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谎言》 第一章(1) 监狱的大门在我身后关上了,我拎着随身物品,向前走着。 外面的世界真的不一样,连天空都似乎更辽阔一些。只不过这细微的差别,也只有像我这样在深牢大狱里待了三年的人,才察觉得出。而我那空虚的内心,也无法为我留出余地去感受这些。 不远处,有人在等我,是萧姐。从上次来看我算起,我们已经有半年没见过。她还是那样,和蔼可亲地抱着林林。林林有三岁了,是个爱哭爱闹的小丫头。萧姐哄着孩子的样子,落在我的印象里,慢慢变成了深深的感激和歉意。 萧姐看着我走出大门,欣慰地对着我笑。林林的目光在我身上短暂地停了一刻,又移开了。 “恭喜你,要开始新的生活了。”她向我伸出右手。 我突然想起,从认识她到现在的那么多年里,从来没跟她握过手。今天,这握手显得格外郑重,仿佛真像她说的那样,意味着一切重新开始。 握完手,萧姐让林林把脸对着我,哄道:“林林,认识吗,他是爸爸?爸爸知道吗?乖,听话,叫‘爸爸’。” 林林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小嘴却紧紧地闭着。我轻轻抚摸她,捏她的小脸,学着萧姐的样子哄她,但她却把脸别过去,对我不理不睬。 萧姐笑道:“小孩子,不熟的时候都这样,以后慢慢熟了,很容易依赖人的。” 我轻轻摇头:“是你照顾得太周到,她喜欢你。要不是你,这三年,林林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发自内心的感激又一次盈满了喉咙,而太多的话总难以出口,好像一说出来,就会立刻变得苍白。 *** 我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住处,萧姐邀请我去她家暂住几天。萧姐的丈夫常年在遥远的外地打拼,家里总是只有她一人,空着个房间。虽觉得不太方便,但我身无分文,除了接受她的善意,别无选择。 虽说认识好些年了,萧姐家我还从未到访过。浅色的格调,简单的装饰,都给人一种平和感。林林一进门就兴奋着打开了电视机,我帮她调好台,便去帮萧姐下厨。 萧姐麻利地在菜板上动着刀子,发出嚓嚓的响声。我盯着她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一时间出了神,直觉得有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在胸腔里翻滚,若隐若现。 她发现了我的出神:“想什么呢?怀念在厨房的感觉?” 我有些愣,瞧了她一眼,转过头忙自己的,沉默不语。 萧姐没有多言,而是兴致勃勃地同我谈起我马上要面临的住房问题。我才知道,她已经帮我物色好了几处地方,都是离林林所在的幼儿园近,价格又低廉的小单间,十分适合我目前的经济状况。对我而言,萧姐的推荐是无可挑剔的。 我从没提起或者暗示过要她帮我打听房子的事,因为我满脑子所想的,都是要在出来之后,回到从前的住处。我何尝不知道那些难处,虽然只是一间两室一厅的小套房,但光一个地处市中心,就能让房租高得吓人,更别说每天得跑半座城送林林去幼儿园。而如今的我,连基本的生活都难以保障,这件任性的事实在太过荒谬。 但是,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左右了我,它总是不断呼唤我,推我,拉我,让我回到从前那个地方。它从某一天起,在我生命里生根发芽,义无返顾地长大,控制了我的思考。也只有在我内心深处,只有我自己,才能那么真切地体会到那力量的由来。 我说明了我的想法,说我还是决定要回去。萧姐的惊讶同我预料的一样,她几次张开嘴想劝阻,却屡屡不知从何劝起。她似乎在等着我的解释,但,我什么也没有解释。 长久的沉默之后,萧姐叹了口气,用一种极为舒缓又颇有意味的语气问: “还想着她呀?” 一瞬间,我手上的动作和我的思绪,戛然而止。 就是那种力量,一句话让那种力量飞速壮大,猝不及防地控制了我的情绪。我只能再次选择沉默,余光中,发现萧姐凝视了我很久。 大概是不想再继续这个无法继续的话题,萧姐走出了厨房,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精致的芭比娃娃。“给林林送去吧,”她说,“记得要说是你送的。” 林林拿着芭比娃娃开心不已,拽在手心里舍不得放开,连我叫她吃饭都不乐意。林林的笑脸红通通的,两只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里叽里呱啦,一副小大人哄着宝贝的样子。 “林林,你要真喜欢,爸爸下次再给你买一个,好吗?” 林林的目光将信将疑,散发着天真和快乐。突然间,一丝不安笼罩了我:林林现在是快乐的,但今后呢,当她把生活交付给我之后,她还能拥有现在的快乐吗?我给得起吗? 摆在我面前的路似乎没有光,一片漆黑。 *** 在林林的生命里,前三个春秋没有爸爸,而在将来很长的岁月里,她将有爸爸。她的爸爸会宠她,爱她,竭尽全力保护她。她的爸爸不会再逃避,不会再怯弱,不会再让她孤苦伶仃。这是我的决心,也是我需要用余下的生命去履行的承诺,更是我生命的空壳里还剩下的唯一希望。 我需要做到,让林林从三岁起,得到父爱。而这,恰恰与我的童年截然相反 ——二十多年前,当我也是三岁时,我的父亲被处以枪决…… 当别人提起我家当年有多么显赫,我是无动于衷的。那个时候,我太年幼,还不懂得有钱没钱是怎么回事。父亲是有钱,家财万贯,但旁人都不清楚那些金山银山究竟是从哪里搬来的。都说是父亲生意做得大,做得顺,母亲也这么说。可母亲是单纯的,过于单纯,直到有一天,警察突然闯进来给父亲戴上手铐时她才知道,父亲干的是走私。 不得不承认,父亲是精明的,他干的事,居然全部瞒过了家人。于是他栽跟头时,没有一人跟着受连累。可母亲还是跟他去了,这种从天堂到地狱的落差,不是她那个被父亲宠惯了的小女人所能承受的。 母亲走前说,父亲一直最放不下的人是我。这句话,直到今天我才能真正地理解。至今回想起父亲当年的情形,都觉得寒心。他抱着我,亲我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只有那种沉重而忧郁的眼神总是浮现在他脸上。手铐、监牢和枪口,应该是父亲梦中的常客,当他无数次从血腥中挣扎着醒来,就又会陷入由我那酣睡的呼吸声编织的噩梦里。他的肩膀虽然有力,双腿却是踏在泥潭之中。 父亲一定感觉到了什么,他不停地考虑着我的将来,为母亲的懦弱瑟瑟发抖。但别人不会有丝毫的察觉,哪怕只言片语。事到如今我也很难想象,父亲是怎么想到了那一步:我一岁时,他花了大价钱,为家境平平的舅舅一家买了一套三百平的豪华套房。 舅舅和舅妈都是当地一所小学的教师,在学校工作兢兢业业,年年评优教,在社会上颇有口碑。但他们却摆脱不了知识分子的迂腐,守着这些口碑,过着自命不凡的清贫日子。父亲和母亲都只上了个初中,不如他们有文化,所以即便是父亲拥有百万家产,母亲拥有迷人脸蛋和身段,他们也是瞧不起的。舅舅曾经极力反对母亲嫁给父亲,即便他们婚后幸福美满,也一致认为母亲那种无知的小丫头只是看上了父亲的钱而已。他们与我家的来往也仅限于逢年过节,红包来红包去的表面工夫,就是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互不相干。这样一来,他们也完美地避免了别人说他们巴结有钱人的闲话。 当然,父亲也不是省油的灯,不紧不慢地应对着,你不来我也不往,并且财富不可阻挡地壮大。他摆着不屑一顾的胜利者姿态,这种姿态也在母亲那张笑容绽开的脸上显露无疑。 然而,父亲的沉着随着我的出生彻底瓦解,父爱让他对儿子的未来充满恐惧。他对舅舅一家的态度骤然改变,开始主动频频走动,隔三差五就上门送礼,这让一向不擅长于勾心斗角的舅舅都察觉出他有图谋。而他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继续着他的殷勤,并且虚张声势。如今的我已经明白,父亲是在为他膝下的儿子,贡献他所有的聪明和尊严。 父亲的殷勤虽然没有得到舅舅一家的认可,但造成的舆论影响是不可小视的。舅舅的街坊邻里,以至学校的同事都传着父亲的好,说舅舅一家真是走运,遇到了一个不视财自傲,知寒知暖的好亲戚。在这种情形下,舅舅和舅妈再拉着个脸多少有些说不过去。于是他们也恢复了当亲戚该有的模样,对刚出生的我也爹娘般地关心起来,还就幼儿的智力开发问题展开高谈阔论。每到这时,父亲便不住地点头,嘴里“哦,哦……”地应着,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然后又是懊恼又是着急地说:“我这辈子没读过什么书,孩子的教育是完全没辙呀!真亏得你们这么费心,要不小冰将来也得跟我一样。”舅舅和舅妈得意的同时,全然不知父亲正在步步为营。 仅仅一年,父亲便顺水推舟地走出了实质性的一步,成功地送了舅舅舅妈一套房子,并对外人称那房子是送给舅舅三十岁的礼物。交钥匙的那天,父亲诚恳地表达了他的“意图”:“小冰以后还得全权靠着你们呀。” 一针见血的话终于解开了舅舅舅妈心中的困惑——原来这位行迹古怪的父亲只是爱子心切而已。他们打消了疑虑,倒开始觉得父亲有几分滑稽,没有文化的人也知道为孩子的教育问题煞费苦心到如此地步,真是难得。 从那以后,两家的隔阂似乎完全化解了,频频来往,说话也带不完的亲热劲儿。尤其是我,几乎是长住在舅舅家——那套父亲掏钱支付的豪华套房里。父亲对他们的依赖也在无形中使他们对那套房子的占有更加心安理得。 舅舅舅妈也有一个儿子,大我半岁,于是我们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一块儿,接受着同样的教育。舅舅舅妈早没把我当外人了,对待表哥也没有明显的偏心。而同时,父亲忙生意忙得个底朝天,母亲不得不帮他张罗,他们再没有多少心思来过问我了。 那两年,日子过得十分平静。只是,年幼的我还无法感受那平静的可贵,更无法觉察那平静离我远去的脚步。当事实血淋淋地摆在眼前,当我在母亲疯狂的哭声中惊醒时,父亲的头颅已被堵在枪口之下…… 就像是命里注定的一样,父亲注定要失去一切,而追随父亲去丢弃一切的,注定是母亲。 我的生活从此颠覆,我不再是那个有钱人家的小公子,而是一个落寞家庭唯一留存下来的弃儿。我无法再拥有的,不只是父母的怜爱和家庭的温暖,而是童年被命名为幸福的全部。 *** 父亲的事东窗事发,舅舅舅妈最初的反应是惊讶,身边居然出了个创造大新闻的人,真是难以置信。但他们平静得相当快,总对别人说:“原来还真是这样,我早就觉得他那些钱有水,干干净净的钱哪有那么好挣的!”他们也惊慌过那套豪华套房,怕随父亲的其他财产一样被没收掉。可一番调查之后,关于那套豪华套房的所有记录,却奇迹般地被查实跟父亲毫不相干,奇迹般地安然无恙! 这让舅舅舅妈在庆幸的同时又深感疑惑,他们想,这一定是那精明的妹夫安排好的,他这样做显然有所意图,真的就像他送房子那天说的,是为了让儿子受到良好的教育吗?这疑惑十足让舅舅舅妈苦恼了一阵子,因为这关系到一个太过重大的问题:他们到底该不该抚养我? 其实在旁观者的认识里,抚养我这个侄儿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我是他们的亲侄儿,不是外人,父亲还曾给过他们那么多恩惠,在我家破人亡的时候,他们没有理由遗弃我。我不知道他们接受这个现实有多难,我只能肯定,在他们好不容易接受之后,又后悔了十几年,深感是被父亲下了套,被困在了陷阱里。 其实,直到今天我也难以猜透父亲当初最真实的想法,难以从那双忧郁的瞳仁中发现引导出他内心世界的蛛丝马迹。只是我相信,全无理由地相信:父亲那样地低三下四,只是为了在某一天,他大势已去之后,能有人给他可怜的儿子一碗饭吃。 舅舅舅妈对我和表哥的教育保持着一视同仁:我们上同样的启蒙课,玩同样的游戏,看同样的小人儿书,听同样的故事。他们也在十几年中不断地重复那句话:“我们对你们俩都一样,将来怎么样,还得看你们自己。”然后时不时地提醒我,个人前途跟上一辈无关。 记不清是从什么时候,我开始真正听懂了那句话。舅舅舅妈从未隐瞒过我的身世,从一开始大家就知道,我是走私犯的儿子。太小的时候我是真没有没爹没娘的感觉,好像我嘴里叫的“舅舅舅妈”跟表哥叫的“爸爸妈妈”没什么两样。我和表哥在最幼年的时候,也就像别家的亲兄弟一样,一起玩耍、吵闹、甚至打架,没有隔阂。但这样的时代终究是一夜流星,永远只属于少不更事的年月,对于我,天真与单纯离去得太过迅速。五岁那年的一件小事,为我真正意义上的童年画上了句号。 那天,我和表哥在客厅里玩电动汽车,一不小心打翻了舅舅新买的玻璃鱼缸,碎了一地。那是舅舅宝贝的东西,他火冒三丈地训斥我和表哥。也许他自己都不记得他当时说了一句怎样的话,让他的侄儿一辈子都不肯忘记。也许那句话实际上是很轻的,但他那两个措辞之间细微的差别,却改变了他的侄儿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 他指着表哥骂道:“你为什么把它打碎!” 然后他转向我:“你凭什么把它打碎!” ※※※※※※※※※※※※※※※※※※※※ 感谢来看文的每一个读者。 这个故事构思得很早,写了很多年,初稿103万字,两次删减后,留下73万字的终稿。 后期型的故事构架,条条线索铺陈开后,后面的高潮非常给力,读下去绝对不亏! 哈哈,王婆卖瓜自卖自夸,诚心渴望提高,欢迎各种批评和交流,么么哒! 第一章(2) 从此,对成人世界察言观色近乎成了我的本能,大人们对话背后的意思总令我敏感。我总是以同龄人几倍的深度去揣度别人的一言一行,甚至是无中生有地大发想象。同时,我也学会了隐藏和自控,不闹脾气,不给人添麻烦。我不是他们的亲生子,所以我和表哥不可能同等,而对此,我也不具备发言权。 九岁时,刚上小学三年级的我无论如何也要报名去参加散打学习班,因为在那里,我可以完全放开自己,尽情地挥洒拳头,发泄胸中的郁闷。舅舅舅妈很反对,他们希望我像表哥一样知书达理,才十岁就戴上标志着“学问”的眼镜。而我,偏偏喜欢与人打架,拉一堆伙伴称兄道弟。但他们没有坚决反对,因为他们不必为我的“堕落”承担什么责任。“那是遗传,”他们说,“是遗传,我们也没办法。” 在外人所能观察到的方方面面,我和表哥受到的待遇似乎是一样的。 小时候,我们总会有一套一模一样的衣服,每次出去参加什么寿宴喜事,都要穿得一模一样。亲朋好友们看见总夸我们像一对双胞胎,这时,舅舅舅妈就会觉得脸上特别有光。 上学后,舅舅要我们一起参加补习班,我不乐意,就为这事挨过一顿大批。那是我头一回硬了脾气,坚决不从,甚至想到了离家出走。舅舅在我的脾气下软了下来,他说:“这可是你自己不去,不是我不让你去,你不去,不是我和你舅妈的责任!”我就明白了,其实只要我把责任分清楚,别让旁人说他们待我不公,他才懒得逼我做什么。 但这种同等待遇一到家中就会崩溃。表哥不小心弄坏我的东西,我从来没有怪过他,总是陪着笑脸说没事。但我绝不能弄坏他的东西,那时,他不会记得我有多少次原谅过他。在他的潜意识里,这不是两个兄弟之间谁对谁犯的小错误,而是一个外人损坏了家里的东西。 最无奈的是,家里发现丢了什么,当着我的面,他们会先问表哥拿没拿,再问我拿没拿。如果都说没有,他们便会私底下问表哥怎么回事,然后共同找出是我拿的证据。表哥在他的卧室里丢过一本书,他硬说是一起打游戏那天不见的,摆明了指我。我问那是本什么书,他说是《论语解读》。我一听,不屑道:“武侠我说不定会偷,你那书,我瞧都不瞧,偷来干嘛?”舅舅舅妈在我身上实在找不出偷这样一本书的动机,只好作罢。但他们并不完全放心我,总觉得像我这种缺乏父爱母爱的孩子,性格一定会非常扭曲,喜欢以破坏为乐。从这一点出发,家里丢什么东西都有我的嫌疑。 慢慢地,我发现他们经常躲着我干一些事,为避免我猜疑,不直截了当把我支开,而是抓紧细小的我不在场的时间。 小学五年级的一天,我准备晚上跟同学出去玩,晚点回去,后来发现忘了东西,中途折回。我刚走到门口,还没开门,就听见舅妈高兴的声音:“什么呀,人参!怎么可能,妈妈可给你买不起人参。这叫‘千年虫草’,你现在又长身体又读书,吃这个特补。这照样贵着呢,一斤都要四千三!” “啊!妈,这也太贵了吧,咱家哪有那么多钱买这个呀!” “咱家哪儿买得起。”这回是舅舅的声音,“这些呀,是好些年前你那有钱的姑父买的。那会儿他弄来了好多,现在已经没多少了。” 过了好一会儿,表哥才慢吞吞地说:“……那他知道吗?要是没了……” “他怎么会知道。”舅妈又说,“别耽搁了,快吃。” 我没有打开门,也没有再偷听下去,转身走开。 那时表哥已经不习惯像小时候那样亲热地叫我了,和别人在一起时就叫名字,他们一家三口在一起时,便只需要一个“他”字,就心照不宣了。 我知道他们烦我,没有我,他们三口之家肯定比现在轻松,至少有更多的时间享受天伦之乐,而不被我这个外人打扰。 *** 当我长到开始思考自我的年龄时,我惊奇地发现,自己内心深处珍藏着一片空无一物的空白地,就像连杂草也无法成活的沙漠。 那是我生命的空洞,是我活在这世上所缺少的东西。我缺少什么,不是衣食,而是同这世上共存的其他人之间,所能产生的情感纽带。亲情,这最原始的情感,在我成长为人的整个过程中彻底缺席。于是,通往内心深处的那道门始终紧闭,排斥着任何人哪怕片刻的窥探。 于是,所有的人在我这里,都似乎一张无法占据空间的纸片,我对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生出情感。 没有情感,便少有烦恼,于是我总算平安地长大了。 但那种寄人篱下和倍感多余的痛苦,却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加剧。我痛恨看人脸色的日子,急于想要逃离。 上了职业学校后,一帮没出息的学生邀我一起出去闯荡。我早已混得相当不错,因为没人敢跟我打架,男生群里我是公认的大哥。就连表哥有次被人威胁,也是我帮他摆平的。所以闯荡这种事,他们也要我成头。我一向有分寸,不给学校添麻烦,但那次却应得爽快——因为他们说,干脆去平城闯一闯。 平城是在老家北边的一座大城市,是方圆几百公里内最繁华的大都市。去平城闯荡在这帮学生看来只是一种时尚,但对我来说,却是个难得的机会——我不仅要去平城,还要想办法留在那里,逃离童年的一切! *** 在平城漂流的日子完全不像想象的那么简单刺激,孩童们第一次感受到了现实世界的残酷。才半个月,大家花光了身上的钱,却连给人端盘子都没人要。眼看就要露宿街头了,一伙人只好打起了退堂鼓,算了,还是回去吧。我们一同来的有十来个人,一番游荡后,其他人都灰溜溜地回了老家,只有我,意外地留了下来。我本来就打定了主意绝不回去,留下来的愿望比他们任何一个都要强烈。事实上,我也的确是得到了一个机会,为这个愿望的实现种下了可能性。 就在大家决定要走的那天,为了发泄胸中的不满,决定找个地方吃顿霸王餐。我们找到了一条背街的巷子,那巷子里连着开了好几家酒吧,巷子口挂着一个大大的金属牌子,上面写着“银巷”两个大字。 我们打探了一番,酒吧里的服务员都是些漂亮小姐,门口也没有雇保安,一看就是好捏的软柿子。这帮欺善怕恶的学生决定在这里打劫,却没想到,银巷里的酒吧,背后都是有人撑腰的,而我们选中的那家,老板正好是那一带出了名的地痞。 本地痞子碰到外地痞子来找碴,自然免不了一场混战。酒吧看着没人管,可实际上,连坐在吧台边喝酒的人都是撸起袖子就能干架的那种。我们那帮学生虽然白喝了酒,却挂了满身的彩,被揍得找不着北。 当然,挂彩的人中并不包括我。这些痞子虽比花架子学生能打,但毕竟没有真练过,功夫不到家,还够不着我。那一架打得甚是爽快,我一身拳脚功夫头一回淋漓尽致地展露出来。 最后,学生们狼狈不堪地逃走,而我在准备收手离开时,却被一个在一旁喝酒,观赏着我们打架的人叫住。 *** 那个人就是后来跟我兄弟相称的张进,也就是他,给了我一个留在平城的机会。 张进最初看上的便是我过人的功夫,他说:“这也是种本事,小兄弟,想不想跟我混?” 我想都没想,在完全不了解状况的情形下,就点了头。 张进是干什么的,我当时全然不知,也不关心,只要给我个饭碗留在平城,什么都好说。更何况张进一口就开出了吃住全包的条件,我便想,我一个大男人还怕被你们卖了不成,还能有什么比从前更坏的吗?便爽快地答应了。 从那天起,我真正开始了在平城的生活。 张进在一家叫长慧的公司供职,这家公司做着大批量货物集散倒卖的生意,在平城经营了多年,有着不小的势力。张进在长慧干了好些年头了,深受器重,我跟随他后,也是作为他的副手,按照他的吩咐做事。长慧在闹市区里有座大楼,张进的办公桌就在那里,他也将旁边的位置腾出来留给了我。长慧的老大姓杜,旁人称杜经理,张进每每都是从他那里接到命令,然后拉上我一起去干的。我虽没有身在什么要职,但因总跟着张进直接接杜经理吩咐的活儿,薪酬比刚进来的底层员工高了不少。 这让我十分疑惑:为何我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外来小子,会受到这么好的待遇,在前人的关照下顺风顺水?后来,在同张进真正成为兄弟之后,我才知晓了这其中的缘由。 不知为何,我跟张进自打认识起,就格外合得来。 从进长慧,我就被安排在公司分给他的小套房里,同在一个屋檐下,和他私底下接触颇多。张进办事的时候虽一本正经,但生活中却是个十足散漫无章的性子,颇有几分痞里痞气。他这人直爽,富有幽默感,但脾气却大得厉害,动不动就吹鼻子瞪眼。他长我几岁,老喜欢摆出老大哥的样子吩咐我干这干那,说话也不客气。但我从不反感他的傲慢,而且无论他生多大气,多不讲理,都不和他较真。于是在张进看来,我是个脾气好得不能再好的人。这得益于我从小练就的对情绪的管控能力,再加上本就对周围漠不关心,张进那点火气于我而言,就跟眼前飘过了一阵连香气都没有的烟雾似的,瞬间即逝,根本引不起我的注意。张进并不理解我如此淡然的缘由,但他认为我这样的性格极好,很是满意。 他渐渐在我跟前放得更开,而后来的一件事,更让他决心对我诚心相待。 张进家在平城市郊,母亲早逝,父亲终生务农。张进年少时因叛逆同父亲翻脸,跑来市区后很少回家。我跟他干了一年后才第一次听他提起家里事,但那已是他父亲下葬之时了。张进的父亲是个怪人,生前得罪了不少邻里,连事先选好的墓址都被人强占了去。下葬前的那几日,张进需要守灵,叫我帮他驱赶那些前来强占坟头的村民。那几天颇下了些大雨,我连着好几夜冒雨帮他守住了父亲的墓址,让他父亲最终得以安然下葬。 那之后,张进便打心眼儿里把我看成了自己人。他仗义地跑去跟杜经理为我要福利,还为我安排些其他的活儿干。之前的一年,我帮他干的大都是些出力气的粗活,但第二年,他便总在杜经理耳边吹风,说我有做生意的天赋,常常带着我跟他一起会会客户,跑跑场面。杜经理对张进的做法似乎并不高兴,但也没有反对,于是我也有了些机会,接触到生意场上的事。 可人一旦对谁认真起来,也是件麻烦事。当张进开始真拿我当兄弟后,却不得不向我道出了秘密。 原来长慧表面看着正规,背地里却做着不少灰色生意,倒卖的许多货物都是违规甚至违法的,这些灰色生意为长慧带来了巨大利润。为了摆平暗地里偶发的冲突,长慧手底下常年养着一帮打手,其实就是一些无所事事的混混。我们误闯的银巷便是长慧的地盘,那里的酒吧大多都是跟长慧沾亲带故的人经营的,而且常在那里出没的,基本都是参与过灰色生意的人。 张进大多数时候都做正经事,但多少也是参与过的,算得上是杜经理眼里的内圈人,也曾帮杜经理物色过打手人选。而我,不过是他看中的一根苗子,安排到他身边同吃同住,就是为了对我进行考察。我每天跟着张进外出做事,从早到晚,屋里屋外,都有他盯着。是不是身家干净,能不能放心用,这些,便是张进观察的重点。 他以往推荐过去的人,大都在两三个月之内考察完毕,但我这里,他却遇到了不小的麻烦。为打听清楚身家背景,张进总是想方设法地询问我的成长经历。但很不巧,对于那些童年往事,我总是避而不提。那些尘封的记忆,我是不愿对任何人吐露的。虽然毫不相干,但张进却多了心,搞不清楚我这家伙到底从何而来,怀着一身傲人的“武艺”,却神秘兮兮。张进不舍得放弃我这好苗子,便不知不觉地将考察期限一拖再拖,直到过去了一年多,他忽然被老天爷开了个大玩笑——堂堂张进,竟然对自己寻来的考察对象生出了哥们儿情意! 拿我真当兄弟后,张进便开始后悔了,怪自己不该拖我下水。他不能就此放走我,那样杜经理会翻脸,于是他开始想办法把我往正道上引,让我跟着他学怎么做生意。可能出于遗传,我的确很快就开了窍,他便希望我能展现出生意上的才能,让杜经理对我生出别的打算,而不至于把我扔到那个水生火热的窟窿里去。 我无法预料自己将会面临什么,虽然留在平城让我过得十分惬意,但我并不想跌入火坑,步了父亲的后尘。 “你就先装傻吧。”这是张进对我的嘱咐,“内圈不能进,进了就出不去了。我当初是年少不更事,现在没办法了,只能跟着杜老头闭着眼干活儿。杜老头我来应付,你记着,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要多问!” *** 我在平城的生活,就在这暗藏危机的路上踉跄起步了。我享受着自立后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脱离桎梏的畅快,无暇顾及这光滑的镜面之下,还隐藏着的暗涌。 在我来到平城之后,同舅舅一家的联系便渐渐降为了零。我的自立对双方来说都是种解脱,我终于得到了一片有尊严的天空,而他们也终于完成了将我抚养成人的任务。我们都松了口气。两年下来,我一直以种种理由不回乡,他们也都表示理解。后来,我们的联络越来越少,甚至一年半载,都不再通一次电话。 我的生活彻底同过去划清了界线,平城,成了一切的开端,我也有了此生第一个愿意深交的人——张进。 我此生永远不悔的事情,便是来到了平城。来到这里,才有了后来的一切,才有了这座城市留给我的,再也无法抹去的记忆…… 第二章(1) 我又回到了从前那个我熟悉的房子,那个唯一可以称得上家的地方。两室一厅的小户型,设计得糟糕而过长的走廊,还有那个用采光井改装的假阳台,一切都那么亲切地撞击着我的视线。我能在那里寻求心理的安慰,但回归,对于离开得太久的我来说,却是如此奢侈。 这房子本已住着他人,我出了更高的租金,房东才让租户把房子让给了我。毫无疑问,第一个月的房租依然来自萧姐的援助,她把钱交到我手上时,我感激得说不出一声谢谢,只能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定要尽快还给她。 搬进去的第一天,萧姐对我说:“你那天说要回去,我还觉得你不够洒脱。后来想想,这样也好,不逃避过去,才能走出来。” 我没有回答她,是因为我不想否定她。我想说,其实我永远都走不出来…… 我不是为了忘记才去面对,而仅仅因为无从逃避才把回归误认为是一剂鸦片。那些填满了我整个生命的过去,那些有关于爱情的一切,一个人存在过的痕迹,要我怎么拂去? *** 曾经的我,坚固得像一块石头。心中那片空白地虽是沙漠,却从不被沾染。它只能容纳绝对完美,没有一丝阴暗的东西,可这世上并不存在所谓完美,我又太过敏锐,任何人,我都可以很快看出对方内心里的晦涩之处,于是我竖起了一圈围栏,将所有人拒之门外。 这种苛刻像是一个无法打破的魔咒,几近把我的人生逼至终生孤独。如果真的不曾遇见过她,沙漠,永远都变不成绿洲。 一个没有敞开内心的人,是冷漠的,爱情就起步得很晚,我都没有注意到,那个叫苏也的女孩是怎么爱上我的。 当初认识萧姐也是因为苏也,她们都在平城最好的医院——协仁医院上班,而且同在心血管内科。因为有一层老乡的关系,她们走得比较近。萧姐名叫萧晴,是心血管内科的护士长,苏也是她手底下的小护士,萧姐对这个小妹妹一向照顾有加。 认识苏也的时候,她刚从护校毕业。一头刚到肩的短发,时尚的紧腿裤,和谁都能谈笑风生,到哪里都不怯场。在护校,她也算是相当出色,还进了平城最好的医院,但不知她是怎么认识那些不务正业的男孩子们的,还总在下班后跑来银巷玩,喝酒嬉闹,唱歌跳舞。张进喜欢喝酒,我常常随他一起去银巷,便在那里认识了苏也。 苏也算不上多漂亮,但开朗的性格让她拥有良好的人缘,跳舞时妩媚的样子也使人着迷。但她不同于圈子里那些莺莺燕燕,是个正经女孩,玩归玩,却有尺度,从不在银巷过夜,到点就回家。别人问她为什么喜欢来酒吧,她就说:“护士上班多累呀,下了班还不让我自由奔放,怎么行?” 认识一年多后,苏也说她喜欢我,直截了当。我虽冷漠,却不迟钝,早就看出来了。喝酒时她常故意坐我旁边,对我笑也比别人多一些。张进就挤兑我:“别说,女人就吃你这套,长得有鼻子有眼儿,还会装酷。” 说起苏也,有一个人不得不提。那人叫易轲,是个不折不扣的混混,染着一头黄毛,还长到能把耳朵遮住。易轲的亲大哥在长慧任高职,是个比张进还内圈的内圈人,因为这层关系,他在银巷的圈子里很受待见。易轲自认高人一等,对苏也百般殷勤,却并未讨得芳心。后来发现苏也对我有好感,还把气往我身上撒。这人看似强悍,实则没什么真本事,打架也不顶用,心眼儿还小,能混到今天,全仗着他哥。就这点儿出息,苏也能看上他才怪。 苏也对我坦白时,我并没有拐弯抹角,只是委婉地让她明白我没那层意思。苏也不像那种小女生一样哭哭闹闹,也不觉得丢脸,反倒说:“有一天你会发现,你今天的回答是不慎重的。” 我笑了,这个自信的女孩是真的招人喜欢,只是不是爱情。 那以后,我们的关系更清朗了,说清楚了,倒不必再刻意回避。我有时会替她挡酒,她也不介意我把她当小妹,大方地依仗我。只是旁人看了却会会错意,尤其是易轲,气得要跟我绝交。 我自是不理会他,却错估了他。我以为他对苏也只是心血来潮,却没想到,得不到苏也的心,他竟会霸王硬上弓。 那天,我随张进去平城最远的一个码头验货,苏也下班后被他们约去跳舞。包间昏暗,易轲称病,独自一人坐在下面。苏也跳得大汗淋漓,坐下来喘气,易轲急忙给她递饮料。苏也早已习惯了他的殷勤,想都没想就一饮而尽。她不知道饮料被下了安眠药,没多久,人便开始发困。易轲又像平常那样主动送她回家,但这次,他并没将苏也送回家,而是把她抱去了他那里。 之后一连十多天,苏也都不再来银巷。根据易轲奇怪的表现和一些流言蜚语,我隐隐猜到了发生的事。一个心高气傲的女孩,在这种挫折面前,骄傲和自尊会有多蹦碎,可想而知。出于担心,我去找过她,她听见了门铃,却没给我开门。 一个月后,我竟接到了萧姐打来的电话,竟然听说,苏也被查出怀孕了! 我被萧姐叫去了医院,她忧心忡忡地对我说:“苏也在查出结果后,情绪十分失常,一不留神人就不见了。海冰,你赶快想办法找到她吧,我怕会出事。” 我想了想,让萧姐给苏也打了个电话。苏也接了,萧姐按照我的建议,旁敲侧击地询问苏也的去向。苏也在混乱的应答中,提到了一个地名——河铭中学。 这所学校我听过,但具体在哪里,还是查询后才得知。我赶到那里找了一圈后,在学校后门外的巷子里,找到了苏也。 苏也的确住在河铭中学附近,但她回家根本不需要经过那条巷子,我不知道她是怎么走到那里去的。然而,至今回想起来,就像是命中注定的一样,那条苏也偶然出现的巷子,那巷子里的一切,都成了我这一生再难忘怀的风景 ——因为那场美丽的邂逅,就发生在那里。 *** 巷子并不深,外面车水马龙的声音还很清晰,旁边的建筑工地正热火朝天地施工。时间已是傍晚,有些离校的学生陆续从后门走出来。 苏也面无表情地盯着凌乱的施工现场,直到我走近,才转过头发现了我。我离她就几步远,望着她,没有开口。 一个多月不见,苏也整个人都变了,眼神无光,头发散乱,情绪低落到了极点。看到我,她转身就逃,我几步追上去,一把拉住了她的胳膊。 “你还管我做什么!”她突然就大叫一声,想挣脱开我。 我没放手,压低了声音:“不是多大的事,别想得太坏。” 苏也抬起头来看我,泪如雨下:“你肯定再看不起我了!” 我没作答,我不擅长安慰人,也无法用谎话来麻痹她。片刻后,我尽量放低音调,温和地对她说:“回医院吧,做了,我陪你去。” 她就神经质地笑起来:“做了?做了就可以代表什么都没发生吗?” “可是……” “没有可是!”她骤然打断,歇斯底里,“这有什么用?那个浑蛋连一根毛都不会掉!你不是很厉害吗?你还当我是朋友,就给我杀了他!” 我有些惊,苏也已经没有理智了,竟说出这样的话。但我必须保持镇定:“你想报复他可以啊,先把眼前的事情解决了,该怎么讨回公道,我们再计划,我帮你的。” 苏也自嘲地摇摇头:“公道?公道顶什么用?什么都改变不了,杀了他也没用!” 她说着,把胳膊从我手中抽出,背对着我朝前走去,脚步歪歪斜斜的。她走到路旁搁油筒的地方停了下来,呆呆地站了好半天,然后突然一个蹬腿,踹翻了油筒——一筒油洒了满地,打湿了她的裤腿。 那是工地上用的油,我立刻明白了她的意图,急忙向她跑过去。 “别过来!”苏也发疯似的叫道,手里握着一个打火机,“你再过来一步,我就点!”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 苏也双腿一软,人就倒了下去,满地的油开始湿润她的衣服,我更加不敢靠近。她性子有烈的一面,我毫不怀疑她敢点火,哪怕她其实怕得要命。 劝慰不行,激怒更不行,我只能静静等待,等她平静下来。 就在我进退两难的时候,一个女孩从学校后门走了出来,不凑巧的是,她选择的方向正是迎着我们而来。 夕阳下昏黄的巷子里,她的模样并不清晰,只能看出个头不高,身形瘦小,穿着浅色的t恤和过膝的裙子,背着个包,看上去大概就是那学校里的学生。 “别过来!点火了!”苏也对那女孩吼道。 那女孩怔了怔,停住了脚步。但她只停了几秒,很快就又开始试探着往前走。 苏也亮出打火机再次威胁:“不怕我真点了,当我陪葬啊?” “我怕什么,你又不是真的想自杀。”那女孩居然不紧不慢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她的声音轻盈,语气出奇地平静,平静得让我都感到了惊诧。 她一边说,一边又向苏也靠近了些:“你不是真的想死,要不然,你管别人做什么?” 苏也望着她,目光中有了些迟疑。 那女孩便继续道:“你不想死的,你要是点了,会后悔的。” 她说中了。其实我也知道,苏也只是冲动,并非真的视死如归。只是我不敢说出同样的话,害怕那会变成激怒。旁人不知苏也的脾气,说了出来,倒意外有用,她的神情从愤恨变为了悲伤。 那女孩见有用,又靠近了苏也一点,想要继续对她说点什么。但这却过了,很可能超出苏也的忍耐,危险至极! 苏也举着打火机朝向那女孩,对着她吼了起来,措辞严厉!那一瞬间,她专心于恐吓那女孩,刚好背对着我,我便抓住这个时机,风驰电掣般冲上去,从背后抢下了她手里的打火机 ——如果当时我没有冲上去,就真的完了!苏也真的要点火,她的手指已经将开关滑动了一半! 我抢下打火机的一瞬间,那女孩吓得叫出了声,本能地用手臂挡住脸。 我有些吃惊,没想到她看似镇定,其实这么害怕。等到所有的声响都停止后,她才惊魂未定地慢慢移开手臂。 那是我第一次清楚地看到她的脸,她竟长得出人意料的好看。我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好看,不是万众瞩目的艳丽,也不带任何雕饰,只是一种淡淡的,充盈着灵气的美,干净得像一块没有瑕疵的翡翠。 当时,她的面色被吓成了一片惨白,呆呆地站着,急促地喘气,扎到后面的头发也因汗水贴了几缕在脖子上。 见她还没回过神,我便让她亲眼看着我把打火机远远地扔了出去,让她清楚已经没有危险了。她听着远处传来“叮叮当当”的落地声,愣了愣神,这才长出了一口气,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了一丝微笑。 我们没有说一句话,她只扫了我一眼,对我点了个头,便从我身边走过,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巷子。 *** 那天我陪着苏也回家,一路上,苏也出奇的平静,到了家,还主动邀请我进去坐坐。她在沉思了很久后,对我说:“我想好了,明天就去做人流。” 我说好。 “她说得对,我就是不想死,我不甘心!我才不会让那个卑鄙小人好过!” “你要报复他?” “当然!” “你想怎么做?” “我不知道。”她摇摇头,又补充道,“反正我要从那浑蛋身上讨回公道!” “好,这件事,我帮你。” 苏也含着泪对我点点头,然后把话题转开了:“海冰,你见过她吗?” “谁?”我隐隐意识到苏也指的是今天偶遇的那个女孩,却下意识地装了回傻。 “就是我们今天碰见的那个小女生呀。” “哦,她呀,怎么可能见过。” “她心真好。”苏也的脸上泛起了一丝久违的笑容,“她一定是河铭中学的学生吧?” “可能吧。” “是不是去那个学校就能找着她?” 我吃惊道:“你想去找她?” “我也不知道,就觉得……觉得挺谢谢她的。” “可是光知道学校有什么用,那么多学生。” “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也不是非得去找。只是说真的,我现在都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敢呢,不怕陪我一起死吗?”苏也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幻想的神色,“是不是老天看我太可怜,就派了一个天使来拯救我?” 我起初只当苏也是在说笑,但很快便理解了她的逻辑。人在绝望的时候,会把偶然出现的一件事或一个人当作是命运的安排,给自己一个重新振作的理由,所以苏也会把那个阻止了她自杀的女孩当作救世主。 只是,在苏也说到“天使”两个字的时候,我心头微微一颤。天使,是从童话书里走出来的,一尘不染,完美无缺的形象。那可能是一个人的形象,也可能不是,甚至可能根本没有形状。但,不管她是什么,在这个真实的世界里,绝不会有 ——我这个没有童年的人,怎可能相信童话书里的故事? 第二章(2) 得知苏也打了孩子,易轲大发过一通脾气。但他无可奈何,苏也自那以后,再没来过银巷。 但易轲的一通脾气,却让我意外地明白了一件事——他对苏也的追求竟不是一时起意,而是真心实意!他说,苏也和圈子里的女人都不一样,他死也要追到她! 我无语,心意再日月可证,这方式,也太一言难尽。 易轲很是着急,都做到这一步了,这个该死的女人怎么还是不从?那段时间,他极为易怒,哥们儿们都小心翼翼,尽量躲着他。可谁知,他到底还是出了事。 有天晚上张进兴冲冲地跑回来,人笑得东倒西歪,张口便道:“出事儿了,出好玩儿的事儿了!忒好玩儿!” 我漠然看他,不说话。等他笑够了,气儿理顺后,我才费力地听完了整个故事。 那件事与一个叫廉河铭的人有关。廉河铭是平城鼎鼎有名的河铭公司的大老板。他二十多岁来平城打工时,就是个穷要饭的,十几年过去,却成了响当当的富翁,财富远超当年的父亲。河铭公司从零起家,日渐壮大,生意做遍了整个平城,处处插着旗号。而河铭公司在业务上同长慧有一些交集,这个后来居上的晚辈渐渐对长慧形成了威胁,抢走了不少生意。当然,那些都是正经生意。 但河铭公司虽然如日中天,廉河铭本人的名声却糟糕透顶。他虽有钱,却摆脱不了爆发户的本质:周身名牌,宝马别墅,趾高气昂,不可一世。他还特别喜欢上报,河铭公司但凡有一点小动静,他都要买断报纸头条大肆宣传,而且一定要在报纸上贴出自己的照片。这等自恋行径让人笑话不已,他却十年如一日,乐此不疲。 前两年,他更是干了一件惊奇的事,不知是哪根筋抽了风,竟突发奇想花重金建了一所初中,就是那天碰见那女孩的河铭中学。建学校这事让廉河铭在报纸头条上留了很长一段时间,着实风光了一把,但这终究只是个面子工程。廉河铭虽出了大价钱,还亲力亲为地担任校长,却对学校的管理外行得可怕。河铭中学是出了名的管理混乱,唯一的好处也就是费用低廉,人人有补助,不少外来打工者的子女也能在那里读得上书,姑且算得上是一桩慈善。 “易轲那厮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硬求他哥给他露脸的机会。你说普通的小生意让他去参合参合也就算了,这跟廉大老板谈生意,哪能让那家伙去丢人现眼!这不就闹大了么,本来生意谈得好好的,晚上吃饭居然在饭馆儿打起来了!廉大老板的尖酸刻薄谁人不知?谁都得猫着个背跟他讲话,这易轲居然在他面前冒粗口,怕是根本没掂量明白自己几斤几两。俩人都他妈的怪脾气,立马闹翻了。后来……”张进从沙发上跳起来,夸张地比划,模拟当时的情形,“易轲就这样抬腿朝他肚子一劈叉,廉河铭那把老骨头咋受得了,疼得是直哼哼。不过这下那老东西果真气急败坏,玩儿命了来着。瞧,就这么一推,易轲那小子站不住了,顺着那二楼的楼梯,骨碌骨碌骨碌……一直滚到底儿。呀哈,那个惨哟!” “你说的几成是原稿,几成是杜撰?”我耷拉着眼皮问。 “不信你自己去看,躺着呢,医院里头,一个肠禁脔,一个小腿骨折。” 张进滑稽的样子让我忍不住笑起来。 “回头咱跟大伙儿一起,去医院瞅瞅那小子。” 我摆手:“你跟他们去吧,我就算了。” “嘿,你跟那厮还真杠上了?你不是对人家苏也没意思吗?没意思你跟易轲翻什么脸?” 我笑笑,不回答。 “这圈子还得混,做做样子总是应该的,你们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懂事儿。”张进又摆出了长者的姿态。 “好,你懂事,那你多包容包容我。”我不反抗,也不听从。 张进念叨了几句,自觉无趣,悻悻地走开了。 张进走后,我意外地接到了苏也的电话。苏也告诉我,她参加了医院组织的下乡支援活动,要去一个离平城有足足二百多公里远的偏僻村子,在那里的乡村卫生院支援半年,而且很快就要出发了。 我十分吃惊:“是安排的,还是……” “是我申请的。” 看来苏也是想离开了,至少离开一段时间,离开这个伤心之地。这样也好,换个环境,总能好些。 “我明天下班的时候,你能到医院来接我吗?一起吃顿饭,当告别吧。” “好。”我爽快地答应了。 *** 第二天我应约去接苏也。但出乎意料的是,就在去往心血管内科的路途中,就在住院大楼前面的空地上,又一场美丽的邂逅悄然来临——我再次遇见了那个女孩! 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和那天穿着同一身衣裙,扎着同样的马尾,仿佛一模一样的场景,换了个地方上演。她正迎面向我走来,但这次不止她一人,旁边还跟着个小女孩,看起来比她更小,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两人有说有笑。 我很意外,心头却有种莫名的明朗,就像望见了一片蓝天,纯净,清新。 我就站在她们走过来的方向上,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她看见了我,发现我正看着她,停了下来。片刻后,她好像终于记起了我,对我会心一笑。 “她还好吗?”她首先开口问我。 “你说的是那天那个……”我突然觉得说自杀或自尽总不太好,就抬起手,用点燃打火机的动作来代替。 她笑了,点点头。 “她好呢,不用担心。” 旁边的小女孩耐不住问她:“他是你朋友啊,罗老师?” 老师?我心里咯噔一下:她是教师?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们只有一面之缘,连认识都不算。 于是我把话题扯开:“你真是教师?” 她又笑了:“我知道我不像……” “当然不像,因为你就是!”调皮的小女孩插话道,还向我吐吐舌头。 “都工作了?你几岁啊?”我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她看起来实在太小了,说她就是那学校的学生也不为过。 “你不知道当面问女生年龄不礼貌吗?”小女孩又抢先发言,还转过去问,“对吧,罗老师?你上英语课的时候讲的。” “哎呀心心。”她拉了拉小女孩的胳膊,让她不要调皮。 “是我不好,问错了。”我笑着说,“你们到医院来是探病吧?” “哦,我们学校的校长住院了,来看看他。你也是探病的吧?” 我随便应了一声,脑子里出现了廉河铭那个爆发户的形象,这才想起,那是她们的校长。 “你还没去吧。我们看过了,那我们先走了。”她向我挥挥手。 我点了个头,跟她们道了别。等她们走远后才想起,我竟连她的名字都忘问了。 我没有预料过会与她再次相遇,没有为这一幕做过任何准备。我也没有趁这次相遇同她相识,没有展开什么联想。然而我不曾想到,我们的见面还远远没有停止,它在无形之中积淀着,烘托着,直到侵入我的整个生命。 我如何能想到,我往后的快乐与痛苦,幸福与悲哀,竟全部成了她的赠予! *** 为苏也饯行的那顿饭,我从头到尾,没提过一句遇见那女孩的事。说不清为什么,总觉得不能告诉她。 苏也走后,变化最大的人是易轲。他仿佛这才后知后觉,明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有多愚蠢。他出院后,不止一次厚着脸皮来问我苏也去了哪里,我当然不会透露半个字,那是苏也千叮咛万嘱咐的。找不到人,他就开始惺惺作态,灌得醉醺醺的想博取我的同情。可惜我不吃这套,拙劣的表演,浑身都是破绽。 那段时间,有个叫潘宏季的青年人突然出现在了圈子里。潘宏季来自离平城稍远的丰市,是在丰市占据了大片天下的丰盈集团的员工。对丰盈集团,我知之甚少,只从张进那里听说,丰盈同长慧合作了多年,来往密切,时有人被派过来做些短期的活儿。但张进在对我讲述之后,却加了一句话:“我怎么觉得,这个潘宏季同以往派来的人不大一样呢?看着人模狗样,却透着一股子邪气。” 我并没有过多考究张进的直觉,没有去思考潘宏季来平城是做什么的。我本着对长慧的事绝不多问的原则,想着相安无事便好,却没想到,就是这个潘宏季,将我拽进了漩涡之中! 潘宏季来了没多久,杜经理就突然要我去帮他做事。我留了个心眼儿,答应前问了一嘴要我帮什么,杜经理说,就是帮个忙,帮他给人送点儿家具。潘宏季怎么会被派来干这种粗活儿?我不明就里,但依然没有多问。 办事那天,潘宏季打扮得像一个搬家公司的员工,他本就剃着个小平头,帽子一戴,头发都没了。我跟着他将一辆装着大沙发的货车开到了一座居民楼下。那居民楼很陈旧,没有电梯,我便同潘宏季一起将沙发抬上了三楼。 “海哥,多亏你帮忙,换别人还真不行。”潘宏季客气地向我道谢。之后,他按响了门铃,没一会儿,便有人来开门。 我十分惊讶,因为来开门的人竟是个我眼熟的小女孩——竟是我在医院遇到她时,身边那个淘气的小姑娘! 怎会这么巧?我心头直觉一凉。 那女孩匆匆开了门后,又急忙跑回客厅目不转睛地看电视。她的注意力被电视上的节目吸引,对我们的来到并不关心,也没有发现我,只随口丢了句话:“我爸爸说就放客厅。” 我发现是她后,怕被认出,将脸埋着。把沙发搬进去放好后,我就退到了门外,而潘宏季留在屋子里,似乎并不着急离开。 “小妹妹,你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在家啊?下次送沙发垫子的时候,让他们把钱付了吧。”潘宏季说。 “我妈妈一会儿就回来了,她可以给你钱。”小女孩心不在焉地回答。 “小妹妹,我们这个活动需要两个人签字才奏效哦,得你爸爸妈妈两个人都在才行哦。”潘宏季又说。 “哦,那得晚上了,他们白天忙,只有晚上都在家。” 潘宏季这才让小女孩签上了字,退了出来。我看了看单子上签的字,才知道那女孩名叫“舒心”。 送沙发这桩事,以及潘宏季问舒心的话,都让我心中生疑。潘宏季明明不是个搬运工,为何打扮成这副模样,做这件事,而且那所谓的父母双方都得在场的活动明显就是骗小孩的。但我不能多问,也不能声张,只能暗自在心头记挂着这事。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一同喝酒时,潘宏季突然神色匆匆地同几个人一起离开了酒吧。说不清缘由,看他们突然离去,我心中骤然感到极大的不安,就像要出什么大事似的。 我找了个理由也离开了酒吧,但刚跑出去就发现他们不见了人影。我没能跟上潘宏季一行人,便只能推测他们可能的去向。这些天我心头一直打鼓的便是送家具那件事,隐隐觉得潘宏季的行动一定与之有关,便凭着记忆,转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了舒心家的居民楼。 但我怎么都不可能预想到,当我再次到达那里时,眼前呈现的,却是一片茫茫火海! 这个夜里,整座居民楼,都淹没在了一片火光之中! *** 我怔怔地站在火光之下,看着眼前这令人生畏的景象。整个天空红成了一片血海,低压压的,恐怖得让人不敢抬头。周围的空气充满了火星味,热气和浓烟让视线像波纹一样晃动。 是潘宏季干的吗?他放的火?那个叫舒心的小女孩也在里面?还有她呢?她也在吗? 我的大脑被这突发的灾难震惊得无法运转,而更让我感到窒息的,是这灾难竟然同我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消防车正在紧张地灭火,陆续把困在小楼里的人救出来。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我看到一个逃出来的老大爷,便向他打听。我一提到舒心,他就感叹:“哎,这是作了什么孽啊,舒家怎么着火了?” “人呢?救出来了吗?”我问。 “他们屋里的火太大了,那消防队长都直摇脑袋!”老大爷眼泪汪汪,“哎呀,多好的人啊,上楼帮我拎多少回东西呀!怎么就……老天不长眼!幸好那孩子不在家,逃过了一劫啊!” “您是说,舒心今晚不在家?”这仿佛是个好消息。 “我今天才遇到过她妈,问她来着,她妈说她今儿不回来,住老师家里。这下爹妈都没了,这孩子以后可咋办?” 老师?是她吗?她们去医院都一起,应该错不了吧。我正思索着,那老大爷叫了起来:“哎呀,这不是那孩子吗?她到底来了!” 我寻声望去,透过人群看见了狂奔的舒心,还有在后面追赶着的她! 舒心奋力拔开人群,大声叫喊着:“让开!我要进去!让开——” 她追了上来,一把抱住舒心:“心心,你要干什么!” “你放开我!我要去救他们!”舒心拼命挣扎。 她使劲抱着舒心,不肯松手,也不劝。 舒心发了狂,抬起右肘恨恨击中她的腹部,就在她吃痛麻木的一瞬间,一把把她推开,挣脱了出来。 舒心穿过了人群,朝着大火跑去,却被消防队员一把拉住,再也无法摆脱。我听到了她绝望的尖叫声,歇斯底里。她喊着“爸爸——妈妈——”伴着尖锐的哭嚎,一声接一声,撕肝裂肺。 我眼前浮现出了在医院偶遇时,舒心调皮又天真的笑容。这一切,这少年时代美好的一切,一瞬间就被大火烧成了灰烬! 我又看了看她,她远远地望着舒心,默不作声,两行泪从脸颊滑落而下。 我木然地转身离去,没有跟她打招呼。这是我第三次同她相遇,不想却是这样悲惨的场景。我一刻也呆不下去,心头有种挥之不去的愧疚,有种当了帮凶的感觉。 那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那个黑暗圈子的残酷,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自己身上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这残酷和危机的程度,超乎了我的想象——原来不仅仅是灰色生意,这帮刽子手的魔爪竟会伸向人的性命! 第三章(1) 亲眼所见了那场火灾之后,我便笼罩在一片沉重的情绪里。一直以来,我习惯了在张进的掩护下,游离在圈子的边缘。和圈里人,我只是交个酒肉朋友,并不深交,也不参言他们的任何事。也曾不经意间听到过一些骇人听闻的事,但我全当是没听懂,保持着不闻不问的姿态。但这一次,我却无法保持平和,心头堵得像被谁用石头压住了一般。 我立刻将整件事从头到尾告知了张进,张进惊讶不已,说他在长慧这么些年了,所听所闻撑死不过挣些黑钱,杀人放火这等恶劣行径,当真是头一回听说。让我去帮潘宏季搬家具的是杜经理,看来潘宏季的整个行动是得到了杜经理认可的,这让张进更是倍感震惊。 两天后,张进打探了一番,得知了一些此事背后的缘由。舒心一家原本是住在丰市的,她父母在街边路口摆了个水果摊谋生。丰盈集团的老板有个儿子,两年前酒驾撞死了人,老板为保儿子无罪走了不少门路,却因不巧被摆摊的舒心父母看到了撞人的瞬间并拍下照片,最终被判刑入狱。更不幸的是,老板的儿子很快在狱中郁郁而终。为防丰盈集团报复,舒心一家听从了丰市公安局的建议,举家搬离了丰市。却没想到,即便过去了两年,即便逃到遥远的平城,还是没能躲过复仇者的魔爪。 “原来那姓潘的是丰盈集团|派来的杀手。”张进唏嘘,“这杜老头脑子进水了吧,跟丰盈老总再有交情,也不能干这档子事儿啊!” “舒家那场火烧得蹊跷,复仇的痕迹这么明显,丰盈不怕吃官司吗?” “吃什么官司?谁能证明是他们干的?你没看新闻么,现在查来查去都是天然气爆炸,属于意外事故,那破楼连个监控都没有,一把火烧下来,这什么证据不都得被烧个一干二净?就是你,还插了两手,不也都只是猜测,什么都证明不了吗?我跟你说,这姓潘的就是个不知从哪儿找来的亡命徒,压根儿不是丰盈的正式员工,就算公安局厉害,抓到了姓潘的,也扯不上丰盈什么事儿。我看这案子,没法儿破!” 张进的话叫人听着心寒,的确,这种蓄谋已久的谋杀,怎可能轻易留下证据? “不过他们这一手也是失算了,没能做干净。”张进点了跟烟抽起来。 “什么意思?” “他们是要把舒家一网打尽的,可巧了,舒家还有一小孩儿,命大躲了过去。这下那姓潘的可不好交差了。” 我惊讶地盯着张进,片刻之间几乎停住了呼吸,半天才磨出一句话:“孩子都要杀?” “什么叫灭九族?这就叫灭九族!斩草除根,不留后患,懂吗?” 我哑口无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问:“那他们还想干什么?再放一把火?” “谁知道。”张进狠狠地抽了口烟,“这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我看舒家那小娃儿怕是也在劫难逃。” “那我们……是不是该去报案?”我的声音有几分怯弱,连自己都能感觉得到,自己这话有多幼稚。 张进鄙夷的反应也证明了这一点:“报案?你小子怕是活腻了!我跟你说,这丰盈的背景绝对不简单。当初要不是铁证如山,连草菅人命都差点儿蒙混过关,就你这两手空空也妄想把这件事捅破?就算你说出姓潘的去过舒家,也不能证明他就是放火的凶手。退一万步讲,就算姓潘的真被抓进去了,只要牵扯不上丰盈,丰盈就不能再雇个人?再说,连你都看出来怎么回事儿了,公安局能看不出来?至今没动静,还不就因为查不实吗?这种情形,你又能做得了什么?” “可我毕竟被卷进去了……” “谁说你被卷进去了?”张进一脸气愤,“我跟你说,这事儿可不是一般的严重,你可千万学乖了,千万别声张!你只是出了点儿力气,但你什么都不知情,他们也没打算让你知情。你记住,你跟这件事儿毫无关系,也不记得家具是送到了哪家。看这架势,咱得重新认识杜老头了,他怕早就是个沾腥的了。你要不知轻重去摸这事儿,暴露了自己,怕是有几条命都不够杜老头削的!” 他长长地呼了一口闷气,叹道:“哎,以后在长慧做事儿,可得再小心些了,拿点儿黑钱也就算了,可千万别沾上这档子事儿!” *** 这件事给我带来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张进说得没错,即便我们知道了潘宏季就是凶手,丰盈就是幕后策划,也什么都做不了。在被这些根深叶茂的大树遮挡的阴影里,势单力薄的弱小人群,除了依附着乘凉,什么都改变不了。 但我不甘就此作罢,那场火灾的情形总在我脑中萦绕不去,舒心的惨叫和她的眼泪,总是一遍遍地浮现。我想,即便我没有能力帮她们讨回公道,至少,不能让舒心再次遇害。 于是,尽管头顶着张进的反复警告,我还是固执地趟了这趟浑水。 *** 那些天,我注意着潘宏季的行动,我发现他的眉头始终布着一丝阴云,被什么事难住了一般。他应是在思考如何才能把这场谋杀圆满终结吧,他会怎么做呢?直接下杀手,还是再计划一场完美的作案?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寻到了一个试探潘宏季的机会。那晚,我们例行公事在银巷喝酒,我看准他去洗手间的时机,跟着他一起去。走廊很暗,直到洗手间里面才有灯光。等他打开门,灯光照到他身上,我故作惊讶道:“是你呀!我说前面是谁呢?” 潘宏季回过头来看见是我,笑起来:“巧啊海哥,咱俩的生物钟怎么一样啦!” 除了帮过一次忙,我同潘宏季并没有多少接触,他对我完全不熟悉。我见他没怀疑什么,便抬抬手:“你先吧,我等会儿。” “里头大,一起进没事儿。”他把我拉进去——这种由巧遇导致的独处便是我的目的。 他解皮带的时候,我开始故意试探:“宏季,你这回办完事,你们老板会怎么奖赏你?” 潘宏季愣了愣,瞧了我一眼,笑道:“什么奖赏?工作而已。” 我故意将怀疑的目光锁在他身上久久不转移,让他感觉到尴尬。他穿好裤子准备离开时,我又靠在门口挡住他,沉着脸不让他走。 “海哥,有何指教?” “看在你还尊我一声‘哥’的份儿上,我不跟你计较,但我冷海冰可不是个用用就能扔掉的使唤奴才。” “海哥这是哪儿的话?” “你当我是傻子吗?明人不说暗话,舒家那火,是你放的吧?” 潘宏季的脸色立刻铁青,警惕地盯着我。 我不依不饶:“这么漂亮的一把火,老板给你的报酬一定不少吧。我帮你去送家具那次,你是去踩点儿套话的吧?虽然算不上是大忙,但也不能说一点儿功劳都没有。怎么,你看起来,一点儿都没考虑我的那份儿啊?” 潘宏季听明白我的目的后,倒松了口气,立刻顺着我的话说:“海哥想到哪儿去了,这么大的功劳,怎可能忘了你呀!我这不是,事儿还没办完么?” “那你什么时候能办完啊?” 这个问题,潘宏季却只是笑笑,不肯回答。 我又露出不悦的神色:“我可不是好糊弄的,你得给我个准信儿。过河拆桥这种事传开了,以后在长慧,可就没人愿意给你出力了。” “海哥你别急嘛,呵呵呵……”潘宏季套近乎似的一拳打在我肩上,“好吧,既然海哥觉得我没诚意,那我干脆跟你说了也无妨。反正之后的利头,肯定是大家一起分,海哥早点儿知道也早点儿高兴嘛。” “哼,这还差不多。” 潘宏季便压低了声音,凑到我耳边说:“兄弟们已经计划好了,今晚就做了那个漏网之鱼,明早我一交差,钱一到账,海哥想怎么分,来跟大伙儿一块儿商量就是。你就等着明天听好消息吧。” 今晚?我脸上刻意笑着的同时,心头却是狠狠地一惊。 他们的行动竟如此之快,才不过几天,就准备好了第二次动手!是不是若我错过了今晚,明天就又会听到噩耗? *** 我不能让悲剧再次发生,必须将危险的信号马上传给舒心。可是,舒心家的房子已经烧了,我该上哪里去找她?我唯一知道的线索只有河铭中学,她是那里的学生无疑。于是我很快找了个缝隙从包间溜走,以最快速度赶去了河铭中学。 那时是晚上8点左右,还不算太晚,许多老师和学生都还在学校里。幸好不少人都知道了舒心家的事,这才问到了舒心的班级。但我找到她班上时,才得知她一连许多天都没来上学了。我继而问到了舒心班上英语老师的办公室,想着把消息告知她也是一样的。 我推开了办公室的门。那间办公室空无一人,一张办公桌静悄悄地摆在里面,显得十分寂静。没找到她,我心里很慌张,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有人来。 “请问您找谁?”一个中年女教师走了进来。 “请问这儿是不是有个姓罗的老师?女的,很年轻的。” “您说的是罗雅林老师?” “……她应该是教英语的。”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就再确定了一下。 “那就对了。” “那她在吗?” “今晚她请了假,没来学校。” “那您知道她在哪儿吗?我有急事找她,很急!” “这样啊。那您到苍山公墓去找找看吧,舒心的父母今天火化,她陪着去了。” “苍山公墓……”我点了点头,又问:“那她电话是多少?我先打给她。 “喔,她没有电话。” 我愣了一下,然后说了声谢谢,急冲冲地离开了。 *** 公墓,原来潘宏季准备的行凶地点在公墓。火化的时间地点容易打听,所以今晚最容易锁定舒心的行踪,不愧是个狡猾的杀手。但选择公墓,同时也说明,他并不知道舒心现今的住处,倒不失为一个好消息。 我到公墓时,所有的仪式刚刚完毕,我还是没见着她们。我向旁人打听到她们离去的方向,顺着那方向追了过去。那个方向上,一出公墓就要经过一片又长又复杂的胡同,要穿过这个胡同才能走到大路上去。这种废弃失修的老胡同,缺乏照明设备,光线不好,偶尔发生流氓案件。直觉告诉我,预料中的事就将在这胡同里上演。 起初,从胡同深处传来一串疾速奔跑的脚步声,我寻着声音望过去,阴暗的胡同里,一个模糊的身影向我这边跑来,慢慢地能辨认出是个女孩。直到她跑到胡同口,我才认出她是舒心。 舒心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看见站在胡同口的我,吓得一脸惊恐,“啊!”地一声尖叫,转身就跑。 “舒心——”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听见了,脚步停下来,双肩一起一伏地喘气。 “我跟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你见过我!”我大声说。 她转过头来,走近了仔细看我。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正想问,她却“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声泪俱下:“求求你救救罗老师!救救她吧!就在那里面,我们遇上流氓了!她把那些人引开,让我跑出来报警,可是来不及的,他们会弄死她的!” 情势紧急,我来不及扶起舒心,叮嘱她赶紧回家,便只身跑向了胡同深处。 *** 在胡同的最深处,我找到了她。 我第一眼看见的画面就是潘宏季一个耳光煽在她脸上:“臭娘们,你他妈说不说,舒心往哪儿跑了,啊?” 周围几个也跟着起哄,把她围在墙角瑟瑟发抖。那几人都眼生,不像是长慧的人,不知潘宏季从哪里找来的。其中一个笑道:“宏哥,今儿就是找不到舒心也不亏呀,这小丫头简直太俊了,咱哥儿几个上了她算了。”说着就向她伸出手去。 怒火让我愤然而起,二话不说,上去就给了那混蛋一拳。 潘宏季这才发现我,瞪大了眼睛:“海哥你怎么在这儿?这是干嘛呢?自个儿弟兄啊。” 反正已经撕破脸了,我冷冷一笑:“我最看不惯谁欺负女的。” 潘宏季听出这句话是冲他的,立刻变了脸色:“海哥可不要干扰我们办事,出了岔子,你可担待不起。” “你们要办的事我不管,但这女孩儿是我熟人,我得管。这样吧,兄弟一场,别搞得那么难堪,给个面子,放了她。” “放了她就等于放了舒心,你觉得这可能吗?”潘宏季一脸挑衅,“我总算是想通了,原来你今儿是故意套我话呢。你不是长慧的人,你是奸细!”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没什么能解释的了。潘宏季的臆断我无法阻止,也不允许他们对她动手,一场斗殴由此拉开序幕。 我虽个子够高,但肌肉都藏在衣服底下,不显壮硕,不会叫人看一眼就心生畏惧。而潘宏季没见识过我的身手,所以别人不敢跟我动手,他却敢。但他的拳脚工夫实在不比易轲好多少,几个跟班儿也不过只会虚张声势。他们没有预计到这场计划会被人阻挠,没带什么厉害家伙,仅凭赤手空拳,几个人围过来一起上也奈何不了我。 潘宏季发现根本不是对手的时候已经晚了,他于是转移目标,气急败坏地把她一把推倒在墙角。 这样做的后果是被我一拳报复在了脸上,他一声闷哼,顿时鼻血长流。喘了两口气后,他捂着受伤的鼻子,指着我质问:“冷海冰,你究竟是谁派来的?连杜经理都被你骗了!” “我说了,我只想救个熟人,不是奸细。” 潘宏季咬牙切齿地瞪着我:“你给我记着,咱们走着瞧!” *** 那帮人落荒而逃,我回过头朝她走去。 那时,她靠着墙坐在地上,双臂交叉着放在膝盖上,头埋在手臂里,楚楚可怜。我想她是害怕了,太害怕,以至于危险都过去了还回不过神。 我走到她跟前,把声音放得柔和:“没事了。”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但我听到了她止不住的喘息声,手臂还在微微地颤抖。我蹲下身去:“你没事吧?” 她缓缓地抬起头来,那张脸惨白得跟白纸一样,我吓了一跳:“你怎么了?受伤了?” 她一只手紧紧地抓着胸口,额头上渗出了汗,声音微弱得只剩气息:“带我……去买点儿药……好不好?” “我送你去医院吧。” 她费力地摇头:“买点儿药……就好……” 我想扶着她站起来,但她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于是我干脆打横抱起她,向最近的药店跑去。 她一直没再开口,手环过我的后颈,抓在我的背上,一脸痛苦的表情埋在我的肩窝里。 我很快找到了药店,里面的医生一看到她,开口就说:“哎呀,这是心脏病犯了吧!” 第三章(2) 我至今说不出那一刹那的感觉,脑子里突然空了一下,而她虚弱的样子,就成了我第一次在心里感觉到疼痛的记忆。 她吃了药后,昏昏沉沉的,我把她扶到椅子上,让她靠着我的肩膀休息。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肩膀随着呼吸一起一伏,皱着的额头慢慢舒展开。 我没有打扰她,让她静静地睡,大约过了半小时,她才慢慢醒过来。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靠在我身上,立刻正起了身子,不好意思地对我笑笑,我也适宜地抽回了手臂。 “好些了吗?”我问,随即把手上的那瓶药递给她。 她点点头,接过药:“这药多少钱?” “两百多。” 她抿了抿嘴,沉默了片刻,低着头说:“我身上的钱被刚才那些流氓抢走了,我以后一定还你。” 这句话给我的第一反应就是,她在撒谎。潘宏季才看不上那几个小钱,抢钱这种说法根本不存在。但我不会揭穿她,她的语气多少让我听出了为难。 “不用,就这么点儿。”我说。 她看了看我,嘴角浮起一丝微笑:“谢谢你,你这么帮我,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那钱是一定要还的。” 她既然这么说了,我也没什么好争的,应和着笑了笑。 但她却突然慌张地站起来:“心心呢?她在哪儿?”边说边几步走出了药店。 我一下子叫出了她的名字:“罗雅林——” 她吃了一惊,转过头来,诧异地望着我。 我跟着也走了出去,随手关上药店的门,走到她跟前对她说:“她应该早在家了,要不要打个电话……”我突然想起那位中年教师说过她没有电话,立刻改了口,“我帮你打个电话吧。” 她低头不语,街上冷冷的风吹着被拉扯得散乱的头发,一柳一柳地拂过脸颊。 “冷不冷?衣服借你。”我说。 她立刻推辞:“不用不用,我马上就回去了,回去就知道心心在不在了。” 这句话又给了我一个信息——她家里也没有电话。为什么不直说?这难以开口?我心头思索着,嘴上却说:“你一个人回去我不放心,我送你。” “不用,我可以回去。” “这么晚了,一个女孩子……你家人呢?叫他们来接你吧。”我摸出了手机,“我帮你给他们打吧。” 她还是推辞,不肯让我打电话。可这周围都是郊区,连个公用电话都没有。我知道她想推脱,但这次,没再留给她余地:“你是不是在这儿没有亲戚朋友?” 她避开我质问的眼神,咬着嘴唇,那种表情在我看来就等于默认。 “那你还不让我送你?”我说完,把手插进裤兜里,百无聊赖地站了一会,憋在心头的话终于脱口而出,“你怕我跟他们是一伙儿的,故意演场英雄救美来套你,是吗?” 她感觉到了我话里不快的味道,但却只是又一次以沉默来应对。她静静地站在我面前,埋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双手紧紧地捏着药瓶子,一动不动。 看着她那样子,我又有些不忍了,放缓了语气说:“我只把你送到市区人多的地方就走,这样行吗?” 她依然没有抬头,呼了口气,用颤抖的声音回答道:“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为我得罪人,还为我花钱,我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了。真的,你帮了我太多,我不能再麻烦你了……” 我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 她的话和那种腔调,一听就是真心的,而我脑中却空白得找不出一句能应答的话,好像每一句要说给她听的,都需要仔细斟酌。 现在想想,那长久以来想要照顾她的情绪,说不定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 她终于同意我送她回家。 就像我所预料的,雅林同许多没有身份,没有地位来平城谋生的人一样,住在简陋偏僻的小院子里,过着清贫而艰苦的生活。尽管有所预料,但当真正看到的时候,还是抑制不住惊讶。她那清秀美丽的外表总给人一种有钱人家千金小姐的错觉,和这破烂不堪的环境格格不入。 我们在小院儿入口处停了车。刚下车,就看到舒心飞一般地跑过来,紧紧抱住了雅林,在她怀里放声大哭:“我以为你再也回不来了……” 雅林也反抱住她,两个瘦弱的女孩就这样拥在一起,相依为命。 过了一会儿,雅林放开舒心,转过来对我说:“屋子小,你要是不嫌弃的话……” 我笑道:“招待我喝口水总行吧。” 屋子的确小,就放得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我坐在桌子旁边,雅林提来水壶为我倒水:“没准备茶叶,你就将就喝点儿吧。” 我一口气喝完了整杯水,我的确渴了。 “你饿吗?”她又问,“我给你煮点儿吃的吧。” “不饿,别麻烦。” 这时舒心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一个大水桶,说有热水了,要去打水。 雅林走到她跟前,小声地说了点什么,然后舒心看了我一眼,又对雅林点点头。 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一句“我一个人行的”,便立刻想到了可能的事:“打水是吗?” 雅林笑笑:“小事儿,每天都要打的。” “她一个人不行,太沉了。”我站起来,“我去帮她。” 我没想到,打水的人排成的队竟有那么长,那场面简直壮观,舒心说至少要等上半个小时。 她提着桶,站在队伍中间,我在一边等着。但没多久,她却从队伍里走了出来,把我拉到一边,对我说了一大串感激之词,然后问我:“海冰哥,你和罗老师真是朋友吗?以前就认识吗?” “我们认识没多久,还不知道她把我当什么。”我笑着回答她,但那笑容不是大人对待孩子那种漫不经心的笑,而是带上了几分尊重。 “那你一定把她当朋友是吗?要不你也不会救她。” 舒心的话带有天真的成分,这种成分在雅林的语言中是找不到的。但我还是认真地回答了她:“是。” 舒心就笑了,显得十分开心。 我问她:“她跟你提到过我吗?” “提到过啊!” “那她说什么了?” 舒心摇摇头:“没说什么。”见我不说话,她又补充道,“她都不爱说别人什么的。” 我知道她是怕我失望才解释的,便轻松地笑了一声:“你找我不会是想聊天吧?” 舒心当然不会是想聊天,我这样一说,她也开始切入正题:“我是觉得罗老师太辛苦了,她一个人在这儿,无亲无故,身体又不好。我看得出来你人很好,愿意帮我们,所以……” “你跟她没有什么亲戚关系吗?”我问。 舒心摇头说没有,又对我解释了她们之间的联系,我这才知道,她们真的仅仅是师生关系而已。 舒心的父母每天起早贪黑,常常顾不上她,因为上学放学没人接送,搬来平城时,就选择了教学质量平平但离家很近的河铭中学。后来父母想把她转去更好的学校,她却喜欢上了听雅林的课,不肯走了。雅林在平城也是一个人,对老爱粘着她的舒心十分关心。于是舒心的父母偶尔外出不回家时,她就跑到雅林住的地方和她一起。火灾那天,雅林帮舒心补习功课补得太晚,不放心她一个人回去,就像往常一样把她带来了这里。没想到,舒心由此逃过一劫。 “我在平城没有亲戚了,罗老师可怜我,让我跟她一起生活,有她陪我,我才没那么难过。她对我真好,照顾我,比对她自己还好。”舒心说着,泪珠子打着转,“可是,我担心她,我真的好担心她……” 我听出来了,舒心对我说这些,是把我当成了一个救星,想从我这里得到帮助。我主动问:“你们学校给她发多少工资?” “我不知道,她不是正式的,我听说,不是正式的,都很少很少的。” “不是正式的?” “她上学只上到高二,没什么文凭,也没有那个……那个,教师资格证什么的……” 只上了高中?难怪她看起来那么小。可是什么都没有,她是如何进了那么一所学校当老师的?她过得如此困苦,更不可能有什么熟人关系了。我心里不免感到疑惑。 “其实,我们可以不缺钱的。”舒心说,“其实我有钱,保险公司赔了我好多钱,还有,那房子不是卖了吗,虽然烧过了,但也值好多钱的。可她一分也不用我的钱,说什么也不用,还让我花她的钱。她说,那钱要留给我上大学用。可你不知道她有多需要钱,她要吃的那些药有多贵!” 其实雅林挺没有经济头脑,她不懂钱存着是要贬值的。但在舒心看来,她是那么善良 ——在我看来,也是如此。 *** 舒心和我谈这一席话的目的,是想让我了解她们的情况,让我的身份变得更亲近。她给我的信息很珍贵,那是绝对无法从雅林口中得到的。了解了她的困境,我就更觉得,得让她完全知情,离这场追杀更远一些。 雅林送我出院子的时候,她走在我前面,在静静的、曲折的巷子里为我带路。些许的月光照在她单薄的背影上,显得孤独,又无助。 分别的时候,我对她说:“明天能请你吃饭吗?” 她愣愣地望着我,仿佛没听清楚。“请我?”她语气生硬。 “对,我有事要告诉你,重要的事。”我目光诚恳。 她看我的眼神里又有了些为难:“就是讲事情,也应该是我请你。”又一次,她低了头,默默地说,“我应该请你的。” 我半开玩笑道:“你想感谢我对吧,你陪我吃饭不就当是感谢我了?这是男人的方式,懂吗?” 雅林低头不语,她的反应让我觉得玩笑开过了,她不是一个善于说笑的人,于是我住了嘴。 好半天,她才开口说:“我知道你想帮我,谢谢你。你想跟我说我们被袭击的事,对吧?” 我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 她没有回答我,而是问:“你是要告诉我实情吗?” 我看了她好一会儿,认真地点了个头。 “好,我明天等你来,我不会让心心一起去的。那先再见了。”说完,她转身回到了阴暗的巷子里。 *** 那个晚上,我几乎一夜未眠,脑子里不断重复着雅林的话和她的身影。重复得越多,却越困惑。 迄今为止,我见过的所有人,接触个一两回,便能在他们身上找到某些晦涩的角落。但雅林身上,我却一星半点也找不到。她就像块晶莹剔透的水晶,无论从哪个方向看过去,都明亮得透彻,一处灰暗都没有。 那是我活到现在,从未见过的。 第四章 第一次送林林去幼儿园,才知道有那么远,都不记得转了多少次公车,过了多少条街了。萧姐说得没错,我自作自受地挑选了一件苦差事。 一路上,林林不停地问我还有多久,但她不叫我“爸爸”,她不习惯,还老用一双大眼睛好奇又畏惧地盯着我,要和我说话就跑过来拉我裤管儿。 可能是我不够和蔼,很少说话,很少笑吧。 我们好像很难建立起亲密感,我从没要求过她叫我一声“爸爸”,我没有资格,就连向幼儿园的阿姨介绍我们的父女关系时,我都支支吾吾,底气不足。 当初的雅林是怎么向别人介绍自己的呢?她看起来那么小却已经是名副其实的上班族了。雅林很少对别人讲她自己,尤其是讲她的过去,尽管不如我这般只字不提。但她对我讲过,在我请她吃饭的那天。 *** 那个中午,我在河铭中学大门口等到了她,带她进了一家餐馆,找了个靠窗的安静位置,相视而坐。 我问她喜欢吃什么,她说你点吧,我不懂。我只点了些平常的便宜菜,怕点到贵的或者她没见过的,会在无形中给她一种压力。 我点了菜后,稳如泰山地坐着,丝毫不提那件正事。而她似乎更着急,等了一会儿,就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你不是要说事情吗?” 我正视她:“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我不知道。” “你不带心心来,就说明你知道这件事与她有关。” “我是猜的,”她皱着眉头,“那个头儿——就是他们叫‘宏哥’的那个,我最初也以为他是流氓,可是后来发现他想抓的人只有心心,对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所以……” 她不说了,因为我突然发出了笑声——她最后那句话几乎是在变相地陈述自己的美丽。我一笑,她立刻就意识到了,脸有些红,撇撇嘴,向窗外望去,扎起来的头发甩到一边,轻轻地搭在肩上。 我满足地欣赏到了她有些窘迫的样子,那样子让我联想到她的年龄。 桌上的菜刚上齐,我便开始对她从头讲起,从我如何发现了火灾的真相,如何得知潘宏季还要对舒心赶尽杀绝,一五一十地,全数讲给了她听。她的惊讶和恐慌都在我的意料之中,第一反应也同我当时一样,马上问:“那我们为什么还不报警?” “你们可以报警。”我回答,“我甚至可以做你们的人证。但我能证明的只有两点:一,潘宏季在出事的几天前去过舒家,二,他昨晚袭击过你们。但这些并不能证明火是他放的,连事发当天他去过现场都无法证明。他最多因为昨晚的事被抓去拘留几天,随便编个幌子,不过就是个猥亵未遂的罪过,没什么用。” “警察不会去调查放火的证据吗?这么大的火灾,很多人都受影响了。” “当然会。警方有丰盈的案底,其实早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吧,至今没有抓人,想来也只能是因为一点儿证据都没有了。” 雅林抿了抿嘴,接过话:“嗯,确实。其实警察早问过话了,出事之前发生过的事,凡能想起来的,心心都交代了,包括送家具的人。” “那看来,警方早就调查过潘宏季了,但结果是一无所获。从这一点看,你们现在报不报警,可能区别不大了。你能明白的吧,像丰盈那样有势力的公司,树大根深,门路很多,就凭我们,没有办法搬倒他们,硬出头,反而容易招来杀身之祸。” 雅林听懂了我的话,但这太过于残酷的事实叫她十分难以接受:“那心心该怎么办?就这样任人宰割吗?” “你别急,这案子一定会调查下去的,总会有眉目的,只是时间可能长些,拖上个一年半载,甚至更长。目前最重要的,是保证心心的安全。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离开平城,去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最少也要先避开这当口。这案子该怎么办,等把心心保护好之后,我们再来想办法。” 雅林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也好,先躲开的好。” “我想过了,心心还在上学,不管去哪里,学总得接着上,而且她还未成年,总得有学校接收她,才好安置。我觉得,最好的办法,是给她办个转学。河铭中学是所私立学校,不是很正统,转学的话,手续应该并不复杂。最好办得神不知鬼不觉,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是你们那校长,不知道好不好说话,如果他肯帮忙,那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听了我的话,雅林一副犯难的样子,我猜她肯定也知道,那个鼎鼎大名的廉大老板,从来就没人表示过他好说话。 “我可以试试看,我以前跟廉老板打过一次交道,见过一回。”我虽然这样说,但心里明白,所谓的一次交道,其实就是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而已。而就算这位大老板真的认识我,也不会把我放在眼里,更别提求他帮忙。我说这句话也就是想给她个安慰,若她真要我帮她去找廉河铭,我还得回头再做计较。 但雅林的回答却让我吃惊不小,她竟然说:“不用了,谢谢,我自己去找廉校长就行。” 我不自觉地打量起她来,她怎么突然变得那么幼稚,还是她对这位校长的为人一无所知? 我半开玩笑道:“这么说,你们很熟了?对了,你上次还去医院探过病呢。”雅林不作答,我又说,“一定很熟吧,那学校一般人可进不去。” 在河铭中学教书的人,大都是廉河铭的关系户,凡他生意上有来往的人,都可以把稍有些文化的远亲近邻送去那里教书,这也是那学校秩序混乱的一大原因。雅林为什么去了那学校教书?她怎么进去的?她真有那种关系吗?如果有,又为何只有很少的工资,在经济上如此困难?她身上的未知壮大了我的好奇心,越来越难以克制。 “一般人在平城是不好混的,但是你有本钱,你漂亮。”我接着试探,“你可以弄个好点的工作,当个营业,卖点东西,肯定比现在好,完全不必去那儿教书,托人帮忙是很欠人情的。” “我没有托人帮忙。”雅林一口否定了我。见我一脸疑惑,她又微微地笑,那笑中有一股说不出的自嘲的味道:“你不是说,我有本钱吗?” 本钱?相貌吗?这于教书有何用处?雅林的话并不符合逻辑,但她似乎想隐讳些什么,并不想把这件事说得那么清楚。既然她回避,我也不便再作纠缠,这毕竟是她的私事。 而关于我不得不告知她的事情,已经交代清楚,于是我开始问一些别的:“你家在哪儿?”我不否认,那是我请她吃饭的另一个目的。 “在南边儿,有山有水的地方。”她回答。 “那你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你父母不担心啊?” 她低头喝了一口茶,沉默了一会儿,回答说:“我没有父母。” *** 我几乎已经淡忘了雅林当时的表情,她向我谈起她的过去,我才知道,她也有着与我相似的在孤寂和痛苦里匍匐前行的童年。 “父亲和母亲从小在一起长大,是亲梅竹马那种。母亲是个听话的学生,直到像我这个年纪,跟父亲有了那种关系。”她讲着,眼神里带着一种回忆的色彩。 我问他们是相爱了吗,她说是,然后又笑笑:“可是那是件糟糕的事,我外公外婆坚决反对他们交往。” “为什么?” “因为父亲只是个小混混。” 我立刻明白了,这是一桩家世问题。但即便是个俗不可耐的故事,只因为是她的故事,依然会勾起了我极大的兴趣。 “虽然阻碍重重,母亲却非常坚定地要和父亲交往。父亲很感动,便和母亲海誓山盟,要相守一辈子。可是越来越多的事不停地给他压力,让他不得不想到生为男人的责任。母亲的生活条件比他好多了,他不能让母亲跟着他过苦日子。他发誓要挣很多钱,让母亲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于是,他悄悄跟着打工的团队离开了家乡,只留了一封信,要母亲等他回来迎娶。可是,他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变心了?” 雅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沉默片刻后,她继续道:“父亲走的时候,还不知道母亲已经怀上孩子了。外公为这事恼羞成怒,拿起晾衣棍打母亲,打得母亲都出血了。”她停了停,长吁了口气,“他们都以为孩子没了,母亲也以为,对家人绝望透顶。于是,母亲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也是一走,就再也没有回去。” “她没有去找你父亲吗?” 雅林摇了摇头:“她并不知道父亲去了哪里。为了不被抓回去,她走得很远,很坚决,而且特地跑去那种偏僻的小地方。书也不念了,把自己的一辈子都毁了。” 雅林的话忽然间充满了悲哀,我们彼此都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我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母亲在一个叫萍滩的小镇生了我。那里,就是我的家乡。”雅林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凄楚的笑容,“如果没有我该多好,母亲也许会慢慢忘掉父亲,和别的男人相爱结婚。可是,那孩子偏偏没有掉,赖在她肚子里,让她永远都摆脱不了父亲的存在。也是因为我,母亲的青春时代完全在艰辛的讨生活中度过。她的负担太重了,因为我一生下来就有病。” “遗传吗?” “不知道,母亲说是外公打的。” “那你没有去治疗吗?我听说,这种病可以做手术的。” “我小时候症状一直不明显,都是后来学校体检才发现的。医生说做手术还来得及,但得去大城市大医院,得花一大笔钱。母亲哪有那么多钱,她孤苦伶仃在异乡带着我,也找不到愿意借给她钱的人。再加上我看起来跟别的孩子也没什么区别,就选择了保守的药物治疗。就是这样都很难坚持,这是要花钱养的病。这么多年过去了,现在,已经不适合手术了吧。” 雅林的话充满了苦涩的味道,那种味道传到我心里变得更加酸楚。那时,我还没有尝过贫穷的滋味,缺乏体会。如果今天的我回到那个时候,也许能同她探讨探讨。而当时的我,只能不深不浅地叹一句:“吃了很多苦吧?” 没想到,这句感叹竟让雅林觉得感慨。后来雅林告诉我,从来没有人这样问过她,哪怕只是随便问问,那是一种冰雪融化了的感觉。 雅林再正视我时,眼里已经有了泪花。但她的笑容不自觉变得很甜:“我这病其实很少犯的,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就是犯了,吃点儿药就能好,跟常人没有多大区别。我平时很注意,不参加过重的体育锻炼,也不会情绪激动,所以别人觉得我很文静。” 的确,她就是她表述的那个样子,很文静。 “昨晚是你病得最严重的一次吗?”我问。 “不是。”她的眼睛又笼罩了一层烟云,“我十四岁那年病得最重。因为那一年,母亲积劳成疾,离开了我……” “……” 她并没在这里做过多的停留,继续讲了下去:“因为我成绩好,一边上学,一边给别的同学补课,再加上政府发了点儿救济金,就又勉强上了四年学。” “那后来怎么不上了?还是因为钱吗?”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也算是吧。其实我没去参加高考,主要还是因为我这种情况,大学是可以拒收的,能报的专业也很受限制。而且,我也……我也不想再念书了。” “所以你就到平城来找工作,想继续一个人生活?” 她把视线移到窗外,沉默不语。 “太难了,雅林。一个人,想在平城待下去太难了,何况你还有难处。你应该去找你外公外婆,那么多年都过去了,他们不会不管你的。” 雅林苦笑了一声:“我知道,可我没法去找。母亲从来不提她家的事,我连她是哪里的人都不知道,她连户口本都没有。” “……那……你父亲呢?你没有想过去找他吗?他应该会很疼你的。” 雅林又一次沉默,微微张着嘴,长长地吐了口气。 “他有家了是吗?你不想去打乱他的生活,是吗?”我问得特别轻,特别缓,生怕问中了她的伤心处。 可雅林,只是再一次摇摇头。我看到她眼中泛起点点的泪光,然后她哽咽着说:“他也不在了,后来母亲托人去老家打探过消息,才听说他在外打工的时候,出了意外。” 我突然间没有了语言——雅林,真的,彻底的,在这个世界上,举目无亲! 我终于理解,雅林对我讲这些,并不是想要得到我的同情和帮助,也不是碍于我帮了她的情面。她只是太孤单,太需要向人倾诉了。 “吃点东西吧。”我向她碗里夹菜,想缓和一下悲伤的气氛。 她很快理了理情绪,对我微笑。 我说:“你可以交些朋友,有朋友就不会孤单了。” 她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我很难交到朋友的。别人喜欢玩儿的,什么打球啊、旅游啊、看电影啊,对我来说,都是被禁止的。谁会跟这么无聊的人待在一起?” 她轻松地笑着,仿佛并不为此感到困扰,于是我也看似轻松又颇有意味地回了她一句:“我会。” 雅林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目光中有几分诧异。“你会烦的。”她最后说。 我低着头,笑而不答。等我再抬起头,突然间与她四目相对,她就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其实我也不是平城人。”我寻找了一个共同点。 她撇嘴笑:“我知道,你一点儿平城口音都没有。” “是吗?”我也跟着笑,“但我肯定比你更熟悉这里,改天带你去逛逛平城怎么样?就是那种有林子有水的地方,我也喜欢那种安静的地方。” 雅林想了想,这次,她没有再回绝: “好啊。” *** 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我如愿以偿地几次约到了雅林,带她出去逛平城。我才发觉,原来平城也有那么多好地方,不是人山人海的景区,只是一些无人问津的荒凉处。那些郊区一望无际种满玉米的田野,那些清澈见底的人工河,都有过我们的足迹。 我第一次去她住的小院儿接她,她拿出我替她买药的钱无论如何要我收下。我拗不过,开玩笑说:“那我们出去玩也要花钱,你也打算还呀?”这句话刚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她会不会因此不跟我去了?或者勉强跟了却始终为花钱的事耿耿于怀? 雅林的脸有些红,但她的回答却让我宽了心。她用几分不讲理的语气说:“那不一样,那是你要我跟你一起去的。” 我们相视而笑。 但她的玩笑也就到此为止,在我面前,她始终保持着客气,左一声谢谢,右一声对不起,好像心头绷着一根线,生怕越过去。我也不急,不过她划的那根线,于是我们相处得近似于知心朋友。 只不过,我知她,她并不知我。我听过了她的童年故事,却绝口不提自己的,于是同病相怜的怜惜感,就只在我这里有。 我们常常聊到舒心的情况。后来她们的确联络过警方,潘宏季甚至被带去派出所问过话。 关于火灾当天的说法,潘宏季的陈述无懈可击,还能拿出人证来证明自己根本没去过现场。而葬礼当晚的所作所为,也同我预料的一样,被描述成了一场因醉酒起了色心,碰巧犯下的过错。那场火灾的起因,警方至今公之于众的,都是意外事故,连人为纵火都无法证实,更别说锁定潘宏季了。在毫无实证的情况下,他只被拘留了几天便放了出来。 无奈,舒心只能走,还得快点走。 只是一个月了,雅林都没有找到机会去找廉河铭谈转学的事。其实这是意料之中的,廉河铭本就是个大忙人,来无影去无踪,校长的宝座只是顶官帽戴戴而已,他一年到头都不会在校长办公室里出现几天。可当我再次提出帮忙联络廉河铭的时候,雅林却又再次拒绝了。 既然如此难以寻人,她为何要固执地坚持自己去找呢?我甚感不解。 *** 一个月的相处,我们多少走近了些,于是我打算送她样东西。她连个手机都没有,联络都不方便,便决定送手机。 但要雅林接受这个礼物却不是件容易的事,当她全无察觉地跟着我进了手机店,还笑着问我:“你来这儿做什么,想换手机?” 我轻声笑,不回答,物色着柜台里展出的样品。 “你那手机不是好好的吗?”她又说。 这回我转过头,淡淡道:“你选一个吧。” 她脸上的笑就变成了惊讶,望着我半天不说一句话。 如我预料,那天我真是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说服了她。我从来没有那么耐心地劝过谁,劝说的语言和列出的理由,都山穷水尽到了前言不搭后语的地步。而雅林无法拒绝的,其实只是我的诚意。 我对她说:“雅林,你不能没有手机,万一你突然病了,身边没人,连电话都打不了,怎么办?” 我曾提出想带她去医院全面检查一番,她断然拒绝了,说自己好好的,反正到了这个年纪也无法根治了,没这个必要。此刻我再次表露出对她身体的担忧,她便静静地看了我很久,终于没再坚持。 她只选了个便宜的,出店时,紧紧地攥在手里,生怕掉下去摔坏了似的。 我不看她,几步走到前面,暗暗笑了。 第五章(1) 我从潘宏季手里救出雅林后,张进骂过我一回:“你小子忒不是个东西!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惹谁不好,惹那姓潘的作甚?那可是个敢杀人的,你跟他作对,能有好下场?都教你了,低调,低调!还管起闲事来了,这仇还不得结大,老子怎么替你打圆场啊?” “我有数,自己应付。”我淡淡道。 他翻动着眼皮上下打量我,狠骂了一句:“傻叉儿——!” 张进的担忧,我不是不知道。我们都不熟悉潘宏季,他下手又狠辣,即便我还算是长慧的人,也料不定他会怎么报复我。他怀疑我是奸细,但这无凭无据。我救下的人并不是舒心,我可以编出很多理由来解释为什么要救雅林,他抓不到凭证,就不可能大做文章让杜经理处置我。我只担心他会私底下报复。 那之后我一直小心提防着他,同时发现他也在堤防着我。表面上,他不跟我动怒,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但凡我在场,他说话都会变得滴水不漏。 另外,我还发现潘宏季竟开始同易轲走近,他们时常坐在一起喝酒,称兄道弟。我很纳闷,潘宏季是怎么在易轲这个毛头小子身上找到共同语言的?易轲看着牛气冲冲,但真要他握着刀子捅向谁,他未必有那个胆量;而潘宏季恰恰相反,他可以做出人畜无害的样子,却杀人不眨眼。这两人是怎么拉帮结派的,我好一番思索,才找到了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共同的敌人:我。 一个为利,一个为情,这对组合大概就是所谓的同仇敌忾外加各取所需。初来乍到的潘宏季可以利用易轲在这块地盘上的势力,而易轲则十分中意于潘宏季对我的仇视。这样想来,潘宏季看似按兵不动,实则正在步步为营。他在积蓄实力,等待机会,直到某一天时机成熟,再对我还以颜色。 真会咬人的狗是不会对着你狂吠的,这便是潘宏季此人难对付之处。没有同这等角色打过交道,我心里没底,也只能小心至上,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了。 *** 有一天,我突然接到了苏也从遥远乡村打来的电话。 苏也走了一阵子了,除了刚到的时候和我报了声平安,之后几无联络。但前两天,我却收到了她寄来的信,足足16页纸,写满了她在那边的各种生活琐事,工作烦恼,就像日记一样。我很惊讶,我以为她会悄无声息地一个人度过半年,走出阴影,却发现她正在不知不觉之中,把我当成了精神支柱。 我当不了这个支柱,这让人不安。我采取了默然应对的方式,两天后,她却直接来了电话。 “海冰,你收到信了吗?”她问我。 我只能生硬地答了声:“嗯。” 我一个字都没多说,她便也没再说,双方沉默了一阵。过了一会儿她说:“大概半个月后,单位有事要我回去一次。” “哦,挺好。” “你高兴吗?” 这问话很突兀,我愣住了没回答。 “你到车站来接我好吗?嗯……东西很多。” 我迟疑了下,还是应了:“……行。” 好歹还算朋友吧,倒不至于太绝情。只是我有些惊,苏也其实一直都这样直接,我从前应对得游刃自如,现在倒畏首畏尾,不坦然了。 *** 平城进入深秋后,开始变得严寒,北风刮得人望而生畏。我怕雅林受不了户外的寒冷,渐渐减少了带她出去的次数。 有天晚上,她在电话里对我说:“海冰,你知道廉校长要办生日宴会吗?” 我其实挺不习惯雅林那么恭敬地管廉河铭叫校长,几乎没人会打心眼儿里承认廉河铭此人做得了校长。大多数人在廉河铭面前能服服帖帖地叫他廉老板、廉先生、廉总,但私下里却是鄙夷之色,能叫他全名已是客气,多数情况下,比如张进,张口就是“那个‘姓廉的’”。 雅林提到的那件事其实已经在圈子里闹得沸沸扬扬了。廉大老板要办四十大寿,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啊。据说这是廉河铭事业有成以来声势最大的一次,大街小巷各种层面的人无不议论纷纷。对许多人来说,这可是千年不遇的和那位大老板套近乎的机会,但有一个人却愁眉苦脸——易轲。 自从易轲对廉河铭大打出手以后,就一度胆战心惊,怕被报复。他哥已经为这事操碎了心,对廉河铭点头哈腰赔不尽的不是,廉河铭才总算答应不再跟这个毛头小子计较。易轲深知自己闯了大祸,不得不认怂,但他又自觉了不得惯了,非常不满廉河铭的欺凌和傲慢,总想逮着个机会再偷偷把这账讨回来。他甚至把潘宏季拉到了他的阵营,成天对着他嚷嚷自己有多不甘心,期盼着“有勇有谋”的潘宏季能给他支个招。但在我看来,为帮易轲出气而得罪廉河铭这种蠢事,潘宏季绝不会真干。 长慧这圈子的人都收到了请贴,包括我。杜经理替我们出面作了礼,到时我们只管带上一张嘴,去大吃大喝就行。易轲会不会去祝寿我不知道,但我对这种场合向来不感兴趣,就没打算去过。 然而,我却听见雅林说:“其实,我挺想去的。” 我愣了好半天才答上一句:“你在开玩笑?” 她不说话了,她应该知道这简直是荒谬。能参加廉河铭大寿的都是些什么层面的人,她又不像长慧这些人这般有老大带着,就是砸锅卖铁也送不起一个像样的礼。 我忍不住问:“你为什么想去?为了心心转学的事?”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 也许我不该那样问,她是费了好大功夫才鼓起勇气对我说出口的吧。于是我改变了思路:“你要真的想去,我可以帮你。我本来是要去的,你可以跟我一起,也不需要再单独送礼,这样行吗?” 雅林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了:“海冰……我……我……” “没什么,我很容易就能带你去,大不了被人说说闲话。”我话语轻松。 雅林没再说什么,她似乎哽咽得连谢谢都说不出来了。 可我虽答应了她,那一夜却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睡——仔细思索后,我发现这是个糟糕透顶的馊主意! 别说让潘宏季看到她会风险重重,我也极不希望她看到我身边有那么一群不三不四的人。她不是苏也,始终呆在学校那种简单的环境里,不可能接受得了这群社会化的人。她一定会受不了那些没有分寸,盯着她瞧的眼神。 况且,即便她真的去了,她就能同廉河铭说上话吗?能达到目的吗?现场宾客千千万,廉河铭只怕根本没工夫搭理她。 话已出口,覆水难收,再后悔,也只能望洋兴叹。 *** 我苦恼着那个收不回去的承诺,却就在几天后意外得知,事情已经生变。 那天我突然接到了舒心打来的电话,她用的是公用电话,急匆匆地要约我,说有话要跟我讲。我去了她们住的小院儿门口,舒心一看见我就跑过来。她有几分高兴,但那高兴盖不住原本稚气的脸上布满的忧郁。 “雅林在家吗?”我问。 她摇摇头:“罗老师出去了。” “她知道你找我?” “她不知道。” 我愣了下,道:“有什么话进屋说吧。” “我们另找个地儿好不好?我瞒着她找你的,我怕她会回来。” 这么神秘,还不能让雅林知道? 我困惑着把她带到小院儿背后的一片空地上,舒心就在那里对我讲述了她们和廉河铭之间发生的事,我这才知道,原来不等寿宴,雅林和廉河铭已经碰上面了。舒心讲得伤心极了,讲着讲着就开始痛哭流涕。 *** 那是河铭中学刚刚举行完期中考试的第二周,廉河铭例行公事地去开了个期中总结会议,蜻蜓点水般地视察一下他投资的这项巨大工程。这是雅林找廉河铭的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能错过,于是她已经上完课走出了校门都又折了回去。雅林得知廉河铭来了学校的时候,廉河铭已经在会议室里了,她便把舒心叫来了学校,两人一起在会议室门口等。 会议室门口没有椅子,她们只能站着。会议比想象的漫长,已经过了正午还没散,只听到里面不时传来阵阵掌声。雅林背靠着墙站着,时刻注意着那扇门,偶有人出来,她就会仔细瞧瞧是不是廉河铭。舒心有些累,一会儿蹲着,一会儿站起来放松下发麻的双腿。 又出来了一个人,但并不是廉河铭。那人刚从她们面前经过,雅林便站直了身子,恭敬地问:“请问,廉校长还在里面开会吗?” 那人打量了一下雅林,多半以为雅林只是个学生,嘴都舍不得张一下,“嗯”了一声就走开了。 雅林又问:“请问,您知道这会还要开多久吗?” 那人却头也不回地走掉了。 雅林没再自讨没趣,她明白,像廉河铭那种层面上的人大多都是这副高傲的模样,便也没生气,只是习惯性地撇撇嘴。 舒心则不然,睁着一双大眼睛使劲瞪了那人一眼,又见雅林不言语,愤愤地说:“罗老师,我们走吧,这怎么等都没个头儿。” 雅林回过头来对着舒心:“这事儿总得办的,你要是不想等,就先回去吧。我看也开不了多久了,他们也得吃饭呀。” 雅林说着还笑了笑,舒心真不知道她怎么那么有耐心,又有些不快,便再也拦不住嘴里藏了好久的话:“罗老师,我不想转学!” 这不是舒心第一次坦白,却是最坚定的一次:“我不要你为了我去求人,廉校长肯定也不会给你好脸色!” “心心,别这么任性,咱们不都说好了吗?” “可我不想和你分开,不想一个人去别的地方。” 雅林叹了口气。 “你叹什么气呀,你说话呀,我不走!” 雅林再回过头来看舒心时,目光在一刹那间有些凝重,然后又慢慢变得柔和:“你要是只因为这个,那我就放心了。” “什么意思啊?” “这次办完转学,不管你要转去哪儿,我都和你一起好不好?我也不呆在平城了,好不好?”雅林笑着,像哄孩子一样对她说话。 这是雅林第一次说要跟她一起走,舒心呆了,支支吾吾地吐出一句话:“你……不要工作啦?” “那有什么办法,你那么舍不得我。”她话语宠溺。 “……可……可是……你好不容易找到的工作……”舒心嘴上反驳,心里却止不住欣喜。 “找工作不就是为了留在平城而已嘛。” “可是,你不是说你挺喜欢平城吗?这么快就走掉了……”舒心开始觉得自己有些自私,咬咬牙,坚决地摇头道,“不,罗老师,一个人就一个人,我自己走,不要你离开这儿,你上平城多不容易啊。” 雅林头靠着墙,沉默了一刻。 舒心手抓着衣角,望着她,心头隐隐酝酿出一丝苦涩。 “心心……”雅林轻轻叫了她一声,“我来平城不是想来定居的,大城市的生活节奏太快了,你知道,我不适应的。” “那你为什么还大老远跑来?” 雅林停了片刻,仿佛在作最后的确认,然后才回答: “我只是来找一个人。” 第五章(2) “她找谁?”舒心讲到这里,我急不可耐地打断。 为找一个人? 我的惊讶绝不亚于雅林告诉我她举目无亲。可她,从未向我透露过半个字…… “我也这么问她,可她不说,不说要找谁。”舒心答,“她只说,只要廉校长帮我转学,她就跟我一起走。” 我回不过神来。我以为我已经摸清了她,以为我们已经走近了,原来其实这么遥远。 原来,她还藏着秘密,我并不知她…… 她为何对找人一事讳莫如深?为找这个人,千里迢迢来到平城,来到一个完全不适合她的地方,这人一定对她十分重要。我急于想要知道那个人是谁,是她的什么人! “你见她四处打听人了吗?” 舒心仔细想了想,摇头道:“她才来的时候,我没跟她住在一起,不太清楚。后来,我家又出了事……” 舒心不知道答案,那这个秘密,我是找不到解了。 我心头有些乱,好像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一样。默默站了一会儿,便让舒心接着讲,避开这个话题:“那你们见着廉河铭了吗?” *** “见着了。” 雅林和舒心一直坚守到散会,那时已经快午后1点了。 会议室的门终于全开了,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中年男人走了出来。那男人脸上并没有太多出卖年龄的皱纹,而是透着一股英气,目光锐利而冷酷。 雅林一眼就认出了他,就是那个真让人好找的校长——廉河铭。 廉河铭身边有几人簇拥着,雅林和舒心被他们挡在外围,一直跟到走廊尽头还没机会和他说上一句话。舒心等不及,大叫了一声“廉校长——”这一声喊,廉河铭没动,周围几人倒转过头来,发现了她们俩。 “不好意思,我们有点儿事想找廉校长。”雅林毕恭毕敬。 廉河铭终于回过了头:“什么事?” 雅林对他笑了,笑得有些傻,还望着他半天不说话。 廉河铭等着她说话,紧绷着的五官岿然不动。 雅林终于回过神来,但她正想开口说话,后面却冒出来一个人挡在了她前面。 那人对着廉河铭满脸堆笑:“我说,廉校长,学校后面新开了一家吃海鱼的,我老婆说好得很!今儿个小弟我请客,咱们好好开心开心!您看怎么样?” 周围的人跟着起哄:“走啊,现在就去!” 廉河铭眉梢一动,笑了两声,边笑边向前挪动脚步,似乎一转眼就忘记了两个女孩的存在。 他走了几步,才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着雅林丢了一句:“到我办公室来。” 廉河铭的办公室也不是个有多方便说话的地方,他只是去拿点东西,收拾下行头,便让她俩就趁这个时间把事情说了而已。 雅林没法反感他的心不在焉,只能硬着头皮讲。时间不多,她只能简短叙述,故事听起来有些平淡。 廉河铭手上翻着东西,嘴里叼着烟头,时不时还有人进来说这说那,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几句。 “转学?”听完后,他反问了一声。 “是啊,您能帮个忙吗?去远一点的学校,离开这里。”雅林满脸期待。 廉河铭咧开一边嘴角,眉毛轻轻一撩,站起来整了整衣服:“找教导主任开条去,这事有人管。” 雅林怔了一下,再次请求:“廉校长,教导主任说了,这事儿得您同意。心心是您的学生,她的处境很危险,您就帮帮她吧,不办齐手续,她去其他地方很难入学的。对您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我们会感激您的。” 廉河铭又笑了一声,一边笑一边走出办公室:“感激?呵,倒挺有趣。” 周围的人“哄”地一声嬉笑起来,其中一人说道:“这事儿肯定不该这么办,公安局都管不了,转学顶什么用?出来吧,小丫头,锁门了!” 那人招着手叫她们赶紧出去,见她们迟迟不肯离开,又不客气地敲起门来。 舒心整张脸都是铁青的,她恨得牙痒痒,要不是雅林拉着,她真会冲上去大骂一通。 雅林也不再说什么了,她只是有些发愣,呆呆地站在屋子里,面无表情。 这时,刚才那个吆喝着叫她们出去的人走了进来。 舒心认识那个人,那是她们的年级主任,姓赵,经常在教室外头转悠。舒心本想飞快地冲出去,但雅林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她这才发现,赵主任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雅林,皮笑肉不笑地低声说:“小罗,咋不来找我呢?我会帮你的呀。” 舒心正想问个究竟,雅林却拽着她,僵着脸直往外走,一句话也不说。 舒心跟着雅林,一直走到楼道口,直到完全看不见刚才那群人。雅林瞬间突变的表情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站在楼道口,雅林一言不发,一脸的麻木,眼睛里有种凝重得说不清的东西在流动。舒心从没见过雅林这副模样,第一次从她脸上找出了反映她内心世界的某种媒介,可那究竟是什么,却摸不清。 罗老师在想什么呢?她怎么一看到赵主任就变了脸?舒心琢磨着。 “罗老师……”她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雅林没有听见,她又摇了摇雅林的胳膊,雅林才缓缓转过头来。 当雅林再次看向舒心时,她的目光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和温柔。她理了理舒心蓬乱的头发,温和地说:“我们回去吧,心心。” “那……我不转学了吧,别再白费功夫了。” 雅林低下头,长出了一口气,释然了般地对舒心笑了:“嗯,心心,我们不办转学了。”她笑着,咧开的嘴角却挂着一股很咸很咸的味道,“我马上就带你一起走,再也不回这儿了。” 舒心目瞪口呆,一个多小时前雅林所做出的设想,转眼就变成了事实!兴奋之余,她又想起了雅林来平城的目的,又觉得这事不成:“罗老师,你不是要找人吗?” 雅林把背靠在墙上,微仰着头,沉默了。 楼道口洒进来的阳光亮堂堂地照在她脸上,却照不亮她神情中深埋着的一层幽暗。 过了很久,雅林说: “不找了,我陪你一起走。” *** “你们真的要走?”我急忙问,一种藏不住的失落感参杂在了语气里。 但我又从骨子里觉得,这是不可能的,雅林不可能走! 如果面前的人是雅林,她肯定能察觉出我的慌乱,但舒心察觉不出,她只是直白地回答:“我原本以为她只是在说气话,等她回去想想后,又会舍不得走的。可是,后来又发生了一件事……” *** 就在雅林和舒心回办公室拿东西准备回家的时候,她们又遇到了那个姓赵的年级主任。那人趁雅林经过的时候,打开了办公室的门,要雅林进去:“小罗,来来来……” 他竟然没跟廉校长他们一起去吃饭?雅林惊了一下,拉起舒心便想走:“赵主任,我还有事。” “有事?什么事?有比这娃娃转学更要紧的事?”赵主任说得慷慨,眉头紧锁,似乎对雅林的怠慢颇为不满。 “我会想办法的,谢谢您操心。”雅林语气生硬,步子已经迈开。 舒心不知道为什么,赵主任突然就发了狂,猛地一下子把雅林拽进了办公室,并一脚关上了门。她们俩还没回过神就被隔在了门里门外! “你干什么!放开我!”雅林叫了起来,奋力想从他手中挣脱。 “没用的,今天下午放假,你没看见学校里早没人了?没人理你。”赵主任发出得意又下流的声音。 舒心弄不开那道门,惊慌失措地敲了几下,大喊着“来人啊——救人啊——”却没人回应。她急得哭起来,扒在窗子上,看到雅林被那个恶狼一样的家伙按在墙上,还伸手乱抓:“你他妈的忘了当初谁让你进来的,啊?他妈的玩儿老子,进来了就不理人了哈?卸磨杀驴你都敢啊,啊?妈的叫你玩儿老子!” 雅林用手挡着:“我没有答应过你什么!你放开我,流氓!” “骂得好,哈哈!老子就流氓你了,怎么着?谁让你利用老子,想探这个险,就得探得起!趁早今天把债还了,听见没?”赵主任摆出一张狰狞的面孔,开始用手撕雅林的衣服。 雅林抵抗着,却力不从心。 这时,“哐当”一声巨响,接着又是玻璃破碎的声音。赵主任转过头去看,原来是舒心用石头砸碎了窗户。 他正要骂,又一块石头从破洞里飞了进来,他急忙闪躲,才避开了石头。 趁他避石头的当口,雅林挣脱了出来,向门跑去。赵主任又来拉她,但她没再给他机会,抓起桌上的一支笔,使出全力朝他额头上戳去。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赵主任放开了雅林,捂住自己的额头,痛得“哎哟哎哟”直叫唤。等他看清了手上沾的血,雅林和舒心早已逃得无影无踪了。 雅林衣冠不整地逃出学校,站在校门口喘着气。舒心正想问她有没有事,却一眼看见了从她眼眶里滑出的泪水。 她望着面前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繁华街道,无声地哭泣。 许久,雅林抽泣着,用颤抖的声音对舒心说:“心心,我们走吧,我们一起走,我陪你。”她用双臂抱住舒心,散乱的头发被呼呼的北风吹起,有些扬到了空中,有些沾到了舒心的脸。 “不,你不能马上走。”舒心坚决了态度,“罗老师,你先找人,我和你一起找,我们一定可以找到的。等你完成了心愿,我们再走,要不你就白来平城了!我们要是没办法,可以去找海冰哥呀,他认识那么多人,找起来不是更快吗?他人那么好,会帮我们的。” 雅林听到舒心提起我,竟毫不犹豫地否定:“不行,绝对不行!你一个字都不许告诉他!” 舒心从没见过雅林这般强硬,一字一句吐得这么干脆,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们不是朋友吗?” “心心,听话,我们不能没完没了地找他。我陪你走还不好吗?我找不找人又怎么样呢,以后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我带着你过。” *** 舒心讲到这里,已经泪流满面,她擦着眼泪,止不住地啜泣。 而我,直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堵住了,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甚至无法理清思绪,这故事太突然,突然得要颠覆我的某些感受。 那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雅林带给我的距离感,第一次发现,我居然那么难于走进她的内心。 “对不起,我不能不来找你,除了你之外,我真的不知道还会有谁愿意帮她。我不怕她骂我,不怕她讨厌我,但我一定要让她完成心愿。她不开心,我看得出来,这些天她都不开心。因为她要走了,再也没法儿找人了。”舒心泣不成声,见我不说话,不给出个所以然,又祈求道,“海冰哥,你再帮她一次好不好?最后一次,求求你了!” 我还是不说话,这下舒心有些胆怯了,小心地问:“海冰哥,你是不是不愿意了?” 舒心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并不是在拒绝,我只是真的回不过神来。见她焦急万分,我试着张开嘴,然后我听到了自己干涩得近乎嘶哑的声音:“我能帮什么?” 舒心破涕为笑,连连说谢谢。 “要我帮她找人是吗?”我又说。 “她不愿意说那个人是谁,没法儿找呀。” “是。”我答得有气无力。 “她可能不想让别人知道她的事,她可能想自己慢慢找。可是……可是她已经没有工作了,她没办法再待在这儿了。” 我明白了舒心的意思,点点头:“如果我能给她找个工作,她会接受吗?” “她会的,你帮的她会接受的,你买的手机她不都要了吗?就算她不同意,你也会有办法让她接受的,对不对?”舒心满脸洋溢着希望。 但她不懂,不懂我心中的苦涩。 她觉得我是万能的,我也这样觉得过,觉得自己能在雅林身上实现任何事——在听说这一切之前。 为了留在平城寻人,甘愿冒受人侮辱的风险,却又宁愿放弃也不肯让我帮上一把。我的存在,大概是成了她的负担了吧…… 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能为力。 “海冰哥……”我久久不语,舒心怯生生地喊我。 我侧过脸去,无神地看向一边:“好,我试试看吧,看能不能帮她找个工作。” 我终是承诺了舒心,这份承诺,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我还能帮到雅林的,可能真的就到此为止了。她在我眼中的形象骤然变得好模糊,一个月来我所认识的她,原来只是冰山一角。 这块水晶看似透明,看似没有阴影,却实则看不进里面。里面,被一层谜瘴遮掩,它真实的面容,还不曾显现。 第六章(1) “我在一个工厂找了个事做。”我去客厅橱窗里拿东西时,对沙发上正在看电视的萧姐说。 那天下午我打电话给萧姐说要请她吃饭,她就笑了:“有什么好事儿啊,还请我?” 我请她,是想要感谢她,感谢她这三年来无微不至地照顾林林,感谢她年年到监狱里来问寒问暖,感谢她现在还这么帮我。这些恩惠,不是我一顿饭就可以报答的。而除了感恩之外,我还有另一层意思,我想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我已经可以自立,不用她再操心了。 “你去做什么?”她走到厨房来问我。 “不做什么,体力活。”我回答。 “也没关系呀,起步的时候都这样。你以前是有机遇,遇到了好平台,没有从零开始过,其实很多成功人士都是从零开始的。你人这么聪明,干不了两年就会提升的。以后搞些拉生意的活儿,干熟了自己开个公司也行啊,生意场上的事你不是本来就熟吗?” 我知道萧姐是在鼓励我,如果我真的有了事业心,我的生活的确不会像现在这么无望。但她不明白的是,事业心的前提是要对未来有憧憬。而我,此时的我,何处去找那种憧憬? “我没什么想法,也不想再干那些生意了。”我说,“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就好。” “可是你不可能一辈子都给人下苦力,得某别的出路。你现在年轻,还有力气,等将来年纪大点儿……” 我微微地摇头,望着在一旁玩耍的林林:“将来,到我干不动了的时候,林林就长大了……” *** 我答应了舒心帮雅林找工作,但这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又算个谁?在人海茫茫的平城,杀人放火都占不了一张报纸的版面,说找工作就找工作?对自己不闻不问是简单的,但一旦有了一个你真心想要帮的人,你就会觉得自己拥有的能力永远不够。答应得轻巧,到头来,除了那个同在一个屋檐下的兄弟,又还能找谁帮忙? 但我始终不知该怎样对张进开口,一个多月了,我从未在他面前提到过雅林。 张进最擅长戏谑,他要知道我认识了一个漂亮女孩,可不得戏谑个够。但我不想雅林被他拿来戏谑,我认真了,我不乐意。 于是我选择了下下策,做出一副吊儿郎当的表情,向张进开了口:“帮个忙成吗?给找个女孩儿合适的活儿。” 张进本来斜仰在沙发上看报纸,听我突然冒了句不着边际的话,漫不经心地哼了声:“啥?” “找个活儿,就是工作,”我走到沙发边,重复道。 “谁?谁找工作呢?”他的神经还没从报纸里那些花花新闻上收回来。 于是我扯开他手上的报纸:“帮我找个合适女孩儿的工作。这回听清了吧?” 张进一时没反应过来,望了望我,然后腿一伸,坐了起来,半天才答了句:“谁呀?我认识不?” 我就知道,他第一件注意的事永远不可能是找工作这个正题,只要说是女孩,他的注意力立马就会转移上来。 要说张进这人还真挺好色的,而且好色得明目张胆。他对稍有点儿姿色的女人完全没有抵抗力,一有机会就上去撩,凭一张油嘴屡屡得逞。但他只有三分钟热情,没一个能长,我就没见过超过一个月的。他不拿女人当回事,却又三天不碰就手痒痒。以他的话说,“只要是个男人,哪能缺了女人,这就好比,再宏伟的一棵树,得不到雨露的滋润,就会枯萎。这女人也一样……”,便以同一个比喻把女人放进去,只需把树换成花儿,把宏伟换成娇美。 这姑且算是张进的两性哲学,自行贯彻我也只当视而不见。可气人就气人在,他总要把他的理论强加于我,说什么“连女人都没有的男人忒他妈不是男人!”我没有感染上他的作风,连送货上门——这是指苏也——都不要,他就认定我是生理或者心理上有缺陷,白长了一张脸和一双长腿。 而今天,我突然要帮一女的找工作,语气还挺浑,他劲头就上来了。真不知他那扭曲的想象里,勾勒出了我和他认为的某个女人怎样的一幅画面。 “你别问了,你不认识。”我说。 他嘿嘿地笑起来,眼睛鼻子揉成一团:“哟!破天荒啊!” “少胡扯,你到底有辙没辙?” “那要看那女的怎么样啦。” 这话还真不好反驳,找工作当然要看本人怎样,但我知道他才不是在说这个。我一本正经地跟他报告情况:“人还行,人品不错,就是身体不是太好,工作嘛,得轻松点儿的,还有就是……” “行行行……”他打住我,毫不关心这些,“有照片儿吗?” 我憋了一会儿,老老实实回答说有。 “看看,看看。”他立刻说。 我从皮夹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他,那是在郊外的一棵柏树下我给雅林照的。 张进一看,两眼立刻直盯着照片眨都不眨一下,嘴巴摆出一个o形,哑然失声。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看我,又低头看看照片,摇晃着脑袋道:“哥们儿啊,这哪儿是你说的什么小姑娘,简直就一仙女儿!一个字儿——‘纯’!看不出来呀,艳福不浅呀!” 他又把照片前前后后,颠来倒去地看了几遍,连连感叹:“真看不出来,你小子平时看着老实,原来是要一口吃个大胖子!嘿,有种!” 他这些表情我早已习以为常,但我想他今天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表情的有限,实在是无法比平时做得更夸张,来表达这异常的惊叹。如果这照片不是我给他的,不是事先就有我占据了位置,他恐怕早已心生歹意。但朋友之妻不可欺,张进深讲这个意气。 “诶,说说,怎么泡上的?” “没你想的那回事,不就帮找个工作吗,竟屁话。得,你爱帮不帮。”我装得无所谓,因为我知道,张进是不会拒绝的,除非我真掏出一张“东施照”。 “切,你老哥还想帮你出出主意,给你参谋参谋,你倒好……” “你帮人家把工作找好了不就摆平了?” 这句话最管用,张进不屑地瞅了我两眼,嘴角咧着笑了一下:“原来打的这算盘,拍上了分红啊!” 张进开始认真琢磨这事了。只是我心里,却突然感到了一丝苦咸。 *** 张进是个真正的铁哥们儿,为兄弟办事从来都尽心尽力,他应下我这事的第三天便给了我答复。他有个哥们儿的堂兄开了家男装店,这段时间生意有些下滑,想找个漂亮姑娘接客,愿意让雅林去试试。 我说雅林不是个话多的人,可能不擅长笼络客人。张进就笑我:“就她那模样,还用得着笼络?往门口一站,肯定一邦人进店瞧。他们说了,工钱按店铺的收入提成,凭她那条件,怎么着都比那破中学拿得多吧。” 对雅林来说,这真算是来之不易的工作了,即便她可能并不喜欢做这类事,但只要能再留一段时间,她应是愿意的。至少,比起在河铭中学受气,在这里能得到我的照应,不会被人欺负。 我便说:“行,我们请你那朋友和他堂兄吃顿饭吧。” “那是,还不能光是咱俩,小丫头呢,叫上,她才主角呢!” “……”这却让我有些为难,我总感觉雅林跟这种场合是沾不上边的。“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吞吐了半天,才磨出一句话,“非得她来?” “这不废话吗?”张进瞪了我一眼,笑得有点邪,“哟!还藏着不让人瞧呀?” 我只好先应下,脑中却在思考,该怎么对雅林解释这一切,怎么说,她才不会因为舒心向我透露了秘密而耿耿于怀,欣然接受这新工作呢? *** 当天,我一边上班一边琢磨这事,还没琢磨出头绪,电话就振动了起来。屏幕上显示出“雅林”两个字,我心头紧了一下:这是被逼上了梁山? “海冰,是我。”这是她的第一句话。 从上次舒心找我以后,我都没再听到她的声音了,现在突然又漂浮在耳边,似乎夹了一些久违的亲切感,那些因舒心讲的故事带来的陌生,因为她的几个字淡去了许多。 “嗯。”我答。 “你有空吗?”她又问。 “现在吗?” 她停了一下:“……你在上班吧?” “一会儿就可以走了,怎么了?” “那我等你,我请你吃饭。” 我惊了下,不自觉笑了:“呵呵,为什么?” “……”话筒里沉默了。 “说啊,干嘛请我吃饭?有事要我帮忙吗?有事你说就是了。” “……没有……没有事。你先来吧。” *** 雅林约的地点是我头一次请她吃饭的那个普通的中餐小店,她说附近别的餐馆她没去过,怕没试过不合胃口。我以为她会带着舒心一起,毕竟她们难得下一次馆子,但当我打的车驶到餐馆门口时,却只看见了她一个人。 她背靠在店门口的柱子上,双手缩进外套的袖子里,微耸着肩,将两根袖管绷得直直的,像是在抵御寒冷。但她的神情却有些呆,两眼出神地盯着地板。 她听到向她靠近的脚步声,抬起头来看到是我,脸上展开来一个微笑。 “外面冷,在里面等就好,干嘛在这儿干站着?”我说。 “里头大,我怕你不好找。”她的表情一如既往,便是听说了那些秘密,我也看不出丝毫异样。 我浅浅一笑,和她开了句玩笑:“我还没有老眼昏花。” 她笑着肩膀一耸,手就从袖口里露了出来。 进店后,我们找了个窗边的座,我摆弄桌上的碗筷,雅林双手把菜单向我递来:“你点吧。” 从她手上接过菜单并要敲她一笔的感觉着实有些奇特,服务员就站在我旁边,但我没有急着点菜,而是把菜单压在肘下,望着她笑:“你要我点哪种菜呢?” 她懂我的意思,直言道:“点吧,今天你点什么我都请。” 我看着她的表情有些半信半疑,故意做出要痛宰一顿的样子,但实际上只在几个普通的菜名上画了勾。 等服务员拿走菜单,我问:“你现在总该告诉我,为什么请我了吧。” 雅林望着我的表情变得沉静,脸上始终保持着淡淡的微笑:“其实,我是不知道怎样用一两句话跟你说清楚。说得简单一些吧,就是我已经辞职了,我和心心准备一起离开平城,我们已经买好了后天早上的火车票。” 第六章(2) 我脸上的表情突然僵硬,这句话真像晴天霹雳。她要走了? 我猛然发现,自己已经沉浸在了她接受我给她找的工作,在这里生活下去的想象里,但她其实毫不知情。我恢复了镇静,好像手里捏着一张王牌,一旦亮出来,一切就会改变。 雅林没有停顿,继续道:“我在这里的这段日子太麻烦你了,你真的很热心,如果不是你这样帮我,我早就过不下去了。我不知道该怎样感谢你,也没什么可以拿来感谢你的。我怕今后可能再也见不到了,所以走之前,一定得请你吃顿饭,就当是感谢你吧。” 雅林的语言淡然如水,但我的喉咙却堵得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也许是我的反应过于夸张,她说到这里,脸上也已经没有了那种微笑。她说完后,双目的视线静静地落在我身上,等着我开口。 我把背靠在椅子上,两眼茫然地盯着空荡荡的桌子发呆,一言不发。 气氛在一瞬间尴尬,空气都冻结了。我突然的沉默出乎她的意料,让她有点慌——或许,在她的设想中,我应该举着酒杯祝她们一路顺风。 我们就这样呆坐着,谁也不说话,直到服务员来上菜,她才颤颤地开口:“吃吧。” 我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缓缓抬头。我看到她时,她就把头低了下去,避开我的目光。 “你真的想走?是不得不走,还是想走?”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 “就没有什么,让你想留下吗?”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这句话指的是什么,是指她不远万里寻找的那个人,还是含沙射影地在说我自己? 她不开口,咬着唇,低着头。 她不说话,倒让我觉得自己有些可笑,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来:“呵……” 她听到我笑,眉梢微微地颤了一下,生硬地开口:“其实也没什么,心心总归是得走的,我怎么放心让她一个孩子单独走呢?” 雅林终于开口说了理由,但这第一句理由却是谎言!如果我没听说那些,我就已经信了。 她又对我撒谎,从我救她那次起,她就开始跟我撒谎。寻人这么大的事,我明明可以帮她她都不说,非瞒着我做什么?我对她不够诚心吗?就这么不信我? 一股气上来,脑子就有些发冲,我少有地没沉住气,直截了当揭开了她的谎言:“你真喜欢撒谎,是因为这个吗?心心都跟我说了,不用硬找理由。” 雅林惊讶万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来,仿佛这对她来说,也是个晴天霹雳。我第一次见到她那么失神的表情,五官都在脸上被固定住了。 好半天,她才发出一点声音,磕磕巴巴地在发抖:“她跟你说什么了?” 一时间,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了,雅林失神的样子让我突然间清醒。而我一清醒,便立刻开始后悔刚才冲动之下说出的话。 这太自私了,谁都有秘密,我没有权力因为她对我隐瞒而生气,何况我并不是她的谁。把她看成水晶是我的一厢情愿,透明,或不透明,是她的自由。 “她也没说什么,就说你们要走了。”无力的狡辩,已经于事无补。 雅林看我的眼神里有了一层胆怯,就是那种内心被人挖开,被人窥探的胆怯! 我只能尽力弥补:“她说你在找人,希望你能完成心愿。” 她瞥开眼,目光很不自在。 “雅林,我知道了不是更好吗?我能帮你找的。只要那人在平城,我应该能帮你找到。” 雅林的眼圈有点红了,还是不说话,只是摇摇头。 “你不相信我?” 她又摇摇头,吐了口气,用一种完全是气息的声音说:“我不想提这个。” 我一下哑然。 我触碰到她的隐私了,她根本没打算让我知道的。 “对不起。”此时此刻,我只说得出这三个字。 但雅林没有回答我,只是又一次机械地摇头,连一句“没关系”都没说。 她面对我突然有了恐惧感,一个凡人面对无所不知的仙神,就是这种恐惧。我看到她几次开口想问我什么,都没能问出口。她很想知道舒心到底对我说了什么吧,但又怕问,更怕我的回答会打折扣。 于是气氛变得十分尴尬,桌上的菜谁都没动。现在回想雅林当时在我面前的感觉,真可用“如坐针毡”来形容。 我极力想要打破这种难以忍受的气氛,突然想起她说要走,我都没问过她要去哪里,于是这句问话姗姗来迟:“雅林,你们要去哪儿?” 她终于回答我了:“萍滩。我想带心心,回我的故乡去。” “那个小地方,能找得到工作吗?”我试图把话题引开,由此将我给她找了工作的事引出来。我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只要她接受了那个工作,留下来,被我知道了秘密也不会这般难受了。 但雅林没有接续我的话题,敷衍道:“先回了再说吧。” 于是我又说:“现在在哪儿都不好找工作,特别是没人帮你的话。你在老家也没有亲人,谁能帮你啊?” “总会有办法的。”她继续敷衍。 “办法”两个字,让我一下就想到了她为了在河铭中学某得一职所付出的代价。于是我郑重地告诫道:“雅林,你不能再像在河铭中学找工作时那样了。” 雅林的脸色刹那间惨白,嘴唇都在发抖:“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毕竟是个女孩子……” “我没有。”她打断了我的话,呼吸有些急促。 “姓赵的那种人,别去招惹,太危险……” “我没有!”她再次打断我,这是我第一次见她急。 她红着脸,两行泪再也止不住地滑过脸颊:“他想玩儿我,他想玩儿我才让我进去!我是利用了他,可我没让他得逞过!” 我注意到了自己有些激动的语言,放平了语调:“我是说,这个险冒得有点儿大了,万一哪天他不安好心……” “反正我也不会呆多久!我本来就是要走的!” 雅林的这句话终于彻底打消了我的念头,让我哑口无言。 她说得对,她本来就是要走的,本来就对这里毫无留恋,我却要想尽办法留住她,真是自作多情! 我最终没有能说出那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没能告诉她,我已经托张进帮她找好了工作,她已经不用再单枪匹马地奔生活了。 我从来没想过我们之间会出现这样的镜头,我无声地望着雅林在我面前哭,泪水就像决了堤的河流一样从她脸上落下来。她抽泣着,手背不停地擦眼泪,可怎么也止不住。然后她双臂支撑着桌子站起来,用沙哑得变了调的声音说了声“对不起”,就朝洗手间跑去了。 我沉闷地坐在餐桌旁,觉得周围的世界都塌陷了似的。 这么多年,无论遇到什么,我总都是冷静的,今天却突然不会了。她一说要走,我好像,都变得不是我了…… *** 雅林在洗手间待了很久才回来,回来时,两眼还是通红。我们几乎都没再说话,似乎双方都无话可说,亦或者是不敢说,怕又说错了什么,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再搞得波澜起伏。 桌上的菜几乎没动过,我只蜻蜓点水般夹了几下,而雅林则是从头到尾没动过一下筷子,甚至没喝过一口水。 她就静静地坐在对面,也不看我,也不说话。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在等我吃完,于是我对她说:“你要吃不下,我送你回去吧。” 她张开口想说什么,但喉咙似乎发不出声音。她清了清嗓子,放大了声音才吐出几个生硬的字来:“你吃啊。” 听到她声音的一刻,我的手都颤了一下。我尽量把声音放得柔和:“我不吃了。” 雅林的目光里有了一丝歉意:“对不起,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请你吃饭,都没让你吃好。” *** 我把雅林送到小院门口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雅林转过身,对我轻轻点了个头,意思是就到这里吧。 我站着没动,心头说不出地难受。我真怕那会成为我们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还是这样难堪的收场。 “雅林,”我站在她跟前,认真地对她说:“今天是我不好,你别生我的气。你说要走,我有点儿急了。” 她低着头,没回答我。 我突然发现我的话可能会传给她某种信息。我从来没跟她坦白过自己的心思,而现在她就要离开了,我更不能在这个时刻说出来,这只会是她的负担。于是我又辩解道:“我这人有点儿爱多管闲事,你别在意。” 这时雅林抬起头来,说了句:“嗨,我那些破事儿。”她的话有些自嘲的味道,她很少用这样的口气说话,听得我心头酸溜溜的不是滋味。 沉默了一会儿,我问:“我以后能给你打电话吗?” 她愣了愣,低着头思忖了片刻,回答说:“好啊。” 我便对她笑了,笑容中有几分释然。雅林也应付似的对我笑笑,但她笑得极其勉强,只是刻意地咧开嘴,眼神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那是她掉了眼泪后的第一个微笑,她能笑,我就已经放心许多了。 我看着雅林一步步走进小院儿,孤独的背影渐渐融化在了黑漆漆的巷子里。我的思绪也长久地停留在那里,久久驻足,怅然若失。 第七章(1) “喂,我说,你叫的人呢?咋到现在还没影儿?不是说好今天中午请吃饭吗?”第二天早上刚吃过饭,张进把身子往沙发上一摊,便开始数落我。 我们这一天都没什么事做,因为廉大老板的寿宴就定在今晚,许多人都要早早跑去暖场,杜经理便给我们放了假。 我没搭理张进,也把身子斜靠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张进哼了一声,把手臂伸向前坐起来,从衣兜里掏出一根烟。他刚把烟点着,我一伸手,便给他夺了过来,双指一夹,就往嘴里送。 “他奶奶的!”张进骂了一句,“不是没隐儿吗?” “隐儿是可以培养的。”我回。 我确实很少抽烟,不是反感烟味,只是还没体会到抽烟的好处。张进有事没事都喜欢叼一根在嘴上,说是为了有男人味,还叫我效仿。我都不搭理他,但今天看他点烟,却突然来了兴致,仿佛烟气呛人的刺激感竟也有了些诱惑力。 “你到底在干啥呀?那工作要不要啊?前一阵儿催得还挺紧,今儿咋提也不提了?” 我的确不想提,不想提起雅林。她突然出现,又将突然消失,我还有些回不过神。不想细说,就只能敷衍:“她找到了更好的工作,那个不需要了。” 我能感觉到张进的惊诧,他两眼直直地盯着我,嘴巴又张成一个o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然后他夸张地点起头来:“牛叉儿呀!这妞儿可真牛叉儿!”他吐了两口烟气,“其实也猜得到,这么个天仙似的妞儿,怎么可能就你一个人惦记?那男人都死哪儿去了?” 我想得到张进的逻辑,不管是什么工作,反正是傍的男人给找的就对了。 我不作任何评论,随他怎么想。比起有个好印象,我倒真希望张进对雅林不屑一顾,厌烦都成。损她两句,觉得她无关紧要,随后便抛在脑后,把有过这么一个人忘得一干二净,以后再别在我耳边提起,便是我求之不得的。 见我继续抽着烟,一言不发,张进以为我是处于失恋者的郁闷状态,竟万分难得地安慰我:“哥们儿,要泡这种妞儿,你就该有心理准备,期望值也不能太高。身为男人,光长得帅没啥用,又不是富甲天下,人家凭什么跟你呀?要是我,宁可跟着……跟着廉大老板那个老头子也不跟你!人家比你票子多多了!” 这张进竟想出个廉河铭来和我作比较,可能今天正好是廉河铭的寿宴之日,让这大老板的形象死死地钻进了他的脑袋吧。 我被他弄得哭笑不得,他却继续道:“好吧,既然兄弟今儿个有难,做大哥的我,理当全力相助。说,她那是啥好工作,哥一定帮你给她找更牛叉儿的,不怕她不来!” 那句随随便便的回答竟与我想达到的目的背道而驰,我只好赶紧稳住他:“得得得,您甭操心了,我那些破事儿有什么……” 我的话没说完——我说不下去了。 我竟用了和雅林同样的口气说了同样的话——“我那些破事儿”。一说这话,我便能想起她红着双眼的样子。 “总之你别管了。”我换了句话,口气生硬。 如此不讲理,张进自然要生气,骂了起来:“看不出来你这家伙还是个重色轻友的主儿!不就是个好看的妞儿么?有什么了不得?石榴裙底卖弄功夫的妞儿我见得多了,你这个也就更好看点儿,还不是一种货色?到头来全都只认男人的钱,不信你看……” “张进你闭嘴!”我怒目圆睁。 寻常张进怎么损我,我都可以充耳不闻,却听不得他如此诋毁雅林。 张进一下就愣住了,那是我头一回对他红脸。他从没看到过我发火,从没看到过我瞪圆了眼睛放大了嗓门的样子。一个很有自控能力的人突然不自控了,是很有震慑力的,于是张进就真的住了嘴。 但他却生起了闷气,一上午出了门就没回来。 我记得那天,他刚出门不久,外面就刮起了大风,吹得呼呼直响。很久以后,回忆起那天的情形,总觉得那突然恶劣的天气或许是在预兆着什么。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多么不堪回首的一天! *** 风似乎没有停下来的趋势,街边的树被完全吹得变了形,客厅茶几上的一个玻璃杯也被吹下来摔坏了。我急忙关好窗户,清扫起玻璃碎片和吹进来的沙子。 这么坏的天气,张进跑到外面去应是受不住的吧。他这人最不肯的就是让自己的身体遭罪,用他的话说,气可以不生,账可以不算,但不能不吃好东西睡好觉。于是我在屋子里等着他消了气回来,只希望他回来时,我还有心情跟他道歉。 我给张进连打了三个电话,都被他直接挂断,显然这闷气还没生完。下午三点,他终于回来了,他是被我劝回来的,却一回来,就没心没肺地跟我提条件,非要我陪他去参加廉河铭的大寿不可。我本没兴趣,这么一闹,也只好答应了。 换个角度想,这个晚上喝喝酒,其实也挺好。明天一早,她就要坐着火车离开平城了,这个若即若离的夜晚,喝喝酒挺好。 *** 廉河铭的大寿,我和张进去得算是晚的。我们去的时候,酒楼里该到的人几乎都到齐了。来的人简直可用多如牛毛来形容,酒楼专用的停车场早已堵得水泄不通。 整个寿宴真是一个灯火通明的世界,整坐大楼金光闪耀,里面的气氛热闹非凡。不管是包间的装饰,还是桌上的摆设,都是最高档的,一眼就能看出一个“贵”字。席间坐满了社会各界的大人物,凸显着这场寿宴的场面和气势。 听说安排整个寿宴的人,是河铭公司里最年轻的一位高层,名叫宋琪。我没见过这个人,但听过他的名号,知道他在河铭公司里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是最受廉河铭器重的人。从整场寿宴的筹办来看,此人还是颇有些能力,而且抓准了廉河铭的趣好。他是如何年纪轻轻就在河铭公司爬上高位的我不清楚,但关于他的传闻在近几个月里,突然遍地开花。 廉河铭是出了名的独揽专权,从来不在公司里扶持二把手,但这两年,这个年轻人却在他的有意提拔下层层高飞,眼看着就快被他捧上“宰相”之位了。这是件奇事,没人能理解廉河铭为什么改了方针,更想不通他为什么选了个黄毛小子,于是各种猜测就都冒了出来。 廉河铭从没结过婚,膝下无儿无女,于是有人猜想,他是不是要认宋琪当干儿子,为河铭公司找个继承人。而宋琪此人的来历本就说法不一,只知道他不是平城本地人,而廉河铭也不是,于是更有了宋琪是廉河铭私生子一说。 当然,这些都是传言,没有一条得到过证实。而宋琪在工作上兢兢业业,却是众所周知的事,谁知道廉河铭是不是真有什么独到的眼光。 我本有兴趣见一见宋琪,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奈何会场太大人太多,一直走到包间,都没能遇上。 但我没想到,易轲居然来了。他以廉河铭的冤家自居很久了,也不知道是安安分分来喝寿酒的,还是心怀鬼胎要来找茬。我们这帮弟兄被安排在一个包间里,易轲成了这个包间的主事,负责把一箱箱好酒劝进大伙儿的肚子里。酒桌上的易轲一向十分活跃,换着方式灌人酒,大家一个一个接着猜拳,光罚酒都罚了四五箱了。 “再来一杯!再来一杯!……哎呀,多倒点儿嘛!这么小气干嘛?”渐渐地,易轲喝高了,红着个脸东倒西歪,还不住地吆喝。他摇摇晃晃地端着酒杯走到我面前,嬉皮笑脸道:“来,海哥,咱们干一杯!” 坐在我旁边的张进逗他道:“怎么,想通了?情敌也敬?” 易轲瞪了张进一眼,还没来得及开口,潘宏季却也跟着参合了进来。 潘宏季在我面前摆了一个大号的啤酒杯,却开了一瓶白酒倒进去,然后挑着眉毛说:“叫海哥,自然海量,我们这些虾兵蟹将撑足了肚皮也喝不过。敬就要敬上好的酒,哪能和我们这带雪花儿的相提并论?您说是吧?” 我知道潘宏季是在故意刁难,但我却没有拒绝的意思。我倒真觉得,今晚就这么醉了也行,大醉一场,醒来后人也就清醒了。于是我索性放下手中的筷子,笑道:“那我还真要谢谢兄弟的一番好意了,上好的酒,不可辜负。” 潘宏季见我如此爽快,反倒有些惊,竖起大拇指:“海哥果真纯爷们儿!佩服,佩服!