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憾之后》 Chapter 0 新的旅程,新的方向 叶月总共在花莲待了两天。 这两天里,她没有按照背包里那本旅游小册的指示到处观光,只是日日夜夜地坐在七星潭前,看着天色变幻,直到心底的各种情绪被压抑下去,她才下定决心,向到埗以来一直对她照顾有加的机车行老闆道别。 「真的不再留上一会儿?花莲还有好多地方呢。」 在她刚到来时给她指路的就是自己,连民宿都是自己给介绍的,老闆当然清楚叶月这几天的行程。听到她要离开,下意识就想要挽留。 从老闆的语气觉察出了再显眼不过的关心,叶月不无感动,却只是牵起一个浅笑: 「不了,我来花莲只是想看海,其他的景点……我下次再来看吧。」 简单的告别之后,她很快搭上了上午的火车班次,转身背对那片陪伴了她整整两个日夜的大海时,甚至没表现出半分留恋。 在旁人看来,这也许是太绝情了些。唯有叶月知道,自己之所以如此匆忙,并不是因为花莲哪里不好,只是在这个当下,她实在没那个心情,在她所选择埋葬那段失败感情的这片土地多加逗留。 花莲的七星潭,一望无际的蓝色深海,埋葬了她耗尽青春去追逐的爱情,也埋葬了她对家庭曾有过的所有希冀。而她深愿,下次再看见七星潭的时候,她已经把这一切放下了。 很快在火车上找到车票指示的位置,她放好行李后,也没关注其他乘客的动向,便逕自滑起了手机。 不久后,火车正式发动,她将视线上移到窗外,默默看着在阳光下显得异常闪亮的海面,忽然觉得有些刺眼。 恍如触电般收回目光,她抿了抿脣,眼角馀光再也不愿瞥向窗外,乾脆低下头去,从随身包里掏出一本小笔记,拿出随身携带的铅笔就想按照以往的习惯下笔,却在笔尖碰到纸张的下一秒,顿住了所有动作。 身在异国的放松,竟让她一时忘记了,自己早就无法画画了。 望着笔记上不见半道笔跡的乾净页面半晌,她终于敛眸,抬手盖上了笔记本,神色始终自然。唯有将铅笔收回包包时,手上那微不可察的颤抖,无情地洩漏了她不欲人知的软弱。 把铅笔放好后,她正要收好笔记本,从上车起便坐在她旁边,捧着一本原文书看得起劲的金发女人却趁此时插话了: 「你本来是要画画吗?」 这声问话来得突然,原先就有些心不在焉的叶月愣了好半晌,才迟钝地抬起头,看向身旁的女人。 定睛盯着女人的脸整整三秒,她随即确定这的确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但眼看对方言笑晏晏,本着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原则,她也没好意思冷漠以对: 「呵呵,对啊。」 这种回话方式虽说不上不礼貌,却也没留下多少接话的空间。未料她自认态度明确,那女人却没半点退缩的打算。 「那怎么不画了呢?」女人一边问,一边指了指叶月还来不及收起来的笔记,「我看你翻开的页数,前面已经画了不少吧?」 认真说来,这不过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随口说个理由敷衍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但叶月望着女人漾着温和的眼眸,张嘴哑了半天,不知怎地,竟选择了道出实话。 「不是不画。」她轻声否定,而后拨了拨耳边的长发,被发丝遮盖住的脸庞上,悄然浮现起不自在,「只是……画不出来。」 「是这样吗?」 女人再回应时,语气放得很轻,也没表现出同情或怜悯,让正紧绷着神经的叶月不着痕跡地松了口气。 没有费事去察看女人的表情,她只是伸出手,神差鬼使地翻开了本已闔上的笔记。 自从知道自己握不住画笔以来,因怕触景伤情的缘故,她再也没翻看过自己的画簿,连带这本随身携带、只作练笔之用的画画笔记也久未派上用场。如今再次翻阅,竟有了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只用了两句轻描淡写的陈述,便打发了偶然搭话的邻座乘客;但只有她自己清楚,说出那两句话的时候,那份几乎充盈心间、不足为外人道的心酸,到底有多伤人。 原以为金发女人听了她模稜两可的回答,肯定不会再多加纠缠,没想到女人静静瞧着她半晌,竟又再度开口了。 「那么,你还想画画吗?」 如果说第一波的搭訕算是下马威,那眼下这个问题,简直已经到达一击必杀的程度了。 事情爆发至今不过月馀,退婚、家变等事又接二连三地发生,叶月根本没时间调适自己的心情。如今驀地被一个陌生人揭开疮疤,饶是她心理素质再好,都有些掩盖不住脸上的风云变色了。 转头看向金发女人时,她的脸色颇为不善,女人却没在意,依然笑得云淡风轻。 「如果你还想继续画画,可以来找我。」她边说边递过来一张设计简洁的名片,「我就住在台北,应该满好找的。」 此话说完,女人又一次朝她笑笑,便收回了视线,将注意力重新放回了手上的原文书上。 突如其来被搭话,又突如其来被结束了话题,叶月有些无语,但隐忍了几秒,终于没对女人发难,而是微微低下头,默默端详起手中的名片。 名片并没什么花俏的装饰,只简单明瞭地标明了持有者的资讯。也因为这样,她总算得知隔壁这女人的身分。 裘洁美,dr.chiu,就任台北综合医院,现职:精神科医师。 Chapter 1 一期一会(1) 仅仅是恰巧同坐一辆车的乘客,话里话外竟直指自己有病,叶月想,也许她是该生气的。 可是当她握紧手中的名片,盯着上面的文字许久,终究没有发脾气,更没有质问裘洁美,只是默然垂眸,将名片连同再度闔上的笔记本,一起放进了自己的随身包。 假如香港的熟人见到她这举动,肯定会吓一跳吧? 曾几何时,明明已被全校孤立却还执迷不悟,为了一个从不肯在眾人面前维护她的男人,她骄傲地直起背脊,向反对声音不断的全世界宣战。那种傲视群伦的自信,是从什么时候起,慢慢开始减退的呢? 深吸口气,叶月闭上双眸,不再观望因车速加快而越发模糊的窗景,也再没有回头,看向旁边状似专注地研究着原文书,眼角馀光却不时瞥向自己的裘洁美。 就此一路无话,火车很快就抵达了目的地。 从台北车站走出来,环视了一圈错综复杂的车站架构,叶月忽然有点不知所措。 这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不像初到花莲的时候,她的目标明确,自然而然就无视了旅程带来的疲惫和困倦,一路坚定地直奔七星潭。但对于台北,她压根没有半点想法。 如果到花莲是为了埋葬爱情,那么来到台北,就完全是出于她的任性了。 其实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花莲也好,台北也罢,都不是属于她的归宿。只是想到离港前,和父母几乎可称作决裂的那一场争吵,她无论如何也不想马上打包回家,便乾脆包袱款款,逃到了这座全台湾最繁荣的城市。 出发的时候并未多加考虑,如今站立在熙来攘往的人潮之中,她的心底竟驀然涌起了一股无所适从的茫然。 天下之大,却似乎从未有过她的容身之所。 站在原地良久,直到某个作业务打扮的西装男急急走过,直接狠狠撞上她的肩膀,才让满眼怔忡的她回过神来。 接收到路人不耐烦的视线,叶月抿了抿脣,终于决定先安置好脚边碍事的行李箱,再来思索后续的行程安排。 按照指示牌走出车站,甫抬头就看见了车水马龙的大街。 行人嗡嗡作响的交谈声,路边车辆不耐的按喇叭,吵嚷的台北街道,乍看之下竟和香港有几分相似。 心下的悵然不过一瞬,她便再未把思绪停留在街上,只是翻出了口袋里的手机,查询附近可租借的旅馆。 幸而此时并未旺季,各大旅店都还剩下大量的空房。而叶月盯着屏幕上的住宿资讯看了半晌,终于还是决定选择某家偏远的青年旅舍。 倒不是她多不在乎环境,只是旅行经费不多,她若想在台湾逗留得更久一点,总不能太挥霍了。 青年旅舍的职员看上去很年轻,咋咋呼呼的模样,似乎比叶月还要小上两三岁。作登记手续时,她眼睛盯着电脑,嘴上还不忘发问: 「姊姊你怎么这时候来玩啊?特地请假的吗?怎么会挑台北啊,这时间点不冷不热,有很多地方可以去啊!」 职员聒噪得很,叶月嗯嗯啊啊地回应着,竟也没影响她的兴致。末了还是办完了手续,叶月拿着房卡往电梯飞奔,才算摆脱了职员的碎碎念。 很快按着房卡上的号码找到了自己所属的房间,她把行李箱放好,拉开布帘,稍为端详了一下她未来几天的床铺,黑眸里的情绪变来变去,末了总算缓缓沉寂下来。 隔壁床铺传来细微的声响,猜测大概是那本来午睡正酣的邻居要醒了,叶月当机立断,直接就脱掉鞋子,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床上,并顺手把布帘拉上,迅速给自己划出一个狭窄的私人空间。 青年旅舍的隔音做得并不好,而她隔壁床的邻居显然也不是什么体谅人的温柔女生。只听那人近乎粗鲁地拉开帘子,吸着拖鞋就离开了房间,约莫是洗漱去了。 房间里再度回归寂静,但叶月平躺在床上,聆听着自己平缓的呼吸声,却感觉自己的心情和平静半点扯不上关係。 周明毅、蒋之博、裘洁美??甚至昔日安城的死敌张芷萱都接连出现在她的脑海,她连做了好几次深呼吸,最后确定自己根本没办法控制好奔腾失控的思绪,只好一个翻身坐起来,抓起刚才随手丢到床上的包包,胡乱穿好鞋子,以接近落荒而逃的姿态,离开了这个还没待满一刻鐘的房间。 Chapter 1 一期一会(2) 作为被眾多年轻人吹捧的不夜城,台北市区不管什么时间点,总是热闹非常。 形形式式的路人不断擦肩而过,不管是结伴同行的小伙伴,抑或孤身一人,每个人似乎都有着明确的目标,唯有叶月,身处这个生活节奏与香港相仿,却与她的故乡相距整整一个海岸的城市,眼底不经意流露出茫然,坦承着她的无所适从。 事前完全没做过规划,仅凭衝动便立即成行的弊处终于在此时显露,叶月咬了咬唇,最后摸摸肚子,还是决定先餵饱自己,再来思考后续的行程。 青年旅舍委实有点偏远,叶月又还不熟悉路况,愣是转了半个多小时,才算回到了闹区中心的西门町。 此时肚子已经按捺不住,咕嚕咕嚕的声音不断响起,向她叫嚣着要求食物。叶月便乾脆忽略了挑拣餐厅的步骤,胡乱选了一家拉麵,直接便坐下来点餐了。 从花莲到台北的车程花了不少时间,加上入住旅舍的手续、迷路的耽搁,她早已错过了饭点,倒是幸运地赶在了店家的午休时间前进了店,不至于在来到台北的第一天,便落得非要吃超商午餐不可的下场。 既是非繁忙时段,她点的豚肉拉麵很快便上了桌。饿得飢肠轆轆的她也顾不得烫,拿了筷子便开始大快朵颐,没想到才吃了第一口,她便眉头一皱,差点没把麵直接吐出来。 也太难吃了吧! 好不容易才把住了嘴,没将这句失礼的评价说出口,但她的表情却怎么也缓不下来。而她瞪着眼前的拉麵良久,却终究没有勇气再尝试一口。 叶月自认不算是非常挑嘴的人,食物对她而言,大约就是「能吃」和「好吃」的差别。她实在没想到自己的运气居然这么「好」,竟然在街上随便选一家餐厅都会踩到雷。 「这家店的拉麵真是……」 正考虑着要硬撑着吃完,还是直接付钱走人,冷不防安静的店面传来这么一句话,顿时打断了叶月的思绪。 虽然对方只说了半截,但对于已品尝过这家店水准的叶月来说,她绝不可能误解这人的话中之意。 这家店的拉麵真是太难吃了! 叶月几乎立刻就对那人產生了惺惺相惜之感,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只见三张桌的距离外,一个穿着不见半分皱摺的衬衫,头发也梳理得乾净而整齐的男人背对着她,隐约还能听见他几不可闻的抱怨,显然正与自己的同伴继续刚才的未竟之语。 若非情况太出乎意料,叶月肯定要为这男人的一丝不苟发出几声感叹;然而此时此刻,她只能瞪大眼睛,望着不远处的那对男女。 看到女方脸庞的当下,付钱走人的衝动突然变得异常强烈。可惜的是,还没等她掏出钱包,对方已发现了她的注目,她甚至来不及低下头,便猝不及防撞上了裘洁美若有所思的视线。 虽在火车上递过了名片,不过当天便马上再度狭路相逢,裘洁美显然也有些惊讶。但大概是年纪的关係,相较于叶月,她终究更冷静几分,没几秒便恢復了笑容,微笑着朝她挥了挥手。 她的动作毫不意外地引来了同伴的注意,原先正专心「对抗」面前食物的男人也顺着裘洁美的目光,回过头来,正好和叶月打了个照面。 挺帅的。 两人对视不到一秒,便各自别过了头,结束了这场略显尷尬的对视。与此同时,叶月脑海里不由自主就冒出了这个念头,儘管心知这实在不合时宜,却怎也无法驱散。 也不知该说是幸或不幸,她并没能花太多心思来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就在她思绪飘荡的空档,裘洁美已经站起身,来到了她的桌前。 「哈囉,小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她打招呼,语气轻松得近乎随意。 听到这种熟悉的语调,叶月反射性就要反击,临出口却猛地剎住车──她忘了,她并不在香港,她也早已从安城中学毕业,现在对她说着话的人,是仅有一面之缘的裘洁美,而非总是阴阳怪气地嘲讽她的张芷萱。 勉强把自己本要出口的攻击言词收回,她扬起一个不甚真诚的笑: 「你好,裘医生。看起来,我们似乎挺有缘分。」 裘洁美闻言,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而后无视她的客套话,又一次提起了叶月完全不希望听见的敏感话题: 「那么这一次,你有比较想要成为我的病人了吗?」 Chapter 1 一期一会(3) 很难想像一个医生对病人的渴求会如此地迫切,明明两人只有一面之缘,而叶月也心知肚明,自己的症状远没有军人、犯罪案件的受害人严重,甚至也不影响她的日常生活,裘洁美对她的病情如此关注,委实有些奇怪。 心底不由自主就涌上一阵衝动,想答应裘洁美的邀请,这当中不乏想弄明白对方意图的好奇,但更多的,却是对自己痊癒的渴望。 无法忽略那份再明显不过的祈求,叶月抿着唇,佯装不经意地躲开裘洁美的注视,却冷不防撞进一双如水般沉静的黑眸,顿时就愣住了。 仅仅匆忙一瞥,但那双眼眸藏着的深意是如此清晰,清晰得叶月连逃避都没能找着理由。 不像周明毅仿如沉寂火山般的隐忍,更不是蒋之博那样包容一切的安静温和,这男人的眼神有点冷,却并非一桶凉水浇下来的那种冷,深邃如墨的黑色里,只有看透一切的漠然。 驀地望进了那样的眼神,叶月有些慌张,只觉自己的满腹心事都被看穿,一时竟只剩下逃跑的念头。 不过没等到她将想法付诸实践,男人已转过头,拿出一包卫生纸,开始擦拭桌面,却再未动筷,更未回头来看她一眼。 他没有说话,没有插手裘洁美随口「拉客」的行为,但叶月莫名确信,这男人并非没听进去,只是觉得不关他的事,所以乾脆不加理会。 而叶月看着他这种擦桌子大过天的动作表现,不知为何就感到一股气往上涌,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直接过去踹桌了。 很难说明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态,理智上明白他们只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对方不在意自己也是应当的;但大约是源自于内心深处的微小希望在作崇,她总盼着有人能无条件关心自己,如今被一个陌生人忽地打破所有期待,心理上总是过不去。 话虽如此,她终究还没丧失所有理智,暗自作了个深呼吸,还是把情绪压了下去,向裘洁美扯出一个笑容。 「谢谢裘医生,但我只是来这边旅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回家了,就不打扰裘医生了。」 裘洁美闻言,倒也没多纠缠,只笑了笑便回了座位,直到叶月几经艰辛把自己的那碗麵啃完,结帐离开后,才带着几分遗憾开口: 「真可惜呀。」 同在一所医院工作,两人在外伤内患上又常有合作,练梓奕对这位同事称不上了解,好歹是熟悉的。听得她这语气,原先还盯着桌缘嫌弃其乾净程度的他总算抬起头,施捨般投去一个疑惑的眼神。 外国人自己也许没感觉,但儘管香港对国语也有基本认识,发音与台湾还是大相逕庭,恐怕从叶月开口的第一句话起,裘洁美已知道她不是本地人的事实。 一个可能只是趁着休假来台北间晃几天的旅客,拒绝在台湾就医本也是人之常情,何况看她活动自如,想来不管是什么病,症状都不算太重,哪够得上裘洁美这位备受院长看重的精神科医师一句可惜? 裘洁美明白同事误会了: 「我不是说失去这病例可惜,而是……」 想起火车上,女孩画得满满的笔记本,还有颤抖不已的右手,她的声音不由低了几分。 「这个女孩可惜了。」 她并未多作解释,练梓奕本也不是八卦的个性,更懒得多问,听了她的说法,便也模棱两可地点了点头。 随后两人没有再提叶月,转而谈起了医院的某个病人,一来二往的,便将这场麵店的偶遇拋诸脑后了。 一顿饭的功夫,二人不只把肚子填饱了,也把病人的状况搞清楚了,双方都还算满意,便打算啟程回医院。 练梓奕要去拿车,裘洁美却说她要再买个饮料,硬拖着他走进闹区,见同事被人群挤得满脸不自在,暗自乐得不行,脸上却半分不显,彷彿她真的只是特别想喝那家店的饮料。 「我不懂为什么我不能先去拿车,然后你买完饮料回来找我。」 「你不懂,这是绅士风度。」 裘洁美一脸正直,练梓奕瞧她一眼,不说话了。 好不容易买好了饮料,两人辛苦地拿着一杯饮料,再次艰难地在拥挤的人群中寻找出路,没想到车子的影还没看到,却率先在一片闹哄哄的你推我挤中,再度看见了某个熟悉的身影。 Chapter 1 一期一会(4) 看到那一男一女时,叶月的第一个念头是,她和裘洁美未免太有缘了吧? 从火车上的初遇算起,两人一天之内偶遇了三次,这频率显然已非一句单纯的巧合可以形容。 想到裘洁美一而再、再而三的「求诊」举动,叶月就觉头皮发麻,差点就想鑽进汹涌的人潮里落荒而逃。 然而还没等她付诸行动,裘洁美身边的男人一个不经意的抬眸,相距不到十步的他们便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她甚至没能来得及做个虚掩的动作,就看见那男人一怔,顿住了脚步。 他这么一耽搁,裘洁美的目光已扫了过来。 触及裘洁美满含兴味的目光,叶月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但不知怎地,想到那个怔愣不到一秒,马上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恢復扑克脸的冰块男,她忽然就不太想逃走了。 看他一副泰山崩于眼前也绝不动容的神色,叶月开始蠢蠢欲动,适才于麵店勉强压抑下去的小恶魔心思,竟也不着痕跡地重新冒了头。 明明看穿了她的偽装,却表现得如此无所谓。儘管当时他掩饰得很好,但叶月在13k这些年也不是白搭的,只一眼就能看出,他不说穿并非出于体贴,单纯只是看不起自己! 既不打算成为裘洁美的门下客,她本来已打定主意无视这个发现。无奈命运如此幽默,竟在短短时间内又让他们重遇,她总得好好「感谢」命运的精心安排。 眼珠子转了一圈,她已做好了计画,脸上也飞快地掛上了笑容,侧身躲过人流,连跨几步就迎了上去: 「真巧啊!」 她笑得这样真诚,倒是让两个智商一流的医生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了。 先前两次相遇,叶月一直表现得冷淡有馀、热情不足,显然对裘洁美所提出的治疗兴致缺缺。如今突然一反之前的作风,饶是应变能力向来不差的裘洁美,亦是一时哑然。 更出乎意料的是,当叶月走到两人跟前,率先打招呼的对象竟然不是先前向她主动搭话的裘洁美,而是压根和她八竿子打不着的练梓奕。 「又遇到你们了!刚才在麵店我就想说了,这位先生你说得真是太好了,虽然你没有说完,但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都觉得他家的拉麵难吃爆了!对了先生,你叫什么名字啊?」 一上来就被连珠砲似的轰炸了一大段话,练梓奕颇有些混乱,不知不觉就顺着面前女孩的话头,报上了自己的大名。 直到话出口的下一秒,他才猛然惊醒:自己怎么就这样轻易放下防备心了! 暗自心惊于自己的大意,女孩却没给他震惊的馀地,双手驀地握上来,用力摇晃了几下,笑容灿烂得几乎晃花他的眼: 「练先生你好啊,我是叶月,请多多指教唷!」 皮肤相触的那一瞬,患有严重洁癖的练梓奕立刻就回过神,下意识就想甩开对方,脑海角落的理智却偏偏及时提醒了他君子风度的问题,当下只能非常纠结地僵在原地,顶着一张冰块脸和叶月大眼瞪小眼。 过了恍如半个世纪的半分鐘,却是裘洁美的一声惊呼打破了沉默: 「天啊!那是什么啊!」 顺着她的视线,练梓奕看向自己的手,顿住整整一秒后,他一张原本还称得上帅气的脸顿时便扭曲起来。 原先乾净得不见半点污垢的手心上,现在满满都是咖啡色的液体,并且因为没能及时处理的缘故,正快速往週遭扩散,很快就波及到手腕处的衣袖。 这种黏腻到不行,而且明显无法在街上解决的脏污,很快就让练梓奕的脸蒙上一层阴影。 凌厉的眼神准确地落到了叶月身上,那女孩却彷彿没察觉到他的杀人慾望一般,依然笑得单纯而无辜。 「哎呀,练先生,真不好意思啊!见到你们太激动了,我都忘了我刚好打翻了珍珠奶茶,现在手上还黏着呢。」 骗人。 她话才刚说出口,练梓奕已断定她在说谎。但也许是手上残留的饮料让他太不自在,或是裘洁美在一旁不知所措的劝架多少起了作用,总归他静静盯着叶月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对她发飆,只是丢下一句毫无温度的「走」,便直接越过叶月,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直到两人彻底消失在人海另一头,叶月嘴角的笑容始终没卸下,只是盯着练梓奕的背影,自言自语般道出一句道别。 「后会有期了,练医生。」 Chapter 1 一期一会(5) 台北街头的这场偶遇,对练梓奕而言,无疑是一场灾难;不过对叶月来说,却是一场调剂身心的极佳娱乐。 严格说来,她其实并不真的认为两人会有再遇的机会,但练梓奕当时的反应显然取悦了她,让她忽然兴起一阵期待,不由自主开始想像,他俩下一次的相遇。 忆及练梓奕从冷漠、茫然、震惊到崩溃的神色变化,她忍俊不禁,嘻嘻地就笑出了声音。 由于人还在大街上,她没敢笑得太夸张,却还是笑瞇了眼睛,招来了几个路人的注目。 直到她终于找到洗手间,清理掉因不小心打翻饮料而沾上的污渍后,她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似乎是得知周明毅对那位小跟班的心思以来,她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 这段日子以来,她哭过吵过闹过,却始终没能为自己讨回一个公道,唯有周明毅一个迟到多年的拥抱聊以慰藉。 眾人只道她失去了周明毅,但叶月知道,她真正失去的,其实是因这段爱情而支撑她到现在的力量,以及这二十多年来,她生命中唯一美好的事物。 事情发生至今,叶月还没去看过医生,除了事态发展太快,她没能找到空档以外,也因为她还没准备好去面对。 然而她是明白的,无论她对裘洁美提出的理由有多么天衣无缝,真正不愿就医的原因,其实全在于她自己。 倘若真相揭晓的当下,她手上没拿着那本画册,没有抱着满腔热情,冀盼跟未婚夫分享梦想成真的喜悦,也许那一天失恋的打击,不至于对她產生这样深远的影响。 说穿了,她终究不愿相信,那个曾经笑着对她承诺,会护她一辈子的小男孩,终有一天竟会为了另一个人,对她脸色丕变,甚至肆意践踏她的梦想。 『小春日,先去洗脸。』 周明毅的声音驀地在脑海里重播,不过一瞬,便让她心底泛起阵阵尖锐的痛,诉说着她未能放手的悲哀。 『你为什么打他?』 每一次总是这样,在他眼里,错的人永远是她。 他从来不问起因、不顾缘由,只看见动手的人是她,他便对她冷下脸色,对她兴师问罪,一次又一次,将她一颗芳心伤得体无完肤。 她在实验室和陆筱菱对峙的时候如是,她在13k总部赏了黎华成一巴掌的时候亦如是。周明毅从来都不理解她的所作所为,总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责她,而她曾多次想质问他,是否晓得她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 倘若可以,她也不愿意沦落为魔女,可是环境何曾给过她选择的机会? 面对张芷萱的冷嘲热讽、同儕的排挤,她只能竖起浑身尖刺,以恶名为自己换来在学校的一席之地;面对组织部下的不认同,她只能不闻不问,像橡皮贴一样黏在他身边,用长时间的陪伴换取他人的信任。 若非他抗拒婚约,自始至终都不肯在眾人面前为她说一句好话,她又何至于活得这般窝囊? 如果不是太了解他,甚至立时就意会到他一句轻描淡写的「小春日」背后的隐蔽心思,她怎会如此衝动,直接就动了手? 从头到尾,他只是问她为何动手,关心黎华成的伤势,却连一句都没提起,她特地大老远来到13k总部,到底是为了什么。 也就是在那一刻,叶月握着手中的画册,忽地想通了。 她无疑用了最糟糕的方式去面对问题,但归根究底,将她推入这种局面的,却正是周明毅本身。 他对她避之唯恐不及,从未重视过她的梦想。或者出于愧疚,他愿意为她提供大学进修的学费,却绝不愿分出半分心思,来瞭解她的梦想。 那是因为,他所规划的未来里,她并不在里面。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他为何于当下,甚至事过境迁后,都不曾再提起画册的事。 过去叶月曾以为,只要她足够努力,总有一天能与他比肩而立。哪怕她并不擅长组织的管理,但只要她在某一领域上获得成功,照旧能得到留在他身边的资格。 可是那一天,周明毅残酷而直接地向她宣告,原来他身边的那个位置,从来不是为她而留。 不过寥寥数语,却足以摧毁她整个人的认知。 一瞬间,她所有的坚持显得如此可笑,那些她不经意间向他提起的,属于他和她的明天,一夕之间,全成了荒唐的笑话…… Chapter 1 一期一会(6) 在那之前,叶月总觉得,自己对绘画的热情是完全属于她的,是她残缺不全的人生里,唯一与周明毅扯不上关係的领域。但当真相赤裸裸地坦露在她面前,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就连这片她满心以为与周明毅无尤的净土,也早就被他所同化了。 很难想像她竟失败至此,整整二十七年,竟从不曾为自己活过一次,只是死死地追赶着一个触碰不得的爱情幻影,直到遍体鳞伤,也没能争回属于她的一席之地。 后来叶月想了又想,终于得出一个结论:恐怕这些年以来,她不只看错了周明毅,更从未看清过她自己。 她将所有指望都放在周明毅身上,喜怒哀乐都随他起舞,这样依赖而缺乏自主性的感情,左右了她的整个人生。就连她本以为没有影响的部分,也在不知不觉间產生了连锁效应。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回到过去,将那个软弱无能,偏偏倔强得不肯认输的自己狠揍一顿。 思绪飘忽间,她突地就想起了大学时代,那段三不五时就混到13k总部「捣乱」的时光。 严格说来,那其实不能算是什么美好回忆,尤其是那场害她和周明毅陷入长时间冷战的争执,简直只能用恶梦来形容。 但也许是场景实在太相似,分明已拼命自脑海中抹去的记忆竟就这样重新冒了头,并迅速佔据了她的整个思想,其攻城掠地之兇狠,让她全然来不及反抗。 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呢? 明明最开始,她并没想要闹成那样子的。 只是因为他太冷淡,她努力地主动找话题却收效甚微,甚至从几个进来和周明毅商讨项目的干部那儿接收了好些白眼,所以她才会一时衝动,半好玩半报復地偷拿了冰箱的果汁,趁着某个干部不注意时,在他后背留下黏黏腻腻的手印。 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压根不算大事;没想到那干部发现后大发雷霆,还搁下狠话威胁要跳槽到敌对帮会。 虽然只是气话,但这一闹腾,13k内部元气也损伤不少,周明毅作为准接班人更是首当其衝,收到不少或委婉或狠绝的劝諫。 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他彻底将自己这个未婚妻隔绝在了组织之外,任她如何胡搞瞎缠,始终没有松口让她掺合半点组织内务。 好不容易从零散的记忆中将这段往事的前因后果串连起来后,叶月情不自禁就扬起了一抹苦笑。 就连她本人都无法否认,过去的自己实在是太讨人嫌了。 她想要叹息,练梓奕却驀地跳进了她的脑袋,那张因洁癖发作而扭曲的脸,几乎立刻就赶跑了她所有的感伤,再度忍俊不禁地笑出了声音。 真要说的话,依两人八竿子打不着的关係,她根本没有将他俩放在一起比较的理由;但无庸置疑的是,当时他分明满心恼怒,却强忍住没对眼前言笑晏晏的自己发脾气,那种反应确实取悦了她。 至少在面对她的恶作剧时,练梓奕即便再生气,并没有像周明毅那样,直接将怒气倾洩在她的身上。 就算事情已经明显到百分之百是她的问题,他仍然没有指责她什么。 其实,若是问她为何将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放在心上,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或者只是刚好他的反应戳中了她的笑点,又或是他隐忍着不向她发作的君子风度教她印象尤为深刻,总归命运就是如此不讲道理,透过一场无足掛齿的恶作剧,就此牵起了她和他的红线。 当然,对于这一切,目前的叶月是不会知道的。 现在她唯一确定的是,练梓奕看到自己手上的一片狼藉时,自初遇起便盘踞于他眼底的冷静崩塌的那一瞬间,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肯定都不会被她遗忘,而且必定会被反覆记起,成为她最具成效的疗伤良药! Chapter 1 一期一会(7) 当叶月暗自为这件恶作剧偷乐的同时,已然回到医院的练梓奕正站在洗手台前,第六次压下消毒液,拼命清洗着自己其实早已不再黏糊的双手。 好不容易洗到勉强满意了,练梓奕才冷着一张脸走出洗手间,毫不意外地发现,裘洁美正在门外等着他。 作为目睹了整个事情始末的唯一见证人,对练梓奕的洁癖也算略有所闻的她显然有些不知所措,盯着他囁嚅了一会儿,却只挤出了一句形同废话的关心: 「你没事吧?」 「……没事。」 只看他的表情便知道,他心情之复杂远不如话语表达般轻描淡写。不过两人自进院起便常常共事,纵然称不上至交,但见面总有三分情,练梓奕倒也没把叶月的帐算到同事头上的意思。 裘洁美自然也明白这一点,虽松了口气,但心里多少还是有些在意。只见她挣扎了半晌,终于还是没忍住: 「那个叫叶月的女孩子……你应该不会找她算帐吧?」 听了这问题,练梓奕不由流露出几分意外。 虽然表现得事不关己,但在拉麵店的时候,他还是有加减留意两个女人的对话,因此也对二人仅是萍水相逢这件事略知一二。 分明素不相识,裘洁美却对叶月展示着超乎寻常的关注,甚至看她眼下追问的神情,重点显然放在自己会否追究叶月,反而对于那场恶作剧对他们的同事关係可能產生的影响隻字不提,这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委实不太合理。 练梓奕心里飞快闪过了几个猜测,然而很快地,他便压下自己的好奇心,再次摆出招牌冰山脸,近乎冷漠地回应了裘洁美的疑问。 无论如何,这些事与他无关。 「只是一个来旅行散心的路人,以后大概也不会再见了,我何必找她算帐。」 丢下这段话,他朝裘洁美点点头,勉强算是告别,便头也不回离开了洗手间,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裘洁美被留在原地,倒是没说什么,只是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最后瞇起眼睛,喃喃自语般唸出了一段谁也听不清的独白。 「关于这一点,我可不是那么确定……」 随后,她脚步一旋,举步就往练梓奕离开的相反方向走去,竟全然没有追上练梓奕继续问话的意思。 姑且不论练梓奕对今天出外吃饭的插曲作何感想,至少对裘洁美而言,这绝对不只是一场能轻易打发过去的偶遇。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她放任自己瘫倒在沙发上,一时之间,竟觉疲惫感尘嚣而上,压得她整个人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不愿意让自己沉浸在失落的情绪中,她闭上眼睛,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然而再度张眼时,视线却依然情不自禁地落在了书桌上的照片上。 这张照片陪伴她太久,已经有了岁月的痕跡,但保存得很好,并未见丝毫脏污。相框里那一男一女的笑脸,依旧灿烂如昔,明亮得教人不敢直视。 静静地与照片上的主角相互对看半晌,裘洁美眼底飞快地掠过几许复杂,末了却只是叹息一声,移开了目光。 「神经性肌肉痉挛……」 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只有一室的寂静相伴。也许是气氛使然,一直在人前表现得坚强不屈的她,难得地卸下了面具,流露出了几乎没人见过的脆弱。 不,其实还是有人见过的吧? 可是那个唯一能让她卸下心防的人,唯一能让她心甘情愿投向他怀抱的人,已经永远离开她了。 「真像你呢。」 约莫是压抑太久,她的情绪有些失控。虽然没有哭出来,可是被右手臂挡住的半张脸上,却已是泫然欲泣的表情。 「一样爱逞强……明明就很难过,明明已经快撑不住了……」 当破碎的低语从嘴唇溢出,裘洁美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这么多年以来,她始终在欺骗着自己。 原来对于那个人,她根本从未真正放下…… 「……傻瓜。」 最后的哽咽几乎融入了空气,明明週遭安静得可怕,她却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更不知道,那声同时夹杂着痛苦和怀念的低唤,到底是为了早已离她已去的恋人,抑或念念不忘至今的自己。 Chapter 2 重拾过去的梦(1) 对于两个医生的对峙及心事全然不知,叶月离开商店林立的闹区中心后,思考了一会儿,终于还是决定先回旅馆休息,好好规划过再出门游山玩水。 经过这么一场恶作剧,原先为过去的阴影所笼罩的她心情顿时明朗起来,连带着走回旅馆的步伐都轻快不少。 踏进旅馆的大门,正好遇到柜台的服务员。对方相当热情地连声招呼,而叶月此时心情不错,便也回了个笑脸,未料竟惹来那女生咋咋呼呼的大喊: 「哎呀!姊姊你终于笑啦!」 叶月闻言一愣,心底当下便浮起一丝异样,却终于没说出口,只是脸上原先尚算温和的笑容难免随之淡了几分。 服务员显然也察觉自己说得太直接了些,抬手就做了个敲头的动作,颇有些尷尬地朝叶月吐了吐舌。 「抱歉呀,我心直口快的,你别在意呀。」 听了这话,叶月扯了扯嘴角,正想藉机回房,却又被服务员的下一句话吸引了注意力: 「不过,姊姊的心情好起来了,真是太好了呢。」 这语气里的欣慰实在太过明显,从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纪的女生口中说出来,无疑是老气横秋了些。不自觉地,叶月顿下脚步,回过头看向服务员。 「……我刚来这里的时候,看起来真的那么糟吗?」 大概是没想到会被这么反问,服务员先是一怔,而后才侧过头,认真开始回想。 「嗯……该怎么说呢,这边来来往往的客人很多,一个人或是几个人一组的客人都有,不过他们大部分都是来玩的,毕竟如果是出公差,就用公费住贵价酒店就好啦,也不用来我们这边挤!」 她说着自嘲般眨眨眼,却没等叶月回应,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了。 「有些人对旅行很期待,也有些人很平静,就是来散心的。但我几乎没遇过像你这样的客人……」 说到这里,女生面带犹豫地顿了顿,又悄悄抬眸瞧了一眼叶月,见她始终神色如常,这才稍稍放松,安然道出了心底话。 「当我看到你走进来,第一秒的感觉就是,你好像在??寻找救赎。」 「……」 救赎这个词甫一出口,便驀地撞进了叶月的心窝。霎时间,她只觉满心都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五味杂陈,一时竟不知何以道明。 那边厢,服务员却并未发现她眼神的转变,恍如打开了话匣子,还在滔滔不绝地发表感想: 「哈哈,我可能说得太文艺了吧?但是第一次看到你时,我真的有那种感觉呢。也不是说气息很糟,而是你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怎么说呢……崩溃?绝望?」 「小云!柜台的事先别管了,赶快过来帮我!」 服务员原本还想接着说,却冷不防被楼上一把严厉的女声打断。她立时脸色一变,匆匆对叶月丢下一句「下次再聊」便消失在楼梯间,后者甚至来不及道出一句「稍等」,便已看不见她的背影了。 站在原地呆愣了一会儿,想来是刚才被赶来接班的另一个男服务员匆匆而至,见她站在柜台前发呆,不明所以的他不由出言相问,叶月却已失去聊天的兴致,甚至没理会对方礼貌性的询问,便以近乎落荒而逃的姿态离开了大厅。 回到房间,她爬上床后立刻就把帘子拉了起来,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交流,这才稍微松了口气,缓缓躺了下来。 『当我看到你走进来,第一秒的感觉就是,你好像在??寻找救赎。』 当周遭安静下来,小云的话又再度窜进了她的脑海。她闔上眼睛,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无力感自身体深处涌流,她却全然无能为力。 裘洁美也好,旅馆的服务员也罢,随便一个路人都能看出她的心结。背负着如此沉重的重軛,她是否真有走出这忧鬱幽谷的自信? 正胡思乱想着,猝不及防地,裘洁美的笑脸忽地闯进她的思绪,她倏然一惊,霍地睁开双眸,却只望见头顶木板的纹路,一时竟是怔然。 台北综合医院的精神科医师……是吗? 倘若她真的无法自救,是否就接受她的建议,到医院去接受治疗? 答应裘洁美的念头刚一闪而过,今天下午练梓奕那张铁青的脸便冒了出来,教她再度忍俊不禁的同时,也放下了适才不切实际的想法。 虽然裘洁美看上去并非什么坏人,可是今天才刚对人家的同事恶作剧过,实在也不好意思再找她帮忙呢。 无声地发出一声长叹,叶月拉起被子,决定先躲进梦乡寻觅短暂的安寧,放弃思考一切没有答案的问题。 Chapter 2 重拾过去的梦(2) 一觉醒来,又是崭新的一天。 当叶月被帘幕外的吵杂声吵醒,时间已悄然来到第二天的早晨。 默默听着外头几个女生嘻笑着讨论今天的行程,她木然地与头顶的木板对看了整整半分鐘,末了终于决定放弃躺在床上一整天耍废到底的逃避现实计画,认命地坐起身来,准备到附近随便找家店解决早餐去。 路过柜台时,她不无庆幸地发现昨天和她搭话的服务员不在,松了口气的同时,便想快步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然而当她只差两步便要抵达大门之际,眼角馀光却瞥见了一张海报。 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脚步一旋,身体不由自主就往那面墙走了过去。 直到海报上方的文字悉数映入眼帘,她方才回过神,顿时全身一震,正想转身逃离,却又直觉性地明白自己的行动早已是欲盖弥彰,来回挣扎了数秒,最终她只是敛眸,躲开周边人或好奇或关心的视线,隻身越过旅馆大门。 然而儘管人已经离开旅馆,海报上「朝仓雅美亚洲巡回艺术展」的介绍依然深映在眼前,直到她人已在早餐店坐下,仍旧挥之不去。 明明是精緻非常的丰富早餐,她却味如嚼蜡,不知不觉间,思绪竟逕自飘回遥远的高中时光。 那是她人生仅有的几段美好时光之一,却也是她察觉自己再也握不住画笔之后,一直刻意忽视的过去。直到此刻,命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姿,给了她一个措手不及的衝击,她才逼不得已地,重新回顾这段记忆。 彼时蒋之博还没提起留学的消息,她与周明毅也尚未因庆生的事闹翻,虽然同儕的冷眼与排挤多少令人感到受伤,但她全心全意地投入到画画的世界,对此倒也不太在意。每天满心满念想的,都是画布、顏料和构图,总是抓住机会就和蒋之博高谈阔论,兴奋得像是发现了新大陆。 说起来,蒋之博也确实有耐心。如今回想起来,她提出的都是些初学者的问题,句句都彰显着她压根没在听课的事实,可是蒋之博总是笑笑地解答她的疑问,从未有过半分不耐。 而当时教她印象最深刻的话题里,其中之一便与朝仓雅美相关。 她还记得,那会儿她正翻看着蒋之博带到学校来的艺术杂志,碰巧看到了朝仓雅美的专栏介绍,无聊之下便仔细研读了一番,结果发现那本向来以尖锐势利的评价着称的杂志竟对这个创作者大力讚赏,通篇都是讚扬之词,不禁嘖嘖称奇,便向正在作画的蒋之博问起了这人的事蹟。 听了她的问题,蒋之博先是微微睁大瞳仁,好几秒后才失笑,放下画笔对她解释。 「师妹,如果真的喜欢画画,除了自己躲起来创作,常常欣赏其他大师的作品,培养自己的艺术眼光也是很重要的喔。朝仓雅美,她可是现代最有名的艺术家呢。」 紧接着,他从朝仓雅美的创作风格到歷年的作品说起,给她上了一课宝贵的「艺术大师成长史」。她似懂非懂地听完,表面上虽没说什么,但心底多少为自己的不学无术感到不好意思,回家后便查找了一堆资料,未料却就此成了朝仓雅美的铁桿粉丝。 真要说的话,其实就连叶月自己都无法说明清楚,到底朝仓雅美的作品吸引力在哪? 也许是她的艺术鑑赏力不够,没办法像专业评论家那样出口成章。但无可否认的是,朝仓雅美的创作的确有种强大的感染力,往往让每个看到的人,都难以自控地被拉进她的世界,就此沉沦不醒。 可惜的是,在她着迷于朝仓雅美的中学时代,后者并未在香港甚或亚洲地区开设任何的展览,而她也没有足够的资金,可以远赴重洋到欧洲去,只为参观偶像的一个艺术展。 后来升读大学,她被学业压力追着跑,和周明毅之间的衝突也接连不断,这份热情便也渐渐冷却下来。 她本以为那只是年少的一种执着,可当她在异乡看到这个曾经熟悉非常的名字,内心深处的火苗忽地就燃烧起来,而她这才惊觉,就算她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其实她远比自己所想像的,要更加在乎画画这件事。 哪怕她刻意尘封关于画画的过往,但真相总会不时冒出来提醒她,其实她从未真正放下。 想起看到朝仓雅美的作品时,曾经有过的雀跃,她心念一动,心跳也在霎那间加快。 如果,她去看了这次的巡回展,是否就能找回创作的动力了? 隐隐约约地,名为希望的树苗悄悄探出了头,而叶月盯着面前早已被叉子戳得不成形状的太阳蛋,眼中思潮起伏,许久都不曾抬头…… Chapter 2 重拾过去的梦(3) 直到人已离开了早餐店,叶月还是没能下定决心,只是默默走在推来挤去的人群之中,不断被挤到左边或右边,遭受白眼无数,却始终没有回神的跡象。 就这样顺着人潮移动,待她猛然惊醒,才察觉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站在捷运站的入口处了。 反正也无处可去,不如就坐车到处逛逛吧。 此时脑袋早已是一片浆糊,她也懒得考虑别的什么,既冒出了念头,便抬步走进了捷运站,进站后也没尝试去研究路线图,随意选了一条电扶梯下了月台后,刚好看到有车抵达,也不管萤幕上标示目的地是哪里,便直接上了车。 一路上景色匆匆,她恍然望着窗外的风景快速流逝,心中的茫然逐渐扩散,末了终是逃避般闔上了双眼,一直到列车广播说已抵达终点站,才悠悠然站起身,加入下车的人流。 车上乘客不少,许多人来来往往地上下车,和她一样坐到终点站的却是不多。但无论是谁,似乎都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甫下车便脚步匆忙地往出口走去,只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月台上,不知何去何从。 直至一波人潮散去,月台再次恢復了短暂的安寧,叶月这才甩了甩头发,打起精神左右打量起来。 月台上的站牌标示是淡水,原来无意间,她竟来到了这个北部有名的散心地。 虽然人生地不熟,不过有方便的手机网络,还有一张能问路的嘴,她倒也没什么不安感,简单查看了一下车站提供的地图,举步便往淡水老街的方向走去。 淡水不愧是观光胜地,即使是人流不多的週间,还是有不少妈妈带着孩子出来游玩,还有些年轻的情侣牵手散步,享受着悠间的下午时光。 看着那些家人间的和乐融融,以及情侣蜜里调油的互动,叶月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异类,误闯进了一个不属于自己的空间。 自嘲地掀了掀嘴角,她摇摇头,撇下所有繁杂的想法,随便挑了一家店便走了进去。 毕竟是来散心的,她压根没打算买东西,便什么店都进去瞧瞧。 