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江红》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导读 平生幽愤汗青知 ——高阳的小说和他的怀抱 文 / 张大春 回首二十七年以前(1992年),高阳过世。在当时还清晰可辨的台湾艺文圈,那是一桩人人感怀议论的大事。不过一两个月之间,以拥有文学副刊的报纸传媒以及现代文学刊物纷纷发起了带有追悼性质的学术讨论会,以及刊登纪念专辑。前后不多久的时间,我就应邀写了三篇谈高阳其人其文其怀抱与性情的文字。至今回想起来,其中的部分观点和申论,还是值得拿出来向高阳的新读者简略地作一介绍。 十九世纪英国著名史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1795—1881)在评论司各特(walter scott,1771—1832)的历史小说诸作时曾这样说: 过去的时代并不只是纪录、国家档案、纸上论战以及人的种种抽象形态,而是都充满活生生的人物。他们不是抽象的,也不是公式和法则。他们都穿上了常见的上衣和裤子,脸上充满了红润的血色,心里有沸腾的热情,具备了人类的面貌、活力和语言等特征。 司各特在1814年发表的《威弗里小说集》(waverley novels)一向被视为近代西方历史小说的鼻祖,作者往往将一些虚构出来的人物放置于一兴一逝的两个“时代”之间,毕现其所“经历”的文化冲突,并且使史实上班班可考的“真实人物”与这些“虚构人物”相接触,以成就作者“重塑”的企图。 如果《三国志通俗演义》最早的本子可信为明代弘治甲寅年(1494年)刊本的话,那么,早在《威弗里小说集》出版前三百二十年,罗贯中就已经基于某种同样无奈的重塑企图在展开他书写“演义”的工作了。为什么要说“无奈”呢?在甲寅本书前庸愚子的序中有云: 前代尝以野史作为评话,令瞽者演说,其间言辞鄙谬,又失之于野。士君子多厌之。若东原罗贯中,以平阳陈寿传,考诸国史……留心损益,目之曰《三国志通俗演义》。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纪其实亦庶几乎史。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若《诗》所谓里巷歌谣之义也。 庸愚子的这段话中所谓的“士君子”,所指的自然是那些拥有“知识/权力”的文人、知识分子,他们之所以厌恶“言辞鄙谬”“失之于野”的野史评话,可以解释成对史实史料之尊重,也可以解释为对“知识/权力”这个相互喂哺的系统的捍卫。“士君子”绝然不能忍受的正是历史被非士人阶级的鄙俗大众“妄加”虚构、杜撰、发明以至于无中生有。 而罗贯中彼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书写工作,也正是一处于士君子阶级和鄙俗大众阶级之间夹缝的产物。然则,庸愚子以诗教赞之,亦犹如卡莱尔所称许于司各特了。 一生完成了二十七部历史小说——其中包括英国文学史上的经典《劫后英雄传》(ivanhoe,1819年)——的司各特在1821年获得英国国王授予的爵士封号,并当选为爱丁堡皇家学会主席,且直接影响了后世英国作家萨克雷(william makepeace thackeray,1811—1863)。但是在司各特死后整整一百三十四年,历史小说家高阳却在他的第一部长篇历史小说《李娃》的序言《历史·小说·历史小说》中,重新品尝了一次和罗贯中类似的夹缝滋味。他这样写道: 胡适之先生的“拿证据来”这句话,支配了我的下意识,以至于变得没有事实的阶石在面前,想象的足步便跨不开去。 非徒如此,高阳甚且以谦卑的口吻说:“对于历史的研究,我只是一个未窥门径的‘羊毛’。”即使当他发现了一段记载,提及明太祖第八子潭王(传说是陈友谅的亲生儿子)因胡惟庸谋反而牵连在内,夫妻焚宫自杀,缘是有感而发,试图将这个材料发展成一个“极其壮烈的悲剧”,高阳却如此写道: 由复杂的恩怨发展为政治的斗争,终于造成伦常剧变,而且反映了明朝——甚至于中国政治史上的一件大事:明太祖因胡惟庸之反,迁怒而侵夺相权。这是一部所谓大小说的题材,但必为历史学者所严厉指斥,因为没有实在的证据可用以支持我的假设。这就是我所以不敢试写历史小说的最大原因。 “然而,我终于要来尝试一下了。”高阳紧接着写道。而且自《李娃》以降,他再也不曾在近六十部长短篇历史小说著作中因顾忌“历史学者的严厉指斥”而写过任何一篇像《历史·小说·历史小说》这样辞谦意卑的序言。 个中究竟,是高阳对于“拿证据来”的考证要求心无挂碍了呢?还是他始终一本“有几分证据,说几分话”呢?高阳本人向未明言,他自己甚至还不止一次地在考证笔战中指责过其他的学者罔顾史料或不明典故。这样的转变可能并不只是因为高阳在某些史料考据的领域里“拥故纸而自重”,却也可能是由于高阳在写作历史小说的过程中深刻玩味出重塑历史的雄辩技术与特质。 熟悉高阳历史小说的读者大抵知道,高阳的作品并不刻意经营动作性的情节,而以较多的笔墨铺陈人物之间曲折细密的心计以及渊通博晓的对话,参厕其间的,则大多是某景某物某陈设名器或某诗文辞章的来历典源。绝大多数以连载于报端形式首度发表的作品既然是在且刊且写的情况下完成的,读者经常会“感觉”到:高阳又在“跑野马”了。 所谓“跑野马”,往往就是让小说中的人物“顾左右而言他”。所言者,可以是与故事主要情节有关的、可以引起联想的前朝事典,如《曹雪芹别传》里走镖的江湖人物冯大瑞说到漕帮造反的企图: “……芹二爷你们想想,有多少人反他(按:指雍正)?连他自己亲弟兄,不止,据说连他亲生的儿子都在反,那就不用说外人了。” 这触动了曹雪芹尘封已久的记忆。 这一触动之下,曹、冯二人的对话加上曹本人的转念回忆,便岔入了雍正废皇兄、皇子的种种旧闻之中。以连载形式言之,可以“滔滔(连载)三日而不返”。 有些时候,“顾左右而言他”的内容甚至可以和故事的主要情节全无关系,如《灯火楼台》(一)中,述及胡雪岩和罗四姐(螺蛳太太)一席宴谈的情景: ……作主人的当然要拣客人熟悉或感兴趣的话题,所以自然而然地谈到了“顾绣”。中国的刺绣分三派,湖南湘绣、苏州苏绣之外,上海独称“顾绣”,其中源远流长,很有一段掌故,罗四姐居然能谈得很清楚。 “大家都晓得的,顾绣是从露香园顾家的一个姨太太传下来的……” 一个“顾绣”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扯到明朝嘉靖年间顾名儒、顾名世一族中姬妾娴于针缕的次要情节上去。读者在随高阳的野马跑进顾名世的“露香园”的同时,或许并不会怪罪:这一章的主要情节——“胡雪岩这年(按:光绪七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自然是由于七姑奶奶中风,使他有一种难以自解的疚歉之故。不过,在表面上是看不出来的,胡家的年景,依旧花团锦簇,繁华热闹。其中最忙的要数‘螺蛳太太’”,也就是上引的这一段,戛然而止,作者掉头倒叙同治年间从胡、罗初识到缔亲,而直到《灯火楼台》(一)卷终,也就是距“胡雪岩这年过年的心境,不如往年”足足有三个章回,印刷成书的内容则计有一百九十页,读者还未曾完全掌握:为什么胡雪岩的心境不如往年? 高阳之“跑野马”“走岔路”“顾左右而言他”,牵丝攀藤卷入枝蔓般所谓“次要”或“次次要”的情节是很可以被一些讲究“事件结构”的评者“严厉指斥”为“芜杂”的。但是,这样的指斥容或也只是囿于“事构”美学规律,取譬于“骨肉匀称”的胶柱鼓瑟、刻舟求剑而已。 高阳“浩浩如江河,挟泥沙而俱下”的诸多巨构,的确不免引人细思:那些“泥沙”“枝蔓”果真是“不必要”的吗?抑或高阳原本试图借由小说这种“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体制,完成某种足以包罗历代习俗、名物、世态、民风、政情、地理以及辞章等典故知识的大叙述体呢? 累积乃至于堆砌足够丰富的典故知识确乎对一个可能会被历史学者“严厉指斥”的小说家有利。高阳重塑历史的雄辩技术与特质即在于此:他不只运用全知观点的叙述者随时插叙各式各样“实属毫末”的典故细节,也化身成书中每一个可能的人物,赋予其“博览群籍、周洽世事”的能力。像《小白菜》里的帝王师翁同龢当然可以随口征引乾隆时代慧贤贵妃父兄因贪墨而遭斩决的故事,至于《状元娘子》里的烟台名妓李蔼如不明白“有德则称,无德则否”的出处,亦不妨事,因为她可以“听洪钧为她讲过《史记》”,所以也就解悟了上述八个字出自沛公正朝仪的事典及意义。 当高阳小说中的人物也犹如孙悟空身上拔下来的毫毛而成为“叙述者/作者”的化身时,典故知识能够挥洒罗织的空间也相对地增加了许多,如此一来高阳本人的角色(无论是作者或叙述者)可免炫学之讥,同时,也缔造了一种叠床架屋、层层递转的复杂叙述结构。 值得注意的却是:高阳尽可能让他小说里的人物(无论是漕帮镖头、姨太太、帝王师或者妓女)分担作者那庞大的、累积典故知识的工程,其中似乎不无向“士君子”阶级者流示威的底细。当年庸愚子在《三国志通俗演义》序中所谓“盖欲读诵者人人得而知之”的命意,到了高阳笔下,显然又递进到“盖欲小说中人皆得而知之”的地步。这里所谓的“知之”,正是《历史·小说·历史小说》那篇序文里一再令高阳谦称“望之却步”的“历史的研究”。 至若小说里某个聪明伶俐的侍妾或者某个参军戏的滑稽演员等“里巷鄙人”,能够信口拈出某僻典出于某僻书之类的情景,也适足构成对那些“拥学自重”的“士君子”的冷讽。 至于借角色辗转地“挟泥沙”“跑野马”“走岔路”“卷枝蔓”以缔造的复杂叙述结构,则尤应被视为高阳作品对现代小说的一个重要贡献。只不过这一点却尤其为读者、评家所忽略。 在讨论这一点之前,必须先指出的是:自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1843—1916)以来,论小说之叙事观点(point of view)者常以区别“观点”为探索小说意义的起点,而对许多长篇小说(由于篇幅庞大的缘故)经常采取较多不同“观点”的叙事手段概称之为“全知观点”(omniscient point of view),以为持此一立场之叙述者可以随心所欲地明了(包括感官上的种种接触和体会)故事中的一切,并随意从某些人物的外在感官世界进入其内心活动,且随意移跃至另一人物或时空,而作者亦拥有在任何时空中现身评断故事意义或说明故事主旨的特权。 高阳历史小说复杂的叙述结构却为读者建立了一个新的探索起点:“全知观点”是否为“随意”进出游移的叙述活动?无论这个问题的答案为是为否,其原因安在? 笔者于高阳生前曾多方请益,就中一回询及:“您的小说里好像吃饭喝酒的场面特别多,这是什么道理?”高阳答得老大不高兴:“谈事情嘛!不在饭桌上谈,去哪里谈?漫说古人,今人要谈个什么事情,不也要喝杯咖啡?” 这一段谈话可以视作高阳历史小说叙述上的一个枢纽。熟读其作品的读者不难发现:高阳小说里的人物大多健谈。而这个“谈”字包括了透过小说人物之纵饮浅酌所引发的对话,抑或人物个别的内心独白,抑或叙述者概略而不详尽地用广角方式(panoramic method)加以叙述式说明(narrative exposition)——也就是不细陈故事或情节之景象,仅如报告“本事”般交代资料性的背景等等。种种“谈”的交互串联、牵引、替换,目的不外唤起一种“述史”的论述氛围,并始终在小说的情节之外、情节之上浓重地敷设这个论述氛围。 在高阳的数十部历史小说中,这种以“谈”为核心,以“述史”之论述氛围为要领的表现形式不胜枚举。有很多时候,角色无可谈之人,便出之以独白。而且会将独白装点成有如对话一般热闹。 高阳运用内心独白的设计极其小心,迥异于一般擅长以同样手法表现浪漫叙述(romantic narrative)的作品。在《凤尾香罗》和《醉蓬莱》中,这种内心独白的设计甚至被大量用来叙述一位作家如何构思或修改其作品的过程,一任以知识性的、专业性的、技术性的趣味为鹄的。例如在《醉蓬莱》中有这样一段,描述洪昇如何构思写作《长生殿》,并以杨贵妃影射董小宛: 不好!洪昇自己否定了这个念头,因为影射董小宛太明显了。就“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来说,这个仙女非天孙织女不可。 由于天孙的援引,杨玉环复归仙班,《长恨歌》中“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的描写,便有着落了。不过,复归仙班,应有一个程式,起码也有一两出戏好写,至少可以写一出“尸解”。 然后再回到人间,南内凄凉的笔墨,固不可少;民间艳屑流传,少不得也有人嗟叹悼念。洪昇心想,除了“白头宫女”话天宝遗事以外,李龟年也大可出场。至于写到唐明皇改葬杨贵妃一段情节,必不可少,因为有影射董小宛祔葬孝陵的重要关目在内。费踌躇的是,既已尸解,从何改葬? 无论对白、对话或作者/叙述者的叙述,由“谈”字辐散而成的“述史”的论述氛围中,大量的典故知识使高阳的历史小说充满非动作性、反情节性,略无景象描写的一个雄辩整体。他似乎和中国章回小说,也是历史小说的鼻祖罗贯中正走着恰恰相反的路子。 罗贯中似乎有意识地要将那些原本不属于庸俗大众所“应该拥有”的历史数据改写成足以吸引里巷黔首的演义,他所使用的浅近文言文至少令说书人不觉枯涩失味,以至于为了成功刻画出“历史舞台”上鲜活的人物,而不惜大量窜改了“正史”的文本——比方说:把斩杀华雄的一笔账从孙坚那里盗栽于关羽的名下,乃有“温酒斩华雄”的戏剧性高潮。此一努力可以称之为演义家“以曲说改正史,却释出并颠覆历史论述”的微妙运作。 然而高阳绝非这样的演义家。高阳的小说,与其说是从“正史”演(衍)出而为里巷黔首著录一“文不甚深,言不甚俗”的、依仰“正史”而生却始终附丽于“正史”之下的小说,毋宁以为反而是透过一看似小说的雄辩整体,搜罗各种容或不出于“正史”的典故知识来重新建筑一套可以和“正史”之经典地位等量齐观的历史论述。这也是高阳不惮辞费地在诸多原本各自独立、内容未必相干的小说中借人物之“谈”,反复申言他在李义山诗、董小宛身世生死之谜、曹雪芹家族秘辛乃至于阴阳五行生克论等课题上独到的发明或发现的原因。 终高阳一生,可能无缘深识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1915—1980)的《写作的零度》(1953年)或《符号学原理》(1965年),然而,高阳积三十余年数千万字的孜矻创作,却不期然暗合于巴特的某些理论。1977年,巴特在法兰西学院文学符号学讲座的就职演说中提及: 说话(parler),或更严格些说发出话语(discourir),这并非像人们经常强调的那样是去交流,而是使人屈服:全部语言结构是一种普遍化的支配力量。 巴特哲学性的关切在于将语言视作一种权力的主体及实践,他视“语言”“无外”的一种“权势/奴役”的有机运作。这一运作中必然出现的两个范畴是:判断的权威性以及重复的群体性。质言之:语言之所以可以达成沟通,是由于“沟通”的双方已然先验地臣服于“语言”与“意义”之契约关系,且此一关系更透过一组又一组可以转相注释之符号合群地彼此支持(重复)而益形巩固。 对“无视于”巴特的高阳来说,他一部又一部以“谈”(巴特所谓的“说话”或乃至于“发出话语”——在小说中也就是“对话”和“叙述”)为核心的小说其实另有其和“权力”的依违辩证关系——千百个犹如前述所谓“孙悟空的毫毛”一般被高阳用来“发言”的小说人物正是透过历史论述所显现的正典化(canonization)力量向“正史”之“语言”去侵夺权势之筹箸。 高阳自非征逐世俗权势之徒,那么,为什么笔者要强调他的小说中“谈”的“权势底蕴”呢?下面这两段文字是高阳晚年所写的两篇文字的片段,先抄录出来,再综论之: 但使行有余力,我将从考据唐宋以来诗的本事,研究运典的技巧,来说明诗史的明暗两面。但愿有一天,我有足够的学养在中文系中开这样一门课。(《“诗史”的明暗两面》。按:此文收录于《高阳杂文》。) 所谓“茶宴”,以茶为主,以松仁、梅花、佛手为“三清”,沃雪烹茶,称为“三清茶”,佐以内府果饵,即是现代的茶会。宴中照例联句,或者御制诗一两章,命群臣赓贺。……重华宫茶宴以才学入选,亲藩王公虽位尊而不得与,此为高宗出身微贱,但却看不起不读书的贵人的一种表示,涵义甚深。读龚定庵诗:“乾嘉朝士不相识,无故飞扬入梦多。”不觉悠然神往。(《重华宫的新年》。按:此文亦收录于《高阳杂文》,推究文义,当是为报刊所写应年景之作。) 1987年3月15日,高阳在友人为他举行的六十五岁寿筵上展示抒怀七律一首,诗卷上有闲章一枚,曰:“自封野翰林。”消息于报端披露,众人皆以此为酒余趣谈,殊不知此五字之中又隐含了多少“不遇”的牢骚。 而“自封野翰林”的豪语若有“明暗两面”,则明的一面已充分显示高阳未能受封为“今之翰林”的感慨。在高阳的朋辈之间,不乏常听他提及“应某校某教授之请,至某系某研究所演讲”,颇有授业上庠之概。所谓“但愿有一天,我有足够的学养在中文系开这样一门课”不只是祈许之词,亦深含反讥之意。这与高阳过世前数年时时愤言“恨当今学术界无人堪当大任”之语映对,总成一叹。 至于暗的一面,我们不要忘记:前引龚定庵诗中的嘲诮,还有龚定庵其人的遭遇、性情与怀抱。龚氏由于书法不佳而不能厕身于一二甲进士之林,深为憾怅,于是勒令家中姬妾人人勤习书法,务使墨迹娟秀严整,待“士君子”之宾客来访时,常差遣这些侍妾奴婢以笔墨书字以窘之,如此调侃居心,与高阳让故事中的边配角色显扬腹笥,其实颇称异曲同工。我就亲闻一位历史系的名教授在一场酒宴上当着高阳的面开玩笑说:“我三十年寒窗所学,还不如你笔下一个丫鬟。”这也是高阳托言赞赏清高宗“看不起不读书的贵人”的自尊与自伤。 高阳自从《李娃》(1966年)、《风尘三侠》(1966年)、《荆轲》(1968年)之后,逐渐脱离了大量杂以纯就动作性情节或情感式描述为取向的“小说家本位”,从《大将曹彬》(1969年)起,他滂沛的“野翰林”自信自许促使(或加速说明)他解悟了历史小说写作者经由典故知识的累积力量取得正典(权势之另一层次)地位的能力。于是,他的小说人物(许多于“正史”亦班班可考)在大量广角方法的简赅综述之下各自分担了“次叙述者”的有力发言权,他们对话,并且在对话中制造更多的对话,“谈”之又“谈”,营造了另一种历史。这不正是小说“街谈巷议”的本质吗?无论“士君子”称许与否。 谈之又谈,众妙之门,这里面还有玄机。 基于对某一种巨大又神秘的力量之好奇,高阳总会不时地想要验证:有一种驱使人生、时局和世运的巨力,不断地催迫着世界前行,无人可以抗拒,也无人得以逃脱。但是就像着迷于星象之学的人,高阳往往也出于喜好惊奇、憬慕造化的心情,对于历史的发展,高阳还有一种探索并验证其神秘巧合的悬念。他执意要以抽丝剥茧的寻绎穷究去洞察历史推移的过程,之所以如此,简单地说,也还就是为了追踪自己那“一肚皮不合时宜”的牢骚有何来历以及如何确当。 另一方面,高阳又不甘于历史书写拘牵于正统史官“立足本朝”的诠释樊笼,并因之而放逐了大量“不合时宜”却可能“信而有征”的掌故材料,于是便借着小说而大事“重塑历史”。 当然,这两方面是动辄会出现矛盾的——一个浅而易见的质疑是:既然世事皆有其来历(掌故),而这来历又提供了世事发展、存在之正当性,则牢骚又何必有之? 我曾于一次“进城喝两杯”的场合里向高阳追问这一点,他微醺而愠,道:“那就不能谈了嘛!”我唯唯应之,心想:那也确实不能谈了。 高阳所关切的本非“诠释的循环”之类“狗咬尾巴团团转”的抽象高论,他毋宁先假设自己的牢骚既有来历,又因之而诚属确当,然后再钩稽文献、搜求坟典,为他所罗织的历史“拿捏”证据,所以高阳自成一派的“索隐”“考据”遂多见“发明”,而且难以置辩。 高阳的牢骚约而论之,其实就是“不遇”二字。这“不遇”固然是屈子以下中国传统文人、知识分子乃至于失意政客所共同具备的一种精神状态,美之者曰“情怀”,诋之者则曰“身段”。 然而情怀云者,身段云者,其“不遇”则一,也都和主观的意志与客观的遭际之间互无妥协的处境有关。高阳之“不遇”也可以从两个面向上加以了解。一方面如前所述,他很难在一个由他自己树布的历史知识网络上找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甚或在同一渊博基础上与之对话无碍的友朋;另一方面——也是极其残酷而现实的(这与龚定庵何其神似?),他从来没有一张正式的学者资格证书。 在历史的迷宫中纵横捭阖、挥洒出入的高阳一向讲究“证据”,但是终其一生,台湾这个素来好吹嘘“文化复兴”“文化建设”的地区却从来没有以任何“证据”认定过(哪怕是一项荣誉学位的授予)他在明清史、玉溪诗或红学等领域中浸淫钻研的功夫以及卓越成家的地位。 任何一个时代诚然少不了“怀才不遇”的人物,尽管“不遇”者众、“怀才”者寡,但是当浊世滔滔,皆以高阳为“酒徒”、为“墨客”、为“小说家者流”的时候,真正有大损失的难道不是这个社会吗?屈子投怨怼于汨罗,高阳溺幽愤于醇酒。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揆诸一长远的历史,则今之侈言“文化活水”者流,岂非楚怀王之覆案而已哉? 1988年,我赴大陆探亲月余,返台后与高阳匆匆一饮晤。席间有几番言语,令我无时或忘。其一是我重提准备以太平天国史料为背景写一长篇小说的旧议,因为同年稍早时我赴报社任事,探亲归来,心绪浮野,正有辞去这“城里的差事”的打算,想重返龙潭索居,再也不到编辑案头,然而高阳却竭力反对。他说:“‘辞官’可以,写太平天国大可不必。” 接着他告诉我:历史小说之可贵,在于历史人物之可爱。而洪、杨之徒,“岂有可爱之处?”还说:“值得入小说的历史人物,大抵不外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六者。真要是个一流作家,干吗又要伺候那些个三流人物呢?你不要中了那些‘广东派史学家’的毒!” 我非治史学者,至今犹其未明:“广东派史学家”何所指?倘若以洪、杨事按之,多年之后重温其言,我反而明白了他话里的另一层玄机:高阳对于有清一代,其实怀抱着相当“不从众”的看法。在台湾,吃国民教育奶水长大的一代(乃至于他们的父母)大致上对前朝的浮泛印象是糅合着汉族中心主义和民主主义两层色彩的。是以言及满清,必称腐败专制、丧权辱国,仿佛门户大开以降的中国在近世所遭受的种种欺凌、所经历的种种挫败,都可以简而约之地归咎于来自关外的女真族政权,甚至其中的一二名当权者。然而高阳却不肯这样想。 高阳在当世之“不遇”,很可以从其家世在前朝的煊赫之中找到对应的明证。高阳的叔曾祖许庚身是光绪十年到十九年间的军机大臣(卒谥恭慎)。高祖许乃钊亦曾任广东学政,官至江苏巡抚。先世尚有“七子登科”(四举人三翰林)、“五凤齐飞入翰林”的时誉。 然而到了高阳这一代,迭经战祸,时逢乱离,除了家学幼习,高阳的知识陶养全靠自修,偏偏到了20世纪中叶以后,“台湾的教育机器”又全然无视于、亦不关心一个“素人学者”为整个文化体制注入生机活力之可能。春秋时代孔夫子有“礼失而求诸野”的浩叹与慰藉;迄于民国,“翰林失而宁复不可求诸野乎?” 回首1988、1989年间,每与高阳论文议史,他总不免津津乐道着两度前往香港中文大学讲述《红楼梦》研究的情景,更不止数次提及曾应台大某系所教授之邀为学生讲授阴阳五行生克的玄理奥义。一旦问起他对台湾文化界的整体看法,高阳也笃定会摇头恨道:“一言以蔽之:学术界无人堪当大任!” 正缘于幽愤之深,乃成其兴寄之遥。 高阳“以小说治史”的“重塑”企图也就寓藏着益发“悍然其辞”“沛然莫之能御”的霸气。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或学者,高阳于“自封野翰林”的笑语谐趣之中,自然可以表示:“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然而作为一个文人,高阳又势必有“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惋叹。他既深知天“不”将降学术之大任于仔肩,于独学寡友的孤子旅途之上又常有“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怆然之憾。而谓“过不了团体生活”云者,而谓“非脱队不可”云者,又岂是等闲自负“不过”者流所能体会的呢? 1989年,高阳应复旦大学之邀,参加了一项名为“第四届港台文学暨海外华文文学学术讨论会”的活动,并转赴浙江杭州祭祖。日后在一篇由他亲笔撰写的《横桥老屋旧址碑记》的文字中,他特别引述前清梁山舟学士书赠高阳十世祖许学范(字希六,号芋园)的联语,曰: 世间数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还是读书。 一生读书、一生著书、一生谈书论书的高阳在1991年年初因肺疾送医急救,凡七进七出。我去探访,见他又消瘦了几分,当时他精神尚佳,犹能笔谈,我遂以其新作《水龙吟》之题名请教,询以:“与辛弃疾‘几人真是经纶手’一阕是否有关?” 但见高阳频频蹙眉,未几,即振笔疾书数行示我:“我于《联副》(指《联合报·副刊》——编者注)发表之说明汝竟未读耶?”我默然无以应。然而事后我再翻拣庋藏旧报,复向《联副》查证,其实并无彼文。日后闻知高阳出院,渡得一厄,才稍释忐忑。 然而我始终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高阳会记得他发表了一篇其实并未发表的文字?此事直至次年三月下旬方得旁证而解:那是一张某餐馆印制的请帖,下署“高阳”之名,一望而知是寿诞的邀宴,可是日期却早在我收信的前一日已经过了。这样一个对于史事精明审慎的人,珍贵的时间感和因果论在生命的晚期居然就这样随着病痛而崩塌了。 我随手发了一张传真回复,寥语数行,敬请戒烟节酒,然而我亦深知:这是废话,一如高阳那般“圣君、贤相、良将、高僧、名士、美人”的温言善语之于我是一样的,过耳寓目,不必存心而已。 在相交的最后六年中,高阳于我如师、如友,待我如子侄又如朋辈,我何其有幸能承其教、受其责、感悟其情?而这个时代又何其不幸地逐之于前朝、弃之于酒肆、任其自封野翰林?而今逝者已矣!思之不觉涕下。我为高阳悲,亦为高阳所悲者悲。遥想杜少陵“摇落深知宋玉悲,风流儒雅亦吾师。怅望千秋一洒泪,萧条异代不同时。江山故宅空文藻,云雨荒台岂梦思?最是楚宫俱泯灭,舟人指点到今疑”之句,竟不堪其悲。 第1章 第1章 百万人口的台北,有四十多路公共汽车,其中最有名的该数零南路了。跑这一路的车子,司机、售票员在乘客眼中都是比较好的。公车处凡有什么新花样,像装扩音器到站报名、礼貌运动、特选南部优秀售票员参加服务,都要先拿到零南路上来表演一番。这可能是由于零南路的所经路线,都是台北市有名的马路。“介寿馆”“行政院”“立法院”“监察院”,还有“司法部”“财政部”“内政部”这些大衙门都在这条路线上,或许因为观瞻所系,或许因为“国会议员”和高级官员兴之所至,也常有搭零南路车的机会,所以公车处不敢怠慢。 如果要再找一个理由,那一定是为了尊重台湾大学的缘故。零南路公车等于台大的校车,几千学生上学、放学,到西门町看电影顺便谈恋爱,一车来,一车去,干干净净,文文雅雅。他们不像小学生那样鬼吵鬼闹,也不像中学生那样晃荡着大书包横冲直撞,有时还尽找售票员的麻烦。他们是公车处的好主顾。 新学年开始不久,十月初的天气,依然骄阳似火。下午四点钟正热的时候,街上行人稀少,零南路台大站上,也只有疏疏落落五六个乘客,章敬康排在最后。 从公馆方向来的车子到了站,车上乘客并不算多,但因天热,每一个人坐下来以后,都扩张了自己的空间,所以等章敬康上车,只剩下了靠门的一个座位,被他毫不迟疑地占据了。 坐下来一转脸,他才看到他后面还有一位乘客,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她扶着车门旁边铝质的柱子,很悠闲地哼着一支舞曲。声音极轻,可是他跟她的距离到底是太近了,仍能听得相当清楚。对于热门音乐,他不算门外汉,一下就听出来那是最近正流行的,白潘(即帕特·布恩,美国歌唱家——编者注)的一支新歌。 在极短的时间以后,他忽然惊觉,满车的人都有座位,独让一个女孩子这样站着,是一个令人很看不下去的场面。这样想着,他已站了起来,让开一步,左手握着原本的凯恩斯的《经济问题》,右手挂在吊杆上,眼睛斜过去向她看了一下,好像在问:“为什么不坐下来?” 她抛过来一朵甜笑,一直等坐下来还仰视着他,明亮的眼中涌现着欣赏和感谢。 他倒被她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同时他也觉得这是一件太小太小的事,不值得她付出那样多的感谢,因此觉得有些不安,便把眼睛转向窗外,装作无所谓的样子。 可是他心里实在放不下,他无法不去看她,于是拿手帕擦擦汗,翻一翻书,想出许多小动作,目的只是便于扭过头去偷觑她一眼。 而每看一次,他都得到极大的满足。那是快感还是美感,他弄不清楚,或许快感是由美感所生,他也无法去细辨,只是每一次视线离开她以后,立即又想再看她一眼。 “南海路!”售票员在喊。 他身子动了一下,眼睛望着车门,正有几个乘客上车。这给了他一个考虑的机会,他原来是准备到中央图书馆去的,南海路正是他该下车的地方,但现在他似乎有些恋恋不舍了。 乘客已经上了车,售票员却未关门,并且注视着他。他知道她已经发现他准备下车,特地在等他,这便不容他再做任何考虑,慌慌忙忙地下了车。 铃声一响,汽车很快地远去了。他才发现自己觉得非常不对劲,好像失落了一样心爱的东西,而又记不起是如何失落的。 这份怅惘空虚的心情,一直带到中央图书馆。他对于他自己所做的一切,是怎样去到了目的地,借了些什么书,都不甚了了,眼睛倒是一直停在书上,也一直在往下读,然而一个字也没有读到脑子里去。这样直到天黑,他才如梦初醒,看一看自己借来的那本《数学经济》,翻在第四页上,而印象中记得已读到第二十七页,是什么时候翻回来重读的呢?想想,连自己都觉好笑了。 抬头一看,壁上的电钟指着七点十分,他有些着急,回家的时间太迟了。 这使他暂时抛开了一切的胡思乱想,加紧脚步,赶回家去。 果然迟了,饭菜已经摆在桌上。他的父亲坐在堂屋里的藤椅上,也不看报,也不喝茶,抱膝凝望,似乎很无聊地在等他。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章老先生用带着爱怜的口吻责备他。 “我在中央图书馆看书。” “看书也该记得时间啊!天黑了,你都不知道?” “爸爸,你不该说他。”章敬康的大嫂陶清芬正从房里出来,笑着帮他说话,“老二看书看得废寝忘食,你老人家不夸奖他几句反埋怨他,连我都不服气。” 章老先生沉默着。章敬康脸上却有些发烧,他是个很诚实的人,本无意说假话,但这时自然也不便说穿,是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孩子而神魂颠倒,只好默不作声。 “吃饭吧,菜都快冷了。”陶清芬说。 “大哥呢?”这时他才发现他哥哥章敬业不在家。 “有应酬,不回家了。” 于是大家一起坐下来吃饭。陶清芬一面照料她五岁的儿子台生,一面不住地看章敬康的手。章敬康觉得有些诧异,看看自己的手上和身上,并没什么异样啊! “大嫂!”他终于忍不住发问,“我什么地方不对?” “我在想,”陶清芬看着她公公说,“老二该再买块表才行。” 原来如此,他不由得向陶清芬报以感激的一瞥。他原有一块手表,是他考上大学那一年,他父亲用年终奖金买给他的,不想上学期在水源地游泳丢掉了。半年来没有表真不便,可是他知道家里的经济情形,何况,本来有表,却是他自己丢掉的,更不便再开口提出买表的要求。现在,陶清芬替他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自然会使他感到非常欣慰,并且由衷的佩服——到底是贤惠的主妇,对家里每一个人,都是那样体贴得无微不至。 然而,他也有一些担心,怕他父亲会想起他丢表的事而责备他,哪知完全不然。 “我也想到了。我们那里马上要办钟表的分期付款,我替老二买一块。”章老先生又说,“要毕业了,起码也还要做套西服,让我来想办法。” “不!”充满了欢喜感激之情的章敬康抢着说,“离毕业还有一年,而且要受预备军官训练,根本用不到什么整套的衣服。” “傻话!”做父亲的说,“大学毕了业,就算踏入社会了,哪可以一套出客的衣服都没有?只要你自己努力,将来能够自立,这些踏入社会的准备工作,我跟你大哥总会替你想办法的。现在只要你用功上进,别的什么都不用你管。” 章敬康记住了他父亲所说的每一个字。饭后和他的小侄儿玩了一会儿,随即回到他自己的房间,开始自修。 一走进那间六席大的书房兼卧室,只见一片溶溶的月色,从木格窗中透进来,洒在地上,形成一种很新奇醒目的黑白图案。他不忍开灯破坏了它,坐在窗前的藤椅上,静心欣赏。窗外是幽静的小院子,种着木瓜和凤凰木,秋来依然枝叶扶疏,微微的西风不时飘过,带来了秋天特有的沁人心脾的爽气和凉意。 然而他的心头却还另有一种温暖的感觉。想到刚才饭桌上父亲和大嫂的话,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sweet home那支曲子。 他的家庭并不富有,甚至离小康的程度都还有一段距离。父亲是中级官员,坚守岗位,三十年如一日。兄弟两个,大哥敬业走了他父亲的路子,也是个标准的公务员,结了婚仍旧和家人住在一起。母亲故世已经十年了,幸好大嫂贤惠能干,一手主持中馈,把整个家撑了起来。他父亲常向亲友们夸奖说:“清芬是我们家的栋梁。”他完全同意他父亲的看法。 虽然章敬康没有较好的物质生活,也没有母亲,但他仍旧感到非常幸福,因为他一直生活在爱的煦育中。父亲的管教似乎有些严厉,大哥对他也拿出做长兄的气派,可是他们永远在关注着他,而且也非常尊重他,就像他考大学时,父亲主张读理工,大哥建议念外文,结果他仍旧按照自己的志愿,选了经济系。 大嫂更不必说,他是她一手带大的。“长嫂如母”,他充分了解这句话的含义。也因为有了大嫂的“母爱”,才平衡了父兄出于爱人以德的督责。他知道家庭对于他的期望,每年的学费对于这个清苦的家庭来说是一笔沉重的负担。尽管父亲戒了酒,大哥舍不得看电影,大嫂在菜场里买几个萝卜都得斤斤计较,而对他的供应和要求,总是尽量使他满足。这是为了什么呢?为了鼓励他上进。 这样想着,他便懂得了他现在要做的是什么,立刻开了灯,专心致志地把每一分精力都投注在他的书本上。 “老二,十一点了。”是陶清芬的声音。 竟十一点了,他惊讶时间过得好快,但今夜读书的兴趣十分浓厚,便应了一声,仍旧埋头在书本上。 “明天你第一堂有课,洗了澡早些睡吧!”陶清芬站在门口又说。 “不要紧。” “绿豆汤在厨房里,你吃了吧!夜深了。” 他心想,如果不睡,大嫂一定会因惦记着他也睡不着,一会儿起来看看,一会儿催促他一两句,何苦闹得她不安宁? “好了,大嫂你请回去吧!我也要睡了。” 他真的喝了绿豆汤,洗完澡就回房睡觉。关上灯,月光斜照到床前,他睁眼看着,一点睡意也没有。 “这时她会在做什么呢?也像我一样在看月亮?” 他忽然想到了那个女孩。但他马上警觉到,自己应该把全副精神放在课本和毕业论文上,绝不容许为她而分心。于是他强迫自己把思维转到经济学上的许多问题中去,但那就像把一个过大的枕芯塞到较小的枕套中去一样,这面揿下去,那面鼓出来,他的任何排斥她于头脑以外的努力,都归于无效。 一赌气,他索性听任自己去幻想。于是,刚见面的她,完完整整地呈现在他面前了。 她穿着海军蓝的牛仔裤,脚下一双男人穿的“懒佬鞋”,修长的双腿托着纤细的腰,上身一件极短的淡蓝衬衣,左襟绣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衬衣下摆像海盗装束似的扣着一个蝴蝶结,这样腰围就更显得小,而胸部又嫌有些夸张了。但他看得很清楚,鼓起在衬衣下面的胸部,并非虚有其表,它确有着充实的内容,虽不像成熟的少妇那样丰满,可绝不是“奥德丽平原”。那么应该是怎么样一种美妙的面和点的组合呢…… 他忽然觉得脸上发起烧来了。他谴责着自己,不应该净往这方面去幻想,那代表的是肉欲,对圣洁的处女来说是不可原谅的亵渎。 于是,他使“视线”上移,沿着象牙色的长长脖子看到她的脸。 她的脸孔是无法归纳为哪一类型的,只有上帝挥动画笔,才能描绘出那样神奇的线条。大致说来,她是鹅蛋脸,一种代表善良、温柔、热情,能使人觉得易于亲近的脸型。那小巧的嘴、端正的鼻子、一弯新月似的眉毛,无不配置得恰到好处。尤其是那双明亮的眼睛,流盼之间,闪耀着钻石一样的光芒,如说它是“灵魂的窗子”,这就是一面能令任何人驻足仰望的窗! 然而,如果没有她的专为他而发的笑容,那么她在他不过像一幅达·芬奇的画,或者米开朗基罗的雕像,只有艺术欣赏上的意义。 他曾有过好几次在公共汽车上,让座给女同学或别的女孩子的经验。她们的反应多半太矜持,欠大方;当然也有含笑致谢的,但那常是不成熟的礼节下的笑容,看起来并不美。像她那样,纯粹出乎自然的毫不羞涩的甜笑,他真还是第一次见到。 他又想起她那双令人永远难忘的眼睛,仰望着他,充满了善意。“她是不是想跟我说话呢?”他想,“是的,她一定是的。只因为自己太笨,当时竟未看出来,辜负了她的难得的好意。” “真该死!”他捶着床沿,深切地痛悔着。 他内心更放不开她了。一连串的问题浮现在他脑际:她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是怎样的情形?在哪个学校念书…… 这些问题比经济学上资本的形成、经济成长的过程、国民所得和购买力的关系等问题,要有趣得多。他试着去寻求各种可能的答案,然后自己选中了一种比较合理的情况。他想:她应该有一个很美丽的名字,多半是单名;家庭环境一定很好,但也不会是特别富有的人家;弟兄很多,而她是父母所宠爱的独生幼女;她的年龄不是十六,定是十七,不可能是大学生,而且她也没有一进大学的窄门便自以为是“大人”了的那种女孩子的派头;可是她也不会是专啃书本最为老师所欣赏的学生,所以不像在哪个校服穿得像邮差的女中念书,看她那种打扮和毫不做作的神态,很可能是美国学校的学生。 这些猜测并没有什么有力的根据在支持,而他自信是非常正确的。唯一使他无法去猜的是她的住址。当然住在高等住宅区,那是不消说的,问题在台北有许多高等住宅区,不知是哪一个? “可能是在零南路线上。”他想。 这是一种极其合理的猜测,也是他迫切希望解决的问题。 从此,他每天在零南路上,以至任何一辆公共汽车上,只要一想到,必定很仔细地搜索一番,希望能再见她一次。 一天复一天,她的踪迹杳然。每当他濒临绝望的边缘时,他必定重复诵念着“信心产生奇迹”这句话,重新鼓起勇气,继续从事他那大海捞针般的搜索工作。 第2章 第2章 随着人潮涌出电影院,章敬康的心情非常轻松,鲍勃·霍普是他最欣赏的明星。一路上,他不断地谈着喜剧片的种种,和他在一起的是秦有守。 他们是同学,从初中到高中一直同班,也同时考进台大,不同的是,秦有守念了法律。这不仅因为他的父亲在司法界服务,家学渊源,也因为他的个性偏向于理智方面,所以对于电影,他不喜欢剧情不甚合理的喜剧片,偏爱着重于推理和分析的侦探片,特别是在法庭中进行的戏,像《十二怒汉》和《情妇》之类。 “对不起!”章敬康见他一直不搭腔,笑着说,“我忘了,你和我的趣味不同,勉强你看了一部你不喜欢的片子。”他抬腕看了一下他父亲用分期付款方式替他买的新表,“这样,四点半还可以看一场,这一次由你挑,你看哪一部?” “散场太晚,怕赶不上回家吃饭。” “那么就不回去,好在今天星期六。” “你……”秦有守扶了扶眼镜,“你有钱吗?” “尽管放心!”章敬康拍拍口袋,很得意地说,“今天收到奖金五十元,两张电影票,两客什锦烩饭,毫无问题。” “奖金?”秦有守似乎有些奇怪地问,“什么奖金,谁给的?” “上个星期天在家劳动服务,粉刷房屋,成绩优良。我大哥发了五十元奖金,叫我出来逛一逛。” “你大哥大嫂真是不错。”秦有守不胜羡慕地说。 “闲话少说,看哪一部,快快决定。” “看under ten flags(《四面楚歌》——编者注)好不好?” “是查尔斯·劳顿演的吧?” “不错。” “好!”章敬康欣然表示同意,“这部片子在哪家演?” “远东。” “那么搭十三路去吧。” 两人就近走到十三路公车站,刚开走一辆,还得等一会儿。闲着无事,谈到查尔斯·劳顿,这下聊得很投机,因为他们都是劳顿的崇拜者。 章敬康眼睛无意间朝斜对面扫过去,忽然像发疯似的拔脚往那边的公车站狂奔。一辆计程车正以三十多码的速度疾驰而来,他也不管,在间不容缓的空隙中,抢着越了过去。那面一辆十三路公车已经上完了最后一位乘客,等他以跑百米冲刺的姿态赶到,车子已经发动,车门刚要关紧。他咬着牙,一只手抓住门框,一只脚同时跨上踏板,把车门硬挤出一条缝,而整个身子倒有十分之九斜悬在车外。 “危险,摔下去不得了!”车中有人大喊。 接着一阵电铃急鸣,车子紧急刹车,产生了极大的反冲力。章敬康的身子猛往前倒,凭借非常微弱的手和足,都已把握不住。幸好,未关上的车门也因为反冲力的影响,自动缩向前面,里面的乘客同时伸出三四只手来,把他拉住了。 售票员铁青着脸,先关门按铃让车子开动,然后训斥章敬康说:“你怎么搞的?危险不危险?你自己不要命,不要来害别人!如果摔死了,报上总骂我们不对,还要吃官司!看你像个大学生,你的行为好像没有受过教育。” 售票员是个利嘴姑娘,车中也有许多乘客深以为然,七嘴八舌地在批评他。 惊魂甫定的章敬康心知自己不对,涨红了脸,忍受大家的责备。但是,他倒也还沉着,拿出月票来给售票员剪洞,然后擦一擦汗,冷眼搜索着。 他看到了!暗暗舒了口气,觉得这一场惊险已得到了充分的回报。 他们二人在车中,一前一后,距离甚远,而且乘客也相当拥挤,不容易照顾得到。所幸的是那件黑白红三色、图案非常复杂的套头毛衣,目标显著,他不怕会失去她。 她,章敬康的“她”的确在车中。 车到小南门,她从前车门下车。章敬康跟着从后车门下去,保持五六码的距离,跟在她后面。 她似乎没有发现他,不疾不徐地往爱国东路走去。她走路的姿势很好看,窄裤管的牛仔裤,很适于表现她的修长双腿的美妙线条。那双腿有韵律地移动着,隆起的臀部随之扭动,但绝不是梦露式的故意做作。上身的套头毛衣很宽大,袖子缩到肘弯,手臂微微曲起。漆黑的长发挽了个结,发梢却斜拖在肩上。整个背影,有种难以形容的俏皮潇洒。 他一直在思索,应该如何上前跟她说话?可是他想不出适当的措辞来,而她的背影一直吸引着他的注意力,以至于把他的思路也弄乱了。 偶然地,她回头看了一下,仍旧往前走,而走不了几步,却又站住,缓缓回过身双目炯炯地望着他。 他有些紧张,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步伐,一直到她面前站定。 “是你啊!”她的声音像踩碎了一根冰柱那样的清脆,眼睁得很大,脸上充满了惊奇和感到有趣的表情,但毫无羞涩的成分。 “是我!”章敬康仿佛受到她那种态度的鼓励,使他的一些紧张消除了,“记得起我吗?” “我想,”她扇动着长睫毛想了一会儿,“我以前见过你的,在……” “零南路公车上。” “对,我完全想起来了,那么今天呢?你表演飞车,是为了……” “你!”他毫不迟疑地说。 她笑了。这下没有惊奇的表情,仿佛是理所当然,或者司空见惯,丝毫不足为奇似的。 “噢,”她点点头,“你很有种!” 他不自觉地皱了下眉。这样一个漂亮有风度的女孩,说出话来,怎么是这样的口吻呢?再看到她的牛仔裤和那副毫不在乎的劲儿,他恍然大悟了! “你是个太妹?”他天真地说。 “什么?”她怒生眉宇,跨前一步,扬起又尖又长的食指直点到他面前,“你这个人真混账,该修理一次。对我说话,怎么可以这样子?” 章敬康有些发窘,但更多的是新奇的感觉。他从没见过一个女孩子现出过这样一种别具一格的姿态,只是傻笑着说不出话来。 “go away(走开——编者注)!”她挥挥手,自顾自回身走了。 一见她真的生了气,章敬康有些着慌,赶紧跟上去道歉:“对不起,小姐,请原谅我不会说话。” “不会说话,找你老师去教。”她仍旧只顾走她的路,头也不回地说。 “是的。”他故意顺着她的语气回答,“可是我们选课里没有说话这一门。” “什么选课?”她站定回过头来说,“你是不是冒充大学生?我看你不像,像个太保。” “怎么,我会是太保?”他抗议着。 “不是太保,为什么鬼鬼祟祟跟在我后面?” 章敬康语塞。他有冤屈的感觉,心里既气愤,又着急。 “要证明你不是太保,就不要跟着我。”说完,她又朝前走去。 他僵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办。想了一会儿,认为她可能因此对他而生出严重的恶感,但这误会需要解释一下,而且冒着那样可能被摔成重伤的危险才换来的这个机会,他舍不得就此轻易放弃。 于是,他仍旧跟了上去,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在她后面走。 她显然知道她后面的人在盯住她不放,慢慢地将步伐加快。他也紧追不舍。突然,她站住了,昂起头仍看着前面。他一直冲到她面前才收住足。 “请!”她绷着脸,手一扬说,“请你先走,行了吧?” 这下章敬康可没有办法了。他实在斗不过刁钻古怪、花样百出的她。然而费尽心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聚而又散,想想可真不能甘心。 “既然你这样讨厌我,我只好自己知趣。不过我想告诉你,这一分钟的时间,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他气愤而委屈地说。 她不响。 他再没有指望了,垂着头一步一步向前离开。 她却忽然心软了。 她觉得这人有些傻里傻气,也有些可怜兮兮,但在傻与可怜以外,也还有点可爱的英雄气概。想到他曾为自己让座,为追踪自己而表演飞车,给售票员臭骂一顿,结果在自己这里又碰了个大钉子,未免太倒霉了。 真是个倒霉鬼。她心里笑他,嘴上却喊:“喂!站住!” 他非常听话,立即驻足,回身望着她,眼中有种又惊又喜的神情。 她走了几步,他也迎了上来。两人站在一棵大树下。她手撑在树干上说:“我问你一句话,你这样跟着我,到底想做什么?” “没什么,”他嗫嚅着说,“我想认识你。” “你现在不是认识了?” “是的,”他的态度显得轻松自然了些,“我应该说早就认识你了,可是这样认识是不够的。” “那么你要怎样呢?” “我想跟你谈谈。” “谈谈就谈谈,你有话说吧。” 他做出一个随时准备摆出笑容的姿态,想了一下说:“我叫章敬康,台大经济系。请问,你是不是能把名字告诉我?” “我叫李幼文。” “噢,李小姐!”他微微鞠了一个躬,好像是正式结识的神气,“我想请李小姐喝一杯咖啡,请你答应我这个小小的请求。” 在他看来是小小的请求,在她看来却是一个问题——去西门町一带的咖啡馆可能会惹出是非。然而她不能把心里的感觉告诉他,自然,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也没有拒绝的道理,所以有些为难。 “不会耽误你太长的时间,请你放心。”他又催促着。 “可以。”她点点头,已有成竹在胸,“二十分钟以后,我们在南京西路天马茶房见面。”她想到他或许会疑心她借故脱身,便又说:“我说话讲一句算一句,说不骗你,就不骗你!” “哪里,你所说的每一个字我都相信。” “那么你先去吧!” 等他一走,她也准备搭车去赴约了。她想:约在天马茶房,第一,地方偏僻,不会遇见熟人;第二,把他引得远远的,不容易让他再发现自己的踪影。这个一举两得的打算很好。 但章敬康却没了主意,在赴约的途中一直惴惴不安。他的问题属于他的本行——经济问题。 时候已经不早了,一谈下来,马上就是晚餐的时间。也许她第一天跟他认识,不肯在一起共餐,然而万一谈得很投机,接下来请她吃饭,这在感情的进展上是一大收获,大好的机会决不可放弃。 不幸的是口袋中只有五十元“奖金”,喝咖啡够了,请第一次见面的小姐吃饭,却差得远。 一路走,一路上想着心事。看看表已快五点钟,正是放学的时候,公共汽车很挤,心想,总归吃饭的钱是不够了,索性叫三轮车,也免得迟到。 因为有怕迟到的感觉,所以他不时看表。看得次数多了,那只簇新的手表给了他灵感:把它送到当铺去! 上当铺他有过经验,那是有一次为了救同学的急,他把一支派克二十一型的钢笔当了五十元作为捐款。这时他摸摸身份证,幸好带在身上。估计这只新表总可以当二百元,问题解决了。 这只表以后怎样赎回来?今天回家,爸爸看见自己手腕上没有了表,会说些什么?自然都要考虑,但无论如何那是下一步的问题,此刻,他是满怀舒畅的。 三轮车过北门,由延平北路转入南京西路,在天马茶房附近,他找好了一家当铺,把手表放入袋中,必要时溜出来一下,五分钟就可以把事情办妥。 “章敬康!” 在天马茶房坐下不到五分钟,就听见有人喊他,光线很暗,一时找不到喊他的人。但声音很熟悉,他觉得有些诧异,怎么会在这里遇到熟人?同时也有些不安,好像做了不正当的事被人家发觉了似的。 “章敬康!我在这里。” 这下他看到了,角落的卡座里,一个头发梳得很光,穿了花衬衣、皮夹克的,是他的同学柯惠南。 “啊!你也在这里。”他走过去说,同时看到柯惠南对面还有一个女人,刚才因为椅背挡着,没有看到,这时便也点点头,算是招呼过了。 “你是一个人吗?”柯惠南问。 “不。”他迟疑了一下说,“等一个朋友。” “女朋友?” 他窘迫地笑笑,表示默认。 “那么,我就不邀你一起了。”