得,这一杯下肚,就当你我兄弟冰释前嫌了如何?” 他倒真有几分诚意的样子,但我深知,这不过是场面话说说而已,此人的话绝不可轻信。不过既然是场面话,我自然也得应付过去:“不敢当,多谢你大量,不和我计较。” 潘宏季满意地将酒杯推到了我面前。我正要去端,张进一把按住我的手,在我耳边压低了声音说:“疯了吧你,明知道他整你。” “没事儿。”我小声回。 张进气愤地放了手:“好,喝吧,看你醉了以后他们怎么整你!” 我淡淡一笑,随后便真的一口气灌下了那杯酒。酒的辛辣味滑过喉咙时,脑子里真是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了。一杯还灌不醉我,但要再来一杯,我肯定是没法清醒了。 我灌下那杯酒,一桌的人都称好。但我刚放下酒杯,易轲却跟着凑上来:“海哥好酒量!我也来敬你一杯!”说着,他拿过酒杯,沉到桌子底下帮我倒酒。 易轲这刻意避开的动作引起了我的注意。幸好我足够了解他这个人,知道他喜欢耍阴毒的小诡计,要不然,那天晚上还真会中他的道儿——我亲眼看到他在给我倒酒时,偷偷摸摸从拇指和食指间磨出了一些白色粉末落进酒杯里! 这杯酒易轲倒得不多,表面上看起来没有潘宏季那么黑心,但偷偷往酒里撒东西,却实在是恶劣!他以为我真的醉了,或者是太过于自信自己的技术,竟以为我毫无察觉,撒完药粉后还从容不迫地把酒杯递到我面前。 我两眼盯着易轲递过来的酒,准备好好洗刷他一顿,他不该今天来惹我。 但易轲这人还真有点运气,就在我想好了要怎么让他难堪的时候,今晚的大寿星——廉河铭来到了我们的包间。廉河铭大驾光临的时间不早不晚,正正好解救了易轲。 这是廉河铭今晚首次出现在我们面前,他穿着一身颇有民国风的老爷服,显得比平常平易近人了许多,谈判桌上那张无比冷酷的脸,也舒展起了笑容。看来这个不可一世的富翁,要在今晚一改作风,展现出他和蔼可亲的一面。 当然,他不是单枪匹马地来敬酒,旁边,一个穿着妖娆,表情妩媚的女人正亲昵地挽着他的手臂。 “嘿,知道那女人是谁不?”张进碰碰我。 “没见过。”我回答。 “她叫赖盈莎,就一小三陪,妈的!” “真的假的?不至于吧,廉河铭这么俗气?” “俗——”张进讥笑起来,“俗不可耐!” “比你还俗?”我忍住不笑。这种事,张进似乎总认为只有发生在自己身上才算合理。 他推了我一把:“这哪儿跟哪儿啊?你知不知道那女的多有手段?二十年呀,姓廉的整整二十年没碰过女人,别人都怀疑他是不是那方面有问题。就半年前,不知怎的被这妖精给缠上了,这可是廉大老板的第一个女人呀!吓,一脸的胭脂水粉,恶心死了!别看她现在这么妖艳十足,我可见过她不化妆的时候,有一回被几个小流氓硬拉到厕所洗了脸,那个鬼样子它就没法儿看!都奔四了,还佯装小姑娘,真是倒胃口!” 张进刚发完他的高谈阔论,易轲就有了动作。廉河铭本来也在兴致勃勃地发着生日感言,赖盈莎也毕恭毕敬地端着酒杯,易轲却也端着个酒杯不知趣地走了上去。 他歪歪斜斜地站在廉河铭面前笑,笑得有些古怪。廉河铭自然知道易轲是什么意思,但他做梦也想不到,易轲把一杯怎样的酒端到了他面前——那杯酒,就是他准备给我的,下了药的酒! “廉老板大人大量,小弟犯了那么严重的错误都不予追究。小弟今儿特来负荆请罪,区区一杯小酒,不成敬意,您可一定要赏脸呀!”易轲把酒敬到了廉河铭面前。 廉河铭笑笑,并没有接:“今天是我向各位朋友敬酒,咱们的事私下再聊也成。” “哪儿的话!”易轲不放过,“不成不成,小弟我就是得当着大伙儿的面,亲自敬上,这才够诚意嘛!廉老板要是不给面子,那就是瞧不起我,我这脸也没处搁呀!大家说是不是?” 一群人自然跟着易轲起哄,人人说“是”。易轲这完全是在步步紧逼,他料定廉河铭不会在这种场合跟他计较,非要他当即喝下不可。 就这样,我看着廉河铭接过酒杯,一口一口地喝下了那杯酒——也只有我注意到了易轲盯着廉河铭喝酒时那得意得快要膨胀的表情。 我没有当面揭穿易轲,因为那样做的后果实在太严重。我也习惯了对圈里人的种种行为采取漠视的态度,不屑参合这些无聊的游戏,只要他别惹到我,就随他去吧。我当时并不知道,更无法预料,那竟是我这一生再也无法挽回的错误,是我这一生最不能原谅自己的一件事! 廉河铭喝了易轲敬的酒,继续说完了他的演讲。易轲这一敬,本没打算敬酒的人也不得不端着个酒杯献上去。张进非拉着我去敬,叫我不要搞特殊。我倒不是有意见,只是之前的一大杯白酒灌下后,忽然来了些后劲儿,脑子有些晕乎。等到别人都快敬完了,我才磨磨蹭蹭地最后一个上去。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敬酒的一刻,我忽然走了神,我不知怎的想起了雅林。我忽然想起,雅林说过她想来参加今晚的宴会,如果她真的来了,真的在这里,说不定还真有机会像现在这样近距离地给廉河铭敬酒。如果她也像易轲那样趁着廉河铭高兴,厚着脸皮当众相求,廉河铭说不定真会答应她舒心转学的事。 然而,这些如果都只是空想,再无意义。 我发呆了好一会儿,手里端着盛满的酒杯一动不动,直到张进叫我:“琢磨什么呢?赶紧的呀。” “想必这杯酒一定与众不同,呵呵呵……”廉河铭今天居然心情好到来帮我打圆场。赖盈莎也在一旁媚声媚气地应和着,还冲我眨眨眼。 我笑笑,没说什么,把酒递了上去。 第七章(2) 廉河铭走后,易轲一屁股坐在桌子边,望着一桌子的酒菜傻笑。 我走过去拍了他一下:“你跟我过来。” 他瞥了我一眼,不屑。 “不想被拆穿的话,最好先听话。” 易轲一惊,警惕地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还是站起来跟我走了出去。 我把他带到走廊尽头一个没人的角落,开门见山:“你在酒里下了什么?” 易轲发现已经被我识破,倒也懒得假装了,一手扶着额头,沾沾自喜道:“这不能怪我,是姓廉的太蠢!呵呵……你看看,我头上这块伤疤到现在还没好呢!” “廉河铭那会儿要是没来,你是不是打算给我喝?” 他耸耸肩,假装无奈:“只是个小玩笑,别生气嘛。” 我的眼里多了一道历光:“到底是什么?” “哈哈哈……再过两个小时你就知道了。”他放肆地笑出声,脸都变了形,然后又忽地放低了声音,“你就等着看廉河铭演一场好戏吧,一场前所未有的、淋漓尽致的‘激情戏’!一定会特别精彩!” 我知道他下的什么药了,惊讶之余却有几分不屑:“不就是□□吗,能怎么样?” “那么俗的东西可是我易轲会用的?”他眼里透出一股邪气,“这可不是市面上买得到的普通家伙,我费了好大劲才搞到的。你可别小瞧了,这东西会让人产生幻觉,神志不清,发作起来可是六亲不认,男女不分,见人就扑的!哈哈哈哈……我真是太期待了!” 这下我真的吃惊了:“你也太过分了吧!”我盯着那张丑陋得变了形的脸,狠狠质问,“你到底想干什么?搅黄今天的局对你有什么好处?” “嘿嘿!”易轲嬉笑的表情里竟多了一层潘宏季的狠毒,“我告诉你吧,我就是要毁了那姓廉的,要他知道我易轲不是好惹的。有钱有势就神气了?飞得越高可是会摔得越狠!你看看今天这阵仗,多少人看着他呀,要是在这宴会上出一条丑闻,肯定立马就能传遍整个平城,叫那姓廉的今后再也抬不起头!你想,他要是没脸见人了,王牌一倒,你知道会有多少人冒出来刮分河铭公司吗?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别看那个宋琪现在忠心耿耿,要真到了那一天,说不定河铭公司早划到他名下了!扳倒了这个难缠的对手,对长慧是大大的利好。我一定能得到杜经理的赏识,日后蒸蒸日上,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你就等着瞧吧,瞧瞧那姓廉的是怎样一步一步栽的!哈哈哈哈……” 易轲像个小丑般的沉浸在自己的“宏伟蓝图”里,而我已经哑口无言了。他,易轲,能说出这样的话,编出这么大的故事吗?易轲再怎么卑鄙,却也不过是玩些过家家的小把戏。下下药整整廉河铭以报一摔之仇,这很符合他的作风,但整了廉河铭之后的那一连串幻想,却实在不符合他惯有的思维方式。 我不得不调整了一下思路:“潘宏季教你的吧?” 易轲瞪了我一眼,咬着牙不承认。 “他不仅教你这样对付廉河铭,还教你这样对付我了吧?” “都说了那只是个玩笑,海哥别较真儿。” “哼,要给我下药,他怎么不自己来?你这不是被人当枪使了么?” “海哥你这么讲可就没意思了,宏季可是一心一意在帮我。” 我忍不住暗笑,好心好意提醒他提防潘宏季的阴险,这倒好,反而落了个挑拨离间的名头。看来易轲对潘宏季已是深信不疑,言听计从了。算了,他高兴被谁指使是他自己的事,我又何必多此一举。 “下次最好再专业点儿,就这技术也有脸拿出来秀?不怕被我换了杯子,自食其果?” 我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要走。易轲却急了,一把追上来拉住我的胳膊:“你想干什么?” 他怕我把事情捅出去,坏了他的好事,更怕廉河铭知道了饶不了他。于是我故意不怀好意地笑道:“你怕什么?敢做不敢当了?” 易轲开始喉咙发梗,慌了:“我今天可没害你,你少管闲事啊!”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你还没害我?要不是我看见了,就已经中招儿了!” “那你想怎样?倒向那姓廉的背叛我们大伙儿?” 易轲倒也不是那么傻嘛,还知道给我扣顶背叛的帽子施加压力。我不屑地笑笑:“你听好了,我对你们这种幼稚的游戏不感兴趣,要是被廉河铭抓到了,你可别赖上我!” *** 我独自在走廊里待了许久,走廊全是落地窗,视野很好,尽管今天的天气有些灰暗,但望出去的一片夜景却能让人浮躁的心再度沉下来。我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平静,享受着这沉静的夜晚贮藏的伤感和孤独。 其实,在亲眼所见了那场火灾之后,我就打心底开始抵触这个圈子了。我希望有一天能离开这个环境,过上平静的生活,没有这些无聊的闹剧,没有明争暗斗,更没有杀戮。这些事我虽然可以做到不参与,不过问,但这群叫人生厌的人却总会在视野里蹦来蹦去,惹得人心烦意乱。 我在观望风景时,不经意间望了一眼酒楼的大门——我吓了一跳,我竟然看到了舒心! 我看第一眼时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她们明天清晨的火车,她现在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况且,在这屋子里,还有一个穷追不舍的恶魔,要是被潘宏季发现可就麻烦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楼下,舒心正和门口的迎宾小姐进行着交涉,一副焦急万分的样子。 “求求你了,真的求求你了,就让我进去吧,就一会儿!”舒心急得快要哭出来,但迎宾小姐也只能送她一副无奈的表情。廉河铭知道今天场面大,为了保证寿宴的顺利和安全,特地将整个酒楼都包下并封锁,凡是没有得到请帖的人一律拒之门外,舒心再怎么求情也是无济于事。 我走过去叫了她一声,她看见我,就像看见救星一样,立刻破涕为笑:“海冰哥你也在呀,你帮帮我好不好?我要进去,进去一会儿就行。” 我顾不上她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儿?你们不是要走了吗?雅林呢?” “是要走了,但是我还有点儿事。” “雅林呢?”我又问了一遍,总觉得舒心那么急急忙忙肯定和雅林有关,难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在家里收拾东西。”舒心答完,又把话题扯了回去,“我要进去,你帮帮我吧。” 见她那么固执,我也有些急了:“你到这里来就已经很危险了,你还想进去?你知不知道潘宏季就在里面等着你呢!” “我不管!”她突然激动地喊了一声,连我都吃了一惊,“我不在乎!我必须进去!就算你不帮我,我也会想别的办法!” 她故意这么说是想逼我答应她,可我还是不解:“那你告诉我,你进去是要干什么?” 舒心望着我的眼睛垂了下去,咬着牙不说话。我等着她回答,但她却不答,光是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出什么事了吗?你说话呀!” 舒心抬起眼来,她眼睛里竟晶莹地闪着泪光,双唇打着颤,吐出来的话却仅仅只是央求:“求求你了海冰哥,我必须进去,我真的有急事必须进去!你就帮帮我吧!” 真的有什么对我都开不了口的事吗?连舒心都无法对我开口? 我没有再逼问她了,我不忍心再为难一个正在向我求助的女孩。算了,她不肯说,我就再当一回好人吧。我身上有请帖,的确能带她进去,而且,这多半是我最后一次帮她们了。 *** 我带舒心进去后,直接把她带到了电梯口:“你到底想找谁总得告诉我吧,这里这么大,人又多,你自己怎么找?再说,潘宏季还在呢,你不能跟我走散了。” 舒心点点头,吞吞吐吐地回答说:“我……我想找,廉……廉校长……”她停下来看看我惊讶的表情,遮遮掩掩地解释,“罗老师是被他们赶走的,都是因为我,我气不过,我……” “所以你想找廉河铭理论?”我接过了她的话,这真是天真得不能再天真,早知道她是这个目的,我说什么也不会带她进来。“我都已经给她找好工作了,只不过没告诉她。如果你只是想让她留下来,那你就去告诉她,找什么廉河铭,没用!来,我送你回去!” 我的口气几乎是在命令,并一把抓起舒心的手腕想把她往外拉。 舒心拼命反抗,眼泪一下子掉了出来,啜泣不已。她用手死命地抓住旁边的柱子,坚决不肯走:“海冰哥,你就让我找找廉校长吧,我只想跟他说几句话,听不听是他的事!真的,我说完就走,就几句,花不了多少时间的!我求你了!” 舒心的坚决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面对那一双哀求的眼睛,我尽管极不情愿,尽管觉得这太过荒唐又毫无意义,也再无法狠心拒绝她了。 我向别人打听到廉河铭正在一个包间里敬酒,我把舒心送到门口,让她进到了里面,自己在门口等她出来。舒心果然像她承诺的那般,仅仅进去了十五分钟便出来了。 她出来时,面无表情地呆站在门口,一口一口地呼着气,仿佛终于完成了一件天大的要务。然后她对我说:“谢谢你,我可以回去了。” 我惊讶于舒心进出前后神色的巨大差别,对她非要同廉河铭理论一番才觉得解气的逻辑甚为不解。但瞧她的样子,她该是心满意足了。 “这就说完了?”我问。 她肯定地点头:“嗯,说完了。” *** 我立刻带舒心走出了酒楼的大门。但就在我们穿越酒楼正门前的花坛时,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光线灰暗的花簇中穿梭——是潘宏季! 他还真是个嗅觉灵敏的杀手,舒心进出酒楼前后不过半小时,就被他发现了! “快走!”我小声督促舒心。 我们加快了脚步,但就要穿过花坛时,潘宏季突然从一旁蹿出来扑向我身旁的舒心! 我一把把舒心拉开,让她躲到我身后。潘宏季扑了个空,朝前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他不紧不慢地理了理乱了的衬衣,斜着眼对我阴笑:“我猜的没错,海哥果然有猫腻,你该不会是局子里派来的线人吧?” 我知道这回是彻底暴露了,我在保护着舒心这件事,已经无可辩驳。但这并不要紧,她们明天一早就要离开平城了,今天也就是最后一次。等她们安全了,我再来想办法洗脱潘宏季对我的栽赃,倒也不是办不到的事。 于是我并不慌张:“宏季说笑了,我要是局子里的人,你还能逍遥至今?” “既然不是,那劳烦海哥把那小丫头交给我,如何?” 潘宏季冷酷的目光中闪烁着杀戮的光芒,那眼神把舒心吓得直哆嗦,站在我身后,抓着我的衣服不敢动弹。 我做出一副为难的样子,提醒他道:“宏季呀,你不会是想在这里动手吧?你看,那边可有酒楼的警卫,你要是在这里动手,被人看见了可不好。到时被警察抓个现行,你不会又要来怀疑是我通风报信的吧?” 潘宏季朝我说的方向一瞥,不远处的确有个警卫亭,里面还有人。他已经被警方重点关注,是没有胆子冒这个险的。果然,他只是阴沉着脸盯着我,没有答话。 我进而道:“再说,这里毕竟是廉老板的场子,大寿之日,见了血光总是不吉利的。你可能不了解,廉老板是个迷信的人,这要是犯了他的忌讳,他怪罪下来,我们可谁都担待不起。” 潘宏季一声不吭地瞪着我,双手握紧了拳头,对我恨得牙痒痒。好不容易发现了舒心的行踪,他当然不甘心放过这个机会,但我提到的这些他也不能不顾及。况且,就算他能不顾及,真有胆子在这里下手,可就凭他那两下拳脚,在我面前连一点儿水花都掀不起。 潘宏季不会不清楚轻重缓急,一阵剑拔弩张的对峙后,他最终退了回去。他面目僵硬,语调低沉地吐出一句话:“海哥酒量真是了得,喝了那么多还这么清醒。我却是喝多了,说了胡话,海哥莫当真。” 说完,他转身消失在了花坛中。 *** 我带着舒心上了一辆出租车,舒心还惊魂未定,战战兢兢地在胸前抱着拳头。 “你现在不能直接回家,潘宏季不会就此作罢,他一定会跟踪我们。”我说。 舒心吃了一惊,立刻转过头向后张望。 “不用看,你看不见的。我先带你去别处溜达溜达。” “那我什么时候能回去呀?” “甩掉他之后再回去。再说,你不想在走之前……”我顿了顿,“去看看你父母吗?” 舒心一下子就眼泪汪汪地哭了起来。我嘱咐过雅林,千万不要让舒心到公墓去,潘宏季很有可能在那里安排了人守株待兔,所以在她父母下葬之后,她从未去扫过墓,一听说今天终于可以去了,就控制不住地激动。 我起初让司机以正常的速度朝着河铭中学的方向行驶,在一个旁边有弯曲小道的拐弯处,忽然让司机加速拐进小道,并在出去后立刻又拐入另一条巷子,然后穿过巷子180度掉头,沿着另一条路朝着公墓的方向狂奔而去。 潘宏季再厉害,也比不过出租车司机的车技,而且他不会想到,我们会大半夜的跑去远在郊区的公墓,便在突然的拐弯掉头后被甩得无影无踪。 *** 夜晚,公墓已经关了门,空无一人。我带着舒心从后院的小门进去,舒心在她父母的墓前放声大哭,悲痛不已。失去双亲对于这样一个小女孩来说实在太过沉痛,而且自己依旧身处险境,很长时间怕是都再难回来祭拜。 我们在公墓待了足足两个小时,却从头致尾没说几句话。我没有再问舒心关于雅林的任何事,一个字都没问,就连送舒心回去时,我都只把她送到小院门口,没有进去。 “你不进去坐坐吗?休息一下吧,罗老师估计已经收拾完东西了。”舒心说。 “不了,太晚了。你回去吧,注意时间,赶火车别迟了。”我拒绝了,看着她走进院子的门,转身便离去。 我可能是怯弱了吧,不想再见到雅林。昨天的不愉快不可能这么容易烟消云散,她见到我一定会浑身不自在。而我更害怕,我好不容易接受了她要离开的现实,那点可怜的勇气,会在见到她的一瞬间功亏一篑。 然而,我至今都不敢去想象那个夜晚,那个刮着西北风,阴沉死寂的夜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上演着怎样一场恶梦,怎样一场令我追悔莫及的恶梦! 我没有把舒心送进去,没有把她送回到家里。而如果当时我送到了,我进去了,也许后来的事,就不一样了…… 第八章(1) 天亮了。 我送回舒心后,直接去了长途客运站。苏也说,她会坐这一天的夜行大巴回来,大概早上九点到。还有几个小时,因为疲倦,再加上昨晚的酒,我靠在大厅里的椅子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苏也已经到了。她坐在我身旁,见我醒来,递给我一瓶热饮,对我微微一笑。 我打量了下她,下乡近两个月,她身上不管是衣着,还是笑容,都明显朴实了些,颇有山沟里跑出来的小姑娘的味道。 “不是还没到九点吗,这么快?”我揉了一下疲倦的眉心。 “提前出发了。我还以为,我会在这儿等你,没想到你这么早就来了。”她说这句话时,一脸的快乐。 我喝了一口热饮,她又问:“你喝酒了?一股酒味。” “喝了一点儿,没醉。” 苏也的行李并没有她描述的那么多,其实她自己也能拿。我也不言明,提着大头送她回家。 一路上,她前句接后句地讲这讲那,兴奋不已,而我几乎没有发言。 “还说你没醉,我看你就醉了。有的人醉了话多,有的人醉了不说话,你就是后者。” 我笑了一下,不语。 “看你没什么精神,这样吧,待会儿在前面那个百货商场的超市里买点菜,我做饭给你吃。” “别麻烦,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你听我说嘛,我支援的那个村子里有一种特别好吃的特色菜,我走的时候跟一个当地的朋友要了好多料,还学了作法,我做给你尝尝嘛,真的很好吃。” 我没说话,她便又继续道:“你不用多想,就当是我感谢你今天来接我还不行吗?又没有别的意思,你看我这么远带回来的东西……” “……”我顿了下,“那行吧,那就麻烦你了。” *** 苏也进超市买东西,我在门口等她。 我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兜里掏出手机。昨晚在喝酒时关了机,后来发生了一连串的事,竟把它给忘了。过去了这么长时间,总觉得会有没及时收到的信息,没接到的电话。 我总觉得,雅林会在走之前最后对我说一声道别,或者在上了火车后告诉我一切顺利,让我放心。 但,事实是,一个都没有,一条来自雅林的信息,都没有…… 唯有的几个未接来电都显示出“张进”两个字,还有一条未读的短信,也是张进发来的:“你小子死哪儿去了?没出事吧?” 心头有些空荡荡的,她还真是个插曲,播完就没了。 我正晃神,一个声音把我从沉思里拔了出来:“可真巧啊,海哥,昨儿个想方设法躲着我,今儿又给撞上了,咱俩还真是有缘。” 是潘宏季。这肯定不是什么偶然遇见,大概从昨晚甩掉他后,他就一直锲而不舍地在寻找。昨晚我是在河铭中学附近甩掉他的,而苏也家恰恰离这里不远,倒没让他白白辛苦。 “海哥,咱们谈个条件吧,只要你答应,互利互惠,小弟我从此不再打舒心的主意。怎么样?” 这倒是新奇,什么好处能让潘宏季放弃巨额的报酬?若他昨天提出来,我或许就洗耳恭听了,可惜今日,他手里已经没有能同我谈判的筹码了。 “呵呵……”我笑了两声,“真是巧了,我刚刚决定,不当这个好人了。下次你再逮着舒心,随你怎么处置。” 潘宏季不会接了,露出怪笑:“海哥你这是昨天喝的酒还没醒吧?” “是吗?确实,昨晚我喝多了,记不清发生什么事了,好像又得罪了你,你见谅。今天早上酒才醒,现在说的话才作数。” 潘宏季歪着脑袋打量我,想看透我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琢磨了一会儿,还是重拾起了他起初的话题:“海哥就不感兴趣我想和你谈什么条件吗?” 看在他如此期待的份儿上,我也就顺着他问了句:“什么条件?” 他露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并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我跟他走。我看他指的方向是超市旁边的地下车库,有些不解。 “超市刚开门,车库里还没人,好说话。”他解释。 我心想,反正我又不惧他,走一趟也无所谓,便给苏也留了条信息,告诉她我去车库耽搁一会儿,就跟着潘宏季去了。 *** 潘宏季一直把我带到车库的最底层,因为时间太早,还没有顾客前来停车到这一层。但这里却并不是空无一人——易轲,连同他那一大帮“狗腿子”,突然就从里面蹿了出来! 七八个打着赤膊的痞子,手里拿着棍棒或刀具,见我一来就冲上来把我围在中间,阴沉的杀气瞬间漂浮在空气中。 原来说什么谈条件,不过是想把我引来这无人之地报仇雪恨。昨晚,又一次因为我,潘宏季丢失了抓住舒心的机会,这回他忍无可忍,决定直接撕破脸皮了。而易轲,果然乖乖地成了他的走狗,出动了自己的“全家老小”。 “不就是谈话吗,需要这么多人壮胆儿?”我冷冷地对潘宏季说。 “海哥身手了得,小弟我不得不考虑周全一点,你说是么?”潘宏季笑着,从易轲手里接过一把匕首,用手帕慢悠悠地擦拭刃尖。 “怎么,你这是打算做了我?”虽然他们人多势众,又都手握凶器,但我并不慌张。 “岂敢岂敢,海哥可是杜经理的人,还有进哥罩着,你的命,我可要不起。”潘宏季嘴上如此说,手中的匕首却故意在我面前晃了晃,“但是海哥三番五次阻挠,碍我的事,不给你点儿教训,你又怎么能长记性?” “有什么好啰嗦的!”易轲插话道,“宏季,今天就是来教训他的!看他今后还敢嚣张!” 易轲说完,满头黄毛一甩,吆喝着他那一帮人向我围过来。 来吧,来得正好!我正郁闷着,就有人送上来挨揍,今天我也索性不管他谁是谁,打个痛快! 易轲那帮人里也有几个会打架的,他们知道我不好惹,一上来就摆出了要和我拼命的势态,招招狠辣。虽说打架这种事,单挑也好,群殴也罢,我从来没怕过谁,但应付这一大群疯子的车轮战,加之本身的疲惫,倒渐渐有些吃力。几分钟后,我打伤了他们几个人,自己也被狠捶了一棍子,右肩上被搓开了一条口子,血浸了出来。 就在态势僵持不下的时候,一声惊呼从这层车库的入口传来的——是苏也,她看到我被一群人围攻,大喊了起来。 我以为苏也看到信息会在超市门口等我回去,没想到她竟跑到车库里来找我。 苏也看到这场景,一脸的惊慌,却朝这边跑了过来。 “危险!别过来!”我朝她喊了一声,但却迟了,潘宏季拦过去一把揽住了她的脖子,把匕首架了上去! “是你的女人吗,海哥?”潘宏季露出一脸凶相。 可我并不着急,因为现场有人急——易轲看见苏也时,人都僵了,他大叫了一声“苏也——”,气急败坏地命令潘宏季赶紧放开她。 潘宏季听说过“苏也”这个名字,只是不认识人,听见易轲叫这名字,立刻明白过来,放开了手。 易轲跑到苏也跟前,哭丧着一张脸:“你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你知不知道……” “啪——”一个响亮的耳光落在易轲脸上,苏也的手在空中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滚!流氓!” 苏也转身向我急步走过来,而易轲就像被钉子钉住了一样,完全立在了原地。其他人也都安静下来,望着当众被扇耳光的易轲哑然失声。 “海冰……”苏也看到我肩上冒出的血,一脸担忧。 “没事,擦伤而已。”我说。 “我带你去医院吧,我叫人给你看看。” 这时易轲气冲冲地走过来,一把拽住苏也的手臂:“你跟我走。” “放开我!”苏也奋力想要挣脱,“易轲我警告你,恨你的人是我,跟海冰没有关系,你要再敢伤他,我跟你没完!” “呵呵。”一旁的潘宏季笑了两声,慢慢走过来,把手里匕首刃上的血迹亮给她看,“你看清楚了苏小姐,砍伤冷海冰的人是我,不是易轲。” 其实搓伤我的人并不是潘宏季,而且好几把刀具都沾了血,根本不知道是哪一把。 “你又是什么东西!”苏也愤然道。 “我是不算什么东西,”潘宏季不紧不慢,也不气,“可冷海冰这家伙更不是东西!苏小姐知道我跟他的过结是怎么结上的吗?这可是跟你切切相关的事哟。” “你别想耍什么花招,他是你弄伤的,你会说好话?” “不敢不敢,苏小姐你先听我说嘛。是这么一回事,我呢,奉命办事,却屡次遭到冷海冰的阻碍,至今无法交差。而冷海冰阻碍我的原因,却是为了一个美女。我今儿个只不过想给他点儿教训,告诫他不要因为太好色弄得小命不保。是不是啊,海哥?那妞儿可标志了,连我都差点动了心。”潘宏季斜着眼睛盯着我。 苏也听得云里雾里,睁大眼睛看我。 我不辩解,嘴角一台,蔑视地笑笑。 “怎么,连申辩都没有,那不就是默认了?”潘宏季十分得意。 “对你这种杀人狂,没什么好说的。今天有女人在,不方便动手,你们要是还没打过瘾,我们再约。下回用不着费心思来骗我,我不会逃,随时奉陪。”说完,我叫上苏也,“走。” 见我们要走,易轲死死拽住苏也:“你不许走!” 苏也拼命想甩开他,却甩不开。我看不下去,出手一把把易轲推开。易轲向后一个踉跄,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来了劲,气得两眼发绿光,举起刀就要朝我砍来! 我闪开了,他不罢休,接着要砍第二刀。 苏也冲他大喊:“易轲你敢!” 易轲也不示弱:“我就敢!今天我就当着你的面,做了这个脚踏两条船的浑蛋!” “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要再动他,你就是我一辈子的仇人!” 易轲的手放了下去,他转向苏也,语气骤然缓和:“那好,如果我不动他,你肯跟我走吗?” 苏也愣了一下,继而冷冷地回:“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你欠我的债,我还没跟你清算呢!” 易轲无比失望,望着绝情的苏也上下唇打颤,说不出话来了。 苏也看都不多看他一眼,拉起我转身就走。易轲算是这群人的头子,他不发话,谁也不敢动弹,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往外走,也看着在原地呆若木鸡的易轲。 第八章(2) 苏也家很久没人住,桌椅都蒙上了一层灰。她一进门便擦干净沙发让我坐,然后迅速打来一盆水。 “叫你去医院你不听,感染了怎么办?”她埋怨着,翻箱倒柜地找药。 我没有答应她去医院看伤,因为这伤的确很轻,只是擦破了点儿皮。 “海冰,要我说,你早该和那帮人断了关系。”苏也一边帮我上药一边唠叨,“那帮人没一个好东西,整天不务正业,这还打起群架来了,要是被逮住,一个个儿都得关进去,你就不图点儿清静日子过吗?要我说,你别在长慧干了,重新找个工作得了。” 苏也是好意,但有些事,她不懂。尽管她认识不少圈子里的人,但只是同他们吃喝玩乐,长慧暗地里干过些什么,她一概不知。 自然,她若是连那些隐秘之事都知晓了,也就会和我一样,不好脱身了。 吃完饭,我便说要走。苏也颇有意味地问我:“你是不是急着要去见谁,我耽误你了?” 我猛然意识到,原来她真在意了潘宏季的那些诽谤。那些诽谤我只当耳边风,但其实也不全是无中生有。 我在门口停了一下,生硬地回了句:“没有什么谁。” *** 在外游荡了一夜,我终于回到了自己的住处。一进门,挡不住疲惫,我往床上一倒,便沉沉睡去。 但我还没睡多久,就被张进一把推醒:“奶奶的还知道回来!睡什么睡!给老子起来!” 困倦让我的眼皮也跟身体一样沉,怎么也抬不起来。 “装什么孙子,你他妈什么时候精神萎靡过?我叫你睡!”说着,张进一个硬拳头向我砸来,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我受伤的右肩上。 我不自觉倒吸了一口气,睁开眼睛抱怨:“你抽风啊!” “你才抽风!昨天晚上跟易轲出了包间就没影儿了,上哪儿去了,啊?干嘛不接电话,啊?你知道老子到处找你吗?小晨他们几个帮着老子四处寻了你大半夜,你到底死哪儿去了?” “神经吧你,我晚上出去又不是一次两次,你找什么?” “我神经?”张进指着自己的鼻子,顿时火冒三丈,“你他妈的原来这么不是东西!你平时出去老子才懒得管你,可你不记得你昨天被潘宏季那人渣灌了一大杯白酒啊?老子没见过你一口气喝那么多白的,谁知道你抗得住抗不住!你要真抗不住,下楼梯得摔死你,掉进河里得淹死你,过马路也得撞死你!你要真醉得人事不醒,就易轲那小秃驴也能收拾了你!” 张进眼睛都气红了,这次火气可真大。而我,一句话也反驳不上来。 我坐起身子,望着他那张气得红白相间的脸,忍不住笑了一声:“你也不用打人吧。” “笑,我叫你笑!多大的人了还玩儿失踪,揍死你这孙子都不为过!”他说着,又往我右肩来了一拳头。 我敢说张进下手还真狠,憋了一整晚的火气非撒不可。 我没吭声,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他要出气就出吧,被真兄弟打断胳膊又何妨? 张进发泄完,便开始家长似的盘问我这一夜的行踪。我不可能告诉他我碰到了舒心,他根本不知道我跟潘宏季的猎杀对象还有交情。我也没告诉他今早打了一架肩膀受了点儿伤的事,要不他该后悔虐待我的那两拳了。我只告诉他苏也回来了,是我去接的。 他就瞪大了眼睛:“看不出来哈,你小子捡了西瓜还不丢芝麻。” “……” “不是吗?这不,西瓜给人吃了,又回来打点芝麻。嘿,你还真想通了,退而求其次?” “没戏,你省省吧。” 张进斜眼看我,邪笑起来:“其实要我说呀,苏也这女孩儿挺不错的,对你一心一意,踏踏实实,你就别挑三拣四,妄想一口吃个胖子了。英雄难过美人关,那姓罗的妞儿是好看,好看,好看你守得住吗?没见跟你有多大交情,这连找工作都靠上你来了。找工作也就算了,她居然出尔反尔,朝三暮四,连个面儿都不照,说要就要,说扔就扔,你说……” “够了!”我粗暴地打断他,一脸温怒。 张进吓了一跳,头顶的毛儿都竖起来一根。 “张进,以后不要再提她了,再提她,别怪我翻脸。” 我的气来得有点儿真,张进睁圆了眼睛打量我:“哟,挺浑的哈,最近这是气儿不顺啊。得得得,懒得跟你计较。” 过了一会儿,见我面色始终沉郁,他便把话题转开:“诶,你知道吗,昨天晚上你走了以后,出了怪事儿。” 我放松了双颊紧绷的肌肉,抬眼看他。 “那会儿你半天不回来,又是跟易轲一起出去的,我觉得有问题,立马追出去找你。结果你猜怎么着?我没找着你,倒找着易轲了。那小秃驴不知发什么神经,顿在角落里一阵狂笑,可疯癫了。我想他也没喝多少酒,怎么就发起酒疯来了?仔细一听,他好像在断断续续地说什么‘姓廉的……’,什么‘看好戏……’,反正我听出来是在骂廉河铭,骂得可欢了。你说怪不怪?” 张进不知道为什么,但我知道,我一言就解了他的惑:“他在敬廉河铭的酒里下了药,具体什么药不知道,只知道比一般的□□厉害很多,他说会让人产生幻觉,六亲不认。” 张进惊得身子猛地往后一斜,好不容易才从嘴里挤出几个字来:“真的假的?” “他想让廉河铭在请的贵客面前出丑,为上次那事报仇。”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他下的。” “怪不得,怪不得……”他低头唠叨起来,脑子里似乎展开了什么画面。 “怎么了?” “后来不知为啥,廉河铭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起初大家还不知道,那么大的酒楼,谁知道廉河铭在哪儿。后来易轲突然跑去找了个服务生,硬逼那服务生把廉河铭给他找来。这一找,才发现廉河铭压根儿已经不在酒楼了,连跟在他身边的宋琪和赖盈莎都不知道他上哪儿去了。门口迎宾小姐一口咬定廉河铭没从正门儿出去过,后来又有人说看见廉河铭的车从酒楼后面的小门儿急匆匆地开出去了,不知道往哪儿开了。酒楼里混乱了好一阵,易轲那个疯子这下又乐开了花。这么看来,廉河铭八成是中了招儿,在人面前出了洋相,河铭公司的人只好给他悄悄带走了。真想不到啊,那孙子还真得逞了!” 张进感慨了好一阵,感慨这世道真是风云莫测,什么损人都有,什么损招儿都能想得出来。他大概已经完成了想象,想象廉河铭怎样在众目睽睽之下兽性大发,怎样被他的亲信们手忙脚乱地拖出去,颜面扫地落荒而逃。 张进想入了神,醒过来后猛推了我一把:“你小子也忒不够意思啊,都看见了还一声不吭!你神仙不管三界之事啊?” “不是你教我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 “不是要你对廉河铭拔刀相助,而是易轲那种浑人,你怎么能任他撒野?这下他可该威风了。” *** 易轲是有些威风了,难怪斗殴那天,他显得得意洋洋。后来我又听说了一件事。 就在廉河铭出事的第二天晚上,有人看见他在路边一个露天小酒吧喝得伶仃大醉。他身边一个跟班儿也没有,而且是在他从来不屑的那种小摊子上。看见的人说他起初抱着一堆啤酒瓶子哭得肝肠寸断,后来狠要了几瓶度数高的,不要命地往自己肚里灌,很快就一醉不起。他被送到医院时差点儿就不行了,深度的酒精中毒几乎要了他的命。 这条新闻在圈子里传得飞快,易轲知道了,胡子都吹上了天。那混蛋的一句话在我的脑子里回响起来:“要是在这宴会上出一条丑闻,肯定立马就能传遍整个平城,叫那姓廉的今后再也抬不起头!” 那混蛋竟然成功了,廉河铭竟然如此不堪一击,这真是难以想象! *** 苏也的假期只有短短一周,结束后又得回到乡下。走前,她又请我去吃顿饭,当作送行。她对我说,自那天碰面以后,易轲连着几天天天来找她,“哐哐”敲门,她不开,易轲也硬是不走。今天听说了我要来,他才气得滚了蛋。 苏也提到易轲,切菜的动作都变得狠了,她切着切着手又慢下来:“对了,说起那个混蛋,我倒想起一个人来。” 她的表情突然变得很沉静,沉静中还带着一丝感慨:“你还记得我要自杀那天,我们遇见的那个女孩儿吗?” 苏也的话让我心里不止微微的动荡。 我没开口,她又问:“你不记得啦?” “哦,记得。”我答得勉强。 “你知道吗,那女孩儿居然有先天性心脏病!”苏也转过头来看我的反应,而我显然没有她预料的那种吃惊。 我只是机械地又答了一声:“哦。” 她好奇地看着我:“你真没印象了?那天下午我们还聊过她呢,后来我不是还说想去河铭中学找她吗?” “我记得。你怎么知道的?呃……我是说,你为什么说她有那病?” 我问得不大自然,苏也愣愣地看我。 “怎么了?” “你有点儿怪。” “……” “我提到那个女孩儿,你有点儿怪。” 我唇角轻抿,依旧不言语。 苏也看了我片刻,才继续道:“我不是替请产假的同事顶几天班再走吗,昨天去病房巡视的时候,看见那女孩儿了,我一眼就认出来了。” 我无法控制惊讶,转过头去直盯着她:“什么?你看见她了?” “怎么啦?”苏也吃惊于我的反应。 雅林不是在一周前已经离开平城了吗?怎么可能? “你确定没认错人?” “怎么会?” “你跟她说话了?” “我想说来着,但没说上。她好像病得挺厉害的,我不能找她聊天儿,只看了她病历上的名字。” “什么名字?” “罗雅林。” 第九章 我现在才发现,平城的郊区原来到处都是厂房。我是看到了一张贴在楼道口的招工广告,经过一个中介公司才谈成这活儿的。说是中介公司,也就见到了几个来“面试”的工头。 这不是什么正式工作,连招聘都算不上,我完全不能适应萧姐把它称作“工作”,只承认我是去干活儿的。没有合同,也没有纸质条款和规章制度,工头让你往那儿一站,打量打量,掂量你有几分力气,有,点个头就表示招了,然后二三十人一起用破旧的大卡车像拉货一样拉到工地上。 前往工地的前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脑子里就出现了雅林的身影。仿佛,她此刻就在我身边,听我对她说:“雅林,我现在也要开始过最底层劳动人民的苦日子了。” 雅林就靠在我肩上,温柔地笑:“没关系,不就是打工吗,我也干过啊。” 我似乎得到了安慰,平静地坠入了梦乡。 雅林从一出生就开始随母亲讨生活,她在一贫如洗中度过了许多个年头,比起她,我已是幸运多了。 那个时候,雅林为了舒心失去了来之不易的工作,然后,她告诉我她要带着舒心回萍滩。 然而,那一次,雅林并没有离开。 *** 秋日的医院地上飘满了落叶,凉飕飕的空气包裹着一层感伤。天气突然糟糕了许多,阴沉沉的云低低地压下来,像是要刻意营造一种气氛。 医院的林荫道上,我向着心血管内科的住院楼匆匆而去。 从苏也嘴里听到“雅林”这名字的时候,整个世界都要颠倒过来。无数的疑问在胸中浮起,还能见到她的惊喜,和为她病情的担忧交杂在一起,令思绪纷繁错乱。 住院部六层挂着写了“心血管内科”几个大字的牌子,整个楼层特别安静,走廊上人不多,一个护士推着药车从我旁边经过。 我曾到这里来找过苏也,对楼层的设计并不陌生,很快便找到了医生办公室。 “请问,有一位叫罗雅林的小姐住哪个病房?” 一个戴着眼镜的医生帮我查了查病历:“625号。” 我找到了625号病房,房门掩着,没有关死。我犹豫着,轻轻敲了一下门,没有回应。我又敲得重了一点,还是没有回应。 我便慢慢推开了门。房间里空无一人,但凌乱的被子和床头柜上已经开封的营养品告诉我,这里的确有人住。但令我惊讶的是,那竟是一间最上等的,带着独立厨房和卫生间的单人套间,装潢都明显高出普通病房一等。 这是雅林的病房吗?她怎么可能住得起这么好的病房? 我怀疑是医生看错了,又跑回去问。 “你说的不就是先天性心脏病,几天前来的那个小女孩儿吗?”医生反问。 “是,看起来挺小的。” “没错呀,就是625号。” 我还是不太相信,医生见状,直接把病历第一页翻给我看——上面清清楚楚写着的名字和年龄,完全相符! *** 我又回到625号病房门口等,等了一会儿,就听见了从走廊转角处传来的脚步声。 我寻声望去,两个人影正缓慢朝我这边走来。 走廊尽头的阳光照射进来,镶出两个并不清晰的轮廓:一个是我见过几次的萧姐,而她搀扶着的面色苍白的女孩,正是我等的人——雅林。 再次见到,惊讶的人却是我——雅林的样子居然那般憔悴! 她身上套着一件浅蓝色条文的病衣,有些宽大,松松垮垮的,显得身形更加清瘦。她的头发随意地披下来,半遮着脸,神情就淹没在了头发的阴影里,完全看不见。 她随着萧姐慢慢地走,一直没有抬头。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看着她慢慢向我走近,但她,并没有看到我。 她的样子把我的喉咙冻住了,没能张开口叫她一声。 我静静地看着她们走到跟前,直到萧姐首先发现了我:“海冰,你怎么来了?找苏也吗?她今天不在。” 我观察着雅林在听到我名字那一刻的反应,我至今还记得她抬起头来看见我的一刹那,那张苍白的脸,和那略微吃惊又黯淡无光的眼神。 我无法忘记那一刻内心的震动,不像潮水那样铺张,不像狂风那样肆虐,只是沉甸甸地压在心里头,叫人窒息。 我们对视着,谁都没有开口,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刻。 “你们……认识?”萧姐见状,尴尬地问。 我把视线从雅林身上移开,对萧姐笑了笑:“苏也说她病了,我来看看。” “哦。”萧姐笑着对我点了个头,转过头去看雅林。 雅林又把头低了下去。 “先进去吧。”这句话,萧姐是对雅林说的,说得十分温和。然后她又对我放大声音重复了一遍:“先进去吧。” *** 萧姐把雅林扶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又麻利地把床头柜上的药数好递给她,还接了一杯水,看着她吃。 雅林半躺着,一声不坑地吃药,神色木然。我一直站在床边注视着她,但她没有抬起头来看过我。她没有和我打招呼,我也没有。 雅林吃完药,萧姐说了声“你们聊吧”,便出去了。 病房里就剩下我和雅林两个人,我担忧这种尴尬的沉默会就这样延续下去。然而,我却发现,她抬起了头,微微咧开嘴角对我笑,吐出了两个字:“坐啊。” 但我完全对她笑不起来,因为她给的那个笑容是那样的艰难,就像一个已经不会笑了的人鼓足勇气的尝试,生疏得可怕!她的声音也颤颤的,像是有痰堵在喉咙。 我坐到她床边,慢慢说道:“我以为,你走了好些天了,没想到……没想到你病了。” 雅林轻轻地吸了一口气,说:“我没多久就出院,出了院,我就走。” 我望着她,说不出话,闷了一会儿才道:“你真的要好了吗?看你,脸色不太好,病得很厉害?” 她的眼圈有些微红,把脸转向窗外,久久没有回答。 “你怎么了?”我把声音放得很轻柔,“是不是……情况不太好?” 她轻轻地摇摇头,声音变得哽咽:“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 她说没事,可她那样子叫人怎么相信她没事。我胡乱地猜着,猜着她怎么会突然病了。我回想着她上次在胡同里发病,那是因为潘宏季的加害让她受到了惊吓。想到那件事,我突然心头一震,好似想起了什么,警觉地问:“雅林,你住院都一个人吗?” 她看了看我认真的表情,不知道答什么。 于是我问得更直白:“心心呢?她怎么没跟你一起?” 雅林泛红的眼睛开始变得晶莹:“她……她先走了。” 我第一反应就是她又在撒谎! 凭她们那种相依为命的感情,舒心怎么可能在她生病住院的时候丢下她一个人走?而这样的判断让我为之一震,难道舒心出什么事了吗? 这种猜想简直像一个晴天霹雳,我脑中迅速闪现出廉河铭大寿那天晚上,遇到舒心后的一个又一个画面,那些画面像电影胶片一样一张张地闪过。我回忆着,心口怦怦直跳,在那些突然充满悬念的情节中,唯一可能的漏洞只有一个——那就是我把舒心送到小院儿门口,到她们本该搭乘早上的火车离开平城的那几个小时! 几个小时的空挡,就被恶鬼锁住了喉?我肯定那晚带着舒心摆脱了潘宏季的跟踪,这么短的时间,他就能找到人?而且第二天早上,我明明跟他打了一架,他总不会已经抓到了人,还要在我面前故弄玄虚吧? 可是,若不是遭遇了不测,舒心怎可能不在?这件事必须得问清楚。 “雅林,你一个人在平城,无亲无故,我们还算朋友吧?”我用了一种从未用过的语重心长的口气,“这世上很多事,一个人是应付不了的,你有困难,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你不用有顾虑,明白吗?” 雅林呆呆地半躺着,木然的眼睛里,毫无光泽。我的话吹到她耳边就像一阵风,飘一下就没了。 我放大了些嗓门:“你在听吗?” 她似乎被我突然的粗鲁吓了一跳,竟不自觉地浑身一抖,脸上划出来一道泪痕。她看我的眼神里终于带了情绪,但那种情绪,居然是恐惧! 她的反应太奇怪了,果真出了什么事吧? “雅林,是不是心心出事了?如果是,你把当时的情况告诉我,越详细越好,说不定我能救她。” 她不语。 “我得知道情况才能帮你,你明白吗?你什么时候都可以跟我撒谎,但今天不能。你好好回忆一下,你们要走的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天晚上……” “她就是走了……”雅林颤颤的声音打断了我的话,好像她非常不愿意听到我再说下去。 她整张脸都变得惨白,白得像纸一样,转到一边去,像是在逃避我。“她去萍滩了,”她念叨着,“我好了也去。” 我有些焦虑:“雅林!你只要告诉我那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你看到谁了就行!你看到谁了吗?你说呀……” 我说不下去了,因为雅林竟开始浑身颤抖,眼泪一下子决了堤,哗哗直流。 她不仅是流泪,还抽泣起来,一声一声地缩着肩膀,抽着气。 “你怎么了?”我伸出一只手想去扶她的肩膀,没想到她竟然“啊——”地尖叫一声,倏地躲开了我! 就在我发愣的一刻,萧姐叫我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急匆匆推门进来,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要我站起来,还要我站得远一点。然后她坐过去,用手擦着雅林脸上的泪,轻声对她说:“没事儿啊,没事儿……” 我呆若木鸡地站在一旁——雅林,你到底怎么了…… 萧姐安慰完雅林,朝我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要我跟她出去。我想,我满心的疑惑正好可以在她那里得到解答。 *** 萧姐把我带到她的办公室,关上了门,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人。 “海冰,你别对她凶,她会害怕的。”这是萧姐的第一句话。 我并不承认我那算是凶,但我没钻牛角尖:“究竟出什么事了,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你怎么问我,我只是负责看护她,我只看病,不过问私事。我只知道她有些怕人,你别对她凶就是了。” “怕人?不对,你肯定知道。”我的语气非常肯定。 “为什么?” “你对她很体贴,不像只是护士在义务性地照看病人。你还特别了解她,知道她的心理,她也很信任你。而且刚才,你肯定在门口没走,在听我们说话,否则你怎么会那么及时地进来。要不是你站在门口听,你怎么知道我对她凶?那你现在可以解释,你为什么要站在门口听吗?” 萧姐被我问得哑口无言,望了我一会儿,无奈地笑了:“呵呵,你还真厉害,瞒不过你。不过真没想到,你们会认识。苏也跟我说认识她的时候,我已经很惊讶了。却没想到,你居然也认识她。” “你认识她?” “不,她住院才认识的。” “那你不用再跟我卖关子了吧。” 萧姐看着我,沉思了片刻,问:“你们是朋友?” “对。” “哪种朋友?” “……” “是你跟苏也那种吗?” 其实我不知道在萧姐的概念里,我跟苏也是哪种关系,但这可以含糊过去:“就是朋友,什么哪种朋友?” 她瞅了我两眼,没再追问:“其实我也说不清楚究竟怎么回事,雅林是被她邻居家一个姓高的大妈送来的,送来的时候已经不省人事了。她醒来后,情绪上有些不正常,不爱说话,还常常对人产生恐惧。而且她记忆混乱,自己都记不起自己是怎么病的。据我们分析,她头上有撞伤,多半是受了什么刺激。” “很严重吗?会好吗?” “病情还好,早就脱离危险了,过几天就可以出院。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摆脱心理障碍。”萧姐的脸上浮着一层忧郁。 “她有没有提到过一个叫舒心的小女孩?念叨过吗?” “没有,她什么人都没提过,估计不大记得了。” 不可能,雅林怎么可能连舒心都不记得了,她反复说舒心去了萍滩,难道是为了掩盖某种不堪回首的记忆? “送来的那天,她就一个人吗?没有一个小女孩跟着?” “没有。” “后来也从来没来过?” “没有。” 看来八九不离十了。 萧姐虽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她至少告诉了我,出事的地点不是火车站,而是她们住的小院儿。难道我当时真的太过自信,自以为清醒,自以为甩掉了潘宏季,却不料实则醉意阑珊,亲自把豺狼引进了她们家里吗? 我简直不敢如此猜想下去…… *** 再次走进雅林的病房,她背对着房门侧躺着,听见我的脚步声也没有转过来。 我坐到她床边,轻唤了她一声,她缓缓转过身来,一双眼睛还通红着。 “刚才对不起,我太急了。”我嗓音柔和。 她想说什么,但一颗眼泪又落了出来,喉咙也堵住了。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我还会来看你的。”我说着,从兜里拿出一叠现金放到床头,“我知道,你现在最需要的,是这个。这些钱,你拿去把住院费交了,再买点好的补补。可能不够,我会再来的。” 那钱是我出了萧姐的办公室就立刻在医院的取款机上取的,厚厚的一叠。我没有告诉雅林那是多少,我怕说了会给她更大的压力。 雅林没想到我会给她钱,更没想到是这么大一叠。我没有送她一束鲜花,没有送她一袋水果,只是给了她钱。 她愣愣地望着床头柜上的钱,眼睛里的泪光凝固了。 她双臂支撑着坐起来,伸手够向床头柜,抓起那叠钱塞回给我,哭着说:“我不要,海冰,你不要给我钱。” “你拿着。”我推道。 “你不要给我钱,我不要,我不需要……” “我知道你需要,没关系,你有困难,我帮帮你而已。” 她使劲摇头,眼泪又一次决了堤,不住地哽咽:“我不要,真的不要……真的不需要……” 她似乎说不出别的话来,来来回回都是这几个字。 “不需要你可以把它扔了。反正,我给你了。” 我的语气突然坚决,雅林吃了一惊,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泪光闪闪。 “海冰……”她声音抖得像破损的磁带,“你别这样,你这样我难受……真的……我难受……” 我又缓和起来:“那算我借你的好不好?”我拉过她的手,把钱硬是塞回她手中,“就算我借的行吗?” 她哭着,没有说话。 我的双手紧紧地握着她的双手,中间压着一大叠钱。隔着钱我也能感觉到,她的手冰凉凉的。 “那,我一定,一定还你。”她喃喃地说。 “好,等你能还的时候,你再还。” 她的双手在颤抖,肩膀也在颤抖,但她依旧重复地念叨着:“我会还你的,一定还你的……” 我握着她的手久久没有放开,那是我第一次那么紧地握着她的手。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我手上,顺着手背,慢慢淌下。 我想握得更久些,就一边握着,一边持续地和她说话:“心心的事,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会尽全力帮的,你别担心了。要是没什么必要,你就别走了,一个人叫人不放心。要是你真想走,需要什么,告诉我。要是,一个人在那边太困难,或者太孤单的话,就回来吧。要是……” 我的话没有说完,因为雅林把手从我手中抽了出来,而那双手,向我伸过来,环过了我的腰——她的身子倒了下来,靠到我怀里,头枕在我胸口…… 我突然变成了一只木鸡,全身都僵了。 雅林的身体贴着我,给我一种轻微的重量感。她很瘦弱,但抱着我的双手很用力。而我的双手却成了失灵的器械,连绕到她身后,轻轻扶上她的背,都异常艰难。 刹那间,我难以抑制快速的心跳,不记得脑子里在想着什么,更不记得自己的双臂后来是怎么恢复了知觉,也开始紧紧拥抱着她的。 她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止不住地抽泣,在我怀里放肆地哭。我的衣襟,渐渐被她的眼泪打湿了一片。 第十章(1) 我要找到舒心,那是我又一次见到雅林后立刻下的决心。 离开医院后,我直接去了她们居住的小院儿。 我本想进到屋子里查探一番,却发现那间小屋竟像被封锁了一样,门窗紧锁,窗户上还遮着不透光的窗帘,什么也看不到。这让人感觉怪怪的,不像是主人才刚刚离开一周,而像是再也没人住的“鬼屋”。 我找到了萧姐说的那个姓高的大妈,问她那天的情况。我一开口说是问隔壁罗小姐的事,她就警惕地打量我:“你跟罗雅林小姐啥关系,打听她干嘛?” “朋友。” “男女朋友?” 我有些奇怪了,为什么这大妈和萧姐一样,都婆婆妈妈地问我跟雅林什么关系?我有些反感这个问题,但我耐着性子回答:“不是,一般朋友。” “哦——”她抬了抬下巴,咳嗽一声,开始了讲述,“那天晚上,都深夜一两点了,我起夜去厕所——你知道,我们这种小院儿,厕所都在外头——我一出门,看见她屋子那儿发着亮,一看,她就倒在门口。这还有什么好说的,当然送医院啦!” 我觉得高大妈的讲述太简洁了一些,不像是在描述一件自己经历的多少有点惊心动魄的事。在我的印象里,她们这类妇女谈起这种事应该是滔滔不绝,每一处细节都恨不得给你演出来的,可她怎么就这几句就想打发我走? “你就看见她一个人?”我追问。 “就一个。” “你说她倒在门口,那门是开着的?” “呃……”她想了想,“开着吧,开着。” “那你有没有看到屋子里边什么状况?她怎么会突然开了门倒在门口?” “哎呀我说小伙子,人都快没了,不赶紧送医院看屋子干嘛?她怎么倒在门口我咋知道?” 我意识到高大妈并不能带给我最有用的信息,她甚至连一个人都没发现。 我思索着,她一边打发我一边就要关门。我下意识地拉住门:“这屋子可以进去吗?我能把门撞开吗?” “没用的小伙子,这屋子事后收拾过,你什么都看不出来。再说,你怎么能撞坏人家门呢?这屋子那俩小丫头已经退租了,马上就有别人要搬进来了。” 高大妈的最后一句话让我心生疑惑,她既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那那句“这屋子事后收拾过,你什么都看不出来”又从何而来? 我在那间出事的屋子门口静静地待了好一会儿,回想着当天晚上的情形,极度的后悔便开始将我包围。 我真该把舒心送回家,真该留下,直到把她们安全地送上火车。 *** 当晚,在圈里人例行公事的酒会上,我暗中观察着潘宏季。我想,潘宏季既然还在平城,就说明他的事还没有办完。也许舒心真在他手上,但却不一定已经命丧黄泉。潘宏季要杀舒心,必须有万全的准备,成熟的时机,保证自己能洗清嫌疑。而且警方可能已经得知舒心失踪,作为最大嫌疑人的他很可能已被监视,绝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舒心很可能还有救。 那晚,潘宏季离开酒吧后,我跟踪了他。我幻想着他能去某个不一样的地方,给我一条寻人的线索,但他没有,直径回了住处,直到清晨都没再出来过。 我藏在那小楼旁的一个角落,空守了一整夜。一夜无果,到天亮时分,我渐渐不再那么乐观了——不行,这件事很紧急,不能只是被动观察,必须马上寻找突破口。 我想到了张进,他时常跟潘宏季那伙人吃吃喝喝,指不定知道些什么。 一大清早,张进还在睡梦中就被我的电话吵了起来,很是不悦。但他听出我话语中的严肃后,收住了骂声:“你说的是前一阵儿,那场大火中漏网的那个小丫头?” “对,就是她。我听说她在潘宏季手里,是不是真的?” 张进愣了好半天,才姗姗质疑道:“你怎么那么关心那小丫头,上回就为她惹得潘宏季跟你翻脸,那小丫头到底跟你啥关系?” “你先别管这个,先回答我!她究竟在不在潘宏季手里?” “……好吧,先不跟你小子计较,不过你回头必须给我解释清楚!”张进总算言归正传,“谁跟你说那小丫头在潘宏季手里?” “她失踪了,难道不是潘宏季抓走的吗?” “……”张进忽然沉默了,许久,才吞吞吐吐道,“我以为你早知道了,那丫头不是已经被……被姓潘的给……做掉了吗?” 我惊得太阳穴一跳,握着手机的手顿时冒出汗来:“你怎么这么肯定?你亲眼看到的?” “那倒没有,前两天,喝酒的时候有人讨论潘宏季来长慧这些日子究竟干了什么。你知道,有两个人是杜老头派给潘宏季的,就是帮他做不在场证明的那两个,他们是最知情的。倒也没有透露具体细节,但他们说了,潘宏季来平城是有要务在身,而且已经圆满完成了。这还能是什么意思?那小丫头怕是已经做了刀下鬼了!” “可是……”我按捺不住恐慌,想找出理由来否定他,“可是潘宏季还在平城呀,如果他已经把事办好了,怎么还不走,还不回去邀功?” 这个结论,我真希望张进能仁慈地帮我证实一遍,但他的回答却一瞬间击碎了我的幻想:“他不走了,从现在起要在平城长呆了,因为他接到了一个新的任务。” 我脑中嗡嗡作响,难道真的木已成舟了吗? 难道当我胸有成竹地告诉雅林我要把舒心带回来时,她抱着我痛哭,只是想对我说一句,太晚了吗? 不,我不信!张进说得再肯定,他也没有证据。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得到证实之前,我不会信! *** 一股强烈的愤恨窜上了我的大脑,潘宏季这个杀人恶魔的形象顿时变得丑陋至极!我失去了同他周旋的耐心,直接爬上楼,冲进他的住处,对着他就是一拳! 潘宏季跌到墙角,眼眶顿时鼓起一团淤青,发了一阵懵,看清是我后,大骂道:“冷海冰你这条疯狗!” 我逼到他身前,眼神冰冷,质问道:“舒心人呢?” 潘宏季听到我的问话后,竟一时呆住。 “你最好祈祷你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把人交出来,所有的账一笔勾销。否则……”我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我现在就让你去见她!” 我突然的举动让他很是一惊,但他反应过来后却只是奸邪地笑:“我还以为你是为报那一架之仇,没想到原来你冷海冰,居然是他妈的一个蠢货!哈哈……” “说清楚!” “哈哈哈哈……”他大笑不止,眯了下发肿的眼睛,道,“我说海哥,那天要不是苏也搅局,你早被我们打趴下了,你以为我真不敢动你?给你栽个妨碍公务罪,上头也未必会怪罪我。你有什么种,不过是个靠女人的软脚猫,哼,靠的还是别人的女人!” 我不认为那天我会干不过他们那群人,但我没兴趣跟他呈口舌之利,我只想知道答案。于是我并不理睬他的冷嘲热讽,手上加了些力道再问了一遍:“少废话,舒心人呢?” 潘宏季被我掐得咳嗽起来,窒息的感觉一真切,他果然老实了些,眼里露出了几分恐惧。但他的嘴似乎比他的心更有胆量,死到临头还不肯软下来:“在海哥眼里,我潘宏季是个下不了手的人么?不就一小丫头,我还真不能把她给吃了?” 我的眼神更加冷酷,回应道:“那么在你眼里,我冷海冰也是下不了手的人么?”说着,更加重了力道。 潘宏季这回真慌了,急忙服软,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好说……好说……海哥……别……” 我松了松手,好让他说话。潘宏季喘了两口气,缓过来后,倒奇怪地看着我:“海哥,原来你也不知道舒心在哪儿。” “什么意思?” “呵……”他又露出一丝邪笑,笑中还带着藐视,“看来海哥你也是个苦命之人。那个女人,还真是不简单!” “你到底说不说?” “说,当然说!只不过说之前,我想提醒海哥一句,可得小心身边的女人,别被人玩儿在手掌心,还呼哧呼哧给人跑腿。尤其是漂亮的女人,越是漂亮就越会骗人。” “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心,拖延时间并不管用。” “呵呵……”他又笑了两声,收起了藐视的目光,“其实,我也不知道舒心在哪儿,那天晚上之后,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我面色分毫不动:“你敢说一句假话,我会让你死得很难看!” “当然不敢,我还想多活几天。” “你那天明明跟踪了我。” “我是跟踪了你,可我后来不是跟丢了么?” “可舒心就是在我送回去之后出事的!” “是吗?那我就不知道了,也与我无关。” “可你的跟班儿已经承认了,承认你的任务已经办妥,你怎么解释?” “嗨!我那只是面儿上过不去,只能让他们这么说了,要让人知道我千里迢迢来平城,事儿却办砸了,以后还怎么混?我真的是连舒心的影儿都没找见。” “呵,第一个任务都没办好,丰盈还会交给你第二个任务?” “这没办好自然是有原因的,既然海哥并不知情,那也恕我无可奉告。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海哥,现在啊,舒心是再也找不着了。那事儿就算是过去了,我也再不会去找舒心了。” 潘宏季最后的话语中流露出了些许无奈,那样子看上去十分像是真的。他回答我的话其实正是我想听的,可我却无法打心底里相信他。 我到底是冲动了,我早该想到逼问这只狐狸,他一定会为自己开罪,哪怕是编出这些话来骗我也不足为奇。所以我就算得到了想听的答案,也无法判断真伪。 潘宏季的话听不出什么破绽,可舒心真的不在他手里吗?她都失踪一周了,不在潘宏季手里又会在哪里?如果潘宏季真的没有骗我,那么当天晚上,究竟是谁闯到了她们的住处,带走了舒心,吓坏了雅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还有个我们从未发现的第三方势力,在介入舒心父母的案子吗? 第十章(2) 这件事越发变得扑朔迷离。 为判断潘宏季所言是否属实,我需要找到其他佐证,这回,怕是只能去询问易轲了。不论他愿不愿意帮我,眼前的情况,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了。 这几天,易轲几乎天天耗在苏也家门口,我直接跑到了那里去找。如我所料地,他还真在。 我从来没看到过易轲那副狼狈的样子,蜷缩着坐在门框边,黄毛耷拉下来快把眼睛都遮住,简直一只丧家犬。他听到脚步声,猛地一抬头。 每次我出现在易轲面前,他立马会吐出一大堆挖苦之词,而今天,他只是目不转睛地瞪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不知怎的,我突然间对易轲产生出了一丝同情,竟然是同情! “你每天都来?”我的问话不带一点贬低的意思。 但易轲认为我在挑衅,一上来就横起眉毛:“我每天都来,怎么样?我还就守在这儿了!” “苏也她……” “你来做什么?”我话都还没说出来,他就气哄哄地拔高语调打断了我,“你都在外面有人了,还有脸来找她?你早不要她了还跟她纠缠不清!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 我十足一愣,恍然意识到,自从昨天苏也告诉我她遇到了雅林,然后我莫明其妙地跑出了她家,她其实就已经知晓了。 但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易轲?这是在,倾诉? 我没有功夫细究苏也对易轲的态度,也不想跟易轲翻脸,放平了语气对他说:“我不是来找苏也的,我找你。” 易轲瞪大了眼睛盯着我,没听清似的。的确,我从未为任何事,以如此谦和的态度找过他。 我正想把易轲叫走,到外面清静的地方去说,但还没迈开步子,门却打开了。 苏也出现在门口,她不看易轲,也不看我,开口便道:“你们要吵到别处吵去,不要在我门口大喊大叫。” 易轲满脸都是委屈:“怎么我来你死活都不开门,他一来你就开?他都对你……” “你住嘴!他对我怎样是他的事,用不着你来管!你滚,我不需要看门狗!” “我不走!要走也是他走!”易轲一手指着我,表情变得扭曲。 这尴尬的场景,我不知该说什么好,明明是他们俩人在吵,却句句都围绕着我。 “要不,我走。”我无奈道。 易轲没有发话,他似乎在等着我执行我的言语。而苏也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我身上:“你都没有一句解释吗?” 我默默把头转向一边,没有回答。我知道苏也在问什么,可是,我不认为我需要解释什么。 但我似乎没办法保持沉默,易轲趁热打铁地跟了上来:“冷海冰,你今天必须给苏也一个解释!” 事情有些跑偏了,我为追查而来,却一不小心掉进了个烂摊子。我皱了下眉,耐着性子对苏也说:“是我不好,我该早点把话说清楚,但我也没骗你什么。” “那你装什么?”苏也立刻反驳,“我告诉你说我看见罗雅林时,你还装得压根儿不认识她一样!你装什么?你把我当傻瓜吗?那次在河铭中学后门遇见以后,你们就认识了是不是?” “……”这猜测八九不离十,我还真一下子找不出话来应对。 见我语塞,她变本加厉:“这都是我想得太简单了是吗?你们是不是一早就认识了,你一直都在跟我装是不是?那天我要自杀,你们故意演场戏给我看,让我傻呼呼以为自己真遇到了什么救星,傻乎乎以为自己有救了!耍我这样一个蠢女人有意思吗?” 苏也无边无际的猜测已经开始变得离谱,身为女人的蛮不讲理尽显无遗。我十分理解她崩溃的心情,那个在她绝望时给了她希望的女孩,那个让她以为是老天派来拯救她的女孩,竟然夺走了她最爱的男人的心! 可是,我又能说什么? 尽管易轲不停催促,但我始终缄口无言。算了,还解释什么,不如就让她误会了吧,以为我欺骗了她,她也就死心了。 我的沉默相当于默认了苏也的所有猜测,一时间,她在我面前泪流满面。 易轲看见苏也哭,不知所措地对我破口大骂,直到吵到隔壁邻居,被训斥一番后才住了嘴。 许久之后,等苏也自己安静下来,我才终于开口对她说了句话:“苏也,我不值得你难过,我对你也不重要。你好好对待自己,别把自己看低了。” 我说这话时,有意地看了一眼旁边的易轲。我的意思十分明显,意在告诫她,不要因一时的软弱向易轲低头。因为在我看来,易轲无论表现得多么痴情,都绝不是个可靠的人。 苏也听懂了我的意思,她抹了抹眼泪:“不用你操心,我自己有数。我已经申请长期去乡下,再也不回来了!” *** 我没料到来找易轲会在苏也这里碰上这么大一钉子,而这一通意料之外的闹剧之后,我满怀期待的事就几近落空了。易轲对我已是恨上加恨。 我不知道苏也是真的下定了决心,还是一时气愤口无遮拦,她最后的话着实把易轲吓了个半死。后来,她“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把我和易轲两人一并赶走了。 我知道苏也是个有脾气的,但真生起气来的泼辣劲儿,还是头一回见。 易轲伤心不已,离开苏也家后,就又急又气地沿着小区外的路一个劲儿地往前走,我跟在他后面问他要去哪儿,他也毫不理睬。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一直以来在我眼里自大又可笑的形象,似乎忽然变得不那么令人生厌了。 其实易轲真是个头脑简单的人,不学无术,好吃懒做,但本质却谈不上有多坏,潘宏季说不定正是看中了他好摆布,好利用,才和他走近的。 一时间,我不知该怎么做,才能让易轲对我放下戒备。他把我骂得体无完肤,我却一点儿也不想和他计较。我只想从他口里问出潘宏季所言的真假,但这么一个小目标,都遥远得叫人望洋兴叹。 然而,那天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给我的追查带来了转机。 *** 易轲一直漫无目的地朝前走,我一直跟在他后面。后来他意识到我还没有离去,回过头来怒视着我大喊:“你他妈跟着老子作甚?” 那时,易轲正好窜进了一条背街的小道,他呵斥完我后,转身朝前跑,想甩开我。我正要上前去追,易轲的身前却忽然窜出两个高大的人影,一把制住了他,令他挣扎不得。 我惊住了,那两人的脸完全陌生,易轲这是得罪了谁?我下意识地冲上去想帮他一把,不料其中一人迅速抽出一把尖刀,刀口对准了易轲的脖子,对我呵斥道:“别过来!否则我杀了他!” 我停下脚步,站在离他们几米远的地方,对峙着。 易轲被吓得浑身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地问:“你们……是谁?” 原来易轲自己也不明就里,难道这是抢劫? 那两人没有回答易轲的问题,开口便反问:“你是易轲?” 易轲不想答,又不敢不答,颤抖着点头。 之后,另一人朝我走来:“你是冷海冰?” 居然认得我们二人,究竟是谁?我心里打着鼓,没有回答,但制着易轲那人应和了声:“没错,就是他。” 我面前的人便对我命令道:“跟我们走。” 我当然不会就此同意:“为什么?” 他们便威胁:“不想替你兄弟收尸的话,就跟我们来。” 那人的刀尖已经在易轲的脖子上刺出了一丝血痕,易轲吓得紧闭双眼,浑身哆嗦。 说实话,我从来没拿易轲当过兄弟,旁人如此说,听着还真是说不出的别扭。若是从前,我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对易轲弃之不顾,但那天我没有。 也许是因为我还有求于他,也许是他在苏也面前的唯唯诺诺让我心生了同情。总之,我答应了那两人的要求。 上车之前,为防止我反抗,那两人把我的双手绑在了背后。我和易轲被押上同一辆车,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进了一间陌生的屋子。 而后,其中一人把易轲带进了内屋,自己退了出来,关上房门,我则被告知在外面等待。 内屋里似乎有人在说话,但声音十分模糊,完全听不清。没过多久,房门便打开了。 易轲从屋子里走出来时,整个人都傻了,双目无神,面色苍白。他双腿像被抽掉了力气似的,扶着墙才能一步步向外走。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来不及问,就被催促着向内屋走去。 易轲望着正要走进内屋的我,投来了一种绝望而无助的眼神。他好像是在哀求我,无言,却强烈。 他从来没向我投来过那样的眼神,我抱着极度的困惑走进了内屋。 屋子里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男人,领带和头发都打理得十分精神。并且,整间屋子只有他一人。 那人的模样看起来有几分眼熟,但我不知道他是谁。等关上门,他从容地走过来,拿出一把剪刀,绕到我身后,剪开了绑着我的绳索:“冷先生请见谅,迫于一些原因,我们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包含。” “你是?”双手自由后,我直面他问。 “我叫宋琪,在河铭公司供职。” 第十章(3) 原来面前这个年轻人,就是鼎鼎大名的宋琪!我不由得打量了他一番:宋琪中等个子,谈不上有多帅气,但五官长得挺端正,面容和神态都给人一种稳重、干练的感觉。 “我们同贵公司并无关系,把我们抓来有何贵干?”我问。 宋琪的脸上露出了歉意:“抱歉,有一件事,廉总拜托我调查,此事十分机密,只能私下里询问,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把冷先生请来了这里。” “什么事?” 宋琪站到我跟前,把声音压低了对我说:“廉总四十大寿的宴会上,曾经到贵公司来宾的包间里敬过酒,当时廉总不知被哪个小人灌下了一杯下药的酒。我们在你们的包间里找到了同样一种药粉的残留物,可以确定凶手在你们之中。只是你们包间里每一个人都敬了酒,我们不知道究竟是谁。这件事并不光彩,廉总不想大动干戈,也不想伤及无辜,所以,我们希望能找到确切的真凶。” 我十分惊讶,原来廉河铭真的会来查下药的事,还准确地查到了我们那群人里! 我恍然大悟,明白了易轲走出房间时为何那般恐惧,那般哀求地望着我。他刚才一定是撒谎了,要是被抓住,以廉河铭的冷酷,他易轲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而我,在这一刻,变成了能够掌握他生死的人。 “廉总说了,为我们提供线索的人,绝不亏待。但如果刻意隐瞒,就只能当作凶手一并处置。”宋琪的语气平静如水,却字字强硬。他的双眼炯炯有神地和我对视,像一把意欲穿透人心的利剑! “廉老板被下药了?什么药?”那是我回的第一句话,不是回答,而是故作惊讶地反问。 “您当真不知道?”宋琪露出怀疑之色。 “我没有下药。”我斩钉截铁道。 “我相信。”他目光火辣辣地盯着我,“我只是问您,是否知道,或者怀疑真凶的身份?” 我摇头:“那天晚上我喝多了酒,给廉老板敬酒的时候就迷迷糊糊的。后来遇到了故人,敬完酒就早早离开了。没想到,还有这样的事。” 宋琪没有回话,继续直视着我,试图看透我是否在说谎。片刻后,见我毫无惧意,他终于移走了目光,表情也变得轻松了许多。 “刚刚那个易轲,是冷先生的好友?”他转了话题。 “呵呵……”我笑了,“算不上。” “冷先生觉得,他会不会是下药之人?” 我心头颤了一下,但没让他有所察觉,笑道:“他哪有那胆儿,上回不知好歹踹了廉老板一脚,回去就被我们头儿训了一顿,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再去招惹廉老板。” “是吗?刚刚我问他的时候,他紧张得不得了,出去的时候,满背都是汗。” 我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在宋琪那审视般的眼神下惊慌失措的易轲。他嘴上没有承认,肢体反应却已经引起了宋琪的怀疑。 “我看他是怕你们问不出凶手,会拿他当替罪羊吧。”我故作思索,“毕竟,他跟廉老板有过节,嫌疑是最大的。” “好,我明白了。”宋琪点点头,“如果冷先生突然回忆起什么,请务必告知我,这是我的名片。” *** 走出那栋楼,易轲整个人都惊魂未定,半身不遂地跟着我朝前挪步。他心知肚明,我帮他圆了慌,否则他不可能还能从那屋子走出来。他也不开口,好像连说上一句话的力气都没了。 “喝酒去吗?”我问他。 易轲看了我一眼,没吭声,眼神中却明显有了一丝藏不住的感激。 我们进了一家小餐馆儿,找了个安静的位置,点了两瓶酒。 我刚坐下,就给张进打了个电话,告诉他发生的事,并要他记住,如果宋琪再去找他,千万别说漏了嘴。 易轲听后,诧异地问:“进哥……进哥也知道?” “你放心,他不会说出去的。” “……哦”他点点头,欲言又止。 他其实很想对我道一声谢吧,或者问我为什么要帮他,又搁不下脸面,左右为难。 “潘宏季会说出去吗?”我问他。 “不会吧,他找死不成?” “行,知情的也就这四人,只要这四人守好了,廉河铭是查不出来的。”我已经表现得完全站在他这一边了。 后来我听张进说,那天宴席上我们包间里几乎所有人,都在几天之内被以各种方式抓去问过话,包括张进和潘宏季。看来廉河铭这回真是铁了心要抓到凶手,只是很不幸,唯一可能露出破绽的易轲,却在我的掩护下安全逃脱了。而从后来一直风平浪静的情况来看,廉河铭的抓捕行动的确是落了个空。 “你今天,不是说来找我的吗?”易轲忽然把话题转到了我所希望的方向,绕了一大圈,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总算可以期待他的协助了。 “是,我想跟你打听点儿事。”我放下了酒杯。 “什么事儿?” “廉河铭办宴会的那天晚上,后来我离开了酒楼,潘宏季一直跟着我你知道吗?” “知道啊,他是去捉那个落网小丫头的。” “你果然知道他在做什么,那他后来捉到了吗?” “现在捉没捉到我不知道,但那天晚上肯定没捉到。” “为什么这么肯定?” “你忘了,他第二天那么大火气,要我带上兄弟,带上家伙去干了你。还不就是因为你,他没逮到那小丫头吗?他那天都气得鼻子冒烟了,一直在骂你,我还没见他气成那样过。” “他什么时候去找的你?” “天不亮就来找我了,和他带去追人的那几个弟兄一起来的。当时我正要从宴会上离开,就看到他们几个气冲冲地回来了。他见到我就说:‘冷海冰这厮欺人太甚,走,咱们现在就去砍了他!’” 我愕然,易轲对我讲述的细节,是完全可信的,而那天早上遭遇潘宏季围殴的场景也历历在目。从时间上来看,潘宏季跟踪失败以后,就直接回到酒楼,找上易轲就来寻我报复了。如果他真的捉走了舒心,不可能还有空闲来找我寻仇。如此说来,舒心真的没有落到潘宏季手里,至少,在出事的那天晚上,潘宏季是真的没能追上我们,没能下得了手的! 我终于得到了证实,终于有了一件确认的事,虽然这让我更加无从追寻舒心的去向,但至少我可以相信,目前一定不是最坏的情况。 *** 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我迫不及待想把这个消息告诉给雅林,告诉她,别灰心,一切都还来得及! 离开酒吧后,我直径去了协仁医院。我打开了雅林病房的门——房间里,空无一人:床上的被褥没有了,剩下空荡荡的钢架子;床头柜收拾得干干净净,什么东西也没剩下;窗台上的盆栽也被搬走了,窗帘紧紧地闭合着。 雅林,出院了? 我想到了萧姐,她一定会知道。 我很快在办公室找到了推着药车回来的萧姐。萧姐看到我,脸上没有惊讶,只是轻轻地对我点了个头。 “雅林呢?她怎么不在病房?”我直接切入主题。 “她出院了。”萧姐答。 我十分惊讶:“她昨天还在这里,你不是说她得过几天才能好的吗?为什么今天就出院了?” 萧姐走到自己的位置上:“你要不来,我都会去找你。她出院的时候,让我把一点东西转交给你。” 她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鼓得饱满的信封,信封的口用胶水整整齐齐地封着。 我没有撕开,因为我一接过来就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是钱,一叠厚厚的钱。 “她说,这是你给她的钱,她用不着,一张也没动过,你数数。” 我捧着厚厚的信封,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手都快颤抖了。雅林,你真的不需要这钱?你是真的不需要,还是不接受我给你? 见我久久不开口,萧姐说:“她好像跟我说,她告诉过你她要还你钱的。她说过吗?” “她……”我无奈地点点头,“她欠医药费了吗?” “没有。” “她自己交的还是别人给她交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我们不管这个。” “不,你肯定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 “……那,她什么时候出院的?” “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这么着急走?是因为我来看她了吗?我一来她就走了,病都没好就走了,雅林这是在……躲我吗? 我心口猛地一抽! “她出院以后,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她在平城没有住的地方了,一个人难道住旅馆去了?” “她不是跟你说过,她要回老家的吗?” “……” “对呀,她昨天出院直接去了火车站,现在应该还在路上吧。” …… 火车,老家,雅林走了?她真的离开了这里,就这样,一声不吭地,走了? 怎么可能?她都没跟我说一声,一个电话都没有,一声道别都没有。她怎么能一走了之,当一切不存在,当我不存在? 我急忙拿起电话拨她的号码,电话那头一片忙音,然后响起了清脆的语音: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停机。” 我又拨了好几遍,结果都一样。 我呆呆地拿着手机,全身像被冰冻了一样无法动弹。 耳边又响起了萧姐的声音:“对了,她还让我给你带句话,说心心现在很安全,请你不要再操心这件事了。” 第十一章(1) “林林乖乖的啊,爸爸星期天来接你。”我把林林送到幼儿园,蹲下身来对她说。 工厂在郊区,只能住在工地上,无法再每天接送林林,只好把她托付给幼儿园的阿姨。 林林双手扶着幼儿园门前的柱子,睁着一双眼睛望着我。 其实林林的眼睛不算大,一笑起来,会眯成一条缝。光说长相的话,她不是那种长得水灵可爱的小女孩,但我愿意她就像现在这样,长得普通。 林林本来是喜欢笑的,可在我面前她不太敢笑,我不笑她就不笑,我有时违心地露露笑容,她也不会有所回应。萧姐说是因为我不够和蔼,也许吧,我的确做不出那种和蔼可亲又幸福满溢的模样。但我从没对林林凶过,我耐心和她讲话,尽管她还不太能说,我事事顺着她,就算她做错了也从来没有责备。 可林林就是怕我。 也许我内心难以掩藏的阴郁,孩子是能感觉到的吧。 幼儿园的阿姨走过来,拉着林林的手往里走去。 我喊了一声:“林林——你想要什么吗?爸爸来接你的时候给你买来好不好?” 林林回过头,望了我好半天才说:“肯德基。” 我笑了,用力点点头:“好,爸爸下回来接你就带你去吃好不好?” 林林腼腼腆腆地露出一点笑容:“真的?” 我夸张地应:“真的!” *** 时间有时过得很快,当我终于相信那场幻想着会有转机的爱情,真的落寞了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 我再也没有听到关于雅林的任何消息,不再试图打通那个已经停用的号码,不再寻找舒心的下落。 雅林消失了,杳无音讯。 我的生活在无可奈何中恢复了正常,尽管内心在某个深得看不见的地方多了一道口。 可,谁离了谁不能活下去? 一个月后,我突然开始忙里忙外地参与到了长慧的生意中去。 廉河铭从老总变成了酒鬼,河铭公司迅速走向颓然,原本被他们抢走的许多客户,不约而同地回来向长慧抛出了橄榄枝。突增的客户量让长慧应接不暇,于是凡有空闲的人员都被动员到了应对新客户的工作中去。 这类事情我从前并不上心,即便是个升官进爵的好机会,也视若无睹。但这次,我却主动向杜经理申请,一口气担下了应对好几个大客户的任务。我突然很希望自己能够忙碌起来,能有些别的事让我去奋斗。并且,这一次,我要追求一件只要付出了就会有回报的事。 这两年跟着张进学了不少东西,如今已经不用再跟着他,可以独当一面去会客了。那阵子,我每天都专心忙碌着这一件事,花费了大量时间和精力,同时应对这几家大客户,频频出现在买卖场合。只过了短短一个多月,我便同应承下来的全部客户谈判完毕,签完了合同。 这成绩和速度,在所有参与了新客户应对的人员中,都是遥遥领先的。在我汇报完成果后,迅速被全公司通报表扬,原本一个默默无闻的小子,一下子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我感到不可思议,又有些措手不及。 一天,杜经理突然告诉我,他要摆一桌丰盛的酒席宴请我这个功臣。我想象着这是一场庆功会,但当天晚上到达约好的饭店时,却发现这场饭局里,只有我和杜经理两人。 *** 杜经理已入中年,稍有发福,只论表象,颇为平易近人。他坐在我对面款款而谈:“小海呀,我果然没看错人,干得好!”他大拇指高高一竖,“今天,这儿没有旁人,咱也用不着说客套话。我呢,就是看起了你这小伙子,觉得呀,你小子真不错,年少有为!我这人,你还接触不多,接触多了你就知道,我特别喜欢跟年轻人打交道。年轻人身上有我们这种年龄的人没有的活力呀!特别是像小海你这样能干的年轻人,我真是打心眼儿里喜欢。我年轻的时候要是有你这种霸气,长慧肯定不止是今天的长慧。” 这位老总的语气要有多中肯就有多中肯,他双手扶着桌子,脖子伸得老长,说得慷慨陈词,唾液四溅。 他说他不跟我客套,但那架势,我却不得不客套起来:“杜总您别这么客气,我们这些小辈还嫩得很,更别说我,一辈子也混不成您那样。” “哪里的话,哪里的话……”他摆手自谦,“今天,你是我下属,可以后,你一定能走得更远!嚯嚯嚯嚯……”他笑起来,押了一口酒。 虽然在长慧已有两年多,但我和杜经理直接接触的次数屈指可数。如今我知道,他是个十分不简单的人,不仅一手操控着长慧明暗两面的生意,背地里可能还不知沾染过多少血雨腥风,手握着什么牌,有什么样的手段,都不可估量。即便是以白面示人,也不能小觑。 “今天咱就随便聊聊,随便聊聊。啊,你吃啊,吃。”他指着一桌子的菜,招呼着。 我吃了几口,他又问:“这些日子,累了吧?” “为公司效力,不累。”我答得一本正经。 “看,年轻人精力就是好。有干劲儿,好!” 我应和着笑笑。 他又说:“说心里话,小海呀,今儿我可是挖开了肚皮跟你讲话!以前,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小子有那么大本事。几年前,小张跟我说要把你弄进长慧来,我还纳闷儿,你没读过几年书,能做什么呀?你知道小张说看中了你的理由是什么吗?你肯定不知道。他说他在酒吧里看你打了一场架,觉得你身手矫健,说手脚灵活的人脑子也一定好使。你说这是什么理论,完全没有科学根据,可笑不可笑?当时我还真不同意……” 我没插话,默不作声。 “不过后来我想啊,小张推荐的人历来不错。好几个,你看,什么人事部的小郭,公关部的那大学生,叫什么什么平的来着,等等等等,现在都是公司的骨干。小张这人,平日独来独往,从不屑别人与他套关系,也没什么左远房右远房的亲戚一大堆,钱嘛,他更是不贪。所以我想啊,他要的人,一定是有什么用处的。他既然指明了要你,你一定也是有什么过人之处的。我当时出于这个想法,答应了小张。你看,我瞧对了吧!” 我只好感谢了一通知遇之恩。 “公司委员会昨天开会都研究好了,决定提拔你为业务骨干,第一件事儿,给你加薪。数额上我们还没有定下来,一致认为得听听你的意见。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我提,我们会尽力满足。另外,这些日子你老是在外奔波,都没好好休息,工作也完成得出色,公司决定给你一次性奖金一百万!” “一百万?这太多了吧!”我真有点惊讶了,从来没听说公司给过谁这么大的数目。 “这不是爱惜人才吗?给你提高生活水平,不就望你安安心心给公司出力吗?这点钱算什么,要是为这点钱让小海你给跑了,公司岂不是整天如芒刺在背,得不偿失啊。” 杜经理的话说得很轻松,像是席间逗乐,但我却无法平静。这也太夸张了,完全超出了公司正规的奖金范畴。我做的不过分内之事,就算完成得比别人好一点,也不至如此。 “杜总,我看这不太合适,您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么大额的奖金,实在是承受不起。”巨大的金额让我生了疑,第一反应就是得把这钱推掉。 张进说过,这行道历来都是给了钱就得办事,没有办了事不拿钱的,更没有拿了钱不办事的。起初谁也不会告诉你那钱后面还有什么戏,借着什么奖励,安抚,逢年过节,婚礼葬礼等等借口把钱硬塞给了你,你要以为这样就完事了,那便是大错特错。过不了两天,必定有人上门请你,到时你拿了钱,经不住人忽悠,一心虚,就投降了。 “小海你就别推了,你又不是不明白,这大伙儿研究决定的事儿,没法儿改。这是公司给的,正规的奖金,又不是我杜某个人给的。”他的语气变得有些强硬。 我更加坚信了,绝不能拿那钱,我还不想年纪轻轻就被迫给谁当牛马。 于是我装出一副年轻人不懂事的模样,笑着说:“这样吧杜总,那钱非要算我的,那就算我的吧。可是,我现在,您也知道,单身汉一个,生活起居,家里家外的没个人打理。跟张进一起住久了,染上了花钱大手大脚的毛病,平时没有那么多钱还能节制些,这要是突然发财了,我还不马上就给挥霍光了。说不定某天还会学得跟张进一样,风花雪月,不务正业。” 杜经理觉得我说的话挺逗,呵呵呵地笑开了。 我继续装嫩道:“钱吧,我不能拿在手上,您信得过我,可我信不过我自个儿。您现在要是给我,过个两三天保准它就没了,再过两三天,我绝对压根儿不记得有这么回事儿了。这多不好,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上级领导的心意。公司帮我先记着,如何?等我哪天找到对象了,再跟公司要来这钱结婚用,岂不是最好?反正我完全信得过你们,一百万一分都不会跑!” 杜经理不说话了,背靠在后座上,一手端着酒杯轻轻地摇晃,两眼直直地盯着我,眼神中带着极度的不快和费解。他又不是傻子,不可能看不出来面前这个毛头小子在跟他装傻。他或许更是惊讶,我竟然能坚决地回绝那么大一笔钱。在他眼中,就算视钱如粪土,这样不经世的小子也没有在他兜了一大堆圈子,放了一大片烟雾|弹后,还能迅速冷静选择抵抗的本事。他或许突然发觉自己小看了面前这个年轻人。 “怎么样?您看还成吗?”我脸上的表情依旧是一片单纯的诚意,让他无从发火。 杜经理押了一口酒,盯着我看了许久。过了一会儿,他说:“公司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先例,章程里也没有这种条例,这恐怕,不好实施。” 我反驳:“规矩都是人定的嘛,怎么定规矩还不是为了把事办得更妥当。” 杜经理笑了:“这个嘛,我也做不了主,回头,委员会讨论讨论吧。” 第十一章(2) “什么?杜老头子要赏你一百万?”张进差点没把嘴里的饭喷出来,“这下好了,你牛!老头子没被你气得脸上红一块紫一块?” “你说,我今天如果要了钱,下一步他想干什么?他要我做什么?” 张进两根手指托着下巴,作出一副冥思苦想的样子:“老头子最近有什么野心?” “最近不是挺顺的吗?长慧的业绩爬得很快。” “这恰恰是问题的关键,太顺了!”张进兴奋起来,“我总觉得,公司最近要做点儿什么动作。你知道吗,潘宏季现在都在帮杜老头干事儿了。” “潘宏季?他不是长慧的人啊。” “谁知道呢?上回他说他有了新任务,从那时起,他就开始接触生意场上的事儿了,现在已经确定是在跟着老头子干了。可潘宏季那厮只不过会耍刀弄枪,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真不知道那个老葫芦在卖什么药。” 这的确叫人生疑,潘宏季从来不干正道上的事,他也参与了,就表明这一定又是一场晦涩的生意。 “总之你没要钱就对了,省得招些麻烦事儿。你放心,老头子再怎么气也不会开了你。你那生意谈得,指不定多少公司都想开高价挖走你。长慧再怎么黑,明面儿上的生意始终还是大头。老头子估计还真有怕你跑了的意思,你这一拒绝,他恐怕还真着了慌以为你要跳呢!” “跳?我跳哪儿去?大哥您在这儿驻扎,我能跳哪儿去?” “贫!少跟我贫!”张进拿筷子“砰砰”敲了两下碗,“你小子倒还真行,我说我没看错人,这么快,连杜老头子都开始犒劳你了啊。这么有本事,杜老头应该会重新考虑怎么用你了吧。让你去谈生意给他赚大钱,可不比让你去打架强?你说不好还真不必担心被拉进去。” 我却眸色一沉:“可是,我在你这里住了这么久,跟你走得这么近,杜经理真会相信,我对长慧背地里的那些事,一无所知吗?” 张进半张着的口顿时就定住了。半晌后,他也沉着声音说:“别说你跟我走得太近,就算不是这样,前阵子你坏了潘宏季的好事,他肯定会跟杜老头打小报告的。杜老头怕是……真不会放心你。” 话题突然有些沉重,两人都不知该怎么继续了。张进便生硬地笑了一声:“嗨,事到如今,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反正你给杜老头赚的都是正经钱,有这本事怎么都不是坏事。” 我没搭理他,他却忽然放下了碗筷,两眼瞪得滚圆,直盯着我瞅。 “怎么?”我疑惑。 他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我在想,你……” “我怎么了?” “今儿不跟你瞎扯。说真的,我发现,你最近有些变化。” 我看了他两眼,自顾自地吃饭,没说话。 “以前真不觉得你会把这些事儿干得那么利索。不是说你没能力,是你不会这么上心。你不是自恃清高,不染俗事吗?怎么突然变了个人儿似的,天天跟着客户跑来跑去,这么热衷?心理学上说,一个人突然变成了事业狂,一定是感情上遇到了挫折。你小子是不是前段时间受刺激了?” “去!”我不打算就这个问题跟他纠缠下去,拿起饭勺盖了一大勺饭在他碗里,“多吃饭,少说话。” “哎呀我不吃这么多!你少来!”他气愤地又把饭拨回去,歪着嘴笑,“看来,八九不离十啰。” 我没接他的话,从前不会提的事现在更不会提,往事伤人,何必老挂在嘴边。张进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都“盖棺定论”的事了,我还申辩个什么。 “每次我跟你提那个姓罗的丫头,你都跟我急,现在呢?还急?” 我看了看张进,还是不回答。我能猜到张进是怎么想象这件事的:这个叫冷海冰的小子,遇到了一个貌若天仙的姑娘,动了一回心,却没被人家瞧上,于是心如死灰,纵身投入革命事业奋斗不已。其实,他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说白了,还不就这么一回事。 “真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海哥也会被情所扰。这天下最厉害的真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尤其是那些漂亮女人,你说她们有什么好?” “是啊,她们没什么好。那你为什么一天不碰身上就痒痒?”我马上还他一句,嘴角忍不住笑。 “去去去!小毛孩儿懂什么?”他又装起老来,“咱俩能有可比性吗?你是少不更事、情窦初开,我不过就一老男人花钱买乐子,这东西不着边儿的……” 我笑道:“得,什么时候你也带我去玩儿玩儿,我现在也消费得起了。” “你去干嘛?什么春花儿翠叶儿的你能喜欢?” “你不是常常教育我,男人都是一种货色吗?我跟你,半斤八两。” “兄弟,看来你受的打击真不小,这种话也说得溜溜上口了。你听我一句,这女人啊,就这么一回事儿,好看不中用的多得瞎子都能见着。今儿我可真得教训教训你,你说……”他的话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我心不在焉地只顾吃饭,便气冲冲地一把夺走了我手里的筷子,“我今天可跟你说正经的,你能不能认真点儿!” 张进一反常态地严肃着脸,那些已经在嘴边挂油了的滑腔怪调也一骨碌地全被收了起来。 “我真没事,张进,过去的事不想提了。”我把语气放得轻松。 “知道,其实你是个明白人。你在这儿住了有快三年了吧?” 我点头。 “三年,不短了。可三年了,我就没见你那么呆过。” “呆?”我这才想起,雅林刚走的头几天,我的确在自己的卧室里一呆就是一整天。 “你那几天呆得我都不知道怎么办好了。一个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软弱的人让人看见了软弱,那只能说明,他真的遇到事儿了。” 我将背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坐着,没有同意也没有反驳。 “你呀,自己的事儿都不爱说,不管多大,不管多严重,总是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好像什么都能摆平似的。等你也终于遇到摆不平的事儿了,你就开始听别人的意见了。不是吗?我记得很久以前我就跟你说,叫你多在公司的事儿上操点儿心,你就是不听,整天混吃等死,摆着那么好的脑筋浪费。现在你怎么听了?觉得有道理了是吧?觉得你那套小儿科的想法不现实了是吧?你早听我的,现在肯定早翘了我们组那傻叉儿组长的位了,他哪有你能干事儿啊?你现在懂了吧,男人没有事业,不可能有爱情!不说别的,你要早一点儿坐上个组长的座儿,那姓罗的小打工妹儿还能离得了你吗?” 我耸耸肩笑,以前张进这么说雅林,我心头肯定不舒服,而现在,我只当是笑话听听。 但,我永远无法把雅林和那些世俗联系起来。遇见她的那段日子,我就像是去过一片一尘不染的原始森林,和她在一起,同和其他任何人在一起,像是处于完全没有瓜葛、没有重合的两个世界。不论结局如何,她在我心里,永远都会是那个样子。 “这天下的女人也就那么回事儿。你接触得不多,你要看多了玩儿多了,你就明白了。我是见得太多了,我还能不知道吗?甭管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中看的不中看的,甭管比你大比你小,结了婚还是没结的还是结了又离了的,甭管是黄花大闺女还是老处女,都一样!我跟你讲,都一样!” 张进讲得眉飞色舞,慷慨激昂,恨不得提着我的耳朵往里灌。但他那些把女人贬得一钱不值的理论,却着实把我笑得前仰后翻。 “你认真点儿行不?我可是在讲你的事儿!看你为一个女人成那个样子,我他妈气愤!” 我捂着肚子忍住笑,想说点什么又说不出来。 “有这么好笑吗?我操!”张进骂了我一嘴,气呼呼地一个劲儿接着吃起饭来。 我真是很久没那么疯狂地笑过了,也不想去制止狂笑的冲动。于是我干脆不再拿起碗筷,就看着张进赌气般的往自己嘴里填塞食物而笑个不停,直到他把桌上的菜全吃光,得意地瞪我一眼,表示“让你笑我,看我不饿死你!” *** 我拒绝了杜经理的馈赠两天之后,又接到了他的电话。 手机响起的时候,我刚从外头回来,正准备把外衣挂上架子。张进在外忙生意,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我看到手机上显示出杜经理的名字,迟疑了一下,才点了接听键。 “小海,是我,老杜。” “杜总好,是不是又拉到桩大生意了?”我客套着。 “这么神,小海!还真让你给猜着了。”他很不自然地笑了两声,幽幽地吐了句,“刚从外面回到家里,辛苦了吧?” 这话让我心里一震——他知道我刚从外面回来?他怎么知道得这么准确?他在监视我? 我的意识一瞬间转移到楼下,立刻走到阳台,探出头向下看——一辆崭新的轿车就停在楼道口,开门走出来的是杜经理的私人司机,他正仰起头向阳台上的我招手! “看见了吧?最新款的大奔,怎么样?还行吧?小海你不就是年轻人不相信自个儿,看不住钱吗?这问题,好解决!杜某都替你想好了,你看啊,挣钱是干嘛用?买车买房买女人!等你到了我这年纪你就知道了,这男人呀,忙活一辈子,还不就图这几样东西。这一百万呢,买房,差了点儿。女人嘛,虽然我也知道,你的个人问题还没有解决,但这也不光是钱的事儿,公司也没办法替你张罗。于是啊,只有车,这些钱还真拿得下来!这样一来,就处理稳妥了。我已经叫小路给你开过去了,你现在马上看看车去,要是验收合格了,我晚上就叫商家上门把手续办了。你放心,我们是请专人看过的,质量绝对放心!” 我拿着电话,看着那辆新得和这栋旧民宅极不相称的大奔,眼球都被定死在了那纯粹的黑色上。 “杜总,您……这……” “别告诉我你不需要车!这年头,车比房管用,好多人宁可买车也不买房,宁可回家住个破篷子,开出去的车也一定得气派!你需要车,你就是追女人,也需要车!” “我……”那一分钟之内,我突然变得口吃,一手扶着阳台的围栏,脑子拼命转动也想不出词句来把那个张进嘴里“可恶的姓杜的”给堵回去。 我眼前若隐若现地出现了黑雾一样的东西,令人感到未知又恐惧。 原来有些事,不是你轻而易举就能拒绝的。杜经理果然已经把我认定为内圈人了,而身为内圈人,容不得你不沾腥!他一直没有真正差遣过我,是因为我从前默默无闻。但不知是我近来出了些风头,还是保护舒心的事让他起了疑,他开始注意我了,不会再给我自由来去的机会! 有些事,永远不像你想象的那样简单! 第十二章(1) “就这样了?”张进点燃了一根烟,蹲在阳台边上。 四周静得要命,一点风也不吹,张进手里的烟就呈一条细线直直地向上升去。 我靠在阳台的门框边,也点燃了一根烟,一语不发。 张进听见打火机的声音,回头望了我一眼。我以为他又要骂“你还真上瘾儿了”,因为我的确是最近这段时间才开始频频抽烟的。但是今天,他什么也没说。在我向他介绍了楼下那辆招人的大奔,以及那辆大奔来到这里的过程之后,他就只问了句:“就这样了?” 张进异常沉默的回应总给我一种大难临头的感觉,他的表现和事实从来就没有不一致过,这让人感到真正的不安。 他抽完了一根烟,烟头也不掐灭就随手往楼下一扔。 “你别乱扔。”我吐了句。 张进回头看我一眼,故作疑问。 “阳台下面可一新车。”我解释。 “怎么,心疼了?”他语气格外冷漠,还夹带着几分嘲讽。 “你什么意思?”我的腔调也跟着带上了几根刺。 他又站起来问我要烟抽,我把烟盒放进裤兜里,不给他,他二话不说就来拽我护着烟盒的手。 “你别抽了,你能把那车抽回去?”我说。 “哼,抽回去?抽回去这事儿也没完!你信不?”他把俩只眼睛瞪得滚圆。 “那你也别抽,姓杜的找也是找我,你别跟着瞎着急。早知道你也没辙,我才懒得告诉你,自己想办法。” 张进张张嘴,欲言又止,极其不满地盯了我一眼,回屋去了。 那一整天,我们都没再说过一句话,各怀心事,拉着一张脸,谁也不开口。那个黑色的东西就那样稳如泰山地堵在门口,堵得两个人心慌。 直到第二天早晨,在张进套上外衣,拉开门要出去的时候,我才出现在客厅,姗姗问了他一句:“张进,如果长慧被彻查,你会怎样?” 张进整个身子都僵了,像尊雕塑一样杵在门口。 然后,他仔细地关上了门,沉着脸回答我:“你想都别想。我知道的就是冰山一角,就是卖了自个儿去自首,长慧也未必会被彻查。就算被彻查,长慧可比那场火复杂多了,一天两天可查不清。但杜老头要剁了你,半天就够了。” “我知道,我没想什么。”我的语调波澜不惊,却清清楚楚地重复了一遍,“我只是想知道,你会怎样。” 张进静站了一会儿,严肃的表情忽地放松下来,眼角眯起一丝尴尬的笑:“干嘛这么如临大敌?我不过一小跟班儿,就捡了几粒肉渣儿,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够坐牢?”这是我第一次如此直白。 张进倒也不避讳,抓了抓后脑勺,无关痛痒地回答:“我还真没算过,要不你帮我算算?我拿的那点儿,都花天酒地挥霍了,你看着我怎么挥霍的,该能算出个七七八八。反正,就那么些了。我估摸,撑死蹲个一年半载,不能再多了吧。” *** 询问张进这个问题,并不意味着我要做什么。我很清楚,长慧同丰盈是一样的存在,并且它们同气连枝,绝不是颗好拔的钉子。身在这浑水中,我所能做的,不过是裹好自己别被浸染。但若有人非要扯开这层包裹,我却无法预料,抗争会升级到哪一步,会连累到张进吗? 很多天,我跟张进都处于一种低落的状态,话很少。我们都在逃避,逃避眼前这件棘手的事情。 某天下班后,我实在憋闷,不想早早回去,便去了公司附近的一个小酒吧。没想到在那个酒吧里,我居然与很久不打交道的潘宏季照了个面。 “哟,海哥!”潘宏季先看到我,直接在我对面的位置上坐下。 现在再看到潘宏季,已经没有之前那么厌恶了。那些事对我而言,已经过去,不会再在我心中掀起太多涟漪。 “海哥寻常喝酒不都跟进哥一块儿么?今天怎么有兴致一个人来?情绪看着也不高,怎么了,有心事?” “你这么关心我?”我不冷不热地回他。 “呵呵,海哥以后说不定会变成我的顶头上司,关心一下,总是应该的。” 我撇起一边嘴角:“你又不是长慧的人,连杜总都算不上你的顶头上司,我怎么可能管得了你?你还是听丰盈的吩咐比较好,总能接到些刺激的活儿干。” “瞧你这话说的。海哥,有句话我说了你恐怕不爱听。”潘宏季用两根指头熟练地玩弄起酒杯,“其实海哥,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死板,不大度。哥们儿们都是拿命出来混的,都不容易,一点儿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一杯酒内必消仇,你又何必记恨至今呢?再说,那档子事儿不都过去了?” “记恨?”我冷笑,“我可没记恨你什么,你没记恨我就谢天谢地了。” 潘宏季听得出这是反话,但他只是笑了两声,抿了口酒,不予计较:“那就好说了,毕竟咱们俩马上就得一起奋斗了,同甘共苦的日子就要到来,好的开头还是至关重要的。” 我抬起眼皮看他:“一起奋斗?从何说起?” 潘宏季不声不响地递过来一份文件:“这是长慧未来几个月的计划书,目标:收购河铭公司。这可是绝对内部的机密资料,只有杜经理、你和我三个人知道。杜经理特别嘱咐过,千万别外传!” 我有些吃惊,难道杜经理最近正在秘密策划的大动作,就是这件事吗?廉河铭,那个已经在这块地方稳稳扎根,从来没有人妄想去撼动的大老板,杜经理居然打起了他的主意。 “海哥近来搞定了那么多河铭公司的老客户,想必对河铭公司现今的状况也是了如指掌了吧。廉河铭自四十大寿以来一直一蹶不振,河铭公司群龙无首,出现了权力真空,接二连三做出了许多错误决策,导致资金链出了严重问题。这廉河铭自负透顶,从来不放权给下属,河铭公司从前不管什么事,大大小小全都是他一人说了算,处处离不得,如今他一撒手不管,平日井井有条的公司忽地就乱成了一团,内外各种事务运行上都出现了漏洞。可以说,整个庞大的河铭公司正在从内部崩坏,短短两个月的时间,就走到了崩溃边缘。而长慧,长期受迫于河铭公司的强势,现在就差釜底抽薪这最后一步,就可以搬倒他们了。只要河铭公司完蛋,咱们干脆收购了他们,利好远远超出笼络这些客户,何乐而不为?”潘宏季整个一副公事公办的口气。 我对潘宏季带来的话题多少有些兴趣。最近一个月,关于廉河铭突然患上了抑郁症,河铭公司多处亏空,内乱不断的传闻已经铺天盖地起来。我一开始以为只是无稽之谈,像这种风口浪尖的人物,就是说他私生活有多混乱都不足为奇。但有一回,我却偶然地亲眼看到了廉河铭在路边一个酒摊上喝得醉醺醺的样子。 这个了不起的大老板一向很注意个人形象,从来不屑沾染路边的小商贩,但我看到他时,他却衣冠不整,胡子头发也乱七八糟,似乎很久没打理过了。他就那样歪歪斜斜地坐在木桌旁,死死地抓着酒杯,尤其是那眼神,竟是死一般的痛苦和抑郁。 那副样子真叫人触目惊心,那真是高高在上的大老板——廉河铭吗?究竟出了什么事,把他变成了那副模样?两个多月前,他还威风凛凛地大肆操办寿宴,怎么突然间就判若两人?而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廉河铭现在的颓唐都只因为易轲在寿宴上对他做的那个小动作。 我斜着眼看了看面前的潘宏季,他看上去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我说:“看来你对走到今天这一步早就有了预见。” “这话从何说起?” “不是吗?你早就开始打河铭公司的主意了吧,你来平城,并不仅仅是为了帮丰盈老总复仇。这两年,长慧在平城很受河铭公司的打压,早就想挫挫这个强劲对手的锐气,而丰盈跟长慧有多年的交情,长慧在平城的势力也会影响到丰盈的利益,所以丰盈想助长慧一臂之力。你也说了,河铭公司的体制有先天缺陷,廉河铭的权力过大过满,一人倒下,全公司都得瘫痪。所以丰盈和长慧打算以人身攻击的方式从这个总裁身上打开缺口,而这种事情,自然是你最在行。你肯定设计过各种攻击廉河铭的办法,但它们可能都不奏效。于是你利用易轲那个蠢蛋对廉河铭的一架之怨,试了试那种下三滥的办法,让廉河铭在自己的大寿上出了丑,以期他因个人处境的窘迫影响到河铭公司的运营。说实话,一开始我觉得这想法简直荒唐,幼稚至极,廉河铭怎么说也算个草根出身的企业家了吧,摸爬滚打了那么多年,什么事情没见过,这点小伎俩能把他怎样。不过现在看起来,我似乎还真小看了你,也许你那招还真管了用,也许你还用了其它的我没有见识过的手段,廉河铭才会栽在你手里。” 潘宏季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冷冷地笑了一声:“海哥果然是厉害,什么都逃不过你的法眼。不过,你太瞧得起我潘宏季了,给易轲出那个主意,不过是觉得好玩儿,玩玩儿而已,我根本没指望过那么个小伎俩能奈何得了廉大老板。不过我承认,我潘宏季呢,别的不行,就是运气好,我也搞不清为什么这么容易,廉河铭还真就变成了一个不理事的大酒鬼。这事儿我刚知道的时候也是吓了一跳,这一向视公司如命的廉老板,怎么突然就对河铭公司放手不管了?这事儿我还真去打听过,但奇怪的是,就连河铭公司内部都没人知道究竟怎么回事。不过话说回来,这也不是我该操心的事儿,好事送上门来,还能不抓住机会么?” 如果潘宏季没有故弄玄虚,那么这件事可能的确另有原因。但就像潘宏季说的那样,那些,不是该我们操心的。“文件里写了什么?”我步入正题。 “当然是釜底抽薪的具体方法啰。”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河铭公司有个长期合作的老客户,远在外地,姓曾。这个曾老板对河铭公司非常忠诚,丰盈集团曾经开出过很高的条件也没能让他们动摇。据内部消息,半个月后,曾老板会来平城跟河铭公司谈新一轮的合作。对于现在的河铭公司来说,这个客户至关重要,就指望着他们送来救济金渡过危机了。换句话说,我们只要搅黄了这场生意,河铭公司就再无翻身的可能,只能乖乖等着被收购了。” “廉河铭都不在位置上了,谁去跟曾老板谈?” “海哥你还记得那个宋琪吧?就是那个把我们都抓去问过话的廉河铭的小跟班儿。廉河铭一蹶不振之后,他就变成了河铭公司的主角,现在整个公司都靠他撑着。” “这件事,找我有什么用处?” “用处太大了!海哥现在已经是生意场上的风云人物了,跟宋琪抢客户的任务,非海哥上场不可!” “你已经说过了,丰盈开出过很高的条件都没能成功,我能做什么?” “没错,这件事光是谈判、拼条件是没有用的,非常时期得有非常手段。这就是为什么,这件事少不了我潘宏季的原因。”潘宏季的眼神里突然露出了凶光,那神情就和他当初看到舒心时一样! 我心里顿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这个杀人凶手又要举起他的屠刀了吗?这场生意本来毫无胜算,但为了让河铭公司万劫不复,他又要无所不用其极了吗? “你想做什么?你要怎么对付他们?” “这就不是海哥操心的事了。而且,又不是要海哥亲自动手,只要协助我就可以。你就放心吧,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的。”潘宏季故作正派的表情里,藏不住那一丝阴邪。 我意识到这件事背后一定大有文章,潘宏季所谓的协助,绝不是个事后还能脱身的差事,这该就是杜经理的安排了吧。我本能地抵触:“既然主要靠你,那谈判的人,派谁去不都一样,为什么要找我?” 果然,潘宏季眯起眼睛盯着我,回答道:“杜总说了,海哥是最能干的,这是件大事,非海哥亲自上阵不可!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尽管做过这样的心理准备,但真的事到临头,我依然感觉如芒刺在背。“抱歉,这桩生意的谈法我不习惯,恕我不能胜任。”我的手握紧了酒杯,用低沉的语调试图拒绝。 潘宏季只是笑着摇摇头,不紧不慢地回答我道:“海哥,你保护舒心那件事,本来就不符合丰盈和长慧的利益呀。要不是杜总帮你解释,我还真以为你是颗老鼠屎。原来你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受到器重而已,这次有机会了,还不好好表现,立个大功,怕是杜总会多想了哟。当然,海哥对我有偏见我也是知道的,要叫你同我合作,恐怕比刘备三请诸葛亮还难。于是我就告诉杜总,说海哥或许会对大奔感兴趣。” 潘宏季最后一句话字字句句都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原来把一百万换成车硬塞给我,是潘宏季的主意! 我诧然,难不成这就是他蓄谋已久对我的报复?让杜经理把我愿不愿意接下这个差事,作为判断我对长慧是否忠心的标准,是要硬把我往绝路上逼啊! 第十二章(2) 当天晚上,我把这件事告诉张进后,他惊得目瞪口呆。“这事……不简单啊。”他脸上阴云密布,“那姓潘的究竟要干什么,杜老头又要安排你干什么?他们什么时候才会告诉你啊?” “不知道。” “恐怕,他们事到临头才会告诉你,那样就糟了,到时候你根本来不及想对策!” “你觉得杜经理会让我做什么?” 张进往沙发上一坐,点燃了一根烟,皱起了眉。他思索了一会儿,对我说:“那个宋琪,肯定也不是个好对付的家伙。” 张进没有回答我的疑问,而是把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突然提起了宋琪:“廉河铭失能以后,河铭公司在头一个月完全是乱套的。那个宋琪以前也不过是个跟班儿,有个高管的职位却因为太年轻并不能服众。但在河铭公司乱套后,廉河铭却突然宣布,让他暂代自己的位置,站出来主持大局。河铭公司几乎已经是大厦将倾,但宋琪得权后,却实实在在做了不少事,河铭公司的乱象也正在他的努力下,一件一件地被理顺。现在那宋琪又抓住了雪中送炭的机会,你觉得他能不拼死保住这场生意吗?再说,这么一个年轻有为的人,大难当头却没有另谋出路,我看呐,他从一开始就准备死守,想把河铭公司重新竖起来,到那个时候,廉河铭这膝下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一翘辫子,河铭公司还不顺理成章就成他的了。” 张进突然谈起了宋琪的处境和意图,倒让我产生了兴趣:“我记得以前有种传闻好像说,廉河铭要收宋琪做干儿子,有这事儿吗?” “好像是说半年前廉河铭有回庆功宴上自己说的,不过这话算不算真就不知道了,反正直到现在都还没听说。但我看呀,这事儿准成,就是亲生儿子也没几个这么上心的。” “所以这桩生意对宋琪来讲是志在必得,如果杜经理这边要耍小动作,他会抵抗到底。你是想这么说吗?” “没错!”张进吐了一口烟,“这可能是你唯一能利用的点。” “利用宋琪来对抗杜经理和潘宏季?”尽管我猜到了张进的言下之意,但依旧免不了惊讶和怀疑,“宋琪这人你我都接触过,他可能是很有能力,善于做生意善于管理公司,可是他并不善于跟潘宏季那样的人斗,他耍不来那些小聪明。上回他替廉河铭调查下药的凶手,简单的几句谎言就蒙混过关了,这要是跟潘宏季对上,还不被玩弄得找不着北吗?” 张进就笑了一声,不屑道:“你这么小看宋琪?我看呐,那次你说的谎,他未必真信。” “可他确实没有再来找我们的麻烦,也没有再追查了。他要是不信,怎么会没了下文?” “你还别说,那件事我当时我就觉得蹊跷。你说姓廉的从前什么德行,谁说了句不好听的都要大发雷霆给人报复回去。这回被人害得这么惨,居然没有把有嫌疑的人全部揪出来严刑拷打问出个所以然,就这么偷偷摸摸地把人一个个拉去问个话就完事儿了。这处理方式也太窝囊了吧,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你认为,宋琪没有为难我们,是有别的原因?” “这不好说,我也只是猜测。我只是想说,宋琪这人,你我都没有深交过,他究竟有几斤几两,还是个未知数。他要是真跟潘宏季杠上了,谁站上风,还真不好说。” “所以你是要我事先把杜经理和潘宏季要跟他抢客户的事告诉他,让他提前防范?可是这样做,我又有什么好处?” “实话实说只能让宋琪做一些防范,当然没有好处。”张进盯着我的目光变得炯炯有神,语调也压低了些,“我要是你,就明明白白地告诉宋琪,就说潘宏季要致他于死地!” “……!” “那姓潘的是不是真要杀人放火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宋琪相信,自己正被人拿枪口抵着脑袋!那样的话,宋琪一定会有反击行动,会和姓潘的正面对抗。如果潘宏季栽在了宋琪手里,你也就不用做什么了。杜老头总不至于派你去干了宋琪吧,你没做过这种事儿,这不现实。如果宋琪栽了,那河铭公司就已经彻底没救,跟本到不了谈生意的份儿上。不管哪种结果,至少这一次,你都不用被杜老头使唤了。” 我明白了张进的意图,他是要我把面临的困境转嫁到宋琪身上,让他们两个互斗直致一方落败,让这件事在我被卷进去之前就宣告终结。这确实是困境之下的一步妙棋,一时之间很难想出更好的办法。于是我顺着张进的思路琢磨:“可是,宋琪未必会信我。” “他当然会疑心你为什么要把这消息告诉他,你是杜经理的人,这样做看似对你并无好处。宋琪不是傻子,所以你别跟他绕弯子,直接跟他挑明,就说你跟潘宏季有仇,除了不想看到他事成之后攀得比自己高,也想趁机报私怨。如果他非要追根究底问你们是怎么结仇的,你甚至可以直接说明白原因,就说舒心那小丫头是你亲戚,一家都惨死在了潘宏季手里,还没办法给他送进局子。” 其实我从来没对张进解释过舒心和我的关系,尽管他追问过无数次,但我始终以沉默相对。我不知道在张进的认识里,我千方百计地解救舒心究竟为何。或许他真的以为舒心是我的远亲,毕竟关于童年和家事,我是从来都闭口不谈的。他怎么以为都无所谓,只要他猜不到这同雅林息息相关,我便不会解释一句。 “如果潘宏季被宋琪干掉了,杜经理会不会怀疑是我告了密?”我接着说。 “有可能。”张进把烟头一扔,“可怀疑归怀疑,他不会有证据。再说,从宋琪的角度来看,出卖你没有任何好处,他不仅不会出卖你,还会卖你个人情。跟河铭公司的领头人攀上点儿交情,将来一定会有好处。” *** 张进出的主意在当时就几乎是我能自保的唯一选择了,我没有多想就同意了这个办法。而今回想,当初这个大胆的决定,去面见宋琪的抉择,就像是上天注定般的,让我在绕了一大圈之后,又在一瞬间,回到了原点…… *** 宋琪一开始对我提出的见面要求并不感兴趣,以腾不出时间为由想推脱。在我反复强调有非常重要的事,一定要当面告诉他之后,他才勉强答应空出半天时间来。 他开车来到我们约定的地点,打开车门,礼貌地同我打招呼:“冷先生,上车吧。” 宋琪依旧是一身西装革履,显得精神抖擞,但他的神情里还是流露出了一丝藏不住的疲惫。想来应对河铭公司的烂摊子,实在是很伤神。 “冷先生所谓的重要又秘密的事情,难道是想起来给廉总下药的真凶了?” “不是,是别的事。” “哦——”宋琪没有追问,踩下了油门,“那我们找一处清静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说吧。” 宋琪开着车朝前使,一边开还一边友善地同我谈话,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不同于第一次打交道时的严肃和压迫感,宋琪给人一种为人处事十分成熟而有分寸的感觉,没有急着问我究竟要对他说什么,也没有因为忙碌而怠慢于我。 我想,这才是他一贯待人接物的方式吧。 车开出十来分钟后,宋琪突然把车停在了路边,一脸抱歉地指着窗外说:“冷先生,真不好意思,我一直想来这家店看看,可一直没空出时间。没想到今天碰巧路过,您能等我一会儿吗?” 我顺着窗外望去,路边是一家装饰得十分上档次的花店。“没关系,好不容易来了,不看看可惜了。” 宋琪感激地点点头,下了车。没走出多远,他又折了回来,拉开副驾驶旁的车门抱歉地对我说:“我可能得挑一挑,恐怕得多等一会儿,冷先生要不出来抽根烟。”说着,他麻利地打开了我面前的抽屉,各种名贵的香烟陈列在里面,“您看您喜欢什么牌子,这是打火机。” “谢了,我平时不抽。这样吧,你不介意的话,我也一块儿进去转转。” 宋琪便笑了:“冷先生若有兴致相陪,那真是莫大的荣幸。” 这家花店的确称得上豪华,各式各样的鲜花琳琅满目。宋琪来回地看,精挑细选,服务员一路跟着,殷勤地给他介绍各种花卉。 “送女朋友?”我笑着问。 宋琪想了想,点了个头:“对。” 我便开玩笑:“想不到宋先生也是风流之人。” “呵呵,见笑了。” “女朋友的话,那不是可以送玫瑰吗?玫瑰代表爱情。” “是啊,只可惜,她不喜欢玫瑰。”宋琪说得很肯定。 “是吗?” “我上回就送她玫瑰,她好像不太喜欢。”宋琪思索着,然后看向我,“冷先生好像对花很有研究,那依您之见,不喜欢玫瑰的女孩子会喜欢什么?” “没有没有,没什么研究。”我笑笑,“不过不喜欢玫瑰的话,我想,应该是个文静的人吧,平淡,而不是浓烈。” 宋琪眨了一下眼表示肯定。 我不知怎的突然就想到了雅林,想起她曾经说过喜欢百合花,喜欢那种干干净净的雪白。于是我顺口说了句:“百合怎么样?” 宋琪听到“百合”二字,竟然茅塞顿开:“对了,百合!我怎么没想到,她在她的屋子里种了好几盆百合,她一定喜欢。冷先生真是太厉害了!” 宋琪一边恭维,一边高兴地挑了一大束百合,并用最精致的包装打点了一番。 付完钱后,我们一起走出店。 宋琪捧着一大束花,正走到车门边准备开门时,突然被一个飞奔而来的人猛撞了一下。那人撞完他后随口道了声歉,继续朝前飞奔,似乎并不是故意的。 但我习惯性的警觉告诉我,那人偷了宋琪的钱夹!我看见了那一瞬间他的动作,不是偷,完全是抢!也许是刚才掏钱买下那束价格不菲的百合让那小偷看出了他的阔绰,由此心生了歹意。 我毫不迟疑迈开腿去追那个小偷。当时已是入冬,平城冬季的寒冷驱散了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街道十分空旷。这使我无法叫人拦截他,但也不会因看错人而跟丢。 我不记得我当时追了多久才追到那个小偷,大概跑完了一整条街。我那么义无反顾地去追,却并不知道那个一瞬间的决定对我后来那么长的人生有着多么决定性的影响! 如果我当时没有那么义无反顾,或者就算我义无反顾而老天没让我追上那小偷,也许我后来的生活就不会又一次不可逆转地偏移了轨道…… 小偷被我逼进了死胡同,终于交出了抢去的钱夹。我打开钱夹点东西,但就在我打开的一刹那,我的手和我的整个思维突然间静止了 ——钱夹里贴着一张照片,照片上那个女孩的笑容同我内心深处珍藏的那个面容一模一样! 我怎敢相信,那是雅林! 那是雅林!宋琪钱夹子里,最醒目的位置上贴着的照片是雅林,他买那一大束百合要送的女朋友,是雅林! 第十二章(3) 我不记得我呆若木鸡地盯着那照片看了多久。后来宋琪气喘吁吁地跑进了巷子。 “你还真……追到他了……”宋琪一手压在膝盖上喘气,另一只手还捧着那束纯白无暇的百合,在巷子暗淡的光线里,显得特别明亮。 “你点点,看少什么没有。”我默默地把钱夹子递给他。 宋琪一边点一边说:“有,都有,钱、卡、证件,都有!重要的东西都有!真是太感谢你了,今天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这些东西可丢不得!”宋琪一口一个感谢,并且不再用“您”这个见外的称呼了。 我默默地点点头,什么也没说。 天知道我有多想问他一句!不是一句,而是太多太多的事,关于雅林的,太多太多的事! 我心头涌起的疑问和那些久久压抑的思念顿时像潮水一样淹没了自己。是宋琪吗?雅林不辞辛苦来平城要找的人就是宋琪吗?她想方设法进河铭中学,难道是为了有机会见到廉河铭,从而联系到那个和廉河铭一样来去匆匆难以得见的宋琪吗? 所以她没有接受我的钱,住那么好的病房却没有拖欠住院费,所以她对我那般决绝,不辞而别,信心全无…… 她人根本就还在平城,否则宋琪为什么要买花,还说她在屋子里种百合…… 我的情绪完全挣脱了控制,我不只想知道这所有的来龙去脉,我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雅林人在哪儿,她好吗,她还生病吗,她的失忆症和恐惧症都好了吗…… 但是老天啊,我真的不知道怎样开口!我能这样问宋琪吗?我害怕自己会像一个“第三者”一样,破坏了她好不容易找回的幸福…… *** 宋琪说什么也要请我吃饭,而我只做了做形式上的拒绝,因为我真的想和他一起吃饭。此刻我满脑子思考的都是如何找出机会从宋琪那里问到我想知道的一切。 宋琪找了一个安静的包间,落座后十分有礼节地向我敬酒,对我帮他追回钱夹感谢不已。他不再像刚开始那样对我保持戒备,而是将我们的关系处理得更加近似于朋友。他甚至不再叫我冷先生,而是征得我的同意后,直接叫我“海冰”。 如果我还能保持冷静,借着宋琪对我放开戒备的当口钓他上钩,一定会比预想的容易得多。可我要怎么冷静?我已经转变了看待宋琪的角度——他不再只是一个年轻有为的成功人士,和一个我正要想办法引之上钩的猎物,而是有了一重特殊的身份——我所爱之人的男友…… 我开始不自觉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想象他在雅林面前的样子以及雅林对他微笑的神情,这些想象让我的脑袋快要炸开了锅。 宋琪一番寒暄后,主动切入了主题:“海冰,你今天一定要约我,究竟有什么话要说?” 这句问话我本已是等待许久,早就准备好了游刃有余的回答。可现在,我一句也说不出来了——我说不出话,不敢开口,我真怕我一开口,“雅林”两个字就会脱口而出。 我的手死命地握着面前的酒杯,失去了知觉般无法动弹。 “海冰?”宋琪疑惑地望着我。 我强迫自己控制住失态的表情,努力把思维转回来。此刻,我本该按照同张进商量好的计划,在宋琪面前营造出危机的假象,引导他去制造一场和潘宏季的正面对抗。可是……可是此刻我心头完全慌了!我看到的宋琪,是个讲礼数、懂谦逊的正直人,骗他去替我跟潘宏季争斗,简直就像把羊送进虎口一般恶劣!而现在,我对这样做有了更加巨大的障碍,别说良心上的纠结,我怎可能狠下心去伤害一个雅林身边的人,还是对她如此重要的人! 我说不出口,那些编好的说词,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你知道,我们公司要和你们挣那个项目吗?”无路可退,我必须给宋琪一个答案,为今天要求见面给出一个解释。但我的大脑已然混乱,要立刻想出一个毫无破绽的说法,实在无能为力。于是我只能硬着头皮对宋琪讲述了实情:“上面想阻止你们的合作,搞垮河铭公司。我不知道他们会用什么招数,可能会想出一些你意想不到的办法来对付你。我也被安排进来了,到时候和你们谈的人,可能会是我。” 宋琪并没有惊讶:“我知道你们要来参合,但是这场生意你们根本没有胜算。” “对,我们本来没有胜算,但是……但是我担心他们会不择手段……” “你们做什么都没有用!”宋琪口气坚决,“这件事每一个步骤都安排好了,任何人,都无机可趁!” 我明显感觉到他心中有几分怒气,大概最近河铭公司的状况已经把他折磨成了惊弓之鸟,听到我提到这桩救命生意可能出现意外,就忍不住上火。 “好……你小心应对着就好。听到什么消息,我会再告诉你。” 宋琪意识到了自己态度的失常,他喝了口酒,缓了缓情绪,反过来问我:“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你们公司的计划?你不盼着河铭公司倒台吗?” 我只能随便编个理由:“那个姓杜的经理对我不公,拿我当奴才使唤,这件棘手的差事也扔到我身上。这件事我本来就不想接,是他硬栽给我的。我早就不想跟着他干了,索性搅黄了这件事之后,拍屁股走人。” “原来是这样。”宋琪微微一笑,“最近我听说你混得风生水起,没想到在公司里也有一本难念的经。” 我苦笑了一声,当作回应。 *** 那之后我们都没有再讨论有关这桩生意的事,而宋琪也没有责怪我因为这样一件他根本不会放在心上的事,耽误了他半天的时间。 但我们却没有更多的话题可聊了,整个吃饭的过程只有寥寥数语。我不停地琢磨着我该怎么开口向他问雅林的事,心中焦灼不安。直到饭局马上就要结束,服务员跑来结完了账,我才真的意识到,如果再不开口,可能就没机会了。 宋琪站了起来:“海冰,吃好了吗?吃好了咱们走吧。” 宋琪起身准备离开的一刹那,我心里升起一股恐慌,这股恐慌排开了某些障碍,鼓动着我从容不迫地像闲聊一样对宋琪说了句: “宋琪,我认识你钱夹里照片上的女孩。” 宋琪听了,坐了回来,疑惑地望着我。 “我开你钱夹的时候看到一眼,觉得眼熟,但没想起是谁。刚才突然想起来了,她好像叫罗……罗,雅林。”我故意把名字念得很生疏,脸上全然一副无所谓的表情,而我的声音在刻意的伪装下,轻松自如得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你怎么会认识她?”宋琪也惊讶起来,“她才来平城半年而已。” 是啊,雅林才来平城半年而已,我何尝不知。但这半年里,我就是遇到了她。 宋琪的话带给了我一个信息:雅林从来没有对他提到过我。 “有一次她碰上几个小流氓恰好被我看见了,我就帮她教训了那几个小流氓,然后她也像今天你一样请我吃饭。”我不着边际地瞎编。 “是吗?这么巧!” “是啊,真没想到,原来她就是你的女朋友。”我说着,仔细地观察宋琪的表情,但他只是又一次笑笑,默认了我的说法。 “她那次好像说她要回老家,怎么,还没走?”我又问。 “老家?”宋琪不解道,“你是说萍滩镇吗?她说她要回萍滩?她说的?” “……没有吗?” “没有啊,怎么会呢,她在平城好好的,干嘛要回去,肯定是你记错了。” “那就是我记错了吧。”那果然是一纸谎言,“她,好像身体不太好,好像……” “是啊,她其它都好,就是身体不好。哎,没关系啦,她会好的……那,我们走吧。”宋琪又一次提出了离开,他没有对我的问题产生怀疑,也没有兴趣跟我没完没了地聊她的女朋友。 但我仍不肯就此罢手:“你能告诉我她现在在哪儿吗?” 这句话着实让宋琪惊异了半天。 我不得不作出解释:“上次她请我吃饭的时候借给了我一个东西,我看什么时候方便了还给她。” “什么东西?不方便的话给我就行了,我转给她就是。” “啊?”我绞尽脑汁也无法应对宋琪这句话,本能地“啊”了一声表示没有听清。 宋琪正准备再说一遍,但他张开的口突然停顿了。他喝了一口酒,而他喝酒的整个过程,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 片刻后,他说: “她在河铭中学教书,周一到周五都上课,你去那里可以找到她。” 第十三章 深秋的平城展现出了严寒的冷酷,北风开始在空旷的郊区肆虐,漫漫黄草随着风呈现出波浪。 那是我在陌生工地上劳作的第一天。 所有的工人清晨六点就起床,穿好衣服后,就得带着毛巾和牙刷到露天的水管旁排队洗漱。因为缺水,水压总是不够,水流得很慢,喷头也只有稀少的两三个,所以大家都穿着大衣,哆嗦着在长长的队伍里等待。供水是这种地方的顽固问题,就像雅林刚来平城时住的那个小院儿一样。打理好内务后就快七点了,工人们又得赶到工地另一头的食堂吃早饭,之后就开始一整天漫长的劳动。 工地上,一队一队的劳工们不断搬运着堆积如山的重物,那些铁和钢筋重得把人的背都压弯了。工头吹着尖锐的哨子催促着,所有人汗流浃背地喊着节奏,卖着力。从早到晚,几无停歇。 干完一天的活,累得没有力气洗漱,倒头就睡。窗外的风刮得狂沙四起,明天,又是一成不变的重复。 但这没关系,体力上的疲累不是最大的障碍。让我安心的,是这里和我预想的一样:只需干活,无需社交,我可以当个“哑巴”,不同任何人交谈。 *** 很久以前,同样一个相似的季节,同样是北风吹来的寒冷,同样是沾满尘埃的干涩的空气,只是天没这么灰,天,也许还很蓝。我记得那天天气挺好,印象中,好像是阳光明媚,好像天上连一片浮云也不曾出现。那天,就在那样的好天气里,我去了河铭中学。 我不是去找雅林揭开她的谎言,不是去冷冰冰地对她说“你不是回老家了吗?怎么还没走?”我更不是去打乱她现在的生活,硬要插到他们之间。我翻遍自己也只找到一个去见她的理由——思念。 我只想看她一眼,看她安好,就够了。 河铭中学还是那个样子,那段时间我常常来这里接她出去,这里的一切都已熟悉。那天也如此,也在那间门外种着一棵大柏树的教室里,找到了她。 我站得远,透过窗户远远地望着她,这样她不会发现我。那天,她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裙,头发没再扎起来,而是自然垂下,披到双肩和背上。她在教室里来回穿梭,脸上洋溢着微笑,学生们时而爆发出阵阵笑声,时而蜂拥举手。 一切就像我第一次遇见她时一样,时间仿佛略去了过程中所有的曲折和不堪,她脸上干净的笑容被原封不动地保存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站在那里看了多久,直到听见下课铃声,学生们推开门涌出教室。我看见雅林抱着一本书走了出来,我就站在她的办公室门边,她正向我走过来。但她一直低着头,缓缓地朝前走着,没有发现我。 我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似乎根本没有什么神情——教室内外,课上课下,她就像变了个人,完全没有了面对那群学生时的生气。 雅林一直走到办公室门口都没有发现我,似乎是在思考什么,思考得出了神。我的声音经过许久的准备,熟练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雅林。” 她愣了,正推门的一只手停在了空中。 她慢慢抬起头来看我,头发的阴影里,她的眼睛模糊得让人看不清,唇微微张着,不是尴尬更不是喜悦。 她就这样默默地看着我,一句话也不说,视线里透出一点点惊讶,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 我事先准备好的要先给她的微笑,在她如此的反应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沉默并不尴尬,而是揪心。 “你……”我刚开口想打破沉默,一个学生大叫着“罗老师”跑过来,把一个本子放到她手里,解释着作业晚交的原因。 雅林对他点点头,没有责怪,学生便高兴地跑走了。 这会儿,雅林重新转过头来看我,她的神情恢复了以往的恬淡,脸颊上恢复了泛着淡淡清香的微笑。她捋了捋耳边的头发,推开门对我说:“坐坐吧。” 她没有说“怎么是你?”或者“你怎么来了?”,就像她早就知道我会出现在这里一样。 办公室的陈设跟从前没什么变化,但是桌椅肯定是换新了。雅林放下手里的书本,拉出一张凳子让我坐,随后,她走到饮水机旁给我倒水。 她侧对着我,低头往杯子里放茶叶,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 “你好吗?”我的语气很温柔,但我等了好一会儿,雅林都没有回答。 可能是正撕着茶叶袋,没有听见吧,于是我又说:“我以为你真的回老家了,没想到,居然又在平城见到了你,而且还是在这里。” 她回过头来看看我,笑了笑:“我是要走的……后来……”她又转了回去,话截也就此打住。 我想我能把她的话接下去,后来,也许这就是命运的巧合,她在最无助的时候终于找到了她要找的人,于是她不用再担心医疗费,也不用担心以后的生活,更不用担心那茫茫无际漂泊着的感情的小舟。她不需要出来工作,但她或许不喜欢天天呆在家里闲着,于是宋琪又安排她来这个知根知底的地方上上班。所以,我今天才在这里找到了她。 我不会把她的话接下去,也不会问。 她把一杯热腾腾的茶递给我,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我笑着摇摇头,想都没想就答:“我不知道。今天我帮朋友来这儿办点事,碰巧看见你在上课,没想到又见到你了,有点惊喜,就决定等你下课,和你说说话。” “哦。”她应了声,“那……事情办好了?” “办好了。” 她坐到桌子对面,似乎也不知道该对我说什么了。 墙上挂着的时钟滴答滴答地响,声音摧得人发紧。 “你身体还好吗?”我问。 “嗯,挺好。” 她的神色很平和,看起来已经摆脱了住院时的恐惧症,于是我又小心地问了一句:“你让萧姐带话给我,说心心很安全,是真的吗?” 她望着我,微微地点头。 当时,我并不真的相信这话,不相信她能有办法让舒心摆脱危险,但现在我信了:“是河铭公司把她保护起来了吧?” 雅林惊讶地看着我,那样子仿佛在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不自然地耸了耸肩,露出了一丝微笑:“我知道,你来平城想找的人是谁了。” 她的脸瞬间就僵硬了,目光中好不容易恢复的光泽,也在一刹那间颜色尽失。 让我知道了宋琪的存在有这么可怕吗?在她眼里,我是会因为嫉妒跑来破坏他们的那种人吗? 我无奈地笑了一声:“其实你当初不用瞒着我,真的,我很容易就能帮你联系上他,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现在你找到他了,我也会祝福你。” 我说这句话时,雅林把头埋得很低,长发垂下来完全遮住了脸。我不知道她是不是不敢看我,也许,她认为我是来找她讨个解释的。可其实,她根本没有义务要对我解释什么。 又是时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充盈在我们的沉默之间。雅林许久都不再说话,也不再抬头,沉寂得像一块没有生命的雕塑。 “你以后都打算在这里教书吗?再没有别的打算了?”我试图用问话来打破沉默。 但雅林就像没听见似的,一语不发。 “你上课的时候,看起来挺开心的。”她毫无回应,我便已经近乎是在自言自语了。 这时,一阵陌生却清脆的和弦音乐从雅林身上传来。那音乐响了很长一段时间,雅林都没有反应,直到音乐声停止后再次重新响起,我才提醒了她一句:“是你的电话吧?” 她终于有了动作,慢慢地拿起手机放到耳边,却依旧埋着头。 我的目光停在了她手里那款新潮的女用手机上。我无数次给她打过电话,后来号码变成了空号。她已经不再用我给她买的手机,也不再用原来的号码了。 雅林拿着电话一句话都没说,我隐隐约约听见电话里有人在同她说话。一分钟后,她挂断了电话,这才微微抬起头来,将脸转向窗外。 亮堂堂的阳光照得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而她的下唇上,留着一排明显的牙齿咬过的痕迹。 “新买的手机?”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她听明白了我这话背后的意思,目光游离着不看向我,声音缥缈地回答:“以前那个……不小心丢了,找不着了。” “丢了就算了,又不值什么钱。”那是我送她的第一件东西。 “我……课上完了,可以走了。你要是事儿没办完……” “我办完了。”我肯定道,“走吧,我也走。” *** 我决定不再纠缠下去了,见到她了,我已心满意足。而她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眼神中对我的回避,却让我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力量再去领会了。 这样的终结,好歹是个终结,总好过她用突然消失,在我心头的绳索上斩出一道断痕。 我和雅林一路无言,走到了河铭中学校门口。 出乎预料的是,我们刚走出校门,就看见一辆宝马停在路边——那是宋琪的车。 我下意识地看看旁边的雅林,她也看见了那车,但她脸上木然的表情毫无变化。 “海冰!”宋琪从车里走出来,惊讶地叫了我一声,“你怎么在这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没想到来找雅林会遇见宋琪。看来刚才那个电话是他打的,他告诉雅林,他来接她了。这个被河铭公司的烂摊子折磨得不可开交的大忙人,居然还能空出时间来接雅林。 宋琪笑着对我示意,丝毫没有逼迫我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走到雅林面前,贴得很近,弯下腰来看她低着的脸,用一种别人从来没有从他口中听到过的温柔的声音询问:“脸色不太好,不舒服吗?” 雅林轻轻摇摇头。 “车上有药,还有水。” 雅林还是摇摇头。 宋琪便转过头来对我说:“海冰去哪儿?送你一程?” “不了不了,不麻烦。”我当然立刻谢绝。 宋琪笑着点了个头,又转换了语气对雅林说:“你都没跟我说,海冰以前救过你。” 那是我对宋琪随口撒的谎,但很凑巧的是,我的确救过雅林,否则我就真该找个地洞钻进去。 雅林看看宋琪,又看看我:“你们……很熟?” “我们是朋友。”毫不迟疑地,宋琪说出了这句话。 我和他就打过两次交道,我跟他什么关系,我跟雅林什么关系,宋琪心里会没数?但我管不了宋琪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最急切想知道的,是此刻雅林的心情。她会在想什么呢?她会紧张吗? 然而雅林竟事不关己般的说了句:“那你们聊吧,我先歇会儿。”便向车子走过去了。 原来她一点儿都不介意,我不知道她的不介意是无所谓,还是问心无愧。如果是问心无愧,那是对宋琪,还是对我? 宋琪立刻赶到她前面:“等等,我先帮你拿药。” 我觉得自己相当知趣,马上说有事要走,并且连再见都没说完整就匆匆叫上一辆车,匆匆离开了。 *** 再次见到雅林,除了安下了这颗心,我真是……找不到一点欣喜。 她变得好漠然。 从前,她偶尔沉默,但只会在适宜的时候出现,让人感到的是一种文静,一种美好,而如今的沉默却贯穿始终,成了一种病态。 即便是对宋琪,她的话也是如此之少。她不再总是用微笑给人安慰,不再尽量使自己的语言让对方感到惬意,反而不停地散发着一种寒冬似的冷漠。 不知这种改变,是因为生活变得更糟糕了,还是变得够好了。 而我,对她来说,终究只是困难时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这样一跟稻草,谁都不会给它施肥,更不会已经上了岸还在悬崖边徘徊。 所以,就到此为止吧。 *** 当天,回去后,我一脸麻木地对张进说:“张进,这件事,我可能……处理不好了……” 张进怔怔地望着我,半天没有开口。 我转身向自己的卧室走去,张进终于忍不住问:“你不是去见宋琪了吗?怎么样啊?” 我站在卧室入口处,背对着张进,语气淡漠道:“我被他拆穿了……” 关上房门,我裹着满身的疲惫倒在床上。 这一天发生的事太意外,把所有的安排都打乱了。我很清楚,在我放弃了诱骗宋琪的一刻,就重新站回了自己的位置,直面潘宏季和杜经理的局面,就摆在了我眼前。那看不清的未来好似魔鬼般在向我招手,而我,已经别无出路。 我不知道潘宏季会怎么对付宋琪,又会让我怎么做,但我知道,任何会对宋琪带来人身威胁的事,我都一定会断然拒绝。不只是拒绝,我甚至可能会冲上去帮他。不是我有多么高尚,而是我根本无法忍受雅林再遭遇任何不幸。 她已经很不幸了,千辛万苦才求得了今天拥有的这些,我不能眼看着她再次变得一无所有。 所以,如果这场灾难一定要有人当替死鬼,我恐怕只能别无选择地,自行走上断头台!此刻,我仿佛已经站在了深渊的边缘,谁把我轻轻一推,我便会坠落,万劫不复…… 在做好了决定之后,我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我得马上从这里搬出去! 不能连累张进,离他越远越好。 我没有告诉张进我的决定,他要知道了,一定死活不同意。我甚至没让他有丝毫的察觉,在找好去处后,趁他去公司的半天时间里,就悄然带走了所有行李,走得一干二净。 *** 因为仓促,新的住处定得十分随意,我连价钱都没和房东讲。 那房子地处市中心,有80多平,两室一厅外加一个阳台。房主告诉我,这房子从来都是高价租给年轻人使用,尤其是热恋中的男女,因为这房子有个独具特色的地方。 厨房的对面本来是个采光井,而房主却偶然发觉从采光井看出去风景甚好,于是突发奇想,利用那个空间填补出了一个假阳台。假阳台的边缘并没有砖石砌的围栏,而是刷上了彩色油漆的不锈钢,在整个空间里构出了一个很大的“心”形图案,从图案的两边分别绕过绿油油的爬山虎,就像天然的窗帘,只打开了一个“心”形的窗户。窗户外头,是一潭波光粼粼的湖水。窗户朝西,晚霞的余晖会给外面的风景增添另一番韵味。 这是最让房主骄傲的地方。他满面春风地给我介绍那个充满情调的布置,他说你看,这是不是很美。我淡然一笑,没有表现出应有的惊喜。 此刻,那个假阳台花哨的设计对我来说完全是一桩笑话,我既不能用上它,也不能毁了它。于是,从我搬进去的那天起,我就干脆关死了那道门,从来不去打开。 然而,很久以后,这套一开始我毫不在意的房子竟成了我真正的家! 这里,就是我从牢狱里走出来后直奔的地方,就是今天我再次回归的藏身之所。直到今天,我再潦倒再落魄也想回到这里,一切发生在这里的回忆像注入我生命的血液一样,我一刻也不能离开…… *** 搬到新住处的第一天晚上,张进回家发现我的房间已经空空如也,我才在电话里告诉他我已经搬走了。张进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我突然的决定,和转身就走的果断,让他意识到了在我的判断里,这件事情有多严峻。 “你他妈的搬到哪儿去了?”他很窝火。 “我不能告诉你,也不会告诉其他人。” “奶奶的连老子都不说?你他妈能不能有点儿出息!事情没办好我们可以再想别的办法,躲是几个意思?你能躲一辈子?” “我没有躲!”我否认,“张进,我不会躲。我还会和往常一样去公司上班,我搬家了这件事,你一定要替我保密,否则他们会怀疑的。” “那你搬出去是个啥意思?” 我呼了口气,把语气放平缓后对他说:“张进,这些年,你帮了我很多。但这次,你可能真的帮不上我了。该来的总会来的,这件事与你无关,我不想把你牵连进来。如果能过得了这一关,等过了这一段我就回去,我保证。” 第十四章(1) 从张进家搬走后,我依旧每天去公司。一切按部就班,只待暴风雨来临。 一周后的一天清晨,潘宏季把我叫去了一间密闭的会议室。 “杜总不来吗?”整间屋子只有我同潘宏季两人,我坐下来后便问。 “这件事有你我二人足矣。而且怎么做,杜总那边已经有数了。”潘宏季胸有成竹。 他从包里拿出来一张图纸摆在我面前,看上去像是一艘船的结构图。 “今天晚上8点,宋琪跟曾老板会谈,地点就在湖畔公园那面湖上的游船里。游船的构造就如这张图里所示,请海哥务必记下,海哥作为咱们的代表,也要上这艘船。” 我看着面前的图纸,疑惑盈上心头:“这船上有什么猫腻?” 潘宏季露出一丝暗笑:“海哥果然是聪明人,容我一一道来。” 他开始为我介绍整艘船的构造。这船不大,只有一个主客舱,位于后半部分船身,那便是谈判用的会议室,而前半部分船身则是餐厅和卫生间。 潘宏季指着前后舱连接位置的下部,阴沉着嗓音道:“就在这个部位,我们事先派人安装了炸|药,只要一启动开关,整艘船就会‘砰’地一声炸成两截!” “炸|药!”我吃惊地盯着潘宏季,而他的眼神变得闪闪发光——这个疯子,只要是有关于杀戮和血腥的联想都能让他兴奋! 潘宏季俨然已经进入了某种状态,沉浸在一片血光的幻想中:“这船一旦炸成两半,马上就会沉没。现在已经入冬,湖水的温度快要接近零度,人一旦掉进去,怕是岸上的人根本来不及救!宋琪和曾老板一死,河铭公司就只能是昨日黄花。” “你居然……居然要杀了船上所有人!”这计划实在太疯狂!为达目的,不惜让不相干的人也一同去死,这简直和当初烧死舒心双亲那场火灾如出一辙! “海哥过奖了,当然不是所有人,海哥你自己不也在船上吗?我怎敢把你也算进去。”潘宏季又指向前舱,“海哥你看,在洗手间出来的地方,挂着一个救生用的皮艇。到了9点左右,海哥你随便扯个幌子,离开后舱便是。我会在岸上观察,等海哥到达这个位置,再下令炸船,到时候在前舱的人,就能靠这艘皮艇获救。” “去谈判的不止我一个吧,另外几个同僚怎么办?他们也是长慧的人,你不管他们?” “海哥管他们作甚?我们的人不跟着死两个,我们会被怀疑的,你说是吗?不过杜总特地交代过,绝不能让海哥你有半点损伤,这个你放心。” “可若唯独我逃掉了,我会背最大的嫌疑,会被查的。” “嫌疑而已嘛。”潘宏季蔑视地一笑,“我背的嫌疑少吗?你看,有什么用呢?” *** 走出会议室时,我的额上已经渗出了冷汗。 炸|药!一船人的性命!简直是个恐怖分fen子! 尽管做过充分的心理准备,我还是震惊万分。如果我真的照做了,我也会变成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凶手!这便是杜经理的目的,这便是所谓的,入行的洗礼! 我能脱得了身吗?其实能。 我曾用过许多方式来避免踏入这个门槛,这次也不是毫无机会。比如,如果我把这件事告诉张进,他说不定会找人捅我一刀,直接把我送进医院,让我参加不了这次行动。 只是,光是脱身,还不够。 按照潘宏季的计划,今晚不管我去不去,他都会如期执行,宋琪,以及那一船的人,都会死。我既已知晓,便不可能让宋琪死在我的眼皮底下。 这一次,我做不了逃兵! 可我能怎么阻止潘宏季,报警吗? 这等计量的炸|药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被追查,后果十分严重,整个长慧和整个丰盈都将被牵扯进去。可如此危险的计划,潘宏季跟杜经理竟然敢告知于我——这个事到如今还清白着的人,就说明他们已经安排得滴水不漏,不怕盘查了。如果是这样,那即便报警,也会同火灾一样,无法锁定凶手,漫长地拖延下去。 长慧和丰盈都太庞大,若不能一口气把他们都端了,一己之力的反抗就会变成自寻死路。我敢站到杜经理的对立面吗?我面对得了翻脸之后,将会铺天盖地向我袭来的血雨腥风吗? 冷汗一滴一滴地顺着我的耳鬓淌下来,我攥了攥拳头,心头默默做了一个决定:先向宋琪告密吧,试试看劝他不要去参加会谈,若他放弃了,潘宏季就会因为已经胜券在握而选择罢手。而若宋琪知晓后不愿息事宁人,要正面对抗,要去报警,那,我就认了…… *** 我拿着潘宏季给我的图纸和谈判资料,打着寻个安静地方准备今晚行动的幌子,离开了公司。我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立刻打通了宋琪的电话,没有一句问候和寒暄,开门见山就把潘宏季要致他于死地的计划全盘托出。 宋琪听完后,震惊之余,愣了愣神,嘴里念叨起来:“潘宏季?那个小喽啰?” 是宋琪帮雅林把舒心保护起来的,所以他知晓潘宏季是谁。但他对潘宏季似乎不屑一顾,于是我纠正道:“潘宏季可不是什么小喽啰,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 宋琪沉默了片刻,然后问我:“海冰,你说的都是真的?” “没有半句假话,你听我的,取消今晚的会谈,或者换个地方,无论如何都不能上那艘船!” “可是我已经和曾老板约好了,所有的安排都已妥当,你知道这一次的会谈有多重要,不好更改。” “那又如何,你告诉曾老板有危险,他还能要生意不要命吗?” “可是……” “宋琪,那只是一场生意,今天谈不了可以改天,就算真的做不成又有什么大不了,何必去冒这么大的风险呢?” “对,那只不过是一场生意。”宋琪的口气突然极度的生硬,生硬得我几乎可以想象到他变得严酷的眼神,“是不是我主动放弃,把曾老板让给你们,那船就会安然无事呢?” 我直觉得被泼了一盆冷水,凉透了。原来他在怀疑我,怀疑我这是故意恐吓他,企图搅黄他们的生意。原来他根本就不相信我所说的一切,把我的话权当成了一场骗局! “你不信我?”我的声音里充满了失望,还夹杂着不悦,“你知道我是冒了多大的风险才告诉你的吗?” “那你为何今天才来告诉我?如果你上次约我的时候就如实相告,我还来得及跟客户更改预约。可是现在木已成舟,今天我若不去,明天,河铭公司就要改姓长慧了吧?” 我顿时哑口无言。 宋琪果然不是表面看起来的那样随和,而是个颇有城府的人,原来就连我上次找他时所说的理由,他都没有真信。现在他恐怕已经认为,那一次的见面,只是为了此刻让他信我的铺垫了吧。 我对着话筒苦笑了一声,什么都没有再说,挂断了。 还真是悲哀,大义凛然跳进火坑去救人,却被想救的人捅了一刀。我没有力气再劝说宋琪了,他表面上客客气气,心头其实厌恶我。我那么不识趣地跟他打听雅林,那么贸然地跑去找雅林,这个愚蠢的情敌,还妄想能消除这层顽固的猜疑,真是可笑! *** 挂断电话后,我无力地坐在路边,一时陷入了矛盾。 这下又该怎么办?撒手不管,任凭事态发展,等着笑看宋琪后悔吗? 当然不行,这不是置气的时候,不管他怎么怀疑我,这场杀戮却是真的,千真万确。 我不能让这场杀戮发生,即便只是为了雅林。 雅林…… 我猛地站起身来,仿佛在想到雅林的一刻,又看到了一丝希望——宋琪不信我没关系,只要雅林信我,她一定能劝得动宋琪。 而雅林,她一定会信我! 我飞一般地奔去河铭中学找雅林。 我到达时已是中午,雅林不在办公室,一位中年女教师正在批改着作业。我问那教师有没有见到雅林,她说雅林今天下午没课,上午上完课就走了。我十分担心会找不到她,那天匆匆相见,连她的新号码都没问。女教师见我一脸焦急,便说要帮我打内部电话,看她在不在家。 “内部电话?”我疑问道。 “是啊,学校的教师公寓都配有内部电话。” 教师公寓?原来雅林现在住在学校的教师公寓里。 联系上雅林后,我告诉她有急事,叫她立刻来学校当面说明。她答应了,我便在办公室里,坐在她的位置上等。 那女教师打量了我一番,问:“你跟小罗,是朋友?” “……算是吧。”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觉得你两次来找她好像都有急事儿。” 我这才想起,从潘宏季手里救出雅林的那天晚上,告诉我她们在公墓的就是这位女教师。 “那个……”她吞吞吐吐地问,“有个事儿我不明白,能问问你吗?你……” 我对她点点头,表示不介意。 “那个……小罗……她……你知道她前一阵儿出了什么事儿吗?” “你是说她住院那会儿?” “是呀,你跟她熟吗?” “你们不是天天在一起吗?应该比我熟吧。” “我们是天天在一起,可她从来不对别人说什么。她刚来的时候,我们都不知道她心脏不好。她收留舒心,我们都觉得她人特别好。我们挺担心她的,突然就住院了,听说还得了失忆症,抑郁症什么的,每天除了上课她几乎不跟别人说话。她以前不是这样的,真不知道出什么事儿了。” “是啊,我也觉得她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小罗住院前不久对我说她家里出了事儿,必须回老家,而且已经辞职了。我问她舒心怎么办,她说舒心暂时不想读书,先休学一年。那会儿小罗已经有好几天没来学校了,接替她的老师都准备上岗了,结果,小罗却突然病了。她病倒不要紧,可接下来的事儿就奇怪了。她刚病的第二天,我就接到了通知要我马上去给舒心办转学手续。” “转学?”原来舒心还真是转学走的。 “是啊。你知道吗,我从来没见过哪个学生转学能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相关的层层领导全都被聚集起来给她办手续,而且亲自来召集这些人的,居然是廉校长公司里的助手——宋琪。宋琪从来不过问咱学校的事儿,居然亲自来给舒心转学,大伙儿都可吃惊了。我们问他为什么要转,转到哪儿去,他都说不知道,只推脱说都是廉校长的意思。后来我们问小罗舒心到底去哪儿了,她总是一句话也不说。我毕竟是教过那孩子的,如今连个去向都不知道,心头老悬得慌。所以才冒昧问你,知不知道舒心到底转学到哪儿去了。” 我摇摇头,雅林不愿说的事,我也什么都不能说,况且对舒心的去向,我也同样一无所知。 “你果然也不知道。”她叹叹气,继续道,“小罗出院回来的时候,已经不记得辞职的事儿了,那个准备接替的老师也莫名其妙被遣走了。学校马上给小罗分了房,把全年级的课表都改了,让她的课每天都是上午第三节,不用早起也不误午饭。领导说她身体不好,廉校长让调的。” 我低头,淡然笑道:“我猜,她刚病的时候遇到宋琪了吧。” “是啊,我们也都这么猜。真没想到,宋琪这个出了名的生意精对他女朋友这么照顾。那么忙的人,每天都来接小罗,小罗再怎么少言寡语,他也从来没有不高兴,连一点儿不耐烦都没有过。小罗老坐在椅子上发呆,很少说话,很少笑。我问过宋琪她怎么了,宋琪只说她受了点儿刺激,心情不好,也不说到底是什么事儿。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又摇摇头,淡淡吐出一句话:“她的事别人都不知道。”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心头突如其来的悲凉感特别苦涩,对雅林来说,我充其量也只是别人而已。 第十四章(2) 雅林回学校后,我们去了教学楼背后那片没有人的小道。 此时的雅林,还是那般安安静静地站在我面前,但她的轮廓映射到我眼中,比从前变得模糊了许多。那种距离感已经不再是若即若离,而是深深地扎根在了我们之间。 “宋琪今晚有个重要的会谈,你知道吗?” 雅林抬头看我,沉默了片刻,回答:“他说过,怎么了?” “这次会谈关系到河铭公司的生死存亡,谈不成的话,可能就是灭顶之灾。可是……” 她的眼里有几分不解,我停了一下。她知道河铭公司当前的状况吗?宋琪会对她讲这些吗? 我加了句解释:“河铭公司最近出了大问题,谈不成今天的生意可能会倒闭,然后被别的公司收购。” 她的目光里有了一丝凝重。 “但是,有人为了搅局,要暗杀宋琪,就在今晚的会谈地点动手。这个计划不巧被我知道了,我告诉过宋琪,但他不相信我,执意去涉险。” 雅林的反应非常迟钝,她就那样呆呆地看着我,除了眼神里的那一丝凝重,再没有其他,好像根本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我皱起了眉:“有人要杀宋琪,你听明白了吗?” 她缓缓垂下眼帘,不再看我,也不回答。 “你不管宋琪吗?我劝不动他,也许他只听你的。” 她依然不语。 雅林病态的沉默让我有些急了,这种病态显然已经在阻碍她的思考,让她在突然的紧迫面前失去了判断能力。 恐怕正常的交谈方式已无法让她理解到事态的严峻,于是我半步上前,贴近她,双手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加重了语调:“雅林!我说的人是‘宋琪’,你听明白了吗?你要是不阻止他,他今晚就会去送死!死,明白吗?你好好想想,你千里迢迢跑来平城找他那么久,你连这个都忘了吗?要是他出事了你会后悔的,他不是最重要的人吗?” 雅林的眼圈忽地就红了,双手不自觉地抬起来,抓住了我的衣襟。她抓得很用力,几根手指的关节处都在发白。 我愣了一下,慢慢适应她姗姗来迟的恐慌。 过了一会儿,她松开了手,向后退了一步,耷拉下眼睑,转身一个人走出好几米远,背对着我站到了对面的墙角边。 她什么都没有对我说,也没说她要干什么,但我的确看到她拿出了手机,拨响了电话。 她是打给宋琪了吧,她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吧?我心头的焦急越发灼烈:雅林的确会信我,但她……她不一定能处理得了这样的事啊!她这个样子,能劝得了宋琪吗? 那一刻,我已经开始做最坏的打算,若雅林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可能真的只剩最后一条路,亲自去报警,撕破脸对抗了…… 沉思之间,我遥遥望着雅林打电话的背影,她的身形在那一片墙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瘦弱。 半晌后,雅林挂断电话回来了。她步履疲惫地走回到我跟前,神色僵硬,耳鬓的几缕发丝像是被汗水沾湿过,顺着下颚线紧贴着。 但她,清楚地给了我一句回话:“他答应……不去了。” *** 那天傍晚,我还是去了湖畔公园。 码头处,寒风吹得呼呼直响,停靠着的几艘游船随着风轻轻荡漾。太阳快要落山,湖面泛着粼粼的夕阳余韵,层层波澜都被蕴藏在表明的平静之下。 雅林只告诉我,宋琪答应了今晚不来,并没说要取消这次会谈,于是我依然在码头上找到了图纸上的那艘游船。它静静地停靠在那里,蓄势待发。 即便宋琪真的不来,这里还有一大船人命,潘宏季会不会真的罢手,我并不确定。 码头边的休息室里坐着两个穿西装的人,游客并不会如此打扮,于是我特地过去询问,那两人果然是河铭公司派来参加会谈的人。我问他们今晚河铭公司会派谁来主事,两人斩钉截铁地回答——宋琪! 我惊了,是消息还没更改,还是宋琪说了谎? 我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并不会按照我想象中的逻辑来发展。宋琪可能来,也可能不来,但潘宏季一定会认为他要来,一定会炸船! 这件事不会就此停息,除非我亲自去遏止! 望着眼前这一汪深不见底的湖水,我不由得苦笑一声:努力到这一步,其实还是没能争得侥幸逃脱的机会…… 无路可走,只能硬扛了…… 我狠狠地对自己说:冷海冰,你记住了,这是最后一次,过了今晚,你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罗雅林,从这场荒唐的单恋中彻底退出! *** “你来了吗?”我打通了潘宏季的电话。 “那是自然,我找到了绝佳的观望点。”潘宏季回答。 “我还有几个细节有疑问,你在哪儿,我去问你。” 湖畔公园的湖边有个宾馆,我在一间客房里找到了潘宏季,他正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注视着湖面的一切。 透过那扇窗户,整个湖面,包括码头,都能看得清清楚楚,无论是谁,欲踏上那艘船,都逃不过潘宏季的眼。 “怎么样,这地方还行吧。”他得意地扬扬眉毛,伸手邀请我坐在茶几对面的椅子上。 天色已经暗下去,停靠在码头的那艘游船点起了灯火,金碧辉煌。河铭公司派来的那两人已经等在了码头上,等着他们上司的到来。墙上挂着一个钟,显示时间是七点半。还剩半小时,双方的拉锯战就要开始了。 “海哥不是有疑问吗?抓紧吧,问完还得赶紧过去。”潘宏季催促道。 我打开了随身携带的公文包,但我从里面拿出的不是文件,也不是图纸,而是一把小刀! “——!”潘宏季瞪大了眼睛。 “不想身上长出窟窿的话,就乖乖呆在这里,什么都别做。”我的语调平和,但一字一句都不容拒绝。 “海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违抗命令?”他的脸阴沉下来。 “我不信你,你怨恨我,想借这个机会,连同我一起除掉吧。” “哈哈——”他笑起来,挑起一侧眉毛,“如果海哥只是怀疑我想公报私仇,那好办,海哥大可不必亲自上船,就呆在这里陪小弟我喝喝茶,一同观赏沉船的美景就是。” 说完,他又忽然变了脸色:“只怕海哥的目的不止如此吧?” 我也微微一笑:“没错,我不喜这勾当,那些人怎么走上船的,就怎么走下来。” “没想到海哥还有这般济世之心,很高尚嘛。”潘宏季的笑容里带上了几分讥讽,“这可就不好办了,我能理解,可杜总未必能啊。” “杜总要的不过就是整垮河铭公司,咱们可以再琢磨琢磨别的路子,何必非要伤人性命?” “不用再找什么路子了,河铭公司的死期就在今晚。”他不慌不忙地点燃一根烟,“要海哥来助我一臂之力,我从一开始就料到这有风险。海哥这么心高气傲的人,怎能甘于任人摆布?只是这事又势在必得,所以我不得不事先考虑好海哥突然翻脸的情况,比如,现在这样。” “所以呢?” “所以,所有的命令已经在海哥来这里之前下达完毕,时间一到,我的人就会按照计划办事,根本不需要我再做什么。不信你搜,我身上,连一只手机都没有。”潘宏季举起了两只胳膊,摆出一副任我搜查的姿态。他脸上的笑膨胀得快要溢出,连口中吐出的烟雾都在摇头摆尾地欢舞。 “那好,”我面不改色,“只要那船炸开了,你也跟他们一起到地下去吧。” 潘宏季并没有被我的威胁吓住,他收回了胳膊:“海哥以为这样我就怕了?混了这么多年,我早就不惜命了。只是海哥你怎么办?你杀了我,可就真是上船了!” 我没料到潘宏季会如此强硬,他料定我绝不会动手杀人,于是面对着刀尖依然有恃无恐。 我没动,心头暗暗盘算:再等等,若在游船起航的最后一刻,他依然稳如泰山,那他说的多半就是真的了。那样的话,我就只能直接联系公园方,告知实情了。 *** 然而,就在快走到绝路的时候,整件事忽然出现了转机!河铭公司走向灭亡的结局,被一个做梦都想不到的转折改写! 快到八点,游船轻轻晃荡,船上船下突然哄闹一片。潘宏季饶有兴致地伸长脖子朝码头望去,他满满的信心并不会被这几声吵闹动摇。 然而,不过就半分钟,他的脸就僵住了,眼神变得惊恐,额上青筋凸起,握着茶杯的手止不住颤抖。 出什么事了?我也转过头向码头看去—— 就在哄闹的人群中,一个西装革履、风尘仆仆的中年男人正脚步稳健地向游船走去。 他的脸色还有几分苍白,目光却炯炯有神,他的身材还有几分消瘦,姿态却威风凛凛。 那人走在几个簇拥者的中间,目视前方,一步一步地踏上了游船。那人竟是 ——廉河铭! 我来不及惊讶,潘宏季就鼓着一张布满青筋的脸,发了狂地质问我: “廉河铭!廉河铭怎么会来?” 第十五章(1) 那个孕育着杀戮的夜晚,廉河铭成了河铭公司的神,他的突然驾到粉碎了杜经理和潘宏季的美梦。 潘宏季看到廉河铭的时候,脸都变成了青紫色。他在我面前暴跳如雷:“是你干的吗?是你把廉河铭招来的吗?” “原来你这么害怕廉河铭。”我的嘴角在向上弯。 但那不是胜利的笑,我并不知道廉河铭的到来意味着什么,他的出现,我同样惊讶。 这个大老板不是还泡在酒缸子里吗?他怎么突然清醒了,怎么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站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而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潘宏季为何反应如此激烈?为何宋琪会成为网中之鱼,廉河铭却让他像见了鬼一样? 潘宏季猛地把茶杯砸碎在桌上,起身就要走,我立刻上前拉住他:“干什么?” 他挣脱不开,彻底失去了先前的得意,对我怒吼道:“你他妈的不想让船炸了就放开我!” 他的意图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一张脸焦急得变了形,不像是装出来的。我一放开他,他撒腿就跑出了宾馆。 我跟着潘宏季一直跑到码头边,游船已经起航,正向着湖中心驶去。 潘宏季大骂一声,在码头上来来回回寻人。没一会儿,他从一处角落逮出一个人影来,一把夺过那人手中的手机,拨通了电话。 我不知道他打给了谁,只听到他对着电话大喊:“所有行动中止!全部人给我待命!” *** 一场腥风血雨的表演在高潮来临前戛然而止,湖面上平静而优雅的波纹,缓缓地朝湖中心那艘金碧辉煌的游船荡漾而去。 我和潘宏季在湖边一处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地等待着这场交涉的结束。直到两小时后,游船缓缓驶回来,稳稳地停靠在码头上,所有人有序地一一下船,潘宏季都只是一语不发地看着。 自始至终,宋琪都没有出现,但这场谈判的得利者,却毫无疑问是河铭公司。真正阻止了这场悲剧的人并不是我,但我倒向河铭公司,背叛了杜经理的行为,却赤|裸裸地成了事实。 望着廉河铭在周围人的簇拥下离去的背影,潘宏季的目光愤恨到了极致:“冷海冰,河铭公司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不言。 他满口讥讽:“我怎么觉得你是个傻子呢?宋琪死了,河铭公司垮了,你看上的女人不就只能跟着你了么?” 我愕然,潘宏季居然知道我不惜代价阻止他的原因! “你胡说什么!什么我看上的女人!” “不是吗?你救舒心是为她,救河铭公司也是为她,你可真是个情种。上次我叫你小心被女人骗了,看来是我想错了,你不是被骗了,而是心甘情愿。呵呵……只可惜人家看上的不是你。” 我顿了一会儿,开口道:“我跟她早没关系了。你听好,就算从前有,现在也没有了,今后,更不会有。” *** 夜晚又增添了几分寒冷,我在公园门口一个隐蔽的角落默默站了一阵,从没在意过寒冷的我居然也有些哆嗦。 我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彷徨。肩上卸下了一件重物,却忽然有点空,不知该何去何从。 许久,我长呼了一口气,走出隐蔽处,朝大门外走去。 我刚迈出公园大门,步伐却骤然停住 ——大门外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个瘦小的人影正蜷坐在地上。旁边的树丛几乎盖住了她的身体,唯有从我这边照过去的光线,刚好映出她浅色外衣的一角。 雅林?她怎么在这里? 我走了过去,站到树丛边。她没动,双臂交叉在膝盖上,头枕着手臂,似乎睡着了。 我蹲下去,轻喊了她一声:“雅林。” 她听见了,抬起头来,但光线太暗,看不清她的脸。 “你没事吧,这么晚了,怎么在这儿?” 她摇摇头,声音有几分虚弱:“有点儿不舒服,歇会儿。” “病了?要去医院吗?” 她又摇头,给我看她手里握着的小瓶子:“有药。”说着,冲我笑笑。 我点了个头:“你是不是担心宋琪?怕他还是会来,所以跑来了?” 雅林就不笑了,也不说话。 “你放心吧,他没来,我一直在那儿看着。还有,你知道吗,河铭公司的老大来了,就是你说的那个廉校长,他来了,我想公司也不会有问题。” 雅林望着我,许久都不再开口。 我蹲了一会儿,腿有些麻,站了起来:“太晚了,回去吧。” “嗯。”她低声答。 “教师公寓在哪块儿?” 她仰头看我。 “河铭中学附近吗?” “……嗯。” “那还挺远的,我帮你叫个车吧。”说完,我转身走到了马路边。 这附近出租车不多,等了一会儿还没来。雅林慢悠悠地跟了过来,站在我斜后方,和我一起等。 没多会儿,突然有人大叫了一声:“罗小姐!” 寻声望去,一个四十来岁的男子急匆匆地跑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回头吆喝:“找到了!找到了!在那边,把车开过来!” 男人气喘吁吁地停在雅林面前,一边擦汗一边抱怨:“罗小姐你上哪儿去了?走了也不跟我们说一声,这么冷的天又这么晚了,你一个女孩子……你……”男人急得语塞,语气却非常收敛,“告诉过你这附近不安全,有坏人,你要出点儿什么事,我们……我们怎么交代呀!” 从他的话和一身西装革履的打扮可以猜到,他是河铭公司的人。他用疑惑的眼神看了看我,小心翼翼地问雅林:“你朋友?” 雅林低着头,没有回答。 不一会儿,一辆宝马就停在了路边。 “走吧罗小姐,回去好好休息。今天太晚了,我跟学校打个招呼,明天你别去了,啊。” “不用,我明天要去上课。”雅林立刻拒绝。 车门已经打开,我退开一步,对雅林说:“那我先走了,再见。” 我说完便转身走开,但刚走出几步,却听见雅林在背后叫我:“海冰——” 我回过头,她正向我走来。 她停到我跟前,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海冰,谢谢你。” 我望着她,没有说“不用谢”。 所有的一切,只需她一声“谢谢”,便足以慰藉,所以我收下。 她轻咬下唇,目光中有几分踌躇,轻哑的嗓音混在风声中,断断续续:“我能……请你吃饭吗?” 我愣了一刻。 第二次了,为了感谢? 她静静地望着我,等着我回答,而后面的人也静静地望着她,等着她上车。 “好。”我答。 “那,周末吧。下个周六,行吗?” “好。” “那就,下午五点,就在……”她左右看了看,“就在这儿吧,公园门口,我在这儿等你。” *** 夜深了,我才终于往回走。 水面的波涛静止下来,水底下的暗涌却已经开始酝酿。我画了一个句号,新的篇章却要就此开始。 身心俱疲。 挪回到家门口时,双腿都像灌了铅一样抬不起来,就盼着往床上一倒,什么都别再想。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然而,当我用钥匙开门的一瞬间,我的大脑却狠狠一抽——我从不会忘了锁门,但门却没有锁! 我谨慎地将门推开一个缝隙,没发出一点声音。屋子里静悄悄的,黑漆漆的一片。我尽量小心地推开门,不让门发出声音,伸手小心地摸向电灯开关,打开了灯 ——整个房间,一片狼藉! 沙发和墙上全是深深浅浅的划痕,橱窗里的玻璃杯砸得碎片满地,就连电视机都翻倒在了地上!卧室更加惨不忍睹,棉被全被穿肠破肚,棉絮满天飞,还夹杂着被砸碎的台灯碎片! 掀开棉被,我落在湖畔宾馆的那把小刀,正笔直地插在床单上! *** 真快,一个晚上的安稳觉都不让人睡。 我以为我的住处还算是个秘密,原来真是太高看自己了。幸好我搬走了,要是这样的事发生在张进家,他不得气死。 瞬间的震惊后,我的疲惫崩塌了,全身的骨头像被谁抽走了似的,支起身子都困难。我漠然地踩过一地狼藉,往阳台上一蹲,就一根一根地抽烟。 头一次,我抽了一整晚的烟,对着外面,一眼都没回头去看。 之后的几天,我就在那垃圾堆一样的屋子里傻呆着,没出门,也没人来找我。每次睁开眼,都是卧室的天花板。 后来一股难闻的酸臭味终于把我熏下床,我才发现,冰箱门已被砸得合不上,几天过去,里面的食物全都变质腐坏,塑料袋的缝隙里流出一股泛黄的污水,阵阵恶臭。 这气味让人反胃想吐,我跑到厕所对着马桶一次次作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好几天滴水未进了。 一瞬间,我像是突然恢复了知觉似的,口渴难耐,接着面盆的自来水管大口地喝起来。喝足水后,又感觉到了空得快要前后紧贴的胃,终于在饥饿感的催促下走出了门去。 出门前,我对着镜子梳了梳头发——镜子里的自己已然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我跑到最近的超市买了一大袋面包,瘫坐在路边,对着马路上匆匆来去的车辆,狼吞虎咽地啃。 已是入冬,寒风刮在身上像刀割一样,真疼。 缓过了饿劲儿,我想起了张进,不知他这些天怎么样,会不会受到我的连累。我回去找出手机想给他打电话,却发现几天过去,早就没电了,又在“一地鸡毛”里找到充电器,才把手机打开——如我所料,一长串的未接来电,全部来自张进。 我点开了他的号码,盯着拨号键呆了一会儿,终于按了下去。 风雨雷电,刀山火海,就从这一刻起,开始面对。 电话很快接通,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张进的声音就强势地占据了我的听觉:“喂!喂!你是冷海冰不?你人在哪儿?” 他的声音很是急促,我保持着平稳,喊了他一声:“张进。” “哎!总算有联系了!我……”他气急败坏,但终于放心了些,“他们没把你怎么样吧?这几天有人来找你麻烦没?” “没。” “你人在哪儿?”他又问。 “我……”我不打算让他知道这场巢穴之灾,这里,就让我一个人收拾吧。于是我说:“约个地方见吧。” *** 我们约在一家偏僻的背街酒馆,那里不是银巷,没有圈里的人。地方是张进定的,他怕我被人发现了行踪,其实他不知道,我已经无处藏身了。 张进再见到我时,止不住惊讶。我那时的样子看起来很憔悴,虽然出门时尽量收拾得不至于太落魄,但那张多日不见天光的脸和僵硬的表情,却把我这些天的颓废暴露了个精光。用张进的话来说,可能都不成人样了吧。 那天,张进破天荒的在我惹了一个大麻烦后没有臭骂我一顿。他本来满肚子的责怪,见了我后,却不忍心落井下石了。他看了看我,又摇了摇头,便让我坐下。 “你要不要吃点儿东西啊?”张进问。 我摇头。 “看你……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我答着,语气尽量放轻松,“就是好多天没出来晒太阳了,有点蔫儿。他们没来找你吧?” “你还知道问我啊?我现在都被看得紧了,像我是你同伙儿似的。哎,你到底咋回事儿啊,你怎么变成众矢之的了?” “他们怎么跟你说的?” 张进叹了口气:“你搬走以后,头几天还没什么。后来不知怎地,也就前两天开始吧,外头天天有人瞎转悠,好像是在监视。那里头有个弟兄我从前是打过照面儿的,我知道是杜老头派来的人。而且派给你的大奔,也不知道啥时候被人开走了。我寻思杜老头这是要办你啊,就偷偷找那兄弟套话,你猜他咋说,他说你是河铭公司派来的奸细!说长慧这回跟河铭公司抢生意输惨了,而且全赖你,上头要拿你开刀!嘿,我就奇了怪了,你有几斤几两我还能不知道,你怎么能是个奸细呢?不是潘宏季有招数搞定这生意的么?怎么就输了?还怎么赖上你了?你到底做了什么?” 这事怎么可能讲得清楚,我低头默默地说了句:“他们没把这件事跟你联系起来就好。” “哎!你搞没搞懂轻重啊!”见我文不对题,张进急了,“公司这回损失可不小,河铭公司又活了,过些日子又要压到我们头上了。这事儿要真和你有关系的话,杜老头是不会放过你的。你给个回话啊!” 他两眼瞪着我,等着我回答。但我答不出他希望听到的辩解,只能无奈地点头,承认了。 这下他真惊了:“你怎么搞的?” 他没压住嗓门,旁边的人都朝我们看了过来。 做不出解释,我只能没头没尾地说了句:“我先去辞职。” “你以为……”张进刚要爆发,看了看周围,又压小了嗓门,“你以为就辞职这么简单?你是傻缺吗?” 我没答,反而淡淡笑了一下。 “你这个……”他气得语塞,正要发作,却被我突然的示意打住。 我发现,那个从中作梗,让我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的小丑,正坐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窃笑 ——潘宏季竟然出现在了这个酒馆! 第十五章(2) 我们这才知道,张进一出门就被盯上了,他被跟踪直到来到酒馆,然后又被监视着与我会面。 张进发现我的行踪暴露,一度吓得魂不守舍。他那时还以为,是因为他,我才被逮了个正着。 “海哥这几天还住得舒服吗?”潘宏季邪笑着向我们走来。 不用他这么急切地交代,我也知道,那是他的杰作。多半是上头还没有下达办了我的指示,他不敢乱动,又不甘心就此罢休,就如此发泄一通。 “真是无处不在啊。”我浅笑。 “抬举。海哥连续几日都没来公司了,杜总说他很想念你。今天我只是搭个桥,海哥怎么也该就上次的事件跟杜总报告一声吧。” 原来不止潘宏季,连杜经理也一同来了这酒馆。 我们被潘宏季带到一个单间,推开门,杜经理正背对着门口坐在桌旁。 听到开门声,杜经理转过身来面朝我们,一张严肃的脸盯着我和张进。 杜经理在人面前一向扮演着笑和尚的角色,极少露出这种表情,张进着实被那张铁青的脸吓了一跳。 进屋后,潘宏季走过去坐到杜经理旁边,而我和张进就像两个正接受审讯的罪犯,站在这一头。 “张进,你不是说联系不上他吗?现在怎么碰上头了?”杜经理冷冷地质问张进。 张进哆嗦了一下,赔笑道:“哎呦我的杜总,我怎么敢瞎说啊!您瞧,我这几天也都在找这浑小子,我也是今天好不容易才联系上他的。我这不是想好好教育教育他,让他乖乖把这事儿一五一十说清楚嘛!我要是早知道他在哪儿,哪敢瞒着您啊!”说着,张进朝我瞪了两眼,“你这浑小子真不懂事,还不快好好跟杜总解释清楚,好好赔礼道歉!” 张进故意把事情往轻了说,但杜经理不买他的帐,没好气道:“张进你别跟我来这套,今天这事儿你自己还没说清楚呢!”说着,他向潘宏季伸出手。 潘宏季拿出了一支录音笔交给杜经理——原来我和张进在酒馆的对话都被偷偷录下来了。 我回想刚才和张进的对话,忽然感到庆幸,我们的对话内容几乎都是张进在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些对话其实恰恰能证明张进的清白。 果然,杜经理听完录音后,对张进的怒气消了一大半。但与此同时,他也听懂了张进对我的哥们儿情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帮他打探我背景的眼线了。 杜经理斜眼看我,眼里透出杀气。那是我第一次从他眼里看到那样的神情,其实这才是他本来的模样吧。 “现在可以说了吧?”他语气低沉,但十分有力。 我没开口。 杜经理等了一会儿,字里行间都带上了刀子:“别以为我拿你没辙,之所以等到今天,不过是想证实还有没有别人牵扯到里头。”他瞟了一眼张进,“既然已经证实没有,那么这件事是否要全权由你来承担呢?” 他用那支录音笔指着我,目光尖厉。 我硬着头皮开了句口:“是我愧对长慧,我接受一切处罚。” 杜经理将手中的录音笔一把摔到地上,怒叱道:“处罚?什么样的处罚能弥补我的损失?不止是一场生意,让河铭公司抓到了把柄,以后会有数不尽的麻烦!我告诉你,这些损失,就是你这条命都不够偿还!” 潘宏季暗暗窃笑,复仇成功感在他脸上满溢,十足解气的模样。 张进却着了慌,催促我道:“你怎么这么浑啊!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明明一直都老老实实的,跟河铭公司八竿子打不着关系,你要真做了对不住长慧的事儿,肯定是有苦衷的!你怎么就不解释一句呢?都这个关头了,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张进你给我闭嘴!”杜经理对他厉颜相向,“让他自己说!” 我看了一眼张进,他额上全是汗。 不能再拖累他了,说得清说不清,总得给出个交代。于是我努力理了理思绪,试着解释起来:“我不是奸细,我跟河铭公司没有关系,没有想帮他们。我只是……”憋来憋去,我到底只憋出一个可笑的理由,“我只是不想让潘宏季害人。” 潘宏季顿时乐开了花:“呵呵呵……不想让我害人?没想到海哥还会给自己立正义牌坊,呵呵……海哥觉得自个儿在杜总眼里是这种形象吗?” 坐在一旁的杜经理也不屑地笑了一声,也许在他眼里,今天的我忽地变成了一个大傻瓜,之前那些小聪明全被打回了原型。 潘宏季不依不饶,硬是要让我难堪:“我看啊,不是怕我害人,是怕我害了某个人吧。” 我手心一颤,预感到,我最不想提及的事,要被他翻个底朝天了。 听到这话,杜经理生了疑惑:“什么意思?” 潘宏季傲慢地“哼”了一声:“杜总还记得前一段,我追踪一个漏网遗孤的事儿吧?我跟您说过,从那时候起冷海冰就百般阻挠,您知道为什么吗?呵呵,他其实是为了一个漂亮的小妞儿。我说得没错吧,冷海冰?” 我沉默了,我反驳不了。 “跟这回的事儿有什么关系?”杜经理问。 “本来是没关系,可怪就怪在,那漂亮小妞儿,竟然是河铭公司当家老二的女人。我看啊,这回多半也跟那小妞儿有关。” “你是说……宋琪?”杜经理若有所思,“呵,原来是那个姓罗的丫头。” 我惊得后背一凉——如此低调又沉默寡言的雅林,居然连杜经理都认得她!难道仅仅因为宋琪的身份,她就变成公众人物了吗? 张进的吃惊也不亚于我,雅林的名字他是知道的,我从前帮过雅林,又为雅林的离去而失落的过程,他都看在眼里,这下,整个故事都被他从头到尾串联起来了。 “哦——”张进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右手握拳一把打在左手心上,“原来如此啊!” 他侧过身来,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我:“今儿我总算弄明白来龙去脉了!原来是这样啊!” 他夸张的反应让杜经理好了奇:“怎么回事?” 这下,张进的话匣子终于大开,摆出了他特有的滔滔不绝的架势,而这原本气愤紧张的单间,忽地就变成了他的戏台子。 “嗨哟杜总啊,我跟您说啊,这浑小子您别看他浑得要命,倒还天生一情圣!前一段儿啊,他看上那姓罗的漂亮丫头了,那会儿那丫头还只是个小打工妹儿,他为了讨人家欢心,还来求我帮那丫头找活儿干。他对那丫头啊,费尽心机死缠烂打,可惜天不遂人愿,人硬是没瞧上他。今儿听宏季这么一讲啊,我才明白,原来这丫头心气儿这么高,得像宋琪这样的有志青年才能讨得芳心!难怪这浑小子一点儿机会都没有。不过话说回来,那丫头长得可真俊啊!” 张进端起桌上一杯茶水一口灌下肚,接着唠叨:“你们可是不知道,这浑小子被那丫头甩了以后,那伤心得哦!整天一把鼻涕一把泪,饭也不吃觉也不睡!我是真不忍心,还托人给他介绍了好些个,个个儿都好得很,可他就是死心眼儿,一个都看不上!这回肯定也跟那丫头有关,肯定是那丫头看他男人要被欺负了,又来求这浑小子放他男人一马。正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小海这肯定是鬼迷心窍,着了那丫头的道儿了!杜总啊,您就看在他前一阵儿为公司立下过汗马功劳,这回也只是为情所困一朝踏错,他自个儿也受了这么大挫折的份儿上,拉他一把吧!” 张进编故事的功力真是越发炉火纯青,不管是他有所耳闻的真实片段,还是胡乱编造的夸张戏份,随口就能把它们全都串联起来,听起来还真像模像样。他心里是否真的相信我是为了一个女人才做的这一切,我不得而知,但我明白,他是把这看成了一个可以减轻我罪责的机会了。所以,即便他如此诋毁雅林让我听着很难受,也对他一点儿都责怪不起来。 况且,最令我难受的,恰恰是他说的故事,和真正发生的事实,那么的接近…… 潘宏季搬出雅林本意是想嘲弄我一番,是的,他达到目的了,我的确感受到了剥鳞削骨般的耻辱。但是,他万万没想到,聪明的张进竟从中找出了为我洗脱的契机。 杜经理当然没那么容易被诓住,但他没有打断张进,从头到尾听完了。完后,还目光炯炯地瞪着我,严肃地问:“你自己说,你倒向河铭公司,果真只是为了帮一个女人?宋琪的女人?” 我手心里满都是汗,拳头不由自主攥得很紧。我感到有人正用绳索勒紧我的脖子,我只要开口回答一个字,就再也无法呼吸。 余光中,我看到了张进焦急的眼神,他不敢发声,但他心头一定在不停地催促我:快说‘是’,快说! “回答我!是,还是不是?”杜经理的耐心快要到极限,强压到我身上的目光简直能杀了我! 守不住了,内心那点可怜的自尊。我闭上眼,回答了一声: “是。” *** 杜经理沉思起来。 他的愤怒的确缓解了些,思忖了一会儿,正了正坐姿,清了两口嗓子,对我说:“交给你一个任务,如果你能完成,这次的事情就此作罢。” “什么任务?”我的嗓音已然沙哑无力。 “你不是说你和河铭公司没有关系,只不过不想对付宋琪而已吗?那好,我们这回的行动显然已经被对方掌握了,等河铭公司缓过来,必不会对长慧善罢甘休。这是你捅的娄子,总该由你来弥补。坐以待毙,不如先下手为强。不动宋琪可以,那你去把河铭公司的老大——廉河铭……” 说着,他竖起一张手掌,做了一个切菜的动作 ——我和张进瞠目结舌:杜经理的意思是,要我去做掉廉河铭! 这简直是疯了! 但随后,更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坐在一旁的潘宏季竟比我俩还着急,他立刻起身反驳杜经理:“杜总,这行不通的吧!” 杜经理狠狠瞪了他一眼,他才极不情愿地缩了回去。但他虽然住了嘴,却整个一副大难临头的样子。 这情形让我想到了那天晚上,自认为万无一失的潘宏季却因为廉河铭的出现吓得一脸铁青。难道,他有什么不能动廉河铭的理由? “我给你十天时间,你可以慢慢考虑方案,我也可以出面帮你善后。只要你做到了这件事,铲除了长慧的劲敌,我便可以相信你对长慧并无二心。” 这是杜经理丢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 离开了酒馆,我和张进一路都沉默。 事态的发展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杜经理的命令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着我,让我喘不过气来。我拒绝了第一个任务,他马上就下达了第二个,而且这个任务,远比上一个残酷一百倍! “杜老头怎么会……”许久,张进无奈道,“他怎么会让你……怎么会……这怎么可能办得到?” 当然办不到。 这要求太出乎想象,而且极不合理。我从未执行过任何暗地里的任务,连打个架,卖点脏货都没有过,这一来就是这等程度的命令,根本不现实。杜经理应该能考虑到,一旦我办砸了,整个长慧都有可能被牵连进去。 想到这里,我突然发觉,如果换一个角度来思考杜经理的要求,似乎一下子就变得合情合理了。 于是我对张进说:“恐怕你讲的故事,他其实一个字都不信吧。” “不会吧,他多少还是松动了些啊。” 我肯定地摇头:“不,他一个字都不信。” 张进呆呆地望着我,沉静下来仔细想了想我的话,突然茅塞顿开:“你的意思是……他压根儿就是想除掉你?” 我的眼中已经带着绝望了。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张进问。 “你也看出来了,潘宏季对杀廉河铭这件事是反对的。其实那天晚上,也是因为廉河铭的突然出现,才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我觉得,杜经理他们本身是不会,或者说不能去对付廉河铭本人的。所以这样看来,他要我去杀了廉河铭……” “他要你去杀了廉河铭,是要你做替死鬼,到时候既除掉了眼中钉,又可以把责任一股脑推到你这个叛变分子身上!” 我无奈地点头。 真是一只狡猾的狐狸! 不管杜经理是否相信张进讲的故事,不管我是不是奸细,这些根本就无所谓!反正我已经不值得信任,不能用了,还又知道了长慧的底细,干脆一石二鸟,就此让我当个替死鬼,变成他和河铭公司争斗的牺牲品! 若是我没有考虑到这一层,恐怕这回真要掉入陷阱,万劫不复。 可是,尽管我已经看出这是个圈套,我又能做什么?能怎样摆脱这个无路可走的死局呢? 一瞬间,我仿佛再看不到照亮来路的光。面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这平和安详的世界,正离我越来越远…… 过了许久,张进突然开口对我说: “海冰,离开平城吧。” 第十六章(1) 我第一次从工地回到市区去幼儿园接林林的时候,林林已经不大认得我了。 都说小孩子的记忆持续时间短,一周的时间足以忘记很多事。而林林离开萧姐,和我一起生活还不足一个月,还没有熟悉我,就又分开了一周。在林林的意识里,最亲的人一定是照顾了她三年的萧姐,而我,只是突然冒出来的一个不速之客,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而在这一周里,林林又开始适应和幼儿园阿姨在一起的生活,我的存在便淡出了她本来就不深的记忆。 幼儿园阿姨见我来了,把林林送到门口,我蹲下去温和地对她说:“林林,爸爸来接你了。” 林林却站在阿姨裤腿边,怯生生地望着我,不向我走过来,也不说话。 阿姨耐心地跟林林讲这是爸爸,让林林叫我,但林林就是不开口——其实林林从来都没有叫过我一声“爸爸”。 “林林,我们回家好不好?回家玩你喜欢的芭比娃娃好不好?” 林林不点头也不摇头,拉着阿姨的裤腿不放手。 我想起了什么,又说:“那我们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这回林林终于松手了,一边警惕地打量我一边向我走过来。 不管她是记起了我,还是只想去吃好吃的,只要她不吵不闹地让我抱着她离开,就算是成功了。 店里,林林专注地啃着香喷喷的鸡腿,满手都沾满了油却乐滋滋的。 “林林,好吃吗?”我温和地问。 林林对我点点头,一张小油嘴马不停蹄地嚼着。 “那我们下回再来好不好?”我又说。 这时林林开口说话了:“阿姨说,平城有好多,好多的肯德基!” 我笑了起来,用力地点点头。 林林已经对平城有了概念,在她朦胧的意识里,已经知道自己生活在一个叫平城的地方了。 平城对我来说,是逃离故土后的第二故乡,更是我灵魂寄存的地方。 而从前,当我走投无路的那个时候,我也曾经想过要离开这里。 如果当初真的就那样离开了平城,我如今的生活又会是怎样呢?我应该会比现在过得自在吧? 只是若是那样,后来那些刻骨铭心的故事便不会发生。那些深入骨髓的欢乐和幸福、悲伤和痛苦,那把我整个人都掏空了的爱情,都将不复存在…… *** 那时,我和张进很快达成了默契,既然要逃,就必须一次成功,必须在对方没有防备的时候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杜经理给了我十天时间,头两天他肯定会紧紧盯着我,不能立刻就逃。于是从第二天起,我们便开始了掩人耳目的表演。 我花了三天时间,详细打听了廉河铭的日常行踪,写了一份报告交给杜经理。内容十分真实,他看后很满意,相信我正在乖乖地执行,对自己的掌控能力深信不疑。 之后,我便开始设想执行方案,并时不时找他参谋。每次我去找,他都会欣然回应,张进也都来参与。但张进的表现和我不同,我显得沉着,他却总是焦头烂额,常常表露出抵触情绪。这很真实,杜经理会更相信,我们是真要做这件事。 而我们真实的计划,便是在敲定好执行方案,一切准备就绪,让杜经理做起计划成功的美梦时,突然人间蒸发。 虽是戏码,但为让杜经理信以为真,每一步都是真的在做。我真查到了廉河铭近期几乎每一天的行程。 自从廉河铭在湖畔公园现身,他就出人意料地重新振作了起来,回归到了河铭公司一把手的宝座上。他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不再受之前的影响,每天雷打不动地早出晚归,在河铭公司辛勤耕耘。河铭公司在他的指挥下,很快走上了恢复之路。 不止如此,廉河铭的个性也有了巨大变化。从前,他是个不可一世的暴发户,颓唐一番后,竟一改往日作风,变得异常的低调。而且,他从来没当回事的河铭中学,现在却十分热心,经常在那里出入。我探查的那三天,廉河铭都是一大早去河铭公司开早会,开完就跑去了河铭中学,有一天还在学校食堂里用了餐,引得师生们议论纷纷。 河铭中学的后门有一片不小的工地,就是我第一次遇见雅林的地方。我发现廉河铭多从那里出入,而那片工地比较混乱,伺机制造成意外伤亡的可能性较大,便顺着这个思路做起了“计划”。杜经理听后,赞不绝口。 *** 那些天,我依然在那个“垃圾场”里度日,每一处惨状都在提醒我,刽子手狠辣,要小心,再小心! 几天的时间并不算长,但我的神经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极度的压力让我时有心力交瘁之感。计划一旦敲定,便再无回头路可走,只能拼命逃,一旦败露,将再无回旋余地! 能成功吗?我真的不知道…… 躺在床上,朦胧的灯光照在我身上,夜晚,静悄悄的。 床头柜上放着一本台历,是开始做计划的那天,找出来重新放好的。每过一天,我都会翻一页。 我两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视线越来越模糊。在睡过去的前一刻,我伸手将台历翻了一页。但翻完后,我正要收回的手,却僵在了空中 ——新一页的日期上,画着一个圈,是个周六,是雅林说过的,要请我吃饭的日子…… 我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画上的圈了,原来,哪怕是过得最暗无天日的几日,我都不曾忘记和她的约定。 也好,再过几天,要么我离开平城再不回来,要么这世上再没有我。无论怎样,雅林,这都是我们今生最后一次相见…… *** 第二天,我去了湖畔公园。那天天气出奇的寒冷,甚至超过了以往大雪纷飞的时节。 那天,我等了雅林很久,很久很久。 我到公园门口时,才下午4点。雅林说过,5点,她会在那里等我。我想早些见到她,于是我早来了。 4点的平城,天还亮着。公园里有些健身器具和幼儿设施,但因为天冷,没人在这里停留。旁边的树木露着光秃秃的树干,干涩的寒风从树枝间萧瑟而过,“哗哗”作响。我坐在离公园大门不远处的长椅上,面前,就是那艘上演了生死博弈的游船航行过的湖面。 5点,天开始变暗了。面朝的方向看不到夕阳,只有黑压压下沉的乌云。 雅林并没有准时出现,但这不要紧,我等她就是。 过了一阵,我想也许雅林已经来了,只是没有发现我。我现在一脸胡茬,头发也乱,她能认得出吗,会不会以为我还没有来呢?我站起来,在大门附近来回转悠,寻找着她。 6点,天已经全黑了。沿着湖边的一排路灯亮了起来,一直延伸到远方。公园里已经没有人出入了。 雅林依旧没有出现。 我有点着急了,拿出手机想打她的电话,却发现我根本不知道她现在的号码。而雅林,新手机里也同样没有我的号码吧,也许她想告诉我她会迟来,都没办法呢。 7点,夜空中开始闪着星光,不多,只有零星的几颗。也许是云层太厚,连月亮的踪影都无处可寻。 我重新坐回到长椅上。 我想,雅林不会来了。 也许是忘了,也许那天,她只是随口说说…… *** 晚上的气温降得更低,飕飕的寒风灌进我的衣袖,刺骨的寒冷。我没想到我会在室外呆到这么晚,出门的时候没有备好防寒的行头,在这空无一人的公园,坐在冰凉的长椅上,双手已经失去了温度,全身时不时打着哆嗦。 我不怪雅林食言,只是很失落,恐怕这辈子都见不到她了。 我嘲笑自己的神经质,明明都放下了,为什么还要执着于见她最后一面?明明知道她不会来了,为什么还不离开? 我不记得我在长椅上坐了多久,膝盖支撑着双臂,埋着头,闭着眼,双手从额前插进头发里。我就那样呆坐着,长椅旁,一盏孤单的路灯照着我孤单的身影。 我在不知不觉中进入了睡眠,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后来一阵刺骨的寒风吹来,把我冻醒。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发觉自己手脚都没有了知觉,全身都在颤抖。 不能再在这里呆下去了,再呆下去,不用杜经理出手,我自己就会把自己解决在这里。 我握了握僵硬的手指,缓缓睁开眼睛。 但,就在我睁开眼睛的一刹那,却看见路灯投射到地上的光亮里,出现了一个人形的影子! 我抬起头,顺着影子的方向寻去——就在离我几步之遥的距离,在那朦胧的灯光里,一个女孩,站立着 ——那是 雅林? *** 我不敢认,我怕那个已经意识模糊的自己没有认清,更怕这根本还在梦里! 我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她就站在那里,似乎也在看着我,但灯光太过灰暗,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她没有开口说话,也没有向我走过来,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刹那,在这深夜的公园,在这四周无人的静悄悄的地方。 那个个头,那瘦弱的身形,除了雅林,还会是谁? 我用双臂支撑着自己慢慢站起来,身体的疲惫让这简单的动作都变得艰难。我站在条椅前,却没站直,微含着腰,半缩着肩,冰块一样的手掌藏进裤兜里。 雅林裹着毛茸茸的大衣,戴着帽子,头发披到双肩上,那张脸依旧如初见时一般,透着她独有的淡然和清澈。她一动不动,若不仔细看,还会以为是一桩雕塑,唯有呼出的白气在灯光下若隐若现,才让人看出是个真人。 “对不起……我忘了……” 她的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淡,没有任何情绪,好像这一切本就该如此。 我张开口,清了清喉咙,回了一句:“……没关系。” 雅林低下头去不看我,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脸,将她的神情掩没在了灯光的阴影里。过了一会儿,她才又重新抬起头来,问我:“你想吃什么?” 我几乎都忘了雅林是来请我吃饭的,也几乎忘了自己已饥肠辘辘的胃。 “什么都行。看你……想吃什么。” 她摇摇头,默默念道:“我……吃了。” 我的喉咙哽了一下,裤兜里的手掌抽筋似的一握:“那我自己找吃的,天冷,你回去吧。” 她没有回答可否,而是说:“这附近有家店,还不错,应该还开着。” “不用。”我拒绝,冰封的严寒沾染了我的眉梢,“其实你都不用特地跑过来一趟,我坐会儿就走了。” 雅林的脸上终于凝结出一层担忧:“我知道,你生气了……” 我嘴唇轻颤着,埋下头去,闭上眼不看她。 鼻梁都是冰冻的,吸进去的冷气一直透到肺里。但我却在几下深呼吸后,吐出了一口暖气:“我没有生气。” “那……吃点儿吧。”她坚持道,又补充了一句,“我也再吃点儿。” 第十六章(2) 雅林带我来到公园里的一家小饭馆,周围的店大多快打烊了,只有这家还在迎客。店不大,装潢也很普通,但对于快被冻僵的我来说,简直就像天堂一样。我找到店里离暖气片最近的角落坐下,慢慢感觉身体开始复苏,饥饿感也随之袭来。 雅林坐到我的对面,拿着菜单告诉我这家店什么东西好吃。我说点你推荐的就好,她便叫来服务员点了几个菜,随后又把菜单递给我:“你再点点儿什么。” 我没有接过菜单,直接对服务员说: “来瓶啤酒。” 雅林呆呆地看着我,而我只是浅浅一笑:“……暖和。” 雅林怎会看不出我的低迷,哪怕她对这些日子在我身上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我乱糟糟的头发,未打理的胡茬,疲劳的黑眼圈,这一身的颓样全都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了她面前。连张进看到我都会收敛他的凶神恶煞,更何况心思细密的雅林。 她看我的眼神有疑惑,也有忧心,但我不主动开口解释,她也什么都不问。 我又开了一个玩笑:“我以为,你会请我吃什么山珍海味。” “你喜欢?” “不……”我立刻摇头否认。呵,真是个无聊的玩笑。 看着坐在对面的雅林,此刻的我,已经没有了从前那种充满期待的心情,只是默默地呆着,平静地享受着这一刻。 “你过得好吗?”我问。 她有些发愣,想了想说:“好。” “身体好吗?”我又问。 她点点头。 “他……对你好吗?” “他?” “就是……宋琪呀。” 雅林转过头去不再看我,也不说话。 “怎么了?他……” “挺好的。”她打断了我的话。 我想,这些就是关于雅林,我最后想要知道的事了。只要她说好,那便是好,只要她好,就足够了。 过了一会儿,服务员来上菜,也把我要的酒拿来了。一瓶开了口还在冒气的啤酒,放在两人中间,旁边还放了两个玻璃杯。 虽然胃里空无一物,我却没有胃口吃东西,直接拿起酒瓶倒了一杯。正要放下酒瓶时,我看着另一个杯子,突然对雅林说:“陪我喝点儿吧。” 她好像被我的要求难住了,脸上泛起愁云,皱着眉头,怯怯地说:“我……不会喝酒……” 我点了下头,并不强求,端起倒满的一杯,咕噜咕噜地一口气就灌下了肚。 喝完,我又一言不发地倒满第二杯,又是一口下肚。 当我倒满第三杯的时候,雅林伸手接过了我手里的酒瓶子:“我陪你喝吧。” 她拿着酒瓶往另一个杯子里倒,但只倒了刚能淹过杯底的一点点便停了下来。 “我……喝不了太多……”她小心翼翼地说着,端起了杯子。 这会不会是她这辈子第一次端起酒杯?连端杯子的姿势都那么笨拙。 她慢慢把杯子挪向自己,眼中闪着惴惴不安。她正要喝时,我忽然一伸出,夺过了她手里的杯子。 “你还是别喝了。”我说。 我不忍心看她喝酒,更不忍心看她勉强自己喝。 我一口喝掉了她杯里的那点酒,又端着自己的杯子喝起来。 雅林怔怔地看着我一杯接一杯地,喝完了一整瓶酒。桌上的菜像摆设一样放着,我没动,她也没动。 一瓶酒喝完,我大声把服务员叫过来:“再来一瓶。” 服务员说好,正要离去,我又加了一句:“来两瓶吧。” “别喝了。”雅林终于开口劝阻了。 我笑了:“今天不是你请我么?” “那……先吃点儿东西吧。”她转过头去对服务员说,“来碗饭吧。” 服务员把酒和米饭一起端上来。 雅林又说了一遍:“先吃点儿饭再喝吧。”她把饭放到我面前,又往我盘子里夹菜。 她是真的担心我了,我看得出。但我真不是有意要做出这副样子给她看的,我只是真的没有力气来伪装自己了。 在雅林的督促下,我吃了几口饭。填了一些食物后,才又继续喝。 雅林没有再劝阻我,只是时不时地提醒我慢点儿喝。 喝到第四瓶的时候,我开始感觉到一点酒劲了,不是醉,而是有点兴奋。我很少喝多,更别说是啤酒,但也许是那些天身体和精神的疲乏,加之喝得太急,刚喝了三瓶就有点扛不住了。 我胳膊支撑在桌上,扶着脑袋,把杯子放到一边,打算歇一歇。 雅林又叫服务员端来了茶水。 “喝点儿茶吧。”她把茶水递过来。 “不用……还好……”我推掉。 雅林似乎从头到尾光看着我喝酒了,于是我说:“你怎么都不吃啊?你不是挺爱吃这些菜吗?” 她的注意力还没转到这个话题上,敷衍了我一句:“哦……我都不吃太多的。” 我笑笑:“是啊,从前……你也是一样,每次都不吃太多。”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提到从前了。而“从前”两个字一出口,许多回忆一刹那间像流水一样涌了出来。 也许我真是喝高了,都说喝多了话多,我好像真的变得想说话了。借着那股回忆的潮水,我接着念叨起来:“你还记得吗?那时,你还来平城不久,你在河铭中学教书。有一天,在后门外面,你救了一个想要自杀的女孩。你还记得吗?” 雅林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你不记得了吗?”我继续说,“你忘了好多事,连怎么住院的都不记得……” 说着,我咳嗽起来,雅林又把茶递过来:“先喝点儿茶。” 我固执地再次推开,坚决不喝,咳完,又接着说:“你大概也不记得了,从前,我们去过平城的好多地方,你还给我讲了好多你的事……” 我说不下去了,太多的回忆层层叠叠浮现在了眼前。在酒精的催化下,那些过往好像冲破了锁链,一下子爆炸开来,盈满了我的全身。 恍惚中,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 “那时候,我挺喜欢你的……” *** 我自己的声音说出的这句话,却把我自己惊呆了。 我好像被一个巴掌打醒,迅速脱离了酒精的掌控,突然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我发誓我从来没打算说出口,更何况是分别之际。于是我立刻加了句:“嗨,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我说这两句话的时候,根本就不敢抬头看雅林。不管她会吃惊,会无言以对,还是会感动,会不知所措——我都不敢看她。 余光中,她好像抬起手,抹了抹眼泪。 那之后,我彻底从酒劲中清醒过来。而我清醒后,便感到无话可说。 雅林,同样的,直到小店打烊让我们离去,都再没说一句话…… *** 深夜的公园更加寒冷了,湖面在路灯的照耀下波光粼粼,远处的灯火也星星点点地倒映在湖面上。四周,彻底空无一人。 我们朝着大门慢慢走去,我知道,送走了雅林,这便是永别了。 “需要我送你回去吗?”我问。 “送我?”她转过头来,“我还想问,你能回得去不呢。” 我笑了一声:“那点酒不算什么。”说着,也转过头去看她 ——但我转头的一刹那,却从余光中看到身后不远处,那盏路灯光线的阴影里,藏着一个人影! 我一瞬间警觉起来,是杜经理派来监视我的人吗? 前几天,我也在住处周围发现过一些监视我的蛛丝马迹,但连续几天我看起来都安分守己,监视的人便减少了。而我从来到这公园,一直到和雅林吃饭都没有发觉过,为何此刻突然出现? 先以不变应万变吧,走一段路看看,我对自己说。 “海冰?”听到雅林叫我,我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陷入了沉思,连雅林对我说了什么都没听见。 “前面就是大门吧?”我继续向前走。 “啊?”也许是我说的话文不对题,她吃了一惊。 “你刚刚说什么?”我的注意力一直放在后面那个跟踪着我们的人影上,问得漫不经心。 “哦……”雅林转过头去,本想再重复一遍刚才的话,不知为何又打住了。 我发现后面那个人影是真的在跟着我们,而且越来越靠近。我心里越来越不安,总觉得这个人跟之前那些监视我的人不一样。是冲着我来的吗?他想干什么?我真想突然转过身,把他逮个正着,让他露出庐山真面目。但雅林在旁边,我克制住了冲动。 不行,我必须先把雅林送走,以免把她卷进来。 “前面大门那里可以打车,我送你过去。”我说着,加快了步伐。 雅林本想开口说什么,听到我有些急迫的语气,便也没问,努力跟上我。 我们在路边等了五分钟,来了一辆出租车。 这期间,那个人影就在公园大门内侧附近徘徊,在昏暗的光影中若影若现。我想他已经知道被发现了,所以没有靠得更近。但奇怪的是,他看见我们叫来了出租车,下一秒就能逃之夭夭,却没有任何行动。 我打开车门,让雅林上车。 “那你呢?”雅林问。 “我等下一辆。” 她点点头,弯下身子正要上车时,我又叫了她一声:“雅林——” 她回过头来。 我想好好看她最后一眼,借着车里透出来的光,再好好看看她。 我们相视无言,直到我终于对她说了句: “再见。” *** 出租车载着她远去,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我回到大门里那个人影所在的地方,他终于现身了——竟然是潘宏季! 潘宏季从黑暗中走进路灯照亮的范围,双手插在裤兜里,脸上一副嬉皮笑脸:“哟!海哥可真行!连这种时候还不忘泡妞儿,而且,连宋先生的妞儿都敢动。” 他说着,一步一步从远处向我走来。 “你来这儿做什么?” “来找海哥叙旧啊。” “呵——”我冷笑一声,“我和你有什么旧可叙?” “不骗你的。”他还在向我靠近。 “那你不怕我刚才坐上车就走了?” “不打紧,我也可以叫个车,紧随海哥的脚步嘛。” “你到底想干什么?” “干什么吗?”这时,他已离我只剩下不到十步的距离,而他的右手突然迅速从裤兜里伸出来 ——枪! 我本能地往旁边闪,但反应还是不够快,随着一声枪响,一股强烈的力量把我往后推去!要不是后面有一堵墙,我恐怕都站不稳 ——子弹打在我的右肩上,从肩胛骨下的部位穿了进去!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若不是我向左躲闪,那一枪真能直中心脏! 潘宏季要杀我! *** 来不及思考为什么,脑子里还嗡嗡回响着刚才的枪声。鲜血直涌而出,随之袭来的是钻心的疼痛和灼烧感。我左手本能地捂上伤口,而整个右臂已无法动弹。 来不及反应,我已经看到,潘宏季再次举起枪对准了我! “为什么要杀我?”我立刻开口问。 潘宏季没有回答,嘴边又挂起了一丝邪笑。 “还没到时间,还有……三天。”我继续说,额上已冒出冷汗,声音也透着虚弱。 潘宏季见我已经没有了反抗能力,便没有急着开枪,但他举着的手并没有放下。 “那与我无关。”他说。 “杀了我……你怎么交代?” “随便说一个理由就成,比如,你今晚又跟河铭公司的妞儿透露了我们的计划。” 他不打算告诉我杀我的真正原因。他刚才的一系列举动:潜伏、一招出击、直指要害,再加上他每每在杀戮时透出的那种兴奋都表明,他的目的就是要我死,毫无周旋余地。 看着那对准我的枪口,绝望向我袭来,好像在对我说,也许要去到了天国才能弄明白了…… 幸好……幸好我送走了雅林…… *** 死神向我伸出了橄榄枝,已经无能为力了,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然而,就在此刻,我听到了一声呼唤我的声音 ——“海冰!” 那声音急促,恐慌,我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就在墙的转角处,雅林一脸惊恐地站在那里! 第十七章(1) 看到雅林的一瞬间,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明明送走了她,亲眼看到她坐上车远去,怎会又回来? 我怕极了,此刻的我连自身都难保,要怎样护得她周全? “你回来做什么!走啊——!”头一次,我不顾一切地冲她大叫。 雅林被我的吼声吓得颤了一下,但她一刻都没有停留——她迈开腿,朝着我奔了过来!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雅林奔跑的样子,她就像从来没有学过跑步一样,跑得那样吃力,却又那样拼命。 “别过来——!”我再次大喊。 再找不出任何词语来形容我当时的恐惧!她正离潘宏季手中的枪越来越近!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潘宏季——他似乎也完全没料到雅林会折回来,而他看到雅林飞奔过来,竟也刹那间呆若木鸡。 雅林就这样跑了过来,停在我面前,喘着气,一脸惊恐。她看了一眼我右肩上的伤,鲜血从指缝间止不住地往外流淌。但她没有被吓住,也没有问一句话,而是立刻转过身去,面朝着潘宏季举着的枪口,张开双臂,挡在了我面前! *** 那一幕,我永远都无法忘记…… 那副瘦小的身子,那个病弱的她,一言不发地对着枪口,站在我身前…… *** 我抬起右臂想把她推开:“走开!”。 但我立刻听到了她的训斥——对,是训斥,斩钉截铁!铿锵有力! “别动!” 我无法描述当时的吃惊,我也没有时间去吃惊,立刻镇定下来,再次用手臂费劲地试图推开她。 “没听见吗!别动!” 她再次大声命令,而这次,训斥的口吻,又加了央求。 面前的雅林似乎变成了一个我不认识的人,那个甜美、安静、沉默又忧郁的女孩身上,竟会爆发出如此的刚硬和霸气! 她彻底摧毁了我的反抗,从未想过有这么一天,我竟会躲在她身后…… 她面对着潘宏季的枪口,双臂在发抖。我听见了她沉重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 她那颗脆弱的心脏根本经受不起,随时可能支撑不住。但她却毫不退让,就那么站立着! 出乎意料地,潘宏季竟然犹豫了,他举着抢的手开始颤抖,眼中露出一种极度的愤恨! 双方僵持了一会儿,最终,潘宏季竟然放下了抢! 他恨得咬牙切齿,眼中的凶光仿佛都有杀人的力量。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放弃了,为什么没有对雅林开枪。我只看到,他的手臂落了下去,把抢收回腰间,转身便走。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直到彻底消失在这空空如也的公园。 *** 公园似乎重新恢复了平静,但空气中却久久徘徊着那散不去的火|药味。一场生死一线的惊慌之后,留下了我和雅林两人收拾残局。 雅林已经喘息不止了,她吃力地转过身来对着我,一张脸全无血色。 “你没事吧?” 这句话竟然是她先问我,我半张着口想对她说点什么,却没来得及。 我微微摇头,表示我没事。 “真的?”她又问。 我便点点头,回答道:“皮肉伤而已。” 雅林好像松了一口气,但此刻,她再也站不住了,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雅林!”我想扶她一把,手却完全使不上劲,眼看着她双膝跪倒在地上,整个身子向前倾倒,双臂扶地支撑着。 她不停地喘息,颤抖着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药瓶子,费力地拧开瓶盖,倒出几颗药在手上,再送到嘴里。 我蹲下身来,焦急地看着她,等待着她慢慢缓过来。而刚才她挡在我身前的一幕,就在我脑海中不断重现,一遍又一遍…… *** 寒风又开始肆虐,低温让我流出的血液很快凝固,伤口也不再不停地出血了。只是疼痛一刻都没有停止过,整个右臂开始发麻,我脸上的冷汗像水一样淌下来。 但比这更让我痛的是雅林难受的样子,看不见她的脸,也无法感同身受,心里就像绷紧了一根绳子,勒得心痛。 过了好一阵,雅林才慢慢从痛苦的状态中缓过来,喘息声渐渐变弱,直到停止,然后她才慢慢正起了身子。但她的脸依旧没有血色,豆大的汗珠一颗颗地滑落。她抬起胳膊,用衣袖擦掉额上的汗,朝我看过来。 此刻,我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担心、生气,感动,太多的话,太多的情绪,交杂成了一团。 “还难受吗?”我开口问。 她微微地摇头,有气无力地回答:“没事了。” 虚弱的声音让我听了一阵揪心:“还是去医院吧。” 她再次摇头:“该去医院的是你吧。” 我低下头来看了看伤口的状况。右侧的衣襟几乎染成了血红一片,若不是我一直按压着,只怕血会流得更多。幸好潘宏季使用的只是把微型仿制枪,威力小,子弹没有在身体里二次爆破,否则若是伤到了肺,我绝不可能意识清晰地坚持这么久。 “很疼吧?”雅林的脸上露出关切,她的声音依旧虚弱,却是那么温柔。 我知道我的脸色一定也不好看,额上紧锁的眉头怎么都舒展不开。可能是之前的状况太过紧急,绷紧着神经才没有太多感觉,现在放松下来,就越发觉得疼痛难忍。 但我不想让雅林太过担心我,咧开嘴角对她露出微笑,轻声道:“没关系。” “不管怎么样,先去医院看看吧。” 我摇头:“先不去医院。” “为什么?” “有子弹,枪支外流太恶劣,查起来事情会闹大。” “那不正好吗?潘宏季不该被查吗?” “能把他抓进去当然好。只怕背后牵连众多,跟之前的案子一样,一时半会儿查不清楚,就麻烦了。留着这颗子弹在手里,我有更好的用处。”我突然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倒不如先不伸张,利用潘宏季的所作所为,先在杜经理那里为自己打开一条出路,解决眼前的危机。先把局面稳下来,之后怎么对付他们,还得慢慢计划,反正这伤还不至于处理不来。 雅林虽然没有完全理解,但她没有纠缠于此:“那总得把子弹取出来吧。” “有人帮忙就行。”我盘算着,这回又要麻烦张进了。不过也好,潘宏季要杀我这件事,必须得告诉他。 我正想着如何告知张进,雅林却说:“我找萧姐来帮忙吧。” 萧姐?雅林住院时就是萧姐在照料她,难道一场医患缘分,让她们走得这么近? 见我不回答,雅林又加了一句:“她信得过的。” “好。”我点头。毕竟这回伤得不轻,比起张进,萧姐更能帮得上忙,她跟我也算熟人,不必担忧泄漏出去。 征得了我的同意,雅林立刻拿出手机给萧姐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她三言两语讲明了事情的缘由,但并没有说明我是被谁所伤。萧姐也是知道我的,没有询问太多便答应了。 雅林接着又打了第二个电话,后来我才知道,她打给了一位姓李的开车师傅,李师傅是河铭公司聘用的司机。雅林在电话中请李师傅去接萧姐,然后再来接我们,还叮嘱他带上一件男式深色大衣。我想雅林是看我穿得太少,怕我受冻,而且深色可以遮住血迹,更方便行动。 “最快也得一个小时,你撑得住吗?”收起手机后,雅林问我。 我望着她,一时间有些语塞。 她刚才在电话里的对话,话语简短,思路清晰。刚从死亡线上挣扎下来,刚从病痛中恢复,没有慌张,没有踌躇,立刻开始从容处理面前的状况。再加上之前毅然决然替我挡枪口,不容挑战地命令我不许动,今天这个雅林彻底颠覆了我对她一贯的印象。 柔弱,和坚韧,截然相反,却又神奇般地融为了一体! “海冰?”雅林见我发呆,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神来:“一小时,没问题。” “潘宏季为什么要杀你啊?”她问。 “生意场上的事,你不懂。” 她半信半疑:“你上次帮了河铭公司,会不会跟那件事有关?” 我愕然,她竟然猜到了。但我只能否定她:“不是,我跟他早就结了怨,他早恨上我了。” “恨你就要杀你吗?” “他那么狠毒,你又不是不知道。” 她默默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你今天不是已经走了吗?我明明看见你上了车的,怎么又回来了?”我终于问出了这个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雅林皱起眉头:“走的时候,你说要送我的,突然间又不提了,匆匆忙忙地让我走。还有你最后对我说的那声‘再见’,就好像是在说‘永别了’一样。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像是要发生什么事。再加上你今天本来情绪就不好,又喝了那么多酒,我……有点担心,就想着回来看看。我让司机把我送了回来,没想到,我正找你,就听见了枪声……” 原来我说的那声“再见”听起来像是“永别了”。 “你是寻着枪声找过来的?” “嗯。” “你明知道潘宏季杀人不眨眼,那么危险,为什么还要……”我顿了顿,“还要跑过来……” 我想问你为什么要替我挡着,但我没能问出口。 然而,雅林的回答却出乎我的预料,她说:“潘宏季不会杀我的。” 第十七章(2) 她说得十分肯定,好像有十足的把握。我不解地看她,她便对我解释了这背后的缘由。那是我第一次从她口里得知了有关河铭公司的一些事,第一次知道原来她对河铭公司,以及生意场上的事比我想象的了解得多得多。 “潘宏季是从丰市来的,是丰盈集团出钱派他来平城做事的。之前,河铭公司在丰市有一项金额很大的投资,对河铭公司很重要,占据了很大一部分资产,河铭公司想以这次投资作为打入丰市市场的契机。丰盈集团很担心他们在丰市的地位,花了很大力气跟河铭公司竞争,却还是输了。潘宏季被他们派来平城,本来只是奉命对舒家进行报复,但后来他好像开始暗中做一些对河铭公司不利的事情。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说着,雅林低下了头,长呼了一口气,“廉校长被人暗算了……” “是廉河铭四十大寿那天的事?”我问。 雅林猛地抬起头来看我,眼里竟有些惊慌:“你……知道?” 是的,我不仅知道,还知道是谁下的手,甚至亲眼看见了下手的瞬间。但雅林的惊慌提醒了我,这是秘密,我不该知道。于是我遮掩道:“不是那之后,他就变了一个人吗?所以大伙儿都说,他是那天晚上被人害了。” 雅林依然怔怔地看着我,不说话。 “他被人暗算了,然后呢?”我急迫地想要听下去。 “哦……”雅林重新镇定下来,理了理思路,“后来宋琪帮他调查过那件事,但只查出了是长慧那个圈子的人干的,究竟是谁下的毒手,却查不出来。后来宋琪发现,潘宏季不仅在追杀心心,还在偷偷调查河铭公司,所以他觉得,潘宏季是最有嫌疑的人。” 原来他们最怀疑的人是潘宏季。易轲是被潘宏季指使的,廉河铭几乎就要摸清真相了。 “你也知道,河铭公司把心心保护起来了,把她送去了很远的地方。不止是保护心心,舒家火灾的案子,河铭公司也在协助警方调查。这些都是在挑战丰盈,但我却不能跟心心一起远离平城,所以宋琪担心,潘宏季会来报复我。再加上廉校长被害的事,宋琪就决定直接跟丰盈集团谈判。在他代管河铭公司之后,他和丰盈集团做了一笔交易,把在丰市的那个大项目转让给了丰盈。河铭公司已经在那个项目上投了很多钱,这下血本无归,受到了重创,资金上出了大问题,才差一点儿没缓过来。丰盈很乐意接收这个项目,所以他们答应了宋琪的条件,那就是,他们必须保证两个人的安全,一个是廉校长,另一个……就是我。” “可是宋琪怎么相信他们会履行承诺?即便你们两个出了什么事,也不一定能找到证据是他们干的。” “不管谁干的,这不重要,只要这两人中任何一人出事,而他们无法证明同他们无关,就都会算到他们头上。所以潘宏季看到我在就不敢开枪了。其实丰盈也是被宋琪套进去了,项目虽然转让了,但唯一合法的合同却始终在河铭公司手里,也就是说,从法律上讲,河铭公司依然是唯一合法的投资商。丰盈得到的,只是河铭公司的口头承诺,宋琪以河铭公司的信誉为担保,写了一份保证书,还亲自录了一段口述,表明只要他们做到了答应的条件,河铭公司就绝不反悔。这笔生意就这么做成了,在丰盈将项目完成之前,他们都不得不遵守那个条件。也是因为受制于人,他们才那么急迫地想搞垮河铭公司,收购过去,这样,他们就能得到合同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原来河铭公司之前困境的真实原因竟是这样。而宋琪用让整个公司陷入险境的代价,换来了廉河铭和雅林的人身安全,用这种破釜沉舟的方式保护着两个最重要的人! 年纪轻轻的宋琪,竟有这般魄力和自信,又有这等计谋和手段,真叫人叹服。 难怪,廉河铭那晚的出现会让潘宏季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难怪连杜经理都知道雅林是谁,难怪,眼看着除掉廉河铭的“计划”越来越成熟,潘宏季会铤而走险下手杀我…… 许多谜题豁然开朗,我才知道自己有多可笑。或许当晚,廉河铭的突然出现本就在宋琪的计划之中,而我却做了多余之事,自觉自愿背起了黑锅,差点葬送了性命! “呵……”我不由自主苦笑了一声,一脸疲态地望着雅林,“以后,不要再做这种傻事了。就算你觉得他不会开枪,但万一他不小心,或者……或者枪走火了怎么办?” 但雅林摇摇头:“可我也不能看着他杀了你啊。” 望着那双真诚的眼睛,我无言以对。 说着,她又埋下头去,默默地念叨:“我知道……我知道你从前,对我很好,我欠你的太多了。你就当作,是报答吧……” *** 后来,李师傅的车终于开到了。萧姐简单地询问了我伤口的状况,见我没有呼吸障碍,神志也清醒,便松了口气。 上车前,雅林问我:“去你家吗?” “不行。”我立刻说,脑子里浮现出那惨不忍睹的屋子,怎么能让雅林看到那些,“潘宏季知道我的住处,万一他不死心……” 雅林点点头:“那去我家吧。” 我们到了雅林住的教师公寓楼下,我和萧姐先下了车。 下车后,我听到车里的雅林对李师傅说谢谢。她叫李师傅“李大伯”,看来也是熟人了。李师傅看起来已经年过半百,头发有些花白,却对雅林恭恭敬敬。雅林一对他说谢谢,他立刻摆手:“罗小姐这不敢当,不敢当!” 这时雅林却说:“能不能拜托你,今晚的事情,替我保密?” “好!好!我谁也不说!”李师傅立刻回答。 雅林又说了声谢谢便下了车。 她想对谁隐瞒?宋琪吗?我心头默想,嘴上没问。 雅林住的公寓并不算大,一间卧室和一间客厅。她屋子里的装潢,家具和窗帘看起来都像是崭新的,而且主色调是少见的淡蓝和淡绿,一进屋就给人一种置身自然般的平静。 进屋后,雅林指了指沙发让我坐,我怕身上的血迹弄脏了浅色的沙发,便硬是让她铺了层床单。 萧姐一进屋就马不停蹄地摆弄起带来的药品和工具,那些东西都是她在接到雅林的电话之后,急急忙忙跑去医院拿出来的。 “拿去用沸水煮五分钟。”萧姐递给雅林一包用纱布包好的工具。 “哦。”雅林接过工具便去了厨房。 萧姐带上手套,一边用剪刀剪开我伤口周围的衣服,一边问我:“刚才李师傅在不好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一言难尽吧,遇到仇家了。”我简单地回答。 “哎……”萧姐叹了口气,倒也没追问究竟,“从前就跟苏也提过醒儿,叫她不要跟那些不三不四的混混来往,就是不听,最后不还是后悔莫及?我看海冰你啊,也早点儿跟那些人划清界限的好,你们这也玩儿得太大了!” 我点了个头,没多说。 不过萧姐提到苏也,我倒是想起来,似乎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那次走时不欢而散,后来她再没联络过我,也不知道现在过得怎么样,于是我问了一嘴。 “她挺好的。”萧姐回答,“她虽然在那远地方上班,档案还是留在我们医院的,随时可以回来。不过她现在在那边进的是外科,做得最多的事情是协助一些小手术,和从前做的工作差别挺大的。时间长了,我们心血管内科的活儿变手生了,就算回来,可能也回不到我手底下了吧。” 过了一会儿,雅林把消好毒的工具拿了过来,一切就都准备就绪了。 萧姐一边整理着茶几上摆放的工具,一边郑重地对我说:“其他的东西都可以拿出来,但麻药是医院统一管理,绝对不能在外面使用的。所以海冰啊,你得吃点儿苦头了。” 我点了点头。对我来说,负伤不是什么稀奇事,吃点儿痛不算什么,但萧姐的话倒是把雅林惊到了,她一脸担心地看向我。 “没关系。”我微笑着对她说,“你要是害怕的话,要不……你去做点儿夜宵来吃吧。” 雅林没有回答,也没有照做,望着我的目光变得更凝重。 萧姐拿出一把细长的钳子:“我先试探一下子弹有多深,忍着点儿啊。” 说完,她把钳子尖端小心翼翼地伸近子弹钻出的口子,一点一点往里深入。她动作很轻,但触到深埋在血肉里的子弹的一刹那,还是钻心地痛。 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气,全身轻微地颤了一下。 萧姐又加了些力道来确定是否真的触到了子弹,这下我头皮都要发麻了,额上冒起了冷汗,双手抓紧了沙发。 我意识到,我低估这枪伤了,这回看来真要九死一生。 “应该就是子弹了吧。”萧姐念叨。 我眉头紧锁,睁不开眼,费劲地点点头。 直到萧姐量好深度,取出钳子,这一阵痛觉才缓和过来。我不自觉地长呼了一口气,慢慢睁开眼。 这时雅林拿着一块毛巾走了过来,坐到我旁边,帮我擦起脸上的汗来。她没有询问,也没有安慰,只是担忧地看着我。 我勉强咧开嘴对她笑。 “可以开始了。”萧姐做完准备,再一次拿起钳子。 “等等……”萧姐正要开始操作时,我让她停了一下,从雅林手中拿过毛巾,叠了叠塞到嘴里,咬紧了之后,才对萧姐点头。 幸好我没有太过自信,否则真不敢保证不会哼出声来。那真是活到那么大第一次真正领教到疼痛的可怕。 当萧姐用钳子微微撑开伤口,夹紧子弹一点一点往外拽时,我全身的肌肉都紧缩到了极限。整个过程变得极其漫长,好几次听到萧姐在说“再忍一忍,就快好了……”但痛觉却没完没了。 坐在我旁边的雅林,用手抓紧了我的胳膊。 ***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我整个肩膀,连同右侧的躯体和手臂都痛得没有知觉了,连萧姐是什么时候,怎样把子弹取出来的都完全没有感觉到。那之后,她应是又给伤口进行了消毒、上药、包扎、打针等操作,但除了痛,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即便我听见她终于说了一句“好了”,仍然无法回过神。 “……海冰。”我听到雅林叫我的声音,那么温柔。可我刚一睁开眼,额上的汗便如流水般淌下来浸入了眼睛,根本睁不开。 雅林抬起胳膊,用衣袖帮我擦汗,又把我嘴里塞着的毛巾拿掉。 萧姐把带来的东西收拾好后对我说:“之后还是去医院拍个片子吧,虽然我看起来是没有伤到胸腔内部,没有气胸,但只怕万一嘛。” 我听见了萧姐的叮嘱,却连对她点个头的力气都没有。我整个人都快虚脱了。 “来,我扶你到床上去。”萧姐又说。 我费劲地摇摇头,憋出两个字:“……不用……”我不想占了雅林睡觉的地方。 “沙发太窄了,你肩膀得放平。”萧姐不容我推辞,走到我左边扶我站了起来,朝卧室走去。 萧姐走后,雅林来到床边。 “好些了吗?”她问我。 我对她微微一笑。这会儿,痛觉已经大多散去,只剩下沉沉的乏力感。 雅林的眼睛红着,是熬夜太晚,还是哭了呢? “你……睡哪儿啊?”我连声音都变得虚弱。 雅林摇摇头,没有回答,伸出手帮我扶了扶被子。过了一会儿,她用一种恳求的语气对我说: “海冰,以后别再跟那些人来往了吧。” 昏黄的灯光中,我默默看着坐在床边的雅林,她眼中闪着盈盈的泪光,泪水眼看着就要夺眶而出。 “……好。”我回答。 *** 窗外的天空开始出现微弱的光亮,这一晚过得太过漫长。 后来我渐渐进入了睡眠,也记不清雅林在床边待了多久。 睡梦中,反反复复地,她挡在我身前的背影一遍又一遍地出现。甚至好几次,我听到潘宏季对她开枪,枪一响,她就一声不吭地倒在我面前,鲜血满地。我惊出一身冷汗,身体却疲惫得醒不过来。 从那一晚开始,雅林挡在我身前的一幕变成了一幅刻在石板上的浮雕,在我的脑海里打上了烙印。 第十八章 当我终于从昏睡中醒过来时,阳光已经强烈得穿透过窗帘,一缕缕地照射在床上了。 我睁开眼睛,陌生的天花板和吸顶灯映入眼帘,脑中一下空了,突然不明白自己置身何处。 我打量了一下整个房间的布置。连着房门延伸过来的是刷得雪白的靠壁衣橱,中空处留出一个梳妆台,上面装着一个镶了彩边的镜子。与衣橱相对的另一侧是窗户,挂着草绿色的窗帘,旁边有一张书桌,摆放着几本书和一些文具,角落里还有几盆花,其中一盆是百合。床尾正对的墙上有一个小勾子,是用来挂照片或壁画的,但什么也没挂,空留出一面白墙。 这是雅林的家啊…… 我的精神这才从游离状态回到现实之中,这才对周围有了实感,恍然想起昨晚发生的惊心动魄的事。我下意识动了动身体,右肩如期所料地传来一阵刺痛,这伤也是真的。 我用左臂支撑着坐起身子,发现自己竟裸露着上半身——昨天那身衣服,要么被血浸透,要么被剪破,已经全军覆没了。幸免于难的只有挂在床边架子上,李师傅拿来的那件外套。 我下了床,走出卧室,本想雅林应该在客厅,不想客厅却空无一人。我又去厨房看了看,也没人。我试探着喊了一声“雅林”,也没有回音。 我再次回到客厅,这才发现茶几上放着一张纸条。是雅林留给我的,上面写着: “海冰: 我有事出去了,中午回来。桌上有萧姐留给你的药,你要是醒了,按照说明书先吃一回吧。” 纸条旁边的确放着好几种药品。 我看了看墙上的钟,已经十一点了,想来她也快回来了吧。 我正准备去洗把脸,又回头多看了一眼客厅——昨晚弄得乱糟糟的屋子已经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用来保护沙发的床单,我的破衣服,染血的毛巾,卫生球等等,全都被处理掉了。 收拾这些该花不少时间吧,大清早又出了门,她一夜未眠? 我正思索着,就听见了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以为是雅林回来了,一转头,门口却站着一位素未蒙面的中年妇女。 那妇女穿着朴素,手里拎着一大袋食材,开门一看见我,吃惊地往后退了一步。 我也吃惊不小,她是谁?怎么会有雅林家的钥匙? “你……你是……”她警惕地问。 我不知如何作答。 “这不是……这不是罗小姐家吗?”她又说。 “哦……是……她出去了。您是?” “哦,我是来给罗小姐做饭的阿姨。怎么,她不在啊?” “她说一会儿回来。” “哦……那你?” “我是她朋友。” “哦,朋友……”那妇女听我这么一说,一边点着头,一边进了屋子。但她心头似乎还在打鼓,时不时地偷偷打量我。 我忽然间意识到,自己还裸露着上半身,这样突然被撞见在雅林家里,这中年妇女的脑子里还不知会产生何种想象。 于是我立刻解释道:“我受了点儿伤。”说着指了指包扎着右肩的绷带,“正好罗小姐在医院有熟人,就约到这里来帮我治了治。” “啊,是这样啊。”中年妇女的脸上总算露出了点儿笑容,对我点点头。她也不同我寒暄什么,进来就直奔厨房而去。 我想起了昨晚雅林特地对李师傅叮嘱要替她保密的事,心里突然紧张起来,若是这妇女并没有完全对我消除怀疑,会不会给雅林带来麻烦? 我迅速把卧室的床铺整理好,把最后剩下的那件深色外套穿上,又把客厅茶几上的纸条和药品往衣兜里塞。 这时我发现,衣兜里竟然藏着昨天取出来的那颗子弹! 雅林特地帮我留下来的? 我走到厨房对正在忙活的阿姨说:“那个……您知道,罗小姐家的碗放哪儿吗?”我拿出一瓶药给她看,“我得吃点儿药,看客厅有饮水机,来要个碗。” “哦,饮水机旁边有个杯子。” “呃……那是她的杯子吧,用混了不大好吧。”我笑笑。 “……哦。”那阿姨抬抬下巴,从碗橱里拿出一个碗递给我。 我并不是真的想要吃药,而是想向她表示我对这里一点都不熟,跟雅林也没有什么亲密关系。我想我的做法多少有些用处,因为那阿姨似乎真的对我消除了怀疑,还对我友好起来,问我有没有什么忌口。我听出来她这是打算连我的份儿也一起做,便急忙推辞:“不用不用,我还有事,吃了药就得走了。” 我不能在雅林家呆得太久,不能再和她的生活牵连得更多。况且,我也有必须立刻处理的事情要去做,昨晚的事,得马上告知张进。 *** 从雅林家出去后,寒冷的气温冻得我直打哆嗦。我身上就单单穿着一件大得不合身的外套,冷风直从衣领袖口往里灌,触到全无遮盖的皮肤。我以最快的速度打了一辆车赶紧躲进去。 我直径去了张进家,把他从公司叫了回来。 他到的时候,我已经在门口等着了。他见我穿着一件看起来多少有些滑稽的衣服,本来心事重重的脸上竟笑开了花:“哟——” 他高扬起两匹眉毛,伸手就想来碰。 我怕他不知轻重,碰到我伤口,立刻闪开:“进去再说。” 进屋后,我叫张进帮我找来几件搬家时没带走的衣服,又让他帮忙给我穿上,因为我的右臂实在做不出大幅度动作。 看到我绑着绷带的右肩,又听我说完昨晚的遭遇,张进这才知道了发生的一切。 但我再次向他隐瞒了这整件事中雅林的存在,于是他听到的过程变得极其简单——潘宏季要暗杀我,我中枪负伤,然后幸运地逃走了。 可即便如此,张进依旧被震惊到了,他张大了嘴,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天哪!”他量了量我伤口的位置,“他奶奶的玩儿真的啊!这要再偏点儿,保准你早翘辫子了!” 他立刻把我往沙发上拉,把我当个危重伤员:“你坐着坐着,别站着了。” “没事,皮肉伤而已。” “你咋知道?从前有个哥们儿也就你这位置中了一枪,愣是没救活。” “放心吧,昨晚找医院的熟人看过。” “哦……医院的……”他点点头,又若有所思地问,“你去医院了?” “没有。”我从口袋里拿出那颗子弹给他看,“还没有别人知道,连这个都还在我手里,就是报案都来得及。” 张进接过子弹端详起来,一边端详一边踱步:“这姓潘的这回是铁了心要你命啊。他抽的什么疯,这节骨眼儿杀你做啥?” 因为我的描述中省略了雅林,潘宏季突然对我出手的原因,张进自然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但即便不知晓真正的缘由,从潘宏季之前的反应中也是能抓到些蛛丝马迹的。于是我试着引导张进:“你不觉得,在对付廉河铭这件事情上,潘宏季跟杜经理并不是一条战线上的吗?” 听我这么一说,张进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对着我:“你是说……他是为了阻止你?”他说完又摇摇头,“不至于吧,那厮从前还一直处心积虑要害廉河铭呢,这会儿怎么突然又要保护他,还用这么极端的方式。” “只是一种猜测而已,反正,他从客观上中断了杜经理的计划。” “没错,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根本就不可能按时执行计划。不过同样的,你也不能玩儿人间蒸发了。”张进一屁股坐到沙发上,一手托着下巴琢磨起来。 他琢磨了一会儿,忽地一拍拳头:“你刚刚的那种猜测搞不好是个路子。照你讲的,你昨天是去了湖畔公园,姓潘的是在那儿下的手。这么多天,他为何偏偏要去那个地方动手?我问你啊,你住的地方是不是有杜老头的人在监视?” “是。” “那就对了!虽然我们不知道姓潘的究竟为何非要你的命,但说不好,杜老头他老人家有数,要不然姓潘的为什么要找个没有杜老头监视的地方偷偷对你下手呢?肯定是为了防范杜老头。这样一看,丰盈跟长慧也并不是传说中的那么步调一致嘛。” 张进的确够聪明,只凭几个旁枝末节,就找准了重心。 “我们再来反观你。杜老头摆明了不再信任你,你也没有小辫子在他手里,但你差点儿连命都丢了,却还是把这件事隐瞒了下来,没有捅到局子里去。这很明显你从来没有以公司为敌嘛。这两点综合起来,傻子都能看得出,潘宏季绝对比你更反水。”他举起了手里的子弹,“这就是姓潘的对你下手的证据,我们这就去交给杜老头。这下姓潘的一定会抢了你的‘风头’,短时间内,杜老头的矛头不会再指向你。” 张进说的正是我的预判,昨晚逃过一劫后我就想到了,这场祸端能助我暂时解脱困境。至少,杜经理会认识到丰盈的底线,廉河铭这个眼中钉,他还动不得。 *** 我和张进立刻动身去了公司,在杜经理的办公室里找到了他。 杜经理正端坐着,看到是我,眯起了双眼,若有所思。 “杜总,不好了!”张进一进门就演起击鼓喊冤的戏码,“您可知道,那潘宏季不知为啥,竟要杀了小海!” 杜经理听了倒有几分吃惊,转过脸去看张进。 “昨晚,小海出门溜达,被潘宏季跟踪,您猜怎么着,那姓潘的居然带着手|枪,‘砰’地一下就给了小海一枪!”张进指着我的右肩,“您看看,打在这儿了!要不是小海躲得快,哪儿还有命活!” 杜经理皱着眉头,又把目光投向我:“潘宏季对你开枪了?” “对,一枪没打中要害,他还打算开第二枪,幸好我跑得快。”我拿出了那颗子弹交给杜经理。 杜经理接过子弹,嘴角一撇,不屑地哼了一声。 “杜总啊,您可不知道,小海昨晚可惨了!”张进继续道,“这一枪虽说没打中要害,但也是凶险万分!您看这位置,大动脉,当时真是血流不止啊!眼看要出人命,我可给吓坏了,要带他去医院,可他那个倔呀,怕把事情闹大,给公司添麻烦,死活都不肯去!我拗不过他,只能亲自上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子弹给取出来,这才保住了他一条小命!您看小海到现在都面无血色,这不就是失血过多吗?” 我承认我气色的确不好,毕竟是新伤,出血不少,伤口还时不时传来一阵刺痛,但张进又这么毫无征兆地编起了故事,还是那么异想天开不着边际,真叫我哭笑不得。 然而,杜经理听了张进的描述,并没有预想中的反应。他漠然地呆了一会儿,对我说:“这颗子弹就放我这儿吧。” “杜、杜总……”张进着了慌。 杜经理瞄了他一眼:“你们放心,潘宏季,我会让他承担后果的。” “有您这句话,那我跟小海可就宽心了。”张进笑道。 我仔细听了杜经理的话,他只说了要潘宏季承担后果,并没有提出要去提防他。他知道,只要终止暗杀廉河铭的计划,潘宏季就不会再动手。而他心里,已经默认了这计划将被搁置的结局。 于是我试探道:“杜总,此次行动我已经计划好了,随时可以把详细内容告诉您。但是,我现在右手已经动不了了,没有办法去做这件事。如果您希望尽快办成此事,可以找个兄弟替代我。” 杜经理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口气阴阳怪气:“你确定你要对廉老板下手?他现在可是你的老板了。” 我和张进都一懵。 这时,杜经理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到我面前:“呵,你居然还不知道,这可是河铭公司给你下的聘书。” 我惊讶,立刻翻开文件——抬头清楚地写着我的名字,中间写着聘请的各项条款,落款处还盖有河铭公司的公章! 我从未去河铭公司求过职,一纸聘书从何而来? “这份文件是半小时之前刚刚送来的。不光这份文件,今天一大早,河铭公司那边还专程打来电话,提前商议了此事。呵,哪是什么商议,简直就是通知!廉河铭归位的消息一传开,长慧就再没能接纳到一个新客户。才半个月,河铭公司就重新接了几桩大生意,风头又起来了。仗着这风头,又开始处处压着我们,竟然以同意就最近的一项谈判做出让步为筹码,要求我把你放给他们!呵呵,你跟河铭公司果然是关系匪浅啊!” “哟——”张进也向我看过来,两眼发直。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谁打来的电话?” “宋琪。这是那小子的惯用计量,真是屡试不爽!” *** 我明白了。 是雅林…… 走出公司大楼,我一语不发地朝前走。 张进跟在后面,叨叨着:“这……这啥情况啊?河铭公司怎么会……哟,你小子不会真跟宋琪那妞儿有一腿吧?” 我停下脚步,瞪了他一眼。 “说真的,我上回没真信,只是想忽悠一下杜老头,可这回嘛……”他抓了抓脑袋,“不过话说回来,河铭公司要真这么干的话,你小子算不算是彻底得救了?” 我没理他,转过身去,丢了一句:“我有事先走了。”便直径走开。 “啥?”张进呆在原地,见我越走越远,大喊道,“喂!你的聘书还在我这儿!” 我挥挥手,没有回头。 *** 我很不安,雅林求宋琪帮了我,可宋琪,会怎么想? 我站在路边沉思了许久,决定干脆给宋琪打个电话。但一拿出手机,却发现电池耗光,关机了。强行打开,屏幕上竟一下蹦出好几个未接来电,同一个号码,但完全陌生。 不会是河铭公司那边打过来的吧?连续打了这么多个,有急事? 我就近找了一个报刊亭,趁着手机还能显示,用公用电话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您好。” ——那清澈的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雅林。是她在试图联系我。 “喂?”没听到回应,电话那头又问了一声。 我轻轻叫了她:“……雅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惊讶地问:“海冰?” 她听出我的声音,不等我回答,继续道:“海冰,我给你打了好多个电话,你手机一直关机。” “抱歉,我手机没电了。” “我中午回去,阿姨说你走了。你怎么跑出去了?你去哪儿了?”她的声音很焦急。 我没有回答,心里开始琢磨,要怎么问聘书的事。 “潘宏季没再来找你吧?联系不上你,我还担心你又遇上他了。” “没有。” “我看桌上的药不见了,在你那儿的吧,你吃了吗?” “嗯,吃了。” “那……你好些了吗?伤口还疼吗?” “好多了,不疼了。”我的语气变得温柔,仿佛是在安慰她。 “那就好……”雅林松了一口气。 对话到此似乎停止了,雅林知道我安然无事后,便不再多说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我开始问:“雅林,河铭公司给我发来的聘书……是怎么回事?” “你……”她顿了顿,“你这么快就知道了?” “是你……” “对不起啊海冰,我知道,我应该和你商量的。可是……”她的话语满是歉意,“我昨晚想对你说的,但你很快就睡过去了。我担心潘宏季不会死心,你又受了这么重的伤,我就想,不能再等了。所以……我……我本想中午回家以后告诉你的……” 我脑中浮现出了昨晚雅林坐在床边,红着双眼对我的恳求。她说,海冰,以后别再跟那些人来往了吧…… 我的鼻腔突然一阵酸。 “海冰?”我久久没有回应,雅林以为我生气了,又小心地解释起来,“我是想,不管你跟潘宏季之间有什么过节,不管这么做能不能让他放过你,至少,你先脱离那个圈子。我听说,你们那里不会轻易放走你的,如果河铭公司出面的话,他们应该会给面子。毕竟这两年,两个公司交手挺多,现在河铭公司也恢复过来了,他们不敢得罪。” “你听说?”雅林怎么会知道杜经理不放我,“宋琪说的?” 电话那头突然就不说话了。 “雅林,宋琪没有怪你吧?” 她还是不开口,每次我提到宋琪,她都避而不谈。 我不知道我该说什么,这回,雅林真是彻底地帮了我。这么多年,这么大的泥潭,到头来竟是被她拽出来! 还以为自己是个施恩者,殊不知,谁才是谁的救命稻草…… 我自嘲似的轻笑:“我知道了,我听你的。” 第十九章(1) 再次走在湖畔公园夜晚岸边的堤坝上,望着湖面上倒映出的灯火辉煌,我的心里空荡荡的。 不知是平城的公交换了线路,还是我已经对这城市变得陌生,带着林林回家的路上竟不小心坐错了车。巧的是,那车竟碰巧从湖畔公园门口经过。看到那片熟悉的湖水,曾经的记忆如烛火般在脑海中点亮。回到家把林林哄睡着后,我又一个人来到了这里,来到这片让我难以忘怀的湖岸边。 但这里的景致,已全然不似当初。岸边的小饭馆没有了,变成了高楼大厦,那一排昏暗的路灯也明亮了,把周遭照得清清楚楚。还有公园大门内侧的那面墙,那个雅林救了我的地方,也被推倒了,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广告牌。 一切都不一样了,现在的这里,很陌生。 世界本就变化着,我懂,只是我的时间,停留在了过去的某个时刻。我本不该来到这个时空,若不是为了林林…… *** 过去,雅林拯救过我,帮我彻底脱离了长慧。我再也无法同河铭公司划清界限的同时,河铭公司也变成了保护我的一把盾牌。 离开长慧时,杜经理对我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有些事,望你烂死在肚里。” 我知道他指什么,他没有我的把柄,我却有他的。命令我向廉河铭下手,我若转个身就告发,他就麻烦大了。 我回答说:“秘密这个东西,守住才能保平安,我一日不说,便一日平安。” 他甚为满意。 于是,我离开长慧的过程十分和平,就像一个普通的员工离开了一家普通的公司。 得到聘书后,河铭公司的人事处联系了我。他们的态度非常好,主动要求我先养好伤再入职。这都是看在宋琪的面子上吧。 张进按捺不住那颗为搜集八卦孜孜不倦的心。起初,他对这件事将信将疑,在他的世界观里,一个靠男人养活的小打工妹怎么可能做出这等仗义相救之事。后来,他知道这是真的了,就非要我讲出,我究竟是怎么把雅林从宋琪手里抢过来的。 我苦笑:“我哪里抢过来了?要真抢过来了,那她是找谁帮的我?” 这逻辑倒也合理,但他的脑回路却不知怎地计算出了这样一个结果:“哥们儿,既然她肯帮你,就说明有戏啊!他俩未必牢固,你挖一挖呗!” 我更哭笑不得了,道:“没戏,以后宋琪是我上司,惹不起。” *** 其实张进不知道,从那天与雅林通完电话后,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都再没有联系过。 那天,我终于知道了雅林的新号码,我把它存在手机里,却一次都没有去拨通,也一次都没有响起过。 后来算算,那样和雅林全无联络的日子,持续了也有半年之久吧。 不是因为顾虑到宋琪的存在,怕给她带来麻烦才断了往来,而是因为,我是真的,彻底地,没有想要去见她的冲动了。 刚开始,我忙碌着脱离长慧的种种事务,无暇顾及,一个月后,这些事尘埃落定了,我才姗姗想起,要不要对雅林再说声谢谢。当我想起来时,自己都吓了一跳——什么时候起,我可以长时间地不再想起她,而再想起她时,心里竟平静到没有一丝涟漪。 两次,雅林淡出我的生活,第一次是被迫,第二次,却是我主动。大概,我所有想从她身上索取的情感回馈,都到此为止了吧。 漫长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无风无浪。尽管同雅林仍旧生活在同一个地方,却再没听到过关于她的任何消息。我们在彼此的生活中毫无痕迹,我也不知道,我的主动淡去,雅林是怎么想的。她同样没有找过我,一次都没有。 这并不代表我们之间再无情谊,若有一天她遇到难处,我一定会全心相帮,也确定,她也会如此。 于是,雅林变成了一个曾经距离我内心最接近,又终于远去的老朋友,虽然不再有交集,但我知道她就生活在不远处的某个地方,有人护着,心头便已安然。 我们之间,至此,已是圆满。 *** 我肩上的枪伤足足养了三个月才全好。 头一个月,右臂几乎不能动,但尽管只有一只手可用,我也再无法对那个“垃圾场”视而不见。我彻彻底底地收拾屋子,扔掉损坏的物品,补刷弄坏的墙,重新添置物件摆设,打扫卫生,把新换的冰箱也填得应有尽有 ——这屋子被糟蹋到不堪入目的样子,至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见过。 时隔许久,我终于把张进招待进了家里。 他第一次来,按捺不住兴奋,里里外外瞅个没完:“挺有水平的嘛!” 曾经打算过了那道坎儿就搬回去,可现在,我已经同长慧划清界限,再住到长慧分给张进的房子里,不合适了。而张进前一阵还提过想我搬回去的事,今天却忽地就把这茬儿忘到了九霄云外。 他把房间参观了一遍,除了那个设计得不伦不类的假阳台。 自打租来这房,通向那个假阳台的门就一直关闭着。对我来说那实在没什么用处,这次大扫除也没给它排上号,恐怕已经垫上好几层灰了。 张进注意到了那扇门,试图推开一探究竟,被我阻止了:“那边是个改装的采光井,脏,别放灰进来。” 我直接把那扇门锁上了,张进斜着眼睛看了我两眼,倒也没多说什么。 许久没有一块儿喝酒了,我本打算在家下厨,好好款待一番,谁知他不知好歹,露出一脸嫌弃:“整那麻烦干啥!走,跟老哥出去喝一杯!” 还不等我应,他又马不停蹄地叨叨开来:“诶我跟你说啊,我也是前两天才听说的。那个,河铭公司总部大楼你知道吧?” 我点头。 “那旁边有个小巷子你知道吧?” “不太清楚。” “哎哟,你不知道,那巷子里新开了家小酒吧!” 我当张进要说什么大新闻,到头来还是酒的事,那一惊一乍的德性真是一点没变。 “那地段可真不是干这生意的。”他继续道,“周围也没有什么别的店,普普通通地开个店啊,根本就火不起来。我听说,那是河铭公司里一高管的亲戚开的,专供河铭公司的人去光顾,靠着裙带关系,生意还不赖。” 我笑笑:“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啊,你不会大老远地还想跑那儿去吧?” “你别不知好歹啊!”他板起一张脸,“老哥我这可都是为了你,你小子马上就得去报道了,还不趁这个机会,赶紧去混个脸熟。” *** 那天晚上,我便跟张进去了那家新酒吧。 我当然不是为了去结识河铭公司的人,只是本来就无所谓去哪里,就随了他。但去了我才知道张进非要来此的原因:一、他快一个月没喝酒了,酒瘾大发;二、这家酒吧因为刚开张,许多名贵的酒品都在促销打折。 这两个原因着实让我大跌眼镜。这个不醉不欢的酒罐子,哪一天离得开酒啊,这是中了什么紧箍咒?况且,喝酒泡妞这两大兴趣爱好他苦心经营多年,挥金如雨,在这点开销上也会计较的模样,我真是头一回见。 张进怎么变化如此之大,一阵子没见,难道最近发生什么?并坐在吧台边,我一手扶额,斜着脸审视着他。 “呃……杜老头不像从前那样信我了,没有油水可捞了,花天酒地,是花不起来了。”他嘴上虽在解释,眼神却在逃避,还有意无意地想把话题带偏,“不过这样挺好,知道杜老头不简单后,我也不想再跟着他挣黑钱了。要是他哪天倒台了,我还想独善其身呢。” 他装得大义凌然,好像要从此改邪归正,返璞归真,但我偏不给他避开话题的机会,又绕了回来:“今天请客的人可是我,不用你掏钱,这不是便宜我了吗?”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他没好气地挤兑我,“我带你来这儿,就是为了蹭吃蹭喝?都跟你说了,让你好好在这儿先混个脸熟。你要真跟几个管事儿的混成了哥们儿,等你进了公司,这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可不就是一眨眼儿的工夫?你说你都吃过大亏了,这回好不容易又有戏了,你咋就不知道一鼓作气好好混出个人模狗样来,把那个什么宋琪给他比下去啊?你不想……” 不等张进唠叨完,我忍无可忍,直接把一酒瓶子塞进他嘴里:“你都说了这里都是河铭公司的人,还敢大声喧哗这些。” 张进立刻警惕地环饲四周,看有没有人听见了他刚才的慷慨陈词。 这酒吧的确不大,但装潢还算精致,空座有,但也不多,客人不多不少刚刚好。河铭公司的人我本来就不认识几个,视线范围内也全然没有熟面孔。 张进不再肆意喧哗,专心致志地喝起酒来。看他两眼转都不转地盯着酒杯,就好像几百年没尝过鲜了似的,我便不再拆他的台,就让他喝个痛快。 第十九章(2) 喝了一会儿,他终于解了馋,满足地打了个嗝,又跟我聊起来:“哎,你听没听说,姓潘的那厮回丰市了?” 这倒让我有几分吃惊,潘宏季不是号称不完成任务绝不离开平城的吗,难道对付河铭公司的作战计划就到此为止,以大败而告终了? “你这枪子儿还算没白挨。”张进说道,“后来杜老头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但再也不安排什么要紧活儿给他干了。他哪儿受得了这等冷遇,这一天没个杀人放火的事儿干浑身都不自在,于是乎,直截了当,拍屁股走人了。” 我轻哼了一声,笑笑不答。潘宏季消失了,圈子也就该清静多了。 “不光姓潘的走了,”张进又说,“连易轲那小子最近也不见了踪影。现在你也不在了,突然变得很是冷清。” “易轲?他上哪儿去了?” “谁知道。”张进不屑地点上一根烟,“倒是有人说他到乡下找苏也去了,哼,这你能信?” 这我还真能信。事到如今,我是真的相信了,易轲对苏也真有那心。 我正想说两句,却走过来一哥们儿,一只胳膊搭到张进肩上:“哟!进哥,咋来这儿喝酒了?” 我一看,竟是和张进住在同一栋楼里的长慧的人,我便也打了声招呼。然后那哥们儿嬉皮笑脸地对张进眨眨眼:“诶,进哥今儿咋没带上进嫂啊?” 这话我听得糊涂,张进身边那些花花柳柳,没有谁拿得起这称呼吧。 只见张进紧张起来,立刻没好气地敷衍道:“瞎说啥呢,这……这地方哪是人家来的!” 那哥们不甘心还想凑上来挤兑两句,张进却毫不留情地把他给轰走了。 这着实叫我生了疑,我太了解张进,那慌张的摸样一看就是小辫子被人逮住了。我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一言不发,看他打算怎么给我解释。 他本来还作着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样子,一看到我的表情,马上回避开去,咕噜咕噜地灌酒。 我没开口问,但一动不动盯着他的神情足以表示我不会放过他。 他偷偷望了我好几眼,见我毫无撤退之意,嘴里不痛快地咕哝了几句,终于无奈地招供了。 *** 原来在我离开长慧的这两个月里,张进竟然交了个女友。 没错,真是女友! 这事本来再正常不过,但放到张进身上,却十足是个大新闻。他总四处扬言,这辈子都不需要“女友”“老婆”这等角色,好汉绝不能吊死在一棵树上。如此深明大义都惨遭此劫,实在丢脸,只得藏着掖着,生怕给人看了笑话。 要说这事,还得从张进家楼下的杂货店说起。 那家小杂货店他时常光顾,看店的是位老大妈。前一阵子,老大妈的女儿生小孩缺人照顾,便打发还在职业学校读书的侄女儿来帮忙。 有一天张进去买东西,恰逢一小偷偷了两条好烟,女孩发现后追出店外想讨回东西,却给那小偷揪住头发摔在了墙上。张进火了,心想竟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偷东西还打人,跟出去就给了那小偷一顿拳脚,抢回了东西。女孩被吓得哭个不停,张进这下动了恻隐之心,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哄好了她。 后来那女孩为报答张进,竟折了九十九只千纸鹤装在一个大瓶子里送给他。张进不是没收到过女人送的礼物,什么刮胡刀、领带,见怪不怪,连睡衣、内裤这类隐私物件都有过。他什么东西没见过啊,却万万没料到,这满是学生气的稚气玩意儿竟有这么大魔力,一下就击中了他的软肋。 后来他总有意无意从那家杂货店路过,跟那女孩眉来眼去,却从来不敢提出要把她带回家,也再没跟其他女人鬼混。 半个月后,老大妈回来了,女孩却不见了,张进这厮竟跟丢了魂儿似的,跑到女孩的学校大门口守株待兔,蹲了整整两天,还真让他等到了。 于是,一段佳话就此展开。 久经沙场,最后竟栽在这么个丫头片子手里,原来这家伙才不是什么看破红尘,只不过胭脂俗粉不入眼,到头来发现还是纯纯的傻丫头好。 张进的故事听得我很是惊讶,却也欣慰,因为讲述过程中,他那吞吞吐吐的口气,打了结的舌头,和难为情的样子,都说明,这回他是真动了心。 看他一副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的模样,我都没法再狠心拿他从前的言论来嘲笑他了,只不紧不慢地说了句:“终于明白你这么久没沾酒的原因了。” 这下张进又摆出了一副不屑的样子:“学生妹,懂什么喝酒。” 我笑笑,这厮恐怕是在人家单纯姑娘面前装相了吧,装得好像自己是不泡吧不打架不泡妞的三不好男人一样。估计他开始注意打折促销这种事也是受了那学生妹的影响,还有他突然不再提要我搬回去,想来是在幻想着要金屋藏娇了吧。 他装得自己高高在上,好像是人姑娘自己黏上他的,他才没放在心上。但其实我看得出,他心里是真在意,可不敢做会让对方生气的事。瞧他这怂样,这样发展下去,将来多半是个妻管严。 *** 快要离开酒吧时,进来了一张熟面孔,是个身材妖娆浓妆艳抹的女人。 一开始我们并没在意,加上酒吧里略为昏暗的灯光,没看出这人是谁。只见她直径走到一个显眼的位置,刚坐下便要了一桌子酒自顾自喝起来。很快她就喝高了,喝高倒不要紧,她竟一边喝一边大声哭闹起来。这举动引起了周围的注意,不少人转过头去瞧她,但那些人看了两眼后,又都不约而同回过头去不闻不问了。 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性感女郎出现在这种地方,没人上去搭讪就已经很奇怪了,这哭成了个泪人儿还无人问津,颇令人费解。直到张进认出她来,我才想通。 张进在我耳边小声咕哝了一句:“哟,那不是廉大老板的妞儿么?” 我仔细一看,还真是廉河铭四十大寿上跟在他身边的女人——赖盈莎,难怪河铭公司的人都对她敬而远之。不过这女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高调招摇,身上那一堆银银坠坠就不提了,哭都要找个人尽皆知的地方来哭。 “廉大老板又不在这儿,哭给谁看呀。”张进歪着嘴不屑道。 我也笑了笑,不置好歹。 谁知道怎么回事呢,反正我们酒也喝得差不多了,这位赖小姐卖力的哭声也叫人听了没兴致,我便拉着张进离开了。 *** 那一阵子,日子过得很平和。伤好以后,我便按照之前的约定,开始去河铭公司上班。 他们一开始本打算让我继续做类似的工作,担当一些客户的应对,但我不愿再像之前一样抛头露面,迅速变得引人注目,更不想有一天又要代表河铭公司和杜经理碰头。我不想再跟过去那些事牵扯,只盼着从此能安安静静地过活,就拒绝了他们的好意。最后他们按照我的意愿,为我安排了一个并不显眼的职位,让我监管一部分仓库及运输点之间的货物运送。 这职位不算高,但也是一个小组的头儿,手底下有十来人。每天跟各种货物打交道,不用跟生意场上的人碰面,这让我很满意。我带的这些人每天老老实实地干活,稳稳当当地拿工钱,和这群简单的人相处久了,觉得自己的世界也变得简单起来。他们都会恭敬地叫我一声“组长”,但不论职位,组员之间,总是其乐融融。 中午的时候,大家一般都在一起吃盒饭,一群人围到一起,总会掀起各种话题。他们干活的时候勤勤恳恳,脸朝地背朝天,一聊起天来却一个个无法无天,什么都敢侃。一段时间下来,河铭公司里的各种奇闻异事,层层领导的花边新闻,我全都听了个遍。好多新闻里的人物我还都不认识,只对有关廉河铭和宋琪的事会留下印象。 廉河铭改掉酗酒成性的毛病后就变成了工作狂,而那个叫赖盈莎的女人真的被他抛弃了,连面都不再让她见,于是她万般无奈,只能去那家酒吧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闹到现在,人尽皆知,却毫无用处,廉河铭丝毫没有回心转意的迹象。关于廉河铭甩掉赖盈莎的原因,众说纷纭,有工作狂一说,有赖盈莎闯祸一说,还有廉河铭已经另有新欢一说。这些说法,我也就只当是听听段子,乐一乐而已。 而我真正感兴趣的,其实只有关于宋琪的消息,我期待着能在他们对宋琪的讲述中,捕风捉影到一些雅林的痕迹。然而,不可思议的是,竟然从来没有人提到过雅林的名字。最接近的一次,也只是有人说宋琪是个情种,对女友好得不得了,而后大家便开始讨论宋琪的女友是谁。 我愕然,这个连杜经理和潘宏季都知道,以为在河铭公司必然炙手可热的人物,竟然没人能确切地回答出她是谁,仅仅只有少数人曾听说是一位在河铭中学教书的老师——我这才知道,原来在河铭公司,从来没有人见过雅林! 她还真是低调。即便身在如今的位置,还是避开了众目睽睽,把自己藏得严严实实。 第二十章 张进向我坦白他交了女友后没几天,便说要把那姑娘叫出来一起吃饭,还检讨什么哥们儿一场,有好事不相告是他的不仗义。我看他是早已按捺不住兴奋,要把那姑娘带出来让我认识认识了吧。但他又迫于自己从前的糟糕态度和恶劣行径,实在是不好意思表现出一副喜得良缘的幸福摸样,要是我一翻脸,揭了他的短,恐怕他这脸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才好。 我们约在一家涮羊肉店,我到的时候张进已经在座位上等着了。他旁边坐着一个女孩,想来也就是她了吧。 那女孩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长相虽算不上惊艳,但有些婴儿肥的圆脸,贴着两鬓勾到下巴两侧的卷发,配上一身清纯的少女装,还是颇有几分可爱的。 一向故作老成以大哥自居的张进,这会儿,正和这女孩有说有笑地敲打着碗筷逗乐。看他们玩得正起劲,我没有靠近,呆在一旁默默看着,直到服务员过来跟我打招呼,张进才发现了我。 “哟,来了!”他招呼我入座。 我坐下后,那女孩问:“这就是你朋友?” 张进竖起大拇指指向自己,得意道:“我最好的哥们儿!” 那女孩听了,礼貌地跟我打了个招呼,随后张进也介绍了一下这女孩。 她叫陶可可,别人一般叫她“可可”,但张进非要与众不同地叫她“小可可”。的确是小,竟然如我所料才十八岁,张进就快大她整整一轮了!陶可可年纪小,心性也简单,举手投足间都藏不住嫩拙和稚气,还有几分见到生人的羞涩。 点完菜后,张进就开始对小女孩天花乱坠地吹起我和他过去一桩桩一件件“驰骋沙场”的“英雄事迹”来。对张进那行云流水般的台词功夫我早已深有体会,所以他刚一开始我就习惯性地想叫停。但这回,我却打住了,因为我发现,陶可可居然对他的胡编乱造饶有兴致。 陶可可一个胳膊肘杵着桌子,半边下巴撑在手掌上,歪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着张进,听得聚精会神,眼睛里还闪着崇拜的光芒——原来张进这套还真有小女生会买账啊。 想来也是,这样一个小丫头,没见过大世面,自然会认为稍有阅历的张进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对他的种种吹嘘信以为真。而反过来,这个会认真听故事的傻丫头,也讨得了张进的喜欢。 我看得出,张进对陶可可是真好,绝不是花言巧语骗骗就行的那种。端茶递水,嘘寒问暖,活脱脱像一个当爹的把女儿放在手心里宠。 这陶可可也是小女生心性,会作会淘气。要吃什么,自己不动手,偏要张进夹给她。吃到一半,非说腻了要喝珍珠奶茶,张进二话不说立马屁颠儿屁颠儿地跑出去买。原来小女生的撒娇在张进这里这么受用,让他宁可冒着被我嘲笑的风险也不敢惹人家不高兴。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张进阅人无数,最后却在这样一张白纸面前金盆洗手。 后来,张进终于意识到不停地向我展示他和新欢的恩爱种种终是不妥,万一我一个不爽,把他过去那些浪荡事儿抖露了出来,这摊子他可就没法儿收拾了。于是他收敛了,转了话题,跟陶可可夸赞起我来:“小可可,你可是没见过我这哥们儿的身手,真是了得!”他向我竖起大拇指,“我虽然也不错,你看那天那小偷被我两三下揍得头破血流,但要换了这哥们儿,十个我也不是对手!” “哇塞——”陶可可双手捂嘴,一副惊恐状地看向我,“你为什么这么厉害?” 他俩的表情让我“噗”地笑出了声,实在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摇摇头。 “他以前在我们那儿是出了名的,谁都不敢去挑战他。不过,他只认我做大哥。”即便是夸我,这厮也忘不了带上自己得瑟一把。 “那你有没有女朋友啊?”陶可可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我一时语塞。 见我一下呆住,张进不客气地插话进来:“他?你知道吗,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就从没见过他交女朋友!” 张进这话本没错,但他那嫌弃的口气,好像我不交女友给他带来了多大的损失似的。更没料到的是,陶可可听了这话的第一反应居然是:“长得帅,又厉害,你不会是同性恋吧?” ……!我差点没把口里的食物喷出来! 陶可可说这话时眼里竟有几分兴奋,现在的小姑娘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见我被一个不谙世事的丫头捉弄,张进捧着肚子笑开了花。 可他光是笑话我,笑了好一阵也一点没有帮我解围的意思,于是我也不给他留情面,反其道而行之,微微一笑道:“张进,我最好的哥们儿就是你,如果我是同性恋,那你……” 我的话到此为止,张进立刻意识到自己大错特错,满头爬满了蚂蚁似的着了慌,马上跟陶可可解释:“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他呀,正常!啊,正常!没碰到合适的而已。” 陶可可嘟着嘴点点头,又说:“那,我有一个室友,就喜欢你这种又帅又酷的,你要不要认识啊?” 不知是不是太少与这类小女生打交道,还是我自己在成长过程中太缺少童真,竟发觉她们的天真还真不好对付。我实在不知该怎样礼貌地拒绝,又一次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张进还记得我刚才的反击,头上的汗水还没干呢,再不敢见缝插针地挤兑我,见我没了招儿,只能上来帮忙:“小可可,我跟你说啊,这家伙眼光极高。他之前看上一妞儿,可人妞儿看不上他。你可知道,那妞儿好看得呀,我都不知道怎么形容。真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连天上的仙女儿都比不了!” “哇塞——”陶可可又捂起了嘴,进而又泄气道,“原来是外貌协会啊,我的室友的确没有那么漂亮……”她想了想,眼珠子一动,“不过你放心,我们学校女生很多的,总有漂亮的,我要认识了就介绍给你啊!” 陶可可满腔的热情真是让人无从拒绝。我看这回张进也犯难了,便转念一想,就给你张进一个面子吧,答应一声又如何。于是我点头道:“行。” 没想到我这一答应,张进这厮倒来了劲,他“哟”地一声,瞪大了眼睛打量我:“我没听错吧?你是冷海冰吗?” 我面不改色。 “哥们儿,我说……你是真的想开了?” 我眉梢轻扬:“嗯,想开了。” 张进喜笑颜开:“那好啊,你是该考虑考虑别人了。” 他观察了我片刻,见我没有反对的意思,便得寸进尺道:“其实有个事儿没跟你说,这两天,苏也回平城了,她还跟我打听你呢。” “苏也?她回来了?”我有些意外。 “她说她只是回来办些手续,呆不了两天的。你……不联系联系她?” “你们在说谁啊?”陶可可插话问。 “一个叫苏也的女的。”张进一手搭在她肩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这苏也呀真是个悲催女,从几年前就开始喜欢这小子,死心塌地。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让这小子给辜负了。依我看,苏也到现在还是喜欢他的,要不怎么还特意来问我呢。你说,有没有什么好办法能让这小子脑子转个弯儿啊?” 张进这话是说给陶可可听的,更是说给我听的。自从很久以前苏也对我表示好感后,他便一直是挺她的。我也能猜到苏也为什么不直接联系我,而是去跟张进打听,她大概以为,我跟雅林走到一起了吧。 陶可可听了张进的表述,竟然兴奋起来:“那现在就给她打电话啊!” 我正想否认这个馊主意,不料张进居然对这丫头言听计从,夸张地回答了一声“遵命!”,便立刻拨通了苏也的电话。 这两人一唱一和的突然袭击让我毫无准备,事情的发展迅速到我连抱怨之词都没想出,就被他俩逼着接过了电话。 电话里,苏也的声音平淡舒缓,她说:“久违了,海冰。” 几句寒暄后,苏也告诉我,她的事情办得差不多了,第二天就又要回乡下了。我便感叹了一声:“是吗?这么快,都没来得及吃顿饭。” “那晚上出来散散步吧。”苏也说。 我犹豫了一下,想着的确很久没见了,好歹还算是朋友,聊聊近况也没什么,便答应了。 挂断了电话,我才发现,对面那一对活宝双双挤眉弄眼地盯着我。我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那个多事到招人烦的张进怎么忽地变成了两个? 我无奈地端起茶杯猛喝一口,长叹一声道:“你俩真是绝配!” *** 傍晚,天色渐暗,我在医院门口等到了苏也。 许久不见,苏也的样子并没太多变化,只是原来利索的短发留到了齐肩。见到我,她还是像从前一样热情地打招呼,好像那些不快和隔阂全都已经烟消云散。苏也说她从前租的房子早退了,这两天住在宾馆,我们便朝着她住的宾馆缓缓走去。 “都弄完了?”我问。 “嗯。”她点头,“乡下支援的中期汇报。” “在那边怎么样?顺利吗?” “还行。” “还是跟从前一样,下班时间就跟朋友闹腾?” 她无奈地摇摇头:“乡下哪像这儿,哪有闹腾的地方,太阳一下山就漆黑一片。”说完,她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起来。 “怎么了?”我也跟着停了下来。 “其实……”她吞吞吐吐道,“其实……两个月前,易轲找到我了……” 我没应。 “上次回平城被他撞见以后,他就知道我去乡下了。我没告诉他具体在哪儿,但没想到他竟然挨着我们医院的乡下支援点一个一个地找,找了好几个月,最后还是把我找着了。” 我并不惊讶:“那这些日子,他都缠着你?” “是啊……”苏也抿了抿嘴,“你知道那浑蛋,死皮赖脸的,赶也赶不走。他成天不学无术,也不去做个正经活儿,现在酒吧也不开了,光知道挥霍他哥的钱,无所事事。我只要一下班他就堵在单位门口,他那么闲,我还有自己的事呢,哪有功夫跟他耗。” 过去了许久,如今的苏也再提起易轲,已经没有了那种咬牙切齿的愤恨,也没有再纠缠那件不堪回首的往事,而更多的是对他今天所作所为的不满。过去的事或许真的过去了太久,时间太有力量,总能把一些东西给磨平。 而苏也对我讲易轲对她穷追不舍的事,应是为了找一点平衡感吧。也好,反正是我亏欠她,她想讨回些自尊,我配合就是。 “看来,你已经走出来了。”我欣慰一笑。 苏也望着我,没有回答。她默认了。 “既然已经不用躲了,也躲不了了,那你没有考虑回来吗?毕竟这边的生活方便一些。”我提议道。 这只是个实事求是的建议,并没有别的意思。但苏也似乎以为我是有意这么说的,郑重地问我:“海冰,你希望我回来吗?” 她一脸的期待倒让我哑然。过去了那么久,对易轲的恨都放下了,那份无望的情感她还放不下吗? “海冰……”她顿了顿,认真地说,“我能跟你道歉吗?” “为什么?”我有些懵。 “那次,是我没有搞清楚状况,以为你早跟别人好了还假装没有,把我蒙在鼓里,一生气就……就说了重话。这两天,你的事,张进都告诉我了,是我弄错了,当时不该那样说你的,对不起。” 我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不说,我都快不记得了。“早都过去了。再说,你说的也没错,我当时不够坦诚。” 我不在意,但我很好奇,那个总喜欢横生事端的张进究竟对苏也说了些什么,于是我问:“张进怎么告诉你的?” “他全都告诉我了啊。”苏也有几分得意,好像抓到了我的小辫子一样,“真是没想到,你也会情场失利,跟我同病相怜。不过嘛,你的对手的确太强大,这年头,大部分女的都是很现实的。听说你现在还跑去河铭公司上班,你不会是还在锲而不舍吧?” 我大概明白张进是怎么对她说的了,恐怕雅林就这样活生生地被描述成了一个物质女,而帮我摆脱杜经理围堵一事必然是被他噎烂在了肚子里。张进这人从来就没有客观过,此时他一门心思想撮合我跟苏也,怎么有用怎么讲,反正添油加醋的天赋他从来不缺少。我也不想去纠正什么,苏也愿意这么信,那就当是这么回事吧,让她认为我还在为追求雅林而努力,倒也省了麻烦。 但不想,见我默认了,苏也竟开始苦口婆心地劝我:“你怎么跟易轲一样轴啊?我知道你也聪明,奋斗几年说不定也能有一番大作为,还说不定真能把那情敌给比下去,但为一个那样现实的女孩儿,值得吗?她看重的不是感情,不会真心对你好的!” 她是把这当成又一次的机会了吧,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个轴人呢? 我不想解释什么,淡淡说了句:“人各有志吧。” 苏也听出了我语气中的冷淡,也听出了,这句话是在表述雅林的抉择,更是在表述我的抉择。她听明白了,便不再说了。 第二天,苏也如期回到乡下,没有向我告别。 *** 时光飞逝,一转眼,已是半年之后。 同雅林全无联络了半年之久,但就在某一天,一阵有关她的流言,传入了我的耳朵。 那是个中午,组里的人聚在一起吃盒饭,又有人家长里短地侃起来。 组里有个年轻姑娘,一向八卦,最喜欢讨论花边新闻,尤其是关于公司里几个年轻男高层的新闻。那天也不例外,不知怎地又说到了宋琪身上,她便爆出了一个大新闻: “嘿,你们知道吗,我听说,宋琪跟他传说中的女友,就是教书的那个,吹了!” 我刚听到这句话时,还没当回事,周围的人也都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真的!”那姑娘肯定道,“我已经觉得不对劲好久了!大家都听说过,宋琪跟那教师刚好的时候,不是天天都去河铭中学接她吗?可这是好久以前的新闻了,其实宋琪已经好久好久都没去过河铭中学了!我特别观察过,他几乎天天都加班到好晚,除了吃饭和回家,根本不会离开公司!” “这也不能证明人家就拜了呀!宋大总监当然忙了。”大家还是没有认可。 “你们听我说嘛!我不是有个小表叔跟着宋琪干的吗?我对这事怀疑了好久,就拜托他帮我打听。原来这是真的,宋琪亲口承认了,还说自己是单身贵族呢!” 这下大伙一片哗然。 这姑娘虽然八卦,但她平时并不会信口胡言,过去传过的一些新闻后来大都发现确有其事。而她今天爆出的这个新闻却狠狠地扰乱了我保持了许久的平和心情。 雅林跟宋琪真的分开了吗?而且听起来,似乎已经分开很久了。 若是真的,那雅林现在在哪儿?还能在河铭中学教书吗? 若是真的,那他们是为何分开?会是因为雅林当初帮了我吗? 我脑子嗡嗡作响,不行,我得把这件事情调查清楚。 当天下班后,我直径去了河铭中学。我想,如果这流言是真的,那我应该不可能再在河铭中学找到她,反之,若她还在那里工作,那流言就会不攻自破。 *** 那天,在那个久违的地点,我又一次看到了那个久违的身影 ——远远地,透过办公室的窗户,雅林正安静地坐着,专心地工作着。 还是一头垂下的黑发,还是一身简单的衣着,还是那张清澈的面庞。 一切照旧。 每一次别后再见,我总会产生一种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的错觉,似乎无论过去了多久,无论发生了什么,她始终都跟初遇时一样。 我心里悬着的石头放了下来,看来只是虚惊一场。 过了一会儿,雅林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躲到树后,静待她从办公室出来。 我这边的方向是往学校正门去的,已经躲好等她经过。但她出来后,却没有朝这个方向而来,而是走向了背街的后门。 后门外,就是那条巷子。 为何要去绕那个背街巷子?我有些不解。 她刚来平城时住的小院儿正好在那个方向,当时从那里进出情有可缘,但她现在住的教师公寓,走这边完全不顺路。 我悄悄跟着她走进了巷子。 从前的那一片工地已经建成了一栋大楼,规整好了的巷子更加崎岖,又被大楼挡住了部分光线,显得更加幽暗。 几分钟后,巷子走到了头,但连接这巷子的是又一个宽阔些的巷子。雅林走进了那个宽阔巷子,我便躲在小巷子口远远看她。 在她前面不远处,停着一辆车,是一辆宝马。她正向那车走去,是河铭公司的车? 想来也是,即便宋琪来不了,安排个人来接送又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为何一定要到这隐蔽的地方来?为何要如此掩人耳目? 不出所料,雅林上了那辆车。车的引擎随即发动,很快驶出了巷子。 第二十一章(1) 几天后,张进又约我喝酒。他说陶可可快要期末考试了,每天都只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学校复习功课,于是他又有了放风的机会,可以好好过把瘾了。 离上次跟张进去那家有河铭公司背景的酒吧,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可张进还对那个酒吧念念不忘。想必上回是久旱逢甘霖,太过瘾了,让他错误地把功劳归到了这酒吧的酒上。这回,他还要去光顾这家。 上一回,我们就在这酒吧里碰到了那个醉酒闹事的赖盈莎,没想到这次居然又碰上了她。 这女人该是经常来这里胡闹吧,过去这么长时间了,还这么孜孜不倦。 上回她来时,我们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并没有在意她,但这次我们刚入座不久她就闯了进来,又跑到酒吧最正中的位置边喝边耍酒疯,张进就受不了了。还没放开喝,兴致就被搅乱,他眉头都纠成了疙瘩,斜眼瞅着不断发出声响的赖盈莎,冲我咕哝道:“兄弟,我看咱得上去关心关心才是。” 酒吧里的其他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自顾自喝酒,没有一人搭理她。她在闹什么,大家心知肚明,全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张进也是听说了个十之八九的,他当然不是想去当回好人,就是心里不爽,要去幸灾乐祸一番。 我被张进拉着一同坐到了赖盈莎旁边。赖盈莎见有人过来,消停了一下,打量起我们来。 “哟,赖小姐,幸会幸会呀!”张进伸出右手,彬彬有礼地要和她握手。 赖盈莎并不领情:“你们是?” “赖小姐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也是见过的哦,我可是记得您哦!”张进摆弄起桌上的酒杯,倒起酒来。 赖盈莎仔细看了看,撇撇嘴:“好像是有点儿印象。”她又转向坐得更远的我,“那这位呢?” “这我哥们儿。” 这回赖盈莎摇摇头,表示对我毫无印象。 “无妨无妨,喝上一杯酒,立马变熟人。”张进向她敬了一杯,三言两语介绍了一下我们是谁,这一腔热情倒是让赖盈莎放下了防备。 “你们找我有事吗?”她问。 “没有事没有事!我是看赖小姐心事重重,这花一般的美人儿哭成了个泪人儿,于心何忍啊。是哪个王八蛋让赖小姐如此神伤,告诉小弟,小弟替你出气!”张进慷慨地拍拍胸膛。 这还是我头一回听他在人面前自称小弟,我看他是变了方儿地想表示赖盈莎已经很老气了吧,就差没叫她阿姨了。 