有些店满满都是摆饰,她进去饶有兴致地品评一番,向店主推荐几个可能的外国进货点;有些店放满了年轻人爱用的各种杂物,她各个拿起来一一细看,跟店里的客人间聊几句…… 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了,待她把整条街都走完,这才看见天色已渐昏暗,竟已近黄昏时分。 走了一下午,她的肚子早就饿到不行了。在附近转了一圈,她买了几样小吃,一个人坐在路旁的长椅上囫圇吞枣般吃完,正思考着是否要直接乘车回旅馆,却听见不远处一个老伯的吆喝声: 「船票发售!船票发售!想到左岸去的赶快来买票喔!」 老伯喊得满大声,但理会他的人似乎不多,大约大家都知道此时到左岸去,也已经没多少可以逛街的时间了。然而叶月看看那个还在招呼旅客的老伯,又昂首看了看天空,抿了抿唇,终于还是握紧钱包,往老伯的方向跑了过去。 听说左岸的夕阳非常美丽,就算只能看上一眼,也很值得吧? 她这么想着,坐上渡轮的时候,心情竟也随之飞扬起来。 大约是太过期待了,短短十多分鐘的航程,她竟感觉有如一个世纪般漫长。幸而还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声音聊以慰藉,一下接一下的浪潮声,多少缓解了她的焦躁。 幸运的是,这回船家抵达的时间控制得很刚巧,几乎就在叶月刚下船后,美丽的夕阳便呈现在海岸那头,映得整个海面闪闪发亮。 坐船之前本来还带着些许沉鬱,但当她亲眼望见这番美景,眼神情不自禁地就亮了起来。 无庸置疑,那是一幅带着生命力的景象。 周遭有许多人已经举起了手机或相机,可是叶月却没有动作,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苍茫暮色,彷彿要把这片景色烙印下来一般,看得仔细而认真。 同样是海景,淡水的夕阳却和花莲完全不一样。 或者是因为她将花莲视之为伤心地,所以儘管花莲很美,她却避之唯恐不及;待她来到淡水,抱着散心的念头,放下自己所有的防备心,才仿如重生一般,再次领受到来自大自然的震撼力。 不过,即使是最美的风景,也只有短短几分鐘的限期,夕阳很快就消失在海平面另一端。 叶月看看海面,又看看天空,默然收回了视线,也没打算在左岸多作停留,步伐一转就往一旁的售票处走去,毫不眷恋地买了一张回程票。 Chapter 2 重拾过去的梦(4) 一趟左岸的夕阳之旅,到底对她產生了何种影响,旁人注定无从得知。但当天回到旅馆之后,她站在那张朝仓雅美巡回展的海报传单前许久,一声不响地盯着上方的文字,久久未发一言。末了还是服务员介入,才终于打断了她诡异的举动。 当晚她彻夜未眠,辗转反侧了一整晚,好不容易熬到早上,她也不管自己看上去气色多糟糕,直接跳了起来,随手抓了件衣服便往身上套,然后三步併两步就离开了房间。 路过柜台时,服务员似乎想问候她,但他嘴巴才刚张开,还来不及发完一个音节,叶月已风捲残云般走出了旅馆。服务员张着嘴哑然半晌,最终只能悻悻然转回头,继续对着电脑处理日常的行政工作。 虽然服务员有感自己的一片好意被深深辜负了,另一边厢的叶月对此却是全然不知。 只见她走出旅馆后,甚至没打算找个地方填满自己已然飢肠轆轆的肚子,反而逕直就往捷运站走去。 捷运的路线图错综复杂,不过在站员亲切的指导下,叶月并未走太多冤枉路,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台北国立美术馆。 老实说,关于要不要来看展览这件事,她心中本来还是犹豫不决的。 虽说朝仓雅美是她的偶像,但自从蒋之博远赴他国留学起,自己对她的关注已不似过往热切。何况她也并不确定,若此时已不能作画的她看到昔日偶像的作品,到底是会重新振作,抑或陷入自我否定的低潮? 倘若不是被昨天的夕阳景色衝击,到最后她会作怎样的决定,还真是未知之数。 可是,她看到了。 那样让人沉沦的景色,那样彷彿要撞击到灵魂深处般的震撼力,不正正恰如当年她第一次看到朝仓雅美的作品时的感动吗? 是啊,她怎么会忘记呢? 纵使人生充斥着那么多的哀伤悲痛,可是总有些美好会存留下来。也唯有这些美好,能驱散所有的幽暗,让人心重见光明。 也许她去看过巡回展之后,情况依然不会改变,她依然会困在名为创伤的深渊之中,但这些通通都不重要。 重点从来不在于她是否能即刻走出阴霾,而是不管当下是否有任何改变发生,她也愿意走出囚禁自我的监牢。 只有勇敢跨出第一步,才不会始终留在阴影之中,止步不前。 抱持着这样的想法,她压抑住心间的忐忑,一路来到了美术馆,站在了展览馆的门口。然而明明手上正握着入场卷,只有一步之距,她便能走进馆内,双脚却彷彿被无形的力量钉死在地上,怎么也移动不了…… 「叶月……小姐?」 正感到无助之际,耳边驀地响起这么一把似曾相识的声音,如同魔咒一般,立时便解除了她的束缚。 叶月半是惊奇半是感激地回过头,果不其然,站在约五步距离之外,微笑看着她的人,正是这数天以来与她多次偶遇的裘洁美。 一时之间,她竟不晓得自己该作何感想,末了只能抬起右手,不无尷尬地挥了挥手。 「哈囉,裘医生,好巧啊。」 就算她脸皮再厚,也不得不承认,在「练梓奕恶作剧事件」的短短两天内再度重遇裘洁美,实在是有些不好意思。 话说回来,台北到底是多小,才能让她们两个一再巧遇啊? 也不知裘洁美是否看出了她内心嘟噥的小心思,总归她并没说出口,只是瞧着她,笑瞇瞇地丢下一句: 「不巧喔,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这话委实超出叶月的预计范围,只见她愣在原地半晌,好久才清醒过来,从喉间挤出一句问话。 「……为什么?」 短短三个字,涵盖不了她的满腹疑惑,裘洁美却像是看穿一切般,踏前一步,唇畔的笑意彷彿又深了几分。 「可以当作是我的鸡婆吧?或者你根本没这么想过,但请原谅我,已经擅自把你视作我的病人了。」 面对如此直白的坦承,纵然叶月的确对她说出的理由感到意外,却也并未感到冒犯。 毕竟以自己前两天对人家同事做出的行径来说,裘洁美的这番行动,简直可说是以德报怨了。 只是,这也解释不了…… 她正想开口询问,裘洁美却像是懂得读心一般,相当自然地接过话头: 「至于我为什么会找到这里,说实话,我也只是碰碰运气而已。」 她说着耸了耸肩,脸上也浮现出无奈的神色。 「我想,如果我能在这里遇到你,那就代表你的确很想要痊癒,之前的表现也只是在逞强,那么无论如何,我都一定要治好你。但如果遇不到,那就是我看错了,其实这个病、这件事对你而言,也并没有那么重要,而你有没有我的帮助,都是不要紧的。」 Chapter 2 重拾过去的梦(5) 不知是否因为她的语气实在太温柔,叶月听了她的解释,哑然良久,却连半句话都说不出口。 明明只是个萍水相逢的路人而已,却愿意为了自己做到这种地步…… 想到自己来到美术馆的目的,她心念一动,忽然就兴起了答应裘洁美的念头。 裘洁美的话其实一点都没错。假如她真不想治好的话,她压根就不会来美术馆,朝仓雅美也好,随便哪位大师都好,为了保护好那个脆弱的自己,她绝不会让自己和艺术扯上半点关係。除非她真心在乎画画,才会甘愿冒着再次受伤的风险,也要来到这里,试着寻求出路。 而如果,哪怕只是万分之一的如果也好,裘洁美真能为她带来新的盼望,尝试相信她一次又何妨? 思及此,光芒驀地自她眼底闪现。饶是一直表现得游刃有馀的裘洁美,触及那倏然併发的亮光时,也不由怔住了。 不过再怎么说,裘洁美毕竟也是年近三十五的熟女了,阅歷终究比叶月多一些。很快地,她便镇定下来,重新掛起了笑容。 「我想,这次的说客工作应该算是成功了吧?」 听了这句带着玩笑意味的调侃,叶月微微一顿,末了终于没有出言反驳,反倒像是下定决心一般,霍然抬头直视裘洁美: 「为什么是我?」 「……什么?」 面对这样一个预料之外的问题,原先一直处于主导地位的裘洁美下意识一愣,顿了几秒之后,却还是找不到半句恰当的回话,只能鸚鵡学舌般吐出了两个没意义的单词。 形势一下子逆转,只见叶月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女人,那直率慑人的目光,配上她在女性当中本就相当出类拔萃的身高,一时之间,竟让阅歷丰富的裘洁美產生了躲避的衝动。 「我相信你的确是好人,也许平常也是个关心病人的好医生,但仅仅如此,是不可能对一个陌生人执着到这种地步的吧?」 「……」 「所以,除了你刚才说的那些以外,你到底还隐瞒了什么?」 无可否认,眼下叶月的态度多少有些过分了。然而她这般咄咄逼人,裘洁美却没有生气,安静了好半晌后,她竟然又笑了。 「不错呢。」 她只道出了短短三个字,叶月却听出了其中蕴藏着的,千丝万缕的情绪。 怀念、眷恋、苦涩……以及,几乎微弱到无法觉察的痛苦。 那一刻,叶月忽然有些后悔,情不自禁地想,自己是否对裘洁美太残忍了? 正如周明毅在她二十多年的人生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跡,那些被裘洁美隐藏起来的过去,似乎要比她想像中,来得更沉重一些…… 「你一点都没看错。」 动摇不过一瞬间,下一秒,裘洁美的声音已把她拉回了现实。 「这确实不是偶然。倘若不是你,倘若不是这样的症状,就算我再怎么重视自己的专业,也不会为了一个陌生人,特地攀山涉水到美术馆来。」 裘洁美说着耸了耸肩,神情颇有几分促狭。可是叶月望着这样的她,却彷彿看见了不久之前,在久别重遇的蒋之博面前强顏欢笑的自己。 人总是如此奇怪,愈是悲伤的事,愈是要用轻快的语气说出口。明知道这么做其实并不会让整件事变得轻松多少,但若不採用这种方式,大约连开口的勇气都会失去吧? 想到这里,她张口想要说些什么,最后却又闔上了嘴。而就在她来回犹豫的空档,裘洁美已经话锋一转,把主题拉了回来: 「那么,我就告诉你吧。」 她一边说,一边踏前一步,再次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不算远的距离。 「关于我的过去,关于我这样追着你跑的原因,关于我想要治好你的执着……」 「……」 「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聊聊吧。」 看着站在自己跟前,满脸巧笑情兮的裘洁美,叶月说不清心头是什么滋味。最终,她只能点点头,算是答应了前者的邀约。 Chapter 2 重拾过去的梦(6) 在美术馆附近找了家环境清幽的咖啡厅,各自点了一杯热饮,两人就此落座。 虽是自己首先提出的要求,但对于揭人疮疤这回事,叶月多少有些心有戚戚然,是以一直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把玩汤匙,并不怎么愿意看裘洁美。 反倒是理应忐忑不已的裘洁美,却表现得悠然自得,甚至低低地哼起了歌,彷彿这是一个期待已久的闺蜜聚会,而非教人尷尬的坦白大会。 「那么……该从哪里说起呢?」 安静并未持续太久,裘洁美很快便放下了搅拌的汤匙,转而托腮看向叶月。 虽然道出的是疑问句,但她显然没有要让叶月回答的意思,马上便移开了目光,望向窗外来来往往的路人的同时,她的嘴角也悄然勾起了一抹微笑。 当叶月不经意间抬头一瞥,不由就是一怔。 只见裘洁美唇畔带笑,怀缅的眼神里却恍然浮现起几许哀伤,似乎下一秒就要落泪,然而因着那抹浅笑,竟又透出了无限的繾綣温柔。 「果然,还是从那时候说起吧。」 叶月尚在怔愣之中,那边厢裘洁美却全然没察觉到同伴的失神,驀然挑起了话头: 「你知道吗?当年考大学时,我的第一志愿其实并不是医科。」 这个开头委实有点前言不搭后语,叶月当即便回过神,眨了眨眼,一时间竟不知作何反应。 裘洁美倒是没有卖关子的意思,只是呷了一口已稍微冷却下来的咖啡,再度开口时,语气竟仿若玩笑般轻松。 「高中时代,我是唸音乐科的。」 她闔上眼睛。 「……和我当时的男朋友一起。」 * 裘洁美已经有许多年,不曾在人前谈起顏君哲的事了。 倒不是说他对她来说是个耻辱,甚至也不是因为提起他,自己心里还会隐隐作痛,只是她始终接受不了别人听到这个名字时,那满含同情的视线。 自顏君哲离开她的那一天起,转眼已是十年光阴。可是直到今天,当她闭上双眸,眼前依然能清晰勾画出他的脸容。 他笑着的样子,他闹彆扭的样子,他不知所措的样子…… 还有,他拉小提琴的样子。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全省高中的小提琴演奏会上。 和普通的比赛不同,这种演奏会并不会有一个明确的制度,来分别参加者的水平高低;不过无庸置疑,就连各校的老师们都不能否认,即使放眼全国,顏君哲亦无疑是音乐科的学生当中,最出类拔萃的一个。 平心而论,裘洁美知道,自己的水准完全不能与这位音乐名校出身的天之骄子相提并论。但不知为何,在场的尖子那样多,顏君哲偏偏在演奏会结束后,单单找了她谈话。 后来他们在一起了,她问起这事儿,顏君哲看了她一眼,竟是笑了。 「你的音乐很温暖。」 这个答案教她困扰了好久,连连追着他要解释,他却只是笑,半句话都不肯多说。 现在回想起来,就连那些互相打闹的无聊时刻,都彷彿透着幸福的微光。只是那会儿太过年少的她不懂这个道理,直至伤慟遽然临到,一夜之间,夺走了他们曾觉得触手可及的未来。 大学一年级,明明该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可顏君哲甚至还没上够一个月的课,便被一场车祸送进了医院,从此展开了他和医生长达七年的拉锯战。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俩都满有信心,还谈笑着说等他康復,定要合办一场演奏会,让眼下那些对顏君哲的伤势冷嘲热讽的人大跌眼镜。 然而渐渐地,随着治疗时间的拉长,两人愈发地沉默,最后几乎完全不再提及这个话题了。 神经性肌肉痉挛,分明只是简简单单的七个字,却毁掉了顏君哲原先前途无量的人生。 裘洁美不懂,为什么一场车祸而已,反反復復治疗了这么多回,顏君哲却全然不见好转?到底是什么样的心结,拦阻了他的痊癒? 多次缠着医生,依然不解其意,只得回好些「每个人状况不同」、「人的大脑构造很奇妙」……诸如此类的官方回答,末了,她也不追问了,直接在大二下学期时,提交了医学院的转系申请。 这真是个太不容易的选择,暂且不论从音乐术科转到医学相关科系的难度,光是顏君哲的强烈反对,便让两人争执了无数次。 最后在某一次争吵后,裘洁美拿出了自意外发生后,一直被顏君哲尘封起来的小提琴,作势要把它摔到地上,结果顏君哲当即脸色丕变,连力度都没控制好,一头就撞向了自己的女友,用力将小提琴抢回了自己怀中。 裘洁美却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顏君哲,心平气和地下了结语。 「你看,你还是很重视小提琴。」 顏君哲颤抖着,没有回应。 「君哲,我的天分没有你高,比起我自己,我更希望能看到你再次站到舞台上。」 她一边说着,一边蹲下来,右手轻柔地抚上男友的后背。 「所以,没关係的。」 眼前的男人脆弱得活像三岁小孩,空洞的眼神里,丝毫未见半分对她伤势的关注。然而,她的神色却始终温和,不见半分嫌弃: 「我一定会治好你。」 Chapter 2 重拾过去的梦(7) 雄心壮志地许下了宏愿,幸运的是,自己在医科的天分似乎要比音乐出色不少。儘管是半路出家,但牺牲了无数睡眠时间来恶补之后,也勉强算是追上了同级生的进度。 话虽如此,但现实摆在面前,就算她真是医学方面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想要在短期内取得成果,当然是不可能的。 时间就在顏君哲毫无进展的治疗,以及她忙碌得几乎不见一丝空隙的行程表中一点点流逝,不知不觉地,两人迎来了他们的交往七週年纪念日。 明明是纪念日,但当两人坐在电影院里,观看那齣公认超级好笑的喜剧电影时,却都满脸木然,与其他捧腹大笑的观眾形成了强烈对比。 事后回想,裘洁美才发现,一切其实早有预兆。若非她太迟钝,若她再多追问一两句,那么之后的悲剧,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可惜世上并没有如果,当天满脑子都是系上论文和报告的她,压根没注意到顏君哲的不对劲。 毕竟她作为选了那部电影的人,自己都累到笑不出来,又怎能怪责近年因病情反覆而愈发沉鬱的他没有给出适切的反应? 即便电影结束后,顏君哲一反常态地说他有点累,要她一个人先回家,而没有像过往的每一次约会一样,亲自送她一程,她仍然没有起疑,轻易便放他离开了。 当时她又如何晓得,那一天的再见,便是他俩的诀别? 直到回家之后,她在信箱里找到那封由顏君哲亲笔写下,显然是在两人会合后,又悄悄找机会折回来放到信箱的告别信,她才如梦初醒,明白了顏君哲的死志,却已经来不及了。 她匆匆致电顏家,却只得到他出门后还没返家的消息。她没理会那边要求她留联络方式的公式化客套话,直接就掛了电话,像疯子一样衝出门,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寻找顏君哲的身影。 但是最后,她只等来了医院的死亡通知书。 顏君哲找了一个不合法的房东,租下一个小仓库,当天约会结束后便直接带着炭火到那里,就那样将自己连同她对两人未来的所有希冀,全数锁死在那个小房子里。 七年实在太漫长,于她如是,于顏君哲更是。 顏家不算大富之家,好歹也算中產阶级,这些年供给顏君哲的治疗费并不吝嗇。无奈年復一年,眼看顏君哲的病情一再反覆,始终不见好转,父母失望与怀疑交织的眼光,一次次压在顏君哲的肩头,终是压垮了他。 顏君哲,终于没等来她治好他的那一天。 * 言尽于此,裘洁美没有再往下说,但叶月已然明瞭。 她不知道再度回忆起这段往事,对裘洁美而言到底是怎样的一番感受,可是即使她谈起来语气如此云淡风轻,叶月依旧不敢想像,面前的女人究竟花费了多少时间,才让那道鲜血淋漓的伤口结疤。 她张开嘴巴,却又闔上,来来回回反覆了好几遍,末了终于只是喃喃道出一句道歉: 「……对不起。」 听到这三个字,裘洁美瞥了她一眼,随即笑了。 「看你对练医生恶作剧时那么大胆,我还以为你什么都不怕呢。」 她才提起练医生,原先压抑沉闷的气氛立时便改变了。 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叶月脑海里马上便浮现起练梓奕盯着自己黏腻腻的手时,那副好似想杀死自己的崩溃表情。紧接着,她连压抑都来不及,笑声已倏然逸出唇边。 在刚谈完多年心结的裘洁美面前,这种反应无疑称不上礼貌。她反射性地捂住嘴巴,却见对面的裘洁美歪了歪头,竟跟着一起笑了。 于是两个年纪相差一大截的女人,就这样笑成了一圑。 裘洁美笑着笑着,眼角馀光瞥见笑得弯下了腰,首次展现出无忧无虑模样的叶月,心底忽地涌起了前所未有的决然。 这一次,她绝不会让歷史重演。 即便倾尽全力,她也一定要治好这个女孩。 到那时候,那个活在她内心深处的顏君哲,那个曾经如同春风般温暖她整个人生的顏君哲,是不是也能回来了呢? 明知只是不切实际的期望,可是当这个念头骤然闪现,裘洁美还是按捺不住满腹的期待,微不可察地,悄悄弯起了嘴角。 Chapter 3 冤家易结(1) 虽说同意了接受治疗,但医院的各种手续还没办理好,加上裘洁美本身的工作时间表也早就排满,因此即使两人都有心要尽快开始,然而交换了联络方式后,两人还是暂时分道扬鑣了。 这样一整天下来,叶月感觉莫名地疲惫,回到旅馆简单洗了个战斗澡后,甚至懒得再出门觅食,直接就躺平在床上了。 毕竟时间尚早,同房的女生都还没回来,倒算是给了她些许难能可贵的个人空间。 感受着偷来的片刻寧静,虽然没有睡意,但叶月还是闔上了眼睛。 一片黑暗中,裘洁美的侧脸再次自脑海深处浮现。想起裘洁美难掩哀伤的眼神、粉饰太平般的调笑语气,叶月眉心一皱,心跳也随之漏跳了一拍。 明知道担心来担心去也改变不了什么,可是只要想到顏君哲长达七年的疗程,终究以自杀失败告终,她便不由感到害怕。 她能理解裘洁美的动机,更不会因此责怪她什么;但思绪却不听话地往最坏的方向奔驰,一再地想,如果这一次,她们又失败了呢? 如果她不是解开裘洁美多年心结的契机,如果她成了另一个顏君哲…… 仅仅只是一个未成形的念头,已足以教人胆战心惊。 叶月不敢想像,若这个念头成真,裘洁美会是什么反应?而自己又将面临什么? 这个明明尚未成真,却仿如影子般的黑暗假设,转眼就覆没了她整片思绪,直到她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都没能彻底摆脱那股压在心头的重担。 儘管她竭力控制自己不要去想,然而一个人的旅行给予她太多空间,胡思乱想总是不听话地趁虚而入。好不容易熬到与裘洁美约好会谈的那一天,她的黑眼圈早就深得连化妆品都无法完全掩盖了。 看着眼前比上次见面还要憔悴几分的女孩,裘洁美皱起眉头,正想着从何处着手,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却冷不防响起,待她简短回应后,实习生助理便迫不及待地探头进来,向她报告了一个不怎么愉快的消息: 「裘医生,b307床的病人突然说头痛,现在闹得很厉害,练医生说想和你一起检查,确定是外伤引起的疼痛还是精神状态影响……」 「我马上过去。」 事情总有缓急轻重,裘洁美几乎是立刻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临出门才想起办公室里还坐着另一位等待治疗的病人,回头正想交代两句,却见叶月摆摆手,示意她赶紧离开,当下感激地笑了笑,便跟上助理的脚步走了。 这一去就是半个小时,叶月原先还算有耐心,后来把整个房间都看遍了,便开始感觉无聊了。 百无聊赖地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后,她眼珠子一转,突然兴起了去围观裘洁美看诊的想法。 当然,不管从专业性抑或隐私性来看,自己跟过去都是没什么意义的,而她其实也对那个突发性头痛的症状不感兴趣;但是,她却对刚才被实习生助理不经意提及的「练医生」很感兴趣。 独特的姓氏,让她即刻就想起了那个与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男人。而且或许是当日的会面委实教人印象深刻,她竟发现,距离初见那日分明已过去半月有馀,那张轮廓深邃的脸庞却依然清晰地刻在她脑海深处。 同样是医生,若说裘洁美是热心助人的话,那练梓奕绝对够得上冷若冰霜四个字。若非觉得他那副泰山崩于眼前仍能面不改色的冷酷模样实在无趣,她也不至于浪费一杯饮料去作那个恶作剧。 可她始料未及的是,一场恶作剧,竟就此让练梓奕留在了她记忆之中,迟迟挥之不去。 真想再见一次那个被她搞得崩溃,却硬是坚持着没对她发飆的练医生啊。 按理说自己应该乖乖待在这里,等裘洁美处理完公事回来,但只要不出声打扰,也不会妨碍他们工作吧? 心动不如行动,主意已决,她不再犹豫,驀地推开了那道阻隔办公室与走廊的门,踏上灰色地板的同时,也首次踏入了属于练梓奕的世界。 当时的叶月满心以为,这只是一个打发时间的无聊举动,完全没想过自己踏出的这一小步,为自己的未来带来了多少翻天覆地的变化…… Chapter 3 冤家易结(2) 说起来,也是上天有意成全她的突发奇想。毕竟医院这么大,想要找到特定的两个人不说难如登天,总不是太过轻易的事。可她不过绕了几圈,都还没抓到半个护理师来询问,便在某个转角处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所以你怎么看?」 听见裘洁美的声音,叶月驀地收住脚步,没让自己暴露在两人的视线之内。而正在交谈的两个医生显然非常专心,并没留意到身边已多了一位不速之客。 「以我个人的专业判断,他之前车祸的伤势已经完全痊癒,根本不会造成这么强烈的头痛。我能做的治疗几乎都做了,接下来更多是你的范畴。」 「我认同,但病人本身并不认可你的结论。他非常坚持自己精神没有任何问题,认定我是个骗子──」 「所以我会继续协助你。」 虽然正谈论着同一话题,两人的表情却是大相逕庭。即使相隔着一段距离,叶月也能看见裘洁美紧蹙的眉头、抿得死紧的嘴唇,无一不表现出她的烦躁;可是另一边厢的练梓奕却彷彿戴上了人皮面具一般,神色完全一成不变。 望着这样的练梓奕,她的心底莫名浮起一阵不满,直想不管不顾地衝到练梓奕面前,再甩他一手的饮料污跡。 毕竟,一板一眼到这种地步的男人,实在太无趣了啊! 想到这里,她眼珠子一转,计上心头,当下悄悄转身,小跑着回到刚刚路过的餐厅买了两杯咖啡,而后顶着店员诡异的注视,捧着饮料跑了回去。 一来一回多少耗费些工夫,幸而裘洁美和练梓奕还在原地,为了病人的治疗方案争持不下。叶月观察了几秒,确认两人的确没发现自己的小动作,这才装出四处张望的模样,从转角处走出来。 「呀,终于找到你们了!」 她打断两人的对话,脸上掛着恰到好处的浅笑,就连与她结下「握手之仇」的练梓奕,一下子也没好意思对她摆脸色。 不过他虽没说什么,裘洁美却很了解自己的这位同事。练梓奕虽称不上有仇必报,却也不是任人蹂躪的软杮子,此时不发作,并不代表他已忘记之前的事。 想到自己因着一己私心,接下了叶月这个病人,裘洁美多少有些心虚。于是赶紧也掛上笑,迎向已走到跟前的叶月: 「你怎么跑来找我啦?接下来有事要先离开吗?不然我们改天再约……」 「不是不是。」 叶月一边摇头,一边晃了晃手中的饮料。 「我是来送速递的。」 看到她拿着咖啡,练梓奕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初遇那天,她黏到自己手上的那些液体,神色无可避免就是一沉。 然而自己早已向裘洁美表示不会追究,更不想太斤斤计较,显得比女生还要小家子气,因此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旁边,默默聆听两个女生的交流。 「我看你迟迟不回来,想着你们这么忙,肯定很烧脑,我间着也是间着,乾脆就去给你们买咖啡,也醒一下脑嘛。」 叶月说着歪了歪头,眼神里透出了几分不符年纪的天真。饶是对她仍存心结的练梓奕,都被这个笑容感染得微微一愣。 望着叶月唇畔的那抹笑,他心下忽地一软。 不然,就这么算了吧? 也许她那天真的是无心之失。说到底,她也不知道自己有洁癖的事,对她而言,那或者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自己又何必一直放在心上? 思及此,练梓奕原先绷紧的脸稍稍放松下来,然后为了示好一般,伸出手来,接过叶月递过来的冰咖啡。 「谢了。」 他礼貌性地道谢,并低头喝了一口,结果奇怪的味道马上充满整个口腔,让他差点没当场吐出来。好不容易忍住呕吐的衝动,他抬手捂住嘴巴,再度抬头之际,毫不意外地望进了叶月巧笑情兮的眼睛。 「练医生,喜欢这口味吗?我看你一直酷酷的,这么有个性的人,感觉就特别喜欢这种特调冰咖啡!」 她的笑容依然天真,笑意甚至直达眼底,然而此时此刻,练梓奕瞪着眼前的女人,非常确定及肯定,她绝对清楚自己有洁癖的事实! 僵持良久,他才勉强找回惯有的冷静。 缓缓放下饮料杯,再度开口时,他的语气竟异常镇定,仿如暴风雨前的平静,教在旁全程观赏了这对男女暗潮汹涌的对决,颇有些不知所措的裘洁美心惊不已。 「很好。」他说着,抹了抹嘴角,不过转眼,又是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真的,很好。」 Chapter 3 冤家易结(3) 他阴沉的语气,与叶月笑意盈盈的样子形成强烈对比,使得气氛更显诡异。 虽然裘洁美拿到的只是一杯再正常不过的咖啡,但看练梓奕的反应,她自然能猜得出这两杯咖啡背后必定大有文章。 眼看衝突一触即发,她一边在心里为着叶月的鬼灵精怪暗暗叫苦,一边勉强掛起笑容作和事佬: 「哈哈哈……小月比较幽默呢……」 「我看得出来。」 原先就是吃力不讨好的差事,被练梓奕冷冰冰地堵回来这么一句,裘洁美一阵语塞,随后也不敢再开口了。 裘洁美左看看右看看,最后一片混乱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苍天啊!白云啊!请让我现在立刻在原地消失吧! 这样无理的愿望,自然没有被实现。不过意外的是,练梓奕瞪着叶月好半晌,却终于没发飆,只是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警告眼神,而后掏出手帕捂住嘴巴,便转身挥袖走远了。 见他这般动作,裘洁美稍稍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向叶月时,却不由板起了脸。 「你怎么又玩这种恶作剧?」 她的本意原是斥责,但大约二人年纪相差不远,之前又曾因透露顏君哲的旧事,向眼前的女孩示弱,以致并没起到多少威吓作用。叶月依旧笑笑的,看向满脸不认同地盯着自己的主治医师,黑眸里藏着不加掩饰的俏皮笑意。 「没什么,就是觉得他看起来好无趣,所以想跟他玩玩囉。」 「你……」 听她说得如此随意,裘洁美哑然半晌,末了终于只是放弃般叹息一声。 「算了算了,反正也已经这样了……但你可别再招惹他了,他可能看在我这同事的面子上放过你这两回,再有下次,我真的不敢保证什么了……」 「那就让他衝我来吧。」 叶月耸耸肩,语气仍是先前一般轻松自在。裘洁美见状,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再次叹气,摆摆手,领着自己这位不听话的病人回办公室去,却没留意到,叶月在自己背过身后,眼底飞快掠过的一抹光芒。 亦步亦趋地跟在裘洁美身后,任由裘洁美碎碎念着各种说教,叶月始终一语不发。 唯有她自己明白,虽然送上那杯「特调冰咖啡」给练梓奕的原因的确如她对裘洁美提起那般单纯,但练梓奕的回应,却出人意料地触碰到她记忆深处,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的事。 真要说的话,倒不是说自己不信任裘洁美,只是一时之间,她委实无法确定,自己能够平心静气地与裘洁美谈及这段往事。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呢? 那会儿她还掛着13k太子未婚妻的头衔,而周明毅与陆筱菱分手不到数月,黎华成尚未出现。她逕自捣鼓着要安慰失恋的青梅竹马,三不五时就跑上总部闹腾。 她的本意是让周明毅不至于空出太多心思,以免一间下来便想起与前女友共处的时光;然而当时太年轻,加上她对未婚夫自始至终都抱持着不安全感,常是一不小心就闹过了头,惹来后者的不耐烦。 她还记得,那时她作下的其中一个恶作剧,正是特调冰咖啡。 和今天一样,她给那杯咖啡下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调味料,给周明毅送了上去。结果无巧不成书,周明毅喝进那杯咖啡的时间点,竟是与社团重要人物开会的时候。 事情一下子就闹大了,叶月只记得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她和周明毅大吵一架,随后他就给自己下了一道禁止通行令,限制她进出自己办公室所在的楼层,而她气不过,又自顾自地开啟了一场单方面发起的冷战。 如今回想起来,就是叶月本人也不得不承认,当年的自己无疑是太幼稚了一点,也太不识大体了一点。 昔日她满心只想吸引周明毅的视线,想的全是自己,却全然没顾及他的立场,也难怪他后来对她大发脾气,真要追究起来,她也只能说自己活该。 可是此时此刻,她对另一个男人做了几乎一模一样的恶作剧,那人的反应却与周明毅大相逕庭。 明知情况不同,她其实不能作这种比较,但她还是情不自禁地想,如果周明毅足够在乎她,起码也该与练梓奕拥有一样的容忍度吧? 「……不知悔改。」 思绪发散至此,她终是隐忍不住,半是怀念、半是自责地喃喃了这么一句。 前方的裘洁美似有所觉,回头朝她投来疑惑的目光,她犹豫了一秒,却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摇摇头,笑言: 「只是想起一些无聊的旧事。」 Chapter 3 冤家易结(4) 无论裘洁美是否察觉到她语气的不自然,总归她并未表露出来。后续的发展更是毫无惊喜可言,裘洁美表现得异常专业,很快就结束了这场拖延已久的初诊。 毕竟只是初步治疗,她向叶月表示自己还要花时间研究一下,再决定后面要使用什么疗程。于是两人敲定下次会面的时间后,她便将叶月送出了办公室,放后者吃晚餐去了。 作为精神科的主治医生之一,裘洁美自然是很忙碌的。然而送走叶月之后,她却不像往常一般,马上投身进另一波工作之中,反倒翻出了钱包,慢步到附近的贩卖机,挑了一罐无糖黑咖啡,却没有打开,只是拿着咖啡,在医院里绕了好几圈,最后才总算停在了神经外科附近。 这时间点正巧是巡房时间,不出她所料,没等上几分鐘,就见练梓奕一边快速跟护理师交代着什么,一边快步走了出来。 裘洁美站的地方相当显眼,因此练梓奕几乎是立刻就发现了这位不速之客。只见他微微一愣,神色有那么一瞬间的不自然,却终究没躲开,只是顶着一张似乎比平常更为冰冷的脸迎了上去: 「有事?」 听出藏在这句简短问话背后的不满,裘洁美无奈苦笑,把罐装咖啡递过去。 「给你的赔罪礼。」顿了顿,她又补充,「这是我自己买的,拉盖都没打开,绝对没有加料,你放心。」 练梓奕闻言,盯着她手上的黑咖啡好半晌,直盯得裘洁美额角冒出冷汗,他才终于「高抬贵手」,伸手接过了她的好意。 虽然没有话语的准信,但见他愿意接受自己的赔罪,裘洁美多少还是松了口气。趁着气氛尚算良好,她赶紧把握机会开口: 「我接的病人,却老是给你添麻烦,真是抱歉了。」 不得不说,她这句道歉确实诚心诚意,远不只是社交辞令而已。毕竟叶月这病人是她出于私心硬拉回来的,第一次见面已经出过岔子,如今再来一遭恶作剧,要是换了别个脾气糟糕的,也许医院里要直接发生一场血案也说不定。 这样说起来,练梓奕真的称得上非常大度了。 不过,任他再怎么大度,接二连三被同一个女人作弄,心里约莫总是不舒服的。裘洁美本想着,他俩同在一所医院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好闹得太僵,便寻了个时机,想说尽快道歉,赶快把这一笔给揭过去。 按照她的预想,事情发展到这里,也差不多该收尾了。正想说下回再请他吃饭,冷不防练梓奕突然出声,霎时就打乱了她的全盘计画: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她。」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连他的语气都严重缺乏抑扬顿挫,平淡得不带一丝波澜。然而裘洁美听在耳内,却是倏然一惊。 她下意识地抬眸看向练梓奕,就见后者目光炯炯,深遽的黑瞳深处,写满了教她心跳怦然鼓动的瞭然。 哑然良久,末了,她终于投降般扬起嘴角,边苦笑边摇头。 「这真是……谢谢你的体谅啊。」 自己和顏君哲的旧事,在医院里也不算什么祕密。 说到底,她都三十五岁了,别说结婚,就连緋闻对象都没出现过半个,医院里早有多番猜测。她倒也不想瞒着,若有人来问便直言相告,只是不曾提及细节。 没想到,练梓奕一直一声不吭,竟也关注了她的传闻。且听他的语气,恐怕他所了解的,要比热爱八卦的普罗大眾还要深入一些。 裘洁美不知道这是否能算是好事,但起码她很确定,练梓奕绝非那种把她的私事到处乱传的大嘴巴。或者也是因为这样,在一开始的惊讶过后,她对于他的探问,倒也没有太多的抗拒感。 她耸了耸肩,朝自己这位洞察力极强的同事无奈一笑。 「既然我的底牌你都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总之……这个女孩的问题很多,以后她还会不会继续给你添麻烦,我也不敢保证,只能先为今天的事给你赔罪了。」 练梓奕安静地听她说完,淡淡点了点头,随后再无半点回应,只是站在原地又等了半分鐘,然后像是确定裘洁美再也没别的话了,便一手拿着文件,一手拿着适才被赠予的咖啡,回自己的办公室去了。 裘洁美望着他的背影,心底莫名昇起了一种预感:从今以后,自己和练梓奕之间的「同袍情谊」,恐怕会日益加深…… Chapter 3 冤家易结(5) 后来叶月又接连来了医院好几趟,也许是因为初期治疗以放松训练、认知治疗等初步疗程为主,而她从头到尾都没离开裘洁美办公室的缘故,她再也没遇见过练梓奕了。 当然,也不排除裘洁美对她三番两次的恶作剧心有馀悸,刻意调整了她的诊疗时间,让她与练梓奕得以错开。不管怎么说,台北综合医院可不是什么地方上的小诊所,真想要让两个人见不上面,方法多得数不过来,甚至都不用太费心规划。 治疗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进行着,裘洁美没有太逼迫她,让她尽量放松,没有预约的日子就四处走走。叶月依言而行,结果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把网上流传台北必去的景点都走了个遍。 认真说起来,台北真不是一个适合散心的地方。它的生活节奏太快,要不是身边满满都是说国语的台湾人,叶月有时都会產生错觉,以为自己还身处香港。 每每触景生情,情绪蜂拥而上的时候,叶月都想狠揍自己一顿。 分明对香港并没什么好回忆,忽视、霸凌、失恋、冷暴力……如果说人生有一张倒楣集点卡,那她大概早就可以兑换n个黑暗大礼包了;可是当她在陌生国度待久了,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怀念起那些几不可闻的温情。 她想,约莫她的本性就是如此犯贱,否则也不至于在一段感情里载浮载沉,迟迟不得解脱。 说穿了,之所以与周明毅纠缠了这么多年,不就是因为她不死心,自欺欺人地一再尝试从他绝情的举动里,找出哪怕一丁点的怜惜? 说来可笑,周明毅从前态度坚决,她却寧死不信;如今她坦然放弃了,他倒像是良心过意不去,开始拼命弥补了。 为了方便行动,她在台湾买了储值电话卡,开通网络后给叶家父母报了个平安,随后再没管他们的反应,直接封锁了二人。 叶衡安和张然从来就不是什么大佬,菟丝花一般寄生在周家身上多年,要钱没有,能力同样过不去,面对女儿单方面的断绝联络,他们心中多恨暂且按下不提,起码明面上是做不出什么大动作的。 叶月早已看穿自家父母的纸老虎架势,因此联络与封锁都没忌惮。然而她可以对父母强势,对于周明毅却没办法採用同样的招数。 虽然台湾并非13k的管辖区域,但摆出周太子的名号,不说畅通无阻,拿到一点小资讯自是没问题的。叶月相信,周明毅拿到她的手机号码,甚至没费什么力气,说不定就是一通电话的事罢了。 对于他能拿到自己的号码,她丝毫不表意外;但是他拨号给自己的用意,就很值得商榷了。 毕竟他俩之间,不说老死不相往来,彼此的恩怨却也不是一句「对不起」便能轻轻带过的。 她本以为,于香港机场的会面就是最后了,没料到在台湾待了一个月,心情才稍稍平伏下来,便又接到了他的来电。 甫接起电话,那厢便传来一声淡淡的问候。不知是太久没听到对方的声音,或是相隔太远的关係,叶月只觉那把理应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乍然失真了。 「你最近还好吗?」 「……还行。」 他问得笼统,她便也答得简单。周明毅或是感觉到她的尷尬,沉默半晌,倒是没再勉强与她寒喧,很快就转入了正题。 「我知道你在接受治疗。」 叶月闻言,全身就是一颤,而后却不由得暗骂自己小题大作。 纵使不是地头蛇,这么一点小消息,周明毅若想知道,少说也有几百种方法,她又何必大惊小怪? 他之前不晓得,并非他没有查验的途径,只是他压根就没有那个心思。 闔上眼睛,她不着痕跡地做了个深呼吸,硬是把酸涩的情绪强压下去,再开口时,仍是那样冷硬的语气。 「嗯,刚好有这个机会。」 周明毅又是一阵静默。 叶月颇有些受不了这种氛围,想要率先掛线,却又觉得周明毅不至于这么无聊,拨个国际漫游过来,只为了告知她自己接受治疗的消息已经流出来,便又强自忍耐着,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幸而她也没等上太久,不一会儿,手机里便再度传来周明毅的低语。 「钱不够用的话,就用之前的卡去领钱。我已经跟爷爷说好了,叔叔阿姨那边也会搞定,你……安心治病。」 听了这话,叶月霎时也不知道自己心里什么感受。 那人言谈间虽有安慰之意,但与软言温语还是扯不上边的。然而叶月明白,他真正想告诉她的,并非他往银行里存了多少钱,而是至今仍然压在他心头,久久不散的歉意。 Chapter 3 冤家易结(6) 后来两人再也没多说什么,简短地交流了一下近况,便断掉了这通已经长得有些过分的国际电话。 直到手机那头已经没声音了,叶月还愣愣地握着手机,迟迟不曾放下。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骤然间,她竟不知作何反应。 无庸置疑,周明毅此番举动,确实解决了她的燃眉之急。往日留下的积蓄毕竟不多,即使裘洁美不断换着名由给她开后门,光是住宿和三餐便是一笔大花费,时间长了,实在不是寻常人可以轻松应付的开销。 事实上,当初之所以挑了台湾来作散心之地,也是出于预算拮据的考量。只是没想到峰回路转,本来预计晃一圈就要回去的旅行,竟成了归期遥遥的长期居留。 如果她有骨气一些,就该狠下心拒绝周明毅的支援。然而她抿了抿唇,最后还是默默收起了手机,默认了那人明显出于愧疚的补偿。 金钱虽非万能,没有金钱却是万万不能。积蓄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消耗,而骨气毕竟不能当饭吃…… 撇开脸颊边的一綹碎发,她无声地叹了口气,终于决定不再多想,把这茬突发事件给拋诸脑后,先填满自己已然飢肠轆轆的肚子再说。 旅馆附近的餐厅早就被她吃遍了,她也懒得走太远,路过与旅馆相隔一条马路的火锅店,甚至没多加考虑,便推门走了进去。结果进门后,她甚至还没拿到菜单,便在店员此起彼落的「欢迎光临」之中,望见了某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熟悉,是因为他可说是除了裘洁美以外,自己在台北见过最多面的人;陌生,却是因为他的穿着较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随性。 虽然还是乾净又整齐,正大光明地表现出主人的完美主义,却再也不是一丝不苟的白衬衫。上身套上了一件纯色t恤,下身更是叶月从未想过会在他身上看见的休间系牛仔裤。 不过……倒是意外地合适。 不怎么情愿地给练梓奕的穿搭下了个中肯的评价,她目光一转,移到了那个坐在练梓奕正对面,正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的女生身上。 叶月原本猜想那是练梓奕的女友,但定睛再看,她又不太确定了。 那女孩看上去实在太年轻,不管怎么看,她都想像不出来这两人谈恋爱的画面…… 「小姐,请问几位呢?」 服务生的询问把她的注意力拉了回来,她恍然看向服务生,脑内各种念头飞快闪过,还没选出一个最佳答案,嘴巴却超越了思考,张口便道: 「我朋友在那边,我跟他们一起就好了。」 服务生自然没有意见,把菜单递给她之后,便又忙碌去了。而不远处的练梓奕面无表情地夹起了一筷子的蔬菜,完全没察觉到门口的她已逐渐逼近。 「所以我就跟她说──」 叶月走近时,年轻女孩喋喋不休的声音越渐清晰,带着几许无忧无虑的天真,教她心神微颤。然而她终究没止住步伐,反倒直接扬声: 「哈囉,练医生,好久不见啦。」 语调轻松地打了个招呼,然后也不管两人的反应,她直接就拉开椅子坐下了。 如此自来熟的举动,毫不意外地引来了女孩的侧目。不过因为她直呼「练医生」,女孩虽有疑心,却还是往旁边挪了挪,给这位不速之客让出了足够的空间。 叶月对此还算满意,自始至终都掛着笑。另一端的练梓奕就不能这么说了,严格地说,他的脸色用冷若冰霜来形容,恐怕都是说轻了。 平常人看到这一幕,就算没有被吓跑,起码也得瑟缩一下。可是现在的叶月颇有些死猪不怕滚水烫,反正她的人生已经糟到不能再糟了,再多树立一个敌人又能怎么样呢? 于是她依然笑瞇瞇地盯着练梓奕,眼底甚至流露出了几许兴味,一双灵动的黑眸彷彿正对练梓奕说话:「好期待你的反应啊!你会发飆、发飆还是发飆呢?」 也许是看透了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态,练梓奕敛眸,终于强行把浮躁的心情给压了下去,淡然地回了一个「嗯」,随后再无二话。 叶月见状却也没表现出失望,自顾自地拿起菜单点餐,点完了又绕到旁边的吧台,装了好几盘不同的酱料,来来回回的忙碌,态度自然得好像她的确只是来凑桌的,两人之间的恩恩怨怨根本没发生过。 练梓奕隐隐约约知道,面前这个笑容灿烂的女人绝对不安好心,然而伸手不打笑脸人,他也实在抓不到她的把柄,只得低下头,加快进食的速度,以求赶在她发难之前,先离开店里以摆脱她。 但他自己这么想,和他一道的妹妹却没能感应到他的意思。眼看两人几次有了眼神接触,却始终没有交谈,练梓沫终于没忍住开口搭訕: 「姊姊你是谁啊?跟我三哥是什么关係?」 