色,故意埋怨他说:“说起来也要怪你!那桶水也太烫了些,来,来,说不得只好扶一扶林教头,到了那林子里歇一歇再说。” “真正晦气!”薛霸吐了口唾沫,把包裹掖一掖紧,走上来与董超扶起林冲——那个枷实在碍事,不得并肩相扶,却又不敢开枷,唯有低着头,半扶半抬地搀着他走。 这样挨了四五里路,总算到了野猪林。长松密布,浓荫遮天,望进去黑黝黝一片,是河南到河北的一条捷径,但常有剪径贼打闷棍,安分客商视为畏途,做公的却不怕,所以取了这条路。 “歇一歇,歇一歇!”董超到了一处极僻静的所在,把林冲放了下来,解下手巾,不住地抹着汗。 林冲倚坐树根,瞑目如死,这时脚上的疼痛倒忘记了,心里只在盘算,倘这两个公差不怀好心,暗下毒手,便当如何?这样想着,便偷眼去打量那两人。他是个行家,细细看遍,并无带刀的形迹,心里略略宽慨了些。 忽然听得董超惊喜地喊道:“呀!原来带着这东西,好极,好极!” 林冲转脸去看,只见董超手里托着个油纸包。薛霸在问他:“这是什么?” “惠民南局的好伤药!原以为不曾带来,不知如何在此?真正是林教头的运气!” 从昨夜弄桶滚水烫了林冲那一刻起,他对这两名解差已具戒心,不知此刻董超又有什么花样?所以极沉着地等着,口中不说,心里却在想:倘或又要来算计人,弄些烈性药来摆布我这双痛脚,那就跟你拼了!好歹一脚先踹在你心窝子上,不死也叫你口吐狂血,落个终身残废。不信就试试看! 于是他全副精神都放在董超身上,等他走近了,便即问道:“董公,什么药?” “惠民南局照官方配制的伤药。你看!”说着,董超把油纸包打了开来,一直送到林冲面前。 习武的人,自然见过伤药。闻见冰片的气味,林冲便知不假。果然,等敷到脚上,清清凉凉,痛楚顿减。 “教头,这药灵不灵?” “灵,灵!生受你了。” “了”字未曾出口,陡见眼前一晃,“唰啦”一声,一根绳子甩了过来,跟着往后一拉,勒在喉头。董超慌忙跳开,帮着树后的薛霸来收绳子,打算着将林冲活活勒死。 林冲的双手枷着,枷孔不大,手刚刚能伸到嘴边,要去拉那勒在喉头的绳子却办不到,越拉越紧,呼吸都难,更莫说运气!顷刻间,满脸涨红,双眼翻白,眼看就要断气,却忽然急出一条计来。 那面团头枷,前后长,左右狭,原是长的那头抵住了树身。他猛然一旋身,长的那头滑了开来,变成狭的那头抵住了树身——薛霸和董超在树后死拉着的绳子,便也一松又一紧。就这张弛之间,林冲的头也扭了过去。绳子还套在颈上,却不是扣住喉头。呼吸一通,便好运气,林冲把脖子胀得老粗,一寸一寸向外挣,人也一寸一寸向上伸,只要伸直身子,他那双脚便好在树身上借力,越发容易摆脱圈套了。 “坏了,坏了!”薛霸急得脸色发白,“竟弄不死他!这,这,这……” “休松了劲!”董超大声喝道,“这还弄不死他?我倒不信!索性先绑在树上,看我动手。” 薛霸听他的指挥,死死拉紧了手里的绳子。董超便牵着绳子的那一头,绕树数匝,用劲抽紧,打了死结。这一下,林冲可是再也无能为力了。 于是董超寻了块斗大的青石,捧在手里向林冲说道:“不是我们弟兄与你有冤仇,只为陆虞候着人传高太尉的钧谕,非要结果你不可!本想替你留个全尸,如今说不得只好砸你的脑壳了。林冲!冤有头、债有主,若是你做鬼有灵,须体谅我弟兄身不由己,自去寻那陆虞候和高太尉算账。” 果然又是陆虞候的毒计!林冲心内全无畏惧,却有无限的愤怒和凄惶!又想到不明不白死在此处,妻子亲友和新结交的好朋友鲁智深,连个真实消息也不知,实在于心不甘!想到这里,一阵急痛攻心,人虽未死,魂灵儿倒似乎已经出窍了! 就这昏昏沉沉之际,陡听一声暴喝极喊:“住手——”接着又是“哗啦啦”一阵乱响。林冲吃了一惊,人却清醒了,急张眼看时,枝叶纷披,沙土飞扬,一株打折的大树后面,跳出个胖大和尚,提着禅杖飞也似的赶了来,正是林冲念念不忘的鲁智深。 董超和薛霸吓得傻了,一个目瞪口呆,连嘴唇都是白的;一个捧着石头,双腿抖个不住。忽然间,董超发一声喊,丢下石头便跑。薛霸愣得一愣,跟着也逃,慌慌张张地一跤摔在地上。 “哪里走!”鲁智深又一声大喝,一禅杖扫过来,倒又打折了大腿般粗的一株松树。那声势把董超震慑住了,扑翻身跪在地。“大和尚饶命!”他哀恳着,“大和尚慈悲!饶我一条狗命,只当放生。” 鲁智深且不答话,赶上数步,一脚先踢翻了正待爬起来的薛霸,顺势踏住,然后将禅杖往地下一插,便去抽腰中的戒刀。 林冲只当他要杀人,急急叫道:“大哥,且饶他!” “俺不杀他!”鲁智深答道,“俺只问他几句话。” 听说不杀,董超心就宽了,胆也大了,人也机灵了,赶紧接口说道:“大和尚只管问,若有一字虚言,大和尚杀了我,我也不怨!” “去解了绳子!”鲁智深拿刀指着吩咐。 “是,是!”董超慌不迭地答应,赶紧把林冲去松了绑,却又格外讨好,揭了封皮,开了枷,把他扶着坐在地上,又跪下来替他敷药,手忙脚乱,唯恐侍奉得不周到。 鲁智深最看不得这等脸嘴,骂道:“狗娘养的!谁要你瞎奉承?替俺拿着绳子滚过来!” 董超听口风不妙,战战兢兢地捧着绳子走了过来,倒又要哀求饶命了! “说!”鲁智深瞪着眼问道,“你这两个狗贼,身为公人,如何私害人命?” “这不干小人之事。”董超依旧说高太尉着陆虞候来传令暗害林冲的那套话。 “你又不是太尉府的吏役,不使他人的银钱,便肯与人做此伤天害理之事?”鲁智深望着他的包裹又说,“趁早与俺说实话,等搜出证据来,俺一刀一个!” 包裹中的金叶子是个铁证,董超看看瞒不过,只好说了实话。 “他娘的真个是谋财害命!”鲁智深咬着牙,把口气忍了下去,“死罪虽免,活罪难逃!等俺先吊起你们来,好与俺兄弟细细叙话。” 一根长绳,一头一个,捆得结结实实,临空吊在树上。这份活罪自然难受,但董超和薛霸能保得住一条命,已觉心满意足,便乖乖地忍了。 到这时,鲁智深才得与林冲相叙。四目相对,恍如梦中,在林冲是绝处逢生,反把已抛却的种种委屈凄楚想了起来,两行在亲人面前都不肯轻流的热泪,不得不为这位“大哥”一洒;在鲁智深,细看林冲,脚上是伤,项间勒痕,形容憔悴,衣衫垢腻,这副英雄落魄的狼狈相,叫人心里发酸,加以同遭沦落,伤心人怀抱别具,因而眼中也滚出两滴豆大的泪珠。 “怎的?”鲁智深很不自然地装出笑容,“在此相聚,正该高兴才是,眼泪汪汪地做甚?” 林冲也不肯再惹他伤心,尽力忍泪,笑容一样牵强。“大哥!”他痛定思伤,语声不由得就岔了音,“不道今生今世还能见得大哥一面!我在陈桥门外客店里,盼大哥盼得好苦!” “兄弟休怨俺!”鲁智深不安地说,“其中有个说处。” 说来却是鲁智深的一片苦心。他从林冲在高太尉府中上了圈套那天,便已得到消息。自觉人地生疏,又是个和尚,不便到官府探听动静。再又想到,林冲果真被害,能替他报仇的,便只有自己。为着日后的方便,这时倒是不露面的好,免得陆谦发觉了有所防备。 幸得李“铁面”清正无私,林冲只得了个刺配的罪名。鲁智深料定高衙内和陆谦一定饶不过林冲,决意暗中保护。一路上走在前面,遇着可疑之处,格外当心。这天早晨到了野猪林,一看林深路僻人稀,当时心里便想,倘那两个解差果有恶意,多半会在此处下手。 “算是叫俺料中了。却不道两个恶贼这等大胆性急,来不及要动手!”鲁智深心有余悸地大把抹着汗,“也是兄弟你命不该绝,尚有后福,俺只顾在前面走,心里忽然一动,急着要回来看一看,才能放心——若晚得一步,万事全休!好险啊,好险!” 林冲一面听,一面只觉五内沸腾,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这等一个浑金璞玉、粗豪疏略、从无机心的人,为了救朋友竟下了如此一番深心!只怕就是他自己性命交关的事,也未见得能打算得这等周到! 这样想到头来,千言万语只并得一句。“大哥!”他哽咽着说,“我林冲得以结交了大哥,便死了也值!” “休说这话!我保你不死!”鲁智深双眼骨碌碌转了几下,猛地回头喝道,“你两个狗贼!叫俺越想越恨,到底饶不得你们活命!”一面说,一面抽刀走将过去,那脸上的气色,便似真的要开杀戒了! 吊在树上的两个解差,见他这副杀气腾腾的神情,把刚刚放下去的心,蓦地里又提到了喉咙口,及至走近,也不见他如何动作,便突然一道白光划过,雪亮的戒刀割断了绳子,把那两个惊魂不定的解差结结实实地摔落在地上,除喊得一声“哎哟”以外,疼得好半晌说不出话。 “你两个自作自受!”鲁智深拿刀指着说,“俺不宰了你们,放心不下!” 话一说完,举刀就要杀人。背后林冲高喊一声:“大哥,刀下留人!” “兄弟,”鲁智深回头望着一瘸一拐赶了过来的林冲说,“你休拦阻!岂不闻俗语说得好:‘当断不断,反受其害。’只陆谦之事,便是个教训。兄弟,你真是吃苦不记苦。” “话不是这等说——” “要怎么说?杀掉了干净。兄弟,俺主意已定,你休噜苏。” 一个执意要杀,一个苦苦相劝。董超、薛霸磕头如捣蒜,只求饶命。这样乱了好一阵,鲁智深无可奈何地把戒刀收入鞘中,叹口气算是罢手了。 两个解差又谢鲁智深不杀之恩。他却不受,扬着脸说:“休来谢我。若不看俺兄弟的面子,一刀一个,为世间除害。”接着又冷笑一声:“只怕好心不得好报。” “不敢,不敢,再不敢起什么鬼摸头的心思。”董超急忙分辩,又拉着薛霸,恭恭敬敬地拜谢林冲。 “既如此,你们两个背起林教头,出了野猪林,找店去歇。” “大和尚吩咐得是。教头行动不便,原该小人们来服侍。” 两个解差心悦诚服地轮流背着林冲——这原是鲁智深粗中有细的一计,故意装出那副恶相,好把一个天大的人情卖给林冲,于今果然收效了。 出了野猪林,坡下大路口便是一家客店。来往的客商不少,看见解差服侍囚犯,无不诧为奇事。 董超、薛霸自觉面皮无光,急忙低头疾走,把林冲一直背到客店后面。小二跟了来,安排他们在一个跨院住。两个解差,一个照料林冲,一个拿着鲁智深摸出来的银子,自去备办酒肉,收拾停当,一托盘端了来。四个人一起吃毕,各自安置。 鲁智深与林冲一间屋住。灯下深谈,林冲劝他折回开封,又把不放心妻子,想托他照看,却又不愿他去寻陆谦和高俅父子算账的心意,委婉曲折地说了出来。 “俺还是送了你去。”鲁智深摇摇头说,“弟妹那里不消忧得。陆谦那厮,要等这两个公人结果了你,回去复命——啊!”他陡然生疑,匆匆起立:“我去去就来!” 再回来时,身后跟着董超、薛霸。鲁智深坐定了只是冷笑,笑得两个解差背上发冷。董超便即问道:“大和尚可有甚吩咐?” “俺问你,你们若是暗算了林教头,却如何回开封府复命?” 问到这一句,董超笑了,不慌不忙地从身上摸出一把碎纸片,放在桌上:“陆虞候原有一通沧州衙门的假文书交来,好作搪塞。如今用不着了!” 林冲捡起碎纸片看了一下,点点头说:“承情之至。两位请回吧!” 等解差一走,鲁智深也说:“看来是无异心了。俺便依了兄弟,明日回开封。” 第二天一早,往南投北,各道珍重。鲁智深一个人恓恓惶惶地走了三五里路,总觉得放不下心,于是翻然变计,抄小路赶到了林冲他们前面。 他只是在暗中保护,一路监视,幸喜无事。这日黄昏,翻上一座山头,定眼细看,才知已离沧州不远——官道旁,小桥边一座酒店,依然熟识。不一会儿,两名解差领着林冲投入酒店。“不碍了!”他点头自语,“俺可以放心回去了!” 只投入这座酒店,自有道理!鲁智深如释重负,但也像失落了些什么。昏黄落日,四顾茫茫,他心头有阵阵没来由的酸楚,曳着长长的身影,拖着禅杖,一步懒一步地走下山岗……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林冲夜奔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 ——高阳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文/张大春 回首二十七年以前(1992年),高阳过世。在当时还清晰可辨的台湾艺文圈,那是一桩人人感怀议论的大事。不过一两个月之间,以拥有文学副刊的报纸传媒以及现代文学刊物纷纷发起了带有追悼性质的学术讨论会,以及刊登纪念专辑。前后不多久的时间,我就应邀写了三篇谈高阳其人其文其怀抱与性情的文字。至今回想起来,其中的部分观点和申论,还是值得拿出来向高阳的新读者简略地作一介绍。 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史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在评论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的历史小说诸作时曾这样说: 过去的时代并不只是纪录、国家档案、纸上论战以及人的种种抽象形态,而是都充满活生生的人物。他们不是抽象的,也不是公式和法则。他们都穿上了常见的上衣和裤子,脸上充满了红润的血色,心里有沸腾的热情,具备了人类的面貌、活力和语言等特征。 司各特在1814年发表的《威弗里小说集》(waverley novels)一向被视为近代西方历史小说的鼻祖,作者往往将一些虚构出来的人物放置于一兴一逝的两个“时代”之间,毕现其所“经历”的文化冲突,并且使史实上班班可考的“真实人物”与这些“虚构人物”相接触,以成就作者“重塑”的企图。 如果《三国志通俗演义》最早的本子可信为明代弘治甲寅年(1494年)刊本的话,那么,早在《威弗里小说集》出版前三百二十年,罗贯中就已经基于某种同样无奈的重塑企图在展开他书写“演义”的工作了。为什么要说“无奈”呢?在甲寅本书前庸愚子的序中有云: 前代尝以野史作为评话,令瞽者演说,其间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士君子多厌之。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 庸愚子的这段话中所谓的“士君子”,所指的自然是那些拥有“知识/权力”的文人、知识分子,他们之所以厌恶“言辞鄙谬”“失之于野”的野史评话,可以解释成对史实史料之尊重,也可以解释为对“知识/权力”这个相互喂哺的系统的捍卫。“士君子”绝然不能忍受的正是历史被非士人阶级的鄙俗大众“妄加”虚构、杜撰、发明以至于无中生有。 而罗贯中彼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书写工作,也正是一处于士君子阶级和鄙俗大众阶级之间夹缝的产物。然则,庸愚子以诗教赞之,亦犹如卡莱尔所称许于司各特了。 一生完成了二十七部历史小说——其中包括英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劫后英雄传》(ivanhoe,1819年)——的司各特在1821年获得英国国王授予的爵士封号,并当选为爱丁堡皇家学会主席,且直接影响了后世英国作家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但是在司各特死后整整一百三十四年,历史小说家高阳却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李娃》的序言《历史·小说·历史小说》中,重新品尝了一次和罗贯中类似的夹缝滋味。他这样写道: 胡适之先生的“拿证据来”这句话,支配了我的下意识,以至于变得没有事实的阶石在面前,想象的足步便跨不开去。 非徒如此,高阳甚且以谦卑的口吻说:“对于历史的研究,我只是一个未窥门径的‘羊毛’。”即使当他发现了一段记载,提及明太祖第八子潭王(传说是陈友谅的亲生儿子)因胡惟庸谋反而牵连在内,夫妻焚宫自杀,缘是有感而发,试图将这个材料发展成一个“极其壮烈的悲剧”,高阳却如此写道: 由复杂的恩怨发展为政治的斗争,终于造成伦常剧变,而且反映了明朝——甚至于中国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明太祖因胡惟庸之反,迁怒而侵夺相权。这是一部所谓大小说的题材,但必为历史学者所严厉指斥,因为没有实在的证据可用以支持我的假设。这就是我所以不敢试写历史小说的最大原因。 “然而,我终于要来尝试一下了。”高阳紧接着写道。而且自《李娃》以降,他再也不曾在近六十部长短篇历史小说著作中因顾忌“历史学者的严厉指斥”而写过任何一篇像《历史·小说·历史小说》这样辞谦意卑的序言。 个中究竟,是高阳对于“拿证据来”的考证要求心无挂碍了呢?还是他始终一本“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呢?高阳本人向未明言,他自己甚至还不止一次地在考证笔战中指责过其他的学者罔顾史料或不明典故。这样的转变可能并不只是因为高阳在某些史料考据的领域里“拥故纸而自重”,却也可能是由于高阳在写作历史小说的过程中深刻玩味出重塑历史的雄辩技术与特质。 熟悉高阳历史小说的读者大抵知道,高阳的作品并不刻意经营动作性的情节,而以较多的笔墨铺陈人物之间曲折细密的心计以及渊通博晓的对话,参厕其间的,则大多是某景某物某陈设名器或某诗文辞章的来历典源。绝大多数以连载于报端形式首度发表的作品既然是在且刊且写的情况下完成的,读者经常会“感觉”到:高阳又在“跑野马”了。 所谓“跑野马”,往往就是让小说中的人物“顾左右而言他”。所言者,可以是与故事主要情节有关的、可以引起联想的前朝事典,如《曹雪芹别传》里走镖的江湖人物冯大瑞说到漕帮造反的企图: “……芹二爷你们想想,有多少人反他(按:指雍正)?连他自己亲弟兄,不止,据说连他亲生的儿子都在反,那就不用说外人了。” 这触动了曹雪芹尘封已久的记忆。 这一触动之下,曹、冯二人的对话加上曹本人的转念回忆,便岔入了雍正废皇兄、皇子的种种旧闻之中。以连载形式言之,可以“滔滔(连载)三日而不返”。 有些时候,“顾左右而言他”的内容甚至可以和故事的主要情节全无关系,如《灯火楼台》(一)中,述及胡雪岩和罗四姐(螺蛳太太)一席宴谈的情景: ……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地谈到了“顾绣”。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之外,上海独称“顾绣”,其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 一个“顾绣”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扯到明朝嘉靖年间顾名儒、顾名世一族中姬妾娴于针缕的次要情节上去。读者在随高阳的野马跑进顾名世的“露香园”的同时,或许并不会怪罪:这一章的主要情节——“胡雪岩这年(按:光绪七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一种难以自解的疚歉之故。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也就是上引的这一段,戛然而止,作者掉头倒叙同治年间从胡、罗初识到缔亲,而直到《灯火楼台》(一)卷终,也就是距“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足足有三个章回,印刷成书的内容则计有一百九十页,读者还未曾完全掌握:为什么胡雪岩的心境不如往年? 高阳之“跑野马”“走岔路”“顾左右而言他”,牵丝攀藤卷入枝蔓般所谓“次要”或“次次要”的情节是很可以被一些讲究“事件结构”的评者“严厉指斥”为“芜杂”的。但是,这样的指斥容或也只是囿于“事构”美学规律,取譬于“骨肉匀称”的胶柱鼓瑟、刻舟求剑而已。 高阳“浩浩如江河,挟泥沙而俱下”的诸多巨构,的确不免引人细思:那些“泥沙”“枝蔓”果真是“不必要”的吗?抑或高阳原本试图借由小说这种“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体制,完成某种足以包罗历代习俗、名物、世态、民风、政情、地理以及辞章等典故知识的大叙述体呢? 累积乃至于堆砌足够丰富的典故知识确乎对一个可能会被历史学者“严厉指斥”的小说家有利。高阳重塑历史的雄辩技术与特质即在于此:他不只运用全知观点的叙述者随时插叙各式各样“实属毫末”的典故细节,也化身成书中每一个可能的人物,赋予其“博览群籍、周洽世事”的能力。像《小白菜》里的帝王师翁同龢当然可以随口征引乾隆时代慧贤贵妃父兄因贪墨而遭斩决的故事,至于《状元娘子》里的烟台名妓李蔼如不明白“有德则称,无德则否”的出处,亦不妨事,因为她可以“听洪钧为她讲过《史记》”,所以也就解悟了上述八个字出自沛公正朝仪的事典及意义。 当高阳小说中的人物也犹如孙悟空身上拔下来的毫毛而成为“叙述者/作者”的化身时,典故知识能够挥洒罗织的空间也相对地增加了许多,如此一来高阳本人的角色(无论是作者或叙述者)可免炫学之讥,同时,也缔造了一种叠床架屋、层层递转的复杂叙述结构。 值得注意的却是:高阳尽可能让他小说里的人物(无论是漕帮镖头、姨太太、帝王师或者妓女)分担作者那庞大的、累积典故知识的工程,其中似乎不无向“士君子”阶级者流示威的底细。当年庸愚子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中所谓“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的命意,到了高阳笔下,显然又递进到“盖欲小说中人皆得而知之”的地步。这里所谓的“知之”,正是《历史·小说·历史小说》那篇序文里一再令高阳谦称“望之却步”的“历史的研究”。 至若小说里某个聪明伶俐的侍妾或者某个参军戏的滑稽演员等“里巷鄙人”,能够信口拈出某僻典出于某僻书之类的情景,也适足构成对那些“拥学自重”的“士君子”的冷讽。 至于借角色辗转地“挟泥沙”“跑野马”“走岔路”“卷枝蔓”以缔造的复杂叙述结构,则尤应被视为高阳作品对现代小说的一个重要贡献。只不过这一点却尤其为读者、评家所忽略。 在讨论这一点之前,必须先指出的是:自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以来,论小说之叙事观点(point of view)者常以区别“观点”为探索小说意义的起点,而对许多长篇小说(由于篇幅庞大的缘故)经常采取较多不同“观点”的叙事手段概称之为“全知观点”(omniscient point of view),以为持此一立场之叙述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明了(包括感官上的种种接触和体会)故事中的一切,并随意从某些人物的外在感官世界进入其内心活动,且随意移跃至另一人物或时空,而作者亦拥有在任何时空中现身评断故事意义或说明故事主旨的特权。 高阳历史小说复杂的叙述结构却为读者建立了一个新的探索起点:“全知观点”是否为“随意”进出游移的叙述活动?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是为否,其原因安在? 笔者于高阳生前曾多方请益,就中一回询及:“您的小说里好像吃饭喝酒的场面特别多,这是什么道理?”高阳答得老大不高兴:“谈事情嘛!不在饭桌上谈,去哪里谈?漫说古人,今人要谈个什么事情,不也要喝杯咖啡?” 这一段谈话可以视作高阳历史小说叙述上的一个枢纽。熟读其作品的读者不难发现:高阳小说里的人物大多健谈。而这个“谈”字包括了透过小说人物之纵饮浅酌所引发的对话,抑或人物个别的内心独白,抑或叙述者概略而不详尽地用广角方式(panoramic method)加以叙述式说明(narrative exposition)——也就是不细陈故事或情节之景象,仅如报告“本事”般交代资料性的背景等等。种种“谈”的交互串联、牵引、替换,目的不外唤起一种“述史”的论述氛围,并始终在小说的情节之外、情节之上浓重地敷设这个论述氛围。 在高阳的数十部历史小说中,这种以“谈”为核心,以“述史”之论述氛围为要领的表现形式不胜枚举。有很多时候,角色无可谈之人,便出之以独白。而且会将独白装点成有如对话一般热闹。 高阳运用内心独白的设计极其小心,迥异于一般擅长以同样手法表现浪漫叙述(romantic narrative)的作品。在《凤尾香罗》和《醉蓬莱》中,这种内心独白的设计甚至被大量用来叙述一位作家如何构思或修改其作品的过程,一任以知识性的、专业性的、技术性的趣味为鹄的。例如在《醉蓬莱》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洪昇如何构思写作《长生殿》,并以杨贵妃影射董小宛: 不好!洪昇自己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影射董小宛太明显了。就“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来说,这个仙女非天孙织女不可。 由于天孙的援引,杨玉环复归仙班,《长恨歌》中“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的描写,便有着落了。不过,复归仙班,应有一个程式,起码也有一两出戏好写,至少可以写一出“尸解”。 然后再回到人间,南内凄凉的笔墨,固不可少;民间艳屑流传,少不得也有人嗟叹悼念。洪昇心想,除了“白头宫女”话天宝遗事以外,李龟年也大可出场。至于写到唐明皇改葬杨贵妃一段情节,必不可少,因为有影射董小宛祔葬孝陵的重要关目在内。费踌躇的是,既已尸解,从何改葬? 无论对白、对话或作者/叙述者的叙述,由“谈”字辐散而成的“述史”的论述氛围中,大量的典故知识使高阳的历史小说充满非动作性、反情节性,略无景象描写的一个雄辩整体。他似乎和中国章回小说,也是历史小说的鼻祖罗贯中正走着恰恰相反的路子。 罗贯中似乎有意识地要将那些原本不属于庸俗大众所“应该拥有”的历史数据改写成足以吸引里巷黔首的演义,他所使用的浅近文言文至少令说书人不觉枯涩失味,以至于为了成功刻画出“历史舞台”上鲜活的人物,而不惜大量窜改了“正史”的文本——比方说:把斩杀华雄的一笔账从孙坚那里盗栽于关羽的名下,乃有“温酒斩华雄”的戏剧性高潮。此一努力可以称之为演义家“以曲说改正史,却释出并颠覆历史论述”的微妙运作。 然而高阳绝非这样的演义家。高阳的小说,与其说是从“正史”演(衍)出而为里巷黔首著录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依仰“正史”而生却始终附丽于“正史”之下的小说,毋宁以为反而是透过一看似小说的雄辩整体,搜罗各种容或不出于“正史”的典故知识来重新建筑一套可以和“正史”之经典地位等量齐观的历史论述。这也是高阳不惮辞费地在诸多原本各自独立、内容未必相干的小说中借人物之“谈”,反复申言他在李义山诗、董小宛身世生死之谜、曹雪芹家族秘辛乃至于阴阳五行生克论等课题上独到的发明或发现的原因。 终高阳一生,可能无缘深识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的《写作的零度》(1953年)或《符号学原理》(1965年),然而,高阳积三十余年数千万字的孜矻创作,却不期然暗合于巴特的某些理论。1977年,巴特在法兰西学院文学符号学讲座的就职演说中提及: 说话(parler),或更严格些说发出话语(discourir),这并非像人们经常强调的那样是去交流,而是使人屈服:全部语言结构是一种普遍化的支配力量。 巴特哲学性的关切在于将语言视作一种权力的主体及实践,他视“语言”“无外”的一种“权势/奴役”的有机运作。这一运作中必然出现的两个范畴是:判断的权威性以及重复的群体性。质言之:语言之所以可以达成沟通,是由于“沟通”的双方已然先验地臣服于“语言”与“意义”之契约关系,且此一关系更透过一组又一组可以转相注释之符号合群地彼此支持(重复)而益形巩固。 对“无视于”巴特的高阳来说,他一部又一部以“谈”(巴特所谓的“说话”或乃至于“发出话语”——在小说中也就是“对话”和“叙述”)为核心的小说其实另有其和“权力”的依违辩证关系——千百个犹如前述所谓“孙悟空的毫毛”一般被高阳用来“发言”的小说人物正是透过历史论述所显现的正典化(canonization)力量向“正史”之“语言”去侵夺权势之筹箸。 高阳自非征逐世俗权势之徒,那么,为什么笔者要强调他的小说中“谈”的“权势底蕴”呢?下面这两段文字是高阳晚年所写的两篇文字的片段,先抄录出来,再综论之: 但使行有余力,我将从考据唐宋以来诗的本事,研究运典的技巧,来说明诗史的明暗两面。但愿有一天,我有足够的学养在中文系中开这样一门课。(《“诗史”的明暗两面》。按:此文收录于《高阳杂文》。) 所谓“茶宴”,以茶为主,以松仁、梅花、佛手为“三清”,沃雪烹茶,称为“三清茶”,佐以内府果饵,即是现代的茶会。宴中照例联句,或者御制诗一两章,命群臣赓贺。……重华宫茶宴以才学入选,亲藩王公虽位尊而不得与,此为高宗出身微贱,但却看不起不读书的贵人的一种表示,涵义甚深。读龚定庵诗:“乾嘉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不觉悠然神往。(《重华宫的新年》。按:此文亦收录于《高阳杂文》,推究文义,当是为报刊所写应年景之作。) 1987年3月15日,高阳在友人为他举行的六十五岁寿筵上展示抒怀七律一首,诗卷上有闲章一枚,曰:“自封野翰林。”消息于报端披露,众人皆以此为酒余趣谈,殊不知此五字之中又隐含了多少“不遇”的牢骚。 而“自封野翰林”的豪语若有“明暗两面”,则明的一面已充分显示高阳未能受封为“今之翰林”的感慨。在高阳的朋辈之间,不乏常听他提及“应某校某教授之请,至某系某研究所演讲”,颇有授业上庠之概。所谓“但愿有一天,我有足够的学养在中文系开这样一门课”不只是祈许之词,亦深含反讥之意。这与高阳过世前数年时时愤言“恨当今学术界无人堪当大任”之语映对,总成一叹。 至于暗的一面,我们不要忘记:前引龚定庵诗中的嘲诮,还有龚定庵其人的遭遇、性情与怀抱。龚氏由于书法不佳而不能厕身于一二甲进士之林,深为憾怅,于是勒令家中姬妾人人勤习书法,务使墨迹娟秀严整,待“士君子”之宾客来访时,常差遣这些侍妾奴婢以笔墨书字以窘之,如此调侃居心,与高阳让故事中的边配角色显扬腹笥,其实颇称异曲同工。我就亲闻一位历史系的名教授在一场酒宴上当着高阳的面开玩笑说:“我三十年寒窗所学,还不如你笔下一个丫鬟。”这也是高阳托言赞赏清高宗“看不起不读书的贵人”的自尊与自伤。 高阳自从《李娃》(1966年)、《风尘三侠》(1966年)、《荆轲》(1968年)之后,逐渐脱离了大量杂以纯就动作性情节或情感式描述为取向的“小说家本位”,从《大将曹彬》(1969年)起,他滂沛的“野翰林”自信自许促使(或加速说明)他解悟了历史小说写作者经由典故知识的累积力量取得正典(权势之另一层次)地位的能力。于是,他的小说人物(许多于“正史”亦班班可考)在大量广角方法的简赅综述之下各自分担了“次叙述者”的有力发言权,他们对话,并且在对话中制造更多的对话,“谈”之又“谈”,营造了另一种历史。这不正是小说“街谈巷议”的本质吗?无论“士君子”称许与否。 谈之又谈,众妙之门,这里面还有玄机。 基于对某一种巨大又神秘的力量之好奇,高阳总会不时地想要验证:有一种驱使人生、时局和世运的巨力,不断地催迫着世界前行,无人可以抗拒,也无人得以逃脱。但是就像着迷于星象之学的人,高阳往往也出于喜好惊奇、憬慕造化的心情,对于历史的发展,高阳还有一种探索并验证其神秘巧合的悬念。他执意要以抽丝剥茧的寻绎穷究去洞察历史推移的过程,之所以如此,简单地说,也还就是为了追踪自己那“一肚皮不合时宜”的牢骚有何来历以及如何确当。 另一方面,高阳又不甘于历史书写拘牵于正统史官“立足本朝”的诠释樊笼,并因之而放逐了大量“不合时宜”却可能“信而有征”的掌故材料,于是便借着小说而大事“重塑历史”。 当然,这两方面是动辄会出现矛盾的——一个浅而易见的质疑是:既然世事皆有其来历(掌故),而这来历又提供了世事发展、存在之正当性,则牢骚又何必有之? 我曾于一次“进城喝两杯”的场合里向高阳追问这一点,他微醺而愠,道:“那就不能谈了嘛!”我唯唯应之,心想:那也确实不能谈了。 高阳所关切的本非“诠释的循环”之类“狗咬尾巴团团转”的抽象高论,他毋宁先假设自己的牢骚既有来历,又因之而诚属确当,然后再钩稽文献、搜求坟典,为他所罗织的历史“拿捏”证据,所以高阳自成一派的“索隐”“考据”遂多见“发明”,而且难以置辩。 高阳的牢骚约而论之,其实就是“不遇”二字。这“不遇”固然是屈子以下中国传统文人、知识分子乃至于失意政客所共同具备的一种精神状态,美之者曰“情怀”,诋之者则曰“身段”。 然而情怀云者,身段云者,其“不遇”则一,也都和主观的意志与客观的遭际之间互无妥协的处境有关。高阳之“不遇”也可以从两个面向上加以了解。一方面如前所述,他很难在一个由他自己树布的历史知识网络上找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甚或在同一渊博基础上与之对话无碍的友朋;另一方面——也是极其残酷而现实的(这与龚定庵何其神似?),他从来没有一张正式的学者资格证书。 在历史的迷宫中纵横捭阖、挥洒出入的高阳一向讲究“证据”,但是终其一生,台湾这个素来好吹嘘“文化复兴”“文化建设”的地区却从来没有以任何“证据”认定过(哪怕是一项荣誉学位的授予)他在明清史、玉溪诗或红学等领域中浸淫钻研的功夫以及卓越成家的地位。 任何一个时代诚然少不了“怀才不遇”的人物,尽管“不遇”者众、“怀才”者寡,但是当浊世滔滔,皆以高阳为“酒徒”、为“墨客”、为“小说家者流”的时候,真正有大损失的难道不是这个社会吗?屈子投怨怼于汨罗,高阳溺幽愤于醇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揆诸一长远的历史,则今之侈言“文化活水”者流,岂非楚怀王之覆案而已哉? 1988年,我赴大陆探亲月余,返台后与高阳匆匆一饮晤。席间有几番言语,令我无时或忘。其一是我重提准备以太平天国史料为背景写一长篇小说的旧议,因为同年稍早时我赴报社任事,探亲归来,心绪浮野,正有辞去这“城里的差事”的打算,想重返龙潭索居,再也不到编辑案头,然而高阳却竭力反对。他说:“‘辞官’可以,写太平天国大可不必。” 接着他告诉我:历史小说之可贵,在于历史人物之可爱。而洪、杨之徒,“岂有可爱之处?”还说:“值得入小说的历史人物,大抵不外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六者。真要是个一流作家,干吗又要伺候那些个三流人物呢?你不要中了那些‘广东派史学家’的毒!” 我非治史学者,至今犹其未明:“广东派史学家”何所指?倘若以洪、杨事按之,多年之后重温其言,我反而明白了他话里的另一层玄机:高阳对于有清一代,其实怀抱着相当“不从众”的看法。在台湾,吃国民教育奶水长大的一代(乃至于他们的父母)大致上对前朝的浮泛印象是糅合着汉族中心主义和民主主义两层色彩的。是以言及满清,必称腐败专制、丧权辱国,仿佛门户大开以降的中国在近世所遭受的种种欺凌、所经历的种种挫败,都可以简而约之地归咎于来自关外的女真族政权,甚至其中的一二名当权者。然而高阳却不肯这样想。 高阳在当世之“不遇”,很可以从其家世在前朝的煊赫之中找到对应的明证。高阳的叔曾祖许庚身是光绪十年到十九年间的军机大臣(卒谥恭慎)。高祖许乃钊亦曾任广东学政,官至江苏巡抚。先世尚有“七子登科”(四举人三翰林)、“五凤齐飞入翰林”的时誉。 然而到了高阳这一代,迭经战祸,时逢乱离,除了家学幼习,高阳的知识陶养全靠自修,偏偏到了20世纪中叶以后,“台湾的教育机器”又全然无视于、亦不关心一个“素人学者”为整个文化体制注入生机活力之可能。春秋时代孔夫子有“礼失而求诸野”的浩叹与慰藉;迄于民国,“翰林失而宁复不可求诸野乎?” 回首1988、1989年间,每与高阳论文议史,他总不免津津乐道着两度前往香港中文大学讲述《红楼梦》研究的情景,更不止数次提及曾应台大某系所教授之邀为学生讲授阴阳五行生克的玄理奥义。一旦问起他对台湾文化界的整体看法,高阳也笃定会摇头恨道:“一言以蔽之:学术界无人堪当大任!” 正缘于幽愤之深,乃成其兴寄之遥。 高阳“以小说治史”的“重塑”企图也就寓藏着益发“悍然其辞”“沛然莫之能御”的霸气。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或学者,高阳于“自封野翰林”的笑语谐趣之中,自然可以表示:“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然而作为一个文人,高阳又势必有“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惋叹。他既深知天“不”将降学术之大任于仔肩,于独学寡友的孤子旅途之上又常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之憾。而谓“过不了团体生活”云者,而谓“非脱队不可”云者,又岂是等闲自负“不过”者流所能体会的呢? 1989年,高阳应复旦大学之邀,参加了一项名为“第四届港台文学暨海外华文文学学术讨论会”的活动,并转赴浙江杭州祭祖。日后在一篇由他亲笔撰写的《横桥老屋旧址碑记》的文字中,他特别引述前清梁山舟学士书赠高阳十世祖许学范(字希六,号芋园)的联语,曰: 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一生读书、一生著书、一生谈书论书的高阳在1991年年初因肺疾送医急救,凡七进七出。我去探访,见他又消瘦了几分,当时他精神尚佳,犹能笔谈,我遂以其新作《水龙吟》之题名请教,询以:“与辛弃疾‘几人真是经纶手’一阕是否有关?” 但见高阳频频蹙眉,未几,即振笔疾书数行示我:“我于《联副》(指《联合报·副刊》——编者注)发表之说明汝竟未读耶?”我默然无以应。然而事后我再翻拣庋藏旧报,复向《联副》查证,其实并无彼文。日后闻知高阳出院,渡得一厄,才稍释忐忑。 然而我始终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高阳会记得他发表了一篇其实并未发表的文字?此事直至次年三月下旬方得旁证而解:那是一张某餐馆印制的请帖,下署“高阳”之名,一望而知是寿诞的邀宴,可是日期却早在我收信的前一日已经过了。这样一个对于史事精明审慎的人,珍贵的时间感和因果论在生命的晚期居然就这样随着病痛而崩塌了。 我随手发了一张传真回复,寥语数行,敬请戒烟节酒,然而我亦深知:这是废话,一如高阳那般“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的温言善语之于我是一样的,过耳寓目,不必存心而已。 在相交的最后六年中,高阳于我如师、如友,待我如子侄又如朋辈,我何其有幸能承其教、受其责、感悟其情?而这个时代又何其不幸地逐之于前朝、弃之于酒肆、任其自封野翰林?而今逝者已矣!思之不觉涕下。我为高阳悲,亦为高阳所悲者悲。遥想杜少陵“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之句,竟不堪其悲。 林冲夜奔 林冲夜奔 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大宋代后周而兴。宋太祖天性仁厚和平,不喜杀戮,加以原是周世宗柴荣宠信的大将,感念旧恩,所以待柴氏的子孙最厚。 后周失国,禅位的恭帝改号“郑王”,安置房州,度过了十四年安闲岁月才去世。太祖素服志哀,辍朝十日。到了仁宗年间,柴氏子孙有的封了世袭的“崇义公”,有的做了“三班奉职”的武官,有的经商,有的务农,散居各方,安享太平。也有犯了罪的,却是多蒙赦免。相传太祖登基之初,在太庙寝殿中立了一块“誓碑”,外遮销金黄幔,封闭极严,传下遗命,后世新天子即位,到太庙行了礼,便须秘密瞻视这块誓碑。碑上有誓词三款,一款是“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还有一款是厚待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内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亲属”。因为这个缘故,各地的柴氏子孙,在他人都是另眼相看的。 其中有一支柴氏后裔,世居沧州,祖上传下来不少盐田,历来都是自恃不怕犯法,专卖私盐,数世蓄积,成了沧州的首富。传到第四代的这位柴大官人,单名一个进字,外号“小旋风”,生性好武,人极慷慨,喜欢结纳江湖豪侠之士,九流三教,来者不拒,门下流品不齐。久而久之,洁身自好的望而却步,投奔来的尽是些犯了罪的亡命之徒;至于盐枭之流,把柴大官人的庄园当作自己家里,自然更不消说得。 这一天,“小旋风”柴进出猎回来,到得庄前下了马,把马缰甩给伴当,昂然直入,一眼瞥见三个人,随即站住脚,指着个戴枷的问道:“你是何人?”不待那人回答,紧接着又说:“原来是个军犯!姓甚名谁,刺配何处?” 这是看到了脸上的金印。“我,林冲。”林冲自觉羞惭,把个头低着。 “原是东京禁军教头,只因……” “你说是谁?”柴进高声打断了董超——其中一名解差——的话,“是使得好枪棒的八十万禁军林教头?” “正是,正是。”董超连连点头。 “幸会,幸会!”柴进爽朗地笑着,“快请进来。” 到得堂上,柴进先不忙招呼林冲,把两个解差引到一旁请教姓名。董超表明了身份,又说来由:“原是路口酒店的指点,说大官人曾经嘱咐,凡有军犯路过,务必引到宝庄相叙。因此冒昧求见。” “说甚冒昧!”柴进笑道,“倒是我有句冒昧的话,不知该不该说?” “大官人只管吩咐。” “我要借那面枷上的钥匙用一用。” “我当是什么事。”董超也笑了,“不消大官人费心,小人来料理。” 说着,董超走了过去,把林冲的枷卸开。这时候,厅旁走来两名庄汉,一个托出一盘肉、一壶酒、一大盘饼;一个捧出一袋米,米上置着十贯钱,正往下放,只听柴进喝道:“蠢材,怎的不知高下?快收进去!取我自用的新头巾来。” 庄汉诺诺连声地走了回去,取来一顶簇新的皂纱转角簇花巾,柴进亲自接到手里,递与林冲,等他扎戴整齐,方始见礼,互道仰慕。 等林冲略略说了缘由,柴进喜不自胜:“原来就在沧州!已到地头,尽自消停几日,好好叙他一叙。” 那些庄汉见此光景,知道这名军犯非比寻常,早已传话到小厨房,整治筵席,一面搭开桌椅,捧出款待特客的银器来摆设席面。 “休得如此!”林冲十分不安,“一个刺配的军犯,不敢当此盛筵。” “哪里话!在州官衙门你须受他的刑法,在我柴进这里,你便是上宾。” “柴大官人这等看待一个穷途末路的罪犯,反叫我为难,不知将来如何报答。” “林兄,这便是你的不是了。”柴进不以为然,“怎说得出‘报答’二字?” 看柴进这神情,林冲知道,倘再谦虚,便显得故意作假了。于是一切听从他的安排。等开席时,柴进要他上坐,也就居之不疑。 面对佳肴美酒,林冲心感柴进的情意殷挚,自然而然地想起自己的身份和未遇鲁智深以前的种种苦楚,自觉此番境遇无异登仙。那一场没来由的官司,对他是个极大的教训,人静梦回,细想世途,把“谦受益、满招损”六个字,颠来倒去,想得极其透彻,所以此时虽居上位,却丝毫不敢摆出八十万禁军教头的架子。不独是对胜过王孙的主人,就是那两名教他吃足苦头的解差,他也不敢怠慢,言语谦抑,礼数小心,倒像是个居于末座、伺候贵人的陪客。 “小旋风”柴进既有江湖的豪气,也有纨绔的习气,但到底出身不同,看出林冲是以阶下囚而为座上客,记着本分,才这等拘谨,越发爱重,连带对那两名解差——董超、薛霸——也颇假以辞色。二人何曾受过这等礼遇,受宠若惊即不免张皇失措,不是碰掉了银箸,就是撞翻了汤碗。柴进便有些厌烦。“两位酒醉了!”他向身旁的小童说道,“取点心来!与两位吃饭了,送去客房安置。” 于是小童端了两笼炊饼、一盘蜜糕出来。董超、薛霸吃得饱了,双双起身告谢,自去歇息。 “这才得清静!”柴进笑道,“你我好好吃他几盅,也说几句知心话。” 当下洗杯更酌,另外换上一桌细巧果子下酒。林冲因为那两个解差不在席上,心里仿佛觉得宽松些,便不似先前那样酒不敢多饮、话不肯多说了。 “林兄!有句话动问,你怎落得这般光景?若有委屈之处,说与我知,我替你做主。” “多谢大官人!唉,年灾月晦,不说也罢。”林冲指着刚升的一轮皓月又说,“这等好时光,原该叙些得意的乐事,等我说个朋友与你听。” 说的这个朋友,自然是鲁智深,如何一见倾心,结成异姓手足;如何急人之难,苦心调停;如何绝处逢生,野猪林得他来救;这一说鲁智深,便把他的冤屈也申诉了。 一席话把柴进听得忽悲忽喜,如醉如痴,骂完了高俅父子和陆谦,一颗心便全在鲁智深身上。“怎得与此人见一见才好!”他不住搓着手说,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这倒是我的不是了。”林冲又欢喜又不安地笑着说,“白白里害大官人牵肠挂肚。” “唉!林兄,不瞒你说,我柴进在江湖上,也还有个疏财仗义的名声,会过的人也不少,就不曾交着这等一个好朋友,想来是我福薄!” “原都是缘分。时候一到,遇着的人,每每是意想不到的。” “这话不错。”柴进点点头说,“譬如今日得遇你林兄,不是缘分是什么?” “大官人要交我鲁大哥,也还不难,等消停些日子,我觅便写封书子——” 话还未完,只听庄客喊道:“教师来也!”就此把林冲的话头打断了。 “来得好,请来一起坐。”柴进吩咐小童:“添杯箸来!” 林冲听见称作“教师”,不敢失礼,急忙站了起来,含笑迎候。只见那个教师,歪戴着一顶头巾,挺着个胸脯子,大剌剌地走了进来,只斜着眼看林冲。 林冲自然看不得他这副形象,转念一想,敬教师便是敬柴进,顿时成见尽消,走到下方,等他回过身来时,随即躬唱个喏说:“林冲参拜!” 那人全不理睬,也不还礼,把个躬着身的林冲僵在那里动弹不得。柴进慌忙走来引见,手指着说道:“这位便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武师林冲,这位是洪教师。且请相见。” 林冲这下才得拜了下去。洪教师冷冷地说道:“休拜,起来!” 柴进心内不悦。等林冲来让座时,洪教师连个“谢”字都不说,自顾在首席坐下,林冲便坐了陪位。柴进心内越发不快。 等坐定了,洪教师问道:“大官人今日何故厚待配军?” 柴进觉得他的话问得可笑,随口笑道:“这位非比寻常,乃是八十万禁军中有名的教头,何能轻慢?” “哼!”洪教师冷笑一声,身子往后一仰,眼睛看着半空中,“只因你好习拳棒,往往流配军犯都来倚草附木,都道‘我是教头’,谁知底细来?无非知得大官人慷慨好客,看想些酒食钱米。你财大势雄,周济囚犯,原也不妨,却怎的奉作上宾,不叫人看低了大官人你的身份?” 叽叽呱呱这一阵乌老鸦似的乱叫,柴进一句也听不进去,只好歹是个宾客,不便发作,先用抚慰的眼色看了看林冲,然后转脸对洪教师,忍着气说了句:“人不可貌相,休小觑他。” 洪教师见他对林冲的眼色,已怨他不知好歹,听了“休小觑他”这一句话,更加怒气上冲,跳起身来,把张脸涨得通红,指着林冲,向柴进厉声说道:“我不信他!他敢和我使一趟棒看,我便道他是真教头!” 柴进气得要发抖,一转念间,觉得妙极!顿时大笑着说:“也好,也好!林兄,你心下如何?” 林冲已打定了主意,只看柴进的分上,不与这妄人计较,便摇摇头笑道:“我不敢!” 这神情竟是不屑一顾!洪教师怒不可遏,加以柴进与他称兄道弟,益觉酸气直冲脑门,恨不得把林冲一棒打杀,煞白了脸,只说:“来、来!手下见真假,扯那些淡话,抵不得事!”说着,走到堂前,转身看着林冲,是立等非动手不可的样子。 柴进一来要看林冲的本事;二来要林冲赢了,好灭那厮的嘴;三来趁此机会,好厚赠林冲。因此,他站起身来拉住了林冲的臂膀:“以武会友,也是常事。洪教师手下了得,只怕你不是对手。”一面说,一面使了个眼色。 林冲会意,是柴进要他拿出本事来教训这个妄人,原是碍着柴进的面子,既然如此,便不须再推辞了。 “生疏多日,兼以脚下还有些伤,若有失手时,大官人休得笑话。” 在林冲原是交代门面话,那洪教师却又听得不入耳了:“说这些无味的话做甚?”他扬着脸说:“便功夫不生疏,脚下不伤,又赢得了哪个?” 林冲不响,心里寻思:看柴大官人的金面,本待点到为止,如今少不得打你个心服口服。 当下一起出了厅,庄前便是一片颇平整的场子,皓月当空,极便较量。这时庄客早捧了一捆枣木棒来,“嗬喇喇”往地上一丢。洪教师抢着先取了根称手的在手里,林冲便随手捡了一根,两人一东一西相向站定,一个横眉怒目,一个气定神闲。柴进看这光景,便知胜负已定。 “且慢!”他双手一拦,走到两人中间说道,“两位教头比武,非比其他。我来下个彩。”说完,叫小童去取银子——朱漆盘里银光闪闪两锭大元宝,足一百两。“哪位赢了,便以这不腆之仪奉赠。倘或失手带伤,我自延医诊治。却休落了残疾,还请手下留情。” 说到最后一句,眼睛望着林冲去看,是打他的招呼。洪教师大吼一声:“气死我也!”猛然跳起,“唰”地一棒,往林冲当头便砸。 林冲原是有防备的,一跃避开,不但自己避开,还顺手拖了柴进一把——柴进未曾想到洪教师这等不讲比武的规矩,猝不及防,吃了一惊;等停停神细看,林冲已经连避三棒,退得老远了。 林冲是看洪教师的功夫稀松平常,像这等一条棒,八十万禁军中,少说也有上千,所以不肯还手。不道洪教师却当他怕自己,心内得意,越发起劲,把条枣木棒抡圆了穷追猛打。林冲依旧是连连退让。这一下把个柴进急坏了,高声叫道:“林兄,你真不肯叫人开开眼界?” 一听这话,林冲随就变了势子,等洪教师的棒扫过来,便顺手一磕,也不曾用多大劲,洪教师便觉手里一震,那条棒飞也似的荡了回来,几乎打着自己的头。 洪教师如果见机,便应住手,无奈满话说在前,欲罢不能,加以还存着侥幸之心,妄想林冲有个失手,就好翻本,所以依然鼓起劲来,极力招架,百忙里还要偷袭一招,真个像拼命了。 这一来,林冲也不免着恼,一连数棒,着着进逼,有一棒已经点到洪教师肩头。照理洪教师便已落败,应该罢手,他却耍赖不顾,依旧发招反扑,丝毫不让。 林冲愣得一愣,心里在骂:“好个没廉耻、不知趣的妄人,你自己要剥你的面皮,待我成全了你!” 于是林冲把手中棒往外一送,顺势高举,成了个“举火烧天”势,门户大敞。洪教师不知是计,心里大喜:合该这厮要败在我手里!一个念头不曾转完,那根枣木棒已用足了劲,横扫过来。 一旁凝神静观的“小旋风”柴进却是急坏了,心里只怨林冲:怎的如此大意!明明已胜定了的,偏偏出此一招,岂不是自作孽,不可活? 就这提心吊胆、皱眉顿足的一刻,只见右手高举、右足拳起、身子外倾的林冲,竟顺势往下一跌,洪教师的那一棒从他身上越过,扫了个空。洪教师刚喊得一声“不好”,只见贴地一棒横扫跳避不及,着了一下——林冲怕打折了他的腿,不曾用力,但就像林冲娘子使撑窗棍打高衙内一样,脚胫骨上是最吃不起苦的地方,洪教师一阵冷汗淋漓,不由得便站不住脚。 等洪教师这面栽倒,那面林冲已一跃而起。这败中取胜的一记险招,不但那些围观的庄汉听都未听过,连柴进也是初次见识,当下暴雷也似的喝彩不绝,纷纷围了上来。洪教师自觉无趣,趁这乱哄哄的一刻,熬着痛爬了起来,一瘸一拐地径自出庄而去。 “林兄,果然名不虚传。”柴进笑嘻嘻地说了这一句,又回头喊道:“快取花红来!再拿酒,待我庆贺。” 一盘银元宝捧了来,柴进亲自奉赠,林冲不受。 “原是没奈何动手,不敢当此厚赐。”林冲又说,“何况有罪在身,何用这些财物?” “错了,错了!往后你要用银子的时候多得是,休得推辞,不好看相。” 推来让去半天,林冲只得收受,却说暂且寄放,待动身时再取,柴进也只好允了。等取来了酒,立饮三杯,柴进不住夸奖,林冲心内却不见得高兴,暗自失悔,又结了个冤家! 一想到此,便即问道:“洪教师呢?” “出庄去了。”有个庄汉大声回答。 柴进想想也不妥,嗔怪那庄汉说:“怎的不拦住?” 洪教师素来不得人缘,那庄汉冷笑答道:“又不是少不得的一个人,谁要拦他?早走早好!” “话不是这等说。”柴进回身向那小童说道:“你远远去看了来回报,洪教师可在他自己屋内?” 小童应了声,急步而去。柴进和林冲回到厅上,重新又温酒来吃。刚吃得一杯,小童转来回报,说看门的眼见洪教师出庄投西,问他不答,只怕再也无脸回来了。 “这都是我的不是!”林冲不安地说,“替大官人得罪了宾客。” “你休放在心上。实不相瞒,这位教师,原是不受尊敬的。”柴进停了一下又说,“也罢,相与一场,少不得还尽我的心。” 于是他命人取了五十两银子,追了去送给洪教师,说是相赠的盘缠。林冲见此处置,才稍稍放下了心。 这夜几乎吃了一夜的酒,论道谈艺,相见恨晚。如此一连数日,柴进只留住了不放,对两名解差,自然也是大酒大肉款待。但日子一久,董超、薛霸心里不免着急。这天刮了一夜的西风,第二日一早起身,只见黄叶满阶,却又潇潇地下起雨来,益添愁思。 董超耐不得了,去寻着了林冲,悄声商量:“教头,秋深了!我们弟兄还要赶回去,残年腊月,雨啊、雪啊的,路上不好走。” “是啊!我比两位心里还要急,也不知告辞过多少次,无奈柴大官人情意特厚,真个无法。”林冲又安慰着他们俩说,“两位放心,我再与他去说,总在这一两日内一定动身。” 等这天午后,柴进料理家务完毕,照例兴冲冲来觅林冲,置酒欢饮。坐上桌,第一杯酒林冲就不肯吃,赔笑说道:“大官人——” 话还未说完,柴进便抢着说道:“林兄,你吃酒!吃了再说。” “怎的?” “看今日的光景,你敬酒不肯吃,要吃罚酒!” “说得在理,我自然受罚。”林冲又赔着笑说,“大官人,你须教我心服。” “又是‘大官人’!罚两杯。”这下才明白!柴进不知已说过多少次,无须用此称呼,反倒显得生分。林冲只是不肯称兄道弟——名分上的事,原勉强不来,柴进也不便苦劝,却不道此刻忽反常态,林冲不觉诧异,只好先干了两杯酒。 “这才是!”柴进满怀欣悦,“林兄,我陪你两杯,从今以后,随你叫我兄弟也好,叫我名字也好,只再休提‘大官人’三字,不然还要罚你!”说着把两杯酒并入一个细瓷碗中,一饮而尽。 林冲十分感动,茫然不知所措之中,忽然有了个计较,便即说道:“若依得我一件事时,我便无不听从。不依我时,我依旧只叫你大官人。” 柴进笑了。“不知林兄也这等惫赖!”他又干了一杯酒,“你说,你说!只我柴进办得到,无不依你。” “自然是办得到的。”林冲站起身,执壶替他斟了酒,又把自己杯中斟得满满,放下酒壶,双手高举酒杯,饮干了照一照杯说:“柴兄,我明日一早动身,不敢惊动,就这席辞行了!” “说哪里话!”柴进大声嚷了这一句,自己也觉得不免强人所难,想了半天说道:“我不多留林兄,三天如何?” 于是商定再留三日。三日期满,恋恋不舍,又留了一日。第四天早饭以后,柴进捧出二百两银子,都是五两、十两的小锭,打成一个包袱,另外写下一封书信,亲手交与林冲:“林兄,沧州牢城的管营原是熟人,颇有交谊,有我这一封书去,你不得吃苦——本当亲自送到沧州,只是近来有闲言闲语,说我结交官府,不得不避一避嫌疑,还请见谅。” “就如此已报答不尽。”林冲既欢喜、又感伤地说,“我遭了这场横祸,却交了两个知己,真正是因祸得福了。” “这也是天意安排。林兄只管放心前去,三两年若得朝廷有恩赦之命,我打点你脱罪。那时索性将嫂子搬了来,在沧州落籍,你我朝夕盘桓,岂非快事?” 提到妻子,林冲不觉黯然:“果真有此一天,我必如兄所命。”说罢,拜了下去:“柴兄,我告辞了!” 柴进急忙也跪了下去,彼此相扶着,四目相视,都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董超忍不住在旁边开口了:“两位都请起来吧!又不是隔着千山万水,都在沧州,见面不难,怎的泪汪汪的?不灭了英雄气概!” “说得也是。”柴进强笑着扶起林冲,“不想教他取笑了去。” 等他站起身来,董超持枷在手,赔笑说道:“大官人,教头,我可要得罪了。” “言重了!这几日十分承情,我略有点小意思,休嫌菲薄。”柴进一面说,一面从袖子里摸出两个红纸包,塞在董超和薛霸手里。 两名解差每人又得了十两银子的好处,看待林冲越发客气,替他背了包裹,领着出门。柴进步行相送,出了村子,方始珍重道别。 走了有四五十步,林冲回头一望,却不道柴进还站在那里目送,如此情重,益觉难堪,急忙回身,挺一挺胸,撒开大步,直奔沧州南城。只是脚下轻快,肩头沉重,一个鲁智深、一个柴进,对这两个人的情分,林冲颇有不胜负荷之感。 进得南城,正放午炮。这倒好,不用问路,循着声音,自然到了衙前。两名解差先下了客店,洗脸用饭,顺便也道了别,然后替林冲系上包裹,径投州衙司法厅,办了解交批回的手续。董超、薛霸的公事有了交代,向林冲唱个喏,说声“保重”,管自去了。 换上沧州衙门手铐的林冲,当天转送牢城收管。沧州牢城在西门外,一圈土墙,一角碉楼,这方圆三里的范围之内,关的都是军犯窃盗,良莠不齐,历来都用严刑峻法,以为压制。林冲识得其中的利害,格外小心,一步不敢乱走,把个包裹放在脚下,静静地等在牢房里,听候点视。 那些早在这里的罪犯,见林冲虽然戴着手铐,却是风度端凝、气宇不凡,又在柴进庄上养得白白胖胖,加以心存谦谨,英气尽敛,因而看上去像个忠厚多福的财主似的,叫人乐于亲近,便纷纷走来搭讪。 “这里的管营、差拨十分厉害——只是见钱眼开,诸事都好商量。不然一百杀威棒,打得你死去活来。”有个瘸子指着自己的左脚说,“我这只脚,便是这等打坏了的。” “多承指教。”林冲悄声问道,“若要使钱,不知该送多少?” 那人把手张开了一伸,刚要说话,忽又住了口,悄悄地溜了开去。 是差拨到了,挺胸凸肚地走了进来,扬着脸问道:“哪个是新来的配军?” 林冲上前唱个喏答道:“小人便是。” “你可懂这里的规矩?” “小人初到,不知有甚规矩?” 那差拨只当他装糊涂,顿时变了脸,指着鼻子骂道:“你这个贼配军!见我如何不拜,只来唱喏?怪道你这厮在东京做出这等事来!大剌剌的,叫人哪只眼看得上你?你啊,满脸饿纹,一世发不得迹。你这打不死、拷不杀的贼囚,看我收拾你!” 一顿臭骂,把林冲弄得摸不着头脑,见那瘸子又把手伸了伸,方始恍然大悟。 于是林冲赶紧赔笑道:“差拨哥!我懂了‘规矩’,请稍待。”说着伸手到包裹里摸出一大一小两锭银子,捧了过去,“这五两送与差拨哥买酒吃,十两孝敬管营,就烦差拨哥代为递一递。” 差拨的那张脸上,就如黄梅天气一般,见了银子,阴霾尽扫,云层里透出金光,满脸堆欢地说:“林教头,我也久闻大名,真个是好男子汉!想是高太尉陷害你了?目下一时之苦,久后必然发迹,且耐心守一守。” “全靠差拨哥看顾。”林冲又伸手到包裹里,“还有封书信,拜烦一起呈与管营。” 差拨也识得几个字,一看封皮,埋怨林冲:“林教头,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柴大官人的书信,何不早说?这一封书值一锭金子。来、来,且先‘过堂’。”他把林冲拉了出去,又轻声说道:“等要打杀威棒时,你只说有病吃不得棒,我自来与你支吾。要装得像,瞒生人耳目。” 等上了堂、点过名,管营问道:“林冲,你可识得字?” “小人略识得些。” “既识字,且自去看。”管营把手往后一指。 林冲抬头看时,管营身后壁上,高悬一面虎头牌,上面大书:“祖制:凡牢城收管配军,点验之时,杖臀一百,以儆凶顽。”想来这是“杀威棒”了。 “上告管营,”林冲依计而行,“小人有病,吃不得棒!” “混账!”管营把公案一拍,“睁着眼说瞎话,你待骗谁?你这厮倒会撒谎,养得又白又胖,哪里是有病?” “启管营,这配军委实有病,他是痔疮,脸上看不出来。”差拨说到这里,伸开五指,往上一伸。 管营会意,点点头说:“果然有病,权且寄下这一顿棒,待痊愈了再打。” 过完了堂,差拨来到后厅,将林冲孝敬的银子——他落了一半,只得五两——连柴进的书信,一起送了给管营。 柴进的信写得极其切实,一看便知与林冲的交情不同泛泛,管营自然不肯再受那五两银子的“孝敬”,便即吩咐差拨:“把这五两头退了去!这配军是柴进的好朋友——平日不曾少使了柴进的钱,些许小事,该当照看。” “喳!”差拨响亮地答应一声,心里好生欢喜,这五两银子自然不必客气,落入腰包,额外想个花样,还可以捞他几文。 正在这样盘算着,管营又说:“看柴进的面上,须得把这林冲好好安置。可有什么清闲职司?” “有,有!”差拨想起有个地方的看守,得福不知,久无孝敬,正好换人,“天王堂的看守,素常懒怠,不如换了这林冲去。” 管营的点点头:“也罢,且先安置在天王堂。” 差拨答应一声,兴冲冲地来觅着了林冲,拉到僻处,十分关切地说道:“林教头,我先与你开了手铐,也轻松些。” 手铐一开,林冲心头先轻松了。一路来一面枷、一副手铐,纵得暂时卸开,总还有戴上的时候;只有此刻一卸,是真正的宽免,从此安分守己,双手便永无拘束,岂非可喜之事。 于是他揉一揉手腕,唱个喏称谢:“多蒙差拨哥照应,我另有谢礼。” “哪里,哪里,我再不好意思受你的谢礼了。倒是有个职司,你若肯出谢礼,我替你花些心思去谋干了来,林教头,那时你就舒服了。” “好啊!”林冲欣然答说,“全仗费心。” “既然你愿出谢礼,又信得过我,便再出二十两银子——这个职司值四十两,一则我久仰林教头,再则柴大官人的面子,拼着说破嘴唇替你去谋成了他。只有一件,若不成时,我原物奉还,你休怨我。” “差拨哥说笑话了,我不是那不知好歹的人。”说着又取二十两银子递了过去。 “我此刻便去,你静听我的好消息。” 过了有顿饭时分,差拨走了来说:“成了!此刻便去接事。” 林冲自然欣慰,少不得问一句:“是何职司?” “你可知天王堂?” “身为军汉,怎不知天王堂?却未想到牢城中也有。” “牢城也是军营。”差拨说道,“从今日起,你便看守天王堂,每日里只不过扫地烧香,是这里第一个清闲职司。” 林冲喜出望外——他就怕罚当苦役,苦倒不怕,就怕监工的头儿作威作福,若受不得气,迟早有场架打,大小又是祸事。如今派在天王堂,与人无争,真正可以免祸了。 当下带到王天堂,差拨传达了管营的命令。原来看守的配军,不敢不遵,怏怏地交出了钥匙。林冲接了事,又取二两碎银子,托差拨买了些酒肉来,邀同原来的看守一起吃了一顿。就在神龛后面,展开卧具,倒头便睡。 第二天一早起身,先焚香,后扫地,诸事妥帖,清闲自在。看着那一丈多高的金身,不免想到东京禁军,那里也有个天王堂,比这里大得多——凡有军营之处,几乎都有天王堂,那还是唐朝传下来的规矩。相传天宝初年,西番侵犯安西,守将急报朝廷,请发援兵。唐明皇下诏高僧不空、三藏,诵念《仁王护国经》消灾。后来安西守将奏报,说有金甲尊神,从天而降,鼓角高鸣,大奋神威,把入寇西番杀得落花流水。这位尊神,照安西所呈的图形来看,就是毘沙门天王的第二个儿子,名唤独健。唐明皇答谢神庥,敕谕各藩镇所在州府,于西北角建立天王堂,却不知如何普遍传入军营。 东京禁军营中的天王堂,是林冲常到之处。因为那里院子宽敞而且严密,禁军中有些肯上进的弟兄,想林冲格外指点,常借天王堂作个聚会之地,十分恭维林冲。想不到今日在牢城中的天王堂,干的是这等低微的职司,抚今追昔,不免感慨。 思绪一转,想到妻子,益发愁肠百结。他在想:目前倒还不要紧,高衙内总要等受了贿的两名解差回去复命,说是中途已经依计而行,结果了林冲,后患一绝,才敢进一步图谋他人的妻室。只是董超、薛霸一回东京,真相大白,奸计落空,那时高衙内恼羞成怒,强抢或是逼奸,都为意中之事。到了这一步,祸事便越闹越大了。 林冲信得过自己妻子,秉性刚烈,断断不肯失身;而岳父张老教头,也不是肯受人欺侮的;再有那鲁大哥,忍而又忍,早就无可再忍。这一闹开来,无论如何收不得场,说不定就是三条人命。 一想到此,林冲忧心如焚,恨不得能星夜赶回东京,拼得自己屈辱到底,好歹要保得他们太平无事。无奈身在囹圄,真个“半点不由人”——直到此刻,林冲才知官法可畏,一个人千万犯不得罪! 于是只好自己为自己万般譬解,每日里没事找事,把地上扫了又扫,桌子抹了又抹,香炉、蜡扦皆擦拭得点尘皆无。半夜里睡不着,便起来打一套拳、舞一路棒——白昼不敢练功,他自知名声太大,若有那配军要跟他讨教,犯了管营、差拨的忌,又惹麻烦,所以一身绝艺,从不敢在人前显露。 转眼秋深,西风卷起黄尘,遮得那爿天昏沉沉的,格外叫那有心事的人觉得岁月难挨。这天黄昏风定,林冲急忙忙地正在扫除神桌上的浮土,听得院中有人高叫一声:“林教头!” 声音似乎曾听见过,回脸去看,是个生意人打扮的后生,也觉面善,就是想不起曾在何处见过。 等他走到檐前亮处,那人细看一眼,惊喜交集地说一声:“果然是教头!”随即扑身便拜。 林冲慌忙避到侧面,扶起那人:“你这位小哥,怎的行此大礼?尊姓大名?” “教头!你连我都认不得?我是李小二。” “啊——”林冲笑了起来,“怪道面熟!小二,你一向可好?怎的在此?” “说来话长。”小二急急问道,“我请问教头又怎的到了这里?” 林冲苦笑答道:“恰是你说的,‘说来话长!’来,来,且进来坐了谈。” 李小二点点头,忽然站住脚:“且慢!我去去就来,教头等着我。” 李小二行迹奇特,言语闪烁,把个林冲弄得迷惘了。但那段往事,林冲是记得极清楚的。此人学得一手炉灶上的好手艺,原在林冲住家那条巷口的熟食铺里掌灶,谁料与店主不和,又偷店里的钱,被捉住了要送官问罪,恰好林冲经过,善言排解,免了一场官司。李小二在那熟食铺里自然存不得身,却又有些赌账欠在外面,几个泼皮整日价跟在身后恶讨,又是林冲拿钱替他还清。以后就未曾见过,不知如何,竟在异地相逢。人生聚散无端,叫人梦想不到! 正当他沉思前事、大生感慨的时候,瞥见李小二又来了,一手提个食盒,一手拎一壶酒,肩上搭块手巾,腰上插双筷子,走进天王堂,放下食盒,先抹桌子,然后打开食盒,把一大盘杂卖熟食、一大碗酸笋汤,又是一大沓薄饼,都放在桌上,斟好了酒,把腰里的筷子拔出来,用手抹一抹,笑嘻嘻地说道:“教头,请坐!” 原来如此!日暮天寒,他乡遇故,正得有这一壶酒来助兴!林冲欣然入座,但亦奇怪:“哪里去弄来的这些好饮食?” “好什么?现成的东西,凑了些来。教头暂且将就,明日我弄两样精致菜来孝敬。” “休如此,休如此!想必你又干了老行当,却怎的来在沧州?”林冲指着凳子说道,“你也坐了好说话。” 于是李小二坐下来细叙究竟。当时原以在东京出了个丑名声,立不住脚,远奔河北投亲,却又不曾遇着,迤逦来到沧州,不想再走,随意投入一家酒店做跑堂。 有一天掌灶的病了,李小二自告奋勇,一试之下,手艺比原来那个掌灶还高明,主顾无不夸赞。这家的买卖做得越发顺当,加以他时时念着在东京不能立足的缘故,洗手戒赌,勤俭老实,店主人就招了他作女婿。不上一年,他岳父一命呜呼,小夫妻从老店分出来自立门户,就在牢城前面开个小小的酒店,生意也还不坏。 林冲听了十分欣慰:“好人合该出头,真个成家立业了,可喜、可喜!”一面说,一面举杯相贺。 “这都靠教头!我常跟舍下说,若无林教头,我哪有今日!更不得成此一头姻缘,所以你我都该记着林教头的好处。” “我有什么好处与你?”林冲又问,“你却怎的知我在此?” “这也是舍下——我掌灶,她管招呼客人。前日她与我说:‘你常提起的东京的林教头,今日有熟客向我打听,问我牢城中可有一名配军,原是东京禁军教头,名唤林冲。我自然不知。这林教头可就是你说的那位善人?’我心下奇怪,正巧今日管营要四个菜待客,我特地亲身送来,顺便打听,谁知真是教头。”李小二又俯身向前,十分关切地问道,“教头,你如何遭了官司?” “都只为恶了高太尉。这话一时也说不尽。我且问你,来打听的那熟客是谁?” “原是柴大官人柴进那里的教师,每每进城路过,总要在我店里吃顿酒,姓洪。” “是洪教师!”林冲失声喊道,“他打听我,必不怀好意。” 李小二吃了一惊:“这是怎么说?” “为在柴大官人庄上比武结的怨。”林冲郑重嘱咐,“这姓洪的再来时,你听他说些什么,休露痕迹,密密地来说与我知。” “噢,好!”李小二不住点头,“我叫舍下留意。” 于是杯酒话旧,林冲把恶了高太尉的经过,说了给李小二听。话长费时,刚刚说完,听得传呼“关城”,李小二连句安慰的话都顾不得说,匆匆告辞而去。 到了家,他把林冲的话嘱咐了妻子。他老婆年纪虽轻,人颇细心,又最听丈夫的话,自此便时时留意洪教师可会再来。 约莫过了半个来月,中午时分来了两个人,前面一个是军官服色,后面一个是士兵打扮,皆是一身风尘,满脸疲惫,将个沉甸甸的包裹放在桌上,掸了土、洗了脸。坐在账台里的李小二的老婆,便着新雇来的小伙计去问客人吃饭还是吃酒。 “吃酒,先取两瓶好酒来!”那军官摸出二两银子说道,“这个,且先存在柜上。客人来时,尽管将好酒好菜端上桌,不必要问。银子若不够时,我自补你。” “噢!”小伙计答应一声,取了银子,待交到柜上。 “慢着!”那军官又说,“你到牢城里去请管营、差拨来吃酒。问时,你只说:‘来个官人请说话,商议公事。专等、专等!’” 李小二的老婆心中一动,高声说道:“他新来才两日,未曾去过牢城,也怕说不清楚,我另外着人去请。” “费心,费心!这再好不过了。” 李小二的老婆从容踏下账台,一入后进,急步到厨房里,把她丈夫拉到一边,悄悄说道:“来了两位客,东京口音,叫请管营和差拨,不知甚事?” 李小二想了想说道:“我去。” 说着已解了围裙,洗一洗手,从后门溜了出去,一进牢城,先不忙去请管营,直奔天王堂,向林冲说了缘由。 “那军官是何面貌?” “我匆匆赶来,不曾看得一看。” 林冲沉吟了一下说道:“你自去请管营和差拨,留意听他们说些什么。” 李小二答应着去了。寻着差拨,传达了邀客的话,依旧回店,由后门进去,先在壁后向前张望了一会儿,然后把老婆唤进来,悄声说道:“我已告诉了林教头,不知来客是何路数,千万细听他们的话。” 正说着,听见外面在问:“这位想必就是管营?” 李小二急忙将妻子一推,等她走了出来,只见管营和差拨已与东京来的那军汉团团坐定。做主人的只连声催着:“快取肴果、好酒来!” 因为早有话交代,只顾将好菜、好酒送上桌,不必多问,所以小伙计一趟一趟进厨房。李小二运刀如飞,把现成的熟食挑好的切了几大盘,不问他们吃得下吃不下,尽管叫小伙计端了出去——却近不得客人的身,半路里就由那伴当接了过去,转送上桌。 这形迹着实可疑!李小二的老婆顺手拿过针线篮,取了只鞋底,拈一根麻线,一针一针纳着,眼睛在鞋底上,耳朵却在酒桌边,然而毫无用处。 那军汉只看着上菜,却不说话,等菜上齐了,他吩咐小伙计:“取了烫酒的水桶和风炉来,我自有人烫酒,不叫你,你休来!” “噢!”小伙计乐得偷懒,响亮地答应一声,摆好风炉、水桶,又到厨下大灶里去取了红炭。 李小二奇怪:“又不用火锅,取红炭做什么?” “客人要自己烫酒。” “怎的?” 这个小伙计也精灵,低声答道:“怕的有私话要说,关照:不叫,休走近去。” “嗯!”李小二皱着眉沉吟了一会儿说,“你去唤二娘子进来。悄悄的,休教客人知道。” 小伙计答应着去弄好了烫酒的风炉,借故走到账台边,背着客人向里努一努嘴。李小二的老婆会意了,放下鞋底,径到厨房。 “东京来的那两人,好不尴尬!”李小二低声又说,“你要仔细听着。” “他不说话,也不教人走近,教我听些什么?” “这全在你自己。素常我有个铺排不开,都是你出主意,此刻四个活人在你眼前,说些什么你打听不出来?” 李小二的老婆也是争强好胜的性格,吃丈夫一激,心里便不服气,兼以想到李小二这几日不断提到林冲的好处,这正是要尽心报答的时候,所以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答应是答应了,心里却无主意,回到账台边一看,那伴当正烫着酒,主客三人把头凑在一起,讲话的声音极低,照此光景,“察言”不能,只好“观色”了。 要偷看,就顾不得纳鞋底,却又不能不借针线遮掩耳目,有一针、没一针地纳着,一个不小心,针刺了手指,喊一声:“啊呀!”急忙把个痛指头捉在嘴里。 这一下头自然就抬起来了,恰好看见那军汉把一帕子沉甸甸的像是金银推到管营面前。听她这一喊,慌忙都转过头来。 李小二的老婆又惊又喜,喜的是正好发现这桩见不得人的勾当,惊的是无意间打草惊蛇,怕他们动了疑心,另外觅地方去密谈,那就“竹篮子提水”,到底落个空空如也了。 好在她人机警,对他们几个浑似不见,把手指放下来,蹙着眉,痛楚不胜地看了看,把根大针在梳得油光水滑的头上篦了两下,依然低头去纳鞋底。 自然,眼风仍旧扫在那边桌上,隐约望见管营把那一帕子东西推来推去半天,终于收了下来。 这是有所请托,而且管营也答应了,就不知道与林冲可有干系。李小二的老婆心里十分着急,照这样子,事情已经定局,再要看不出端倪,那就不必枉费心机了。 这样一面想着,一面捞起裤脚,露出雪白的一截腿,在膝上搓麻线,苦思焦虑,忘其所以。也不知搓了多少时候,猛然发现烫酒的人一双色眼只顾盯着看,低头一望,方才明白,脸一红,慌忙把裤脚撸了下来。 正心里又羞又恼时,突然灵机一动——细想一想,要报答林教头的好处,要在丈夫跟前挣面子,事急无奈,就顾不得那许多了。 “端汤!”里头大声喊了出来。 店里只有这一桌客,小伙计大概是看看不要他服侍,顾自己去玩,踪影不见。李小二的老婆便站起身,待去端汤。那伴当抢着献殷勤代劳,走到后头,一托盘把碗羊肚汤端了出来。 这碗汤来得巧了!李小二的老婆袅袅娜娜地迎了上去,未语先笑,柔声说道:“怎好劳动客官?我来。” 嘴里在说话,一双手已伸了出去接托盘,伸的正是地方,捏着了“客官”的手。 那伴当让她这一捏,几乎把碗汤泼翻。“休动!休动!”他喊道,“汤烫!看烫了你的手。” 李小二的老婆便缩回了手,却报以一笑。笑中有歉疚,有感谢、也有中意此人的意思在内。 这碗汤端上桌,二人各归原处,酒炉边直勾勾地只朝账台望;账台边俏伶伶地只朝酒炉笑,把那个伴当逗引得有些坐立不安了。 咕咕哝哝、一直在低声密语的三个人,声音突然大了起来。“酒够了!”是管营在说,“叨扰、叨扰!多谢、多谢!”说着便起身离座,摸着肚腹,又打了几个酒嗝。 那军汉一把把他拉住,硬捺着坐下。“我不多劝。”他脸红脖子粗地说,“只再干三杯。” 管营不肯,推辞半天,到底拗不过主人固劝,吃了三杯。然后那军汉与差拨又干了一杯,大声吩咐:“快取饼来!” “饱了,饱了!”管营一面说一面向外走,脚步踉跄,差些摔倒。 军汉和差拨慌忙上前扶住,一左一右,搀着他到门外,伴当趁空抓了杯酒在手里,往喉咙里灌。李小二的老婆等的就是这一刻,走出账台,三脚两步到了厨房,抢了一盘饼,回身便走。一走走到伴当面前,把饼放下,含笑说道:“客官想是饿了?多用些。” “生受,生受!”伴当眉花眼笑地望着她问,“店主人怎的不见?可就是掌灶的那位?” “是啊!老实无用,上不得外场。”她急转直下地问,“客官从何处来?” “东京。” “想是路过?” “哪里!原是到沧州公干,专程来访牢城管营。” “那位军官十分面善,只想不起来姓甚名谁。” “他姓何。”伴当答道,“原是在河北军中的。” 李小二的妻子听得是这等回答,心里着慌:原以为那军汉必是陆虞侯,费尽心机搭上句话,无非求个证实而已;一听不是,便不知下面该怎么说了。 一眼瞥去,姓何的已送别了管营,回身进店。李小二的妻子越发着急,若不乘此一转眼间,弄出句切实的话来,万事全休!在丈夫面前,从此再也说不响话。 真个“人急悬梁、狗急跳墙”,只求救得一时的苦难,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李小二的妻子想着便说:“你晚晌再来,休教人知道,只独个儿!”说着话,还抛过去一个眼风,然后扭着腰又走回账台。 那伴当听得这两句话,如同倒了一盏酒在嘴里,筋酥骨软,仿佛要瘫倒在地。李小二的妻子,却是话说出口,方才清醒,自己寻思:我一个良家妇女,卖的虽是官酒,却怎的说出此等没廉耻的话来?顿时两颊飞红,羞惭不胜,心里倒像吞下了什么腌臜东西似的难过。 原来大宋朝自太祖建隆二年颁了造酒曲律,到太宗年间,酒归“官卖”,每年四、九两月,户部开十三酒库,新酒上市,家家欢饮,处处笙歌,点缀起好一片太平景象。后来“拗相公”王安石行新法,散了青苗钱出去,却又要教它早早归库。不知是谁想的一计,只叫领了青苗钱的百姓来吃酒,有那不会吃或是不肯吃的,再用个法子勾引:召集官妓做个“活招牌”,一到午后,个个浓妆艳抹,在官酒楼门前,或坐或立,搔首弄姿。于是好酒的越发流连忘返;醉翁之意不在酒的,也不免问津一番。自此成了风气,大地方凡有酒楼,必有“粉头”;小地方的酒店,或有或无,就不一定了。 那伴当虽知账台里坐的是店主娘子,但听她的话,却与粉头无异,心想,这家酒店主人,必是姓王行八,此时再看她红馥馥的脸,一片娇羞,实在动人。当时下定决心,好歹要劝得自己主人,在沧州多留一日,了却这一段露水姻缘。 这时姓何的又坐了下来,找补了两张饼,喝了几瓢汤,吃饱了抹一抹嘴唇,站起身来,吩咐伴当:“我到牢城前面去望一望,你去算了账来,我等你。”说罢,径自出店。 那伴当连声答应,到账台前来算账,一双色眼,老远便盯了过来。李小二的妻子看小伙计依旧未回,只好遥遥望着残肴狼藉的桌面,约略估计,在算盘上打出来,共是一两四钱五分银子,收过二两,该找五钱五分。 “客官是找银子还是找钱?”李小二的妻子,把眼低着,不肯去看伴当。 “找什么?”伴当嘻嘻地笑着,“有多的,送与娘子买花戴。” “不好,不好!”看他转身要走,她只得伸出手来,隔着账台,拉住他的袖子,“你一个伴当,如何拿主人的银子做人情?回头如何交账?我们安分开店,不敢要这昧心钱。” “说什么昧心?你有心、我有心就是了。回头交账,我只说吃了一两九钱五分银子,五分银子作了小伙计的赏赐,哪里对账去?” 伶牙俐舌的她,一时竟无话可说,愣得一愣,不自觉地松了手。伴当笑笑去了。 李小二的妻子,心里十分恼怒。偏偏不识相的小伙计,一头撞了来,恰好做了她的出气筒。 “你过来!” 小伙计偷空去踢了两脚球,回得店来,唯恐主家娘子发觉,正怀着鬼胎,一听呼唤,便知不妙。果然,刚走到面前,就让揪住了耳朵。 “你个小杀才,死到哪里去了?” 说着把耳朵一拧,小伙计杀猪似的叫了起来。李小二在里面听见,赶出店堂,他平日喜爱这个小伙计,便嗔怪妻子:“小孩子家,不听话你教导他。一般都是爷娘身上的肉,何苦如此?” 这一下,她气上加气,舍了小伙计,向她丈夫连连冷笑:“哼,哼!好个没气性的人!活该做睁眼王八。” 李小二脾气再好,也听不得这话,伸出手来,待要一掌打过去。 “使不得!”突然听见有此一喊,声音不高,但清清朗朗,自具威严。 李小二转脸一看,喜出望外。“林教头!”他迎上去问道,“你怎的得出来?” 林冲先不答他的话,指着账台问道:“这位想就是小二嫂了?” “正是我‘家里的’。来、来!”他向他妻子招招手,“你不是常说,不知林教头是何等英雄人物,巴望着早日得见,今日如了你的愿了。” 李小二的妻子是个好角色,虽受了极大的委屈,此时脸上丝毫不显,笑盈盈一团春风似的迎了出来,望着林冲便拜,说了些极得体的客气话。然后转到后面,张罗些现成的酒食,叫小伙计端了出去,款待嘉宾,又嘱他把李小二唤进来有话要说。 做丈夫的原是一时之气,此时早已忘得干干净净,匆匆走来,笑嘻嘻地说:“便你不唤我,我也待问你,那两个人有甚言语透露?你说了,我好告诉林教头。” “你只请林教头早早回去,明日必有确实消息。” “这,这没头没脑的话,不说人家,便我也不明白,你休卖关子!” “何曾卖甚关子?”李小二的妻子绷着脸说,“你不想想,那两个人倘来打林教头的主意,自然处处留心——保不定就在左近打探,见他在这里,心内不免生疑,我的那一计便使不成了!” “哟!”李小二故意装得大惊小怪地说,“你还有一计?真成了美人计。” 一句话正说到他妻子心里那个疙瘩上,拿起擀面杖便撵,咬着牙低声骂道:“若不是林教头在,今日我拼着叫街坊笑话,看不剥下你的脸皮来!” 李小二对妻子,一向又爱、又敬、又怕,看她动了真气,赶快抽身,走到外面,只见林冲正站在那里,像是等着他来好告辞的神气,便即问道:“教头怎的不吃酒?” “吃过两杯了。”林冲答道,“原是不放心那事,偷着出来的,不便久留。” 李小二这才明白,他是特意溜出营来打听消息。此时不肯落座,意思是要立等回话。于是想了想,只好赔着笑说:“教头,实不相瞒,那两人也是刚走。刚才我家里的唤我进去说,她有一计,能得确实消息。明日一早我到天王堂来。此刻,教头请回吧!不是我不留……” “啊,啊!”林教头一听这话,便知他妻子比他有办法,所以不须他作何多余的解释,拱一拱手说,“我明白,我明白!拜托小二嫂多多费心,我也不说客气话了。” 等送走了林冲,李小二急忙又到妻子那里细问究竟。她正吃着饭,爱理不理的,等催得急了,反狠狠白了他一眼,仿佛恨他不懂事似的。 李小二不敢再啰唆了。等吃了饭,她回到卧房,他跟了进去,夫妻俩并坐在床上,她才把如何情急无奈,装作粉头卖弄风情,与那伴当订下了后约的经过,委委屈屈、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 “怪不得你这等疙瘩,原来真是条‘美人计’了!”李小二安慰她说,“都看在林教头分上,叫你受屈,我领情。” “我也不要你领情,只那厮晚上来了,你自与他去讨口风,再无我的事了。” “这如何使得?你知我口齿笨,不是为难我?”李小二又说,“便敷衍敷衍他,让那厮多看你两眼,又不少了你一块肉!” “哼!”做妻子的冷笑道,“你倒真大方。天底下怕也只有你这种男人,心甘情愿,作践自己。” “我哪里愿意?你说得我真像活王八似的!”李小二怨气冲天地叫屈,“原是关着林教头的祸福,我又信得过你,才这等说。你当人家一双色眼盯在你脸上时,我心里一点儿不在乎?” 他妻子默然,息了好一晌才开口:“好了,你就休管,我也自有计较。”说完,把身子倒在床上歇午觉。 等一觉醒来,洗洗脸,拿刨花水抿一抿头发,刚刚收拾停当,听得外面小伙计在招呼客人,细辨声音,正是那伴当来了。 “来了,来了!”李小二也溜了进来,低声相告,“那色鬼这么早就来了!” 这话听得她非常刺耳,心一横,恨声说道:“等我来打发他走。你听着——” 李小二的妻子为她丈夫留下一道锦囊妙计,然后重新涂脂抹粉,换了件鲜艳衣服,袅袅娜娜地走出店堂。 那伴当就占了账台旁边的一副座头,脸冲着里,等她一现身,视线就碰上了。“客官,倒是言而有信!”她抿着嘴笑了笑,低头走着。 “自然是真的。”伴当很认真地说,“我说话最实在。来,请这里坐!” 李小二的妻子有片刻的踌躇。附近人人都知她是什么人,倘要陪着客人坐,像粉头侑酒似的,实在不雅。想一想,天色尚早,酒客还稀,就陪着坐一会儿,也无大碍。于是依着他的话,拣了个略微隐蔽的位子坐了下来。 里面是先有了联络的,也不问客人要什么,一大盘酒菜管自端上桌。李小二的妻子便亲手斟了一杯,说道:“客官请用。这酒后劲足,管住自己些。” “奇了!”那伴当笑道,“我也走过些地方,凡是酒店,无不劝人多吃,只娘子你这里与众不同。” “倒不是别的。”李小二的妻子报以娇笑,“只怕客官吃醉了发酒疯。” “不会,不会!”说着,他一只手便伸了过来。 她急忙将手一缩,故意嗔道:“你这位客官不老诚,口不应心!倘或再是这等我便走了。” “休走,休走!”那人急忙央告,“恕我这一遭!” “且安安静静说些闲话,我便陪你。” “好!原要说些闲话才有趣。”他一仰脸,把杯酒倒在嘴里。 李小二的妻子替他斟着酒问:“客官还有几日耽搁?” “只明日便回东京了。” “想是公干已毕?” “是啊!就为与牢城管营说句话。话说到了,人就要走了。” “上千里的奔了来,就为说句话?”她微蹙着眉,装得大惑不解地说,“何不捎封书信来?多省事!” “这句话非比等闲,书信上不便说。” “想来是军情机密?” “娘子也知道军情机密?”那伴当笑着,脸上却有怀疑和警惕的神色。 “我一个不识字的妇人,哪知道什么军情机密!只不过在这牢城前面住得久了,凡有配军投到,都先在这里歇脚,听他们谈那些军中之事,胡乱学舌,客官休见笑。”说着又抬起藕也似的一只皓腕,替他斟了杯酒,“老实说与客官,没话找话,无非巴望客官谈得高兴,宽饮数杯,小店便好多卖一壶酒。你说我听,酒罢丢开;若是军情机密,客官千万休说,说了便是害我!” “哟!此话怎讲?” “我虽不识字,也识得些轻重:泄露军情,不是当耍的事。客官纵然信得过我,我也素来口紧,不会乱说;却是真的泄露了,说来我也知情,那时跳到黄河都洗不清嫌疑,却不是害我?” “娘子好伶俐口齿!”伴当笑道,“却有一件,你不知军中规矩,牢城只管配军,又不发兵打仗,哪里来的军情机密?” “既如此,就不是听不得的话了!” “别人听不得,娘子你听得!”有了几杯酒在肚里的人,遇着对劲的朋友,尚且无话不说,何况是个卖弄风情的妇人?那伴当明知有些话不能说,只是喉咙口痒得难受,非说不可,便看一看四周,把个头凑过来,低声问道:“东京禁军中有个教头叫林冲,娘子可知道?” 李小二的妻子,猛然心跳,借着怕他口中的酒气作掩饰,把头偏了过去,不让他发现脸色,然后,定一定神答道:“远在东京的事,我怎得知道?” “如今不在东京,就在这牢里。好体面的人物,你可曾见过?” 她故意想了一会儿才回答:“不曾见过!牢城的配军,轻易不得出来,不曾见过的多得很。” “你不知这人,却是最好。我与你说了,你千万告诉不得别人——实在的,我也不知细情。” 不知细情,总知大概,那就够了!于是她闲闲说道:“原是不相干的闲话,细情也罢,粗情也罢,你说你的就是了!” “这话不错。”那伴当喝了口酒又说,“我也是听我主人说起,只为有个姓洪的到东京去告了一状,府里特地遣我主人到沧州牢城,来与管营说句话,只知这句话关着林冲,却不知什么话。” “还有呢?” “还有什么?” “哟?”李小二的妻子嗔道,“无头无脑,究不知你说些什么!哪个府里遣出你这等人来办事,真正气数!” 那伴当为她数落得讪讪地十分不好意思,无可奈何,只得报以窘笑。 还有句要紧话骗不出来,而天色将暗,诸多不便,她心里有些着急,凝神想了想,便又说道:“往常听那些配军说,童太尉专会打败仗,怪不得会派出你这等老实人来!” “我又不是府里派的,府里派的是我主人,而且也不是童太尉,管禁军的是高太尉。” “噢——”李小二的妻子歉意地娇笑着,“这等说来,是我冤枉你了!客官休生气,待我敬你杯酒。”等拿起酒壶,摸一摸又说:“酒凉了。”随即回头大喊:“快取热酒来!” 门口原埋伏着人,听得这一句暗号,蓦地里撞了进来,踉踉跄跄的,碰翻了一条长凳,口中只喊:“小二,小二!” 李小二的妻子,赶紧回过头来,叫一声:“孙五哥,这等慌慌张张地做甚?” 听她这一说,孙五反站住脚踌躇了,略略透了吃惊,他把声音放平静了说:“小二嫂,我有句话说出来,你休吃惊!” 他教“你休惊”,她偏偏吃惊,“吧嗒”一响,酒壶掉在地上。那伴当转脸去看时,只见她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问道:“孙五哥,可是我家、我家……” 她的话还未完,李小二又从里头冲了出来,神色仓皇,手里还拿着个油晃晃的勺子。 孙五一见他便迎了上去。“快,快!”他的语声低而急,“你老丈人在咽气了,等着你们小夫妻去送终。” 接着他的尾音,“哇”的一声,李小二的妻子便哭了出来,一面哭一面奔进房去。李小二也是把勺子一丢,解着围裙,团团乱转,嘴里只叫:“怎的就这么快,怎的就这么快!” “倒是你快些!”孙五又催,“老人家上痰了,呼噜、呼噜直响,一口气上不来,可就再也见不着面了!” 于是李小二站定脚,定一定神,似乎这时才想到该做什么事,断然决然地说:“上排门!今天买卖做不成了!” 小伙计答应一声,叫出厨房里的下手,一起动手上排门,乒乒乓乓地撞得极响,加上里头李小二妻子的哭声,乱成一片。那吃酒的伴当好不扫兴,却还舍不得离开,只巴望着店家娘子还会来打个招呼。 看看是这等不知趣,李小二只好装作刚刚发现,走过去赔个苦笑:“客官,实在要得罪了!”随即又取了张干荷叶,把熟食包了一包,摆在伴当面前:“客官,权且将就,过两日等我奔了丧回来,再请照顾,一定补情。” 伴当看看无法,勉勉强强地站起身来。李小二又不肯算钱,这下反弄得他不好意思,取了块碎银子,约莫一两钱重,丢在桌上,怏怏而去。孙五也就走了。 这时李小二的妻子自然不哭了,但也不敢再开店门。直待小伙计来报,说那客人走上进城的大路,去得远远的了,李小二才拍手大笑,跷起拇指,夸奖他妻子是“女诸葛”。 “休得意!”小二嫂的心思细密,指出警告,“防着他明日还来。” “便来也不怕。”李小二大声答说,“光天化日之下,他敢怎的?” “不是这等说,怕他识破机关,与他主人说了,另生奸计来害林教头。” “这话倒说得是。”李小二想了想说,“明日就歇一日,装得像些——这癞蛤蟆若是心不死,叫他扑个空!” 这话说得不中听,恼了李小二的妻子,一个白眼瞪了过去。做丈夫的知道自己得意忘形,把话说坏了,少不得低声下气说好话,把她哄得回嗔作喜才罢。 当下弄些现成的酒菜,大家饱餐了一顿。李小二再三嘱咐手下和小伙计,休得泄露。到了第二天一早,弄了张“家有要事、歇业一天”的纸条贴在排门上,把妻子送回娘家去盘桓,随即便到牢城来寻林冲。 看是那洪教师捣的鬼,林冲长叹一声:“我凡事当心,宁愿自己委屈,保个平安,谁知无意中还是结了冤家。唉,天地虽宽,步步荆棘!” 李小二听不懂他的感慨,关心的是此事的内幕:“是高俅遣来的人,再无可疑,却不知可是陆谦那厮的主意?”他停了一下又说:“说不定陆谦也在沧州,只不敢露面罢了。” “嗯!”林冲点点头,“说得有理。依旧要拜托你和小二嫂留意。那厮的相貌好认,左眼下有块青记。” “教头放心,我自留意。只眼前不知管营有甚花样。”说到这里,李小二喜滋滋地又说,“教头,我有着好棋,此事须托出柴大官人来做主。趁此刻你便写封书子,我到柴家庄上去跑一趟。” 林冲也觉得这步棋是个先着,非走不可。但听李小二说,管营与那姓何的见面时,半推半就,不甚起劲,或许管营是打的这个主意:礼只管收,害人的事不做。果然如此,倒不好向柴进造次直陈。林冲踌躇了一会儿,想到了妥当办法:“小二,我有个计较在此,你看可使得?” “教头说了再商量。” “我在想,管营既与柴大官人交好,或者不致有害我之心。如今再请柴大官人来重托一托——话不必说破,说破了大家不好做人。你道可是?” “教头想得周全。我此刻就去,只说教头想柴大官人想得紧,千万来见一面。等来了,有话教头自与他说,书子也不必写了。” “书子不写也可,却也带份礼去。”说着,林冲取了五两银子,交与李小二,托他代为备办礼仪。 到得将晚,李小二匆匆来回报,柴进出猎去了,已留下话,等回到庄上,千万请他到牢城来一趟。林冲虽有些失望,但意料三五天之内总还不要紧,便谢了李小二,把此事暂且丢开。 等了几天,始终未见柴进到牢城来,天气却大变了,西北风一日紧似一日,天色阴沉沉的,只像要下雪。林冲一个人冷冷清清守在天王堂,只巴望着李小二,等他来了,一则可以弄几壶酒来挡寒,再则也有个人说说话,才遣得去这份凄凉寂寞。 李小二不曾来,来了个差拨。林冲慌忙起身迎了出来,问道:“差拨哥怎的得闲到此?” 差拨不答他的话,却笑嘻嘻地问道:“林教头,你如何谢我?” 林冲一时摸不着头脑,想了想才答说:“平日多亏差拨哥照应,年近岁逼,原该请差拨哥吃一杯——” “不是,不是!”差拨摇着手说,“我今日另有一桩好消息来报与你得知。你可知此间东门外十五里有座大军草料场?” 军中有草料场,林冲是知道的,马匹的草料、军汉的卧具、火房的柴薪,都取给于草料场。“却不知牢城也有草料场。”他问,“差拨提起它,自然有缘故?” “自然有缘故。”差拨答道,“牢城也有营产,数处山头,放与老百姓耕牧,只纳草料。草料有干有湿,有长有短,收纳入仓时,自然可以挑剔,所以管草料场是个好缺,每月颇有惯例钱好觅。管营为了柴大官人的面子,久想照看你,如今管草料场的老军身弱多病,便着你与他对调。你在那里每月寻几贯盘缠,他到天王堂来养病,却不是两全其美?” 林冲颇为心感,唱了个喏说:“多蒙管营和差拨哥成全,只是……”他踌躇着问:“有句话不知可说得?” “有甚说不得?尽说,尽说!” 于是,林冲放低了声音问:“每月这惯例钱,不知该孝敬多少上来。差拨哥只管吩咐,我自奉上。” “原来为此!”差拨笑道,“都说林教头行事漂亮,果然不错。不过管营既是有心照看你,这一层不必再提。我的话,到你那里去时,请我一顿酒就够了。” “这等时,差拨哥尽管日日来。” “只有空自然要来。”差拨看一看天色说,“这爿天,转眼就有一场大雪好下。三五天不得放晴,耽误了交割不好,趁此刻就走吧!” 听得这话,林冲一时作声不得,未曾想到如此仓促。别的都可放下不管,无论如何该当通知李小二一声。 因此林冲便打算着先请差拨到李小二店里吃顿酒,顺便也通知了自己的去处。话到口边,陡觉不妥:自己与李小二相熟,差拨未必知道,一到了店里,便瞒不住了。“那件事”未见端倪,一要靠李小二打听消息,二要靠他店里做个退步,终究以秘密为宜。等接收了草料场抽空再来一趟,或者捎个信给李小二,都无不可,不必忙在今日。 这样想停当了,便欣然答应,理了个包裹,把几两银子、几件衣服随身带着,交了钥匙,到天王庙前拜了几拜,跟着差拨出了牢城,取路东门,直投草料场而来。 走了上十里路,果然下起雪来。鹅毛似的雪片越飘越密,两人脚下加紧,一口气奔到了草料场。一带黄土墙,两扇木栅门,推开一望,四下里都是马草堆,正中草厅上红红的一团,是生着好旺的一盆火。 差拨领着林冲,三脚两步奔了进去。一踏上草厅,差拨一面拂身上的雪,一面向那老军说道:“管营差这个林冲来替,你回天王堂看守,你可即便交割。” “这大雪天——” 差拨抢着说道:“大雪天便如何?若非大雪天还不来呢!一场大雪下个三五天不停,在这四面通风的草厅上,要好筋骨才熬得住。你,怕不冻死你这把老骨头?得福不知,真正气数!” 当下办理交割。老军拿着一大串钥匙,挨次揭开封皮,开仓点看。才开得两间,差拨发话了:“天色不早,雪又下得密,迟了怕赶不进城,这天气不是当耍的事。” “那便如何?”林冲和老军异口同声地问。 “这仓厂都有官府封记,况且你们两个老实人,一个不会错,一个不会骗,只点一点外面散堆的草,便了事了。” 两人依了他的话,把那已盖了一层雪的草堆点了点,记下数目回到草厅。老军指着厅后说道:“那里的锅铲盘碗,我不好带,都赠予你。” “他在天王堂里也有。”差拨又对林冲说道,“你们两个就对换了吧!” “好,好。啊!”林冲猛然想起,“我不曾带铺盖。平常时候倒挺得过去,今日下雪——” “不要紧!”差拨抢着说,又是自作主张,“铺盖也对换好了!” 于是老军去收拾了行李,也只是一个包裹,临走时指着壁上挂着的大酒葫芦说:“你若买酒吃时,只出草场投东,沿大路两里多路,便有市面。” 林冲答应着把他们送出大门。回身进来,先去看住的地方,是草厅旁边一间茅屋,西北角的墙崩坏了一大块,茅檐半塌着,朔风卷着雪花,直飘了进来。摇一摇木柱子,咯咯作响,他慌忙放手,怕真个把屋子摇坍。 “这怎么住?”他自言自语地说,“待晴了,第一件事去唤泥水匠来大修一修。” 到得草厅上,仰起脸四下一望,心里发愁,这厅上也比里面屋子好不了多少,真要拆了重盖。心里这样想着,不觉走到檐前,凝望着灰蒙蒙将晚的天色,突然涌来万感凄凉,几乎流下泪来。 叹口气回到火盆边,只剩下几星残红,他添了两块炭,心里寻思: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吹旺了炭,去包裹里摸出块碎银子,摘下酒葫芦,拎着不便,寻支草叉挑在肩上,带了钥匙,锁了大门,戴上毡笠子,投东而去。 虽是一条大路,却不好走。地气还暖,初下的雪已化成水,渗入泥中,泞滑不堪。烂泥粘在靴底上,越走越重,十分累赘。 一路皆无人烟,走了里把路才看见一座古庙,破败不堪,连庙门上的匾都已不知去向。林冲走到里面一看,破神龛里一尊少颜落色的金甲尊神,东面一位寒酸落魄的判官,西面一个猥猥琐琐的小鬼,不由得失笑! “真是!”他心里在说,“背运的人,遇见的神道都是背运的!” 刚转了这个念头,随即便生歉意,已是背运的神道了,何苦再来笑它?于是扑翻身拜了两拜,口中祷告:“弟子林冲,方才出口轻狂,冒犯尊神,罪过、罪过!待弟子灾晦满时,拜托柴大官人来兴庙中的香火。” 拜罢起身,把靴底的烂泥刮一刮,依旧挑了葫芦往东而去,又走了里把路,果然望见一簇人家。其中有一家,高高地从竹篱笆上挑出一面酒旗,林冲便径投了来。 虽是雪天,仍有酒客。林冲走到檐下,掸一掸身上的雪,取下毡笠,就在进门的一张桌子坐下。 酒店主人迎了上来问道:“客人从草料场来?” “是呀!”林冲奇怪,“你何以得知?” “这酒葫芦我认得。” “原来如此。”林冲又说,“如今是我管草料场。” “今日晌午还见那老军来沽酒。你是几时接的事?” “今日午后。” “刚接事就来光顾,好极,好极!”酒店主人很高兴地笑道,“我先奉请一杯,权当接风。” 说着转身去取了一壶酒、一盘牛肉来请林冲。三杯下肚,周身皆暖,林冲着实有流连之意,但天色不早,路不好走,想想又不敢耽搁,便谢了主人,又沽了一葫芦酒,买了两块熟牛肉、几张饼,一起包好,揣在怀里,挑着酒葫芦,冲寒冒雪,赶了回去。 就这片刻间,雪下得越发大了,兼且有风,满空中白絮飞舞,上下翻腾,就像一片银海里有几条玉龙戏水,洒落无数鳞甲。风雪迎面乱扑,既劲且急,林冲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好在积雪已厚,走起来倒还爽利。他只低了头,高一脚、低一脚地往前直冲,一口气到了草料场门前。 这一阵急奔,倒驱除了寒气,周身发热,吐气成雾。林冲略略喘息一会儿,伸手到怀里去摸钥匙。门还未开,又是一阵风起,这阵朔风是好大的旋风,贴地上卷,带起积雪,纷纷如乱撒吴盐。林子里呼呼作响,枝叶摇摆,树顶上整团的雪往下落,发出低沉的扑击声。那风势乱卷逼到林冲面前,林冲竟连张嘴呼吸都困难,慌忙转身相避。 刚转过身去,猛然听得“哗啦啦、唏喇喇、叽哩哩”的连串响声,声音不大,但似在近处,放眼一看,并无异状,不知声从何来。 正困惑之际,陡然心中一动,急急开了锁,把门一推,朝里望去,只叫得一声:“苦也!” 果不其然,那两间草厅和一间偏屋,建得简陋,年久不修,经不起雪压风卷,到底坍了! 林冲站在门口,只懒动脚步。“如何这等背时倒运?”他心中自语,“这两间原该坍塌的厅屋,早不坍,晚不坍,偏偏就在我接管的第一日坍了下来!” 真个“时衰鬼弄人”!林冲再想一想,倒又好笑了,转念又想:倒亏得坍在此刻,若是半夜里坍塌,自己正在睡梦里,说不定压杀了还不知因何而死。做了异乡糊涂鬼,那才真叫天大的冤屈! 就这自我安慰的一念,林冲精神复振。走近细看,厅屋都只坍了半边,钻进去摸索,幸喜那老军留下的被褥还是好好的。心中思量,未坍的半边屋也靠不住,这里是万万睡不得的了,且带了被子到那破庙里将就一夜,等天明再作计较。 主意打定,把被子卷紧,摸着根草绳捆好,钻出破屋,用草叉挑了酒葫芦和被卷,走出大门,依旧锁好,重奔来路。这时雪倒小了,但来时脚印,隐约可辨,一路行走,不甚费力。 到得破庙,关上庙门,却寻不着门闩,怕风大刮开了,移块大石头来顶住。然后来至殿上,映着雪光,仰望那尊金甲尊神,忽有穷途末路、喜逢故人之感,于是抖一抖身上的雪,抹一抹供桌上的灰尘,把一葫芦酒、一包熟牛肉和几张饼供好,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 一面拜,一面祝告:“尊神在上,弟子林冲,时运不济,在牢城天王堂过了两个月清闲日子,却又调来管这草料场,原以为稍脱拘束,是走了一步好运,哪知竟弄得无处存身!没奈何,权且相投。浊酒粗肴,略表敬意,尊神请来享用!” 拜罢起身,四下里寻了一转,觅着一堆朽草,摸一摸倒还干燥,取来在避风的一角铺好,打开被子,然后把供桌上的“福食”撤了下来,坐在草铺上,扯被来盖了下半身,靠着墙壁,慢慢地喝着冷酒。 这算是安顿下来了。从午间起一直忙到此刻,才能静下心来,回想这一日的经过。管营、差拨自是好意,趁要下雪的天气,作速交割,也是为了原来那老军有病在身,免得困于风雪,越发添病,处置得不错。只是管营既受了高俅的财物,不来相害却反倒给了个好差使,这与情理不合,究竟是何用意,须得细想。 想来想去,寻思管营无非是看柴进的面子。不过既受了贿,不能没有一个交代,调离了牢城,人面不见,便有一番话好支吾。这是管营的一番苦心,情意着实可感。 想到此处,陡觉心头泛起无限温暖,身上的冷越发不在乎了,酒兴也越发好了,把一葫芦酒都吃了下去,醉眼迷离,神思困乏,靠壁的上半身慢慢地缩了下去。就在要入梦的刹那,陡然一惊,睡魔远避,把双眼睁得大大的。 那双惊疑不定的眼,只望着西北天空——一片云蒸霞蔚的火红色,隐隐还有噼噼啪啪的声音传来。林冲迷惘地望了一会儿,猛然一跳而起,顾不得着靴,便赤脚奔了出去,扒着壁缝一看,一圈火墙,远焰腾空,黑烟滚滚之中,吐出无数橘红色的火舌,随着风势卷到东、卷到西,映着茫茫白雪,景色瑰伟奇丽,令人目眩神迷,惊心动魄! 林冲看得傻了!怎的草料场会有如此一场大火?这也是一场大祸!看守不力,损折军需,若依军法判时,便是死罪。一想到此,五中惶急,颓然跌翻在地,只觉苍天无眼,这等来折磨一个人,哀愤无告,几乎又滴下眼泪。 林冲眼眶一热,自觉羞惭,挺一挺腰站起身来,深深吸了口气,咬紧牙关,镇慑心神,细细想去:莫非是火盆中余烬起的祸?却又不似,就算是熊熊的一盆火,烧着坍下来的梁柱木料,但上有极厚的积雪,往下一压,何愁不灭?就算厅屋中烧了起来,仓厅四周,又何得一下子尽皆起火? 这一想,林冲的心往下一沉,旋又昂扬。“必是有人纵火!”他失声自语,随即奔进殿来,穿上靴子,匆匆扎束,提了那支草叉,待奔草料场去探望究竟。 到得门口,林冲把草叉一丢,来移那顶门的大石块。刚俯下身去,听得门外有人说道: “且在这里立一立,看这一场火!” 入耳声音好熟,林冲慌忙屏息不动,侧耳静听。门外“沙沙”踏雪的声音,估量有四五个人。上了台阶,便来推门。 推了半天推不动,有个陌生的声音说:“咦,怎的推不动?” “莫管他!”又是个熟识的声音。 这就有两个熟人了!林冲好生奇怪,皱着眉苦苦思索,从牢城里的熟人开始,一路想过去,想到柴进庄上,猛然醒悟:这不是洪教师的声音吗? 想到一个,另一个也想到了,最先说话的那人是陆谦。 霎时间,林冲只觉血脉偾张,心中万马奔腾般涌起无数念头,听得门外在说话,却以心里太乱,竟听不出说些什么。于是把个指头伸到口中,牙齿咬到肉里,才能把自己的一颗心定下来。 “这场火好看!”是陆谦的声音,极其悠闲,“比元宵宫门前的烟火更妙!” “不知那厮可会逃了出来?”这是洪教师在问。 “你想呢?团团一场大火,怕不烧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枉自乱蹦乱跳,到头来化成一堆焦炭。” “这才消得我心头之恨!也不枉我两番奔波。” “虞候!”有个陌生的声音说,“火已烧过八分了,走吧!看有人来,见了不便!” “你说的什么话?”陆谦不耐烦地呵斥,“大雪断路,哪得有人经过?” “话倒不是这等说。”洪教师也想走,“怕有人来救火,你我露了踪迹不好。” “洪教师,你有所不知。”陆谦的语气缓和了,“高衙内那场相思病,亏得你来告密献计,才得一线生路。临行之时,太尉唤我到后堂,拉着我的手一再咐嘱,说:‘你此一去,务必办得千隐万妥了来。要有沧州牢城管营申报林冲病殁的公文,便好作个证据,叫张教头死了那条心。办成交差,我自有赏;办不成时,休来见我。’哪知我使人与管营一说,只是不允,好不容易才磨得他许了把林冲调出牢城,你我来放这把火,活活烧死了他……” “这就是了。”洪教师抢着说道,“草料场失火,烧死了林冲,牢城管营层层申报,却不是铁证?” “话是不错,须知坏就坏在这层层申报,层层行文追查,一时到不得太尉府里。所以我必得等火熄了,捡取林冲的骨殖,回到东京才好交差。洪教头,诸事有我,只要林冲一死,把他妻子抬来救了高衙内的相思病,你我一生富贵不愁,何不稍忍耐片刻?” “也罢!我便等着看那厮烧成了怎等一个鬼相!” 林冲发觉自己的手足都在发抖,怨毒入骨,处事冷静异常,顾虑到一移石头打草惊蛇是绝大失策,心想陆谦和姓洪的要等火熄去捡骨殖,这得有极长的时间等待,自己尽不妨谋定后动。 于是他悬起了一颗心,把脚步放得极轻,先找到一处空隙,悄悄向外窥望:火光白雪映耀着看得极其清楚,一个陆谦,一个洪教师,此外还有两名伴当,手里都持着弓箭,其中一个肩背上还斜套着一大圈麻绳。 林冲一看这情形,觉得有些为难,陆谦和姓洪的,已决意非杀不可,那两名伴当也不能让他们逃走,免得走漏消息,但以一敌四而要一网打尽,却怕照应不到。更费踌躇的是,没有样称手的兵器,一把草叉,济不得事。 盘算了又盘算,林冲想好了先后步骤,蹑手蹑足地走入殿后,爬墙上屋,翻到前面。为怕踏雪有声,双足交替着轻轻提起,轻轻放下,好些时候才走到檐口,取雪捏了两个雪球。 就这时候,又听得门外的人在推庙门。果真推开了,庙里遮掩躲藏的地方多,那就要大费手脚了。林冲心里着急,便不暇细想,纵身一跃,同时大喝一声:“好一班狗贼!看我是谁?” 合力在推门的四个人,莫不吓一大跳,急急转身。陆谦眼尖,刚喊得一声“林冲”,一个捏得极结实的雪球打了过来,左眼痛彻心扉,顿时栽倒。 那两个伴当听说是林冲,吓得魂飞天外,拔脚便奔。洪教师倒不曾逃走,从靴子里摸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狞笑着扑了上去。 林冲这时还顾不得跟他纠缠,脱手又是一雪球飞去。洪教师拿起匕首来格,两下相激,雪花乱迸,纷纷落在他脸上,那冲过来的势子,自然就缓了。 这原是算就了的,林冲等雪球飞去,立刻蹿步去追那两个伴当——不是追人,是追弓箭,看看追不到,大声又喊:“你两个替我留下!我不杀你们。” 一个还是头也不回地狂奔,一个回身看了一下,跪倒在雪里,颤声说道:“教头饶罪,不干我事!” 林冲抢步上前,说得一句“我不杀你”,随即伸手从他肩上摘下弓来,顺手从箭壶里拔了支箭,搭在弦上,朝前望去。背着一圈麻绳的那伴当正亡命飞奔,但腿快怎敌箭快,林冲弓开如满月,直指着他后心;就在待发的刹那,忽觉于心不忍,把弓略略往下一低,才把箭射了出去。只听漠漠雪空中,弓弦振出清响,余音未绝,那伴当的屁股上长了条“尾巴”,踉跄两步,一仆倒地,渗出血来,地上如落残红,两相映照,格外鲜艳。 这时林冲已倏地转过身来,同时又拈了支箭扣在弦上。洪教师正持着匕首来寻斗,见此光景,不由得便站住了脚,双眼睁得老大,只盯着他的右手,防他手一松箭射了出来,好抢先伏身趋避。 林冲却不曾看他,视线越过他身后,落在陆谦的背影上——这哪里逃得掉,但林冲还不肯就要他的命,看准了一箭射去,果然中在他膝盖后面的腿弯上,那陆谦就像马失前蹄般,顿时一蹶不振。 射倒了却又不料理,这一刻他还来不及料理,让陆谦在软软的雪上先躺一会儿再说。且转身又往后看,跪下讨饶的伴当,正奔过去救护他的同伴。那两人手里虽还有一张弓,林冲料他们不敢偷放冷箭,也不敢就此逃走,便也丢下不管了。 “洪教师!”林冲面色如铁,冷冷喊道, “多蒙照顾,今日须有了断!你还客气什么?请啊!” 洪教师不知他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愣着无从回答,略一僵持,猛然省悟,他手里有弓无箭,怕着何来?于是胆气一壮,挺着手中匕首,大步冲了过来。 他的棍棒功夫稀松平常,却不知他的劈刺究有几许功力。林冲不敢大意,凝神看着,等他冲到面前,把那弓当朴刀用,斜着往上一格。洪教师也知是虚招,身子一偏让了过去,随即左脚进步,右手一伸,雪亮的匕首一直递到林冲胸前。 想不到他敢走此险着!林冲倒是一惊,胸脯往后一吸,拿着弓的右手疾如闪电般砍了下来。洪教师一击不中,也即缩回了手。两人各自后退。第一个回合过去,彼此难见高下。 第二个回合就看出高下来了。林冲手眼身步,丝毫不乱,那洪教师却拿着匕首乱冲乱刺一副情急拼命的样子。缠斗得愈久,他的弱点暴露得愈多。林冲看出可乘之机,索性把手里的弓一抛,展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要来夺他手里的那把匕首,好在别处去用。 洪教师是鬼摸了头,不知林冲抛弓正是克敌制胜有把握的表示。心里还在庆幸,那把弓在他手里舞着多少可以阻挡,这一抛了下来,就近得他的身了!兵器是“一寸长、一寸强”,匕首虽利,吃亏在短,但对手无寸铁的人来说,六寸长的这把匕首是够强的了。 如果凭借那把匕首,但求自保,林冲倒真还不易制服他,这时见他脸色凌厉,走步如风,是着着进逼的势子,心中冷笑:正要你如此!不近我的身,怎夺得你手中物? 正这样想着,洪教师已刺了过来。林冲直到匕首近身方滑步闪避,也不过刚刚让过刃锋。洪教师又惊又喜,惊的是林冲好快的步法,喜的是毕竟近他的身了。但一个念头未曾转完,敌人的影子已经消失,急急转过身来,只见林冲也是刚刚站定,双手箕张,等待进扑。 这还有什么客气?洪教师凝神一想,有了主意,决定声东击西,就这一招中要送他见阎王——杀了林冲,还救了陆谦,在高太尉面前立下如此大功,怕不讨出一场富贵来! 心里这样在想,脸上不由得就有喜色,这一来恰泄露机关!会武的人,原要讲究招数虚实,林冲本有防备,现在看他的脸色,越发断定必有诡谋。因此,眼睛盯在洪教师的手上,看他出手的动静,好判断哪一招是虚,哪一招是实。 洪教师是打算好了的,挺刃直刺,顺势而行,先一招刺他的右胁,他必往左避;半路里改变势子,自己这面由右往左,两面一凑,恰好刺中心窝。 于是疾风骤雨般扑上去,一刺两刺,自己都还没有看清楚,第二刺刺了个空,一只手从林冲右臂下穿了出去,随即被夹住了,同时脸上着了一掌,火辣辣的疼,最难受的是鼻梁上又酸又痛又麻,不由得把眼泪流了出来,手里的匕首自然也捏不住了,往地上一掉。 匕首掉在雪地上没有声响,林冲背后不曾长眼睛,自然看不到,因此洪教师吃了冤枉苦头。林冲把他的手是在右胁下夹住了,怕他手中的匕首乘隙反刺,所以一掌打过,接着把他的头一揿,往后使劲推去,这时右臂自然松开了,跳开一步,顺势外踢,定睛看时,那把匕首直插在雪上,便一伸手先取在手里。 洪教师却是惨了!经他一挟、一掌、一揿、一推,都还好受,就这最后一脚,正踢在胸前——林冲的鸳鸯拐子腿名震东京,这一脚少说也有百把斤分量,洪教师胸头一阵火烧般痛,喉头发腥,一张嘴鲜血直喷,旋即倒了下去。 林冲倒又把他暂时丢开了,提着匕首,急步走到陆谦面前。先看见雪中的血水,心中不免一动,仿佛有恻然之感,但等一见了陆谦的脸,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妻子受辱,自己受苦,种种酸辛悲愤,慢慢排遣开了的,此时都奔回心头。“你好毒的心!”他咬着牙说,“我不知你究竟是人是禽兽!若留你在世上时,不知还有多少良家妇女、安分百姓害在你手里!今日害人不成,放你走了,哪还有天理?”说到此处,激动不已,一翻手腕,狠狠把匕首往下一掷,正钉在陆谦胸前。 一阵抽搐,双眼上翻,陆谦已经了账。林冲把匕首一拔,鲜血直喷,算逃得快,衣服上还是斑斑点点沾上了许多。 这是林冲第一遭杀人,望着陆谦胸膛上汩汩流着的血,手脚都有些软了。转眼再看洪教师,僵卧如死,情状不妙,急急赶了过来一探鼻息,哪里还有气?这家伙不济事,经不得林冲一脚。 “唉!”他长叹一声,“何苦害了自己一条命!” 愣了一会儿,猛然想起还有两个人在那里。抬眼去看,一路血迹,断断续续地远去;再凝望时,两点黑影将近消失,那两个人毕竟逃走了。林冲也懒得去追,只想回到庙里好好息一息、想一想。 庙门有块大石顶着,自然推不开;绕到庙后,土墙有个缺口,爬着跳了进去,回到草铺,颓然往下一倒,只觉头上昏沉沉,心中空落落,说不出的那种烦躁不安的难受。 三更已过,大风又起,刚刚出了一身热汗,此时冷了下来,贴肉的布衫裤,倒像是水里捞起来未曾绞干了似的,冻得他牙齿咯咯地抖,冷到心里。再想到门外尸首,有人发现了必来追寻。又听得远远锣响,隐隐人声,必是去救草料场的火了——救火的人多,若是一涌而来,好汉难敌! 于是林冲越发坐立不安,想一想还是一走为妙!等思量到走,立即又想起小旋风柴进,顿觉走黑路望见了光亮一般,精神一振。 说走就走,什么都不要了。依旧由庙后破墙跳出来,不敢投大路望草料场旁经过,略辨一辨方向,朝北不择路而行,高一脚、低一脚,跌倒爬起,弄得满身泥雪,筋疲力尽。 走了个把更次,影绰绰望见一丛疏林,似有人家,再定睛细看,仿佛有灯光,心中大喜,鼓勇奔了过去,果然有数间草屋被雪压着,破壁缝里透出火光。林冲这时什么也顾不得了,举起手来,便“咚咚”地在一扇大松门上擂了几下。 里面问道:“谁呀?” “是我。”林冲听他声音苍老,便尊称一声,“老丈,请开门。” 等门一开,立刻便是一阵暖气扑面而来,里面地炉里烤着好旺的一堆火。但开门的老者,却手把着门不放他进去,口中问道:“你是什么人?有何贵干?” “我是牢城的差人。”林冲随口编了一套话,“公差回来,中途遇雪迷了路,身上尽皆湿了,借火烘一烘,望乞方便。” 这一说才得进去,林冲看屋里共是五个人,一老四少,一律庄客打扮。那四个年轻的,都是似睡似醒,看有生客来到,一个个揉着惺忪睡眼,坐了起来。 “众位拜揖!”林冲总唱一个喏,“深夜打扰,恕罪、恕罪。” “好说。”老庄客答道,“你自来烘衣服,我们不招呼你了。” “请便,请便!” 说着,林冲脱下布袍,就地炉上去烘,一面烘一面便觉双眼生涩,睡意渐浓,迷离之中,只见那老庄客招了两个年轻的在一边,咕咕哝哝不知说些什么。林冲心内一动,但实在困乏得紧,就懒得去管他们了。 正在摇头晃脑要打盹时,那老庄客走过来摇着他的肩膀喊道:“客官、客官,休睡着。” “噢、噢!”林冲强打精神,睁开眼睛望着他问,“老丈可是有话说?” “你可是牢城的差人?” “是啊!” “如何脸上却有金印?” “噢,这个!”林冲的睡意消了一半,“原是配军,管营的提拔我做个使唤的差人。” “我再有一问,客官你休动气。”说着,把眼斜看了过去。 顺着他的视线一看,林冲恍然大悟,心内便也一惊。是自己疏忽了,那件布袍上斑斑点点的血渍,露在别人眼里,自然要生猜疑。 “老丈是说这件衣服上的血渍?” “正是。” “这有个缘故。”林冲慢吞吞地答道,“说来也许老丈不信。” “且说了看。” 这一磨时间,林冲才编好了一个“缘故”:“中途遇见两头狼出来觅食,亏得我带着把叉,叉杀了一头,另一头逃走了。这血,便是狼血。” 老庄客与那年轻的几个对看了一眼,仿佛不信。然后另有一人问道:“你那把叉呢?” “那把叉?”林冲答说,“用力过猛,把个木柄折断了,拿着无用,抛掉了。” “原来如此。”老庄客点点头,唤那年轻庄客,“小四,天冷得紧,看酒在哪里,取来吃!” 小四答应着去取了一大壶酒、几只粗碗来,斟好了酒,捧向林冲,却紧看了他一会儿,眼中神色,像有句话要问似的。 “多谢,多谢。”林冲啜着酒,望着火,在细想自己的那套谎话,再抬头看一看年轻庄客的脸色,憬然有悟,便即说道:“列位小兄弟,想是不信我叉死了一头狼?” 小四和他的同伴没有答话却都笑了。 “我原有把笨力气。”林冲徐徐放下酒碗,顺手拈起了一根手臂般粗的木柴,轻轻一折,折成两段,投入火中,微微笑了。 几个年轻庄客脸色一变。老庄客咳嗽一声,举起酒碗相敬:“客官吃酒!”又说:“不知那狼死在哪里?天亮了去抬了回来——好一张狼皮,何苦便宜了别人?” 林冲赧然,不便多说什么,只笑笑以示不置可否。 见他不愿开口,那些人也没有话,但劝酒却极殷勤。林冲正要借酒来挡身上的寒气,浇心中的愁烦,所以也不作客套,吃了一碗又一碗,迷迷糊糊地往下一倒,醉得人事不知。 他这一倒,老少五个一齐丢下手中的酒碗,跳了起来。老庄客摇一摇他的身子,大声喊道:“客官,客官,醒醒!” 林冲鼾声如雷,任他如何拨弄,毫无知觉。再去搜他身子,却有几锭银子,老庄客拿在手里,连连冷笑。 “这配军!”他不满地说,“明明是在牢城里杀了人,夤夜逃命,却不说实话。看这几锭银子,只怕还是谋财害命。” “闲话少说。”小四问道,“醉是把他醉倒了,这厮醒了,不是个好相与的,作何发落?快说了好动手。” “自然是送到大官人那里去。大官人与牢城管营相好,看是把他送回牢城,还是放他逃命,就看这厮自己的造化了!” 于是小四和他的同伴去寻了一圈绳子,把林冲结结实实捆好,觅根门杠,抬了出门。其时天色将明,大雪已停,却冷得厉害,北风锐利如刀,砭人肌肤。一老两少三名庄客,冲寒疾行,倒还忍受得住;气血停滞的林冲,却是生生从醉乡中冻醒了。 醒来浑身皆痛!头上是宿醉犹在,刀劈一般地痛;身上是绳子勒在肉里,火烧一般地痛;加以手足发麻,雪光炫目,胸腹作呕,口渴若狂,而且心中着急,顿觉如入地狱,不知何处迸出一股力量,蓦地里一个鲤鱼打挺,凌空往上一蹦。 抬他的两名庄客,就像遇见诈尸似的,吓得魂不附体,身子一抖,双手一松,连人带门杠摔落在雪堆里。 走在后面的老庄客也是一惊,慌忙问道:“怎的,怎的?” 惊魂稍定的小四结结巴巴地答道:“我也不知怎的,醉得人事不知的人,又悬空在那里,无缘无故蹦了起来,你道吓人不吓人?” “有这等事?我来看。” 这一看越发吃惊!林冲面如金纸,气息已闭,竟昏厥了过去。 “坏了,坏了!”老庄客气急败坏地喊道,“快快松绑!越快越好。” 于是三个人手忙脚乱地解开了绳子,把林冲的身子放平。老庄客叫小四嘴对嘴为他布气,自己与另一名庄客替他尽力按摩手足。忙出一身急汗,总算把林冲救活了。 救是救活了,却又成了个极大的难题!要依旧捆绑,怕他再一次昏厥;不加束缚,又怕他缓过气来,恢复精神,不是他的对手。 就在这 “擒虎容易纵虎难”、进退失据的一刻,林冲开口了。 “你这位老人家,”林冲看看老庄客,声气微弱地怨责,“看来也是个忠厚长者,却如何这等对我?” 老庄客的脸一红,但听他的话,看他的眼色,不像是个不讲理的人,便索性老实说了:“你也休怨我们,只怪你自己行迹离奇。明明是杀了人,却说叉杀了一头狼,你待骗谁?” 林冲已是心力交瘁,拼着听天由命了,便叹口气说:“也罢,你们送我到官府好了。只是我又冷又乏,容我缓缓自走,休再凌辱我。” “我们也不送你到官府,只送到我家主人庄上,听候发落。那时看你自己的造化!”老庄客停了一下又问,“你到底可曾杀人?” 林冲点点头,撑着身子慢慢站了起来。一旁在静听的小四看林冲的气概神情,是个英雄落魄的模样,心中忽生怜惜,便走上去扶着他说:“待我来搀着你走。” “多谢,不必!”林冲顺手取了一团雪放在嘴里,站直身子,闭一闭眼,等晕眩略定,睁开眼说:“往哪里走?你们领路吧!” 于是小四领路,四个人一起朝北面一大片林子走去。一路走,一路老庄客又问他:“你杀了什么人?” “仇家。” “在牢城里?” “不是。” “你既是配军,”老庄客越发要追问了,“怎不在牢城?可是私逃出来的?” 林冲摇摇头:“说来话长,见了你家主人再说吧。” “你想来会武艺?”小四回过头来说道,“我家大官人好武,又最看顾配军,虽与牢城管营相好,你只说几句好话,他作兴有个担待,送你盘缠,放你走路。” 这是好意关照,林冲十分心感,细想一想他的话,突然发觉,这人说的“大官人”,不正说的是小旋风柴进? 于是他急急问道:“你家大官人尊姓?” “我家大官人身份尊贵,就是——” “且住!”林冲大声打断,站定了脚说,“待我猜上一猜。你家大官人,就是江湖上人称‘小旋风’的柴大官人?” “正是。”老庄客赶上了一步说道,“请问,你怎得知道?” 林冲且不答话,愁颜一解,笑容渐展,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你道我是何人?” “原要请教。” “我叫林冲。” “啊!”一老两少异口同声地惊呼。 “原来是林教头。”老庄客惶恐万分,“这,这是哪里说起?来,来!” 他手一挥,三个人就在雪地里跪倒。林冲不敢受他们的大礼,跳了开去,扶起老庄客,连连谦称:“不敢当,不敢当!” “林教头,真正冒犯了!”老庄客又说,“也怪林教头自己,真人不露相!早说了哪得有此一番波折?” 心情愉悦的林冲大声笑着承认:“怪我,怪我!” 笑声未戢,陡然警觉,自己是个犯了命案的亡命之徒,怎得如此放纵无忌?就这脸色一变之间,那老庄客也记起了林冲还闯下大祸在那里,便四下里一看,用低沉的声音问道:“林教头,你到底杀了什么人?” “一个是从前在你们庄上的洪教师……” “该杀!”小四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休插嘴!”老庄客喝道,“听林教头说。” “还有一个姓陆,东京高太尉府里的虞候。” “啊,林教头!”老庄客大惊失声,“这场祸水不小!是在何处杀的人?” “草料场投东,一座破庙前。” “小四!快去打听。我陪林教头先回庄上,等打听着实了,即刻回来。” 小四答应一声,匆匆去了。老庄客又叫另一个庄客回到原处,关照那两个同伴,不得泄露宵来林冲望门投止的经过。这样一一安排停当,他才领着林冲急忙忙来见柴进。 柴进吃了半夜的酒,上床还不多时候。