但一说到这,赖盈莎嘴一歪又哭哭啼啼起来,还掏出一张手帕边哭边擦眼泪,好一副媚态:“跟你说有什么用,你能让他回心转意?” “哟,您说的这可是廉大老板?” “不是他还有谁?” “啧啧啧……”张进露出一副犯难的样子,“这廉大老板是什么身份呀,哪是能给一个女人抓住的。大姐您都跟了他整整一年了,也享了一年的福了,依小弟看啊,可该是知足了。” “什么一年!”赖盈莎气不打一处来,“我跟了河铭四年了!四年你懂吗?对女人来说,这是多么珍贵的青春!” “啧啧啧……哎呀……”张进一边摇头一边唏嘘,“这倒真没听说过啊,小弟只听说,这廉大老板从前都是不近女色的,一年前遇到了赖小姐您才是头一遭醉倒温柔乡啊。” “你们当然不知道了。其实我四年前就跟他好了,可他是个怪人,他不喜欢让其他人知道,谁都不可以。每次跟他见面都是在暗地里,整整过了三年才公之于众的。还有,什么不近女色,从来没有这种事,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有过好多女人了,只不过全都是偷偷摸摸的。” “原来廉大老板好这口啊,地道战啊这是!这么会玩儿?”张进的吃惊不亚于我,这倒真是个新闻,要不是赖盈莎亲口说出,还真没人知道。 什么‘不近女色’,果真是无稽之谈。 “我以为我终于熬出头了,终于可以见人了,可谁知……”赖盈莎伤心地哭诉,“谁知,没过多久,河铭就像疯了一样,自暴自弃,不管公司,也不回家,每天就喝酒,光喝酒!每次我去找他,他只会叫我滚,还说只想一死了之。我也不知道他怎么了,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赖盈莎泣不成声,端起一杯酒咕噜咕噜就灌下肚去。 张进偷偷给我递了个眼色,我心领神会,他想起了廉河铭被易轲下药陷害一事,恐怕廉河铭这场变故的缘由,也只有我跟张进能猜出个七八分了。 “那后来呢?廉大老板不是又正常了么?” “是啊,他突然又好了。好是好了,可自打那以后,他就再也不理我了,呜呜……他居然说他再也不碰女人了,我也没有做错什么呀!怎么会这样……” “这……再也不碰女人……哼,这纯瞎扯!”张进直摇头,“不过话又说回来,您说您跟了他这么些年,怎么没给他生个一儿半女的?” “我也想啊,可他不要啊。他一直要我吃避孕药,不许我怀孕的。前年,我实在受不了了,偷偷停了药,心想有了孩子他会不会对我好点儿。结果我怀上了,可他知道后居然逼着我去打了胎!太狠心,呜……” 故事听到这里,张进的唏嘘声已经停不下来了。他原本只想拿这女人的糗事找乐子,这下可真下不去嘴了。他转而好心好意地安慰起赖盈莎来:“别哭了啊赖姐,瞧,妆都哭花了。” 赖盈莎的确已经哭得面目全非了,眉毛眼睛糊成了一团,脸上紫一块黑一块,两只眼睛看着都不一样大了。 “廉大老板就不是个好鸟儿,这么对女人压根儿就不能算个男人。赖姐您这么花容月貌,别再给他糟蹋了。这天下老板多的是,您换一个不就成了。” “可我不甘心嘛,我掏心掏肺对他那么多年,大好时光都浪费在他身上了,他怎么能说翻脸就翻脸!” “这还不好猜吗?肯定是泡上其他妞儿了呗。” “可我跟了他这些年,多少还是有几个耳目的,也没打听到他身边有什么女人啊。” “您不是知道他喜欢玩儿地下游击么?哪儿那么容易能给您发现啊。” 赖盈莎这回倒是不说话了,思索起来。过了一会儿,她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您不会……”张进左顾右盼地瞧了瞧,确定旁边没别人后,小声道,“您不会是想报复廉大老板吧?” 这时,赖盈莎突然眼露凶光,“哐”地一声把手里的酒杯砸到桌上:“反正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通常来讲,张进是个明哲保身的人,给他十个胆儿也不敢去对付廉河铭。但不知是近来受了陶可可天真气的影响,还是赖盈莎动情的哭诉真的激发了他的同情心,他竟真心实意地给赖盈莎出起了主意。 “这种情况,廉大老板肯定是另有新欢了。你发现不了,问题多半在那几个耳目身上。查这种事儿,不能用老人,要么,你亲自上,要么,花钱雇生人。” 赖盈莎巴巴地点头。 然后,张进又就如何悄无声息地调查,给她支了几招。 赖盈莎直觉茅塞顿开,拉着张进的手感激涕零:“小进,我怎么没有早些遇到你。你们两兄弟随便喝,今天我请!” *** 得知廉河铭在私底下是个如此不堪的人,对我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他虽然是河铭公司的老大,算是我实至名归的老板,但这些是他的私房事,碍不着我什么。 然而,有些时候,有些事情的发生和走向就是这么巧,我以为这件事会与我毫不相干,但没过多久,事实便证明,我彻底错了。 有一天,本该去送货的一个组员突然有事请假,我便替他跑了一趟。回来后,我把车停到下层车库,顺着路往上走,走到上层车库的大门口时,撞见了一张熟面孔。 他是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男人,一开始,我只觉得有些眼熟,又想不起来曾在哪里见过。他在车库里悠闲地来回踱步,似在等人。我在一旁回想了一阵,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半年前我中枪那晚,开车来帮忙的李师傅。 想起来的瞬间,我一阵高兴,走过去跟他打了声招呼。 毕竟只有一面之缘,又过了这么久,李师傅看到我也没有一下子认出来。我解释了我是谁之后,他才回忆起来:“哦——那天那个受伤的小伙子!” “是啊,那次多亏您帮忙。”我客气道。 “客气,客气,罗小姐的朋友嘛,应该的。”李师傅一脸的和蔼可亲,他把我当成是雅林的朋友,对我也恭恭敬敬。 “您……现在忙什么呢?” “老本行啊,哎,没什么手艺,就只能开开车。老了,手脚也不利索,承蒙罗小姐不嫌弃。” “哦,您总接送她呢?” “是啊,基本每天都去接她呢。” 看来那天在河铭中学后门巷子里看到的车,是李师傅开过去的。 “她……还好吗?”我问起了雅林。 “好啊,她挺好的。”说着,李师傅不解地问,“诶,小伙子,你怎么会在这儿啊?” 我笑道:“我现在,在这儿干呢。” “啊,是这样啊,哈哈……”李师傅也笑起来,“好啊,真好,你好好干啊!” 寒暄了几句后,我便跟李师傅道了别。 我转身走出去几步后,却突然觉得不对劲,李师傅不是应该去接雅林的吗,怎么会来河铭公司呢? 我回头叫住了李师傅。 “还有事吗小伙子?”他问。 “呃……罗小姐是不是也来河铭公司了?” “没有没有,她从来不来这里的。怎么这么问啊?” “哦……我是奇怪,您怎么会到这儿来。” 李师傅哈哈一笑:“我怎么到这儿来?呵呵,我是你们老板的司机呀!” *** 李师傅的话让我错愕不已,他说的老板是指宋琪吗? 不知为何,我感到惴惴不安。 我假装离开了车库,实际上寻了一个隐蔽的角落躲起来,打算留下来看个究竟。 李师傅一直不慌不忙地等人,我便也耐心地在角落里等。记不清等了多久,后来,李师傅等的人出现了。 我看见了那个从电梯里走出来的男人,一身乌黑而凌厉的装扮,稳健的步伐精神抖擞,冰冷的眼神高高在上 ——那个人,不是宋琪,而是廉河铭!就是那个在外风光无限,在内却一团败絮的廉大老板! 李师傅恭敬地为廉河铭脱下大衣,打开后排车门把衣服放进去。然后他迅速折回来为廉河铭打开副驾驶的车门,恭迎他上车,最后才绕到司机的一侧,坐了上去。 我脑中突然混乱一片,无数个片段在各个角落此起彼伏地闪现。那些片段正努力地串联成一条线,向我诠释着什么。 李师傅是廉河铭的司机?那他为什么会每天都去接送雅林?他为什么要把车停到河铭中学后门那处隐蔽的地方? 我无法再想下去,大脑快要爆炸! 我迅速跑出车库,叫上一辆出租车等在那里。李师傅开的车一出来,我便让司机跟了上去。 很久都没这样不安过了,豆大的汗珠从额上落下,扶着门把的手越捏越紧——我紧紧地跟随着廉河铭他们,而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我发现,我们离河铭中学越来越近…… *** 我再次来到了那个隐蔽的巷子,而我也再次在那里,看到了雅林。 幽暗的巷子深处,静静地,一个女孩,一辆车,越来越靠近…… 两座大楼的间隙间透过一缕阳光,照在巷子一侧的围墙上。车就停在那里,挡住了些许光亮。 车刚停稳,廉河铭便打开车门,走了出来。他朝着雅林走去。 我躲在巷子口的一个角落里,廉河铭正好背对我,而雅林,她正朝着廉河铭的方向,迎面而来。 雅林走到了廉河铭跟前,她面朝着我的方向,我能看到她脸上的表情,看到她对着廉河铭,露出了一个毫无遮掩的微笑。 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我只看到,廉河铭走到她身旁,一手扶在她背上,带着她走向停车的地方。 雅林丝毫没有拒绝,顺从地跟随着廉河铭的脚步,来到车门边。 我更惊讶的是,廉河铭竟然亲自打开了后排车门,亲自拿出李师傅帮他放好的外衣,亲自扶着车门,让雅林坐进去,然后自己也跟着坐到了后排…… *** 直到他们的车开出巷子,远远地消失于车水马龙之中,我都久久无法回过神来…… 这简直、简直太震惊! 我抬起头来仰望天空,黄昏时分暗淡的天,那既昏暗又金亮的颜色染在苍穹的幕布和那不成片的云朵上,如此地不自然,仿佛脱离了整个大地,要向更遥远的深空飞去。而我一闭上眼,又会感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黑洞,被一股力量吸住,无可抗拒地坠落。 这是世界崩塌的感觉! 那一刻,我只想问: 雅林,你到底在干什么…… 第二十一章(2) 看见了,我却依然不敢信。 心中有个声音顽固地对我说:这不是事实,要相信她。 我决定暗中调查。 第一个询问对象,是李师傅。我知道他停车的位置,也知道他总会提早很长时间来等廉河铭,他也知道我在河铭公司上班,这便有了又一次“偶遇”的机会。 第二次在车库里碰见我,李师傅主动跟我打招呼。我装着跟上次一样,是出货回来碰巧经过,装出一副快要累倒的样子,靠上一根柱子,点了根烟抽起来,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辛苦了啊,小伙子。”李师傅说。 “哎,出一趟货可折腾了。”我故作抱怨,“真佩服您,能开这么多年的车。” 他笑得两眼眯起来。 “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当廉总的司机的?”我开始问。 他脸上洋溢出一丝得意:“我呀,已经给廉先生开了好些年的车了。” “是吗?那可真不容易。都听人说,廉总……呃,脾气好像有点大,您能对付得了他,可真是有一套。” “哈哈……”李师傅笑着直摇头,“我可对付不了廉先生,他可凶了,翻脸的时候真是吓人,我可一丁点儿都不敢惹了他。” “廉总他……他对谁都这么凶吗?” “也不是……”李师傅摇摇头,轻声念叨。 他本没打算继续往下说,见我一脸好奇地盯着他,便解释道:“其实廉先生这么些年,也是很不容易的,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罪,才有了今天。这吃过苦的人啊,就算日子好了,也总记得吃苦的时候。那时候旁人瞧不起他,没人帮他,现在有人帮了,他也不信了,只当靠近他的人都是为了钱财。他身边又一直没个可心的人陪伴,慢慢地性格变得极端了,脾气也变得暴躁了。” 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也真是觉得奇怪,廉总今年得有四十一了吧,这么多年了,他怎么也没娶妻生子啊?我记得,廉总四十大寿的生日宴上,不是有个美女跟在一旁么?” 李师傅想了片刻:“哦,你是说赖小姐啊?”说完他“呵”地一声笑起来。 “怎么,廉总没看上?” 他止住笑,然后摇摇头,没有回答我赖盈莎的何去何从,而是说了句:“廉先生啊,大概这一辈子都不会结婚的。” 这话倒让我吃惊:“为什么?” 李师傅目光闪了闪,笑得有些不自然:“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猜的而已。” 他在回避? 我只好换一个话题:“您,一直以来都是专门给廉总当司机的吗?” “差不多是吧。” “您没有给宋先生开过车吗?” “怎么这么问?我记得宋先生好像是没有司机的,他年轻,有精神头儿,都是自己开。” 看来在我受伤当晚,雅林和廉河铭就已经有了交集了。 “您对宋先生也这么了解啊?”我开始把话题往宋琪身上扯。 “没有没有,接触得不多。不过,宋先生的脾气可就好太多了,而且,他是廉先生最信任的人,帮廉先生和公司做了很多事。廉先生不容易相信人,难得有宋先生这么一个可靠的。” “我原来好像听说过,廉总打算收他做义子,有这回事吗?” “有啊,呵呵,那时候廉先生的确是这么打算的。这么些年,廉先生无儿无女,这么大的公司,将来总得有人继承嘛。” “可是后来好像就再没听说过这个传闻了。” “呵呵,这个事情嘛……”李师傅欲言又止。 我便更是好奇:“这事……怎么了?” 李师傅眯起眼睛笑起来,歪着脑袋端详着我:“小伙子,你还真是有好奇心咧!” 他又一次回避了我的问题,并称廉河铭要来了,得去准备准备,迅速结束了这场谈话。 我本想询问廉河铭食言不再收宋琪做义子的原因,我想知道这是否与雅林有关,却没能得到答案。 李师傅很谨慎,他回避了我两次。看来我想知道的事,是他们刻意隐藏的秘密。从他那里,应是无法问出更多了。 *** 除李师傅之外,我还能打听的对象,就是宋琪。 进河铭公司后,我还未跟他碰过面,但要制造机会碰到他,并不是难事。公司有几个非常重要的客户,偶尔需要我们组跑一些单子。那些单子数额极大,怕出差错,每次都会安排一个高层跟随,有时候轮不过来,宋琪也会亲自来。我一般只需安排好人手,并不亲自去,所以一次都没跟高层同行过。这样的单子还会有,总有机会遇上宋琪。 两周后,我等来了一个机会。那天,在我确定宋琪会来后,便找了个由头,代替本来排着这班的组员跑了一趟。 宋琪依旧和从前一样,一身笔挺的西装,一头整洁的头发,显得意气风发。 他认出我时,略微吃惊,估计是这才想起,河铭公司里已经有了我这么一个人存在。 但公务为重,他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直截开始了行程。一路上,他除了向我确认接下来的流程和注意事项,其余时间都在分秒必争地阅读文件。宋琪对待工作的兢兢业业在公司里颇有口碑,我今天也算是亲眼目睹了。和对方高层碰头,交涉,检验货物,办手续,整个过程,不管是业务熟练度,还是待人接物的种种细节,宋琪都做得堪称完美,完全称得上他在公司里的地位。 回程路上,宋琪略显疲惫,我看天色已经暗下来,便建议先找个饭馆饱餐一顿。时间已来到晚饭点儿,宋琪便同意了。 进了饭馆,点完菜后,我又跟服务员说来两杯酒,宋琪立刻拒绝:“酒就不喝了,吃完我还得回去处理点儿事。” “天都黑了,还回去工作啊?” “嗨,每天都是那些事儿。”他苦笑一声。 “就喝一杯如何?我敬你。也不耽误。” 宋琪有些犹豫。 “这么久了,我还没好好感谢你呢。” 他感到奇怪:“感谢我什么?” “要不是你帮忙,我哪有这么好的工作机会。” 宋琪看着我,迟疑了片刻,然后他笑了:“呵,小事一桩。” 饭菜端上来后,宋琪尽可能快地吃,连我敬他的酒都一口喝下。他急着回去工作,看来这顿饭不会吃太久。 我只好主动打开僵局:“你每天都这么忙吗?” “差不多吧。”他一边吞咽一边回答。 “当头儿可真不容易,太辛苦了。” 他笑笑,本没打算回答什么,但发现我还没动筷子,便问:“你怎么不吃啊?” 我也不想跟他兜圈子了,他不是个闲人,没有功夫像李师傅那样同我闲聊。于是我略微夸张地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摸样,他当然看明白了,直截了当地问:“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我吞吞吐吐起来:“呃……突然说这个……有点儿唐突……” 宋琪看了我一眼,等待我说下去。 “其实……最近听到一些传言。” “什么传言?” “说……你和……和雅林……好像分手了……” 宋琪手中的筷子骤然停住,嘴里的咀嚼也慢了下来。他微低着头,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过了一会儿,他抬眉看了我一眼,淡然一笑道:“这都过去好一阵子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追问。 “你这么有兴趣?”他眼里果然透出了怀疑。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好实话实说,“我……有点担心,你们会不会……是因为我……” “不是。”他回答得斩钉截铁,“如果你是担心这个,完全没有必要,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是吗?”我长呼了一口气,表现出放下心来的样子。但我的疑问远不止如此,我想要听到真正的缘由:“那……” 我没把话问完整,但宋琪知道我想问什么。不过这回他迟疑了,没有立刻回答,手中握着的筷子不自觉地在碗中轻轻地翻搅。然后,他自嘲似的一笑:“如果我说我是被甩的,你会不会看我笑话?” “怎么会呢!”我马上否定,继而,又陷入了深思,嘴里轻声地又念了一遍,“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他脸上依旧带笑,“难道海冰认为我很有魅力,女孩儿都该喜欢吗?” 这话倒是把我逗笑了,没想到一贯严肃的宋琪竟会拿自己说笑。 他看似轻松,但他从前对雅林那般好,不可能不痛不痒,这是在我面前撑门面吧。 “你们,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我又问。 宋琪看着我,意味深长地反问:“海冰,你觉得,你了解雅林吗?” “……” 这问题,我还真不会答。 我沉默了,而宋琪也没有等我回答,他继续吃饭,神色平静如初。 “可是……”片刻后,我接着说,“她是为了你才来平城的呀。” 宋琪咀嚼着,抬眼注视着我,似乎在思考什么。咽下口中的食物后,他问:“她告诉你的?” “难道……不是吗?” “对,没错。” “那……她怎么会……” 他笑着摇了摇头,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大口茶。然后,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人,是会变的……” 第二十二章(1) 连续好几周,我从工地回到市区去接林林,林林都不记得我。每次,她都要适应好一阵子,才会慢慢想起我是谁。 最近的一次,工地上一整周烈日当头,我整个人晒黑了一圈,林林一见到我竟吓得哇哇大哭,任凭我怎么哄都没用。她一双小胳膊死死地抱着幼儿园大门的栏杆,怎么都不肯跟我离开,声音都哭沙哑了却还是不肯安静下来。 无奈之下,我只好求助萧姐来帮忙。 比起我,林林对萧姐亲近了许多,快两个月没见到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看到萧姐走过来,林林立刻放开栏杆,跑到萧姐面前,伸出胳膊要她抱。 萧姐看林林哭得跟个花猫似的,心疼地哄了起来。 要不是萧姐能抽闲跑一趟,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回去的路上免不了说些感谢之词。 “小孩子就是这样,拗起来呀,十头牛都拉不动。”萧姐安慰我道。 “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萧姐看看我:“是黑了一点儿,倒也不至于。” 可能无关乎外表,而是我眼里的冷漠,让孩子感到疏远了吧。我缺少亲和力,所以林林跟我始终不亲。 萧姐见我不说话,以为我很在意,想办法开导我:“海冰啊,你不了解小孩子,其实啊,他们的想法,我们大人未必猜得透。林林说不定是在幼儿园跟哪个小朋友闹了别扭,心里不痛快,恰好你一出现就跟你撒气呢。小孩子的承受能力很弱,有时候就是一丁点儿小事就要怄气好半天。前两年我带林林的时候,她偶尔也会这样。” 我轻轻“嗯”了一声,以当回应。 我不在意,哪怕林林一直都不喜欢我。只要她能好好地长大,等她再大些,就能承受更多了吧。 *** 见到宋琪之后,我似乎得到了一种解释。但真像他所说的,雅林变了吗?我不信。 她和廉河铭究竟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变得关系匪浅的?我百思不得其解。 为帮舒心转学时,她还在廉河铭那里碰过钉子,转眼,却成了“地下情人”般的存在。 地下情人吗?我想到了赖盈莎,原来她也是个息息相关的人。 之后的几天,我多次去了那家酒吧,希望能再碰上她,却屡屡无果。 她不是总来闹吗,怎么不来了?我试着向老板打听,原来老板也正奇怪,这棵摇钱树,还真就在近期突然不出现了。 我连续去了一周,就在快要放弃的时候,赖盈莎却奇迹般地再来了一次。 那天,我刚落座不久,她就推门进来了。她没有再坐到正中显眼的位置,只坐到角落里不起眼的吧台,而且不吵不闹,安安静静地喝酒。 我立刻坐过去和她打招呼。 “是你啊,小进的哥们儿。” 我表现得热情,主动叫来服务生又给她点了一杯。 “你最近都不来这儿喝了吗?都没看到你了。”我一边帮她递酒杯,一边问。 “嗨哟,最近可没这闲工夫,小进说的方法,可得耐心才行。”她拿起来就喝,一副忿忿的样子。 她还真暗中调查廉河铭去了,这么专注,酒都不来喝了。 “那你查到什么了吗?” “查到了啊。”她更是一副火气,“多亏小进机灵,要不我还不知要被蒙在鼓里多久!” 她查到了?查到雅林了吗? “这么说,你搞定廉总了?”我故意问得没头没脑。 “怎么可能!哪有那么容易?我只不过是终于知道怎么回事儿了。幸好我狠心下了血本儿,花了大功夫,才搞明白了那个小贱人是谁。”她咬牙切齿。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赖盈莎说出“小贱人”三个字时,我心里还是怪不是滋味。我故意问:“是谁?” 赖盈莎没有直截了当回答我,而是从包里拿出一个相机,打开照片摆到我面前:“喏,就是她!” 那照片我一看就知道是在河铭中学后门那条巷子里拍的,照片中,廉河铭和雅林两人清晰可见,和那天我看到的情形,一模一样…… “真没想到,河铭这回玩儿得这么小心,比从前跟我的时候还小心。我雇了好几个人,查了好一阵子都没头绪,后来终于发现了河铭中学的诡异之处。不过这下好了,看那小贱人还怎么藏!”赖盈莎嘴角露出一丝邪笑。 “就这么两张照片,也不能说明一定就是她吧。” “你是不是想说,这小丫头看起来这么清纯,怎么会勾引男人?”赖盈莎冷笑一声,“呵,我之前也是不信,这一身乳臭未干的打扮,怎么看也不像。再说,河铭什么口味我最清楚,他喜欢成熟魅力型的,不会突然转了性子看上这么个丫头片子。可我真是没想到,原来单纯的是我自己,我太小看这丫头了!你看她这清纯模样,你能想到,她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心机女吗?” “怎么讲?” 赖盈莎喝了一口酒,跟我细细道来:“你知道你们那个高管宋琪从前也是有个女朋友的对吧?可你猜得到吗,宋琪的前女友竟然也是她!这么个黄毛儿丫头,做了宋琪的女朋友已经够神奇了吧,可她居然不知足,抛弃人宋琪,还转身来勾引河铭!这小贱人的心还真是大,连宋琪那样的青年才俊都瞧不上,冲着最大的老板下手,也不算算河铭比她大得都能当她爹了!可怜了宋琪的一腔热情,被这么个心机女捅了刀子,成了人家往上爬的垫脚石。” 我没有反驳她,只淡淡地问:“那你打算怎么办呢?把这件事抖出去?” 她抬起下巴“哼”了一声:“我倒是很有兴趣会会这个小贱人,掂量掂量她到底几斤几两。” “你要去找她?” “对,我要去找她,岂能让她一直逍遥自在。” “什么时候?” “今天。” 我一愣。 赖盈莎眯着眼笑:“她不是在那学校教书吗,我打听过了,她平时都不上晚自习,下午就走了,河铭还总去接她。不过最近那学校要期末考试了,她晚上也会在,太晚,河铭也就去得少了。我打听了,河铭今晚要宴请客户,所以我先来这儿等着,一会儿他要是真去了别的地方,我就去会会那小贱人。” 我明白了,赖盈莎想私底下偷偷找雅林,不想捅到廉河铭那里去。这样做有没有用我不知道,但我,不打算阻止她 ——我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就让赖盈莎去找雅林吧,让她去跟雅林理论,让她去问出所有我问不出口的问题。 我真想亲耳听一听,雅林会怎么说。 *** 廉河铭果真如赖盈莎调查的那样,忙着赴宴去了,赖盈莎在得到确切消息后,直奔河铭中学而去。 我尾随了她。 夜晚的河铭中学一片宁静,赖盈莎直径走到了雅林的办公室门前。 我躲在旁边的树荫下,同办公室隔开一段距离,透过窗帘的缝隙,依稀可见里面教师们的身影。大概因为临近期末,留下来给学生辅导的教师多了起来。 赖盈莎并没有破门而入,而是从过道里招呼来一个学生,支会那学生帮她去办公室里叫人。没一会儿,便有人走了出来——是雅林。 雅林在门口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只有赖盈莎一个人,但她似乎并不认识赖盈莎,小心地问:“请问,是你找我?” 赖盈莎双手怀抱在胸前,斜着眼盯着雅林,那架势一看就不怀好意:“你就是罗雅林吧。” “你是……” “去个好说话的地儿吧。”赖盈莎转身往小树林旁边的空地走去。 雅林怀着几分诧异,跟了过去。 赖盈莎那一身耀眼的打扮,和那挑衅的眼神,我想雅林应能看得出她什么来头。但雅林依旧客气地询问:“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你当真不知道我是谁?” 雅林还是一副诧异的模样。 赖盈莎故作失落,叹道:“看来河铭从来没跟你提起过我呀。” 提到廉河铭的名字,雅林有了几分警觉,打量起了这个素未蒙面的女人。 赖盈莎毫不退缩,站直了身子任她打量。 雅林看出了些眉目,试探道:“你不会是……他之前的……” “呵呵……”赖盈莎笑起来,得意道,“原来你还是知道我的,看来河铭也不是完全当我不存在嘛。幸会幸会,我叫赖盈莎。”她向雅林伸出了手。 尽管心里早已把雅林骂得体无完肤,赖盈莎表面上倒没有我预想的那么态度恶劣。 然而雅林却突然对她冷了起来,不仅没有伸手回应,还警惕地问:“你找我做什么?” 赖盈莎也不恼怒:“放心,我不是来找你兴师问罪的,只是作为一个比你多活了十多年的大姐,来和你聊一聊而已。” 她打算先尝试好言相劝,但雅林的回应十分冷淡,一句话就把她堵了回去:“我和你,没什么好聊的。” 赖盈莎有些生气了,歪着脑袋,盯着雅林不开口。然后她嘴角一勾,手伸进包里,拿出了相机就往雅林眼前一摆。 雅林瞬间惊住,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 第二十二章(2) 我有些意外,被人拍到照片而已,何至于如此慌张? “谁拍的?”她立刻问。 “我啊!”赖盈莎得意起来,这杀手锏效果不错,她的口气都变得尖酸了,“你那么紧张干嘛,这么担心被人发现啊?是不是走漏了风声,河铭会生气呀?” “你想用这照片做什么?”雅林努力保持镇定。 “你说呢?”赖盈莎音调拔得老高。 雅林重新镇定下来,脸上的神情由慌张变为了担忧。她思索了片刻,沉下语气,平和地对赖盈莎说:“你不要胡来,这照片对你没有用处。” “你当我是三岁小孩儿啊?要是没用,你急什么?” 雅林开口想反驳,可她刚张开口,又把话收了回去,没能说出来。她埋下头去,似乎在思考,神情里的焦虑越来越明显。 “这么害怕?”赖盈莎步步紧逼,“也难怪,哼!河铭什么脾气,我太了解了。谁敢惹了他,一定吃不了兜着走。你?呵,当然也不例外。” 雅林抬起头来看了看她,再问了一遍:“你给我看这照片,究竟想做什么?” 见她示弱,赖盈莎语气一转,又端出了准备好的规劝之词:“嗨,小妹妹,真不是大姐为难你,不过就是想好好劝劝你。你说你这么一个年轻小姑娘,模样也生得好,找个年轻有为的好青年嫁了,哪里不好?干嘛非自降身价给一老头儿当情妇,自毁前程呢?你以为他会娶你吗?不可能,我太了解他了,他谁都不会娶。你跟他,就是浪费青春,再过几年,等他玩儿够了,青春已去,你拿什么找好老公啊?” 赖盈莎的语气听起来还真苦口婆心,但雅林一直侧着脸,不看她,似乎一句也不想听。她不应声,不反驳,就那么呆站着。 “你听没听明白我在说什么啊?”见她毫无反应,赖盈莎有些不耐烦。 雅林转过头来,轻轻地闭上眼,叹息了一声。那神情,除了刚才的忧虑,又多了一层无奈,还有一丝隐隐可见的悲伤。 但她依旧没接赖盈莎的话茬,好像赖盈莎说什么都与她无关似的。而她至始至终关心的,都只有那一件事:“你直接说,你到底要拿这照片做什么?” 赖盈莎这下火了,好话说了这么多,这丫头竟油盐不进:“我说你怎么不知好歹呢?照片在我手上,我想怎样就怎样,你管得着吗?跟你说这些够给你面子了,你要是听进去了,我也不会拿你怎么着呀!” “你不就是想用照片来威胁我吗?你想要什么你直说,跟我说那些又有什么意思?对你有什么用处吗?” “你……!小贱人!”赖盈莎气不打一处来,终于破口开骂。 “你说什么?”雅林吃了一惊。 “我说你是小贱人!生了一副贱人心肠还装清纯!你用了什么套路才让河铭上钩的,我懂得很!你和他之前玩儿过的女人没什么不同,都是见不得光的下贱东西!” 雅林顿时呆若木鸡,半张着嘴望着赖盈莎,还不出一句话来。 我想她活到现在,还没听谁这样骂过她吧。 我躲在一旁也听得耳膜发涩,有一瞬间的冲动,想上去帮她一把。但我克制住了,我不能露面,那样我听不到真话。 我盼着雅林能痛痛快快说一句“不是的”,盼着她向赖盈莎解释,她和廉河铭究竟怎么回事。但过去了好一阵,雅林都那样呆站着,面对赖盈莎的毒舌毫无还手之力。 我看到,她的眼圈有些微红。 “怎么,说中痛处了?”赖盈莎不依不饶。 雅林眼圈虽红,却没有掉出一滴眼泪。她的神情从刚才的惊讶中缓缓放松下来,而这时,她脸上竟渐渐露出了一种我从没来见过的表情——雅林,在冷笑! 嘴角轻轻扬起,双眼微眯,投出的目光里,满是讥讽! “你呢?你有何不同?你能和他结婚?” 雅林终于开始反抗,但她没有为自己辩解,而是选择了对抗。 “我当然不一样,我是他唯一领出去过的女人,只有我,才是被认可的!” “呵……”雅林冷冷地笑出了声,“既然你比其他人都高出一等,那你又何苦跑到这里来跟我说这些?” “我这是为你好,你怎么不知好歹?别以为你狐媚了他一时,就能狐媚他一辈子!他不会守着你一辈子的。” “既然你知道他从不专一,那你不该早知道自己的结局吗?” “你!”赖盈莎火冒三丈。雅林的语气不重,话却直指矛头。 赖盈莎喘了口气,把头发捋到一边,一手叉在腰上:“嘴还挺厉害,我告诉你,我都跟了他好多年了,这些年的感情可不是白搭的!他的女人只能有一个,非我莫属!你个小贱人也想来吃白食?休想!” 雅林的眼神原本带着一种嘲讽,但她最终收起了敌对的表情,恢复了平静。她似乎不愿再和赖盈莎争辩下去,沉默了片刻,用平和的口吻一字一句地问:“好,那我问你,如果他只是一个街边的小混混,你还会跟他好吗?” 赖盈莎吃惊不小,妖娆的站姿都僵硬了。这问题大概是她从来没思考过的。 哑口无言便已是回答,雅林不再等待,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朝办公室走去。 “站住!”赖盈莎喊道。 雅林没搭理她,脚步也没停。 赖盈莎见状,冲上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你不会想说,你愿意吧?” “你放开我。”雅林想要挣开。 “你不会还真爱上他了吧?”赖盈莎死死地拽着,不肯放手。 雅林不想和她纠缠,却脱不开身,只好露出一脸苦笑:“你放开我。” 赖盈莎不仅不放,还一手托起她的下巴,挑衅道:“他那把老骨头,也能在床上好好疼你?” 话音刚落,雅林猛地推开了赖盈莎,用力猛得差点把她推倒在地上! 雅林似乎被这话刺到了,踉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站稳后,她把头转向一边,紧紧地闭上双眼。 她已经走开了一段距离,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只看到她双肩一起一伏,身子在颤抖。 不知为何,那一刻,在窗户透出的灯光下,雅林的身影看上去那么孤单,那么悲伤。 片刻后,她缓了过来,不言不语转身就走。 她走出两步,又停下来,回头丢下一句话:“我提醒你,那照片只会给你自己招来麻烦,你最好删了它。” *** 办公室外的空地恢复了平静,雅林走了,只剩下赖盈莎还忿忿地站在那里。她气得呼呼喘气,声音大得连我都能听见。 我不再抱有幻想,雅林不会说出我希望听到的澄清,她甚至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坚定…… 调查该到此结束了吧,我再不愿相信,也只得相信了。 我等着赖盈莎离去,但她在那片空地上呆站了许久,始终咽不下这口气。然后她突然疯狂地一声大骂:“去死吧!臭□□!”便一个掉头朝着雅林的办公室大步而去。 来不及反应,来不及阻止,我刚从树丛里穿出,她就已经闯进了办公室! 我疾步奔过去,停在了门口。我没进去,我不想让雅林知道我在。 赖盈莎一闯进去,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里面有十来人,听到骚动,十来双眼睛都投到了她身上。 “贱人!你以为躲到这里我就拿你没辙了?”赖盈莎的骂声传了出来,“好心好意把你喊出去讲理,不领情,你以为我还会给你留脸面吗?对你这样的贱人就不该手软!” “你想做什么?”雅林的嗓音中满是恐惧。苦苦隐瞒的事就要被人揭穿了,事情要闹大! 透过门微微打开的缝隙,我看到赖盈莎高举起相机,一边把照片展示给所有人看,一边大声吆喝:“大家还不知道吧,罗雅林就是个□□!你们廉校长早就拜倒在她石榴裙下了!” “你住口!”雅林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了。 “他们每天都在后门私会,这就是证据!大家快看啊!” 众人发出一阵唏嘘。 雅林试图夺下相机,但无济于事,万般无奈地喊了一声: “你才是□□!”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雅林骂人,但她的骂声里,不是愤怒,而尽是痛苦! 随后,赖盈莎举着的手落了下来,从右向左划出一道弧线——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 *** 一瞬间,我毅然推开了门! 竟动手打她,我忍无可忍! 我走了进去,围观者的目光全都转移到我身上,包括赖盈莎,她看到我出现在这里的一刻,呆若木鸡。 只有雅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背靠墙站着,捂着左脸,埋着头,整个人还没从那一巴掌中回过神来。 我走过去一把推开堵在她面前的赖盈莎,厉声道:“你做什么!” 赖盈莎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才站稳,扶着桌子,瞪大了眼睛盯着我:“冷——海——冰?” 听到我名字的一刻,雅林浑身抖了一下。我一回头,就看到了她注视着我的,惊愕万分的眼睛! 时隔半年,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我…… ***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瞬。 雅林看着我,一动不动。我也看着她,看着她脸上还未消去的指印。 周围的人停止了窃窃私语,鸦雀无声地注视着我们。 相视无言的情形,终于让赖盈莎恍然大悟,她指着我,惊讶和不解变成了滔滔怒火:“原来,原来你认识这个小贱人!原来打从酒吧出来,你就一直跟着我!” 雅林看我的眼神更惊讶了,惊讶中还带着慌乱,捂着脸的手都开始颤抖。 她立刻就能想到,她和赖盈莎在屋外的对话,我全都听见了。 又一次,我知道了她的秘密…… 见我没有否认,赖盈莎的口气尖酸起来:“哟!小贱人还真有本事,到处都有护花使者啊!” “滚!”我张口便是一声吼。 赖盈莎吓了一跳,呆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珠一转,拿起相机对着我和雅林飞快地按下快门。 这动作激怒了我,我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相机,顺势摔在地上。 “啪”的一声响,相机摔成了好几块。 “啊!”赖盈莎惊叫一声,气愤地瞪着我。可她不敢怎么样,雅林好欺负,我可不好惹,她讨不到便宜。于是她强装出胜利的姿态,冷笑道:“你以为毁了它,照片就没有了吗?呵呵,备份多的是。” 我火冒三丈,她要不是个女人,何止是摔东西警告。不想同她再费唇舌,我重复了一遍:“滚!” *** 赖盈莎被赶走后,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平静,旁观的教师们纷纷回到各自的座位,谁也没有多言。但有几人会时不时朝这边看过来,小心翼翼,畏首畏尾,还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木已成舟,秘密,再不是秘密。 雅林靠着墙默默站着,两眼通红,泪水止不住地往下落。她已经忍耐了很久,再也控制不住。 办公室里的挂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和着她隐隐的啜泣,气氛十分压抑。 忽然,雅林埋着头,几步从我身旁走过,拉开门就跑了出去。 我立刻去追,跟着她跑到那片小树林前,站在了她身后。 她在那里停下,终于不再顾忌,哭出了声音。她用手捂着嘴,肩膀一上一下地抖动,不停地擦着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干。 看她哭,我心如刀割。我后悔了,为了满足好奇心,放任赖盈莎去攻击她,真是不该! “对不起……我该拦住她的……”我说。 雅林没回应。 我有些担心,绕到她面前试图安慰,她却连说句话的机会都不给我,我刚绕过去,她竟转身就走,似乎根本不想看到我! 我心头蓦地一凉,对着她漠然的背影愣神了片刻。 但我还是追了上去。 她一直哭着,步履匆匆,我就一直跟,一直跟到大门外。 她一眼都没有看我,也不说话,走到路边招来一辆出租车,连声招呼都不打,就头也不回地奔驰而去。 果然是生我气了吧。 半年后,再次相见,竟是这般难堪…… 第二十三章(1) 就在赖盈莎大闹河铭中学的第二天,河铭公司的总部大楼也被她大闹了一场。 我本就料想她不会就此罢休,好不容易抓到一点把柄,不歇斯底里来一回,怎对得起这半年多来受的冷落。而且反正都已经出手了,不如一不做二不休,先搞个底朝天再说。 从早上到了公司开始,我就在等待昨晚那场闹剧的续集。果不其然,上午都还没过完,大楼外就喧哗一片了。几个跑去探风的回来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讲了起来。 原来赖盈莎一大早就跑来了,声称要找廉河铭讨个说法。河铭公司这座大楼,外围有一圈围栏,警卫室二十四小时有人,她进不来。于是她在围栏外大喊大叫,宣称有廉河铭的把柄,如果不出来相见,就要搞得人尽皆知。 但这招似乎不太奏效,赖盈莎闹了好半天也没人搭理。结果她还真说到做到,把准备好的放大版照片像海报一样贴满了围栏。陆陆续续来上班的员工一看到,自然就引起了骚动。 那便是我们听到的那阵喧哗,等我跑出去看时,大门处已经围满了旁观的人群,把入口堵得水泄不通,众人叽叽喳喳地议论着照片上的两个人。 这回可真不好收场了,廉河铭怕是也躲不住了吧。 果然,在公司大门处人满为患后,廉河铭出来了。 他从大门里走出来,走进了人群堆里,站在了众目睽睽之下。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我看了看,里面没有宋琪。 廉河铭的表情显得很镇定,不惶恐,也不怒。 “河铭,你终于肯见我了。”赖盈莎一看到廉河铭,立刻哭丧起一张脸,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果然,再笨的女人都会这一套。 但廉河铭没有回应她,而是扫视了一周众人,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缓缓说道:“上班时间,不干活,围在这里做什么?” 虽是责怪,但他语气十分平静,丝毫听不见气焰。老虎今天没发威,大伙儿便由着好奇心继续围观,没人带头离开。 “河铭——”赖盈莎的声音开始发嗲,一个“铭”字拖得老长,声调还上上下下地转换。 廉河铭看了她两眼,神情中有几分厌恶,但依然平和:“我早就跟你说过,我不想再看到你,你居然还敢来胡闹。”他抬起手臂指向外面的围栏,“那些东西,怎么贴上去的,就给我怎么撕下来。” 这下赖盈莎哭了起来,声泪俱下:“河铭,我们好歹恩爱了好几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这个女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廉河铭还是不生气,好像赖盈莎的反应早在他的掌握之中。他也不躲,锐利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郑重表态:“好吧,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我就把这件事说清楚。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该你得的你也都得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提了。从今以后,我廉河铭这辈子,不会再和哪个女人保持男女关系,也不会婚娶。” 说到这里,众人一片哗然,而廉河铭对周围人的窃窃私语充耳不闻,不紧不慢地继续道:“而雅林,她不一样,我跟她非常投缘,我早就认她做我的义女了,只不过她不喜欢引人注目,就没有公之于众。但现在既然大家都知道了,那说出来又有何妨。反正我也有打算搞一个正式的收女仪式,不如就尽快择日办了吧。” 这下人群更是炸开了锅,这可是天大的新闻!廉大老板竟然要收个干女儿!而且就是引得赖盈莎醋意大发的照片上的女孩! “我不信……我不信!这算什么!”赖盈莎不停地摇头,“你肯定是在糊弄我,只是收个义女,为什么要瞒着我,瞒着所有人?” “公开不公开,是我跟雅林的自由,这是私事,无可奉告。”廉河铭丢下这么一句话,转身走进了大楼。 赖盈莎的闹剧到此为止。 众人在廉河铭离去后,也渐渐散去,但议论声此起彼伏,久久不断。许多人都在说:这么好看的女孩,廉总怎么可能坐怀不乱? 我在大门处多呆了一阵,看到赖盈莎又老老实实地把那些海报撕了下来。 义女……吗? 若真如此,昨晚,雅林为什么不解释? *** 很快,廉河铭真的开始张罗“收女仪式”了。但这一次,他出乎意料地低调,不光地点只安排在公司大楼里仅能容纳一百来人的会客大厅,筹备过程也一切从简,还特意说明参加者仅限于公司内部人员及家属,不面向公众。 这和半年多前豪华奢侈的生日大宴相比,天差地别。 消息也很快传到了张进的耳朵里,他一看到被传得沸沸扬扬的所谓廉河铭的“私密照”,立刻就认出了这桩大新闻里的女主角。这下不得了了,他再也按捺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猎奇之心,立刻打电话过来盘问。 我一看到手机上显示的来电人是张进,便知道是为了何事。果不其然,我一接通,对面就噼里啪啦地对我进行语言轰炸,还感叹道:“哥们儿,你的眼光真太他妈独到!那妞儿简直让我大开眼界!快,快让大哥我好好瞻仰瞻仰!” 这才是张进来这通电话的真正用意——他要我带他去参加廉河铭的收女仪式,说一定要亲眼一睹这位传说中的天仙般女孩的风采! 我苦苦一笑,彻底找不到推托之词。这回张进的好奇心怕是阻挡不了了,雅林突然就变成了公众人物,他是一定要去瞧一瞧的,瞧瞧这个让我念想过的女孩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会使些什么招数。 “不就是认个干爹吗?有什么好看的?”我没有一口答应。 “我的天!哥们儿,一阵子不见,你的智商怎么直线下降了?认个干爹?这种幌子你也信?” “你怎么肯定就是幌子?” “这还不肯定?要真只是认个干爹,她至于跟宋琪分手吗?廉大老板还不如配成这对鸳鸯,义子义女一起收呢!” 一针见血,我答不出话。 *** 仪式那天,河铭公司的围栏外围满了新闻记者和看热闹的人,密密麻麻。但他们都不能入内,廉河铭竟特地花重金请来了保安队,在各个入口严防死守。 外面是人山人海,里面却冷冷清清。选了个周末,整座大楼都没多少人,更别说仪式会场了,就一百人级别的会客大厅都空出了许多位置。没有记者,没有摄影机,所有的人都只是吃客。 厅堂正前方有个小讲台,离讲台最近的一张桌子边围坐着公司里的高层,不过并没有坐满,特意空出了两个位置,大概是为主角留的吧。 我扫了一遍那桌人,并没有宋琪。 离讲台近的桌子人稍微多些,离得越远人越少,到后面的桌子就空无一人了。我和张进图清静,坐到了稍远的一桌,整张桌子只有我们两人。 “这姓廉的怎么突然变得这么低调了?”张进百思不得其解,“抑郁了一阵子,就判若两人了,真是奇了怪。” 离仪式开始不到五分钟了,大厅里的客人各自聊着天,两个主角却始终没有露面。讲台左边有扇门,虚掩着,应该就是他们入场的地方。 “怎么还不出来?真要掐着点儿?”张进抱怨。 结果他一言中的,讲台左边的门真的就在准点儿打开,廉河铭出现在了门口。 全场立刻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台上。 廉河铭从门里出来后,并没有朝讲台中央走,而是停在门口,用手扶着门。片刻后,在所有人的注视和期待下,那个风口浪尖上的女孩——雅林,走了出来。 她依旧一身朴素,一头黑发自然垂下,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如此备受关注,却同往常毫无区别。 廉河铭为她开门的一幕,众人看在眼里,不自觉发出了惊叹声。而看到走出来的女孩那张纯净无暇的脸和那一身简朴到同这场合不相称的打扮,惊叹声就又变成了唏嘘。 雅林并不适应这样的场合,她看起来有些许局促和紧张,跟在廉河铭后面,步子迈得很小。 众人期待着她走到讲台中央,对着话筒跟大家打招呼,但却很快失望了。廉河铭竟一刻没让她在台上停留,走出来后,直接去了一边的台阶,把她带到了台下。 廉河铭把她带到了那两个空座旁,亲自拉出座椅,让她落座,为她介绍同桌的都是谁谁谁。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从来都被前呼后拥的廉大老板竟也有放下身段的时候! 我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张进,只见他张着一张嘴,瞪圆了眼睛,满脸的肌肉都凝固住了。 “哥们儿,那妞儿比照片儿上还好看啊!”他一只胳膊搭到我肩上,眼珠子动也不动,直盯着那边。 我笑了一声:“幸好可可不在。” 但张进根本没听我说话,继续感叹着:“这这这,这哪止天仙啊!简直绝了!” 我看他那模样已经快能用垂涎三尺来形容了,便一个转身,撂下他搭在我肩上的胳膊。 张进身子一歪,差点儿摔了,正要张口抱怨,却被廉河铭那边的新动作吸引去了注意力。 廉河铭安置好雅林后,一个人重新回到台上。他走到中央的立麦处,清了清嗓子:“今天,大家能抽空过来,还有留在公司加班的各位,感谢你们光临。说是仪式,但其实呢,形式并不重要。大家知道有这么件事情,聚在一起替我廉某人高兴高兴,廉某人就不胜感激了。马上就上菜了,都是最好的菜品,大家吃好,喝好。” 廉河铭说完,开始安排服务人员上菜。 “搞什么飞机呢?这就完了?那妞儿呢?”张进诧异地转过头来盯着我问。 是啊,就这两句话也太简单了,连女主人翁都没有介绍,一句“形式不重要”就把过程全都省略了。 众人同样意外,台下一片静悄悄,没人鼓掌,也没人应声。 一位高管小心翼翼地提议道:“廉总,要不,让罗小姐说两句?” “不用!”廉河铭断然拒绝,偏头看了一眼台下终于回过头去看他的雅林。 他闷笑了一声,话语忽地变得吞吐:“那个……雅林嘛,她有点害羞,就不上来了。” 他对着麦克风沉默了一会儿,似在思索,然后才继续道:“借这个机会,有些话,我想跟大家说一说。这些天,我听到了一些有关雅林的传言,不大好听。大家可能不知道,雅林呢,没有父母,没有兄弟姐妹,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从今以后,我廉河铭是打算把她当自家人对待的,希望大家不要听信传言,不要制造传言,就当卖我廉河铭一个面子,好吧。” 全场安静了片刻,然后有人带头鼓掌,继而更多的人跟着附和起来。 “这姓廉的这么给女人面子?还这么富有同情心?真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张进一手托着下巴,悬着音调,“看来你那妞儿的魅力,让人招架不住啊。” 我早看出来了,廉河铭对雅林百般维护,完全不同于对待从前招惹过的任何一个女人,今天,更是公然为她撑腰。 雅林于他,真有什么与众不同吗? 廉河铭发言完毕,走下台去,坐到了雅林旁边。全场开始上菜。 “真无聊。”张进歪着嘴摇摇头,大吃大喝起来。没看到期待的精彩表演,只好别辜负美味佳肴。 “我终于知道你小子为什么被迷得神魂颠倒了。”他一边吃一边口齿不清地说话,“这妞儿就是那种典型的冰山美人儿,柔柔弱弱,还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可男人就吃这个,一碰上,就保护欲泛滥。” 我笑笑,也不否定他,顺势回敬了一句:“你也是男人,你也动心了?” 这下张进一把扔了筷子,慷慨地拍拍胸膛,骄傲地说: “我有可可了!” 第二十三章(2) 菜刚上完,张进就撑得直不起腰了,猫着个背四处张望。 “哟,那妞儿离席了!”他忽然一声吼。 我应声转过去看,雅林果然离开了座位。她沿着厅堂的墙,向后方走来,看起来是朝着洗手间的方向。她默默走着,并没有看到坐在不远处的我。 雅林走进通向洗手间的走廊后,张进一声不吭地站起身来,也朝那走廊走了过去。 我喊了他一声,他没搭理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好跟了过去。 今天来的人很少,走廊空荡荡的,张进就直接堵在了女用洗手间门口。 我本想把他拉走,但还没能走过去,雅林就出来了。我下意识地退到转角边,避免被她看见。 雅林并不认识张进,觉得一个大男人堵在这里有些古怪,看了他两眼,转身便要走。 “罗小姐留步。”张进道。 雅林停下来,疑惑地看他。 “噢,不对,你已经管廉老板叫爹了,应该叫你……廉小姐才对吧?”张进的话语中带上了讽刺。 发现他有敌意,我立刻走出去吼了一声:“张进!” 他那张嘴多厉害,远不是赖盈莎能比,雅林不是他的对手。 张进对我翻翻白眼,不屑地嘬了一口。 雅林看到我,很是惊讶,而且很明显,我同这个来找茬的人是相识的。 我主动向她解释:“这我哥们儿,他人就这样,你别介意。” “怎么说话呢?别这么怂行么?”张进一脸的不痛快。 我抿嘴不言。 张进不理睬我,走上前去,对着雅林,抬起手臂用大拇指指着后面的我:“这家伙廉小姐认识吧?他有多怂你知道吗?他一直喜欢一姑娘,喜欢得死去活来,可就是……” “张进!”我又吼了一声,强行打断他。 “哟!那姑娘不会连你喜欢她都不知道吧?”他阴阳怪气。 我顿时火了:“你存心的吧!” “哼——”张进歪着脑袋鄙视地一笑,“是谁在那姑娘走投无路的时候,跑来求我给她找个工作的啊?” “你给我闭嘴!”这句话彻底惹火了我,脑子一懵,伸手就把他推了出去! 他凭什么越俎代庖?那些事早过去了,我到死也不想让雅林知道! 张进向后趔趄了好几步,差点没站稳。他怔怔地看着我,也懵了 ——几年来,这是我第一次对他动手。 这下他也火了,一把把旁边台上的盆栽推到地上,砸了个粉粹,愤然离去。 *** 突然间,我和张进撕破了脸。 雅林怔住了,站在一边忧心忡忡地观察我。她右手拽着左手袖口,皱着眉头,我一看她,她又把头低下去,回避我的目光。 她肯定听明白了张进的话,不会真以为,我是来找她讨债的吧? 走廊里恢复了安静,但我心里一团乱,又气愤又尴尬,感觉自己像被扒光了衣服一样,□□裸地站在她面前。 “那家伙喝多了,别理他。”我说。 “你……”她捋了捋耳边的头发,小声问,“你帮我找过工作?” “哦……都是些陈年旧事了……”我只好解释,“是你打算回老家的时候,心心来求我帮忙的。” 过去了这么久,在已经完全不需要了之后,她终于知道了那件事。 她垂下眼睑,咬着嘴唇,盯着一旁不吭声。 “那天晚上……对不起啊。”我又说了一句道歉, 她摇头,低声说:“不怪你。就算你拦住了她,她也还会再来的。” 我默了片刻,她是真的不怪我了? “那……我先回去了……”雅林转身便要走。 我下意识地叫住她:“雅林……” 她回头。 想问她的,有千万句,但都无从开口。于是我只是淡淡地开口道:“你过得好吗?” 她凝视了我一会儿,默不作声,眼中藏着一层被雾遮住的凝重。 我等着她回答,她却始终不开口,最后只对我微微点了个头,转身便离去了。 这问题,很难答吗? *** 我回到大厅后,发现张进已经不知去向。大厅门口有个登记处,出入都得登记,我便过去询问。 登记员告诉我,张进出来后,在电梯前按了向上的按钮。这会场本就在最高层,登记员以为他弄错了好心提醒,他却说要到楼顶上去抽根烟。 我跟到楼顶,找到了靠坐在围栏边抽着烟的张进。 张进见是我,转过头去对我不理不睬。 我虽也生他的气,但毕竟动手的人是我,便放下架子主动跟他搭话:“听说你跑屋顶上,半天没回去,还以为你想不开呢?” 我这是调侃,张进才不是悲观主义者,信奉的是好死不如赖活着。 但他还没消气,“哼”了一声,还是不搭理我。 于是我干脆坐到他旁边,伸出手跟他讨烟抽。他倒是给了我面子,递过来一根。 我又跟他讨火,他不情不愿地伸手过来帮我点,但正要点着时,手却忽地一歪,火苗子一下烧到了我拿着烟的手上。 “干什么?”我立刻缩回手,手背一阵热辣辣的疼。 张进却突然笑开了花,前仰后翻,眼角都挤出泪来。 我莫名其妙。 他笑了好一阵才缓和下来,指着我说:“瞧你那傻样儿……哈哈哈……哎哟笑死我了……” 我拧着眉心:“没吃错药吧?” “你才吃错药了呢!老子想给你制造点儿独处的机会,你怎么连这都不懂?一见到那妞儿,智商全没了!” “……”我真懵了。难不成他是故意的,故意去招惹雅林,故意说那些话惹我发火,然后顺势离开,留下我去安抚受到惊吓的雅林? 真是演得一手好戏,我还真被他骗到了。 “你……没生气啊?”我还没完全回过神来。 “谁说老子不生气!你这浑球出手也忒重了点儿!” “所以这是报复?”我伸出被烫得发红的手背给他看。 他又“哼”了一声,继续抽起烟来。 “多此一举。”我冷冷道。 “得了吧你。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个重色轻友的主儿!” “是你说得太过分了!” “呵,旁人说三道四要个什么紧?就你在那妞儿面前那熊样儿,一看就被拿得死死的。” “……”我口吃了一下。 默然了片刻,我沉下声音对张进说,“其实,我对她早没那想法了。” 张进不信,蔑视地摇摇头。 “真的,大半年了,我从来没联系过她。我一直以为她跟宋琪在一起,谁知道……”我笑了一声,仰头看向天空,“我和她真没什么关系了,只是希望她过得好而已。” 这是我第一次向张进坦诚我对雅林的态度。 只可惜张进并不领情:“嘴硬吧你,就你对她说话那唯唯诺诺的样儿,分明是旧情未了。” 我没看他,后脑靠到了围栏上:“张进,我问你,如果有一天,你跟可可分开了,你会对她凶吗?” 伶牙俐齿的张进居然语塞了,呼呼地猛抽了几口烟,陷入了沉思。 仅是想象,他便已经可以感同身受了。 他抽完手里的烟,把烟头按在地上熄灭,语气肯定地丢出一句话来: “我跟可可不会分开的。” “我信。”我立刻回应。 张进笑了,重新递了一根烟给我:“可可跟那些女孩儿都不一样,她是真的特别单纯,一心一意喜欢我,跟定我,我说什么她都信。我呢,自然也不会辜负她,所以我们是不会分开的。” 这也是我第一次从张进口中听到这样的话,看来他是真找对人了。 “嗯,你很走运。”我肯定道。 “这不是走运。我跟你说,你还真得改改思路,别再当外貌协会了。” 我轻笑:“我不是外貌协会。” “不是?呵,那你说,你看上了她哪儿?” “……”我半响都没答话。 我为什么爱上了雅林,因为曾把她看作水晶?可现在,这颗水晶已经不透亮了。 “我不是说罗雅林不是好女孩儿,只是啊,这长得太好看的女孩儿,诱惑太多了。”张进道,“你看啊,她原来只是个小打工妹儿的时候,像你这样的就是不错的选择了。后来她有机会傍上前途大好的有志青年,立马就抛弃了你。等她见识过真正的大老板,就又看不上给大老板打工的小年轻了。人心不足蛇吞象,人都是这样的,就不能开了眼界,见过了好的,这不好的,次好的,就再也入不了眼了。这好看的女孩儿啊,就是能有机会开眼界,就算你管住了她,你也管不住别人的眼睛啊!” 我默默听着,没应声。 “所以还是可可那样的单纯小姑娘最好,不用长什么见识,只要在她的世界里,我永远是那个最好的就行。”张进洋洋得意,十分自满于自己的理论。 我瞟了他一眼:“你还能控制得了别人长不长见识? “能啊,只要我保护好她。” “怎么叫保护好?” “当然就是全心全意对她好啰!这女孩儿啊,就喜欢依赖对她好的人,你要对她好得不得了,她就会对其他人的献殷勤视而不见。” “所以这是你对可可好的原因?” “那是!我张进是谁啊,做事当然都是有目标的!” 我是看出来了,张进也是一张硬嘴,比我好不了多少。我才不信他对陶可可百般讨好是为了拴住她。我对雅林不好吗?对她好就能拴住她吗?显然不是。 人不是机器,强迫自己去对另一个人好,不可能坚持长久。能做到的,都是因为已经深陷其中,身不由已了。而更离不开的,也只会是付出的一方,因为只有付诸了心血,才会刻骨铭心。 陷进去再□□的痛,我已经体验过,但愿张进不会重蹈覆辙。 第二十四章(1) 我更看不清雅林了。 她成了廉河铭的“义女”,似乎一切都有了解释。但这解释,如一张千疮百孔的面纱,将她遮掩,又把她暴露。 我该远离的,像半年前一样,远离她,但我心中却找不到安宁。 廉河铭啊……这个人是廉河铭啊…… 一个劣迹斑斑的人,如何能信? 我做不出和半年前一样的决定,也许当初本就是错的。 这一次,我决定冒进:我要去窥探她的生活,我要去证实,为求一个心安。 *** 连续几天,我早早结束掉手上的工作,到河铭中学偷偷观察她。我发现,她再也没有从后门那条巷子离开过,每次走的都是正门。但我却再没看到廉河铭来接她,甚至是李师傅,都没再来过。她每次走出学校大门,都是自行打车离去。我又留心了公司的车库,李师傅依然每天都来接廉河铭,但离开后却都不再去河铭中学。 为什么公开之后,做法就不一样了呢? 更奇怪的是,雅林每次打车离去后,都没有直接回家。我跟了几次,发现她都去了一个偏僻荒凉的近郊小公园。 那公园不大,只有一小片树林和一小片草地,树林里有一条林荫小道通向别的出口,草地周围有些一米多高的栅栏,上面爬满了藤条,而草地中间摆着一张条椅,旁边立着一盏昏黄的灯。这公园看起来不像有人定期打理的,草地上满是杂草,栅栏上的藤条也满是灰尘。周围人烟稀少,连路过的行人都屈指可数。 雅林来这公园时,通常还是黄昏时分,她总坐在那张条椅上,借着暗淡的灯光翻书看。她总会看上两个多小时,等天完全黑了才离开。 这公园里没有其他人,只出没着一只流浪猫,每次雅林一来,它就会兴奋地蹿出来讨吃的。这时,雅林会把书放到一边,陪它玩,还同它讲话。 一向沉默寡言,在办公室里也几乎不和人交谈,却对一只猫毫不吝啬微笑和话语。并且,每每这时,她的脸上还会流露出同她年龄相称的天真烂漫——那是我从未见过的。 我总是躲在一旁的栅栏外静静地看。我的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幅画,一张条椅,一盏灯,一个孤单的身影,和一只上串下跳的猫咪。 那场景叫人失神,但我心里抹不去担忧。雅林为何总一个人来这里?大晚上的,四周又无人,她不害怕吗? 而且,她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孤僻,如此远离人群了呢? *** 我跟着雅林来到这小公园好几次后,终于被她发现了。 那天已经很晚,天空中已是繁星点点,雅林也呆到了该回家的时候。我一声不响地坐在栅栏丛里,等着她离去。 突然,背后“嗖”的一声蹿出一个活物,我一惊,回头去看——一双泛着金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原来是那只流浪猫,我放下心来。 但随即,我就听到了雅林走过来的脚步声,她一边走还一边跟猫咪说着话:“又躲哪儿去了?” 我脑中一片空白,这地方无处可退,我就要被她发现了! 我躲着的地方离路灯有一段距离,光线微弱,雅林走到跟前,没认出我,只看出是个躲藏着的男人。 “谁?”她吓坏了,立刻退了两步,又往路灯下跑。 我立刻站起来走出栅栏丛:“雅林——”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来,本是一脸惊慌,但认出是我的一刻,全身一软蹲到地上,长舒了一口气。 “对不起,吓到你了。”我说。 雅林慢慢站起身,眼神从惊慌变成了疑惑:“你怎么在这儿?” 我没答,只静静看她。 这时,那只猫又跑了回来,跑到她脚边蹭她的脚踝,喵喵地叫。雅林蹲下身去,把它抱起来。 她揉着猫的后颈,思索了片刻,明白过来:“你总跟着我?” 我没否定,直接问:“你为什么总来这儿?” 雅林低下头去,低声答:“学校,和我住的地方,总有很多记者……” 我愣住了。原来如此,原来她是在躲避。难怪一定要等到天黑才回家。 “可是这里太不安全,就像今天,万一我是坏人怎么办?就算真的要躲,也不能一个人来,哪怕是李师傅送你,也比你一个人好。” “河铭公司的车太显眼了,会被跟的。过一阵子,等风头过去,就会好了吧。”雅林的话语中透出一种深深的无奈。 既然如此厌恶抛头露面,为何非要去招惹廉河铭? 我正想说点什么,雅林却先开了口:“海冰,别再跟着我了。” “……” “你是担心我吗?我过得挺好的,不用。” 她的神情淡淡的,语调也毫无起伏,就像一潭死水。 我嘴角微僵,笔直地注视着她:“为什么跟宋琪分手?” 她恍惚了一刻,似乎没反应过来,然后眉心轻皱,将脸转到了一边。 “……不合适……”她的嗓音轻飘得只剩气声。 无声无息了半年,她的冷漠,更甚从前。 我不语,雅林则默默转身回到条椅处,将猫咪放下。 “我走了。”她朝树林里的林荫小道走去。 “雅林……”对着她的背影,我忽然郑重道,“任何时候,有难处的话,我都在。” 树林边毫无光亮,雅林站在阴影里回头看我,脸上的神情,全数淹没在黑暗之中。 *** 雅林的背影消失在了树林里,我驻足呆望了片刻,转身从来路返回。 窥探,终是多余,我已被驱逐。 我站在路边等车,又回头望了一眼这公园。大概,不会再来了吧。 一辆车在我面前停下,我拉开车门,正要上去,裤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我本没在意,一边上车一边拿出来看——竟是雅林! 是有什么话,刚才忘说了吗? 我让司机等一下,先接了电话:“喂。” 电话那头没有回应,传来了一阵嘈杂,听起来很像是无意识拨通电话,而手机在包里来回碰撞发出的声音。 原来只是手机没锁好,不小心自行拨通了。 我正打算挂掉,脑中却突然闪过一丝疑虑——我的名字并不会排在姓名册的最前面,怎么可能拨通的是我的号码呢? 一丝警觉腾起,我开始仔细地去听电话里传来的声音。然后,我便听到了一个远远传来的,并不清晰的女声: “亏你能躲到这种地方!真让我好找!小贱人!” 那声音,那口气,是赖盈莎! 随后又响起了男声,还不止一人! 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雅林在那树林里遭遇了赖盈莎的带头围攻,走投无路,只能悄悄拨通了我的电话,只有我在附近,她是在向我求救! 我立刻下车,飞一般地回到公园,跑进了树林。 小道上有稀疏的几盏灯,依稀看得清周围。 我一边跑一边继续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声音,赖盈莎在大骂:“不要脸的小贱人!叫你勾引河铭!”然后,便是两下猛烈的碰撞声。 这疯女人又对她动手了! 我也听到了雅林反驳的声音,但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吐字不清,一听就是被人制住了。 然后突然地,一个男人惊讶地喊道:“她包里有亮光!” 处于接通状态的手机被发现了! 很快,“哐!”地一声响后,通话中断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这疯女人究竟想做什么? 拖住他们啊雅林,拖到我找到你! *** 电话中断后又发生了什么,我无从得知,但幸好这林子并不大,没多久,我便听到了动静,寻着声音找了过去。 我找到雅林时,她背靠着一棵树站着,左手捂着左脸,神情呆滞。 赖盈莎又给了她一记耳光? 赖盈莎正对着她,双手交叉端在胸前,盯着她的目光恶辣狠毒。而一左一右,两个壮实的男人正撸着袖子,虎视眈眈地围着她。 雅林在他们的包围下,全身紧缩,瑟瑟发抖。 我早已怒火中烧,二话不说,冲上去一把把赖盈莎拉开。 这回我毫不手软,她“哎呦”一声就倒在了地上。旁边两个男人看到突然冒出来的我,顿时惊住。 “冷——海——冰!又是你!”赖盈莎挣扎着爬起来。 “赖姐,这谁啊?”其中一个男人问。 “哼!”赖盈莎冷笑一声,“也是那小妖精的狗腿子!” “哟!这小妖精真有手段!”另一个男人附和。 赖盈莎拍拍身上的土,趾高气昂地命令道:“办了他!” 她说完这话不到一分钟就后悔了。她并不熟悉我,还以为二打一必赢,等我几拳下去打得那两个花拳绣腿的家伙找不着北,她就傻眼了。 我转过头来逼近赖盈莎,伸出手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按在树干上。我想我那时眼睛里都泛着凶光,赖盈莎吓得直哆嗦,以为我真要杀了她。 那两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家伙看到这架势也傻了,连忙替他们的大姐大求饶。 “滚!”我恶狠狠地吼了一声。 那俩家伙愣住。 “没听见吗?给我滚!”我更加凶狠。 第二十四章(2) 两个男人终于落荒而逃,我开始不慌不忙地处置赖盈莎。我今天非要给她一个教训,叫她好生长长记性。 “对付一个弱女子你也好意思拉两个男人,真有种啊!” 赖盈莎被我掐着脖子,吓得话都不敢说。 “说,你打算怎么对付她。” 她还是不敢说话。 “说啊!”我手上加了力道。 “啊——不要!”她惊慌失措地叫出声来,“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不敢什么?” “不敢招惹她,罗……罗雅林……” “再说一遍。” “呜呜……以后,再不敢……招惹罗雅林……”赖盈莎已经呜咽着哭了起来。 “记住了,再敢动她一下,十倍奉还!” 赖盈莎狼狈地跑走后,我回过头去看了看还在发抖的雅林。 她背靠着树干,身子摊坐到了地上,手还保持着捂住左脸的姿势,一双眼睛依然呆滞无神。 我正想走过去,忽然感觉脚底下踩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我低头一看,在微弱的灯光下,有什么在微微反光。我蹲下身去仔细一瞧,竟是一把小刀。 我忽地回想起赖盈莎倒地的瞬间,的确听到有金属落地的声音,想来这小刀是她之前拿在手里的。我再仔细一看——刀刃上竟残留着血迹! 我脑中忽然闪过雅林捂着脸呆若木鸡的模样,一瞬间,我明白了在通话断掉后,发生了什么…… 那一瞬间,我也懵了…… *** 我慢慢地走到雅林面前,蹲下身来,轻声喊她:“雅林……” 她毫无反应,捂着脸的手一直在抖。 我心如刀割,明知不安全,怎么能让她一个人离开,没有送送她呢?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握住了她捂着脸的手,慢慢地把她的手拿下来。我感觉到了她的反抗和恐惧,尽可能温柔地安慰着:“没关系……雅林……没关系……” 看到她左脸上,自上而下一道血痕的一刹那,我感觉那把刀子不是割在了她脸上,而是捅在了我胸口,那么地疼…… 雅林看到自己手上沾着的血迹,两行泪刷地就落了下来。 难怪赖盈莎刚才怕得要命,若我早知道她干出了这种事,绝不只是恐吓两句这么简单! 雅林的眼泪混着伤口浸出的血,一滴一滴地滚落下来,变成了血泪。她开始止不住地抽泣,全身更是抖得厉害。 我说不出话来,喉咙堵得发紧,只能不停地替她擦去左眼流出的泪水,避免咸咸的眼泪滑过伤口,让伤口更加疼痛。 可她的眼泪怎么都擦不掉,决了堤似的往下流,她更是压抑不住哭出了声音,一声声猛烈地抽泣,双肩抖成了筛子。 夜晚静悄悄的林子被哭声划破,层层树叶又将之回响,哭声便盈满了四周的空气,肝肠寸断…… 我心头一揪,忽地就伸出手臂环到她背后,一把把她揽在了怀里。管不了她会怎么想,误解不误解都见鬼去,此刻我只想紧紧抱住她。 “别怕,我们去找最好的医生,用最好的药,不会留疤的。”我在她耳边轻声说。 雅林没有拒绝,一丝一毫都没有挣扎,她随着我的力道倒进我怀里,把头埋在我胸口放声痛哭,血和眼泪浸湿了我的衣襟。 这一幕,像极了当初在医院找到她时,她在病床上抱着我泣不成声的画面。那一次,她在我怀里痛哭之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而这一次,我不会再让她悄悄地消失,在确定她安好之前,哪怕她拒绝,我也一定会看好她! 雅林哭了一会儿,开始咳嗽,呼吸也变得急促。我怕是我把她抱得太紧,让她呼吸困难,便松开了手臂。 但她的状况并没有好转,咳得越来越厉害,身体一下下抽搐,快喘不过气。 “带药了吗?”我急忙问。 她埋着头,没有回答我,也没有去找被扔在一边的包。但她在开始咳嗽后,立刻停止了哭泣,哭声戛然而止。 她的头顶在我的胸口上,我看不到她的脸,但我感觉到她的双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衣襟,用力得快把我的衣服撕破。 她是太难受,还是在拼命克制自己? 终于,雅林控制住了抽泣,咳嗽一声声减缓,抓着我衣服的手也不再那么用力。 她看起来好些了,但我还是再问了一遍:“需要吃点儿药吗?” 这次她有了回应,扶着我的肩膀,撑起了身子,对我摇了摇头。 “真的不要紧了?”我又问。 雅林慢慢抬起头来,眼睛和鼻子都已经红肿得不成样,满脸都是眼泪,散乱的头发有几缕被凝固的血液粘在了脸上。 我小心翼翼地一缕一缕帮她把粘住的头发弄下来,一边弄一边温柔地对她说:“我们去医院吧。” 雅林还是不肯开口说话,但情绪平稳了许多。她抬起眼帘,用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望着我。 不知为何,她那时的目光变得十分深邃,就像一座看不到尽头的断桥…… *** 我带雅林去了最近的医院。 她的伤口其实并不深,出血也不多,医生说不需要缝针。上药的时候,我一直不敢问医生是否会留下疤痕,我怕医生说出一个肯定的答案会让雅林难以承受。雅林也没问,她从头到尾只是听从医生的吩咐,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处理完伤口,拿完药,我把雅林带到大厅处坐下。这会儿,她已经完全平静下来了,从我手中接过药袋子时,还对我说了句“谢谢”。 看着她被纱布遮住的半张脸,我微微一笑,尝试着开了一个玩笑:“也好,就像戴了个面具,那些烦人的记者都认不出你了。” 她笑不出来,但也没有因为玩笑而不高兴,看了我两眼,又转过头去。 “挺晚了,回家吧。”我说。 雅林显出一副为难的样子,默默念叨:“我……我有点儿害怕……” “怎么了?” “……我不敢回去……” “你怕赖盈莎再去找你?” 她咬了咬嘴唇,点点头。 “别怕,她不敢了。” 但雅林又说:“还有那些记者,他们……会胡说八道……” 我懂了,雅林更怕的是被人撞见,她现在这样子,要是被认出来,又该是个头条新闻了。 “那……我带你去找个酒店,或者……”我突然想到自己住的房子空着一间卧室,正想提议,又把话茬打住了。 这样说,她怕是会误解我的意图。 但雅林却疑惑地望着我,等着我把话说完。 我犹豫再三,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你……信得过我的话,我住的地方倒是……空着一间屋子。” 雅林睁大了眼睛看我,她这一看,我倒突然紧张起来:“……我随便说的,还是去找酒店吧。” 雅林没有回答,把头转了过去,双手拽着药袋子来回磨蹭起来。 片刻后,她开口了,但没有继续刚才的话题,而是说:“我的手机被摔坏了,可以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吗?” “当然。”我把手机递给她。 雅林拿着手机,走出了大门外,打电话的过程,我没看见,也没听见。我等了她半个小时,她才回来。 我清楚地记得,后来我翻看过手机里的通话记录,竟什么也没有找到。那么久的一通电话,打完就删掉,不知是谁的号码。 雅林还我手机时,问我:“你明天上班吗?” “本来是上班的,不过我还有假,可以请。怎么了?” “我……”她站在我跟前,有些犹豫,吞吞吐吐地问:“我去打扰你……真的……合适吗?” *** 我当时真的惊住了,竟一下子不会答了。 几个小时前,我还以为又得同她划清界限,没想到突然间,她竟要同我一道回去! 我脑子都懵了半天,竟开始回忆,自己近期有没有好好打扫过卫生。 雅林第一次来这房子时,显得很拘谨,默默地穿上我递给她的拖鞋,默默地听从我的安排,不东张西望,也不询问任何与她在这里住一晚无关的事。 她身上的衣服都被弄脏了,但我家里没有女用的衣物,只好找来一件长t恤给她当睡衣。她一点都没有挑剔,我拿给她,她就接住。 洗漱完,我安排她睡我的房间,她十分诧异:“你不是说有空闲的房间吗?” 她站在卧室门口,不肯进去。 “我睡那屋。”空闲的房间是有,但的确是完全空闲,光有张床,连床垫床单都没有,怎么能让她睡。 “不行,我不能占了你的床,我睡客房就可以了。”雅林坚持道。 我看着她身上套着完全不合身的大衣服,半张脸贴着纱布,双眼也哭肿了的可怜模样,还就一张床跟我较劲,便摇摇头,叹了口气。 我直接打开卧室门,走了进去,扶着门对她说:“之前我受伤,不是也住过你家?你也把床让给我了。” 雅林张口想说什么,但又没找到反驳之词,打住了。 “来,我教你这个门怎么锁。”我一把把她拉了进来。 第二十五章(1) 萧姐帮我哄好林林,带离幼儿园后,我邀请她去家里做客。一是出于感谢,二是林林一直赖着她不让走。 在我重新租了这个房子后,这已不是萧姐第一次来。但她一来,总要感叹一番,说整个房间看起来和原来一样,甚是叫人怀念。大概是前几年住这里的人比较懒吧,几乎没有更换家具,甚至很多东西连位置都没有挪一下。 我做了几个菜,摆到客厅的茶几上,招待萧姐。 萧姐落座了,林林却一直在一旁玩玩具,兴头正浓,不肯上桌吃饭。我叫她,她也只当没听见。 “林林,乖,快来吃饭,萧阿姨喂你哦。”萧姐哄道。 林林还是不理不睬,这回连萧姐的话都不听了。 “我去把她抱过来。”萧姐说着要起身,我却止住了她。 “算了,让她玩吧,一会儿我再给她热热。” 萧姐笑了一声:“你对孩子还真是宠啊。” 我没应声,萧姐又提醒道:“小孩子,该管的还得管,养成坏习惯将来改不了了。” 我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无论林林怎么调皮,我就是对她严厉不起来。 我已经变成了一个没有脾气的人。 萧姐吃了几口,又问:“你们以前也在这儿吃饭吗?” 我不知她是无意中随口一问,还是在故意试探。从三年前我入狱的那天起,她就从不在我耳边说出雅林的名字,这次也仅仅是试探性地说了个“你们”。 但“你们”两个字,还是让我心头一颤。 “不,在那个采光井。”我回答。 “哦,那个假阳台啊。”萧姐笑了两声。 我知道她想让气氛活跃一点,但我却完全无法响应她。一说起那个假阳台,许多回忆就流水般涌入脑中,压迫得窒息。 我端着碗,却一口都吃不下。本不想在萧姐面前露出这般模样,却实在挡不住这一瞬间胸中的抑郁。 萧姐看到我的反应,脸上浮起一层担忧。她思索了片刻,语重心长地对我说:“海冰啊,你现在一个人,带着孩子,生活也不宽裕,这房子不便宜,何不换个住处?换个新鲜的地方,你心里也轻松些。” “我不能走。”我默默地念叨。 “为什么?” 我转头望向阳台外辽阔的蓝天,微风将窗帘轻轻吹起,一层层地波动。 “有时候,我会觉得,雅林总有一天会回来,我在这里等她。” 一瞬间,我看到萧姐瞪大了眼睛望着我,瞠目结舌…… *** 雅林头一次来这屋子住的那一晚,一口气睡了十来个小时,直到烈日高照的正午才姗姗起床。 我下楼买了些半熟食,打算等她起来后一起吃。买完正要回时,又想起雅林昨晚换下来的衣服还没有洗,血渍多半也洗不掉了,怕她想出门没穿的,就在附近的商场里给她买了条素色连衣裙。 我兜了一大圈才回去,可雅林还没起,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她。 快十二点时,雅林的房间里终于传出了些动静,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雅林出现在卧室门口,身上挂着我的大t恤,头发乱糟糟地垂下来,却遮不住左脸上醒目的纱布。她双眼肿得明显,那是哭过的痕迹,但神情很平静,一副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没有完全清醒的茫然模样。 她一打开门,看到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她的我,竟一手扶在脑袋上抓着头发,呆呆地望着我。那样子就好像在问,“你怎么在这里”。好像这一觉太过漫长,醒来后都不记得昨晚怎么回事了。 “起来了?”我打了声招呼。 听到我说话,雅林总算回过神来,想起来自己身在何处了:“你……没去上班?” “请了一天假。” 她还是那样懵懵地看着我,也不说话。 头一次见她那么糊里糊涂的样子,我不由得笑出了声:“呵呵……还没睡醒?” 雅林朝阳台转过头去,刺眼的阳光照得她眯起了眼,然后她一脸诧异地问我:“现在几点了?” “十二点了。” 她半张开嘴,十分惊讶。 “怎么?你要去学校?” 她摇头:“我不去学校。” “今天没课?” 她没回答,手不停地抓着头发,不解地念叨着:“我怎么睡了这么久?” “是啊,你再不起,我都要去叫你了。” “……对不起。” 我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先去洗脸,然后吃饭。” *** 雅林去了洗漱间,我便到厨房准备午饭。她洗完脸,听到厨房的动静,来到厨房门口,一手扶着门框,看着我忙活。 她的表情还是那样呆呆的,两眼无神,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 我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笑了一下:“我也不会做什么好吃的,楼下买的,热一下。你去沙发上等我,很快的。” 雅林没动,还是那样站在门框边上。她似乎有话想对我说,但又在犹豫。 我没问,继续忙自己的。 尽管脸上还带着伤,眼睛也肿着,雅林的神情却远不同昨日,没有了悲伤,连眼神都显得轻松。 她呆站了一会儿,又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过来帮忙。 两人一起动手,很快,客厅的茶几上便摆好了饭菜。我让雅林坐到沙发上,自己挪来一张椅子坐到她对面。 “平时一个人,在家吃得不多,就没弄个像样的饭桌,你凑合一下。”我把碗筷递给她。 “没关系。”雅林接过碗筷,夹了一夹菜到碗里,端起来开始吃。 她没有故作客气,也没等我,还一口一口吃得很香,看起来是真饿了。 我拿着筷子,却没有动,目光在她身上多留了一会儿。 我仿佛看到了一个刚刚二十岁的女孩该有的,懵懵懂懂的模样,而那模样,又因半张脸的纱布显出了几分窘迫。 在雅林身上,这还真少见。 她发现我没有吃,一边嚼着一边睁大眼睛望着我,好像在问你怎么不吃。 我暗自一笑,动起了筷子。 我开始吃了,雅林却停了下来,她手捧着碗,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海冰……”她小声叫我。 我抬头看她,她欲言又止。 她的确有话想对我说,从刚才起就一直犹豫不决,不知道是什么难以开口的话。 “我……”她皱着眉头,有些懊恼。 我微微一笑:“想说什么都可以。” 她看了看我鼓励的目光,咬着嘴唇,似乎在努力做着决断。 “我……”最后她说,“我这段时间……都不去学校了……” “嗯,休整一段时间,挺好。” “我……”她埋下头去,不敢看我似的,声音也变得很轻,“我可以……在你这儿……多住些日子吗?” 我愣了。 我默认她今天就会离开,连她走时需要穿的衣服都给她买好了。 但我还是很快回答了她:“当然可以。” 雅林抬起头来看我,表情变得复杂,感激中,又藏着担忧:“我住客房……不能再占你的房间了。” 我笑道:“都行啊,你要想住那间空屋子,置办些床单被子就可以了。” 雅林点点头,一副抱歉的样子:“对不起……又要……给你添麻烦了……” “不麻烦,本来就该置办的。一会儿吃完了,我们就去买。”说着,我想起了给她买的衣服,“对了,你没穿的,给你买了条裙子,不知道合身不,一会儿你试试,不合适还可以换。” 雅林吃了一惊,呆呆地望着我。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想回去一趟,去拿东西。” “好啊,正好一会儿一起去。” “……”她却迟疑了,吞吞吐吐道,“我……想晚上再回去……” 我明白了,她是怕被人看见。想暂时住在这里,也是怕被人看见吧。 于是我问:“雅林,你受伤这件事,是不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她埋着头,不作答,紧紧地捧着手中的碗,像个做错了事,又被人发现的孩子。 “没关系,如果你不想让人知道,我不会告诉任何人。包括你住在这里,我也不会说出去。在你伤好之前,你都可以住在这里。当然……”我玩笑似的一笑,“你要愿意,伤好了也可以接着住。” 雅林猛地抬起头来:“海冰……我……我不是……不是……” 我知道她在急什么,我只是加了句玩笑话,她就急着想把误会消除。 但雅林,你何曾明白,无论我为你做任何事,都不会对你有任何奢求。 你不明白,但今天,我得让你明白。 “雅林,我有几句话想和你说。”我放下手中的碗筷,目光郑重。 她已经无处藏身,这里是唯一可躲的地方,若连这里都不能躲得安心,她还能去哪里? “我不绕弯子,就说真心话。我希望能给你一个静养的环境,希望能帮到你,仅此而已,你不用多想。”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你先听我把话说完。”我微笑着,“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我承认,我从前是喜欢过你,但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现在,我只希望你过得好。你可以拿我当个很好的朋友,当哥也行,不顺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帮忙,顺的时候,告诉我一声让我安心就好。其他的……呵……没有其他的了。” 雅林的眼眶红了,双眼一闭,两行泪就落了下来。 我急忙拿纸巾帮她擦左眼:“怎么哭了?医生说不能把伤口弄湿的。” 她哽咽着:“海冰……你对我这么好……我……我都没办法报答你……” 我懂她这话的意思,但她现在应该明白,我并不求她所说的那种报答。 “你愿意住在这里,还不是因为你信任我。”我笑笑,“况且,你还需要怎么报答,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你忘了?” “你也救过我,还不止一次。” “那这么说,咱俩扯平了?” “噗……”她破涕为笑。 第二十五章(2) 那天下午,我们把客房布置好后,天色也暗了下来。我陪雅林去了一趟她住的教师公寓,帮她拿东西。 进入公寓时,雅林很小心地注意着周围,我也的确瞥见了几个偷偷摸摸的人影。雅林已经熟练于怎么躲避他们,带我走的不是捷径而是隐蔽的小路。 她需要带的东西并不多,一个中等大小的箱子就装下了全部。 就这样,雅林正式住进了我家。 *** 第二天,我去上班,回来的路上习惯性地买了些吃的,一进门却闻到了厨房飘出来的香味——雅林在做饭。 “你出门了?”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嘴角不自觉轻轻勾起。 “你家附近又没人认识我。”她说着,看到我手中拎着的食品,诧异道,“你也买吃的了?” 看她一脸窘迫,我立刻把自己买的东西放进了冰箱:“没关系,明天再吃这些。” 雅林虽然年纪小,却已经独立生活很多年了,做一桌饭菜对她来说只是家常便饭。但对我来说,吃一顿她做的饭,心里却莫名舒坦。看她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的确是不可思议,几天前,我还在偷偷调查她的生活状况,转眼间,她却和我生活在了一起。 而雅林,在我对她直言后,不再刻意对我冷漠。她的表情、话语都回到了最自然的状态,像极了最初认识她时的样子,简单、平和,又礼貌、客气。 这样的生活状态,一切安然,让我很享受。只是偶尔,还是会有神经质的不安。 有一天,吃完饭收拾好碗筷后,我如往常一样到浴室沐浴,出来后不见雅林的身影,竟下意识地瞅了一眼她的东西还在不在。 许久以前的那次不辞而别,到现在还在我身上留着后遗症。 我在房间里只等了一刻钟,就耐不住出门去找她。 我跑到电梯口按下按钮,盯着楼层指示灯一个一个地往上跳。终于,电梯门打开了,我正要进去,却一眼看到了电梯里的雅林! “海冰?”她吃惊地叫了我一声。 “你去哪儿了?”我立刻问。 见我眉头紧锁,她倒是把语气放得缓和:“下楼走了走,顺便,打了个电话。”她举起手里的手机。 “你……买手机了?” “之前的摔坏了嘛。” 雅林刚说完,电梯门就要自动合上,我伸手把门重新撑开,让她走出来。 这会儿,我终于恢复了冷静。是我自己太草木皆兵了。 不止那一次,后来连续好几次,雅林偶尔不打招呼突然出门,我都会无法克制地紧张。 后来她知道了我会着急,便再也没有不声不响地出过门。她总会特地告诉我她要去做什么,去多久,我不在时,还会留个纸条。 在这件事上,一直是雅林在体谅着我。 然而,她却从来不告诉我,她每次出去打电话都打给了谁,而且一定不会在屋子里打。 她常常在晚饭后独自出门一小时,一小时,能和谁聊上这么久? 我无可避免地产生了好奇,但好奇归好奇,我深知,自己没有权力过问。我能做的,只是在她每次说要出去时,点头说一声“好”,然后等她回来。 *** 那半个多月的时间里,我和雅林之间保持着以礼相待,互不干扰的合住关系。 在雅林的认识里,她是以一个客人的身份借住在我家的。她总是尽可能地不给我增添麻烦,从不提要求,需要使用什么东西也会提前询问我,用完厨房浴室也都会把所有东西放回原位,并打扫干净。除了必须要用的,整个屋子里的东西她一样都不乱动,包括我一直关着的那扇通向假阳台的门。 她好奇过那边是什么,我告诉她是个用采光井改装的假阳台,长期不用都是灰尘,她就点点头,不再多问。 不仅如此,雅林因为不去上班空闲较多,还会主动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我每次下班回来,她都会做好饭等我,甚至早上也起大早为我准备早餐。我明白,她认为自己白白地住在这里,总得帮得上我些什么才会安心,便默默地接受着她对我的照顾。我也知道,这样的日子不可能长久,那就能有多久便享受多久吧。 而在照顾我生活的同时,雅林却十分小心地同我保持着距离。 她同我说话时,始终客客气气,不随意开玩笑。她从不擅自走进我的卧室,自己住的客房也通常关着门,表示出并不欢迎我去参观的态度。每天晚饭后,她除了常常出门一趟,剩下的时间也不会同我一起呆多久。她会早早地对我说声晚安,然后把自己关在客房里。而我,早已对她选择的相处方式习以为常,这样的方式能让她舒服的话,我也可以接受。 那些日子,就这样平凡无奇地过着。雅林的脸上一直包着纱布,但她的心情看上去十分平静,气色也在一天天变好,眼睛再没有肿起来过。这让我感到很神奇,似乎自己其实比自己想象的,拥有更大的能力,即便在她已经过上锦衣玉食生活的今天,还能帮得上她。 *** 那段时间,因为雅林住在我家,我通常会准时下班回去。但有一天,因为货物延迟,我在公司滞留较晚。巧的是,我把货物送回时,又在车库里碰见了许久不见的李师傅。 我本无意耽误更多时间,但发现李师傅时,心中突生疑问——雅林这些天悄悄住在我那里,廉河铭果真全然不知? 我有意靠近李师傅等待的地方,让李师傅发现了我。寒暄之后,我把话题引了过来:“对了,我之前还纳闷儿,您为什么老是又接廉总,又接罗小姐,现在总算明白了,原来罗小姐是廉总的干女儿,真是没想到啊。” 李师傅呵呵地笑起来:“廉先生一直不让说出去,接罗小姐都是偷偷地接,谁知道还是被人发现了,这下好了,他自己倒是一骨碌都给公开了,呵呵呵……” 我也附和着笑:“是啊,这太意外了,这么长时间,竟然一点儿都不知道。现在想想,我受伤那会儿,廉总就已经收了这个干女儿了吧,要不,雅林怎么能拜托您去救我呢。” 李师傅听到我这么说,倒好像有些没听懂似的,迟疑了片刻。然后他又恍然大悟般的笑起来,没有否定我的说法。 “公开之后,也没什么变化吗?您还是两头接人?”我又问。 “呵呵,我已经好长时间都没去接过罗小姐了。”他叹了口气,“罗小姐向来就不喜欢招摇,这事儿一公开,她都快被那堆烦人的记者给逼疯了。不让我去接她,也不见廉先生,最近更是连学校都不去了,唉……” 原来雅林是用厌烦记者为理由,来推掉学校的工作的,以她一贯的个性来看,倒是合情合理。可廉河铭真的一点儿都没有怀疑过,她突然对所有人避而不见是另有原因吗? “不去学校?”我故作惊讶,“那她每天就躲在家里不敢出门?” “她好像也不住家里,做饭的钟点工都好多天没去了。”李师傅又叹了口气,“那些记者真是太烦人,总在她家围着,吓得她都不敢回去。” “那她躲哪儿去了?” “这我也不清楚,听廉先生说,好像是朋友家。罗小姐跟医院里的一个护士长关系特别要好,多半是去那个护士长家里了。要不是那儿呀,廉先生也不会放心。” 难道雅林跟廉河铭谎称她住在萧姐家吗?既然是熟识之人,廉河铭随时可能找到萧姐那儿去,这样不怕穿帮吗? “廉总再给她安排个隐蔽的住处不就行了,何必借宿到别人家里呢?” “呵呵……”李师傅笑了,他那笑倒显得有几分深意,“肯定是罗小姐提出要去的,只要罗小姐说了,廉先生肯定不会再提别的主意。” “为什么?” 李师傅摇摇头:“你是不知道啊,廉先生啊,在人前横了一辈子,唯独对罗小姐那是百依百顺。无论罗小姐说什么,廉先生绝不说一个‘不’字!” 廉河铭对雅林的万般维护我早就看在眼里,但真是没想到,竟是言听计从的地步!难道雅林无论说要去谁家住,他都不会有意见吗? “看不出来哈,廉总竟然对女孩这么纵容。”我露出一脸不相信的表情。 “别说你看不出来,我也觉得奇怪啊。我跟了廉先生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对谁那般好。一开始我还问他,结果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就再不敢多嘴了。但有一次,廉先生自己说了出来。”李师傅仰起脑袋,回忆起来,“那天把罗小姐送回去之后,廉先生就一直巴巴地望着罗小姐走进楼道的背影,望得两眼发直。我站在廉先生旁边,也不敢叫他,一直候着。突然,廉先生对着我感叹了一句,他说:‘老李啊,我一看到雅林,总会忆起二十多年前的初恋……’” *** 我十分惊讶。 这就是理由吗?雅林同他二十多年前遇到过的谁有相似之处吗?这种虚无缥缈若有若无的关联,真的能让一个步入不惑之年,早就褪去天真外壳的男人倾心相对吗? 表面上臭名昭著,内里,还会是一个专一到变态的情种? 那天,我回家比往常晚了很久,但一进门,茶几上依旧一如既往地摆着一桌饭菜。雅林一直在等着我回来,菜都等凉了也没有先吃。 她听见开门声,从卧室跑出来,问我为什么这么晚才回家。 听了李师傅的讲述,再看到雅林,我不自觉地多打量了她几眼。 她身上,又多了几重迷离的颜色。 第二十六章 张进说,陶可可考完了期末测试,开始和他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疯狂暑期。从考完试起,陶可可就住进了他家,两人成天如胶似漆你侬我侬地腻在一起。不过张进倒是老老实实地交代,说他虽把陶可可拐进了家门,却始终没把她拐到床单上。我笑话张进,说你引以为傲的十八般武艺怎么失灵了,张进却说他不是搞不定,而是舍不得。 他还一个劲儿地约我去做客,非叫我尝尝陶可可的厨艺不可。但我没答应,因为那段时间雅林在,我既不愿把她一个人丢下,也不能带她一起去。她住在我家这件事就是个秘密,况且她脸上的伤那么明显,必定是不愿让人看见的。 雅林从不出远门,最多就到附近的超市买菜,下楼散散步打打电话。她不去逛街购物,也不去景区游玩,闲着无事就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翻书看。周末她呆在家里时,我便也陪她呆着,她见我没有外出的意思,倒也不会故意躲着我,这种时候,她往往会到客厅来和我聊上两句。 和雅林聊天我十分小心,她从不提有关廉河铭和宋琪的事,我便也从不问。她讲得最多的是学校课堂上的趣事,而她每次讲起那些孩子的可爱之处,脸上就会泛起微笑。 有一天,雅林和我说起了舒心,我这才知道,原来舒心被河铭公司送去了香港。为躲避丰盈的报复,竟一口气送到了境外。雅林告诉我,舒心走后,至今还没有回来过,在火灾的案子彻底破获,潘宏季以及丰盈老总伏法之前,都没有把她接回平城的计划。而警方针对丰盈的调查,远比当初我想象的还要复杂和困难,迄今为止仍在继续,完全不知何日才能水落石出。 而关于自己脸上的伤,以及对她下狠手的赖盈莎,雅林却显得并不关心。对于这场灾祸,她选择了沉默和忍受,从没提过要把她送到公安局,更别说是报复了。她很善良,但我不知她是选择了原谅,还是在心中暗暗记下。 那段时间,同雅林的相处十分融洽。我时刻做着这样的日子随时可能结束的准备,从不幻想什么。但我不幻想,实事却在不知不觉中生了变。我保持着理智,守着那条线,但雅林,却不知何时,在这平静的时光流逝中,悄然改变了想法。 *** 那是一个晴朗的周六,是雅林住进我家里半个月后的某天。那天,我带雅林去医院复查伤口,她脸上已经结了痂,医生取下纱布后,一道深色的结疤就显露了出来。 那结疤看上去,像是鸡蛋壳上破开来的一条缝,还渗着一道浓渍,十分明显。医生说恢复得不错,等结疤一掉,伤口也就算好了。我本打算等雅林出去后再偷偷问医生是否会留下疤痕,却没想到她自己倒主动开了口:“大夫,我脸上以后会留疤吗?” 她很平静。 医生的回答模棱两可:“结疤掉了以后,起初会有痕迹。但随着时间推移,痕迹会慢慢变淡,但是否能完全消去,和消去需要花的时间,由于存在个体差异,就要因人而异了。” 出了医院后,我和雅林在外面宽阔的马路上并肩走着。 我至今仍记得,那天天气虽晴朗,风却很大,呼呼直吹,柏油路两侧的树木沙沙作响,雅林的头发也向一侧飘去,散乱着,遮住了眼睛。她不停地用手理着被风吹乱的头发,把它们掐到耳后。 “别担心,你这么年轻,皮肤再生能力强,肯定能完全好的。”我安慰道,“医生嘛,没有十足的把握,说话总会留有余地。”。 我刚说完,雅林就突然停止了脚步,站在原地,不再前行。 我也停了下来,转过身去,回头看她。 她静静地站着,望着我的目光深邃而犹豫。她一只手拽着自己的裙角,像是怕被风吹起,又像是有些紧张。片刻后,她开口问了我一句话,而她的声音夹杂在沙沙的树叶声中,显得微弱而沙哑: “海冰……要是……我的脸永远都像现在这样……你……会要我吗?” *** 我至今仍记得当时的场景,在车辆来来往往的柏油路边,在随风起舞的树荫底下,雅林站在我面前,这样问我…… 我说不清那一刻是何种心情,但我一定是彻底懵了,好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就那么傻呆呆地站在她面前。 我的喉咙干渴到发不出声音,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雅林这是……什么意思? 她大概猜到了我会有多惊讶,看到我无言以对,并没有慌张,也没有误解。她再一次开口问我,而她的问题更加直白: “你……还喜欢我吗?” 面前的雅林突然变得不同寻常了,记忆中那个疏远的她,和今天这个激进的她,截然相反。 她的目光带着诚恳,同时也含着一丝忧虑。 我终于努力让喉咙发出了声音,但也只勉强吐出几个字: “你说什么?” 她低下头去,避开我紧紧盯着她的探究的目光:“我……我知道……很唐突。我是想……如果……你还愿意……” “你呢?”我立即反问,“你……愿意了?” 这是我最不敢信的! 雅林没有抬头看我,她的双手搓起了裙摆。 风变得更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漫天飞舞。狂风的肆虐声中,我听到雅林喃喃的声音: “从前……从前的事……” “从前的事不重要!”我立刻打断了她。她的语气那么谨慎,那么害怕,是不是看到我如此迟疑,以为我是在介意从前呢? 雅林一下子抬起头来,诧异地望着我。 “从前的事不重要!我一点都不在意!”我重复了一遍,目光坚定,“其他的都不重要,只要……你想好了……” 她不再回避我的视线,我们四目相对,静静地站在车来车往的马路边,任风卷着落叶一片片从面前飘过。 我的心脏飞快地跳动,快得就要爆炸。那个晴朗的日子里,雅林突然对我说了那样的话,像一剂强力的腐蚀剂,一瞬间把我全身的防备摧毁得一干二净。 我离她本就两步之遥,那一刻,我迈开腿向她靠得更近,伸出手去,牵起了她的手…… *** 那是我此生第一次牵起雅林的手。她的手纤细、柔软,让我握着都不敢用力。她低着头,在我身旁,同我一起走着,不言不语。 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手也在握着我。 我们并着肩,牵着手,在医院外那条长长的柏油路边,一直走,一直走…… 那天回家后,雅林如往常般为我下厨,而我从头至尾站在厨房的门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看了我几回,见我一动不动,“噗”地笑出了声。她没有笑话我,但我想她一定觉得,那时的我像个呆子。 茶几上摆好了菜,我们相视而坐,但谁都没有先动筷子。 雅林双手捧着碗,视线投过来和我对视。她不再回避我的目光,迎着我,还微微笑着。 这顿饭,还没开吃,就已经有了不同的味道。 过了一会儿,我先拿了筷子,夹起一片肉,送进她碗里。 我从没做过这个动作,雅林愣了一下,看了一会儿自己的碗。然后她也拿起筷子,照猫画虎,也夹了一片肉还到我碗里。 这是什么仪式?我笑了一声,埋下头去,把她给的肉片送进了嘴里。 茶几太矮,我吃饭时总是弓着背,这会儿又故意将头埋低,避着她的目光独自咀嚼。 “甜的。”我说。 “啊?不会啊,我没放糖。”她诧异。 “你放了。”我的语调平平无奇。 雅林甚是不解,急忙尝起了碗里的肉。 我不动声色,只抬起一边眼皮瞄她。 她仔细感觉着味道,却越感觉越困惑,皱着眉心对我说:“我没吃出来啊。” 我不应声,眉眼不动,只有嘴角偷偷勾起一丝笑。 雅林呆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忍不住笑了一声,低下头去吃起饭来。但我看见了,她的脸颊有些微红。 *** 第二天是周日,一大早起来,我问雅林:“附近有个公园,开了一大片荷花,去看吗?” 我从未邀请过她外出,怕她不愿意去人多的地方。但她只是顿了片刻,就答应了:“好。” 出门前,雅林还特地换了身衣服,穿上了我给她买的那条连衣裙。 公园景色宜人,满湖的莲叶吸引来了许多游客,我牵着她的手,沿着湖岸边走边看。 她脸上的结痂还很明显,很多人从我们身边经过时,都会多看她一眼。我把她拉到湖水边几块大石头处,背对人群坐下。 “就在这儿看看,一会儿早点回去吧。”我说。 雅林望向波光粼粼的湖面,水波反射的光照到她脸上,给她的笑容增添了几分灿烂:“没关系,挺好看的,多看会儿吧。” 我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不仅是终于将目光转移到了我身上,雅林,还在变得勇敢。 *** 有一天,她更是做了一件让我惊讶的事。 那天我下班回来后,在客厅和厨房都没找见她。我叫了她一声后,却听到“吱嘎”一声,一道陌生的门被推开——她竟呆在那个我从来不用的假阳台里! 我过去一看——那个满是灰尘的阳台,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阳台里那张从没用过的方桌上,也摆好了饭菜! 雅林见我惊呆了,把我拉进假阳台,对我说:“原来你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你怎么一直不用啊?这里的景色看出去很好,栏杆上的图案也很有意思。而且这桌子也比客厅的茶几好用,以后,我们可以在这里吃饭。” 那假阳台少说也有四五平的面积,在风吹日晒之下积累了快一年的灰尘,她居然花了整整一天,把它里里外外打扫了个遍。 我虽心疼她劳累了一整天,但看她那么高兴,也不忍心责备,笑着对她点点头:“好啊。” 那也是我第一次发现,这假阳台还真有些用处,也是第一次觉得,那栏杆上的“心”形图案其实真的很别致。阳台连通着外面,清凉的风徐徐吹来,而栏杆外面,远远地能望见那片开满荷花的湖水,配上岸边的城市灯火,甚是好看。 方桌旧得像古董,但坐在这里和雅林一起吃饭,却别有滋味。饭后,我们靠在栏杆上,向外望着星星点点的城市夜景。 我想起了当初租房时房东对这个别致设计的夸赞,她说这是情侣们愿意出高价租这个房子的原因。当时我毫不在意,没想到居然会有一天,那个梦寐以求的女孩出现在了这里,和我共享这别有一番浪漫气息的角落。 我脑中闪过一个想法,突然觉得我也许应该感谢赖盈莎那个疯婆子,要不是她搞了这么一出,雅林断然不会住到这里来。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笑出了声。 雅林听到我笑,莫名其妙地转过头来看我。 而我一看到她脸上的伤疤,就又在心里给了自己一耳光:真无赖,怎么能庆幸她受了伤? 我抬起手,抚在了她左脸的刀口上。 “怎么了?”雅林疑惑。 “我看看你的伤怎么样了。”我轻轻摸着那道结痂,“已经快要脱落了,很快就会好了。” “谁知道呢。”雅林笑得很轻松,看起来一点都不愁。 我看她如今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现在的模样,再提起赖盈莎,应该也不会很添堵了吧。于是我好奇地问了一句:“雅林,你真的一点都不怨恨赖盈莎吗?” 雅林看看我,撇了撇嘴角:“怨恨?怨恨又能怎样?也在她脸上划上一刀?” 我哼笑出了声。 外面的城市灯火,夹杂着月光,微微照进这阳台,朦朦胧胧的光照下,雅林微笑的脸庞,若隐若现。我看着她的模样,心中有一根弦被拨动,一时间失了神,张开双臂把她抱在了怀里。 雅林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到了,被我拥在怀的身体一下子僵硬,胳膊也颤颤的,迟迟无法动弹。 这些日子,雅林已经有了很多改变,但她却一直很小心,从不主动和我产生肢体接触。我牵她的手,把胳膊搭在她肩上,她都不会拒绝,但她从来不主动来牵我,或者挽着我。我们常常在晚饭后聊很久,但她每晚都会把自己的房门仔细锁好。 我倒也不会因此多想,我了解她的个性,谨慎、被动,不善于用动作来表达情感。我也一直小心地把握着进退,不做可能令她抵触的举动。此刻的拥抱,已属激进。 雅林傻傻地站着,没有伸出胳膊来回应我,但也没有排斥,似在慢慢适应在我怀里的感觉。 过了一会儿,我慢慢放开她,但身体依旧和她贴着。 朦胧的光线里,她的表情呆呆的,好像还没回过神。我们靠得那么近,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我的大脑有霎时的空白,扶着她的双肩,弯腰,低头,一点一点靠近。渐渐地,近得连她呼出的热气都能闻到。 雅林没有躲闪,但她很紧张,同时又在努力地让自己镇定。我怕会惊到她,把动作放得极缓。 但就在我马上要触到她的一瞬间,她突然转过头去躲开了我,同时猛地抬起双臂格挡在了两人之间。 雅林的反应让我浑浊的大脑一下就清醒了,马上退回来,双手也放开了她。 她双手紧紧地攥在胸前,指甲抠着手背,沉着脸不看我。我听见了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声,而她不说话,我亦哑然。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我意识到自己刚才的举动草率了,垂到身侧的手,不自然地抓住了旁边的栏杆。 爬山虎的叶片被折掉一页,轻悠悠地飘落下来。 “……对不起……”雅林小声道,“我……我还……不习惯……” 听到她颤颤的声音,我立刻自我反省:“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有点儿得意忘形了……” 她抬头看我,眼中没有了刚才的不安,见我有些窘迫,反倒露出了笑意。 她没有因我的鲁莽而生气,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而我,也没有在意她的拒绝。步调不一致,没什么大不了,我可以慢慢等待,时间长了,自然能磨合好。 第二十七章 在医院大门外那条柏油路上牵起雅林的手,便是这场相守的开端。但这开端,却布满了荆棘。 雅林的眼里总有彷徨,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绑住,脱不开身。她无法像我一样,倾注全部。 而我最大的错误,就是把自己想象得太过强大,以为无论面对什么,都可以保持理智。殊不知情是枷锁,会把人变成牵线木偶,一举一动,一喜一悲,都操纵在对方手里。 我最初的心态变化,便是从那后遗症越演越烈开始。 雅林常跑到楼下去打电话,之前,只要她跟我打好招呼,我便就安心。但现在却不能了,她一出门打电话,我就不是滋味,忍不住会去猜,她到底打给了谁。 从来没有拥有过的东西,不必拿起,但一旦拥有过,就放不开手了。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却再也接受不了,雅林或许有一天还会离我而去。 “你跟谁打电话呢?”我终于问出了口。 这么多次了,我从来都没问过,突然一问,雅林倒有些吃惊。 “……哦……朋友……”她只答了这么一句,多少有些敷衍的意思。 我根本不信,却没再追问。 但没过两天,雅林的一场疏忽就让自己的谎言不攻自破。 那天晚上吃过饭,她同往常一样去沐浴,手机就扔在客厅的茶几上。我正好坐在沙发上,没一会儿,茶几上的手机响了起来。 这并不是我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之前,我最多好奇看看来电人是谁,并不会去碰她的手机。每次,我看到的都是一串数字,没有名称。 这一次,我也只是瞟了一眼来电人,但突然觉得,那一串数字十分熟悉,好像每次看到的,都是同一串数字。 我突然抑制不住一探究竟的心,拿起手机接通了来电。 “喂,雅林……”电话里传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那声音我一听就知道,是廉河铭! 从一开始我猜测的就是如此,我早就知道她一直同廉河铭保持着通话。但如果廉河铭至今仍不知道她受伤的事,那多半更不知道她已经和我在一起了吧。 拆穿雅林会有什么后果,我不知道,所以我没有贸然开口。 廉河铭听不到回音,喊了好几声雅林的名字,最后自言自语了一句“信号不好吗?”便挂断了。 我把手机放回原位,就像从来没有接过电话一样。但我心里清楚,雅林很快就会知道我接了廉河铭打来的电话。她知道也就知道了吧,一直煞费苦心地瞒着我,以至连对方的名称都不登录在通讯录里,我倒是好奇,她知道瞒不下去了,会怎么向我解释。 雅林从浴室走出来时,头发还湿淋淋的。她在客厅的饮水机处接了一杯水喝,正想回到浴室吹头发时,手机又响了。 她急忙走过来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人,然后挂断了电话。 “我出去打个电话。”她边说边走到玄关处穿鞋。 “外面下着雨呢。”我第一次有了阻止她的想法。 “没关系,我拿上伞。”外面的确在下雨,雅林并没有察觉到我的态度同往日有了不同,拿上伞便出去了。 她从外面关上门的一瞬间,我心里突然感觉空荡荡的,呆坐在沙发上,每一秒都如坐针毡。 这一次,我再无法一边麻痹自己一边等她回来了,在她出去后没多久,也拿起一把伞跟了出去。 那天的雨下得并不大,但淅淅沥沥打落在地的声音,有些刺耳。 我很快找到了雅林,她背靠着墙站着,一手撑着伞,一手拿着手机。混着雨声,我听不见她在说什么,但她一边说一边面露着笑意。 我等了一会儿,见她没有挂断的意思,心里突然很恼火。 从前怎么样无所谓,可既然在一起了,为何还要继续同别人保持联系?还当着我的面! 妒忌之心像一颗火种,一点燃,就会蔓延。 我终于没能控制住自己,不等她打完便冲了上去,沉着脸站在她面前。 雅林看到我突然出现,一脸的吃惊。她很快挂断了电话,把手机放回口袋里。 在她挂断之前,我一直没有出声,保持着克制,不想把事情变得不可收拾。 雅林收起手机后,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眼神中露出了一丝心虚。显然,她已经知晓我接过一回电话了。 雨点一滴滴地落在两把撑着的伞上,但那声音却打不破这四目相对的沉闷。 我第一次责备了雅林:“下这么大雨还跑出来,你看你头发都还湿着,着凉了怎么办?以后,不用特地跑到外头来,要打就在卧室里打,把门关好,我听不见的。” 那是我第一次用带着火气的语调同她说话。 她知道我生气了,咬着下唇,微低着头:“海冰……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这么久以来,雅林对我说的关于廉河铭的第一句解释。 但那天,她只给了我这么一句解释,没有描述更多,我问,她也不再说了。 这已经难能可贵。既然她亲口说了,那么我就信,既然她说不是,那就一定不是。 那天之后,雅林再没把手机落在客厅过,哪怕沐浴时,她都会拿到浴室里去。同时,她也很少再在晚饭后出门打电话了,偶尔一两次实在想打,也会很小心地来告诉我她要打给谁。而每次,她说的都是要打给萧姐。 我没再刨根究底,她说打给了萧姐,那就当她打给萧姐了吧。一拆就穿的谎言,也比连谎言都没有要好…… *** 让我产生出了忧虑的,除了她总跟廉河铭通话以外,还有一件事。 雅林虽然已经不忌讳出入人多的场所,但这么长时间以来,她从来没有见过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一个熟人。她再也没去过河铭中学,再也没回过教师宿舍,而且每回出门,都会留意有没有熟悉的人出现。有一次我们在餐馆吃饭,刚坐下,她就说看到了河铭中学的同事,并立刻要求换了一家。 其实这些日子以来,雅林脸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结痂脱落后,虽然还能看得出一道痕迹,但比之前浅了许多,而且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还在慢慢淡去。我总是安慰她,说一定会好得一点都看不出来的,她看起来是信的,但依然小心翼翼地避着熟人。 不止是她自己的熟人,我认识的人,她似乎也不想见到。 那些天,张进时不时还在约我,约了很多回,我一直没有答应。我不知道雅林会不会愿意和我一起去。 有一天吃饭时,我试探了她。 “你还记得上回在河铭公司的会客大厅里见过的,我那个哥们儿吗?” 雅林想了想,点点头:“嗯,他挺凶的。” 我笑了:“他人就这样,其实心眼儿很好,这些年帮了我很多,只不过嘴贱,话总挑难听的说。” 雅林也跟着我笑笑,然后继续吃饭,不说好歹。 “他……有个女朋友,听说很会做菜,想叫我去做客。”我的话就说到这里,雅林听得懂,我想问的是她有没有兴趣一起去。 她看了看我,问:“你想去?” “是啊,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那……你早点回来。” 我就没再多说了。 我们在一起的事,至今没有第三个人知道。 *** 但这件事终究没能瞒过张进,我数次拒绝邀约后,终于引起了他的布满,他竟毫无预兆地突然闯进了我家! 那天,我正同雅林一起在厨房准备晚饭,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我应声开门一看,竟是张进和陶可可这一对活宝。 “哥们儿,你这是闭关修行呢?怎么叫都不出来。”张进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哇,好香啊!”陶可可闻到厨房飘出的香味,紧跟着张进的脚步也踏进了门。 我的思绪突然变得一片混乱,看着他们就这样走进来也动弹不了。更不可避免的是,雅林闻声从厨房走了出来,她穿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就这样同客厅里的两个不速之客撞了个满怀。 张进嘴里还在唠叨个不停,一看到从厨房走出来的雅林,嘴里的话语和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 这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一幕,张进和雅林互相一撞见,俩人都傻眼了,而陶可可见张进哑了,也不敢吭声。 我走到呆若木鸡的雅林身边:“……呃,张进,就我那哥们儿。”我指了指张进,又指了指陶可可,“这是他女朋友,上次跟你说过来着。” 张进诧异地看了看雅林,又看了看我,还没探查清楚状况似的,还是不开口。陶可可嘟起一张嘴,略显尴尬地靠到张进身边,抓着他的胳膊,等待他发话。 三人都不开口,倒逼得我不得不说点什么:“你跟可可要来,怎么不先打个招呼,我们也好多准备几个菜。” 反正已经被撞了个正着,装,肯定装不了了,何况我从没想过要装,就直截了当地说了“我们”。 张进一脸不可信,丢开拽着他的陶可可的手,凑到我跟前,斜眼看了看旁边的雅林:“这……啥情况?” 这完全是明知故问,他肯定已经明白了,只是太叫人难以置信,非要我说个明白。是的,我要是张进,若不知道这中间发生的周折,我也不信。 我没有正面回答张进,但我的沉默已经是最好的答案了。 张进确认好后,脸上慢慢露出笑意,一边睁大眼睛打量旁边的雅林,一边挤兑我:“行啊哥们儿,金屋藏娇啊!啥时候的事儿啊?难不成上回大哥我拉你的一把奏效了?怎么不支会一声儿,你大哥我也好……”他话头突然一顿,“哟,罗小姐你的脸怎么了?” 雅林不知如何是好,转过头来望着我,她不了解张进的脾性,不知道他是个说话不过脑子的主儿。 我开口帮她解释:“不小心划伤了,没事,都快好了。” “哦。”张进点点头,倒也没多问。 他弄明白了我跟雅林是怎么回事,又退回陶可可身边跟陶可可介绍起来:“不是跟你讲过,我这哥们儿看上了一美女,追了好长时间都没追到吗?喏,就她。” “哇——”陶可可又习惯性地用手捂住嘴,“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难怪,我说她怎么那么好看,就算脸上有伤也还是超好看!” 陶可可只是童言无忌,但那夸张却真心实意的赞美倒把雅林说得难为情了起来。她看了看我,又捋了捋耳边的头发:“……你们……先坐坐,我去再做几个菜。” 雅林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这让我宽心不少,我还真怕她被这出乎预料的局面给难住了。 “对,你们先坐坐。”我附和道,“很快就好。” 可张进一把把陶可可推到前面去:“让可可去帮忙,你过来,咱聊聊。” 陶可可立刻点头称是,马不停蹄地跟着雅林跑进了厨房。 等客厅里只剩下我和张进后,张进把我拉到远离厨房的阳台上,开始质问我到底是怎么把这么难搞的妞儿泡到手的。 我苦笑,完全不知该编个怎样的故事来填满他的好奇心,我只庆幸他闯来的时机还不算太糟,若是雅林刚来时就被撞见,我可真没办法叫他相信雅林只是暂住我家,同我没有任何关系。 “那伤可不是不小心划伤的。”他压低声音道,“怎么看都是故意划的。” 我顿了一下。是啊,这么说也只能骗骗陶可可而已,张进的眼睛是骗不过的。我本不想多提雅林的伤,但既然张进都看明白了,也不便再跟他装模作样。 “张进,有件事想拜托你。” “说。” “关于雅林的事,所有的,能不能替我保密?” 张进瞪大了眼睛:“保密?所有的?” “对,她脸受伤的事,她住在我这里的事,还有我们的关系,所有的,都不要说出去。也记得告诉可可,叫她也不要说出去。” “为什么?”张进彻底被我的要求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现在跟你解释不清楚,之后再慢慢跟你解释,总之,你先帮我这个忙。” 张进虽一头雾水,但他看我一脸严肃,了解到这件事并不简单,此时也不适合细说,便答应了下来。 *** 那天,我们四人在假阳台的旧方桌上一起吃了顿饭。 饭局一直很平静,张进在听了我的请求后,谨慎了起来,没有当着雅林的面非逼我把来龙去脉讲清楚。他一改席间狂侃大山的作风,话出奇的少,倒是特别留心地在观察雅林的一举一动。 而陶可可一言一行都跟着张进的节奏,张进没有开启这话头,她也很自觉地没有自作主张肆意八卦。 饭局上,四人也就闲扯了些无关痛痒的家常闲话,而雅林总共也没说上几句,她更多的都是听着,也就在大家说到高兴的时候附和着笑笑,被问到问题,好答的就简单作答,不好答的就交给我。 席间,张进提到,他为了方便带陶可可出游,购置了一辆小车,而今天,他也是开着新车来我家的。于是,围绕着这辆新车的话题就成了这一餐的主题,也幸好有这么个话题,让氛围变得轻松了许多。 张进二人走时,我和雅林也顺便来到楼下参观他开来的新车。张进饶有兴致地向我展示他的爱车,我跟着他的指引,里里外外地观察,而雅林似乎不感兴趣,没有围过来,独自站在楼道口,等着我。 送走张进和陶可可后,我回到楼道口,站到雅林旁边,笑着问她:“干嘛一个人站在这儿?” “我……不懂车。”她默默地回答我,脸上却露着一丝不安。 “怎么了?” “海冰,张进他……他从前在河铭公司干过?”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上次,他不是在河铭公司的大楼里吗?” “哦,你说那次啊,那次他是跟着我去的,他就是想去看看热闹。” “哦,这样。”雅林点点头,好像松了一口气似的,“那河铭公司的人,他也就认识你了?” “那可未必,张进这人很能混,到哪里都能吃得开,他认识很多人,尤其是生意场上的,河铭公司里肯定也有不少是他打过交道的。” 我刚说完,雅林就一脸的不知所措。 “怎么了?”我明知故问。 怕传到河铭公司的人耳朵里,说到底,就是怕廉河铭知道吧。 可她怕廉河铭知道的究竟是什么,是她的伤,还是我? 我早知道她怕,早就帮她堵住了张进的嘴,但我尽管已经这样做了,却不想说出来让她安心。我心里毛毛的,突然失去了对她一贯的温柔,明明一句话就可以让她不再担忧却就是不愿说出来。 “海冰,张进是什么样的性子啊?他喜欢……喜欢到处说吗?”雅林开始问得更明白。 “他就是个大嘴巴,从来不藏话的。” 雅林果然被恐吓住了,她呆呆地望着我,一副不敢相信的模样。然后她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腕,请求道:“海冰,你能不能让张进不要说出去?” 她从不主动来拉我的手,但为了守住保密,摒弃了原则。 “不要说出去什么?”我的语气冷冷的。 “什么都不要说。” “要他当作今天来我这里根本就没有看到你吗?”我的眼神变得锐利。 雅林听懂了我话中的不悦,松开了我的手腕,双手垂了回去,不说话了。 “你怕谁知道?”我继续问。 她不答。 “和你打电话的那个人?” 她还是不语。 “你怕他听到什么?你脸上的伤?还是……”差一点,我就把“你是不是怕他知道你和我在一起”说出口了。 但我控制住了,我不敢这样说,我怕这话一出口就再也无法挽回。 我换了一个说法:“是不是张进看到的这所有的,都和你电话里跟他说的不一样?” 雅林一双眼睛怔怔地望着我,好半天才怯怯地喊了我一声:“……海冰……” 她是被我吓到了,我从来没有对她说话这么硬过。 但她在一时的惊诧后,神色很快平复下来。她不生气,不懊恼,也不伤心,反倒平平静静地来安抚我:“海冰,我就是不想让他知道我被赖盈莎弄伤了。要是他知道我住在这里,他一定会去查怎么回事,那样他就会知道了。” 雅林是在向我解释,她又解释了一回。可是,隐瞒所有,真的只为隐瞒受伤这一件事吗? “为什么不让他知道你受伤了?”我追问。 但这个问题,雅林却怎么都不肯答了。 她的解释,只能到这一步,再不能深入了。 她低下头去,牙齿紧紧地咬着嘴唇,什么都不再说。 *** 那段时间,为这件事动气,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但每次,我都气不到极限,她只要一声安慰,我就又好了。我的情绪就像海面上的一页扁舟,浮浮沉沉,而她,就是掌控浮沉的波浪。 但我却完全摸不清雅林。她从来不为任何事生气,不赌气,不上头,不闹脾气。我知道她因为从小生病的缘故,极为善于调控情绪,但我有时却会怀疑,是不是自己不够分量给她带来欢乐或忧愁。 我们之间,似乎存在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很深,很长,无法跨越,始终不能靠得更近…… 第二十八章(1) “林林,想不想去爸爸上班的地方看看?”最后一次从幼儿园接回林林,我抱着她一边走一边问。 林林总是不记得我,每次来接她都要经历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这实在让我疲惫不堪。我思前想后,索性让林林跟着我,也许我们应该花更多的时间在一起,才能弥补那缺失的三年时光。 跟工头商量带一个孩子来工地很费了一番周折。幸好我一向听话,干活老实,工头见我实在无路可走才终于应允了。 “那里有好玩的玩具吗?”林林问。 “那里,有很多很多林林没见过的东西。” “我要橡皮泥。” “嗯……和了水的沙子比橡皮泥还要好玩,爸爸小时候就常玩。” “真的?” “真的!” “那我还要积木。” “好,爸爸用木块给你做个大的好不好?” “大的好,盖个大城堡,吓小姗!”小姗是幼儿园里和林林要好的小女孩,林林还想着回来和她一起玩呢。 我没告诉她,她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我怕她知道了又要和我闹个不停,我真是没有力气再去哄她了。 “……好。”于是我回答。 *** 张进闯进我家发现了雅林的第二天,在我下班回家之前,给我打了一个很长的电话。 我早知道他不会就此作罢,当着雅林的面没有多言,但这件事他一定会找我问个一清二楚。我也别想敷衍他,要是不好好满足他的好奇心,他才不会帮我保守秘密。于是我从雅林遭到赖盈莎攻击开始讲起,怎么住进了我家,怎么和我走到了一起,跟张进交代了个清楚。 当然,我讲的只是梗概,同雅林相处的细节,特别是她同廉河铭还保持着联系的事,我并没有告诉张进。 “我说呢,怎么前一阵儿总能听到她跟廉大老板的各种传闻,突然间就销声匿迹了。我还以为那姓廉的又把她给雪藏起来了,嘿嘿,真是没想到啊,阴差阳错地,竟落到你小子手里了!你这算不算是美梦成真啊?” 我笑笑,不回答。 “这丫头还真是喜欢玩儿捉迷藏,躲记者都躲成精了,还真是一点儿消息都没传出来。你也真是,把自己当守护神了吧,这么尽心尽力地掩护她。难不成这事儿除了赖盈莎之外,就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呵呵……现在不是还有你跟可可吗?” “一边儿去,瞎扯个什么劲!我想说的是,那姓廉的当真一点儿都不知道?” 我默认了。 “嘿!这事儿有点儿奇哈!姓廉的这么长时间不见她也不起疑,那只能说明他们已经分道扬镳了。可分道扬镳总得有理由吧,之前那么维护她,不可能一下子散得这么悄无声息吧?这廉大老板要是非得找着她,有的是招儿,就你那儿,藏得住吗?” 我没有告诉张进雅林一直在用谎言同廉河铭周旋,但张进却察觉到了这其中的漏洞。而雅林为什么仅凭电话里那么简单的谎话就可以稳住廉河铭,维持安然无事的状态这么长时间,其实还真是个谜。 我想,也许张进这个局外人反而能看得更清楚些,便第一次产生了和他讨论雅林的兴趣,继而索性把雅林还同廉河铭保持着通话的事也告诉了他。 如我所料的,这让张进大吃一惊:“我说我怎么觉得你俩在一起怪怪的,原来……原来……这丫头也太……太……”他吞吞吐吐了好半天也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 “怎么个怪怪的?” “就是很明显的,你跟她的状态,和我跟可可,那,那是太不一样了!”张进思索了片刻,语气变得诚恳起来,“这么讲可能有点儿打击你,但你又不傻,肯定早看出来了,只是你太在意那丫头,不愿意相信罢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我想说啊,就我看来,那丫头,压根儿没把你放在心上。她惹了赖盈莎,被毁了脸,自知掉价了,没法儿再讨大老板喜欢,才找你这痴情小年轻来当垫底的。可这丫头是真不简单,算得真精,她知道自己伤得不严重,说不定能好得一点儿疤都不剩,就不想断了大老板这条路!你看出来没有?这算盘很简单,脸上要留疤了,最差也有个你,要真好了,哼,你觉得你还留得住她吗?” 张进的话句句听得我心惊肉跳,这也是第一次,在听到雅林被他说成是个有心机的女人时,我没有打断他。 其实,我又何尝没有如此猜测过,只是我不敢把这猜测一推到底,我受不了那个唯一可能推出来的结果。 “你怎么就能肯定?她真的不是这样的人,有些原因,可能是我都不知道的。”我还是不想承认,我不相信雅林会那么残忍地对待我,更不相信她真会变成张进描述的那种人。 “我当然不能肯定,再说咱也没证据,这只是我觉得最有可能的一种推测而已。”张进没有硬逼我相信他,但他顿了片刻后,话音一转,“不过有一点肯定跑不了,这丫头绝对没有真心待你!” “何以见得?” “这女孩儿啊,一心一意对你的时候,根本不是那个样子。她会什么都想跟你说,没完没了的,怎么可能瞒着你那么多事?你看可可,她在我这儿就从来不藏话,都不用我问,她家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干什么工作,全部一五一十交代,连她大姨妈是几岁来的,中学时候暗恋过谁都要跟我讲。虽说人和人性格差异大,不能这么比,但你毕竟是在跟她交往吧,她什么都不告诉你,这其中肯定有问题。要么她根本没兴趣和你说,要么,她的那些事儿可能是真见不得光。这不管哪种情况,都说明她在精神上对你一点儿依靠都没有。一个女孩儿,对你没有依靠,她心里面铁定没你!” 张进的一席话真让我无言以对,觉得自己真的变成了一个傻瓜。曾经以为张进总爱游戏人生是因为搞不定真正的情爱,如今才明白,自以为聪明的自己才是搞不定的那个。就像张进说的,我对雅林来说,除了在她困难的时候为她提供了一个藏身之所,其他的,我都成不了她的依靠。 “她……她小时候受过很多苦,父母离世早,她很独立。”这是我唯一可以找出的一个解释了。是啊,也许雅林就是不同于大多数女孩,她本就不会依靠谁呢? “哟,这样啊。”这个理由在张进那里倒还算站住了脚,他想了想,然后灵机一动,“不过你倒可以试试看她对你到底有没有那心。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呀,别给她自由选择的机会,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她脸上的伤痕消失之前,直接跟她求婚试试!” *** 求婚?这我肯定开不了口,我们的关系还远远没到那份儿上。但这主意并不是一无是处,我想我真的需要在雅林的脸彻底恢复原样之前做点什么。 那阵子,雅林脸上的伤痕真的在慢慢淡去,再过不久,真的会好到一点痕迹都不再留下。她梳洗时,经常会看看自己脸的状况,有时我看到她在照镜子时不经意地露出笑容,心里就会突然发紧。 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我竟会因为她伤口的好转而感到恐惧…… 有一天晚上,我们又靠在假阳台的栏杆上聊天,我突然问她:“对面那两栋房子,你觉得哪栋更好看?” 湖岸的另一边,有两座闪着不同色彩的高楼。 雅林仔细望了望:“白光的那栋吧,房顶的圆弧形状挺有心意。” 我伸出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埋下头来对她说:“那,我们以后,也找一栋那样的房子住进去怎么样?” “啊?”雅林一下没反应过来我在说什么。 “啊什么,以后当然是你喜欢什么样的房子就住什么样的啊。还是说,你喜欢咱们现在的房子?这房子是别致,但不知道房东肯不肯卖。” “你怎么,在考虑房子?” “不止是房子呢,我还在想,我们将来去哪里生活好呢。要是平城呆够了,我们干脆离开平城,去别的地方吧。” 雅林转过头来惊讶地看着我:“你……想离开平城?” “你不想吗?” “我……我没这么想……” 我沉默了片刻,叹了一口气说:“从前,你老把‘要走’挂在嘴边,老说要回老家,我还以为,你不喜欢平城呢。” 我突然说起了那么久以前的事情,雅林望着我更加惊讶。 “那,你想一直留在平城啰?” 她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我看,似乎想弄明白我今天为什么突然说这些。 “那你还想回学校教书吗?”我继续道,“还是,你想像现在这样,当家庭主妇?呵,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反对的。” 雅林诧异道:“你……怎么了?” 我微微一笑,搂在她腰上的手往回一收,让她靠我更近了:“没怎么,就是畅想一下将来啊。想知道,你希望将来怎么过。” 说到将来,雅林望着我的眼神忽然变得凝重,似乎这个问题很难回答。我臂弯里的身体也随之变得僵硬,抵抗着同我靠得太近。 一说到将来她就犹豫,这恰恰契合了我的预想。 “怎么了?”我有些心慌。 “我……我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她默默地念叨。 试探她又能如何?能改变任何一个事实吗? 不能。 这真是个馊主意。 第二十八章(2) 我决定不再试探,也不再去预想以后,学着做一个瞎子,过一天,算一天。 破罐子破摔,日子倒真轻松了些,我好长时间,都不再对她生气了。 然而,即便是让到了这一步,好不容易找到的平衡,还是被打破了。 那是个周末,我带雅林出去逛了一天后,回到附近的超市购买食材。周末人多,结账的队伍排起了长队,我们挑好一车商品后,也排了进去。排了一会儿,雅林说她突然想起来忘了拿一种配料,便让我先排着,她去拿,可直到轮到我付款她都没有回来。 我付完款后,拎着一大袋东西在超市里寻她。我在卖调料的区域转了两圈,却没有看到她,正准备拿出手机给她打电话时,不经意间,透过超市外围的玻璃墙,看到了站在外面的雅林。 而雅林面前,还站着一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差点毁了她脸的毒妇——赖盈莎! 从赖盈莎划伤雅林算起,已经过去快三个月了。这三个月里,雅林处处小心,从没被谁撞见过。现在她的伤都快全好了,却又撞见了那个女人。 我立刻跑出去,跑到雅林旁边,侧出半个身子挡在她前面,没好气地质问赖盈莎:“你想干什么?” “没没没!”赖盈莎立刻示弱,连连摆手,“冷先生千万别误会,我可没那胆子再来找罗小姐的麻烦。” 我回头看了看雅林,她十分慌乱,拉着我的胳膊说:“海冰,她又拍了很多照片!” 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正想开口问,赖盈莎却抢过了话头:“嗨,不过就是搞了点儿小道消息嘛。你们知道的,我又没什么收入来源,搞点儿罗小姐的八卦挣两个小钱不是什么大过错吧。” 说着,她朝我举起了相机,翻了几页相册给我看。那几张照片都是她刚才在超市里偷拍的,照片里都是我牵着雅林逛超市的情形。 “你打算到谁那儿去挣这个钱?”我虽然问出了这话,心里却是有数的。这个疯女人一心想回到廉河铭身边,拍这些照片无非就是为了这个目的。 赖盈莎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她对着雅林扬起嘴角笑道:“罗小姐早就蹬了河铭和冷先生在一起了,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我要早知道了,哪还敢在罗小姐脸上画画呢?” “你住口!”雅林突然对赖盈莎大喊了一声,她的样子看上去气急败坏,瞪着赖盈莎的眼神里都带着恨意。 我从没在雅林脸上看到过那样的表情,看来她心里还是记着那仇的。 “罗小姐别生气嘛,生气可是会长皱纹的。”赖盈莎得意起来,“不过话说回来,罗小姐还真是捉迷藏的高手啊,还会玩儿人间蒸发。要不是我锲而不舍地到处寻你,怎么搞得到这一手新闻?这新闻怕是连河铭都会震惊的!” 赖盈莎正得意,我身后的雅林突然大步上前,一把夺下了她手中的相机! 雅林突然的举动把我都惊到了。 赖盈莎定了定神,很快恢复了游刃有余的表情:“罗小姐喜欢那个相机,就送你好了,反正照片都有备份的。” “赖盈莎!你给他看那些照片对你没有任何好处!”雅林大声地斥责起来,整个人异常激动。 “那你急什么呀?”赖盈莎保持着微笑,“有没有好处,见了河铭不就知道了。”说完,她不慌不忙地转过身去,也不向雅林讨回相机,迈开腿就要走。 雅林却上前一把拉住她:“你别把那些照片给他看!” 我从来没见雅林那么着急过,一向处变不惊的她,被这几张照片吓得惶惶无措,她说这话的口气也不再是斥责,而更像是央求。 她就那么害怕廉河铭看到那几张照片吗? 赖盈莎毫不客气,一把甩开雅林,高傲地摆出胜利者姿态,哼了一声,“噔噔噔”地踩着鞋底走开。 “你站住!”雅林还想追上去制住她,但这根本无济于事,于是我上前拉住了雅林。 “算了,她不会听你的。”我劝道。 “海冰你拦住她呀!”雅林又央求起我来。 “拦住她也没用啊,那些照片已经拍下来了,销毁不了的,我们总不能把她关起来,二十四小时看守吧。” 雅林回不上话来,但她明显乱了阵脚,望着赖盈莎越走越远,满脸都是焦急。 “不就是那几张照片吗?你的伤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了,她那么远拍的照片,根本看不到的。” “不止那几张!她跟了我们好久了,我今天才发现她。之前的照片很明显的!”说着,雅林翻出相机里之前的照片给我看。 果然,相册里全都是赖盈莎偷拍的我和雅林的照片。看那些照片的内容和右下角的日期,大约一个多月前我们就被盯上了。赖盈莎有了上回的教训,这次学得聪明了一点,没有刚拍到一两张就迫不及待跟廉河铭汇报,而是继续收集更多的证据来避免这件事又被歪曲解释。 虽说的确有几张被拍到了正面,确实能看到雅林脸上的伤痕,但赖盈莎拍这些照片的着眼点明显不在雅林的脸,而是要让人看得出我和雅林的亲密关系,所以几乎每张照片都会出现我们两个人。这一大串持续一个多月不间断的照片,真可以说是铁证如山,无论什么说法都无法否认我和雅林如今的关系了。 “这么多的照片,他未必会注意到那两张正面的。”我又说。 雅林使劲摇头:“他一定会看到的。” “那又怎么样?你的伤都要好了,他知道你受过伤又能怎么样?” 她在害怕什么,不就是怕廉河铭看穿我们的关系,揭穿她的谎言吗?这么明显的事都还要来骗我,是当我蠢? 雅林望着我的表情变得很无奈:“海冰,你不明白……” 我微微点头,语气突然重了起来:“是,我不明白,那你告诉我啊!” 我又生气了,雅林惊诧地望着我,不再言语。 她不开口,我也跟着她一起沉默。过了一会儿,她沉着脸,推开了我拉着她的手,转过身去,背对着我朝前走了几步。 “你干什么去?” 雅林停下来,半转回头,垂下来的头发遮住了她脸上的神情。 “打个电话。”她淡淡地回答了我一句,便不声不响地走出了一段距离。 又避开我打电话,又要打给廉河铭?要想赶在赖盈莎之前打一剂预防针吗?在那些铁证一样的照片面前,还有什么谎言能掩盖我的存在? 我心里突然升起一把火,嘭地一下就炸开了! 我也说不清我当时是怎么想的,在雅林转过身背对我的一刻,我忽然把手上的东西扔在原地,飞快地钻进了旁边的店铺,让自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里。 现在想想,我可能就是想让她看不见我,想看看她会不会到处找我,会不会着急吧。这很幼稚,也很可笑,但我就这么做了。 我躲在店铺的角落里,隔着玻璃能看到外面,但从外面却很难发现我。 雅林打完电话回来,看到了我丢在地上的东西,而我人却不知所踪。她呆了一会儿,也许明白了我是故意消失的,便来回地走,四处张望,反复喊着我的名字。看到她焦急地寻找我,我心里竟生出了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痛快。 雅林找不到我,便给我打电话,但她的电话刚打通我就故意挂掉了。雅林站在原地,盯着被我挂掉的电话发愣了好一阵。之前我即便对她生气,却从来没有不理不睬过,她大概也意识到,这次很严重了吧。 她回过神来后,又给我发了条信息:“海冰,你去哪儿了?”我没回。 她等不到回信,又拿起手机写着什么。可她写了很久,紧握着手机,一脸的纠结,似乎始终在犹豫该对我说什么,写了又删,删了又写,直到最后也没能再给我发出一条信息。 不知道为什么,雅林写着信息的神情看起来那么难过,她的眼圈似乎也微红着。但她最终放弃了,又把手机放回包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她转过身去,背对着我,面朝着车来车往嘈杂的马路,身子一沉,埋头蹲在了地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不停地从她身前身后穿行而过,她蹲在地上的身影显得那么微不足道。 许久,我走出店铺,悄然站到了她身后。 我没有叫她,因为我的气还没有消,直到一个过路人不小心撞到她,她回过头来才发现了我。 她双手撑着膝盖站起来,无言地望着脸上还冒着怒气的我。 而我看到她站起来,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海冰——” 她在身后叫我,但我一刻也没停下脚步,大步往前走。