听到她的称呼,叶月有种「果然如此」的感叹,却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瞇起了双眼,瞥了瞥提问的练梓沫,思考了两秒鐘,歪头看向已停下动作,正死死盯着自己的练梓奕,随即勾起嘴角,掀出一个意味深长的浅笑。 「你猜?」 不得不说,叶月的表情确实非常具误导作用。只见练梓沫面露懵然,几乎下意识便接了一句: 「……三嫂?」 「咳咳咳咳咳!」 尾音落下的同时,惊天动地的咳嗽声也同步响起。在店员匆忙赶来的脚步声及此落迭起的问候中,叶月悠然看向咳得双眸通红的练梓奕,笑容渐深,竟显出了几分幸灾乐祸的味道。 这女人……简直是他的命定剋星! 一边尝试平息喉间不舒服的感觉,一边瞪着言笑晏晏的叶月,眼眶不经意间已红了一圈的练梓奕不禁这么想着。 Chapter 3 冤家易结(7) 眼见着三哥这反应,就算练梓沫再没眼力,都能看出绝对是自己搞错了。 虽恨不得给自己没个把门的嘴赏上三个巴掌,眼下却只得赶紧来亡羊补牢: 「那什么……我就是一时脑袋没转过来……呃,绝对不是故意要害三哥你的……」 练梓沫的语气颇为慌张,深怕自家三哥一喘过气来就要找她秋后算账。练梓奕却没多加理会,只与叶月对视数秒,末了终于没有多言,只敛眸道: 「算了。」 实在是不想让叶月得到更多取笑自己的资本,他拼命在心里默唸着「好男不与女斗」,把一双筷子搁到桌上,终是彻底放弃了继续进食的打算。 见了他的动作,练梓沫本来还在踌躇怎么消除这尷尬的氛围,这下却是彻底懵住了: 「欸?三哥,你不吃了吗?」 「嗯。」 练梓沫听了这个冷冰冰的单音阶,顿时变了脸色,连探究叶月的真正身分都顾不上了,利索地站起来后就换到了对面的座位,抱着练梓奕的肩膀,开始苦口婆心的劝说: 「不行啊三哥,你看你都没吃到多少,今天不盯着你吃完这一餐,回去大哥肯定要碎碎念,你体谅一下身负重任的小妹好不好……」 「外面的食物本来就不健康。」 这话委实说得太招人恨,幸亏火锅店的音乐还算大声,否则被店员听到还真有点尷尬。 练梓沫一下子被噎住,也不知道该吐槽三哥这种丝毫不顾及店家面子的作风,还是该继续劝说行动。 她尤自挣扎着,正看戏的叶月却插话了: 「练医生的生活习惯很糟?家人都担心到要亲自跑来督促你吃饭?」 按照练梓奕的本意,那肯定是半个字都不想回答。但不巧,此刻他身边是口直心快的练家小妹,他都还来不及用眼神警告妹妹,练梓沫转眼已把自己卖了个乾净: 「三哥啊!他的生活习惯也不能说很糟啦,真的要说大概是规律得过分了……不过姊姊你也知道,他是医生嘛,成天被医院急召,饮食不定时的,他又不喜欢吃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们大哥实在太担心他了,所以三不五时让我们兄妹有空就来盯他吃饭……」 「练梓沫。」 敏锐地听出了自家哥哥这句简简单单的称呼下隐含的杀意,练梓沫马上闔上了嘴巴,同时在心底再次给自己赏了三巴掌。 啊啊啊太顺口了不小心就说了!明明还不知道这个姊姊是谁!明明晓得三哥最重视隐私,她还爆了他这么多的料……呜呜呜她现在道歉还能挽回吗? 练梓沫脑中的想法千回百转,实在不敢去看三哥的表情。囁嚅着想要道歉,但话还没说出口,便再度被叶月截了话头: 「原来是这样啊。」 她巧笑情兮,却藏不住眼底的精光,只稍稍一瞥,便让练梓奕的太阳穴都疼了起来…… 「可是你们这样一直跑也挺麻烦的,而且也顾不上他的每一餐。不然……这样吧,我跟练医生还算熟,见面机会也挺多的,我顺便给他带个三餐也不是难事。这样你们家大哥也能放心了。」 「咦?」 「小沫,我可以叫你小沫吧?」擅自从适才练梓奕说出的名字中取了?称,叶月笑得满脸狡黠,「你说这样是不是很好呢?」 「啊?喔,听上去不错……」 「练梓沫!」 这一次,练梓奕话中的杀意已不只是家人能接收到的程度了。然而跟他同桌的两个人,一个被刚刚的爆炸性话题炸到神游天外,另一个正兴味地欣赏着他的表情,都没有要理会他的意思。 练梓奕揉了揉自己的额角,突然觉得,今天的月历上写的可能是「不宜出门」…… 其实练梓沫倒也想回应哥哥,别的不说,她是真的对练梓奕敬畏十足。但是此时此刻,她的脑内cpu实在是跟不上了…… 突然有个女人跳出来说要给她家单身已久的三哥管三餐?话里话外还表示两人非常熟络、常常见面?所以练梓奕早就已经和这位姊姊搭上线了但还没带回家?还是这个姊姊暗恋三哥在找机会表现? 练梓沫的脑海里奔过了千军万马,但还是没得着任何一个靠谱的结论,最终只能在叶月以退为进的追问,以及自家哥哥的杀人目光下,严肃地点了点头。 「那三哥就交给你了!」 「……」 练梓奕已经不想骂自己的傻妹妹了,更不想去面对儼如练家大家长的大哥听到小妹乱七八糟的转述后,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只能苦中作乐地想,虽然今天着实悽惨,但叶月今天玩了这么一场,大约也算心满意足,之后应该不会再来祸害自己了…… Chapter 5 游园之约(1) 后来的事情发展非常地顺理成章。 裘洁美向叶月提起了这么一桩,后者一开始有些愕然,但看见站在旁边他一脸淡定,似乎也被影响了,随即笑着点头,还对他说了句「请多多指教」。 而出乎意料的是,后来的疗程确实如裘洁美所言,往前跨进了不少。 原先一直没能顺利进行、总在途中就被叶月强烈的恐惧感打断的想像疗程,在练梓奕的陪同下,竟立时就进入了状况,就好像先前的卡关全是裘洁美的错觉似的。 真要说的话,其实练梓奕也没做什么,甚至话也没多说几句,但只要有他在场,叶月的防备心似乎就自然而然地下降不少,并不像过往那般抗拒回忆。 「你在练医生面前,好像特别放松呢。」 某次想像治疗结束后,练梓奕赶着准备下一场手术而率先离开,裘洁美抓住机会,佯装无意地说了这么一句。 叶月闻言也是一愣,像是首次想到这一点歪了歪头,摆出了思考的姿态。不久,便见她恍然大悟般笑了起来: 「好像……的确是这样呢。」 「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裘洁美没有看她,只是边收拾着稍显混乱的桌面,接着丢出下一个引导性问题。 大概是她的动作太随意,叶月全然没注意她与往常不同的刻意,只顺着她的询问,再度低头思索起来。 「我想……可能是因为,透过他,能让我看见回忆里,曾经被我遗忘的、那些美好的部分吧?」 听了这话,裘洁美顿了顿,首度在这段状似间话家常的试探中直视面前的这个女孩。 叶月专心地回想着,并没留意她表情的变化,还逕自笑着: 「我以前是很害怕回忆的。就算是在……最糟糕的那件事发生之前。」 说到这里,她的笑容淡了一些,但很快又重新扬起嘴角。 「我总是拼命地想证明自己是对的,也不断在说服自己,只要结局是好的,那么不管途中遭遇多少困难与拦阻,都没有关係。」 裘洁美望着轻轻地诉说着过去的叶月,目光温柔。虽然眼底隐隐不忍,却不曾带有半分她并不想要的怜悯。 感受到主治医生的体贴,她不无感激地还以笑容,而后接着道: 「可是你也知道,我想要的结局,最后并没有到来。从看见『他们』的那一刻开始,原本就不算美好的回忆,在我的意识里,就变得更可怕了。」 她不喜欢回忆。 因为回忆里,满满都是外人的嘲讽、家人的不谅解,还有她最不想记得,却偏偏记得最清楚的,周明毅的无情。 作为她的治疗者,裘洁美一再明示暗示地告诉她,其实没有那么可怕,她完全可以跨过这一切;然而曾经的现实一遍遍袭向她,而她无论如何,都无法越过那些过去,看见现在的「真实」。 这个反覆的过程其实在许多病患里并不鲜见,往往只能花更多时间,让患者对治疗师產生更深的信任感,才能再度迈向下一阶段的疗程。 但,不知该称作幸运抑或意外,练梓奕作为一个局外人,因着种种巧合,竟介入到了事件之中。 坦白说,要说信任,大抵比起练梓奕,她还是更信任裘洁美的。但无可否认的是,两人之间那因恶作剧而越趋紧密的连结,极大程度地弱化了他俩本应维持更久,甚或本应无法破除的隔膜。 其实练梓奕从来都不是什么容易亲近的对象,而叶月因着过去的经歷,虽不说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要走进她的心底,仍是一件困难的事。 如果让她来定义,一时之间,叶月也不晓得该如何介定她与练梓奕的关係? 不是朋友,但也不算敌人。彼此之间或许曾有敌意,但也早就消融了。 那么,他们到底算是对方的谁呢? 骤然想到这一点,叶月颇有些茫然。但无庸置疑的是,在帮助她面对回忆这件事情上,练梓奕确实居功至伟。 她也说不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何这个各方面都与周明毅相差十万八千里的男人,总能让她想起自己的青梅竹马,甚至在想起的时候,丝毫不带半分怨愤? 就好似……在他面前,她就是个小女孩,天真而热爱恶作剧,从来不曾成为他人避之唯恐不及的魔女。 思及这个伴随她多年的称号,叶月呼吸一窒,好半晌后,才又轻轻舒出一口气。 她是许多人眼中的魔女,因着一己之私,肆意伤害了不计其数的人。但是唯有练梓奕,在起先便「见识」了她的任性自恣,却从未因此态度丕变,看向她的时候,永远是如出一辙的清冷。唯一一次的例外,也是为了她的退却畏缩,怒其不争。 纵使蓽路蓝缕,但若走到终点时,能有一个人始终如一地包容你的纯真与丑恶,那么,曾发生过的那些坎坷,便也变得无足轻重了吧。 Chapter 5 游园之约(2) 当然,毕竟是十多年的回忆,叶月再如何洒脱,也没办法简单地一笑置之。 只是无可否认,练梓奕的存在,无疑成了她紓解心结的解药之一。每次她在他面前,总能放下根深蒂固的恐惧,不自觉地想起那些不堪回首、却被裘洁美要求必须面对的往事。 说起来,自从两人相识以来,她想起周明毅的次数可说是与日俱增。但神奇的是,只要想起的时刻与练梓奕有关,比起往日总让她逃之夭夭的痛苦,她更常记起的,却是她二十七年的人生里,为数不多的温馨时光。 连裘洁美都对她的抗拒无能为力,唯有练梓奕,仅仅只是站在他跟前,微笑似乎就成了最简单不过的事。 或者,这背后并没什么复杂的原因。只是因为他那种不为外物所动的淡漠影响了她,使她不再那么容易深深陷入回忆的泥沼,更能跳脱当局者的迷思,并大大淡化了不愿回想的强烈抗拒感。 「真的……该好好谢谢他呢。」 仿如喃喃自语般道出这么一句结论,叶月眼底恍然闪过几抹縹緲,却没有留意到,一直观察着她的裘洁美不知何时已收回视线,默然敛下的瞳眸里,几许精光一闪而过,终于没被任何人察觉。 虽然裘洁美到底想要做些什么,暂时不得而知;但叶月的感谢礼倒是准备得极快,隔天来到医院时,手上除了眾人已司空见惯的便当盒,还多了一小株用缎带包得好好的风铃草。 在医院执业多年,练梓奕早就从病人或家属处收穫过不少花束。纵使也有些不能谅解的家属会大声谩骂,但每回看见那些痊癒病人的笑容,接过他们的礼物时,他的心总会倏然柔软下来。 成为医生虽不是他最开始为自己所定的目标,甚至严格来说,这也不能算是他现今的心之所向,但正因有着那些被他安好存放在抽屉里的隻言片语,他才能在这条不容易的路上,坚持到现在吧。 那些感谢无疑对他意义重大,然而,哪怕他表面上力持镇静,没让自己的神色露出分毫破绽,也不得不对自己诚实承认:当叶月走进他的办公室,巧笑情兮地把风铃草递给他的时候,他心底驀然涌流的悸动,和先前收到任何一份谢礼的感受,都是完全不一样的。 关于自己心里的那些情绪,他不晓得叶月觉察到了多少。但当她朝自己展开笑靨时,他能看见,那双眼眸深处的清明,远比过往任何一次都要来得纯粹。 「练医生,谢谢你这段日子以来的照顾。」 他没说话,默默抬头看她。 她仍然笑着,脸上却不带半分阴霾,彷彿在这一场最真诚的感谢仪式里,只有他是真实的,而那些教她一度哭得不能自已的曾经,此刻全都被她拋诸脑后了。 「也许我们的相遇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开始,我也做过不少得罪你的事……」 说着,她吐了吐舌头,眼神多少有些心虚。 「不过到了现在,我对你真的只剩下感谢了。谢谢你愿意一次又一次包容我的任性,谢谢你愿意听我说话,更谢谢你……愿意来帮我。」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愈来愈轻,几乎融入了空气。但是办公桌上被打开的便当盒里,用海苔剪出来的「thankyou」字样,与旁边的风铃草相映成辉,代替她本人道出了她难以言尽的感激。 「所以啊,练医生……」 抿了抿唇,她似有那么一秒的犹豫,然而当她再度开口时,语气已然坚定起来: 「提这个可能有些晚了,但是,我们别再拗了,就化干戈为玉帛吧!」 听她提起这点,练梓奕多少有些意外。愣了好一会儿后,才摇了摇头,冷硬的唇畔却不由微微上牵,牵出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 「本来就懒得跟你计较。」 他说的倒也是实话。 其实打从第一次相遇起,他就从未真的与她计较过。纵然她对他大小恶作剧不断,他或无奈或反唇相讥,却一次都没有追究到底。 只是直到今天,当两人把昔日那委实不算美好的开头放到檯面上,翻开彼此所有的底牌,才总算抹去对方心中可能有过的腹诽,也抹去那充满与愤然的初遇。而他和她,亦得以在她製作的便当香气之中,重新建构起连结的桥樑。 「嘿嘿,练医生,从今天起我再也不叫你练医生了!」 「为什么?」 「我本来就是为了让你的医生形象崩塌才做了那些恶作剧啊!现在我们和好了,我还记着你这身分膈应自己?」 「……」 「知道你不明白我的逻辑,其实也不需要明白。最重要的是,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是朋友啦!」 她朝他笑,笑得那样张扬,张扬到明明室内并没有阳光,但他看着她,竟觉得她的笑得比以往看他笑话时所流露的,还要更刺眼些。 Chapter 5 游园之约(3) 从这一天起,她对他的称呼就变了。 原先是生疏有礼的「练医生」,儘管她唸起来总是怪腔怪调,不带半分敬意,那也抵不过这称呼本身与人的距离性。 可是当她随口喊出「练梓奕」这个名字,不只裘洁美诧异地瞪着他们,就连早就认定两人毫无恋爱徵兆的护理师们,也再度燃起八卦之火,连连追问他们的现况。 幸而医院工作向来繁忙,两人含糊其词地解释了几遍,眾人虽仍有疑虑,却也没时间继续查问,只得放走二人。 几经辛苦才走进办公室,叶月额上已冒出薄汗。她随手放下便当盒,从包包里取出了手帕,快速擦拭起脖颈附近的汗珠。 练梓奕原先只是随意瞥了一眼,结果目光就再也挪不开了。直到叶月整理完仪容,他都还没有收回视线,而且眉头还有愈皱愈紧的趋势。 当叶月抬头,所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她微微一愣,下意识地打量了一下自己的装扮,却没发现任何问题,只得纳闷出声: 「练梓奕?你在看什么?」 「那是什么?」 「……欸?」 被这个莫名其妙的反问句问得满头问号,叶月不得不再次审视了自己。末了终于在她火眼金睛的观察后,明白了练梓奕话中所指。 她抬手,拉起因今天天气太热而第一次在台湾换上的七分袖衬衫,展露出了手臂上那道连她自己都几乎遗忘了的疤痕。 默然望着手臂上的这道伤痕,一时之间,她竟说不上心头到底是何滋味。 眼底情绪错杂,好半晌后,才又听见她的声音。 「这是……青春的纪念品吧。」 她努力把这话说得无所谓,然而话才出口,她便感受到自己言溢于外的虚偽。 说得也是,怎么可能无所谓呢? 那是她青春里最鲜明的分界线,代表着她与周明毅关係最极端的恶化,也是陆筱菱掛上他女友头衔的开端。即使血色不再,可是只要想起那一年,想起他不由分说的指控,她彷彿仍能感觉到伤口处传来的,那沁人肺腑的痛。 『你明明答应过,以后再也不会做那些事,那你今天又是在做什么?』 分明不想再记起那太过痛心的画面,可是被唤醒的记忆如浪潮般涌来,压迫着她隐隐作痛的心脏,教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跟她道歉。叶月,我要你向陆筱菱道歉。』 只差一点就要那席捲而来的黑暗完全淹没,沉默已久的练梓奕却驀然开口,打断了她纷乱的思绪: 「所以,又是他?」 「……」 叶月没有回应,事实上,她也不需要回应。因为练梓奕虽用了疑问的句式,语气却是异常的篤定,显然是从她的表情中看透了一切。 虽然二人现在也勉强能称作朋友了,但叶月见他这副模样,心里还是有些发怵。 毕竟,他俩上一次的不欢而散,就是因为谈起了周明毅。如今事情再度重演,脑袋早已成了一圑浆糊的她委实有些不知所措。 但出乎意料的是,练梓奕甩下这句话之后,又是一长串的沉默,许久未置一词。 良久,满心忐忑的叶月终于等来了他的一声叹息。 「……你看着也不算太笨,怎么遇上一个男人就变傻了呢。」 明明满脑子都是整蛊他的点子,哪怕只把一丁点这样的小聪明用到追男人上,想来她都不至于弄至今日这般田地。 他其实不瞭解她的过去,虽在疗程中稍有触及,但终究只是片面。可即使只接触到她那齣爱情悲剧的冰山一角,他也能轻而易举地描绘出,她那二十七年的人生里,到底是如何飞蛾扑火般追着那个不值得的男人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就放柔了语气,原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意味的眼神也软了下来,温声道: 「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几乎是在他问出这句话的下一秒,叶月的眼泪潸然落下,如断线的珍珠般流个没完,愣是吓了练梓奕一个措手不及。 他连声说着「慢慢说」,叶月却只是哽咽着不断摇头,迟迟说不出半个字。 练梓奕不会明白,甚至是知晓更多她与周明毅之间虐恋情深戏码的裘洁美都不会明白,这个看似轻巧的问题,对她而言究竟代表着什么。 从十五岁到二十七岁,整整十二年的光阴,她与周明毅大吵过、冷战过,甚至也曾有过短暂的和睦。然而,对于十五岁那年,她跑到实验室威胁陆筱菱这件事,两人都始终三缄其口,就连陆筱菱这个名字都成了禁语,许久不曾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之中。 他不说,她不提,她便也以为这事已经揭过了。直至练梓奕翻出这件旧事,她才恍然惊觉,原来自己从未真正放下。 原来,她一直在等一个人来问她:你还好吗? Chapter 5 游园之约(4) 如果她的中学同学们在场,肯定要骂她贼喊捉贼。 毕竟美工刀是她带去的,主动发起争执的也是她,更别提她昔日曾对潜在情敌做过的各种举动。不管怎么看,她都没有被温柔慰问的资格。 其实他们怎么看,倒也不影响叶月。说穿了,那就是一群跟她不相干的陌生人,他们如何想她又与她何干? 但,周明毅不一样。 她总以为他了解她,起码了解一部分的她。哪怕她在他心里形象再糟,她以为他总会愿意听她解释,听听她採取那极端行动旳原因…… 可他没有。 别说是事情发生的当下,即便是事过境迁之后,连陆筱菱这号人物都彻底消失在他们生命,周明毅都不曾提起过这段陈年旧事。 叶月不晓得他为什么不提起,也许是不愿深究,也许是他心里已有定案。但无论如何,作为事件的始作俑者,她终究也没那个脸面去主动挖出这事来深谈。 时光就这样缓缓流逝,最后渐渐地,就连她本人都忘记了,原来最开始,她是期待着有人来跟她要一个解释的。 她不是说自己全然无辜,但归根咎底,那真的只是她一个人的错吗? 如果不是整个环境都对她极度地不友善,如果不是周家施压,如果不是周明毅一再给她希望又一再让她失望……退一万步讲,如果在那黯然无光的四年里,有哪怕一个人对她释出一丁点善意,恐怕她都不至于做出那样失控的举动。 一场悲剧的发生,从来不只是一个人的责任。 别人都说她是加害者,然而他们本身又何尝不是她的加害者? 她从未将这些委屈对别人倾诉过,就连蒋之博都没有。 毕竟,蒋之博是她残缺不全的人生里,仅存的一片净土。她愈是怀念、愈是依恋,便愈是不捨得将那些痛苦加诸在他身上。 她知道他会安慰她,会用那道曾将她从最深沉的黑暗中救赎出来的温煦目光看着她,可是,那又如何呢? 蒋之博再温厚,终究只是她人生的过客,终究,无法陪她到最后。 她知道他的梦想在哪里。就如十二年前他不会为她留在香港,如今同样也不会为她停留。他们的生命或许有过温柔的交会,却终究只能成为彼此的萍水相逢。 叶月深深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在两人分别后,扔掉了那张留有蒋之博联络方式的纸条,让那句轻描淡写的「我不好」,成为他们之间,仿若遗言的倾诉。 她不愿意告诉蒋之博,因为她不希望成为他追梦路上的障碍;那么,练梓奕呢? 她是否可以信任他,将自己那段千夫所指的过去,陈明在他面前? 泪眼婆娑间,她似乎看见练梓奕一贯漠然的黑眸深处,几不可见的一抹焦急。那抹焦急轻而易举就感染了她,让原先还在踌躇的她马上下了决心,那句迟到多年的剖白竟就这样衝动地脱口而出: 「我不是真的想伤害她……」 这句话委实太过莫名其妙,想来练梓奕听了也只会觉得她不知所云。可她却停不下来了,也不管他是否能听懂,便搭着断断续续的抽泣声,继续自己的诉说。 「虽然拿着美工刀,但我只是没注意到我有带过去呀……后来聊一聊,我有点失控了,才会把美工刀拿出来的……我不应该,我真的不应该!明明知道张芷萱不安好心,我怎么还会被她挑拨?」 「……」 「可是,我真的没有伤害她的意思……我只是想要一句承诺,只是想要他回来,只要这样而已,只要陆筱菱跟我这么说就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由自主地颤抖着捂住了自己的脸,脑海里恍惚又浮现起了实验室里,她与陆筱菱在地板上纠缠成一团的画面。 其实叶月也知道,自己的这番说词,与其说是解释,更多的不如说是强词夺理。想来任何一个稍为了解内幕的人,都会指着她的鼻子骂她逃避责任、恬不知耻。可是一边承受着良心的谴责,她却又忍不住一边继续说着,好像只要把那些委屈都说完了,事实也就会跟着改变了…… 而直到她的最后一个话音落下为止,练梓奕都没有打断她的自白。 从头到尾,她都不敢去看他的表情。她不晓得他是否有听懂?是否也像她的那些中学同学一样,觉得她是个轻率伤害别人,又不知悔改的魔女?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练梓奕默默听完,抽了数张卫生纸给她擦脸后,安静了整整五分鐘,才开口说了一句话。 「你辛苦了。」 Chapter 5 游园之约(5) 几乎是在这话传入耳内的下一秒,她的眼泪再次溃堤而出,把原先还算淡定的练梓奕吓得颇有些手足无措。 她知道,他肯定没有完全听懂她的话,毕竟她说得颠三倒四,还夹杂着一大堆他不熟悉的人名,再厉害的人恐怕也没办法理清她说话的脉络。 但是有些资讯是很明确的:无论她如何想为自己脱罪,有一点永远无可推諉──是她亲手伤害了另外一个,当时完全无辜的女孩。 以练梓奕的聪明,不可能听不出这一点。而她虽然一时衝动下将过往向他全盘托出,却没想过他真会接纳这样骯脏的自己。说穿了,这回的倾诉,不过是她压抑多年之后,终于隐忍不住的一次大爆发罢了。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练梓奕不仅没有指责她,甚至也没有表现出分毫的不认同,只是来到她身边,用那一如既往的清冷声音,说了一句:「你辛苦了。」 她说不清这对她而言是多深刻的安慰,纵使对自己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与她的过往毫不相关的练梓奕,她还是觉得,那些过去被尽数藏于心底最深处的压抑,似乎都在那一瞬间被释放了。 「谢谢你……」 好不容易止住抽泣,她一手拿着卫生纸,聊胜于无地挡住自己通红的鼻子,一边尝试着扬起嘴角,朝看上去颇为紧绷的练梓奕露出一抹微笑。 实在感觉有点丢脸,她原想就此止住话头,然而望着他状似冷淡,眼神却还在细细观察自己的模样,情不自禁地,她又补充道: 「练梓奕……你真的,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呢。」 「第二次了。」 「……咦?」 「这是你第二次这么说了。」 而她还是不知道,他的温柔,从来不是谁都能得到的廉价品。 后半句话,练梓奕闔起双眼半晌,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他语焉不详,叶月也不知所以,侧头瞧了他好一会儿,大约是颇觉古怪,但末了终于没有追问下去,只是笑着站起身,朝练梓奕摆了摆手。 「那么,今天我就先走啦……我要趁着人不多,赶快先去处理下这个……」 她指了指眼睛,又作了个俏皮的吐舌,而后也没等练梓奕回应,便旋风般离开了他的办公室。也不知是真在意自己脸上的惨况,还是有感自己在他面前哭得停不下来太丢脸。 练梓奕倒也没有留她的意思,只是她走后,他又坐着愣了许久,却觉得桌上那束她带来的风铃草显得异常突兀,就连空气中都彷彿瀰漫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处处昭示着她的曾经到来。 当裘洁美走进来的时候,所看见的就是这样的一幕。 平常打扮与行事都一丝不苟的练梓奕,端正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却不是在处理公事,而是紧盯着一束风铃草,那怔愣的神色,哪有半分精英医生的范儿? 见到不同于寻常的同事,裘洁美瞇了瞇眼睛,心下已有想法,却没表现出来,只是轻咳一声,唤回了练梓奕的注意力。 练梓奕恍然回神,这才惊觉自己的失态,却也不好解释,只得敛起双眸,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找我有事?」 裘洁美耸耸肩,没有拆穿他彆扭的偽装,只是顺着接过他的话头: 「有点私事。」 此话一出,就见练梓奕的眉头微蹙──裘洁美倒是理解,毕竟他俩之间虽不能说不熟,却也就是公事上的往来,私下的交情几近于零。倏然跟他谈起私事,难怪他会诧异。 「别紧张,不是什么重要的私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翻了翻自己的口袋,拿出两张薄薄的纸,在他面前扬了扬。 「这是游乐园的优惠票,我的病人给我的,但你也知道,我们这种轮班制全天候服务业,想抽个空间时间真的比登天还难……所以,送给你吧。」 「……」 练梓奕顿了顿,看了看裘洁美手中的票,又瞧了一眼她的表情,确定她并不是在开玩笑,才开口问出那个在他看来委实有点白痴的问题。 「我和你在同一家医院工作吧?」 「对啊。」 「我们都在这家医院轮值吧?」 「对啊。」 「那么,你抽不出时间去的地方,你怎么会觉得我能抽出时间去?」 「因为,练医生你看起来最缺娱乐啊。」 「……」 分明是歪理,裘洁美却偏偏把这理由说得冠冕堂皇。练梓奕被她的答案一窒,后来终于在「和她争辩」与「妥协接受」两个选项里,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后者,收下了那两张大概注定要浪费掉的游乐园优惠票。 Chapter 5 游园之约(6) 虽然练梓奕收下了裘洁美的这份「好意」,但按照他的想法,他大约根本不会去碰它。那两张票最可能的结局,便是与他抽屉里的杂物一起,在某次的定期打扫时被清理掉。 然而不知怎地,脑海里总不自觉地浮现出叶月的脸,尤其是她那天在他的办公室里,哭得泣不成声的模样,几乎像是被强制按下了重播键,一再重覆回放。 被自己不听话的脑子强行「洗脑」了几天后,练梓奕不得不承认,他确实很在意她。 这几天里,叶月还是持续在给他送便当,但不知道是有了新计划,还是不希望让上次莫名其妙哭起来的情况再度发生,她再也不在他的办公室长留,情愿在医院里间晃,也不肯舒舒服服地待在办公室,等他用餐完毕。 然而,她不与他互动,却也没有恢復正常。 她无疑是笑着的,但眼神里仍然带着浅浅的忧鬱。他不晓得那忧鬱是来自过去抑或现在,唯一清晰的是,自己并不想看到这样的她。 这天下午,整理好病歷报告后,他拉开抽屉,又一次望着那两张好好地躺在上方的游乐园门票发愣。 如果加快速度将那些积压的报告处理完,仅仅一天的假期,应该还是有办法挤出来的吧?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让他生出了一种仿如小朋友远足前的亢奋感,几乎立时就想实施行动。然而很快地,理性又重新佔了上风,给他狠狠泼了一盆冷水: 就算他真的空出时间来了,又该怎么开口邀约叶月? 虽说现在两人也掛着朋友的名义了,可论及交情,还远远不到能随口相约出门的地步。更直白一点地说,这份友谊其实脆弱得很,倘若离开了医院、失去了裘洁美这个桥樑,他俩从此不復相见也是有可能的。 揉了揉不自觉又皱了起来的眉头,练梓奕不着痕跡地舒出一口气,抬手关上抽屉,站起身正想到病房去,没想到刚才还被自己念着的那个人,竟恰巧就在这时闯了进来。 乍见到叶月,练梓奕不可谓不惊讶。 此时并非三餐时段,最近似乎正在躲着自己的她却突然冒了出来,他着实意外。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自己大惊小怪。 叶月毕竟是裘洁美的病人,纵使他与后者协商后决定参与她的疗程,但主治医师是裘洁美,她们后来如何调整会诊的时间和方式,本就不是他这个「伴疗者」能决定的。 思及此,他很快冷静下来,只抬眸看了她一眼,淡然道: 「关门。」 叶月闻言一愣,但想了想,发现自己刚刚匆匆跑进来,确实没注意到是否有把门关严实。赶紧半转过身,仔仔细细地关好门。 看她态度认真,练梓奕唇畔微动,勾起了一个极不显眼的弧度。不过当叶月检查完毕,回过头来看他时,他已极快地把那上扬的嘴角压下,恢復往日不苟言笑的表情。 叶月也没觉察到不妥,只是迈开步伐,三步併两步走到他的办公桌前,脸上是显而易见的欢快。 「嘿嘿,练梓奕,你最近有空吗?」 没空。 不管从什么角度出发,这都该是他唯一的答案。可是望着她期待的眼神,练梓奕发现,那理应再简单不过的「没空」二字,竟怎么也说不出口。 一句话梗在喉头许久,最终他深深吐出一口气,避重就轻地回问: 「……有事?」 也许是感受到他回话时的宽厚,她笑得更开心了。只见她动作小心地从身后摸出了一张传单,献宝似的在他跟前扬了扬: 「我想去看这个!」 她的一双黑瞳里满满都是跃跃欲试的雀跃,这些日子以来的忧鬱全都一扫而空。练梓奕望着这样的她,差点连传单上的字都没看清,就想点头应承。 幸而点头之前他勉强抓回了自己的理智,微微定了定神,这才看明白了传单的内容。 原来这是台北动物园就復活节举办的活动,限期内入园不仅享有午餐优惠,更有机会与小动物互动。 没等他反应过来,叶月又再度迫不及待地插话: 「虽然香港也有海洋公园,但香港真的太小了,还有好多动物我没看过呢!我之前就想去动物园了,但又不太想一个人去,裘医生和大家也很忙,我也不太好意思找她们……但这次刚好有活动,所以我真的好想去!」 看到她眼底隐隐闪烁着的期待,练梓奕只觉心底一软,当下也不想考虑时间表的问题了,頷首就想答应。但临了,他又想起了什么,不由问道: 「为什么找我?」 「因为裘医生说,你最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了!」 「……」 Chapter 5 游园之约(7) 听了这话,练梓奕不由想到,虽然如今叶月不再对他恶作剧了,但他的生活并未因此趋向平淡。因为裘洁美正在接替叶月,无所不用其极地给他带来数之不尽的「惊喜」。 纵使心里很想反驳,但蠢蠢欲动的感性却再次佔了上风,临末了,他接连咽了几次口水,终于还是收下了她的入场卷,并高冷地表示,自己先确定一下行程再告诉她。 叶月毕竟从未与他共事过,对他的工作风格不甚清楚,也并未生疑,开心地欢呼一声就又出去了。看那欢快的神色,显然已将这段日子以来始终縈绕于两人之间的尷尬都拋诸脑后。 而练梓奕虽没给出肯定的答覆,但他足够了解自己──早在自己没有直接了当地拒绝她的那一刻起,他的所有高高在上,都不过是故作姿态罢了。 裘洁美大概也深明此点,所以当天晚上,他的值班时间结束,他正准备换下制服时,她便抓准时机,溜进了他的办公室。她反锁上门转头看他时,脸上满是促狭,看得练梓奕满身不自在,却也不好说什么,只得欲盖弥彰地敛眸,躲开同事的视线。 当然,这齣好戏由裘洁美精心策划,自然不会让它就此落幕。 只见裘洁美微微勾唇,掀出一个狡猾又得意的笑容。 「练医生还算喜欢我的大礼吗?」 她问得语焉不详,练梓奕不愿鑽进她的陷阱,于是没有说话,只继续整理着自己的衬衫袖子,神情淡漠一如过往。 若是往日,裘洁美可能会就此收手,不敢跟这向来一板一眼的同事闹开。然而如今有了叶月这个把柄在手,练梓奕那乍看之下冰冷得可怕的眼神,也就成了虚张声势了。 对于练梓奕的反应心里有数,她眼珠子一转,故意没有拆穿,只托着下巴,摆出苦恼的模样,话里话外却全是试探。 「难道你不喜欢吗?但是没道理啊,我可是很认真地计划了好久呢。游乐园门票都送到你手上了,没想到你这么矜持……不过还是敌不过命运!没想到小月平常看起来浑不在意,对小动物那么有爱──」 听到这里,一直隐忍不发的练梓奕终于忍不住,出声打断了裘洁美兴高采烈的独白: 「你说谎。」 简单的三个字,贯彻了他一贯寡言的作风。然而即使这般言简意骇,却不妨碍裘洁美听懂他的意思。 不就是指控她捏造事实,胡乱散播他喜欢毛茸茸小动物的谣言吗?她早就准备好答案,理直气壮地挺了挺胸,开口时语气竟颇为自豪: 「要不是我说谎,你还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肯约小月出门呢!说起来你还该感谢我!」 「……」 言多必失,这道理练梓奕早已明白。实在不想让裘洁美继续得意下去的他抿了抿唇,别过视线,不愿再与裘洁美争论,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自己到底是哪里不够小心,竟在她面前露了饀? 本不欲再给她发挥的空间,没想到裘洁美的观察力彷彿开了外掛,明明他半句话都没说,她竟愣是看出了他的未竟之语,还嘻笑着朝他眨了眨眼: 「练医生,你太看得起你自己啦!如果是其他事我还不敢打包票,但像你这种几百年没在谈恋爱的人,那种患得患失怎么可能藏得住?唉……真别说,你这副样子,还真的是我和你共事这么久以来,最像人类的一次!」 她发自内心的感叹说得练梓奕一阵沉默,半晌后,才听他低低出声: 「真的……这么明显?」 他的语气透露出几分不知所措的犹豫,单纯得几乎不像练梓奕了。大约从多年前的那宗意外之后,他就再也不曾有过这种事情超出控制的感觉了吧? 工作也好,家庭也罢,他把生活节奏控制得刚刚好,不容任何人左右,也不容他人看透自己。他想自己在这一块是表现得很好的,裘洁美过往对他也是礼貌相待,偶尔开些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却也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但自从叶月出现之后,事情便一步步走向失控…… 他若有所思,裘洁美听后也是一愣,安静了数秒,才露出一个微微带着苦涩的微笑。 「其实……也不是那么明显。只是你的这种表现,和『他』……有点像。」 这是第一次,裘洁美在医院的同事面前,毫不避讳地提起了顏君哲。 「你们其实并不相像,但也许恋爱经验不多的男人都是这样?你的很多反应,都让我想起他。」 也许是裘洁美的神情太温柔,也许是一直紧绷着的那根弦刚好松了,原先一直强装镇静的练梓奕听了这番话,态度霎时柔和下来,良久,才轻轻回了一句「嗯」。 竟是默认了裘洁美先前的所有调侃。 Chapter 5 游园之约(8) 大抵是他的态度太温和,温和到出乎裘洁美的意料,这位对自己愈趋放肆的同事后来再也没多说什么,只再三强调让他把握机会,便离开他的办公室,忙工作去了。 事实上,练梓奕的工作只会比她更忙;但明明已经落下了一大堆的进度,但面对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练梓奕却无论如何都无法专心处理一旁早已堆积如山的待办事项。 往日眼里心里只有工作,连吃饭都不放在心上,被小护士们戏称为「冷面工作狂」的练大医师很是无奈地发现,此时此刻的自己竟有了发展成恋爱脑的嫌疑。 理智告诉他该工作了,但脑海里不断冒出来的想法都与病人无关,反倒是一幕接一幕的约会规划。 『因为裘医生说,你最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了!』 叶月雀耀的话语犹在耳边,想起她捧着门票,珍而重之地来邀请他时,那闪闪发亮的眼神,练梓奕不由心神一动,还来不及深思,一丝笑意已然逸出唇边。 「小动物吗??」 如果去掉「毛茸茸」这个形容词的话,大概也不能算她错吧。 从未想过向来镇静自若的自己会有这样傻气的一天,练梓奕刚想冷下脸,但回神后却又突然觉得无所谓。 他喜欢凡事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感觉,这么些年,他几乎都是按部就班地走过来的;然而,她一路走来的人生,不管怎么想都与「平顺」扯不上关係。 如果说她的脱序行为,都是对其荒诞过往的反馈;那么参与到这些失控当中,也能算是他对这种心动的回应吧。 思绪转换之际,练梓奕原先冷硬的眉眼不自觉地柔软下来。倘若有人此时走进他的办公室,定要再三怀疑这是否练梓奕本人。 毕竟练梓奕在医院里,从来都以不苟言笑着称,不只病人和下属怕他,就连比他高级的医师,也常被他的气场镇住,在他面前表现得唯唯诺诺。 而将练医生的心湖搅得一团乱的罪魁祸首,此刻仍一无所觉,正踏着欢快的脚步,揣着口袋里的入场卷,走在人潮拥挤的台北街头,心情愉快得不可思议。 与被当面调侃的练梓奕不同,裘洁美将入场卷送她时,并没透露太多内情。虽然字里行间多少有怂恿之意,但满心满念都是小动物的叶月并没有将对方的不对劲放在心上。如今动物园之约初步定案,虽然还没确定出发的日期,叶月的雀耀却已言溢于表。若不是还在大街上,她指不定都要大声哼歌了。 她没有深究自己的愉悦从何而起,只觉那约定教她心花怒放、难以自己。 或许??也没什么原因吧?光是有个人愿意陪她去做些什么,有个值得期待的约定,便是她曾经阴霾笼罩的生命里,可望而不可及的美好了。 叶月从未细想练梓奕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毕竟这么多年,习惯了只为了周明毅而活,思考某人对自己的意义不知不觉间已成奢侈。家庭持续的洗脑、逐渐崩溃的日常,生活总使她疲于奔命,无瑕细想;如今好不容易有时间了,她却早就失去所谓「正常的人生」。 应该是会想到的吧?二十七岁,不算太年轻,但总算不上是对爱情失去憧憬的高龄熟女;然而即使曾有那么多的医师和护理师跟她旁敲侧击,叶月却一次都没把自己与练梓奕的关係往恋爱那一端连系。 说穿了,也许她只是不相信自己值得被爱,不相信真会有那么一个人,会喜欢如此破碎不堪的自己。 毕竟,就连相识于微时的周明毅,都毫不留恋地撇弃了她,何况是她干下那么多坏事之后的现在? 她不会想,更不敢想,但对游园之约的期待却高涨不下。假如她安静下来深思的话,必会惊讶地发现,自己此时的心情,竟与昔年与蒋之博在美术教室的课后时光无比相似。 甚至,相比昔年的静謐,更多了一些朦胧的曖昧。 Chapter 6 有一种心动(1) 一场因他人推动而成事的约会,两位当事人对此各怀心思。但无论如何,这场同时包裹着糖衣与谎言的约会,终于是成行了。 出发当天,练梓奕开车,如约驶至叶月告知他的旅馆地点。 完美主义如他,自然不会容许「迟到」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他抵达时,距离集合时间尚有十多分鐘。他也没打算催促对方,只是熄了火,半开着车窗,等待大概还在整理的约会对象。 他姿态虽间适自在,眉头却始终深锁。就连平日清冷的神色,也因而沾染上几分焦躁。 当穿着搭配七分裤的牛仔连身裙,脸上掛着淡妆,还难得绑了可爱的双马尾辫造型,浑身散发着青春气息的叶月来到旅馆门口,所看到的便是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看的练梓奕,登时便愣了一下,原本要伸向车门的手也猛地顿住了: 「练梓奕??你怎么啦?」 听到她的声音,练梓奕的脸色稍缓,但语气仍然冷硬: 「你就住在这里?」 「对啊。」 她不明所以,转头看了眼收容自己将近两个月的青旅,再看向练梓奕时,眼底颇有些莫名其妙。 瞧她一脸搞不清楚状况的样子,练梓奕本想就「身在异地的女孩子安全问题」给她上一节课,但瞥见她青春飞扬的装扮,他微微一顿,低叹一声,终于什么都没说。 「算了,下次再说吧。先上车,我们这时间出发,人大概满多的。」 叶月闻言,瞬间便将刚才的纠结拋诸脑后,三两下就爬上他的副驾驶座。在他发动引擎的空档,还笑瞇瞇地搭话: 「台北的天气难得这么好,真是超适合去动物园的日子!你的休假刚好在今天真是太好了!」 一点也不刚好。是他特地查了天气预报,再三预测和确定后,才把日期定在今天的。 练梓奕对于自己为今天的约会所付出的努力心知肚明,却也没打算此时摊牌,于是只是敛眸,平淡地转移话题: 「你吃早餐了吧?到动物园里可没什么选择。」 「早就吃过啦!虽然说最近旅馆提供的午餐也有点腻了??之后可能会出门找找别的,毕竟早餐我真的不太擅长,来来回回还是那些东西??喔,不过练大医生的三餐我还是会顾好的,这跟我自己随便吃吃不一样,哈哈??」 练梓奕边听她唸叨,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开车的间隙不时瞥一眼隔壁的她,瞥见她神采飞扬的模样,一贯冷淡的脸容不知不觉便带上了几分温柔。 希望她可以一直这样自信和快乐。 希望她在自己面前,可以一直笑得这么开心。 如果叶月此时抬头,定会对练梓奕脸上的表情大呼小叫,甚至嚷嚷着让裘洁美来亲自观摩世界奇蹟。 却完全不会知道,眼前这个眉眼清冷的男人,到底对自己抱持着怎样的想法。 她对二人之间流淌的曖昧一无所知,练梓奕更没有提醒她的打算。直到他的车驶达动物园的停车场,他敛眸收拾随身物品时,才轻声打断还在兴高采烈说着什么的叶月。 「记得擦防晒。」 「咦?欸,对喔。果然是大好人练医生,真是细心又体贴。」 她笑瞇瞇地又给他发了张好人卡,而后便顺着他的话,低头在背包里翻找自己的防晒乳。 而接收了这称讚的练梓奕深深看了她两秒鐘,什么都没说,只迈开长腿,直接下了车,站在车外等她。 也终于没告诉她,她口中的细心和体贴,从来就不是任何人都可以享受的服务。 他并没有等太久。大概是真的太期待看到她口中「毛茸茸的小动物」,叶月很快就擦好防晒乳,风驰电掣般衝出副驾驶座,并且毫不见外地挽住了他的手臂。 「久等啦!我们赶快出发吧!去看练梓奕最爱的小动物!」 「??嗯。」 虽然对她「自己最爱的小动物」的形容有点感冒,但手臂上传来的触感太过美好,他终于什么都没能说出口,只是默默发出一个单音阶,任由她将自己往动物园的入口带去。 「对了,练梓奕,你最喜欢什么动物啊?」 「??」 「无尾熊?浣熊?哎,还是企鹅?不过企鹅不会毛茸茸的呀??」 叶月边走边自言自语地揣测着,练梓奕沉默一瞬,在解释与任由误会发酵之间,终究还是选择了后者: 「??不用管我,你只要选择你想看的就好。」 她闻言眨了眨眼,盯着身边人看了半晌,直看得练梓奕不自在,才再次绽开笑容: 「练梓奕你害羞啦?好啦,我不说了,我知道洁美姐说穿你喜欢小动物的事让你很不好意思,但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行,我就按着我的喜好来,你什么都不用说!我们都知道你没有特别喜欢小动物!」 语罢,两人刚好抵达门口,她将入场卷递向工作人员,又问对方拿了一份地图,马上专心致志地开始研究路线。 而练梓奕看着这样的她,眼底的无奈悄悄消融,再次被难得一见的温柔取而代之。 Chapter 6 有一种心动(2) 虽然练梓奕完全没有提供意见,但兴致勃勃的叶月还是快速地定好了游园路线,完全没有半分异乡旅客的犹豫。 「我之前就查过攻略了,我想爬虫馆和昆虫馆我们可以忽略??」 馀光瞥见练梓奕一瞬扭曲的表情,叶月点点头,更加确定地在地图上的两栖爬虫馆和昆虫馆画上大叉叉,这才笑着仰起头: 「不然我们就顺着路线,从无尾熊馆一路看下去吧?」 见他頷首同意,叶月收起地图,率先迈开轻快的脚步。 练梓奕默默跟上,看她双手背在身后,鱼骨辫随着跳跃的步伐愉快地飞扬,心情也一点点跟着变好了。 虽然无论是动物园的约会,抑或喜欢上她这件事,都是超出他原定计画的意外。但是练梓奕不得不承认,这些意外委实让他的人生精彩了不只一星半点。 作为意外中心点的叶月,无疑是最能触动他内心柔软的存在。 甚至让向来奉行效率主义的他,在她被无尾熊迷得七荤八素,流连忘返到忽略时间时,还心甘情愿地陪着乾耗。 两个本该相互提醒的同行者,一个被可爱的无尾熊迷了眼,另一个被看无尾熊的人迷住。结果待两人踏进大猫熊馆时,时间已将近十一点了。 也算他俩运气好,进来时刚好碰上猫熊的活动时间。 只见两隻大猫熊都聚在一处,中间是身量略小的猫熊儿子。两隻熊各自拿着竹子和玩乐用的大轮胎,有志一同地往儿子推去,似乎是在逗儿子。 