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虎作伥》 八婆 邵佳劈腿了。 周五下午三点五中附属职高升学考结束,陈彻五点收到消息,当时正在抽烟盒里最后一根烟。 短信里郝思明字字句句都是对邵佳的声讨控诉,五点十五分,陈彻掸掉半截烟灰,左手垫在右手手肘下,拎着烟头下了学校天台。 五点二十分,陈彻踹开高三尖子班的后门。 她从天台上下来,全身上下都裹挟了十二月的阵阵寒风,一路越过普通班,优等班,尖子班,通身低气压地踢开尖子班后门的时候,自习课的气氛更是发挥到极致,鸦雀无声。 陈彻右手捏着烟头,无视聚焦在她身上的视线,目不斜视往目的地走,距离半米她猛地压下身揪过对方的衣领,使了十成十的力道咬破了郝思明的下嘴唇。 两秒钟,陈彻把他丢开,退开两步,居高临下睇住他,冷声道,“爽不爽。” 她拿拇指擦掉嘴上的血,在郝思明的桌上碾灭了烟,棕黄色的烟草簌簌掉落,陈彻不等答复,踹开他的桌椅走了。 鹤城被评为18年最宜居城市,市中心的五中发挥了巨大作用,教育局点名表扬,市长亲自视察。 但这份殊荣从陈彻入学那一天开始就被打破了。 除去没有早恋,问题学生所言所做她都干了个遍。 缺少集体精神,从不从自身找原因,撒谎成性。 上课睡觉,打架,逃课,辱骂同学,带坏学生。 在强吻郝思明之前,她还支能算个叛逆女高中生。 在这件事之后,她荣登五中差生宝座。 邵佳曾经是陈彻唯一的朋友,她们初中同班三年,高中同班三年。 陈彻是第一个向邵佳伸出援助之手的人,她一手把邵佳从校园暴力这张网里捞出来,费劲千辛万苦教会邵佳人情世故,劝她读书出人头地,要她狠狠报复施暴者。可当陈彻深陷人际交往的泥潭时,苦苦挣扎而无法自拔时,邵佳未施舍她一个眼神。 陈彻在渐渐上升为人性的沼泽里越陷越深。 第一次买烟那天,陈彻通过烟店老板娘的嘴知道邵佳是什么。 白眼狼。 周六当晚十点,高三晚自习结束,学校自主搭建的校园网上登出一条热帖。 是邵佳的道歉。 她实名开贴,开篇先道歉,表达了对郝思明的歉意,接下来引导女性观众扼腕叹息,把话题围绕在爱上面,卖惨成功之后,放出郝思明曾经对她冷暴力的聊天记录。最后总结自己十分对不起郝思明,她曾经也在爱他和爱自己之间犹豫不决,最终郝思明的多疑和陈彻的劝导成为导火索,但是她还没有和别人在一起,她正在追求中。 邵佳为自己塑造了一名成功的为爱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的新女性。 也亲手把陈彻打进无底深渊。 十点过后,陈彻不仅是差生,还是不要脸的贱货。 全校人都开始为她打上标签,心机婊,老甩臭脸,同寝室的女生站出来说她只会讨好别寝的人,冲动,花钱大手大脚,自私,没有教养。 更由于是附中直升,陈彻初中的事迹在这个晚上被摊开来细细剖析,之前的低调和礼貌被模糊成表里不一,之前的帮助和发声被分析成想出风头,之后的拒绝补习和质问传谣者被当成聚众斗殴、品性不端、斤斤计较。今天的破罐摔碎被当做笑料和骂名。 她怎么做都是错,怎么说都没用,她被拆分,被曲解,被放大,她成为五中的公众人物。 不能委屈,不能难过,更不能发脾气,时时刻刻都该宽容大度温柔有礼。 她不是人,该是神。 陈彻在星期天返校,手上拿着手机,屏幕上亮着校园网对她无休无止的谩骂,空着的手插在兜里,不认识的住校生指着脊梁骨骂她,同班的当面指指点点,她仿佛熟视无睹,一路穿过拥挤的人群径直上了16号楼女寝。 隔壁是15号男寝,眼尖第一个看见她的男生呼朋唤友,整栋楼的男生都趴在栏杆上对她的背影吹口哨。 陈彻不理,她走楼梯上六楼,敲开601的寝室门,有人拖拖拉拉过来开了门,一见是她。 先怔住,再警惕道,“找谁?” 陈彻还没开口,里面有人阴阳怪气道,“还能找谁?来找佳佳呗,她除了要打人还会干嘛?” 阴阳怪气的人是同班同学,李晴。也是她的舍友。 陈彻笑了笑,突然抬手撞开门,她一脚踹在李晴肩膀上,扯过她的马尾把她死死按在床铺上,弯腰看她喘着粗气,不咸不淡道,“那你看我撕不撕烂你的嘴呗。” 在别人上手前陈彻扔开李晴的头,闪身避开,重重踢了一脚床,听着嗡嗡的振动声,左手抄兜,撂话,“找死直说。”她一个一个睨过去,压下声一字一顿道,“死八婆。” 接着撞开她们的肩膀走到阳台上,冲着右手边伸长了脖子在看的男生们骂了一句,“看你妈。” 注:成长文!陈彻不讨喜。 摄像 打人骂人这事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 往大了说,能把你归到违反校纪教坏学生制造不良社会风气上。 往小了说,也能把你说成年纪小不懂事太冲动上。 要搁在刚开学,班主任还能少骂她两句。 但要在这会,那就不可能了。 何况他们班换了个青年女老师。 何时骂的唾沫乱飞,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滑下来第三回时,才发现陈彻半点没听进去。 她一下气不打一处来,缓了一会气,才说,“陈彻,高三了,你到底要怎么样。升学考是结束了,但是你还有期末考,你不要忘记,清职院要看两次成绩。更加不能被处分,在这段时间内,假如你被停学一周,升学名额里不会有你。” 陈彻是主动来的办公室。 她能理解何时现在这副一脸挫败的德行。 但也不太能。 “何老师,你有没有想过出了这档子事你第一时间是开口骂我,而不是校园网上的帖子内容是否真实,是否对我构成污蔑诽谤人身攻击,我是否委屈。” 何时不太懂,她也不信,她按住书桌站起来,“陈彻,我之前一直召集班干部开会。他们从来没有说过你的坏话。以我所知,她们人很好。都是小孩,你要觉得不舒服,”何时顿了顿,“我觉得这是你自身原因。陈彻,我听说你还抽烟。” 没话好说了。 陈彻笑了笑,她往后站一步,说,“我懂了。这错我不会认得。我没干过。但我必须要说校园网上的内容对我造成了严重的人身攻击,我不明白重点高中培养出来的学生为什么说的话尽是些污言秽语,校方必须要介入管理。” 