我的速度很快,她追得费力,一边追一边喊我。我竖起耳朵去听后面的声响,我忐忑,不愿停下,又怕她跟不上我。我不想折腾她,却又不甘心就此了结,不想主动和她握手言和。 忽然,后面传来一阵刺耳的急刹车声,我猛地意识到自己刚刚急速穿过了一条马路! 一瞬间,后背一阵发凉,我立刻停下脚步转回去看 ——一辆摩托车斜倒在地上,车轮后面划出了一道深色的刹车痕迹,骑车的人用腿撑着地,稳住了车,而旁边,站着惊魂未定的雅林! 雅林匆匆忙忙地追我,连红灯都没注意到,差点被那辆摩托车撞个正着! 而我这才看到,她手里还拎着我丢在地上的一大袋东西,她一直拎着那么重的东西在追赶我吗? 雅林退回到了人行道上,开摩托车的青年也把车靠边停下。那人也被雅林吓了一跳,刚下车就对她破口大骂:“没长眼睛啊!找死!” 我很清楚这不是那青年的错,但他刚一骂雅林,我的怒火就冲了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我立刻冲到了马路对面,上去就给了那青年一记拳头:“你骂谁呢!” 我那天一肚子气,正愁没处可撒,那个倒霉的青年就成了替罪羔羊。 他被我打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捂着脑袋回不过神。 雅林见我动起手来,立刻上来劝我。那青年发现雅林和我是一起的,火气也上来了。他也是个有种的,忍不了这平白无故的拳头,跟我动起手来,只可惜他完全不是我的对手,光是招架我的进攻都捉襟见肘。 雅林见劝不住我,竟冲上来用双臂环抱住我的腰,拖住我:“海冰!别打了!” 她抱住我,分了我的神,害我也挨了对方一拳。 那青年挣回了点面子,也知道再打下去讨不到好处,便收了手。他打我的一拳也让我清醒了些,也收了手。 雅林见我冷静下来了,放开我,跑到那青年跟前不停地道歉,还从自己钱包里拿出一些钱来塞到他手里,叫他去买药来擦伤口。 那青年挣足了面子,倒也没为难雅林,数落了我两句便驾车离开了。 当街和人打了一架,我胸中的闷气泄了一大半。而一想到雅林刚才因为自己的任性差点被车撞,我后悔得真想抽自己一巴掌。要是那人反应再慢点,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我一想就后怕得心惊肉跳。 “你没受伤吧?”这话又是雅林先问我,她望着我,一脸担忧。 我微微摇摇头,说不出话来。 “怎么就动起手来了呢?”雅林埋怨了一句,但她的语气很温和,比起埋怨,更像是在安抚。 我也想问自己,怎么会当街打人?可我更想问,这件事从头到尾明明都怪我,她为什么还好声好气地同我说话?她明明是会生气的,她之前还对赖盈莎那么生气过,她怎么就不生我的气呢? “你怎么不生气呢?”不知不觉,我问出了心里的话,“你不该生我的气吗?” 雅林很惊讶,望着我的眼神好像在说“为什么要对你生气”。 在雅林的意识里,是不是不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对我动气?可这究竟是因为她不忍,还是因为她对我有愧呢? 雅林久久没有回答,她静静地拎着那一大袋东西,站在我面前。我看她的手指都被袋子勒出了痕迹,便把她手里的东西拿了过来,又用另一只手,重新牵起了她的手。 “回去吧。”我说着,牵着她往回家的方向走。 第二十九章(1) 被赖盈莎撞见后,接下来的许多天,雅林都心事重重。她不再有心思像往常那样和我饭后闲聊,连吃饭的时候都时不时发呆。那几天,她打电话的次数也明显增多,频繁到她都懒得像从前那样次次下楼,而是直接关上那个假阳台的门,在假阳台上打。 大约过了十多天,一天晚饭时,雅林接到一个不一样的电话。 有时候我们吃饭时,雅林的手机会响起,这种时候,她会挂掉,饭后再打回去。那天也一样,雅林挂断了电话,可很快那电话又打来了。她迟疑了一下,再次挂断,谁知电话又第三次响起。 “我去把汤盛过来。”大概真有什么急事吧,我找了个理由离开饭桌,出去时还顺便关上了假阳台的门。 我在厨房把汤盛好后,没急着回去,想着雅林打完电话自会来叫我。等了一会儿,雅林来了,但她站在厨房门口,一脸的焦躁不安。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下意识问。 “海冰……”她的手死死地扶在门框上,“我有点儿急事,要出去一趟。” “现在?”我惊讶。 她点点头。 “饭还没吃完呢。” “我不吃了,你慢慢吃。”说着,她急急忙忙向门口走去。 我马上追到门口:“你去哪儿?” 雅林看了看我,没有回答,弯下身去穿鞋。 “你去做什么,去多久?”我继续问。 她咬着嘴唇,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然后她说:“你别等我了,到点儿了你自己睡,我自己能回来。” “要去这么久!”这话一听就知道,她自己都估摸不清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担心起来:“天都黑了,你一个女孩子怎么能出去那么久?” “我……我真的有事。”她执意要走,说着便打开了门。 我一把拉住她的手:“那我陪你去。” 雅林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和歉意,她对我摇了摇头,却什么都没说。 我明白,我不能去,又是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我已经习惯了她有所保留,就算她明着瞒我,我也不想再去纠缠。可我知道不知道没关系,却怎么能放她一个人晚上出去,这太不安全。 于是我劝说道:“雅林!你考虑一下我的心情好吗?我又不知道你去哪儿,也不知道你要去干什么,这大晚上的,我怎么可能放心你一个人出去呢?” 雅林能体会我的心情,我拉着她的手不放,她也没有试图挣脱。她只是那样看着我,好像对我尽管无可奈何,却又无话可说。 她微微叹了口气,闭上了双眼,那神情,似乎是在内心进行着艰难的抉择。然后,她用另一只手握住了我拉着她的手,用一种同样艰难的语气慢慢对我说: “海冰……过去……发生了一些事……” 她突然提起过去,我心头一紧——她要对我讲了吗? 我听得出她字句间的踌躇,鼓励般地对她点点头:“嗯。” “事情……有点复杂,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 “嗯。” “我一定……一定找个机会……都说给你听。你等我。” 雅林的话说得那么诚恳,她从不是个随意言语的人,既然亲口这么说,那就是真的做好了准备——她真的想好了,要把一切都告诉我了! “好,我等你。”我回答。 雅林皱着的眉头微微舒展开来,嘴角轻轻咧开,对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还有,”她继续说,“今天,会有人来接我,你真的不用担心,事情完了我就回来。” 她拿开了我抓着她的手。而我,没有再坚持。 我想,今天她是一定要去的,她也已经承诺,之后会向我澄清来龙去脉,我不该再阻止了。 “那,接你的人接到你了,告诉我一声。”我嘱咐了一句。 *** 雅林关上门后,我跑到同客厅相连的阳台向楼下望去。从那阳台能看到出口外的马路,我靠在栏杆边看着她走到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去,便回到饭桌上一个人继续吃饭。 她走前对我说的话真是一支强劲的镇定剂,打消了我的忐忑不安。我开始想象,那些过去发生的事会是什么,等我知道了,我们是不是就能越过那道鸿沟? 雅林出门半小时后,给我发来信息说接她的人已经同她碰头了。我回信叫她注意安全,早点回来,之后便安心等她。 很快,两个小时过去,已经是十点左右。我给雅林打了个电话,想问问情况,但她没有接。预料到她可能会弄到很晚,我并没有着急。但又过去了一个小时,我再打了一回电话,她的手机直接变成了关机状态,我开始有些担忧了。 关机,是没电了吗? 时间慢慢过去,时针慢慢指向十二点、一点,玄关的门毫无动静。 四周静悄悄的,夜越深,担忧就越难克制。我给雅林打了无数个电话,可她的手机始终关机。我甚至跑下楼,跑到马路边朝她离去的方向张望,盼着能驶来一辆车停在面前,而她,就从车上走下来。 那一晚,我靠在阳台的栏杆边,朝着楼下的马路望了一夜,直到远方的天空慢慢泛起红晕。 雅林彻夜未归…… *** 她究竟去了哪里,遇到了什么事? 我不得不联想到廉河铭和赖盈莎,那通电话一定同他们相关,最有可能的一种解释就是:赖盈莎真的在廉河铭面前揭穿了雅林的谎言,廉河铭因此震怒,扣留了雅林! 尽管廉河铭对待雅林有别于其他人,但这个谎,太恶劣。雅林那样苦心隐瞒,那样害怕被揭穿,说不定不是在为自己留后路,而是因为,她不敢! 我浑身都冒起了冷汗。 我本已请了一天的假,但还是跑了一趟河铭公司的大楼。我想找到廉河铭,找到他,也许就能有答案。但他并不在公司,他的秘书告诉我,他在外面出差了近一个月,两天前才刚回来,本来忙得不可开交,光今天就要面见三个大客户,他却就在今早,突然告假了一天。 秘书不肯向我透露廉河铭的私用电话,那一串数字我多次在雅林的手机上看到过,见到了会觉得熟悉,却并没有刻意把它背下来。于是我只好跑了一趟廉河铭的住处,以期在那里找到他。 廉河铭住在近郊的一处独院别墅,俗称“远山别墅”。我从未去过,多方打听才找到。整座房子修建得很气派,却因为被围墙牢牢围着,给人一股强烈的禁锢感。 大门处有人二十四小时看守,我向看守询问,得知了廉河铭自昨晚外出之后,一直没回来的消息。 昨晚——这时间刚刚好,他一定是去见雅林了! 但我同样打听不到廉河铭的去向,没有办法找到他。 我立刻转换了思路,找不到廉河铭,还可以找赖盈莎,于是我马上去了赖盈莎多次光临过的酒吧。 虽说白天是歇业,但酒吧里还有人在打扫卫生,没有把门关死。我向一名前台打听,她告诉我赖盈莎上个月还偶尔会来喝酒,但最近几天都没有来了。好在赖盈莎因为常来,曾留下过联系方式。 然而,赖盈莎的电话却和雅林的一样,关着机。 一上午,我打了很多回,那手机一直关着,不是停机,那号码有效,可就是打不通! *** 中午,艳阳高照,我依然一筹莫展。我连萧姐都问过了,还跑了一趟河铭中学,一无所获。 就在我心急如焚又无计可施的时候,我收到了一条张进发来的信息。那信息同我焦急的事毫无关系,是在调侃陶可可今早闹的一个大笑话。我对他乐在其中的事毫无兴趣,却突然想到,不如死马当活马医问问张进,他说不定能帮到我。 一瞬间,我庆幸张进撞破了我和雅林的事,要不然我真是彻底孤立无援了。 我打通了张进的电话,开门见山告诉他雅林失踪了。 张进本来还嬉皮笑脸,听到我严肃又着急的口气,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你别急,先把事情弄清楚。” 我对他讲了雅林昨晚突然外出,然后就此失去联系到现在,而我对她去了哪里,去做什么毫不知情。我也讲了我的猜测,和同这猜测相关的两个人物都无从寻起的尴尬。 “你先别急,事情未必就是你想的那样。她说不定被其他事情给耽搁了,也说不定……”张进话说到一半又止住了。 “说不定什么?” “呃……她的脸好了吗?” “好了。” “全好了?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了?” “是啊。这有什么关系?” “那不就结了?我看啊……她自己不想回去了吧。” “不可能!”我语调升高了一度。 张进对雅林一直存有偏见,但我相信,雅林不会那样对我的,她的销声匿迹一定是身不由己。 “好好好。”张进也不跟我纠缠,“那我们就去找。” 张进本来还在上班,请了假跑出来同我汇合,帮我想办法。 第二十九章(2) 他翻着他手机里长长的通讯名单,凡能和廉河铭扯上一星半点儿关系的,都打过去询问。但张进毕竟不是廉大老板那个层面的人物,找遍名单也没从谁那儿问出廉河铭的踪迹。 他又找了一遍可能知晓赖盈莎的人,这回倒是有了收获。他一个圈子里的熟人恰巧认识一个平时总跟着赖盈莎混的小兄弟,而且知道那人现在在哪里。 我们立刻赶去,在熟人描述的茶楼里找到了那个赖盈莎的小跟班。 我一眼认出了那人,就是赖盈莎划伤雅林脸时,她身边的两个跟班之一。我们把那人揪下了牌桌,带到了一个空屋子询问。那人也认出了我,还记得那天在我这儿挨的拳头,对我有几分忌惮,我问什么他就一五一十答什么。 “我平时是跟着赖姐,但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赖姐在哪儿。其实上次被你警告以后,赖姐一直都担心那个女人会报复她。” “哪个女人?”张进仰着头问。 “就是那个,那个罗小姐呀。但那之后,那个女人就消失了,赖姐还以为关于她的新闻会满大街飞呢,却啥也没看到。赖姐觉得蹊跷,就一直到处打听那女人的下落。打听了好长时间也一无所获,后来赖姐开始试着打听你,才终于发现……” “发现什么?”张进又插话问。 “发现,那女人跟你好了。赖姐说那女人做廉老板的情人也敢劈腿,是个大新闻。但她又不把这事公布出去,说是为了廉老板的脸面。然后她就一直偷偷地跟着你们,拍了好多照片。她说她要收集到足够的照片,然后再把这些照片给廉老板看,让廉老板自己处理。” “她已经去找过廉河铭了吗?”我急忙问。 “她一直在等廉老板出差回来,说要亲自送去。她等了得有十多天吧,我也不知道廉老板回是没回,反正,最近两三天,我是没看到赖姐了。” “她去找廉河铭了?” “她是这么说的,可她有没有找着我不知道。” “她哪天去找的?” “具体,我也不清楚,反正不是昨天就是前天。而且,从昨天晚上开始,赖姐的电话就再没打通过了。” *** 廉河铭出差归来,赖盈莎找廉河铭告密,和雅林失踪,这三件事发生的时间完美地重合了,我的猜想,已是板上钉钉。 “你说赖盈莎究竟成事儿没成事儿?姓廉的知道你俩的关系了吗?”走出茶楼后,张进问我。 可张进问我,我又怎么知道。我多希望这猜想不对,落到廉河铭手里,雅林应对得了吗? “连赖盈莎都失踪了,说不好两个都在姓廉的手里呢。”张进点了根烟抽起来,又拍拍我的肩膀,“虽然不顶什么用,再过几个小时就满二十四小时了,就可以跟公安局报失踪了。” 我茫然地看了他一眼,答不上一个字。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将我席卷,我全身一软,蹲倒在了地上。 “喂,没事儿吧?”张进急忙来拉我,“这样,我们先去吃点儿东西,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吧。不管发生什么,饭总是要吃的。” 他硬拉着我到茶馆附近的街边小吃摊坐下,让我等他去买吃的。 那时,已是傍晚,折腾了一整天毫无收获,我坐在小摊的桌边,胳膊撑在桌上,手腕支着额头,浑身无力。 我怎么那么蠢!怎么能让她一个人出去!怎么没有悄悄跟着她! 现在,要怎样才能找到她…… 就在我快崩溃时,电话突然响了起来——竟是那串过目了许多遍的号码! 廉河铭?是廉河铭!他竟会把电话打到我这里来! 我忽然有些懵,千方百计想找到他,他竟然打电话来了! 我下意识离开座位,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接通了电话。 “你好。”我强压着心中的不安,尽量用平静的语气讲话,装作自己并不知道对方是谁。 “你好。”电话那头也说话了,不出意外,就是廉河铭的声音,但他却开口就问,“你是哪位?” 这电话是他打来的,他怎么会不知道我是谁?于是我反问:“打电话的一方不应该首先自报家门吗?” “呵呵……”廉河铭笑了,笑声中含着一丝轻蔑,“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冷海冰吧?我还知道,你在河铭公司上班。” 明知故问,意欲为何?我拿着手机的手紧了紧。 “你怎么知道我的电话?”我问。 “几个月前,雅林曾用这个号码给我打过电话,手机里有记录。” 这么说,那就只能是雅林受伤的那天晚上,借我的手机打出去的电话了。 “这段时间,雅林都是和你在一起的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不会是来套话的吧? 我下意识回避,反过来问他:“雅林呢?” 电话那边沉默了,也没有回答我。 “雅林人呢?”我又问了一遍。 “雅林在我这儿。”他答了,答得自然而然,好像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让她接电话,我有话要对她说。” “她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为什么?你把她怎么了?” “呵呵……”廉河铭笑了,“你这话真好笑,我会把她怎么样?她在我这儿很好,你不用担心。” 这话听得我十分不快,忽然就问出了藏在心里很久的问题:“雅林到底是不是你收的义女?” 廉河铭顿了一下,轻描淡写地回答:“一个身份而已,很重要吗?” 这是否认了吧。我腮帮子一紧,沉声问:“那你为什么要给我打这个电话?” “我是替雅林打的。”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呵呵……不就是叫你放心吗?别跟个没头苍蝇似的满世界找她。” *** “喂!吃的喝的都买好了,打完了就过来啊!”张进站在小摊边对着我喊。 他早就发现我躲在一边打电话了,见我没说完,也没过来打断。但我挂断后还迟迟站在原地发呆,他便开始催我。 他问我的话我似乎听见了,又似乎听不见。挂掉电话后,我周围的世界变得鸦雀无声,就像失聪了一样。 张进说的,都应验了吗? 又一次悄然消失,决绝至此! *** 我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正沿着街边匆匆行走。我听到张进在身后叫我,但没有回头。 我突然很想回家去,心中升起一种心惊胆战的预感:再回去,她的房间会不会已经空空如也? 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家。打开门,玄关处,雅林的鞋一双都没少,我又跑进她的卧室,所有的东西也都还原封不动地放在原处。 每一样东西都静悄悄地呆在各自的位置上,长了眼睛般地盯着我,笑着我这只惊弓之鸟。 这房间我很少进来,此刻站在这里,忽然就想仔仔细细地观察一遍。 她的衣服并不多,全都整整齐齐地挂在衣柜里,床头柜上放着她平时爱翻的几本书,和几支擦伤口用的软膏。我打开下面的门,发现里面有个抽屉被挂上了一把锁。 这锁从前是没有的,是雅林把它锁上的,她把什么东西藏起来了吗?我心生好奇,想对那抽屉一探究竟。 那个袖珍的锁轻易就能被撬开,我从工具箱里找来一根细铁棒,从锁扣内弯里插了进去,往外掰了一下。 我没有太用力,因为正要撬锁的一刻,我突然犹豫了。撬开这锁容易,可撬开了,锁就坏了。万一雅林并不是真不回来,却发现我偷看她锁起来的东西,岂不是会自己坏事? 我立刻拔出了细铁棒,检查那锁有没有损坏。还好,只是有一点微微的弯曲,和内侧的一点刮痕,不仔细看不容易发现,而且应该还可以正常使用。 我舒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就倒在了床上。 外面的天已经灰暗了,夜晚即将来临。我已经不再等待玄关的门被打开了。 我躺在雅林的床上,身子沉得整个陷进被子,动也动不了。极度的疲惫让我脑袋空空,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 不知道睡了多久,等我又恢复些知觉时,已经能听到窗外车水马龙的声音了。我还没有完全清醒,还没有睁开眼睛,但已经可以感觉到光亮,看来,已是清晨了吧。 我半醒半睡地躺在床上,直到一阵不寻常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 ——有人在开门,用钥匙在开门! 这是幻觉吧,我盼着雅林回来,就梦到了她在开门。 于是我更加不愿睁开眼睛。 随后,门被推开的“吱嘎”声又传了过来,那声音竟,那么熟悉! 一根针,扎在我的神经上,我一下子清醒,猛地睁开眼睛 ——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我迅速起身下床,奔向客厅 ——雅林……回来了! *** 她又出现在了这个屋子里。 她站在门口,默默看着从她卧室跑出来的,目瞪口呆的我。 她的神情显得疲惫,眼神中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忧伤,但她看起来安然无恙,只是装束和往常大不相同。 她身上穿的衣服我从没见过,不是她走时穿的那件。而她的脸上抹了粉底,涂了腮红,嘴唇上朱红色的口红更是显眼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雅林的脸上,化着妆! 第三十章 林林跟着我来到工地上的头几天,一切还都很新鲜,连食堂没什么味道的饭菜也吃得津津有味。但她惧怕那些大型机械,听着轰隆隆的声音,就会躲到我身后捂住耳朵。 工头很是照顾我,把我们安排到了一间空出来的单间。里面有台旧电视,我白天上工时,就给林林打开,把水和零食给她备好,叮嘱她乖乖等我回来,然后把门从外面反锁,不让她出去乱跑。林林从前看电视的机会不多,对电视里的节目充满了新鲜感,再加上惧怕外面那些机械,倒也不会吵着要出去。 我一向沉默寡言,不和人亲近,也不与人结仇,但我和林林搬到那个单间后,有个工人却有事没事挤兑我。那人叫孙成,曾经想把老婆接过来,两人单独住那单间,工头没同意。这回工头却答应我带孩子住进来,孙成就对我很是不满。 有一天在食堂吃饭,孙成带着两个弟兄故意坐到我们对面,装作好心好意,感叹单身父亲带孩子的不易。 我没理他,继续喂林林吃饭,他却怪声怪气地问我:“孩子她妈呢?怎么让大老爷们儿带?” 我从来没在林林面前提到过“妈妈”这个字眼,林林恐怕连妈妈是什么,都不知道。 孙成在我们那一组里算是块头最大的,大家叫他孙哥,没人敢惹。组里有好几个他的同乡,是一起招过来的,他们几个总拉帮结派,时不时占点儿其他人的便宜。 见我还是不理他,他又问:“怎么?离了?” 我不搭话,喂完林林抱起她就走。 那几人不高兴了,在背后大声地冷嘲热讽。 “不会死老婆了吧?” “看他那穷酸样儿,肯定是老婆跟有钱人跑了!” “哈哈哈……对对对,肯定是跟有钱人跑了!” …… 他们说了很多过分的话,我都听见了,但我头也不回地走出了食堂,就像一句都没有听见一样。 换做从前,我早还击了,但对如今的我来说,这些恶毒的话语真是一点杀伤力都没有。这些过路人,毫不具备中伤我的能力。 这世间最为悲哀的事,他们,还不曾经历…… *** 在雅林突然外出的第三天清晨,她回来了。 她回来了,但她却变得十分不同,脸上的妆显得光彩,眼神却是那样黯淡。 仅仅两天而已,我却感觉像是很久都没有见到她了。 “对不起……我回来晚了……”雅林的声音略微沙哑,好像喉咙被哽住了。脸上也没有表情,一双眼睛,颓然得陌生。 她都不多看我一眼,就那样淡淡的一句话,说完便朝着自己的卧室走去。 “你就没有别的要对我说吗?” 明明安然无恙,却一次都不联系我,这冷漠快把我冻成冰。 雅林站在卧室门边,回过头来看我。但她只是静静地看我,一言不发,眼神空洞无神到反射不出一丝光亮。 “你去哪儿了?”我质问道。 我知道她去哪儿了,可我要她亲口说出来。 “我……去萧姐家了……”她终于回答了。 可这,只是一句谎言。 每次都拿萧姐当挡箭牌,真当我是傻瓜?廉河铭会给我打电话你想不到,我会去找萧姐询问你都想不到吗?连说谎都不编得高明一点,我生不生气都无所谓吗? “为什么不回来?”我的口气已经带上了硝烟味。 “……那边……走不开……” “走不开?”我冷笑一声,向前几步逼近她,“那你为什么连个电话都不打?” 她嘴唇轻颤:“手机没电了……充电器……” 不等她说完,我双手握住她的肩,一把把她按在了后面的墙上。我气急了,这些拙劣的借口一句也听不下去! “找萧姐了是吗?”我双目直勾勾地盯着她,“好,那你告诉我,为什么要化妆?” 雅林被我的鲁莽吓了一跳,眼中生怯,但她还在思索,还在想要说什么来搪塞我。 我不想再给她说借口的机会,突然就大吼一声: “别告诉我你怕被人看到你脸上有伤!你的伤早就看不见了!” 我的理智彻底崩溃。连续两夜未归,全无消息,一回来就满口谎言,叫我忍无可忍! 积蓄了许久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爆发,我在一种完全不自控的状态下,不顾她的恐慌和反抗,按住她强行吻了下去…… *** 那是第一次吻她,却毫无感觉。 那不是吻,是暴怒之下对她的惩罚,是求而不得引来的疯狂。 雅林完全是被迫的,她拼命想要避开我,用手奋力地推我,喉咙里含含糊糊地发着的声音。但这些无济于事,她根本动弹不得,只能用一双恐惧和哀求的眼睛望着我。 真虚假,这眼神真虚假!雅林你在恐惧什么?你怕什么?我对你还不够好吗? 她的反抗使我更加疯狂,我的手不再只是按住她,更开始在她身上摸索,心中黯然升起一股就此占有她的欲望! 我太怕失去她,太怕,她忽然失踪,这种害怕就膨胀到了极点! 雅林是真被吓到了,反抗得十分激烈,不断用胳膊肘使劲砸我。 她极力想逃脱,死也不顺从,这让我更是恼怒。明明会跑到别人面前去献媚,为什么我什么都不可以? 妒忌和懊恼像颗□□一样在我身体里爆炸,我的手忽然不听使唤地抓住她的上衣领口,一把撕开了她的衣服! “嘶——”地一声响。 同时,是一声歇斯底里的叫喊! *** 尽管被我堵着嘴,惊恐万分的雅林还是发出了尖叫声,刺耳得像一盆冷水泼在我头上! 我一下子懵了,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 我这是……怎么了? 停下来才发觉,雅林全身都在发抖。她双眼紧闭着不敢睁开,手臂一边颤抖一边用力推我,急促的呼吸声中,夹杂着一声声压抑的抽泣。 恐惧到这个地步?我的举动有这么可怕? 我放开了制着她的手,向后退了一步。 雅林感觉到我松开了她,小心翼翼地半睁开眼,瞟了我一下。她缩着肩膀,双手颤抖着扶着胸前被我撕开的衣服,而她看我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那眼神震得我浑身僵硬! 而就在我迟疑的一刹那,雅林突然从我面前跑开,惊慌失措地跑到卫生间里,从里面锁上了门。 *** 我的思绪一片空白,还没反应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呆呆地站在客厅,像棵孤立的树干。 这是对她施暴了吧,可她面对我的强迫,最大的反应不是生气,而是恐惧。在我放开她后,她不是给我一巴掌,而是落荒而逃。 洗手间里传出一阵流水声,“哗哗”作响,吵得都听不见别的声音了。我走过去,靠在旁边的墙上,无神地听着。 此刻,我已经平静多了,平静后我承认,是我过分了。 只是,我是真的无可奈何了…… 洗手间里一直响着流水声,雅林躲在里面很久都不肯出来,我渐渐有些担心。 “雅林,对不起!”我站在门外,大声向她道歉。 没有回应。 “雅林你听见了吗?”我敲了敲门,“刚才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好吗?我不会再那样了,你别一个人呆在里面!” 还是没有回应。 我暂且等着,但又过去了十五分钟,依旧没有动静,我有些着急了。 “雅林你说话啊!你在里面干什么?”我一边用力敲门一边大声喊。 我喊了许多声都没有回应,突然担心她会不会在里面出了什么事,便更大声地敲门:“雅林你回答一句!你没事吧?你再不回答我就撞门进去了!” 我往后退了两步,她要再不开门,我真打算撞进去了。这时,“哗哗”的流水声终于停了下来,里面传来了些许响动,过了一会儿,门锁终于被转动了。 听到我说要闯进去,雅林终于开了门。 她低着头,模样憔悴地扶着门站着,一只手还护着胸前被我撕破的衣服。她的头发散乱地垂下来,却遮不住哭得通红的眼睛。她脸上的妆还在,但两行被泪水融化了的痕迹,清晰可见。 我心里一阵酸楚,说不出话来。 此刻雅林的模样,像极了当初我在医院找到她时的样子,满是悲伤、满是绝望…… *** 雅林并不开口,也不看我,慢慢地走出来,走回了自己的卧室。 很快,我就听到了从她卧室传来的翻箱倒柜的声音。我立刻过去看——雅林把她的衣服都从衣柜里拿了出来,正在床上一件一件地叠着,她的拖箱也被拿出来放到了旁边! 她在做什么?她在收拾东西?她要走吗? 我整个人都僵了,彻底慌了神。 她从不对我生气,一向都逆来顺受,但这次她终于生气了。只是她生气的方式不是和我吵,而是走! 不,不能走! 我冲进去拉住雅林的手:“雅林你在做什么?”我说话的声音都是发颤的。 她依旧沉默,两眼无神,像个木偶一样呆站着。 “是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怀疑你,不该对你凶,更不该……不该那样……你怎么罚我都可以,打我骂我都可以,别走!” 她毫无反应,也没有试图挣开我的手。 “两个晚上找不到你,又联系不上,我真的……真的快急死了。昨天一整天我都在外面找你,想尽了办法,我真的是急昏头了才会……” 我的解释多少起了些作用,雅林的脸上又滑落出了一道泪痕,眼眶变得更红。 我举起右手,做了一个发誓的手势:“我发誓,我再也不会像今天这样了,我要再这样,就不得好死!以后,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你,你想出去,只要你还回来,我都……”我哽了哽,接着说完,“只要你还回来,我什么都不会问了。行吗?” 只要她不走,我什么都可以妥协…… 雅林抬起了头,她终于看我了,可她看我时,那眼神里要命的悲伤,却叫人窒息。 “雅林,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我的声音尽可能温柔,“要是需要我帮你,一定要告诉我。” 雅林闭上眼睛,轻咬着嘴唇,摇了摇头。 我见她没有了离去之意,立刻建议:“我帮你把衣服挂回去。” 我说完就开始行动,把她拿出来的衣服全部挂回原处,把箱子也收好了。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我想静一静……”雅林终于对我开口了,声音带着哽咽。 “好。”我说着,退出了她的房间,关上了房门。 *** 那天,雅林一上午都关在自己的房间里,而我,则呆在客厅守了她一上午。 她的房间里一直静悄悄的,没有传出来任何声音,包括哭声。 张进打来电话问我有没有消息,我告诉他雅林已经回来了,毫发无伤,他便追问我怎么回事。 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 快到中午,我感到极度饥饿,已经超过一整天什么都没吃了。我从冰箱里找出还剩下的食材,拼拼凑凑弄了些吃的出来。我本该下楼再买些东西回来的,可我又不想出去,我心里很慌,总怕我一出去,回来时雅林就又不见了。 弄了些凑合够吃的东西后,我便去敲雅林的房门,叫她出来吃东西。 雅林开门了,她走出来,双眼还红肿着,但眼神不再那么空洞无神。她脸上似乎微微有了些表情,不再那般僵硬。她看了看我,沉默着向假阳台走去。 “冰箱里不剩多少东西了,先凑合着吃点。”坐下后,我说。 她抬起头来看我,发现我也在看着她,就把目光移开,转向了栏杆外的天空。 我拿起碗筷,耐不住饥饿吃了两口。 “晚上……我们出去吃吧。” 雅林突然开口对我说了句话,我吃惊地抬头看她。 她的目光不再躲闪,笔直地投向我,而她的嘴角微微地咧开,似笑非笑。 我有一瞬间的诧异,她那表情十足陌生。脸上残留的妆容还在,突如其来的浅浅一笑,在妆容的修饰下,看上去竟有那么一丝媚气! *** 我们的生活回到了之前的状态。雅林每天早上目送我出门,然后一个人在家呆着,准时为我准备好晚餐,偶尔避开我打打电话。她的神情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和不苟言笑,我也再没看到过她化妆。一切平静得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这平静却叫人不安,仿佛正在孕育着一场巨大的风暴。 与此同时,我做了一个大决定——我辞职了。 雅林回来的那天,我没去上班,也没请假,第二天去时,就有人找到我点名批评。但不等对方批评几句,我就把辞职申请摆到了桌上。 雅林和廉河铭究竟有着何种关联,我已经不想追究了。但河铭公司我是肯定不会再呆下去了,就是讨饭,也得到别处讨去。 但我没把辞职的事告诉雅林。我每天依旧早出晚归,就像往常一样,只是外出的目的不再是上班,而是求职。 雅林似乎并不知晓,过去了好几天,一个字都没问过。无所谓了,她知不知道,都无所谓。 第三十一章 在我开始求职后的某一天,张进突然找上了我。 张进找我时,已经快到傍晚了。我本来算好时间差不多该回去,他却急匆匆地打来电话,不容分说,非要我立刻去他上班的地方找他一趟。我第一反应还以为他不知从哪里听说了我在找工作,要来帮忙,但见到他之后才知道,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想象。 长慧那栋大楼附近有条小吃街,以前常和张进一起去。而今天,我找到张进后,他竟直径把我带去了那里。 “来这儿做什么?”我一片茫然。 张进一脸严肃,常年挂在脸上吊儿郎当的表情不见了踪影,我心里升起不好的预感。 “你还跟罗雅林在一起吗?”这是他问我的第一句话,语气毫不客气。 “嗯。” “她还住你家?” “对。怎么了?” “她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 我想了想:“没有啊。有什么问题?” 张进脸上阴云密布,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你说。”我已经开始做心理准备了。 他咬了咬牙,说了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便转身向小吃街里走。 我跟着张进一直走,走到一个包子铺前,他停下来,买了两个包子。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他这是做什么,他却不说,拿上包子继续向小街深处走。 小街的另一头出去,横着一条小河,一座古老的石桥连接着两岸。桥头的河边长着郁郁葱葱的野草,茂盛得有半个人那么高。 张进带着我从桥头边的小路往下走,一直走到桥墩旁。 我心里一顿诧异,快要忍不住问时,发现桥墩底下猫着一个人。 天色已经开始变暗,墩底下背阴,看不清那人的模样。我心里琢磨,待在这种地方的人不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叫花子吗?我可不记得我认识这样一个人,张进是要带我来见这个人吗? 张进掏出刚才买的包子,朝那人晃了晃。那人闻到包子味,激动得从桥墩下跑出来,跑到张进跟前索要食物。那人跑起来的时候,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碰撞声,仔细一看才发现,是脚踝上拴着铁链,铁链的另一头还连在桥墩底下,使之离不开这里。 走近了,我才能打量得清楚些。那人全身裹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又长又乱的头发耷拉下来,把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索要包子也不说话,只是着急地发着声音。从身形和发出的声音可以辨识出,这是个女人,但我实在对这样一个流落街头的女人毫无印象。 张进把买来的包子收了起来,任她怎么索求也不给。然后,他撩开了那女人遮住脸的头发,把她的脸转过来给我看。 那张惨不忍睹的脸着实惊住了我——整张脸横七竖八地布满了割痕,从额头到脸颊,再到下巴,密密麻麻地,数都数不清!而且那割痕看起来还是新伤,风干了的血迹都还清清楚楚地留着! “这……谁下手这么狠?”我忍不住问。 张进冷冷一笑:“你仔细看看她是谁。” “我认识?”我更惊讶了。 我满腔怀疑地凑近了仔细看那女人的脸。她的脸已被割得面目全非,若不是特意去辨认,还真认不出她是谁。 “——赖盈莎?”我认出她的一刻万分惊讶,转向张进寻求确认。 张进的目光向我投来肯定,但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她……她怎么会搞成这样?” “她已经疯了,一句完整的话都不会说了。”张进冷冷道。 “你怎么发现她的?” 张进不答。 “她怎么会在这儿?这怎么回事?”我继续问。 张进还是不答,反而用一种极为奇怪的眼神盯着我,就好像凶手是我一样! 不,不是我,而是…… 我突然明白了张进在怀疑谁,还有他带我来看赖盈莎惨状的意图。 可是,这怎么可能? 这绝无可能! *** “罗雅林失踪的那两天,赖盈莎也失踪了。你看她这伤的新旧程度,差不多就是那两天挨的,这未免也太巧合了吧。”张进说。 “这种推测太无中生有!”我反驳。 “你看看这伤的方式,当初赖盈莎就是这样割了罗雅林一刀吧。这一报还一报,真是百倍奉还啊!罗雅林难道不是最有动机的人吗?” 张进对雅林一直存有偏见,可偏见归偏见,这样毫无根据地胡乱栽赃,实在可笑。 我义正言辞道:“张进你太过分了!雅林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她绝不可能做这种事!你不要这么武断!” “你清楚?呵呵呵……”张进止不住笑起来,“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告诉你,你眼里看到的她恰恰就是最不真实的!你以为她平时都摆着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她就真是那样子吗?或者说她就只有那一面吗?你难道忘了她当初是怎么勾引宋琪,勾引廉河铭的?” “够了!”张进的口无遮拦让我怒火中烧,“你说的这些先不论在不在理,充其量就只是个推测。赖盈莎跟哪些人有来往,她惹过谁,你我都不知道,无凭无据,你怎么能这样中伤人?” “无凭无据?”张进的脸变得铁青,看我的眼神里有了一股狠劲儿,“冷海冰啊冷海冰,你认识我张进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吧。我平时是喜欢乱讲话,可哪些话能乱讲,哪些不能,我会分不清吗?我知道你喜欢她,你有多喜欢她我都看在眼里。所以,别说是推测,就是有人拿摄像机录下来给我看,我就是再怀疑,也不会跑到你这儿来挑唆!可是——” 张进气呼呼地来回踱了两步,然后对着我,指着自己的眼睛,激动地大喊道:“可是!这双眼睛,这双眼睛亲眼看到了!” 我心头蓦地一紧:“你看到什么了?” 他喘了口气,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慢慢说道:“今天中午,我在那包子铺旁边的面馆儿吃面,碰巧看到罗雅林在那儿买包子。我心想她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吃午饭,正想出去跟她打个招呼,发现她行色匆匆的,买完包子就直径朝着河边儿走。我很好奇,就偷偷跟了过来,这才发现她是跑到这儿来给赖盈莎喂包子吃。” 雅林白天跑到这里来?我倒是没想到,还以为她一直呆在家里。可即便如此,这又能说明什么? “她知道赖盈莎的状况,也不能证明赖盈莎就是她害的。而且她要是想报复,直接让赖盈莎自生自灭不就行了,还特地来给她送什么吃的?” “呵呵,送吃的?”张进的笑容变得很奇怪,“好,我就学一学罗雅林是怎么喂她吃的,你看清楚了!” 说着,张进拿出一个包子,吸引住赖盈莎的注意力,然后故意把包子扔到地上。赖盈莎立刻蹲下身去捡,但张进的动作更快,一脚踩在了那包子上。这里都是泥地,被踩得稀烂的包子和泥土混在了一起,分都分不开,沁人的肉香味顿时散发在空气之中。赖盈莎闻着气味更高兴了,像是找到了宝贝,用手指从泥土里扣出稀烂的包子屑,直往嘴里放。 张进转过头来,一言不发地看我。 这一幕太震惊!这怎么可能是真的!雅林怎么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不可能!这不可能!我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着,止不住地摇头。 “你……你瞎编的吧……”我的嗓音没了底气,我清楚,张进今天的神情,从一开始就表明,他没有跟我开玩笑。 “我要是有一点儿夸张,天打雷劈!”说完,他一把拍掉赖盈莎手里抓着的脏东西,拿出另一个干净的包子递给她,“来,吃这个。” 我呆站在一旁,脑子嗡嗡作响。 这中间一定有别的缘由,一定有什么特殊的我不知晓的原因。张进看到的也许是真的,但那一定只是表面,一定不是真相。 “赖盈莎,你认得我吗?”我尝试着同赖盈莎讲话,即便她已经神志不清,但说不定还能记得些什么,能找到蛛丝马迹。 赖盈莎狼吞虎咽地啃着包子,瞟了我一眼,没搭理我。 “我是冷海冰,我打过你的。”我伸出手去掐住她的脖子,“就这样,我就这样掐着你,你记得吗?” 赖盈莎被我的动作吓到了,急忙躲到张进身后。 “那罗雅林呢?你记得她吗?罗——雅——林——”张进也开始顺着我的思路询问,在她耳边大声念出雅林的名字。 赖盈莎睁大眼睛望着张进,似乎有了什么反应。张进立刻继续问:“你的脸是谁弄成这样的?是不是罗雅林?” “……脸……”赖盈莎终于喃喃地说出了一个字,她的神情呆滞,还没吃完的半个包子从手里滑落,掉到了地上。她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嘴里念叨了好几声“脸”。忽然,她兴奋起来,拉着张进的衣袖,“嘿嘿”地笑个不停。我和张进一言不发地看着她笑了好一阵,她才终于消停下来,盯着张进腼腆地问:“河铭……我漂亮吗?” 张进叹了口气,无奈地朝我摇摇头。 赖盈莎真的完全疯了,谁也不认得了。我和张进尝试着和她对话,提到了很多人,很多之前的事,她都毫无反应,时而兴奋,时而低落,全无规律可寻。唯一从她嘴里说出过的人,只有廉河铭,那个她一心想要追回来的男人,除此之外,她对谁的名字都没有反应。 “我知道你一下子接受不了。”走的时候,张进对我说,“但是,罗雅林这个女人,比你想象的要复杂得多。这个女人太可怕了,你必须离开她!” “事情一定不是这样,我会查清楚的。”我依旧坚信着自己的判断,相信着雅林。 张进点点头:“好吧。该告诉你的都告诉了,你自己多长个心眼儿。呵,你是没看到罗雅林整赖盈莎时的表情,我只能想到四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毛骨悚然!” *** 回去的路上,我发觉自己全身都在冒汗。我必须把这件事查清楚,还雅林一个清白! 雅林就是雅林,是那个我深爱的善良女孩,她也许不那么爱我,也许撒谎成习,也许一点都不简单,但她,一定善良! 我抱着这样的决心回了家。 我刚进门,雅林就从沙发上站起来,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不由自主多看了她一眼——她的微笑一如既往,没有任何不寻常之处。她依旧准备好了一桌饭菜,等着我回来一起吃。 我也像平常那样,不动声色地和她一起吃饭。 “今天天气挺好的,没出去逛逛?”我随口一问。 雅林摇摇头,然后又改了口:“噢,去超市逛了逛。” 我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我知道她一定不会告诉我她去了哪里。 “昨晚的剩菜都没有了,你中午都给吃了?”我忽然问。 “啊?”雅林一下没反应过来。 “那就是倒掉了?” “哦……”她愣了一下,“我吃了。” 我笑了笑:“别老吃剩菜,出去买点好吃的。” “……哦。” 过了一会儿,我开始试探:“今天有个同事跟我说,他前两天在大街上,看到赖盈莎那个疯女人了。” 我一边继续吃饭,一边用余光留意着雅林的反应。 “大街上?”她的第一反应是在质疑我说的地点。 “是啊,听说,穿得可破烂了,叫花子似的。” “不至于吧。”她不以为然,“就算没有了靠山,也不至于流落街头吧?” “我还听说,她的脸全毁了,被割了很多道口子。” “啊?”雅林表现出了一点惊讶,就好像她是刚刚才听说。但那惊讶显然是不够的,至少换作是我,突然听到这件事,一定会大吃一惊。 “之前觉得那疯女人很讨人厌,现在她这么惨,倒觉得还蛮可怜的,也不知道她到底招惹了谁。”我的话说得轻松,显得并不在意。 但雅林却沉默了,捧着碗发呆。 “想什么呢?”我问。 “啊?”她回过神来,“哦……你说什么?” “我说,不知道她招惹了谁,才弄得这么惨。” “哦……”雅林有些心不在焉,筷子在碗里搅来搅去,“招惹的人太多,遭报应了吧。” 这句无心之言像一块石头敲在我心上,耳朵顿时火辣辣的,不敢相信居然从她嘴里听到了这样的话。 雅林看我一脸惊讶,不解地问:“怎么了?” 我收起了表情。 是我太惊弓之鸟了吧,她只不过随口说了这么一句,要不是我事先从张进那里听说了些什么,肯定不会这么敏感。赖盈莎那么欺负她,她说上这么一句不过人之常情。 “我是在想,不知道她接下来会怎么样。”我把话题转开。 “肯定会有人把她送到疯人院的吧。” 雅林这句话真让我心里一凉,我看着她,问:“你怎么知道……她疯了?” 雅林不说话了,半张着嘴,望着我。 我忽然想起曾经问过雅林,想不想报复赖盈莎,她的回答是:“也在她脸上划上一刀吗?” 我的手紧握着筷子,一动不动,眼神里带着些许质问和怀疑,而更多的是一种莫名的悲伤。 雅林是一不小心说漏嘴了吧,但面对我的质问,她并没有慌张,神情始终平静,就像自己毫无破绽。她不慌不忙地回答我:“不是你说的,赖盈莎那个疯女人吗?” *** 那晚,我久久没能入睡。赖盈莎的惨像,张进的愤怒,和雅林的冷漠,不停地在我脑中纠缠。 是因为我心中已经产生怀疑,才会在雅林脸上看到那么陌生而冰冷的表情吗?还是真的就像张进说的,她还有一面是我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呢? 我对雅林的坚信不疑,被她冷淡的神情和话语,一点点瓦解。 第二天早上,我依旧和往常一样,穿戴整齐,按时出门。雅林依旧陪我吃完早饭,微笑着送我。但我下楼后并没有离开,而是躲到一家餐厅里,守株待兔。 如我所料的,一个多小时后,雅林出门了。 我跟踪了她,一直跟到那条小吃街。一切就像张进描述的那样,雅林在包子铺买了包子,然后朝河边走去。她顺着小路往下走,走到桥墩旁,走到昨天我和张进呆过的地方。 接下来的一幕,也就是张进昨日向我演示过的那一幕,如期而至,一模一样! 我亲眼看到雅林用包子引出赖盈莎,亲眼看到她把包子扔到泥地上踩烂,然后低着眼,冷冷地看着赖盈莎从泥地里挖起来吃! 我真希望我看到的不是雅林,真希望这是幻觉——可这一幕太真实,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不给我…… 我看得那么清楚,那一刻,雅林的眼神如寒冰一样,冷得让相距了十多米远的我都浑身一颤。 我脑中瞬间就冒出了张进用的那个词——毛骨悚然…… *** 我早知道她不是一张白纸,她有很多面,很多秘密。我从来没有看透过她,但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我手中握着一个坚实的理由,我坚定不移地相信着,她是一个善良的人。 可现在,这个理由,正在腐朽…… 赖盈莎吃完了包子,又开始疯疯癫癫起来。她还是跟昨天一样,一口一个“河铭”。 这时,雅林开口说话了,她的语调毫无起伏,但一字一句都带着一种不容挑战的气势。她的脸上又挂起了那种似笑非笑,慢悠悠地对着赖盈莎说: “河铭是我的,不是你的。” *** 我心上被狠狠划出一道口子,疼…… *** 赖盈莎吃完包子后,雅林转身离开。我茫然地望着她一步步远去的背影,直到那背景消失在远方。 她的身影还是那般孤寂和落寞,可在那身影后,我似乎能看见一道投影出来的长长的阴影,沿着河岸,随着层层起伏的野草,不断变幻着形状。那阴影是否就是我从未见过的,她的另一面呢? 那一面,我今天算是看到了吗?除了那一面,她还有许多的另一面吗? 为什么今天这个她,会同从前那么不一样?那个穷得一无所有也要收留舒心的雅林,那个用身体替我挡枪口的雅林,她们去哪儿了?究竟发生了什么,把她变成了这样? 我的坚信已然分崩离析,如果此刻张进再来问我,相不相信赖盈莎就是她害的,我真的,无言以对…… ***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回家吃饭。雅林打电话来问我怎么还不回去,我说有饭局,在外头吃。她没有怀疑,只叫我早点回去。而我,一整天都坐在那河边的堤坝上发呆。 我不回去,是在逃避。我突然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了。我待她毫无保留,可从这一刻开始,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继续。我一回去,一定又能看到那张带着笑容温和的脸庞,又能听到她轻声细语说话的声音,可那副模样是哪个她?哪个才是真正的她?我彻底分不清了。 我该不该揭穿她?让她在我面前暴露得一干二净会是什么后果?离开我吗? 呵呵,就算我不揭穿她,她本来就是要离开我的啊…… 那么,如果我什么都不做,就当作什么都没看见呢?她会乐意把这戏演下去吗? 我的心变成了一团死灰,终于愿意承认,雅林的离开已是注定,而我,不过是她戏里的一角。 第三十二章 林林不见了! 在我把林林带到工地上,和我一同生活了不到一个月的某天,我傍晚从施工地回去时,发现林林不在房间里。 她从来不敢一个人乱跑,而且我走时明明锁好了门,她就是想乱跑也是跑不出去的,怎么会从这房间消失? 很快,我发现房间的窗户并没有锁。这工地上几乎都是平房,这小单间也在一楼,窗子外面是一片荒芜的草地。 林林只能是从窗户翻出去了,可她那么小,就是踮起脚尖也够不到窗户的边缘,窗户边也没有放置桌子之类的东西,她根本不可能自己爬上去——一定是有人刻意带走了林林! 是谁?为了什么目的? 这工地上的人,我和谁都无冤无仇,要说谁不高兴我,只有那个嫉妒我住单间的孙成。 我立刻到他住的房间去找,可那房间锁着门,隔壁的工人告诉我他们到附近的小街市喝酒去了,要很晚才会回来。 去喝酒不至于带着小孩子吧?我怀疑着,决定先把工地上可能的地方搜一遍。 我询问了遇到的每一个工人,但没有一人看到过林林。我在整片住宿区的各个通道里边跑边喊“林林”,惊动了不少人,但都没人能提供有用的信息。我又跑到施工的地方、食堂和外面的草坪到处寻找,还是一无所获。 终于确定林林已经不在工地上了,那只能是被孙成带走了。 天色已经暗下来,冷风又呼呼地刮起来,吹得地上的草沙沙作响。我朝着小街市的方向,在稀疏路灯照着的柏油路上,飞奔而去…… *** 在河边看到那不堪入目的一幕,我的内心已然崩塌。 从那天起,我开始不自觉地留心雅林的一举一动,试图从点点滴滴中去推翻从前对她的认知,或者说,去从零开始重建对她的认知。 但重新认知雅林,却一度让我感到恐慌。 她每天都雷打不动地为我准备早晚饭,总是静静地站在玄关处,对我笑脸相迎,笑脸相送。她依然常常微笑,浅浅地勾起嘴角,但我却总觉得,她的笑容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她笑起来时,眼里曾有的那股暖意,再也看不到了。甚至一些不经意的瞬间,还能看出一道阴冷。 是我已经戴上有色眼镜,怎么看她都是灰色的了吗?还是她本就这样,只是从前的我,眼睛不够清亮? 同时,我们之间的话语越来越少,对坐着吃饭都常常一语不发。现在一和她说话,我就会在心里竖起一面墙,把她的声音先挡住,然后反复揣测,她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 这些防备让我倍感疲倦,渐渐想要回避她。 *** 那天之后,我每天早上都会在那家小店等待,看着雅林在我出门之后外出。但我不想再跟上去了,不想再看一遍那场景。 但几天之后,我又跟踪了她一次。 那天,我发现她出门比平时晚了一些,而且她下楼时,脸上又化上了妆。更加白净的脸和朱红的嘴唇,格外刺眼。我意识到她今天会去做和之前不一样的事,便跟了上去。 雅林走到马路边打了一辆车,我也随后叫上一辆跟在后面。我一直跟着,最后跟到了她住的教师公寓。 我下车后,沿着她曾经带我走过的隐蔽小道绕到她住的那栋楼旁边,隐藏在一个角落里。那栋楼旁边的空地上,停着一辆车,那辆车我一眼就能认出来,是李师傅每天开着去接廉河铭的车! 如我所料地,雅林很快出现在了那辆车面前。她一到,车门便打开了,李师傅走出来,绕到另一边把廉河铭迎了出来。 廉河铭笑盈盈地走到雅林跟前,雅林也自然地对他微笑着。我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廉河铭仰着头“哈哈”笑了两声,然后对留守在停车处的李师傅挥了挥手,和雅林并肩走进了楼道…… *** 早猜到的事,亲眼看到,还是触目惊心。 赖盈莎果然是斗不过她的,她是最终的胜利者。并且,她就要回到她本来的生活中去了,那里,从来就没有我的位置…… 原来,走到这一步是如此之快! 我蜷坐在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里,像一蹲蜡像,一动不动。 雅林和廉河铭消失在楼道时,大约是上午十一点,他们进去没多久,便从楼道里走出来一个中年妇女,是我撞见过的那个做饭阿姨。那妇女同李师傅打了声招呼,独自离去了。 李师傅中途离开过一次,他到隔壁楼的小卖店买了些吃的当午饭,然后又回到车里。 大约下午两点多,廉河铭从楼道里走了出来,李师傅把他迎上车后便离去了。 而雅林,大约在廉河铭离开一小时后才姗姗出来。她出来时,整个人的装扮已同进楼时大不相同——身上的衣服换了,脸上的妆也卸了,头发也像刚洗过,湿漉漉地披在背上。她不紧不慢地走着,从楼道口一直走到马路边。风将她的湿发吹乱了几缕,她便一抬手,几分潇洒地将那几缕湿发撩到颈后。 那样子又一次让我感觉陌生,仿佛那些跟纯洁相关的模样全都不见了,如今,只剩下一个穿梭在两个男人之间,游刃有余的身影…… *** 回去的路上,在打开家门前,我都在想,雅林什么时候会向我摊牌呢?廉河铭那边她已经搞定了,会不会,就是今天了呢? 我做好了晴天霹雳当头砸来的准备,然而,当我僵硬的手把门推开时,所看到的屋子里的一切,却丝毫不改地,停留在往常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雅林一如既往地在厨房准备着晚餐。她看到我回来了,停下手中的动作,面含笑意地抬起头,轻声细语地问:“今天怎么这么早?” “……” 我没有回答,不自然地抿了一下唇,转身回客厅,挂上了外衣。 她还不准备摊牌?为什么?还想继续这样两头游走?还想将这个把我当傻瓜的游戏继续下去?这很好玩吗? 我在客厅踌躇了一会儿,又莫名其妙地回到了厨房口,靠在厨房门上,看着雅林忙碌的身影。 我呆呆的,就像第一次和她牵手那天一样。那天,我也这样看着她,只可惜,她,已经不再是她了…… 雅林发现了我异样的目光,扫了我一眼,又将目光移去别处,什么都没问。 “你为什么,每天都给我做饭?”我忽然开了口,问了这么一句。我想,雅林对我生活起居上的照顾,和从不对我发火的忍让,说不定是在表达歉意。 但她没听出我问这话的意思,几分诧异地反问道:“不做饭,那吃什么?” 真是厉害,她又摆出了那一脸单纯无辜的样子。若不是亲眼看见了那些,谁会相信那些阴狠故事里的女主角,竟会是她! *** 那晚,我头一次拒绝和雅林一起吃饭,我告诉她,我已经吃过了。之后,我一声不响地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她没有多问,没有劝我,我在卧室里呆了很久,她也没来敲过一次门。那情形就像是在冷战。 那晚我几乎彻夜未眠,大半夜地跑到我们每天一起用餐的假阳台里,对着星光和灯光交相辉映的城市夜景,一根一根地抽烟。 我已经没有力量再跟她演下去了,要我再继续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继续面对她那副捉摸不透的表情,我真会崩溃。 雅林,我投降了,你要走……就走吧…… *** 第二天本是个周末,到此为止的每个周末,无论外出还是留在家里,我和雅林都是一起的,可这一次,我想逃避。 和她呆在同一个屋檐下,太难熬! 天还没亮,我便一个人出门,留了张纸条放在茶几上,告诉她张进约我去喝酒,今天一整天都会在外面。这不是个好理由,她一定会发现我是为了避开她。发现就发现吧,给我个了结,倒也痛快。 张进当然根本就没有约我,而是我约了他。我说今天不想在家里呆着,他什么都没问,直接叫我去了他家。 幸好还有个兄弟,总会在无助的时候拉我一把。 我一大早就到了张进家,陶可可被张进赶下了床,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我说了句抱歉,张进倒一边安慰我一边催陶可可去洗把脸清醒清醒。我没解释为什么天不亮就跑了出来,但张进看得出我的落寞,他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怎么回事,见我没有主动提及,也就没当着陶可可的面寻根究底。 我正想找个不沉闷的地方来纾解纾解,张进和陶可可这对开心果倒真是出现得应景。那也是我第一次观察到他们俩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处的状况。 张进曾说过,他跟陶可可,和我跟雅林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次,我对此深有体会。 他们在一起也有小半年了,但两人之间依然有说不完的话,张进依然改不了他那爱吹牛的毛病,而陶可可依然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张进说的话,陶可可言听计从,张进说东,陶可可绝不往西。而张进对陶可可也是宠溺有加,陶可可要张进做什么,撒个娇,张进就立刻服服帖帖。 这两人还真可用天造地设来形容,就像一对齿轮,不多不少地,恰如其分地匹配着对方。而那种互相认定,毫无保留的状态,的确和我跟雅林,有着天壤之别。 从前,许多事我都不认同张进,觉得他虽机灵,但肤浅。经历了这许多事,如今我却觉得,肤浅的是自己,我太自信自己那短浅的眼光了。 我在张进家呆了一整天,陶可可在张进的吹嘘下,高高兴兴地戴着高帽子,乐此不疲地展示了一番厨艺。张进一边吃着陶可可做的菜,一边赞不绝口地向我推荐,说可可哪样哪样是最拿手。陶可可的手艺在同龄女孩中的确算是不错,虽然没有独立生活过,但就是爱吃爱□□折腾,凭着一腔热情,还真能烧出不少好菜。张进一张甜嘴哄得陶可可心里乐开了花,连碗都自觉地一个人洗掉。张进趁陶可可去洗碗,小声地跟我得意道:“学着点儿,女孩儿就得这么哄,哄开心了,她啥都乐意干。”我无奈地摇摇头。 不过陶可可倒是会向我揭张进的短,说他有多邋遢,袜子有多臭。我笑笑说我从前也见识过这些,陶可可就立刻跟我站到同一个阵营来,吹鼻子瞪眼地数落张进。这时,张进也会故意露出不高兴的样子,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陶可可见了,又会学着张进哄她的口吻哄回去,张进刚刚还在自我满足的这招数,一转眼,自己就中招了。 跟这对开心果相处了一天,虽然无法解决我的困境,却着实让我死寂般的心情好转了许多。不知是不是张进提前跟陶可可打过招呼,一直到晚饭后我告辞离开,陶可可都没有问过一句我为什么会突然来他们家。 一整天,雅林也一次都没有联系过我。而她不联系,我却觉得是那么自然而然。 *** 走的时候,张进要开车送我,而且还不带陶可可一起。他有话要对我说,憋了一整天,早就不吐不快了。 一路上,我没开口,他也没开口,时不时观察着我的表情。直到车开到我家楼下,抬头可见阳台透出来的灯光,他才姗姗说了一句:“她还住这儿呢?” 我没回答,也没急着下车,静静地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叹了口气。 “看来你是真不想回去。” 这话倒真说到点子上了,我苦笑了一声,没有否定他。 “你跟她挑明了吗?”他又问。 我摇头。 “这都过去好多天了,还下不了决心?” 是啊,我真下不了这决心,要我主动去跟雅林决裂,想想都觉得喉头发紧。 我不回答,张进见我实在为难,竟出了个主意:“要不我帮你吧,我帮你拆穿了她,她也就没法儿再继续装相了。” “你怎么拆穿她?” “很简单啊,假装在河边偶遇,偶然看到了她整赖盈莎不就结了。让她发现我看见了,她就只能主动跟你交代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张进所知道的,还只是雅林对待赖盈莎那一件事,而这后面继续发生的更叫我难堪的事,他还一无所知。 “不用,我自己处理吧。”我拒绝了。 这终究是我跟雅林之间的事,每次都把他牵扯进来实在是不应该。 “行,哥们儿顶你。”张进也不勉强非要替我出头,伸出一个拳头来打在我肩上,“不过你别拖太久,拖得越久就越下不了决心。无论如何,绝不能选这样的人过一辈子,知道吗?” 我转过头去看了看张进。我心里特别清楚,他说得很对,只是这话真听得我心里一阵发凉。 “你早点儿把这事儿跟她挑清楚,咱也好给那可怜的疯子送到个靠谱的地方去。”张进又说了这么一句。 我有几分吃惊,原来他还打算管赖盈莎那闲事。 “我打听了一下,那疯子也是自己作,当年还是个黄毛丫头的时候就不学好,跟着社会上的人鬼混,还没成年就干上了那行,家里嫌她丢人,和她断绝了关系,把她赶出了门。现在她落得这么个下场,这么久了,连个出来管她的人都没有,真是可悲。我这两天偶尔也会去河边瞅两眼,见那附近有些小孩儿成群结队地拿石头扔她,怪可怜的,想着就让她一直被锁在那儿也不是个事儿啊,现在天气热还能过得去,再过些日子天凉了,不冻死才怪。到现在一直放任不管,还不是因为你这边儿没了结,不能打草惊蛇吗?”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同情心了?跟可可在一起久了,近朱者赤了?”我浅笑。 “你大哥我向来就是有正义感的人好吧!”他义正言辞。 “在我面前就别吹了,你跟着杜经理赚过什么不义之财,我还是略知一二的,‘正义’这个词,真的不适合你。”我调侃道。 张进被这一挤兑,立刻露出鄙夷之色:“再怎么都比你小子有正义感!” “何以见得?” 他用手托着下巴,思索了一番,终于想起了点儿陈芝麻烂谷子:“不说别的,就说廉大老板四十大寿那会儿,他不是被易轲整了么,你小子明明都看见了,硬是睁眼瞎当了回帮凶。要换我啊,肯定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算不阻止易轲,至少也得知会廉大老板一声吧。” 我也真是惊讶,都哪门子的陈年旧事了,亏他还能想得起来。不过他这理论我还真不认同,我承认自己算不上是那么有正义感的人,最不愿参和那些闲事,但张进也不过五十步笑百步,没什么值得夸耀的:“得了吧,还路见不平呢,对方要不是廉大老板,你铁定不蹚这浑水。” 张进被我一针见血戳破了重点,好半天找不到说辞来反驳,只得难为情地一笑。 第三十三章 看到私会的情形后,我再没同雅林一起吃过一顿饭。许多天过去,她也什么都没有问我。 我们,几乎不再说话。 她依然每天都外出,有时素颜,有时化妆。根据她的装扮,我不跟上去都知道她会去做什么。但我不知道她打算怎么办,什么时候,怎么向我开口。我成了一个罪犯,等待着法官的宣判。 有一天,雅林傍晚回来时,脸上还带着妆。 她往常会把妆卸干净了再回来,而这天却没有。我的目光在她脸上多留了一会儿,她也不慌张,不声不响地到洗漱间慢悠悠地清洗了一番。 我还以为她只是疏忽了,看样子,是懒得装了。 那天晚上,还没入夜,我就一个人靠在假阳台的栏杆上抽烟。我抽了几根烟后,听到雅林在客厅里找东西的声音。 我没在意,但没过多会儿,假阳台的灯忽然灭了,眼前瞬间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我下意识地向外望,外面那片星星点点的灯光也没了。 看来是停电。 我没所谓地继续抽烟,却听到从客厅传来一声尖叫——是雅林的声音。 我挪步到客厅。客厅里也一片黑,只有阳台外照进来的微弱的月光,勉勉强强照出了一个人形。 “别过来!”我刚到客厅,雅林就叫了起来,并迅速往后退,漆黑中一脚绊在茶几的腿上,摔倒在了沙发旁。 “是我,你怕什么?”我停下脚步,站在原地对她说。 我看不清她,只听到她因惊吓而变得急促的呼吸:“……哦……刚才突然灯就灭了,我好像看到有什么在动,以为谁进来了。是我看花眼了……” “那你还找东西吗?要手电筒吗?”我淡淡地问。 “不用了。”她回答。 然后,便是死一般的沉默。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看着她倚靠着沙发,模模糊糊的轮廓。 视象里没有成影,只能凭想象去看,但我觉得,只有这样,我才敢看她。 她也没动,但她肯定不会像这样看我吧。 手里的烟头快要熄灭,我身上唯一的一点光在做着最后的闪烁。 我开口问:“你是不是,怕黑?” 雅林默了一会儿,答:“……有点儿,你呢?” “我一个大男人,怕什么黑?” “那你怕什么?”没想到她竟这样问我。 我有片刻的诧异,肩膀斜靠到一边墙上,手指将烟头上最后一点余火掐灭。 “你知道,我也是很小就没有父母了吗?”我的声音在这黑漆漆的空洞里,低低沉沉的。 这是个空洞,我可以当谁都不在,她也不在。我只是自言自语。 “我是亲戚带大的,但从来就不知道什么是亲情。好多年来我都不懂,为一个人牵肠挂肚是什么感觉。我一度怀疑自己是个没有感情的人,呵,真是感谢你,你让我知道了,我不是。我怕什么吗?我怕,以后会变成是。” 雅林久久都没有回应,只有沙发皮,发出轻轻的摩挲声。 “那你呢?你怕什么?”我反过去问她。 “……我……”她迟疑了。 “呵呵,什么都不怕吗?”我笑了一声。 “可能……可能比较怕回到从前吧……” “从前?什么时候?” 她的声音沙沙哑哑:“……刚来平城的时候……” 我哑然,这是心里话吧,她最怕的,是那时候的一无所有。 只是不巧,在我眼里,那时候的她,却是最美好的。 我寻找的填补,恰恰是她最想丢弃的,所以我们终将背道而驰。 “那,现在这样,你觉得好吗?”我又问。 她顿了一会儿,答了声:“挺好。” 我不再言语,转身离开了客厅。 *** 那晚,后来下起了瓢泼大雨,随着阵阵轰隆的雷声,噼里啪啦地打在窗台上,让人根本无法安睡。 我又在假阳台上,抽了一整夜的烟。 第二天,雨停了,晴空万里。 我打算在这样一个好天气里,同雅林说再见。 *** 今天她也化好了妆,穿好了衣裙,我也一路跟到了教师公寓。 我慢悠悠地绕到她楼下,廉河铭的座驾,就停在老地方。 此刻廉河铭在她公寓里吧,但我不打算现在就去。我只想和她告别,能离去得越平静越好,不想闹到鸡飞狗跳。 于是我不着急,在角落里静静地等。 几小时后,廉河铭一走,我便进了楼,直径来到那间公寓门口,“砰砰”地敲响了门。 这门一应,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门开得很快,快得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你怎么回来了?”门刚被推开一条缝,雅林的声音就传了出来,她还以为敲门的人是折返回来的廉河铭。 随后,在她发现来人是我时,整张脸都僵了。 ***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她身上挂着条浅色睡裙,头发散乱着垂下来,怎一副衣冠不整。脸上虽然还留着妆,但被蹭得跟花猫似的,尤其那口红,花得半张脸都是。 她呆呆地站在门口,眼神十分空洞,没有继续把门往外推,也没有请我进去。而我一语不发,一手拉开门,绕过她,走到了屋子里去。 客厅的茶几上摆放着两套餐具,盘子里残留着吃剩的甜点。这公寓只有一个卧室,而那卧室此时闭着窗帘却开着床头灯,一看就是刚刚呆过人。 我朝卧室直奔而去。 无论我做了多么完善的心理准备,下一刻,卧室里的场景,还是猛烈地敲碎了我的理智 ——乱成一团的床单,一半滑落到床边的被子,扔在地上还没来得及捡起的纸团,还有摆在床头柜上,一盒用掉了一半的避孕套…… *** 我不是没预想过就这样闯进来会看到什么,我早知道那些不堪入目的事物会勾起我要命的联想,所以我早告诫过自己,那些不过由头,借题发挥完,全都扔去喂狗! 可是,我面前还是勾画出了一个个叫人喘不过气的画面,像关不掉的幻灯片一样,一张接一张地闪现。那些画面占据了我的五感,把我变成了一个木桩,呆滞地站在那卧室里。 雅林跟到卧室门口,站到了我身后。 我的拳头不自觉地攥紧,满个手心都是汗,竭力控制着,才没有一拳砸在墙上。 可要我像预设的那样心平气和地对她说再见,真是杀了我也做不到! 我转过身去注视着雅林,目光火辣辣的。而雅林,缩着身子靠在门框上,低着头,完全不敢看我。 可笑,做都做了,还会怕我知道?这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作给谁看? “你就没有话要说吗?”我的声音压低得像地底下的雾沼。 她手臂微颤,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这副样子真叫我受够了,我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一把把床头柜上的东西扫到地上! 那些东西,看一眼都会灼伤眼睛! 我发狂似的对她怒吼:“你一句解释都没有吗!” 雅林应声全身一抖。 我往前两步逼近她,她就立刻转过身去背对我,好像十分害怕看到我横眉竖眼的样子。 “没什么好解释的吗?雅林,你自己说,我对你怎么样?我从来没对任何人像对你这么好过!” 她半个身子缩靠在门框上,似乎全身的重量都搭在上面。 “可你呢?你拿我当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玩偶吗?保镖吗?我是喜欢你,不,是爱你,很爱你!可你凭什么玩弄我对你的感情!你不爱我没关系,想甩了我也没关系,这是你的自由,没必要费尽心思跟我演戏。你怕我会缠着你吗?我不会!你说一声,我转身就走!白天跟别人在床上……呵……晚上又什么事都没有似的跟我一起吃饭,这很好玩吗?你用不着我了,不用勉为其难和我在一起,你大可直接对我说:‘冷海冰,你是多余的,可以滚蛋了!’你说一声,我屁都不放一个就走!” 雅林的手死死抓着门框,呼吸声起伏不稳,耸起的肩将两块背骨隆得老高。 但她依然不语,一个字都不吐。 我三两步走出卧室,绕到她跟前,一手抬起她的下巴,把她的脸对向我:“说话!” 她的眼眶红了,但没有哭出来,只是牙齿咬得越来越紧,一张嘴都被咬得没了血色。 “我哪句话说错了吗?我冤枉你了吗?”我目光如炬。 雅林慢慢松开了嘴唇,一道深深的齿痕里,隐隐透出几条血丝。尽管我抬着她的脸,她还是把眼珠转到一边,避着我的目光。她也没有闭上眼,眼眶里转着的几滴泪,一闭上,就会落下来。 “那我现在说……来得及吗?”她的声音很微弱,哑得几乎只剩气声。 “说什么?”我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缓缓道: “……说……我不要你了……” *** 我放开了她,不自觉向后退了两步。 这就是我要的交代了吧,她终于给了我一个明确的回答。很好,我接受这个回答。 一阵轻风将窗帘掀起,几缕慵懒的阳光洒进了这一片狼藉的卧室。 我最后看了一眼雅林那张僵硬的脸,微微对她点了个头: “好……谢谢……” 然后,我转身走出那屋子,“砰”地一声关上门,头也不回…… 第三十四章(1) 我从工地一路飞奔到小集市,在开着几家酒吧的小街上寻找林林。我挨着走进每一家酒吧,询问孙成那一伙人的踪迹。每个月一发工钱,他们几个就会来这里吃喝玩乐,跟这几家店的前台都混熟了,一问就能知道来没来。终于,我找到了他们喝酒的店,服务员把我带到包间门口。 我推开门,正好看见了那伙人围着桌子喝酒。我环伺包间一周,果然在角落的沙发上发现了林林! 林林躺在那沙发上,身上披着一条毯子,看似睡着了。 “林林!”我喊了一声,立即朝沙发走去。 但我刚踏进去两步,那几人便起身拦住了我。 “你们做什么?把林林绑到这里来做什么?”我质问道。 孙成笑了:“带小丫头出来吃点儿好的,什么绑?” 其实这些民工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也就是看我不顺眼,想给我找点不痛快,才搞了这么一出。既然已经找到了林林,我也不想跟他们计较,便推开拦着我的手朝林林走去。但我这一推,旁边两人却变本加厉地控制住了我,使劲把我的手掰到身后。 “你们干什么?”事态有些不对,我心里警觉起来。 孙成慢悠悠走到我面前,回头看看睡着的林林,又看看我,问道:“这丫头真是你女儿?” 我愣了一下。 “明明已经会讲话了,却怎么都不说你是她爸。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这该不会是你从别人家拐来的小孩儿吧?看你平时就鬼鬼祟祟的,难不成是个儿童贩子?”说着,孙成笑了两声,旁边的人也跟着附和,指责我。 我不解释,只冷冷道:“这与你们无关。” “这怎么能无关呢,你要是个拐卖儿童的人贩子,不是败坏咱工地的名声吗?这么着吧,把孩儿叫醒,看她叫不叫你。只要她叫你一声,我们就让你带她走。” 随后,孙成叫醒了林林。 林林醒来,发现自己在陌生的地方,又看到我被陌生人制住,便想爬下沙发走过来。孙成不让她走过来,一把抱起她,指着我问:“小朋友,他是谁呀?” 林林被抱着,不答他的话,也不安分,努力想要挣脱下地。孙成不放手,一边哄一边不罢休地非要林林说出我是谁。 林林不算个能说会道的孩子,脾气也倔,常常大人要她做什么她就偏不。这会儿被人从梦中吵醒,又被周围这些光着膀子的人吓住,又不肯好好说话,“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 我见林林动弹不得,两只胳膊无奈地向我伸过来,像是在向我求助,就大声喊了一句:“放开林林!” “你看,根本就不认你嘛,肯定不是你的孩儿!”孙成得意道。 林林虽不喊人,但明明就是认我的,伸着的手就是朝着我的方向,孙成这茬也找得太明显。 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生不起气来,旁边两人掰着我的胳膊好半天,我也毫无反抗之意。 几年了,我再没同任何人打过架,哪怕高墙之内那些跋扈之徒时常欺压,我也一次没还过手。几年前的某个瞬间,我一下子从无人能敌的拳脚高手变成了谁都可以捏的软柿子。不是不敢动手,而是心灰意冷,身体里再也没有了那股劲儿,再也不想和谁争什么了。 但是,如果这帮人一定要死缠烂打,为了救出林林,我也不得不动手了。 于是我对他们下了最后通牒:“最后说一遍,放开我!放开林林!” 之后,在那间小小的包间里,一场混战拉开了序幕。 这帮人并不经打,打斗过程算不上激烈。但他们一开始不知进退,拼命想要制住我,摔坏了包间里不少东西,连餐桌都差点被掀翻。后来倒地不起几人后,孙成才傻了眼。但他又不甘心落败,竟捡起一块玻璃杯碎片对着林林的脖子,要挟我不要靠近。 他并不敢真的下手,拿着玻璃片的手都在抖,围在门口的人群也都劝他冷静,督促他放了孩子,他的表情越来越犹豫。 但林林被吓坏了,嚎啕大哭起来,还不停地挣扎。我怕孙成会一不小心误伤了她,不等他自己放弃,便闪电般地冲上去,一脚踹他膝盖,一手掰他胳膊,在他失去平衡倒下的瞬间,一把夺回了林林。 孙成倒在地上抱着膝盖□□不止,而酒吧的包间,已是狼藉一片。 离开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这拳脚之下的残景,对我来讲,已是多年未见。 *** 我已经想不起,那天从雅林家摔门而去后,是怎么回去的了。 我只记得,我哪里都没有去,直接回了家,回到了我们在一起生活过的地方。 这次是真正的一刀两断,以后,就算她后悔了、醒悟了、被抛弃了,我也绝不会再回头! 只是,这段情埋得太深,融进了血肉、骨骼,如今要将它生生剥离,便是要把全身的血液和骨髓都换掉。太痛! 我走进雅林的卧室,靠着她每天睡觉的床,坐在地板上发呆。房间里的一切,她用过的东西,桌上的、床上的、床头柜上的、衣柜里的,每一样都能唤起回忆,所有她对我的好和不好,都一一在眼前飘过。 从第一次见到她到慢慢熟识,从她消失不见到又找到她,从她问我还喜不喜欢她,到她亲口说出不要我了…… 回忆,带着香气,和毒刺。 痛彻心扉,才不会重蹈覆辙。 *** 连续几天,雅林再没有回来过。几天后,忽然有人找上门。是两个陌生青年,开门就说:“冷先生你好,我们是河铭公司的人,受罗小姐之托来搬走她的东西。” 我冷哼一声:“她还要这些破东西做什么?” “这,我们就不清楚了。” 我挑起眉冷冷道:“要拿东西让她自己来,她不来,谁也别想动。” 赶走了那两人,我又回到了雅林的卧室。我已经在这里呆了好几天,此刻突然意识到,这些她没来得及搬走的东西,就是最后的念想了。 我忽然想起了雅林失踪那两天,在床头柜里发现的那个上锁的抽屉。当时我不敢撬开它,但现在敢了,于是我又找来那根细铁棒,撬开了它。 我承认,撬开之前,我还抱有幻想,期待能看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得到一桩出人意料的奇迹。我总隐隐觉得,雅林身上,还有着我没能看见的更深一层的东西,而那些东西,仿佛蕴含着颠倒这一切的力量。 但很快,我的幻想就被砸了个稀烂。现实果然无情,没有九曲十八弯后通向天堂的奇道,只有一条布满荆棘的坦途。 那个我一直不敢撬开的抽屉里,只放了几样小东西:一只色彩艳丽的口红,一瓶香水,几张刻着雅林名字的金卡,还有一盒已经开封了的,避孕套…… 我整个人都木然了。我真傻,那天为什么要顾虑那么多,早些看到,会不会早就清醒了? 舌下冒出一股苦味,很烈,苦得浑身都无所适从。 顾不上去处理抽屉里的东西,我抽筋似的站起来,疾步走出卧室,把门从外面锁上,然后手一抬,将钥匙扔进了垃圾桶。 我又走到假阳台门口,又一把把那道门也关上,锁死了。 那两处地方,我再也不想去了…… *** 关上两道房门,整个屋子都黯淡下来,空气也没那么通畅了,让人感到憋闷。 我走到客厅的阳台,拉开窗帘,靠在栏杆上,听着外面马路的喧嚣声发呆。 不知不觉,天色暗了下来,天边的云被夕阳照得通红,沉寂的夜晚就要来临。 忽然,我的手机响了,我拿起一看,竟又是那串我见过多次的号码! 廉河铭还来找我做什么?我和雅林已经没有瓜葛了,连朋友都不是。 “冷海冰吗?”他语速有些快,口气冰冷,和雅林失踪那天打来时大不一样。 “有何指教?”我回得生硬。 他的语调瞬间高了八度:“你把雅林怎么了?” 我懵了一下,然后慢慢问:“她怎么了?” “呵,她怎么了,你还来问她怎么了!”廉河铭莫名其妙就生起气来,在电话里大声吼道,“她一直在哭你知不知道?” 哭?雅林哭什么,她在廉河铭那里哭什么?又做什么戏呢,还让廉河铭迁怒于我? “她跟你说什么了?”我不屑道。 廉河铭一听这语气,恼羞成怒:“她说什么!你还有脸问她说什么!你老实告诉我,你对她做了什么?是不是对她动手动脚了?啊?” 还真是凶神恶煞,好像我是个十恶不赦之徒,对雅林做了什么不轨之事,触怒了他这位保护者。我哭笑不得,张开口都不知道从何答起。我大概能猜到雅林编了个什么样的故事来糊弄廉河铭了,为了撇清同我的关系,这种栽赃也讲得出口。 我的心冰到了极点,雅林这是要像对付赖盈莎一样对付我吗?难道我不再对她百依百顺,在她看来,就变成威胁了吗?难道我倾尽所有去对待的人,要反过来置我于死地? 对着电话,我无奈地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廉河铭却还在咆哮,“我告诉你冷海冰,你敢欺负她,我要你好看!” “呵呵,我欺负她……”我止不住自嘲的笑声,脸上的肌肉都在抽搐。 雅林,我可以不揭穿你,若你真觉得我是阻碍,真狠得下心在我身上下刀子,我倒想看看,你会把我怎么样! 于是我也不再对廉河铭客气,冷冷地说:“我和雅林什么关系你不知道吗?问我对她做了什么,好笑,那你怎么不说,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廉河铭气得呼呼喘气,那几近断气的呼吸声,电话这头都能听得清楚,“你给我说清楚!你什么意思!” “怎么,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该做的都做了,你想怎样?” “混账!”对面破口大骂,“你居然敢!好,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要你这混账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 电话在廉河铭歇斯底里的骂声中结束。他说了好一通恶毒至极的威胁,好像我真的就快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一样。 雅林,你究竟有什么能耐,能让一个高高在上的人气成这样? 如果你真要用捅我一刀来终结,那我认了。只是这一刀后,将来,不管你是锦衣玉食,还是穷困落魄,我再也不会帮。将来,就算是孤独终生,同你纠缠的这一年多时光,我再不会怀念! 浑身乏力,我顺着栏杆滑了下去,沉沉地瘫坐在地板上动弹不得。 夕阳已经西沉,夜幕笼罩下来,楼下来来往往的车辆打着灯,把马路照成一条流淌着的金黄色河流。 入夜没多久,又来了一个电话,是张进。 我情绪极度低落,接通了电话也说不出话来,张进喊了我好几声都没听到回应,焦急地问:“你怎么了?” 好半天,我才缓缓张开口,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张进……” 张进愣了下,又问了一遍:“你怎么了?” 我没有力气把这些事一件一件讲给他听,只好先把话题转开:“你找我有事?” “是啊,我今天中午想去河边儿给赖盈莎送点儿吃的,发现她人不见了,正想问问看你知不知道点儿什么呢。” “不见了?多久了?” “我前几天去过一次,那时候还在,几天没去,忽然就不在了,我就想是不是罗雅林把她挪到别的地儿去了。你也不知道是吧,那你这些天,也没发现罗雅林有什么异常吗?” 我闷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对他说:“张进,我……和她……已经分手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 半晌,张进才问我:“什么时候的事儿?” “有几天了。” “你现在在家?” “对。” “我正开着车呢,离你那儿也不远,一会儿过去找你。” “你来干嘛?” “少废话,等着!” 第三十四章(2) 一小时后,张进把车开到楼下,把我叫下了楼。 我刚走出楼道,就看到他在后备箱处忙活。他从后备箱里拎出一个大袋子,里面似乎装满了瓶瓶罐罐,哐哐当当地响。 他把袋子递给我,我接过来才发觉很沉:“这什么呀?” 他扬起一边嘴角:“大哥我存了多年的好酒!咱今天不醉不归!” “不用。” 我想放回去,他却横起胳膊拦住我:“别介,大哥我可是把家底儿都拿出来了,给点儿面子行不?就当是你陪我喝。” 我没执意反对,拎着袋子上了楼。 没想到,张进居然拿来了那么多酒,各式各样的,摆满了整个茶几。他是觉得我对雅林的情太深,要这么多酒才能浇灭吗? 从前跟张进喝酒,他总是一边侃一边咕噜咕噜地自己喝个痛快,酒量也不佳,没两下就高了。但今天不同,他不停地给我介绍他那些酒都是怎么个来头,介绍完一瓶就要我尝尝,而且光看我喝,自己只象征性地抿一小口。 张进真是下了血本,拿来的酒还真不赖,口味上乘,酒劲儿也足。我连续几天没有规律进食,身体也有些乏,几杯下肚,顿觉喉咙和胃里都火辣辣的,脑子里也有什么东西在往上冲。 没喝一会儿,陶可可却跑来了。 她是来找张进的,一进门看到满桌子的酒,就跟张进赌起气来:“阿进!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开车不能喝酒的!” 张进一手揽过陶可可的肩,好声好气地哄:“我知道我知道,今天是让好哥们儿尝尝我这些好货,我自己也就意思意思,陪喝那么一丁点儿。”说着,他把自己杯里那可怜的几滴酒给陶可可看。 但陶可可不认账,瞪着眼,嘴噘得都快碰到鼻子了。 “听话,今天就放我一马,啊。”张进拍拍陶可可的背。 陶可可不依,又转而向我告状:“海冰哥,你都不知道,上回阿进喝了酒还开车,一点儿都不守规矩,结果一个轮子都开到沟里去了!幸好没被抓住。还有一次……” “好了好了小可可,你饶了我吧。”张进做出投降的样子,“我今天不开车了好不好?我打车回去。” 陶可可这才算罢了休。 哄好了她,张进又对我说:“我先把可可送回去,然后再来陪你喝。” “你带可可回去吧,留两瓶,我自己喝就是。” “你就别操这个心了,等着我,很快就回来。可别一个人贪杯,我还没回来就醉了哦!” 他拉着陶可可往外走。 关上门之前,陶可可还不忘叮嘱我一遍:“海冰哥,一会儿你们喝完了,你可得帮我盯着阿进,一定不能让他开车!” *** 张进把陶可可带走后,我一个人接着喝。 陶可可怕张进酒驾不安全,特地跑来告诫他,着实让我有些感慨。从前,雅林也这样关心过我,我中枪时她红着双眼劝我的样子,还历历在目。 只是,人,被同一张皮囊包裹起来的那颗灵魂,为何会随着世事,变迁至此? 借着阳台照进来的稀薄的月光,回忆着那些再也回不去的过去,热辣的烈酒一杯接一杯下肚。 随着酒精的累积,身体渐渐热起来,脑袋变得很沉,回忆中过去的片段越来越模糊。越是麻痹在这酒精中,越是觉得这酒好喝,竟不知不觉喝下了好几瓶。自己,渐渐变得不是自己了。 张进回来时,我去给他开门,腿脚都不听使唤了。 他连续按了好几声门铃,没等到我开门,又使劲把门敲得“砰砰”作响。我其实第一声就听见了,知道得去开门,可就是眼前迷迷糊糊,身子东倒西歪,怎么都走不到门口去。为了去给他开门,还一不小心撞翻了两瓶好酒,打碎在地。 我好不容易扶着墙把自己搬到了门口,摸索着拧开了门锁,张进却一推开门就骂:“还以为你他妈的喝死在里头了呢!” 我就冲他“呵呵呵”傻笑,身子软绵绵地靠在墙上。 张进看呆了,瞪大了眼睛——这副神情出现在我脸上,实属破天荒。 “喂,你不是吧,喝出病来了?”他伸手来摸我额头,“你一个人喝了多少啊,满脸通红。这些酒度数可高了,不能喝太急!” “切……小气……”我转身往屋子里走,但忘了扶住墙,刚转过去就失去平衡,直往一边倒。 “喂!”张进拉住我的胳膊,我才不至于一头撞在沙发棱角上。 他把我扶回沙发上坐好,又开始数落我:“认识你这么些年了,还没见你醉成这副样子过!你看你,比杜老头整你那会儿还邋遢,不就是个妞儿么!至于么!” 不就是个妞儿么?哈哈,张进说得真轻松。要是哪天他把陶可可弄丢了,我看他还能不能把这话再说一遍。 的确,活了这么多年,这真是我头一次毫无节制地喝酒。我本不想开这个头,可这酒,一旦开喝了第一口,就像吸毒一样让人上瘾,停不下来。一开始,我还一杯一杯盛好了喝,高了以后,干脆抱着瓶子直接往肚里灌。 酒精穿肠而过,痛快! “你先垫点儿肚子再喝。”张进把买来的下酒菜摆到我面前。 我看都不看,一把推开。他皱了个眉,倒也没劝。 后来,我开始意识模糊,渐渐听不明白张进在说什么,自己也吐不清楚字了。 那是我第一次体验到醉得一塌糊涂是什么滋味。然而,当时我全然不知,这场体验的代价竟是那么巨大…… *** 不知道喝了多久,我忽然胃里翻滚得厉害,有东西想冲出食道,一阵恶心。 张进把我扶到洗手间吐了个痛快,胃里的东西都倒了个干净。 可已经空无一物,却还是一下下作呕,那感觉真是死一般的难受,好像连肠子都能被吐出来。 张进泡了一杯热茶给我喝,我这才感觉好受些,人也总算清醒了一点。但随即,我又直觉得胸口闷得慌,连呼吸都困难。 “……好闷……”我靠在洗手间的门上,捂了下胸口。 “我也觉得闷,你干嘛把屋里的门关得那么死?都不通风了,我去打开。” 我猛地拉住张进:“不要开!不要打开!” 张进惊了一跳,好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我自己也惊了,那两处关起来的地方一过我的脑子,我就惊了。 “喂,你没事儿吧?”张进小心地问。 我摇了下头。 吐了一通后,胃里的确轻松了些,但脑袋还是沉得要命,还头疼起来,我不自觉地用拳头敲打起太阳穴。 “屋子里实在太闷了,干脆出去转转。”张进说。 我迷迷糊糊地没能理解他的意思,他便不等我同意,直接扶着东倒西歪的我下了楼。 张进把我扶到马路边的条椅上坐了好一会儿,我才觉得好受了些,只是依旧浑身乏力,不扶着椅背连坐都坐不稳。憋闷的感觉没有了,但一阵凉风吹过,却更加头痛难忍。 我侧靠在椅背上,半蜷着身子,双掌扶额,难受地喘起气来。然后我听到张进对我说:“我记得这附近有家药店,不知道这个点儿还开着没。你等着,我去看看能不能买盒止痛药。” 那是张进的原话,他本叫我在原地等他,可当时我整个人晕晕乎乎,根本没听明白他在说什么,见他跨着大步穿过了马路,还以为他要我跟他去什么地方,于是也踉踉跄跄地朝马路上走去。 我家楼下这条马路算不上大道,白天还能车多一些,到了深夜,过往的车辆就屈指可数了。我走到马路上时,也没有汽车驶过,只在恍惚中发现,一辆一直停在马路边的车忽然朝向我打开了车灯。 我的眼前一下子变得亮堂堂,朝着光亮照来的方向转过头去,那车灯十分刺眼,直射着我,让我睁不开眼。 过度的酒精和难忍的头痛让我变得十分迟钝,连汽车发动机的声音传入耳朵了都毫无反应。我一动不动地站在马路中央,对着朝我射来的越来越亮的车灯发呆。 恍惚中,我似乎什么也看不见了,只觉得那团橙色的光亮似乎将我全身都包裹住,裹得越来越紧,越来越压迫。随着那光亮传来的,还有越来越刺耳的轰鸣声…… 忽然,我似乎又听到了谁在拼命叫喊,那声音从光亮的包围中劈开一条缝隙传了进来。是谁呢?是张进吗?他在叫什么,好像在叫着:“走开啊——!” 随后,我感觉有一双手推在了我身上,那力气大得惊人,像一块巨石的撞击,把我整个人撞得向一旁飞了起来! 我的身体朝马路边飞出了好几米,那个把我推开的人也跟我一起飞了过来。在我即将倒地的瞬间,我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 ***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我似乎经历了一场梦游,怎么挣扎都醒不过来。等我再回过头时,摆在眼前的,已是惨不忍睹的场面! 我看到了张进倒地不起的身体,他爬在地上一动不动,左腿自膝盖以下,一片血肉模糊…… 那辆车停止了前进,缓缓向后退,前轮在马路上,划出了一道血红色的车胎印…… *** 我的神经被狠狠刺激,一瞬间就摆脱了酒精的控制,清醒了过来。我也明白了发生的事。 在我正要穿过马路时,那辆一直熄着火停在一旁的车忽然毫无征兆地向我驶来。张进还没有走远,也许他看到了车灯,也许他听到了车声,他发现了那辆车在向我靠近,但他怎么喊我躲开我都没有反应…… 那一瞬间,若他没有冲过来把我推开,此刻,我就已经成了车轮底下的亡魂…… *** 望着倒在地上缺了半条腿的张进的身体,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想站起来走到他身边,可全身每一处都僵硬得动不了,连喉咙都发不出声音。 然而,这场浩劫还没有结束,我听到了汽车引擎再次发动的声音。那车往后退了一段距离,停住了,然后前轮的车胎转向了倒在人行道边的我们! 仔细一看,那辆车的车牌竟被涂上了一层白漆,一个数字都看不见,所有的玻璃也都从内部贴上了挡光贴膜,把车中的人完全隐藏了起来! 这不是意外,这是谋杀!而且目标就是我! *** 意识到了危险,我咬着牙,撑着膝盖站了起来。 我向马路中央走去,把那车引向远离张进的地方。果然,那车的前轮跟着我的移动变换着方向,等我停在了马路正中央,就又是一声油门的轰响,迅速向我靠近! 我面朝着那辆向我驶来的车,双手紧握成拳,全身的肌肉绷到极致。 酒精曾让我意识模糊,此刻,却催化了我全身的力气,助长了我以命相搏的胆量!再加上愤怒,我的身体膨胀得快要爆炸! 就在那车快要撞上我的一瞬间,我向前一个跨步,一跃而起,跳到了引擎盖上,毫不迟疑地举起拳头,拼尽全身力气砸向车窗—— “砰”地一声,车窗破裂成了许多碎片,车灯的光线照进车里,驾车人的脸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了我眼前! 我至今都记得那张眼放凶光,仇视着我的狰狞面孔—— 廉河铭,那个高傲的人,竟真会恨我到这般境地,竟要亲手杀了我! *** 被我看到了脸,廉河铭猛地一个急刹车,把我狠狠甩下了引擎盖。 我摔在地上向前滚了好几圈才停下,但没有一分一秒的迟疑,立刻爬了起来。 不弄死我不罢休,我刚站起身,那车又向我撞来。我向一旁躲闪,他一转弯,撞在了路边的树上。他还不死心,调整好方向继续冲向我,半截车都开到了人行道上。但他操控的车尽管速度快,却不如我灵活,尝试了好几次,都被我躲了过去。 时大时小的引擎声和尖锐的刹车声,引起了附近区民的注意,有人从楼房里跑了出来。 廉河铭看到有人来了,怕被人看见脸,立刻把车灯调到了晃眼的程度,并且以最快的速度退回马路中央,猛地踩下油门,飞一般地逃离了现场。 我本有机会再次跳上车拦住他,当场擒下这个凶手,但我没有和他纠缠,我心里提心吊胆着的,是血泊中奄奄一息的张进! *** 我飞奔回张进倒下的地方。 从他左腿的断裂处,一直连到路中央,一道长长的血痕,鲜红得刺眼,像一把刺刀直捅在我胸口! 我几近崩溃,摇着不省人事的张进,一声声地喊他的名字: “张进——!张进——!……” 第三十五章 张进被推进手术室后,我呆呆地坐在走廊的条椅上。那时已是深夜,整个医院静悄悄的,除了医护人员进进出出,长长的走廊上,空无一人。 我的神志已经彻底清醒,但身上还明显散发着酒气。一闻到自己吐出的带着酒味的气息,心头就一阵厌恶,厌恶这叫人醉的酒,厌恶那个醉酒的自己! 我的这场爱情灾难本同张进毫无关联,他却成了最大的受害者。 我只要一闭上眼睛,那血淋淋的画面就会出现。我清楚地看到了,张进被车轮碾压而过的左腿,已经变成了地上一滩模糊的血浆肉泥,根本不可能复原。即便他能渡过此劫,也只能面对与拐杖相伴的后半生了…… 极度后悔的同时,我也开始思考这是怎么回事,廉河铭怎么突然就发疯了。他的做法,和当时的神情,就像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可是,他知道我的存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若是如此容不下雅林身边有别人,他早就该动手,何必等到今天? 这件事实在蹊跷。的确就在同一天,廉河铭在电话里恐吓了我,但这种明目张胆的恐吓,通常就只是恐吓而已,我真没当回事。而且他行凶时,大费周章地隐藏着自己,说明他根本不想暴露,又怎么会打那个漏洞百出的电话?要不是我打破车窗亲眼看见了他,我甚至都不会第一个怀疑他! 雅林究竟对他说了什么,会让他对我仇恨至此? *** 在急救室外等了一个多小时后,陶可可闻讯赶来了。 “海冰哥,阿进他到底怎么了?”陶可可一路奔来,气喘吁吁的。 事发之后,我联络了陶可可,但我只说了车祸,没有讲述更多细节。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陶可可,怎么向她讲那些残忍的细节。看她一脸担忧和害怕,我真是开不了口。 “阿进到底怎么了?你说啊!”陶可可急了。 “……” “他……他死了?”她自己把自己吓得一脸惨白。 “不,他活着……”我立刻安慰。 “那他到底怎么了嘛?” 我不得不把发生的事粗略讲给她听,陶可可听了,两行泪唰地就落下来,两手紧紧地抓着背包肩带,一声不吭。 “对不起,都怪我……”除了道歉,我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 天快亮时,张进终于被推了出来。 他还昏迷不醒,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被单,被单从左腿膝盖处凹陷下去,那凹陷明显得刺眼! 陶可可一手捂住嘴,神情呆滞,止不住地从推车旁向后退去,直到退到墙边,双腿一软,整个身子就哆嗦着瘫倒在了地上。 我顾不上被吓坏的陶可可,帮着医务人员把张进推进病房,安置在了病床上。 张进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但失血多过,还需输血,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他面色苍白地躺着,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生龙活虎,而被单显出的残缺的肢体,真让人不敢再多看一眼。 那么骄傲,那么得意的人,他要怎么面对…… 抬起头,我发现陶可可畏畏缩缩地站在门口,想进来又不敢进来。她靠在门外的墙边,只露出半边身子,一缩一缩地抽泣。 我走到门外:“你怎么不进去?” 她埋着头不停地哭泣,不看我,也不吭声,死死地抱着怀里的背包。 “进去吧,他要是醒了,最想看到的就是你。” 陶可可颤颤巍巍地走进病房,一步一步走到床边的椅子上坐下。她坐在那里,一直埋着头,一眼都不敢看病床上张进的身体,眼泪就不停地,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 我走出病房,开始思考该怎么应对这件事。 廉河铭的行为固然古怪,我猜不到具体的始末,却非常确定,这件事一定和雅林有关。可究竟有多少关联,她是不是真的要如此对我,我却只能亲口找她问个清楚。 我拿出手机找到雅林的号码,但刚要拨通又打住了。 此刻她不会同廉河铭在一起吧?这样贸然打过去,会不会一句真话都听不到? 我得找个她单独一人的时间,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来不及想出谎话。 我想到了萧姐,她同雅林一向走得近,说不定知道雅林的行踪。正好我现在就在医院,便去碰了碰运气。 *** 外科和心血管内科并不在同一个楼,我在办公室找到萧姐时,她还没听说张进的事。 “海冰?”她看到我很是吃惊。 许久未见,我本想对她微笑,却实在笑不出来,只好说了声:“你好。” “你好像脸色不太好啊。”萧姐走到我旁边,“哟,怎么一身酒气?” “哦,我……这些天喝多了酒,有点儿不舒服,来打个点滴。”我顺着她的话说,也顺便解释了我为什么会在医院,为什么从头到脚看起来那么邋遢。 萧姐愣了一下,然后点了个头,没问我为什么喝多了酒。看来我和雅林已经分开的事,她是心知肚明的。 “你稍等,我一会儿开个朝会,完了就带你去打点滴。”萧姐以为我是来找她帮忙的。 “不用了,我已经打过点滴了。” “那,你来找我……” “是这样,我有几句话想当面跟雅林说,但我不知道她现在会在哪儿,是不是一个人。”我问得很直接。 萧姐抿起嘴角:“这样啊,那你直接给她打电话不就行了?” “不行,她知道我要找她,肯定会躲着不见。” 萧姐叹了口气,想了想,说:“好吧,老躲着也不是个办法,我告诉你。河铭中学这几天开学了,她又回去上课了,你去那里一定能找着她。” 这倒让我很吃惊,雅林又回河铭中学上课去了?她还真是喜欢教书呢。 *** 回想起来,许多次,每当我失去雅林的消息许久之后,总是在河铭中学再度找到她。好像只要我一离开她的生活,她就会回归到那里。而每次在那里找到她,每当她和那群学生在一起,她的神情就会那么清澈,清澈得似乎她整个人从来都不曾变过。 这一次,也同样,当我又一次在河铭中学找到她,看到她站在那个讲台上时,映入我眼帘的,又是那个很久以前初遇时,一尘不染的形象。如今,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个复杂多变、前后不一的雅林了,在做了那些狠事后,她为何还能好似一切都不曾发生一样,在那群天真的学生面前露出那样一张干净的笑脸? 我没有耐心等到她下课,就在那课堂之中,一把推开了教室的门!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已是我最后一次,看到站在讲台上的雅林了…… *** “哐!”的一声,教室门猛地弹开,砸响了门背后放置的物品。整间教室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无数双眼睛朝门口这个不速之客看过来。而我,只是微微抬起眼皮,瞥向了一脸惊讶望着我的雅林。 雅林手中还握着半截粉笔,正要在黑板上写些什么,忽然听到声音,转过头看到出现在门口凶神恶煞的我,整个人都呆住了。 我一言不发,三两步走到讲台上,抓住她的胳膊就把她往外拉。 她毫无准备,也无法挣脱,踉跄着被我拖拽至门口。 教室里一片哗然,有些学生站了起来,还有人在喊:“放开罗老师!” 快被我拉出教室时,雅林抓住门框喊了一声:“等一下!” 我停了一刻,但抓着她的手一点没放松。 “你们先上自习,我很快就回来。”雅林对学生们交代。 她没有叫我住手,也没有向学生求助,好像我的行为虽然无礼强横,却不足以让她感到惧怕。 她是放心我,还是心里有数? 我拽着雅林,大步流星地把她拉到河铭中学后门的巷子里。那里鲜有行人,十分安静,是个说话的地方。 大概是我拽得太用力,松开手后,她的胳膊都红了一块。她揉着胳膊,怯怯地看着我。 我一脸阴沉,用一种审视般的眼神盯着她。 清晨的阳光原本十分柔和,但我们之间的空气却凝固了。 “你……你怎么了?”她问得小心翼翼。 我全身都透着邋遢,混杂着未散尽的酒气,衣服上还满是尘土,她有些诧异。 我没开口,依然那样盯着她。 “你……”她更小心了,“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找你?” “是……是出了什么事吗?” 我微微眯起眼,对着她一脸无辜的样子,质问道:“你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她不解地摇摇头。 我目光一沉,道:“廉河铭要杀我,你知不知道?” 雅林惊讶万分,睁大了眼睛,没听清似的回问:“他……要杀你?” “你一点儿都不知道吗?” “真的?他真要杀你?” “呵……”我冷笑一声,“我是无聊到会开这种玩笑的人吗?” 雅林有些懵,她把脸转向一边,好像在努力思考、回忆着什么。然后她又打量了我这一身的尘土,还有膝盖处磨破了的裤腿,不可置信地问:“他……他做什么了?” 她看起来是真不知情,于是我微微收起了瞪着她的凶狠的目光,对她讲述了发生的事。 “昨天晚上,张进陪我喝酒,我喝多了,下了楼。结果廉河铭居然开着一辆车直冲冲地就向我撞来!要不是张进把我推开,我当场就死在那儿了!可张进为了救我一条腿都没了,现在还躺在医院昏迷不醒!” 雅林怔怔地望着我,不自觉地摇着头,嘴里小声念叨:“怎么……怎么会……” “廉河铭到底想做什么?他什么都没有跟你说过吗?”我开始把这件事同雅林分开。 “他……”雅林闭上眼睛,神情看上去很痛苦,也很焦虑。然后她摇摇头,带着怀疑反问我:“你怎么确定是他干的?” 我怔了一下。 她的第一反应竟是质疑我,维护廉河铭! 我抬起被车窗玻璃划伤的手给她看,冷冷道:“这只手打碎了驾驶座前方的车窗,我亲眼看到了廉河铭!他那张脸,我死也不会忘记!” 我仇恨的目光逼得雅林向后退了两步,靠到了巷子一侧的墙上。 “廉河铭为什么要杀我?”我进一步问。 她没有再反驳我了,只是摇头,眼圈有些微红,右手死死地握着被我拽红的左手腕,紧得整个手腕都发白。 如果这事真同她毫不相干,她为何如此紧张? 我再问:“如果你知道些什么,可不可以告诉我?” 雅林抬起眼睑看了我一眼,正想说什么,又突然语塞,把话吞了回去。 本以为这件事真可以同她撇清关系,但她突然的畏缩,让我的怀疑悄然升温。 我向前迈了两步,逼近她,像一堵墙一样挡在她面前。她被这气势压得喘不过气,想后退,又退无可退。 我低下眼皮冷冷地盯着她,语气低沉而有力: “告诉我,这件事同你有没有关系?” 她低下头去躲开我带刺的眼神,咬着牙不开口。 “说啊!”我冷不丁地一声吼,“给我个答案!” 她吓了一跳,全身一颤,呼吸都急促了些。她的语调怯生生的,一字一句都吐得生硬: “当然没关系……我又不知道……他会那么生气。” 我十足震惊! “什么意思?”我的话语越发冷酷。 “我……我以为……他只会骂你一顿……” “你……!”一股怒火从胸中冲出,“你对他说了什么?” 雅林又不开口了,双手用力拽着胸前的衣襟,用力得连指甲都快埋到皮肤里去。 我一手握住她的肩:“你怕什么!敢在他面前说,就不敢让我知道吗?” “我听见……他昨天……给你打电话了……”又是那种生硬的语气,“我以为,他骂两句,就解气了。我也没想到……他会……” “所以呢?” “我……我没想害你的……” “别扯这些没用的!在他面前怎么说的,一五一十再说一遍!” 雅林闭上双眼,紧皱着眉,似乎在做最后的决断。然后,她用一种漠然的语调,珊珊开口: “我跟他说,我瞒着他我受伤的事,是怕他去找赖盈莎报复,毕竟是对他好过的人,不想他们反目成仇。 我说,是因为你救了我,我又害怕赖盈莎再来害我,才躲到你那里的。后来我的伤好了,本来想去找他的,可是……可是你却喜欢上了我。 我说,你对我有恩,我不能过河拆桥,就答应了你。我怕他知道了会难过,没敢告诉他,可没想到被赖盈莎揭穿了。他知道后,让我不要再回你那里,我就说我很苦恼,很矛盾,又想回到他身边,又不忍心离开你让你伤心。我没有答应他,结果他认为,让我陷入两难境地的罪魁祸首就是赖盈莎,一怒之下,就替我报了仇,毁了她的脸,逼疯了她。他答应给我一些时间来慢慢跟你告别,所以我那天还是回去了。 昨天,他发现我已经搬回公寓,觉得时间太短,怀疑我没有跟你说清楚。我就跟他说,是因为你发现了我和他还有来往,认为我对你不忠诚,很气愤,就把我……强行地……那个……我很害怕,那之后就从你那里逃了出来。 我知道这么说他肯定会生你的气,我只是想让他相信我跟你已经一刀两断了,我以为他就是骂你一通,最多……最多叫几个人揍你一顿,我也没想到,他会气得要杀人……” 从来没从雅林嘴里听到过那么长的一席话,但这破天荒的第一次,却听得我心头滴血! 诱导廉河铭残害赖盈莎,让廉河铭相信她对我只有报恩之意,所以她顺利地回归了。编造我因妒忌而□□的戏码,所以廉河铭才对我恨之入骨! 这么一大席龌龊事,还能讲得轻描淡写,毫无愧疚感可言。雅林,你还真是毫无底线! “你不知道他会杀人?”我的脸已经像铁一样僵硬了,“赖盈莎不过划了你一刀,还是个跟廉河铭有好几年情分的女人,而且你那时候脸都已经好了,廉河铭还是能气得把她害成那样!而我是谁,一个他的眼中钉,你跟他说我□□了你,他会做什么你猜不到吗!” 雅林应声哆嗦,但她却不再说话,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表情也深深藏在了阴影之下。 面对这个面目清秀却内心糟粕,深爱过却最终失望透顶的女孩,我最后的耐心已荡然无存! 记不清那一刻是怎么动了念头,一股怒气冲上来,我忽然就举起了右手—— 就在那个安静的巷子里,那个我们第一次遇见的地方,我毫不手软地将一个巴掌甩在了她脸上! 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扇人耳光,“啪!”地一声,清脆,响亮! 我打得狠,那股力量让雅林顺着墙就倒了下去。 她一只手捂脸,一只手撑地,倾着身子,斜倒着。长长的头发垂下来,完全遮住了脸。 她一句话都没有再说,也没有哭,就那样呆呆地蜷缩在墙角——仿佛,她心里明了着自己将会面对的后果。 静静的巷子里,那一声脆响来来回回地飘荡,就像一声悠长的丧钟,为这场来得浩浩荡荡,最后却如笑话般收场的爱情送葬…… 从此,不止是情分已断,更是恩义已绝!不止是形同陌路,更是恨之切切! 一记耳光后,我转身就走,连看都没再多看她一眼 ——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想看到她了! 第三十六章(1) 长长的柏油路静静地伸向远方,稀疏而昏暗的路灯排列成两行,模糊地呈现出道路的轮廓,两旁的树木随着夜风摇晃,沙沙作响。在这空气中夹杂着寒冷湿气的深夜里,我朝着工地的方向一步步走着,怀中的林林,哭累后已经睡着了。 一辆卡车从身边驶过,发出一声突兀的鸣笛。林林被这声音吵醒,睁开眼左右看看,倒也没有哭闹。 “林林,冷不冷?”我把林林抱得更紧了些,怕她着凉。其实我已经把她包在了外衣里面,吹不着风应该是不会冷的。 但林林没有回答我,出奇地安静。 “林林呀,以后记住啊,除了爸爸和萧阿姨,其他的叔叔阿姨不管跟你说什么,都不能跟他们走,给你好吃的好看的也不行。记住了吗?” 林林嘟起小嘴,一副被批评后委屈的样子。但其实我的语气一点都不带批评的味道,平和中还带着些温柔。她是真被那帮人吓到了吧,到现在还心有余悸。 “爸爸我饿了……” 微风中,我仿佛听到了林林微小的声音。那稚嫩的声音像一声清脆的铃铛,飘进了我的耳朵。 我似乎听到,林林在叫我“爸爸”…… 我愣住了,不由得停下脚步:“林林,你刚才,叫我什么?” 林林一直用双手抱着我的脖子,头枕在我的肩上,这时她又把头埋在了我的衣服里,闷着声音再说了一遍: “爸爸我饿了。” 一时间,我竟不知该如何作答…… 从萧姐那里接过林林,也快有半年之久了,林林跟我总是很生分,从来不叫我爸爸。我本没有在意,心想等孩子再长大些,再懂事些,总会好的,甚至就算她一辈子都不认我,我也毫无怨言。 可她怎么突然就愿意叫我了呢?在她的逻辑里,是不是真的以为如果她肯叫我一声,那些坏人就不会把她带走了呢?还是,在她找不到我时,在她害怕时,想起了我来,变得依赖我了呢? “好,那咱们走快些,回去就有东西吃了。”不知怎的,说这句话时,我的声音略微有些哽咽,鼻子也有些酸 ——那是这几年来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死一般寂静的心,似乎有一根弦被拨动了…… *** 从河铭中学回到医院时,张进已经清醒了过来。 我推开病房门,陶可可正坐在床边,手拽着床单,红着眼一言不发。而张进,虽然睁着眼睛,但双眼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也空洞得可怕。 一向嬉闹不停的两个人,此刻却都像木偶似的。 听见推门的声音,陶可可抬起头来,看到是我,立刻站起来,那表情就好像是终于等到了救星一样。 我慢慢走到张进床边,小心地叫了他一声:“张进。” 他没有反应,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看他嬉皮笑脸惯了,突然这副模样,我一时间卡了壳,安慰、忏悔、或是感激,都开不出口。 这时有人来敲门。 站在门口的是两个身着警服的人,他们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张进,便亮出工作证说明了来意:“昨天晚上有人报警,称有人驾驶一辆无牌照车故意伤人,我们是来做调查的。这位就是受害人吗?” 他们的话是冲张进问的,但张进没有回应。于是我接过了话:“我也是当事人,我知道昨晚的情况,我跟你们做调查。” *** 我跟着两名警察跑了一趟。 我会把整件事情和盘托出,包括我看到的凶手的脸。张进这仇,非报不可! 至于雅林,不管她算不算罪魁祸首,毕竟下手的人不是她,我可以不针对她,但无论指证廉河铭会给她带来什么影响,我都不会有顾虑。对雅林,我已经仁至义尽。 我把昨晚发生的事从头到尾仔仔细细讲了一遍,警方已经在一大早就对现场进行了初步勘查,对情况有了一个大致的判断,我的讲述同他们从现场获得的信息正好吻合。但在我说到凶手正是鼎鼎大名的大老板廉河铭时,他们却表现出了惊讶。 “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他们问。 “廉河铭之前收过一个义女,前一段,我处了一个女友,正好就是她。我以为他们只是义父女关系,没想到其实是表面父女实为情人,结果惹怒了廉河铭。” “所以依你看,动机是因情生妒?” “对。” “那这个女的参与作案了吗?” “……”我哽了一下,还是回答,“没有。” *** 配合完调查,我又回到医院。时间已是入夜,我刚出电梯,就看到陶可可一个人趴在楼道尽头的栏杆上哭。 “你怎么不在病房?”我问。 她泣不成声:“海冰哥,怎么办,阿进完全傻了。呜……他从……他从醒过来就一句话都不说,我怎么求他都不理我,医生护士来给他看伤……他也不理。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陶可可哭成了个泪人,双手不停地抹着眼泪。 看来,张进已经垮了。 “我去看看他。”我向病房走去。 张进依旧呆滞地望着天花板,面色有些惨白,一只手插着针头输着血。 我坐到床沿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开口:“刚才去做了笔录,昨晚的事,我都说清楚了,他们会去调查的。” 张进的目光转向了我。事情的真相,他总归是有兴趣的。 我接着说:“你放心,咱们有线索,一定能查清昨天的车祸。” “车祸?”他开了口,声音沙哑,语气却很肯定,“那车明明就是冲你去的。” 他果然清楚那不是一场简单的车祸,其实,他才是第一个察觉到了杀意的人。 我默认了。 “谁要杀你?”他眼里泛起一股冷意。 “廉河铭。” 听到这个答案,张进起初有些懵,然后慢慢明白过来,冷冷地说:“又是为了罗雅林。” “对不起……都怪我……” 张进看着我,许久都没有开口。 他那时的眼神极其复杂,悲伤中,流露出一股深深的怨恨!是怨恨廉河铭,怨恨雅林,还是怨恨我? 他曾无数次地告诫过我,远离雅林,我却一直沉浸在自己的情感里,固执地认为那只是他对雅林的偏见。我要是早听他的,不那么感情用事,不那么天真愚蠢,又何至于被骗到如今这步境地,更不会连累他至此! 张进一定是怨恨我的吧…… “姓廉的是什么人,公安局能动他?”沉默许久,张进把话题继续道。 “我亲眼看到开车人是他,昨晚后来现场还有其他人,还会有人看见了的。” 他露出怀疑的眼神:“这样就能定罪?” 我也知道没那么容易,但这场对抗注定是要硬抗到底了。于是我肯定道:“我会尽全力去找证人和证据,一定会让凶手付出代价!” *** 几天的治疗下来,张进的状况已经稳定。截肢的创面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愈合,但已经基本排除感染风险了。 但那几天,我没能抽出空闲去调查现场和查访证人。几天来,张进身边都离不开人,不止照顾吃喝拉撒,时常还需要协助治疗,帮忙搬动、挪位、按摩等。而陶可可几乎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没见过这些,每一样都能把她吓着。仪器上的指标一出现问题,她就会慌乱地喊怎么办怎么办,一看到张进没了的半条腿,又会直掉眼泪。别说帮张进换一身衣裤,就是让她闭上眼睛帮忙挪一挪腿,她都不敢。她总是在一旁看着,看着我和医生护士们忙上忙下不知所措,也总是哭个不停,一双眼睛就没消肿过。 虽然这一切都是因我而起,我没有资格去埋怨他人,但有一次实在忙不过来,情急之下说了陶可可几句重话,她就跑到病房外大哭了一场。 于是那几天,我真是一步也离不开医院。 张进的性情,同从前相比,已然是大相径庭。少言寡语,神情呆滞,没有一丝笑容。他没有他自吹自擂的那般无所不能,不过是个普通人,承受不了这个。 陶可可唯一能做的,无非就是偶尔陪张进说上两句话,只要有空隙,我都会离开病房让他们说说话。但张进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滔滔不绝地讲新奇故事,来哄陶可可高兴了。而张进不说话,陶可可就更找不到话,于是他们之间,竟也常常出现相视无言的状态。 只是对于陶可可,张进似乎全无要求。他从来没有叫陶可可为他做过什么,也从来没有抱怨过一句。在听到我对陶可可说了重话之后,他还偷偷对我说:“你别那样说可可,她做不来这些的。” 不知为何,张进说这句话时,眼里的悲伤,特别深重。 *** 那几天,案子的调查情况,我都只能通过电话才能打听到。整个调查,出人意料的一筹莫展。 廉河铭驾驶的那架无牌车,后来被废弃在了城郊的一个小水泊里,通过和现场找到的玻璃碎片比对,以及车胎上的血液反应,都能确定是同一辆车。但车上的痕迹被人刻意消除了,加之在水里泡了一整天,警方并没能找到同嫌疑人相关的直接证据。 而追查那辆车的来源,却发现那只是辆二手车市刚刚报废,正待拆解的废车而已,同河铭公司扯不上半点关系。 另外,当天晚上在场的旁观者,也就是周围居民楼的住户,警方也都一一问过话,即便是当天跑出来围观的人,也没有一人看见了凶手的脸! 真可谓一场完美的蓄谋,怎么开头怎么收场廉河铭早就计划好了,若不是我当时脑子一热打破了玻璃,恐怕他连嫌疑人的位置都坐不上。 这件事比想象中的还要艰难,对手是个大人物,就是找到破绽都不一定扳得过,何况找不到。 这个案子,怕是要很费一番工夫了。 *** 那些天,我几乎每天都会去一两次医院的食堂,但我不会在那里停留,买好就走。有一天,却在那里碰到了萧姐。 那时我已经买好饭菜准备离开了,听到有人叫我,回头一看,发现萧姐正向我走来。 “你朋友的事,我听说了。”她脸上写着同情。 我明知故问:“你听谁说的?” 她就撇撇嘴,也不绕弯子,似笑非笑:“还能有谁?” 萧姐的语气很克制,像是不敢跟我开玩笑似的,顿了顿后,又说:“没想到,居然发生了这样的事。” 我没有接她的话,沉默了。 和萧姐之间本没有任何不快,可她和雅林实在走得太近,看到她我总会联想到雅林。而如今一想起雅林,心里就像被泥浆堵住了一般,憋得慌。 “你们……打算怎么办啊?”萧姐竟突然如此问。 雅林已经被划入了和廉河铭同在的敌对阵营,萧姐跟雅林走得近,这么一问,我的警惕心一下就活跃起来,不自觉地对她露出了敌意:“怎么,是在帮她打听吗?” 萧姐很惊讶,但她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好似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又开不了口。 是我太惊弓之鸟了,雅林是雅林,萧姐是萧姐,关系再要好,也各是各的人,不该混为一谈。 “没什么事,我就先去送饭了。”我转身要走。 “好。”萧姐点点头,没有留我,但她紧接着又说,“海冰,我是想说,在治疗上有什么需要,可以来找我。外科的医生我还是有几个熟的,有什么不周到的,解释得含糊的,我可以去打声招呼。” 直觉告诉我,萧姐刚才欲言又止想说的并不是这些。但我没有精力纠结于此,她愿意帮我一把,不管是大忙还是小忙,我都感谢她。 第三十六章(2) 张进入院一周后,来做过笔录的两名警察再次来了医院。同警方的联络一直由我保持着,而我并没有向张进讲述太多细节,他只知道调查并不顺利。当时,正是午饭时间,陶可可刚盛好饭菜准备递给张进,就响起了敲门声。 “这次来,主要是想再详细确认一遍事发当晚的情况。”警察开门见山。 还有什么没讲清楚的吗?我有些不解,但还是回答:“好,我跟你们去。” 他们却说:“不必,只是有针对性地问几个问题,不会太久,在这里就可以。”然后他们首先询问了张进,“这位张先生也同为当事人吧?” “对,是我看到那辆车朝他撞过去的。”张进用手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但你并没有看到开车人是谁对吧?” “没有。” 他们又转问我:“冷先生,你确定你看到的开车人就是廉河铭吗?” “我确定,一清二楚。”他们这么问,我心里隐隐地感觉到事态要生变。 “根据我们的调查,目前除了你一个人指认以外,没有任何证据或者其他证人可以证明当晚驾驶那辆车的人就是廉河铭。而根据廉河铭本人的说法,他承认就在同一天,曾经在电话中恐吓过你,但他当晚一直在河铭公司处理业务,直到第二天清晨才离开,根本没有到达案发现场的时间。” “他当然不会承认!凶手的话怎么能信!”张进语调高了起来,他指着我说,“廉河铭跟他有过节,你们去调查那个叫罗雅林的女人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那位罗小姐,在上次笔录之后我们就已经询问过了。” “她怎么说?”我马上问。 “根据她的供词,事发当天,她和廉河铭的确见过面,但时间是傍晚,六点左右就分开了。那之后,他们之间并无联络,所以她并不清楚那之后廉河铭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这倒让我松了口气,至少雅林没有编造证词来为廉河铭开脱。如果她真要帮廉河铭作伪证,那我再不情愿,也不得不和她对抗了。 “但我们的确找到了证人,得到了明确的证词。”警察继续道,“当晚,河铭公司正在赶工一个项目,好几名高层都留在公司彻夜未归,他们都可以证实,廉河铭的办公室通宵亮着灯。并且其中有一名高管曾在凌晨12点左右,到廉河铭的办公室,就业务问题同他进行过接近一个小时的讨论。如果这段时间廉河铭仍在河铭公司,他是不可能到达现场的。这位证人的证词足以证明廉河铭本人在事发时间,并不在现场。” 病房里的空气突然停止了流动,我和张进都哑然了。 这怎么可能?廉河铭明明就坐在那车上,怎么可能在河铭公司?我绝没有看错,那张凶神恶煞的脸,那么清晰地印在了我的视线里,绝无半点差错! 余光中,张进向我投来又惊又疑的目光。 “不可能!”我坚决否认,“我看得清清楚楚,开车的人就是廉河铭!百分之百!河铭公司的人绝对没有说真话!” 两名警察对视了一下,做了个简单的眼神交流后,对我说:“冷先生,你之前说过,当晚你之所以差一点被车撞上,是因为你饮酒过度造成意识模糊,我们怀疑,你很可能并没有看清开车人的脸,或者那个人同廉河铭相似,但由于你和廉河铭之间有宿怨,他还刚好在几个小时前恐吓过你,所以你潜意识里就认为那个人是廉河铭。” “不!我之前的确意识模糊,但张进倒下后,我就清醒了,那之后我一直、完完全全是清醒的!” 警察思虑了片刻,还是露出遗憾的表情:“虽然这件事还需要继续调查,但就目前的状况来讲,很抱歉冷先生,在证言有冲突的情况下,有醉酒嫌疑的人所提供的证词,是很难被采纳的,希望你有心理准备。” 我手心都在冒汗,这唯一的线索都可以被动摇! 张进睁大了眼睛望着我,他眼里忽然布满血丝,慌乱又恐惧。我知道,他特别害怕这桩案子会没有结果,怕自己白白失去一条腿。 我也怕,若不能找廉河铭讨个说法,我能拿什么来向张进交代?而且天知道这个凶手没能得逞,会不会还有下一次谋杀!不让廉河铭得到惩罚,我和张进岂能安宁? “谁是那个证人?”我问。 警察回答:“我们了解到,你也曾在河铭公司供职过,那你应该认识这位高管,他叫宋琪。” 宋琪!原来帮廉河铭作伪证的人是他!他们之间难道没有因为雅林而变得疏远吗?为什么还对廉河铭这么忠心耿耿,冒着风险去保他呢? 我还在思考宋琪为何会如此做,张进就忽然情绪激动地吼了起来:“宋琪!假的!那狗日的说的都是假的!”他奋力把身子往前挪,额上青筋凸起,一条条地布开,“那狗日的就是一条走狗!廉河铭的走狗!他做不了证人!绝对做不了!” 陶可可惊得怔怔地望着张进。 “张先生,您先平静一下。”警察道。 但这却是反效果,没有得到认可,张进更加火冒三丈,破口大骂道:“你们他妈的怎么不去查啊?宋琪跟廉河铭干了多少年了你们查过吗?廉河铭还放过话要收他做干儿子,自家人的,懂吗?他们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他说的话你们也信?全他妈都是放屁!” 他歇斯底里,内心却其实恐惧得要命,紧抓着床单的手都在发抖。 “你他妈的说句话啊!”张进见我没有搭话来支持他,又扯着嗓子对我吼。那时的他就像发了疯一样,瞪着我的目光凶狠得要把我生吞了一般:“你不也知道的吗?那两个狼狈为奸的狗东西,连女人都可以共享!” 他的话越来越难听,但无论他说什么,我都不会还一句。而此刻,比起揭穿宋琪的伪证,我更担心他的状况,想说点什么来安抚他,可刚喊出一声“张进……”就立刻被他打断: “老子说错了吗?” 他以为他骂了雅林,所以我开口的目的一定是想为雅林辩驳,他对此愤恨极了,一个字都不许我说。 陶可可呆呆地站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 警察发现场面有些失控,情绪过激的受害人他们大概是见多了,并不跟张进较劲,简单交代了几句,就速速离去了。 警察走后,病房里的气氛本该缓和一些,但张进已经彻底无法从那种状态中平静下来了。他双手用力地抓着床单,双眼怒视着警察离去的方向,止不住地喘气,咬牙切齿,连陶可可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阿进”,都像没听见一样。 “你别急,我会想办法的。”一时间,我也不知道什么样的话才能安慰他了。 “你能有什么办法!都这样了!”他绝望地看向我,红着一张脸继续吼,“你不是把车窗都打破了吗?你怎么不把那狗日的当场拦下来?你凭什么放走他!” 这几天其实我也后悔过,当时没把廉河铭从车里逮出来当场揭穿,竟带来了这么大的变数。可那个时候,张进身下一大摊血,场面惨烈,我连他是不是还有气都不知道,就算再来一遍,我也不会把那点宝贵的时间用来跟廉河铭纠缠。 我尽量平和地对他说:“我肯定先救你啊。” 本以为张进多少能理解,没想到这句话成了火上浇油:“老子用你救?”他暴怒,右手握成拳头欲向我砸来。但他手背上还埋着针头打着吊瓶,一个大动作没打着我,却把挂着吊瓶的支架顺势带倒—— “哐当——”一声响,金属支架狠狠地砸在了地板上! 那支架本来立在陶可可面前,突然倒地,又发出巨大的碰撞声,把陶可可吓得尖叫起来,手中端着的饭盒一下翻落,饭菜洒了一地。 气氛变得更加紧张,张进的狂暴再也控制不住,根本不管手上是不是还插着针头,疯狂地想要攻击我。 我下意识控制住他的右手,阻止他扯着针头乱动,他便用左手和还能用的一条腿拼命地反抗,任我怎么劝都不听,嘴里还不停地骂:“你他妈的!老子就不该救你!救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有什么用!” 陶可可吓得抽泣不止,浑身都在抖。她颤颤地说了句:“我……我去拿拖把……”就捂着嘴跑了出去。 张进手背上固定针头的胶布被扯松了,针头从血管脱出,手背很快凸起一大块浮肿。吊瓶被摔在地上失去了水压,血液顺着导管倒流出来,把半根导管染成了鲜红色。 张进一边挣扎还一边喊叫,整个人就跟疯了似的。我只能制住他,无法抽身去叫人,幸好病房里不寻常的响动招来了巡察的护士,否则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张进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什么话都听不进去,无奈之下,只能听取医生的建议,强行控制住他,给他注射了镇定剂。 等张进终于在药物的作用下安静睡去,病房才又恢复了平静。 但我久久不能平静下来,自责、无奈、担忧,像千斤重的石头一样压着我。从来没见过张进这副模样,他骂我不是因为怨恨,而是这场打击,他扛不住了…… *** 在病房里等了许久也不见陶可可回来,她出去时说去拿拖把,虽然那只是逃离的借口,但过了这么久,张进也安静了,她总该回来了吧。 病房里弥漫着的饭菜味道太刺鼻,我不得不自己去找拖把。但我走出去后,又在走廊的栏杆处看到了哭泣不已的陶可可。 “张进已经睡了。”我说。 她点点头。 “你不去看看他吗?” 她低下头去,吞吞吐吐道:“阿进……阿进的衣服……没带多少过来,我回去……回去拿……” “哦,好。” “我的……背包,在里面,你能帮我……拿出来吗?” 我愣了一下:“你自己去拿不是更快吗?我现在要去拿拖把。” “我……”她又呜咽起来,“我不敢去……” 我没有为难陶可可,答应打扫完病房还拖把时,把背包带给她。 陶可可从我手上接过背包时,除了谢谢什么都没有说。她紧紧把背包抱在怀里,两行泪又落了下来。然后她转身离去,在长长的走廊里,一步步朝电梯的方向走。她的脚步不快,不停地被人超过,身体也因抽泣一下下抖动。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好像在留恋着什么。 *** 张进昏睡了四个多小时,醒来时天都黑了。 不知是睡眠让他平复了情绪,还是镇定剂的药效还没有完全散去,他醒来时,完完全全安静了下来。 他的脸又恢复了之前那般面无表情,两眼无神地睁着。他左右看了看,发现陶可可不在,问我:“可可呢?” “她说回去给你拿衣服。” 张进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悲伤的神情。然后他喃喃自语道:“是我不好……吓着她了……” 我没应声。 “她走了多久了?”他望了望窗外,又问。 “得有三四个小时了吧。”算算时间,陶可可该回了。 “天都黑了,女孩子家,不安全,你帮我去接她。” *** 我便去了一趟张进家。 我到的时候,陶可可还没有出门。她没想到我会来,有些惊讶。我告诉她张进叫我来接她,她没应声,只呆呆地站着。我见客厅的沙发边立着一个拖箱,以为那是她收拾好的张进的衣物,便伸手去拿。 “那是我的箱子……”陶可可小声说。 “那张进的东西呢?” 她摇摇头,环视了一周整个屋子,又把拖箱拉到自己跟前,长呼了一口气,对我说:“海冰哥,我……要回学校了……不去医院了……” 我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我今天回来,是想给阿进拿衣服,可是……”陶可可带着哭腔说,“可是在阿进的衣柜里,看到了……看到了别的女生的东西……” “……什么东西?” “……内衣,内裤,还有……一些别的……藏在最底下。他说过,我是他的第一个女朋友,原来,是骗我的……” 我盯着陶可可,但她的目光却躲着我,飘忽不定。 我已经听明白陶可可想说什么了,原来张进的悲剧,还远不止一条腿…… 陶可可在这里住的时间不短了,我就不信她今天才发现那么点东西,她要真在意,早就跟张进闹了。这么简陋的谎言,这么拙劣的演技,一拆就穿。 真正的理由显而易见,她是真的承受不来,真的做不到。对她来说,眼前这个局面,除了逃离别无选择。这最后的眼泪,根本不是委屈,全都是对张进的歉疚吧…… 我脑中闪现出张进这些天每每提到陶可可时,眼中流露出的悲伤,他太了解陶可可,恐怕早就猜到结局了吧…… 我无法帮张进挽回,也没有去揭穿陶可可。我唯一能做的,只是帮张进澄清一句:“可可,他没有骗你,你真的是第一个。” ***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陶可可,那天之后,她永远地消失了。她是肿着一双眼睛从张进家离开的,于是时至今日,我对陶可可最深的印象,不是她跟张进你侬我侬时那张幸福的脸,而是在断了腿的张进面前,畏缩到除了哭就一事无成的懦弱样…… 在我返回医院,沉默着把陶可可留给我的钥匙交还给张进时,张进呆呆地望着我手里的钥匙,许久都没有接过去。 我看到他眼圈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但他紧紧地咬着牙,睁大着眼睛,没有让眼泪掉出一滴。他一句话都没说,甚至没问陶可可走时说了什么。他是不敢说话吧,任何一句话,一说出口,眼泪就会夺眶而出…… *** 何止是再没见过陶可可,自那天起,我甚至再没从张进口中听到过“可可”二字…… 张进说过,陶可可那样一张白纸的单纯女孩很好,心无旁骛,一心一意。张进愿意做她的天,替她遮风挡雨,让她永远都不必在这浑杂的世界中磨砺。 结局未必不能如他所愿,只不过如今的现实,恰巧呈现出了另一种结局。 想让陶可可永远做个天真女孩,那张进就必须永远都是那个张进,永远不能倒下!一旦倒下,陶可可将没有力量帮他撑住。 可是,谁能保证这一生都顺遂呢…… 第三十七章(1) 一个清晨,随着一阵敲门声,一个久违的身影出现在了病房门口 ——苏也,拎着一个旅行包,风尘仆仆地站在我面前。 “萧护士长告诉我张进出事了,说你在医院照顾他,我就赶回来了。张进在里面?”苏也焦急地问。 我点头,让她走进了病房。 自上次苏也回来办手续见上一面后,又过了半年之久了吧。这半年来,我们没有任何联系,就像两个已互不相干的旧识。 “哎呀,怎么搞成这样了啊?”苏也看到躺在床上的张进,不由得叹了口气。 张进看了一眼苏也,脸上漠然的神情毫无变化。 自陶可可走后,他的话就更少了,除了回答医生的例行询问,几乎不和我讲话。但他有时候突然想说话时,又会在那一小段时间内,神经质地滔滔不绝,而且句句带刺,散发着对周围所有人所有事的不满。他成了一只可恶的刺猬,逮上谁就扎上一根刺。 他也不愿意见其他人,长慧里同他常有来往的人都知道了他的遭遇,但他却拒绝了所有人前来探望的好意,包括顶头上司杜经理。此时对苏也,看样子也不愿理睬。 “海冰,到底怎么回事啊?”苏也回过头来问我。 看来萧姐并没有把来龙去脉告诉她,我也不想说得那么详细,敷衍了一句:“是我差点被车撞,张进把我推开,才受伤的。” “是你差点被撞了?那你没事吧?”苏也惊讶地打量起我来。 我摇摇头。 “你怎么不敢说明白是谁要撞死你啊?”张进突然插话进来,语调带着讽刺。 苏也有些懵,看看张进,又看看我。 我已经听习惯了这种口气,并不惊讶。但我不回话,张进却继续挖苦:“哼,不知死活的东西,非要去招惹人廉大老板的马子,被整死都是活该!” “啊?廉大老板?河铭公司那个?”苏也疑惑。 “要不是他得罪了人家,老子也犯不上受这罪!色字头上一把刀啊。”张进冷笑了两声。 这已不是他头一回骂我了,每次,我都只是默默地听着,从不还口。 但苏也听得不明不白,想要一探究竟:“你说什么……马子……谁呀?” “还能有谁?罗——雅——林呗!哼,就是鬼迷心窍,钻到人家石榴裙底下出不来了!” “啊?”苏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罗雅林不是跟的那个叫宋琪的吗?怎么又扯到河铭公司的头头儿身上去了?” “哈哈——问得好!”张进大笑一声,撑起身子,摆出一副要慢慢道来的样子。他这是存心要在苏也面前洗刷我一顿吧:冷海冰你这个犯贱的家伙,好好的苏也你不要,非要去高攀人家,现在被收拾了吧。 张进逮到什么由头非要发挥一番时,阻止是没有用的,就是求他口下留情,他也只会变本加厉。他那一口损人的口才,从前就没少见识过,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他会把这才能用到我身上。他早就想大骂我一顿了,之前陶可可还在,他一直憋着,如今什么都不管了,破罐子破摔,口无遮拦。 我也实在没有力气同张进周旋,眼前的种种已叫人万分压抑,多日昼夜混乱的陪护也让我倍感疲惫。于是我丢下一句“我去抽根烟”,便走出了病房。 苏也本想跟出来,却被张进叫住,留在了病房里听他说故事。这样也好,苏也总归会好奇这件事的,与其来问我,还不如让张进自由发挥去。 于我而言,关于雅林的所有事,一字一句都不想再提了…… *** 我穿过走廊,走到大楼外侧的天台,靠在栏杆边上点了跟烟。 天气渐凉,宽阔的天台上少有人来,倒是能求得一刻清静。细微的风吹过天台,吐出的烟雾随之朝一侧飘去。这天台大概在六七层的高度,一眼就能望见外科住院楼旁的池塘,池塘中间还立着一座假山,遥望一会儿,勉强能得到片刻平静。 刚抽完一根烟,苏也便到天台寻我来了。 “没想到,发生了那么多事。”她靠在我旁边的栏杆上,“原来,你还跟她处过一段啊。” 我苦笑一声:“让你看笑话了。” “没什么。这样也好啊,我上次就跟你说过,看中物质的女人不好的,这下你终于认清了。虽然过程很曲折,但结果总是好的。” 我转头看了一眼苏也,她的表情显得很轻松,脸上还带着笑意。也许不管张进怎么贬低我,在苏也听来,其中总有些部分是能算得上好消息的。她原本也想顺着张进的思路说几句雅林的不好,但见我不搭话,便收住了。 “你看起来,也挺不好的。”她把话题转开。 我没答话。 “你是不是很担心那个案子?张进说,那个宋琪帮廉河铭作伪证,警察连你的话都不信了。他说想要定廉河铭的罪,一点儿希望都没有,真的吗?” 这的确是个基本已经无力还手的案子了。唯一的希望也只能寄托于当天能有其他的谁看到了车里的廉河铭,或者河铭公司里的谁证明廉河铭当晚并不在公司。尽管这些有可能作证的人警察都一一问过话了,但难保他们会问得尽心尽力,更难保不会有人听到廉河铭的大名就不敢说话了。最后的一线希望便是我亲自再去询问,找出愿意帮我们一把的证人。 可我至今仍然无法长时间离开医院,放心地去做这些事。张进的情绪非常不稳,时有拔掉针头,绝食等拒绝治疗的倾向,医生怕出意外,总是嘱咐我要尽可能地看着他。找到证人本就希望渺茫,我只能选择先专心顾好张进,不让情况进一步恶化。 意外的是,我把这些状况大致向苏也讲了之后,她想也没想就对我说:“海冰,张进我来照顾,你尽快去调查吧。” 我有些惊讶,告诉她这些并不是在寻求帮助,只是憋得太烦闷,不经意就讲了出来。 “不用,没什么希望,白折腾。”我不想把她牵扯进来。 “不要放弃嘛。”她却劝我,“越早去问,记忆就越深刻,说不定真有谁记得呢。再拖下去,记得的人都不记得了。” “可你也看到了,张进现在不好相与。” “你放心,我就是搞护理的,专门照顾人。头疼的病人也不是没见过,我肯定比你有办法。” “可是,你不是得回去上班吗?” “这你也不用担心,我好长时间都没休假了,攒了好多假期,照顾到张进出院都够。而且……”苏也对我笑了笑,“我已经打算要回来了。” “……是吗?” “乡下支援的一年期已经满了,我随时都可以申请回来。我先把我攒的假休完,然后再回来上班,那时候张进就能出院了。” 一时间,我不知该对苏也说什么。她愿意帮忙,真是雪中送炭。但我知道,她主动提出帮我,还说要回来,恐怕还是因为我。 半年前,她听说我追雅林无果时,就曾以为和我之间又有了机会,当时我态度鲜明,她便退了回去。现在,她知道我跟雅林已经再无可能,心头肯定又燃起了希望。 “苏也,我不想白折腾,也不想你白折腾。”我对她直言了。 她倒无所谓的样子:“什么白折腾,你想多了,我跟张进也是朋友啊,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能袖手旁观?” “……” 我最终接受了苏也的援手,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了。但我心里,又多了对一个人的愧疚——这个被我屡次辜负,却还是在最困难的时候回来帮我的女孩,我却始终只能亏欠于她。 *** 苏也的做事风格一如既往的风风火火,加上本就是干这一行的,自她来了以后,病房里的许多事变得井井有条了。张进的臭脾气时常会爆发,但他对苏也倒没什么成见,不会针对她。而我终于得以抽身,开始寻访所有可能为我们作证的人。 出事地点周围有三栋高层住宅,那几天,我一家一家地询问,问遍了那三栋住宅里所有的人家。当天到现场目睹了惨状的人大概有十来个,但和警察给我的答案一样,没有一个人可以肯定看到了凶手的脸。我给他们所有人看廉河铭的照片,但只有两人模棱两可地认为比较相似,但因为当时的车灯实在太晃眼,并没有看清楚。虽然大部分人都听过河铭公司和廉河铭的大名,但一眼就能认出廉河铭的人却不多,于是就算有人看见了,恐怕也无法留下深刻印象。 我又按照警方提供的当晚在河铭公司加班的高管名单,一一上门查访,一部分人一听到我的来意就闭门不见,一部分人多少回答了一些。只是所有回答了我的人,都非常肯定廉河铭的办公室的确通宵亮着灯。 所有可以寻找的旁证都无法提供对我们有利的证词,无奈之下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尝试最后的办法——去找宋琪。 宋琪接通电话听到是我时,就知道我找他是为何事了。