看到这温馨的一幕,在场的不少观眾都笑了。然而刚才还在开心回顾无尾熊懒洋洋动作的叶月却静了下来,看向大猫熊一家的神色颇有些怔然。 两人并没有走到太前面,就这样一直留在中间后方的地方观望。 许多游客走马看花,看了一会就走了。两人跟前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叶月却迟迟没有回神。而练梓奕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刻意,竟也没有打扰她。 许久,她的眼神才重新聚焦,黑曜石般的眼眸深处,不知何时又浮起了练梓奕所熟悉的怀念。 「台湾都叫大猫熊啊??」 她低喃着,头也没转向他,只牵起嘴角,勾出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 「在香港,我们都叫牠们熊猫呢。」 语落,她再次沉寂了下来。仿似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即便她字里行间连半分线索都没透露,练梓奕却毫不怀疑,此刻她心里牵掛着的,肯定是那个害她出走异国、甚至不得不接受裘洁美治疗的混蛋。 参与了这么久的陪伴治疗,他当然清楚,现在只要静下来,给予足够的空间,也许再引导她抒发两句,她很快就会恢復正常,两人便也能忘记这段突发事件,继续开开心心地约会。 但是看着又一次沉浸在回忆里的叶月,一腔怒火驀然淹没了他,将他向来引以为傲的理智烧得盪然无存。 「你一定要这样吗?」 被他突如其来的质问惊醒,叶月颇有些讶异地回头看他,一时竟不知道该给出什么反应。 她怔然的模样,让练梓奕的脑袋有了那么一刻的清明。 他犹豫了一秒,考虑着是否要像上回听她谈起周明毅时,衝口而出骂了她一顿那般,随意找个理由搪塞过去;然而触及她眼眸深处,那抹几不可见的惊疑,他终于没再隐忍,放任自己将藏在心底已久的心疼倾洩而出: 「你一直都在想念他。他明明就一点都不珍惜你,你却一直在检讨自己,一直在怀念和他有过的美好。可是叶月,不管你做错了什么,他仍然是那个伤害你的人!」 他深吸一口气,决意将所有心里话说出来: 「无论你再怎么替他掩饰,无论他曾经对你有多好,他就是伤害你了!你不能无视这个伤害,更不能用你造成的其他伤口,来说服自己这些伤害没有发生过!」 叶月没有回话,眼神却透露出她的不知所措。 练梓奕知道,自己今天所说的话大抵已经触及她最敏感的那根神经,最好是赶紧停下来,确认她的状况;但是嘴巴却像是打开了不可逆的开关,一句接一句地说下去。 「你说自己想要放下他,但你的言行举止却是在指责过去的自己没有放过他!叶月,你到底是无法放下他,还是无法放过你自己?」 最后一个问句直击灵魂,让一直怔怔听着他发飆的叶月整个人都晃了晃。 良久,她才终于出声。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那么,你现在可以开始想了。」 他边说边伸手,将她拉到更接近猫熊展示区的位置,表情冷峻。 「你就这样看着,告诉我,如果将那个混蛋排除在外,你看到什么?想到什么?」 被他强硬的语气影响,她不由自主地看向眼前的大猫熊,且依照他的提问,迟缓的脑袋也慢慢开始运转。 「很??可爱。」 「嗯。」 「很温馨。」 「嗯。」 「我心里??」 我心里,家人原本应该有的样子。 她张口,努力想将这句话说完,喉间却驀地哽咽,终究没能如愿。 虽然没能完整说出来,她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回忆固然不可抹灭,她和周明毅经歷的一切,全都真实且残酷地存在过。 然而,是否要透过有周明毅的记忆,去看现在所经歷的一切,却是她的选择。 看出她的动容,练梓奕的神色反倒温和了下来,本来紧紧握住她手腕的大掌也松了不少,转而将她轻轻圈住,显出几分保护的姿态。 「即使他和你一起经歷过这么多,你还是可以选择与他无关的那条路。」 他的每一个字都说得极轻,却又像是重重敲在叶月的心上,如同暮鼓晨鐘,惊醒了她这个沉睡已久的梦中人,但与此同时,也在她黯淡无光的人生里照下了一道曙光。 「这是你的选择。」 简单的六个字落下,练梓奕就此沉默下来。而一直默默听着的叶月看着眼前憨状可掬的猫熊一家,终于完全呆住了。 Chapter 6 有一种心动(3) 后来,相顾无言的两个人终于决定不再妨碍其他真心来看猫熊的游客,离开了大猫熊馆。 一路无言,直到他俩好不容易在户外区找到了两个空位,练梓奕才打破沉默: 「我去买午餐吧,你想吃什么?」 彷彿被这个问句惊醒,叶月驀地回神,颇有些慌张地抬手,打断练梓奕起身的动作。 「等等,不用不用!」 她边说边在背包里翻找,很快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待她小心翼翼地拿出那个熟悉的便当盒,就算冷静如练梓奕,也忍不住哑然了。 她吐了吐舌头,看起来似是有些不好意思,眼睛都有些不敢看他——也不知是为了面前精心准备的爱心便当,还是刚才那未完待续的尷尬话题。 「我不是做了攻略吗??但不管我怎么找,都不觉得这里有哪家店能符合你的口味,所以我想着,不然还是我自己做吧??」 落落长的解释忽然顿了顿,她的眼底快速闪过一抹迟疑,却又飞快变成了坚定: 「这一次??我做饭的时候,想到的一直都是练梓奕喔。」 她紧张地笑了笑,并且快速抬头瞥了一眼,瞧他仍然维持着先前的平静,才几不可闻地松了一口气。 「你说得对,我应该要放过我自己了。谢谢你提醒我,我以后会多创造属于我『自己』的回忆,努力将他排除在外。我想我可能做不好,起码一开始的时候大概不会做得怎么好??但无论如何,我会试着去做的。」 她的语速飞快,神情看起来却愈来愈放松。好像随着她所说出来的每句话,也放下了与之相等的心头大石。 「如果我可以只想着练梓奕去煮一顿饭,那么就没有任何道理,我做别的事时不能忘记明毅哥。」 她的一席话说得鏗鏘有力,就像是向他许下承诺,认真得教他心头一跳。 他想说些什么,却又突然觉得任何言语都是多馀,末了只是重新落座,低低地「嗯」了一声。 叶月也没在意他过于简短的回应,只专心地摆弄着便当,一边跟他碎碎念: 「这次的量比较多喔!毕竟我自己的份也在里面了??哎,这样说起来,都给你做了这么久的饭了,这还是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呢?」 一席话说得零零碎碎,搭配着动物园周遭孩子们的嘻闹声,竟让练梓奕莫名產生了一种弔诡的家常感。 就好像,她就是他的家人。 他知道自己逾矩了,却更加无法抗拒心底骤然涌上的满足感。 就在那一刻,他终于无法再逃避,那个縈绕心间已久的答案。 心疼也好,心痛也罢,若非要归咎一个理由,那大抵只能说,他对她已然心动。 * 吃过午餐,再出发时恰好是最闷热的时份。叶月抬头看了看太阳,又研究了一下园区地图,便建议先去逛企鹅馆,刚好可以吹一会冷气。 练梓奕无可无不可,两人便啟程了。 到了企鹅馆才发现,想要顺便纳凉的并不只有他们这一组客人——也许是今天的温度委实太高,许多游客都选择趁着下午时段来看企鹅,人潮拥挤得不得了。 好几次被人群冲散后,练梓奕终于受不了,一把抓住刚被某个小孩撞到晃了下的叶月,板起一张冰山脸,硬是领着她在几乎连针都插不进去的人潮中开出了一条路。 人多到这种地步,两人最终只是站在外圈,走马观花般瞧了下企鹅,便匆匆离开了。 到他们终于走出了人山人海的企鹅馆,即便头顶上就是猛烈到彷彿要将人融化的太阳,两人还是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叶月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朝练梓奕露出一个苦笑。 「抱歉啊??原本想要避暑纳凉,结果大家都想到一块去了。你一向很讨厌和陌生人接触的,一定很不自在吧?」 练梓奕摇摇头,没有回答,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其实他原先是握着她手腕的,后来也不知怎地,越过的路人愈多,牵手的姿势也愈发亲密,不知不觉便成了十指紧扣的架式。 他想,如果身边的人是她,那么就算跟一大堆陌生人接触真的很不自在,也不是不能忍。 Chapter 6 有一种心动(4) 她自然不晓得他的想法,但见他迟迟不说话,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她很快也发现了两人目前的状态,神色顿时染上了几分意外。 「哎呀,我们什么时候牵着的?看来真的是被挤到昏头了。」 她随口感叹着,极其自然地放开了他的手,态度很是落落大方。 只瞧她的反应,练梓奕便知道,刚刚醒悟感情的自己,以后怕是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 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再度抬眸时,他的表情已恢復到一贯的波澜不惊。 「企鹅馆暂时不能进了,接下来去哪?」 「嗯??伤脑筋耶??这样看地图也不知道哪里才有你喜欢的那种毛茸茸的小动物??」 「??不用考虑毛茸茸。」 「咦?真的吗?那??不然我们就随走随看吧?反正我最想看的就是无尾熊,既然看过了,其他的也无所谓了。」 他点头,算是同意了她的提议。于是两人便换了个方向,随意挑了某条动物园指示的路线走。 一路走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虽然没再牵手,但因为烈日当空,叶月很快就撑起了阳伞,而练梓奕见她一直艰难地尝试举高手,以让伞的高度足以覆盖自己,乾脆伸手把伞接了过来。 本来还在手忙脚乱的叶月愣了一愣,不自觉就落后了两步。注意到她的迟疑,练梓奕回过头来,扭了扭脖子,彷彿在示意:还不过来? 她看出他眼神的意思,打了一个激灵,连忙三步併两步赶上他,两人再度并肩而行。 躲在他的伞下的叶月本来很是轻松,可是当她发现默不作声的练梓奕实际上正不断调整角度,确保不管她走到哪个位置,阳伞都能将她护得安好无虞时,她不由安静了下来。 本来一直默默听着她碎念的练梓奕觉察到她的沉默,这才重新将注意力从阳伞转移到她的身上。 「怎么了?」 她快速地瞥了他一眼,眼里飞快地闪过一抹犹豫,好似在想说出来会不会惹他生气。 末了,她像是要逃避他一般低下头,逸出唇畔的告白几乎像是自言自语: 「我刚才突然想起一件事。」 「嗯。」 「他??从来没有为我撑过伞。一次也没有。」顿了顿,她又补充,「这不是怀念他??只是,可能是因为你刚刚说过,我不能一直记着他的好,而无视他给我的那些伤害。所以,当我开始去注意生活里的那些『好』的时候,才突然发现??他对我从来就算不上好,怎么我就那么喜欢他呢?」 她道出了问题,练梓奕却知道她并不想要自己的答案。事实上,他比她更清楚,她心中早已有答案。 只是,喜欢一个人喜欢了那么久,最残酷的答案却必须自己给,她得要有多强大的勇气? 看着这样的叶月,练梓奕极是不忍心,却更知道拦阻她的剖白只会让她日后更难走出来,便只是敛眸,当个尽责的倾听者。唯有伞柄上握得死紧的拳头,微不可察地暴露了他的心情。 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叶月显然没留意到他的隐忍,只是放空着往前走,脸上带着七分的茫然,还有三分的落寞。 其实她是知道的。 也许周明毅待她不好,但是在她的人生里,待她好的人实在太少了;以至于他勉强给予的那一丁点温柔,几乎就成了她的全部寄託。 只是,如果他对她的好不过是她长年的自欺欺人,那么爱了他这么多年的自己,岂不成了真正的小丑? 想到这里,叶月感觉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些东西破碎了;然而,与此同时,某个冰封多年的地方也随之甦醒过来。一时间,她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难过比较多,抑或轻松比较多。 但是无论如何,总有那么一句话,是她非得说清楚不可的。 「练梓奕,谢谢你。」 饶是练梓奕的表情管理再好,面对她突如其来的道谢,仍是有些反应不过来。霎时,他的神情竟怔然到近乎呆板,适才还满心感动的叶月忍不住,噗哧一声便笑了出来。 她这么一笑,原先严肃的气氛便不见了。练梓奕瞧她笑到弯腰的样子,半是无奈半是放心地回了个淡笑,也没再接续前面的话题,提着伞便领着她继续往原路线走去。 而叶月藏在感谢之后的未竟之语,终于在四月灿烂得过分的阳光之下,默然无声地消散了。 如果没有你这么直接地对我说实话,我一定还在继续为他找藉口吧。 所以??真的很谢谢你呀,练梓奕。 Chapter 6 有一种心动(5) 动物园之行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去了,两人再也没谈起什么与周明毅有关的话题,倒是叶月感叹了好几次可惜,没让他看到多少毛茸茸的小动物,害他习以为常的沉默都不由带上了几分尷尬。 他想过要解释,却更怕之后更难以解释——假如自己并不喜欢小动物,那他为什么要努力排开假期,硬是凑出这场动物园之行? 可能当天实在发生了太多事,叶月直到最后也没发现他的怪异。他将她送回旅馆时,她也只是扬了扬手,跟他说了声「明天见」,脸上还掛着毫无芥蒂的笑容,自然得教他既放心又心酸。 放心在于,她并没有因为今天的事对自己心生隔阂;心酸却在于,这种反应大概也意味着,自己之于她的影响力,还远远不及将她伤得遍体鳞伤的周明毅。 毕竟,只有你所爱的人,才具有伤害你的能力。而练梓奕之于叶月,也许是个不错的朋友,却显然还没达到能被摆到和周明毅同等天秤上的地位。 不过,即便练梓奕在心理问题上并不是什么专家,却也能敏锐地觉察到,因着他当时失控的质问,叶月仿如喃喃自语的倾诉中,有些微不可察的东西开始改变了。 也许现在的她还无法放下周明毅,可是她的回忆里,那份属于爱情的滤镜正逐渐剥落,非常缓慢地,显露出她早就该面对的伤口。 作为造成这种改变的始作俑者,练梓奕表面上仍是一如既往的云淡风轻,心底却总悬着一颗石头,深怕自己不小心埋下了一颗深水炸弹,哪天不注意,就把她给引爆了。 就这样心惊胆颤地过了一星期,后来他终于受不了,明知一定会被取笑,还是跑去找裘洁美寻求专业建议了。 裘洁美听完确实笑了,却没他想像中那般幸灾乐祸,甚至眼底还带着几分说不出道不明的欣慰: 「真没想到,练医生你这座万年冰山,竟然还有些心理辅导的潜质。」 他对她话里话外的调侃不置可否,倒是听出来那场对话对叶月没什么负面影响,立刻就松了口气。而他这点小动作也没逃过裘洁美的眼睛,唇畔的微笑当下便深了几分。 当然,彼此认识了这么久,裘洁美也深知这位同事绝不好惹,见好即收,马上便敛了笑容,转而谈起了正事。 「虽然算是误打误撞,但也算是不错的进展。疗程进行到现在,其实多少有些卡关了??周先生在她的人生里佔了太多的位置,要将他们一起经歷的那些事一件件分解出来,并不是那么简单。你说的那些话,纵使是出于私心,但以结果来说,终究是推了她一把,逼迫她将那些『美好』和『伤害』做个分割。」 猛然被她一句「私心」戳破那不为人知的小心思,练梓奕颇有些不自在,却是没发作,只板着一张脸假装若无其事,接过她的话头: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 「嗯??既然她选择了你当她的倾诉对象,那么我暂时也不太方便介入了??我还是会安排固定的治疗,但是主要的疏导工作可能还是得由你来。」 「??我是神经外科的医生。」 看出他眼底的不认同,裘洁美却只是眨了眨眼,朝他甩了个耐人寻味的眼神。 「哎,明明不是你的专业,也不是你的病人,你不也参与了这么久的陪伴治疗了,也不差这一件新工作了吧?」 此话一出,就见练梓奕露出一副哑口无言的尷尬表情,裘洁美顿时就在心里大呼值得,脸上倒是端得一派正经: 「好啦,知道这不是你的专业,但小月信任你,这是心理治疗最不可或缺的部分。」 话到这里,她顿了顿,原先满是促狭的眼神突然就蒙上了一阵阴霾。 「我一直想??也许当年君哲之所以迟迟走不出来,就是因为他和医生之间,没能建立足够的信任。」 难得从她口中听见顏君哲的名字,练梓奕整个人都沉寂了下来,就连本要说出口的辩驳都哽在喉间,硬是被他给咽了下去。 对于裘洁美和顏君哲的往事,他的了解不深,却也知道后者就是裘洁美的逆鳞。如今在这种状态下提起,便是真的触及了癥结,因此不得不提。 思及此,他暗叹一口气,终于卸下了全身的气焰,认输般摇了摇头。 「行了,你早就看透了,也不必拿自己的伤口来刺激我。我会帮忙的,不管是为了她还是你。」 「真感人。」 裘洁美又重新扬起笑容,眉眼间却仍带着一丝勉强,宣示着她的故作坚强。但无论是她自己抑或练梓奕,都没有将这一点说破。 「你也别紧张,现阶段还不到危险期,你要做的最主要就是在她愿意说的时候多引导,帮她把那些负面情绪发洩出来,最好陪她一起多骂几句——反正你本来也就想这么做了吧。」 接下来的时间,裘洁美又教了他几招,说是简单的辅导技巧,让他记得有事没事多用在叶月身上,也许会有奇效。 后来她愈说愈兴奋,眼底的阴影也随之消散了。兴致高昂得令练梓奕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在这位心理学专业的同事面前彻底洩了底,所以她才会打着治疗的名义,逼迫他发起对叶月的追求?? Chapter 6 有一种心动(6) 事实真相如何,练梓奕不得而知。唯一确定的是,他按着裘洁美的指示,开始对叶月进行有意无意的试探后,两人之间的关係确实跃进了一大步。 大概是过去那段感情着实让她太失望,远走他乡的叶月与人的互动看似一切正常,虽然才来几个月不到,却连医院里的护理师和各科工作人员都和她混熟了,人缘甚至比每天都在发放冷空气的天然空调,也就是练梓奕本人还要好。 儘管看起来是个人人都能谈上两句的好好小姐,但裘洁美很久以前就察觉到,这种和善只是表面。只要话题稍为深入,叶月便会快速逃离,根本不愿给予任何交心的机会。 这一点也直接反映在她停滞不前的疗程上。正因如此,她才会邀请练梓奕加入治疗,甚至不着痕跡地改变自己的医师定位,将他推到治疗主要推手的位置上。 而随着他在叶月的治疗里涉入得愈来愈深,不知不觉间,他几乎成了她在陌生的台湾里,最熟悉的一个人了。就算是对她称得上知遇之恩的裘洁美,有时也难以介入他们之间。 先前作为陪伴者参与治疗时,两人之间自然也有因着这层连结而变熟,但那种熟悉毕竟是不一样的。 现在的感觉就好像??他是她身边最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不是周明毅,也不是她曾带着怀念语气提起的「蒋师兄」,并不是与他们相提并论,更不是透过自己想起他们,而只是他练梓奕。 练梓奕想,这样下去不行。 他会愈来愈贪心,最后总有一天会泥足深陷,跌落这个名为叶月的陷阱里万劫不復;然而愈是这么想,他靠近她的步伐却未曾有过哪怕一刻的停顿。 后来他终于不得不承认,就算给他一百个充分的理由,他也是捨不得退后的。 明知这种亲近和爱情相差了十万八千里,明知现在的自己和她连「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曖昧阶段都攀不上,就是一对再纯洁不过的朋友,但是当她紧靠在自己身边,毫不自觉地流露出依赖的眼神时,他就怎么也做不到抽身而去。 就算他心知肚明,此刻的平静其实岌岌可危,如果就此放任不管,他们之间失衡的感情肯定会摧毁一切;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 她心底那道狰狞的伤口尚未癒合,他不能也不敢逼迫她,深怕一不小心,她会被自己深埋的汹涌情感吓得落荒而逃。 早已洞察一切的裘洁美私下里总对他一个劲摇头: 「我都给你製造这么多机会了,你竟然还不趁虚而入?你到底要让那个渣男在她心里留多久啊?」 当下练梓奕沉默许久,久到裘洁美差点以为他不会回应了,才听见他的低喃: 「是她决定让他继续留在她心里,无论是我抑或其他人,都无权干涉。」 裘洁美闻言,先是安静了好一会儿,才无声叹了口气,抬手拍了拍这位好同事的肩膀。 「行吧。之前还不确定,现在可算是知道你到底多喜欢她了。」 别人也许不明白,她却听得出来,练梓奕虽将一席话说得云淡风轻,话里话外却是不容置喙的维护。 说到底,谁不希望喜欢的人心里只有自己、只看着自己一个?更别说叶月目前正是心灵最脆弱的时候,只要练梓奕稍为引导一下,让她的心思往自己倒过来,绝对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裘洁美知道,练梓奕不会这么做的。不只是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他已经以行动表明,他绝不会以任何方式干涉她的选择。 或者以她对他现在的信任度,他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让她将无处安放的情感转而投射到自己身上;但是,那又如何呢? 假如他这么做了,这终究只是一种情感转移,而他将永远不知道,那份喜欢究竟有几分纯粹。 所以他情愿等,等到周明毅这个人的阴影,在她的生命里完全抹去,然后他才会出手。 练梓奕不讳言,自己是个贪心的人。如果他要一个东西,那就必须全都要。 如果现在的叶月还忘不掉周明毅,那他就等。陪着她、等着她,直到她能够以最单纯的心,喜欢上自己的那一天。 他要她的喜欢,却不要太廉价的喜欢。如果有一天,她真的喜欢上自己,他希望那份喜欢里,不会搀杂任何杂质,单单只是,她喜欢他。 就如同他喜欢她。 Chapter 6 有一种心动(7) 对于两个医生的密谈内容一无所知,叶月仍然过着每天跑医院送便当的生活,偶尔也会给饮食习惯比练梓奕稍好一些,但也是垃圾食物常客的裘洁美加餐,体贴得活像专业厨娘。 而随着两人的关係日趋好转,练梓奕便当的质量也与日俱升,精美得教他不得不怀疑,她是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鑽研这些便当菜色。 不过无庸置疑的是,他的胃病确实因为三餐定时而好转不少。最近一次回老家时,大哥练梓洛瞧他气色不错,还绕着他看了好几圈,直说要感谢那位愿意照顾他日常的叶小姐。 这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闹出这件事的始作俑者练梓沫人在旁边,大概是看后续发展超乎预期的顺利,一下子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又接着乱嚷嚷,就连练梓奕冰冷的眼刀都没能阻止她的大嗓门: 「可不是!大哥你都不知道,那个小姐姐漂漂亮亮的,我都被迷住了。没想到这样的美人居然愿意为三哥天天进厨房,三哥真是赚到了!」 「唉,说起来,难为人家姑娘家天天帮外人做饭,总是不太好意思。沫沫你也是,当时怎么就顺口帮你三哥应下来了?」 人不作就不会死,胡乱搭话结果让大哥的碎碎念之力转嫁到了自己的身上,练梓沫只能给自己写上一个大写的「悔」字。 被念叨了好久,练梓沫终于忍不住大喊: 「好了啦!我当时没反应过来嘛!而且我看小月姊也不是真的外人,谁会给外人天天做饭啊!」 此话一出,就见本来只是站在一旁冷看这场闹剧的练梓奕嘴角一牵,勾勒出一个轻浅的笑容。然而在在场的家人发现之前,他已撇过视线,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大哥,我先走了。」 原先还在跟小妹对峙的练梓洛一愣,半晌才点头,然后也顾不得手上在忙的事,跟着弟弟走到玄关,习惯性地开始了一连串的叮嚀。 对于从小带大自己和一眾兄弟姊妹的大哥,练梓奕向来都很有耐心。虽然练梓洛来来去去总是那句话,他仍然没有半分不耐烦,只是安静地站在原地,一遍遍地点头回应。 末了,练梓洛终于把所有能交代的都交代了,伸手把外套递给弟弟,正要道别,却又犹豫着叫住了他。 「虽然沫沫嘴上总是没把门,但她有一句话是在理的。大哥很感激叶小姐帮忙照顾你,但如果你们之间没什么,还是别再让她给你做饭了。你的三餐,大哥想想办法,总可以给你送去??」 「大哥。」练梓奕打断还在说着其他解决方案的大哥,淡淡接道,「我喜欢小月。」 「??咦?」 「虽然现在还没追到,嗯,应该说还没开始追,但我们之间并不是『没什么』。所以你不用担心,你弟不会当渣男的。」 练梓洛听了自家弟弟这番雄心壮志的宣言,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待他回神,弟弟已经离开了家门,而练梓沫不知何时冒出来,正站在他身边嘖嘖称奇。 「真没想到,竟然能从三哥这座冰山口中听到这种话。看来我的直觉没错,小月姊果然不是普通人物!」 「??沫沫。」 听出大哥骤然严肃的语气,手上还拿着个苹果在啃,一派轻松的练梓沫眨了眨眼,有些反应不过来。 「大哥?」 「再把叶小姐的事从头到尾告诉我一遍。」 「蛤?大哥,你早就听过了啊!再听下去耳朵会长茧的啦!」 「这不一样,之前我不知道她和梓奕的关係,我得再了解一下状况。你过来,从那天火锅店说起??」 练梓沫手脚慢了一些,没能成功逃跑,只能被护弟心切的大哥抓住,被迫再次覆述和叶月狭路相逢当天的每个细节?? * 那边厢,离开了老家的练梓奕并没有回到自己的租屋,反倒驱车,来到了一个最近常来的地段。 停在路边没有多久,副驾驶座便闪进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相当自来熟地打起了招呼: 「练梓奕你真准时耶!不是说要先回家一趟看家人吗?我还以为你会晚到呢。」 「我不迟到。」 尤其约了你,就更不会迟到了。 深深看了一眼正跟安全带纠缠的叶月,练梓奕这一句话回得意味深长,她却全然不觉,绑好了安全带,抬头看向他时,一双灵动的黑眸里满是促狭的神采。 「话是这么说,但我们今天要吃夜市嘛。强迫症的练大医生,应该很想逃避这种场合吧?」 触及她眼底闪烁着的恶作剧光芒,练梓奕无奈地叹了口气,朝她伸出右手。 叶月一怔,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他的右手落在自己的发旋上,带着几乎可说是温柔的力度,轻轻抚摸了一下。 后来练梓奕再也没说什么,收回手就啟动了车,朝她先前嚷嚷着要去尝鲜的夜市驶去。 当汽车驶入夜色的黑暗,两人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间谈,气氛渐渐轻松起来。而适才他掌心落到自己头顶时,她心底飞快闪过的悸动,也就这样被她遗忘了。 当时的她还不知道,那一瞬间无以言明的悸动,名为心动。 Chapter 7 记忆里的那个他(1) 老实说,在练梓奕提出偶尔不用她煮,可以一起出门吃饭时,叶月真的是出于恶作剧心态,才会提议一起去逛夜市的。 毕竟,练梓奕这种极度洁癖的完美主义患者,要他到夜市「扫街」简直跟梦魘没差别。但儘管两人现在也算是还不错的朋友,她有时还是控制不住心里那头偶尔冒出来的小恶魔,总想着要让他出糗一下。 然而随着两人成为朋友,从前针锋相对的不耐烦早已消失。每回面对她的无理取闹,他总是採取无奈的包容态度,甚至连臭脸都没对她摆过。 就连裘洁美都在她面前有意无意地感叹过:「练梓奕对你是真的好。」 这话说得太过不明所以,叶月虽然隐约感觉哪里不对劲,却终究没往深入里想,仍旧和练梓奕维持着这种既亲近又胡闹的关係。 话是这么说,她倒也没想要太过分。进夜市之后,她自己买了好几串烧烤边走边吃,倒是没逼迫练梓奕陪她一同尝鲜。 只是她没有进一步的为难,练梓奕却也没有比较好过。 夜市这种地方,人山人海,手上还总是拿着各种油腻的食物,相较动物园的人潮可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完全是正好踩在练梓奕洁癖的雷点之上。 但是?? 瞥了一眼自己身旁咬着烧烤串,笑得连眼睛都瞇起来的叶月,他无声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没能说出自己想要马上离开的意愿。 不过,即便他半句话都没说,他浑身散发的不自在实在太过明显。吃完了烧烤串的叶月回过头,盯着他看了好半晌,最后终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你也太能忍了吧?我还想看你什么时候会忍不住投降,结果你真的要陪我逛到最后啊?」 「你想继续逛的话,没关係。我可以陪你。」 「哎,好了啦,再逛下去,我怕你回家洗一百遍澡都停不下来。」 她边说边笑,又从包包里掏出一张湿纸巾,将双手擦得乾乾净净,保证没有残留任何烧烤之后,才伸手拉过练梓奕的手臂,笑瞇瞇地带着他穿越人群。 「回去了回去了,我在旅馆冰箱还有些食材,今天简单点给你弄个麵,你先一起吃个宵夜再回家吧。」 几乎算是被她拖拉着往前走,练梓奕脚下踉蹌的同时,心头却是一软。 相遇之初,他总是被她层出不穷的恶作剧闹得不得安寧,总想着要把她隔离到生活之外,好寻回自己所习惯的规律与平静;然而时至今日,愈发了解她内心深藏的脆弱和黑暗,他反倒希望她能够活得更肆意,哪怕将他的生活闹得天翻地覆,只要能让她好过一点,那他也能放心些。 如果真的明白她曾经过得多艰难,谁又忍心苛责她此刻的任性? 两人快步穿梭在人群之中,将要走出夜市之际,练梓奕馀光忽然瞥见某个摊位,顿时就拉住叶月,停住了脚步。 「练梓奕?」 她的语气带着几分纳闷,他却没有回应,只是抬起手,指了指面前的摊位。 「难得来夜市一趟了,就算不买吃的,还是带点纪念品回去吧?」 她闻言一愣,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才发现那是一家台湾常见的气枪射击摊位。店家的墙上掛满了形形色色的娃娃,可爱得教人移不开目光。 微微睁大眼睛,再度开口时,她的声音里不由自主就带上了几分诧异。 「你要送我娃娃?」 「留个纪念。」 就当是给两人的约会留个纪念。 后半句的私心,练梓奕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她绝对没有这方面的想法,却终于没按捺住,遵从自己的意欲,提出了这个压根不像练梓奕的建议。 也不知她是否有注意到他耳根的微红,但他也没顾得上确认,直接就上前,跟老闆买了三回合的射击机会。 这其实不像他。 平常的他别说是付钱玩这种坑钱游戏,就连踏进夜市都不可能;但是今天路过时,看见那琳瑯满目的娃娃,他却突然昇起一股衝动,觉得自己非要给她送一个不可。 后来他想,自己之所以这般突发奇想,大约是路过的那一瞬间,他突然想起了,两人一起去逛动物园的那一天,她盯着那些动物,眼神闪闪发亮的样子。 可爱得教他迟迟移不开目光。 Chapter 7 记忆里的那个他(2) 可惜的是,作为一个所有技能都点在脑子上,能力值只有在手术房才能显示的文弱书生,练梓奕最后用完了三回合的机会,也没能给叶月射下来一隻娃娃。 他本来还想继续付钱玩下去,叶月却拖着他走人,神情颇有些无奈。 「好了好了,练大医生,这种体力活真的不是你的专长,我们还是赶紧回去吃麵吧。」 练梓奕被她这么一打岔,脸上顿时就红了起来。正想说些什么,前方的叶月步伐却慢了下来,回头来看他时,脸上不知不觉已掛上了温柔的笑意。 「阿奕,没关係的,这样就够了喔。」她的眼底浅浅浮动着几不可察的感动,「不用送我娃娃,你愿意陪我逛夜市,愿意送我礼物,你的『愿意』本身,对我来说就足够了。」 这一番话说得直白,却带着任何人也无法错辨的深刻情意。而她轻巧道出的那句称呼,就这样落在他晃荡的心间,稳住了他本来还要挣扎的动作。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两个字,练梓奕却感觉自己的心脏飞快地跃动起来。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对他叫嚣,彷彿要将他这座冰山潜藏多年的疯狂都引诱出来。 他闔上双眸,无声地深吸口气,没让前方不远的叶月觉察到自己的不对劲。待他再次睁开眼睛,神色已恢復原有的平静,只有黑眸深处的星星之火,证实着刚才的亢奋激动并不是一场错觉。 那一晚,练梓奕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对她的喜欢,好像又更多了一点。 * 其实那真的是非常美好的一晚——假如那晚回到旅馆之后,叶月没有接到那通电话的话,那个夜晚几乎可说是完美。 大概也是最近过得太松懈了,当叶月洗漱完,看到自己放在床头柜上震动个不停的手机时,她完全没意识到电话那头会是谁,只是一手擦拭着湿发,另一手快速滑开接听键,自然得甚至不带一丝犹豫。 直到电话那端,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传入耳际,她擦头发的动作立时就停了下来,明明才刚洗过热水澡的身体也彷彿感应到什么似的,重新变得冰凉。 良久,她转身推门,离开了寝室。 她没有理会还在滴水的头发,而且往交谊厅走去的路上,紧攥着手机的右手迟迟没有松开,直至她走到交谊厅的阳台外,才终于放任自己,喊出了那声深埋心底已久的呼唤: 「??明毅哥。」 儘管她异常安静,周明毅却表现出难得的耐心,直等到她喊出自己的名字,那厢沉默已久的他才接过话头。 「小月,好久不见。」 是啊,可不是好久不见。 不知不觉地,她在台湾已经待了将近三个月。两人在香港机场道别那一天彷彿还歷歷在目,但当她再次听见他的声音,竟有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本来只是一趟临时起意的散心之旅,谁又能想到,她竟会在此流连忘返? 哪怕时间短暂,在这里的生活,却远比她过去二十七年还要快乐?? 意识到自己想远了,她深呼吸了一下,勉强维持住平稳的语气: 「有什么事吗?」 或者她偽装得太成功了,周明毅接收到那份电话线路也无法掩饰的漠然,不由就是一愣。 多年以来一直习惯她追在自己身后,虽然早就决定两人之间不会存在亲情以外的情谊,但驀地被她这般冷淡以对,他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怔然半晌,他才察觉自己的失态,连忙掩嘴乾咳一声,将话题转回来: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你去旅行有点久了,最近伯父伯母总跟我问起你的事,你是不是??就回来看看?」 听了这句略显尷尬的试探,叶月一时默然。 怎也想不到他久违的联系,竟是为了喊她回家。 就在他的邀请说出口的那一瞬,她全身滚烫翻腾的血液忽然安静了下来,而在那一刻,她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她当然明白所谓「伯父伯母问起自己」是什么意思。 当初离家出走,就是因为厌倦了应对还在做着復婚春秋大梦的父母,乾脆远走他国,逃到他们鞭长莫及的地方;而她只是在细水长流的日常中忘记了,自己的父母从来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怎可能因为她一走了之就不作妖? 想到这里,她的心情愈加烦躁,差点就想直接掛上电话。 好不容易忍住掛电话的衝动,但她的语气还是好不起来。 「回来干嘛?周家需要一个解除婚约的仪式吗?为什么不乾脆把我绑架回香港,反正你们做的决定,也从来不需要我同意。」 听出她的不满,周明毅的声音反倒像是要安抚她一般,愈发放轻了: 「小月,我没有勉强你的意思。只是这里毕竟是你的家,你在外面玩再久,总是要回家的,是不是?这次我陪你一起和伯父伯母谈谈,事情解决了,你就算再去别的地方旅行,也玩得更安心,不是吗?」 乍听之下,他的一席话委实在情在理,叶月找不到任何反驳的言辞,最后只能沉默下来,算是接受了回家的邀请。 Chapter 7 记忆里的那个他(3) 周明毅大概是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让她回家一趟,所以她默许后的当晚,他便传来了订好的机票,让她坐隔天的飞机回家。 她其实有点不甘愿,但是自己的旅游签证也即将到期,本来也必须回港一趟以更新签证期限,只是驀地被周明毅的一通电话打乱了原定计画,还是让她有点微妙的不快。 毕竟,因为他而被打乱计画这种事,在他们相识的这些年也算是屡见不鲜。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要斩断这段孽缘,偏偏还有一大堆五四三的烦心事,逼迫他们继续这种剪不断理还乱的关係。只要一想到以前那些因他而起的乱七八糟的回忆,叶月的心情便愉快不起来。 早上起床后,她先给裘洁美传了个暂延覆诊的通知简讯,简单解释了一遍前因后果,以免后者误以为自己发生什么意外,然后她下楼向旅馆做了退房登记,便拖着行李直往机场而去,行装轻便一如她刚来台湾的那一天。 她走得轻松,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但是到了机场、办好登机手续之后,她盯着待会就要换上香港电话卡的手机,首次露出了自昨晚以后第一个犹豫的表情。 是不是该给练梓奕打个电话? 且不说两人是朋友,哪怕只是告知这段时间她暂时无法给他送便当,她也应该给他发个讯息;但是不知怎地,明明手机就在手上,她却迟迟不愿打开那个属于练梓奕的视窗。 总觉得如果跟他说了,自己的偽装也会随之破碎,而她将再也无以掩饰那自从接到周明毅的电话之后,便縈绕不散的心慌。 反正他总会从裘医生那里知道的吧。 最后,她给自己找了个藉口,并且就像逃避现实一般,快速将手机关了机,完全不顾现在距离登机时间其实还有很大一段空档,她完全有馀裕找个地方坐下来,喝个咖啡,再滑一回手机。 不过她对练梓奕的心虚愧疚也就到此为止了。坐了一个多小时的飞机,抵达香港后,她刚踏出离境大堂,就看到了被好几个小弟前后包围,显得异常显眼的周明毅。 就像是制约反应似的,见到的他那一瞬间,她全身的毛孔都竖了起来,而她也终于失去了关注其他人的馀力,只能任由自己低低地、认输般喊出他的名字: 「??明毅哥。」 明明早就下定决心要和他好好当一对兄妹,明明已经接受了那么久的治疗,然而所有的决心和努力,似乎都抵不过见到他的一秒鐘。 终究,那是她喜欢了二十三年的男人啊。 也不知他有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动摇,但无论如何,他都没有宣之于口。 「小月,欢迎回家。」 他的嗓音仍是熟悉的低沉,却混杂着多年以来难得存在于他们之间的温柔。 短短六个字的问候,竟差点教她卸下所有武装,在他面前露出软弱的眼泪。 真的只差一点,她就要哭出来了,但最后她还是强忍住那股想哭的衝动——那是因为,她比谁都清楚,这并不是一个她能够放心流泪的地方。 她逼迫自己摆出面无表情的样子,问他: 「我们现在要去哪?直接回叶家?」 「你才刚回来,这些不急。我给你在我家附近订了个旅馆,你先在那边休息一下,等明天晚上,我跟伯父伯母说好了,我们边吃饭边聊。」 她点点头,没有对他的安排提出异议。说到底,她心里也明白,要是自己现在直接回家,叶家父母绝对不会给她好脸色,还不如先去一趟旅馆,当作中转站也好,就算是给双方留一点冷静的空间。 可惜的是,计画再好,她家父母从来不按牌理出牌的个性,终于还是让他们竭力要让事情和平结束的努力全部付诸流水。 两家的谈判,最后也没能在餐厅进行。因为就在她回港的当晚,叶家父母直接踩上了周家,在门口大吵大闹,愣是连早已将事情都转交给孙子、正在休养的周正武都被惊动了。 「都在闹什么?」 当周正武出现在楼梯口,语气不悦地发出质问时,刚接到周明毅的消息、匆匆赶来的叶月正好抵达门口,正连拖带拽地尝试把父母拉走。 冷不防听见这把过去多年一直是她最深梦魘的声音,她的动作不由自主就是一顿,而叶母张然也就这样脱离她的禁錮,直接衝向那厢正眉头深锁的周正武。 「周先生,明人不说暗话,我今天就是来讨个公道的!当初是你们周家说要联姻,我们就把小月送给你们了。之前小月一声不吭离开了香港,我也不好说什么,现在她回来了,我们是不是该好好谈谈这婚约的事了?」 听到张然这一连串理不直气却壮的言词,叶月只能闔上双眼,勉力掩饰自己骤然涌上的茫然与疲惫。 这场迟到三个月的对峙,她终于还是没能逃过。 Chapter 7 记忆里的那个他(4) 结果,原本只想要由自己和周明毅主导的谈判,就此加入了周正武。 其实周正武本来也是不想多管的,无奈张然死缠烂打的功夫太了得,赖在周家大厅就要一哭二闹三上吊,周正武最后不得已,只能应了她的要求。 想来张然也明白,如果由周明毅来谈,那退婚这件事必定不会有半点转机。毕竟这些年以来,周明毅对待自己女儿的态度,她就算不是全盘皆知,好歹也略有耳闻;倒是当初一力促成婚约,本质还有几分封建迷信的周正武,要是她多加把劲,说不好还有说服的空间。 总归是她太小看了父母。满以为自己出走香港的行动足以让他们明白这件事已无任何转圜馀地,却没想到,从她小时候就能毫不犹豫地卖女求荣的叶衡安和张然,怎么可能轻易接受从此失去周家这层关係链的事实。 满心烦闷难以言明,她只能捏了捏眉心,默默坐到了张然身边。 才刚坐下,她就不经意与对座的周明毅对上了视线,各自从对方眼里读出了无可奈何的讯息,不禁掀出一抹苦笑。 那头周正武大抵也是被烦透了,也没留意他俩的眉眼官司,直接就切入了正题。 「小毅,是你说要退婚,也说自己会处理好所有事,我才同意交给你办理的。怎么这么久了,事情还没有处理好?」 「对不起,爷爷。」 周明毅很快道歉,看得出来儘管他已在13k全面掌控实权,对于养大自己的爷爷,仍然没有半分怠慢,每一个动作都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退婚的事,包括公告和补偿我都拟好了合同,也让阿力送过去了,但是伯父伯母一直没有签名。刚好小月回来香港,我才想说找她一起来处理,也把事情都说清楚,以免伯父伯母担心。」 叶月也接过话头: 「抱歉,周爷爷,是我跟爸妈的沟通不够。我和明毅哥的婚约确确实实是取消了,不会有任何变动的可能性了。至于补偿,只要明毅哥和爸妈都同意,我没有意见。」 她陈述时竭力维持着冷静,然而这种表面的平和,下一秒就被歇斯底里的张然给打破了: 「什么没有意见!叶月,现在的问题不是补偿,是你们好好的,到底为什么要取消婚约!」 那一瞬,叶月彷彿听见自己理智线断掉的声音。 她甚至没能看见周明毅朝她递来「交给我」的眼色,直接就站了起身,愤恨地瞪着自己的父母。 她呼吸急促,气得完全说不出话来。直到周明毅也离开沙发,小心翼翼地走过来安抚她,她才猛然甩开他伸过来的手臂,冷笑着开口。 「好好的?你们好意思说这三个字?你们到底知不知道,这段婚约对我来说到底有多痛苦!」 她整个人几近崩溃,就连神情肃穆的周正武都没能阻拦她朝父母大吼大叫的失控举动,只能任由她在周家大厅对父母发飆。 「你们只想着失去这段婚约会让你们失去多少资源,你们有想过我吗?你们把我卖给周家时有想过我吗!我已经不期待有什么温馨的家庭温暖了,但是拜託你们,已经是最后了,我只求你们放过我,这样有很过分吗?难道连这样也不可以吗?」 她大吼着,尖叫着,就像是要把这些年来,在叶家承受的全部委屈都倾洩出来一样,质问一句接一句地衝口而出,而她的眼泪也一直掉、一直掉。 当眼前的世界模糊到再也无从辨识的程度,她无力地倚靠着身旁正拉住她,在她耳边连声安慰的周明毅,心间忽然涌上一阵苍凉。 因为就在她衝着父母疯狂詰问的同时,她已经明白了。 『小月,欢迎回家。』 这个地方,这片土地,从来就不是她的家。最起码,从叶家父母将她卖给周家那一天起就不是了。 思及此,她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再次出声时,连声音都变得软弱无力,就好像刚才那个大吼大叫的人不是她本人一般: 「明毅哥。」 周明毅应声,黑眸深处隐约可见对她的关怀与担忧,却始终没有她寻觅多年的爱意。 她闭上眼睛,脸颊再次感受到眼泪滑落的温热,她却连抬手去擦都感到无力,末了只能轻靠在他怀里,仿如叹息般,道出了自己最后的要求。 「不要再叫我回家了。香港不是我的家,而既然你也没有想要给我一个家,就让我流浪去吧。」 再也不要回来这个,从来就没有她容身之处的地方。 Chapter 7 记忆里的那个他(5) 周明毅后来到底如何安抚叶家父母以至周正武,叶月不得而知。但或许是他对她的愧疚着实太深,对于她的请求,他倒是一声不吭地答应了。 也不知他动用了什么手段,隔天就帮她弄好了新的签证,并且服务态度良好地给她连前往台湾的机票、租屋等一系列需求都预备好了,细心得就连心情还没恢復的叶月都挑不出什么错。 他这一回倒是没来送机了,大抵也是知道自己也是她的其中一大刺激源,直接遣了小弟来帮她搬运行李,自己从头到尾都没露脸。 无论他是觉得没脸见她也好,出于补偿心态也罢,总归他都安排好了,她也懒得跟他客气。 想着左右租屋和生活费都被周明毅一手包办了,她到台北后跟房东拿了钥匙,甚至连门都没进,直接就拖着衝了一趟南部,在小琉球疯玩了好几天,竟迟迟没有回北部的打算。 