柯惠南转脸替他的伴侣介绍,“这是香妃小姐,这是我的同学章敬康。” 香妃很老练地与他微笑为礼。她梳着近年流行的欧洲宫廷式的发型,像戴了顶黑绒线的高帽子;一件绿底闪银丝的旗袍紧紧裹着她凹凸分明的胴体;画着细长的眉和蓝眼圈,水汪汪的眼睛和猩红的嘴唇在阴暗中闪闪发光,神态非常冶艳。 从她的这一身打扮,想到她的名字,再看她的神气,他知道了她的身份。柯惠南是来自菲律宾的侨生,家里很有钱。同学中曾有人说他跟一个酒家女同居,现在看来这话不假,香妃显然就是那个酒家女。 然而章敬康没有心思去管别人的闲事,倒是看到了柯惠南又触动了他的另一灵机,便说:“你请过来,我要跟你说一句话。” 柯惠南站了起来,章敬康把他引到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 “我跟你商量一件事,”他红着脸说:“你身上有钱吗?” “有呀!”柯惠南问,“你要多少?” “我想,有一百块钱就够了。” 柯惠南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露出很诡秘的笑容。“不够的。”他说,“我没有台币,借给你十块钱美金好了。”说着,他从裤袋里取出皮夹子来,拿了一张绿色的美钞递给他。 “我会在最短期间内还给你。” “别放在心上。” “可是,”他感到有些为难地说,“这里能用美金吗?” “那有什么问题,不管是这里,还是旅馆里,照官价通用,有什么问题?”说完,他笑笑走了。 章敬康回到自己座位上,才想起柯惠南的话有些下流,他说“旅馆里”,一定是以为他要做什么越轨的行动,这话传到别的同学耳朵里,可真有口难辩。因此他心里很不安,拼命在想如何洗刷嫌疑。 但没有时间容许他多想,他偶然朝门口一瞥,发现李幼文已经到了,赶紧迎上前去招呼。 “李小姐,请这里坐!”跟着,他把一份餐单送到她面前。 “我要冰淇淋,杨梅、巧克力合在一起。”她看也不看地说。 他立即转告了侍者,然后回头来看着李幼文。一路上研究“经济问题”,刚才又因为柯惠南的一句话伤脑筋,对于该向她说些什么话,他毫无准备,所以这时有些发窘。 李幼文的态度却非常从容沉着,她环抱着手臂说:“我预先声明:最多我只能坐半个钟头的时间。” 他觉得她仍旧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不无怏怏之感,表面上却不能不露着笑容说:“是的,我不敢多耽搁李小姐的时间。” “那么,你有话就说吧!” “我的第一个请求是:希望李小姐准许我做你的朋友。” “是怎么样的一种朋友呢?” 他没有想到她会这样说,这是明知故问,特意在考他,想想的确是有些难以回答,只好从大处落笔,说:“那无非是能够常常见面,在一起谈谈、玩玩!” “你平常在哪里玩?”她偏着头问。 “其实,容许我玩的时间也不多。”他很坦白地说,“看看电影,到碧潭划划船,或者游泳。” “你喜欢游泳?” “是的。你一定也喜欢?”他颇为发现了与她相同的爱好而欣喜。 “你平常在哪里游?” “水源地,或者东门。到水源地的机会多,因为离我们的学校近。你呢?” “圆山饭店。”她随随便便地回答说。 圆山饭店有游泳池,他还是第一次听说,想来必定是个十分高贵的地方,因而有着自惭形秽的感觉,喃喃地说:“这很遗憾,我们不能在一起游泳。” “这倒也不一定,有时我也到水源地去的。” “那好极了。”他兴奋地说,“你预备什么时候去?” “我想得要明年了吧……” “对的。”他抢着说,带些自责的口气,“我真笨!天气已经很冷了,没有人会到水源地去游泳。” 说到这里,侍者送来了所要的冰淇淋。她不像那些文静的女孩子,用小匙舀一点点轻轻送到嘴里,而是舀一大块摆在舌头上,然后紧闭嘴唇慢慢地吮着,眉目不断掀动,仿佛从冰凉的刺激中获得了极大的快感。 “再要一个?”他看她快吃完了,又献殷勤地问。 “本来还可以要一个,你这样直瞪着眼看我吃,我可吃不下了。”她笑着说。 这是他第二次看见她的笑容,那确是令人心动的。而这第二次的笑,跟零南路车上所看见的第一次的笑,又有些微不同。天真无邪,一般无二;相异的是这一次带着少许娇羞的意味,越觉得情趣深醇。 当然,他不会看得出了神:“既然这样,我先避开,免得妨碍了你的享受。” “不要了!”她微微摇头,语声也很温柔,“谢谢你,我要走了!” “不,不!”他连忙恳求说,“再坐一会儿!时间还早得很。” “一点不错,时间还早得很!”突然有人插进来说话,抬头一看,竟是柯惠南。香妃已不在他身边了。 柯惠南的眼睛直盯着李幼文,但她看了他一眼,便转过脸去不理不睬。章敬康觉得有些尴尬,照礼貌说,他应该替他们介绍,但看到她对柯惠南颇有看不顺眼的意思,就不敢冒昧了。 “很难得遇到,我请你吃晚饭,好吧?”柯惠南把视线移了过去,“还有这位小姐。” 这一下章敬康不能不替他们介绍。柯惠南非常有礼貌地正式招呼,李幼文却板着脸点了一下头,态度非常冷淡。 章敬康很奇怪,不明白李幼文对柯惠南的恶感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他很不安,希望柯惠南快快离开,可又不能做出任何暗示,只能借口有事,把他的邀请辞谢了。 “我要走了!再会!”李幼文站起来说。 章敬康无法再留她,跟柯惠南做了个表示歉意的手势,急急抢到柜台前去付了账,然后追出门外。 李幼文就站在对街人行道上,显然的,她在等他道别。章敬康便很快地走了过去。 “李小姐,是不是我的同学惹你生气了?如果是,我代他道歉。” “跟你不相干。他也没有惹我,只是我讨厌他。”她傲慢地说。 “那真是很遗憾的事……” “你的遗憾真多。”她插了一句嘴。 一经说破,他自己也觉得好笑了。 “再会!”她扬扬手,移动脚步。 “李小姐,李小姐!”他追上两步说,“请你给我一个地址好吗?” “你要给我写信?” “我希望你不反对。” “不!”她答得很坚决,“我不能把地址告诉你。我爸爸很凶,有时候不讲理。你如果找了来,他会臭骂你一顿。我不能害你。” “那么,”他说:“寄到你学校里去,好不好?” “那更不可以。这样——”她咬着嘴唇想了一下说,“让我好好考虑一下,我会写信告诉你。你是台大经济系四年级,名字叫章敬康,对不对?” “对,对!” “那就行了。” “请你一定写信给我。” “嗯!”她垂着眼皮答了一个字。 目送着她苗条的背影远去,他感到无限的惆怅,心里不禁有些恨柯惠南,很好的一个机会让他弄糟了。但转念想到李幼文对他和对柯惠南的态度,恰是一个强烈的对照,固然她对自己也并没怎样假以辞色,但比起柯惠南,自己却算是受到了太多的优遇。柯惠南无形中倒是替他做了一块试金石,自己还应该感谢他。 这样想着,他又感到很欣慰了。重又回到天马茶房,把那十块美金还给柯惠南。 “如果你要用,你拿去好了。随便什么时候还我都可以。”柯惠南很慷慨地说。 “不。我原来是怕万一要请李小姐吃饭,得有个准备,现在用不着了。” “你那个girl friend(女朋友——编者注)是哪个学校的?”柯惠南把美钞接了过去以后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们还是第一次约会。” “那你要当心点,我看她的脾气很坏。” 章敬康觉得有些好笑,同时也觉得有些抱歉,因为说起来柯惠南总是自己的朋友,无缘无故给他碰一鼻子灰,似乎对不起朋友。 “你的看法很正确。”他附和着柯惠南的话,借以表示同情,“这些娇生惯养的女孩子,还是保持些距离的好。” “怎么?”柯惠南微笑着问,“你也碰了钉子?” “嗯。”他含含糊糊地应着。 柯惠南重申前议,邀他一起吃饭,然后又一同看了一场电影,到晚上十点钟才回家。 第3章 第3章 家里灯火辉煌,堂屋里一桌桥牌,是大哥陪着他的朋友在打。章老先生在卧室中和他的两位老朋友聊天。大嫂在厨房里准备消夜的点心。奇怪的是他自己卧室里的灯也亮着。 章敬康逐一招呼过了客人,经过厨房,陶清芬悄悄把他叫了进去。 “秦有守在你房里。”她神经紧张地说,“饭前来过一次,饭后又来了,看他好像有心事,问他又不肯说。出了什么事?” 章敬康瞠目结舌,心中也有些狐疑。“我去看看。”说着,他加紧脚步到了自己卧室。 “你回来了!”秦有守迎着他说,然后很注意地看着他。 “你出了什么事?” “我?”秦有守睁大了眼睛,愕然半晌说,“我要问你,是你出了什么事?” “这真奇怪了。大嫂说你饭前来过一次,饭后又来,像有什么心事,所以我才问你。” “真滑稽!”秦有守哈哈大笑。 笑声很轻狂,使得章敬康微觉恼怒。“你尽管说嘛!笑什么?”他的眉心打了个结。 “你不想想,下午在路上你多危险?等我赶到,车已经开了,马上赶回来,你却又没有回家。我怎么不担心你出了事?” 这一说章敬康才知道错怪了他,内心倒有无限歉意,窘笑着无话可说。 “现在,”秦有守摆出法官问案的姿态,坐正了身子说,“你那样突如其来地去赶车子,一定是有原因的,说给我听听!” 秦有守是章敬康最要好的同学,他无法隐瞒,悄悄关上房门,在促膝长谈中,把结识李幼文的经过原原本本地“招供”了。 秦有守一直很注意地倾听着,直到他说完,才说:“看这样子,你是辜负了蔡云珠一片垂青之意了!” “岂有此理!”章敬康提出抗议,“你是学法律的,说话不负责任。这简直是罗织罪名嘛!” “你不承认那就没有办法了。可是落花有意,总是真的啰?” 章敬康默然。平心而论,蔡云珠对他有好感,他不能不承认。她是秦有守的妹妹秦有仪的同学,都在实践家政学校念书。有一次在秦家相遇,蔡云珠很注意他;随后又有一次在国际学舍听音乐碰见,她跟他絮絮不休地说了好些话。过不了几天,秦有守告诉他,蔡云珠曾有意无意地向秦有仪打听他的一切。秦有守亦颇有意促成他们,但不知怎么,他一点都不喜欢蔡云珠,当时就很坚决地谢绝了。所以,蔡云珠纵有垂青之意,在他却谈不上“辜负”二字。现在听秦有守这种微带谴责的话,他觉得需要解释清楚。 于是,他说:“落花有意是落花的事,与流水毫不相干,无所谓无情不无情,是不是?” “你这样说,正表示流水无情。”秦有守笑着说。看不出他是故意逗人,还是确有此感觉。 “随便你怎样去说!”章敬康相当气愤,“我把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正表示我对蔡云珠问心无愧。话说到此,我希望你不必再谈蔡云珠,我对她没有兴趣。” “那么我们谈李幼文。” 秦有守的态度冷静而沉着,依然看不出他说这句话的真意所在。同时章敬康也已感到自己有些失态,便想暂时不谈此事,另外找个话题,使气氛轻松些。 但秦有守自己却又改变了主意。“时候不早,今天不要抬杠了吧!”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准备离去。 章敬康送他出门,在微弱的路灯光下,陪他走到巷口,站住了叫他:“秦有守!” “怎么?”秦有守也停了下来。 “你是不是我的好朋友?”章敬康的语气相当认真。 “那还用说吗?”秦有守很快地回答。 “那么,你要支持我!” “这……” “我不要你马上回答。当然,你可以想得到,我也不会要一个学法律的人,来支持我的犯罪行为。” “既然你这样说,我现在不必表示什么了。再见!” 第二天是星期天,章敬康照例睡懒觉,九点多钟还在床上,秦有守却已来找他了。 “这么好的天气,我们到郊外去玩玩。”他说。 “好!”章敬康知道他有话要说,一口答应。 他很快地漱洗完毕,匆匆忙忙吃了一碗稀饭,跟秦有守一人一辆单车,推着出门,这才商议他们的目的地。 “我们往圆山那面走,回头有工夫,我还想到士林去看菊花展览。”秦有守说。 章敬康点点头首先跨上车,二人一前一后,往中山北路的方向进发。中途,秦有守超越了他的车,带他到圆山五百完人衣冠冢才停下来。 锁好了车子,他们找到山后一块僻静的小山坡坐下来。天朗气清,景物雅致,是好朋友倾诉衷曲的理想地点。 “昨天晚上,我想了半夜。”秦有守很庄重地说,“我决定支持你。” “好极了!”章敬康高兴得大叫,“来!” 两只温暖有力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关于蔡云珠,我还有件事要告诉你。”秦有守说,“大约开学的第一个星期,一天我到你那里去,你不在。你大嫂刚做了酸梅汤,留我喝一碗。她问我,你在学校里有没有女朋友。我说我们不在一个系,不十分清楚,据我知道还没有。” 章敬康没想到他大嫂会向别人谈起这个问题,所以对秦有守的话深感兴趣。“你回答得很好,然后呢?”他急急地问。 “后来我又说,在学校里没有,不过我妹妹有个同学,对章敬康很欣赏。你大嫂一听我这话,笑得合不拢嘴,要我细细说给她听……” “你就把蔡云珠的一切,都告诉了她?” “你别打岔好不好?”秦有守不耐烦地说,“我自然把蔡云珠跟你的经过,说了给她听——” 据秦有守说,陶清芬虽然未见过蔡云珠,但对她已很中意,因为她在家政学校念书,陶清芬相信她一定能成为贤妻良母。不过目前,陶清芬并不急于进行,因为章老先生曾和儿媳开过家庭会议,大家一致认为章敬康的学业最重要,为了免得他分心,不鼓励他在大学毕业以前谈恋爱。基于这个原则,蔡云珠这方面暂且不谈,好在只有一年就毕业了,那时还要重托秦有守兄妹帮忙。 这一关于章敬康终身大事的问题,在他自己虽还是第一次听说,但对陶清芬的性格、想法,他比秦有守了解得多得多。照现在的情形来看,陶清芬似乎已选定了弟媳,将来会不顾任何阻力地替他促成姻缘,要打消她的意愿是件很吃力的事,可不糟糕?! 章敬康心里这样想着,嘴里不知不觉地喊了出来。 “你也叫‘糟糕’?我才糟糕呢!” “怎么?” “你想,你可以装作不知道这回事,跟李幼文往来。我受了你大嫂的重托,无形中有替她注意你行动的义务,将来你大嫂要知道了,一定会质问我,我怎么答复?” 章敬康想想也不错,秦有守的立场应该是站在蔡云珠那一边,现在却要支持他与李幼文交往,使他不免感到首鼠两端,确实不好说话。 “唯其如此,你现在对我的支持,才更可贵呀。”他只有这样说,来表示他的感激。 “严格地说,我支持你的恋爱原则——双方必须互相爱慕。既然你不喜欢蔡云珠,我们就不必替你拉拢。不过,恋爱虽是情感的行为,但也必须接受理智的约束,所以我也希望你多考虑一下,李幼文是不是理想的对象。” “她是。”章敬康断然地说。 “何以见得呢?” “她美丽、大方、爽朗、聪明……优点太多了!” “但照你告诉我的情形来看,她也有许多缺点,性子很野,家庭教育也不好,娇生惯养怕也不能吃苦。这些缺点在恋爱阶段易被忽略,等一结婚,就会变得无法容忍,进而造成悲剧。” “你的话道理是有道理,但现在哪谈得到结婚?” “可是恋爱总有一个目的。你难道相信‘结婚是恋爱的坟墓’这句话?” 秦有守词锋锐利。他理智上承认秦有守的分析很正确,情感上却有很大的反感,尤其是那些批评李幼文的话,更使他感到不舒服。 然而无论如何,秦有守在作为一个朋友的立场上,已充分表现了他的善意。章敬康对他不禁有着肃然起敬的感觉。同时,他觉得尽管秦有守跟他在对李幼文的看法上有距离,但既已分享了自己的秘密,他就不能不倚赖他到底,所以索性跟他进一步地讨论李幼文。 “学法律的人,分析问题要拿事实来做根据,现在我没有意见,等李幼文给了你信再说。” “对!”章敬康满怀信心地说,“我相信三天之内,她一定会有信来,而且一定会答应跟我通信做朋友。” 谁知道,三个三天都过去了,李幼文仍是音信杳然。 章敬康差不多一天到传达室去五六次,看有他的信没有。信是有的,无奈没有他所盼望的信。一天天过去,他渐渐沉不住气,信心有些动摇了。 由于日夜焦思,他自己觉得精神相当萎顿。当然,陶清芬也注意到了,不断问他是否有病。他口中否认,内心却已警惕起来,只得打起精神,强作笑颜,这样就更感到痛苦了! 终于,他不能不去找秦有守,希望他能替他分析一下原因,出一个主意。 “恋爱是杯苦酒,你还没尝到甜蜜的滋味,就已承受了痛苦,我看不如就此算了吧!”秦有守很恳切地说。 他没有想到秦有守会这样劝他,觉得非常泄气,反刺激起与秦有守所期望的完全不同的效果——加强了追求李幼文的决心。 “我一定要找到她!”接着,他改用平静的语气说,“我希望你能帮我的忙,否则,我也不勉强,我有我自己的想法和做法。” 秦有守看了他一眼,表情显得很沉重。他们是坐在“傅园”谈话。这时他站了起来,绕着傅斯年先生的墓亭来回地走着,似乎在考虑什么重要的问题。 慢慢地,他走到章敬康身旁坐下,又歇了一会儿,以缓慢沉着的声调说:“好,我还是支持你!” 章敬康无言地抚着他的肩,内心充满了感激,他再一次享受了高贵的友情,而从友情的温暖中,稳定了正在动摇的信心。 “我们研究一下,”秦有守说,“你所说的‘想法与做法’是什么?” “她不给我信,我不会去找她?” “我也这样想。”秦有守说,“问题是在什么地方找她,以台北之大,难道挨门挨户去访问不成?” “这就是我要跟你研究的。” “我想,大致有一个方向可以搜索。” “哪个方向?”章敬康很感兴奋地问。 “你说你在公共汽车上遇见她两次,我们假定她这两次都是回家。” “对!”章敬康精神一振,“这个假定很合理。这样看起来,她住在小南门附近?” “可以这样推测。”秦有守做了一个赞许的表情,“不过我还可以补充一下,她可能住在小南门到重庆南路三段,南昌街口这一个区域,这样她由小南门往爱国东路走,以及搭零南路在福州街还未下车,就都可以得到解答了。我猜想她如果搭零南路,以在女子师范下车的可能性最大。” “我完全同意,从今天开始,就到那个区域去搜索。” “看她那样子,可能是在哪个中学的夜间部念书。在夜间部上学,放学的时间,不妨到那里的几个公共汽车站去看看。此外,我还有一个办法,可能有效,暂时不能告诉你。” “那何必呢?说出来听听,不要卖关子了。” “不是我卖关子,这个方法可能办不到——如果办得到一定有结果,办不到告诉你也没有用。好在只要两三天的时间,请你忍耐一下。” 章敬康无可奈何,只能去做自己的那一部分工作,每天下午和晚间,尽量抽出时间到小南门和女子师范一带去注意每一辆公车的乘客。车到希望无穷,车去希望破灭,平均每五分钟,情绪波动一次,这一份折磨犹如精神上的绞刑,残酷无比! 到第三天,一早张开眼来,他就想到秦有守——他那未经宣布的方法,今天应该有了结果,心中顿时充满了浓厚的新希望,愉快地吹着口哨起床。 这一家人今天都起得很早,情绪也都特别的好。章老先生养了三年的洋兰,第一次开花;章敬业奉派到日本去考察的命令,昨天刚下来;陶清芬向来“先全家之忧而忧,后全家之乐而乐”,在厨房里忙着做早餐,却是眉舒目展,笑逐颜开。 章敬康第一堂就有课,首先离开愉快的餐桌,搭车到校。课完,正预备去找秦有守,谁知一踏出教室,就看见秦有守在廊下等他。 “没有课了?”秦有守等他走近时问道。 “上午没有了。你呢?” “我也没有了,特意来找你的。” “我知道。”他停了一下问,“有消息了?” 秦有守微一颔首。因为他的反应欠热烈,章敬康不由得特别注意,这才发现秦有守面色凝重,双眉紧锁,仿佛有种无可言宣的忧郁似的。 “怎么回事?”他满腹狐疑地问。 秦有守不答,引他到路边一株大王椰下面,席地坐下,手拈枯草,眼望晴空,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你到底怎么回事?”秦有守样样都好,就是每遇重要的问题先要在肚里做功夫,使章敬康感到难受极了。 “我在想,是不是要告诉你。” “为什么不要?”章敬康理直气壮地问。 “我怕你会失望。” 就这一句话,让章敬康出了一身冷汗,但他仍保持着镇静,说:“不要管我,说你的!” “李幼文是登记有案的太妹!” “什么?”他吃力而倔强地说,“我不相信!”他嘴上这样说,其实心里并不认为秦有守的话是无稽之谈。 “是不是?”秦有守说,“我知道你会大感失望!” “不要来笑我!”他粗暴地说,但随即产生一阵浓重的歉疚和悔意。“对不起!”他软弱地说,“请你原谅我!” “我希望你冷静。我把经过告诉你,我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证据,所以我绝对负责。” 秦有守有一个亲戚姓赵,是在台北警察局服务的警官。 法律系的高材生,学过刑事侦查的课程,也懂得司法警察调度利用的方法的秦有守,终究是一个学生,而且为了私事,利用亲戚公务上的方便,是亏心的行为,所以他不肯在章敬康面前公开他的“方法”。 他的“方法”很简单,透过赵警官的关系,去查阅“那一个区域”的户籍册,把李幼文的名字和地址找出来。 “李幼文?这名字好像听见过的!”赵警官听他说明来意后,疑惑地自问,“你说她是个很漂亮、性子很野的女学生?” “不错,你发现了什么?” “你等一下,我打个电话去问一下。” 赵警官回到自己办公室,大约过了十分钟才出来。显然地,他已有了结果,否则用不着费那么多的时间。 “打听到了!李幼文,十七岁,华伦中学开除的学生,五虎帮的老幺,外号‘蓝玫瑰’,在少年组有四次记录。” “住哪里?” “我怕记不清楚,抄在纸上。”赵警官把一张纸条递给秦有守。 秦有守把那张写着李幼文的住址的纸条,递给章敬康。他接过来一看,果然不出秦有守所料,她住在小南门东边,靠近南昌街的区域。 他十分悲痛——三分悲、七分痛,却并没一分如秦有守所劝的放弃她的意思。无论如何,他必须自己去看一看,一定要见她一面,他才能决定自己的动向。 “你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他紧接着说,“但这与你不相干。你对我的关心和你的方法,我只有感激和佩服。” “你也不必难过!幸亏发现得早,未到悬崖而勒马,对你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损害。” 章敬康原有许多话想跟他商量,听他这样说,只能保持沉默。因为在他的想法里,这样把李幼文的底牌揭穿,自己必然会知难而退,如果再说什么进一步探索李幼文的行动的话,岂非太不投机了? “好了,事情告一段落了,请你保守秘密,就当作没有这件事一样。”章敬康怕他会去告诉陶清芬,所以这样叮嘱。 “当然,不但我如此,你也必须要很快地忘掉她,搞你的毕业论文,你没有看到你这几天的脸色,好难看!” 想到老父兄嫂对自己的期望,章敬康悚然心惊!然而要将“李幼文”三个字从他的心上抹掉,他知道即使能办得到,也不是说丢开就丢开,一朝一夕的事。 “这对我太困难了!”他摇摇头,苦笑着说。 “困难并没有发生。”秦有守说,“这些野女孩子真要黏上了你,那才是麻烦。现在你有什么困难?” “要把她忘掉,不是件容易的事。” “you must try to do(你必须去尝试——编者注)!” “我怕办不到!” “怎么回事?敬康!”秦有守用相当严厉的语气说,“一个受高等教育,而且对社会还没有贡献的人,连这样一点点情感上的困扰,都不能克服吗?” 他默默地低下头去,对于秦有守的责备,觉得异常惭愧。 “敬康!”秦有守把他的一只手放在他肩上,声音也变得十分温和,“对不起!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不过事情既然如此,你除了诉诸理智外,没有别的办法。我帮助你!” 他报以感激的一瞥,内心也觉得确实需要有人在精神上帮助他——然而不是帮助他忘了李幼文。 “我得走了。”秦有守看了看表说,“我们那个团契马上就要开会。晚上有时间,我到你那里去。” 说完,他匆匆忙忙离去。剩下章敬康一个人,很快地落入沉思之中。当他重新回想秦有守所告诉他的一切时,第一个感觉是,不相信像李幼文那样的女孩子,会是一个在少年组登记有案的太妹。但是他也马上想到她第一次跟他谈话时,满口“混账”“修理”的粗野谈吐。这,不正证明了赵警官所找来的资料是确实的? 他的心像受到一股无形力量的挤压,难过极了!为他自己,也为了李幼文。这样一个好女孩,已陷在罪恶的泥淖中,就像一幅名画被抛弃在垃圾箱里,不是可惜,而是可怕! 但他并不因为可怕就掉头而去。相反地,他仍旧持着最初的想法,要去看一看她的家庭,甚至于她本人。去看的目的是什么,以及看了以后能做些什么,他都没有想过。他只是有那样一个强烈的欲望,必须先看清一切事实! 于是,他立刻离开学校,搭上零南路的公车,在小南门附近下车。 按照纸条上写着的地址,他一路寻了过去。心里逐渐紧张起来,现在要面对现实了,他不能不盘算一下,要观察些什么,如果遇到李幼文,该采取什么态度。 他首先想到,李幼文的家庭一定相当富有。报上常说:不良少年十有八九出身于富家。他们的父母给了孩子们太多的“自由”、太少的教育,这就是造成他们堕落的最大原因。李幼文的家应该是一座花木扶疏的洋房,供汽车出入的大门上另有一个小门,上面有“警眼”,可能还有一块“内有恶犬”的牌子…… 他的想象忽然中断了,因为情况有些不对,那是条陋巷,一眼看进去,尽是些低矮杂乱的违章建筑,看不出有花园洋房建筑在这条巷子里。 核对一下纸条上写着的巷名和巷口墙上的路牌,一点不错。怎么回事呢? 他一面想,一面朝巷子里走进去。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已被他放进口袋。他已牢牢记住门牌是“六十三号之五”。他的视线只能有意无意地扫过那些屋子的门楣,因为他直觉地感到郑重其事地去找那个门牌,是件不太合适的事。 巷子里的道路和那些违章建筑的位置,都是不规则的。门牌编得极乱,三十二号过去一下跳到四十六号之一。走到五十七号,看看快到了,却又出现了八十一号,把他所要找的号数“吃”掉了。 他来来回回、曲曲折折地走了两遍,发现他的行迹已引起了别人的注意。那些在门口生煤炉,或者把婴儿抱在怀里喂奶的女人,都用好奇的眼光看着他。还有些孩子索性跟在他后面。 这是个需要有所决定的时候了。如果他要找“六十三号之五”,只要随便向谁问一下就可以了。可是他不愿开口,他认为这地址一定是弄错了。找到那“六十三号之五”,一问没有李幼文,别人或许会对他提出许多问题,譬如“谁告诉你这儿姓李?”“你这地址是哪儿来的?”“你要找的是怎么的一个人?”……这些都是很难回答的。应付得不好,在这样的地方,或许会惹出麻烦。 他的急着想看一看李幼文家庭的强烈欲望,已为另一个问题所代替。这个问题就是:设法去查清楚,李幼文到底住在什么地方。 暮色渐浓,他累了,也饿了。且抛下一切,先回家再作道理。这是他在一场无结果的奔波之后,所做的唯一的决定。 第4章 第4章 秦有守实践了他的诺言。他说过要帮助章敬康,意思是以他的温暖的友谊来平衡章敬康情感上的缺憾。他经常在晚饭后到章家来坐一会儿,陪章敬康聊聊天。星期六夜里以及星期日白天,总是安排好了节目,邀章敬康去玩,看球、看电影、听音乐,虽是很经济的玩法,也花了不少钱。 章敬康心里很过意不去,但他知道,如果不愿接受秦有守的好意,对他们的友谊,可能反有损害。他知道,他唯一能使秦有守感到安慰的,就是高高兴兴的,表示他已完全忘掉了李幼文。 不但为了秦有守,为了他的家人,他也必须表现出生活得很有劲的样子。前一阵,他的情绪最低落的那个时期,陶清芬把注意力放在她的将要奉命到日本考察的丈夫身上。等章敬业一走,家里越发显得平静,如果他在表面上显露出什么忧郁苦闷的神情,一定逃不过她的眼睛,并且会引起她的不安。 但是,李幼文的影子在他心上镂刻得太深了,已成为他的思维的一部分,永不可能把她抹掉。常常在午夜梦回时,她的影子会神奇地闪现在他眼前,是那样的清晰具体。他曾试着拿别人去比较,除了已去世的母亲以外,再没有什么人——包括父亲兄嫂在内,能给予他那样深刻的印象。 她到底住在什么地方呢? 她到底生长在怎样的一个家庭中? 如果能再度相逢,她会有怎样的态度? 如果老老实实问她:“据说你在少年组有记录?”她会有怎样的反应? 这些问题不知在他脑中盘旋过多少次,始终找不到肯定的答案。自然,他不会再跟秦有守去谈,唯一的希望是有机会能认识秦有守的亲戚赵警官,直接向他请教。 这个希望居然实现了,那是圣诞之前的一个星期日,他到秦有守家去玩,无意中遇到赵警官。 秦有守替他介绍时,只说:“我的表哥赵先生。”他没有说明他的身份,但章敬康从他的魁梧的身材,很快地便能断定他就是赵警官。 因为将来可能有求于人,所以章敬康尽量敷衍着他。赵警官也是个爽快而健谈的人,极容易成为朋友。 谈到中午时分,赵警官有应酬先走了。章敬康也准备告辞回家,秦有守挽留他说:“我爸爸跟妈妈到台中喝喜酒去了,家里没有人,你在这里陪陪我!” “可以。”他忽然想起没有看到秦有仪,便问,“你妹妹呢?也跟伯母到台中去了?” “不,在同学家。大概不会回来吃饭,我们用不着等她。如果你肚子饿了,我马上叫阿珠开饭。” 秦家的女佣阿珠会烧一手很好的广东菜,章敬康吃得非常起劲。等四菜一汤都碗底朝天,却出现了很尴尬的局面:秦有仪回家来了,而且还带了她的同学一起来——那就是蔡云珠。 由于太熟悉了的关系,秦有仪在章敬康面前已脱尽矜持,她伸过头来一看餐桌,便故意带些哭声地叫道:“哟,你们把菜都吃光了!” 章敬康因为有蔡云珠在旁边,觉得很不好意思。秦有守却泰然不以为意,笑着回答:“谁叫你这么晚回来?只好叫阿珠再想办法。其实你们自己也可以动手,如果你肯到厨房里去表演一下,我还可以吃三碗饭!” “你真是饭桶!” 秦有仪的话还没有完,蔡云珠已抢着大声地说:“好,看我们来做。做好了,你可不能不吃!”她的话是对秦有守说的,眼睛却瞟着章敬康。 章敬康把视线躲开去。蔡云珠也拉着秦有仪往里走去。 “我们也到厨房里去看看!”秦有守说。 章敬康因为今天认识了赵警官,又吃了一顿很舒服的午餐,心情较好,便无可无不可地跟着秦有守到厨房去看那两个念家政的女学生“表演”。 “不要来看,不要来看!”秦有仪一见他们,便大声表示不欢迎。 “看看怕什么!”蔡云珠说,又拿眼睛瞟了章敬康一下。 “对啊!”秦有守马上接着她的话说,“看看怕什么?我要亲眼看到,才敢断定你们没有欺骗的行为,确定有没有叫阿珠做好了,你们再来冒名顶替。” “你看看!”秦有仪撇撇嘴,对蔡云珠说,“一副法官派头!” 因为秦有守是念法律的,所以秦有仪才这样调侃他。蔡云珠抿着嘴笑了。 但她随即又把手放了下来,去切火腿丁,运刀如飞,似乎真是有意要“表演”一下似的。比起她来,秦有仪在家政学校的烹饪课的成绩显然不好,笨手笨脚地在挤虾仁,好半天才挤完,数一数只有二十颗。 “你这个炒虾仁,只好用酱油碟子来盛!”秦有守又在旁边笑她了。 “什么炒虾仁?我们做什锦炒饭!” “要得!”秦有守高兴地叫道,“如果是什锦炒饭,我们真还可以来一点!” 掌勺的是蔡云珠。一大盘什锦炒饭做好了,火腿、青豆、鸡蛋、虾仁,红绿黄白,色彩非常鲜艳。连吃得太饱的章敬康都经不住色、香、味的诱惑,也添了一小碗,觉得蔡云珠的手艺确实很好。 吃完饭大家一齐转到客厅去看电视。章敬康喜欢热门音乐,对国语流行歌曲没有什么兴趣,听了一会儿,把视线从电视上移开,才发现秦家兄妹都不在屋子里。 他没有去想他们为什么离开,也没有离开屋子去找他们。他随手翻弄着一本画报,心里在思索怎样去找赵警官进一步打听关于李幼文的一切。 忽然电视的声音没有了,他抬头一看,蔡云珠正把她的手从电视机按钮上移开。 “mr.章对这个节目不怎么欣赏,是不是?”蔡云珠问他。 “也无所谓。蔡小姐如果喜欢,为什么把它关了?”说着,他站起来准备重新把电视机打开。 “不!”蔡云珠摇摇手,“你请坐着!” 既然她也不爱看,章敬康自然不必再开,仍旧坐在原处,可是出于礼貌似乎不便再一个人去翻画报,心想稍微敷衍她几句就该回家了。 “mr.章,最近看了些什么书?”蔡云珠微笑着问。 “你是指哪一方面?” “我是说文艺方面的。” “噢,零零碎碎看了一点。因为没有充分的时间,大部头的小说总是看不完。” “有一部《望乡》,不知道你看过没有?” 章敬康听同学谈过这部小说,说是需要有点程度的读者才能欣赏。想不到蔡云珠居然特别提起,倒很难得。这样想着,他不由得昂起头来,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回答说:“蔡小姐指的是原田康子的《望乡》吧?我听说写得很好,还没有看过。” “我那儿有一本,如果你喜欢,我拿来给你看。” “好的。”他说,“只怕我没有工夫看。” “那不要紧。”蔡云珠马上接着说,“摆在你那儿慢慢看好了。随便什么时候还我都可以。” 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蔡云珠的谈锋却很健,好像有着永远不怕枯竭的话题。在谈话中她一直掌握着主动,章敬康欲罢不能地陪着她,幸好秦家兄妹总算回到了客厅,才打断了蔡云珠的谈兴。 “我该走了。”章敬康趁机站起来说。 “不要走!”秦有守顺手一推,把他推坐在原处,“难得在一起,好好玩一玩。” “那么看电影去吧!” “不行!”秦有仪说,“妈临走前叫我们看家,不能出去。” “那怎么办呢?” “来个小型的派对如何?”秦有守说。 “我不会跳舞。”章敬康摇摇头,其实他是不愿意跟蔡云珠跳。 “我们打桥牌吧!”蔡云珠提出新的建议。 “好!”秦家兄妹异口同声地表示赞成。 这样,章敬康自然不便独持异议,只好不作声以示默认。他们摆好台子,牌也取出来了,但到组局时,又发生了争执。章敬康主张男子组跟女子组对抗,而秦有仪则表示非跟她哥哥搭档不可,否则她就打不好。 章敬康懂得她的意思,是故意要把他跟蔡云珠凑成一组。他十分不愿,却不便明言,只说:“我的技术也差得很,怕跟蔡小姐无法合作。” “不要紧!”秦有仪说,“你的partner(搭档——编者注)打得好,正好帮你的忙。” 蔡云珠不响,谦虚地微笑着,但已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接着秦家兄妹相向而坐,留下唯一的一个空位子给章敬康,他无法不坐下来跟蔡云珠合作。 就桥牌的合作来说是愉快的,蔡云珠的确如秦有仪所说的,打得很好,对于章敬康的任何“表示”,都能够了解,并且保持良好的合作,使得他对玩桥牌的兴趣,急剧地增加了。 第一局是他们这一组赢。第二局开始,蔡云珠开叫两个方块,章敬康手里的牌也不坏,答叫两个黑桃,最后叫成小满贯。蔡云珠把他所叫的六个方块改为六个黑桃,由他主打。 等她把牌摊开来,章敬康一看,她的三门牌都没有失张,黑桃也很好,应该可以做成七个方块的小满贯,不明白她为什么不叫上去。 “太可惜了!”他说,“是个大满贯,蔡小姐没有叫足!” 蔡云珠笑笑不响。 “傻瓜!”秦有仪却叫了起来,“她是让你打呀!” 这一说,蔡云珠和章敬康两个人都有些窘。秦有守瞪了他妹妹一眼。章敬康看在眼里,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有计划的,刚才他们兄妹俩忽然不见影踪,也无非有意要让蔡云珠跟他单独相处而已。 因为有了这样的了解,他不由得加了几分注意。有几副牌他做庄家,摊开了牌就没有他的事了,正好利用他们在聚精会神出牌的机会,对蔡云珠观察一番。 她不算漂亮,但也不算丑,方形的脸,属于端庄的一类。皮肤很好,穿着一件剪裁得很合身的旗袍,全高跟的黑麂皮鞋,十足的少妇派头。 他看到她的姿态和动作,想到她所念的学校,忽然产生这样一个感觉:蔡云珠无一处不表现出她的全部理想,在于找寻一个出色的丈夫并准备做一个出色的妻子。 “多庸俗!”接着他在心里下了这样一个结论。 然而他也充分领略到她的属于庸俗的好的一面,她不像有些骄纵的女孩子,眼高于顶,把男性看作天生的女性的奴才;她也不像有些丝毫不懂世故的女孩子,说出一句话,或者做出一个动作,莫名其妙地叫人哭笑不得。她温柔、大方,懂得男人的心理,说起来实在已很够一个好妻子的条件。 于是,这一场桥牌打下来,他对她的观感多少有些改变了——说得明白些,不像从前那样丝毫不肯假以辞色了。 因此在晚饭以后,秦家兄妹托词要守候父母回来,委托章敬康将蔡云珠送回家时,他便毫不迟疑地答应了下来。蔡云珠辞谢了一下,但她并非表示没有送她的必要,只说太麻烦章敬康了,心中不安。 这话从另一角度看,也不妨说她很重视,或者很高兴他送她回家。 他们使用的交通工具是公共汽车。一路上蔡云珠表现出一种尊重的亲热,不时含情脉脉地看他一眼,以及有限度地依偎着他。遇到有一个位子空出来了,他请她坐下,她却尽量挤向一边,再腾出一些空隙来让他也坐。那样子就像蜜月期中的新娘似的。 章敬康对她所给他的“优遇”,觉得很有些窘,然而也不能说没受感动。 到站下了车,蔡云珠在前带路,往一条很干净的巷子中走去。到一所西班牙式的洋房门前停了下来,蔡云珠说:“请进去坐一会儿,我把那本《望乡》拿给你。” 章敬康不便表示不愿到她家去,只说:“不忙,不忙。改天你记起时,就带到秦家好了。再会!”说着,他扬了扬手,转身走了。 蔡云珠稍微迟疑了一下,大声地说:“那么你请等一下,我马上进去拿书给你。要不了两分钟就行了。” 她这样迁就,他自然不能不停下来。果然不到两分钟的工夫,她就把书拿了出来,递到他手里。 “谢谢你!” “不必客气。”她说,“记得我的地址吗?”她把她家所在的路名、巷子,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 章敬康自然知道,这是表示欢迎他访问或者通信的意思,便把她所说的详细地址复述了一遍,一字不错。蔡云珠很满意地点了点头。 “再会!” 她站在她家门口,扬着手。他走出去将近十步,偶尔回头,还看见她在目送他离去。 对于她这一往情深的神态,他自然不能无动于衷。他也不能了解,何以她对他会产生那么大的兴趣?也许这就是所谓“爱情是盲目的”这句话的由来。在秦有守看来,他那样子为仅见了一两次面的李幼文倾倒,又何尝不是叫人弄不明白的一回事? 一想到李幼文,他就把蔡云珠忘掉了。他决心要把李幼文的谜解开,但经过那些波折、疑难,他比较能够冷静了,准备好好再去研究一下,谋定而后动。 从那天离开秦家以后,章敬康隔了三天才又见到秦有守。那时候是下午三点钟,他的课完了,准备回去,在图书馆门口遇见秦有守,问他到哪里去。 “回家。”他答。 “我想跟你谈谈。” “那么,走!你说到哪里?可是我还有一门选课。”秦有守踌躇着。 “没有关系,我等你。” “用不着。这堂课不去也不碍事。我们一起走。” 他们没有搭车,离了学校,沿着幽静的新生南路漫步着,所谈的又是蔡云珠。 “那天很够味吧?”秦有守笑着说,神色之间有些得意,好像他做了一件对朋友大有好处的事。 章敬康不肯做违心之论,但也并无热烈的反应,只是点点头而已。 “那天你有一个长时间的观察,可以发表一点评论吧?” “看上去像个——少奶奶。” 秦有守大笑:“一点不错,我也老有这种感觉,可是说不上来。现在让你一语道破,完全对了!”他停了一下又说:“她是怎么样一种人,是一回事;你对她的印象,又是一回事——这一点,你还没有表示意见。” “可以这样说,”章敬康的措辞很谨慎,“不好也不坏。” “可见你对她的印象已经改变了。从前,你一直说她不好。” “我几时说她不好?”章敬康不愿他的话被误会,立刻提出反诘。 “那么你是怎么说的呢?” “我说我不喜欢跟她往来。” “不喜欢跟她往来,当然是因为她不好。” “好家伙!”章敬康半真半假地责备,“你这学法律的人,怎么可以用这样的逻辑来歪曲事实。你的‘自由心证’太危险了!” 秦有守笑笑,显得很沉着:“过去的不必说了,我们谈未来的。现在,你的想法是不是也修正了呢?” “什么想法?” “我指的是,你喜欢跟蔡云珠往来这个问题。” 章敬康想了一会儿,缓慢地问答说:“那也无所谓。她是有仪的好朋友,有机会在一起玩玩,我自然不能扫大家的兴。”他这样说的意思是,含蓄地表示他不愿跟蔡云珠有什么单独的约会。他想,秦有守应该了解这话中的含义。 果然,秦有守沉默了下来。从他的眼中可以看出他正在细细体味着章敬康的话。 但他也没有沉默太久。“敬康,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他平静地说,“蔡云珠的父亲想跟你谈谈。” “为什么?”章敬康深感诧异。 “我想不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蔡先生是银行家,自然懂经济,而且有这方面的著作,那么想找一个学经济的人谈谈,似乎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你的话才真是奇怪,有那么多的学经济的学生,他为什么单单找我?”章敬康很快地回答说,“而且,一个银行家要谈经济问题,还怕没有经济学专家的朋友,要来找一个学生?” 这真可以说是振振有词,秦有守似乎被驳倒了,一声不响。 可是章敬康不知怎么有这样一个感觉:秦有守还有话在肚子里没有说出来。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话,只是既然迟迟不肯直说,必然连秦有守自己也知道,要说的话是不中听的。因此他也不说破,只沉着地准备着,以宽恕的心情准备着,即使秦有守说了什么他不爱听的话,他也决定不怪他。 正在他这样默默地打算着时,忽然两声汽车喇叭在他们身后响了,同时有匆遽地刹车的声音,他本能地将秦有守往旁边一拉,以为差点叫汽车撞上,微微感到恐慌。 “嗨!哪里去?”他们没有想到竟是柯惠南——他从车窗中伸出头来大声地说,“上来,上来!”说着,已经把车门打开了。 他们都上了车。车厢很宽大,三个人并排坐在前座。秦有守跟柯惠南不太熟,章敬康替他们又做了一次介绍。 那辆蓝色的buck(别克——编者注)有自动变速的设备,柯惠南揿下一个按钮,踩着油门,车子慢慢往前移动,一面又问:“你们预备到哪里去?” “回家。”章敬康说,“柯惠南,你不是来读书,是来做大少爷的嘛!居然又买了车子。” “这车子不是我的。” “谁的?” “我表哥的。他常回菲律宾,买了部车子放在这里,等他一走就交给我用。还有一所住宅,暂时也归我接收。新年我想举行个舞会,你们一定得来!” “ok!” “今天到我那里,先认认地方。”柯惠南又说。 “非常抱歉。”秦有守不肯去,推辞着说,“今天我正好有事,改天吧!” “那么,章敬康去玩玩。”柯惠南转过脸来说,“我还有几句话想问你。” 把秦有守送回家,柯惠南转向中山北路。他住的地方是一所精致的小洋房,院子特别大。他先把汽车在院子里停好,然后带章敬康到楼上,在宽敞的走廊里休息,一面用酒精烧煮马来西亚咖啡,一面把他想问的话说了出来。 “你最近常跟李小姐在一起吗?” 章敬康没有想到他要谈的是李幼文,意识到他特意把他带回家来问话,一定有些缘故在内,便老实回答说:“不大在一起。” “怎么?看你们好像交情很不错似的。” 这下,章敬康可不愿透露太多的真相。“嗯。”他含含糊糊应着。 “前不久,我遇见过她一次。” “噢!”章敬康倾注了他的全部注意力,“你们怎么遇见的?” 柯惠南告诉他,大约十天以前,他应朋友的邀约到三重镇一家地下舞厅去玩,在那里遇见了李幼文。她跟三四个朋友在一起,有男有女,但看样子都像是不良少年。 这消息应该不算意外,而章敬康仍不免感受到刺激。他讪讪的,感到很不好意思,好像有人说他妹妹是太妹那样觉得难堪。 “这是一种不好的倾向,如果你们交情很不错,你应该用你的影响力去纠正她。否则,一个好好的女孩就会毁了!”柯惠南说,“我来这儿虽然只有三年,类似的情形却看到过好些次。” 章敬康直觉地表示了谢意,同时得到了一个启示——这启示坚定了他的决心,一定得把李幼文找到,想办法帮助她走上正途。 爱情找到了新的、积极的意义,也为他自己找到了不得不然的借口,因而消除了他由于瞒着家人和好友去追求这种渺茫的爱情而产生的愧怍。这是件值得兴奋的事。 圣诞节后一天,章敬康去拜访赵警官。那时是下午四点钟左右,办公室里相当忙碌,赵警官先招呼他在旁边坐下,仔细地看完几件红卷宗装的公文,又接了两个电话,大概过了一刻钟,才有时间跟他谈话。 “对不起,让你等得太久了。”赵警官说着,递过一支烟来。 “谢谢你,我不会抽烟。”他说,“我有点事想请教赵先生,但是……”他抬眼看了看,一个小姑娘又把一沓卷宗夹送到赵警官的办公桌上来了。 “你有话尽管说!” “我怕你工作太忙,好像不能为个人的事打扰你。” “没有关系,如果你有困难,需要我帮忙,那就是我的工作的一部分。”赵警官非常友好地说,“我们的工作就是为公众服务。” “那么我说简单一点吧!上次有守请你打听一个叫李幼文的女孩子,”他微红着脸说,“事实上就是我托他的。” “噢。有守只说有个同学托他打听,没有说是你。”赵警官喷了一口烟,又说,“现在怎么样?是不是有了什么麻烦?” “不是麻烦。那个地方……”他吃力地说,“不知道对不对?” “怎么,你去过了,一问不是?” “倒不是这样,我没有找到那个门牌。” “那你为什么不问附近的人呢?” 他一下让赵警官问住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赵警官很深沉地看了他一会儿,说:“这样吧,你现在就说你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我有个很不礼貌的请求。”他定了定神说,“我想请你再核对一下关于李幼文的资料,是不是有发生错误的可能?特别是那个地址。” “这容易,请你稍微坐一下,我马上替你办。” 赵警官去打了电话,没有多少时间就有了答复——答复是肯定的,李幼文的家是在那个地方,绝不会有错。 “谢谢你。”他站起来告辞,仍有着或多或少的困惑。 “老弟!”赵警官叫住他,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可是迟疑了半天,却只说了句,“你是大学生,我不必多说什么了!” 他懂得他的意思,一切劝告“尽在不言中”了。那么,他的劝告是什么呢?无非因为李幼文是个太妹,最好不要去招惹她。可是,“你是大学生”这句话,对他却另有启示:一个大学生在各方面都近乎成熟了,应该有足够的勇气和智识去面对现实,如果一个大学生连一个太妹都应付不了,这个大学生对社会还有什么用处? 这一个想法使他产生一股冲动,离开警察局后便搭上了零南路的公共汽车…… “小弟!”在那条陋巷中,章敬康拦住一个十二三岁、穿了学生制服但赤着脚的男孩问,“请问你,六十三号之五在哪里?” “六十三号之五?”男孩偏着头想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地问,“是不是姓李?” “对了,对了!”他欣然回答。 “我带你去!” 男孩转身就走,领着他穿过一条曲曲折折的窄弄,眼前现出一片堆满垃圾的荒地,东南两面都在起造楼房,西面一排简陋的房屋,是从窄弄这面的违章建筑延伸过去的。 “那面,”男孩站住脚,遥指着说,“有个女人在洗衣服的,就是六十三号之五。” 他再次向男孩道了谢,慢慢地走过去。“地方是没错了!可是怎么可能呢?”他在心里问自己。 走近了他才看见,洗衣服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他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花白蓬乱的头发,还保留着烫过的痕迹,身上是一件很旧的织锦缎薄棉袄,身体看上去很瘦弱。她坐在一张小板凳上,面前一个大铝盆,盛着一大堆衬衣、短裤、卡其长裤之类的脏衣服。一块洗衣板斜搁在盆沿上,她正伛偻着身子在洗衣板上吃力地搓洗衣服。 “老太太!”章敬康叫了一声,接下去问,“请问这里是不是姓李?” “找谁?”她头也没抬,冷漠地问。 “我想请问李小姐李幼文,是不是住在这里?” 她没立刻回答,慢慢伸直了身子,擦一擦湿淋淋的手,掠一掠头发,然后用一种莫测高深的眼光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她,瘦削的脸,其实是很清秀的,而且依稀残留着高贵的气质,一见就能令人兴起这样一种感觉——她不宜于来做这累人的洗衣服的工作。 “你找李幼文有什么事吗?”她的声音仍是冷冷的。 “我——”他想了一下,回答说,“我来看看她。” “她不在家。” 说完这一句,那位老太太从身上掏出一包双喜烟,点上一支,深深吸了两口。透过青色的烟雾,她的眼睛茫然地望着荒地,那神态,就像根本忘了她旁边还有个人似的。 这使得章敬康非常尴尬,站在那里进退两难,似乎连两只手都没有个放处。 终于,他想出了一句话来问:“老太太,请问你是不是李小姐的母亲?” 她微微点一点头,眼睛仍旧茫然地望着前面。这一次他看出点情形来了,她不是故意冷淡他,只是累了,需要抽支烟休息休息。 他不愿打扰她,而且所见的情况,几乎完全是出乎意料的,他也需要好好去想一想,便准备告辞。 但在这时候,这位一点儿劲都没有的李太太,像在睡梦中突然惊醒似的,慌慌张张地站起来,说:“啊,下雨了!”说着,很快地奔进屋去。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使章敬康一怔,接着他看到李太太拿出一个很大的箩筐,往荒场上急急走去——那里用竹竿支成两个架子,中间系着一条绳,绳上用小夹子夹着十几件衣服。 章敬康这一看完全明白了,本能地赶了过去帮忙。十几件衣服很快地被扯了下来,丢进箩筐,然后李太太抱着箩筐飞快地奔回屋里,这时雨已下大了。 “多谢,多谢!”李太太喘着气说,声音已不再像先前那样冷漠了。 “绳子和竹竿要收进来吗?”他问。 “不用,不用!”李太太说,“你请坐嘛!我拿条毛巾给你擦擦头发。” “不需要,不需要。”他掏出手帕胡乱地擦着头脸。 然而李太太还是走进去了。利用这短暂的片刻,他约略地观察了一下这座屋子,就像常见的简陋的违章建筑一样,用些粗糙的材料、旧木板、洋铁皮,拼拼凑凑,搭的三个房间,中间算是客厅,杂木方桌,配上不同式样的三张旧凳子,还有一套破得能看见弹簧的沙发,再有一个竹子书架,几本初中教科书上面蒙着厚厚的灰尘,但另有几本电影杂志和流行歌曲选集,却还很新。 右面是厨房。左面房间门上垂着一幅质料很好,但已十分陈旧的布帘,看不见里面的布置,想来必是卧室——李太太从里面拿出一条半新的干毛巾来递给他,却是骆驼牌的美国货。 这一切都显得相当不协调,章敬康有些困惑。 “你贵姓啊?”李太太在破沙发上坐了下来,亲切地问。 “我姓章,立早章。” “噢,章先生!你跟我们幼文在哪里认识的?” 