他的态度依旧礼貌客气,但话语中透着强硬:“冷先生,关于你朋友的遭遇,我非常同情,衷心祝福他能早日康复,重新生活,也祝你们早日找到真凶,得到补偿。” “能出来当面说吗?”我没接他的话。 “没有这个必要吧,我能说的都已经说过了,没有什么还能告诉你的。” “你是心虚了吧。” “我有什么好心虚的?我只是把事实讲出来而已,总不能让廉总被诬陷吧。”宋琪笑了笑,语气平稳如常,就好像他真的坦坦荡荡一样。 我没能把宋琪约出来,更别说让他有一丝丝的动摇。这本在我的预料之中,只是从这简短的几句对话,我又一次感觉到了宋琪的城府。他同我对话时的语气比我想象的还要从容自若,从容到甚至能让人以为是我在诬陷廉河铭! 第三十七章(2) 我似乎已经无路可走了,事到如今,除了张进和苏也对我深信不疑以外,没有一个人相信驾车的人就是廉河铭。 回到医院,我疲惫地坐在一旁。当时张进已经入睡,苏也便拉我去医院门口的小摊吃夜宵。 几天来忙着外出寻访,都没好好感谢她一番,趁着此刻安静,我便对她说了声谢谢:“照顾张进,辛苦你了。” “我没什么,你才辛苦吧,肯定遇到不少冷言冷语。” “没事。” “张进就是在气你,他其实没那么暴躁,没你想的那么难伺候。” “是吗?” “你没发现,他都不会跟我生气的吗?其实你不在的时候,他可安静了,都不怎么说话,治疗的时候我让他配合他都会配合。就是你一在就不行,他心里对你有怨气,就是不想让你好过。” “……嗯。”我应了一声,低头吃碗里的东西。 “那,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啊?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了吗?” 说真的,我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我愣了一会儿神,还是回答说:“我再想想办法吧。” 苏也看看我,试探着宽慰道:“人家是大老板,有钱有势的,咱们斗不过……也没什么。只要……只要他适可而止,别再来害你。” 我吃着东西,没吭声。 “还有……那个……那个罗雅林……她不会想害你吧?” 我手中的筷子停了一刻。 “我不想提她。”我默默地说。 “好好好,不提不提。只是,你不要太在意这件事了,把自己身体拖垮了就不值了。这么多天,我都没见你笑过一下。” “……” “你要相信,张进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从前,也遇到过很惨的事情,你知道的,那时候我还寻死呢。可是你看,我现在不也好好的吗?不管怎么样,只要我们向前看,困难总会过去的。时间久了,再回想从前的事,就会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当初又何必小题大做呢。” 我不想就这个沉重的话题聊下去,她提到从前的事,我便顺势把话题转开:“你这次回来,易轲没一起吗?” 忽然提到易轲,苏也愣了一下,撇撇嘴道:“他呀,他不知道我要回来这么久,以为我过几天就回去呢。” “哦。”我点点头,继续吃着。 “你为什么提他呀?”苏也别有意味地问我。我只是随便一提,没想到她多心了,以为我在旁敲侧击地询问她同易轲的关系,便向我解释:“我已经跟他说清楚了,他也想通了,以后就当个朋友了。” 苏也这么解释,倒让我有几分尴尬,生硬地答了句:“那挺好。” 其实我挺意外的,真没想到,时过境迁,苏也竟能跟易轲握手言和,还认他做个朋友。世事真是无常,有些事的发展远不是预想的那样,有些人,也不是看到的那样…… 苏也望着我笑笑,端起饮料喝起来,目光时不时向我投来。 我继续吃着东西,假装没看见,盼着快点吃完回去,结束这尴尬的对话。 但不一会儿,苏也却突然说:“海冰,以后,我和你一起照顾张进吧。” 我迟疑了一下,回道:“你不是已经在帮我照顾他了吗?” 其实我听明白了苏也的意思。 “我说的是以后,张进出院以后。”她不给我避开的机会,“我知道你一定会觉得对不起他,以后肯定会一直一直照顾他的。可他那么怨恨你,没有我,你还真照不住他。所以呀,以后,我也会一直一直帮你的。” 她微笑着望着我,眼里饱含着热情,但我却觉得有几分咄咄逼人。我挪开了视线,道:“对不起,我现在没有心情谈这些……” “我知道。”苏也立刻就回答了,语调轻松自然,似乎她真的知道我会这么说。然后她又点了点头,加了句:“我懂。” 我没再说话,几下吃完把碗筷收到一边。但走前,苏也又悄声对我说了句: “没关系,我等你。” *** 在案子的调查渐渐陷入绝望的同时,张进的情绪也越来越低落。他再也不问我有没有进展了,话更少了,脾气也不闹了。他好像对所有的事情都再提不起兴趣,唯有医生告诉他很快就能借助拐杖下床活动时,他的眼里才有了些许光泽。 长时间没有活动,张进的右腿虽然健全也变得有些僵,第一次尝试拐杖时很难使上劲,差点没站稳。 他终于拿到拐杖时,望着拐杖的神情十分复杂。这样一件看起来毫无生气的合金制品,从此将成为他形影不离的伙伴。 看张进摇摇晃晃的,我伸手想去扶一把,却被他一把推开:“走开!” 他一脸铁青,对自己没站稳很不满意。 苏也安慰道:“刚开始不适应很正常,练习练习就好了,别担心。” 张进没理她,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到病房外。我和苏也没有再试图帮忙,而是跟在他身后,看着他顺着走廊,朝着天台的方向缓缓挪步。 “别跟着我。”张进突然停下脚步,冷冷地说。 “你要去哪儿啊?”苏也问。 “屋里太闷,上天台吹吹风。”他答。 “活动活动就行了,少待一会儿就回来吧,慢慢再加大运动量。” “知道。” 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外面刮着秋风,有一些凉意。我和苏也静静看着张进一步步艰难地走到天台门口,又自己拉开门,走了出去。 “他今天状态还不错,适应得很快。看起来上肢力量足够,以后应该能走得更自然些。”苏也给予了肯定的评价。 我没回话,回想着刚才张进背对着我们渐渐远去的背景,总觉得那步履蹒跚中,隐含着一重沉沉的落寞。 没多会儿,通往天台的门突然打开,一个人飞快地跑出来。那人朝着我们的方向跑来,我认出是隔壁病房的一位看护人。她还没跑到我们跟前就大喊起来:“你们房里那个病人要跳楼!快去拦住他!” *** 我和苏也赶到天台时,张进已经半个身子坐在栏杆上了,只要他稍微往后一仰,整个人就会掉下去!他把拐杖扔在一边,两眼空洞地朝栏杆外望着。六七层高的天台摔下去是必死无疑,其他的人都隔着一段距离站着,没人敢靠近。 “张进,你做什么!”我朝他奔过去。 “别过来!”他一声喝,“过来我就跳下去!” 我一惊,立即停下脚步:“好,好,我不过去,你别激动!” 我真是没想到,张进竟会有轻生的念头!这些天他一直在催促医生快点把拐杖给他,而他一拿到拐杖,毫不犹豫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甩掉我和苏也,一个人来到这天台准备结束自己的生命。这绝不是突然间的冲动,而是早就做好了准备的! “是我没用,不想这样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张进的神情和语调都悲凉至极,没有了骂我时的恨意,有的,只是深深的绝望,“我是挺怨你的,要不是你这个蠢货,我也不会变成这样。但是,你也不过是个受害者,怪不到你头上。只是便宜了姓廉的,报仇雪恨是看不到了。你自己小心着吧,免得过不了多久还得跟到地下来见我。我这辈子挺知足的,快活日子也享受过,没什么遗憾。谢谢你和苏也这些日子没日没夜地照顾我,就到此为止吧。” 张进的话就是在留遗言,他整个人已经完全投入了赴死的状态。这让我心惊胆战,劝说的语调都开始发颤:“张进你听我说,事情没那么糟糕,这些天我都在想办法,一刻也没有忘记过。我已经想到办法了,等你出院,我们就去揭穿他!” “你别骗我了,你能有什么办法?”他露出惨淡的笑容,“再见了,好哥们儿。” “张进我话还没说完呢!”我急了,全身都开始冒汗,“你听我说完,我说完了你再跳也不迟啊!” 张进漠然地看着我,不动声色。 我立刻对身边的苏也说:“快,帮我一起把大家都请回去!” 苏也并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情急之下,她没有多问。我对天台上围观的人们说有话要单独和张进谈,他们都没有为难,很快离开了天台。 “你也去叫人吧,保安、报警,什么都行。”我最后叫苏也也离开。 “好,我去叫人,你好好劝他。” 关上门后,天台上就只剩下我和张进两人。 “张进,我不能说太大声,怕别人会听见,我朝前走两步可以吗?只走两步,够不到你的。”我试探着向前挪了两步,观察张进的反应。 张进显得很轻松:“你不用耍什么花招儿,就算你厉害把我从这儿拉回去,我就不能再找机会吗?你总不能二十四小时看着我吧。” 我朝前走了两步后,停下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忽然扬起嗓音厉声骂道:“看着你?做梦去吧!总说我蠢,我看你才是个蠢货!” 我突然发怒,张进愣了一下,不屑地一笑:“原来你就是想在我死之前骂我一顿。也好,这些天你还没还过嘴呢。我给你这个时间,让你骂个够。” “你以为你死了就能一了百了?你这样死了有什么意义?能变成厉鬼去找廉河铭算账吗?仇都不报你还有脸去死?” “呵呵,报仇?说得好听,我们拿什么报仇?” “拿命!” 张进怔怔地望着我,脸上的表情僵硬了。 “我告诉你我想到了什么办法!很简单,以牙还牙!没人帮我们,我们自己提上砍刀砍了他行不行?你怎么就不敢去跟他拼命?你死都不怕你怕什么!这么跳下去是一条命,去跟廉河铭一命换一命也是一条命!哪个值?” 张进被我的话镇住,眼中流露出一丝犹豫。他开始挣扎,本以为活下去已毫无意义,但现在我告诉他,他还有事情可以做。 这并不是突发奇想,在发现寻找证人毫无希望的时候,我脑中就闪现过这个念头。但我很快就打消了,这等于同归于尽,赌注太大。可是,如果张进已经连活下去的意愿都没有了,那还有什么好犹豫的,不如就用这条命去跟廉河铭拼个你死我活。至少,报仇能成为一个撑着他活下去的理由。 “我不是没想过跟他拼命。”张进的眼圈红了,神情变得无奈而懊恼,“可我现在……我现在怎么跟他拼命?” 我的语气平和下来:“不是还有我吗?我也是要报仇的。” “你要出手吗?去跟廉河铭死磕?磕得过磕不过,你的一辈子都完了。你还有大好前程。” 我自嘲地一声笑:“我有什么大好前程?哪一样不是一败涂地?而且你不都说了吗,我要不反抗,说不定哪天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张进依旧坐在栏杆上一动不动,红着双眼注视着我,风吹过他消瘦的身躯,一身病服随之鼓胀起来。我没有朝前走,没有给他压力,留出时间让他冷静,让他思考。 片刻后,张进问我:“你这不是缓兵之计吧?你确定不会反悔?” 说心里话,不到山穷水尽,我都不愿做这样的选择。可张进等不下去了,他已经万念俱灰,生无可恋。若不是他当时舍命相救,我早就是个死人了,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寻死,自己苟且偷生。这条命,是他救的,他要报仇,我奉陪到底! 于是我举起右手,对张进发誓: “我发誓,今天说的话,绝不反悔!” 那一刻,张进眼中的泪水夺眶而出,决堤似的往下落,他的身体也顺着栏杆滑落下来,瘫坐到地上,止不住地痛哭。认识张进这么多年,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第一次看到他在别人面前彻底崩溃。陶可可走的那天,他一直忍着恁是没掉出一滴眼泪,此刻却再也撑不住了。 在决定赴死的时候那么镇定,却在发现需要活下去的时候崩溃,可见,选择生总是比选择死,更加艰难…… *** 后来,我扶着张进,在许多围观者的注目下,回到了病房。 苏也刚带来几个保安,却发现张进已经回来了,急忙跑过来问我是怎么劝好张进的。 我当然不可能告诉她,我和张进做了一个那么极端的决定,于是编了句:“其实前两天,陶可可给我打过电话,说她后悔了,觉得对不起张进。我把这件事告诉张进了,他觉得陶可可会回来,就不想死了。” “就是那个……张进之前那个女友?” “对。” “她真的会回来?” “不知道,但愿吧。” 苏也半信半疑,倒也没有多问。 看着坐在病床边,认真数着药吃的张进,我知道,我们的路,已经走进了死胡同…… 第三十八章(1) 自张进寻死过一次后,他的精神状态就截然不同了。他不再抱怨,不再发怒,情绪稳定,一日三餐都颇有胃口,医生安排的康复训练也做得很是积极。还有圈子里跟他最熟识的几个兄弟,他竟一一打电话过去就之前的无理道歉,还把他们请来医院探望。他找到了目标,恨不得能早一天出院,早一天去报这断腿之仇。拉拢那几个兄弟,也是在为报仇做准备。 张进的一反常态在我看来顺理成章,却没注意到,苏也看到后,竟渐渐起了疑心。一天在食堂吃饭时,她对我说:“张进最近……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 “是吗?”我若无其事地回。 “是啊,变得那么听话,积极向上,好像也不为自己的腿伤心了,怎么可能一点儿过度都没有,忽然间就想通了呢?” “都死过一次的人了,没什么好计较的了。”我给了苏也一个回答。 “不止是他奇怪,你也奇怪。” “我怎么奇怪?” “你好像心事重重的。” 我缓了口气,解释道:“那案子很愁人,你知道的。” “最奇怪的还不是这个。张进差点儿跳楼之后的好几天,我一直都心惊胆战的,生怕他什么时候又想不开,心里总想着得把他看住了。你是个谨慎的人,不可能想不到,可我发现好几次了,我去干别的的时候,你居然都没有好好看着他。我是过了好几天才相信张进不会再自杀的,可你为什么一开始就相信呢?我觉得很奇怪。” 这确实是我大意了,这些天脑子里总在琢磨这仇该怎么报,都没去考虑过苏也会怎么认为。站在她的角度,觉得我和张进有些古怪,其实十分合理。但我不可能告诉她实话,她要是知道了,绝不会允许我们去冒险。若我们执意要做,她一定宁可被我怨恨都要把这件事捅出去,不会给我们机会。 于是我只能瞒着她:“不是说了么,陶可可很可能会回来,张进决定再努力一回。” 苏也噘起嘴:“都过这么多天了,那个学生妹明明就没回来嘛。而且,其实你说的这个理由,我那天就不大信。” “为什么?” “就这么件事儿,在天台的时候,你至于把大家都赶走单独说吗?” “张进爱面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窝囊事,当众说出来,他还不气得跳下去?” “那我呢?我总不算外人吧,为什么我也不能听?” “毕竟陶可可的事你本来是不了解的,谁知道张进乐不乐意让你知道。” “可你后来不还是告诉我了吗?张进可是在一旁听着呢,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我突然对不上嘴了,没想到苏也观察得这么仔细。 “你们两个……”她见我不说话,把声音放低了问,“不会有什么疯狂的计划吧?” 我不由得一惊——苏也竟然在往这个方向猜!这不是个好兆头,绝不能让她继续抱有这样的猜测! “什么叫疯狂的计划?”我故意露出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 “就是正道走不通就硬来啊!你们那群人总是这样不要命的!”苏也睁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那眼神仿佛在告诉我她绝不允许我这样做。 苏也接触过圈子里的那群人,她认为我和张进真有可能干得出来,这让我有些慌了,怎样才能打消她的疑虑呢? “你是没见过陶可可,你要是见过张进跟她在一起的样子,就会知道张进有多喜欢她了。”我尝试着给出一个更详细的解释,让她相信张进改变的原因真的是因为陶可可,并同时把话题引开,“陶可可走的时候,张进哭得好厉害,这么多年我头一次见到。那天他一听到陶可可说后悔了,眼睛都亮了。我看他变了想法,才敢告诉你的。” 苏也虽然没有一下子消除心头的怀疑,但我讲的事情她还是颇有兴趣:“原来张进还是个情种啊。” “他现在就想着重新振作起来,活出个人样再把陶可可追回来,在这件事情出结果之前,你都不用担心他。你也别告诉他我跟你说了这些,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他觉得丢脸,不爱让人知道。” 女人的思维果然是发散而跳跃的,苏也听说了张进对陶可可的情意,竟打断了之前的话题,顺势跟了上来:“张进都开始为以后打算了,那你呢?” “……” “你之前不是说你没有心思考虑自己的事吗?现在也不用担心张进了,他都找到方向了,你总该有心思考虑考虑自己了吧。”苏也一脸期待地望着我,脸上还挂着微笑。 这一次回来,我发现苏也有了不小的变化,她似乎彻底摆脱了之前的阴影,回到了几年前我们初识时开朗自信的模样。那时候,在我拒绝了她时,她还信心满满地说我将来一定会后悔,现在,她的话似乎真的应验了,脸上显出了几分小得意。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沉默了,苏也就玩笑般地说:“明明已经没有推辞的理由了,你就别努力找了。你总得找个人的吧,现在,轮也该轮到我了。再说,我对你这么好,你怎么就不愿意试一试呢?除非,你是嫌弃我……” “……没有……”我下意识地回答。她突然把话挑得这么明,我实在是有些懵了。 感情这件事,我已是千疮百孔,恐怕很长的时间都无法重新来过了。何况如今已是绝境,我哪里给得起谁承诺?这场复仇的结果无非三种:下手不成被廉河铭反杀;下手成功但同归于尽或被捕入狱;运气最好也莫过于从此亡命天涯,或者侥幸脱罪但因双手沾满鲜血而惶惶度完余生——无论哪一种结果,这一生,都不会再有将来。 然而,这无论如何都该说出的拒绝,却硬是被我咽了回去。我强迫自己给出了一个违心的回答,故作难为情地,吞吞吐吐地对苏也说:“其实……这些天……我也在考虑……” 苏也惊讶而认真地看着我,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这段时间,多亏有你,要不然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经过了这么多事,我也想了很多,一直以来……是我太固执了吧,现在想想,呵……还真是挺傻的……” 苏也的双眼开始闪闪发光:“那……那你现在怎么考虑的?” “我……”我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尽力表现得真诚,“我是希望能够重新开始的,只是……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来调整一下。如果你愿意等等我……” “我愿意!我当然愿意!”她激动得还不等我把话说完就表了态,止不住地望着我笑,仿佛这等待了太久的心愿终于要实现了一般。 她信以为真了,相信我是在认真地考虑将来的事。而一个还会考虑将来的人,是不会去飞蛾扑火的。所以,她不再怀疑我了。 那之后,直到吃完饭,苏也都沉浸在喜悦之中,看我的眼神时而欢喜,时而羞涩。我却惶然,无法想象当她发现真相的那一天,会承受怎样的打击。 欺骗,给了我沉甸甸的负罪感。这世上,不是谁都能骗得了的,你轻而易举就能骗过的人,只有那个爱你的人而已。 就像雅林,那么轻而易举地就能把我骗得团团转…… *** 在我给苏也开了一张空头支票后,直到张进出院,她都再没怀疑过我们。她还是如之前那样忙前忙后照顾张进,但会流露出对我更多的关心和关注,眼中还会脉脉含情。我控制着自己不去回避,坦然地接受着她对我的好,必要时还会给予回应。 张进见到几次后,私底下问我:“你跟苏也怎么回事?你们好上了?” 张进的神情并不高兴,还有些紧张。他怕我改了主意,一个即将生死未卜的人,是不会有心思谈情说爱的。 “苏也怀疑我们了。”我解释,“不能让她坏了事,只能骗骗她。” 张进没有反驳,但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我,并没有完全对我放心。然后,他低沉着声音一字一句地强调: “别忘了,你发过誓的!” *** 张进恢复得很快,已经能靠着拐杖有接近正常人的行走速度了,很快便出了院。他的状况其实可以一个人独立生活,但为了方便商量复仇计划,我决定暂时住到张进家里。 苏也的假期还剩最后几天,因为我搬去了张进家,便让她到我家住了几天。苏也说,她回来的申请已经批下来了,但还需要再回一趟乡下把工作移交安排好,还需要处理不少手续,少说也得花上半个月。我说不急,等你回来,心里却盘算着要利用苏也不在的这半个多月,和张进把该做的事做了。 苏也临走时,我开着张进的车把她送到车站,她依依不舍地对我说:“虽然只要半个月,可我却觉得好像要等很久似的,我还没有走,就已经开始舍不得了。” 我浅浅一笑:“半个月很快的,可以常常通通电话。” “嗯!”她夸张地点头,望着我笑。 我指了指车门,意思是快些上车吧,她却突然把行李一扔,窜到我跟前,双手环过我的腰,抱住了我! 我本能地想要推开她,这亲密程度超过了我的预期,但我克制住了自己。做戏就得做足,不能让她察觉出我实际上心存反感。 “你等我回来。”苏也把头枕在我肩上,在我耳边对我说。 “好。”我回道。 苏也笑了一声,接着说:“等我回来,我们一起重头开始吧。” 我顿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她:“……好。” 这说不定就是我们今生的永别了,等她再回来时,早就是物是人非的光景,我又何必那么吝啬,连一个空空的承诺都不肯说给她听呢。 说完后,我也将双臂抬起,环过她的背,轻轻抱住了她。这个拥抱,也许就是我此生能够给苏也的,唯一的回报…… 第三十八章(2) 苏也走后,我和张进立刻开始了行动。 我们暗中调查了廉河铭近期每天的行踪。我不便在河铭公司附近出没,张进就叫了几个哥们儿帮他在那里看着。而我,则守在廉河铭的住处——远山别墅。 跟踪了廉河铭大约一周,我颇有些意外。他上下班依旧由李师傅接送,但不再只是他同李师傅两人——他的身边随时随地都跟着几个保镖,没有一时一刻是单独行动!那几个保镖一看就是练家子的,很难相与。看来廉河铭对我们走投无路之下以命相搏的下下策,也是有防备的。这不奇怪,做贼毕竟心虚。 廉河铭的防范太过谨慎,计划一筹莫展。但有一天,张进却突然对我说,他有了万全之策。 “除非能让廉河铭落单,否则都免不了硬拼。”我说。 “我知道。”张进不慌不忙地拄着拐杖挪到沙发边坐下,点上了一根烟。 我也坐下来,听他细说。 “这些天,他们几个帮我查到不少事情。姓廉的可是研究过你啊,专门请了几个保镖来对付你,不仅个个能打,还随身携带利器。想跟他们来硬的,就算是你,一对多也是凶多吉少。所以我一直在想,能不能从跟姓廉的关系亲密的其他人身上下手。比如——”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眼中透出一股寒意, “罗雅林。” 我手心一紧。 “姓廉的对罗雅林是怎么个宠法儿,咱俩从前也见识过,我那几个哥们儿也打听到了一些情况。廉河铭家里的用人说,这姓廉的被罗雅林迷得那是晕头转向,大事小事全都围着她转,罗雅林只要在谁那儿受了一点点委屈,他就跟个火|药桶似的,非要在那人身上讨回来。说之前有个用人,也就是个小姑娘,茶没端好把罗雅林的手给烫了一下,就被姓廉的扇了个大嘴巴,还给赶了出去。姓廉的身边每一个人都知道,就是得罪了他本人,也不能得罪了罗雅林。这罗雅林地位如此之高,我也是没想到,不过这么一来,咱们倒是有了对付廉河铭的路子。你说要是罗雅林在我们手里,姓廉的是不是会乖乖地听话?” “你说的这些只是推测吧,再怎么对她好,廉河铭能命都不要?”我下意识地希望绕开雅林。 张进吐出一个烟圈,嘴角微微朝一边扬起,透出一丝邪气:“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比罗雅林更适合的人选了。” 我挪开视线不看他,他那表情叫人感到莫名的心慌。 “其实我跟本不打算告诉你这个主意的,我可以直接让那几个哥们儿帮我把罗雅林抓来,再用她引诱廉河铭单独前来送死,不用你就能办得到。只可惜……”张进邪笑着,叹了一口气,“姓廉的也同样想到了这一层。廉河铭身边有三个保镖,而罗雅林身边就不止了。处处跟随的,加上司机一共是四人,她的住处,也就是河铭中学给她安排的公寓,每时每刻都有人在巡逻,巡逻的人一共有六个。也就是说,罗雅林身边的保镖一共有十个!” 我后背一阵发凉,张进竟然悄无声息地把雅林调查得这么仔细,他怕是早就开始做这样的计划了,要不是雅林身边有保镖,他肯定已经背着我下手了! “这不是更难靠近了吗?”我的语调沉了下去。 “所以我才告诉了你我的主意,因为这件事,只有你做得到。”他的口气不容拒绝,“你跟罗雅林毕竟相处过,你帮过她,对她还不赖,找个理由把她单独约出来,摆脱掉那些保镖,做得到吧?” 我没应声,手心微微攥紧。 “等我们用她钓到了廉河铭,再把她迷晕个一天两天,就有足够的时间逃之夭夭了。反正天下之大,总能找到去处。”张进说完,把残留的烟头往茶几上一扔,面带微笑地看着我。 他的神情十分轻松,似乎这只是件容易的小事。但我却从他故作的平和中,看到了更深的杀机!他没有把计划向我全盘托出,他在向我隐藏,隐藏我会因此拒绝的那一部分! 我凝视着张进,压抑着胸中的一团火,反问他道:“你想利用她杀掉廉河铭,然后把她迷晕后逃跑?张进你怎么变傻了,你怎么不把她一块儿杀了?杀人灭口,只要做得干净,连逃跑都不用,你说呢?” 张进脸上的微笑消失了,神情冰冷地看着我。片刻后,他嘴角轻轻向一侧撇开,面不改色道:“还是你想得周到,这才是最完美的计划。” 那一瞬间,我才意识到,张进已经变了,绝望和仇恨把他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冷血杀手!他抱着一丝侥幸,若我没有猜到底,听了他的计划,到时候他一定会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刀杀了雅林! 我是恨雅林,恨透了她,可要我亲手害死她,却是杀了我都做不到! 张进心里再清楚不过,可他居然试图诱骗我去做我拒绝的事! 我强压着怒气,冷冷地回:“对不起,我办不到。” “我知道你一下子想不明白,其实你换个角度想,你砍了她的摇钱树,跟要了她的命也没多大区别,她未必不会觉得,这样更好。” 这话直叫人心寒:“我们的目标只有廉河铭,不要把不相干的人牵连进来。” “怎么不相干?把我们害成今天这样,罗雅林没份儿吗?有份儿!” “那也不至于就得死吧!” “呵呵,我也不是就冲着她的命去的,但你也看到了,只有这一种办法才有可能碰得了姓廉的。可要是留着罗雅林,我可不相信她会有那么好心,能放过我们。她不死,我们就都得死!”张进的目光冷酷至极,“罗雅林根本就没把你放在眼里,你何必这么护着她。这件事没得商量,你必须做,别忘了,你发过誓的!” 张进这真是要把我往死里逼!我突然就火了,口无遮拦地回了他一句:“要是换成陶可可,你肯吗?” 这句气话一下把张进这个□□包给点燃了,话音刚落,他竟随手操起拐杖狠狠向我砸来!我本能地用胳膊挡了一下,才不至于挨这当头一棒! 我没料到张进突然就动手了,愣了一下,发现他瞪着一双暴怒的眼睛仇视着我,大骂道:“我□□大爷的!” 没打中我,他身体朝前一跃欲捡起地上的拐杖再来一棍子,却瞬间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在了地板上。 我站起来,想上前扶他一把,却被他狠骂了一声:“滚——!” 我知道自己的话说过了,陶可可是他的心头之痛,一块碰不得的伤疤。可他明明感同身受,为什么就不肯体谅我? “仇是一定要报的。”我的语气缓和下来,跟张进好好说,“但我真的对她下不了手。我做不到。” 张进瘫在地板上,肩背靠上沙发,气急败坏地喘着气。 “实在没办法,我们去找杜经理吧。”我接着说,“现在我们跟他终于目标一致了,说要杀廉河铭的话,他会帮我们的。悄悄给弄把枪来,就有胜算了吧。就算他不帮,我也敢去拼命。我就不信,我连廉河铭的身都近不了。” 张进瞪着我,但他的怒气消解了许多:“白痴,你要是被打死了,谁来给我报仇?” 我喉头哽了一下,嘴边微微露出了点笑意。 张进伸出手去够摔在地上的拐杖,见他吃力,我帮他递了过去。这次他没有再拒绝,接到了手里。 他重新坐回到沙发里,一脸的狼狈,点燃了第二根烟,一口接一口地抽。 他沉默不语,两眼无神地盯着对面的墙,似在思索。时间随着他烟头上的火圈,一点一点地流逝。当最后一点烟灰落下时,他问了我一句话: “她骗得了你,你骗得了她吗?” 我愣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也让她尝一回不知不觉被利用的滋味呗。”他斜着眼看过来,“还是用她当鱼饵,但不要让她知道自己是鱼饵,不要让她察觉,是我们干掉廉河铭的。你办得到吗?” 说着,张进的身子朝我倾了倾:“我答应你,只要你能骗过她,我就不动她。” 第三十九章(1) 我抱着林林,拖着一大箱行李,坐上了回城里的车。窗外的风景渐渐向后移去,身后的工地离我们越来越远。 这不是一场休假,而是告别。 在小市集的酒吧里,同孙成那伙人大干的那一架,摔坏了酒吧里不少东西,也坏了他们一晚上的生意。后来酒吧老板到工头那里告状,工头火冒三丈,把打架的所有人,包括孙成他们和我,全都一齐解雇赶出了工地。 那件事说到底,怪不到我头上,但我没有和工头争辩。就是工头不赶走我,我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自从林林唤了我一声“爸爸”,我就感觉肩上的担子变重了,觉得不能再让林林呆在这个既不安全,又不适合小孩的地方了。 我决定回到城市里,去找一份能让我们生活得安宁的工作。 眼前这条漆黑的路,仿佛随着林林唤我的那一声“爸爸”,点亮了一盏灯。 *** 当初,如果没有同张进毅然走上复仇之路,我是断然不会再去找雅林的。 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了,好在这一次,我并不需要用真实的自己,只需给她展示一层面具,演出一场剧本。 把她的谎言回敬到她身上,这,让我感到兴奋。 *** 根据调查,雅林近来没有再去学校了,只在白天出门走走,傍晚回去。她的身边同廉河铭一样,每时每刻都有人保护着。在我和张进准备妥当的第二天,我一大清早开着张进的车,来到雅林住的公寓楼下等她出现。 这公寓周围的确有几个人在四处巡游,为了避免被盯上,我一直没有下车。大约早上十点左右,河铭公司的车开来了一辆,停在公寓旁,有两个人下了车一前一后走进楼道。十分钟后,那两人又走了出来,而跟他们一起出来的人,正是雅林。 他们的车离我也就几米远,但雅林没有留意周围,只默默地跟着那两人,没有发现我。 她的状态倒令我有些意外:从头到脚穿得十分随意,披着件宽大的外衣,套着条休闲裤,头发也像很久没打理了,长了些,散乱地披散在肩背上。她面无表情,整个人看上去,很颓。 我下了车,靠着车门,双手揣在裤兜,朝着雅林的方向静静站着。 雅林跟着那两人走到车边,正要上车时,不经意间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我。 她看到我的一刹那,满脸都是惊讶,站在车门边呆住了。她心里大概也认为,我再也不会来找她了吧。 她回过神后,绕过车头朝我走了几步,那两人紧跟在她旁边。 我也朝前走了两步,但我刚起步,那两人立刻挡到雅林面前,一副不容靠近的气势。 “没事的。”雅林对他们说。 一人立刻回应:“罗小姐,廉先生特地交代过,最要小心的就是那两人。” 雅林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争辩。 我们隔着三米远,相视而立。 我一身都邋遢,胡子头发乱七八糟,看着她的目光也尽显颓唐。 她看了我一会儿,不自觉咬起了嘴角,对两个保镖说:“你们先回车里去吧。” “可是……” “他不会伤害我的。” 保镖迟疑着不肯离开,雅林又强调道:“我有话要单独和他说。” “那罗小姐,就在这里说话,千万别走远。” 保镖终于回到了车里。 把保镖支走后,雅林又向我靠近了两步,轻声问:“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我没有开口,只是望着她,眼神里,满是幽怨。 “你是为了张进那事吧。对不起,我……我真的帮不上你们……” “我找你不是为了那事。”我说得有气无力。 “那……” “我想你了……” 雅林一下子愣住。 “我本来挺恨你的,本来打算,这辈子都再不找你了。但是……”我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些日子真挺难的……你想象不到有多难。照顾张进也难,打官司也难,没有一件事能看到希望。你可能不想看到我,可我……” 我停了一下,声音里又加了哽咽:“我太难受了,特别想……特别想和你说一说……不知不觉,就把车开到你这里来了。” 我从来没对雅林说过如此动情的话,一向都是做得更多,多到已经不需要表述。但这第一次深情款款对她说出的话,却只是虚情假意…… 雅林眼圈红了,不知所措。她总归还是有愧疚心的。 “那天,张进刚出事,我太气愤了,动手打了你……是我不好,不该那么冲动,你是不是……还怨我?” 她睁大了眼睛看我,不可思议地反问:“你……你不恨我吗?” “后来我仔细想了想,觉得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你怎么会是那样的人呢。不会,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对不对?” 雅林的眼角,掉出了一滴眼泪。 看到她已然动容,我趁热打铁将剧本进行下去:“雅林,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你能不能……陪我一会儿?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也不会有更多的要求,我就是……就是憋得难受,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和你说说话。” 雅林好半天都没有回话,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就好像根本没听清我在说什么。 于是我的邀请更加强硬,直接打开了副驾驶的车门,请她入座。 这个举动引发了保镖的警觉,车上立刻冲下来三人,飞快地靠过来,挡在我们之间。其中一人用手臂横在我面前:“冷先生,话说完了就请离开吧。” 我看了看雅林,希望她能说点什么,但她始终无动于衷,就那么呆站着。 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趁她还对我心怀同情,演一出苦肉计。 我忽然拨开了横在我面前的手臂,试图朝雅林走去。那几人果然被这动作刺激,对我动起手来。 所有砸过来的拳头我都不躲,硬生生地扛下。那三人下手真重,身上挨的几拳还算能扛,脸上一拳下来,鼻梁就发麻得失去了知觉。 我整个人被按在车门上一顿揍,直到雅林叫他们住手。 “你们怎么打人啊!”雅林埋怨起那几个保镖,并让他们让开。然后她走到我跟前,从包里拿出纸巾帮我擦了擦鼻子。 看到被染红的纸巾我才知道,自己已经鼻血长流了。几记拳头其实还能忍,但看到雅林在担心我,我就夸张地装难受,捂着鼻子,猫着腰,靠在车门上喘气。 “你不是很会打吗?你怎么不还手啊?”雅林说。 我继续示弱:“我哪有他们厉害,而且人多势众,我怎么敢。” 我的鼻子不停出血,雅林身上的纸都用完了也没能止住。“我陪你去医院看看。”于是她说。 这正合我意:“好。” 保镖们当然立刻反对,即便要带我去医院,也要求跟随。 “我说过他不会伤害我的,你们能不能让我喘口气,别跟得那么紧!”雅林似乎对这种束缚早已厌烦。 “罗小姐,要是让廉先生知道我们没有保护好你,我们可是会吃不了兜着走的。” “你们别告诉他呀!你们就在这儿等我,我尽快回来,最多……最多三个小时。” “这不成,廉先生说过,一分一秒也不能放松。” “他也说过,让你们听我的!” 那几个保镖看着凶神恶煞,却一丝一毫都不敢惹雅林生气。见雅林已经有些动怒,音调都怂了:“罗小姐,安全第一啊。” 雅林却不再理会他们,沉着脸直接上了我的车。 那几人彻底哑然,面面相觑,却没一人敢上去拉她。 “你们要不想自找麻烦,就替我保密。”说完,雅林更是关上了副驾驶的车门。 “行行行……罗小姐,就三小时,三小时一定回来啊。” 在博得了雅林的同情后,我终于成功地单独带走了她,而她始终没有怀疑过我来找她是别有用心。大概,在她心里,我永远都是那个对她痴心一片、至死不渝的人吧…… *** 把车开出公寓片区后,我用熟悉的办法很快止住了血。 “没事了,不用去医院。”我说,“我们去个安静的地方,吃点东西吧。” 雅林仔细看我,见我的确不再出血,倒也没坚持。 我顺利地把她带到了事先找好的饭店。 我选在一个周围无人的僻静角落落座,点了几道菜后,又叫服务员上了一瓶啤酒。我一边喝一边吐了些胸中的烦闷,然后惺惺作态地对她说:“雅林,我突然想起了一年前,在湖畔公园的小饭馆里,你请我吃饭的事,你还记得吗?” 雅林点点头。 “那天,我也喝了一些酒,糊里糊涂地,就跟你表白了……”我苦笑着盯着她。 雅林躲开了我的目光,低下头去,但我继续说:“那天,我想让你陪我喝一杯来着,到最后你也没喝。今天呢,今天你愿意陪我喝一杯吗?” 雅林有些意外:“海冰……我真的不会喝酒……” “你那天也是这样说的。” “……” “不用会喝,给你来杯红酒,度数很低,也算是酒。一杯就够了,陪我一回好吗?”我的态度显得有几分难以拒绝,而且不等雅林回答,便叫来服务员要了一瓶红酒。那是我第一次勉强她做她不喜欢的事。 服务员拿来了一瓶红酒,正要当面打开时被我叫住。 “我来开,你忙你的去吧。”我把服务员支走,拿起开瓶器试着打开红酒瓶。我装作酒瓶放在桌上使不上劲的样子,抱怨道:“你那几个保镖劲儿还真大,把我手腕别了一下。” 说着,我活动了两下手腕,把酒瓶拿到桌子底下,在雅林看不见的地方,装作费力地打开。我迅速把一种能让人即刻昏睡的药粉放进了酒瓶里,然后把酒瓶拿回桌面,若无其事地往酒杯里倒了一些,摆到她面前。 “来,干杯。”我端起自己的啤酒,伸向雅林。 雅林不知所措地望着我摆在她面前的酒杯,迟迟没有端起来与我碰杯。 我一直端着酒杯等着她,场面有些尴尬。见她实在犹豫,我放弃了等她碰杯,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酒,然后把空酒杯亮给她看,并故意露出失望的神色。 雅林终于还是端起了酒杯,一点一点地尝试着喝掉了我给她倒的酒。 她是真的从未喝过酒,不能适应那刺激的味道,每喝一小口都一脸的难受。看着她喝完,我又对她笑了笑,问她好不好喝,还想不想喝,她便直摇头,端起茶水一饮而尽。 “你跟他在一起,从来都不喝酒的吗?”在雅林喝下酒后,我才问出了这第一个真心实意的问题。 但雅林却沉默了,我一提廉河铭,她一句话都不再说。 我东拉西扯地对她说这说那,拖延时间。当她开始感觉晕眩,用手撑着额头时,我就玩笑似的笑话她:“不会吧,就这么点儿酒你就醉了?” 雅林正想回答什么,但药效太强,很快就撑不住,头枕在胳膊上昏睡了过去。 第三十九章(2) 我把雅林抱到了饭店楼上的一间客房。那客房有里外两个屋子,我把她放到里屋的床上,拍了几张她昏睡的照片发给张进,这些照片便是用来要挟廉河铭的资本。 按照我们的计划,张进会把照片发给廉河铭,告诉他雅林在我们手上,他必须一个人前往我们指定的某个地方才能救雅林一命,并且要绝对保密。廉河铭只要一问雅林的保镖,知道我真的带走了雅林,就不会心存幻想。若他真像我们猜想的那样,会为了雅林铤而走险,那复仇便就成了。 至于雅林,她不会知道在她昏睡期间,廉河铭已经落到我们手里。十天半月后,当廉河铭的尸体从某条河里被打捞起来时,也不会有人告诉她这同我们有关。即便她后知后觉想明白了我今天带走她的意图,也会错过掌握证据的时机。只要她没有威胁,张进便不会要她的性命。 在张进收到照片十分钟后,雅林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还是那一串熟悉的号码。我有些奇怪,以前怕我看见也就算了,她为何至今都没有给廉河铭的号码写上一个称呼? 我怕铃声会吵醒雅林,把手机拿到了外屋,关上了房门。廉河铭锲而不舍地打了无数个电话,直到我终于接了。 “喂。”我慢条斯理地对他打招呼。 他听出是我的声音,瞬间就炸开了:“冷海冰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居然这么对她!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我冷冷一笑:“她没怎么,睡着了而已。我要的只有你的命,只要你听话,我会把她好好送回去。” “好!记住你说的!你要敢动她一下,就算我廉河铭治不了你,老天也不会放过你!” *** 很快,张进便告诉我,廉河铭同意了他提出的所有要求,只身一人开着我们给他准备的车,朝着荒无人烟的山村小道驶去。而廉河铭身边的保镖无人知晓他们的雇主为何突然要求一个人行动,而且不知去向。 那时,我坐在里屋床边的沙发上,看着昏睡着的雅林,心里问着:雅林,你到底有什么能耐,堂堂河铭公司的大老板,那么不可一世的廉河铭,竟为了你连命都不要! 一个多小时后,张进告诉我,廉河铭已经到达了我们事先找好的废弃村舍,落在了他手里,叫我天黑之前赶过去,天一黑,我们便下手。 一切妥当后,我便把雅林叫醒。为了不让她疑心,我必须在她醒来之后才能离开,因为在她的认识里,我是不可能在她醉酒不醒之时弃之不顾的。好在她只喝了一小杯而已,药量不大,而且已经睡了两个小时了,药力该是已经退散。我摇了摇她的肩膀,喊她的名字,不一会儿,她便睁开了眼睛。 “好些了吗?要不要喝点醒酒茶?”我关切地问。 雅林坐了起来,可人还迷迷糊糊的,一手扶着额头茫然地看着我。 “原来你这么不能喝,那么一点点就醉了。早知道,不该让你喝的。”我自责起来。 “我……喝醉了?”雅林有些疑惑,似乎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是啊,你都不记得了吗?你睡了两个小时了,我叫了你好多回都没醒。” 雅林看了看四周,对这陌生的地方感到费解。 “这是饭店楼上的宾馆,你不醒,我都不敢送你回去,要不他们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还不打死我。” “我睡了……两个小时?” “是啊,你说三小时之内回去的,就快要超过了。你要是没事了,我让饭店给你打个车送你回去吧。张进的腿突然发炎了,说是肿得厉害,我得赶紧送他去医院,不能送你回去了。” 雅林的神情恍恍惚惚,似乎没太听明白我的话。她伸向床头柜上的包,从包里找出手机来看时间。那手机是我在叫醒她之前放回她包里的。 “这么多电话……”雅林看着手机上一长串的未接来电,惊讶地念叨,“他们不会还是跟他告状了吧。” 她把来电列表看了一遍,播了回去。廉河铭此时不可能接听电话,她尝试了两次后,放弃了。她沉思了片刻,又拿起手机仔细看来电记录。 我穿上了外衣,边往外走边说:“你要是身体没什么大碍,我就先走了,张进那边着急。我下去的时候会让宾馆给你叫车。” “等等。”我刚走到里屋门口,雅林便叫住了我。 “怎么了?” “最后一个电话,你接了?” “对。”我毫不迟疑地承认,“我本以为是你那几个保镖想催你回去,没想到是廉河铭打来的。他们几个还真把你跟我走了的事告诉廉河铭了。廉河铭打了很多个电话来找你,你又叫不醒,我只好接了。” “他说什么了?” 我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不快的笑容:“骂了我一顿呗。所以你还是快点回去吧,免得我又得遭殃。” 雅林望着我的目光有些诧异,她不解地问:“那之后,他就没有再打来了吗?” “没有了。” “不可能啊,这些电话都是两个小时之前的了,这么长时间我没有回去,他肯定会再打来的,更不可能不接我的电话。” 我冷笑一声:“你怎么不问我跟他说了什么?他已经知道你是自愿跟我走的,又不接电话,我再胡编乱造地对他说点什么,让他生你一回气,不是什么难事吧?” 我的脸上略带了几分得意,好像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似的。这也是我早准备好,在雅林生疑的情况下用来应对的说辞。如果雅林真的猜测我来找她是故意的,甚至发现让她昏睡也是故意的,那么她会认为,我这么做的动机是为了调拨她和廉河铭之间的关系。 然而,雅林的反应却彻彻底底颠覆我的预想!我万万没想到,这句我思前想后编造出的,本以为无懈可击的说辞,在雅林那里,却一瞬间把这大费周章安排的一切,出卖得干干净净! 雅林听完我的话后,起初的反应是费解:“你说,他……生气了?” “是啊。” “他……是生我的气?” “他都不理你了,还不是在生气吗?” 雅林望着我的表情有些呆,但丝毫没有忧虑和不安。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然后她突然恍然大悟般地问: “你带我来吃饭,是有别的目的?不是你说的你想我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默认了。 “我也不是喝醉了,是你给我下了药吧?” 我依然没有否认,只是看着她的眼神因不再需要伪装而骤然变得冷漠。 “你……你要报复他?” “没错,我就是要报复他!我尝过的滋味,也要他尝一尝。你不是跟他说我□□你了吗,好啊,反正这案子也翻不了了,什么都没干就吃这罪,太亏了吧!我倒不如真上了你,你说是不是?” 雅林惊恐地望着我,就好像面前的我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冷海冰了。 “你的保镖太厉害,我只能把你骗出来。好不容易让你喝了那酒,把你放在这床上,呵,我都解开了你的衣服扣子,可到最后……我还是对你下不了手!我就是狠不下心,狠不下心你知道吗?” 我故意说得情绪激动,好让这一切看起来真实。然而雅林却只是苦笑着对我摇头:“你想对我做什么,我也反抗不了,还需要下药吗?” “你心脏不好,万一逼得你犯病了,我可赔不起。” 我那时的眼神特别冷酷,就跟打她耳光那天一样。 而雅林望着我的眼神却极其凝重,正视着我的双眼一动不动。她双手紧紧握着电话,微微颤抖: “海冰,你别骗我了……” 她盯着我的目光就好像已经看穿了一切,看穿了我一样。 “你说的是假的……”她的声音充满了悲哀,眼里也泛起晶莹的泪光,“你不知道,他是不会对我生气的,不管你说什么,他都不会对我生气。他不联系我,也不接我电话,不是他不想……是他不能……因为他在你们手上!” 雅林的话从我胸口穿膛而过,利剑般锋利! “呵,不管我说什么都不生气吗?我说你跟我上床了,自愿的,还拍了照片,他还能不生气吗?” “我就是真跟你上床了他也不会生气的!”雅林突然就哭了出来,两行泪滑落在脸颊,“海冰,我知道你和张进恨他,可是你们不要胡来,不要做傻事,总会有办法的,我会帮你的!” 我真想回她一句,问你怎么可能帮我,你要怎么帮我,可我不能这么说,我绝不能承认! 我只能拼命死扛着,火冒三丈地骂道:“他生不生你气关我屁事!少往我头上扣屎盆子,他得罪过多少人你不清楚吗?你不会连他死了残了都要怪到我头上吧!” 雅林被我骂得泪如雨下,但她并不相信我的辩解,一声声无力地抽泣着。 僵持了一会儿,我放在外屋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我知道是张进在催我了,但我突然很怕接起那个电话,我怕雅林听到什么关键的话,那我就硬扛不下去了。我木然地听着手机铃声一声声地响,双腿无法动弹。 “你怎么不接电话?”雅林问我。 我没有回答。 “是张进打来的吧。”她继续说,“你们要是什么都没做,那你接电话,调成外放,让我听听张进会对你说什么。” 我被雅林逼得退无可退了,不管我接不接这个电话,都已经无法再瞒住她了。突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放她走,张进就完了,可不放她,她就完了…… 我的身体僵得像木头一样无法动弹。 见我不去接通电话,雅林竟一下子站了起来,疾步朝外屋走去,试图自己去接通电话! 我忽然就慌了神,眼看着她拉开门就要出去的一瞬间,下意识地伸手去推门,想把关门关上 ——情急之下我用力很猛,但门却没被关上,而是碰到了什么东西弹了回来。那一瞬间,我听到一声急促的尖叫:“啊——!” 我推门的一刹那,雅林的左手正好扶在门框上,门边狠狠地砸中了她的手指! 第三十九章(3) 我愣住了,立刻收回手。 她抓着左手腕,整个身子蜷缩着顺着门框滑倒在了地板上。她整个人都在发抖,痛得发不出声音。 电话铃声终于停了,我这才回过神。 这只是一场意外,我并无意伤她,蹲下身去:“我看看。” 我把雅林的左手拉到面前,几根手指肿得通红,指尖微微发紫。我轻轻动了动一根手指,她就疼得受不了,立刻把手缩了回去。透过披散下来的头发,我隐约看到她因疼痛而变得惨白的脸。 我恨雅林是真的,但这一刻,心里还是像被针扎了一样不舒坦。但我没有时间再去顾及这些,我必须迅速赶到同张进约定的地点,我们计划要做的事,他瘸着一条腿是没法一个人完成的。 于是我对雅林说:“看样子伤到骨头了,我让酒店派个车送你去医院。”说完,我起身走到外屋,拿起手机便要离开。 “你要去哪儿?”她用虚弱的声音问我。 “与你无关。” 她扶着门框站起来:“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冷冷一笑:“你从前要是这么粘着我,该多好。” 我直径走了出去,但我还在走廊上时,就听到身后传来了开门声。我知道雅林追着我出来了,但我没有回头,快速走到电梯处按下按钮。 在我走进电梯时,我听到雅林喊我的声音,在电梯门就要关上时,她忽然出现在门口,伸出双手试图拔开正在关闭的电梯门! 我急忙按下开门按钮,她的手才不至于被门夹住。门一打开,她便蹿了进来,靠着墙,捂着手,止不住地喘气。 “你做什么!不要手了?”我斥责道。 雅林的额头已经渗出了汗珠,一颗颗的,十分明显。但她微弱的声音却十分坚定:“要么,你哪儿都别去;要么,你就带上我。” 我静静地看着她,为了救廉河铭,还真是执著。她话语里隐隐透出的强势,让我联想到了她曾站在我身前为我挡子弹的一幕。那时候,她也这么强势过,只是,再不会为我了。 电梯停在了饭店的地下车库,门一打开,我便大步流星地向停车位走去。雅林吃力地在后面跟着我,紧追不放。我迅速坐进车里启动了引擎,但车刚启动,她就跑到车头前,用自己的身体拦着不让我开车! 我只好踩下刹车,下车走上前去大声骂:“你不要命了!” 她手扶在引擎盖上,撑着身子,又喘起气来。 “你手都伤成那样了,还不赶紧去医院!我忙着呢,没工夫管你!”说着,我一手抓住她的胳膊把她往边上拉。 她拉不过我,只能由着我把她拖离停车位。但我一回到车里,她就又折了回来,硬是站在车头前一动不动。我打响了引擎,使劲按喇叭,她就是不让开,死也不让开。 我真没想到雅林会这么倔强,硬是要逼我。这时张进又打电话来催了,这回我接了。我已经不怕她再听见什么了,她已经猜到真相了。我简短回答了张进,说我会尽快赶到,便挂断了电话。 在我和张进说话时,雅林站不住了,身子蹲了下去。 我再次下了车,走到她跟前。 她靠着车头蹲在地上,还紧抓着受伤的手,双肩一起一伏地喘气。 明明痛苦不堪还非要跟我死磕到底,我心头真不是滋味,语气不知不觉软了下来:“你到底想怎样?” “你们放了他吧,别做傻事。”雅林有气无力地劝我。 “为了救他,你还真是拼命啊。”我不再和她兜圈子,“你就这么舍不得他死吗?你舍不得的是他的人,还是他的钱?” “不是的,海冰,你要是做了,这辈子都洗不干净了。” “别假惺惺地装作是为我好!你不就想把我拦在这里吗?你以为我不去,张进就没有办法了吗?廉河铭现在只是案板上的一条鱼,张进一个人就能把他剁了!” 雅林有些急了,扶着车头站起来:“我也不想张进去做,我们一起去劝他吧。” 这话实在可笑,我不自觉就笑出了声:“你怎么这么天真,你去了就能阻止我们两个?你明不明白,要是张进发现你知道了,你就得和廉河铭一起死!” “可我已经知道了……”她脸上又滑落出一滴泪,“你发现了,你怎么还放我走?” 这话真像一把刺刀,刺在我心底最脆弱的一块。我为什么要赶她走,她还不明白吗…… “好,那我告诉你我最希望你现在做什么。我最希望你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现在就回去!你想从廉河铭身上得到什么?钱吗?我给你钱行吗?反正我什么都干了,以后干什么能挣钱我都可以去干,什么都不怕!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挣给你!” 雅林怔了一刻,又无奈地狠狠皱眉。然后,她伸出手来,握住了我的手,对我轻声说:“海冰你听我说,我知道是他对不起你们,我可以劝他去自首,他会听我的。真的,我说的他会听的。” 我一把甩开她的手:“你会劝他自首?你要是会劝你早就劝了!你今天才说过你帮不了我们的!” “那你说,你要我做什么你才肯放弃?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 为了救廉河铭,雅林竟然告诉我她什么都可以答应我!这强烈地刺激了我的神经,令我口不择言当即就反问:“你什么都可以答应吗?如果我要你嫁给我呢?” 她惊讶地向后退了一步,睁大眼睛望着我。她的反应已经告诉了我,这个要求她做不到。 我也不是真心想如此问,不过是嘲讽她一句,在她回答之前就把她堵了回去:“别想了,你以为我还会要你吗?” 说完,我向前一步逼近她:“我说最后一遍,让开!” 我的态度已然十分坚决,可雅林还是毫不退让,更加强硬地回应道:“我不会让开,你可以把我绑起来,或者再用药把我迷晕,但只要我能动了,我就会去阻止你!你要想万无一失,你就带我去,把我们一块儿杀了!” “你……!” 那一刻,我无路可选了…… 在来找雅林之前,我曾设想过,如果我真的骗不过她,我还可以怎么做。我不能对不住张进,也不忍心害死雅林,若真到了这步境地,我只有拿自己的命去赔给他们了…… 我绝望地对雅林点点头:“好,我带你去……” *** 到达那个偏僻小村舍时,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那户小村舍是用泥土筑起来的,被废弃了多年,破旧得无法住人。我和张进来这里探查过,这一片荒野山林,周围几里内都罕有人烟。村舍不远处有一条河,我们计划在天黑之后,把石头绑在廉河铭身上,再把他投进河里。这地方没人来,恐怕十天半月,甚至一年半载都不会有人发现这河里的沉尸。大家只会知道,河铭公司的老板失踪了。等廉河铭的尸体被发现时,早就找不到我和张进曾来过这里的痕迹了。 这场谋杀就同廉河铭当初的精心安排一样,可以做得滴水不漏。 然而,唯一的漏洞,就是我想尽办法也没能骗过雅林…… *** 我推开村舍的木门时,张进正坐在里面。 “等你半天了,怎么这么慢?”张进责怪道。 我没有回答,走了进去。而雅林跟在我身后,也进了门。 张进看到雅林,大吃了一惊。他站起来,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好像在责问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一言不发地站在门口,看着他拄着拐杖一步步走过来。 “哟,罗大小姐大驾光临,不胜荣幸啊。”张进脸上露出一丝邪笑,转而又对向我,“你这是失败了呢?还是想通了呢?” 张进是在告诉我,不管是哪一个缘由,他是不会放雅林离开这里了。 我没有接他的话,直接问:“廉河铭呢?” “里面。”张进转身为我带路。 我和雅林跟着张进走到了最深处的里屋,廉河铭被五花大绑着蜷缩在角落里,嘴也被贴上了胶带,说不了话。但他人是清醒的,睁着眼睛看着我们走进来。 看到张进和我时,他没有什么反应,但看到最后走进来的雅林时,他整个人就爆炸了,不停地挣扎,嘴里奋力地发出声音。 雅林看到被绑着的廉河铭,急忙朝他走过去。 “站住!”张进用胳膊挡住雅林,不许她靠近。 廉河铭还在不停地挣扎,瞪着我的眼睛充满了怒火。绑着他的绳子一头连在支撑小屋的柱子上,他挣扎得太用力,带着柱子连同房屋都一起晃动。 张进被他闹烦了,直接走上前去,二话不说,举起拐杖对着廉河铭当头一棒。 廉河铭的额头顿时鲜血直流,人也立刻昏厥了过去。 雅林吓得用手捂住了嘴,正想上前去解救,却被我一把拉住,她无奈之下只能用祈求的目光看着我。 我让她呆在原地,自己上前几步走到了张进旁边,对他说:“别在这里留下血迹。” “放心,我会处理好。倒是这位罗小姐,你打算怎么办?” 我叹了一口气,无奈道:“没办法,我实在瞒不住她,你看着办吧。” 张进呵呵一声笑,鄙视般地戏谑我道:“会骗人的女人,不好骗吧?”说着,他转身朝雅林走去。 就在张进转身的一刹那,我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准备好的手巾,猛地从他肩后绕过去,捂住了他的口鼻。那手巾上,涂着吸入式麻醉药,在准备对雅林用的迷药时,我就一并准备好了几块备用手巾——这是我早想好的,最坏的情况下,最后的一条路。 张进对我的突然袭击毫无防备,反应过来后,试图挣扎,却很快被迷药麻痹了四肢。他的身子瘫软着顺着墙滑了下去,但他还有意识,被我捂住了嘴发不出声音,却用一双仇恨的眼睛狠狠地瞪着我。 我死死捂住张进的口鼻整整五分钟,他才终于意识全无。而在他的眼睑垂下之前,一双眼睛一直瞪着我,就好像瞪着一个背叛者。而我能对他说的,却仅仅只有一句:“对不起。” 雅林没料到我会突然做出这样的举动,站在一旁看呆了。 在张进昏睡过去后,我从他裤兜里找出他事先准备好的小刀,掰开刀刃,走到雅林跟前,漠然地对她说:“我现在就用这把刀杀了廉河铭,你看清楚了,杀他的人是我,只有我一个人,和张进无关。你威胁不到他,他就不会把你怎么样。你尽管去告发我,我不会为难你,也不会逃。” 说完,我握着小刀,转身向昏迷中的廉河铭走去。 “海冰!”雅林一把拉住我,央求道,“不要杀人!不能杀人啊!” 我甩开她的手,回过头,只对她微微一笑。 那一刻,我的心早已石化,被雅林拆穿,我就已经没有选择了…… 廉河铭必须死,那是我对张进的承诺;但雅林必须活着,她是我这颗冰冷的心在这世上唯一的热忱…… 那么,就由我来为廉河铭偿命吧,反正他想弄死的人,本来就是我…… *** 在我走到廉河铭跟前时,雅林又一次冲上来,挡在了廉河铭身前,苦苦哀求:“我求求你了海冰,放弃吧!这件事一定有别的解决方式,不用你死我活的!他会补偿张进的,让张进一辈子衣食无忧,真的!求你了!” “太晚了。”我轻轻摇头。 “怎么会晚呢?” “让开。”我话语虽轻,却不容拒绝。 雅林不肯让:“那好,如果你一定要杀他,那你就先杀了我!” 我漠然地看着她,不再开口,只是当着她的面又拿出了第二条手巾。雅林应该明白,仅凭她是阻止不了我的,说再多威胁的话也没有用,我完全可以像迷晕张进一样迷晕她。 雅林看着我拿出的手巾,顿时陷入了绝望。 “让不让?”这是我最后一次问她。 我冷若冰封的眼神终于让她认输了,她用手捂着嘴,一声声地痛哭起来。只可惜,这些招式对此刻的我来讲,已经毫无用处。她的眼泪我早已司空见惯,就让这最后一次相见也在眼泪中结束吧。 我伸出手要把雅林拉开时,她抽泣着对我说:“海冰,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听完再做决定好吗?” “别玩这种把戏了,没用的。” “既然没用,那你还怕听吗?反正我也拦不住你,你听完之后再动手也是一样的。我只要几分钟,几分钟就好。” 没有什么能改变我的决定,但几分钟的时间,我倒是无所谓等一等。 见我没有反对,雅林又说:“我们出去说好不好,去屋外。” “有什么不同吗?” “我要跟你说的,不想任何人听见,万一张进醒来,或者……或者他没有完全睡着……” 他的样子看起来像是认真的,但她本就是个即便说谎也能镇定自若的人,我已经见怪不怪了。无论她还想怎么劝我,或者编什么故事来蒙骗我,都不会有用,我也不会再信。那就干脆给她个机会,让她努力个够,到时候即便救不回廉河铭,她也可算是没有遗憾了。 *** 我们走出小屋门外,来到停车的地方。那个时候,天色已经黯淡了许多,我手上依然握着那把小刀,背靠在车门上,等待雅林最后的劝言。 而雅林的神情莫名地哀伤起来,从开始向外走的时候起,她就好像进入了某种状态,神色呆滞木然,而那木然里,又藏着一种深深的绝望。此刻,她站在我面前,泪水决了堤般地往下落,而她只是不停地抽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可以说了吧。”她哭得再伤心,也无法让我的言语升温。 雅林对我点点头,用手不停地擦眼泪,努力制止自己哭泣。 光线虽不是太明亮,但我也能看见她那张苍白的脸和微微发紫的嘴唇。我问她是不是冷,她摇头。我又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还是摇头。 她好不容易才让自己的抽泣缓解了一些,用颤抖着的哭腔问我:“你一定……要他死吗?” 我点头:“对,我答应了张进,就一定会做到。” “如果我告诉你……我和他……根本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呢?”雅林说这话时,低着头不看我。她的样子看起来十分痛苦,仿佛说出这句话是那么的艰难。而她的话似乎还没有说完,正想接着说,又用牙咬紧了嘴唇,欲言又止。 “你要告诉我的事,就是这个?” 她立刻摇头:“不……我想告诉你……”她攥紧了拳头,抬起头来,用一双万念俱灰的眼睛看着我: “……我想告诉你…… 他是我的…… 亲生父亲……” 第四十章(1) 乡村的天空,格外辽阔,黄昏中悠远的云层,笼罩着这小小的村舍。寂静的山野里,耳边漂浮着的,只有一句伴着哽咽的哭诉。 我已经心如死灰,但雅林说的话,还是震惊到了我。我握着小刀的手,竟不禁颤了一下。 她的脸上满是痛苦,好像对我说出这句话是万不得已。但我在短暂的震惊后,只是转过头去,依然冷冷地看着她。 听多了她的谎言,看多了她的表演,无论她再编出什么样的新鲜故事,我都不会觉得奇怪。 “为了救他,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我的声音淡淡的。 我不屑的回应把雅林惊住了,她的呼吸陡然急促:“我说的是真的!” 我微微一笑,嘴角略带些蔑视:“还有更劲爆的吗?” “……”雅林本还想说什么,却被我一句话堵了回去。 这已经是她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了吧,这办法一旦宣告失败,她便是走投无路了。既然如此,我也不想再和她耗下去,给她的这最后一点面子,就到此为止吧。 雅林看到我要回屋子里去,急了起来,急忙又说:“我知道我从前骗过你,可那不代表我现在也在骗你。我来平城就是来找他的,来找我父亲的!我说的真的是千真万确,你就算不全信,那你也想一想,万一是真的呢!万一是真的呢!” 演到这份儿上,也算是炉火纯青了吧,只可惜这临时编出来的故事,有天大的漏洞。 我眉锋一沉,厉声回道:“罗雅林,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傻子吗?如果你刚才说的是真的,那你之前说过的那些算什么?你怎么怂恿廉河铭害了赖盈莎,又来害我的那些,算什么?你是不是想改口说,以前是在骗我,现在说的才是事实?好,先不管你说过什么,你能解释我在你家看到的那些吗?你不会还想说你喜欢和你亲爹上床吧!” 雅林浑身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身子一软,要不是靠在车窗上,差点倒了下去。她的脸色更加苍白,那双眼睛,也从刚才的充满期待变得黯然失色。 我继续道:“就不说之前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就算你能把那些都解释得头头是道,可有一个矛盾你无法解释!你难道不记得了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你给我讲过你小时候的事,你亲口说过你父亲早就过世了!现在又冒出来一个亲生父亲,你叫我怎么信?你知道我有多在意你,你跟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可你根本不拿我当回事,说过什么都忘了吧?比起现在这个你,当时那个雅林不知道要可信多少倍!” 我的话已经没有给她留下任何辩驳的余地了。她不再说话,只是捂着嘴,半颔着腰,泣不成声。 她已然陷入绝望,我也收住了口,并无心把她骂得狗血喷头。 “你要不想亲眼看到他死,就在这里等着。”我说完,转身就走。 余光中,雅林似乎伸出手想拉住我,但她的手有些无力,没能够着我。 进门前,我听到她在咳嗽,不知为何,那咳嗽声听着那么地叫人揪心。 但我没有回头。 我忽然,不敢回头…… *** 我紧咬着牙,一刻不停地朝里屋走,直径走到廉河铭昏迷的地方,蹲下身,把刀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我只要轻轻一划,这个凶手就会立刻血溅当场。但这马上就要大仇得报的最后一步,我握着刀的手,却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 ——尽管逃开了,我脑中还是不停地回放起了刚才的场景,从雅林口中说出的“亲生父亲”四个字,不断地在我耳边飘来荡去,就像中邪了一般,一下下猛烈地冲击着我,避无可避! 我明明一丁点儿都不信,明明随手就能抓出一堆理由来否定,可为什么握着刀的手,就是使不出力气? 看着面前不省人事的廉河铭,我忽然不敢再去问一个问题——为什么,他要来送死? 我猛地缩回了握着刀的手,仓皇之下深吸了一口气,想要理清这混乱的思绪。 回过些神来后,我发现我进来已经有好一会儿。我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除了昏睡在一旁的张进,整间屋子空空荡荡。 雅林没有再跟进来,连脚步声都没有。整个屋子异常地安静,安静得可怕! 我发觉自己在潜意识里,等待着雅林再次冲进来将我拦下。我并不希望她插手,可我却默认她一定会插手。而当我发现她没有冲进来阻拦时,自己却慌了。 我不相信她会放任我杀掉廉河铭,以她的倔强,就算是拼了命也会和我死扛到底,可她为什么没有跟进来?为什么没有抵抗到最后? 我的眼前突然浮现出雅林那张像纸一样苍白的脸,一瞬间,我不仅是手在发抖,连心都在发抖了! 一种不详的预感蓦地升起,我迅速起身大步往外走。 果然,我刚推开外屋的大门,一眼就看到了倒在地上晕迷不醒的雅林! *** 顾不上怀疑她是不是又在假装,我飞快地跑了过去。 我喊了她好几声都没有反应,就蹲下去摇她的身子。我一摇,从她右手中就滑落出了一个药瓶子。我捡起来看了看,那是她的救命药,她要是犯病了,就会吃这个。可这药瓶子的瓶盖死死地关闭着,没有被打开,上面还留着几道湿漉漉的齿印——我顿时明白过来,她的左手受伤了,动不了,单靠右手打不开这瓶子,于是她尝试用牙咬开,但没能成功 ——她真的不是在假装,她是真的病了! “雅林醒醒!瓶子打开了!”我扶起她的上身,试图唤醒她,她毫无反应。 我把药强行放进她嘴里,她也完全不能吞咽。我又把手放到她鼻前试了试,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那是雅林第一次在我面前晕倒,她整张脸毫无血色,嘴唇紫灰,吓出了我一身冷汗! 我骂过她,打过她,可我再怎么恨她,看到她这副模样,还是无法阻止慌张和恐惧。我答应张进的事还没有做完,但我顾不上了,只能第一时间把雅林送去救治,一刻都不能耽误! *** 我以最快的速度把车开到离村舍最近的医院,在雅林被推进病房后,便在外面焦急地等候。 我坐在一张条椅上,膝盖上放着从车里拿出来的雅林的包。我从未翻看过她的包,但今天,我毫不犹豫地打开了。 雅林的包里,除了钱包钥匙手机这三样必备品,剩下的全都是药。不管是瓶装的还是纸袋装的,标签上都写着她的名字,应该都是医院开的处方药。那些药的包装上只有药名,没写药效,我不知道都是治疗什么的,但她随身带着这么多药,却让我不由得吃惊。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只过了半个小时,几名医务人员就从病房出来了。 “你是病人家属?”一位医生问我。 “我是她朋友,她怎么样了?” “幸好送得及时,没有危险了,只是身体比较虚弱,几个小时之内可能醒不过来。” 我松了一口气,说了声谢谢,又详细问了问雅林的病情。 “就症状来看,应该是艾森曼格综合症。不过还没有做全面检查,不能确诊。” “什么……什么病?” “这是先天性心脏病长期未能治愈,病情发展,导致右向左分流,肺动脉高压无法逆转的一种结果。当然,这只是初步诊断,最好带她到市里的大医院检查检查。” “她之前应该是检查过的,她好像,还在吃药。”我把雅林包里的药拿出来给医生看。 医生看了药名,点点头:“这里面有缓解肺动脉高压的药,那诊断应该没错。看来她一直在接受治疗,等她苏醒以后,最好把她转到长期治疗的医院去。” “这病能治好吗?”我心头开始一点点布下阴霾。 “如果能把肺压控制到一定范围,还是有可能获得手术机会的。我们这里没有她之前的治疗记录,不好推断病人的情况。只能说就目前的状况来看,能接受手术矫正的机会比较小。” 我没有完全听明白医生的话,但我听出来雅林的情况并不乐观:“如果不能手术,会怎么样?” “病情会继续发展,容易出现气短、紫绀等症状。随着年龄的增长,很可能慢慢会有别的并发症,无法保证生活质量。当然,每个人的状况不一样,保养情况也不一样,病情发展的速度就会很不一样。一般来讲,如果能保证不劳累,不激动,不生育,平安地过上十几二十年,甚至更长,完全有可能。” “不生育?不能结婚吗?” “这倒不是,只是心肺功能无法承受妊娠和分娩带来的负担。” “那……正常的婚姻生活呢?” “这个……不是说完全不可以,视病情而定。以病人目前的状况,还是要节制为好。” *** 我问医生这最后一个问题,是因为我脑中突然回想起了在雅林家撞见的那一幕,和在抽屉里发现的那盒避孕套,但医生的回答却让我困惑了。 从雅林吃的药包装上写的日期来看,她这样的病况该是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了,不说别的,就仅从她这样的身体状况来看,也根本不可能去做那样的事。那我看到的那些究竟是怎么回事? 忽然间,许多我以为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变得漏洞百出。现在再仔细回想,其实我根本没有亲眼看到过任何实质性的场景,那所有一切的逻辑,都是从旁枝末节的各个片段拼凑而成。而那些旁枝末节的片段,又未尝不能只是假象呢? 难道,那些曾叫我触目惊心的事才是真正的假象,而雅林晕倒前对我说的那句话才是真的吗? 廉河铭,真的,是她的生父? 我坐在病房外的条椅上,埋着头,双手从额前插进头发里,整个人忽然陷入了一片虚无的空间。所有的事都在这片空间里变得混乱,一路走来得知的关于雅林的种种,都在这里变得扭曲。所有发生过的事,所有记忆的残片,都在狠狠地相互撞击,撞击之后,破碎成漫天飘散的碎片…… 藏在那些碎片之后的,雅林的身影,又一次变得模糊不堪…… 第四十章(2) 不等雅林醒来,我飞一般地赶回了村舍。我突然害怕发生变数,怕张进要是醒过来,会直接对廉河铭下手。尽管这一切还处处是谜,我还完全理不出头绪,分不清真假,但我胸中有个声音在不停地对我说:弄清楚这些之前,不能杀了廉河铭,千万不能! 幸好我速度快,赶回时,张进还没能摆脱麻醉药的控制。廉河铭依旧昏迷在角落,额上的血迹已经干成了块状。 这个咄咄逼人的大老板,如今却倒在我脚下,落得如此狼狈。我本该感到无比痛快,但此时再看到他,内心却乱成了一团麻。 我在张进身边放了些水和干粮,又把一瓶冷水浇在廉河铭头上,让他清醒过来。 廉河铭睁开眼睛看到是我,又看看四周,激动而焦急地发出“哼哼”声。 我拿出小刀,割断了把他绑死在柱子上的绳子:“起来,跟我走。” *** 夜晚的山村更加宁静,也更加漆黑,只有车灯隐隐照出村舍前这片空地的轮廓。 我把廉河铭推进车里,坐到他旁边:“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你回答我真话,我就放了你。” 廉河铭使劲点头,表示顺从,我便撕开了他嘴上的胶带。 被封住口太长时间,刚一松开,廉河铭就大口喘起气来。但还不等我开口问,他就立刻情绪激动地反问起我来:“你不是说只要我听你们的,你就放了雅林的吗?你怎么把她带到这里来了?她人呢?你把她怎么样了?” 他两眼愤恨地瞪着我,同看到雅林出现在村舍时一模一样。他似乎一点都不关心我会不会杀了他,一心想问的只有雅林。 我被他突然一连串的问题问得有些懵,没有回话,他却更加激动起来:“你说啊!雅林现在在哪儿?你把她怎么了?我警告过你的,你要敢动她,老子变成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静静地观察着廉河铭,此时,我发现我已经无法用从前的认知来看待他了。 我听到过无数次廉河铭把雅林宠上了天的传言,包括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一桩桩一件件,这些都证明着雅林在廉河铭那里的地位。我从来没从另一种角度去思考过为什么,而此刻,当我开始尝试着去相信雅林所说的话时,却发现廉河铭这所有的反应,以及雅林为了救他的执着,都变得合乎情理了。 还有雅林一把拆穿了我的那个理由,也突然间就能说通了——她说:我就是真跟你上床了他也不会生气的…… 廉河铭见我迟迟没有反应,以为我是吃软不吃硬,语气又直转而下软了下来:“冷海冰,你不能这么没良心,害了你兄弟的人是我,不是雅林,她可从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我这条命赔给你们还不够吗?你们找她做什么?她心脏不好你知道不?她一受刺激就会发病,你放她一马吧,我求求你了!” 我看廉河铭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便轻声回了一句:“她没事。” “好……好……那就好……”他立刻消停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问我:“你不是说,要问我什么问题吗?” 其实,此时此刻,我已经意识到,我想问的那个问题,似乎根本就不需要问了。我发现我已经开始相信雅林说的就是真的了,只是若这真是真的,那么其他的许多事,又要怎么解释? 于是我还是开了口:“雅林……跟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在我问出这句话之后,廉河铭突然哑然了。他眼都不眨地盯着我,似乎想要看穿我为何会问这个问题。 他谨慎的反应又让我心里生了疑,如果他们真是亲生的父女关系,为何宁可被所有人误会,也要隐瞒这件事呢? “没听清吗?我问的是,你跟雅林,究竟是什么关系?”我重复了一遍。 廉河铭不自觉地用牙磨蹭起嘴角,彷徨着移开目光,依然不回答。 我干脆又拿出刀子,架在廉河铭的脖子上:“不回答,我就只能杀了你。” 触到刀刃的一瞬间,他浑身哆嗦了一下。他相信我是下得去手的,紧张得额上都开始冒汗。但他再恐惧,却就是不开口,甚至咬着牙闭上眼,宁可等死也不开口! 究竟有什么缘由,让他宁死都要守住这个秘密? “你不怕死不要紧,但你怕雅林死。我要是说我会杀了她,你还不回答吗?” 廉河铭听到我说要杀了雅林,立即睁开眼,脸色唰地一变,火冒三丈地冲我骂道:“冷海冰你是畜生吗?你连雅林都下得去手?她对你那么好你怎么忍心?” “什么意思?”这话倒真让我吃惊。 “你知不知道,当初你被那姓杜的逼到绝路,是谁来求我救你的?是雅林!她求我帮你摆脱那些人的纠缠,又怕他们不死心对你下暗手,让我派人守在你家楼下足足两个月!你当姓杜的为什么再也不来找你麻烦,你以为那么简单吗?” 我想起来当初刚刚摆脱杜经理的时候,的确有些人影在我楼下转悠,可我一直以为是杜经理对我纠缠不休,难道,那是雅林为了保护我的安排?而且我一直以为雅林是找宋琪帮的我,原来,这也是错的。 “可你是怎么对雅林的?啊?你把她害得那么惨!还忍心离开她!你不知道她有多伤心!” “我怎么害她了?明明是她离开我的!”我更迷糊了。 “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竟然说要杀了她,这种混帐话你都说得出口!好,既然你如此狠心,那你就杀吧!杀了她,我看你还有什么脸活着!” 廉河铭只是骂,却怎么都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我自是不可能杀了他,在发现逼迫无用时,收回了小刀。 “你要带我去哪儿?”我把车开到大路上后,廉河铭问。 我同样没有回答他,木然地开着车。 我脑中实在太混乱,许多事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地搅和在一起,我彻底想不明白了。 雅林,你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我在你心里,究竟有几分重量? 面前,整个世界,好像又一次颠倒了过来…… *** 我要怎样才能把这一切弄明白呢?我一边开着车,一边思考。 我想,廉河铭并不会真的相信我所谓的要杀了雅林的威胁,我和雅林毕竟有过情分,他笃定我是下不了手的,所以他不怕。但反过来就未必了,雅林已经为救廉河铭开启了讲出秘密的先河,如果我继续拿廉河铭的命来威胁她,她一定会答应把所有的事情向我坦白。毕竟她相信,我是真的会对廉河铭下手的。 用廉河铭来胁迫雅林,逼迫她说出她不愿说的事并非我所愿,可我实在无法再在这种一无所知的状态中忍耐下去了! *** 我把廉河铭带到了一个废弃仓库。那仓库是几年前我曾经常常跑货的地方,因为拆迁早已停用,但旁边有个小库房不属于拆迁范围,就这么空置了下来。那小库房没人维修,早已成了危房,无人使用,钥匙却一直留在我手上,没想到今天倒派上了用场。 我把廉河铭关在了那小库房里,随后一个人回到了雅林所在的医院。 我回去时,雅林已经醒了,她看到我走进病房,用手撑着坐了起来。 她的脸色还是那么苍白,只有嘴唇恢复了些许血色。她望着我的眼神既期待又担忧,我知道她想问我廉河铭怎么样了,又不敢问,怕从我口中听到她害怕的答案。 而我,自从走进病房的那一刻,收起了脸上所有的表情,毫无微笑。我压抑着心中的困惑不安,掩饰着我其实已经无法再对她强硬的态度,刻意用冰冷的语调说:“廉河铭现在在一个隐蔽的地方,连张进都找不到,他的生死,由我说了算。” 雅林紧张地望着我,等待着我接下来的话。 “我对你之前说的话,很有兴趣。你瞒着我的,不止那一件事吧?”我坐到病床边,双目直视她,“要我放过他的条件只有一个——把所有我不知道的,有关于你的事,全部告诉我!” 雅林倒吸了一口气,双手抓紧了被子。 “我说的,是所有的事,所——有——的!关于你的一切!”我的语气更加霸道,目光锐利而充满压迫。 雅林不自觉地往后缩,眼眶泛红。她正想说什么,刚张开口却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她皱着眉头,右手捂着口鼻,把身子侧到右边,一下下地咳。而她的左手,已被包上了绷带,无力地静放在床单上。 我强忍着心头就快要漫出来的担忧和心疼,一言不发。 雅林咳了好一会儿,终于缓了过来。她正回身子,缓缓地抬起头,用微弱的声音问我:“我告诉你,你真的会放了他吗?” “对,无论事实是什么,我都可以放了她。但是,你听好了,我要听的是事实,不是故事。只要让我察觉到一句假话,一点隐瞒,我就把关廉河铭的地方告诉张进。张进会怎么对付他,你清楚!” 雅林的眼里又一次流露出了那种绝望的眼神,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两行泪从脸颊滑落而过。 她深吸了一口气,沙哑地回答: “好……我告诉你……什么都告诉你……” 第四十一章(1) “林林总算肯叫你了,真替你高兴。”萧姐笑着对我说。 我带着林林回到市区后的那个周末,萧姐说想念林林,叫我们去她家吃了顿便饭。饭后,林林跑到一边玩去了,我便跟萧姐聊了几句。我告诉她,我打算找个稳定些的工作,再把林林送到幼儿园去,她便很是欣慰地鼓励我:“没问题,以你的能力,找个好工作不难。” “还是挺难的,我这种有前科的,很多地方都不要。” “别灰心,总有伯乐的。我听说过你以前的事迹,谈成过好几桩大生意呢。” 我轻声一叹:“那都是……好久以前的事了……”萧姐说的应该是我还在杜经理手下时的久远之事吧,她居然知道些那么古老的事,也只有雅林能讲那些事给她听了吧。 我脑中突然闪过雅林,一开口,便不经意地把她说了出来:“其实跟雅林在一块儿后,发生了太多事,都没有好好工作了。” 萧姐愣了。提到雅林,我竟显得轻松。 她对我笑了笑,点点头,并没敢评论什么。她拿不准,若把关于雅林的话题展开来,我还能不能保持这份轻松。 记忆的大门并不敢贸然推开,大门之后,那些浓烈而炙热的回忆,会像岩浆般涌出,狠狠地灼伤我。 人心底,总有些过往是不能被翻出来的。若谁逼迫我把过去的一切都讲出来,还不如捅我一刀。 但我却逼迫过雅林,拿着她亲生父亲的命,逼她对我讲出了所有,她不愿启齿的过往…… *** 深夜,我开着车把还在病中的雅林带离了医院。走时,我为她办了转院手续,告诉医生会把她送到她长期治疗的医院去。但我没有,我直接把她带到了我家,那个我们曾经朝夕相处过的小屋。 她曾经说过会告诉我一切,我信以为真而她却食言,我要让她在本该对我讲述的地方,兑现承诺。 一路上,雅林一句话都没说,她的状态就好像是准备着去赴死一样。 张进给我打来过电话,看来他是醒了,来兴师问罪了。但我没接,挂断之后直接关了手机。此刻,我不希望任何人任何事来干扰。 进屋后,雅林两眼无神地靠墙站着,都不多打量几眼这熟悉的地方。 我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再次对她施以压力:“我再说一遍,只要让我听出一句假话,廉河铭就没命了。” 她低着头,不看我,用微小的声音问:“我能不能……提两个请求?” “可以。” “我今天对你说的事情……你能不能……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答应你。” “谢谢……” “还有呢?” “还有……你能不能……别看着我……”雅林的声音在发抖,她始终埋着头,似乎害怕看我,“你看着我……我真的……开不了口……” 我看了她一会儿,掏出不久前刚从垃圾桶里捡回来的钥匙,打开了雅林身旁的门走了进去。 我走进了她从前住过的卧室,敞开着门,靠在和她背对背的墙的另一侧,对她说:“我就在这里听你说,不说话,也不出去。” 我再也无法看到雅林的表情,只能听到她的声音。她的声音从开始讲述的第一句,就沙哑得叫人心碎…… gt;gt;gt;gt;gt; 海冰,你说你还记得我从前对你讲过的,我小时候的事。那时候,我对你讲的那些,除了关于我父亲的事,其他的,都是真的。 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我只是,只是从来没有打算告诉任何人。其实我小时候,也一直不知道父亲的事,母亲告诉我他在打工时遇难了,我就一直这么相信着。直到母亲快不行了的那天,才告诉我真相。 我也对你说过,母亲没有钱带我去城里的大医院看病做手术,只能勉强买药给我吃。可是她一直记得医生的话,下决心要挣够钱为我治病。她为了挣钱,跟着镇上的人去大山里挖煤,那活儿苦得连很多男的都干不了。她不要命地干活儿,后来就染上了肺炎。 她不肯花钱去治,总对我说她没事,钱要攒着留给我看病用。我怎么劝她她都不听,于是我就赌气说,你不治病那我也不治病,结果她好生气,打了我一顿,然后又抱着我哭。她到最后也没去治病,有一天咳了一滩血,下不了床了,才终于知道自己挺不过去了。 那天,她把我叫到她床边,拿出一张很老旧的照片给我看。那是张黑白照,上面只有两个人的头像,一个是母亲,另一个男的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告诉我那是我的父亲,然后又拿出几张报纸,报纸上也有一个男人的照片,虽然老了一些,但看起来和合照上的人很像。 母亲说,她刚离家出走的那几年,一直托人偷偷回老家打听父亲的消息,只要父亲回去了,她就带我去找他。可是连续好多年都一无所获,母亲就渐渐放弃了。但一年前,她突然在报纸上看到了父亲,原来父亲一直在平城,而且已经当大老板,变成有钱人了,当初发的誓也变成真的了。 可我知道我父亲叫罗维,报纸上的那个人虽然长得像,但名字却不一样,便问母亲是不是认错了。 母亲对我摇摇头,她说:“在我们老家有一条河,叫铭河。铭河边有个传说,把河里的水草编织成手链给心爱的人带上,无论走到天涯海角就都不会忘了对方,大家都管那手链叫铭河链。我们当时也相信这个传说,互相编了手链,虽然草做的东西不能长久保存,但我们心里总是记得的。铭河链,廉河铭,虽然改了名字,但我知道,就是他!” 我问她:“那你怎么不去找他呢?” 母亲就哭了:“他已经那么好了,可我……我已经老了……配不上他了……” “你们感情那么好,他不会嫌弃你的。” “孩子,你不懂,我只想在他心里,永远都是从前那个样子……”母亲抚着我的头发,对我微笑,“但是,你可以去找他,你只要给他看这张照片,他就会认你。妈已经不行了,等我走了,你就拿着抽屉里的那些钱,去平城,去找你爸爸。是妈没用,只挣了那么点儿钱,不够给你治病,只够让你去平城。但没关系,你爸爸一定会照顾好你,想办法治好你的。” 那是母亲对我说的最后的话,第二天,她就离开了。我在她床边不停地喊她,她再也听不见了,我崩溃了,抱着她越来越冷的身体嚎啕大哭。后来,我觉得胸口好痛,像是谁在用力抓着我的心脏,喘不过气来,然后就晕了过去。 我那次病发得很厉害,医生要我赶紧去大医院看看,看还能不能做手术。但我当时好伤心,我接受不了母亲就那样离我而去。她都是为了我,才会变得那么苍老,才会失去一辈子的幸福,才会英年早逝,一切都是我的错。 那个时候,我恨死自己了,也不想去找父亲,也不想治病。我用母亲留下来的钱,给她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那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过了好久,我才慢慢适应一个人的生活,重新回到学校上学。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想,我应不应该听母亲的,应不应该去平城找父亲呢。其实父亲对我来说,是一个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人,我不知道他是谁,也没有急切想要见到他的心情。我只是会留意关于他的新闻,偶尔从报纸上看到他的消息,知道他一直没有结婚,我就会想,他是不是还忘不了母亲,会不会希望有我这个女儿呢。可是我又很害怕,我忘不了母亲走的那一天,忘不了那种最亲的人从眼前永远消失的绝望。我怕我就算和他相认了,还是治不好病,最后还是要离他而去,让他承受一样的痛苦,如果是那样,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让他知道我的存在。 所以我一直没有去平城,靠政府和学校的资助,一个人生活了几年。 高中的时候,因为我学习好,班里有个条件好的同学家长,请我去补课。当然,班里还有别人学习也好的,找我也是因为同情我,让我挣一点零用钱。那个同学是个男生,我们本来不算很熟,但给他补了一段时间的课,相处多了,他却喜欢上我了。 我虽然在班里也有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但没人敢和我走得太近,都怕一不小心会惹我生病,担不起责任。只有他不怕和我靠近,经常给我买些好吃的,周末补完课也会带我出去玩。和他在一起挺开心的,至少,不再总是一个人。 可是没过多久,他父母发现了,单独找到我对我说,他们不允许早恋,怕会影响成绩,不能再雇我给他补课了。我知道那是借口,自从我给他补课,他的成绩明明变好了。我也知道,其实是他父母好心,不想让我伤心才没有说实话。我也不想为难他们,就主动远离了那个男生。 我想,我的一生,就该一个人过吧。我不应该和谁走得太近,不应该让谁把我看得太重要,否则,我最终只会伤害别人。我习惯性地和人保持距离,不在别人的生活中存在得太多。 第四十一章(2) 但有时候,我会觉得特别孤单,不知道自己一个人究竟该去哪儿,该做什么。后来,我也不再上学了,那种找不到方向的感觉就变得更强烈。 那一阵子,我发现自己开始有了一些小症状,天气阴沉潮湿的时候,就会觉得胸闷。我想我的病比从前又严重一点儿了,虽然只是忍忍就过去的小症状,但我还是会胡思乱想。我会想,我的病会不会很快就变得很严重,就算不干重活儿,心情平稳也没有用。我忽然很害怕自己会很快死去,死前连亲生父亲的面都没见过,这样,就太悲哀了。 于是我忽然很想见他一面,跟他聊上几句,看看他过得好不好。但我想好了的,我只是看看他,不会让他知道我是谁。这件事其实挺难的,我得无声无息地接近他,所以我得多准备一些钱,好让我能在平城多呆一阵子,这样才有机会。 我决定去平城偷偷地看看父亲,这让我有了事情要做。于是在辍学后不久,我就去了母亲曾经打工的餐馆工作攒钱。 一般的地方都不会要我,只有那家餐馆的老板知道我们的事,伸出援手收留了我。那个老板人很和善,我叫他田叔。我做不了粗活儿,只能帮忙招呼客人,点点菜,收收钱。干得少,挣得也比别人少,但我能攒得下一点点就已经很满足了。 只是在那里打工,常常会遇到麻烦。萍滩镇上有一群小混混,常去那里吃饭喝酒。有几个人特别流氓,总强迫我陪他们吃吃喝喝,还会对我动手动脚。刚开始我吓坏了,直接跑掉去找田叔告状,但田叔却一脸为难,不肯替我出头。 渐渐地,我明白了,田叔知道是他们不好,但不愿得罪了这帮摇钱树,不敢偏向我。这不怪田叔,他能收留我,已经很帮我了。我没有办法去别的地方挣钱,也干不了别的活儿,只能自己想办法应对。于是我开始硬着头皮跟那帮流氓周旋,不招惹他们,也不让他们占到便宜。慢慢地,我发现应对这种事情,其实没有那么难。只要话说得好听一点,哄他们高兴就可以了。该拒绝的,装作不懂,他们最多嘲笑我幼稚,笑笑也就过去了。 我在那里打了整整一年的工,终于攒下了一点钱,足够让我在平城待上两三个月。那一年,我收集了所有我能找到的关于父亲的消息,我知道他开了一家公司,还办了一所中学。我还知道,他身边已经有女人了,就是赖盈莎。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终于忘掉了母亲,但这不怪他,我只想看看他过得好不好,看看他,说说话,我就走。 来了平城我才知道,原来只是想要见他一面,都是那么难。我跑到他住的地方等过,也在河铭公司大门外等过,我盼着有一场偶遇,找个由头跟他说上几句话。但是,他每天都是车来车去,从来都不在家门外,或者公司大门外露脸,根本见不着人。我又到河铭中学去碰运气,却打听到他根本就不常去那里。慢慢地,我意识到,两三个月的时间根本不够,我根本找不到机会见他。 一想到可能完不成心愿,我就很失落。那一阵子,我常常跑到河铭中学去转悠。母亲年轻的时候,是念过师范的,她的理想就是将来去老家最好的中学教书。我想父亲之所以会建一所中学,会不会是在想念母亲呢?所以只有在河铭中学里,我心里才会觉得暖一些。 有一天,我在大门外看到了招聘代课老师的广告。我就突发奇想,如果我能到河铭中学里谋得一件事情做,我是不是就可以在这里长呆一阵子了。父亲总归是河铭中学的校长,就算平时不来,总有机会要来的。 于是我就跑到河铭中学去求职。我没有学历,给人补课那一点点经验也微不足道,没想过能当上老师,只是试试看能不能有其他要求不高的事做,哪怕薪水只有一点点,能让我有口饭吃就行。 没想到河铭中学比我想象中的要混乱,那个姓赵的年级主任似乎有挺大的权力。我当时找他询问时,他就直勾勾地盯着我看。那种眼神,和那些流氓一样,我一看就知道他图的是什么。我本想换一个人再问,他却对我说,初一有个班的英语老师生孩子去了,初一的英语简单,我可以去教。 我当时觉得很不可思议,就他一句话,我就有工作了。我当然知道他有别的企图,但我没有拒绝。你一定觉得我很有心眼儿是吧?可对我来说,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我没有拒绝的资本,只能之后再想办法跟他周旋。果然,我开始去上课后,他就常常跑到办公室里来找我说话,约我吃饭。我只答应过和他一起去食堂,别的什么都没答应。 其实我挺感谢那个赵主任的,要不是他,我还真没有机会在河铭中学当老师。我真的很喜欢这个工作,那是我来到平城后,第一次感觉到快乐。这里没人知道我的病,那些孩子也很单纯,他们看我年纪很小,不像个老师,就和我特别亲近。 心心就特别喜欢我,常常放学后还缠着我给她补课。她父母忙生意,常常顾不上她,她就总想着去我那儿和我一起。心心是在我母亲离世之后,第一个让我感觉像是亲人的人。我发现,我不仅不会给她带来困扰,还能成为她的依靠,她很依赖我,这种感觉我从来没有体验过。后来,她的父母竟然被害,而她因为住在我家逃过了一劫,我们就这样成了真正的相依为命的亲人。 我来平城,本来只想看一眼父亲就离开的,没想到却发生了那么多事,那么曲折。我本来不想和别的谁走近,却还是一不小心就走进了别人的生活。一个是心心,另一个,就是你…… ***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遇见吗?在河铭中学后门的巷子里,那个叫苏也的女孩儿想自杀。我母亲走的时候,我也有过轻生的念头,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所以知道,苏也不是真的想死。我认定她不会点火,就想劝劝她,但我好像料错了,把她激怒了,她真要点火。那一瞬间我真的吓到了,以为这下要完蛋了,幸好你动作快,把她手里的打火机抢了下来。那天的事,我其实并没太放在心上,对你的印象也不深,没想过我们还会再见面。 第二次遇到你是在医院,你大概也还记得吧。那天,我听说廉校长受伤住院了,就跑去看他。这是个好机会,可去了我才知道,去探望他的人太多了,只有极少数人能进到病房,其他人都只能在外面把带去的礼物留下,根本见不到他。 后来,心心的父母就出事了,心心一夜之间变成了孤儿。我们被潘宏季追杀,你突然出现救了我,带我去买药,还喊出了我的名字,要送我回家,这太不可思议。我不过偶然见过你两次,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你却突然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更不可思议的是,你竟然告诉我,那不是意外,是仇杀,还愿意站在我们这边,帮我们。 我一无所有,和你也素不相识,我真的……真的特别地感激你。我也……也信任你,当你问起我的事,我就很愿意对你讲。我对你讲了我小时候的事,还有我母亲的事,只是关于我的父亲,我确实对你隐瞒了。对不起,我真的……我真的是打算把这个秘密一直守到我死的那一天的…… 那段日子,你带我去逛了好多地方,我才知道原来平城有那么多好地方,原来,除了见上父亲一面,我在平城还可以有别的事做。和你在一起,我觉得特别安心,很平静,好像自己活到现在,遇到的也不都是倒霉的事。那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体验,你对我来说,是个很特别的人,你给我带来了很多温暖,却从来不对我提任何要求,你处处为我着想,却从不让我感到有压力。 虽然我心里特别清楚,我终有一天是要离开平城的,不应该和你接触得太多,越是对我好的人,我越是应该保持距离,但你每次来找我,我却都没有办法拒绝你。我发现自己好像挺喜欢和你呆在一起的,那种感觉会上瘾,我甚至,会盼着你来找我,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想起你。 这种感觉让我很慌张,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失控。幸好……幸好没过多久,我就见着了父亲…… 第四十一章(3) 你还记得吧,我当时对你说,我要自己去找廉校长,求他帮心心转学。因为这是一个能去见他的很好的理由,不管他愿不愿意帮忙,我都可以和他说上话。就算他不肯帮,我也再无牵挂,可以带着心心一起走。可是即便有这么一个理由,要见到他还是很难,我拜托了好几个领导,都没人愿意帮我联络他。 后来我听说,他要办一场大寿宴,好多人都要去。我就想,我是不是也能去呢,去了,是不是就有机会和他说话了呢。但我听说,只有收到邀请函的人才能去,就想到了你。你说过,你们公司跟河铭公司是有来往的,那你会不会有办法帮帮我呢,于是我就打电话对你说了这件事。 我本来没报什么希望,只是问问看,都没明说要你帮忙,没想到,你什么都没问,立刻就说要带我去。我当时心里特别慌,慌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你对我那么好,毫无保留,又一无所求,可我却没有办法报答你。也许这一次你帮了我,我完成了心愿,我就要走了,我们就再也不会见面了。 挂上电话以后,我发现自己在哭,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就哭了。 其实到最后,我根本没去参加廉校长的四十大寿,很意外的,在那天之前,我就见着他了。心心偷偷对你讲了那天的事吧,那天,廉校长终于到河铭中学来了。 和他讲话的时候,我心里很紧张,抓紧每分每秒观察他,想看看这个让母亲朝思暮想了十多年的男人,究竟是什么样的。 见到他之前,我听到过好多传言,说他这个人冷酷、暴躁,这也不好那也不好,但我都不信,觉得一定是别人不了解他而已。因为在母亲眼里,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勇敢、义气、又专情,母亲爱了那么多年的人,怎么可能不好呢? 可是,当我看到他高高在上的神态,发现他对心心的安危根本不屑一顾的时候,我就傻了。原来别人说的没错,他真的是那样。 我设想过很多种见到父亲之后的情景,但没有哪一种是这样的,这样让我难以接受的。我失望透了,被他赶出办公室后,整个人都是冰凉的。我想不通,母亲爱了一辈子,想了一辈子的人,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真是我期望太高,把他想得太好了吗?可是,我没有办法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只要一想起母亲看他照片时的样子,我就没办法对他不期待。 他明明就是我的生父,可我却对他一点儿都喜欢不起来。大费周章跑来平城,为了见他一面吃了那么多苦头,好像都变得没有意义了。我甚至后悔,要是没来平城找他,他就永远只是母亲描述的那个样子,该多好…… 那天,我决定带着心心一起走,一起离开平城,再也不回来了。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就打算带心心回萍滩。买好票之后,我想到了你,我不能不辞而别,就约你出来,当面告诉你我们要走了这件事。我猜到你会不高兴,也可能会留我,但我没想到心心居然把那些事告诉你了,包括我来平城是为了找人,还包括我被赵主任侮辱。 不知道为什么,发现你知道了,我心里特别难受。我特别害怕你知道得太多,你一定会想方设法帮我,可是……可是你做得越多,我就越恐慌。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条绳子要把我们俩绑在一起,我特别怕那绳子绑紧了打个死结,就再也脱不开了。 不止这样,你提到那个赵主任的时候,我就更难受了,特别害怕你会认为我是个不自重的人,为了有个工作就可以出卖自己。其实我明明就要走了,我们可能再也不见了,你要怎么想我,又有什么关系?可我……可我就是……一想到你可能会误解我,就特别难受,当着你的面,大哭了一场…… *** 我和心心要走的前一天晚上,也正是廉校长办四十大寿的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在屋子里收拾东西。傍晚的时候,我们已经装好了衣服,心心开始整理她的书本和文具,我就开始整理一些杂物。 你还记得吗,你带我逛平城的时候,有时会拍一些照片,大多数是你给我拍的,但你自己的,还有和我一起的,也还是有一些的。我在收拾相册的时候,看到那些我们一起的照片,忽然觉得心里凉凉的。看到那些照片,我脑子里就会出现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好多好多的回忆,就在眼前转呀转。一想到我真的要走了,再也见不到你了,心里突然觉得好难受。不是生病的那种难受,可是好像比生病还要难受。我发现自己其实舍不得走,其实……舍不得你。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好像喜欢上你了,那种心情头一次变得那么清晰。我一直很害怕的,我不想对谁产生那种感情,不想变成母亲那样,可那似乎是无法抗拒的,我已经在尽力控制自己了,可你还是,不知不觉地,走到我心里去了…… 我望着你的照片发呆了很久,都没注意到,心心一直在看我。过了好一会儿,她走到我旁边来对我说:“罗老师,你留下来吧,我可以一个人走。” 我这才回过神来,放下了相册。我怎么能让她一个人走呢,她还只是个孩子。而且就算我喜欢你又能怎么样呢,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应该适可而止。所以我立刻否定了她:“现在怎么还说这种傻话,我们都说好了一起走的。” “可你舍不得海冰哥,我看得出来。” 我摇摇头:“不是,我只是觉得欠他太多了,这辈子还不上了。看到他的照片,有点儿愧疚。” “真的吗?” “真的。” 心心看了看我,不大相信的样子,但她想想后,只是说:“那,我来帮你收拾照片吧。” 然后,心心就帮我整理相册,我就整理别的东西去了,少看一眼,也就少想一点。 我以为心心只是把那些散落的照片装进相册而已,没想到她好奇心那么强,居然把一本相册翻了个遍,然后突然举起一页,惊讶地问我: “罗老师,这个人,是不是廉校长?” 她看到了母亲留给我的那张照片! 相册的那一页,不仅有那张照片,还有几张我和母亲的合照,有我五岁时候的,十岁时候的,还有母亲过世那一年,也拍过一张。旁边还贴着几张母亲从报纸上剪下来的,廉校长的照片。 心心看了母亲和我的那些照片,又看了母亲和父亲的合照,还有那些报纸,一下就猜到了,她激动地指着照片问我:“这个人一定是你妈妈,那旁边这个人,就是你爸爸啰?”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她发现了这些,实在让我太吃惊,太意外! “他不是廉校长,只是长得像而已。”我一边否定一边走过去,想把相册收起来,但她却把相册藏到身后,不让我碰。 “这报纸上的人明明就是他。” “照片里的不是。” “我不信,我要去问他!这个人是不是他,他自己一看肯定知道!” “心心!”没办法了,我只能承认,“对,就是他。但你要替我保密,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为什么呀?你来平城就是为了找他的对不对?你那天不是见着他了吗?你为什么不说呢?” “我从来就没打算告诉他的。心心,我不喜欢他,我不想认他。我们一起去别的地方生活不好吗?” 心心直摇头,哭着说:“不好!他要是你爸爸,他怎么能那样对你?怎么能不管你呢?他那么富有,你却过得这么辛苦,天下哪有这种事啊!” “不是这样的心心,他有钱是他有钱,我不图那些的。” “我知道!可你明明不用丢工作,不用走的!你明明不想走的!只要他知道了你是谁,哪怕你不认他,他一定会让你再回去工作的,你就不用走了!” “谁说我不想走?我已经找到他,见过他了,不需要再留在平城。” “你需要!”她很坚定,又把相册里有你的那一页翻开,竖起来摆在我面前,“你知道你之前看这些照片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你看不见,我看得见!你留下来,你还能再见到他的!” 我卡住了,完全说不出话来。刚刚被自己看穿,这么快,就被她看穿了。 我盯着照片里你笑着的样子,一时间脑子发懵,眼睛都花了也没挪开。 那一刻,我居然控制不住开始想象,想象心心说的那种可能性,想象如果廉校长真的认了我,帮我把她的处去安排好,我留下来,我,和你…… 守了好多年的秘密,从来没有动摇过,我吓了一跳,急忙合上她手里的相册,不再看:“心心,不是你想的这样,有些事你不懂,以后我慢慢跟你说。” “我不懂什么?”她很固执,直直地盯着我。 我避开她,没说话,想把相册放进箱子里。 她不让,紧紧拽着:“我不懂你爸妈,但我懂你,我知道你喜欢海冰哥!” 我手都抖了一下,她把我不敢承认的心里话都说出来了。 无可辩解,我只好唬她:“心心,我还是不是你的老师?你还听不听我的?你要不帮我保密,我以后就都不理你了!” 她真被我唬住了,眼泪干巴巴地流,很不情愿地把相册放进箱子。 我们都沉默了,没再说话,继续各自收拾各自的东西。 过了一会儿,心心说乏了,想先洗个澡,要去打水。但她提着水桶出去后,好半天都没回来。我有些担心,开门出去看了看,结果发现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罗老师,我去找廉校长了,我知道他办宴会的地方。对不起,就算你以后都不理我了,我也要让你留下来。” 我回房拿出相册一看,父母的那张合照不见了,心心果然拿着那张照片去找廉校长了! 我跑到院子外面四处看,心心早就不见踪影了,她身上又没有手机,我没办法把她追回来。 这件事突然超出了我的控制范围,我彻底懵了。 我就犹豫了一刻,事情就变了,我就想,是不是老天在帮我做决定,告诉我不该太悲观,太死脑筋呢? 心心就不像我这么悲观,她会往好的想,觉得我该踏出这一步,以后才会好。 于是之后的几个小时,我都在调整自己的思路。许多事情,也许没有我想的那么糟。虽然第一印象不好,但说不定这个父亲会很喜欢我,对我很好,他没有儿女,我的出现说不定能让他高兴?还有你,我知道你喜欢我,你知道我的病也没有嫌弃我。我们会不会,真的能一起? 我变得贪心了,想要的东西变多了,那种感觉既兴奋,又慌张。 可是…… ……可是…… 你一直问我,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呵……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我要怎么跟你讲呢…… lt;lt;lt; 第四十一章(4) 雅林讲到这里,突然停了下来。她的声音已经多次哽咽,此刻,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消无声息地听着雅林的讲述,彻底跌入到她的回忆之中。那些往事叫人听着心酸,不知何时起,我的眼眶湿润了。而当我听到她亲口说出,她喜欢上了我时,心头忽然扑通地一下。 一直以来不敢去揣摩的她的内心,竟然早就有了我的位置…… 原来她也曾期待过同我在一起,可这期待,为什么戛然而止了? 当我把思绪从雅林的回忆中拔|出来,开始顺着她的讲述去思考的一瞬间,我的身体像是被一道雷光劈中,僵硬到无法动弹! 我忽然回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无数个细节!没错,那天舒心的确跑到了办宴会的酒楼,非要找廉河铭说几句话不可。是我把舒心带进去找廉河铭的,而我却是到了今天才知道她非去不可的缘由!后来我担心被潘宏季跟上,没有直接送她回去,而是带她去了公墓,天都快亮了才把她送回去。而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我以为雅林不愿意见我,只把舒心送到了小院门口,没有把她送到家里,所以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 但此刻,就在我眼前,浮现出了一个可怕的画面! 我脑中突然闪过了当晚发生的,我从来没有在意过,此时却好似晴天霹雳的一幕——易轲在廉河铭的酒里下了药,而廉河铭在见了舒心之后,很快离开了酒楼! 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惊得用手捂住了嘴。 而雅林,在短暂的停顿后,哽咽着继续对我讲述。 gt;gt;gt; 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等了很久,后来,夜深了,忽然有人来敲门。我知道不是心心回来了,心心自己有钥匙的。我就问是谁,然后就听见了廉校长的声音。我开了门,看见他一个人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身上还有一些酒气。 他打量了我一下,就问我:“你叫……罗雅林?” 他和我说话的口气同之前在办公室里完全不一样了,一点儿都没有之前那种盛气凌人的感觉了。 我点点头,他就拿出那张照片:“这照片,是你的吗?” “嗯。” “上面这个女的,是你的谁?” “她是……我妈。” “你妈叫什么名字?”他已经有点儿激动了,声音都开始发抖。 “她叫……何思楠。” 他听到母亲名字的时候,眼睛一下就红了,拿着照片的手抖个不停:“她人呢?她人在哪儿?” 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他母亲早就不在了,我看得出来他一定会很伤心。我就走到屋子里去,把箱子里的相册拿出来,又把他叫进屋,把那一页翻给他看。 “这张照片是五年前拍的,是她的,最后一张照片。” 他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不可置信地望着我。然后他双手颤抖着接过了相册,仔细地看着母亲留下的那几张照片,用手抚摸着照片上母亲的脸。他的眼泪一滴一滴地掉下来,落在相册上,落一滴擦一滴,却越擦越多。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气来,问我:“思楠她……她是怎么走的?” “她得了肺炎,没治好……”看他哭得那么伤心,我都不敢告诉他,其实是因为没有好好治。 “我找了她好多年,一直找不到!她居然再也没有回过家!我刚来平城打拼的时候,犯了点事,怕被抓,就改了名字。我怕她找不到我,这些年在报纸上发了好多新闻,全都贴着我自己的照片,就盼着她能看到我,好来找我啊!原来,原来她早就……” 他泣不成声,我就试着把话题转开:“心心呢?没有跟你一起吗?” 但他一直呆呆地站在那儿,迟迟无法从悲痛中缓过来,根本没听见我的问题。我就跑到门口去看,没看到人,只好把门关上。 我有点儿担心心心,正想接着问他,结果他先问了我,问我是哪年哪月生的,我回答以后,他就笑了,一边哭一边笑。 他说:“思楠,原来咱们还有个女儿……” 然后他又开始打量我,神色很复杂,又喜又悲的:“像!眼睛,眉毛,都跟思楠很像!” 我被他看得不自在,就让他先坐会儿,说去给他倒杯水。可是我端着水回来的时候,却发现他有点儿不对劲。 他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扶着额头,满脸通红,不停地喘气。我还以为他是不是也有什么病,就问他你怎么了。 他抬起头来看我时,两个眼睛都冲血了一样,红得要命。他突然抓住我的肩膀,一遍遍地念叨:“思楠……思楠……”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好像一下子失去了理智,都不认得我是谁了。他的样子让我有点儿害怕,我想往后退和他保持距离,他却一把抱住了我! 我吓了一跳,差点儿叫出声来。但我又想,他会不会是太想念母亲,悲伤过了头,才一时疯癫呢?于是我不停地跟他说,我不是思楠,不是思楠,我是她女儿,我叫罗雅林。但他好像根本就听不见,把我越抱越紧,我怎么都挣脱不掉。 不仅如此,他还……他还亲我的脖子,还用手…… 我吓坏了,意识到情况不对,空出手拿起刚刚端过来的那杯水往他脸上泼。那水大约七八十度,他被烫了一下,松开了我。 我立刻躲开他想去开门,但他却发怒了,一把把我拉回来,又把我往旁边一推。他力气好大,我一下就失去平衡倒了下去! 倒地的一瞬间,我就感觉不对,胸口憋气,浑身没有力气,想把身子支起来都困难。我想去箱子里拿药,可刚扶着桌子坐起来,他却整个人扑了上来,压在我身上…… 他完全变成了一头发狂的野兽,撕扯我的衣服,我一反抗就打我!我拼命想喊救命,可是完全喘不过气来,喉咙根本发不出声音…… 我怕极了,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胸口还越来越难受…… 那种感觉就像置身在地狱一样!恶魔的脸就在面前晃啊晃,我恐惧、绝望到了极点,心口也像针扎一样疼,越来越疼,越来越喘不过气…… 后来我就渐渐失去了知觉…… 但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地记得,他在我身上做了什么…… *** 后来我才知道,他那天是被人下药了,再加上喝了不少酒,神志已经不清醒,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天晚上就是一场噩梦,把一切都摧毁了…… 你一定觉得这像是编出来的故事吧,这么离奇,这么巧合,怎么听都不像是真的。可我真的没有骗你,这真的是真的,没有人比我更希望它是假的…… lt;lt;lt; 雅林讲到这里,已经抽泣得说不出话了…… 我听到了她的哭声,每一声都像刺刀一般扎在我心上…… 我的心从未像此刻这般疼过,眼泪再也止不住,一颗颗地从眼眶中掉落,我用手使劲捂着嘴才没让自己哭出声音。 就算所有人都认为她在编故事,我也知道,她说的一字一句,全都是真的! 我亲眼看到易轲下药,亲眼看到廉河铭把那酒喝下去 ——可我,什么都没做…… *** 从未想过,听雅林讲述她身上发生的事,会是如此痛苦…… 我竟是把她推进悬崖的帮凶! 那天晚上,如果我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如果没有自作聪明把舒心带去扫墓,这场悲剧根本不会发生!再不济,就算还是发生了,我只要最终把舒心送回了家,也不至于直到今天都一无所知! 后来的一切可想而知,雅林悄然离去,还有她眼里那再也抹不去的忧伤,这些,都是我的自负,一手造成的! *** 雅林抽泣了一会儿,又咳嗽起来。我听到她的咳嗽声心都揪紧了,忍不住想出去看看。但我刚挪了两步,还没走出卧室门,就听到了她的央求: “你别过来!求你了……别过来……” 我停下了脚步,留在卧室里没出去。 “你别看我……”雅林哭诉着,“你看我……我会说不下去的……” 我喉咙肿胀得生疼,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眼泪决了堤,滚滚而落。 我多想告诉她,其实她什么都不用再讲了。我可以不知道后来的事,她不想说出来的,什么都不用再说…… 第四十二章(1) 夜深了,窗外的风肆虐起来,撞击在紧闭的窗户上,打得玻璃砰砰作响。天花板上的吊灯也轻轻晃了起来,照得这个陈设简陋的房间好似水纹,粼粼波动。 也许,不是因为灯光的晃动,而是我的双眼,早已被泪水沾湿。 屋外,是雅林嘶声的痛哭。我听到了她顺着墙滑倒在地的声音,还听到她拉开包拿药吃。 那些痛彻心扉的往事击溃了她,也击溃了我。 许久,她的哭泣渐渐缓和,压抑着抽泣,带着哭腔,艰难地继续讲述…… gt;gt;gt; 我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我睁开眼睛时,好像什么都看不清楚,白茫茫的一片。当时我像个傻子一样,脑子里空空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为什么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周围的一切好像是真的,又好像是在梦里。我自己好像没有了重量,飘飘呼呼的,没有实感。 旁边有个穿着白衣服,戴着白帽子的人在动,可又看不清长什么样。过了一会儿,一个声音对我说:“你醒了?那我把你的家属叫进来。” 我好像是听见了,可却反应不过来那是什么意思,没有回话,也没有动。 然后,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一个穿着深色衣服的人进来了。我听到了脚步声,一步一步,还带着回声。随着那个声音,那个人影渐渐向我靠近,然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响起:“雅林,你好些了吗?” 那个声音在我脑中突然就炸开了,我的眼睛一下子能看见了!我看见了那个人的脸——那明明就是我昏迷之前,看到的那张恶魔的脸! 一刹那间,昨晚的一幕幕全都出现在了眼前,身上每一处疼痛的感觉,也都在重现。那感觉太可怕,我受不了,疯了似的尖叫起来,使尽全身力气往一边逃,试图远离他。然后我就从床边滚了下去,摔在地板上,浑身止不住地发抖,胸口一阵一阵地痛。 穿白衣的人急忙把那个吓坏我的人赶了出去,又到我身边来想扶我起来。那个人就是萧姐,她那时正好来查房,我当时还不认识她,又害怕得直哆嗦,就蜷缩在地上不肯起来。 “别怕,他已经出去了。”萧姐蹲在我身旁,温和地安抚我。 可我的脑子里不停回放着那些场景,根本解脱不出来,就像全身爬满了蚂蚁,每一处皮肤都在被啃食,又恐惧,又排斥。 “你还有别的家属吗?”萧姐问我。 我忽然就想到了心心。昨天晚上从她跑出去以后,就再没见过她。我就伸手抓住了萧姐的胳膊,使了些力气才说出话来:“求求你……帮帮我……” 萧姐对我点点头:“好,你说。” “求你……帮我给刚才那个人……传句话。就说……如果心心还不知道……千万别……别告诉她……” “‘心心’,是名字吧?别告诉她什么?” 我不想回答,只是摇摇头。 我不想让心心知道发生了什么,要是她知道了她招来廉校长的后果,肯定受不了。 萧姐没有追问,答应了我。 我又继续求她:“还有一件事求你。求你帮我找……紧急……紧急避孕的药……” 萧姐就惊讶地望着我:“你说……什么药?” 说出那句话,我的喉咙都快被灼伤了。可我真的很害怕,很害怕会……我只能拜托她,求她帮我。 萧姐没有明白,我就只好硬着头皮又说了一遍:“避……孕……的药,事后的那种……” 萧姐迟疑了好半天,她大概以为我住院只是犯了病,没想到还有这样的缘由。过了一会儿,她才为难地对我说:“这个……这种药对身体有伤害,你心脏不好,现在能不能吃,我得先咨询医生,还得问问你的家属。” “……我……我没有家属……” “诶?刚才那个人,他之前好像说,他是你父亲啊。” 听到“父亲”两个字,我的眼泪一下就冒出来了。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只好把头埋在地板上,不停地哭。 萧姐看我哭了很久,她也没有说话了。她肯定猜到怎么回事了,我刚才的反应那么明显,再加上求她的事,虽然不可思议,也只能这么猜了。 我当时真的崩溃了,不停地问自己,我是不是根本就不该来平城,根本就不该奢望能看上他一眼。我更不该,更不该对你有了心思,不该想要那么多。都是因为我变得贪心了,才会给心心发现秘密的机会。老天爷一定是在惩罚我,告诫我不该奢望那些从来就不属于我的东西…… 那时候,我心里涌起了一股,想要消灭掉自己所有欲念的冲动,所有。 *** 我在医院的日子多亏了萧姐,她是个心善的人,真的帮了我的忙。她是心血管内科的护士长,亲自到病房的次数不多,我那天真是幸运,才会碰巧遇到她。 我那段时间的确有抑郁的倾向,见到很多人都会觉得害怕,和谁说话接触,都需要强迫自己刻意地去适应。而廉校长,我就完全不能见了,一看到他我就会想起那个晚上,就会全身发抖得无法控制。 过了两天,来了一个面生的青年人,他就是宋琪。 宋琪进来之前,是托萧姐先给我带了话的,我做了心理准备,还是全身都紧张。他应该是早有准备,脚步放得很慢,也没有坐到我床边,而是隔开一段距离放了一张凳子,我这才感觉安心一点。 “我可以,叫你雅林吗?”他的声音很温柔,这让我的恐惧又减少了一些。 他对我做了一个很详细的自我介绍:“我叫宋琪,在河铭公司工作,跟着廉总快有七八年了。你可能会奇怪,一个河铭公司的人为什么会突然来这里跟你说话。你可能不了解,我跟廉总的关系说是上司和下属,其实还有更多私交。我很早就开始在廉总手底下做事了,能有如今的位置,全靠廉总一手提拔。廉总于我有知遇之恩,比起上司,更像是恩师。而廉总一直未婚,没有子女,带我的时间长了,有时候会流露出一些长辈的慈爱。我们常一起喝酒,有一次他喝高了,跟我讲了他和二十年前初恋情人的故事。他本来是个生性多疑的人,很难对别人讲出心里话,但一不小心对我说出了秘密,倒对我更亲信了。他还跟我开过玩笑,说要收我做个义子。虽然只是玩笑,但也可以说明,他也远远不止把我当个下属了。雅林,跟你说这么多铺垫,是怕你太吃惊,因为我想告诉你,那天发生的事,我都知道了。而且我还知道,你是他的女儿。” 宋琪真的很善于和人交谈,我本来应该是很吃惊的,廉校长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别人。但听他说了这么一通后,就容易接受了。 我没有表现出惊慌,他就放心地接着说:“廉总不是故意要告诉我的,那天的事,实在是……太难以想象,他也被震惊到了。我知道最受伤害的一定是你,但我相信你也理解,廉总心里一样很难接受。当时事情就那样发生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需要有人帮他一把,除了我,无人可说。说真的,被他叫到医院来时,看到他痛哭流涕的样子,我都惊呆了。这么多年,我从没见他那么痛苦过,好像一夜之间就老了。他跟我叙述发生的事,都叙述得乱七八糟,一连讲了好多遍才把事情讲清楚。你知道吗,他是在宴会上被人下药了,你要相信,他要是神志清醒,杀了他也不会那么对你!然后他又从医生那里听说了你的病,捶胸顿足地,伤心得要命。后来他又发现你那么害怕他,难过得连死的心都有了。你别多心,我跟你说这些,不是在责怪你,只是想让你知道,不管发生过什么,廉总永远都是你可以信任的人。不管你还愿不愿意认他,他都是你的父亲,都会照顾好你,尽全力给你治病。还有我,你也可以信任我,不必感到害怕。” 宋琪说的那些我能想象,我知道廉校长不是故意的。他和母亲那么相爱,他也认了我这个女儿,怎么可能会故意……只是我真的没有勇气一下子接受这件事,我没有力量一步就跨过去。听着宋琪说这些,我的眼泪又开始往下落。那些恐怖的画面刻在脑子里,消散不了,连同当时发病的难受,成了条件反射,一回想起来,胸口就好疼…… 宋琪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继续说:“雅林,我来找你,想跟你说的,不止是刚才那些。有一件事,需要你同意。是这样,当晚,你后来一直昏迷不醒,廉总恢复些意识后,以为把你害死了,吓得抱着你就往外跑。你隔壁住着一个姓高的大妈,你认识的吧?她正好晚归撞见了,看到你的衣服被撕破了,又看到你屋子里的状况,就对廉总一顿骂,骂他……骂他是□□犯,引来了院子里的不少人。后来,那个高大妈还和廉总一起把你送到了医院。估计,那个院子里的人大多都知道了当晚的事,你以后不能再回那里住了。当然,那里条件那么差,肯定是不能再住的。我已经派人去一一找了当晚看到过的所有人,给了他们一些好处,要他们帮忙保密。幸好是晚上,看不太清楚脸,那些人也不熟悉廉总,倒是答应得爽快。光是当晚他们看到的,也不能怎么样,但就怕,要是有人知道了你是廉总的女儿,又把廉总给认出来了,这可就会变成一个大新闻,被人传出去可就收不了场了。所以,短期之内,你和廉总是父女关系这件事,绝对不能公开!你要是有别的朋友,也千万不能告诉!目前知道这件事的人,除了你们两个,就只有我,和那个萧护士长。萧护士长已经保证会替我们保密了,她这人看起来还算可信,只要我们四个不说出去,就不会有第五个人知道。” “不,还有一个……还有心心……”我又想到了心心,就问他,“你们没告诉她吧?” “哦,对,我漏算了心心。是,她是知道你们的关系,但你放心,她不知道发生的事,也不会把你们的关系说出去。正好,我想跟你说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关于她。廉总说,你之前找过他,说心心被仇家盯上了,希望能帮她转学到别的地方去。我们已经找到了她,但同时,我们发现那天参加宴会的有一伙人正在寻她。我们担心事情生变,就把她安排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没让她到医院来,也没告诉她你住院了。我们会以最快的速度把她送走,你要是想见她,送走前,也可以安排她来一趟医院。” 我拒绝了,我不想心心来医院看我。我不想让她知道发生的事,可我实在没有力气假装,一定会被她看出来的。于是我对宋琪说:“我想,和她说说话。” 宋琪就帮我接通了电话,我拿着电话听到心心的声音时,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光听见她在电话里兴奋地说:“罗老师,他认你了对吧!我就说嘛,他会认你的!” 第四十二章(2) 从那天起,宋琪就变成了一个传信者,他每天都会来医院看我一次,告诉我他们的安排和廉校长的情况。他跟我说,廉校长休了长假,要修整一段时间。但其实,宋琪对我隐瞒了,我后来才知道,从我抗拒廉校长走进病房的那天起,他整个人就崩溃了。别说工作,他连日子都不会过了。他每天都去喝酒,不管是酒吧,还是路边小摊儿,哪里有酒,他就呆在哪里。他每次都喝得伶仃大醉,还不许人跟着,有一次河铭公司的人没找着他,他就在路边睡了一夜,还有一次喝得太多,酒精中毒差点儿连命都没了。 那段时间,河铭公司也乱套了,全靠宋琪一个人顶着。我和你说过,宋琪跟丰盈做了一笔亏本交易,牺牲了公司的利益,保护了我和廉校长。他也在追查下药的凶手,但又不敢声张,只能悄悄地查查看,到现在都没能查到。 那几天,我在医院接受了很多检查,第一次有医生把我的病情详详细细说给我听。我是先天性的室间隔缺损,简单地说,就是心脏里面有个隔膜不完整,生了个缺口。因为长期没有手术根治,就慢慢引发了肺动脉高压,就是一种并发症。肺动脉高压超过一定程度,就会失去手术治疗的可能,变成不治之症。我就是这种情况。 我终于确定,我的病是真的治不好了…… 对于这个结论,我一点儿都不悲伤。我不会再妄想什么,一时一刻都不会了。 但廉校长接受不了,我有病这件事已经把他吓一跳了,医生再告诉他我这病治不好,他就快急疯了。他非要死马当活马医,要用最好的药来给我治疗,盼着能把肺压降下来,创造那一点点接受手术的机会。我本来是不想吃那么多药的,我觉得像以前那样生活就挺好,安安静静地过,也没那么容易发病,老天施舍多少日子就多少日子。可他一听说我有逃避治疗的倾向,就急得又把宋琪派来当说客,好说歹说的,一定要我配合。 于是,漫长的治疗就开始了,我每天都要吃好几种药,一直吃。疗程也挺长,三个月一检查,半年一检查,一年再检查。廉校长是铁了心要和我这病抵抗到底了,只要没有效果,他就会让我一直治疗下去。 *** 我的生活,还有我的心,都在那时候变得极其的灰暗。我一直觉得,我的世界再也不会有日出了。我的话变得很少,脸上也没有了喜怒哀乐,就像个呆子,吃饭、睡觉、吃药、治疗,全都只是听从别人的指挥,没有了自己的意志。 但是,还是有一件事刺激到了我的神经,那就是,有一天,你居然跑到医院来,看到了我! 我本来以为,我们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我不会去找你,也不会告诉你我还在平城。海冰,你对我来说,太奢侈了,连想象都奢侈。你是我母亲去世后,对我最好的人,我甚至会无条件地相信,就算你知道了我的病情,知道了我身上发生的事,你也不会嫌弃我。可是……可是我越是相信,就越觉得害怕,我怕我自己不够坚定,会一不小心把你拽进火坑! 在走廊上,听到萧姐叫出你名字的一刻,我的心脏都快停止跳动了。你就那样突然出现,对我说了好多话,问我发生了什么,问我心心去哪儿了,还给了我好多钱……你还是那样,毫不保留地对我好,可我却什么都不能对你说,连一句“再见”,都不能说…… 你还记得吗,那天,我扑在你怀里,抱着你一直哭。我心里实在太难受,你一出现,又对我那么温柔,我就扛不住了。但我又是……又是必须要从你面前消失的,必须走,必须,永不相见! 我怕你再来找我,当天就要求离开医院。我停掉了你给我买的那个手机,把它藏到抽屉的最里头,让你再也联系不上我,也让我自己再也看不见它。我还把你给我的钱托付给萧姐转给你,就是想对你说一声,永别了…… *** 我出院后,一直住在教师公寓里。每天除了做饭的阿姨,来找我的就是宋琪了。他每次都会给我买这买那,吃的,穿的,有意思的小玩意儿,什么都买,看我养花,就又买花送给我。我明白,他做这些,都是在替廉校长照顾我。他本来就忙,还要撑着岌岌可危的公司,也真是难为他了。 有一天我就对他说:“我一个人呆着挺好的,你忙你的吧,不用总来。” 他就回答我:“雅林,你知道吗,廉总每天除了喝他那几口酒,唯一盼着的,就是从我这儿听到你的消息。” 我说:“你劝劝他吧,别再那样喝酒了。” 宋琪就笑了:“我哪儿劝得住。等你什么时候愿意见他了,还得你亲自劝。” 我一个人住了一段时间后,又怀念起了在学校教书的日子。我的生活特别无趣,也没什么盼头,就想起学校里的那些孩子了。和他们在一起,简单,纯粹,能忘掉生活中的一切,能笑得出来。于是我说想回学校上课,廉校长本来是不同意的,怕我累着,还是宋琪帮我说了些话,我才能回去。 我回到河铭中学以后,宋琪每天都来接我回家。学校里有不少人是认识他的,所有人都以为,我和他是在交往。有时候会听到一些闲言碎语,但宋琪从来都不辩解。有些人知道我有病,身体上和精神上看起来都有点儿问题,又有宋琪给我撑腰,学校里还真没人敢惹我,就连那个赵主任都再没来找过我的麻烦。 我一直以为,是廉校长认为我少言寡语,不和人来往,容易被人欺负,才安排宋琪故意让人看见,故意承认那些流言,用这种方式来保护我的。但事实是,我太多地沉浸在了自己的悲伤里,根本没有注意到,其实宋琪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对我有了心思。 有一天,他接我回去,在我家楼下,有个小孩儿冲过来差点儿撞到我,宋琪一把把我拉开。他本来是情急之下才来拉我手的,但拉上后却不肯放开。 我愣住了,这才意识到了点儿什么,用了些力气把手抽出来,一言不发地走开。 宋琪追上我,挡在我面前:“雅林,你别生气,我刚才不是有意的。” 我没说话,他就接着说:“我们认识也有一段时间了,你知道我不是随便的人。” 我不是生气,只是想躲开他,不想纠缠在这样的事情里。但他似乎憋了很久了,可能每次对我示好都被当成是替廉校长办事,他也挺苦恼吧,就逮着这个契机,把话对我说明了。 他说他周围有很多女孩儿,不乏漂亮的,不乏优秀的,却觉得我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比别人都好。我特别吃惊,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过,话都没说过几句,甚至几乎没对他笑过,我根本找不出来我哪里好,哪里值得他动心。他条件那么好,什么样的找不到?难不成只是同情心泛滥,可怜我这个伤痕累累的人吗? 我就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就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一样。但他却一脸期待地对我说:“雅林,你的事我都知道,所以你完全可以相信,我是认真的。” 他的态度挺坚决,看着我的眼神,让我感觉到了一种压迫,那种感觉同和你在一起时完全不一样。我很想把话说得好听些的,却应对不来那种压迫感,硬生生地就回了他一句:“我不想和任何人交往。” 我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说,他当时很尴尬,也很吃惊。我以为我得罪他了,可第二天,他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了学校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表演着和之前同样的角色。可能是不能违背廉校长的安排吧,或者,他本来就没有生气,反正我就是个病人,跟一个病人较什么劲。 *** 好长的时间,我都没有勇气去见廉校长。我控制不了那种条件反射,根本不能看他的脸。萧姐给我介绍过心理医生,想帮我摆脱心理障碍。但因为我的身体原因,心理医生都怕会惹我发病,不敢刺激到我,稍微激进一点的治疗就不敢尝试了,起不到什么作用。那样的状态持续了很久,直到后来,终于有了一个契机,让我踏出了那一步。 你知道吗,那个契机,是你带给我的! 第四十二章(3) 有一天,你又在河铭中学找到了我。我听到你叫我时,都不敢抬头。怎么又让你找到我了?怎么还要我再做一次抉择? 在你面前强装镇定好难,我都不敢多看你几眼,不敢多说话,好怕自己藏不住,会被你看穿。 那天,我坐上了宋琪的车,车刚启动,我的眼泪就开始往下落,怎么都擦不干。我知道,在你眼里,我已经是宋琪的女友了。其实这样挺好的,你就不会再来找我了,可我就是莫名其妙地一直哭。 我哭了一路,宋琪就观察了我一路,等到了我家楼下后,他对我说:“雅林,你知道长慧跟丰盈已经联手,正在想方设法整垮河铭公司吗?” 我有些吃惊,我知道河铭公司的处境,但我不知道,你们也在推倒河铭公司的队伍里。 宋琪又说:“还有那天晚上给廉总下药的人,就在他们那个包间里,那个包间有两桌人,大约二十个,我们虽然最怀疑潘宏季,但并没有证据。反正目的是整垮河铭公司,包间里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是凶手。” 我问他:“你想说什么?” 他摇摇头,什么都没有再说。 本来这件事就该到此为止了,没想到没过多久,你又来河铭中学找我了。 那天你急匆匆地来,还托人打电话把我叫到学校去,告诉我潘宏季要搅黄河铭公司的生意。宋琪总对我说,有他在,河铭公司不会出大事,我真是听了你的话才知道,已经是生死关头的地步了。 我打电话问了宋琪,确认了这件事,还确认了,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廉校长亲自去谈。 我知道我不能再逃了,我必须去劝好他,让他把河铭公司救回来。不能因为我,让他这么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不管见他有多难,我都必须去,马上去,大不了犯回病,撑死不过去趟医院。 宋琪把我接到了廉校长喝酒的那家店门口,说要陪我一起进去。我拒绝了,我说:“我自己去。” 我一个人走进了那家店,服务员把我带到包间门口。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调整好呼吸才把门推开。 廉校长当时趴在桌上,似睡非睡,一张桌子上全都是酒瓶子,整个屋子都充满了酒气。我敲了敲门,发出了点儿声音,他也没反应。我只好往里走走,但又不敢把门关起来,和他呆在同一个密闭空间里,我会觉得慌。 等他终于发现有人来了,抬起头来看到是我时,整个人都傻了,手里的酒瓶子掉了出来,滚到地上摔得粉碎,“啪——”地一声响。 我看到他的脸,想往外逃的冲动又冒了出来,但我克制住了自己,抓着旁边的柜子没有动。他那时的样子看起来好颓废,头发胡子一团糟,脸上多了好多皱纹,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只不过才几个月,就像老了十多岁。我抑制不了心里对他的恐惧,但他的模样又让我产生了怜悯,好像,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可怕了。 他张着嘴想对我说什么,但嘴唇一直在发抖,一个字都没说出来。他也不敢动,不敢站起来,怕吓着我,就那样不知所措地望着我发呆。 “你知道今天晚上,有个生意要谈吗?”我问他。 他使劲点头:“知道,我知道。” “那你不去吗?” “我……”他捏紧酒杯,犹豫了。其他人肯定苦口婆心劝过他好多回了吧,他知道公司的状况,也知道今天的生意,只是没有力气去管。 于是我想给他一些动力,就说:“你不想把公司经营下去吗?你忘了你是为谁拼命挣来这些的吗?思楠在天上看着你呢。” 我一提到母亲,他就捂着脸哭了起来,痛苦地说:“我还有什么脸去见思楠,她不会原谅我的……” 原来他是这么认为的,认为做什么都没有用了,才连公司都不想管了。于是我顺着他的话说:“可是河铭公司要是倒了,你拿什么来照顾我?你不管我,她更不会原谅你。” 这话好像说到他心坎儿里去了,他忽地睁大眼,站了起来。 我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他立刻安抚道:“你别怕,我不过去。” 他开始在身上找手机,说要给河铭公司的人打电话。我告诉他宋琪就在外面等着,他就让我先出去,自己随后到。 后来宋琪说,那天我走出店门时,整张脸都没有血色。只是跟廉校长说了寥寥数语,我手心里就都是汗。幸好,他看到我愿意见他了,心结就解了一大半,没让我在他面前呆得太久。 廉校长出来后,宋琪让他上了自己的车,又把我安排到另一辆车,对那几个人吩咐道:“我还有些事要跟廉总交代,你们几个负责把罗小姐送回去。记住,必须照顾好她,不能出任何差错!” *** 我在回去的路上一直心神不宁,我很担心廉校长,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精神去跟人谈。也怕潘宏季会狗急跳墙,不管什么交易了,还是要对他下手。于是我对开车的人说,我也想去湖畔公园看看,却被他们一口回绝了。 我在家等到天黑以后,打算一个人偷偷去湖畔公园,却发现那几个人一直守在我家楼下,我一下楼就被他们发现了。我只好说想去商场逛逛,他们就非要开车带我去。后来我在商场里谎称要去洗手间,那几个人都是男的,不能跟着我,我才逮到一个机会从背面的小门溜走。 宋琪之前告诉过我,当晚的生意会在一艘游船上谈,我到的时候,游船已经划到湖中心了。我就一直在岸边祈祷,祈祷千万不要出什么事。后来,那几个人找来了,我就躲到大门边上被树丛挡住的角落里,灯光黯淡,他们转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我。 我在那里坐着,把头枕在膝盖上,居然不知不觉睡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久,我忽然听到谁在叫我,那声音就在耳边,很近,很清晰。 原来是你,你也来了,还给我带来了好消息。