她倒是玩得爽快,倒是难为了前些天,好不容易才辗转从裘洁美口中得知她回港事宜的练梓奕,苦苦等了好久,却始终没等到她归来的消息,整个人都焦灼得不对劲了。 最后还是裘洁美被他烦透了,直接给三天两头就来追问叶月行踪的他翻了个白眼: 「你关心小月不会自己联络她吗?她是只通知了我,但你也不是没有她的联络方式,电话也好,社交平台也行,你想要找她总不会没门路吧?想知道为什么,去问她本人就是了,整天跑来烦我算什么事儿?」 被同事这么一顿抢白,练梓奕有那么一刻的哑然。直等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感受着那种因为缺少了某个她,便不再舒适的静謐,他才不得不对自己承认,其实他只是害怕。 害怕她之所以不告而别,是因为觉察到了他的感情,而无力回馈的她,最终别无选择,只能逃离。 但是说到底,这仍是尚未宣告的审判。哪怕她心里已有定案,他还是可以为自己辩护,又何必自顾自地给自己宣判死刑? 想到这里,他不再迟疑,拿起手机就给那个徘徊画面已久的名字拨去了一通网络通话。 出乎意料的是,那厢很快就接起了电话,甚至都没给他半分反悔的机会。 那头的叶月大概是在户外,风声透过话筒传了过来,夹杂着周遭此起彼落的扰攘人声,他几乎听不到她的声音。然而极其矛盾的是,当她的叹息传入耳畔,他的心竟是如此地安定,彷彿整个世界,唯独她的声音是清楚的。 「阿奕,我知道你总会打来的。」 她呢喃般喊着他的名字,伴着背景的风声,破碎得几乎要融入空气之中。 「对不起呀??无论如何,我总是欠你一句对不起的。抱歉离开时没有告诉你,也抱歉回来时什么都没说,我就只是??没办法说。」 她的一段话分明已经模糊得难以辨认,练梓奕却莫名听出了她藏在话语背后的心碎,当下心里就是一颤。然而脸上却是分毫未显,只是冷静地接过她的话头: 「为什么不说?」 「??因为??」电话那端的她似有一瞬间的挣扎,安静了好几秒,末了像是下了决心,连声音都大了几分,「你总是能说出我最不愿意坦承面对的那个部分。」 乍听这个答案,练梓奕下意识一愣,她却没有停下来,继续说道: 「虽然回香港这件事,我可以给自己一百个正当的理由,但无论我怎么说服自己和其他人,我也知道,我只是在自欺欺人——之所以这么快就答应回去,不是因为签证,也不是因为爸妈,只是因为,要我回家的那个人是明毅哥。」 「??」 「就算我再努力,他对我的影响力一直都在。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努力了这么久之后,只要他一句话,我就又回到那个我已经被困住多年的漩涡里。也很害怕,有人??会看穿我至今还是会想要回去的那份软弱。」 话已至此,人正在小琉球的海滩边上,边吹风边讲电话的叶月深吸口气,终于首次在练梓奕面前彻底卸下所有偽装。 「阿奕,你就是那一个,能够看穿我的人。」 Chapter 7 记忆里的那个他(6) 话毕,沉默就这样在分隔两地的二人之间蔓延。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海边某个玩水的小孩尖叫起来,才驀地打破了这种难熬的寂静。 叶月恍如从梦里惊醒,隐隐写着不安的眼底渲染着练梓奕所看不见的茫然。然而她还来不及说些什么,手机那头已传来练梓奕低沉的询问。 「你讨厌被我看穿吗?」 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她却被问得哑口无言,最终只能继续沉默。 「小月,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但关于看穿你这件事,真的有那么难以接受吗?」 「??」 「我知道我有时对你是有些咄咄逼人,但是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原本的目的都绝对不是为难你。而且无论你怎么看自己,无论你对于自己被我看穿的那些部分有多么厌烦,我都不会讨厌你??本来,我就不是因为讨厌你,才跟你说那些话的。」 说到底,之所以配合裘洁美的诱导治疗,之所以强硬地逼迫她思考那些事情,其实只是出于他的私心。 正是因为看见了她的痛苦,所以才会心疼,才会心痛,也才会??爱上那个在疼痛中挣扎,最终破蛹成蝶的她。 「总之,关于我曾经说过的那些话??抱歉,我想我只是??」 「??阿奕?」 「??我想我只是嫉妒。」他认输般发出一声低笑,刻意压低的声线里,隐约藏着几不可闻的忐忑,「之所以着急地逼迫你去面对,甚至让你產生『被看穿』的不安感,全都是因为嫉妒。」 她的心噗通噗通地跳动着,一下比一下有力,也一下比一下急促。 最后,她终于听见那句彷彿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告白。 「这全都是因为??小月,我喜欢你。」 太突然了。 在拨出这通电话的时候,练梓奕其实没有想过要告白,尤其没有想过要在这个她的心伤尚未痊癒,而他也无从得知她是否能够彻底放下旧爱的时间点,向她坦白自己的感情。 只是一切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又如此恰如其分,他甚至没做任何计画,告白的话已经衝口而出。 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对她的喜欢,已经到达再也藏不起来的程度了。 那边厢,骤然听到他表白的叶月却是一声不吭,倒是没有掛断通话,只是呼吸似乎愈来愈快速,快得连身在台北、与她相隔千里的练梓奕都被传染了几分紧张。 末了,在他差点就要患上从未得过的心脏病之际,他总算听见她仿若自语的回应。 「你??让我想一想,好吗?」 后来这个「想一想」,直接让她在小琉球多待了整整一星期。 她不敢回台北,更不敢联系裘洁美,就这样将自己关在没有人认识自己的小琉球,天天跑到海边看日出、看夕阳,还去搭訕不同的店家,硬拗了几次浮潜体验。 她一天比一天疯,心里却一天比一天空。到了第八天,当她在民宿的床上睁开眼睛,感受着自纱帘透进来的阳光,总归不得不承认,她这样用尽全力地逃避,不过证明了一件事。 她确实心动了。 也许并不是属于爱情的那种悸动,但是练梓奕这个人,确确实实触动了她内心深处,那一根最脆弱的弦。 他说,他喜欢她。而她是如此渴望被爱啊。 寻寻觅觅的这些年,她不就是想要给自己找到一个可停泊的海岸? 可是,她真的可以吗? 那么温柔的人,理应拥有最好的陪伴。而她是如此地残缺不堪,就连仅剩的一颗心,也早就被周明毅伤得遍体鳞伤。 她给不了他最好的,就连一颗完整的心都给不出去,就算他明明白白地说喜欢自己,她真的能相信他的喜欢吗? 从来都是被放弃的自己,也有可能成为某个人独一无二的选择吗? 叶月找不到答案,更不知道能够找谁给她一个答案。最后,她只是拿起手机,用信用卡刷了一张往台北的车票,并给这个礼拜以来一直没给她发消息,始终遵守诺言、给她留下思考空间的练梓奕传了一个简讯,告知自己回去的车次和日期。 昔日回港时欠他一个告别,现在要回台北了,总不能还是一声不吭的。 也不知练梓奕是不是忙过头了,她消息发了出去,却迟迟没收到他的回覆。不过她也没在意,收了手机就开始收拾行囊,当天下午就搭上了返回市区的船班。 Chapter 7 记忆里的那个他(7) 小琉球距离台北实在太遥远,虽然叶月刚起床就在处理回程的计画,等她抵达台北车站时,也已经逼近晚上十点了。 而她才刚踏出车站闸门,甚至来不及打开手机的地图介面,练梓奕的电话便遽然而至,时间刚好得她接起来的那一刻,都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小月。」手机那端传来他有些失真的叫唤,似乎还夹杂着隐约的喘气声,「你到台北车站了吗?」 她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还是顺应着他的问话,轻声回应了一个单音阶。 听了她的回答,练梓奕像是松了口气,紧接着又开口: 「你还在高铁站对吗?」得到她的肯定,他的声音终于不再紧绷,甚至染上了丝丝笑意,「你不要动,就在原地等我,我去找你。」 听出这句话隐含的讯息,叶月的眼睛不由睁大,语气也跟着带上了几分讶异: 「你也在台北车站?你要来接我?」 「好不容易才等到你回来,怎么能不亲自来一趟?」 最后的这句反问,直接穿透了手机线路,和正好赶到现场的练梓奕本人重叠在一起,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重量,沉重得教她几乎无法呼吸。 通话不知何时已经停止,她怔怔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练梓奕,只觉得他眼底的温柔耀目得刺眼,差点就让她满腹的心酸倾泻而出,淹没心底那一片专属于她一个人的疗伤海洋。 没察觉到她几近决堤的激动心情,抑或是注意到了,却出于尊重而假装若无其事,总归练梓奕什么都没说,只是踏前一步,带着他曾以为不会再给予任何人的温情,轻声道: 「小月,欢迎回来。」 就在他道出这句问候的那一秒鐘,叶月的防线终于全面崩塌,早已在眼角边缘摇摇欲坠的眼泪也随之滑落。 剎那间,所有的矜持和挣扎都被她拋诸脑后,她几乎是奋不顾身地,扑入了眼前那个人的怀抱之中,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他紧贴胸膛的白色衬衫泪湿了一大片。 顾不上向满脸慌张地安抚她的练梓奕解释,她只是尽情地哭着,彷彿要将这么多年,她在叶家、在周明毅那里、在香港这个地方承受的所有委屈,都全部发洩出来一般哭着。 她哭得歇斯底里,好似全人全心都要沉没于悲伤的汪洋,却也同时感觉到,她心底那一片沉寂已久的荒芜正在甦醒。 也许缓慢,也许仍带着胆怯,却终于有了生机的暖意。 因为这里有人在等她回来啊。 不是为了解决什么问题,不是因为愧疚,就只是单纯地,期待她的归来。 原来她期盼已久的,不过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而已啊。 躲在练梓奕温暖的怀抱里,听着他失速的心跳,她驀然发现一个被她忽略已久的事实。 虽然留在这里不过三个多月,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台湾这片土地,已经比香港还要更像她的家了。 她哭得那样放肆,完全无视旁人的目光,练梓奕倒是什么都没说,只将她紧紧锁在怀里,不厌其烦地在她耳边反覆唸叨着类似的安慰。 一开始,叶月根本没听清楚他在唸些什么,后来情绪稍为平静下来,她才发现,他竟是在对她承诺。 即使现在的他们,其实什么关係都不是?? 「小月,没关係的。在我面前,你永远都可以放肆,我喜欢你,所以没关係,再任性都没关係。只要你想回来,我就在这里等你。没关係,没关係??」 他大抵也是被她吓傻了,说话颠三倒四,简直可以说是语无伦次。但是叶月听着他傻愣愣的自白,却情不自禁勾起了嘴角。 「阿奕。」 「都没关係的??呃,小月?」 她退开半步,盯着眼前的练梓奕,深深望进他的黑眸,探询着他的担心、忐忑、焦虑?? 每一个情绪都因她而起,每一个心情都是被她牵动。 叶月的心不由自主地柔软起来,还带着湿意的眼眸轻轻闔上,脚尖微踮,她的唇就这样印上了他的。 「我们??在一起吧。」 尾音浅浅落下,练梓奕听着她言笑晏晏的宣告,看着她尤带泪意的面容,感受着自己嘴唇上,似乎还带着她气息的热意,一时之间,竟分不出骤然涌上耳际的緋红,到底是因为羞涩,还是其他别的「什么」?? Chapter 8 为你(1) 结果两人整整在台北车站耗费了半个多小时,才总算坐上了练梓奕开来接送她回租屋处的车。 到了车上,练梓奕先是帮着叶月系好了安全带,然后啟动了空调,却迟迟没有发动车子。 只见驾驶座上的他挪动了好几次位置,不时还偷偷瞥向身边的叶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哪怕叶月再想装傻,最后也只能叹气,伸手拉住还在左右游移的他。 「想说什么?」 「我??」 倏然被她打断思绪,他的神色有那么一瞬显出了困窘,藏于眼底的一抹犹豫也悄然浮现。但是最后,他还是逼迫自己强硬起来,决心要跟她说清楚: 「关于告白的事??我本来不想这么快说出来的。我知道你还没有放下他,也没有想要强迫你的意思。在动物园的时候,我只是希望你不要继续责怪自己,并不是让你再也不要想起他??」 叶月静静看着努力解释自己用意的他,一双黑眸里沉静如水,镇定得像是刚才在台北车站崩溃大哭的那个人不是她一般。 无法从表情获知她的想法,练梓奕愈发慌乱,语速也随之加快。 「我原本想说,等你好了,等你心里再也没有那个人的影子,到了那个时候,我再跟你告白,让你可以心无旁騖地,去想我们之间的可能性。可是??之前的那通电话??很抱歉,我真的太衝动了,我只是不忍心??」 说到这里,练梓奕顿了顿,向来寡淡的眉眼间忽地染上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涩然,就连身旁始终一语不发地倾听着他自白的叶月,都不禁为之动容。 「我只是不忍心。」 他又重覆了一遍,原先一直垂在身侧,彷彿正克制着什么似的左手也抬了起来,拂过叶月耳际微乱的红发,动作轻柔一如他的言辞。 「不忍心看你妄自菲薄,更不忍心看你对这个世界失去信任??」 叶月眼神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被他移至自己唇畔的指尖止住话头,只能怔然望着他越过座位之间的安全距离,在她额上印下一个怜惜的浅吻。 「我希望你会知道,这个世界有人爱你,有人心疼你,总会有人,带着你这么多年都没感受过的真心来爱你。」 「阿奕??」 他摇摇头,再次阻止她几欲出口的感激,然后双唇下移,这一回,终于确确实实地吻住了她。 半晌,他往后退开,先前用作支撑的右手也加入了战场,悄悄抚上她的头顶。 「你愿意回应我,我很高兴。虽然事情的发展全部都不在我原先的计画之内,但是既然你回应了我,那么我就没打算后退。」 他朝她笑了笑,脸上的表情是半点不像练梓奕的温和。而她看着这样的他,心间的感动已经满溢到她无从压抑的地步,只能任由好不容易才停住的眼泪再次滑落,落到她的锁骨,也落到他的手心。 「小月,我喜欢你,真的太喜欢你了。所以就算你还没能从他的阴影里完全走出来,我还是想跟你在一起。」 他的表白轻得仿若自语,而默默聆听着的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紧紧抓住他早已被泪水浸透、皱得提前报销的衬衫,无声地倚在他的怀里,放纵自己又一次的情绪宣洩。 良久,空气中才传来她发哑的抱怨。 「你真讨厌,这是嫌我哭得不够多吗?声音都哑掉了啦。」 她赌气般嘟噥着,埋首在他胸膛的脑袋却迟迟不愿抬起,可爱得活像撒娇。 练梓奕没在意她发牢骚似的语气,只是吻了一下她的发旋,而后颇为不捨地放开了她。 「好了,真的该送你回家了,都已经快半夜了,你今天还奔波了一整天,一定累到不行。回去别多想,洗漱一下就睡了吧??」 他一边交代,一边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正摸索着要发动引擎,右手却突然被她的柔荑握住,下意识就是一愣。 「谢谢你,阿奕。」 她手上的力度渐渐加深,暖意就这样自她的手心开始传递,直到练梓奕从外到内都染上她的温热,才见她掀出一个微笑。 那个笑容简单而纯粹,带着他俩相遇以来,她从未展现过的、单纯的喜悦,轻而易举就掳掠了他的全副心神。 「我目前还没办法很确定地说喜欢,但我是真的很想喜欢你,更想要相信你。只是对我来说,信任真的太难了。他将我伤得太狠,我还需要更多的时间,来淡化那些他留下来的伤痕。现在的我暂时还无法承诺什么,可是我会更努力的,更努力忘记他,也更努力回应你??」 随着她的坦诚,他的眉眼愈发温柔起来,一颗心几乎全被她的轻声细语给磨软了。 话到尽头,他靠近她,以为她要说些什么温情结尾,却见她倏然往后退,亮晶晶的黑眸里,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小恶魔姿态。 「好啦,回去吧,你可要把我安全送回家喔,男、友、大、人!」 Chapter 8 为你(2) 对于她「撩后不理」的不负责任行为,练梓奕既好笑又无奈,最后还是拿她没辙,只得摸摸鼻子自认吃鱉。 将她送回了租屋处后,实在是时间太晚,他连叮嚀都没说几句,就被她皱着鼻子赶人了: 「行了行了,你囉不囉嗦?我这么大个人,你也把我送到家门口了,还能出什么事?你还是赶紧回家吧,别赖在我这拖台钱。」 他被她噎了一下,有些无言地瞥了瞥她,却也没真的将她的埋怨放在心上。 他看得出来,自己的新任女友只是不愿把关心掛在嘴边。这么用力地赶他回家,不就是怕他半夜开车不安全? 不过,今天晚上大概已经耗尽了她整週的坦率容量,在她彆扭到恼羞成怒之前,他还是赶紧溜了吧。 「好,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明天我休假,你也不用急着给我送便当,先把自己安顿好再说,知道吗?」 「知道了知道了,练梓奕你真的很囉嗦耶。」 她连推带赶地将他送出了门,回身落下门锁的那一刻,竟忽然感受到一种不现实的虚幻感,伴着满室寂寥,莫名就让她產生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怔忡感。 这真的是??出乎意料的一晚啊。 说实话,在返程之前,她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成为练梓奕的女朋友。不如说,她压根没想好回台北后该怎么面对前阵子才跟自己告白的练梓奕,只是感觉一直滞留小琉球也无济于事,才想着回来台北,偷偷约裘洁美见个面、聊一聊,说不定会有什么新的想法。 谁料她刚出车站,就遇到了不按牌理出牌的练梓奕。他就这样闯进她的心防,将完全措手不及的她本已濒临崩解的防线,就此全面冲毁。 练梓奕向她道歉,说他太衝动了;然而叶月心知肚明,自己又何尝不衝动呢? 明知周明毅仍是自己心头那一根拔不掉抽不走的刺,却还是投入了练梓奕的怀抱。这是她的衝动,更是她的自私。 而早就将她彻底看穿的练梓奕,明白她的衝动,了解她的自私,却还是温柔地拥抱了她,将破碎残缺的她,珍惜地纳入了自己的怀抱里。 只要想到这里,她就不免生出一种想哭的感动。 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人? 听过她被称为魔女的过去,清楚她恶名昭着的曾经,却还是对她说,他心疼她。 她想,她总是欠他的。 欠他一个,能够单纯而勇敢地决定去爱的自己。 靠着门板发呆了好一会儿,她才如梦初醒一般,再次拿起自己的手机,给刚才那个佔据了她全部思绪的男人发出一个新短信。 「喂,练梓奕。」 「怎么升格你的男朋友,称呼反而还退化了啊??」 他回覆得很快,语气却夹杂着明显的怨念。叶月想像着他平常摆出来吓人的冰山脸,唇畔的笑意不觉又温和了几分。 「你不是说明天休假吗?那么,我们约会去吧。」 这一次,练梓奕的回答来得稍慢了一些。 「你想去哪里?」 被反丢回来一个问题的叶月沉吟了几秒鐘,脑海里就默默地浮现起一个地方。 「??淡水。」 想要再去一次那个让她下定决心开啟疗伤之旅的地方。 想要再看一次左岸的夕阳。 想要知道,如果身边多了一个人的陪伴,那片带着撼动心灵力量的綺丽晚霞,会不会停留得更久一些? 她隐隐有些期待,接下来又和练梓奕来回好几个讯息,商量着明天的出发时间和大致行程,结果等她好不容易整理好行李、把自己收拾得乾乾净净时,已经将近凌晨两点半了。 虽然练梓奕体贴她今天南北奔波的劳累,将集合的时间订在了靠近中午的时段,但她要是不赶紧入睡,明天游玩的体力肯定会大打折扣;但是当她躺在床上,看着手机介面上,练梓奕最后回传的那一句「明天见」时,她竟有些亢奋到不愿闭上眼睛。 双手抱着手机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阵子,她才终于蕴酿出零星睡意。 正在这时,脑海深处某些什么忽地一闪而过,而已然躲进被窝的她,不由就被那个念头所触动,几不可察地莞尔一笑,而后便彻底坠入了梦乡。 原来,这竟是自蒋师兄远走他国之后,她久违地对所谓的「明天」抱有如此强烈的期待?? Chapter 8 为你(3) 叶月这头好不容易入睡了,另一端先上了一整天的班,再赶到台北车站提供接送服务,然后才慢慢驱车回家的练梓奕倒是没特别想到什么,只是如同往常一般,简单快速地将自己打理乾净,然后便直接上了床。 虽然比叶月还要更晚休息,但也许平日医院值班也常有作息混乱的时候,又或是恋爱使人盲目,明明睡眠时间严重不足,然而当隔天早上,练梓奕睁开眼睛时,竟然完全没感受到睏意。 这种宛如小孩子出游般的兴奋感,让他颇有几分赧然。唯一庆幸的是,独居的他也没有旁人来窥探他的心事——要是大哥或者自己的弟弟们在场的话,自己肯定逃不过他们的逼问。 没再纠结于自己那种彷彿重新堕入初恋的青涩感,他匆匆完成了洗漱,然后便站到了自己的衣柜前,开始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 说是挑选,但十分鐘之后,练梓奕很快就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选择。 作为一个严谨的完美主义者,练梓奕的衣柜里只有两种基本选项:正式衬衫和休间衬衫。零星的几件t恤,还是大哥看不过去,趁着他回老家时,偷偷塞进他公事包里的。 看着满衣柜的衬衫,练梓奕最后叹了口气,随手拿下了一件休间衬衫。 之后有空再买新衣服吧。 他这么想着,一边换下睡衣,一边给叶月发讯息,告知她自己到她家的预计时段。 叶月的回覆来得很快,简单地回了个「ok」,随后便没了消息,也不知是去把握最后的补眠时间,抑或赶紧梳妆打扮去了。 练梓奕也没追问她的意思,自己稍作整理,便直接出了门。 他如同昨晚送她回来时一样,把车停在她家楼下,结果才熄火没多久,就看到了从电梯口娉婷走来的叶月。 那一刻,练梓奕心底忽然同时產生了两种矛盾的情绪,那种心疼与爱怜交织的复杂感,让他差点连表情管控都失效,只能赶紧转头,以免让已经打开车门、预备上车的女友觉察到不对劲。 和自己乏善可陈的衬衫长裤相比,今天的叶月显然经过悉心装扮。 如果说两人一起去动物园那一天,他觉得叶月看起来是花时间打扮过的样子,那么今天的她更可说是火力全开。 她身穿一袭黑色印花洋装,虽然是相对保守的短袖款,却很有心机地露出锁骨和肩膀,搭配着她火红的长发和颈项上的黑色颈圈项鍊,相对上次约会的活泼,更平添了几分性感。 脚上倒还是她最常穿的那双刺绣款平底帆布鞋,但今天还是绑了双马尾的她,这次却选用了更为繁琐的鱼尾辫造型。 儘管练梓奕对女生的打扮没什么研究,但妹妹曾向自己抱怨,这种鱼尾辫绑起来既麻烦又困难,要不是重要约会,真不想绑这种造型。 这个女人,真的为了这场约会费尽了心思啊。 练梓奕这么想着,忍不住就凑了过去,吻上正侧头想要跟他说话的她。 两人交换着亲吻,而他带着薄茧的手指也随着越渐加深的吻轻轻滑过她的眼帘,将她的困惑藏进手心,也将他满心的酸涩收进了无人知晓的角落。 就这样吧,练梓奕想。别让她知道自己的心疼,那么,她就不会被逼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去,不需要再一次被那些过去所伤害。 即便他怎么都想不明白,假如凭着她对自己还不算深刻的喜欢,都能让她对他如此贴心;那么被她认认真真地喜欢了这么多年的周明毅,到底有多幸运,又到底有多糟蹋她的真心? 到底一个人需要多残忍,才能够狠得下心,去伤害这样一个全心全意为自己付出的女人? 练梓奕不知道,更不想明白,只能紧紧抱住眼前的她,以求将那个人的影子,从她的记忆里完全抹去?? 也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见练梓奕始终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本来一直对新男友採取放任态度的叶月终于忍不住了,双手一个用力,终于将从见面之后,就一直缠在自己身上的练梓奕推回到了驾驶座上。 「你干嘛啦?还没开始约会就发情?」 大概是被亲太久的怨气,她瞪着他的眼神颇有些不忿,可惜先前被亲到缺氧,整张脸緋红到不行,杀伤力大打折扣,看在练梓奕眼里,只觉她软甜又可爱。 不过他倒是没再在看起来已经有些生气的女友头上浇油,只是拍拍她的头顶算是安慰,半真半假地回了一句: 「没办法,太喜欢你了,实在忍不住。」 而后他也没看她的反应,便低头发动了车子,在预定出发时间超过了整整十五分鐘后,总算开啟了这趟前往淡水的旅程。 Chapter 8 为你(4) 本以为刚才不管不顾地压着她亲了那么久,她总还要跟自己闹上一阵子;结果他那句半开玩笑的搪塞似乎效果太强了一些,直接就将脸皮薄的她逼得不肯说话了。 看着这样的她,练梓奕才突然意识到,儘管她昨晚主动献吻时看起来一副游刃有馀的样子,但是追着周明毅整整二十三年,只让一个男人佔据自己全部青春的叶月,本质上其实还是个恋爱经验为零的的纯情稚子。 ??虽然他也没什么评论她恋爱经验的资格,但总归男人在这方面,总比女性多了些无师自通的天份。 也不知是否他的心思太明显,抑或正害臊的叶月刚好在敏感期,只见本来正侧过脸去瞪着车窗的她倏地转过头来,子夜般的黑眸里隐隐闪现着与她的红发相互辉映的怒火: 「笑什么笑!我很好笑吗!看我这么容易被你撩到你很自豪是不是!」 ??他有笑吗? 好吧,可能是真的有笑。 毕竟本来就喜欢她喜欢到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一夜之间突然升格正牌男友,一早起来又被她的悉心打扮间接打中了一个变化球,她简直就是他沉寂已久的无聊人生里,一个被空投的意外惊喜。任凭她随意一个笑容、一个动作,便足以打乱他向来引以为傲的沉着冷静。 满心的繁复思绪不知从何说起,他只好一边努力专心地盯着面前的路况,一边伸出右手,半安抚半无奈地拍拍她的头顶: 「别生气,我不是在笑你,本来也没在撩你。不是说过了吗?就是太喜欢你而已。」 此话一出,叶月本来还只是緋红的脸颊立刻变成通红。但这回她没再质问他,只是低下头,嘟噥着唸叨他的回话。 「还说没撩,明明就这么会撩??」 隐约听见她碎碎念般的抱怨,练梓奕不着痕跡地摇了摇头,心里只觉好笑。 要说会撩,那还是她比较厉害。甚至一句话都不用说,只要站在那里,就能让他沉寂多年的心迅猛地跳动起来,活跃得几乎让他忘了自己是谁。 毕竟一颗心冷了这么些年,直到遇见了她,才算是重新有了温度。她对他的影响力,实在不容小覷。 不过他也没想跟她解释,一边握着方向盘转了个弯,一边有意无意地试着转移话题。 「到了淡水想做什么?快到中午了,我们先吃饭?」 叶月闻言,眼珠子转了一圈,然后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嘴角又驀地掛起了那种他所熟悉的小恶魔笑容。 「不,吃饭之前,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唷。」 眼角馀光瞥见她一副对什么恶作剧跃跃欲试的样子,练梓奕心底一寒,但与此同时,却也不禁为她此刻展现出来的生机勃勃感到欣慰。 他情愿她天天鑽研恶整自己的招数,也不希望看见她再像昨晚一样,哭倒在自己怀里。 虽然那时的她,全身都散发着对他的倚赖,甚至也因着那份汹涌而至的情绪,顺势答应了他的告白,但假如重来一次,练梓奕情愿她不要回香港,不要经歷那些伤痛。 即便那些伤痛最终使她走向了自己,但如果可以选择,他情愿她快乐。 想到这里,他毅然生出了一种捨命陪君子的壮烈感,当下便带着悲壮的语气回道: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只要你快乐。 * 半个小时后,当练梓奕站在某家服饰店的连身镜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和叶月,突然就有些怀疑人生。 「你真的想要我穿这个?」 「当然呀,我可是千挑万选才挑到这一件的呢。」 「??」他沉默了一秒,还是忍不住垂死挣扎,「你穿起来比我适合,我觉得你一个人穿就可以了。」 「我穿起来是很好看啊。」 这个回答让练梓奕升起了零点一秒的希望,但很快地,叶月的下一句话便直接打碎了他原先抱有的所有侥幸心理。 「但是如果我们不一起穿,还算什么情侣装?」 「??」 「我们才开始交往一天不到,现在你女朋友只有一个小小的愿望,难道你这样都不愿意满足她?」 问题是,她的愿望大概不是穿情侣装,而是恶搞他啊。 练梓奕颇为无语地想着,却也知道继续和叶月争论下去,自己也不会佔到多少便宜。最后只是默默半转过身,面向一旁一直憋笑着听他俩对话的店员。 「??这两件衣服总共多少钱?」 看见他认输般掏出钱包的动作,原先一直板着脸跟他辩论的叶月终于卸下严肃的偽装,露出胜利的笑容。 而她衣服上那句「老公管得好,我躺平就好」的标语,在连身镜的反射下,和身边练梓奕那句「老婆宠得好,招财又进宝」的男生版t恤相互映衬,乍看之下,竟真的增加了几分两人之间的合衬感。 Chapter 8 为你(5) 「你明明就穿得这么漂亮,还硬要闹着换成这种四不像的样子。」 买下两件情侣衣,两人相伴离开服饰店时,练梓奕面带无奈地这么说着。 正挽着他的叶月倒是毫不在意,一边朝他撇了撇嘴,一边随手拉了一下t恤的下摆。 下半身的碎花洋装随着她的动作,晃动着划出一个飘逸的弧度。分明是相当优美的画面,却因为上身那件搞笑风格的t恤,完全失去了原应有的优雅典庄。 「男友大人一见到我就兽性大发,我哪里还敢穿得那么性感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啊。」 练梓奕冷不防又被她噎了一下,实在不敢继续招惹她,只好又一次转移话题。 「好了,衣服也买了,现在总该吃饭了吧?某人可是跟我妹说好要顾好我三餐的。」 「明明是你自己说今天不用我做饭的。」 她张口又是一句呛声,但大抵是他身上那件情侣t恤发动了降低怒气的buff,她接下来没再给他丢出什么难题,只是将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无所谓道: 「你决定吧,我上次来淡水都乱吃,根本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 其实作为一个挑剔到不行的完美主义加洁癖患者,练梓奕对外食也没什么研究。最后两人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了好半晌,末了还是一起拿出手机,转而寻找google大神的帮助。 后来,二人就这样跟着google的指示走走停停,消磨了大半天的时间。 认真说起来,这场约会委实称不上完美。 他被迫穿上奇怪的文字t恤在淡水走了一整天,而两人临急抱佛脚找到的餐厅自然也没这么刚好,是什么隐藏版的绝世好店,只能庆幸还算是没踩雷。 然而也有许多值得纪念的部分。 比如他们同一系列的情侣装,比如她盯着满桌海鲜时闪闪发亮的眼神,还有傍晚的左岸海旁,那一片渐渐沉落的夕阳。 练梓奕想,他应该要用心记住这一天的。 记住她因恶作剧成功而自然流露的莞尔;记住她牵着自己时,手心微凉的温度;记住落日馀暉落在她身上时,将她满头张扬的红发都染成寂寞的模样?? 最重要的是,将她在太阳与海平线相接的景色面前,所告诉他的那一席话,好好记在心上。 「阿奕,这是我第二次来淡水了。」 当时叶月坐在海岸附设的观景椅上,定定地盯着面前越渐昏暗的暮色,目光沉静,却彷彿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伤,教他全然挪不开视线。 「上一次来这里,我也看了夕阳,然后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好起来,一定要重新拿起画笔,画我最喜欢的画。而今天来到这里,我想要再告诉自己一次,一定要好起来,但不只是因为我想画画,更加因为??」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眼神第一次从海平面上转离,却始终没有看他,只低下头续道: 「我不想辜负你。」 当她的最后一个尾音落下,练梓奕只觉自己对她心疼到无以復加,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只能张手,将周身都散发着忧鬰气息的她用力圈在自己怀里。 两个人久久没有说话,直到越渐变暗的天空将他们淹埋在夜色之中,练梓奕才稍稍松开她,一边轻轻抚摸她的长发,一边在她耳边细诉情话般低喃: 「我知道,你已经很努力了。」 还埋首在他胸前的叶月点点头,而后吸了吸鼻子往后退开,脸颊不知何时又染上了熟悉的緋红。 不过或许是他刚才的安慰还算到位,这次她没再恼羞成怒,只是拼命用手扇风,又像是要掩饰自己的彆扭一样,故作开朗地接道: 「所以呢,为了让我好起来,我们一定要创造更多回忆!我们要一起过情人节、七夕、圣诞节,还有端午节和清明节!总之,所有的节日你都要陪我过!对了,六月底就是我的生日了,你也不能忘记!我可是好多年没好好过生日了,你这个男朋友可不能对我太随便啊!」 眼见她努力假装若无其事,对她的疼惜隐隐又加深了。但他终于没有多言,只是配合着她娇蛮的指点姿态,温和地应和着。 而同时,他也下了决心,她今年的生日,自己一定要陪她好好庆祝。 那句「好多年没好好过生日」,她大约只是随口一提,也许说完就全忘了,但练梓奕却不能任由自己将这话当作耳边风。 毕竟,无论她如今多么云淡风轻,在那一段他早已错过的过去里,她肯定曾经非常伤心,甚至经歷过他所无法想像的痛,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能够平静陈述事实的今天。 对于她的过去,他已然无能为力;但是在他们还可以共同走过的未来里,总有一些他能做的事?? Chapter 8 为你(6) 休假结束回到医院,两人的关係似乎又回到了原点——起码在不明内情的旁观者眼里,是回到原点没错。 叶月仍然像过往一样包揽他的三餐,而且大概是因为有了自己的租屋处,煮饭比以前更方便,她现在的菜色变化更加丰富,有几次都将偶然进来他房间找他签署文件或处理状况的护理师馋得挪不开脚步。 有时候他去看诊或者巡房,她就待在他的办公室里发呆。时间久了,他的桌上也渐渐多了一些属于她的杂物,比如她最近追看的英文小说,又或是她睡觉时随手丢下的橡皮筋。 两人虽然没有公开关係,却也没有刻意隐瞒。虽然医院大部分人因为忙碌,并没注意到他们的「暗通款曲」,一直对他俩进展了然于心的裘洁美却不在此限。 叶月返台后的第一次回诊,裘洁美坐在沙发上,盯着眼前正襟危坐的她,又瞧了一眼坐在她旁边,姿态故作轻松,却不由自主地反覆攥起拳头的练梓奕,一双眼睛就微微瞇了起来。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 此话一出,两人顿时更加坐立难安,对视了好几眼后,终于是练梓奕开了口。 「我们在一起了。」 「嗯哼。」 裘洁美看起来一点都不意外,逕自冷哼了一声,双手环胸就靠上了沙发后背,满脸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虽然有些尷尬,但裘洁美作为主治医师,本就对于叶月的感情进展有知情权。是以两人也没想隐瞒,只简明扼要地将叶月回台北那晚发生的事重述了一遍。 裘洁美听完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些什么。而叶月看自己的医生眉头深锁的样子,心下不免有些忐忑。 说到底,练梓奕的告白可说是情不自禁,但她完全没和裘洁美商量过就衝动应允,对于一直非常上心地帮她治疗情伤的裘医生,多少是有些不好意思。 搞得活像她嫌弃治疗进程太慢,直接找了个新男友,以求用新感情治情伤似的。 正想出声解释一下自己的动机,那厢裘洁美却突然抬头,满眼认真地问: 「我这个红娘应该要收个礼金吧?」 「??」 这真是个太过现实的问题,一下子无论是叶月还是练梓奕,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眼见他俩都一副无言以对的模样,裘洁美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原先刻意营造的严肃气氛也随之被打破: 「你们真是的,一个两个到底在紧张什么?尤其是你,练大医生,给小月打电话还是我给你的建议呢,这些日子以来我给你助攻多少回了,你难道还怕我反对啊?」 裘洁美边说边笑,整个人笑得前倒后仰,看起来倒真是心无芥蒂。 虽然裘洁美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叶月却还是有些放心不下,忍不住就要追问: 「可是,裘医生,你也知道我的治疗状况,我现在毕竟还是??」 「你是还没有康復没错,但难道这个理由就能阻止练梓奕喜欢你吗?」 乍听这句反问,叶月顿时哑然。 而打断她的裘洁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白的剖析仿如机关枪一般传入她的耳间: 「他从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有这些伤口,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喜欢上你了。那么,是他决定要付上这喜欢你的代价,你又有什么好替他担忧的?」 叶月下意识地看向身旁的练梓奕,却只看见后者安抚般的温柔眼神,一瞬间,她竟又有了想哭的感觉。 另一边厢,裘洁美的话还在继续: 「至于你自己,我想,对于曾经伤得那么重的你来说,要下决心走入一段新的感情,绝对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即便如此你还是这么做了,那么,一定是这个人让你觉得值得。」 顿了顿,裘洁美的眼底驀地闪过一抹犹豫,然而很快地,那抹犹豫就变成了不容置疑的坚定。 「小月,很久以前我就说过了,我想要治好你,就像我想要治好君哲一样的想。」 当顏君哲的名字又一次出现在对话里,就连旁边一直默默聆听两个女生对话的练梓奕都忍不住朝自己的同事投去了诧异的目光。 但裘洁美却像是完全没留意到他一般,只是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抬步走到了叶月跟前,缓缓蹲了下来。 「练梓奕喜欢你,你也喜欢他,这并不是什么不好的事。你不需要等到自己变得完美无缺,才能重新开始谈恋爱啊。」 Chapter 8 为你(7) 因为中途岔题谈起了两人「私订终身」的事,这天的治疗最终也没按预定流程推展。 不过后来送走了叶月,练梓奕留下来和裘洁美商谈治疗进度时,后者表示两人的关係进展也算是一个意外之喜。 「现在小月的确有一些心结还没解开,但是你喜欢她、而且喜欢到不顾一切地直接表白这件事,对她来说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 无视自家同事听到一半便因某个关键字而乍然飘移的眼神,裘洁美专心地继续自己的专业分析。 「她的神经性肌肉痉挛,很大程度上是源于没有任何人重视自己的自我认知。虽然那一部分的伤口来自她的原生家庭和青梅竹马,而我们现在还没找到办法突破她的心理防线,拆解那里面的『炸弹』;但是作为她的男朋友,如果你能给她足够的安全感,那么避开原本的线路,另寻他法『拆弹』,也不是不可能的。」 听完裘洁美的解释,练梓奕的不自在也消失了,当下便认真承诺: 「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去做的,随时开口。」 「我什么时候跟你客气过?」 裘洁美开玩笑般朝他眨眨眼,随后便不再多言,回过身去整理桌上的文件夹。但谈完叶月病情的练梓奕却没有像过去一样迅速离开,反倒朝她走得更近了些。 当她收拾好办公桌,发现练梓奕像木头一般立在自己面前时,顿时就吓了一跳。 「哎呦喂,你干嘛站在这里吓我?谈完了还不走?在我这边,除了小月应该没什么吸引你的话题了吧?」 没理会她促狭般的表情,他神色平静,表示自己确实有事相求。 「就是关于小月的事。」 「喔?」 这下裘洁美是真的有些好奇了。 她也算是看着这两人从不咬弦到互生情愫的见证人,但哪怕是练梓奕还在单恋的时期,他也几乎没有以请求的名义来找过自己,顶多就是旁敲侧击,想要从她这里获得某些与叶月相关的资讯。 到底是什么样的事情,让他都搞不定了,情愿低头来找自己帮忙? 她做足了心理准备,没想到他竟给出了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答案: 「我想请你??聚集儿童病房的那些小孩子,六月底的时候一起帮小月庆生。」 「??欸?」 她有没有听错?这真的是千年冰山练梓奕提出来的请求吗?就为了一群他搞不定的小孩,所以向自己低下了高贵的头颅? 她兀自震惊着,那头练梓奕还在继续说。 「我知道你和那些孩子一向关係不错,如果是你提出来的话,他们应该不会拒绝帮这个忙。事情办成之后,我会回报你的。」 不只低头了,还要白欠自己一个人情! 裘洁美一脸不可思议,望着练梓奕的神情简直像是活见鬼: 「这样好吗?如果是由我策划的话,功劳就全部归我了,你这个新上任的男朋友不打算好好表现一下吗?」 「我想给她准备另一份礼物,但目前还不确定能不能找到,想说至少要有个备案。」 闻言,裘洁美满腔的情绪霎时都卡在了心间,好几回欲言又止,末了却只是叹了口气,摇着头感叹: 「你啊??对小月是真的上心。」 对于她的评价,他不置可否,沉默半晌之后,倒是难得说了句真心话。 「我只希望我可以更早对她上心。」 早点对她上心,让她早点知道,就算不追着周明毅,也仍然有人会呵护她、爱着她;那么,她身上那些狰狞不堪的伤痕,也就多少能减少一些了吧。 如果他们能够更早相遇,那么?? 也不知是否听出了他的潜台词,裘洁美颇为不以为然地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如果你们更早相遇,也许你就不会喜欢她了吧。」 练梓奕一愣,显然有些诧异她竟会这么想。裘洁美却没理会他,只是按着自己的思路接着分析。 「正因为你们相遇在她的『心伤之后』,才有你们现在的『交往试用期』吧!虽然还有一些待解决的问题,但好歹也是属于你们的『幸福之前』,你就不要老纠结她的明毅哥了。一个大男人,吃醋吃成这样烦不烦啊?」 呛完了自己的好同事,裘洁美这才将头发挽到耳后,转回了原先的话题。 「不过无论如何,站在小月的角度,你都是个好男人。所以行吧,我答应你,那些小孩就交给我,你只管专心筹备你的那份生日惊喜就是了。」 练梓奕的心思还在她刚才的「心伤幸福论」上转悠,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低低应了一声「谢谢」。 看出他一时三刻难以清醒过来,裘洁美不耐烦地将他推出了办公室,让他赶紧回去处理自己的公务,别老佇在自己这儿,妨碍自己办公。 直到房门砰地关上,裘洁美才总算卸下了若无其事的面具,任由久违的感伤从自己的眼眸深处倾洩而出。 这一次,真的会幸福的吧? 既然有了练梓奕在那个女孩身边,这一次,像她和顏君哲那样的悲剧,便不会重演了吧。 至少,她是这么期盼着的。 Chapter 9 祝君安好(1) 计画总是赶不上变化。 结果练梓奕的生日惊喜才准备到一半,就被某个意外打乱了全盘计画。 说起来,事情的起因其实相当无聊。不过是某天他和叶月一起出去约会,被她硬拖着去吃某家听说很有名的麻油鸡时,店家的电视正好在播放新闻,没想到就此开啟了一场漫长的攻防战。 当时坐在电视机对面的练梓奕吃了两口自己的麵线,注意力很快就被拉走了。他听着新闻播报员严肃地报导着最近几週的强姦犯事件,思绪情不自禁就跟着报导晃悠,一时间就连叶月问他对麻油鸡的评价都没听见。 在他面前向来任性的叶月当下就不乐意了。只见她将手上的汤匙用力一放,抬眸气鼓鼓地瞪着练梓奕,眼神里满是对他的控诉。 「这才一个月不到,你就已经不爱我了!」 「??我没有??」 「你变冷淡了!连我说话都没在听!」 这种对话其实很常出现在他们当中。虽然叶月的态度往往不算太认真,但裘洁美曾经以专业角度剖析过,指叶月就是安全依附建构不足,才会常常借题发挥,逼迫他表达爱意——简单来说就是缺乏安全感。 练梓奕心疼她,所以往往对她的无理取闹採取纵容对策,结果就是叶月愈发变本加厉,交往还没满一个月,她几乎都要爬到自己头上来耀武扬威了。 不过自己宠出来的女朋友,他还能怎么办呢? 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不再挣扎,也跟着放下汤匙,乾脆俐落地向她道歉。 「抱歉,我刚才分神了,是我不好,作为你的男朋友,无论什么时候我都应该要专心听你说话,都是我的错,真的很对不起。」 