这又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他不能说自己在公共汽车上认识了别人的女儿,便一直追到她家里来,因而撒了个谎:“朋友介绍的。” “你的朋友没有告诉你,幼文是怎么个情形?” “没有。”他忽然发觉这是个机会,接着便问,“是怎么个情形呢?” 李太太的眸子中忽然现出了无限感伤的神情。“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就像个倦极了的夜行者,需要透口气一样。 章敬康自然明白,这是她对女儿伤透了心的表示,很想安慰她几句,却苦于无话可说。 “章先生!”李太太抬眼看着他,“我看你是个规规矩矩念书的人,还是不要跟我们幼文在一起的好!” 一个做母亲的做这种表示,对一个陌生人来说,是非常不平凡的。但是章敬康虽然被她的善意深深感动,却不能立即接受她的忠告。 “李伯母!”他说,“你不要那样说,李小姐是个智慧很高的人……”他不知道怎样说下去了。 “智慧很高?”李太太想了一下,问,“你是说她很聪明?” “对了!” “唉!”她又叹了口气,“就是太聪明了,‘聪明反被聪明误’。不过——也不能完全怪她。这是……”她在短暂的迟疑之后,使劲地摇摇头说,“不要谈了。章先生,你听我劝,不要再来看幼文了!就是来了,也不容易看到,她经常好几天不回家。”说着,她站了起来,是准备送客的姿态。 章敬康无法再逗留了。为了尊重她的意思,他不得不告辞,但并没有表示他接受了她一再提出的忠告。 这一次访问,给章敬康带来了浓重的抑郁。李太太眼中所流露的如荒山暮色那样凄凉寂寞的神情,一直使他忘不了。从她的眼中,他看到了人生黯淡的一面。显然,她经历过繁华,享受过生活中的乐趣,但到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甚至她对她女儿都已不存任何希望。他此刻才懂得“哀莫大于心死”这句话的意义。 他曾一再地试着去忘掉那些令人黯然神伤的回忆,却一再地遭遇失败。最后,他终于发现他必须做些可以安慰李太太的事才好——也许他是为了安慰自己。非常奇怪的是,他仿佛已跟李太太共有了那一份凄凉寂寞,就像一个做儿子的对于母亲那样。 于是,他以新年需要用钱的理由,向嫂子预支了一个月的零用钱,买了一条双喜烟,这天一清早又跑去看李幼文的母亲。 李太太仍旧在洗衣服,看见他来,准备招待他进屋子里去坐。他坚持不肯,另外拿了张小竹凳坐在她旁边,然后把包在那一条烟外面的报纸打开,不好意思地说:“李伯母,我还在念书,没有多少钱,只能买一条烟给你抽。” “啊——”李太太怔怔地望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站起来把烟送到屋里,出来仍旧坐在原处,看到李太太的脸色很奇怪,是一种伤心的凝重表情。 “章先生!”她缓慢地说,“我仍旧只有一句话劝你,不要来看我们幼文。” “我不是来看李小姐的。”他很快地说,“我是特地来看你的。” “噢!”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困惑而感兴趣地问,“看我?为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强笑着,“我只想看看你,替你做点什么事,心里才舒服!” 李太太的困惑更深了。然而她眼中的神情在变化,由困惑变为若有所悟,然后现出了喜悦,喜悦又变为感伤。一丝泪光闪过,她以微带颤抖的声音说:“你真好!只有你对我好!” 章敬康心里也很难过,但在难过之中,似乎另外夹杂了些耐人寻味的东西在内。 “章先生!你老太太好吧?” “我母亲去世好几年了。” “噢!”李太太深深点了点头,仿佛有所悟,“你府上有些什么人?” 于是,他说了些家里的情形。李太太一面洗衣服,一面不断地发问。这性别、年龄、智识程度距离极大,而且还只是第二次见面的一老一少,竟谈得非常投机。 到九点钟左右,李太太的衣服完全洗好,章敬康帮她晾在绳子上,然后辞别了她到学校去上课。 偶尔想一想他自己的行为,似乎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他确确实实地感到,有了这样的行为以后,他心里已舒服得多。 第5章 第5章 阴历除夕,柯惠南举行了个舞会,约有三十五对客人。章敬康代表柯惠南邀请秦有守参加,请了哥哥,不能不请妹妹,而秦有仪又要拉上蔡云珠,章敬康等于半个主人,无法拒绝。于是,蔡云珠又得到了一个跟他接近的机会。 柯惠南为他的舞会很花了些精力,张灯结彩,地板打蜡,都是亲自动手。最精彩的是拥有自己的乐队。侨生中会玩乐器的很多,他把他们组织了起来,大小提琴、伸缩喇叭、萨克斯,还有钢琴。鼓手很重要,是特别从外面请来的,那人叫汤姆,是个混血儿,鼓打得极好,但自视很高,非一万块钱一月不干,所以经常闲在那儿。他跟柯惠南是朋友,偶尔玩玩,不好意思谈钱,不过柯惠南送了他两瓶洋酒,算算也有四五百块钱。 舞会是晚上八点钟开始的,到了八点半,客人差不多都到齐了。客厅虽大,留下中间的舞池,要再容纳六七十人,毕竟嫌太挤了一点,但因为拥挤的缘故,气氛更显得热烈。 座位一半有小桌子,一半只是靠壁摆着的椅子。章敬康他们四个人来得比较早,在角上占了一张小桌。刚坐定就看到柯惠南经过,他特地拉住主人,替秦有仪和蔡云珠介绍。柯惠南因为她俩是校外的客人,而且第一次见面,也说了几句客气话,并且邀请她们每人跳了一支舞。 当柯惠南拥着秦有仪跳了开去时,他们这一桌上,成了“三缺一”的场面。秦有守便对章敬康说:“你陪云珠跳一支。” 他还没有开口,蔡云珠已站了起来,他便扶着她的腰,按着节奏,往场中移动。蔡云珠比他稍微矮一点,她微一仰头,两人的视线便紧紧接在一起了。 “谢谢你,给我这么一个好玩的机会!”她含着笑,轻轻地说。 “这不敢当。”他说,“该谢的是我的同学柯惠南。” “那总是由于有你来的关系啊!” 他笑笑不响。 “新年连星期日,一共有三天的假期,你准备怎样消磨?”她又问。 “还没有计划。” “天气很好,可以到阳明山去走一走。” “只怕人太挤了。” “对的!”她马上改变了她的建议,“是不是还有兴趣再打一场桥牌?” 看到她那殷切盼望他有所接纳的眼色,他不忍再拒绝了:“如果你想打,我可以奉陪。” “真的?”她欣喜地说,“明天到我家去,还是我们四个人。” 章敬康忽然想起秦有守告诉过他的话,说蔡云珠的父亲想跟他谈谈,这个问题比打桥牌重要,他要先提出来讨论。“蔡小姐,是不是说你父亲想找我谈话?”他问。 “噢,秦有守告诉你了!我还以为他忘掉了呢!”她说,“是这样的,我父亲喜欢研究经济问题,常想听听别人的意见。有一次我跟他谈到你,他很希望跟你谈谈。” “很感谢你父亲。”他说,“不过我实在太浅薄了,我还在学习。你父亲一定有很多经济界的朋友,该找他们才对。” “不,我父亲说,年纪轻的人,常有新的见解。那些经济学家的看法,并不比我父亲高明。” “是的。”他说,“蔡先生本身就是一位经济学家。” “你读过他的文章?” “在有守告诉我以后,我才猜到你父亲就是蔡赓北先生。他的关于资本形成过程的分析,我的同学们都很佩服。” “啊!”她刚这样惊喜交加地喊了一声,乐曲戛然停止了,谈话便也中断。他们回到座位上,才又重拾话题。 “那太好了,你一定会跟我父亲谈得很投机。”她说,“可惜这几天他在南部视察业务,明天你来了,还不能跟他见面。” “明天怎么了?”一向感觉敏锐的秦有仪,马上接着她的话问,“明天章敬康要到你家去?” “是的。”蔡云珠对秦家兄妹说,“我们原班人马打桥牌,章已经答应了。你们什么时候来?” “那得问章敬康啰!”秦有仪拿眼睛瞟着他说。 “下午吧!”章敬康说。 “几点钟?”蔡云珠又问。 这下是秦有守发言了:“两点钟。” “好的。”蔡云珠说,“准两点钟一定要来。” 乐曲又开始了,是支《母鹅扭扭》。秦有守邀蔡云珠跳了下去。章敬康不喜欢扭扭舞,坐着不动。秦有仪知道他的脾气,便也陪他坐着。 “我们去吃东西!” 章敬康带着秦有仪走到里面一间屋子,那里有一张铺了白台布的长桌,放着一玻璃缸的鸡尾酒,两大盘椒盐花生米和炸洋芋片。章敬康自己动手舀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秦有仪,腾出一只手抓了一把花生米,坐到一个偏僻的角落。秦有仪跟了过来,坐在一起。 “有仪!”他把她引到这里来,就是有话要向她说,“我有个请求,你能不能接受?” “嗨!干吗这么客气呀!”她放了一片炸洋芋在嘴里,顽皮地望着他。 “我是很正经的话。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跟蔡云珠扯在一起开玩笑。” “那有什么关系呢?” “对蔡云珠不太好。” “你是代表她讲话?我想我比你更能代表她。”秦有仪的词锋非常犀利。 “不是代表她讲话。我觉得……”他无法把他的感觉说出来。 “说话不要吞吞吐吐!”她一步不放松地逼迫着他。 “可以这样说,”他也不考虑措辞了,“我很感谢你们的好意,但我已经看得很透,我跟她不可能有进一步的发展。” “怎么叫‘进一步的发展’?” “你这不是明知故问?”他不高兴地说。 秦有仪碰了个钉子,不敢再徒逞口舌、自讨没趣了,她的笑容渐渐收敛,最后幽幽地叹了口气说:“我替蔡云珠悲哀!” 他觉得很抱歉。“当然,我跟她还是朋友。”他这样说,用意是在安慰秦有仪。 “我不明白,蔡云珠有什么不好?” “不是什么不好。”他急急地否认。 “那么,你何以那样看不起她呢?” 秦有仪的话越说越犀利了,章敬康深感不安。“真是,”他烦恼地说,“我不该把心里的话告诉你的!” “好了,好了,不要这样子。我知道你心里的意思就是了。” 秦有仪算是让了步,但情绪上受了挫折,影响到跳舞的兴致。没到十二点,她就提议回家。蔡云珠有些依依不舍,不过却无可奈何。 章敬康颇感不安。他跟秦家兄妹交情很深,他知道秦有仪的性格跟蔡云珠大不相同,小姐脾气大得很。因此他第二天一吃过午饭就到秦家,跟秦有仪刻意周旋了一番,把她哄高兴了才放心。 两点差五分,他们一起到达蔡家。 蔡家也跟秦家一样,是兄妹两个。蔡云珠的大哥老早就到美国去了,在那里念书、做事、结婚,而且已取得美国公民的资格。家里只剩下蔡云珠一个人,自然格外受父母的宠爱。因此,她的朋友到她家去玩,也很受她父母的欢迎。 蔡老太太是个异常慈祥的人,待秦家兄妹十分亲切,自不用说;对于第一次见面的章敬康,更是问长问短,关怀得很。她已经上了六十岁,但看上去像只有四十几岁,视觉和听觉都十分敏锐,闲下来还能绣花。宽大的起坐间中,靠北窗就摆着一架绣花绷子。 “好了,你们好好去玩你们的吧!我也要出去打牌了。”蔡老太太特别对章敬康说,“你不要拘束,这里就像你自己家里一样。我也不叫你‘章先生’,跟叫有守、有仪一样,叫你敬康。” “是。”章敬康恭恭敬敬地答应着。 于是,蔡云珠把他们带到楼上小客厅里,那里已摆好了桌子,铺着台布,两副塑胶的新牌还未开封。桌子旁边又是两张茶几,上面放着新沏的茶,还有一碟子英国产的粟米巧克力。 “今天我们好好打牌!”秦有仪一坐下来就这样说。 章敬康知道她这话是有深意的,怕她心直口快,把他昨天向她提出的“请求”——不要把他跟蔡云珠扯在一起开玩笑的话,当着蔡云珠的面说了出来,那会弄得他很不好意思,便抛了个“告饶”的眼色给她。 但秦有仪不理会他,只管自己接下去说:“云珠,今天我们俩合作,非把他们打败不可!” 这明明是在赌气。“还是我跟蔡小姐合作吧!”他直觉地说,“那天我们合作得很好。” “原来你也知道你们合作得很好!”秦有仪尖刻地答道。章敬康对这位小姐的利嘴真感到吃不消!幸好秦有仪适可而止。蔡云珠也装糊涂,大大方方地在章敬康对面坐了下来。 牌局顺畅地进行着,但大家都很少说话。只有蔡云珠不时投向章敬康脉脉含情的一瞥,包含着太多的话语。 不知怎么,他又想到了李幼文。蔡云珠的这对水波似的眼睛如果生在李幼文脸上,那该多好呢?他一直在这么想。 于是,第二天上午他的脚步又出现在李家的那条陋巷中。在他的下意识中,并没有去找李幼文的打算,他只是由养尊处优的蔡老太太想到近乎枯萎的李幼文的母亲,忍不住又想去看看她。 那是个阴沉沉的日子,荒场上的晒衣架子光秃秃的,大概是老太太怕下雨,没有把衣服晾出来。也许,也许是她病了,没有办法洗衣服,想到这里,他很不放心,立即抬眼往李家门口看。 他一下子愣住了——由于心理上缺乏准备,他不知道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他看到的不是李太太,是她的女儿。 李幼文也看到了他,迎着他走了过来,她仍旧穿着那件套头的毛衣,下面是暗绿色烟灰呢的长裤,咖啡色的平底皮鞋。 “李小姐……” “姓章的,站住!”她打断了他的话。 他站住了,她也停了下来。二人面对面看着,她的脸板得似乎永远不想笑似的,淡红色的两瓣嘴唇紧闭着,漆黑的眼中有着包藏祸心的阴沉。 “我等你小子好几天了!走!”她努努嘴,“到那面去,我有话问你。” 章敬康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子蛮横!内心里大起反感,但他的脚步却乖乖地跟着她,一直转过荒场,在一处造了一半停顿下来的楼房后面站住,那里冷僻得很,简直看不见人。 “姓章的,谁叫你到这里来的?”她昂起头问。 章敬康恍然大悟。他原也想过的,她自吹经常在圆山大饭店游泳,冒充富家小姐,其实是住在贫民区。这个谎一戳穿,她一定会很羞惭,而现在,完全是恼羞成怒。 于是他赔着笑脸说:“李小姐,对不起。我并不是特意来揭穿你的秘密。” “这不是一声‘对不起’可以了事的!我问你,你怎么寻来的?是不是派了什么人在跟着我?你拿我当什么人?” “不!不!”他赶紧否认,“我是从警察局少年组打听到你的地址的。” “啊!”她大吼一声,勃然变色,“你到少年组去打听我的地址?”她瞪着他,咬牙切齿地骂:“他妈的!你这小子,气死我了!” “李小姐,我这也是无意的。”他忍受着她的辱骂,仍旧冷静地解释。 “哼!”她板起了脸说,“你第一次来,告诉我妈说,你跟我认识是朋友介绍的!谁介绍的?你说!你当面撒谎,什么大学生?没有人格的东西!” 他被骂得只能翻白眼,但心想,她能知道撒谎是不好的事,那就还可以讲道理。然而没等他开口,她的“训斥”又开始了。 “你是个伪君子!假仁假义哄骗我妈这没有知识的人。你拿那条烟来是什么意思?你简直在做梦,一条烟就想把人收买了吗?” 他没想到她把他的本意歪曲到如此的程度!这对他和她的母亲,都是极大的侮辱,不能不做抗议。“你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简直是胡说八道!”他大声地说。 “那么你来看我妈做什么?” “看看她老人家不可以吗?” “谁要你来看?不稀罕你来看!你他妈的,不怀好意!” “看你!”章敬康忍不住生气地斥责,“满口‘他妈的’‘他妈的’,自己不觉得难听?你母亲生了你这样一个女儿,真是倒霉透了!” “他妈的……”她忽然变得很平静,点点头说,“你过来!” 他上前两步,刚刚站定,她就一掌掴在他脸上。出手又快又狠,打得他脸上火辣辣的,眼中金星直冒,但就在将要还手的刹那,他总算勉强克制住了自己。 “这不算‘修理’,算给你个警告。以后不准你再来!” “办不到!”他捂着脸,神情冷峻地答复道,“来看你母亲是我的自由。” “我告诉你的是好话。”她再一次警告。 “我对你母亲也是好意。”他针锋相对地回答。 “你哪里来的这种好意?”她的声音又变得粗暴了。 “难道你不可怜你母亲?” “什么?你原来是可怜我妈?谁要你可怜?你小子自己不照照镜子,你有什么资格来可怜别人?滚、滚、滚!”她的声调一句比一句高,到后来简直是狂喊了,同时卷起毛衣的袖子,一步一步往前追逼过来,看样子似乎真的是要跟章敬康打一架。 就在这时候,一个苍老嘶哑的声音从后面传过来。“阿文、阿文,章先生是好人!”李幼文的母亲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挡在他们中间说,“阿文,你不可以这样子对章先生!” “不用你管!”李幼文看着章敬康,却顺手一推,把她母亲推得踉踉跄跄地坐在地上。 章敬康陡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头顶,冲上前抓住李幼文的手,把她反扭了过来,厉声说道:“你是人还是禽兽?怎么可以这样子对你母亲?向母亲道歉,不然我就不放你!” 李幼文咬着牙挣扎了一下,但那只会使她自己被扭得更痛,于是闭上眼,不响。 “说,从此以后改过!” 她还是不响,嘴唇扭曲着,忍住痛苦,不肯哼出声来。 他的心软了下来,松了手,但马上遭到了报复。她回身扑了上来,疯了似的乱打乱踢。他软了的心肠无法再硬起来,而且他要保持男性的尊严,所以只是一面招架,一面后退,并不还手。 “阿文、阿文……”跌倒在地上的李太太已站了起来,舞着双臂,准备硬插在他们中间。 然而攻守的双方,却都要避开她。李幼文嫌她母亲碍手,章敬康是不愿她卷入漩涡,怕误伤了她,以至于她只是白白地赶来赶去,始终无法拉住他们任何一个人。 这时已围聚了许多人在看热闹,特别是那些孩子们,嬉笑着呐喊助威。章敬康窘不堪言,便想找个机会将她制伏。因此,他不再躲让退避,一把拉住她的一只手,再去捉另一只手,心想:只要她的双手在自己掌握中,她的力气绝不会比自己大,便可强使她就范了。 哪知不抓她的手还好,一抓住可就上了大当。也不知她怎么一转,变成背向着他,同时他的手臂被她从肩上拉了过去,身子一矮再一拱,他整个身子从她背上翻了过去,结结实实地仰天摔在地上,动弹不得。 看热闹的人顿时哗然,有的大笑,有的呼喊,有一个人大惊失色地说道:“好家伙,还会柔道呢!” 章敬康心里懊悔得不得了,早知道她会柔道,就不该去抓她的手。 一个念头没有转完,来了一只脚踩住他的手,那自然是李幼文。在他刚怒火突升,还来不及去想对策的时候,便看到李太太跌跌撞撞地抢了过来,没头没脸地去打她女儿,并且咒骂:“死不要脸的东西,一点好歹都不知道,你怎么对得起人家?” 当着那么些人,李幼文可再不敢跟她母亲对打,逼得没有办法,只好跺一跺脚,回身走了。随即一阵哗笑爆发开来。 章敬康不知道大家是在笑她,还是笑他,十分羞窘地挣扎着要站起来。李太太赶紧上来扶住他,以极其不安且烦恼的声音对他说:“章先生,真正对不住!唉,我怎么说呢?生了这么个女儿……没有比我再命苦的!”她说着,声音低了下来,转过脸去拭着纵横的老泪。 于是,有些女人上来劝解着,把她扶了回去。有些人跟着散去了,还有些人留在那里,好奇地看着章敬康,仿佛要等着看他采取什么报复的行动。 他窘极了,恨不得能像鸵鸟一样,把头藏起来。终于,他只好拍一拍衣服上的泥土,揩一揩脸上的尘污,低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了那里。 走出巷口,他回头望了一下,这时才感觉到刚才所经历的一幕,是如何可怕!那样一个女孩子,外表是一个美好的女性,而行为完全跟流氓一样,找不出一丝一毫女性的味道。这,怎么可能呢?简直是个怪物! 这一走,以后不会再到这条陋巷中来了,他心里想。然而他是不会甘心的,难道费尽心力追求的结果,只是落得这样一个自取其辱的下场?他曾经下过决心,要帮助李幼文走上正途,并且向李幼文坚决表明过,以后还要来看她母亲。这些衷心萌生的意愿,难道都因为挨了一顿揍,而就此畏缩不前了? 他困惑得很! 他困惑得很,一连几天都在研究那些问题,而越去研究,困惑越甚。他发现自己连问题的本质都没有抓住,既然称为不良少年,自然有不良的行为,打场架根本算不了什么,而自己居然认为“可怕”,那不是太可笑了吗? 因此他又发现问题很不简单。寒假快到了,功课忙了起来,他决定暂时把这问题搁一搁,等有了时间再做深入的研究。 这样,他反而出现了近半年来从未有过的平静的心境。除了到学校以外,就只静静地在家里用功,连秦家都不大去了,跟蔡云珠自然更少见面。 这一天下午功课完了,他搭车回家,刚走进巷子,便听到轻轻的一声:“喂!”他以为是别的路人在相互招呼,没有理它。接着又听到一声比较响的:“喂!”这才回头去看个究竟。 这的确是在招呼他,而且是他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一个人——李幼文。 虽然他早已想通了,那流氓一样的行径出现在一个少年组登记有案的少女身上,不足为奇,无所谓“可怕”。但这时见到她,想起那天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她摔在地上爬不起来的羞辱,自然余恨犹在,因此只是瞪着她,却不开口说话。 “喂,我跟你说话。”她看了他一眼,微微把头低着,轻声地说。 “什么‘喂’不‘喂’?”悻悻然的他,故意让她碰了钉子,“没名没姓的,跟我说什么话。” 她迟疑了一下,委委屈屈地说:“章先生,我想跟你说几句话。” “那就说吧!”他僵着嗓子,有些不情愿地勉强应允。 “这里不方便,可不可以换个地方?” 章敬康也觉得巷子里熟人太多,说不定大嫂还会经过,看见了很不妥当,便仍旧用很僵硬的声音问:“换个什么地方?” “随便你,清静的地方就可以。” 他很冷静地考虑了一下,怕她诡计多端,耍出什么对他不利的花样,不能不存戒心,便不肯走得太远,领着她到隔一条街的一家冰果店。那里楼上经常没有什么人,谈话很方便。 然而一到了那里,他便发现当着女侍的面,必须讲风度,所以在自己点了饮料以后,不能不面对着她,用平静的声音问:“你要什么?” “柠檬水。”她向女侍说,声音很低,几乎有些怯懦的样子。 等女侍把他们的饮料送上来,并且转身走远了以后,他才冷冷地说:“有什么话,尽管说好了。” “你不是说,要经常去看我妈?” 这句话大出他的意料。“你不是不准我到你家去吗?说我不怀好意!”他讥讽似的回答说。 她不响,眼睛望着别处,脸上现出赧然的表情。 这一来使他也觉得有些不安了,怕把场面搞僵,又弄得下不了台,便又接着说:“你的行为简直叫人猜不透,我不知道你今天来找我,到底是为什么。” “我已经讲过了,你又不是不懂,请你去看我妈。” “哼,”他微微冷笑道,“要去我自己会去的,用不着你来请。” “你还对我不高兴是不是?” “我哪里敢对你不高兴?”他发着牢骚,“你又会骂人,又会打架,而且还是柔道高手……” 不知道是她想到了那天的情形,觉得得意,还是滑稽,她忽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但赶紧使劲把下嘴唇咬住,不再出声。 章敬康的心又软了,软化在她那无法形容的妩媚神态之中。 “对不起!”她低着头,说了这一句,停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反应,便忽然抬起头来,“我向你道歉好了,总可以了吧!”她说得很快,像是赌气说出来的样子。 这给了章敬康一个警惕,如果再不转圜,便又要弄得不欢而散,只好这样回答:“我只希望你改过,倒不在乎你道歉。” “那你可以去看我妈了?” “这我要考虑。” “为什么呢?”她急急地问,睁大眼睛,殷切地凝望着他。 “印第安人有这样一句格言:‘第一次受人欺骗,是别人的耻辱;第二次受人欺骗,是你自己的耻辱。’如果我第二次自取其辱,连我自己都不能原谅自己了!” “这我向你保证,以后你到我家,我一定对你客客气气,表示欢迎。” “我不能相信你的空头保证。” “那要怎么样呢?”她说,“你不信任我的人格?” 他觉得她的话可笑,但也不愿把话说得太厉害,只这样回答:“我不明白你的动机何在,为什么忽然要叫我去看你母亲?” “跟你老实说了吧!”她又现出了那种像受了委屈的惹人怜惜的神情,“为了你,我妈跟我进行‘冷战’,从那天起,她就不跟我说话。我买回来的东西,她也不吃。常常一个人在那里淌眼泪,问她为什么,她又不肯说。有时半夜里醒过来,听她一个人唉声叹气。你想,我心里是什么味道……” “好!”章敬康再也忍不住了,“我去!”他大声地说,觉得自己的眼眶一阵阵发热,他真没想到自己在李家母女间的情感上,会构成这样重的分量。 “真的?”她笑着问,眼睛也拼命眨着,好像要忍住泪水不让它流出来一样。 “你看我什么时候去好?” “那么现在就走吧!” 他掏钱付账,她替他拿着书,并肩下了楼梯。 一辆三轮车到了那条陋巷,车子进不去,两人下车步行。章敬康昂首阔步往前走,李幼文默默地跟在后面。 路上有人在注视他们,这使章敬康回想到上次被李幼文用柔道摔倒在地、铩羽而归的情景,真令人感到沮丧。不过今天他却觉得能扬眉吐气了! 这前后的对照,使他感慨无量,但也觉得由辛酸中得来的快乐,特别珍贵。如果他跟李幼文的交往一开始就顺顺当当,也许到现在已趋于平淡——至少不会那样值得回味。 这样想着,他情不自禁地停住了脚,回头去看李幼文。 她也停了下来,问道:“怎么不走了?” “我在想……” “想你以前在这里的情形?”她很快地打断他的话问。 “不错。”他点点头,心里佩服她的机敏,“现在回想起来很可笑,是不是?”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举步往前走。他随即跟了上去,两人并肩而行,在旁人看来,显得更亲密了。 到了李家,李幼文不说话,只把左面房间那道布帘掀起一半,意思是让他进去。 章敬康略略踌躇了一下,跨了进去。那房间只有四五坪大,却放了一张很大的旧席梦思床,李太太正面朝里躺着,不知是睡着了,还是醒着而故意不理女儿。 李幼文努努嘴,意思是叫他给她母亲打招呼。 “李伯母!”章敬康喊了一声。 李太太的反应非常灵敏,立刻翻过身来,昏花的老眼猛眨着,先是惊愕地仿佛认不清是谁,然后流露出欣喜的神色,而欣喜又忽然变为感伤——在这短短的片刻中,经历了复杂的感情过程以后,她才想起待客的礼貌。 “啊——”她说道,“章先生,真没有想到你会来!” “好久没有来看你。李伯母你好吗?” “啊,啊……”李太太含含糊糊地应着,一面坐起来,低着头找床下的鞋子。 有一只鞋在床角,章敬康想把它拿过来。刚一动念头,看见李幼文伸出长长的腿,一踢,把那只鞋不偏不倚地踢到李太太面前。 李太太看了她一眼,不响,趿着鞋下地,说:“章先生,你请坐。” 床对面就是两只旧的藤椅,中间是一张玻璃面竹架的茶几,章敬康和李太太相对坐了下来。茶几上有一把茶壶,李太太揭开壶盖看了一下,叫道:“阿文,把热水壶拿来。” “你是跟我说话?”李幼文半侧着脸,现出不肯相信的神气回答说,“我还以为你一辈子都不跟我说话了呢!” 这算是她的报复,章敬康和李太太都了解。但李太太不响,李幼文也站着不动,热水壶没有拿来,形成一个小小的僵局,章敬康只好站起来服务。 但等他一动,李幼文却又抢了先。在她拿着热水壶冲茶时,李太太问道:“章先生是你去请来的?” “不是我,他自己怎么会来?” 李太太点点头,表示满意,然后转脸对章敬康说:“章先生,那天真对不起……” 一句话没有完,李幼文大声阻拦:“好了,好了,过去的事过去了。人死了,开追悼会有什么用?” 李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她拿这个女儿一点没办法,只好用这种消极的姿态来表示抗议。 章敬康对于她的出言不逊,感到很惋惜,很不满,然而他不便也不敢做出任何表示。 李幼文大概发觉气氛不对,悄悄退了出去,从脚步判断,是出了大门了。 她一走,章敬康顿时感到压力减除了。他很了解李太太的心理,如果说,她不愿理睬李幼文,是她对女儿失望到了极点的表现,那李幼文一把他找了来,她就开始跟女儿说话,显然是回心转意。这是母女俩的感情开始恢复的一种征象。就他的立场来说,无论是对李太太或者对李幼文,万万不宜再提过去不愉快的事情,应该尽力劝解,安慰这母女俩。 于是他说:“李伯母,李小姐的本性实在很好,她对你也很孝顺。” “她今天怎么来找你的?跟你怎么说?” “她在我家的巷口等我,叫我来看你。说你因为我的缘故,不理她,她觉得非常难过。” “她说了这话?” “真的。”章敬康加重语气说,“她真的是这样说的。这可见得她对你很孝顺。” 李太太不响,默默地,似乎在吟味着他所说的话。 “李伯母,”章敬康又说,“为了我,害得李伯母对李小姐生气,我很抱歉!” “你不要这样说,章先生。”李太太不安地说,“你真是好人,阿文那样没有礼貌,你一点不见怪,今天还来看我,我心里很难过,也很高兴!” 说着,李太太伤起心来了,从茶几旁边墙壁的挂钩上,拉下一条毛巾,唏嗖、唏嗖地擤了两下鼻子。 章敬康跟李太太有着同样的感觉,但他找不出一句适当的话来表达他内心深厚的同情。 “章先生,说起来我也不能只怪阿文,孩子不好,大人要负一大半的责任,我现在懊悔已经来不及了。” 对她的怨艾,章敬康觉得不便正面表示意见,但也不宜再保持沉默,转过话题问道:“李伯母府上哪里?” “江苏。” “我也是江苏,江苏南通。李伯母是——” “无锡。” “噢,好地方。李伯母哪年来的?” “一九四九年。原来想看一看情形再说,哪晓得来了不久解放军就渡江了,无锡一解放,不再回去,就这么住了下来。当初如果决心要到台湾来长住,总要好好准备一下。那就无论如何不会落到今天这种地步。唉!”李太太又叹了口气。 “李老伯呢?”他已可断定李太太是孀居,但在说话的技巧上不能不这样明知故问。 “失踪了!” “失踪了?”章敬康对她的回答深感意外。 李太太的神色非常黯淡,那当然是她最伤心的事,但时间可以冲淡情感,虽然是惨痛的回忆,日子长了,也就会慢慢想得开些,因而能够冷静地叙述了。 “说是失踪,其实是不知道死在什么地方。” “怎么回事?” “我猜想他是自杀的。” “有遗书吗?” “没有。” “那怎么能断定呢?” “如果不是自杀,会到哪里去了呢?”李太太说,“而且,另外有些事情也看得出来。他在失踪以前,把几笔不能不还的债务,都弄清楚了。有几项他身上比较珍贵的东西——一个劳力士表、一块汉玉、一枚k金戒指都留了下来。这不就是交代后事吗?” “那么,李老伯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说来话长——”李太太点上支烟,用落寞的眼光看着章敬康,以半嘶哑的声音,谈她从未对任何人谈起过的身世。 李太太的丈夫单名一个炎字。李炎的父亲以经营丝业起家,只有李炎一个独子,从小过着大少爷的生活。到三十岁时,李炎继承父业,但仍不脱纨绔子弟的习气,对于经商并不像他父亲那样精于盘算。 一九四九年春天,战局逆转,李炎结束了他的事业,带着一部分财产,携妻挈女,漫游港台。他原来的意思是想到外面来见识见识,准备改行——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做什么好,是不甘于困守家园,靠上一代的余荫,庸庸碌碌度过一生,何况,锦绣江南已是烽火处处,也不容他株守下去了。 不久,无锡解放,李炎一家在台湾住了下来。李炎没有想到局势变化得这么快,大部分财产都没能够带出来,这在他的精神上是一个打击。但,生活是没有问题的,他手头持有的现款值二十万美金,加上李太太的首饰,算得上一笔不小的财产了。 如果他们乐意做寓公,安闲地吃现成饭,大可维持相当富裕的生活,一年算用五千美金,这一辈子也可衣食无忧。但李炎不这么想,他忧虑着坐吃山空,忧虑着身在他乡,无依无靠,因此由懒散一变而为异常积极,不断在研究如何做生意赚钱。 他的本行是丝业,虽不如何精明,但耳濡目染,毕竟还算内行。那时台湾还不能生产蚕丝,根本谈不上经营。做别样生意,却又苦于情况不明。那时,大陆来台而又带有几个钱的人,争相以游资投向地下钱庄,李炎也走上了这条路。 他放出去的一笔高利贷,值五万美金,第一个月收到了优厚的利息,第二个月就听到不稳的消息,第三个月便吃了倒账。 于是,他改弦易辙,不再做任何不劳而获的打算,跟人合作办纱厂,失败;办食品公司,倒闭;办农场,纠纷迭起,最后只好拱手让人。 这一连串的打击,使得李炎忧心忡忡,寝食不安,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 于是,有一天,他悄悄地出去了。从此音信杳然。 李太太讲到这里,停了下来。这是整个故事的一半,甚至还只是一个前奏。章敬康关切的是故事的后半部,她们母女何以流落到如今这样窘困的地步,以及李幼文成为太妹的经过。 然而,这后半部的故事,就是李太太不讲,他也可以大致猜得到。父亲失踪,母亲溺爱,李幼文失去了管教,逃学、滥交朋友,渐渐走向下流的路。而她们的家庭,仍然维持着富裕人家的排场,其实外强中干,一旦垮了下来,便一蹶不振了。 因此,为了避免引起李太太伤感,他不再问下去,只用同情的眼光看着她。 然而李太太长时间藏在心里的忧郁苦闷,难得遇见一个谈得来的年轻人,正想抓住机会尽情倾诉,喝了口茶,她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谈下去。 “那是八年前的事,阿文只有九岁,倒是很懂事,知道我心里烦,总是哄着我:‘妈,你不要难过!我唱歌给你听。’小嘴甜极了。谁想到她现在成了这样子?” 这才是李太太最伤心的事。她曾有过一个好女儿,曾给了她无限的慰藉和希望,但到头来镜花水月,慰藉和希望都砸得粉碎——从此,她的心灵越来越寂寞了。 章敬康却不这样想,他认为他找到了可以安慰李太太的话:“李小姐人很好,我知道的。现在也许是一时迷失了本性,她一定会变好的,李伯母你相信我的话。” 李太太慢慢地摇着花白的头,表示不能同意他的看法,然而也不愿争辩,只谈她自己的往事。 “那时,生活倒还过得去。我告诉过你,有几笔不得不还的债务,阿文的父亲在失踪前都料理清楚了。有些账,本来是生意上往来,人家欺负我先生忠厚,糊里糊涂弄出来的,可是处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有什么话好说呢。到最后我算了算,总共还剩下两万美金、一栋房子,我自己另外还有些首饰,要说生活,省吃俭用,熬到阿文长大、结婚,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李太太停了一下,话锋一转,“不过,章先生,你总也知道,一个人,不是吃得饱、穿得暖,就可以把日子过下去的。你说是不是?” 显然的,这话里面大有文章,但就理论来说,李太太的话一点不错,生活的目的,不止于衣食无忧,至少应该有若干精神生活。于是,他深深地点了点头,回答说:“是的。物质生活,不是生活的全部。” “那时候我的处境比守寡还要苦。索性说死了,倒也死了心,可是却要天天盼望,而又盼望不到。天天瞎猜,他到底怎么了——谁也不知道!你替我想想,这份罪,怎么受得了?” 章敬康不知道说什么好,内心中体认到李太太这份精神的折磨,必须得要有排遣之道,如果她做了什么不对的事,应该原谅她。 “到后来就有人劝我打牌。”李太太面有愧色地说,“在牌桌上才可以让我忘掉心事。每天三十二圈下来,回家累得躺下去就睡着了,什么事也不想。这样子三年……”李太太的声音慢慢低下来,以至于寂然无声,只剩下无穷的悔恨怅惘,清清楚楚地刻画在她憔悴瘦削的脸上。 一切尽在不言中了。李幼文的堕落不能怪她自己,而李太太似乎也是可以同情的。那么,该要谁来对李幼文负责呢? 章敬康茫然不解!只觉得非常不舒服,却又说不出原因。 “李伯母,这一切都过去了!”好久,他这样说了一句。 “过去的过去了,将来呢?”李太太苦笑着加了一句,“没有什么将来。” “李伯母,你不要这样说。人,应该活在希望之中。” “话是不错。但是,章先生,我还有什么希望?” “希望是要自己去追寻的。”他争辩似的回答说。 “到哪里去追寻啊?” 章敬康回答不出来了。 “要说希望,自然只有一个阿文。”李太太又说,“可是阿文有什么希望给我?我还是不要希望她什么,倒还少伤心些!” “话不是这样说。李伯母,你应该希望李小姐会变好。如果连你都对她不存希望,她一点得不到鼓励,明明想学好,也不会变好了。” 李太太闷声不响,显然的,他的话虽没有获得她的首肯,但她也无法说他的话不对。 这对章敬康倒是一种鼓励,他说:“像今天这样,她为了安慰你,不惜委曲求全地把我找了来。我认为这是件很不容易的事,足以证明她的心地是善良的,绝对可以变好的。” 李太太终于点了点头,认为他的话说得有道理,但随即又出现了黯然的神色,微喟着说:“唉,和她那班狐朋狗党在一起,要想变好也做不到。” “不要紧。”章敬康庄严地说,“我来帮助她。” “不,”李太太语气沉重地说,并且显得有些紧张,“章先生,我们家阿文满身是刺,惹不得的。你待我这样好,我没有别的报答,一定要告诉你老实话,不然,我太对不起你了。” 所谓“满身是刺”指的是什么呢?章敬康心想,如果是指李幼文有一帮“狐朋狗党”跟在后面,不好惹,那么,这就正是他要帮她的地方,他要帮她把刺拔掉,而要想拔这些刺,当然不能怕扎手,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 但他也知道,李太太确是关切他才做了这样的劝告,她是替他担心,他在她的感情的秤上,已具有相当的分量。这样,他的一切考虑、行动,便不能不把这位可怜的老妇人,当作一个重要因素估计进去。 因此,他便以安慰的语气答道:“李伯母,你请放心,李小姐在外面的情形,我也知道一些,自己会当心的。” 李太太还想要说些什么,听见外面有脚步声,便住了口。 门帘一掀,李幼文回来了,怀中抱着一个大纸包,最上面堆着橘子。由于堆得太高的缘故,有两个橘子滚动着,快要掉下来了。 “呵,呵,呵!”李幼文双眼注视着胸前,天真地娇笑着,“快来帮帮忙!” 这自然是对章敬康的呼吁,他赶上去用手扶住滚动着的橘子,朝后退了两步,李幼文走到床前,连人带纸袋一齐扑倒在床上,纸袋中的食物丢了一床,躺着,她喘着气笑。 大纸袋中还有几个小纸袋,她坐下来把它打开,里面是糖果、瓜子、牛肉干、蜜饯……尽是些不能充饥的闲食。 忽然,章敬康发现一样黄色的东西向他迎面飞来,赶紧一伸手接住,是李幼文抛给他的一个橘子。 他拿着橘子在踌躇,不知道是不是该向她说一声“谢谢”。 “章先生,你剥开来吃嘛。”李太太说。 这下,他下意识地答了一声:“谢谢!” “去拿几个碟子装起来!”李太太这句话是对李幼文说的。 李幼文随即取来几个搪瓷的碟子,把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倒进去,放在茶几上,又随手剥了一粒巧克力,塞在她母亲嘴里。 这些小小的动作,在章敬康的心中激起了极强烈的反应。看李幼文这样活泼可爱,母女间充满一片温暖,怎能相信她是一个惯于跟男人打架的“太妹”?又怎么能相信李太太对女儿竟已伤心得绝望了? 但现实的情景,是他亲眼所见,确实体察到的,这是多么令人向往的境界?他有一股压制不住的强烈意愿,愿意帮助这母女俩永远保持着像此刻所见的和谐气氛。 “阿文,再去买点菜回来,留章先生在这里吃饭。”李太太说。 “不,不!”章敬康连忙说,“谢谢,我就要回去了。” “还早嘛,吃了饭走。”说着,李太太站起身来说,“我先去生火,章先生你请坐一会儿。” 章敬康有去留两难的感觉,按道理说,他究竟还不算熟客,而且主人也没准备,留他吃饭,或许是客气的表示,真要留了下来,岂非太不知趣? 但留下来——像现在这样,静静的,只有他们两个人,正是一个谈话的好机会,失去这机会未免可惜。想一想,姑且先坐一会儿再说,好在李幼文还没有去买菜,到她要出门时,再告诉她不必费事,也还来得及。 时间已经不早,天已渐渐暗了下来,李幼文却还不忙着去买菜。她坐在她母亲原来所坐的位子上,修长的双腿直直地平伸着,左脚搁在右脚上面,身子往后仰着,把瓜子一粒一粒抛进嘴去,然后听见“咯碌”一声,两片瓜子壳从她小巧的嘴唇中吐了出来,有些落在地上,有些落在身上,她也不去管它。 那副样子既俏皮又洒脱,章敬康看得忘形了。 忽然,他警觉到自己的失态,定一定神说:“李小姐,你母亲今天开始跟你说话了。” “嗯,”她点一点头说,“这是你的功劳,谢谢你。” 她的眼睛仍旧看着空中,这样与人应答,照说是不礼貌的,但他听到她向他致谢,已大有受宠若惊之感。 “李小姐,”他又说,“我看你也很孝顺的。” “本来是嘛,谁说我不孝顺?” 他等于碰了个钉子,又不便把李太太对他说的话告诉她,只好笑笑不响。 “你笑什么?”她转脸问,语气稍稍有些严厉。 “我?”他想了一下,说道,“我想不到你对我这样的前倨后恭,所以有些好笑。” “‘前倨后恭’?这句话好像听到过的,是什么意思?” “这是说,开始很骄傲,以后很客气。” “你帮了我的忙,我自然对你客气。在外面跑的,连这点都不知道?” 章敬康又皱了皱眉,“在外面跑的”,充满江湖气息的话! “你帮我的忙,是不是为了我妈?”她又问。 “是的。”他毫不迟疑地回答。 “这就对了。我希望你把这一点牢牢记住。” 章敬康一时听不懂她的话,细细一想才明白,这是警告他,不要对她个人存什么幻想。这使他感到有些惭愧,他对李太太所做的一切,难道没有一丝一毫想借故来接近李幼文的企图在内?这是他对自己都不敢否认的! “好!”一种大丈夫的气概,使他毅然决然地做了承诺,“我记住你的话。” 李幼文定睛看了他一会儿,仿佛在研究他的话是否出于真心。终于,她把手伸向他——这是友谊的表示,更有“一言为定,不得反悔”的意味在内。 他们握了手,握得紧紧的,然后不约而同地把手松开、缩回。 李幼文站起身来,拍拍衣服,抖落了身上的瓜子壳,再拿脚当扫帚,粗枝大叶地把它们扫开,又拿发刷梳一梳头发,问道:“你喜欢吃什么?我要去买菜了。” “我不在这里吃。谢谢你。” “不必客气,我买现成的菜,简单得很。” “不是客气,我要回去看书。” “随便你。” “我们一起走。” “好!” 于是,章敬康到厨房去向李太太道别。她殷勤地留他,他也说了许多客气话。但是,李太太并没有说任何请他常来玩的话,这还是她原来的原则,并不希望他跟“满身是刺”的李幼文接近。 一路上,两人都没说什么话,直到十字路口,应该分手时,李幼文才问他:“你是不是愿意经常来看我妈?” “当然。” “大概什么时候来?” “经常会来。” “不是说这一点。是问你,如果来,是在上午或下午、晚上?” “总在下午,上完课以后。” “像今天这种时候?” “不一定。有时候课多,有时候课少。如果下课太晚,我大概就不会来。”他停了一下,又说,“不过星期天,我在上午就可以来看你母亲。” “好。”她扬扬手说,“谢谢你,再会。” 在归家的途中,章敬康回忆着这一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有着梦寐一样的感觉。事情已经过去了,每一秒钟都是他亲身经历的,而回想起来,却觉得难以置信。但也因为如此,他的回忆是新鲜的,耐于寻味的。 这以后,他每隔三五天就到李家去一次。李太太就像看待娘家的侄子一般,对他很亲热。但奇怪的是,他从未再遇到过李幼文。 第6章 第6章 放了寒假,要过旧历年了。章敬康的哥哥大年三十从日本考察完毕,飞回台北,腊尽冬残,一年将终,万里归人,为这个一向平静温暖的家庭,更增添了一份额外的欢乐。这个年,在章敬康是过得很快乐的。 年初二,秦家兄妹到他家来拜年。第二天,他去秦家给秦有守的父母拜年,他们留他吃了午饭。秦有守说:“我们要到蔡家去玩,你一块儿去吧?” “不,”章敬康摇摇头,“我不想去。” 秦有守还没有开口,秦有仪把眼一瞪。“为什么?”她很快地质问。 章敬康不知怎么,向来对秦有仪有些忌惮,一见她这样子,赶紧摇着手赔笑说:“好,好,新年新岁,不要吵架!” “那么,去不去?” “去。”他委屈地说。 秦有仪得意地笑了。 “你这人也真是,”秦有守落井下石,还挖苦他,“敬酒不吃吃罚酒,非要有仪凶你两句,才肯就范。” “算了吧!”对秦有守,他就不那样好说话了,“你根本不懂,这是尊重女权。” “你这算什么?”秦有守笑道,“自我解嘲?” 章敬康自己也笑了。 就这样说说笑笑地,他们一起到了蔡家。蔡家大客厅中,拜年的宾客川流不息。小客厅中有两桌牌局,都是女客。蔡云珠的意思,是请他们到楼上去坐,回头等客人较少时,再来见她的父母。但秦有守认为这样不礼貌,于是先到蔡太太那里周旋一下,再到大客厅去给蔡先生拜年。 蔡先生就像大部分成功的事业家那样,有一双精明的眼睛和一副老挂在嘴上的笑容。章敬康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想起他曾一再表示希望见面谈谈,总算很看得起自己,所以在礼貌上对他非常恭敬。 蔡先生倒很愿意跟这些年轻人聊聊,无奈不断有宾客要应酬,只好把招待的责任交给了女儿。 蔡云珠把他们带到楼上,一进屋子就说:“你们在这里吃饭,吃完饭我请你们去看电影。” “我们无所谓。”秦有仪指着章敬康说,“你问他!” 章敬康忽然想到,在秦有仪心目中,他可能不够洒脱,一个大学快毕业的人,如果太保守,显得胆小拘谨,可能让人笑话。因此他不等蔡云珠再说什么,便抢着答道:“好,看电影我做东。”说完,顺手从果盘中拈了一粒糖莲子抛在嘴里。 他的突然豪放了起来的姿态,显然引起了秦家兄妹的讶异,他们相互交换了一个眼色,但没有说话。 “好,”蔡云珠高兴地说,“那么,我们再想想,现在找点什么花样来玩?” “这样聊聊天就很好了。”秦有守说。 “那,你们先谈谈吧。”说完这一句,蔡云珠就转身出去了。 不一会儿,她重又上楼,后面跟着两个女佣,一个端着咖啡和点心,一个抱着一堆五颜六色的英文杂志,分别摆在沙发旁边的茶几上。 蔡云珠扭开收音机,轻轻播放着室内乐,然后帮着女佣斟咖啡,同时嘴里在应酬客人。 “mr.章,”她说,“那里面有本新到的《经济学人》。” “噢!”章敬康欣然伸手到杂志堆中去找,“一放寒假,没有到学校图书馆去,最近的《经济学人》还没有看到。” “嗯——”秦有仪故意像个小女孩撒娇似的挺着身子,对蔡云珠说,“你怎么只给章敬康找杂志,不替我找。” 这是存心开玩笑,章敬康已渐渐习惯了,装作没听见。蔡云珠却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相当镇静,从容不迫地答道:“怎么没有?时装、电影,哪一种没有,你自己找吧。” “那么我呢?”秦有守紧接着问,自然也有些故意捣乱的意味在内。 蔡云珠把一杯咖啡放在他面前,抿着嘴笑了一下,说:“其中有一本,你可能会感兴趣。那是我父亲的朋友忘了带走的。” “是什么?” “你自己找吧!”说完蔡云珠挨着秦有仪坐下。 她俩同看一本时装杂志。章敬康也找到了他的《经济学人》。只有秦有守翻一本,丢一本,嘴里不断在说:“不感兴趣!” 忽然声音静止了。 然后他爆发了欢呼:“oh,wonderful(哦,棒极了——编者注)!” 秦有仪吓了一跳,一面拍胸脯,一面瞪着她哥哥。章敬康也放下了书,凑过去看,一看也被吸引住了。 “是什么玩意?”秦有仪问。 “man to man,你们不感兴趣。”章敬康这样回答。 “谁说的?” 秦有仪站到秦有守沙发后一看,一张印得极鲜艳的裸体女郎的照片,展现在她面前。 “原来是这个,有什么稀奇?” “我们来研究一下她们的三围。”秦有守把那本man to man摆在面前的矮几上,秦有仪拉着蔡云珠围坐着——四个大学生以欣赏艺术的姿态,开始品评那些天体营中的美丽女性。 女人,不论是在时间上还是在空间上总是最广泛的一个话题,他们由裸体女郎引申开去,谈到与女人有关的许多事物。他们是接受高等教育的青年,自以为是成熟的知识分子,在学术研究应该自由讨论的大帽子之下大谈特谈。但措辞是很文雅的,有些难说出口的话,用英文来表达,彼此都无忸怩之感。 他们的劲头大得很,这样一谈谈到天黑,才下楼吃饭。 晚饭的场面也很大,一张中间可以转动的特大号圆桌,挤得满满的——两桌麻将,八位太太,他们四个,加上蔡先生,正好十三位。 “怎么是十三个人呢?”蔡云珠点了点人数说,“我退出去吧!” “打牌我相信手气,吃饭我可没有这些洋迷信!”一位胖太太说。 “这话倒是真的。”另一位太太附和着,“过中国年,不必讲洋规矩。” 话是这么说,蔡云珠还是在踌躇,蔡先生夫妇也感到有些为难。这些迷信如果不说破,糊里糊涂也就过去了,一说破往往变得很尴尬,因为只要客人中有一个介意,便会搞得大家心里疙里疙瘩,吃得不痛快。 就在这时,电门铃响了,蔡先生高兴地说:“问题可能解决了,云珠,你去看看,只要是客人,不管是谁,就把他留下来吃饭。” 来的是蔡先生银行里的一个科长,姓吴。吴科长拱拱手向大家拜了年,算是招呼过了,然后从身上摸出一封电报,告诉蔡先生,说是纽约来的,请示处理办法。 “好,我们回头再谈。”蔡先生看过电文,把它收在衣袋里说,“你先坐下来吃饭。” “谢谢,我吃过了来的。” “再吃一点,喝杯酒。” “不,不!我肚子装不下了。” “那你就坐一会儿。”蔡先生把必须要他凑数,来打破“十三”这个局面的缘故告诉了他。 “原来如此,这我倒乐于从命。” 于是,这顿饭才吃成功。菜是标准的湖南菜,大盘大碗长筷子,人又多,圆桌面的中心转来转去,麻烦而又热闹。加上吴科长善于辞令,说了许多有关洋迷信的笑话,所以这顿饭进行了很长的时间。 饭后,八位太太赶着重赴“战场”,蔡先生和吴科长去谈公事。他们看电影的时间也到了,匆匆告辞。蔡先生跟章敬康始终没有一次单独谈话的机会。 看完电影已十一点钟。由于新年的缘故,店铺不开门,也不开灯。平日灯火通明、色彩绮丽的西门町,这时阴暗得很。不一会儿,电影院门口的人潮散尽,更显得冷清清,一片凄凉。 章敬康忽然想到了李太太。不知道她过年的情形怎样?李幼文是不是在家陪她……他的思绪一下子飘远了。 “敬康,你怎么不说话?”秦有守问。 “啊?”他茫然地应了一声,接着反过来问,“说什么?” “我们谈了半天的电影,你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抱歉!”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能不承认你所说的是事实。” “那么,你在想什么呢?”秦有仪问。 “抱歉。这是我个人的秘密。” “你能不能送云珠回家?”秦有守又问。 