门外大雪,室内如春,柴进睡得正酣,却让老庄客在房门上一阵急擂,扰了好梦,十分不悦,掀开帐子,没好气地喝道:“可是失了火,杀了人?这等来吵闹!” “大官人,是我。”老庄客隔着房门答道,“正是失了火,杀了人。” 这一说把个柴进吓一跳,赤脚跳下地来,拔闩开门,大声问道:“你待怎讲?哪里失火,杀了哪个?” 老庄客从门外望到床上,只是柴进独宿,并无侍女,便不须顾忌,一闪而入,低声报告:“大官人,林教头来了。他身上背着一件命案。” 啊!柴进越发把残醉都吓醒了:“他人在哪里?快请进来!快,快!” “休这等大呼小叫。”老庄客急忙警告,“大官人,林教头的这件命案非同小可,切忌张扬。” “噢。你说,”柴进放低了声音,“他杀了哪个?” “一个洪教师。” “奇了,怎的杀了洪教师?也罢,不打紧。” “还有一个就不比洪教师了,是东京高太尉府里派来的……” “这不用说,”柴进抢着说道,“必是陆虞候。” “大官人知道就好。我去把林教头请了来。”老庄客走近一步,附着柴进的耳朵说道,“大官人犯不着惹火烧身,送几两银子,让他作速离了此地。” 柴进不响,一面穿衣服,一面思量,刚刚打算停当,听得步履声响,便先迎了出去。乍见林冲,心底先自涌起了一阵知友相逢的喜悦,抢不两步,笑吟吟地执着他的手,叫一声:“林兄,可又见面了!” 林冲一时不辨悲喜,只觉万感交集,压在心头沉重不胜,呆滞的眼光落在柴进脸上,久久不语。 这把他看得心里有些发毛,摇着他的手说:“林兄,林兄,怎不说话?” “大官人!”老庄客也就在旁边接口,“林教头这一夜天翻地覆似的折腾,你容他息一息!” 这下才提醒了柴进,随即吩咐备早酒为林冲压惊,一面把他延入客室,自己告个罪,到后面草草漱洗一番。再回出来时,客室里已熊熊地升起一盆火,两名庄汉提着食盒,正在铺设席面:两大盘野味,四碟村蔬,刚出笼的白面馒头,又是一大罐粟米粥,地窖里刚取来的陈酒,在火盆上温着。 又饥又渴、筋疲力尽的林冲,不必再等主人来邀,坐到客位,先把一碗热粥喝了下去,再吃了两个馒头,通体皆暖,精神复振,这时才抬头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柴进说道:“大官人,林冲又要来累你了!” “休这等说!”柴进亲自斟了杯酒,推到他面前,“压一压惊,慢慢说与我听,天大的事,有我担待,你尽管放心!” “唉!”林冲深深叹了口气,“世间若都如大官人时,哪里还会有干戈盗贼?想想总是我自己做人的行止有亏,处处结怨惹来的祸。” 这话是说的洪教师。柴进心想,他原可以不结这个冤家,都是自己好事,再三怂恿他们比武比出来的祸,意会到此,十分不安。“林兄,”他满面歉疚地说,“祸从我这里起,悔之不及。凡可以弥补的,我必尽全力。” “大官人!”林冲离席而起,愈显惶恐,“这话说得我置身无地!我绝无半点埋怨之意。” “我知道,我知道。”柴进把他捺回座位,“闲话少说,且谈正经吧!” 于是林冲从牢城报到,差拨和管营如何因有柴进的书信,特加看顾谈起,一直说到如何望门投止,为庄客所擒。把个柴进听得心惊肉跳,嗟叹不绝。 “唉!”他顿足长叹,“都怪我出来打猎,在这北庄住得太久。如果那时三五日就回去,听得李小二留上的话,我一定立刻动身前往牢城去走一趟。只一见了管营,问起此事,他必不敢瞒我,把话说明白了,哪还有这场飞来横祸?” “凡事注定,我亦不怨,只觉得天不容人向善。”林冲黯然地摇摇头,不知说什么好了! “那管营也是!”柴进又铁青了脸说,“且莫说我曾有书信重托,就是他那身份,也不该如此伤天害理。我倒要问他个明白,看他有何脸面见我?” 听他这样说法,林冲急忙摇手拦阻:“大官人千万不可如此——” 柴进抢着说道:“你休管我,实在叫人咽不下这口气。照他的样子,世间哪还有义气二字,要朋友何用?” “大官人,你是在气头上,不曾细细思量。”老庄客来解劝,“照大官人这等做法,便是送了林教头的忤逆,有死不活。” “你个老悖悔!”柴进瞪眼骂道,“你又不曾吃酒,说的什么醉话?” 那老庄客笑道:“大官人怕是醉了。我只请问大官人一句话:管营故意把林教头调到草料场,好等陆谦放火来烧,这条计大官人如何得知?” 一句话点醒了柴进。是啊,他在想,牢城管营问到这话,何以作答?不用说,即此便是窝藏林冲的证据。翻脸要人,那时不是害了林冲,倒是害了自己。 “看来真的是我醉了。”柴进讪讪地笑着,忽又愤然作色:“林兄,你只在我这里住。且安闲几时,看哪个敢到我这里来啰唆。” “大官人!” 老庄客刚喊得一句,柴进便即大声喝住:“休得胡说,我自有道理,你只叮嘱众人口紧些就是了。” 说完便来劝林冲的酒,正眼都不看他一下。老庄客料难进言,悄悄退了下去。 这些光景,林冲看在眼里,自然心生警惕,想了想说道:“大官人,多蒙厚待,感何可言!只是人当自知,我有句话说出来,大官人必得依我。” 柴进笑一笑说:“能依得的自然依你,且说了看。” “我想此刻就告别了。以前蒙大官人赠的银子也还有些,尽够盘缠。等事情平定了,我必来看你。” 柴进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别的话都依得你,就这一句,说了如同白说。” 一个唯恐累人,苦苦求去;一个急人之难,坚决挽留。原是一件极讲义气的事,却争得面红耳赤,仿佛冤家相遇似的,到头来还是林冲留了下来,心里却有打算,要觑便一溜了之。 吃了半天酒,林冲精神支持不住,就在柴进卧室里睡下。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噩梦连连,不时惊醒。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蒙眬中听得有人说了“林教头”三个字,顿时心里一栗,醒过来侧耳听,外屋是有人跟柴进在说话。 那是小四打听了回来,报告消息:“如今都知道了,是林教头杀的人,知州已经去相验过了,到草料场去踏勘了一遍,翻来覆去地找,找不出东西。” “要找什么?”是柴进诧异相询。 “要找烧枯了的骨头,找不出来,便越发可知林教头不曾烧死在那里!” “原来如此。” “大官人,林教头这场祸闯得不小。”小四放低了声音,关切地说,“千万休教林教头露面。” “何以呢?” “我听知州衙门熟人说,只在几个时辰里,教要派兵把守要道,四处搜拿。” “我知道了。”柴进是很沉着的声音,“你只悄悄告诉大家,千万不准声张。事平以后,我另有赏。倘或有人泄露了出去,惹出祸来,我必以家法重重处置!” 听到这里,林冲睡意全消,躺在帐子里,只顾盘算,如何才能免得自己的一场灾难,却又能不叫柴进受累。 “林兄,林兄!”突然间,柴进在他床前喊。 林冲应了一声,披起衣服,掀开帐子,走下地来。 “你这一觉睡得好沉!”柴进神色坦然地笑道,“雪晴了,好一片粉妆玉琢的世界,休辜负了雪景。” 这等好整以暇,倒教林冲奇怪了,只好敷衍着说:“好一场瑞雪!” “且漱洗了!”柴进又说,“我后园有座阁子,地势极好,最宜赏雪,你我到那里去盘桓半日。” “好,好!”林冲连连答应。 这时已有小厮进来伺候。林冲因为柴进是那等从容,便也慢条斯理地漱口洗脸,装出极沉稳的样子,但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总不得安逸。 于是他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外面可有消息?” “有。”柴进安闲随便地答了一个字,同时抛过来一个眼色。 这就很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到后园阁子里去细谈。林冲不再多说,只跟着他走,走到后园,假山上一座玲珑小阁,窗开四面,果然是个登临眺望的好去处。 阁子里已生了火,铺地锦茵,上安矮几,设着一桌酒果。等两人席地坐定了,柴进吩咐两个小厮,自去阁子外玩,不听到呼唤休得进来。然后,自己动手在火上温酒,意态闲豫,但似乎有些神思不定,显然心中有难题待决。 见此光景,林冲便不愿等他开口,先自说道:“大官人,刚才那小兄弟打听回来,所说的话我已听见。” 这使得柴进略有诧异之色,但随即恢复平静,微笑答道:“那倒省了我的事,不须再说一遍了。” “如今我要请问大官人一句话,大官人看我可还像个人物?” “那何消说得?”柴进笑道,“说句狂话,若非看得林兄是个英雄,我柴进何必这般的尊敬?” “这既如此,大官人应知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 “原是这话。”柴进又笑了,“不曾说你没担当!” 见他的神态有些惫懒,林冲倒不知说什么好了,转念一想,原也不须说什么。既有他这话,便不辞而别,也不算对不起朋友。 这样一想,反觉坦然,把个空杯伸了过去,等柴进斟满,笑一笑说:“大官人,我借花献佛。” “言重,言重!”柴进按着他的杯子说,“我说一句话,你依得我,我便陪你满饮一杯。 林冲想一想答道:“这就是大官人的那句话了,若依得时自然依你。” “你自然肯依我。我说,林兄,‘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你休连累我!” 居然说出这等话来!林冲心内惊诧,也有些气愤,更有些伤心——不是伤心别样,伤心自己心目中的好朋友,原来不似想象中那般好! 于是他用平静而略带些冷傲的声音答道:“请放心,林冲话出必行,决不连累大官人。” “我却又要说了。”柴进张大了眼看着他问,“如何才是不连累我?” 林冲越发不悦,扬着头说:“我自有区处。” “不然!倘你行止不慎,便是连累我。因此,我不得不问。” “哼!离了宝庄,该杀该剐尽是我林冲的事了,与大官人毫无干系,还不放心?” “放心,放心!我好放心!”柴进大笑,笑得泼翻了酒,笑得在锦茵上打滚,但也把林冲笑得怎么也猜不透他的真意。 “怎的?莫不是大官人醉了?”相顾愕然的两个小厮推门进来问。 “胡说!”柴进还是忍俊不禁,“酒还未吃,怎说醉了?” 林冲已看出柴进是有心作耍,便也笑道:“醉却未醉,不过稍发酒疯而已!” “我疯你傻!林冲,你着了我的道儿了。来,你先罚了酒再说。” 这一说林冲仿佛有所意会,却还看不透彻,且依他自罚一杯酒,好听他的下文。 “早看出你有私下不辞而别的意思。吃我一诈,你潜逃不成了!”说着,柴进满引了一觞,扬扬自得。 林冲这才恍然大悟,愈觉柴进可爱,朋友交到这地步,做人才真有些滋味。但转念却又自责,人家越义气,自己越要顾到人家,还是要想个不致连累柴进的万全之计出来才好。 “说笑归说笑,正经归正经。林兄,你要平心静气听我说。” 柴进放正了脸色,又说了一番话。照他的想法,林冲却真是只好随他摆布了:因为他的所谓“连累”,倒并非用来激林冲自道真情的一句玩话,实实在在也有他的两层道理。 第一层,柴进声名在外,人人都知他最讲义气,凡有急难来投奔,说什么也要设法庇护,而且因为他的身份特殊,手面宽阔,也确有庇护的力量。倘或林冲私自一走,局外人不明他不忍连累朋友的苦心,倒说:“小旋风柴进也不是什么够义气的,不然,林冲何必在大雪天急急另投他处?”或者说:“小旋风柴进的力量有限,胆子也不大,枉说‘树大好遮荫’,原来不是一棵大树!”有了这两句流传江湖的话,名声大打折扣,却不是“连累”? 其次,小四已打听了来说,只在几个时辰以内,便要派遣官兵,把守要道,四处缉拿。公人不敢进柴进的庄,说不定暗中窥伺,守株待兔,一走了出去,正好自投罗网。那时眼见他从庄里出去的,知州便好传柴进到公堂答话了。这难道又不是“连累”? 林冲听他抽丝剥茧似的一层进一层的议论,唯有不断点头的份儿。但头越点得多,眉心上的结愈打得深,左思右想,束手无策,不知不觉地叹口气说:“唉!难道我就在大官人庄上躲一辈子?” “就一辈子也不要紧,只要林兄肯,我的家就是你的家,分什么彼此?老实说,只要是大宋朝有一天的天下,我就有一天的好日子。当然,林兄你也不会一辈子不得露面,反正仇也报了,高衙内那头癞虾蟆想吃天鹅肉,是无论如何不得到口了!何不放宽心肠,在我这里盘桓几时,早则三月,迟则半年,我包你安然无事!大摇大摆的,走到哪里依然有人林教头长、林教头短地奉承你。” 听他说得如此有把握,林冲倒是被鼓舞了,愁眉一解,把杯向柴进讨教办法。“顶要紧一件,我先派人去把嫂子接了来。你今夜要写好一封信,若无书信,嫂子只怕中计,必不肯来。” “这方便。”林冲又问,“第二件?” 第二件是救林冲免罪。柴进的想法是“天大的官司,地天的银子”,一方面在沧州使钱,把案子缓下来;一方面派伶俐得力的人,携带重金上开封,走皇帝亲信内侍的门路——说来原是高俅自讨没趣,再有大面子关说,他不会不买账。 “倘或他真不买账,哼!”柴进冷笑着又说,“索性掀开来闹他一闹,倒看是谁不守法度!难道朝中竟无正人君子,尽帮着他说话?我倒又不信了。” “大官人这等血心待人,我什么话也不必说了。只是——” 柴进接口抢过他的话来:“只是你休口是心非,又打私逃的主意!” “此刻不打这个主意了。”林冲举杯说道,“我只吃酒!” 听得这样说法,柴进十分高兴,丢开烦恼,且顾行乐,唤了个庄客来,善于说书,筵前一回“杨家将”,听得林冲和柴进眉飞色舞,酒兴益豪。说到杨业杀一阵、败一阵,引兵入伏,直到陈家谷口,岂知伏兵一个不见时,又把这两个血性汉子恨得不知如何是好,唯有大杯灌酒,才能略消胸中的块垒。 就这样,林冲和柴进喝得颓然大醉。扶入卧室,两人都是鼻息如雷,直睡到第二天早晨才醒来。 林冲的酒量原不怎么大,喝也喝得太多了些,所以人是醒了,酒却未醒,昏头耷脑的,连话都懒得说。柴进倒是精神如常,等吃罢早饭,说一声:“把信写了起来,我好派人。”然后自去安排一切。 林冲实在没有精神动笔,只是禁不住知己的一番热心盛意,勉强坐到书桌边,一面磨着墨,一面构思。 不想倒还好,信笔写来,无非多蒙新交的好友柴进厚待,特地遣人来迎娘子,见信即速摒挡一切,跟随来人到沧州团聚云云。等稍稍一想,他也不过半年的工夫,饱经忧患,阅历大增,顾虑细密,不是从前那样豪气凌云、想到就做的性情了。 他是想了有两着棋不能不防,一着是防送信的人发生意外,书信落入别人手中;再一着是自己岳父和妻子深知高衙内左右专有一班替他出坏主意的小人,奸诈百出,要防他们父女不信这封书信是真,只当又是高衙内骗人的圈套。 防到头一着,不可说出自己的踪迹,更不可透露柴进的姓名,免得牵累;防到他们父女不信,却有些难了——笔迹固然认得,究竟也可以仿冒,要想件外人绝不会知道的事,写在上面,才可取信。 于是他苦苦思索,竟想不起做过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只他们翁婿或夫妻才知道的秘密。 想得气闷了,站起来东看看、西拨拨,居然大致能解,心思一懒,便索性坐下来读了下去,一读读到“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茅塞顿开,自己笑自己:我好笨!说件枕头上谈说的事,外人不知,娘子心里有数,自然信得过这封书信。 朝这条路上想去,可写的又太多了。定下心来,整理思绪,觉得有件事可写——那是去年夏天,一日黄昏,骤雨初停,暑气全收,又适逢月圆,林冲吃了几杯酒,意兴盎然,自己搬了张竹榻,坐在梧桐树下,纳凉赏月。 林冲娘子把厨下料理清楚,新浴初罢,穿一件薄薄罗衫,挽一个松松高髻,赤着一双雪白的脚,拖着凉趿子,轻摇团扇,坐着竹榻另一头。她生来身上有股异香,似兰似麝,莫可名状;夏日浴后,微微沁汗之时,这股香味来得特别馥郁。坐在另一头的林冲,恰好是在下风,她的香味飘了来,他的一颗心就飘了出去,笑嘻嘻地凑了过来,一伸手就要揽她的腰。 哪知她就像马蜂咬了似的叫了起来:“休来碰我!” 他只当她怕锦儿撞着不便,便涎着脸笑道:“今夜凉爽,等锦儿去睡了,嘿、嘿!”他一个人笑了起来。 “她睡她的。”林冲娘子把身子挪开了些,“我睡我的,你睡你的。” “哟!这是怎的?” “你不怕罪过,我怕。” “越说越好笑了!”林冲有些气急,“周公制礼,怎说罪过?” “什么周公周婆?我只晓得送子观音。你难道不知,我今日在丽景门里观音院烧香祈愿?” “我何尝知晓!你祈的什么愿?” “不曾见你这等没心思的人,送子观音面前祈愿,你道祈的是什么愿?” 说着,斜睨着白了他一眼,忍俊不禁却又不肯笑出声来。这一番无心的做作别具妩媚,林冲越发心痒了。 “‘你睡你的,我睡我的’,观音有子无处送!” 林冲涎着脸又要来纠缠,他妻子拿团扇柄在他伸出来的手上狠狠便是一下。 “怎的没轻没重!”林冲揉着手怨责,“打得我好疼。” “我替菩萨罚你。”林冲娘子从髻上拔下一根银钗,作势又说,“你再来!” 看她把斋戒看得如此郑重,林冲不敢再惹她,笑道:“难道说说话都使不得?” “规规矩矩坐着说话,自然使得,只休动手动脚,不信你就试一试。” 林冲笑一笑,坐远了一些:“若是送子观音不灵呢?你……” “咄!”林冲娘子打断他的话,大发娇嗔,“你再说这些亵渎菩萨的话,看我还会理你?” “好,好!”林冲真个有些害怕了,“不说、不说。你把你的钗还插到头上去,我怕!”林冲娘子扑哧一声笑了,把银钗搔着头发,若有所思似的。 “其实我都不急,你又急什么?” “什么急不急?” “你不是急着想有儿子吗?虽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到底你还年轻,我也不老,不愁无子。” “你自然不愁。若是我不生,你正好得其所哉!” “这是从何说起?”林冲诧异地看着他妻子。 “你真个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真的不明白,林冲娘子倒又费思量了!原是准备着一套尖利的话,此时便不忍出口,想了半天,叹口气说:“你哪知道做女人的苦楚?” “休这等!”林冲坐近了些,替她掠一掠被风吹乱了的发鬓,怜爱地说,“别家夫妻我不敢说,只我对你,唯天可表。天生来女是女,男是男。男子对外,女子持家,女子的苦楚,譬如说生养这件事,男的枉自着急,却替不得妻子,这就无可奈何了!” 林冲娘子白了他一眼,随即答道:“哪个要你来替?真个生养,倒又好了。” 做丈夫的听见这话,觉得好没意思,自己想了半天,说出一句话来:“这须不是我的错。” 坏了!这句话把她自己压了下去的牢骚一下子提了起来,蓦地里气得连脖子都有些红了。 “你们男人就会说这话!”林冲娘子咬着牙说,“借这句话,便好再弄一个进门。若是生了一男半女,自然越发有得说嘴;倘或不生,正好再弄一个。到底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全不分明。总还我错也是错,不错也是错。你错不错,好再弄一个去试验;我错不错,可是谁知道?” 看她的神情,听她的话,这份无名的醋,实在吃得有趣,林冲笑一笑答道:“这就只有你说嘴了!反正为了要知道你错不错,我总不能弄个人来让你试验一下。” “咄!”林冲娘子又拿团扇打了他一记,“越说越气人,不跟你说了。” 林冲还要说什么,一眼瞥见锦儿捧了一盘瓜果过来,便住了口,等她走到面前,忽然说:“锦儿,你做我的女儿好不好?” 突然间有这一句话,锦儿不知如何作答,只忸怩地笑道:“官人今天的酒,又吃得多了。” “唉!”林冲叹口气,取了片瓜放在嘴里,看着他妻子,“原是正经话,偏说我是醉话。” 林冲娘子看一看他,并未答话,却转脸对锦儿说道:“检点了门户,你管自去睡吧!” 等锦儿一走,夫妇俩吃着瓜果,在沉默中各有警惕,不要把说着玩的话当真,徒然伤了感情。 于是做妻子的平心静气地说道:“你的话不错:男是男,女是女。女人的委屈、心事,只有女人知道。少年夫妻,多半恩爱;可恨女人老得快,三十朝外,心就慌了,慌的是怕丈夫厌旧喜新。有个儿子,可以拴着丈夫的心。如今我都跟你实说了,只看你自己良心!” 听得这话,林冲正着颜色,答道:“我此刻说我有良心,那是空话,以后你自己看好了。身在军籍,少不得南征北讨,有戍遣在外的时候。只要你不怕长途跋涉,我不管到了哪里,只要一安顿好,就会遣人来接你。那时也就看你了。” “只你来接,不管山高水遥,我一定走!” 在柴进庄上,想到这里的林冲,一封信便容易写了,他也不说自己那一路的奇异遭遇,只说到了沧州,诸事顺遂,特地遣人迎妻相聚,休忘了当日诺言,不管山高水遥一定来! 写完了信,亲手密密封固,封口上又画了一道花押。一切妥帖,又歪倒在榻上,只想着妻子来了以后的情形。 “林教头!” 窗外有人喊,林冲起身望去,是小四匆匆走了进来。他想:这好,派小四到开封最妥当不过。于是取了书信,先就迎了出去。 “兄弟,有劳了!”林冲笑嘻嘻地把信递了过去,“拙荆胆小,见着时,休说我在这里的事,免得吓着了她。” 小四迟疑地接过书信。“林教头!”他问,“这是怎的?” “咦!”林冲困扰了,“不是大官人遣你来吗?” “是大官人叫我来的,说与林教头只在这里安坐,休出中门。” “噢。莫非是——” “管营在厅里。” 牢城管营来时,柴进正在安排派人去接林冲的妻子,一听老庄客来通报,心里倒是一惊。初见林冲的时候,一团义愤,恨不得把管营找了来,指着鼻子,骂他个狗血喷头;等这股怒气过去,平心静气想一想,不管林冲如何受屈,杀了人便须抵命,而自己无端牵涉在里头,只为了朋友的义气,却逃不脱窝藏凶手的罪名,纵有丹书铁券,免得一己之罪,却再也庇护不了别人。 因此,这时心思大乱,一面吩咐把管营请入客厅待茶,一面把老庄客拉在一旁,悄悄问计。 “这厮来得这等快,莫非有人告密?”他搔着头说。 “这就说不定了。”老庄客答道,“自我在雪地里知得是林教头时,再三嘱咐小四他们,不得走漏消息。只是大路人人可走,或者有人识得林教头,眼看他到了我们这里,告密求赏——听说已悬了二百两银子的花红。二百两不是小数目,财帛动人心,便我,不识林教头时,也要去发这笔财。” 说了半天,道三不着两,柴进有些焦躁:“哪里来这许多不相干的闲话!你只说,管营要问起时,我如何应付?” “那又要看他的来意和布置了。倘或已知确实消息,硬逼要人,说不定动用官军包围。这,大官人须念着百年的基业,犯不着为一个朋友葬送在里头。” “这叫什么话?”柴进勃然作色,“难道叫我出卖朋友?” “大官人又气急了,我不过是说,把管营敷衍走了,作速安排林教头远走他乡,岂不是彼此都免了祸?” 这不是柴进所中意的安排,但管营早已到了厅上,迟迟不出,倒似乎显得情虚,引起来客的猜疑,事情越发棘手,所以他暂且把林冲这面搁下,拿定主意,好歹来个硬不认账,把管营先应付过去,再作计较。 走到房门前,柴进先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只见管营擎着杯在手里,两眼骨碌碌地望着空中转,心事重重的神情全都在脸上。 这使得柴进重生警惕,一面低声嘱咐小四去关照林冲休出中门,一面脸上堆足了笑意,咳嗽一声,大踏步走了出去。 等管营转脸看时,柴进抢步上前,执着他的手,做出惊喜的样子:“呀,呀!怎的一阵好风吹得你光降?这大雪天,正思量着怎得有一两个好朋友来吃酒谈天才好。来、来,天从人愿,且到我那小阁子去坐,我正开了一坛好酒在那里。” 说着,便拉着他要走。管营急忙说道:“柴兄,今日辜负你的盛情。酒放着改日来吃,我有件大事,要向你讨教!” 听这“讨教”两字,兆头不佳,柴进便放了手,沉住气答了个字:“哦!” “你可知道前日夜里草料场失火?” “听说此事,却不知其详。不知可碍着你的前程?” “这倒还不碍。”管营又说,“你可还知道,出了一场命案?” “也听说过,事不干己,不曾打听。” 管营听他这话,只把一双眼盯在他脸上,仿佛待信不信,却又欲语不语。 “咦!”柴进故意放下脸来,不悦地问,“管营,你如何这等看人?” “柴兄,多蒙不弃,相知也有两三年了,我有句话说,休嫌我冒昧:这件命案,你真个不曾打听?” “哟!”柴进猛地里跳起身来,指着管营的鼻子,“嗨!嗨!你休问我,我先问你,多年相知,你说这话,倒是为着何来?” 管营也厉害,坐了下来,把身子往后一仰,又是定睛看着他,不发一语。 “真正气数!”柴进是万般无奈的样子,往下一坐,随又跳了起来,厉声说道,“我明白了,莫非你疑惑我与这场命案有牵连?是与不是,你说,你说!” 他这一闹,便有庄汉围了拢来,要看个究竟。管营便说:“柴兄,我是好意,你这等先跳了起来,话就谈不拢了。且把你手下这几位先遣开了,我们平心静气来谈一谈,彼此有益。” “好,好!”柴进算是让步了,忍着气把手一挥。 等庄汉一走,管营低声问道:“这场命案死了两个人,一个是高太尉府里的差官,一个更不是外人,原是你这里的洪教师。” “这就奇了。”柴进皱着眉说,“那洪教师心胸狭隘,在我这里与人不睦,存身不住,不辞而别。却不想落此结果!可知凶手是谁?” 管营不即答话,把个头别转了去说:“如果柴兄真个不知,我就说,凶手正是你那好朋友林冲。” “这更奇了,他在牢城收管着,如何出来杀人?” “是前日调了去草料场的。原是看柴兄的面子,特意做此安排。” “承情之至。”柴进拱一拱手,“他是如何杀了那两个人?我那朋友最识大体,是个能屈能伸的男子汉,若无确证,休冤枉好人!” “绝不冤枉,高太尉遣来的差官,带着两名伴当,亲眼得见,逃出命来,可做见证——一个在屁股上还吃了林冲一箭。” “噢!”柴进心想,你谈到这上面,倒要逼你一逼,便即说道,“我有些明白了,是前日你从牢城把他调到草料场,当夜草料场失火,林冲大概不曾烧死,逃了出来,却又去杀了两个人。这就越发离奇了,这把火从何而来,林冲又为何去杀那两个人?管营,你我多年相知,究竟是何缘故,倘有所知,你也与我实说了吧!” 这咄咄逼人的几句话,把个管营说得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好生不安,等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都是为了看着柴兄你的面子。” 这句话柴进明白,如不是看着自己的面子,管营早就在牢城中对林冲下了毒手!这样一想,倒有些见他的情,便也不忍相逼。“草料场原是个好差使,多承看我薄面,善待林冲。不想他福薄,弄出这场祸来。”柴进说到这里,急转直下地问道,“管营,请道来意!可是以为林冲在我这里?你只直说,我不怪你。” 管营强笑道:“我可不敢说这话。” 话是这么说,那神气已摆明了,确确实实以为林冲是藏匿在这里。柴进此刻软又不是,硬又不是,颇有进退失据之感,因此也只报以不明意义的微笑,默然不作一声。 这样子成了僵局,彼此都觉得难堪。柴进正打算着找句什么话来说,好歹先解消了这个剑拔弩张的局面再论其他,而管营却在他前面开了口。 他这一开口,态度完全变了,先唱个喏:“柴兄,你我不必徒费争执,伤了朋友的和气。须知我来拜访,全看在柴兄往日待我的情分上。” 听他这样说法,柴进反觉歉然,赔笑答道:“原是这话,见情之至。” “我也不须柴兄见情,也不问林冲是否在你庄上,只尽我的心,有几句话奉告。” 这是极要紧的几句话,管营不肯大声说出来,附着柴进的耳朵,悄悄透露了一个消息:沧州的团练使,原是高俅提拔起来的,所以听得陆谦被杀,大为震怒;他也疑心到柴进与此命案有牵连,已密札知州衙门,派人监视柴进的两处庄园,而且已有表示,柴进如果敢窝藏罪犯,不畏法度,便要发兵搜捕——好得朝中有高太尉做主,便闯出祸来也不怕。 柴进一听这话,暗暗心惊,神色之间不由得便有些不自然了。 “柴兄,此刻还来得及。”管营又说,“就我来的这一时,密札刚刚发出,知州衙门总得明日才会派人。若是林冲来投奔你时,休得收容,劝他即速逃走。叨在至好,把心里的话说与柴兄,休得自误,负了我一片苦心。”说罢一揖,告辞而去。 柴进送走了管营,回到厅上独自坐着,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无以为计。老庄客见此光景,猜出几分,慢慢走到他身跟前,叫一声:“大官人!” 柴进凡事与他商量,管营的话自然不必瞒他,便原原本本都说了出来。 “这管营倒是够交情的。”老庄客说道,“明明已知林教头在我们这里,却说他投奔来时,劝他快逃。这里留着大官人的面皮,怕戳穿了不好看相。” “是啊,我也知道。只是——唉!” 就这欲言又止,继以长叹,便知他心里的为难。老庄客知道他的脾气,心想要做篇偏锋文章,才能说得服他,让林冲从速离庄。 于是想了想,徐徐说道:“大官人义气的名声,江湖上谁个不知?自然没有把林教头推出去的理。” “正是为此。”柴进懊恼地说,“我生平不曾遇见过难题,今日里可正是遇见了。” “依我看不难。”老庄客扬着脸说,“大官人家有丹书铁券,官兵不敢进来搜人;果真有高太尉做主,硬要搜上一搜,凭大官人与林教头的本事,还不杀他个落花流水?” “怎的?”柴进皱着眉说,“你疯了?” “如何是疯了?” “若不疯时,怎说出杀官兵的话?杀官兵不成造反了吗?” “原是大官人也知道官兵杀不得!然则还有一计。” “说来看!” “大官人与林教头,一条绳绑到官府,一起坐牢,一起上法场。那时节,江湖上人,谁不夸大官人一声‘真正够义气’!” “这叫什么计!”柴进一口唾沫吐过去,瞪着眼骂,“你也来笑我!” 一句话不曾完,屏风后闪出一条影子来,大声说道:“大官人息怒!老管家真个见得透,句句金玉之言,大官人不可不听。” 不知林冲何时在屏风后面,估量一切皆知,柴进便也不瞒他了,叹口气说:“林兄,想不到事情是这等棘手。” “非也。趁此刻让我告辞,也还来得及。不然,大官人害了自己,也害了我。” 特意把“害人害己”这句话倒过来说,为的是教居停主人再无理由坚留。实情所迫,亦非如此不可,柴进叹口气,用种割舍了什么心爱之物的语气说道:“也罢,待我安排林兄动身就是了。” 这话一说出口,林冲的愁眉一解,那老庄客更觉如释重负,急忙说道:“既如此,待我去安排衣服干粮、应用什物。” “先不忙!”柴进吩咐, “且取酒来,待与林教头从长计议。” 依然是在后园小阁里,备下一桌精致酒果,两人把杯密谈,第一层要商议的,自然是先问林冲投奔何处。“如今从哪里打算起?只好投西北而去,走到哪里算哪里。” “莫不是投向金人?” “这是什么话?”林冲勃然变色,“我林冲便有国难投、有家难奔,又何至投向敌国?” “这等说,林兄,你只怕没有存身之地了——” 柴进的说法也有道理。高俅陷害林冲,本来只私下出花样;如今杀伤人命,潜逃无踪,成了重要罪犯,正好画影图形,行文各路州县,一体缉拿。有那相熟的,自然不敢收留,便肯收留,林冲也必不肯连累人家落个窝藏逃犯的罪名。照这等说来,岂非天下之大,竟无立足之地? 听得这番道理,林冲不由呆住了!“难不成学我那鲁大哥,”他自语着问,“也遁入空门?” “你又不比鲁智深了!”柴进指着自己颊上说,“他没有这个金印。” 真是,连削发为僧只怕都难如愿。“唉!”林冲悲愤莫名,一仰头把杯酒灌了下去。“若是包龙图在世,我便自去投案,诉诉冤屈。如今,”他神色狞厉地说了一句,“只怕要逼得我不顾一切了!” 他这神情言语,让柴进悚然心惊,也不免懊悔,原是筹好了一条路要救朋友,不该尽拿话挤他,把他挤得钻入牛角尖,索性要做出无法无天的事来,岂不反倒是害了朋友? 于是柴进急忙放缓了神色,扼着他的手笑道:“林兄,休这等!五湖四海,多得是藏龙卧虎之地,你尽管宽心饮酒,我安排你一个去处,暂且委屈一时;这里我依旧照原来的办法,拼着消折钱财,到开封替你把官司打点清楚。快则半年,迟则一载,依然可以相聚,何必忧烦?” 林冲也不知他是真话,还是故意说来宽慰于人,只觉朋友的盛情,不可辜负,所以点点头,尽力把自己愤懑激动的心情按捺下来。 “这个地方,自然不可久居,不过一时避难,却是个好去处。林兄,事急相投,你不须多想。” 心情已趋平静的林冲,听他言语闪烁,不由得心头又罩上一层疑云,急急问道:“大官人,请先说了,是何去处?” “这个去处名唤梁山泊——” “啊!梁山泊。”林冲失声而呼。 “林兄知道那个地方?” 林冲略有所知。梁山泊在京东东平府寿张县梁山之南,原是汶水与济水会合而成的一个水泊,其间港汊纵横,地方曲折隐秘,素来是打家劫舍的盗贼出没之地。不知柴进何以与这个去处有牵连。 于是他这样答道:“也只听说这个地方,不知其详。大官人且说了看。” 果然,柴进所说的正是此处。梁山泊中,有一处地名蓼儿洼,洼中一座山岗,名为宛子城,如今有三个好汉在那里扎寨,为头的唤作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唤作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唤作云里金刚宋万,啸聚着七八百人专门做些没有本钱的买卖。 “这三个好汉,受过我的好处。”柴进又说,“林兄持着我的书信去,必蒙收留。在他们那里避一避难,事完以后再下山来,亦不算落草为寇。你道如何?” 林冲呆了半晌答道:“也只好这等了。” 事已说定,行动宜速,柴进唤了老庄客进来,连夜安排,准备动身。 老庄客收拾行囊衣包、干粮路菜,足足忙了半夜。林冲和柴进也吃了大半夜酒,离情无限,苦恨夜短,道不完的别后珍重。等酒残人倦,也不过睡得一会儿,天色已经大亮。 这一早晨,外面的风声越发紧了。沧州原是防备辽金入侵的重镇,设险驻兵的寨有八个之多,沧州团练使抽调兵丁,把守要路,经过行人都须搜检。林冲脸上有个金印,便是个活生生的幌子,要想混过官兵耳目,实在有些难了。 这时老庄客又献上一计。柴进大喜,立即召集精悍庄客,备上二三十匹马,带了弓箭,臂上架着鹰,手里牵了狗,装作大举行猎的模样,把林冲就混在里面,浩浩荡荡地出了庄园,投南而去。 走不上十里,便是南来北往必经之路的一个隘口,摆设着棘篱拒马,放出一条口子,恰容单身通行,有个军官带着上十名军汉,在那里搜检行人。 柴进使个眼色,老庄客一马当先,到了拒马前面,下马唱个喏说:“我家主人着我拜上爷台,有句话动问。” 那军官扬着脸问道:“你家主人是谁?” “姓柴,单名一个进字。”说着,老庄客把手一指。 这时柴进也已到了面前,在马上微微欠身。那军官急忙换了副神色:“原来是柴大官人,失敬了!” “不敢当!”柴进下了马,气宇轩昂地走过来说, “有一事动问。不知今日如何这等严紧,可是边界有金兵入侵的警报?倘这等时,不便再去行猎取乐,我须即速回庄。” “不相干!”军官答道,“只是为了捉拿一个犯下命案的配军林冲。大官人尽管请便!” “原来如此。”柴进一面上马,一面回脸笑道, “你须看仔细了!只怕我这从人中,夹带着那个什么来的配军在内。” “大官人说笑话了,快请过去吧!”说完亲自动手,带着人把拒马移开,让出一条大路。 柴进与那军官答话时,二三十匹马只在那里打转,蹄声杂沓,马嘶狗吠,乱成一片,看着眼都花了,哪里觉得出其中有脸上刺金印的林冲。及至拒马一移,柴进先把手一挥,等二三十匹怒马一冲而出,才向军官拱拱手说道:“辛苦、辛苦!等行猎回来,如果你还在这里,我必有野味相赠。” 就这样轻轻巧巧混过了关口;到得岔路,分成两拨,柴进、林冲带着老庄客和小四往小路行走,直到河岸方才下马。 河里早泊着一条船,是老庄客先雇妥了的,由此沿着御河,直放东平府寿张县。船里行李、粮食,一概齐全,只等林冲上了船,便即动身。 “林兄,我着小四送了你去,沿路保重。”柴进凄凄惶惶说道,“此别通信不便,你但放心,一年半载,依然在一处吃酒谈心。你请上船吧,我不远送了。” 说完,他低头上马,加上一鞭,那匹马泼剌剌跑了回去,马上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林冲自己眼眶发热,想到柴进必也是泪流满面。老庄客见此光景,便又劝了几句,又吩咐小四好生照应,然后上了马,自去追上他的主人。 林冲叹口气上了船。船家解缆南下,小四便去铺设寝具,摆开动用什物,然后又到后舱帮船家做好了饭,烫上一壶酒,都搬了来请林冲食用。 心情萧索的林冲食不甘味,只吃了几杯闷酒,便即蒙头大睡。夜半风起,寒潮呜咽,惊醒过来,但见孤灯如豆,青焰明灭,森森然如有鬼气,感觉得万般凄凉,再也睡不着了。 于是无穷的心事,此刻随着晃荡的船身浮沉在心头,想想自己身为军官,却去依附打家劫舍的强盗,纵非同流合污,究竟已入贼巢,一身清白就此染污,而且盗贼的恩惠也实在难受。想到这里,有了个新主意,不得不辜负柴进的好意,中途另作打算,看有何处可以存身。 一路行去,林冲日日夜夜便在盘算着这件事,但左思右想,无路可走,心里便格外烦闷。幸喜小四伶俐知趣,陪着说笑,还不甚寂寞。有一天,小四开口请教棒法,林冲欣然应诺。这样有一件正经事在做,日子便更容易打发了。这一日到了德州,是个水陆要冲的大码头,小四上岸去采办食粮,不久便匆匆赶回来,神色不定地报告消息,说是通衢闹市已张贴了榜文,悬三千贯的赏捉拿林冲。说不定还会上船盘查,得要多加几分小心。 果然,不多一刻,便有当地关卡上船的公人上船来查问。小四出了主意,让林冲卧在船舱中呻吟不绝。等来查时,只说主人得了重病,算是支吾了过去。 这一下林冲才死了那另投别路的一条心!看此光景,高俅已布下密密的罗网,非置人于死地不可。这一路上,若无小四,寸步难行,还打什么改投别处的主意! 就这样死心踏地,总算依仗小四能干,处处有惊无险。腊月初终于到了寿张县安平镇,由此往西,满目沙洲苇草的一大片陂泽,就是梁山泊。 林冲此行何往,柴进是连小四都瞒着的,只教送到安平。所以一到那里,小四对他说道:“教头,我不知你老到何处去,我也不问。若非年近岁逼,老娘等着我回去过年,一定送佛送到西天,服侍了教头去。如今只得分手了。你老保重!世上尽有英雄落魄的;落魄归落魄,挺起脊梁站得住、立得正,依然是个英雄。教头,你道我的话可实在?” 老气横秋的这几句话,竟似在教训后辈,而林冲不但不以为忤,并且深为感动。“兄弟!”他一揖到地,“我必记着你这两句话!有朝一日重到沧州时,必教兄弟仍旧看得我是个英雄。” 说完了,背上行囊,大步踏过跳板,弃舟登岸,回身扬一扬手,别了小四去投梁山泊。 梁山泊是个贼窝,自然不便向路人去打听。林冲抬头望一望,两三里路外是个村落,心里计较,且先到那里投了宿,见机行事,把梁山泊的途径探明了,明日再走亦未为晚。 天色阴沉沉的,大有雪意,林冲不敢怠慢,脚下紧一紧,只顾往前奔去。船里头耽了二十天,功夫都已搁下,人也长了膘了,走得太急,竟有些气喘,于是望见枕溪靠湖的一座酒店,心中好生欢喜,径自奔了来,暂且歇脚。 揭开芦帘,里面极宽敞干净的店堂,却无客人。林冲放下行囊,随便一坐,立即便有个酒保走来,抹着桌子问道:“客官吃饭吃酒?” “自然是先吃酒,再吃饭。先取两角酒来。可有什么肴馔下酒?” “肥鹅、嫩鸡无不齐备,还有刚煮烂的牛肉。” “且随意切些来。” 酒保答应着去了。不多会儿,端来一大盘熟食、两角烫好了的酒。林冲吃到嘴里,惊异不止。酒保不曾骗人,卤鹅极肥,白鸡极嫩,牛肉又香又烂,那酒也是醇冽非凡。荒村野店,竟有如此精致的酒食,真可说是奇遇了。 正这样想着,店里走出来一个人,头戴深檐暖帽,身穿貂鼠皮袄,脚上穿一双獐皮穿钩靴,身材高大,颧骨甚高,捋着三绺黄胡须,在店门外只仰着头看天色。 林冲识不透他的路数,只觉他神情大剌剌的,难以亲近,便不去管他,吃着酒,心里只在想梁山泊。 两角酒吃完,酒保不待他吩咐,又烫了两角酒。林冲见他识趣,便说:“酒保,你且坐了,我请你吃酒。” “客官赏酒,我不敢不吃。”酒保答道,“坐却不敢,从无这个规矩。” “规矩是人立的,不妨!你且坐了,我有话说。” 酒保还是不肯坐,干了一碗酒说:“客官有话,尽说无妨。” “这附近是什么所在?” “咦!”酒保诧异,“客官到了这里,如何不知附近是什么所在?” 林冲想探问去梁山泊的途径,却又不敢轻易出口。就这欲语不语之际,一眼瞥见门外那穿皮袄的汉子不断望着自己这里,便越发有所顾忌,笑笑说道:“我原是访友迷了路,随意问一声。没事,没事!” 既然没事,酒保管自去了。林冲喝着闷酒,兜起心事,嚼着卤鹅,不由得想起开封州桥的夜市,诸般杂食逗人馋涎,最爱它冬夜灯火,暖到心头。脑中浮起那一片喧哗欢乐的景象,乡愁大起,肠断魂飞,那酒吃下去便不好受用了。 撑胸塞腹,满怀牢骚,急待一吐,看着那一方雪白的粉壁,林冲忽然想到要题几句诗在上面。 略略想了想,有了些意思,等把两角酒吃完,五言八句一首诗,在腹中凑成功了,便向酒店讨副笔砚来,大字题壁: 慕义有林冲,其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男儿不得志…… 刚写到“志”字,只觉身后有人来揪他的腰带,林冲倏地旋过身来,劈脸一掌,把那人踉踉跄跄打了个筋斗,定睛看时,正是那穿貂鼠皮袄的汉子。 他心内失悔,不该随便出手。待去相扶时,那人的身手也矫捷,一跳而起,指着林冲说道:“好大胆!你在沧州闯下大祸,却逃到了这里,现今官府出三千贯赏捉你,你待怎地?” 这话自然令人吃惊,但林冲原也留了退步的,便即问道:“你道我是谁?” “你不是豹子头林冲?” “我自姓张。” “你待欺谁?”那人指着粉壁笑道,“自己写下名字,却又赖!” “原来如此!”林冲假意好笑,“你会错了意。林冲只是我的朋友,不见诗中说是‘其人’?我只不过替林冲略有不平而已。” “倒说得好!”那人又笑,“然则你脸上的金印,又如何说?” 这个把柄却是真教捉住了,林冲便也不赖,大声问道:“你要拿?” “我拿你做甚?又稀罕那三千贯的赏格?” 这时但见酒保也笑了。看这模样,绝无恶意,林冲便收起要动拳的势子,问道:“朋友尊姓?” “请到里面叙话。” 里面是一座水阁,因为天色已暗,看不清岸是何景象。等酒保点了灯来,两人对面坐,林冲便先说道:“实不相瞒,我真是林冲,从沧州到此。” “不是豹子头林冲,何来这等仪表气概?”那人又问,“但不知到此何事?” “官府追捕得紧,想来觅个安身之处。” “自然是蓼儿洼了,必有人举荐了来?” “沧州的一位好朋友。” “小旋风?” 林冲点点头,已看出究竟,便把书信从行囊里取了出来,隔灯递了过去。 那人看了封皮上的花押,顿时换了副极亲热的神情,自道姓氏,姓朱名贵,江湖人称“旱地忽律”,是梁山泊的一个头目。开这座酒店,一则为探听过往客商囊中虚实,行踪如何,便于下手;再则就为了招待来投梁山泊的江湖好汉。 “兄长的大名,无人不知。”朱贵接着又说,“不想今日幸会!既有柴大官人书信相荐,王头领必当重用。” 林冲不接他的话,只问:“此去梁山,如何走法?” “这在我身上,兄长不必操心。且暂宿一宵,明日我陪兄长上山。” 于是安排盛馔群酒,林冲又吃了一顿,到二更天各自归寝。睡不多时,却又被吵醒。朱贵叫人开了水阁的后窗,取出一张鹊画弓,搭上一支响箭,觑着对港芦苇丛中射了过去。 这是暗号。就在林冲漱洗早餐之间,窗外咿咿呀呀摇过来一只快艇。朱贵陪着林冲就在阁后下船,摇入对港,沿着曲曲折折的水道,直上梁山。 天又下雪了。转眼之间,两岸皆白。林冲在想:自己此刻便如这雪一样,虽落在地还是白的,只怕不消几时,雪化成水、水渗入地,便成肮脏的泥浆,岁暮归人踩在脚下,只觉得讨厌可恨。有谁想到原是一尘不染的白雪所化? “小四!”他在心里哀伤地说,“只怕我站不住、立不正,再无脸见你了!” 翠屏山 翠屏山 三、六、九“卯期”,杨雄一听鸡叫便已惊醒,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香喷喷的热被窝。掀开帐子,就着窗外残月的光亮回身望去,只见鸳鸯枕上一弯黑发,妻子睡得正甜,一条生藕也似的膀子,搁在碧罗夹被外面,蝤蛴似的颈上系一根银链子,链子两端吊着一方血罗肚兜,影绰绰、鼓蓬蓬、腻如羊脂的两团肉,越发勾住了杨雄的脚步。他心里在打算:脱一次卯可使得? 使不得!想起昨天张押司的话,此时非应卯不可。卯时将到,不宜耽误。他叹口气,轻轻将那条生藕似的膀子塞入被内,放下帐子,蹑手蹑脚开了房门,走向后院,汲水漱洗。 “可是女婿?”走过东厢房,房内有个苍老的声音在问。是杨雄的老丈人潘公。 “是我。今日卯期。” “噢,今日三月三。”潘公问道,“可要当值?” “不当值。” “既如此,早些回来。”潘公说道,“我有事与你商量。” “是了,我午前必回。” 三班六房,书办皂隶,皆已毕集。等蓟州梁知州升了堂,衙参已毕,然后点卯。杨雄在“卯册”上是第七名,除了兵、刑、工、礼、户、吏六房书办,就数杨雄这个掌管提牢的两院押狱最大。点到他时,梁知州问道: “杨雄,你可知道有人保荐你?” 杨雄明明知道,不便说破,答一声:“小人不知。” “兵房张照文保荐你。”梁知州说,“刘小义前日暴疾身亡,须得有人补他的缺,张照文说你学过那个行当。你平日做事谨慎,我便挑你多关一份粮,你可乐意?” “多蒙知州相公提拔,小人岂有不乐意之理。只是刀法生疏了,怕误了公事。” “这须不是当耍的事。”梁知州沉吟着,意思有些动摇了。 兵房书办张照文与杨雄交好,有意提携,心里嫌他不会说话,把个煮熟了的鸭子弄得快要飞掉,所以赶紧踏出来向上打了一躬,说道:“禀上知州相公,这个行当全靠胆子大,刀法生疏不打紧。杨雄艺高胆大,小人知之有素;他说刀法生疏,也是谦虚的话。小人保他,决不会误了公事。” “这也罢了!”梁知州点点头, “就叫杨雄兼补刘小义那个缺。打叠公事,申详上府,就从今日起始,多关一份粮。” 杨雄磕头谢了梁知州,等点过了卯,又谢张照文。他素日人缘不坏,有此喜事,便有人凑份子要为他置酒庆贺。杨雄谦谢再三,说是多承张押司看顾,理当一申谢意,面约同事作陪,他做东就县前王六酒家吃早饭,专请张照文。 “贤弟!”张照文接口说道, “今日不须破费,到月头上等你关了额外的一份粮,我再扰你一杯。” “何必等关了粮来再请?”杨雄笑道,“张大哥你小觑我了,莫非请杯水酒还费周章?” “既如此,我就生受了。只是休得过于靡费,都是自己好兄弟,交情不在酒食上头。” 杨雄慷慨好客,听他这一说才高兴起来。先差个小牢子到王六家关照,留着座头;到晌午时分,等勾当完了公事,约集相好的文武同事,共有二十多人,来在王六酒家,分坐了三席,开怀畅饮。 “杨兄,你怎的会这个行当?”有人问道,“我倒不曾问过刘小义,这行当是怎么学出来的?第一遭‘出红差’,怎的下得落手?” “‘头难、头难’,原就是第一遭杀头难。我且说个故事,为各位下酒。” 杨雄说的是他学做刽子手的故事。 杨雄是山东曹州人,从小父母双亡,跟着表叔过活。表叔是个刽子手,手段极高,有个名叫作“王快手”。曹州出强盗,秋后处斩,等朝廷“勾决”的文书一到,当时二三十人绑上法场,只王快手一个人伏事,不消个把时辰,一起了账。 刽子手是世袭的差使,王快手不曾娶得妻小,就当杨雄是他儿子。杨雄长到十五岁,王快手看他身长力大,可以顶得起门户了,才开始传授这一套手艺。 先是劈板凳——两条长板凳对齐,留下仅仅容刀的一线缝隙。也不知劈坏了多少板凳,手上才拿得准,一刀下去,刚好穿缝而过。只是杀头却又不是这等由上朝下直劈,这无非是练手劲、眼力。杀头另有杀法,反握刀把,刀背贴臂,往外推刃平拖。有一等善会说笑话的人说,好手动刀时,被杀的死囚,只觉颈后一凉,宛如秋风过耳,脑袋落地,还来得及说一声:“好快的刀!” 杨雄练这推刃平拖,也是用两张长板凳,一条竖在地上,一条悬在梁间,恰好与地上那张对齐,也是刚留下容刀的缝隙,须练得那条缝的高下不同,只随意一推一拖,便从缝中穿过,才够功夫。 练了手法练眼力,要能看准一个人后颈的关节,刀从关节缝中切进去,应手而解,毫不费力——初学刽子手最惹人厌恶的,就在这上头:不论至亲好友,只要坐在一起,那双像贼眼样的灼灼双目,总是盯在人家脑后,仿佛就在打算着砍这个人的头该从何处下手似的。 “光能看关节还不够,须得教人伸长了头颈,容你下刀。”王快手这样教导杨雄,“往常你随我到法场去伺候差使,几曾见那命在顷刻的死囚,是立直了身子的?” 提到这一层,杨雄不由得奇怪。“是啊,表叔,”他瞿然问道,“看来看去,总是一摊泥似的,三魂六魄都出窍,莫说立不直,跪都跪得不成样子。怎的到你老人家要下手的那一刻,就会乖乖地伸长了头颈,等你来下刀?” “说破了不稀奇。”王快手说,“容易得紧,你先细想去。” 这从哪里去想?杨雄赔笑道:“表叔,你老跟我说破了吧!” “为人要用脑筋,你又不笨,一定想得出;真想不出,等我吃了酒告诉你。” 杨雄无奈,只好坐着去想。想得出神之际,突然一惊,不由得就腰一挺,伸长了头颈张望。 “就是这一下!”王快手的左手还未落下来,“我不过在肩上轻轻一拍,你好端端的一个人,就吓成这样子;想想看,法场里魂灵出窍的死囚,还有个不惊的?” 想一想,果然!心领神会的杨雄笑道:“怪不得说是说破了不稀奇!真正不难。” “难的是眼明手快,”王快手一面讲,一面比划,“头颈伸得最长的那时候,关节最分明,正好下手。下手要有分寸——现在还谈不上,你要练到能够连皮搭肉,就有好日子过了。” 这话的意思,杨雄懂得。有那富户犯了死罪的,千方百计上下打点,银子流水似的往外淌;到最后保不得一条活命,就要来托刽子手了,一颗脑袋能够连皮搭肉与身子不分家,还算是全尸。刽子手能够刀下留情,花多少钱都肯。 记着表叔这句话,杨雄细心苦练,一把鬼头刀练得要切多深就是多深,弄只鸭吊起来,一刀划过,鸭子断了气头却不掉下来。到此光景,王快手央人写了一个禀呈,说是年老力衰,理合告退,差使归养子杨雄承袭。等知府批准了下来,杨雄便顶上王快手的职司,要动手杀人了。 相好的纷纷前来挂红贺喜,杨雄却上了心事,想起法场便胆寒。 为此还做了一场噩梦,梦见一个死囚,一手提着颗血淋淋的首级,一手扯着他不放。那离了腔子的脑袋还会说话,口口声声只喊:“我与你无冤无仇,你怎的杀我?须还我命来!”杨雄一惊而醒,遍身冷汗淋漓,心头作恶,一夜不曾合眼。 然而他要充英雄好汉,心里疑神疑鬼,口中不肯透露一句半句。王快手看在眼中,也不说破。到了杨雄破题儿第一遭“出红差”的那天,他一早起身,把隔日整治好的肴馔上笼蒸透,烫了喷香的上好官酒,邀了左右邻居来相陪杨雄,一则贺他开刀大吉,二则也壮他的胆。 刚吃了一盅,鼓吹到门,有王快手的衙中同事,备了花红彩缎,来为杨雄做面子。乱哄哄说过一番有兴头的话,大碗递饮过两轮酒,看看午时三刻将到,蹲在照墙下的吹鼓手“咪哩吗啦”地吹将起来。杨雄一听,倒像新娘子要上轿似的,一颗心顿时悬了起来。 “来,来!既是义父,又是恩师,”有个年长的何书办说,“王快手,你且上坐了,好让杨雄给你磕头。” “不必,不必!”王快手不知怎么有些窘,“何须这套虚花样!” “怎说是虚花样,养育之恩,受业之重。缺此一拜,断乎不可。” 于是大家七手八脚地端来一张交椅,将王快手硬捺着坐下。何书办便大声问:“杨雄呢?” “何老爹,我在这里。”杨雄从人背后闪了出来,还搓着手,有些不知所措的样子。 “打扮得倒俊!”何书办说,“你今日就改了口,不必叫表叔,只叫爹好了。” “何老爹说得是。”杨雄拜了下去,怯怯地叫声“爹”。 王快手乐得眉花眼笑,却又似有些感慨、担心。“雄儿,你起来!”他说,“我有两句话交代你。” 说着,他已先站了起来,将供在堂屋正中的那把不知杀过几多大盗逆子、谋财害命的恶人的鬼头刀取到手中,双手捧了过去。 “接着!”他说,“这把刀非比寻常,朝廷的法度都在上头。为朝廷执法,不是你自己杀人,不必怕!” “是。”杨雄答道,“爹与我说过。” “还有句话,不曾与你说过,今天告诉了你。只要这把刀在你手里,你就千万不可动无名之气。须知人生在世,酒色财气四个字,最难的就是耐得住一个‘气’。多少人只为一时之气熬不住,惹下杀身之祸!” “这是句要紧话,你须谨记!”何书办说,“时辰将到,早早伺候差使去吧!你今日头一回,我与你爹替你把场。把心静下来,到时候手起刀落,叫官府赞你一声‘当差当得漂亮’,你爹多少年来的心血,就不白费了!” 杨雄深深吸了口气,自觉胆在往上提,把双手捧着的刀抱了左臂弯里,大声说道:“何老爹、爹,请前头!” “今日该你当头,休客气。” 何书办着即把杨雄推出大门,吹鼓手前导,后面是雇来的四个花子,捧着替杨雄做面子的花红彩缎,然后便是贺客后随,王、何相护,让杨雄一个人走在中间。 夹道看热闹的人只见杨雄胸挺得老高,步子跨得甚大,头戴皂色罗帽,身穿一件大红纻弦夹袄,密门纽扣不扣,下摆塞在鸾带里,敞出个宽阔的胸脯;下身是一条黑布单裤,扎束得极其挺括,脚上一双粉底皂缎快靴,衬着那把拖了刀把长大红绸子的雪亮钢刀,气概着实不坏。 然而杨雄头上昏昏,心头悬悬,一会儿在想,死囚绑上法场,只怕也就是这般滋味;一会儿又在想,头难,头难,只过了午时三刻就好了,第一回的买卖,讲什么漂亮,只不要劈下半个头来,就算闯过了头关,上上大吉。 正在这样胡思乱想,蓦地里瞥见人丛中跳出几个青头光棍,都是十七八岁年纪,平日与杨雄淘气惯了的,拍手拍脚地笑道:“杨雄、杨雄,你可把那把刀捧稳了,莫掉下来砍了自己的脚。” 杨雄年轻要面子,如何受得了这等讥嘲,刚把眼瞪过去,想起义父的告诫,便不理他,只拿眼望着前面。 “哟,哟!好神气,你会杀人了是不是?是好的就来杀我。” “少不得有那一日!”杨雄咕哝了一句。 偏是那人耳朵尖。“你说的什么!”他跳下来骂,“你是人还是畜生?今日好意来捧你的场,耍惯了的,说不得一句玩笑话?怎叫‘少不得有那一日’,我犯了什么死罪,要劳动你来动刀?你说,你说!狗?攮的!” 杨雄勃然大怒,脚步一横,眼先瞟了过去,接着是撤左臂弯里的刀。何书办却是来得个快,一把捏住他的右手,使劲甩了甩,沉声说道:“是故意撩拨你,理他做甚?莫叫人笑话。” 杨雄不响了。气只是忍着,并未消除,就算撩拨,也不该这等说话!想想着实可恨。 又走了一阵,蓦地里有家人家泼出一盆水来,泼得倒好,正在杨雄侧面,看似不曾泼上身,那水珠儿夹杂着灰土,把他那身簇新的装束,溅得斑斑点点,不成个样子了。 杨雄先是吃惊,后是冒火,路人哗然的笑声,更是火上加油,急急转脸去看,泼水的那人是个中年汉子,瘦骨骨一张脸,一双死鱼眼睛直勾勾地望着杨雄,倒像那盆水根本不是他泼的。 于是杨雄的火气就不打一处来了,刚要转向奔了那人去,王快手横身一拦。“休理他!回头却来理论。”他轻声喝道,“莫非忘了我的话?!” 话是不曾忘记,无奈人凭一口气,忍不下去,又待怎生?杨雄咬一咬牙说:“直是这等晦气!”心里真想即时杀个犯人,天下才得太平。 这一下,杨雄左思右想,所有的念头便是回头如何来出这口气!到得刑场,有王快手指引着参见行礼,自往死囚身后站定,把那人就看作泼水的汉子,咬紧了牙在心中自语:“也有我痛快的一刻!” 号炮一响,痛快的那一刻到了。杨雄先是右脚在前,左胸在后,不丁不八站稳了的,这时横力抬臂,左手往死囚肩上轻轻一拍,那人顿时抽搐似的,身子往上一长,头往上一抬,杨雄看准了他的颈后关节,左臂推刃,切了过去,跟着左脚上步,一面抽刀,一面飞起右脚,使劲踢了去。只见尸身前仆,腔子里的血一支箭样往前直射。四周随即“哦”的一声,打个呼啸——惯例是这等,不然,据说就会把刑场的晦气带回家。 “恭喜,恭喜,杨雄!好漂亮的刀法,真不像初出茅庐的!” “这碗饭吃定了!杀人的头就跟交朋友一样,一遭生,两遭熟,下回再出差,你就毫不在乎了。” 这句话才揭破了底蕴:那些有意来撩拨的,都是王快手前两日的安排,要惹得他火冒三千丈,只想杀人出气,胆子才会壮。完了差使,不但不曾去理论什么,还得备下好酒好肉,谢人家的成全之德。 “今日也是张押司成全!”杨雄讲完他的故事,特地向大家敬酒,“俗语道得好,‘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往日里多亏列位帮衬,一杯酒聊表寸心。我杨雄也不是没知识的,心里有数。” 张照文领头干了酒,站起身说:“多谢,多谢!等‘出红差’那天,还来相贺。” 就这时走进三个人来,歪戴着花帽,敞开了衣襟。为首的一个生得好狞恶的相貌,满脸横肉,一双灰黄三角眼上,覆着两道似有若无的眉毛,太阳穴上贴一张头痛膏药,挺胸突肚,进门便把一只脚跷了起来,搁在长板凳上,大声喊道:“王六!” “六”字还不曾出口,另一个赶紧拉了他一把,将嘴朝上一努。“三哥!”他轻声说道, “张大叔他们都在那里。” 这人叫张三保,是个下三滥的泼皮,什么钱都要,什么脸都装得出来,听人提醒了,朝里一望,知州衙门里有头脑的公人好些在座,顿时满脸堆笑,弯着腰疾趋数步,连连招呼:“张大叔、孙头儿、李头儿、赵押司……”一个个招呼道,独独看见杨雄不理。 杨雄自然也不会理他,偏着脸管自吃酒。张照文是主客,见此光景,也觉无趣,便有心拉个场。“三保,”他说,“看我的面子,你今日与杨知狱讲了和吧!” 提到这话,张三保便有些迟疑。彼此嫌隙,已非一日,起始是张三保错,不该欺侮杨雄异乡人;往后杨雄见了张三保就打,也做得过分了些。所以他很勉强地说:“张大叔,你老有吩咐,我无不从命——” 下面那一句是:“我请问你老,讲和如何讲法?”但杨雄却会错了意,听他口气是样样可以从命,就是此事不行!立刻心头冒火,大声抢着打断了张三保的话。 “张大哥,罚我一杯酒。”说着,一仰脸把杯酒倒入口中,抱拳又说,“多蒙提携,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老也须顾我的身份,莫非什么屎蛋、毛贼,都好拉在一起做朋友?” “好!”张三保接着他的话,厉声说道,“姓杨的,你莫狠!总有一天教你认得我。”然后又转向张照文打了一个躬:“张大叔,你老的面子,我买过了。哪个错,哪个不错,你老心里有数。”说完掉身就走。 “贤弟!”张照文埋怨杨雄,“你也忒过了些。” “原说是罚我。”杨雄也是记着初到蓟州那天当街受辱,把张三保恨得牙痒痒,所以此时不愿表示悔意。 “散了吧!”有人说,“酒也够了。” “莫走,莫走!”杨雄挥舞着一双胳膊,“何苦为这小泼皮败兴!王六,再添酒来。” 有的要散,有的酒兴未央,结果三桌并作大桌,直吃到红日西斜,方始分手。 杨雄到家一进门便喊:“大姐,大姐!”有了这件多兼一份差使的喜事,便如献宝般,急待告诉他妻子。潘巧云却不知道,中午等得不耐烦,此刻听他大呼小叫,走出来一看,又是喝得这般血灌猪头似的一张脸,就没有好颜色给他看了。 “看你!只怕醉得时辰八字都记不得了。”她沉着脸说,“我最恨那说话不算话的人!” 杨雄热烘烘一团兴致,为她当头一盆冷水浇得心灰意冷,好半晌才开口:“我哪里说话不算话!进门就是一顿排揎。” “不排揎你,排揎哪个?”巧云生就一双斜飞入鬓的凤眼,笑起来好看,生起气来却显得有些杀气,这时拿眼角瞟着他说,“早晨出门的时节,你答应爹什么话来?” 杨雄这才想起,老丈人潘公说有事商量,他曾允下“午前必回”。这句话早已丢到九霄云外,不是巧云提起,只怕到明日都想不起来。 “说了午前必回,连魂都不见。爹只要等你回来吃饭,两碗菜热起热倒,直到太阳上了东墙,午饭才得到嘴。你在外头吃酒快活,就不想想家里!” 这顿排揎,杨雄只有领受。“是我不好,不过也有个说处。”杨雄歉意地赔笑,“大姐!我受罚。等我关了额外的那份饷来,都交与你算私房。” “什么额外的一份饷?” “这就是我午前不得回来的缘故——” 正说到这里,听得推门声,是潘公在城隍庙前听了一段“残唐五代”的“书”回家。 “正好、正好!”杨雄兴高采烈地说,“省了我一番话两番说了。” 于是等潘公坐定,杨雄细细说了他的那件喜事。潘公自然替女婿高兴,巧云却是微蹙双眉,倒像上了心事。 “大姐——”杨雄刚叫得一声,发觉妻子神色有异,便缩住了口,只困惑地望着。 “我不曾听说你会这个行当。” 这句话倒也平常,只是她的神态当喜不喜,便教杨雄起了股无名之火:“怎的!这个行当辱没了你?照我看——” 他想说,杀人这个行当,莫非比不上杀猪?潘公是开肉案子出身——这话说出来伤触老人家,所以到口硬压了下去。 潘公是忠厚人,也觉得女儿不对,只是他一向不曾对巧云说过一句狠话,只好从中排解。“女婿!”他说,“休听她的,她是胆小。” 正合着一句话“知子莫若父”,说巧云胆小,丝毫不差。杀猪不打紧,哪个不吃猪肉,可有个吃人肉的?而况她也不曾跟杀猪的一床睡过,如今一夜到天亮伴着个杀人的挨皮贴肉,想起来便觉得浑身发麻,心里好不自在! “迎儿呢?”潘公见女儿女婿都不作声,便有意把话扯了开去,“好开饭了,我与女婿再吃一盅。” “酒不能再吃了。”杨雄又自语似的说,“得有酸酸儿的一碗鱼汤喝才好。” 他是怕碰巧云的钉子,不敢公然要醒酒的汤喝。潘公会得其中的意思,便又设法调停。“正是!”他说,“这春困的天气,我也好想这么一碗汤喝。好女儿,你就下一趟厨吧!” 巧云不便驳回,想了想说:“鲜鱼是没得了。就住在江边,这么晚了,哪里去觅鲜鱼?” “别样也可以,只要酸酸儿的,提神醒脑。” 等巧云一走,杨雄倒觉得对老丈人歉然。“你老人家说有事商量,偏偏今天午间抽不开身。”他说,“有事,爹,你吩咐!” “这也是我闲得慌,每日里庙前听书,久了也厌烦了。”潘公闲闲说道,“如今倒觉得这件事怕又做不成。” “怎的做不成?到底何事,我也还不明白。” 潘公是想重理旧业。一半是闲得慌,二则也是舍不得宅后那片地方——是条死巷子,三面围墙,圈出一片空地,自家后门一推进去便是菜园,中间一口大旱之年都不涸的大井,赶十几头猪圈在菜园里,借那片空地做个作场,杀好了猪,就在那里批发,哪怕血污淋漓,碍不着左右街坊。 这个念头他已经盘算过不知多少遍了,偏偏要提的这一刻,女婿有了额外的差使!生意不做便罢,做起来极其热闹,少不得人手,原意让女婿帮着照看,如今看起来,杨雄怕是腾不出工夫,所以说“怕又做不成”。 杨雄也觉得做不成,只是敬重丈人,不肯把话说绝。“稍停再看。”他说,“好在又不是日日‘出红差’,但凡有工夫,我一定帮爹弄起这个买卖来。” “就你有工夫,也还得看看,”潘公又想到一个“做不成”的缘故,“又杀人、又杀猪,杀气太重也不好。几时请庙前王铁口算一卦看,若还不碍,再作道理。” “这话说得是。” “女婿!”潘公又说,“我还有句话与你说,你却不要多心。” “爹这是什么话?”杨雄很孝顺老丈人,趁此表明心意,“多承不弃,将令爱许了我,平时没有孝敬到你老人家这里,想起来总觉得亏负了什么。若有何吩咐,只要我做得到,正好补报。” “不要你做什么,只说与你得知。”潘公的语气,是谨慎的从容,喝口酒又说,“后日清明,巧云想到北部去上个坟,不知你可许她去?” 听得这话,杨雄心里不是味道。北部上坟是上前任户房王押司的坟。巧云十六岁嫁了王押司,做得半年夫妻,便成了小寡妇。俗语道得好:“寡妇门前是非多。”既是这等年轻貌美,又说王押司挣下的昧心钱都变了巧云的私房,若能勾搭上手,人财两得,真正是一等一的福气,所以游蜂浪蝶整日里在潘公门前不断,巴望能邀得巧云的那双凤眼一顾。日子长了,难免争风吃醋。一天是张三保在那里闹事,恰好杨雄经过,三拳两脚打得他不敌而退,旧仇加上新怨,张三保自此跟杨雄结下了不解之仇。 不想杨雄倒是打出来一场喜事。潘公看他为人老成,又现做着两院押狱,街面上颇有面子,便跟巧云说了,把她许了杨雄,彩礼一概都免,办喜酒反贴上了三口猪。为此,杨雄感激老丈人,每每与巧云口角,吵得不可开交时,只要潘公出面说一句:“女婿,看我面上!”他便天大的委屈也忍了。 然而此刻却有些难以忍耐。巧云与那姓王的,不过做了半年夫妻,死也死得五六年了,居然还念旧不忘,不知心目中又将自己置于何地? “我原说,你不要多心。”潘公有失悔之色,“早知你这等,我不说也罢。只是我不忍欺你,巧云悄悄儿去上了坟来,你从哪里知道?” 这话说得诚恳,杨雄赶紧答道:“爹多疑了!我多什么心?教她去就是。” “半子之靠,我是一般看待。因为你是明理的人,我才说与你知。”潘公又说,“王押司在日,对我亦颇尽心。他无儿无女,孤魂野鬼一个,不说曾做过亲,就是一面之交的朋友,这清明节也少不得他的一盂麦饭、半陌纸钱。” “是!”杨雄答道,“爹是忠厚人。” 杨雄口中敷衍,心里在想潘公说一句:“上坟是我教巧云去的。”哪怕是句假话,自己心里也好过些。偏偏老丈人不说,杨雄就不能不疑心巧云了。 为此胃口大坏,巧云做了一大碗腐皮酸笋汤来,他只舀了一匙尝一尝,便即搁下。 “你看你!说要吃汤,做了来又不吃!”巧云嗔道,“莫非真当我闲在那里,心里气不过,没事寻事,有意折磨人?” 这又何用说上一大套负气的话?潘公怕女婿认真,又有一场饥荒打,赶紧拦在前面埋怨:“女儿,你也忒难了!何不少说一句。一个人胃口不好,想吃吃不下,也是有的。再说又不白糟蹋,我来吃。”说着,便把那碗汤移到自己面前,大匙舀着往嘴里送。 杨雄生着闷气,看老丈人的分上不开口。巧云已经占了上风,也不便再说什么。一夜无话,第二天刚刚起身,衙门里来通知:“明日要出红差。” “爹!”杨雄便说,“大姐上坟改日去吧!第一遭差使,少不得有人来贺,有交情的说了要送礼,须办六碗四碟,请大家来叙一叙,一则还礼,二则联络感情。家里不可无大姐照料。” “说得是!”潘公答道,“我来与她说,就改了后日去上坟。” 老的吩咐,小的不便违拗,心里却是老大不快——上坟是假,烧香是真;烧香又是真中有假,“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才是真而又真。但明日是落空了。 “可恨那姓杨的!”张三保咬着牙说,“眼看他勾搭上了潘家那雌儿,人财两得;又眼看他添了额外差使,我就不信他真有那么好的贼运!” “明日第一趟出红差,听说衙门里都替他作面子,又是花红,又是缎匹,好不热闹!” “动他!”有个外号叫“夜不收”的更夫,跳起来说,“三哥,我想到有个人,着实管用,只看三哥你有没有胆?” 张三保的外号叫“踢杀羊”,平日专拣软弱的欺侮,因此“夜不收”这样相问。而张三保对他人犹可,对杨雄也实在是仇结得深了,所以胆也大了! “怎叫有没有胆?只等过了明日,看大家都叫我‘踢杀熊’!”张三保挺着胸,伸出一只手指戳一戳“夜不收”的肩头,“你说,是怎等一个人,如何管用?” “这个人是个傻大个儿,不知哪里来的,连自己的姓都弄不清楚!”夜不收说,“这个人练得一门功夫,不知道叫什么名堂,也不明白他是怎么练出来的,不过对付杨雄,一定管用。” 接着,夜不收便讲那傻大个儿的独门功夫。张三保一听大喜。 “果然管用!”张三保说,“须这等下手,才能剥了杨雄的面皮,要他的好看。” 当时便“调兵遣将”,做了安排。夜不收去寻了傻大个儿来。这傻大个儿生得好生磕碜的形象,鼻孔朝天,口角流涎,说话含含糊糊不知所云,与白痴仿佛。 “这个人,”张三保不放心,悄悄问道,“有功夫?” “不信你就试一试!”夜不收转脸看了看,招手喊道:“傻大个儿,过来!” 傻大个儿十分听话,一喊就来,垂着两条软不啷当的膀子,只望着夜不收龇牙。 “你看见没有?”夜不收指着土地庙的柱子说,“抱紧了它!” 傻大个儿一言不发,走过去闭紧了眼,死抱着柱子。 “等我叫你放手再放手!”夜不收转脸对张三保说:“三哥,你试试看!一起上。” 在一起的七个人,一齐动手去拉那傻大个儿的膀子,拉是拉动了,却拉不开。待他一使劲往里一收,将张三保的手腕子压在里面,疼得张三保冷汗直流,大声急喊:“放手,放手!” 他叫不听,要夜不收说“放手”,傻大个儿才把两条膀子松了下来。 “好家伙!”张三保连连甩着手腕,“跟铁铸的一样!” “三哥,你知道厉害了吧!”夜不收笑嘻嘻地说了这一句,忽又皱眉,“有一层却麻烦,这家伙只听我的话,而我明日却不便出面。” 张三保理会得他的难处。一名更夫,虽不支知州衙门的钱粮,总算是个官差,应补应革,都凭那班书办一句话。他得罪了杨雄,杨雄要报复也容易得很,所以不敢出面。 “有了!”夜不收欣然又说,“我有个计较,能叫他听三哥的话。三哥,‘有奶便是娘!’” 一大盘馒头,两斤牛肉,把傻大个儿“喂”得乐不可支。等他吃饱了,张三保便说:“傻大个儿,明天还有一顿好的,你只听我的话,我叫你抱哪个便抱哪个,叫你放手便放手。你可听话?” “嗯,噢,听!”傻大个儿很费劲地回答。 还怕他没有把话听清楚,张三保又试验了一遍,傻大个儿奉命唯谨,才算教人放心。 第二天午时未到,张三保就带着人守在十字大街中心。未时一过,只见远远来了一队人,当头是两个小牢子,一个捧着梁知州所发的花红,一个捧着绸缎彩绘等物;后面一把青罗伞罩着一名壮汉,正是杨雄。 也不知是哪一年哪一个兴的规矩,刽子手哪怕是数九寒天都得袒着胸。这时是艳阳春天,杨雄只穿一件黑缎白纽的背心,扣子不扣,下摆塞入腰际,下身一条扎脚紫花布的裤子,垂着极宽的一条彩绣鸾带,背心外面披着一件簇新皂衫。这都在其次,最威武的是胸前刺着一条张牙舞爪的青蟒,盘满了整个宽广的胸膛,看上去真跟东岳大帝驾前的差官似的。 样子狰狞凶恶,看到脸上,却如春风飘拂,一片和煦。杨雄看见熟人,把抱着的那把鬼头刀交与身后的小牢子,腾出双手不断打躬。路口有人摆着一张茶几,上面一只朱红托盘,里面一壶两盅,斟了酒捧到他面前,说一声:“节级,辛苦!” “多谢,多谢!何消客气!” 杨雄接过酒来,主客两人正平端看敬,犹未到口,只听有个破锣嗓子的声音喊道:“节级!拜揖。” 人随声到,有个人抱拳拜了下去,杨雄便待还礼。谁知那人一躬倒地,随即仰直身子,抱着的拳顺性一扬,只听“咣啷”一声,把杨雄手里的酒盅磕飞了,摔得老远。 这下杨雄才看清楚。“敢情是你!”他勃然大怒,“必是你哪根骨头作痒!实说了,待我来替你治。”说着,作势欲扑。 “姓杨的!”张三保把手一摆,“要打架,等我说清楚了再打也不迟。大家都是街面上日日见面的,莫非还逃走了不成?” 这时看热闹的人已围成一圈,也有口头上相劝的,但却不敢走拢来拉架,因为都怕张三保,此人有名的半吊子,好意解劝说不定他连拉架的都打了。“好鞋不踩臭狗屎”,尽由着杨雄好好教训他一顿去。 “姓杨的,你作恶多端,当了两院押狱,私刑拷打犯人,榨取钱财,半夜里把女犯人喊了来饮酒作乐。如今又当上刽子手,诈得百姓许多财物——” 语声未完,杨雄只气得脸色铁青,大吼说道:“住口!你这打不死、饿不杀的狗贼,杨爷爷今朝拼着吃人命官司,要取你的狗命!” “慢点!我还有句话,你听好了!”张三保等杨雄暂停的那一刻,大声喊道,“抱紧了!” 这叫什么话?杨雄看他眼睛望着自己身后,便也回转头去张望。恰好傻大个儿张开两手圈了过来,一看他那副形容,杨雄先就汗毛一凛,要想后退,已自不及,让傻大个儿从侧面把他抱了个结结实实。 杨雄不防有此一着,虽觉惊讶,还不着急,并出一身力量,自以为总可挣脱束缚。哪知任他使出吃奶的气力,涨得满脸通红,却是动弹不得分毫,这下才知不妙,大声吼着,想用脚去踢傻大个儿,无奈部位不好,枉费心机。 张三保得意非凡,一面抛开眼色,指使手下去抢那些花红缎匹,一面从小牢子手里抢过行刑的鬼头刀来,抡圆了一舞,才用刀尖指着杨雄叫骂。 “姓杨的!你哪里来的一个贼囚,到我蓟州来耀武扬威!你是刽子手,我便拿你杀人的刀杀你,这就是你恶贯满盈的现世报应!” 说着又将刀一抡,双手握着刀把,作势要往杨雄胸前刺去。果然刺了,擅杀公人,罪名不轻,张三保也还不敢,说那话不过摆摆威风,自有人来解劝。 解劝的也是他手下的泼皮,原是教好了话的,这时便上前先大叫一声:“张三哥!” 张三保佯作不解地问道:“兄弟,你怎么说?” “这贼囚一死,他老婆便又是小寡妇,哭哭啼啼的,看着也可怜。张三哥,你饶他一条狗命!” “咦!”张三保斜着眼睛,淫猥地笑道,“你倒会体恤他老婆,莫非眉来眼去,暗地里有一腿?” “若是有一腿,为何劝你不杀这贼囚?” “对,对!那一来,他老婆就归你了。” “我也不要。嫁一个死一个,是个八败扫帚星,谁敢要?” “罢了,罢了!”张三保大发善心地指着杨雄说,“看你老婆细皮白肉的俏模样分上,不忍心她又当小寡妇,权且饶你一条狗命。只是死罪好免,活罪难逃,取你一条狗腿!” 说着退后两步,眼睛望着杨雄左脚,举刀过顶,就待劈将下去。杨雄自然不甘,拼命挣了一阵,下盘一动,与傻大个儿的脚步相互错杂。张三保怕砍了自己人,一时下不得手。 好不容易张三保看准傻大个儿的两脚后移,已无顾碍,举刀向下的那一刻,只听一声发自丹田之气的暴喝:“住手!” 张三保吃得一惊,脚下打个滑跶,几乎摔倒,使劲将刀往下一撑,站定了身子回转来看时,不由得气往上冲,瞪眼吼道:“你这个臭贼,叫哪个‘住手’?” “叫你!” “去你娘的!”张三保破口大骂,“你活得不耐烦了,来管老子的闲账!好便好,恼了我连你一起宰,谅你手里那条扁担济得甚事?”说着又是拿刀一抡,舞出滚圆的一个刀花。 持扁担的那汉子却不曾为他吓倒,也懒怠说话,一撒手便是一扁担,当头砸将过来。张三保不防他真要动手,也记不起拿刀去格,慌慌张张往旁边一躲,扁担打在肩头上,火辣辣地疼。 张三保是个“银样镴枪头”,见此光景,顾不得疼痛,先跳开几步,咬一咬牙,指着那汉子吼道:“你莫惹得老子发火!便跪着求我也不饶你。” “哪个要你饶!” 话到人到,那汉子拿着扁担当哨棒使,唰唰唰一连三下。张三保功夫稀松,手忙脚乱地闪避,让过两下才想起用刀去削扁担,已是不及,屁股上吃扁担戳着,往前一送,合扑一跤,那张嘴恰好合在一堆狗屎上。 那汉子却又顾不得打他了,抡着扁担,指东打西,将张三保的手下打得丢下花红缎匹,抱头鼠窜。 张三保自然也爬了起来,一嘴的狗屎惹得看热闹的拍手跳脚大笑——一则是看他的样子好笑,二则是看他落了下风好笑。连杨雄都忍不住好笑,不笑的只有那傻大个儿,埋着头一把死死抱紧了杨雄。 “还不放手!”杨雄简直把肺都气炸了,连连顿足大吼。 “这是个没脑筋的傻人!”有人提醒杨雄说,“你跟他发脾气没用。” 于是众人便纷纷走上来扳他的手,却是七八个人扳他不动。 依然是那汉子,排开众人,响亮地说一声:“看我来治他!” 会者不难,他只用一根手指便治倒了人:往傻大个儿的肘弯上一触,撞着了麻筋,立时便松了手。杨雄脱后挣扎,回身便是一掌,打得那傻大个儿满嘴是血,踉踉跄跄地跌倒在地。杨雄满腔的火都往他身上发泄,三脚并作两步,赶过去使劲一脚踩在傻大个儿的腰骨上,疼得他冷汗淋漓,“哇哇”大叫。 “尊驾住手!”那汉子抢着托起杨雄的拳头,“是个没脑筋的人,不值计较。” 若是别人,杨雄必不买账,对此人就不同了,诺诺连声地说:“是,是!说得是。多亏尊兄相救,免了我一场羞辱,这番恩德,岂可不报?”他抬头看了看,指着一面青布酒帘子又说:“且到那里叙话,容我请教。” “这些小事,何足挂齿。我还有事,不叨扰了。”说完,那汉子拖着扁担,转身就走。 杨雄哪里肯放,拉住了他说:“我先请教尊兄!” “我姓石,行三。” “石三哥!萍水相逢,蒙你救我一场灾难,若不容我借一杯水酒作个结识,石三哥你想,你换了我肯不肯?” 听他说得恳切,石三不便坚持,想了想答道:“既蒙厚爱,我不领情,就变得不识抬举了。只是……”他指着置在人家檐下的一担茅柴又说,“我以采樵度日,今日答应一位熟识主顾,必送一担柴去,如今日色已中,等着我的柴煮饭,怕已经等得急了,我先挑了送去,回头来扰你的酒。” “这好办,何用石三哥自己费心!你那位主顾在哪里?”杨雄对一个小牢子说:“你拿十几文钱觅个闲汉,将这担柴挑了送去。” 石三一看这安排也不错,便说了地名,将那担柴交代了小牢子。杨雄也吩咐手下,把缎匹表礼,还有那把“吃饭家伙”的鬼头刀一起送回家去,然后陪着石三踏入那家酒店。 店主人张老庆是把刚才打的那场架从头到底看在眼里的,所以等他们一进门便说:“节级受气!大人不记小人过,笑一笑丢开!” 杨雄脸上讪讪的,淡淡一笑:“今朝未出门就听见乌鸦叫,刚一出门又撞着尼姑,原是晦气。” “这位英雄好手段!”张老庆看着石三又赞一句,“好一副相貌堂堂的气概。” 这一说杨雄不由得也细看了他一眼。那石三长得极其魁梧,鼻直口方,一张肉色滋润的淡红脸,虽然衣衫暗旧,却不似长处贫贱的人。杨雄便生了心思。 “两位请里面坐,临河一间小阁子,又宽敞又清静,便坐到晚也不厌。”张老庆一面说,一面躬着身子引路。 果然是极宜把杯谈心的一间好酒座。杨雄奉石三上座,他一定不肯,主客一西一东相对坐下。等小二点上茶来,张老庆才说:“节级是熟客,晓得口味,羊身上打主意,批切羊头、羊白肠、下水汤——” “不用这些粗食!”杨雄打断他的话说,“拣好的配四碗四碟来!” “何须如此靡费?”石三微皱着眉说,“闹这等虚文,就难奉扰了。” “总得略成敬意才是。”杨雄忽然转念,“既如此,便听石三哥吩咐。老庆,你不丰不俭,看着办。” 石三听得这一说才不言语。候张老庆转身去了,彼此又重新叙问姓氏乡里。 等杨雄自己叙过,石三才说:“我叫石秀,祖贯是金陵建康府人氏,自小学得些拳棒在身。我那师父枉有一身武艺在身,吃仇家陷害,误遭官司,出不得头,落得个怀才不遇。为了一肚皮牢骚,惯打不平。我学了恩师的榜样,一生执意,要打尽世间不平,故而都把我叫作‘拼命三郎’。为这上头,不晓得吃了多少亏,只是改不得。” 说到这里,热酒冷碟送到桌上,杨雄亲自把盏。“石三哥,先敬一杯,敬你的侠义心肠。”他说,“莫道打不平吃亏,也交得几个血性朋友。” 这是他自道有血性。石秀不免刮目相看,见他黄渣渣一张四方脸,稀落落几根老鼠须,看上去有些窝囊,实在倒是忠厚的底子。这个朋友交得长! “既是建康府人氏,”杨雄又问,“怎的到了蓟州?” “这也是运气坏!”石秀呷口酒,抑郁地说,“三年前随叔父来此地贩运牲口,哪知遇着兽瘟,消折了本钱。我那叔父一急一累,病倒在半路上,一病消亡。我回乡不得,流落在这蓟州,卖柴度日。” “这却不是一个长局。”杨雄沉吟了一会儿说,“石三哥,你今年贵庚?” “虚长二十八。” “比我小八岁。”杨雄迟疑着说,“有句话说出来,不知你可肯应承?” “杨兄,你尽管说。” “你我在蓟州都是异乡,也都无兄弟,结义做个异姓手足如何?” 听此一说,石秀便觉心头有股暖气浮升,然而转念又觉心冷,自己流落他乡,干了这个营生,与乞儿相去也就在一肩之间。杨雄虽不是什么达官显宦,也是蓟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两下身份不配。世间尽多笑人的人,说起来是石三趋炎附热,这话难听。再说与杨雄一面初交,究不知他的心性如何。一时为了救他免了一场羞辱,心热热地只要报答,待几时消淡了今天这一段事故,嫌自己贫贱,走到人前辱没了他,心生厌烦;或者倒觉得少不得周济结义兄弟衣食,成了累赘,懊悔当初不该多这么一句言语。那时自己倒说不出绝交的话,也只有跟他一样悔不当初了!这样转着念头,便久久无语。杨雄却又催了:“这是好事,你答应了吧!” “好事倒是好事。”石秀答道,“自嫌高攀不上。” “说哪里话来?我又不是什么官宦出身,怎说高攀不上?没有想到,你也存下世俗之见!” 江湖好汉就经不住激,说石秀存着世俗之见,这话他不受,于是转弯抹角想到的顾虑,一起抛在九霄云外,慨然应允。 “大哥的抬爱,我从命就是。”说着便站起身来,双膝弯倒。 杨雄喜不可言,赶紧也回拜了下去,扶着他的手臂不叫他磕头,接着便拽了起来,眉花眼笑把石秀从头看到底,“兄弟好威武仪容!”捏一捏他的膀子又说,“好结实身胚。”等张老庆在柜头里得知其事,赶来相贺,杨雄越发欢喜,只叫:“大碗酒来!我今日要和兄弟吃醉方能罢休。” 这一成了手足,情分立刻不同。杨雄问石秀住在何处,听说只在土地庙设一张草铺,便相邀到家去住,又说当天就唤裁缝来做衣服。接着又提到巧云,直言不讳地告诉石秀,原是二嫁,人才出色,就脾气骄纵些,亏得老丈人极其明白事理,相待甚厚。 “说着曹操,曹操就到!”杨雄一手扶着桌子站起,一手指着店口说道,“那就是我丈人。” 石秀不敢怠慢,起身往外看去,只见一位清瘦老者,面貌和善,精神健旺,心头便是一喜;因为他已听说他们爷婿同住,潘公自是一家之主,自己搬了去时,遇上这么一位长者,就好相处了。 “咦!”杨雄问道,“爹来做什么?” “听说你和人争斗,不放心,特地寻了来。”潘公问道,“可是张三保?” “不是这狗贼是哪个,使得好毒的法子,差点吃他的大亏,幸得我这个兄弟。” 于是引见了石秀,杨雄奉潘公上座,细说经过。潘公也听得高兴。“三郎好俊人才!”他说,“我女婿得你做兄弟,彼此帮衬,再好不过。既是孤身在此,何不搬了家去住,也热闹些。” “我原是这等说,兄弟已经允了。” “打搅不安——” “休说这话!”潘公急忙摇手,抢着说,“说这话就不是自己人了。” “是!”石秀恭恭敬敬说一声,“我遵潘公的吩咐,明天搬了来。” “何必明天!”潘公看看日色,“这顿酒似乎也吃得久了,趁早回家去铺设好了,黄昏消消停停的,尽吃得晚也不碍。” “爹说得是。”杨雄起身会了酒账,让潘公走在前头,一左一右,迤逦而回。 到得家去,潘公一进门就喊:“女儿,快来见叔叔!” “可是老悖悔了!”潘巧云在厨房里嗔道,“哪里又出来叔叔!白日里说梦话。” 潘公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从小没娘,未免骄纵,平日语言无礼,只当闹着玩,不在心上。此时有初上门而且初见面的石秀在,深怕他看轻了他家没有家教,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地说:“三郎,你那嫂嫂平日说话原是这等疯疯癫癫的,往后语言上有句把上下,你休理她。” “不敢!”石秀答道,“想必嫂嫂是直心肠的人。” “正是,正是,她就是心肠直。” 说到这里,只见帘子一闪,探出一张脸,灶下出来,脸上红馥馥,头上灰蓬蓬,系着条青布绣花围裙,正捞起一半在擦她那双湿淋淋的手。只就是那双凤眼,流转生光,石秀顿觉眼前一亮,待定睛看时,那婆娘已缩了进去。 “啊呀!有生客在这里!”巧云又嗔她父亲,“也不先说一声,这等灰头土脸,怎么见得人?” 一父一夫都知道巧云的脾气,平日最讲究衣饰,出门一趟,梳妆好了,还得照上好几遍镜子,叫迎儿左看右看,乱了一根头发都不依。这时料她不肯与石秀相见,杨雄便对潘公说:“且自由她,先请兄弟到爹屋里去坐。” “也好!且叫迎儿点了茶来吃了再说。” 三个人在潘公屋里坐定,迎儿点了一盏荔枝圆眼汤待客,接着又是两盘点心,一盘枣子蜜糕,一盘绿汪汪的艾饺,是清明前后的应时小食。 “蜜糕是巷口卖的,不中吃!”迎儿也颇为应酬,“自家做的艾饺是肉馅儿的,客人尝一个看。”说着,夹了一枚放在朱红碟子里,移到石秀面前。 “多谢大姐!”石秀站起来说。 “你休叫她大姐,只叫迎儿!”潘公又对迎儿说:“往后你叫三郎,不是客人!” “是了。”迎儿含着笑,福了福,重新叫一声,“三郎!” 照常理,该当有个见面礼,哪怕一百钱拿红纸包一包,也是个道理。无奈石秀衣袋里只得十来文钱,只好红着脸答道:“不敢、不敢!” 他人生得雄伟,却偏有这腼腆模样,迎儿看得有趣,只倚着门不走。杨雄看不过,便即喝道:“你不回厨房去,在这里做甚?走、走!” 一顿吆喝,把迎儿撵走,潘公便劝杨雄:“迎儿也大了,不宜这等大呼小叫。” 杨雄欲言又止,终于答声:“我晓得。” 话是如此,杨雄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说——自然是说迎儿,每每见她好倚着门框,张望行人,纵然不曾露出嬉嬉笑笑的轻狂样儿,毕竟不是良家妇女的行径。 “等我来说她。”潘公是“不哑不聋,不做阿家翁”的口吻,“俗语道得好,‘女大不中留’,你顶不得真。眼开眼闭个两三年,有相当人家,把她嫁了出去,也是主仆一场。” 他们翁婿论家常,石秀插不进口去,只是这样在想:杨雄和潘公说话都无避忌,这就是拿自己当一家人看的证验。转念到此,心中安慰,所以虽是与己不相干的闲白,也能听得下去。 迎儿倒又来了,大概是受了杨雄呵责,有些赌气的模样,一手掀开帘子,垂着眼说:“大娘来了!” 这一说,石秀首先站起来,垂着手站着等候。巧云人未进门,先来一阵香风,自然是头光面滑,打扮过了,身上是家常衣衫,只以剪裁得十分称身,又压熨得挺挺括括,看上去越显得俏丽。 石秀不敢多看,躬身说道:“嫂嫂请坐,待我拜见。” “休客气。”巧云笑盈盈地答了这一句,转脸看她丈夫,“这位叔叔是——” “我新结义的兄弟,姓石名秀,行三。你们叔嫂平礼相见吧!” “平礼好,平礼好。”潘公连声接口。 于是石秀唱个大喏,巧云福了一福。见罢了礼,杨雄又说:“我与爹说过了,邀了兄弟家来住。我早晚在衙门里当值,家中不愁没有人照应了。” “这自然好,只怕粗茶淡饭,委屈了叔叔。” “嫂嫂!”石秀摸着自己的粗糙衣服,窘促异常,很吃力地说道,“嫂嫂若当我是客时,便是撵我走。” “言重、言重!”潘公说,“女儿,你且去开饭烫酒,我有个计较,正好与三郎商量。” 潘公又想到了开肉案——这行买卖,说大不大,说小着实不小:屠场需用一名屠夫,两名手下;作坊里得有一个好上灶,洗刷烧火的两三个粗汉;肉案上要有三五个人操刀、阔切、片批、细抹、顿刀。生熟肉切割的花样甚多,人少了主顾等着不耐烦,这买卖便做不开;若是生意热闹,不独算账忙中有错,还怕刀手收了主顾的钱,顺手往油围裙里一塞。潘公盘算了多少遍,要开肉案,别的人都容易找,就这账台上,必得有个自己人照料,看石秀诚恳能干,正当借重。 潘公提到此事,石秀笑一笑说:“说起这个行当,我倒略知一二。” 事情如何不管,光是此时谈论,潘公便有遇着知音之喜。“怎的?三郎!”他问,“你也做过我的同行?” “先父原是操刀屠户。”石秀说道,“后来先父亡故,我才跟了先叔贩卖牲口。” “如此说,你也杀过猪?” “猪不曾杀过,只是看得多了。自小吃屠家饭,如何不省得这个勾当。” “这一说便成功了。”潘公喜不可言,“原不需三郎亲自下手,凡百行业,是内行便欺不得你,我只请三郎替我监督上下,用眼不用手就是了。” “潘公这等说,我理当效劳,几时动手,只管招呼我!” “说做就做,明日便动手。” 潘公是夙愿得偿,石秀则正愁着吃闲饭不成名堂,难得有此一行自己用得上劲的行业好做,自然欢喜。这一老一少心都热辣辣的,恨不得即时就开起张来。杨雄却认为不必如此心急,便即劝说:“爹!这是你七分消遣,三分生意,从从容容地来,过累了倒不好了。再说我与我兄弟先吃几日酒,得要畅畅快快叙他一叙。” “依你、依你!”潘公性情随和,看着石秀说:“明日先唤裁缝来与三郎做衣服。” 第二天杨雄先取了两身旧衣服,与石秀换了。等衙门里事完,带着他出门,与相好朋友去吃酒闲逛。潘公便叫他女儿上街剪布,迎儿去唤裁缝,自己在家支好了案板等。裁缝来了,布也有了,先做几条肉案上刀手用的作裙,等石秀回家,量了身材,赶着做了一领夹衫,又置办了全新的靴帽。果然“佛要金装、人要衣装”,穿戴一新的石秀,一洗寒酸,越显英俊,惹得迎儿暗地里更不住眼地看了。 连着逛了三日,石秀自己开口:“今日起始该弄正经了,潘公,我先与你开起单子来,置办动用生财,你老人家上市托‘行老’雇做手。” 于是分头办事,极其顺当,置起大红大绿、挂满明晃晃铁钩的肉案子,大大小小的砧头,打磨了许多刀杖,作坊里打造一口三眼灶,安上能煮整头猪的大铁锅、水盆托盘……一应俱全。后园里做了猪圈,先赶了十几头猪养着。等做手、伙计、学徒雇好,看看诸事齐备,选定四月初一是个黄道吉日,堂堂皇皇开起一爿“潘记肉行”。邻舍亲友,都来挂红贺喜,热热闹闹吃了一两日酒。 生意做得极其兴旺,不消半个月,“潘记肉行”的招牌,已是蓟州城里通城皆知。说杨雄的面子、潘公的人缘,招徕远近,自然不错;只是交情只能卖一次,没有石秀,主顾不会乐意日日上门。 他是内行,又肯尽心,每日半夜里起身,帮着杀猪,照看炉灶,督促小徒弟卸排门开市。一早晨坐在柜台里,耳听六路,眼观四方。有些主顾格外精明,争多嫌少,挑精拣肥。刀手的脾气有好有坏,脾气坏的少不得起了争执。遇着这时候,石秀总是抢在前头,赔不是,说好话,宁愿自己委屈,不肯教主顾恨恨说一声:“再也不上你家的门。”因此,都说“潘记”那个长大汉会做生意。 再有一等是闲汉泼皮,到哪里都要占便宜,三文钱往案板上一丢,大剌剌说一声:“切一斤酱肘子来!”三文钱一两都不够,如何要一斤?到这时候,就更要石秀出面。 “我奉送一斤!三文钱请收了回去。” 他用两个指头夹着三文钱送到那人面前,若是能抽得回去,一斤酱肘子照送不误。不然,也就用不着他再说什么,自己知趣,踅了转去,下次想吃酱肘子,备足了钱来。 到得午后,歇一觉起来照料晚市生意。吃了晚饭算账。钱陌行市,各处不同,鱼肉菜市,照汴京的规矩,七十二文算一百,叠齐了用绳子一串,一天几百串的进出,都归巧云点数,掌管钥匙。 生意越做越兴旺,起得更早,歇得更晚,四更天动手,日中吃午饭,工夫隔得太长。潘公厚道,说是辰、巳时分添一顿点心,两个大馒头,一碗碎肉汤。潘公是在里头吃,石秀在外头,一样吃“官中”的大伙。 吃到第三天出了花样,迎儿提个金丝竹篮,笑盈盈地走到柜台边放下,揭开篮盖,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卤鸭索粉汤,一碟六个梅花包子,一小碟酱菜。 “这是做什么?”石秀问道。 “潘公教送来与三郎点饥。”迎儿又说,“本街上人送的,东西多,天气热,不吃,坏了罪过。” 听得这样说,且又是“长者之赐”,石秀便拈起筷子吃了。伙计、小徒弟走过去看一眼,走过来又看一眼,不知是看迎儿,还是看他吃点心。石秀极不自在,吃到一半,再也吃不下了。 “你收了回去!” “怎的不吃完了它?” “莫多问!”石秀不悦,“你只收了去就是。” 到晚来收市,做手伙计各自回家,小徒弟在店堂里搭铺睡觉。石秀吃了饭,点起一盏油灯算账,算盘打得飞快,滴答滴答的清脆响声与小徒弟的鼾声相和,更深未休。 “三郎!”潘公探进头来,“怎的还不曾算好?” “有笔账对不拢,差四钱五分银子。” “明日再算。”潘公说,“就对不拢,不过四钱五分银子,随它去。” “这话,潘公你说错了!账目要清楚,哪怕一文钱也不能算错。” “账就是奇怪,越算越糊涂,索性丢下,明日覆一覆,自然明白。”潘公一手来掩他的账本,“累了一天,再不歇歇,四更天如何起床?来,来!你去洗了澡,后院里乘乘凉,我还有话与你说。” 老人家如此体恤,石秀不忍拂他的意,锁好账本,将十几串钱提了,来到后面。潘公忽然想要吃瓜,自己取了十来文钱,由后门走了出去。石秀是照例交钱,在杨雄卧房窗下喊道:“嫂嫂!” “是叔叔?”巧云在里面应声。 “是我。”石秀说,“来交钱。” “请等一等!” 等不多时,窗里一盏半暗不明的油灯突然被剔得极亮,新糊的雪白窗纸上,映出一条黑影,恰是侧面,凹处凹,凸处凸,玲珑剔透。石秀一看心里就如火烧一般。“原来嫂嫂在洗澡!我停停再来!”一面说,一面急急走了开去。 一走走到后门外,清风一吹,脑子清醒了些,心头那条影子却抹不掉,掉转身来待又进门,一只脚跨在门槛上,不免自问:“进去做什么?” 就这一下,脚步停住了。“石秀呀石秀!”他心中自己对自己说,“你若是条汉子,就把脚抽回来。这只脚再踏进去,就不值半文钱了。” 抽是抽回来了,费的劲着实不小。等抽脚出来,石秀宽慰无比,深深透了口气,就门旁一块大石头坐下,预备等潘公买瓜回来,一起进门。 “叔叔!” 突如其来这一声,石秀吃了一惊,转身看时,影绰绰是巧云的影子。 “怎的一个人坐在门外?” 石秀不便说实话——说了倒显得自己的心眼儿脏了。“门外凉快些。”他说,“嫂嫂得闲不得闲,就请把钱收了去。” “得闲。”巧云答道,“跟我来。” 于是石秀提着钱,跟巧云走了进去,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在前的不断回头,在后的只是低头。巧云回头是照顾石秀,口中不断在说:“走好!这里有个坑。我是走惯了的;走不惯的,这黑头里会摔跤。” 每一回头,便有隐隐一阵香味,有时有,有时无,缥缈不定,越发会令人兴起探索之心。然而一念甫动,随生警惕,所以石秀只是把头低着。 她啰唆得多了,石秀不免回答一句:“嫂嫂,你走好!我自会当心。” “原来你也会说话,我只道你是哑巴!”说了这一句,笑一笑,巧云又正正经经地问,“叔叔,你不爱多说?” “是!”石秀答道,“多说无用!” “男子汉原该如此!我就看不惯那只会说嘴的,‘卖嘴的郎中没好药’。” 石秀不理她,看看到了,他站住脚说:“嫂嫂,你去开门,我好放钱。” “噢!”她将手往腋下一摸,边走边说,“待我去取钥匙。” 到得她卧房中,只听嘟哩哗啦抽斗的声音,好半天不曾找着。 “咦!会到哪里去了呢?迎儿这个死丫头,偏又不知道游魂游到哪里去了!”这样自言自语地说了几句,石秀听她在里面喊,“叔叔,你帮我寻一寻。” 石秀刚要起步,蓦地里警觉。“慢慢寻!”他说,“我在这里等。” “一时寻不着,又待如何?” “既如此,我明天一总来交。” 说完,石秀转身就走,恰又听巧云在喊:“寻着了!寻着了!” 石秀便站住脚,只见巧云一手持着一串钥匙,一手持着烛台,出得门来,将烛台随手交了给石秀。等他接了,她便翻检钥匙,那一串钥匙,总有十来个,寻起来也得有些工夫。 是真的寻不着,还是怎么……巧云就着烛火,越凑越近。石秀仿佛觉得像着火似的,浑身发热,斜着眼往下看去,只见巧云穿一件月白薄纱衫,隐隐现出一片银红,自然是她的肚兜,系得极松,以至该凸的地方越发看得清楚。他这会儿极其为难,不能撒手就走,却又在那里站不住,只是极力调匀呼吸,要装得见怪不怪、从容自在的神态。 就这颠三倒四、神魂不定的当儿,不知怎么,一串钱掉了下来,正砸在石秀脚背上,疼得他平地一跳,龇牙咧嘴地吸气,几乎把个烛台都撒了手。 当然,心里那些乱七八糟、自己都无法去究诘的念头,也就此一扫而空,仿佛从云山雾沼中一下子跳了出来,俯视全局,清清楚楚看出来,差一点中了巧云的圈套。 巧云哪里想得到他的心思,一半做作,一半也真的心疼。“怎的,怎的?”她着急地喊着,蹲下身子去,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要替石秀去揉疼处。 “嫂嫂!”石秀沉下脸来,“请尊重!” 话不客气,声音更不客气。巧云一惊,站起身来,退后两步看石秀,只见他面凝严霜,倒像哪个得罪了他似的。 “叔叔!你——”她惊疑不定,“怎么了?” “没有什么!‘男女授受不亲’,休来碰我!”他把烛台和十几串钱都放在地上,“你自己收了吧!” 这一走,丢下了哭笑不得的巧云百思不得其故。莫非是个疯子?她这样想着,便不敢再去招惹石秀,自己开了门收钱,累得气喘吁吁,走了好几趟才得完事。 钱是搬完了,心头却还撇不开石秀,一个人坐在后院里,越想越气愤。“好一个不识好歹的东西!从此以后休理他!”她这样恨恨地自语。 不防潘公正买了瓜回来,听见了诧异。“巧云!”他问,“你在说哪个?” 巧云微微一惊,将自己的话想了想,也不必赖,但自然不会说真话。“还有哪个?哼!”她做笑着说,“三天饱饭一吃,就自己识不得自己。” “莫非是三郎?”潘公问,“怎的?” “说是来交钱,我取钥匙略慢了些,他不耐烦了,拿十几串钱摔在地上,发脾气走了。世上哪有这个道理?” “这,不会吧?”潘公迟疑地说,“三郎不是这样的人。” “莫非我撒谎?你自己问他去!”巧云说说又来了气,霍地站起身来,管自回了卧房。 潘公纳闷儿。看样子,女儿说的话不假,却又猜不出石秀何以如此。想要问一问,怕是非越惹越多;要不问,又放心不下。思前想后半天,决定只当不知其事,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三郎!”他喊,照原来的意思,有句话要跟石秀说。 “潘公!”石秀走了来问,“你老人家买瓜,怎得去了老半天?”石秀的声音懊恼——也难怪他,如果潘公早回,就不会有刚才那一番波折。 潘公倒奇怪了,怎的两个人说话,都是这等不中听的语气。想一想,是了!大概总是女儿脾气骄纵,言语之间说了重话。石秀是条汉子,样样都好,就是受不得委屈,这号人物的习性是吃软不吃硬。少不得自己来赔个笑脸,揭过这一篇去。 “三郎!”他真的堆起了笑容,“凡事看我薄面,休与我那女儿一般见识。你是男子汉、大丈夫,莫非还把妇道人家的长言短语记在心里?” 这一说,石秀倒觉惭愧了,却也无言表白,低着头寻思,如果巧云知难而退,犹可相处。这样卖弄风情的勾当,再来一回,就不能不另作打算了。 “三郎,你怎的不言语?”潘公又说,“我在想,你另添个人如何?” 石秀倏然抬眼,心里一连七八个念头闪电般过去,勾起阵阵疑云。“潘公,”他说,“这话是怎么说?” “我看你实在太辛苦,起早落夜,一个人忙得不可开交,真正的于心不安。生意是做开来了,算一算也着实有些赚头,你的一份我现在不给你,替你留着,成家立业,也是你们弟兄结拜一场——如今不妨添一个能写会算的,做你的帮手。” 这倒是自己多疑了!石秀既愧且感,便越觉得要多出些力,才能报答他老人家的厚道。“潘公,做生意的开销能省则省,苦些怕什么?说实话,我的身子也顶得住。”他停了一下又说,“若说添个能写会算的人,一则我无处去找;二则管账的,银钱出入要信得过,倘或找了来不对路,忙没有帮上,没的先惹上一场闲气。” “这话也不错,我原是为你着想。说到我自己,若有个人能替得了你的手,你就可以替得我——” “原来为此!”石秀抢着说道,“这也方便,几时要买猪,潘公你来账台上坐两日,我替你到外县走一趟就是。” “再说吧!这是十天后头的话。” 这十天在石秀看来,巧云已对他生了意见,日常见面总是扬着脸,把眼睛望着别处。每日必不可少的交谈便是交账,巧云总是冷冷答一句:“放在那里!”石秀心里在想,少来勾引,倒是好事。但一座房子中住,一张桌子上吃,这般天天看她的嘴脸,却受不得。看样子还是那一个字:“散!” 这个主意一时无从打起:“看看猪圈里快空了,且先代潘公走一遭,贩了猪再说。” 买卖牲畜不是外行干得的事,平日都是潘公自己去办;若是外行,办来病猪或是刚养了一窝小猪的猪母,肉老味薄,不但卖不出去白蚀了本钱,而且也做坏了招牌,所以潘公特地破费工夫,细细指点。石秀人既聪明,兼以猪虽不曾贩过,却贩过牛羊,同为六畜,道理原自相通,因而一经指点,心领神会。半夜里起身,吃得一饱,背着褡裢袋,提根哨棒,赶早风凉动身,往南而去。 去时走了两日,来时赶着一群猪,石秀不能不随着牲畜蹒跚而行,就走得慢了。一去一来走了七天才到家。 到家一看,便是一惊,排门紧闭,寂然无声,心里由不得便想:莫非潘公年纪大了,一跤跌成中风,收起买卖办丧事?细看时,门不曾钉麻,也不见贴有“殃榜”,这才放了一半心。 推开排门一看,人影俱无,肉案已经拆去,刀杖不知收在哪里,砧头堆在一边,看样子是歇了买卖。这却是为何? 石秀有心病,当时便忖度:“俗语道得好,‘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这一家之主,不是杨雄,也不是潘公,是他女儿巧云。这婆娘看我不得,却又不好赶我,使这一计,只做‘卷堂大散’,等我走了,再把生意做了起来,也方便得紧!罢、罢、罢,我不做曹操,宁可人家负我,我不负人家。” 这样想着,便把猪赶了进去,在猪圈里圈好,走出来时影绰绰看见巧云在窗前对着镜子,涂脂抹粉。他不知道她看见了自己不曾,只自己却懒怠理她,回到卧房,也不换衣服,先打算盘结账。 “三郎!”潘公急匆匆赶了来,“你回来了。” “回来了!” “怎不先歇一歇?”说着,潘公一脚已跨了进来。 “潘公,你坐,我不招呼你。”石秀眼也不抬,“等我把账结好了再说。” 结账打算盘,最忌人在旁边说话,潘公便静静地坐。等他结好搁笔,才含笑说道:“我刚才看了猪来,选得好。” “理当尽心。”石秀把账本子、剩下的十五两七钱银子,一起放在他面前,“潘公,且收过了这篇账,若上面有点私心,天诛地灭。” 潘公大为诧异:“三郎,何出此言?” “我离乡五七年了,如今想回家去走一遭,特地交了账目。”石秀又说,“待今晚辞别大哥,明日一早便走。” “咦!奇怪了!”潘公直摇头,“怎么忽然动了乡思?” 石秀不善于说假话,默默低头把眼望着泥地。潘公见多识广,各式各样的脸都见过,看石秀这张脸,是有难言的苦楚,且休逼他,吃过了饭,慢慢来套问也还不迟。 于是他起身说道:“只怕你早饿了,且洗洗手来吃饭!” “潘公,”石秀一把拉住他说,“把账跟银子带了去。” “嗐!”潘公做出老人家那种不以为然的神色,“三郎,这你就不对了,莫非真个如此绝情?果然要走,也是明日的事。你与你哥哥说了,再交账与我也来得及,何必争在此一刻。走、走!” 说罢,便将石秀拖到后面堂屋。只见巧云晚妆初罢,穿一件玄色罗衫,只涂粉,不施朱,越显得肌肤如雪,与素日浓妆艳抹的那一份靓丽又自不同。 石秀还是守着他的礼数,叫一声:“嫂嫂!” “回来了!”巧云淡淡地应酬,“路上辛苦?” “还好。” 自己人出一趟远门回来,应该还有些话好谈,她却懒得多说了。“请坐!”敷衍了这一句,转身回到厨房。 厨房里就是她跟迎儿两个料理,把饭开了出来,只是豆腐、面筋之类的四碗素菜。 “三郎!这两天委屈你。” 潘公这话意何所指?石秀弄不明白。“怎说委屈?”他问。 “喏!”潘公指着桌上说,“只有素食与你吃。” 歇生意不杀猪了,没有现成的肉好吃,索性吃斋,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石秀心里冷笑,口中却说:“天气热,原是吃得清淡些的好。” “倒不是这个缘故。”潘公一面斟酒,一面说,“明日中元,又是我女儿前头的那个王押司忌辰之日,要做一场佛事超度他,所以吃三天斋。今天是头一日。” “噢、噢!”石秀微有意外之感。 “念经拜菩萨的道场,摆着两张血污淋漓的肉案子,没罪过?如此,我歇了三天生意。” 石秀一听这话,不由得两脸发热,只是话还不符,何以做手、伙计、徒弟走得一个不剩?这话却又不便直问,只随口问道:“噢!还要做佛事?” “就是明天。白昼里一堂‘梁皇忏’,夜里一堂‘瑜伽焰口’。”潘公又说,“巧云说:中元节,家家要超度祖先,又是斋戒,厨房里要洁净,不如叫大家回去耍几日。我想这话也不错,叫他们都回去,十七开市再来。” 疑云是消散了,事情却成了僵局,已说出去的话,如何收得回来;若是将错就错,真个如此离了潘记肉行,且不说刚刚有个安身之处,舍却可惜,而且对不起杨雄一番盛意,也伤了老人家的心,大是不妥。石秀心想:即使看巧云的态度迟早还是个“散”字,也得要人家开口,自己不可做那个有头无尾的半吊子。 于是一路吃酒,一路用心思盘算好了一句话,且不说出口;潘公一定还要挽留,等他开了口,自己再说,就不显痕迹了。 果然,吃到酒醉饭饱,剔着牙提了一壶凉茶去后园乘凉时,潘公问起:“三郎,你老家还有什么人?” “两个堂兄弟。” “又不是同胞兄弟,不回去也罢。辛苦了一趟,趁这两日歇一歇,何苦大毒日头下又去赶路?”潘公又说,“真个要走时,也到秋凉时分再说。” 石秀略略迟疑了一下,慨然答道:“这两日做佛事,也要人照看。我便依了你老的话,过几日再说。” 潘公见他改了主意,自然高兴。“这才是!”他说,“三郎,我托大说一句,虽有半子之缘,实在是拿你当亲人。” 意思是实有父子之情。石秀当然感动,几乎开口认作义父,但想到巧云,心便冷了,只说:“多蒙潘公你老看得我厚!石秀是有人心的人。” “有你这句话便够了。”潘公连连点头。 因为有这句话,石秀自己也不免再估量一番。说出去的话要当金子般珍贵,从今以后,在潘公只有逆来顺受了。 石秀是起惯了早的,这天虽不开门做生意,他依旧四更起身,井台上打水洗过了脸,无事可做,反觉得一颗心惶惶然的,没个依托之处。坐定了静下心来,细细想着往事,忽然有了主意——功夫搁下得久了,正好趁此闲暇,演练一番。 打完一套拳,又寻出朴刀来舞,舞完了看刀上有些锈斑,便就井台磨刀。磨到一半,听得有人敲门,开门看时,一个火工道人挑着轻担歇在门口;又有个和尚,约莫二十五岁年纪,穿一领黑袖海青,雪白的袜子,踩着一双簇新的粉底鞋,光头发青,齿白唇红,笑嘻嘻地站着,一见石秀,合掌打个问讯:“想来是石施主?” “是的,我姓石。”石秀说,“师父来做法事?” “正是。今日潘府上梁皇忏,特地早来铺设经堂。” “请进来!待我去唤潘公。” 把潘公唤了出来,那和尚叫他:“干爷!”又说道:“押司忌辰,带得些少挂面、几包京枣来上供。” “何苦又教你破钞?”潘公指着那和尚向石秀说道,“三郎!这师父原是绒线铺的小官人,俗家姓裴,叫裴如海,原是寄在我门下的干儿。如今虽出了家,依然俗家称呼。”然后又为和尚引见石秀,才知他法名海空。 寒暄既罢,潘公收了海和尚的挂面、京枣,延到后厅待茶。石秀只在前面店堂里,帮着火工道人铺设经堂。等铺设停当,一众和尚都到了,把海和尚唤了出来,见他穿起大红袈裟,跪在东首第一位。磬板起处,云鼓木鱼,铙钹齐鸣,热热闹闹地摆起梁皇忏。石秀心想:倒看不出这后生和尚,倒是主持佛事的“老和尚”。 念过一遍经,延请早食,石秀陪着吃过,看看无事,便跟潘公说道:“大哥想来在衙门里值宿,我看看他去。” “好、好,你去。”潘公又说,“明日十六是卯期,今夜他怕是又不回家住,你便早些回来。” 石秀答应着出门而去,走到衙前,只见杨雄与几个相好在茶店里吃茶,便走上前去叫应了。杨雄与他另觅一张桌子坐定,石秀说道:“大哥原来清闲!” “本来无事,只是这两日懒得回去。” “怎的?” 听这一句,杨雄的脸色更不好看。“哪里说起!在我杨家做佛事,超度姓王的!”他又接了一句,“我回去做甚?” 想想也是,巧云超度前夫,何不到佛寺中去?这等做法,未免叫杨雄难堪。再想想又是潘公不对,老人家样样都好,就是在这上头欠思量。 “不去说他了。”杨雄又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日下午。” “怎不来寻我?” 石秀不便说那一段误会,托词答道:“潘公教我在家吃斋。” “原是!我就是吃不来斋。”杨雄又说,“你休回去,今日无事,我带你去个地方好好吃酒。” 带去的那地方是个妓馆,一进门便有个涂得一脸怪粉、戴得一头怪花、手指上套了七八个戒子的老鸨,拍手拍脚地说:“哟、哟!真正不巧!金线日日盼节级来,好不容易来了,偏偏她又‘供番’去了。” 原来大宋朝的酒,尽皆官卖。本来官酒是官酒,官妓是官妓,两不相干,到了神宗皇帝手里,“拗相公”王安石变法,原意在抑制豪强,造福小民,行均输、市易、青苗诸法,要“不加赋而国用足”。无奈所用非人,“新法”变成苛扰,多方搜刮,卖官酒亦出了新花样,征召官妓,列坐酒肆,搔首弄姿,勾人入座。贪杯的自然倾囊而出,就是点滴不饮的,亦成了“意不在酒”的“醉翁”。这一下,难免有争风吃醋的情事,各不相下,彼此斗殴,便又得劳动官兵在酒肆门前架起刀杖弹压不法,还挂着一面幌子,大书“设法卖酒”,从此成了例规!凡属官妓,每月必有一两日到官酒肆承应差使,名为“供番”。 原意是在吃酒,既然金线“供番”,便到她当番之处去买醉,也是一样。当时问明了地方,杨雄带着石秀,迤逦向东而去。 到得东门大街十字路口,只见路南好大一座酒楼,金字招牌“醉仙居”,门柱上贴一张浓墨红笺,写的是“即日开酤新酒”。门前进进出出的人极多,进去是白脸,出来都成了红脸,步履歪斜,不问有人无人,直着眼冲了过来——皇帝且避醉客,杨雄便拉着石秀悄悄避开,侧身进了醉仙居。但见楼上楼下,数十间小阁子,都是竹帘深垂,从帘栊中透出谑浪笑语,杂念弦弦之声,乱哄哄好不热闹。 石秀初来这等地方,不免情怯。杨雄却是不慌不忙,拦住一个手臂上盘叠盘、碗架碗在上菜的伙计问道:“可有地方?” “啊、啊!杨节级。”那伙计赔笑答道,“你老来得晚了,今日‘供番’的雌儿,都是一等一的货色,早就满了。” “我不问你满不满,只与我寻座头。” 那伙计面现难色,但也料知搪塞不过去,想一想答道:“若是别位,实在难。杨节级的事,我好歹要想个法子。只请你老稍等一等。” “等一等不妨,只要有地方。你若诳我,小心狗头!” “不敢、不敢!” 那伙计说完,匆匆忙忙上楼而去。杨雄和石秀便站着闲望。石秀眼尖,拉一拉杨雄说:“大哥,仿佛是跟你在招呼。看!” 手指处,楼上西面栏杆转角上,站着妖妖娆娆一名官妓,红馥馥一张有了几分醉意的脸正望着杨雄,手里捏着一方绢帕不断挥动。 “这就是金线。”杨雄喜滋滋地说,“等我来问她一声。” 说着,他便上了楼。金线迎了上来低声问:“怎的寻到了这里?” “带个结义兄弟到你那里吃酒,偏生‘上门不见土地’,只好寻到这里来。” “谁是你结义兄弟?” “喏!”杨雄指着石秀说,“那不是?” “好人才!”金线失声喊道,“强似你十倍。” 正说到这里,屋里有人在叫:“金线、金线!” 听到这喊声,金线便觉不耐烦,低声咕哝着说:“讨厌!” “金线、金线!”屋里又喊了,“怎的逃席?快来受罚!” 金线依然不理,只拉着杨雄的手说:“你在哪里?我马上来。” “我也不知道在哪里,正着人找座头。” “现找怕就难了。”金线笑道,“七月十五开地狱门,前世的酒鬼都放出来了!从不曾见过似今日般热闹。” 一句话不曾完,屋里冲出一个人来,歪戴着帽子,恶狠狠地冲到金线面前,起手便是一掌,将她的发髻都打散了。 “你怎的打我?” “打你个臭娼妇!”那人揎拳捋臂地说,“好大的架子,不来陪酒,与人说私语,你可懂规矩?”说着又是一掌劈了过来。 这一掌可打不着了,杨雄起手将他的膀子一托,沉着脸问:“尊驾如何不问青红皂白就动手?” “你什么人,来管我的闲事?” “天下人管天下事,容不得你这等猖狂!”杨雄一面说,一面便捏着他的腕子,往怀里一带,又往外一送。那人踉踉跄跄后退着,退到门边,一跤摔倒在地。 “反了,反了!”那人气得脸色红中发青,向里喊道,“怎不出来?” 用不着他喊,里面已涌出七个了,四男三女:女的是官妓,吓得纷纷走避,男的也都跟那摔倒在地的人一样,一个个头巾歪斜,脸色通红,都吃醉了。 “怎的?”有个年纪最长、右手生了六个指头的人问。 “这个待决囚攮的!剪了人的边,还敢动手打人,真正没有王法了!” “慢来,慢来!”飞身上楼的石秀挺身上前,“我在楼下看得明明白白,是这厮先动的手!欺压女子,不算好汉,来、来,要打架,我拼命三郎奉陪。” 就这两下里都在火头上,眼看有一场群架好打,里面小阁子里闪出一个人来,高声喊道:“莫动手,莫动手,都是自己人。” 这个人除却石秀,两造无不熟识:身材不高,天生一张笑脸,跟石秀一样行三,只是外号不一样,一个是“拼命三”,一个是“快活三”——此人家道殷实,守着祖上传下来的大片良田,安分度日,倒是个守成之子。平生两好,一样是酒,一样是朋友,兼以性情最随和不过,终年醉颜在脸,笑口常开,所以都叫他“快活三”。提起他的本名王德伟,反倒无人知晓了。 “快活三!”挨打的那人,怒气冲冲地指着杨雄说,“你倒说,这厮剪了人的边,反要打人,有这个道理没有?” “休动气!只当我得罪了你,我来赔罪。”说着,他一躬到地,笑嘻嘻地说,“孙七哥,你若是心不忿,便打我几下。”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与他无干。孙七略略扳回了面子,心里好过了些,说一声:“哪个要打你。叵耐这厮——” “住口!”石秀吼道,“你这人好不讲理,已有人来排解了,你还‘这厮、这厮’的骂哪个?” “啊哟哟,这位大哥好威风!”快活三又是抢着拦在中间,兜儿一揖,“休计较!那是人家的口头禅,不算骂人。”接着又对杨雄说:“节级,看我薄面,让一步。” 杨雄原知道自己有些理屈,而且寻欢取乐也不愿闹事,便乐得买他一个面子。“也罢!”他扯着石秀说,“看快活三的分上,算了。” 安抚了一面,事情就好办了,快活三赶紧说一声:“节级,我承情。”然后又安抚那一面:“孙七哥,不打不成相识,我做个小东,吃个和气杯。” 孙七那批人,都是式微人家的子弟,有几件光鲜衣服,也会两路花拳绣腿,其实外强中干,发不出狠。看这光景,自知不敌,能够有快活三出头打圆场,勉强绷住面子,自然是乐得趁热收场。 “罢、罢,气都气饱了,哪里还吃得下酒?不看你快活三的交情,哼!”孙七冷笑一声,顿一顿脚,大声喊道,“算账!” “会过了、会过了!”快活三推着他说,“孙七哥,你请,你请,我的小意思。” 总算吃着一顿白食,孙七心里一高兴,便把刚才的羞辱都丢到九霄云外,而口中却还不依不饶:“哪有这个道理?怎好教你破钞!”一面说,一面双手拉住快活三,似乎不让他伸手到袖中去掏摸银子。 快活三是见惯了这等行径的,不慌不忙地答道:“孙七哥,你拉住我的手也没用!别地方不敢说,这醉仙居,他们不敢收你的钱。” 孙七听得这话,不胜怏怏然地摇头道:“没法度!这里是你熟!抢不过你。”说着便放下了手,又说:“既如此,我老脸叨扰了,改天还席。” “好说、好说!请、请。” 杨雄和石秀在一旁看着,不免好笑,心里自然也见快活三的情,少不得要道声谢,所以一直站着不走。到此时便是开口的时候了。 哪知快活三却容不得他们开口,转过身来,一把拉住石秀,脸看着杨雄问道:“节级,我要交你这位令友!” “好、好,我来引见。” 一个倾倒于石秀的英雄气概,一个觉得快活三是热心有趣的老好人,所以一经引见,十分投契。三个人便占了孙七空下来的那间小阁子,刚刚坐定,金线踅了进来,已是重新梳了头、匀了脸,一进门便发怨声:“真正晦气!无缘无故挨他一巴掌。”又推着快活三娇嗔:“有你这样的滥好人,还替他会账。打了人还有白食吃,真正气死我也!” “三哥,你听听!”快活三以哑然失笑的神色看着石秀,“我贴了钱还落个不是,这口怨气哪里去出?” “这世上原是好人难做!”石秀半真半假的,大有牢骚之意。 “好人难做也要做!来、来,好好乐一乐再说。金线,先取‘花牌’来!” 每日供番的官妓,都在朱红漆牌上,用水粉列明花名,就叫“花牌”。杨雄有心大大地请一请石秀,便拦着快活三说:“不用花牌了,只拣好的,尽管唤将来。” 这也是捧金线的场,极有面子的事,她自是欣然应承,却又笑道:“节级,这位大爷贵姓?” “姓石,行三,你只唤他三郎,是我兄弟。” “噢,三郎!”金线浮起轻倩的笑容,重新拜了一拜,又问杨雄说,“三郎可有什么知心的人?” “想来还不曾有。”杨雄看一看石秀说。 “既如此,我替三郎做个媒。”金线问道,“只不知三郎喜欢怎的一路人?高矮胖瘦——” “对!三哥自己说。”快活三在一旁接口,“金线是通天九尾妖狐,你只说得出样儿,她就能觅得到。” “什么九尾妖狐?”金线打了他一下,“到你嘴里,从无好话。” 石秀在风月场中,还是第一遭涉足,自不免腼腆,只连连摇头:“不必、不必!” “怎说不必?有酒无花,最煞风景!”快活三怂恿着说,“三哥、三哥,你快快道来,趁早好教她去觅。” 石秀依旧茫然无主。到底杨雄是结义兄弟,相处的日子多了,知道石秀的性情。“这样吧!”他对金线说,“寻一个文文静静、不露张狂样儿,却又能言善道的,来陪我兄弟说说话。” “这便难了,能言善道,多不文静;文静的却又是锯了嘴的葫芦。待我想一想。” 金线敛眉凝神,悄然沉思。快活三便取笑她说:“就像你此刻的神情,倒是文文静静,有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啊!”金线喜滋滋地笑道,“我想起一个人来了,保管三郎中意。你们先点酒肴,我去安排人来!” 说着,金线掀帘而出,接着便是小二来招呼酒肴,先拿冷碟子来喝着热酒。一巡酒未终,金线领了三个人来,头一个肥大白皙,有杨妃之胜;第二个未语先笑,妖娆特甚。一一引见过了,分别在杨雄和快活三身边坐下。第三个着一件湖水色纱衫,肤白如雪,眉清唇薄,果然文静。 “她叫胜文。”金线说道,“三郎,你多照看。” “不错、不错!”快活三很高兴地说,“也只有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我们三哥。来、来,坐这里。” 石秀也觉得中意,只是面皮老不出来,唯有微笑着不作声,但一双眼睛却总盯着胜文。 “这酒怎么吃法?”杨雄问说。 “怎叫怎么吃?”快活三反问。 “寡酒无味。我们文吃,还是武吃?” “文吃如何,武吃又如何?” “文吃是唱曲猜谜,武吃便是猜拳——代拳不代酒。” “还有这些花样!”快活三点点头,“说得也对,不然酒销不掉。三哥,你说,是文吃,还是武吃?” “都可以。”石秀看着杨雄说,“大哥说什么便是怎么。” “好,我们先武后文,各随其便。我做令官,先猜拳,快活三,以你为始。” “不公、不公!如何以我为始,你右手边是‘赛杨妃’,左手边是金线,如何越过她二人,寻我下手?” “这话说得是!”未语先笑的那个叫作孙安娘的说,“杨节级这个令官做不得了!一开口被驳,灭了威风!” “罚你的酒,才晓得我令官的威风。吃!” “怎的罚我?”孙安娘不服,“做令官也要讲理。” “我是令官,你说我‘做不得’,又说‘灭了威风’,蔑视官长,该当何罪?” 孙安娘无可对答,却又不肯饮酒,只拉着快活三说:“你看看,这等不讲理的令官。” “你休要说了!说了又是‘蔑视官长’,加倍罚酒。快吃、快吃!” “我不来,直是这等欺侮人。”说着,孙安娘委委屈屈吃了前面的一杯酒。 原是有些做作的神情,噘着小嘴,其态可掬,大家都笑了。 “快活三!”杨雄又说,“你刚才说,不该越过她们两个寻你下手,这话言之有理,赏你一杯酒吃!” 听这话,孙安娘第一个便高兴:“这才是,胳膊往外弯的报应!”她拿着杯子送到快活三唇边:“快吃、快吃!” “哪有这个道理?”快活三推开她的手说,“从来不曾听说过,令官赏人酒吃,我不受赏!” “那就受罚。”杨雄笑道,“赏酒不吃吃罚酒,就不快活了。” 这一说,大家又笑,跟着起哄,到底逼着快活三吃了一杯酒才罢。 “如今我打‘赛杨妃’这里为始——” 杨雄做令官猜拳,胜文便跟石秀促袖低语。“以前不曾见过三郎。”她问,“想是初来蓟州?” 石秀老实,率直答道:“来了倒有一年多了,只是像这等地方,还是初次见识。” “怪不得。”胜文又问,“三郎是江南人氏?” “是啊,金陵。” “好地方。”胜文说道,“那是六朝烟水之地。” 听这一说,石秀大为惊奇,不能不另眼相看了。“原来你也晓得六朝。”他问,“你可识得字?” “唉!”胜文叹口气说,“说什么识得字,落到这般田地,辱没了当年老师的教导。” “那——”石秀很谨慎地问道,“你是什么出身?” 胜文不即回答,迟疑半晌说了句,“说来话长,这里无从细谈。” “那么,”石秀问道,“你住在哪里?” “喏!”胜文指着金线说:“与她邻舍。” “这倒巧。”石秀满心欢喜,“几时我大哥去访金线时,我来访你。” “噢!三郎与杨节级至好!” “是结义兄弟。” “杨节级好福气!”胜文答道,“得你这么个好兄弟。” 偏偏杨雄耳朵尖,听见这话,便把猜到一半的拳停了下来,看着胜文笑道:“你不用羡慕我!我兄弟至今是孤家寡人,我替你做个媒,未娶正室,先来个偏房,你道如何?” 胜文笑一笑,不置可否——看不懂她的意思,是默许呢,还是觉得言之可笑,不值一辩? “你说呀!” “只怕我没有这等的福气。” 这话就叫人不易再说下去,兼以本是一句玩话,当真追问,反倒僵了,所以杨雄笑一笑又去猜拳。 一个个猜下来,杨雄大获全胜。接着又替赛杨妃代拳,却是连战皆北,“代拳不代酒”,把赛杨妃搞成个醉杨妃,一张脸赛如关壮缪,气得她直埋怨,说杨雄有意输拳,捉弄她吃酒。 这就该胜文做令官了,她先低声问石秀:“是猜拳,还是猜谜?” “猜谜吧!” “那就拿笛子来!” “猜谜又叫商谜,花样繁多,先取笛子来,合唱一套‘贺圣朝’。”然后令官放下笛子发令,“今日猜谜,不许‘横下’,只许‘正猜’。” “横下”是许旁人代猜,“正猜”就非本人不可。杨雄对此道不在行,连连摇手:“不许‘横下’我不来!” “休得啰唣,乱了我的令,先罚酒!” “好厉害!”杨雄吐一吐舌头。 胜文不理他,转脸说道:“三郎,我出谜你猜:‘一月复一月,两月共半边。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长流之川。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猜一个字。” “只要你肯,”杨雄接口说道,“何愁‘两口不团圆’?” “又来乱我的令!这遭饶不得了,且罚一小盅,再犯罚大盅。” “说得是!”快活三笑道,“该罚。” 杨雄原自要讨酒,爽爽利利干了一杯,搔着头说:“偏偏是我猜得着的一个谜,却又给了别人。” 他猜得着,石秀却猜不着,老实说道:“我罚一杯!” “你细想去。真想不出再罚也不迟,我再说两句吧:‘重山复重山,重山向下悬。’” “令官不公!”杨雄又起哄了,“罚酒、罚酒。” “怎说我不公?先罚你,罚你侮辱长官。” “这令官好不讲理,真正叫人不服——” “休再啰唣!”胜文打断他的话说,“不然再罚你个咆哮公堂!” 杨雄原是有意逗闹,缩一缩脖,吐一吐舌头,轻声笑道:“好厉害!母大虫公堂,原告被告,一起吃得尸骨无存。”说着自己乖乖罚了杯酒。 大家都笑,“令官”也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却又急忙掩口,那神情爽利而又妩媚,石秀看在眼里,心痒痒的,越发没心思去猜谜了。 “我还是罚一杯吧!”他歉意地说。 “也罢!”胜文答道,“罚酒过关。” “真没出息!”孙安娘笑他,“辜负了令官的美意,还该谢罪才是。” 这句话倒是说到了石秀心里,借酒盖脸,真个举杯向胜文说道:“这玩意儿我不在行,休见气!” “我如何见气?休瞎说。”胜文是怕杨雄口没遮拦,又要出言恶谑,所以神色峻然,接着便很快地问孙安娘说:“该你了!” “我就猜石三郎未曾道破的这个谜,可使得?” “使得。” “是个‘用’字。” “原来是这个字!”石秀恍然大悟,“果然不错!上面是个‘田’字,下面是个‘川’字;又道是‘六口共一室,两口不团圆’,原是六个‘口’相叠,两口已破,所以不团圆。” “你放心!”快活三笑道,“你与你那口子,在上面四口之中。”说着,便冲胜文只是笑。 “休笑!我出个谜,要你喝酒。”胜文有意为难他,朗声念道,“‘君实新来转一官。’打古人名一。” 这一说,快活三便攒眉搔头。“‘快活’不成了!”他说,“真难倒了我。” “何不‘问因’?”孙安娘提醒他说。 “对!”快活三问道,“君实何人?” “司马相公。” “司马相公!