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可一口气松下来,却觉得好累,好累好累。我就犯傻了,居然约你,说要请你吃饭。 我真的傻了,心里空空荡荡的,脑子也不转了,才会说那样的傻话。第二天我就后悔了,我怎么能约你呢,怎么能和你靠近呢?不能这样,不能! 约定的那天,我其实一早就去了,呆在旁边一座楼里,隔着窗户看到你坐在那里等我。我记得很清楚,那天天好冷,你穿得不多,一直在呼呼的北风中发抖。我远远地望着你,看你冷得双臂环抱,来回踱步四处张望地找我,心里就像刀割一样。 明明是我自己犯的错,却让你受这么大的罪。我盼着你赶紧回去,可你却那么执着,人都快冻僵了,还一直在那里等,都过了约好的时间几个小时了还不走。我本来打定主意,怎么都不能去见你的,可看你快冻僵了,就实在狠不下心了。我没能熬住,还是出现在了你面前。 没想到那天还出了大事,你差点儿被潘宏季一枪打死! 当我看到潘宏季拿枪指着你的时候,心脏跳得快要崩裂!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你死,就是我替你去死,也不能让你死! 你都是为了我才招来杀身之祸的,你还故意把我送走,就是真送了命也不让我知道,对不对? 海冰,你总是这样,用尽力气对我好,却什么都不求,哪怕把自己推进火坑,哪怕我永远都不知道。 我说得对吗? lt;lt;lt; 第四十三章(1) 往事绵长,那些记忆中的一幕幕,如今再从雅林的角度听来,全都变成了刀片! 原来她早已把我看得透透的,而我,却从来不知道她。 我的身体也不知何时,顺着墙滑倒在了地板上,止不住的泪水流过脖颈,从衣领一直沾湿到衣襟…… gt;gt;gt; 在我第一次去见了廉校长之后,我们之间的鸿沟,总算开始填第一把土了。 你中枪后的第二天,我又去找了他。我求他帮你,他答应了。呵……他当然会答应,只要是我找他,他什么都会答应。 他把河铭公司救了过来,也把他自己救了过来。可能是我那天说的话刺激到他了,他比以前更加热衷于工作了。 我虽然去找过他两次,但他并不敢主动来见我。但我不怕和他说话,于是他就打电话给我,每天都打。后来我听宋琪说,他那段时间还经常跑到河铭中学来看我,又不让我知道,就常常躲在食堂里,远远地看我吃饭。 后来,我又主动去看了他两次,才慢慢开始适应,慢慢敢看着他说话了。 但我一直都无法开口叫他,连该怎么称呼他都不知道。我们的关系没有公开,偶尔一起吃顿饭,都是李大伯来接我去远山别墅。除了李大伯和贴身的几个用人,没有人认识我,就是他们,也只知道我在廉校长那里是个特别重要的人,并不知道我到底是谁。 廉校长对我百依百顺,我说什么他都答应,连我希望宋琪不要再来找我了,他都答应。他也不会勉强我说任何话,做任何事,他其实很好奇我和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他问过一次我没有回答,就再也不问了。我知道,他对我好,不仅是父亲疼爱女儿,把我当作他对母亲情感的转移,更多的,是他觉得对不起我,他内疚,想弥补。 他从来不在我面前发脾气,但他的脾气真的很暴躁,对人又苛刻又挑剔,犯一点点错就会大发雷霆,搞得身边服侍他的人一个个都唯唯诺诺的。他真是没有怜悯之心,只对他在意的人好,其他的人就无所谓,哪怕是跟了他多年,天天在他身边伺候的人。尤其是谁不小心惹到了我,后果就会好严重。 我第一次发觉,是第一次去见他的几天之后。那几天宋琪忙着处理那件生意,空不出时间来接我,廉校长就让李大伯来接我。那天是我的定期检查日,但李大伯不熟悉从河铭中学到协仁医院的路,年级也大了,不小心上错了道,又遇上了堵车,结果在路上耽误了两个小时。廉校长火冒三丈,要把他给辞了,我就帮忙说了情,才保住了李大伯的工作。 李大伯很感激我,从那以后,许多事都偷偷帮着我,你受伤那次,也是他来接我们的,还一直帮我保密到现在。 后来还发生过一件更严重的事。有一次,我去远山别墅和廉校长一起吃饭,有个用人给我倒茶时手拿滑了,泼了些茶水在我手上。那茶大概七八十度吧,是挺烫的,但还不至于烫伤。当着我的面,廉校长忍住了火气,但后来李大伯告诉我,那天我走后,那个用人居然被他狠踹了一脚,还被轰出了门! 那次我有点儿生气了,跑去质问他,却发现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原来这样做是不对的。他对我说,做人必须强硬,不强硬就会被别人欺负。 我当时很吃惊,觉得他这人真是不可理喻。后来我想了许多,才慢慢站在他的角度理解了一些。 这么多年来,他一个人在这里打拼,从谁都可以欺负的小混混熬到今天这个位置,经历过的挫折一定很多,才会患得患失,对别人耿耿于怀。而且,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没有忘了母亲,不结婚,和其他女人交往也根本不是真心。他不真心,对方也不真心,只是各取所需地搅和在一起。所以他的生活中,根本就没有情感。他已经把所有的热情都给了他的思楠,整个人就只剩下一个冷酷的空壳。 我曾试着想让他改观过,可是无能为力。当着我的面他总会答应,说什么都愿意改,可事情一发生,他马上就原形毕露。他自己也拿自己没办法,就像一只刺猬,谁碰了他,本能地就会把全身的刺都竖起来。 是长达二十年的孤独把他变成这样的,要想更改,不可能一朝一夕,一样得花上很多年的时间。想通了这一点,我反而定心了,想着就用今后的时间,陪在他身边,让他感受到亲情,慢慢软化下来。而短时间内,我只能小心些,凡是有可能会让他发火的事情,能不告诉他,就一定不告诉他。 我和廉校长的关系恢复正常以后,宋琪就不必再当传话员了,几次约我都被拒绝,他也就放弃了,很少再来找我。那之后,每天来接我的人就变成了李大伯,他每次都把车开到河铭中学后门的巷子里,偷偷地来接我。 整整半年的时间,在廉校长的圈子里,我其实都是一个不存在的人。直到某一天,这件事竟然被赖盈莎给揭穿了。 *** 那件事说来也奇怪,赖盈莎突然闹到学校来的那天,你居然也在。 那半年里,我们一直都断了联系。但我几乎知道你所有的情况,知道你的伤是什么时候好的,知道你在河铭公司做什么工作,甚至知道,你还是一个人。 我早就听说过赖盈莎这个人了,但发生那件事后,廉校长就再也不理会她了,我也从来没从廉校长嘴里听到过有关赖盈莎的任何事。他不是刻意在我面前回避,而是真的打心眼儿里不在意她。赖盈莎也一样,那天她说的话,已经足够证明,她缠着廉校长不过是为了钱。她想挽回,但这根本不可能。在得知了我母亲的消息,有了我这个女儿之后,廉校长除了想照顾我,再没有别的心思了。 赖盈莎把我看成是情敌,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还把我大骂了一顿,骂我是勾引男人的小贱人。呵,从来没有人那么骂过我,可气,又可笑。我不喜欢赖盈莎,她要是真心实意对待廉校长,我说不定还会帮她,但她没有。她对待廉校长,和当年的母亲是天壤之别,于是我就回击了她。 没想到,她居然偷拍了我跟廉校长在一起的照片,还搞得人尽皆知! 其实那天所有的对话你都听见了对吧?你也和别人一样,以为我是廉校长的地下情人吧…… 半年了,我们都没有见面,一见面,却是这样…… 那天我都没有和你说话,一直在哭。我不希望你那么认为,可我没办法跟你解释。我不是生气,我是不知所措,张开口也不知道能对你说什么…… *** 我打车匆匆逃开你以后,就给廉校长打了电话,告诉了他发生的事。但我没有告诉他赖盈莎是怎么骂我的,更不敢说她打了我,要不然廉校长还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立刻开车过来找我,那天是他自己开的车,一个人来的。我坐在副驾驶,简单说清楚了怎么回事,他骂了一通赖盈莎后,忽然对我说:“雅林,要不然,咱就说,你是我收的干女儿。” 我挺吃惊,没有一下子同意,他就解释:“其实我考虑很久了,并不只是因为今天这事。虽然现在常常能看到你,照顾到你,但始终是委屈你的。你本来就是我的女儿,本来就该享受你该得到的,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以前有小宋在,好歹别人会敬你三分,现在连赖盈莎都敢欺负到你头上,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我得给你个位置!” “可是……干女儿……没有人会信吧……” 第四十三章(2) “这倒不怕,别人爱怎么以为怎么以为,反正明面儿上咱又不承认,谣言而已嘛。我混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谣言没有过,只要没人知道咱们的真实关系,连你以前住的那院子里的人乱传都不怕。他们最多以为,又多了一个赖盈莎而已。至少,这样一来,我可以名正言顺地照顾你,其他人也不敢欺负你。” 变成廉校长的“义女”之后,我的生活被彻底打乱了。我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每天只上自己的课,其他时间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呆着了。不管是学校,还是公寓的大门口,总会有记者来堵我,问各种各样的问题,有些问题听着好刺耳。不光那些记者,学校里的同事也一样,他们都很好奇我跟廉校长究竟是怎么结识的,他为什么要收我做义女。班里的学生听说后,上课都不专心了,老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 你不知道,那真是这半年来,我过得最艰难的一段日子。那段时间,我好像又要变得自闭了,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想说话。我不要李大伯再来接我,也连续好多天都不肯见廉校长,出门总是躲着人,见到记者就到处藏。 那些天,我每天天不亮就偷偷出门,到河铭中学等着上课,下课后又逃去郊外人迹罕至的地方躲起来,天黑以后才又偷偷回去。你跟着我去过的那个公园,是我最常去的地方,那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一只小猫。我很喜欢那个地方,只有在那里,世界才是安静的。 我以为,只要忍一段时间,等风头过去,大家不再对我的事情感兴趣,我的生活就能重新回归平静。然而,事情却朝着我从来没有预料过的方向发展,就像一辆飞奔的列车,朝着一个望不到头的终点驶去,永不回头…… *** 后来发生了什么,其实你也都看到了。你跟了我好些天吧,我跟廉校长的事,在你心里一定是个过不去的坎儿。你特别想把这件事弄清楚,才悄悄跟着我的吧。 我也没想到,赖盈莎会对我有那么大敌意。她不敢明目张胆地下手,就偷偷探查我离开学校后的去处,带人到那片小树林里堵我,拿起刀子就往我脸上割。那天要不是你救我,赖盈莎一定会把我往死里整,我都想象不出来,她要怎样才会罢休。 当时,我整个人都崩溃了,不是因为伤了脸,而是这漫长的时间以来,为了守住秘密所承受的一切,快把我压垮了!这一切,在那天晚上达到了极限,我再也撑不住,再也没有力气忍下去,就疯狂地哭。你紧紧地抱着我,在你怀里好温暖,我差一点,差一点就忍不住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了…… 这件事绝对不能让廉校长知道,他要是知道了,天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我不是烂好人,以德报怨,我可以自己想办法给赖盈莎一个教训,但不能让廉校长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来,毁了他自己。他要是气急了,怕是连我都拦不住。 想来想去,我只能先躲着他。我不知道我的脸能不能好,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得去个他找不到的地方,萧姐家不行,他能找到,酒店也不行,一消费他就会知道。幸好,还有你在,你愿意收留我,给了我一条最安全的退路。 我不该去打扰你的,可我真的,无路可走了。 我找你借了手机,打电话给廉校长说我暂时不想去学校上课,不想回家,也不想见他。没有理由,就是不想。 我还没有完全接纳他的时候,就经常忽然不愿意见他。他知道我情绪不好时,就会任性地把自己藏起来,以为这次也一样,没多问,都答应了。我跟他说我要住在萧姐家,他很放心,要我每天给他打个电话,报声平安。然后我又打给萧姐,请她替我圆谎,如果廉校长真找去了,也帮我搪塞过去。只有萧姐知道,我是去的你家。 *** 在你家住的第一个晚上,我一倒头就睡着了,还一觉睡到了第二天正午,睡得那么死,一次都没有醒来过。 你不知道,在发生那件事以后,我到晚上总会害怕,也怕黑,一点儿风吹草动就睡不着,睡着了也常常突然惊醒。长久以来,我几乎没有一天是真正睡好了觉的。但那天睡在你的床上,我却觉得特别踏实,一想到你就在隔壁,不管发生什么都会保护我,就特别有安全感。第二天醒来时,我吓了一跳,睡足了觉脑子恍惚却全身都轻松的感觉,真是久违了。 我迷恋上了你给我带来的安全感,我太渴望,太需要了。我怀着侥幸对自己说,没关系,我只是在你家暂住,只是多体验一阵子,几天,最长半个月,不会上瘾的,到时我一定走,一定。 至今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明明决定要远离你,却还是和你聚到了一个屋檐下,过上了朝夕相处的生活。但海冰,你知道吗,住在你家的那些日子,真是最快乐的时光。 那些日子,我每天都呆在屋子里,除了下楼买点儿食材,哪儿也不去。我好像从这个世界消失了,没有等着我上课的学生,没有照顾我的阿姨,没有时不时要面对的廉校长,以往在我生活里的那些人,全都不见了。我走入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唯一存在的人,就只有你。 每天看着你出门,又等着你回来,就成了我唯一要做的事。那种一切安然的状态太奇妙了,我从没想过有一天能体验到这样的生活。你从来不勉强我做任何事,不打听我不想说的事,不过问我每天都在给谁打电话,不让我感到有压力。你看我的眼神,没有因为我脸上的伤而有任何改变,对我的尊重,也没有因为住在你家就有丝毫懈怠。你还是那个不管什么时候都值得我信任的人,永远都全心全意地待我。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太美好了,美好得快要摧毁我的抵抗。我一直告诫自己,千万不要贪恋。可是,在你家住了半个月后,却发生了一件出乎预料的事,改变了我的想法。 *** 我之前说了,从出事以来,廉校长一直要求我坚持治疗。 前两次检查,病情不但没有好转,还有慢慢恶化的趋势。其实我自己也能感觉到,身体的耐受力在慢慢下降,从前上完课再干些别的工作都觉得没什么,最近两个月,上课到最后十分钟,就渐渐吃力了。是我的生活状况不好造成的,睡眠不好,食欲不好,情绪也压抑。我知道这样不好,却没办法改变这种状态。 直到突然住到你家里,我的生活才彻头彻尾变了样。我有了一个很好的理由逃开所有的人,每天只面对你。我什么都不用管,不用操心,专心享受你带给我的安全感。这像是置身在天堂里的生活,虽然只是短短的半个月,就已经给我的状况带来了天差地别的改变。我每天吃得好睡得好,身体轻松了许多,去超市买食材,拎得稍微重一些也不会感觉像从前那般吃力。 那些天,正好该做第三次检查了。果然,那次的检查结果和前两次完全不同,我一直在吃的药真的起效了,肺压降了许多,比我第一次住院时测的还要低,简直不可思议。我的主治医生也很吃惊,说我这病虽然跟生活状况关联很大,但出现这么大的反差却是很少见。我们从来都没抱过希望,但忽然间,好像有了希望。医生甚至对我说,如果治疗效果能像现在这样持续下去,能进一步好转,再过一两个疗程,我可能真的能接受手术! 一个暗无天日的死牢突然开了一扇窗,照进来了一缕阳光。这种希望,让我心里不可控制地发生了变化。我开始有所期待,开始想象,想象自己被推上手术台,痊愈的那一天。 心底里的那点欲念,又开始萌芽了…… 我决定放下那些消极的念头,重新开始,积极地面对治疗,面对生活。还有,坦然地面对你。 于是,取下纱布的那天,我突然对你说了那些话,突然问你还喜不喜欢我。我想和你靠得再近一些,想从你身上得到更多支撑,因为我已经开始相信,只要有你在,我一定会好的,将来一切都会好的!我都想好了,等我能接受手术的那一天,我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 我会告诉你一切,包括我今天对你说出的全部,还包括,我喜欢你…… *** 海冰,你可能不会相信,和你牵着手的那些日子,真是我这辈子活到现在,最幸福的时光了…… 如果可以,我真希望时间能停留在那个时候,哪怕脸上永远留着刀疤。我愿意用我的所有,来换取同你在一起的时间,哪怕之后我就从这世上烟消云散。 只可惜,老天的仁慈,终究只是一个笑话而已…… lt;lt;lt; 第四十四章(1) 再回忆我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雅林的话语悄然变得温暖了几分。 但那些日子,此刻已变得面目全非。我唯一为她带来过的那点希望,最终演变成了绝望…… gt;gt;gt; 海冰,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是怎么过的吗?我都记得,每一件事都记得。我喜欢看你笑,喜欢听你说话,喜欢你牵着我走,喜欢你吃我做的饭。 但我不敢和你太过亲密,不为别的,我只是,只是怕你会错意,怕你会有……那种想法。和你呆在一起,我虽然一点儿都不会害怕,但若是到了那一步,我不知道我能不能从容面对,脑子里会不会又冒出那些可怕的画面来。 我知道这种心理障碍是需要去克服,去纠正的,但不是现在,我得等到我的病彻底治好的那一天,才敢去处理心理上的问题。医生说了,我得非常注意,不要犯病,要不然会前功尽弃的。所以尽管和你在一起,以男女朋友的关系在一起,我还是和你保持着距离。 你心里大概是有想法的吧,但你只是始终如一地对我,从不为难,从不勉强。 不过,有些事你会生我的气,你很介意我每天都跟廉校长通电话,也介意我过于在意被熟人看见。张进发现我的那天,我求你让他不要说出去,你就特别生气。你是误会了,但不怪你,是我还下不了决心,对你坦白这一切。 对不起,海冰,一直瞒着你,让你怀疑,让你生气,让你担心,对不起…… 我一直想,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只要平稳度过了这一段治疗期,一切就都会好了。然而,终究是我太天真,把现实想得太美好,很快,现实就狠狠扇了我一耳光,终结了这自欺欺人的美好幻想…… *** 你还记得我们在超市里被赖盈莎发现的那天吗?那个意外把我所有的计划都打破了。 其实那时候,我的脸已经差不多好了,已经不再那么担心被熟人看到了。但是赖盈莎居然早就发现了我,在伤还很明显的时候就发现了,还拍下了那些一眼就能看见的照片。 那天我很着急,见没有办法阻止她去找廉校长,就急急忙忙给李大伯打了个电话。在反对廉校长随意动怒这件事情上,李大伯从来都是和我站在同一战线上的,而且他总在廉校长身边,能看到听到很多。我们一直很有默契,只要廉校长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他都会告诉我,让我去劝。李大伯答应我会想办法阻止赖盈莎见到廉校长,如果阻止不了就立刻通知我。 你那天特别生气,气得都不理我了,还在街上跟人打架。都是我瞒着你,才会让你不痛快。我忽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等我的病有治了才告诉你,那样会让你等太久,会把你逼疯的。于是我决定,等赖盈莎这件事搞定后,就把一切都告诉你。 可是……可是阻止赖盈莎这件事,却彻底搞砸了…… 廉校长出差回来的那天晚上,就是我接到电话后突然外出的那天,赖盈莎找着了他。那天给我打电话的就是李大伯,他说赖盈莎在远山别墅门口守株待兔,廉校长刚从外地回来就被她拦上了。李大伯本来是有准备的,安排好了人要把她撵走,没想到赖盈莎居然举着我的照片大喊大叫,勾起了廉校长的好奇。 不管李大伯怎么劝说,赖盈莎还是被带到屋子里去了。我一听事情坏了,不立刻赶过去,天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当时不顾你反对,我还是去了。能阻止廉校长暴怒的人,就只有我了。 一路上我不停地打电话,但廉校长的手机一直关着。我赶到远山别墅的时候,看门的大叔告诉我,他刚刚才离开不久,说是有公务得去趟公司,但他离开的时候,整张脸都是铁青的。我心里咯噔一下,他都没有向我确认过,看来那些照片在他眼里已经毋庸置疑了。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赖盈莎在哪儿,听到的答案却是,只见她进去,没见她出来。 我和李大伯到屋子里找用人询问,他们说看到赖盈莎跟着廉校长进了书房,后来廉校长一个人出来了。廉校长出来的时候,把书房的门给锁了,还下命令不许任何人进去。 想来赖盈莎是被他关在书房了,书房的钥匙除了廉校长拿着一个,还有一个备用的,我便让用人拿来开门。但用人们碍于廉校长的命令,谁都不敢开。于是我说:“告诉我钥匙放在哪儿,我来开,我敢进去。” 那个书房一进门,有个走廊,要走完走廊才能进到里面。我打开门,里面静悄悄的,就一个人往里走,灯的开关在里面,有点远,走廊有些暗。 我穿过走廊走到里屋,却一个人都没看见。我正觉得奇怪,忽然就听到门被“哐”地一声关上,又被反锁的声音!然后一串急速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阴暗的走廊口,忽地冒出一个人影! 那人影飞快地向我扑过来,把我按在墙上,双手拼命掐住我的脖子,想要掐死我! 那人影就是赖盈莎,从身形,从声音,我都能确定是她。但我看到她脸的一刻,全身就像被电流击中——她的脸已经面目全非,横七竖八地被划了许多刀,整张脸都在流血,已经到了血肉模糊的程度! 天呐,这是廉校长下的手吗?在知道我被她划了一刀后,十刀百刀地还给了她! 她瞪着我的眼神仇恨至极,掐着我的手也使尽了全力。我被她掐得不能呼吸了,反抗不了,只听到屋外有人在拼命砸门。 我真以为我会死在她手上,可我根本不是她的仇人,就算我真的死了,也只是替廉校长去死而已…… 后来李大伯他们把门撞开了,冲进来把赖盈莎拉开。那时我整个人都没有力气了,顺着墙就倒下去,止不住地干咳。 赖盈莎见我还有一口气,又被抓住了动不了,就发疯似的破口大骂:“臭□□你不得好死!” 她一连串骂了好久,什么难听的话都骂了,还不停地尖叫,后来嘴被堵上发不出声了,还不肯罢休地瞪着我。 她那张满是鲜血的脸,还有哀怨的眼神,至今都印在我的脑子里,每每回想起来,心里就像被火烧着了一样焦虑。我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怎么善后,怎么面对这样一个内心残忍的父亲呢? 对赖盈莎来说,那是她人生中最悲惨的一天了吧。对我来说,也近乎如此…… 那天,在被赖盈莎袭击之后,我就病得一发不可收拾。我两个晚上没回去,把你急疯了吧。我不是不想回去,是回不去…… 那天还在书房里我就完全喘不过气了,胸口针扎一样疼,吃了药也没用,李大伯就急忙把我往医院送。一路上我躺在后排的座椅上,不停地咳,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我感觉五脏六腑都快被咳出来了,然后嘴里忽然冒出一股腥味,拿开捂着嘴的手掌一看,上面都是血沫子!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我知道,我这病,彻彻底底地,无药可救了…… 后来我的手机响了,屏幕上出现了你的名字。我看着你的名字,一笔一划,微微地颤动。你一定在找我,疯狂地找我,可我已经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根本不敢接。我就看着你的名字,一下一下地闪,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出来…… *** 我从来没有病得那么重过,该吃的药吃了,该输的液也输了,都不起作用,难受的感觉一点儿都没减轻,一整晚都需要吸氧才能呼吸。不用医生告诉我,也不用检查,我自己都能知道,什么做手术,什么痊愈,那些幻想,已经彻底只是幻想了。 后来廉校长赶来了,我一看到他就控制不住地生气。你知道我从来不发火的,但那天我发火了,取下氧气罩就和他大声吵。他没见过我发火,不知所措,也不敢还嘴。可我才大声说了几句话,才取下氧气罩几分钟,就难受得再也说不出话了。 我治疗了一整晚都没有多少好转,一阵阵的心慌,时不时就冒虚汗。第二天宋琪也来医院看我了,他知道了发生的事,也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但他没多问,见我正生廉校长的气,就也帮着我数落了廉校长几句。 廉校长看我病重了,也意识到自己做过了,就和我道歉。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事情已经发生了,赖盈莎的脸已经毁了,还能怎么补救?要我把这件事公布出去,让公安局把他抓去坐牢吗?我怎么做得到,他是我的生父啊! 我只能对他说:“赖盈莎的下半生已经没着落了,你得对她负责吧。” 他迟疑了一下,看了一眼宋琪,干脆地答应了。 其实他们对我隐瞒了,赖盈莎在袭击了我之后,就疯了,谁都不认识,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整天只会见人就问“我漂亮吗”。 廉校长见我情绪平稳多了,就开始问我和你是怎么回事。我心头一紧,忽然很怕他会去找你,说些有的没的把我想隐藏的事给暴露了,就激动地说:“那是我的事,你不要管!” 他见我反应激烈,没和我较劲,而是问:“你都病了,他怎么不来照顾你?” “他不知道我的病,我不想让他知道,你也别去找他。” 他就明白了,我什么都没有告诉你。 *** 我躺在病床上,眼前浮现出你的样子。我该怎么办,我不能不回去找你啊,等不到我你会急疯的。可是,我还能回去找你吗? 就在两天前,我还在做美梦,可这梦,忽然就被摇醒了。我期待的那一天,永远都不会来了…… 其实那场梦本来就只是幻影吧,我的病其实从来就没有治好的可能,那次检查只是一场偶然的意外,波动大了一点而已,医生说的好话也不过是为了鼓励我。是我太盼望,太软弱,太想留在你身边,才会把幻想当成了真实。 梦醒了,一切就该回归现实了。可这个现实,我该怎么面对呢? 我能把这一切都告诉你,让你来替我承担吗?我不能。可我又能从你身边消失吗?也不能。我已经把你拖进泥潭,你在我身上投注了那么多感情,怎么收得回去?事到如今,不管我留下,还是离开,我能给你的,都只能是伤害了。 而且,其实我……其实我自己,也已经拔不出来了…… 人不怕没有期待,就怕有了期待,再破灭。和你在一起太美好,一想到分别,心就撕裂一般疼。我已经忘了从前是怎么迈开腿,从你身边走开的了…… 第四十四章(2) 我又治疗了一整天,才终于可以下床走动了,我决定先回去找你。 那天,我刚回去,你就生了好大的气。是因为我没好好跟你解释,还是因为我化妆了呢?那妆是我离开医院后,在商场里,让卖化妆品的服务员帮我画的。其实那也是我第一次化妆,因为我那天的脸色实在太难看了,一点儿血色都没有,嘴唇都是青紫的。那样子一看就是个病人,怎么能瞒得住你呢。 你好生气,我从来没见你那么生气过,气得对我大喊大叫,还强行吻我。我当时真的很吃惊,你从不对我动粗的,那天却动起手来了。我从来不认为我会厌恶你,包括那时候也没有,但我真的感觉到了害怕,感觉到了压迫。你瞪着我的目光那么强硬,双手也好有力,不容拒绝地控制住我。然后你就彻底失控了,居然撕破了我的衣服! 衣服破裂的声音好刺耳,跟那天晚上一模一样!那一瞬间,我眼前忽然变得漆黑一片,那个噩梦般的画面一下子就闪现了出来! 我吓得大叫一声,把你也惊到了吧,你马上就放开了我。我心跳得特别厉害,就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那种尖锐的疼痛感就又上来了。我本能地从你面前逃开,逃到卫生间里躲起来。我刚锁上门就站不住了,瘫倒在地上,胸口憋得喘不过气,又开始止不住想要咳嗽。我怕你听见,就打开了水龙头,捂着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幸好我从医院出来时带了好些药,才撑了过来。 可我心里好绝望,死一般的绝望!不是因为你对我动粗,而是……而是我这才发现,我居然真的会……真的会害怕你! 这是我最不敢相信的事!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我一厢情愿地幻想了太多不切实际的东西。是时候该面对现实了,这一次,我真的该消失了,彻彻底底地……消失…… *** 我打算将计就计,顺势拿你对我动粗为理由,装作是生气,收拾东西要走。那天你为了留下我,说了特别让我吃惊的话。你还记得你说了什么吗,你说你再也不干涉我外出,再也不追问我任何事,不管我想做什么都可以,只要我还回去…… 你居然让步到这般田地…… 我恍然大悟,原来事到如今,要从你的世界彻彻底底地消失,已经成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了。我已经变成了一块烙在你心上的印子,无法剥离,就这么一走了之是无济于事的。就算我悄悄逃走,就算你再也找不到我,再也不相见,你的心也会随着我一起消失,再也回不到原本的位置。我要是就那样离开了你,不是放了你,而是毁了你,那不是我想要的。 我想要的,是一个从心底里放弃了我的你,是一个重新独立起来,能独自走下去的你。我要把那个本来的你,还给你! 我该怎么做呢?我关在卧室里想了整整一上午。我不可能抹去你的记忆,不可能让你忘了我。我可能做的,只剩下唯一的一件事,那就是 ——毁了我在你心里的形象,毁了你认识的那个罗雅林! 我对你有多么不好你都可以容忍,只有让你相信我是一个坏女人,让你觉得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我,你的爱情才会死去,你才会放手! *** 是吧,海冰,是这样的吧?我没有想错的对吧? 不管你承不承认,后来的事实都证明,这样做是有用的。 后来的事,就都和你看到的一样了。只不过,从那天起,你所看到的一切,就都成了一场戏…… 你从河铭公司辞职的那一天,廉校长就告诉我了,我知道你每天早出晚归,不再是去上班。 赖盈莎疯了以后,廉校长就把她送到了一个隐秘的地方,他兑现了承诺,专门请人照顾她。我让李大伯帮我找人偷偷把她接出来,白天送到那座桥底下,晚上再送回去。你对我讲过你和张进从前在一起工作的地方,选择那座桥就是为了让张进看见。张进对我是有成见的,他看我的眼光和大多数人是一样的,他要是看见了,一定会认为对赖盈莎下手的人就是我,也一定会向你告密。让他去告知你,比直接让你看到,更容易骗到你。 我连续几天都在那个小吃街晃悠,终于被他发现了。我装作没有看见他,把他引到桥底下,故意让他看到我虐待赖盈莎。果然,你很快就知道了,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就旁敲侧击地套我话。要怎么应对你,怎么说才会引起你的怀疑,我事先都想好了,所以第二天你跟踪了我,我也是知道的。 过了几天,我发现你不再跟踪我去小吃街了,就进行了第二步,每天中午把廉校长约到教师公寓,和我一起吃饭。他本来是个大忙人,但我极少主动约他,更别说约他到我住的地方去,再加上之前刚生过他的气,我一约,他就更改了日程,把中午都空出来陪我吃饭了。他一点儿都不知道我是在利用他,我随便说了个理由他就信了,连我骗他化妆是因为心情好,他都信。 你很快就发现了,脸上再也没有笑容,渐渐不再和我说话,也不和我吃饭了。你还常常抽烟,有一天还抽了一整晚。我肺不好,对烟味很敏感,你一抽我就能闻出来,所以我很清楚你是从哪一天开始抽的。你忍着没说出来,是因为你还没下定决心吧。 还好,你没让我等得太久,终于肯摊牌了。你在我公寓里看到的场景,是我布置过很多次的。我不知道你哪天会来,所以每次廉校长一走,我都会换一身装扮,再把屋子弄成那个样子。那是一场彩排过很多次的表演,已经很逼真了是吧? 你就这么上当了,气得一塌糊涂,终于吐出了憋在心里很久的怨气。你走之后,我就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的僵尸,好不容易挪回到卧室,倒在床上一瘫就是一整天。 我能想到的事情都做完了,包括留在你家里的东西,什么能留,什么不能,早都处理好了。你一定注意到床头柜里那个上锁的抽屉了吧,在我从医院回去后,就发现那个锁被人动过。锁是好的,没被撬开,但旁边有一道新的刮痕,我很肯定之前是没有的,而且床底下还滚落了一根可以撬开锁的细铁棍。 我猜你是为了找我,想试试看里面会不会藏着什么线索,才想打开的吧。幸好你放弃了,那里面藏着的,是我每天都在吃的各种药,你要是看到了,我就一点儿骗你的可能都没有了。 之后里面就换成了些别的东西,你要是后来打开过,现在一定知道,那些都是用来骗你的了吧。后来再叫人去你家搬东西,也不是想气你,我只是担心,那一屋子的东西,会不会总让你想起我,让你难过。那些东西都消失了,会不会对你好一些? *** 我仿佛又回到了刚出事后的那段日子,每天一个人呆在公寓里,谁也不见,哪儿也不去。我心里空荡荡的,就像吹过一阵风,把所有东西都卷走了。 在屋子里闷了两天,我实在受不了,就又想回学校上课。廉校长肯定不会同意,我就偷偷找了宋琪,求他帮我安排。宋琪本来也是反对的,但在我的一再央求下,他还是答应了。但他要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去学校上课,而且只给了我一周时间。一天就一节课,所以,这就是我能上的最后五节课了。 但很可惜,就连这最后的五节课,我都没能上完。 我没告诉廉校长我和你已经分开了,但我刚上课的第二天,这件事就被做饭的阿姨发现了。那个阿姨本来只是负责做午饭的,那天她落了东西,晚上来取时,就发现我已经住在公寓里了。 我没有拦着她把这件事告诉廉校长,反正,他早晚都会知道的。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廉校长就打来电话问我怎么回事。我就直接告诉他说:“我们分手了。” 廉校长愣了好半天都没说出话。 我不想让他误会,怕他莫名其妙迁怒到你身上,就主动约他吃饭,说见了面再细说。 那天,河铭公司在赶工,他开了整整一天的会,直到下午五点钟才赶到我们约的饭店。那天是宋琪开着车和他一起来的,我没想到宋琪会一起来,不知道只是凑巧,还是他也有兴趣听我们之间的事。 廉校长心急如焚,一坐下来就问怎么回事。我看他们两个行色匆匆,大概吃完饭还得回公司接着忙,就轻描淡写地回了句:“现在的年轻人,分分合合,不是挺正常的吗?” 我说得很平淡,他倒有些愣了:“到底怎么了?那时候你还死活要离开医院回去找他呢,这还没过多久呀!” “那时候只是气你,其实我早就发现跟他不合适了,是我要分的。” “我不相信!”他一口就否决了,“你不说实话,肯定是在护着那小子。是不是他发现了你的病,嫌弃你了?” “没有!”他这么猜测,我担心起来,“他知道我有病,没有嫌弃我,你不要瞎猜。” “那肯定就是那小子做了对不起你的事,反正我不相信想分手的人会是你!”他说得好肯定,好像我怎么辩驳,这件事都会怪到你头上。 是啊,我曾经求他救过你,还一直从他那里打听你在河铭公司的状况,他知道我很喜欢你,又怎么可能相信,我想要离开你呢。 宋琪也不信,跟着廉校长说:“是啊,我跟廉总想得一样,我也不觉得是你说的那样。雅林,你千万别一个人扛着,需要我们帮你什么,一定要说出来。” 他们两个一唱一和,好像我不说出一个能让他们接受的理由,就过不了关。我不能告诉廉校长真实的原因,他不会理解的。我也不能沉默,如果不给他一个解释,他一定会胡思乱想,认为是你欺负我,会去找你算账的。 于是我一咬牙,干脆说了个让他还不了口的解释:“因为我发现我会害怕他,我没有办法和他交往下去。” 他听着有些懵:“什么?你害怕他什么?” 我故作激动,哭丧着脸说:“我不敢和他上床!你非要我说得这么明白?” 第四十四章(3) 他一瞬间就哑然了,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其实,我这话说得挺过分的,是在把罪魁祸首往他身上引,很有杀伤力。我不想刺伤他,但我没得选,只有这个理由,他会信。 气氛变得很尴尬,他把脸转开了,用力捏着茶杯,神情显得十分痛苦。 这时宋琪对我说:“雅林,我刚刚进来的时候看到店门口在打海鲜广告,走,我们去挑一些新鲜的。” 宋琪是在帮我们解围,想给我们一个缓冲的时间,我就跟着他出了包间。 他把我带到饭馆门口,问我:“你刚才说的,是真的?” 我本来是不用瞒着宋琪的,他或许可以理解我,但我不确定他会不会把真相告诉廉校长,为了万无一失,只好连他一起骗。于是我假装不愿回答,选择了默认。 没想到宋琪信以为真后,竟开始劝导我:“其实,你担心的那个问题,并不是不能解决的,如果只是因为这样就放弃,那太可惜了。你是不是有点,太死脑筋?” 我很惊讶,他居然劝我跟你和好。我好半天都没答出话,他还想继续劝,但刚说了几个字,我们就听到了从包间里传出来的说话声。 那是廉校长的声音,听起来很愤怒,似乎是在跟人吵架。我急忙往回走,透过包间的玻璃窗,看到他拿着电话,涨红了脸在大声骂人。他怒气冲天的,声音大得我站在门口都能听见。我听见了他骂的那些话,我听出来,他是在骂你! 我吓了一跳,真没想到他会认为是你对我动手动脚、意图不轨,才害得我害怕你。他不仅想错了,还打电话去质问你,还发了那么大的脾气,什么要整死你之类的话都说出口了! 我不敢闯进去阻止他,那样你在电话那头会听到,我只能默默地等他骂完。直到他终于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我,才挂断了电话。 “你做什么!”我气不打一处来,推开门就质问他。 可他一点儿懊悔都没有:“雅林,别再帮这混账东西说话了,他都那样对你了,你还护着他做什么!” “他怎么了?他对我有多好我最清楚!这件事是我对不起他!” “我知道你喜欢他,但你不要冲昏了头,你都不知道他刚才说了些什么!” 廉校长这个人一向很偏激,很固执,无论我怎么告诉他你没有对不起我,他都不信,把你说得好可恶。我实在没辙了,只好直接问他:“那你想怎样?” “我得给那混账点儿颜色瞧瞧!” 他说那话时,眼睛里都泛着凶光,我一下子就想到了赖盈莎的遭遇。有了前车之鉴,我心里立刻敲起了警钟。 于是我咬着牙,狠狠地对他说:“你听着,我不许你动他!你要敢动他,我一辈子都不认你!” *** 那是我对廉校长说过的最狠的话了。到现在我都清楚地记得,他听到那句话时整张脸都僵了的样子。 那天,到头来我们根本没能在一起吃上一顿饭,最后闹得不欢而散,我就一个人回去了。我是很气他,但我不担心他真会对你做什么,我话都说到那份儿上了,他是不敢的。虽然一直以来我都把他当父亲对待,但从来没有叫过他,他嘴上不说,心里是很期待的。 比起担心他会做什么,我其实更担心你会来找我。他骂你的话一定让你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让你以为我在他面前编造了谎言。我怕你万一气不过,跑来找我理论,就想好了一套说辞,能让你相信,他骂你是我怂恿的。反正你都那么恨我了,也不在乎多这么一个由头。 只是我千算万算,却彻底没算到,就在那天晚上,他真的对你下手了! 你突然跑到学校来找我时,眼神像冰一样冷酷,我当即就产生了很不祥的预感。然后你说出了发生的事,我真是太震惊了!我想不通他怎么会对你下杀手,明明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就不怕杀了你我会悲痛欲绝吗? 为了不让你生疑,我只能先把这件事认下来,把事先编好的谎话说给你听。 如果不是我,这仇,你一定会马上以牙还牙讨回去的是吧?可你再气愤,也只是给了我一个耳光,仅此而已。 你已经恨我恨到骨子里了吧,这样也好,你就再也不会回头了。可是……可是我很清楚,你恨我也没有用了,你一定会替张进报仇,这件事情,完不了了…… *** 我倒在地上,脸上火辣辣的,好半天都站不起来,直到几个学生见我迟迟不回去,跟出来发现了我,才把我扶起来。 我没再回去上课,直接去了河铭公司找廉校长。 他看到我时,只是微微地吃惊,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我站在门口一句话都没说,只用质问的眼神看着他。 他似乎猜到了我会来,也猜到了我为什么来,走到我跟前对我说:“这么快就知道了,他跟你告状了吧。” “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他的神情很从容:“这件事没法瞒你,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他开着车把我带到一家百货商场门口,把车停好后,没有急着下车,而是打了个电话,要求跟对方见面,说我们一会儿就进去。然后他放下手机,长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对我说:“又要提起……那件事了……你别想太多,啊。” 我知道那件事指什么,最难启齿的事,还能有哪件? “你知道的,我们一直在调查下药的凶手,把长慧那个包间里的人全都盘问了一遍。当时有个人很可疑,在我们刚开始盘问的时候就离开平城不知去向了。那人本来不在我们的盘问对象里,但他突然失踪,引起了我的怀疑。我叫小宋去找他,结果都打听到了那人老家,还是找不着。我们只好暂时放弃这条线索,托了个线人继续留意着。这件事一直没有头绪,本以为永远都不可能知道真相了,谁知天无绝人之路,突然就有了转机。就在昨天傍晚散了以后,小宋刚从饭店先一步走,我就接到了线人的电话,说那人居然回平城了!我当即就去找了他,他就在这家百货商场打工。更没想到的是,他居然真的知道当晚下药的事!我现在就带你去见他,让他告诉你真相!” 我跟着廉校长进到商场地下的仓库,有个大约三十岁的搬运工正在搬东西。他看见我们来了,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廉校长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你把昨天对我说过的话,一五一十再对她说一遍。” 那人点点头,开始了讲述:“我叫余晨,以前在长慧上过班,跟着杜经理干。我在长慧的圈子里不算年轻,但因为人老实,好欺负,他们都不管我叫哥,就叫小晨。廉老板办大寿的那天晚上,我们也收到了请帖,大家一块儿去了。廉老板来敬酒时,我们轮着去敬,每个人都敬了一杯。但有个人在底下坐了很久,最后才磨磨蹭蹭地去敬。那个人叫冷海冰,我们都叫他海哥。我当时敬完酒都回到座位上了,发现他还没去排队,就好奇多观察了两眼。只见他端着一杯酒放在桌子底下,好像在琢磨什么。我更是觉得奇怪,就偷偷盯着他看,发现他正在往酒里放一种白色粉末,而且放完后,就把那杯酒端去敬廉老板了。我从来都是不敢惹事的,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敢声张。海哥平时对我挺好的,我没必要暴露他,反正他也没注意到我,就干脆当做没看见得了。没想到廉老板一直揪着这茬儿,这一年多都在寻我来着。我现在也不跟着杜经理干了,廉老板也答应了不会暴露我,也就有一说一了。” 那人提到你的名字时,我全身都在冒冷汗。廉校长为什么突然要置你于死地,我总算是听到答案了,可我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下药害了我们的人,是你啊! 他刚说完我就反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说的是实话?” “这……”那人迟疑了一下,看看我,又看看廉校长,“都过去一年多了,现在哪儿找证据去呀?我只是把我看到的说出来而已。” “那我问你,为什么就你看见了?你坐在哪儿,他坐在哪儿?” “那天我正好坐在他右边,所以看见了。” “那他左边还有人吧,那人怎么没看见?” “这……太久了,我也不记得他左边坐了谁。”他摸了摸脑袋,然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哦,是这样,他有个好哥们儿,那哥们儿叫张进,我们叫他进哥,他们每次都坐一起的,他左边坐的肯定就是进哥。” “那他为什么要对廉老板下药?” “这我就不清楚了,会不会,是杜经理的意思?” “你既然知道这些,又与你无关,那你为什么在那之后就失踪了?” “嗨,我不是失踪了,我是回老家了。我早就不想跟着杜经理干了,你不知道,他们干的好多都不是正经事儿!我胆子小,岁数也不小了,老家的媳妇儿也要生娃了,就干脆走人了。” “可我们去你老家明明没找着你呀!” “这个,我昨天已经跟廉老板解释过了,我是上门女婿,回的不是自己家,是媳妇儿家,隔壁村儿,十几里远呢!” “那你怎么又突然在这时候回来了?” “当然是回来挣钱呀。前些日子我儿子得了一场病,钱都花光了,就托以前的哥们儿帮我在这儿找了个活儿干。我也没想到,刚回来就被廉老板知道了。我现在又不靠杜经理赏饭吃,廉老板又得罪不起,就只好实话实说了。” 我问完了所有能想到的疑点,但那个小晨前前后后说得完全没有漏洞。估计廉校长早就盘问过这些了,所以才会那么确信凶手就是你,才会恨得要亲手杀你! 我问完了话,廉校长就放他走了。但即便小晨说得头头是道,我也还是无法相信这是真的,无法相信这一切都是你害的!你是什么样的人,什么事你会做,什么不会,我心里有数,我是绝对不会信的! 第四十四章(4) 我责怪廉校长:“根本就没有证据,光凭他一张嘴,你怎么就能轻易相信呢?你都不去盘问海冰,一个辩解的机会都不给他,你就不怕这是栽赃吗?” “你傻呀,他自己怎么可能承认呢!我查过了,这个小晨,以前在他们那个圈子里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又老实又胆小怕事,总遭人欺负。冷海冰虽然和他关系一般,但从来没招惹过他,还帮过他两回,他没有一丁点儿栽赃冷海冰的动机呀!我也觉得很难以想象,我们从来没怀疑到冷海冰头上过。但现在回想起来,小晨说的没错,我记得很清楚,那包间里最后一个来敬酒的,的确就是冷海冰!” “可海冰也没有要害你的动机呀!” “跟那姓杜的邀功就是最好的动机!他们想跟河铭公司作对,姓杜的会买这账的!你知道吗,就在那之后不久,短短两个月,冷海冰就从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小喽啰,攀升成了生意场上炙手可热的人物,连小宋都听说了他的名号。他可是跟着那姓杜的好几年了都没混出名堂的人啊,突然就这么风生水起,这还不明显吗?” 我哑口无言了,虽然我自己不信,可我没办法让他也相信你。 怎么会飞来横祸发生这样的事,我全乱了!而且这件事还没有结束,廉校长已经认定是你干的了,他还没能报仇,他还不会罢休! “你是不是还要去找他报复?”我问得心惊胆战。 他望着我,表情凝重,迟迟不回答。 果然,他不会死心。其他的事我也许还能劝一劝,唯独这件事,这件事叫他怎么忍得了?我能有什么办法证明你的清白呢?要怎么做才能让他放过你呢?就算他能放过你,你又能放过他吗?张进已经被害得那么惨了,你也已经恨上我了,我还能去找你跟你说这件事吗?你还会相信我吗? 天呐,我该怎么办?我快窒息了! *** 我跟着廉校长走出那个百货商场,他去把车开出来,我在门口等他。我呆呆地站在那里看他挪车,脑子里浮想出他开着车朝你撞去的画面,我仿佛看到了你粉身碎骨的惨象,还有你向我投来的幽怨的目光…… 一瞬间,阳光变得好刺眼,晃得我睁不开眼睛。然后我眼前忽然变得一片漆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甚至都没感觉到一点点难受,全身就一下子没了知觉,突然间地,毫无征兆地,晕倒在了地上…… 我再醒来时,就已经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了。萧姐说,我昏睡了一整天,把廉校长吓坏了。我从来没这样忽然晕倒过,回想起来都挺吓人的。 当时我全身都没有力气,想动也动不了,但我的脑子好乱好乱,有一个声音不停地在对我说:罗雅林,你不能让这件事就这么发展下去,你必须做点儿什么,不能让悲剧再发生了! 我攥紧拳头,告诉自己要再坚强一些。于是我让萧姐把廉校长叫到病房里来,单独和他说话。 廉校长在病房外守了我一天,见我终于醒了,焦急地问:“雅林,你好些了吗?” 他每每看我的眼神,总是能透露出几分慈爱,总会让我好奇他当年面对母亲时,是什么样的神情。但他又不折不扣是个冷酷的人,冷酷到杀人不眨眼。他这个人,真让我又疑惑,又畏惧。 我静静地看了他许久,才迟迟开口: “爸,我好多了。” 他愣住了,像一块木头,全身都不能动了,只剩嘴唇在打颤。 过了好久,他才颤颤地问:“你叫我……叫我什么?” 我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胳膊,央求他:“爸,我认你,我从来都认你的。不要再追究那件事了好吗?管他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都过去了,我不想再记得了,我们过好以后的日子不好吗?” 他握住我抓着他的手,眼眶一红,眼泪就一滴一滴地滴到我手上。他抽泣着说:“女儿啊,你终于肯叫我一声了……” “那你答应我了吗?我都认你了,你就不要再纠缠那件事了,好不好?” 他的手不停地颤抖,不停地哭泣,却始终给不出个回答。他很挣扎,放不下仇恨,又怕我为难。 “爸,我求你了!你要他的命,就是在逼死我啊!”我也忍不住掉起了眼泪。 他见我哭了,急忙给我擦眼泪:“雅林你别哭啊,一会儿会难受的。” “你答应我!”我继续央求。 “好……好……爸答应你,答应你就是。” *** 我在医院呆了好几天,我知道你也在,在照顾张进,萧姐说她还在食堂遇见过你,她差一点儿没忍住,差一点儿就把我也在医院的事告诉你了。 我知道你们已经报警了,你在到处找证人,要告他。他已经答应不会再对你出手了,但他始终坚信凶手就是你,坚信他没有做错。他甚至觉得,张进和你走得近,也一定是知情的,所以张进也不完全是无辜的。他和我明说了,他可以放过你,但这件事他不会承认,除非我站在你那边,和你们一起去告他! 我快疯了,真的,我快疯了! 对不起,海冰,我没有帮你们,警察来找我问话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有说。我知道宋琪在帮他作伪证,我也什么都没有说。对不起,我是个软弱的人,我真的……我真的没有办法去揭发他…… *** 我和你一样,在煎熬的状态中度日如年,直到你今天来找我。 你说你想我了,我真的信了,还以为自己都做到这一步了你却还不恨我。这样的你,让我好慌。 后来我才明白,你是骗我的,你们用我抓到了廉校长。我怎么劝你,求你,都没有用,你一定要杀他为张进报仇,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能把这一切都说出来了…… 我不想你知道这些的,不到万不得已我都不会说。可是我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杀人啊!不管你要杀谁,都会毁了你的一辈子!更何况他还是我父亲! 对不起,瞒了你那么久,费尽心机地骗你,最后还是向你全盘托出了…… 海冰,我求你了,你不要杀他,不要杀人! 现在你什么都知道了,这件事怎么处理,我们可以商量啊。你告诉他,告诉他下药的人不是你,你不承认的话,他一定会考虑的。张进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如果你们愿意,他可以担负张进后半生的生活。如果你们一定要他坐牢,我也答应你,我帮你们作证,我帮你们告他,这样……可以吗? lt;lt;lt; 雅林已经泣不成声。 漫长的讲述在痛哭声中结束…… *** 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整夜,窗外,渐渐透进了些许黎明的微光。这真是迄今为止,最为漫长的一夜。 我的身体彻底失去了温度,整个人变成了一块凝固的冰雕,靠在墙边无法动弹。 我听到了雅林扶着墙,缓缓站起来的声音。如此漫长的讲述,无数次的哽咽哭泣,又是一夜未眠,她早已精疲力竭,连站起来都很吃力了。 她的衣服擦着墙发出沙沙声,站好后,还没缓过气,就又开口对我说话了。只是此刻,她的声音已经因为虚弱,沙哑得就像一层漂浮的薄雾: “海冰,我可以用天上的母亲发誓,今天对你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假的。我相信你会想通,会回头的。那,我走了,我得回医院去,我会等你考虑好的。还有,再请求你一次,今天说的这些,请替我保密。” 雅林微弱的声音快要把我的心撕裂,疼痛感封住了喉咙,无法开口说出一个字。 我又听到她扶着墙,一步一步艰难地向门口走去的声音,我心如刀割,多想冲出去扶着她,抱起她,送她去医院——可是,直到她开门离开,我都无法站起身来! 我害怕就这样出去,会让她看到我泪眼婆娑的模样…… 我更怕此刻一看到她,会彻底失去所有的控制,会管不住自己一把把她抱在怀里…… 然而,一个骂过她,打过她,恨过她,甚至绑架过她的我,已经没有资格这样做了…… 在我听到关门声,知道雅林已经不在这屋子里了,才彻底忍不住胸中的痛不欲生,在她曾经住过的房间里,失声痛哭! 原来,自己不过是个把她折磨得伤痕累累的人,廉河铭就是真杀了我,也没杀错! 原来今晚之前,我从来都不知晓,这世上叫人最痛的事情,是什么…… *** 我跑到阳台,透过窗帘的缝隙,远远遥望着站在马路边等车的雅林。 她一手扶着路灯站着,微欠着腰,双肩一起一伏地呼吸。她的身影越发单薄,好像一阵风就能吹倒。时间还太早,她等了好久都不见车来,似乎站累了,蹲了下去。 她就蹲在那路灯底下,可旁边几米远就有一把条椅,她是连走过去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我抓着窗帘的手攥出了汗,心里问着,她是又难受了,又疼了吗?我多想就这样跑下楼,跑到她身边去,可双腿却像灌了铅似的,一步也挪不动。 许久之后,终于来车了。雅林狼狈地上了车,从我的视线中消失。 *** 那个清晨,我感到双目失明一样的漆黑,好像摆在眼前的世界,再也看不见了。 雅林讲述的那些故事,哪怕是在几年后的今天,只要一想起来,内心的震慑依然如天雷般轰鸣。 若能从相遇的那一天开始,重来一遍,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情愿…… 第四十五章(1) 萧姐介绍了一家小酒厂的工作给我,说他们正在招聘管理储酒仓库的人员,而我曾经做过类似的工作,便向老板推荐了我。 “其实,那个老板是我先生的老熟人了。”萧姐在电话里说,“那时候,他们两个一起开了这家小酒厂,只不过后来我先生去别的地儿了,就剩下这个老板单独经营到现在。” 原来对方是看在萧姐的面子上,才给我这个工作机会的。我便感激道:“让你欠人情了,真不好意思。” “客气什么,其实……”萧姐迟疑了片刻,“其实呀,这也是托了雅林的福。” 我愣住了,拿着电话的手微微一颤。 “当年,他们的酒厂抢了另一家同行的生意,被人偷偷雇了些地痞流氓来砸场子,整个厂子都差点儿被砸了。他们报了案,却只抓到地痞流氓,没抓到元凶身上。这倒好,对方越来越阴了,不仅暗中破坏他们的生意,还老有人跑到医院来找我这个家属的麻烦。有一次雅林来检查,正好碰见了,她知道怎么回事后,就请廉老板出手帮我们摆平了这件事。要不然,这厂子早开不下去了。” 我久久没有回话,原来过去还有过这样的事,难怪萧姐对雅林那般照顾,如今也尽心尽力地帮着我和林林。 “海冰,提起这些事,你不会不开心吧?”见我沉默了,萧姐关切地问。 “……不会。只是……有点意外。” 萧姐笑了一声:“其实呀,我早就想介绍你去那里了,毕竟有熟人,工作环境也不错。但那时候见你连去那么远的工地干苦力都愿意,心想,你是不是不愿意去跟从前的事能扯上关系的地方,就没跟你提。最近看你好像不像前一阵子那么忧郁了,上次去你家,你说起雅林时,神情也蛮自然的,所以才打算问问看。” “……谢谢你。”我说着感谢的同时,胸中一股莫名的暖流涌了出来。 雅林,时至今日,你依然在守护着我。 我冷海冰何德何能,今生能得妻如你…… *** 当年,在渡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之后,我终于探寻到了所有的谜底。我终于可以同雅林站在同一个地方,看清她所能看到的一切。可我对这个充斥着痛苦和心酸的世界毫无防备,无法抵御故事中的枪林弹雨,被击得千疮百孔…… 从第一次见到雅林开始,无数多个瞬间,如今想来竟都叫人肝肠寸断。我那么轻易地就误解了她,但她却在别人毫无漏洞的诬陷面前,坚定地相信着我。 我给她的那点可怜的爱,根本不及她的万一…… 水晶,还是那枚水晶,是我自己的眼睛沾上了灰尘,才没看清它的剔透…… *** 目送雅林离开后,我回到了绑着廉河铭的小库房,我要放了他。 廉河铭是可恶,可我无法再恨他了。他不过也是个受害者,张进有立场恨他,但我没有。 而且,不能再让雅林担心了。 我走到廉河铭跟前,他看到是我,挣扎着想说话。我看了看他,仿佛觉得,他已经是另一个人了。 “我没有对你下药,小晨在说谎,他根本没有坐在我旁边。”我的语气十分淡然。 廉河铭惊讶万分地盯着我。 我没有解释什么,也没有告诉他下药的人是谁。我想,既然他已经答应雅林不再追究了,就不要给他大开杀戒的理由了,那不会是雅林所希望的。 而其实,我选择沉默的更大原因,却是因为胆怯。我不敢让雅林知道,我是个帮凶…… 我撕开了廉河铭嘴上贴着的胶带,还没来得及解开他身上的绳子,他就迫不及待地问:“雅林人呢?她在哪儿?” “她应该……在医院吧……” “什么叫应该?她在哪儿你不知道吗?你把她带到哪儿去了!” 我没再回话,漠然地解开了绳子。 廉河铭脱身后,急急忙忙地往外走。走前,他丢下一句话:“冷海冰,你听好了!雅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子扒了你的皮!” 我站在空荡荡的小库房里,望着廉河铭离去后半敞着的门,冷冷地笑了一声: 呵呵,雅林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不等你来处置我,我自己都不会放过自己…… *** 放弃了向廉河铭复仇,这件事却远没有结束——那个怕是已经将我恨之入骨的张进,还等着我去面对。我违背了誓言,在他眼中,已经是一个背叛者了吧。 如我所料,当我回到住处,还在走廊上,就看到了那个拄着拐杖的狼狈身影。他被困在村舍一整晚,此刻,一言不发地站在我家门口,斜视着投来的目光凶神恶煞。 “冷海冰你什么意思?”一进门,张进便质问。 我的嗓音十分嘶哑:“张进……对不起……” “姓廉的人呢?” “……” “他妈的老子问你姓廉的人呢!”他整张脸都涨红了。 “张进,你听我说,我知道廉河铭为什么要杀我了,他以为在寿宴上给他下药的人是我。你还记得余晨吗?是他诬陷我的。” “所以呢?所以姓廉的人呢?”张进不听解释。 我答不上来,只能用抱歉的眼神看着他。 “你不会……把他给放了吧?” “张进,廉河铭也是被骗的……” “被骗了他就不是凶手了么!” “我已经跟他解释清楚不是我了,他不会再对我们动手了。” “你跟姓廉的有什么好解释的!他想干掉我们随便找一个理由就成!”他暴跳如雷。 “不是这样,张进,你冷静一点,这件事一定有人在背后操纵,我们得弄清楚小晨为什么要诬陷我。” “所以呢?所以姓廉的就不管了?” 我没有立场劝张进放下仇恨,可这局面已经无路可走,只能硬开口:“张进,如果廉河铭愿意赔偿,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退一步?” “退一步?呵呵——”张进冷笑了一声,“什么赔偿让你想退一步?把他的小情人儿赔偿给你吗?” 这话刺得我头皮发凉,但还是沉着气继续说:“我是说真的,这件事可以和解的,我们不用再选择激进的方式。” “我们是一开始就激进的吗?明明是那姓廉的不留余地,苦苦相逼!现在想和解,门儿都没有!”他用手指着我,额上青筋凸起,一双瞪圆了的眼睛因充血而发红,“你为什么变了?明明是你说的,提上刀砍了他狗日的!你发过誓要一起报仇的!我们已经成功了,你为什么临阵反悔?你凭什么反悔!” 尖锐的目光刺在我身上火辣辣的,我撇过头,避开那目光,双唇紧闭,无可辩驳。 “哦,我知道了。”他再次冷笑:“我说你昨天怎么把罗雅林带去了,一定是她,一定是那小妮子又在你耳边吹风了吧!又用那张脸蛋儿迷惑你,你又中她的套儿了是不是?” “你别乱说!”如今再听到旁人对雅林的侮辱,我耳中都插进了一根刺。 “哈哈哈!瞧你这没精打采的样儿,虚脱了吧,那小妮子昨晚儿把你伺候爽了吧!” “你别这样说了张进!这件事跟她无关,是我对廉河铭下不了手。对不起,我食言了,我没有办法帮你报这个仇了。” “你说什么?”张进语气一沉。 我缓了口气,低声回:“……对不起……” 张进半张着口,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目光渐渐变得失望透顶。空气凝固了半晌,然后他忽然大喊一声,举起拐杖向我砸来! 我没有躲开,也没有伸手挡,任他猛地一棍子打在我身上。“哐当”一声响,身上便是一阵钝痛,但我定定地站着,没动。 “你以为这样老子就会原谅你吗?老子变成今天这样都是你害的,你还敢骗老子,打死你你也没话说!”他气急了,操着拐杖继续往我身上砸,一下比一下疯狂。 我还是不躲,也不吭声,站在原地任他打。如果这样能让他消气,能让他放弃复仇,就是被他打死我也甘愿。况且,身上这点痛,和心里的痛比起来,微不足道。 一阵棍棒后,我感觉肋骨都快被他打散架了,还有几棍落在腿骨上,要不是扶上了旁边的柜子,差点就没站住。 可张进打是打了,还是不愿罢手。他放下拐杖支撑住身体,喘了两口气,又厉声道:“你以为这样就算了吗?老子才不是你这种窝囊废!既然姓廉的是你放走的,那你就得再去把他给老子抓回来!” 我乏力地将背靠上柜子,转过眼去看张进。我没有开口,但眼里尽是歉意,意在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 “好,你不干,那你可就别怪老子在罗雅林身上讨债!” 我看了他两眼,一咬牙,转身走进厨房,拿出一把刀摆到茶几上:“张进,如果你一定要以牙还牙,我不拦你。那你就砍断我的腿吧,我来赔给你。” 张进愣住了,盯着茶几上的刀目瞪口呆。 我不是在威胁他,他会不会真下手我并无把握。如果他真的要砍,那我认了,只要能从此相安无事,我什么都认。反正那天本就是我的死期,托他的福才活到今天,得知了所有真相。这条命,已经值了。 张进的目光冰冷得毫无温度,他咬着牙说:“你以为老子会手软吗?” 我摇头:“是我欠你的,我还不上了……” “当初是谁口口声声说要和我一起报仇的?是谁用这个理由来劝我不要跳下去的?冷海冰,认识你这么多年了,真看不出来,你居然是个言而无信的白眼儿狼!” 说完,张进拾起茶几上的刀,使尽全身力气一把把刀砸在地上!他愤怒至极,用力狠得连刀刃都碰变了形! “冷海冰,你听好了,这些年,我张进看错你了,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兄弟了!” *** 那一天,我和张进多年的哥们儿情谊,画上了句号。 张进转身离去时,那夹杂着拐杖,高低不平的脚步声,在我脑中不停回响,久久不去…… 他再不拿我当兄弟了,但他,永远都是我的兄弟! 第四十五章(2) 以我对张进的了解,和他现在的状态,复仇,已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撑。他不会罢休,撞得头破血流也不会饶过廉河铭,甚至雅林。我无法想象若真到了兵刃相向的那一天,我该怎么取舍。所以我不能被动地等下去,必须去找出在背后操控的真凶,让张进看到真相。 小晨跟我从无过节,我甚至都快忘了这个人的存在,他为何突然诬陷我,挑起我和廉河铭之间的仇怨? 我联系了从前圈子里认识的几个人,问到了小晨打工的百货商场。但当我跑到那个百货商场时,却得知他在两个月前就已经辞职离开。我向商场要了他的电话,打过去也只是个空号。看来他早有防备,在被发现前就逃之夭夭了。 找不到人,我只能先从别处下手。小晨背后必定有个幕后操作者,小晨要么是受人要挟,要么是有利可图,才会如此行事。可这个操作者会是谁呢?谁知道当晚廉河铭被下药,又认识小晨,又同我有过节呢? 为了查明真相,我不得不重新混到了从前那个圈子里,同那些已经很久不见的熟面孔打起了交道。我不是回归到他们中间,更不是回归长慧,只是跑去银巷和他们喝喝酒,找机会探探口风。他们都知道张进断腿的事,心怀同情,知无不言。只是对于小晨,他们也只知道一点零零散散的消息。 小晨的确是在廉河铭大寿后不久,就辞职回了老家,从那时起就和大伙儿断了联系。一年多过去了,他忽然又回到平城,却没再回到杜经理手下。小晨在百货商场打工并不像他说的那样,是圈子里的哥们儿帮他介绍的,他是怎么去的,没人知道。现在,也没人能联系得上他。 一筹莫展之际,我发现了一件颇为吃惊的事——潘宏季竟然回平城了! *** 那是我第三次去银巷喝酒,喝了一会儿,同桌人中有人喊了一声:“哟,宏季,你今儿也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我还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回头朝门口一望——果然是那个已经许久不见的潘宏季! 此刻再看到潘宏季,我脑中马上反应出的,已不是从前的仇怨,而是——他是教唆易轲下药的元凶! 并且,小晨背后的操作者,他很有嫌疑——他既知道易轲下药,又认识小晨,又同我有仇!当初他打了我一枪,便和杜经理有了隔阂,之后就回了丰市。整整一年都没他的消息,此时却突然回来,不可谓不蹊跷。 潘宏季往里走了两步,看到我同样吃惊:“哟!这不是海哥么?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我反问:“没记错的话,你不应该在丰市吗?” 他笑笑,没回答,坐到酒桌边,同旁人聊了起来,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存在。 我不动声色地向旁边人打听。 “宏季呀,他跟丰盈老总闹翻了,不得已才回平城的。”旁边人说。 “闹翻了?” “啊,不知道为啥事儿,反正说是在丰市待不下去了。不过杜经理也不待见他,他回来也跟长慧没关系,也就晚上来喝酒。” “那他在平城做什么?” “谁知道。” 我扫了两眼潘宏季,比起一年前,他眼中的阴邪气倒真是少了些,原来的短寸平头留长了点,头发弯垂下来倒多了几分柔气。看来是有一阵子没开荤了。 我决定试试他。 喝了一会儿,潘宏季离了座,到吧台点酒去了。我跟过去,替他点了一杯,恭送给他。 “海哥你这是?”明明水火不容,我却主动示好,他甚感疑惑。 “我知道你当时为什么要杀我了。”我直接解释,“你怕我真杀了廉河铭,没法儿跟上面交代。既然并不是针对我,我也没兴趣计较。” 潘宏季吃惊:“海哥果然是个人物。” 我摇摇头,露出一个艰难的笑。 他看了我两眼,放松了些戒备:“海哥已经不在河铭公司了吧?” 我故作仇恨:“姓廉的都要我的命了,还能跟着他干?” 他勾起一边嘴角笑:“想不到啊想不到,海哥当初还为了一个妞儿倒戈河铭公司,逼得杜总都对你出手。现在知道那妞儿的厉害了吧。” 我长叹一口气,做出一副悔恨,又无言以对的模样。 潘宏季倒是表露出几分同情:“进哥也真是流年不利,听说已经出院了,我也琢磨着寻个日子去瞧瞧他。” 我没应声,闷了几秒,目光突然往他身上一锁:“你还记得小晨吗?” 我问得急促,潘宏季一下愣了:“小晨?”他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儿,“那个话少的小晨吧,有点儿印象,怎么了?” 我仔细观察着他,尤其是说出小晨的一刻,但他的面色很平静,略有吃惊,并无紧张。 不是他? 我进而把潘宏季拉到角落清静处,压低了声音:“我在寻他,但没人知道他在哪儿。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帮我找到小晨?” “你寻他作甚?” 我把声音压得更低:“我悄悄和你说,你可别说出去。廉河铭开车撞我的时候被我看到了,我当时问他为什么要杀我,他回答说:‘等将来在天上问小晨吧。’我仔细回忆,我认识的小晨就只有一个,除了他没别人,但他却突然失踪了。这件事一定和他有关,我得找到他问个明白。” “这么回事啊……”潘宏季“嘶”地一声,“这小晨什么时候攀上廉大老板了?你这么确定问他能有用?” “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这是唯一的线索。” 潘宏季含了口酒在嘴里,慢吞吞地抿了一番后,斜眼盯着我问:“海哥为什么要找我潘宏季帮你?你不怕我给说出去,打草惊蛇吗?” “因为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这帮弟兄都帮不了我。你路子宽,办法多,认识的人也多,兴许你有办法找人。” “这……”他显出几分为难,“小晨能跟廉大老板扯上关系,背后不会是有靠山的吧?这么做,是不是风险有点儿大?我现在的处境海哥也听说了吧,丰盈和长慧都靠不上了,有靠山的人,我惹不起。一个不小心,以前的案子被人翻出来查,又没人保,可是要丢小命的。” “这个你放心,我已经跟河铭公司势不两立了,不可能把你给说出去。你只需要暗中帮我查,神不知鬼不觉。” 他托起腮帮子,眼珠子转了一圈:“那我要是帮了你这忙,我有什么好处?” 我微微一笑,盛满一杯酒敬到他面前:“我冷海冰有恩必报,你帮我一次,我就任你差遣一次,决不反悔。” 潘宏季欣然接过酒,道:“好,那我可就等着和海哥共事的一天了,一言为定!” 从潘宏季的反应来看,他似乎毫不畏惧寻到小晨,还对寻小晨这件事兴致颇高。至少从表面上看,他不像那个操作者。我想,若他真是清白的,一定会尽心去找,那找到小晨的可能性就大大提高了。而如果连潘宏季都找不到人,那小晨恐怕是真的无处可寻了。 *** 那些天,我着急着想要查出真相,忙在那件事情里。但实际上,忙于探查的另一个原因,却是为了逃避。明知道雅林病得不轻,我却一次都没去医院看过她。 我不敢在她面前出现…… 我每天都会打电话向萧姐询问,知道她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近两天都没有再咳嗽了。萧姐已经知道,雅林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了,于是她对我说话时,总含着宽慰。她问我为什么不亲自去医院,我就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后来萧姐给了我一个提议,说心血管内科的住院楼旁边,有一栋同样高度的楼,从那栋楼刚好可以远远看到雅林的病房。如果我想看看她,又不想让她知道的话,可以试试。 我去了,跟着萧姐进了那栋楼。白天,雅林病房的窗帘拉开着,透过这楼走廊的一处窗户,可以看过去。 因为太遥远,只能看到她的身形,看不清面容。那时,她正坐在病床上,面前摆着一个小木桌,廉河铭坐在一旁,把几盒饭菜摆到小木桌上,雅林便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地吃。 她所有的动作都是用右手完成,左手丝毫没动过。我看着,脑中闪现出她的手被门夹破的一瞬间,心头一阵发紧,双眼顿时湿润。 萧姐安慰道:“海冰你别太担心,雅林已经好多了。本来这两天都可以出院了,只是廉老板不放心,非要她在医院多观察个十天半月。” “她的手伤得严重吗?”我哽咽着问。 “指骨有骨折,现在打着石膏。” “能好吗?” “能好。” 萧姐不知道雅林的手是我弄伤的吧,雅林一定,谁都没告诉。 一滴泪没框住,落了下来:“她真的……再也治不好了吗?” “……”萧姐把头转到一边,久久都没有回答。 其实我心里很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凡还有一点可能,雅林又何必对我那般决绝…… “但是海冰,你也别过分担心了。虽然不能根治,但好好调养的话,同样能安安生生地过上很多年的。廉老板能为她提供最好的条件,我们都该往好处想呀。” 我点了点头,又问:“这些天……她问起我了吗?” “问了。我告诉她,你每天都会打电话来。” “那她说什么了吗?她说,希望我来看她了吗?” “没有,她什么都没说。” 走廊静悄悄的,来往的人寥寥无几。我和萧姐站在窗户边,静静地看着雅林吃完了饭。廉河铭也一直陪着她,时不时和她说说话,等她吃完,又把饭盒收了起来。 “廉老板对雅林还真是宠得很啊。”萧姐说,“真想不出,如果雅林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他还会不会对她这么好。” “你说……什么?”我惊了一下。 “老实说,刚开始的时候,我对他们的父女关系是持怀疑态度的。虽然雅林很肯定她母亲告诉她的事情不会有假,但毕竟是那么多年前的事了,谁也说不清。后来河铭公司派人偷偷做了亲子鉴定,我从鉴定科的熟人那里听说了,才肯定他们是货真价实的父女。亲子鉴定的事雅林并不知道,我没有告诉她,怕她知道廉老板怀疑过她会多心。如今廉老板对她体贴入微,就更没必要多此一举了。” 我震惊不小,廉河铭竟然怀疑过雅林! 他明明问过雅林的出生年月,是怀疑雅林,或者雅林的母亲在说谎?如果鉴定结果并非如此,难道还要把雅林当骗子处理? 这个己或非己就天差地别的大老板,真让人感到不寒而栗。 *** 离开医院前,我特意去探查了一下雅林的病房,发现廉河铭丝毫没有放松戒备,安排了几个保镖在病房外守候。这让我对雅林的安全放心了,但反过来,又开始担心张进。他要是莽撞行事,只会是鸡蛋碰石头。 然而,一连许多天,我都没有再见到张进。我去他家找过好多次都没找到人,电话不接,信息不回,就像人间蒸发了似的。 我最后一次去张进家找他时,门正大开着,两个工人正往外一件一件搬着家具。我满心疑惑地冲到屋子里,却得知这房子已被张进退掉,而他也已正式从长慧辞职,至于人去了哪里,无人知晓。 这是……一走了之了? 我感到当头一棒。若张进只是愤然离去,那还好,就怕他又钻进死胡同,又想不开。 我甚至跑到公安局报案,说失踪者身有残疾,还有自杀倾向。我希望他们能有办法找到张进,千万别在某一天突然跑来告知我,在某个地方发现了一具遗体…… 然而,事实是,自那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我都再没听到关于张进的任何消息。是生是死,全然不知。 第四十六章(1) “我查到小晨老婆打工的地方了。”在拜托潘宏季寻找小晨三天后,他便有了进展,打电话来对我说。 “他老婆?”我想了想,“他老婆不在老家吗?” “是在老家。我说的是她几年前在平城打工的地方,我从那儿问到了她老家的具体地址。原来小晨的老婆跟他是同一个地方的人,不过不是一个村子。你不是说,小晨是上门女婿吗,是不是去他老婆家看看,更有可能找到人?” 这是个不小的进展,说明潘宏季是真的在为我寻人。 “去那里找找看可以,但不要打草惊蛇。”我说,“小晨现在是个逃亡的状态,一个逃亡的人,规规矩矩呆在老家,不大可能。但要长时间一次都不回去,也不大可能。你要是手底下有人,最好的办法是守株待兔,耐心等上一段时间。” “哈哈哈——”潘宏季连笑三声,“不谋而合啊,海哥,咱们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 寻小晨的事全权交给了潘宏季,剩下的便是等待。只是这等待,不知会是多长,能赶在张进铤而走险之前吗? *** 某一天,我刚回家,竟意外地看到了苏也。 我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从我这里得到过虚假承诺的人,会回来找我…… 打开门看到苏也出现在客厅的一刻,我吃惊得回不过神。 “吓了你一跳吧?”她迎上来,微笑着说,“谁让你最近都不接电话了,联系不上,我干脆不告诉你我哪天回来,给你一个惊喜好了!所有的事情都办好了,以后我再也不去远地方了,怎么样,你高兴吗?” 我脑子空得都没注意听她在说什么,还在琢磨她是怎么进门的,想了好一会儿才记起,她走前住过我家,我给过她一把钥匙。 “海冰你怎么了?怎么看起来有点儿狼狈?你最近在忙什么啊?怎么都不回话?”苏也见我发呆,一连串地问。 她刚走的头几天,我的确会按照约定,每天同她通一会儿电话,并尽量表现得不那么敷衍了事。但在放复仇之后,我就再没接过她的电话了。半个月前我还满心以为,我们再不会见面,不曾想,欺骗她的后果,还真得去面对。 该怎么解释才好呢?发现那都是虚情假意,她会不会也像张进那样恨上我? 我没回答她的一连串疑问,绕过她朝里走了两步。 但我刚走两步便停了下来——客厅的沙发上,还坐着一个人:易轲,正一声不吭地盯着我! “海冰,你别误会啊,是他非要跟着我来的。”苏也解释道,“我们的事,我已经跟他说过了,他已经想通了,不会跟你过不去的。” 她用一双满是期待的眼睛看着我:“他说,只要你当着他的面,说会对我好,他就再也不缠着我了。” 我脑中本就一团乱,突然间看到易轲,手心都攥出了汗。 易——轲——那个下药的易轲! 我顿时浑身都是鸡皮疙瘩,无法控制地回忆起了那个晚上,回忆起他下药的瞬间,他逼迫廉河铭喝酒的瞬间,还有我质问他时,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这所有的一切,雅林遭遇的所有不幸,全都源于这个小人!廉河铭该一车撞死的人就是他! 一股冲天的怒火包围了我,让我的拳头不由自主攥紧。 “海冰……你生气了?”苏也见我仇视着易轲,伸出手来拉我。 我没给她面子,立刻挪开手,没让她碰着。 这动作让易轲吃了一惊,忿忿地走过来为苏也打抱不平:“冷海冰你最好对她客气点儿!” “滚出去。”满心的愤恨化为一句冷冰冰的逐客令。 易轲和苏也都惊住了。 苏也急忙解释:“海冰,我跟易轲真的没什么,你千万别多想。” “与你无关。”我这话是对苏也说的,但愤怒的目光一直对准着易轲。 “苏也,他就是这么对你的吗?”易轲不忿道。 “滚出去!”我的语调骤然升温。 易轲这下火了:“你他妈谁呀?了不得了?” 但他话音刚落,腮帮子便硬实地挨了我一记拳头! 易轲向后踉跄了好几步才站住,吓了一跳,瞪大了眼睛望着我。 “……海冰?”苏也惊得说不出话来。 既开了先河,一个拳头岂能了事?我又向易轲逼近两步,抓起他的衣襟,把他整个人往墙上一按,抡起胳膊又是一拳! 他完全傻了,张着嘴,鼻血都流进了嘴里,长长的黄毛也沾到了半边脸上。 再一拳,他终于反应过来,开始骂。我不收手,他骂着骂着,又开始求饶。 苏也也回过神来,忙过来拉我:“海冰别打了!” 其实,我打出去的许多拳,并没有都落在易轲身上,而是砸在了墙上。我愤恨易轲,却更愤恨自己! 我的手,同他的鼻子一样,鲜血直流。 我终于收手,一个人落寞地走到阳台,斜靠着栏杆,坐到了地板上。 易轲蜷在墙角不停地□□,苏也本想跟我到阳台来,却被易轲叫住。 “你还好吧?”苏也问他。 “苏也……”易轲费力地说,“冷海冰他妈的……就是个疯子!你听好了,我不准你跟他好,打死我也不准。” “哎呀你少说两句吧。”苏也虽在埋怨,语气却没有责怪之意。 “你带我去医院看伤。”易轲道。 “啊?” “我都快散架了,鼻子都要废了……你忍心看我死在他手里啊!” “……这么严重啊……”苏也磨了一会儿,无奈道,“那……好吧。” *** 苏也带易轲去看伤,去了整整一下午。天快要黑时,她回来了,一个人回的。 我一直坐在那阳台边,没有动,她走过来,蹲到我跟前:“医生给他看过了,只是些皮肉伤,没什么大问题。但是海冰……你真的……真的很生我的气?” 我轻轻摇了摇头。 “那你干嘛要打他?” 我双眼无神地看向阳台外,无言。 “你的手也出了很多血,我给你包一下吧。” 苏也要来拉我的手,但我挪开了:“不用,就这样。” “你怎么了?你看起来很不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她一脸担忧。 但我依旧沉默。 “其实,刚才我跟易轲在医院的时候,叫了他的一个哥们儿来照看他,结果听说,张进走了,不知道去了哪儿,杳无音信。这是真的吗?” 我闭上眼,对她点了个头。 “可是……为什么呀?我走的时候你们不是好好的吗?张进怎么会突然不辞而别呢?你是不是因为这件事才心情不好的呀?” 我依然不语。 “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她着急起来,“张进走了你怎么都不告诉我呢?你是不是担心他又会想不开?他一个人,行动都不方便,能去哪儿啊?肯定就是赌气一阵子,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的。你别太担心了。” “他不会再回来了。”我说。 “怎么可能呢!” “真的……” 苏也想了想,又说:“先不管张进到底想怎样,就算他不回来了,他总归是那么大的人了,会管好自己的。你不要陷在这件事里,咱们总得过好自己的日子呀。” 她一脸的期待,落在我身上却是沉重的压力。我似乎不得不对她摊牌了,但我要怎样说,才能让她不至于太难受呢? 我尝试着问:“苏也……易轲他……对你好吗?” 苏也愣了愣:“你问这个干嘛?” “说实话,以前,我挺瞧不起他的,还对你说过,不要心软。经过了这么多事,现在我觉得,一个会对你好的人,挺难得的,未尝不可以重新考虑……” “你想说什么?”她语调急了起来。 “我想说,你不要再在我身上耗费时间了,我给不了你想要的。我希望,能有一个对你好的人,陪在你身边。” “海冰,你真的误会我跟易轲了?我和他真的什么都没有,我从来没有变过心的,你相信我!” “不是……我没有误会什么。是你,苏也,是你……误会我了……” 第四十六章(2) “……什么意思?” “前段时间,你帮我照顾张进,我很感激你。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我永远都会记得的。以后你有任何难处,只要你吭一声,我一定第一个赶到。只是,你应该知道的,我一直都把你当作一个很好的朋友,并没有别的意思。可能,那时候心情太糟,说了什么不清不楚的话,让你误会了。” 苏也愣愣地望着我好半天,不可置信,然后她又肯定地摇摇头:“没有,我没有误会,你答应了我的,你答应了的!你忘了吗,你答应过,等我回来,我们一起重头开始!就在车站,我走的时候,你答应过的!” “苏也……” “不止那一件事,远远不止!你说的很多话,很多表现,我都看得清楚,我没有误会!你现在忽然这么说,我是不认的!” 是的,苏也并没有误会什么,她只不过,被我骗了…… “苏也,其实……其实当时,有一些原因,我迫不得已,才对你说了假话。我不是有意要骗你,更不是耍你。只是……只是有些事情,我没办法告诉你,但是,我不能再继续骗你了。” “什么事不能告诉我?”她眼圈红了,“你现在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你以为我会信吗?喜欢你那么久了,好多年了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吗?你从来不会随便答应别人,我以前跟你表白,暗示,你每次都会拒绝得清清楚楚,连一点儿幻想的余地都不给我。你不是一个言而无信的人,所以这次你答应了,就一定是认真的,一定是仔细考虑过的。什么骗我,我不会信。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变故是吗?张进失踪了,你也一蹶不振,一发火还打人。是不是你们状告那个廉老板被报复了?你也对付不了了是吗?你一定是不想拖累我才那么说的对吧?” 苏也对我的深信不疑,竟叫我哑口无言。当初选择欺瞒于她,实在是太过草率。 “苏也……是我做得不对,不该骗你。对不起……” “我要听的不是道歉!我要知道怎么回事!为什么你突然变了?”她急得哭了起来。 看她流泪,我很不是滋味,但事到如今,却只能狠下心,一刀斩断她的念想了。 于是我脸色一沉:“你怎么那么天真?我都告诉你了,我那都是骗你的,从一开始就不是真的。那时候需要你帮我照顾张进,我只要表现得模棱两可一点,你就会觉得有希望,尽心尽力。可现在不一样了,我跟张进已经闹翻了,他也不知道死哪儿去了,我再也不用管他,也就再用不上你了。仅此而已,这么简单你都看不明白?” 苏也目瞪口呆,本来蹲着的身子往旁边一斜,瘫坐在了地板上。 “……你说的……是真的?”她的声音在发抖。 “真的。” “……真的?” “真的。” 她顿时泣不成声。 苏也哭了很久,又锲而不舍地问了很多遍,而我的回答,一个字都没改。 终于,她绝望了,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我感觉浑身都凉透了,忽然设身处地体会到了雅林当初的心情,故意伤害一个深爱自己的人,竟是如此煎熬…… *** 之后的几天,苏也再没来找过我。我从萧姐那里听说,她已经回到医院上班了,还在从前的岗位上。得知她一切照常,我便放心了。 没想到,一天,在去医院偷偷看望完雅林后,我竟偶遇了苏也。 那时,我正朝着医院的大门走,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我,转过去一看,一身护士装的苏也正神情严肃地站在我身后。 苏也把我带到医院庭院里的池塘边,说那里安静方便说话。我看得出,她有话要对我说,便跟着她走,没有支声。 “你到医院来做什么?”她开口便问。 那质问般的口气,我一听就能想到,她一定是知道了我来看雅林这件事。她就在心血管内科工作,雅林住院她是一定会知道的。 “你不说话我就不知道了吗?我都看见了!”苏也有些激动,“我看见你从隔壁那个楼偷偷朝罗雅林的病房看!你承认吗?” 我并不想像那天一样对她继续强硬,便温和地回答:“是,她病了,我看她一眼。” “看她?你为什么不去病房看她?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偷偷看做什么?你怕被廉老板逮着,吃不了兜着走吗?” 我自认亏欠于她,并不想和她置气,便没接话。 “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突然变了,什么欺骗我、利用我,这些不过都是借口!你突然变卦的原因只有一个,你又被罗雅林迷了心窍,是不是?” “你别瞎说。” “我没有瞎说!我看到都不止一次了,你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朝这边看,一看就是好久!你还对她心心念念,还放不下,是不是?” 我沉默了。 “海冰,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张进的腿是谁害成这样的?你现在这么惨是谁害的?你这么快就忘了吗?你怎么还能执迷不悟呢?” “苏也,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弄错了吗?我哪件事弄错了?我明白你,你知道罗雅林这人不好,利用完你,攀上有钱人就把你甩了,所以你放弃她了。但她一生病住院你又受不了了,又心疼了,又忍不住要来看她了是吗?张进就是因为看不惯你这副模样才跟你闹翻的吧!” 苏也这话真叫我心凉,所有人,都是这么看雅林的…… 我开始了第一句反驳:“她都病得那么重了,你又何必跟她过不去呢。” “病得那么重?你又被表象迷惑了吧!她的病情早就稳定了,早就可以出院了,她是故意赖在医院不走的!” “苏也!”我有些动气了,但还是压住火,平稳地说,“再怎么说,你是护士,她是病人,总不至于这么说病人吧。” “你跟我讲什么大道理啊!你处处都向着她,到现在还向着她!可你在她眼里算什么,她在乎你吗?你没看见廉老板对她有多好吗?端茶送水,样样都替她干!根本就没有你的份儿!” “够了,适可而止吧!” “我说错了?你都看了那么多次了都没看见吗?人家跟大老板多亲密你没看见吗?要不是这样,你又何必偷偷地看呢!” 苏也的话越发刺耳,她的泼辣劲儿我是见识过的,勉强压住还击她的冲动,稳着语气说:“是,我是来看她了,但那只是我自己的事,和她没有关系,她也不知道,你不要把她扯进来好吗?” “你到现在还护着她?海冰你是不是中邪了呀!你知不知道看到你这个样子,我是什么心情?我可以接受你不爱我,你不要我也没关系,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被一个心机女玩弄!” “她不是那样的!”我实在忍不住回了苏也一句,“她是什么样我比你清楚,你不要再乱说了!” “呵呵!”苏也苦笑两声,用一双埋怨的眼睛望着我,“什么都是她好,她怎么对待你你都说她好,我怎么对你好都没用。” “……” 我不想再和苏也纠缠下去,不知者不解,任何言语都是徒劳。 我转身就走,但刚走两步,苏也却突然大声说:“她已经知道你来医院偷偷看她了!” 我一惊,蓦地回头:“她怎么知道的?” “我告诉她的呀!” 我朝苏也走了几步,压着声音回问:“你对她说这些做什么?” “怎么了?这有什么不能说的?我告诉她你是怎么对她朝思暮想的,不是在帮你吗?” “你!”这实在太乱来,她怎么可以自作主张去雅林面前说三道四? “你对她说什么了?”我慌忙问。 “该说的都说了!我告诉她张进出事后你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告诉她张进差点儿跳楼自尽!还告诉她张进已经气得一走了之,你也变得人不人鬼不鬼!这些都是罗雅林害的,我倒要看看,她会不会有一点点愧疚!” 我手心都一紧,怎么能对雅林说这些!她已经很难了,听到这些,该如何自处? 我的火气一下就上来了,放大了声音:“你凭什么对她说这些!谁让你乱说的!你根本什么也不知道!” 苏也吓了一跳,肩膀一抖,疑惑着问:“你凶我?你居然凶我?” “苏也,对不起你的人是我,你有什么气冲我来。她是一个病人,你不要再去刁难她了!” “我刁难她?我那是刁难她吗?你就是这么看我的?”苏也失望透顶,“海冰,我对你怎么样你知道,你喜欢别人我也认,可我希望你好啊!如果罗雅林对你好,我心甘情愿看你们好。可她是个什么人?一个见钱眼开的拜金女,我怎么放心你围着这样一个女人转!” “够了!”我怒吼一声,“我跟她之间的事与你无关!你没有权力干涉!” “不!你的事我一定要管!” “那你到底想怎样?” “我不会让这个女人毁了你的!” 我忍无可忍,举起一根手指指着苏也,狠狠地说:“我警告你,你要再去骚扰她,别怪我翻脸!别让我觉得你像个泼妇!” *** 我知道我的话说得太狠,太伤苏也了。在我转身离去后,她站在原地哭了很久。跟苏也大吵一架不是我本意,但我是真的怕她再去找雅林。 然而,我怎能料到,我大骂了苏也,却因此引发了叫我后悔终生的灾难! 就在第二天,“噩耗”就传进了耳朵。 *** 我至今都记得那一串清脆的电话铃声,是萧姐打来的。我像往常一样接通了电话,但电话里,萧姐的语调却极不自然——她的声音在发抖! 她只说了一句话,字字恐惧! “海冰!雅林快不行了!你快来见她最后一面吧!” 第四十七章(1) 我至今都无法忘记那个天阴沉沉的日子,无法忘记在接到萧姐的电话之后,脑中那像电流短路般的嗞嗞声。我甚至无法分清,这一通电话究竟是真实,还是在梦里…… 唯有萧姐吐出的“最后一面”几个字,不断地在耳边环绕…… *** 等我终于恢复了些知觉,终于明白萧姐在说什么的时候,手机已经不知何时摔在了地板上。一瞬间,我的心脏都似乎停止了跳动,双腿瘫软得快要支撑不起身体。 最……后……一……面…… 萧姐说的这几个字,是什么意思…… *** 我疯了似的跑下楼去开车,双手抖得连方向盘都握不稳,全身止不住地冒虚汗。我把车开得飞快,不停地按响喇叭驱赶挡在前面的车。哪怕只能快一分,快一秒,也必须快! 我刚赶到时,从雅林病房门口进进出出的医务人员已经乱成了一团。病房外,有几个人神情焦急地等候着,其中我认识的,只有宋琪。 “在抢救,别进去!”宋琪拦住了欲闯进病房的我。 我想问他雅林出什么事了,可我的声音颤抖得连一句简单的问话都说不清楚,只能透过门上的玻璃,朝病房里探寻。 病床被穿着白大褂的医务人员包围起来,从那些包围着的人中间,隐隐能看到躺在病床上的,不省人事的雅林。 病床的一旁,心电图上似乎在显示着什么,我仔细一看—— 一条毫无起伏,平直的水平线印入眼帘! *** 一瞬间,我全身瘫软地滑倒在了地上,旁边摆着的垃圾桶被撞翻,发出哐哐的响声,在这空气都凝固了的走廊里,一声声地回荡。 很快,病房的门打开了,一个身着白衣的人出现在面前。 我没有抬头去看那是谁,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对我说:“快进来!快!” 那是萧姐的声音,但那一刻,那声音听起来那么的飘渺,飘渺得好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吧,我看到的听到的一定都是幻觉吧…… “别磨蹭!想救她就振作点!”我听到了萧姐命令般的话,感觉到她正在努力把我扶起来。 我的大脑被强行灌入一条信号,又开始重复回荡另外几个字——救雅林!救雅林…… 我迅速站了起来,跟随萧姐走进病房。 病房里的气氛紧张得叫人窒息,所有的人都在埋头忙碌。我按照萧姐的指示,站到雅林的右侧,紧靠着离她右耳最近的地方,半蹲下来。 “和她说话!不要停!”萧姐说完最后的命令,也加入到了抢救的行列。 此刻,我才近距离地看到雅林的模样。她双眼紧闭,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口鼻处罩着氧气罩,身上许多地方都连接着各种管道。医生们操作着仪器,为她打针注射,还有人站在她左侧,双手叠放在她的胸口,不停地按压着。 一切都不是梦,都是真的! 她真的生命垂危,随时可能离我而去…… 我的声音颤抖得根本无法完整说出一句话,连雅林的名字都无法清晰地喊出来。但我不能停,一遍遍地喊着:“雅林!我是海冰!我在你身边,你听见了吗……” 当时的雅林,就像一个无法唤醒的木偶,对我的呼喊毫无反应。她的身体随着急救医生的按压一起一伏,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我不敢再看心电图,一眼都不敢再看!我怕那条刺眼的直线会让我全线崩溃,连她的名字都再喊不出来…… “肋骨断裂!”做心肺复苏的医生忽然喊了一句,动作缓了一下。 “不能停!接着按!”另一名医生命令道。 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几乎不能呼吸。我不太理解出了什么问题,但那医生忽然紧皱的眉头告诉我,情形十分严峻! 他恢复了按压的频率和力度,但他的手不自觉地在发抖! 没过多久,他又叹了一声:“又断裂了!”但这次他没有减速,继续重复着相同的动作,只是额头的汗汇成了一条水流,顺着侧脸拉出一条长线。 我的眼泪顿时倾盆而下,仿佛这才终于意识到,雅林真的会救不回来! 我开始拼命地喊她的名字:“雅林——!雅林——!” 我祈求自己的声音能留住这颗稍纵即逝的灵魂! *** 抢救过程其实只有短短十来分钟,我却觉得漫长得像过了一个世纪,每一秒都生不如死! 我声嘶力竭地喊着雅林,不停地喊,直到喉咙哑得再喊不出一个字。双眼也被泪水沾湿得什么都看不清了…… 后来,我仿佛听到有人在说:“有脉冲了!快看!” 所有人都向心电图的方向望去,只有我仍然不敢抬头。 我不敢去确认,我怕那不是真的! 直到做心肺复苏的医生渐渐停下手中的动作,一旁的萧姐取下口罩,擦了擦满头的汗,我才敢向她投去疑问又期待的眼神。 萧姐长呼了一口气,对我微微点了点头,我这才敢把目光挪到心电图的显示屏上。 当我看到那条终于有了起伏的线条后,整个人像散了架似的瘫倒在病床边,爬在沉睡的雅林枕边失声痛哭…… *** 也许是苍天仁慈了一回,没有在那一天,把雅林残忍地带走。也许是我的呼喊,她真的听到了,舍不下我一个人离去,又半路折了回来。 我仿佛看见她悠然转身,回过头来望着我微笑…… *** 医生们陆续离开了病房,随后宋琪跑了进来:“雅林怎么样了?” 萧姐还没走,她回答宋琪道:“只能说暂时维持住了生命体征,还无法脱离呼吸机。急性心力衰竭,随时都可能再度危险。另外,抢救过程中肋骨断裂,现在无法估计损伤程度,还要做进一步检查。你们必须安排好人,时时刻刻观察她的情况,有任何异常,立刻通知医务室。” 之后我才知道,我看到的,已经是第二次抢救雅林了。第一次抢救后,雅林也恢复了心跳,但很快就又不行了。萧姐担忧这一次真的会没救,就通知了我,我赶到时,恰恰是最危急的时刻。而廉河铭和宋琪,是在雅林第一次抢救后就赶到医院的,但在雅林再度陷入危机时,廉河铭经不住打击当场晕倒,被扶到休息室去了。 “你不是说她病情已经稳定了吗?怎么会突然这样?”我撑起身子,嗓音虚脱地问萧姐。 宋琪看着我没有说话,而萧姐的目光异常凝重。 片刻后,萧姐对我说:“你跟我来。” *** 我跟着萧姐,先到了她的办公室。萧姐从办公室里叫出来一名叫小秦的护士,然后带着我们两人来到了护士值班室。萧姐打开值班室的门,我才发现,值班室里是有人的。一个身着护士装的人,正靠着墙,神情呆滞地站在里面。 是苏也,她看到我两眼通红地出现在这里,万分惊讶。 萧姐让小秦站到苏也旁边,然后关上了值班室的门。 萧姐的神情十分严肃,完全不同于往日的亲切:“小秦,你先说。” “哦。”小秦点点头,“620到630这几个特护病房,这几天都是我负责的,都是按照时间表去发药打点滴的。今天中午到时间了,我就准备好了药车正要去,结果有个病人家属跑来说病人打针后过敏了,情况紧急。当时其他人都去吃饭了,办公室里只有我跟小苏两人,小苏是暂时不去病房的,我就只好先去看那个过敏的病人。现在这种新式吊瓶,就算空了,多等一会儿也没什么,就没多想。可等我回来时,却发现药车不见了,小苏也不在。我就去病房里查看,确实是小苏替我换吊瓶去了。当时,625房已经换过了,我就跟小苏一起把剩下的做了,就回来了。” 625房正是雅林的病房,是一间单人房,只有雅林一人。 “这么说,625房是你一个人操作的?”萧姐目光严厉地投向苏也。 苏也埋着头,不知所措。 “说话!”萧姐冷不防地提高了音调。 “……是……是我一个人……”苏也的声音发着颤。 “行,小秦你忙你的去吧。” 小秦便离开了值班室。 之后,萧姐走到苏也跟前,严厉地质问:“你回来上班,还不到两周吧?” 苏也点点头。 “你回来的第一天,我跟你说了什么?” “……说……说我第一个月……都不要去病房……” “为什么?” “因为……因为需要时间适应……” “那你照做了吗?” 苏也答不上来,咬着嘴唇不开口。 “我说得很清楚,这不是怀疑你的能力。你在那边干了整整一年了,那边只是个乡村小医院,病人的情况,病情的复杂度,管理方式,和我们这里完全比不了。更何况你在那边连科室都不一样,做的事情,需要注意的点,能一样吗?现在你回来了,还是回到原来这个科室,我说了这没关系,但你需要一段时间重新熟悉这里的业务!你也记得我告诉过你,头一个月都不要去病房,在办公室里帮帮忙,多读读病历,你怎么就不听呢?你等小秦回来自己去怎么就不行?你去逞能做什么?” 苏也哭了起来,但萧姐的指责并没有结束:“好,就算你是好心想帮小秦的忙,你怕病人等不及这都可以理解。可是哪床病人该上哪个药,编号写得清清楚楚,怎么可能弄错!就算你一种药都不认识了,编号你不会看吗?怎么可能把隔壁626的药和625的弄反呢?626是高血压,那药是有血管扩张功能的,是肺动脉高压的禁用药啊!用到625身上只会加重肺压,加重右心衰竭,导致猝死!这两边要用的药截然相反,你连正负性肌力都分不清了吗?” 我总算听明白怎么回事了,竟然是这样!雅林竟然被注射了致命药物!而那个亲手注射的人,竟然是苏也! “现在是什么后果你看见了吧?”萧姐愤怒不已,继续责骂苏也,“一直休克,已经两次心脏骤停了,现在肋骨都按断了,极有可能已经造成血气胸,再来一次心脏骤停心肺复苏都不敢做了,神仙都救不了!你说你闹出这么大一桩医疗事故,毁了自己的前程不说,要是人真没了,这条人命你担得起吗?” 苏也一句话都没回,只是低着头不停地哭。她不敢抬头看萧姐,更不敢看我。 这时,有人来敲值班室的门:“萧护士长,院长叫您去一趟办公室。” “看你捅的娄子,我还得去替你擦屁股,好好闭门思过!”萧姐责备完,离开了值班室。 *** 值班室里只剩下我和苏也两人。 从听到雅林病危的消息,到亲眼看到残酷的抢救现场,再到得知她是被人所害,我的精神已濒临崩溃。对苏也有再多愧疚,也无法抵消此时生出的怨恨! 我一步步走到苏也面前,沙哑的喉咙发出一声质问:“为什么?” 苏也开口想说什么,却被抽泣声盖了过去。 “这么狠,你怎么下得去手?” 她迟疑了片刻,疑惑地看着我:“你什么意思?” “真的只是医疗事故吗?” 她露出不可置信的惊讶:“……你怀疑我?” 我不言,目光冷峻地盯着她。 苏也呆呆地望着我好半天,神情渐渐从慌乱变成失落:“海冰,我们相识了那么多年,想不到,你会这样想我……” “我说过,对不起你的人是我,要杀要剐你冲我来,她都病成那样了,你……” 苏也泪流不止,绝望地回问我:“海冰,在你心里,我是一个狠毒的女人吗?” 我其实很清楚苏也并不是,但那一刻,我心头已经无法为她剩下一丝丝仁慈了:“你告诉我你是不是!” 苏也冷冷地笑了,她的心也凉透了:“哈哈……好啊!既然你都这么想了,那我就告诉你我为什么要害她。我是想报复你啊,可报复在你身上有什么用呢?要让你伤心后悔,最简单的办法不就是弄死罗雅林吗?不过她有个厉害的‘干爹’,害死了她我当然也逃不了死路一条,可他‘干爹’要是知道了我这是情杀,你才是那个关键人物,你也逃不了干系!” “你以为她死了我就会回心转意吗?” “哈哈哈!”苏也大笑起来,“我才没那么蠢呢!最不可能发生的事,就是有一天你会爱上我!与其一个人悲惨,不如拉个垫背的,有你的心上人给我垫背,我也不亏!” “……你说什么?”我的拳头都不自觉攥紧了。 “我说罗雅林给我垫背啊!你听不懂护士长描述的,我可听得懂!我给你翻译一遍吧,罗雅林那种情况,现在也就是一口气没落,根本救不活!你别幻想了,赶紧准备后事吧!” 恶毒的诅咒叫我忍无可忍,我忽地扬起手掌,“啪”地一声将一个耳光送到了苏也脸上! 苏也被一记耳光打懵了,捂着脸,面无表情地看了我许久。 她再没说一句话,也没掉一滴眼泪,忽然绕过我,一声不吭地跑了出去。 第四十七章(2) 发生这样的事,追根究底,还是怪我。是我没有处理好我们之间的关系,是我在苏也心头埋下了仇恨雅林的种子,是我,给她带来了灾难…… 极度的愧疚令人窒息,我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回到病房。 门口的条椅上,廉河铭正埋头呆坐着。宋琪坐在他旁边,同样一语不发。 “别进去,护工在给她做护理。”我正想推开门,宋琪制止了我。 我放下握着门把的手,静静地站在门口,透过玻璃看向病床上的雅林。护工正卷起她的衣袖,为她擦着手臂,而她就像个听话的孩子,安静地躺在那里,任人摆布。 入夜后,医院走廊上来去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我们几个守在病房外。 我和廉河铭一直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也没有为难我,在雅林的生死面前,那点仇怨,他也不想追究了。 但没过多久,事情掀起了波澜。 大约晚上十点左右,易轲突然来了医院。 “苏也留了张纸条给我,怎么回事啊?”易轲一见到我就问。他脸上还贴着几块纱布,但眼中没有对我的怨恨,只有焦急。 他把纸条摆到我面前:“我刚刚一回去,发现门缝底下居然塞进来一张银行卡和一张纸条。你看上面写的,苏也说她出了医疗事故,把一个病人害得快死了,这卡里有她这几年所有的积蓄,要我到625病房来找你,把这卡给你,说什么,所有的钱都陪给你。怎么回事啊,为什么要把钱赔给你呀?” “她人呢?” “我还想知道她人呢!到处都找不着,电话也关机,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不知道她在哪儿吗?” 我从条椅上站了起来:“别在这里吵,换个地方说。” 我本想把易轲带去安静的地方细说,毕竟苏也那边,也只有他能顾得上了。但我们刚走两步,却被宋琪拦住了。 “苏也?不就是那个用错药的护士吗?”宋琪一脸一探究竟的神色。 “你是?”易轲瞅了瞅宋琪,渐渐忆起了当初被质问下药真凶时的场景。 但宋琪一本正经地回答:“我是被害者家属。” 易轲打量了宋琪几眼,又朝病房看了看:“就是……里面的病人?” 宋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向我:“那个叫苏也的护士,跟你相识?” “何止相识啊!”易轲抢走了话头,话语中还带着一股酸味。 “什么意思?海冰,你不该解释解释?”宋琪的问话开始变得生硬。 “我知道。等雅林好了,我会说清楚。” “不必等。”这时,一个老成的声音传了过来——沉默了一整天的廉河铭,突然站了起来,阴沉着脸一步一步向我走来。 廉河铭站到我跟前,用审视的目光注视着我,一股寒气随之包围过来。 “哟!这不是……这不是廉老板么?”易轲吃惊地叫了一声。 廉河铭的脸铁青得叫人不寒而栗,易轲本来不明究竟,想问个明白,但被他瞟了一眼,立刻就住了嘴。 “说吧。”他的语调冷若冰封。 我对他点了个头:“好。不过外人没必要知道。”我转向易轲,“你走吧,如果见到苏也,告诉她,她想赔就交给医院。” 易轲看出了情形不对,廉大老板似乎也是受害者家属之一,而且明显正在气头上,纠缠下去讨不到好处,便知趣地走开了。 易轲走后,我便把这件事简单地讲给了廉河铭听:“苏也,我认识她很多年了,我们一直都是朋友。她的确对我有好感,但我们只是朋友。她对雅林有一些误解,就像许多人都误解了雅林一样。她不是个心坏的人,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廉河铭怒火中烧:“原来是这样,原来你一直背着雅林脚踩两条船!原来雅林是被你在外头的情人所害!” “我没有脚踩两条船,我说了她只是朋友,不是什么情人。” “狡辩!”他怒吼一声,“亏得雅林对你一心一意,你却是个三心二意的混账东西!” “我是对不起雅林,但我从来没有三心二意!你不要胡乱臆断!” “住口!你没有资格这样说!”廉河铭油盐不进,冷不丁地一个拳头招呼在我脸上,“老子今天不打死你这个混账东西!” 他怒斥着,反手又给了我一拳。 我没有躲,也没有挡。对雅林早已数不清的愧疚,根本无处放置,就当廉河铭这些拳头是替她打的,挨上几拳,我心里还能好受点。 廉河铭不打算收手,气愤得要把我往死里打。宋琪见情形不对,冲上来拉他:“廉总您消消气。” “你让开!老子要给雅林出这口恶气!” “咱们别在这里吵,雅林需要休息。” “我就是要让雅林听见!否则她都不知道是谁害的她!”廉河铭甩开宋琪,抓着我的衣领,凶神恶煞地瞪着我,“雅林要是死了,你,还有那个贱女人,你们都得给我陪葬!” 宋琪见廉河铭情绪失控,怕事态越来越严重,假装站在他那边插话进来质问我:“冷海冰你说清楚,那个苏也到底是不是有意要害雅林的?如果是,那这可是一桩杀人案啊!”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意的……”我回答得有气无力。 “这还用问吗?”廉河铭不耐烦道,“你这混账东西,真恨我那天怎么没一车撞死你!你给我滚,现在就滚!你这混账呆在这里,雅林都不肯醒过来!” 廉河铭对我下了逐客令,但他的理由却听得我心如刀绞。 我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不会走,你打死我都不会走!除非雅林醒过来,她要我走,否则我不会离开半步!” 我铁了心了,这次绝不会再逃避,再软弱。任何事都再不能左右我,我要呆在雅林身边,时时刻刻守着她,直到她醒过来!如果真的等不到那一天,如果雅林真的就这么去了,那廉河铭哪怕是要我偿命,我都不会说一个不字! “好!你不滚!老子现在就打死你!”廉河铭又向我举起了拳头。 这时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谁在过道里大吵大闹?”随之而来的是一串急促的脚步声。 是萧姐,她听到了喧哗,急急忙忙赶来。 已是深夜,萧姐还没有下班回家,大概也是因为这桩事故,她还走不开。萧姐匆匆走到我们跟前,疑惑地审视了一番这火|药味十足的场面,问:“怎么回事?怎么在这里吵闹?没看到墙上贴着静止喧哗吗?” “你们医院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手画脚!这事全是你们的责任!”廉河铭一翻脸,谁都不认,对萧姐也毫不客气,“那个护士不是才来的吗?一个没资历的新手,凭什么安排她去特护病房?你不是管事的吗?老子还没找你算账呢!” 萧姐哑口无言,看了看廉河铭,又看了看我,也是一脸懊悔。 宋琪开口问:“那个叫苏也的护士呢?我们有问题要问她,可以叫她来一趟吗?” “……对不起,其实……我们也在找她。”萧姐说,“她已经向医院提交了辞职申请,之后,人就不知去向了。” “呵呵!畏罪潜逃!”廉河铭咬牙切齿,“辞职就了了吗?啊?休想!你们马上给老子把那护士抓回来!给老子交代清楚!要不然……” 廉河铭骂到一半中断了,他忽然就气血攻心,眼皮翻白,捂着胸口□□起来,人也往下坠。 宋琪一把扶住他:“廉总没事吧?” 廉河铭一整天不吃不喝,又大动肝火,终是扛不住了。 “还是带他去休息室吧。”萧姐说。 但他不依不饶,说话都没了力气,还不肯罢休:“这事你们医院脱不了干系!” “我承认,是我们的责任,我们会处理,一定给您一个交代。”萧姐劝道,“但是廉老板,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不管站在医务人员的角度,还是作为雅林的朋友,我觉得现在最重要的都是救雅林,没有别的!您在这里大吵大闹,会影响到她,难道您不希望她能度过这一关吗?” 廉河铭一手捂住脸,潸然落泪。 过了一会儿,他点了点头,总算收敛了火气,靠着宋琪的搀扶,一步步朝休息室走去。 但廉河铭走前却留下了一句警告,他说冷海冰,我不准你踏进病房半步,你没有资格照顾雅林! *** 深夜的医院走廊,寂然无声。 我背靠着墙蹲在地上,头埋在双膝之间,一言不发。 萧姐没有离开,同样沉默不语。 许久,我听到她问我:“你不进去看看她吗?” 我没答,也没抬起头。 “廉老板不许你进去,你就听啊?” 我还是没答。 不是因为廉河铭说了什么,而是我自己,怀疑自己。我太自负,做尽错事却不自知。廉河铭说我没有资格照顾她,这话没错…… “我能照顾好她吗?”我的声音十分微小,我是在问我自己。 但萧姐听见了,也听见了我内心的惶惶不安,回问我道:“今天是谁不停地喊她,把她从鬼门关喊回来的?” 我抬起头,仰望站在我面前的萧姐:“那真的有用吗?” 萧姐摇了摇头:“我不知道,谁也不知道。等雅林醒了,你可以问问她。” “……她……她还能醒吗……”我不是在问萧姐,只是在绝望地自言自语,问着,一滴眼泪就落了下来。 “你和她多说说话,她可能听见了,就会醒过来。” “可万一她怕我呢?” “她怎么会怕你呢?” “她说过的,她也会怕我。她要是有意识了,发现身边有个让她害怕的人,会不会……”我脑中出现了雅林曾被我吓得尖叫的一幕,那会在她心里留下阴影吗? 萧姐望着方寸全无的我,沉默了许久。 然后她也蹲了下来,用十分温和的声音,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了一大席话:“海冰,你知道吗,人在昏迷时,肌肉是松弛的,无法对骨骼起到保护作用。今天抢救的时候,雅林的左肋起码有三处骨折。心肺复苏术的力道很重,骨骼的断面参差不齐,在按压中一定会弄伤心肺,轻则只是表层损伤,重则严重刺伤,甚至可能致命。雅林还算幸运,没有受到致命伤害,但表面的损伤一定不会轻。 你知道雅林的病症,本来就常常呼吸困难,我们不能为了让骨折早点康复就给她做胸腔固定,那样会严重影响胸部扩张,影响呼吸。也就是说,抢救中受的外伤,没有短期内有效的治疗方式,只能依靠自行恢复。 不仅如此,这次的事故本身就加重了她的病,急性心衰会转成慢性,发生肺栓塞的几率也很大。肺栓塞本身就是一种极其痛苦的病症,再加上骨折和心肺受伤,疼痛程度可想而知。她现在处于休克状态,没有知觉,但如果恢复一点意识,在她能睁开眼睛,能说能动之前,最先感觉到的,一定就是一个‘痛’字。她根本没有余力去感受其他的,你说的什么害怕,根本不会有。 而且你知道吗,能止痛的药剂大都有血管扩张、呼吸抑制之类的副作效果,她这样的情况,用起来太凶险,根本不敢给她用。所以不管有多痛苦,她都只能靠自己忍着。海冰,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那时候,她身边连一个能支撑她的人都没有,她要怎么撑过来?” 听完萧姐的话,我早已泣不成声,她说的那些,每一句都像捅进我心头的刀子!我仿佛此刻就已经感受到了雅林将会承受的痛苦,那些想象中的疼痛还没有出现就已经让我感到痛不欲生…… *** 痛哭过后,我站了起来,走进了病房。 夜已深,我坐在病床边,注视着雅林沉睡的脸庞,听着呼吸机循环运作的声音,内心反而渐渐平静了下来。 该做什么我其实都知道,我只是太害怕,太害怕她真会就这样永远离去,在我终于识得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后,还没来得及说一声对不起,就永世分别。 还好,雅林还在坚持。 第四十八章(1) 萧姐帮我介绍的那家小酒厂在市区内,进出方便。我在酒厂附近找了一家幼儿园,把林林送到了那里去。每天早上,我先送林林,再去上班,下班后又去接上她一起回家。 这里的环境比之前的工地好了许多,共事的人也友好。储酒的仓库在地下,我们办公的小屋就在那旁边,同事们总喜欢自嘲,说我们像一群在地下钻来钻去的土拨鼠。每次他们开玩笑,我就跟着笑笑,偶尔还能搭上两句。 在林林终于开口叫了我之后,我发觉自己慢慢开始像一个正常人了,不再那么排斥和人接触,否则这常常需要与人沟通的工作,我还真不敢接。 但我的放开是有限度的,旁人同我说什么都可以,唯独不能触及回忆。于是我向同事们隐瞒着林林的存在,我怕谁知道了就会来问:孩子他妈呢? 关于雅林,最煎熬的一段记忆,莫过于眼睁睁看着她踩在死亡线上,硬生生同死神拉扯的那段日子。 *** 那次事故,把她的生命变成了一只风雨飘摇的小船,无处靠岸。我多希望有一根绳子能把她拉住,只要我不放手,她便不会随风飘走。 从我走进病房起,连续几天,雅林都没有恢复一点意识。她就那样安静地睡着,对所有的事毫无知觉。她的病情时好时坏,心电图有过几次波动,甚至报警,每一次都吓得我心惊肉跳。 我守在雅林床边寸步不离,困极了也都趴在床边睡。我不愿离开她左右,哪怕她最后依然要离去,但在她还能呼吸的时候,能陪伴她多一刻便是一刻。也许,她知道我在呢…… 廉河铭虽然严令禁止过我踏入病房,但却没有真要把我赶出去。河铭公司的人给护工发饭时,还会算我一份,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安排。他没有心思再和我争执什么,这时候,从前那点恩怨什么都不是。 但廉河铭自己却很少踏进病房,甚至常常让李师傅替他进来探望。他总是守在门外头,就算偶尔进来,也从不在病房里开口说一句话。我想,他始终担心着雅林曾经对他有过的恐惧感吧,习惯了和她保持距离。他也完全无心河铭公司的事了,又把公司托付给了宋琪。 而苏也,则彻底失踪了,院方连警都报了,却没有一点线索。 易轲在极力地寻找她,还跑到医院来问我。他看到了在病房里的我,却被河铭公司的人拦住,进不来。他已经知道,这场事故的受害者,正是廉河铭公开收的义女,苏也这回是闯了大祸了。 易轲心急如焚,进不来病房,居然在走廊上守株待兔,趁我被医生叫去医务室说话,就一路跟着我。 “苏也是不是被那姓廉的抓起来了?”他见我就问。 “我不知道。” “绝对是!”他拦在我前面不让我走,“她工作也没了,钱也没了,能去哪儿?” “我不知道。”我重复一遍,推开了他的手。 他却跟在后面穷追不舍:“我到处找,所有哥们儿都帮我找,警察也找,医院也找,全都找不到!要不是被姓廉的抓起来了,这怎么可能嘛!” “我管不着。”我态度冷漠,头也不回地走着。 “你怎么管不着?你就看在苏也对你一心一意的份儿上,跟廉老板求求情嘛,求他放过苏也吧!” “他又不会听我的。” “但他会听那个罗小姐的呀!我听好多人都说,廉老板对他那个干女儿百依百顺。你不是跟那女的相好吗,你让她求求情嘛!” 我忽然就停下脚步,转身愤然道:“她都快没命了!她要还能求情我就谢天谢地了!” *** 虽然我一口回绝了易轲,但那之后,我也开始怀疑,苏也或许真的落在廉河铭手上了。正如易轲所说,苏也不可能一己之力逃过那么多路人的追捕,毫不暴露行踪。而且,廉河铭自那天训斥了我一顿后,便再也没有提起过苏也,这么多天寻不到人,他甚至都没有动怒。 落到廉河铭手里,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尽管我同样怨恨苏也,却还是不希望她遭了廉河铭的毒手。于是有一天,在病房外,趁周围没人,我问了廉河铭一句:“苏也在你手上吧?” 廉河铭的目光冷若冰封,瞪着我不回答。 这就是默认。 “那你问清楚了吗,她是不是故意的?” “这重要吗?”他反问。 “至少可以知道,是不是医疗事故。” “如果是,你就要给她求情?” “不是……我只是觉得,可以按照医院的规定来处置,没必要……” “呵——”他冷笑一声,打断我,“她的死活,与你何干?” 我没有立场替苏也求情,表示出关心反倒会激怒廉河铭,于是询问就到此为止了。 *** 廉河铭并没有因为我过问了苏也几句就和我过不去,毕竟我没日没夜地守在雅林身边,茶饭不思,他是看得见的。 我常常目不转睛地看着雅林,她沉睡的脸庞,总让许许多多从前的事浮现在眼前。我总是想起屡次去河铭中学找她时,她穿着一身白裙,站在讲台上微笑着说话的模样。也总想起她忙碌在我家厨房,为我做饭时的样子,总把丰盛的饭菜摆到假阳台的方桌上,笑着叫我过去。 几天后,我头一次听到了好消息——雅林有了自主呼吸! 尽管医生反复嘱咐,这并不代表她已经脱离了危险,但取下呼吸机的一刻,我还是忍不住激动。 因为呼吸功能不佳,取下呼吸机后,医生又为她安上了鼻导管保持吸氧。 在能够自主呼吸后的第二天,我发觉雅林有了些许意识。她额上渗出了汗珠,还略微有皱眉的表情,就像萧姐告诉过我的那样,她似乎感觉到了疼痛。我尝试着喊她,但她没有反应,只有额上的汗珠不停地冒出来。 见她有了恢复意识的倾向,我像是终于找到了前进方向的候鸟似的,开始不停地对她说话。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想不到了,就一遍一遍地讲述从前一起经历过的事。我这辈子从来没说过那么多话,还是对着一个无法回应的人自言自语。但我心里充满了期盼,总觉得她一定能听见,只是没有力气回答我而已。 记不清我就那样不停地说了多少天话,有一天,雅林居然真的睁开了眼睛! 那是个清晨,我和往常一样,坐在她右侧的床边,絮絮叨叨地说话。同一个状态持续得太久,我精神有些恍惚,一开始竟没反应过来,恍然回过神时,才发现雅林的眼睛微微睁着! 我惊得浑身僵了一下,手指都攥紧了床单。 “雅林?”我叫了她一声。 她似乎是听到了,眼珠缓缓地转了方向,寻着我的声音,转了过来! “雅林你醒了?”我止不住激动,撑着床沿站了起来。 然而,雅林的目光十分无神,脸上也没有丝毫表情,她似乎是在看着我,可瞳孔中却空无一物。 “雅林你看见我了吗?我是海冰呀。”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哽咽,眼眶也在一瞬间模糊。我微向前探着身,低头看她,一滴泪就滴落在了她枕边。 但她始终没有回应,目光呆滞,并且很快又闭上眼陷入了沉睡。 她太虚弱,只是睁一下眼睛,就已是尽了全力。 虽然只有短短的一刻,但我还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这短短的一刻,她终是看了我一眼!我相信她是在告诉我,她还活着! *** 果然,当天晚上,雅林又醒了一次,这一次,她不仅睁开了眼睛,还开口说了话! 那时刚入夜,雅林又开始出汗,不只额上布满了汗珠,鼻头上也冒出来不少。汗珠比之前更加密集,顺着脸颊往下淌。不止出汗,她的脸上也明显有了痛苦的表情,眉头紧锁,嘴里发着浅浅的喘息。 我用毛巾擦她脸上的汗,擦了一会儿,发现她的眼珠子在动,好像有了知觉一般,便尝试着又叫了她一声:“雅林……” 我的声音真的传到了她那里,她的眼睛随后缓缓地睁开了,半耷着眼睑,把干涩而黯淡的目光投在了我身上! 不同于清晨那一次醒来,此刻,雅林的目光不再那么无神,瞳孔中仿佛有了一幅倒影,而倒影里的人,正是我! 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只是脸上痛苦的神色,丝毫没有退去。 我张开口想对她说话,喉咙却忽地哽住了,一个字都没能吐出来。而她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的一刻,我的泪水就又在一瞬间夺眶而出。 苦等了那么多天,在雅林终于有了一丝生的气息时,我的精神也撑到了崩溃边缘…… 雅林凝视了我一会儿,微微张开口,似乎想对我说点什么。可她的呼吸浅得完全发不出嗓音,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息缓缓地往外送。我仔细看着她微微变化的口型,通过口型读懂了她在说什么。 她说: “……海冰……你怎么……又哭了……” *** 在雅林喊出我名字的那一刻,我的泪水更是决堤而下。我用手捂着嘴,却止不住抽泣,一边对她说着“好,我不哭了”,一边抽泣…… 雅林的右手慢慢地从被子里伸出来,一点点挪向我。我握住了她的手,抬起来,贴在了自己脸上。我说不出话来,只能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任眼泪一滴一滴地流淌到她手上。 雅林感觉到了我温热的眼泪,她的手指动了动,滑到我眼角,轻轻擦了擦。 “对不起……是我没用……”我哽咽着。 她没有回应我,又闭上了眼睛,但并不是睡去。她的神情显得更加痛苦,眉头皱得更紧了。 “很难受是吗?”我关切地问。 她还是没有回答,但我明显感觉到,我握着的她的手在发抖。 “……我爸呢……”我又听到了她浅浅的气息声,她在询问廉河铭。 “他在外面。”我回答,又补充道,“你想见他对吗?” 她艰难地点头。 “我马上叫他来,你等着。” 我立刻跑出病房去找廉河铭,当时廉河铭已经去了休息室,我便飞快地跑了过去,生怕雅林会等不及。 廉河铭听说雅林醒了,惊喜万分,二话不说就跟我来了病房。 “雅林你醒了?”廉河铭看到雅林睁开了眼睛,激动得老泪纵横,“你吓死爸了!你知道吗?” 雅林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一些,她努力扬着嘴角,想给廉河铭一个微笑,可却似乎力不从心,怎么都笑不起来。她费力地挪动右手,向左跨过被褥,抓住了廉河铭的胳膊,几乎用尽所有力气,对着廉河铭,断断续续地吐出了一句话: “……爸……苏也……不是……故意的……你别……别为难她……” 第四十八章(2) 我至今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当时在听到雅林说那句话时,内心的震惊! 许多天,她在死亡线上挣扎了这许多天,刚刚有了一口气,她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为苏也求情! 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每个字都吐得那么费力,却硬是把话说完了。难道这是她心中最担忧的事吗?这些天她一直撑着一口气,是因为放不下这件事吗? 我站在一旁,整个人都被冻僵了。 廉河铭同样吃惊万分,他甚至没反应过来雅林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才回答:“雅林,你要好好养身子,这些事,就不要操心了。” 没有听到廉河铭说同意,雅林不甘放弃,她还抓着廉河铭的胳膊,越来越费劲地吐着气息:“……你听……听见了吗?” “听见了,我听见了。”廉河铭急忙答应。 “那……你答应了?”雅林的额上顿时渗出许多汗水,她抓着廉河铭的手抖个不停。 “你别说话了雅林。” “……你答……答应我……咳……”雅林说着,喉咙里冲出一声咳嗽。 “我答应,我都答应,你别说话了,啊。”廉河铭急忙劝。 但雅林那一声咳嗽,却引来了胸腔一阵剧痛,一发不可收拾。 她的脸瞬间变得纸一样白,右手放开廉河铭,挪到自己胸前,捂住了胸口。 更要命的是,咳嗽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我看得出她在尽力忍住咳,或是尽量咳得轻一些,却怎么都控制不了,一声比一声厉害,每一下都惹得胸口的疼痛加剧。 她很快就疼得满头大汗,嘴里发出浅浅的□□,紧闭的眼角挤出几滴泪来,身体也开始抽搐。 廉河铭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停地喊她,但她已经无法再回答。 尽管做过心理准备,眼看着她被疼痛折磨,我还是心如刀割。我尝试着和她说话,分散她的注意力,但我的声音却被肿胀的喉咙堵塞得吱吱哑哑。 渐渐地,雅林咳得越来越厉害,还咳出了血沫子!她的嘴唇很快被染成了血红色,枕头上也沾染了一滴滴的血渍!她的手死死地抓着胸口,身体向右蜷缩起来,全身都在颤抖! 我顿时吓得魂不守舍,下意识地跑出去叫医生。 当时,我刚离开几步,雅林就在痛苦中昏死了过去!我回来时,她已经再次陷入昏迷,只听到廉河铭在不停地叫她。而同时,心电图机又一次响起了警报,血压计上的读数也在急速下降! 很快,病房里又围满了医生,手忙脚乱地给她注射各种药剂。雅林并没有完全失去呼吸能力,但她的各项生命体征都在急剧下降,为防万一,取下来还没几天的呼吸机又被安了回去。 还因为发生了室颤,医生又给她做了电击除颤。医生把电击的两端放在她的胸口和肋下,一通电,她的身体就随着电流起伏。幸好她此刻没有知觉,否则难以想象这该有多痛苦! 一系列措施之后,雅林的状况才勉强维持下来,又回到了几天前的状态,靠着仪器延续着生命。 她嘴唇上的血迹都没来得及擦掉,就又被戴上了氧气罩,现在,那血印子已经从鲜红变成了黑紫。 这一刻,我仿佛才意识到,踩在钢丝绳上的日子,还远远没有结束…… *** 抢救完后,医生告诉我们,这次事故已让雅林的病情直转而下,肺动脉高压严重恶化,所以才会激烈咳血,心力衰竭也已不可逆转,即便能活过来,也再无法像过去那样,如常人般生活了…… 我已经不敢再期盼太多,她看见了我,叫了我一声,就已经是老天莫大的恩赐了。 只是雅林,你不能只为给苏也求情而撑着那口气,我们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还有好多事没有一起经历过,你千万别忘了,你还有一个坚持的理由…… *** 廉河铭在抢救雅林时就被护工扶了出去,被带到休息室打点滴去了。他这些日子常常伤心得不吃不喝,常常都需要靠点滴度日。 夜深人静,医务人员都撤走后,廉河铭又出现在了病房门口。他一脸严肃地对我命令道:“出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被他带到了休息室,他关上门后,拉着一张脸质问我:“这几天,你一直在跟她说话?” 廉河铭忽然一身硝烟味,我不明就里:“嗯。” “是不是你跟她提那个苏也了?你让她来给我求情的?” 我惊诧,原来,廉河铭在如此怀疑。大概因为我前两天过问过苏也,知道苏也在他手上,他才如此想。可我怎么可能要求雅林为苏也求情,即便她全好了都不可能! 虽觉得廉河铭无理,但我不想和他纠缠,简单回了句:“没有。” 廉河铭却冷不丁地发起怒来,指着我责骂:“没有?她昏迷了这么多天,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可能刚醒过来就想到替那护士求情?她都不好好休息,不该说那么多话非要说话,又把病搞严重了!要不是你在她耳边吹风,这怎么可能!” 我哭笑不得,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你怎么从来不反省你自己!你跟雅林相认多久了?你到现在还不理解她的想法吗?她不愿意你因为她去害别人,可你每回都下手那么狠,为这个她操碎了心,自己都快没命了还不能安心!你不记得你害了赖盈莎以后,撞了张进以后,都是什么后果了吗?哪一次不是把雅林送进了医院?她在我家躲了你那么久是为什么,你到现在还不明白?她病成这样你就没有一点儿责任吗?” 廉河铭被我鞭炮似的一连串指责镇住了,原本愤怒的表情僵硬在了脸上。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廉大老板在人面前哑口无言的样子,他瞪大了眼睛盯着我,想反驳,嘴里却吐不出一个字来。我的话击中了他的软肋,他也许并不是从来没有意识到过,只是从来没人敢直言,让他醒悟而已。 然而,我指责了廉河铭,自己心头也是一阵苦咸。我有什么资格指责别人不理解雅林?我也错认过她,恨过她,到今天才终于明白,她是一个怎样善良的人…… *** 雅林再度昏迷后,病情变得更为复杂。 第二天开始,她发起了高烧,额头的温度高得烫手。医生说是呼吸道感染,她本身免疫力低下,又使用了呼吸机,很容易发生这样的病症。感染十分危险,一不小心就要送命,于是从那天起,雅林开始接受大量的输液治疗。 需要输的药很多,还要维持营养,又因心脏功能差,输液只能用最小的针头最慢的速度进行,于是几乎二十四小时都在不停地输。即便用了留置针,雅林的手背,手腕内侧,还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如今都只能在肘关节内侧扎了。 萧姐本来不常到病房里做一线工作,却时常来病房亲自为她扎针。 两天后,雅林又恢复了一些意识,那时萧姐刚给她扎好针,还没离开。 因为高烧,雅林尽管有了知觉,却神志不清。她的头微微地转动,渐渐开始喘息起来。她又感觉到疼了,手又摸向了胸口,胳膊一弯曲,刚刚固定好的针头就被挤歪了。 “别动!”萧姐把她的手拉回来,但没来得及,针眼处马上鼓起了一个包。 针头滑到血管外了,萧姐立刻取出来,打算换左臂重扎。但雅林又开始浑身发抖,不自觉地向右蜷缩身体。 “雅林,忍耐一会儿,先别动。”萧姐尝试着对她说话。 但她似乎根本听不见,没有任何反应。 “你按住她的胳膊,别让她动。”萧姐对我说。 我按照萧姐说的,按住了雅林的左臂和左肩。雅林的左手一直打着石膏,不能扎针,于是左手也只能扎在胳膊上。 她的神志始终不是完全清醒,总有想要挣扎的迹象,所以扎完了针,我还是不能放手,持续地按着她的胳膊。她的身体一直在发抖,甚至抽搐,嘴里又开始□□起来。 我按着她的双手也止不住抖,实在不忍心看她痛苦的模样,也不想看到她手上那白晃晃的石膏,就把脸转到了一边。 但没一会儿,我就听到了雅林微微发出的声音,她艰难地说着: “……痛……好痛……” 我的心上瞬间被扎了一针,狠狠地一抽。不知怎地,那时脑中一阵空,张口就对萧姐说了句:“要不……还是给她打止痛药吧。” 萧姐惊讶地看着我。 “她实在受不了了。”我的声音也在抖。 这是个冲动的请求,我怯弱了,被这许多天没完没了的残酷打败。 萧姐虽万分吃惊,却没有立刻否定我,也没有责怪我。她说:“廉老板不会同意吧。” 我没答。廉河铭当然不可能同意,他要知道我提了这样的请求,恐怕连杀了我的心都有。 萧姐思索了片刻,拿了块沾湿冷水的毛巾在雅林脸上擦了一圈,然后放到她发烫的额头上,蹲下身,靠在她耳边轻声说:“雅林,你能听到我说话吗?我是萧姐。” 雅林没有回答,但她似乎清醒了一点,仿佛听懂了什么似的,把脸转了过来。 “你能听到我说话对吗?” 雅林的嘴唇微微动了动,想回答,却没能答出声。 “好,我知道你能听见了。那你听我说,我们可以给你打止痛针,那样你就不会痛了。但是风险很大,你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你要打吗?” 我十分吃惊,萧姐竟直截了当地询问神志模糊的雅林! 雅林能听明白吗?能思考吗?会不会不明不白就同意? 我慌了。 雅林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萧姐的目光有些茫然,显然,她根本没反应过来萧姐说的是什么意思。 “你听懂了吗?你要打止痛针吗?”萧姐又问了一遍,问得干净利落,都不再耐心解释一遍。 我忽觉恐惧,急忙阻止萧姐:“别问了,别问她了!” 萧姐站起来,两手放进衣兜,沉默了。 雅林的脸上难掩痛苦的神情,但她的目光似乎清晰了一些,并且,投向了我。 她看着泪流不止的我许久,微张着嘴,仿佛想对我说什么,却又什么都没说。她的眼圈也红了,晶莹的泪珠在眼里打转。 她想对我说什么?是不是听懂萧姐的话了,要和我告别吗? 那个场景至今都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雅林在和我对视了许久之后,把目光移到了萧姐身上,对着萧姐,清清楚楚地,摇了摇头…… *** 那个冲动的请求被雅林拒绝的一刻,我心中的石头落了地。那是一个我无法作答的选择题,最后,病危的雅林替我给出了答案。 她摇头的一刻,我便明白,她是在告诉我:“海冰,别怕,我会坚持下去……” 那是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在雅林面前,我自己有多脆弱…… 萧姐也落泪了,她擦着眼角对雅林点头:“好,我知道了!” 那之后的许多天,雅林还是像那天一样,时常恢复些许知觉,时而清醒时而迷糊。她只要一恢复知觉,就不得不在疼痛中挣扎,直到筋疲力尽再度睡去。清醒一些时,她会睁开眼睛看看我,但她始终都没有力气再开口说话。而迷糊的时候,她就会挣扎,发出嘤嘤的哭泣声,有时更是疼得眼泪直流。我除了和她说说话,能做的也只是按住她输着液的胳膊,等待她再陷入沉睡。 有时她会喊渴,嘴里吐出微弱的气息,喊着“……水……”,但我不能把她扶起来喝水,怕碰到她还没愈合的肋骨,我更不敢让她躺着喝,要是呛得咳嗽,只会雪上加霜。于是我总用棉签沾湿了水涂在她的嘴唇上,让她感觉不再那么口干。 有时她疼得实在忍受不了,就会拼命咬嘴唇,唇上留下一道道牙印,甚至是咬破后形成的血印。我对她喊着“雅林……别咬……”,她也听不见,总是只能在她又睡过去后,再替她擦干净唇上的血渍。 那些天,我陪着雅林一起同病痛抗争,整个过程,一点一滴,全都看在眼里。在她拒绝了打止痛针后,迎来的便是无穷无尽的煎熬。但是,无论怎么煎熬,我心里都多了一重安慰,我明白了雅林不会放弃的决心,所以我相信,不管再发生多么艰难的状况,她都一定能挺过来! 如今想来,仍觉得不可思议,那些绝望的日子,本该由我去支撑她度过,可到头来,却是病入膏肓的雅林,支撑了我…… 第四十九章(1) 守在雅林病床边的那些日子,我几乎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尽了…… 从萧姐一通电话把我拉到医院来的那天起,整整一个月,我都感觉自己身处地狱。 雅林反复发高烧,烧了退,退了烧,持续了半个多月之久。后来,她终于退烧了,连续三天维持住了正常体温,输液量也随之减少。那之后,雅林不再出现迷迷糊糊的半清醒状态,醒来时,都能听明白我说的话,能点头摇头来回答我了。渐渐地,她的脸上也不再时刻都写满痛苦,而是慢慢变得平静。 当医生告诉我,雅林已经度过危险期的那一刻,我泪流满面,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某天晚上,她一口气对我说了许多话,我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她是真的活过来了! *** 那天晚上,我疲倦得趴在床沿边睡了过去,忽然感觉到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头发。一开始,我还恍然以为那是梦中的场景,但渐渐觉得那感觉十分真实,便醒了过来。 我发现雅林醒了,目光平和地看着我。近几天她醒来时都很平静,我并不吃惊,便只是握住她的手,同样平静地看着她。 “……对不起……”雅林开口对我说话了,气息依旧微弱。 “雅林……”我轻呼了她一声。 她没应,眼角却滑落出了一滴泪水。 “怎么了?又疼了吗?” 她摇摇头,不说话,只是望着我哭。 我伸手擦掉她的眼泪:“别哭,鼻子会堵住的,一会儿该难受了。” 可我劝着她,自己却被她惹得潸然泪下。 “……对不起……害你担心……”雅林又说话了,可她依然在道歉。 我摇头:“你说什么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以前,没有好好对你。” “……不怪你……那都是我……是我骗你……骗你……又没骗到底……” 我紧握着她的手,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那天……我感觉……不好,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雅林也哽咽了,她回忆起出事当天的情形,神情变得十分悲伤,“我好想你……好想见见你……还没有,给你……和张进……一个交代……可是……我撑不下去了……” 我拼命摇头:“不用……不用你交代什么……你好好的就好。” “张进……他去哪儿了?” “……我也不知道。” “……那要……要怎么办?” “他是生我的气,等他气消了,就会回来的。到时候,再跟你爸讨价还价。”我不敢告诉她,其实在我的认知里,张进是永远不可能同意和解的。 雅林听了我的话后,嘴角微微扬起来,似乎在浅浅地微笑:“……好……” “嗯。”我点头。 “那你……你呢?你不怪他了吗?” 我伸手抚在她脸上,用我所能发出的最温柔的声音对她说:“不重要了,其他的事,都不重要了。以后,我只想陪在你身边,再也不离开。” 雅林睁了睁眼,嘴唇微微一张,欲言又止。她的眼神变得十分复杂,似乎含着藏不住的欣喜,又裹着沉甸甸的担忧。 如今,她在想什么,我已经再清楚不过,面对她踌躇的目光,我从未如此坚定。 我紧握着她的手,微笑着:“雅林,你听我说。你很了解我对吧,我想什么你都知道。我承认,我都被你看透了,但有一点你不知道,你想错了。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我不奢求天长地求,不管能和你在一起多久,哪怕只有一天,我也愿意。不要再因为这个赶我走了,我有多笨你知道了吧,你再骗我我还会信的,别再欺负我这个笨蛋了。” 雅林的表情呆若木鸡,呆得连脸上的泪珠都凝固了。 