他还没有开口,秦有仪已学着他的声音,怪声怪气地说:“抱歉,我要早点回家睡觉,不能送。” 这样一说,连章敬康自己也觉得好笑了。自然,他再有什么天大的理由,也不能不送蔡云珠。 走到十字路口,秦家兄妹往左走去了。章敬康建议:“坐车?” “走一走好吧?”蔡云珠柔顺地回答,“在电影院坐得太久了。” “好的。”他自然表示同意。 两人慢慢往蔡家所在的方向走去。人静路黑,走到路旁水沟边,他扶了她一把,她便自然而然地靠紧了他,这一来他不好意思放手了,挽着她的左臂,并肩漫步。 章敬康可以说是第一次跟异性这样接近。她相当丰腴,臂上的温暖而富弹性的肌肉,给了他一种极为美好的感觉——现在是冬天,如果是夏天,她的手臂应是裸露的,那时候的触觉又不知如何? 这样想着,他感到血液流得比平常快了,脸发热,胸部有一种受到压迫的紧张感。 “下个学期你就要毕业了。”蔡云珠悠闲地说。 “是的。这半年是最紧张的阶段。” “毕业以后呢?”她问,“有什么计划?” “现在还谈不到。” “预备出国?” 这话问得他有些痛心,他的家庭培植他到大学毕业,已经很吃力了,出国留学自然是奢望。然而年轻人都是爱面子的,这些地方都不大肯说老实话,所以他含含糊糊地答道:“那要到时候再看。” “时候也差不多了,申请奖学金应该早些办。”她停了一下,又说,“我父亲在美国有些朋友,或许可以帮你的忙。” “那太好了!”他故意这样说,“等我决定以后,再请蔡老伯替我写介绍信。” “他很乐意帮人忙的。” “是的,我看得出来,蔡老伯是位慷慨的好人。” “那是因为他也是苦学出身,从前曾接受过好些人的帮助。接受别人的帮助,不是件羞耻的事。mr.章,你说对吗?”她转脸看了他一眼。 他敏感地以为她在劝他接受她和她父亲的帮助,所以不愿意正面答应。然而他也不能不同意她所说的话,否则就等于说蔡先生曾接受别人的帮助是可耻的。这样,就使他感到左右为难了。 幸好,他很快地想到了适当的措辞。“这要看是怎样的情形。”他说,“要看这个人值不值得帮助。” 他的话在逻辑上并不是针对她的命题回答的,但意思很容易解释,他仿佛在说,要像蔡先生那样的人,才值得予以帮助,而他是不值得帮助的。 但是,他的话虽然那么含蓄,蔡云珠却很直率。“是的,”她说,“我认为像你这样的人,就是最值得帮助的。” “不,不!”他怕她误会了,赶紧分辩着说,“我不是说我值得帮助,相反,我是说像我这种人不值得帮助。” “为什么呢?”她转过脸来,用另一只手握着他的小臂问。 虽是在暗影里,她这样双眸炯炯地望着他,仍使他清晰地感到像是承受着一种威胁,而他的不愿接受来自蔡家的帮助的理由,是不便明说的,因此讷讷地再也没说出话来了。 “mr.章!”蔡云珠的声音温柔而诚恳,“我们认识虽不很久,但我是非常佩服你的,你有话尽管说嘛。” 尽管她这样殷勤致意,章敬康还是不能不闪避。他用打太极拳的原理,反问蔡云珠:“你为什么佩服我?我有什么可以使你佩服的?” 蔡云珠把头转了过去,身子却靠得更紧了。“这不容易回答。”她幽幽地说,“你知道的,一个女孩子对男性的感觉,常常是说不出所以然的。” 这话的含义,以及她说这话的姿态,使章敬康震动了——感激与惶恐交织,引起他深深的警惕。他原以为她对他只是欣赏,即使有爱意,也是踩着谨慎的步伐向他走来的。现在他才知道自己错了,蔡云珠对他不但默恋已久,而且已情不自禁地表面化了。这样,他便应该有个明确的反应,否则就会变成玩弄她的珍贵的感情,是一种不可饶恕的罪过。 于是,他想了一会儿,用很严肃的声音说:“蔡小姐……” 刚说了三个字,就被她打断了。“叫我云珠!”她说。 “不,”他很固执地说,“我还是叫你蔡小姐。” “mr.章!”她迅速接下去说,不容他有往下说的机会,“感情是个很复杂的问题,不宜于在这时候讨论。我们暂时中止吧。我只希望你能把我对你的感觉放在心里。” 章敬康自然不便再往下说了,他谈着些不相干的事,一路把她送回去,客客气气地道别。在回家的路上,他回想刚才的情形,忽然明白:蔡云珠听他不肯改用较为亲切的称呼,就已了解他对她的反应,她不愿他说出公然拒绝的话来,不仅是为了维护她的自尊心,而且也是怕闹成僵局,所以见机而作,不着痕迹地把话扯了开去。这样,彼此不伤感情,留下了余地。她可以重新开始来培养感情,寻找新的机会。 照这样看,蔡云珠是个很聪明、很厉害的角色。他倒不能不佩服她了。 但是,他不愿去多想蔡云珠。她是富家小姐,而且准备以施舍的手段去换取他感恩图报的爱情奉献,这是使他隐隐然产生反感的一件事。另一方面,他在下意识中又觉得为了一种责任,他应该对蔡云珠避得远远的。虽然,那是怎样的一种责任,连他自己都没有认真地去想过。 他老想到的是李家。由想到李太太开始,然后想到李幼文,想到应该去给李太太拜年。 于是,第二天上午,他向陶清芬要了一筒章敬业从日本带回来的紫菜,说是要送同学,其实是送李太太。对于李幼文,他也有一样新年礼物,那是他哥哥送他的一本非常精美的活页笔记簿。他不知道李幼文是不是喜爱,但他只有这本新的笔记簿可以当作一件礼物来送人。 李家的门虚掩着,他叩了两下没有人答应。因为已来熟了,他便轻轻推门进去,在外面屋子提高了声音喊着:“李伯母,李伯母!” “啊!章先生。”李太太在卧室中回答,声音相当微弱。 “李伯母,来给你拜年。” “拜年?不敢当。” 这下他听清楚了,她的话有气无力,是病人的声音。“李伯母,你,你怎么了?”他不安地问。 好久,李太太才回答:“我病在床上。对不起,不能招呼你!” 真的是病了!“什么?我看看!”说着,他走过去一掀门帘,然后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 因为,门帘一掀,他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同时看到她床前的痰盂中有半罐紫红色的液体。 “李伯母,你吐血了?”他惊慌地问。 “章先生,你快出去,脏得很!”李太太喘着气说,她的脸色如黄蜡一般,双眼枯陷,形状可怕。 他自然不会退出去的,相反地坐到她床对面的椅子上,问道:“是胃出血?” “老毛病。我的肺不好。”李太太说,“从前养好了的,不知道怎么昨天又复发了。” “李小姐呢?” 李太太不答,慢慢闭上眼,眼角有两滴泪水。 这就不必再问了。他抬眼看了一下,只见茶几上有半碗冷的牛奶、一包药——纸包上写着昨天的日子。 “看过医生了?医生怎么说?” 李太太用手背拭一拭眼泪,答道:“昨天打了一针,算是把血止住了。说是——”她慢慢地顿住了。 “说什么?” “说要静养。唉!拿什么来静养?早点死了算了!” 章敬康心里难过极了!家家户户洋溢着欢笑,在尽情享受传统的佳节,而这里却有个贫病交迫、无人照顾的老妇人,被围困在生命的黑屋子中,忍受着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凌迟,甚至于连喊声“苦”都变得毫无意义——因为没有人听她的。这真是比死还要寂寞的寂寞。 他第一次发现生命中的灰暗颜色,是如此的可怖。他的胸部剧烈地起伏着,感到窒息得无法忍受,必须大口大口地喘气。 “李伯母!”他猛然站起来说,“我替你去找医生。” 说完,他不等她答复,急急地转身,冲向门外。荒场上空荡荡的,有一群孩子在追逐嬉戏。那些违章建筑的简陋的木板门,大多关着,门上贴了鲜红的春联,象征着平安和希望——这使他的心静了下来,然而他这才发觉,请医生要钱,钱在哪里呢? “章先生。”有人叫了他一声,他认得是李家的邻居张太太,以前在李家见过两次,算是彼此认识的。 “噢,张太太。”他忽然想到这是新年,便又说,“恭喜,恭喜!” “你来看李太太?” “是的。”他神情黯然地说,“李太太病得很厉害。” “唉!”张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说,“真可怜!你来得正好,我们商量商量。你请等一等,我把这碗年糕汤送进去就出来。” 目送着张太太端着一只小铝锅,匆匆进了李家,章敬康心里稍微宽慰了些——李太太倒还不是全然没有人照顾的。他知道张太太的先生做小生意糊口,境况并不太好,对于李太太不可能有什么太多的照顾,但仅是那一点温情,对于李太太应该就是很大的安慰。 然后他又想到钱的问题。如果柯惠南在这里,自然可以帮忙,不巧的是柯惠南回马尼拉过年去了。此外,再想不起可以救急的有钱的朋友,而且又是新年,找人借钱也说不出口。 那怎么办呢?他心里越烦躁,越不容易想出办法来。 忽然,他看到左面有一家人家,闪出来两个男子,其中年纪较大的一个,捋下戒指和手表,交给年轻的一个,匆匆嘱咐道:“快去!到当铺里摆一摆,能当多少就当多少。庄家发霉了,我一定可以翻本。” “过年,当铺不开门!” “谁告诉你的?你不懂!过年人人要赌钱,当铺比平常打烊的时间还要晚。” 他们的这番话提醒了章敬康。他手上有他父亲买给他的表,衣袋中还有支他哥哥刚送他的新钢笔,两样东西当个三四百元总可以,无论如何今天请医生的费用是够了。 因为难题已经解决,所以他能很从容地跟张太太讨论问题。她告诉他,李太太在前一天中午突然大量咯血,病倒在床上,但直到傍晚才被去邀她吃饭的张太太发现,当时请附近的尤大夫替她打了一针,并给了药,病势才稳定下来。她又告诉他,李幼文从年初一出去以后,一直没有回来过。 章敬康不愿谈李幼文,他认为当前最要紧的事,是了解李太太的病,究竟是有怎样的危险性,才能决定第一件要做的事是什么。 于是他说:“张太太,我想今天仍旧得要请尤大夫来看看,同时我想最好我能先跟尤大夫谈一谈。” “好的,我陪你去。尤大夫就在巷口。”张太太一面走,一面又说,“昨天看病的诊费和药费,都是尤大夫送的。大家都是邻居,李太太又穷,看到她的情形,着实可怜得很。可是我们的力量有限,没有办法多帮她的忙,真是伤脑筋。” “是的,多亏得张太太。以后……”他想说,以后由他来负责。但他凭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呢?所以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 没有多少工夫就走到了尤大夫的诊所,门面相当简陋。章敬康猜想尤大夫大概是个没有牌照的密医,但这时也顾不得那么多,叩门进去。尤大夫在家,他是个四十多岁的山东大汉,一望而知是极其爽朗的人。 “尤大夫,”张太太替章敬康介绍,“这位是章先生,大学生,他想问一问李太太的病。” “噢,请坐,请坐!”尤大夫自己先坐了下来,问道,“章先生跟李太太是……亲戚?” “不。”章敬康觉得很难解释,含含糊糊地答道,“是熟人。请问尤大夫,李太太的病,是不是很危险?” “当然很危险。” “那么应该怎么治呢?” “肺病,俗语称为‘富贵病’,除了用特效药以外,营养要特别丰富。最好能够到空气新鲜的清静地方去静养,病才好得快。这怕李太太的环境办不到。” “是的。”他点点头说,“目前呢?目前应该怎样治?” “使用特效药。”尤大夫站起来说,“我写个处方,把药买来,我义务替李太太治疗。” “谢谢尤大夫。”章敬康接过药方说,“我想请尤大夫再去看一看李太太。一方面我去买药,买好了送到李家来。” “你这样,”尤大夫确是非常热心,“这些针药你到南昌街一家药房去买,我写个条子你带去,说明这是我们大家帮人的忙。那里老板人很好的,他可以给你打个折扣。” 尤大夫说完又写了张条子。章敬康把它跟药方折在一起,赶紧坐车到南昌街。先找到一家当铺,把手表和钢笔当了三百五十块钱,然后找到了那家药房,只半开着一扇门,到了里面一问,老板不在家。老板娘问他:“找老板有什么事?” “尤大夫叫我买药,说老板可以特别优待,这里有尤大夫的一封信。” 老板娘看了信,也看了药方,说:“尤大夫是熟人,这些药我们按成本卖,大概八百块钱的样子。” 章敬康心想不妙,他所有的钱连一半都不到,而且也不能完全买药,得留下一些给李太太做别的用处,于是他想了一下,问说:“这些药够多少天用?” “十天的量。” “我现在钱带得不够,先买两天的量。明天再来买。” “随便你。”老板娘说。 两天的用量,就花了他一百七十元。买好药又匆匆赶到李家。尤大夫在等他,检点了他买来的药,替李太太先打了一针链霉素,然后把那些口服的特效药交给他,详细指示了服用的时间和剂量。 等尤大夫一走,张太太把章敬康拉到一边,悄悄地说:“尤大夫说,肺病会传染的,在家里消毒不方便,最好能够把她送到疗养院去。章先生,你有没有办法找个不要钱的医院?” 章敬康把她的话,很快地在脑中转了一下:肺结核是一种惹人厌的病。张太太那样说,自然也为了他们自己的安全。如果不能把病人隔离开来,一定弄得邻居们怨声四起,这对病人在精神上是个大的刺激,有再好的药,也不容易收效。 于是他说:“李太太的病,对她自己固然很重要,附近的邻居也很有关系。事情只有大家想办法一起来解决。我们分头去打听一下,再来研究,能不能把她送到什么肺病疗养院去。张太太,你说是不是?” “不错,不错。我们就这样办。”停了一下,她又称赞他说,“章先生,你真是少年老成,像你这样才真算得是个大学生。” 她的说法有语病,但意思很诚恳。章敬康便谦虚了两句,彼此分手。他仍旧回到李家。 由于这一种情感上的安慰和精神上的支持,李太太在短短一段时间中,前后大不相同,现在,她的眼中有了些光彩,说话的声音也比较高了。 “章先生,”她用充满了感动的声音说,“真是难为你了。我在想,我这个苦命的老太婆,还没坏到极点,能遇到你。但是,我实在也很不安,将来不知道怎样报答你。” 说到最后一句,她的声音已有些哽咽。章敬康也很难过,便不住地劝她安心养病。李太太一面用手帕擦眼泪,一面点头。那样充分信赖的表情,对章敬康总算是种安慰,可是也使他意识到双肩的责任沉重。 时间已经近午,他把买药多下来的钱,放在李太太枕头边说:“我先留下这些,过两天我再送来。你请放心,我去想办法,让你住到疗养院去。现在,我得走了。” “新年里,你也要用钱,你自己留一点吧。”李太太说,“药有了,别的也没有什么花钱的地方,而且我自己也还有百把块钱。” 章敬康心想,无论如何车钱需要保留,便取了一张五十元的钞票,放入衣袋。正要离去,听得大门作响,李太太努一努嘴,表示李幼文回来了。 “妈!”一掀帘子,她愣住了,一双大眼睛睁得滚圆。她发现情况不对,第一是她母亲的病容,第二是章敬康黯然的脸色,然后她看到痰盂,惊喊了一声:“血!” “是的。”章敬康平静地答道,“你母亲吐了大量的血。” “妈!”李幼文飞快地跑去坐在床沿上,两手扶着李太太,惶恐地问道,“怎么会吐血的?是不是你的老毛病发了?” 她不住地摇晃着母亲的肩。李太太软弱地垂着头,答不出话来。章敬康赶紧阻止她说:“你别这样子,这会弄得老人家头昏眼花,很不舒服!” 李幼文很听话,立即放下了手,愁眉苦脸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像要哭出来的样子。 “唉!”李太太面向床里,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恐怕就是我死了,你都不知道!” 李幼文的脾气又发作了。“又说这种没用的话!”她暴躁地吼着,“你们谁告诉我嘛,到底要紧不要紧?” “现在算是不要紧了。”章敬康耐心地说,然后把医疗的经过,大致说了一遍。 李幼文长吁了一口气,然后讪讪地挤出勉强的笑容说:“妈,对不起。”说完,又伸伸舌头,做了个猜不透的鬼脸。 李太太在病中,恨极了她女儿,但现在看到她这样子,心又有些软了,虽没有说什么,脸色却和缓了些。 “妈,你想吃什么?我去替你买。西门町的食品店,开门的很多。” “不要,谢谢你。” 母亲对女儿这样说话,比责骂更令人难受。李幼文差点又要发作起来,但看到章敬康的警告的眼色,算是嘟着嘴忍住了。 章敬康看看气氛有些不妙,便站起来说:“李伯母,你好好休养。我明天再来看你。” “你走好,我的病不要紧的,你用不着老摆在心里。大概你马上又要开学了,该趁这几天过年,好好去玩一玩。有空便来看一看,没有空就不要来了。”李太太慈祥地、絮絮地嘱咐,说到最后有些气喘。李幼文扶着她躺了下去。 章敬康离开了李太太的病榻,临走前,向李幼文使了个眼色。她原来就想仔细问一问他,便很快地跟了出来。 走到门外,两人都站住了。李幼文除去了矜持,现出了愧疚的神色,因此,她的眼中散射着温柔的光芒,显得格外美丽。 “你母亲现在好得多了。”章敬康说,“我刚来的时候,看见了吓一大跳,像快要……” 他没有把这句话说完,可是她能充分领会到他的意思,惭愧地低下头去。 “病势本来就不轻,又没有一个人在旁边照料,她心里自然很难受,这样就更显得严重了。我跟张太太请了医生来给她看病,至少在心理上对她是一种安慰——我想,现在危险期可能已过去了。” “谢谢你。”她低声说,然后又抬头来问,“请医生的钱和买药的钱,是你垫出来的?” “医生不收费,买药没有多少钱。” “到底多少?我应该还你。” “算了,算了。” “不,不能用你的钱,而且我有钱。” “你有钱留着慢慢用,别管我。” “我看你也不会有多少钱,都花完了怎么办?啊!”她突然一顿,再问,“你的手表呢?当掉了?” 章敬康没提防她有此一问,更感困惑的是她何以知道他当了手表?上当铺,在一个规规矩矩、要顾及体面的大学生来说,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所以他下意识地把手往后一缩,答道:“我今天没有戴表出来!” 李幼文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你撒谎的本事还差得很。嘴里撒谎,手上的动作却露出马脚来了。” 他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幼稚得像个小学生,更觉得不好意思,但又不能不承认,红着脸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把表送到当铺去了?” “这还瞒得过我?”她得意地说,“你看看你的手。” 他把左手伸出来,发现手腕上一圈白印子,这明明是刚把手表脱下来的样子,于是心里又生了一个警惕——大嫂最喜欢问这问那的了,一回家,她一定也会像李幼文那样发现他的表不在手上,到时候该怎么回答? “现在闲话少说!”李幼文命令着,“把票子给我。” “什么票子?” “当票!” “噢,”他直觉地答复,“你不用管,我自己会去取的。” “你以为我没有钱?”她说,“我拿给你!” 她里面穿着一件花衬衣,外套白色开司米的毛衣,再加上一件咖啡色的男夹克,解开一重重的扣子,从胸前掏出一张钞票——自然,衬衣只解开最上面的两个扣子,但他已能发现,她的钞票是从胸罩里取出来的。 “看到没有?”她把钞票扬了一下,是张五十元的美钞。 他不明白她何以有此一笔“财富”,便问:“你的钱从哪里来的?” “赢来的。” “几天不回家,你就是在赌钱?” 她闭着眼点了点头。 可怕!章敬康在心里喊。但他也知道,如果说赌博的罪恶如何如何,她一定认为是迂腐之见,一句也听不进去,得要换个方式来规劝她,便说:“赢了固然很好,输了呢?” “输了就输了。”她答得非常轻松。 “你拿什么输呢?” 这话问得过于直率,显得有些不礼貌。而实际上给予李幼文的刺激之强烈,是章敬康无论如何也没法想象的。他不知道他问的话,正揭破了她脓血淋漓的疮疤。她拿什么来输呢?只有原始的本钱——她那病得要死的母亲给她的一副姣好的容貌和身材。在一张牌上面,如果她不是赢进手里的那张大额美钞,就得输去她的灵魂,像娼妓一样陪人到旅馆去过夜。 这行为要一想起来,就像吞下了一只苍蝇那样难受。她恨他不该说这话——好像在用餐时,有人谈到极污秽的东西那样令人厌恶,因此,她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骂了句:“你这个家伙,真讨厌!” 她何以会有这样的反应?这是他所完全不能理解的。自然,他很不高兴,但领教过她的泼辣,知道忍气吞声是最聪明的办法。“你不喜欢跟我说话,我走了。”他涨红了脸说,同时向后转。 李幼文对他的观感,已大非昔比,再想一想,自己也确是错怪了他,便立即追上一步,拉住他的衣袖说:“别走,别走。你这个人,一句话不对,掉头就走,脾气好大。” 她自己动不动就乱发脾气,反指责别人脾气好大,章敬康不禁觉得好笑。自然,这一来也就不会再生她的气了。 “我们一起走。”她说,“我把美金去兑换了,先把你的东西取出来,再替我妈买点好东西吃。生肺病的人嘴馋,所以叫作‘馋痨病’。” 看她伶牙俐齿地在说,那种少女的娇憨,真是动人。章敬康心想,她如果总是保持这样的姿态,那该多么美妙,这应该是可以办得到的。他又想,从她刚才看到她母亲的病容所流露出来的惶恐神情,证明她的本性还是善良的。温暖的感情可以改变她的气质,他极有信心地在想。 走出巷口,看到一辆辆坐满了人的公共汽车,到站停一停,立即开走。他们便不再到站上去做徒劳无益的等待,叫了三轮车,先到衡阳路找到美钞“黄牛”,五十元美金换了二千一百元台币,然后原车转往南昌街。章敬康利用这段时间,把张太太跟他所商议的,准备想办法将李太太送到疗养院去的话,都告诉了李幼文。 “能送医院当然最好。”她问,“你准备想什么办法?” “我正在想。” “我希望你能想出来。我不想找那些人帮忙。” 从她的话中,他听得出来她跟邻居们相处得并不好。原来他就感到李太太的住院问题,在他是义不容辞的,现在受了李幼文的托付,更觉得自己应负起完全的责任。但是,有什么办法好想呢?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从衡阳街到南昌街,赎回了他的手表和钢笔,告别回家,一直到晚上,他整天都在苦思,只想出一个办法:到市政府社会局去申请贫病医药救济。但又想到,李幼文一定不会赞成,因为这不是体面的做法,所以实际上依然是一筹莫展。 没有想出办法,就不能去李家,这是他的想法。其实也不是那么急,只不过他自己脸皮薄,觉得说话没有兑现,是件很不好意思的事。 为了解闷,第二天下午他一个人去看了一场电影。散场出来,在书报摊上遇见蔡云珠,他心绪不宁,不想跟她打招呼,但却没法躲避。 “mr.章!”蔡云珠把手伸了出来,问道,“到哪里去?” “看了场电影。随便逛逛,就要回家了。”他握了握她的手说。 “看的哪一部?” “《新生》。” “噢。片子好不好?” “不怎么精彩。” “那我就不去看了。”蔡云珠停了一下,笑道,“走得有些累了,请我喝杯咖啡,休息一下,行不行?” 她的说话技巧很高明,如果说她请他喝咖啡,他便可以推辞不去。现在她要求他请客,他没有办法不答应,那就索性大方一点,欣然答道:“怎么不行?你说吧,哪一家?” “国际,好吧?” “当然好!” 她嫣然一笑,把手抬了起来。他只好挽着她,一起穿过闹哄哄的马路到国际饭店,在三楼找了个位子坐下。 蔡云珠脱了大衣和手套,很悠闲地喝着咖啡,真像是想好好休息一会儿的神气。章敬康在她面前,是被动的。她不说话,他也保持沉默,毫无目的地四面浏览着。 四周坐满了人,整齐的衣着,热烈的谈笑,新年的气氛还弥漫着——在这里看不到贫穷和困窘,只有在那简陋的木屋中,才看到人间凄凉的一面。 “mr.章!”蔡云珠问他,“今晚有工夫吗?” “有的。”他因为正想着李太太,便这样直觉地回答。 “我想请你参加一个舞会。” “在你府上?” “不。是扶轮社主办的春节舞会。” 一线曙光在章敬康心中闪现,他不回答舞会的问题,却问:“你是扶轮社的会员?” “不。”蔡云珠答道,“家父是的。他是一个社区的负责人。” “扶轮社是不是一个慈善团体?” “也不能说是慈善团体。它是帮助社会进步的一种组织。” “要社会进步,先要消灭疾病和贫穷是不是?” 蔡云珠想了一下,很谨慎地回答:“也可以这样说。不过这问题太大了,做这些事情是每个人的责任……”她仿佛词穷了,然后她突然问道:“mr.章,你问它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加入扶轮社?” “我们当学生的,似乎还无此必要。” “那么,你——你好像对它很感兴趣似的。” “这有一个原因。”他迟疑了好一会儿,决定说明白些,“是这样的,我有一个小学同学的母亲,最近tb(结核病——编者注)复发。她家里的境况很不好,所以我想打听一下,是不是可以请求扶轮社救助,让她获得免费的医疗。” “这不必找扶轮社,我可以负责替你解决。” 她的语气很平静,看来像不当回事似的,这反让章敬康不容易相信了。“真的?”他脱口而出地问了一句。 “mr.章,我从来没有说过谎,尤其是对你。” 这两句话说得章敬康既惭愧又感激,而且隐隐有种沉重得不胜负荷之感。但不管刹那间的感情复杂,他都没有工夫去细加分辨,因为他急于要了解她准备怎样“负责替他解决”。 于是他说:“蔡小姐,我很感激你。你能不能把你的办法告诉我?” “家父是防痨协会的赞助人,又是一家肺病疗养院的董事,每年都要替他们募许多捐,所以,送一个无力就医的肺病患者去住院,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那太好了,谢谢你,谢谢你。” 这是出自衷心的道谢,蔡云珠微笑着接受了。他们都很快乐,原因相同,能为他们所爱的人解决问题了。所不同的是,蔡云珠是为了章敬康,而章敬康却是为了李幼文。 第7章 第7章 李太太很顺利地被送入一家肺病疗养院,医药和膳食都照料得很好,而且一分钱都不要花。蔡先生这个忙帮得很大。 由于住院以后,产生了心理上的安全感,以及穷途末路,忽然获得了一份亲子样的温情,所以李太太的病势,好转得很快。但肺病到底不是那种急性的炎症,一针抗生素就可没事。她需要长期的疗养,把疗养院当作家,而章敬康就像她的一个住校读书的儿子,每星期回“家”去看她一次。 他不但为了看李太太,也为了看李幼文——除了这个机会以外,他不容易看到她。在名义上说,她仍旧住在她自己家里,可是他去过两三次想找她,每一次都是门上挂着锁。他不知道她究竟住在哪里。 她的样子跟以前大不相同了,看见他总是文文静静的,说话不再那样一语不合就直着嗓子吼,粗鲁的字眼也很少挂在嘴上,连李太太都相当满意地说“学好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由于他的感化,才使她变换了气质。但至少他有这样一种信心——任何人只要诚恳而有礼貌,便不愁不可理喻。 然而,李幼文是表面上的进步,他是不能感到满意的。他希望她真正地学好,规规矩矩地重新上学,像现在这样行踪诡秘,无论如何是他所不能放心的。 好久了,他在心里有一个念头,要好好问一问她的情形。却苦于得不到机会,因为在疗养院不便谈,当着李太太也不便向她提出约会——他下意识中总有这样一个念头,帮助李太太入院,完全是出于同情,如果向李幼文提出约会,李太太知道了会怀疑他的动机不纯正。 自然,也有几次他曾做了暗示,说那一张影片不错之类,希望她能接着说,一同去看。而她偏偏不说这样的话,那就无法可想了! 但机会终于来了,是李幼文向他提出了一起去玩的邀请。那时正是樱花季节,在李太太病榻前,不知怎么谈起了阳明山的盛况,李幼文就说:“我们也去逛一逛,好不好?” 怎么会不好呢?李太太也在旁边怂恿着:“对了,这么好的天气,你们正该到那里去走一走。” 章敬康起先觉得很意外,转念一想,他们已经这样熟悉了,彼此提议到哪里去玩玩,实在也是不足为奇的事。想透了这一层,他反倒懊悔自己以前太拘谨了。 而这一天却很不巧,两个人到阳明山去玩一趟,车钱连野餐盒子,至少要花一百元,而他身上只有三十块钱。“好啊!”他答应是答应了,声音却有些勉强。 “那么,你们就去吧。快十一点了,进城先吃了饭再去,阳明山的东西,怕又贵又不好。”李太太说。 于是,他们一起离开疗养院,到公路车站去等车。买好了票,章敬康说:“我想先回家去一次。” “为什么?” “到家里去拿一点钱,再上阳明山。” “不需要,我有钱,我请你。”李幼文又说,“我老早要请你了。” 这话,章敬康听得非常舒服。她是知道好歹的,自己的一番心力,总算没有白费。可是,他又想,她的钱是从哪里来的呢?这跟她住在什么地方,同样是个谜。 公交车很挤,找到一个座位,他让她坐了,他站在后面人比较少的地方,两人一直没有机会谈话。 公交车停在东站,那里也正是去阳明山的起点。花市正盛,又逢例假,全家出动去郊游的很多。丈夫背着照相机,一手拎着野餐盒子,一手牵着大孩子;太太的负担也不轻,手里抱着婴儿,臂弯挂个旅行包,里面装着毛衣之类,预防到太阳偏西,天冷下来的时候,孩子们好穿。 人太多,公路局在广场上设下好几个临时车站,一条条蜿蜒曲折的长龙,盘踞了整个车站广场。时近正午,艳阳如火,看着乘客们一个个晒得脸上出油,章敬康便照李太太的意思,提议先去吃午饭,等一下人比较少时,再来排队上车。 “不!”李幼文表示反对,“到阳明山去野餐,才够味。” “好,你说怎么就怎么。”章敬康马上撤回了他的意见。 在车站旁边一家糖果店,买了野餐盒子。李幼文真是诚心要请客,不买现成的野餐,挑好东西叫店员装,鸡腿、培根、猪排、沙拉、面包…… “要不要买罐头啤酒?”她问他。 “免了。我不会喝酒。” “小姐!”店里的伙计说,“可口可乐要不要?” “要,要!”她买了半打可口可乐,又多花四十八元。 因为吃的东西太多,临时又买了个塑胶皮的袋子,把野餐盒子和可口可乐往里一装,由章敬康提着,仍旧走回车站。 买好票,排队等车,章敬康在后,李幼文在前,但她身子半侧着,好跟他谈话。 “早知道要去阳明山,应该带一个电晶体收音机。” “我家里倒有,如果……” “算了算了,难道你现在再回去拿?”她打断他的话说。 “其实郊游带收音机,不如带唱机。” “为什么?” “带几张自己喜欢的唱片,爱听什么就是什么。收音机,你只能听电台的,它要你听什么,你就只能听什么。” “这就是自由,爱怎么就怎么,谁也管不着。” 章敬康听懂了她的意思。显然,在她口中的自由是不受法律限制的。她误解了自由,他想纠正她,但也知道那会引起争论,在这种众目睽睽的情形下,高高兴兴出游之前,引起争论是件大煞风景的事,所以他不作声。 “其实你的话还是不对。”她又说,“郊游是视觉的享受,应该带照相机才好。” “如果我们早约了今天游阳明山,我可以去借一台照相机——我朋友有一台。就是上次你看到的,我的那个姓柯的同学,”他是指柯惠南,“有台照相机,用特制的软片,拍好,马上就可以把照片取出来,方便极了。” “哪个姓柯的?”她偏着头想。 “就是上次我们在‘天马’遇见的,我不是替你们介绍了吗?他要请你吃饭,你没有答应。” “噢!是是。”李幼文说,“那个家伙的照相机再好,我也不稀罕!” “你对我那同学,好像很不满?”他觉得有些奇怪地问道,“为什么?照我看,他是个很好的人。”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笑道,“只是看着他不顺眼。”停了一下,她又说:“我很任性,是不是?” 这可以算是有自知之明了,章敬康对她的态度相当满意,正想趁这机会劝她两句,班车已经开到,行列移动,没有机会再往下说。 走到一半,出现了很奇怪的事,李幼文突然很急促地回头说了一句:“我不去了!”说完,脱离行列,很快地往人丛中钻了进去。 不管他平常对她是如何的宽容,这时也不免气愤。他紧盯着她的身影,也脱离了行列。她这天穿的是一件绿色的上衣,目标相当显眼,所以广场的人虽多,却不怕丢失了她。 追着那一点绿色的影子,他在火车站正前方的铁栅边找到了她。 事实是她站在那里等他。她的脸色稍微有些不自然,可是说话的声音却很从容。“对不起,”她说,“我忽然有些头疼,不想到阳明山去了!” 这话使他的反感更深了。哼!他在心里冷笑。要撒谎就要撒得像个样子,简直当人家是三岁的小孩子。他正想反唇相讥,却又立刻警告自己要保持冷静,便淡淡地答了一个字:“噢。”意思是:你这么说,我这么听而已。 “我们在市区找个地方坐坐。”她说。 “我没有地方。” “你说。”她以希望弥补歉疚的姿态说,“这一次只要你说了地方,我马上就跟你走!” 一句话的抚慰,立刻抵消了他全部的不满情绪。他想起去年秋天,秦有守带他到圆山的五百完人衣冠冢去过,那里十分幽静,是个聊天的好去处,便把地点说了出来。李幼文欣然同意。 于是,他们搭十七路车到动物园,再叫计程车往里走。一到那里,李幼文连声称好,认为比阳明山更有意思。他不知道她是故意迎合他,还是真的喜欢这地方。反正她表示满意,他也就很高兴了。 两人席地而坐,先吃野餐。食物太多吃不完,李幼文把余下的仍旧包好,准备带回去。章敬康冷眼旁观,心想,她知道爱惜食物了,这也是进步了的一个证明。 “你怎么不说话?”她说,一面用一张卫生纸仔细擦拭手指上的油渍,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闪动。他觉得她在沉静时,能格外显出她的不可抗拒的魅力。 “幼文,你真的很美!”他情不自禁地说。 她抬起头做了一个微笑——事实上,只能说是半个微笑,她的嘴角微撇着,好像觉得他说了很可笑的话。 “真的!”他很认真地说,“我不是瞎说,我是第一次赞美一个女孩子。” “我没有说你瞎说,我很高兴听你说的这句话。”她仍旧垂着眼,一面擦拭手指,一面说。 “我希望你高兴。”章敬康说,“我愿意做一切让你高兴的事,但是——”他在考虑,怎样措辞才不至于破坏眼前已经存在的美妙气氛。 “但是什么?”她抬起头说,“你知道的,我最恨说话说半句留半句的人。”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说下去,也许你不愿意听。” 她不响,大眼珠灵活地转了两下,才答道:“说说没有关系。但我希望你适可而止。” 怎么叫适可而止呢?她的话似乎不通,却又似乎说得很妙。他一向觉得她不简单,立刻又得到一次印证。因为如此,他又警觉到说话要当心,说了幼稚浅薄的话,为她所轻视,那就无法再有对她产生影响的力量了。 于是他说:“我不知道怎样才是适可,如果我说了你不高兴听的话,你提醒我,我好停止。” “我希望你不要逼得我太厉害!” “这就奇怪了。”他说,“你好像知道我有许多话要问你。” “是的,我看得出来。” “我不想逼你,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以后才可以想办法帮助你。不,”他觉得这样的说法,一本正经,不能为她所接受,便立即改口,“你不大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帮助你的。我只是好奇,譬如,刚才已经快上车了,你忽然头疼不想去阳明山,这在我是很难理解。” “我首先要纠正你一句话,”她说,“我并非不愿意接受别人的帮助,像你,对我妈的帮助,就是对我的帮助,这证明我是无法拒绝别人帮助的,也证明了你有帮助别人的能力。你接受我的纠正吗?” “当然接受。”他很高兴地回答说。 “那么我再回答你的问题。”她停了一下说,“老实告诉你,在车上有两个我不愿看到的人。” “谁?” “何必一定要问得那么清楚?” “不!”章敬康固执地说,“我一定要知道。才第一个问题,总不能就叫我适可而止吧?” 李幼文笑了,但那笑容似乎有些凄凉的意味。“你明明知道的,何必要问?”她说。 “是不良少年?” 她点点头。 “避开他们也好,我希望你永远避开他们。” 她仍旧不响,抑郁地望着天际的白云。这副神情给予他的印象很深,他觉得她仿佛有难言之隐似的,格外引起他的关切,同时唤起了强烈的责任感,决心把握今天的机会,对她的一切要做深入的了解。 “还有一个我不明白的地方。你到底住在哪里?” “大部分时间,住在家里……” “不对吧!”他抢着说,“我去过你那里两三次,每一次都锁着门。” “那只是碰巧。而且白天我不在家的时候多。你是白天去的吧?” “嗯。”他说,“你说大部分时间住在家里,当然还有一小部分的时间不住在家,那么住在哪里呢?” “同学家。” “从前的女同学?” “当然。” “你的女同学现在干什么?仍旧在念书?” “不,结婚了。” “既然结婚了,当然有丈夫,你住在她家,不是不方便吗?” “她的丈夫是洋人,经常出差的。一出差,她就来找我去给她做伴。” “你的同学几岁了?” “你问她干什么?”她奇怪地反问。 “我在想,你的同学也不过十六七岁,正该念书的时候,却结了婚,又嫁的是洋人,好像有点不可思议。” 李幼文瞪着一对大眼睛,怔怔地看了他半天,忽然大笑,笑停了才说:“你这个人真滑稽,十六七岁为什么不可以结婚,为什么不可以嫁洋人?” 这两句话把章敬康问得哑口无言,但他细细一想,总觉得不大对劲,却说不出自己的感觉从何而来。 “好了,我们暂且不谈这个。我再想问你一句话,你的生活怎么维持?” “这是一个问题。”她点点头,又说,“照你看,我的生活应该怎么维持呢?” 这句话又把他问倒了,他恨不得能这样说,不要紧,归我负责。然而他不能。他仿佛觉得自己没能替她尽到责任,有着无限的歉疚,以至于低头不语。 “一个人只要想活下去,就总有办法活下去的!” 她所说的话,以及说话时的语气,老练得像个饱经世故的人,使得章敬康暗暗吃惊,更有自愧不如之感。 “好在我只有一人的生活问题。这都亏得有你帮忙。”她说,“我妈住在疗养院,我一个人的问题很容易解决。噢,”她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我老想问你,到底你托了什么人,才能让我妈免费住院?这虽然是你的面子,我也不能不感激人家,你说是不是?” 她竟是如此的通情达理!相形之下,他反而感到惭愧,他不能在蔡云珠面前说实话,也不能在她面前说实话,帮人的忙,却不能堂堂正正地说明真相,变成两面捣鬼,别有用心,实在有欠光明磊落。 “你不要问了。”他只能这样回答,“我说了你也不知道。” “我也多少晓得些。”她说,“是银行家蔡先生,是不是?” “你听谁说的?” “疗养院的护士。有一次我跟她谈起来,她告诉我的,不过她也说得不很详细。”她停了一下,又问,“蔡先生跟你是什么关系?” “是同学的父亲。” “那么谢谢你的同学。我想——”她慢吞吞地说,“我总该表示一点感激的意思。” “完全不需要的。” “你能不能介绍你的同学,让我见一见面?” 这个要求从任何角度看,都是无法拒绝的,他只好点头答应。 谈话暂时告一段落。章敬康默默地从头回忆了一遍,自己要问她的话,都没有得到满意的答复,却让她给自己找了些麻烦,未免可笑! 她却感到相当轻松愉快,靠在他的肩上,架起了腿,拈弄着一朵不知名的野花,嘴里轻轻哼着节奏轻快的流行歌曲。 章敬康忽然警觉,这不就是情人相处的光景吗?一想到这儿,陡生无限的喜悦。他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惊扰了她。他愿意她就这样偎依到黄昏日落,甚至于星月微明的时候,容他静静地欣赏并享受她无意中流露出来的爱的情味。 “章!”她忽然停住了歌声,身体保持着原来的姿态,问道,“你今年夏天要毕业了?” “嗯。” “毕业了以后干什么?” “先受军训。” “以后呢?去美国留学?” “不一定。”他回答说。这说了一半实话,他知道眼前并无赴美留学的机会。 “如果不去美国呢?” 他心中忽然一动,问道:“你希望我去美国,还是不去美国?” “自然希望你去。” 这不是他所预期的答复,内心异常失望。 “你还没有答复我的话。”她催着问。 “什么话?”他一时间感到茫然,随后才想起是什么,“噢,如果我不去美国,自然要找个事做。” “找什么事呢?” “大概在银行里。”这是真话。为了李太太住院的事,他曾特意去向蔡先生道谢,蔡先生跟他做过一次长谈,问了他的学业和志愿以后,自动地表示,等他毕了业,可以介绍他到银行去工作。 “是不是请蔡先生替你介绍?” 章敬康大吃一惊,她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看起来蔡云珠的情形,她也知道,只是装傻不说而已。 幸好,她没能看到他脸上的表情,所以他还能保持镇静,慢吞吞地问:“你怎么知道?” “这很容易明白的,蔡先生是银行家,你们的关系很好,他很看得起你,当然会介绍你到银行里去工作。” 一说破,果然容易明白。不容易明白的是,到底是她的心思灵敏,还是自己的脑筋太笨?看起来,自己不是她的对手,以后一切说话行事,都要小心。章敬康这样在心里想。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 “都叫你说中了,我还说什么?”他笑着回答。 她笑笑不响,然后又轻轻地哼起歌来。 “你喜欢国语流行歌曲?”他趁她一曲哼完,插嘴问道。 “嗯。”她点点头,“你呢?” “我比较喜欢热门音乐。” “噢!台北常有热门音乐会,你去过没有?” “去过一次。”他说,“乱糟糟的,尽是些不良少年在起哄,没有意思。” “对,还是不要去的好。”她说。 “你呢?”他问,“常常去?” “现在不大去了。” 热门音乐会向来是不良少年的天下,她说现在不大去了,是不是意味着现在不大跟不良少年来往了呢?章敬康这样在想。 “章!”她问,“你喜欢跳舞吗?” “偶尔跳一下。”他答道,他感到奇怪,她何以问这样一句话?忍不住要追索一下,“你问我这一点干什么?” “我很想有机会陪你跳一次舞。”她停了一下,又说,“我好像欠着你的情……” “所以你要补报?”他抢着说。 “礼尚往来,好像我应该有所表示。” 她的善良本性,在这种了解上,完全表露出来了。章敬康非常感动,然而这实在是不需要的,也不是他所希望的。他觉得彼此的交往应该自然而然地进展,不要勉强,更不要掺和功利主义的成分,那才是纯洁的感情。 然而想是这样想,却仍旧说了下意识中施恩望报的话:“我不想你陪我跳舞,我只希望我们以后常常有像今天这样的机会。” 她点点头,表示允许。他非常快乐。 这一天他们玩到夕阳西下才分手。章敬康回家以后,一直有种隐隐跃动的兴奋,他是第一次跟她单独相处了这么长的时间,而且是第一次一无作用的交往——以前每一次见面,总是有件什么事要谈,唯有像今天这样无拘无束的约会,才有些情侣密约的味道。 片段的新鲜回忆,不断地浮现,而每一片段的回忆,无不是十分甜美的。他开始品尝到初恋的蜜汁。 蜜汁中却也有苦味,那就是思而不见的苦闷。他曾到李幼文家去找过她两次,但就像以前几次一样,不过白跑一趟而已。他所能见到她的机会,就只是星期天在她母亲的病榻前。 好不容易挨到星期天,意外的阻扰接二连三地发生。首先是他的大嫂陶清芬,叫他上街去买一些急着用的日用品;接着,匆匆交代好这趟差使,刚要出门,秦有守却又来了。 从这个学期开始,他们见面的机会就不多。第一,是彼此都到了最后一个学期,课业比较忙;第二,自然是由于章敬康把所能自由支配的时间,都用在李家母女身上的缘故。 因此,这天见到秦有守,他感到有些生疏了,在礼貌上特别周到。 “我们可以谈谈吗?”秦有守喝着章敬康递给他的汽水,用一种征询的口气问。 “当然可以,欢迎之至。”他用特别强调的语气回答。这是违心之论,事实上巴不得秦有守马上就告辞,他好去看李幼文,但口头上却只得这样回答,因为他对他的好朋友,隐隐有着歉疚之感,这样说法,正是他表示歉意的一种方法。 “那么我们找个地方去谈。” “为什么呢?就在家里不好?” “还是外面方便些,我有许多话要问你。” 这样一说,他除了跟他出去以外,再不好说什么了。他一路走,一路心里在想,秦有守会有些什么话要问?看上去是很严重的样子,他有些心虚,感到很不安。 “你怎么好久不到我们那里去玩?有仪一直在问。” “你知道的。”他很谨慎地回答,“这个学期,大家都比较忙!” 于是,他们谈到彼此的功课,这是不必费脑筋的话,他的情绪安定下来了。 走着,走着,到了公园,秦有守找到一处清静的地方,两个人在露天椅上坐了下来。章敬康已盘算好了,他猜想着秦有守要问的话,必定是关于蔡云珠的。“最好的防御是攻击”,想到这条踢足球的原则,他决定先发制人,不等别人开口,先主动地谈蔡云珠。 “好久没有见到蔡云珠了,她好吗?” “还是那样子。” “还是那样,一面孔准备做少奶奶的样子?”他的话说得很轻佻,自己也觉得态度不大对,但为了要表现出一切无所谓的神气,也只好这样说了。 秦有守不立即回答,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才说:“你好像好久没有见到蔡云珠,一点都不知道她的情形似的。” 章敬康直觉地感到他的话中有话,这很不容易回答。他忽然想到,关于他托蔡云珠把他的“同学的母亲”,设法送到肺病疗养院这件事,无疑地,蔡云珠一定跟秦家兄妹谈过。现在,秦有守要问起来,该怎样回答? 或者,自己应该不等他问,就先告诉他,这样才是符合他们无话不谈的交情的正常表现——然而要先告诉他,又该怎样说?是毫无保留呢,还是隐瞒若干情况? “怎么?”秦有守又咄咄逼人地说,“你好像很难回答我的问题的样子。” 这一来,他不能不说实话。“也没有好久,过年以后还见过。”他接着又说,“蔡云珠没有告诉你们?她帮了我一个很大的忙。” “我听说过,是帮助一位老太太去治肺病?” “是的。” “那位老太太是你同学的母亲?” “嗯。” “姓李?” “嗯。”他硬着头皮回答。 “是女同学?” 章敬康心里一跳。话越问越不对劲了,他不做正面的答复,只说:“你怎么知道?” “是蔡云珠说的。” “她又怎么知道?” “她到疗养院去看过那位李老太太。”稍微停了一下,秦有守又说,“一问那里的护士,什么都知道了。” 章敬康很窘,他也不知道他的秘密到底被戳穿了多少。想了想,只有在秦有守面前说实话,才是比较聪明的办法。 于是他说:“我老实告诉你吧,那是李幼文的母亲。” 秦有守仿佛也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他,好久才说:“我也有些疑心,果然是她!” 吐露了实话,章敬康的负担反而减轻了,但要说明过去的一切,仍是件很困难的事,因为中间的变化太复杂了。他只能断断续续地一面想一面说,费了许多时间,才把从去年圣诞之前一星期,遇见秦有守的表兄,那位警官赵先生以后,怎样去拜访他,证实了李幼文的住址无误,以及此后的一切遭遇发展,说了个大概。 “其中有这么多的花样,我竟一点都不知道。”秦有守惊讶地说。 章敬康红起了脸。“我没有机会告诉你。”他说。 “怎样才叫有机会呢?我们不是常常见面吗?” “对不起!我觉得很抱歉。” “现在有个问题,你对李幼文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让感情自然发展。” “说明白些。” “既然是自然发展,我也说不明白,将会有怎样的变化。” “你期望着有怎样的变化呢?” 章敬康不答,一半是不愿回答,一半也是难以回答。 “你期望着热恋、结婚,而且李幼文会从太妹变成个贤妻良母!” “你怎可以这样说。”章敬康提出抗议,“你是学法律的,你应该知道,法官不可以用假设的语气发问。” “我现在不是法官,我是你的朋友。”秦有守很冷静地说道。 “是朋友就该有同情心,慈悲一些。” 秦有守笑了:“你好像觉得我是在很严厉地审问你,是不是?” “确是有这么一点味道。” “那我要检讨。”秦有守说,“也许我的态度你会感到不满意。但是,如果要你满意,怕只有赞成你的做法。” 章敬康听懂了他的反面的意思。“你是说,你不赞成我现在的做法?”他问。 “我只赞成你一半,你帮助李幼文的母亲,我认为做得非常对。” “另一半呢?” “你追求李幼文,在我看,是不聪明的。” “这话你说过好几次了,是一个老问题,我们不必再讨论。” 这是断然拒绝任何劝告的表示,他自己也觉得态度太强硬了些,可是除了内心歉疚以外,他不愿再补充什么话来修正他的态度。 秦有守自然也有些气愤,如果不是友谊极深,他应该到此为止,不再多说。但对章敬康应该是一个例外,无论从哪一个角度来看,他都觉得有耐心规劝他的义务。 “敬康,做人不是这样子的。”他用极诚恳的语气说,“你对李幼文的母亲,本来出于一种高度的同情心,可是到后来变成讨好李幼文的手段,这动机就不太光明了。” “那是两回事。你应该信得过我。” “我信得过,可是别人不相信。” “管别人干什么?” “蔡云珠你不能不管。”秦有守说,“如果仅仅只是帮助李幼文的母亲,那她一定也很乐意的。由于帮助了李幼文的母亲,使得李幼文对你产生了更好的印象,这不是蔡云珠所愿意看到的情形。” 章敬康内心的弱点被击中了。他也一直感到对不起蔡云珠,现在经秦有守一说破,证明了他的想法,不是出于个人情感上的症结,而有一种公认的尺度在衡量着——他是经不起这一尺度来考验的,考验的结果,将会证明他不但对蔡云珠太寡情薄义,甚至以阴险的手段在欺骗她、出卖她,是无耻小人的行径。 一想到这儿,他汗流浃背,惶恐极了。 接着,秦有守又为他做了一番恳切而冷静的分析。除了更深入地说中了他的心病以外,秦有守认为他跟李幼文这样下去,会不会得到好的结果,谁也不敢保证,但已得罪了蔡云珠,那是毫无疑问的,牺牲一个热诚的好朋友去交换虚无缥缈的爱情,是很不智的行为。 “无论如何,我不愿让蔡云珠对我有所误会。”章敬康透了口气,大声地说,“你得替我想办法。” “只有一个办法。”秦有守说,“跟李幼文断绝往来,证明你帮助李幼文的母亲,不是作为追求李幼文的一种手段!” 这叫什么办法?章敬康非常不满。“事实上是断绝不了的,我去看李太太,少不得会跟李幼文见面。难道招呼也不打一个?要招呼了,我们又会说话。” “这也是实情。”秦有守点点头说,“还有一个办法,怕你更不愿意听。” “说说有什么关系?” “只要你跟蔡云珠能够建立一种特殊的关系,那么,她对你的一切,自然而然都会谅解了。” 章敬康想了一下,回答说:“我也要求你说得再明白些。” “那是很明白的事。我的意思是,你何不把花在李幼文身上的心思和工夫,花到蔡云珠身上去?” “这是办不到的。”他冷冷地回答。 秦有守的脸色不大好看,过了许久,才愤愤地说:“蔡云珠到底什么地方不好,你倒说给我听听看。” “既然你认为她很好,你何不追求她?她又是有仪的同学……” “岂有此理!”秦有守更气愤了,“我跟你说正经话,你一点都不诚恳。” “我说的是老实话。我觉得你的条件比我更适合蔡云珠。” “但你得记住一点,她跟我没有特别的感情。” “就是这话啰!”