何止是污言秽语,各种肮脏的猜忌层出不穷。 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她转身要走,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停住了脚步,回头说,“何老师,我要换班。” 何时刚喝了一口水,闻言猛地皱眉,回头问,“换班?你干什么换班。” 陈彻只觉得似曾相识,她又笑,“我不喜欢这个班。” “陈彻。”何时眉头拧的更深。 陈彻下意识地注意到周边的女老师走近,都是他们班的任课老师,她抬了抬眉骨,说,“他们配不上我。” 校方最终介入处理,校园网上关于她的帖子被删干净。 五中的人多精,都开的匿名,他们知道陈彻没权没势,所以即使追究,校方也可以以学生匿名的理由回绝。 帖子不在了,但人心已经暗潮涌动。 陈彻没回教室,她翘了晚自习。 其实她很少逃课,也很少打架,她所谓的逃课只不过是不报补习班,打架只不过是运气不好总是能碰见有人被欺负。 其实她初中何尝不听话不乖巧,何尝不有礼貌低调,可是没有用。 陈彻永远都忘不了,她在泥潭越陷越深时自我挣扎时和同寝室一名同样想要回原来班级的女生一起去办公室时的场景。 她的语文老师,曾经很赏识她的语文老师,她现在的班主任,将她的提问高声重复,并且叫来了别的任课老师,要他们开口,要他们围观。 她终于开始信,当时班内的传言,说只有她们三班四班分班的原因,因为语文老师的儿子在四班,她要优等生全都聚集在一起为了她的私心。 陈彻一辈子都忘不了初三后半年,她生不如死的生活,她无数次告诉自己熬到中考结束就没关系。 可是哪有那么简单,那些日子多煎熬多丢脸,陈彻不自觉捏紧了栏杆,指尖用力到发白。 她今天是第一次吸烟,她抽烟那轻车熟路的德行,陈彻自己都不信自己从前多乖巧。 烟盒已经丢掉了,她没有烟瘾,她不需要通过这种东西来发泄。 其实好看不好看,都有人喜欢,都一样。 天台上的风很冷很凉,陈彻撑着栏杆往下看,看见大片的绿茵草地,向上看,看见黑压压的云层。 放在外套口袋里的手机振动,陈彻充耳不闻。 等到一切归为寂静,她返身走,路过何时办公室时听见里面有人和声细语在说话。 是何时。 她在笑,媚笑。 陈彻侧头透过门缝看见一个背影,男生的背影,高瘦,头发中长贴着后颈,但她还是认出来这是个男生。直觉告诉她。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垂着的眼皮,高挺的鼻梁,上面贴着创口贴。 何时只能看见一双高跟鞋。 何时三十岁左右,陈彻隔着门框都能听出她倒贴的劲,也从对话中听出站着的男生是谁。 江停。挺耳熟的。 他打了架,聚众斗殴,五中本校区的,高三。 本来这跟何时没关系,何时是附属职高的老师,但是江停是为了邵佳打架。 所以两边的办公室他都去了一遍。 所以是两情相悦。 陈彻冷冷一笑,她非常不识趣地用手肘顶开了门,在何时的错愕中靠在门框上,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开了录音,她皮笑脸不笑,“何老师,你搞特殊对待哦。” 她视线往下移,何时伸到江停裤裆处的手立刻缩回去。 陈彻突然有些后悔。 她应该开摄像头进来才对。 邵佳 陈彻再过很多年想他们第一次见面,还是忘不了,就好像江停也从没忘过。 江停原先垂着头,一身懒洋洋,半小时前打架的狠劲消失殆尽,他是个很会隐藏自己心思的人。 何时手伸过来的动作,他都看的一清二楚,只不过懒得看,懒得理,陈彻进来开头的那一刻,他微微侧过身瞟了一眼,她们的眼神短暂交汇,很快分离。 但只不过是一眼,已经叫他记住心上。 好像一匹漂亮的狼。 江停在心里笑了笑。 何时强装镇定,道,“和你没有关系,陈彻。” “怎么和我没有关系?”陈彻问。 何时叫她噎住,好久才醒过来,再度开口,“江停和你不一样。” 陈彻等了片刻等来这样一句话,她更要笑,还要大笑,“他哪里和我不一样?” 何时说不出。 她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 可她没有时间来整理到底是为什么,她刚刚要做什么她自己很清楚,她不能让陈彻毁了她。 一分一毫也不行。 何时想起校园网上关于陈彻的帖子,其实她们老师也好八卦,也会看校园网,那天十点发帖,她们一群办公室的人全都在微信群里讨论陈彻,她们成年人的世界不一样,不知道陈彻长什么样又想知道的人不会大大方方讲出来,反而要隐晦不明,要不显山不露水,何时又怎会不给?谁都知道,她是这批办公室的老师里最年轻的。 五中附属职高的教学资源哪里会差,那都是没合并之前的事,说到现在,陈彻在的班是全年级最好的班,分配给她们的老师都是金字塔顶尖的资源,老教师居多。 何时是空降兵,她比谁都知道怎样利用女人的优势,过完12月底的生日她也不过30岁,她又怎能在这时候功亏一篑。 何时还是开了口,“陈彻,我以为你知道你自己到底有什么问题。我说过了,大家讨论你没有恶意,你偏要揪着不放。我对学生正常关心的行为,你不听劝就算,还要恶意曲解。陈彻,”她沉下声,“换班的事情也是一样。学校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班级也是一样。你真有什么不满意,”何时侧身从桌上拿过一张纸,递给她,接着说,“把你换班以后的计划,以及到底有什么不满通通写下来,至少写满了。我这边通过了,我会给你拿到教务处去,那边签字也通过了,再去学生部学院,我希望你好好写。” 陈彻的手插进兜里,她起初没有接,过了一秒,她接过来,低头看这份申请表,看了好一会,她才抬眼,笑了笑,当着三人的面把纸撕掉了,雪白的纸被她轻飘飘地扔进垃圾桶里。 陈彻一言不发,走之前她对江停竖了个中指。 她早在半年前提过要休学,何时给了她这样的一个答复。 后来退而求其次,要走读。 学校领导要她办相关手续。 