司马光?” “是。” “打古人是哪一朝的古人?” 这下难倒了令官。胜文常奉征召,在国子监为太学生侑酒,听得几个文雅的谜在肚里,要谈出处,可就不知道了。 只是她赋性极具机变,不慌不忙地答道:“古人就是古人,总不是大宋朝的人,三个字的名字,被你‘问因’,已揭破了两个字,再说实了朝代,倒不如明明白白告诉了你,还省事些。” 言语灵便,声音又好听,如呖呖莺声般,着实教石秀倾倒,不由得便赞了声:“言之有理!” 快活三也不猜谜,只向杨雄笑道:“节级,今朝你我要醉得认不得家了。令官厉害,还有人帮腔,哪里弄得过他们?” “正是!”杨雄有了酒意,大声说道,“会偷荤的猫儿不叫,我兄弟平日老实,不道妇人面上另有一工。” 这话说得石秀心里不是味道,想起巧云那日勾引的光景,暗叫一声:“不好!莫非他这几天一向不常归家,是疑忌着我?果真如此,却须想法子明一明心迹才好。” 他一个人在心里嘀咕,胜文却又发了令官的威,连连催促:“休说那些不相干的话,白耽误工夫。快猜!” “猜嘛!”孙安娘推着快活三说,“三个字已经有了两个字了,只差一个字,好歹也撞着了它。” “我就来撞。”快活三说,“司马懿?” “不是。” “不是司马懿,必是他儿子司马师。” “也不是。” “怎说不是。‘君实新来转一官’,司马相公拜过‘太师’,就叫司马师。” 胜文笑了。“不曾听说司马相公拜过太师。”她摇摇头,“不通!” “你怎知道司马相公不曾拜过太师?”快活三振振有词,“当朝蔡太师,不是先拜相,后来拜了太师?” “是啊!”杨雄笑着学石秀的话,“言之有理。” 快活三紧接着说:“令官吃酒。” 金线、孙安娘和赛杨妃,嫉妒胜文的风头出得足,一齐附和:“吃酒、吃酒!” 于是一个捧杯,一个斟酒,一个便拉住胜文要灌她。胜文往旁边一闪,用力过猛,恰好倒入石秀怀中。 “妙啊!”杨雄拍手拍脚笑道,“原来令官不济事,官威扫地了!你们还不杀她的威风?”受了这句话的怂恿,赛杨妃第一个便上去揪住胜文。石秀起一只手去格,怕力道用得大了伤了赛杨妃,虚虚一拦不曾拦住,到底让那三个人强灌了胜文一杯酒才歇手。 这一顿闹,痛快淋漓、无不大悦,只有石秀与胜文感觉不同。石秀活到快三十岁,不曾在绮罗丛中、脂粉堆里打过滚,如今一个淡雅芳馨的美人,在他怀里被推来推去地折腾了好半天,加以那三个雌儿的口脂发香、娇喘浪笑,间接都集中在他身上,因而神魂颠倒,如醉如梦,经历了平生未有的奇趣,好半天都还觉得此身如在云里雾里似的。 胜文羞又不是,恼又不是,心里乱糟糟的,偏生就记得石秀宽阔温暖的胸膛,却又恨他不帮自己的忙,若是他肯帮忙时,那么壮硕的胳膊,只伸出来一拦,十个赛杨妃这样的人也近不得身,灌不得自己的酒,想到这里,不由得便一面掠着散乱的鬓发,一面用眼角去瞟着石秀。 原是怨恨的眼色,瞟到石秀脸上,看见他那带些傻相稚气的笑容,就似见了婴儿扎手扎脚、牙牙笑语一般,一颗心便软了,一双眼便亮了,恨不得搂着他的脸,结结实实亲那么一下。 大家嘻嘻哈哈笑过一阵,金线便对胜文说:“该孙安娘猜了,她也是好手,你的本事,便弄个谜,叫她也猜不着。” 这一说,才把胜文的心从石秀那里拉回到她自己的胸膛里,停一停神向快活三说:“你可讲道理?” “怎的不讲道理?” “若是讲道理,我揭了谜底,你自己说,是猜到了不曾?” “使得,使得。你说将来听!” “什么司马懿、司马师?是司马迁!迁官的迁。” “好!”快活三脱口赞了一声,却又笑道,“你的谜不坏,我猜得也不错。” “什么不错?一个盒子一个盖,我的对了,你的就错了,快快罚酒!” 一个不肯受罚,一个非罚不可,少不得石秀说好做歹,叫胜文得意了才罢。 就这样闹到起更时分才散,又是快活三做的东,一主二客都已醺然。杨雄不愿回家,到金线家宿;孙安娘与快活三一起;还剩下三个人,赛杨妃自知没份,自己知趣,说是东边小阁子里还有熟客的番,道声谢先自走了。余下便是石秀和胜文一对。 “走嘛!”金线半搀半倚地从杨雄肩上探出头来说,“三郎,你还等什么?” 石秀颇为作难,实在也舍不得胜文,而且都是双双对对,单撇下她孤零零一个人,也不好意思,但又想起潘公殷托照料的话,思量着还该回去才是。 “走、走!”快活三也说,“到安娘家再吃。” “莫如到金线家。”杨雄也说,“离胜文那里也近。” 大家都催,只有胜文不作声,双眼脉脉地坐在一旁。石秀猜不透她心里想的什么,踌躇了一会儿,等金线来拖时,他才定下主意。 “你放手,等我与胜文说句话。” “好、好!先让他们说句体己话。”杨雄醉眼迷离地说,“我们先到廊下去等。” 于是那两对偎依着,脚步歪斜地出了阁子。石秀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搓着手发窘。 “你不是有话要与我说?”胜文抬眼看着他,轻声催问。 “说出来怕你着恼。” “你看错了!我不是那爱使小性子的人。”胜文又说,“不管怎样,总是初见,如何为一句话恼你?你说!” “果真不恼,我就说:今夜我不到你那里去了。” “我道是什么话?”胜文笑了,是好笑的神态,“你不说也不要紧。” “怎的?”石秀答道,“都在催我,我何能不说?” “我原知你要说的就是这句话。”胜文把脸偏了过去,“本是逢场作戏,何苦牵丝扳藤扯不断?” 不用拿她的话去辨辨味,只听她那幽怨的声音,石秀便料想得到她心里的难受。其实他也难过,但自觉男子汉不宜说那些娘娘腔的话,所以仍旧只能跟她讲道理。 “我决不是怕你牵缠,说实话,我倒也愿意让你缠。不过我石三一生说话算话,今天杨节级家做佛事,我答应了他老丈人回家照看,现在焰口快散场了,我要赶回去料理。” “这话骗哪个?”胜文冷笑道,“撒谎撒不圆,不如免开尊口。” 说石秀撒谎,他最受不得。“我平生不说谎话!”他气急道,“不信你去问。” “去问哪个?问杨节级?”胜文讥嘲地说,“杨节级回我一口:啊!我家做佛事?我倒不晓得。” “他怎么不晓得?晓得!” “既然晓得,如何家里做佛事,他自己在外头吃花酒?” “其中有个道理,你听我说——” “你不须说。”胜文抢过他的话来,“必是潘公把你看得比他女婿还亲,所以不叫杨节级回家照看,却少不得你。” 这等口角尖利,教石秀难以招架,看来讲理讲不通,还须另想别法;正在踌躇无计之时,金线却又掀帘探头来张望,虽未开口,催促之意显然,石秀为脱眼前困境,只好先许下一个心愿再说。 “胜文!”他指着自己胸脯当中说,“我的良心在这里,说话从无虚假,我明日必来看你。” 胜文阅人甚多,也看出石秀朴实淳厚,不是那等久历欢场、日夜在三瓦两舍中讨生活的浪子,枕上海誓山盟,下了床头也不回的人可比。自己说那些气话,原是教他知道心意,倘或执意不受商量,就算今宵勉强将他拘到家,第二日越想越懊恼,一双脚到底长在人家身下,说不来就不来,又无奈其何。 这样转着念头,便觉得顺风旗不宜扯得太足,决定先放他一马。“俗语道得好:‘痴心女子负心汉。’”她幽幽地做出自语的神态,“只看各人良心。” 这一说,石秀如逢皇恩大赦。“明日我一定来!”他又重重加了一句,“不来教我不得好死!” “死”字不曾出口,一只温软的手掩到他嘴上,接着是似嗔似怨地抛过来的一个白眼:“无端端赌这血口白牙的咒做什么!” 石秀趁势捏着她的手亲着,愉悦地笑道:“你若是不信,我还赌咒,赌个比这重十倍的咒。” “好了、好了!”胜文着急地说,“小祖宗,我信了你就是。”说着,使劲夺开了手,却又替他拂拂肩上的灰尘,理理皱了的衣襟,然后推着他说:“要走就走!只莫忘了你自己的话。” “我是记在心里,只怕明日‘上庙不见土地’。”石秀此时情热如火,特地反激一句。 胜文一听如此说,神色便严重了。“你莫倒打一耙!”她说,“你既如此说,我们订好了辰光,明日我不供番,也不招呼别人,留下屋子专等你。你说,是什么时候来?” “自然是午后。” “不管你什么时候!”胜文摇摇头,是自觉多此一问的神情,“我总归等就是。” 石秀还想说什么,杨雄却不耐烦了,在外面大声问道:“怎的?说不完的话!” “来了,来了!”石秀一面回答,一面又捏一捏胜文的手,四目相视,好一会儿才恋恋不舍地松开。 到得家时,瑜伽焰口正放得热闹。海和尚头戴毗卢帽,身披大红袈裟,宝相庄严,冠冕堂皇,正在作法施食,名谓“召请”。两旁僧众,击磬鸣鼓,齐念经文——这卷经相传出自苏东坡的手笔,怜悯各路孤魂野鬼,或者怀才不遇,客死异乡;或者兰闺弱质,受屈轻生,特地“召请”布食,广结善缘,四六韵文,辞藻极美。海和尚生来一副极亮极透的嗓子,为了帘下裙钗,格外抖擞精神,梵音高唱,着实有个听头,连石秀都不由得在窗外站住了脚。 “召请”已毕,歇一歇便该追荐“昭穆宗亲”。左昭右穆,就在店堂两厢设了供桌,香烛蔬果早已安设停当。石秀看看没他的事,便悄悄走了开去。 先到潘公那里,只听鼾声大作。老年人精神不济,熬不得夜,早已睡下了。石秀不去惊动他,由廊下绕到后面厨房,只见迎儿在料理斋食,火工道人帮她烧火,两个人正在说笑,看石秀进来,便都不言语了。 “佛事快散场了吗?” “还有一歇。”火工道人不知石秀的身份,只当他是潘家的亲人,“府上的生活与他家不同,大和尚格外尽心,要多念几卷经。” “噢。”石秀好奇地问,“你寺里大和尚年轻得很,与别处不同。别处大和尚都是老和尚。” “道行深浅,不在年纪大小。”火工道人答道,“我家大和尚是老和尚的爱徒,秘传心法,一年抵得上别人十年的道行,人又聪明能干,各处都结了缘分,以故十方护法都信任他,才得当了本寺的方丈。” “原来如此!”石秀检点了各处,向迎儿说一句:“火烛多小心。”便又出了厨房,来到前面。 前面正在追荐,但见巧云梳得好亮的头,簪一根银簪子,插一朵白栀子花,黑裙青衫,打扮得十分素净,正与海和尚站在一起。等石秀定睛看时,两个人都双双拜了下去,袈裟裙幅,混杂不分,也还不足为奇,奇的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扭转了脸,对看了看,才又转过头去。 虽是极快的一瞥,石秀眼尖,已看得明明白白。心里惊疑不迭,却又自责,哪里就是有意思了,只为对巧云有了成见,所以疑心生暗鬼,快抛却了这个念头:莫冤枉好人! 尽管石秀心存恕道,但光棍眼中揉不得沙子。巧云以“斋主”的身份,好些地方须与法师同礼参拜,不得错前落后。这礼节上自然是海和尚照顾,少不得顾盼之间眉挑目语。陪位的和尚看得出神,打“引磬”的,向外的签子,打着了前面和尚的光郎头;打“照面铛子”的,向里的小椎打着了自己的下巴。巧云看得发噱,差点忍不住笑。 石秀哪里笑得出,心中只是骂:“贼秃可恨!”想起在金陵大丛林中所见的戒律森严、道行高深的老和尚,恨不得把海和尚揪了出来,拿大耳刮子打他,问他个玷辱佛门的罪名。 看着生气,石秀只有持着眼不见为净的念头,转身回到自己卧房,躺在床上发愣。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忽然发觉众音俱寂,才想起佛事已毕,既然受托照看,少不得要到场看个分明。于是一骨碌起身,又走了出去。 到店堂里一看,只见帐幔法器俱已收入经担,和尚们正坐在拉开的桌子旁吃消夜。巧云亲手盛了碗菜粥,捧到海和尚面前,殷殷致谢:“师兄辛苦!” “应该、应该!”海和尚双手合十,打个问讯,然后来接她手中的碗。 “师兄拿好了,烫!” “不碍、不碍,出家人就是不怕粥烫。”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海和尚借着接碗的势子,顺便就来捏她的手。巧云当着好多和尚在一起,觉得不好看相,慌不迭地想缩手,就这错失之际,粥碗落空,泼了一地的粥。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巧云吃了一惊,倒退两步,想叫迎儿来收拾,旋转身来,恰好看到石秀双目如炬,直盯着看,不由得就把头一低。 “嫂嫂!我来接待。” “是!”巧云正好借这台阶下,“原是想请叔叔来陪大和尚,觅人不见,想是睡了,不敢惊动,如今偏劳叔叔。” “是了,都交与我,嫂嫂请进去。” “ 钱还不曾开发。”巧云说道,“我叫迎儿送出来。” 说着,她匆匆而去。石秀便上来施个礼,大声说道:“夜已深了,大家吃了粥,早早散!” 不曾见过这等的斋主,一班和尚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海和尚心中不悦,但看石秀体魄魁伟,昂然直立,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握着拳,仿佛一言不合便待动武似的,赶快知趣赔笑。“石施主说得是。”他放下筷子,“我们告辞。”“等拿了钱走。” 钱每人五百钱,海和尚是法师,照例加倍,称为“双 ”。石秀从迎儿手里接过钱来,拢总致送,亦无别话。送了和尚出门,顺手关上排门,仍旧回到自己床上睡下,却是一夜不曾合眼,到得曙色初露,往常是起身的时刻,才得蒙眬睡去。 “三郎,三郎!”正睡得香时,梦中惊醒,听潘公在窗外喊,“怎的这时候还不起身?” 石秀懒得作答,爬起身来开了门,日光刺眼,兼以平时从未睡到这时候过,只觉头眩目涩,十分难受,便又缩了进去,在门边一张凳子上坐下。 潘公跟了进来,忧虑地问道:“三郎,莫非身子不爽?可是中了暑?”“不是!” “不是”是什么?石秀不便直说宵来的光景,心绪不宁,终夜失眠,只不再作声,那就越发惹得潘公生疑了。 “昨夜我起更方睡,那时还不见你回来。”潘公定睛看一看他的脸色,声音更不安了,“昨日你在哪里?你的气色不好,莫不是在外头与人淘气?” 淘气是在家里,不在外头。这话也不便说,也不耐烦想两句话哄老人家,只这样答道:“不要紧!容我静一静就好了。” 潘公猜不透他是何不快,见此光景,只得由他,不过明日要开门做生意,却不能不提醒他。 想想何必!“也罢,”他说,“索性你再歇一日,我们后天开门。等我去通知伙计、徒弟,教他们明朝不要来。” 石秀脑中昏昏的,不知如何回答。等想起来生意要紧、不必再歇时,欲待拦阻,潘公已走得远远的了。 须臾回家,老人家又走来觅石秀。“三郎!”他说,“这几天吃斋吃得我也熬不得了。我与你上街吃酒去,吃完了听书,好好消遣半日,你道如何?” 说到消遣,石秀想起胜文的约会,说了话不能不算,便即答道:“吃酒我奉陪,听书免了,我还看朋友去。” 潘公原是为替他遣闷,只要他不是这等郁郁不欢,随他做什么都可以,因而连连答说:“都随你,都随你!” 于是跟巧云说了去处,老少二人迤逦来到县前王六酒家吃酒。 潘公极其殷勤,暗中吩咐王六,只管将精致肴馔送了来,不必问价。为此破费,却令石秀异常不安,同时也愈感激老人家的情意之厚,陪着坐了好些时候。 分手之际,已是日影偏西。潘公多吃了酒,神思困倦,而且听书也误了时刻,便说要回家歇息。石秀看他步履不稳,放心不下,扶持着到家,送他上床,方始赶到胜文那里。 尽管他三脚并作两步,一路半跳半奔赶到胜文那里,依旧晚了。她倒是言而有信,果然空着屋子在等。别处都有客在高声谈笑,独她那里,湘帘半卷,炉烟袅袅,静无人声。听得传报:“石三郎来了!”方见胜文懒洋洋地走了出来,双目惺忪,右颊上一片淡红颜色,不是胭脂,是龙须草席上压出来的红晕。 “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胜文看着他那血红的脸说,“既然吃酒,怎不带了这里来吃?害我好等!” “得罪、得罪!”石秀歉意地笑道,“一起吃酒的,是位谨厚的老人家,不便带了到你这里来,不然就是带坏了‘良家父老’。” 胜文笑了。“亏你想得出。也罢,”她说,“总算还不曾醉得忘记了死约会。” 说到这里,便见一个十二三岁、眉目如画的侍儿闪了进来说道:“干娘来了!” 那是胜文的假母,脸上皱得如橘皮一般,打扮得却极其挺括,花白头发梳得极光,是娼门中鸨儿那种特有的韵致。语言也不俗气,请教了姓名籍贯,敷衍了几句,随即道声:“请宽坐!”转身走了。 屋子是西晒,秋阳逼了进来,燠热难耐。香汗淋淋的胜文皱眉说道:“这里坐不得了!跟我来。” 出了腰门,便是后院,一座假山上有一座茅亭,石秀情不自禁地赞声:“好!” 胜文听这一声,脸有得色:“幸得还有地方让你坐!”她回身喊道:“燕儿!” 燕儿便是那个十二三岁的侍儿,人生得极乖觉,正捧了一床凉席、拿着两把扇子随后而来,当时便不待胜文吩咐,先就说道:“石三郎酒还不曾醒,先点茶吃果子,随后摆酒,我都告诉厨房里了。” “好!”石秀又赞一声,忍不住伸手去摸她的脸,“好玲珑的小人儿。” 燕儿笑着避开去,奔上凉亭,铺好席子,等胜文和石秀走了上来,便又问道:“可要到金线家去看一看?” 这一下提醒了石秀。“哎哟!”他失声说道,“来得匆忙,倒忘了约一约杨节级。” “不须你约。”胜文答道,“杨节级中午还在金线家,说了的,傍晚再来。只怕这时候也就到了,去看一看再说。” 燕儿应声去了,石秀便盘膝坐了下来,拿着把细蒲扇轻摇着,但见又有两个粗使的丫头,取来了靠枕、矮几、茶汤、莲藕,一一安设停当。这时胜文才在石秀对面坐下,伸出与莲藕同色的双臂,为他奉茶切藕。 石秀何尝经历过这种温柔乡中的生涯,顿觉愁怀一去,心里在想:俗语道得好,既来之,则安之。难得放逸,且先消受了眼前再说。 就这一转念间,心思便放开了,握着胜文的手说:“你是哪里人?” “你听我的口音。” “河东?” “河东蒲州。” “怎的到了这里?”石秀说道,“河东是好地方。” “好地方便没有遭难的人?” “遭难?”石秀关切地问,“你是遭难流落在这里?什么难?” 胜文不响,双眉微蹙,一腔幽怨,都流露在眼色唇边,越显得楚楚可怜。 “是我不好。”石秀微觉心疼,“不该勾起你的心事。” 这一说,却令胜文感动,看他粗豪,用心倒是温柔体贴,于是答道:“说说也不妨。别人不信,你不会似门缝里看人。我跟你实说吧,我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 “怪不得!”石秀连连点头,“我就看你与众不同。” “怎的与众不同?”胜文灼灼双眼逼视着他。 “是那种官宦人家小娘子的味道。” 胜文淡淡一笑——笑容虽淡,却非敷衍,是真的遇见了知己的那种喜悦。 “不过我又不懂了。既是——” 他没有再说出来,她却懂他那句不曾说出来的话:既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怎的沦入娼门?“这就是遭了难的缘故。”胜文停了停又说:“话说来极长,也不知从哪里说起。总之,怨我爹太老实。我爹做过推官,在江南。那是八年前的事。”说着摇摇头,不知道是不愿意再谈,还是有难言之隐。 胜文确有一段惹人同情的身世,出身官宦人家不是虚语。她的父亲是个推官,掌理一县刑名,一次酒后摔了一大跤,就此得了脑病。平时与常人无异,等一发作便糊涂了,最坏的是,发作之先毫无异象;发作之时,旁人亦难察觉,只看他神态如常,谁知是非不辨。 就为了这个脑病,被一名书办看出可乘之机。有件婆媳互控的家务,起因是狼虎之年的婆婆有外遇,一夜开后门放奸夫进门,不防为儿媳妇遇个正着。也怪做媳妇的欠思量,当夜就在枕上说了与丈夫听。细心窥伺,果然有此丑闻。 做儿子的心里自然难过,但从小就畏惮他的寡母,几次想劝,就是到了跟前,开不得口。白日里茶饭无心,夜来长吁短叹,一夜睁眼到天亮。做妻子的懊悔不迭,只好百般解劝。哪里劝得过来?有一日清晨醒来,做妻子的只见一张床空了半边,四处寻觅,踪迹杳然,最后在枕头下寻出一张纸来,写得八个字:“家丑难堪,唯有远遁。” 儿媳妇便哭了。婆婆赶了来一看,“哑子吃扁食,肚里有数”,跟奸夫商量,看看纸里包不住火,一不做,二不休,恶人先告状,硬说儿媳妇不规矩,把儿子气走了。 案子归那书办承办,收了五十两一个的四个大银元宝,禀明推官,捉了那小媳妇来,下在女监里等机会。这天书办看推官问案七颠八倒,知道机会来了,当时抱牍上堂,立传原告,现提被告,上得堂上,仅由那书办摆布,判了儿媳妇不守妇道,笞背五十,交官媒发配。 这是何等冤屈!儿媳妇觑人不防,一索子吊死了,娘家为她申冤,上京击“登闻鼓”鸣冤,哲宗皇帝特派御史查办。那书办将罪过都推在推官身上,又说他受贿白银二百两,如何如何过付,指明时日地点,真个凿凿有据。 “这就不对了!”听到这里,石秀插嘴,“真是真,假是假,哪里就好诬告?” “唉!”胜文长叹一声,“害就害在我爹那个毛病上头,当时支支吾吾,辩不清楚,看去是情虚的模样,假的也变成真的了。” “有这等事!”石秀替她难过,浓眉拧成个结,捏紧了手问,“后来呢?” “那还用说?自然下在监里。”胜文惨然答道,“为这场官司,上下打点,连我娘头上的一根玉簪子都卖掉了。” “真正是无妄之灾!” “灾难不过刚刚起头。”胜文接着说道,“我爹又气又急又悔,在监里得了场病。那地方好人都难熬,得了病更不用提。不过三天工夫,撒手走了。” “人死了,官司自然完结——” “谁说的?人死了,还得追赃。一钱逼死英雄汉,孤儿寡妇哪个看顾?亲戚故旧,挨家磕头也磕不出二百两银子。” “那,那怎么办呢?” “怎么办?”胜文双目含泪,容颜惨淡地说,“只看我今日的身份,便是那时的办法。” 石秀明白了。无钱完赃,妻孥抵罪。胜文当了官妓,便是这等来的。 “你不要难过!”石秀只好这样劝她,“人走运气马走膘,有坏运就有好运。你坏运走过,该走好运了!” “有一两个也是这等说。只是我不明白,落到这步田地,如何才算是交好运?”胜文又说,“好比一朵花落在泥地里,已被践踏得不成样子,莫非还能够回到树枝上,开得好好的?” “那自然不能。”石秀想了想答道,“或者也有爱惜的人,捡了这朵花回去,清水供养,也是有的。” “有的?在哪里?”胜文很快地接口,“官妓脱籍,不是等闲能够。就算能够,又哪里去倚靠得着一个知心着意的人?” 石秀心中一动,抬眼看时,胜文悄然凝睇,眼中仿佛有无数衷曲要诉,那颗心越发热辣辣地按捺不住。但转念想到自己,不过帮衬潘公,做个寻常买卖,寄人篱下,聊以糊口,哪里好有什么非分之想?这样自己浇了自己一头的冷水,不由得便把头低了下去。 看这光景,胜文不便再说——再说也没机会,小侍儿领着杨雄到了。 “怎的不先到衙前来寻我?”杨雄问道,“在哪里吃酒来?” “是潘公。”石秀答道,“老人家好意,说是这两天吃斋吃得刮心剔肚般难熬,一定邀到王六那里,大鱼大肉修了五脏庙。” 言者无意,听者有心,胜文这才知道石秀昨天说的都非虚语。看来倒真是个至诚君子! “这里倒风凉!”杨雄看了看周围,兴致来了,“今日十六,月亮还是好的,就这里吃酒,倒也有趣。可惜快活三不知在哪里!” 快活三无处去觅,金线却近在咫尺。她这天也不供番,一唤即至,欢然共饮,到月上东山,清风徐来,意兴更豪。 这天家里的男人都在外头。就在潘公与石秀在王六酒家大嚼的那一刻,家里又来了一个男人,穿一领簇新的玄绸海青,雪白的竹布袜子,踏一只皮襻凉鞋,头皮青青,红光满面,甩着袖子,潇潇洒洒地来到潘家敲门。 应门的是迎儿,开出来一看,颇感意外。“原来是海师父。”她到底还年轻,未经世故,心思老实,“潘公不在家,与石三郎吃酒去了。” 在她想,家无男子,不便应接。海和尚却是意外之喜。“不妨,”他笑吟吟地说,“我便见你家大娘子。迎儿,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海师父不是报恩寺方丈?”迎儿诧异地问。 “不错,我是报恩寺方丈,不过到了你家就不同了。” “怎的?” “你想来听说过,我不曾出家的那时节,拜在潘公膝下,认作义子。”海和尚问,“你倒想想,我跟你家大娘子,该如何称呼?” 迎儿这才弄明白,想想果然,曾听潘公说过,有这等一个义子,看他年纪要比大娘子大上两三岁,那自然是:“兄妹相称!” “可不是兄妹相称!”海和尚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银约指,塞到迎儿手里,“送你玩!别人问起,休说是我送的。” 迎儿又惊又喜,但到底还胆小。“海师父,我不要!”她把银约指递了回去。 “为何不要?” “不能与人说,便不好戴,戴出来便有人问——第一个就是我家大娘子,她问起来,我怎么说?” “那容易。我就跟你家大娘子说明了。别人要问,你就说是你家大娘子的赏赐。” “你如真的这等说,我就谢谢了。”说着,迎儿把海和尚接了进来,关上大门,径奔后院通报。 潘巧云正在回想昨夜的光景,心猿意马、坐立不安之际,听得迎儿一说,心里在想:这倒真巧了!想着曹操,曹操就到。只是他的来意如何,却费猜疑。 且不管它,见了面再说,于是先吩咐:“你请海师父进来待茶。” 等海和尚进了后院,她却迟迟不出,对镜理妆,打扮得整整齐齐方肯出见。 这天佛事已过,无须淡妆,脂粉渲染,面如桃花。海和尚一见,头顶上仿佛觉得轰的一声魂灵出窍了。 有迎儿在旁边,巧云自须顾忌,敛尽笑容,庄肃下拜。“昨日师兄辛苦!”她说,“多蒙超度先夫,他在泉下也感激。” “好说、好说!”海和尚定定神,想起也该谦虚几句,“昨日多蒙贤妹款待,厚赐钱,真正受之有愧。” “师兄说哪里话!我还觉得不成敬意,容有机会,另外补报。” 海和尚脑筋灵活,能说会道,赶紧接着她的话说:“补报不敢当,如今倒有个做功德的机会,特来与贤妹说知,不知意下如何?” 他是有意留下一个漏洞,等巧云来提,语言交谈便曲折有致了。果然,她笑着嗔道:“你这位师兄,倒也好笑!是何功德?还不曾说与我知,却如何问我的意思?” “咄!”海和尚在自己光头上凿了个爆栗,“我自觉平日说话,也还清楚,怎得今日在贤妹面前,便这等颠三倒四?” 这话就有些出格了。巧云听出因头,不愿迎儿在面前,便看看她说:“有今日新做的素馅馒头,装一盘来待客。” 迎儿自是依言行事。巧云与海和尚却都拿眼盯着她的背影,眼看她进入厨下才扭过脸来,倒像迎儿会躲在什么地方窥探,不是这样看清楚,便不放心似的。 于是,巧云瞟着海和尚说:“在我这里,语言须谨慎些,休当迎儿不懂事。” “原要她懂事才好。”海和尚把送了她一个银约指的事,顺便告诉了巧云,接着又说,“驭下宜宽,才有知心着意的人好用。” 言外之意,是劝巧云收服了迎儿。她懂他的话,但觉得一时还理会不到此,姑且撇开,重拾中断的话题:“师兄!到底是何功德?” “这场功德不小!”海和尚精神抖擞地说,“报恩寺要启建一坛‘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 语声未毕,巧云先就高兴了。这个道场俗名“打水陆”,七昼夜的法事,焚种种香,燃种种灯,供种种精妙饮食,设种种花幡宝盖,数百名僧众,唪经施法,最热闹好看不过。所以她失声打断了海和尚的话说:“哟!报恩寺有这等场面!” “也是因缘凑巧。贤妹,你听我说。” 原是要找话来说,才坐得久,海和尚便从“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的缘起说起。起自饿死台城的梁武帝,生前曾得一梦,梦见一位高年异僧,说的是:“欲救群灵之苦,莫过于水陆大斋。”梁武帝醒来记梦,历历在眼,便下诏敕高僧志公和尚,创建水陆斋法,相传至今。 “做道场功德,是一心奉请十方法界的圣凡,齐降法筵,虔心供养。延生降福,超度亡魂,如响斯应。”海和尚接着说这一坛水陆的斋主,“建一坛水陆道场,事非轻易,东村赵秀才纠合了几位亲友,凑集份子,央人与我来说,我已许了他了。有此好事,何不因利乘便,贤妹不妨也做一场延生荐亡的功德?” “再好不过。我娘生我时难产而亡,久想拜一堂血盆经忏。不知可能在这场水陆道场中超度?” “怎么不能?”海和尚合十说道,“但等功德圆满,令堂老夫人必定往生净土。” “只是——”巧云欲语又止地,一双凤眼悄然低垂,心里在做盘算。 “贤妹!”海和尚异常关切地问,“怎的变了主意?此是难得的机会,不是银钱花费上的事,延请数百位僧众,非同小可。错过了不知何年何月才得有此胜会?” “实不相瞒。”巧云答道,“师兄说不是银钱上的事,我倒是正为此要做个打算。也知打水陆的花费极大,只怕力量够不上。” 海和尚的神色,就由于她这两句话,变得轻松了。“我道是什么事!”他毫不在乎地答说,“这上头,贤妹不须费心。” “怎的不要费心?数家合建,费用公摊。再说,自己不尽心,功德怕也到不了我娘身上。” “这却是实在话。不过,费用虽说公摊,账却由我开。一坛水陆道场,总得用到五百两银子,十份派,每份五十两银子,贤妹只出十两银子就是。” “何以我独少出?” 海和尚笑笑,有句话毕竟还是说了出来:“情分不同嘛!” 巧云顿时脸泛红晕,微微嗔道:“说话又是颠三倒四了。” “这句话不颠倒。贤妹想想,你我是何称呼?情分自然不同。” “虽然如此,也只好摆在心里。” 海和尚深深会意,连连点头,急急回答:“正是、正是,我与贤妹的情分,彼此摆在心里。” 等迎儿将一碟炸好了的素馅馒头送了来时,少不得有一番谦让。巧云只如布施高僧一般,奉居上座,亲手供食。在她是恭敬,在海和尚看,却是亲切,兴致一好,胃口大开,把一碟馒头吃得精光。 看看时候不早,怕她家男子回来撞着了有诸多不便,海和尚只得恋恋不舍地告辞。巧云着迎儿送出大门,自己在中门边痴痴地凝视,等海和尚正要出门时,她忽又喊道:“师兄,请留步!” 这一喊,海和尚便如奉了将军令,忙不迭地转身回来,十分关切地问:“贤妹,可是还有话?” “是啊!”巧云这样回答——其实无话,只是情不自禁地失声一喊,但不能不这么回答,而且也不能不想句话来说。 这句话,自须有不能不把他叫回来的理由,急切间却想不起来,悄然凝睇,仿佛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似的。这便叫海和尚的绮思,如月半午夜的潮水一般涌上心头。 “贤妹!”他碍着迎儿,不便直抒心曲,只意味深长地说,“你不必烦心,一切都不必多言。” 他这话却又教她一阵咀嚼,也是碍着迎儿,不能多说,顺口答道:“我还有话。” “那就请吩咐。” 这下,巧云想起一件事。“师兄,你再请坐一坐。”她说,“我有东西让你带去。” “是,是!”海和尚一迭连声地答应。 于是一个进入自己卧房,一个又在客堂中落座——心里好生欢喜,猜想着巧云必有切身体己之物相赠,不是日常所用的罗帕香囊,便是铰下来的头发。虽无私情,已有表记,有此表记,便不愁私情不成,半夜里打坐无聊,尽有东西好想了。 果然是块罗帕,但所送的不是它,是它裹着的一块银子。“师兄,多承你好意,感激不尽。”她把银子捧在手掌心里,“这十两银子的份金,就请师兄带了去。” “忙什么?你先收着。既是一家,不分彼此,就我先替贤妹垫上,也不要紧。” “这教我如何过意得去。师兄,你必得收下,不然害我不安。” 说着,巧云将一块银子硬塞在海青袖子里。海和尚借势将手一缩,袖里另有乾坤,将巧云那只温软的手,好好捏了一把。 巧云不曾想到有此亲近的意外机缘,心里怦怦地跳,却也有些着急,因为被迎儿发觉了,不好看相,便将手一夺,海和尚不敢硬拉,让她退出手来。他只觉得袖子好沉,探手去摸一摸,才想起是十两银子丢在那里。 等有些丧魂落魄的海和尚一走,巧云也有些神志恍惚,怔怔地坐在那里,只是回想着刚才的情形,看不见迎儿就在眼前。 “大娘子!天快黑了,也不知石三郎来不来家吃饭,可要预备?” 听这一说,巧云才讶然发现,不知不觉地已暮霭四合,定一定神才想起迎儿的话,没好气地答道:“管他呢!有他不多,无他不少,随他回来不回来。” 迎儿不响,心里却在猜疑:巧云从前对石秀是那等殷勤,如今却视作眼中钉,莫非是为了海和尚的缘故?想想又不对,倒像是先恼了石秀,才对海和尚好了起来的。接下来便拿石秀与海和尚比较,恰好是两个人。 迎儿想到便说:“大娘子,石三郎若如海师父般讨人欢喜便好了。” 听得这话,巧云一惊,当是她有什么意思在里头,沉住气答道:“我不懂你的话,什么讨人欢喜?” “我是说石三郎脾气太倔,不如海师父随和。” 这话也还罢了。“原是!”她说,“为人总要随和,才有人缘。”接着她便笼络迎儿:“海师父也夸赞你,说你肯听话,不多嘴。你若是时常这等时,我自然另眼相看。” “是!”迎儿辨一辨她话中的味道,若有所得,“我只听大娘子的话,大娘子怎么说,我怎么依。” “果真如此,我自然高兴。来!” 巧云将迎儿带入卧房,搬开了箱子,取出匹头,让迎儿自己挑块绢绸做夹袄穿。目迷五色的迎儿不知挑哪一块好,最后还是巧云替她选了块葱绿暗花的,额外又给了一条月白绸的百褶裙。 迎儿谢了又谢,喜滋滋地捧着衣料要出门时,巧云喊住了她问:“若是他们问起海师父时,你怎么说?” 迎儿想了想答道:“我只说:坐一坐就走了。说些什么,我不曾听见。” “对!就是这么说。”巧云背转身去,不教迎儿看见她的脸,“你只记住那六个字:肯听话,不多嘴。有何言语落入耳中,只当不曾听见。” “我知道。”迎儿说,“我什么都不曾听见,什么都不曾看见。” 迎儿倒真是心口如一,很快地有了证据——潘公酒吃得多了,一觉醒来已经天黑,起了床,残醉犹在,兀自觉得头昏脑涨,口干舌燥,要女儿浓浓地做了碗酸笋腐皮汤,喝完了精神好些,便问迎儿:“睡梦里仿佛听得是海和尚的声音,可是他来过了?” “是的。” “他来做甚?” “不晓得。”迎儿答道,“须问大娘子。” “海和尚好像坐了些时候?” “你老人家在做梦。”迎儿笑道,“坐得一坐,凳子都不曾坐热,说要赶回寺里做功课,匆匆忙忙就走了。” “这等说,必是有句要紧话,赶了来说,说完就走。”潘公又说,“你唤你大娘子来,等我问她。” 巧云是吃了晚饭,正在自己房中沐浴。迎儿隔窗说了经过,她在里面答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等我抹干了身子,自然会去。” 巧云抹干身子,洗头发,洗完了披散着叫迎儿拿扇子扇,扇干了才松松地挽了个家常髻,穿一件纱衫去见她父亲。潘公等得不耐烦,倒又出门找街坊纳凉闲话去了。 巧云也在自家后园纳凉,靠在一张竹榻上,仰望苍穹,看星星眨眼,凉快倒凉快、逍遥,只总觉得仿佛少了些什么,有怏怏不足之感。定神细细想去,把那“少了”的找到了——原是少个知心着意的人陪在旁边。 巧云在想,人生在世,究竟为了些什么?山珍海味,有吃厌的时候;锦绣绫罗,不能穿了给镜子看;高楼大厦一个住,不寂寞煞?说来说去,成双作对最好。若得个情深意厚、温柔体贴的人相伴,粗茶淡饭,亦自有味;布衣荆钗,也能委屈;茅庐风雨,自有人挡在前面,怕它做甚?看起来世上第一等苦命人,是三宫六院的“娘娘”。像自己总还有希冀,至不济犹有个杨雄在;深宫里的如花美眷,只得一位“官家”,却又不是孙行者,不妨抓把毫毛,化成无数穿黄袍的去普施雨露。这夜夜衾冷枕单的日子,怎样过法。 这样想着,便仿佛又显现了海和尚头皮青青、唇红齿白的一条影子,就如一把钩子似的,钩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人在家中坐,心却飞到了报恩寺里。 “女儿!” 虽是极熟的声音,巧云却吓一大跳,定定神说:“爹还不曾睡?” “白昼里睡得多了,至今不困。”潘公问道, “海和尚来过了?” “噢!”巧云做出那忽然被提醒了的神情,“我正要告诉你老人家,有件好事。报恩寺要打一坛水陆……”接着,她把海和尚的那番好意说了与她爹听。 “果然是件好事。”潘公问道,“不知是哪一天起始?” 这一问把巧云问住了,想想又惭愧,又好笑,海和尚也荒唐,居然不曾提到日子,自己也就忘记问起。不过,与潘公却不便实说,好在这也容易搪塞。 “日子还不曾定。”她这样答道,“等定了再来通知。” “只怕还有些日子。”潘公倒体谅,“打一坛水陆不是等闲之事。内外两坛,要念数十部经,须数百僧众,一一延请,也得好些日子。” “原是!”巧云因话答话,“七月里鬼节,家家做佛事,和尚都忙,我看总得到八月里才能做得成这一场功德。” 于是父女俩以此话题闲谈。到得夜深露重,潘公倦意上来,回房上了床。迎儿是早就睡得似猪一般。只有巧云一个人,既贪月色,又有心事要想,舍不得去睡。 鼓打三更,大门上有人擂鼓似的,巧云估量不是石秀,石秀不敢这般无礼;自然也不会是陌生人,陌生人如此,岂不挨主家的骂?看来必是丈夫回家来了。 果然,开出门来,便是酒臭冲鼻,巧云赶紧转过脸去,没好气地问:“哪里灌得这等醉猫似的回来?” 杨雄没工夫答她的话,踉踉跄跄跌进门来,第一大事是掀开裤子,把憋急了的一泡尿放掉。 巧云越发冒火。“回回是这等!一泡尿总要带到家来。莫非尿在外头,就真的肥了人家的田?”她越想越生气,“这等干旱少雨水的天气,臭气不散,莫非你就是间壁的那条大黄狗,连香臭都不知。” “什么香臭?”杨雄的酒喝到十二分了,“让我闻一闻!” 说着,便来扑巧云,扑上了乱摸乱闻,把巧云恨得不知如何是好,使劲推开了去关大门,然后管自走了进去。 杨雄跌跌冲冲地跟着后头,只是“心肝、宝贝”地乱叫,冲到房门,忘掉门槛,合扑一跤,跌得晕头转向,那十二分的酒涌了上来,口一张,大呕特呕,吐得一屋子臭气熏天。 巧云最爱干净,见此光景,又气又急,却还不能袖手不管。“真正是前世一劫!”她顿着脚,咬牙切齿地自责,“什么人不好嫁,偏偏就嫁了这么个醉鬼!” 万般无奈,只好去唤迎儿起身,来收拾残局,偏偏迎儿年轻贪睡,猛推推不醒。往时也有过唤不醒的时候,巧云有个“一针见血”的法子,拔下头上银钗,拣迎儿肉厚的地方去扎,扎得渗出血来,必定从梦头里痛醒。这一日却以正施笼络,不便下此重手,只好又骂又推,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将她弄醒。巧云心里的气,便又记在杨雄头上了。 灶下取了灰来覆上,呕出来的秽物是扫尽了,气味却一时不消,于是巧云焚起一炉香,自己避了出去,一个人坐在月下生闷气,只由迎儿去服侍杨雄漱口洗手。 酒醉了的,只要一呕,立刻清醒。杨雄看弄得这一塌糊涂,自己也觉得没意思。但是,巧云那样不理不睬,他也很不舒服,先还忍耐着,只当她稍停一停,就会进房,自己说上一两句好话,也就没事。哪知左等不来,右等不见,可真忍不住了。 “半夜三更不睡,一个人坐在那里,什么意思?”他走到窗前,向外大声嚷着。 “不睡?眼睛都睁不开了!”巧云冷笑着答说,“哼!也要有地方睡,那等的气味!” “哪里就熏死了你?” 这便有些不可理喻了。巧云心里越气,只是夜静更深,夫妇口角,吵了四邻也教人笑话,所以隐忍不言。 杨雄也是同样的心思,一赌气管自去睡下。夜凉如水,正是少年夫妻交颈同圆好梦的辰光,这里却是一个在里,一个在外,咫尺千里,连同床异梦都谈不到。 杨雄越想越怨,一骨碌爬了起来,下床趿上鞋子,顺手披上一件布衫,往外走了去。 巧云自然奇怪,这时候还到哪里去?想开口问,却又怕一问当是自己少不得他似的,所以只不作声。杨雄看她这等不在乎的神情,自然越发着恼,走过她身边,站住脚说了句:“横竖你见我讨厌,我让你!” 这一说仿佛是她容不得他在家存身,巧云不肯担这个责任,便即反唇相讥:“三瓦两舍,多得是宿处,你舍不得便休回来,何苦来寻闲气?” “你摸摸良心!”杨雄吼道,“倒是我要寻闲气,还是你要寻闲气?” “你听听你自己的声音!也好,吵醒了四邻,请大家来评评理。” 四邻不曾吵醒,吵醒了潘公,披衣开门,来问究竟。 一见老丈人出面,杨雄越觉委屈,抢着把经过缘由说了一遍:“请老人家评评理看,是哪个的错?” “你不错,你不错,看我的面上。” 听潘公这一说,巧云也觉得委屈,要吵,是年迈爹爹;不吵,却又忍耐不下。所以倏然起身,将腰一扭,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你老人家看见的。”杨雄振振有词地说,“刚才嫌屋里有气味,此刻就不嫌了?可见得不是嫌气味,是嫌我这个人。” 这话说得太直了,教做和事佬的难以转弯,潘公刚想埋怨他两句,只听屋里传出来极燥脆的声音:“对!就是嫌你这个人!” 此言一出,潘公先就变了色,向里喝道:“说话总是这等伤人!”接着便惭愧不安地向杨雄致意:“女婿,你休听她的!是纵容得她惯了,处处要占上风,口不择言,有嘴无心,你休理她!” 这一来反倒是杨雄为老丈人不安。“爹爹,你放心!”他说,“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这才是!”潘公欣慰地说。“男子汉胸阔量大,就让她些,念在她从小没娘的分上——噢!”潘公突然想起一件事,觉得正好借此扯了开去,便自己先坐了下来,“有句话,却要跟你说。你总听巧云说过,她娘是因为生她,难产不治的。” 提到故世的丈母娘,杨雄不能不有恭敬的态度,平静地答道:“是的,听说过。” “这也算是枉死,须得超度。”潘公接着说道,“报恩寺里要建一坛水陆,是延生荐亡的大功德,多承我那干儿的好意,不须多少花费,便做个‘斋主’,我须说与你知。” “这是个好事。不知要多少花费?” “寺里要送十两银子,此外自备果筵纸帛,亦须五六两银子。” “是了!这钱我来出。” “不是,不是!”潘公乱摇着手,“我不是想你出钱,只以巧云做‘斋主’,在报恩寺里要住七天,不知你意下如何?” 活着的丈人,死掉的丈母娘,面子都够大的,看在这个分上,杨雄自然无话:“教她去就是了。” “这七日,家中亦须斋戒。”潘公歉然地又说,“累你不便,教我过意不去。” 接着,潘公便问起在何处吃酒。杨雄不忍也不必瞒骗老丈人,“灶王爷上天,直奏”,说在胜文家和石秀赏月欢饮,又说胜文是石秀新结的相识。 潘公真把石秀看作儿子一样,而且“溺爱”这个“儿子”,所以听说石秀与胜文交好,深感兴趣,“这等说,他今晚是宿在胜文家了?”他将身子往前俯着问。 “是的。”杨雄又用解释的语气说,“也难怪他,醉得动弹不得了。” 潘公觉得他的解释多余。“男子汉眠花宿柳是常事。”他问,“三郎一向眼界甚高,怎的一下子跟这个叫什么胜文的倒投缘?” “自然是因为人品出众,极文静,大家闺秀的模样。”杨雄又说,“好像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只为她爹遭了官司,罪名不轻,方始没身入官的。” 他们翁婿俩谈得投机,在屋里的巧云却听得生气。“老悖悔!”她怨她父亲,说什么“男子汉眠花宿柳是常事”,一样十月怀胎生下的人,男的可以在外头荒唐取乐,女的就该在家寂寞受苦!这是哪个定下的规矩!更可恨的是,在外面左拥右抱,吃醉了回来,吐得一塌糊涂,还要逞凶;不但逞凶,还有脸说!这口气叫人怎么忍得下去? 怨了丈夫又想起石秀,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原来“眼界高”是想娶个“大家闺秀”!这样说来,是嫌自己出身不高?巧云回想枉用深情的那番无趣,一时血气翻腾,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一个人涨红了脸,冷笑着在暗地里骂:“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什么东西,难道又是什么做官做府人家的子弟?癞蛤蟆吃不着天鹅肉,到娼家去找大家闺秀,真正说出来笑死人,教我都替你害臊!” 一个人骂了又骂,心里觉得好过得多。正双眼涩重、迷迷糊糊要入梦时,发觉一只手探到胸前,然后一张嘴凑了上来。巧云一惊,旋即会意,而同时也有了受欺的感觉,把那只手使劲一推,转身向里骂道:“从今以后你休想!你当我什么人?不高兴便骂,高兴来了啰唣!你有地方尽管去!哪个稀罕你?” 杨雄也是个虎头蛇尾、没气性的人,挨了骂不敢回嘴,只低声下气地赔笑:“何苦生这么大的火气?气坏了身子,教我心疼!” “不要脸!”巧云又骂,“自己都不嫌肉麻。” “肉倒不麻,只是心里有点痒。” 说着又去撩拨巧云。巧云却是只要他的手一碰身子,便是下死力一掌,打得他的手背都红了。 杨雄无奈,只好住了手。“好了!好了!”他说,“我们说说话。” 巧云不作声。在杨雄看,这就是不反对的意思,心里便在思索,怎么找两句她爱听的闲话来说,让她消消气,能逗得她开了口便没事了。 “我听爹爹说了,说你要做斋主——” “怎么?”巧云抢着问,“你不许?” “你看看,你的气性!”杨雄笑道,“我话不曾说完,你就不耐烦了。哪个说不许?” 巧云不响,心中却有领悟,原要凶些才好!看来他也是个欺善怕恶的人。 “做斋主不打紧,要在报恩寺里住七天。这——” 这次是杨雄迟疑着不曾往下说,说出来又怕她骂肉麻,他原来要说的话是:七天的工夫,有些割舍不下。而巧云却猜不到他的心思,只当他不放心自己,大为生气,倏然翻身,半仰起身子,把一双凤眼睁大了说:“怎么?做斋主在报恩寺里住七天,住不得?” “哪个说住不得?只不过——” “不过什么?说啊!” “有些舍不得你。” “哼!”巧云冷笑,“我眼里揉不得沙子。你尽管赖好了!我晓得你的贼心思。” “咦!”杨雄倒诧异,“你猜到哪里去了?你说,我是啥心思?” 巧云原来疑心丈夫不放心自己,以为会做出败坏他名声的事来。然而此刻听他的语气硬直,看来倒像是自己多疑了。如果他没有那种心思,自己一说,反倒是提醒了他作此顾虑,那岂不太傻? 她的心思也很快,这样转着念头,很快地想通了,便不肯多说,重新躺了下来,咕噜了句:“‘哑子吃扁食’,你自己肚里有数就是了。” “越说越玄了,我自己有什么数?你说!”说着便来推她的身子。 看他这等咄咄逼人的神态,巧云倒觉得有些穷于应付,只好想法子封他的嘴。 “鸡都快叫了,你还要不要睡?”说了这一句,她转身向里,随他怎么样问,她只是装得倦不可当、急于想睡似的,一概不睬。 见此光景,杨雄只得按捺下想跟巧云同圆好梦的心,强丢开巧云为他带来的一切猜疑烦恼,翻个身合眼睡去。 第二日是轮着他歇班的日子,睡到日上三竿方始起身,只见石秀已忙忙碌碌在收拾店堂,预备着明天开门做生意。杨雄插不下手去,寻潘公不见,说有朋友约出去了;待与巧云说说话,她却又在厨下忙着。独坐无聊,不免又想起金线的巧笑娇语,正心思活辘辘的,想到她那里再盘桓一天,只见潘公提着两尾鲜鱼一方肉,走了来说:“今日也算开斋,恰好你不上衙门,等吃了饭,我有件事要与你好生计议。” 这倒好,省得杨雄三心两意、彷徨不决,当时连声答应:“我在家,我在家。” 于是潘公提着鱼肉送到厨房,交代了东西也交代了话,无非劝巧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做个贤惠妇人;又说“家和万事兴”,如今的日子过得兴兴头头,切忌口角,自召戾气。 “女儿!”潘公又说,“你也须念他的许多好处,譬如打水陆做斋主,你要到报恩寺里住七天,跟他一说,他没得半点啰唆。换了别人,只怕未见得这样子好说话。” 潘公苦口婆心劝了半天,唯有这句话是巧云听了进去的。“对!”她自己在心里说,“你好在外头拥着那些没廉耻的女人吃酒作乐,我就寻不得消遣?那七天我也好生乐它一乐。” 就这自己的一念鼓舞,脸色好得多了,手脚也勤快了,剖鱼切肉,做了四样极入味的肴馔。饭桌上虽少开口,但杨雄有话问到,却也照答不误。看样子真如俗话所说的,“夫妻无隔宿之仇”,一天懊恼,都风流云散了。 及至饭罢,石秀亲自到猪圈里去喂食。看他一走,潘公便邀杨雄到他屋里去谈,谈的是石秀的终身大事。 “人总要讲良心,说实话,你这个结义兄弟是拜着了。”潘公说道,“日子虽还不长,看得出是个终生之交。我早就有个想法,如今看来可以谈了。” 潘公说石秀好,杨雄自然欣慰;他也听迎儿说过,潘公真把石秀当作儿子看待,照此看来,“莫非爹爹要认石三作义子?”他问。 “这倒无须,感情厚,不在名分上。我是为三郎打算,年将而立,也该娶一房妻室。”潘公徐徐说道,“闲时寻思,他这头亲事也难。” “怎的?”杨雄问,“只要有合适的人,办喜事不难。” “原就是难寻合适的人,高不成,低不就,他的眼界又高。丑的看不上眼,不善持家的也难谈。多时物色,白费心思。” “照这么一说,现在是寻着了?” “也不能这样说。你看那个叫胜文的如何?” 这有些匪夷所思了,娶妻总要身家清白;门户人家的女子,花轿抬来作妻房,也忒稀奇了些。 “莫看我老朽,我是极开通的人。”潘公依然是从容不迫的声调,“今朝三郎回来,我问起那个人,他只是红着脸笑,看来极其中意。而况照你昨天说,胜文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我看,这头亲事可以谈得。” 杨雄想想也不错,便点头说道:“既如此,是爹爹跟他说,还是我跟他去谈?” “这事不是这等做法。” 潘公到底上了几岁年纪,想得周到,做得谨慎。他认为石秀那里千肯万肯,一说便妥,先不忙跟他提起。要紧的是胜文那里,先要探她的口气,肯不肯从良?若是肯了,还要问她的身价。隶籍官妓,先要查她的来历,究竟归地方文官管辖,还是“营妓”,才好去寻门路,替她脱籍。 “爹爹说得是!”杨雄敬重老丈人,心诚悦服地说,“我便照你老人家的话,按部就班去做。今日无事,即时动起手来。” 趁着一团高兴,杨雄到了金线那里,先打听石秀跟胜文夜来的光景。 夜来的光景,金线无从得知;这天早晨的情形,即是她亲眼所见。胜文粉脸生春,娇羞无限,打后门送石秀离去,只是牵着衣服,絮语不休,想来必是殷勤订下后约。 “石三郎呢?”杨雄问道,“怎么跟她说?” “我是远远跟过去,哪里听得见他们的私话!但见你那结义兄弟,又点头、又摇头,不知是何意思?” “他对胜文如何,你总看得出来。” “莫非你倒看不出来?”金线怨怼地说,“你那兄弟是有良心的,不似你!怎么留也留你不住,半夜里定要赶回去跪踏脚板,真正是加料的贱骨头。” 听她这样埋怨,杨雄唯有报以苦笑。“你别扯到你自己身上,只说胜文。”他问,“你可知胜文的花籍在哪里?” “还不是跟我一样。” “这是说归营里管,”杨雄又问,“可是跟你一个营?” “你打听她做甚?” “你猜!” “莫非你看中了她?”金线笑着说。 “正是。”杨雄也报以戏谑,“我打算把她接回去。” “不害臊!”金线用手指刮着脸羞他。“你看中她,不知她看得中看不中你?胜文的眼界最高,除非你那兄弟还差不多,不过——”她摇摇头说,“难!” 听得这一个字,杨雄不由得关切:“难!难在何处?” “第一,胜文的假母厉害得很,出名的叫作‘阴世女秀才’,皮笑肉不笑,眼睛一眨是一计。” “这也没有什么!”杨雄又问,“可有第二?” “第二是,有个营官看上了胜文,在她身上花的钱不少了,至今连亲个嘴都不能够。”金线顿了顿说,“只怕饶不过她。” 这倒是个难处,杨雄问道:“饶不过她便如何?” “你想呢?” “无非脱籍有麻烦,别的还有什么?” 金线微微冷笑,不再多说。这神态可疑,杨雄料知她还有不曾说出来的话,于是把潘公和他为石秀所作的打算,细细告诉了金线,同时向她求计。 “这件事先声张不得。”金线悄悄说道,“那个营官为胜文着了迷。人都是一样的,心思一钻入死巷子出不来,什么怪念头都会想得出来。而且他也有过话,胜文心高气傲他佩服,除非不脱籍便罢;不然,他弄不上手,别人也休想。” 杨雄吓一跳。“怎么?”他问,“那人难道有什么决绝的手段?” “可不是!说这话时,靴子里插着把短刀,拔出来钉在桌上,吓得胜文两天吃不下饭。”金线叹口气,“也怪胜文自己不好,话说得太死。” “胜文说些什么?” “那营官要替她脱籍,说是跟他的长官求过了,只要缴了‘官价’,便可如愿。你道胜文怎么说?说是为她脱籍,送她回家,她供他一辈子长生禄位;若是要她嫁他,她宁可不脱籍。” “唉——”杨雄大为皱眉,“如何说这伤人的话,人又不是泥菩萨,总有气性,换了我也不依。” “就是这话啰!”金线说道,“不要说脱籍,只怕他们这样好下去,那人就会吃醋,会有一场架好打。” 杨雄心想,石秀名唤“拼命三郎”,这场架要打起来,说不定就会出人命。 照此看来,这件事着实扎手。俗语道的是:“民不与官斗。”倘或为了争风相斗,那营官一定吃眼前亏,而事后必用势力相压。这一来自己必得出头替石秀去顶,又一定顶不下来,变成惹火烧身,如之奈何? 这样想着,脸上便有忧疑之色。金线摸不透他那转弯抹角的心思,只觉得杨雄似乎胆小无用,事情还未临头,先就怕成这个样子,倒不便再多说了。 杨雄是真的有些害怕,也有些懊悔,不该邀石秀到“醉仙居”去吃酒,无端惹出这么些糟心的事,于今只有设法教石秀与胜文疏远。此念一出,不免内愧:讲义气,为朋友尚且两肋插刀,何况结义兄弟?自己这等畏首畏尾,算的是什么江湖好汉? “我倒不信!”他的神态、语气都变过了,“男女之事,要两厢情愿,胜文看不中他,他又待怎的?难道真个敢不顾朝廷法度,动刀杀人?” 金线听他的话忽然硬了,只当跟走夜路、吹哨子一样,无非自己壮自己的胆,心里有些好笑,口中便语带讥嘲了。 “是啊!朝廷的法度,原是只准你动刀杀人。” “不错!只好我杀人。”杨雄又说,“我是奉命杀人。那营官的刀也跟我的刀一样,不好随自己性子乱用的。” “这都不去说他了。”金线懒得管闲事,“说我自己的正经。二十是干娘的生日,院里姐妹都有孝敬,只有我两手空空。” 杨雄会意,本来就揣了十两银子在身上,预备送金线买匹头、作夹衣服穿,这时便很爽快地摸了出来,问道:“够不够?” 就因为他摸得爽快,金线不好意思再需索,点点头说:“够了、够了。” 也就因为这十两银子,金线又有了管闲事的兴趣。“节级,”她说,“我替你出个主意,你看好不好?” “你是说我那兄弟的事?”杨雄连连点头,“自然好!若是主意不错,能把这件好事办成,我另外有赏。” “哪个要你赏!事情办成了,我自会向石三郎讨媒礼。如今我替你出个主意,我着人去寻快活三,他是蓟州城中的地理鬼,人又热心,与他商议,必有结果。” “对!”杨雄笑道,“此人有趣,就不为谈正事,与他一起吃酒,也是好的。” 于是金线差遣一名小厮去寻快活三,同时又叫侍儿去邀胜文。 快活三不知在何处快活,有得那小厮的一双脚好跑;胜文却是近在咫尺,一唤便到。她本来生得文静,喜怒不形于颜色,看上去便似礼法谨严、不苟言笑的高门淑女,而此时却是飞扬顾盼,未语先笑,特别是那双眼睛,如雨后春水,盈盈欲流,正是那怀春少女,得遂鸳梦,宵来温馨萦绕心头,有些神魂颠倒的情态。 “恭喜、恭喜!”一见面,金线便这样笑着跟她说。 这话突兀,换了别人一定会诧异地问:喜从何来?但胜文情虚,一下子就飞红了脸,又要掩饰,便假意嗔道:“没头没脑,说些什么?” “你说没头没脑,我说有情有义,还不该恭喜?” 平日口角犀利的胜文,竟招架不住。“不跟你说!”她转脸向杨雄招呼,“杨节级什么时候来的?” “来得有一歇了。” “昨夜醉得那样子,却道是定要回家,也不怕金线恼你?” “我才不恼。”金线接口,“他又不比你那石三郎有情有义,谁来管他回不回家?” “你听听!”胜文指着金线对杨雄说,“此刻还在恼你。杨节级,今夜可不许再走了。” “回头再说,先谈你的事。”杨雄以眼色向金线征询,“先跟本人说了吧?” 金线收敛笑容点点头。见此光景,是有极正经的事要谈,胜文也就端然而坐,用略带不安的眼光看着杨雄。 “到里头去谈。” 里头是间套房,四面隔绝,只得一扇天窗。胜文越发惊疑。“何用如此隐秘!”她问,“究竟为了何事?” “我先问你一句话,”杨雄说道,“你跟我那兄弟,到底如何?” 原来是问石秀!胜文惊疑消释,代之而起的仍是羞意:“如何叫‘如何’?没头没脑,教我怎么说?” 想想也是,自己问得太笼统了。杨雄正在沉吟该如何措辞时,金线却性急地说了:“是问你,可愿意嫁石三郎?” 胜文一愣。情意再投,却还不曾论到嫁娶,一时竟不知作答。 问得笼统不好,问得太实在也不好。“终身大事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尽的。”杨雄说,“我们还是慢慢谈。我先说我那兄弟的情形与你听。” 说媒的嘴总是靠不住的,在杨雄口中,石秀变成了殷实商家的子弟;也不说他流落在蓟州,说是生性好武,到河北来是想投到“老种相公”帐下,立下边功,讨个一官半职,只以路见不平与杨雄结成知交,特意留下他在蓟州。 至于他的为人,杨雄觉得不必多说,“想来你已尽知。若是你愿意跟他一辈子,别的好处我不敢说,第一,明媒正娶;第二,我包他不变心。” “这还有什么好说的?”金线一半帮腔,促成好事,一半说的也是实话,“我们这种人家,最难得的就是这两点,你都有了。再说石三郎,那等的相貌气概,天生就是军官的模样,将来一定挣副诰封与你。胜文,你休错过了好机会。” 这话其实说得多余,胜文已经千肯万肯,只是害羞不便说,而且也还有关碍,想了半天,问出这样一句话来:“他今天来不来?” 这个“他”,自是指石秀。“怎的?”金线问说,“莫非媒人的面子不够,你不愿搭理,一定要跟他本人说?” 平日言语利落、机变极快的胜文,这时为咄咄逼人的金线问得张口结舌,无法分辩,只向杨雄解释:“杨节级,你休听她的,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杨雄安慰她说,“有话慢慢谈,我知道你有难处。” “是!”胜文急忙接口,“我的难处,金线尽知。杨节级,多有得罪,我告个便,待与金线有几句话说。” “好、好,我在前面坐,你们姐妹先谈。” 于是胜文首先埋怨金线,不该不体谅她的苦衷,在杨雄面前拿话教她受窘。接着又问,那些难处如何跟杨雄透露。 “说实话吧!”金线答道,“我都说与他知道了,而且还替他出了主意,请快活三来商议,已着人去请了。” 这一说,先解消了胜文不知如何向杨雄诉说苦衷的一个难题,但是,“跟快活三商议没用,只有请教一个人,才有妙计。”胜文说道,“不过这个人怕求不动。” “哪个?” “我娘。” 胜文的假母极有计谋,是金线所知道的,但不见得能对付得了那个死缠住胜文的营官。“何以见得?”她摇摇头,“我倒不信。” “你不要不信!我娘从不说没把握的话。” “你娘说过?”金线问道,“说过要对付那人?” “是的!我娘曾说:好便好,不好我自有法子,叫他不得上门。为此,我依旧敷衍着。只是——”胜文皱着眉说,“越缠越紧,我也真有些烦。” “那就趁早请你娘拿计策出来,早早了断此事为妙。” 话是说得容易,如要劝得动胜文的假母,却着实要费些功夫。不过,无论如何,两个结并成一个,要解起来总省些事,所以唤进杨雄来,一说经过,他也大感快慰,说是等快活三来了再商议。 “也不必等快活三,我还有个主意——” “有主意就说。”杨雄催问胜文,“怎的吞吞吐吐?” 胜文做了个诡秘笑容,还是迟疑着,仿佛有所顾忌似的,几番欲语还休,却终于经不住杨雄和金线的眼色,说了句:“要从一个人身上下手。” “是哪个?” “这个人,”胜文看着金线说,“你该想得出来。”说着,回转脸去笑了。 金线恍然大笑,抚掌笑道:“不错、不错,怎的我想不起这个人?” “若能跟这个人有了交情,一说就成。” “这倒不难。”金线说,“你这件事是个连环扣,一个扣着一个,先从容易解的解起,虽费周章,到头来必定成功,恭喜!恭喜!” 她们这样交谈着,却把杨雄惹得不耐烦了。“你们打的什么哑谜?”他粗鲁地吼道,“真正是妇人不好共事,牵丝扳藤,惹人冒火。” “莫心急,总要告诉你的。” 金线笑着把杨雄拉到一边,揭破了胜文家假母的一个秘密:她养着一个人,名为干儿,实是面首。这个人叫张中立,刚刚二十出头,生得好一副雄壮身材,只是不务正业,成日价在闹市厮混,也会花拳绣腿,也会踢球唱曲,倒是富家公子的一个好帮闲。 “原来是他!”杨雄想一想说,“我也见过这个人。怪道他近来衣服光鲜,没事擎个金丝鸟笼闲逛,日子仿佛过得极舒泰,原来有个倒贴的户头在那里。” “既然你见过,便好套交情了。” “慢!慢!这路人物,快活三一定相熟,是托他的好。” 果然,等快活三来一问,他说前日还与张中立在一起吃酒。胜文的假母租了房子私养着他,快活三亦知其事。 “杨节级,”快活三不解地问,“何以忽然提到这个人?” “自然有事拜托。”杨雄转脸吩咐,“胜文,一半是你的事,你先敬三爷一杯酒。” “是!”胜文心甘情愿地答应。 于是金线执壶,胜文捧杯,斟满了酒,捧向快活三。“慢来,慢来。”他缩手不接,“这杯酒吃得吃不得,我须先问一问清楚。” “自然吃得,是杯喜酒。” 杨雄的这句话羞着了胜文,粉脸生霞,赶紧扭了过去。快活三却大为快活。“怎的?”他开了嘴,“胜文要做新娘子了?” “先吃酒!”金线抢着说,“吃了自然告诉你。” “我吃!我吃!这杯酒非吃不可。” 于是他一仰颈项,把杯“喜酒”都灌了下去,然后含笑看着杨雄,等他谈这桩喜事。 到听明白了,快活三越发快活,他跟石秀一见投缘,有此好事,如何不喜?只是,“跟那姓张的又有什么相干?”说了这一句,自己省悟,紧接着又说,“可是要托张中立去说媒?” “这是一桩,还有一桩。”杨雄又说了定计的经过。 快活三聚精会神地听完说道:“两桩事其实只是一桩。如肯将胜文许配石三哥,那面她自然去撕掳停当,不须我们费心,更用不着我们去求她的情。” “言之有理。”杨雄举杯相敬,“那就重托了。” “石三哥的喜事,你就不说,我也要抢上来插手效劳。”快活三喝口酒,沉吟半晌又说,“我有句话,胜文你休介意。你假母是门户中有名的黑心人,你看,她要有多少到手,才肯放你?” “这难说,要看张中立可肯着力?” “张中立是她一床上的人,胳膊不会朝外弯。银钱上的事,帮忙也有限。” “这也是实在话。胜文,你说一句。” 胜文不知道该怎么说。假母要多少是一回事,石秀出得起多少又是一回事。照她的想法,自然越少越好,只是少了怕假母不肯,多了怕石秀出不起。她自己倒有些私房可以贴补,但这话只能跟石秀私底下说,此时一说出来,心高气傲的石秀作何想法,十分难说,不但很可能拒绝,说不定觉得卸了他的面子,就此绝迹断交,岂不是大糟特糟的事? 然而不说也不行。快活三问到这话,自然有帮衬石秀之意;杨雄与他结义兄弟,更难袖手,自己要说了数目,他们才有个斟酌的调度。胜文心想,假母那里总得要五百两银子,才肯放手。自己有二百两银子私蓄,可以悄悄贴补在里头,就只说三百两好了。 快活三是懂“行情”的人,听胜文一说,摇摇头不以为然。“论你的身价,绝不止这个数。”他说,“也罢,且做着看。” 这一来杨雄肚里也有了数,只待回家与潘公商议,筹划这笔银数。这面有快活三与张中立去打交道,里外着力,这头姻缘十拿九稳了。这样盘算着,心里自然喜悦。想到石秀一个流落的穷汉,不多日子,立身有业,再有这一房如花美眷,有那知情的人谈起来,必说是“杨雄够义气,石三郎不枉了与他结义一场”,这个面子就很光鲜了。就因为这一份陶然自足之意,格外有豪情逸兴,大杯灌酒,与金线、胜文笑谑不断。好热闹的快活三,却只是默默举杯,在心中另有一番盘算。 吃到微有醉意,只见石秀潇潇洒洒地走了来。金线便拍手笑道:“新郎官来了!” 石秀只道寻常打趣,微笑不答,但见杨雄满脸欣悦,快活三双目炯然,而胜文却是庄容平视,矜持异常,这神色便都可怪,得要问一问。 “你们说我什么?” “不曾说什么!”快活三抢在前头回答,一面向嘴快的金线使个眼色。 这一来,金线就不敢造次了。“说你与胜文,郎才女貌一对儿。”她满斟一杯,拍拍胜文旁边的座位,“请这里坐!” 石秀是爽快人,看大家都不肯说实在话,也就丢开不问,等坐了下来,举杯自然先敬初交而极投机的快活三。 “三哥,”快活三照过了杯问道,“明日午间可得闲?” “就是午间要照料买卖,最不得闲。”石秀答道,“而且明日重新开门第一天,柜上一定忙。” “那么过了午市,总可以抽得身了?” “是的。”石秀问道,“王三哥问这话做甚?” “相邀一叙。”快活三闲闲答道,“我有个好去处。” “我跟王三哥一见如故,何必作这等客套,反倒显得生分了。” “不敢、不敢!三哥当我自己人,我如何反当三哥是客气朋友。其中有个说法,借此一叙为三哥引见一个朋友。” “那好!”石秀很爽快地答应,“这等说,我一定到。” “承情之至。不过,这个朋友,说句实话,高攀不上三哥,而且怕你也看不上眼。” “这是什么话。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何敢自大?” “若得三哥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快活三又说,“这个朋友,是个浪荡闲汉,也会些拳脚;论身份,实在不高,不过最敬重像三哥你这样的人,看在这些微心意上头,请三哥给他个面子。” “好说、好说。只不知王三哥要我如何对待令友?” “无非看在我的薄面,与他说两句好话。若是他有什么浮薄短浅叫人看不上眼的地方,担待则个。” “那容易。”石秀问道,“令友贵姓?” “姓张,叫张中立。” 等快活三说到这个名字,在座的人,无不默喻。石秀为人心高气傲,若说为了有求于人,向张中立这样不务正业、倚恃娼门为生的人去巴结,那是万万办不到的事。所以快活三套个交情,从中拉拢,等石秀与张中立相熟了,言语一投机,自然什么话都好说。这是快活三老谋深算的一片苦心,须得助成他,不必将真情说破。 因此,这天自始至终石秀都不曾知晓,快活三要为他引见的那个朋友,实在就是他的大媒。 第二天午市方罢,石秀正吃了饭,打算去访快活三,只见他领了个童儿,肩上挑着食盒,臂弯里挟一领篾席,已先来相邀了。 两人谈着走着,来到西门外一处荷塘,柳荫下铺开篾席,先坐下休息。那童儿十分能干,煎茶煮酒,摆设果碟。刚刚安排停当,只见远处来了一骑,白马红缨,鞍上一名男子,穿一件玄色绸衫,敞着胸口,腰际束一条极阔的绣花鸾带,手里拈一支皮辫子编结的马鞭,昂首天外,扬扬得意地款款而来。 “中立、中立!”快活三大声喊着,又回头对石秀说:“就是此人!” 为了快活三有话招呼在先,石秀便起身迎接,表示敬意。等张中立下了马,快活三两下相见,彼此以“兄”相称,一个叫“张兄”,一个叫“石兄”。 “张兄”有些小人得志的模样,吃过三天饱饭,忘掉了自己的出身,做出那纨绔子弟的派头,顾盼之间旁若无人,右手食指勾住马鞭的套环,一面说话一面甩,样子极其轻佻。 这副行径,自然叫石秀看不上眼。快活三也觉得张中立狂得未免过分,深怕石秀忍不住要发话,所以连连使着眼色,示意忍耐。 “请坐,请坐!”快活三捏住张中立的右手,借着相挽入席的样子,不叫他再甩马鞭子。 张中立也不让一让,管自南面而坐。快活三向石秀皱一皱眉做个鬼脸——石秀倒体谅他,报以豁达的微笑,就在张中立对面,盘腿坐下。 “小张,”快活三指着石秀说,“这位石三哥是杨节级的结义兄弟,为人最豪爽不过,是位好朋友。我与你自己人,说句老实话,将来你要请教石三哥的地方一定不少。” “噢,”石秀略有些不安地说,“不敢,不敢!” 张中立不懂快活三的话,是暗示他收敛那飞扬浮躁的神态,只觉得有些困惑,想不出自己有什么要请教石秀的事,于是问道:“石兄眼下做何生理?” “只在我那义兄老丈人家帮着料理买卖。” “你是说潘记肉行?” “是的。” “这等说,你只会杀猪?”张中立自觉这句话十分俏皮,得意地笑了起来。 石秀有些着恼,便冷冷答了句:“也会杀人。” 这一说,张中立笑不出来了,笑意虽无,笑容仍在,那神气就显得尴尬难看。快活三有些着急,赶紧咳嗽一声,转脸催他的童儿:“快拿酒来!怎的这等慢吞吞的?” 借这缘故,盖没了张中立的窘态。石秀却是心里懊悔,一则要看快活三的面子,再则不值得与此人一般见识。因此取了酒来,他抢着举杯道歉:“张兄,我不会说话,担待些。” 却也怪,张中立就吃这一套,一抑一扬,对石秀便有敬畏之意,连连谦谢:“好说,好说!石兄言重!” 见此光景,快活三自觉欣慰,便凑趣说道:“你们两位都是好酒量,先干两杯再说。” “怎么是干两杯?”张中立问,“莫非有个说法?” “对!有个说法。第一杯叫喜成双。” “好个喜成双。这一杯我吃。” 张中立很爽快地干了一杯,亮一亮杯底,石秀也照样干了。等童儿斟满第二杯,快活三又有个说法。 “这第二杯也是个‘双’字,叫作‘好事成双’。”说着,向张中立诡秘地一笑。 “这一杯自然也要干。”张中立借着举杯,遮掩了他脸上微现的窘色。 石秀眼尖,由这两人神色中看出来言外有意,想来是张中立有“成双”的“好事”,便即笑道:“这一杯不该我吃。” “怎么不该你吃?”快活三说,“原应相贺。” “是、是!”石秀急忙答道,“应该,应该!张兄,‘好事成双’,我奉贺一杯。” “休听他的话!”张中立有些着恼,“都是谣言。” 石秀不明白他意何所指,只觉得他神色可怪,便不敢造次,笑笑不作声。 快活三有些不安。“原是说作耍,”他歉意地赔笑,“你休气急,罚我一杯。” 有了这话,张中立自然不愿多说,也不宜再显气恼的神色。快活三为了讨他的欢心,便只拣他爱听的话说,向石秀盛道他曲子唱得如何好、球踢得如何妙、脚上手下的功夫如何来得! 这一碗加料特浓的米汤,灌得张中立化怒为喜,越显得意气飞扬,站起来伸一伸胳膊,鼓足了劲往外一挥,顺势拉开了架子,打了一套拳,一招一式,劲道十足,打完了抱拳说道:“献丑,献丑!” 石秀心肠直,看他这套拳只能哄外行,实在说不出大好处来,就只微笑不答。 “怎么?”张中立问道,“石兄,你看我这套拳,可还有欠功夫的地方?” “我不大懂,不敢瞎说。” “哪里!石兄,你客气就不是当我自己人了。来、来!”他跨开两步,“我们下场走一走。” “不、不!”石秀抱拳笑道,“我实在不会。” 张中立只是不信,苦苦相邀。快活三心想,要教张中立佩服,便得在这时候露一手,于是向石秀使了个眼色:“自己弟兄,玩玩不妨。”接着,他又向张中立说道:“石三哥功夫怕不如你,千万点到为止。” “快活三,你放心!”张中立挥舞着手臂,高声答道,“我手下极有分寸,伤不着石兄。” 石秀和快活三都笑了,只是笑得不同。张中立的态度倒是好意,却有些太不自量,所以石秀觉得好笑;而快活三却是苦笑,他那两句话是对石秀说的——只怕伤了张中立的面子,特意倒过来说,不想这个“妄人”全不理会,居然真的以为自己有多大能耐,岂不是只好苦笑。 因为有此苦笑,原已会意的石秀便向快活三点点头,以目示意,默契于心。这一下,快活三才真的放心了。 “来、来!石兄快请下场。” “我真的不大会。”石秀笑道,“几手‘三脚猫’的拳,不成家数,倘或误打误撞冒犯了张兄,还请见谅。” “彼此!彼此!”张中立抱着拳说,一撒拳拉成个让对方进拳的架子。 石秀心想,打败了他,他心中一定不快,就不为快活三的交情,好好吃酒相叙,也不值得如此;若是自己有意落败在他手里,一则于心不甘,再则更长了他的骄气,越发不知天高地厚,将来必有大栽筋斗的日子,那就反变成害了他了。 这进退两难之下,如何着手,却真费踌躇,因此一面拳来脚往走圈子周旋,一面不住在思索。这样两个圈子下来,一眼瞥见路旁有堆石灰,灵机一动,顿时有了计较。 于是渐引渐近,到得那个地方,突然往路边高喊道:“请等一等。” 说着他弯腰脱下快靴,倒过来抖两抖,仿佛里面有什么沙子,要拿它去掉似的,其实他是借这弯腰脱靴、穿靴的工夫,暗暗捏了一握石灰在掌心里。 等重新交手时,石秀就不是一味退让了,闪转腾挪,其疾如风,不但逼得张中立连连倒退,而且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弄得晕头转向,一身是汗。 好在石秀不为已甚,每到要紧关头,不是装作失手,便是慢了半步,教张中立那颗心一起一落,悬悬不已。先还当他毕竟欠些火候,到后来方始察觉,原是石秀有意相让。 理会到此,心中不免自惭,而且也自悔鲁莽,但一交上手便成了骑虎,总得找个“落场势”才能罢手。然而这又谈何容易,自己只能招架,不能还手,哪里去找这个保得住面子的“落场势”? 这样一着急,心浮气躁,拳就乱了,蛮打硬攻,全无章法。 不想这一来反倒见效,石秀似乎不敢硬挡,接连后退。张中立见有败中取胜之望,精神陡长,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拳接一拳直捣过去。 “好罢手了!”在一旁注视的快活三大声喊说。他是恨张中立不知趣,深怕真个惹恼了石秀,反击过来,难免下了重手,因而声音是在着急之中带着些气愤。 石秀哪里会恼,神闲气静,十分从容。此时听得快活三的警告,便决定罢手。石秀摸准张中立的势子,等他一拳直取面门时,身子往后一仰,右脚扬起,作出仰得太急、站立不住的样子。 张中立一看大喜,暗叫一声:“合该我露脸!”接着便撒拳变掌,招数由“推窗望月”化成“关门落闩”,双掌向外一推,立即翻右掌横挥,去“砍”石秀那只扬起来的右脚。 石秀是有意露一手,不等到他的掌到,腰间一凝劲,平地一个“鹞子大翻身”,后仰变作前俯,右脚一屈一伸,往后直踹。 这要踹着了,正在张中立胸口,非当场吐血不可!快活三大惊失色,脱口急叫:“踢不得!” 石秀原无意踢他,一面踹,一面挺腰,腰一挺直,那只脚自然落到地上,旋转身来,抱拳说道:“我输了,我输了!张兄的拳好厉害。” “承让!承让!”张中立红着脸说,“不分胜负。” “对、对!”快活三听见了说,“不分胜负、不分胜负,最好不过。” “请过去吃酒。”石秀低声说道,“张兄,你的衣衫脏了。”接着指一指胁下。 张中立低头一看,胁下清清楚楚一个白手印;再看那面,又是一个;索性脱下那件黑绸衫来看,背上还有一个。 三个白手印,便是着了石秀三掌,如果真的对敌,怕已被打得伤筋披骨。而最使他困惑不解的是,自己着了三掌竟会一无所知。照此看来,自己的功夫,真差得太远了。 “石兄!”张中立兜头一揖,“你非教我几手不可!” “哪里、哪里,我实在不会什么!” “你看看!”张中立转脸对着快活三大声嚷道,“到这一刻,石兄还装佯,该不该罚酒?” 不想石秀能使张中立服善如此,快活三大为高兴。“真正不打不成相识!”他笑着说,“不必说什么罚酒,再喝杯‘喜成双’。” 吃过了“喜成双”,张中立又双手高举酒杯,奉敬石秀,说要拜他为师。这一来,石秀就不肯吃那杯酒了。 “笑话!我这点功夫,自己都还要再投明师回炉改造,如何做得你的师父?” 张中立改了称呼,不敢再以“兄”字相称。“你老忒谦了!”他说,“我是手低而眼高,岂能不识好歹?”接着,便细谈刚才交手的经过,石秀如何有意相让,哪一拳可以取胜,哪一脚可以致命,通通都指了出来。 这等至诚令石秀不能不感动,也不能不诧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快活三自然也有同感,便劝石秀说:“三哥,你就许了他吧!” “万万不行!”石秀紧接着他的话说,“如果说闲来无事一起琢磨琢磨,倒无不可,‘拜师’二字,再也休提。” 张中立还要坚持,快活三料知不可相强,便又倒过头来劝这一面:“既是如此,中立,你无须再多说了。好在你是要请三哥指点,三哥已经答应教你了,何必定要在名分上争?” “我不管,我只叫师父。” 这等惫赖,无法可治,石秀便随他叫去,当时便就刚才交手的情形,口讲指画,拿张中立的缺失一一指点。教的人是不厌其详,被教的人十分用心,倒把快活三冷落了。 讲得告一段落,张中立忽然问道:“师父,你可会点穴?” 一听这话,石秀便不悦了。“这是极狠毒的武艺,”他放下脸来说,“你问它做甚?” “师父,你莫以为我有害人之意。只为我吃过人的亏,至今懵懂。有人说那是点穴,所以我问一声。” 有此解释,石秀的颜色复又缓和。“你先说,”他问,“是怎的吃了人的亏?” “我先提一个人,不知师父可知道——报恩寺的海和尚。” 石秀心中一动,点点头:“海和尚如何?” “这贼秃是个花和尚。”张中立说,“他手下专有两个人替他做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是个头陀,俗家姓胡。这胡头陀只替他跑腿,是个小角色。另有个人,可就非同等闲了,我吃亏就吃在他手里。” “噢,想来这和尚也会功夫?” “不但会,还好得很。听说是少林寺的,名叫悟先。”张中立喝了口酒,接着便谈他们怎么吃了亏。 据张中立说,有一日午间他多吃了些酒,神思困倦,天气又热,想起报恩寺宽大爽垲,是个纳凉醒酒的好地方,便一个人晃荡着膀子直奔那里。 张中立的打算是觅个地方,好好歇个午觉,这自然以禅房为宜。佛寺是人人皆可随喜之地,哪知竟有个小沙弥挡着,不教他进禅房。张中立不是什么肯忍气吞声、不惹是非的人,两下便吵了起来。 正吵得不可开交时,出来一个和尚,又高又胖,浓眉大眼,长得一副罗汉相。“他走过来,装作劝架,只说:‘施主休动气,外面待茶。’说着伸手过来,拿我的膀子一托。”张中立左手扶着右手的肘后,比拟当时的情状,“就这一下,让我麻了半边身子。我知道着了他的道儿,自己知趣,连声答说:‘好、好,外面吃茶,外面吃茶。’那和尚牵着我的膀子到了外面,也不知使的什么手法,只在我腕子上捏了两下,又是轻轻一抖,说也奇怪,顿时又不麻了。” “这和尚,不用说就是悟先了?”快活三问。 “正是。”张中立说,“事后我仔细打听了才知道。据说这悟先不守清规,被少林寺老方丈撵出山门,却不知怎么会在报恩寺挂了单,做了海和尚那厮的走狗。” “怎说是走狗?”石秀问。 “如何不是?像那日他对付的情形,便似恶狗守门。”张中立问道,“师父,我那半边身子麻,可是被他点了穴?” “当然。点的是‘软麻穴’。” “佛门子弟学这点穴,就见得他不是善类了。”快活三大摇其头,“我听说少林寺自达摩禅师留下了‘十八罗汉手’强身健骨,便在荒山野寺,凭这十八手功夫,亦足可敌得住邪魔外道,何须学这狠毒的点穴?” “是啊!”张中立紧接着说,“那日亏得我见机,不然被他点了重穴,不知是怎样送的命,到死都是个糊涂鬼。” 石秀本是疾恶如仇的脾气,此刻听张中立和快活三话都说得在理,便又勾起了他那好打不平的本性,握拳在席上捣了一下,大声说道:“这厮如此可恶!几时我会会他!” 听这一说,张中立又惊又喜。“师父,”他提醒他说,“那贼秃会点穴,师父可有把握破他?” “点穴我不会,不过我懂穴道,那就不要紧了。” “师父、师父!”张中立高兴地喊道,“你老教教我!再遇着那贼秃时也好有个防备。” 于是石秀又一一指点,哪里是“软麻穴”,哪里是“暗眩穴”,如何是“两指点”,如何是“单指点”,又如何是“膝盖撞点”。 “你只记住,致命的只有九个穴。”石秀把“脑后”“气海”诸穴,交代得特别明白,特别叮嘱:“我只懂如何护身,不懂点穴,更不会‘解法’。你可千万莫去瞎试,胡乱伤人。” “师父请放心。若是我不听你老的话,任凭处治。” 见张中立对“师父”这般敬重,快活三暗暗心喜。本想等他们混得熟了、交情厚了再开口商谈,照眼前的投机,还等什么? 于是到日落黄昏分手的时节,他将张中立拉到一边,悄悄订下了后约,约他明日中午在王六酒家吃酒。又格外叮嘱,莫说与石秀得知! 第二天日中,张中立擎着个金丝鸟笼,逍遥自在地来赴快活三的约。一到王六酒家,快活三从小阁子里迎了出来,携着手进去一看,只见两副杯筷,一瓶上好官酒,四个极精致的冷碟,已摆设得停停当当,是专候客的模样。 “快活三!”张中立笑道,“今日这顿酒,吃下去怕不落胃。” “咦!这叫什么话?” “必是有事要支使我,且不是省力之事,不然不得这等破费!” “你说这话也不摸摸良心?你少吃了我的?”快活三捺着他坐下,“闲话少说,先坐了吃酒。不是什么费力的事,你尽管开怀畅饮。” 彼此原是玩笑开惯的,张中立便笑嘻嘻地坐了下来,说过两句闲话,开口动问:“那‘不费力的事’是什么?” “只要你跟你干娘说一声,将胜文放了出来。自然也不会叫她吃亏,三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她一个人捧不动!” “还说不是费力的事!”张中立叫了起来,“三百两银子要她放胜文,只怕天王老爷去说都不成功。” “不成功也要成功!这不是别人的事。” “是你的?” “我?”快活三笑道,“若是我,就算你干娘肯了,胜文也不肯。” “这话倒说得再实在不过。”张中立笑过了却又皱眉,“我倒想不起,还有哪个是胜文看得上眼的?” “天下之大,怎会没有?” “你说!”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你师父。” “是他!”张中立诧异不止,“怪道!” “怎么呢?” “昨日我干娘问我,在哪里吃酒,我说与杨节级结义兄弟石三郎在一起,你道她怎么说?” 快活三又打趣他了:“你干娘跟你说私语,哪个晓得?” “她是这等说,休与那姓石的在一起!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 “他自己倒不曾打主意,是我们替朋友着想。”接着,快活三把前因后果都说了给中立听,说完又加了一句,“如今这千斤重担就在你身上了。” “只要我挑得下来,莫说是师父,就凭你的面子我也无话可说。只是,”张中立耸耸肩说,“你听我干娘的口气就知道了。” “你干娘还不是听你的?”快活三有意激他一激,“中立,我当你小兄弟一样,你有话跟我实说,你若是怕你干娘,不敢跟她开口,就算我不曾托你。” “哪个怕她!”张中立脸红脖子粗地说,“哪里就不敢开口了?说不说由我,听不听由她!怕什么?” “那就是了!”快活三的态度跟他相反,极其平静地说,“只要你说,她一定听。这点小事,而况又不是白讨她的人。如说连干儿开口都不顺从,还做什么干娘?干儿的面子在哪里?” 听这口气是吃定在自己身上了!张中立是好面子的人,一时愣在那里,半晌开不得口。 “罢,罢,”快活三做出那无奈的豁达的神气,“你实在为难,都怪我不好,不该说这个,反倒害得你扫了酒兴!” “哪有这话!”张中立忽然得了个计较——实在是下了决心,“若不允我时,我便不认她做干娘,从此一刀两断,永不往来。” 听他发了狠,快活三暗中快活,只是不便再怂恿他蛮干硬干,只斟过一杯酒去,歉然说道:“中立,事缓则圆,为朋友害得你们干娘干儿反目,就事情做成了也无趣。你休心浮气躁,开怀饮酒,等我细细琢磨出一着妙棋来。” 快活三平时也如潘公般喜欢听书,听了些计谋在肚子里,此时思得一计,可教胜文的假母不敢再留胜文。他自觉此计极妙,只是有一层难处,似乎不便向张中立明说,因为一说,便大大触犯了张中立的忌讳。 张中立与他干娘的暧昧是从不肯承认的,如今要行此计,先须他肯承认有此暧昧——快活三是这等妙计:与张中立跟胜文说通了,假作接近,假作情投意合。胜文的假母自然是“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鼾睡”,好歹要遣嫁胜文,那时便容易为石秀说话了。 这一计百发百中,就怕张中立假撇清。快活三正在思量如何说服他时,张中立却先开了口。“快活三,我打算定了,”他说,“你兑三百两银子来,一切包在我身上。” “果然如此倒省事,”快活三大喜,但亦不免疑惑,“你怎的有此把握?”他问,“可能先说与我听听?” “有何不可?”张中立说,“我那干娘,凡事好作商量,就是铜钱银子上不肯吃亏。我就在这上头与她扯皮。我说我与石三郎耍钱,输了三百两银子,人家愿意出此数,共是六百两银子,算作胜文的身价。她若不肯时,也好办,只与我三百两银子,我拿去还石三郎。她必不舍,那就只有舍却胜文了。” 快活三觉得这个做法倒也简捷,便点点头说:“你肯这等与你师父着力,难得之至。不过胜文身上有何牵缠,却须你那干娘料理清楚。” “不就是那痴心的营官吗?没事,我干娘已经在办了。” “是什么办法?” “无非调虎离山。”张中立说,“我干娘不知走了什么门路,他们营里不日便有公文到,将那营官调到陕西老种相公帐下,人一离了蓟州还怕什么?” “妙!”快活三击案称赏,“你那干娘真个足智多谋!只怕一个人。”“哪个?” “她那干儿张中立。”快活三笑道,“见了你就无计可施了。” 果然,歇了两日,张中立有了回音,说是他干娘肯了,央快活三写了张欠银三百两的借据,画了花押,仍旧交回快活三,嘱他转交石秀。 快活三不曾交与石秀,交给了杨雄。杨雄又说与他老丈人得知,商量停当,将石秀拉到后园,劝他成家。 “多谢潘公与大哥成全,感何可言。只是这番美意,我石秀只有心领。” 听这一说,潘公与杨雄无不大出意外。“莫非你嫌胜文的出身不高?”潘公说道,“若是这个心思,倒是我与你大哥冒昧了。” “不是!不是!”石秀乱摇着手说,“我不存那世俗之见。只是自觉还不到成家的时候,事业未立,无端添个累赘。虽说潘公与大哥不拿我当外人,到底我自己该有个分寸,不好弄个家累在身上。” “此言差矣!有道是成家立业。三郎你听我的话,”潘公极恳切地说,“不是我托大卖老,实在我拿你当子侄看待。你费心费力,拿这肉行当自己的买卖,这番至诚的心我岂不知,将来少不得帮衬你自己也立个门户。创业不易,要有个同心合意的人做你的内助,这就是先成家后立业的道理。至于眼前,你小夫妻两个,一个月的花销也有限。我与你开一份薪水,包你够用,谈不到什么家累。” 这话驳不倒,只是石秀另有隐衷:为了巧云,他宁愿潘家亏负他,也不愿沾潘家的光,免得落得一世的话柄。这话要说出来便伤了感情,所以只好这样推托:“潘公这等说时,我若不领情,便是不识抬举了。且让我再为潘公出个一年半载的力,我必遵老人家的吩咐,领大哥的厚意。” 听这一说,竟似潘公一手拉着石秀,一手又拉着胜文,硬逼他们成婚。潘公只好向杨雄问计:“女婿,你道三郎的话如何?” 杨雄看出石秀有话不便当着潘公说,因而答道:“等我与三郎慢慢商量。” 私下探询石秀如何肯说,怕巧云会有闲言闲语,一口咬定自觉受之有愧,好歹等个一年半载再说。人各有志,不可相强,杨雄只好将实情说与胜文。 胜文自然大失所望,她不会明白石秀的隐衷,只道他看自己是门户中人,有轻视之意,不免着愤;所以见了石秀,那光景就大不如前了。 “我劝你以后少来!这地方辱没了你。” “这是怎么说?”石秀心里有数,口中却不能不这么说,“我什么地方错了,你生我的气?” “我哪里敢生你的气?”胜文含着一泡眼泪说,“我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差得太远了!” “这是真的生我的气了!”石秀默然说道,“我也有一肚皮的委屈、牢骚与苦衷,心想只有和你谈谈。如今你也不体谅我,那就再无人能听我的了。” 看他浓眉深锁,容色惨淡,平日那副生龙活虎的气概剩不下半点——世间只有英雄末路比佳人迟暮更惹人怜惜,石秀此刻便似那样子,胜文心一软,再也不忍说一句半句的气话了。 然而心是软了,脸上却还软不下来,所以仍是那种呵责的声音:“没有人封住你的嘴,见面的次数也不算少,几时听你诉过委屈来?” “原是我不对。”石秀答道,“我早不肯与你说,只为不是什么有兴头的话,何苦让你心里也不痛快?” “这就见得你拿我当不相干的人!不然,怎么叫同甘共苦?” “为的是但愿与你同甘,不肯教你共苦,故而潘公与我那大哥的好意,一时不敢领受。”石秀看她是肯听自己的话了,便拉着她的手说,“你来,等我细细说与你听。” 于是促膝并坐,宛转低语,石秀把他不肯说与别人得知的心事倾囊倒箧般吐露。唯一隐瞒的,只是那晚上进去交钱,正逢巧云浴罢,暗中勾引,几乎害自己把握不住的情节。 为了顾杨雄的面子、巧云的名节,话就不得不瞒,也不得不改。“我那嫂子,样样都好,只是小气,”他说,“如今已有嫌我吃闲饭的模样,将来住在一起,少不得有闲言闲语,连我都受不得,我又怎肯让你去看她的嘴脸?” “那也不是什么解不开的结。”胜文说道,“你我不与她住在一起好了。” “自立门户不是容易的事——” “有什么不容易?”胜文抢着说,“你休当我不能过苦日子!粗茶淡饭,荆钗布裙,我都不嫌!只要厮守着你。” “你越是这等存心,我越不忍教你吃苦。” 话又说得远了,胜文心里又有气,只是不敢发作,想了好半天问出一句话来:“照你这等话,要到哪一日才能如愿?” 这话便很难说了,石秀不肯空言搪塞,很慎重地盘算着:就不说让胜文能过什么舒服日子,光是这三百两的身价银子,便不易筹措。 “怎的又不开口了?”胜文催问着。 “难,着实难!”石秀说道,“你容我通前彻后想一想再说。你放心好了,若是我不能娶你,这一辈子就打定光棍。” 说到这话,胜文又何忍再逼,叹口气不响,事体就这样搁了下来。 转眼就是满城风雨的重阳节边。报恩寺的“水陆普度大斋胜会”启建有期。海和尚特地带了八瓶自酿的甜酒,亲自来通知,请潘公父女去做斋主。 却好杨雄在家,巧云就不便出面接待。海和尚十分见机,原是拿了来与巧云品尝的酒,就改了做杨雄的人情。“听说节级海量,特为带了几瓶自家酿制的酒来奉敬。”他说,“这酒的力道不坏,香味差些,不中吃。” 杨雄与这个和尚不甚对劲,就不大肯领他的情,淡淡地答一声:“不敢!”然后问道:“出家人也许吃酒?” “这是素酒,不碍。” “怎叫素酒?” “果子所酿,就是素酒。”海和尚神色自若地杜撰说法,“若是米麦所酿,便是夺人口中之食,佛所不许。我这酒是寺里的杂样果子所酿,且是鸟雀啄残或者自家落了下来的,若便弃去,罪过可惜。故而捡起来收拾干净,酿成甜酒。出家人寒夜做功课,小饮一杯,通身皆暖,于弘扬佛法,大有裨益。” “话倒不错。”杨雄又说,“只是大宋朝的酒出于官库,你这私酿,岂不犯了朝廷的法度?” “阿弥陀佛!出家人怎敢做犯法的勾当?”海和尚双手合十,眼观鼻,鼻观心,做出极其庄敬至诚的神态,“自酿自饮,称为‘家酿’,只不是贩私牟利,官法亦是允许的。” 杨雄语塞。潘公却有些不安,人家好意送酒,如何只顾挑毛病驳他?因而便插进来调停。“女婿,”他打开瓶塞说道,“我这义儿自酿的酒我吃过,着实不坏。你尝一杯!” 一则是老丈人的面子,再则杨雄本性也是忠厚一路,想想果然是自己理上亏欠了些,因而不为已甚,笑着说道:“和尚吃十方,我们如今又吃和尚的,倒不是吃十一方?” “节级会取笑!”海和尚赔笑着说道,“久仰节级英名,只为无缘亲近。今日特来恭请节级后日到寺里随喜,容我洁治素斋,与节级结个善缘。” 原来从后日起始,便是“水陆普度大斋胜会”的第一日,说请杨雄去随喜是假,要请潘公和巧云去当“斋主”是真;说请潘公也是假,要请巧云才真是真! “这场‘水陆’得以办成,真正不易。”海和尚得意扬扬地说,“不是我夸口,真正叫百年难遇,也是府上的一场大功德。照说,应该请节级去做斋主,只是要在寺里住七日。节级是衙门里的要紧人,知州相公一日离不得。不过再忙,请节级务必来拈一炷香,自然消灾延寿,百魔不侵。” 一顿恭请,将杨雄捧得飘飘然,不过也有不解之处。“何以在寺里住七日?”他问。 “一则是斋戒之意,怕有那年轻恩爱夫妻,一日两日好熬,日子长了,难免如是云云。菩萨神灵亵慢不得,不然便有灾祸,不是当耍的事。” “这倒也是实话。”潘公深深点头。 “再则这七日水陆,仪典繁重。外坛念经,内坛作法。‘结界’‘发符’‘上供’‘告赦’,每日都是五更为始,到晚方休,皆须斋主进殿拈香,不住在寺里,如何使得?” “这等说时,是极累人的事。”杨雄看着潘公,“爹上了年纪,只怕起早落夜的,也难!” “我有个计较,带了巧云去,叫她替我拈香。” “这个——”杨雄转脸来问海和尚,“妇道人家也好做斋主?” “自然好做。” “莫非也住在寺里?” “自然。除非不做斋主,要做就要照规矩做。”海和尚说,“这一坛水路道场,共是十位斋主,东村赵秀才为头,斋主就是他家老夫人;还有孙员外家,也是夫人做斋主。” “这等说,你寺里另有清静之处安顿女斋主?” “不但清静,而且严密。单有一所禅房,与他处隔绝,有个老佛婆把门,雄苍蝇都飞不进去一只。” “既然如此,爹便带了巧云去吧!” 巧云就在屏风后面,听得这一说,喜不可言,转念一想,不可大喜,若非做作一番,说不定杨雄动了疑心,真如海和尚所说“不是当耍的事”。 因此,她静一静心,独自做了一番盘算。等海和尚一走,潘公来与她说到此事时,她淡淡地不作声。 潘公还不曾看出女儿的脸色,管自说道:“明日就要住到报恩寺里,到功德圆满方能回家,须得作个安排。” “也没有什么好安排的。”巧云的语气仍是淡淡的,“不过打点爹爹的衣服什物,费不了半天工夫,明天上午动手,也还不迟。” 听这话,潘公一愣,仔细辨一辨她的意思,困惑地问道:“你呢?” “我不去。” “你不去?”潘公越发诧异,“说得好好的,怎的变了卦?” “几时说得好好的?有爹一个人去做斋主也就够了,何必我去?” “你刚才不曾听见我在说吗?要你去替我各处拈香。你若不去,这场功德便做不成了。”潘公管自摇头,“七天工夫,起早落夜,莫非真个要我累出病来?” 巧云正要他说得这等非她不可似的,只是杨雄不在眼前,有些话跟爹爹说了也是白说,所以装作被驳倒了却又不情愿的神气,闭口不言。 潘公也好热闹,巴不得到报恩寺里去住七日,所以见女儿是这般神态,颇为不悦。再想到这坛水陆道场凑份子做斋主,原是巧云答应了海和尚的,如今却又不高兴了,只将他撮弄了去,倒像是有意拿老人作耍,心里便越发有气。 气虽气,却不敢发作。从小纵容惯了巧云,平时重话都不肯说一句,久而久之,反倒怕了她,所以憋了一肚子闷气,连晚饭都不吃,倒向床上睡了。 到得杨雄回来,饭桌上不见潘公,自然要问:“爹呢?” “睡下了。开饭了,他说吃不下。” “好端端的,怎么吃不下饭!莫非身上不舒服?看看是什么病?” “有什么病?无缘无故生闷气。”巧云说道,“报恩寺里做斋主,有他去也够了,何必还要我?” “原来如此,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老人家要人照应——” “又不住在一处。”巧云抢着说,“哪里照应得到?” “就照应不到,也须替爹爹各处拈香。七天工夫,一眨眼就过去了!” “你倒说得轻巧!”巧云突然之间放开了嗓子,大发脾气。 “咦、咦!”杨雄一惊之下,不由得倒退了两步。看巧云那双凤眼,生起气来,想睁圆了却睁不圆,不由得好笑,“使脾气也要有个道理,无缘无故吓我一大跳!” “都是你们的道理!教我哪里再去讲理!两个去做斋主,一住就是七日;你又在衙门里。一个家莫非交了给不相干的人?” 杨雄听到最后一句,方始明白,是对石秀生的意见,当时脸色便沉了下来。“你真是妇人之见!”他说,“怎只‘不相干的人’?我与三郎姓虽不同,情如手足。你说这话,刮到他耳朵里什么意思?” “哪知道你什么意思?”巧云冷笑,“同嫖共赌,一双难兄难弟!只碍着我,巴不得我不在家,你们好无法无天地去寻欢作乐。” 说来说去,还是那夜吃醉了酒口角余憾莫释。想想总是自己的错,牵涉到石秀,也不是吵一场所能消释误会的,杨雄便只好笑笑不作声了。 打也罢,骂也罢,就怕杨雄不说话,自己的行止要有个着落,不容他不说话,所以又恶狠狠地嗔道:“你笑什么?” “咦!”杨雄作势问道,“这就奇了,连笑一笑都不许?” “你是笑里藏刀!”巧云又是冷笑,“只听你那兄弟话!从他进门,是非就多了。” 杨雄默然。这话再说下去,是非可真个多了。“好了,好了!”杨雄就这时有了个主意,“你跟他合不来,我教他外头去住。如今却要容忍,莫教人笑话我!” “怎的是笑话你?” “譬如说,”杨雄对景挂画,就拿刚才所谈的事作例,“为了不放心他,竟连报恩寺做斋主都不去,传开来说是杨雄的老婆拿他小叔当什么似的防!这话有多难听?” 盘马弯弓,好不容易才逼到这要紧关头,那婆娘不敢再做作了,将计就计说声:“好!我就去。但愿功德圆满回来,安然无事。” “自然安然无事。”杨雄问道,“你说有什么事?” “不错,不错!无事,无事。”巧云又说,“你好待去告诉爹了!顺了他的心意,还生的什么闷气?” 等说与潘公,他反倒有些意兴阑珊,说是在床上躺着,细细想过:店里的买卖,交给石秀一个人,怕他过于劳累,于心不安。 “怎谈得到‘不安’二字?”杨雄说道,“爹是好热闹的,尽管去玩几日。” 潘公还是二十岁那年,见过一坛水陆道场,那番热闹的景象到老未忘;想想自己能做斋主,身在坛中,是件好玩得意之事,也实在有些割舍不下。 “我去归去。”他说,“看情形说话,若是三郎一个人照料不到,我还是回来。” “是的,这样就好,等我来跟他说。” 石秀是吃了午饭就出去的,出去收账。四城兜了下来,到家已是上灯时分。银钱经手上头,他丝毫不肯马虎,所以一到家连晚饭都顾不得吃,先自结账要紧。 杨雄还不知道他已回来,走进店堂,听得算盘珠滴答作响,探头一看,不由得就问:“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竟不知道。” “到家不多一刻。” 这一打岔坏了,分神答话,手上便错,半天的算盘就算白打。 杨雄却不管他这些,走来问道:“你在外头吃了饭不曾?” “不曾。” “走,走!我与你吃酒去!” “不了!有收得的账在这里,我今夜算清了它。” “明天再算。你收了多少钱,交与我就是。” 看样子账是算不成了,石秀只好先交了钱,将账簿锁好,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会齐了杨雄,出后门上街。 “我们到哪里去吃?”石秀问道,“金线家?” “今日不到她那里,我们到王六酒家去。”杨雄又接了一句,“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听得这话,石秀便有些不安,因为杨雄的脸色不甚开朗,料想必是有了什么为难之事。他的性子急,只是走在路上不便多问,所以撒开大步,巴不得一脚就跨到王六酒家,好听杨雄的知心话。 等落了座,还未唤酒点菜,他就忍不住了。“大哥,”他隔桌凑近了脸问,“是什么话要说?” “不忙!”杨雄先打发了跟堂的伙计,才正色问道,“兄弟,你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这无头无脑的一句话,教人难以作答。石秀细想一想,料知必是指的胜文,便即答道:“眼前无论如何谈不到!好歹让我攒几文钱下来再说。” “你何必这等孤介,不肯受人一点半点好处?你我弟兄,我那丈人又跟你投缘,你就依了老人家的心愿吧!” 杨雄不了解石秀的心情,更不能摸到他的苦衷,所以对于他的迟疑瞻顾,觉得不像个爽朗果断的男子汉,未免心中不满。 “兄弟,”他率直说道,“你样样都好,就是这上头婆婆妈妈,不是英雄气概。如今千言并一句,你只算为了我成个家,如何?” 这话未免有些急不择言,若要仔细考较,颇有道理上说不通的地方。石秀只好不作声。 “为啥说是为了我成个家,其中有个缘故——” 石秀正待听他如何解释,他却忽然住了口,咽下唾沫喝了口酒,显得说话很吃力似的,倒教石秀诧异了。“大哥,”他说,“你若是说出这个缘故来,我自然无有不依从之理。” 杨雄迟疑了一会儿,毅然决然地说:“那好!我就说与你听。” 说是说了,却真个吃力。他首先就拿巧云批评了一大顿,道她如何骄纵成性,如何爱使小性子。接着便惋惜地表示,不知石秀怎么忤犯了她,惹得她常有闲话;虽然他与潘公每每厉声责备,无奈不可理喻! “常言道得好:‘蛮妻孽子无法可治。’”杨雄看着面色凝重的石秀,不胜歉疚地说,“兄弟,如果我有丝毫见外之意,这些话,我就不肯说了。说出来教人笑话:杨雄好一条汉子,可惜吃他老婆治住了!我的脸面何在?再有一层,若是我对你感情平常,我也不肯说,因为兄弟你顾大局,绝不会跟她一般见识,就不会吵闹,我乐得装聋作哑。只是你我是何情分,我若不把这件事办妥了,眠食不安。想来想去,只有早早帮你成家,白昼自在店堂里做生意,夜晚自回家去,不到后堂,不吃那婆娘做的饭食,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不要说是这番说辞的确出于肺腑,就没有这番话,杨雄一定要石秀那么做,他也不能不听。因而石秀慨然答道:“既是大哥这等说,我从命就是。” 杨雄心上一块石头落地,却又不安地问道:“兄弟,你不会误会我宠妻灭友?” “哪有这话!大哥如此为我设想,我若不明白大哥的委曲苦心,岂非狗彘不如?” “这才是!兄弟,”杨雄叫人取个大酒盅来,满斟一杯,“你若真心听我的话,便吃了这一杯!” “是!”石秀毫不迟疑地直着脖子,把那一大盅酒灌了下去。 “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杨雄觉得痛快异常,也干了一大盅酒,“你就等着做新郎官好了,一切有我替你料理。” 石秀笑一笑不答。按理说应当道谢,只觉得异姓手足的情分到了这一步田地,口头泛泛地说个“谢”字,反倒显得还有些世俗的客套,就不是真正可以将心换心,共祸福、同生死的朋友。所以话到口边,又复不语。 “再有件事说与你。”杨雄不经意地提起,“后日重阳,海和尚起一坛水陆道场,说是百年难遇,那秃驴兴头得了不得。我那丈人好热闹,要去做斋主,却又年纪大了,骨头硬了,拈香跪拜未免劳累,所以将巧云带了去。这七日之间,店里少不得要你费心!” 听这一说,石秀暗吃一惊。“怎么,”他问,“要去七天?” “是啊,在报恩寺里要住七天。凡做斋主,都是如此,铁定不移的规矩!” 石秀吸口气说不出话,心中暗暗叫苦。海和尚是个花和尚,而况巧云跟他眉来眼去,是自己亲眼得见!如今一去七日,在那悟先把门的禅房里,什么事做不出来?看来羊落虎口,巧云是难保清白的了。 这话不能实说,说出来便是一场绝大的是非!是非还是小事,杨雄未见得肯信。俗语所言:“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还未曾勾搭上手,便先说巧云如何如何,杨雄只道自己与她不和,有意造出谣言来坏她的名节,口中不言,心里会想:这厮交不得了!看他样子豪爽,不道是这等阴险龌龊的心肠!那时就拿把雪亮钢刀,剖颗火热鲜红的心来与他看都无用。 然而不说又如何?莫非眼睁睁看巧云往靛蓝染缸里跳?那婆娘自甘下贱,纵不足惜;可惜的是杨雄的名声,蓟州城里叫得响的一条汉子,为人背后指指点点,说有如此这般一桩丑事,就做朋友的也会觉得羞惭难当。 “这寡酒吃得无味!事情既然谈过了,你我到金线那里再吃。” 石秀怀着满腹心事,哪里还有吃酒的闲情?因而拿收账奔波了一日,神思困倦作推托,别了杨雄,径自回家。 一路走,一路想,总觉得事无佐证,说出来不但于事无补,反倒坏了感情,再说,此刻也到底还不曾做出丑事来。或者,这七日之间,安静无事,巧云得保清白,亦未可知。 “对!”石秀突然醒悟,悄声自语,“能不教那秃驴上手,才是正办。” 走到家时,只见巧云和迎儿正兴兴头头地奔进奔出,在忙着拾掇铺盖什物,明日好住到报恩寺里去做斋主。潘公也凑在一起帮忙,石秀想找他说两句,苦不得便,只好先回自己卧房歇下。 就在这时候听得风声渐起,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一盏孤灯,被由破窗纸中钻进来的风刮得明灭不定。石秀独坐无聊,又是这样的天气,想起异乡漂泊,不免有凄凉之感,叹口气睡下了。 迷迷糊糊正要入梦时,突然一惊,自己还有要紧话与潘公说,今夜不谈,明日他一走,岂不铸成大错。于是揉一揉眼,走向潘公屋里。 幸喜屋里还有灯光。“潘公,你老睡下了?”他问。 “刚刚睡下。”潘公答道,“不要紧!进来坐坐,房门不曾闩。” 推门进去,潘公已是拥被而坐。石秀一面挪张椅子坐下,一面问道:“潘公明日要去做佛事?” “正是,我本待明日早晨与你说知,我与巧云要到报恩寺里打水陆坛,后日重阳起始,共是七日。店里的一切,要你费心。”潘公又说,“怕你忙不过来,不如每日少杀两头猪。” “店里的事,潘公你休操心,只管去好了。不过,”他做出疑惑的神色,“寺里也住得女眷?” “住得。”潘公答道,“有好几家女眷,都住在一起。” 这一说,石秀略微放了些心。“但也大意不得。”石秀说道,“金陵大寺庙最多,水陆道场之类的大佛事我也见过。做功德是个名目,太平无事、寻一番热闹来消遣是真的。” 这句话恰好说中了潘公的心思。他倒也不瞒石秀,讪讪地笑道:“说实话,我也是凑凑热闹,一半消遣。” “老人家是凑凑热闹。专有班油头光棍,有意搞得热闹,好从中行事。”石秀停了一下,正正脸色,放低了声音说,“大嫂是良家妇女的身份,大哥又是说出去有头脸的人物,其间出不得一点差错。不然大家面子不好看,说不定还惹出一场是非。” 听这一说,潘公笑容尽敛,眨了好半天的眼睛才说:“你道是有那些油头光棍,敢在清净佛堂调戏良家妇女?” “哪里是什么清净佛堂!人来人往,你挤我,我挤你,男女混杂不分,什么事做不出来。” “说得是!”潘公深深点头,“我教巧云当心,无事少出来。” 谈到此处,石秀词穷。潘公答得不错,却不是石秀原来的意思。这也要怪他自己,话不曾说得清楚。细细想去,这话也实在难以启齿。莫非真个这等说:打你女儿主意的,倒不是外面那些游手好闲的油头光棍,正是你那义子海和尚!若是外面有人敢无礼,倒容易对付,难防的是“家贼”。 然而不是这等说,潘公又怎得明白?莫说他生来忠厚热心,就是善虑多疑的人,只怕也想不到自己的义儿安着这般的龌龊心思。石秀倒有些为难了。 潘公看他浓眉深锁,双唇紧闭,懊恼而又为难的神情,心里老大不安——只当石秀怪他不体谅,父女俩自去做功德,把一爿店、一个家都丢了给他,百凡杂务,到底只生了一双手,如何忙得过来?想想也不怪他恼。 于是潘公说道:“三郎,你莫烦!不去,我在家帮你就是。” 石秀一时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为何要说这话。眨着眼从头想了一遍,才知道他误会了。这一误会还说得大有关系,有潘公在,那贼秃多少还有顾忌;若是老的不去,小的落得放肆,事情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潘公,你老人家想到哪里去了?我心里是烦,烦的是——”他无可奈何,只好这样说了,“听了几句闲话。” “噢!”潘公双眼大张,“什么闲话?莫非又是哪个在你面前挑拨是非?” 潘公的意思是,不知谁人挑拨石秀与他家的感情。但这话在石秀却如拦头一棍,似乎不好再说海和尚的是非!只是到此地步,不说却又不可。一急之下,倒想出计较来了:避重就轻,不说海和尚如何,改说他不法的手下,只要潘公加意防备,也可以教那贼秃知难而退。 “有两句闲话,与我无关。”他慢吞吞地说,“说报恩寺里有不守清规的和尚,潘公,你须替大嫂留意。” 潘公一听这话,颇出意外,愣了一会儿,轻轻点头,似乎想什么想通了似的。“这也是有的。海和尚启建这坛水陆道场,延请一百多僧众,难免有那六根未净的假和尚混在里面。三郎,”他很注意地问,“外面有些闲语,自然不是瞎说,总是哪个有什么形迹落在旁人眼里。你说,那不守清规的和尚,唤甚法名,我好当心。不然一百多和尚,教我看住了哪个的好?” 想想这话不错。倘或推说不知,潘公便得在一百多和尚中,一个个去鉴别善恶,岂不是作弄老人家? 若是要说,自然不能说海和尚,而不说他却又说谁?此时不容石秀多想,便即答道:“有个海和尚的亲信,在他寺里挂单的和尚,名唤悟先,生得相貌狞恶,潘公你多留心他就是了。” 听说“相貌狞恶”,潘公心里倒是一惊,旋即转念,既是海和尚的亲信,自然听他的约束指挥,怕他何来?“三郎,”他感激地说,“不枉我看得你重!不是至好,不会关心到这上头。多亏你打听了来告诉我,我自知留意,你放心好了。” 这真的是可以稍稍放心了,只还有一句话不能不说,怕他告诉了女儿,又是一场是非;或者再传到海和尚耳朵,将计就计来个声东击西,故意教悟先把潘公引了开去,他两个便好得手,那就更是弄巧成拙、大坏其事了。 “潘公!我这话你休与大嫂去说。”石秀接着说了缘故,“大嫂胆小,那悟先相貌又恶。心里先存着个畏惧之心反倒不好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何必说破,于事无补,反倒吓着了她!”潘公停了一下又说,“你说的话不错,这几日的报恩寺不是清净佛堂,寺里又是随喜之地,万一混进个坏人去,不是当耍的事。明日我到了寺里,亲自送巧云到住房,看那里的门户可谨慎。我是六十多的人了,又是送女儿,便到女眷的住处看一看,也不打紧。” “是、是!”石秀这下是放了一大半的心了,连声答说,“潘公算是明白了,门户谨慎最最要紧。” 于是第二天午后,潘公父女收拾停当,唤店里的一名伙计挑了行李,带着迎儿,作别石秀,径投报恩寺去做斋主。 走进山门,只见一路上已是人来人往。但听口中所言,尽是报恩寺里的盛况。转道路口,遥遥望见山门前旗杆上,悬一道数丈长的黄布大幡,浓墨大书“启建十方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道场功德之幡”。走近山门,又见挂一道黄榜,起首四个大字“以法利生”,末后也是四个大字“幽显咸知”,中间是极长的一篇四六文章,写明启建这一坛水陆道场的缘起。潘公和他女儿,都列名“修斋会首弟子”之中。 潘公颇通文墨,正摇头晃脑地把“光阴过隙,生死浮沤,常思修福之心,未遂良缘之便。又虑故亡宗祖,已往六亲,恐拘幽暗之乡,难获超升之路,为此”如何如何的这些话头念得铿锵有劲时,发觉有人拉了他一把。 是巧云在拉她父亲。潘公转脸看时,笑嘻嘻站着一个和尚,正打着问讯,他认得是报恩寺的知客僧,法名玄清。 “老施主,怎的此刻才来?”玄清十分亲切地说,“方丈早就在盼了,快快请进去歇脚。” “多谢,多谢!”潘公指着行李说,“不如先安顿了再叙话。” “不消老施主劳神,一切俱已安排停当。方丈特地亲自挑的房间,清静安逸,包管老施主和小娘子中意。” “实在费心。”潘公摆一摆手,“就请玄清师带领吧!” 于是玄清领着潘公父女,一直进山门,绕大殿,到了罗汉堂,路分东西,玄清站住了脚指点,往东是男客下榻之处,往西是女宾的住房。 潘公紧记着与石秀所谈过的话,便向巧云说道:“我先送你进去,看看可能住得舒服?” “爹不要去吧!赵秀才娘子她们都是女眷。” “怕什么?我六十多的人了,难道还要避嫌疑?” 父女俩似有争执的模样,玄清急忙挺身排解。“小娘子见得到,老施主说得是,看看不妨。”他说,“我先着人通知一声,请几位女施主自己知道就是了。” 于是转身领路,往西曲曲折折穿过一号甬道,转折之间,豁然开朗,只见一带粉墙,尽头处是一座月洞门,悬着一副刻竹填绿的对联:“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上面一方小横额:“一尘不染。”潘公向里一望,果然好一庭树木,只是重阳节到,满地黄叶,却有数十盆菊花,红白黄紫,开得十分热闹。 花丛中闪出来一个佛婆,五十来岁年纪,花白头发梳个朝天髻,一脸精明的神气,衣襟上晃晃荡荡挂着一串钥匙——她是早受了方丈嘱咐的,一见巧云,顿时堆满了笑容,抢步迎上来说道:“可是潘家小娘子?盼了你一上午,到底盼到了。”接着又看潘公:“老施主好健旺!” 巧云看是这等殷勤,心头便是一喜。“这几日要麻烦你。”她说,“等功德圆满之日,一总酬谢。” “不敢、不敢!”那佛婆说,“我姓徐,叫我老徐就是。小娘子有事,哪怕深更半夜,尽管招呼我。老施主是我报恩寺的大护法,不敢不尽心。来、来,小娘子先看看住房,又明亮又宽敞,是这里最好的一间。” 佛婆只顾奉承巧云,如让别的女斋主听见了难免不悦,所以玄清急忙阻拦:“你闲话少说!到里面通知一声,潘老施主要送小娘子进来,是年高德劭的老人家,不须回避的。” 佛婆老徐答应着,顺手抱起巧云的铺盖,一路往里走,一路到先来的两家女斋主那里去通知。玄清便陪着潘公父女,让迎儿跟在后面,穿过一条极长甬道,进入一所小小的院落,这就是特为替巧云安排的住处了。 未进院子,潘公已颇满意,因为门户确很谨密,除了前面一道月洞门有老徐看守以外,便只有一扇下了锁的边门。那小院子里一门关紧,更是什么闲人都动不上脑筋。院中坐南朝北三间房,东面大的一间留给巧云,西面一间,说是有个张大户家的儿媳妇来住,尚未搬来,当中一间,两家公用,另外还有间下房,里面有两张床,其中一张自然属于迎儿。 “好了,好了!”潘公对女儿说道,“你也累了,先歇一歇。我到我那里安顿了再说。” 海和尚格外巴结义父,也是单独安排了清静住处,特为派个小沙弥服侍起居。等在方丈见了面,海和尚又亲自陪着去随喜。只见外坛设在大雄宝殿,香烟缭绕,法器罗列,数一数拜垫,不下一百多个;黄布所铺的长案上经卷重叠,在这七日之中,各种经都要念到,潘公赞叹不已:“真正是一场大功德!” 内坛设在偏东的弥陀院,搭起极高的席篷,里外连成一起。内设二十四堂,便是二十四幅水陆法像。其中又分“上堂”“下堂”,上堂是诸天神佛,高僧护法,自然是“婆罗世界千百亿化身释迦牟尼佛”为首,金碧辉煌,宝相庄严,画工极细;还有苏东坡的赞语尽是些佛经上玄妙莫测的话头,潘公看不懂,也就不去看它了。 下堂也是十二位日月天子,南北极大帝,然后二十八宿各位星君;再下来是太岁神道,皇帝王侯、公卿将相;下及庶民百姓,还有城隍土地,以至罗刹饿鬼;诸态百相,穷形极致。将个潘公看得眼花缭乱,只说:“累了,累了!明日再看。” 于是海和尚又陪着到了方丈,设下精致素斋款待斋主。潘公年纪虽长,在那些衣冠缙绅中,座次就低了,好在他为人本分,不以为嫌。倒是海和尚,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席散以后,不住赔话道歉,说“委屈了义父”。 “休说这些客套。”潘公体谅他,“你是方丈,这一场大功德要你主持,不必陪我。你去忙你的正事,我也待歇息了。” “是的。我陪义父去,再到你老那里坐坐。” 潘公辞谢,海和尚执意要送,也就让他尽礼一路陪着,由罗汉堂往东,尽头处是个大院子,两排客房南北相对。潘公住的是北屋靠里,一大一小两个房,床帐衾褥一律全新。桌子上一只广漆攒盒,里面放着五六样干果,床头还有一瓮酒,这是海和尚知道义父好杯中物,特为孝敬他的。 刚刚落座,潘公朝窗外一望,不觉吃惊:灯光影里,一个胖和尚走过,生得好恶的相貌!潘公想起石秀的话,脸上顿时异样,睁大了眼,直盯着窗外远去的背影。 “干爹!”海和尚诧异,“你老人家在张望什么?” “喏!”潘公手一指,“那和尚法名如何唤?” 海和尚略望一望答道:“他叫悟先。干爹何故问他?” “原来就是悟先!”潘公放低了声音,向左右看一看,虽不见有人,还是不放心,将海和尚一拉,“来,来,我问你句话。” 海和尚疑云大起,只道悟先未曾到报恩寺挂单以前,在哪里做下什么不端之事,为潘公所知,今日一见想起,要细细告诉自己,所以神色之间,亦颇为不安。 “我听人说,这和尚不守清规,你如何留他在此?” 只为心里已经想到,所以海和尚平静地问道:“怎得不守清规?” “这就不知道了!”潘公自觉义同父子,有话不妨直言,所以紧接着便用微带责备的声音说道,“看他相貌猛恶,你如何拿他当亲信?” 听得这一说,海和尚暗暗心惊,他用悟先作亲信,外人不得而知,潘公是从哪里看出来的?细细一想,外人绝不会从他与悟先之间的形迹看出端倪,必是听谁所说。这个人倒要打听一下。 “没有的话。我怎么拿他当亲信?寺里挂单的游方僧多得很,随缘去住,我是一视同仁,无分彼此。干爹是哪里听来的?” “没有这话,也就算了。”潘公自然不肯说出石秀的名字,“我看这悟先,相貌不是善类,又有不守清规的话传出,你倒是要当心。” “干爹开示得是。不过,谣言却不可轻信。”海和尚略停一停,一套辩解的话,如源头活水一般滚滚而来。 他说最初悟先来挂单时,他亦颇以此人的相貌为嫌,一谈之下,才知是心肠极热、极直的人。他是罗汉相,面恶心慈。 说到罗汉相,潘公便想起“降龙”“伏虎”两尊者,果然是悟先那般的相貌,点点头说:“这倒也像!” “他的相貌吃亏,性子也吃亏,心肠最直,疾恶如仇,看见不平就要打。为此,我不知劝过他多少次。我说,你在我这报恩寺,倘或小小闯场祸,也还不要紧。蓟州城里上起知州相公,下到市井小民,都还看重我,有个小小的面子,有麻烦替你撕掳得开。若是在别的地方闯出祸来,只怕没有人帮你铺排,难免吃亏。”海和尚又说,“这悟先不服别人,倒服我。如今火爆也似的性子,改得多了。” “这也是你以德服人,我听了高兴。不过,”潘公又放低了声音说,“这悟先的来历,你却要摸清楚。不是我说,你佛法虽深,年纪到底还轻,见的事不如我多。多有江洋大盗,犯下巨案,官府追得紧,无处容身,遁到佛门里来。虽然吃斋念经,要改本性,到底不易。” “干爹说得是。等这场大功德过了,我来问他。”海和尚又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总只有化度他、成全他。” “是啊,佛门广大,无所不容。你只留意他就是。” 海和尚心想,要留意的倒不是悟先,是在潘公面前说悟先的人。这个人多半是“内奸”。既是“内奸”,趁潘公这几日在寺里,少不得来叙话,看是哪个常来,就容易查明白了。 于是告辞出门,回到方丈,首先便是找到悟先,告诫他这几日不可多事,尤其是在潘公面前,切须顾忌;再就是派他一桩差使,无事只在罗汉堂门口闲坐,看本寺僧人哪些常到东面客房,是与哪些施主叙晤,记清楚了到方丈来告诉。 悟先答应着,照话而行。海和尚便退入自己避嚣用功的静室。这间屋子极其隐秘,七弯八转,门户重重,不是来惯了定会迷路。就是本寺的和尚,等闲也到不得此地,因为海和尚说是在他静室里供奉着“佛牙”,是镇寺之宝所藏的重地,所以门禁特严。 佛牙真假,无人得知,只知海和尚的这间静室异常华美,不像出家人所住。然而却无人肯说,也无人敢说,因为海和尚极善驭下,恩威并用。不说寺里的是非,有许多好处,说了便少不得有麻烦,“监院”“首座”尽皆听命而行,随便找个错处便可责罚。或者调个职司,诸如起早落夜,各处去挑“净桶”,便是个极苦差使。 不过这一日到他静室中来的人却不少,自然都是报恩寺中东西两序有执事的大和尚,都监、监院、典座、维那、首座,还有书记、知客,都为了明日开坛“结界”,启建法事,有所请示。 海和尚极其能干,一一分派,井井有条,但血肉之躯,到底不曾生得三头六臂,这一番公事应付下来,实在也累了,好不容易才得静下心来,细想一想,叫声不好,有件大事还不曾办! 这件大事与佛事了不相干,只是觉得从巧云入寺,到此刻还不曾通过一声款曲。替人设想,巧云带着一片热肠,满怀兴致来做斋主,必是打算着有一番花团锦簇的热闹,可以怡情悦性;不道一来便关在禅房里,冰清鬼冷,比在家里还要寂寞。虽说佛婆老徐自己已经切切嘱咐,务必加意伺候,然而巧云有些心事究竟不好与老徐提起。她心里一定在怨骂:千方百计,安排下这等一个机会,不道来了人面不见,连一声言语都没有。这等拿人作耍,着实可恨。罢、罢,早回家去,死了这条心,倒还少生些闷气。 这样想着,不由得急出一身冷汗,当时便从禅床上跳下地来,顾不得穿鞋,直奔东壁,伸手便待向一架多宝槅去推。 手已经摸到红木槅上了,却又缩了回来。想想大为不妥,这件事须事前约得千稳万妥,还得等到时候方能动手。此时造次行事,闯出祸来,只怕明日这坛轰轰烈烈的道场,立刻就会落个“卷堂大散”的结局。 于是又回到禅床,盘膝而坐,把火辣辣一颗心硬按了下来。拿俏伶伶一条影子,硬推了出去,唤来贴身小沙弥,悄悄嘱咐了一番,教他去告诉老徐。 鼓打初更,巧云叹口气,正待上床,只见窗外影子一闪,随即便有人喊:“迎儿小妹妹,开门。” 是佛婆老徐的声音,迎儿未得巧云应诺,不敢应声。巧云便说:“去开!” 门开了,只见老徐笑嘻嘻地站着,手里端着个食盒,朝里望望已卸了妆的巧云,又望见铺排好了的衾枕,诧异地问:“刚刚起更,小娘子怎的倒要上床了?” “四更便须起身,等候拈香,开启法事,早点睡的好。” “也太早了些,夜点心还不曾吃。”说着,把食盒摆在桌上,先不揭开,却向迎儿说道:“取小娘子自用的银镶牙筷来。” 等迎儿取了巧云用惯了的银镶牙筷,老徐才揭开食盒,是报恩寺香积厨中的珍品,一盘百果蜜糕,一盖碗薏米红枣莲子羹,都还冒着热气。 “小娘子,快趁热请用!” 老徐安席、布箸,情意殷勤。巧云倒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含笑说道,“你请坐!取双筷子来,陪我一起吃。” “罪过,罪过!”老徐倒退两步,“小娘子在这里,哪有我的座位,更不敢与小娘子同桌。没上没下,哪有这个规矩?没的吃方丈晓得了,说我!” “怕什么?又没有外人。”巧云回头喊道:“迎儿再取双筷子来!” “不用,不用!”老徐急忙阻拦,“既如此,我陪着小娘子说说话。”说着,在门边一张凳子上,斜欠着身子坐了下来。 于是巧云享用夜点,老徐便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谈来谈去总要谈到海和尚身上,说他如何能干,如何体恤,如何得寺中众僧爱戴,最后说到巧云身上。 “方丈也一直夸赞小娘子,说:‘我这位义妹,聪明贤德,供佛敬僧,最是虔诚,将来一定修得多福多寿。’”老徐停了一下,看一看巧云的脸色又说,“可惜虽是义兄妹,到底要避嫌疑,不能来看小娘子;只叫我当心伺候,请小娘子宽心!” 听到最后一句话,巧云只觉心头重重一撞:何以爆出来这么一句话?“宽心”些什么?此来有何心不能宽的?一颗心无非都在海和尚身上,这一层他当然也明白,然则说到“宽心”,想来他另有安排,必可见面。不然,无缘无故说这句话做什么? 这样一想,心倒真个宽了些,但也不免纳闷,不知海和尚如何安排。众目睽睽之下,纵有千言万语,只怕连使个眼色都办不到。此外又如何得以私下相会? 巧云心潮起伏,便忘了进食,也不曾听见老徐还说了些什么言语。等惊省过来,自觉失态,讪讪地放下筷子说道:“迎儿你收了去!莲子羹替我留着,蜜糕你吃了它。” 迎儿正是发育的时候,嘴馋,巴不得这一声,响亮地答应着,收拾了碗筷,退到外面去大吃蜜糕。 “小娘子!”老徐看一看四周,指着床帐后面,低声说道,“夜静更深,那里若有什么响动,你休吃惊!” 巧云这时候便就吃惊了。“那,那里有什么?”她问。 老徐微微一笑:“小娘子想要什么,那里便有什么!” 这话暧昧难明,巧云大为困惑;而老徐却以一句最要紧的话已经递到,现在是要她自己去细看细想的时候,不宜再耗工夫,便站起身来告辞。 “小娘子请早早安歇。五更‘结界’,四更起身,到时候我会来叫,不怕,尽管放心大胆睡好了。” “噢!”巧云心不在焉,未曾听清楚老徐的话,只茫然答道,“好,好!谢谢你。” 等老徐一走出房门,巧云更不怠慢,三脚两步奔到床后——床后留有一条三四尺宽的夹弄,外垂门帘,里面放着些妇女使用之物,是闺阁中最隐秘的所在,里面黑咕隆咚,一切都要用手去摸。