章敬康一拍他的腿说,“我对蔡云珠也没有特别的感情。” 秦有守被堵得哑口无言,只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实在很抱歉。”章敬康把头低了下去,用一种乞求宽恕的声音说,“我没有办法。” “敬康!”秦有守突然高叫一声,仿佛一下子自我振作了起来,“你当不当我是个好朋友?” “那还用说,当然是,绝对是的。” “好!”秦有守的声音又放得缓和了,“你应该想到,我是旁观者,旁观者清,我感觉到你走的路不对,我必须要提出忠告,甚至可以说是纠正。这是我对你的一种责任。” “我了解。” “恋爱与婚姻有分别,婚姻与事业有关系,所以婚姻虽以感情为基础,但是感情不是决定婚姻的唯一因素,这话你承认不承认?” “在理论上是这样说的。” “不是理论,实际情形是如此。我问你,你是不是对家庭有责任?” “当然。” “你承认就好了。那么,我再问你,你对家庭的责任是什么呢?是满足家庭对你的期望,一个温暖的小家庭,一份有希望的事业。而你要是娶了蔡云珠,这两个目标都容易达到。” “我不希望利用裙带的关系,来帮助事业的发展,那是可耻的。”章敬康凛然地说。 “我不是说你利用蔡云珠父亲的关系,来帮助你发展事业。我是说蔡云珠跟你保持密切合作,有助于你的事业的发展。”秦有守停了一下又说,“蔡云珠尊重你,爱护你,愿意无条件支持你,这是很难得的。” “只要有了感情,那也是不足为奇的事。” “不然。”秦有守摇摇头说,“照我看,李幼文就是个非常任性的女孩子,即使她跟你有了感情,也不见得肯事事迁就你。” 章敬康口里不说,心里却不能不承认他的观察相当正确。 “我刚才已经说过。”秦有守又说,“感情不是决定婚姻的唯一的因素,何况李幼文现在还谈不到跟你有感情。如果只是你片面的感情,是无济于事的。敬康,我真是衷心劝告你,不要太傻了!” 章敬康完全能够领受他的好意,但他所说的关于感情的话,总有些隔靴搔痒,令人起反感,所以他默不作声。 看到他那样子,秦有守非常失望,考虑了一下,只能提出一个最后的警告:“好了,我现在这样要求你,不管李幼文也好,蔡云珠也好,这些感情上的问题,你暂时把它冻结起来,这是最后一个学期,你得专心一致混毕业,对你家里交了卷,再谈其他,好不好?” 这番话倒是说得章敬康悚然心惊,他想到父亲兄嫂的期望,决定完全接受秦有守的忠告。 他狠一狠心抛开了李幼文,但那只是情感暂时被冻结,遇到外来的热度,随时可以解冻的。 第8章 第8章 章敬康保持着他的诺言,很少再到疗养院去看李太太,以避免跟李幼文见面;但跟蔡云珠也没有什么交往,把全副精神放在学业上面。 这样的情形维持了一个多月,情势有了个变化,李太太被认为不必再留院疗养,已出院回家。这个消息是李幼文写信告诉他的。在人情上他觉得有去看一看李太太的必要。 李太太胖了,精神也比从前好得太多。这不仅因为她的健康有了进步,更因为李幼文有回心向善的表现,以及章敬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给予她极大的帮助,让她感到这世界并不是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冷酷无情,因而重新生出生活下去的希望和勇气。 “敬康!”李太太现在对他,已像自己子侄那样地亲热了,“我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如果我将来还有几天舒服日子好过,都是你给我的。” “伯母!”他觉得李太太的感谢的话,太过分了,不安地回答说,“你千万不要这样讲,我只不过尽了我的一点点心意而已。” “怎么说是一点点?太多了!我躺在病床上,时常会想:你为什么待我这么好呢?只好说是缘分。” “是的。”他觉得这解释最好,“人与人之间,要靠缘分。” 接着,他们谈到李幼文。李太太希望能替她找个工作。这原则当然是对的,但要做起来,章敬康觉得他自己的力量还不够,所以一时不容易得到结论。 “今天李小姐不在家,我需要问问她自己,才好进一步想办法。”他说。 “好的。那么你预备哪一天来,我叫她在家等你。”李太太又说,“或者叫她去看你。” “不,不,还是我来。”他想了一下说,“就是后天吧,后天星期六下午。” 他又许下一个诺言,这不能不好好考虑一下。他深切了解,目前的社会,人浮于事,凭自己一个还未毕业的大学生,有什么能力替人介绍工作? 于是,章敬康又想到秦有守,他的头脑细密,考虑周详,或许会想得出办法来。 到法学院找到秦有守,章敬康问他有空没有。秦有守还有一堂课,约好一小时后在大学对面的冰果店会面。 趁这一小时,他喝着汽水,先把李幼文的问题好好想了一遍,同时也决定,对秦有守要开门见山地说实话,不必耍什么花枪,以免显得自己不够诚恳。 因此,等秦有守一来,他就说:“我希望你能帮我解决李幼文的一个困难。如果你不愿意,我不勉强,当然,那也就不必再往下说了。” “是什么困难?合法不合法?”秦有守怕李幼文在外面闯了祸,要他们来想办法,所以提到“合法”二字,“是不是我所能解决的,都还不知道,我怎么答复你。” “当然是合法的,也不一定吃住都要你解决,只不过请你研究一下。” “那当然可以,你说吧!” 只要秦有守对李幼文没有成见,愿意以同情的立场来考虑,那就好办得多了。章敬康把李太太已经出院回家,以及她希望能替李幼文找个工作的话讲了一遍。 秦有守静静听完,想了一下说:“问题可以分两方面来谈,一方面是有什么工作给她做,另一方面是她能做什么工作。先谈第二点吧,她能做些什么?” “不知道。”章敬康说,“人是很聪明的,可是初中都没有毕业。” “我猜想她做bar girl(酒吧女郎——编者注),或者舞女,大概可以胜任愉快。” 对于他的出语轻薄,章敬康很不开心,但此刻正有求于他,不便说半句责备的话,只好半开玩笑地指摘:“你当心,诽谤是触犯刑法的。” “好家伙!”秦有守也笑道,“你是不是准备给李幼文做律师,告我?” 互相开了这两句玩笑,秦有守立即言归正传,他认为先要了解李幼文的志趣和能力,如果没有一技之长,得先要去补习一下,譬如学打字、会计之类。 他的主意,看起来卑之无甚高论,其实是很实在的做法。“但是,”章敬康问,“学好了又怎么样呢?” “这就是刚才所谈的第一点,我们有什么工作可以给她做?” “我没有。” “我也没有。”秦有守又说,“不过总可以托人给她想个办法。问题在于我先要了解你对这件事的基本态度。” 这话很难回答。章敬康细细想了一遍,才能大致确定自己对这件事的基本态度是什么。“对于李家的一切,我感觉到有一种责任——这责任也可以说是对我自己的,我既然已管了她们母女的事,当然要有始有终。这就是我对这件事的基本态度。”他说。 “怎样叫有始有终呢?”秦有守说,“现在,李太太的病已经算好了,再替李幼文找到个工作,维持她们母女的生活。这是不是叫有始有终?” “我正是这个意思。”章敬康完全同意。 “既然如此,只要你替李幼文找到了工作,对你自己的责任感有了交代,那你对李幼文的关系就可以结束了,是不是?” 秦有守到底是学法律的,对于逻辑的运用,非常厉害。那两句话说得章敬康难以作答。因为他已承认,只要替李幼文找到工作,就算“有始有终”,那自然再没有跟她交往的必要,否则便说不通了。 “你为什么要问这一点呢?”他避开难题,反问道,“这跟替李幼文找事做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秦有守说,“如果你只是出于同情心,帮助李家母女,那是光明正大的行为,不妨再向蔡云珠求援;如果仍有追求李幼文的副作用在内,你我都不便再找蔡云珠帮忙。这就是我所以需要了解你的基本态度的原因。” 说来说去又是要找蔡云珠,如果舍此不由,另外还真想不出办法。为了满足李太太的愿望,为了帮助李幼文踏上正途,他觉得他不能自私地关闭了这扇门。 于是,他慨然允诺说:“我答应你,只要替李幼文找到工作,我不再跟她来往。” “好,我尽力做,我们一言为定。”秦有守把手伸了出来。 “但是,请你明白,我这样做,并不表示我对蔡云珠有什么承诺。” “那当然,情感上的,谁也没有办法强求的。” 秦有守对他很满意,他也很满意秦有守的话,两人愉快地握了握手。 “现在我们再谈李幼文这方面,她希望找哪方面的工作,能不能胜任?你跟她好好谈一谈,再来告诉我。” “好的,星期天上午,我就可以给你答复。” 星期六下午,李幼文在等他,她已从她母亲那里知道了有这回事,许多话不便在家里谈,把他约了出去。 他们并没有走远,只在荒场旁边,新盖的那两座楼房后面谈话。过去不远,就是李幼文用柔道把他摔倒的地方。当然,那创痛的记忆,已因时间和李幼文的态度的转变而冲淡了。 “妈已经告诉我了。我很感谢你。不过——” 李幼文一上来就露出了为难的神情,这倒使章敬康觉得奇怪了。要找工作,为难的应该是他而不是她。“不过什么呢?”他问。 她迟疑了一下,才回答:“我根本不会做什么,恐怕找到了事也没有用。” “我们已经想过了……” “你说‘我们’?”她打断他的话问,“还有谁?” “是我的一个同学。” “你把我的情形告诉他了?” “那是我最好的一个同学,姓秦。不要紧的。” “我没有说要紧,”她笑道,“我只不过问问清楚。” “我们研究了你的问题,大概可以替你找到工作,但要先问问你的兴趣和可以做些什么。” “我刚才说过,我什么也不会。” “不会可以学。”他说,“你对会计怎样?” “会计?”她摇摇头说,“我看见数字,头就大了。” “那么,打字呢?” “这工作是不是太枯燥?”她这样回答。 能找到一份工作就好了,还管枯燥不枯燥?如果旁人这样说,他一定会起反感;出之于李幼文的口,自然不同,他觉得预先顾到职业的兴趣,是很正确的。既然她怕打字这一工作枯燥无味,便也不必勉强。 他忽然想到一项工作,规模较大的公司行号,有问询处的设置,以她灵活的头脑、伶俐的口齿和动人的微笑,如果坐在问询处里面做公共关系,真是再适当不过了。但正要欣然开口,发觉有人轻轻拍了下他的肩,回头一看,是个年龄跟他差不多的男人,穿一件猩红的运动衫,一条窄裤管的卡其裤子,束着一条极窄的皮带——事实上只是象征性地束着裤子而已,裤腰落到小腹上,全靠臀部两根大胯骨撑住,裤子才算穿在他的身上。 他的左手戴一块极大的表,右手戴一条很粗的银链条,拴着块刻了英文缩写名字的银牌。飞机式的头发擦了很多的油,但头发顶部是平的,就像是武侠小说上所描写的侠客,用吹毛断发的宝剑一剑砍去,脑袋没有掉,却削平了头发。 那人有着微黑的脸、大眼睛、挺直的鼻子,身材很高,应该可以说是很英俊的男子,但那双眼中的光混浊得很,不青不黄,充满了酒色财气样样在行的意味。 “你姓什么?”那人扬着脸,斜睨着章敬康问。 他还没有开口答复,却看到李幼文惶急不安的神色。“秦飞你客气点!他是我表哥。”她虽然这样说,但谁也看得出她是色厉内荏。 “你少开口!”秦飞呵斥着,“我没有问你!” 章敬康直觉地感到他有保护李幼文的责任,便朝她身前一站,说道:“你这样子干什么?” “哟!”秦飞斜睨着他说,“你保她的镖?” “秦飞……” 李幼文刚喊了一声,秦飞已用手肘暗算章敬康,那一撞,撞得章敬康胸前好疼,愤怒地问道:“你想打架?” “谁跟你打架。我问你,你姓什么?” “我没有告诉你的必要!”章敬康昂然回答。 “小子!你活得不耐烦了!” 秦飞一面骂,顺手一记左勾拳,同时右膝往上一顶。章敬康避开了上面,却躲不了下面,让秦飞的右膝盖,狠狠地在他的小腹上撞了一下,疼得他弯下腰去,用双手捂住腹部。 秦飞把握机会,双手握成拳状,使劲往他头上劈了下去。就在这时,李幼文从旁插手进来,往上一托,把秦飞的手腕托住,抗议地喊道:“你不能这样打他!” “啊!”秦飞放下手来,狞笑道,“你胆子好大,吃里爬外,倒真看不出你!走!” “走就走!”李幼文回头对章敬康说,“你先回去。有话我们改天再说。” 章敬康的危机应该说是暂时解除了。但是,他绝对没有办法在这样的场合下退缩。这就像电影中所描写的恶霸劫美的情形一样,他发现自己正扮演着骑士这个角色,是一个骑士就有惩罚恶霸、保护美人的义务。一想到这里,他的侠气和胆量都急剧地高涨了。 于是,他忍痛挺起脊梁,踏上前一步,问秦飞:“你叫她走到哪里去?” 秦飞似乎觉得他问得可笑。“他妈的!”他把脑袋伸出去,额头往前一冲,像个猴子似的做了个鬼脸,“你小子有毛病?” 这种轻蔑的姿态把章敬康惹火了,出手一拳,捣在秦飞的脸上。 这下秦飞吃了大亏,鼻子又酸又辣,眼中金星乱冒。他像疯了似的一头撞过去,章敬康猝不及防,倒了下去。他也抓住了秦飞的衣服,两个人滚在地上打了起来。 李幼文非常着急,一来是怕有人叫警察来,会惹出麻烦;二则怕二人结成怨家,秦飞必定会不择手段地报复,对章敬康非常不利。 于是,她极力拉架,最后横身阻隔,才把两人拆开。论打架的技巧,章敬康不如秦飞,但秦飞被酒色泡虚了身体,力气不如章敬康,所以算起来打个平手,谁也没有输赢。 而在秦飞,不赢就算吃了亏,他冷笑说:“你小子如果有种,今晚上七号水门见!” 李幼文知道那是动刀子的意思,深怕章敬康会贸然答应,赶紧在秦飞身后朝章敬康使个眼色,示意他忍让拒绝。 不想这又叫秦飞看见了,回身一掌打在李幼文脸上,骂道:“你这个臭婊子!敢当着我的面,跟人眉来眼去吊膀子!” 章敬康从未见人有过这样残暴卑劣的行为,勃然大怒,又是一拳挥了过去。李幼文横身一挡,拳头捣在她的肩上。 “你走吧!快走!”她痛苦地皱着眉,用一种混杂了哀求和责备的声音向章敬康说。 他了解她卫护他的深意,也知道她绝不会让他再跟秦飞打起来。而且问题也不是打架所能解决的,便狠狠地向秦飞看了一眼,冷笑着离去。 秦飞放他走了——因为秦飞知道打他不过,心存怯意,自己知趣。 但这样一来,秦飞在原来对李幼文的不满之外,更因为在章敬康那里没有讨着便宜而迁怒到她身上。“回去!”他冷冷地说了两个字,昂着头往前移动脚步。 在淫威压制之下的李幼文,根本没有起过任何反抗的念头,她只是担心着他又不知道会想出什么新花样来收拾她,心里默默盘算着,用什么方法来使他不要发太大的脾气。 第9章 第9章 秦有守接到一封意想不到的信,信是女人的笔迹,信封上写着“李缄”。在他所认识的女孩子中,包括他的同学在内,从未有过姓李的给他写过信。在学法律的过程中,他养成遇到特异的情况,必先做一番思索的习惯,所以他先不拆信,苦苦思索着这姓李的女人到底是谁。 “嗨!”秦有仪放学回家,探头到客厅看了一下,奇怪地问道,“你在想什么?” “你看!”他说,“有个不认识的女人写信给我。” 在秦有仪看来,哪还有比这更有趣的事?一丢下书,半跑着到他面前,问说:“可以公开吗?” “还没有拆开来呢!我在想这姓李的是谁?” “这有什么好想的?拆开来一看,不就都明白了?”秦有仪怂恿地说,“快拆,快拆!” “你有兴趣,你拿去看。”他把信递给妹妹。 秦有仪原来就想先睹为快,只是不好意思去抢,现在,既获授权,自然当仁不让,拆开信念道: 秦先生: 让我自我介绍,我叫李幼文…… 刚念到这里,秦有守跳了起来,一把把信抢了过来,说:“原来是她!让我自己看。” 秦有仪吓了一跳,白了他一眼,说道:“你的动作客气点好吧?” “对不起,对不起!”秦有守笑道,“这封信暂时不能公开了。你请回你的绣房去吧!” “哼!稀奇死了!”秦有仪撇撇嘴,很不高兴地走了。 这下,秦有守不再做不必要的猜测了,他很快地看了下去,信上是这样写着: 秦先生: 让我自我介绍,我叫李幼文。据章敬康说,你是他最好的一位同学,那么,你也许从他口中听到过我的名字。 我很想和你谈一次话,有事要告诉你。如果你肯答应,请你在星期日下午三时到省立图书馆楼上的阅览室,在左臂贴一块胶布的就是我。秦先生,我想你不会拒绝我的请求吧? 最后,我请你不要把这次约会告诉敬康。谢谢你。 敬祝 快乐 李幼文 上 显然,她所要告诉他的事,一定是关于章敬康的。但是那是什么事呢?他却不容易猜透。 不过无论如何,在秦有守的感觉中,李幼文突如其来地写信提出约会,是一件很新奇有趣的事。他也一直有个想法,想看看李幼文到底是怎么样一个人,能令章敬康如此倾心。只不过这个想法,不便对章敬康说出,因为他始终不赞成章敬康跟李幼文交往。如果表示想看看她,好像对她感兴趣,这将会对章敬康起到一种鼓励的作用,那不是他所愿见的。 而现在,李幼文居然自己提供一个机会,让他能完成一个意愿。仅就这一点而论,这个约会便很有价值了。 自然,他也会想到章敬康所提到的替她找工作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他非常关切,因为章敬康曾有诺言,“只要替李幼文找到工作,他就不再跟她来往”,所以关切李幼文的工作,实际上就是关切章敬康,乃至于蔡云珠。奇怪的是,章敬康提过这事以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没有回话。他决定在星期天的约会中,直接跟李幼文研究,了解了她的志趣和能力,再找蔡云珠去想办法。如果能顺利地解决,使得章敬康不能不实践诺言,那才算是尽到了爱人以德的道理。 但是,将来为李幼文的事,怎样向蔡云珠说呢?从章敬康这个角度看,李、蔡两人处于对立的地位,蔡云珠从肺病疗养院的护士口中知道了章敬康有一个姓李的“女同学”,表面上好像不甚在意,内心或许另有想法。这一点得要弄个清楚。如果蔡云珠对章敬康的这姓李的“女同学”怀有成见,那么将来再要请她设法找工作,一定会碰个钉子,这对谁来说,都是很不合适的。 这就需要跟妹妹商议了。他看得清楚,唯有透过妹妹,才能了解蔡云珠的心理并取得她的谅解。 “有仪!”他在秦有仪房门口喊了一声。 秦有仪余怒未消,头也不回地说了句:“少跟我噜苏!”然后手指重重地敲在打字机键盘上。 “我给你看那封信。”他笑着说。 “不要看!” “妙得很,你非看不可!”说着,他走到秦有仪后面搂着她的脖子,一手把信送到她面前。 秦有仪嘴里说不要看,心里完全相反,看完了以后,问道:“这个人就是章敬康的小学同学?” “说是这么说……” “怎么?还有另外的说法?” 秦有仪的脑筋最灵活,抓住秦有守话中的漏洞,紧跟着一问,做哥哥的就没有办法了。 “说嘛!”秦有仪钉住不放。 关于章敬康追求李幼文的情形,秦有守紧守着替朋友保守秘密的美德,从未在自己妹妹面前提过,但事已如此,为了与有仪合作,帮助章敬康踏上正常的道路,他不能再隐瞒了。 于是,秦有守把章敬康的秘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故事太长,中间不得不停下来去吃晚饭。饭后,兄妹俩又关起门来密谈,直到九点钟才讲完。 “好啊!”娇憨而又精明的秦有仪,听饱了“内幕新闻”,反有另一方面的不满,“你跟章敬康狼狈为奸,一直在我面前不动声色,太说不过去了吧?” “你这就不对了!”秦有守老老实实地说,“你要是这种态度,我还有话就不敢跟你说了。” 这一下把秦有仪说得赶紧认错:“好,好,我不怪你,你有话,赶快说。” “我需要了解,蔡云珠对李幼文作何想法?” “对李幼文不会有什么想法,她又没有见过李幼文。” “你这话不对!”秦有守说,“她知道了章敬康对一个所谓‘小学同学’的母亲这样费心尽力,应该对章敬康有一种不同的感想。她当时表现了怎样的态度?” “不容易看得出来。蔡云珠的气量一直很大,即使对章敬康不满,她也不肯表示的。” “气量大就好办了。”秦有守很兴奋地说,“女孩子的心理不容易了解,我也觉得蔡云珠的气量大,但不相信我自己的观察绝对正确。现在听你这一说,我放心了!” 秦有仪没有立刻搭腔,沉静的大眼珠忽然很快地转了两下,又双膝一并,拍着手做出个兴奋不已的姿态说:“我有了灵感,让蔡云珠看一看李幼文!” 这个建议太大胆了!其中充满了爆炸性,秦有守不能同意,使劲地摇着头说:“不,不,你别捣乱!” “一点都不是捣乱。你不是说,章敬康告诉过你,李幼文希望见一见把她母亲送到疗养院去的人吗?而且她也知道是靠了蔡先生的关系,那么,让她见一见,当面向蔡云珠道个谢,岂不是正好符合她的心愿?” 秦有守一听这话,似乎振振有词,把他原来认为“捣乱”的想法,自动地否定了。 “还有,这对李幼文找工作有……” “慢一点,慢一点!”秦有守站起来乱摇着手说,“你让我好好想一想。” 秦有仪完全了解他的性格,纵使是学法律的,毕竟也是人,在下意识中,还得受情感的支配。过去有过太多次经验了,遇到她提出一个建议,他需要想一想时,实际上已表示接受了她的建议,只不过要从法理上想一套理由来证明她的建议是正确的——如果不是这样,他不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她的建议。 于是,她把他牵到她卧室中最舒服的一张沙发上坐下,并且倒了杯茶,送到他手里说:“你慢慢想吧。” 秦有守很快地想通了,有三点理由可以证明她的建议是可以采纳的:第一,照理论上说,李幼文主动来约他,便成了他的朋友,他要把秦有仪和蔡云珠介绍给李幼文,与章敬康毫不相干;第二,李幼文原来就想见一见蔡云珠表示谢意;第三,为了李幼文的工作,能让她俩当面谈一谈,无害有益。 可是也有一个顾虑,他不知道李幼文要跟他谈些什么?万一她的话是不便让蔡云珠听到的呢?这一来,不就变成庸人自扰了吗? “原则可行,但有一点——”他把他的顾虑说了出来。 “谁要听你们谈话?”秦有仪说,“我们只不过去看一看李幼文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关系?” “对!”秦有守一拍巴掌说,“到那天,我先去,你们随后来,见了我不要招呼!” “那当然。”秦有仪笑道,“谁爱跟你招呼?” “你们也不要死盯着李幼文看。可是——” “也不要走,等着你替我们介绍,是不是?” “不错。”秦有守说,“不过也许替你们介绍,也许不替你们介绍,要看情形来决定。你们必须听从我的约束,否则不欢迎你们去。” “哟!”秦有仪玩笑地说,“法官也可以讲条件的吗?” 兄妹俩的谈话,在笑声中结束了。第二天秦有仪一到学校,把它当作一件大事情,赶着去告诉蔡云珠,她以为蔡云珠一定也像她一样,对于看一看李幼文的庐山真面目,会感到极大的兴趣,哪知道她的反应却十分冷淡。 “算了吧,不必去多事。”她这样轻声回答说。 “怎么叫多事?这对……对你也有关系的。” 蔡云珠被她一说破,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便否认。正好上课铃响了,这个问题暂时算作是悬案。 她平日是很用功的学生,而这堂课,眼望着黑板,心里却在想着秦有仪告诉她的话。自从她知道了章敬康有那样一个姓李的“女同学”,而且这个“女同学”竟能使得章敬康全力为她服务,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但她愿意往好处去想,自己找出理由来谅解章敬康。这与其说是她性格的关系,不如说是她的家庭教育使然。 蔡先生——这位自我教育成功的事业家,常常拿“柔能克刚”的道理去教导他的女儿。他的理论是:你要争取一个人的友谊,必须记住,不做任何会引起对方反感的事。不断地宽恕,容忍,替人设想,久而久之,终必感化对方,若是到了这一地步,所争取到的友谊是永恒的,绝对稳固的。 蔡云珠就是以这个原则来争取章敬康的心。她看得很清楚,李幼文既然要瞒着章敬康来约晤秦有守,那么这一约会,必不为章敬康所赞成,那是不用说的。事后他知道了这回事,对秦有守或许还会谅解,因为那是李幼文提出的约会。可是李幼文并没有请秦有仪和她也去相见,贸然跑了去,似有故意窥探别人隐私的嫌疑,怕章敬康会生出误会。 同时,她也意识到自己的高贵小姐的身份。在秦家兄妹心目中,她跟李幼文是情敌,特意跑去看看李幼文是什么样子,似乎太重视“情敌”了,大可不必! 因此,下课以后,秦有仪又找她谈这事时,她很固执地拒绝:“我不想去,而且劝你也不必去。” “为什么呢?” 她不便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只答道:“我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你是怕章敬康知道了不高兴吧?” 秦有仪真厉害,但也太心直口快了!就是温柔敦厚的蔡云珠,对于这样口没遮拦、直抉其隐,也不免感到愠然。她打了秦有仪一下说:“你什么事都知道,就不知道你自己。” “我怎么啦?”秦有仪看出她的神色不对,讪讪地强笑着。 “你不知道你自己太聪明了!” 这等于骂她浅薄。秦有仪倒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说她,内心生起深深的警惕。 这一来,秦有仪扫了兴,一个人也懒得去看李幼文,告诉她哥哥,取消前议。 秦有守自然不会多说什么,到了星期天,一个人到省立图书馆去赴约。 在楼上的阅览室中,十二三个人在看着书,女的只有五个,一个个看过去,在末尾靠窗的一张桌子旁,发现了臂上贴着胶布的女孩子,不知道在看一本什么书。她垂着眼,仿佛很用心的样子,脸型看不清楚,但可确定的是,生得十分文静秀气——这不像是秦有守所了解的一般太妹的神态。他倒感到有些疑惑了,怕弄错了人不好意思。 就在这时,她抬起头来,那双灵活的眼珠,很快地盯住了秦有守,表示她正有所待。 这就不会错了!秦有守很从容地走上前去,问道:“你是李小姐?” “是秦先生吗?”李幼文也问。 “是的。”秦有守说,“李小姐来了一会儿了?” “刚到不久。”她笑笑说,“秦先生接到我的信,一定很奇怪吧?” “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地址?” “那是我从敬康那儿打听来的。” 秦有守听到她非常自然地直呼章敬康的名字,心想,他们的交情,确是很不浅了。 “最近常见到敬康吗?”他问。 “这一向很少见面。” “是的。他快毕业了,很忙。”在秦有守,自以为这句话有两层用意,一层是同意她的话,解释他们不大见面的理由;另一层是暗示她章敬康快毕业了,最好不要跟他见面,免得分他的心。 李幼文沉默了。显然,谈话已触及主题,她需要考虑,在一个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面前,谈到个人情感上的重要问题,应该怎样措辞才比较合适。 图书馆是该保持肃静的地方,他们的谈话,妨碍了别人,对自己也很不便。这一点他们都发觉到了。 本来李幼文要选这样一个地方,唯一的目的,是想避开秦飞和他的党羽——也是她的同伙。他们那些专门跑弹子房、咖啡馆的人,是从不上图书馆的。 而现在,她不能不考虑换个地方了。 当她在踌躇瞻顾时,秦有守先做了提议:“李小姐,我请你去喝一点冷饮,好不好?” 看来只有这样办,她点点头,把借来的书去还了,跟着他一起离开图书馆。 他们沿着新生南路,一直走了下去,彼此还有些陌生,而且是走在路上,所以都没有说话。走到仁爱路口,秦有守又提议,搭零南路到台大附近,那里有许多清静的冰果店,可以久坐细谈。 李幼文还有些踌躇,台大是秦飞一个主要的侦察目标,可能会有“弟兄”在那里,但转念一想,不是跟章敬康在一起,也没有多大的关系,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车子走到半路,李幼文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她说:“你带我去参观参观你们的学校,可以吗?” “当然可以,而且很欢迎。” 说是参观,实际上她是要找个“安全地带”。从被称为“情人路”的新生南路三段,进入台大的侧门以后,她只往冷僻的地方走去,找到一处人少的地点,站住了。 秦有守已了解她的用意,同时急于想知道她究竟要说些什么,便说:“李小姐,我们就在这里坐一下吧!” 两人坐在一棵大王椰旁的草地上,看来像一对情侣。李幼文一向是一副毫不在乎的劲儿,而此刻却有些忸怩。在大学的校园里,那些夹着厚厚的西书,与她年龄相仿佛的女孩子,无形中都构成一种压力,使她产生自惭形秽的感觉,并且对章敬康也有一种以前所未想到过的看法,她觉得章敬康跟她之间有着一段很长的距离,她应该尊重他的学识,在情感上做更明智的处理。 这使她把此来与秦有守相晤,要说些什么话的决心加强了。 “秦先生,我跟敬康认识的经过,你大概已听敬康说过了吧?”她说。 “是的。”秦有守回答说,“不过,我并不知道他是不是把所有的经过都告诉了我。” “他是不是跟你谈到过,有个姓秦的曾跟他发生冲突?” “没有啊!”秦有守惊讶地问道,“这姓秦的是什么人?” 李幼文难于作答,微现窘态地说:“秦先生,你可以想象得到,那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这一说,秦有守明白了,但他不能想象章敬康那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会跟太保发生冲突。 “他们是怎样冲突起来的?” “姓秦的干涉我的自由,敬康不服气,两个人打了一架。” 干涉自由就是妨害自由,刑法上的罪名可大可小,但是这跟章敬康不相干,如果他贸然去打抱不平,在法律上是要吃亏的。“是怎么样地干涉自由?”他问,“跟敬康有关系没有?” “事实上是干涉敬康的自由,秦飞不准敬康跟我往来。” “为什么呢?秦飞是你什么人?”秦有守毫不考虑地问,话说出口才觉得太冒失了一点。 果然,李幼文感到极其为难,羞红了脸,说不出话来。这给了秦有守一个极深刻的印象,他总以为那些太妹们,老脸皮厚,不知羞耻为何物。现在看来,倒也不尽然,像李幼文,一样也有少女的娇羞。 自然,这一份羞涩,也说明了一切,他不需要等她回答,赶紧又说:“李小姐,这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他随又关心着章敬康,问道,“打那一架,自然是章敬康吃了亏?” “吃亏倒没有吃亏,秦飞也挨了他好几下。” 这对秦有守又是件无法想象的事,章敬康不但跟太保打了架,而且还像是棋逢敌手,这很难得。因此,他脸上流露出了笑容。 李幼文却误会了,以为他对他们打架这件事,觉得幼稚可笑,便皱眉说:“现在的问题还没有解决!” “怎么?” “秦先生,你知道的,像秦飞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他要干什么?”秦有守大声地问,“难道还能杀人?” “可能的。”李幼文低着头,轻轻地回答说。 秦有守始而骇然,随后便化为满腔愤怒。“那真是无法无天了!”他想起了他的亲戚赵先生,“我要叫敬康到少年组去报案。” “秦先生!”李幼文立即用哀求的声音说,“不要这样……” “为什么?”他不等她说完,便接口问。 “因为没有用的,少年组要在太保闹事时才抓人,预先报案没有办法把他们关起来。” 秦有守想想也对,在法律上除了现行犯,不能随便抓人。不过,他想了一会儿说:“办法还是有的,譬如根据你的证明,警局也可以找秦飞去谈话。” “不,不!”李幼文摇着手说,“我不能出面。” “为什么?” “因为——”她沉吟着想找句最适当的解释。 秦有守却等得不耐烦了:“因为你袒护秦飞?” 这句话把李幼文说火了:“秦先生,你不可以这样随便冤枉别人。如果我袒护秦飞,何必跟你来说?” 这话不错,秦有守立刻道歉:“李小姐,对不起,我把我的话收回。” “其实也没有什么。”李幼文倒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但是,”秦有守也很厉害,一点不肯放松,“仍旧要请李小姐解释理由。” “因为,这不能解决问题,就是把秦飞关起来,有别人照他的意思去做,敬康仍旧是危险的。” “既然这样,只有一个办法——请求警方保护。” “那不是替敬康找了麻烦?” “有什么办法?性命要紧。” “可是,怎样保护呢?请一位警察一天到晚跟着他吗?那样,还念不念书呢?” 秦有守自然也知道,请警察保护,在技术上有许多困难,一个学生是不能够这样做的。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想来想去想不出办法,秦有守烦恼起来。“照你这样说,敬康就只好等秦飞来害他了!”他愤愤地说。 李幼文不响。秦有守认为她有故意恫吓的嫌疑,越发不快。 “李小姐!”他冷冷地说,“你有什么高见倒说说看,难道你以为敬康真的会让秦飞杀掉吗?” “我想——”李幼文很为难地说,“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把秦飞的话说出来?” “尽管说!” “秦飞还是坚持他原来的话。” “不准敬康跟你往来?” 李幼文点点头,轻声答了两个字:“是的。” 秦有守很为章敬康不平,便责问道:“你自己为什么不跟他说?” “我说不出口。” “哼!”秦有守冷笑了一声,心里在说,“你倒好,你自己说不出口,叫我去说?我这么傻,替你去当传声筒?” “还有,”李幼文又说,“敬康一直有这样一个想法,要帮助我摆脱那些人。所以我要跟他这样一说,他不但不会接受,或许还会主动向秦飞挑战,那一来,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这一层理由,倒很动听。但秦有守总觉得李幼文仅偏向秦飞这方面。章敬康为了她,花了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头,到头来,还要乖乖退让,这样子在情场上角逐,连旁观的人都替他抱不平。 他又想到实际问题,秦飞的条件,由她提出来还是由自己代为提出来,效果是一样的。于是,他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跟她讨论。 “当然不能把话告诉他。”李幼文说,“我想请秦先生想办法,怎么样劝一劝敬康,不要再来找我。” “我可没有办法!”秦有守很快地接口。 李幼文碰了个钉子,神情黯然,像是满腹委屈的样子。 秦有守猛然省悟,他一直在寻求一种途径,怎么样才能中止章敬康和李幼文的关系,而现在这条途径出现了,自己却又闹情绪为章敬康不平。把这原则都迷失了,莫名其妙得可笑,怎么搞的! 这一个觉悟,使得他的想法有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完全站在李幼文这一面了。 “李小姐!”他的声音也变得极诚恳了,“我们一起来想办法。照你看,用怎么样一种说法,才可以使得敬康符合你的希望?” “我就是想不出,才来请教秦先生的。” “说你讨厌他了?” “他不会相信的。” “是啊!”秦有守说, “我也觉得他不会相信的。这只有从敬康本身方面去找理由。我想先可以拖一拖。” “怎么拖一拖?”李幼文不解地问。 “他快毕业了,我要求他毕业以前不跟你见面。如果你和他见到了,你也拿毕业之前不可分心的理由,劝他暂时不必往来,到暑假再说。” “这当然可以,但是到了暑假怎么办?夏天是秦飞他们最容易闯祸的时候。” “拖一拖时间再想办法,也许不到暑假,就有意想不到的办法想出来。”秦有守停了一下,又说,“我现在要求你,转告秦飞,希望他给我们时间,让我们来想办法把这件事处理好。如果他要胡作非为,请你告诉他,章敬康不是没有朋友的。” “好的。”李幼文严肃地回答,“我一定把你的话传到,如果在暑假以前,秦飞真的要做出什么事来,我也不会答应他。” 秦有守听了她最后两句话,越发了解她跟秦飞有着特殊的关系。那么,她是不是也同时爱着章敬康呢?这一点颇有探索一下的价值。 于是,他开门见山地说:“李小姐,我想率直地问一问你,你对敬康到底怎样?” “我很尊敬他。” “尊敬大半出于理智,我想知道的是感情方面。” “这很难说,我觉得他——”她迟疑了一会儿,接下去说完,“他很亲切。” “还有呢?” “我很关切他。” “当然,你不关切,不会把这件事来告诉我的。我问的是——”秦有守也迟疑了,终于还是率直地说了出来,“你们这样,算不算恋爱?” 李幼文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虽低着头,说的话却很清楚:“我想不是。” 秦有守忍不住背上发冷,搞了半天,章敬康爱人家,人家不爱他,这还泡个什么劲?这样想着,他决定了,就是用霸道一些的手段,也要把章敬康对李幼文的单方的关系隔断。 “谢谢你,李小姐。”他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见面或者通信?” “我写信给你好了。” “好的。那么再见吧!” 两人分手以后,秦有守回家把自己关在卧室里,静静地研究李幼文所提出来的问题。片刻间,他把作为少年犯罪研究而看到过的许多有关太保杀人的新闻,都想了起来。太保们只对自己的帮派讲信义,而且非常容易冲动,所以即使秦飞提供了在某一段时间以内,不做不利于章敬康的行动的保证,也是不能完全信任的。 看起来,自今以后,章敬康随时可能发生危险,所以跟李幼文的关系,越早断绝越好。 “嗨!”秦有仪突然推门进来,这样喊了一声。 做哥哥的正想得出神,冷不防让她一喊,吓了一大跳:“你总是这么冒冒失失的!” “哟!对不起!”秦有仪笑道,“把你吓得灵魂儿飞上天了,是不是?” 秦有守也笑了。“你到哪里去了?”他问。 “让蔡云珠拉着去看电影,片子不好,看不下去,心里又记着你跟李幼文谈些什么。所以看到一半,我推说头痛,溜了回来。怎么样,看到李幼文了?” “看到了。” “谈些什么?” “说来话长。章敬康有生命危险。” “啊!”秦有仪急急忙忙拖了她哥哥一起坐在长沙发上,“你详详细细说给我听。” 秦有守真的说得很详细。说完,他又把他刚才所想到的顾虑也讲了出来。 “这是个机会。”秦有仪点点头说。 “什么机会?” “把章敬康从李幼文那里拉回来的机会啊!” “这还用你说。” “我有一个办法。”秦有仪像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办法早想好了……” “废话!”秦有守打断她的话说,“早想好了,为什么不说?” “你懂什么?”做妹妹的很不客气,“这叫时机没有成熟,不能发表。” “好了,好了!”让步的又是秦有守,“别玩弄外交辞令了,说出来听听。” “我们先讲原则。原则是要把他们隔离。而隔离是双方面的,隔离了这一面,那一面要找上门来,还是离不了。” “这话有点意思。”秦有守说,“现在,就是你说的,时机成熟了,李幼文那方面不成问题,只要把敬康隔断就行了。” “一点不错,我就是这意思。” “那么把你早想好的办法说出来。” “很简单,叫李幼文离开台北!” “哈哈!”秦有守讽刺地笑着,“你这办法真高明!世界上的事都像你想得这么简单,原子能早已完全做和平用途了。” 秦有仪不说什么,站起来就走。哥哥一看情形不妙,赶紧把她拉住。 “拉住我干什么?”秦有仪愤愤地说,“我话还没有说完,你先自作聪明批评一顿,还跟你说什么?” 自然,少不得又是秦有守赔小心,说好话,才把这位聪慧的小姐劝得重新坐了下来。 “你应该知道,”秦有仪说,“如果李幼文真的不愿闹出事来,她一定会愿意离开台北。” “这话不错。问题是叫她离开台北以后,到什么地方去?” “到她的工作地点去。” “啊!”秦有守恍然大悟,“你是说替她在台北以外的什么地方找个工作?” “对了!”秦有仪得意地笑了,但立刻警觉到,蔡云珠曾指出她聪明外露的缺点,便收敛了笑容,以严肃的神情来讨论问题。 秦有守却非常乐观,他深知蔡云珠乐于助人,而她的父亲又有足够的能力来满足女儿的要求,所以只要把话一说清楚,蔡云珠点一点头,事情就算成功了。 “我一直在想,李幼文有什么事可以做?你说说看,有仪,李幼文能干什么?” “外勤方面的工作,比较内勤来得适宜。” “是的!”秦有守说,“我以为有个工作,对李幼文最适合。她又活泼又机警,在企业机构担任服务台的工作最适宜。” “嗯!”秦有仪点点头,“她可以做information(前台接待——编者注)的工作,不过,我以为她跑人寿保险较好。” “对,对!”秦有守细想了一下,由衷地表示佩服,“你的想法比我好。李幼文的社会经验丰富,口才又好,没有道理也能讲出道理来,这样确是兜揽保险最理想的人才。” “不过,我们还是不要引她走这条路的好。” “为什么呢?”秦有守奇怪她何以出尔反尔。 “那会连累介绍人!”秦有仪郑重其事地警告,“你别忘了,即使她本身愿意学好,可是她的背景复杂。如果挪用了客户的保险费,交不了账,变成我们对不起蔡先生了!” 秦有守猛然领悟。同时也不免惭愧,他想他自己虽然学的是法律,见事之明,倒不如妹妹。如果有仪也念了法律系,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位非常出色的法官或律师。 当然,秦有仪的见事之明,一方面是她的智慧比她哥哥来得高,另一方面也由于她能了解到更多的事实。对于蔡云珠,她们朝夕相处,彼此都摸透了性格和心事。特别是那次她去约蔡云珠旁观李幼文和秦有守约会的时候,碰了一个钉子,使得她对蔡云珠的想法,有了更确实的把握。 “你怕还不知道,”秦有仪对她哥哥说,“云珠对敬康的用心深极了,也细极了,一点都不肯疏忽,所以,事情并不那么容易。照我看,她为了避嫌疑,或许不肯管李幼文的事。” “你这话中好像大有文章,怎么回事呢?”秦有守以奇怪而又感兴趣的眼光看着她。 “云珠有一个原则,不做任何可能引起敬康反感的事。如果敬康替李幼文去请她找事,她会很快答应;而为了隔离敬康才替李幼文找事,云珠是要考虑的。” 秦有守想了一下,问道:“你是说,云珠怕敬康产生误会,以为她用近乎贿赂的手段,收买情敌?” “是的。”秦有仪停了一下,又说,“云珠会疑心我们也有这样的想法。” “那就不对了!难道我们跟她这样的交情,她还信不过我们?” “那也难说得很,一个人只要卷入爱情的漩涡,就会患得患失,疑神疑鬼!” “你这话很深刻。”做哥哥的投以深深的注视,并且浮现了诡秘的笑容。 那神情使秦有仪又羞又怒,她认为他仿佛在怀疑:如果不是亲身经验过,说不出这样的话,有仪也许正有所恋吧?若是真的这样在想,太岂有此理了! “你在想些什么?”她沉下脸来说,“你心里面在犯罪,犯诽谤罪!” “哟!”被击中了弱点的秦有守故意大惊小怪地说,“你真会故入人罪。”然后又自己把话拉回来,“好了,好了,不要节外生枝,总之,你的看法很深刻,我听你的就是了!” “我跟云珠在一起的时间比较多,自然看得比较深刻,这有什么可奇怪的?谁像你,任何问题都不肯仔细想一想。” “对、对、对!”秦有守笑道,“把你深刻的看法,快说出来吧。” 秦有仪沉吟了好一会儿,慢吞吞地说:“我想我们可以直接去找蔡老伯想办法。” “有效吗?” “蔡老伯最喜欢帮助别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好吧!照你的话办。可是,”秦有守提出了很切实的问题,“总该有个说法。而且他会怀疑,为什么不通过云珠,要直接跟他去说?” “那让他怀疑好了。”秦有仪说,“我们这样的熟悉,直接向他请求什么,当然也可以的。倒是怎样一个说法,应该好好研究一下。” “我想索性这样说,说我们认识一个太妹,有心向上,准备离开台北,摆脱她那些不良少年的同伴,请蔡老伯在外县市替她找个工作。” “你这意见很好。我倒没有想出来。” 妹妹的称赞,使做哥哥的感到很得意,不过他自己又发现了一个问题:“蔡老伯可能知道李幼文的名字。以前说她是敬康的小学同学,这会儿我们该怎么说呢?如果仍旧说敬康的同学,他会怀疑,为什么要我们多事?而且,他极可能把敬康找了去问。那一来,一切都完蛋了。” “这当然不能让他知道李幼文的名字。”秦有仪沉吟了一下,说,“干脆叫李幼文把名字改掉。” “这怕不行吧?”秦有守迟疑地说,“改名字要经过有关部门核准。” “你又少见多怪了!”秦有仪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这又不是当公务员,要审查资格,看看姓名相符不相符。介绍到普通公司去做个小职员,谁来管你真名还是假名?” “也对!”秦有守终于又屈服在妹妹的卓见之下了。 第10章 第10章 秦家兄妹的计划,十分顺利地实现了。他们故意避开蔡云珠,到她父亲的银行去求见。蔡先生看到这两个年轻人出现在他的办公室,便已料定必是有相当要紧的事来找他,就暂时摆脱重要的公务,开门见山地询问来意。 “有仪,你说!”秦有守怕自己的话说得不够圆满,露了马脚,所以叫秦有仪正式发言。 “蔡老伯,有个女孩子,想请你帮忙找个事。”秦有仪不慌不忙地说了这两句,停下来等候反应。 “噢!”蔡先生说,“那好商量。你说吧!” “那女孩子姓李,是我们家用的阿巴桑的女儿。人非常聪明,长得也很漂亮,可惜念的学校不好……” “怎么?”蔡先生很谨慎地问道,“是个太妹?” “蔡老伯,你别紧张!”秦有仪笑着拿起茶几上的打火机,替蔡先生把熄灭了的雪茄点燃,一面接着往下说,“如果是个不可救药的太妹,我们怎么敢介绍给蔡老伯?我刚才说过,那是很聪明的一个人,她深深知道自己误入歧途,急于想走上正路,但她所交往的那些不良少年太坏了,她必须离开台北,摆脱掉那帮人,才能走上自新之路。这样一个决心向上的人,我们相信蔡老伯一定乐于帮助她的。” “当然,当然!”蔡老先生说,“我参加的几个社团,都以促进社会进步为宗旨,帮助不良少年自新,也是我们很重要的一个工作项目。我答应你,一定替她想办法。” “谢谢蔡老伯!”秦家兄妹异口同声地说。 “那女孩的程度怎么样?多大年纪?” “年龄大概十七岁,高中肄业的程度。但是,人很聪明,可以一面工作,一面学习。” “她很会说话,”秦有守加以补充,“也很机警。” “好。你们叫她写个履历表来。” 就这时,有人推门进来,那是蔡先生的女秘书王小姐,来通知他有高雄的长途电话。 “喂,……是啊。”他们听到蔡先生在电话中说,“海明兄,我的信你收到了吧?越南、美国的合同书都寄来了,交货期限很紧迫,你得加紧开工才好……嗯,嗯,很好……是的,轮船分配的吨位,当时有变动,是件很伤脑筋的事。我替你打电话关照一下好了……还有什么问题?……什么,你个人有头寸要轧?要多少?……二十五万?嗯——好吧,我给你想办法……没有什么,没有什么,不必客气。再见,再……”就在第二个见字还未出口时,蔡先生忽又大声喊道,“喂,喂,慢一点,我还有话……我介绍个人给你怎么样?……嗯,嗯,海明兄,你不必说了,不是什么协理、厂长,是一个女孩子……” 那句话钻到秦家兄妹耳朵里,使他俩喜不自胜,彼此互看了一眼,都侧着脸静听电话中说些什么? “……程度不太好,不过人很聪明,也长得很漂亮……我也没见过,是两个小朋友介绍的……对了,等人去了,你看着办吧!……那太好了,谢谢,谢谢!”蔡先生放下电话,笑着对秦家兄妹说道,“我把你们的问题解决了。你把那女孩子的名字告诉王小姐,备好了介绍信,让她到高雄中华食品工业公司去见孙总经理,他会给她一个很好的职务。” 秦家兄妹真是没有想到有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事情办成了。于是,深深道谢以后,离开了总经理室。 外间的王小姐,已经听到了蔡先生的话,含笑站起来说:“请坐!” “我叫秦有守。”遇到了陌生人,到底还是做哥哥的比较大方,他自我介绍过了,又指着秦有仪说,“这是舍妹有仪,跟蔡小姐同学。” “是的,是的。”王小姐说,“有一次我到总经理公馆去,好像见过,”她停了一下,又说:“刚才总经理说要记下一个名字,请告诉我。” 遇到了一个难题,秦有守还没有跟李幼文见过第二次面,他们替她想的办法,以及需要改名的原因,李幼文都还不知道。他们都觉得不能在没有征得本人同意以前,就随随便便替她改一个名字。 “抱歉得很。”秦有仪说,“她的名字我想还是由她自己写在履历表上吧,开错了很不好。等她写好了以后,再送来给王小姐。好不好?” “好的。”王小姐随手取了张便条纸,写下地址和电话号码,交给了秦有仪。 暂时算是搪塞了过去,但问题还是没有解决。李幼文跟秦有守第一次见面分别时,原约好由女方写信给他,她不来信,就无法去找她。“怎么办呢?”秦有仪皱着眉头问。 “叫我们有什么办法?只好等一等再说。” “那怎么能等?”秦有仪大不以为然,“蔡先生要问起来,说我们连当事人的名字都还说不出来,岂不要动疑心?夜长梦多,一定会把好好的事给搞坏了。” “既然如此,只有一个办法,还是由我们来替她想一个名字。” “也只好这样。如果李幼文不同意我们替她改的名字,那就不要那封介绍信好了。不过,”秦有仪自己又说,“只要她真的是为敬康着想,这一切都没有关系的。” “嗯。”秦有守点点头,“我想她也不会表示不满的,不过在我们好像太冒昧了些。我想,替她改的名字,也不要太离谱,把她的‘幼文’两个字倒过来,另外换上两个音同字不同的字,蔡先生一定不会发觉。” “我同意。” 于是,兄妹俩翻字典找了半天,选定“纹羽”两个字,作为李幼文新的名字,随即打了电话给王小姐。第二天就收到了介绍信。 信是有了,却无处去投送,因而形成了秦家兄妹心理上的一种负担。又过了两天,居然收到了李幼文的信,约秦有守仍旧在台大校园见面,想问问他劝导章敬康的结果。 “好了!”秦有守很高兴地说,“这次你无论如何可以去了。而且,我希望也像那天去见蔡先生一样,由你做主要发言人,我来补充。” “好的。”秦有仪当仁不让地答应下来。 到了约定的时间和地点,三个人见了面。秦有守先作了介绍,秦有仪显得很亲热,李幼文却仍有些羞涩,似乎自惭智识程度不够,不敢接近的样子。 “李小姐!”秦有守开始谈入正题,“关于章敬康的问题,我们想到了一个很特别的办法,这个办法可能对你有好处。是我妹妹设计的,让她来说。” “我希望你能够先了解。”秦有仪把一只手放在李幼文膝盖上,接口说道,“我们对你的印象都很好。而且敬康的朋友,也就是我们的朋友,所以我们决不会做出任何伤害你的事来。” “谢谢你!”李幼文用充满了欣慰的眼神,看着秦家兄妹。 “我们都相信你的诚意——你确是为敬康着想。但是,你当然也知道,问题很不容易解决。如果容易解决,你就不需要来找我们了。是不是?” “是的。”李幼文深深点头。 “你提出的条件很难做到,最难的是不能把秦飞的情形告诉他。