但是她知道,签字那一关都不会过,哪来的手续可办。 现在她要换班,一样的答复,一个字都没有换过。 她其实也不气了,她都要笑了。 陈彻和江停的第一次见面,江停记住她的眼睛,陈彻因为他记住无力从心的感受,无论以后多纠缠不清,多难舍难分,午夜梦回,她恨不起,爱不起,只是好累。 职高升学考结束并不意味着一切都结束,她们是清职院第一批试验品。 升学考在十二月底考完,两周后经历抽测和期末考,再加上前两年的成绩才能决定升学名额。 至于新年过后的一个学期,陈彻还是需要在这里学习。 陈彻低着头看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下楼梯,头次抄小路走,不知道是要说运气好还是晦气,迎面就撞上了邵佳。 陈彻知道自己在校园网上被骂的这么惨有一个间接因素是她咬了一口郝思明,当时A班所有的人都看见了。 这一点她解释不了,也逃不掉。 她当时抱着破罐摔碎的心思去的,也早就想过结果,郝思明被劈腿了短信只挑了她发,是因为什么,陈彻再清楚不过。 时隔两年的再见,陈彻看邵佳,真是可以称作仔细地端详。 邵佳烫了大波浪,她皮肤白,瓜子脸,五官也深刻,卫衣牛仔裤马丁靴,隐约可见她耳垂上挂着的两个大耳环。 陈彻发出一声嗤笑,邵佳原先已经走过去,听见她这一声笑,她又停住脚,转过头,语气不善,“你再给笑一遍试试。” 陈彻挑起眼神来瞧她了,“怎么?” “陈彻,别给你脸不要脸。”邵佳说,“你亲郝思明这事我不跟你扯,怎么,现在全校人都骂你了,你就不偷摸着来,改成明面了?” “我不要脸?”陈彻重复一遍,她慢条斯理上前,邵佳不动,陈彻敛着眼打量她,想从她眼里看出点别的情绪,一点没看出来。 陈彻手依旧插在兜里,“说我勾引郝思明?我不顾姐妹情面,发骚?还对你偷摸着来,”她轻笑,她眼里用了狠劲,“邵佳,你这张嘴真是张名嘴。好的东西你学不到,颠倒黑白的本事你倒是一套一套。” 陈彻鼓了鼓掌,“牛逼呗。” “我从来没说过你勾引郝思明,也没说你发骚,陈彻,我劝你搞清楚。” 陈彻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但她忍住,不动声色地捏紧了手,她正过头,另一只手去勾邵佳卫衣上的两个系带,不紧不慢说,“邵佳,你就是个婊子。” 邵佳怒中火烧,垂在一侧的手倏地抬高一把攥住陈彻的头发,缠在手指上狠狠往下扯,陈彻被突然的力道弄得踉跄两步,她不依不饶补充道,“撒谎的功夫牛逼,打人的也不赖咯。” 邵佳紧咬牙,左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陈彻左脸上多了一个巴掌印,右肩膀上的头发凌乱地散开铺在脸颊上,她偏着头,只不过喘了一口气,就笑。 不远处有人快速走近了,惊呼道,“邵…邵佳?” 有人小心问道,“她打的是陈彻吗?” 还有一个本来正在吹刚做好的指甲,闻言看过来,踢了一脚跟在她后面的人,朝这边努了努嘴,讥诮道,“看你找的好女朋友。” “江停。” 三个人还没有下一步动作,原本受制于邵佳的陈彻反手拧紧了邵佳卫衣的帽子使力,邵佳身子被迫后仰,手上脱力,陈彻挺直身的一刹那邵佳迅速出手要揪住陈彻肩膀,她似乎背后长了眼睛,又不要她倒了,伸手绕住邵佳的卷发把她提起来了,邵佳惊魂未定。 陈彻把糊在半张脸上的头发分开,扎好头发才走。 陈圆 陈彻在晚自习第一节课下课回到班内。 她们班在教学楼顶楼。 往左走,碰见从里面出来的同班同学,或许是正在谈论她,无意的一瞥导致撞面,俩个中等个的女同学惊诧一刻,随后低下声说,“陈彻,你上节课怎么没有来?” 陈彻站住脚,她挑了挑眉,说,“在何时办公室。” “啊。”其中一个长相可爱,带着虎牙的女孩子咧开嘴笑,她捂住嘴凑上来说,“我们没有说你。邵佳这个人我们知道,她……你也知道她什么人吧。我们站在你这边。” 陈彻原先对她们的印象并不好,高一有过间接的矛盾,两个月前还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到头来,说这样话的来反而是她们,而不是她所庇护的人。 另外一个女生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我看帖子已经删掉了,学校里对你的谣言很快就会不攻自破的。别太难过。” 陈彻颔首道谢。 两人经过她几步又返回,叫住她,过道里有路过的同年级学生,有人悄悄探看。 她们注意到这些,有些抱歉。 陈彻不管,她安慰性质地笑了笑,说,“没关系,你说吧。” 有虎牙的唐莉对她眨了眨眼睛,“何时人怎么样我们都知道,她要是欺负你,你不要难过,她什么样人你也知道。至于我们班的男生,他们说闲话,你就不要管了,他们一直都这样,犯恶心。女生的话,实话讲,校园网里的发言的没几个人,我们都不了解你,觉得你和我们不一样,也没说什么。所以你别担心。” 事实证明唐莉说的是实话。 陈彻来之前已经思量过,在校园网发言她心里有数的是同寝室的舍友,至于是以为能代表全寝高谈阔论还是全寝心之所往,她暂时想不到。 她唯一能知道一二的是,她们大多数只是过嘴瘾,想让别人以为的过嘴瘾。 果然,不出所料,陈彻刚迈进班里一步,嘈杂的教室顿时鸦雀无声,有人小声议论,但没有什么难听的话,无非是说她回来了,她被何时叫去了云云。 但是陈彻敏锐地发现,同寝的舍友一共五个,有两个在打闹哄笑,见她进来都静下来,一向跳脱的高晓晓抬高了音量说,“陈彻,现在才回来啊?” 另外那个拉了拉她的手臂。 两个本来在讨论问题,都有一瞬间的动作停顿,听见高晓晓的话都转身来看她,最后一位,是以观察和审视的目光望过来。 这位是她平时来往最密切的朋友,应静。 至于校园网上对她大放厥词,被说成真性情的同寝舍友,正是她。 陈彻走后,邵佳过了好一会才稳住心神,她撩开眼皮子看面前的陈圆,见站在阴影里的人没有表示,嘴巴一撇,不情不愿叫了一声,“陈姐。” 陈圆乐了,她斜眼瞧狼狈的邵佳,意味不明地轻笑,“牛逼啊邵佳。