巧云摸了半天,摸不出什么花样。 回身出来,坐在床沿上怔怔地在想:怎么叫“想要什么,便是什么”?难道想要个有情郎,那里就会跑出个人来? 这样转念,突有意会。这一次不是去摸了,站起身来,携一盏烛台,重新走入床后夹弄,手拢烛火,细细照看,毕竟看出名堂来了。 夹弄尽头是五寸宽木片镶钉的板壁,中间几条严丝合缝,了无异处;两面两条缝隙较大,凑近了细察,才知道根本不曾钉拢,用手推一推,略略有些活动。这不用说,是一道暗门。 原来如此!巧云恍然大悟之下,惊喜莫名,一颗心怦怦地跳个不住。 七日功德圆满,做了“送圣”法事,奉送十方法界,四圣六凡,各登云路,齐返真境。接着是斋主酬谢。海和尚算了总账,接过银子,依分僧众,出手异常大方,所以落得个皆大欢喜,人人称颂。 等忙过两三日,内外两坛,收拾干净。海和尚挑个黄昏,备下几碟精致的果物,开了一瓶好酒,嘱咐小沙弥去唤胡头陀到静室来叙话。 不曾剃度的叫头陀,头发披散,只额上用铜箍箍住,取下那箍,挽上髻戴上帽,便是个俗家人,哪里都能去得。所以这个胡头陀专替海和尚办些出家人不便出面去办的事,好比花粉店买胭脂之类。海和尚花钱撒漫,报些花账从不追问,额外还有“脚步钱”相送。此时一听方丈传唤,胡头陀知道又是好差使来了,喜滋滋地紧跟着小沙弥来到静室。 到得里面一看,情形与往日不同。往日就能到得静室,不过站着听海和尚吩咐数语,交代明白,自去办事,难得有句把人情上的闲话。这天一见胡头陀踏了进来,海和尚先自含笑相迎,就这顶头的一份亲热,胡头陀便就心跳受惊了。 “这几日辛苦你!”海和尚说,“佛事只得七日,前前后后却忙了个把月的工夫。我冷眼旁观,哪个勤快,哪个偷懒,肚里统统有数。你是好的。” “师父说得好。”胡头陀脸上堆足了笑容,“弟子心拙,全仗师父看顾。” “自己人休得客套。”海和尚说,“我这个人最重赏罚分明,不过我是当家人,自然有些你们想不到的难处。寺中有头有脸的大和尚好几位,你一个头陀,我若过分抬举你,只恐旁人心里不是味道,怨我还在其次,暗中使花样摆布你,岂不是我爱之反倒害之?为此,我拿你当自己人,只好摆在心里,你须明白。不然,就辜负我的苦心了。” 这番言语,教胡头陀着实感激,只合十躬身,连声说道:“师父,师父,你老真是菩萨。” 海和尚看他如此诚服,自然欣慰,拉着他的手说:“今日无事,这里又无外人,我与你吃两杯酒,好生谈谈。” “是!师父请上坐。” 胡头陀抢上去斟满了一杯酒,等海和尚坐了下来,方在下首陪坐。 “我看你是个志诚的人,”海和尚说,“我早晚与你做主,买道度牒剃度了你。此事只在明年春天——那时我要到汴京朝大相国寺,‘僧录司’的人颇有相熟的,一说即妥。” “若得师父成全,弟子没齿不忘恩德。” “说什么恩德?你叫我师父,我自然事事要替你着想。” “弟子惭愧!”胡头陀的口齿也伶俐,“有道是:‘有事弟子服其劳。’弟子不能刻刻侍奉师父,反劳师父替弟子操心,这话实在说不过去了。” “只要你知好歹就好!”海和尚仔细看一看胡头陀身上说,“秋风紧了,你这件旧海青挡不住风雪。” 胡头陀为海和尚经手买办,颇攒了些昧心钱,只是怕他疑心,又怕别人妒忌,不敢买好衣服穿,此时亦仍然装穷,微微一苦笑,什么话都未说。 海和尚也不说话,起身去开了柜子,拉开一只抽斗,里面大大小小的银块,他随手拈了一块,掂掂分量,约莫相当,便放了在衣袖里。 “这块银子,五两只多不少,你拿去买件衣服,买双鞋穿。” 胡头陀喜在心头,口中却诚惶诚恐地说:“师父忒煞厚待了,弟子万不敢受。” “这就是你不对了!”海和尚有不悦之色,“我有心看顾你,你如何与我假客气?” 胡头陀脸一红,急忙改口:“既如此说,‘长者赐,不敢辞’,我领师父的恩德。”说着便五体投地拜了下去。 海和尚这才高兴,扶起他来,把块银子塞在怀里。 胡头陀心想,相处非止一日,忽然这等客气,必有重用自己之处,何必等他开口?不如自己知趣,则更可以教他见情。 想停当了便说:“弟子蒙师父格外看待,真不晓得如何报答!但有用得着弟子之处,赴汤蹈火都不辞。” 海和尚笑了:“出家人与人无忤,与世无争,哪里就要你赴汤蹈火了?” “这等说,更容易了。但请师父开示,弟子切实奉行就是。” 海和尚想说心事,到底觉得碍口,沉吟了一会儿,只说:“且先吃酒!” 胡头陀有什么不明白,借着酒盖脸,便拿话引他,说哪家来烧香的女眷,赛似观音下凡;哪家的小娘子礼佛是假,约了情郎见面是真,尽是些风情话头。 酒壮色胆,海和尚终于忍不住了:“我倒有句话与你说,就怕你口不紧!” “师父说这话,可不屈煞了弟子?”胡头陀为了示诚,索性说破了他,“师父但见,往日叫弟子采办胭脂花粉、闺阁动用之物,弟子可曾在外头说过一句半句?” “这倒也是。”海和尚凑近他问,“我有个未出家之前认的义妹,你可晓得?” “不就是潘屠户的女儿吗?” “就是她!潘公是我义父。当初我在家的时节,原要招我做女婿,后来好事未成,至今潘公提起来还说可惜。”海和尚略停一下又说,“在家世尘缘未了,三生注定的因果,非如此这般不可。可是白日里她不便常来,我不便常往,却要烦你辛苦。” “辛苦不算什么,只要师父能了却此世尘,无挂无碍,得成正果,弟子也好沾光。” “那我就与你说吧。”海和尚问,“‘潘记肉行’,你可晓得地方?” “潘记肉行如何不知道?时常走过的。” “我是说它那里的后门——” “潘记肉行还有后门?”胡头陀把个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那倒不曾听说过。” “它那里是前面开店,后面住家。”海和尚拿筷子蘸了酒在桌上画,“你从肉行西首一条小巷子穿进去,一直走到头,是条死弄堂;向东一拐,三面围墙,一片空地,北面有道门,就是潘家肉行的后门了。” “我晓得,我晓得!” “你莫忙,我话还不曾完。”海和尚又说,“这北面靠东的一扇后门,进去是片菜园,是她家杀猪的作坊,你休到那里去;只在刚要向东拐的角子上,另有一扇朝西的小门,那是潘家住家出入的边门。” “是了!”胡头陀说,“师父画得极清楚,一寻便着。师父只说,寻着了这扇坐东朝西边门便怎生?” “你啊!每日上灯时分,到那里去一趟,但见掇出一张香桌儿在那里烧天香,你便来悄悄说与我。到得第二天四更刚过,你又须辛苦,到那里敲木鱼念佛,做个报晓头陀。” 胡头陀一面听一面点头,等到听完,尽皆明白:“原来那香桌儿,便是请师父去参欢喜禅,了前世缘的暗号。这等说时,头一日晚上若无那张香桌儿,第二日四更时分,便不须到那里敲木鱼报晓了。” 这话教海和尚难以回答,照他的意思,最好日日去报晓,做成例规才无痕迹,也免得人动疑。只是四更到那里,三更便须从寺里动身,如今秋风大起,转眼便是寒冬腊月,无事端端起个大早到那里空敲木鱼,说起来是欠体恤,日久天长,胡头陀一口怨气不出,有意躲个懒,岂不误了大事。 有此顾虑,只好勉强答一声:“不错。” “不错便不错!师父只管放心大胆去,弟子决不误事。” “难得你志诚!只是辛苦你。” “师父好说!明日起始,我便照计行事。” 到了第二天,胡头陀果然一到黄昏,便踅向“潘记肉行”西首的那条死弄堂。一连三日,毫无动静;到了第四日是杨雄当值之期,巧云吃罢晚饭,喊道:“迎儿!把香桌儿掇出去,今夜烧一炷天香。” 迎儿精神抖擞地答应着,掇出香桌,摆好香炉,点燃了三炷清香,搁在香炉上,然后来请巧云烧香。 “可曾看见那个头陀?”巧云轻声问说。 因为早有约定,所以前两天黄昏,迎儿发现一名头陀在那巷子里经过,一双眼不断盯着她家边门,心中自是雪亮,赶紧悄悄入内,说与巧云知悉。此刻虽未看见胡头陀,但也不碍。“那头陀看上去是志诚可靠的人。”迎儿说道,“前日我曾细细看他,走过来走过去好几遍。说不定就此刻已经看到了。” “噢!”巧云十分欣慰,“海师父用的人,自然是靠得住的。” 于是,巧云整整衣襟,掠掠鬓发,踩着轻俏的步子,走到边门以外,拈起三炷清香,高举过头,眼观鼻、鼻观心,至至诚诚地做了一番默祷,祈求上苍,一愿家宅平安,二愿老爷康强,三愿海和尚永不变心。 口中念念有词地祷告过了,三炷清香交了给迎儿,插入香炉。她自己便趁这当口,向北望去,北面便是弄口,除却一条觅食的黄狗,什么活东西都没有;向南一望,南面是人家的一道围墙,墙里伸出一支丫杈来,西风过处,瑟瑟地飘下几片黄叶。 秋风多厉,翠袖单寒,巧云急忙缩了进去。迎儿跟着到了里面,主婢二人,似乎都有话说,却都不知说什么好。 “不好!”巧云突然想起,“那条黄狗一见生人吠个不停,回头惊动了人,却不是耍处。” “黄狗是对门何家的,晚来关在门内,又不放到外面来,怕什么?” “说得也是!”巧云点点头,停了一下又说,“晚上你须警醒些,小心应接门户。” “我知道。”迎儿答道,“白昼里我睡过一大觉了,此刻精神好得很,不得误事。” “不错!若遇上这样的日子,你白昼里先把精神养足了它。” 打开了话头,就有得谈了。正谈得起劲,听见潘公在喊:“下雨了!怎不拿香桌儿收进去?” 这一下才惊醒了主婢俩,走出来伸手到檐外试一试,果然凉飕飕的雨丝落在掌上。迎儿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去收香桌。 巧云怕她爹看出毛病,便故意叱斥着说:“还不快收香桌儿!等什么?” 迎儿听这一说,再不能迟疑,三脚两步奔出去,把香桌掇了进来。一看三炷香都已燃尽,工夫也不少了,谅那头陀必已看见,早回报恩寺报信去了。 转眼起更,里里外外都已熄灯睡下,只有巧云屋中一盏油灯加了两根灯芯,剔得雪亮。从窗外望去,她们主婢的两条影子,隔桌相对,只道是勤于女红,正做夜课;谁知什么也不曾做,只是枯坐等待。 等到二更将近,巧云努努嘴,意思是时候将到,唤迎儿到边门迎候海和尚。 “回来!”等迎儿将出房门时,巧云忽又将她喊住,轻声嘱咐,“一切小心,最要当心那姓石的,休教他撞见。” “石三郎的鼾声像打雷,这一刻睡得正沉,便大声唤,只怕也唤不醒。” “总是小心些得好。” “我知道。”迎儿答道,“包管妥帖。” 迎儿真的已预备得妥妥帖帖:那扇边门本来开关之时,会发吱吱呀呀的声响,迎儿心细,特地在门臼里灌了菜油,运转自如,毫无声息。此时走到那里,轻轻拔开屈戌,将门拉开一条缝,虚虚掩着,自己就躲在门后,侧起耳朵静听门外可有什么脚步声。 这是条死巷子,夜静更深,等闲不得有人到此,若有脚步声,便是海和尚。怎奈静悄悄的,除却偶尔风吹落叶在地上刮出沙沙的声音以外,哪里有什么人声? 等人最心焦,何况是等人来偷情。巧云在屋里便似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宁。迎儿也相仿佛,泥土上站得腿酸,门缝里望得眼酸,心中只在想,莫非这花和尚不来,自己就在这里罚一夜的站? “不会来了!” 她背后突然响起这么一声,声音虽轻,仍旧让迎儿吓出一身汗,定定神才想起是巧云的声音,便转身过来,低声答道:“约莫三更快到了。” 巧云在黑头里不作声,显见得还不死心,好久、好久才听她叹口气说:“关门吧!” 关门回屋,主婢二人琢磨这不来之故,是胡头陀不曾看见香桌,还是海和尚有意失约? “今日也奇,往日都见这胡头陀,就是今日不见。毛病出在老爹喊了那一声。必是香桌收了以后胡头陀才来,错过了。” “哪个知道?”巧云心中疑疑惑惑,怕海和尚得新忘旧,故意不来,“见了面,倒要好好问一问他。” “那么,”迎儿打个呵欠说,“你也请安置吧!” “我不困。”巧云答道,“你去睡好!” 等迎儿睡下,窗外的雨又大了,淅淅沥沥的声音,入耳凄凉万状。 心境像一汪止水的池塘,一块石子投下去,涟漪一个接一个波动,怎么样也平静不下来,而况风片雨丝,又助成许多漪涟!巧云独对孤灯,只觉得一颗心没个着落之处,唯有即时见着海和尚,面对面问他个清楚:“因何失约?莫非你就一点儿都不晓得我的心思,一点儿都不顾念我朝思暮想的苦?” 想想便恨了起来,脸涨得通红地咬着牙想着,见了面什么话都慢说,先在他光头上狠狠凿个栗爆,然后再问他个究竟。如果言语略有支吾,即时撵了出去,从今以后一切两断。 就在她一个人在柔肠百转、万般无奈之时,海和尚也在他自己的那间静室中长吁短叹,不知如何遣闷。久知杨雄在衙门里颇得知州相公的信任。他当差也极巴结,牢中值宿是件大事,倘有疏虞,走脱了一名死囚重犯,他的性命,知州相公的前程,都会不保,就算巧云在寺中住了七天,久旷之人,不免贪欢,却不会一连四五日丢下公事不管。看起来,不是巧云胆小怕事,便是另有不得下手的窒碍,须得问个明白,另作计较。 亏得他还留下一个后手,一坛水陆道场,别家花费的账目都已结过,独独潘家未结,正好借这个因头,把巧云去引了来。 于是第二天一早,写个柬帖,着小沙弥送到潘家,请潘公父女吃斋,顺便结算账目。老人家不疑有他,拿着柬帖走了去寻着女儿。他道:“这海和尚,只怕吃斋是假,算账是真。你只与过他十两银子,也忒少了些,当初他是与你怎么说?” 巧云心里明白:有什么账好算的?这是笔糊涂混账,真要算起来就不好看相了。所以算账也是假,要自己去会一面才是真。 这样想着,又是满怀的兴致了,定定神,编了套话答道:“他说他是爹的干儿,娘便是他的义母,出那十两银子,无非因为功德不好白做。照我看,这结账不见得是补他,说不定还可以找几个回来。” “哪有这样的好事?” “爹不信,爹就去,看他怎么说?” “你不去?”潘公说道,“这场功德又不是我经的手,算起账来,首尾我都不清楚,还是我们一起去的好。” 巧云原是假意推托,听潘公这等说法,正中下怀,当时想了想,怕杨雄昨夜值宿,今日回来得早,便即说道:“要去就走,早去早回。” 小沙弥回去一报,说潘公父女即刻就到。海和尚这一喜非同小可,吩咐香积厨中,速速整治精致素斋;又教开酒窖,特选陈年佳酿,有心要灌醉了潘公,好解那心头的相思之苦。 到了日中,一匹毛骡、一乘小轿载了他们父女来到报恩寺,依然是知客迎接,引入方丈。海和尚笑嘻嘻叫一声:“干爹、贤妹!”接着便说:“那几日做水陆道场,日夜都忙,又有几位有来头的乡绅,不能不应酬一番。干爹、贤妹自己人,说不得只好委屈冷落了,今日特地备几碗不中吃的斋饭,专诚奉请,无非是个赔罪之意。” 一面说,一面偷眼去看“贤妹”。巧云也在偷觑,四目相接,急急避了开去——她人在潘公后面,老人家背后不曾长眼睛,自然不曾发觉他们眉来眼去,只觉得这个义子极会做人,心里十分舒畅。 “这一场功德十分圆满。连日也听人谈起,都说蓟州城里难得有这样的盛会,方丈和尚神通不小。听了这些话,我也替你高兴。” “原是干爹最关心我,我也无一刻不是念着干爹!”说着,海和尚又向巧云瞟了一眼。 “闲话少说,先结账吧。” “噢,不是干爹提起,我倒想不起。账结好了,该当找还四两五钱银子。” “怎么?”潘公问道,“我也打听了,别家都是五十两银子,独独我家这等,莫非做功德也有等级!” “做功德哪里有什么等级!修善只在一颗心,不问花钱多寡。干爹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怎好多收?我开的是一成账。” “没有这个道理——” “干爹说哪里话。”海和尚抢着说,“若是与他人一样,怎么叫‘自己人’?” 说着海和尚去取账单和该找的银子。潘公觉得老大过意不去,回身与巧云商量:“我们写了缘簿吧?” 巧云的心思不在这上头,随口答道:“但凭爹爹!” 于是他自己捏了十两一锭银子在袖子里,等接过账单和碎银,将那一锭整银子取出来放在桌上,向小沙弥说道:“小师父,烦你到柜房里取缘簿来!” “干爹!干爹!你这是做什么?” “我写缘簿,也算做些功德。” “唉!干爹,这话又差了。刚做过那一场大功德,如何又要做?不必,不必!请收起来。”海和尚将那一锭银子硬塞还给他。 潘公不肯过分受义子的好处,想了想,有了计较,等缘簿取了来,便又说道:“我们一家三口,在这坛水陆道场上做过了功德,就依你的话,暂且丢开。不过我却要替一个人在你报恩寺里结个善缘。” “干爹要替哪个结缘?” “你看我写就知道了。” 这一下海和尚再无法拦阻,莫非人家要结善缘,报恩寺倒拒而不纳?佛门广大,又不是衙门,就是衙门,“有理无钱莫进来”,没得个有理有钱却把人家推出去的道理!只好亲自磨墨,将支笔在砚台上舐了舐,递到潘公手里。 潘公也略会写几个字,写字的架子还不小,朝南正坐,摊开缘簿,接过笔来,先朝亮处眯起眼睛,将笔尖上脱去束缚,伸了出来的两根毫毛拔掉,然后左掌平伏在胸前,右腕靠在左掌上拿它当个“臂搁”,一笔一画地写道:“金陵弟子石秀,敬助香油银十两。” 巧云就站在她父亲身后看,十三个字中只认得两个,这两个字还只是一个声音:“石”与“十”。不过她心思玲珑,就凭这两个字,便猜着了意思,撇一撇嘴,大为不满。 “爹也是!”她说,“可是钱多得没处用了?替他也来写缘簿。” “莫说这话,”潘公答道,“他有钱存在我这里。” “他有钱是要讨老婆用的,你替他花了,当心他不认账!” “石三郎不是那种人。”潘公又说,“就不认账也不要紧,日日屠宰,虽不是他动手,到底猪是他贩来的,杀业太重,是店里的事,我替他做个功德,也是应该的。” “他又不晓得,有啥个屁用?” “咄!”潘公叱责,“如何在这供着佛的地方,说出这等没轻没重难听的话来!他不晓得,菩萨神灵自然晓得,怎说无用?” 巧云犹自不服,拉长了脸,走向一旁坐下。海和尚见他父女口角,大为不安:潘公那里倒在其次,巧云这面必得想个法儿,哄得她回嗔作喜,才不枉了今日这难得的一会。 于是想一想说道:“贤妹,你就随老人家的意思好了。少停吃罢了斋,我让贤妹开一开眼界。” “开一开眼界?”巧云问道,“难道有什么稀罕之物教我看?” “自然是稀罕之物。”海和尚答道,“乃是本寺的‘镇寺之宝’。” “不错!”潘公是跟海和尚一样的心思,要哄得她高兴,所以接口说道,“我是见过的。女儿,佛牙不可不看,难得的眼福。” 听这一说,巧云果然高兴了。“怎的叫佛牙?是哪尊佛的牙吗?”她问。 “是的。”海和尚答道,“这尊佛,就是大雄宝殿正中供着的释迦牟尼佛。当初西域天竺有个迦毗罗卫国,老王名为净饭王,王后称为摩耶夫人。这年四月初八,摩耶夫人从右胁下生下一个孩儿,天生慧根,舍却尘世的富贵荣华,出家学道。二十九岁,舍却太子尊位,在世教化四十九年。这年二月十五,在个名唤拘尸那迦的地方,于娑罗双树下涅槃,往生极乐世界,留下了这颗佛牙。乃是南朝陈武帝传下来的。” “可真的是佛牙?”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敢打诳语。”海和尚单手当胸,极正经地说,“贤妹休说这话,亵慢佛陀,罪过,罪过。” 这一说,巧云也连忙双手合十,念了几句佛号,然后又问:“释迦牟尼佛,到如今多少年了?” “一千五百多年了。” “一千五百多年,一颗牙齿传到如今,真正不易。” “原是不易,才是我报恩寺的‘镇寺之宝’。”海和尚看素斋已经齐备,便起身说道,“贤妹请用素斋。等我陪干爹吃过酒,让他老人家歇午觉时,我陪贤妹去瞻仰佛牙。” 这是个暗号,巧云会意,坐上桌便帮着海和尚灌她爹的酒。素斋极其精致,那酒又香醇,极易上口。潘公素来是自己会寻乐趣、颐养天年的性情,所以开怀畅饮,也不知吃了多少杯,渐渐酒意上来,上下眼皮上了胶似的只往一处去黏,口中兀自说道:“我不曾醉,我不曾醉!” “是,干爹量好,不曾醉。”海和尚附和着说,“且先歇一歇,等睡起来了再吃。” 海和尚一面说,一面起身,使个眼色,叫小沙弥相帮扶着,觅个清静禅房,将老人家身子放倒,脱去云履,盖上夹被,吩咐小沙弥片刻不能离开。若是潘公醒了,一面伺候茶水,一面急速到静室来通知。 回到方丈,海和尚笑道:“贤妹如今是看佛牙的时候了。” 巧云无缘无故心跳了起来,强自按捺着问:“佛牙在哪里?” “请随我来!” 这曲曲折折的一条通往静室的甬道,巧云一步一惊,只防着有人看见。好不容易到了一座院落,眼看着海和尚关紧了黑油双扉,再细细打量,但见围墙矗立,四下隔绝,这才深深地透了口气,用手不住拍着胸口,算是心定了。 “你看我这地方如何?”海和尚笑嘻嘻地问。 “你弄这么个地方做什么?”巧云说道,“也不知害了多少人的清白!” “佛菩萨在上头,”海和尚合掌做出说话罪过的神情,“除了贤妹是前世的缘分,哪里还有别个?” “哼,我却不信。看你忒煞胆大,必是常做这件事!” “这话屈煞了我!”海和尚在自己光头上打了一下,愁眉苦脸地说,“我为贤妹经不念、忏不拜,最是打坐的时候心猿意马,一颗心就像教贤妹拿裙带拴走了似的。这等为你受苦——” “休来花言巧语骗我!”巧云抢白,“我倒问你,昨夜你为何不来?” “昨夜?”海和尚大为诧异,“又不曾摆出香桌来,我怎么敢去?” “怎说不曾摆出香桌儿?”巧云亦自诧异。 “我怎会说假话?明明胡头陀到起更时分去看过,说是未见香桌,天又下着雨,看来这一夜又落空了!” 提到下雨,巧云心里明白,大概是错失了。胡头陀先偷懒不曾来看,及至下了雨,潘公一喊,迎儿收起香桌,等他再来时,自然看不见香桌。 “是了。”听巧云说明缘由,海和尚咬牙切齿地发恨,“这死囚!我待他不薄,他却误我这等大事,断断不饶他!” 巧云怕激出事来,急忙说道:“胡头陀倒是志诚的人,平日总是黄昏时来一遍,吃了晚饭再来一遍,从不错过;偏偏就是昨日,或者自己有事,偶尔差失,也是有的。” “他有什么事?”海和尚冷笑,“昨日来与我回话时,满口酒气,必是在哪里吃酒吃得糊涂了,忘掉了这件大事。酒什么时候不好吃,偏偏就那一刻熬不得!真正可恨,回头待我好好问他。” “不要,不要!”巧云使劲摇着头,“你也须想想,以后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 听得这话,海和尚不响了,想了半天叹口气说:“只为求人,就不得不忍气。也罢,我就听贤妹的劝,饶他这一遭。” “也还须与他些好处,教他知情感激,巴结办事才好。不然,错过一遭,我又不知道你来不来,心悬悬的,那滋味却难消受!” “我又何尝不是这等。不过,摆香桌作暗号,忒也费事,须得改良。”海和尚想了一下,欣然色喜,“有了,有一个法子,再不得失误。” 海和尚的法子,依然是在烧天香上打主意。烧天香,讲究些的摆香桌,穷家小户便只做个铜插子钉在门房,三炷清香只插在铜插子里——线香的梗子有染红的、有染绿的。就拿这颜色作个暗号,只见了线香是绿梗子的,尽自登门不妨。 “这好!”巧云深深点头,“红绿颜色,一望而知;线香燃尽了,梗子还在,胡头陀便晚来些,也不得误事。”她又瞟着他嫣然一笑。 “你倒是好才情!” “岂止好才情?还有好的!”说着,海和尚一把抱了上来。 那婆娘还记挂着一件事,推开他说:“你说让我开开眼界,爹也说是什么眼福。我倒看看,佛牙是什么样子?” “什么样子?城隍庙前,撑把太阳伞的‘胡一敲’那里多得是!那肮脏东西,有什么看头?” 巧云大为诧异:“什么?什么‘胡一敲’?” “是个牙医。”海和尚说,“他替人拔牙,左手拿钳子钳住蛀牙,右手使个钉锤,只一敲,敲了下来,不作兴敲第二敲,所以唤作‘胡一敲’!” 巧云这才恍然大悟。“什么‘镇寺之宝’!”她刮着脸羞他,“吹得好法螺!” “这倒也不尽然。佛牙原是有的,只是为人收了去了。” “哪个?” “是个戒行高深的老和尚,今年怕已百岁朝外,驻锡在燕山府悯忠寺。他是老前辈,说要奉迎佛牙,我不敢不依。这老和尚——”海和尚咽了口唾沫,不说下去了。 再说下去就难听了,驻锡在燕山府悯忠寺的这位老和尚,法名太无,道行高深,持戒严谨,听人说起海和尚以佛牙招摇,深恐亵渎,所以亲自来奉迎了去。他曾苦口婆心劝诫过海和尚,须尽佛门子弟的道理。这些话说出来脸面无光,所以海和尚才咽了下去。 巧云这时的好奇心大起,看不见佛牙,怏怏若失。海和尚便哄着她说:“你且耐一耐,迟则半年,早则两三个月,我好歹教你如愿。” “空话!”巧云白了他一眼,“莫非我还路远迢迢,到燕山府去看?” “燕山府也不远,不过两日的路程。”海和尚又说,“自然不是教你到悯忠寺去看。等我想个法子,为了你,把佛牙奉迎了回来。” “太无老法师肯吗?” “自然不肯。须得想个法子骗一骗他。” “哼!”巧云冷笑,“这是半天里在飞的事,没着落的话少说。” “我几时说过没着落的话?说到一定做到。为了你,我明日就来办这件事。” 口口声声“为了你,为了你”,巧云心里自然舒服,而且也有些过意不去。“罢了,罢了!”她摇摇手,“你自己说的,‘胡一敲’那里有的是,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犯不着费事。” “刚才是没有佛牙与你看,故意那等说法,好教你死心。说实在话,这个眼界还非开不可。” “噢,”巧云又是兴致盎然了,“你倒说与我听听,佛牙是怎生非看不可?莫非与平常人的牙齿大不相同?” “自然大不相同。”海和尚撮起两指,比划着说,“四寸长、一寸宽——” “咄!”巧云嗔道,“又来哄我!佛菩萨难道生的是青面獠牙?” “什么青面獠牙!佛陀是丈六金身,自然有那么大的牙齿。” 想想不错,“丈六金身”这句话是听见过的,巧云不响了。 海和尚占住了理,越发得意。“你总明白了吧?”他说,“我在你面前,从不说没有着落的话。” “只望你永远心口如一才好。”巧云提出警告,“若有一日骗了我,或者喜新厌旧变了心,看我不咒得你一佛涅槃、二佛出世!” “不敢!不敢!阿弥陀佛!” 日落黄昏,等潘公父女一走,海和尚马上就叫小沙弥把胡头陀找了来,到底还是埋怨了他几句。 “道你志诚,不道不多几日工夫,你就懈怠了。”海和尚说,“若是这等时,教我如何信得过你?” “师父!师父!”胡头陀惶恐地说,“弟子做错了什么事?实在不明白。” “昨天你误了我的事——”等海和尚说了经过,胡头陀极口不承认是自己躲懒。他说他去得早了,香桌不曾摆出来;第二次也是照常一样的时刻去,谁知潘家因为下雨将香桌收了进去,怪不得他。 “我也不怪你!如今改了花样。”他讲了所改的新花样,又说,“这一来是再不得错了。就怕你酒醉糊涂,将红的看成绿的,冒冒失失,我一头撞了去,却不是当耍的事。” “师父说笑话了,我眼睛又没有毛病,就算吃了酒,何至于红绿不分。师父进门之先,不会自己先验一验,究竟是红是绿?” “这话也说得是!”海和尚深深点头,“只是遇着绿梗子的那一夜,你可千万警醒些!莫忘了第二日一早来敲木鱼。” “不得误事!师父尽管放心大胆。” 胡头陀果然巴结,遇到线香是绿梗子的那夜,半夜里就起身坐等,等到四更天,背着木鱼到潘家那条巷子里,大敲特敲,敲得海和尚出门方始罢手。 就这样敲了两个月,时入隆冬,这天午饭以后,暗沉沉的云,就如要压到了头上似的,到了黄昏,飘起鹅毛似的雪。杨雄吃了两盅酒,取顶箬帽戴在头上,披上油衣,换了钉鞋,待踏雪出门。 巧云见此光景,心头一喜,却又有些疑惑,算日子这天不该他当值,便即问道:“恁大的雪,又走到哪里去?” “晦气!”杨雄懒懒地答道,“昨日刚把番期换过,头一日轮着我,就是这种天气。” “这等说,今日是住在衙门里?” “有啥法子?”杨雄看看天色,“越是这种天气越要当心,那班死囚天不怕地不怕,要防他们拆木板生火取暖,弄出火烛来,不得了的祸。” “夜里冷,你多带一件衣服去。” “是啊!”杨雄也体恤巧云,“夜里一个人睡太冷,教迎儿一床睡,与你焐脚。” 巧云心想,自有海和尚,何用迎儿?“你休管我!”她说,“只当心你自己别受寒就是了。” 天气虽冷,巧云的一番情意几句话,却教杨雄觉得温暖,所以心情顿改,精神抖擞地出门而去。 等他一走,巧云的一颗心立刻又专注在海和尚身上,想到门外雪深,帐中春暖,一张脸火辣辣地发热,自己拿着手熨在颊上,正待唤迎儿烧香,她倒先走了来了。 “怎的?”迎儿皱着眉问道,“可是发烧不舒服?” “没有啊!” “不是发烧,脸怎的恁般红?” 这话不易回答,巧云只说:“该烧香了!” “原是要来问。”迎儿看着她,伸手掀一掀自己身上那件棉袄的下摆。 “你问什么?” “喏!”迎儿格外把下摆掀了起来,“看!” 仔细一看,方能会意,迎儿穿的那件棉袄,是绿油面子,这是在问:可仍旧是烧绿梗子的香? 不烧绿的,难道烧红的?问得多余。不过既然问到,却不好意思直说。巧云做张做致地沉吟着,然后自语似的说了句:“说是去奉迎佛牙也不知怎么了?” 迎儿也在盼着看那四寸长、一寸宽、出自丈六金身的佛牙,一听这话自然懂,意思是有话要问海和尚,自然仍旧烧绿的。 线香还拿在迎儿手里,胡头陀却已到了,映着雪光,看得分明,心里疑惑:难道这等下雪天气,潘家那婆娘都放不过人家?莫非是自己眼花看错了?这样想着,便把头上那顶宽檐箬帽压一压低,踅将过来。等他走近,迎儿慌忙躲了进去,关上了门。胡头陀的目光为帽檐所遮,不曾看清,只听“砰”的一声,倒吓了一跳。 定定神看,青烟袅袅的可不是绿梗子的香?“苦也苦也!这一夜雪落下来,怕没有三尺深!天不亮还要踏雪来报晓,这滋味如何消受得了!”胡头陀恨恨地在心里骂,“贼淫妇!偷汉也不是这等偷法!” 一路骂,一路走回报恩寺,径到静室,只见海和尚正折了一枝红梅,亲自剪枝去叶在插瓶。“师父雅兴不浅。”胡头陀说道,“还是养养精神得好!” “怎的?” “怎的?”胡头陀没好气地说,“绿的!” “居然今日也是绿的!”说着,海和尚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望着窗外手掌般大的雪片。 这么乱纷纷、密莽莽的一场雪,胡头陀想到明日起早实在有些心怯。转个念头,心中一喜,有话可以劝得他住。 “师父!弟子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说?” “噢,”海和尚看着他的脸色,有股怨气,不觉诧异,“可是受了哪个的委屈?” “不是。我是为师父打算。”胡头陀说,“想想该说,想又不敢说。为何呢?不说对不起师父,说了又怕冒犯师父。” 看起来是句好话,海和尚倒也大方:“你说好了!就有什么不该说的,我也不会责怪。” “既然如此,我就说。”胡头陀放低了声音,“做这桩事,就与做贼一样,‘偷风偷雨不偷雪’。师父看这场雪,路上断了行人,就你老人家还在路上走,教人撞见了起疑心。” 话是难听,意思是好的。“不过,这也不碍。”他说,“我换了俗家衣衫去,再自己当心些,不会被人认了出来。” “好,这不碍。我再说第二桩。”胡头陀说,“一走一个脚印子,明明白白摆在那里。若是杨雄见了,心里自然起疑:‘怎的我家边门有男人进出?’那时,师父你想赖都赖不掉了。” “啊,啊,这话倒是!”海和尚不安地搓着手。 一见说动了他,胡头陀心里高兴,索性再吓他一吓。“且是这等的天气,衙门里清闲无事。说不定杨雄在衙门里冷得睡不着,想回家钻热被窝,那时就不说从他老婆被窝里揪出一个光头来,师父也是没有逃处。”胡头陀又说,“除非逃在他们床底下,这种天气,一夜下来怕不冻个半死?” “说得有理。”海和尚断然决然地说,“今夜我就不去!” “这才是。”说了这一句,胡头陀高高兴兴地走了。 海和尚却立刻懊悔,不该说得这么决绝。一个人怔怔地在想,眼中就仿佛看见巧云一个人在灯下悄悄垂泪,一遍遍侧耳静听,冻得瑟瑟发抖,却总是不肯去睡,只为了等自己。想想于心何忍? 这一转念间,心猿意马,坐立不安,而且也觉得静室中冷得片刻不能逗留,于是心一横,还是去!香喷喷、热烘烘的地方不去,在这冰清鬼冷的地方活受罪,是什么算盘? 这一来心倒反而定了。但是胡头陀的话也想了起来了。凝神静思,也都不碍。先说杨雄,既在衙门当差,如何又半夜里回家去钻热被窝?知州相公知道了,不是耍处。 说是雪地上有脚印子,那也不碍,把脚印子踩模糊了,教人分辨不清就是。 主意是打定了,却还有一层难处。胡头陀已然知道自己听了他的劝,不打算到潘家去了,如今要去,还得通知他明日一早去报晓。这不是一句话可了的事,看他的样子,巴不得不当这趟差,须有些好处与他,才能教他欢然帖服。 这样想着,便自己动手取了些干果,舀了一瓶酒放在桌上,然后着小沙弥去唤胡头陀。 胡头陀住在菜园旁边一座茅屋里,走到那里一看,“铁将军”把门,小沙弥不觉奇怪,这漫天的雪,他会到哪里去? 四面一望,白茫茫一片,几曾有人影子。小沙弥正待转身去回报,蓦地里风送异味,使劲嗅了两嗅,不觉口角流涎,急忙奔出菜园门外,寻到上风,又是一座茅屋,素日是替寺里做散工的几个闲汉所住。 “你们干的好事!”小沙弥推门进去,假意喝道, “又打狗来吃,看我不告诉师父!” 屋里四个人,一齐转脸来望,其中一个是胡头陀,望着小沙弥笑了笑,转身过去拨弄着狗肉——狗肉盛在一把新尿壶里,用儿臂般粗的半段蜡烛在煨。 “火候差不多了!” “小师父,”有个闲汉巴结他,“‘一黄二白三黑’,好肥一条黄狗,吃一碗去。” 小沙弥喉头口水已咽得咕咕在响,原想分尝一脔,怎奈胡头陀不知趣。 “你们休叫他吃!”他说,“有一次也不知是哪里来的施主,给了他两个肉馒头吃,害他拉稀拉了一夜。” “哪有这话!”小沙弥涨红了脸分辩,“什么肉馒头、素馒头?天气太热馊了,我怕罪过不肯丢掉,吃下去才不受用。你这狗头造我的谣,就该下阿鼻地狱!” “好,好,我造谣!”胡头陀扬脸问道, “你不是闻见香味走了来的?不是想吃狗肉来做甚?” “做甚?”小沙弥振振有词地说,“师父着我来唤你这狗头!” “师父唤我?”胡头陀诧异,“为什么?” “谁知道?”小沙弥寒着脸问,“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就去回禀师父了,说你忙着吃狗肉,不肯去。” 胡头陀知道将小沙弥得罪了,若是迟延片刻,他真会这么去说,却不是当耍的事,所以连声答道:“走,走!” 小沙弥已经转身向外,胡头陀急忙起身,追了上去,亦步亦趋地跟到静室。 “坐,坐!”海和尚和颜悦色地招呼,“天冷,我与你吃两杯酒挡挡寒。” “是!师父请。”胡头陀举杯相敬。 “雪下得差不多了,看样子要停了。” 胡头陀顺着他的口气答应着,又吃了两杯,惦念着尿壶里的狗肉,便即问道:“师父呼唤弟子,有什么吩咐?” 海和尚觉得碍口,先虚晃一枪:“没事,没事!先吃酒。” 又吃了几杯。冷酒素果,越吃越不是滋味,想起狗肉,不觉咽了口唾沫,忍不住又问:“师父定有话说!” 这一次海和尚说了。“有是有件事。”他十分吃力地说,“我想想,还是要那个,为人要讲信用。所以,明天,你懂了吧?” 懂什么?胡头陀“一片热心在尿壶”,不曾听清他的话,只举着酒杯茫然地望着。 “喏,那个地方,你晓得的。我是说,如果不去就太那个了。所以,明天一早,你还是要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胡头陀收拢心思,细想一想,方始恍然大悟。悟是悟了,气也气了,只不便发作,咬一咬牙,硬着头皮答道:“弟子明天‘那个’就是了。” “这才是!”海和尚如释重负,“你再吃一盅酒。” “弟子的酒够了。” “哪里的话!”海和尚殷勤相劝,“我知道你的量好,便再吃一瓶也醉不倒你。” 胡头陀只想脱身,海和尚偏要挽留。好不容易说到明天要起早,睡得迟了怕误了他事,海和尚才放他走。 胡头陀如逢大赦,出了静室,飞奔而去,到了原处一看,只叫得一声:“苦也!” “你怎么一去不回,当你不来了。” “你们倒好!”胡头陀面孔铁青地冷笑,“就这般心黑,连一块都不剩下?” 三个闲汉,面面相觑,其中一个赔笑说道:“只当你吃好的去了!” “好你个鸟!”胡头陀把横倒在地的尿壶使劲踢了一脚,踢破了还不消气,狠狠地骂了句:“真他娘的晦气!” 这一夜气得半夜不曾睡着,刚刚睡着,倒又惊醒,听更楼上正打三更三点。 胡头陀一半是冻醒的,这就又想到了狗肉。每年冬天都是私下打几条狗来吃,此是合寺皆知的事,只以头陀半僧半俗,又不在寺里煮狗肉,所以由得他去偷荤吃素。而胡头陀喜欢吃狗肉,倒也不尽是贪口腹之欲,狗肉性热,取其祛寒,虽不像有些人所说,数九寒天吃狗肉,夜来被子都不用盖,不过一吃狗肉,便觉敌得住寒气,却是亲身的经验。 只为昨夜向隅,到口的狗肉不曾吃着,还淘了一场闲气,以致此刻冻得瑟瑟发抖。这都是害在海和尚手里。他自家正拥着潘家那婆娘在做春梦,却教人冲寒冒雪去为他报晓!越想越怨,真想横下心来不理。然而这究竟不是当耍的事,真个教杨雄从他老婆被窝里揪出个光头来,告到当官,供出来如何有人探路,如何有人报晓,自己也脱不得干系。 以此一念,胡头陀不能不下床,草草扎束,背着木鱼出门。雪倒是停了,冷却冷得比下雪的辰光更厉害。胡头陀搓一搓手,去开了菜园门,门上积雪一半冻成冰碴,掉下来正落在他脑后颈项上,又湿又冷,加上西北风一吹,越发冻得他上下牙床都合不拢了。 “他娘的!前世不修今世苦!”胡头陀狠狠地骂着,一路呵着白气,一路把雪踩得沙沙地响,好不容易才望见潘记肉行。 一到这里就要敲木鱼了。双手冻得发麻发胀,几乎抓不住木鱼,心里发恨,怨气都发泄在木鱼上,“乒、乒、乒”,一下比一下敲得响。 这一敲自然把海和尚敲醒,张开眼来,掀开帐子一望,满室通明,只当天色大亮,吓得魂不附体,蓦地里掀被下床,将巧云搅醒了。 “这胡头陀倒志诚!” “什么志诚?误了大事,天都亮了!” 听这一说,巧云也吓出一身汗,仰起身子来,侧耳静听,除却木鱼,声息全无,猪也还不曾杀,怎说天色大亮? 细看一看明白了。“是雪光!”她说,“你眼睛看花了。” “对,对!”海和尚被提醒了,喜不可言,“还好,还好!这胡头陀真个是志诚人。” 志诚是志诚,无奈怨气太深,木鱼太响,不但敲醒了海和尚,也敲醒了石秀,在枕上只觉得木鱼声音异样。 “啊呀!”石秀失声自语,“这木鱼有时来敲,有时不来,这等大雪天却又来敲,什么缘故?” 凡事习焉不察,倒也罢了,只要多想一想,处处皆是蹊跷。 石秀心里在想,这是条死巷子,不是过路之地,报晓的木鱼,为何敲到这里来?而且敲个不停,倒像是专为敲给什么人听似的,这岂不可怪? 想到这里,又是失声叫道:“不好!”从床上一仰身起来,下床趿鞋,披上一件棉袄,拔上鞋子,飞也似的出了房门,由夹弄到菜园,再开后门,向东绕了过去,奔到那条夹弄的北口,向南一望,只见影绰绰两条影子:一个身穿海青,头戴一顶浩然巾,是儒生打扮;一个却是长发披肩,头戴铜箍,分明是个头陀。 欲追上去看个仔细,那两人已经出了夹弄。石秀略想一想,走到潘家边门去看,只见那里的积雪与别处不同,是用脚底扫过了的,当然是要扫灭了脚印子。 “畜生!”石秀咬着牙骂,“做出这等吃了老虎胆的事来!怪不得张中立说他是‘花和尚’。” 这样想着,一腔怒火不可复耐,重新奔回自己屋里,穿戴整洁,再从床底拖出一口柳条箱子来,急切间寻不着钥匙也顾不得了,使劲扭脱了锁,伸手到箱底一摸,抽出旧衣服裹着的一把刀,打开来一看,除却刀身上略有两三个锈斑,依旧晶光烁亮,伸拇指试一试刃口,亦仍然锋利非凡。 这就没有什么好耽搁的了,复行将刀包好,夹在胁下。正要出屋,听得一声咳嗽,接着是苍老的声音问道:“三郎,三郎!这大雪天,如何不关了房门睡?着了寒不是耍处!” 石秀一惊,不自觉地就将那把刀竖在门背后,口中答道:“我起身了!” 等他走出屋,潘公一望便诧异地问:“咦!你要到哪里去?穿戴得这等整齐。” “我,”石秀支吾着说,“不到哪里去。这天气,要穿戴整齐才暖和。” “嗯、嗯!”潘公释然了,“我特意来与你说,下雪天不见得有多少人上门买肉,今日少杀两只猪,只做半天生意。午后关了店门,教伙计徒弟们吃酒,耍半日。” 这等厚道的老人家,偏偏会生这么个败坏门风的女儿。石秀心里替潘公难过,不由得落下两滴眼泪。 “咦!”潘公诧异,“三郎,你是怎的?好端端伤心起来!” 石秀说是酸风刺眼,支吾着掩饰了过去。这天便照潘公的意思,少杀两头猪,只做半日生意。到得日中,天色又变,暗沉沉的半空里,撒盐飞絮似的又飘起雪花。石秀便教关起店门,收拾案板刀砧,大碗斟酒,大块割肉,将潘公请了来,与伙计徒弟做个消寒会。 团团列坐,个个高兴,只有石秀一双浓眉锁着眉,在眉心里打了个结。伙计徒弟只管自己享用酒肉,没有哪个看出他的心事。潘公关心的却只是这个视如亲子的石秀,当时口虽不言,心里嘀咕。 吃到一半,杨雄从衙门里散值回家,便添副杯筷,一起吃酒,坐定下来,对潘公说道:“昨夜亏得不曾偷懒,不然出一场祸,此刻哪得在这里安闲坐?”言下不胜欣然。 “怎的?”潘公惊问,“莫不是火烛不谨?” 杨雄喝口酒,将左臂衣袖掳了上去,只见肘弯处贴着一张膏药。“他娘的!有个贼囚锯断了铁栅越狱,”他说,“我空手去捉他,着了他一铁条。” “自然是捉回来了?” “自然。”杨雄扬扬得意地说,“哪逃得出我的手!知州相公,十分高兴,直说我英雄了得,这个面子也够足了!” “节级原是英雄了得!”有个掌案的伙计说,“我们敬一杯,恭贺节级立了这件功劳,必是指日高升。” 于是大家嗷声应声,纷纷干酒。杨雄越发脸上飞了金似的,高谈阔论,畅饮健谈,显得意兴极其豪迈。 越是如此,石秀越替他难过——先是为潘公难过,怕他知道了有这么一个丢丑的女儿,会气得吃不下饭。老人家风烛余年,受不得这等拂逆之事,石秀决定将那件丑事瞒着他。此刻,这件丑事到底能不能告诉杨雄,他倒又委决不下了。 如果说与杨雄,将己比人,心里是何滋味,何消说得。欲待相瞒,有朝一日杨雄得知其事,便会责怪:兄弟!我待你不薄,如何那贱妇做出这等丑事来,你竟替她隐瞒?莫非你就忍心让那贼秃暗地里扣我一顶绿头巾,不闻不问? 进退都是难处,脸色便显得格外阴沉。杨雄到底发觉了,有了酒意的人,不免心直口快。“兄弟,”他问,“你怎的闷闷不乐?” “是啊!”潘公也忍不住要说,“今日从早起来,便一直是这等。三郎,你是哪里不痛快了,尽管说!” 石秀不善于说假话,吃他们两人逼着一问,不由得有些心慌,嗫嚅着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来:“今日身子有些不爽……” 忠厚的潘公原就在怀疑石秀是病了,只以他一则好强,再则尽心买卖,怕说了有病,就会不教他再劳动,所以瞒着。如今逼得他说了实话,自然也要逼着他上床歇息。 “想是受了寒了。”他说,“不碍,不碍!先上床去睡,教迎儿浓浓煎碗红枣姜汤与你服了,厚厚盖上两床被子,出一身汗,包管通体轻快。” “爹说得是。”杨雄转脸又说:“兄弟,你就去睡吧!我们练功夫的人,小病最要当心。若是自恃体壮,不拿小病当回事,明日五痨七伤都发了出来,便是一场大病。” 石秀本来就觉得这酒吃得寡味,上床去蒙头睡一觉倒还舒服些,于是告个罪,起身而去。睡过一觉,听得有人敲门,他便问道:“可是潘公?门不曾闩,推进来就是。” 进来的是迎儿,情窦正开,加以巧云的熏陶,已着实解得风情,一缕情丝荡漾,只待黏在石秀身上,只是畏惮他性情刚强,不敢造次。今日得有这么一个服侍他的差使,自是求之不得,所以抖擞精神,加工加料做了一碗姜汤:红枣剥皮去核,捣成枣泥,另加薏米、白果、蜂蜜,煮得稀烂。哪里是一碗当发汗药的姜汤,竟是一样极可口的甜点心。 “三郎!”她知道石秀厌薄轻狂,所以目不斜视,只望着地面,用矜持的声音说道,“请服药!” “生受你了!”石秀坐起来说,“你放在那里,我自己来。” 看他上身只穿一件布衫,迎儿便微带埋怨地说:“一个人在这里,身子要自家当心,原是受了寒,如何还这等不在乎?” 听她这两句话,体贴实在,石秀觉得倒不可辜负她的好意,便取了一件棉袄披在身上,拥被而坐。迎儿便移张茶几到他床前,连托盘连碗放在上面。 “这是什么?” “姜汤。” “哪里是汤?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尝一尝看。”迎儿说道,“不爱吃便搁下,我替你另做。” 一吃便不肯搁下了。“好吃!”他说,“这叫什么名目?” “一碗加料的姜汤。”迎儿说,“快吃了盖上被再睡,要多出汗。” “你莫信潘公的话,我哪里有什么病?” “我倒不信。” 迎儿将只手伸了出来,欲待摸到他额上去试一试可曾发烧,但怕石秀着恼,伸手一挡,变成自讨没趣。所以手伸得极慢,意思是见机而作。 看着石秀不避不挡,迎儿的胆便大了,一只手终于按在石秀额头,却不觉得烫手。 “这下你相信了吧?”石秀问说。 又让她伸手去试,又是这等和颜悦色地说话,迎儿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只是不敢露一点轻狂样子,拿手缩回来,在自己额上也试了一下,两相比较,毫无异状,这才点点头道:“果然没事,却如何装病?” 问到这话,石秀就难以回答了,长叹一声,将一双手交叉着往脑后一枕,身子往后一倒,靠在床栏上,两眼仰望着空中发愣。 “三郎!”迎儿温柔地问,“你心中必有不快之事,想来是思念家乡?” “男儿四海为家,有什么可思念的?” “然则是——”迎儿想说:然则是孤单寂寞?话到口边,觉得不妥,所以缩了回去。 石秀也不追问,心里只在转一个念头:她是巧云贴身的人,就睡在她后房。海和尚黑夜里来,未天亮去,别人不知,迎儿那里岂是瞒得住的?从来做这种暧昧之事,必得有心腹相共。说不定迎儿也上了贼船,一起蹚了浑水。 转念到此,不由得便抬头去看。他也听人说过,闺中女儿,倘或有了私情,神色举止间便有些许不同,尤其是那双眼睛,顾盼之间,水汪汪的格外明亮。此时看迎儿,目光聚而不散,颈项鬓边,短发毵毵,这都还像是处子的模样,看起来倒是干净的。 他只顾细细地看,迎儿的一颗心却怦怦地跳得自己都听见了,一张脸红到耳根,自觉忸怩,只把头低着,不敢去看石秀——石秀不免诧异,多想一想方始明白,这要怪自己不好!从来不大假以辞色的,忽然亲近起来,又是这样看人,迎儿自然会错了意,只当自己是如何爱慕,所以有些羞态。 这一来石秀倒觉得有些歉然。桃花有情,流水无意,纵然如此,却不忍当时便做绝情的表示,但亦不宜再让她误会下去。须得想个法子,能教她死心而又不甚伤心。 这个法子一时难想,只有自己在神态语言上检点。这么想着,石秀便转过去,平静地说道:“迎儿,我要问你句正经话,你须实说!” “是!”迎儿柔顺地答道,“三郎,你说。” 他是要问海和尚与巧云的事。此是第一等的机密,必得慎重将事,因而吩咐:“你先到门口望一望,可有人在外面?” 听得这一声,迎儿的脸上倏地又堆满了红晕,口中发干,吃力地答应一声,匆匆地、悄悄地到门口去张望。 石秀看在眼里,恍然大悟,同时深为失悔,自己的这番举动又大错而特错了!迎儿只当要说不足为外人道的私情话,哪知自己要说的话跟她全然不相干?不但不相干,而且十分无趣,倒像是有意在作弄她了。 为此,等迎儿走过来,回明门外无人时,石秀便歉意地先说:“迎儿,我要问的一句话,与你无干。” “噢!”她的脸色慢慢变了,自是变得怅然若失。“那么,”她问,“是问什么?” “问一个——”石秀很谨慎地说,“问一个熟人,海和尚。” 说到这个名字,迎儿的脸色大变,结结巴巴地说:“三郎,你问他什么?我什么都不晓得。” 说“什么都不晓得”便是“什么都晓得”。马脚已露,石秀却生警惕,倒不是怕打草惊蛇,惊了海和尚,是怕巧云存疑惧,先挑拨出一场是非来,所以急忙遮掩。“我也不过随便问问。”他说,“重阳做水陆道场以后,外面有些风言风语。说过就算了,不干你的事,也不干我的事,你只当我没有说这话,休去告诉人。” 这番掩饰,恰到好处,迎儿只当石秀还不知海和尚登堂入室的行迹,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海和尚能干,少不得有人妒忌。”她说,“外头的风言风语,都是谣言。三郎,你是明白人,休去听那些人咬牙嚼舌!” “是啊!”石秀随口答道,“我也懒得去问。不与我相干的事,谁去管他?” 说到这里,但听窗外咳嗽连连,是潘公的声音。迎儿不便再作逗留,收了托盘管自走了。 一个出去,一个进来。“三郎,”潘公问道,“可曾出汗?” 在老人家面前,不便道明装病,石秀赔笑说道:“好得多了!你老不必惦念。明日我还照常起床做生意。” 于是潘公便与石秀商量买卖,一进十二月,家家腌腊,每日至少需多宰一头肥猪,该当早早备足了货。石秀点头称是,答应等这场雪过去便即动身,到四乡去赶猪来圈养。 “三郎,转眼过年,今年年里自然不必说了。只等一过了年,你那终身之事,便须有个定夺。”潘公微带感慨地说,“我年纪大了,叶上露、风前烛,去日无多,只想热热闹闹过两年。你就让我看你办了这场喜事,也高兴几时!” 说到这话,真是拿石秀当嫡亲子侄看待,心中感动,不暇细思,且先哄着他。“是了!”他说,“我遵吩咐就是。” 潘公这下才高兴起来,说了些闲话,自去歇息。石秀这会儿却不能安枕,辗转思量,觉得海和尚跟巧云之事,只有看一看再说。 到了第二天照常开市。午初时分,市面已过,略得清静,才想起一早晨不曾见潘公的面,不由得望着正在消融的积雪,自语似的问:“奇怪,这天气,他老人家又到哪里去了。” “石三叔,”有个极伶俐的小徒弟,名唤宁哥,接口相问,“你可是问的潘公?” “是呀!你看见了吗?” “潘公睡倒在床了。” “怎的?”石秀一惊。 “说是积食受寒。”宁哥说道,“病势不轻。” 听得这一声,石秀再无别话,霍地站起身来,直奔潘公卧房,到得门口,却又遽然住脚——是巧云在里面。他有些踌躇,不知该不该踏进门去。 迎儿眼尖,扯一扯巧云的衣服说:“三郎来了!” 这一来,彼此便须招呼。“嫂嫂!”石秀垂眼问道,“老人家怎的病了?” “自道是昨日多吃了两块肉,又吹了风,积食受寒,一下子发作了。”巧云答道,“刚服了药睡熟。” “是哪个医生的药?” “不曾请医生。”巧云又说,“爹不许!只教照‘惠民医局’的方子,煎一块神曲来吃。” “老人家上了年纪,有病不当耍处。”石秀说道,“嫂嫂,我看还是请医生来的好。” “说得也是——”巧云没有再说下去。 石秀想不出她因何欲言又止,此时也没工夫去琢磨,只是追问一句:“嫂嫂若是以为该请医生,便宜趁早。” “那就劳动叔叔了!” “该当是我的事。”石秀说完,随即转身,上街去请医生。 请的是石秀一个相熟的医生,姓马,在汴京做过医官,精于内科,外号“马一帖”。一诊了潘公的脉,不言不语。到得客厅落座,石秀忍不住动问:“马先生,你看潘公这病可不碍?” “怎说不碍?”马一帖看着巧云问道,“这位小娘子是?” 石秀怕他弄错身份,赶紧抢着答道:“是我嫂嫂!州衙门里杨节级的娘子。潘公膝下,只有这位掌珠。” 听得这一说,巧云便福了福,一面拜托:“千万要请先生多多费心!” “我没有不尽心之理。不过说实话,潘公这病不好,只怕会成伤寒。”马一帖郑重叮嘱,“千万要细心服侍,饮食上头,更要当心。” 说着提笔开了方子,说是服了药,若能退烧便无大碍,不然须费手脚。服药之后,情形如何,着石秀到晚去说与他知晓。 “是了!”石秀应允,“到晚我必来向马先生请教。” 等医生一走,石秀匆匆忙忙去抓了药来,在廊下亲自看着迎儿煎好汤头,捧到里面,只见潘公面红如火,望见石秀,豆大两滴眼泪滚了出来。 “咦、咦!”石秀装得极不在乎,“你老人家好端端伤什么心?” 潘公摇摇头不响,等石秀把他扶了起来,服了药重又睡下。只听巧云在外面喊:“迎儿,你来!” 潘公望着迎儿的背影,眼泪又滚了出来。“唉!”他叹着气说,“三郎,你哪里知道我心里难过!平日不觉得,到这时,才显出心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女婿又姓别人的姓!看我今日有病痛在身,却没有个知寒着热的亲骨肉在旁边。想想天下做父母的,真正叫人寒心。” “你老人家休如此说!”石秀说道,“大哥一早上衙门,还不晓得你身上不爽;嫂嫂等家务完了,自然会来陪侍。此刻有我在这里,也是一样。” “是啊!”潘公收泪点头,“多亏得你!总算我老眼不花,看出你的好来。三郎,若是我这一遭闭眼去了,你总须念着你我的情分,休得散了。你嫂嫂那里,看我的面上,多多担待。” 他们一老一少,在里面谈得情殷意切,窗外有个人却听得大不是滋味,这个人就是巧云,听见她爹爹的话,心中不服:石秀一个外人,却拿他当至亲骨肉看待,自己亲生女儿,倒说是“泼出去的水”,真正悖悔气数! 因为这样便不肯进房去了,一则是自觉没趣,再则是跟她爹赌气,扭回头就走。回到自己房里,气鼓鼓坐了下来,好半天不开口。 迎儿看在眼里,自然奇怪,少不得要问一声。巧云一肚子的委屈,倾泻而出,埋怨了潘公,又骂石秀假献殷勤,不怀好意,说不定存着图谋她家家产的打算,冷笑着说,早晚要把他撵了出去,才得安心。 这话说得过分了,迎儿向着石秀,有些不平,而且也怕巧云真个与石秀作对,彼此破了脸,惹出一场大祸!所以此刻不能不劝。 “大娘子!”她低声说道,“石三郎是知情理的人,你还是让他一步,彼此相安的好。”她的声音更加低了:“海师父的事,恐怕他也有数,曾问过我来。” 这一说,巧云顿时变色,听迎儿细说了石秀问她的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半晌作声不得。 “这几日稍微做忌些。”迎儿又说,“真个弄出事来,大娘子不得了,我也不得活!” 巧云口虽不言,心里自然也害怕,所以一连七八日,都烧的是红梗子的香。 这七八日,潘公的病好了七八分,只是身子虚弱,睡在床上的时候多。这日好太阳,又没有风,潘公起身坐在廊下,叫迎儿去唤了石秀来有话说。 “三郎,”他说,“腊月近了,趁这几日天气晴和,你下乡赶猪去吧!” “是了,我早有此意,只以你老病还不曾好透,不放心!” “不要紧了!你尽管放心好了。” “是了,我明日就走。” 于是潘公唤巧云兑了银子,交与石秀。次日一早,石秀拜别潘公,挽个包裹出门,走到街口四面望一望没有什么熟人,便撒开脚步,直奔报恩寺而去。 这是石秀盘算了一夜才打定的主意。到得报恩寺径投方丈,海和尚跟前的小沙弥拦住了去路,合掌打个问讯说:“施主是来接头佛事,还是随喜?请柜房中待茶。” “我来看你家住持。”石秀问道,“可在里面?” 小沙弥看石秀的气概,不是个好相与的,不敢造次,先问一声:“施主尊姓?” “我姓石!”石秀答道,“你只说州衙门里杨节级的结义兄弟,海师父自然知道。” 等报出来历,小沙弥也知道了,心里嘀咕,越发不肯放他进门。“不知住持可在方丈,”他支吾着说,“请石施主站一站,我去看了来回话。” 进得方丈一报,海和尚做贼心虚,急忙问道:“这姓石的可曾带着刀?” “没有!”小沙弥说,“倒带着个包裹,像要出远门似的。” 海和尚心中一喜,他也在枕边听巧云说过讨厌石秀的话,莫非吵散了,石秀在她家存不住身?果然如此,便是天大的喜事,所以精神抖擞地说:“请进来,请进来!待我好好问一问他。” 小沙弥见他忽忧忽喜,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看样子不碍,因而态度也改过了,轻松自如地把石秀领了进去。 “石施主,多日不见,近来可好?请坐,请坐!”海和尚殷殷勤勤地招呼,“总想与石施主亲近讨教,一直未得机缘。难得今日光临,太好了,太好了!”说着便又唤小沙弥点茶、摆果碟,将石秀当上宾看待。 “不必客气。我有几句话想与海师父说。”石秀将刚放下的包裹又提了起来,“我还有事要赶路,只得海师父金口一诺,立即就要告辞。” “噢,噢!”海和尚向小沙弥使个眼色,示意回避,然后又说:“请施主吩咐,只要能效力之处,无不从命。” 石秀等小沙弥一避开,正一正脸色,先盯着海和尚看,这一下便显得不怒而威,隐隐杀气,将海和尚看得脊梁骨上发麻,强自镇静着,静等石秀发话。 “海师父,出家人四大皆空。” “是!出家人四大皆空。” “海师父,出家人六根清净。” “是!六根清净。” “俗语道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说到这一句,海和尚便不能如方才那样,顺口答应,假装糊涂,当时尽敛笑容,合掌问道:“石施主,如何与我说这话?” “你不明白?” “不明白。”海和尚重复一句,“真的不明白!” 石秀心中恼怒,这花和尚好不开窍!看来非拿几分颜色出来,他才分得出青红皂白。这样转着念头,右手的拳头自然而然地握紧了,然而只多想一想,便又把拳头松开——为来为去为的是杨雄的面子,闹出事来,一人做事一人当,就算打死了他,不过偿命,但官府问到因何行凶,少不得要透露巧云偷汉的丑事,那时节,杨雄怎还有脸走出去? 除了杨雄,还有潘公。念到这位老人家,石秀越发泄气,竟连指责海和尚的话也不肯说出口来。但愿他回心向善,不破脸面,依旧好做潘公子的义子。 于是石秀有了计较。“你不明白也罢!”他斜睨着他说,“只有一句话,烦你转告你寺里的那个头陀,大清早起,休来将木鱼敲得震天价响,吵了我的好梦!” 这话一点,海和尚也是玲珑心肠,岂能听不出弦外之音?只是他着实有些矫情镇物的功夫,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复原,赔笑说道:“原来为此!等我来问他。不过出家修行,晨钟暮鼓,化度凡愚,三郎亦须体谅。” 这贼秃!石秀在心里骂,倒装得像!真叫“不到黄河心不死”!看来不弄些苦头与他吃,他还不会悔改。 “我倒再问你一个人。”石秀冷笑说道,“听说你手下一个头陀,一个会武的和尚,是心腹。那叫什么悟先的,可能请来会会?” “三郎!”海和尚急忙摇手,“你休听外头风言风语。都为我承乏主持这报恩寺,多蒙施主抬爱,香火搞得轰轰烈烈,便有些妒我的人造作谣言,颠倒黑白。出家人不打诳语,那悟先是罗汉相,面恶心慈,略会几手拳脚,是他少林寺的传统,从来不敢伤人。那些造谣的人,”他咽口唾沫又说,“出家人不造口孽,用不着我咒他们将来入阿鼻地狱,种什么因,收什么果,报应在后头。” “造谣的人,入阿鼻地狱;犯色戒的人,不知又入哪个地狱?”石秀不耐烦再跟他拌口舌,起右手一按桌子站了起来,仿佛要走了。 这一按是故意的,等把手移开,只见桌面留下极清晰的一个手印。海和尚一看大惊,心里在想,在手上这把劲若是用在自己身上,怕不肉碎骨折?这厮出名的莽撞,倒要防备一二,休吃了他的眼前亏。 脚随心动,已经退后了两步,偏偏石秀饶不过他,出手自然也极快,不知怎么一伸一摸,海和尚顿时笑了出来。 这不是海和尚想起什么好高兴的事,笑得合不拢口,是因为石秀点了他的肘下穴,又麻又酸,不由得便是那副样子。谁知他口中在笑,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苦痛,而且惊恐异常,只怕自己从此会半身偏枯。 “我再告诉你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记着此刻的苦楚,自去寻悟先,他会解救。” 说完,石秀大踏步走了。小沙弥走进来,只见海和尚只是发笑,便问一声:“师父,你老人家什么事高兴?” 海和尚说不出话,急得额上见了汗。小沙弥大为诧异,定神一看,才发觉他的异样。幸好海和尚的左手还能动,蘸着茶汁,在桌上写了“悟先”二字。小沙弥会意,飞也似的去了。 不多片刻把悟先找了来。一路上已听小沙弥提起,说石秀来过,等他走后,海和尚只会发笑,不会说话,这时再一看情形,自然明白,将海和尚的肘弯一揉一托,即时听得他“哎哟”一声,能够开口了。 “住持!”悟先问道,“怎么回事?” “你看!” 一看桌上的手印,悟先亦即变色。“这厮的手上,着实有几斤力气。”他说,“不过,也还能对付得了他。人呢,到哪里去了?” “你莫忙!”海和尚对小沙弥说:“你到外面站一站,休放闲人进来。” 把小沙弥支使了开去,海和尚才细说刚才的经过,自然不尽不实地瞒着些,而且也不敢说破石秀指名要会悟先的话,因为怕激起他的火来,找石秀去算账,事情便闹大了。 “照住持说,就此忍气吞声,吃了他的亏装哑巴?” “凡事小不忍则乱大谋。”海和尚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慢慢想条计,结果了他。眼前且让他一步。” “怎么?”悟先生性多疑,便即问道,“住持看得我不是姓石的对手,拿他没奈何?” “不是这话,不是这话!”海和尚急忙解释,“我是为你着想,万一闹出事来,你是个出家人,弄不过姓杨的——姓杨的是牢头禁子,倘或在监里下了什么毒手,岂不是白害你一条性命?我的意思是,你替我帮忙,为我出气,我须不是害你,等我慢慢替你筹划好了,你再动手。谅那石秀绝不是你的对手,一顿拳头打杀了他,你须能远走高飞,我才放心。” 悟先其实也是嘴硬骨头酥,心里盘算着,自己所长不过点穴一门,如今看石秀也是此道行家,就未见得能近得了他的身。点穴上面扯个直,在拳脚较量上,自己功夫就差得多了,桌面上的那个手印,便是老大一个证据。 他所顾虑的是怕海和尚心存轻视,不能不说两句硬话;到搪塞不过去时,硬拼一场,也只有尽力而为。此刻看海和尚一味想息事宁人,正中下怀,只是表面上却依旧装作不胜愤恨似的,沉吟不答,还有不甘罢休之意。 “悟师兄!”海和尚极力安抚,“你是智勇双全、极有丘壑的人,绝不是那只有两斤笨力气的草包,如何不能忍一时之气?而况,石秀那厮挽着个包裹,想是到外县收账还是贩货去了,一时寻他不着,气也无用。你听我的劝,慢慢儿筹划出一个妥当的法子结果了他,还要教他不知因何丧命,死了也是在阎王面前有口难言的糊涂冤鬼,要这等才消得我心头之恨!” “也罢!”悟先装得万般无奈地让步,“住持开示,我不能不从。总有一日与那厮算账,教他识我的厉害!” “正是,正是!少不得还要仰仗。” 海和尚又说了些好话,将悟先敷衍走了。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越想越无趣,也越想越害怕。小沙弥知道他心事重重,不去打搅他。就这样思前想后,海和尚在“愁城”中坐困了一日。 到得傍晚,胡头陀悄悄走了来,先在窗外咳嗽一声。海和尚惊醒,随即问道:“什么事?” 这话就问得奇怪!日日须来一趟,报知潘家的信息,做惯了的“功课”,岂有不知之理?胡头陀这样在心中疑惑,倒忘了说他该说的话了。 海和尚只是一时为自己蒙住,经此顿挫,自然醒悟,便开口相问:“可是与昨日一样?” “不一样!”胡头陀答道,“今天是绿的。” “噢!”海和尚点点头,常规旧例地说一声,“辛苦你!” 等胡头陀一走,他又上了心事:畏惧石秀,颇想从此歇手。然而自己割舍得下割舍不下还在其次,巧云那边首先要有个安排。今日之事,彼此休戚相关,要与她说个明白,讨个主张。看来今夜还是要去。 去了又怕石秀。杨雄是被瞒在鼓里,不必顾忌,怕的是石秀布下陷阱,一去恰好自投罗网。先当此人是一勇之夫,今日看他说话行事,着实有些算计。再想想自己,斗力斗不过他,犹有可说;斗智斗不过他,却是死了都不能闭眼的事。 千百回盘算,总觉得万不可去而又非去不可,实在委决不下。想到“我佛有灵”,就只好去虔心叩求,指点凡愚了。 于是他一个人走到大雄宝殿,默默祷祝:“弟子三生宿业,不得不了;如今遇着意外魔障,进退两难,望求菩萨指示。弟子虔诚忏悔,只是今夜不去,深恐牵出意外冤孽。菩萨若许弟子践约,赐个上上吉签。” 念念有词地祝告已毕,伸手向签筒里一抽,抽出一支签来看,先就倒抽一口冷气,是支下下签。然而还是不死心,倒要看看那支签上的文字怎么说。 签是第五签,悄悄撕了一张签条来看,上面四句话:“七十二战,守正用奇;忽闻楚歌,一败涂地!”海和尚晓得这是楚霸王的典故,大小七十二战,战无不胜;到得垓下被围,四面楚歌,士无斗志,以致盖世英雄乌江自刎。想想自己,从起心思图谋巧云为始,事事顺遂,亦如楚霸王般得意,而今石秀的警告,便是“楚歌”,若不听时,必致一败涂地。 不对!海和尚忽然别有意会,胡头陀的木鱼才是“楚歌”,不教他破晓时分来敲,石秀便依然是在梦里,就算他醒得早,不听见木鱼声,只道自己不在巧云床上,再也不得起床窥探;就算起床窥探,潘家内宅与店面隔绝,也探不出什么来。 这样一想,忧烦顿消,兴冲冲回到静室,命小沙弥将胡头陀唤了来有话交代。 “今日我不去。”他索性连胡头陀都先瞒过,“你明日不须去报晓。” 胡头陀自然诧异,心里在想,莫非喜新厌旧之故?倒要问他一问。 “明日下午呢?可要去看红绿?” 海和尚想了想答道:“到明日我再通知你。” 胡头陀答应着走了。海和尚却又有些踌躇,如今全靠自己了!若是睡得过头,走不出巧云卧房去,那便怎么处? 就为了自觉并无把握,不敢造次。挨到起更时分,想到巧云独守空闺在盼望,更觉坐立不安。一个人像驴子牵磨似的转了半天,站定了跺一跺脚说:“嗐!拼得一宵不睡,还怕什么?” 想停当了,随即溜了出去。夜深人静,悄悄到了潘家那条巷子,猫儿捕鼠一般,将眼睁得好大,只望着前面。等看清了没有人埋伏在那里,才一溜烟到了潘家的边门。 迎儿是早就候在那里的。门缝里望见影子,轻轻开了半扇容他闪入,随即便又轻手轻脚地合门上闩。 海和尚心跳不止,一手捏住迎儿的肩膀,使劲按一按,示意她停了下来,然后凑到她耳边问道:“石三郎可在家?” 凑得近了,海和尚心跳的声音倒比他的话还响。迎儿诧异,也附耳问道:“如何这等着慌?石三郎贩猪去了。” “不曾悄悄溜了回来?” “溜回来干什么?” “好妹妹,你先不要问,只答我的话!” “没有见他的影子。”迎儿轻声答道,“吃过夜饭,我还从他房门外经过,铁将军把门,哪里有什么人?” 这一说,海和尚宽心略放,今夜大概不碍了。于是蹑手蹑脚到了巧云房里,一进去便“噗”地一口气吹灭了豆大的一点灯火。 “怎么了?”巧云不满地说,“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来,一来又做出这等鬼样子!” “轻声!”海和尚在黑头里,把石秀这天到报恩寺的经过讲完,轻声又说,“我本来不想来,又怕你白等一夜,只好硬着头皮来了!” “哼!”巧云冷笑,“你就让他吓倒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你也休这等托大!闹将出来,到底是件不得了的事。你摸摸我的心,快要跳出嗓子眼了!这不是人过的日子,三五个月下来,不等一佛出世,二佛就要涅槃!” 听这一说,巧云越发不快。“我晓得了!”她说,“又不知是打上了哪个的主意,把我看成脚底下的泥,即刻刷刮了的好!” “哪有这话?”海和尚着急地说,“我实在是怕!你摸我的心。” “我不要摸!你哪里还有良心!良心丧尽了。” “你总是不信我的话!我们同船合命,船到江心有了漏洞,总该想法子堵塞才是,光是吵嘴,不受商量,莫非真个等船沉了一起丧命?” 巧云不响了,想想他的话也有理;再回头细思石秀的警告,知道是碍着潘公和杨雄,怕伤了他们的心和面子。只要石秀有这投鼠忌器的顾虑,就算拿住了他的短处,诸事无碍。 “本来,胡头陀的木鱼也敲得蹊跷!”巧云说道,“一条死巷子,报了晓不走,难怪人家小心。” “我也知道不妥。从今以后,再不叫胡头陀来报晓,省得惊动闲人。” “既然如此,你还怕什么?”巧云有意将声音提高了些,“我这里再严密不过,望不见影子,听不见人声,谁知道我这里的事?” 这一说,海和尚的心思又活了。“就怕睡得过头!”他说,“为求安妥,只有拼着一夜不睡。” 巧云心想,这也不妥,海和尚到底不是金刚不坏之身,来一次便是一夜不睡,第二日白昼,是个当家的大和尚,又有多少琐事劳他的神!一次两次已难以消受,日久天长如何支持得住?“我倒有个计较。”巧云说道,“多与迎儿些好处,叫她坐夜!” “罢,罢!”海和尚说,“正在发身的女娃儿家,贪吃爱睡。睡得沉时,打个急雷都惊不醒她,没的倒误了大事!” 这真正是件大事,却没个区处!巧云疼他,咬一咬牙说:“你莫管!拼着我一夜不睡,到时候叫醒你就是。” 这般情深意厚,海和尚越发说不出从此断绝往来的话。巧云倒也真爱惜他的精神,一番缱绻,叫他闭着眼睡,自己端张椅子危坐,倦意上来,只睡了去时,身子往左右一侧,自然惊醒,再也不愁不能及时唤醒床上的人。 然而这夜却不烦她叫,海和尚心境不宁,睡得不沉;蒙眬中听得鼓打三更,一仰身坐了起来,披衣下床,但见一钩残月,炯炯双眸,巧云正全神贯注地望着。 “到底还早,”她劝他,“不妨再睡一会儿。” 海和尚本想答话说:早早离了这里,才得安心。但这话在巧云一听定不中听,所以这样回答:“累你坐守,我怎能安心睡觉?不如早早走了,好让你安睡。” 巧云当他是真的体贴,越有恋恋不舍之意,怎奈空留无益,只好悄悄送他出门。等回到卧房,在枕上翻来覆去,想到石秀,就像胸中横梗着什么东西,教人非去之不快。 就是这样早晚默默在盘算,却是再也想不出撵走石秀的法子。这天石秀贩猪回来,潘公心里高兴,置酒慰劳,不想多吃了几块肉,又伤了食。刚好的病,突起反复,请了马一帖来看,两只手指一按到潘公的脉息上,脸色顿时显得阴沉了。 “难!”到请到堂屋开方子时,他不住摇头,“这病一反复,成了伤寒,难着力了。” 果不其然,药石无灵,病势日重一日;拖过了年,越发不妙。潘公自己也知道大限将至,这天精神略略好些,将女儿、女婿和石秀都唤到床前,嘱咐后事。 “自病自得知,我是不中用了。”潘公语声虽微,神明湛然,很洒脱地说,“我一生不曾做过亏良心的事,所以到处有人缘。虽不是什么富贵有余,却从不曾挨过饿、受过冻,快活一世,也死得过了。只是,我不放心巧云!” 到底父女天性,巧云含着一泡眼泪,强自慰劝:“爹,春暖花开,你的病也快好了,休说这些断头话。” “早说早了我一件心事。”潘公看着杨雄又说,“女婿,你看我们翁婿一场,凡事要担待巧云。” “是!爹请放心。真个有什么三长两短,我看她,自然与你在日一样。” “这就是了!”潘公欣慰地点点头,转眼看到石秀,脸上顿时有凄惶之色。 “潘公,”石秀抢在前面说,“你老的心事,我尽皆知道。只请你安心养病,养好了还要你老来主持我的亲事。” 潘公摇摇头,眼角涌出两滴黄豆大的眼泪:“等不及了!就吃不着你的一杯喜酒,是我一件憾事。你莫教我在黄泉路上还巴巴地盼着,早早成亲!” “爹!凡事有我,我自督促兄弟上紧办这件事,不教你老心愿落空。” “这才是你做哥哥的说话。”潘公说到这里,脸色显得极其郑重,“今日有句话,我要当着你们三个儿说。我与三郎,情如父子,这爿肉行,又是三郎一手料理。等我身后,招牌要换一换,不叫‘潘记’,叫‘潘石记’,三郎有一半的股子——” “潘公!” “你听我说,”潘公连连摆手,“常言道得好: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巧云,你千万休生心嫌三郎,也莫小气,须知你与女婿,将来着实有得三郎力处!我这一把年纪,看人再不会错。” 巧云低着头不响,杨雄是“喏喏”依承,而石秀却是谦辞再三。到后来几乎惹得潘公不悦,才算勉强答应下来。 就这交代遗嘱的第三天,潘公一口气上不来,寿终正寝。全家上下哀哭尽礼。偏偏监狱里逃走了一名江洋大盗,知州相公着落在杨雄身上,限期缉拿归案,所以丧事都是石秀经理。海和尚得知义父故世,急忙赶来念“倒头经”。石秀还得分神看住了,怕他们“旧情复炽”。 一则是热孝在身,意绪不佳;再则也存着戒心,怕石秀在暗地里窥伺,所以几次海和尚来替义父做佛事,巧云都躲着不照面。海和尚自然更机灵、更谨慎,料知就见了面,在石秀那双眼睛之下,与巧云说不成话,做不成眉眼,反倒不如“眼不见为净”,所以巧云不出正如所愿,满脸虔诚忧伤,专心一志念经。 这番做作果然瞒住了石秀,心中暗暗在想:海和尚真个改过了。难得的是,巧云也谨守闺门。但愿那段孽缘从此永断,保全了杨雄的脸面,就真正是潘公泉下有灵了。 过了五七发送——大宋朝通行火葬,等焚化了潘公的棺木,石秀亲手检齐骨殖,用个洁净瓷缸子装了,送到报恩寺中报恩塔上安置,拜了几拜,哭了一场。潘公的一场大事,算已了结。 “喂!”巧云唤她丈夫,一向只是这么一个字,“你休睡,我有话与你说。” “今日倦了,有话明日再说。” “总是这等!”巧云骂道,“有工夫便是三瓦两舍去寻那些狐狸精,要么不回来,一回来就挺尸。你不愿听我的也罢,明日我自己到前头与他说去。” 前面那几句骂,杨雄似听不听,毫不在意,最后那句话灌入耳中,印在心里,倒把瞌睡虫撵走了。 “什么事你要到前头去说?可是与三郎言语?” “不是他是哪个?你不听,我只好与他说,谅他也不敢不听。” 这话的口气越发不好。“什么事?”杨雄心生警惕,“你休去惹是非!” “什么惹是非?”巧云停了一下,拍着巴掌,重重地说,“听你这一句话,就是早散早好。” “早散早好!你怎说这话?” “为什么说不得?”巧云挺起胸来,“没有千年不散的筵席。再说,我也不亏待他!各人头上有一爿天,男子汉各有各的事业,何苦鼻子碰着眼睛,挤在一起。” 杨雄听得“不亏待他”这句话,气平了些,起身下床,自己倒了盏冷茶吃,意思是听她说明白了,再作道理。 “爹要开这肉行,我就嫌烦。虽说是猪,到底也是杀生,不作孽?”巧云又说,“我心里总在疑惑,爹若不是歇了手又开这爿肉行,平日多行些善事,照他老人家的身子,起码还有十年好活。” 杨雄是个不肯多用心思的人,道理说得深了,他一窍不通,要说得刚刚他懂,三分便变作十分。巧云这两句经过一再琢磨的话,恰恰够他的火候。口虽不言,却擎着茶盅只望着巧云,那副被打动了心的神情,莫说巧云,连迎儿都看得明明白白。 “其实我倒不大相信这些个。”那婆娘也是角色,偏又宕开一句,“我只是听不得天不亮那猪的叫,真正比狼嗥还难听!” “我道你是听惯了的!”杨雄微皱着眉,“说真的,我也听不惯。时常好梦头里,鬼哭神嚎似的惊醒了。” “我哪里听得惯!从前爹做这行买卖的时节,开店是开店,住家是住家,没个说家与屠场在一起的。” “怪不得!”杨雄点点头,“家与屠场是分开得好。冬天还不怎么,夏天血污淋漓,惹多少苍蝇来叮?那气味也受不得!” 见丈夫说到这话,巧云便有了十二分把握,以退为进,改了主意。“喂!我说,”巧云仿佛得了个极妙的主意似的,神色间别有一股心安理得的喜悦,“不如我们搬出去,这爿肉行就交给三郎。这原是爹的意思,你道可好?” 杨雄想了想说:“好倒是好,只怕三郎不肯!他最讲义气,最怕落什么褒贬。纵然你我心甘情愿,他防着街坊要说闲话,必不肯如此。” “想想也是!”巧云做出在道理上不能不认输的无可奈何之色,叹了口气,“原是‘潘记肉行’,要他改‘潘石记’都不肯,不道一时间改作‘石记’,街坊自然会有闲话。” 杨雄不作声,又去倒了盅茶吃。巧云不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心里不免懊悔,怕自己做作太过,弄巧成拙,因此想着,要设法扳转局面。 于是她的脸色又一变,变作 “闭门推出窗前月,吩咐梅花自主张”的那种神态:“我也管不得了!爹爹在日,他忘不了这行生意,吵也罢、脏也罢,我做女儿的,没的看他那把年纪,还非违拗不依不成?如今两样了,你们弟兄感情再好,也不能说弄得我不能安生过日子。你自与三郎说去,不管肉行是开是歇,总远离了我就是。”说完,她竟像了却一桩疑难似的,管自走了开去,与迎儿商量明日弄些什么肴馔,任令杨雄一个人坐在那里发愣。 杨雄愣了半天,突然心中灵光闪现,顿时有了计较,不过有句话必得先与巧云说明白,事情才做得顺当。 “大姐!”他喊,“你过来,我有话说。” 听他语声嘹亮轻快,巧云就知道自己的话见效了,于是越发装得不在意,顺口答道:“你说就是,我在这里听着。” “这件事要好好与你说,迎儿休在这里!”杨雄挥挥手,“到那里去站一站,回头再来。” “也罢!”巧云使着眼色,“你就回头再来。” 等撵走了迎儿,杨雄未曾开口,先做出一副郑重的神色,好教巧云在意。看她目光收拢,专注在自己的脸上,他才问道:“想必你不曾忘记爹爹临终的话?” 潘公临终前的话甚多。“你指的哪一句?”她问。 “自然是与三郎有关的。”杨雄问道,“你倒说说看!” 何必一定要人家来说?倒像要问得人心服口服似的!巧云自然不快。然而转念想一想,懂了杨雄的意思,是怕自己小气,不肯承认潘公的遗嘱,拿肉行的一半股子分给石秀,若是这样的心思,他就错了,只要石秀离了这里,不要说是一半股子,就把整爿肉行双手奉送,她也舍得。 于是她爽爽快快地答了出来:“爹要拿肉行送一半与他,也是没法子的事。等收歇了下来,剩下多少钱,你与他二一添作五去分,我不管。” “你说到这话,就好办了!”杨雄极欣慰地说,“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我马上与他去说。”说着,站起身来,便待去寻石秀。 “慢点!你就是燎毛火燥的脾气。”巧云拉住他问,“怎的叫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 “咦!你莫非又忘了爹的话?他劝三郎早早成亲,三郎也答应了他的。如今将这爿肉行寻个同行来盘了过去,该得多少现银,有三郎一半,正好拿来办喜事。这不是两件事并作一件事办?” “这都随你们,我不管。”巧云说道,“我只放句话在这里,你将来自己心里有数:若是好人家的女儿,我们做个妯娌来往;若是那个叫什么文的人,你‘高攀’不上!” 巧云是借这个因头要叫石秀搬了出去,最好断绝来往。杨雄如何猜得着她的心思,还只当她真的看不起胜文。心里想解劝几句,转念又觉得这时候不宜节外生枝,将来总有拉拢机会。因此含含糊糊地答应着,一径走到外头来寻石秀。 “兄弟!”杨雄说道,“许久不曾与你好好吃一顿酒,今日我有兴,你须陪我。” “是!”石秀答道, “大哥有兴,自然奉陪。” 因为要把杯深谈,杨雄便不往金线家去,领着石秀来到王六酒家,找了间小阁子,拣几味精致肴馔,烫上酒来,连吃数杯,等兴致上来,方始开口。 “兄弟!”杨雄问道,“你可曾忘记了老人家的言语?” 潘公的遗嘱,石秀句句谨记,当即庄容答道:“我都谨记着。老人家待我的这番情意,一辈子不敢忘的。” “那好!我且问你,成亲的事怎么说?” 这件事就难说了,不过此时也还不急。“五七刚过,”他说,“等我慢慢策划。” “兄弟,我倒有个计较。也是你嫂嫂提起,休道他妇人之见,在我看却是两全其美——” 于是杨雄提到将肉行出盘,得银两下均分,石秀便可拿这笔钱去娶胜文的话。这段话是谈办法,讲完了再谈他的看法。 “兄弟,不是我说,我那老丈人要开肉行,虽有为你想个安顿之法的意思,其实是委屈了你。论你的人品、才具,哪一样不胜似我?每日在那账台上消磨辰光,岂不可惜。所以,这肉行不开也罢!” 石秀凝神静听,一面听一面在心里琢磨,便知是巧云使的一条调虎离山之计。杨雄老实听了妻房的话,尽往好的里头去打算。既是异姓手足,不忍他受欺,须当揭穿真相。 话已到了口边,忽又顿住,因为多想得一想便觉得自己错了。巧云要撵自己出去,是再无可疑的事。只是为何如此,却有两种看法:一是为了便于跟海和尚来往;二是性情不投,不愿住在一起。如说前者,若是没有,则事成过去,说破了便不是与人为善之意,反倒引起无谓的是非;如说后者,则自己就该知趣,何必赖在人家檐下惹厌? 这样一转念,便觉得自己什么话都不该说,但有一层却不能不提醒杨雄:“大哥,维持这爿肉行,也是老人家的意思。” “老人家的话,也有听不得的。” 这就再无话可说了。石秀想了想,自己定下了主意,便即答道:“我遵大哥与嫂嫂的吩咐就是。明日便寻主儿来承盘,先料理了这爿肉行再说。” “好!你我分头行事。你料理肉行,我料理你的亲事,明日便托快活三出来做媒。” 这句话出乎石秀的意料之外。他的原意是出盘了肉行,飘身远走,预备投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去从军。如今听杨雄这个打算,等把亲事说定了,新郎官来个“临阵脱逃”,却不成了笑话? 为今之计,只有先拦着他再作道理。“大哥,事情要一桩一桩地办。”他说,“等我先把肉行料理了,看能落下多少银子。若是赚得多了,大哥与嫂嫂的美意,我就老实拜领。所以此事还须缓一缓。” “这话就不对了!莫非赚得不多,就不办喜事?”杨雄隔座伸过一只手来,按着他的胳膊说,“兄弟,你须想一想,老人家在黄泉路上,眼巴巴盼望着你早早成家,一颗飘飘荡荡的心好有个着落!” 为来为去为的是潘公的情意,石秀急忙答道:“我不是说不办这件事。不过钱多是钱多的做法,钱少是钱少的做法。虽说大哥与嫂嫂不在乎,我总须求个心安。而况有了个家,开门七件事,处处是钱,过日子也须有个算计。漫无限制,撒手花了去,到接不上的时候,又待如何?” 杨雄的境遇一直还不坏,对居家过日子茫然不知甘苦。听了石秀的话,心里在想:莫看他生得大手大脚,性情开阔,到底坐过几天账台,说出来的话实在。因而深深点头,改了自己的主意。 “兄弟,你的话不错,我就依你,只是这爿肉行须早早料理。” 石秀这时才得专心一志来想这件事。一面喝酒,一面盘算,觉得有一句话先须向杨雄问明白。 “大哥,这爿肉行是连店面一起盘,还是只盘生财存货。如果连店面一起盘出去,人家开的价就高,因为潘记肉行的招牌也还响亮,主顾走熟了,生意不会少,承盘的主儿自然肯出高价。” “这怕不行!”杨雄摇摇头,“你嫂嫂就是为了听不得杀猪的叫,血污淋漓也嫌腌臜。” “是了!”石秀接下来问,“然则空下来的店面如何?” 这句话其实可以不问,空下来的店面如何,杨雄与巧云自会料理,何须他来操心?既然问到,自有一番深意。但杨雄做梦也猜不到他的意思,只当石秀有心要住。想起巧云不愿与胜文往来的话,顿觉万分为难,尽自大口喝酒、大箸吃菜,先不答他的话。 石秀见此光景,暗暗叹息,忍不住便说:“大哥,依我说,不如拣个忠厚良善的人租了出去,或是开店,或是住家,彼此也有个照应。” 照应是假,有人住在家前面,巧云凡事须有顾忌倒是真的。石秀的深意,杨雄虽看不到,不过那是句好话,却是听得出来的。 “兄弟说得是——”杨雄突然顿住。 杨雄是看得到,说不出。如说石秀的话不错,则何不就把前面的余屋做了石秀和胜文的洞房?彼此至交,休戚相关,照应得自是格外周到,然而因为巧云有话,杨雄就不能这么说,只好蓦地里咽住。 石秀是个硬汉,只要杨雄说出闭歇肉行的一句话来,他就算是搬出那里了,自然更没有回头商量,想住前面那两间屋子的道理。只是顺理成章的事,杨雄偏不松一句口,未免心下有些气不忿。 转念一想,自己是错怪了杨雄。他只为不明内中的隐情,听了巧云的撺掇。大丈夫难免妻不贤、子不孝。杨雄娶了这一房妻子,实实在在不幸!自己既承他厚待,视如骨肉,就当体谅,怎的倒反嗔怪他起来? 想到这里,自觉惭愧,便举杯说道:“大哥,请满饮一杯。” “你我一起干!”杨雄灌下了一杯酒,吐出了一番话,“兄弟!我老丈人在日,拿你当嫡亲子侄;如今他老人家过去了,时移势转,不得已歇了这个买卖,我心里也难过。若是歇了这个买卖,兄弟,你我就此疏远,那就不再是老人家的意思了!” 听得这话,石秀不免惶恐:“大哥,我不敢!” “这才是。”杨雄欣慰地说了这一句,停杯沉思,然后用乞求饶恕的眼光看着石秀说,“兄弟,你我相处不是一日,我的处境你也看得出来。总而言之一句话,千不念,万不念,念在潘公分上,诸事担待则个。” 有了这句交代,即或石秀对杨雄还有芥蒂,亦已消释无余。“大哥,你言重了!”他站起来又敬一杯,“石秀纵使有委屈,又何敢忘却潘公的恩德、大哥的情意。” “这就是了。兄弟,你我是一辈子的交情,都看日后吧!” 于是两情融洽,彼此都吃到八分,方始罢手。到了第二天上午,等店里的生意落市,石秀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取两块碎银子放在身上,径自来到岳庙前,找到一家店名叫作“仙羽居”的茶店。 这家茶店的名字雅致,茶客却是粗俗的居多,一个个脑满肠肥,浑身油光闪亮,原来多是些石秀的同行。仙羽居是他们这一行的“茶会”,同行凡有交易或者什么利害相关的事要商量,都在这里聚会。石秀平日少来,这天是为了潘记肉行出盘特意来觅个主儿。 只要口风一露出去,当时便有人来接头,不过都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去,到晚也不曾寻着什么户头。 果然如石秀所料到的,同行来探问盘口,都是看中了潘记肉行的那个店面,盘了过来就带来了一批现成的主顾,买卖便有了七分把握。听说只盘生财,无不失望:那些腌臜邋遢的肉案子、肉砧头,要它做甚? 这样连着奔走了三四天,一无结果。杨雄公事忙,倒还不曾有工夫来问他,巧云却忍不得了。这天巧云等丈夫回来,提起来这件事,催着他去问石秀。 石秀自是据实回答,杨雄想想不错,不过他对做买卖上头是外行,拿不出主张,便邀了石秀一起到后面跟巧云去商议。 彼此到底不曾破过脸,各有一股芥蒂也只存在心中,当着杨雄的面,那婆娘格外做忌,听石秀说完,即问道:“如今依叔叔说,该当如何?” “也只有慢慢寻户头。”石秀答道,“自从大哥吩咐以后,我就不再进货,将那几头猪杀完了,若是再无人承盘,就只有把招牌摘下来,暂且歇业。” “也只好如此。”杨雄点点头。 有句话,石秀想了又想,到底还是忍不住要说。“照我看,”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局面最好再维持一两个月,不然吃亏忒大。” “何以呢?” “现在有几百两银子账在外面,都是酒楼、饭馆,凭折子来取了肉去的,当时立折的时候,言明三节结账。一旦歇业,欠人的少不得,人欠的就难得收齐,最好拖到端午,等结了账再摘招牌。” “这话说得是。” 巧云也道得不错,但石秀一走,她的话又不一样:“我就不相信收不来账!你在衙门里,他不是肯省事的人,哪个敢赖账?”她又加了一句:“事情全要看自己!” 杨雄是棉花耳朵风车心,又觉得老婆的话说得大有道理,点点头答道:“我与三郎去说。”说着就站了起来。 “慢着!我且问你,他的亲事如何了?” “他说:先料理了这爿店,看能收得多少银子,再作道理。” “昨日无事,我算了算总账,当初是四百两银子的本钱,如今连账一共是七百两挂零,赚的三百两银子,都在账上。” 杨雄略想一想说:“爹爹说了的,这爿店有他一半,该当分三百五十两银子与他。” 三百五十两银子,不是个小数,巧云自然心疼,但为了让石秀早早搬出去,她也就只好咬牙忍疼了。 “就是这样。”巧云说道,“你与他去说,卖完存货就关门,用不着拖到端午。外面的账看是多少,归他收了用,不足三百五十两之数我找他。” 这倒也爽快。杨雄答应着与石秀去说,不过措辞自然要委婉含蓄得多:“兄弟,我想这笔账收起来也不难,我们弟兄在外面的人缘也还不错,没有哪个想赖我们的账;再说,想赖也还不敢。你说我的话,是与不是?” 石秀已经听出话风,却故意装作不解,只顺着他的话答道:“大哥说得是。” “你的亲事要紧,不宜再拖。你看我这个主意使得使不得,等把这几头猪卖完了,就摘招牌,空出身子去收账,一面便去托快活三去做媒。” 果不其然,是想早早歇业;歇了业,就好叫自己走路。也罢,就顺了她的心意好了! 这样打定了主意,慨然答道:“我遵大哥的吩咐。存货大概十天就可以卖完,到时候关门歇业。生财若有人承受最好,不然就先堆着,再作道理。” “对!就是这么办。” “不过有一件事,伙计、徒弟,都看潘公在日的情意极其巴结,一朝关门,哪里就能有个现成吃饭的地方等在那里?大哥,你一向厚道,在这上头须有个意思。” “说得是,遣散总须额外多送几文。兄弟,你做主好了。” “是!”石秀想一想说,“我姑且先定个数,伙计每人五两,徒弟每人二两。大哥,你看可使得?” “四五十两银子的事,没有什么使不得。噢,兄弟,”杨雄乘机提及,“你嫂嫂算过总账了,这爿店连应收未收的账共达七百两银子,该派你一半。三百五十两银子办喜事,怕还不够,我另外设法与你添补。” 石秀站起身来,唱个肥喏:“多谢大哥!” 这一声谢,是辞谢之谢。石秀已经打定主意,十天之后关门歇业,账就不去收了;硬要收取,以杨雄在官面上的势力,自有办法,无须再替他操心。自己交清了账目,专奔陕西,投到老种相公帐下去讨个出身,若是守边有功,挣来一官半职,那时再来迎娶胜文也还不迟。这样一想,胸次顿觉海阔天空,了无挂碍,一个人到王六酒家吃酒。 尽兴离店,出门来只见红日未落,照得一街明亮的黄光。石秀有了些酒意,吃那斜晖直射,顿觉目眩头昏,踉踉跄跄跌出去几步,只听“砰”的一声,仿佛撞在墙上似的反弹了回来,一个立脚不住,仰面八叉地摔倒在青石板上,亏得仰起了头,后脑勺不曾磕破。饶是这等,背上摔了个结结实实,前后两面,火辣辣的疼。 “阿弥陀佛!这位施主走路如何这等不小心,快请起来。” 昏头耷脑的石秀只见有个面貌狰狞的和尚伸手来扶,定定神一看,正是悟先。这一下石秀恍然大悟,以自己的身躯不曾撞倒人反被人撞倒,不用说,是受了悟先将计就计的暗算;看自己糊里糊涂撞了去时,他不卸劲来扶持,却挺身相碰,一个暗,一个明,一个无心,一个有意,自然要吃他的亏了。 吃亏倒也罢了,只怪自己走路不长眼睛。谁知他暗箭伤人却还猫哭耗子假慈悲,这份奸刁着实可气! 因此,石秀说什么也不受他的“好意”,忍着疼一挺身站了起来,气愤之下,伸手便往悟先胁上去点——这也是败中取胜的狠着。但是,手指已经快伸到了,却又硬缩了回来,只为这一指头有欠光明磊落。跺一跺脚,转身就走。 一路走着,只觉得胸中梗塞得难受,心思不在脚上,便连自己都不知道是走向何处。等走得乏了,正想寻个地方歇脚时,只听有人大喊:“师父!” 是张中立。石秀一肚子的闷气,正好有个人谈谈,便急忙回转身来,还未说话,张中立倒又开口了。 “师父!怎的,吃了酒与人斗气来?” “你怎知道?” 张中立笑了。“师父不是吃醉,便是气糊涂了!”他说,“你老脸上仿佛挂着幌子:一面是酒字,一面是气字。” 石秀自己想想也好笑。“酒倒不曾吃醉,是气糊涂了。”他问,“你从何处来?” “师父看。” 一看时,还有个快活三,刚从一家酒楼里走了出来,高声喊道:“三哥,刚念叨着你,不想就遇见了!好巧。来、来,再吃一盅!”于是重新添酒添菜,奉敬石秀。张中立一面斟酒,一面问:“是与何人斗气?” “还有哪个?悟先那贼秃!”石秀将刚才如何撞了一跤的经过,细细说了与他们听。 “师父真正是好人!叫我生了师父这根会点穴的指头,一定一指头戳死了他,诛恶人即是善果!” “话不是这等说。”快活三不以为然,“人命关天,哪里就可以随便下毒手?” “照你说,就受他这下子奸诈暗算?连我都气!”张中立揎一揎臂说,“师父,什么时候去寻那贼秃找场?” “算了,算了!”快活三拦在前面说,“你休来多事。人家佛门中自会整肃清规。海和尚的住持快当不成了!只他一离了报恩寺,悟先自然也存不住身。” 这句话,在石秀自然关切。“王三哥!”他凑着脸问,“怎说海和尚快当不成报恩寺的住持了?” “到底正派的和尚多,不规矩的和尚少。听说海和尚近些日子又搭上一个淫荡人,不知在哪里租了房子,三日两头在那里宿。夜来巴结得过分了,白昼里精神不济,时常做法事就打瞌睡。”快活三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怎的?”张中立正听得有趣,不免着急,“快说,快说,有什么好笑?” “据说有一日放瑜伽焰口,他老人家呵欠连连,到后来起了鼾声,那等鼓钹齐敲都敲不醒他,从法座上栽了下来,光头上磕起老大一个包。” 张中立和石秀一齐大笑。笑停了,张中立问:“这等的和尚,主家难道不发话?” “如何不发话?他家大男小女一齐都骂要撵他,亏得老主人心慈,拦着家下人说:罢!罢!他自己心里也难过,再休难为他了。只记着往后不请教他就是。”快活三接着又说,“报恩寺里有身份的大和尚,看看不是事,只得推了个人,赶到燕京悯忠寺——太无老和尚在那里驻锡。去的人将海和尚的诸般恶行,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老和尚本待传集各山住持将海和尚问个心服口服,然后逐出山门,只以碍着人家闺阁,投鼠忌器,只好传话教海和尚自己知趣,让出住持,离开蓟州。” “这太便宜了他!”张中立愤愤不平,“若不教训他一番,离了蓟州,又到别处去作孽!” “管他呢!阿弥陀佛,让他早早走了吧。” “就不知他搭括上的女人是哪一个。”张中立看着石秀说,“师父,我替你老人家出气。” 石秀是哑子吃扁食,肚里有数,便拦着他说:“不必,不必!莫去惹是非。” 师徒二人的想法不同。在石秀,多少天来总想着潘公的情分、杨雄的面子,不能不息事宁人。虽说海和尚目前断了往来,但巧云千方百计要撵自己出门,存着甚等样的心思,实在难说。他虽已拿定主意,来去磊落,然而心里却不能说是脱然无累,就因为巧云的情形可疑,为着杨雄想,不能教人放心。如今有此结果,太无老法师整肃清规,让海和尚远离了蓟州,一了百了,是求都求不到的好事,如何肯节外生枝去多事? 张中立却有些嫌师父软弱,而且年轻好事,想漂漂亮亮惹它一场是非出来,教大家知道自己的名头。现在看石秀的样子,也不知他为何这等好讲话,心里便有个打算,惹悟先惹不起,拿住了海和尚的短处却不必怕他。如果悟先要强出头,不怕师父不出面承当。 一个不愿生事,一个偏要生事,师徒二人的想法,一东一西,再也碰不到头,只有一层倒是相同的:都觉得高兴得很! 因此,遇上贪杯的快活三,三个人都吃得酒到九分九,各自打着灯笼,歪歪斜斜地回家睡觉。第二天石秀起身,犹自头昏脑涨,好在生意要关门,不照看也不要紧,所以起身又睡下,睡到日中才醒。吃过午饭,看看无事,便取了个褡裢袋挽在手里,袋里摆一把算盘、一本账簿,上街去收欠账。 一半是潘记肉行做生意诚实,一半也是看石秀不好欺,所以一下午倒收了六七十两银子的账。石秀回店不回自己的卧房,一径走到后头喊道:“嫂嫂,嫂嫂!” “是三郎!”巧云问道,“可有事?” “今天去收了几十两银子的账,特地交了进来。” 巧云不肯收。“原说了的,外头收来的账,归三郎你用。”她摇着手说,“你休交与我。” “嫂嫂先收了。”石秀想了想说,“权且算我寄在嫂嫂这里。” “不要不要!”巧云依然双手乱摇,“你自己收着的好。” 石秀勃然变色,这等拒人于千里之外,倒真像绝了交似的,心里忍不住就想顶她一句:哪里真的就分家了?话到口边,却又想起潘公的嘱咐,自己对自己说:石秀,石秀!宁可他人不仁,不可你自己不义! 这样一转念间,便答应一声:“是了!”转身回房。 回到房里,放下了褡裢袋,心里在想:这银子她不肯收,莫非我就真的留下?自然不要,不要却又怎么处? 一个人思索着,想起陪潘公在城隍庙听人说“三国”,关云长挂印封金的故事,顿时有了计较。 “也罢!”他自语着,“我也学一辈古人。” 于是找了张桑皮纸,将那六七十两银子包裹封好,上面标明日期,往床底下一塞,算是了掉了这天的一件事。 “石三叔,石三叔!”一个小徒弟来喊,“有人寻你,说姓张,是你的徒弟。” 这自是张中立,石秀迎出去一看,果不其然。“你怎的专程寻了来?”他问,“可有什么事?” “听说肉行不开了。”张中立问道,“师父,可有这话?” “你怎么知道?” “听东门‘醉瑶池’酒楼说的。说你老不等过节去收账,为的是要歇业了。” “是的,不等过节就要歇业。来,来,”石秀拉着他说,“总是扰你的,今天我也待请你一请。” “正要请师父吃酒。”张中立说,“还有下情上禀。” 张中立虽是浪荡子弟,对石秀却颇尊敬。如今分手在即,石秀想到平日相处的感情,不免亦有不舍之意。如果有什么事可助他之处,正好稍尽心意,所以一迭连声地说:“好,好!只要我做得来,决无推托。” 于是就到东门“醉瑶池”去吃酒,叫了四个女的侑酒,轮番相敬。等石秀有了三分酒意,兴致兜起来时,张中立方始开口。 “师父,潘记肉行开得兴兴头头的,如何舍得关门?” “又不是我的买卖。”石秀随口答道,“别人要关,我如何一定要开?” “然则,杨节级又为何要关?”张中立问道,“莫非——” 话虽不曾说完,石秀也懂了他的意思。“你莫混猜!”他正色告诫,“我与杨节级情如同胞,哪里有什么猜嫌?” “我随便问问,师父休多心!”张中立说道,“这也不去说它了,我只请问师父,肉行关了门做甚生计?” 石秀怕泄露行藏,不肯说实话。“如今也还没有打算。”他说。 问到石秀在肉行关门以后做些什么,这教他不便回答。自己虽有了打算,却须先告诉杨雄;杨雄还不知其事,别人倒晓得了,岂不是连个亲疏远近都分不清?如果由旁人口里传入杨雄耳中,他问一句:“兄弟,你怎拿我当外人看待?”又拿什么话交代。 因此,石秀便淡淡地答道:“先闲住几日再说。” “是啊!师父须先办喜事,都交付在我跟快活三身上。”张中立笑着说,“师父,平日你忙,不曾有让我尽心的机会,等歇了买卖闲下来,待我好好孝敬你几日。师父你老的绝招也露两手让我见识见识。” 最后这句话才是主旨所在,石秀明白。想想他平日“师父、师父”叫得极其亲热,自己却是担着个空名,愧受他一番尊敬。如今想求艺,想出许多话来兜圈子,用心甚苦,就看这分上,自己也说不出拒绝的话。 于是他点点头沉吟着:肉行歇了下来,也不能说走就走,未免显得绝情。算一算,前后总还有一个月的日子在蓟州。也罢,这一个月的日子就结交了这个“徒弟”! “中立,”他正色说道,“我原不配做你什么师父,承你厚爱,少不得我也要尽点心。这两年边界不靖,八尺男儿一刀一枪在疆场上挣个前程出来,才算不辱没了父母。如果你有此心意,想学些武艺好讨个出身,我自然帮你。不然,我劝你还是不学的好,学了反而招祸。” “师父教训得是。”张中立神态肃穆地说。 石秀也不知他是真心以为是,还是有意敷衍,一时无可深究,只好信以为真。“从明日起始,你我每日定个辰光,一起练功夫。”石秀说道,“那些花拳绣腿是虚好看,无甚用处。你如果真想从军,须学两样武艺。” “是!”张中立起劲地问,“师父说,是哪两样?” “一样是枪棒,一样是弓箭。”石秀答道,“这两样是疆场上用得着的东西,京里的禁军都学它。” “好极,我就跟师父学这两样。我有个地方,倒还宽敞,明日我就立个箭垛子起来。每日哪时有空,请师父吩咐,我好来接。” “总在午后。”石秀又说,“不过有句话,我须先说在前头,总在一个月后,我要到太原去访个要紧朋友,约有两三个月的耽搁,所以趁这一个月,我先指点你打根基的功夫,你须有耐心。”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理会得。只是——”张中立说,“一个月里就要办喜事,却不匆促了些?” 这倒提醒了石秀。“多的日子也等了,又何必争在这几日?”他使了个缓兵之计,“托你与快活三从从容容替我办,等我太原回来再酬谢。” “说什么酬谢!明日我与快活三商量,先说定了它。等师父到太原去的那时候,我替师父觅新房、办日用器具,一回来就好吃喜酒。” “对,对!就是这等。” 到得第二天午后,张中立亲自到潘记肉行来接,小徒弟进去一报,石秀随即迎了出来。走到门口一望,只见他手里牵着两匹马,不用说,一匹是他自己骑了来,一匹专供石秀乘用。 “师父,你看这匹马如何?” 石秀久走南北,也贩卖过牲口,对识马自然不外行。看那两匹马,一匹是菊花青,虽非下驷之材,却不见得如何出色。另外一匹乌骓就不同了,身长脚细,双耳如两片竹叶,浑身油光闪亮的毛片,赛似一匹乌油油的缎子,衬着雪白一条鼻子,神骏非凡。 “好!”石秀脱口赞了这一声,退后两步再细细打量,但见那匹乌骓岳峙渊渟般昂然屹立,任凭有班顽童在它马蹄前后绕来绕去,只是不惊不睬,看来还是匹战马,不由得心中大喜,因又问道:“这匹马可有主儿?” “自然有了!” “唉!”石秀跌足嗟叹。 张中立却笑了。“师父,”他正一正脸色,“你老就是这匹马的主儿。拜师须献贽敬,师父休嫌菲薄。” 石秀大喜。“只是,”他又踌躇了,“如何受你这份重礼?” 张中立不响,只把缰绳抛了过来。石秀接在手里,往“判官头”上一搭,自己绕着马前后走了一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抚摸,那匹马真的通人性,驯顺地随他去摆布。 “师父!请上马,我引路。” 相将上了马,一前一后出了西城。城外一号直通燕京的大道,石秀一抖缰绳,那匹马就像着了魔似的掀开四蹄,一支箭般射了出来,不消片刻,已经将张中立抛得望不见人影了。 石秀异常得意,慢慢收步,到了一家村落下马,牵着缰绳溜了两个来回,才见张中立气喘吁吁地赶到。 “中立,多谢,多谢!”石秀很高兴地说,“这匹马太好了。” “师父!”张中立依旧喘着气,“可知道我孝敬这匹马的意思?我是巴望师父下个月走后,早早回来。” 想不到张中立这么一个人,能说出这等情意深挚的话来。石秀惊异之余亦多感动,心想,倒真要好好传授他一两样武艺,才不枉师徒相处这一场。 于是他问:“你那个场子在哪里?我去看看。” “还得往回走。” 往回走到望得见城墙的地方,由一条岔路进去,有座废旧仓房,已有五六个人等在那里,都是张中立一伙的少年,见了石秀,无不恭敬执礼。石秀略略敷衍了一会儿,从兵器架子上拔取一支红缨银枪,试一试是轻了些,不过也还将就可用。 “从来使枪必奉杨家,号称‘杨家三十六路花枪’,如今我尽三十六日工夫,教会了你!” 于是逐日午后在这座仓房中教练杨家花枪。教到第七日上头,潘记肉行存货已尽,遣散伙计徒弟,贴出一张“本店歇业”的红笺纸,就不卸排门了。 这天恰是轮着杨雄不上番的日子,吃了早饭,特地走来看石秀,从窗外望进去,但见他仰首躺在床上,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帐顶,是想心事想得出了神的样子。 “兄弟!” “啊,大哥!”石秀从床上一跃而起,“请坐!” “日日做惯了营生,一朝歇手,反倒闷得慌,是不是?” “正是。”石秀已经打定了主意,趁机说道,“那张中立看似无赖,其实志诚。如今跟我学杨家花枪,日日出城也不便,我想搬到他那里去住。大哥的意思如何?” 这最后一句是有意如此问,表示自己也是不得已才搬了出去。杨雄听了巧云的话,自然不会拦他,便点点头说:“这也由你。我常日不在家,不能陪你;有人跟着你一起练功,也是个消遣。” 这意思是极力赞成。石秀随即又说:“大哥允许,我明日就搬。” “也不必如此匆促。这且不去说它了,我有件事要问问兄弟你的意思。” “大哥请吩咐!” “闲着也不是事。兄弟,你这副身手放着不用,着实可惜。如今衙门里‘快班’上缺人,我想面禀知州,保你补个名字。你道如何?” 这是荐石秀去当捕快。捕治盗贼,为民除害,原是好事,只是平民百姓提到捕快心里就有异样的感觉,还有句难听的话,叫作“捕快贼出身”,所以石秀不愿。但杨雄是一番好意,率直拒绝,怕招他不快,所以踌躇难答。 “兄弟!”杨雄倒体谅他,“若是你另有好打算,这件事作罢亦可。” “不瞒大哥说,我想投到老种相公帐下去讨个出身。” “你要到陕西去?”杨雄愕然,“我倒不曾想到你愿意走这条路。” “我想,这条路不坏。” “原是不坏,不过如今还走不得。” “这是——”石秀不解地问,“这是何故?” “你去投军,起始自然是补个小兵的名字,一份饷有限得紧,只怕养不活胜文。” 提到这上头是石秀最大的难题,心中一时不愿成家的本意不便透露,便只好使一条缓兵之计了。 “大哥说得是,待我好好想一想,再作道理。” “也好!”杨雄站起身来,“今日白昼无事,午后我们去找快活三,一起到金线那里去吃酒。” 石秀心里有数,这是要谈亲事了。如果将胜文喊了来,当面锣、对面鼓地交涉,便无躲闪的余地,所以推托要教张中立练花枪,辞谢不去。 “那也不要紧,你练完枪,索性邀了张中立一起来。” 听这一说,石秀无奈,只好应承。于是吃过午饭,等石秀一走,杨雄换了衣服亦待出门,却被巧云喊住了。 “你到哪里去?” “去看个朋友。” “今日是你值宿,明日又是卯期。”巧云说道,“早些回来,吃了晚饭,好上衙门。” “我不回来吃饭了。”杨雄答说,“与朋友街上吃了酒,一直到衙门。” 巧云是故意这么说的——这些日子,杨雄的番期与同事掉来掉去掉乱了,吃不准他这天是宿在衙门里还是回家住,所以借此探问,要探明了才好“烧香”。 到得黄昏,迎儿将三炷绿梗子的线香插向大门不久,胡头陀就来了——他如今也不是天天来。从石秀去过那一遭以后,海和尚吓破了胆,举动格外谨慎,先在衙门里打听好了杨雄的番期,是当番的那天,才遣胡头陀来看一看。有时心绪不宁,便不多事。为此还惹起巧云许多闲话,海和尚口中赔罪,心里却是铁定不可移的主意,一切谨慎为妙。 这天也是心绪不宁,但非教胡头陀来不可,因为有一番话必得说与巧云知道。得报是绿梗子的香,便先诸事不做,只闭目养神,挨到起更时分才换了衣服,悄悄来到潘家。 “石三郎呢?”海和尚一见了巧云就问,“可是睡了?” 巧云一听就有气。“哼!”她冷笑道,“哪里敢睡?回头还要来替你大和尚候安问好呢!” 海和尚一愣,随即在脸上堆足了笑容,“亲亲!莫生气,我不过问一声儿!”说着便伸手摸到巧云的胸前。 那婆娘使劲一巴掌打开了贼秃的手。“他是你家老祖宗,进门先要问他!”巧云余怒未息,“真正气数,二十天不见人影,一来了,也不问问人家这一阵子过得可顺心,却问那不相干的人。死和尚,你的良心在哪里?” “你摸,在这里!”他拉着她的手在摸他胸前。看她的气消了些,才敢谈正经,“这二十天的事你可知晓?我几乎下不得台!” “原是听说了。”巧云换了关切的声音,“就想等你来问一问,偏生就不来。” “如今不是来了吗?”海和尚停了一下,愤愤地说,“也不知道哪个下拔舌地狱的,在太无老法师面前说了我许多坏话,硬生生把个报恩寺的住持让了出来。想想实在不甘!” “不甘又如何?你没有嘴,不会理论?”巧云又冷笑,“平日能言善道,惯会哄人,原来到了紧要关头,也不济事!” “哪一回到了紧要关头不济事?” 看他贼忒嬉嬉的样子,巧云才辨出语中之意,脸一红骂道:“你少得意!哪个稀罕你?” “说笑归说笑,正经归正经。”海和尚又说,“我今日有个好消息,特来报知。只为舍不得你,我另外安排下一个隐秘所在,你千万休说与他人知道。” “在哪里?”巧云问道,“是怎么一个所在?” 于是海和尚与巧云并肩携手坐在床沿上,细谈他的那个隐秘所在——在蓟州西北二十五里的盘山。这座山周围百余里,气势雄伟,远望如一条夭矫的神龙在云端里盘旋,所以又名盘龙山。 盘龙山与文殊菩萨的道场五台山相似,故而又称东五台。从上到下,分为三盘,层峦叠嶂,风景绝胜;中盘南面有座翠屏峰,又叫翠屏山,山中有座福善寺,原是唐朝就有的古刹,只以地处偏僻、年久荒废,现在是海和尚熟识的一名僧人——法名照山的在那里当家。 照山初接手时,寺里还有十个和尚,不到半年工夫,走了一半;下余的那五个,半饥不饱,境况可怜。这天是照山到报恩寺来借粮,海和尚正愁着托足无地,听他诉苦的当儿,灵机一动,便与照山商议,愿意拿钱出来,替福善寺兴修大殿,重塑金身,另外再置一两顷田,作个久长之计。 福善寺香火冷落,又无寺产,照山眼看自己也待不长了,忽然得此意外机遇,如何不喜?当时应承,愿意让出住持的位子来,请海和尚去当家。 海和尚却另有打算,托词闭门静修,不肯出面,而且嘱咐照山不可说出去。只是虽不出面,却愿意撑照山的腰,好好替他出几个主意,将福善寺的香火弄得兴旺起来。 “到那时候,你便到翠屏山福善寺来烧香,我自有安排。”海和尚又说,“照山是老实人,识不透我的机关。你我人不知、鬼不觉在那里相聚,不必做贼似的暗来暗去,也不必四更将尽,正好睡时便须起身,倒不是好?” “果然是好!”巧云听得意乱情迷,“转眼便是夏天,若得说动了他,带着迎儿上翠屏山去避暑,那才是称心惬意的日子。” 就在这时候,有个浪荡少年赶到金线那里去寻张中立。这少年叫施金虎,是张中立手下的虾兵蟹将,这天也跟着他一起从石秀学杨家花枪。到得黄昏,石秀约张中立到金线家吃酒,行前留了话,所以一寻便着。 闯到席前,只见石秀与张中立俱在,杨雄却到衙门上番去了。施金虎略略招呼,随即将张中立唤了出来,低声说道:“那贼秃,到底摸着了他的底!” 张中立大喜,急急问道:“在哪里?” “嗐!”施金虎重重叹口气,“你猜!教你猜三天都猜不着。” “那就不要猜。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施金虎却不肯爽快,一面向里看着石秀,一面将张中立拉得远远的,站定了说:“我说将出来,便是一场祸事,眼看就要血溅报恩寺,说不定还是两条人命。” 这一说将张中立的酒意一扫而空,着急地骂道:“你这厮!快说,怎的吞吞吐吐,惹人发火!” “莫高声,莫高声!”施金虎慌忙摇手,“说出来吓你一跳!海和尚真个吃了豹子胆,把杨节级的老婆搭上手了。” “哪个杨节级?杨雄?” “不是他是哪个?” 张中立大吃一惊。“你莫是看错地方了?”他不信地问。 “万不得错。等了半个月,到底等到了——” 半个月以前,张中立为了悟先对石秀的那一撞,便要寻海和尚的晦气,替石秀、也替他自己泄愤。当时因为石秀和快活三拦着,张中立装作无事,暗地里却使唤施金虎,夜夜到报恩寺附近去探海和尚的踪迹。 这天才得发现,海和尚换了儒生打扮,这便越发见得他不做好事了。施金虎悄悄盯着,一直盯到潘家,看得明明白白,才赶紧来报知消息。 “你若不信,这时候掩到潘家去,包管从她家帐子里捉出一对‘妖精’来!” “我又不是她本夫,如何去捉她的奸。”张中立想一想说,“是了!必是趁杨节级上衙门当番的时候,那秃驴去垫空当。如今——” “如今怎么处?”施金虎关切地问。 “事情太大了,你说得不错,闹出来便是两条人命,待我想一想。”张中立又说,“今日你大功一件,本当留你在这里吃酒,只怕言语不谨,泄露给我师父听了,他是有名刚烈的性子,不是耍处。你到别处消夜去吧!” 说着摸出几钱重一块碎银子,打发了施金虎,仍旧回到席面上,看着石秀发愣。 “你怎么了?”石秀问道,“那姓施的来说了什么?害你心神不定!” 石秀疑云大起,但也看了出来,张中立是碍着人多,不便说话。同时也觉得二更已过,三更将到,是该尽兴归去的时候,所以站起身来说:“酒也够了,散了吧!” 说到这里,胜文先情意殷切地抛过一个眼色来。金线眼尖,便即笑道:“也罢!若不是有人等着三郎,我决不放你走!” “我呢?”说这些风情调笑的话,张中立便又是一副神情了,涎着脸说,“金线,还有我在这里!你就不放我走吧!” “留你在这里做甚?”金线一掌打在他头上,“我又不少看门的狗!” “你看你!”胜文刮着脸羞他,“自讨没趣。” “你懂什么?打是情,骂是爱,若不是碍着杨节级,我今天是不走定了。” “去你的!”金线又嗔,“你敢不走?拿大棍子打你出去!叫你尝尝‘打是情,骂是爱’的滋味!” “罢,罢!”张中立乘机向石秀使个眼色,“师父,我怕金线的棍子,在门外。” 在门外做甚?自然是等石秀有话说,胜文和金线都明白,只是一个不便开口,一个却不妨说话。“用不着在门外等!”金线冷冷地说,“快回去吧!迟了当心你干娘罚你的跪。你师父用不着你照应,伺候你干娘去吧!” 这两句话说得过于尖刻,张中立脸上未免挂不住,幸好石秀插了进来,将早捏在手里的约莫四五两重一块碎银子,塞向金线手里。“今日我有事,”他转回来又拉住胜文的手,拍一拍手背说,“明日来看你!” 说完掩身就走。他的举止轻捷,金线想拉没有拉住,望着胜文的幽怨脸色,追出来大骂:“姓张的!你就是勾魂鬼,专做损德的事!” “好了,好了!”一直不曾开口的快活三说,“亏你是见惯了生张熟魏的人,莫非还看不出来,他师徒两人有不便教外人知道的事要谈。” 这一下把金线和胜文都说得气平了,只是胜文却又添了忧虑。“那个浪子,专好惹是生非!不知撺掇三郎去闯什么祸!”她怂恿着快活三说,“你何不去看看?” “这话说得是!等我去看。”快活三匆匆起身,赶了出去。 快活三赶到门外,但见月色如银,清清楚楚地看见张中立正指手画脚地向倚马而立的石秀讲得十分起劲。但等他赶过去,却连个话尾巴都不曾抓着,张中立已经讲完,石秀却只是发愣,相向无言,教快活三猜不透是怎么回事。 “不瞒你说,这件事我早知道了。” “早知道了?”张中立大为诧异,“为何不动手?” “唉!家丑不可外扬。” “话是不错。”张中立略停一停又问,“就算不干师父的事,却也难忍。师父也不想个法子,暗中治那秃驴一治?” “如何不曾想法子?我原以为他心存顾忌,已经断了。” 于是石秀将年前到外县贩猪之前,如何闯入报恩寺当面警告海和尚的经过,约略叙了一遍。这下快活三才听明白,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这贼秃,竟不要命了?”他失声而言,“做出这等色胆包天的事来!” “可恨!我只道他已经悔过向善,如今才知道,胡头陀虽不再来吵人,他却暗地里还有往来,我竟让他骗过了!” 这时石秀转过脸来。映着月光,快活三才发觉他形容可怕:脸色铁青,双眼发红,仿佛喷得出火来。“三哥,”他急急拉住他的袖说,“你不可造次。律有明文,须本夫方能捉奸。” 石秀不作声,紧闭着嘴,一只手紧紧握着马鬃,好半天才重重地叹口气说:“唉!就是这个为难,我不晓得该不该告诉我大哥。” 快活三跟张中立的想法不同:一个持重,一个好事。只于好事的却不便明说,于是快活三提议:“且到我家坐一坐,从长计议。” “这么晚了,何必去吵醒三嫂?不如出城到我那里去,我替师父已备了一间房,今晚就睡在那里也可以。”张中立又说,“快活三与我一起,将就一夜。” “对,对!”快活三就怕石秀回去了,一个人在床上越想越替杨雄不甘,一个忍不住,拿把刀闯到后面,便是难以收拾的一场大祸,所以极力赞成张中立,“三哥,你徒弟说得不错。我们到他那里好好谈一谈,‘三个臭皮匠,合个诸葛亮’,尽这一夜工夫,想它一条万全之计。” “也罢!”石秀点点头,问张中立,“此刻叫城叫得开吗?” “守城的官儿是我熟人,一叫就开。” 于是张中立先上了马,快活三与石秀合乘一骑,叫开城门,到了张中立练武的地方。厨下还有些现成酒菜,搬了出来吃着谈。 “三哥!家丑不可外扬,这话一点不错,我看,”快活三向张中立使个眼色,“还是不说与杨节级知道的好。” 张中立懂他的眼色,但心里实在不以快活三为然。“常言道得好:越怕事,越多事。”他说,“如果当初有个断然决然的念头,如何像今天这种月色,杨节级自己在衙门里凄凄清清,却放着娇妻陪和尚睡觉?我想想也不平!” “要你这个狗贼头不平做什么?”快活三沉着脸说,“胜文说你的话一点不错,专好惹祸。” “好,好!”张中立把脸气得煞白,“算我多事,不曾说。你是量大气宽寿长,跟千年不死的王八一样!” 正事不曾谈出半点头绪,他两个倒先破脸了!石秀又烦又不安,便乱摇着手说:“莫吵,莫吵!有话慢慢说。” “是!有话慢慢说。”快活三让步了,“当然也不能便宜那贼秃,总得想个法子,治他一下。” 这一说,张中立气平了些。“师父,”他说,“明天我陪着你老人家一起到报恩寺,寻那秃驴问他。好便好,不好就先叫他吃顿苦,再说,我就不相信,凭师父的本事,斗不过那悟先。” 提到悟先,快活三又有些担心。“三哥,”他说,“海和尚离了报恩寺,悟先自然也不能再在那里挂单。我看,等他走了,再找海和尚算账也还不迟!” “怕他何来?”张中立的气又上来了,“快活三,你是快活惯了的,一点点小事便愁得不得了,‘树叶子掉下来怕打开头’,还能在外头混?你少开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教我好烦。” 石秀怕他们又斗口翻脸,赶紧插进去说:“我有主意了。” 其实还没有主意,只是这样一说,好教他们俩不再各执一词。快活三不响,张中立也不响,却都拿眼望着他,要听他的主意。 “我倒问你们一句话,”石秀把话拖了开去,“照你们看,海和尚那厮,从报恩寺出来,会在哪里存身?” “他哪里舍得走?”张中立做个赔罪的神态,“有句话我要放肆,师父恕我一遭。” “不要紧,你说!” “杨节级的那巧云娘子,实实在在是个能教人失魂落魄的尤物!换了我是海和尚,也割舍不下。” “咄!”快活三先自呵责,“好没轻重的话。” “我是实话实说。”张中立伸出手来,“你不信,我跟你打个赌。” 快活三是个聪明的老实人,心想,不如趁这打赌的机会,先把石秀的怒气压下来,然后便警告海和尚,早早离了是非之地,却不是又保全了杨雄的面子,也免了石秀的灾祸? 他自觉这个算计绝妙,于是很起劲地问道:“怎么赌法?” “赌金线家或胜文家一桌酒。” “不好,不好!”快活三大摇其头,“在这两家摆酒,少不得要请杨节级;就不请他,她们两个少不得也要问,岂不泄露机关?” “那就在王六酒家。” “是了!包你三天以内便输东道。”说着,快活三伸出小指来,便待与张中立勾约。 “却有一层,”张中立机警,先要把话说明白,“须是那秃驴永远离了蓟州,才算我输。这三日之中,也许不见人面,过些日子,想想心痒难熬,又悄悄儿溜了回来,那时怎么说?” “自然是我输,吃一桌还两桌。” “好!请师父做见证!”张中立也伸出小指,与快活三钩了钩。 “三哥!”快活三乘机要求,“你好歹忍一忍,也休与杨节级说起,等过了三天,我与他赌的一桌酒见了分晓再说。可以不可以?” 石秀想了想,万般无奈地答道:“也罢!就再等三天。” “一言为定。三哥是信义之人,必定说话算话。你今日也休进城了,与中立说说话,解解闷气。” “对!”张中立说,“师父索性从此就不必回潘家了。” “明日再看。” “我可要进城了。不回去,明日我那黄脸婆与我打饥荒!”说着,快活三便向张中立使个眼色,然后匆匆转身而去。 张中立会意,先不作声,等快活三走得远了,才像突然想起件要紧事要关照似的。“快活三,快活三,等等!”一面喊,一面撇下石秀,拔脚就撵。 快活三站定了脚等他。“中立!”他脸色郑重地说,“你若是还想跟你师父学本事,今夜可千万看住了他。海和尚可杀,却须有个杀法。三日以后,他如果还不走,我们作个计较,教他落得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你道如何?” “好极!”张中立不知他是缓兵之计,欣然答道,“我看他三天以后,必还在蓟州。王六酒家吃你的东道时,就商量动手?” “就是这么说!” 快活三放心大胆地扬长而去。守城的也熟,叫开城门,匆匆入内,却不回家,往潘记肉行奔了去,绕远路由西门入大街,为的是先去寻个熟人。 这个熟人是个更夫。就在路口第一条巷子内,有个长方形的木笼,像是一口安了四条腿的大棺木。快活三走到那里,敲敲木笼叫道:“刘二,刘二!” “哪个!”刘二在里头问。 “你快出来就知道了。” “噢!是王三爷!”木笼有道推门,刘二一伸手推开,身子坐了起来,“四更快到了!怎的还在外头?” 快活三懒得跟他说不相干的话,摸出一把铜钱递了过去:“跟你讨桩差使!” “王三爷,你不曾吃酒醉?”刘二笑道,“说笑话了,跟我讨差使,莫非替我去打更?” “正是!来,拿梆子跟锣给我!” 刘二自己也是梦意犹在,一时辨不清他是什么意思,只看着他发愣。快活三懒得多说,一把铜钱抛在木笼里,伸手将他打更的家伙从壁上摘了下来。 “过一会儿来还你,不准跟着我来!” 说完,他管自走了,一直走到潘家旁边那条死巷子,看清了没有人,便“锵、锵、锵”地打起更来。 打的是六更——大宋朝只为太祖皇帝听了华山陈希夷“只怕五更头”的一句话,不打五更打六更。梆儿锣声透入罗帐,海和尚一惊而起,吓得一身的汗。 “怎的?”巧云也惊醒了,“莫非做了噩梦?” “了不得!你听,打六更了。”一面说,一面披衣而起,“赶快走吧!” 于是海和尚匆匆穿衣戴帽,由巧云亲自送了出门。到得侧门,先拉开一条缝,探头出来,看清楚了前后无人,一闪而出,直往巷口走去,抬头一望,西南天际一轮满月半隐在云中,心里疑惑,不像是曙色欲透的时分,却如何打六更? 就这时候,背光隐在人家屋角的快活三已从他身后撵了过去,到得将近,喊一声:“海师父!” 声音不大,但海和尚听来却如焦雷轰顶,欲待停步,转念不可,因而脚下反加紧了,将帽子压一压,直奔巷口。 快活三心想,存心来寻你的,如何容你装聋作哑?便又喊道:“海和尚!” 海和尚听得这一声,比刚才那一声大自不同:称号改了,声音也高了。若不知趣,便要出丑。于是急忙先停住脚,然后慢慢转身来看是何人在喊。 “海和尚,你认得我吗?” 海和尚细认一认,想起来了。“我道是哪位!”他尽力装作闲豫的神情,“原来是王三施主!您早?” “我也要请教,如何你半夜在这里?” “这——”海和尚看到他手中的梆子跟锣,蓦然意会,心里越发着慌。不过,捉贼捉赃,捉奸捉双,而况他又不是杨雄,麻烦虽有,也还不碍。 心思略宽,人也变得聪明了,此人半夜里用梆锣将自己骗了出来,为的什么?自然不是为杨雄,为杨雄便只须通风报信,让本夫自己来捉奸就是。于此可见,别有图谋。 这样一想通,便能沉着了。“王三施主,天快亮了,说亮话吧!”他问,“有何赐教?只要力所能及,无不从命。” “你莫当我拿住了你的短处,要敲诈你个一千八百的!我快活三不是那种人。我且问你,你刚才从哪里出来?” “明人何消细说?有话,只请王施主吩咐就是。” “也罢!”快活三点点头说,“我说一件事,你若能依时,我便饶了你。” 海和尚拍一拍后脑勺答道:“这件事,只不是要我这颗光头,无不依从。” “哪个要你的命?只是你如不听我的劝,少不得有人来跟你算账,只怕还不是要你的命。”快活三冷笑着说,“先要教你吃足了苦头,再作道理。” 这一说,把海和尚的脸都吓黄,哀声说道:“王三施主,你老行善积德。只请吩咐,莫说一件,十件、百件我都依。” “你只要依我一件事,三日之内离了这里。”快活三用平静却固执的声音说,“蓟州这条路,从此你就断了。” “我道是什么事!原来如此,王三施主,蒙你老点化,我如何不理会!实不相瞒,我也是早就要了却这段缘分。孽海无边,回头是岸,阿弥陀佛!”说着,海和尚双掌合十,低头敬礼,显得极度虔诚。 快活三怕他口是心非,便又问:“你离了蓟州到哪里?” “出家无家,随缘去住。只从此不踏蓟州城一步就是。” “这话就不对了!云游也有个去处。” 见快活三微有不悦之色,海和尚不敢再逞油滑口舌,想一想答道:“我往北面去,游一游长城,去朝五台。施主后日一早,在北门看着我走就是。” 快活三正要讨他这句话,谅他也不敢自食其言,便说一声:“你走吧!” 海和尚如逢大赦,急急忙忙转身而去。快活三去送了打更的家伙,回到家天色将曙,敲开门拥着他老婆睡了好一觉,直到中午才起身。起身又去寻张中立,问起石秀,才知道他已答应搬来城外暂住,此刻进城收拾行李与杨雄作别去了。 “搬来了也好,撇却闲是闲非,好好相叙几日,再作道理。” “你如何知道无是非?”张中立冷笑着说,“昨夜我与师父谈了一夜,这一双狗男女,都是改不掉那是狗便爱吃屎的性子,暗中必是还有往来。