可是除此以外,我们的任何劝告,都不会发生作用。你想是不是呢?” “是的。” “因此,为了解决问题,不能不要求你合作。我们不知道你肯不肯为了敬康,做有限度的牺牲。” “只要我办得到,任何牺牲都可以。”李幼文慨然应允说。 “那好极了!”秦有守赞赏了一句。 “你一定办得到的。”秦有仪说,“我们彻底研究过了,叫敬康不来找你,是办不到的。但是,有一点可以办得到,让敬康找不到你!” “秦小姐,你的意思是要我搬家?” “这也是个办法,但不够好。大家都在台北,迟早总有遇到的时候。最好的办法,是你根本不在台北……” “我懂了。”李幼文说,“但是——” “当然,你离开台北,应该有一个很好的安排。我们替你找到了一份工作。” “是在高雄,中华食品工业公司。”秦有守补充说,并且把那封介绍信取了出来。 这太突兀!李幼文怎么也没有想到会离开台北,而且有一个工作,便迟疑地拆开信来看。 信写得很简单,措辞亦并不切实,好像只是一封敷衍请托者、泛泛的介绍信。但看到写信者的具名,李幼文才知道这封信的价值。 “这位蔡先生,不就是帮助我母亲进疗养院的那位银行家?”她问。 “就是他。” “这李纹羽是我?”她又问。 “这就是我们需要向你特别解释的地方。”秦有仪说,“为了不让敬康知道你的去处,首先就必须瞒住蔡先生,他是知道你的名字的,并且知道你是敬康的小学同学。如果把你的本名告诉他,他会跟敬康去谈,这一来纸老虎就要戳穿了。所以我们不得不替你改个名字。本想等你来信见了面,征求你自己的意思,又怕夜长梦多,发生变化,所以我们擅自作了主张。” 接着,秦有守又把当天蔡先生接到高雄长途电话,顺便向孙海明推荐李幼文的经过,说了一遍。 “为你的名字我们也很花了些工夫,又要声音近似,又要能瞒得住蔡先生,所以我们把你的‘幼文’两个字倒过来,另换两个音同义异的字。并且字面还要避免俗气,选来选去选了这两个字,不知道你满意不满意?不过,不管你是否满意,我们这样不经你同意就做了,实在很抱歉!” “秦小姐,秦先生,你们千万不要这样说!我……”李幼文紧锁着双眉,暗恨自己,没有办法把她心里的意思用适当的语句表达,以至于显得相当痛苦。 可是她的表情说明了一切,秦有仪也不必说什么话,只伸出友好的手,跟她紧紧地握着。 李幼文的脸色很难看。她有种感激涕零的感觉,可是她从没有流眼泪的习惯,一切复杂沉重的感情,都毫不掩饰地堆积在脸上——在不相干的人看来,是可怕而难以索解的。 “闲话少说。”秦有守指向问题的核心,“李小姐对于我们的计划,是不是愿意接受?请你很坦白地说。” “当然愿意。”在这一句斩钉截铁的答语之下,却忽然有了个迟疑的尾巴,“不过——” “不过什么呢?”秦有仪说。 “有什么困难,请尽量说出来,让我们来替你设法解决。”秦有守说。 她有两点困难:第一,怕秦飞会阻挠她;第二,要把家搬到高雄,得需要一笔钱。 但这两个困难,都是难以开口。对于第一点,羞于出口,而且亦非秦家兄妹所能解决;第二点钱的问题,对尚在求学的大学生来说所感到的困难,比她更甚,说出来只有增加他们的烦恼。 于是,她想了一下,毅然决然地说:“谢谢你们两位的好意,也请代为谢谢蔡先生。我决定到高雄去,避开敬康。” 兄妹俩对她的态度都表示满意,秦有仪用热情而又富于诗意的腔调说:“现在,你已经长起了花‘纹’美丽的‘羽’毛,你应该飞到光明的地方去!” 李幼文垂着眼帘,深深地点一点头。她知道遭遇了很大的难题,然而她的内心又充满了希望和勇气,现出毫不畏缩的神情。 秦家兄妹却是显得十分快乐。他们为自己所表现的处理事情的能力和成就而引为安慰,也为无形中消弭了敬康的危机而感到轻松。另外他们还替蔡云珠扫除了爱情的障碍,又把一个聪明美丽的女孩由歧途中拉了回来,导入正路。一举数得,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 “我们该庆祝一下!”走入巷子时,秦有守说。 “可惜只有我们两个人互相庆祝,不能把我们所要庆祝的原因,告诉敬康和云珠。”秦有仪说。 “为什么不能告诉我?”突然间,后面响起一个人的声音,把他们兄妹俩都吓了一跳。 “是你!”秦有仪回转身,一手拍着胸脯,一手指着蔡云珠说,“鬼鬼祟祟的!” 蔡云珠很沉着地说:“你们兄妹俩才是鬼鬼祟祟,不知在干什么。走到巷口的时候我伸手向你们招呼,你们竟好像视而不见。为什么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你真是胡扯一气!”秦有守笑道,“有什么事可以使我们失魂落魄的?” “问你们自己啊!”蔡云珠扬着脸,一副准备捉弄人的神气,“为什么你们可以庆祝的事,不能够告诉我?” “你别忘了,我们还说过,不能告诉敬康。这是为什么?你不妨找敬康去研究研究!” 秦有仪说话向来刻薄,这样故意把章敬康跟蔡云珠扯在一起,就像所要瞒着她的事,与她跟章敬康的共同利益有关。蔡云珠被她说得有些不好意思,只得闷声不响了。 “走吧!”秦有守赶快安抚她似的说,“到我们家去。” “我本来就要到你们家去。不过,现在我想,还是另外找个地方去谈谈的好。” “好吧!那么我们庆祝,请你也参加。” “对!你该请客。”秦有仪抱住蔡云珠的手臂,指着她哥哥说,“他写了篇狗屁文章,骗了三百块钱稿费,乐得敲他的竹杠。” 蔡云珠被她说得笑了起来,她一直羡慕秦有仪有那样好的一个哥哥。这份感觉移在章敬康身上却莫名其妙地变了质。在下意识中,她愿意做个姊姊,把章敬康当作弟弟,帮助他上进,容忍他的傲岸和执拗。 不能容忍的是,章敬康对李幼文的爱。然而她的家庭教育,教会她用爱去拂拭一切,所以心里虽然不能容忍,表面上反而处处为章敬康着想,唯恐惹他不快。这是一种奇异的矛盾,连她自己都不能解释。 而此刻,这矛盾似乎有减弱的趋向了。想到她父亲告诉她的话,她不能不承认那是一个好消息。因此,她也需要庆祝。但就像秦家兄妹不能把庆祝的原因告诉她一样,她也不能把她要庆祝的缘故说给他们听。 “还是我请客吧!”她用另一种说法,来表示庆祝之意。 “不要!”秦有仪固执地说,“要他请。” “好,我请,我请!”秦有守答应了,“不过话说在前面,以一百元为限。” “小气鬼!”做妹妹的又笑着骂了一句,然后又转脸问蔡云珠,“一百块钱可以吃什么?” “上意大利餐厅去吧!” “你这派头太大了吧?”秦有仪不以为然地说。 “保证够了。”蔡云珠说,“那里很清静,谈话比较方便。” 听她这样一说,秦家兄妹都不再提出异议。一起坐公共汽车到了中山北路,进入一家意大利式的餐厅。时候还早,没有什么人。蔡云珠挑了一张远离账台和酒吧的桌子坐了下来。侍者点燃蜡烛、送上餐单。蔡云珠点了一客比萨、一客肉酱通心粉,关照侍者一起送上来。 调制一客意大利比萨,至少需要四十分钟。趁这段等候的时间,蔡云珠提出了她的问题。 “你们前两天去找我父亲了?” 这一问,秦家兄妹先不约而同地交换了一个眼色,在那一瞥之间,决定了由秦有仪回答问题。 “不错。老伯告诉你了?” “今天告诉我的。” “他怎么说?” “我父亲说,替你们家一个阿巴桑的太妹女儿,介绍了一个工作。你们家的阿巴桑,我知道的,只有一个儿子,哪里来的女儿?”蔡云珠用等待反应的眼光看着秦有仪。 “你再说下去!” “后来我打电话给王小姐,才知道‘李纹羽’这个名字。听起来好像很熟悉,是不是?” “就是李幼文。”秦有仪一语道破。 “我也猜想着大概是她。”蔡云珠又停了下来。 “再说下去?” “那该你说了!”蔡云珠说,“到底怎么回事?” “很简单。”秦有仪答道,“李幼文想走到正路上去,我们应帮助她。” “她怎么找到你们的?” “你是说,她应该去找章敬康,是不是?” 这一说,蔡云珠的表情又不大自然了。秦有守便埋怨他妹妹:“你又来了!话里无缘无故带根刺。只管你自己开玩笑,不管人家爱听不爱听。” “不!不!”蔡云珠心地敦厚,怕秦有仪受不了责备,反帮着她说话,“有仪问的也是实话。我只奇怪,李幼文何以知道你们能替她找到工作?” “那当然因为她知道我们跟你很好,老伯一定会帮忙。”秦有仪抢着说。 “那么,她何不来找我呢?岂不是更干脆吗?” “她不知道你的住处,要找也无从找起。” “但是,你是知道的。” 这就是说,秦有守或秦有仪接受了李幼文的请托,应该转托蔡云珠来向她父亲要求。蔡云珠这话才真正触及了整个问题的焦点。秦有仪如果假造一套理由,自然也可以搪塞,但蔡云珠绝不会相信,她也觉得无此必要。 因此,秦有仪沉吟了一会儿,答道:“不告诉你,是免得你为难。你相信不相信?” “我当然不相信你会对我不忠实。不过,你的话我还是不懂。” “以你的性格,不管什么人有困难找你,你都会愿意帮忙的。而另一方面,你又必须避免引起敬康对你的误会。这样就使你左右为难了。” 蔡云珠静静地听着,没有做表示。 秦有守以为她没有听明白,便又加以解释:“帮了李幼文的忙,你可能会顾虑到敬康误会你用手腕把李幼文隔离开。不管李幼文的事你一定会过意不去。既然如此,我们就索性不告诉你。可是也希望你不必把这事告诉敬康。” “总之,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秦有仪又说一句。 蔡云珠觉得秦家兄妹确是很了解她的心理,并且把事情处理得很好,便也很诚恳地回答说:“我领受你们的一番好意。”停了一下,她又轻轻地说,“我对李幼文也很同情的。” 秦家兄妹俩又对看了一眼。然后秦有仪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可能李幼文也很同情你。” “怎么?”蔡云珠很郑重地追问一句,“你的话,我不太懂。” “没有什么!”秦有守急忙扯了开去,“有仪又要乱说了。” 蔡云珠不好意思再追问,但心里总觉得不是味儿。照秦有仪的话看来,李幼文可能知道她对章敬康的用情,可怜她一片痴心,有意退让。若真是如此,那对她的自尊心是一种伤害。 终于,她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任何感情,由于别人施舍而得来的,我都不要。” 秦有守默不作声,却狠狠地瞪了他妹妹一眼。 “你这话奇怪!”秦有仪却神色自若地说,“谁说你所得到的感情,是别人施舍的?” “我还没有得到。别人的施舍,跟我不相干。” 秦有仪懂得她的意思,她还没有得到章敬康的爱,也就是说,还没有进入与任何人争夺章敬康的情况,所以李幼文甘心退让,她用不着领情。可是,秦有仪却故意装作不懂:“你的话越说越玄了。什么没有得到,什么别人的施舍,我都不明白。” “哼!”蔡云珠冷笑着说,“你的聪明到哪里去了?” 看到她这生气的样子,以及秦有守在旁边紧闭着嘴一声不响的神气,秦有仪十分懊恼,她原是好逞辩才,故意说了句暧昧神秘的话,想不到会刺伤了蔡云珠的自尊心,早知如此,真不如不说。 而现在,她必须要挽救不愉快的局面,便笑了笑说道:“云珠,你有个弱点,你知道吧?” “不知道。” “别人跟你说句笑话,你很容易上当。我说‘李幼文可能同情你’,是我故意这样说着逗你的。你不想想,李幼文从何知道你的生活情形?你有什么需要她同情的?她又有什么资格来同情你?” 蔡云珠想一想,话倒不错。“但是,你又为什么说这话呢?” “没有道理的。如果你要我坦白地说,那么,我只有祝贺你从此在感情上会走上一条康庄大道。” 心胸开阔的蔡云珠,听她说了老实话,便不再介意了。并且秦有仪的话正符合了她的看法,李幼文的离去,在她跟章敬康的关系上,是消除了一道严重的障碍,而这障碍的消除,又得归功于秦家兄妹。这样想着,她从心底泛起了感激之意,举一举面前的冰水,作为相邀干杯的象征。 “好家伙!”秦有守一眼看到侍者端上来一个大砂锅,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 砂锅里面是比萨,芝士、番茄酱和火腿,拌和着面片,一起隔火烙熟,满满一锅,浓香四溢,很容易地诱发了大家的食欲。 通心粉也不错。三个人放量吃饱,还是没有吃完,结账花了不到一百元,秦有守甚为满意。 “我请你们看电影。”蔡云珠提议。 “找章敬康一起去好不好?”秦有仪又出了花样。 蔡云珠不响,显然是同意的表示。秦有守便说:“我去找他,你们去买票,电影院门口见。哪一家?” 找了张报纸来看电影广告,三个人商量决定看“大世界”七点半的那一场。这时才六点钟,时间很宽裕,蔡云珠主张再在那里喝喝咖啡坐一会儿。秦有守因为要去找章敬康,便先走了。 章敬康跟他有好多天没有见面了,相见格外亲热。陶清芬也一向待他像章敬康兄弟一样,问起他家里的情形,耽搁好一会儿,他才能跟章敬康谈到正题。 “换换衣服,”他说,“看电影去。” “不行。我有作业要赶。”章敬康回答说。 “算了,回头开一开夜车吧!蔡云珠也在那里。” “你就说没有找到我,不就完了?” 秦有守心想,蔡云珠今天知道了李幼文的情形,对章敬康正抱着无限的希望,如果不见他来,一定失望得很厉害,那未免太残酷了。 于是,他又说:“不,我说一定找得到你的,你不去大家都会感到扫兴,何必呢?” “那就走吧!”章敬康无可奈何地答应了。 看看开映时间将到,秦有守拦了一部计程车。赶到电影院,秦有仪已等得不耐烦了。彼此匆匆招呼一声,进场刚坐下,银幕上已映出片头。接着放映正片,章敬康跟谁都没有交谈的机会。 看完电影,又去吃冷饮。卡座中,秦有仪和蔡云珠并坐,章敬康和秦有守坐一排。秦有仪坐在章敬康正对面,她把嘴凑在吸管上吸葡萄汁,眼睛却看着章敬康,想到他这样一个文质彬彬的书生居然会跟太保打架,又想到在座四个人中,三个人都知道李幼文快将离开台北,但最有关系的他,却被蒙在鼓里,因而有着捉弄人的快感,眼中流露出了诡秘的神色,吸着饮料的嘴也浮现了笑意,看来像个娇憨的小女孩。 章敬康自然看出她神色不对,悄悄问道:“我有什么不对?” “没有,没有!”她抬起头来回答,而诡秘的神情却更明显了。 “一定有什么花样!”章敬康对秦有守说,“你告诉我吧,怎么回事?” “有仪故意开你的玩笑。别理她!” 蔡云珠也接口说:“有仪最顽皮了!”说完对那被她称为顽皮的人,微微瞪了一眼。 这一眼却瞪坏了!章敬康看得很清楚,那是示意阻止,可见不像是秦有守所说的那样在开玩笑。“云珠,”他说,“你是从来不恶作剧的,请告诉我,有仪笑我什么?” “我不知道她笑你哪一样。” 这话是实话,但效果更坏。“怎么?”他诧异地问,“好像我可笑的,还不止一样?” 蔡云珠有些着急,却又不知如何分辩,心里怨恨秦有仪真是太顽皮,便推推她说:“你自己说吧,无缘无故总是爱捣乱!” 秦有仪的笑容收敛了,开开玩笑,惹出蔡云珠这么两句话,可有些不太服气。 “好了,好了!”章敬康一看形势不妙,赶紧自己撤退,“我也不想问了。有仪,你要觉得我好笑,你尽管笑好了。” “谁要笑你?”秦有仪借题发挥,“我要笑你,有人心里不痛快!” 蔡云珠的涵养极好,知道刚才说秦有仪的话稍微过分了些,便忍受她的报复,微笑不语。 这使得章敬康和秦有守,都非常钦佩她的风度。章敬康只是单纯的佩服,秦有守却有些动心,觉得章敬康这个人真是不可理解,这样一位完美的异性追求他,竟能始终无动于衷,说来是件叫人不能相信的事。 因此,秦有守的内心,产生了微妙的矛盾,似乎希望章敬康能转而追求蔡云珠,却又不希望他们的婚姻顺利成功。自然,这是连他自己都无法去捉摸的下意识中的念头。 第11章 第11章 对于李幼文来说,一个工作机会,并不能使她感到欣喜,她还没有体会到在工作中可以找到乐趣、寻求寄托的道理;相反的,却一直在担心着上班办公的生活,会剥夺了她的自由,使她无法忍耐。然而为了章敬康,她愿意勉为其难,同时,她对秦家兄妹为朋友那样尽心尽力,也很感动。因此,跟她母亲一起搬到高雄,避开章敬康,免得他跟秦飞发生严重冲突而惹出杀身之祸,这个原则,是她坚定不移的决定。 问题在于实践这个原则,有许多困难。 首先,秦飞是不是肯让她离开台北?她毫无把握。她不敢瞒着他潜逃,这有许多原因,最明显的是,如果她失踪了,秦飞一定会认为是章敬康捣的鬼,咬住他要人,势必弄出大乱子。这一来,岂不是与维护章敬康的原意背道而驰。 她冷静地考虑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认为只要把话说明白,搞清了利害关系,秦飞是没有理由反对的。 为了使秦飞易于接受,她先得要博取他的欢心,而能够使秦飞高兴的,只有两样东西,一样是钱,一样是她的肉体。 于是,她换上一套她仅有的最好的衣服,去洗了头发,然后到了中山北路,七转八弯,走进一条夹在矮小的房子中间的一条窄弄,推开一扇小门,悄悄走了进去。 “小红!”一个中年女人欣喜地叫她,“你怎么好久不来?”她接着低声地说:“胖胖的朱先生来找过你好几次,一天晚上喝醉酒,一定要叫你。我告诉他,不知道你住的地方,他不相信,发脾气把收音机都砸坏了!” “小红”是李幼文在那个地方所用的名字。她想,朱胖子是个好户头。她知道他的电话号码,本可以直接找他,避免那里的剥削,但她很讲“义气”,不愿意那样做。 “你打个电话给朱胖子看看。”她说,“顶好晚上。” “过夜?” 李幼文点点头。 那女人去打了电话,回来告诉她,朱胖子约定晚上十点钟来接她。 “那么,我晚上再来。” “不要走,不要走!”那女人急忙留她,“小红,你帮帮我的忙。今天人少,旅馆里电话,老是打回票,也不太好。” 她本来盘算着,去逛逛马路,看场电影,留些精神,晚上好来对付朱胖子,但已情不可却,便留了下来,在六个小时之间,应召了三次,净赚两百七十元,却累得有些头晕了。 到了快十点,朱胖子来了。一见面不用多说,她拿起皮包跟着朱胖子出门,跨上计程车。 “北投!”朱胖子嘱咐司机。 “不要到北投!”她立即提出异议。 “为什么?”朱胖子张大着嘴问。 “我是为你呀!”她不愿意洗北投的温泉,却不肯实说,“弄了满身的硫黄味道,你太太可不要吵翻天?” “没有关系,我不管她,她不管我,各人自由发展。” “什么?你太太也在自由发展?” 朱胖子一愣,方会意“小红”这句话,不是好话。“瞎说!”他捏着她的大腿说,“我太太只喜欢打麻将,你以为她也在交男朋友?” “我没有说这话,”她笑道,“是你自己心虚起疑。” “不成话,不成话!”朱胖子又爱又恨,“小红,你样样都好,就是开起玩笑来,没轻没重,叫人受不了!” “你呀!样样都好,就是开不起玩笑,没有味道。” “谁说我开不起玩笑?不过开玩笑有个限度,第一,父母不可以开玩笑;第二,别人的太太不可以开玩笑。” 李幼文心想,朱胖子是“蜡烛脾气”,于是故意板起脸说:“好了,好了,何必一本正经。你要这样敬重你太太,跑来找我干什么?”说完,两手在胸前一抱,扭头看着外面。 “小红!”朱胖子轻轻地说,“生气了?” “谁要跟你生气?”她头也不回地说。 “何必呢?”朱胖子可怜兮兮地说,“算我不对,好不好?” “当然是你不对!”话是这样说,表情却变成撒娇的样子,“应该罚你。” “罚一盒巧克力好不好?”朱胖子知道她喜欢吃一种英国货的榛子巧克力,便这样讨好地说。 “嗯。你总算说了句叫人还不讨厌的话。” 朱胖子听见这话,大为高兴,叫车子停在一家食品店门口,买了一大堆巧克力、水果蛋糕、牛肉干,献宝似的捧到车上。李幼文心想,朱胖子的心地确是很好。她所遇到的各式各样的男人,大都是吝啬鬼,讲好价钱,一文不肯多给;有少数的,多给个十块、二十块的车钱。像朱胖子这样的,真还难得遇见。 因此,她在车中有说有笑,很敷衍了他一阵。到了北投,开房间洗澡“休息”。一小时以后,朱胖子叫酒叫菜,开始吃消夜。 “小红!”朱胖子喝着啤酒,很悠闲地问道,“你这一阵子,到哪里去了?害我找得好苦。” “我又不是天天出来‘做’的,你自然不大容易找得到我。” “要遇到你高兴的时候才出来做。是不是?” 李幼文心想,高兴的时候出来陪不相识的男人过夜,那不成了贱骨头吗?朱胖子说话真混账! 刚想骂出口,李幼文灵机一动,用怨怼的声音答道:“只有你才高兴!像我们,要不是弄得没有办法,谁愿意做这种说起来不名誉的事?”说完,又幽幽地叹口气。 朱胖子不响,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眼中流露出怜惜的神情,望望她又低下头去喝酒。 李幼文见他不说话,有些失望,决定再“表演”一下,便举起杯来,赔笑说:“朱先生,对不起!你是来寻开心的,我不该说煞风景的话,害得你不高兴!来,来,我敬你一杯!” 等朱胖子抬起头来,她立即换了一副很难看的笑容,仿佛内心有极大的痛苦,而表面上不得不强颜欢笑似的。 朱胖子受不住了。“小红,”他放下酒杯问,“你家住哪里?” “你问的是哪个家?” “你还有几个家?” “两个。” “两个?”朱胖子想了一下,“噢,一个婆家,一个娘家,是不是?” 李幼文点点头。 “你丈夫姓什么?” “姓章。”她随口答道。 “干什么的?” “从前在船上。” “原来是个海员。现在呢?” 李幼文迟疑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唉,朱先生,请你不要问了。” “问问有什么关系!” “这个人没有一点良心,说他干什么?” “他遗弃你了?” 李幼文不响,表示默认。 “我真不懂,像你这样的人,居然有男人会不要你,真是瞎了眼!”朱胖子不胜困惑地说。 “他有你朱先生这样的想法倒好了!” 这句话说得朱胖子非常舒服,便又问:“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谁知道他在哪里?”李幼文恨恨地说,“这个人是世界上最不负责任的人,他连自己的母亲都不管。” “怎么?”朱胖子想了一下,记起她刚才的话,“我明白了,你说有个婆家,难道你还替他养母亲?” “那有什么办法呢?”李幼文叹口气说,“他母亲也很可怜。” “真想不到,你还是个现代赵五娘!”朱胖子又问,“有没有孩子?” “一个。”李幼文的双眉皱得更紧了,“得过小儿麻痹症!” “可怜,可怜!”朱胖子说,“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 “女孩?”朱胖子摇摇头,“更伤脑筋了!害过小儿麻痹症的,两条腿多半会残废,将来怎么嫁人?” “你还替人家想得这么远。”李幼文以失望的姿态说,“眼前都过不下去。” 朱胖子默默地喝了一大口酒,没有搭腔。 李幼文一面拿起啤酒替他倒酒,一面又说:“为医小儿麻痹症,欠了一身的债,还有两个老的要养,唉……” 朱胖子仍旧不开口,但从眼神中看出来,他在考虑问题。李幼文心想,话不能多说了,再多说要露马脚。她只细心地剥去了油爆虾的壳,一只一只摆到朱胖子面前的小碟子里,供他下酒。 “小红,”朱胖子忽然抬起头来问,“我替你找个事情好不好?” 李幼文心里好笑,怎么大家都要替自己找职业?她想了一下,答道:“好是好。朱先生我跟你说老实话,第一,你替我找的事,当然是规规矩矩的职业,但是,像我这样子,说起来总是件不光荣的事,难免让人看出底细,将来传出去教你朱先生也失面子;第二,朱先生你知道的,我的负担很重,找到的事,万一不够维持生活,那时候上不上、下不下,难道再来麻烦朱先生?自己都不好意思。朱先生,我说的是老实话,你不要骂我不识抬举。” “哪里!哪里!”朱胖子点点头说,“你说的确是老实话,我反而高兴。” “谢谢你!”李幼文抛给他一朵微笑,附带赠送一个媚眼。 “小红,”朱胖子忽然又大声地说,“你一个月要多少开销?” 李幼文心想鱼儿要上钩了,特别得小心些,便很郑重地屈着手指,嘴里念念有词地算了半天,说:“两位老的,每人一千五;孩子身上要用一千,总要四千块钱一个月。” “我想这样,”朱胖子停了一下,接下去说,“我每个月给你五千块钱,另外我替你租房子,你带了孩子来住,一切开销归我。好不好?” 原来朱胖子想置个外室,这是她所没有想到的,一时倒觉得无从答复。 “这一来,你当然不必再出来做了。”朱胖子又说,“你一个人带个孩子住,有五千块钱大概够开销了。我每天来吃顿中饭,睡个午觉。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不过……” “不过什么?你说呀,没有关系,说出来我们再商量。” “我刚才说过,我还有债务。” “有多少?” “本来欠五万多。还掉一些,还剩两三万。” “就是这个条件?”朱胖子盯着她问。 李幼文心里有些发慌。这件事怎么能答应?可是又找不出拒绝的理由——当然,说是要考虑一下再答复他也可以,但那样一来,朱胖子身上就榨不出油水来了! 心一狠,李幼文答应了下来。“不是条件,是我的实际困难。”她说。 “把我的上衣拿过来!”他这样吩咐。 上衣递到朱胖子手里,他取出来一本支票簿。“不管你两万还是三万,我给你三万总够了!”说着他提起笔来开支票。 “慢一点!”她按住他的手。 “怎么?”朱胖子紧张地问。 “支票请你开三张,一张一万五,一张一万,一张五千。” “噢。”朱胖子释然了,自作聪明地说,“你的债务不是欠一个人的。分开来开支票,你比较方便。一点不错。” “你的本名叫什么?” “李——”她忽然想到,绝不能把本名告诉他,便住了口。 “李什么?” “李小红。” 朱胖子做事很仔细,三张支票都有李小红的抬头,一万五和五千的那两张支票还划了线,并且向她解释原因:“这两万块钱,大部分是你要付给别人的,所以这两张我划了线,划线支票只能交换,不能提现,万一遗失,有地方可查。不过抬头支票,不能止付,你还是小心些的好。” 那么为什么要抬头呢?这显然是要留下一个他曾付过她三万元的凭证。李幼文心想朱胖子倒厉害得很,不容易对付。 但表面上她却不动声色,只不住地说:“谢谢你,谢谢你!” “这用不着谢,是我应该尽的义务。”朱胖子说,“现在我们商量商量,房子租在什么地方?” “最好在仁爱路四段,或者南京东路四段。” “对!”朱胖子很高兴地说,“那两个地段,闹中取静,住家很舒服。可惜路嫌远了一点。” “你买部汽车嘛!” “不好,不好。” “为什么不好?你又不是买不起汽车。” “自己有了汽车,容易走漏消息。司机到我太太那里打个小报告,吃不消。” “你不是说,你跟你太太,大家自由发展,谁也不管谁吗?” “玩玩可以,像这样另外组织家庭就不行了。” “为什么?” “她是为她的儿女着想,如果我另外弄了人,将来有了孩子,要分遗产。”朱胖子紧接着又说,“不过,你放心,我另外有五千股台糖,七十多块买进的,现在值钱了。这批股票我太太不知道,将来你跟我有了孩子,我把那批股票过户给你。” 李幼文做了个有些害羞又很满意的微笑,问道:“你家住在哪里?” “重庆南路。你问它干什么?” “你这人真奇怪!”李幼文娇嗔地说,“现在我们什么关系?难道你住在什么地方都不该问吗?” “对!对!”朱胖子被吼了两句,马上又软化了,取了张名片,写上住宅及公司的地址和电话号码,交了给她。 “我是这样在想,既然你怕给你太太知道,我们应该住得远一点。” “对!还是你想得周到。”朱胖子说,“你刚才说的两个地段很好,离我的家不算近,就在那里找房子,什么时候我们去看看?” “后天好不好?” “后天没有空。明天吧!在哪里会面?” “下午三点,我打电话到你公司联络,好吧?” “好。” 到了第二天下午三点钟,朱胖子已结束了公事,专等小红的电话。等来等去,等到了一封限时挂号信,是小红寄来的: 朱先生: 一万个抱歉,再加一万个对不起。你跟我说的那事,根本不可能实现,但是我当时无法拒绝你,不得不虚情假意一番。 承蒙你所赐三万元,确是救了我的急难。我需要一笔大数目的钱,但也用不了那么多,退还您一半;另一半作为我向您所借的款子,但愿有一天我能如数奉还。 我想您太太的话是对的,您还是高兴时在外面玩玩吧!组织小家庭,恐要自寻烦恼。当然,您对我的这番好意,我决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的,包括您的太太在内。 最后,再向您说一声抱歉,感谢。 敬祝康健 小红 朱胖子看完信,几乎昏厥,但总算还有张一万五千元的支票退回来,勉强可以使他咽下那口气。 晚上,喝了点酒,朱胖子既心痛那笔钱,又可惜怕从此见不到小红,越想越不能忍耐,便又跑到那艳窟去找老板娘。 “小红住在哪里?” “这可不知道。”老板娘堆着满脸笑容说,“今天有好的,朱先生另外找一个好了。” “去去!谁还有心思玩?你去把小红找来!” “没有地方去找!” “混蛋!你们的姑娘,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呀——朱先生叫过她不止一次,你们老朋友了,都不知道,我们怎么知道?” “不管你知道不知道,给我去找!” “找不到。找到天亮也找不到。要找得到,上次朱先生也用不着发脾气打坏收音机了!” 这正好提醒了朱胖子,一肚子的气没处出,又打坏了那里的一架收音机。一万五千元的损失以外,又赔了一千元。 第12章 第12章 在朱胖子打坏人家第二个收音机的同时,秦飞也正在用摔东西作为向李幼文威吓的姿态。 他们的谈判已经开始了整整十小时。一早,李幼文从北投下来,先赶到银行,把没有划线的那张一万元支票兑了现,然后回家写了给朱胖子的信。在那一万元中只取了三千元放在身上,余下七千元现款和五千元支票,悄悄收藏起来。她没有把要搬到高雄去住的消息告诉母亲。在没有跟秦飞谈好之前,这件事还不算最后定局。 上街先发了信,转到委托行,买了两件花样特别复杂的夏威夷衫、一件黑色人造纤维的运动衫和一件鲜红的尼龙夹克,这些都是属于秦飞的。 时钟显示十一点,通常这刚好是秦飞起床的时候。 最近他住在靠近南机场的一条巷子。一座违章建筑的房子里,住着不同身份的六条单身汉。秦飞住在楼上最后一间,房间比较大,还有两扇玻璃窗,算是身份比较尊贵的。 这里最清静的时候是上午,出去的出去,没有出去的都在睡觉,所以李幼文上楼,根本没有人发现她。走到秦飞房门口,她举手叩门,三轻一重——这是他们约定的暗号。 叩到第四遍,才听见有人起来拔闩开门。秦飞把门一开,立刻又钻到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一动也不动,像瘫痪了一般。 李幼文进去先看清楚了,只有他一个人在睡,便把两扇窗户打开,让空气和阳光一起进来拜访,然后大声叫道:“起来,起来!” 秦飞很困难地睁开了眼,徒然一惊,像马德里斗牛场上的牛见了斗牛士的红布一样——李幼文正在阳光中抖开那件鲜红的尼龙夹克。 “他妈的,什么玩意?”他定一定神,重新注视。 “颜色不错吧?”李幼文把夹克抛了给他,又打开运动衫和夏威夷衫,一件件抛了过去。 秦飞的睡意完全消失了,穿上运动衫双肩一摇拉着李幼文“扭”了起来。他的“扭扭舞”跳得花样百出,把薄薄一层楼板跳得都晃动了。 像这样,就是李幼文最兴奋最快乐的时候,她觉得这是青春活力的最有劲的发泄,她觉得她在为一个男人所爱;同时由于她的慷慨施予,她觉得满足了她的自尊心。 跳着、跳着,秦飞一把将她拉倒在床上,嘴唇压着她的嘴唇,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李幼文累极了,而且有些头晕目眩。她躺在床上,拿一条手巾,盖着眼睛不想动。 “饿了!走,吃饭去!”秦飞说。 “我不想出去,你去买点东西来。” 秦飞没有回答。忽然一个惊异的声音,射进她耳鼓: “你今天钱倒不少!” 李幼文知道他在搜她的上衣口袋,很大方地说:“都是你的!” “都是我的?”秦飞的声音中有着一种不可测的疑惑,使她不能不睁眼来看。“都是我的?”秦飞拿着那两叠大钞,敲着另一只手的掌心,“你今天倒真痛快啊!” 这神情不对,李幼文不知道她自己什么地方错了,但还相当沉着。“痛快还不好?”她说。 “哪里来的?” “你知道我是怎么来的。” “就是这么多?” 这一问不容易回答,如果说还有,那为什么不全数交出来?因为她是帮里的“老幺”,负有供应经费的义务,照规矩应该有多少交多少,再由老大分配。 秦飞多疑,不容她再作考虑,立即回答说:“就是这么多,你说要多少?三千块还少吗?” “这里不到三千。” “你眼睛瞎了?”李幼文骂道,“这些给王八蛋穿的衣服,是我偷来的?” 秦飞若无其事地耸耸肩,走了出去。半小时以后,买回来一大包食物、一打罐头啤酒,用张旧报纸垫着,把食物摆在床上,两个人黏在一起打打闹闹地吃完了午饭。 于是李幼文准备要开始谈判了。但是她不知道是走迂回曲折的路线,还是开门见山的方式好,躲在床上,不住地眨动着长长的睫毛,犹豫不决。 “喂,喂,该出去了!”秦飞说,“先去看场电影再说。” “别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快说。别耽误工夫。” 李幼文不响,仍在思索着。 “怎么回事?” 她让他催得心慌了,一翻身坐起来说:“我要跟你谈的事,很重要。你先把心定下来!” “什么心定不心定?有了钱,我心定得很。” “好,那么我告诉你,我要到高雄去了!” 秦飞勃然变色,但显然地,他抑制着自己,问道:“去干什么?” “去做事。” “什么地方?”秦飞斜视着她说,“舞厅、酒家,还是灯户?” 李幼文肺都要气炸了,恨不得狠狠给他一嘴巴,然而淫威之下,她充其量只是撒娇地骂两声“王八蛋”而已。 “再不然就是酒吧?” “去你的,王八蛋,你侮辱我!” “侮辱你?哈!哈!我道歉,向你这高贵的小姐!” “你这种态度算什么?我在跟你谈问题,谁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有心思跟你开玩笑。做舞女也是职业,那算什么侮辱。你说侮辱,我只好道歉,道了歉,你又说我跟你开玩笑。”说到这里,秦飞突然沉下脸来,“你到底要怎么样,没有关系,你痛快说好了!” “我到高雄一家公司去做事。目的为了你,免得你闹出事来。” 秦飞皱紧了眉:“为了我?免得闹事?你讲的什么屁话,我不懂。” “ 当然我要细细讲给你听。不过你这种态度不行!” “要什么态度?立正听你训话?” “我们在研究问题。” “我没有问题。” “你没有,我有。我的问题,算不算你的问题?” “好吧!”秦飞让步了,“研究,研究。” 他坐了下来,仍然不安分,一把拉住李幼文,在她胸前摸索着。 她只好听任他胡闹,趁他高兴时,赶紧把话说清楚:“实际上我是为了你,我要避开章敬康……” “为什么你要避他?”他打断她的话说。 “你又来了!”李幼文真是忍不住了,“到底准不准我说话?” “谁说不准你?” “那你得让我说完才行啊!” “好!好!你说。我不开口,等你说完我再说。”秦飞身子往后一倒,双手交叉,置在脑后,很深沉地看着李幼文。 她知道他的习惯,这个姿态是将展开争辩的准备,但话已说到这里,她无法退缩,便又接着说道:“你要章敬康从此不跟我往来,这是可以的,但需要有一种方法断绝往来。跟他直接说是不行的,你该知道,书呆子都有股倔脾气。”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等候他的反应。 “说下去!”他命令着。 “另一方面你应该谅解我的困难。我对他毫无意思,可是他替我母亲找到免费的医院,治好了病。所以我没有办法对他说什么伤感情的话。” “这就是意思。” “什么意思?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李幼文忍住气说,“一个人总应该是人,不是不知好歹的畜生。你想想,换了你,是不是该这样?” “我为什么要这样?桥归桥,路归路,他对你妈好是一回事,你不理他,明明白白告诉他:‘从此以后,你不准来找我。’又是一回事。” “这样无缘无故翻脸无情,证明你就是个不知好歹的畜生!”李幼文恶毒地咒骂,“你这个十恶不赦,迟早要到马场町去的家伙!” 秦飞笑了——那是阴冷的狞笑:“你是为了那姓章的骂我,这笔账得记在那小子头上。” “你讲不讲理!”李幼文真急了,双手抓住他胸前的衣服乱揉着,“跟人家毫不相干,找上人家干什么?” “你看你!”秦飞斜睨着,用鄙夷的声音,撇着嘴说,“这么拼命帮着那小子,还说没有‘意思’!他妈的,叫我哪只眼看得上你?” 这下李幼文顿然憬悟了,失悔不已,也恨自己太笨,不管秦飞是不是故意试探,都不该表现得这样着急,倒好像真的对章敬康多么关切似的。 又气又恨的李幼文,一下发了狠劲,俯下头去,一口咬住秦飞肩上的肌肉。秦飞疼得哇哇直叫,反手一掌重重掴在李幼文脸上。 “我恨死你这个鬼!”她咬牙切齿地骂。 秦飞是一定程度上的虐待狂,但也有受虐倾向,让李幼文这样又咬又骂,反觉得很够味。“他妈的!”他笑着骂道,“你要谋杀亲夫啊?” “死不要脸!”李幼文又瞪了他一眼。 “你看!好深的两个狗牙齿印!”秦飞歪着头,看着肩上被咬的地方。 李幼文倒有些心疼了,看着被咬处确有极深的齿印,而且有红红的血痕,便找了块创可贴,细心地贴在伤处。 “别理它!” 秦飞身子一侧,把李幼文拉倒了下来,面对面地倒卧着。四片嘴唇粘在一起,起码有五分钟之久。 “阿文!”秦飞用相当温柔的声音说,“你那件事,今天不要谈了,好吧?” 李幼文急于要解决问题,而且看他又高兴了,更不肯放过机会,摇摇头说:“不行,要谈。这是个大问题,不谈不行的。” “谈下去我还是要反对的,那又何必谈呢?” “只要你有理由,可以反对。” “没有理由呢?” “我要反对你的反对!” “哼!”秦飞微微冷笑说,“你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我有理由。我想把事情摆平,大家安逸。我一切为你,我怕什么!” “哟,你倒真说得好听。”秦飞停了一下又说,“其实你不说,我也知道。为了避开章敬康,你到高雄找了事做,是不是?” “你知道了就好。” “我还想知道,谁替你找的事?” “章敬康的同学。” 这一说,秦飞的脸上,马上有了很显著的变化。那就像夏日的午后,忽然骄阳尽敛,黑云弥漫,看来一场暴风雨就要降临了! “这有什么不对?”李幼文壮着胆说,“章敬康的同学为了章敬康的安全,希望我跟他能从此不见面,所以主动替我想办法在高雄找到一个工作。” 秦飞不即答话,慢慢抬起半个身子,握住李幼文的手臂,猛然一扭,喝道:“你跟我搞鬼!” 李幼文疼得眼泪都出来了,大喊道:“放手,你这王八蛋,你要死!” “你还嘴强!”秦飞又用了点劲。 李幼文痛彻心扉,只求他快些放手,便闭目吸气,不敢再说什么。 “他妈的!”秦飞把手往前一送,“你到老子面前耍宝,金蝉脱壳,跟姓章的小子开码头到高雄去过好日子?你,是不是在发高烧、说胡话?” 说着,秦飞一伸手去摸李幼文的额头。她很快地一掌把他的手打开,揉着自己的手腕,看都不看他。 “怎么?”秦飞又发狠劲了,“不服气?” “畜生!”李幼文自言自语地骂,“不通人性的畜生,谁高兴理你!” “他妈的,嘴里再不干不净,我可要不客气了!” “你怎么样?”李幼文霍然起立,面对着秦飞,大声地说,“男子汉,大丈夫,吃飞醋,疑心病,比个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都不如!” 这一骂骂得秦飞面有惭色,软了下来。 “我不高兴跟你说了。随便你怎么好了!” “这话是你说的?”秦飞又变得很深沉了,“你再说一遍!” 李幼文不敢再说。她把那话说出口,才发觉它的严重性,“随便你怎么好了”意味着不听指挥,准备叛离,这要用他们的帮规来制裁,是件非同小可的事。 “说嘛!”秦飞又冷冷地补了一句。 “是你逼得我说这种气话的。”李幼文委屈地说,“我许多苦心,你一点都不体谅,还叫我说什么?” “慢一点,我们先把话说清楚,你是不是随便我怎么办?” “我说过了,是气话。” “这样说,你说过的话不算?” 说了话不算,在他们是种很大的耻辱。秦飞故意这样追问,显然有着屈辱她的意味在内,但她心里气愤,却又不得不默然忍受。 于是,形势又变成秦飞居上风,掌握着主动了。 “你不要一厢情愿!”秦飞以“头儿”的姿态告诫她说,“在台北好好的,你跑到高雄去干什么?这种拆伙的话,你千万免谈。” “哪里是拆伙?我一点都没有拆伙的意思,最多只是请几个月假,仍旧要回来的。”李幼文争辩着。 “你一走,我哪里再去找个‘后勤总司令’?没有水,鱼都死光了,还不是拆伙大吉?” 这确是个现实的问题。老幺负责经费的供应,她一走,财源断绝,对于整个帮的影响,自然极大。 “好了,不要谈了。出去出去!” 看电影、逛马路,接着秦飞又去打弹子,然后吃了饭去儿童乐园看篮球,李幼文始终没有忘了在盘算她与秦飞及章敬康之间的问题。 十点钟回到秦飞的住处,重开谈判。李幼文已下了决心,她说:“我前前后后,统统想过了,我也不喜欢到高雄去,可是不到高雄去,章敬康还会来找我。他去找我,你不高兴,结果发生冲突,他吃了亏,你也脱不了麻烦。报上说起来都是我不好,何苦呢?” 这是从利害关系来着眼,说得相当透彻。秦飞不为别人着想,但不能不为自己着想,所以迟疑不语。 李幼文抓住了他的态度动摇的机会,把整个经过,细细说了一遍,特别强调,秦有守、秦有仪兄妹的计划,完全出于善意,而他们维护章敬康,跟她维护秦飞,目标不同,利益却是完全一致的。 “章敬康真的不晓得你去高雄的事?”秦飞很认真地问。 “绝对不知道。”李幼文斩钉截铁地说,“如果我说假话,随便你拿我怎么办!这行了吧?” “就算我放你去,你留下来的‘职务’怎么办?” “你可以在这里先凑一笔钱。”她把早想好了的话,从从容容地说出来。 “多少?” “那怎么知道?得看情形而定。” “你的目标是多少?” “目标?”李幼文开玩笑地说,“我想把台湾银行都拿过来。” “那倒用不着。”秦飞沉吟了一下,“一万块总得要的吧。” 一万块钱倒不算狮子大开口,但她绝不能痛痛快快答应他。“一万。”她冷笑道,“你倒说得容易!” “这没有讨价还价的。你自己说好了。”秦飞冷冷地说。 “我尽我的力量去办。” “那么,”秦飞又说,“你去多少时候?” “大概半年。” “那姓章的,毕了业要去受训,不过三四个月工夫就可以了,为什么要半年?” “总要找个机会才好辞职。而且也不能伤了介绍人的面子,好来好去,不能说走就走!” “不行,限你四个月回台北。” 这就是命令,不折不扣的命令,李幼文不必再做争辩,而且她也真累了,一场谈判到此地步,算是已经成功,她急需回家睡觉。 总算还好,秦飞没有再把她硬留下来。回家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第一件事是把那张划线的支票去兑成现款。 这时她又想到了秦有守。她本来没有多少朋友,如果秦有守也可算是她的朋友的话,那就是她唯一正正经经的朋友,像这些银钱上的事,只有找他最合适。 于是,她换了一身很朴素的衣服,带着支票,还带了几百块钱现款——这是她出门之前临时想到的主意,为了向秦家兄妹表示谢意,她想请他们吃顿饭,如果可能的话,她也希望能请到蔡云珠。 到秦家的时间非常合适,正好是他们兄妹从学校回来不久。被招待在客厅坐下,她开门见山地把支票拿了出来,说明她需要怎样的帮助。附带地,她又撒了个谎说,她母亲有笔小款子放在外面,这次要迁居高雄,追回本利,结果得到了这张支票。 秦有守念过票据法,知道支票的使用方法,但实际上他很少有接触支票的机会,所以有些踌躇,不知道接受了委托,怎么才能交差。 “找云珠吧!”秦有仪在旁边提醒了一句。 “对!对!”秦有守对李幼文说,“你请等一下,我去打个电话给蔡小姐,她一定有办法。” “是那位蔡云珠小姐吗?” “就是她。” “秦先生,你请慢一点。”李幼文说,“我本来今天想请秦先生、秦小姐吃顿饭,表示我的万分感谢。同时我也想请一请蔡小姐,请秦先生替我在电话中讲一声。” “不必,不必!你用不着这么客气。”秦有守赶紧辞谢。 “秦先生,我是一片诚意,绝不是假客气。你们帮我的忙太多了,我一定要表示一点意思。请你跟秦小姐千万要答应我,而且希望蔡小姐也一定能赏光参加。” 秦家兄妹俩交换了一个眼色,秦有仪忽然自告奋勇:“我去给云珠打电话。”然后又对李幼文说:“如果蔡小姐去,我们也去,否则就谢谢了。” “请你们一定都答应我的请求。” 秦有仪笑笑走了。秦有守陪着李幼文谈话,问她什么时候动身。她说她希望在一星期内。他又问她还需要帮什么忙。她说她已得到了太多的帮助,不敢再来要求。事实上也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谈不到五分钟,秦有仪笑嘻嘻地回来报告电话的结果:支票没有问题,蔡云珠本身就在她父亲的银行里开着甲种存款的户头。至于一起吃饭,蔡云珠不但答应了,而且还主动地指定了地方,是一家观光饭店附设的餐厅。 秦有仪又看看表说:“时候还早,我跟她约的是六点半,现在才五点一刻。” 秦有仪一向健谈,而且她对李幼文有一份好奇的兴趣,所以话滔滔不绝。但有些问题,常使李幼文难以作答,譬如学校、家世等。幸亏秦有守对她的了解较多,每遇到她尴尬时,他常常替她解围,把话题扯开了去。 到了六点十分,李幼文提议早点去等。她做主人,认为应该比蔡云珠先到。秦家兄妹没有意见。说走就走,坐计程车要不了十分钟就到了约定的地方。 餐厅在八楼,电梯从地下层上来,门一开,看到一个瘦瘦的中年男子,李幼文的心猛然一跳!她清清楚楚记得跟那人在新生北路一家三星级观光旅馆中,有过一宵之缘。万一那人也记得,说两句不三不四的话,这麻烦可大了! 她当然不能退缩,也不能迟疑,硬着头皮踏了进去。幸好上去的人很多,她缩在一角,跟那人隔得远远的。同时她板着脸,装出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但心里只恨电梯升得太慢——那不过是一分钟的工夫,在她像一年那样长。 电梯停下来了,她不敢抢先出去,怕那人在后面会冷不丁叫她一声:“小红!”所以她仍旧缩在角上,等那人先走了,才敢出去。 但是,那人的目的地跟她相同,这样在一个餐厅里面吃饭,就像跟一条蛇处在同一间屋子里一样,叫人提心吊胆。没有办法,只好离得他远些。 “那面比较清静。”她指着后面角上一张桌子说。 秦有仪有些迟疑,她的意思是最好坐靠门边的桌子,以便于发现蔡云珠。但是,她终于放弃了自己的意见走到里面。她先占了小门的一张椅子。秦有守接着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坐下,还剩下两个座位,以角度来看,恰好都正对着那中年男子,只要对方一抬头,她逃不脱他的视线。 坐是坐下来了,她心里一直在嘀咕,因此显得畏畏缩缩,像个从未见过世面的乡下姑娘。 忽然,秦有仪笑着招手。李幼文转脸去看,第一个感觉是:蔡云珠像个端庄贤惠的少妇,跟秦有仪大不相同。 “对不起,我晚了几分钟。”蔡云珠向秦家兄妹说,然后含笑向李幼文点头。 “我想不需要介绍了吧?”秦有守笑嘻嘻地说。 “蔡小姐!”李幼文先开口招呼。 “李小姐!”蔡云珠伸出手来。 当她俩的手握在一起时,视线也都停留在对方的脸上。她俩各有一个稍感意外的好印象。蔡云珠觉得李幼文长得清秀聪明,不像个无法无天的问题人物;而李幼文觉得蔡云珠脸上所表现的忠厚和可信赖的程度,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请坐!”蔡云珠放开手,从皮包里取出一张支票,摆在李幼文面前说,“这是你的。” “谢谢!”李幼文也随即把她那张划线支票交了过去,又说,“蔡小姐,我真是万分感谢你,你帮了我太多的忙!” “一点点小事,你不要说了。说了反而叫人觉得难为情。” “好了。”秦有仪最怕人繁文缛节地寒暄,所以打断她们的话说,“快点菜吧!” 点菜又推让了半天,终于还是听从了秦有仪的主张,点了四客现成的全餐。 “是不是要喝酒?”李幼文问。 “你要喝酒?”秦有仪很诧异地问。 “我不喝酒,不抽烟。” “我们也不。” 由这番交谈中,李幼文警觉到了,她的生活与同样年龄的人,是有距离的。虽然她自己不喝酒、不抽烟,但在她的同伴中,烟酒不足为奇,而在秦有仪他们就变成一件可惊异的事了。 这一点距离的感觉,越来越深刻了,她发现自己种种不如人家,衣饰不如人,在那种场合中的仪态不如人,而且他们所谈的话题她也插不进嘴去。这一切表面上的差异,延伸到内心中,使她想到自己还有个名字叫“小红”,更感到自卑。 使她能稍感安慰的是,蔡云珠和秦有守都是极谦和的人。秦有仪虽然有些锋芒,但也爽朗明快,都拿她当一个好朋友看待。她也就强打起精神周旋着。 “李小姐预备几时到高雄去报到?”蔡云珠问她。 “就在这几天。” “你母亲也同去?” “是的。” “她老人家身体复原了吧?” “好多了。”李幼文感激地说,“多亏蔡小姐帮忙。” “朋友应该互助的。” 李幼文想说:我可没有什么可以帮助朋友的。但想一想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李小姐到了那面,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写信告诉我。中华食品公司的孙总经理,我也很熟的。”说着,蔡云珠写了她家里的地址给李幼文。 “谢谢你!”李幼文很慎重地把写着地址的纸条收了起来。 接着,秦家兄妹跟蔡云珠谈到留学的问题,满口英文。李幼文除了能听懂几个地名以外,一无所知,不免感到无聊,偶尔抬头四面看看,正好碰上那中年男子的视线,灼灼地望着她。 她一阵心跳,赶紧低下头去。她向来不了解什么叫恐惧,现在尝到滋味了。 这时已喝完了咖啡,李幼文想早些离去,却不好意思说出口。又挨了一会儿,她招招手叫侍者来结账,心里打算着这是个暗示:付了账就该走了。 “账单。”她轻轻吩咐。 “蔡小姐付过了。”侍者低声回答。 “啊!”她有些手足无措。 “不必客气,这里我很熟。”蔡云珠说。 “没有这个道理吧?” “就算我们替你饯行。”蔡云珠把餐巾叠好,放在桌上,又问,“现在到哪里去坐坐?” “谢谢!”李幼文答道,“我还有东西要收拾,想早些回去。” “哪一天走?需要我来照料吗?”秦有守问。 “不,谢谢你。” “那么我们也不来送行了。”秦有仪接口说,“到了高雄,请你写信来。” “好的。” 他们就在那里殷殷作别。李幼文心里有着很多的感慨,她羡慕他们的生活,便很悲哀地认定,她无法跟他们做朋友——他们跟她之间的距离,似乎永远无法消除。 第13章 第13章 学期尚未结束,但章敬康的功课都结束了。这对家庭有了一个交代,对于朋友——秦有守也可告无罪。他像受刑期满的犯人一样,恢复了自由。在秦有守面前许下的诺言——未毕业以前,暂时不跟李幼文来往,此刻已失效了。 