打人反被打。” 陈圆的两个跟班娴熟地走上来,一个拿手臂压住她肩膀,另一个揽住她的手臂,邵佳眼神一暗,预备要甩开,陈圆却抬手朝她这个方向打了个招呼,笑的眉眼弯弯,“老师好。” 从操场散步回来的教导主任江晴哎了一声,瞄见邵佳不得体的打扮,皱了皱眉,说,“陈圆,这你朋友?” 陈圆把两只手并在身后,歪着头笑,“对。江 老师,她是邵佳,我和你说过的。” 邵佳心上一沉。 江晴打量了一番就转移开视线,她显然对邵佳兴趣不高,只是说,“今天周六,补完课怎么没回家?还在学校闲逛呢?”正打算叮嘱,无意间瞟见阴影里的江停,闭了闭嘴,迅速转开话题,“江停,你也在这?我听说你今天又打架了,我这回必须得见一见你父母。你家还在那吧?我今天也有空,我们……”话还没说完,陈圆出声提醒,“江老师,江停他爸妈今天不在家,我爸妈叫他去我家住。” 江晴被个半大的丫头打断自然心里不好受,但今天颇有几分不依不饶的气势,没像平常那样打个哈哈过去,反倒是接着说,“那也行。我看你和朋友有事吧,陈圆,你先和人谈着。我要好好问问江停今天打架是怎么回事。” 陈圆在心里低骂一句,同时也窃笑,偷偷回头看一眼江停,对他做个你今个完蛋了的口型,正要旁观,身后的江停没开口,邵佳开口了。 “江老师,江停是为了我才打架的。” 这话一出,陈圆嚯了一声,她可没见过这么能往自己身上揽的“女朋友”,江停你小子艳福不浅咯。 俩个跟班完美说出了陈圆的心声,“手伸的可真够长的。” 挣扎 应静是个很特别的人。 陈彻很早就知道这一点,只不过没有现在这么肯定罢了。 晚自习结束回寝室的路上只有一盏路灯,这天晚上它坏了。 经过的学生目睹了一切,陈彻在见到灯泡炸掉的同时感受到有人揽上她的手腕,她侧头,应静对她很自然的一笑,说,“陈彻,邵佳那样说你,你为什么不还口。” 周围的人抬脚跨越水坑,陈彻淡声说,“邵佳那样说我,你为什么不还口,反而要插我一刀。” 应静怔了怔,随即惊讶道,“原来你知道。” “谁会不知道?”陈彻反问,“你连匿名都不用。” “那你为什么不下狠手,”她说。 陈彻皱眉,应静低着头继续说,“陈彻,如果你一开始就是要等人来,那就不要还手。如果不是,陈彻,我相信你知道该怎么做,你分明该下必杀的决心。” “陈彻,邵佳现在该躺在医院里半死不活才对。” 应静轻轻地笑,她收紧了陈彻的手臂,说,“陈彻,你真蠢。” 陈彻从前就知道,应静是一个很特别的人。 她不会明面上去招惹欺负她的人,她会招惹熟人,偶然间给她们沉重一击。 也是偶然间,用逆向思维要她们学会她自己的处事法则。 陈彻寝室都是卧虎藏龙。 陈彻以前和高晓晓吵过很多次架,在她看来,高晓晓是个非常擅长于开脱自己的人。她以为她自己很擅长争吵,寻找漏洞,其实并不是。高晓晓非常自负,而且身心统一。她以自我为中心,非常容易被利益蒙蔽双眼,典型的商人。只不过,高晓晓还不会吵架。不过这没有太大的关系,因为陈彻在来这里之前接触到的人都是同一水平线上的,意思是在思考问题上是同一种思路,但是在这里,她们的思路更倾向于高晓晓。 陈彻的意思不是她们每个人的思考方式都相同,而是就算不同,也会假装相同,蒙骗自己或者他人。 所以陈彻所拥有的某些东西在这样的环境下一文不值。 正因如此,在来到寝室门口前,开门的那一刻,陈彻知道,她做对了事。 606寝室一片狼藉。 木桌被掀翻在瓷砖上,上面的书本茶杯化妆品收纳盒散了一地,和满到溢出来的垃圾桶混为一体,阳台的门特意没有打开,陈彻倚在门框上,睥睨着她们鱼贯而入。 与此同时,其他寝室的女生悄悄探头,陈彻怀臂反身,打了个哈欠,笑道,“放心,她们有的,你们都会有。” 陈彻站直了身体,看向五个人,有人强忍怒意发作,有人气势汹汹,有人兀自捡书,有人暗骂晦气,还有人蹙眉不解。 室内的白炽灯明亮的灼热,陈彻在灼灼目光下淡然开口,她从容道,“看我做什么?” “有功夫看我,就该有本事上手打我,我倒要看看,你们敢在校园网造谣我,有没有正面刚的胆量。” 陈彻把视线投放在应静身上,“你说要我杀了邵佳?教唆我冲动啊,要我发疯啊,过段时间就能在校园网上污蔑我这人一下疯起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她咧开嘴角笑了笑,“挺有头脑啊。平时那么谦虚?难怪是全校前十,应静。” 应静入校成绩是全校前十,她平时通常上课不听讲,做刺绣看小说钓鱼养鱼[男人],在拆台上很有一番研究。 清职院的入学考试要看升学考成绩和末考的两门课程抽测,同时在明年五月成绩出来前,要我们不能有重大处分。 陈彻今天在邵佳寝室里的,从头到尾就算不上语言侮辱和肢体伤害。 校方想治她想疯了,想给她安置校园欺凌的头衔。 她倒要看看,真正进行言语攻击的人发生斗殴事件,群殴事件后,学校要怎么分门别类,要怎样“纠正”为肢体冲突。 在陈彻眼里,这是犯罪。 大不了,鱼死网破。 谁都别上。 校外的两盏路灯明明灭灭,灯光晦暗不明。 陈圆正低着头瞧手机,忽然看到个消息,乐了,半抬起头来轻佻的笑,“那陈彻牛逼啊。” 江停不搭话,陈圆侧头瞟一眼,还笑,“江停,你还挺绅士咯。” 她指的是他从来不在人前抽烟。 “嗯。”江停双手插兜,瞥见她单薄的线衫,“冷吗?” 陈圆站直了身子,眯眼,“那你把衣服脱给我啊。” 江停打量她片刻,脱了。 他看出来她指尖的轻颤。 他向来穿的不多,初冬的晚八点,还只是一件高领的毛衣,厚外套都懒得穿,陈圆就是知道,所以才故意。 陈圆注视着那件毛衣,忽然笑了笑,她把手机丢给江停,另一只手去解针织衫,瞥见他睇过来,就指了指裙摆下光着的腿,绑在腰上以后才套上毛衣,最后接过手机,发现朋友又给她发了两条消息。 她边看边笑,“江停,你今天和我坐一辆车啊?” 江停给她挡完以后退开,拉住她衣服下摆的右手松开,打算转身去小卖部买颗糖,听见她的话懒懒地嗯一声。 陈圆瞄见他去小卖部,喊一句,“给我买一包葡萄味的。” 江停斜了下额表示知道了。 十五秒的功夫,他边走边拆包装袋,陈圆瞧见他买的芒果味不二家,挑眉,“你现在谈了女朋友以后还换了口味?” 