一回生两回熟,现在的练梓奕已经能把道歉台词说得很顺了。 要知道刚开始不习惯讲这些话,他还被叶月唸说道歉道得零零落落,实在太没诚意,后来又因为这件事,硬是将冷战又拉长了十多分鐘。 和之前相比,练梓奕的求生意识确实提升不少,起码这次他道歉之后,叶月的脸色很快就缓和下来。 「好吧,算了,反正我也没说什么重要的事。」她耸耸肩,重新拿起刚才被乱甩到桌上的汤匙,「所以你刚才到底在想什么?」 听她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练梓奕立刻就来精神了。 他拉了拉椅子,将自己的座位移动到了靠她更近的位置,神色更是认真得像是要跟她讨论什么国家大事。 「刚才电视在报导最近的强姦犯事件。」 叶月正被他的动作搞得摸不着头脑,听了他这个开头,更是不明所以。 「最近的强姦犯事件?喔,台北街头随机跟踪美女,伺机强姦的那个犯人嘛,我有听说过,但这又怎么了?」 「已经好几週了,警察还没抓住他。」 「所以呢?」她颇有些奇怪地瞧了他几眼,语气相当莫名其妙,「你想要兼职去当正义超人?我是很想支持你啦,但是想想你跑个步都会喘的体质,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白费力气的好。」 「小月,这不是开玩笑!」 他难得动气,但眼见叶月流露出的震惊神情,以及眼底微不可察的受伤,他还是收敛了一下,尽量平心静气地接道: 「你的套房附近人流不多,楼下也没有管理员,安全系数并不高。平日也就算了,在这种强姦犯正猖狂的时候,你这样出入很危险。」 叶月这才知道他的意思,随即大笑出声,边摆手边嚷嚷着「不可能」: 「你也担心太多了吧?台北市这么大,哪有这么刚好的事。我自己出门回家时多留心点就好啦。」 「话不是这么说??」 练梓奕还想说服她,叶月却已经对这个话题失去了兴趣,草草结束了整场对话: 「行了行了,阿奕你真的很囉嗦,跟我交往之后好像愈来愈囉嗦了。反正晚上回去的话你大部分时候都会载我呀,你帮我注意一点,我自己也注意一点,这样就好啦。你还是赶紧吃吧,我看你的麻油鸡都没吃几口,再不吃就要全凉了。」 虽然他的确常常包揽她的接送服务,但也总有他需要值班或通宵手术的「小部分时候」,如果她就在这种时候出事的话该怎么办? 瞧叶月一副没心没肺、丝毫没将强姦犯的事放在心上的样子,练梓奕被她一口接一口地餵食麻油鸡的同时,心底也悄然浮现起深深的担忧。 Chapter 9 祝君安好(2) 后来的一个星期,练梓奕总是见缝插针地提醒女友,让她多注意出入安全,却只引来了后者愈来愈不耐烦的回应。 「你这不是已经天天送我回家了吗?就算你没空送我,我回家时也都有打电话给你报备啊。」 大概是最近实在被他反覆提醒到烦不胜烦,叶月的语气虽还算平静,手上收拾便当盒的动作却愈发粗鲁,暴露出她努力压抑的烦躁。 观察力一向上乘的练梓奕自然也留意到了她的动作,某部分的求生欲也催促着他赶紧中断这个话题,但终究还是对她的掛念佔了上风,逼使他说出了那些她不想听的话: 「虽然现在是没有出事,但你自己还是要多注意,不要掉以轻心??」 「有啦有啦,我哪次没有小心?」 眼见她一副「怎样都无所谓」的敷衍模样,练梓奕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这回的说服也是白做工了。 其实强姦犯倒还是其次,主要是聊起了这件事,他这才发现,叶月的安全意识实在是低到令人发指。 倒也不是说她抱持着乌托邦之类的奇怪幻想,认为这个社会已经安全到可以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但她对于自己作为女生的吸引力,以至于男女之间天生的不对等,哪怕练梓奕再想为她开脱,也只能给她一个无知到天真的评价。 犹记得他看过强姦犯的新闻后,某天约她出门,想坐下来认真谈谈她的安全问题,她却一脸不在乎地说「才不会有人跟踪我这种无聊的女人啦」,后来被他严肃地纠正了态度,她才勉强答应了接送和报备的安排。 想起那场委实称不上愉快的对话,练梓奕明知再说下去也是无用功,还是忍不住接道: 「小月,你真的长得很好看,而且性犯罪这回事,其实根本无关你长相如何??」 「哎唷,阿奕,你不要成天用你自己的标准放大到所有人身上啦。你自己眼光独特,是个随时随地都能对我兽性大发的色情狂,那不代表人人都像你一样啦。」 此时叶月已经将刚才吃饭的餐具都收拾好了,正在将东西分类放进保温袋里。约莫是太专心于手上的动作,回话也愈发随意起来。 而练梓奕被她半开玩笑地吐槽了这么一句,顿时也有点难以接话。 毕竟初约会那天,他看到精心打扮的她,当下是真的有些失控,还直接把人给亲生气了。作为一个对她情有独钟的「色情狂」,他确实也没什么资格跟她科普男人的普遍习性。 无可奈何之下,他有时也会想,或许是因为以前在香港,周明毅总会在她身边安排保鑣,将组织以至整个社会的黑暗面,都隔绝在她的生活之外,才让她產生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天真想法。 暂且不提周明毅在情感上对她造成的伤害,但无可否认,在人身安全方面,他确实将她保护得很好。然而被护得周全的她,却也因此从未正视这个社会本身的危险。 叹了口气,他正要偃旗息鼓,脑袋里却突地灵光一闪,只一瞬间,连他的眼睛也不由自主跟着亮了起来: 「不然小月,你搬来跟我住吧?」 「??什么?」 饶是已经跟他就这个议题讨论过无数次的叶月,乍听这天外飞来的一句话,显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 练梓奕却好像完全没察觉她的错愕,眼神里全是兴奋,深觉自己找到了完美解方。 「对啊,你搬来跟我一起住,这样不只我接送你更方便,楼下也有管理员,安全系数比起你原本的租屋高多了??」 他愈说愈激动,几乎就要拖着她直接回家去整理搬家的行李。直到本来雾煞煞的叶月终于听出个所以然,才打断了他的陈述,让他停止继续描绘那一幅听起来过分美好的未来蓝图。 「等等,你的意思是,让我退掉现在的房子,搬去跟你同居?」 她确认般丢出自己的疑问,看男友毫不迟疑地点头,她不禁挑了挑眉,当下就站直了身子,顺手背起背包就要走。 她预备走人的态度相当坚决,坚决到练梓奕想要挽留,却差点连她的手都拉不住: 「小月?怎么了?」 「没有怎么了。就是同居的事,你想都别想。」 这回换练梓奕反应不过来了。 「??为什么?」 无视他困惑到甚至流露出几分可怜的表情,叶月的声音听上去相当冷酷无情: 「都还没同居你就已经天天黏在我身上了,真住在一起还得了?我算是看穿你了,讲什么强姦犯跟踪狂,原来都是为了骗我跟你同居。」 「??我没有,真不是??」 压根没想到她会这么解读自己的用意,有着亲吻狂魔黑歷史的练梓奕此时完全是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清。 最后两人纠缠良久,直到叶月甩下他跑去找裘洁美打招呼,练梓奕终于也没能扭转她的认知,只能含恨吞下「居心不良的色情狂」的评价。 至于那个出于安全考量而提出的同居建议,不用说自然是被束之高阁了。 这一回合,练梓奕完败。 Chapter 9 祝君安好(3) 那天的谈话之后,无论练梓奕从什么角度尝试提起强姦犯的话题,都会被叶月无条件定义为「练梓奕又精虫上脑了」。 练梓奕实在无奈,好几次都想疯狂摇晃她的肩,将她满脑子的浆糊给晃走: 「你以为这种程度就算精虫上脑了?你根本就不知道我真的精虫上脑会对你做什么!」 不过他终究没能摆脱偶像包袱,而且考虑到就算自己真的这么吼出来了,估计也会被叶月皱着鼻子嫌弃他果然都在想黄色的东西,到时候只能让他更加百口莫辩。想到这里,他也就放弃为自己争辩了。 对此,围观了他们好几次闹剧的裘洁美表示,这实际上就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可爱,对战努力想告诫她世间险恶的老色鬼。 本已对嘲讽全开的叶月感到无力招架,再加上一个始终在旁幸灾乐祸,时不时还给前者敲边鼓的裘洁美,练梓奕最近的生活可说是焦头烂额。 他似乎天天都在忙于挽救自己岌岌可危的声誉,还得分出心力接送叶月,并不定时地顶着她怀疑的眼光,提醒她出入的注意事项,以弥补她本人半点也不在意的安全疑虑问题,着实有些疲于应付。 而且最近有一位同科的医生刚好想要自立门户,向医院提出离职,到外面掛牌开业去了,因此院长也将他的不少病人转介给了自己。可以说,无论是公事抑或私生活,都有一大堆麻烦的事摆在练梓奕面前,将他逼得可说是不胜其烦。 在这样高强度的忙碌之下,有时难免有难以顾及的地方。 这一天,他本已和叶月说好,让她在交谊厅等他的门诊时间结束,然后他再开车送她回家。她嘴上虽然抱怨着他特别多事,但这些日子下来也习惯了他在这件事上的坚持,倒也没反对,拿着她最近在看的英文小说就走了。 未料他的门诊值班时间结束后,在旁负责纪录的护理师却告诉他,今天院长要求所有神经外科的医生留下来开一个临时会议。 开会时长未定,加上院长最近的心情不太美丽,练梓奕估摸着,自己起码两个小时内都脱不了身。想着让小月无止境地等下去也不像话,不得已之下,只能让护理师去通知还在交谊厅等自己的叶月,自己则匆匆赶去开会。 没想到这一回他算是大大失策了——原来院长召集他们只是介绍一个从其他医院转介过来的新同事,简单讨论了一下部分工作的交接,临时会议很快就结束了。 当下练梓奕看了眼手錶,估摸着自己动作快一些,兴许还能在徒步走回租屋的最后一段路,赶上捷运通行的女友。于是他没再磨蹭,东西随便一收,便往停车场走去。 此时已过了下班的尖峰时段,路上并没有塞车,因此练梓奕相当幸运,一如预期地在叶月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找到了自己的女朋友。 正想摇下车窗喊她上车,然而就在他要开口的同一时间,他的眼角馀光忽地瞥见叶月刚经过的某条巷子里,某个黑影自角落一闪而过,速度快得彷彿是一场错觉,却又带着某种欲盖弥彰的诡异。 练梓奕的神色顿时就严峻起来,也不打算喊小月了,视线就这样定定地盯着那个角落,深怕错过丁点异样。 他一边盯着那条巷弄,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车子移进路边的停车格,然后便熄了火,左手放在门把上,做好随时衝下车抓人的准备。 想起首次谈到强姦犯事件时,叶月还半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想当正义超人,没想到今天竟被她一语成讖。 只希望自己的力气足够,别连坏人的手都还没碰到就被打倒了?? 他苦中作乐般想着,整个人却始终维持着紧绷,肾上腺素疯狂飆升。直到叶月转弯拐入另一条街道,那道黑影再次于巷弄边缘闪现,他才猛地打开车门,以此生最快的速度,衝到了那个疑似跟踪狂的人面前。 本想要直接先给对方甩上一拳,但是拳头落下之前,面前这个在炎热的五月天围上围巾,且戴着贝雷帽、黑色外套和黑色口罩,全副武装到让人完全看不出原本相貌的奇怪人士突然举高双手,边摆出自首的姿势边大喊: 「等等!三哥,是我!」 「??梓牧?」 Chapter 9 祝君安好(4) 从声音认出眼前这个跟踪小月的怪人正是自己的么弟练梓牧,练梓奕一时震惊到脑袋一片空白,完全反应不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兄弟俩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整整一分鐘,末了终是练梓奕率先打破了这段尷尬的沉默。 「你怎么会在这里?」 听了这个问题,练梓牧的神色愈发困窘。支支吾吾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在自家三哥冷冰冰的视线下败下阵来。 「哎,那个??就是??跟踪三嫂?」 「??」 这个回答实在槽点太多,练梓奕按了按太阳穴,突然有些怀疑自己向来出色的听力。 「所以你真的在跟踪?而且谁告诉你们什么三嫂了?我上次跟大哥谈的时候,明明只是说还在追求而已吧?」 「哎唷,能把三哥你这块冷了这么多年的石头给捂得春心萌动,她早晚也是我们三嫂了啦,不差这一天两天的称呼。」 练梓牧一番强词夺理,练梓奕一时无言,只能朝弟弟甩过去一双白眼,示意自己还没放弃追究,让他别太放肆。 「行吧,三嫂什么的就算了。但你们在我面前喊喊就好了,哪天见到小月可千万别乱说话,她脸皮薄,你们多说几句,指不定你们的三嫂就真跑了。」 「ok啦!我们办事,三哥你千万个放心!要是三嫂真来我们家了,我们肯定给你好好助攻!」 练梓牧一边拍着胸口,一边连声允诺。熟悉弟弟作风的练梓奕却不吃他这一套,眼底的怀疑仍然没有完全卸下: 「别给我嘻皮笑脸,我还没放过你。好好说说,跟踪又是怎么一回事?」 眼见话题又被绕回到起点,练梓牧原先想着是否可能逃过一劫的侥幸想法破灭,当下便无精打采地缩起肩膀,悻悻然道: 「也没什么??就是前两天大家一起回老家聚会,四哥问你为什么不回家,大哥就碎碎念说什么叶小姐帮忙做饭,加上沫沫一直在旁边说叶小姐很漂亮,最后大家都对这个『叶小姐』很好奇??」 说到这里,练梓牧咽了咽口水,又偷偷摸摸地抬头瞥了自家三哥一眼,思考了一秒要是自己把接下来的话说完会不会挨揍,而后才顶着练梓奕审视般的冰冷视线,小心翼翼地开口: 「所以,他们就派我来跟踪叶小姐了。」 「??」 听了练梓牧的解释,练梓奕除了对自己家人们的神奇思维感到荒谬之外,也不期然对眼前的么弟生出了一丝同情。 每次都被派来做这种丢脸的事,果然属于练家食物链底层,完全就是被使唤的宿命。 这么想着,他也不想继续为难练梓牧了。 放下一直环在自己胸前的双臂,他卸下兴师问罪的姿态,总算又恢復到了和练家人相处的日常模式。 不过事情可以就此揭过,有一句话却还是不吐不快: 「你为什么要穿成这样?」 此时的练梓牧一身黑的穿着,加上不符时节的围巾和贝雷帽,甚至连口罩和墨镜都准备周全,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个普通的路人。 想来要不是练梓牧那一声「三哥」喊得着实太响亮,此时兄弟俩大概已经扭打在一起了。 练梓牧对此倒是理直气壮: 「行行出状元啊!跟踪当然也要敬业!」 「??」 面对弟弟神奇的脑回路,练梓奕再次无言以对。 其实小月根本就不认识练家人,他就算直接走在路上,大约也不会引起叶月的注意。反而现在这种引人注目的奇怪装扮,他真怕练梓牧一个不注意,也许就被抓进警察局去了。 但他终于没能将这些话告诉弟弟。因为就在他张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骤然让兄弟俩之间原已平缓下来的气氛,又再次渲染上了几分紧张。 两人几乎同时转头,结果不无意外地发现,自巷子尽头走来的人,竟然正是他们刚才谈论的主角。 只见叶月信步走近,不到半分鐘的时间,已来到了离兄弟二人不过咫尺之遥的位置。 她看了看满脸惊吓的练梓牧,又瞇着眼睛瞧了自己的男朋友一眼,随即站直身子,双手环胸,摆出了和不久前的练梓奕一模一样的质问态度。 「所以,有没有人要来告诉我这个当事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Chapter 9 祝君安好(5) 练梓奕知道,叶月的出现绝对不是偶然。 事实上,按照她原本的步速,在自己和练梓牧对峙的这段时间里,她现在早就应该回到家里,甚至都能泡在浴缸里睡一觉了。 这样看来,她应该和自己一样,发现了跟在身后的练梓牧,本来大概是想要绕到某个人多的地方再抓住对方,结果反被自己捷足先登,便一直躲在他俩背后,默默观赏了一场由练家兄弟倾情上演的闹剧。 完全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最佳范例。 ??真是小看她了,看来她说自己有在注意安全,也不全是敷衍他的推搪之词。 练梓奕半是感慨半是无奈地想着,和自家弟弟交换了一个认命般的眼神后,这才转向叶月。 「小月??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的?」 「一开始就发现了。」 叶月边说边朝练梓牧点点头,目光多少仍带着些许猜疑,显然是被后者奇怪的穿着打扮影响了第一印象。 不过终究是练梓奕的亲人,她只瞥了几眼,便不再打量练梓牧,颇无所谓地接道: 「他的跟踪技巧实在不算太好,远远地就看见他吊在我身后,还常常在路灯和巷子之类的地方闪来闪去,想看不见都难。」 「??」 被叶月这般直白地拆台,「技巧不算太好」的练梓牧一时有些窘然,忍不住就低下了头,显然自己也觉得有些丢脸。 每次都是他在做这种丢脸的事?? 想到在老家谈到叶月时,兄妹几人全都兴致盎然,但谁也不愿意丢下面子做出跟踪这种一听就很low的事,最后有志一同地将这个任务「光荣」地移交到自己手上的情景,练梓牧头顶默默冒出的怨念不禁又加深了一些。 随口评价了他低下跟踪技巧的叶月倒是没发现他的哀怨,只是抱着肩,接着询问男友。 「所以这是你弟弟?小沫的哥哥还是弟弟?」 「嗯,他是小弟,沫沫最小的哥哥。沫沫是我们家唯一的女生,地位和这个常年被欺负的不一样。」 听到练梓奕这样介绍自己,本来还在假装透明人的练梓牧顿时不乐意了: 「三哥!」 「干嘛?我有说错?」 「??是没有??但是你不要连这种事都跟三嫂说嘛!这不是破坏我在三嫂眼里的形象吗!」 你都已经以跟踪狂的形象初登场了,还有什么形象可言吗? 练梓奕本想这样反问,但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厢叶月就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三嫂?」 乍听她微微带着困惑的语气,练梓牧倒吸一口气,下意识回头看了自家三哥一眼,毫不意外地得到了一个瞪视。 「呃,抱歉三嫂??不是,对不起啊,叶小姐,我不是故意的??我们就是太好奇你和三哥之间的关係了,所以才??不过我们三哥真的很好啦!非常推荐你成为我们的三嫂!」 「练梓牧!」 空气中驀地响起练梓奕低沉的警告声,练梓牧顿时就怂了,吶吶地止住了话头,正要偷偷抬眼观察三哥的表情,那厢叶月却平静地接过话头: 「嗯,叫三嫂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啊,毕竟我和你们三哥确实在交往嘛。」 「喔喔,是的是的??什么!」 练梓牧的眼睛倏地瞪大,看向练梓奕的黑眸里写满了不可思议,虽然没说话,眼底却全是对兄长的控诉。 练梓奕扶额,知道这下更加是有理说不清了。 「没有要瞒你们的意思??就是交往时间还不长,而且当时的状况也很特殊,所以没有特别跟家里说。」 「那你还让我不要叫三嫂!」 「小月是真的脸皮薄??说实话,我也很意外你居然愿意接受这个称呼。」 明明之前只是多亲了一会儿,她都记仇地喊了他好几週的色情狂。 接收到练梓奕的疑惑,叶月的眼里飞快闪过一抹促狭,顾盼之间,脸上已经掛起了笑容。 并不是他最常见到的,小恶魔一般的笑容,而是非常纯粹、非常乾净的那种笑。甚至仔细端详的话,还能看到在她唇畔藏得恰如其分的羞涩。 「虽然是有点害羞,但既然是你的家人,那么??被这么叫的话,就好像我也是你的家人一样啊。」 那一瞬间,练梓奕感觉自己的心彷彿被什么击中了。 本来对她的喜欢就已经随着时日越渐加深,偶然被她这句过分坦诚的表白戳了一下,那份喜欢更是骤然满溢而出,直接达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练梓牧站在旁边,眼看着两人相视一笑,一副已然陷入恋爱世界的模样,而自己的存在也突然从三个人的电影出演,沦为瓦数破錶的电灯泡,忍不住就抬起了头,看向那片自天空蔓延而去的晚霞,发起了灵魂质问。 ??为什么受伤的永远都是自己? Chapter 9 祝君安好(6) 后来看这对情侣一时三刻实在回不到现实,练梓牧忍无可忍,终于还是开口打断了他们充满爱的凝视。 「所以,我们可以来谈正事了吗?」 此言一出,不光是叶月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就连练梓奕都是一脸「你到底在说什么」的诧异。眼见哥哥一副已经被爱情蒙蔽了智商的模样,练梓牧顿时就翻了个白眼。 「三哥,你总不会真的谈恋爱谈到糊涂了吧?之前不过是大哥的一丁点资讯,加上沫沫的添油加醋,大家就已经把我推来跟踪三嫂了,何况你真的交女朋友了,这么重要的事,我要是不把你带回去,自己跑去跟大哥匯报,肯定会被碎碎念到死掉!」 「??我会自己找时间去跟大哥解释。」 说到这一点,练梓奕也知道自己确实理亏。 毕竟自从和小月交往之后,医院的繁重事务加上必要的约会安排,几乎已经霸佔了他的全部时间,更别说后来因为强姦犯的事,他为了小月的安全问题又额外付出了不少休息空档,因此他确实已经一个月以上没有回老家见见大哥了。 虽然听出了兄长声音里的愧疚,练梓牧却不吃他这一套: 「那也不行。我今天回去,大哥肯定会问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可不会说谎——要是说谎了,你之后讲出真相时也会很麻烦吧。但我要是说实话,依大哥的个性,怎么可能轻易放过我?」 「??」 想到一把将他们兄妹几人拉扯长大,就连他们有根头发掉在地上都要大惊小怪的练梓洛,练梓奕不禁有些头痛。 揉了揉太阳穴,他皱着眉把问题丢回去。 「那你想怎么办?」 「当然是把你们带回去,你们自己向大哥解释。」 练梓牧满脸的理所当然,完全没觉得自己说出了多石破天惊的一席话,甚至连身旁一直饶有兴味地听着他俩对话的叶月,都在他提出这个建议的下一秒,直接往后退了一大步,儼然一副准备好逃跑的姿态。 察觉到叶月的退缩,练梓奕伸手拉住她,又捏了捏她的手心算是安抚,然后才回过头,继续和弟弟的对话。 「也不需要这么急吧。你先回去跟大哥交代一声,我明天再带小月回去。」 「??这勉强也行吧。」 「练梓奕!」 面对两人截然相反的反应,练梓奕并不意外。当下只是对练梓牧点点头,示意他先离开,随后也不顾叶月正因他刚才的话而激动起来的情绪,只是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一些,半拖半哄地拉着她往巷子外头走。 「小月,我们回车上再说,好吗?」 大约是他这句话的讨好意味太浓厚,叶月的挣扎力度总算稍为减弱了一些。只是当两人坐进练梓奕之前匆匆停在巷口的汽车时,她的脸上还是掛着几分未褪的慍色,显然并没有轻易放过他的打算。 「怎样?亲爱的男友大人,你要不要稍微解释一下,根本还没跟我商量过,就要带我见家长这件事?」 无声地叹了口气,练梓奕没有急着回话,而是先将空调打开,以免车内过高的温度将本就火冒三丈的叶月逼得更加愤怒,然后才抬起双眸,认真地与对上正一脸忿忿不平的叶月。 「没有先徵求你的同意就答应了梓牧,我很抱歉。没能事先考虑到家人的反应,害你必须突如其来地接受这样的安排,这确实是我的错。」 见他道歉得这么乾脆,叶月的怒气这才下去了几分。 不过即便如此,问题还是没有解决: 「所以我真的要去见你的家人?明天?」 「??抱歉,我想如果再拖下去,有人会直接衝到医院来揍我。」 想到武力值堪称战神的四弟练梓燁,他苦笑一声,明白自己即便坦白从宽,一顿「拷问」大概也在所难免。 但是在已经对于「见家长」感到紧张不已的叶月面前,他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只是按住她腿上反覆交缠的手指,轻声安慰: 「关于这一点真的很对不起,是我当初没有考虑周全就匆忙告白了,才造成这种局面。现在要是不让大哥他们见见你,他们大概是不会死心的。但是你也见过我弟和沫沫了,其他人个性可能不太一样,但是他们都是我的家人,不会对我的决定或者你本人怎么样的。」 叶月闻言沉默了好一会儿,好半晌后,才又听见她的声音。 「那个??我刚才会不会对你弟太没有礼貌啊??他要是回去跟你哥说,会不会让他对我的印象变差?」 此时的叶月生气的情绪已经尽数褪去,一双不由自主睁大的黑眸里,只剩下浅浅浮动的忐忑。 看到这样小心翼翼,一副害怕自己搞砸了什么似的叶月,练梓奕的心不自觉就柔软了下来。 他一手将叶月揽到自己肩膀上,另一手则熟练地抚过她的长发,声音不知不觉又轻了几分。分明是宽慰的抚恤,却宛如情人的诉说。 「没事的,他们都会喜欢你的??毕竟我这么喜欢你,要是他们把你吓跑了,难道不怕我就此孤独终老吗?」 被他语末因为不擅长而微微带着些许尷尬的玩笑逗得短促一笑,叶月环住男友宽厚的背部,闔上眼睛的同时,终于暂时放下了因那个一起回练家的突发约定而骤然涌出的所有不安。 Chapter 9 祝君安好(7) 虽说要一起回去,但毕竟练梓奕还有工作,只能让叶月先在家待着,等他下班了再开车来接她。 这回叶月难得没有硬跟到医院去,只是乖乖点头说好,隔天甚至都没传个简讯来抱怨无聊。 要知道,她过往总嚷嚷着在家根本没事做,即便他忙到只能把她丢包在办公室,她总是寧愿到医院枯等,也不要好好待在家里,等他通知自己下班了,再去餐厅会合这样比较轻松的选择。 下班时看着自己安静得近乎诡异的手机,练梓奕想起这一茬,忍不住有点感慨。 虽然叶月在自己面前一直都表现得娇纵又任性,但其实在一些相处的细节上就能看出,她的肆意妄为不过是一种习惯性的偽装。或者诚如裘洁美所言,因着过去被家人和青梅竹马错待的后遗症,也有几分试探他是否真愿意包容自己的意思。 无论如何,那种无所忌惮的放肆绝不代表她就是个无可救药的公主病;甚至正好相反,就是因为她的人生里始终缺少这样宠爱她的角色,所以当她和他谈恋爱后,才会仿如发洩一般,将多年牢牢压抑在内心深处的任性,全都倾泻到了自己的身上。 可是这样的叶月,却一整天都没打电话也没发短讯来骚扰自己上班,这只能说明她已经紧张到失常了。 练梓牧突然来访直接引发的突发事态,逼得她不得不在毫无心理准备的状况下到他家探访,想来是真的把她给吓坏了。 这么想着,练梓奕多少有些心疼,可是事情发展到这里,他也已是骑虎难下。 按下忽然涌上心头的复杂思绪,他先给大哥拨了通电话,告知自己和小月到达的预计时间,然后才打开和叶月的通讯介面,正想要按下通话,那厢叶月的电话却先一步拨了进来,差点将他惊得将手机掉落地上。 略微有些手忙脚乱地接起了电话,那头很快就传来叶月的声音: 「阿奕??」 乍听她用这种要哭不哭的腔调喊自己,练梓奕的心跳下意识就漏了一拍。 无声地做了个深呼吸,练梓奕勉强稳住,低低地应了一声,下一秒却听她用同样的哭腔,喊出了一个让他哭笑不得的问题。 「我应该要穿什么啊!」 电话那端的叶月听起来相当崩溃: 「我已经试穿一整天的衣服了!但还是没办法决定!我从香港带来的衣服太少了,根本就挑不出来!我也想过要去买,但又觉得时间太赶了也买不到什么适合的——」 「小月、小月,冷静点,听我说。」 眼看她彻底陷入慌乱,练梓奕连连喊了她几声,总算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你不是有一件深红色的纱裙吗?就穿那件。至于上半身,找一件普通的单色上衣就好了。这只是家庭聚餐,大家都不会穿得太正式的。」 听了他的建议,叶月稍微镇定下来,但是再开口时,语气却还是带着些微的恐慌: 「真的??这样就可以了吗?」 「没事的,不是说了吗?那些都是我的家人,他们都非常尊重我,不会随便干涉我的决定的。」 就这样扰攘了好一阵子,一边透过电话安抚女友一边开车的练梓奕也终于到了叶月的租屋楼下。 此时叶月已经在人行路上等着了,穿着装扮正如他的建议,休间中不失仪态,恰如其分地展现出她身材的优势,同时也掩去了她那头红发本有的张扬感。 虽然她的眼底还染着几分抹不去的焦虑,整个人仍然漂亮到教人眼前一亮。 而当车子停到路旁,她低调地坐进副驾驶座后,练梓奕才透过车里微弱的灯光,看清楚了她脸上的妆容,当下就明白,她的紧张恐怕还远远不及她表现出来的十分之一。 毕竟平常约会她都是随便涂个唇膏就出门,还被裘洁美唸过比她这个忙昏头的医生还懒惰,今天却化妆了,看那精緻程度,花的心思绝对只多不少。 这么一想,本已縈绕于他心间的歉意更是愈发沉重。他不好在这最后关头多说,以免惹得她更加慌张,只能在她反覆问着「真的没问题吗」时,不厌其烦地回应了一遍又一遍。 费尽他所有耐心,只求她多一点安心。 Chapter 9 祝君安好(8) 一路上持续进行着枯燥的重覆性对话,等两人终于抵达练家所在的社区,站在楼下迎接的竟是曾与叶月有过一面之缘的练梓沫。 甫见两人走近,练梓沫马上上前,动作间却完全无视自家兄长,相当自来熟地挽上叶月的手臂。 「三嫂好,欢迎你来!哎呀,没想到最后你真的成为我三嫂了,缘份这回事真是猜不透,对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饶是叶月再不自在,面对这样莞尔相迎的练梓沫,一时间也没办法板起脸,下意识就牵了牵嘴角。 结果练梓沫见了她的笑容,又是一阵大惊小怪: 「可恶!三嫂真的好漂亮!好像比起之前见面时更漂亮了!三哥你真是捡到宝了!」 练梓奕没有回应耍宝的妹妹,眼角馀光却没放过一直被练梓沫当考拉熊一样紧紧抱着的叶月。直到瞥见她有些紧绷的身体因着接二连三的玩笑而放松下来,他这才松了口气。 让练梓沫先在外头缓颊一下,省得一进门就要对上真正的家长boss,这么贴心的主意,看来是大哥特别费心嘱咐了。 说起来,自从那场意外之后,他单身了这么些年,恐怕大哥早就盼着他赶紧带个女朋友回家。叶月担心他的家人会不喜欢自己而反对这回事,认真说来倒真的是杞人忧天了。 然而练梓奕心里也明白,叶月的这种反应,多少带着过去在香港的创伤反馈,实在也不能怪她担心太多。 那边厢,练梓沫机关枪似的接连说了好些话,叶月的情绪显而易见地平伏了不少。 不过当三人走到大门前,练梓沫背过身拉下门把的那一瞬间,叶月的背脊还是倏然僵硬了起来。 练梓奕见状,不着痕跡地朝她靠近了一步,仍然一言不发,紧贴的手背传来的温热却驀地暖了她的心,让她以最快的速度冷静下来。 就在两人小动作不断的时候,大门已经打开了。 站在玄关迎接的人毫无疑问是最重礼数的大哥练梓洛。 只见他先是对妹妹点点头,示意她先到厨房帮忙上菜,自己则是面向叶月,掀出一个非常练梓洛的温和笑容。 「小月,欢迎你来我们家作客。我是梓奕的大哥练梓洛,如果不介意的话,你也可以叫我大哥喔。」 虽说来练家之前,练梓奕早就给自己科普过练家目前的人际关係,她也知道练梓洛对于练家兄弟的重要性,远不是一句「长兄如父」就能涵盖的;但是自练梓洛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由内而外的稳重感,还是让她有些诧异。 实在很难想像,拥有这样一张与年纪严重不符的娃娃脸,看上去完全就是个草食男的练梓洛,居然是坐镇这个家庭的大家长?? 儘管心中满是惊讶,但叶月并没有表现出来,只是略显拘谨地喊了一声「大哥」,并且立刻就得到了练梓洛笑意盈盈的回应,整个人不自觉就又放松了一些。 她就这样被练梓洛领进了餐厅,而里头早已坐满了人,就连不久前才被使唤进厨房的练梓沫,此时也已经好整以暇地坐到了位置上。见三人终于进来,她连连招手,要叶月坐到自己身边。 眾人简单自我介绍后,便正式开饭了。 虽说是为她而设的聚餐,但或许是为了让她不要太不自在,除了练梓沫不时跟她乱聊着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满桌的男人都没有针对她特别提出什么问题,只是或正经或促狭地挤兑着告白成功却一直藏着掖着的练梓奕。 一顿饭的时光不知不觉就过去了,而叶月也在练梓沫天花乱坠的说词,以及练梓洛亲切的关心下,慢慢卸下了心防。 吃完了饭,练梓洛跟叶月争持不下许久,最后终于败下阵来,被逼领着她进了厨房,让她帮忙清洗碗碟。 看着两人的互动,练梓奕莫名產生了一种错觉,彷彿眼前是一对关係和睦的婆媳?? 「三哥,谈一谈吧。」 他正胡思乱想着,一把声音驀地闯入他的思绪,当他回过神,就见弟弟练梓燁站在自己身旁,朝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一起到旁边聊。 远离纷杂的餐桌,又顺手用遥控器打开了电视,确定周遭的吵杂声足够掩盖两人的交谈后,练梓燁才开口: 「你是真的想清楚了吧?」 练梓燁的问话看似语焉不详,练梓奕却对他话中之意心知肚明。 骤然被勾起关于那个人的回忆,他的心头多少有些酸涩,但是当他看向弟弟时,眼神却是无庸置疑的坚定。 「幼甄她??已经不需要我了。而现在我最想给她幸福的那个人,是小月。」 「那就好。」 和兄长对视了好几秒,确认他的确不是随便说说之后,练梓燁不再多言,只是半转过身,遥遥看向敞开的厨房门里,叶月不时隐约露出的身影。 兄弟俩就此沉默,良久,空气中才又响起练梓燁的声音。 「别辜负她。我看得出来,她是个伤得很重的女人。」 练梓奕隐隐觉察到一些什么,但是他还来不及多说,练梓燁已经将刚才不小心洩露出来的些许感伤全部收回。看出弟弟不想多谈的态度,练梓奕乾脆顺势提起别的事情。 「说到小月,其实我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喔?」 练梓燁挑了挑眉,神色多少有些意外。而练梓奕也不在意他的反应,只低头敛眸,道出那个放在心头已久的名字。 「萧秋萍,亚洲有名的艺术评论家,我想找到这个人。」 「为什么?」 练梓奕静默一瞬,再出声时,语气不由就带上了几分涩然。 「我暂时还不能多说,但是这个人对于小月的过去,甚至她可能拥有的未来都至关重要,我需要找到这个人。」 若有所思地盯着兄长看了半晌,练梓燁最终没再追究,只是点了点头,算是允诺了这个请求。 Chapter 10 心墙(1) 关于萧秋萍,即便是在与裘洁美的疗程里,叶月也提及得不多。 但如果说那个不时被她怀念地提起的「蒋师兄」是她艺术之路的啟蒙者,那么在毕业成果展上亲自找到她送上暖心的鼓励、事后特别要求将她推荐给出版社,让她得以在大学刚毕业的年纪,便在画坛的新人界有了一席之地的萧秋萍,绝对称得上是叶月的伯乐。 在决定要好好为叶月庆生之后,练梓奕便有了这样一个念头,希望能找到萧秋萍,请求她给当年有过一面之缘的叶月留下几句勉励。 他其实不知道这样做到底有没有意义,更摸不透萧秋萍这样的人物,是否愿意紆尊降贵,给叶月留下隻言片语。 说到底,虽然当年她曾经非常赏识叶月,但如今叶月因病停笔,萧秋萍的态度会不会因此改变,练梓奕也实在不敢妄下定论。 不过这些都要等练梓燁有了下一步的消息,才能进行下去,所以现阶段的庆生规划还是以儿童病房的合作为主。 一边协商这些杂事,一边还要承接同事离职后分摊到眾人身上的事务,加上最近医院出了某茬纠纷,因为和权贵扯上关係,变得相当麻烦。练梓奕作为院长器重的「精英团队」中的一员,近来简直是分身乏术,就连和叶月的固定约会都减少了许多。 叶月对此一直没说什么,他便也将之视为她的体贴,还想着等现在的忙碌告一段落了,一定要找时间好好补偿她。 但结果他还没来得及将这件事提上日程,便在某天的上班时段,接到了一通来自叶月的电话。 那通电话实在很不寻常。事实上,光是她选择打电话这件事就够意外的了。 毕竟她平常虽然也常常以各种名义跑来捣乱,但她要不是亲身跑到医院来,就是百无聊赖地给他疯狂发讯息,打电话却是她甚少採用的沟通方式。 按照她本人的说法,她的国语程度不好,见面了还能靠比手划脚猜测对方的意思,打电话听不清楚,那真的是鸡同鸭讲,还不如单纯传文字讯息,反而更能完整表达她的想法。 看到她的来电时正好是看诊的短暂空档,当下练梓奕有些犹豫,最后却还是因着这种不寻常,接起了这通电话。 「阿奕??」 就在接通的那一瞬,叶月气若游丝的呼唤悄然鑽进他的耳朵,霎时就让他原先还算平静的心脏加速到不正常的速度。 他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工作中向来镇定得不见一丝裂缝的淡定冰山脸也随之破裂,染上了不容置喙的紧张: 「小月?你怎么了?」 「我好不舒服??感觉好像快死掉了??」 「你冷静点,认真感受一下,是哪里不舒服?头?肚子?胸部?会痛吗?是怎么样的痛?」 他接二连三地丢出一连串问题,全然没发现自己比电话那头声音虚弱的叶月还要更不冷静。 他一边追问,一边跟走进来要跟他确认下一个病人、正被一脸慌乱的他吓得僵在原地的护理师打了个手势,快速脱下白袍,拿起车钥匙就要往外边衝。 「等等!练医生!现在还是你的值班时间!」 「我有急事!之后再跟院长补假,你先请黄医生代我这段时间的班!」 匆匆丢下一句简短的工作安排,练梓奕甚至都没有回头确认护理师的回应,便一路奔跑着往停车场赶去。 他跑得太快了些,一路上还撞倒了好几个人,但他压根没有停下来道歉的心思,只觉耳际那属于她的声音时近时远,模糊得教他一阵心惊胆颤: 「我不知道??阿奕,我真的好不舒服,头好痛,肚子也好痛??」 「好,你别慌,我现在就赶来了,等等就没事了,你不要怕??」 眼见叶月似乎痛到神智不清,连自己的状况都说不清楚,他乾脆放弃釐清她的病情是怎么一回事,只是不停地跟她说话,逼迫她维持清醒的意识,保持着通话不要掛断。 「小月,我很快就到了,你不要紧张??很痛是不是?没事的,你不会有事的??」 车子在市区一路飞奔,他勉力安抚的语气也愈发焦躁;与之相对的,叶月的声音却愈来愈小。等他好不容易驶到了她家楼下,甚至都没顾得上看清车子是否有好好卡在停车格内,手机那端便突然发出一阵短促的电流声,然后通话就此中断,他也就此失去了叶月的所有音讯。 练梓奕不由自主地骂出一句脏话,下了车就急忙往叶月所在的楼层跑去。 心底的惶恐逐渐蔓延,仿如挥之不散的阴霾,紧紧缠绕住他的全身?? Chapter 10 心墙(2) 练梓奕以自己毕生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叶月的租屋门外,正考虑着要是撞门的话,以自己目前的力气是否足够撞开门板,结果就在他还迟疑不决的时候,眼前那扇厚实的门就驀地从里面被打开,而几分鐘前还在电话里表现得奄奄一息的叶月,就这样掛着他熟悉的、小恶魔般的笑容,朝他巧笑倩兮地弯起了眼睛。 「surprise!」 「??小月?」 完全没察觉他语气的不对劲,叶月挽住他的手臂将他拉进自己的客厅,一边还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满脸「恶作剧成功」的得意洋洋。 「嘿嘿,吓到了吧?我可是揣摩了很久的演技,才成功演出那种绝症一样的病弱感的喔!厉害吧?」 「??全都是你装出来的?你没有不舒服?」 练梓奕状似平静地反问,语气却隐隐藏着某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危险。然而正沉浸在自己剧本里的叶月仍然一无所觉,只是拉着他坐到沙发上,神色是与练梓奕迥然相反的一派轻松。 「对啊,我装的,完全没有不舒服喔。」她耸耸肩,看向他的眼神里全是狡黠,「谁叫你最近都一直在忙自己的事,根本就把我这个正牌女友忘在角落了嘛。今天就是给你的惩罚,让你要记得抽时间陪我约会喔!」 「??」 「你可不要小看我喔!要是下一次还有这样忽视我的情况,我一定还会找到方法整你的!你应该知道我的能耐吧——」 听到她无所谓地随口说出「下一次」,本来一直在隐忍,想要把怒气压抑下去的练梓奕,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断开了理智线。 再也掩藏不住自进门后就一直在心中翻腾的愠怒,他从沙发上霍然站了起来,低头望向叶月的黑眸里,竟是深沉得教人倏然心惊的失望。 对上他的视线那一剎那,叶月心中飞快地闪过一阵后悔,感觉自己似乎犯下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 但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她期期艾艾地想说些什么补救的时候,练梓奕沉声开口,声音里全是彻骨的冰冷。 自他们相识以来,她从未在他身上感受过这一种彷彿要拒她于千里之外的,陌生的冰冷。 「叶月,这不是你能拿来开玩笑的事情。」 「??阿奕?」 此时叶月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对,唤他的语气不自觉就带上了几分慌张,同时双手也像是寻求安全感一般缠上他的手臂。 但是不对,哪里都不对。 他的体温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暖,甚至因为生气的缘故,比起平时还要更加温热;可是当她触及他的皮肤,所传来的却不是熟悉的温柔,而是教她忍不住心寒的抗拒: 「你平常要怎么恶整我都可以,便当也好,衣服也罢,其他什么都随便你??但是生命安全这种人命关天的事情,你不可以拿来开玩笑!」 练梓奕几乎是不顾形象地对她大吼大叫,黑发上还渗着先前匆匆赶来时还来不及擦掉的汗水,整个人看上去狼狈得可以。 但是叶月完全没有取笑他的心思,只能竭力地抓住他持续要滑出自己掌控范围的手臂,却始终没能抓到插话的空间,只能任由他继续砲轰自己思量不周的幼稚。 「你天天来医院,知道医院是什么地方吗?它是一个天天都要面对生老病死的地方,是一个天天都有人死去的地方!死亡是一件多沉重的事情,你怎么可以拿它开玩笑!」 最后一个尾音落下,练梓奕也一个用力,甩开了一直紧紧抓着他不放的叶月。由于力度过大,甚至连带甩掉了一个放在沙发不远处的相框。 玻璃相框啪啦一声碎裂在地,却没有引来他哪怕一丝的动容。他就这样撇下惶恐不安的叶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座房子。 只有地上破碎的相框,连同原本嵌在里头的照片一动不动地留在原地,陪着她一起面对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Chapter 10 心墙(3) 呆在沙发上发愣了好半晌,叶月才回过神,颤巍巍地蹲下来,准备收拾那被他遗留下来的满地凌乱。 玻璃相框实在摔得太彻底,她没有理会那些碎片,只是小心翼翼地避开玻璃,捡起了尚算完好的照片。 那是一张四格相连的大头贴,是某次路过一台韩式拍贴机时,她硬缠着练梓奕,半拖半拉地逼迫他陪自己拍摄的。 当时练梓奕满眼都是拒绝,却还是抵不过她的撒娇攻势,被她硬塞上猫耳朵,留下了耻辱的纪念照。 后来拍完了,他几乎是以落荒而逃的姿态逃出了拍贴机,至于留念的大头贴更是寧死不肯收下,最后照片就都落到了叶月手上,一张被她放在钱包里,另一张则特别买了个相框裱起来,放在客厅的柜子旁,也算是情侣间的纪念。 可是这样甜蜜的回忆,却在今天被他毫不留情地摔碎了?? 他走得那么乾脆,甚至在听见碎裂声时,都没有回头或停下脚步的意思。 这样不留半点馀地的绝情,竟让她第一次从这个待她向来宽容的男人身上,看见了曾经伤她至深的周明毅的影子。 练梓奕总是说,是周明毅伤害了她,她不能总是替他找藉口开脱,将两人之间的问题全都归咎于自己;但是今天对她发脾气的并不是周明毅,而是一直对她百般忍让的练梓奕。这是不是说明了,她真的糟糕到无可救药,所以就连练梓奕都再也受不了她? 是不是打从一开始,犯错的人就不是周明毅,而是她自己? 是不是无论重来多少遍,遇到多少不同的人,只要她还是叶月,她就总会犯下同样的错,总会成为被丢下的那一个? 脑袋里的思绪乱作一团,她也一直没有动作,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手上的大头贴。 良久,她忽然站起身,以一种几乎是逃避的姿态快步走进厨房,然后仿如被下咒一般,打开冰箱就开始做菜。其专注的程度,简直像是魔怔了。 她就这样在厨房呆了好久,直到一个卖相精緻的三层便当在她手上渐渐成型,她才恍然露出了一个状似安心的表情,然后极其小心地,将便当放进了冰箱。 * 这一夜,叶月几乎完全没有睡着,只是不断在床上翻来滚去。 直到天际的亮光渐渐照进卧室,她才一个鱼跃翻身,从床上跳了起来,衝进厨房拿出昨晚精心製作的便当,异常慎重地将它放进保温袋里。 事实上,昨晚她也试过打电话给练梓奕,但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接起来过。即便她传讯息过去,他也是不读不回,将她无视得相当彻底。 但不管怎么说,都已经过了一整晚了,就算他再生气,总也该消火了吧?这时候给他送个用心度百分百的爱心便当,应该就没事了。 努力给满心不安的自己打气加油,叶月拿起保温袋,甚至都没检查诸如钱包或手机等出门必备物品便离开了家门,匆忙的模样几乎可说是方寸大乱。 也许就连她自己都没想到,不知不觉间,练梓奕竟已在她心里,佔领了如此重要的地位。 她焦急地想要将这份心情告诉他,但是当她赶到他的办公室时,却被他遣来的护理师挡在了门外。 「那个??小月??不好意思,练医生说他今天不见客??」 她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见客?连我也不见?我算是『客人』吗?」 「练医生是这么交代的??对不起,我们还有事要忙,不然你就先回去吧?」 「我不!」 