李幼文的一切,在他心中被压制后,又重新开放,感觉依旧是新鲜的。这两个月她是怎么个情形?秦飞是不是仍然纠缠着她…… 一想到秦飞,便连带唤起了他的责任感。这是个极其严肃的责任,现在,他开始有时间来做深远的考虑了。 他很快地发现,那是个决心的问题。他要把李幼文从泥淖中拔出来,而秦飞要拉住她的后腿。这是场艰苦的斗争,可能徒劳无功,甚至可能被她拖着陷了下去,惹出一身麻烦。总之,在这场艰苦的争夺中,如果决心不够,即使中途想要撒手自保,都不容易。 然而这也不过是一种自我警觉而已。他的要帮助李幼文的决心,原就存在,不会因畏难而动摇的。 于是,他又替李太太买了香烟和水果,兴冲冲地去探望她们母女。他猜想着李太太两个月不见,或许会埋怨他为什么这样久不去看她。至于李幼文,自然也会问到这上面。她会不会疑心他怕秦飞而不敢去看她?如果她有些怀疑,他准备断然否认。 谁知道这一切的准备都落了空。李幼文的家变了样子。大门口,摆着块案板,上面堆了些不新鲜的水果和粗糙的糖果,而坐在案板后面的女人却不是李太太。 这明明是搬了家了,但总得问一问:“请问,从前住在这儿的李太太,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什么李太太,我们搬来的时候,房子是空的。” “我再请问,房东住在什么地方?姓什么?” “就是隔壁张太太。” 原来张太太就是房东!他心中顿时觉得轻松了。张太太跟李太太的感情很不错,她搬到什么地方,一定会告诉张太太的,不难打听出来。 张太太还认识章敬康,同时因为他把准备送李太太的香烟水果转送了给她,所以格外显得亲热。他却无意做虚伪的周旋,开门见山地问李太太的行踪。 “搬了个把月了!” “搬去什么地方?” “不知道。” 章敬康的心猛然往下一沉,失望极了。 “章先生,你请坐下来,听我慢慢告诉你。” “好的,请张太太详详细细告诉我,她为什么要搬呢?为什么不把搬的地方告诉你?你们不是感情很好吗?” “你听我说,章先生,我一直盼望你来,好把李太太的话告诉你……” “李太太怎么说?” “你别急,让我从头说起。”据张太太说,大概一个月前,她到李家去串门子,看见李太太在收拾东西,问了起来。李太太告诉她要搬家了。 “搬到什么地方去呢?”她问。 李太太迟疑了一会儿,摇摇头说:“还是不告诉你吧!” “为什么呢?” “我老实告诉你,搬家是阿文的主意,为了章先生不能不搬。章先生喜欢我们阿文。可是阿文,你知道的,有些不三不四的太保朋友。这样下去,会闯出大祸,对不起章先生,所以搬个地方,避开他。” “那告诉我也不要紧啊!” “不,还是不告诉你的好。章先生一定会来找,找不到我们,会去找你。万一你不小心露了口风,我们对章先生的一番苦心就都白费了。” “那么,如果章先生来了,我怎么对他说?你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 李太太沉吟了半天,黯然答道:“请你告诉他,说我十分感激他,也十分对不起。阿文实在配不上他,请他早早丢开,另外娶个贤惠文静的太太。” 章敬康听到张太太转述的这番话,浮起一种莫可言喻的怅惘之情。这好像一场春梦,说中断就中断,了无痕迹,真叫人无可奈何。 “不过,章先生,”张太太又说,“照我看,李太太母女大概是离开台北了。” “怎么这样说呢?” “她们母女只带了箱子、铺盖,剩下一些乱七八糟的家具都送给我了。如果是住在台北,为什么不把家具也带去呢?” 这话很有道理。然而章敬康却更困惑了:李幼文怎么会无缘无故地搬到别的县市去住?而且喜欢繁华热闹的她,又怎么舍得离开台北? 一连串问号,不断盘旋在他脑中。他明知道徒劳无功,却仍旧不断到西门町的大街小巷及电影院门口去闲逛,希望着发生奇迹,会突然遇见李幼文。 日子在无限怅惘思念中流过,行完毕业典礼,就该准备入营参加军事训练了。 从毕业到入伍,大概有三个星期的空闲。这段日子对章敬康来说,应该是最兴奋的,一方面学业终了,沉重的课业负担算是可以完全卸除了;另一方面,从此将踏入社会,而第一件任务就是参加军中工作,把自己的力量用到最有用的地方去,学以致用地转变,明显地划出一个人由童稚到成长的界线,在生命史上该是最重要的一页。 章家全家自然都很高兴,连沉默寡言的章敬业,都在不断提起章敬康的一切。说的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形成了一个不具形式而实际上在认真讨论的家庭会议。 会议的“主席”不是章老先生,也不是章敬业,而是陶清芬。 “老二毕业了,将来的出路,总得要打算打算。”晚饭后在院子里一起乘凉时,她这样把问题提了出来。 “还早。”当事人章敬康首先表示意见,“先要入伍一年,现在还无从谈起。” “怎么叫无从谈起?”陶清芬立即反驳,“不管留学也好,找事也好,都得早点准备。一年,一晃就过去了!” “清芬的话很对。”章老先生总是支持陶清芬的。 于是章敬康保持沉默。 “你该说说话呀!”陶清芬推了她丈夫一把。 “该先听老二的意见。”章敬业的态度相当审慎。 “我没打算出国留学。”章敬康说,“一年入伍期满,有什么事先找一个再说。” 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像年轻人初生之犊不畏虎,野心勃勃准备去闯天下的样子,真叫父兄泄气。 特别是陶清芬,失望之余,更有忧虑,个把月以来,一直看到章敬康凡事都不起劲的样子,原先以为他专心一致在对付毕业,现在看来是别有心事。但她并不说破,只顺着他的语气说:“骑马找马,自然也是一个办法,不过,到底你的兴趣在什么地方呢?说出来,大家也好留意。” “我一时还说不出。”这是真话,他从未想过,考虑了一下,又说,“最好能做点研究工作。” “那只有两个办法。”章敬业接口说,“一是出国留学,二是去当助教。出国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眼前比较困难。如果你先找到一个事,没有家庭负担,自己积蓄点钱,再想办法凑一凑,弄个奖学金,也就可以走了。” 这个打算很实在,连章敬康在内,都觉得是个努力的方向。 “不过,这起码也是三四年以后的事。”章敬业又说,“你能不能先找个助教的职位?” “现在还不知道。”章敬康答道,“还得进行起来看。有机会我可以问一问教授。” “对了。好在究竟也还不急,同时明年的情形也不知道,你只要心里有数,朝这个方向去走就好了。” 章敬业的话,可算是这个会议的一个结论。做“主席”的陶清芬又补充着对章敬康说,“你到了营里,也该常常跟教授通通信,联络联络感情才对。” “嗯!”章敬康答道,“这一年我一样要自己研究,当然要向教授写信请教的。” 他的这番回答,大家都感到满意。但陶清芬另有不放心的地方,那就是章敬康的抑郁寡欢!到底为什么呢?她尽她的能力去解答,却始终没有一个自己认为满意的答案,于是决定要向他问个清楚。 但就在她要开口之前,她忽然想到,秦有守告诉过她的那位蔡小姐。于是,她的想象立刻变得丰富了,她断定章敬康一定是失了恋。他跟她一向是无话不谈的,但现在到底大了,遇到这种事,即使像她这种亲如慈母的长嫂,他也不好意思说出来。 陶清芬觉得自己的想法,完全符合事实。既然他自己不肯说,她自然也不必去问他。 事情也很巧,就在当天下午,章敬康刚刚出门,秦有守便来找他。陶清芬把他留了下来,正好可以谈章敬康和蔡小姐的事。 “敬康这一阵子,好像有什么心事。你看出来了没有?”她问。 秦有守怎么会看不出来呢?“是的,是有一点。”他回答说。 “你知道他有什么心事?” 李幼文的种种,只字都不能吐露,他只好摇一摇头:“不知道。” “会不会是有关女朋友的问题?” 秦有守吓了一跳:“章大嫂,你怎么知道?” 这无意中的一句话,却大大地露了马脚。“有守!”陶清芬微带责备地说,“你明明知道的,怎么说不知道?” 秦有守非常惭愧,亏自己还是学法律的,说话这样不留神。 “是不是跟蔡小姐闹翻了?” 原来她指的是蔡云珠,秦有守恍然大悟。想想也好笑,自己竟想到李幼文身上去了。不过,他的思路也很快,再想一想,倒不妨将错就错,可以把李幼文的一切掩饰过去,所以他含含糊糊地答道:“其实也没有什么,慢慢会变好的。” 这一说,陶清芬大为兴奋,赶紧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敬康不好意思跟我说,怎么你也不讲给我听听?” 这话不好回答,秦有守只笑笑,说:“我不知道章大嫂有这么大的兴趣。” “那当然啰。”陶清芬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敬康是我一手带大的,他的婚姻问题,我怎么会不关心?不要说敬康,就是你有了女朋友,你妹妹有了男朋友,我也一样关心。来,来,快告诉我,那位蔡小姐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是有仪的同学,叫蔡云珠。人当然很好,章大嫂,你一定非常欣赏,可是——” “怎么不说下去?” 这话很难说。他不能说章敬康别有所恋,也不能说章敬康不喜欢蔡云珠。因为既然不喜欢她,不跟她来往就是了,两人既谈不到“闹翻”,章敬康也不可能出现失恋的神态。 想了一下,他只好这样说:“他们有点小误会。章大嫂,你暂时不必去理他,也不要问他。我跟有仪多替他们制造些机会,慢慢会顺利发展的。” “那太好了。”陶清芬很高兴地说,“重重拜托你们兄妹俩了。” 秦有守是个责任感很重的人,自己承揽了这件事在身上,又受了陶清芬的委托,便加紧进行着,借了将离开台北的借口,每天把章敬康拉在一起玩,自然也有秦有仪,更少不了蔡云珠——大家轮流做小东,蔡云珠更在家里请客,说是替章敬康和秦有守饯行。 预先约好的是,下午两点钟开始打桥牌。章敬康准时到了蔡家,秦家兄妹却还没有来。他见过了蔡老太太,被招待到楼上客厅去坐,新换的大功率的冷气机让人一进去就止住了汗,坐下来细看一看,电视机也换过了,是二十三吋的欧洲产品。屋角上原来放电唱机的地方,此刻摆了一架小巧精致的电子琴。而他看看自己身上,一件廉价货的白府绸衬衣,一条人造纤维的裤子,顿时感觉他跟蔡云珠的距离是太远了。 “他们兄妹平常最守时的,怎么到现在还不来?”章敬康说。 “我想快来了。好在时间还早。”蔡云珠一面说,一面替他拿饮料、拿杂志,忙个不停。 就在这时,女佣来告诉她:“秦小姐有电话。” “拨上来了没有?”她问。 “拨上来了。” “对不起,我去接有仪的电话。”她对章敬康说了这一句,便出了客厅,进入她自己的卧室——那里有座电话副机,秦有仪的电话已从楼下拨上来了。 “敬康在不在你旁边?”秦有仪第一句就这样问。 “不在。” “你讲话他听得到吧?” 这显然有机密要谈,她看了一下,想到卧室和客厅都装了冷气机,不但两面的门都关得紧紧的,而且帷幕深垂,也不怕隔墙有耳,便回答说:“不可能听到。” “那好,我这里也没有人听到我的话。云珠,我告诉你,我跟有守大概都不来了——要来,也是吃晚饭的时候……” “为什么?” “你别抢我的话,仔细听好了,你只跟敬康说,我们有位亲戚得了急病,去探病了,要晚一点才来。事实上这也是真的,有守赶到台大医院急诊处去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来?” “你怎么啦,老抢我的话。”秦有仪在电话中娇嗔着,“我灵机一动,觉得还是不来的好。” 这下,秦有仪倒是准备让蔡云珠插嘴问一句,但蔡云珠却不敢胡乱开口了。 “喂,你听见我的话没有?” “自然听见了,我的耳朵不聋,电话也没有坏。” “那么你怎么不回答我的话?” 蔡云珠又好气,又好笑。“有仪,你讲理不讲理?”她笑道,“我说话不好,不说话又不好。闲话少说,你快来吧!” “现在不来,要来也得到吃晚饭的时候——云珠,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来吗?” 蔡云珠已约略猜到,却故意回答:“不知道。” “如果你真的不知道,我只告诉你一句话:章敬康三天以后就要走了。” 蔡云珠有些不好意思回答,于是电话中出现了僵局。 “我再说一句:我以万分诚意期待你能有所收获。” 说完,秦有仪就把电话挂断了。蔡云珠仿佛突然被人推到一条她所向往的陌生路上,先得要辨认一下方向及路上的情景,才能决定往前走好,还是退回到原来的路上好。 手握着电话机,她沉思了有两分钟,才忽然想起该先告诉章敬康,便重新回到客厅,把秦有仪教给她的话,说了一遍。 章敬康感到有些意外,但自然不会猜疑到其中有什么花样。而且知道了秦家兄妹一时不来,他反把心静了下来,重新拿起那看了一半的杂志来读。 这好像是冷落了蔡云珠,显得缺乏礼貌,但她却正需要这样一段静静考虑的时间。越考虑越觉得秦有仪狡黠得可爱——于是,她进一步考虑该说些什么话。 这是没有办法预定的,只能随机应变。当然,原则是有的,她决定尽量探明他的真实意向,并且掌握主动来使他明白她对他的期望。 “是什么好文章?看得这样出神?”她问。 章敬康的视线离开了纸面,但杂志还是舍不得放下。“一篇谈欧洲共同市场内幕的文章。”他答。 “怪不得,你是学经济的。”她又问,“是不是说亚洲也要有一个共同市场出现?” “那恐怕不可能吧?” “噢,是为了什么缘故?” 共同市场的原理、作用,及组成共同市场所应具备的条件,章敬康无法对一个外行说明白。他想了一下,只能简单地答复:“亚洲各国,穷的太穷,富的太富,彼此的距离相差太大,无法合作来组成一个共同的市场。譬如有钱的人,不会到重庆北路的夜市去买件衣服来穿;同样地,低薪阶级也不会到委托行去买六七十元一双的袜子。” “你这个譬喻很好,我明白了。” “不,不!”章敬康赶紧又补充,“我的譬喻似是而非,国际共同市场的意义绝不如我们所说的那样简单。” 蔡云珠笑了一下,不争辩,也不追问。她对什么共同市场一点兴趣都没有,只是借它作个谈话的引子而已。 章敬康却感觉到很抱歉,一个学经济的,对于这样一个问题都不能予人以满意的答复,应该惭愧的。 因此,他好好想了一下,刚准备重新解释,蔡云珠已谈到别的上面去了。“mr.章!”她微微把身子向前俯着,“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你好像很少谈到你自己。” 这话在三分责备中带着七分关切,当然是章敬康所能听懂的。他不愿很认真地答复她的话,只笑笑说:“那或许是因为我乏善可陈的缘故。” “你这话错了!作为一个朋友,自然期望她的朋友有许多得意的事,好分享他的快乐,可是,她也一样愿意分担朋友的负担或者困难。” “谢谢你!”他礼貌地回答。 “你说乏善可陈,是不是有什么困难?” “没有。” “如果有困难,我刚才说过,作为一个朋友,我愿意分担的。” “真的没有,谢谢你。” 蔡云珠觉得语气不大对劲,想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要坚持下去。“能不能把你今后的计划告诉我?”她说,“譬如受训期满以后的下一步行动。” “下一步行动是找一个职业。”他想起“家庭会议”的情形,预料蔡云珠也一定会问起他的志愿,便先说了出来,“我希望找一个经济方面的研究性的工作。” “这是个很理想的工作,做银行的研究员。” “对了。”章敬康直率地回答,“这很理想。” “家父可以帮你的忙,替你介绍。” 章敬康有些心动,但很快辞谢了。“不!”他说,“慢慢再说吧!” 这显然是不愿意接受她的好意,而所以拒绝的理由,也很明显的。蔡云珠立即感到自尊心受了打击,忍不住问道:“为什么呢?是不是mr.章不愿意拿我当一个朋友?” “绝不是的。”章敬康赶紧否认,“蔡小姐,你千万不能误会。我只因为欠你的情太多了,所以不敢再麻烦你和蔡老伯。” 他把替李幼文的母亲送院治疗的账,也记在他自己头上了。这越发叫蔡云珠觉得他实在太委屈。可是就表面上说来,他很有理由,她不好再说什么。 章敬康也觉得气氛很不对,急于想把局面扭转过来——他从自己的心理上先扭转,完全抛开过去的一切,重新来考察自己对蔡云珠的印象,希望能对她萌生爱意。 温柔、体贴、忠厚、大方、有见识,还有很好的世家,应该是个很理想的妻子。可是,他不知怎么老觉得她是不可亲近的。 这是什么道理?他细细地辨认自己的感觉,终于发现了还是距离的问题。这距离是由彼此的家世和性格的差异而造成的。他觉得他想爱她也不可能,因为距离阻隔了爱的传达。 “mr.章!”第一个回合被打败了的蔡云珠,重整旗鼓再起而周旋,“你不否认你我是朋友吧?” “当然。”章敬康不安地回答。 “朋友有相互规诫的义务,你是不是能给我一点批评?” 这个题目出得很凶,章敬康先虚晃一枪:“我怎么有资格批评你?” “那么就说建议吧!” 章敬康心想,蔡云珠真厉害,“建议”在字面上好像缓和了些,其实比批评更难。因为批评可用赞美来敷衍,建议则一定要说出具体的东西来,并且必然包含着批评缺点的成分在内。 于是,他真的感到踌躇了。 “你慢慢想。”蔡云珠很从容地说,“总有些建议可以给我。” 章敬康忽然得到一个灵感,也不多想,便说了出来:“蔡小姐,我建议你不必待人那么好!这世界上常是好心没有好报的!” 这建议太奇突了。蔡云珠一愣,细想一想,不禁勃然变色。他明明在说:你不必这样费尽心机苦苦追求,我是决不会要你的! 委屈和愤怒使她几乎淌下眼泪来,但在最后一秒钟,她决定仍旧要出之以理智的态度,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你说的‘没有好报’是指谁?”她非常吃力地吐出四个字,“指你自己?” 章敬康没有料到一向含蓄的她,竟会这样单刀直入地发问。一种男性的尊严,给了他勇气来回答:“是的!” 蔡云珠的心陡然冷了下来。推车撞壁,完全走不通了! “蔡小姐,我很抱歉……” 蔡云珠就是在这种情形之下,也还没丧失理智的清醒。她要保持她的身份,立刻打断他的话,故意问道:“你抱歉的是什么?” 她可以这样问,章敬康却不便直说辜负了她的垂爱,只得低头不答。 “都是朋友,无所谓抱歉。”蔡云珠又恢复了从容的神态,“mr.章,我们过去是朋友,现在是朋友,将来也是朋友。是不是?” “是的,是的!”他除了顺着她的语气回答以外,不能多置一词。 章敬康如芒刺在背,再也坐不住了,便起身告辞。“蔡小姐,”他说,“看样子今天这场牌打不成了。” “不,有仪一会儿一定要来的。” 一听秦有仪要来,章敬康更要赶紧走,他怕蔡云珠会把今天的情形告诉她,她一定会打抱不平,那张冷嘲热讽、半假半真的利嘴,章敬康想起来就害怕。 蔡云珠留不住他,只好放他走,客客气气地送出门,依然维持着朋友的礼貌和感情。 章敬康前脚刚跨出一步,秦有仪后脚就跨进来了。她四面看了一下,诧异地问:“敬康呢?” 蔡云珠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抱住秦有仪,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第14章 第14章 章敬康还是第一次进舞场,年轻好胜,舞场的规矩都不太懂,身上又没有多少钱,而且那套人造纤维的西服与纸醉金迷的场合也不相称。总而言之,他进舞场的一切条件都不具备,却又非来不可。这在他是很痛苦的。 一出电梯,“小弟”拉开玻璃门,穿堂里花枝招展的七八个女郎都抬眼望着他。这样,退缩也不可能了,只有大大方方地踏了进去。 穿堂右面,另有一道玻璃门,那里面才是舞场,灯光幽暗。幸好舞女大班的白衬衣是个掌握得住的目标。随着他在舞池旁边坐了下来,随即有“小妹”端上来一杯茶。 “有熟的小姐吧?”舞女大班问。 “请你请彩虹来。” 一听他这两个“请”字,舞女大班就知道了他缺乏跑舞场的经验。“彩虹还没有来。”他说,“我另外介绍一位好吧?” “回头,彩虹还要来的吧?”章敬康答非所问地说。 “彩虹来得很迟。客人带进场,通常要十点钟才来。” “那我等一下好了。” “先找一个来坐坐?”舞女大班说。 “不要。” “我介绍一个,包你满意。” “不要!” 舞女大班掉转身走了。章敬康可以想象到他的脸色很难看,心里浮起一丝歉意。但是章敬康认为自己是对的,他只是来找彩虹,不是来跳舞的,既然彩虹还没有来,他自然要等她。 而且,他也没有办法另外找一位舞女来陪坐。他早打听过了,舞场门票三十五元,茶资十五元,舞女坐台每小时七十元,加上十元小账,一共一百三十元,而他身上只有一百五十元,准备跟彩虹谈一小时的话。如果另外再找舞女,就会搞得付不出账,那怎么可以? 这样想着,他只有让歉意存在而不去理它。坐得稍微久一点,他的眼睛比较能适应环境,看得清周围的一切了。时间大概还早,只上了两三成座,舞池里零零落落地有四对在跳,尽管乐队起劲地敲打着,小喇叭一声高似一声地挤出尖锐的嘶喊,而气氛仍旧是冷清的。 章敬康觉得很无聊,把手腕抬到眼睛前面,看到表上才八点半,离彩虹进场还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需要耐心等待。 舞客像暗夜潮生,忽然满眼都是。有五六个人走了过来,领头的舞女大班,伛偻下身来,赔着笑说:“先生,请帮帮忙,掉个位子!” 章敬康一愣,随即明白了,他所占的是可容八个人的座位,妨碍了舞场的生意,便默默地站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舞女大班一迭连声地说,把他引到角上靠壁的座位。一张小茶几,两张单人的座椅并排摆着。那是属于舞场中最不受舞客欢迎的座位,即使是第一次进舞场,不明白其中规矩的章敬康,也能感觉到他是被冷待了。 于是,他原有的对舞场的憎恨更深了。 他也知道,即使没有舞场,彩虹也会在另一种场合、另一种方式之下堕落。然而理智的了解,总敌不过现实的情感——彩虹做了舞女,她真的堕落了,就在这里,这是令人憎恨的地方。无法不这样想,特别是在势利眼的舞女大班藐视他以后。 这样不知过了多少时间,舞女大班领着一个身段极苗条的舞女走到他的身边。他没有太注意,舞女大班却停了下来。“彩虹!”他说了这两个字,随即走了。 是彩虹!章敬康虽然在阴暗中看不清她的面貌,但已陡生亲切之感,同时也很紧张,他要注意她看到他时是怎样的反应! “贵姓?”彩虹在他旁边坐下来问。 章敬康不知哪来的一股勇气,想冷笑一声说:你不认识我了吗?但就在话要说出口时,他想到她一定也和他一样,认不清他的面貌——而且她也绝对想不到他会在这地方出现,所以立刻心平气和了,轻轻回答说:“章!” 他想,她认不清面貌,该听得出声音。可是彩虹显然没有听出来,用一种极自然的称呼陌生人的声音叫了一声:“章先生!” 那平静的声音,使他引起了警觉。骤然见面,怕会吓坏了她,因此,他尽量把语气放缓和了说:“你看看我是谁?”说着,他把身子凑了过来。 他们互相都看清楚了,外表都有了改变,然而还没有到一时看不出来的程度。 “啊!是你,敬康!” “你没有想到吧?”章敬康觉得先应该做礼貌的问候,“幼文,你好吧?” 彩虹就是李幼文。她有些手足无措,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说。 就在这片刻的沉默当中,章敬康已把手伸了过来,她紧握着——这比说什么话都好,她开始镇静下来。 “幼文,”章敬康感伤地说,“我们有一年半没见面了吧?” “嗯。”她说,“不过,现在又见到了。” “是的。”他又兴奋了,“总算又见到了。” “谁告诉你的,我在这里?” “这个!”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薄薄的专门刊登花边新闻的杂志来。 她用不着看,那杂志上说些什么,她比他更清楚。所登的照片是她自己拍的,所写的文章也是经她同意的,除此以外,她还花了一千元,作为那本杂志替她登宣传稿的报酬。 当照片和稿子都登出来时,她看了十分满意,认为那一千块钱花得很值得。但是此刻她却懊悔了,懊悔当时没顾虑到会让章敬康发现。 “你看我是不是变了?”她问。 “当然变了。” “变在什么地方?” “太多了!”他又说,“不,应该说是变化太大了。” “就因为我做了舞女?” “这变化还不够大吗?” 李幼文不响,越发懊悔不该利用那本杂志去出风头。 “你住在什么地方?” 这是个不能告诉他的问题。她说:“敬康,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为什么?”他很快地打断了她的话,冷冷地说,“因为我不配来这个地方是不是?” 李幼文警觉到这会弄得彼此吵嘴,闹成笑话,于是,安抚着他说:“好久不见了,我们找个地方去谈谈,好吧?” 这个提议非常符合章敬康的愿望,他点点头,表示欣慰。 “那么,你先等一下,我要去说几句话。” “我也去,我在门口等你。”章敬康把手伸到口袋里准备取钱付账。 “你不要!”李幼文已看出他要做什么,摇摇头说,然后顺手拉住经过那里的小妹。“这里的账回头我来签。”她说。 然后,小妹走了,她也走了,动作都很迅速,不容章敬康有表示异议的机会。他想到,账已有了交代,不必再在那里坐等,于是站起身来,走过穿堂,乘电梯下去之前,他告诉开门的小弟:“请你告诉彩虹小姐,我在下面等她。” “你贵姓?” “我姓章。”他忽然聪明了,摸出一张十元的钞票,作为小费,塞到小弟的口袋里。 出了电梯,就是这一家观光旅馆的休息室。他坐在沙发上,取了份报纸,眼睛望着黑字白纸,心里却想着李幼文。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舞场太黑了,要在明亮的灯光下,好好看一看,她究竟改变了多少。 然后他又想到刚才短短几分钟以内,她所表现的态度。她似乎并不希望看到他,这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已忘却了过去的情感,还是她自觉堕落,愧对曾经想帮助她上进的朋友。两者必居其一。他记起她不让他付账的事,心里觉得安慰了些,这多少是种friendship(友谊——编者注)的表现。 但是他的宽慰和轻松并不能持续下去,因为她让他等得太久。她刚才说她要去说几句话,却没有想到一等就是二十分钟。他在这二十分钟里坐立不安,焦灼难耐,他想她也许会玩上一手金蝉脱壳计,叫他在这儿傻等,然后自己悄悄地溜走。在目前这种情况之下,他对幼文毫无把握毫无信心,他觉得他的怀疑并不是没有理由的。 终于,她姗姗地来了,使他眼睛一亮,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姿态优雅地穿过敞厅,不过神色有点匆促仓皇,一面走一面左右探望,显然她不愿意有人发觉她和他的会晤。 他来不及计较这些,站起身,扮着和悦的微笑请她入座。她望着他,大方自然地坐在他的对面,坐定以后,她又一扭细腰,缩到靠墙的幽暗角落。高阔的椅背,挡住了她窈窕的背影。 “对不起。”她先堵住他发问,嫣然笑说,“客人拉住我又跳了两支舞。没有办法,我是被他带进场的。” 他对于舞厅里的事情一窍不通,困惑地问她:“什么叫作带进场?” “就是舞客送我们到舞厅里来。”她打开皮包,取出一个精致的k金小烟盒,往他面前一递,同时继续解释说,“照规矩,他还要送我出场。” 他摇摇头拒绝了递来的烟,突然感到想要问她的问题实在太多,但他只能一个个地提出来问:“你们几点钟散场?” 她燃着烟,打火机的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那张俏丽的脸庞原就是红扑扑的。他发现她比一年半以前丰腴得多了,可是发际面部也多了不少华丽的装饰,譬如那绾住一头长发的珠簪,以及翘长浓黑的假睫毛,此外,脸上有过浓的脂粉,眉毛是人工勾描的细细弯弯,口红给她换了另外一个小巧精美的嘴唇…… “通常都在一两点钟左右。” 清脆的嗓音打断了他的遐思,他讪讪地把目光从她脸上移开,又问:“那么晚了,客人还要送你们回家?” 她喷出一口烟雾。带一缕薄荷清凉的呛人烟味钻进了他的鼻孔,他避过它,耳里又听到她满不在乎地说:“我们通常不回家。” “不回家?”他怔了一怔,“深更半夜,你们不回家又到哪儿去?” “一两点钟,”她的声音里有点感喟的意味,眉梢眼角掠过一丝疲惫的神色,“正是夜台北最热闹的时候。” 他重复地问,带着那种大男孩的过分紧张和大可不必的严厉:“你说,你们到什么地方去?” 李幼文感伤地笑笑。这种神情和语调,如今和从前已有太多的改变。她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说:“夜总会呀,有消夜的大饭店啊。”免得他连连地追问个不停,她索性一口气说了:“我们在那儿跳舞、喝酒、吃消夜,玩到两三点钟,大家筋疲力尽,然后作鸟兽散,分头回家。” 章敬康深沉地叹息,用同情惋惜的口吻说:“幼文,你这是何苦!你为什么要过这种戕害自己身体和灵魂的生活?” “大家都是一样的嘛。”她勉强地一笑,“谁叫我们干这一行呢。” “这正是我所要问你的。”章敬康抓住她的话,脸色渐渐严肃起来,“谁叫你干这一行?” “谁?”她没想到她会作茧自缚,错愕一下,又深深地吸一口烟,尽量掩饰地说,“当然不会有谁啰。如果你一定要追问,那么我也可以这样说:家庭、环境、经济问题。” 章敬康暗暗地有点生气,他认为自己一片真心,她不该这么开玩笑似的敷衍应付。他冷笑一声,语含讽刺地说:“家庭?是你老太太逼你出来当舞女?” 她脸色一变,转而回想,这正是一个最好的借口和阻拦他紧迫追问的好机会,于是她微笑的面孔迅速地转为忧郁沉重。她低下头,幽幽地说:“我母亲的病仍然很严重。” “这么久了,”他惊异地问,“病况一直都没有好转?” “不但没有好转,”她悲哀地摇头,“而且比以前更糟,医生说她已瘫痪,而且连心脏都有问题。” “心脏?” “极度的衰弱,经受不了任何刺激,”李幼文加重语气地说,“所以她必须有妥善的照顾,和不断的治疗,她曾经在一度昏迷中进了医院,一住,就是半年多。” 他仿佛渐渐地有点懂了。李幼文大概是在暗示他,她沦落风尘跑到舞厅里来从事货腰生涯,可能跟她母亲的病重,以及家庭的经济困难有关。章敬康记起李幼文的母亲第一次进医院的经过,以李幼文这么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孩子,她怎么挑得起这样沉重的担子? 看到他在沉吟不语,她立刻猜到这个善良的大男孩正在想些什么,这是她摆脱纠缠、慧剑断情丝的最佳时机,她在内心里警告自己,无论如何,要把谎话编得圆满,而且声音表情也不能露出破绽。 “送她到医院的时候情况很紧急,医生护士望着她摇头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李幼文做作地保持面容平静,声音里隐伏着悲怆的暗流,“后来医院请来会诊的名医到齐了,他们说母亲还有救,但是必须注射一种价钱很贵的特效药,六小时一针,每针五百元,医院问我能不能负担得起,我不加考虑地答应了下来——” 章敬康觉得心里很难过,因为他遗憾这一回他没能和她患难与共,他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柔声地说:“幼文,你做得对,任何人都会这样做的。” “我做得对吗?”她忽然长眉一挑,声音冷冷地说,“那时候,我把家里所有的东西当尽卖光,也不够三天的针药费用。” “在那种环境之下,”他无限感慨地说,“你当然是很为难的了。” “而母亲的针却一连打了两星期,”她的眼眶里滚动着眼泪,声音哽咽地说,“住院呢,前后三个月,结算下来,医药费将近六万块。你说,你叫我到哪儿去筹措这笔钱?” 他深深地埋着头,深深地自疚自责,悔恨像条毒虫般咬啮他的心灵。对于幼文的一切误会应该都是罪恶,他不该以为她是自甘堕落,他不该以为她沦为舞女是受了什么人的威胁利诱。他了解幼文的家庭环境,母亲长年多病,她自己又是一个孝顺的女儿,为家庭为母亲而牺牲,这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事。 “以我这么一个女孩子来说,”她幽怨地说着,“舞女该算是赚钱最多的职业了。” “伯母的病,”章敬康抬起脸来关怀地问,“最近是不是已经好了?” “她在家里休养,照旧打针吃药。”李幼文回答得很快,她心里轻松了许多,因为,看样子,章敬康已经接受了她谎言的一大半,这样,使她逃过了对于目前处境无法解释的难关。至于她为什么沦为货腰女郎,那也就不必再解释了。 “我真是抱歉极了,”他面有愧色地苦笑说,“你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我不但不能帮忙,而且我还误会了你不得已而下海伴舞的苦衷。” 李幼文凄迷地一笑。章敬康的诚恳和真挚,以及对于她自己和她母亲的关切,固然令她深为感动,但是迫于情势,她不能不向他撒这个善意的谎。她已沉溺,不能连累纯洁善良的章敬康。这间休息室里灯光明亮,然而四壁黯黯寂寂,阴影四布。章敬康不知道自己所面临的危险,她却晓得她必须用快刀斩乱麻的手段,赶紧切断这一段情丝。她反复地在内心呢喃唠叨:“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为了他好。” 章敬康低首无语,两个人保持了好一阵子缄默。李幼文懂得缄默越久,对她越加有利。 他刚要扬起脸来想问什么,李幼文又先发制人地把他拦住,岔开了话题。她带笑地凝望着他问:“分别一年半了,说说你的事情吧,怎么样,预备军官训练受完了没有?” 他声音闷闷地回答:“受完了。” 李幼文忽然挑起了一丝希望,她紧接着问他:“你现在是不是在准备出国?” “出国?”章敬康黯然地笑道,“为什么每一个大学毕业生都要出国呢,在台湾不是有更多的工作需要我们做?” 她嫣然地笑着,望着他那套人造纤维的蹩脚西服问:“那么,你现在是在做事了?” 章敬康脸上莫名其妙地一红,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是在做一个小职员。而这,还是由于我哥哥的力量才能找到的。” 李幼文想使空气轻松一点,她眉挑目动地向章敬康开玩笑:“小到什么程度?” “仅仅比工友高了一两级,”他自嘲地笑笑,“换句话说,我是一个办事员,一天办八小时的公,每个月收入八九百块钱。” 她瞪着他,语意深长地说:“一个人花用,也尽够了。” 章敬康在辨正什么似的突然说一句:“可是你知道,这个小办事员当然不会是我的终身职业。” “我知道,”李幼文回答的语气很肯定,她深情款款地瞥他一眼,“我常说,在我所有的朋友里,就只有你前程远大,不可限量,敬康。”琅琅的音调转为低沉:“你不该自暴自弃,社会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自暴自弃?”章敬康愕然反问,“你怎么晓得我会自暴自弃?” 他的反质来得那么凌厉,李幼文却丝毫不以为忤,她仍旧苦口婆心,不惜绕着圈子来劝他: “如果你不想自暴自弃的话,那么,我恳切地要求你办到两件事。” “哪两件?”他目光闪闪地问。 “第一,”幼文温婉地笑,口气却是相当的果决,“舞厅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 一句话激起了章敬康的反感,他带点愤慨地诘问:“你是不是认为我这月入八九百块的小职员,不够资格到你们这种豪华奢侈的地方来?” “敬康!”她大声地叫喊,眼里射出严厉责备的光芒,“你明明知道我的用心,你为什么偏要这样曲解!” 他顽强地摇头否认:“我没有。” “敬康,”幼文的声音里充满了深挚的感情,“现在你已经明白了,我在这里是受环境所迫不得已,为什么你也要盲目地到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罪恶圈子里头冒险!” 她的话分明是一语双关,可惜章敬康听不懂。他仍然振振有词,一字一顿着力地说:“我到这儿来,是因为我不愿意你继续过这种充满罪恶的生活,难关既然已经过了,那么你就应该回复你原来的面目。” “好!”幼文定定心,直截了当地把谈话引到正题上去,她勇敢面对现实地问他一句,“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我结束这种送往迎来的搂抱生涯?” 他很高兴,由她自动说明了自己内心的愿望,他连连地点头承认说:“是的,你应该马上离开这里!” “那么我告诉你,”她语锋一转斩钉截铁地说,“这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他愣了很久。然而,初生之犊不畏虎,章敬康紧接着就充满自信地说:“我不相信天下会有办不到的事情。”他稍一停歇,然后正色地警告她:“如果你自甘堕落,那么一经沉沦就永远不能自拔!” 多么锐利的一支箭镞,劲疾地射中了她的心房。李幼文身体一阵摇晃,她愤恚倔强地说:“就算我自甘堕落,就算我不求上进。你说,又怎么样?” “幼文!”他想用这声温柔的呼唤,召回这头迷途的羔羊,“你自己比我更明白,你永远不会是这样的人。” “我当然不是这样的人!”她赌气地噘起了嘴,“什么自甘堕落,什么一经沉沦就不能自拔,那不都是你所说的话吗?” “是的。”章敬康脸上布满了红潮,他讷讷地说,“我很抱歉,我这个人就是有这点毛病,心里一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所以我们这样莫名其妙地争论毫无意义,”她像在下着结论,“说来说去,无非徒逞口舌之快而已,对于事实,可以说是毫无补益。” 章敬康焦躁不安地尽搓着手。 她又眉挑目动地嫣然一笑,婉转地说:“我是真心诚意的,我想劝你两点。第一,舞厅酒家,这种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场合,对你这样有守有为的好青年,确实不太适合,因此我不希望你再来;第二……”她顿住,凄然地笑了笑说,“我恳求你,敬康,我恳求你赶快把我忘掉,我是不值得你怀念的。” “你的要求和我的心愿完全相反,”他笑得很潇洒,“我怀念你,我不能忘记你,我才千方百计地找你,想要寻回你。” 她脸色一沉,认真严肃地说:“可是,我刚才已经告诉了你,要我离开这里,是绝对办不到的。” “为什么?”他紧紧地逼问。 她一横心,咬咬牙说:“很简单,我的债务还没有还清。” 章敬康铁青着脸,不知高低地问:“你还欠了多少的债?” 她纳闷地望望他,小巧嘴唇翕动了一阵子才说:“至少还有四万块。” “四万!”他软弱无力地说,脸上有十二万分的痛苦与悲哀,他喃喃地再说一句,“四万。” 李幼文心底闪过一阵剧痛,她明明知道章敬康的内心已经受伤,正在涔涔地滴血,但是,她却不能不狠下心来,干脆让他死心,她紧锁双眉,深沉地叹了一口气补充说:“由于母亲的病,家里的开销越来越大,我自己没法照顾她,特别护士又请不起,我只好雇个女佣。每隔三天请医生来一次,打针吃药,光是这一项开销就要三四千。外加家用、女佣薪资,差不多就要六七千了。” “六七千?”章敬康喃喃地说,语调里有深沉的悲愤与哀恸,“六七千……” “敬康!”李幼文柔声地一唤,晶亮的眸子紧摄着他,她带点冲动地向他说,“现在,你总该明白我的意思了吧,我堕落,我沉沦,我身陷泥淖不能自拔,这是我的环境使然,命运使然,我没法挣脱环境与现实的羁绊。敬康,你就让我在这为了现实的环境里随波逐流吧。至于你,敬康,我绝不是唱高调,社会需要你,你的父亲和哥哥嫂嫂更加需要你。你应该努力地去创造你光明远大的前程,为社会为家庭尽你所有的力量。你不要再到这种地方来,更不必再找我。你一定要记住这句话,我身上充满了罪恶的毒菌,我是绝对不值得你怀念和眷顾的,敬康!” 她好不容易把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说完,一阵锥心刺骨的悲恸,使李幼文双手掩面,伏倒桌上哀切地哭泣起来,热泪潺潺地从她指缝溢出。 章敬康脑海一片昏乱,他茫然瞪视前方,双手不停地轻抚幼文细密的长发,他不知道应该怎样回答,也不晓得该做什么决定。 蓦地,楼上舞厅悠扬地传来最后一曲,李幼文吃了一惊,匆忙地揩拭眼泪,匆匆拿起皮包,急急地告诉章敬康说:“糟糕,楼上都散场了,我得马上赶回去!” 章敬康也站起来,满腹疑云地问:“为什么呢?” 她不能再迟延,一面走着一面说:“我还有带进场的客人在那儿等我。”说到这里她站住,回转身来无可奈何地笑着说:“至少,我今天还在做舞女啊!” 章敬康愣在那里,无词以对,但觉万箭穿心,他追上去,气喘吁吁地说:“幼文,明天我再来找你,我们再细细地商议。” “不要!”李幼文匆匆转身,目光闪闪地望着他说,“敬康,今天就算是我们见了最后一面,好不好?”她顿顿脚,歇斯底里地嚷叫像是在向他吁求:“赶紧离开我!赶紧离开我!敬康!” 章敬康错愕地望着她窈窕的背影,软弱无力地说了声:“幼文,你知道,我仍旧会来的。” 可是,她早已听不到了,因为她正匆忙地疾步上楼。 第15章 第15章 章敬康只能在茶舞接近尾声的时候来,这有几层原因。他按捺不住急切盼望见到幼文的焦灼心情,他每天都想尽快赶到舞厅,而他服务的公司,却是每天下午五点半钟才下班。其次,晚舞人多,价钱又贵,还有什么带进场带出场的种种名堂,他弄不懂也搞不清楚。再有他怕幼文晚上太忙,如欲长谈,那一定是相当的不合时宜。 一连五天,花了好几百块钱,他提前下班,溜到舞厅,买门票,泡清茶,他坐在舞厅的幽暗角落傻等,却始终没有见到李幼文的面。 他不屑于去问大班,严格说起来,也可以说他是不敢探问。然而白白地过了五个寂寞黄昏的时光,他觉得再也不能不开口了,于是他拉住了曾经为他找李幼文的那个大班焦躁地问:“幼文究竟要到什么时候才来?” 大班正在忙着,眼睛一翻地反问他:“哪里来的什么幼文?” 他知道自己叫错了名字,连忙更正说:“啊,不,我说错了,是彩虹。” “彩虹小姐,”大班特别强调小姐的尊称,然后轻松地耸耸肩膀说,“彩虹小姐是我们这里的红牌,她通常都是不来跳茶舞的。” 章敬康心里一凉,想想这真是天大的冤枉,花钱费时间不算,临了还闹一个笑话,一连五天的干等,舞厅上下不把他看成傻瓜才怪! 转脸一望,大班还带着轻蔑的神情,双手环抱着站在他身边,看样子好像还在等待他的吩咐。章敬康胆子陡地一壮,勉强地装扮着笑脸问他:“那么,彩虹小姐要到什么时候才来呢?” “谁也不晓得,”大班冷冷地说,“她只在晚舞的时候到这儿来应应卯,也许九点,也许十点。不过通常她都是有客人带进场的。” 幼文跟他解说过带进场的意义,章敬康黯然地一笑,淡淡地向大班说声:“谢谢。” 大班乜斜着眼睛望他,歇半晌,趁着悠扬的乐声幽幽地问:“你的名字叫章敬康?” 章敬康一惊,望着那肩阔腰粗的大汉茫然地应着:“是的。” “章先生,”大班淡淡地笑了笑说,“彩虹小姐总算是你的好朋友了,她要我传话给你:是非之地不可久留,你最好还是不要再到这儿来。” “真的?” “真的。”大班点点头说,“你我初交,我有什么理由要骗你!” 章敬康知道再问下去也无益,喃喃地道了声谢,付账,回家,一路上尽在盘算晚上怎么再到舞厅去。这时候他又面临了新的难题:一连泡了五天舞厅,他身上早已一文不名。 走进客厅,章老先生正坐在沙发上面看晚报。他放轻脚步,想悄悄地溜进自己房间,半路上被他父亲发现,严厉的目光从老花镜框后面炯炯地射来。章敬康做贼心虚,不禁暗暗地打了一个寒噤,自动地收回脚步站住。 “又是这么晚回家?”章老先生对他向来是不假辞色的,两眼盯住他,声调冷峻地问。 “机关——”他嗫嗫嚅嚅地扯着谎,“机关里工作太忙。” “哼!”章老先生一声冷笑,右手用力一挥,“还在这里自欺欺人!快到后面去吧,你哥哥有事找你。” 章敬康愣了一愣,看父亲的神情,听他说话的语气,莫非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东窗事发?是不是父亲跟哥哥听到什么?认真想来,这是很可能的事情,歌台舞榭,流连忘返,只要有父兄的朋友看到了他,准会据实转告。 “叫你找哥哥去!”章老先生见他站在那里发呆,不由得又是一声叱喝,“听见了没有?” 章敬康吓了一大跳,脖子一缩,赶忙回应一声听到了,转身就往后面跑。进了自己的房间,想想不对,父亲不是叫他去找哥哥的吗?他无奈地发出一声苦笑,又回头,忐忑不安地走进哥哥嫂嫂的那间大卧室。 嫂嫂不在,章敬业懒散地躺在大床上,双手作枕,眼睛定定地望着天花板,满脸倦容。 他怯怯地喊了一声:“哥哥!” 章敬业听到他的声音,收回呆茫失神的视线,翻身坐起来望着他浅浅地一笑。 他鼓起勇气,低声地问:“爸爸说你找我。” “啊!”章敬业像是才想起来,穿上拖鞋,跑到衣橱前面打开抽屉一阵乱翻。他一边翻寻一边唠唠叨叨地告诉他说:“是我想起了,前年我到日本考察,那边的厂商送给我一些小礼物,里头有几件毛衣衬衫,颜色太艳了,我穿不着。现在你做事了,正好给你穿。” 章敬康脸上现出了微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悬在半空中晃晃荡荡的那颗心,总算四平八稳地定了下来。 “喏,就是这几件!”章敬业找到了,大声地嚷,顺手把一叠衣服递给敬康。 他双手捧着,低头看看,大概有两三件衬衣、一件毛背心和一件套头羊毛衫,那件羊毛衫是深红色的,在那一叠衣服里显得特别惹眼。 这些都是他急切需要的,他想穿这件毛衣上舞厅一定不会寒碜,于是他很高兴地向他哥哥道谢。 章敬业向他挥挥手,意思是不必言谢,与此同时他的眉头渐渐地皱起,脸上有欲言又止的神情。章敬康晓得他一定还有话说,于是直立不动地等在那里。 果然,章敬业坐回床沿,沉吟了一会儿才说:“敬康,我今天碰到了刘课长。” 身体震了一震,一颗心又被晃晃荡荡地吊。刘课长,是他的顶头上司,同时也是哥哥最要好的朋友。他目前这个小差使,就是哥哥拜托刘课长玉成的。 “他说他很满意你的工作能力和态度。”章敬业看了他一眼然后说,“他说他一直觉得你干现在这个职位的确太委屈。他很想把你提升一级,让你发挥更大的才能,为机关多做一点事情。” 原来是个好消息,章敬康非常兴奋地深深吸了一口气。 “可是,”章敬业顿了一顿,带着点尴尬的表情又说,“这是刘课长说的,他正想提拔你,你在工作表现上偏偏走了样,从前你总是早到迟退。他说,现在你每天下午总是不等下班铃响就匆匆忙忙地提前溜走。他并不以为这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不过,他希望你不要让别人说闲话,因为他马上就要呈报上峰升你的级。” 章敬康的脸孔一下子涨成通红,他哥哥这样婉转地说,反而使他更感惭愧,他面红耳赤,满心惶乱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应该怎样向他哥哥解释。 但他哥哥并不需要他做任何解释。在章敬业的心目中,弟弟既已长大成人,他相信他可以运用理智处理一切,尤其他从小就懂得自爱自重,他把刘课长的话转述完毕,看看敬康的惶恐脸色,自己反而觉得不安起来。于是他便蔼然地笑笑,兴致勃勃地建议他:“怎么样?你是不是回你房里去试试衣服?” 章敬康听了这句话,如逢大赦,他感激地凝望敬业一眼,默默地捧着那叠衣服往自己的房间走。 章老先生是标准旧派人物,他一向严格遵守食不言寝不语的老规矩,因此敬康才能全无顾虑地吃了这顿晚饭。饭后他立即回房,把哥哥给他的衣服试了又试。他尝试用李幼文的观点来欣赏这几件东洋货,忽然想起今晚上舞厅的钱都还没有着落。他穿着那件鲜艳如血的红毛衫,坐在床沿长吁短叹,一筹莫展。 门帘一掀,陶清芬满脸含笑地走进来。看到了他的嫂嫂,章敬康紧绷的心弦霍然一松,他笑吟吟地站起来迎她。 “嗬,好漂亮!”陶清芬指指他身上的红毛衣,显得很高兴地说,“我早就跟你哥哥说过,把这几件衣裳给你穿,真是再配也没有了。” 章敬康知道哥哥的好意是出于嫂嫂的建议,他深心感激地说:“真要谢谢你啦,大嫂!” “别这么说。”陶清芬摇头笑笑又打趣地说,“衣服是你哥哥送的,你把这笔账记我头上来,你不怕他光火?” 她话没说完就朗声地笑了起来,章敬康也陪着她笑。叔嫂二人笑了一阵,章敬康想到这正是开口借钱的好机会,他先止住笑低着头说:“大嫂,我今天晚上还要出去一趟。” 陶清芬居然也不追问他要到哪儿去,她和颜悦色地说:“你去嘛,可别回来得太晚。” 他无奈地一笑,又说:“大嫂,你能不能再借点钱给我?” 陶清芬怔了一怔,但却马上掩饰过去,恢复常态,没有让敬康发觉。她心想:敬康最近以来的六神无主,魂不守舍,一定是他已经有了女朋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本来是很正当的事情,公公不明白敬康的心事,丈夫以为敬康还是一个大孩子,但她这个兼有母责的长嫂,却是绝对不能袖手旁观。因此她一听到敬康羞羞涩涩地开口向她借钱,忙不迭地反问一句:“你要多少?” 章敬康想了想,一时没法说出他到底需要多少钱,只好艰涩地笑笑说:“你随便给我一点钱就是了。”说完,他又强调一句:“下个月发薪水,我会照数还给你。” “你等着,”陶清芬亲昵地拍拍他的手,说,“我马上去替你拿。” 在舞厅门前,章敬康逡巡徘徊了很久。十点半左右,他怀揣着刚向嫂嫂借来的四张五十元大钞,昂首阔步地走进黑影幢幢的舞厅。 乐队正在奏着一支轻快的乐曲。他找了一个卡座,大班过来,他一开口便问:“彩虹总该来了吧?” 大班一想,这个人真是奇怪,进舞厅不像来找乐趣,倒像挑衅吵架。他不免有点戒心,措辞委婉。 “彩虹小姐刚刚来,她有客人带进场,还有许多台子等着她转,一时恐怕转不过来。” “来了就行了,”章敬康头也不抬地说,“我可以在这儿等,一直等到她转过来。” 大班试探地问一声:“是不是先请一位小姐过来坐坐?” “不必,”他断然拒绝,“我不是来跳舞的,我来这儿是为了找彩虹,我有点紧要事想跟她谈谈。” “好嘛,”大班无可奈何地笑笑,“那么,请您等一下,我马上给您转来。” 说完,他赶紧离去。他绕过舞池在另一张大台子上找到了彩虹,跟她唧唧咕咕地咬了一阵耳朵,告诉她有这么一个形迹可疑的客人,问她该怎样应付。