他以前通常吃颗粒状的糖,方便。 江停把一把糖塞到她手心,侧身把包装袋扔进可回收垃圾箱,眯着眼叼住糖,言简意赅:“烟瘾。” 陈圆捏着手机转了一圈,饶有兴趣道,“你真喜欢那个邵佳?不想和我多说?” “你不喜欢?” “我喜不喜欢很重要?” “嗯。” 陈圆显然并不吃惊,不过还是吊起眼角斜笑,“那你怎么不喜欢我?” “江停,”陈圆正过身看他,伸手要把他嘴里的糖摘下,江停垂下眼看她,她顿了顿,他在这时候开口,“我知道她喜欢我。” 陈圆抬了抬眉骨,“所以你这是可怜她?救济啊?江大善人。”她嘲讽道。 “我知道你讨厌她。” “所以,你跟我作对?就为了她?” 两人目光相对,江停说,“我在帮你。” 陈圆皱眉,很快明白,“她的确像是会做出格的事的人。” “江停,这不单单是在帮我,也是在帮你自己。” 江停不再说话,陈圆瘪了瘪嘴觉得没劲,就换了话题,回到一开始朋友发给她的消息上。 她摇了摇手上的手机,说,“你女朋友那栋寝室楼出事了。” “什么事。”江停低眼看她。 “就今天打你女朋友那个女的,”陈圆好整以暇道,“不过她还没那胆子当面再和邵佳打一架。我朋友说,她把她同寝的桌子都踢翻了,她脾气是真爆,还威胁她们一个都别想好过。” 她抿唇笑了笑,“她还算有点脑子。” 陈圆补充道,“她太虎了,这么冲,我以为她非得打起来。” 她还没说完,有消息进来,是一段录音。 陈圆开的外放,寒夜凛冽,先是一段窸窸窣窣的杂音,仔细分辨能听出来是脚步声,再紧接着是清晰的人声,不是陈彻。 那头有人沉静道,“陈彻,你是不是觉得你自个一点错没有。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这么言论。你全校第一进来,能上六中你不上,非要到我们这下水沟来。优秀没问题,但是你孤僻奇怪招人嫌不是很正常?陈彻,你怎么就能保证你没说过别人坏话?你和我们有什么区别?你总说你不欠我们,我告诉你,你走的第一步棋就错了。你就不该来。” 有人应声附和。 过几秒,陈彻开口,“你要脸吗?” “你道德绑你妈的架呢。高晓晓你给我搞清楚,我说的不是你认为的坏话。我说的那几个家伙让我不舒服,说过我,我骂回去还有错了?我什么时候只是背后说人了?我当面没说过?你扭曲你妈的意思呢?你们觉得你们这风气挺好是吧?才几岁捅人刀子的事倒没少做,老气横秋一肚子坏水,”她环视众人,掷地有声,“我求问心无愧何错之有?我骂你们有错?恶不恶心啊你们。” “陈彻,”有人出声,“以前是我们让着你。你知不知道你自己骂人特难听。你怎么就学不会留有余地。这事我们完全可以私下解决,你看多少人在看我们笑话。” 陈彻翻了个白眼,“我骂别人那会没看你说我说话难听?私下解决?看笑话?”她笑起来,“不是,这事怎么解决是我一个人说了算,不是你们好吗?被恶意中伤的是我,不是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 脚步声逼近,过了一刻,陈彻拎住应静的衣领,说,“你给我说说呗,按你这道理,杀人犯也能无罪释放是不是?是不是这个理,你就说。” 鱼死 录音到此为止。 好友没再发讯息过来,陈圆对戛然而止似乎习以为常,挑了挑眉就切换了页面去看微博。 嘴里的糖吃掉半个圆,江停衔着纸棒,再溶化三分之一时,陈家的车到了。 陈圆首先坐进副驾驶,江停敛下眼看,陈圆看他不动,讥诮道,“干什么?死妈啊?” 他掀了掀眼皮子,淡声道,“等人。” 陈圆皱眉,忽然通过后车镜瞄见一个人,不耐烦道,“你真把你自己当救世主呢?”她沉声道,“江停。” 江停侧身见邵佳三步并两步奔过来,待她走近把她塞进领口的头发拨出来,这时候对陈圆抬了抬下颚,隔着车窗陈圆瞬间明了,她黑下脸,催促司机开车。 江停在风中站两分钟左右,嘴里的糖只剩一小粒,终于见到要见的人。 陈彻耳机里自动播放show me the money,她余光瞧见路灯一旁立着的人,脚步不停,快步经过,江停在此时抬手拦住。 陈彻折身绕过,江停插在右裤兜里的手抽出来要押住她肩膀,她不躲,他不收手。 陈彻手肘撑上行李箱手把,视线散漫却盛满攻击性,她动了动嘴皮子,就能叫人火冒三丈。 “直接点行吧?没时间跟你耗,”陈彻对公交站抬了抬下颚,“赶车,没瞎吧?” 江停把嘴里的糖嚼碎,话不回,放下的左手绕到她后衣领,一手把她提起来,他眯着眼看,陈彻的脚底离地,衣领抠紧她脖颈,呼吸不顺畅,但仍然死撑脸面,只冷着脸。 陈彻没挨过揍,也没跟人这样近距离接触,她挺烦,但她绝对打不过江停,只不怕死的挑衅,“观赏完没?” “没。”江停上下嘴皮子一碰,接着说,“看不看是我的事,动不动你也是我的事。” 陈彻嗤之以鼻,“傻逼。” 他对此类的话已经听到起了茧子,敛下的眼里蕴含着不过如此的意味,揪住她领子的手给松了,跟着退后两步,一只手抄兜,一只手提过她的行李箱。 陈彻眯眼,“你有病?” 江停留给她一个后脑勺,一直到公交站点,才脱手抱臂等在一旁,见她走近就不咸不淡动了动嘴,“不想听你说话,闭嘴。” 陈彻先前给他一套举动搞得摸不着头脑,现在又吃了鳖,得,不说话也行,就是会用匪夷所思的眼神瞧一眼,再不情不愿落一字,“谢。” 耳机切换第二首歌,bout it。陈彻剥了块白巧克力,咬断半块嚼的有条不紊,车五分钟后到,江停在她身后上车,车厢空荡荡,刷完卡回头挡住江停,把左手的巧克力丢给他,在这刻夺过他手上的行李箱,本来不打算说话,还是没忍住气,“滚吧。” 驾驶员耳尖,侧头瞟一眼,正要嚷,江停一眼睨过去,刚张开的嘴又闭上了。 他把巧克力揣着,考究似的看一眼她,缓缓弯下身逼近耳廓,说,“一路平安,小不点。” 轰。 天边打一记闷雷。 真他妈应景。 陈彻舌头顶左口腔,曲起手肘砸在他手臂弯上,紧接着迅速向后走,车轮一路滚在地板上咕噜咕噜,走五步气不消反增,猛地顿足横眉,张嘴就骂,“你当你自己小说男主角呢?你给我提个行李箱我就得对你感激涕零?还跟我说什么屁话?要脸吗你?