如今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说与杨节级知晓。如果说了,自然也少不得要帮着杨节级处治那一双狗男女,好戏在后,你等着看好了。” 快活三肚里雪亮,这场是非已经平息。现在就怕张中立从中拨弄,于是说道:“闲话少叙,我今日有句话特来告诉你,我有几个朋友想会你,明日一早约在北门城厢白老婆婆茶店相会,你可千万要来!” “是甚等样的朋友?” “你先休问。”快活三答道,“是个极有趣的人,你见面便知。” 到得第二天一早,快活三与张中立先后到了北门城厢白老婆婆茶店,点了两盏厚朴汤,买了一盘蜂蜜糕,吃着早点闲谈。张中立告诉快活三,石秀已经搬到他那里。离开潘家时,石秀将应得银两一包包封好了,留在原处。杨雄发觉了赶来送还,石秀却坚辞不受。那一双结义兄弟,为此还红了脸。 “你师父也忒煞狷介了。不过,”快活三说,“来去分明,也着实可敬。” “是啊!我敬他也就为此。”张中立忽发感叹,“杨节级倒是忠厚人,谁想得到他——” “胡说!”快活三赶紧阻拦,望望左右前后,无人注意,才低声警告,“莫道人的闲是闲非,尤其不可论人闺阁。你师父的顾大体,你也须学学他。” 张中立讪讪地不作声,心中却颇为不快,觉得快活三跟石秀谨慎得没道理。交朋友就是多一个身外之我,如果这种事也瞒着,眼看杨雄做活王八也能忍受得下去,还要朋友做什么? 心里气闷,便在店里坐不住了。张中立起身到店前闲眺,由北望到南,不由得眼睛一亮,毫不思索地回身喊道:“快活三,你来看!” 快活三赶出去一看,只见海和尚迤逦由南而来,还有个胡头陀,挑着一副经担,相伴同行。将到跟前,他将张中立一拉,双双迎了上去。 “海师父!”快活三问道,“可是哪里去做佛事?” 这不是明知故问?海和尚不明他的用意,只顾自己表明言而有信。“王三施主,”他打个问讯说,“后会有期。” “怎的?可是要出蓟州云游?” “是!”海和尚说,“这趟走得远了。先朝五台,后到汴梁,在大相国寺住些日子,还想到江南走一遭。说不定由浙东渡仙霞岭到福建走一走。十年八年不得回蓟州。” “是了!一路福星。” 于是海和尚作别出城。快活三望着张中立笑,意思是说:“你的东道输了。” “倒是想不到的事。王六酒家那一顿先吃我的。”张中立没好气地说,“少不得有日子翻本加倍利。” “你是妄想了!”快活三说,“海和尚再不得回蓟州。” “你如何知道?” “不听他说嘛,十年八年不回蓟州,你耐心等着吧!” 话中有讥笑之意,张中立越发不舒服,也不相信海和尚真个云游四海去了。心里转念,且破工夫等着看,等到了海和尚吃快活三两桌席时,口头上要好好翻他的本。 “走吧!”快活三笑道,“也不要你整桌的席,约你师父一起,叨扰你一顿就是。” “咦!”张中立诧异,“不是还要等你的朋友吗?” 这下,快活三如梦方醒,自悔大意,露了马脚,便索性将前日夜里乔扮更夫赚海和尚的一手经过,悄悄地和盘托出。 “哼!”张中立冷笑,心里在说:快活三,你少得意!明明是海和尚使的障眼法,骗得过你,骗不过我,我且不说破,海和尚少不得还要溜进城来,等捉着了再与你打话! 念头转定,便编个谎说:“难得到北门来,正好顺便看个朋友。你先去,邀我师父在王六酒家等,不见不散!” 快活三应诺着走了。张中立便抄小路,直到县前茶店,一见施金虎在那里吃茶,十分高兴,直闯进去,拉着他就走:“快!快!迟了就来不及了。” “这等慌慌张张做什么?”施金虎大为困惑,“我也须惠了茶钱再说。” 张中立不答,一手摸出十来文“大观通宝”的制钱,往桌上一丢,一手拉着施金虎到门外,低声叮嘱:“你快寻匹马,骑了出北门,沿大路走,看海和尚可在那里!有个头陀挑副经担与他在一起。你寻着了,莫露形迹,看这秃驴在哪里落脚,访着实了回来告诉我。” “是了!我就走。” 等施金虎将要离去,张中立又想起,还有句话必当关照:“你只管盯了下去,如果晚了,今日不须回城。总之,必当访确实了!” “那就难了!我知道他到哪里?莫非他到天边,我也跟到天边?” “这话也是!”张中立想一想答道,“这样,你今日盯一日,明日再盯一日,后天看他动了身,你再回来。”说完,摸了一小块银子递过去,估量足够施金虎两天食宿花费了。 谁知一日不到,施金虎便有了回音。“海和尚在翠屏山福善寺挂单。”他说。 “噢!”张中立有些疑惑,“翠屏山有好一程路,他竟到了?” “我不曾到福善寺——” 不曾到福善寺,如何知道海和尚在那里挂单?施金虎另有说法:他跟踪海和尚与胡头陀,眼见他们由大道进入山路,羊肠窄径,不比宽阔大路有闪转腾挪的余地,等听得马蹄声响,海和尚与胡头陀便闪在一旁,施金虎亦只得策马而过,主客易位,不知如何才能盯住海和尚! 施金虎正在寻思,想觅一处冲要的高处,能并顾去程来路,方可看清海和尚的行踪时,发现一个和尚在路口似乎有所等待。这和尚法名心惠,原是熟人,下马相叙,却真巧了:心惠栖身在福善寺,其时是奉了照山之命,特地来迎接海和尚,好为他引路的。 “真正教‘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我想,”施金虎得意地说,“行踪既明,不必露相,当时便由别路绕了回来。心惠做梦都想不到,一番闲谈正是我要打听的消息。” 张中立心中琢磨,海和尚不论是在福善寺挂单,还是暂住再作计较,只要心惠在,便不难打听下落。施金虎此行,可说圆满,因而连连夸奖,不过这只是刚刚起头,以后还有施金虎的差使。 “金虎!你从明日起,诸事莫做,只在北门城厢白老婆婆茶店吃茶闲坐,留心进城的人,若有海和尚在内,便悄悄跟着他,看他在哪里落脚,随即便来报信。此事办妥,记你大功一件。” 施金虎答应着,日日到北门去守候。守到第五天上,不曾发现海和尚,却看到了心惠。施金虎想拦住他吃碗茶,探听探听海和尚的消息,却又怕打草惊蛇,诸多不妥,就这踌躇之际,心惠已走得远了。 心惠是来贴榜文的。榜文中说的是福善寺要兴修大殿,重塑金身,愿十方善男信女解囊乐助,共襄善举。这道榜文,他人只看作寻常的化缘,却有两个人明白内幕,一个是巧云,一个是张中立——他的脑筋极灵活,已经猜到了,是海和尚“借地安营”。因此越发觉得有把握,海和尚阴魂不散,迟早必与巧云重续孽缘。 在巧云,这道榜文原是个暗号,有一套预先商定了的做法,正待施展。不道天假其便,杨雄忽然奉了知州相公的堂谕:有件盗案牵涉邻县一名富户,说是富家须动公事到那里查缉,着杨雄去勾当这一案。 这天点卯以后,知州相公当堂面谕其事,特别叮嘱:是件大案,有关前程,务必即速收拾行李,当天起身。而且路费以外,另外犒赏了十两银子。为此,杨雄不敢怠慢,一回到家便与巧云说起,关照火速收拾行装。 那婆娘又惊又喜,随即问道:“哪日回来?” “这却说不定。公事顺手,不过五六日便回;不顺手时就难说了。” 就这一句话敷衍的工夫,巧云已有了算计,双眉微蹙,做出那惹人怜的西子捧心之态。“这——”她说,“真正不巧!” “怎么不巧?”杨雄诧异着。 “就在你四更天出门,我又睡下,做了个梦,你道我梦见了谁?” “这怎么猜得着?”杨雄心里在说:只要不是你前夫入梦,管你梦见是谁! “是梦见爹爹!”巧云煞有介事地说,“愁容满面,仿佛有解不开的心事似的。我便问:爹因何这等?他告诉我说,一年去逛翠屏山,看见有座福善寺,香火冷落,煞是可叹。当时曾许下愿心,要重装金身。只为这愿心不曾完得,至今不能超生。如今别人倒抢了个先,福善寺已经要动工兴修大殿了——” “是啊。”杨雄连连点头,“我也曾见来,福善寺已贴出榜文了。” “原来真有其事!”巧云做出那初闻乍见的神情,“这就是了。” “我懂了,想是爹要你代完愿心,去重装金身?” “是啊!爹说,当时原觉得重装金身,花费不少,这愿心一时完不起。如今哪怕助一钱金子的金箔,也算是完了愿。” “这容易得紧,既有这般的机会,你就去一趟。”杨雄不解地问,“原是好事,爹正该高兴,怎的倒愁容满面?” “奇就奇在这里!真正是爹显灵了。”巧云答说,“在梦头里,我也这般问他。他说:你代我完愿,须亲自去宿山烧头香。只是女婿不能陪你去,也是枉然。我道:爹这话也奇了!就算他衙门里公事忙,有那不当番的日子陪我走一遭,哪里就使不得?他摇摇头答我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以后你自会明白。从梦中醒来,一直想不透是何道理!此刻才明白了,你这般立刻要出门公干,岂不就是爹犯愁的由来?” 一番鬼话,说得活龙活现。杨雄不但深感歉然,而且因为孝顺丈人的缘故,直替在阴世不得超生的潘公着急,搓着手只是叹气。想了又想,想出一个计较。 “我是无论如何不能陪你去了,有个人正好替得我。” “哪个?” “石三郎!” 这就是百密一疏了!巧云那套鬼话,编得一丝不漏,偏就是这一层没有想到。一愣之下,顿生急智。“哼!”她冷笑答道,“几乎是吵了架走的!你还想去求他,我可没这张脸再见他。罢,罢,反正你不多日就回来,等交了差,知州相公自然赏你两天假,正好陪我走一遭。” “对,对!这个算计好。”杨雄赞道,“到底还是你想得周全。” 于是杨雄携了行装出门,特地先去看石秀——异姓手足,交情毕竟不同,杨雄说了公差的话,又叮嘱石秀照看他家。 “兄弟,你没事常去走一走,只要门户安静,见不见你嫂子不要紧。” 就杨雄不说,石秀也是这样打算:不必跟巧云照面,只在暗中照应。因而连连点头。“大哥只管去。”石秀灵机一动,随又说,“大哥,你请等一等!” 石秀亲自走到槽头,将那匹乌骓马牵了出来,借与杨雄乘骑。杨雄正须速去速回,得此骏骑喜不可言,谢了又谢,方始扬扬得意地跨马而去。 石秀既受委托,丝毫不懈,每日骑着张中立的那匹马,早晚一趟,悄悄到潘家前后看一看。看到第七日早晨,忽见侧门挂着一把锁,顿时疑云大起。转念又想,或许一时有事,主婢二人上街去了,且稍停来看。 自晨至午,来回转了五六趟,“铁将军把门”,依然如故。这一下,石秀沉不住气了,策骑出城,直奔寓所。 “师父!”张中立一见,埋怨着说,“你老怎的这时候才回来?那一招‘乌龙摆尾’练来练去练不像,巴望你来指点。” “今日不能练功夫,我有件事与你说。” 等说了经过,张中立紧闭嘴唇不语,然后自语似的说:“一定,一定到那里去了!” “你!”石秀大为诧异,“是到哪里去了?如何你倒晓得?” “这都是与快活三赌东道赌出来的路子。”张中立踌躇满志之余,反倒谨慎了,“事情是八九不离十了,不过到底眼见为凭。师父,杨节级的娘子大概到翠屏山福善寺去了。烧香看和尚,一事两勾当!’” 石秀大为惊奇。“中立,”他带着赞佩的语气说,“你倒知道得多!” “不是说了嘛,是与快活三赌东道赌出来的路子。”张中立的笑容中,有着报复的快意,“这一下,非叫快活三乖乖儿请两桌酒不可!” 张中立一面笑着,一面压低了声音,从那晚施金虎来报信谈起。头上那段赌东道的经过,石秀是知道的;讲到快活三如何假扮更夫赚海和尚,海和尚如何答应三日以内必离蓟州;如何去白老婆婆茶店,眼看海和尚与胡头陀一肩行李是云游四海的模样;如何唤施金虎盯到盘山,遇见心惠;以及如何见心惠入城,便有化缘募建大殿,重修金身的榜文贴出来。原原本本,听得石秀目瞪口呆,半晌作声不得。 “不瞒师父说,福善寺的榜文,通蓟州就我一个人看得透底细。如今我叫金虎日日在白老婆婆茶店,原想等海和尚偷进来那时再禀师父。不想那婆娘熬不得,移樽就教去了。” “你猜得不错。”石秀长叹一声,“唉!委曲求全,将家丑遮了又遮,到底感化不得那两个人。倘或一去不回,等我那义兄弟回来,我怎么交代?” “是啊!杨节级托了师父照看,看得主婢双双一起做了海和尚的大小老婆,这怎么说?” “怎么?”石秀又觉不解,“迎儿也被那贼秃搭上手了?” “那是一定的。做这事,不拘是姑嫂、姐妹、主婢,一个下了染缸,另一个就非拖下水不可。”张中立紧接着说,“事不宜迟,海和尚真个拐走了那一双主婢,事情就难办了。师父不便出面,等我替你走一趟。” 正说到这里,施金虎走了来,照例回报,此日无事。张中立问他,可曾看见巧云、迎儿出城?施金虎无从置答,因为他根本不识她们主婢,而且只关注着进城的,出城的不曾在意。 “不管它了!”张中立说,“你与我一起出北城。” 于是施金虎又去赁了一匹快马,跟着张中立出了北城,加上一鞭,直往翠屏山而去。 石秀一个人在张中立那里听信息,左思右想,坐立不安,心情矛盾得很,但盼他们这一去,证实巧云不在翠屏山;然而不在那里,又到了何处?岂不更令人焦急! 就这样一个人在练武场子上来回不停地走,走累了略坐一坐,倒像石凳上长了刺,怎么样也坐不住。好不容易盼到日落,听得场外有马嘶的声音,赶紧迎出去一看,愣住了! 原以为是张中立,不道竟是杨雄!他手里牵着那匹乌骓马的缰绳,正待往柳荫下系。 “大哥!”石秀喊道,“莫拴住,随它去!” “噢,”杨雄回头看了一下,拿缰绳往马鞍子的判官头上一搭,在马屁股上拍了一掌,望着它缓步走去的影子,不胜爱慕地说:“兄弟!你这匹马真可人意!” 就这一折冲之间,石秀心神略定,先不提巧云的事,只问:“大哥是刚到?” “有一会儿了。”杨雄陡然双眉紧锁。天色已晚,就上街也该回家去了!这是什么道理,特来问一问,“兄弟,我托你的事,你不曾忘记?” “如何忘记?”石秀不择言地答道,“早晚一趟,只依大哥的话,在前后左右看一看,日日无事——” 话不曾说完,杨雄听得出来,“日日无事”下面有句话:“偏偏今日有事。”是何事故,何能不问? 石秀也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妥,既然说了,便得说完,所以不等杨雄开口,接着他自己的话又道:“我也在奇怪,今日一早出的门,我到中午去看,还是不曾回家。” “什么?”杨雄急急问道,“一早就出了门?” “是的。” “那就怪了!”杨雄想一想,摇一摇头。“她也没有什么亲戚,可以串门谈个一整日。会到哪里去了?兄弟,”杨雄神色严重地问,“你也不去寻一寻?” 这话便有责怪之念,石秀紧闭着嘴不响;一响,整个暧昧就不能不揭开了。 “你又说‘早晚一趟’,此刻晚晌,怎的倒在这里?” 这话是捉着了石秀的漏洞,更不能不回答了。“大哥,”他说,“我已经请人去寻访了,今天怕还不得有消息。” 杨雄一步不放松地逼着问,石秀却有瞻顾,几次话到口边,又咽了回去,把个杨雄惹得暴躁跳脚,最后双手执着石秀的臂膀连连摇撼,像是要翻脸了。 “大哥,我与你实说了吧!”石秀终于打定了主意,但措辞仍极谨慎,“我一直不肯告诉你,为来为去的是你的面子。这层苦衷,大哥你须体谅!” 杨雄只求了解真相,便敷衍着说:“好,好!我体谅,我体谅。你先说与我听,可是巧云在外做下不端之事?” “是!”石秀痛苦地点点头。 杨雄的眼睛都红了,厉声问道:“是哪个?” “海和尚!” “他!”杨雄眼睁得滚圆,紧盯着石秀看了半天,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出声音来,“兄弟,你可亲眼得见?” “他们在屋里行事,我如何看得见?不过,事情千真万确,只大哥在衙门里当番的日子,那贼秃就来了!”接下来,石秀将如何一日大雪天不亮发觉有人报晓,由此起了疑心,一步一步追踪的经过,细细说了给杨雄听。 杨雄一面听,一面胸脯起伏,激动不已,那张脸煞白如纸。听完了,站起身来,双手交替着将骨节捏得如锅里爆豆一般咯咯地响,口虽不言,却猜得到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 “兄弟,我要怪你,怎早不告诉我?若是今日我不追根究底,你莫非还要瞒着?” “我不晓得。”石秀摇摇头。 “这都不去说他了。”杨雄将腰带勒一勒紧,“兄弟,你那匹马,我还须用一用。” “大哥!”石秀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还有哪里?自然是翠屏山,寻着这双狗男女,一刀一个,然后提着头去见知州相公自首!”杨雄深深吸了口气,狞笑着说,“我成全他们,教他们到阴司里去做夫妻。” 话未听完,石秀已将颗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大哥,你休得造次!”他说,“捉奸捉双,捉不住时,打草惊蛇,既不能报仇,又不能了事,让人说一句:杨某人是草包,无用得紧!何苦?” “那——”杨雄一愣,而且有些生气,“那便怎么处?莫非教我忍着?” “我旁观的人,忍了好几个月了,无非想筹个善策,大哥难道就一天都不能忍?” 这话责备得杨雄不能不回过头来想一想,觉得他的理驳不倒,苦心更不可辜负,便强自按捺着那一口气,坐下来手抚着胸:“好,你说好了。” “依我说,先等张中立他们回来,问明究竟,然后去寻快活三一起商量。不论如何了断,总亦须有个布置。”石秀又说,“若是照大哥的办法,提了刀去,见一个杀一个,这等顾前不顾后的做法,又何待今日?起码海和尚的一条命,早就丧在我的手下了。” “我不懂什么叫顾前不顾后,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善策。既然你这等说,也不必等他们回来,就此刻进城去寻快活三。” “也好!我陪大哥进城。” “话须说在前面。”杨雄神色凛然地说,“你尽管跟快活三去商议,法子想不想在你们,听不听却在我!” 石秀明白,杨雄是唯恐自己跟快活三设法拖延,劝他息事宁人,将口气憋在那里难受,因而连连点头:“大哥,请放心,自然是要想一条爽爽脆脆、干干净净、面面俱到、一了百了的好计策。” “那也罢了!走吧。” 于是两人共骑,一直进了城,在王六酒家落座,着店里派个小徒弟去寻快活三——他家住得不远。巧得很,居然在家,一请便到。 “王六!”杨雄吩咐,“多拿几瓶酒,有熟食尽管切了来,一趟弄齐。不招呼不要来,我们有要紧事商议。” “是了!”王六答应着,飞快地搬来一桌子酒肴,然后将门帘放了下来,又关照伙计徒弟:“杨节级有紧急公事商议,不听呼唤莫去窥探。” 在小阁子里,快活三看这情形,已略知端倪,因而不等杨雄和石秀开口,便先问道:“可是杨节级有难断的家务?” 杨雄只指一指石秀:“你问他!” “你输东道与张中立了。那贼秃如今在翠屏山福善寺。”石秀停了一下说,“我大哥今日回家,铁将军把门。事情犯了!” “噢,”快活三沉着地喝了口酒,“你是说她也到翠屏山去了?何以见得?” “原说过要到福善寺还愿。”杨雄将他动身那天,巧云所说的话讲了一遍。 “事情看起来是绝无可疑的了。”快活三等听完了石秀和杨雄的话,慢条斯理地说,“只不过投鼠忌器,节级还须忍耐!” “这叫什么话?”杨雄勃然变色,满腹气恼,无可发泄,倏地站起身来,“还是不与你们说的好,越说越气。多道是忍!忍!莫非我自己不认识这个字,还待你们来教导?” 杨雄说着,大踏步抢到门口,掀开帘子就要往外走。只是石秀的身法快,一蹿上前,扯住了杨雄的衣襟,以半埋怨、半恳请的语气说道:“大哥,有话好商量。” “还商量什么?”杨雄扭回头来冷笑,“多谢你们盛情,处处替我着想,生怕我打人命官司——” “禁声!”快活三厉声低喊,眼睛瞪得好大。 快活三一向是笑口常开的人,突然有些发怒的神色,不独杨雄,连石秀都觉得令人凛然生畏。“大哥,”他说,“且先坐下来。王三哥见的事多,多有计较,你好歹等他说完!” 这样一硬一软地一番强留,杨雄的气也消了些,便又坐了下来,却还是绷着脸,那样子就像谁一开口,他便待迎头痛驳似的。 “我倒有个绝好的计较,就怕杨节级做不到;若做得到时,既解了恨,又顾了脸面,还要教那贼秃先受活罪,再受死罪,有口难言,有冤难诉,便到阎王爷台前也辩不清。” 这后半段话,打入杨雄心坎,先就觉得痛快。但他知道快活三对朋友最肯委曲调停,怕的是他故意说这么几句快心的话,先让他消一消气,然后转弯抹角归结到“息事宁人”那句话上来,所以不肯搭理。 而石秀却是又惊又喜,能有这样的办法,真正求之不得。“只是怕办不到,哪有这等的妙计?”他问。 “自然有。”快活三说,“只怕杨节级不肯听我的话!” 他要逼出杨雄的一句承诺。杨雄怕上当,偏不肯作何表示。石秀看出他们两个人的心思,怕弄成僵局,便向快活三拍胸担保:“王三哥,你尽管说出来,包在我身上,我大哥一定照计行事。” “既如此,我便说。我这条计,亚赛陈平,强似萧何,我再说一遍,照我这条计行事,既解了恨,又顾了脸面,还要叫那贼秃先受活罪,再受死罪,有口难言,有冤难诉……” “好了,好了!”心痒难熬的杨雄到底忍不住了,“先莫吹大气!果然亚赛陈平,我自然服你。” “真的!”石秀也说,“王三哥,你莫惹人心火了!请快说吧。” “天机不可泄露,须防隔墙有耳。两位过来!” 于是杨雄、石秀一齐把头凑了过去,听快活三低声密嘱,听到一半,杨雄有了笑容;及至快活三说完,他起身唱个肥喏:“真正赛陈平,快活三,我今天才服了你!” “真看不出!王三哥想得出这等的绝计。”石秀又问,“迎儿如何?” “自然饶不得她!”杨雄毫不迟疑地说道,“要做便要做得干净。” “无辜之人,实在于心不忍。”石秀知道跟杨雄说不通,转脸向快活三求计,“王三哥,若能开脱了迎儿,此计就十全十美了。” “容易!”快活三说,“三哥,你附耳过来。” 只低声说了两句,石秀便即会意:“是!是!就这么,就这么!” “你到哪里去了?”杨雄气鼓鼓地问,“这六七日,累得我精疲力竭,就指望着到家热汤热水舒舒服服吃一餐,好好睡一觉,谁知道铁将军把门,到晚都不见你回来,你到哪里去了?” “怨不得我!”巧云很谨慎地回答,“只当你还有几日回来——我到福善寺还愿去了。” “不是说了的,等我交了差,知州相公赏了假来陪了你去。莫非你就等不得了?” “原是等你的。”巧云将预先编好的一套鬼话搬了出来,“从你走后第三日,又梦见爹,那神气越发愁苦了,说阴间判官发怒,以前不还心愿犹有可说;如今有了机会,却还不上紧还愿,可见心口不一!爹在梦中一再叮嘱,切须早了他的心事。我惊醒了来,一夜不曾睡着,想起你说五六日便回来的话,只得焦心等着。等到第六日不见回来,当你公事麻烦,还有几日勾当。爹在阴间受苦,你想想我心里是何滋味?为此,昨日一早,赶到福善寺,助了十两银子,为爹还了愿。半夜里起身,抢着烧了头香,却又念着你,急急赶了回来,至今水米不曾沾牙。你累,难道我倒不累?” 杨雄做出爽然若失的神情: “这等说时,倒是我错怪你了。” 若在平时,那婆娘便不会有好嘴脸给丈夫看,此时做贼心虚,情形就不同了。 杨雄是受了教的,心事在脸上丝毫不露。晚来小别胜新婚,自然有一番燕好。但巧云不甚起劲,杨雄也是意兴阑珊,睡在床上想起海和尚,顿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到得云收雨散,越觉夫妇道苦,翻来覆去睡不着。 巧云却以昨夜参了一宵的欢喜禅,天亮从翠屏山赶了回来,如今又经这番折腾,累得呼呼大睡。一觉醒来,但见帐外明晃晃一盏油灯,杨雄扶头而坐,桌上放着一瓶酒,仿佛已喝了好些时候似的。 光亮刺目,觉得不甚舒服,巧云便有些着恼。“真气数!”她咕哝着,“睡得好好的,半夜里爬起来吃酒!” “哪里睡得着!”杨雄实在忍不住了,提前发作,“枕头上有气味。” 巧云吓一跳,倏地坐了起来,沉着声音:“胡言乱语,什么气味?” “光头上的脑油臭。” 单刀直入,一句话直刺到巧云心底。原是经不得人道的事,又是猝不及防,越觉得自己的那颗心乱蹦乱跳,竟掌握不住,好不容易抓住了,才蓦然意会,这样发愣不开口,岂不正应了“贼胆心虚”那句俗语?怎么可以! 这样一转念间,便跳下床来吼道:“什么‘光头上的脑油臭’?你放的什么狗臭屁?倒说清楚来!” “还要我说?”杨雄冷笑,“那贼秃,使个头陀清早起来敲木鱼!我在衙门当番听不见,须有人听得见!我问你,那是为什么?” “哪个知道他为什么?”巧云兀自嘴硬,只是声音上的狠劲,就不如她的前一句话了。 “你当我睡在鼓里?那秃驴自道借地安营,只教照山出面修福善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可须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与你实说了吧,我早就晓得了。一则天罗地网不曾安排妥帖,再则也为了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怨不得我了,出乖露丑也说不得了!” 一听这话,巧云那张利口,竟似锯了嘴的葫芦;两条腿便似棉花店的弹弓,抖个不住。杨雄见此光景,无须再费口舌,将预先取来的一把现成的牛耳尖刀拔出来朝桌上一摔,刀尖入木,文风不动矗在那里。 “你放心,我还不杀你,须先宰了海和尚那秃驴,好教他先在黄泉路上替你觅个住处。” 到此地步,再有利口亦归于无用。巧云见机,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不发一言,哀哀痛哭。 这在快活三算计之中,杨雄便绕室彷徨,唉声叹气,做出那“儿女情长、英雄气短”的万般无奈的神情。巧云见此光景,便越发哭得伤心了。 “哭有何用?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我且问你句话,到底有这事没有?你说!” “教我说什么?”巧云是有苦难言、异常委屈的神情,一面娇啼不止,一面断断续续为自己辩白。 她说她是打水陆的那时节着了海和尚的道儿,一杯药酒中失了身,及至醒来,痛悔万状,念着老爹,不敢寻死。海和尚却以名节要挟。她怕丑事败露,伤了杨雄的面子,只好受他的挟制。说罢放声大哭。 这一哭将迎儿哭醒了,走来窥探究竟,让杨雄撵了回去。然后他长叹一声,坐下来怔怔地想了半天,开口问道:“你是要死要活?” “只为当时不死,才落到今日,我死不甘心!” 死不甘心,就是不肯死。杨雄心想,若非快活三教导,不但口舌上斗不过她,自己怕连转圜都不会。就这样,也还不敢造次,想一想说道:“你不甘心,难道我就甘心了?这口气也须咽得下去。你如果有悔悟之心,我看在你爹的分上,自然饶你。就怕你恋着那贼秃——” 一句话不曾完,巧云一头撞向墙上,是受了绝大委屈、难用言语分辩、气苦恨极不想再活的样子。这条苦肉计,快活三也曾顾虑到,所以杨雄亦有防备,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 “我也知道你恨那贼秃。你依得我的办法,明了你的心迹,也让我出了气,你我依然夫妻——” 于是杨雄说了他的办法。巧云觉得狠不下心来那么做,但这个难题做不到,足见得自己说的都是假话。转念一想,且先脱卸眼前的灾难再作道理,因而虽不开口,连连点头。 “说实话,这还是为了面子,我自己最最委屈的办法。你可放明白些,若是做不到,或者露风声想教那秃驴开溜,我两个一起杀!再与你说句实话,福善寺周围,我日夜安着人,海和尚狗贼插翅难飞。” 这两句话,说得巧云心惊肉跳,自己识趣,不必再打歪主意,狠一狠心照计行事,保住了性命,不愁没有报复的日子。 于是,过了两天,杨雄又说要公差外县了——这一次是连巧云都知道的,为的是好替她安排个上翠屏山的机会。 主婢二人,一辆“一轮明月”的羊角车,吱吱呀呀推到了福善寺,时已近午,拜了佛,烧了香。海和尚已经得到消息,着胡头陀权充知客僧,将巧云引入寺后新修的一座禅房,然后走到月洞门口望风,阻挡福善寺的和尚,连照山都不得入内。 “怎的今朝又来了?”海和尚又惊又喜地问。 巧云先不答话,唤着迎儿吩咐:“你到廊上去看看。” 支使开了迎儿,两个人在隐蔽的角落坐下。这时海和尚才发现她眉宇之间心事重重,顿时一惊,急急问道:“可是出了什么麻烦?” 这一问提醒了巧云,知道海和尚胆小,不宜吓着了他,便放缓了脸色答道:“麻烦的是,以后我不能常来了!” “怎么呢?” “如今是个好机会,只是自己要会用。他有件公事,十分啰唆,三天两头要出差。”巧云说道,“苦的是一来一往,至少两日工夫,那日回去,不想他先一日到了家,亏得我早有算计,支吾了过去。今天他又出差去了,防着他明天一早要回来,我稍坐一坐,就得赶回去。” 听这一说,海和尚越发着慌。“如何这等心急。”他拉住她的手,重重摇了几下,“无论如何,明日再走!” “你只顾你自己,就不替我想想,路远,天气又热起来了,且不说我辛苦,便迎儿口中不言,心里也在抱怨。罢,罢!”巧云一夺手站了起来,“我们的缘分尽了!” “好妹妹!”海和尚着急地说,“你如何说得出这等绝情的话?” “不是我绝情,实在是为难,好好一件事,只为你不肯迁就,生生地弄坏了。”巧云又说,“你迁就我容易,我迁就你难!莫非你进城来一趟,就不可以?” 这话在上次就问过了。海和尚不便道破真情,自己吃快活三赚出门来,在他面前等于已写了“服辩”,一进城泄露了行踪,便有性命之忧。此时无奈,只得将当时经过一一细诉。 巧云入耳心惊,越发明白,杨雄的出差说不定就是有意做成教人来上当的圈套,也见得杨雄所说布下天罗地网的话只字不虚。 这样转着念头,更不敢不听杨雄的嘱咐,所以摇摇头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是个窝窝囊囊无用的人,石秀、快活三什么的,也知道癞狗扶不上墙,都不肯来管他的闲事;就管闲事,也须顾着他的面皮。你只悄悄地来,悄悄地去,蓟州这么大座城,哪个看得到你?” “话是不错。不过——想想实在——唉!教我——” 他还吸着气,咧着嘴,不知如何措辞时,巧云却不耐烦了,霍地站起身来,尖尖的一只食指,戳到海和尚光头上,咬牙切齿地说:“你比他还要窝囊!罢,罢,早散早好!”说着扭腰就走。 “好妹妹,好妹妹!”海和尚拉着她软语央求,“你莫生气,好商量,好商量!” “没有什么好商量的!你来也罢,不来也罢,反正我心都寒透了!” “我去,我去!”海和尚不假思索地问道, “你说哪一天?” “还有哪一天?” 海和尚拿她的话从头细想一遍,明白她说的就是这一天——巧云是怕杨雄今日出差,明日回家,又是与上次那样铁将军把门,所以不肯留宿在福善寺。如果自己与以前一般,起更赴约,四更辞去,杨雄不得这么早回家,便不碍了。 “我听你的话就是。”海和尚答道, “今日我起更以前必到。若能相会时,你烧一炷香在那里。” 这一说,巧云才回嗔作喜,说了句:“只看你自己良心。”然后便带着迎儿,急急忙忙地走了。 望着她那袅袅娜娜的背影,海和尚只觉得一颗心痒得没个搔爬处,坐下来定定神细想——想的是如何乔装改扮,如何避过福善寺的耳目悄悄溜下山去。打算停当,才将胡头陀唤了出来,取了二两银子,嘱他去觅一身道袍、一方膏药、一块白布、一支竹竿,然后寻裁缝将那方白布做成一方布招,限一个时辰办妥。 “师父!”胡头陀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自有用处,你休多问。” “这——只怕一个时辰办不妥。” “怎的?” “买办东西现成,央求裁缝赶工,就要看人家的高兴了。” “多加工钱就是!不过缝一缝边,做两个搭襟,只要肯做,片刻立就。”说着,又加了一两银子。 胡头陀算了算,就这趟采办,起码可落一半的后手,于是连连答应:“只要师父不惜花费,有钱使得鬼推磨,容易,容易。” 果然是“有钱可使鬼推磨”,不到一个时辰,各物备办齐全。海和尚是早磨了一池浓墨等在那里,先取白布铺平,濡着斗笔,写下一行大字:“一清子云游天下善观气色。” 胡头陀帮着套上竹竿,做成一个布招,然后又帮着海和尚乔装改扮,由释而道,扮成一位道长。海和尚仔细检点,毫无破绽,随即喜滋滋地出了福善寺,下山进城,去践巧云的密约。 刚出寺门,就遇见照山。海和尚急忙举起布招想挡住脸——弄些玄虚的本意,就是为了长布招易于遮掩。但此时猝不及防,已自不及,而且越是这等仓皇的举动越惹人注目。照山愣得一愣,方始看清是海和尚。 “海师兄,海师兄!”他诧异地问,“如何做这等打扮?” 这一问,教人无言可答。海和尚急切间不假细思,胡言乱语地答道:“游戏人间!” 这倒像是吕洞宾下凡的口吻,一个持戒的释子,如何打这等的诳语?照山极为不满,想起平日有人说起海和尚的行径,以及太无老法师清理门户的处置,自觉责无旁贷,难安缄默,便一把拉住他说:“海师兄,我有几句话奉劝!” “等我回来再说。” “没有去,哪里来的来?你去不得!”照山正色说道,“海师兄,佛门清净之地,蓟州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寺、多少和尚,个个刻苦修行,到处受人尊敬;只有你,竟说什么‘游戏人间’,岂不罪过?” “那怕什么?大宋朝的和尚,与别的朝代不同。大相国寺有惠明和尚的‘烧猪院’,天台山国清寺有‘虾子和尚’,这都是得道高僧,不为世俗戒律所拘。师兄,你所见何浅?” “海师兄,”照山做狮子吼,“惠明和尚,‘虾子和尚’,莫非也犯了淫戒?” 海和尚勃然变色:“这叫什么话?我懒怠与你言语。” 说完夺路而走,照山拉不住、追不上,内心极其悔恨,自己做错了事,不该因为耐不得清苦,惹这个为太无老和尚逐出山门的佛家败类进门。“请鬼容易退鬼难”,不知如何才能与他割绝! 海和尚哪里想得到蓟州已无他容身之地,一颗心只在红罗帐里,撒开大步直奔蓟州北门。 “一清子”在潘家附近的大街小巷云游了半天,等挨到天色尽黑,找了家小酒店,在僻静的角落背灯而坐,吃酒吃饭,消磨到起更时分算账起身,径去践约。 到得潘家侧门一看,果然如约插着三炷点燃了的线香,而且不待他动手来推,门就开了一半,掩映着迎儿那张圆圆的脸。 “一清子”特别留心,明知别无行人,依然往左右看了看,然后挤身而入。 “快进去吧!”迎儿低声说道,“等你半天了。” “你倒眼尖!我只当改了装束,你认不得我。” “烧了灰也认得你。” “一清子”放下布招,在迎儿脸上笑嘻嘻摸了一把,然后匆匆往里走了去。 不过一个更次,巧云房内陡闻异声,就像往日杀猪,猪嘴被握紧了挨刀,挣扎着发出沉闷的低哼一般。接着房门砰然打开,“一清子”踉踉跄跄地奔了出来,手捂着嘴,鲜血不断从指缝间渗出。他既惊且痛,然而神志甚清,知道事非突变,杨雄必定另有安排,此是生死呼吸的险地,必得速速离去。 在房里,巧云也是满嘴鲜血,血色殷红,越衬得她脸白如纸。她张嘴往桌上一吐,接着不住干呕。原是惹人恶心——这是天下多少妇女绝无仅有的经验——生生地将个男人的舌头咬断了。 突然间屋瓦作响,只见窗外挂下一条绳索,索上溜下一个人来,巧云吓得开不得口。到了里面,才认出是石秀的徒弟张中立,不容她开口相问,银光闪亮,一把戒刀递了过来,正扎在左乳要害之处。 一见血光,张中立不由得发抖,连拔刀的劲道都没有了,只喊:“师父,师父!” 他师父在迎儿那里。敲开门来,迎儿看石秀手里握着刀,吓得几乎将个烛台摔掉,亏得石秀眼明手快,一把扶住她的手低声喝道:“不要怕,不要喊!我不杀你。” “三郎,你——怎的这时候回家来?” 听得“回家来”三个字,益见得她倒是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看待。石秀的心越发软了。“迎儿,”他问,“你可有投奔的地方?” “投奔?投奔到哪里?” “不管哪里,这里住不得了,今晚上要出大事,明日你听见了什么新闻,只作不知,只作从不认识这家人家,只管自己安分守己过日子。” “三郎!”迎儿的牙齿捉对儿打战,结结巴巴地说,“我不懂你的话。” “咳!我没有工夫跟你细说,你快打定主意,速速逃走!” “逃走?”迎儿越发惊恐,“我、我没有地方逃。” 石秀叹口气,定神想一想,想到了一个主意。“真叫人着急!也罢,你收拾收拾紧要东西,在这里等着!”他又加了一句,“千万莫出房门。” 说完赶到巧云卧房里,只见杨雄正在料理尸首:本来只穿一件亵衣,此时被披了件夹袄在身上,那把戒刀仍旧插在胸前,只是她口中多了一样东西,就是被她咬断了的“一清子”的一块舌尖。 “怎么样?”杨雄问道,“那丫头呢?” “无处可逃。”石秀摇摇头。 “兄弟!你已露了相了,不是她死就是你死!” “我知道。”石秀看着张中立,“你带迎儿一起走吧!天涯海角,走得远些。你我缘分未尽,只要有了你的消息,万水千山,我一定赶了去与你相聚。” “这个主意使得。”杨雄连连点头,向张中立唱了个肥喏,“小兄弟,多蒙你拔刀相助。说不定案子有发作的一天,连累了你于心不安。你带了迎儿走吧!我问过这个贱人,迎儿虽上了贼船,身子倒是干净的。” “就是这样了!事到如今,由不得你做主。走!” 石秀将张中立一把拉了走,走到迎儿房里,只见她倒是理好了一个小包裹,坐在灯下发愣,一见石秀以外还有个张中立,越发弄不清是怎么回事。 “迎儿,”石秀问道,“你见过他没有?” “见过。” “见过就好。你跟着他走,嫁鸡随鸡,尽你做贤妻的道理——” “三郎!”迎儿大声打断,“你待怎说?” “你好糊涂!”石秀把刀亮了出来,“莫非你不想活了。” “我怕,我怕!”迎儿连连倒退,双手乱摇,“我依三郎的话就是。” “这才对!”石秀收起刀说,“你们马上就走,路上当心。临走以前先须做件事,取一双鞋放在后面井栏边,再抛件衣服下去。” 迎儿不明究竟,张中立却明白,是故布投井自尽的疑阵,于是不由分说,取了她的一双旧鞋、一件布袄,拉着她就走。 “慢,慢!”石秀忽然想起一件事,匆匆忙忙奔到杨雄那里,取了一包银子,塞到张中立手里,说一句,“累了你!后会有期!”然后从他手里接过迎儿的绣鞋布袄,还顺手推了一把,立意作速逃走。 在井边布好了疑阵,还要在墙边做一番手脚:那根带着钩子的长索移到了墙外,往上一抛,让钩子在墙头上钩住。凑巧的还有“一清子”那个“云游天下善观气色”的幌子,正好移了来抛在墙边。 “血迹抹干净了?”石秀问。 “抹干净了。” “可还有忘怀的事?” “没有了。”杨雄答道, “只待明天报案了。” “那么,大哥赶快走吧!”石秀又说,“明日我在县前茶店听消息。” “好!你千万在那里。” 说完,相将遮遮掩掩地从人家檐下溜过,出了巷子,一个往东,一个往西。杨雄到金线那里投宿,石秀找了座破庙,闲坐了半夜。 第二天,不待杨雄回来,便为人发觉潘家出了命案,当时通知地保。地保赶到县衙门里,一面报案,一面来寻杨雄。 “不得了,不得了!”地保奔到刑房,气急败坏地问道,“杨节级在哪里?” 刑房里的角色,谁把个地保放在眼里,先不答他的话,却懒洋洋地问道:“你问他做甚?” “杨节级府上出了命案了!” 这真是语惊四座,满屋的人无不瞩目,有个人一把拉住地保问道:“死的是哪个?” “自然是杨节级的娘子。” “一个两个?” 那地保是老实人,平日也不大打听街坊的事,也不曾听说过海和尚的风言风语,所以听得这一问,便即答道:“杀是杀了一个,还有一个投了井了。” “怎知道投了井?” “有双绣鞋在井边。” “奇怪啊!”那人看着同事说, “和尚穿绣鞋!” “什么和尚穿绣鞋?”地保说道,“投井的怕是他家的迎儿。” 那人爽然若失,自己想想都好笑了。 那个人还待讲海和尚与巧云的流言,另有个人重重地咳嗽一声,先提警告,然后高声说道:“杨节级来了,杨节级来了!” 于是那地保抢步迎了出去,拦头便说:“大事不好!杨节级,你家出了命案,令正夫人被人一刀扎死在床上!” 杨雄是早就预备好了的,听地保说完,先是一愣,然后掉头就跑,做出那种迫不及待要去看个明白的样子。“好了!闲话少说,”刑房当值的钱书办吩咐地保,“你这就算报了案了,赶快回去预备公堂,侍候知州相公相验。” “晓得了!” 等地保一走,钱书办便到后堂禀报。州县官最怕无头命案,一听案情,不由得更皱起了眉。“相验在其次,缉凶要紧。”他问,“杨雄呢?” “他赶回去了。” “快快通知捕快查缉。”知州站起身来,“传轿!马上去验尸。” 于是传齐轿车马快仵作,因为是验女尸,又传了一名稳婆,撇着大脚丫子,跟着轿子后头一起到潘家。 潘家已由地保在后面原先作杀猪场的菜园里设下公案。看热闹的百姓挤满了那条死巷子。知州鸣锣喝道而来,轿子竟进不去——他倒是位宽宏大量的好官,便下了轿,由一把红罗伞罩护着,慢慢走了去。 走到门口,苦主杨雄跪接,不知他哪里借来一副急泪,愁眉苦脸地喊道:“知州相公申冤!” “起来,起来!我自然要替你缉凶,为你妻子雪恨,且先相验了再说。” 为的是女尸,只由苦主陪着仵作与稳婆在巧云卧房内相验。验完了,仵作高声禀报:“验得女尸一口,左胸乳上一刀致命。伤口宽一寸二分,深三寸三分,别无伤痕。口中有血,并有舌尖一段,呈堂!” “什么?”知州着仵作用白碟子托着一块血污淋漓如猪肝般的脏东西送上公案,又嫌恶,又惊异,大声问道,“怎的女尸口中有一段舌尖?” “启禀知州相公,”钱书办在一旁说道,“案情甚明,是一个看相的,用铁钩扎住墙头爬到里面,意图强暴。杨潘氏咬舌拒奸,看相的情急成怒,一刀杀死了杨潘氏。” “何以见得是个看相的?” “现有幌子在此。”钱书办从捕快头脑李四手里接过布招与带钩的绳子,一起呈堂。 “叫‘一清子’,你们知道有这个看相的没有?” “没有听说过,不知是哪里云游来的?” “噢!”知州又问,“可曾成奸?” “回知州相公的话,”稳婆答道,“未曾成奸。” “好,好!”知州相公看着杨雄说,“你妻子拒奸不从,拼死以保清白,如此贞烈,着实可敬。本知州职司教化,自当风劝,一定缉捕真凶,以安贞魂。那时候还要专章奏报朝廷,建坊旌表。” “是!”杨雄做出感激涕零的神态,磕个头说,“若得知州相公做主,为小的妻子报仇,不埋没她一番贞烈,知州相公的恩德,真正存殁俱感!” “我且问你,你家除你妻子以外,还有什么人?” “还有个使女,名唤迎儿。” “这迎儿在哪里,传来问话。” “回知州相公的话,阎王爷传了去了。”钱书办说,“井边有双绣鞋,井中飘着一件女衣,那迎儿是投了井了!” “尸首呢?” “正在打捞。” 知州相公不由得又皱了眉:“照此说来是两条人命?” “是!”钱书办答道,“虽是两条人命,凶手只有一个,只要寻着‘一清子’,真相自白。” “说得不错!作速缉拿‘一清子’。” “是!”钱书办又说,“想那‘一清子’此刻一定躲了起来,因为他的舌头被咬断了,见不得人,说不得话,自然藏而不露,这样缉凶就难了,除非悬下花红赏格。” “说得也不错,悬赏花红五十两。若是窝藏真凶,知情不报,律有同坐明文,不是死罪也得流配边荒。你回衙门,作速照我的话拟好告示,多多刷印,四乡城镇遍处实贴,好早早破案。” “是!” “我想这‘一清子’舌头断了,少不得去看医生。着李四多多派人,到伤科医生那里逐一查问,可曾见有这样一个人。” 就在这时候,皂隶来报淘井打捞,并无尸首。这便成了疑案。有人说这口井怕是个“海眼”,迎儿的尸体漂入汪洋大海了;也有人说,是凶手故作疑兵之计,其实是把迎儿拐跑了。由此推测,多半是迎儿合谋,作了内应。 知州不相信“海眼”之说,便将杨雄传来问道:“你妻子的那个使女,今年多大?” “约莫十六。” “平日为人如何?”知州说道,“十六岁也解得人事了,可有招蜂引蝶的轻狂样儿?” 杨雄心想,非要撇清了迎儿,才可保得张中立的安全,因而答道:“回禀相公,拙荆的那个使女,性情方正,为人稳重,无事从不出大门一步。” “这就怪了!莫非真个漂入汪洋大海了?”知州搔搔后脑头皮,想了一会儿说,“反正都着落在那‘一清子’身上,火速缉捕。” 堂下齐声答应,分头办事,一面去访全城伤科医生,一面刷印悬赏榜文在十字街头、城厢外、人烟稠密的交通要冲,满浆实贴,顿时轰动了蓟州,家家户户都在谈论着这件新闻。 事情也巧,榜文刚刚贴出,照山进城,“一清子”三字映入眼帘,大吃一惊;按捺着一颗跳荡不定的心,细细看完,才知道海和尚做下这等没天理的事。但惊惧之余,也不免纳闷,听说潘巧云与他打得火热,暗来暗往已非一日,如何下得了这等的狠心,生生咬下他一段舌头来。 嗐!照山自责:真相未明,怎好吃准了海和尚是凶手。此事不难水落石出,只看海和尚的舌头便知! 主意打定,城里的事也丢下不办了,翻身回山,一直来寻海和尚。踏进院子,只见胡头陀慌慌张张从屋里奔出来,拦住他问:“方丈,你老何事?” “寻你师父说话。” “我师父病了,刚刚睡着,方丈有话,回头我说与他就是。” “既然如此,我看看他的病。” 说着便往里走,胡头陀拦不住,只得由他。海和尚是一早从城门逃出来的,此时只好照胡头陀的话,故意装睡。然而面如金纸,口角隐隐有血痕渗出,看看床前几上有几包药粉,封皮上隐隐有“伤科”二字。照此看来,事情是再无可疑的了! 照山是奉公守法、规规矩矩的和尚,心里在说:海和尚、海和尚!前世冤孽,你下山的时候,教我撞着,变成“知情”,不可“不报”。唉!当时听我一句善言相劝,何致自惹杀身之祸? 当时便密嘱寺中和尚暗中看住了凶手,自己向附近磨坊借了匹毛骡赶到城里,一直到县衙门来报案。 那时候正是皂隶访着一名外号“孙一帖”的伤科医生,说是前一天三更刚过,有人敲门求医,是个道士打扮,因为舌头断了,说话含糊不清,不知姓甚名谁,亦不知因何舌断。孙一帖替他止血配药,弄了一个更次才得了事,临走时那道士酬谢了五两一锭银子。不敢隐瞒,特将银子呈堂。 这便坐实了凶手确是“一清子”。如今又听照山报案,知州又惊又喜。“照山,你倒是深明大义!”他喊,“来啊,库里发五十两银子花红!” “上覆知州相公,”照山打着问讯说,“贫僧不敢领赏,朝廷的法度,人人该守,不足言功。但望知州相公体察实情,佛门败类,只有海和尚一个。” “原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海和尚所行不端,是他自己的事,与你等一干素重清规的和尚全无交涉。”知州又说,“为防凶手潜逃,此刻便须逮捕,烦你引路。” “老朱!”胡头陀嗔那在寺前卖厚朴汤的,“做生意只顾做生意,为何眼睛老望着行人?你看汤水泼了我一身!” “得罪,得罪!”老朱赔笑,自嘲,“我也是财迷心窍,若是祖上有德,发现了那个什么‘一清子’,立刻便有一笔小财好发。” 胡头陀心中一惊。“什么‘一清子’?”他问,“何以一见生财?” “咦!这么满蓟州沸沸扬扬的新闻,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说与我听听!” “那‘一清子’是杀人的凶手,杀了管牢的杨节级的娘子。到处贴着榜文,悬赏捉拿——” 话还不曾完,只听“仓啷”一声,胡头陀手中的汤碗,掉落在地,摔成数片。他倒也有急智。“你的碗好滑!”他问, “值几文钱?我赔你。” “老主顾,哪个要你赔!你再买一碗吃就是。” 胡头陀一面吃厚朴汤,一面打主意:海和尚捉将官里去,自己也脱不得干系,不如救他一救。 转念一想:倘或告知海和尚,他一定央求结伴同逃,拒之不可;带他一起走,却是个绝大的累赘。受命报晓本无大罪,这一来反倒是明知故犯,不妥,不妥! 于是胡头陀打定了私自潜逃的主意,悄悄掩回海和尚的住处。正好他睡着在那里,胡头陀别样不偷,只偷了他的一座赤金打造的佛像,揣在怀中,溜之大吉。 须臾,照山带领公人到达,瓮中捉鳖,手到擒来。海和尚苦于开不得口,只将一双眼睛闭了,任凭带到堂上。 “你如何逼奸不遂,杀了杨潘氏?”知州拍着惊堂木喝道,“说!” 海和尚大惊失色,一双眼睁得老大,“啊,啊”地吼叫。 “你的舌头呢?” 真正应了快活三的话,海和尚有口难言,有冤难诉:嘴里少了的一段舌头,却在巧云口中发现,又有那个“一清子云游天下善观气色”的幌子,加上照山和伤科医生那两个证人,就是能说话也分辩不清了。 “还有,”知州问道,“你将潘家的使女拐到哪里去了?” 海和尚大摇其头,口中含糊不清地不知说些什么,只看样子是不肯承认。 “启禀知州相公,海和尚没有舌头,不能说话,给他纸笔,叫他招供吧!” “说得有理!”知州点头,“叫他自写供状。” 于是暗中受了杨雄嘱托的钱书办,提出警告:“海和尚,铁证如山,你一条命总是保不住了,不如老实招供,省得受刑,皮肉吃苦。那迎儿想来也不肯从你,被你杀害了。你须细细思量,害一条命是死罪,害两条命依然是死罪,何不放漂亮些?” 海和尚双泪交流,仆倒在地,提笔写道:“情屈命不屈!要我如何招供,便如何招供就是。阿弥陀佛!” 朝廷的文书到了,“故杀论死”,定了斩罪。行刑的那天,杨雄托病,命他新收的一个刽子手徒弟开刀,手段不精,海和尚受的就不止“一刀之罪”了。 斩讫收尸,归照山料理。逐出山门的花和尚,不得用佛门坐化的仪礼,一具臭皮囊送到火葬场焚化。照山念了半首苏学士的偈子,送海和尚入阿鼻地狱: 汝一念起,业火炽然; 非人燔汝,乃汝自燔!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淡江红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 ——高阳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文 / 张大春 回首二十七年以前(1992年),高阳过世。在当时还清晰可辨的台湾艺文圈,那是一桩人人感怀议论的大事。不过一两个月之间,以拥有文学副刊的报纸传媒以及现代文学刊物纷纷发起了带有追悼性质的学术讨论会,以及刊登纪念专辑。前后不多久的时间,我就应邀写了三篇谈高阳其人其文其怀抱与性情的文字。至今回想起来,其中的部分观点和申论,还是值得拿出来向高阳的新读者简略地作一介绍。 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史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在评论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的历史小说诸作时曾这样说: 过去的时代并不只是纪录、国家档案、纸上论战以及人的种种抽象形态,而是都充满活生生的人物。他们不是抽象的,也不是公式和法则。他们都穿上了常见的上衣和裤子,脸上充满了红润的血色,心里有沸腾的热情,具备了人类的面貌、活力和语言等特征。 司各特在1814年发表的《威弗里小说集》(waverley novels)一向被视为近代西方历史小说的鼻祖,作者往往将一些虚构出来的人物放置于一兴一逝的两个“时代”之间,毕现其所“经历”的文化冲突,并且使史实上班班可考的“真实人物”与这些“虚构人物”相接触,以成就作者“重塑”的企图。 如果《三国志通俗演义》最早的本子可信为明代弘治甲寅年(1494年)刊本的话,那么,早在《威弗里小说集》出版前三百二十年,罗贯中就已经基于某种同样无奈的重塑企图在展开他书写“演义”的工作了。为什么要说“无奈”呢?在甲寅本书前庸愚子的序中有云: 前代尝以野史作为评话,令瞽者演说,其间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士君子多厌之。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 庸愚子的这段话中所谓的“士君子”,所指的自然是那些拥有“知识/权力”的文人、知识分子,他们之所以厌恶“言辞鄙谬”“失之于野”的野史评话,可以解释成对史实史料之尊重,也可以解释为对“知识/权力”这个相互喂哺的系统的捍卫。“士君子”绝然不能忍受的正是历史被非士人阶级的鄙俗大众“妄加”虚构、杜撰、发明以至于无中生有。 而罗贯中彼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书写工作,也正是一处于士君子阶级和鄙俗大众阶级之间夹缝的产物。然则,庸愚子以诗教赞之,亦犹如卡莱尔所称许于司各特了。 一生完成了二十七部历史小说——其中包括英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劫后英雄传》(ivanhoe,1819年)——的司各特在1821年获得英国国王授予的爵士封号,并当选为爱丁堡皇家学会主席,且直接影响了后世英国作家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但是在司各特死后整整一百三十四年,历史小说家高阳却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李娃》的序言《历史·小说·历史小说》中,重新品尝了一次和罗贯中类似的夹缝滋味。他这样写道: 胡适之先生的“拿证据来”这句话,支配了我的下意识,以至于变得没有事实的阶石在面前,想象的足步便跨不开去。 非徒如此,高阳甚且以谦卑的口吻说:“对于历史的研究,我只是一个未窥门径的‘羊毛’。”即使当他发现了一段记载,提及明太祖第八子潭王(传说是陈友谅的亲生儿子)因胡惟庸谋反而牵连在内,夫妻焚宫自杀,缘是有感而发,试图将这个材料发展成一个“极其壮烈的悲剧”,高阳却如此写道: 由复杂的恩怨发展为政治的斗争,终于造成伦常剧变,而且反映了明朝——甚至于中国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明太祖因胡惟庸之反,迁怒而侵夺相权。这是一部所谓大小说的题材,但必为历史学者所严厉指斥,因为没有实在的证据可用以支持我的假设。这就是我所以不敢试写历史小说的最大原因。 “然而,我终于要来尝试一下了。”高阳紧接着写道。而且自《李娃》以降,他再也不曾在近六十部长短篇历史小说著作中因顾忌“历史学者的严厉指斥”而写过任何一篇像《历史·小说·历史小说》这样辞谦意卑的序言。 个中究竟,是高阳对于“拿证据来”的考证要求心无挂碍了呢?还是他始终一本“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呢?高阳本人向未明言,他自己甚至还不止一次地在考证笔战中指责过其他的学者罔顾史料或不明典故。这样的转变可能并不只是因为高阳在某些史料考据的领域里“拥故纸而自重”,却也可能是由于高阳在写作历史小说的过程中深刻玩味出重塑历史的雄辩技术与特质。 熟悉高阳历史小说的读者大抵知道,高阳的作品并不刻意经营动作性的情节,而以较多的笔墨铺陈人物之间曲折细密的心计以及渊通博晓的对话,参厕其间的,则大多是某景某物某陈设名器或某诗文辞章的来历典源。绝大多数以连载于报端形式首度发表的作品既然是在且刊且写的情况下完成的,读者经常会“感觉”到:高阳又在“跑野马”了。 所谓“跑野马”,往往就是让小说中的人物“顾左右而言他”。所言者,可以是与故事主要情节有关的、可以引起联想的前朝事典,如《曹雪芹别传》里走镖的江湖人物冯大瑞说到漕帮造反的企图: “……芹二爷你们想想,有多少人反他(按:指雍正)?连他自己亲弟兄,不止,据说连他亲生的儿子都在反,那就不用说外人了。” 这触动了曹雪芹尘封已久的记忆。 这一触动之下,曹、冯二人的对话加上曹本人的转念回忆,便岔入了雍正废皇兄、皇子的种种旧闻之中。以连载形式言之,可以“滔滔(连载)三日而不返”。 有些时候,“顾左右而言他”的内容甚至可以和故事的主要情节全无关系,如《灯火楼台》(一)中,述及胡雪岩和罗四姐(螺蛳太太)一席宴谈的情景: ……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地谈到了“顾绣”。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之外,上海独称“顾绣”,其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 一个“顾绣”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扯到明朝嘉靖年间顾名儒、顾名世一族中姬妾娴于针缕的次要情节上去。读者在随高阳的野马跑进顾名世的“露香园”的同时,或许并不会怪罪:这一章的主要情节——“胡雪岩这年(按:光绪七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一种难以自解的疚歉之故。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也就是上引的这一段,戛然而止,作者掉头倒叙同治年间从胡、罗初识到缔亲,而直到《灯火楼台》(一)卷终,也就是距“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足足有三个章回,印刷成书的内容则计有一百九十页,读者还未曾完全掌握:为什么胡雪岩的心境不如往年? 高阳之“跑野马”“走岔路”“顾左右而言他”,牵丝攀藤卷入枝蔓般所谓“次要”或“次次要”的情节是很可以被一些讲究“事件结构”的评者“严厉指斥”为“芜杂”的。但是,这样的指斥容或也只是囿于“事构”美学规律,取譬于“骨肉匀称”的胶柱鼓瑟、刻舟求剑而已。 高阳“浩浩如江河,挟泥沙而俱下”的诸多巨构,的确不免引人细思:那些“泥沙”“枝蔓”果真是“不必要”的吗?抑或高阳原本试图借由小说这种“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体制,完成某种足以包罗历代习俗、名物、世态、民风、政情、地理以及辞章等典故知识的大叙述体呢? 累积乃至于堆砌足够丰富的典故知识确乎对一个可能会被历史学者“严厉指斥”的小说家有利。高阳重塑历史的雄辩技术与特质即在于此:他不只运用全知观点的叙述者随时插叙各式各样“实属毫末”的典故细节,也化身成书中每一个可能的人物,赋予其“博览群籍、周洽世事”的能力。像《小白菜》里的帝王师翁同龢当然可以随口征引乾隆时代慧贤贵妃父兄因贪墨而遭斩决的故事,至于《状元娘子》里的烟台名妓李蔼如不明白“有德则称,无德则否”的出处,亦不妨事,因为她可以“听洪钧为她讲过《史记》”,所以也就解悟了上述八个字出自沛公正朝仪的事典及意义。 当高阳小说中的人物也犹如孙悟空身上拔下来的毫毛而成为“叙述者/作者”的化身时,典故知识能够挥洒罗织的空间也相对地增加了许多,如此一来高阳本人的角色(无论是作者或叙述者)可免炫学之讥,同时,也缔造了一种叠床架屋、层层递转的复杂叙述结构。 值得注意的却是:高阳尽可能让他小说里的人物(无论是漕帮镖头、姨太太、帝王师或者妓女)分担作者那庞大的、累积典故知识的工程,其中似乎不无向“士君子”阶级者流示威的底细。当年庸愚子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中所谓“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的命意,到了高阳笔下,显然又递进到“盖欲小说中人皆得而知之”的地步。这里所谓的“知之”,正是《历史·小说·历史小说》那篇序文里一再令高阳谦称“望之却步”的“历史的研究”。 至若小说里某个聪明伶俐的侍妾或者某个参军戏的滑稽演员等“里巷鄙人”,能够信口拈出某僻典出于某僻书之类的情景,也适足构成对那些“拥学自重”的“士君子”的冷讽。 至于借角色辗转地“挟泥沙”“跑野马”“走岔路”“卷枝蔓”以缔造的复杂叙述结构,则尤应被视为高阳作品对现代小说的一个重要贡献。只不过这一点却尤其为读者、评家所忽略。 在讨论这一点之前,必须先指出的是:自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以来,论小说之叙事观点(point of view)者常以区别“观点”为探索小说意义的起点,而对许多长篇小说(由于篇幅庞大的缘故)经常采取较多不同“观点”的叙事手段概称之为“全知观点”(omniscient point of view),以为持此一立场之叙述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明了(包括感官上的种种接触和体会)故事中的一切,并随意从某些人物的外在感官世界进入其内心活动,且随意移跃至另一人物或时空,而作者亦拥有在任何时空中现身评断故事意义或说明故事主旨的特权。 高阳历史小说复杂的叙述结构却为读者建立了一个新的探索起点:“全知观点”是否为“随意”进出游移的叙述活动?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是为否,其原因安在? 笔者于高阳生前曾多方请益,就中一回询及:“您的小说里好像吃饭喝酒的场面特别多,这是什么道理?”高阳答得老大不高兴:“谈事情嘛!不在饭桌上谈,去哪里谈?漫说古人,今人要谈个什么事情,不也要喝杯咖啡?” 这一段谈话可以视作高阳历史小说叙述上的一个枢纽。熟读其作品的读者不难发现:高阳小说里的人物大多健谈。而这个“谈”字包括了透过小说人物之纵饮浅酌所引发的对话,抑或人物个别的内心独白,抑或叙述者概略而不详尽地用广角方式(panoramic method)加以叙述式说明(narrative exposition)——也就是不细陈故事或情节之景象,仅如报告“本事”般交代资料性的背景等等。种种“谈”的交互串联、牵引、替换,目的不外唤起一种“述史”的论述氛围,并始终在小说的情节之外、情节之上浓重地敷设这个论述氛围。 在高阳的数十部历史小说中,这种以“谈”为核心,以“述史”之论述氛围为要领的表现形式不胜枚举。有很多时候,角色无可谈之人,便出之以独白。而且会将独白装点成有如对话一般热闹。 高阳运用内心独白的设计极其小心,迥异于一般擅长以同样手法表现浪漫叙述(romantic narrative)的作品。在《凤尾香罗》和《醉蓬莱》中,这种内心独白的设计甚至被大量用来叙述一位作家如何构思或修改其作品的过程,一任以知识性的、专业性的、技术性的趣味为鹄的。例如在《醉蓬莱》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洪昇如何构思写作《长生殿》,并以杨贵妃影射董小宛: 不好!洪昇自己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影射董小宛太明显了。就“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来说,这个仙女非天孙织女不可。 由于天孙的援引,杨玉环复归仙班,《长恨歌》中“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的描写,便有着落了。不过,复归仙班,应有一个程式,起码也有一两出戏好写,至少可以写一出“尸解”。 然后再回到人间,南内凄凉的笔墨,固不可少;民间艳屑流传,少不得也有人嗟叹悼念。洪昇心想,除了“白头宫女”话天宝遗事以外,李龟年也大可出场。至于写到唐明皇改葬杨贵妃一段情节,必不可少,因为有影射董小宛祔葬孝陵的重要关目在内。费踌躇的是,既已尸解,从何改葬? 无论对白、对话或作者/叙述者的叙述,由“谈”字辐散而成的“述史”的论述氛围中,大量的典故知识使高阳的历史小说充满非动作性、反情节性,略无景象描写的一个雄辩整体。他似乎和中国章回小说,也是历史小说的鼻祖罗贯中正走着恰恰相反的路子。 罗贯中似乎有意识地要将那些原本不属于庸俗大众所“应该拥有”的历史数据改写成足以吸引里巷黔首的演义,他所使用的浅近文言文至少令说书人不觉枯涩失味,以至于为了成功刻画出“历史舞台”上鲜活的人物,而不惜大量窜改了“正史”的文本——比方说:把斩杀华雄的一笔账从孙坚那里盗栽于关羽的名下,乃有“温酒斩华雄”的戏剧性高潮。此一努力可以称之为演义家“以曲说改正史,却释出并颠覆历史论述”的微妙运作。 然而高阳绝非这样的演义家。高阳的小说,与其说是从“正史”演(衍)出而为里巷黔首著录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依仰“正史”而生却始终附丽于“正史”之下的小说,毋宁以为反而是透过一看似小说的雄辩整体,搜罗各种容或不出于“正史”的典故知识来重新建筑一套可以和“正史”之经典地位等量齐观的历史论述。这也是高阳不惮辞费地在诸多原本各自独立、内容未必相干的小说中借人物之“谈”,反复申言他在李义山诗、董小宛身世生死之谜、曹雪芹家族秘辛乃至于阴阳五行生克论等课题上独到的发明或发现的原因。 终高阳一生,可能无缘深识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的《写作的零度》(1953年)或《符号学原理》(1965年),然而,高阳积三十余年数千万字的孜矻创作,却不期然暗合于巴特的某些理论。1977年,巴特在法兰西学院文学符号学讲座的就职演说中提及: 说话(parler),或更严格些说发出话语(discourir),这并非像人们经常强调的那样是去交流,而是使人屈服:全部语言结构是一种普遍化的支配力量。 巴特哲学性的关切在于将语言视作一种权力的主体及实践,他视“语言”“无外”的一种“权势/奴役”的有机运作。这一运作中必然出现的两个范畴是:判断的权威性以及重复的群体性。质言之:语言之所以可以达成沟通,是由于“沟通”的双方已然先验地臣服于“语言”与“意义”之契约关系,且此一关系更透过一组又一组可以转相注释之符号合群地彼此支持(重复)而益形巩固。 对“无视于”巴特的高阳来说,他一部又一部以“谈”(巴特所谓的“说话”或乃至于“发出话语”——在小说中也就是“对话”和“叙述”)为核心的小说其实另有其和“权力”的依违辩证关系——千百个犹如前述所谓“孙悟空的毫毛”一般被高阳用来“发言”的小说人物正是透过历史论述所显现的正典化(canonization)力量向“正史”之“语言”去侵夺权势之筹箸。 高阳自非征逐世俗权势之徒,那么,为什么笔者要强调他的小说中“谈”的“权势底蕴”呢?下面这两段文字是高阳晚年所写的两篇文字的片段,先抄录出来,再综论之: 但使行有余力,我将从考据唐宋以来诗的本事,研究运典的技巧,来说明诗史的明暗两面。但愿有一天,我有足够的学养在中文系中开这样一门课。(《“诗史”的明暗两面》。按:此文收录于《高阳杂文》。) 所谓“茶宴”,以茶为主,以松仁、梅花、佛手为“三清”,沃雪烹茶,称为“三清茶”,佐以内府果饵,即是现代的茶会。宴中照例联句,或者御制诗一两章,命群臣赓贺。……重华宫茶宴以才学入选,亲藩王公虽位尊而不得与,此为高宗出身微贱,但却看不起不读书的贵人的一种表示,涵义甚深。读龚定庵诗:“乾嘉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不觉悠然神往。(《重华宫的新年》。按:此文亦收录于《高阳杂文》,推究文义,当是为报刊所写应年景之作。) 1987年3月15日,高阳在友人为他举行的六十五岁寿筵上展示抒怀七律一首,诗卷上有闲章一枚,曰:“自封野翰林。”消息于报端披露,众人皆以此为酒余趣谈,殊不知此五字之中又隐含了多少“不遇”的牢骚。 而“自封野翰林”的豪语若有“明暗两面”,则明的一面已充分显示高阳未能受封为“今之翰林”的感慨。在高阳的朋辈之间,不乏常听他提及“应某校某教授之请,至某系某研究所演讲”,颇有授业上庠之概。所谓“但愿有一天,我有足够的学养在中文系开这样一门课”不只是祈许之词,亦深含反讥之意。这与高阳过世前数年时时愤言“恨当今学术界无人堪当大任”之语映对,总成一叹。 至于暗的一面,我们不要忘记:前引龚定庵诗中的嘲诮,还有龚定庵其人的遭遇、性情与怀抱。龚氏由于书法不佳而不能厕身于一二甲进士之林,深为憾怅,于是勒令家中姬妾人人勤习书法,务使墨迹娟秀严整,待“士君子”之宾客来访时,常差遣这些侍妾奴婢以笔墨书字以窘之,如此调侃居心,与高阳让故事中的边配角色显扬腹笥,其实颇称异曲同工。我就亲闻一位历史系的名教授在一场酒宴上当着高阳的面开玩笑说:“我三十年寒窗所学,还不如你笔下一个丫鬟。”这也是高阳托言赞赏清高宗“看不起不读书的贵人”的自尊与自伤。 高阳自从《李娃》(1966年)、《风尘三侠》(1966年)、《荆轲》(1968年)之后,逐渐脱离了大量杂以纯就动作性情节或情感式描述为取向的“小说家本位”,从《大将曹彬》(1969年)起,他滂沛的“野翰林”自信自许促使(或加速说明)他解悟了历史小说写作者经由典故知识的累积力量取得正典(权势之另一层次)地位的能力。于是,他的小说人物(许多于“正史”亦班班可考)在大量广角方法的简赅综述之下各自分担了“次叙述者”的有力发言权,他们对话,并且在对话中制造更多的对话,“谈”之又“谈”,营造了另一种历史。这不正是小说“街谈巷议”的本质吗?无论“士君子”称许与否。 谈之又谈,众妙之门,这里面还有玄机。 基于对某一种巨大又神秘的力量之好奇,高阳总会不时地想要验证:有一种驱使人生、时局和世运的巨力,不断地催迫着世界前行,无人可以抗拒,也无人得以逃脱。但是就像着迷于星象之学的人,高阳往往也出于喜好惊奇、憬慕造化的心情,对于历史的发展,高阳还有一种探索并验证其神秘巧合的悬念。他执意要以抽丝剥茧的寻绎穷究去洞察历史推移的过程,之所以如此,简单地说,也还就是为了追踪自己那“一肚皮不合时宜”的牢骚有何来历以及如何确当。 另一方面,高阳又不甘于历史书写拘牵于正统史官“立足本朝”的诠释樊笼,并因之而放逐了大量“不合时宜”却可能“信而有征”的掌故材料,于是便借着小说而大事“重塑历史”。 当然,这两方面是动辄会出现矛盾的——一个浅而易见的质疑是:既然世事皆有其来历(掌故),而这来历又提供了世事发展、存在之正当性,则牢骚又何必有之? 我曾于一次“进城喝两杯”的场合里向高阳追问这一点,他微醺而愠,道:“那就不能谈了嘛!”我唯唯应之,心想:那也确实不能谈了。 高阳所关切的本非“诠释的循环”之类“狗咬尾巴团团转”的抽象高论,他毋宁先假设自己的牢骚既有来历,又因之而诚属确当,然后再钩稽文献、搜求坟典,为他所罗织的历史“拿捏”证据,所以高阳自成一派的“索隐”“考据”遂多见“发明”,而且难以置辩。 高阳的牢骚约而论之,其实就是“不遇”二字。这“不遇”固然是屈子以下中国传统文人、知识分子乃至于失意政客所共同具备的一种精神状态,美之者曰“情怀”,诋之者则曰“身段”。 然而情怀云者,身段云者,其“不遇”则一,也都和主观的意志与客观的遭际之间互无妥协的处境有关。高阳之“不遇”也可以从两个面向上加以了解。一方面如前所述,他很难在一个由他自己树布的历史知识网络上找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甚或在同一渊博基础上与之对话无碍的友朋;另一方面——也是极其残酷而现实的(这与龚定庵何其神似?),他从来没有一张正式的学者资格证书。 在历史的迷宫中纵横捭阖、挥洒出入的高阳一向讲究“证据”,但是终其一生,台湾这个素来好吹嘘“文化复兴”“文化建设”的地区却从来没有以任何“证据”认定过(哪怕是一项荣誉学位的授予)他在明清史、玉溪诗或红学等领域中浸淫钻研的功夫以及卓越成家的地位。 任何一个时代诚然少不了“怀才不遇”的人物,尽管“不遇”者众、“怀才”者寡,但是当浊世滔滔,皆以高阳为“酒徒”、为“墨客”、为“小说家者流”的时候,真正有大损失的难道不是这个社会吗?屈子投怨怼于汨罗,高阳溺幽愤于醇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揆诸一长远的历史,则今之侈言“文化活水”者流,岂非楚怀王之覆案而已哉? 1988年,我赴大陆探亲月余,返台后与高阳匆匆一饮晤。席间有几番言语,令我无时或忘。其一是我重提准备以太平天国史料为背景写一长篇小说的旧议,因为同年稍早时我赴报社任事,探亲归来,心绪浮野,正有辞去这“城里的差事”的打算,想重返龙潭索居,再也不到编辑案头,然而高阳却竭力反对。他说:“‘辞官’可以,写太平天国大可不必。” 接着他告诉我:历史小说之可贵,在于历史人物之可爱。而洪、杨之徒,“岂有可爱之处?”还说:“值得入小说的历史人物,大抵不外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六者。真要是个一流作家,干吗又要伺候那些个三流人物呢?你不要中了那些‘广东派史学家’的毒!” 我非治史学者,至今犹其未明:“广东派史学家”何所指?倘若以洪、杨事按之,多年之后重温其言,我反而明白了他话里的另一层玄机:高阳对于有清一代,其实怀抱着相当“不从众”的看法。在台湾,吃国民教育奶水长大的一代(乃至于他们的父母)大致上对前朝的浮泛印象是糅合着汉族中心主义和民主主义两层色彩的。是以言及满清,必称腐败专制、丧权辱国,仿佛门户大开以降的中国在近世所遭受的种种欺凌、所经历的种种挫败,都可以简而约之地归咎于来自关外的女真族政权,甚至其中的一二名当权者。然而高阳却不肯这样想。 高阳在当世之“不遇”,很可以从其家世在前朝的煊赫之中找到对应的明证。高阳的叔曾祖许庚身是光绪十年到十九年间的军机大臣(卒谥恭慎)。高祖许乃钊亦曾任广东学政,官至江苏巡抚。先世尚有“七子登科”(四举人三翰林)、“五凤齐飞入翰林”的时誉。 然而到了高阳这一代,迭经战祸,时逢乱离,除了家学幼习,高阳的知识陶养全靠自修,偏偏到了20世纪中叶以后,“台湾的教育机器”又全然无视于、亦不关心一个“素人学者”为整个文化体制注入生机活力之可能。春秋时代孔夫子有“礼失而求诸野”的浩叹与慰藉;迄于民国,“翰林失而宁复不可求诸野乎?” 回首1988、1989年间,每与高阳论文议史,他总不免津津乐道着两度前往香港中文大学讲述《红楼梦》研究的情景,更不止数次提及曾应台大某系所教授之邀为学生讲授阴阳五行生克的玄理奥义。一旦问起他对台湾文化界的整体看法,高阳也笃定会摇头恨道:“一言以蔽之:学术界无人堪当大任!” 正缘于幽愤之深,乃成其兴寄之遥。 高阳“以小说治史”的“重塑”企图也就寓藏着益发“悍然其辞”“沛然莫之能御”的霸气。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或学者,高阳于“自封野翰林”的笑语谐趣之中,自然可以表示:“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然而作为一个文人,高阳又势必有“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惋叹。他既深知天“不”将降学术之大任于仔肩,于独学寡友的孤子旅途之上又常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之憾。而谓“过不了团体生活”云者,而谓“非脱队不可”云者,又岂是等闲自负“不过”者流所能体会的呢? 1989年,高阳应复旦大学之邀,参加了一项名为“第四届港台文学暨海外华文文学学术讨论会”的活动,并转赴浙江杭州祭祖。日后在一篇由他亲笔撰写的《横桥老屋旧址碑记》的文字中,他特别引述前清梁山舟学士书赠高阳十世祖许学范(字希六,号芋园)的联语,曰: 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一生读书、一生著书、一生谈书论书的高阳在1991年年初因肺疾送医急救,凡七进七出。我去探访,见他又消瘦了几分,当时他精神尚佳,犹能笔谈,我遂以其新作《水龙吟》之题名请教,询以:“与辛弃疾‘几人真是经纶手’一阕是否有关?” 但见高阳频频蹙眉,未几,即振笔疾书数行示我:“我于《联副》(指《联合报·副刊》——编者注)发表之说明汝竟未读耶?”我默然无以应。然而事后我再翻拣庋藏旧报,复向《联副》查证,其实并无彼文。日后闻知高阳出院,渡得一厄,才稍释忐忑。 然而我始终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高阳会记得他发表了一篇其实并未发表的文字?此事直至次年三月下旬方得旁证而解:那是一张某餐馆印制的请帖,下署“高阳”之名,一望而知是寿诞的邀宴,可是日期却早在我收信的前一日已经过了。这样一个对于史事精明审慎的人,珍贵的时间感和因果论在生命的晚期居然就这样随着病痛而崩塌了。 我随手发了一张传真回复,寥语数行,敬请戒烟节酒,然而我亦深知:这是废话,一如高阳那般“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的温言善语之于我是一样的,过耳寓目,不必存心而已。 在相交的最后六年中,高阳于我如师、如友,待我如子侄又如朋辈,我何其有幸能承其教、受其责、感悟其情?而这个时代又何其不幸地逐之于前朝、弃之于酒肆、任其自封野翰林?而今逝者已矣!思之不觉涕下。我为高阳悲,亦为高阳所悲者悲。遥想杜少陵“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之句,竟不堪其悲。 第1章 第1章 百万人口的台北,有四十多路公共汽车,其中最有名的该数零南路了。跑这一路的车子,司机、售票员在乘客眼中都是比较好的。公车处凡有什么新花样,像装扩音器到站报名、礼貌运动、特选南部优秀售票员参加服务,都要先拿到零南路上来表演一番。这可能是由于零南路的所经路线,都是台北市有名的马路。“介寿馆”“行政院”“立法院”“监察院”,还有“司法部”“财政部”“内政部”这些大衙门都在这条路线上,或许因为观瞻所系,或许因为“国会议员”和高级官员兴之所至,也常有搭零南路车的机会,所以公车处不敢怠慢。 如果要再找一个理由,那一定是为了尊重台湾大学的缘故。零南路公车等于台大的校车,几千学生上学、放学,到西门町看电影顺便谈恋爱,一车来,一车去,干干净净,文文雅雅。他们不像小学生那样鬼吵鬼闹,也不像中学生那样晃荡着大书包横冲直撞,有时还尽找售票员的麻烦。他们是公车处的好主顾。 新学年开始不久,十月初的天气,依然骄阳似火。下午四点钟正热的时候,街上行人稀少,零南路台大站上,也只有疏疏落落五六个乘客,章敬康排在最后。 从公馆方向来的车子到了站,车上乘客并不算多,但因天热,每一个人坐下来以后,都扩张了自己的空间,所以等章敬康上车,只剩下了靠门的一个座位,被他毫不迟疑地占据了。 坐下来一转脸,他才看到他后面还有一位乘客,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她扶着车门旁边铝质的柱子,很悠闲地哼着一支舞曲。声音极轻,可是他跟她的距离到底是太近了,仍能听得相当清楚。对于热门音乐,他不算门外汉,一下就听出来那是最近正流行的,白潘(即帕特·布恩,美国歌唱家——编者注)的一支新歌。 在极短的时间以后,他忽然惊觉,满车的人都有座位,独让一个女孩子这样站着,是一个令人很看不下去的场面。这样想着,他已站了起来,让开一步,左手握着原本的凯恩斯的《经济问题》,右手挂在吊杆上,眼睛斜过去向她看了一下,好像在问:“为什么不坐下来?” 她抛过来一朵甜笑,一直等坐下来还仰视着他,明亮的眼中涌现着欣赏和感谢。 他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同时他也觉得这是一件太小太小的事,不值得她付出那样多的感谢,因此觉得有些不安,便把眼睛转向窗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可是他心里实在放不下,他无法不去看她,于是拿手帕擦擦汗,翻一翻书,想出许多小动作,目的只是便于扭过头去偷觑她一眼。 而每看一次,他都得到极大的满足。那是快感还是美感,他弄不清楚,或许快感是由美感所生,他也无法去细辨,只是每一次视线离开她以后,立即又想再看她一眼。 “南海路!”售票员在喊。 他身子动了一下,眼睛望着车门,正有几个乘客上车。这给了他一个考虑的机会,他原来是准备到中央图书馆去的,南海路正是他该下车的地方,但现在他似乎有些恋恋不舍了。 乘客已经上了车,售票员却未关门,并且注视着他。他知道她已经发现他准备下车,特地在等他,这便不容他再做任何考虑,慌慌忙忙地下了车。 铃声一响,汽车很快地远去了。他才发现自己觉得非常不对劲,好像失落了一样心爱的东西,而又记不起是如何失落的。 这份怅惘空虚的心情,一直带到中央图书馆。他对于他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怎样去到了目的地,借了些什么书,都不甚了了,眼睛倒是一直停在书上,也一直在往下读,然而一个字也没有读到脑子里去。这样直到天黑,他才如梦初醒,看一看自己借来的那本《数学经济》,翻在第四页上,而印象中记得已读到第二十七页,是什么时候翻回来重读的呢?想想,连自己都觉好笑了。 抬头一看,壁上的电钟指着七点十分,他有些着急,回家的时间太迟了。 这使他暂时抛开了一切的胡思乱想,加紧脚步,赶回家去。 果然迟了,饭菜已经摆在桌上。他的父亲坐在堂屋里的藤椅上,也不看报,也不喝茶,抱膝凝望,似乎很无聊地在等他。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章老先生用带着爱怜的口吻责备他。 “我在中央图书馆看书。” “看书也该记得时间啊!天黑了,你都不知道?” “爸爸,你不该说他。”章敬康的大嫂陶清芬正从房里出来,笑着帮他说话,“老二看书看得废寝忘食,你老人家不夸奖他几句反埋怨他,连我都不服气。” 章老先生沉默着。章敬康脸上却有些发烧,他是个很诚实的人,本无意说假话,但这时自然也不便说穿,是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子而神魂颠倒,只好默不作声。 “吃饭吧,菜都快冷了。”陶清芬说。 “大哥呢?”这时他才发现他哥哥章敬业不在家。 “有应酬,不回家了。” 于是大家一起坐下来吃饭。陶清芬一面照料她五岁的儿子台生,一面不住地看章敬康的手。章敬康觉得有些诧异,看看自己的手上和身上,并没什么异样啊! “大嫂!”他终于忍不住发问,“我什么地方不对?” “我在想,”陶清芬看着她公公说,“老二该再买块表才行。” 原来如此,他不由得向陶清芬报以感激的一瞥。他原有一块手表,是他考上大学那一年,他父亲用年终奖金买给他的,不想上学期在水源地游泳丢掉了。半年来没有表真不便,可是他知道家里的经济情形,何况,本来有表,却是他自己丢掉的,更不便再开口提出买表的要求。现在,陶清芬替他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自然会使他感到非常欣慰,并且由衷的佩服——到底是贤惠的主妇,对家里每一个人,都是那样体贴得无微不至。 然而,他也有一些担心,怕他父亲会想起他丢表的事而责备他,哪知完全不然。 “我也想到了。我们那里马上要办钟表的分期付款,我替老二买一块。”章老先生又说,“要毕业了,起码也还要做套西服,让我来想办法。” “不!”充满了欢喜感激之情的章敬康抢着说,“离毕业还有一年,而且要受预备军官训练,根本用不到什么整套的衣服。” “傻话!”做父亲的说,“大学毕了业,就算踏入社会了,哪可以一套出客的衣服都没有?只要你自己努力,将来能够自立,这些踏入社会的准备工作,我跟你大哥总会替你想办法的。现在只要你用功上进,别的什么都不用你管。” 章敬康记住了他父亲所说的每一个字。饭后和他的小侄儿玩了一会儿,随即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开始自修。 一走进那间六席大的书房兼卧室,只见一片溶溶的月色,从木格窗中透进来,洒在地上,形成一种很新奇醒目的黑白图案。他不忍开灯破坏了它,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静心欣赏。窗外是幽静的小院子,种着木瓜和凤凰木,秋来依然枝叶扶疏,微微的西风不时飘过,带来了秋天特有的沁人心脾的爽气和凉意。 然而他的心头却还另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想到刚才饭桌上父亲和大嫂的话,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sweet home那支曲子。 他的家庭并不富有,甚至离小康的程度都还有一段距离。父亲是中级官员,坚守岗位,三十年如一日。兄弟两个,大哥敬业走了他父亲的路子,也是个标准的公务员,结了婚仍旧和家人住在一起。母亲故世已经十年了,幸好大嫂贤惠能干,一手主持中馈,把整个家撑了起来。他父亲常向亲友们夸奖说:“清芬是我们家的栋梁。”他完全同意他父亲的看法。 虽然章敬康没有较好的物质生活,也没有母亲,但他仍旧感到非常幸福,因为他一直生活在爱的煦育中。父亲的管教似乎有些严厉,大哥对他也拿出做长兄的气派,可是他们永远在关注着他,而且也非常尊重他,就像他考大学时,父亲主张读理工,大哥建议念外文,结果他仍旧按照自己的志愿,选了经济系。 大嫂更不必说,他是她一手带大的。“长嫂如母”,他充分了解这句话的含义。也因为有了大嫂的“母爱”,才平衡了父兄出于爱人以德的督责。他知道家庭对于他的期望,每年的学费对于这个清苦的家庭来说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尽管父亲戒了酒,大哥舍不得看电影,大嫂在菜场里买几个萝卜都得斤斤计较,而对他的供应和要求,总是尽量使他满足。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了鼓励他上进。 这样想着,他便懂得了他现在要做的是什么,立刻开了灯,专心致志地把每一分精力都投注在他的书本上。 “老二,十一点了。”是陶清芬的声音。 竟十一点了,他惊讶时间过得好快,但今夜读书的兴趣十分浓厚,便应了一声,仍旧埋头在书本上。 “明天你第一堂有课,洗了澡早些睡吧!”陶清芬站在门口又说。 “不要紧。” “绿豆汤在厨房里,你吃了吧!夜深了。” 他心想,如果不睡,大嫂一定会因惦记着他也睡不着,一会儿起来看看,一会儿催促他一两句,何苦闹得她不安宁? “好了,大嫂你请回去吧!我也要睡了。” 他真的喝了绿豆汤,洗完澡就回房睡觉。关上灯,月光斜照到床前,他睁眼看着,一点睡意也没有。 “这时她会在做什么呢?也像我一样在看月亮?” 他忽然想到了那个女孩。但他马上警觉到,自己应该把全副精神放在课本和毕业论文上,绝不容许为她而分心。于是他强迫自己把思维转到经济学上的许多问题中去,但那就像把一个过大的枕芯塞到较小的枕套中去一样,这面揿下去,那面鼓出来,他的任何排斥她于头脑以外的努力,都归于无效。 一赌气,他索性听任自己去幻想。于是,刚见面的她,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面前了。 她穿着海军蓝的牛仔裤,脚下一双男人穿的“懒佬鞋”,修长的双腿托着纤细的腰,上身一件极短的淡蓝衬衣,左襟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衬衣下摆像海盗装束似的扣着一个蝴蝶结,这样腰围就更显得小,而胸部又嫌有些夸张了。但他看得很清楚,鼓起在衬衣下面的胸部,并非虚有其表,它确有着充实的内容,虽不像成熟的少妇那样丰满,可绝不是“奥德丽平原”。那么应该是怎么样一种美妙的面和点的组合呢…… 他忽然觉得脸上发起烧来了。他谴责着自己,不应该净往这方面去幻想,那代表的是肉欲,对圣洁的处女来说是不可原谅的亵渎。 于是,他使“视线”上移,沿着象牙色的长长脖子看到她的脸。 她的脸孔是无法归纳为哪一类型的,只有上帝挥动画笔,才能描绘出那样神奇的线条。大致说来,她是鹅蛋脸,一种代表善良、温柔、热情,能使人觉得易于亲近的脸型。那小巧的嘴、端正的鼻子、一弯新月似的眉毛,无不配置得恰到好处。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流盼之间,闪耀着钻石一样的光芒,如说它是“灵魂的窗子”,这就是一面能令任何人驻足仰望的窗! 然而,如果没有她的专为他而发的笑容,那么她在他不过像一幅达·芬奇的画,或者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只有艺术欣赏上的意义。 他曾有过好几次在公共汽车上,让座给女同学或别的女孩子的经验。她们的反应多半太矜持,欠大方;当然也有含笑致谢的,但那常是不成熟的礼节下的笑容,看起来并不美。像她那样,纯粹出乎自然的毫不羞涩的甜笑,他真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又想起她那双令人永远难忘的眼睛,仰望着他,充满了善意。“她是不是想跟我说话呢?”他想,“是的,她一定是的。只因为自己太笨,当时竟未看出来,辜负了她的难得的好意。” “真该死!”他捶着床沿,深切地痛悔着。 他内心更放不开她了。一连串的问题浮现在他脑际:她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是怎样的情形?在哪个学校念书…… 这些问题比经济学上资本的形成、经济成长的过程、国民所得和购买力的关系等问题,要有趣得多。他试着去寻求各种可能的答案,然后自己选中了一种比较合理的情况。他想:她应该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多半是单名;家庭环境一定很好,但也不会是特别富有的人家;弟兄很多,而她是父母所宠爱的独生幼女;她的年龄不是十六,定是十七,不可能是大学生,而且她也没有一进大学的窄门便自以为是“大人”了的那种女孩子的派头;可是她也不会是专啃书本最为老师所欣赏的学生,所以不像在哪个校服穿得像邮差的女中念书,看她那种打扮和毫不做作的神态,很可能是美国学校的学生。 这些猜测并没有什么有力的根据在支持,而他自信是非常正确的。唯一使他无法去猜的是她的住址。当然住在高等住宅区,那是不消说的,问题在台北有许多高等住宅区,不知是哪一个? “可能是在零南路线上。”他想。 这是一种极其合理的猜测,也是他迫切希望解决的问题。 从此,他每天在零南路上,以至任何一辆公共汽车上,只要一想到,必定很仔细地搜索一番,希望能再见她一次。 一天复一天,她的踪迹杳然。每当他濒临绝望的边缘时,他必定重复诵念着“信心产生奇迹”这句话,重新鼓起勇气,继续从事他那大海捞针般的搜索工作。 第2章 第2章 随着人潮涌出电影院,章敬康的心情非常轻松,鲍勃·霍普是他最欣赏的明星。一路上,他不断地谈着喜剧片的种种,和他在一起的是秦有守。 他们是同学,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同班,也同时考进台大,不同的是,秦有守念了法律。这不仅因为他的父亲在司法界服务,家学渊源,也因为他的个性偏向于理智方面,所以对于电影,他不喜欢剧情不甚合理的喜剧片,偏爱着重于推理和分析的侦探片,特别是在法庭中进行的戏,像《十二怒汉》和《情妇》之类。 “对不起!”章敬康见他一直不搭腔,笑着说,“我忘了,你和我的趣味不同,勉强你看了一部你不喜欢的片子。”他抬腕看了一下他父亲用分期付款方式替他买的新表,“这样,四点半还可以看一场,这一次由你挑,你看哪一部?” “散场太晚,怕赶不上回家吃饭。” “那么就不回去,好在今天星期六。” “你……”秦有守扶了扶眼镜,“你有钱吗?” “尽管放心!”章敬康拍拍口袋,很得意地说,“今天收到奖金五十元,两张电影票,两客什锦烩饭,毫无问题。” “奖金?”秦有守似乎有些奇怪地问,“什么奖金,谁给的?” “上个星期天在家劳动服务,粉刷房屋,成绩优良。我大哥发了五十元奖金,叫我出来逛一逛。” “你大哥大嫂真是不错。”秦有守不胜羡慕地说。 “闲话少说,看哪一部,快快决定。” “看under ten flags(《四面楚歌》——编者注)好不好?” “是查尔斯·劳顿演的吧?” “不错。” “好!”章敬康欣然表示同意,“这部片子在哪家演?” “远东。” “那么搭十三路去吧。” 两人就近走到十三路公车站,刚开走一辆,还得等一会儿。闲着无事,谈到查尔斯·劳顿,这下聊得很投机,因为他们都是劳顿的崇拜者。 章敬康眼睛无意间朝斜对面扫过去,忽然像发疯似的拔脚往那边的公车站狂奔。一辆计程车正以三十多码的速度疾驰而来,他也不管,在间不容缓的空隙中,抢着越了过去。那面一辆十三路公车已经上完了最后一位乘客,等他以跑百米冲刺的姿态赶到,车子已经发动,车门刚要关紧。他咬着牙,一只手抓住门框,一只脚同时跨上踏板,把车门硬挤出一条缝,而整个身子倒有十分之九斜悬在车外。 “危险,摔下去不得了!”车中有人大喊。 接着一阵电铃急鸣,车子紧急刹车,产生了极大的反冲力。章敬康的身子猛往前倒,凭借非常微弱的手和足,都已把握不住。幸好,未关上的车门也因为反冲力的影响,自动缩向前面,里面的乘客同时伸出三四只手来,把他拉住了。 售票员铁青着脸,先关门按铃让车子开动,然后训斥章敬康说:“你怎么搞的?危险不危险?你自己不要命,不要来害别人!如果摔死了,报上总骂我们不对,还要吃官司!看你像个大学生,你的行为好像没有受过教育。” 售票员是个利嘴姑娘,车中也有许多乘客深以为然,七嘴八舌地在批评他。 惊魂甫定的章敬康心知自己不对,涨红了脸,忍受大家的责备。但是,他倒也还沉着,拿出月票来给售票员剪洞,然后擦一擦汗,冷眼搜索着。 他看到了!暗暗舒了口气,觉得这一场惊险已得到了充分的回报。 他们二人在车中,一前一后,距离甚远,而且乘客也相当拥挤,不容易照顾得到。所幸的是那件黑白红三色、图案非常复杂的套头毛衣,目标显著,他不怕会失去她。 她,章敬康的“她”的确在车中。 车到小南门,她从前车门下车。章敬康跟着从后车门下去,保持五六码的距离,跟在她后面。 她似乎没有发现他,不疾不徐地往爱国东路走去。她走路的姿势很好看,窄裤管的牛仔裤,很适于表现她的修长双腿的美妙线条。那双腿有韵律地移动着,隆起的臀部随之扭动,但绝不是梦露式的故意做作。上身的套头毛衣很宽大,袖子缩到肘弯,手臂微微曲起。漆黑的长发挽了个结,发梢却斜拖在肩上。整个背影,有种难以形容的俏皮潇洒。 他一直在思索,应该如何上前跟她说话?可是他想不出适当的措辞来,而她的背影一直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以至于把他的思路也弄乱了。 偶然地,她回头看了一下,仍旧往前走,而走不了几步,却又站住,缓缓回过身双目炯炯地望着他。 他有些紧张,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一直到她面前站定。 “是你啊!”她的声音像踩碎了一根冰柱那样的清脆,眼睁得很大,脸上充满了惊奇和感到有趣的表情,但毫无羞涩的成分。 “是我!”章敬康仿佛受到她那种态度的鼓励,使他的一些紧张消除了,“记得起我吗?” “我想,”她扇动着长睫毛想了一会儿,“我以前见过你的,在……” “零南路公车上。” “对,我完全想起来了,那么今天呢?你表演飞车,是为了……” “你!”他毫不迟疑地说。 她笑了。这下没有惊奇的表情,仿佛是理所当然,或者司空见惯,丝毫不足为奇似的。 “噢,”她点点头,“你很有种!” 他不自觉地皱了下眉。这样一个漂亮有风度的女孩,说出话来,怎么是这样的口吻呢?再看到她的牛仔裤和那副毫不在乎的劲儿,他恍然大悟了! “你是个太妹?”他天真地说。 “什么?”她怒生眉宇,跨前一步,扬起又尖又长的食指直点到他面前,“你这个人真混账,该修理一次。对我说话,怎么可以这样子?” 章敬康有些发窘,但更多的是新奇的感觉。他从没见过一个女孩子现出过这样一种别具一格的姿态,只是傻笑着说不出话来。 “go away(走开——编者注)!”她挥挥手,自顾自回身走了。 一见她真的生了气,章敬康有些着慌,赶紧跟上去道歉:“对不起,小姐,请原谅我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找你老师去教。”她仍旧只顾走她的路,头也不回地说。 “是的。”他故意顺着她的语气回答,“可是我们选课里没有说话这一门。” “什么选课?”她站定回过头来说,“你是不是冒充大学生?我看你不像,像个太保。” “怎么,我会是太保?”他抗议着。 “不是太保,为什么鬼鬼祟祟跟在我后面?” 章敬康语塞。他有冤屈的感觉,心里既气愤,又着急。 “要证明你不是太保,就不要跟着我。”说完,她又朝前走去。 他僵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想了一会儿,认为她可能因此对他而生出严重的恶感,但这误会需要解释一下,而且冒着那样可能被摔成重伤的危险才换来的这个机会,他舍不得就此轻易放弃。 于是,他仍旧跟了上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在她后面走。 她显然知道她后面的人在盯住她不放,慢慢地将步伐加快。他也紧追不舍。突然,她站住了,昂起头仍看着前面。他一直冲到她面前才收住足。 “请!”她绷着脸,手一扬说,“请你先走,行了吧?” 这下章敬康可没有办法了。他实在斗不过刁钻古怪、花样百出的她。然而费尽心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聚而又散,想想可真不能甘心。 “既然你这样讨厌我,我只好自己知趣。不过我想告诉你,这一分钟的时间,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他气愤而委屈地说。 她不响。 他再没有指望了,垂着头一步一步向前离开。 她却忽然心软了。 她觉得这人有些傻里傻气,也有些可怜兮兮,但在傻与可怜以外,也还有点可爱的英雄气概。想到他曾为自己让座,为追踪自己而表演飞车,给售票员臭骂一顿,结果在自己这里又碰了个大钉子,未免太倒霉了。 真是个倒霉鬼。她心里笑他,嘴上却喊:“喂!站住!” 他非常听话,立即驻足,回身望着她,眼中有种又惊又喜的神情。 她走了几步,他也迎了上来。两人站在一棵大树下。她手撑在树干上说:“我问你一句话,你这样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他嗫嚅着说,“我想认识你。” “你现在不是认识了?” “是的,”他的态度显得轻松自然了些,“我应该说早就认识你了,可是这样认识是不够的。” “那么你要怎样呢?” “我想跟你谈谈。” “谈谈就谈谈,你有话说吧。” 他做出一个随时准备摆出笑容的姿态,想了一下说:“我叫章敬康,台大经济系。请问,你是不是能把名字告诉我?” “我叫李幼文。” “噢,李小姐!”他微微鞠了一个躬,好像是正式结识的神气,“我想请李小姐喝一杯咖啡,请你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请求。” 在他看来是小小的请求,在她看来却是一个问题——去西门町一带的咖啡馆可能会惹出是非。然而她不能把心里的感觉告诉他,自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所以有些为难。 “不会耽误你太长的时间,请你放心。”他又催促着。 “可以。”她点点头,已有成竹在胸,“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在南京西路天马茶房见面。”她想到他或许会疑心她借故脱身,便又说:“我说话讲一句算一句,说不骗你,就不骗你!” “哪里,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相信。” “那么你先去吧!” 等他一走,她也准备搭车去赴约了。她想:约在天马茶房,第一,地方偏僻,不会遇见熟人;第二,把他引得远远的,不容易让他再发现自己的踪影。这个一举两得的打算很好。 但章敬康却没了主意,在赴约的途中一直惴惴不安。他的问题属于他的本行——经济问题。 时候已经不早了,一谈下来,马上就是晚餐的时间。也许她第一天跟他认识,不肯在一起共餐,然而万一谈得很投机,接下来请她吃饭,这在感情的进展上是一大收获,大好的机会决不可放弃。 不幸的是口袋中只有五十元“奖金”,喝咖啡够了,请第一次见面的小姐吃饭,却差得远。 一路走,一路上想着心事。看看表已快五点钟,正是放学的时候,公共汽车很挤,心想,总归吃饭的钱是不够了,索性叫三轮车,也免得迟到。 因为有怕迟到的感觉,所以他不时看表。看得次数多了,那只簇新的手表给了他灵感:把它送到当铺去! 上当铺他有过经验,那是有一次为了救同学的急,他把一支派克二十一型的钢笔当了五十元作为捐款。这时他摸摸身份证,幸好带在身上。估计这只新表总可以当二百元,问题解决了。 这只表以后怎样赎回来?今天回家,爸爸看见自己手腕上没有了表,会说些什么?自然都要考虑,但无论如何那是下一步的问题,此刻,他是满怀舒畅的。 三轮车过北门,由延平北路转入南京西路,在天马茶房附近,他找好了一家当铺,把手表放入袋中,必要时溜出来一下,五分钟就可以把事情办妥。 “章敬康!” 在天马茶房坐下不到五分钟,就听见有人喊他,光线很暗,一时找不到喊他的人。但声音很熟悉,他觉得有些诧异,怎么会在这里遇到熟人?同时也有些不安,好像做了不正当的事被人家发觉了似的。 “章敬康!我在这里。” 这下他看到了,角落的卡座里,一个头发梳得很光,穿了花衬衣、皮夹克的,是他的同学柯惠南。 “啊!你也在这里。”他走过去说,同时看到柯惠南对面还有一个女人,刚才因为椅背挡着,没有看到,这时便也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你是一个人吗?”柯惠南问。 “不。”他迟疑了一下说,“等一个朋友。” “女朋友?” 他窘迫地笑笑,表示默认。 “那么,我就不邀你一起了。”柯惠南转脸替他的伴侣介绍,“这是香妃小姐,这是我的同学章敬康。” 香妃很老练地与他微笑为礼。她梳着近年流行的欧洲宫廷式的发型,像戴了顶黑绒线的高帽子;一件绿底闪银丝的旗袍紧紧裹着她凹凸分明的胴体;画着细长的眉和蓝眼圈,水汪汪的眼睛和猩红的嘴唇在阴暗中闪闪发光,神态非常冶艳。 从她的这一身打扮,想到她的名字,再看她的神气,他知道了她的身份。柯惠南是来自菲律宾的侨生,家里很有钱。同学中曾有人说他跟一个酒家女同居,现在看来这话不假,香妃显然就是那个酒家女。 然而章敬康没有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倒是看到了柯惠南又触动了他的另一灵机,便说:“你请过来,我要跟你说一句话。” 柯惠南站了起来,章敬康把他引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 “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他红着脸说:“你身上有钱吗?” “有呀!”柯惠南问,“你要多少?” “我想,有一百块钱就够了。” 柯惠南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露出很诡秘的笑容。“不够的。”他说,“我没有台币,借给你十块钱美金好了。”说着,他从裤袋里取出皮夹子来,拿了一张绿色的美钞递给他。 “我会在最短期间内还给你。” “别放在心上。” “可是,”他感到有些为难地说,“这里能用美金吗?” “那有什么问题,不管是这里,还是旅馆里,照官价通用,有什么问题?”说完,他笑笑走了。 章敬康回到自己座位上,才想起柯惠南的话有些下流,他说“旅馆里”,一定是以为他要做什么越轨的行动,这话传到别的同学耳朵里,可真有口难辩。因此他心里很不安,拼命在想如何洗刷嫌疑。 但没有时间容许他多想,他偶然朝门口一瞥,发现李幼文已经到了,赶紧迎上前去招呼。 “李小姐,请这里坐!”跟着,他把一份餐单送到她面前。 “我要冰淇淋,杨梅、巧克力合在一起。”她看也不看地说。 他立即转告了侍者,然后回头来看着李幼文。一路上研究“经济问题”,刚才又因为柯惠南的一句话伤脑筋,对于该向她说些什么话,他毫无准备,所以这时有些发窘。 李幼文的态度却非常从容沉着,她环抱着手臂说:“我预先声明:最多我只能坐半个钟头的时间。” 他觉得她仍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不无怏怏之感,表面上却不能不露着笑容说:“是的,我不敢多耽搁李小姐的时间。” “那么,你有话就说吧!” “我的第一个请求是:希望李小姐准许我做你的朋友。” “是怎么样的一种朋友呢?” 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这是明知故问,特意在考他,想想的确是有些难以回答,只好从大处落笔,说:“那无非是能够常常见面,在一起谈谈、玩玩!” “你平常在哪里玩?”她偏着头问。 “其实,容许我玩的时间也不多。”他很坦白地说,“看看电影,到碧潭划划船,或者游泳。” “你喜欢游泳?” “是的。你一定也喜欢?”他颇为发现了与她相同的爱好而欣喜。 “你平常在哪里游?” “水源地,或者东门。到水源地的机会多,因为离我们的学校近。你呢?” “圆山饭店。”她随随便便地回答说。 圆山饭店有游泳池,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想来必定是个十分高贵的地方,因而有着自惭形秽的感觉,喃喃地说:“这很遗憾,我们不能在一起游泳。” “这倒也不一定,有时我也到水源地去的。” “那好极了。”他兴奋地说,“你预备什么时候去?” “我想得要明年了吧……” “对的。”他抢着说,带些自责的口气,“我真笨!天气已经很冷了,没有人会到水源地去游泳。” 说到这里,侍者送来了所要的冰淇淋。她不像那些文静的女孩子,用小匙舀一点点轻轻送到嘴里,而是舀一大块摆在舌头上,然后紧闭嘴唇慢慢地吮着,眉目不断掀动,仿佛从冰凉的刺激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感。 “再要一个?”他看她快吃完了,又献殷勤地问。 “本来还可以要一个,你这样直瞪着眼看我吃,我可吃不下了。”她笑着说。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她的笑容,那确是令人心动的。而这第二次的笑,跟零南路车上所看见的第一次的笑,又有些微不同。天真无邪,一般无二;相异的是这一次带着少许娇羞的意味,越觉得情趣深醇。 当然,他不会看得出了神:“既然这样,我先避开,免得妨碍了你的享受。” “不要了!”她微微摇头,语声也很温柔,“谢谢你,我要走了!” “不,不!”他连忙恳求说,“再坐一会儿!时间还早得很。” “一点不错,时间还早得很!”突然有人插进来说话,抬头一看,竟是柯惠南。香妃已不在他身边了。 柯惠南的眼睛直盯着李幼文,但她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脸去不理不睬。章敬康觉得有些尴尬,照礼貌说,他应该替他们介绍,但看到她对柯惠南颇有看不顺眼的意思,就不敢冒昧了。 “很难得遇到,我请你吃晚饭,好吧?”柯惠南把视线移了过去,“还有这位小姐。” 这一下章敬康不能不替他们介绍。柯惠南非常有礼貌地正式招呼,李幼文却板着脸点了一下头,态度非常冷淡。 章敬康很奇怪,不明白李幼文对柯惠南的恶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很不安,希望柯惠南快快离开,可又不能做出任何暗示,只能借口有事,把他的邀请辞谢了。 “我要走了!再会!”李幼文站起来说。 章敬康无法再留她,跟柯惠南做了个表示歉意的手势,急急抢到柜台前去付了账,然后追出门外。 李幼文就站在对街人行道上,显然的,她在等他道别。章敬康便很快地走了过去。 “李小姐,是不是我的同学惹你生气了?如果是,我代他道歉。” “跟你不相干。他也没有惹我,只是我讨厌他。”她傲慢地说。 “那真是很遗憾的事……” “你的遗憾真多。”她插了一句嘴。 一经说破,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了。 “再会!”她扬扬手,移动脚步。 “李小姐,李小姐!”他追上两步说,“请你给我一个地址好吗?” “你要给我写信?” “我希望你不反对。” “不!”她答得很坚决,“我不能把地址告诉你。我爸爸很凶,有时候不讲理。你如果找了来,他会臭骂你一顿。我不能害你。” “那么,”他说:“寄到你学校里去,好不好?” “那更不可以。这样——”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下说,“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我会写信告诉你。你是台大经济系四年级,名字叫章敬康,对不对?” “对,对!” “那就行了。” “请你一定写信给我。” “嗯!”她垂着眼皮答了一个字。 目送着她苗条的背影远去,他感到无限的惆怅,心里不禁有些恨柯惠南,很好的一个机会让他弄糟了。但转念想到李幼文对他和对柯惠南的态度,恰是一个强烈的对照,固然她对自己也并没怎样假以辞色,但比起柯惠南,自己却算是受到了太多的优遇。柯惠南无形中倒是替他做了一块试金石,自己还应该感谢他。 这样想着,他又感到很欣慰了。重又回到天马茶房,把那十块美金还给柯惠南。 “如果你要用,你拿去好了。随便什么时候还我都可以。”柯惠南很慷慨地说。 “不。我原来是怕万一要请李小姐吃饭,得有个准备,现在用不着了。” “你那个girl friend(女朋友——编者注)是哪个学校的?”柯惠南把美钞接了过去以后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们还是第一次约会。” “那你要当心点,我看她的脾气很坏。” 章敬康觉得有些好笑,同时也觉得有些抱歉,因为说起来柯惠南总是自己的朋友,无缘无故给他碰一鼻子灰,似乎对不起朋友。 “你的看法很正确。”他附和着柯惠南的话,借以表示同情,“这些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还是保持些距离的好。” “怎么?”柯惠南微笑着问,“你也碰了钉子?” “嗯。”他含含糊糊地应着。 柯惠南重申前议,邀他一起吃饭,然后又一同看了一场电影,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家。 第3章 第3章 家里灯火辉煌,堂屋里一桌桥牌,是大哥陪着他的朋友在打。章老先生在卧室中和他的两位老朋友聊天。大嫂在厨房里准备消夜的点心。奇怪的是他自己卧室里的灯也亮着。 章敬康逐一招呼过了客人,经过厨房,陶清芬悄悄把他叫了进去。 “秦有守在你房里。”她神经紧张地说,“饭前来过一次,饭后又来了,看他好像有心事,问他又不肯说。出了什么事?” 章敬康瞠目结舌,心中也有些狐疑。“我去看看。”说着,他加紧脚步到了自己卧室。 “你回来了!”秦有守迎着他说,然后很注意地看着他。 “你出了什么事?” “我?”秦有守睁大了眼睛,愕然半晌说,“我要问你,是你出了什么事?” “这真奇怪了。大嫂说你饭前来过一次,饭后又来,像有什么心事,所以我才问你。” “真滑稽!”秦有守哈哈大笑。 笑声很轻狂,使得章敬康微觉恼怒。“你尽管说嘛!笑什么?”他的眉心打了个结。 “你不想想,下午在路上你多危险?等我赶到,车已经开了,马上赶回来,你却又没有回家。我怎么不担心你出了事?” 这一说章敬康才知道错怪了他,内心倒有无限歉意,窘笑着无话可说。 “现在,”秦有守摆出法官问案的姿态,坐正了身子说,“你那样突如其来地去赶车子,一定是有原因的,说给我听听!” 秦有守是章敬康最要好的同学,他无法隐瞒,悄悄关上房门,在促膝长谈中,把结识李幼文的经过原原本本地“招供”了。 秦有守一直很注意地倾听着,直到他说完,才说:“看这样子,你是辜负了蔡云珠一片垂青之意了!” “岂有此理!”章敬康提出抗议,“你是学法律的,说话不负责任。这简直是罗织罪名嘛!” “你不承认那就没有办法了。可是落花有意,总是真的啰?” 章敬康默然。平心而论,蔡云珠对他有好感,他不能不承认。她是秦有守的妹妹秦有仪的同学,都在实践家政学校念书。有一次在秦家相遇,蔡云珠很注意他;随后又有一次在国际学舍听音乐碰见,她跟他絮絮不休地说了好些话。过不了几天,秦有守告诉他,蔡云珠曾有意无意地向秦有仪打听他的一切。秦有守亦颇有意促成他们,但不知怎么,他一点都不喜欢蔡云珠,当时就很坚决地谢绝了。所以,蔡云珠纵有垂青之意,在他却谈不上“辜负”二字。现在听秦有守这种微带谴责的话,他觉得需要解释清楚。 于是,他说:“落花有意是落花的事,与流水毫不相干,无所谓无情不无情,是不是?” “你这样说,正表示流水无情。”秦有守笑着说。看不出他是故意逗人,还是确有此感觉。 “随便你怎样去说!”章敬康相当气愤,“我把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正表示我对蔡云珠问心无愧。话说到此,我希望你不必再谈蔡云珠,我对她没有兴趣。” “那么我们谈李幼文。” 秦有守的态度冷静而沉着,依然看不出他说这句话的真意所在。同时章敬康也已感到自己有些失态,便想暂时不谈此事,另外找个话题,使气氛轻松些。 但秦有守自己却又改变了主意。“时候不早,今天不要抬杠了吧!”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离去。 章敬康送他出门,在微弱的路灯光下,陪他走到巷口,站住了叫他:“秦有守!” “怎么?”秦有守也停了下来。 “你是不是我的好朋友?”章敬康的语气相当认真。 “那还用说吗?”秦有守很快地回答。 “那么,你要支持我!” “这……” “我不要你马上回答。当然,你可以想得到,我也不会要一个学法律的人,来支持我的犯罪行为。” “既然你这样说,我现在不必表示什么了。再见!” 第二天是星期天,章敬康照例睡懒觉,九点多钟还在床上,秦有守却已来找他了。 “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到郊外去玩玩。”他说。 “好!”章敬康知道他有话要说,一口答应。 他很快地漱洗完毕,匆匆忙忙吃了一碗稀饭,跟秦有守一人一辆单车,推着出门,这才商议他们的目的地。 “我们往圆山那面走,回头有工夫,我还想到士林去看菊花展览。”秦有守说。 章敬康点点头首先跨上车,二人一前一后,往中山北路的方向进发。中途,秦有守超越了他的车,带他到圆山五百完人衣冠冢才停下来。 锁好了车子,他们找到山后一块僻静的小山坡坐下来。天朗气清,景物雅致,是好朋友倾诉衷曲的理想地点。 “昨天晚上,我想了半夜。”秦有守很庄重地说,“我决定支持你。” “好极了!”章敬康高兴得大叫,“来!” 两只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关于蔡云珠,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秦有守说,“大约开学的第一个星期,一天我到你那里去,你不在。你大嫂刚做了酸梅汤,留我喝一碗。她问我,你在学校里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我们不在一个系,不十分清楚,据我知道还没有。” 章敬康没想到他大嫂会向别人谈起这个问题,所以对秦有守的话深感兴趣。“你回答得很好,然后呢?”他急急地问。 “后来我又说,在学校里没有,不过我妹妹有个同学,对章敬康很欣赏。你大嫂一听我这话,笑得合不拢嘴,要我细细说给她听……” “你就把蔡云珠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你别打岔好不好?”秦有守不耐烦地说,“我自然把蔡云珠跟你的经过,说了给她听——” 据秦有守说,陶清芬虽然未见过蔡云珠,但对她已很中意,因为她在家政学校念书,陶清芬相信她一定能成为贤妻良母。不过目前,陶清芬并不急于进行,因为章老先生曾和儿媳开过家庭会议,大家一致认为章敬康的学业最重要,为了免得他分心,不鼓励他在大学毕业以前谈恋爱。基于这个原则,蔡云珠这方面暂且不谈,好在只有一年就毕业了,那时还要重托秦有守兄妹帮忙。 这一关于章敬康终身大事的问题,在他自己虽还是第一次听说,但对陶清芬的性格、想法,他比秦有守了解得多得多。照现在的情形来看,陶清芬似乎已选定了弟媳,将来会不顾任何阻力地替他促成姻缘,要打消她的意愿是件很吃力的事,可不糟糕?! 章敬康心里这样想着,嘴里不知不觉地喊了出来。 “你也叫‘糟糕’?我才糟糕呢!” “怎么?” “你想,你可以装作不知道这回事,跟李幼文往来。我受了你大嫂的重托,无形中有替她注意你行动的义务,将来你大嫂要知道了,一定会质问我,我怎么答复?” 章敬康想想也不错,秦有守的立场应该是站在蔡云珠那一边,现在却要支持他与李幼文交往,使他不免感到首鼠两端,确实不好说话。 “唯其如此,你现在对我的支持,才更可贵呀。”他只有这样说,来表示他的感激。 “严格地说,我支持你的恋爱原则——双方必须互相爱慕。既然你不喜欢蔡云珠,我们就不必替你拉拢。不过,恋爱虽是情感的行为,但也必须接受理智的约束,所以我也希望你多考虑一下,李幼文是不是理想的对象。” “她是。”章敬康断然地说。 “何以见得呢?” “她美丽、大方、爽朗、聪明……优点太多了!” “但照你告诉我的情形来看,她也有许多缺点,性子很野,家庭教育也不好,娇生惯养怕也不能吃苦。这些缺点在恋爱阶段易被忽略,等一结婚,就会变得无法容忍,进而造成悲剧。” “你的话道理是有道理,但现在哪谈得到结婚?” “可是恋爱总有一个目的。你难道相信‘结婚是恋爱的坟墓’这句话?” 秦有守词锋锐利。他理智上承认秦有守的分析很正确,情感上却有很大的反感,尤其是那些批评李幼文的话,更使他感到不舒服。 然而无论如何,秦有守在作为一个朋友的立场上,已充分表现了他的善意。章敬康对他不禁有着肃然起敬的感觉。同时,他觉得尽管秦有守跟他在对李幼文的看法上有距离,但既已分享了自己的秘密,他就不能不倚赖他到底,所以索性跟他进一步地讨论李幼文。 “学法律的人,分析问题要拿事实来做根据,现在我没有意见,等李幼文给了你信再说。” “对!”章敬康满怀信心地说,“我相信三天之内,她一定会有信来,而且一定会答应跟我通信做朋友。” 谁知道,三个三天都过去了,李幼文仍是音信杳然。 章敬康差不多一天到传达室去五六次,看有他的信没有。信是有的,无奈没有他所盼望的信。一天天过去,他渐渐沉不住气,信心有些动摇了。 由于日夜焦思,他自己觉得精神相当萎顿。当然,陶清芬也注意到了,不断问他是否有病。他口中否认,内心却已警惕起来,只得打起精神,强作笑颜,这样就更感到痛苦了! 终于,他不能不去找秦有守,希望他能替他分析一下原因,出一个主意。 “恋爱是杯苦酒,你还没尝到甜蜜的滋味,就已承受了痛苦,我看不如就此算了吧!”秦有守很恳切地说。 他没有想到秦有守会这样劝他,觉得非常泄气,反刺激起与秦有守所期望的完全不同的效果——加强了追求李幼文的决心。 “我一定要找到她!”接着,他改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希望你能帮我的忙,否则,我也不勉强,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秦有守看了他一眼,表情显得很沉重。他们是坐在“傅园”谈话。这时他站了起来,绕着傅斯年先生的墓亭来回地走着,似乎在考虑什么重要的问题。 慢慢地,他走到章敬康身旁坐下,又歇了一会儿,以缓慢沉着的声调说:“好,我还是支持你!” 章敬康无言地抚着他的肩,内心充满了感激,他再一次享受了高贵的友情,而从友情的温暖中,稳定了正在动摇的信心。 “我们研究一下,”秦有守说,“你所说的‘想法与做法’是什么?” “她不给我信,我不会去找她?” “我也这样想。”秦有守说,“问题是在什么地方找她,以台北之大,难道挨门挨户去访问不成?” “这就是我要跟你研究的。” “我想,大致有一个方向可以搜索。” “哪个方向?”章敬康很感兴奋地问。 “你说你在公共汽车上遇见她两次,我们假定她这两次都是回家。” “对!”章敬康精神一振,“这个假定很合理。这样看起来,她住在小南门附近?” “可以这样推测。”秦有守做了一个赞许的表情,“不过我还可以补充一下,她可能住在小南门到重庆南路三段,南昌街口这一个区域,这样她由小南门往爱国东路走,以及搭零南路在福州街还未下车,就都可以得到解答了。我猜想她如果搭零南路,以在女子师范下车的可能性最大。” “我完全同意,从今天开始,就到那个区域去搜索。” “看她那样子,可能是在哪个中学的夜间部念书。