叶月一甩自己的长发,一半是出于不忿,一半则是因为昨晚悬而未决的衝突着实教她心焦,不管护理师好说歹说,她就是硬要站在练梓奕的办公室前,说什么都不肯让开。 最后,那扇紧闭的门终于敞开,但甫触及男人的视线,本来还有些盛气凌人的叶月顿时就畏缩了一下。 她又??做错了吗? 电光火石间,她脑海里闪过这么一个念头,但还来不及深思,那厢练梓奕已经张口。 「你到底有没有搞清楚状况?」 「??」 「我叫你不要拿生命安全开玩笑,现在你挡在这里,妨碍我们工作,同样也是拿别人的生命安全开玩笑。」 她的嘴巴张开又闔上,然而囁嚅了许久,终究没能在他漠然的注视下,道出任何解释。 末了,她只能反覆唤着他的名字,空着的右手也像是想要挽回什么似的,尝试拉住他的衣袖。 「阿奕??」 有那么一瞬间,练梓奕的黑眸里似乎闪过了一抹疑似心软的神色,但是他终于只是闭上眼睛,略显疲惫地对他俩的关係下了最终宣判。 「你暂时不要来医院找我,我们这段时间也不要见面了。就??分开冷静一下吧。」 Chapter 10 心墙(4) 那个被她投放了百分百心意的便当,他最终也没有收下。 叶月就这样带着原封不动的便当回到租屋处,而当她坐在空盪盪的餐桌旁,没滋没味地解决着自己亲手製作的便当时,心里不禁掠过一丝悲哀的凉意。 因为她已经发现了。 虽然在医院时,两人的对话不过寥寥几句,却是练梓奕有史以来第一次,对她强硬地筑起了厚实如石的心墙。 而那一堵横竖在他俩之间的心墙,是如此坚实且毫无缝隙,仿如昭示着他的决心一般,就此将她和练梓奕彻底分隔成两个世界。 这个从初见起便对她再三退让的男人,竟将她彻底推到了心门之外。 当他转身回到办公室,当那道将他俩的世界隔绝开来的门板砰地关上,那一刻,叶月感觉自己的心彷彿也空了。 那种空虚感是如此地熟悉,恰如她捧着自己的作品集,高高兴兴地去找周明毅分享的那一天。 当时她亲眼看见心上人将那个小男生当作宝贝一样宠着,彷彿他是什么不得了的易碎品。而她作为他的正牌未婚妻,不过为了捍卫自己的地位赏了那男生一巴掌,便马上引来他激烈的质问,甚至最后,她的脸上也多了一个由他亲自烙上的掌印。 真的很痛,是那种直渗心扉的痛。却也是在疼痛淹没自己的那一瞬,叶月第一次从那段不平等的爱情里清醒过来,以她赖以为生的世界观全然崩溃为代价,宛如涅槃重生一般,重新找回了丢失已久的自己。 她爱了周明毅这么些年,几乎已经成了习惯。而当她终于彻底认清他们之间的不可能,明白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属于自己,她才明白多年来紧抓着他不放的自己到底有多傻。 叶月想,当年的她肯定是错了,却也肯定不如今天的自己错得这样离谱。 如果说曾经的她只是紧紧抓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任由自己错过幸福的可能;今天的她却是亲手将一个深爱自己的人推离身边,逼得对她从来宽容的练梓奕都发了火,甚至亲口说了分开。 她知道这句话有多残忍,却忍不住想,假如自认在这段感情里爱得比较少的她都会感到残忍,那么逼迫自己说出这番话的练梓奕到底会有多痛? 只要想到这里,她就无论如何都没办法责怪他的残忍。 毕竟,是她轻率地用生命开玩笑,是她逼得他不得不对她烙狠话,是她为了寻求他会一直爱着自己的安全感,而肆无忌惮地滥用他的纵容。 说到底,是她太想要保护自己,太想要确认自己确实被好好爱着,却也在这样无止境的索求里,伤害了深爱她的练梓奕。 早在他们刚开始交往时,裘洁美就警告过她,明言她的安全感缺失必定会是恋爱大忌,在这部分必须注意,以免时间久了,会将不正当的期待加诸在伴侣身上。 她当时还认认真真地和裘医生约定,一定会多加留心;但也许是练梓奕实在太宠她了,不知不觉间,一次又一次的试探渐渐麻痺了她的警戒,她的界线愈来愈模糊,最后终于不小心越了线。 她似乎总是学不乖,总是会犯下同样的错。 如同昔日她为了周明毅,做尽13k上下为之不齿的蠢事;现在她仍然为了自己微不足道的不安全感,草率地践踏练梓奕的一片真心。 是她忘了,一个人的心是会痛的。她会痛,练梓奕也会痛。 如果她肯为他多想一秒,哪怕就那么一秒,她也不会选择这种开玩笑的方式。 只要想深一层就会明白,生死是多沉重的字眼?尤其对于在医院里工作,每天都要直面各种生离死别的练梓奕而言,那份重量恐怕只多不少,又怎能轻易承受她这样随意的戏謔? 其实光是看他先前针对强姦犯事件付出的心血,她就该知道到哪里该适可而止。 只是一个在台北街头出没的罪犯,他已是如此百般费心;更何况是她本人出事,那一段赶来她家的路上,他该有多忐忑?多挣扎?多难熬? 她要是能想通这一点,也不至于任性妄为到那般地步。 可是,已经来不及挽回了吧。 食不知味的叶月放下筷子,将餐椅上的自己缩成一团,双臂环抱着自己的膝盖,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视线毫无焦距地落在空气里。 她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发呆,但分明已经将自己裹成了球,她却还是觉得浑身冰冷。惟独滑落脸颊的那一行泪,悄然映照出与一室空寂相对的破碎暖意。 Chapter 10 心墙(5) 她就这样迷迷糊糊地在餐厅待了一整晚,也不晓得时间过去了多久,更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时候睡着了。直到吵闹的电话铃声响彻耳际,她才恍然惊醒,下意识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却差点被那股骤然涌上的酥麻绊倒,好不容易才撑住餐桌,勉强维持住了平衡。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敞亮的日光透过薄纱窗帘照进室内,照得她这小房间彷彿一夕间便充满了温暖的生机。然而一脸憔悴的叶月对此恍若未闻,只是跌跌撞撞地扶着傢俱,循着铃声找到了昨天回家后便被她随意扔到沙发上的背包,找到手机后,像是深怕错过些什么似的,慌忙按下接通键: 「喂?」 她微颤的呼唤里隐约藏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希冀,可惜她注定要失望了。 电话那端并不是她心心念念的练梓奕,却是一把近乎全然陌生的女声: 「请问是叶月小姐吗?」 「我是??」 本能地回应了对方之后,才刚被电话吵醒、状态尚未清醒的叶月才驀地惊觉,那把女声所说的竟然不是台湾通用的国语,而是香港人最耳熟能详的粤语! 意识到这一点,原先还像浆糊一样的脑袋顿时变得清明。但她流淌眼底的惊讶还没来得及收拾,便听手机那端的人又接着丢出了一个重磅炸弹: 「太好了,看来我得到的消息没有错误??我先自我介绍,我是萧秋萍,萧阿姨,不知道你还记得我吗?」 萧秋萍! 如果说刚才突然听见母语算是意外,那么萧秋萍如雷贯耳的大名,可说是直接炸开了她的天灵盖,几乎将她炸到失神,再也不知今夕是何夕。 她怎么可能不记得? 那个自称萧阿姨的女人,一眼看穿她毕业作品里深藏的寂寞,特别费心找到了她,安慰她,也鼓励了她,让当时正对于未来感到迷茫的自己,终于义无反顾地走上了艺术这条路。 虽然最后结果不如预期,但无论是毕业成果展时,萧秋萍特地绕路来找她,抑或在她毕业之后,为了提拔自己而特地帮她在画集里留了位置?? 这些事情,对于在画坛地位举足轻重的萧秋萍而言,也许只是举手之劳;但是在接受这份恩情的叶月看来,却无疑是雪中送炭。 即便如今她已经握不住自己心爱的画笔了,昔日萧秋萍曾施予的帮助,她永远也不会忘记。 可是,为什么萧大师会给自己打电话? 不,应该说,为什么萧大师会知道自己台湾的电话号码! 霎时之间接收了太多爆炸性消息,加上本就睡眠不足,叶月感觉自己还算灵通的脑子都变得不够用了。 满腹的疑问不知从何问起,末了,她总归只是囁嚅着应了声,表示自己确实记得萧秋萍。 萧秋萍也不在意她的回覆是否礼貌,语气始终温和,与她记忆深处的萧阿姨如出一辙。 「我透过某些管道知道,你现在正在接受神经性肌肉痉挛的治疗。有人联络我,希望我能够给你写封信,或者录个短片,但是我后来想了一下,还是希望能够和你当面谈谈。」 叶月什么都没说。 她不知道萧秋萍口中的「有人」是指谁,但与此同时,她心里也无比清楚,能为了她的病情这般费尽心机的人,除了练梓奕之外,恐怕再也不作他人选。 那个太过理所当然的答案浮现于心底的那一瞬,一股窒息般的疼痛倏然涌上心头,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差点连萧秋萍的话都没听进去: 「虽然我们只见过一面,甚至当时你可能觉得我是个奇怪的阿姨,但我是真的很喜欢你的画。你的画里有故事——虽然很痛,却能够传递出强大的生命力。」 哪怕叶月正为了自己的感情事暗自神伤,也不得不为萧秋萍此刻话里的真诚而动容。 对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画家来说,能得到萧秋萍这样的评价,但凡她脑筋歪上那么一点,将这段电话录音放出去,想要平步青云都不在话下。 但是她更明白,萧秋萍之所以对她说这番话,并不是因着她身上的商业价值,而单单只是出于她的惜才之心。 只因她不忍心,一个曾经在画布上寄託她全部希望的女孩,就此失去了追逐梦想的所有可能。 电话里,萧秋萍的温声勉励还在继续。 「小月,我真的希望你能画下去,不只是因为画坛需要更多的新血,更因为我知道,你比任何看到你的画的人,都更需要你的画。」 几乎是在萧秋萍的尾音落入耳际的那一秒鐘,早已在叶月的眼眶边缘蓄势待发的眼泪就此决堤。而她迷失在自己痛哭失声的哽咽里,终究没能告诉萧秋萍,自己到底有多遗憾。 她深恨至今仍然被过去的伤痕牢牢捆绑的自己,恨自己竟然为了一个不值得的人、一段不值得的感情,逼不得已地放弃自己最钟爱的艺术。 她更恨那个不知悔改的自己,竟然如此漫不经心地,将那个比谁都更爱她,甚至比她自己还要更看重她梦想的人轻率地推开,使得被隔绝在他心墙之外的自己,再也不得其门而入?? Chapter 10 心墙(6) 这一段出乎叶月意料的通话,最终在萧秋萍软言温语的安慰下结束了。 叶月无法说这是一段让人愉快的对话,但是无可否认,与萧秋萍再一次接触,确实勾起了她心底某股沉睡已久的热情。 转眼之间,她来到台湾已有四个月,与裘洁美的治疗进程也按部就班地持续推展。 她从来不会在裘医生或练梓奕面前表达自己的灰心,但是偶尔地,当她习惯性地打开自己随身携带的素描本,想要动笔纪录些什么,下一秒却被无法停止颤抖的右手带回残酷的现实时,她总是忍不住想,是不是她一辈子就这样了? 是不是无论她有多努力,无论她心里对于画画还抱有多少期待,她也一辈子无法在画布上自由作画了? 她不敢想像这种可能,更不敢想像这种可能要是真的发生了,自己到底如何才能承受得住? 惟有待在他身边的时候,惟有练梓奕带着轻浅的笑意,无奈却包容地看向她的时候,她才能带着三分的安然、七分的有恃无恐,心安理得地对自己说一声「没关係」。 因为她知道,就算她一生都治不好这个病,就算她再也不能画画,这个男人都不会嫌弃她没用。 他们相识在她最心伤的时候,她却永远记得,他说爱她的那一天,正是她自觉自己最一无是处的时候。 从那时她就明白了,在这个男人面前,她永远不用担心自己没用,不用担心自己没有表现好。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看透了自己最糟糕的那一面,却仍然在越过她丑陋狰狞的伤口之后,坚定地对她说爱。 他对她这样好,好到她以为最好的爱情也不过如此。甚至后来,她坚持着接受治疗,目的却不再单纯只是想再拿起画笔,更因为她不想辜负他。 不想要辜负那个将她放在心上,陪着她走过这段漫漫疗伤长路的人?? 在他沉默而温柔的陪伴之下,她重拾梦想的渴望似乎渐渐被稀释了。 有时她甚至会想,要是直面过去令人这么痛苦的话,乾脆就不要再治了,反正她有练梓奕就够了。 直到萧秋萍的来电倏然而至,突如其来地冲毁她长久以来的故作平静,也打碎了她所有的自欺欺人。 也许练梓奕比她本人都要更早觉察到她的这种消极心态,才会费心联络上萧秋萍,以求她能给自己留下隻言片语的鼓励吧? 他早就看穿她未曾明言的悲观,却从来不曾说破,只是默默地搜索她的过去,冀盼着能给她的未来更多一点的期待。 明明自己无法握住画笔这件事,和他一点关係都没有,就算她这一生都不能画画,也不会对他的生活带来任何影响。他还是可以好好和她谈恋爱,甚至她可能会因为失去画画的梦想,而对他產生更深的倚赖。 对于练梓奕而言,自己能够画画或不能画画,根本无关紧要。更进一步地说,就感情面来看,不能画画的她将更加难以离开练梓奕,对他来说反而更好也说不定。 但是失去梦想的叶月,永远都是不完整的。 也许她还是可以活得好好的,只要留在练梓奕的身边,她甚至能开开心心地活下去;但若是她从此再也无法握住画笔,那么她失去画画的人生,永远都会缺失一块空白。 大概练梓奕正是太过瞭解这一点,所以他没有任由她放弃,反而在她逐渐气馁之际,将萧秋萍这位伯乐带回到了她的生命,只求重新点燃她对梦想本有的热忱。 叶月想,这世界上大概再也找不出另一个傻瓜,能够这样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了吧? 却是她任意挥霍他的温柔,轻视他的付出,甚至让那人清澈的眼底浮现起了那般深沉的失望。 她是该离开的吧? 他的世界本就不该有她,是她肆意闯进他的世界,肆意打乱他平淡的生活,更因为一时衝动,将他拉入了一段不成熟的恋爱关係之中。 如今任性的她终于自食恶果,是该趁机退场,还他一个他本该拥有的清静人生。 可是她不甘心——怎么能够甘心? 毕竟,她寻觅多年好不容易找到的安心,她期盼已久的安稳归宿,全都紧系在那个人的身上啊?? Chapter 10 心墙(7) 握着渐渐从温热褪回冰冷的手机许久,跪坐在地上的叶月才终于回神。 正想将被放置了一整夜的手机拿去充电,电话铃声却突然惊天动地般响起,又一次成功地将她吓了一跳。 慌乱地接了起来,这一回电话那头倒不是什么陌生人,而是一把再熟悉不过的声音。 熟悉得教她生厌。 「小月。」 那人喊她,语气仍是那般沉稳,熟稔中夹杂着疏离,一如他们多年的关係。 「??明毅哥。」 乍然听到他的声音,心情正差的她顿时感到更烦躁了。 她想要掛断通话,但终究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习惯佔了上风,在她反应过来之前,妥协的轻唤已然溢出唇边,教她想反悔也来不及。 她唾弃总是轻易放任周明毅搅浑心池的自己,却终究无法就此将主动联络自己的他置之不理,只能无可奈何地闔上眼睛,掩藏住自己这两天被各种事故接连衝击的疲惫。 「找我什么事?」 那端的周明毅沉默一瞬,直到她纳闷地催促,才听他低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叶月一愣,心头涌上一阵意外的同时,她也觉得这画面莫名带着一种荒唐的可笑。 其实这些年来,他欠她的又何只一句对不起? 而最悲哀的却是,他能够给她,愿意给她的,也只有对不起。 「这次你是为什么道歉?」 丢出了问题,她却没有等他回答的意思。 她轻轻牵起嘴角,唇畔的笑却凝着冷意,而她的质问仿如冰锥,一句接一句,尖锐且毫不留情地刺向自己的青梅竹马: 「为了你对我的不信任?为了你在黎华成面前给我的那一巴掌?还是为了上一次你叫我回来,结果却让我在爸妈和周爷爷面前丢尽面子的事?」 「上次没有考虑周全就让你直接回来,是我不对??」 大概是她上次在周家客厅的崩溃吓到了他,以致她虽然愈发咄咄逼人,周明毅却难得配合,听上去甚至有几分低声下气: 「我知道上次的事让你很难过,所以这段时间也不想打扰你旅行散心。我只是想,已经快一个月了,你可能也气消了??」 见他顾左右而言他,迟迟讲不到重点,本就有些不耐烦的她不由打断他。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月,回家吧。」 又一次从周明毅口中听到「回家」的字眼,叶月只觉一阵荒谬。 在叶家父母大闹周家,她又明目张胆地与他们决裂之后,周明毅怎么会觉得自己还有资格跟她说出这两个字? 她无言以对,那厢周明毅的说词却还在继续: 「上回伯父伯母的态度是过分了,所以你说出那种不要再回香港的气话,我可以理解。但是小月,不管怎么样,这里还是你的家,你怎么可能不回家?」 仿似被他最后一句问话触动,一直保持着安静的叶月突然插话,出声制止了他的滔滔不绝: 「明毅哥,你现在是以什么身分叫我回家?」 「??小月?」 「我已经说过了,那个地方不是我的家。而无论你把我看作是谁,只要不是妻子,那么你就不会,也不能给我一个我想要的家。既然如此,你凭什么叫我回家?」 这一席话说得平静,却冷酷到近乎无情,刷地撕破了他们之间那一层遮羞的窗户纸,将他俩再也回不到从前的无能为力,直接且残忍地摊在了两人面前。 原先还义正词严的周明毅被她挤兑得一时哑然,只能怔怔愣在原地,默默听她控诉自己多年的亏欠。 「明毅哥,算了吧。我们之间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烂帐,我欠你的很多,你欠我的也不少。我们就乾脆一笔勾销,放对方一条生路,从此各过各的吧?」 毕竟比起毫无归属感的故乡,仅仅待了四个月的台湾,却比她生活了二十七年的香港,还要更像她的家啊。 她本想这么告诉周明毅,却在脱口而出的前一秒突然想起,那个在她身处异国的时刻,给了她港湾般安心感的男人,已经因为她的任性恣意,彻底离她而去了。 那一刻,孤独感忽然铺天盖地般朝她袭来,而眼泪被牵动滑落的瞬间,泪眼朦胧的她竟然忽略了,这原是她生平第一次,对总能触动自己内心最柔软之处的周明毅这般不假辞色。 Chapter 11 何处是归宿(1) 叶月知道自己不讲道理。 一直以来,是她决定要追着周明毅不放,是她自己紧抓着过去的流沙,迟迟不肯放手,所以才会伤得遍体鳞伤。 其实周明毅很早以前就叫她放手,是她寧死不肯。执着了这么些年,白白落得一场空,她能怪谁? 可是如果不将这一切归咎给周明毅,她还能怎么办? 如果不怪责他在自己生命里留下的那些伤口,害她不得不带着眾多不确定踏入一段新的关係,她该怎么原谅那个因为太过强烈的不安全感,而伤害了练梓奕的自己? 也许周明毅待她确实残忍,为了他的自由,多次对她的痛苦视而不见;但是即便是被他伤得至深的叶月也不能否认,特地打电话来喊她回家的周明毅,确实是关心着自己的。 当时周明毅默默听完她的控告,终于没有回应她什么,只留下一句「你先冷静想想」,便结束了通话。 但是掛断之前,他又喊了一次「小月」,声音里隐隐带着几不可闻的叹息,宛如安慰,又像是泯然于空气的道歉。 「虽然做不成夫妻,但是小月,对我来说,你永远都不会无关紧要。」 他宣告一般说着,然后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将下半句话补完了: 「你永远都是我的妹妹。」 叶月听了什么都没说,只是敛起双眸,垂下了紧握手机的右手,任由通话掛断的提示声逐渐拉远,直到再也听不见。 她说不清自己心头的滋味,只觉得那句「你很重要」的宣言,比周明毅对自己说过的所有承诺都要来得更加讽刺。 她知道他没有说谎。儘管不是以她所希望的方式,但陪他走过13k衰落又再度崛起的这些年,她毫不怀疑自己在他心里的地位。 但是与此同时,因着她未婚妻的头衔,因着那个直接致使他俩之间无法单纯的身分,他对她的重视,也永远伴随着亏欠。 假如她从来没有喜欢过周明毅,也许她就能坦然接受他的照顾,甚至可以在为情所伤的时候,躲到他的护荫下诉苦。 可惜他是她深深喜欢了这么多年的男人,所以他的那一声妹妹,除了聊胜于无的安慰作用,实在也帮不了她什么。 至少现在的她,还不可能纯粹地与他当一对心无芥蒂的兄妹。 没再纠结于周明毅留下的讯息,她收起心思,拖着因为跪坐的酥麻而微微拖宕的脚步进了卧室,换了一身乾净的衣服后,也没有理会餐厅里遗留的一片狼藉,便直接抬步出了门。 周明毅给不了她想要的答案,那也没关係,她会自己去找。 直到将那个对她彻底失望的人,重新带回到她的身边?? * 台北交通方便,不一会儿的功夫,叶月已经抵达预定目的地。 但是虽然人已经来到练家楼下,她却突然踌躇不前,忍不住思索,自己此刻的举动是否太过火了一些? 虽说练家人都对她不错,但那是站在她是练梓奕的女朋友的前提之上。现在他们正在闹冷战,甚至按练梓奕的说法,他们目前正处于冷静期,基本上就是一个离分手仅有一步之遥,岌岌可危的时期。 她摸不透此时练家人对自己的观感,却更不知道自己还能找谁求救? 让她就此接受分手的结局,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但是现在练梓奕不肯见她,哪怕她想要解释,也找不到开口的时机。 当然,她可以选择在他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拦他,却更怕强行拦截了他之后,反而像上回一样,白白惹得他更加生气。 左思右想之下,最终她发现,似乎她已走投无路,惟有寻求练家人的帮助,才能为她和练梓奕的这段感情求得一线生机。 但是她该怎么开口? 大哥,我不小心惹你弟生气了,你可以帮我想想办法吗? 不管怎么想都太蠢了! 她就这样在练家所在单位的楼下晃悠,硬是绕了好几个圈子,仍然没能下定决心上楼去按门铃。 后来她差点就要打道回府,考虑下次找个更好的理由再来一趟了。但是在她离开之前,一把似曾相识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动作,也中止了她无意义的犹豫: 「女人,你干嘛一直在我们家楼下晃来晃去?」 这声呼唤实在太过嚣张,纵使方圆十里就只有自己一个莫名在此处转悠个不停的路人,叶月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 直至那人迈开长腿朝自己走来,又重覆问了一遍,她才恍然对方确实是在跟自己说话,也才在回头之际,看清了对方逆光之下的脸容。 「??练梓燁?」 Chapter 11 何处是归宿(2) 平心而论,虽说是来找练家人求救,但叶月原本想找的人绝对不是练梓燁。 说到底,不管横看还是竖看,一直待她温柔亲切的大哥都是更佳的选择。起码她可以相信,哪怕练梓洛不愿意帮她,也绝对不会将她扔出家门,顶多就是好声好气地婉拒她吧。 哪像练梓燁,明明只和她有过一面之缘,甚次上回见面时根本没正眼瞧过她几回,这次看到她脱口就喊「女人」,好似她根本没有名字一样。 因着自己和练梓奕目前的尷尬处境,叶月瞥了练梓燁一眼,难得忍气吞声了一回。但是这对于她和练梓燁的初次单独对话来说,显然并不算一个好开始。 那边厢,见她喊出自己的名字后便再度沉默,一副没有要搭理自己的模样,练梓燁挑了挑眉,埋藏已久的叛逆忽而被她挑起,忍不住就要跟她针锋相对: 「嗯,很高兴你还记得我。既然我对你来说不是陌生人,那么伟大的叶小姐,现在可以紆尊降贵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其实不是很想。 虽然跟练梓燁才第二次碰面,但出于莫名的直觉,叶月就是特别不想要在这个人面前丢脸。也不知这种不愿服输的心理,是否能归咎于她的好胜心? 感觉要是跟他说了和练梓奕吵架的事,自己好像就输了。 同样都是练家人,大哥给人的感觉就像初春的微风,无论告诉他什么,哪怕再离经叛道,总会被温和地包容;而练梓燁却是冷洌的寒风,只消轻轻掠过,便足以让周遭冰冻三尺。 但无论此时叶月有多少抱怨,也是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头——在别人家楼下乱晃被当场抓包,真要较真起来,对方直接把她抓到警察局也没人能说什么。 于是她深吸口气,半低下头,任由长发垂下,挡住自己微微涨红的脸庞: 「??我只是??想找大哥聊聊。」 「为什么?」 听出她语气里的窘迫,但练梓燁全然没有要放过她的意思,持续步步进逼。 叶月没有抬头,咬着下唇半晌,末了大概是明白练梓燁绝不会善罢甘休,她才狠狠咬牙,对着眼前绝不想示弱的对象道出了事情的缘由。 「因为??我惹练梓奕生气了。」 儘管开口前心里百般不愿意,但话匣子一旦打开,便如同流出去的水一样停不下来。 叶月多少也是被这几天接二连三的变故逼疯了,本来只想随便敷衍一下练梓燁,说到最后却像是病急乱投医一样,以求救般的软弱语气,盯着他问了一句「我该怎么办」。 话说出口,就连她自己都有些吓到。当下她的脸霎时就变得通红,还慌里慌张地拨了拨头发,欲盖弥彰地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 练梓燁本来不愿掺和这两人的事,想说逗她一下,便要给大哥打电话,让他接手处理这麻烦的女人。然而随着她像是终于找到救命稻草的诉说,他默默看着叶月和先前截然不同的态度,不由就静默了下来。 打从初次见面起,他就觉得这女人的眼里满满都是心事。当时他就想,练梓奕爱上这样一个复杂的女人,也不知能不能跟他说一声恭喜。 如今看来,无论她心里藏了多少祕密,至少在喜欢练梓奕这件事上,她确实是认真的。 既然如此??他也就帮一把吧。 毕竟自从江幼甄的意外之后,练梓奕一直像是为她守身似的单身了这么些年,说是老树开花也不为过。他这个作弟弟的,给他好不容易牵上的姻缘线再绑个结,应该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想到这里,练梓燁又瞥了一眼几乎要将头埋进胸口的叶月,一边无声地叹了口气,一边伸出手来,胡乱揉了揉她的发顶。 相识以来第一次,对她做了个带着友好意味的安抚动作。 「既然知道自己做错了,那就好好道歉啊。」 叶月骤然被摸头,看上去颇有些搞不懂状况。也可能是被他突如其来的温情吓到了,霍然抬起的一双黑眸瞪得老大,倒是没有躲开,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真的对他这般信任。 练梓燁没有理会她的反应,很快就收回了手,接续说下去时,低沉的声音竟隐约带上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温柔。 「好好道歉,然后抱着我三哥拼命地哭,哭到他心软为止。你放一万个心,他那么喜欢你,肯定会心软。」 说到底,练梓奕也不是什么不讲道理的人。只要她真心认错,又有什么真的过不去? 就这样吧。 让他们好好幸福下去。 连同他早就失去的那份一起,幸福下去。 Chapter 11 何处是归宿(3) 那一天的对话,后来就这么不了了之。 在叶月觉察到自己的情绪之前,练梓燁很快就恢復了吊儿郎当的姿态,眼底更是一片波澜不惊的平静,彷彿刚才那个忍不住出言安慰的人不过是她的一场幻觉。 但经过这么一场巧遇,两人之间的气氛不知不觉就变得不一样了。 本来无论心里有什么想法,两人在练家时,表面上都还是维持着礼貌的疏离;但经此一役,所有卑劣的偽装都彻底被卸下,而那一层勉强隔在他俩中间的窗户纸也随之被戳破,将两人都心照不宣,却不敢明言的厌烦揭露到了阳光之下。 无可否认,从初见的第一眼起,他们便可说是相看两相厌。 无关乎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即便他们当时才打了个照面,双方心下便都明白了,这是一个和自己太过相像的人。 他们就如同镜子的两面,只要望进对方的眼底,便能瞧见那几乎与自己如出一辙的黑暗。 自己拼了命也想要逃避的,却在他人身上暴露无遗,谁又敢直视那份足以淹没所有的深沉? 叶月不敢,练梓燁也不愿。 然而命运如此幽默,竟让她在最无措的时候,遇上了最懂她的练梓燁。而他终究也无法放任不管,还是插手干预了这段原本与他无尤的衝突。 对于我行我素的练梓燁来说,这是个多不容易的决定,叶月并不明白。但是他嘴上的话虽然不怎么好听,话里话外的真心她却听得出来。所以当她再度出声时,语气也不自觉缓和了。 「??谢谢你,我会再找阿奕谈谈的。」 「嗯,不要白费老子一番心机啊。我这么认真教你,你要是还搞不定我三哥,那真的是慧根太差,千万别回来找我懺悔。」 这么兇狠的威胁,加上除了「道歉」之外,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含金量的建议,叶月觉得,练梓燁根本是史上最烂的恋爱军师。 然而,却也是他毫不作偽的直言不讳,越过她的顾左右而言他,直接揭破了她所有的侥幸,逼迫她不得不直面自尊与爱情的终极抉择。 练梓燁说得对,既然知道自己错了,那就乾脆俐落地道歉。 待她十足上心的练梓奕,难道还不值得她捨弃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尊心吗? 叶月偷偷这么想着,一抹轻浅的笑意也悄然爬上唇畔,感觉这几天以来一直鬱鬱的心情也随着她的决心而变得豁然开朗。 正想要说些什么,手机铃声却驀地响起,突兀地打断了她欲要出口的感谢和剖白,也就此打破了正浅浅流动于空气里的脉脉温情。 最近怎么这么多人给自己打电话? 叶月有些纳闷,但是当她看到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当下也顾不得旁边的练梓燁是什么表情,快速按下接通,便将手机移到耳际: 「裘医生??」 一不小心玩过了头,结果害得练梓奕跟自己大吵一架,甚至在医院公然提出分开后,叶月一直都想找裘洁美谈谈。 但是一方面医院最近因为权贵纠纷的事,各个部门确实都忙到昏头转向,刚惹毛了练梓奕的她实在有些不敢去打扰同样忙碌的裘洁美;另一方面,只要想到裘洁美曾经就她和练梓奕的关係发出的忠告,她就忍不住心虚。结果好几次拿起了手机,却还是没敢联络裘洁美。 而裘洁美最近的时间表太过爆炸,哪怕叶月和练梓奕已经在医院里上演那么一场闹剧,她也迟迟没接到消息。直到今天因为某个病人出了突发状况,她跑去找练梓奕商量工作的事,这才发现两人竟然闹出了这么大的风波,偏偏还饶有默契地一同将她蒙在鼓里。 练梓奕看上去就在用工作麻痺自己,她不好多说;但是叶月作为她的病人,发生了这种大事,居然完全没想告诉自己一声,不管怎样都说不过去。 一开始谈恋爱就拖延着不说,现在闹分手了,还想瞒着她? 「小月,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主治医师吗?」 裘洁美甫开口就是一句平静却带刺的反问,刺得叶月当下就愧疚地低下头,完全不敢为自己辩解,只能吶吶着道歉。 其实自从治疗开始以来,裘洁美待她就像是一个亲切的姐姐,几乎从来没跟她说过重话。如今将话说到这种地步,显然也是真的生气了。 本来就是害怕惹她生气才不敢多说的,结果反而适得其反了。 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叶月颇有些垂头丧气地答应了对方等会在家里见面的要求,掛断通话后,抬头看向练梓燁的眼神无可避免就染上了几分不好意思。 「那个??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感觉一天之内被练梓燁撞破了无数次的丢脸画面,哪怕她再厚脸皮,此时都有些承受不住。只能不自在地反覆将头发绕到耳后,并带着落荒而逃的狼狈,快速迈开离开的脚步。 练梓燁看起来也没有阻拦她的意思,却在她彻底走出社区范围之前,低低地唤了她一声。 「喂,女人。」 听到他的叫唤,叶月下意识回头,却只望见几步之外,练梓燁在阳光下显得略微模糊的刚毅脸庞,伴着他仿若命令的沉声嘱咐,重重地敲打在她心上,也在她脑海深处,留下了再也难以忘怀的印记。 「不管那个医生要跟你说什么,记住你刚才跟我说过的话。你要一直和我三哥好好的,知道吗?」 那么,对于这个待他从来残忍的世界,他或许还能存有一点希望吧。 Chapter 11 何处是归宿(4) 练梓燁话中的未竟之意,叶月终于没能读懂。 当下她不明所以地歪了歪头,随后便因为即将到站的公车而匆匆赶路去了,后来好不容易在裘洁美抵达前先一步赶到了家,坐在沙发上连连喘气,累得活像一头牛,就更加没心思去想练梓燁的事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呼吸终于顺畅起来,也总算能静下心来,思考待会和裘洁美的谈话。 要说裘洁美是来兴师问罪的,大概是言过其实了。但是撇开医生和病人间的信任不提,光是这几个月以来,裘洁美对自己的照顾,她藏下一大堆的心事不告诉对方这件事,便是怎么也说不过去。 是该告诉裘医生的。 不只是他俩在医院那场人尽皆知的争执,更是关于自己积累已久的安全感缺失,关于她不自觉投放在练梓奕身上的不合理期待?? 那些她在这几个月的治疗里,始终三缄其口的祕密,都该是告诉裘医生的时候了。 其实接受治疗的这段时间,偶尔叶月看着裘洁美盯着她的病歷,眉头不住深锁的样子,总会忍不住想,当年的顏君哲是不是也是这样? 就像她自己对裘医生所做的——不是不信任,也不是不想好起来,就只是为了保护内心深处那个阴暗的自己,所以每当触及最重要的关键点,便又像受惊的蜗牛一般,缩回了自己的壳里。 然后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连自己都被骗了过去,就好像迟迟无法康復这件事,和他们本人一点关係都没有。 她将自己对作画的期盼转移到了练梓奕身上,自欺欺人般说服自己,就算她的世界再也没有了画布和顏料也无所谓。 若非练梓奕找来了萧秋萍,她大约也不会察觉自己这种扭曲的想法。 原来,那个因疾病而埋没的梦想有多重要,那份从未细察的恐惧就有多深。 她害怕自己好不起来,却更害怕好起来之后会发现,她费尽心力去追寻的梦想,早已不是她想像般的美好。 所以她情愿逃走,逃到台湾,甚至逃到练梓奕的爱情里,拒绝面对那个不确定的未来。 她既渴望康復,却也渴望逃避。这种极度矛盾的心理一直缠绕着她,却是练梓奕,成就了她再次勇敢的理由。 也是她能够拥有的,最好且唯一的理由。 恍然间,一阵敲门声倏地打断她的思绪,而她还来不及整理心情,那厢裘洁美已经相当自来熟地推开没有上锁的大门,直接走了进来。 裘洁美甫走进客厅,便儼然一副要找她算帐的表情,严肃得叶月立时就挺直了身子,做足准备要迎接后面的灵魂拷问。 结果裘洁美才刚走近几步,甚至都还没走到她身边,便驀然停住了脚步,向来冷静的一张脸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惊讶: 「小月,你这是??」 一开始,叶月并没有意识到她惊讶的源头。直到她顺着裘洁美的视线,看到正压在自己手下、散落在茶几上的传单,才明白了裘洁美到底在惊讶什么。 那些传单都是从街头随手拿回来的,她也懒得整理,回家了就往茶几上一丢,不知不觉便积累起来。 刚才她想得入神,也没注意自己什么时候拿起了茶几上的铅笔,无意识地在传单背面描画起来。 而此刻传单上的空白已被填满,那个人的轮廓清晰地跃然纸上,清晰到任何人一眼就能认出,这张脸庞的主人正是这几天以来,始终被她念记着的练梓奕。 盯着纸上那张熟悉的脸好半晌,叶月颤抖着抚过这张相当随性,却对她格外意义深重的素描,竟迟迟说不出半句回应的话。 裘洁美瞭解她的心情,也没有催她的意思,只是跪坐到她身旁,揽住她的肩膀,无声地等待她整理情绪。 也就是这一刻,叶月才惊觉,即便她曾多次愧疚于自己无法纯粹地向他说出喜欢,却原来早在自己还没觉察的时候,她早就已经爱上他了。 爱上那个分明冷硬到活像一座冰山,却将此生仅有的温柔全都给了她的练梓奕。 原来自己早就在练梓奕的陪伴之下,治癒了那一道由周明毅亲手划下的伤痕。 原来他就是她的遗憾之后,更是藏在她内心深处,那道被搁浅的遗憾唯一的解方?? Chapter 11 何处是归宿(5) 两个人就这样缩在沙发旁边,盯着一幅压根没什么技巧可言的素描看了好久,直到太久没有变换动作的身体发出抗议,裘洁美才终于开口。 「本来有很多话要跟你说的,但现在看来,也不用多谈了。」 叶月不明所以,抬眸看了自己的主治医生一眼,却见对方投向自己的目光里,不知何时竟染上了几分无以名状的感伤。 「想当初我还言之凿凿地说要治好你呢,没想到最后治好你的也不是我,反而是第一次见面就被你气得够呛的练医生完成了这个任务。」 裘洁美一边说一边笑了笑,眼里同时飞快地闪过一抹怀念。 「其实也不只是最后一刻??整个治疗进程,要是没有练梓奕的参与,就连我也不敢保证能推展到现在这种地步。」 「??」 「所以,小月,去把他追回来吧。」 叶月闻言一愣,似乎没有意料到特地跑到家里来找她的裘洁美最后完全没有追问她和练梓奕的吵架内容,反倒直接给了她这样一个建议。 「如果周明毅是你最终必须放下的遗憾,那么练梓奕,他就是你绝对不能错过的幸福。」 裘洁美语气带着某种一槌定音的坚定,虽然说法不同,但叶月听在耳内,却莫名听出了不久之前,在练家楼下威胁她的练梓燁的同款味道。 一瞬间,所有让她犹豫不决的理由都被拋诸脑后,她霍然站了起来,低低对裘洁美道谢了一声,便握着手上那张练梓奕的素描衝出了家门,甚至连手机都忘记拿。 直到她的背影彻底消失,裘洁美才慢条斯理地走到门口,帮着刚才匆忙到忘记关门的叶月锁上家门后,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 看着自走廊的落地窗照进来的湛蓝天色,一阵轻松骤然涌上裘洁美的心头,就连走向电梯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 下了这么久的雨,也该是雨过天晴的时候了吧? * 和裘洁美的轻松截然相反,跑向医院的叶月满心都是紧张,直到抵达目的地,人已经站在了医院大门前,她的心跳都还没平伏过来。 右手捂上胸口,她努力要让加速的心跳慢下来,视线却在不经意间越过玻璃门,落在了某个刚从电梯走出大厅的男人身上。 男人正紧皱着眉头,跟身边同样穿着白袍的医生飞快地说着些什么,脚下也是半步不停,转瞬便没入大厅另一端的电梯,就此消失在叶月的视野。 他神色冷淡,除却眉间的皱痕,几乎可说是面无人色,和她记忆里的淡然温和有如天渊之别。然而除了眉眼间清晰可见的疲惫之外,那冷洌的五官、挺拔的身姿,无疑与她手上那幅肖像画的主人翁如出一辙。 才几天不见,练梓奕怎么就变得这么憔悴了? 叶月看得一阵心疼,下意识就想要上前,想要紧紧抱住那个活活将自己搞成这种颓废形象的傻瓜,想要跟他道歉,更想要问他,能不能再给她一次机会?? 然而她才刚迈开一步,身后便突然传来一声叫唤,硬生生止住了她的所有动作。 「小月。」 太熟悉了。 这把叫唤她的声音,熟悉得像是昨天才听过,轻而易举就牵动了她骨子里的颤慄。 她缓慢地回过头,结果既意外却又合乎情理地,在离自己十步之遥的地方,看见了迎风而立的周明毅。 叶月是真的没想到,这么多年来一直对她避之惟恐不及的周明毅,竟会远渡重洋,特地拋下香港的一切事务,赶到台湾来找她。 看来他那一句「永远的妹妹」,确实比她原本想像的还要认真。 周明毅并没有注意到她沉思般的表情,见她回头看自己,他朝她走近了两步,又牵了下嘴角,露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容。 「那通电话之后,我让手下继续调查你在台湾的近况,才知道你??交了个男朋友。」 从他欲言又止的断句,叶月知道,他想说的大概不是交了个男朋友,而是和男朋友闹分手。只是他的立场尷尬,加上不确定她现在的心情如何,才会顾左右而言他。 一时之间实在摸不透他的想法,于是叶月只是沉默,等待他揭示真正的目的。而周明毅看起来也不需要她的回应,紧接着就往下说: 「知道你和他的事之后,我就觉得我必须亲自来一趟。」 话到这里,也许是害怕她会反应过度,他的声音不由自主就愈发放轻了。 「小月,你??是因为想留在他身边,才会说自己再也不想回香港的吗?」 Chapter 11 何处是归宿(6) 乍听这个问题,叶月安静了半晌,直到周明毅又追问了一声,她才抬头,沉声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 「是也不是吧。」 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饶是周明毅做足了心理准备,也被叶月说得一愣神。 但叶月显然并不在意他是否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只是语气平静地接着说下去。 「现在的我,确实很想要留在他的身边,就算要我付出所有来交换这个机会,我也愿意。大概就是以前我想要留在你身边那种程度的执着吧?」 也许比起那时候,现在的执着还要更强一些也说不定。 这句心底话叶月没有说出来,只是顺手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长发,且像是要躲开周明毅的注视一般撇开目光,然后才继续自己的解释。 「可是,当我对你说香港不是我的家的时候,这和阿奕,甚至我和他谈恋爱的事都无关。」 周明毅定定地看着她,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聆听着她的诉说。 「明毅哥,你可能不会明白吧。叶家之于我,和周家之于你,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虽然周爷爷对你很严厉,但??那种严厉和叶家对我的严苛是不一样的。所以你不会理解,我其实也并不期待你能够理解,我这二十七年来,到底是过着怎样的生活。」 否则,她又何至于紧抓着从头到尾都没爱过自己的青梅竹马,将他当成仅有的救命稻草? 她从前的世界太小了,小到她逃不出叶家,更逃不出13k所掌控的香港。直到为了疗癒情伤来到台湾,她才第一次发现,原来她是可以逃走的。 是练梓奕的包容教会了她,原来她的人生,可以不只有忍耐和退让,原来她的调皮或任性都是可以被接纳的。 只不过太刚好也太不幸地,叶家父母并不是可以这样接纳她的人。 因为他们不爱她。 这真是个太残酷的认知,残酷到假如她从来没有遇到练梓奕,她根本不敢向自己承认这一点;但是因为练梓奕给了她足够多的宠爱,所以事到如今,她总算可以坦然接受这个她早该承认的事实。 「阿奕是第一个告诉我他喜欢我的人,也是第一个告诉我,不管我现在好不好,他对我的喜欢都不会减少半分的人。」 她顿了顿,原先显得有些黯沉的黑眸随着她所提起的那个名字而渐渐亮起,就连表情都跟着柔和了几分。 「他是第一个让我感受到??原来我也可以被好好爱着的人。」 听到她最后的描述,周明毅不禁动容。当下就按捺不住,往前一个伸手,将叶月用力揽进怀里。 除了不断颤抖着收紧怀抱,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叶月也没有挣扎,就那样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他彷彿宣洩一般抱着自己,即便他的力度愈来愈大,她也始终一声不吭。 「对不起,小月??」 对不起,轻视了你这么多年的痛苦。 对不起,将无辜的你牵连进来。 对不起,自以为是地说要保护你,却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你的世界?? 他有那么多的对不起想说,却又觉得每一句对不起都太苍白,末了终于只能闔上眼睛,强行压抑住骤然涌上心头,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淹没的那份愧疚。 叶月默默承受着这个拥抱,许久都没有说话。直到他渐渐冷静下来,稍稍松开了双臂,才又一次听见怀里的她闷声开口。 「所以,明毅哥,这一次的答案,你满意了吗?」 「??嗯。」 周明毅应了个单音阶,声音有些涩然。 不过是这样一个简单的回应,他却觉得苦涩从他的口腔开始,缓慢却清晰地往他的全身流动。 那一刻,周明毅有些悲哀却又理所当然地明白到,他和叶月之间是真的到此为止了。 不只是未婚夫妻的关係结束,而是他们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任何关係了。 他曾以为给予小月疗伤的空间是他体贴的表现,还总想着等她回来了,总算不再掛着尷尬的未婚夫妻头衔,他们终于能好好当彼此的家人。 然而这些希冀,说到底全是他的一厢情愿。 是他私心希望解除婚约,更私心希望小月能好好地当自己不逾矩的妹妹。他的每一分私心,全是出于他的自以为是。 而他自认是叶月青梅竹马的兄长,却从未有那么一刻觉察到她的孤单,更没有给过她期盼已久的家庭温暖。 他知道自己无法喜欢叶月,但他也知道自己一直都想要好好照顾她。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还低着头,怎也不肯抬眸看他的叶月,周明毅不得不承认,无论是作为哥哥还是青梅竹马,他可以说是百分百的失职。 各种情绪在反覆翻腾,末了却是叶月打断了他的自我反省: 「其实我也很对不起,明毅哥,我本来不想跟你说这些的。我知道你没有想要伤害我,只是我们的相遇就错了,后来的每一步都错了,所以,我们最后也只能这样了。」 周明毅的眼底一片复杂,却没有说话,只能静静地揽着叶月,听她用着波澜不惊的语气,平淡地陈述着他们的结局。 「谢谢你来找我,也谢谢你担心我。