邵佳不你女朋友,她她妈做的那些破事你能不知道?你妈了个逼的,搁着跟我来这一套,要我原谅她啊?还是要我欠你啊?你们五中就这样教书育人?江停,你扪心自问,你敢说你刚刚纯属脑子有病才帮我拎的吗?” “我哪个字说要你原谅她了?” “你他妈自己没脑子?” 江停低眼瞧她,她回视,看两秒,一把扯过她手腕,掐紧了攥下车,听司机咒骂一句神经病,最后一班公交扬尘而去。 他一手捏紧了陈彻手腕骨,叫她半点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摸出打火机,大拇指不耐烦地不断开关,金色火苗明明灭灭,陈彻喘着气,又气又烦,江停瞥一眼她,笑了,说,“你知道你跟谁发脾气吗?” 他弯下腰,钳制住她手腕的手收紧,俩人眼对眼,鼻碰鼻,他穿了件黑T,牛仔,之前见过的那件高领毛衣不知道丢哪了,头发长到眉,眼睛很黑,手很冷。 陈彻下颚线绷紧,两人僵持不下,她啧声,“江停,你能不能痛快点。你男的女的,问这么一堆破问题。你直接动手没这些破事。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生气?” 江停挑眉,他的嘴巴很红,唇形很明显,M字,很勾人。 “我不打女孩。”他笑着讲。 “那你倒是别拉我下车啊,放手啊。”陈彻冷声,“冠冕堂皇!” 江停点头,他说,“你觉得我给你提行李箱是因为有机可乘,你觉得我拉你下车是生气,你觉得我今天找你是寻仇。是不是。” “不然?” 陈彻在心里低骂一句傻逼。 “行。”手上力道脱开,江停从袋里摸出一盒烟,拿嘴叼出一根来,火烧烟草,他透过这点灯火看她,“陈彻,那你能拿我怎么办?” 他喷出一鼻腔的烟来,讥笑道,“陈彻,你要是能拿我们怎么办的话,也不会在这会出校了。” “陈彻,你觉得你自己特对特有理,”他摇头笑,“可有些时候人就是不会站在理这边。” “陈彻,你好像不知道,也不明白。” 陈彻深呼吸一口气,“那你倒是说,你说说看,我到底不明白什么。” 我没抢男人,没做过的事,被泼脏水被污蔑,我有什么错。 江停却不说了,他把烟吸进肺里,凉意席卷通身,他缓声道,“性本恶,陈彻,你懂吗。你把一切归咎于环境的错,归咎于学校的错,归咎于周围的问题,其实不是,”他笑,“陈彻,社会就是这样的。” 陈彻沉着眼听。 她哪里不知道。 她来这里不就是因为这些吗。 可真是当局者迷。 “可是这些问题是可以改善的。”陈彻说,“我可以不这样做,我可以反抗,如果我默认,我不会默认,我做不到,也不会做。” “这就是问题所在。”江停说。 “如果你真的和你说的那样,你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做,不会当面对峙,你分明知道有更好的办法。陈彻,你要怎样解释你自己并不自私。” “江停,你没必要攥我进这个圈里。”陈彻冷静道,“你要我做旁观者,要我耍小心思,我不会做的原因在于,我不屑。我不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这样办事情,不明白为什么不能正大光明。你有你的处事原则,我也有我的。” “我知道利益最大化,也知道怎么样对我最好。我就是看不起这样做事,我也不会做。如果每个人都为了自我欲望释放自我,那不如世界末日。”陈彻说。 “我是自私,我的确有自己的心思在里面。可我永远认为你们的做法更叫人难过。” 江停站在夜里,立在风里,他嘴上衔着的烟熄灭了,烟灰散了一地,他手心还有陈彻的余热。 他的手很冷,血液很冷,她的不一样。 他笑了笑,说,“很温热。” 破网 陈彻拉着行李箱第一时间没打车回家。 她等江停走后返身去了陈虹那。 陈虹和董珊离婚后,陈彻常常从董珊那听到关于陈虹的消息。 陈彻有时候很难判断自己是什么样的人。 在过去,她总认为自己是好人。 可是时间慢慢地推移,她有时顿悟,自己也算不得好人。 陈虹是蛆虫。 他出轨被董珊发现,一不做二不休逼迫董珊签离婚协议,董珊不依装死,他便抽皮带上手。 陈彻对三人之家破裂从没掉过一颗泪。 她自觉冷血动物,当时董珊被打,她没有站出来过。 只是收拾之后的狼藉。 鹤城十一月的晚风会寻肉体的破绽,到了十二月,谁来和你玩这游戏,通常迎面而上,要你措手不及,又要你通身彻骨。 陈彻先前吃的白巧克力早就溶化,如今舌尖上徒余醇香清甜,陈虹在半年前不再开店,改作卖水果,从董珊吟笑中得知此事的陈彻不过一笑,而三月前陈虹受不了辛劳溜回店面继续营业,他只能蜗居在这局两层足浴店中,用董珊的话来说,是死在这里。 陈彻不是要去投奔他,她哪里敢做这样的打算,陈虹开的店就在她们学校附近,临金海岸小区,陈彻把行李箱放在杂乱丛生的草丛后。 她站在那里,手插在兜里,就那样看,看啊。 看晚间八点半店面只开二楼灯,窗帘落地余一竖,光线昏黄黯淡。 一直到另一侧大排档生意兴隆,烧烤架上浓烟滚滚,肉香四溢,陈彻背身要走,却见锁紧了的大门被人推开,陈虹揽着女人的肩徐徐出现。 风声烈烈,长发糊了半面,陈彻在他们走后笑了笑,走出阴影,她忽然开始想,如果能一刀捅死陈虹,她便自首,枪毙又有何惧。 离婚六年,五年半未得分毫生活费,陈虹为传宗接代,男欢女爱,为犯下的罪所得惩罚,他背负的所谓人世百苦,怎样算的作苦。 陈彻不能再待。 她再想一秒,便要疯魔,要提刀,要纵火,不要活。 董珊上晚班,十二点下班,她考过消防之类的证书后便换了工作,薪金待遇自然上涨,不过两人相处的时间缩短。 她们租的房子,水龙头只出冷水,陈彻洗漱完坐在床上,便要哭。 她近来有这般的习惯。 自从升入高三后,陈彻就不再和董珊诉说苦楚,她不会懂,即便是懂也帮不上忙,既然如此就不要给她添堵,也不给俩人的生活添难。 她不和任何人说,又不要得病,只好通过掉眼泪发泄,她常常缩被子哭,沾湿半个枕头,也常常在家里无人时默默流泪。 她有时也不知哪里难过,但从有一天开始,只要想哭,鼻子就会发酸。 女人是水做的。 