彩虹一听就晓得是章敬康来了,她轻轻咬着嘴唇,认真考虑了一下,然后轻声地关照那个大班说: “你马上把我转过去,但是请你算准时间,半小时,三支曲子,到时候你就把我转走。” “可是——”大班还在迟疑不定地望着她。 “不要紧的。”她露齿一笑解释着,“那是我以前的朋友,他只是很少上舞厅而已。” 五分钟以后,章敬康欣喜若狂地看到李幼文娉娉婷婷地向他走来。 两个人面对面地坐定,李幼文劈头就说:“敬康,你对不起我,我说过不要你再到这儿来的。” “可是我并没有答应。”章敬康一声苦笑,“而且,我一连来了五次,直到今天才看到你。” 她脸上一红,搪塞着说:“我最近不大跳茶舞,因为白天我要照顾母亲。” 章敬康深情地凝望着她,一声柔呼发自肺腑:“幼文——” “在这里还是叫我彩虹好。”她苦笑笑说,“还有,要有什么话,最好快一点说。因为时间有限,你应该早点回去。” “为什么?”他抗议地叫,“我刚才跟大班说过了,我要跟你谈半个钟头的话。” “我也告诉他我来坐半小时,”她说话的速度很快,“可是你不懂,舞厅的时间跟外面不同,半小时,通常是指三支曲子,最多也不过十来分钟。” 他一急,高声地嚷:“那不是欺骗?” 她感慨地摇摇头说:“你以为这儿是什么好地方?” “既然知道这里不是好地方,”章敬康理直气壮地说,“那你就应该赶紧离开。” “应该赶紧离开的不是我,而是你!”她加重语气给他强烈的暗示,“因为你在这里不仅浪费,而且还有严重的危机。” “我不怕!”他骄傲地一挺胸,“我不怕任何危险,我已经下定决心帮你脱离这种罪恶生活。” 她凄然地一笑,无词以对,伸手朝他身上指指,顾左右而言他地说:“好漂亮的红毛衣,是不是你刚买的?” “哥哥送的。”他不耐烦地回答,忽然有了灵感,他低头望望胸前的一片血红,“我穿这件衣服来看你,等于在向你显示我的心。” 她软弱无力地笑笑说:“这么红——” “这么热!”他紧接着说,又忘情地闭上眼睛,“啊,彩虹,你不知道我这些时来的心情。一想到你沉沦在这种地方,我就热血沸腾,悲愤激动,恨不得立刻跑来把你拉走。” 她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心里怦然一动,但她随即就悲哀地浇熄了胸头萌起的一丝火苗。她感伤地说:“可是,你应该知道这是绝对办不到的。” 一支热门的舞曲奏完,有人大声地鼓掌。 “幼文,我还是要叫你这个名字,”章敬康真情流露地说,“我们都已经很成熟了,让我们别再这么幼稚地尽说些没有意义的话。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勇敢地面对现实。我想你自己心里也是在热烈地希望着赶快离开这里。所以这已经是一个无须争论的问题。当前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是:有许多现实的困难必须一一解决。 “是的。”她不得不点头承认。 “那就成了。”他松了一口气,兴奋地搓着手说,“我们现在开始讨论所有的困难问题。” “在一切困难问题之中最困难的一点是,”她语意深长地说,“我们没有解决困难的能力。” “不会的,”他用充满自信的口吻说,“你应该听过这么一句谚语:‘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她不回答,轻缓地摇着头,像在隐藏内心的凄怆与痛苦。 “我们一件件地谈。”他兴奋热烈地做着手势说,“首先,当然是经济问题啰——” 章敬康的话还没有说完,又是一片掌声,第二支舞曲结束了。他脸色一变,她无奈地望着他苦笑。 “只有三四分钟了。”李幼文一声长叹,“我们还能讨论什么问题?” 他紧张地问:“能不能够延长时间?” 她的回答是一阵摇头。 “我照付钟点费!” “不要表现得这么慷慨。”她温婉地劝他,“因为你即使付钱也没有用,我在这儿是身不由己的,有更多的客人在等着我。” 这支舞曲似乎越奏越快,他喃喃地诅咒,急出了满头大汗。时机稍纵即逝,他把握时间匆促地对她说: “那么,我明天这个时候再来,我们继续讨论。” “不!”她尖声地表示反对,“我决不准你再来,如果你不听话,即使你来我也不会理你!” “幼文!” 瞧着他近乎哀求的眼色,她心又软了,深深地叹口气说:“明天下午,三点半,在南京西路的天马咖啡室,我等你。” “好极了!”章敬康大喜过望,一声欢呼,他急急地说,“我一定提前到那里,没等到你我不走。” “可是,”李幼文远远地看到大班在人丛里挤过来,“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章敬康愕然地问。 “你马上下楼,”她斩钉截铁地说,“回家。我不许你在这里,甚至于是在这附近一带流连。” “幼文!”他恳求她,“我已经付过了跳舞的钱,让我留在这里,多看看你。” “你答不答应?”她情急地一跺脚,“你要不答应,我就取消明天的约会!” “好——”他老大不服气地拖长着尾音回答,大班刚走过来,他连忙起身离座,“我这就走。” 下楼的时候他的心情十分轻松,守候了五天,今天不但见到了幼文的面,而且一番谈话里至少有了初步的收获,最起码李幼文承认她也在热切希望离开舞场。因此,章敬康认为他们在基本原则上立场是一致的。明天,他可以和她逐一讨论问题的细节——他相信所有的困难全都可以迎刃而解。 电梯门一拉开,章敬康神色大变,脸白如纸,因为他看到了另一个熟悉的面孔。他能够感觉得到自己身上正在涔涔地沁着冷汗,迈步走出电梯的时候,两条腿虚软地尽在发抖。他并不是害怕,而是伤心。秦飞在此时此地出现,正足以说明李幼文的处境是怎样的可悲。 秦飞也在这一刹那看到了他,脸上掠过一阵惊异错愕的表情,但他迅速恢复原状,小眼薄唇又勾出他那惯有的阴险恶毒笑容。他穿一身笔挺的舍咪呢西服,摇摇摆摆地走过来,拦在章敬康的面前一站。 章敬康心底涌起一股厌恶的感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同时他也感到深沉的悲哀:原来秦飞还在紧紧地纠缠李幼文,难怪她说话时有难言之隐,难怪她口口声声地说自新向上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小章,”秦飞终于开口说了话,“咱们俩可真是久违啦。” 章敬康不屑于和他谈话,他傲然地斜视着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嘿嘿嘿嘿!”秦飞声声冷笑,回头向他身后那两个跟班的爪牙说,“我看老幺最近老是迷迷糊糊的,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呐,原来是小章这小子回来了。” 章敬康决定不理睬他,在这熙来攘往的闹市,他相信秦飞不敢对他怎么样,于是他挺胸直腰双手环抱,站在秦飞面前,宛如一尊庄严的石像。 “嘿嘿嘿嘿!”秦飞又是一串阴险的笑,他看着章敬康毫无惧色,趁此一笑自找台阶下场,他笑着向章敬康说,“咱们许久不见,应该好好叙叙,改天我请客,帖子送到您府上来,地址……”他恶意地给他暗示,“问李幼文就会知道的,是不是?” 章敬康气愤非常,脾气正要发作,秦飞早已带着他的哼哈二将,声声奸笑地跨进电梯。 他怕李幼文吃秦飞的亏,情绪激动地奔上楼梯,一直跑到三楼,心里才稍微冷静了一些。他停住脚步,摇头苦笑,然后颓丧地返身下楼。 第16章 第16章 天马茶房,幽美而典雅,五颜六色的柔和灯光,从嵌在墙上的浮雕花瓶里散放出来,给人一份舒适宁谧的感觉。章敬康在热带鱼箱后面找了一个隐蔽的座位,他向女侍要了一杯热咖啡,看看手表,时间正好是三点。 女侍送咖啡来,顺便给他几份画报。他向她蔼然地笑笑,表示谢意,无聊地信手翻阅,忽然,有几张彩色图片和一篇简短的介绍文章,吸引了他的注意:那两页是专门介绍北婆罗洲(马来西亚十三个州之一的沙巴州的旧称——编者注)风光的,而他最近正在奉命草拟一个向北婆罗洲拓展贸易的计划。课长还曾鼓励他说:计划如经上级批准,课长可能被派到那边去负责执行,他希望敬康去当他的助手。 于是,他立刻把这桩公事联想到李幼文身上,借此机会,结婚出国,自然而然地摆脱了秦飞的纠缠。必要的时候,他还可以恳求爸爸和兄嫂帮一点忙。 越想越高兴,他用很快的速度把那篇介绍文章看完,看完之后他有轻微怅惘的感觉,因为文章偏重当地风土的报道,并没有什么他所需要的资料。 但他这时又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把那两页摊开,平平地放在桌上。 就在这时,鞋声橐橐,他一抬头就看到李幼文巧笑倩兮地站在他的面前。她把长发松散开来,如云似雾地披在肩头肩后,别有一种天然的风韵。 “准时吧?”她轻松愉悦地笑着说,一扫跟他在舞厅见面时那种仓皇紧张神情。章敬康连忙点头微笑表示承认。她风姿嫣然地坐下,拿起菜单挺认真地研究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要杯柠檬水。 “跑急了,口很渴。”她向他解释说,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又诧异地问,“干吗这样尽望着我傻笑?” “我觉得很快乐,”他坦白地说,“因为我仿佛已经看到从前的你,最起码有一半像。” “那你是要我把长发剪掉,”她伶牙俐齿地说,“梳成清汤挂面,穿一身学生装,就像我们第一次在这儿见面时一样,让你口口声声地叫我李小姐。” 他哈哈大笑,声震全厅,很久以来没有这么痛快地笑过了,因此她也陪着他笑。 两个人的笑声停了,这才发现扩音器里正在播放一支glenn miller的moonlight serande。多么熟悉的一支老曲子,前后左右,还有好几对茶客正在喁喁私语,她顽皮地向他吐吐舌头。 他这回笑时有点感伤意味,因为他忽然想起他俩之间的快乐,老是像台风里的大片灰云,来得突然,刹那间便飘逝无踪。 “幼文,”他正襟危坐,定定神,面容严肃地告诉她,“昨天晚上我碰到了秦飞。” 那片灰云在姣好的脸上闪开阴霾。她低沉地说:“我知道。” “他——”章敬康愣了一下,看看她的脸色然后接下去说,“他也是到舞厅里去找你的?” 李幼文的声音表情僵硬得像是一座化石,她木然地说:“经常如此。” “经常如此?”他大吃一惊,急急追问,“那么,他是每天都来接你回家的啰?” 化石又有了生命,她眉毛一扬,大眼睛瞪摄住他,含愠带恼地说:“你别给我瞎扯胡猜了!你以为我跟他同居了,是不是?” 章敬康没想到她会说得这么直率犀利,脸一红,急摇双手赶紧辩解说:“不不不!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幼文看他急得面红耳赤,心里又有点不忍,伸手指着他脱口而出地说:“your cheeks wanted(你的面颊刚出卖了你——编者注).” 他的两颊更红了,淡淡地一笑,搭讪着说:“你的英文进步得很快。” “职业要求,我不得不勤学苦练。”她故意装出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眉挑目动地说,“我们常常会有洋客人。” 章敬康很不满意她这种态度,生气地叫声:“幼文!” “别叫,别叫,”幼文向他扮个鬼脸,“人家都在看我们呐。” 他本来想说“让他们看好了”,考虑一下又忍住。他勉强地笑笑,继续跟她商议正经事。 “幼文,”他十分恳切地说,“你不要再开玩笑,现在让我们面对现实——” “面对现实?”她看他那股正经的模样,不禁扑哧一声笑了,“你说吧,你叫我怎么面对现实?” 他牢牢地瞪着她,特别强调说:“脱离舞厅,重新安排你的生活方式,这是我们早已决定的大原则。” 她顽皮地扬着脸儿问:“你想怎样安排我的生活?” 他先不回答,把那份画报移到她的面前。趁她凝神注视的时候,章敬康稍微夸张一点地解释说:“最近我有一个机会,可以出国到北婆罗洲去。” “那太好了!”她欢喜地回答,“你什么时候走,我一定到飞机场去送行。” “幼文——”他难过得几乎要掉下眼泪,他用深切责备的口吻说,“你明明知道我的心意,为什么偏偏要说得这么洒脱!” “洒脱?”她轻狂地笑了一阵,然后又戏剧化地嗲声嗲气说,“我真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夸奖我,像我这种下流的女人,居然还能洒脱得起来?” “幼文,请你别再这么疯疯癫癫的了。”章敬康紧紧皱着眉头说。“我刚才告诉过你,最近我很可能被派到北婆罗洲工作。我想,这也许是我们最好的一个机会,我的意思是说,”他加重语气说,“我们一齐离开台湾。” “到北婆罗洲去?”李幼文接下他的话,语调里带有几分讽刺,“你,我,以及我那位瘫痪在床上的妈妈。我们可以什么都不顾,一上飞机,马上就到北婆罗洲了。” “幼文,”他轻柔的一声低唤,“有什么困难,我希望你能坦白地说出来。” “谢谢。”李幼文自嘲地笑了,俊俏的脸庞满布着忧郁和凄凉,她蛾眉深锁,沉吟了半晌之后又说,“你这一番盛意,我总是十二万分的感激,可是,你必须理智一点,认清事实,以免将来后悔莫及。我告诉你吧,”她停下来,轻轻地咬着下嘴唇,然后抬起头来十分坚决地说:“我是一个堕落的女人,你有你光明远大的前途,我是不值得你爱的。” “幼文!” “你还是叫我彩虹的好。”她凄然摇着头,“李幼文早就死了,老实告诉你,敬康,从你认识我的那一分钟开始,我已经不是一个好女孩。” “不论你坏到什么地步,”章敬康神情严肃得像在起誓,“我会永远永远地爱你,海枯石烂,永爱不渝!” 李幼文悲怆地笑着,那份笑容,比哭泣还要难看。 “不是有人说过吗?爱情像是眼睛,”她强自镇定装着平静自然地说,“那里面决不容许飞进一粒砂子。” “果真我们的爱情之中有了砂子,”他非常果决地说,“我也会用炽热的爱化除掉它!” 幼文心慌了,她不能否认他的热情是足以感动自己的。一年半的分离,她以为章敬康早就忘掉了她,然而他却没有。不但没有,反而在知道她沉沦、知道她仍旧受着秦飞的威胁与挟持之后,还用尽心机、不畏危难地想要把她从水深火热之中拯救出来。这一份爱的深挚与伟大,足以证明他所说的都是内心里的话,因为他目前就在做事实的表现。 任性与骄狂曾经使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同时,任性与骄狂也给予她更多的教训与体验。最近几年,她像被卷在一团腥风毒雾里面,她所接触的都是一些丑陋、黑暗、污秽、邪恶的事物。她仿佛从未吸进一口新鲜空气,从未接触一刻灿烂的阳光。她像一只都市之鼠,常年在幽僻肮脏的角落匿迹偷生。世界上所有光明的东西都不属于她,清新、纯洁、自由、爱情、哈哈大笑和放声痛哭,始终跟她有着不知多遥远的距离,甚至在她的梦境里都不会出现——如今,章敬康用一枚珍藏了五百四十多天的钥匙打开了她密布蛛网、尘封已久的心锁。坚强的信心,无比的热爱,阳光、空气、湛蓝的海水、松山机场、北婆罗洲,她对他怀有一份重见天日的感激。 但这一切都是办不到的,因为她是一只都市之鼠,她身不由己,光明不属于她! 章敬康看她凝神沉思,以为她是在做重大的考虑与抉择。他屏住呼吸地注视她脸上表情的每一个变化,心底涌起无限的希望,他认定她没有理由拒绝他出于至善、用心良苦的建议和要求。然而,一分钟后,李幼文脸上浮漾的那一抹凄凉无奈的笑,粉碎了他刚刚编织好的美梦——一切的一切。 “你不知道我对你有多么的感激。”她把那一抹凄凉无奈的笑在她脸上定住,措辞婉转地说,“但——” “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他痛苦万分地大声阻拦,粗暴的声音里蕴藏着绵绵无尽的悲哀。他突然双手掩面,手指神经质地在轻轻地痉挛,“你不要再说下去了!”一种呢喃不清的苍凉悲呼,“我知道,我知道,你已经拒绝了我这一片真心!” “我没有拒绝,我没有拒绝!”她急急地否认,伸手紧紧握住他的双腕。在这一刹那之间,她惊喜地发现自己居然仍有女性的温柔,“敬康,敬康,平静一点,让我们好好地谈话,让我们——” 她蓦然地一惊,急速地收回了她的手。她把两手摊在自己面前,那上面有湿漉漉的眼泪。 “敬康,”她的声音也满蕴着泪水,“怎么?你哭了!” 他索性伏在桌上,肩膀猛烈地抽搐,他在无声地痛哭。 “敬康!敬康!”她呢喃地轻呼,两手插到他一头乱发里猛力搓揉。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两个人的激动心情渐渐平复,安安静静地相对而坐。章敬康眼睑红肿,李幼文打开皮包取出小镜,轻轻地在眼角腮畔敷一层粉。 “好像,”他十分沉痛地望着她说,“我们已经没有什么话好谈了吧。” “不!”李幼文斩钉截铁地否认,又柔媚地向他笑笑说,“让我们继续讨论下去。” 章敬康诧异地望着她。她已经激起了勇气,只还有些捉摸不定,为了闪避他目光灼灼的逼视,她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了他。 趁着他在揩拭眼泪的时候,李幼文娓娓地在说着她的心声:“我没有骗你,敬康,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就不是一个好女孩。我不说,你也知道,自从我参加了那个坑人的帮,我就开始失去了纯洁和自由意志。我所受过的种种屈辱和迫害,也就不必说了,我只能这样告诉你,我是一个比娼妓都不如的女人!” “幼文!” “请你让我接着说下去。”她悲苦地笑着,“我很少有机会这样说话。” 章敬康爱怜地望着她,鼓励地说:“幼文,你说,你说,我不再打扰你。” “于是我每一次看到你都觉得心里不安,因为我惭愧、惶恐,在这种情形之下,我们是绝对不能结合的。总而言之一句话,我配不上你。” “幼文!你——” 她立刻打断了他的话,微微笑着说:“你答应过我的,你不再打扰我。”瞧见他肯定地点头承认,她又滔滔不绝地说:“没有一个沉溺苦海的人不想自拔,何况我多少也还受过教育,你给我机会,我当然会憧憬挣扎向上,重新做人。可是,你应该了解,我也有我不得已的苦衷,和许许多多的顾忌。” “什么苦衷,什么顾忌?” “我已经到了生不如死的悲惨境界,我当然是什么都不怕的,可是,你别忘了我还有一个害瘫痪症、行动不便的母亲,她不但要我养活,而且还要付出大笔大笔的医药费!” “这就是你所谓的苦衷了?”章敬康轻轻地一笑,“为什么你不想想,将来,凭我们两个人的努力会养不活她老人家?治不了她老人家的病?” 一片恐怖的阴影罩在她的脸上,她吞吞吐吐地再说:“还有——秦飞他们。” “你可以马上脱离。”他冲动地说,“必要的时候,我们到警察局去检举,台湾是尊重法治、保障人权的地方,这种害群之马的太保流氓,早就该一网打尽了。” “嘘——”李幼文神情紧张地叫他别说这种话,然后,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听见以后,才再往下说,“这就是我必须顾忌的地方了。昨天晚上你已经碰到了秦飞,秦飞这个人是天生的坏蛋,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他是什么事情都会做出来的。” 提起秦飞,章敬康不仅憎恨,而且满心轻蔑不屑,他从鼻子里迸出一声冷笑说:“你忘了我上次教训他的事。” “无论如何,你也犯不上和他发生冲突,”李幼文非常诚恳地说,“你是什么人物,他是什么东西?和他计较,你划得来吗?何况,像他那样的小人,阴谋诡计多得很,即使你真有本事,也是防不胜防呀!” 章敬康正想说什么,李幼文又急切地接下去说,“这就是我所有的心事了,敬康,”她握住他的右手,眼里闪着晶莹的泪光说,“我早已完了,早已毁了,你赶快忘掉我吧!你是前程远大的好青年,社会、你的家庭,全都迫切地需要你。你何必为我这么一个不值得爱的女人冒险犯难?天底下,有的是跟你才貌相当、个性相投的女孩子,你应该有一个理想美满的家庭,过你幸福愉快的生活。忘了我吧,敬康!我求求你!”她禁不住,两串热泪汩汩地流下来,她哽咽地说着:“敬康,至于我,无论我沦落到什么地步,那都是我自取其辱,我不值得任何人怜悯、同情,更不要说什么爱不爱!” 说罢,她抽抽搐搐地伏在桌上哭了。 他有如万箭穿心,一时间反倒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喉头哽塞得默默无语,手指轻柔地抚揉她的长发。 李幼文突然抬起头来,两只眼睛睁得很大,她已经忍泪止哭,带着几近疯狂的表情。她咬牙切齿、心情激动地说:“好了,我们的讨论到此为止。敬康,如果你要我这一颗心,我答应你,不管怎样我这颗心随时都在怀念你;如果你要我的身体,我更是随时都可以奉献。可是——”她深深地叹息:“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 “幼文!”他早已欲哭无泪了。 “好好地回去吧。”她又打开皮包,一面忙着照镜子化妆,一面哀求着他说,“你口口声声地让我们面对现实,这就是我们的现实。” 他仍然无语。 “以后不要再到舞厅来找我。”她亲昵地拍拍他的手背,殷殷地叮嘱他说,“我知道你家的地址,我会写信来约你的。” 他正要说话,忽然错愕地看到她脸色大变。她那对秀丽的大眼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怖的事物,满孕着惊骇欲绝的表情。她恐惧地凝视着天马茶房的入口处。他来不及问,眨眼间,她又装出一脸决绝的表情,抓住她面前的那只空玻璃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拿起皮包,霍地站起,眼睛紧瞪着他大声地说:“好了!章先生,我的话说到这里为止,从今以后,我不要再见到你!” 章敬康被她弄得莫名其妙,正想站起来拉住她,问她为什么这样大发神经,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毒蛇似的嘿嘿奸笑。他猛然抬起头来,看见秦飞——穿一件咖啡色的羊毛衫,两手插在浅灰西裤口袋里,斜斜地停立在玻璃门旁,堆着满脸阴险的笑。李幼文匆匆忙忙地向他走去。 热血上涌,章敬康忽然觉得头昏目眩,急切站起来时身体也显得摇摇摆摆。他右手使劲地撑住桌沿,等到神志恢复,睁开眼睛,李幼文和秦飞全都不见了。 他心焦如焚,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街上,街头行人如梭,摩肩接踵,他踮起脚来四处探望,哪里找得到他们的影踪。 他颓然地一声长叹,没入人潮里面。 第17章 第17章 菜寮,淡水河畔,越过辽阔的沙洲和浅流,大概就是西门町对岸一带,红尘十丈,烟雾缭绕。章敬康按照幼文信里的指示,坐十四路公共汽车在终点站下来,穿越几畦稻田,绕过一丛矮树,果然看见了他们约会的地点——临淡水河的一小片平阳之地。 他由衷感叹李幼文用心良苦、计划周密,竟在大台北这繁华都市中找到这么一处幽僻而阒静的地方。这一小片平地距离公路不远,但由于那一排矮树的严密遮掩,就在公路上也绝对不会看到或是想到这儿还有河滨一角,绿茵茵的草地,原来是三尺来高的河堤,堤边小立,可以俯视淡江的滚滚流水。 章敬康抬手看看腕表,四点五十分,距离李幼文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钟头。他掏出手帕,平整地铺在草地上,两手抱膝,悠闲地坐着。西方天际夕阳渐沉,姹紫嫣红,彩霞绚烂夺目,大地洒着一片金光,中兴桥像一道长虹,台北大桥近在眼前,水波粼粼,在和沙洲湾角捉着迷藏——大台北的高楼大厦,缩小得像是模型。 轻风夹着禾香吹来,使他精神一爽,昨晚接到幼文的信,兴奋过度整夜失眠,以及今天下午挤车奔波,所有的疲累都几乎一扫而空。 “能在这儿起一幢小房子住多好,”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地说,“面对着满眼繁华的台北,独享清风明月,真可以忘记人间一切的忧愁烦恼。” 但是必须有一个先决条件——最好能和幼文相偎相依地在一起,隐居在这个风光明媚的世外桃源。然而可能吗?他失声地笑了,笑自己的幼稚与天真。 “我看你快得神经病啦!” 李幼文莺声呖呖,发自矮树丛里,把他从沉思中惊醒。他一回头,看见她手牵裙角,露出两截雪白丰腴的小腿,摇摇摆摆地从那条羊肠小径走下来。他心头一喜,连忙赶过去搀住她的胳臂,扶她走到草地。 “路真难走。”她气喘吁吁,汗光点点,细腰一扭,坐在他原已铺好了的那块手帕上,仰起脸儿问,“刚才你干吗一个人坐在这儿笑。” “没什么。”他往她身旁一坐,两条长腿舒适地伸开。他望着她笑笑说,“我正在想,你选的这个地方真好。我非常喜欢这里的风景,要是能够在这儿结个草庐长久住下去多好!” “你不是要出国吗,怎么又想到这儿来做隐士呢?” “啊,对了,幼文,”他的脸色渐渐地转为端庄,“我这几天不断地找你,就是为了要告诉你这件事。我草拟的那个向北婆罗洲拓展贸易的计划已经批准了。课长告诉我,他决定派我担任他的随员,下个月我们可能成行。” “恭喜!”她艰涩地一笑,“这是你前程万里的第一步,我希望你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发展你的抱负。” 章敬康发出一声苦笑,他眼睛俯视着地面说:“可是,你知道我还有一个先决问题必须解决——” 她当然懂得他的意思,又要旧话重提了,于是她赶紧打断他的话,她问:“你知道我为什么约你在这里见面?” 他茫然地望着她。 “你不能再来找我了。”她的神态显示出事态相当严重,她皱眉蹙额、语调急促地说,“你应该晓得,秦飞那个帮发展得很快,到处都有他的爪牙,比方说舞厅里面有他的小兄弟。他是绝对不会放过我的。自从那次你在电梯口碰到秦飞,他便已派人盯我的梢,天马茶房那一回不是很好的教训吗?那一天要不是我随机应变,一眼看到他马上改口,说什么‘我以后不要再见你’的话,然后跟他再三解释,我答应和你见面是为了做一次最后的谈判,向你声明我们从此断绝一切往来。他才将信将疑地放过了你,否则的话,恐怕我跟你早就吃了大亏!” 她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神情严重焦灼而紧张,她以为章敬康听了她的话也会忧形于色。可是他毫不在乎,他虽然一直都在仔细认真地听她讲,然而听后全无反应,面容照旧平静自然,不动声色。 李幼文怕他不相信,心里更着急了。她满脸焦虑地再补充说:“我好容易把他骗过去,你偏又接二连三地到舞厅来找我,这一下他不再犹豫了,他已经采取行动,头一步他用尽方法阻止我们见面。你一到舞厅,他的爪牙马上就会到我坐的台上,假说请我转台,实际上是挟持我溜进休息室,直到你离开了,才放我出来坐台子。你打电话进来,他们早已关照柜台上,一听到你的电话就回绝,说我不在。” 章敬康脸上反而有着沾沾自喜的神情。他点头微笑说:“我早就料到,一定是秦飞在里头搞鬼,要不然,怎么会一连六七天都找不到你。” “昨天,”她低下头,长长地吁一口气,脸色忧郁沉重地说,“秦飞正式向我发出了警告。” 章敬康耸耸肩,轻松地一笑,悠闲地问:“他说了些什么?” “他说,”李幼文脸上显出恐怖的神情,“如果他再发现我们在一起,他发誓非跟你动刀子不可。” 章敬康听了不但不觉得害怕,反而爆出一阵爽朗豪迈的大笑。 “敬康!”她高声地叫他,声调里有责备的意味。 “假使有机会,你尽管可以转告他,”章敬康挺了挺胸脯正色地说,“我章某人跟他早就交过手了,他什么时候有兴趣跟我较量较量,一对一,我随时奉陪!” “敬康!”她喊他一声,十分感慨地往下说,“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我的话?像我这么一个堕落了又堕落的女孩子,有哪一点值得你爱?有哪一点值得你冒险?有哪一点值得你牺牲?”她越说情绪越亢奋,越说越激愤,“再说,退一万步讲,即使你觉得我可爱,觉得需要我,你又怎么犯得上跟秦飞那种太保流氓去逞狠斗勇,用命来拼。他是什么东西?社会的败类。你是什么人物?堂堂正正的好男儿,学识渊博的大学生!古人不是说吗?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你懂得吗?敬康。”她激动得歇斯底里地狂喊:“不配!不配!不配!我不配被你爱,秦飞更不配跟你拼!” 嚷过,她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哇的一声,突然身子一歪,哭倒在章敬康的怀里。 他紧搂住她,轻轻地拍抚着她的肩背,一缕深情袅袅地从心底升起。他凑近她的耳边,吹拂着阵阵的春风,柔声地安慰她: “幼文,幼文!别哭,别哭!” 她继续伤心委屈地哭着。 “这许多天以来,我一直都在认真严肃地考虑每一件事,同时也在认真严肃地处理每一件事。你知道,我不是小孩子,我不会轻举妄动,我也有我的计划和步骤。” 李幼文终于停止哀哭,右颊紧贴着他的前胸,聚精会神地仔细倾听。 “我当然不会去跟秦飞逞勇斗狠,拿命去拼。”他微微一笑,“正如你所说的,我应该懂得秦飞不配和我拼,像他这样的太保、流氓,法律会制裁他的。” 李幼文抬起满布泪痕的脸,惊愕地望着他问:“敬康,你——” “我的计划,分为两部分,而且都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他充满自信地说,“一两个月以内我就要到北婆罗洲去。当然,以我这么一个小职员,我没有理由带眷出国,所以,我决定我还是自己一个人先行出发。” 她轻轻地一声长吁,像吐出了不尽的惶恐与忧虑,颇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是我必须先给你做一番妥善的安排。”他一句话粉碎了她刚兴起的希望。他没有看到她迅即变为沮丧的面色,滔滔不绝地往下说:“我懂得这一层道理,秦飞不除,你永远不能自由自在。所以这几天里我不眠不休地在搜集他们这一帮人的犯法证据,我准备在最短时间之内,向治安机关提出检举。” 李幼文一听这话,吓得魂飞天外,她周身沁出冷汗,绝望似的尖声大叫:“敬康!” “你别紧张。”他的神情显示出他很有把握,放低声音轻轻问她,“记得赵警官吗?” 她惊骇欲绝地望着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我已经透过秦有守他们的关系,又去找到了他。”章敬康为使李幼文放心,详详细细地告诉她一切经过,“赵警官说,他对这一帮人早就注意了,可是,因为秦飞他们很狡狯,他虽然登记有案,但他平常并不怎么公开闹事,即使闯过一些小祸,他也能想尽方法掩饰过去,所以警方始终找不到借口逮捕他。我自告奋勇地志愿担任搜集罪证的工作,经过几天的奔波努力,明察暗访,我相信我已握有足够的罪证,不过——”他停住,眼睛在搜索幼文脸上的表情,他依然沉着有力地说,“我需要一个证人。幼文。”他热情地盯着她:“我希望你为你自己,为了我,也为了社会,能够坚强起来,勇敢起来。就在今天,我陪你到刑警队去。就在今天,我会要求赵警官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把秦飞那一帮人一网打尽,彻底解决一切问题,同时也替社会除了大害。然后,我想办法接你到国外去。” “不不不!”李幼文双手掩面,放声哭着。她在哭泣中挣出一连串的尖叫,“不行!不行!你不能这么做!你太天真!你想得太单纯!这是绝对办不到的!” “幼文!”他喊她,心里感到痛心和惋惜。他慷慨激昂地说:“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这样懦弱?你明知道秦飞他们给你带来了无穷的罪恶和巨大的痛苦,你!你!你为他们所受的罪还不够吗?你为他们所受的屈辱和迫害还不深吗?你怎么不能拿出勇气来,让法律和正义帮助你,粉碎所有的罪恶,消灭这许多魔鬼!” “不不不!”李幼文还在凄厉地悲呼,“你不懂,你真的不懂!” “幼文!”章敬康的声调和缓了些,他柔声地激励她,“你知道一句名言吗?自助者天助!一个人如果想在沉沦中获救,她必须鼓起自救自拔的勇气。现在,正是你获救的大好时机,假使你竟轻轻地放过,那不是你的无能,而正是你的无知!” “无能,无知!”她的情绪平静了一点。她渐渐止住哭泣,抬起那张满布泪痕的脸,抽抽噎噎地向他说:“不管你怎么骂我,我还是要告诉你,你所想的,是绝对办不到的事情!” 章敬康一脸坚毅果决的神情,他像是在宣誓,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要办到!” 事情居然发展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这是李幼文万万没有想到的。为了他也为了自己,她觉得必须跟他说明利害,同时也让他了解自己内心的苦衷。 “敬康,事到如今,我再也不能不跟你说实话了。”她掏出手绢抹去脸上的泪,力持镇静地向他说,“秦飞那个帮里是个什么情形,我想我也不必向你细讲。不过,我必须告诉你的是,我确实早有决心离开他们,但是我不能够,举一个最明显的例子,譬如说,一年半前我到高雄去做事,实际上我就是准备脱离他们的,然而,最后我还是回到台北来了。” “这一次和上一次不同。”他粗鲁地打断她的话,右手使劲一挥说,“上次你是单枪匹马,你是孤军奋斗,而这一次你有我、警方、法律作为你的后盾,你要跟他们正面战斗,你要一举消灭他们!” “结果仍旧是一样的。”她凄凉地笑笑,“无效的挣扎,白白的牺牲!” 他用力地摇着头,加强语气告诉她说:“我保证不会!从这一分钟开始,我便在全心全力地保护你!” “你不能每一分钟都在我的身边。”她说。 “赵警官说过,只要你肯跟他们合作,粉碎这个罪恶组织,警方会长期保障你的安全!” “那是不可能的。”她把脸埋在手心,痛苦万分地说,“你们不懂帮里的组织,西门町到处都有他们的爪牙,警察局不可能在短期间里把他们一网打尽,只要有一个漏网之鱼,他就会对我施以残酷的报复!” “政府、社会、警察的力量不比他们更大?你居然相信几个无知无识的小流氓,竟能跟强大的治安机关对抗?” 她长叹一声,语意深长地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真不懂,”章敬康急躁地说,“你为什么把他们的力量估计得那么高,你为什么会那样害怕他们?” “那很简单。”她抬头苦笑,长发向肩后倾泻,“因为我在他们的帮里,同时,我早已吃过不知多少次的苦头!” “幼文!”他失望极了,惋惜地一声长叹。 “还有,”她心里很难过,怯懦地瞟他一眼说,“我那个瘫痪在床上不能走动的母亲。” 章敬康惊愕万分地问她:“你是说,如果你检举了他们,他们会向你母亲报复?” “他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 “我不相信,这批家伙会这么没有人性,”他愤慨地说,“会去向一个没有行动能力的病老太太下毒手!” “他们早就威胁过我好多次了。”李幼文又伤心地抽搐,“他们知道这是我唯一的弱点,我不忍心让辛苦一生的母亲为我牺牲、受罪,因此他们要挟我,说是一旦我有了异心,他们立刻杀死我的母亲!” “简直是禽兽!畜生!”章敬康咬牙切齿地骂,停一歇,他又委婉地说,“不过这也没有关系,我会请求赵警官连带保护你母亲。” “不行,不行,”李幼文坚决地说,“不但我不敢冒这个险,而且我也不许你这么做。敬康,你要明白,你这样子做等于是拿自己的生命当儿戏,如果给秦飞他们听到一点风声,他们一定会暗害你!” “我们的工作进行得很秘密,我和赵警官约好了,在没有采取具体行动之前,除了你、我、他,我们决不会给第四个人晓得。” “放弃吧。”她扑到他身上反过来央求他说,“敬康,听我的话,放弃这种没有成功希望的冒险吧!” “不!”他坚定不移地说,“我不相信我们会失败!” 她还在用尽一切努力,拼命地要求他不再进行这桩危险的事情。他沉默着,暗暗地在想,李幼文既然这样害怕胆怯,他只好用第二步计划,劝不成,干脆使出激将法! 他沉吟了一会儿,咬咬嘴唇,认真地说:“幼文,你不愿意合作,我当然也不便勉强,可是,我想来想去还是事先通知你一声。”他故意大声地说:“赵警官和我约定,万一你不肯出面作证,那么,警方只好采取强制手段,他们会请你到刑警队去问问关于秦飞帮里的一切。”他话锋一转,温和地说:“当然,他们会很有礼貌地对待你,同时,对于你母亲的安全,我也会请求他们做妥善的照顾。” 李幼文恐惧地睁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巴,满面惊恐,足有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章敬康心里虽然十分怜惜,但他决定忍短痛地解除长痛,他仍然默默地,等待她即将发出的反应。 果然,她悲愤莫名地说了:“敬康,你真要这样送掉我们母女的两条命!” “我以我的人格和生命担保,绝对不使你们受到危害!”他竭力鼓舞她的勇气,“同时,我相信赵警官和你见面的时候,他也会向你做同样的保证!” “不!”她又双手掩面地哭了,她使劲地摇着头说,“不能!不能!你绝对不能让我到警察局去!” “我很抱歉。”章敬康硬起心肠,故意冷冷地说,“不用猛剂,难愈沉疴,幼文,我希望你能够懂得我的一片苦心。” “不要!不要!……”她像个撒娇的大孩子,号哭不止地叫嚷着,“敬康,求求你,不要!” 他咬着牙,慢慢地从地上站起,他柔声地鼓励她说:“幼文,你一向是很坚强的,镇定一点,唤起你的勇气,让我们挺起胸膛面对现实,幼文!”他弯下腰去搀住她的手臂,朗声地说:“走!让我们立刻出发!” 李幼文竭力地挣扎。章敬康伸出双手,伛偻着腰想去搀扶她起来。两个人纠缠了好一会儿,他始终没法把她拉起来。正无可奈何之际,突然,那一列矮树的右边,响起了一阵惊心动魄的尖声怪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章敬康猛吃一惊,转脸望去。他一眼看到了得意扬扬、正在仰天大笑的秦飞! 时近薄暮,一轮夕阳没入西方层层云霭,映出了半天血红,触目惊心,心摧胆裂。秦飞直立在河堤高处,两腿分立,大半个身子嵌入炫目的晚霞,黑黝黝的好像一座古铜浮雕。中兴大桥横在他的胯下,他的身躯像是陡地增高百倍。 李幼文嘤然一声,骇怖惊绝地紧紧闭上了眼睛。她魂飞魄散,只剩下了一个虚无缥缈的躯壳,踞坐在原地摇摇晃晃。红光,洒满她灰白如死人的脸,洒满她那件套头的白色毛衣,洒满她的浅灰百褶裙。 章敬康在内心里激荡出声声厉喝,理智在告诫他自己:别慌,别乱!镇定,镇定,再镇定!他只要流露出一丝怯意,秦飞便会像毁灭之神一般地猛然扑到他身上来。 他先让自己全身松散、瘫软,然后逐渐地积聚力量,慢慢地直腰站起,摆出最有利的姿态,等待袭击。他和秦飞都知道,一场生死决斗已经迫在眉睫。 秦飞狞望着他和她,骄狂地再度发出胜利者的磔笑。他伸张两臂,仰面朝天,喷出声声哈哈,笑声惊动了树丛中藏匿的小鸟,它们受惊地振翅飞逃。 章敬康屹然直立,两眼紧瞪着秦飞的每一个动作。受训时期,队长百战余生的经验之谈重复地在他耳边缭绕:“胜利属于最后发笑的人!” 他非常沉着,非常镇静。他沉着镇静地移步后退,他亟需占有一个有利的地势。 “你们所谈的话我全都听见了。”秦飞骄狂地伸手指指点点,“你!你!你们所说的每一句话!” 这些全都无关紧要,章敬康不理不睬,他先观察情势,好像秦飞也是单枪匹马,他并没有带帮手来。 那么,问题就简单得多了,只要闯过这一关,打垮秦飞,他便可以把李幼文带走,按部就班地实行他和赵警官的计划,找到人证,将秦飞这一帮人一网打尽。 他的斗志更加高昂了。 “姓章的,好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你想出卖我们哥儿们。哈哈!今天你算是栽定了,你给我好好地记住,”他疯狂地大喊,“明年今天,正是你的周年祭!” 章敬康僵硬的面肌抽动了两下,算是笑了笑,他想起上一次打败秦飞的经过。 秦飞自以为很有把握,居高临下,一个饿虎扑羊,他想利用自己的冲力加强击出的第一拳的力量。但是章敬康看得真切,霍地扬脸闪身避开。秦飞立脚不稳,踉跄了一下,向前仆倒。这时章敬康已经站定脚跟,大喝一声,右手五指拳曲,用尽全身之力猛向秦飞的背心一推。秦飞跌跌撞撞地栽倒在草地上,那个姿势,正是狼狈不堪的所谓“狗吃屎”。 然而他总算身手矫捷,忽地一个翻身,由仆俯转为仰身。他用迅捷的手法,从裤腰带上掏了一下,跟着“克嘞”一声,一把亮晶晶的弹簧刀握在手中。 章敬康正在错愕,李幼文恰好在这时候苏醒,她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凄厉呼唤:“秦飞,你不能杀人!” “哈哈哈哈!”秦飞又一阵尖锐刺耳的狂笑,两腿一缩,他已经蹲在地上,啪的一声,重新恢复攻击姿态,弹簧刀像蛇舌般冒了出来,淡江夕阳,在刀身沐上一片红光。 李幼文又在惊骇欲绝地狂喊了:“敬康,小心哪!” 秦飞的动作比她的喊声更快。李幼文的话刚一出口,他已一跃站起,右手紧紧地握着刀柄,直向章敬康的胸前刺去。 “啊呀!”李幼文发出一声令人心胆俱裂的悲呼,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的力量,她的身体像一枚炮弹似的从地面反弹起来,一弹就弹到了秦飞和章敬康的中间。 “哎哟!” 一声娇呼,秦飞愣了一愣。章敬康心碎成片。李幼文的身体一阵摇晃,她挡住了秦飞锋利的刀刃。秦飞锋利的刀刃刺伤了她的右臂,鲜血从她的白毛衣里汩汩地溢流出来。 “幼文!”章敬康悲恸万分地大叫一声,伸过双手,准备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躯。 就在这生死不容发的时刻,秦飞看到了血,那鲜红斑斓的血,那汩汩流出的血。血红的天,血红的淡江流水,血红的李幼文,和那件血红的白毛衣。他残酷暴戾的本性在这一刹那间发挥到极限,他血脉偾张、心脏猛跳、激动得几近疯狂。他骤然一声厉呼,右手一紧,刀尖朝向章敬康毫无防备的小腹猛力刺去! 血的刺激,使秦飞陷入疯狂,他把受了重创的章敬康当作发泄狂癫的刀靶,他目眦尽裂,眼球上面密布着红丝。他猛力地挥舞手里的弹簧刀,刀尖涔涔地滴着热血。他一刀,又一刀,再一刀,动作敏捷得简直辨认不清,每一刀都深深刺入章敬康柔软的腹肌。 “敬康!”李幼文迸出一声震耳欲聋的惨呼。 死神攫去章敬康以前,他的神情是无比恚愤,无比英武,而且是无比庄严的。他猝不及防,连续挨了致命的三刀。他没有呻吟,也没有惊叫。他双手仍然搭在李幼文的肩头,三次猛刺,三度摇摇欲坠,鲜血从三道伤口喷涌如泉,溅满了李幼文的半条灰裙。他的两手开始渐渐地松弛,健壮的身体又是一阵剧烈地痉挛。可能是他挣扎着想要说什么,喉头咯咯作响。他突地怒目奋眦,颈脖徐缓地右转,他转向那个已经在胆怯惊骇了的卑劣凶手,用深切憎恨嫌恶的目光,狠狠地瞪他一眼。 火辣辣的目光穿刺进秦飞的内心,剧痛,留下一道永远无法磨灭的烙痕。 甚至来不及再去深情觑看一下李幼文,章敬康身体一旋,忽地栽下河堤。轰然一声巨响,水花四溅,他半截身子跌入紫波。河水浸满他死不瞑目的眼睛,那两只充满憎恨的眼睛,永远睁着。 秦飞的意识逐渐清醒,他目瞪口呆,满脸惊悸,整个身体僵如一块顽石,他滑稽可笑地保持最后一次袭击的姿态,右手握刀,左手叉开,两腿弯曲,肩背低伛。李幼文屈膝跪倒地面,双手捂面地以额抵地,长发垂散在绿茵丛里,一阵晚风吹来,拂织几许光怪陆离的网罟。 西天更趋阴暗,绛紫的晚霞镶着浓黑的边,意味着暗暗长夜即将来临。萧瑟秋风低掠河面,漾起粼粼的浊波。浊波加重油浓浆,聚凝着敛动,敛动。敛动的浊波予章敬康最后一丝抚慰,轻揉他的长发,于是长发披散开来,随着浊波袅袅荡漾。 腹部的鲜血在汩汩地流,在一弯砂地旁,蜿蜒地流成一股鲜红的涓涓细流。西门町的灿烂灯火倏然亮起,姹紫嫣红射来隔岩,暮霞、晚霞,倒映得姹紫嫣红,河水又呈浊暗,然而那股涓涓细流终于流向河面。淡江,有一缕浅红。 流水呜咽,在为枉死的章敬康,流着不尽的泪。 第18章 第18章 秦有守和秦有仪两兄妹一齐跑到蔡云珠家里。在他们早先经常聚晤的那间华丽客厅,秦有守首先发现身姿窈窕的蔡云珠正停立窗前,长沙发上摊着一张当天的日报。他一眼瞥见那张触目惊心的照片,新闻记者用镁光灯拍摄的“淡江血案现场全景”。在那张照片的左角,章敬康摊手张脚,恰像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仆倒在河与岸间。 两兄妹面面相觑,愁眉苦脸。看样子,蔡云珠已经知道章敬康被杀的新闻了。 那个会烧广东菜的女佣,越过他们的身畔,高声地叫:“小姐,你看谁来了?” 秦有仪清清楚楚地看到蔡云珠身体一震,仿佛是被这一声惊醒,她显得有点慌乱,右手匆骤地向脸上抹了抹,转身面向他们时,眼里还有闪闪的泪光。 她看到有守和有仪,优雅大方地走过来。她向他们点头,装出勉强的笑容,伸手延请他们坐在长沙发上。 女佣的动作很快,她把长沙发上摊着的报纸收去,然后跑到后面去泡茶。 主客三人面对面地坐定。秦有仪直感到大客厅里的气氛沉闷得令人窒息,她回想二十分钟以前在章敬康家听到的一片悲泣,心里一酸,差一点又要流下泪来。 秦有守谴责似的瞪他妹妹一眼,他首先划破沉寂,十分感伤地说:“这真是再也想不到的事,敬康居然会这么不明不白地惨死!” 秦有仪赶紧接腔说:“所有的人,不论认不认识章敬康的,看到了这个消息全都觉得很难过。” 蔡云珠强忍住泪,深深地点头,嘴唇痉挛,想说计么,然而胸喉哽塞,无法出口,她只好勉强地应声:“是的。” “这桩血案余波未息,”秦有守怆然地笑着,“就在今天早晨,又平白增加了一个无辜的牺牲者。” “谁?”蔡云珠抬起头来,惊骇万分地问,腮畔挂着两串泪珠。 “李幼文那个害人精的母亲。”秦有仪抢着说,“她害半身不遂,又有很严重的心脏病,昨天一夜李幼文不回家,今天早上听到邻居告诉她这消息,一急,脑血管破裂,气都没吭就死啦!” “可怜。”蔡云珠悲天悯人地一声长叹,“我以为她才是真正无辜的牺牲者。” 秦有仪有点不服气,脱口而出地问:“那么,你以为章敬康算是白死的啦?” 秦有守正要用严厉的眼色制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转眼看到蔡云珠黯然地说:“章敬康情有所钟,他总算死得其所了。” 两兄妹愕然相对,久久无言。女佣端出茶来又退回后面。秦有守想给蔡云珠一丝安慰,他要告诉她最新的消息,先试探着问: “云珠,你记不记得我那位表哥,警察局的赵警官。” 蔡云珠点头,她记起赵警官的模样。 “很凑巧,”秦有守俯身向前婉转地说,“这桩案子刚巧碰到由他承办。他今天早晨告诉我案子已经破了。在菜寮河滨,秦飞在狂乱中刺死了敬康以后,他和李幼文全都神经错乱像是发了狂。李幼文满身血迹地大叫大嚷,秦飞也是满身血迹地追在她身后。正所谓天网恢恢,这两个人狂奔狂喊地跑到中兴大桥桥头,正好给值岗的警员一把逮住。” 蔡云珠平静自然地说:“我知道,因为报纸上也是这么描写的。” 秦有守暗暗地吸一口气,又说:“按照法律,秦飞接连刺敬康三刀,刀刀命中要害,他无疑是蓄意杀人,再加上他身为太保组织首领的种种罪状,法官可以判他死刑。” 蔡云珠落寞地一笑,轻缓地摇着头。 “李幼文虽然不会被判重罪,”秦有守又从法律观点发表他的意见,“可是以现场的情形以及她和秦飞的关系来说,她很可能被当作帮凶。” “她不是帮凶。”蔡云珠摇摇晃晃地站起,唇畔漾着悲怆的笑。 秦有仪诧异地望着她,想抢上来扶她一把,被她连连地摇手阻止。 她大眼睛里闪出了智慧的光芒,用低缓沉重的语调,吐露出她发自内心的诚挚语声。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今天早上看到报纸,看到了章敬康惨死的消息,我心里难过,很伤心。但是我的难过与伤心并不是全为敬康而发的。我也为李幼文悲哀,因为她死得比章敬康更早。虽然敬康现在停尸在殡仪馆里,可是李幼文的任性和骄狂,却早已使她沦入心狱,而心狱,正是人类所能沉沦的最悲惨的境界,它比十八层地狱更深一层!” 秦有守和秦有仪两兄妹,错愕地凝望着她,心头有万千感触,一时无从倾吐。 沉默了许久,蔡云珠望望秦有守,苦笑着问:“你们到章家去过了?” 秦有守很详细地叙述着:“我们一得到消息就赶到章家,章老伯和敬康的大哥都在伤心饮泣,他大嫂更是哭得死去活来。我们不免也陪着流了许多眼泪。后来赵警官来,告诉我们凶手就逮的详细经过,并且说李幼文的母亲也因为惊恐过度脑出血死了。然后,我们陪他们一家到殡仪馆,回来的时候路过这里,我们想到顺便来看看你。” “谢谢。”蔡云珠恢复了平静,重新坐回沙发里,认真严肃地说,“李幼文家破人亡,固然是自食其果。可是她今天的处境确实可怜,我想帮助她母亲一点丧葬费用。” 两兄妹十分感动,秦有仪跑过来坐在她的身边,搂住她的肩膀说:“云珠,你真伟大!” “这是基于人与人之间的同情心。”她正色地说,“我始终以为,没有同情也就没有人类。” “你是说,”秦有守延伸她的话意说,“人与人间没有同情心,那么人类也就和禽兽差不多了。” 她轻轻地、感喟地说:“人之异于禽兽者几希!” “像秦飞,”秦有仪突然插进来,恚愤地说,“他简直就是禽兽!” “所以社会不能容他。”秦有守下着结论,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声调坚决地说,“我想到看守所去看李幼文一次。如果她有心悔悟,我会帮助她,我将自动担任她的义务辩护律师。” “她会悔悟的。”蔡云珠肯定地说,又补充一句,“经过这一次血的教训。” “血的教训。”秦有仪摇摇头,一声叹息。 太阳从云端探出头来,挂着和煦的笑,再看一眼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