虽然我无法当你的妹妹,你也无法成为我的幸福,可是离开那些我们加诸彼此的伤害,我想,我们还是可以祝对方幸福的。」 尾音落下,叶月往后退了一步,彻底离开了周明毅的怀抱,同时努力地勾起了嘴角,对他牵出一个笑容。 周明毅知道,这是她的宣告。 既简单又坚定地,表明了从此撤离他所属世界的决心。 他有些心酸,却也知道再说什么也无可挽回,只能顺应着她的话,低声留下她最想要的祝福。 「??祝你幸福。」 Chapter 11 何处是归宿(7) 既然将一切都说开了,继续久留也没有意义。 而且为了来台湾一趟,周明毅确实丢下了很多待处理的事务,此时那些被他直接丢包的手下都在哭号着让他赶紧回来,鬼哭狼嚎的模样,好似深怕他就此一去不復返,简直教他哭笑不得。 他本来想要马上搭飞机回香港,不过和叶月谈完了话,他突然久违地感受到了一股由心而发的疲惫。 掌管13k的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了藏起情绪,在外人甚至亲爷爷面前都绝不示弱。但是不知怎地,和叶月道别之后,他突然觉得很累,累到完全不想回去面对繁重且永远做不完的工作。 既然都已经丢包了,乾脆就再丢久一点,训练一下手下的处事能力,也让自己好好沉淀一下心情吧。 这么想着,周明毅乾脆地无视了手机里所有哀嚎着向他求救的讯息,直接就近找了一家酒店办理了入住。 不过说是沉淀心情,他终究是一个组织的老大,再想逃避现实也不能真的撤手不管。于是短短两天之后,被手下烦得不胜其扰的周明毅终于订了机票,做好心理准备回去面对那些大概已经堆积如山的公事。 不知是否他实在太心不甘情不愿,所以上天也想着要惩罚他,不让他回家回得太轻易,等他办理完退房,拖着行李箱要离开酒店的时候,竟然迎面撞上了一个男人。 本来撞到人也只是小事一桩,好好道歉一声,然后继续各走各路就是了。偏偏他撞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前两天才出现在他和叶月对话里的主角,练梓奕。 自从得知叶月和练梓奕交往的事之后,他便让手下整理了练梓奕的资料,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因此刚打了个照面,他便认出了眼前的人,当下就是一个愣神。 考虑到练梓奕虽然听过他的名字,却很可能没见过他的照片,他正想着是否要跟对方打招呼,结果念头还没在脑袋里转满一圈,那人便直接扑了上来,以一种文弱书生不该有的力度,紧紧揪住自己的衣领: 「周明毅!你又要丢下小月了吗!」 练梓奕眼眶通红,就连眼白都隐隐带着血丝,像是愤怒至极。 看对方一脸想要掐死自己的激动,周明毅反射性就握住他的手腕,乾脆俐落地给练梓奕来了个过肩摔。 直到对方砰地一声跌倒在地,酒店职员也匆匆赶来调停,周明毅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个被他甩到地上的男人,武力值貌似连他手下的小弟都比不过,实在不值得他用上十成力度来反击。 那边厢,正被酒店职员柔性劝导先离开的练梓奕还在发飆。 儘管对于长年混跡于组织的自己来说,练梓奕实在称不上什么威胁,但后者大概是太生气了,硬是甩开了劝阻他的酒店职员,三步併两步又扑上了自己,毫无章法却兇狠非常地又展开了第二场争斗。 「你已经丢下她很多次了!不就是决定要好好对她才来这里找她的吗!为什么又要轻易离开!」 两个男人很快就扭打成一团,练梓奕一次次掐起拳头,又一次次被挡下来,却还是不放弃地继续大吼: 「虽然你趁着我们吵架的空档趁虚而入真的很卑鄙,但我本来已经不想计较了!如果小月还是觉得和你在一起才能幸福的话,我也觉得无所谓!但你怎么可以再次丢下她!她明明就那么喜欢你,用尽她的生命在喜欢你——!」 酒店大厅里愈发喧闹,旁边似乎有人在吶喊着报警,但正打得你来我往的两人谁也没有理会。 练梓奕的攻击又快又狠,可惜落到周明毅身上的却太少。最后反倒是练梓奕自己的伤口愈来愈多,甚至到了后来,周明毅都不想还手了,实在是对手太弱,他要是反击,倒像是在欺负人。 而且他算是听出来了,练梓奕一定是误会了什么,而且大概率和那天他在医院门口和小月的那场对话有关。 但无论如何,练梓奕肯定没听到他们的对话内容,否则衝去找小月告白都来不及了,哪可能跑到酒店来找自己算帐? 说起来,也不晓得他是怎么找到自己的酒店的,该不会那天从医院离开后,他就一直跟踪着自己吧? 想得鸡皮疙瘩都起了满身,周明毅彻底没了耐心,猛然用力推开了还压在自己身上的练梓奕,像是没事人一样站起来,并顺手从裤袋里拿出皮夹,走向旁边满脸紧张的酒店经理,递过去一张信用卡,算是赔偿对酒店的损失。然后才回过头,看向已经被好几个酒店职员紧紧架住的练梓奕。 「练梓奕,我只说这么一遍。」 他沉声说着,踏前一步。 「我没有丢下小月。这次来台湾,我本来是要带她走的。但是她不愿意,因为她告诉我,她已经在这里找到了她的归宿。」 本来一直在挣扎的练梓奕倏地停住了所有动作,抬头看向周明毅的眼神里,满满都是不可置信。 「刚才这一架,就算是我给你的警告。我和小月当不成夫妻,但哪怕她不再回来香港,在我心里,她也永远都是我的妹妹。无论你们之前是因为什么原因吵架,我要你记住,从今以后,好好宠着她,保护她,爱着她。」 然后,给她一切我曾经没有给,也不能给予她的。 话音落下,周明毅也没理会练梓奕的反应,只是转头跟酒店经理交代了几句,收回了不知道被刷掉了多少钱的信用卡,随即便拿起行李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家酒店。 Chapter 12 说好的幸福呢(1) 走向酒店外的计程车时,周明毅忍不住想,既然他不能揍自己一顿,那么和练梓奕打一场架,让后者记住这个教训,从此好好对待小月,也算是他给亏欠多年的青梅竹马最好的离别礼物了吧。 思及此,他忽然拿起了手机,给已经整整两天没有联络的叶月传了个讯息,随后也没打算查看她的回覆,便迅速关了机,让司机直接开车前往机场。 被留下来的练梓奕对他的举动一无所知,更没办法像周明毅一样财大气粗地一张信用卡甩过去,用金钱力量解决问题,因此得知一切全是自己的误会后,他也只能狼狈地跟酒店经理反覆道歉。 因为周明毅已经给付了赔偿,虽然还是有少数路过大厅的客人被吓到,但酒店方也没想为难练梓奕,只是严正地作出了警告,让他立下绝不再犯的声明,小小扰攘了一阵,便放他离开了。 直到这时候,练梓奕才首次感觉到脸上和身上正向自己发出抗议的伤口。 即便在身为黑社会老大的周明毅面前,他只是个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医生,但周明毅显然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每一拳都打在他的痛点上。而现在他冷静下来了,那些一直被肾上腺素压抑住的疼痛便全数死灰復燃了。 他试探着抬手,才轻轻碰了一下脸颊上的伤口,马上就被疼痛激得缩了回去。 没想到向来自恃冷静的自己也会有落到这种田地的时候。 他也真是气到昏头了,怎么会不自量力地以为自己能打得过在刀光剑影下奋斗了这么多年的周明毅? 但当时真的什么都没办法想。看到周明毅拖着行李箱出现的当下,他的脑筋甚至都还没开始转动,身体已经先一步作出了行动。 事实上,那天偶然路过医院大厅,却意外撞见周明毅和叶月相拥的画面时,他也是身体行动先于想法。 明明是想着要兴师问罪的,但是等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尾随着周明毅来到他寄住的酒店,差点就要上前拦住他。 虽然当天练梓奕最后一刻剎住了车,没有让周明毅发现自己的存在,但他自己心里清楚,之所以选择追上周明毅而不是叶月,只是因为他太痛了。 亲眼目睹两人相拥的那一幕时,他差点崩溃,比叶月骗自己生病的那时候还要崩溃。 因为那一幕代表着叶月的选择,也昭示着他在这段爱情里的彻底失败。 当叶月回头走向周明毅,也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不爱他。即便周明毅给她的伤害大到覆盖她的整个人生,她仍然将那个人当成她毕生唯一的追求。 练梓奕本以为,他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哪怕倾尽了全力,叶月可能还是无法真正喜欢上自己;但当那一刻真正来临,他发现自己竟然难以承受那种铺天盖地的心痛。 于是他终于明白,原来他之所以一直纵容她的任性,除却对她的心疼,也是因为他害怕。 如同他之所以对叶月的那个玩笑生这么大的气,也是因为他害怕。 他害怕叶月只把自己当玩具,只要能逗她开心,只要能让她忘记周明毅,不管是谁都可以。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练梓奕对她来说又算是什么? 他是真的喜欢她,但如果有别人喜欢她呢?她是不是也会像需要自己一样,需要那个人? 而叶月一动不动地缩在周明毅怀里的画面,就像是给他的最终审判。 隔着医院的玻璃门,那两人看起来相当温馨,相衬得几乎刺痛了他的眼。 那时练梓奕想,大抵上天还是公平的,给了叶月一个完美结局,便该换个人来承受求而不得的痛。 他难受了整整两天,还特地跟医院请假,好不容易才整理好心情,打算来酒店找周明毅谈一遍,便要彻底结束他和叶月没结果的关係。结果乱七八糟地闹了一场,周明毅却告诉他,这一切全是他的误会? 练梓奕一边想,一边无奈地掀了掀嘴角,结果又牵动了伤口,不禁又是一阵嘶嘶作痛。 他正思索着等会路过超商要买些处理伤口的药,未料不经意间一个抬头,一个气喘吁吁的熟悉身影便倏然映入眼帘,而他横佈在他脸上和身上各处的伤口,也就这样暴露在了匆匆赶来的叶月眼前。 Chapter 12 说好的幸福呢(2) 酒店门前,久未相见的两人相顾无言许久,谁也没敢先说话。 末了,终是好不容易把呼吸理顺的叶月先打破了沉默。 她盯着练梓奕脸上那几道显眼的血痕和渐渐浮现的瘀青,黑眸里满是不忍,当下便犹豫着朝他伸出手,问他: 「我们先去处理伤口,好不好?」 而练梓奕望着她眼底浅浅流动着的,再清晰不过的心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任由她牵住自己,一路走到离酒店最近的超商。 因为他身上的伤口太多,为求方便处理,叶月最后将他带回了自己的租屋处。 当两人并肩坐在叶月家的沙发上,不由同时產生了一种仿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有他在身边的感觉实在太美好,叶月差点就要直接靠上他的肩膀,安稳地睡过去,最好再做一个这些天以来都没有做过的好梦。 但是他的伤口着实太触目惊心,叶月咬了咬下唇,终于还是心疼佔了上风,决定先着手处理他的伤势,再慢慢讨论他们之间的问题。 她拿起消毒药水和棉花棒,无声地开始帮他擦药。而练梓奕也同样一言不发,顶多就是在触碰到痛处时闷哼一声,除此之外再无二话。 静默就这样蔓延着,直到棉花棒转移阵地来到了他的手臂,她才首度开腔。 「你干嘛跑去找明毅哥打架啊,笨蛋。」 「??你怎么会来找我?」 「明毅哥上飞机前给我传了讯息,说他刚刚揍了你一顿,如果我不想以后看到你都缺鼻子少眼的话,最好赶紧过来看看你。」 「??」 面对这句太过诚实的调侃,练梓奕无言以对,顿时又是一阵沉默。 谈话间,叶月已经完成了消毒,转而拿起一旁的药膏,就要往他的伤口上涂抹。 她状似专心地盯着他的伤口,视线始终没有看向他,无所谓的语气里却隐约藏着试探的意味: 「所以,你们到底为什么打起来?」 「因为??」 练梓奕看着她的发旋,看着她低头为自己处理伤口的认真神态,突然就放下了徘徊心底已久的所有忐忑,下定决心般向她道出真相。 「因为,我以为你选择了他。」 叶月闻言,连涂药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抬头看他的目光里满满都是震惊。 「??你们在医院门口拥抱的那一天,我看到了。」 她眨了眨眼,定定地和他对视了一分鐘,最后直接将手上的棉花棒一丢,也不帮他擦药了,直接就直起身来,双手叉腰,摆出了一副要追究到底的架势。 「你看到了?你看到了为什么不来找我?我那天跟明毅哥说再见之后马上就进去医院找你了,结果你的同事全部都跟我说你翘班了!后来我怎么给你打电话你都不接!练梓奕,你自顾自误会我的清白就算了,完全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又是怎样!」 「小月,等等,你冷静点??嘶,痛??」 看她似乎被自己气急了,练梓奕也着急起来。他先是跟着站起来,想要安抚激动的叶月,却因为动作过大,一下子牵动了好几处伤口,忍不住又是一阵呼痛。 眼看他这副吃痛的模样,原本气到不行的叶月顿时就心软了。 拉着他重新坐到了沙发上,她一边拿起旁边的冰块帮他冷敷,一边在他耳边碎碎念: 「阿奕,那时候用自己的身体状况跟你开玩笑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但是既然决定和你交往,那么我就绝对不会三心两意,一边拖着你,一边追着明毅哥不放。难道在你眼里,我是这么水性阳花的女人吗?」 听出她话中隐藏的深意,练梓奕的眼里跃然闪过一抹火花,亮眼得差点花了叶月的眼。 「小月,你的意思是??」 「难道非得我把话说得那么白吗?」 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叶月抿了抿唇,脸上隐隐显出了緋红的羞意。 「??我也很喜欢你啊,笨蛋。」 Chapter 12 说好的幸福呢(3) 分明已经交往了一个月的时间,接吻都不知道多少次了,但是像这样相互告白之后,两人还是有些不好意思。 后来叶月没再多说,只是顶着一张温度迟迟降不下来的大红脸,面红耳赤地帮练梓奕处理好剩下的伤口。 她的动作很快,虽然顾虑着他的伤势,她特地放轻了力度,态度也始终仔细而专注,速度却半点没有慢下来。不一会儿,原本还渗着血痕的伤口便都被纱布好好地包覆住,而练梓奕皮肤上那些随着时间过去而愈发触目惊心的瘀青也在她半点不肯松懈的凝视下,因及时冰敷而渐渐变淡了。 虽说受伤的地方太多,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掩饰自己打过一架的事实,但好歹没有叶月刚赶到酒店时看到的那么可怕了。 捧着他的脸左右打量了几秒鐘,确定再也没有遗漏了,叶月这才松了口气,转过头来收拾散落在茶几上的各种瓶瓶罐罐。 身为重度洁癖加强迫症患者,换作平时,练梓奕肯定就上手陪她一起收拾了。但是刚与她和好的心情实在太激动,他一时隐忍不住,手臂伸长一揽,就将正跪坐着整理东西的叶月从后环抱起来,不甚意外地引来她一声惊呼: 「喂!练梓奕!你干嘛呀?」 「想抱你。」 这话着实说得太直白,加上刚刚才告白过的曖昧氛围,饶是在他面前向来古灵精怪的叶月都有些承受不住。 吶吶着唸了他两句,她没再执着茶几上那些不久前才从超商搬回来的急救伤药,只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在他怀里躺得更舒服一些。 就这样默默拥抱了许久,直到肢体都有些麻木了,才又听见叶月出声唤他: 「阿奕。」 「嗯?」 「你还欠我一个生日呢。」 「你的生日还没到??」而且他其实为她准备了别的惊喜。 抱持着保持神秘感的想法,练梓奕咽下了后半句话,但是单单前半句的事实陈述显然不足以说服叶月。只见她直接就鑽出了他的怀抱,微噘着嘴望向他的黑眸里隐隐写着委屈: 「我就想今天过生日。」 「??」 被她用猫咪一样可怜又可爱的眼神盯着,对女友本来就没什么定力可言的练梓奕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向她表示投降。 反正面对叶月,他的计画几乎就没有管用过,也不差这一次了。 说起来也该庆幸,这两天看他实在太过要死不活,院长特地给他批了假,让他将自己从内到外都打理好了再回来上班,所以现在他倒也不急着销假。 暗自思考着自己目前确实没什么必须马上解决又无法排除的难题,练梓奕这才将怀里的女友又抱紧了一些,问她: 「那你想去哪里?」 一句稀松平常的提问,叶月却驀地安静下来。 练梓奕有些奇怪,正想低下头来确认她的表情,空气中却已传来她的悄声回答。 「??花莲。我想去花莲。」 她的声音放得极轻,轻得几乎像是自言自语。而且打从说出这个答案之后,她便像心虚一样将头埋进了他的肩膀,任他如何劝慰都寧死不肯抬头。 想到她曾在治疗时提及,发现自己再也无法握住画笔的当下,因为太过绝望,又和家人爆发了衝突,于是衝动之下离家出走,远道从香港来到台湾,只为了看一眼那片浩瀚壮阔的七星潭,练梓奕的心里不由又是一阵心疼。 他其实不知道叶月为什么会想要再去花莲一趟,甚至将这件事列入了生日愿望清单。但是既然她想去,那么他就陪她去。 这么想着,他不再追问缘由,只微微用力,将她的头颅从自己的肩膀上扶了起来,然后双手捧起她的脸庞,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在她额上留下了一个浅吻。 「好,我们一起去花莲看海。」 深深望进她的眼底,触及她深藏其中、还来不及掩藏的讶异,练梓奕的心不由自主就软成了一片,恨不得把全世界最美丽的风景,通通送到她的眼前。 「让我也来看看,到底七星潭有什么魅力,让我们家小月不惜攀山涉水也要亲眼看一遍。看了一遍还不够,还要带上男朋友再看一遍?」 「??谁是你们家的啊。」 叶月边嘟噥着边撇开头,迟迟没有对焦的游移视线却暴露了她真实的心情。 感动悄悄自心间开始蔓延,她忽然就有些期待,那一片曾经被她视为伤心记号的海洋,如今该是怎样的一片景色? Chapter 12 说好的幸福呢(4) 后来回想,无论是练梓奕抑或叶月,都觉得这趟说走就走的旅行疯狂到有点不靠谱。 早上先是和周明毅扰攘了一场,回来又花了些时间处理伤口和交代误会的细节,到叶月突发奇想说要去花莲的时候,其实已经下午两点了。 不管是从体力抑或时间的角度考虑,好好休息一天,隔天再起行无疑是个更佳的选择。但是叶月查了一下从台北到花莲的路程后,非常坚决地表示今天就要出发。 练梓奕不明所以,但去花莲本来就是叶月的主意,他便也配合着定下了行程。 只是毕竟太久没有过正常又充足的睡眠,怕长途旅程会因为疲劳驾驶而出事,两人最终没有开车,而是选择了搭火车。 一路无话,漫长的车程里,两人并肩倚靠着彼此各自补眠,但座位实在称不上舒适,到最后抵达花莲时,两人看起来都有些昏昏沉沉。 不过甫踏出火车站,叶月整个人就清醒了过来,原先还带着睡意的黑眸也在傍晚的馀暉映照下倏然亮起,急急拉住练梓奕的手臂就要往附近的机车行走。 「快一点!驾照拿出来,现在赶紧出发的话,说不定还能赶上夕阳!」 这趟旅行打着给她庆生的名义,练梓奕完全没有话语权,只能应和着跟上她的步伐。 在最近的机车行里租好了车,在台北早已习惯开车的他还在生疏地摸索着机车的操作,那厢叶月却已经跳上了后座,并急切地朝他下达前往七星潭的指示。 瞧她一副心焦如焚的模样,知道现在说什么她大概都无法听进去,练梓奕无奈地发动了机车,载着焦躁得直催促他的女友,一路直奔七星潭而去。 叶月的估算没错,按着google地图的指引,两人匆匆赶路,总算赶在夕阳彻底没入海平线之前,紧赶慢赶地赶到了七星潭。 「真的,完全不一样呢。」 站在随意停靠在海堤旁的机车旁边,远远地看着那一片几乎染红了整片大海的暮色,叶月安静地欣赏了好一会儿,突然发出了这么一声感叹。 练梓奕侧头看她,目光温和,无声地表明自己正在倾听的专注。 「我还记得,我来台湾的第一天,下了飞机就直接衝来花莲。当时我站在这里,天色已经暗下来了,我看不到夕阳,也看不到被密云遮挡的星星,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她呢喃般诉说着,又一次轻轻靠上他的肩膀,神态里隐隐透着几分未曾言明的倚赖。 「可是旅游手册里面的七星潭真的很漂亮,漂亮到让我觉得,如果是这样的海景,一定可以让我忘记自己的难过吧?」 似是回忆起了那时的心境,她稍作停顿,而后才接续道。 「但是那时候,当我终于来到七星潭,即使脚已经踩在了沙子上面,甚至我的脚都泡进了冰凉的海水,我却还是觉得好不真实。所以我只能大叫,拼了命地大叫,将过去那些年的执着、对明毅哥的喜欢,通通丢进这片漆黑的深海??」 「小月??」 练梓奕一阵动容,正想要开口,叶月却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先听完。 「我总共在花莲待了两天。我没有去什么景点,就是坐在海边发呆。我看到了日出,看到了水天一色的湛蓝,也看到了夕阳??」 说到这里,叶月停了下来,微微仰头看向练梓奕的眼神里,满满都是繾綣与眷恋。 「但是从来没有一片景色,能像今天一样,让我產生了永远留下的衝动。」 「??」 「我想要留下来,不是因为花莲很美,也不是因为七星潭多好,只是因为你在我身边。」 她嘴角上扬,向他牵起一个惊心动魄的微笑。 不是恶作剧后那种得意的笑,甚至也不是他往常逗完她之后,她那种夹杂着害羞和恼怒的笑,而是再纯粹不过的,幸福的笑容。 「阿奕,你就是我想要的幸福。」 七星潭的海埋葬了她最痛苦的过去,也埋葬了她对幸福的所有希冀。却是练梓奕,将她从最深沉的黑暗里拉了出来,为她仿若死灰的人生重新点燃了光。 听着她最真挚的告白,练梓奕心间的激动简直难以形容,只能一遍遍地吻她,从额头、脸庞到嘴唇,全都珍惜地轻吻过去。 良久,他终于松开怀里的叶月,一瞬不瞬地看着她,并语气认真地许下承诺般的回应。 「如果你真的爱我,那么从今天开始,你的喜怒哀乐都有我分享,你的未来会有我陪你度过,每一年的圣诞节我都陪你一起过,你的人生由我全包了。还有,牵着你手的人,以后也都是我。」 语末,他抬手抹去叶月脸上悄然滑下的一行眼泪,自己却也眼眶含泪,边哭边笑地再次吻上她。 「因为我爱你。」 Chapter 12 说好的幸福呢(5) 虽说花莲之行是提前给叶月庆祝生日,但是之前因为状态不佳而被耽误的医院工作始终是练梓奕心头上的牵掛。出于对病人的责任感,两人并没有在花莲待太久,仅仅留宿了一晚,隔日便坐火车回了台北。 回台北后他先是打电话跟院长道歉,并再三保证自己必定恢復正常工作状态,很快就得到了院长的销假许可。 隔天早上,满脸都写着被爱情滋润的练梓奕神采焕发地回到了医院打卡,精神好得压根看不出前些天的颓废。而且大概是心情好过头了,他本来习惯在工作时摆出来的冷脸都跟着软化了几分,看得他的助手护理师都忍不住嘖嘖称奇爱情的伟大力量。 练梓奕好整以暇地重新回到了职场,那厢的叶月也没间着。 过去这个礼拜对他俩任何一方而言都太难熬了,练梓奕发誓自己接下来一定会好好吃三餐,除非是动手术之类不得已的状况,否则绝对不苛待自己的胃,以此为交换条件让叶月好好休息,别为了给他煮便当而瞎忙活。 「而且以前你搞恶作剧糊弄沫沫他们就算了,现在你是我未来老婆了,我好好宠着都来不及,怎么能让你天天在厨房里虚耗光阴?」 这种理所当然要把她宠成公主病的诡异发言,却是练梓奕的原话。叶月当时听他这么说,实在是无奈又好笑,但也确实感动非常。 她总以为之前的练梓奕已经把她宠得无法无天了,却没想到天外有天,他对她无条件的宠溺竟然还能更上一层楼,害她差点想问,要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是不是也要想方设法给她摘下来? 但她终于没问,只是心里想着,总要找机会告诉练梓奕,为他做菜这件事,对她来说永远都称不上是虚耗光阴。 为自己深爱的人洗手作羹汤,又怎么会是浪费时间? 不过当时练梓奕刚说完,就又抱着她亲个没完,她被亲得喘不过气,也就忘了反驳。直到坐在裘洁美的会谈室里,偶然提及送便当的话题,她才半抱怨半甜蜜地道出了自己的想法。 「哇喔,够了喔。你们吵起架来惊天动地,整家医院都差点被你们闹翻,现在和好了又要闪瞎我们这些单身狗,还给不给我们活路了?」 裘洁美听完她的叙述,自嘲着随口开了这么一句玩笑,没想到叶月闻言却驀地沉默下来,久久不发一语,安静得教裘洁美一阵纳闷: 「怎么啦?我就开个玩笑,没别的意思,难道我还真的盼着你们分手吗?」 她说着,突然觉得不对劲。叶月的表情看起来不像是难过,反倒有点像??不小心说错话的愧疚? 脑内忽地灵光一闪,裘洁美顿时明白了叶月此刻的想法: 「你该不会是觉得??在我面前大谈自己有多幸福实在太对不起我,害我想起身边已经没有了君哲很可怜之类的无聊事吧?」 叶月没有说话,但是头颅又更低了一些,视线更是完全不敢和裘洁美接触。 看她这副模样,裘洁美还有什么猜不出来的。她当下就不可置信地笑了,但与此同时,一阵暖意也随之涌上心头,暖和得教她眼眶酸涩。 「小月,还记得当初我在美术馆找到你的时候,对你说过什么吗?」 她丢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听起来相当平心静气。而被她这么一问,正深陷在自责里的叶月微微一愣,下意识抬头看向裘洁美的眼底也悄然浮现起一丝意外。 虽然叶月并没有回答自己,但这并不妨碍裘洁美继续说下去: 「你问我,为什么要对萍水相逢的你这么执着?然后我告诉了你原因,关于我的过去,关于我这样追着你跑的原因,关于我想要治好你的执着……还有,关于我和君哲的遗憾。」 叶月一直静静聆听着,听到裘洁美以话家常一样的语气提起顏君哲的名字,她不由像是触电一样缩了一下,下一秒却反被裘洁美安抚性般拍了拍肩膀,示意她冷静。 「我不知道你那时是怎么理解的,但是我的初衷一直都没有变。小月,我想治好你,是因为我在你的眼里,看到了当年同样闪烁在君哲眼里的梦想。我是你的主治医师,但我也有我的私心,而且就这个治疗而言,从一开始就全是我的私心。」 话已至此,裘洁美看似有些承受不住蜂拥而至的情绪,无声地作了个深呼吸,同时压抑般闔上了眼睛。 「找上你,追着你,是因为我想要看到希望。」 是因为她想要重新找回那一个,当年她没能来得及救回来的顏君哲。 是因为她想要说服自己,如果当年再支撑得久一点,如果当年的他们再成熟一点,那样绝望的悲剧,可能并不会发生。 感觉自己内心翻腾的复杂被平伏得差不多了,裘洁美这才重新睁开双眼,对着叶月掀出一个浅笑。 「小月,我是真的很高兴你能够好起来,因为重新握住画笔的你,也把我心中那个死去多年的君哲救活了。」 怔怔看着眼前已三十多岁,却仍然风姿绰约的裘洁美,叶月张了张嘴,却终于没能吐出半个字的安慰。 她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裘洁美的道谢,更不知道该如何直视那双分明写作释然,却又矛盾地染上感伤的眼睛?? Chapter 12 说好的幸福呢(6) 最后一次的回访治疗,最终在一种尷尬与温馨混杂的氛围下结束了。 叶月其实有些不知道自己该有什么感想,但裘洁美看起来倒是很愉快,把自己送出办公室时,甚至还推了推她的头,让她别再摆出可怜兮兮的姿态。 「好好谈你的恋爱,摆这张脸给谁看?至于为我难过,那就更没必要了,我现在好好的,年薪丰厚,单身自在,比你还要幸福快乐,知道了吗?」 当时被裘洁美用威胁的目光盯着,叶月只能唯唯诺诺地点了头。等练梓奕下班后,两人到预约好的西餐厅吃晚餐时,思考了老半天也没找到答案的她才茫然地询问男友: 「裘医生这样算是放下她的初恋情人了吗?但为什么她看起来还是很难过的样子?」 相比只听过裘洁美单方叙述的叶月,已经与裘洁美当了好几年的同事,并且耳濡目染下听取了不少医院内部流言的练梓奕显然看得更透彻一些。 「她现在的难过,和过去是不一样的。现在的她并不是为了自己永远失去了顏君哲而难过,而是因为她知道,从今天开始,顏君哲的时间将要开始重新流动,而她自己也不能再停留在原地,等待那个不会回来的人。」 叶月似懂非懂,情不自禁就皱起了眉头。 「你的意思是,裘医生这么多年来都没有走出来,一直被过去绑着?」 「虽然她看起来很正常,也顺利地完成了学位,作为医生也非常优秀,但是她的心早就封闭了,自己不愿意走出来,也不愿意让任何人走进去。」 她把自己的心永远地关在了顏君哲死去的那一年。 看着因自己的陈述而面露不忍的叶月,练梓奕终于没能将最后一句话说出口,只能像是要转移注意力似的匆匆接道: 「不过,听你刚才的说法,今天的她终于开始放过自己了。」 「??我还是不懂。」 放下刀叉,练梓奕笑了笑,伸长手臂以抚过叶月紧蹙的眉间,语气也像是安慰她一般放得更轻了: 「小月,对于裘医生来说,你就是顏君哲的未来。你走出了捆绑你的阴影,那么,她心底的那个顏君哲也就不会,也不能再被困在十年前的时间里了。」 随着他落在自己脸上的安抚动作,叶月也跟着暂停了进食,一边托腮一边思索着。良久,她终是撇了撇嘴,朝练梓奕的方向斜视了一眼。 「练梓奕,有时候你真的满讨厌的。」 突然被女友发了一张坏人卡,一直在尽责哄女友的练梓奕颇为委屈,顿时就瞪大了眼睛。 「为什么?」 「什么都被你看透了,这还不讨厌吗?」 叶月一脸认真地抱怨着,见练梓奕不断为自己喊冤,她乾脆直接开始翻旧帐。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这样啊。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看我的眼神还冷得要死,差点都把我冻成冰棍了。」 提起他俩那场闹剧般的初遇,练梓奕一时无言以对。 他从来就不是什么热心亲切的性子,要不是一开始叶月看他不顺眼,费尽心机也要坚持对他恶作剧,误打误撞地让两人多了增进认识的机会,想来他压根就不会想要多花时间,去了解这个甫见面就弄得自己一手黏稠的女人。 哪怕从两人对上视线的那一刻,他已经看到了被她拙劣地收藏在深处的忧伤,但当时的他只是漠然地想着,反正这也与他无关。 天生卓越的观察力,让练梓奕总能轻而易举地看透了许多人。但这些人从来没有谁能在他的人生里,留下什么不可抹灭的痕跡,于是遇见叶月时,他也只以为,叶月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过客。 也许她内里藏着一个受伤的灵魂,但是那又如何? 说到底,生活在这个残忍的世界,谁又没有受伤过? 当时的他怎么都没有想到,竟会有那么一天,她的忧伤、她的快乐,以至她生命里的一切,全都牵动着自己的心弦,而他甚至连她掉一滴眼泪都不捨得。 思及此,他仿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看向叶月的目光不自觉地又柔和了几分。 「可能你说得对。」 听出他语气的变化,本来正闹彆扭的叶月有所觉察,恍然抬头,却正好撞进他温柔得几乎要教他沉溺的眼神,霎时就是一阵怔然。 「明明看透了别人,却又完全不想干涉,这样的我在那些努力想要隐藏自己黑暗面的人眼里,大概是真的很讨厌吧。」 「??阿奕?」 「所以,你才会这么重要啊。」 叶月总说是他的包容拯救了她,但练梓奕知道,若非她因为看不过眼自己的冷漠,一次又一次以各种稀奇古怪的理由不断介入他的生活,两人根本不可能深入认识,更别提对彼此產生心动。 他们的相遇也许只是偶然,最后却造就了奇蹟般的相爱。这份认知,让练梓奕的心不由自主就柔软了下来,原先要跟叶月争辩的话也全数吞了回去。千言万语,最终都浓缩成一句衷心的告白: 「我爱你。」 「??你白痴喔,我骂你讨厌还说爱我。」 叶月颇有些不自在地撇过脸,脸上悄然染上的红晕却无情地出卖了她。练梓奕见状也不避讳,抬手就戳了戳她红红的脸颊。 「我这么讨厌,你还是选择要喜欢我这种人,这还不值得我说一句我爱你吗?」 他的调侃毫不意外地引来了她的白眼,想来要不是顾忌着两人身在高级餐厅,她定要直接扑上来嘶咬。 练梓奕轻笑,终于没再尝试挑战她的脸皮极限,话锋一转便谈起了别的话题。 现在的叶月或许并不能明白他的深意,但是这也无所谓。毕竟这一回,他们已不再是萍水相逢的过路人,他们拥有一生的时间,学习坦诚、学习温柔,最重要的是,学习相爱。 就让他们用馀生来慢慢体会吧。 Chapter 12 说好的幸福呢(7) 两人和好如初的一星期后,又爆发了一场小争执。 起因是练家大哥邀他们一起回家吃饭,结果练梓奕向叶月提出来之后,竟遭遇她的激烈反抗,还扬言他要是再敢逼她就是忽视她意愿的渣男。 练梓奕实在百般不解,毕竟练家她上回也去过了,后来跟大家也算处得不错,怎么又一朝回到解放前? 后来他温言软语哄了好久,才终于哄得她松口,说出了之前两人还在冷战时,她曾跑到练家求救的事。 「那时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啊!脑子一热就跑去找大哥了!谁知大哥没碰上,反倒遇到了你弟??吼唷,我不记得我讲过什么了啦!就算记得也不要告诉你!总之就是很丢脸啦!」 她近乎赌气般说着,而练梓奕听了也不禁一阵好笑,完全没想到她和练梓燁之间还有过这么一段故事。 以练梓燁的个性,他竟然愿意插手管这种间事,几乎称得上天方夜谭了。 不过练梓奕同样熟知女友的性格,知道自己要是胆敢在此时笑出声,接下来迎接他的绝对是叶月的暴打。 所以他只是乾咳一声,顶着叶月警惕的视线靠近一步,板起一张最近已经渐趋融化的冰山脸,继续好声好气地对她动之以情: 「没事,梓燁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想他当时就是看不过眼,所以才跟你说了那么几句,你们又不熟,他不会盯着你不放的。就来吃个饭而已,而且大哥什么也不知道,你拒绝了他,他肯定会难过,这样你以后来我家不是更不好意思吗??」 紧接着又信誓旦旦地作了好几个保证,好不容易才哄得叶月心不甘情不愿地点了头。 其实依练梓奕对弟弟的认识,他的这些保证也不全是胡说八道。没想到后来到了练家,练梓燁和叶月甫见面就好像打开了什么开关,你来我往地对呛起来,搞得练梓奕一直心惊胆颤,害怕叶月会回头来找自己算帐。 幸好叶月似乎是太专心要跟练梓燁争出高下,一直到练梓洛备好了晚餐,扬声喊眾人过来吃饭,她也没想起来要追究练梓奕的虚假承诺。 「你和三哥能和好还不都是靠我大发善心,给你提了不少好意见,你应该要心怀感激。现在没有大礼相迎就算了,竟然对恩人这种态度,这算恩将仇报?」 「你好意思?你那堆意见说了等于没说,你要是靠恋爱军师这职业赚钱,肯定赔本赔到倾家荡產,劝你及早转行。」 看这对欢喜冤家即便在餐桌上仍然吵个没完,练梓洛哭笑不得,只能敲了敲筷子,示意他们专心吃饭。 「行了行了,现在不都没事了吗?既然都过去了,也没什么好追究的。梓燁你也是,没事跟小月争这些做什么?」 被兄长温和却不容置喙地唸了这么一句,练梓燁不再说话,只有不时与叶月对上的那双黑眸仍旧那般桀驁不驯,嚣张得叶月心头的火气直往上冒。 但是此时练梓洛的话头已经转向了自己,她不得不放弃与练梓燁的意气之争,回过头来应对大哥的关心。 「还有小月,下次出事了别闷着,放心来找大哥。大哥还是今天才知道你那天来过,要不是梓燁正好在楼下遇到你,你是不是就打算一辈子瞒着大哥了?」 叶月被问得一阵愧疚,吶吶着应了声,然后又在练梓洛的谆谆善诱下,承诺以后必定会多来练家找他谈心,后者才终于满意: 「好了,赶紧吃饭吧,你们一直忙着吵架,菜都没吃几口。」 就这样,练家的餐桌又恢復到了一贯的和乐融融。而练梓奕默默看着这场锋回路转的戏码,不由感慨,别看大哥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真要出招,往往都是兵不血刃。 他兀自慨叹着,却见身边被大哥接连塞了好几道菜在碗里的叶月不知何时停下了动作,以一种近乎怔然的姿态,定定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小月?」 他疑惑地唤了她一声,而她恍然回神,却没有多作解释,只是掩饰般笑了笑,随口搪塞:「只是想起了一件事。」 此后任凭他怎么追问,她也不再开口。 其实她不愿意告诉练梓奕,倒不是因为这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只是在那一刻,她看着面前练家人的互动,突然明白了,他们就是她一直以来的梦想里,家人原本应有的样子。 不是不能说,只是不想说。毕竟,她已经这么爱他了,要是再告诉他这一点,搞得像她正在向他求婚似的,她不是太吃亏了吗? 还是别让他太得意了吧。 打定主意拒绝回应,叶月装作没看到练梓奕故作可怜的表情,伸长了手去夹远处的鸡肉。 一袭红发随着她的动作自然垂落,刚好遮挡住她脸上的笑意。而那段仿如告白的感慨,就这样被藏匿下来,成为了她一个人的祕密。 Final Chapter 我的名字,你的姓氏(1) 几番商讨之后,练梓奕和叶月的婚期最终定在叶月的生日当天,也就是两人正式交往约一年后。 从两人相识的时间开始算,这样的决定不能说不仓促。虽然称不上闪婚,但显然也相去不远。 叶家父母得知两人的婚讯后又闹了一场,但叶月压根不打算理会他们,尽过通知的义务便将电话一扔,接着忙自己的事。直到后来在试婚纱时被练梓奕问起,她才像是如梦初醒般想起了这一茬。 练梓奕早就知道她和父母关係不睦,但出于礼数,他总想着婚前要去香港亲自拜访叶家一趟,叶月却表示不必多此一举。 「除了周家,不管我和谁结婚他们都不会满意的。就算回去了也不过是让他们多抓住一次机会数落我,何必花钱回去找罪受?我们结婚前还有那么多的事要做呢。」 她的语气相当无所谓,练梓奕却听得一阵心疼。 他没再反驳,只是在心里对自己承诺,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他总要多让着小月一些。 因为除了自己以外,他的小月早就没有其他倚靠了。 虽然他什么都没说,但叶月大概从他的神情看出了他的想法,当下就靠过去,像是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似的提起了别的话题: 「对了,你会希望我把头发染回来吗?」 没想到她会提到这件事,练梓奕不无意外地瞧了她一眼,没有给出答案,反倒问她为什么这样问。 「因为??你也知道,我当初染红发是为了明毅哥,我不知道你会不会介意。」 「我只在意你会不会因此记住那些不好的回忆。」 练梓奕回答太快也太斩钉截铁,原先还有些唯唯诺诺不敢看他的叶月顿时就是一愣,随即又是莞尔,眼底隐隐闪现着感动的泪光。 「你真是??未免也对我太好了吧?」 「你是我老婆,不对你好还要对谁好?」 「少来!我可还没嫁给你!」她皱着鼻子吐槽他,却又马上破功笑出来,「如果你不会对这头红发有疙瘩的话,那我就留着它了。毕竟它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也很有纪念意义。」 「现在?」 觉察到她使用的用词并不是过去时态,练梓奕立刻竖起了耳朵,她却笑得更是开怀了: 「哎呦,练医生后悔了?怕我还想着初恋情人?」 她半开玩笑地调侃着,故意拖着调子不把话说完。但她终究没让他紧张太久,还没等他追问,她便揭晓了答案。 「如果说我第一次将头发染红的时候,我是想要向明毅哥,也向全世界表明我不会放弃的执着,那么现在看着我的红发,我想的都是练梓奕喔。」 过去每一次照镜子,看到那头彷彿已经成为魔女印记一般的深红,她总会一遍遍想起自己既痛苦又孤独的中学生涯;而现在每一次看到自己的红发,她都会记得,是练梓奕,也只有练梓奕,会包容她过去或痛苦或叛逆的所有岁月。 看练梓奕仍然一脸不解,她却不愿多加解释,只是戏謔地朝他眨了眨眼,拋下一句模棱两可的总结: 「这头红发,是你爱我的证明呀。」 话音未落,她已趁着他还没反应过来之前,拖着裙摆就嘻笑着跑远,直接躲到了特地请假来一起试装的伴娘练梓沫身边。 远远地,练梓奕看见她跟妹妹飞快地讲了些什么,又跟一旁被硬拉过来帮忙,正臭着一张脸的练梓燁拌了几句嘴,然后才言笑晏晏地半转过身,向着自己的方向扬起灿烂的笑容。 自那笑容洋溢而出的幸福,让他像是回到了第一次为她悸动的那一天,只消一眼,便教他怦然心动。 「练梓奕,你还不过来吗?」 他张了张口,马上察觉喉间的乾哑,便清了清喉咙,然后才扬声回应: 「马上过来。」 随即像是迫不及待一般,快步走向了不远处的恋人。 仿如走向幸福。 Final Chapter 我的名字,你的姓氏(2) 婚礼当天一切顺利,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叶月很想这么说,但事实上,在她人生最重要的这场婚礼上,实在是发生了太多鸡飞狗跳的意外。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其中没有任何一件事真的影响到了她的好心情。 身为婚礼的主角,她有一大堆要忙碌的事,所以当天会场的很多相关事宜其实都没有由她亲自经手。所以当她那天抵达会场,结果看到门口一左一右地立着两个牌子时,一下子也没有多想,只以为这是设计公司帮忙规划的。 未料走近了一看,其中一个立牌倒是很正常地印着她和练梓奕的婚纱照,另外一边却相当特立独行地印着两行大字: 「周明毅与狗不得内进!」 只一眼她就知道,这肯定是练家兄弟的杰作。 毕竟自从听说了自己和周明毅过去那笔算不清的烂帐之后,练梓牧就总碎碎念着要报復这个渣男。大概是在帮忙筹备婚礼时看她忙得分身乏术,便瞅准了时机将这个牌子混水摸鱼地偷运了进来。 虽说这也就是个无伤大雅的玩笑,以她和周明毅现在的关係,他就算真的看到了也不会跟她或练家人追究,但是为免周明毅看到后误会她至今仍然耿耿于怀,她还是让人把这个「攻击性不高,侮辱性极强」的立牌给撤了下去。 处理完这件事,她又一头栽进最后一波的准备。 她忙得那是昏天暗地,直到后来踩着高跟鞋走完了红毯,宣读完誓词,练梓奕揭开她的头纱,含泪带笑地吻上她的唇时,她几乎都还没反应过来。 在眾人面前,这个亲吻并没有持续太久。 练梓奕很快就往后退开,却听叶月迷迷糊糊地喃喃了一句什么。听清了她的自言自语,他登时就勾起了嘴角。 「我这就算是嫁给你了?」 「嗯,从此以后你就是练太太了,练小月。」 眾目睽睽之下,叶月没好意思回他,只能狠狠瞪了他一眼。幸好新娘妆容够厚,还算足够遮挡她的燥热。 后来的丢捧花环节乱成一团,不少女生抢来抢去,还有好几个摔倒成一团。 一身低调黑西装的周明毅就是趁着这个空档,走到了正挨着练梓奕边说笑边看热闹的叶月面前。 「小月,新婚快乐。」 他简单地道了句祝福,然后便不再废话,半转过身,将身后某个躲躲闪闪的身影暴露在了阳光之下。 而当叶月的视线触及那张与自己六分相似的脸庞,饶是自认已经放下香港一切过往的她,也不由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叶亮?」 「??姊姊。」 倏地在自己的婚礼上见到了一年不见的弟弟,这本身已经足够震惊了;结果叶亮甫一开口就是一句惊天动地的「姊姊」,更是让叶月怀疑,自己是不是突然间失明又失聪了? 不然的话,多年来从来都是没大没小地喊她全名,并趾高气扬地指使她帮自己跑腿的叶亮,怎么可能好声好气地和她姊弟相称? 叶亮大概也明白她惊讶的原因,虽然看上去有些不自在,但还是主动作出了解释。 「自从你离家出走之后,我想了很多。后来周大哥也来找我聊过几次,我才知道爸妈??还有我,对你做了多可怕的事。你离开家那一天对我们说的那些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我想,如果不是我们真的将你逼得太过分了,你是不会说出那种话的。这一次,是我求周大哥带我来的,我知道你可能不想在婚礼上看到我,但我只是想面对面跟你??跟姊姊说一句对不起。」 简简单单的一席话,叶亮说来却彆扭得很。叶月也不能怪他,毕竟二十多年以来,姊弟俩的相处若不是在吵架,那就是在吵架的路上;如今突然想要重归于好,委实太为难人了些。 她沉默半晌,目光始终一瞬不瞬地盯着叶亮。而叶亮承受着这意味不明的注视,愈发地坐立不安,正想要再出声,却驀地听见叶月的声音。 「我不想原谅你。」 她语气平淡,说话间的焦点甚至都没落在叶亮身上,却是字字鏗鏘,每一个字都重重地敲打在叶亮的耳朵和心上。 「就算不是主谋,你还是我在那个家过得这么痛苦的元兇之一。所以,我不想原谅你。」 「姊姊??」 「但是从今天开始,我已经有了另一个家了。我现在很幸福,不想让过去的那些事情影响我,无论谁对谁错,我都不想再追究了。所以,就这样吧,你回去好好当你的叶亮,我会在这里好好当我的叶月,你也不要想着要补偿我,我本来就没想要你还我什么。」 语落,她没再理会叶亮的反应,只是朝一旁始终安静地担任背景板的周明毅点了点头,便挽着练梓奕的手臂离开了。 吵杂的喧闹声里,似乎能隐约听见两人玩闹般的对话。 「你刚才说的,有一点我不是很认同。」 「我都已经直接宣言加入你家了,这样你还不认同?」 「嗯,既然你都说是自己是我家的人了,怎么还会是叶月?你应该是练小月啊。」 「??神经喔?中华文化才不是这样冠夫姓的啦。」 随着两人渐走渐远,声音也渐渐融入了喧哗的人群之中。 其实远远看去,不过就是一对新人在旁若无人地秀恩爱;然而被留在原地的叶亮却彷彿看见了,那两道相依相偎的背影里,悄然透露出姊姊未曾明言,却跃然于空气的幸福讯息。 什么是幸福? 幸福就是我和你在一起。 我的名字,你的姓氏,就是幸福最完整的模样。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