陈彻的泪流不尽,她鼻涕很少,但泪好多,也许是冬季,只留冷泪,不再滚烫。 一行一行落下来,滴在手背上,润湿被单,陈彻关灯。 她今日唯一庆幸的是,董珊还不会做到要把她赶回校的地步。 第二日,她便无法庆幸,也没有机会理解。 校方要见家长,董珊手机放在床上,人在厕所,陈彻替她接了电话。 是何时。 她那样会讲话,叫人听不出被训过的痕迹,而是言笑晏晏,“陈彻妈妈吗?你方便今天和陈彻一起来一趟学校吗。” 董珊喊陈彻起床,陈彻闭麦应她,要她接电话,董珊皱眉接下,再进房门已经是五分钟后。 陈彻平静道,“我不会退步的,我不要海阔天空,我一辈子都会恨她们,诅咒她们,原谅与否是我的事,我就是小心眼,我就是不要命。” 三个月的时光转瞬即逝,来年春季已至。 陈圆左手把着一杯热饮,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摩擦搓捻着一张双线薄上撕下的纸条,一脚踏进高二尖子班前门,像往常那样掀了下眼皮,发现江停的位置空着。 目光移向他右侧的位置,也空着。 陈圆吹了声口哨,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前后排的女生凑上来笑嘻嘻,“这次是谁送的?” 她用食指指腹按住纸条缓缓推到课桌正中间,最前面的女生揭开纸条,同时有三位女生拨出这串号码,她们彼此嬉笑谩骂,陈圆耸肩,向后靠,咖啡的热气升腾,其中一位手速最快的女生被接通,另外两位得到正在通话中的指示,一位瘪嘴挂断,另一位只把手机屏幕灭掉,她们吐舌头笑,接通的那位按下免提键,有人适时录音。 陈圆垂在两侧的手举起来,仰头端详新做的指甲。 鹤城初春,市中心的人民医院B栋十五楼重症监护室里站着一个人。 刑警在十五分钟前潮水般散去,病人家属三分钟前下楼买饭,一行中只留下一个高一的小姑娘,半分钟前她去了洗手间。 此刻,这间ICU只剩下两个人。 一个死人,一个活人。 女人身材修长高挑,黑色的发长到胸前,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她手上捏着一支细长条的男士雪茄,她正低眼瞧着病床上紧闭双眼一动不动的男人。 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雪白的被褥,崭新的病床,女人看了一会觉得没意思,抬眼睨见窗外歪脖子树上大片树叶嫩黄,万物复苏,焕然一新。 她折身要往外走,撞上上完洗手间急匆匆赶回来的陈璇。 陈璇见到她脸庞后有一瞬间的讶异,张目结舌的刚要低呼,来人垂眼,千言万语卡在喉咙眼,继而咽下。 [第一卷·完] [教训] 接到校领导打来的电话,法瑟刚下飞机。 教导主任隐晦表达了法瑰的暴力倾向,需要她立刻到学校一趟。 走到办公室门口,里面猛地飞出来一只烟灰缸,准确无误地往她脸上砸,法瑟偏了下额,里面盛着的烟头和污垢依旧无一例外地掀在她衣领上,眉骨被圆滑的边缘蹭出一道血痕。 罪魁祸首法瑰站在中央挑眉讥笑,大波浪浓妆唇钉舌钉耳钉一个不落,眉上一长一短的断痕昭然若揭。 法瑟用拇指擦去血迹,侧头对一众高矮胖瘦的老师颔首,“不好意思,麻烦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无一例外聚焦在她的身上,她们不是第一次见法瑟。 但似乎每一次见到她都会有新的感受。 此时正是九月,鹤城当值初秋。法瑟单单穿了件纯黑的短袖针织裙,V字领一路开到胸口,右肩上别着纯银蛇形胸针,一块绯红宝石打圆镶嵌以作眼,与V领原先的热情奔放冲撞出一些端庄优雅,而针织裙并不宽大,无比收腰束腿,勾画出女性曼妙曲线,颇有些鱼尾裙的架势。从腰部一路点缀的红玫瑰蜿蜒而下,最终没落在左侧裙摆底下。裙摆是束紧的,长到膝盖下一寸,象征女性魅力的黑丝不动声色描绘纤细柔美的小腿线条,脚不大,相比于女人的身高,甚至是非常袖珍的一双脚,包裹在黑色镶钻平底鞋里,是何等万种风情。若这时回头往上看,她烫了一头大波浪,丰厚发量堆在胸上,衬出一张巴掌大的玉面。 毫无疑问,是美人。 甚至要比电视上,电影荧幕上,还有鹤城各大商场的海报上要美得多。 只不过刚刚刮出的一道细微血痕为她添上浅显阴鸷。 站在最末尾的教导主任抬了抬无框眼镜,见她面色从容,便压下心中恐慌,沉着道,“法小姐,稍等片刻。江同学的监护人还没到。” 有人附和,“你的伤,要处理一下吗?” 听说法瑟公司给她脸上的保险投了上亿,刚刚那茶盏飞过去的时候,何人不胆战心惊。 相比之下,凶手和受害人如出一辙的镇定自若。 法瑟只说了句小事,就走进办公室,站到法瑰身旁,两个人的气场莫名融合,形成一种古怪的磁场。 法瑰一向跋扈,法瑟似乎内敛而温和。 却又很自然。 在场的老师不禁腹诽,她们法家的打招呼方式真是特别。 法瑟并不说话,目光也不锐利,只是淡淡扫过一圈人,最后停在那位江同学的身上。 他站在阴影里,一般人很难发现。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有多干净清冽。半阖上的眼,高挺的鼻梁,抿着的嘴角,略显出锋利的下颌线条,清晰明了的喉结,宽肩长腿,瘦削的侧面,法瑟打量片刻,当事人显然也是早就感受到,见她一直不肯收敛,便回视,法瑟脸不红心不跳,漫不经心,江由冷冰冰的眼神对她不构成任何影响。 来之前,教导主任和她简单说明了这次的事件。 受害学生叫江由,俩人是同桌,据传法瑟喜欢他。今天打起来的导火索是江由谈恋爱了。这事传到法瑰耳朵里,她早自习逼问对象是谁,江由不说,她不分青红皂白给了他一拳。 法瑰有名的力气大,成年男人都困不住她,自小打遍无敌手,五中一号大姐大,外号钢铁猛汉。 至于江由,也不能说他多弱。他没回手。 法瑰火气更大,江由就真的逃不掉挨打的命运。 也许法瑰真的喜欢他,没往狠了揍,一共也只打了那一拳,把人嘴角揍出一块乌青。 法瑟笑了笑。 