在夜间部上学,放学的时间,不妨到那里的几个公共汽车站去看看。此外,我还有一个办法,可能有效,暂时不能告诉你。” “那何必呢?说出来听听,不要卖关子了。” “不是我卖关子,这个方法可能办不到——如果办得到一定有结果,办不到告诉你也没有用。好在只要两三天的时间,请你忍耐一下。” 章敬康无可奈何,只能去做自己的那一部分工作,每天下午和晚间,尽量抽出时间到小南门和女子师范一带去注意每一辆公车的乘客。车到希望无穷,车去希望破灭,平均每五分钟,情绪波动一次,这一份折磨犹如精神上的绞刑,残酷无比! 到第三天,一早张开眼来,他就想到秦有守——他那未经宣布的方法,今天应该有了结果,心中顿时充满了浓厚的新希望,愉快地吹着口哨起床。 这一家人今天都起得很早,情绪也都特别的好。章老先生养了三年的洋兰,第一次开花;章敬业奉派到日本去考察的命令,昨天刚下来;陶清芬向来“先全家之忧而忧,后全家之乐而乐”,在厨房里忙着做早餐,却是眉舒目展,笑逐颜开。 章敬康第一堂就有课,首先离开愉快的餐桌,搭车到校。课完,正预备去找秦有守,谁知一踏出教室,就看见秦有守在廊下等他。 “没有课了?”秦有守等他走近时问道。 “上午没有了。你呢?” “我也没有了,特意来找你的。” “我知道。”他停了一下问,“有消息了?” 秦有守微一颔首。因为他的反应欠热烈,章敬康不由得特别注意,这才发现秦有守面色凝重,双眉紧锁,仿佛有种无可言宣的忧郁似的。 “怎么回事?”他满腹狐疑地问。 秦有守不答,引他到路边一株大王椰下面,席地坐下,手拈枯草,眼望晴空,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你到底怎么回事?”秦有守样样都好,就是每遇重要的问题先要在肚里做功夫,使章敬康感到难受极了。 “我在想,是不是要告诉你。” “为什么不要?”章敬康理直气壮地问。 “我怕你会失望。” 就这一句话,让章敬康出了一身冷汗,但他仍保持着镇静,说:“不要管我,说你的!” “李幼文是登记有案的太妹!” “什么?”他吃力而倔强地说,“我不相信!”他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并不认为秦有守的话是无稽之谈。 “是不是?”秦有守说,“我知道你会大感失望!” “不要来笑我!”他粗暴地说,但随即产生一阵浓重的歉疚和悔意。“对不起!”他软弱地说,“请你原谅我!” “我希望你冷静。我把经过告诉你,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证据,所以我绝对负责。” 秦有守有一个亲戚姓赵,是在台北警察局服务的警官。 法律系的高材生,学过刑事侦查的课程,也懂得司法警察调度利用的方法的秦有守,终究是一个学生,而且为了私事,利用亲戚公务上的方便,是亏心的行为,所以他不肯在章敬康面前公开他的“方法”。 他的“方法”很简单,透过赵警官的关系,去查阅“那一个区域”的户籍册,把李幼文的名字和地址找出来。 “李幼文?这名字好像听见过的!”赵警官听他说明来意后,疑惑地自问,“你说她是个很漂亮、性子很野的女学生?” “不错,你发现了什么?” “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去问一下。” 赵警官回到自己办公室,大约过了十分钟才出来。显然地,他已有了结果,否则用不着费那么多的时间。 “打听到了!李幼文,十七岁,华伦中学开除的学生,五虎帮的老幺,外号‘蓝玫瑰’,在少年组有四次记录。” “住哪里?” “我怕记不清楚,抄在纸上。”赵警官把一张纸条递给秦有守。 秦有守把那张写着李幼文的住址的纸条,递给章敬康。他接过来一看,果然不出秦有守所料,她住在小南门东边,靠近南昌街的区域。 他十分悲痛——三分悲、七分痛,却并没一分如秦有守所劝的放弃她的意思。无论如何,他必须自己去看一看,一定要见她一面,他才能决定自己的动向。 “你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他紧接着说,“但这与你不相干。你对我的关心和你的方法,我只有感激和佩服。” “你也不必难过!幸亏发现得早,未到悬崖而勒马,对你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损害。” 章敬康原有许多话想跟他商量,听他这样说,只能保持沉默。因为在他的想法里,这样把李幼文的底牌揭穿,自己必然会知难而退,如果再说什么进一步探索李幼文的行动的话,岂非太不投机了? “好了,事情告一段落了,请你保守秘密,就当作没有这件事一样。”章敬康怕他会去告诉陶清芬,所以这样叮嘱。 “当然,不但我如此,你也必须要很快地忘掉她,搞你的毕业论文,你没有看到你这几天的脸色,好难看!” 想到老父兄嫂对自己的期望,章敬康悚然心惊!然而要将“李幼文”三个字从他的心上抹掉,他知道即使能办得到,也不是说丢开就丢开,一朝一夕的事。 “这对我太困难了!”他摇摇头,苦笑着说。 “困难并没有发生。”秦有守说,“这些野女孩子真要黏上了你,那才是麻烦。现在你有什么困难?” “要把她忘掉,不是件容易的事。” “you must try to do(你必须去尝试——编者注)!” “我怕办不到!” “怎么回事?敬康!”秦有守用相当严厉的语气说,“一个受高等教育,而且对社会还没有贡献的人,连这样一点点情感上的困扰,都不能克服吗?” 他默默地低下头去,对于秦有守的责备,觉得异常惭愧。 “敬康!”秦有守把他的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声音也变得十分温和,“对不起!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不过事情既然如此,你除了诉诸理智外,没有别的办法。我帮助你!” 他报以感激的一瞥,内心也觉得确实需要有人在精神上帮助他——然而不是帮助他忘了李幼文。 “我得走了。”秦有守看了看表说,“我们那个团契马上就要开会。晚上有时间,我到你那里去。” 说完,他匆匆忙忙离去。剩下章敬康一个人,很快地落入沉思之中。当他重新回想秦有守所告诉他的一切时,第一个感觉是,不相信像李幼文那样的女孩子,会是一个在少年组登记有案的太妹。但是他也马上想到她第一次跟他谈话时,满口“混账”“修理”的粗野谈吐。这,不正证明了赵警官所找来的资料是确实的? 他的心像受到一股无形力量的挤压,难过极了!为他自己,也为了李幼文。这样一个好女孩,已陷在罪恶的泥淖中,就像一幅名画被抛弃在垃圾箱里,不是可惜,而是可怕! 但他并不因为可怕就掉头而去。相反地,他仍旧持着最初的想法,要去看一看她的家庭,甚至于她本人。去看的目的是什么,以及看了以后能做些什么,他都没有想过。他只是有那样一个强烈的欲望,必须先看清一切事实! 于是,他立刻离开学校,搭上零南路的公车,在小南门附近下车。 按照纸条上写着的地址,他一路寻了过去。心里逐渐紧张起来,现在要面对现实了,他不能不盘算一下,要观察些什么,如果遇到李幼文,该采取什么态度。 他首先想到,李幼文的家庭一定相当富有。报上常说:不良少年十有八九出身于富家。他们的父母给了孩子们太多的“自由”、太少的教育,这就是造成他们堕落的最大原因。李幼文的家应该是一座花木扶疏的洋房,供汽车出入的大门上另有一个小门,上面有“警眼”,可能还有一块“内有恶犬”的牌子…… 他的想象忽然中断了,因为情况有些不对,那是条陋巷,一眼看进去,尽是些低矮杂乱的违章建筑,看不出有花园洋房建筑在这条巷子里。 核对一下纸条上写着的巷名和巷口墙上的路牌,一点不错。怎么回事呢? 他一面想,一面朝巷子里走进去。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已被他放进口袋。他已牢牢记住门牌是“六十三号之五”。他的视线只能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些屋子的门楣,因为他直觉地感到郑重其事地去找那个门牌,是件不太合适的事。 巷子里的道路和那些违章建筑的位置,都是不规则的。门牌编得极乱,三十二号过去一下跳到四十六号之一。走到五十七号,看看快到了,却又出现了八十一号,把他所要找的号数“吃”掉了。 他来来回回、曲曲折折地走了两遍,发现他的行迹已引起了别人的注意。那些在门口生煤炉,或者把婴儿抱在怀里喂奶的女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还有些孩子索性跟在他后面。 这是个需要有所决定的时候了。如果他要找“六十三号之五”,只要随便向谁问一下就可以了。可是他不愿开口,他认为这地址一定是弄错了。找到那“六十三号之五”,一问没有李幼文,别人或许会对他提出许多问题,譬如“谁告诉你这儿姓李?”“你这地址是哪儿来的?”“你要找的是怎么的一个人?”……这些都是很难回答的。应付得不好,在这样的地方,或许会惹出麻烦。 他的急着想看一看李幼文家庭的强烈欲望,已为另一个问题所代替。这个问题就是:设法去查清楚,李幼文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暮色渐浓,他累了,也饿了。且抛下一切,先回家再作道理。这是他在一场无结果的奔波之后,所做的唯一的决定。 第4章 第4章 秦有守实践了他的诺言。他说过要帮助章敬康,意思是以他的温暖的友谊来平衡章敬康情感上的缺憾。他经常在晚饭后到章家来坐一会儿,陪章敬康聊聊天。星期六夜里以及星期日白天,总是安排好了节目,邀章敬康去玩,看球、看电影、听音乐,虽是很经济的玩法,也花了不少钱。 章敬康心里很过意不去,但他知道,如果不愿接受秦有守的好意,对他们的友谊,可能反有损害。他知道,他唯一能使秦有守感到安慰的,就是高高兴兴的,表示他已完全忘掉了李幼文。 不但为了秦有守,为了他的家人,他也必须表现出生活得很有劲的样子。前一阵,他的情绪最低落的那个时期,陶清芬把注意力放在她的将要奉命到日本考察的丈夫身上。等章敬业一走,家里越发显得平静,如果他在表面上显露出什么忧郁苦闷的神情,一定逃不过她的眼睛,并且会引起她的不安。 但是,李幼文的影子在他心上镂刻得太深了,已成为他的思维的一部分,永不可能把她抹掉。常常在午夜梦回时,她的影子会神奇地闪现在他眼前,是那样的清晰具体。他曾试着拿别人去比较,除了已去世的母亲以外,再没有什么人——包括父亲兄嫂在内,能给予他那样深刻的印象。 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 她到底生长在怎样的一个家庭中? 如果能再度相逢,她会有怎样的态度? 如果老老实实问她:“据说你在少年组有记录?”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这些问题不知在他脑中盘旋过多少次,始终找不到肯定的答案。自然,他不会再跟秦有守去谈,唯一的希望是有机会能认识秦有守的亲戚赵警官,直接向他请教。 这个希望居然实现了,那是圣诞之前的一个星期日,他到秦有守家去玩,无意中遇到赵警官。 秦有守替他介绍时,只说:“我的表哥赵先生。”他没有说明他的身份,但章敬康从他的魁梧的身材,很快地便能断定他就是赵警官。 因为将来可能有求于人,所以章敬康尽量敷衍着他。赵警官也是个爽快而健谈的人,极容易成为朋友。 谈到中午时分,赵警官有应酬先走了。章敬康也准备告辞回家,秦有守挽留他说:“我爸爸跟妈妈到台中喝喜酒去了,家里没有人,你在这里陪陪我!” “可以。”他忽然想起没有看到秦有仪,便问,“你妹妹呢?也跟伯母到台中去了?” “不,在同学家。大概不会回来吃饭,我们用不着等她。如果你肚子饿了,我马上叫阿珠开饭。” 秦家的女佣阿珠会烧一手很好的广东菜,章敬康吃得非常起劲。等四菜一汤都碗底朝天,却出现了很尴尬的局面:秦有仪回家来了,而且还带了她的同学一起来——那就是蔡云珠。 由于太熟悉了的关系,秦有仪在章敬康面前已脱尽矜持,她伸过头来一看餐桌,便故意带些哭声地叫道:“哟,你们把菜都吃光了!” 章敬康因为有蔡云珠在旁边,觉得很不好意思。秦有守却泰然不以为意,笑着回答:“谁叫你这么晚回来?只好叫阿珠再想办法。其实你们自己也可以动手,如果你肯到厨房里去表演一下,我还可以吃三碗饭!” “你真是饭桶!” 秦有仪的话还没有完,蔡云珠已抢着大声地说:“好,看我们来做。做好了,你可不能不吃!”她的话是对秦有守说的,眼睛却瞟着章敬康。 章敬康把视线躲开去。蔡云珠也拉着秦有仪往里走去。 “我们也到厨房里去看看!”秦有守说。 章敬康因为今天认识了赵警官,又吃了一顿很舒服的午餐,心情较好,便无可无不可地跟着秦有守到厨房去看那两个念家政的女学生“表演”。 “不要来看,不要来看!”秦有仪一见他们,便大声表示不欢迎。 “看看怕什么!”蔡云珠说,又拿眼睛瞟了章敬康一下。 “对啊!”秦有守马上接着她的话说,“看看怕什么?我要亲眼看到,才敢断定你们没有欺骗的行为,确定有没有叫阿珠做好了,你们再来冒名顶替。” “你看看!”秦有仪撇撇嘴,对蔡云珠说,“一副法官派头!” 因为秦有守是念法律的,所以秦有仪才这样调侃他。蔡云珠抿着嘴笑了。 但她随即又把手放了下来,去切火腿丁,运刀如飞,似乎真是有意要“表演”一下似的。比起她来,秦有仪在家政学校的烹饪课的成绩显然不好,笨手笨脚地在挤虾仁,好半天才挤完,数一数只有二十颗。 “你这个炒虾仁,只好用酱油碟子来盛!”秦有守又在旁边笑她了。 “什么炒虾仁?我们做什锦炒饭!” “要得!”秦有守高兴地叫道,“如果是什锦炒饭,我们真还可以来一点!” 掌勺的是蔡云珠。一大盘什锦炒饭做好了,火腿、青豆、鸡蛋、虾仁,红绿黄白,色彩非常鲜艳。连吃得太饱的章敬康都经不住色、香、味的诱惑,也添了一小碗,觉得蔡云珠的手艺确实很好。 吃完饭大家一齐转到客厅去看电视。章敬康喜欢热门音乐,对国语流行歌曲没有什么兴趣,听了一会儿,把视线从电视上移开,才发现秦家兄妹都不在屋子里。 他没有去想他们为什么离开,也没有离开屋子去找他们。他随手翻弄着一本画报,心里在思索怎样去找赵警官进一步打听关于李幼文的一切。 忽然电视的声音没有了,他抬头一看,蔡云珠正把她的手从电视机按钮上移开。 “mr.章对这个节目不怎么欣赏,是不是?”蔡云珠问他。 “也无所谓。蔡小姐如果喜欢,为什么把它关了?”说着,他站起来准备重新把电视机打开。 “不!”蔡云珠摇摇手,“你请坐着!” 既然她也不爱看,章敬康自然不必再开,仍旧坐在原处,可是出于礼貌似乎不便再一个人去翻画报,心想稍微敷衍她几句就该回家了。 “mr.章,最近看了些什么书?”蔡云珠微笑着问。 “你是指哪一方面?” “我是说文艺方面的。” “噢,零零碎碎看了一点。因为没有充分的时间,大部头的小说总是看不完。” “有一部《望乡》,不知道你看过没有?” 章敬康听同学谈过这部小说,说是需要有点程度的读者才能欣赏。想不到蔡云珠居然特别提起,倒很难得。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昂起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回答说:“蔡小姐指的是原田康子的《望乡》吧?我听说写得很好,还没有看过。” “我那儿有一本,如果你喜欢,我拿来给你看。” “好的。”他说,“只怕我没有工夫看。” “那不要紧。”蔡云珠马上接着说,“摆在你那儿慢慢看好了。随便什么时候还我都可以。”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蔡云珠的谈锋却很健,好像有着永远不怕枯竭的话题。在谈话中她一直掌握着主动,章敬康欲罢不能地陪着她,幸好秦家兄妹总算回到了客厅,才打断了蔡云珠的谈兴。 “我该走了。”章敬康趁机站起来说。 “不要走!”秦有守顺手一推,把他推坐在原处,“难得在一起,好好玩一玩。” “那么看电影去吧!” “不行!”秦有仪说,“妈临走前叫我们看家,不能出去。” “那怎么办呢?” “来个小型的派对如何?”秦有守说。 “我不会跳舞。”章敬康摇摇头,其实他是不愿意跟蔡云珠跳。 “我们打桥牌吧!”蔡云珠提出新的建议。 “好!”秦家兄妹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 这样,章敬康自然不便独持异议,只好不作声以示默认。他们摆好台子,牌也取出来了,但到组局时,又发生了争执。章敬康主张男子组跟女子组对抗,而秦有仪则表示非跟她哥哥搭档不可,否则她就打不好。 章敬康懂得她的意思,是故意要把他跟蔡云珠凑成一组。他十分不愿,却不便明言,只说:“我的技术也差得很,怕跟蔡小姐无法合作。” “不要紧!”秦有仪说,“你的partner(搭档——编者注)打得好,正好帮你的忙。” 蔡云珠不响,谦虚地微笑着,但已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接着秦家兄妹相向而坐,留下唯一的一个空位子给章敬康,他无法不坐下来跟蔡云珠合作。 就桥牌的合作来说是愉快的,蔡云珠的确如秦有仪所说的,打得很好,对于章敬康的任何“表示”,都能够了解,并且保持良好的合作,使得他对玩桥牌的兴趣,急剧地增加了。 第一局是他们这一组赢。第二局开始,蔡云珠开叫两个方块,章敬康手里的牌也不坏,答叫两个黑桃,最后叫成小满贯。蔡云珠把他所叫的六个方块改为六个黑桃,由他主打。 等她把牌摊开来,章敬康一看,她的三门牌都没有失张,黑桃也很好,应该可以做成七个方块的小满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叫上去。 “太可惜了!”他说,“是个大满贯,蔡小姐没有叫足!” 蔡云珠笑笑不响。 “傻瓜!”秦有仪却叫了起来,“她是让你打呀!” 这一说,蔡云珠和章敬康两个人都有些窘。秦有守瞪了他妹妹一眼。章敬康看在眼里,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有计划的,刚才他们兄妹俩忽然不见影踪,也无非有意要让蔡云珠跟他单独相处而已。 因为有了这样的了解,他不由得加了几分注意。有几副牌他做庄家,摊开了牌就没有他的事了,正好利用他们在聚精会神出牌的机会,对蔡云珠观察一番。 她不算漂亮,但也不算丑,方形的脸,属于端庄的一类。皮肤很好,穿着一件剪裁得很合身的旗袍,全高跟的黑麂皮鞋,十足的少妇派头。 他看到她的姿态和动作,想到她所念的学校,忽然产生这样一个感觉:蔡云珠无一处不表现出她的全部理想,在于找寻一个出色的丈夫并准备做一个出色的妻子。 “多庸俗!”接着他在心里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然而他也充分领略到她的属于庸俗的好的一面,她不像有些骄纵的女孩子,眼高于顶,把男性看作天生的女性的奴才;她也不像有些丝毫不懂世故的女孩子,说出一句话,或者做出一个动作,莫名其妙地叫人哭笑不得。她温柔、大方,懂得男人的心理,说起来实在已很够一个好妻子的条件。 于是,这一场桥牌打下来,他对她的观感多少有些改变了——说得明白些,不像从前那样丝毫不肯假以辞色了。 因此在晚饭以后,秦家兄妹托词要守候父母回来,委托章敬康将蔡云珠送回家时,他便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蔡云珠辞谢了一下,但她并非表示没有送她的必要,只说太麻烦章敬康了,心中不安。 这话从另一角度看,也不妨说她很重视,或者很高兴他送她回家。 他们使用的交通工具是公共汽车。一路上蔡云珠表现出一种尊重的亲热,不时含情脉脉地看他一眼,以及有限度地依偎着他。遇到有一个位子空出来了,他请她坐下,她却尽量挤向一边,再腾出一些空隙来让他也坐。那样子就像蜜月期中的新娘似的。 章敬康对她所给他的“优遇”,觉得很有些窘,然而也不能说没受感动。 到站下了车,蔡云珠在前带路,往一条很干净的巷子中走去。到一所西班牙式的洋房门前停了下来,蔡云珠说:“请进去坐一会儿,我把那本《望乡》拿给你。” 章敬康不便表示不愿到她家去,只说:“不忙,不忙。改天你记起时,就带到秦家好了。再会!”说着,他扬了扬手,转身走了。 蔡云珠稍微迟疑了一下,大声地说:“那么你请等一下,我马上进去拿书给你。要不了两分钟就行了。” 她这样迁就,他自然不能不停下来。果然不到两分钟的工夫,她就把书拿了出来,递到他手里。 “谢谢你!” “不必客气。”她说,“记得我的地址吗?”她把她家所在的路名、巷子,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 章敬康自然知道,这是表示欢迎他访问或者通信的意思,便把她所说的详细地址复述了一遍,一字不错。蔡云珠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再会!” 她站在她家门口,扬着手。他走出去将近十步,偶尔回头,还看见她在目送他离去。 对于她这一往情深的神态,他自然不能无动于衷。他也不能了解,何以她对他会产生那么大的兴趣?也许这就是所谓“爱情是盲目的”这句话的由来。在秦有守看来,他那样子为仅见了一两次面的李幼文倾倒,又何尝不是叫人弄不明白的一回事? 一想到李幼文,他就把蔡云珠忘掉了。他决心要把李幼文的谜解开,但经过那些波折、疑难,他比较能够冷静了,准备好好再去研究一下,谋定而后动。 从那天离开秦家以后,章敬康隔了三天才又见到秦有守。那时候是下午三点钟,他的课完了,准备回去,在图书馆门口遇见秦有守,问他到哪里去。 “回家。”他答。 “我想跟你谈谈。” “那么,走!你说到哪里?可是我还有一门选课。”秦有守踌躇着。 “没有关系,我等你。” “用不着。这堂课不去也不碍事。我们一起走。” 他们没有搭车,离了学校,沿着幽静的新生南路漫步着,所谈的又是蔡云珠。 “那天很够味吧?”秦有守笑着说,神色之间有些得意,好像他做了一件对朋友大有好处的事。 章敬康不肯做违心之论,但也并无热烈的反应,只是点点头而已。 “那天你有一个长时间的观察,可以发表一点评论吧?” “看上去像个——少奶奶。” 秦有守大笑:“一点不错,我也老有这种感觉,可是说不上来。现在让你一语道破,完全对了!”他停了一下又说:“她是怎么样一种人,是一回事;你对她的印象,又是一回事——这一点,你还没有表示意见。” “可以这样说,”章敬康的措辞很谨慎,“不好也不坏。” “可见你对她的印象已经改变了。从前,你一直说她不好。” “我几时说她不好?”章敬康不愿他的话被误会,立刻提出反诘。 “那么你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我不喜欢跟她往来。” “不喜欢跟她往来,当然是因为她不好。” “好家伙!”章敬康半真半假地责备,“你这学法律的人,怎么可以用这样的逻辑来歪曲事实。你的‘自由心证’太危险了!” 秦有守笑笑,显得很沉着:“过去的不必说了,我们谈未来的。现在,你的想法是不是也修正了呢?” “什么想法?” “我指的是,你喜欢跟蔡云珠往来这个问题。” 章敬康想了一会儿,缓慢地问答说:“那也无所谓。她是有仪的好朋友,有机会在一起玩玩,我自然不能扫大家的兴。”他这样说的意思是,含蓄地表示他不愿跟蔡云珠有什么单独的约会。他想,秦有守应该了解这话中的含义。 果然,秦有守沉默了下来。从他的眼中可以看出他正在细细体味着章敬康的话。 但他也没有沉默太久。“敬康,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平静地说,“蔡云珠的父亲想跟你谈谈。” “为什么?”章敬康深感诧异。 “我想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蔡先生是银行家,自然懂经济,而且有这方面的著作,那么想找一个学经济的人谈谈,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的话才真是奇怪,有那么多的学经济的学生,他为什么单单找我?”章敬康很快地回答说,“而且,一个银行家要谈经济问题,还怕没有经济学专家的朋友,要来找一个学生?” 这真可以说是振振有词,秦有守似乎被驳倒了,一声不响。 可是章敬康不知怎么有这样一个感觉:秦有守还有话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话,只是既然迟迟不肯直说,必然连秦有守自己也知道,要说的话是不中听的。因此他也不说破,只沉着地准备着,以宽恕的心情准备着,即使秦有守说了什么他不爱听的话,他也决定不怪他。 正在他这样默默地打算着时,忽然两声汽车喇叭在他们身后响了,同时有匆遽地刹车的声音,他本能地将秦有守往旁边一拉,以为差点叫汽车撞上,微微感到恐慌。 “嗨!哪里去?”他们没有想到竟是柯惠南——他从车窗中伸出头来大声地说,“上来,上来!”说着,已经把车门打开了。 他们都上了车。车厢很宽大,三个人并排坐在前座。秦有守跟柯惠南不太熟,章敬康替他们又做了一次介绍。 那辆蓝色的buck(别克——编者注)有自动变速的设备,柯惠南揿下一个按钮,踩着油门,车子慢慢往前移动,一面又问:“你们预备到哪里去?” “回家。”章敬康说,“柯惠南,你不是来读书,是来做大少爷的嘛!居然又买了车子。” “这车子不是我的。” “谁的?” “我表哥的。他常回菲律宾,买了部车子放在这里,等他一走就交给我用。还有一所住宅,暂时也归我接收。新年我想举行个舞会,你们一定得来!” “ok!” “今天到我那里,先认认地方。”柯惠南又说。 “非常抱歉。”秦有守不肯去,推辞着说,“今天我正好有事,改天吧!” “那么,章敬康去玩玩。”柯惠南转过脸来说,“我还有几句话想问你。” 把秦有守送回家,柯惠南转向中山北路。他住的地方是一所精致的小洋房,院子特别大。他先把汽车在院子里停好,然后带章敬康到楼上,在宽敞的走廊里休息,一面用酒精烧煮马来西亚咖啡,一面把他想问的话说了出来。 “你最近常跟李小姐在一起吗?” 章敬康没有想到他要谈的是李幼文,意识到他特意把他带回家来问话,一定有些缘故在内,便老实回答说:“不大在一起。” “怎么?看你们好像交情很不错似的。” 这下,章敬康可不愿透露太多的真相。“嗯。”他含含糊糊应着。 “前不久,我遇见过她一次。” “噢!”章敬康倾注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你们怎么遇见的?” 柯惠南告诉他,大约十天以前,他应朋友的邀约到三重镇一家地下舞厅去玩,在那里遇见了李幼文。她跟三四个朋友在一起,有男有女,但看样子都像是不良少年。 这消息应该不算意外,而章敬康仍不免感受到刺激。他讪讪的,感到很不好意思,好像有人说他妹妹是太妹那样觉得难堪。 “这是一种不好的倾向,如果你们交情很不错,你应该用你的影响力去纠正她。否则,一个好好的女孩就会毁了!”柯惠南说,“我来这儿虽然只有三年,类似的情形却看到过好些次。” 章敬康直觉地表示了谢意,同时得到了一个启示——这启示坚定了他的决心,一定得把李幼文找到,想办法帮助她走上正途。 爱情找到了新的、积极的意义,也为他自己找到了不得不然的借口,因而消除了他由于瞒着家人和好友去追求这种渺茫的爱情而产生的愧怍。这是件值得兴奋的事。 圣诞节后一天,章敬康去拜访赵警官。那时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办公室里相当忙碌,赵警官先招呼他在旁边坐下,仔细地看完几件红卷宗装的公文,又接了两个电话,大概过了一刻钟,才有时间跟他谈话。 “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了。”赵警官说着,递过一支烟来。 “谢谢你,我不会抽烟。”他说,“我有点事想请教赵先生,但是……”他抬眼看了看,一个小姑娘又把一沓卷宗夹送到赵警官的办公桌上来了。 “你有话尽管说!” “我怕你工作太忙,好像不能为个人的事打扰你。” “没有关系,如果你有困难,需要我帮忙,那就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赵警官非常友好地说,“我们的工作就是为公众服务。” “那么我说简单一点吧!上次有守请你打听一个叫李幼文的女孩子,”他微红着脸说,“事实上就是我托他的。” “噢。有守只说有个同学托他打听,没有说是你。”赵警官喷了一口烟,又说,“现在怎么样?是不是有了什么麻烦?” “不是麻烦。那个地方……”他吃力地说,“不知道对不对?” “怎么,你去过了,一问不是?” “倒不是这样,我没有找到那个门牌。” “那你为什么不问附近的人呢?” 他一下让赵警官问住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赵警官很深沉地看了他一会儿,说:“这样吧,你现在就说你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我有个很不礼貌的请求。”他定了定神说,“我想请你再核对一下关于李幼文的资料,是不是有发生错误的可能?特别是那个地址。” “这容易,请你稍微坐一下,我马上替你办。” 赵警官去打了电话,没有多少时间就有了答复——答复是肯定的,李幼文的家是在那个地方,绝不会有错。 “谢谢你。”他站起来告辞,仍有着或多或少的困惑。 “老弟!”赵警官叫住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是迟疑了半天,却只说了句,“你是大学生,我不必多说什么了!” 他懂得他的意思,一切劝告“尽在不言中”了。那么,他的劝告是什么呢?无非因为李幼文是个太妹,最好不要去招惹她。可是,“你是大学生”这句话,对他却另有启示:一个大学生在各方面都近乎成熟了,应该有足够的勇气和智识去面对现实,如果一个大学生连一个太妹都应付不了,这个大学生对社会还有什么用处? 这一个想法使他产生一股冲动,离开警察局后便搭上了零南路的公共汽车…… “小弟!”在那条陋巷中,章敬康拦住一个十二三岁、穿了学生制服但赤着脚的男孩问,“请问你,六十三号之五在哪里?” “六十三号之五?”男孩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地问,“是不是姓李?” “对了,对了!”他欣然回答。 “我带你去!” 男孩转身就走,领着他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窄弄,眼前现出一片堆满垃圾的荒地,东南两面都在起造楼房,西面一排简陋的房屋,是从窄弄这面的违章建筑延伸过去的。 “那面,”男孩站住脚,遥指着说,“有个女人在洗衣服的,就是六十三号之五。” 他再次向男孩道了谢,慢慢地走过去。“地方是没错了!可是怎么可能呢?”他在心里问自己。 走近了他才看见,洗衣服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花白蓬乱的头发,还保留着烫过的痕迹,身上是一件很旧的织锦缎薄棉袄,身体看上去很瘦弱。她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一个大铝盆,盛着一大堆衬衣、短裤、卡其长裤之类的脏衣服。一块洗衣板斜搁在盆沿上,她正伛偻着身子在洗衣板上吃力地搓洗衣服。 “老太太!”章敬康叫了一声,接下去问,“请问这里是不是姓李?” “找谁?”她头也没抬,冷漠地问。 “我想请问李小姐李幼文,是不是住在这里?” 她没立刻回答,慢慢伸直了身子,擦一擦湿淋淋的手,掠一掠头发,然后用一种莫测高深的眼光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她,瘦削的脸,其实是很清秀的,而且依稀残留着高贵的气质,一见就能令人兴起这样一种感觉——她不宜于来做这累人的洗衣服的工作。 “你找李幼文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仍是冷冷的。 “我——”他想了一下,回答说,“我来看看她。” “她不在家。” 说完这一句,那位老太太从身上掏出一包双喜烟,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两口。透过青色的烟雾,她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荒地,那神态,就像根本忘了她旁边还有个人似的。 这使得章敬康非常尴尬,站在那里进退两难,似乎连两只手都没有个放处。 终于,他想出了一句话来问:“老太太,请问你是不是李小姐的母亲?” 她微微点一点头,眼睛仍旧茫然地望着前面。这一次他看出点情形来了,她不是故意冷淡他,只是累了,需要抽支烟休息休息。 他不愿打扰她,而且所见的情况,几乎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他也需要好好去想一想,便准备告辞。 但在这时候,这位一点儿劲都没有的李太太,像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似的,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说:“啊,下雨了!”说着,很快地奔进屋去。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使章敬康一怔,接着他看到李太太拿出一个很大的箩筐,往荒场上急急走去——那里用竹竿支成两个架子,中间系着一条绳,绳上用小夹子夹着十几件衣服。 章敬康这一看完全明白了,本能地赶了过去帮忙。十几件衣服很快地被扯了下来,丢进箩筐,然后李太太抱着箩筐飞快地奔回屋里,这时雨已下大了。 “多谢,多谢!”李太太喘着气说,声音已不再像先前那样冷漠了。 “绳子和竹竿要收进来吗?”他问。 “不用,不用!”李太太说,“你请坐嘛!我拿条毛巾给你擦擦头发。” “不需要,不需要。”他掏出手帕胡乱地擦着头脸。 然而李太太还是走进去了。利用这短暂的片刻,他约略地观察了一下这座屋子,就像常见的简陋的违章建筑一样,用些粗糙的材料、旧木板、洋铁皮,拼拼凑凑,搭的三个房间,中间算是客厅,杂木方桌,配上不同式样的三张旧凳子,还有一套破得能看见弹簧的沙发,再有一个竹子书架,几本初中教科书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但另有几本电影杂志和流行歌曲选集,却还很新。 右面是厨房。左面房间门上垂着一幅质料很好,但已十分陈旧的布帘,看不见里面的布置,想来必是卧室——李太太从里面拿出一条半新的干毛巾来递给他,却是骆驼牌的美国货。 这一切都显得相当不协调,章敬康有些困惑。 “你贵姓啊?”李太太在破沙发上坐了下来,亲切地问。 “我姓章,立早章。” “噢,章先生!你跟我们幼文在哪里认识的?” 这又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不能说自己在公共汽车上认识了别人的女儿,便一直追到她家里来,因而撒了个谎:“朋友介绍的。” “你的朋友没有告诉你,幼文是怎么个情形?” “没有。”他忽然发觉这是个机会,接着便问,“是怎么个情形呢?” 李太太的眸子中忽然现出了无限感伤的神情。“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像个倦极了的夜行者,需要透口气一样。 章敬康自然明白,这是她对女儿伤透了心的表示,很想安慰她几句,却苦于无话可说。 “章先生!”李太太抬眼看着他,“我看你是个规规矩矩念书的人,还是不要跟我们幼文在一起的好!” 一个做母亲的做这种表示,对一个陌生人来说,是非常不平凡的。但是章敬康虽然被她的善意深深感动,却不能立即接受她的忠告。 “李伯母!”他说,“你不要那样说,李小姐是个智慧很高的人……”他不知道怎样说下去了。 “智慧很高?”李太太想了一下,问,“你是说她很聪明?” “对了!” “唉!”她又叹了口气,“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也不能完全怪她。这是……”她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使劲地摇摇头说,“不要谈了。章先生,你听我劝,不要再来看幼文了!就是来了,也不容易看到,她经常好几天不回家。”说着,她站了起来,是准备送客的姿态。 章敬康无法再逗留了。为了尊重她的意思,他不得不告辞,但并没有表示他接受了她一再提出的忠告。 这一次访问,给章敬康带来了浓重的抑郁。李太太眼中所流露的如荒山暮色那样凄凉寂寞的神情,一直使他忘不了。从她的眼中,他看到了人生黯淡的一面。显然,她经历过繁华,享受过生活中的乐趣,但到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甚至她对她女儿都已不存任何希望。他此刻才懂得“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的意义。 他曾一再地试着去忘掉那些令人黯然神伤的回忆,却一再地遭遇失败。最后,他终于发现他必须做些可以安慰李太太的事才好——也许他是为了安慰自己。非常奇怪的是,他仿佛已跟李太太共有了那一份凄凉寂寞,就像一个做儿子的对于母亲那样。 于是,他以新年需要用钱的理由,向嫂子预支了一个月的零用钱,买了一条双喜烟,这天一清早又跑去看李幼文的母亲。 李太太仍旧在洗衣服,看见他来,准备招待他进屋子里去坐。他坚持不肯,另外拿了张小竹凳坐在她旁边,然后把包在那一条烟外面的报纸打开,不好意思地说:“李伯母,我还在念书,没有多少钱,只能买一条烟给你抽。” “啊——”李太太怔怔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站起来把烟送到屋里,出来仍旧坐在原处,看到李太太的脸色很奇怪,是一种伤心的凝重表情。 “章先生!”她缓慢地说,“我仍旧只有一句话劝你,不要来看我们幼文。” “我不是来看李小姐的。”他很快地说,“我是特地来看你的。” “噢!”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困惑而感兴趣地问,“看我?为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强笑着,“我只想看看你,替你做点什么事,心里才舒服!” 李太太的困惑更深了。然而她眼中的神情在变化,由困惑变为若有所悟,然后现出了喜悦,喜悦又变为感伤。一丝泪光闪过,她以微带颤抖的声音说:“你真好!只有你对我好!” 章敬康心里也很难过,但在难过之中,似乎另外夹杂了些耐人寻味的东西在内。 “章先生!你老太太好吧?” “我母亲去世好几年了。” “噢!”李太太深深点了点头,仿佛有所悟,“你府上有些什么人?” 于是,他说了些家里的情形。李太太一面洗衣服,一面不断地发问。这性别、年龄、智识程度距离极大,而且还只是第二次见面的一老一少,竟谈得非常投机。 到九点钟左右,李太太的衣服完全洗好,章敬康帮她晾在绳子上,然后辞别了她到学校去上课。 偶尔想一想他自己的行为,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他确确实实地感到,有了这样的行为以后,他心里已舒服得多。 第5章 第5章 阴历除夕,柯惠南举行了个舞会,约有三十五对客人。章敬康代表柯惠南邀请秦有守参加,请了哥哥,不能不请妹妹,而秦有仪又要拉上蔡云珠,章敬康等于半个主人,无法拒绝。于是,蔡云珠又得到了一个跟他接近的机会。 柯惠南为他的舞会很花了些精力,张灯结彩,地板打蜡,都是亲自动手。最精彩的是拥有自己的乐队。侨生中会玩乐器的很多,他把他们组织了起来,大小提琴、伸缩喇叭、萨克斯,还有钢琴。鼓手很重要,是特别从外面请来的,那人叫汤姆,是个混血儿,鼓打得极好,但自视很高,非一万块钱一月不干,所以经常闲在那儿。他跟柯惠南是朋友,偶尔玩玩,不好意思谈钱,不过柯惠南送了他两瓶洋酒,算算也有四五百块钱。 舞会是晚上八点钟开始的,到了八点半,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客厅虽大,留下中间的舞池,要再容纳六七十人,毕竟嫌太挤了一点,但因为拥挤的缘故,气氛更显得热烈。 座位一半有小桌子,一半只是靠壁摆着的椅子。章敬康他们四个人来得比较早,在角上占了一张小桌。刚坐定就看到柯惠南经过,他特地拉住主人,替秦有仪和蔡云珠介绍。柯惠南因为她俩是校外的客人,而且第一次见面,也说了几句客气话,并且邀请她们每人跳了一支舞。 当柯惠南拥着秦有仪跳了开去时,他们这一桌上,成了“三缺一”的场面。秦有守便对章敬康说:“你陪云珠跳一支。” 他还没有开口,蔡云珠已站了起来,他便扶着她的腰,按着节奏,往场中移动。蔡云珠比他稍微矮一点,她微一仰头,两人的视线便紧紧接在一起了。 “谢谢你,给我这么一个好玩的机会!”她含着笑,轻轻地说。 “这不敢当。”他说,“该谢的是我的同学柯惠南。” “那总是由于有你来的关系啊!” 他笑笑不响。 “新年连星期日,一共有三天的假期,你准备怎样消磨?”她又问。 “还没有计划。” “天气很好,可以到阳明山去走一走。” “只怕人太挤了。” “对的!”她马上改变了她的建议,“是不是还有兴趣再打一场桥牌?” 看到她那殷切盼望他有所接纳的眼色,他不忍再拒绝了:“如果你想打,我可以奉陪。” “真的?”她欣喜地说,“明天到我家去,还是我们四个人。” 章敬康忽然想起秦有守告诉过他的话,说蔡云珠的父亲想跟他谈谈,这个问题比打桥牌重要,他要先提出来讨论。“蔡小姐,是不是说你父亲想找我谈话?”他问。 “噢,秦有守告诉你了!我还以为他忘掉了呢!”她说,“是这样的,我父亲喜欢研究经济问题,常想听听别人的意见。有一次我跟他谈到你,他很希望跟你谈谈。” “很感谢你父亲。”他说,“不过我实在太浅薄了,我还在学习。你父亲一定有很多经济界的朋友,该找他们才对。” “不,我父亲说,年纪轻的人,常有新的见解。那些经济学家的看法,并不比我父亲高明。” “是的。”他说,“蔡先生本身就是一位经济学家。” “你读过他的文章?” “在有守告诉我以后,我才猜到你父亲就是蔡赓北先生。他的关于资本形成过程的分析,我的同学们都很佩服。” “啊!”她刚这样惊喜交加地喊了一声,乐曲戛然停止了,谈话便也中断。他们回到座位上,才又重拾话题。 “那太好了,你一定会跟我父亲谈得很投机。”她说,“可惜这几天他在南部视察业务,明天你来了,还不能跟他见面。” “明天怎么了?”一向感觉敏锐的秦有仪,马上接着她的话问,“明天章敬康要到你家去?” “是的。”蔡云珠对秦家兄妹说,“我们原班人马打桥牌,章已经答应了。你们什么时候来?” “那得问章敬康啰!”秦有仪拿眼睛瞟着他说。 “下午吧!”章敬康说。 “几点钟?”蔡云珠又问。 这下是秦有守发言了:“两点钟。” “好的。”蔡云珠说,“准两点钟一定要来。” 乐曲又开始了,是支《母鹅扭扭》。秦有守邀蔡云珠跳了下去。章敬康不喜欢扭扭舞,坐着不动。秦有仪知道他的脾气,便也陪他坐着。 “我们去吃东西!” 章敬康带着秦有仪走到里面一间屋子,那里有一张铺了白台布的长桌,放着一玻璃缸的鸡尾酒,两大盘椒盐花生米和炸洋芋片。章敬康自己动手舀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秦有仪,腾出一只手抓了一把花生米,坐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秦有仪跟了过来,坐在一起。 “有仪!”他把她引到这里来,就是有话要向她说,“我有个请求,你能不能接受?” “嗨!干吗这么客气呀!”她放了一片炸洋芋在嘴里,顽皮地望着他。 “我是很正经的话。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跟蔡云珠扯在一起开玩笑。” “那有什么关系呢?” “对蔡云珠不太好。” “你是代表她讲话?我想我比你更能代表她。”秦有仪的词锋非常犀利。 “不是代表她讲话。我觉得……”他无法把他的感觉说出来。 “说话不要吞吞吐吐!”她一步不放松地逼迫着他。 “可以这样说,”他也不考虑措辞了,“我很感谢你们的好意,但我已经看得很透,我跟她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怎么叫‘进一步的发展’?”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他不高兴地说。 秦有仪碰了个钉子,不敢再徒逞口舌、自讨没趣了,她的笑容渐渐收敛,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替蔡云珠悲哀!” 他觉得很抱歉。“当然,我跟她还是朋友。”他这样说,用意是在安慰秦有仪。 “我不明白,蔡云珠有什么不好?” “不是什么不好。”他急急地否认。 “那么,你何以那样看不起她呢?” 秦有仪的话越说越犀利了,章敬康深感不安。“真是,”他烦恼地说,“我不该把心里的话告诉你的!” “好了,好了,不要这样子。我知道你心里的意思就是了。” 秦有仪算是让了步,但情绪上受了挫折,影响到跳舞的兴致。没到十二点,她就提议回家。蔡云珠有些依依不舍,不过却无可奈何。 章敬康颇感不安。他跟秦家兄妹交情很深,他知道秦有仪的性格跟蔡云珠大不相同,小姐脾气大得很。因此他第二天一吃过午饭就到秦家,跟秦有仪刻意周旋了一番,把她哄高兴了才放心。 两点差五分,他们一起到达蔡家。 蔡家也跟秦家一样,是兄妹两个。蔡云珠的大哥老早就到美国去了,在那里念书、做事、结婚,而且已取得美国公民的资格。家里只剩下蔡云珠一个人,自然格外受父母的宠爱。因此,她的朋友到她家去玩,也很受她父母的欢迎。 蔡老太太是个异常慈祥的人,待秦家兄妹十分亲切,自不用说;对于第一次见面的章敬康,更是问长问短,关怀得很。她已经上了六十岁,但看上去像只有四十几岁,视觉和听觉都十分敏锐,闲下来还能绣花。宽大的起坐间中,靠北窗就摆着一架绣花绷子。 “好了,你们好好去玩你们的吧!我也要出去打牌了。”蔡老太太特别对章敬康说,“你不要拘束,这里就像你自己家里一样。我也不叫你‘章先生’,跟叫有守、有仪一样,叫你敬康。” “是。”章敬康恭恭敬敬地答应着。 于是,蔡云珠把他们带到楼上小客厅里,那里已摆好了桌子,铺着台布,两副塑胶的新牌还未开封。桌子旁边又是两张茶几,上面放着新沏的茶,还有一碟子英国产的粟米巧克力。 “今天我们好好打牌!”秦有仪一坐下来就这样说。 章敬康知道她这话是有深意的,怕她心直口快,把他昨天向她提出的“请求”——不要把他跟蔡云珠扯在一起开玩笑的话,当着蔡云珠的面说了出来,那会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便抛了个“告饶”的眼色给她。 但秦有仪不理会他,只管自己接下去说:“云珠,今天我们俩合作,非把他们打败不可!” 这明明是在赌气。“还是我跟蔡小姐合作吧!”他直觉地说,“那天我们合作得很好。” “原来你也知道你们合作得很好!”秦有仪尖刻地答道。章敬康对这位小姐的利嘴真感到吃不消!幸好秦有仪适可而止。蔡云珠也装糊涂,大大方方地在章敬康对面坐了下来。 牌局顺畅地进行着,但大家都很少说话。只有蔡云珠不时投向章敬康脉脉含情的一瞥,包含着太多的话语。 不知怎么,他又想到了李幼文。蔡云珠的这对水波似的眼睛如果生在李幼文脸上,那该多好呢?他一直在这么想。 于是,第二天上午他的脚步又出现在李家的那条陋巷中。在他的下意识中,并没有去找李幼文的打算,他只是由养尊处优的蔡老太太想到近乎枯萎的李幼文的母亲,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她。 那是个阴沉沉的日子,荒场上的晒衣架子光秃秃的,大概是老太太怕下雨,没有把衣服晾出来。也许,也许是她病了,没有办法洗衣服,想到这里,他很不放心,立即抬眼往李家门口看。 他一下子愣住了——由于心理上缺乏准备,他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他看到的不是李太太,是她的女儿。 李幼文也看到了他,迎着他走了过来,她仍旧穿着那件套头的毛衣,下面是暗绿色烟灰呢的长裤,咖啡色的平底皮鞋。 “李小姐……” “姓章的,站住!”她打断了他的话。 他站住了,她也停了下来。二人面对面看着,她的脸板得似乎永远不想笑似的,淡红色的两瓣嘴唇紧闭着,漆黑的眼中有着包藏祸心的阴沉。 “我等你小子好几天了!走!”她努努嘴,“到那面去,我有话问你。” 章敬康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子蛮横!内心里大起反感,但他的脚步却乖乖地跟着她,一直转过荒场,在一处造了一半停顿下来的楼房后面站住,那里冷僻得很,简直看不见人。 “姓章的,谁叫你到这里来的?”她昂起头问。 章敬康恍然大悟。他原也想过的,她自吹经常在圆山大饭店游泳,冒充富家小姐,其实是住在贫民区。这个谎一戳穿,她一定会很羞惭,而现在,完全是恼羞成怒。 于是他赔着笑脸说:“李小姐,对不起。我并不是特意来揭穿你的秘密。” “这不是一声‘对不起’可以了事的!我问你,你怎么寻来的?是不是派了什么人在跟着我?你拿我当什么人?” “不!不!”他赶紧否认,“我是从警察局少年组打听到你的地址的。” “啊!”她大吼一声,勃然变色,“你到少年组去打听我的地址?”她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骂:“他妈的!你这小子,气死我了!” “李小姐,我这也是无意的。”他忍受着她的辱骂,仍旧冷静地解释。 “哼!”她板起了脸说,“你第一次来,告诉我妈说,你跟我认识是朋友介绍的!谁介绍的?你说!你当面撒谎,什么大学生?没有人格的东西!” 他被骂得只能翻白眼,但心想,她能知道撒谎是不好的事,那就还可以讲道理。然而没等他开口,她的“训斥”又开始了。 “你是个伪君子!假仁假义哄骗我妈这没有知识的人。你拿那条烟来是什么意思?你简直在做梦,一条烟就想把人收买了吗?” 他没想到她把他的本意歪曲到如此的程度!这对他和她的母亲,都是极大的侮辱,不能不做抗议。“你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简直是胡说八道!”他大声地说。 “那么你来看我妈做什么?” “看看她老人家不可以吗?” “谁要你来看?不稀罕你来看!你他妈的,不怀好意!” “看你!”章敬康忍不住生气地斥责,“满口‘他妈的’‘他妈的’,自己不觉得难听?你母亲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真是倒霉透了!” “他妈的……”她忽然变得很平静,点点头说,“你过来!” 他上前两步,刚刚站定,她就一掌掴在他脸上。出手又快又狠,打得他脸上火辣辣的,眼中金星直冒,但就在将要还手的刹那,他总算勉强克制住了自己。 “这不算‘修理’,算给你个警告。以后不准你再来!” “办不到!”他捂着脸,神情冷峻地答复道,“来看你母亲是我的自由。” “我告诉你的是好话。”她再一次警告。 “我对你母亲也是好意。”他针锋相对地回答。 “你哪里来的这种好意?”她的声音又变得粗暴了。 “难道你不可怜你母亲?” “什么?你原来是可怜我妈?谁要你可怜?你小子自己不照照镜子,你有什么资格来可怜别人?滚、滚、滚!”她的声调一句比一句高,到后来简直是狂喊了,同时卷起毛衣的袖子,一步一步往前追逼过来,看样子似乎真的是要跟章敬康打一架。 就在这时候,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阿文、阿文,章先生是好人!”李幼文的母亲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挡在他们中间说,“阿文,你不可以这样子对章先生!” “不用你管!”李幼文看着章敬康,却顺手一推,把她母亲推得踉踉跄跄地坐在地上。 章敬康陡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冲上前抓住李幼文的手,把她反扭了过来,厉声说道:“你是人还是禽兽?怎么可以这样子对你母亲?向母亲道歉,不然我就不放你!” 李幼文咬着牙挣扎了一下,但那只会使她自己被扭得更痛,于是闭上眼,不响。 “说,从此以后改过!” 她还是不响,嘴唇扭曲着,忍住痛苦,不肯哼出声来。 他的心软了下来,松了手,但马上遭到了报复。她回身扑了上来,疯了似的乱打乱踢。他软了的心肠无法再硬起来,而且他要保持男性的尊严,所以只是一面招架,一面后退,并不还手。 “阿文、阿文……”跌倒在地上的李太太已站了起来,舞着双臂,准备硬插在他们中间。 然而攻守的双方,却都要避开她。李幼文嫌她母亲碍手,章敬康是不愿她卷入漩涡,怕误伤了她,以至于她只是白白地赶来赶去,始终无法拉住他们任何一个人。 这时已围聚了许多人在看热闹,特别是那些孩子们,嬉笑着呐喊助威。章敬康窘不堪言,便想找个机会将她制伏。因此,他不再躲让退避,一把拉住她的一只手,再去捉另一只手,心想:只要她的双手在自己掌握中,她的力气绝不会比自己大,便可强使她就范了。 哪知不抓她的手还好,一抓住可就上了大当。也不知她怎么一转,变成背向着他,同时他的手臂被她从肩上拉了过去,身子一矮再一拱,他整个身子从她背上翻了过去,结结实实地仰天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看热闹的人顿时哗然,有的大笑,有的呼喊,有一个人大惊失色地说道:“好家伙,还会柔道呢!” 章敬康心里懊悔得不得了,早知道她会柔道,就不该去抓她的手。 一个念头没有转完,来了一只脚踩住他的手,那自然是李幼文。在他刚怒火突升,还来不及去想对策的时候,便看到李太太跌跌撞撞地抢了过来,没头没脸地去打她女儿,并且咒骂:“死不要脸的东西,一点好歹都不知道,你怎么对得起人家?” 当着那么些人,李幼文可再不敢跟她母亲对打,逼得没有办法,只好跺一跺脚,回身走了。随即一阵哗笑爆发开来。 章敬康不知道大家是在笑她,还是笑他,十分羞窘地挣扎着要站起来。李太太赶紧上来扶住他,以极其不安且烦恼的声音对他说:“章先生,真正对不住!唉,我怎么说呢?生了这么个女儿……没有比我再命苦的!”她说着,声音低了下来,转过脸去拭着纵横的老泪。 于是,有些女人上来劝解着,把她扶了回去。有些人跟着散去了,还有些人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章敬康,仿佛要等着看他采取什么报复的行动。 他窘极了,恨不得能像鸵鸟一样,把头藏起来。终于,他只好拍一拍衣服上的泥土,揩一揩脸上的尘污,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那里。 走出巷口,他回头望了一下,这时才感觉到刚才所经历的一幕,是如何可怕!那样一个女孩子,外表是一个美好的女性,而行为完全跟流氓一样,找不出一丝一毫女性的味道。这,怎么可能呢?简直是个怪物! 这一走,以后不会再到这条陋巷中来了,他心里想。然而他是不会甘心的,难道费尽心力追求的结果,只是落得这样一个自取其辱的下场?他曾经下过决心,要帮助李幼文走上正途,并且向李幼文坚决表明过,以后还要来看她母亲。这些衷心萌生的意愿,难道都因为挨了一顿揍,而就此畏缩不前了? 他困惑得很! 他困惑得很,一连几天都在研究那些问题,而越去研究,困惑越甚。他发现自己连问题的本质都没有抓住,既然称为不良少年,自然有不良的行为,打场架根本算不了什么,而自己居然认为“可怕”,那不是太可笑了吗? 因此他又发现问题很不简单。寒假快到了,功课忙了起来,他决定暂时把这问题搁一搁,等有了时间再做深入的研究。 这样,他反而出现了近半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的心境。除了到学校以外,就只静静地在家里用功,连秦家都不大去了,跟蔡云珠自然更少见面。 这一天下午功课完了,他搭车回家,刚走进巷子,便听到轻轻的一声:“喂!”他以为是别的路人在相互招呼,没有理它。接着又听到一声比较响的:“喂!”这才回头去看个究竟。 这的确是在招呼他,而且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一个人——李幼文。 虽然他早已想通了,那流氓一样的行径出现在一个少年组登记有案的少女身上,不足为奇,无所谓“可怕”。但这时见到她,想起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她摔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羞辱,自然余恨犹在,因此只是瞪着她,却不开口说话。 “喂,我跟你说话。”她看了他一眼,微微把头低着,轻声地说。 “什么‘喂’不‘喂’?”悻悻然的他,故意让她碰了钉子,“没名没姓的,跟我说什么话。” 她迟疑了一下,委委屈屈地说:“章先生,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那就说吧!”他僵着嗓子,有些不情愿地勉强应允。 “这里不方便,可不可以换个地方?” 章敬康也觉得巷子里熟人太多,说不定大嫂还会经过,看见了很不妥当,便仍旧用很僵硬的声音问:“换个什么地方?” “随便你,清静的地方就可以。” 他很冷静地考虑了一下,怕她诡计多端,耍出什么对他不利的花样,不能不存戒心,便不肯走得太远,领着她到隔一条街的一家冰果店。那里楼上经常没有什么人,谈话很方便。 然而一到了那里,他便发现当着女侍的面,必须讲风度,所以在自己点了饮料以后,不能不面对着她,用平静的声音问:“你要什么?” “柠檬水。”她向女侍说,声音很低,几乎有些怯懦的样子。 等女侍把他们的饮料送上来,并且转身走远了以后,他才冷冷地说:“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 “你不是说,要经常去看我妈?” 这句话大出他的意料。“你不是不准我到你家去吗?说我不怀好意!”他讥讽似的回答说。 她不响,眼睛望着别处,脸上现出赧然的表情。 这一来使他也觉得有些不安了,怕把场面搞僵,又弄得下不了台,便又接着说:“你的行为简直叫人猜不透,我不知道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 “我已经讲过了,你又不是不懂,请你去看我妈。” “哼,”他微微冷笑道,“要去我自己会去的,用不着你来请。” “你还对我不高兴是不是?” “我哪里敢对你不高兴?”他发着牢骚,“你又会骂人,又会打架,而且还是柔道高手……” 不知道是她想到了那天的情形,觉得得意,还是滑稽,她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但赶紧使劲把下嘴唇咬住,不再出声。 章敬康的心又软了,软化在她那无法形容的妩媚神态之中。 “对不起!”她低着头,说了这一句,停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便忽然抬起头来,“我向你道歉好了,总可以了吧!”她说得很快,像是赌气说出来的样子。 这给了章敬康一个警惕,如果再不转圜,便又要弄得不欢而散,只好这样回答:“我只希望你改过,倒不在乎你道歉。” “那你可以去看我妈了?” “这我要考虑。” “为什么呢?”她急急地问,睁大眼睛,殷切地凝望着他。 “印第安人有这样一句格言:‘第一次受人欺骗,是别人的耻辱;第二次受人欺骗,是你自己的耻辱。’如果我第二次自取其辱,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了!” “这我向你保证,以后你到我家,我一定对你客客气气,表示欢迎。” “我不能相信你的空头保证。” “那要怎么样呢?”她说,“你不信任我的人格?” 他觉得她的话可笑,但也不愿把话说得太厉害,只这样回答:“我不明白你的动机何在,为什么忽然要叫我去看你母亲?” “跟你老实说了吧!”她又现出了那种像受了委屈的惹人怜惜的神情,“为了你,我妈跟我进行‘冷战’,从那天起,她就不跟我说话。我买回来的东西,她也不吃。常常一个人在那里淌眼泪,问她为什么,她又不肯说。有时半夜里醒过来,听她一个人唉声叹气。你想,我心里是什么味道……” “好!”章敬康再也忍不住了,“我去!”他大声地说,觉得自己的眼眶一阵阵发热,他真没想到自己在李家母女间的情感上,会构成这样重的分量。 “真的?”她笑着问,眼睛也拼命眨着,好像要忍住泪水不让它流出来一样。 “你看我什么时候去好?” “那么现在就走吧!” 他掏钱付账,她替他拿着书,并肩下了楼梯。 一辆三轮车到了那条陋巷,车子进不去,两人下车步行。章敬康昂首阔步往前走,李幼文默默地跟在后面。 路上有人在注视他们,这使章敬康回想到上次被李幼文用柔道摔倒在地、铩羽而归的情景,真令人感到沮丧。不过今天他却觉得能扬眉吐气了! 这前后的对照,使他感慨无量,但也觉得由辛酸中得来的快乐,特别珍贵。如果他跟李幼文的交往一开始就顺顺当当,也许到现在已趋于平淡——至少不会那样值得回味。 这样想着,他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回头去看李幼文。 她也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不走了?” “我在想……” “想你以前在这里的情形?”她很快地打断他的话问。 “不错。”他点点头,心里佩服她的机敏,“现在回想起来很可笑,是不是?”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举步往前走。他随即跟了上去,两人并肩而行,在旁人看来,显得更亲密了。 到了李家,李幼文不说话,只把左面房间那道布帘掀起一半,意思是让他进去。 章敬康略略踌躇了一下,跨了进去。那房间只有四五坪大,却放了一张很大的旧席梦思床,李太太正面朝里躺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而故意不理女儿。 李幼文努努嘴,意思是叫他给她母亲打招呼。 “李伯母!”章敬康喊了一声。 李太太的反应非常灵敏,立刻翻过身来,昏花的老眼猛眨着,先是惊愕地仿佛认不清是谁,然后流露出欣喜的神色,而欣喜又忽然变为感伤——在这短短的片刻中,经历了复杂的感情过程以后,她才想起待客的礼貌。 “啊——”她说道,“章先生,真没有想到你会来!” “好久没有来看你。李伯母你好吗?” “啊,啊……”李太太含含糊糊地应着,一面坐起来,低着头找床下的鞋子。 有一只鞋在床角,章敬康想把它拿过来。刚一动念头,看见李幼文伸出长长的腿,一踢,把那只鞋不偏不倚地踢到李太太面前。 李太太看了她一眼,不响,趿着鞋下地,说:“章先生,你请坐。” 床对面就是两只旧的藤椅,中间是一张玻璃面竹架的茶几,章敬康和李太太相对坐了下来。茶几上有一把茶壶,李太太揭开壶盖看了一下,叫道:“阿文,把热水壶拿来。” “你是跟我说话?”李幼文半侧着脸,现出不肯相信的神气回答说,“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跟我说话了呢!” 这算是她的报复,章敬康和李太太都了解。但李太太不响,李幼文也站着不动,热水壶没有拿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僵局,章敬康只好站起来服务。 但等他一动,李幼文却又抢了先。在她拿着热水壶冲茶时,李太太问道:“章先生是你去请来的?” “不是我,他自己怎么会来?” 李太太点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转脸对章敬康说:“章先生,那天真对不起……” 一句话没有完,李幼文大声阻拦:“好了,好了,过去的事过去了。人死了,开追悼会有什么用?” 李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拿这个女儿一点没办法,只好用这种消极的姿态来表示抗议。 章敬康对于她的出言不逊,感到很惋惜,很不满,然而他不便也不敢做出任何表示。 李幼文大概发觉气氛不对,悄悄退了出去,从脚步判断,是出了大门了。 她一走,章敬康顿时感到压力减除了。他很了解李太太的心理,如果说,她不愿理睬李幼文,是她对女儿失望到了极点的表现,那李幼文一把他找了来,她就开始跟女儿说话,显然是回心转意。这是母女俩的感情开始恢复的一种征象。就他的立场来说,无论是对李太太或者对李幼文,万万不宜再提过去不愉快的事情,应该尽力劝解,安慰这母女俩。 于是他说:“李伯母,李小姐的本性实在很好,她对你也很孝顺。” “她今天怎么来找你的?跟你怎么说?” “她在我家的巷口等我,叫我来看你。说你因为我的缘故,不理她,她觉得非常难过。” “她说了这话?” “真的。”章敬康加重语气说,“她真的是这样说的。这可见得她对你很孝顺。” 李太太不响,默默地,似乎在吟味着他所说的话。 “李伯母,”章敬康又说,“为了我,害得李伯母对李小姐生气,我很抱歉!” “你不要这样说,章先生。”李太太不安地说,“你真是好人,阿文那样没有礼貌,你一点不见怪,今天还来看我,我心里很难过,也很高兴!” 说着,李太太伤起心来了,从茶几旁边墙壁的挂钩上,拉下一条毛巾,唏嗖、唏嗖地擤了两下鼻子。 章敬康跟李太太有着同样的感觉,但他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表达他内心深厚的同情。 “章先生,说起来我也不能只怪阿文,孩子不好,大人要负一大半的责任,我现在懊悔已经来不及了。” 对她的怨艾,章敬康觉得不便正面表示意见,但也不宜再保持沉默,转过话题问道:“李伯母府上哪里?” “江苏。” “我也是江苏,江苏南通。李伯母是——” “无锡。” “噢,好地方。李伯母哪年来的?” “一九四九年。原来想看一看情形再说,哪晓得来了不久解放军就渡江了,无锡一解放,不再回去,就这么住了下来。当初如果决心要到台湾来长住,总要好好准备一下。那就无论如何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唉!”李太太又叹了口气。 “李老伯呢?”他已可断定李太太是孀居,但在说话的技巧上不能不这样明知故问。 “失踪了!” “失踪了?”章敬康对她的回答深感意外。 李太太的神色非常黯淡,那当然是她最伤心的事,但时间可以冲淡情感,虽然是惨痛的回忆,日子长了,也就会慢慢想得开些,因而能够冷静地叙述了。 “说是失踪,其实是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 “怎么回事?” “我猜想他是自杀的。” “有遗书吗?” “没有。” “那怎么能断定呢?” “如果不是自杀,会到哪里去了呢?”李太太说,“而且,另外有些事情也看得出来。他在失踪以前,把几笔不能不还的债务,都弄清楚了。有几项他身上比较珍贵的东西——一个劳力士表、一块汉玉、一枚k金戒指都留了下来。这不就是交代后事吗?” “那么,李老伯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说来话长——”李太太点上支烟,用落寞的眼光看着章敬康,以半嘶哑的声音,谈她从未对任何人谈起过的身世。 李太太的丈夫单名一个炎字。李炎的父亲以经营丝业起家,只有李炎一个独子,从小过着大少爷的生活。到三十岁时,李炎继承父业,但仍不脱纨绔子弟的习气,对于经商并不像他父亲那样精于盘算。 一九四九年春天,战局逆转,李炎结束了他的事业,带着一部分财产,携妻挈女,漫游港台。他原来的意思是想到外面来见识见识,准备改行——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做什么好,是不甘于困守家园,靠上一代的余荫,庸庸碌碌度过一生,何况,锦绣江南已是烽火处处,也不容他株守下去了。 不久,无锡解放,李炎一家在台湾住了下来。李炎没有想到局势变化得这么快,大部分财产都没能够带出来,这在他的精神上是一个打击。但,生活是没有问题的,他手头持有的现款值二十万美金,加上李太太的首饰,算得上一笔不小的财产了。 如果他们乐意做寓公,安闲地吃现成饭,大可维持相当富裕的生活,一年算用五千美金,这一辈子也可衣食无忧。但李炎不这么想,他忧虑着坐吃山空,忧虑着身在他乡,无依无靠,因此由懒散一变而为异常积极,不断在研究如何做生意赚钱。 他的本行是丝业,虽不如何精明,但耳濡目染,毕竟还算内行。那时台湾还不能生产蚕丝,根本谈不上经营。做别样生意,却又苦于情况不明。那时,大陆来台而又带有几个钱的人,争相以游资投向地下钱庄,李炎也走上了这条路。 他放出去的一笔高利贷,值五万美金,第一个月收到了优厚的利息,第二个月就听到不稳的消息,第三个月便吃了倒账。 于是,他改弦易辙,不再做任何不劳而获的打算,跟人合作办纱厂,失败;办食品公司,倒闭;办农场,纠纷迭起,最后只好拱手让人。 这一连串的打击,使得李炎忧心忡忡,寝食不安,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 于是,有一天,他悄悄地出去了。从此音信杳然。 李太太讲到这里,停了下来。这是整个故事的一半,甚至还只是一个前奏。章敬康关切的是故事的后半部,她们母女何以流落到如今这样窘困的地步,以及李幼文成为太妹的经过。 然而,这后半部的故事,就是李太太不讲,他也可以大致猜得到。父亲失踪,母亲溺爱,李幼文失去了管教,逃学、滥交朋友,渐渐走向下流的路。而她们的家庭,仍然维持着富裕人家的排场,其实外强中干,一旦垮了下来,便一蹶不振了。 因此,为了避免引起李太太伤感,他不再问下去,只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 然而李太太长时间藏在心里的忧郁苦闷,难得遇见一个谈得来的年轻人,正想抓住机会尽情倾诉,喝了口茶,她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谈下去。 “那是八年前的事,阿文只有九岁,倒是很懂事,知道我心里烦,总是哄着我:‘妈,你不要难过!我唱歌给你听。’小嘴甜极了。谁想到她现在成了这样子?” 这才是李太太最伤心的事。她曾有过一个好女儿,曾给了她无限的慰藉和希望,但到头来镜花水月,慰藉和希望都砸得粉碎——从此,她的心灵越来越寂寞了。 章敬康却不这样想,他认为他找到了可以安慰李太太的话:“李小姐人很好,我知道的。现在也许是一时迷失了本性,她一定会变好的,李伯母你相信我的话。” 李太太慢慢地摇着花白的头,表示不能同意他的看法,然而也不愿争辩,只谈她自己的往事。 “那时,生活倒还过得去。我告诉过你,有几笔不得不还的债务,阿文的父亲在失踪前都料理清楚了。有些账,本来是生意上往来,人家欺负我先生忠厚,糊里糊涂弄出来的,可是处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有什么话好说呢。到最后我算了算,总共还剩下两万美金、一栋房子,我自己另外还有些首饰,要说生活,省吃俭用,熬到阿文长大、结婚,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李太太停了一下,话锋一转,“不过,章先生,你总也知道,一个人,不是吃得饱、穿得暖,就可以把日子过下去的。你说是不是?” 显然的,这话里面大有文章,但就理论来说,李太太的话一点不错,生活的目的,不止于衣食无忧,至少应该有若干精神生活。于是,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回答说:“是的。物质生活,不是生活的全部。” “那时候我的处境比守寡还要苦。索性说死了,倒也死了心,可是却要天天盼望,而又盼望不到。天天瞎猜,他到底怎么了——谁也不知道!你替我想想,这份罪,怎么受得了?” 章敬康不知道说什么好,内心中体认到李太太这份精神的折磨,必须得要有排遣之道,如果她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应该原谅她。 “到后来就有人劝我打牌。”李太太面有愧色地说,“在牌桌上才可以让我忘掉心事。每天三十二圈下来,回家累得躺下去就睡着了,什么事也不想。这样子三年……”李太太的声音慢慢低下来,以至于寂然无声,只剩下无穷的悔恨怅惘,清清楚楚地刻画在她憔悴瘦削的脸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李幼文的堕落不能怪她自己,而李太太似乎也是可以同情的。那么,该要谁来对李幼文负责呢? 章敬康茫然不解!只觉得非常不舒服,却又说不出原因。 “李伯母,这一切都过去了!”好久,他这样说了一句。 “过去的过去了,将来呢?”李太太苦笑着加了一句,“没有什么将来。” “李伯母,你不要这样说。人,应该活在希望之中。” “话是不错。但是,章先生,我还有什么希望?” “希望是要自己去追寻的。”他争辩似的回答说。 “到哪里去追寻啊?” 章敬康回答不出来了。 “要说希望,自然只有一个阿文。”李太太又说,“可是阿文有什么希望给我?我还是不要希望她什么,倒还少伤心些!” “话不是这样说。李伯母,你应该希望李小姐会变好。如果连你都对她不存希望,她一点得不到鼓励,明明想学好,也不会变好了。” 李太太闷声不响,显然的,他的话虽没有获得她的首肯,但她也无法说他的话不对。 这对章敬康倒是一种鼓励,他说:“像今天这样,她为了安慰你,不惜委曲求全地把我找了来。我认为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足以证明她的心地是善良的,绝对可以变好的。” 李太太终于点了点头,认为他的话说得有道理,但随即又出现了黯然的神色,微喟着说:“唉,和她那班狐朋狗党在一起,要想变好也做不到。” “不要紧。”章敬康庄严地说,“我来帮助她。” “不,”李太太语气沉重地说,并且显得有些紧张,“章先生,我们家阿文满身是刺,惹不得的。你待我这样好,我没有别的报答,一定要告诉你老实话,不然,我太对不起你了。” 所谓“满身是刺”指的是什么呢?章敬康心想,如果是指李幼文有一帮“狐朋狗党”跟在后面,不好惹,那么,这就正是他要帮她的地方,他要帮她把刺拔掉,而要想拔这些刺,当然不能怕扎手,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 但他也知道,李太太确是关切他才做了这样的劝告,她是替他担心,他在她的感情的秤上,已具有相当的分量。这样,他的一切考虑、行动,便不能不把这位可怜的老妇人,当作一个重要因素估计进去。 因此,他便以安慰的语气答道:“李伯母,你请放心,李小姐在外面的情形,我也知道一些,自己会当心的。” 李太太还想要说些什么,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便住了口。 门帘一掀,李幼文回来了,怀中抱着一个大纸包,最上面堆着橘子。由于堆得太高的缘故,有两个橘子滚动着,快要掉下来了。 “呵,呵,呵!”李幼文双眼注视着胸前,天真地娇笑着,“快来帮帮忙!” 这自然是对章敬康的呼吁,他赶上去用手扶住滚动着的橘子,朝后退了两步,李幼文走到床前,连人带纸袋一齐扑倒在床上,纸袋中的食物丢了一床,躺着,她喘着气笑。 大纸袋中还有几个小纸袋,她坐下来把它打开,里面是糖果、瓜子、牛肉干、蜜饯……尽是些不能充饥的闲食。 忽然,章敬康发现一样黄色的东西向他迎面飞来,赶紧一伸手接住,是李幼文抛给他的一个橘子。 他拿着橘子在踌躇,不知道是不是该向她说一声“谢谢”。 “章先生,你剥开来吃嘛。”李太太说。 这下,他下意识地答了一声:“谢谢!” “去拿几个碟子装起来!”李太太这句话是对李幼文说的。 李幼文随即取来几个搪瓷的碟子,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倒进去,放在茶几上,又随手剥了一粒巧克力,塞在她母亲嘴里。 这些小小的动作,在章敬康的心中激起了极强烈的反应。看李幼文这样活泼可爱,母女间充满一片温暖,怎能相信她是一个惯于跟男人打架的“太妹”?又怎么能相信李太太对女儿竟已伤心得绝望了? 但现实的情景,是他亲眼所见,确实体察到的,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境界?他有一股压制不住的强烈意愿,愿意帮助这母女俩永远保持着像此刻所见的和谐气氛。 “阿文,再去买点菜回来,留章先生在这里吃饭。”李太太说。 “不,不!”章敬康连忙说,“谢谢,我就要回去了。” “还早嘛,吃了饭走。”说着,李太太站起身来说,“我先去生火,章先生你请坐一会儿。” 章敬康有去留两难的感觉,按道理说,他究竟还不算熟客,而且主人也没准备,留他吃饭,或许是客气的表示,真要留了下来,岂非太不知趣? 但留下来——像现在这样,静静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正是一个谈话的好机会,失去这机会未免可惜。想一想,姑且先坐一会儿再说,好在李幼文还没有去买菜,到她要出门时,再告诉她不必费事,也还来得及。 时间已经不早,天已渐渐暗了下来,李幼文却还不忙着去买菜。她坐在她母亲原来所坐的位子上,修长的双腿直直地平伸着,左脚搁在右脚上面,身子往后仰着,把瓜子一粒一粒抛进嘴去,然后听见“咯碌”一声,两片瓜子壳从她小巧的嘴唇中吐了出来,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落在身上,她也不去管它。 那副样子既俏皮又洒脱,章敬康看得忘形了。 忽然,他警觉到自己的失态,定一定神说:“李小姐,你母亲今天开始跟你说话了。” “嗯,”她点一点头说,“这是你的功劳,谢谢你。” 她的眼睛仍旧看着空中,这样与人应答,照说是不礼貌的,但他听到她向他致谢,已大有受宠若惊之感。 “李小姐,”他又说,“我看你也很孝顺的。” “本来是嘛,谁说我不孝顺?” 他等于碰了个钉子,又不便把李太太对他说的话告诉她,只好笑笑不响。 “你笑什么?”她转脸问,语气稍稍有些严厉。 “我?”他想了一下,说道,“我想不到你对我这样的前倨后恭,所以有些好笑。” “‘前倨后恭’?这句话好像听到过的,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开始很骄傲,以后很客气。” “你帮了我的忙,我自然对你客气。在外面跑的,连这点都不知道?” 章敬康又皱了皱眉,“在外面跑的”,充满江湖气息的话! “你帮我的忙,是不是为了我妈?”她又问。 “是的。”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这就对了。我希望你把这一点牢牢记住。” 章敬康一时听不懂她的话,细细一想才明白,这是警告他,不要对她个人存什么幻想。这使他感到有些惭愧,他对李太太所做的一切,难道没有一丝一毫想借故来接近李幼文的企图在内?这是他对自己都不敢否认的! “好!”一种大丈夫的气概,使他毅然决然地做了承诺,“我记住你的话。” 李幼文定睛看了他一会儿,仿佛在研究他的话是否出于真心。终于,她把手伸向他——这是友谊的表示,更有“一言为定,不得反悔”的意味在内。 他们握了手,握得紧紧的,然后不约而同地把手松开、缩回。 李幼文站起身来,拍拍衣服,抖落了身上的瓜子壳,再拿脚当扫帚,粗枝大叶地把它们扫开,又拿发刷梳一梳头发,问道:“你喜欢吃什么?我要去买菜了。” “我不在这里吃。谢谢你。” “不必客气,我买现成的菜,简单得很。” “不是客气,我要回去看书。” “随便你。” “我们一起走。” “好!” 于是,章敬康到厨房去向李太太道别。她殷勤地留他,他也说了许多客气话。但是,李太太并没有说任何请他常来玩的话,这还是她原来的原则,并不希望他跟“满身是刺”的李幼文接近。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什么话,直到十字路口,应该分手时,李幼文才问他:“你是不是愿意经常来看我妈?” “当然。” “大概什么时候来?” “经常会来。” “不是说这一点。是问你,如果来,是在上午或下午、晚上?” “总在下午,上完课以后。” “像今天这种时候?” “不一定。有时候课多,有时候课少。如果下课太晚,我大概就不会来。”他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星期天,我在上午就可以来看你母亲。” “好。”她扬扬手说,“谢谢你,再会。” 在归家的途中,章敬康回忆着这一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有着梦寐一样的感觉。事情已经过去了,每一秒钟都是他亲身经历的,而回想起来,却觉得难以置信。但也因为如此,他的回忆是新鲜的,耐于寻味的。 这以后,他每隔三五天就到李家去一次。李太太就像看待娘家的侄子一般,对他很亲热。但奇怪的是,他从未再遇到过李幼文。 第6章 第6章 放了寒假,要过旧历年了。章敬康的哥哥大年三十从日本考察完毕,飞回台北,腊尽冬残,一年将终,万里归人,为这个一向平静温暖的家庭,更增添了一份额外的欢乐。这个年,在章敬康是过得很快乐的。 年初二,秦家兄妹到他家来拜年。第二天,他去秦家给秦有守的父母拜年,他们留他吃了午饭。秦有守说:“我们要到蔡家去玩,你一块儿去吧?” “不,”章敬康摇摇头,“我不想去。” 秦有守还没有开口,秦有仪把眼一瞪。“为什么?”她很快地质问。 章敬康不知怎么,向来对秦有仪有些忌惮,一见她这样子,赶紧摇着手赔笑说:“好,好,新年新岁,不要吵架!” “那么,去不去?” “去。”他委屈地说。 秦有仪得意地笑了。 “你这人也真是,”秦有守落井下石,还挖苦他,“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有仪凶你两句,才肯就范。” “算了吧!”对秦有守,他就不那样好说话了,“你根本不懂,这是尊重女权。” “你这算什么?”秦有守笑道,“自我解嘲?” 章敬康自己也笑了。 就这样说说笑笑地,他们一起到了蔡家。蔡家大客厅中,拜年的宾客川流不息。小客厅中有两桌牌局,都是女客。蔡云珠的意思,是请他们到楼上去坐,回头等客人较少时,再来见她的父母。但秦有守认为这样不礼貌,于是先到蔡太太那里周旋一下,再到大客厅去给蔡先生拜年。 蔡先生就像大部分成功的事业家那样,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和一副老挂在嘴上的笑容。章敬康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想起他曾一再表示希望见面谈谈,总算很看得起自己,所以在礼貌上对他非常恭敬。 蔡先生倒很愿意跟这些年轻人聊聊,无奈不断有宾客要应酬,只好把招待的责任交给了女儿。 蔡云珠把他们带到楼上,一进屋子就说:“你们在这里吃饭,吃完饭我请你们去看电影。” “我们无所谓。”秦有仪指着章敬康说,“你问他!” 章敬康忽然想到,在秦有仪心目中,他可能不够洒脱,一个大学快毕业的人,如果太保守,显得胆小拘谨,可能让人笑话。因此他不等蔡云珠再说什么,便抢着答道:“好,看电影我做东。”说完,顺手从果盘中拈了一粒糖莲子抛在嘴里。 他的突然豪放了起来的姿态,显然引起了秦家兄妹的讶异,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但没有说话。 “好,”蔡云珠高兴地说,“那么,我们再想想,现在找点什么花样来玩?” “这样聊聊天就很好了。”秦有守说。 “那,你们先谈谈吧。”说完这一句,蔡云珠就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她重又上楼,后面跟着两个女佣,一个端着咖啡和点心,一个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英文杂志,分别摆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 蔡云珠扭开收音机,轻轻播放着室内乐,然后帮着女佣斟咖啡,同时嘴里在应酬客人。 “mr.章,”她说,“那里面有本新到的《经济学人》。” “噢!”章敬康欣然伸手到杂志堆中去找,“一放寒假,没有到学校图书馆去,最近的《经济学人》还没有看到。” “嗯——”秦有仪故意像个小女孩撒娇似的挺着身子,对蔡云珠说,“你怎么只给章敬康找杂志,不替我找。” 这是存心开玩笑,章敬康已渐渐习惯了,装作没听见。蔡云珠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相当镇静,从容不迫地答道:“怎么没有?时装、电影,哪一种没有,你自己找吧。” “那么我呢?”秦有守紧接着问,自然也有些故意捣乱的意味在内。 蔡云珠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抿着嘴笑了一下,说:“其中有一本,你可能会感兴趣。那是我父亲的朋友忘了带走的。” “是什么?” “你自己找吧!”说完蔡云珠挨着秦有仪坐下。 她俩同看一本时装杂志。章敬康也找到了他的《经济学人》。只有秦有守翻一本,丢一本,嘴里不断在说:“不感兴趣!” 忽然声音静止了。 然后他爆发了欢呼:“oh,wonderful(哦,棒极了——编者注)!” 秦有仪吓了一跳,一面拍胸脯,一面瞪着她哥哥。章敬康也放下了书,凑过去看,一看也被吸引住了。 “是什么玩意?”秦有仪问。 “man to man,你们不感兴趣。”章敬康这样回答。 “谁说的?” 秦有仪站到秦有守沙发后一看,一张印得极鲜艳的裸体女郎的照片,展现在她面前。 “原来是这个,有什么稀奇?” “我们来研究一下她们的三围。”秦有守把那本man to man摆在面前的矮几上,秦有仪拉着蔡云珠围坐着——四个大学生以欣赏艺术的姿态,开始品评那些天体营中的美丽女性。 女人,不论是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总是最广泛的一个话题,他们由裸体女郎引申开去,谈到与女人有关的许多事物。他们是接受高等教育的青年,自以为是成熟的知识分子,在学术研究应该自由讨论的大帽子之下大谈特谈。但措辞是很文雅的,有些难说出口的话,用英文来表达,彼此都无忸怩之感。 他们的劲头大得很,这样一谈谈到天黑,才下楼吃饭。 晚饭的场面也很大,一张中间可以转动的特大号圆桌,挤得满满的——两桌麻将,八位太太,他们四个,加上蔡先生,正好十三位。 “怎么是十三个人呢?”蔡云珠点了点人数说,“我退出去吧!” “打牌我相信手气,吃饭我可没有这些洋迷信!”一位胖太太说。 “这话倒是真的。”另一位太太附和着,“过中国年,不必讲洋规矩。” 话是这么说,蔡云珠还是在踌躇,蔡先生夫妇也感到有些为难。这些迷信如果不说破,糊里糊涂也就过去了,一说破往往变得很尴尬,因为只要客人中有一个介意,便会搞得大家心里疙里疙瘩,吃得不痛快。 就在这时,电门铃响了,蔡先生高兴地说:“问题可能解决了,云珠,你去看看,只要是客人,不管是谁,就把他留下来吃饭。” 来的是蔡先生银行里的一个科长,姓吴。吴科长拱拱手向大家拜了年,算是招呼过了,然后从身上摸出一封电报,告诉蔡先生,说是纽约来的,请示处理办法。 “好,我们回头再谈。”蔡先生看过电文,把它收在衣袋里说,“你先坐下来吃饭。” “谢谢,我吃过了来的。” “再吃一点,喝杯酒。” “不,不!我肚子装不下了。” “那你就坐一会儿。”蔡先生把必须要他凑数,来打破“十三”这个局面的缘故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这我倒乐于从命。” 于是,这顿饭才吃成功。菜是标准的湖南菜,大盘大碗长筷子,人又多,圆桌面的中心转来转去,麻烦而又热闹。加上吴科长善于辞令,说了许多有关洋迷信的笑话,所以这顿饭进行了很长的时间。 饭后,八位太太赶着重赴“战场”,蔡先生和吴科长去谈公事。他们看电影的时间也到了,匆匆告辞。蔡先生跟章敬康始终没有一次单独谈话的机会。 看完电影已十一点钟。由于新年的缘故,店铺不开门,也不开灯。平日灯火通明、色彩绮丽的西门町,这时阴暗得很。不一会儿,电影院门口的人潮散尽,更显得冷清清,一片凄凉。 章敬康忽然想到了李太太。不知道她过年的情形怎样?李幼文是不是在家陪她……他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 “敬康,你怎么不说话?”秦有守问。 “啊?”他茫然地应了一声,接着反过来问,“说什么?” “我们谈了半天的电影,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抱歉!”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能不承认你所说的是事实。” “那么,你在想什么呢?”秦有仪问。 “抱歉。这是我个人的秘密。” “你能不能送云珠回家?”秦有守又问。 他还没有开口,秦有仪已学着他的声音,怪声怪气地说:“抱歉,我要早点回家睡觉,不能送。” 这样一说,连章敬康自己也觉得好笑了。自然,他再有什么天大的理由,也不能不送蔡云珠。 走到十字路口,秦家兄妹往左走去了。章敬康建议:“坐车?” “走一走好吧?”蔡云珠柔顺地回答,“在电影院坐得太久了。” “好的。”他自然表示同意。 两人慢慢往蔡家所在的方向走去。人静路黑,走到路旁水沟边,他扶了她一把,她便自然而然地靠紧了他,这一来他不好意思放手了,挽着她的左臂,并肩漫步。 章敬康可以说是第一次跟异性这样接近。她相当丰腴,臂上的温暖而富弹性的肌肉,给了他一种极为美好的感觉——现在是冬天,如果是夏天,她的手臂应是裸露的,那时候的触觉又不知如何? 这样想着,他感到血液流得比平常快了,脸发热,胸部有一种受到压迫的紧张感。 “下个学期你就要毕业了。”蔡云珠悠闲地说。 “是的。这半年是最紧张的阶段。” “毕业以后呢?”她问,“有什么计划?” “现在还谈不到。” “预备出国?” 这话问得他有些痛心,他的家庭培植他到大学毕业,已经很吃力了,出国留学自然是奢望。然而年轻人都是爱面子的,这些地方都不大肯说老实话,所以他含含糊糊地答道:“那要到时候再看。” “时候也差不多了,申请奖学金应该早些办。”她停了一下,又说,“我父亲在美国有些朋友,或许可以帮你的忙。” “那太好了!”他故意这样说,“等我决定以后,再请蔡老伯替我写介绍信。” “他很乐意帮人忙的。” “是的,我看得出来,蔡老伯是位慷慨的好人。” “那是因为他也是苦学出身,从前曾接受过好些人的帮助。接受别人的帮助,不是件羞耻的事。mr.章,你说对吗?”她转脸看了他一眼。 他敏感地以为她在劝他接受她和她父亲的帮助,所以不愿意正面答应。然而他也不能不同意她所说的话,否则就等于说蔡先生曾接受别人的帮助是可耻的。这样,就使他感到左右为难了。 幸好,他很快地想到了适当的措辞。“这要看是怎样的情形。”他说,“要看这个人值不值得帮助。” 他的话在逻辑上并不是针对她的命题回答的,但意思很容易解释,他仿佛在说,要像蔡先生那样的人,才值得予以帮助,而他是不值得帮助的。 但是,他的话虽然那么含蓄,蔡云珠却很直率。“是的,”她说,“我认为像你这样的人,就是最值得帮助的。” “不,不!”他怕她误会了,赶紧分辩着说,“我不是说我值得帮助,相反,我是说像我这种人不值得帮助。” “为什么呢?”她转过脸来,用另一只手握着他的小臂问。 虽是在暗影里,她这样双眸炯炯地望着他,仍使他清晰地感到像是承受着一种威胁,而他的不愿接受来自蔡家的帮助的理由,是不便明说的,因此讷讷地再也没说出话来了。 “mr.章!”蔡云珠的声音温柔而诚恳,“我们认识虽不很久,但我是非常佩服你的,你有话尽管说嘛。” 尽管她这样殷勤致意,章敬康还是不能不闪避。他用打太极拳的原理,反问蔡云珠:“你为什么佩服我?我有什么可以使你佩服的?” 蔡云珠把头转了过去,身子却靠得更紧了。“这不容易回答。”她幽幽地说,“你知道的,一个女孩子对男性的感觉,常常是说不出所以然的。” 这话的含义,以及她说这话的姿态,使章敬康震动了——感激与惶恐交织,引起他深深的警惕。他原以为她对他只是欣赏,即使有爱意,也是踩着谨慎的步伐向他走来的。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蔡云珠对他不但默恋已久,而且已情不自禁地表面化了。这样,他便应该有个明确的反应,否则就会变成玩弄她的珍贵的感情,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用很严肃的声音说:“蔡小姐……” 刚说了三个字,就被她打断了。“叫我云珠!”她说。 “不,”他很固执地说,“我还是叫你蔡小姐。” “mr.章!”她迅速接下去说,不容他有往下说的机会,“感情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不宜于在这时候讨论。我们暂时中止吧。我只希望你能把我对你的感觉放在心里。” 章敬康自然不便再往下说了,他谈着些不相干的事,一路把她送回去,客客气气地道别。在回家的路上,他回想刚才的情形,忽然明白:蔡云珠听他不肯改用较为亲切的称呼,就已了解他对她的反应,她不愿他说出公然拒绝的话来,不仅是为了维护她的自尊心,而且也是怕闹成僵局,所以见机而作,不着痕迹地把话扯了开去。这样,彼此不伤感情,留下了余地。她可以重新开始来培养感情,寻找新的机会。 照这样看,蔡云珠是个很聪明、很厉害的角色。他倒不能不佩服她了。 但是,他不愿去多想蔡云珠。她是富家小姐,而且准备以施舍的手段去换取他感恩图报的爱情奉献,这是使他隐隐然产生反感的一件事。另一方面,他在下意识中又觉得为了一种责任,他应该对蔡云珠避得远远的。虽然,那是怎样的一种责任,连他自己都没有认真地去想过。 他老想到的是李家。由想到李太太开始,然后想到李幼文,想到应该去给李太太拜年。 于是,第二天上午,他向陶清芬要了一筒章敬业从日本带回来的紫菜,说是要送同学,其实是送李太太。对于李幼文,他也有一样新年礼物,那是他哥哥送他的一本非常精美的活页笔记簿。他不知道李幼文是不是喜爱,但他只有这本新的笔记簿可以当作一件礼物来送人。 李家的门虚掩着,他叩了两下没有人答应。因为已来熟了,他便轻轻推门进去,在外面屋子提高了声音喊着:“李伯母,李伯母!” “啊!章先生。”李太太在卧室中回答,声音相当微弱。 “李伯母,来给你拜年。” “拜年?不敢当。” 这下他听清楚了,她的话有气无力,是病人的声音。“李伯母,你,你怎么了?”他不安地问。 好久,李太太才回答:“我病在床上。对不起,不能招呼你!” 真的是病了!“什么?我看看!”说着,他走过去一掀门帘,然后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因为,门帘一掀,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同时看到她床前的痰盂中有半罐紫红色的液体。 “李伯母,你吐血了?”他惊慌地问。 “章先生,你快出去,脏得很!”李太太喘着气说,她的脸色如黄蜡一般,双眼枯陷,形状可怕。 他自然不会退出去的,相反地坐到她床对面的椅子上,问道:“是胃出血?” “老毛病。我的肺不好。”李太太说,“从前养好了的,不知道怎么昨天又复发了。” “李小姐呢?” 李太太不答,慢慢闭上眼,眼角有两滴泪水。 这就不必再问了。他抬眼看了一下,只见茶几上有半碗冷的牛奶、一包药——纸包上写着昨天的日子。 “看过医生了?医生怎么说?” 李太太用手背拭一拭眼泪,答道:“昨天打了一针,算是把血止住了。说是——”她慢慢地顿住了。 “说什么?” “说要静养。唉!拿什么来静养?早点死了算了!” 章敬康心里难过极了!家家户户洋溢着欢笑,在尽情享受传统的佳节,而这里却有个贫病交迫、无人照顾的老妇人,被围困在生命的黑屋子中,忍受着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凌迟,甚至于连喊声“苦”都变得毫无意义——因为没有人听她的。这真是比死还要寂寞的寂寞。 他第一次发现生命中的灰暗颜色,是如此的可怖。他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感到窒息得无法忍受,必须大口大口地喘气。 “李伯母!”他猛然站起来说,“我替你去找医生。” 说完,他不等她答复,急急地转身,冲向门外。荒场上空荡荡的,有一群孩子在追逐嬉戏。那些违章建筑的简陋的木板门,大多关着,门上贴了鲜红的春联,象征着平安和希望——这使他的心静了下来,然而他这才发觉,请医生要钱,钱在哪里呢? “章先生。”有人叫了他一声,他认得是李家的邻居张太太,以前在李家见过两次,算是彼此认识的。 “噢,张太太。”他忽然想到这是新年,便又说,“恭喜,恭喜!” “你来看李太太?” “是的。”他神情黯然地说,“李太太病得很厉害。” “唉!”张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说,“真可怜!你来得正好,我们商量商量。你请等一等,我把这碗年糕汤送进去就出来。” 目送着张太太端着一只小铝锅,匆匆进了李家,章敬康心里稍微宽慰了些——李太太倒还不是全然没有人照顾的。他知道张太太的先生做小生意糊口,境况并不太好,对于李太太不可能有什么太多的照顾,但仅是那一点温情,对于李太太应该就是很大的安慰。 然后他又想到钱的问题。如果柯惠南在这里,自然可以帮忙,不巧的是柯惠南回马尼拉过年去了。此外,再想不起可以救急的有钱的朋友,而且又是新年,找人借钱也说不出口。 那怎么办呢?他心里越烦躁,越不容易想出办法来。 忽然,他看到左面有一家人家,闪出来两个男子,其中年纪较大的一个,捋下戒指和手表,交给年轻的一个,匆匆嘱咐道:“快去!到当铺里摆一摆,能当多少就当多少。庄家发霉了,我一定可以翻本。” “过年,当铺不开门!” “谁告诉你的?你不懂!过年人人要赌钱,当铺比平常打烊的时间还要晚。” 他们的这番话提醒了章敬康。他手上有他父亲买给他的表,衣袋中还有支他哥哥刚送他的新钢笔,两样东西当个三四百元总可以,无论如何今天请医生的费用是够了。 因为难题已经解决,所以他能很从容地跟张太太讨论问题。她告诉他,李太太在前一天中午突然大量咯血,病倒在床上,但直到傍晚才被去邀她吃饭的张太太发现,当时请附近的尤大夫替她打了一针,并给了药,病势才稳定下来。她又告诉他,李幼文从年初一出去以后,一直没有回来过。 章敬康不愿谈李幼文,他认为当前最要紧的事,是了解李太太的病,究竟是有怎样的危险性,才能决定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 于是他说:“张太太,我想今天仍旧得要请尤大夫来看看,同时我想最好我能先跟尤大夫谈一谈。” “好的,我陪你去。尤大夫就在巷口。”张太太一面走,一面又说,“昨天看病的诊费和药费,都是尤大夫送的。大家都是邻居,李太太又穷,看到她的情形,着实可怜得很。可是我们的力量有限,没有办法多帮她的忙,真是伤脑筋。” “是的,多亏得张太太。以后……”他想说,以后由他来负责。但他凭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呢?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没有多少工夫就走到了尤大夫的诊所,门面相当简陋。章敬康猜想尤大夫大概是个没有牌照的密医,但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叩门进去。尤大夫在家,他是个四十多岁的山东大汉,一望而知是极其爽朗的人。 “尤大夫,”张太太替章敬康介绍,“这位是章先生,大学生,他想问一问李太太的病。” “噢,请坐,请坐!”尤大夫自己先坐了下来,问道,“章先生跟李太太是……亲戚?” “不。”章敬康觉得很难解释,含含糊糊地答道,“是熟人。请问尤大夫,李太太的病,是不是很危险?” “当然很危险。” “那么应该怎么治呢?” “肺病,俗语称为‘富贵病’,除了用特效药以外,营养要特别丰富。最好能够到空气新鲜的清静地方去静养,病才好得快。这怕李太太的环境办不到。” “是的。”他点点头说,“目前呢?目前应该怎样治?” “使用特效药。”尤大夫站起来说,“我写个处方,把药买来,我义务替李太太治疗。” “谢谢尤大夫。”章敬康接过药方说,“我想请尤大夫再去看一看李太太。一方面我去买药,买好了送到李家来。” “你这样,”尤大夫确是非常热心,“这些针药你到南昌街一家药房去买,我写个条子你带去,说明这是我们大家帮人的忙。那里老板人很好的,他可以给你打个折扣。” 尤大夫说完又写了张条子。章敬康把它跟药方折在一起,赶紧坐车到南昌街。先找到一家当铺,把手表和钢笔当了三百五十块钱,然后找到了那家药房,只半开着一扇门,到了里面一问,老板不在家。老板娘问他:“找老板有什么事?” “尤大夫叫我买药,说老板可以特别优待,这里有尤大夫的一封信。” 老板娘看了信,也看了药方,说:“尤大夫是熟人,这些药我们按成本卖,大概八百块钱的样子。” 章敬康心想不妙,他所有的钱连一半都不到,而且也不能完全买药,得留下一些给李太太做别的用处,于是他想了一下,问说:“这些药够多少天用?” “十天的量。” “我现在钱带得不够,先买两天的量。明天再来买。” “随便你。”老板娘说。 两天的用量,就花了他一百七十元。买好药又匆匆赶到李家。尤大夫在等他,检点了他买来的药,替李太太先打了一针链霉素,然后把那些口服的特效药交给他,详细指示了服用的时间和剂量。 等尤大夫一走,张太太把章敬康拉到一边,悄悄地说:“尤大夫说,肺病会传染的,在家里消毒不方便,最好能够把她送到疗养院去。章先生,你有没有办法找个不要钱的医院?” 章敬康把她的话,很快地在脑中转了一下:肺结核是一种惹人厌的病。张太太那样说,自然也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如果不能把病人隔离开来,一定弄得邻居们怨声四起,这对病人在精神上是个大的刺激,有再好的药,也不容易收效。 于是他说:“李太太的病,对她自己固然很重要,附近的邻居也很有关系。事情只有大家想办法一起来解决。我们分头去打听一下,再来研究,能不能把她送到什么肺病疗养院去。张太太,你说是不是?” “不错,不错。我们就这样办。”停了一下,她又称赞他说,“章先生,你真是少年老成,像你这样才真算得是个大学生。” 她的说法有语病,但意思很诚恳。章敬康便谦虚了两句,彼此分手。他仍旧回到李家。 由于这一种情感上的安慰和精神上的支持,李太太在短短一段时间中,前后大不相同,现在,她的眼中有了些光彩,说话的声音也比较高了。 “章先生,”她用充满了感动的声音说,“真是难为你了。我在想,我这个苦命的老太婆,还没坏到极点,能遇到你。但是,我实在也很不安,将来不知道怎样报答你。”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已有些哽咽。章敬康也很难过,便不住地劝她安心养病。李太太一面用手帕擦眼泪,一面点头。那样充分信赖的表情,对章敬康总算是种安慰,可是也使他意识到双肩的责任沉重。 时间已经近午,他把买药多下来的钱,放在李太太枕头边说:“我先留下这些,过两天我再送来。你请放心,我去想办法,让你住到疗养院去。现在,我得走了。” “新年里,你也要用钱,你自己留一点吧。”李太太说,“药有了,别的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而且我自己也还有百把块钱。” 章敬康心想,无论如何车钱需要保留,便取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放入衣袋。正要离去,听得大门作响,李太太努一努嘴,表示李幼文回来了。 “妈!”一掀帘子,她愣住了,一双大眼睛睁得滚圆。她发现情况不对,第一是她母亲的病容,第二是章敬康黯然的脸色,然后她看到痰盂,惊喊了一声:“血!” “是的。”章敬康平静地答道,“你母亲吐了大量的血。” “妈!”李幼文飞快地跑去坐在床沿上,两手扶着李太太,惶恐地问道,“怎么会吐血的?是不是你的老毛病发了?” 她不住地摇晃着母亲的肩。李太太软弱地垂着头,答不出话来。章敬康赶紧阻止她说:“你别这样子,这会弄得老人家头昏眼花,很不舒服!” 李幼文很听话,立即放下了手,愁眉苦脸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唉!”李太太面向床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恐怕就是我死了,你都不知道!” 李幼文的脾气又发作了。“又说这种没用的话!”她暴躁地吼着,“你们谁告诉我嘛,到底要紧不要紧?” “现在算是不要紧了。”章敬康耐心地说,然后把医疗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李幼文长吁了一口气,然后讪讪地挤出勉强的笑容说:“妈,对不起。”说完,又伸伸舌头,做了个猜不透的鬼脸。 李太太在病中,恨极了她女儿,但现在看到她这样子,心又有些软了,虽没有说什么,脸色却和缓了些。 “妈,你想吃什么?我去替你买。西门町的食品店,开门的很多。” “不要,谢谢你。” 母亲对女儿这样说话,比责骂更令人难受。李幼文差点又要发作起来,但看到章敬康的警告的眼色,算是嘟着嘴忍住了。 章敬康看看气氛有些不妙,便站起来说:“李伯母,你好好休养。我明天再来看你。” “你走好,我的病不要紧的,你用不着老摆在心里。大概你马上又要开学了,该趁这几天过年,好好去玩一玩。有空便来看一看,没有空就不要来了。”李太太慈祥地、絮絮地嘱咐,说到最后有些气喘。李幼文扶着她躺了下去。 章敬康离开了李太太的病榻,临走前,向李幼文使了个眼色。她原来就想仔细问一问他,便很快地跟了出来。 走到门外,两人都站住了。李幼文除去了矜持,现出了愧疚的神色,因此,她的眼中散射着温柔的光芒,显得格外美丽。 “你母亲现在好得多了。”章敬康说,“我刚来的时候,看见了吓一大跳,像快要……”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可是她能充分领会到他的意思,惭愧地低下头去。 “病势本来就不轻,又没有一个人在旁边照料,她心里自然很难受,这样就更显得严重了。我跟张太太请了医生来给她看病,至少在心理上对她是一种安慰——我想,现在危险期可能已过去了。” “谢谢你。”她低声说,然后又抬头来问,“请医生的钱和买药的钱,是你垫出来的?” “医生不收费,买药没有多少钱。” “到底多少?我应该还你。” “算了,算了。” “不,不能用你的钱,而且我有钱。” “你有钱留着慢慢用,别管我。” “我看你也不会有多少钱,都花完了怎么办?啊!”她突然一顿,再问,“你的手表呢?当掉了?” 章敬康没提防她有此一问,更感困惑的是她何以知道他当了手表?上当铺,在一个规规矩矩、要顾及体面的大学生来说,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所以他下意识地把手往后一缩,答道:“我今天没有戴表出来!” 李幼文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你撒谎的本事还差得很。嘴里撒谎,手上的动作却露出马脚来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幼稚得像个小学生,更觉得不好意思,但又不能不承认,红着脸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把表送到当铺去了?” “这还瞒得过我?”她得意地说,“你看看你的手。” 他把左手伸出来,发现手腕上一圈白印子,这明明是刚把手表脱下来的样子,于是心里又生了一个警惕——大嫂最喜欢问这问那的了,一回家,她一定也会像李幼文那样发现他的表不在手上,到时候该怎么回答? “现在闲话少说!”李幼文命令着,“把票子给我。” “什么票子?” “当票!” “噢,”他直觉地答复,“你不用管,我自己会去取的。” “你以为我没有钱?”她说,“我拿给你!” 她里面穿着一件花衬衣,外套白色开司米的毛衣,再加上一件咖啡色的男夹克,解开一重重的扣子,从胸前掏出一张钞票——自然,衬衣只解开最上面的两个扣子,但他已能发现,她的钞票是从胸罩里取出来的。 “看到没有?”她把钞票扬了一下,是张五十元的美钞。 他不明白她何以有此一笔“财富”,便问:“你的钱从哪里来的?” “赢来的。” “几天不回家,你就是在赌钱?” 她闭着眼点了点头。 可怕!章敬康在心里喊。但他也知道,如果说赌博的罪恶如何如何,她一定认为是迂腐之见,一句也听不进去,得要换个方式来规劝她,便说:“赢了固然很好,输了呢?” “输了就输了。”她答得非常轻松。 “你拿什么输呢?” 这话问得过于直率,显得有些不礼貌。而实际上给予李幼文的刺激之强烈,是章敬康无论如何也没法想象的。他不知道他问的话,正揭破了她脓血淋漓的疮疤。她拿什么来输呢?只有原始的本钱——她那病得要死的母亲给她的一副姣好的容貌和身材。在一张牌上面,如果她不是赢进手里的那张大额美钞,就得输去她的灵魂,像娼妓一样陪人到旅馆去过夜。 这行为要一想起来,就像吞下了一只苍蝇那样难受。她恨他不该说这话——好像在用餐时,有人谈到极污秽的东西那样令人厌恶,因此,她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了句:“你这个家伙,真讨厌!” 她何以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是他所完全不能理解的。自然,他很不高兴,但领教过她的泼辣,知道忍气吞声是最聪明的办法。“你不喜欢跟我说话,我走了。”他涨红了脸说,同时向后转。 李幼文对他的观感,已大非昔比,再想一想,自己也确是错怪了他,便立即追上一步,拉住他的衣袖说:“别走,别走。你这个人,一句话不对,掉头就走,脾气好大。” 她自己动不动就乱发脾气,反指责别人脾气好大,章敬康不禁觉得好笑。自然,这一来也就不会再生她的气了。 “我们一起走。”她说,“我把美金去兑换了,先把你的东西取出来,再替我妈买点好东西吃。生肺病的人嘴馋,所以叫作‘馋痨病’。” 看她伶牙俐齿地在说,那种少女的娇憨,真是动人。章敬康心想,她如果总是保持这样的姿态,那该多么美妙,这应该是可以办得到的。他又想,从她刚才看到她母亲的病容所流露出来的惶恐神情,证明她的本性还是善良的。温暖的感情可以改变她的气质,他极有信心地在想。 走出巷口,看到一辆辆坐满了人的公共汽车,到站停一停,立即开走。他们便不再到站上去做徒劳无益的等待,叫了三轮车,先到衡阳路找到美钞“黄牛”,五十元美金换了二千一百元台币,然后原车转往南昌街。章敬康利用这段时间,把张太太跟他所商议的,准备想办法将李太太送到疗养院去的话,都告诉了李幼文。 “能送医院当然最好。”她问,“你准备想什么办法?” “我正在想。” “我希望你能想出来。我不想找那些人帮忙。” 从她的话中,他听得出来她跟邻居们相处得并不好。原来他就感到李太太的住院问题,在他是义不容辞的,现在受了李幼文的托付,更觉得自己应负起完全的责任。但是,有什么办法好想呢?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从衡阳街到南昌街,赎回了他的手表和钢笔,告别回家,一直到晚上,他整天都在苦思,只想出一个办法:到市政府社会局去申请贫病医药救济。但又想到,李幼文一定不会赞成,因为这不是体面的做法,所以实际上依然是一筹莫展。 没有想出办法,就不能去李家,这是他的想法。其实也不是那么急,只不过他自己脸皮薄,觉得说话没有兑现,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为了解闷,第二天下午他一个人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出来,在书报摊上遇见蔡云珠,他心绪不宁,不想跟她打招呼,但却没法躲避。 “mr.章!”蔡云珠把手伸了出来,问道,“到哪里去?” “看了场电影。随便逛逛,就要回家了。”他握了握她的手说。 “看的哪一部?” “《新生》。” “噢。片子好不好?” “不怎么精彩。” “那我就不去看了。”蔡云珠停了一下,笑道,“走得有些累了,请我喝杯咖啡,休息一下,行不行?” 她的说话技巧很高明,如果说她请他喝咖啡,他便可以推辞不去。现在她要求他请客,他没有办法不答应,那就索性大方一点,欣然答道:“怎么不行?你说吧,哪一家?” “国际,好吧?” “当然好!” 她嫣然一笑,把手抬了起来。他只好挽着她,一起穿过闹哄哄的马路到国际饭店,在三楼找了个位子坐下。 蔡云珠脱了大衣和手套,很悠闲地喝着咖啡,真像是想好好休息一会儿的神气。章敬康在她面前,是被动的。她不说话,他也保持沉默,毫无目的地四面浏览着。 四周坐满了人,整齐的衣着,热烈的谈笑,新年的气氛还弥漫着——在这里看不到贫穷和困窘,只有在那简陋的木屋中,才看到人间凄凉的一面。 “mr.章!”蔡云珠问他,“今晚有工夫吗?” “有的。”他因为正想着李太太,便这样直觉地回答。 “我想请你参加一个舞会。” “在你府上?” “不。是扶轮社主办的春节舞会。” 一线曙光在章敬康心中闪现,他不回答舞会的问题,却问:“你是扶轮社的会员?” “不。”蔡云珠答道,“家父是的。他是一个社区的负责人。” “扶轮社是不是一个慈善团体?” “也不能说是慈善团体。它是帮助社会进步的一种组织。” “要社会进步,先要消灭疾病和贫穷是不是?” 蔡云珠想了一下,很谨慎地回答:“也可以这样说。不过这问题太大了,做这些事情是每个人的责任……”她仿佛词穷了,然后她突然问道:“mr.章,你问它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加入扶轮社?” “我们当学生的,似乎还无此必要。” “那么,你——你好像对它很感兴趣似的。” “这有一个原因。”他迟疑了好一会儿,决定说明白些,“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小学同学的母亲,最近tb(结核病——编者注)复发。她家里的境况很不好,所以我想打听一下,是不是可以请求扶轮社救助,让她获得免费的医疗。” “这不必找扶轮社,我可以负责替你解决。” 她的语气很平静,看来像不当回事似的,这反让章敬康不容易相信了。“真的?”他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 “mr.章,我从来没有说过谎,尤其是对你。” 这两句话说得章敬康既惭愧又感激,而且隐隐有种沉重得不胜负荷之感。但不管刹那间的感情复杂,他都没有工夫去细加分辨,因为他急于要了解她准备怎样“负责替他解决”。 于是他说:“蔡小姐,我很感激你。你能不能把你的办法告诉我?” “家父是防痨协会的赞助人,又是一家肺病疗养院的董事,每年都要替他们募许多捐,所以,送一个无力就医的肺病患者去住院,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那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 这是出自衷心的道谢,蔡云珠微笑着接受了。他们都很快乐,原因相同,能为他们所爱的人解决问题了。所不同的是,蔡云珠是为了章敬康,而章敬康却是为了李幼文。 第7章 第7章 李太太很顺利地被送入一家肺病疗养院,医药和膳食都照料得很好,而且一分钱都不要花。蔡先生这个忙帮得很大。 由于住院以后,产生了心理上的安全感,以及穷途末路,忽然获得了一份亲子样的温情,所以李太太的病势,好转得很快。但肺病到底不是那种急性的炎症,一针抗生素就可没事。她需要长期的疗养,把疗养院当作家,而章敬康就像她的一个住校读书的儿子,每星期回“家”去看她一次。 他不但为了看李太太,也为了看李幼文——除了这个机会以外,他不容易看到她。在名义上说,她仍旧住在她自己家里,可是他去过两三次想找她,每一次都是门上挂着锁。他不知道她究竟住在哪里。 她的样子跟以前大不相同了,看见他总是文文静静的,说话不再那样一语不合就直着嗓子吼,粗鲁的字眼也很少挂在嘴上,连李太太都相当满意地说“学好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他的感化,才使她变换了气质。但至少他有这样一种信心——任何人只要诚恳而有礼貌,便不愁不可理喻。 然而,李幼文是表面上的进步,他是不能感到满意的。他希望她真正地学好,规规矩矩地重新上学,像现在这样行踪诡秘,无论如何是他所不能放心的。 好久了,他在心里有一个念头,要好好问一问她的情形。却苦于得不到机会,因为在疗养院不便谈,当着李太太也不便向她提出约会——他下意识中总有这样一个念头,帮助李太太入院,完全是出于同情,如果向李幼文提出约会,李太太知道了会怀疑他的动机不纯正。 自然,也有几次他曾做了暗示,说那一张影片不错之类,希望她能接着说,一同去看。而她偏偏不说这样的话,那就无法可想了! 但机会终于来了,是李幼文向他提出了一起去玩的邀请。那时正是樱花季节,在李太太病榻前,不知怎么谈起了阳明山的盛况,李幼文就说:“我们也去逛一逛,好不好?” 怎么会不好呢?李太太也在旁边怂恿着:“对了,这么好的天气,你们正该到那里去走一走。” 章敬康起先觉得很意外,转念一想,他们已经这样熟悉了,彼此提议到哪里去玩玩,实在也是不足为奇的事。想透了这一层,他反倒懊悔自己以前太拘谨了。 而这一天却很不巧,两个人到阳明山去玩一趟,车钱连野餐盒子,至少要花一百元,而他身上只有三十块钱。“好啊!”他答应是答应了,声音却有些勉强。 “那么,你们就去吧。快十一点了,进城先吃了饭再去,阳明山的东西,怕又贵又不好。”李太太说。 于是,他们一起离开疗养院,到公路车站去等车。买好了票,章敬康说:“我想先回家去一次。” “为什么?” “到家里去拿一点钱,再上阳明山。” “不需要,我有钱,我请你。”李幼文又说,“我老早要请你了。” 这话,章敬康听得非常舒服。她是知道好歹的,自己的一番心力,总算没有白费。