等了大约十分钟,才听到门外廊道里有脚步声,法瑟闻声看去,先是一个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形象,才是那张脸。 她挑唇一笑,笑意不达眼底,依旧不发声。 江停掀了掀眼皮子,眼底波澜不惊,似乎早有预料,他淡声道,“好久不见。” 陈彻。 “两位认识?”教导主任小声询问。 江停似乎不置可否,但并没有多说的意思。法瑟笑着开口,“嗯。两年前我还没踏入演艺圈,曾经在温哥华和江先生有过一面之缘。” 她把目光转向江停,说,“江先生,我没记得错的话,你当时是去看望你的外祖父母吧?” 江停不动声色地陪她撒谎,“嗯。” 在场的年长一辈的老师都在心里呼出一口气,这下好办多了。 谁知道法瑟更是语出惊人,她笑的更深,慢条斯理道,“江先生,今天过后我们两家的关系也许要更近一步。” 法瑰皱眉,抬声要问。 江由也看过来。 法瑟只说一半。 后半段讨人嫌的话自然就落到了江停身上。他并不把这当回事,面无表情,但也不往下说,很自然地转移开话题,落回到这次打架的事情上。 办完退学手续出来,已经是傍晚。 法瑰从办公室出来,就一直大呼小叫,问法瑟什么意思,她懒漫的很,眼神都不给一个,走的慢悠悠,困意又上来,就摸了根烟出来,边点火边走,法瑰皱眉,怒火中烧,直觉告诉她不是什么好事。她猛地窜到法瑟跟前来,逼问道,“法瑟!” 法瑟把烟含到嘴里,法瑰一把要夺,她不紧不慢避开,眯着眼笑,“法瑰,你现在的胆子可真是越来越大了。” 法瑰压下气,一字一顿道,“我问你,在办公室说的那句话什么意思?” 法瑟恶意喷了烟在她脸上,笑眯眯道,“哪句啊?” 法瑰比她矮一些,法瑟弯着腰,左手垫在右手手肘下,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夹着女士香烟,身上是香水的冷香,她虽然看起来笑容满面,但法瑰知道,她不是在笑。 法瑰盯着她精致玲珑的脸蛋,咬着牙,重复道,“你和江停说,我们两家的关系也许要更近一步。” 法瑟慢慢抽着烟,好久有风吹过来,她才侧了身子,张了张嘴,法瑰以为她终于要说,谁知道她向右走了一步,再往回路踱,法瑰的耐心已经到极点,瞬间就要爆发,“法瑟,你有——” 话还没说完,法瑟就叫住了江停,她吐了个烟圈,说,“江先生,麻烦载我们一程咯。” 见江停步子不停,法瑟慢慢道,“我们的车轮胎爆了。” 江家司机的太阳穴不禁跳了跳。 这女人,真是谎话连篇,说谎不打草稿。 江停顿了顿脚步,法瑰破口大骂,“谁他妈和你说我们车子坏了?法瑟你他妈——” 后面的字还没来得及冒出来,法瑟干净利落地捂住了她的嘴,脸上的笑已经敛去了,只是很冷淡,说,“江停,我给你两条路。要么,我们上你的车。要么,你上我们的车。” 江家司机的太阳穴跳的更厉害了。 这女人,变脸也不是一般的快。 刚在想江总可不是什么二愣子,威逼利诱这套在他这可没用,你刚刚要再软一点,江总说不定会…… 还没想完,江停就转过身,大步走向法瑟,江由瞥见他哥长腿一跨,皱了皱眉,还是跟上了,法瑟这时候已经拖着法瑰到后座,保镖拉开车门,她毫不费力地把人塞进去,另一只手熟稔地从保镖西装摸出一块方巾,左手掐住法瑰的下颌略略使力,逼迫她张嘴,另一只手快速把方巾塞进去,紧跟着一脚踹在法瑰小腿上,眉眼疏离,眸色阴冷,以上位者的姿态居高临下,冷冷道,“闭嘴。”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做完,法家的保镖,司机,表情半点动容都没有。 江由瞥一眼江停,发现他面色不改,眉头便微不可见的拧紧了。 江停睨一眼狼狈不堪但又敢怒不敢言的法瑰,淡声道,“法小姐就是要我们来看家暴现场的?” “当然不是。” 法瑟手臂倚在车门顶上,吸了一口烟,道,“江先生,麻烦你送我们到机场。” 江由给她的喜怒无常,她的颐气指使弄烦了,他一向很平静,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有点不悦道,“法大小姐,我哥不是你的司机,麻烦你自重。”他话锋一转,讥讽道,“妹妹做错了事,只知道上手,法大小姐的教养真是好。” 法瑟一个眼神都没给他。 只有江停和法瑟之间的对峙。 她们对视,都不说话。 不过他们二人都知道,法瑟今天一举的原因。 法瑟一周前在横店拍完《春秋几许》的戏,她连轴转了半年,本来也到了休假的时候。法家在拉斯维加斯的生意出了点小问题,她利用休假的时间前去处理。谁知道江家派江停去拉斯维加斯谈中东石油的生意,对象是个外国佬。 两人不期而遇。 本来这也没什么,哪知道那个外国佬鬼迷心窍,看上了法瑟。 她自问名气还没远扬海内外,也许有人认识她,但像那个外国佬这样一掷千金也要买她一夜的,可真是罕见。 何况那个外国佬,自称是她的粉丝。 结果连她演了什么都说不出口。 不想也知道,是谁出的主意。 何况她后来循循善诱出外国佬来搭讪她的原因。 原来是玩游戏。 真心话大冒险。 玩到她头上来。 江停这个兔崽子。 她还没去兴师问罪,哪里知道前脚刚摆脱了外国佬的纠缠,后脚回房就在自己床上看见自己床上有个被人捅了一刀的家伙。 江停,猛呗。 法瑟又吐出一个烟圈模糊了他的脸,烟雾缭绕,寒风凛凛,她垂下眼目光不偏不倚落在他的右肩膀上。 她不记仇,就不叫法瑟。 何况,今天她们四人都要飞帝都。 今天是法瑰和江由的订婚宴。 自然要回大本营。 法瑟见他不动身,捻灭了烟头,笑了笑,“江停,开个车死不了。要死也是我们四个一起陪葬。目的地都是一个地方,法家还没到私人飞机都不给亲家坐的地步。” 她睨一眼江由,对他摆摆手,说,“差点忘了你。”她指了指后座,说,“上车。这事跟你俩没关系,你俩一车,我和他,一车。” 她刚刚忘记了还有这俩人。 这事没必要把江由搭进来,法瑰虽然也是小辈,不过她嘛,吃点教训是应该的。 声明 所属文章不再在po更新。 详情请见lt;太子爷gt;最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