可是,他又想,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这跟她住在什么地方,同样是个谜。 公交车很挤,找到一个座位,他让她坐了,他站在后面人比较少的地方,两人一直没有机会谈话。 公交车停在东站,那里也正是去阳明山的起点。花市正盛,又逢例假,全家出动去郊游的很多。丈夫背着照相机,一手拎着野餐盒子,一手牵着大孩子;太太的负担也不轻,手里抱着婴儿,臂弯挂个旅行包,里面装着毛衣之类,预防到太阳偏西,天冷下来的时候,孩子们好穿。 人太多,公路局在广场上设下好几个临时车站,一条条蜿蜒曲折的长龙,盘踞了整个车站广场。时近正午,艳阳如火,看着乘客们一个个晒得脸上出油,章敬康便照李太太的意思,提议先去吃午饭,等一下人比较少时,再来排队上车。 “不!”李幼文表示反对,“到阳明山去野餐,才够味。” “好,你说怎么就怎么。”章敬康马上撤回了他的意见。 在车站旁边一家糖果店,买了野餐盒子。李幼文真是诚心要请客,不买现成的野餐,挑好东西叫店员装,鸡腿、培根、猪排、沙拉、面包…… “要不要买罐头啤酒?”她问他。 “免了。我不会喝酒。” “小姐!”店里的伙计说,“可口可乐要不要?” “要,要!”她买了半打可口可乐,又多花四十八元。 因为吃的东西太多,临时又买了个塑胶皮的袋子,把野餐盒子和可口可乐往里一装,由章敬康提着,仍旧走回车站。 买好票,排队等车,章敬康在后,李幼文在前,但她身子半侧着,好跟他谈话。 “早知道要去阳明山,应该带一个电晶体收音机。” “我家里倒有,如果……” “算了算了,难道你现在再回去拿?”她打断他的话说。 “其实郊游带收音机,不如带唱机。” “为什么?” “带几张自己喜欢的唱片,爱听什么就是什么。收音机,你只能听电台的,它要你听什么,你就只能听什么。” “这就是自由,爱怎么就怎么,谁也管不着。” 章敬康听懂了她的意思。显然,在她口中的自由是不受法律限制的。她误解了自由,他想纠正她,但也知道那会引起争论,在这种众目睽睽的情形下,高高兴兴出游之前,引起争论是件大煞风景的事,所以他不作声。 “其实你的话还是不对。”她又说,“郊游是视觉的享受,应该带照相机才好。” “如果我们早约了今天游阳明山,我可以去借一台照相机——我朋友有一台。就是上次你看到的,我的那个姓柯的同学,”他是指柯惠南,“有台照相机,用特制的软片,拍好,马上就可以把照片取出来,方便极了。” “哪个姓柯的?”她偏着头想。 “就是上次我们在‘天马’遇见的,我不是替你们介绍了吗?他要请你吃饭,你没有答应。” “噢!是是。”李幼文说,“那个家伙的照相机再好,我也不稀罕!” “你对我那同学,好像很不满?”他觉得有些奇怪地问道,“为什么?照我看,他是个很好的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笑道,“只是看着他不顺眼。”停了一下,她又说:“我很任性,是不是?” 这可以算是有自知之明了,章敬康对她的态度相当满意,正想趁这机会劝她两句,班车已经开到,行列移动,没有机会再往下说。 走到一半,出现了很奇怪的事,李幼文突然很急促地回头说了一句:“我不去了!”说完,脱离行列,很快地往人丛中钻了进去。 不管他平常对她是如何的宽容,这时也不免气愤。他紧盯着她的身影,也脱离了行列。她这天穿的是一件绿色的上衣,目标相当显眼,所以广场的人虽多,却不怕丢失了她。 追着那一点绿色的影子,他在火车站正前方的铁栅边找到了她。 事实是她站在那里等他。她的脸色稍微有些不自然,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很从容。“对不起,”她说,“我忽然有些头疼,不想到阳明山去了!” 这话使他的反感更深了。哼!他在心里冷笑。要撒谎就要撒得像个样子,简直当人家是三岁的小孩子。他正想反唇相讥,却又立刻警告自己要保持冷静,便淡淡地答了一个字:“噢。”意思是:你这么说,我这么听而已。 “我们在市区找个地方坐坐。”她说。 “我没有地方。” “你说。”她以希望弥补歉疚的姿态说,“这一次只要你说了地方,我马上就跟你走!” 一句话的抚慰,立刻抵消了他全部的不满情绪。他想起去年秋天,秦有守带他到圆山的五百完人衣冠冢去过,那里十分幽静,是个聊天的好去处,便把地点说了出来。李幼文欣然同意。 于是,他们搭十七路车到动物园,再叫计程车往里走。一到那里,李幼文连声称好,认为比阳明山更有意思。他不知道她是故意迎合他,还是真的喜欢这地方。反正她表示满意,他也就很高兴了。 两人席地而坐,先吃野餐。食物太多吃不完,李幼文把余下的仍旧包好,准备带回去。章敬康冷眼旁观,心想,她知道爱惜食物了,这也是进步了的一个证明。 “你怎么不说话?”她说,一面用一张卫生纸仔细擦拭手指上的油渍,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他觉得她在沉静时,能格外显出她的不可抗拒的魅力。 “幼文,你真的很美!”他情不自禁地说。 她抬起头做了一个微笑——事实上,只能说是半个微笑,她的嘴角微撇着,好像觉得他说了很可笑的话。 “真的!”他很认真地说,“我不是瞎说,我是第一次赞美一个女孩子。” “我没有说你瞎说,我很高兴听你说的这句话。”她仍旧垂着眼,一面擦拭手指,一面说。 “我希望你高兴。”章敬康说,“我愿意做一切让你高兴的事,但是——”他在考虑,怎样措辞才不至于破坏眼前已经存在的美妙气氛。 “但是什么?”她抬起头说,“你知道的,我最恨说话说半句留半句的人。”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说下去,也许你不愿意听。” 她不响,大眼珠灵活地转了两下,才答道:“说说没有关系。但我希望你适可而止。” 怎么叫适可而止呢?她的话似乎不通,却又似乎说得很妙。他一向觉得她不简单,立刻又得到一次印证。因为如此,他又警觉到说话要当心,说了幼稚浅薄的话,为她所轻视,那就无法再有对她产生影响的力量了。 于是他说:“我不知道怎样才是适可,如果我说了你不高兴听的话,你提醒我,我好停止。” “我希望你不要逼得我太厉害!” “这就奇怪了。”他说,“你好像知道我有许多话要问你。” “是的,我看得出来。” “我不想逼你,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以后才可以想办法帮助你。不,”他觉得这样的说法,一本正经,不能为她所接受,便立即改口,“你不大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我只是好奇,譬如,刚才已经快上车了,你忽然头疼不想去阳明山,这在我是很难理解。” “我首先要纠正你一句话,”她说,“我并非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像你,对我妈的帮助,就是对我的帮助,这证明我是无法拒绝别人帮助的,也证明了你有帮助别人的能力。你接受我的纠正吗?” “当然接受。”他很高兴地回答说。 “那么我再回答你的问题。”她停了一下说,“老实告诉你,在车上有两个我不愿看到的人。” “谁?” “何必一定要问得那么清楚?” “不!”章敬康固执地说,“我一定要知道。才第一个问题,总不能就叫我适可而止吧?” 李幼文笑了,但那笑容似乎有些凄凉的意味。“你明明知道的,何必要问?”她说。 “是不良少年?” 她点点头。 “避开他们也好,我希望你永远避开他们。” 她仍旧不响,抑郁地望着天际的白云。这副神情给予他的印象很深,他觉得她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格外引起他的关切,同时唤起了强烈的责任感,决心把握今天的机会,对她的一切要做深入的了解。 “还有一个我不明白的地方。你到底住在哪里?” “大部分时间,住在家里……” “不对吧!”他抢着说,“我去过你那里两三次,每一次都锁着门。” “那只是碰巧。而且白天我不在家的时候多。你是白天去的吧?” “嗯。”他说,“你说大部分时间住在家里,当然还有一小部分的时间不住在家,那么住在哪里呢?” “同学家。” “从前的女同学?” “当然。” “你的女同学现在干什么?仍旧在念书?” “不,结婚了。” “既然结婚了,当然有丈夫,你住在她家,不是不方便吗?” “她的丈夫是洋人,经常出差的。一出差,她就来找我去给她做伴。” “你的同学几岁了?” “你问她干什么?”她奇怪地反问。 “我在想,你的同学也不过十六七岁,正该念书的时候,却结了婚,又嫁的是洋人,好像有点不可思议。” 李幼文瞪着一对大眼睛,怔怔地看了他半天,忽然大笑,笑停了才说:“你这个人真滑稽,十六七岁为什么不可以结婚,为什么不可以嫁洋人?” 这两句话把章敬康问得哑口无言,但他细细一想,总觉得不大对劲,却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从何而来。 “好了,我们暂且不谈这个。我再想问你一句话,你的生活怎么维持?” “这是一个问题。”她点点头,又说,“照你看,我的生活应该怎么维持呢?” 这句话又把他问倒了,他恨不得能这样说,不要紧,归我负责。然而他不能。他仿佛觉得自己没能替她尽到责任,有着无限的歉疚,以至于低头不语。 “一个人只要想活下去,就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她所说的话,以及说话时的语气,老练得像个饱经世故的人,使得章敬康暗暗吃惊,更有自愧不如之感。 “好在我只有一人的生活问题。这都亏得有你帮忙。”她说,“我妈住在疗养院,我一个人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噢,”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老想问你,到底你托了什么人,才能让我妈免费住院?这虽然是你的面子,我也不能不感激人家,你说是不是?” 她竟是如此的通情达理!相形之下,他反而感到惭愧,他不能在蔡云珠面前说实话,也不能在她面前说实话,帮人的忙,却不能堂堂正正地说明真相,变成两面捣鬼,别有用心,实在有欠光明磊落。 “你不要问了。”他只能这样回答,“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也多少晓得些。”她说,“是银行家蔡先生,是不是?” “你听谁说的?” “疗养院的护士。有一次我跟她谈起来,她告诉我的,不过她也说得不很详细。”她停了一下,又问,“蔡先生跟你是什么关系?” “是同学的父亲。” “那么谢谢你的同学。我想——”她慢吞吞地说,“我总该表示一点感激的意思。” “完全不需要的。” “你能不能介绍你的同学,让我见一见面?” 这个要求从任何角度看,都是无法拒绝的,他只好点头答应。 谈话暂时告一段落。章敬康默默地从头回忆了一遍,自己要问她的话,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却让她给自己找了些麻烦,未免可笑! 她却感到相当轻松愉快,靠在他的肩上,架起了腿,拈弄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嘴里轻轻哼着节奏轻快的流行歌曲。 章敬康忽然警觉,这不就是情人相处的光景吗?一想到这儿,陡生无限的喜悦。他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她。他愿意她就这样偎依到黄昏日落,甚至于星月微明的时候,容他静静地欣赏并享受她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爱的情味。 “章!”她忽然停住了歌声,身体保持着原来的姿态,问道,“你今年夏天要毕业了?” “嗯。” “毕业了以后干什么?” “先受军训。” “以后呢?去美国留学?” “不一定。”他回答说。这说了一半实话,他知道眼前并无赴美留学的机会。 “如果不去美国呢?” 他心中忽然一动,问道:“你希望我去美国,还是不去美国?” “自然希望你去。” 这不是他所预期的答复,内心异常失望。 “你还没有答复我的话。”她催着问。 “什么话?”他一时间感到茫然,随后才想起是什么,“噢,如果我不去美国,自然要找个事做。” “找什么事呢?” “大概在银行里。”这是真话。为了李太太住院的事,他曾特意去向蔡先生道谢,蔡先生跟他做过一次长谈,问了他的学业和志愿以后,自动地表示,等他毕了业,可以介绍他到银行去工作。 “是不是请蔡先生替你介绍?” 章敬康大吃一惊,她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看起来蔡云珠的情形,她也知道,只是装傻不说而已。 幸好,她没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所以他还能保持镇静,慢吞吞地问:“你怎么知道?” “这很容易明白的,蔡先生是银行家,你们的关系很好,他很看得起你,当然会介绍你到银行里去工作。” 一说破,果然容易明白。不容易明白的是,到底是她的心思灵敏,还是自己的脑筋太笨?看起来,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以后一切说话行事,都要小心。章敬康这样在心里想。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都叫你说中了,我还说什么?”他笑着回答。 她笑笑不响,然后又轻轻地哼起歌来。 “你喜欢国语流行歌曲?”他趁她一曲哼完,插嘴问道。 “嗯。”她点点头,“你呢?” “我比较喜欢热门音乐。” “噢!台北常有热门音乐会,你去过没有?” “去过一次。”他说,“乱糟糟的,尽是些不良少年在起哄,没有意思。” “对,还是不要去的好。”她说。 “你呢?”他问,“常常去?” “现在不大去了。” 热门音乐会向来是不良少年的天下,她说现在不大去了,是不是意味着现在不大跟不良少年来往了呢?章敬康这样在想。 “章!”她问,“你喜欢跳舞吗?” “偶尔跳一下。”他答道,他感到奇怪,她何以问这样一句话?忍不住要追索一下,“你问我这一点干什么?” “我很想有机会陪你跳一次舞。”她停了一下,又说,“我好像欠着你的情……” “所以你要补报?”他抢着说。 “礼尚往来,好像我应该有所表示。” 她的善良本性,在这种了解上,完全表露出来了。章敬康非常感动,然而这实在是不需要的,也不是他所希望的。他觉得彼此的交往应该自然而然地进展,不要勉强,更不要掺和功利主义的成分,那才是纯洁的感情。 然而想是这样想,却仍旧说了下意识中施恩望报的话:“我不想你陪我跳舞,我只希望我们以后常常有像今天这样的机会。” 她点点头,表示允许。他非常快乐。 这一天他们玩到夕阳西下才分手。章敬康回家以后,一直有种隐隐跃动的兴奋,他是第一次跟她单独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且是第一次一无作用的交往——以前每一次见面,总是有件什么事要谈,唯有像今天这样无拘无束的约会,才有些情侣密约的味道。 片段的新鲜回忆,不断地浮现,而每一片段的回忆,无不是十分甜美的。他开始品尝到初恋的蜜汁。 蜜汁中却也有苦味,那就是思而不见的苦闷。他曾到李幼文家去找过她两次,但就像以前几次一样,不过白跑一趟而已。他所能见到她的机会,就只是星期天在她母亲的病榻前。 好不容易挨到星期天,意外的阻扰接二连三地发生。首先是他的大嫂陶清芬,叫他上街去买一些急着用的日用品;接着,匆匆交代好这趟差使,刚要出门,秦有守却又来了。 从这个学期开始,他们见面的机会就不多。第一,是彼此都到了最后一个学期,课业比较忙;第二,自然是由于章敬康把所能自由支配的时间,都用在李家母女身上的缘故。 因此,这天见到秦有守,他感到有些生疏了,在礼貌上特别周到。 “我们可以谈谈吗?”秦有守喝着章敬康递给他的汽水,用一种征询的口气问。 “当然可以,欢迎之至。”他用特别强调的语气回答。这是违心之论,事实上巴不得秦有守马上就告辞,他好去看李幼文,但口头上却只得这样回答,因为他对他的好朋友,隐隐有着歉疚之感,这样说法,正是他表示歉意的一种方法。 “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去谈。” “为什么呢?就在家里不好?” “还是外面方便些,我有许多话要问你。” 这样一说,他除了跟他出去以外,再不好说什么了。他一路走,一路心里在想,秦有守会有些什么话要问?看上去是很严重的样子,他有些心虚,感到很不安。 “你怎么好久不到我们那里去玩?有仪一直在问。” “你知道的。”他很谨慎地回答,“这个学期,大家都比较忙!” 于是,他们谈到彼此的功课,这是不必费脑筋的话,他的情绪安定下来了。 走着,走着,到了公园,秦有守找到一处清静的地方,两个人在露天椅上坐了下来。章敬康已盘算好了,他猜想着秦有守要问的话,必定是关于蔡云珠的。“最好的防御是攻击”,想到这条踢足球的原则,他决定先发制人,不等别人开口,先主动地谈蔡云珠。 “好久没有见到蔡云珠了,她好吗?” “还是那样子。” “还是那样,一面孔准备做少奶奶的样子?”他的话说得很轻佻,自己也觉得态度不大对,但为了要表现出一切无所谓的神气,也只好这样说了。 秦有守不立即回答,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说:“你好像好久没有见到蔡云珠,一点都不知道她的情形似的。” 章敬康直觉地感到他的话中有话,这很不容易回答。他忽然想到,关于他托蔡云珠把他的“同学的母亲”,设法送到肺病疗养院这件事,无疑地,蔡云珠一定跟秦家兄妹谈过。现在,秦有守要问起来,该怎样回答? 或者,自己应该不等他问,就先告诉他,这样才是符合他们无话不谈的交情的正常表现——然而要先告诉他,又该怎样说?是毫无保留呢,还是隐瞒若干情况? “怎么?”秦有守又咄咄逼人地说,“你好像很难回答我的问题的样子。” 这一来,他不能不说实话。“也没有好久,过年以后还见过。”他接着又说,“蔡云珠没有告诉你们?她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 “我听说过,是帮助一位老太太去治肺病?” “是的。” “那位老太太是你同学的母亲?” “嗯。” “姓李?” “嗯。”他硬着头皮回答。 “是女同学?” 章敬康心里一跳。话越问越不对劲了,他不做正面的答复,只说:“你怎么知道?” “是蔡云珠说的。” “她又怎么知道?” “她到疗养院去看过那位李老太太。”稍微停了一下,秦有守又说,“一问那里的护士,什么都知道了。” 章敬康很窘,他也不知道他的秘密到底被戳穿了多少。想了想,只有在秦有守面前说实话,才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于是他说:“我老实告诉你吧,那是李幼文的母亲。” 秦有守仿佛也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他,好久才说:“我也有些疑心,果然是她!” 吐露了实话,章敬康的负担反而减轻了,但要说明过去的一切,仍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中间的变化太复杂了。他只能断断续续地一面想一面说,费了许多时间,才把从去年圣诞之前一星期,遇见秦有守的表兄,那位警官赵先生以后,怎样去拜访他,证实了李幼文的住址无误,以及此后的一切遭遇发展,说了个大概。 “其中有这么多的花样,我竟一点都不知道。”秦有守惊讶地说。 章敬康红起了脸。“我没有机会告诉你。”他说。 “怎样才叫有机会呢?我们不是常常见面吗?” “对不起!我觉得很抱歉。” “现在有个问题,你对李幼文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让感情自然发展。” “说明白些。” “既然是自然发展,我也说不明白,将会有怎样的变化。” “你期望着有怎样的变化呢?” 章敬康不答,一半是不愿回答,一半也是难以回答。 “你期望着热恋、结婚,而且李幼文会从太妹变成个贤妻良母!” “你怎可以这样说。”章敬康提出抗议,“你是学法律的,你应该知道,法官不可以用假设的语气发问。” “我现在不是法官,我是你的朋友。”秦有守很冷静地说道。 “是朋友就该有同情心,慈悲一些。” 秦有守笑了:“你好像觉得我是在很严厉地审问你,是不是?” “确是有这么一点味道。” “那我要检讨。”秦有守说,“也许我的态度你会感到不满意。但是,如果要你满意,怕只有赞成你的做法。” 章敬康听懂了他的反面的意思。“你是说,你不赞成我现在的做法?”他问。 “我只赞成你一半,你帮助李幼文的母亲,我认为做得非常对。” “另一半呢?” “你追求李幼文,在我看,是不聪明的。” “这话你说过好几次了,是一个老问题,我们不必再讨论。” 这是断然拒绝任何劝告的表示,他自己也觉得态度太强硬了些,可是除了内心歉疚以外,他不愿再补充什么话来修正他的态度。 秦有守自然也有些气愤,如果不是友谊极深,他应该到此为止,不再多说。但对章敬康应该是一个例外,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他都觉得有耐心规劝他的义务。 “敬康,做人不是这样子的。”他用极诚恳的语气说,“你对李幼文的母亲,本来出于一种高度的同情心,可是到后来变成讨好李幼文的手段,这动机就不太光明了。” “那是两回事。你应该信得过我。” “我信得过,可是别人不相信。” “管别人干什么?” “蔡云珠你不能不管。”秦有守说,“如果仅仅只是帮助李幼文的母亲,那她一定也很乐意的。由于帮助了李幼文的母亲,使得李幼文对你产生了更好的印象,这不是蔡云珠所愿意看到的情形。” 章敬康内心的弱点被击中了。他也一直感到对不起蔡云珠,现在经秦有守一说破,证明了他的想法,不是出于个人情感上的症结,而有一种公认的尺度在衡量着——他是经不起这一尺度来考验的,考验的结果,将会证明他不但对蔡云珠太寡情薄义,甚至以阴险的手段在欺骗她、出卖她,是无耻小人的行径。 一想到这儿,他汗流浃背,惶恐极了。 接着,秦有守又为他做了一番恳切而冷静的分析。除了更深入地说中了他的心病以外,秦有守认为他跟李幼文这样下去,会不会得到好的结果,谁也不敢保证,但已得罪了蔡云珠,那是毫无疑问的,牺牲一个热诚的好朋友去交换虚无缥缈的爱情,是很不智的行为。 “无论如何,我不愿让蔡云珠对我有所误会。”章敬康透了口气,大声地说,“你得替我想办法。” “只有一个办法。”秦有守说,“跟李幼文断绝往来,证明你帮助李幼文的母亲,不是作为追求李幼文的一种手段!” 这叫什么办法?章敬康非常不满。“事实上是断绝不了的,我去看李太太,少不得会跟李幼文见面。难道招呼也不打一个?要招呼了,我们又会说话。” “这也是实情。”秦有守点点头说,“还有一个办法,怕你更不愿意听。” “说说有什么关系?” “只要你跟蔡云珠能够建立一种特殊的关系,那么,她对你的一切,自然而然都会谅解了。” 章敬康想了一下,回答说:“我也要求你说得再明白些。” “那是很明白的事。我的意思是,你何不把花在李幼文身上的心思和工夫,花到蔡云珠身上去?” “这是办不到的。”他冷冷地回答。 秦有守的脸色不大好看,过了许久,才愤愤地说:“蔡云珠到底什么地方不好,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既然你认为她很好,你何不追求她?她又是有仪的同学……” “岂有此理!”秦有守更气愤了,“我跟你说正经话,你一点都不诚恳。” “我说的是老实话。我觉得你的条件比我更适合蔡云珠。” “但你得记住一点,她跟我没有特别的感情。” “就是这话啰!”章敬康一拍他的腿说,“我对蔡云珠也没有特别的感情。” 秦有守被堵得哑口无言,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实在很抱歉。”章敬康把头低了下去,用一种乞求宽恕的声音说,“我没有办法。” “敬康!”秦有守突然高叫一声,仿佛一下子自我振作了起来,“你当不当我是个好朋友?” “那还用说,当然是,绝对是的。” “好!”秦有守的声音又放得缓和了,“你应该想到,我是旁观者,旁观者清,我感觉到你走的路不对,我必须要提出忠告,甚至可以说是纠正。这是我对你的一种责任。” “我了解。” “恋爱与婚姻有分别,婚姻与事业有关系,所以婚姻虽以感情为基础,但是感情不是决定婚姻的唯一因素,这话你承认不承认?” “在理论上是这样说的。” “不是理论,实际情形是如此。我问你,你是不是对家庭有责任?” “当然。” “你承认就好了。那么,我再问你,你对家庭的责任是什么呢?是满足家庭对你的期望,一个温暖的小家庭,一份有希望的事业。而你要是娶了蔡云珠,这两个目标都容易达到。” “我不希望利用裙带的关系,来帮助事业的发展,那是可耻的。”章敬康凛然地说。 “我不是说你利用蔡云珠父亲的关系,来帮助你发展事业。我是说蔡云珠跟你保持密切合作,有助于你的事业的发展。”秦有守停了一下又说,“蔡云珠尊重你,爱护你,愿意无条件支持你,这是很难得的。” “只要有了感情,那也是不足为奇的事。” “不然。”秦有守摇摇头说,“照我看,李幼文就是个非常任性的女孩子,即使她跟你有了感情,也不见得肯事事迁就你。” 章敬康口里不说,心里却不能不承认他的观察相当正确。 “我刚才已经说过。”秦有守又说,“感情不是决定婚姻的唯一的因素,何况李幼文现在还谈不到跟你有感情。如果只是你片面的感情,是无济于事的。敬康,我真是衷心劝告你,不要太傻了!” 章敬康完全能够领受他的好意,但他所说的关于感情的话,总有些隔靴搔痒,令人起反感,所以他默不作声。 看到他那样子,秦有守非常失望,考虑了一下,只能提出一个最后的警告:“好了,我现在这样要求你,不管李幼文也好,蔡云珠也好,这些感情上的问题,你暂时把它冻结起来,这是最后一个学期,你得专心一致混毕业,对你家里交了卷,再谈其他,好不好?” 这番话倒是说得章敬康悚然心惊,他想到父亲兄嫂的期望,决定完全接受秦有守的忠告。 他狠一狠心抛开了李幼文,但那只是情感暂时被冻结,遇到外来的热度,随时可以解冻的。 第8章 第8章 章敬康保持着他的诺言,很少再到疗养院去看李太太,以避免跟李幼文见面;但跟蔡云珠也没有什么交往,把全副精神放在学业上面。 这样的情形维持了一个多月,情势有了个变化,李太太被认为不必再留院疗养,已出院回家。这个消息是李幼文写信告诉他的。在人情上他觉得有去看一看李太太的必要。 李太太胖了,精神也比从前好得太多。这不仅因为她的健康有了进步,更因为李幼文有回心向善的表现,以及章敬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给予她极大的帮助,让她感到这世界并不是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冷酷无情,因而重新生出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敬康!”李太太现在对他,已像自己子侄那样地亲热了,“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如果我将来还有几天舒服日子好过,都是你给我的。” “伯母!”他觉得李太太的感谢的话,太过分了,不安地回答说,“你千万不要这样讲,我只不过尽了我的一点点心意而已。” “怎么说是一点点?太多了!我躺在病床上,时常会想: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呢?只好说是缘分。” “是的。”他觉得这解释最好,“人与人之间,要靠缘分。” 接着,他们谈到李幼文。李太太希望能替她找个工作。这原则当然是对的,但要做起来,章敬康觉得他自己的力量还不够,所以一时不容易得到结论。 “今天李小姐不在家,我需要问问她自己,才好进一步想办法。”他说。 “好的。那么你预备哪一天来,我叫她在家等你。”李太太又说,“或者叫她去看你。” “不,不,还是我来。”他想了一下说,“就是后天吧,后天星期六下午。” 他又许下一个诺言,这不能不好好考虑一下。他深切了解,目前的社会,人浮于事,凭自己一个还未毕业的大学生,有什么能力替人介绍工作? 于是,章敬康又想到秦有守,他的头脑细密,考虑周详,或许会想得出办法来。 到法学院找到秦有守,章敬康问他有空没有。秦有守还有一堂课,约好一小时后在大学对面的冰果店会面。 趁这一小时,他喝着汽水,先把李幼文的问题好好想了一遍,同时也决定,对秦有守要开门见山地说实话,不必耍什么花枪,以免显得自己不够诚恳。 因此,等秦有守一来,他就说:“我希望你能帮我解决李幼文的一个困难。如果你不愿意,我不勉强,当然,那也就不必再往下说了。” “是什么困难?合法不合法?”秦有守怕李幼文在外面闯了祸,要他们来想办法,所以提到“合法”二字,“是不是我所能解决的,都还不知道,我怎么答复你。” “当然是合法的,也不一定吃住都要你解决,只不过请你研究一下。” “那当然可以,你说吧!” 只要秦有守对李幼文没有成见,愿意以同情的立场来考虑,那就好办得多了。章敬康把李太太已经出院回家,以及她希望能替李幼文找个工作的话讲了一遍。 秦有守静静听完,想了一下说:“问题可以分两方面来谈,一方面是有什么工作给她做,另一方面是她能做什么工作。先谈第二点吧,她能做些什么?” “不知道。”章敬康说,“人是很聪明的,可是初中都没有毕业。” “我猜想她做bar girl(酒吧女郎——编者注),或者舞女,大概可以胜任愉快。” 对于他的出语轻薄,章敬康很不开心,但此刻正有求于他,不便说半句责备的话,只好半开玩笑地指摘:“你当心,诽谤是触犯刑法的。” “好家伙!”秦有守也笑道,“你是不是准备给李幼文做律师,告我?” 互相开了这两句玩笑,秦有守立即言归正传,他认为先要了解李幼文的志趣和能力,如果没有一技之长,得先要去补习一下,譬如学打字、会计之类。 他的主意,看起来卑之无甚高论,其实是很实在的做法。“但是,”章敬康问,“学好了又怎么样呢?” “这就是刚才所谈的第一点,我们有什么工作可以给她做?” “我没有。” “我也没有。”秦有守又说,“不过总可以托人给她想个办法。问题在于我先要了解你对这件事的基本态度。” 这话很难回答。章敬康细细想了一遍,才能大致确定自己对这件事的基本态度是什么。“对于李家的一切,我感觉到有一种责任——这责任也可以说是对我自己的,我既然已管了她们母女的事,当然要有始有终。这就是我对这件事的基本态度。”他说。 “怎样叫有始有终呢?”秦有守说,“现在,李太太的病已经算好了,再替李幼文找到个工作,维持她们母女的生活。这是不是叫有始有终?” “我正是这个意思。”章敬康完全同意。 “既然如此,只要你替李幼文找到了工作,对你自己的责任感有了交代,那你对李幼文的关系就可以结束了,是不是?” 秦有守到底是学法律的,对于逻辑的运用,非常厉害。那两句话说得章敬康难以作答。因为他已承认,只要替李幼文找到工作,就算“有始有终”,那自然再没有跟她交往的必要,否则便说不通了。 “你为什么要问这一点呢?”他避开难题,反问道,“这跟替李幼文找事做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秦有守说,“如果你只是出于同情心,帮助李家母女,那是光明正大的行为,不妨再向蔡云珠求援;如果仍有追求李幼文的副作用在内,你我都不便再找蔡云珠帮忙。这就是我所以需要了解你的基本态度的原因。” 说来说去又是要找蔡云珠,如果舍此不由,另外还真想不出办法。为了满足李太太的愿望,为了帮助李幼文踏上正途,他觉得他不能自私地关闭了这扇门。 于是,他慨然允诺说:“我答应你,只要替李幼文找到工作,我不再跟她来往。” “好,我尽力做,我们一言为定。”秦有守把手伸了出来。 “但是,请你明白,我这样做,并不表示我对蔡云珠有什么承诺。” “那当然,情感上的,谁也没有办法强求的。” 秦有守对他很满意,他也很满意秦有守的话,两人愉快地握了握手。 “现在我们再谈李幼文这方面,她希望找哪方面的工作,能不能胜任?你跟她好好谈一谈,再来告诉我。” “好的,星期天上午,我就可以给你答复。” 星期六下午,李幼文在等他,她已从她母亲那里知道了有这回事,许多话不便在家里谈,把他约了出去。 他们并没有走远,只在荒场旁边,新盖的那两座楼房后面谈话。过去不远,就是李幼文用柔道把他摔倒的地方。当然,那创痛的记忆,已因时间和李幼文的态度的转变而冲淡了。 “妈已经告诉我了。我很感谢你。不过——” 李幼文一上来就露出了为难的神情,这倒使章敬康觉得奇怪了。要找工作,为难的应该是他而不是她。“不过什么呢?”他问。 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根本不会做什么,恐怕找到了事也没有用。” “我们已经想过了……” “你说‘我们’?”她打断他的话问,“还有谁?” “是我的一个同学。” “你把我的情形告诉他了?” “那是我最好的一个同学,姓秦。不要紧的。” “我没有说要紧,”她笑道,“我只不过问问清楚。” “我们研究了你的问题,大概可以替你找到工作,但要先问问你的兴趣和可以做些什么。” “我刚才说过,我什么也不会。” “不会可以学。”他说,“你对会计怎样?” “会计?”她摇摇头说,“我看见数字,头就大了。” “那么,打字呢?” “这工作是不是太枯燥?”她这样回答。 能找到一份工作就好了,还管枯燥不枯燥?如果旁人这样说,他一定会起反感;出之于李幼文的口,自然不同,他觉得预先顾到职业的兴趣,是很正确的。既然她怕打字这一工作枯燥无味,便也不必勉强。 他忽然想到一项工作,规模较大的公司行号,有问询处的设置,以她灵活的头脑、伶俐的口齿和动人的微笑,如果坐在问询处里面做公共关系,真是再适当不过了。但正要欣然开口,发觉有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回头一看,是个年龄跟他差不多的男人,穿一件猩红的运动衫,一条窄裤管的卡其裤子,束着一条极窄的皮带——事实上只是象征性地束着裤子而已,裤腰落到小腹上,全靠臀部两根大胯骨撑住,裤子才算穿在他的身上。 他的左手戴一块极大的表,右手戴一条很粗的银链条,拴着块刻了英文缩写名字的银牌。飞机式的头发擦了很多的油,但头发顶部是平的,就像是武侠小说上所描写的侠客,用吹毛断发的宝剑一剑砍去,脑袋没有掉,却削平了头发。 那人有着微黑的脸、大眼睛、挺直的鼻子,身材很高,应该可以说是很英俊的男子,但那双眼中的光混浊得很,不青不黄,充满了酒色财气样样在行的意味。 “你姓什么?”那人扬着脸,斜睨着章敬康问。 他还没有开口答复,却看到李幼文惶急不安的神色。“秦飞你客气点!他是我表哥。”她虽然这样说,但谁也看得出她是色厉内荏。 “你少开口!”秦飞呵斥着,“我没有问你!” 章敬康直觉地感到他有保护李幼文的责任,便朝她身前一站,说道:“你这样子干什么?” “哟!”秦飞斜睨着他说,“你保她的镖?” “秦飞……” 李幼文刚喊了一声,秦飞已用手肘暗算章敬康,那一撞,撞得章敬康胸前好疼,愤怒地问道:“你想打架?” “谁跟你打架。我问你,你姓什么?” “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章敬康昂然回答。 “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 秦飞一面骂,顺手一记左勾拳,同时右膝往上一顶。章敬康避开了上面,却躲不了下面,让秦飞的右膝盖,狠狠地在他的小腹上撞了一下,疼得他弯下腰去,用双手捂住腹部。 秦飞把握机会,双手握成拳状,使劲往他头上劈了下去。就在这时,李幼文从旁插手进来,往上一托,把秦飞的手腕托住,抗议地喊道:“你不能这样打他!” “啊!”秦飞放下手来,狞笑道,“你胆子好大,吃里爬外,倒真看不出你!走!” “走就走!”李幼文回头对章敬康说,“你先回去。有话我们改天再说。” 章敬康的危机应该说是暂时解除了。但是,他绝对没有办法在这样的场合下退缩。这就像电影中所描写的恶霸劫美的情形一样,他发现自己正扮演着骑士这个角色,是一个骑士就有惩罚恶霸、保护美人的义务。一想到这里,他的侠气和胆量都急剧地高涨了。 于是,他忍痛挺起脊梁,踏上前一步,问秦飞:“你叫她走到哪里去?” 秦飞似乎觉得他问得可笑。“他妈的!”他把脑袋伸出去,额头往前一冲,像个猴子似的做了个鬼脸,“你小子有毛病?” 这种轻蔑的姿态把章敬康惹火了,出手一拳,捣在秦飞的脸上。 这下秦飞吃了大亏,鼻子又酸又辣,眼中金星乱冒。他像疯了似的一头撞过去,章敬康猝不及防,倒了下去。他也抓住了秦飞的衣服,两个人滚在地上打了起来。 李幼文非常着急,一来是怕有人叫警察来,会惹出麻烦;二则怕二人结成怨家,秦飞必定会不择手段地报复,对章敬康非常不利。 于是,她极力拉架,最后横身阻隔,才把两人拆开。论打架的技巧,章敬康不如秦飞,但秦飞被酒色泡虚了身体,力气不如章敬康,所以算起来打个平手,谁也没有输赢。 而在秦飞,不赢就算吃了亏,他冷笑说:“你小子如果有种,今晚上七号水门见!” 李幼文知道那是动刀子的意思,深怕章敬康会贸然答应,赶紧在秦飞身后朝章敬康使个眼色,示意他忍让拒绝。 不想这又叫秦飞看见了,回身一掌打在李幼文脸上,骂道:“你这个臭婊子!敢当着我的面,跟人眉来眼去吊膀子!” 章敬康从未见人有过这样残暴卑劣的行为,勃然大怒,又是一拳挥了过去。李幼文横身一挡,拳头捣在她的肩上。 “你走吧!快走!”她痛苦地皱着眉,用一种混杂了哀求和责备的声音向章敬康说。 他了解她卫护他的深意,也知道她绝不会让他再跟秦飞打起来。而且问题也不是打架所能解决的,便狠狠地向秦飞看了一眼,冷笑着离去。 秦飞放他走了——因为秦飞知道打他不过,心存怯意,自己知趣。 但这样一来,秦飞在原来对李幼文的不满之外,更因为在章敬康那里没有讨着便宜而迁怒到她身上。“回去!”他冷冷地说了两个字,昂着头往前移动脚步。 在淫威压制之下的李幼文,根本没有起过任何反抗的念头,她只是担心着他又不知道会想出什么新花样来收拾她,心里默默盘算着,用什么方法来使他不要发太大的脾气。 第9章 第9章 秦有守接到一封意想不到的信,信是女人的笔迹,信封上写着“李缄”。在他所认识的女孩子中,包括他的同学在内,从未有过姓李的给他写过信。在学法律的过程中,他养成遇到特异的情况,必先做一番思索的习惯,所以他先不拆信,苦苦思索着这姓李的女人到底是谁。 “嗨!”秦有仪放学回家,探头到客厅看了一下,奇怪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你看!”他说,“有个不认识的女人写信给我。” 在秦有仪看来,哪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一丢下书,半跑着到他面前,问说:“可以公开吗?” “还没有拆开来呢!我在想这姓李的是谁?” “这有什么好想的?拆开来一看,不就都明白了?”秦有仪怂恿地说,“快拆,快拆!” “你有兴趣,你拿去看。”他把信递给妹妹。 秦有仪原来就想先睹为快,只是不好意思去抢,现在,既获授权,自然当仁不让,拆开信念道: 秦先生: 让我自我介绍,我叫李幼文…… 刚念到这里,秦有守跳了起来,一把把信抢了过来,说:“原来是她!让我自己看。” 秦有仪吓了一跳,白了他一眼,说道:“你的动作客气点好吧?” “对不起,对不起!”秦有守笑道,“这封信暂时不能公开了。你请回你的绣房去吧!” “哼!稀奇死了!”秦有仪撇撇嘴,很不高兴地走了。 这下,秦有守不再做不必要的猜测了,他很快地看了下去,信上是这样写着: 秦先生: 让我自我介绍,我叫李幼文。据章敬康说,你是他最好的一位同学,那么,你也许从他口中听到过我的名字。 我很想和你谈一次话,有事要告诉你。如果你肯答应,请你在星期日下午三时到省立图书馆楼上的阅览室,在左臂贴一块胶布的就是我。秦先生,我想你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吧? 最后,我请你不要把这次约会告诉敬康。谢谢你。 敬祝 快乐 李幼文 上 显然,她所要告诉他的事,一定是关于章敬康的。但是那是什么事呢?他却不容易猜透。 不过无论如何,在秦有守的感觉中,李幼文突如其来地写信提出约会,是一件很新奇有趣的事。他也一直有个想法,想看看李幼文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能令章敬康如此倾心。只不过这个想法,不便对章敬康说出,因为他始终不赞成章敬康跟李幼文交往。如果表示想看看她,好像对她感兴趣,这将会对章敬康起到一种鼓励的作用,那不是他所愿见的。 而现在,李幼文居然自己提供一个机会,让他能完成一个意愿。仅就这一点而论,这个约会便很有价值了。 自然,他也会想到章敬康所提到的替她找工作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他非常关切,因为章敬康曾有诺言,“只要替李幼文找到工作,他就不再跟她来往”,所以关切李幼文的工作,实际上就是关切章敬康,乃至于蔡云珠。奇怪的是,章敬康提过这事以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回话。他决定在星期天的约会中,直接跟李幼文研究,了解了她的志趣和能力,再找蔡云珠去想办法。如果能顺利地解决,使得章敬康不能不实践诺言,那才算是尽到了爱人以德的道理。 但是,将来为李幼文的事,怎样向蔡云珠说呢?从章敬康这个角度看,李、蔡两人处于对立的地位,蔡云珠从肺病疗养院的护士口中知道了章敬康有一个姓李的“女同学”,表面上好像不甚在意,内心或许另有想法。这一点得要弄个清楚。如果蔡云珠对章敬康的这姓李的“女同学”怀有成见,那么将来再要请她设法找工作,一定会碰个钉子,这对谁来说,都是很不合适的。 这就需要跟妹妹商议了。他看得清楚,唯有透过妹妹,才能了解蔡云珠的心理并取得她的谅解。 “有仪!”他在秦有仪房门口喊了一声。 秦有仪余怒未消,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少跟我噜苏!”然后手指重重地敲在打字机键盘上。 “我给你看那封信。”他笑着说。 “不要看!” “妙得很,你非看不可!”说着,他走到秦有仪后面搂着她的脖子,一手把信送到她面前。 秦有仪嘴里说不要看,心里完全相反,看完了以后,问道:“这个人就是章敬康的小学同学?” “说是这么说……” “怎么?还有另外的说法?” 秦有仪的脑筋最灵活,抓住秦有守话中的漏洞,紧跟着一问,做哥哥的就没有办法了。 “说嘛!”秦有仪钉住不放。 关于章敬康追求李幼文的情形,秦有守紧守着替朋友保守秘密的美德,从未在自己妹妹面前提过,但事已如此,为了与有仪合作,帮助章敬康踏上正常的道路,他不能再隐瞒了。 于是,秦有守把章敬康的秘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故事太长,中间不得不停下来去吃晚饭。饭后,兄妹俩又关起门来密谈,直到九点钟才讲完。 “好啊!”娇憨而又精明的秦有仪,听饱了“内幕新闻”,反有另一方面的不满,“你跟章敬康狼狈为奸,一直在我面前不动声色,太说不过去了吧?” “你这就不对了!”秦有守老老实实地说,“你要是这种态度,我还有话就不敢跟你说了。” 这一下把秦有仪说得赶紧认错:“好,好,我不怪你,你有话,赶快说。” “我需要了解,蔡云珠对李幼文作何想法?” “对李幼文不会有什么想法,她又没有见过李幼文。” “你这话不对!”秦有守说,“她知道了章敬康对一个所谓‘小学同学’的母亲这样费心尽力,应该对章敬康有一种不同的感想。她当时表现了怎样的态度?” “不容易看得出来。蔡云珠的气量一直很大,即使对章敬康不满,她也不肯表示的。” “气量大就好办了。”秦有守很兴奋地说,“女孩子的心理不容易了解,我也觉得蔡云珠的气量大,但不相信我自己的观察绝对正确。现在听你这一说,我放心了!” 秦有仪没有立刻搭腔,沉静的大眼珠忽然很快地转了两下,又双膝一并,拍着手做出个兴奋不已的姿态说:“我有了灵感,让蔡云珠看一看李幼文!” 这个建议太大胆了!其中充满了爆炸性,秦有守不能同意,使劲地摇着头说:“不,不,你别捣乱!” “一点都不是捣乱。你不是说,章敬康告诉过你,李幼文希望见一见把她母亲送到疗养院去的人吗?而且她也知道是靠了蔡先生的关系,那么,让她见一见,当面向蔡云珠道个谢,岂不是正好符合她的心愿?” 秦有守一听这话,似乎振振有词,把他原来认为“捣乱”的想法,自动地否定了。 “还有,这对李幼文找工作有……” “慢一点,慢一点!”秦有守站起来乱摇着手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秦有仪完全了解他的性格,纵使是学法律的,毕竟也是人,在下意识中,还得受情感的支配。过去有过太多次经验了,遇到她提出一个建议,他需要想一想时,实际上已表示接受了她的建议,只不过要从法理上想一套理由来证明她的建议是正确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建议。 于是,她把他牵到她卧室中最舒服的一张沙发上坐下,并且倒了杯茶,送到他手里说:“你慢慢想吧。” 秦有守很快地想通了,有三点理由可以证明她的建议是可以采纳的:第一,照理论上说,李幼文主动来约他,便成了他的朋友,他要把秦有仪和蔡云珠介绍给李幼文,与章敬康毫不相干;第二,李幼文原来就想见一见蔡云珠表示谢意;第三,为了李幼文的工作,能让她俩当面谈一谈,无害有益。 可是也有一个顾虑,他不知道李幼文要跟他谈些什么?万一她的话是不便让蔡云珠听到的呢?这一来,不就变成庸人自扰了吗? “原则可行,但有一点——”他把他的顾虑说了出来。 “谁要听你们谈话?”秦有仪说,“我们只不过去看一看李幼文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关系?” “对!”秦有守一拍巴掌说,“到那天,我先去,你们随后来,见了我不要招呼!” “那当然。”秦有仪笑道,“谁爱跟你招呼?” “你们也不要死盯着李幼文看。可是——” “也不要走,等着你替我们介绍,是不是?” “不错。”秦有守说,“不过也许替你们介绍,也许不替你们介绍,要看情形来决定。你们必须听从我的约束,否则不欢迎你们去。” “哟!”秦有仪玩笑地说,“法官也可以讲条件的吗?” 兄妹俩的谈话,在笑声中结束了。第二天秦有仪一到学校,把它当作一件大事情,赶着去告诉蔡云珠,她以为蔡云珠一定也像她一样,对于看一看李幼文的庐山真面目,会感到极大的兴趣,哪知道她的反应却十分冷淡。 “算了吧,不必去多事。”她这样轻声回答说。 “怎么叫多事?这对……对你也有关系的。” 蔡云珠被她一说破,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便否认。正好上课铃响了,这个问题暂时算作是悬案。 她平日是很用功的学生,而这堂课,眼望着黑板,心里却在想着秦有仪告诉她的话。自从她知道了章敬康有那样一个姓李的“女同学”,而且这个“女同学”竟能使得章敬康全力为她服务,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但她愿意往好处去想,自己找出理由来谅解章敬康。这与其说是她性格的关系,不如说是她的家庭教育使然。 蔡先生——这位自我教育成功的事业家,常常拿“柔能克刚”的道理去教导他的女儿。他的理论是:你要争取一个人的友谊,必须记住,不做任何会引起对方反感的事。不断地宽恕,容忍,替人设想,久而久之,终必感化对方,若是到了这一地步,所争取到的友谊是永恒的,绝对稳固的。 蔡云珠就是以这个原则来争取章敬康的心。她看得很清楚,李幼文既然要瞒着章敬康来约晤秦有守,那么这一约会,必不为章敬康所赞成,那是不用说的。事后他知道了这回事,对秦有守或许还会谅解,因为那是李幼文提出的约会。可是李幼文并没有请秦有仪和她也去相见,贸然跑了去,似有故意窥探别人隐私的嫌疑,怕章敬康会生出误会。 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的高贵小姐的身份。在秦家兄妹心目中,她跟李幼文是情敌,特意跑去看看李幼文是什么样子,似乎太重视“情敌”了,大可不必! 因此,下课以后,秦有仪又找她谈这事时,她很固执地拒绝:“我不想去,而且劝你也不必去。” “为什么呢?” 她不便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只答道:“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你是怕章敬康知道了不高兴吧?” 秦有仪真厉害,但也太心直口快了!就是温柔敦厚的蔡云珠,对于这样口没遮拦、直抉其隐,也不免感到愠然。她打了秦有仪一下说:“你什么事都知道,就不知道你自己。” “我怎么啦?”秦有仪看出她的神色不对,讪讪地强笑着。 “你不知道你自己太聪明了!” 这等于骂她浅薄。秦有仪倒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她,内心生起深深的警惕。 这一来,秦有仪扫了兴,一个人也懒得去看李幼文,告诉她哥哥,取消前议。 秦有守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到了星期天,一个人到省立图书馆去赴约。 在楼上的阅览室中,十二三个人在看着书,女的只有五个,一个个看过去,在末尾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发现了臂上贴着胶布的女孩子,不知道在看一本什么书。她垂着眼,仿佛很用心的样子,脸型看不清楚,但可确定的是,生得十分文静秀气——这不像是秦有守所了解的一般太妹的神态。他倒感到有些疑惑了,怕弄错了人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她抬起头来,那双灵活的眼珠,很快地盯住了秦有守,表示她正有所待。 这就不会错了!秦有守很从容地走上前去,问道:“你是李小姐?” “是秦先生吗?”李幼文也问。 “是的。”秦有守说,“李小姐来了一会儿了?” “刚到不久。”她笑笑说,“秦先生接到我的信,一定很奇怪吧?”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地址?” “那是我从敬康那儿打听来的。” 秦有守听到她非常自然地直呼章敬康的名字,心想,他们的交情,确是很不浅了。 “最近常见到敬康吗?”他问。 “这一向很少见面。” “是的。他快毕业了,很忙。”在秦有守,自以为这句话有两层用意,一层是同意她的话,解释他们不大见面的理由;另一层是暗示她章敬康快毕业了,最好不要跟他见面,免得分他的心。 李幼文沉默了。显然,谈话已触及主题,她需要考虑,在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谈到个人情感上的重要问题,应该怎样措辞才比较合适。 图书馆是该保持肃静的地方,他们的谈话,妨碍了别人,对自己也很不便。这一点他们都发觉到了。 本来李幼文要选这样一个地方,唯一的目的,是想避开秦飞和他的党羽——也是她的同伙。他们那些专门跑弹子房、咖啡馆的人,是从不上图书馆的。 而现在,她不能不考虑换个地方了。 当她在踌躇瞻顾时,秦有守先做了提议:“李小姐,我请你去喝一点冷饮,好不好?” 看来只有这样办,她点点头,把借来的书去还了,跟着他一起离开图书馆。 他们沿着新生南路,一直走了下去,彼此还有些陌生,而且是走在路上,所以都没有说话。走到仁爱路口,秦有守又提议,搭零南路到台大附近,那里有许多清静的冰果店,可以久坐细谈。 李幼文还有些踌躇,台大是秦飞一个主要的侦察目标,可能会有“弟兄”在那里,但转念一想,不是跟章敬康在一起,也没有多大的关系,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车子走到半路,李幼文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她说:“你带我去参观参观你们的学校,可以吗?” “当然可以,而且很欢迎。” 说是参观,实际上她是要找个“安全地带”。从被称为“情人路”的新生南路三段,进入台大的侧门以后,她只往冷僻的地方走去,找到一处人少的地点,站住了。 秦有守已了解她的用意,同时急于想知道她究竟要说些什么,便说:“李小姐,我们就在这里坐一下吧!” 两人坐在一棵大王椰旁的草地上,看来像一对情侣。李幼文一向是一副毫不在乎的劲儿,而此刻却有些忸怩。在大学的校园里,那些夹着厚厚的西书,与她年龄相仿佛的女孩子,无形中都构成一种压力,使她产生自惭形秽的感觉,并且对章敬康也有一种以前所未想到过的看法,她觉得章敬康跟她之间有着一段很长的距离,她应该尊重他的学识,在情感上做更明智的处理。 这使她把此来与秦有守相晤,要说些什么话的决心加强了。 “秦先生,我跟敬康认识的经过,你大概已听敬康说过了吧?”她说。 “是的。”秦有守回答说,“不过,我并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所有的经过都告诉了我。” “他是不是跟你谈到过,有个姓秦的曾跟他发生冲突?” “没有啊!”秦有守惊讶地问道,“这姓秦的是什么人?” 李幼文难于作答,微现窘态地说:“秦先生,你可以想象得到,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一说,秦有守明白了,但他不能想象章敬康那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会跟太保发生冲突。 “他们是怎样冲突起来的?” “姓秦的干涉我的自由,敬康不服气,两个人打了一架。” 干涉自由就是妨害自由,刑法上的罪名可大可小,但是这跟章敬康不相干,如果他贸然去打抱不平,在法律上是要吃亏的。“是怎么样地干涉自由?”他问,“跟敬康有关系没有?” “事实上是干涉敬康的自由,秦飞不准敬康跟我往来。” “为什么呢?秦飞是你什么人?”秦有守毫不考虑地问,话说出口才觉得太冒失了一点。 果然,李幼文感到极其为难,羞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这给了秦有守一个极深刻的印象,他总以为那些太妹们,老脸皮厚,不知羞耻为何物。现在看来,倒也不尽然,像李幼文,一样也有少女的娇羞。 自然,这一份羞涩,也说明了一切,他不需要等她回答,赶紧又说:“李小姐,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他随又关心着章敬康,问道,“打那一架,自然是章敬康吃了亏?” “吃亏倒没有吃亏,秦飞也挨了他好几下。” 这对秦有守又是件无法想象的事,章敬康不但跟太保打了架,而且还像是棋逢敌手,这很难得。因此,他脸上流露出了笑容。 李幼文却误会了,以为他对他们打架这件事,觉得幼稚可笑,便皱眉说:“现在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怎么?” “秦先生,你知道的,像秦飞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他要干什么?”秦有守大声地问,“难道还能杀人?” “可能的。”李幼文低着头,轻轻地回答说。 秦有守始而骇然,随后便化为满腔愤怒。“那真是无法无天了!”他想起了他的亲戚赵先生,“我要叫敬康到少年组去报案。” “秦先生!”李幼文立即用哀求的声音说,“不要这样……” “为什么?”他不等她说完,便接口问。 “因为没有用的,少年组要在太保闹事时才抓人,预先报案没有办法把他们关起来。” 秦有守想想也对,在法律上除了现行犯,不能随便抓人。不过,他想了一会儿说:“办法还是有的,譬如根据你的证明,警局也可以找秦飞去谈话。” “不,不!”李幼文摇着手说,“我不能出面。” “为什么?” “因为——”她沉吟着想找句最适当的解释。 秦有守却等得不耐烦了:“因为你袒护秦飞?” 这句话把李幼文说火了:“秦先生,你不可以这样随便冤枉别人。如果我袒护秦飞,何必跟你来说?” 这话不错,秦有守立刻道歉:“李小姐,对不起,我把我的话收回。” “其实也没有什么。”李幼文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是,”秦有守也很厉害,一点不肯放松,“仍旧要请李小姐解释理由。” “因为,这不能解决问题,就是把秦飞关起来,有别人照他的意思去做,敬康仍旧是危险的。” “既然这样,只有一个办法——请求警方保护。” “那不是替敬康找了麻烦?” “有什么办法?性命要紧。” “可是,怎样保护呢?请一位警察一天到晚跟着他吗?那样,还念不念书呢?” 秦有守自然也知道,请警察保护,在技术上有许多困难,一个学生是不能够这样做的。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秦有守烦恼起来。“照你这样说,敬康就只好等秦飞来害他了!”他愤愤地说。 李幼文不响。秦有守认为她有故意恫吓的嫌疑,越发不快。 “李小姐!”他冷冷地说,“你有什么高见倒说说看,难道你以为敬康真的会让秦飞杀掉吗?” “我想——”李幼文很为难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秦飞的话说出来?” “尽管说!” “秦飞还是坚持他原来的话。” “不准敬康跟你往来?” 李幼文点点头,轻声答了两个字:“是的。” 秦有守很为章敬康不平,便责问道:“你自己为什么不跟他说?” “我说不出口。” “哼!”秦有守冷笑了一声,心里在说,“你倒好,你自己说不出口,叫我去说?我这么傻,替你去当传声筒?” “还有,”李幼文又说,“敬康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要帮助我摆脱那些人。所以我要跟他这样一说,他不但不会接受,或许还会主动向秦飞挑战,那一来,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这一层理由,倒很动听。但秦有守总觉得李幼文仅偏向秦飞这方面。章敬康为了她,花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头,到头来,还要乖乖退让,这样子在情场上角逐,连旁观的人都替他抱不平。 他又想到实际问题,秦飞的条件,由她提出来还是由自己代为提出来,效果是一样的。于是,他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跟她讨论。 “当然不能把话告诉他。”李幼文说,“我想请秦先生想办法,怎么样劝一劝敬康,不要再来找我。” “我可没有办法!”秦有守很快地接口。 李幼文碰了个钉子,神情黯然,像是满腹委屈的样子。 秦有守猛然省悟,他一直在寻求一种途径,怎么样才能中止章敬康和李幼文的关系,而现在这条途径出现了,自己却又闹情绪为章敬康不平。把这原则都迷失了,莫名其妙得可笑,怎么搞的! 这一个觉悟,使得他的想法有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完全站在李幼文这一面了。 “李小姐!”他的声音也变得极诚恳了,“我们一起来想办法。照你看,用怎么样一种说法,才可以使得敬康符合你的希望?” “我就是想不出,才来请教秦先生的。” “说你讨厌他了?” “他不会相信的。” “是啊!”秦有守说, “我也觉得他不会相信的。这只有从敬康本身方面去找理由。我想先可以拖一拖。” “怎么拖一拖?”李幼文不解地问。 “他快毕业了,我要求他毕业以前不跟你见面。如果你和他见到了,你也拿毕业之前不可分心的理由,劝他暂时不必往来,到暑假再说。” “这当然可以,但是到了暑假怎么办?夏天是秦飞他们最容易闯祸的时候。” “拖一拖时间再想办法,也许不到暑假,就有意想不到的办法想出来。”秦有守停了一下,又说,“我现在要求你,转告秦飞,希望他给我们时间,让我们来想办法把这件事处理好。如果他要胡作非为,请你告诉他,章敬康不是没有朋友的。” “好的。”李幼文严肃地回答,“我一定把你的话传到,如果在暑假以前,秦飞真的要做出什么事来,我也不会答应他。” 秦有守听了她最后两句话,越发了解她跟秦飞有着特殊的关系。那么,她是不是也同时爱着章敬康呢?这一点颇有探索一下的价值。 于是,他开门见山地说:“李小姐,我想率直地问一问你,你对敬康到底怎样?” “我很尊敬他。” “尊敬大半出于理智,我想知道的是感情方面。” “这很难说,我觉得他——”她迟疑了一会儿,接下去说完,“他很亲切。” “还有呢?” “我很关切他。” “当然,你不关切,不会把这件事来告诉我的。我问的是——”秦有守也迟疑了,终于还是率直地说了出来,“你们这样,算不算恋爱?” 李幼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虽低着头,说的话却很清楚:“我想不是。” 秦有守忍不住背上发冷,搞了半天,章敬康爱人家,人家不爱他,这还泡个什么劲?这样想着,他决定了,就是用霸道一些的手段,也要把章敬康对李幼文的单方的关系隔断。 “谢谢你,李小姐。”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或者通信?” “我写信给你好了。” “好的。那么再见吧!” 两人分手以后,秦有守回家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静静地研究李幼文所提出来的问题。片刻间,他把作为少年犯罪研究而看到过的许多有关太保杀人的新闻,都想了起来。太保们只对自己的帮派讲信义,而且非常容易冲动,所以即使秦飞提供了在某一段时间以内,不做不利于章敬康的行动的保证,也是不能完全信任的。 看起来,自今以后,章敬康随时可能发生危险,所以跟李幼文的关系,越早断绝越好。 “嗨!”秦有仪突然推门进来,这样喊了一声。 做哥哥的正想得出神,冷不防让她一喊,吓了一大跳:“你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哟!对不起!”秦有仪笑道,“把你吓得灵魂儿飞上天了,是不是?” 秦有守也笑了。“你到哪里去了?”他问。 “让蔡云珠拉着去看电影,片子不好,看不下去,心里又记着你跟李幼文谈些什么。所以看到一半,我推说头痛,溜了回来。怎么样,看到李幼文了?” “看到了。” “谈些什么?” “说来话长。章敬康有生命危险。” “啊!”秦有仪急急忙忙拖了她哥哥一起坐在长沙发上,“你详详细细说给我听。” 秦有守真的说得很详细。说完,他又把他刚才所想到的顾虑也讲了出来。 “这是个机会。”秦有仪点点头说。 “什么机会?” “把章敬康从李幼文那里拉回来的机会啊!” “这还用你说。” “我有一个办法。”秦有仪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办法早想好了……” “废话!”秦有守打断她的话说,“早想好了,为什么不说?” “你懂什么?”做妹妹的很不客气,“这叫时机没有成熟,不能发表。” “好了,好了!”让步的又是秦有守,“别玩弄外交辞令了,说出来听听。” “我们先讲原则。原则是要把他们隔离。而隔离是双方面的,隔离了这一面,那一面要找上门来,还是离不了。” “这话有点意思。”秦有守说,“现在,就是你说的,时机成熟了,李幼文那方面不成问题,只要把敬康隔断就行了。” “一点不错,我就是这意思。” “那么把你早想好的办法说出来。” “很简单,叫李幼文离开台北!” “哈哈!”秦有守讽刺地笑着,“你这办法真高明!世界上的事都像你想得这么简单,原子能早已完全做和平用途了。” 秦有仪不说什么,站起来就走。哥哥一看情形不妙,赶紧把她拉住。 “拉住我干什么?”秦有仪愤愤地说,“我话还没有说完,你先自作聪明批评一顿,还跟你说什么?” 自然,少不得又是秦有守赔小心,说好话,才把这位聪慧的小姐劝得重新坐了下来。 “你应该知道,”秦有仪说,“如果李幼文真的不愿闹出事来,她一定会愿意离开台北。” “这话不错。问题是叫她离开台北以后,到什么地方去?” “到她的工作地点去。” “啊!”秦有守恍然大悟,“你是说替她在台北以外的什么地方找个工作?” “对了!”秦有仪得意地笑了,但立刻警觉到,蔡云珠曾指出她聪明外露的缺点,便收敛了笑容,以严肃的神情来讨论问题。 秦有守却非常乐观,他深知蔡云珠乐于助人,而她的父亲又有足够的能力来满足女儿的要求,所以只要把话一说清楚,蔡云珠点一点头,事情就算成功了。 “我一直在想,李幼文有什么事可以做?你说说看,有仪,李幼文能干什么?” “外勤方面的工作,比较内勤来得适宜。” “是的!”秦有守说,“我以为有个工作,对李幼文最适合。她又活泼又机警,在企业机构担任服务台的工作最适宜。” “嗯!”秦有仪点点头,“她可以做information(前台接待——编者注)的工作,不过,我以为她跑人寿保险较好。” “对,对!”秦有守细想了一下,由衷地表示佩服,“你的想法比我好。李幼文的社会经验丰富,口才又好,没有道理也能讲出道理来,这样确是兜揽保险最理想的人才。” “不过,我们还是不要引她走这条路的好。” “为什么呢?”秦有守奇怪她何以出尔反尔。 “那会连累介绍人!”秦有仪郑重其事地警告,“你别忘了,即使她本身愿意学好,可是她的背景复杂。如果挪用了客户的保险费,交不了账,变成我们对不起蔡先生了!” 秦有守猛然领悟。同时也不免惭愧,他想他自己虽然学的是法律,见事之明,倒不如妹妹。如果有仪也念了法律系,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位非常出色的法官或律师。 当然,秦有仪的见事之明,一方面是她的智慧比她哥哥来得高,另一方面也由于她能了解到更多的事实。对于蔡云珠,她们朝夕相处,彼此都摸透了性格和心事。特别是那次她去约蔡云珠旁观李幼文和秦有守约会的时候,碰了一个钉子,使得她对蔡云珠的想法,有了更确实的把握。 “你怕还不知道,”秦有仪对她哥哥说,“云珠对敬康的用心深极了,也细极了,一点都不肯疏忽,所以,事情并不那么容易。照我看,她为了避嫌疑,或许不肯管李幼文的事。” “你这话中好像大有文章,怎么回事呢?”秦有守以奇怪而又感兴趣的眼光看着她。 “云珠有一个原则,不做任何可能引起敬康反感的事。如果敬康替李幼文去请她找事,她会很快答应;而为了隔离敬康才替李幼文找事,云珠是要考虑的。” 秦有守想了一下,问道:“你是说,云珠怕敬康产生误会,以为她用近乎贿赂的手段,收买情敌?” “是的。”秦有仪停了一下,又说,“云珠会疑心我们也有这样的想法。” “那就不对了!难道我们跟她这样的交情,她还信不过我们?” “那也难说得很,一个人只要卷入爱情的漩涡,就会患得患失,疑神疑鬼!” “你这话很深刻。”做哥哥的投以深深的注视,并且浮现了诡秘的笑容。 那神情使秦有仪又羞又怒,她认为他仿佛在怀疑:如果不是亲身经验过,说不出这样的话,有仪也许正有所恋吧?若是真的这样在想,太岂有此理了! “你在想些什么?”她沉下脸来说,“你心里面在犯罪,犯诽谤罪!” “哟!”被击中了弱点的秦有守故意大惊小怪地说,“你真会故入人罪。”然后又自己把话拉回来,“好了,好了,不要节外生枝,总之,你的看法很深刻,我听你的就是了!” “我跟云珠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自然看得比较深刻,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谁像你,任何问题都不肯仔细想一想。” “对、对、对!”秦有守笑道,“把你深刻的看法,快说出来吧。” 秦有仪沉吟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想我们可以直接去找蔡老伯想办法。” “有效吗?” “蔡老伯最喜欢帮助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吧!照你的话办。可是,”秦有守提出了很切实的问题,“总该有个说法。而且他会怀疑,为什么不通过云珠,要直接跟他去说?” “那让他怀疑好了。”秦有仪说,“我们这样的熟悉,直接向他请求什么,当然也可以的。倒是怎样一个说法,应该好好研究一下。” “我想索性这样说,说我们认识一个太妹,有心向上,准备离开台北,摆脱她那些不良少年的同伴,请蔡老伯在外县市替她找个工作。” “你这意见很好。我倒没有想出来。” 妹妹的称赞,使做哥哥的感到很得意,不过他自己又发现了一个问题:“蔡老伯可能知道李幼文的名字。以前说她是敬康的小学同学,这会儿我们该怎么说呢?如果仍旧说敬康的同学,他会怀疑,为什么要我们多事?而且,他极可能把敬康找了去问。那一来,一切都完蛋了。” “这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李幼文的名字。”秦有仪沉吟了一下,说,“干脆叫李幼文把名字改掉。” “这怕不行吧?”秦有守迟疑地说,“改名字要经过有关部门核准。” “你又少见多怪了!”秦有仪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这又不是当公务员,要审查资格,看看姓名相符不相符。介绍到普通公司去做个小职员,谁来管你真名还是假名?” “也对!”秦有守终于又屈服在妹妹的卓见之下了。 第10章 第10章 秦家兄妹的计划,十分顺利地实现了。他们故意避开蔡云珠,到她父亲的银行去求见。蔡先生看到这两个年轻人出现在他的办公室,便已料定必是有相当要紧的事来找他,就暂时摆脱重要的公务,开门见山地询问来意。 “有仪,你说!”秦有守怕自己的话说得不够圆满,露了马脚,所以叫秦有仪正式发言。 “蔡老伯,有个女孩子,想请你帮忙找个事。”秦有仪不慌不忙地说了这两句,停下来等候反应。 “噢!”蔡先生说,“那好商量。你说吧!” “那女孩子姓李,是我们家用的阿巴桑的女儿。人非常聪明,长得也很漂亮,可惜念的学校不好……” “怎么?”蔡先生很谨慎地问道,“是个太妹?” “蔡老伯,你别紧张!”秦有仪笑着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替蔡先生把熄灭了的雪茄点燃,一面接着往下说,“如果是个不可救药的太妹,我们怎么敢介绍给蔡老伯?我刚才说过,那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她深深知道自己误入歧途,急于想走上正路,但她所交往的那些不良少年太坏了,她必须离开台北,摆脱掉那帮人,才能走上自新之路。这样一个决心向上的人,我们相信蔡老伯一定乐于帮助她的。” “当然,当然!”蔡老先生说,“我参加的几个社团,都以促进社会进步为宗旨,帮助不良少年自新,也是我们很重要的一个工作项目。我答应你,一定替她想办法。” “谢谢蔡老伯!”秦家兄妹异口同声地说。 “那女孩的程度怎么样?多大年纪?” “年龄大概十七岁,高中肄业的程度。但是,人很聪明,可以一面工作,一面学习。” “她很会说话,”秦有守加以补充,“也很机警。” “好。你们叫她写个履历表来。” 就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那是蔡先生的女秘书王小姐,来通知他有高雄的长途电话。 “喂,……是啊。”他们听到蔡先生在电话中说,“海明兄,我的信你收到了吧?越南、美国的合同书都寄来了,交货期限很紧迫,你得加紧开工才好……嗯,嗯,很好……是的,轮船分配的吨位,当时有变动,是件很伤脑筋的事。我替你打电话关照一下好了……还有什么问题?……什么,你个人有头寸要轧?要多少?……二十五万?嗯——好吧,我给你想办法……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不必客气。再见,再……”就在第二个见字还未出口时,蔡先生忽又大声喊道,“喂,喂,慢一点,我还有话……我介绍个人给你怎么样?……嗯,嗯,海明兄,你不必说了,不是什么协理、厂长,是一个女孩子……” 那句话钻到秦家兄妹耳朵里,使他俩喜不自胜,彼此互看了一眼,都侧着脸静听电话中说些什么? “……程度不太好,不过人很聪明,也长得很漂亮……我也没见过,是两个小朋友介绍的……对了,等人去了,你看着办吧!……那太好了,谢谢,谢谢!”蔡先生放下电话,笑着对秦家兄妹说道,“我把你们的问题解决了。你把那女孩子的名字告诉王小姐,备好了介绍信,让她到高雄中华食品工业公司去见孙总经理,他会给她一个很好的职务。” 秦家兄妹真是没有想到有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事情办成了。于是,深深道谢以后,离开了总经理室。 外间的王小姐,已经听到了蔡先生的话,含笑站起来说:“请坐!” “我叫秦有守。”遇到了陌生人,到底还是做哥哥的比较大方,他自我介绍过了,又指着秦有仪说,“这是舍妹有仪,跟蔡小姐同学。” “是的,是的。”王小姐说,“有一次我到总经理公馆去,好像见过,”她停了一下,又说:“刚才总经理说要记下一个名字,请告诉我。” 遇到了一个难题,秦有守还没有跟李幼文见过第二次面,他们替她想的办法,以及需要改名的原因,李幼文都还不知道。他们都觉得不能在没有征得本人同意以前,就随随便便替她改一个名字。 “抱歉得很。”秦有仪说,“她的名字我想还是由她自己写在履历表上吧,开错了很不好。等她写好了以后,再送来给王小姐。好不好?” “好的。”王小姐随手取了张便条纸,写下地址和电话号码,交给了秦有仪。 暂时算是搪塞了过去,但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李幼文跟秦有守第一次见面分别时,原约好由女方写信给他,她不来信,就无法去找她。“怎么办呢?”秦有仪皱着眉头问。 “叫我们有什么办法?只好等一等再说。” “那怎么能等?”秦有仪大不以为然,“蔡先生要问起来,说我们连当事人的名字都还说不出来,岂不要动疑心?夜长梦多,一定会把好好的事给搞坏了。” “既然如此,只有一个办法,还是由我们来替她想一个名字。” “也只好这样。如果李幼文不同意我们替她改的名字,那就不要那封介绍信好了。不过,”秦有仪自己又说,“只要她真的是为敬康着想,这一切都没有关系的。” “嗯。”秦有守点点头,“我想她也不会表示不满的,不过在我们好像太冒昧了些。我想,替她改的名字,也不要太离谱,把她的‘幼文’两个字倒过来,另外换上两个音同字不同的字,蔡先生一定不会发觉。” “我同意。” 于是,兄妹俩翻字典找了半天,选定“纹羽”两个字,作为李幼文新的名字,随即打了电话给王小姐。第二天就收到了介绍信。 信是有了,却无处去投送,因而形成了秦家兄妹心理上的一种负担。又过了两天,居然收到了李幼文的信,约秦有守仍旧在台大校园见面,想问问他劝导章敬康的结果。 “好了!”秦有守很高兴地说,“这次你无论如何可以去了。而且,我希望也像那天去见蔡先生一样,由你做主要发言人,我来补充。” “好的。”秦有仪当仁不让地答应下来。 到了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三个人见了面。秦有守先作了介绍,秦有仪显得很亲热,李幼文却仍有些羞涩,似乎自惭智识程度不够,不敢接近的样子。 “李小姐!”秦有守开始谈入正题,“关于章敬康的问题,我们想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办法,这个办法可能对你有好处。是我妹妹设计的,让她来说。” “我希望你能够先了解。”秦有仪把一只手放在李幼文膝盖上,接口说道,“我们对你的印象都很好。而且敬康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所以我们决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来。” “谢谢你!”李幼文用充满了欣慰的眼神,看着秦家兄妹。 “我们都相信你的诚意——你确是为敬康着想。但是,你当然也知道,问题很不容易解决。如果容易解决,你就不需要来找我们了。是不是?” “是的。”李幼文深深点头。 “你提出的条件很难做到,最难的是不能把秦飞的情形告诉他。可是除此以外,我们的任何劝告,都不会发生作用。你想是不是呢?” “是的。” “因此,为了解决问题,不能不要求你合作。我们不知道你肯不肯为了敬康,做有限度的牺牲。” “只要我办得到,任何牺牲都可以。”李幼文慨然应允说。 “那好极了!”秦有守赞赏了一句。 “你一定办得到的。”秦有仪说,“我们彻底研究过了,叫敬康不来找你,是办不到的。但是,有一点可以办得到,让敬康找不到你!” “秦小姐,你的意思是要我搬家?” “这也是个办法,但不够好。大家都在台北,迟早总有遇到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你根本不在台北……” “我懂了。”李幼文说,“但是——” “当然,你离开台北,应该有一个很好的安排。我们替你找到了一份工作。” “是在高雄,中华食品工业公司。”秦有守补充说,并且把那封介绍信取了出来。 这太突兀!李幼文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离开台北,而且有一个工作,便迟疑地拆开信来看。 信写得很简单,措辞亦并不切实,好像只是一封敷衍请托者、泛泛的介绍信。但看到写信者的具名,李幼文才知道这封信的价值。 “这位蔡先生,不就是帮助我母亲进疗养院的那位银行家?”她问。 “就是他。” “这李纹羽是我?”她又问。 “这就是我们需要向你特别解释的地方。”秦有仪说,“为了不让敬康知道你的去处,首先就必须瞒住蔡先生,他是知道你的名字的,并且知道你是敬康的小学同学。如果把你的本名告诉他,他会跟敬康去谈,这一来纸老虎就要戳穿了。所以我们不得不替你改个名字。本想等你来信见了面,征求你自己的意思,又怕夜长梦多,发生变化,所以我们擅自作了主张。” 接着,秦有守又把当天蔡先生接到高雄长途电话,顺便向孙海明推荐李幼文的经过,说了一遍。 “为你的名字我们也很花了些工夫,又要声音近似,又要能瞒得住蔡先生,所以我们把你的‘幼文’两个字倒过来,另换两个音同义异的字。并且字面还要避免俗气,选来选去选了这两个字,不知道你满意不满意?不过,不管你是否满意,我们这样不经你同意就做了,实在很抱歉!” “秦小姐,秦先生,你们千万不要这样说!我……”李幼文紧锁着双眉,暗恨自己,没有办法把她心里的意思用适当的语句表达,以至于显得相当痛苦。 可是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秦有仪也不必说什么话,只伸出友好的手,跟她紧紧地握着。 李幼文的脸色很难看。她有种感激涕零的感觉,可是她从没有流眼泪的习惯,一切复杂沉重的感情,都毫不掩饰地堆积在脸上——在不相干的人看来,是可怕而难以索解的。 “闲话少说。”秦有守指向问题的核心,“李小姐对于我们的计划,是不是愿意接受?请你很坦白地说。” “当然愿意。”在这一句斩钉截铁的答语之下,却忽然有了个迟疑的尾巴,“不过——” “不过什么呢?”秦有仪说。 “有什么困难,请尽量说出来,让我们来替你设法解决。”秦有守说。 她有两点困难:第一,怕秦飞会阻挠她;第二,要把家搬到高雄,得需要一笔钱。 但这两个困难,都是难以开口。对于第一点,羞于出口,而且亦非秦家兄妹所能解决;第二点钱的问题,对尚在求学的大学生来说所感到的困难,比她更甚,说出来只有增加他们的烦恼。 于是,她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谢谢你们两位的好意,也请代为谢谢蔡先生。我决定到高雄去,避开敬康。” 兄妹俩对她的态度都表示满意,秦有仪用热情而又富于诗意的腔调说:“现在,你已经长起了花‘纹’美丽的‘羽’毛,你应该飞到光明的地方去!” 李幼文垂着眼帘,深深地点一点头。她知道遭遇了很大的难题,然而她的内心又充满了希望和勇气,现出毫不畏缩的神情。 秦家兄妹却是显得十分快乐。他们为自己所表现的处理事情的能力和成就而引为安慰,也为无形中消弭了敬康的危机而感到轻松。另外他们还替蔡云珠扫除了爱情的障碍,又把一个聪明美丽的女孩由歧途中拉了回来,导入正路。一举数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我们该庆祝一下!”走入巷子时,秦有守说。 “可惜只有我们两个人互相庆祝,不能把我们所要庆祝的原因,告诉敬康和云珠。”秦有仪说。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突然间,后面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把他们兄妹俩都吓了一跳。 “是你!”秦有仪回转身,一手拍着胸脯,一手指着蔡云珠说,“鬼鬼祟祟的!” 蔡云珠很沉着地说:“你们兄妹俩才是鬼鬼祟祟,不知在干什么。走到巷口的时候我伸手向你们招呼,你们竟好像视而不见。为什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你真是胡扯一气!”秦有守笑道,“有什么事可以使我们失魂落魄的?” “问你们自己啊!”蔡云珠扬着脸,一副准备捉弄人的神气,“为什么你们可以庆祝的事,不能够告诉我?” “你别忘了,我们还说过,不能告诉敬康。这是为什么?你不妨找敬康去研究研究!” 秦有仪说话向来刻薄,这样故意把章敬康跟蔡云珠扯在一起,就像所要瞒着她的事,与她跟章敬康的共同利益有关。蔡云珠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闷声不响了。 “走吧!”秦有守赶快安抚她似的说,“到我们家去。” “我本来就要到你们家去。不过,现在我想,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去谈谈的好。” “好吧!那么我们庆祝,请你也参加。” “对!你该请客。”秦有仪抱住蔡云珠的手臂,指着她哥哥说,“他写了篇狗屁文章,骗了三百块钱稿费,乐得敲他的竹杠。” 蔡云珠被她说得笑了起来,她一直羡慕秦有仪有那样好的一个哥哥。这份感觉移在章敬康身上却莫名其妙地变了质。在下意识中,她愿意做个姊姊,把章敬康当作弟弟,帮助他上进,容忍他的傲岸和执拗。 不能容忍的是,章敬康对李幼文的爱。然而她的家庭教育,教会她用爱去拂拭一切,所以心里虽然不能容忍,表面上反而处处为章敬康着想,唯恐惹他不快。这是一种奇异的矛盾,连她自己都不能解释。 而此刻,这矛盾似乎有减弱的趋向了。想到她父亲告诉她的话,她不能不承认那是一个好消息。因此,她也需要庆祝。但就像秦家兄妹不能把庆祝的原因告诉她一样,她也不能把她要庆祝的缘故说给他们听。 “还是我请客吧!”她用另一种说法,来表示庆祝之意。 “不要!”秦有仪固执地说,“要他请。” “好,我请,我请!”秦有守答应了,“不过话说在前面,以一百元为限。” “小气鬼!”做妹妹的又笑着骂了一句,然后又转脸问蔡云珠,“一百块钱可以吃什么?” “上意大利餐厅去吧!” “你这派头太大了吧?”秦有仪不以为然地说。 “保证够了。”蔡云珠说,“那里很清静,谈话比较方便。” 听她这样一说,秦家兄妹都不再提出异议。一起坐公共汽车到了中山北路,进入一家意大利式的餐厅。时候还早,没有什么人。蔡云珠挑了一张远离账台和酒吧的桌子坐了下来。侍者点燃蜡烛、送上餐单。蔡云珠点了一客比萨、一客肉酱通心粉,关照侍者一起送上来。 调制一客意大利比萨,至少需要四十分钟。趁这段等候的时间,蔡云珠提出了她的问题。 “你们前两天去找我父亲了?” 这一问,秦家兄妹先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在那一瞥之间,决定了由秦有仪回答问题。 “不错。老伯告诉你了?” “今天告诉我的。” “他怎么说?” “我父亲说,替你们家一个阿巴桑的太妹女儿,介绍了一个工作。你们家的阿巴桑,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儿子,哪里来的女儿?”蔡云珠用等待反应的眼光看着秦有仪。 “你再说下去!” “后来我打电话给王小姐,才知道‘李纹羽’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很熟悉,是不是?” “就是李幼文。”秦有仪一语道破。 “我也猜想着大概是她。”蔡云珠又停了下来。 “再说下去?” “那该你说了!”蔡云珠说,“到底怎么回事?” “很简单。”秦有仪答道,“李幼文想走到正路上去,我们应帮助她。” “她怎么找到你们的?” “你是说,她应该去找章敬康,是不是?” 这一说,蔡云珠的表情又不大自然了。秦有守便埋怨他妹妹:“你又来了!话里无缘无故带根刺。只管你自己开玩笑,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不!不!”蔡云珠心地敦厚,怕秦有仪受不了责备,反帮着她说话,“有仪问的也是实话。我只奇怪,李幼文何以知道你们能替她找到工作?” “那当然因为她知道我们跟你很好,老伯一定会帮忙。”秦有仪抢着说。 “那么,她何不来找我呢?岂不是更干脆吗?” “她不知道你的住处,要找也无从找起。” “但是,你是知道的。” 这就是说,秦有守或秦有仪接受了李幼文的请托,应该转托蔡云珠来向她父亲要求。蔡云珠这话才真正触及了整个问题的焦点。秦有仪如果假造一套理由,自然也可以搪塞,但蔡云珠绝不会相信,她也觉得无此必要。 因此,秦有仪沉吟了一会儿,答道:“不告诉你,是免得你为难。你相信不相信?” “我当然不相信你会对我不忠实。不过,你的话我还是不懂。” “以你的性格,不管什么人有困难找你,你都会愿意帮忙的。而另一方面,你又必须避免引起敬康对你的误会。这样就使你左右为难了。” 蔡云珠静静地听着,没有做表示。 秦有守以为她没有听明白,便又加以解释:“帮了李幼文的忙,你可能会顾虑到敬康误会你用手腕把李幼文隔离开。不管李幼文的事你一定会过意不去。既然如此,我们就索性不告诉你。可是也希望你不必把这事告诉敬康。” “总之,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秦有仪又说一句。 蔡云珠觉得秦家兄妹确是很了解她的心理,并且把事情处理得很好,便也很诚恳地回答说:“我领受你们的一番好意。”停了一下,她又轻轻地说,“我对李幼文也很同情的。” 秦家兄妹俩又对看了一眼。然后秦有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可能李幼文也很同情你。” “怎么?”蔡云珠很郑重地追问一句,“你的话,我不太懂。” “没有什么!”秦有守急忙扯了开去,“有仪又要乱说了。” 蔡云珠不好意思再追问,但心里总觉得不是味儿。照秦有仪的话看来,李幼文可能知道她对章敬康的用情,可怜她一片痴心,有意退让。若真是如此,那对她的自尊心是一种伤害。 终于,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任何感情,由于别人施舍而得来的,我都不要。” 秦有守默不作声,却狠狠地瞪了他妹妹一眼。 “你这话奇怪!”秦有仪却神色自若地说,“谁说你所得到的感情,是别人施舍的?” “我还没有得到。别人的施舍,跟我不相干。” 秦有仪懂得她的意思,她还没有得到章敬康的爱,也就是说,还没有进入与任何人争夺章敬康的情况,所以李幼文甘心退让,她用不着领情。可是,秦有仪却故意装作不懂:“你的话越说越玄了。什么没有得到,什么别人的施舍,我都不明白。” “哼!”蔡云珠冷笑着说,“你的聪明到哪里去了?” 看到她这生气的样子,以及秦有守在旁边紧闭着嘴一声不响的神气,秦有仪十分懊恼,她原是好逞辩才,故意说了句暧昧神秘的话,想不到会刺伤了蔡云珠的自尊心,早知如此,真不如不说。 而现在,她必须要挽救不愉快的局面,便笑了笑说道:“云珠,你有个弱点,你知道吧?” “不知道。” “别人跟你说句笑话,你很容易上当。我说‘李幼文可能同情你’,是我故意这样说着逗你的。你不想想,李幼文从何知道你的生活情形?你有什么需要她同情的?她又有什么资格来同情你?” 蔡云珠想一想,话倒不错。“但是,你又为什么说这话呢?” “没有道理的。如果你要我坦白地说,那么,我只有祝贺你从此在感情上会走上一条康庄大道。” 心胸开阔的蔡云珠,听她说了老实话,便不再介意了。并且秦有仪的话正符合了她的看法,李幼文的离去,在她跟章敬康的关系上,是消除了一道严重的障碍,而这障碍的消除,又得归功于秦家兄妹。这样想着,她从心底泛起了感激之意,举一举面前的冰水,作为相邀干杯的象征。 “好家伙!”秦有守一眼看到侍者端上来一个大砂锅,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砂锅里面是比萨,芝士、番茄酱和火腿,拌和着面片,一起隔火烙熟,满满一锅,浓香四溢,很容易地诱发了大家的食欲。 通心粉也不错。三个人放量吃饱,还是没有吃完,结账花了不到一百元,秦有守甚为满意。 “我请你们看电影。”蔡云珠提议。 “找章敬康一起去好不好?”秦有仪又出了花样。 蔡云珠不响,显然是同意的表示。秦有守便说:“我去找他,你们去买票,电影院门口见。哪一家?” 找了张报纸来看电影广告,三个人商量决定看“大世界”七点半的那一场。这时才六点钟,时间很宽裕,蔡云珠主张再在那里喝喝咖啡坐一会儿。秦有守因为要去找章敬康,便先走了。 章敬康跟他有好多天没有见面了,相见格外亲热。陶清芬也一向待他像章敬康兄弟一样,问起他家里的情形,耽搁好一会儿,他才能跟章敬康谈到正题。 “换换衣服,”他说,“看电影去。” “不行。我有作业要赶。”章敬康回答说。 “算了,回头开一开夜车吧!蔡云珠也在那里。” “你就说没有找到我,不就完了?” 秦有守心想,蔡云珠今天知道了李幼文的情形,对章敬康正抱着无限的希望,如果不见他来,一定失望得很厉害,那未免太残酷了。 于是,他又说:“不,我说一定找得到你的,你不去大家都会感到扫兴,何必呢?” “那就走吧!”章敬康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看看开映时间将到,秦有守拦了一部计程车。赶到电影院,秦有仪已等得不耐烦了。彼此匆匆招呼一声,进场刚坐下,银幕上已映出片头。接着放映正片,章敬康跟谁都没有交谈的机会。 看完电影,又去吃冷饮。卡座中,秦有仪和蔡云珠并坐,章敬康和秦有守坐一排。秦有仪坐在章敬康正对面,她把嘴凑在吸管上吸葡萄汁,眼睛却看着章敬康,想到他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居然会跟太保打架,又想到在座四个人中,三个人都知道李幼文快将离开台北,但最有关系的他,却被蒙在鼓里,因而有着捉弄人的快感,眼中流露出了诡秘的神色,吸着饮料的嘴也浮现了笑意,看来像个娇憨的小女孩。 章敬康自然看出她神色不对,悄悄问道:“我有什么不对?” “没有,没有!”她抬起头来回答,而诡秘的神情却更明显了。 “一定有什么花样!”章敬康对秦有守说,“你告诉我吧,怎么回事?” “有仪故意开你的玩笑。别理她!” 蔡云珠也接口说:“有仪最顽皮了!”说完对那被她称为顽皮的人,微微瞪了一眼。 这一眼却瞪坏了!章敬康看得很清楚,那是示意阻止,可见不像是秦有守所说的那样在开玩笑。“云珠,”他说,“你是从来不恶作剧的,请告诉我,有仪笑我什么?” “我不知道她笑你哪一样。” 这话是实话,但效果更坏。“怎么?”他诧异地问,“好像我可笑的,还不止一样?” 蔡云珠有些着急,却又不知如何分辩,心里怨恨秦有仪真是太顽皮,便推推她说:“你自己说吧,无缘无故总是爱捣乱!” 秦有仪的笑容收敛了,开开玩笑,惹出蔡云珠这么两句话,可有些不太服气。 “好了,好了!”章敬康一看形势不妙,赶紧自己撤退,“我也不想问了。有仪,你要觉得我好笑,你尽管笑好了。” “谁要笑你?”秦有仪借题发挥,“我要笑你,有人心里不痛快!” 蔡云珠的涵养极好,知道刚才说秦有仪的话稍微过分了些,便忍受她的报复,微笑不语。 这使得章敬康和秦有守,都非常钦佩她的风度。章敬康只是单纯的佩服,秦有守却有些动心,觉得章敬康这个人真是不可理解,这样一位完美的异性追求他,竟能始终无动于衷,说来是件叫人不能相信的事。 因此,秦有守的内心,产生了微妙的矛盾,似乎希望章敬康能转而追求蔡云珠,却又不希望他们的婚姻顺利成功。自然,这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去捉摸的下意识中的念头。 第11章 第11章 对于李幼文来说,一个工作机会,并不能使她感到欣喜,她还没有体会到在工作中可以找到乐趣、寻求寄托的道理;相反的,却一直在担心着上班办公的生活,会剥夺了她的自由,使她无法忍耐。然而为了章敬康,她愿意勉为其难,同时,她对秦家兄妹为朋友那样尽心尽力,也很感动。因此,跟她母亲一起搬到高雄,避开章敬康,免得他跟秦飞发生严重冲突而惹出杀身之祸,这个原则,是她坚定不移的决定。 问题在于实践这个原则,有许多困难。 首先,秦飞是不是肯让她离开台北?她毫无把握。她不敢瞒着他潜逃,这有许多原因,最明显的是,如果她失踪了,秦飞一定会认为是章敬康捣的鬼,咬住他要人,势必弄出大乱子。这一来,岂不是与维护章敬康的原意背道而驰。 她冷静地考虑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认为只要把话说明白,搞清了利害关系,秦飞是没有理由反对的。 为了使秦飞易于接受,她先得要博取他的欢心,而能够使秦飞高兴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钱,一样是她的肉体。 于是,她换上一套她仅有的最好的衣服,去洗了头发,然后到了中山北路,七转八弯,走进一条夹在矮小的房子中间的一条窄弄,推开一扇小门,悄悄走了进去。 “小红!”一个中年女人欣喜地叫她,“你怎么好久不来?”她接着低声地说:“胖胖的朱先生来找过你好几次,一天晚上喝醉酒,一定要叫你。我告诉他,不知道你住的地方,他不相信,发脾气把收音机都砸坏了!” “小红”是李幼文在那个地方所用的名字。她想,朱胖子是个好户头。她知道他的电话号码,本可以直接找他,避免那里的剥削,但她很讲“义气”,不愿意那样做。 “你打个电话给朱胖子看看。”她说,“顶好晚上。” “过夜?” 李幼文点点头。 那女人去打了电话,回来告诉她,朱胖子约定晚上十点钟来接她。 “那么,我晚上再来。” “不要走,不要走!”那女人急忙留她,“小红,你帮帮我的忙。今天人少,旅馆里电话,老是打回票,也不太好。” 她本来盘算着,去逛逛马路,看场电影,留些精神,晚上好来对付朱胖子,但已情不可却,便留了下来,在六个小时之间,应召了三次,净赚两百七十元,却累得有些头晕了。 到了快十点,朱胖子来了。一见面不用多说,她拿起皮包跟着朱胖子出门,跨上计程车。 “北投!”朱胖子嘱咐司机。 “不要到北投!”她立即提出异议。 “为什么?”朱胖子张大着嘴问。 “我是为你呀!”她不愿意洗北投的温泉,却不肯实说,“弄了满身的硫黄味道,你太太可不要吵翻天?” “没有关系,我不管她,她不管我,各人自由发展。” “什么?你太太也在自由发展?” 朱胖子一愣,方会意“小红”这句话,不是好话。“瞎说!”他捏着她的大腿说,“我太太只喜欢打麻将,你以为她也在交男朋友?” “我没有说这话,”她笑道,“是你自己心虚起疑。” “不成话,不成话!”朱胖子又爱又恨,“小红,你样样都好,就是开起玩笑来,没轻没重,叫人受不了!” “你呀!样样都好,就是开不起玩笑,没有味道。” “谁说我开不起玩笑?不过开玩笑有个限度,第一,父母不可以开玩笑;第二,别人的太太不可以开玩笑。” 李幼文心想,朱胖子是“蜡烛脾气”,于是故意板起脸说:“好了,好了,何必一本正经。你要这样敬重你太太,跑来找我干什么?”说完,两手在胸前一抱,扭头看着外面。 “小红!”朱胖子轻轻地说,“生气了?” “谁要跟你生气?”她头也不回地说。 “何必呢?”朱胖子可怜兮兮地说,“算我不对,好不好?” “当然是你不对!”话是这样说,表情却变成撒娇的样子,“应该罚你。” “罚一盒巧克力好不好?”朱胖子知道她喜欢吃一种英国货的榛子巧克力,便这样讨好地说。 “嗯。你总算说了句叫人还不讨厌的话。” 朱胖子听见这话,大为高兴,叫车子停在一家食品店门口,买了一大堆巧克力、水果蛋糕、牛肉干,献宝似的捧到车上。李幼文心想,朱胖子的心地确是很好。她所遇到的各式各样的男人,大都是吝啬鬼,讲好价钱,一文不肯多给;有少数的,多给个十块、二十块的车钱。像朱胖子这样的,真还难得遇见。 因此,她在车中有说有笑,很敷衍了他一阵。到了北投,开房间洗澡“休息”。一小时以后,朱胖子叫酒叫菜,开始吃消夜。 “小红!”朱胖子喝着啤酒,很悠闲地问道,“你这一阵子,到哪里去了?害我找得好苦。” “我又不是天天出来‘做’的,你自然不大容易找得到我。” “要遇到你高兴的时候才出来做。是不是?” 李幼文心想,高兴的时候出来陪不相识的男人过夜,那不成了贱骨头吗?朱胖子说话真混账! 刚想骂出口,李幼文灵机一动,用怨怼的声音答道:“只有你才高兴!像我们,要不是弄得没有办法,谁愿意做这种说起来不名誉的事?”说完,又幽幽地叹口气。 朱胖子不响,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中流露出怜惜的神情,望望她又低下头去喝酒。 李幼文见他不说话,有些失望,决定再“表演”一下,便举起杯来,赔笑说:“朱先生,对不起!你是来寻开心的,我不该说煞风景的话,害得你不高兴!来,来,我敬你一杯!” 等朱胖子抬起头来,她立即换了一副很难看的笑容,仿佛内心有极大的痛苦,而表面上不得不强颜欢笑似的。 朱胖子受不住了。“小红,”他放下酒杯问,“你家住哪里?” “你问的是哪个家?” “你还有几个家?” “两个。” “两个?”朱胖子想了一下,“噢,一个婆家,一个娘家,是不是?” 李幼文点点头。 “你丈夫姓什么?” “姓章。”她随口答道。 “干什么的?” “从前在船上。” “原来是个海员。现在呢?” 李幼文迟疑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唉,朱先生,请你不要问了。” “问问有什么关系!” “这个人没有一点良心,说他干什么?” “他遗弃你了?” 李幼文不响,表示默认。 “我真不懂,像你这样的人,居然有男人会不要你,真是瞎了眼!”朱胖子不胜困惑地说。 “他有你朱先生这样的想法倒好了!” 这句话说得朱胖子非常舒服,便又问:“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谁知道他在哪里?”李幼文恨恨地说,“这个人是世界上最不负责任的人,他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管。” “怎么?”朱胖子想了一下,记起她刚才的话,“我明白了,你说有个婆家,难道你还替他养母亲?” “那有什么办法呢?”李幼文叹口气说,“他母亲也很可怜。” “真想不到,你还是个现代赵五娘!”朱胖子又问,“有没有孩子?” “一个。”李幼文的双眉皱得更紧了,“得过小儿麻痹症!” “可怜,可怜!”朱胖子说,“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女孩?”朱胖子摇摇头,“更伤脑筋了!害过小儿麻痹症的,两条腿多半会残废,将来怎么嫁人?” “你还替人家想得这么远。”李幼文以失望的姿态说,“眼前都过不下去。” 朱胖子默默地喝了一大口酒,没有搭腔。 李幼文一面拿起啤酒替他倒酒,一面又说:“为医小儿麻痹症,欠了一身的债,还有两个老的要养,唉……” 朱胖子仍旧不开口,但从眼神中看出来,他在考虑问题。李幼文心想,话不能多说了,再多说要露马脚。她只细心地剥去了油爆虾的壳,一只一只摆到朱胖子面前的小碟子里,供他下酒。 “小红,”朱胖子忽然抬起头来问,“我替你找个事情好不好?” 李幼文心里好笑,怎么大家都要替自己找职业?她想了一下,答道:“好是好。朱先生我跟你说老实话,第一,你替我找的事,当然是规规矩矩的职业,但是,像我这样子,说起来总是件不光荣的事,难免让人看出底细,将来传出去教你朱先生也失面子;第二,朱先生你知道的,我的负担很重,找到的事,万一不够维持生活,那时候上不上、下不下,难道再来麻烦朱先生?自己都不好意思。朱先生,我说的是老实话,你不要骂我不识抬举。” “哪里!哪里!”朱胖子点点头说,“你说的确是老实话,我反而高兴。” “谢谢你!”李幼文抛给他一朵微笑,附带赠送一个媚眼。 “小红,”朱胖子忽然又大声地说,“你一个月要多少开销?” 李幼文心想鱼儿要上钩了,特别得小心些,便很郑重地屈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地算了半天,说:“两位老的,每人一千五;孩子身上要用一千,总要四千块钱一个月。” “我想这样,”朱胖子停了一下,接下去说,“我每个月给你五千块钱,另外我替你租房子,你带了孩子来住,一切开销归我。好不好?” 原来朱胖子想置个外室,这是她所没有想到的,一时倒觉得无从答复。 “这一来,你当然不必再出来做了。”朱胖子又说,“你一个人带个孩子住,有五千块钱大概够开销了。我每天来吃顿中饭,睡个午觉。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不过……” “不过什么?你说呀,没有关系,说出来我们再商量。” “我刚才说过,我还有债务。” “有多少?” “本来欠五万多。还掉一些,还剩两三万。” “就是这个条件?”朱胖子盯着她问。 李幼文心里有些发慌。这件事怎么能答应?可是又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当然,说是要考虑一下再答复他也可以,但那样一来,朱胖子身上就榨不出油水来了! 心一狠,李幼文答应了下来。“不是条件,是我的实际困难。”她说。 “把我的上衣拿过来!”他这样吩咐。 上衣递到朱胖子手里,他取出来一本支票簿。“不管你两万还是三万,我给你三万总够了!”说着他提起笔来开支票。 “慢一点!”她按住他的手。 “怎么?”朱胖子紧张地问。 “支票请你开三张,一张一万五,一张一万,一张五千。” “噢。”朱胖子释然了,自作聪明地说,“你的债务不是欠一个人的。分开来开支票,你比较方便。一点不错。” “你的本名叫什么?” “李——”她忽然想到,绝不能把本名告诉他,便住了口。 “李什么?” “李小红。” 朱胖子做事很仔细,三张支票都有李小红的抬头,一万五和五千的那两张支票还划了线,并且向她解释原因:“这两万块钱,大部分是你要付给别人的,所以这两张我划了线,划线支票只能交换,不能提现,万一遗失,有地方可查。不过抬头支票,不能止付,你还是小心些的好。” 那么为什么要抬头呢?这显然是要留下一个他曾付过她三万元的凭证。李幼文心想朱胖子倒厉害得很,不容易对付。 但表面上她却不动声色,只不住地说:“谢谢你,谢谢你!” “这用不着谢,是我应该尽的义务。”朱胖子说,“现在我们商量商量,房子租在什么地方?” “最好在仁爱路四段,或者南京东路四段。” “对!”朱胖子很高兴地说,“那两个地段,闹中取静,住家很舒服。可惜路嫌远了一点。” “你买部汽车嘛!” “不好,不好。” “为什么不好?你又不是买不起汽车。” “自己有了汽车,容易走漏消息。司机到我太太那里打个小报告,吃不消。” “你不是说,你跟你太太,大家自由发展,谁也不管谁吗?” “玩玩可以,像这样另外组织家庭就不行了。” “为什么?” “她是为她的儿女着想,如果我另外弄了人,将来有了孩子,要分遗产。”朱胖子紧接着又说,“不过,你放心,我另外有五千股台糖,七十多块买进的,现在值钱了。这批股票我太太不知道,将来你跟我有了孩子,我把那批股票过户给你。” 李幼文做了个有些害羞又很满意的微笑,问道:“你家住在哪里?” “重庆南路。你问它干什么?” “你这人真奇怪!”李幼文娇嗔地说,“现在我们什么关系?难道你住在什么地方都不该问吗?” “对!对!”朱胖子被吼了两句,马上又软化了,取了张名片,写上住宅及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交了给她。 “我是这样在想,既然你怕给你太太知道,我们应该住得远一点。” “对!还是你想得周到。”朱胖子说,“你刚才说的两个地段很好,离我的家不算近,就在那里找房子,什么时候我们去看看?” “后天好不好?” “后天没有空。明天吧!在哪里会面?” “下午三点,我打电话到你公司联络,好吧?” “好。” 到了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朱胖子已结束了公事,专等小红的电话。等来等去,等到了一封限时挂号信,是小红寄来的: 朱先生: 一万个抱歉,再加一万个对不起。你跟我说的那事,根本不可能实现,但是我当时无法拒绝你,不得不虚情假意一番。 承蒙你所赐三万元,确是救了我的急难。我需要一笔大数目的钱,但也用不了那么多,退还您一半;另一半作为我向您所借的款子,但愿有一天我能如数奉还。 我想您太太的话是对的,您还是高兴时在外面玩玩吧!组织小家庭,恐要自寻烦恼。当然,您对我的这番好意,我决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的,包括您的太太在内。 最后,再向您说一声抱歉,感谢。 敬祝康健 小红 朱胖子看完信,几乎昏厥,但总算还有张一万五千元的支票退回来,勉强可以使他咽下那口气。 晚上,喝了点酒,朱胖子既心痛那笔钱,又可惜怕从此见不到小红,越想越不能忍耐,便又跑到那艳窟去找老板娘。 “小红住在哪里?” “这可不知道。”老板娘堆着满脸笑容说,“今天有好的,朱先生另外找一个好了。” “去去!谁还有心思玩?你去把小红找来!” “没有地方去找!” “混蛋!你们的姑娘,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呀——朱先生叫过她不止一次,你们老朋友了,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 “不管你知道不知道,给我去找!” “找不到。找到天亮也找不到。要找得到,上次朱先生也用不着发脾气打坏收音机了!” 这正好提醒了朱胖子,一肚子的气没处出,又打坏了那里的一架收音机。一万五千元的损失以外,又赔了一千元。 第12章 第12章 在朱胖子打坏人家第二个收音机的同时,秦飞也正在用摔东西作为向李幼文威吓的姿态。 他们的谈判已经开始了整整十小时。一早,李幼文从北投下来,先赶到银行,把没有划线的那张一万元支票兑了现,然后回家写了给朱胖子的信。在那一万元中只取了三千元放在身上,余下七千元现款和五千元支票,悄悄收藏起来。她没有把要搬到高雄去住的消息告诉母亲。在没有跟秦飞谈好之前,这件事还不算最后定局。 上街先发了信,转到委托行,买了两件花样特别复杂的夏威夷衫、一件黑色人造纤维的运动衫和一件鲜红的尼龙夹克,这些都是属于秦飞的。 时钟显示十一点,通常这刚好是秦飞起床的时候。 最近他住在靠近南机场的一条巷子。一座违章建筑的房子里,住着不同身份的六条单身汉。秦飞住在楼上最后一间,房间比较大,还有两扇玻璃窗,算是身份比较尊贵的。 这里最清静的时候是上午,出去的出去,没有出去的都在睡觉,所以李幼文上楼,根本没有人发现她。走到秦飞房门口,她举手叩门,三轻一重——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叩到第四遍,才听见有人起来拔闩开门。秦飞把门一开,立刻又钻到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也不动,像瘫痪了一般。 李幼文进去先看清楚了,只有他一个人在睡,便把两扇窗户打开,让空气和阳光一起进来拜访,然后大声叫道:“起来,起来!” 秦飞很困难地睁开了眼,徒然一惊,像马德里斗牛场上的牛见了斗牛士的红布一样——李幼文正在阳光中抖开那件鲜红的尼龙夹克。 “他妈的,什么玩意?”他定一定神,重新注视。 “颜色不错吧?”李幼文把夹克抛了给他,又打开运动衫和夏威夷衫,一件件抛了过去。 秦飞的睡意完全消失了,穿上运动衫双肩一摇拉着李幼文“扭”了起来。他的“扭扭舞”跳得花样百出,把薄薄一层楼板跳得都晃动了。 像这样,就是李幼文最兴奋最快乐的时候,她觉得这是青春活力的最有劲的发泄,她觉得她在为一个男人所爱;同时由于她的慷慨施予,她觉得满足了她的自尊心。 跳着、跳着,秦飞一把将她拉倒在床上,嘴唇压着她的嘴唇,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李幼文累极了,而且有些头晕目眩。她躺在床上,拿一条手巾,盖着眼睛不想动。 “饿了!走,吃饭去!”秦飞说。 “我不想出去,你去买点东西来。” 秦飞没有回答。忽然一个惊异的声音,射进她耳鼓: “你今天钱倒不少!” 李幼文知道他在搜她的上衣口袋,很大方地说:“都是你的!” “都是我的?”秦飞的声音中有着一种不可测的疑惑,使她不能不睁眼来看。“都是我的?”秦飞拿着那两叠大钞,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你今天倒真痛快啊!” 这神情不对,李幼文不知道她自己什么地方错了,但还相当沉着。“痛快还不好?”她说。 “哪里来的?”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 “就是这么多?” 这一问不容易回答,如果说还有,那为什么不全数交出来?因为她是帮里的“老幺”,负有供应经费的义务,照规矩应该有多少交多少,再由老大分配。 秦飞多疑,不容她再作考虑,立即回答说:“就是这么多,你说要多少?三千块还少吗?” “这里不到三千。” “你眼睛瞎了?”李幼文骂道,“这些给王八蛋穿的衣服,是我偷来的?” 秦飞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走了出去。半小时以后,买回来一大包食物、一打罐头啤酒,用张旧报纸垫着,把食物摆在床上,两个人黏在一起打打闹闹地吃完了午饭。 于是李幼文准备要开始谈判了。但是她不知道是走迂回曲折的路线,还是开门见山的方式好,躲在床上,不住地眨动着长长的睫毛,犹豫不决。 “喂,喂,该出去了!”秦飞说,“先去看场电影再说。” “别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快说。别耽误工夫。” 李幼文不响,仍在思索着。 “怎么回事?” 她让他催得心慌了,一翻身坐起来说:“我要跟你谈的事,很重要。你先把心定下来!” “什么心定不心定?有了钱,我心定得很。” “好,那么我告诉你,我要到高雄去了!” 秦飞勃然变色,但显然地,他抑制着自己,问道:“去干什么?” “去做事。” “什么地方?”秦飞斜视着她说,“舞厅、酒家,还是灯户?” 李幼文肺都要气炸了,恨不得狠狠给他一嘴巴,然而淫威之下,她充其量只是撒娇地骂两声“王八蛋”而已。 “再不然就是酒吧?” “去你的,王八蛋,你侮辱我!” “侮辱你?哈!哈!我道歉,向你这高贵的小姐!” “你这种态度算什么?我在跟你谈问题,谁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做舞女也是职业,那算什么侮辱。你说侮辱,我只好道歉,道了歉,你又说我跟你开玩笑。”说到这里,秦飞突然沉下脸来,“你到底要怎么样,没有关系,你痛快说好了!” “我到高雄一家公司去做事。目的为了你,免得你闹出事来。” 秦飞皱紧了眉:“为了我?免得闹事?你讲的什么屁话,我不懂。” “ 当然我要细细讲给你听。不过你这种态度不行!” “要什么态度?立正听你训话?” “我们在研究问题。” “我没有问题。” “你没有,我有。我的问题,算不算你的问题?” “好吧!”秦飞让步了,“研究,研究。” 他坐了下来,仍然不安分,一把拉住李幼文,在她胸前摸索着。 她只好听任他胡闹,趁他高兴时,赶紧把话说清楚:“实际上我是为了你,我要避开章敬康……” “为什么你要避他?”他打断她的话说。 “你又来了!”李幼文真是忍不住了,“到底准不准我说话?” “谁说不准你?” “那你得让我说完才行啊!” “好!好!你说。我不开口,等你说完我再说。”秦飞身子往后一倒,双手交叉,置在脑后,很深沉地看着李幼文。 她知道他的习惯,这个姿态是将展开争辩的准备,但话已说到这里,她无法退缩,便又接着说道:“你要章敬康从此不跟我往来,这是可以的,但需要有一种方法断绝往来。跟他直接说是不行的,你该知道,书呆子都有股倔脾气。”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等候他的反应。 “说下去!”他命令着。 “另一方面你应该谅解我的困难。我对他毫无意思,可是他替我母亲找到免费的医院,治好了病。所以我没有办法对他说什么伤感情的话。” “这就是意思。” “什么意思?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李幼文忍住气说,“一个人总应该是人,不是不知好歹的畜生。你想想,换了你,是不是该这样?” “我为什么要这样?桥归桥,路归路,他对你妈好是一回事,你不理他,明明白白告诉他:‘从此以后,你不准来找我。’又是一回事。” “这样无缘无故翻脸无情,证明你就是个不知好歹的畜生!”李幼文恶毒地咒骂,“你这个十恶不赦,迟早要到马场町去的家伙!” 秦飞笑了——那是阴冷的狞笑:“你是为了那姓章的骂我,这笔账得记在那小子头上。” “你讲不讲理!”李幼文真急了,双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乱揉着,“跟人家毫不相干,找上人家干什么?” “你看你!”秦飞斜睨着,用鄙夷的声音,撇着嘴说,“这么拼命帮着那小子,还说没有‘意思’!他妈的,叫我哪只眼看得上你?” 这下李幼文顿然憬悟了,失悔不已,也恨自己太笨,不管秦飞是不是故意试探,都不该表现得这样着急,倒好像真的对章敬康多么关切似的。 又气又恨的李幼文,一下发了狠劲,俯下头去,一口咬住秦飞肩上的肌肉。秦飞疼得哇哇直叫,反手一掌重重掴在李幼文脸上。 “我恨死你这个鬼!”她咬牙切齿地骂。 秦飞是一定程度上的虐待狂,但也有受虐倾向,让李幼文这样又咬又骂,反觉得很够味。“他妈的!”他笑着骂道,“你要谋杀亲夫啊?” “死不要脸!”李幼文又瞪了他一眼。 “你看!好深的两个狗牙齿印!”秦飞歪着头,看着肩上被咬的地方。 李幼文倒有些心疼了,看着被咬处确有极深的齿印,而且有红红的血痕,便找了块创可贴,细心地贴在伤处。 “别理它!” 秦飞身子一侧,把李幼文拉倒了下来,面对面地倒卧着。四片嘴唇粘在一起,起码有五分钟之久。 “阿文!”秦飞用相当温柔的声音说,“你那件事,今天不要谈了,好吧?” 李幼文急于要解决问题,而且看他又高兴了,更不肯放过机会,摇摇头说:“不行,要谈。这是个大问题,不谈不行的。” “谈下去我还是要反对的,那又何必谈呢?” “只要你有理由,可以反对。” “没有理由呢?” “我要反对你的反对!” “哼!”秦飞微微冷笑说,“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我有理由。我想把事情摆平,大家安逸。我一切为你,我怕什么!” “哟,你倒真说得好听。”秦飞停了一下又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为了避开章敬康,你到高雄找了事做,是不是?” “你知道了就好。” “我还想知道,谁替你找的事?” “章敬康的同学。” 这一说,秦飞的脸上,马上有了很显著的变化。那就像夏日的午后,忽然骄阳尽敛,黑云弥漫,看来一场暴风雨就要降临了! “这有什么不对?”李幼文壮着胆说,“章敬康的同学为了章敬康的安全,希望我跟他能从此不见面,所以主动替我想办法在高雄找到一个工作。” 秦飞不即答话,慢慢抬起半个身子,握住李幼文的手臂,猛然一扭,喝道:“你跟我搞鬼!” 李幼文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喊道:“放手,你这王八蛋,你要死!” “你还嘴强!”秦飞又用了点劲。 李幼文痛彻心扉,只求他快些放手,便闭目吸气,不敢再说什么。 “他妈的!”秦飞把手往前一送,“你到老子面前耍宝,金蝉脱壳,跟姓章的小子开码头到高雄去过好日子?你,是不是在发高烧、说胡话?” 说着,秦飞一伸手去摸李幼文的额头。她很快地一掌把他的手打开,揉着自己的手腕,看都不看他。 “怎么?”秦飞又发狠劲了,“不服气?” “畜生!”李幼文自言自语地骂,“不通人性的畜生,谁高兴理你!” “他妈的,嘴里再不干不净,我可要不客气了!” “你怎么样?”李幼文霍然起立,面对着秦飞,大声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吃飞醋,疑心病,比个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都不如!” 这一骂骂得秦飞面有惭色,软了下来。 “我不高兴跟你说了。随便你怎么好了!” “这话是你说的?”秦飞又变得很深沉了,“你再说一遍!” 李幼文不敢再说。她把那话说出口,才发觉它的严重性,“随便你怎么好了”意味着不听指挥,准备叛离,这要用他们的帮规来制裁,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说嘛!”秦飞又冷冷地补了一句。 “是你逼得我说这种气话的。”李幼文委屈地说,“我许多苦心,你一点都不体谅,还叫我说什么?” “慢一点,我们先把话说清楚,你是不是随便我怎么办?” “我说过了,是气话。” “这样说,你说过的话不算?” 说了话不算,在他们是种很大的耻辱。秦飞故意这样追问,显然有着屈辱她的意味在内,但她心里气愤,却又不得不默然忍受。 于是,形势又变成秦飞居上风,掌握着主动了。 “你不要一厢情愿!”秦飞以“头儿”的姿态告诫她说,“在台北好好的,你跑到高雄去干什么?这种拆伙的话,你千万免谈。” “哪里是拆伙?我一点都没有拆伙的意思,最多只是请几个月假,仍旧要回来的。”李幼文争辩着。 “你一走,我哪里再去找个‘后勤总司令’?没有水,鱼都死光了,还不是拆伙大吉?” 这确是个现实的问题。老幺负责经费的供应,她一走,财源断绝,对于整个帮的影响,自然极大。 “好了,不要谈了。出去出去!” 看电影、逛马路,接着秦飞又去打弹子,然后吃了饭去儿童乐园看篮球,李幼文始终没有忘了在盘算她与秦飞及章敬康之间的问题。 十点钟回到秦飞的住处,重开谈判。李幼文已下了决心,她说:“我前前后后,统统想过了,我也不喜欢到高雄去,可是不到高雄去,章敬康还会来找我。他去找我,你不高兴,结果发生冲突,他吃了亏,你也脱不了麻烦。报上说起来都是我不好,何苦呢?” 这是从利害关系来着眼,说得相当透彻。秦飞不为别人着想,但不能不为自己着想,所以迟疑不语。 李幼文抓住了他的态度动摇的机会,把整个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特别强调,秦有守、秦有仪兄妹的计划,完全出于善意,而他们维护章敬康,跟她维护秦飞,目标不同,利益却是完全一致的。 “章敬康真的不晓得你去高雄的事?”秦飞很认真地问。 “绝对不知道。”李幼文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我说假话,随便你拿我怎么办!这行了吧?” “就算我放你去,你留下来的‘职务’怎么办?” “你可以在这里先凑一笔钱。”她把早想好了的话,从从容容地说出来。 “多少?” “那怎么知道?得看情形而定。” “你的目标是多少?” “目标?”李幼文开玩笑地说,“我想把台湾银行都拿过来。” “那倒用不着。”秦飞沉吟了一下,“一万块总得要的吧。” 一万块钱倒不算狮子大开口,但她绝不能痛痛快快答应他。“一万。”她冷笑道,“你倒说得容易!” “这没有讨价还价的。你自己说好了。”秦飞冷冷地说。 “我尽我的力量去办。” “那么,”秦飞又说,“你去多少时候?” “大概半年。” “那姓章的,毕了业要去受训,不过三四个月工夫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半年?” “总要找个机会才好辞职。而且也不能伤了介绍人的面子,好来好去,不能说走就走!” “不行,限你四个月回台北。” 这就是命令,不折不扣的命令,李幼文不必再做争辩,而且她也真累了,一场谈判到此地步,算是已经成功,她急需回家睡觉。 总算还好,秦飞没有再把她硬留下来。回家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第一件事是把那张划线的支票去兑成现款。 这时她又想到了秦有守。她本来没有多少朋友,如果秦有守也可算是她的朋友的话,那就是她唯一正正经经的朋友,像这些银钱上的事,只有找他最合适。 于是,她换了一身很朴素的衣服,带着支票,还带了几百块钱现款——这是她出门之前临时想到的主意,为了向秦家兄妹表示谢意,她想请他们吃顿饭,如果可能的话,她也希望能请到蔡云珠。 到秦家的时间非常合适,正好是他们兄妹从学校回来不久。被招待在客厅坐下,她开门见山地把支票拿了出来,说明她需要怎样的帮助。附带地,她又撒了个谎说,她母亲有笔小款子放在外面,这次要迁居高雄,追回本利,结果得到了这张支票。 秦有守念过票据法,知道支票的使用方法,但实际上他很少有接触支票的机会,所以有些踌躇,不知道接受了委托,怎么才能交差。 “找云珠吧!”秦有仪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对!对!”秦有守对李幼文说,“你请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给蔡小姐,她一定有办法。” “是那位蔡云珠小姐吗?” “就是她。” “秦先生,你请慢一点。”李幼文说,“我本来今天想请秦先生、秦小姐吃顿饭,表示我的万分感谢。同时我也想请一请蔡小姐,请秦先生替我在电话中讲一声。” “不必,不必!你用不着这么客气。”秦有守赶紧辞谢。 “秦先生,我是一片诚意,绝不是假客气。你们帮我的忙太多了,我一定要表示一点意思。请你跟秦小姐千万要答应我,而且希望蔡小姐也一定能赏光参加。” 秦家兄妹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秦有仪忽然自告奋勇:“我去给云珠打电话。”然后又对李幼文说:“如果蔡小姐去,我们也去,否则就谢谢了。” “请你们一定都答应我的请求。” 秦有仪笑笑走了。秦有守陪着李幼文谈话,问她什么时候动身。她说她希望在一星期内。他又问她还需要帮什么忙。她说她已得到了太多的帮助,不敢再来要求。事实上也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谈不到五分钟,秦有仪笑嘻嘻地回来报告电话的结果:支票没有问题,蔡云珠本身就在她父亲的银行里开着甲种存款的户头。至于一起吃饭,蔡云珠不但答应了,而且还主动地指定了地方,是一家观光饭店附设的餐厅。 秦有仪又看看表说:“时候还早,我跟她约的是六点半,现在才五点一刻。” 秦有仪一向健谈,而且她对李幼文有一份好奇的兴趣,所以话滔滔不绝。但有些问题,常使李幼文难以作答,譬如学校、家世等。幸亏秦有守对她的了解较多,每遇到她尴尬时,他常常替她解围,把话题扯开了去。 到了六点十分,李幼文提议早点去等。她做主人,认为应该比蔡云珠先到。秦家兄妹没有意见。说走就走,坐计程车要不了十分钟就到了约定的地方。 餐厅在八楼,电梯从地下层上来,门一开,看到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李幼文的心猛然一跳!她清清楚楚记得跟那人在新生北路一家三星级观光旅馆中,有过一宵之缘。万一那人也记得,说两句不三不四的话,这麻烦可大了! 她当然不能退缩,也不能迟疑,硬着头皮踏了进去。幸好上去的人很多,她缩在一角,跟那人隔得远远的。同时她板着脸,装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但心里只恨电梯升得太慢——那不过是一分钟的工夫,在她像一年那样长。 电梯停下来了,她不敢抢先出去,怕那人在后面会冷不丁叫她一声:“小红!”所以她仍旧缩在角上,等那人先走了,才敢出去。 但是,那人的目的地跟她相同,这样在一个餐厅里面吃饭,就像跟一条蛇处在同一间屋子里一样,叫人提心吊胆。没有办法,只好离得他远些。 “那面比较清静。”她指着后面角上一张桌子说。 秦有仪有些迟疑,她的意思是最好坐靠门边的桌子,以便于发现蔡云珠。但是,她终于放弃了自己的意见走到里面。她先占了小门的一张椅子。秦有守接着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还剩下两个座位,以角度来看,恰好都正对着那中年男子,只要对方一抬头,她逃不脱他的视线。 坐是坐下来了,她心里一直在嘀咕,因此显得畏畏缩缩,像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 忽然,秦有仪笑着招手。李幼文转脸去看,第一个感觉是:蔡云珠像个端庄贤惠的少妇,跟秦有仪大不相同。 “对不起,我晚了几分钟。”蔡云珠向秦家兄妹说,然后含笑向李幼文点头。 “我想不需要介绍了吧?”秦有守笑嘻嘻地说。 “蔡小姐!”李幼文先开口招呼。 “李小姐!”蔡云珠伸出手来。 当她俩的手握在一起时,视线也都停留在对方的脸上。她俩各有一个稍感意外的好印象。蔡云珠觉得李幼文长得清秀聪明,不像个无法无天的问题人物;而李幼文觉得蔡云珠脸上所表现的忠厚和可信赖的程度,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请坐!”蔡云珠放开手,从皮包里取出一张支票,摆在李幼文面前说,“这是你的。” “谢谢!”李幼文也随即把她那张划线支票交了过去,又说,“蔡小姐,我真是万分感谢你,你帮了我太多的忙!” “一点点小事,你不要说了。说了反而叫人觉得难为情。” “好了。”秦有仪最怕人繁文缛节地寒暄,所以打断她们的话说,“快点菜吧!” 点菜又推让了半天,终于还是听从了秦有仪的主张,点了四客现成的全餐。 “是不是要喝酒?”李幼文问。 “你要喝酒?”秦有仪很诧异地问。 “我不喝酒,不抽烟。” “我们也不。” 由这番交谈中,李幼文警觉到了,她的生活与同样年龄的人,是有距离的。虽然她自己不喝酒、不抽烟,但在她的同伴中,烟酒不足为奇,而在秦有仪他们就变成一件可惊异的事了。 这一点距离的感觉,越来越深刻了,她发现自己种种不如人家,衣饰不如人,在那种场合中的仪态不如人,而且他们所谈的话题她也插不进嘴去。这一切表面上的差异,延伸到内心中,使她想到自己还有个名字叫“小红”,更感到自卑。 使她能稍感安慰的是,蔡云珠和秦有守都是极谦和的人。秦有仪虽然有些锋芒,但也爽朗明快,都拿她当一个好朋友看待。她也就强打起精神周旋着。 “李小姐预备几时到高雄去报到?”蔡云珠问她。 “就在这几天。” “你母亲也同去?” “是的。” “她老人家身体复原了吧?” “好多了。”李幼文感激地说,“多亏蔡小姐帮忙。” “朋友应该互助的。” 李幼文想说:我可没有什么可以帮助朋友的。但想一想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李小姐到了那面,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写信告诉我。中华食品公司的孙总经理,我也很熟的。”说着,蔡云珠写了她家里的地址给李幼文。 “谢谢你!”李幼文很慎重地把写着地址的纸条收了起来。 接着,秦家兄妹跟蔡云珠谈到留学的问题,满口英文。李幼文除了能听懂几个地名以外,一无所知,不免感到无聊,偶尔抬头四面看看,正好碰上那中年男子的视线,灼灼地望着她。 她一阵心跳,赶紧低下头去。她向来不了解什么叫恐惧,现在尝到滋味了。 这时已喝完了咖啡,李幼文想早些离去,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又挨了一会儿,她招招手叫侍者来结账,心里打算着这是个暗示:付了账就该走了。 “账单。”她轻轻吩咐。 “蔡小姐付过了。”侍者低声回答。 “啊!”她有些手足无措。 “不必客气,这里我很熟。”蔡云珠说。 “没有这个道理吧?” “就算我们替你饯行。”蔡云珠把餐巾叠好,放在桌上,又问,“现在到哪里去坐坐?” “谢谢!”李幼文答道,“我还有东西要收拾,想早些回去。” “哪一天走?需要我来照料吗?”秦有守问。 “不,谢谢你。” “那么我们也不来送行了。”秦有仪接口说,“到了高雄,请你写信来。” “好的。” 他们就在那里殷殷作别。李幼文心里有着很多的感慨,她羡慕他们的生活,便很悲哀地认定,她无法跟他们做朋友——他们跟她之间的距离,似乎永远无法消除。 第13章 第13章 学期尚未结束,但章敬康的功课都结束了。这对家庭有了一个交代,对于朋友——秦有守也可告无罪。他像受刑期满的犯人一样,恢复了自由。在秦有守面前许下的诺言——未毕业以前,暂时不跟李幼文来往,此刻已失效了。 李幼文的一切,在他心中被压制后,又重新开放,感觉依旧是新鲜的。这两个月她是怎么个情形?秦飞是不是仍然纠缠着她…… 一想到秦飞,便连带唤起了他的责任感。这是个极其严肃的责任,现在,他开始有时间来做深远的考虑了。 他很快地发现,那是个决心的问题。他要把李幼文从泥淖中拔出来,而秦飞要拉住她的后腿。这是场艰苦的斗争,可能徒劳无功,甚至可能被她拖着陷了下去,惹出一身麻烦。总之,在这场艰苦的争夺中,如果决心不够,即使中途想要撒手自保,都不容易。 然而这也不过是一种自我警觉而已。他的要帮助李幼文的决心,原就存在,不会因畏难而动摇的。 于是,他又替李太太买了香烟和水果,兴冲冲地去探望她们母女。他猜想着李太太两个月不见,或许会埋怨他为什么这样久不去看她。至于李幼文,自然也会问到这上面。她会不会疑心他怕秦飞而不敢去看她?如果她有些怀疑,他准备断然否认。 谁知道这一切的准备都落了空。李幼文的家变了样子。大门口,摆着块案板,上面堆了些不新鲜的水果和粗糙的糖果,而坐在案板后面的女人却不是李太太。 这明明是搬了家了,但总得问一问:“请问,从前住在这儿的李太太,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什么李太太,我们搬来的时候,房子是空的。” “我再请问,房东住在什么地方?姓什么?” “就是隔壁张太太。” 原来张太太就是房东!他心中顿时觉得轻松了。张太太跟李太太的感情很不错,她搬到什么地方,一定会告诉张太太的,不难打听出来。 张太太还认识章敬康,同时因为他把准备送李太太的香烟水果转送了给她,所以格外显得亲热。他却无意做虚伪的周旋,开门见山地问李太太的行踪。 “搬了个把月了!” “搬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 章敬康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失望极了。 “章先生,你请坐下来,听我慢慢告诉你。” “好的,请张太太详详细细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搬呢?为什么不把搬的地方告诉你?你们不是感情很好吗?” “你听我说,章先生,我一直盼望你来,好把李太太的话告诉你……” “李太太怎么说?” “你别急,让我从头说起。”据张太太说,大概一个月前,她到李家去串门子,看见李太太在收拾东西,问了起来。李太太告诉她要搬家了。 “搬到什么地方去呢?”她问。 李太太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还是不告诉你吧!” “为什么呢?” “我老实告诉你,搬家是阿文的主意,为了章先生不能不搬。章先生喜欢我们阿文。可是阿文,你知道的,有些不三不四的太保朋友。这样下去,会闯出大祸,对不起章先生,所以搬个地方,避开他。” “那告诉我也不要紧啊!” “不,还是不告诉你的好。章先生一定会来找,找不到我们,会去找你。万一你不小心露了口风,我们对章先生的一番苦心就都白费了。” “那么,如果章先生来了,我怎么对他说?你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 李太太沉吟了半天,黯然答道:“请你告诉他,说我十分感激他,也十分对不起。阿文实在配不上他,请他早早丢开,另外娶个贤惠文静的太太。” 章敬康听到张太太转述的这番话,浮起一种莫可言喻的怅惘之情。这好像一场春梦,说中断就中断,了无痕迹,真叫人无可奈何。 “不过,章先生,”张太太又说,“照我看,李太太母女大概是离开台北了。” “怎么这样说呢?” “她们母女只带了箱子、铺盖,剩下一些乱七八糟的家具都送给我了。如果是住在台北,为什么不把家具也带去呢?” 这话很有道理。然而章敬康却更困惑了:李幼文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搬到别的县市去住?而且喜欢繁华热闹的她,又怎么舍得离开台北? 一连串问号,不断盘旋在他脑中。他明知道徒劳无功,却仍旧不断到西门町的大街小巷及电影院门口去闲逛,希望着发生奇迹,会突然遇见李幼文。 日子在无限怅惘思念中流过,行完毕业典礼,就该准备入营参加军事训练了。 从毕业到入伍,大概有三个星期的空闲。这段日子对章敬康来说,应该是最兴奋的,一方面学业终了,沉重的课业负担算是可以完全卸除了;另一方面,从此将踏入社会,而第一件任务就是参加军中工作,把自己的力量用到最有用的地方去,学以致用地转变,明显地划出一个人由童稚到成长的界线,在生命史上该是最重要的一页。 章家全家自然都很高兴,连沉默寡言的章敬业,都在不断提起章敬康的一切。说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不具形式而实际上在认真讨论的家庭会议。 会议的“主席”不是章老先生,也不是章敬业,而是陶清芬。 “老二毕业了,将来的出路,总得要打算打算。”晚饭后在院子里一起乘凉时,她这样把问题提了出来。 “还早。”当事人章敬康首先表示意见,“先要入伍一年,现在还无从谈起。” “怎么叫无从谈起?”陶清芬立即反驳,“不管留学也好,找事也好,都得早点准备。一年,一晃就过去了!” “清芬的话很对。”章老先生总是支持陶清芬的。 于是章敬康保持沉默。 “你该说说话呀!”陶清芬推了她丈夫一把。 “该先听老二的意见。”章敬业的态度相当审慎。 “我没打算出国留学。”章敬康说,“一年入伍期满,有什么事先找一个再说。”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像年轻人初生之犊不畏虎,野心勃勃准备去闯天下的样子,真叫父兄泄气。 特别是陶清芬,失望之余,更有忧虑,个把月以来,一直看到章敬康凡事都不起劲的样子,原先以为他专心一致在对付毕业,现在看来是别有心事。但她并不说破,只顺着他的语气说:“骑马找马,自然也是一个办法,不过,到底你的兴趣在什么地方呢?说出来,大家也好留意。” “我一时还说不出。”这是真话,他从未想过,考虑了一下,又说,“最好能做点研究工作。” “那只有两个办法。”章敬业接口说,“一是出国留学,二是去当助教。出国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眼前比较困难。如果你先找到一个事,没有家庭负担,自己积蓄点钱,再想办法凑一凑,弄个奖学金,也就可以走了。” 这个打算很实在,连章敬康在内,都觉得是个努力的方向。 “不过,这起码也是三四年以后的事。”章敬业又说,“你能不能先找个助教的职位?” “现在还不知道。”章敬康答道,“还得进行起来看。有机会我可以问一问教授。” “对了。好在究竟也还不急,同时明年的情形也不知道,你只要心里有数,朝这个方向去走就好了。” 章敬业的话,可算是这个会议的一个结论。做“主席”的陶清芬又补充着对章敬康说,“你到了营里,也该常常跟教授通通信,联络联络感情才对。” “嗯!”章敬康答道,“这一年我一样要自己研究,当然要向教授写信请教的。” 他的这番回答,大家都感到满意。但陶清芬另有不放心的地方,那就是章敬康的抑郁寡欢!到底为什么呢?她尽她的能力去解答,却始终没有一个自己认为满意的答案,于是决定要向他问个清楚。 但就在她要开口之前,她忽然想到,秦有守告诉过她的那位蔡小姐。于是,她的想象立刻变得丰富了,她断定章敬康一定是失了恋。他跟她一向是无话不谈的,但现在到底大了,遇到这种事,即使像她这种亲如慈母的长嫂,他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陶清芬觉得自己的想法,完全符合事实。既然他自己不肯说,她自然也不必去问他。 事情也很巧,就在当天下午,章敬康刚刚出门,秦有守便来找他。陶清芬把他留了下来,正好可以谈章敬康和蔡小姐的事。 “敬康这一阵子,好像有什么心事。你看出来了没有?”她问。 秦有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是的,是有一点。”他回答说。 “你知道他有什么心事?” 李幼文的种种,只字都不能吐露,他只好摇一摇头:“不知道。” “会不会是有关女朋友的问题?” 秦有守吓了一跳:“章大嫂,你怎么知道?” 这无意中的一句话,却大大地露了马脚。“有守!”陶清芬微带责备地说,“你明明知道的,怎么说不知道?” 秦有守非常惭愧,亏自己还是学法律的,说话这样不留神。 “是不是跟蔡小姐闹翻了?” 原来她指的是蔡云珠,秦有守恍然大悟。想想也好笑,自己竟想到李幼文身上去了。不过,他的思路也很快,再想一想,倒不妨将错就错,可以把李幼文的一切掩饰过去,所以他含含糊糊地答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慢慢会变好的。” 这一说,陶清芬大为兴奋,赶紧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敬康不好意思跟我说,怎么你也不讲给我听听?” 这话不好回答,秦有守只笑笑,说:“我不知道章大嫂有这么大的兴趣。” “那当然啰。”陶清芬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敬康是我一手带大的,他的婚姻问题,我怎么会不关心?不要说敬康,就是你有了女朋友,你妹妹有了男朋友,我也一样关心。来,来,快告诉我,那位蔡小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是有仪的同学,叫蔡云珠。人当然很好,章大嫂,你一定非常欣赏,可是——” “怎么不说下去?” 这话很难说。他不能说章敬康别有所恋,也不能说章敬康不喜欢蔡云珠。因为既然不喜欢她,不跟她来往就是了,两人既谈不到“闹翻”,章敬康也不可能出现失恋的神态。 想了一下,他只好这样说:“他们有点小误会。章大嫂,你暂时不必去理他,也不要问他。我跟有仪多替他们制造些机会,慢慢会顺利发展的。” “那太好了。”陶清芬很高兴地说,“重重拜托你们兄妹俩了。” 秦有守是个责任感很重的人,自己承揽了这件事在身上,又受了陶清芬的委托,便加紧进行着,借了将离开台北的借口,每天把章敬康拉在一起玩,自然也有秦有仪,更少不了蔡云珠——大家轮流做小东,蔡云珠更在家里请客,说是替章敬康和秦有守饯行。 预先约好的是,下午两点钟开始打桥牌。章敬康准时到了蔡家,秦家兄妹却还没有来。他见过了蔡老太太,被招待到楼上客厅去坐,新换的大功率的冷气机让人一进去就止住了汗,坐下来细看一看,电视机也换过了,是二十三吋的欧洲产品。屋角上原来放电唱机的地方,此刻摆了一架小巧精致的电子琴。而他看看自己身上,一件廉价货的白府绸衬衣,一条人造纤维的裤子,顿时感觉他跟蔡云珠的距离是太远了。 “他们兄妹平常最守时的,怎么到现在还不来?”章敬康说。 “我想快来了。好在时间还早。”蔡云珠一面说,一面替他拿饮料、拿杂志,忙个不停。 就在这时,女佣来告诉她:“秦小姐有电话。” “拨上来了没有?”她问。 “拨上来了。” “对不起,我去接有仪的电话。”她对章敬康说了这一句,便出了客厅,进入她自己的卧室——那里有座电话副机,秦有仪的电话已从楼下拨上来了。 “敬康在不在你旁边?”秦有仪第一句就这样问。 “不在。” “你讲话他听得到吧?” 这显然有机密要谈,她看了一下,想到卧室和客厅都装了冷气机,不但两面的门都关得紧紧的,而且帷幕深垂,也不怕隔墙有耳,便回答说:“不可能听到。” “那好,我这里也没有人听到我的话。云珠,我告诉你,我跟有守大概都不来了——要来,也是吃晚饭的时候……” “为什么?” “你别抢我的话,仔细听好了,你只跟敬康说,我们有位亲戚得了急病,去探病了,要晚一点才来。事实上这也是真的,有守赶到台大医院急诊处去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来?” “你怎么啦,老抢我的话。”秦有仪在电话中娇嗔着,“我灵机一动,觉得还是不来的好。” 这下,秦有仪倒是准备让蔡云珠插嘴问一句,但蔡云珠却不敢胡乱开口了。 “喂,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自然听见了,我的耳朵不聋,电话也没有坏。” “那么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 蔡云珠又好气,又好笑。“有仪,你讲理不讲理?”她笑道,“我说话不好,不说话又不好。闲话少说,你快来吧!” “现在不来,要来也得到吃晚饭的时候——云珠,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来吗?” 蔡云珠已约略猜到,却故意回答:“不知道。” “如果你真的不知道,我只告诉你一句话:章敬康三天以后就要走了。” 蔡云珠有些不好意思回答,于是电话中出现了僵局。 “我再说一句:我以万分诚意期待你能有所收获。” 说完,秦有仪就把电话挂断了。蔡云珠仿佛突然被人推到一条她所向往的陌生路上,先得要辨认一下方向及路上的情景,才能决定往前走好,还是退回到原来的路上好。 手握着电话机,她沉思了有两分钟,才忽然想起该先告诉章敬康,便重新回到客厅,把秦有仪教给她的话,说了一遍。 章敬康感到有些意外,但自然不会猜疑到其中有什么花样。而且知道了秦家兄妹一时不来,他反把心静了下来,重新拿起那看了一半的杂志来读。 这好像是冷落了蔡云珠,显得缺乏礼貌,但她却正需要这样一段静静考虑的时间。越考虑越觉得秦有仪狡黠得可爱——于是,她进一步考虑该说些什么话。 这是没有办法预定的,只能随机应变。当然,原则是有的,她决定尽量探明他的真实意向,并且掌握主动来使他明白她对他的期望。 “是什么好文章?看得这样出神?”她问。 章敬康的视线离开了纸面,但杂志还是舍不得放下。“一篇谈欧洲共同市场内幕的文章。”他答。 “怪不得,你是学经济的。”她又问,“是不是说亚洲也要有一个共同市场出现?” “那恐怕不可能吧?” “噢,是为了什么缘故?” 共同市场的原理、作用,及组成共同市场所应具备的条件,章敬康无法对一个外行说明白。他想了一下,只能简单地答复:“亚洲各国,穷的太穷,富的太富,彼此的距离相差太大,无法合作来组成一个共同的市场。譬如有钱的人,不会到重庆北路的夜市去买件衣服来穿;同样地,低薪阶级也不会到委托行去买六七十元一双的袜子。” “你这个譬喻很好,我明白了。” “不,不!”章敬康赶紧又补充,“我的譬喻似是而非,国际共同市场的意义绝不如我们所说的那样简单。” 蔡云珠笑了一下,不争辩,也不追问。她对什么共同市场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借它作个谈话的引子而已。 章敬康却感觉到很抱歉,一个学经济的,对于这样一个问题都不能予人以满意的答复,应该惭愧的。 因此,他好好想了一下,刚准备重新解释,蔡云珠已谈到别的上面去了。“mr.章!”她微微把身子向前俯着,“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你好像很少谈到你自己。” 这话在三分责备中带着七分关切,当然是章敬康所能听懂的。他不愿很认真地答复她的话,只笑笑说:“那或许是因为我乏善可陈的缘故。” “你这话错了!作为一个朋友,自然期望她的朋友有许多得意的事,好分享他的快乐,可是,她也一样愿意分担朋友的负担或者困难。” “谢谢你!”他礼貌地回答。 “你说乏善可陈,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没有。” “如果有困难,我刚才说过,作为一个朋友,我愿意分担的。” “真的没有,谢谢你。” 蔡云珠觉得语气不大对劲,想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要坚持下去。“能不能把你今后的计划告诉我?”她说,“譬如受训期满以后的下一步行动。” “下一步行动是找一个职业。”他想起“家庭会议”的情形,预料蔡云珠也一定会问起他的志愿,便先说了出来,“我希望找一个经济方面的研究性的工作。” “这是个很理想的工作,做银行的研究员。” “对了。”章敬康直率地回答,“这很理想。” “家父可以帮你的忙,替你介绍。” 章敬康有些心动,但很快辞谢了。“不!”他说,“慢慢再说吧!” 这显然是不愿意接受她的好意,而所以拒绝的理由,也很明显的。蔡云珠立即感到自尊心受了打击,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呢?是不是mr.章不愿意拿我当一个朋友?” “绝不是的。”章敬康赶紧否认,“蔡小姐,你千万不能误会。我只因为欠你的情太多了,所以不敢再麻烦你和蔡老伯。” 他把替李幼文的母亲送院治疗的账,也记在他自己头上了。这越发叫蔡云珠觉得他实在太委屈。可是就表面上说来,他很有理由,她不好再说什么。 章敬康也觉得气氛很不对,急于想把局面扭转过来——他从自己的心理上先扭转,完全抛开过去的一切,重新来考察自己对蔡云珠的印象,希望能对她萌生爱意。 温柔、体贴、忠厚、大方、有见识,还有很好的世家,应该是个很理想的妻子。可是,他不知怎么老觉得她是不可亲近的。 这是什么道理?他细细地辨认自己的感觉,终于发现了还是距离的问题。这距离是由彼此的家世和性格的差异而造成的。他觉得他想爱她也不可能,因为距离阻隔了爱的传达。 “mr.章!”第一个回合被打败了的蔡云珠,重整旗鼓再起而周旋,“你不否认你我是朋友吧?” “当然。”章敬康不安地回答。 “朋友有相互规诫的义务,你是不是能给我一点批评?” 这个题目出得很凶,章敬康先虚晃一枪:“我怎么有资格批评你?” “那么就说建议吧!” 章敬康心想,蔡云珠真厉害,“建议”在字面上好像缓和了些,其实比批评更难。因为批评可用赞美来敷衍,建议则一定要说出具体的东西来,并且必然包含着批评缺点的成分在内。 于是,他真的感到踌躇了。 “你慢慢想。”蔡云珠很从容地说,“总有些建议可以给我。” 章敬康忽然得到一个灵感,也不多想,便说了出来:“蔡小姐,我建议你不必待人那么好!这世界上常是好心没有好报的!” 这建议太奇突了。蔡云珠一愣,细想一想,不禁勃然变色。他明明在说:你不必这样费尽心机苦苦追求,我是决不会要你的! 委屈和愤怒使她几乎淌下眼泪来,但在最后一秒钟,她决定仍旧要出之以理智的态度,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你说的‘没有好报’是指谁?”她非常吃力地吐出四个字,“指你自己?” 章敬康没有料到一向含蓄的她,竟会这样单刀直入地发问。一种男性的尊严,给了他勇气来回答:“是的!” 蔡云珠的心陡然冷了下来。推车撞壁,完全走不通了! “蔡小姐,我很抱歉……” 蔡云珠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也还没丧失理智的清醒。她要保持她的身份,立刻打断他的话,故意问道:“你抱歉的是什么?” 她可以这样问,章敬康却不便直说辜负了她的垂爱,只得低头不答。 “都是朋友,无所谓抱歉。”蔡云珠又恢复了从容的神态,“mr.章,我们过去是朋友,现在是朋友,将来也是朋友。是不是?” “是的,是的!”他除了顺着她的语气回答以外,不能多置一词。 章敬康如芒刺在背,再也坐不住了,便起身告辞。“蔡小姐,”他说,“看样子今天这场牌打不成了。” “不,有仪一会儿一定要来的。” 一听秦有仪要来,章敬康更要赶紧走,他怕蔡云珠会把今天的情形告诉她,她一定会打抱不平,那张冷嘲热讽、半假半真的利嘴,章敬康想起来就害怕。 蔡云珠留不住他,只好放他走,客客气气地送出门,依然维持着朋友的礼貌和感情。 章敬康前脚刚跨出一步,秦有仪后脚就跨进来了。她四面看了一下,诧异地问:“敬康呢?” 蔡云珠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秦有仪,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第14章 第14章 章敬康还是第一次进舞场,年轻好胜,舞场的规矩都不太懂,身上又没有多少钱,而且那套人造纤维的西服与纸醉金迷的场合也不相称。总而言之,他进舞场的一切条件都不具备,却又非来不可。这在他是很痛苦的。 一出电梯,“小弟”拉开玻璃门,穿堂里花枝招展的七八个女郎都抬眼望着他。这样,退缩也不可能了,只有大大方方地踏了进去。 穿堂右面,另有一道玻璃门,那里面才是舞场,灯光幽暗。幸好舞女大班的白衬衣是个掌握得住的目标。随着他在舞池旁边坐了下来,随即有“小妹”端上来一杯茶。 “有熟的小姐吧?”舞女大班问。 “请你请彩虹来。” 一听他这两个“请”字,舞女大班就知道了他缺乏跑舞场的经验。“彩虹还没有来。”他说,“我另外介绍一位好吧?” “回头,彩虹还要来的吧?”章敬康答非所问地说。 “彩虹来得很迟。客人带进场,通常要十点钟才来。” “那我等一下好了。” “先找一个来坐坐?”舞女大班说。 “不要。” “我介绍一个,包你满意。” “不要!” 舞女大班掉转身走了。章敬康可以想象到他的脸色很难看,心里浮起一丝歉意。但是章敬康认为自己是对的,他只是来找彩虹,不是来跳舞的,既然彩虹还没有来,他自然要等她。 而且,他也没有办法另外找一位舞女来陪坐。他早打听过了,舞场门票三十五元,茶资十五元,舞女坐台每小时七十元,加上十元小账,一共一百三十元,而他身上只有一百五十元,准备跟彩虹谈一小时的话。如果另外再找舞女,就会搞得付不出账,那怎么可以? 这样想着,他只有让歉意存在而不去理它。坐得稍微久一点,他的眼睛比较能适应环境,看得清周围的一切了。时间大概还早,只上了两三成座,舞池里零零落落地有四对在跳,尽管乐队起劲地敲打着,小喇叭一声高似一声地挤出尖锐的嘶喊,而气氛仍旧是冷清的。 章敬康觉得很无聊,把手腕抬到眼睛前面,看到表上才八点半,离彩虹进场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需要耐心等待。 舞客像暗夜潮生,忽然满眼都是。有五六个人走了过来,领头的舞女大班,伛偻下身来,赔着笑说:“先生,请帮帮忙,掉个位子!” 章敬康一愣,随即明白了,他所占的是可容八个人的座位,妨碍了舞场的生意,便默默地站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舞女大班一迭连声地说,把他引到角上靠壁的座位。一张小茶几,两张单人的座椅并排摆着。那是属于舞场中最不受舞客欢迎的座位,即使是第一次进舞场,不明白其中规矩的章敬康,也能感觉到他是被冷待了。 于是,他原有的对舞场的憎恨更深了。 他也知道,即使没有舞场,彩虹也会在另一种场合、另一种方式之下堕落。然而理智的了解,总敌不过现实的情感——彩虹做了舞女,她真的堕落了,就在这里,这是令人憎恨的地方。无法不这样想,特别是在势利眼的舞女大班藐视他以后。 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舞女大班领着一个身段极苗条的舞女走到他的身边。他没有太注意,舞女大班却停了下来。“彩虹!”他说了这两个字,随即走了。 是彩虹!章敬康虽然在阴暗中看不清她的面貌,但已陡生亲切之感,同时也很紧张,他要注意她看到他时是怎样的反应! “贵姓?”彩虹在他旁边坐下来问。 章敬康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想冷笑一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但就在话要说出口时,他想到她一定也和他一样,认不清他的面貌——而且她也绝对想不到他会在这地方出现,所以立刻心平气和了,轻轻回答说:“章!” 他想,她认不清面貌,该听得出声音。可是彩虹显然没有听出来,用一种极自然的称呼陌生人的声音叫了一声:“章先生!” 那平静的声音,使他引起了警觉。骤然见面,怕会吓坏了她,因此,他尽量把语气放缓和了说:“你看看我是谁?”说着,他把身子凑了过来。 他们互相都看清楚了,外表都有了改变,然而还没有到一时看不出来的程度。 “啊!是你,敬康!” “你没有想到吧?”章敬康觉得先应该做礼貌的问候,“幼文,你好吧?” 彩虹就是李幼文。她有些手足无措,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说。 就在这片刻的沉默当中,章敬康已把手伸了过来,她紧握着——这比说什么话都好,她开始镇静下来。 “幼文,”章敬康感伤地说,“我们有一年半没见面了吧?” “嗯。”她说,“不过,现在又见到了。” “是的。”他又兴奋了,“总算又见到了。” “谁告诉你的,我在这里?” “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专门刊登花边新闻的杂志来。 她用不着看,那杂志上说些什么,她比他更清楚。所登的照片是她自己拍的,所写的文章也是经她同意的,除此以外,她还花了一千元,作为那本杂志替她登宣传稿的报酬。 当照片和稿子都登出来时,她看了十分满意,认为那一千块钱花得很值得。但是此刻她却懊悔了,懊悔当时没顾虑到会让章敬康发现。 “你看我是不是变了?”她问。 “当然变了。” “变在什么地方?” “太多了!”他又说,“不,应该说是变化太大了。” “就因为我做了舞女?” “这变化还不够大吗?” 李幼文不响,越发懊悔不该利用那本杂志去出风头。 “你住在什么地方?” 这是个不能告诉他的问题。她说:“敬康,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他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冷冷地说,“因为我不配来这个地方是不是?” 李幼文警觉到这会弄得彼此吵嘴,闹成笑话,于是,安抚着他说:“好久不见了,我们找个地方去谈谈,好吧?” 这个提议非常符合章敬康的愿望,他点点头,表示欣慰。 “那么,你先等一下,我要去说几句话。” “我也去,我在门口等你。”章敬康把手伸到口袋里准备取钱付账。 “你不要!”李幼文已看出他要做什么,摇摇头说,然后顺手拉住经过那里的小妹。“这里的账回头我来签。”她说。 然后,小妹走了,她也走了,动作都很迅速,不容章敬康有表示异议的机会。他想到,账已有了交代,不必再在那里坐等,于是站起身来,走过穿堂,乘电梯下去之前,他告诉开门的小弟:“请你告诉彩虹小姐,我在下面等她。” “你贵姓?” “我姓章。”他忽然聪明了,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作为小费,塞到小弟的口袋里。 出了电梯,就是这一家观光旅馆的休息室。他坐在沙发上,取了份报纸,眼睛望着黑字白纸,心里却想着李幼文。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舞场太黑了,要在明亮的灯光下,好好看一看,她究竟改变了多少。 然后他又想到刚才短短几分钟以内,她所表现的态度。她似乎并不希望看到他,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已忘却了过去的情感,还是她自觉堕落,愧对曾经想帮助她上进的朋友。两者必居其一。他记起她不让他付账的事,心里觉得安慰了些,这多少是种friendship(友谊——编者注)的表现。 但是他的宽慰和轻松并不能持续下去,因为她让他等得太久。她刚才说她要去说几句话,却没有想到一等就是二十分钟。他在这二十分钟里坐立不安,焦灼难耐,他想她也许会玩上一手金蝉脱壳计,叫他在这儿傻等,然后自己悄悄地溜走。在目前这种情况之下,他对幼文毫无把握毫无信心,他觉得他的怀疑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终于,她姗姗地来了,使他眼睛一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姿态优雅地穿过敞厅,不过神色有点匆促仓皇,一面走一面左右探望,显然她不愿意有人发觉她和他的会晤。 他来不及计较这些,站起身,扮着和悦的微笑请她入座。她望着他,大方自然地坐在他的对面,坐定以后,她又一扭细腰,缩到靠墙的幽暗角落。高阔的椅背,挡住了她窈窕的背影。 “对不起。”她先堵住他发问,嫣然笑说,“客人拉住我又跳了两支舞。没有办法,我是被他带进场的。” 他对于舞厅里的事情一窍不通,困惑地问她:“什么叫作带进场?” “就是舞客送我们到舞厅里来。”她打开皮包,取出一个精致的k金小烟盒,往他面前一递,同时继续解释说,“照规矩,他还要送我出场。” 他摇摇头拒绝了递来的烟,突然感到想要问她的问题实在太多,但他只能一个个地提出来问:“你们几点钟散场?” 她燃着烟,打火机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那张俏丽的脸庞原就是红扑扑的。他发现她比一年半以前丰腴得多了,可是发际面部也多了不少华丽的装饰,譬如那绾住一头长发的珠簪,以及翘长浓黑的假睫毛,此外,脸上有过浓的脂粉,眉毛是人工勾描的细细弯弯,口红给她换了另外一个小巧精美的嘴唇…… “通常都在一两点钟左右。” 清脆的嗓音打断了他的遐思,他讪讪地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又问:“那么晚了,客人还要送你们回家?” 她喷出一口烟雾。带一缕薄荷清凉的呛人烟味钻进了他的鼻孔,他避过它,耳里又听到她满不在乎地说:“我们通常不回家。” “不回家?”他怔了一怔,“深更半夜,你们不回家又到哪儿去?” “一两点钟,”她的声音里有点感喟的意味,眉梢眼角掠过一丝疲惫的神色,“正是夜台北最热闹的时候。” 他重复地问,带着那种大男孩的过分紧张和大可不必的严厉:“你说,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李幼文感伤地笑笑。这种神情和语调,如今和从前已有太多的改变。她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夜总会呀,有消夜的大饭店啊。”免得他连连地追问个不停,她索性一口气说了:“我们在那儿跳舞、喝酒、吃消夜,玩到两三点钟,大家筋疲力尽,然后作鸟兽散,分头回家。” 章敬康深沉地叹息,用同情惋惜的口吻说:“幼文,你这是何苦!你为什么要过这种戕害自己身体和灵魂的生活?” “大家都是一样的嘛。”她勉强地一笑,“谁叫我们干这一行呢。” “这正是我所要问你的。”章敬康抓住她的话,脸色渐渐严肃起来,“谁叫你干这一行?” “谁?”她没想到她会作茧自缚,错愕一下,又深深地吸一口烟,尽量掩饰地说,“当然不会有谁啰。如果你一定要追问,那么我也可以这样说:家庭、环境、经济问题。” 章敬康暗暗地有点生气,他认为自己一片真心,她不该这么开玩笑似的敷衍应付。他冷笑一声,语含讽刺地说:“家庭?是你老太太逼你出来当舞女?” 她脸色一变,转而回想,这正是一个最好的借口和阻拦他紧迫追问的好机会,于是她微笑的面孔迅速地转为忧郁沉重。她低下头,幽幽地说:“我母亲的病仍然很严重。” “这么久了,”他惊异地问,“病况一直都没有好转?” “不但没有好转,”她悲哀地摇头,“而且比以前更糟,医生说她已瘫痪,而且连心脏都有问题。” “心脏?” “极度的衰弱,经受不了任何刺激,”李幼文加重语气地说,“所以她必须有妥善的照顾,和不断的治疗,她曾经在一度昏迷中进了医院,一住,就是半年多。” 他仿佛渐渐地有点懂了。李幼文大概是在暗示他,她沦落风尘跑到舞厅里来从事货腰生涯,可能跟她母亲的病重,以及家庭的经济困难有关。章敬康记起李幼文的母亲第一次进医院的经过,以李幼文这么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子,她怎么挑得起这样沉重的担子? 看到他在沉吟不语,她立刻猜到这个善良的大男孩正在想些什么,这是她摆脱纠缠、慧剑断情丝的最佳时机,她在内心里警告自己,无论如何,要把谎话编得圆满,而且声音表情也不能露出破绽。 “送她到医院的时候情况很紧急,医生护士望着她摇头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李幼文做作地保持面容平静,声音里隐伏着悲怆的暗流,“后来医院请来会诊的名医到齐了,他们说母亲还有救,但是必须注射一种价钱很贵的特效药,六小时一针,每针五百元,医院问我能不能负担得起,我不加考虑地答应了下来——” 章敬康觉得心里很难过,因为他遗憾这一回他没能和她患难与共,他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柔声地说:“幼文,你做得对,任何人都会这样做的。” “我做得对吗?”她忽然长眉一挑,声音冷冷地说,“那时候,我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当尽卖光,也不够三天的针药费用。” “在那种环境之下,”他无限感慨地说,“你当然是很为难的了。” “而母亲的针却一连打了两星期,”她的眼眶里滚动着眼泪,声音哽咽地说,“住院呢,前后三个月,结算下来,医药费将近六万块。你说,你叫我到哪儿去筹措这笔钱?” 他深深地埋着头,深深地自疚自责,悔恨像条毒虫般咬啮他的心灵。对于幼文的一切误会应该都是罪恶,他不该以为她是自甘堕落,他不该以为她沦为舞女是受了什么人的威胁利诱。他了解幼文的家庭环境,母亲长年多病,她自己又是一个孝顺的女儿,为家庭为母亲而牺牲,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 “以我这么一个女孩子来说,”她幽怨地说着,“舞女该算是赚钱最多的职业了。” “伯母的病,”章敬康抬起脸来关怀地问,“最近是不是已经好了?” “她在家里休养,照旧打针吃药。”李幼文回答得很快,她心里轻松了许多,因为,看样子,章敬康已经接受了她谎言的一大半,这样,使她逃过了对于目前处境无法解释的难关。至于她为什么沦为货腰女郎,那也就不必再解释了。 “我真是抱歉极了,”他面有愧色地苦笑说,“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不但不能帮忙,而且我还误会了你不得已而下海伴舞的苦衷。” 李幼文凄迷地一笑。章敬康的诚恳和真挚,以及对于她自己和她母亲的关切,固然令她深为感动,但是迫于情势,她不能不向他撒这个善意的谎。她已沉溺,不能连累纯洁善良的章敬康。这间休息室里灯光明亮,然而四壁黯黯寂寂,阴影四布。章敬康不知道自己所面临的危险,她却晓得她必须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赶紧切断这一段情丝。她反复地在内心呢喃唠叨:“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了他好。” 章敬康低首无语,两个人保持了好一阵子缄默。李幼文懂得缄默越久,对她越加有利。 他刚要扬起脸来想问什么,李幼文又先发制人地把他拦住,岔开了话题。她带笑地凝望着他问:“分别一年半了,说说你的事情吧,怎么样,预备军官训练受完了没有?” 他声音闷闷地回答:“受完了。” 李幼文忽然挑起了一丝希望,她紧接着问他:“你现在是不是在准备出国?” “出国?”章敬康黯然地笑道,“为什么每一个大学毕业生都要出国呢,在台湾不是有更多的工作需要我们做?” 她嫣然地笑着,望着他那套人造纤维的蹩脚西服问:“那么,你现在是在做事了?” 章敬康脸上莫名其妙地一红,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在做一个小职员。而这,还是由于我哥哥的力量才能找到的。” 李幼文想使空气轻松一点,她眉挑目动地向章敬康开玩笑:“小到什么程度?” “仅仅比工友高了一两级,”他自嘲地笑笑,“换句话说,我是一个办事员,一天办八小时的公,每个月收入八九百块钱。” 她瞪着他,语意深长地说:“一个人花用,也尽够了。” 章敬康在辨正什么似的突然说一句:“可是你知道,这个小办事员当然不会是我的终身职业。” “我知道,”李幼文回答的语气很肯定,她深情款款地瞥他一眼,“我常说,在我所有的朋友里,就只有你前程远大,不可限量,敬康。”琅琅的音调转为低沉:“你不该自暴自弃,社会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自暴自弃?”章敬康愕然反问,“你怎么晓得我会自暴自弃?” 他的反质来得那么凌厉,李幼文却丝毫不以为忤,她仍旧苦口婆心,不惜绕着圈子来劝他: “如果你不想自暴自弃的话,那么,我恳切地要求你办到两件事。” “哪两件?”他目光闪闪地问。 “第一,”幼文温婉地笑,口气却是相当的果决,“舞厅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一句话激起了章敬康的反感,他带点愤慨地诘问:“你是不是认为我这月入八九百块的小职员,不够资格到你们这种豪华奢侈的地方来?” “敬康!”她大声地叫喊,眼里射出严厉责备的光芒,“你明明知道我的用心,你为什么偏要这样曲解!” 他顽强地摇头否认:“我没有。” “敬康,”幼文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挚的感情,“现在你已经明白了,我在这里是受环境所迫不得已,为什么你也要盲目地到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罪恶圈子里头冒险!” 她的话分明是一语双关,可惜章敬康听不懂。他仍然振振有词,一字一顿着力地说:“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不愿意你继续过这种充满罪恶的生活,难关既然已经过了,那么你就应该回复你原来的面目。” “好!”幼文定定心,直截了当地把谈话引到正题上去,她勇敢面对现实地问他一句,“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我结束这种送往迎来的搂抱生涯?” 他很高兴,由她自动说明了自己内心的愿望,他连连地点头承认说:“是的,你应该马上离开这里!” “那么我告诉你,”她语锋一转斩钉截铁地说,“这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他愣了很久。然而,初生之犊不畏虎,章敬康紧接着就充满自信地说:“我不相信天下会有办不到的事情。”他稍一停歇,然后正色地警告她:“如果你自甘堕落,那么一经沉沦就永远不能自拔!” 多么锐利的一支箭镞,劲疾地射中了她的心房。李幼文身体一阵摇晃,她愤恚倔强地说:“就算我自甘堕落,就算我不求上进。你说,又怎么样?” “幼文!”他想用这声温柔的呼唤,召回这头迷途的羔羊,“你自己比我更明白,你永远不会是这样的人。” “我当然不是这样的人!”她赌气地噘起了嘴,“什么自甘堕落,什么一经沉沦就不能自拔,那不都是你所说的话吗?” “是的。”章敬康脸上布满了红潮,他讷讷地说,“我很抱歉,我这个人就是有这点毛病,心里一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所以我们这样莫名其妙地争论毫无意义,”她像在下着结论,“说来说去,无非徒逞口舌之快而已,对于事实,可以说是毫无补益。” 章敬康焦躁不安地尽搓着手。 她又眉挑目动地嫣然一笑,婉转地说:“我是真心诚意的,我想劝你两点。第一,舞厅酒家,这种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场合,对你这样有守有为的好青年,确实不太适合,因此我不希望你再来;第二……”她顿住,凄然地笑了笑说,“我恳求你,敬康,我恳求你赶快把我忘掉,我是不值得你怀念的。” “你的要求和我的心愿完全相反,”他笑得很潇洒,“我怀念你,我不能忘记你,我才千方百计地找你,想要寻回你。” 她脸色一沉,认真严肃地说:“可是,我刚才已经告诉了你,要我离开这里,是绝对办不到的。” “为什么?”他紧紧地逼问。 她一横心,咬咬牙说:“很简单,我的债务还没有还清。” 章敬康铁青着脸,不知高低地问:“你还欠了多少的债?” 她纳闷地望望他,小巧嘴唇翕动了一阵子才说:“至少还有四万块。” “四万!”他软弱无力地说,脸上有十二万分的痛苦与悲哀,他喃喃地再说一句,“四万。” 李幼文心底闪过一阵剧痛,她明明知道章敬康的内心已经受伤,正在涔涔地滴血,但是,她却不能不狠下心来,干脆让他死心,她紧锁双眉,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补充说:“由于母亲的病,家里的开销越来越大,我自己没法照顾她,特别护士又请不起,我只好雇个女佣。每隔三天请医生来一次,打针吃药,光是这一项开销就要三四千。外加家用、女佣薪资,差不多就要六七千了。” “六七千?”章敬康喃喃地说,语调里有深沉的悲愤与哀恸,“六七千……” “敬康!”李幼文柔声地一唤,晶亮的眸子紧摄着他,她带点冲动地向他说,“现在,你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堕落,我沉沦,我身陷泥淖不能自拔,这是我的环境使然,命运使然,我没法挣脱环境与现实的羁绊。敬康,你就让我在这为了现实的环境里随波逐流吧。至于你,敬康,我绝不是唱高调,社会需要你,你的父亲和哥哥嫂嫂更加需要你。你应该努力地去创造你光明远大的前程,为社会为家庭尽你所有的力量。你不要再到这种地方来,更不必再找我。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我身上充满了罪恶的毒菌,我是绝对不值得你怀念和眷顾的,敬康!” 她好不容易把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完,一阵锥心刺骨的悲恸,使李幼文双手掩面,伏倒桌上哀切地哭泣起来,热泪潺潺地从她指缝溢出。 章敬康脑海一片昏乱,他茫然瞪视前方,双手不停地轻抚幼文细密的长发,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也不晓得该做什么决定。 蓦地,楼上舞厅悠扬地传来最后一曲,李幼文吃了一惊,匆忙地揩拭眼泪,匆匆拿起皮包,急急地告诉章敬康说:“糟糕,楼上都散场了,我得马上赶回去!” 章敬康也站起来,满腹疑云地问:“为什么呢?” 她不能再迟延,一面走着一面说:“我还有带进场的客人在那儿等我。”说到这里她站住,回转身来无可奈何地笑着说:“至少,我今天还在做舞女啊!” 章敬康愣在那里,无词以对,但觉万箭穿心,他追上去,气喘吁吁地说:“幼文,明天我再来找你,我们再细细地商议。” “不要!”李幼文匆匆转身,目光闪闪地望着他说,“敬康,今天就算是我们见了最后一面,好不好?”她顿顿脚,歇斯底里地嚷叫像是在向他吁求:“赶紧离开我!赶紧离开我!敬康!” 章敬康错愕地望着她窈窕的背影,软弱无力地说了声:“幼文,你知道,我仍旧会来的。” 可是,她早已听不到了,因为她正匆忙地疾步上楼。 第15章 第15章 章敬康只能在茶舞接近尾声的时候来,这有几层原因。他按捺不住急切盼望见到幼文的焦灼心情,他每天都想尽快赶到舞厅,而他服务的公司,却是每天下午五点半钟才下班。其次,晚舞人多,价钱又贵,还有什么带进场带出场的种种名堂,他弄不懂也搞不清楚。再有他怕幼文晚上太忙,如欲长谈,那一定是相当的不合时宜。 一连五天,花了好几百块钱,他提前下班,溜到舞厅,买门票,泡清茶,他坐在舞厅的幽暗角落傻等,却始终没有见到李幼文的面。 他不屑于去问大班,严格说起来,也可以说他是不敢探问。然而白白地过了五个寂寞黄昏的时光,他觉得再也不能不开口了,于是他拉住了曾经为他找李幼文的那个大班焦躁地问:“幼文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来?” 大班正在忙着,眼睛一翻地反问他:“哪里来的什么幼文?” 他知道自己叫错了名字,连忙更正说:“啊,不,我说错了,是彩虹。” “彩虹小姐,”大班特别强调小姐的尊称,然后轻松地耸耸肩膀说,“彩虹小姐是我们这里的红牌,她通常都是不来跳茶舞的。” 章敬康心里一凉,想想这真是天大的冤枉,花钱费时间不算,临了还闹一个笑话,一连五天的干等,舞厅上下不把他看成傻瓜才怪! 转脸一望,大班还带着轻蔑的神情,双手环抱着站在他身边,看样子好像还在等待他的吩咐。章敬康胆子陡地一壮,勉强地装扮着笑脸问他:“那么,彩虹小姐要到什么时候才来呢?” “谁也不晓得,”大班冷冷地说,“她只在晚舞的时候到这儿来应应卯,也许九点,也许十点。不过通常她都是有客人带进场的。” 幼文跟他解说过带进场的意义,章敬康黯然地一笑,淡淡地向大班说声:“谢谢。” 大班乜斜着眼睛望他,歇半晌,趁着悠扬的乐声幽幽地问:“你的名字叫章敬康?” 章敬康一惊,望着那肩阔腰粗的大汉茫然地应着:“是的。” “章先生,”大班淡淡地笑了笑说,“彩虹小姐总算是你的好朋友了,她要我传话给你: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你最好还是不要再到这儿来。” “真的?” “真的。”大班点点头说,“你我初交,我有什么理由要骗你!” 章敬康知道再问下去也无益,喃喃地道了声谢,付账,回家,一路上尽在盘算晚上怎么再到舞厅去。这时候他又面临了新的难题:一连泡了五天舞厅,他身上早已一文不名。 走进客厅,章老先生正坐在沙发上面看晚报。他放轻脚步,想悄悄地溜进自己房间,半路上被他父亲发现,严厉的目光从老花镜框后面炯炯地射来。章敬康做贼心虚,不禁暗暗地打了一个寒噤,自动地收回脚步站住。 “又是这么晚回家?”章老先生对他向来是不假辞色的,两眼盯住他,声调冷峻地问。 “机关——”他嗫嗫嚅嚅地扯着谎,“机关里工作太忙。” “哼!”章老先生一声冷笑,右手用力一挥,“还在这里自欺欺人!快到后面去吧,你哥哥有事找你。” 章敬康愣了一愣,看父亲的神情,听他说话的语气,莫非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东窗事发?是不是父亲跟哥哥听到什么?认真想来,这是很可能的事情,歌台舞榭,流连忘返,只要有父兄的朋友看到了他,准会据实转告。 “叫你找哥哥去!”章老先生见他站在那里发呆,不由得又是一声叱喝,“听见了没有?” 章敬康吓了一大跳,脖子一缩,赶忙回应一声听到了,转身就往后面跑。进了自己的房间,想想不对,父亲不是叫他去找哥哥的吗?他无奈地发出一声苦笑,又回头,忐忑不安地走进哥哥嫂嫂的那间大卧室。 嫂嫂不在,章敬业懒散地躺在大床上,双手作枕,眼睛定定地望着天花板,满脸倦容。 他怯怯地喊了一声:“哥哥!” 章敬业听到他的声音,收回呆茫失神的视线,翻身坐起来望着他浅浅地一笑。 他鼓起勇气,低声地问:“爸爸说你找我。” “啊!”章敬业像是才想起来,穿上拖鞋,跑到衣橱前面打开抽屉一阵乱翻。他一边翻寻一边唠唠叨叨地告诉他说:“是我想起了,前年我到日本考察,那边的厂商送给我一些小礼物,里头有几件毛衣衬衫,颜色太艳了,我穿不着。现在你做事了,正好给你穿。” 章敬康脸上现出了微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悬在半空中晃晃荡荡的那颗心,总算四平八稳地定了下来。 “喏,就是这几件!”章敬业找到了,大声地嚷,顺手把一叠衣服递给敬康。 他双手捧着,低头看看,大概有两三件衬衣、一件毛背心和一件套头羊毛衫,那件羊毛衫是深红色的,在那一叠衣服里显得特别惹眼。 这些都是他急切需要的,他想穿这件毛衣上舞厅一定不会寒碜,于是他很高兴地向他哥哥道谢。 章敬业向他挥挥手,意思是不必言谢,与此同时他的眉头渐渐地皱起,脸上有欲言又止的神情。章敬康晓得他一定还有话说,于是直立不动地等在那里。 果然,章敬业坐回床沿,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敬康,我今天碰到了刘课长。” 身体震了一震,一颗心又被晃晃荡荡地吊。刘课长,是他的顶头上司,同时也是哥哥最要好的朋友。他目前这个小差使,就是哥哥拜托刘课长玉成的。 “他说他很满意你的工作能力和态度。”章敬业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他说他一直觉得你干现在这个职位的确太委屈。他很想把你提升一级,让你发挥更大的才能,为机关多做一点事情。” 原来是个好消息,章敬康非常兴奋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可是,”章敬业顿了一顿,带着点尴尬的表情又说,“这是刘课长说的,他正想提拔你,你在工作表现上偏偏走了样,从前你总是早到迟退。他说,现在你每天下午总是不等下班铃响就匆匆忙忙地提前溜走。他并不以为这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不过,他希望你不要让别人说闲话,因为他马上就要呈报上峰升你的级。” 章敬康的脸孔一下子涨成通红,他哥哥这样婉转地说,反而使他更感惭愧,他面红耳赤,满心惶乱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他哥哥解释。 但他哥哥并不需要他做任何解释。在章敬业的心目中,弟弟既已长大成人,他相信他可以运用理智处理一切,尤其他从小就懂得自爱自重,他把刘课长的话转述完毕,看看敬康的惶恐脸色,自己反而觉得不安起来。于是他便蔼然地笑笑,兴致勃勃地建议他:“怎么样?你是不是回你房里去试试衣服?” 章敬康听了这句话,如逢大赦,他感激地凝望敬业一眼,默默地捧着那叠衣服往自己的房间走。 章老先生是标准旧派人物,他一向严格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老规矩,因此敬康才能全无顾虑地吃了这顿晚饭。饭后他立即回房,把哥哥给他的衣服试了又试。他尝试用李幼文的观点来欣赏这几件东洋货,忽然想起今晚上舞厅的钱都还没有着落。他穿着那件鲜艳如血的红毛衫,坐在床沿长吁短叹,一筹莫展。 门帘一掀,陶清芬满脸含笑地走进来。看到了他的嫂嫂,章敬康紧绷的心弦霍然一松,他笑吟吟地站起来迎她。 “嗬,好漂亮!”陶清芬指指他身上的红毛衣,显得很高兴地说,“我早就跟你哥哥说过,把这几件衣裳给你穿,真是再配也没有了。” 章敬康知道哥哥的好意是出于嫂嫂的建议,他深心感激地说:“真要谢谢你啦,大嫂!” “别这么说。”陶清芬摇头笑笑又打趣地说,“衣服是你哥哥送的,你把这笔账记我头上来,你不怕他光火?” 她话没说完就朗声地笑了起来,章敬康也陪着她笑。叔嫂二人笑了一阵,章敬康想到这正是开口借钱的好机会,他先止住笑低着头说:“大嫂,我今天晚上还要出去一趟。” 陶清芬居然也不追问他要到哪儿去,她和颜悦色地说:“你去嘛,可别回来得太晚。” 他无奈地一笑,又说:“大嫂,你能不能再借点钱给我?” 陶清芬怔了一怔,但却马上掩饰过去,恢复常态,没有让敬康发觉。她心想:敬康最近以来的六神无主,魂不守舍,一定是他已经有了女朋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来是很正当的事情,公公不明白敬康的心事,丈夫以为敬康还是一个大孩子,但她这个兼有母责的长嫂,却是绝对不能袖手旁观。因此她一听到敬康羞羞涩涩地开口向她借钱,忙不迭地反问一句:“你要多少?” 章敬康想了想,一时没法说出他到底需要多少钱,只好艰涩地笑笑说:“你随便给我一点钱就是了。”说完,他又强调一句:“下个月发薪水,我会照数还给你。” “你等着,”陶清芬亲昵地拍拍他的手,说,“我马上去替你拿。” 在舞厅门前,章敬康逡巡徘徊了很久。十点半左右,他怀揣着刚向嫂嫂借来的四张五十元大钞,昂首阔步地走进黑影幢幢的舞厅。 乐队正在奏着一支轻快的乐曲。他找了一个卡座,大班过来,他一开口便问:“彩虹总该来了吧?” 大班一想,这个人真是奇怪,进舞厅不像来找乐趣,倒像挑衅吵架。他不免有点戒心,措辞委婉。 “彩虹小姐刚刚来,她有客人带进场,还有许多台子等着她转,一时恐怕转不过来。” “来了就行了,”章敬康头也不抬地说,“我可以在这儿等,一直等到她转过来。” 大班试探地问一声:“是不是先请一位小姐过来坐坐?” “不必,”他断然拒绝,“我不是来跳舞的,我来这儿是为了找彩虹,我有点紧要事想跟她谈谈。” “好嘛,”大班无可奈何地笑笑,“那么,请您等一下,我马上给您转来。” 说完,他赶紧离去。他绕过舞池在另一张大台子上找到了彩虹,跟她唧唧咕咕地咬了一阵耳朵,告诉她有这么一个形迹可疑的客人,问她该怎样应付。彩虹一听就晓得是章敬康来了,她轻轻咬着嘴唇,认真考虑了一下,然后轻声地关照那个大班说: “你马上把我转过去,但是请你算准时间,半小时,三支曲子,到时候你就把我转走。” “可是——”大班还在迟疑不定地望着她。 “不要紧的。”她露齿一笑解释着,“那是我以前的朋友,他只是很少上舞厅而已。” 五分钟以后,章敬康欣喜若狂地看到李幼文娉娉婷婷地向他走来。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定,李幼文劈头就说:“敬康,你对不起我,我说过不要你再到这儿来的。” “可是我并没有答应。”章敬康一声苦笑,“而且,我一连来了五次,直到今天才看到你。” 她脸上一红,搪塞着说:“我最近不大跳茶舞,因为白天我要照顾母亲。” 章敬康深情地凝望着她,一声柔呼发自肺腑:“幼文——” “在这里还是叫我彩虹好。”她苦笑笑说,“还有,要有什么话,最好快一点说。因为时间有限,你应该早点回去。” “为什么?”他抗议地叫,“我刚才跟大班说过了,我要跟你谈半个钟头的话。” “我也告诉他我来坐半小时,”她说话的速度很快,“可是你不懂,舞厅的时间跟外面不同,半小时,通常是指三支曲子,最多也不过十来分钟。” 他一急,高声地嚷:“那不是欺骗?” 她感慨地摇摇头说:“你以为这儿是什么好地方?” “既然知道这里不是好地方,”章敬康理直气壮地说,“那你就应该赶紧离开。” “应该赶紧离开的不是我,而是你!”她加重语气给他强烈的暗示,“因为你在这里不仅浪费,而且还有严重的危机。” “我不怕!”他骄傲地一挺胸,“我不怕任何危险,我已经下定决心帮你脱离这种罪恶生活。” 她凄然地一笑,无词以对,伸手朝他身上指指,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好漂亮的红毛衣,是不是你刚买的?” “哥哥送的。”他不耐烦地回答,忽然有了灵感,他低头望望胸前的一片血红,“我穿这件衣服来看你,等于在向你显示我的心。” 她软弱无力地笑笑说:“这么红——” “这么热!”他紧接着说,又忘情地闭上眼睛,“啊,彩虹,你不知道我这些时来的心情。一想到你沉沦在这种地方,我就热血沸腾,悲愤激动,恨不得立刻跑来把你拉走。”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心里怦然一动,但她随即就悲哀地浇熄了胸头萌起的一丝火苗。她感伤地说:“可是,你应该知道这是绝对办不到的。” 一支热门的舞曲奏完,有人大声地鼓掌。 “幼文,我还是要叫你这个名字,”章敬康真情流露地说,“我们都已经很成熟了,让我们别再这么幼稚地尽说些没有意义的话。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勇敢地面对现实。我想你自己心里也是在热烈地希望着赶快离开这里。所以这已经是一个无须争论的问题。当前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是:有许多现实的困难必须一一解决。 “是的。”她不得不点头承认。 “那就成了。”他松了一口气,兴奋地搓着手说,“我们现在开始讨论所有的困难问题。” “在一切困难问题之中最困难的一点是,”她语意深长地说,“我们没有解决困难的能力。” “不会的,”他用充满自信的口吻说,“你应该听过这么一句谚语:‘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她不回答,轻缓地摇着头,像在隐藏内心的凄怆与痛苦。 “我们一件件地谈。”他兴奋热烈地做着手势说,“首先,当然是经济问题啰——” 章敬康的话还没有说完,又是一片掌声,第二支舞曲结束了。他脸色一变,她无奈地望着他苦笑。 “只有三四分钟了。”李幼文一声长叹,“我们还能讨论什么问题?” 他紧张地问:“能不能够延长时间?” 她的回答是一阵摇头。 “我照付钟点费!” “不要表现得这么慷慨。”她温婉地劝他,“因为你即使付钱也没有用,我在这儿是身不由己的,有更多的客人在等着我。” 这支舞曲似乎越奏越快,他喃喃地诅咒,急出了满头大汗。时机稍纵即逝,他把握时间匆促地对她说: “那么,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我们继续讨论。” “不!”她尖声地表示反对,“我决不准你再来,如果你不听话,即使你来我也不会理你!” “幼文!” 瞧着他近乎哀求的眼色,她心又软了,深深地叹口气说:“明天下午,三点半,在南京西路的天马咖啡室,我等你。” “好极了!”章敬康大喜过望,一声欢呼,他急急地说,“我一定提前到那里,没等到你我不走。” “可是,”李幼文远远地看到大班在人丛里挤过来,“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章敬康愕然地问。 “你马上下楼,”她斩钉截铁地说,“回家。我不许你在这里,甚至于是在这附近一带流连。” “幼文!”他恳求她,“我已经付过了跳舞的钱,让我留在这里,多看看你。” “你答不答应?”她情急地一跺脚,“你要不答应,我就取消明天的约会!” “好——”他老大不服气地拖长着尾音回答,大班刚走过来,他连忙起身离座,“我这就走。” 下楼的时候他的心情十分轻松,守候了五天,今天不但见到了幼文的面,而且一番谈话里至少有了初步的收获,最起码李幼文承认她也在热切希望离开舞场。因此,章敬康认为他们在基本原则上立场是一致的。明天,他可以和她逐一讨论问题的细节——他相信所有的困难全都可以迎刃而解。 电梯门一拉开,章敬康神色大变,脸白如纸,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他能够感觉得到自己身上正在涔涔地沁着冷汗,迈步走出电梯的时候,两条腿虚软地尽在发抖。他并不是害怕,而是伤心。秦飞在此时此地出现,正足以说明李幼文的处境是怎样的可悲。 秦飞也在这一刹那看到了他,脸上掠过一阵惊异错愕的表情,但他迅速恢复原状,小眼薄唇又勾出他那惯有的阴险恶毒笑容。他穿一身笔挺的舍咪呢西服,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拦在章敬康的面前一站。 章敬康心底涌起一股厌恶的感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同时他也感到深沉的悲哀:原来秦飞还在紧紧地纠缠李幼文,难怪她说话时有难言之隐,难怪她口口声声地说自新向上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小章,”秦飞终于开口说了话,“咱们俩可真是久违啦。” 章敬康不屑于和他谈话,他傲然地斜视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嘿嘿嘿嘿!”秦飞声声冷笑,回头向他身后那两个跟班的爪牙说,“我看老幺最近老是迷迷糊糊的,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呐,原来是小章这小子回来了。” 章敬康决定不理睬他,在这熙来攘往的闹市,他相信秦飞不敢对他怎么样,于是他挺胸直腰双手环抱,站在秦飞面前,宛如一尊庄严的石像。 “嘿嘿嘿嘿!”秦飞又是一串阴险的笑,他看着章敬康毫无惧色,趁此一笑自找台阶下场,他笑着向章敬康说,“咱们许久不见,应该好好叙叙,改天我请客,帖子送到您府上来,地址……”他恶意地给他暗示,“问李幼文就会知道的,是不是?” 章敬康气愤非常,脾气正要发作,秦飞早已带着他的哼哈二将,声声奸笑地跨进电梯。 他怕李幼文吃秦飞的亏,情绪激动地奔上楼梯,一直跑到三楼,心里才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停住脚步,摇头苦笑,然后颓丧地返身下楼。 第16章 第16章 天马茶房,幽美而典雅,五颜六色的柔和灯光,从嵌在墙上的浮雕花瓶里散放出来,给人一份舒适宁谧的感觉。章敬康在热带鱼箱后面找了一个隐蔽的座位,他向女侍要了一杯热咖啡,看看手表,时间正好是三点。 女侍送咖啡来,顺便给他几份画报。他向她蔼然地笑笑,表示谢意,无聊地信手翻阅,忽然,有几张彩色图片和一篇简短的介绍文章,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两页是专门介绍北婆罗洲(马来西亚十三个州之一的沙巴州的旧称——编者注)风光的,而他最近正在奉命草拟一个向北婆罗洲拓展贸易的计划。课长还曾鼓励他说:计划如经上级批准,课长可能被派到那边去负责执行,他希望敬康去当他的助手。 于是,他立刻把这桩公事联想到李幼文身上,借此机会,结婚出国,自然而然地摆脱了秦飞的纠缠。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恳求爸爸和兄嫂帮一点忙。 越想越高兴,他用很快的速度把那篇介绍文章看完,看完之后他有轻微怅惘的感觉,因为文章偏重当地风土的报道,并没有什么他所需要的资料。 但他这时又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把那两页摊开,平平地放在桌上。 就在这时,鞋声橐橐,他一抬头就看到李幼文巧笑倩兮地站在他的面前。她把长发松散开来,如云似雾地披在肩头肩后,别有一种天然的风韵。 “准时吧?”她轻松愉悦地笑着说,一扫跟他在舞厅见面时那种仓皇紧张神情。章敬康连忙点头微笑表示承认。她风姿嫣然地坐下,拿起菜单挺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要杯柠檬水。 “跑急了,口很渴。”她向他解释说,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诧异地问,“干吗这样尽望着我傻笑?” “我觉得很快乐,”他坦白地说,“因为我仿佛已经看到从前的你,最起码有一半像。” “那你是要我把长发剪掉,”她伶牙俐齿地说,“梳成清汤挂面,穿一身学生装,就像我们第一次在这儿见面时一样,让你口口声声地叫我李小姐。” 他哈哈大笑,声震全厅,很久以来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了,因此她也陪着他笑。 两个人的笑声停了,这才发现扩音器里正在播放一支glenn miller的moonlight serande。多么熟悉的一支老曲子,前后左右,还有好几对茶客正在喁喁私语,她顽皮地向他吐吐舌头。 他这回笑时有点感伤意味,因为他忽然想起他俩之间的快乐,老是像台风里的大片灰云,来得突然,刹那间便飘逝无踪。 “幼文,”他正襟危坐,定定神,面容严肃地告诉她,“昨天晚上我碰到了秦飞。” 那片灰云在姣好的脸上闪开阴霾。她低沉地说:“我知道。” “他——”章敬康愣了一下,看看她的脸色然后接下去说,“他也是到舞厅里去找你的?” 李幼文的声音表情僵硬得像是一座化石,她木然地说:“经常如此。” “经常如此?”他大吃一惊,急急追问,“那么,他是每天都来接你回家的啰?” 化石又有了生命,她眉毛一扬,大眼睛瞪摄住他,含愠带恼地说:“你别给我瞎扯胡猜了!你以为我跟他同居了,是不是?” 章敬康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率犀利,脸一红,急摇双手赶紧辩解说:“不不不!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幼文看他急得面红耳赤,心里又有点不忍,伸手指着他脱口而出地说:“your cheeks wanted(你的面颊刚出卖了你——编者注).” 他的两颊更红了,淡淡地一笑,搭讪着说:“你的英文进步得很快。” “职业要求,我不得不勤学苦练。”她故意装出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眉挑目动地说,“我们常常会有洋客人。” 章敬康很不满意她这种态度,生气地叫声:“幼文!” “别叫,别叫,”幼文向他扮个鬼脸,“人家都在看我们呐。” 他本来想说“让他们看好了”,考虑一下又忍住。他勉强地笑笑,继续跟她商议正经事。 “幼文,”他十分恳切地说,“你不要再开玩笑,现在让我们面对现实——” “面对现实?”她看他那股正经的模样,不禁扑哧一声笑了,“你说吧,你叫我怎么面对现实?” 他牢牢地瞪着她,特别强调说:“脱离舞厅,重新安排你的生活方式,这是我们早已决定的大原则。” 她顽皮地扬着脸儿问:“你想怎样安排我的生活?” 他先不回答,把那份画报移到她的面前。趁她凝神注视的时候,章敬康稍微夸张一点地解释说:“最近我有一个机会,可以出国到北婆罗洲去。” “那太好了!”她欢喜地回答,“你什么时候走,我一定到飞机场去送行。” “幼文——”他难过得几乎要掉下眼泪,他用深切责备的口吻说,“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偏偏要说得这么洒脱!” “洒脱?”她轻狂地笑了一阵,然后又戏剧化地嗲声嗲气说,“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夸奖我,像我这种下流的女人,居然还能洒脱得起来?” “幼文,请你别再这么疯疯癫癫的了。”章敬康紧紧皱着眉头说。“我刚才告诉过你,最近我很可能被派到北婆罗洲工作。我想,这也许是我们最好的一个机会,我的意思是说,”他加重语气说,“我们一齐离开台湾。” “到北婆罗洲去?”李幼文接下他的话,语调里带有几分讽刺,“你,我,以及我那位瘫痪在床上的妈妈。我们可以什么都不顾,一上飞机,马上就到北婆罗洲了。” “幼文,”他轻柔的一声低唤,“有什么困难,我希望你能坦白地说出来。” “谢谢。”李幼文自嘲地笑了,俊俏的脸庞满布着忧郁和凄凉,她蛾眉深锁,沉吟了半晌之后又说,“你这一番盛意,我总是十二万分的感激,可是,你必须理智一点,认清事实,以免将来后悔莫及。我告诉你吧,”她停下来,轻轻地咬着下嘴唇,然后抬起头来十分坚决地说:“我是一个堕落的女人,你有你光明远大的前途,我是不值得你爱的。” “幼文!” “你还是叫我彩虹的好。”她凄然摇着头,“李幼文早就死了,老实告诉你,敬康,从你认识我的那一分钟开始,我已经不是一个好女孩。” “不论你坏到什么地步,”章敬康神情严肃得像在起誓,“我会永远永远地爱你,海枯石烂,永爱不渝!” 李幼文悲怆地笑着,那份笑容,比哭泣还要难看。 “不是有人说过吗?爱情像是眼睛,”她强自镇定装着平静自然地说,“那里面决不容许飞进一粒砂子。” “果真我们的爱情之中有了砂子,”他非常果决地说,“我也会用炽热的爱化除掉它!” 幼文心慌了,她不能否认他的热情是足以感动自己的。一年半的分离,她以为章敬康早就忘掉了她,然而他却没有。不但没有,反而在知道她沉沦、知道她仍旧受着秦飞的威胁与挟持之后,还用尽心机、不畏危难地想要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这一份爱的深挚与伟大,足以证明他所说的都是内心里的话,因为他目前就在做事实的表现。 任性与骄狂曾经使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同时,任性与骄狂也给予她更多的教训与体验。最近几年,她像被卷在一团腥风毒雾里面,她所接触的都是一些丑陋、黑暗、污秽、邪恶的事物。她仿佛从未吸进一口新鲜空气,从未接触一刻灿烂的阳光。她像一只都市之鼠,常年在幽僻肮脏的角落匿迹偷生。世界上所有光明的东西都不属于她,清新、纯洁、自由、爱情、哈哈大笑和放声痛哭,始终跟她有着不知多遥远的距离,甚至在她的梦境里都不会出现——如今,章敬康用一枚珍藏了五百四十多天的钥匙打开了她密布蛛网、尘封已久的心锁。坚强的信心,无比的热爱,阳光、空气、湛蓝的海水、松山机场、北婆罗洲,她对他怀有一份重见天日的感激。 但这一切都是办不到的,因为她是一只都市之鼠,她身不由己,光明不属于她! 章敬康看她凝神沉思,以为她是在做重大的考虑与抉择。他屏住呼吸地注视她脸上表情的每一个变化,心底涌起无限的希望,他认定她没有理由拒绝他出于至善、用心良苦的建议和要求。然而,一分钟后,李幼文脸上浮漾的那一抹凄凉无奈的笑,粉碎了他刚刚编织好的美梦——一切的一切。 “你不知道我对你有多么的感激。”她把那一抹凄凉无奈的笑在她脸上定住,措辞婉转地说,“但——”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他痛苦万分地大声阻拦,粗暴的声音里蕴藏着绵绵无尽的悲哀。他突然双手掩面,手指神经质地在轻轻地痉挛,“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一种呢喃不清的苍凉悲呼,“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拒绝了我这一片真心!” “我没有拒绝,我没有拒绝!”她急急地否认,伸手紧紧握住他的双腕。在这一刹那之间,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仍有女性的温柔,“敬康,敬康,平静一点,让我们好好地谈话,让我们——” 她蓦然地一惊,急速地收回了她的手。她把两手摊在自己面前,那上面有湿漉漉的眼泪。 “敬康,”她的声音也满蕴着泪水,“怎么?你哭了!” 他索性伏在桌上,肩膀猛烈地抽搐,他在无声地痛哭。 “敬康!敬康!”她呢喃地轻呼,两手插到他一头乱发里猛力搓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的激动心情渐渐平复,安安静静地相对而坐。章敬康眼睑红肿,李幼文打开皮包取出小镜,轻轻地在眼角腮畔敷一层粉。 “好像,”他十分沉痛地望着她说,“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谈了吧。” “不!”李幼文斩钉截铁地否认,又柔媚地向他笑笑说,“让我们继续讨论下去。” 章敬康诧异地望着她。她已经激起了勇气,只还有些捉摸不定,为了闪避他目光灼灼的逼视,她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了他。 趁着他在揩拭眼泪的时候,李幼文娓娓地在说着她的心声:“我没有骗你,敬康,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不是一个好女孩。我不说,你也知道,自从我参加了那个坑人的帮,我就开始失去了纯洁和自由意志。我所受过的种种屈辱和迫害,也就不必说了,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我是一个比娼妓都不如的女人!” “幼文!” “请你让我接着说下去。”她悲苦地笑着,“我很少有机会这样说话。” 章敬康爱怜地望着她,鼓励地说:“幼文,你说,你说,我不再打扰你。” “于是我每一次看到你都觉得心里不安,因为我惭愧、惶恐,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是绝对不能结合的。总而言之一句话,我配不上你。” “幼文!你——” 她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笑着说:“你答应过我的,你不再打扰我。”瞧见他肯定地点头承认,她又滔滔不绝地说:“没有一个沉溺苦海的人不想自拔,何况我多少也还受过教育,你给我机会,我当然会憧憬挣扎向上,重新做人。可是,你应该了解,我也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和许许多多的顾忌。” “什么苦衷,什么顾忌?” “我已经到了生不如死的悲惨境界,我当然是什么都不怕的,可是,你别忘了我还有一个害瘫痪症、行动不便的母亲,她不但要我养活,而且还要付出大笔大笔的医药费!” “这就是你所谓的苦衷了?”章敬康轻轻地一笑,“为什么你不想想,将来,凭我们两个人的努力会养不活她老人家?治不了她老人家的病?” 一片恐怖的阴影罩在她的脸上,她吞吞吐吐地再说:“还有——秦飞他们。” “你可以马上脱离。”他冲动地说,“必要的时候,我们到警察局去检举,台湾是尊重法治、保障人权的地方,这种害群之马的太保流氓,早就该一网打尽了。” “嘘——”李幼文神情紧张地叫他别说这种话,然后,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听见以后,才再往下说,“这就是我必须顾忌的地方了。昨天晚上你已经碰到了秦飞,秦飞这个人是天生的坏蛋,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他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 提起秦飞,章敬康不仅憎恨,而且满心轻蔑不屑,他从鼻子里迸出一声冷笑说:“你忘了我上次教训他的事。” “无论如何,你也犯不上和他发生冲突,”李幼文非常诚恳地说,“你是什么人物,他是什么东西?和他计较,你划得来吗?何况,像他那样的小人,阴谋诡计多得很,即使你真有本事,也是防不胜防呀!” 章敬康正想说什么,李幼文又急切地接下去说,“这就是我所有的心事了,敬康,”她握住他的右手,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说,“我早已完了,早已毁了,你赶快忘掉我吧!你是前程远大的好青年,社会、你的家庭,全都迫切地需要你。你何必为我这么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冒险犯难?天底下,有的是跟你才貌相当、个性相投的女孩子,你应该有一个理想美满的家庭,过你幸福愉快的生活。忘了我吧,敬康!我求求你!”她禁不住,两串热泪汩汩地流下来,她哽咽地说着:“敬康,至于我,无论我沦落到什么地步,那都是我自取其辱,我不值得任何人怜悯、同情,更不要说什么爱不爱!” 说罢,她抽抽搐搐地伏在桌上哭了。 他有如万箭穿心,一时间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喉头哽塞得默默无语,手指轻柔地抚揉她的长发。 李幼文突然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她已经忍泪止哭,带着几近疯狂的表情。她咬牙切齿、心情激动地说:“好了,我们的讨论到此为止。敬康,如果你要我这一颗心,我答应你,不管怎样我这颗心随时都在怀念你;如果你要我的身体,我更是随时都可以奉献。可是——”她深深地叹息:“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 “幼文!”他早已欲哭无泪了。 “好好地回去吧。”她又打开皮包,一面忙着照镜子化妆,一面哀求着他说,“你口口声声地让我们面对现实,这就是我们的现实。” 他仍然无语。 “以后不要再到舞厅来找我。”她亲昵地拍拍他的手背,殷殷地叮嘱他说,“我知道你家的地址,我会写信来约你的。” 他正要说话,忽然错愕地看到她脸色大变。她那对秀丽的大眼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物,满孕着惊骇欲绝的表情。她恐惧地凝视着天马茶房的入口处。他来不及问,眨眼间,她又装出一脸决绝的表情,抓住她面前的那只空玻璃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拿起皮包,霍地站起,眼睛紧瞪着他大声地说:“好了!章先生,我的话说到这里为止,从今以后,我不要再见到你!” 章敬康被她弄得莫名其妙,正想站起来拉住她,问她为什么这样大发神经,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毒蛇似的嘿嘿奸笑。他猛然抬起头来,看见秦飞——穿一件咖啡色的羊毛衫,两手插在浅灰西裤口袋里,斜斜地停立在玻璃门旁,堆着满脸阴险的笑。李幼文匆匆忙忙地向他走去。 热血上涌,章敬康忽然觉得头昏目眩,急切站起来时身体也显得摇摇摆摆。他右手使劲地撑住桌沿,等到神志恢复,睁开眼睛,李幼文和秦飞全都不见了。 他心焦如焚,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街上,街头行人如梭,摩肩接踵,他踮起脚来四处探望,哪里找得到他们的影踪。 他颓然地一声长叹,没入人潮里面。 第17章 第17章 菜寮,淡水河畔,越过辽阔的沙洲和浅流,大概就是西门町对岸一带,红尘十丈,烟雾缭绕。章敬康按照幼文信里的指示,坐十四路公共汽车在终点站下来,穿越几畦稻田,绕过一丛矮树,果然看见了他们约会的地点——临淡水河的一小片平阳之地。 他由衷感叹李幼文用心良苦、计划周密,竟在大台北这繁华都市中找到这么一处幽僻而阒静的地方。这一小片平地距离公路不远,但由于那一排矮树的严密遮掩,就在公路上也绝对不会看到或是想到这儿还有河滨一角,绿茵茵的草地,原来是三尺来高的河堤,堤边小立,可以俯视淡江的滚滚流水。 章敬康抬手看看腕表,四点五十分,距离李幼文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他掏出手帕,平整地铺在草地上,两手抱膝,悠闲地坐着。西方天际夕阳渐沉,姹紫嫣红,彩霞绚烂夺目,大地洒着一片金光,中兴桥像一道长虹,台北大桥近在眼前,水波粼粼,在和沙洲湾角捉着迷藏——大台北的高楼大厦,缩小得像是模型。 轻风夹着禾香吹来,使他精神一爽,昨晚接到幼文的信,兴奋过度整夜失眠,以及今天下午挤车奔波,所有的疲累都几乎一扫而空。 “能在这儿起一幢小房子住多好,”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面对着满眼繁华的台北,独享清风明月,真可以忘记人间一切的忧愁烦恼。” 但是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最好能和幼文相偎相依地在一起,隐居在这个风光明媚的世外桃源。然而可能吗?他失声地笑了,笑自己的幼稚与天真。 “我看你快得神经病啦!” 李幼文莺声呖呖,发自矮树丛里,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一回头,看见她手牵裙角,露出两截雪白丰腴的小腿,摇摇摆摆地从那条羊肠小径走下来。他心头一喜,连忙赶过去搀住她的胳臂,扶她走到草地。 “路真难走。”她气喘吁吁,汗光点点,细腰一扭,坐在他原已铺好了的那块手帕上,仰起脸儿问,“刚才你干吗一个人坐在这儿笑。” “没什么。”他往她身旁一坐,两条长腿舒适地伸开。他望着她笑笑说,“我正在想,你选的这个地方真好。我非常喜欢这里的风景,要是能够在这儿结个草庐长久住下去多好!” “你不是要出国吗,怎么又想到这儿来做隐士呢?” “啊,对了,幼文,”他的脸色渐渐地转为端庄,“我这几天不断地找你,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件事。我草拟的那个向北婆罗洲拓展贸易的计划已经批准了。课长告诉我,他决定派我担任他的随员,下个月我们可能成行。” “恭喜!”她艰涩地一笑,“这是你前程万里的第一步,我希望你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发展你的抱负。” 章敬康发出一声苦笑,他眼睛俯视着地面说:“可是,你知道我还有一个先决问题必须解决——” 她当然懂得他的意思,又要旧话重提了,于是她赶紧打断他的话,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在这里见面?” 他茫然地望着她。 “你不能再来找我了。”她的神态显示出事态相当严重,她皱眉蹙额、语调急促地说,“你应该晓得,秦飞那个帮发展得很快,到处都有他的爪牙,比方说舞厅里面有他的小兄弟。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自从那次你在电梯口碰到秦飞,他便已派人盯我的梢,天马茶房那一回不是很好的教训吗?那一天要不是我随机应变,一眼看到他马上改口,说什么‘我以后不要再见你’的话,然后跟他再三解释,我答应和你见面是为了做一次最后的谈判,向你声明我们从此断绝一切往来。他才将信将疑地放过了你,否则的话,恐怕我跟你早就吃了大亏!”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神情严重焦灼而紧张,她以为章敬康听了她的话也会忧形于色。可是他毫不在乎,他虽然一直都在仔细认真地听她讲,然而听后全无反应,面容照旧平静自然,不动声色。 李幼文怕他不相信,心里更着急了。她满脸焦虑地再补充说:“我好容易把他骗过去,你偏又接二连三地到舞厅来找我,这一下他不再犹豫了,他已经采取行动,头一步他用尽方法阻止我们见面。你一到舞厅,他的爪牙马上就会到我坐的台上,假说请我转台,实际上是挟持我溜进休息室,直到你离开了,才放我出来坐台子。你打电话进来,他们早已关照柜台上,一听到你的电话就回绝,说我不在。” 章敬康脸上反而有着沾沾自喜的神情。他点头微笑说:“我早就料到,一定是秦飞在里头搞鬼,要不然,怎么会一连六七天都找不到你。” “昨天,”她低下头,长长地吁一口气,脸色忧郁沉重地说,“秦飞正式向我发出了警告。” 章敬康耸耸肩,轻松地一笑,悠闲地问:“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李幼文脸上显出恐怖的神情,“如果他再发现我们在一起,他发誓非跟你动刀子不可。” 章敬康听了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爆出一阵爽朗豪迈的大笑。 “敬康!”她高声地叫他,声调里有责备的意味。 “假使有机会,你尽管可以转告他,”章敬康挺了挺胸脯正色地说,“我章某人跟他早就交过手了,他什么时候有兴趣跟我较量较量,一对一,我随时奉陪!” “敬康!”她喊他一声,十分感慨地往下说,“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我的话?像我这么一个堕落了又堕落的女孩子,有哪一点值得你爱?有哪一点值得你冒险?有哪一点值得你牺牲?”她越说情绪越亢奋,越说越激愤,“再说,退一万步讲,即使你觉得我可爱,觉得需要我,你又怎么犯得上跟秦飞那种太保流氓去逞狠斗勇,用命来拼。他是什么东西?社会的败类。你是什么人物?堂堂正正的好男儿,学识渊博的大学生!古人不是说吗?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你懂得吗?敬康。”她激动得歇斯底里地狂喊:“不配!不配!不配!我不配被你爱,秦飞更不配跟你拼!” 嚷过,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哇的一声,突然身子一歪,哭倒在章敬康的怀里。 他紧搂住她,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肩背,一缕深情袅袅地从心底升起。他凑近她的耳边,吹拂着阵阵的春风,柔声地安慰她: “幼文,幼文!别哭,别哭!” 她继续伤心委屈地哭着。 “这许多天以来,我一直都在认真严肃地考虑每一件事,同时也在认真严肃地处理每一件事。你知道,我不是小孩子,我不会轻举妄动,我也有我的计划和步骤。” 李幼文终于停止哀哭,右颊紧贴着他的前胸,聚精会神地仔细倾听。 “我当然不会去跟秦飞逞勇斗狠,拿命去拼。”他微微一笑,“正如你所说的,我应该懂得秦飞不配和我拼,像他这样的太保、流氓,法律会制裁他的。” 李幼文抬起满布泪痕的脸,惊愕地望着他问:“敬康,你——” “我的计划,分为两部分,而且都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他充满自信地说,“一两个月以内我就要到北婆罗洲去。当然,以我这么一个小职员,我没有理由带眷出国,所以,我决定我还是自己一个人先行出发。” 她轻轻地一声长吁,像吐出了不尽的惶恐与忧虑,颇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是我必须先给你做一番妥善的安排。”他一句话粉碎了她刚兴起的希望。他没有看到她迅即变为沮丧的面色,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我懂得这一层道理,秦飞不除,你永远不能自由自在。所以这几天里我不眠不休地在搜集他们这一帮人的犯法证据,我准备在最短时间之内,向治安机关提出检举。” 李幼文一听这话,吓得魂飞天外,她周身沁出冷汗,绝望似的尖声大叫:“敬康!” “你别紧张。”他的神情显示出他很有把握,放低声音轻轻问她,“记得赵警官吗?” 她惊骇欲绝地望着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透过秦有守他们的关系,又去找到了他。”章敬康为使李幼文放心,详详细细地告诉她一切经过,“赵警官说,他对这一帮人早就注意了,可是,因为秦飞他们很狡狯,他虽然登记有案,但他平常并不怎么公开闹事,即使闯过一些小祸,他也能想尽方法掩饰过去,所以警方始终找不到借口逮捕他。我自告奋勇地志愿担任搜集罪证的工作,经过几天的奔波努力,明察暗访,我相信我已握有足够的罪证,不过——”他停住,眼睛在搜索幼文脸上的表情,他依然沉着有力地说,“我需要一个证人。幼文。”他热情地盯着她:“我希望你为你自己,为了我,也为了社会,能够坚强起来,勇敢起来。就在今天,我陪你到刑警队去。就在今天,我会要求赵警官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秦飞那一帮人一网打尽,彻底解决一切问题,同时也替社会除了大害。然后,我想办法接你到国外去。” “不不不!”李幼文双手掩面,放声哭着。她在哭泣中挣出一连串的尖叫,“不行!不行!你不能这么做!你太天真!你想得太单纯!这是绝对办不到的!” “幼文!”他喊她,心里感到痛心和惋惜。他慷慨激昂地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懦弱?你明知道秦飞他们给你带来了无穷的罪恶和巨大的痛苦,你!你!你为他们所受的罪还不够吗?你为他们所受的屈辱和迫害还不深吗?你怎么不能拿出勇气来,让法律和正义帮助你,粉碎所有的罪恶,消灭这许多魔鬼!” “不不不!”李幼文还在凄厉地悲呼,“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幼文!”章敬康的声调和缓了些,他柔声地激励她,“你知道一句名言吗?自助者天助!一个人如果想在沉沦中获救,她必须鼓起自救自拔的勇气。现在,正是你获救的大好时机,假使你竟轻轻地放过,那不是你的无能,而正是你的无知!” “无能,无知!”她的情绪平静了一点。她渐渐止住哭泣,抬起那张满布泪痕的脸,抽抽噎噎地向他说:“不管你怎么骂我,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所想的,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章敬康一脸坚毅果决的神情,他像是在宣誓,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要办到!” 事情居然发展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这是李幼文万万没有想到的。为了他也为了自己,她觉得必须跟他说明利害,同时也让他了解自己内心的苦衷。 “敬康,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不跟你说实话了。”她掏出手绢抹去脸上的泪,力持镇静地向他说,“秦飞那个帮里是个什么情形,我想我也不必向你细讲。不过,我必须告诉你的是,我确实早有决心离开他们,但是我不能够,举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譬如说,一年半前我到高雄去做事,实际上我就是准备脱离他们的,然而,最后我还是回到台北来了。” “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他粗鲁地打断她的话,右手使劲一挥说,“上次你是单枪匹马,你是孤军奋斗,而这一次你有我、警方、法律作为你的后盾,你要跟他们正面战斗,你要一举消灭他们!” “结果仍旧是一样的。”她凄凉地笑笑,“无效的挣扎,白白的牺牲!” 他用力地摇着头,加强语气告诉她说:“我保证不会!从这一分钟开始,我便在全心全力地保护你!” “你不能每一分钟都在我的身边。”她说。 “赵警官说过,只要你肯跟他们合作,粉碎这个罪恶组织,警方会长期保障你的安全!” “那是不可能的。”她把脸埋在手心,痛苦万分地说,“你们不懂帮里的组织,西门町到处都有他们的爪牙,警察局不可能在短期间里把他们一网打尽,只要有一个漏网之鱼,他就会对我施以残酷的报复!” “政府、社会、警察的力量不比他们更大?你居然相信几个无知无识的小流氓,竟能跟强大的治安机关对抗?” 她长叹一声,语意深长地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真不懂,”章敬康急躁地说,“你为什么把他们的力量估计得那么高,你为什么会那样害怕他们?” “那很简单。”她抬头苦笑,长发向肩后倾泻,“因为我在他们的帮里,同时,我早已吃过不知多少次的苦头!” “幼文!”他失望极了,惋惜地一声长叹。 “还有,”她心里很难过,怯懦地瞟他一眼说,“我那个瘫痪在床上不能走动的母亲。” 章敬康惊愕万分地问她:“你是说,如果你检举了他们,他们会向你母亲报复?” “他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我不相信,这批家伙会这么没有人性,”他愤慨地说,“会去向一个没有行动能力的病老太太下毒手!” “他们早就威胁过我好多次了。”李幼文又伤心地抽搐,“他们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弱点,我不忍心让辛苦一生的母亲为我牺牲、受罪,因此他们要挟我,说是一旦我有了异心,他们立刻杀死我的母亲!” “简直是禽兽!畜生!”章敬康咬牙切齿地骂,停一歇,他又委婉地说,“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我会请求赵警官连带保护你母亲。” “不行,不行,”李幼文坚决地说,“不但我不敢冒这个险,而且我也不许你这么做。敬康,你要明白,你这样子做等于是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如果给秦飞他们听到一点风声,他们一定会暗害你!” “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很秘密,我和赵警官约好了,在没有采取具体行动之前,除了你、我、他,我们决不会给第四个人晓得。” “放弃吧。”她扑到他身上反过来央求他说,“敬康,听我的话,放弃这种没有成功希望的冒险吧!” “不!”他坚定不移地说,“我不相信我们会失败!” 她还在用尽一切努力,拼命地要求他不再进行这桩危险的事情。他沉默着,暗暗地在想,李幼文既然这样害怕胆怯,他只好用第二步计划,劝不成,干脆使出激将法! 他沉吟了一会儿,咬咬嘴唇,认真地说:“幼文,你不愿意合作,我当然也不便勉强,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事先通知你一声。”他故意大声地说:“赵警官和我约定,万一你不肯出面作证,那么,警方只好采取强制手段,他们会请你到刑警队去问问关于秦飞帮里的一切。”他话锋一转,温和地说:“当然,他们会很有礼貌地对待你,同时,对于你母亲的安全,我也会请求他们做妥善的照顾。” 李幼文恐惧地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满面惊恐,足有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章敬康心里虽然十分怜惜,但他决定忍短痛地解除长痛,他仍然默默地,等待她即将发出的反应。 果然,她悲愤莫名地说了:“敬康,你真要这样送掉我们母女的两条命!” “我以我的人格和生命担保,绝对不使你们受到危害!”他竭力鼓舞她的勇气,“同时,我相信赵警官和你见面的时候,他也会向你做同样的保证!” “不!”她又双手掩面地哭了,她使劲地摇着头说,“不能!不能!你绝对不能让我到警察局去!” “我很抱歉。”章敬康硬起心肠,故意冷冷地说,“不用猛剂,难愈沉疴,幼文,我希望你能够懂得我的一片苦心。” “不要!不要!……”她像个撒娇的大孩子,号哭不止地叫嚷着,“敬康,求求你,不要!” 他咬着牙,慢慢地从地上站起,他柔声地鼓励她说:“幼文,你一向是很坚强的,镇定一点,唤起你的勇气,让我们挺起胸膛面对现实,幼文!”他弯下腰去搀住她的手臂,朗声地说:“走!让我们立刻出发!” 李幼文竭力地挣扎。章敬康伸出双手,伛偻着腰想去搀扶她起来。两个人纠缠了好一会儿,他始终没法把她拉起来。正无可奈何之际,突然,那一列矮树的右边,响起了一阵惊心动魄的尖声怪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章敬康猛吃一惊,转脸望去。他一眼看到了得意扬扬、正在仰天大笑的秦飞! 时近薄暮,一轮夕阳没入西方层层云霭,映出了半天血红,触目惊心,心摧胆裂。秦飞直立在河堤高处,两腿分立,大半个身子嵌入炫目的晚霞,黑黝黝的好像一座古铜浮雕。中兴大桥横在他的胯下,他的身躯像是陡地增高百倍。 李幼文嘤然一声,骇怖惊绝地紧紧闭上了眼睛。她魂飞魄散,只剩下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躯壳,踞坐在原地摇摇晃晃。红光,洒满她灰白如死人的脸,洒满她那件套头的白色毛衣,洒满她的浅灰百褶裙。 章敬康在内心里激荡出声声厉喝,理智在告诫他自己:别慌,别乱!镇定,镇定,再镇定!他只要流露出一丝怯意,秦飞便会像毁灭之神一般地猛然扑到他身上来。 他先让自己全身松散、瘫软,然后逐渐地积聚力量,慢慢地直腰站起,摆出最有利的姿态,等待袭击。他和秦飞都知道,一场生死决斗已经迫在眉睫。 秦飞狞望着他和她,骄狂地再度发出胜利者的磔笑。他伸张两臂,仰面朝天,喷出声声哈哈,笑声惊动了树丛中藏匿的小鸟,它们受惊地振翅飞逃。 章敬康屹然直立,两眼紧瞪着秦飞的每一个动作。受训时期,队长百战余生的经验之谈重复地在他耳边缭绕:“胜利属于最后发笑的人!” 他非常沉着,非常镇静。他沉着镇静地移步后退,他亟需占有一个有利的地势。 “你们所谈的话我全都听见了。”秦飞骄狂地伸手指指点点,“你!你!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这些全都无关紧要,章敬康不理不睬,他先观察情势,好像秦飞也是单枪匹马,他并没有带帮手来。 那么,问题就简单得多了,只要闯过这一关,打垮秦飞,他便可以把李幼文带走,按部就班地实行他和赵警官的计划,找到人证,将秦飞这一帮人一网打尽。 他的斗志更加高昂了。 “姓章的,好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你想出卖我们哥儿们。哈哈!今天你算是栽定了,你给我好好地记住,”他疯狂地大喊,“明年今天,正是你的周年祭!” 章敬康僵硬的面肌抽动了两下,算是笑了笑,他想起上一次打败秦飞的经过。 秦飞自以为很有把握,居高临下,一个饿虎扑羊,他想利用自己的冲力加强击出的第一拳的力量。但是章敬康看得真切,霍地扬脸闪身避开。秦飞立脚不稳,踉跄了一下,向前仆倒。这时章敬康已经站定脚跟,大喝一声,右手五指拳曲,用尽全身之力猛向秦飞的背心一推。秦飞跌跌撞撞地栽倒在草地上,那个姿势,正是狼狈不堪的所谓“狗吃屎”。 然而他总算身手矫捷,忽地一个翻身,由仆俯转为仰身。他用迅捷的手法,从裤腰带上掏了一下,跟着“克嘞”一声,一把亮晶晶的弹簧刀握在手中。 章敬康正在错愕,李幼文恰好在这时候苏醒,她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凄厉呼唤:“秦飞,你不能杀人!” “哈哈哈哈!”秦飞又一阵尖锐刺耳的狂笑,两腿一缩,他已经蹲在地上,啪的一声,重新恢复攻击姿态,弹簧刀像蛇舌般冒了出来,淡江夕阳,在刀身沐上一片红光。 李幼文又在惊骇欲绝地狂喊了:“敬康,小心哪!” 秦飞的动作比她的喊声更快。李幼文的话刚一出口,他已一跃站起,右手紧紧地握着刀柄,直向章敬康的胸前刺去。 “啊呀!”李幼文发出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悲呼,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力量,她的身体像一枚炮弹似的从地面反弹起来,一弹就弹到了秦飞和章敬康的中间。 “哎哟!” 一声娇呼,秦飞愣了一愣。章敬康心碎成片。李幼文的身体一阵摇晃,她挡住了秦飞锋利的刀刃。秦飞锋利的刀刃刺伤了她的右臂,鲜血从她的白毛衣里汩汩地溢流出来。 “幼文!”章敬康悲恸万分地大叫一声,伸过双手,准备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就在这生死不容发的时刻,秦飞看到了血,那鲜红斑斓的血,那汩汩流出的血。血红的天,血红的淡江流水,血红的李幼文,和那件血红的白毛衣。他残酷暴戾的本性在这一刹那间发挥到极限,他血脉偾张、心脏猛跳、激动得几近疯狂。他骤然一声厉呼,右手一紧,刀尖朝向章敬康毫无防备的小腹猛力刺去! 血的刺激,使秦飞陷入疯狂,他把受了重创的章敬康当作发泄狂癫的刀靶,他目眦尽裂,眼球上面密布着红丝。他猛力地挥舞手里的弹簧刀,刀尖涔涔地滴着热血。他一刀,又一刀,再一刀,动作敏捷得简直辨认不清,每一刀都深深刺入章敬康柔软的腹肌。 “敬康!”李幼文迸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呼。 死神攫去章敬康以前,他的神情是无比恚愤,无比英武,而且是无比庄严的。他猝不及防,连续挨了致命的三刀。他没有呻吟,也没有惊叫。他双手仍然搭在李幼文的肩头,三次猛刺,三度摇摇欲坠,鲜血从三道伤口喷涌如泉,溅满了李幼文的半条灰裙。他的两手开始渐渐地松弛,健壮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地痉挛。可能是他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喉头咯咯作响。他突地怒目奋眦,颈脖徐缓地右转,他转向那个已经在胆怯惊骇了的卑劣凶手,用深切憎恨嫌恶的目光,狠狠地瞪他一眼。 火辣辣的目光穿刺进秦飞的内心,剧痛,留下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烙痕。 甚至来不及再去深情觑看一下李幼文,章敬康身体一旋,忽地栽下河堤。轰然一声巨响,水花四溅,他半截身子跌入紫波。河水浸满他死不瞑目的眼睛,那两只充满憎恨的眼睛,永远睁着。 秦飞的意识逐渐清醒,他目瞪口呆,满脸惊悸,整个身体僵如一块顽石,他滑稽可笑地保持最后一次袭击的姿态,右手握刀,左手叉开,两腿弯曲,肩背低伛。李幼文屈膝跪倒地面,双手捂面地以额抵地,长发垂散在绿茵丛里,一阵晚风吹来,拂织几许光怪陆离的网罟。 西天更趋阴暗,绛紫的晚霞镶着浓黑的边,意味着暗暗长夜即将来临。萧瑟秋风低掠河面,漾起粼粼的浊波。浊波加重油浓浆,聚凝着敛动,敛动。敛动的浊波予章敬康最后一丝抚慰,轻揉他的长发,于是长发披散开来,随着浊波袅袅荡漾。 腹部的鲜血在汩汩地流,在一弯砂地旁,蜿蜒地流成一股鲜红的涓涓细流。西门町的灿烂灯火倏然亮起,姹紫嫣红射来隔岩,暮霞、晚霞,倒映得姹紫嫣红,河水又呈浊暗,然而那股涓涓细流终于流向河面。淡江,有一缕浅红。 流水呜咽,在为枉死的章敬康,流着不尽的泪。 第18章 第18章 秦有守和秦有仪两兄妹一齐跑到蔡云珠家里。在他们早先经常聚晤的那间华丽客厅,秦有守首先发现身姿窈窕的蔡云珠正停立窗前,长沙发上摊着一张当天的日报。他一眼瞥见那张触目惊心的照片,新闻记者用镁光灯拍摄的“淡江血案现场全景”。在那张照片的左角,章敬康摊手张脚,恰像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仆倒在河与岸间。 两兄妹面面相觑,愁眉苦脸。看样子,蔡云珠已经知道章敬康被杀的新闻了。 那个会烧广东菜的女佣,越过他们的身畔,高声地叫:“小姐,你看谁来了?” 秦有仪清清楚楚地看到蔡云珠身体一震,仿佛是被这一声惊醒,她显得有点慌乱,右手匆骤地向脸上抹了抹,转身面向他们时,眼里还有闪闪的泪光。 她看到有守和有仪,优雅大方地走过来。她向他们点头,装出勉强的笑容,伸手延请他们坐在长沙发上。 女佣的动作很快,她把长沙发上摊着的报纸收去,然后跑到后面去泡茶。 主客三人面对面地坐定。秦有仪直感到大客厅里的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她回想二十分钟以前在章敬康家听到的一片悲泣,心里一酸,差一点又要流下泪来。 秦有守谴责似的瞪他妹妹一眼,他首先划破沉寂,十分感伤地说:“这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敬康居然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惨死!” 秦有仪赶紧接腔说:“所有的人,不论认不认识章敬康的,看到了这个消息全都觉得很难过。” 蔡云珠强忍住泪,深深地点头,嘴唇痉挛,想说计么,然而胸喉哽塞,无法出口,她只好勉强地应声:“是的。” “这桩血案余波未息,”秦有守怆然地笑着,“就在今天早晨,又平白增加了一个无辜的牺牲者。” “谁?”蔡云珠抬起头来,惊骇万分地问,腮畔挂着两串泪珠。 “李幼文那个害人精的母亲。”秦有仪抢着说,“她害半身不遂,又有很严重的心脏病,昨天一夜李幼文不回家,今天早上听到邻居告诉她这消息,一急,脑血管破裂,气都没吭就死啦!” “可怜。”蔡云珠悲天悯人地一声长叹,“我以为她才是真正无辜的牺牲者。” 秦有仪有点不服气,脱口而出地问:“那么,你以为章敬康算是白死的啦?” 秦有守正要用严厉的眼色制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转眼看到蔡云珠黯然地说:“章敬康情有所钟,他总算死得其所了。” 两兄妹愕然相对,久久无言。女佣端出茶来又退回后面。秦有守想给蔡云珠一丝安慰,他要告诉她最新的消息,先试探着问: “云珠,你记不记得我那位表哥,警察局的赵警官。” 蔡云珠点头,她记起赵警官的模样。 “很凑巧,”秦有守俯身向前婉转地说,“这桩案子刚巧碰到由他承办。他今天早晨告诉我案子已经破了。在菜寮河滨,秦飞在狂乱中刺死了敬康以后,他和李幼文全都神经错乱像是发了狂。李幼文满身血迹地大叫大嚷,秦飞也是满身血迹地追在她身后。正所谓天网恢恢,这两个人狂奔狂喊地跑到中兴大桥桥头,正好给值岗的警员一把逮住。” 蔡云珠平静自然地说:“我知道,因为报纸上也是这么描写的。” 秦有守暗暗地吸一口气,又说:“按照法律,秦飞接连刺敬康三刀,刀刀命中要害,他无疑是蓄意杀人,再加上他身为太保组织首领的种种罪状,法官可以判他死刑。” 蔡云珠落寞地一笑,轻缓地摇着头。 “李幼文虽然不会被判重罪,”秦有守又从法律观点发表他的意见,“可是以现场的情形以及她和秦飞的关系来说,她很可能被当作帮凶。” “她不是帮凶。”蔡云珠摇摇晃晃地站起,唇畔漾着悲怆的笑。 秦有仪诧异地望着她,想抢上来扶她一把,被她连连地摇手阻止。 她大眼睛里闪出了智慧的光芒,用低缓沉重的语调,吐露出她发自内心的诚挚语声。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今天早上看到报纸,看到了章敬康惨死的消息,我心里难过,很伤心。但是我的难过与伤心并不是全为敬康而发的。我也为李幼文悲哀,因为她死得比章敬康更早。虽然敬康现在停尸在殡仪馆里,可是李幼文的任性和骄狂,却早已使她沦入心狱,而心狱,正是人类所能沉沦的最悲惨的境界,它比十八层地狱更深一层!” 秦有守和秦有仪两兄妹,错愕地凝望着她,心头有万千感触,一时无从倾吐。 沉默了许久,蔡云珠望望秦有守,苦笑着问:“你们到章家去过了?” 秦有守很详细地叙述着:“我们一得到消息就赶到章家,章老伯和敬康的大哥都在伤心饮泣,他大嫂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我们不免也陪着流了许多眼泪。后来赵警官来,告诉我们凶手就逮的详细经过,并且说李幼文的母亲也因为惊恐过度脑出血死了。然后,我们陪他们一家到殡仪馆,回来的时候路过这里,我们想到顺便来看看你。” “谢谢。”蔡云珠恢复了平静,重新坐回沙发里,认真严肃地说,“李幼文家破人亡,固然是自食其果。可是她今天的处境确实可怜,我想帮助她母亲一点丧葬费用。” 两兄妹十分感动,秦有仪跑过来坐在她的身边,搂住她的肩膀说:“云珠,你真伟大!” “这是基于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心。”她正色地说,“我始终以为,没有同情也就没有人类。” “你是说,”秦有守延伸她的话意说,“人与人间没有同情心,那么人类也就和禽兽差不多了。” 她轻轻地、感喟地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 “像秦飞,”秦有仪突然插进来,恚愤地说,“他简直就是禽兽!” “所以社会不能容他。”秦有守下着结论,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声调坚决地说,“我想到看守所去看李幼文一次。如果她有心悔悟,我会帮助她,我将自动担任她的义务辩护律师。” “她会悔悟的。”蔡云珠肯定地说,又补充一句,“经过这一次血的教训。” “血的教训。”秦有仪摇摇头,一声叹息。 太阳从云端探出头来,挂着和煦的笑,再看一眼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