她知道,当她向我坦白的一刻,我们之间连着的绳索就再也剪不断了,她只是还没有适应,这个再不会迷途的我。 她许久都没有开口,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手也反过来握住了我,力量不大,手心却不再冰凉。 渐渐地,雅林的目光变得温柔,脸上的泪珠也慢慢风干,然后她释然了般地,对着我,笑了…… *** 雅林的病情一天天好转,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说话越来越顺畅,也慢慢可以少量进食了。她只能吃最清淡的东西,类似于白粥的流食,不能吃咸,也不能喝多了水。我总扶她半坐起来,让她躺在我的臂弯里,一勺一勺地慢慢喂她吃。她能进食了,营养吊瓶便减少了一些,不再一刻不停地打着点滴了。 她时常还是会难受,会气喘,会捂着胸口咳嗽,但比起之前那样的剧烈,已是轻松了许多。她的肋骨已经在愈合了,左手的石膏也终于取了下来。 廉河铭喜不自胜,对我,也不再有怨恨。 “他发现小晨失踪了,就知道错怪你了。”雅林对我说,“他派人去找小晨了,只是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 整整一个月过去,潘宏季再没给我传来过任何消息,而且竟然连廉河铭都找不到他,看来小晨背后是真有高人相助,这件事不那么容易解决了。 “那他还在查下药真凶吗?”我问。 “没有了,他答应了我不追究,就没有再查了。” *** 雅林的病情稳定下来后,更多的目光开始集中在这桩医疗事故的调查上。院方曾多次请求直接询问雅林,都被廉河铭拒绝了。直到雅林好转许多,能长时间坐起来说话后,他才终于同意。 调查人员来询问的那天,我和廉河铭都在,前来询问的一共有四人,一个是医院的领导,一个是主治医生,另两个,则是警方派来查案的人。 看到来了两名警察,雅林略显诧异。 “你就是罗雅林小姐?”一名警察问。 雅林点头。 “我们是来调查这起医疗事故的。根据各方的反应,我们怀疑这可能是一起利用职务之便的故意杀人未遂案,但因为嫌疑人逃匿,至今没有抓获,无法得知当天的具体情况。事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除了嫌疑人以外,也只有罗小姐你可能知道了。我们希望,你能协助调查。” “故意……杀人?”雅林更诧异了。 “这只是一种怀疑。” “你们是怀疑,苏也要杀我吗?” “是的。你跟苏也是认识的,对吧?” 雅林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但她还是首先回答了警察的问题:“算认识吧,见过。” “出事之前,最后一次见是什么时候?” “是……两三天之前吧。” “两三天之前,你已经住院了,是在这间病房相见的吗?” “嗯,她来这里找过我,就一次。” “可以透露你们交谈的内容吗?” 雅林迟疑了,她沉思起来,不自觉看了我一眼。 苏也能对她说什么,还不就是那几句无端的责备吗。我插话道:“苏也对她有误会,大概说了些不好听的。” “是这样吗,罗小姐?” 雅林犹豫了片刻,承认了,但她一边承认,一边却不当回事地笑了:“她的确……骂了我一顿,但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就是说,你们之间有矛盾?” “……没那么严重吧,我没有得罪过她。” 雅林在极力避免警方给苏也扣上谋杀的罪名,但警察的询问却不依不饶:“但苏也对你,的确是有误会,这没错吧?” 雅林犹豫再三,终是承认了。 “是什么误会?”警察步步紧逼。 这问题让她十分为难,手都攥紧了被子,这件事怎么可能解释得清楚? “不是什么误会。”一旁的廉河铭发话了,指了指我,“很简单,那个苏也看上了他,忌妒雅林。” 第四十九章(2) 场面有几分尴尬,雅林和我都没有说话。尽管廉河铭的解释并不准确,但这不失为一个理由。警察一五一十地向我确认这是不是事实,我也只好点头称是。 “这么说,从动机上来讲是成立的。”警察继续问雅林,“那么你认为,苏也给你输错药这件事,有可能是她的主观意志吗?” 雅林毫不犹豫地否定了:“怎么会,她不是有意的。” “为什么?” “因为……”她回忆起来,“那天,她推着药车进来时,心情很不好,一直板着脸。她把药车推到我床边,开始准备那些东西。我知道她不喜欢我,但我总觉得,我们没必要搞得那么僵,就试着和她说话。但她好像特别生气,一开口,又骂了我,还一不小心撞到了药车,把放在边上的几袋药撞到了地上。然后她就去捡那几袋药,捡的时候,还不停地对着我骂,看都没看一眼药。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哪想到会这样。后来想想,肯定就是那时候,她捡起来放错了地方吧。” 警方记录下了雅林所有的证词,这些详细的事情经过,极大地削弱了苏也是有意为之的猜测,整件事看起来更像是因失职而造成的误伤。 但我心中却悄然升起了怀疑。雅林说,她也是后来回想,才觉得苏也是那时候不小心弄错的。但她在最初醒来时,就已经清楚地告诉廉河铭,苏也不是有意的了。可是,她怎么可能在意识模糊的当时,就回忆清楚当天的那些细节,肯定地得出结论呢?况且,她怎么那时候就知道,所有人都在怀疑这是不是杀人案呢? *** 在所有人离开病房,只剩下我和雅林两人后,我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心中的疑惑:“雅林,你真的认为苏也是无心的吗?” 突如其来的疑问让雅林愣住了:“你怎么这么问?” “告诉我实话,我不会说出去的。”我几乎能肯定雅林说的不是实话。 雅林沉默了,她似乎在思考,我为什么这么肯定。但她没有和我僵持,很快,就对着我笑了:“其实,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根本没有注意看,她是怎么把药捡起来的……” “那……你为什么?” “海冰,我问你,苏也对你好吗?” “这有什么联系吗?” “她对你很好的吧,张进住院的时候,她是唯一一个雪中送炭,帮了你的人。” “没错,她是对我挺好的,可是一码归一码,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雅林握住我的手,目光诚恳:“海冰,一个会真心对别人好的人,内心一定是善良的,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杀人呢?再说,她明知道你是向着我的,杀了我只会让你恨她,她也逃不掉,一点儿用处都没有,她又怎么会那么傻呢?” “所以你就相信她是无心的?” “她那天心情真的很糟糕,两眼通红,完全不在状态。大概,就是什么地方搞错了吧。” “如果真的不是有意的,警方一定能调查清楚,还她清白,你又何必那样说呢?” 雅林摇摇头:“这种事,要怎么证明?没有第三人在场了。她自己说的,别人很难信,只有我说的,才会有用,不是吗?” 我愕然,雅林竟然是这样想的…… 她丝毫没有考虑过苏也是有意为之的可能性,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相信这个几乎将她害死的人,还尽可能地帮她开罪。雅林的善良,曾无数次地感动过我,但这一次,我心里却莫名升起了一丝恐慌。 她实在太过心善,心善到了以德报怨,几乎没有底线的程度!我认识苏也那么多年,自认为还算了解她的为人,却都不敢百分之百地确信她不是故意的,而雅林和她区区数面之缘,并且几乎次次都遭遇着敌对,她怎么能只凭苏也对我真心实意,就断定其不会心生杀意呢?廉河铭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吗?他同样真心实意地对待她们母女,但对其他人却可以轻而易举动杀心。 雅林从来不是个傻子,人心深处暗藏的复杂和黑暗,她未必不懂,对一个近乎夺走了自己数年光阴的人,她不允许廉河铭实施报复也就罢了,还想方设法为其开罪,这简直颠覆了我对一个正常人的认知常识! 但我没有去推翻雅林相信苏也的理由,我不忍心。她已经受够了□□上的折磨,若再发现苏也说不定真想她死,心理上会不会再受打击? 于是我顺着她的话说:“就算苏也是无心的,但毕竟是她让你吃了这么多苦,你怎么一点都不怨她呢?” 没想到,雅林却笑了起来,给了我一个出其不意的回答:“她要是把你抢走了,我可能还会怨她。但这回的事,把你招来了,赶都赶不走了,我倒觉得,我是赚了呢。” “……”我哑然,这奇怪的逻辑,倒让我哭笑不得。 我不说话,雅林又接着说:“从鬼门关走了一趟,我发现,好多事情,我真没必要想得那么偏激的。我不惜骗你来赶走你,以为那样是对你好,但我现在觉得,那样不对,那是一意孤行,越俎代庖。那天你说,哪怕只有一天,你也愿意,就像我也觉得,你在我身边,我被害了也是值的一样。我知道我错了,我不会再自作主张,不会再赶你走了。与其赶走你,不如相信你,相信你将来即使没有我,也能好好生活下去。海冰,你说是吗?” 雅林的眼眶盈上点点泪光,脸上满是笑意,满是期待。 可我却被她的话击得手足无措。 “我能相信你吗,海冰?”她抓住了我的手。 这是她心中从未消抹过的担忧,她要我给她一个承诺…… 她的手覆在我的手背上,而我的手紧握成拳。我半垂着头,一言不发。 生死之间的拉扯,我见识到了,我根本不相信自己能承受得起。除非欺骗,这承诺,我给不了…… 雅林的眼神变得忧伤,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但她并没有表露出失望,也没有沮丧,好像我的回应她早就猜到了。 她淡然一笑,轻声说了句:“算了,不逼你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那,你答应我另外一件事。” “什么事?” 她抬起手,抚在我低埋的脸上:“你不要记恨苏也,好吗?” 我没有办法再拒绝了,而且这个要求还算做得到。我抬起脸,对她点了个头:“好。” *** 调查人员来询问雅林后,雅林奇怪地问过我,为什么连警方都找不到苏也。她一点都没怀疑过廉河铭,我也只能装傻,不能告诉她苏也其实就在廉河铭手上。 但我心中其实充满了疑惑,廉河铭丝毫没有透露过苏也的下落,警方来询问时也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究竟打算怎么处理? 一天,趁和廉河铭在走廊上偶遇,我随口问他:“你打算把苏也扣到什么时候?” 廉河铭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后,反问我道:“你又问那个女人做什么?” “适可而止吧,该怎么处理,自有规章制度,别再搞出什么出格的事来,让雅林知道了就坏了。” “你少拿雅林来吓唬我!”他又动怒了,但怕被人听见,压低着声音。 “那你到底想怎么办?” “我想你不要再过问那个女人了!”他一根手指指着我。 我无奈地笑出了声:“我对雅林什么心,你到现在还有疑问吗?你以为苏也就这么一直下落不明,雅林就不会哪天怀疑到你头上?这件事早点有个了结不好吗?” 廉河铭斜着眼睛瞟了我一眼,不屑地一笑:“可笑,你小子凭什么说她在我手上?” “难道不是吗?” “是不是哪天那个女人横尸街头也是我廉河铭干的?”他脸色阴沉下来,“冷海冰,别仗着雅林喜欢你,就敢在我这里肆无忌惮!少往我头上扣屎盆子!” “你什么意思?你想说这件事与你无关?警察都找不到她,不在你手上能在哪儿?” “呵呵……伪逻辑!实话跟你说吧,我是抓过苏也,那天她一离开医院就落到我手里了。但是雅林求过我,求我不要为难她,你也听见了。我既然答应了雅林,就不会食言,自然把她放了。至于公安局的人为什么到现在还抓不到她,那是他们无能!” 我十分吃惊:“你真的放了她?” “哼,我连告诉你的义务都没有,只不过看在你照顾雅林还算用心的份儿上,和你多说了几句。言尽于此,信不信,那是你的事。” 我惊诧,廉河铭居然否认了苏也在他手上,这能信吗? 往好的想,他当初答应了雅林不再追究下药一事,我和张进的确没有再遭到过报复,这次他同样答应了雅林,说不定也一样会遵守承诺。 可是,如果苏也早就不在廉河铭手上了,又会消失去了哪里呢? 不止是苏也的离奇失踪,还有至今无法追寻的小晨,以及他背后的操控者,全都十分蹊跷。这些谜团像个巨大的漩涡,正把我一点点吸入。一时间,我直感觉后背一阵发凉,好像有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某个角落注视着我。 第五十章(1) “雅林,我今天来,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一天,宋琪抽出空闲来了医院。他是晚上来的,来时,还带着一大束芳香扑鼻的百合花。 雅林坐了起来,对花束道了声谢。 宋琪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张了张口,像是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雅林疑惑地看着他,他却不自然地朝坐在另一侧的我瞟了两眼。 我便问:“你是不是有话要单独和雅林说?”宋琪的为人我是信的,他若真有什么不便让我知道的,我避开就是。 宋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默认了。 但雅林却无所谓道:“宋琪,在海冰那里,我没有秘密了,你有什么话都可以说。” 要不是雅林说完又对我轻松一笑,她如此说,我心里真有点堵。把她逼成了一个透明人的,还不就是我吗? “是吗?”宋琪这下倒显出了几分窘迫,“那抱歉,是我多虑了。” 他正了正身子:“雅林,你和心心常有联系,对吧?” 宋琪突然提到舒心,看来他是以为我并不知道舒心的下落,才想让我避开的。 提起舒心,雅林脸上布起乌云:“是啊,之前一直都联系着,出事以后就断了。她……知道了?” “一开始我们都瞒着她,后来时间久了,就瞒不住了。不过还好,总算一切都过去了,她现在知道了,也不打紧了。” 雅林叹了口气:“她一定急坏了吧。” “可不是么?”宋琪笑了,“我们告诉她你已经好了,她偏不信,非说我们哄她。” “那要不,我给她打个电话吧。” “呵——”宋琪笑出了声,“不用麻烦了。我先进来跟你说这些,是怕你突然知道会太激动。心心那孩子,我们根本劝不住,说什么都非要亲自来看你。我们不让,她居然一个人偷偷跑去机场,害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托人把她从候机厅里逮出来。没辙,只好给她安排了行程,把她护送来了平城。现在,她就在病房外面。” 雅林难掩惊讶的神情,望着宋琪呆住了。 何止雅林,我也同样吃惊,那个我一度以为已经惨遭毒手的舒心,竟马上要出现了! *** 宋琪打开病房的门,一个用帽子和口罩把整张脸遮得严严实实的女孩,走了进来。她直径走到雅林床边,一双眼睛泪光盈盈。然后,她扯下了帽子,摘下了口罩。 舒心的模样几乎没变,只有个头长高了一点点,眼中的稚气也不多不少褪去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些许成熟和忧郁。看来尽管有河铭公司做后盾,一个人在外生活总是不易。 雅林见到舒心的一刻,抑制不住激动,从喉咙深处喊出了一声:“心心——” 舒心顿时扑到雅林怀里,抱住她,痛哭道:“他们说你病得不省人事,我吓坏了!他们怎么不好好照顾你呀?” 雅林的手轻轻抚在舒心脑袋上,安慰着:“没事了,都过去了。” 这一幕令我感慨,仿佛当初她们逃过潘宏季的堵劫,在小院门口抱在一起相依为命的画面,又重现了一般。 一阵寒暄后,舒心才发现了在一旁的我,睁大了眼睛望着我。 我对她笑笑:“还记得我吧?” 她茫然地点点头:“……记得。可是,你怎么在这里呀?” 看来雅林什么都没有告诉她。 宋琪笑了一声,指了指我:“他是你罗老师的男朋友。” 宋琪如此介绍,我倒有些意外。 舒心听了更是张大了一张嘴:“真的!”她疑惑地看向雅林,“你怎么从来没对我说过?” 雅林几分难为情地笑了,但我看到了,她笑容里隐隐藏着的一丝苦涩。 “我就说他喜欢你的嘛,你还说我瞎说。”舒心不依不饶。 “心心——”雅林制止道。 “好了,我说一下安排。”宋琪说,“为了安全起见,心心的航班都定在晚上。她刚刚下飞机,我们就接她来了医院,一会儿会带她去安全的住处。廉总只允许她在平城呆一天,明天晚上就得回去。” “这么快?”雅林惊叹。 “没办法,据我们了解,潘宏季又回平城了,我们必须一再小心。” 宋琪的话倒让我惊讶,潘宏季这次回来如此低调,他们便已经知晓了,消息还真是灵通。 “前不久,我见过潘宏季一回。”我对宋琪说,“我听说,他已经不再为丰盈做事了。” “我也是如此听说,但真真假假,谁能说得定?” 原来宋琪对潘宏季和丰盈老大闹翻一事持怀疑态度。也对,潘宏季并不受杜经理待见,却还是回来了平城,谁又说得清真正的原因呢。 *** 那晚,我和宋琪都离开了病房,让许久不见的两个女孩聊了个痛快,直到医生来催促雅林休息,舒心才依依不舍地跟着宋琪离开医院。 第二天,舒心一大早就来了。 宋琪亲自把她送到后,便回公司去了。雅林的状况虽说好了许多,但作息还不能如常人,即便是白天,也常常疲乏得睡着。舒心天不亮就来了,雅林却通常不会很早醒来,廉河铭便让她在休息室等待。舒心当着廉河铭的面乖乖去了休息室,但廉河铭一走,她就悄悄跑到了病房来。 我小声告诉舒心,雅林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舒心琢磨了一会儿,眼珠一转,竟叫我跟她去休息室一趟。 “海冰哥,我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啊?”一到休息室,她就迫不及待地问我。 “什么事?” “我昨天想了一晚上,我知道我很任性,但是,我真的很难回来一次,这次要不是罗老师病得厉害,我也是回不来的,下次,又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我……我真的很想去公墓,去看看我爸妈……”舒心望着我的眼神充满了期待。 我听明白了,她特意偷偷对我说,是希望我能带她去扫墓。 “廉老板不会同意的。”我说。 “你怕他做什么?罗老师说过,你很厉害的,谁都打不过你。有你在,坏人不敢把我怎么样。” 我笑了一声:“不是这个问题。” “那是什么?”舒心脸上悄然露出一丝邪邪的笑意,“哦——我明白了!你是不敢招惹你岳父吧?” 我一怔,这鬼丫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伶牙俐齿了? “小鬼,激将法也没用。去那么危险的地方,你罗老师会担心的。” 见我不吃她那套,舒心把嘴翘得老高,半天都不和我说话。享受了一年多养尊处优的生活,倒长出了几分小姐脾气。 我没答应,舒心却不死心,两小时后雅林醒了,她一到病房就求上了雅林,还跟雅林告状说我不帮她。而雅林居然拗不过她的苦苦哀求,答应帮她向廉河铭说情。 “要不,你就陪她去一趟吧。”雅林对我说。 既然雅林都答应了,我也没什么好推辞的,仅仅发出最后的疑问:“不告诉你爸吗?” 雅林想了想:“还是跟他说吧,瞒着他,他会生气的。” “他要是不同意呢?” “不可能!”舒心插话道,“廉校长啊,什么都听罗老师的!” *** 果然,廉河铭一脸的不乐意,但雅林开口了,他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 舒心得意地偷偷对我说,搞定罗老师就能搞定廉校长。她是在好心教我以后怎么对付凶巴巴的廉河铭,但这个机灵的小丫头并不知道,廉河铭对雅林如此百依百顺的背后,那真正的原因。 廉河铭虽然同意我带舒心去扫墓,却不允许我和舒心单独去。他打电话给宋琪,要宋琪带上几个人陪我们一同去。宋琪听后似乎有些迟疑,在电话那头迟迟没有答应。 “要审什么文件?”廉河铭问。 我听不清电话里的声音,宋琪似乎在解释着什么。但廉河铭不听他解释,命令道:“你把文件拿到医院来,我来审就是。” 宋琪很快就来了,之前一直负责护送舒心的那几人也集合了起来。廉河铭再三叮嘱我们要小心,要舒心保证不让人看见她的脸。宋琪也一再叮嘱那几人提高警惕,注意周围。他们这紧张的架势,倒让我也不由得紧张起来。 平心而论,我没觉得这件事会有那么危险。舒心已经离开平城一年多了,何至于这么巧,回来一天就能被潘宏季发现。而且时过境迁,潘宏季现在是否还打着杀害舒心的算盘都不一定,就算他没有真和丰盈闹翻,也不可能直到现在都还时时刻刻留意着舒心的行踪吧。 然而,当天发生的事,却着实给了大意的我一记耳光! *** 我们一行人到达苍山公墓后,我陪同舒心去她父母的墓碑前。那公墓建在一个山坡上,呈阶梯状横列着一排排墓碑。舒心父母的墓排在一个相对靠边的位置,尽头是一片树林。 我寸步不离地站在舒心身后,而宋琪和其他人则留在十来步阶梯之下,隔出一小段距离,让舒心专心祭拜。那日不是个周末,也不是节日,公墓十分冷静,来祭拜的人寥寥无几。 舒心点好香烛,摆好鲜花,跪在墓碑前,双手合十开始祷告。她刚祷告几句,就哭成了个泪人,准备好的话也念得磕磕巴巴。我静静地站在一旁,听着她对九泉之下的双亲哭诉,没有打扰。 舒心哭诉了许久,我看了看时间,大约过去了三十分钟。我回头看了一眼宋琪他们,他们仍站在不远处静候。 转回身时,我不经意间扫了一眼旁边的树林,隐隐约约察觉到林子里有攒动的人影。我仔细瞧了瞧,林子里似乎不止一人,但动静不大,也看不清楚。我心里升起一丝警惕,再次回头朝宋琪他们望去。 这一回头,我就看到宋琪正大步流星地迈着台阶朝我们走过来。 “好了没?好了就早点走!”他神色慌张,是不是也发现了什么? 我没多问,正打算把舒心拉起来,就听到后面有人大喊了一声:“谁?” 林子里响起了骚动,几个人影飞速往下蹿,宋琪的人钻了进去,朝着人影追逐。然后,一个人影突然蹿出林子,顺着阶梯往出口方向逃去。 我定睛一看,那人竟是潘宏季!而且就离我们几步之遥! 第五十章(2) 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听宋琪大喊一声:“站住!”并立即从阶梯飞奔而下,朝潘宏季逃匿的方向追去。 “宋琪!”我第一反应想叫住他,他手下的人都跑到林子里去了,我担心他根本不是潘宏季的对手。 但他没听见,飞速向潘宏季靠近。 “我们怎么办?”舒心吓了一跳,抓住我的胳膊。 “别动!别从我身边走开!”我命令道,更加警惕地注意周围的风声。 宋琪拼命地追赶潘宏季,已经跑出去很远,林子里的人也越跑越远。我十分清楚,我不能去帮宋琪,一步也不能离开舒心身边,万一还有人藏在某处,我一走就完了。 宋琪超了一条近道,超到潘宏季前面拦住了他。宋琪的人有几个看到了他们,急忙钻出林子赶过去帮忙。 潘宏季看到后援来了,便和宋琪缠斗起来,想要夺路而逃。宋琪全力阻拦,却没能坚持到最后,被潘宏季一脚绊倒,一头砸在了旁边的石碑上! 趁宋琪倒地不起,潘宏季飞速越过他,跑进了另一侧的林子。宋琪的人赶到时,潘宏季已经不见踪影,便没有再追。 周围重新静止下来,树林里的人影也已逃散,我这才带着舒心赶过去查看宋琪的情况。 宋琪伤得不轻,额头上撞了一个大窟窿,血流不止。但他人还清醒,在搀扶下站了起来。 “赶紧回医院包扎吧。”我说。 他一脸阴沉:“马上去机场。” 然后,他目光严厉地看向舒心,对着她大吼一声:“你马上给我回去!” *** 一向温和的宋琪,这次却发飙了。舒心本来不情愿,还想回医院和雅林再说说话,却被突然翻脸的宋琪吓住了。于是我们离开公墓后,直径去了机场。 舒心一路上都在向他道歉,他却一路沉默,连声没关系都没回。 宋琪站在机场大厅里,亲自确定舒心所乘航班已经起飞后,才肯去机场医务室简单处理了下伤口。之后,他解散了同行的几人,让他们各自回去,还问我带没带驾照,我说带了,他便说:“我头有点晕,你来开车吧。” 宋琪坐在副驾驶,神情依旧严肃。在公墓发生的事虽说只是虚惊一场,但的确让人感到不安。 潘宏季跟丰盈闹翻了的说法,果然只是个烟雾|弹,他还在做未尽之事,只是比从前更加低调。而这次,他事先带人埋伏在树林里,显然是有备而来,说明他知道舒心会来。而他失败的原因只在于,他没料到我们派来保护舒心的人更多,他不能硬来,调虎离山也没能成功。若不是这样,今天还真是祸福难料。 所以整件事,关键的地方在于,舒心回到平城的风声究竟是怎么走漏的。 “抱歉啊,我没有去帮你。”我开着车,对一旁的宋琪说。 “你做得对,保护舒心要紧。”他回。 “今天的事,你不觉得蹊跷吗?潘宏季怎么知道舒心的行踪?” “这还不明显吗?”宋琪的脸更加阴沉,“河铭公司里,一定出了内鬼!” 这正是我的猜测:“真没想到,潘宏季到现在还没死心,难不成他买通了谁?” “手底下这么多人,不好说。” “你是不是怀疑今天同行的人,所以把他们都解散了?” 宋琪轻轻摇头:“不好说,如果潘宏季知道舒心回平城了,一定猜得到她要去扫墓,所以知道舒心要回来的人都有嫌疑。香港那边,只有一个照顾她生活起居的用人,那人是从小地方请过去的,不可能跟丰盈扯得上关系。最可能的,还是平城这边参与了安排舒心回来的那些人。这事,我会和廉总说,得好好查查。” “潘宏季今天跑了,但他肯定不死心。你们没有想过,把他控制住?” 宋琪叹了一口气:“没那么简单。舒心父母的案子就已经很头疼了,没有确凿的证据,又摸不清水究竟有多深,连公安局都不敢轻举妄动。潘宏季那个喽啰,不过是杆被使唤的枪,就算我们把他逮起来,他身上也挖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丰盈换一个人,接着追杀舒心,还不是一样的?” 宋琪说的我也认同,当初我也是如此想,才让雅林想办法送走舒心的。只是如今,为了抓到舒心,他们竟在河铭公司内部安插了内线,这却叫人甚是不安! *** 在医院车库停好车,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宋琪却叫住了我:“舒心没有跟着回来,雅林一定会问的。这事瞒不了她,你先想想,要怎么跟她说,别让她吓到了。” 他眼里流露出一丝担忧,我有几分吃惊,原来,他是如此关心雅林。 “我知道。”我回答。 宋琪便点了个头,也准备下车。 但我却开口对他说了句:“宋琪,一直以来,多谢你对雅林的照顾。” 他顿了片刻,微微一笑:“那是我自愿的。就算不是自愿,也是帮廉总,你不必言谢。” 说完,他打开了车门。但他正要下车时,又迟疑了,坐了回来。他似乎还有话想对我说,琢磨了一下,又把车门关上。 “海冰,你跟那个苏也……”他的话只问了一半。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简洁明了地回答:“只是朋友,真的。” 他转过头来对向我:“但我听说,你兄弟住院期间,都是她在帮你照料。” “她是帮了我,但那并不能说明什么,更不能改变什么。” 宋琪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把话题转开了:“那你真的相信雅林说的,苏也只是不小心的吗?” 我迟疑了一下,反问:“为什么这么问?” “雅林心地太好,她不一定会说实话。” 原来,不止是关心,他还如此了解雅林。 “是吗?可她的确是那么说的。现在苏也不见了,要不然,还可以看看她们两人的说法是否一致。”我故意把话题往苏也的失踪上引。 宋琪就笑了:“苏也说的也能信吗?” “苏也说什么了吗?”我马上问。 宋琪十分警觉,不再笑了,审视般地看着我。 想让这个精明的人钻进圈套果然是天方夜谭,于是我不再绕弯子,干脆直说:“苏也是被廉总抓起来了吧?这事,你知道吗?” “你打听苏也做什么?”宋琪的口吻同廉河铭如出一辙。 “这件事,总该有个公开的处理吧。” 宋琪盯了我一会儿,手伸到车门门把处。开门前,他说:“廉总不是早就把她放了吗?” *** 下车后,宋琪去门诊看伤,我便回了病房。 雅林听说了发生的事,自责起来:“还是怪我,不该答应她胡来。” “这不怪你,我其实也没想到,才一天而已,就让潘宏季知道了。幸好你爸谨慎,让宋琪多带了些人去。” “宋琪伤得重吗?” “应该没大碍。” “怎么会,那么巧……”雅林默念着。 “是啊,我们都在想,怎么那么巧。回来的路上,宋琪还说河铭公司有内鬼。其实去之前我就觉得奇怪,你爸和宋琪都紧张兮兮的,就好像,他们知道些什么。” 雅林沉思着,摇了摇头,轻声咕哝了一句:“我爸不是总一惊一乍的么。” 在得知发生的事后,雅林一下午都心神不宁。直到傍晚时分,香港那边传来消息说顺利接到舒心,她才松了一口气。 那时,窗外正好透进来了夕阳金黄色的光芒,格外耀眼,我见她还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便对她说:“雅林,我们去楼顶上看日落吧。” 这几天,雅林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只是她体力还很差,只能勉强走出几步远,多走几步就喘得不行,非要在地上蹲一会儿才能缓解。我偶尔带她到楼顶上去晒晒太阳,都是推着轮椅去。她想自己活动了,我便扶她起来走两步,然后再回到轮椅上休息。 但这次我却没有把轮椅推来,雅林便不解地望着我。 我对她温柔一笑:“今天不推了,我抱你去。” *** 楼顶上吹着徐徐的微风,边缘的栏杆,和靠在栏杆上稀疏的几个人影,都被夕阳的光芒镶上一层金边,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金黄之下。 我抱着雅林走着,她的手环在我的脖颈后。重病了一场,她比从前更轻了。 我把她带到栏杆边,让她靠着栏杆,看向遥远山峦尽头正在西沉的太阳。 雅林被这壮丽的场景感染,似乎忘却了一下午的阴云,脸上不自觉地泛起了笑容。阳光打在她脸上,让她原本缺少血色的脸庞,显出了一丝红晕。 我站在她身后,把带来的大衣披在她背上,双手环到前面,抱住了她。 “好看吗?”我把下巴贴在她左耳边,轻声问。 “好看。”雅林的声音飘在微风中,很柔和。 这一刻,仿佛置身梦境般不真实,我仿佛第一次尝到“苦尽甘来”是什么滋味…… 我闻着她身上淡淡的气息,喃喃地对她说:“以后,我们常来看,好吗?” 她回过头来,静静地看着我,眼中闪烁起晶莹的泪光。 “别哭。”我轻声说着,埋下头去,嘴唇覆上她的眼睛,吻干了她即将滑落而出的泪水。 “海冰……” “嗯。” 她将身子转过来,背靠着栏杆望着我。微风吹起她的头发,几缕飘散的发丝一分离,就被阳光染成了金色。 “我觉得……真是不可思议。”她说。 “什么不可思议?” “你呀……你现在,站在这里,站在我面前……不可思议……” 她双手攀上我的脖颈,仰起脸来,眼中流出一道柔光:“那时候,决定要骗你,我就已经打定主意,不回头了。我真是做好了你会恨我一辈子的准备的。没想到绕了一大圈,又绕回来了。你差点成了杀人犯,我差点做了鬼,但都没有,都又回来了。我们又回到了一处,现在还这么面对面地站在这里,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 我轻轻一笑,抚着她的头发,温柔道:“是我们本来就分不开,从来都分不开。以前犯的错,以后都不会犯了。” 她仰着脸,咧开嘴,第一次笑得很甜。 夕阳终于西沉,金黄色的余韵渐渐暗淡下来。雅林脸上始终挂着笑,仿佛这一刻,她的内心像不远处那面湖水一样平静。 我轻声问:“站累了吗?累了我们就回去吧。” “不累,今天好多了。” “是吗?那太好了。” “海冰……” “嗯?” “我不知道……以后……会是多久,但我……会加油的。” 我心头轻轻一颤,将她拥入怀:“嗯。” 在天边投来的斑斓的余韵之下,我们长久地,相拥而吻…… ※※※※※※※※※※※※※※※※※※※※ 男女主共同主题曲《永恒的相守》已发布(词曲:安见晴,编:阿祺/安见晴,唱:杨思源/安见晴,混:阿祺)关注wb:安见晴,获取歌曲链接,或在qq音乐里搜索:安见晴(改过名,如果搜不到请试试“安青”)。 to:所有的读者和听者,感谢你们读到了这里,我很荣幸,希望咱们能一起走到最后,不会让你们失望的哦!爱你们,么么哒! 第五十一章(1) 我在酒厂工作一段时间后,出了一次大差错。 其实,那并不是我犯的错。一同管理仓库的人中,有个姓许的,我们叫他小许。那天,小许接到一个单子,要运送一批酒到客户手里,但他装好一车酒后,却忽然接到电话说家里的老母亲病倒了,需要立即送医院。当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只剩我一人还没走,小许便拜托我帮他把那车酒送去。但问题出在,他按照单子装酒时,弄错了一种酒,结果有半车酒都不是客户要的。 酒厂监管这批生意的是个姓徐的女上司,大家叫她徐主任。我本来没有机会见到这名传说中做事干练的女强人,但当天客户发现错误后,她便赶到了现场,当着客户的面把送错东西的我骂得狗血喷头。 徐主任约摸三十岁,一身职业装扮,看起来来头不小。她都没有给我机会解释,就说要扣除我半个月的工资,之后又马不停蹄地安抚客户去了。 我没有机会同徐主任把事情讲清楚,只在第二天把这件事私下告诉了小许。小许听后不知所措,求我千万别让徐主任知道其实是他搞错的。他犯过一回同样的错误,被扣过一次工资,这次要再被发现,一定会被炒鱿鱼,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丢不得工作。 “你被扣的工资我补偿给你,行不行?”小许苦苦哀求。 看着小许可怜的模样,我不知怎的,随口就说了句:“我没被扣钱。” 撒了个谎,惊讶的反倒是自己——什么时候,我变得能顺溜地像雅林那样说谎了? *** 雅林那次住院,总共持续了三个月之久。外伤在两个月后愈合了一大半,不再疼痛了,而病症,却久久难以复原。 她的病况比从前更糟糕了,常常心慌气短,脸色苍白。饮食上也有一些困难,只能少食多餐,而且常常才吃几口饭,就难受得再吃不下。廉河铭便在远郊一处僻静的地方物色了一套洋房,让雅林出院后去那里静养。 出院当天,我们便去了那里。 那处洋房离市区有两小时车程,的确是个静养的绝佳之地。整座房子座落在一面清澈的湖泊边,周围有一处小型观光景点,有几家小商铺和不多的人流。房子只有两层高,一楼的阳台正对着湖泊,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户,一眼就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湖面。本来二楼的景观应是更好,但雅林不方便爬上爬下,卧室便都安排在了一楼。廉河铭把几个照顾了自己多年的用人安排来了这里,还请来专门的医生和营养师,为她调理身体。 我们刚到时,廉河铭叫用人带雅林去房子里看看,让我跟他去看一眼车库。 但他把我带到空无一人的车库,却不是为了让我熟悉这里的环境。他确认车库里无人后,沉着脸对我说:“这些日子你照顾雅林,费了心思的,我看得出来。雅林虽然出院了,但她的身体状况还很差,你不要懈怠,要跟在医院的时候一样用心,把她照顾好。” 廉河铭对我说话的语气破天荒的客气,这到让我有几分不习惯。 “我会的。”我答。 “好。”他点点头,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廉大老板这副进退两难的模样我还是头一次见,便给了他一步台阶:“有什么话直说吧。” 他清了清嗓子,把脸转到一边,用极低沉极微小的声音问:“……那件事……你知道的吧……” 那比死还难受的模样,我当然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 “知道。”我平和地回答了他。 但他还是禁不住一震,脸上都冒起了汗。 和一个外人提那事,他内心的纠结可想而知,于是我没有开口,静静等他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调整好呼吸,继续对我说:“既然你知道,那你肯定也了解,雅林对人,是有些害怕的,尤其是男人。虽然这些日子看起来,她并不怕你,但毕竟在医院不是独处。我给你们各自安排了一间卧室,就在隔壁,也是担心雅林会害怕和人共处一室。她在你那里住过一阵子,你总该有所了解,你们要怎么住,你们自己商量。但有一点,你得记住,她现在可是病人,你可得管好你自己,别有那……那心思。她本来就害怕,要再给惹病了,我要你好看!” 我听明白廉河铭找我谈话的意图了,但他威胁般的口气却着实有几分可笑。我想起来雅林的确对廉河铭说过,她是不敢和我做那事,才要和我分手的。尽管那是谎言,但廉河铭却信以为真,所以才对我耳提面命。 我简单回答了句:“我心里有数。” 廉河铭对我粗略的回答不甚满意,但这件事明言到这个程度,已是极限。他琢磨了一会儿,不再纠缠这件事,却突然丢了一句让我满肚子火的话:“总之你记好了,我廉河铭要什么有什么,只要你好好对我女儿,不会亏待你!但凡你有任何对她不好的地方,我也是有办法治你的!” 我忍不住冷笑一声:“你当我是看上了你的钱?这样的人你也允许他接近你女儿?” 他竟然回答:“你看上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雅林喜欢你,你只要能让她高兴,什么都好说。” 这位大老板的偏执和自负真是无药可救,我丢下一句话后,扭头便走:“雅林怎么会有你这样的父亲?” *** 我和廉河铭的谈话不欢而散,一前一后回到房子里。 我刚进屋,便看到雅林从一间卧室走出来。 “海冰,卧室的阳台外面,有一大片湖水,湖上还有好多水鸟,飞来飞去的,好漂亮!”她一脸笑意,眼里闪着点点兴奋。 “是吗?那我一会儿也去看看。”我也笑着。 这时廉河铭也走了进来,他也听见了雅林说的,回道:“那太好了,你喜欢就好。” 我和廉河铭都没有表露出丝毫的不愉快。在雅林面前,绝不红脸,这大概是我们之间唯一的默契。 安顿好我们后,廉河铭便回去了。之后,用人把我和雅林带到了阳台的餐桌旁。 那阳台同雅林的卧室一样,面朝着湖面,轻纱做的窗帘随着微风朝两边散开,一面清澈的湖水就近在眼前。天色已经暗下来,这里不同于城里,一到夜晚,湖面上就几乎不见多少光亮了,只隐隐约约看得见雅林说的那群水鸟还在飞来飞去。 阳台中间摆着一张二人用的精致餐桌,餐桌上分开摆着两份不同的晚餐。 “你的看起来比较好吃呢。”雅林落座后,单手撑着脸,望着摆在我面前的食物叹了一句。 看着她不情愿的表情,我笑了一声。 从她又能进食开始,能吃的东西就十分有限,而且全都淡然无味。这虽对她身体有好处,但时间一长,还是容易生厌。 “要不,从明天起,我和你吃一样的。”我说。 “……啊?”我这么一说,雅林倒难为情起来,“不用啦,你吃你的。”说完,她拿起勺子,喝起粥来。 我看着雅林默默吃饭的样子,出了神。 她和从前已经很不一样了,不再处处压抑,心里想什么,随口就说了出来。而在我说要和她吃同样的食物后,她又露出了窘迫,还有些腼腆。 当不再需要伪装时,她这个年龄本该有的少女心性,就会展现出来。 不再掩饰,坦诚相对,一定是因为心中真切地感受到了幸福吧。这一点,如今的我,十分坚信! *** 晚饭后,雅林要去沐浴。用人说浴室温度高,空气不畅通,怕她不好受,提出来要进去帮她。雅林听了,更是一脸窘迫,立刻摆手拒绝。我笑笑,没说好歹,只叮嘱那用人在门外时刻候着。 雅林进了浴室后,又来了一个用人带我去看卧室。廉河铭说过,为我们准备了两间紧挨着的卧室。 “左边这间,就是有大阳台的这间,廉先生让罗小姐住,她的东西,医疗器械,都搬进去了。”用人转身朝向另一边,“右边这间是预留的。廉先生说,这两间都给你们用,要怎么住,你们随意。只是,廉先生说了,罗小姐二十四小时需要人看护,如果您住右边这间,我就会睡到罗小姐的房间里,夜里好照看她。如果您照看罗小姐,那我就和她们住到楼上去。您看,您怎么住?” 我看了看雅林的卧室,那屋子十分宽敞,靠近阳台的地方,摆着一张宽大的床,而进门不远处有一张可以摊开来供人睡觉的沙发。大概用人所说的,如果她要睡到雅林的房间,指的就是睡这沙发了吧。 看完后,我回答:“还是我来照看她吧。” *** 半小时后,雅林从浴室走了出来。她穿着条浅色睡裙,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背上,直径走进卧室,在梳妆台前坐下,拿出吹风机准备吹头发。 我跟了进去,从她手上把吹风机拿过来:“我帮你吹。” 我站在雅林身后帮她一点点地吹干头发,她就静静地坐着,朝镜子里的我看去。我们的目光在镜子里交汇的一刻,她不自觉地笑了。我时不时往镜子里看,她也没把视线挪开。 吹好后,我放下吹风机,俯下腰去,双手环过她的肩搂住她,把脸凑到她耳边说:“刚刚她们跟我说,让我晚上住你隔壁那间屋。” 雅林惊讶:“你不住这里呀?” 这反应让我心中窃喜,但我不动声色,故意问:“你想我住这里呀?” 她回过头来,几分诧异地望着我,好像不明白我究竟在问她什么。片刻后,她“噗”地一声笑:“你套我话呢。” 我没承认,指了指一旁的沙发:“那……我睡那个沙发。” 雅林看了一眼那沙发:“啊?你还要睡沙发啊?” 我已经在病房里睡了三个月的沙发了,便故意露出委屈:“可是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不睡沙发睡哪儿?” 雅林望着我的样子有些呆,大概我一直以来和她说话总是小心翼翼,患得患失,今天这种口气她一下子反应不过来了。 看着她那不知所措的样子,我忽然就绷不住笑出了声。 “你又套我话呢!”她明白过来,哭笑不得。 我顺势在她耳边轻轻一吻,不再拐弯抹角:“好,不逗你了。我是想说,那我就睡在你旁边啰,好吗?” 雅林不看我了,把头低下去,轻咬着嘴唇不言语。 我垂眸看着她低埋的侧颜,轻声道:“我不会乱来的,你信我。” 她低低地应了声:“我知道。” 第五十一章(2) 宽大的床,一个被窝,两人只隔出巴掌远,近得连对方的呼吸声都能听见。 我躺在右边,那样雅林可以朝右侧躺着面向我,那是她感觉最好受的姿势。她安静地躺着,一手抬起来放在枕边,像只听话的小猫。但她又有些紧张,脸颊微红,低着眼,盯着被子不言语。 这场景若放在从前,我是不敢想象的。但在历经了种种悲欢离合,九死一生之后,再同她这般亲密,我心里却已经静若止水。 迷障散去,抬头便是蓝天。 卧室连通着阳台,阳台的滑门敞开着,清凉的微风徐徐吹进来。 “冷吗?”我问,“冷的话,我去把门关上。” 雅林摇摇头,咬着嘴角,不看我,也不说话。 “怎么了?是不好意思,还是害怕?” 她脸上本露着几分羞涩,这下却马上摇头:“没有,我不害怕。” 我盯着她,没应声。 “真的,我真的不怕你的。”她怕我担心,又强调了一遍。 “嗯。”我唇角勾起一抹笑,接过她的话,“那次让你害怕了,是因为我太鲁莽了吧。对你那么凶,不怕才怪。” 我突然提起对她动粗的事,她有些诧异,轻揉着被子:“可能,也是因为我当时心情太糟,身体状况也不好,才会被吓到吧。” “是啊,我也觉得,一定是别的原因害的,肯定不是你怕我。要是我当时温柔一点,你说不定就顺从了。” 我本是在说笑,但我这样一说,雅林却突然不说话了,睁大眼睛望着我。 我顿时意识到玩笑开过了,她不会以为我起了念头吧?便立刻解释:“……呃……我没有那个意思,没有想得寸进尺,并不是……” “噗……”雅林忽地就笑出了声,用被子捂住半张脸。她笑了一会儿,反过来笑话我:“我又没说什么,看你急的。” 我无奈地闭了下眼,伸出手去,握住她放在枕边的手:“好,我们不说这个了。我看你今天挺开心的,你喜欢这里?” “嗯。这里景色真好,空气也好,呼吸都能顺畅些,也很安静,一点儿车声都没有。外面还有隐隐约约的虫鸣声,感觉离自然很亲近呢。你能听见吗?” “嗯,仔细听,是有点声音。你喜欢这种环境?” “是啊,感觉特别安心。你还记得我以前去的那个废弃公园吗?我就很喜欢那里,没有人,只有一只猫。” “当然记得,我跟了你好几次,你总在那儿看书。” 雅林的目光挪向阳台外的夜空,仿佛回忆起了过去的那些时光。重新活过来后,过去的那些往事,已恍若隔世了吧。 过了一会儿,她又对我说:“海冰,等我再好些,不用再在这里养病了,我们就回去吧。” “回去?” “嗯,回你那里去。” 我惊讶地看着她,没回答。 她脸上露出一丝甜腻的笑:“我很怀念住在你那里的那段日子,常常想起那个时候,每天只管做好饭等你回来。常常想起,你一回来,看到满桌的菜,很开心的样子。真的,那是最快乐的日子,那里,有‘家’的感觉。” 我心中流过一股甘泉,不禁将她的手握得更紧: “好,等离开了这里,我们就一起回去!” *** 如今回想,陪伴雅林在远郊洋房中养病的那段日子,真是无比的安然和惬意。就像当初雅林逃离了所有人,住到我家来,过着满世界只有我一个人的日子一样,如今,我也同过去的所有人所有事告别,过上了一心一意只为陪伴她,近乎与世隔绝的生活。 而其实,走到今日,除了雅林之外,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些日子,我们最常做的,便是到那片湖水边散步。那面湖不算很大,但并不能绕湖一周。湖的这边有条小路,但对岸是一片林子,而且洋房直接建在了湖岸边,和堤坝直连,切断了道路。那段路虽不长,按常人的速度约摸一小时就能走完,但我和雅林却从未走完过。她的体力始终未能恢复,活动耐受力很差,用极慢的速度散步,也顶多能走十五分钟。湖岸边有些供人休息的长椅,我们便常常坐在长椅上,看湖面上的水鸟成群结队地飞过。 这湖也算个小型观光场所,白天总有几个小摊贩卖些喂水鸟的食物。我们每次都会买一些,用力向空中一撒,就会拥过来一大群抢食的飞鸟。雅林通常都在一旁等我投食,然后兴奋地看着鸟群蜂拥而至。那时,我总把她楼在臂弯里,用余光看她满脸高兴的样子。 偶尔,雅林有兴致自己扔一扔,扔得不远,倒引得几只大胆的飞得更近。有一回,一只为抢食而迷了方向的鸟差点一头撞到她身上,我伸手挡住,才没让她被撞个正着。她被那只鸟吓到了,好久都不敢再自己投食。 除了湖边,我们还常去一条小街。其实那算不上是条街,只是些小商贩搭出来的一排简易铺子。铺子随着游客的人数时多时少,多的时候也是花样百出。那地方离洋房稍远,我便都是开车带她去。 雅林说,在她的家乡萍滩,也有类似的小街,但因手头拮据,每次去都只看看,什么都舍不得买。她挺喜欢那些漂亮的小玩意儿,遇到看入眼的,便停下来拿在手里反复看。但她却几乎不买,从前是缺钱,现在却是成了习惯。她身上从来就没什么装饰,总是一身简单的素色衣裙,当初是,现在也是。 雅林虽不爱买东西,却时常在小吃摊前驻足。吃了太久索然无味的清淡食物,一看到那些诱人的小吃,她就会心心念念。许多东西,她都不能吃,尤其是咸味重的,更不能在计划外随意进食。日子久了,她还真会偶尔抱怨两句。 但小吃摊上那些吃食,我看着实在是不能给她吃,不仅不好消化,更无法保证卫生。我每次带她去逛,都尽量绕开那些小吃摊,但有些摊位是绕不过去的。好几次,她望着那些香喷喷的吃食唉声叹气,我都只能无奈地对她说:“走吧,我也不吃。”只有一次,她实在忍不了,就在一家豆花摊前,噘着嘴对我说:“豆花味道不重,也好消化,我可不可以不吃包里的,吃一点豆花呀?” 我没料到雅林真会开口问我,一时间倒懵了。 她就那样看着我,一脸期待,我张开口都说不出一声拒绝,最后真在那小摊上,买了一碗清淡口味的豆花给她吃。 雅林当时吃豆花的样子,我至今都能回想得起。她平时吃东西都慢吞吞的,那天却大口大口,很快就把一碗豆花吃完了。这再寻常不过的小吃,她吃起来却像人间美味一样。 但她一吃完,刚擦好嘴,又心虚地对我说:“别告诉姜医生哦,他会说我的。” 看她那副犯了错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嗯,不说。” 其实我心里是担忧的,幸好那之后雅林的身体并无异样。我虽答应了替她保密,之后其实悄悄对姜医生说了这件事,我是真怕那东西她吃不得。 姜医生的回答让我放下了心,他说,其实对雅林的饮食控制过于严苛了,是廉老板要求不得出一丁点儿差错,才这般谨慎的,一碗豆花,没什么。 *** 一段时间后,洋房周围能逛的地方我们几乎都去遍了,外出逛逛也就变得平淡无奇。不过平淡无奇中,偶尔也会发生一些小片段。比如,在雅林常去的那个豆花摊上,有一回我差点和人打了起来。 那天,天气微热,出门时忘了多带些水,于是趁雅林吃豆花时,我便去旁边的小店买水。回来时,正好看到两个衣着随意,头发染得金黄的年轻男子在同雅林说话。 这并不奇怪,雅林本就长得招人,时常有人多看她几眼,只是平常她身边有我,便没人搭讪。而那天我才离开几分钟,就来了两个搭讪的。 我离得还有一段距离,没听到他们说什么,只看到雅林站了起来,伸手指向湖的方向。 看来是问路的,我心想,问路也找个漂亮小姑娘问,倒也是人之常情。 但那两人不大正经的装束,却让我心里生了几分厌恶。而且接下来,他们的动作也不对劲了——其中一个人站在雅林斜后方,偷偷摸摸地试图伸手去拉她。 我几步赶上前,在那人得逞之前一把把他推开:“做什么!” 那人一愣,瞅了我两眼,挑衅道:“哟,小姑娘,你男朋友啊?怎么火气这么大?” “识相的离她远点儿!”我也没好气。 雅林见我生气了,倒是好声好气地跟我解释:“海冰,他们就是问问那个湖怎么走,没做什么。” “问个路需要动手动脚吗?”我瞪着那两人。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们动手动脚了?”那两人也火了,逼上前来。 我冷笑一声:“怎么,不敢承认?看你们这打扮就不像什么正经人,还这么没种!” “你说什么!”那两人挽起了衣袖。 雅林见我们快动起手来了,赶忙跑到中间来劝阻:“好了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犯不着这样。”然后她又对那两人说,“你们快走吧,他练过的,打起来就收不住了。” 要不是雅林及时把那两人赶走,我那天非得揍他们几拳不可。当时周围人多,的确不太好动手,真打起来怕是会不可开交,雅林一劝,便收了性子。 但那二人愤愤离开后,我心头却有几分不悦,对雅林说:“怎么说得好像你怕他们挨揍似的,怎么我倒成恶人了?” 她却只是笑笑:“看你,多大点儿事儿,生那么大气干嘛。” “以后别理那种不三不四的人。” “嗨,他们真的只是问路,没别的。” “什么只是问路,你没看见,那个人都向你伸手了,鬼鬼祟祟的,肯定是想占便宜。” “哪有你想的那么严重,大白天的,谁敢做什么。”雅林不信。 “早知道我就慢点儿来,你就知道那俩家伙是不是不安好心了。”我本能地回了这么一句,但回完后,又觉得这话也不在理。无论怎么样,也不能为了证明自己是对的,故意让她吃亏吧。说了句亏心话,见她又有些愣,我便不再计较这件事了,顺着她的话开了句玩笑:“正因为是大白天,看得清楚,才容易惹得别人起贼心呢。” 说完,我歪着头盯着她看,脸上有了一丝隐藏的笑意。 雅林听出了我话中的玩笑味,半眯起眼睛:“真看不出来,你还是个醋坛子。” 第五十二章 “为什么不跟我说清楚?”徐主任一脸不解地问我。 昨天,徐主任跑到仓库办公室,把所有人召集起来,就这次送错货的事件义正言辞地训导了大伙儿一顿。同样的事已经是第二次发生了,她觉得这个部门的管理定是出了差池,必须得好好整顿一番。她跟大家明言了对我的处置,小许就知道了我被扣工资的事。没想到小许倒是个实诚人,发现我被他连累,还不找他要回补偿,过意不去,竟主动跟徐主任坦白了过错。于是现在,被洗刷了冤屈的我便被徐主任叫到了她的办公室单独询问。 “为什么替小许隐瞒?这事过错在他不在你。”徐主任对我说话的口气都比之前好了。 “也是我没好好检查,才会出错。”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小许把货交给你的时候是几点?” “大概……六点。” “六点。”她眨了下眼,“你送到的时候才八点,路程上就要花去一个多小时,你哪有时间一箱一箱地检查?” 我哑口无言。 她叹了一声,道:“算了,之前说要扣你半个月工资,我收回。但下不为例,发生任何问题,都不能再隐瞒。” “……对不起。” “放心吧,我不会开除小许的,这么大的仓库,还是需要诚实的人来看管。” 徐主任没有责罚我,也没有开除小许,一改了传说中咄咄逼人的女强人形象,显得十分善解人意。这件事之后,小许便对这个仁义的女上司赞不绝口,夸她是女中豪杰。 同时,这件事传开后,共事的同僚们都因我曾对小许施以援手,对我更加尊重和友善。小许更是好几次在我忙不过来的时候,下了班都还留下来帮我。 被周围人善待,是一种很特别的感觉。没有受宠若惊的欣喜,只有一种平实的温暖。这是我活到现在,头一次有这样的感受。 这种感受,在雅林那里,应是早已习以为常了吧。 *** 记忆中的雅林,从来都对周围的每一个人十分友善,所以周围的人也都会对她友善。不管是用人,还是医生和营养师,雅林对他们全都客客气气,从不刁难,甚至很多时候还会主动去帮他们。 廉河铭时常抽空来洋房看望雅林,但他只告诉雅林一人,然后突然驾到。但实际上,雅林每次都会事先告知所有人廉河铭要来。大家都十分惧怕吹毛求疵的廉老板,生怕被挑出毛病,便十分感激雅林的“通风报信”。 大家反过来对雅林好,也都是打心底里的。有一次,为雅林准备的食物端上桌后被蚊虫沾了一下,就被端回去重做了一份。其实谁都没看见,端盘子的人不说,根本没人知道。要不是雅林平时对她们那般好,她肯定就省了麻烦。 洋房里的大家相处得十分融洽,有时还一起聊天。聊天的话题没什么限制,唯有一点是禁忌——从来没人问起过,雅林和廉河铭的真实关系。 虽然对外公开是义父女,但雅林从未叫过廉河铭“干爹”这个称呼。她私底下会称呼一声“爸”,但只要有外人在,就只叫“廉校长”。用人们也奇怪过,但雅林只说是喊习惯了,改不了口。 我偶然听到过一回她们私底下的谈话,一个伺候了廉河铭好几年的用人说,以前远山别墅的人都不认为雅林只是义女,直到现在知道了我的存在后,才终于相信她真的不是“地下情人”了。 对于旁人的猜测,雅林早习惯了充耳不闻。但我心里升起了一丝担忧,如果有一天,万一有一天这秘密守不住了,当漫天遍野都是新闻时,她能受得住吗? *** 和雅林住在洋房的日子几无风波,唯一尴尬过的,也就一点小状况。我管束着自己绝不对她越雷池一步,但一些偶然的瞬间,与生俱来的欲念却还是会躁动,猝不及防。 一天清晨,我睁开眼后,雅林还没醒来。她枕在我胳膊上熟睡,头发顺滑地搭下来,肩膀一起一伏,呼出的气蹭得我肩窝的皮肤发痒。我看了她一会儿,身体陡增了几分燥热。 我从没把自己想得太过强大,每天都紧挨着躺在一起,不可能始终坐怀不乱。这种时候,我会有意识地去克制,避开肢体接触。但那天雅林还睡着,我怕吵醒她,便一动不动地躺着。 许久,她终于醒来,揉着眼睛,望着我笑。 我伸手轻抚上她的脸:“睡得好吗?” “嗯,做了个梦。”她慵懒着声音。 “什么梦?” “嗯……有点儿乱……” 她开始讲述,但我根本没去听她在讲什么,注意力全在她一张一合讲着话的嘴唇上。听着听着,一股冲动涌出,就情不自禁地按住她的肩,覆上身去,吻住了她。 对亲吻,雅林已经习以为常,不再紧张,还用手臂环住我的脖子。 一切本该和往常一样,在片刻的亲近后,我就该主动放开她。但那天,我忘我了,身体的感知被体热覆盖,渐渐不再满足于亲吻,手不自觉地从她肩上往下移,全无自知地摸索起来。 我甚至都没留心到雅林的反应,连她用手推我表示抗拒都没感觉到。 直到听见她略微急促的呼吸声,我脑中猛然回响起病房里呼吸机的声响,才倏地惊醒,抬起头来。 她的眼神已变得惊恐。 我马上把自己从她身上撑起来,双手紧抓床单,努力恢复冷静。 “……对不起啊……”我挤出一丝尴尬的笑,“我有点……得意忘形了……” 她仰躺着看了我片刻,神色中的惊恐很快消失。 她没开口,没责怪我,也没笑话我,只是闷着声,如往常般起床,穿衣,洗漱。 看她镇定地走出卧室,我松了口气,擦了把手心里的汗。 那一整天,我们依旧同往常一样外出,在湖畔的小路上散步。我依旧牵着她,她也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我们谁都没提早上那件事,就像没发生过一样。但其实,那一整天,我竟都在克制中度过,廉河铭耳提面命的忠告,就反复在脑中回荡。 晚上,又躺在雅林身边,我头一次失眠了。 我假装已经睡着,在她入睡后悄悄下了床,轻轻拉开滑门,走到阳台上,靠着栏杆呼呼地吹冷风。 夜风徐徐,吹在脸上有几分冰凉,几分爽快。我想等自己彻底冷静后再回去,不想一呆就呆到了深夜。 许久后,我听到滑门被滑动的声音,转头一看,雅林竟也下了床,来了阳台。 “你怎么跑这里来了?怎么不睡觉?”她问着,走了过来。 “我吵醒你了?”我问。 她站到我身旁,也把身子靠到栏杆上:“半夜醒来,见你不在旁边,却一个人在阳台……” 我一只胳膊搭到栏杆上,微微一笑:“有时候不太有睡意,看看这外面的夜景。” 雅林朝湖面望了望。这阳台外头,连着几块堤坝的大石头,石头外便是湖水了,晚上漆黑一片,并没什么可看的。 她转回头来,背靠着栏杆,温和地对我说:“海冰……要不……让他们加一张床吧……” “……” 我僵了一下,随即笑了:“你不喜欢我搂着你睡?” “不是啊。”她立刻摇头,又把声音放小,似有几分难为情,“我只是觉得,这样,太难为你了……” 我哼笑了一声,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肩:“我还以为什么呢,就这么点事儿。傻丫头,我都多大了,这还能应付不来?” 她几分疑惑地看看我:“啊?” “啊什么?这不是该你操心的事,你的任务是养好身体。” 本以为自己显得十分大无畏,不料一说这话,雅林就“呵呵”地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她半眯着眼睛,露出几分俏皮:“你是不是想说,等我好些了,你就可以……” 突然的玩笑惊得我下巴都快掉下去,半天答不上一句话。她却只顾低头笑,拿我的窘迫寻开心。 “……哪有……”我口吃了一阵,举手投降,赶紧把她往屋子里推,“好了好了,我们回屋吧,外面这么冷,你别着凉了。” *** 我坚守克制,很大的原因,也是因为雅林的身体状况。 她大多数时候看着没什么,但只要天气有些潮湿阴冷,或是下雨,就会觉得胸口憋闷,喘气困难,有时难受得一整天都下不了床。偶尔,那种难受会转移到肠胃,她就一整天都吃不下东西,得靠输液才能维持营养。 她偶尔发病也无关乎天气,毫无征兆。有一天清晨刚起,她就进了浴室好一会儿都不出来。我一开门进去,就看到她倒在浴缸旁,捂着胸口,面色苍白。我立刻把她抱到床上躺好,姜医生来给她输了液,又吸了好一阵氧,才好转。 雅林已经时刻缺不得人看护了,我也无法像从前那样,把她当常人对待。我处处小心地照看着她,生活起居凡能代她做的,都不让她动手,连穿衣穿鞋都替她完成。她一开始还会说“我自己可以”,久了,也就随了我,任我做每一件想帮她做的事。 *** 在洋房的日子,波澜不惊,很快,两个月过去。 一天,我意外地接到易轲打来的电话,竟听到了有关苏也的消息。 那时雅林刚好在沐浴,我看到来电人是易轲,有些惊讶,走到卧室的阳台上接通了电话。 “喂,冷海冰吗?”易轲的声音听上去十分焦急。 “嗯。” “你在哪儿?我去你住的地方没找到你。” “你找我做什么?” “你是不是跟那个罗小姐在一起?你们俩好了对不对?” “……”我顿了一下,“你问这个做什么?” “到底是不是嘛?我听说她都治好了,出院了。你要跟她好了,就帮帮苏也吧!看在苏也对你好过的份儿上,帮帮她吧!”他的口气像在哀求。 “你别急,怎么回事,慢慢说。” “我早跟你说苏也被姓廉的抓去了,你也不帮我。后来我一直在找她,找了好几个月,到处都找不到。前两天,有个哥们儿终于帮我打听到了,我终于知道苏也被姓廉的关在哪儿了!” “你找到苏也了?真的?”我惊讶。 “是啊!姓廉的把她关在河铭公司城南的那个仓库里,有人看守,我根本进不去啊!那些哥们儿也只能帮我打听打听,没人敢招惹姓廉的,没法儿帮我救人。那些看守看起来很厉害,我连大门都进不去。我只有来找你了,只有你能救苏也了!” 河铭公司在城南的仓库?那个地方我是知道的,在河铭公司供职时,还去送过一两次货。但近半年,那一大片老城区都在拆迁,那个仓库也是要被拆迁的,应该已经废弃了吧,倒是个藏人的地方。 可苏也当真在廉河铭手上? “你就跟那个罗小姐说说吧,让她跟廉老板求求情嘛。苏也真的不是故意要害她的!你不能攀上了富家小姐,就对她不闻不问了吧!”易轲一边哀求一边故意激我。 我安慰道:“你放心,苏也的事我会管。但是,你真的确定苏也被关在那里吗?我问过廉河铭,他说他早就把苏也放了,现在人在哪里,他也不知道。” “这种鬼话你也信?不在他手里还能在哪儿?都失踪几个月了!” “那你有没有亲眼看到苏也被关在里面?” “那地方看不到里面,但是每天都有人送吃送喝进去,肯定是关着人的!” “那万一关的不是苏也,是别人呢?” 易轲气急败坏:“冷海冰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小人!苏也从前是怎么对你的?你现在跟那个罗小姐好了,也认那姓廉的当干爹了吗?” “易轲你冷静点!我说了我会管的。”我保持着耐心,“廉河铭对我是有戒备的,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救不了人。我们必须先弄清楚,苏也到底是不是被他关起来了,是不是被关在那个仓库。如果是,我一定救她!”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 “我现在不在城里,走不开。你再想想办法,探查清楚苏也究竟在不在那里。只是查探,不要擅自去冒险!” “好,我信你一回。我会在这里继续打听,到时候你可别反悔!” *** “海冰,你怎么一个人在阳台?”挂掉电话后不久,雅林回到了卧室。 “哦,没什么事,闲呆着。”我回答。 她走到梳妆台边,拿出吹风机:“你帮我吹头吧。” “好。” 从一开始,我就不打算把这件事告诉雅林。如果真是廉河铭抓了苏也,也许只要雅林一句话就可以救她,但那样一来,雅林又该为这件事和廉河铭生气了。任何可能威胁到她健康的事,我都不会做。况且,除非我拿出不可辩驳的证据,否则廉河铭是不可能承认的,雅林也不会信。 我多希望,苏也的失踪和廉河铭无关。 第五十三章(1) 几天后,我又接到了易轲的电话。 那天天气十分阴沉,从一大早起,雅林就有些难受,一直躺在床上休息。我坐在床边,端着刚熬好的中药,一勺一勺喂给她喝。 喝了一半,她就不喝了。 “太苦了?”我问。 她摇摇头:“胃……难受……喝不下……” 我便把药放到一边。 没多久,姜医生进来给她打点滴。这时,我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拿出来一看,是易轲,就先挂断,对雅林说:“以前的一哥们儿找我,不知道什么事,我去回个电话,你先歇着。” 雅林点点头。 我去到饭厅,关上门给易轲回电。 电话刚接通,就传来易轲焦急万分的声音:“姓廉的要杀了苏也!你赶紧想办法啊!” “什么?”我神经一绷。 “刚刚听那个看大门的人说的,他们明天就要动手了!今天再不救她就晚了!” “明天?”这听着有些莫名其妙,“被关了那么久都没动手,为什么明天就要动手?” “这他妈的我怎么知道!那看门的就这么说的!” “看门的为什么要告诉你?” “我塞了钱呀!有钱还买不来开口吗?” “……”我迟疑了片刻,“那看门的说没说被关的人是不是苏也?” “他们没见过被关的人,要在里面看守的人才知道。我听了你的,这几天二十四小时都在这儿等机会,可是根本没有办法进到里面去看!我只问到,这仓库是五个月前停用的,从停用的时候起,里面就关着人了。五个月,跟苏也失踪的时间一比对,不是正正好吗?” 五个月?没错,这时间正好对得上,可能性的确很大。 “冷海冰!你还在犹豫什么?苏也都要被害死了!你还不救她吗?”他心急如焚,大喊大叫起来。 这件事,隐约有些蹊跷,如果廉河铭真要对苏也下手,为什么关了那么久都没动手?又为什么现在突然要动手?还让易轲这么轻易就问到了计划。 但是,时间紧迫,人命关天,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于是我答应了易轲:“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找你。” *** 我回到卧室时,姜医生已经给雅林输上液,离开了。雅林整个人都没精打采的,听到我的脚步声,才慢慢睁开眼睛。 “你怎么……心事重重的样子?”她问。 我神情凝重:“刚刚接了个电话,有个哥们儿告诉我,说看到张进了。” 雅林一惊,用胳膊撑着坐起来:“张进……他回来了?” “不知道,那哥们儿只看见一眼,然后又找不见了。” “在哪儿看见的?” “在张进原来住的地方附近,不知道,是不是看错了。”我低着头,神情显得忧伤。 我不看雅林,是因为我愧疚于对她撒谎,她那么担心,我脸上的忧伤却是装出来的。 她伸出手来握住我:“海冰,你去找找张进吧。他要是回来了,你一定能找到他的。” 她的回答同我预想的一模一样。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心中却一阵酸楚,无法作答。 “没关系的,你不要担心我,有他们照顾,我没事的。”雅林将我握得更紧,“张进最好的兄弟就是你了,你不去找,别人不会那么上心的。” 我点头:“……好。” 她就笑了:“如果你找到他,一定要把他留下来,告诉他,我爸知道错了,会尽力补偿他的。” *** 那天,是我来到这远郊洋房后,第一次离开,还是丢下病中的雅林,独自一人离开。 我回到市区找到易轲时,他正在离那仓库不远的地方等得焦头烂额。 见我终于来了,他迎上来就问:“你真的不打算让罗小姐帮忙求求情?那不是最有用的吗?” “她这两天病得厉害,话都说不了。”我随便找了个理由。 “她不是治好了吗?怎么还这么严重?” “……” “是……是苏也害的?” “不全是。怎么,你不敢闯进去?” “我怎么不敢!我怕的是你不敢跟廉河铭作对。” 易轲向来都胆小怕事,只敢做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这回倒是完全没有惧怕之色。为了救苏也,连廉河铭的地方都敢闯,我着实有点吃惊。 “我打听清楚了,外面看大门的只有两人,那两人我打点过,不会为难我们的。里面守着的人可能有五六个,我没机会偷偷接近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但我观察了好几天,我肯定他们身上没带什么厉害家伙,肯定是拦不住你的。” “只有五六个人?”这看守的排场比我想象的要小。 “我确定!那,我们就这样硬闯吗?” “先进去看看情况,见机行事。” 那个仓库果然是个已经被废弃的地方,进到里面后,一个干活的人都没有。最里面那间库房门口,守着几个人,看来就是他们几个了。 那库房看起来不大,门关着,但没有锁。我们躲在一个隐蔽角落观察,那些人在门口不远处围成一圈打扑克,随着牌局时不时有人轮换,但始终保持至少一人守在门口。他们人虽不多,看守得还算紧,难怪易轲始终没能闯进去。 时间接近中午,有人前来送饭,看守那人接过饭盒,打开库房门走了进去。打扑克的几人也接过送来的饭,围着桌子开吃。 门口出现空档,我瞅准这个机会,让易轲在外看着,一个人飞速蹿过去,在那几人反应过来之前,冲到了库房里 ——库房里的确关着一个人,被五花大绑着,但,是个面孔生疏的男子,并不是苏也! “谁?”送饭的人发现闯进来不速之客,操起旁边一根长棍向我袭来。 我躲开,反身一步上前,夺下他手中的长棍。力道一带,他朝前一步踉跄,我直接蹿到背后,一把将他脖子卡在了胳膊肘里。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发现不是对手,他立刻软下来。 其他几人听到声响,也跟着跑了进来,本想上前来制服我,看到我手中有人质,便没有轻举妄动。 “你谁啊?还不快放人!”他们向我呵斥。 里面的人不是苏也,没必要把事情闹大,我放松了胳膊,客气道:“不好意思,我不想伤人,只想跟你们打听点事情。” 我正准备询问,易轲却跑了进来,朝被绑着的人一看,目瞪口呆:“什么?你们这些天看守的……是这个人?” “你们是来救人的?”听到易轲这么说,其中一名看守抽出一把匕首指向他,“这是廉老板要处理的人,谁都别想动!” “误会误会!我们不认识这个人!”易轲立刻退后两步,解释道,“我以为……以为被关在这里的人是……” 那人见易轲示弱,指着他的匕首收了回去。 见他收手,我便也还礼似的放了手中制住的人,让他退到同伴中间。 “既然是一场误会,那你们赶紧走吧。”被我放开的人说。 “你们说这是廉老板要处理的人,是廉老板发的命令,说明天要处理掉他?”我问。 “没错,我们只听命于廉老板。”那人答。 “所以一直被关在这里的人是他?” “是啊。” “廉老板要怎么处理他?” “你们不是不认识他吗,问这些作甚?” “廉老板经常吩咐你们干这种事吗?” “你到底是谁呀?凭什么过问廉老板的事?” 我顿时一阵心寒,廉河铭跟杜经理是一路人? “既然要处理,为什么还要关上五个月?”我接着问。 “五个月?你听谁说的,这个人被关这里,也就半个月。” “可是这里明明五个月都关着人的呀?”易轲插话进来。 “没错,之前关着的不是他,是个女的。” “女的?”易轲瞪大了眼睛,“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易轲慌忙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相册:“你们看,是不是她?是不是?” 那几人扫了一眼苏也的照片,他们看到照片时,脸上有明显的惊讶。 “你们见过她?”我立刻问。 他们迟疑了,都不开口。 “快说呀!她是不是被关在这里过?”易轲急得满头大汗。 那几人互相看了看,问:“你们到底是谁?跟这女的什么关系?” “她是我女人!”易轲激动起来,“你们快告诉我她在哪儿!” 那几人更加惊讶,全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你们快说呀!”易轲越来越慌。 我一步上前,示意易轲稍安勿躁,平心静气同他们交涉:“几位兄弟,我们确实寻她很久了,如果廉老板早把她放了,麻烦告知她的去向。” “廉老板没有放她。”终于有人回答了,“这个女的,一个月前,就已经死了。” 第五十三章(2) 追寻了苏也五个月之久,第一次听到确切消息,便是这样一个噩耗!易轲当场崩溃,整个人软泥似的瘫到地上。 我也惊诧万分,不可置信地问:“她怎么死的?” 回答者看了一眼易轲,露出同情之色,告知了我们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 五个月前,仓库被弃用,苏也便被关到了这里来。这几人是廉河铭专门派来看守的,他们同被关的人一样,从早到晚不能离开,也不能和外面通信,于是这里的消息就被锁死了。一个月前,他们突然收到命令,要求夜里偷偷把苏也藏到不远处一座马上要被爆破的楼里。这周围在拆迁,很多这样的楼,被选中的那座,爆破检查已经做完,藏好了位置根本发现不了有人。他们照做后,第二天一大早,那座楼如期被炸毁。 “你们亲眼看到她死了吗?要是没有,凭什么乱说!”易轲呵斥道。 “整座楼都塌了,一大片废墟,埋在里面怕是连个尸骨都找不到。” “放屁!”易轲大吼一声,从地上爬起来,飞奔着冲出库房。 “易轲——”我立刻追了出去。 易轲直径跑向那座废楼。他心有不甘,不肯相信这样一条还不算板上钉钉的死讯。 我也一样,觉得这故事怎么听都找不到实感。廉河铭把苏也关上四个月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害死了她,首先这个时间点就很奇怪。雅林病得快不行的时候他都没下手,都去洋房静养了却突然想起来下手了?其次这杀人方法也很奇怪,廉河铭有的是手段,何必大费周章把人绑到爆破楼里去,不怕被人发现,功亏一篑?再者,他为什么不在完事后把那些知情人撤走,留下机会让我们找到这里来,问出了这些呢? 抱着这些疑问,我跟着易轲跑到了已经变成废墟的大楼旧址。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正在被清理的残砖剩瓦,几台挖掘机正轰隆隆地运作着。已经过去了一个月,爆破残留物被清理了大半,还剩下的砖头和泥沙中,根本看不出有生人的痕迹。 易轲两眼无神地呆站着,盯着那片死气沉沉的废墟,动也不动。 其实就算苏也真死在这里,都过去一个月了,也不可能还被丢在原地。要想寻得解答,光这么找无济于事。于是我丢下一句话:“易轲你先别急,这件事有点奇怪,我去问问。”便独自打探去了。 我向工人们询问这片工地的负责人,得知那工头从几个月前就开始负责这座大楼的爆破项目了。身为负责人,肯定能给出个答案,我找到工头,把他请到无人的地方单独询问。他果然知情,并且在听明白了我的来意后,并不吃惊。 “你是那女娃儿的家属?”他问。 “我是她朋友,爆破前你们发现她了吗?她是不是得救了?” “我们没有发现她,应该是有人故意想害她,把她藏到了根本看不见的地方。当时根本没人想到,那楼里还有个活人。但是,就在爆破前不久,突然有个男的闯进了那楼。当时我和几个旁边的人都看见了,想进去把他赶出来,但没一会儿,他就背着个满身是灰的女娃儿出来了。我们吓了一跳,这怎么还能有人在里面!本想去问那人怎么回事儿,谁知那人头也不抬,着急得不得了,背着那女娃儿一溜烟儿就上了车,油门儿一蹬就跑了,跟做贼似的。这事儿把我们全吓傻了,又进到楼里去仔仔细细查了一遍,确定不可能有人了才炸的楼。” 我心头悬着的石头顿时落了地,看来苏也被绑来这里是真的,但她却被人救走了!廉河铭要害死她没错,但她却幸运地逃过了这一劫!只是,那个生死关头救了她的人,会是谁? “您知道救人的是谁吗?” 工头摇头:“不知道,那人背上背着人,一直埋着头,避开我们,根本看不见脸。不过,在他的车开走前,我拍了一张车的照片。” 工头打开手机,把照片翻出来给我看。那照片上,清晰地显示出一辆宝马的车型,而那车牌号我竟然十分熟悉——那是宋琪的车!把舒心送走后,从机场回医院的路上,我开过那辆车! 宋琪救了苏也?这太令人吃惊! “那人年轻吗?”我问。 “肯定是个小伙子,动作挺麻利的。” “他穿着什么衣服?” “这我记得很清楚,穿着一身西装,该是个体面人。” 果真是宋琪,除了他,我想不到别人了!他竟暗中做了同廉河铭背道而驰的事! 我得找他问个清楚。 根据工头的描述,宋琪悄悄闯进去救人,又迅速离开,显然并不希望被人发现。于是我决定暂时不告诉易轲,单独去找宋琪。 离开前,我给易轲发了条信息,好让他安心。我写道:“苏也还活着,等我消息。” *** 我进了一家餐厅,找了一个安静的包间,打通了宋琪的电话。 我突然要求见面,宋琪十分吃惊:“海冰?你不是陪着雅林的吗?怎么会在市区?” “电话里不方便说,见面后细说。” “雅林也跟来了?” “她没来。” “她没事吧?” “没事,和她无关。” “哦……那……什么事这么急,非要现在见我?我在公司呢,要不你来我这儿?” “公司里人多眼杂,不方便,麻烦你无论如何现在就来一趟!” “呃……那好吧,我去找你。” 一小时后,宋琪到了,在我对面坐下。 “这么急着见我,出什么事了?”他还没坐稳就开始问。 我没开口,而是拿出手机,把从工头那里得到的照片给他看。 他一脸惊讶:“这不是我的车吗?你在哪儿拍的?” “不是我拍的,你不知道这是哪儿吗?” 他又看了两眼照片,疑惑地摇摇头。 “城南的仓库附近,有座被爆破的大楼,这是爆破当天,工地上的人拍到的。” 听到这话,宋琪脸色突变,眉锋微颤,抑不住强烈的慌张。 “你别紧张,他们不认识你的车。这件事,目前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宋琪看了看我,神色稍微镇定了些。他喝了口茶,缓了口气,问:“一个月前的事了,你怎么会去那个地方?” “有人打听到,廉河铭要杀了苏也,我不想让悲剧发生,就来了。结果,苏也没找着,却知道了……” “所以你跑来市区是为了救苏也?”他的口气中忽地带上几分责怪。 我默认了。 “雅林也知道你来是为了救苏也?” “她不知道。” “那你怎么跟她说的?” 宋琪的关注点立刻转到了雅林身上,我顿了一下,答:“我说听说张进回来了,来找张进。” “她信了吗?” “嗯。” 他欲言又止,眉头紧皱。 我不想同他纠缠于此,直接问了重点:“这到底怎么回事,你现在总不能还瞒我了吧?” 宋琪无奈地摇摇头,开始了讲述:“雅林出事的当天,苏也从医院一跑出去,就被廉总扣留了,这事我一直知道。后来雅林醒过来,跟廉总求了情,廉总虽答应了她,但还是不愿意把苏也交给院方处理。廉总觉得,医院一定会包庇苏也,不会给他一个满意的交代,害了雅林这仇,他咽不下去。 为了不被雅林知道,廉总就把苏也转移到城南那个刚刚废弃的仓库去了,在那里不容易被人发现。当然,对外都说是,已经把人给放了。我也不是有意要瞒你,告诉你又能怎样,你能去跟廉总对着干?你不能!苏也害的人是雅林,你没有立场站在她那边!与其让你左右为难,倒不如你什么都不知道。” “宋琪,我不会左右为难,任何事,我都不会放到雅林前面。” “那如果你知道,廉总不仅是把苏也关起来,还……还虐待她的话,你怎么办?” “虐待?”我惊讶了。 宋琪叹了一口气,却不再细说。 “怎么虐待?”我忍不住问。 他低头沉默了片刻,端起水杯来,却没喝一口又放下了:“算了,那些细节就不提了。总之廉总有多恨苏也,你不会不知道,他要怎么对待她都不奇怪。这些事我虽然都知道,却没法阻止。我一直以为,廉总就是想出出气,等雅林出院了,他也就气消了,不会怎么样。谁知道,他从一开始想的就是要苏也的命,一直不动手是因为他在等机会。 廉总要弄死谁,本来不用那么麻烦,但这回他答应了雅林,要是被人发现了,或者查出端倪,他没法儿跟雅林解释。所以这次他特别小心,一直等着,等着那栋可以藏人的大楼爆破的那天。 当初帮廉总作伪证,是因为悲剧已经发生了,我总不能看着他被抓起来吧。但这次还来得及,苏也也受够惩罚了,罪不至死,如果什么都不做,我良心难安。跟随廉总多年,我太了解他了,他从来都听不进别人劝。你想,他连雅林都可以敷衍,又怎么可能听我的。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去劝说廉总,只能背着他偷偷去救人。 幸好那些看守苏也的人为了避嫌,把她藏进那楼里就离开了,我才能把人给救出来,要不真是束手无策。你都不知道,我救出她时,她那一身惨样……再怎么说,都是个女的,廉总实在是……” 原来一切都是廉河铭一手遮天搞出的把戏,还好宋琪不是个唯命是从的人。我终于放下心来。 “那苏也现在人呢?”我问。 “把她救出来以后,我给了她一些钱,让她远走他乡,再也不要回平城来,也不要联系任何人。你知道的,如果让廉总再听到有关她的消息,知道她没死的话,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不光我做的事白费了,连我自己也得搭进去。” “什么?你的意思是?她已经不在平城了?” 第五十三章(3) “是。” “你安排她去了哪儿?” “我没有安排,只是给了她钱,让她自己走。我救她是一个人去的,不敢让任何人知道,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哪怕是天天跟着我的人都不行。河铭公司的内鬼至今都没抓到,我谁都不敢信。” “那……她真的走了?” “她还能不走吗?被廉总发现可是死路一条!” “可是……”这难以置信,苏也真会按照宋琪说的,一声不响地走掉吗?不再联系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连对她毫无二心的易轲都不联络? “那……那之后呢?她没有告诉你,她去哪儿了吗?”我继续问。 “我并没有告诉她我的联系方式,她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因为我担心她突然联系我会暴露我。她又不是缺胳膊少腿,自己能过活,我管不了那么多。你也不要试图去找到她,这件事你就算知道了,也不要再管了,尤其千万记住不能告诉任何人!在廉总那里,苏也可是个死人,我们必须当这个人不存在,永远不存在,你明白吗?” 尽管我仍旧对苏也远走他乡的结果感到震惊和不解,但还是郑重地向宋琪承诺:“你放心,这件事,我谁都不会说。” “对雅林也不能说!”他强调。 “好。” 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拿出手巾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宋琪,谢谢你,谢谢你救了苏也。”这声谢我是一定要说的。 但我的道谢却引来了他的质疑,他用怀疑的眼神盯着我:“谢我?你为什么要谢我,你用什么身份谢我?” 我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不紧不慢地回:“宋琪,别说我和苏也从前有过交情,即便是你,和她只是陌生人,不还是救了她吗?只是一份同情心,你可以理解的吧?” 宋琪沉默了,没有再继续质疑我,但他目光深邃地盯着桌上的茶杯,纹丝不动。片刻后,他忽然冷漠地一声笑:“呵呵……同情心?只能说多亏雅林命大,要是雅林没救活,廉总想怎么处理她,我都不会过问!” *** 我终于得知了苏也失踪一事的整个过程,这出乎意料得像在讲故事般的情节,着实让我感到一阵唏嘘——廉河铭的残忍和心机竟到了如此地步!这几个月来,我一直以为他的性情已经有所转变,却没想到那些全都是他在雅林面前刻意表现出的假象。而雅林,太过乐观地看待了这个父亲,她全然不知,在她的面前和背后,廉河铭其实判若两人! 回程的路上,我在电话中把苏也被人救出的消息告知了易轲,但我没说救人的是谁,也反复叮嘱他不能把苏也还活着的消息说出去,否则廉河铭还会再动杀心。易轲在欣喜若狂后,又陷入了迷茫——这下,他该去哪里找苏也?这一次完全没了线索,也没有谁,能猜到苏也的去向了。 *** 我回到远郊洋房时,天已经阴沉下来。这一天发生的事本就乱如麻,没想到刚回去,又撞上了大麻烦——廉河铭竟突然驾到了! 我刚走到客厅,就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廉河铭,而雅林也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坐在他旁边。 廉河铭阴沉着脸站起来,两三步走到我跟前,压低了声音质问:“你还知道回来?” 我已对他有了芥蒂,没理会他,绕过去直接走到雅林跟前:“怎么下床了?好些了吗?” 雅林站起来:“我没事。你怎么样?找到张进了吗?” 我摇头:“到处都找不到,可能是他们看错了。” 她露出几分悲伤,又安慰道:“别灰心,他一定会回来的。” 我正想开口,廉河铭却走过来一把把我拉开:“你给我过来!我有话要跟你说!” “是我让他去找张进的,你别怪他。”雅林说。 “不行,这小子太不像话!我今天非得让他张点记性!”他一脸怒火对我命令道,“跟我过来!” 他是想避开雅林,把我拉到单独的房间里去训斥。他想训斥我,好,我也正好把愤恨抒发一番。 于是我对一脸担忧的雅林说:“没关系,他骂我两句就消气了。” 随后,我跟着廉河铭进到一间卧室。 廉河铭怕雅林听见,音量十分克制:“你明知道雅林还病着,居然一个人跑到市里头去?你怎么照顾雅林的?啊?” 我没回答,盯着他的眼神十分冷漠。 “怎么,你还有理了?就为了找张进,你就不管雅林了?找张进你告诉我啊,在哪里看到他了我派人去找啊!你怎么能擅自离开这里,还一去就是一整天!雅林的病情说变就变,你说她今天要是病重了怎么办?谁来陪她?” “告诉你?你能找到张进?”我冷笑。 “多派几个人手,不比你一个人去找的强?” “是吗?张进不过一个腿脚不便的人,你手底下那么多人,找了几个月不也毫无进展吗?我怎么相信你?” “你什么意思?”我突然强硬的态度,让廉河铭吃惊不小,这同这段时间的相处是不一致的。 “没什么意思,只不过我信不过别人,只能自己亲自去而已。” “你怀疑我没有在找张进?世界这么大,他哪里不能去?只要离开了平城,我上哪儿找人去?” “那苏也呢?她离开医院的时候把所有存款都交出来了,没有钱能跑多远?你廉大老板也找不到吗?” “你怎么还有脸提那个贱女人?”他立刻气得眼睛发绿,指着自己的鼻子质问我道,“怎么?所有的事情你都要赖到我头上?” “岂敢。你廉大老板做事,不是我辈能过问的。只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你记恨苏也也就算了,张进可是一个无辜的受害者,但凡你还有一点良心,都不可能对他下得去手吧。廉老板,不为你自己,也请为雅林积点德吧!” 我毫不留情的话让廉河铭怒火中烧,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该不会认为,你没找着人,是因为我廉河铭在从中作梗吧?张进那件事我承认是我有错在先,我说了我可以补偿他,但现在的问题是,他自己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你怎么还来怪我?你想怎么样?” “那好,你告诉我,如果张进回来,你打算怎么补偿他?” “让他一辈子衣食无忧,这样还不够吗?” 我冷冷一笑:“呵……张进要的,你怕是根本就补偿不起!” *** 那是第一次,我和廉河铭当着雅林的面面红耳赤,不欢而散。廉河铭在同我互相斥责了一番后,涨红着脸离开了洋房。 雅林看到他摔门而去,急忙问我怎么了。 我怕她太过忧心,一把把她揽在怀里:“对不起,我找了一天人,毫无头绪,心情有点糟,话说得重了些。下次……下次我跟他道歉。”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雅林只问了我寻找张进的情况,没有再提我和廉河铭闹得不愉快的事。她知道,因为过去的恩怨,我们两人本就水火不容,表面上和睦也都是为了她,偶尔吵一回并不奇怪,她不需太过放在心上。而关于寻找张进的细节,我早在回来的路上编好了说法,她没有起疑心。 聊了一阵后,我突然想起了宋琪。 得知了苏也的事后,我不由得对宋琪产生了感激。他跟随廉河铭多年,是廉河铭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却没有成为第二个廉河铭。他有忠心、更有主见,有计谋、更有魄力,能在河铭公司面临危机的时刻独当一面,也能在生死关头毅然违背做错事的老板。这样一个人,本身就不得不叫人欣赏和折服,而他于雅林亦是有恩,并且至今仍对雅林倾心,可为何在同雅林相处的过程中,我却看不出雅林对他有任何好感呢? 雅林几乎从来不会聊到宋琪,偶尔别人提起,也都敷衍了事,似乎连个关系近一些的朋友的位置都不肯给他。不知道是因为有我在,她刻意避嫌,还是宋琪做过什么,让她心生厌恶了呢? “雅林,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我忽然转了话题,雅林诧异地望着我:“能啊,你问。” “宋琪……他……追过你的,对吧?” 她面露惊讶,不回答。 “你当时,为什么一点都不动心呢?” 她低下眼去,盯着枕边床单上的刺花,默默道:“不是说过吗,我当时,不想和任何人交往。” “那如果是现在呢?他还追你呢?” “现在?现在不是……有你了吗?” “要是没有我呢?” “……海冰?你……”雅林更加诧异。 “别担心,我只是问问。”我露出笑意,声音更加温和,“我是想,如果……只是如果,你没有遇见过我,你会喜欢他吗?” 雅林看着我,沉默了。她似乎是在思考,在认真考虑这个问题的答案。片刻后,她回答我:“我不知道。但我觉得不会吧。” “为什么?他人挺好的,对你也很好啊。” 她撇撇嘴:“但是,他和你,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他为我做了什么,都会想办法让我知道,想让我知道他在对我好,想获得我的认可。但你不会。” 我笑了一声:“这不挺正常吗?他想追到你,当然得让你明白他的心意,希望你答应他啊。” “那你为什么不希望呢?你帮我找了工作,我都要走了都不告诉我。” “我……呃……”雅林这么一问,我倒结巴起来,“那时候不是……不是以为……你没那心么……” 她见我窘迫,微微一笑:“所以说,那种感情,还是不一样的嘛。” 第五十四章(1) “还没吃饭吧?走,今天我请客。” 在我快要下班回去时,徐主任突然出现在办公室门口。 我环顾一周,发现屋子里只剩下我一人,只得承认她是在同我说话。 “有家新开的西餐厅,还不错,去那里吧。” “……呃……为什么……要请我?” “之前的事,还没好好跟你道歉,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数落了你,结果是我自己没弄清楚,害你受了冤枉。想找个机会,给你道个歉。” “哦,不用的,我不在意。” “用的!”她笑了,话语中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意味,“给个机会,否则我心里过意不去。” 无奈,我接受了徐主任的邀请。她开着车带我去了一家略显高档的西餐厅,找了个安静的位置坐下来。 很久都没进过这样的餐馆了,这种环境对我来说,已是十分陌生。清新的装潢,昏黄的灯光,洋气的菜单,爵士风的音乐,这些在旁人看来十分有格调的东西,给我带来的却是沉甸甸的压迫感。我并没有在这样一个环境里用餐的情绪,还不得不应付一个并不熟悉,也没有意愿深交的人,坐在透明的玻璃餐桌旁,我感到如坐针毡。 徐主任说我是客,该我来点单,我便随意指了两份套餐。 上菜后,我沉默地拿着刀叉,沉默地进食,盼着能快些结束这场应付,早点去幼儿园接林林。 她却不慌不忙,慢吞吞地切着牛排,还一边切一边聊这次事故的后续,又郑重地再次向我道歉。 “没事,我真的不在意。”她说了许多,我却只答了这么几个字。 她笑了:“你好像不太喜欢说话啊,我看起来很凶吗?” 我顿觉尴尬:“不是……是我……不太擅长……说话……” “没有人天生擅长,都是练出来的。” 没想到她会这么答,我一下不会接了。 本想不了了之,她却接着问:“那你有没有兴趣,尝试一下别的工作?” “……” 我愣了,她对我的工作有了新的安排? 我答得模棱两可:“……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她笑笑,并不言明。 *** 得知苏也被宋琪救走后,不到半个月,我再次从易轲那里听到了有关她的消息。 易轲又打来电话时,雅林正好在一旁,我就直接挂断了。 “怎么不接?找你有事的吧?”雅林问。 “能有什么事?”我笑笑,“没有什么事比你重要。” “贫嘴!” 我用玩笑应付了过去,心头仍记挂着,利用沐浴的时间,在浴室里悄悄给易轲回了电话。 易轲竟对我说:“我找到苏也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我找到苏也了,她还在平城。” 这该是个天大的喜讯,可奇怪的是,易轲的口气却听不出丝毫欣喜,他的状态竟异常低落。 “你真的找到她了?她没有走吗?你看到她了?” “对,我看到她了。”他答得十分漠然。 “你怎么了?是不是她的状况不大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 “究竟怎么了?你说话啊。” “她……她很不好……很不好……”他的语气变得沮丧,还轻轻发颤。 “你说清楚!” “你再来一趟吧,我带你去见她。可能只有你,能劝好她了……” “什么……什么意思?”易轲把我说糊涂了,“她到底怎么了,你要我劝她什么?” 他不愿细说,只唉声叹气:“我求你了,你来看看她吧。我已经……没有办法了……” 这事似乎很不寻常,我答应了易轲去见苏也。 同上次一样,我还是不想让雅林知道,便让他配合我演了一出戏。 睡前,我和雅林都呆在卧室里,易轲的电话如期而至。 “怎么又打来了。”我故意抱怨。 “还是下午那个人?” “好像是。” “肯定是有事要找你。” 我显得很不情愿地接通了电话,而易轲就在电话里,把我事先编好的故事讲了一遍:“今天我们收到了一封进哥的来信,封面上写的收件人是你,却寄到酒吧来了。现在信在我这里,等你来开封。” 易轲说的,雅林也听见了,我挂完电话后她便叫我赶快去取信。 我在心里暗暗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这次一定把苏也的事处理好,然后,再也不骗她了。 翌日清晨,临走前,雅林陪我到车库,送我上车。 “天黑之前我一定回来。”我在她额头上轻轻一点。 “嗯,我等你。” *** 易轲给了我一个陌生的地址,那地方在一个深深的巷子里面。我把车停在外面的大路上后,走进了巷子。 那巷子虽窄,但两侧全都是一家挨一家的门店,全是什么理发的、按摩的、洗脚的之流,那些乌烟瘴气的招牌和五颜六色的灯饰,□□裸地彰显着这里的氛围——一处藏在市井深处的红灯区。 这种地方我并不完全陌生,从前圈子里的人没少光顾过,张进更是对这类场合了如指掌。可我印象中,易轲虽然一身痞子气,不学无术又好吃懒做,却是真不会对这种地方流连忘返。他为何突然把我叫来此处,难道同苏也有关? 我找到易轲时,他正坐在一个拐角处的台阶上,垂头丧气地叼着根烟,一头黄毛乱糟糟地耷下来,全身上下都透着落寞。他看到我,也不急着开口,瞅了我一眼,又把头低下去,接着抽烟。 抽完了一根,他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缓缓站起身,沙哑着嗓音对我说了句:“你来了。” 从未见过易轲这副样子,之前找不见苏也时他是失魂落魄,却不是现在这样茫然无措。他被苏也拒绝过无数次,但每一次,都像条百折不挠的虫子,固执地坚信着总有一天能追到她。但此刻,他眼中出现了绝望。 “苏也呢?”我问。 他站着的姿势有些呆,喃喃地念叨了一句:“苏也……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苏也了……” 我默了几秒,低声问:“你在这里找到她的?” “不是我找到她的。”他低头盯着地上还在冒烟的烟头,“是一哥们儿来这儿寻乐子,遇上一个眼熟的小姐,后来想起来是跟我们一起玩儿过的苏也,就告诉我了。” “你是说,苏也在……在这里……”尽管已经猜到,但听易轲说出来,还是不可思议。 他不说话,默认了。 “那你去找她了?” 他点点头。 “她见你了?” “见是见了,但是……除了我知道那就是她本人以外,已经完全不认识她了……” “你说她很不好,就是指这个?” 他一脸哀怨地望着我:“她都在这种地方当三陪了,还能好吗?我本来以为她已经不在平城,打听到她的老家,跑去那里找,结果连她家人都一直没她消息。她连家都不回,爹妈都不管,无论我怎么劝她回头,她都不听!她就像……就像明明还活着,却已经死了一样!” 我脑中忽闪出最后一次见到苏也的情形,那天,我扇了她一耳光。 “我说的话,她从来都不爱听。从头到尾,她心心念念的,只有你一个人。”易轲道,“可能只有你说的,她才会听进去了。我求你,你就想想办法,让原来的苏也回来吧!” 心爱之人在一夜之间变得面目全非,我知道是什么滋味。 我乐意帮他,只是,我还有说动苏也的能力吗?如果她已经变了个人,彻底抛弃了过去,那我这个曾经负她的人,不是一文不值了吗? *** 易轲把我带到一家叫“月行居”的店,说苏也就在这里,还告诉我,苏也在这家店里的名称叫“月季”。 月行居的老板是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易轲叫她钟姐。我说要见月季,钟姐以工作时间为由,要我付钱包下月季一整天的时间,才肯让人出来见我。我付了钱,钟姐就笑盈盈地把我带去二楼的包间。 易轲没有跟来,他漠然地对我点点头,转身离去了。 包间的陈设和酒店客房差不多,放着一张双人床,和配着茶几的沙发。 我站在窗前,将窗帘掀开一条缝,看向外面鲜有人流的小巷子,想象着若是到了夜晚,这里该有多热闹。 不一会儿,响起了敲门声,随即,房门“吱嘎”一声被推开。 我猜到该是苏也来了,想到她如今会是什么模样,心头不免有几分踌躇,面朝着窗外没有转回身去。 “帅哥,我是月季,这间房是你包的吗?” 熟悉的嗓音,伴随着陌生的语调,传进我耳朵——果真是苏也,如假包换。 我缓缓转过身去,背靠着窗台,微微咧开嘴角,似笑非笑: “好久不见。” 第五十四章(2) 尽管做足了心理准备,看到苏也的一刹那,还是颇感震慑。 她脸上画着浓厚的烟熏妆,浓墨重彩的眼线和暗红色的口红都显露着妖艳,一头被染成朱褐色的卷发,用发卡束到一边,露出起伏有致的脸颊轮廓。她身上穿着一条束胸包臀、镶着蕾丝花边的紧身裙,再配上黑丝袜和高跟鞋,毫不遮掩地张扬着性感。 若不是知道来人就是苏也,我恐怕根本无法一下子辨认出她。 苏也看到我的一刻,同样掩饰不住惊讶。但她的表情已和从前相去甚远,就连惊讶也只是藏在那充满魅惑的眼神中轻描淡写的一笔。 也许在易轲找到她后,她就猜到了我会来,也许,对于会不会再见到我,她已经不在意了。 短暂的惊讶后,苏也不紧不慢地关上房门,迈着优雅的步子,走了进来。我一声不响地看着她走到沙发边坐下,慵懒地翘起一条腿,把手上精致的提包放到一边。 她坐好后,抬起脸来扫了我一眼,嘴角朝一边扬起:“别来无恙啊?冷先生。” 她从未如此称呼过我,看来如今,我们之间的隔阂已经很深了。 “你怎么会来这里……”我问。 她淡淡一笑:“我还想问你呢,你怎么会来这里?我听说你已经入赘豪门了,就是寻乐子也不会来这种穷酸地方吧。” 话中带刺,她还记得我给她的那一巴掌。 我没吭声,她却更是笑得讥讽:“我猜呀,是罗小姐玉体欠佳,没有伺候好你,你才来这里的吧。” 我并不动气,走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语气平和道:“苏也,我是来找你的。” 她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开口。 片刻后,她从包里拿出一包烟,抽出一根衔在嘴里,又递了一根给我。我拒绝了,她便笑道:“哟,还跟我客气?” “不是,戒了。” “你找我做什么?”她点燃了烟,饶有滋味地深吸一口,缓缓吐出一圈白雾。 苏也从前是不抽烟的,现在拿烟的手势都很熟练了。我看着面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心头有些五味陈杂,一切看似正常,却有个关键的齿轮转错了方向。 “怎么?难以启齿?冷先生都出大价钱包我了,还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她脸上堆满媚笑。 我找到如今和她对话该用的口气,直截了当道:“我想知道,从医院分别后,都发生了些什么,你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 苏也的眼神忽地变冷,还带了些哀怨。但那眼神只持续了短短两秒钟,她很快又笑起来:“原来你是来听故事的呀。那可真是对不住了,钟姐可没教过我怎么讲故事,唱歌跳舞也没教过。”她说着,把身子向前一倾,媚声媚气道,“我呀,只卖身,不卖艺。” 她在逃避我的问题,但那一瞬间眼神的闪烁却被我捕捉到了。这些日子发生在她身上的事一定不堪回首,只是片刻的回想,心里都会波动。 出于理解,我摆出更加亲和的姿态:“苏也,你别担心,我不是来看你笑话的。只是作为多年的朋友,想知道你的近况而已。” “朋友?”她双手交叉着横在胸前,“我怕是高攀不起吧。” “还拿不拿我当朋友,是你的自由。但至少从前是过吧,没必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易轲求你来的吧?”她话锋骤冷。 “确实是他告诉我的,但是,我不是他求来的。半个月前,我们误听了消息,以为你要被廉河铭杀掉,就跑到那个仓库去救你,才知道你早不在那里了。后来他发现你在这里,说希望我来看看你,我就来了。” “救我?你居然会去救我?”她一脸质疑。 “为什么不会?你帮过我,我不会忘记的。” “呵呵……报恩吗?真好笑,那报仇呢?报仇你就忘了?” 我摇摇头:“苏也,我不会找你报仇的。” “是吗?这么说,罗雅林是医好了?” “她的情况你还不知道吗,怎么可能医好了,只是捡回一条命,都很难了。” “她还真是命大,难怪那么走运,明明傍上了大老板,还能有你这个痴情汉天天惦记。更奇怪的是,我听说廉大老板还把你们送到别处去了,这是真的吗?廉大老板怎么舍得把羊肉交到你手上?” “雅林只是廉河铭收的义女,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关系。她的状况很不好,经常犯病,时刻都需要人照顾。你不会还认为,这样一个病人,有力气去做那种事吧。” 苏也没再反驳我,而是说:“既然她都被我害得这么惨了,你不该恨死我了吗?” “说实话,我是挺恨你的,甚至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原谅你。但我听说了一些……一些你的遭遇,我……” “你不用假惺惺地可怜我!”她打断了我的话,“你都那么恨我了,别人怎么对待我,不都是我活该吗?” “那对你好的人呢?对你好的人,替你担心也是活该吗?” “说了半天,你还是易轲请来的说客嘛。” “我的确是他的说客,但不是他请来的。你失踪的这几个月,他是怎么心急如焚,怎么绞尽脑汁找你的,我都看见了。我们在仓库没找到你,被告知你已经死了,他整个人都跟丢了魂儿似的。你是没看见他当时的样子,站在那大楼的废墟前面,完全成了个傻子。” “那又怎样?你是要我同情他?那谁来同情我?” “你需要同情吗?”我的语气柔下来,“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希望得到同情?” “呵……你还真是会套话。”苏也的语气也软了些。可能是我表露出的诚意,多少抵消了一些她对我的敌意,她的脸上又显露出了悲苦:“告诉你又能怎样?你会替我打抱不平?你敢得罪廉河铭?” “我现在的确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能不能帮你,怎么帮你,都要在了解了你的处境之后才能知道,你说是吗?” 苏也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熄灭,两眼望着我不说话。 我没有催促她,默默等待她下决心。 过了一会儿,她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其实我并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只不过看看你的态度。好吧,既然你都出了全包的价钱,我自然应该唯命是从。你想听故事解闷儿,那我就讲给你听。” 她从烟盒里抽出了第二根烟,整个身子都靠在了沙发的靠背上,一边抽着烟一边抬头两眼无神地望着天花板。 “那天被你扇了一巴掌,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不知怎地就跑回家去写了封辞职信,还把存折塞到易轲家门缝底下,让他交给你。我当时想,既然你如此绝情,那好,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有的,全都赔给你,不够的话,你把我的命也拿去赔给她好了。我是在赌气,就想看看要是罗雅林活不了,你会不会连杀了我的心都有。谁知道,我刚去医院交完辞职信,回去的路上,就被人一棒子打晕,拉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绑了起来。” “就是那个仓库?” “不是,只是一间普通的民房。我被关在一个屋子里,手脚都被绑着,嘴上贴着胶布,动弹不得。我很害怕,不知道是谁干的,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而且被绑了许多天,从来没人管过我,也没人来勒索。看守的人从不和我说话,也不回答问题。 我渐渐明白,这一定跟我害了罗雅林有关,他们还没杀我,一定是因为罗雅林还生死未卜。我猜到多半是廉河铭干的,他心狠手辣,栽到他手里,我的下场不会比张进好。我想得很开,如果罗雅林真的被我害死了,杀人偿命,要我替她陪葬,我也认。 但奇怪的是,我就那样被莫名其妙地关着,无人问津,连个审问的人都没有。头两天我还数着日子,但那里暗无天日,日子一多,就数不清了。直到有一天,我终于见到了廉河铭。” 第五十四章(3) “你亲眼见到廉河铭了?” “对,就是他本人,他亲自来了。他对我恨之入骨,瞪着我的眼神就好像要一口吃了我。他是来问话的,但他问的却不是我为什么要害罗雅林,而是我和你是什么关系。当时我猜测,罗雅林是不是已经死了,他在追究跟这件事有关的所有人,想从我这里问出,这件事是不是和你有关。 于是我开口问他,罗雅林死了吗? 谁知他一下子就火冒三丈,冲着我的头一脚踹过来,大吼一声:‘住口!’ 我吓得不敢说话了,他揪着我的头发又问了一遍:‘说!冷海冰跟你到底什么关系?’ 我当时以为我死定了,他一定会杀了我,然后再去杀你。这件事只是我一个人的错,再怨你对我无情无义,总不能把你连累到陪我一起死吧。于是我就跟他说,你是个负心汉,对我无情无义,我们早就翻脸,没什么关系了。” “他信了?” “不知道。不过,看你现在过得这么滋润,他该是信了吧。要不然,你不该跟我一样的下场?” 原来后来廉河铭不再追究我同苏也的过往,一部分原因是这样的。“然后呢?他还问什么了?” “没有了,他看起来并不想和我多说什么,听到了答案,转身就走。我问他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他也完全无视,看都不再看我一眼。” “那廉河铭除了绑着你,还对你做什么了吗?”我想起了宋琪曾经提到过,苏也曾被廉河铭虐待。 苏也无所谓的表情中悄然露出一丝苦涩:“你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 “我不清楚,只是猜想,他不会那么仁慈。” “呵呵……仁慈?犯错的是我,谁都不会对我仁慈,包括你。”她自嘲地笑了一声,“在民房的那些天,他只是关着我,没做什么。但后来……后来,可就不一样了。” “后来?” “是啊。我本以为,廉河铭问完话就会杀了我,没想到,是我想得太简单了。原来只是要我的命,还不足以泄恨,他一定要让我受尽折磨而死才痛快!就在廉河铭露面的当天晚上,我就被转移到了别的地方,也就是你们去过的那个仓库。那天之后,我就一直被关在那里。” “为什么要换地方?” “我怎么知道,可能是那里更好动手吧。我只记得,一开始是看守我的那个人把我带出去的。但中途换人了,换人以后,我就被蒙上眼睛,怎么到的那个仓库,完全不知道。仓库又黑又冷,阴森森的,地上还有老鼠蟑螂爬来爬去。 我问这是哪儿,却没人回答我。那几个男的全都不怀好意地冲我笑,其中一个还向我走过来,把我逼到墙角,一把撕了我的衣服。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吓坏了,疯狂地喊救命。那几人就嘲笑我,说那地方周围都没人,我喊破喉咙也没用。我知道我完了,廉河铭要我受尽屈辱,生不如死。 你能想象吗,一个人扑在我身上,其他人围在一旁嬉笑,排着队一个接一个上来。我反抗不了,一反抗就会遭到毒打,只好不停地求饶,不停地哭,浑身都疼得没有知觉了,那些人还不罢休。那感觉,真像身在地域一般。” 我震惊,不光是苏也讲述的经历,更是她那轻描淡写的口气,和不以为然的神情。好像她对我讲的这些,根本不是她自己的经历,而是从别处听来的故事。 “那几个人,就是一直看守你的人吗?”我问。 “应该是吧,记不清了。”她换了个坐姿,理了理被压坏形状的头发,“从被关进去起,我算不清被他们上了多少次,也不想看清那些丑陋的脸,换没换过人,有什么关系。总之,我被关在那里很长时间,很长很长,长得根本数不清。我身上的衣服早被撕扯得稀烂,成天跟那些老鼠臭虫呆在一起,时间一久,自己身上也发着恶臭,那些人就再没兴趣碰我了。 但他们就是不碰我,也不让我好过,总是想着法子折磨我,拿棒子打我,鞭子抽我,还让老鼠来咬我,我浑身上下到处都是淤青。我真觉得死了更好,哀求他们,说求求你们杀了我吧,但得到的只有讥讽,没人理会。 我试过撞墙,撞地板,咬舌自尽,但好像都没有电视上演的那么凑效,用尽力气也只是流点儿血而已,根本没用。后来我就开始绝食,坚决不吃东西,但他们不允许我死,掰开我的嘴,强行把食物送进来,强迫我吞下去。他们说,还没到你该死的时候,猴急个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们终于让我出去了。那是个夜里,突然有人又把我绑起来,封上嘴,拉到一座废弃的大楼,藏在一处看不见的缝隙里。然后他们丢下我走了,直到天亮都没有再回来。到了早上,我听到外面轰轰烈烈的机车声,还有人用扩音器大喊着闲人避让,才知道那座楼是要被炸毁了,廉河铭要我死在那里,要我被倒塌的楼房压成一滩肉泥。他还真是狠啊,连个全尸都不留。” 苏也说着,拿起茶几上的酒瓶子,喝了两口,斜着眼看了看沉默的我:“怎么,我讲的故事太血腥,把冷先生吓到了?” 我静静地看着她,讲了这么多,她眼里连一滴眼泪都没有,目光干涩,就像一个不知冷暖的麻木人。 “冷先生该不会以为这都是我编造的吧?想来廉大老板在你们面前,该是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吧?” “不会,我知道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也知道,你是被人救出来的。只是那个人,明明让你离开平城,你怎么会来这里?” “你怎么知道?你认识救我的人?” “对,我认识。” “他是谁?” “抱歉,他不希望暴露身份。” “是吗?那我也只能拜托你替我谢谢他了。” “他是怎么救的你?” “他一个人来的,突然出现在大楼里,找到了我,背起我就往外跑,紧张得要命。他把我放到车里,很快就把车开走了。他开出去很远,找到一个背街隐蔽的地方把车停下来。他下车去查探一番后,回来帮我解开了绳子和胶布,把我扶进一家洗浴店,让服务员给我洗个澡,换身衣服。他说很抱歉,不得已只能将就在这种地方洗一洗了。 当时的我,已经变成了一根木头,不会笑也不会说话,他说什么,就机械地照做。我洗完后,他又让我进到车里,递给我一个背包。他说里面有钱,有吃的,有药膏,说不能再带着我了,叫我自己打个车去火车站,立刻离开平城,再也不要回来,也再也不要联系在平城认识的任何人。他对我说,我必须把自己当成一个死人,忘掉从前所有的事,到一个遥远的地方,换一个名字重新生活,千万千万不能再被廉河铭抓到了。 交代完事情,他就让我下车,一个人离开了。我还没来得及问他是谁,为什么要救我,连一声谢谢都没有说,他就消失了。” “那你去火车站了吗?” 苏也摇摇头:“我本来是要去的,可是……” “可是?” “我知道那个人是好心,他在帮我。但我那时候反应不过来这是怎么回事,看着他开车离去,就站在路边,抱着他给我的背包发呆。不知不觉,我就打开了背包,看了看里面的东西。他给了我好多钱,用一个黑袋子装起来,厚厚的一大叠。我呆呆地看着那些钱,不知所措。本来以为我都要死了,怎么会突然出现一个救世主,就这么自由了呢?这太不真实了,简直是在做梦!我沉浸在恍惚中,都没注意到,我拿着那一大叠钱看的时候,被旁边几个小流氓看到了。 当时我在的那个背街小巷子,其实就是现在,窗户外面那条巷子。你也看见了,这里白天没什么人,那几个流氓看周围没人,一拥上来就把背包给抢走了。我想去追,但浑身都没有力气,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们跑走。 那一刻,绝望又来临了,我以为我终于得救,却又在看到希望的一瞬间,再次被打入地狱。没了那些钱,我哪里都去不了,也不敢联系谁,怕再被廉河铭发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就倒在店门口一直哭,一直哭。 后来是钟姐帮了我,她看我身上都是伤痕,哭得那么伤心,又身无分文,见我可怜,就把我拉进店里,给了我饭吃,还给了我一个床铺。钟姐人特别好,我头几天都不开口说话,她却没有赶我走。后来我听说,这里还有几个小姐,都是无家可归被她收留的,她们都对我不错。这里简直就是天堂,有吃有喝,还可以把脸画成个花猫,让人认不出我。我就想,反正我也无处可去,还不如干脆留下来。后来,我身上的伤渐渐好了,就对钟姐说,我也想接客。钟姐看我还算年轻,有些身段,就同意了。” “你怎么会想做小姐呢?”我十分惊讶。 第五十四章(4) “小姐怎么了?我在这里的日子很快活。比起被那些臭流氓强|奸,来这里的,还有不少是知书达理,懂得怜香惜玉的上层人士,不知好了多少倍。离开平城又能怎么样?换一个地方,就能更好吗?我不会再去当护士了,别的也不会,做什么还不都是一样?在这里干,对我来说,同样是一次新的开始,我有了新的名字,新的装扮,还可以帮钟姐挣到钱,报答她的恩情。” “你是认真的吗?你真的不是被逼的,是自愿的?” “呵呵……你以为我是受了胁迫,想要帮我脱离苦海吗?”苏也笑起来,“我说了,我不需要你帮我什么,你只要别跟廉河铭告密,放我一条生路,我就谢天谢地了。” “苏也,你知道你这样,易轲有多着急吗?你就不能考虑考虑他,离开这里吗?” 苏也从沙发上站了起来,默默走到窗边:“那你就告诉他,苏也这个人,已经死了,再也不存在了。现在站在这里的人,叫月季,请他不要混为一谈。苏也从前认识的人,爱过的,负过的,都和我没有关系了,请他不要再以我的熟人自居。” “你真的要对他这么决绝?你明明可以给他一个机会的。” “海冰,我的心已经死了。”她的神情依旧平静,“我是一个罪人,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知道,罗雅林就算这次没死,她也活不长了。我不怨恨廉河铭对我的报复,那个已经死去的苏也,就当是给她陪葬了吧。你可以这样想,其实你没有把我送去坐牢,就已经是便宜我了。” 望着苏也已经看淡一切的模样,我终于理解她为什么能那样无动于衷地对我讲述那些事了。而同时,我也意识到,她是真的已经放下了过去的一切,包括曾经对我的情感——所以,我不可能还能说服她了。 我不再试图去改变她的想法,但我还有别的事要问她。我也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她面前,郑重地问:“那,现在,你可不可以告诉我实话,你当时,到底是不是有意的?” 她见我一脸认真,反而微微一笑:“原来你还在纠结这件事?这重要吗?我说不是,你就信?或者我说是,你就要去跟廉河铭告密吗?” 我缓了一口气,平静地对她说:“苏也,你知道雅林醒来后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她昏迷了许多天,就剩那么一口气,刚有了一点意识,连话都说不出来,就在廉河铭面前替你求情。” “替我求情?”苏也惊讶之余,又有些怀疑,“她为什么要替我求情?我不是害她的凶手吗?况且,廉河铭并没有对我手下留情。” “雅林当时病得太重,说完那几句话就又不省人事了,廉河铭恐怕只是被迫答应,并没有照做。但是雅林确实从来没有怀疑过你,她相信你不是故意的,还在警方来调查的时候为你作证,说你只是不小心把药袋碰到了地上,捡起来的时候弄反了而已。” “把药袋碰到地上?她这么说的?”苏也一脸疑惑。 “怎么?不是这样吗?” “哼……亏她想得出来,我从来没把药袋碰到地上去过。” 苏也的话让我震惊万分,难道雅林作证时说的那些,和后来重新对我说过的,全都是假的? “那那天究竟怎么回事?”我更加急于想要得知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苏也把背靠在窗台上,不紧不慢地问我:“你知道那天我和罗雅林谈了什么吗?她怎么和你说的?” “你们谈话了?她没告诉我,她只说你是因为心情不好才出错的。” “心情不好?”她不屑地笑笑,“没错,我当然心情不好。她把你和张进害得那么惨,你却还一门心思在她身上,我想不通,更不甘心,还想跟她理论一番。那天正好有机会,我就去了。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我拉着脸,她就知道我来的目的。可我还没说什么,她却先问我:‘苏也,你上次说张进不见了,能不能告诉我,他有可能会去哪些地方,我们派人去找他。’ ‘哼!找他?你们找他做什么?赶尽杀绝吗?’ ‘我们不会害他的,那真的是一场误会。’ 她的样子看起来很无辜,但那种样子骗得了你,可骗不了我。我才不会给她辩驳的空间,反问道:‘那你攀上高枝儿一脚踹了海冰也是一场误会?’ 她就好半天都不说话,也不敢看我。 这不明摆着无可辩驳吗?假惺惺装可怜,我一看就来气:‘你少跟我来这套,我可不吃!你找张进为了什么?弥补吗?你不觉得你该弥补弥补海冰吗?海冰可没有失踪!张进出事以后他是怎么过来的你知道吗?’ 她还是不看我,却问了我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你……很喜欢……海冰吗?’ ‘住口!海冰两个字你不配提!’ 我态度很凶,她和我说话唯唯诺诺的,但她却很关心我和你的关系,接着问:‘那你会永远对他好吗?’ ‘我当然会对他好!我才不会像你这样势利!’ ‘我说的是永远,永远都不会变吗?’ ‘对,永远都不变!’ ‘就算他心里装着别人?’ ‘对,就算他永远记着你!’ ‘好,希望你记住这些话。’ ‘你什么意思?’ 她居然笑了:‘你怕什么?反正我也活不了多少年,既然你永远不会变心,总能等到那一天的。只希望到时候,你不会忘了今天说过的话。’ ‘你的如意算盘打得真好啊,趁有生之年脚踩两条船!’ ‘不,我不会跟海冰在一起,我又不能陪他一辈子,不如不开始的好。’ 我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心机的女人甩了你,还把自己说得跟圣人似的:‘这种好听的话你还是留着去骗男人吧!说得好像你是为了他好,其实你正是因为命不长,熬不到男人功成名就的那一天,才直接找了一个成功老男人吧!’ 她就一句话都没再说了。直到我给她换完药离开病房,我再骂她什么,她都没有再回一句。 我当时真觉得这个女人太可恨了,就是死了也不可惜。那一瞬间,我脑子里真的闪过那个可怕的念头,真的想过要她死,我甚至知道怎么能轻而易举地弄死她。我当时脑子乱得很,恨得牙痒痒,根本不记得是怎么给她换的药了。我确实在一瞬间产生过要她死的想法,但我还没有打定主意真那么做。发现她被输错药的时候,我也一样吃惊,甚至问过自己是不是故意的。可是,那个瞬间我究竟看没看到那袋药的编号,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 事到如今,也没必要再纠缠这件事了,你要是觉得我是故意的,还想让我补偿她什么,你说,我照做,就算要我去自首,我也去。但我很肯定,我没有把药袋碰到地上去过,那是她瞎编的。至于她为什么要编这种故事来替我说情,你得去问她。” 我的眼眶在不知不觉中红了,脑中闪现出雅林刚醒来时,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向廉河铭求情的一幕。原来她竭尽全力地保苏也,要廉河铭不追究,编故事替她作证,还要我答应她不记恨,并不是因为她所谓的相信苏也,而全都是为了我!全都是为了将来,还能有个对我好的人存在! 可是雅林,你可知道,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替代你! *** 苏也见我眼眶湿润,淡淡一笑:“看来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谎。” “是,既然你还记得她说了什么,也能猜到了吧。” “你不会想说,她是为你考虑吧?她会对你好?” “苏也,你不了解她。她对我的好,只有我最清楚。” “那她当初又为什么要离开你?还那么害你?” “她没有害过我。过去发生了很多事,很多不能公开的事,许多人都误解了她。虽然那些隐情我不能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她是我这辈子遇到过的,最善良的人。” 苏也漠然地看着我,几分不屑道:“善良?既然你用了这个词,我也不反驳。只不过,在我看来,善良是一种奢侈品。只有当一个人拥有得很多,超出了自己的需求,才会把多出来的施舍给别人,这才变成了做善事。许多慈善家不都是如此吗?罗雅林很幸运,她有一个有权有势又宠她的干爹,还有一个一心一意爱着她的你,物质和精神全都满足了,施舍一些好处给别人,也不奇怪吧。” 我沉默了一会儿,回应她道:“苏也,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雅林时,她阻止了你自杀的事吗?那时候的她,还一无所有,但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她始终如一。” 苏也望着我认真的眼神,久久都没有回答。 “你说雅林很幸运,其实你也一样。”我又想起易轲来,加了一句,“你只是一直不愿回头去看那个在等你的人,即便是今天,他也没有放弃过你,你想重新活过,也该重新认识他一次。” 她笑笑不说话,呆站了一会儿,朝我走了两步,站到了我跟前。 但就在她正要开口时,突然一声巨大的响动传了过来—— 包间的门被人一脚踹开! 我猛地回头去看—— 廉河铭正凶神恶煞地站在门口! 第五十五章(1) 从未想到过,来见苏也,竟会被廉河铭当场撞见!这个偏僻的背街洗浴店,从我走进来还不足三个小时,竟然就被发现了! 我全身都僵住了,站在我身后的苏也,更是一脸惨白! 廉河铭冷酷的目光直落在我身上,像一把要刺穿我的利剑。他朝着我,一步步地走进来,鸦雀无声的屋子里,那缓慢的脚步声在空气中激起一层层震荡。 他走到我跟前站定,整个过程,目光都没从我身上移开。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随从,随他一起进来,在他身后静候。 “你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这是廉河铭开口质问我的第一句话。 我本不惧他,但苏也在这里,要是再被抓走,可就没有活路了! 我没回答,廉河铭的口气就变得阴阳怪气:“你不是很能说么?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怎么有脸干出这种事的?” 我略微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我身后的苏也,她侧着脸,低着头,尽可能让头发遮住脸,根本不敢抬起头来看廉河铭。我下意识挡在她前面不敢动,生怕廉河铭会注意到她。 “怎么,还没跟这贱人亲昵上就被我抓住了,不甘心?”他的火|药味越来越重。 我的手紧攥成拳,手心都在冒汗。我开始观察廉河铭带来的那几人,想象着他若真要抓走苏也,动起手来,有几成胜算。 但出乎意料的是,廉河铭居然怒气冲天地冲苏也吼了句:“贱人,还不快给我滚!” 苏也吓得浑身一颤,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动。 “没听见吗?给老子滚出去!”他再次吼道。 我这才意识到,廉河铭根本就没发现站在我身后的人是苏也,只当她是个普通三陪女。而他对我怒火冲天的原因只是因为发现我在这种地方私会小姐。 转念一想,也不奇怪,苏也如今的打扮和从前大相径庭,脸上的浓妆画得面目全非,连我都快要认不出,廉河铭没认出,理所当然。 我表现出顺从的样子,也冲苏也不耐烦地命令道:“叫你出去就出去!” 听到我的话后,苏也挪动了脚步,连沙发上的包都没敢去取,绕着廉河铭带来的几个人,埋着头,灰溜溜地逃出了包间。 看到苏也远离了硝烟,我松了口气。 随后,廉河铭让随从关上房门,又叫他们几个把我团团围了起来。 “我不是来寻欢作乐的,我来这里是有别的原因。”我解释。 他不语,瞪着我的目光纹丝不动。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这是我最疑惑的。 “哼,夜路走多了总会闯鬼的。” 我心头一惊,他不会以为我这两次离开洋房都是来了这种风流场所吧?难道上一次被发现后,他就已经起疑,悄悄安置了人监视我的行踪? 就在我惊讶的一瞬间,后背忽然传来一阵刺痛,随即全身一阵麻木,身体立刻失去了控制! 我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全然失去知觉,昏倒在地。 *** 醒来时,我已被挪了地方,被绑住四肢关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绳子绑得很紧,几乎动弹不得,另一头还固定在床沿上,让人无法离开。 我整个人都是虚脱的,身上软绵绵的没有力气,脑袋也昏昏沉沉抬不起来,胃里还一阵犯恶心。 清醒过来,我才意识到,这是遭遇了电击——真没想到,廉河铭会用这种方法来对付我! 我不知道我昏迷了多久,但看窗外的天色,已经接近黄昏了。 我的口没被封住,喊了两声,过了一会儿,门打开了,站在门口冷眼注视着我的人,正是廉河铭。 “你想干什么!”我一肚子气,但电击的后遗症却让我说话有气无力。 他冷笑一声,走进来:“真是涨胆了啊,上回就警告过你,这还没过多久,又犯毛病了?” “我说了我不是去找小姐的。” “那你是去做什么?” 我迟疑了,不知该怎么解释这件事。 “上回没逮着你,你就敢得意忘形,这回我看你还能说什么!居然敢这么对待雅林,一而再再而三地对她撒谎!你不是说来找张进吗?找张进怎么找到窑子里去了!” 看来在我昏迷期间,廉河铭已经询问过雅林了。 “你跟雅林怎么说的?你不会跟她说我去哪儿了吧?” “做都做了还怕雅林知道?”他冷笑。 “我什么都没做,你不要乱说。” “哼,实话实说而已。” “挑拨我们的关系只会让雅林伤心,对谁都没有好处。再说,雅林一定会相信我!” “是吗?你凭什么认为她会无条件相信你?” “她说什么了吗?” “她说什么?她处处为你着想,我还没说把你关起来了,她就急忙帮你澄清,说张进是你最好的哥们儿,你去找他是应该的。她可一点儿都没怀疑你在骗她!我真不知道,她要是知道了真相,怎么受得了!不就是让你不要碰她吗?怎么,才两三个月你就憋不住了,不找个小姐爽一爽浑身不舒坦了?” 我瞪着廉河铭的目光同样充满恨意——我为什么要骗雅林,还不都是为了给你擦屁股? “我再说一遍,我不是去寻乐子的。这件事该怎么跟雅林说,我心里有数。你放了我,我答应过她天黑之前要回去的。” “放了你?”他下巴一抬,“你以为我还会让你接近雅林吗?” “什么意思?” “我不会再让你见到雅林了,你就给我乖乖地呆在这里!” 我顿时渗出冷汗:“你要把我一直关在这儿?”这我真信,他就是如此对待苏也的! “没有一刀宰了你已经是便宜你了!” “不行!你不能把我囚禁在这里!我不回去,雅林一定会找我,她会着急的!” “雅林那边我自会安抚,轮不到你操心。就算她一开始接受不了,但长痛不如短痛,我不能让她再被你骗!” “你怎么能自作主张!我和雅林之间的事,你不要插手!” “我有责任保护她!” “可你并不知道该怎么保护她!你每次都打着保护她的幌子,其实都是在伤害她!你不担心她受不了刺激又病重了吗?” “住口!”廉河铭气急败坏,狠狠一脚踹在我脸上,“你居然还有脸拿雅林来当挡箭牌!” 他下手毫不留情,我的嘴唇一下就磕破了,一道鲜血从嘴角冒出。 “别以为雅林喜欢你,老子就治不了你!你这么对待她,还指望我允许你留在她身边吗?” 他铁了心了,不能再跟他硬碰硬。我得想办法让他放了我,我得回去。于是我耐着性子同他交涉:“你不能这么武断,不给人留余地。你看到我跟小姐上床了吗?你没看到,凭什么就肯定?” “要不是老子闯进去,你接下来就要跟那贱人脱得精光了吧!” “好,既然你那么肯定,怎么不再等等?抓个正着不就铁证如山了吗?” “都进那种地方了,还不是铁证如山吗?老子可不想脏了眼睛!” “那我就不能是因为别的原因进去的?” “那你倒是说出来!什么原因非得去那儿?我看你怎么编!” “我没有义务对你解释,我会跟雅林解释清楚,我自己去跟她说。” “自己去跟雅林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儿伎俩?说两句好听的哄哄她,蒙混过关?告诉你,门儿都没有!雅林会对你心软,我廉河铭这里,不——可——能!” 我的身体越来越乏力,咬着牙继续道:“好,你非要我说,那我说。我没有骗雅林,我真的是来打听张进消息的。那家店张进以前去过,有人认识他,我听说张进前两天在那里出现过,就去打探情况。” “放屁!雅林明明说你是接到电话,去酒吧取信的,那家店可不是酒吧!” “我来市区的途中接到消息,改变了行程而已。” “是吗?如果你真的是去打探消息的,那你为什么现在才说?” “我根本不想说!”我故作生气,“我不想让你知道张进的消息!他是你害成那样的,我不相信你会帮他!” 廉河铭用审视的目光盯着我:“是吗?打探消息?那你打探到什么消息了?那家伙回来了?” “我不能告诉你,谁知道你会不会不安好心。” “呵……”他又冷冷一笑,“那好,如果你说的是实话,那就把你今天会的小姐叫来,咱们当面对质!” 我突然间哑口无言——我怎么能叫苏也来帮我作证?要是被认出,她就死定了! “怎么?不敢了?” “不是,那个小姐我也是第一次见,还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我开始慌张。 “这个好办,问问店主今天派了谁去接待你就知道了。” 我背上顿时渗出冷汗,忽然意识到,这个匆匆编出的谎言根本圆不了!我不能暴露了苏也,所以她必须只是一个普通的三陪女,我不能因为任何别的理由去见她! 我无言以对,谎言不攻自破,廉河铭眼里的愤怒和嘲笑瞬间膨胀到极点。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的问话已经完全没有了温度,我在他眼里,彻底沦为一个可笑的罪犯。 我埋着头,一言不发。 这时,我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天色已暗,我还没回去,一定是雅林打来的! 廉河铭听到铃声,蹲下身来,从我裤兜里拿出了手机。 “是雅林的电话,我要和她说话!”我看到了屏幕上的显示,急忙说。 但他只是冷冷地笑着,当着我的面,挂断了电话。 “你……!”我心急如焚,“雅林在找我,她一定很着急,让我跟她说几句话!” 廉河铭无动于衷,像一尊冷酷的石像立在我面前。然后,他突然猛地把手机摔在地上——“哐当”一声,就在我眼前,摔成了好几块! *** 天已经完全黑了,夜晚悄然来临。 廉河铭离开后,再也没有回来。整个房间只剩下无法动弹的我一人,外屋还有个陌生的看守。那人只看守,并不和我说话,为防止我呼救,还封住了我的口。 这情形已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我告诉雅林天黑之前会回去,这下却食言了。 廉河铭会怎么告诉她,怎么诽谤我? 我心如刀绞,再加上电击带来的影响,一整夜都头痛欲裂。 我望着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想着此刻还在等着我的雅林,这该是个多么漫长而无眠的夜晚。整整五个多月,我们都没有分离过,她已经习惯了有我彻夜相陪,没有我在身边,还能安心入睡吗? 清晨洒进来的一缕阳光终于送走了漫长的夜晚,我在焦虑和疲惫中熬到了天亮。 身体开始复原,不再那么难受,但仍旧无法挣脱束缚。长时间紧紧捆着我的绳子已蹭破皮肤,在身上勒出一道道血痕。 上午,有人打开了门,我抬头一看,不是那看守人,而是廉河铭的司机李师傅,他一个人前来。 李师傅拎着一袋东西走到我身旁,眼里带着同情和关切。他把东西放到我面前,对我说:“罗小姐让我给你带些吃的来。” 我发出些声响示意他帮我把封住口的胶带撕下来。 李师傅从袋子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瓶盖:“渴了吧,先喝口水。” 说着,他帮我解开了嘴上的束缚。 “雅林知道我被廉河铭关起来了?她人呢?”我没有喝李师傅送到我嘴边的水,而是焦急地问。 “罗小姐还在洋房,她来不了。” “她怎么样?没事吧?” “大伙儿都在照顾她,她没事。” “她生我气了吗?” 李师傅摇摇头:“她都让我来看你了,怎么会生你的气呢?” “那她说什么了吗?” “她让我给你带话,叫你不要担心她,也别着急,她会想办法劝廉先生放了你的。” “廉河铭是怎么跟她说的?为什么要囚禁我,他怎么说的?”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 “那……廉河铭呢?他怎么没来?” “廉先生今天有生意要谈,一大早,我就带他回来了。” “一大早?你们昨天晚上,住在那洋房里?” “是啊,昨天晚上,罗小姐跟廉先生吵起来了……” 第五十五章(2) “吵起来?” “是啊,就为你这事儿。他们吵了很久,后来罗小姐哭着跑进了卧室,医生也跟进去了。廉先生不放心,一晚上都没走,在客厅唉声叹气了一整晚。” “医生也进去了?雅林病了?”我担心起来。 “我也不太清楚,是廉先生让姜医生进去照顾的。今早走之前我见过罗小姐一眼,就是那个时候,她叫我来看你的。她看起来脸色不大好,倒是没有犯病。” 我想象着雅林和廉河铭吵架的样子,她一定拼命要求廉河铭放我回去,但廉河铭这回铁了心,连雅林的要求都不答应了,于是他们也闹得不可开交。 “你先喝口水,再吃点东西吧。这事儿急不得,得等些时候,等廉先生消气了才好办。”李师傅劝慰我道。 “李师傅,你知道廉河铭为什么要囚禁我的对吧?” “我知道。”他叹了口气,“昨天就是我开车把你带来这里的,当时你晕过去了。” “可我真的不是去乱来的!是他冤枉我的!” “唉……你跟我说也没用呀,就是我相信你,也没用。” “雅林一定信我的,她就是因为信我才会跟廉河铭吵架。我真的没有做见不得人的事,李师傅,你帮帮我,放了我吧。我得赶紧回去,雅林肯定急疯了!” 李师傅的脸一下绷紧,下意识回头看了看外屋的看守人,小声说:“这……这可不行……” “求你了,李师傅!” “不行不行!别说放你了,连我替罗小姐来看你,廉先生本来都是不同意的。要不是宋先生帮忙说情,廉先生怕是连给你送口水都不让!我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放了你呀!” 宋琪?我突然想到,这件事的真实过程,或许我唯一能告知的人,就只有宋琪了。于是我马上问李师傅:“宋琪呢?你能帮我把他叫来吗?” “你找宋先生做什么?” “只有他有可能帮上我,你帮帮忙,帮我跟他说一声吧,就说我找他。” “可是宋先生今早说,他今天跟廉先生出去谈完生意以后,立刻就要去外地几天,你恐怕得等些日子了。” 几天,我等不了,也等不起。真是不巧,这下该怎么办? “李师傅,你身上有手机吧?”我问。 “有。” “你能帮我给雅林打个电话吗?我想和她说几句话,看看她好不好。” “这……好吧。”李师傅拿出手机来打电话,但电话里却传来了自动语音,“好像……关机了。” 关机?雅林平时并没有关闭手机的习惯,而现在她更应该会时刻等着我的电话才对,这很奇怪。 “其他人呢?其他人的电话号码你有吗?” “有,我马上找。”李师傅又帮我打了一个洋房里用人的电话,这次打通了。 他把手机放到我耳边,我听到电话接通,便开门见山说要找雅林。 “您是冷先生吧?”用人回答,“对不起,廉先生特地交代了,罗小姐这两天不能接电话,她的手机都被廉先生拿走了,您打给我们,我们也是不敢让她接的。” “什么?”我大吃一惊,廉河铭居然控制雅林同外界通讯!他要干什么! “我有重要的事要和雅林说,现在廉河铭又不在,你们就让雅林听听电话吧。” “不行啊,廉先生下了死命令的,我们谁都不敢啊。” “你想想平时雅林怎么照顾你们的,就不能帮帮她吗?”我知道这样说是在强人所难,可实在走投无路了。 “可是……”用人为难得说不出话。 过了一会儿,另一个用人接过了电话,接着向我解释:“冷先生,不是我们不肯帮忙,廉先生这回真是发了好大的脾气。以前罗小姐说什么他都不会反对,这次却全都不听了。不仅不听,还限制了罗小姐的自由。别说打电话了,连外出都不许,这个洋房的大门,一步也不许她踏出去!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廉先生这么生气,您也一直没回来。罗小姐昨天晚上哭得好伤心,今天就一直躺在床上下不来。要是我们再违抗命令让廉先生不高兴了,只怕后果会更严重!” 用人的话听得我直冒汗——天,廉河铭竟然软禁了雅林! 这个自以为是又一手遮天的恶鬼,简直叫人憎恨! 我最终都没能和雅林说上一句话。后来李师傅也离开了,他为我打开的水,我一口也没能喝下去。 *** 我在那个屋子里,总共被关了三天两夜。尽管时间并不算长,但无时无刻不萦绕在胸的担忧,让我一刻都无法平静下来。时间变得十分漫长,度日如年。 第三天,整个白天都没人来过。而就在天色暗下去后,廉河铭突然驾到。 这次,廉河铭不是一个人前来,还从洋房带来了一个用人。而他的神情从前天的怒火冲天变成了心急如焚,一见到我,没有破口大骂,而是命令用人赶紧撕下我嘴上的胶带。 见他神色不对,我开口便问:“是不是雅林出事了?” 廉河铭紧握着拳头,手臂都在发颤,对身旁的用人说:“你跟他说,一五一十讲明白。” 用人便开始了讲述: “罗小姐今天本来一整天都呆在屋子里的。她从昨天起,就不太舒服,一直躺在床上。今天也一样,从早上起,就没下过床。她今天看起来心情很不好,都不和人说话,不吃饭,也不让人进她的屋子,连姜医生都不让进。她说要睡觉,谁都别去打扰。我们从早上一直等到下午两点,想着她一直不吃东西怎么行,就决定进去看看。 谁知,我们根本没在卧室里看到罗小姐!可是门一直关着,罗小姐肯定没有出来,我们就在屋子里找。罗小姐的梳妆台上,放着一张纸条,是罗小姐写的,五个字:‘海冰,我等你。’这纸条挺蹊跷,不知道罗小姐是什么意思。 然后我们就发现,通向阳台的滑门大开着,窗帘也被拉开了,阳台的扶手底下,落着一只拖鞋,那正是罗小姐的拖鞋!我们急忙朝阳台外看,您知道的,那个阳台外面就是湖水,就算翻出栏杆,不从湖上游过去的话,根本出不去!就在阳台外的湖面上,漂浮着另一只拖鞋……” 听到这里,我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天!雅林跳湖了?她留的纸条,难道是遗书? “我们都快吓死了,这怎么得了!罗小姐身体那么差,湖水那么冷,她又不会游泳,这可怎么是好?大家就开始手忙脚乱地想办法救人,会游泳的直接从阳台跳下去,不会的就跑去码头找船求救。我们也不知道罗小姐是什么时候跳下去的,还来不来得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救救看。 我们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包括湖边的警察和会水的游客,十多个人下水去找,这湖本来也不深,可硬是连一个人影也没找见。水性好的人潜到水里头去看,上来后都说水里肯定没人。这是个死湖,又不可能被冲到远地方去,阳台附近的水里找不见,那就肯定不在水里了。 我们这才又回到卧室里找,这才发现本来关着的衣柜门,现在却是打开着的了。我们又到玄关处检查了鞋子,发现罗小姐常穿的那双鞋也不见了。 我们这才明白怎么回事,原来是被罗小姐骗了。她把拖鞋扔进湖里,又写那样的纸条,让我们全都以为她跳湖了,都吓得急忙去救。其实她就躲在衣柜里,趁大家外出救她,一个人跑走了。廉先生不让她离开洋房,我们只能看着她,谁知道她……她想出这么个主意,还是逃掉了。” “那后来呢?你们发现她走了以后,没有去找吗?”我急得满头大汗。 “当然找了!”廉河铭也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从听说她不见,到现在,我派人去过了她可能去的所有地方!教师公寓,学校,萧护士长家,还有你住的地方,等等等等,所有我知道的她去过的地方,全都找了,到处都找不到!” “我住的地方也找了?” “对,最后去找的一处就是你那里。你那房子锁着门,天都黑了也没亮个灯,一看就没人。雅林留的纸条肯定不只是为了骗人,现在想想那根本就不是什么遗书,一定是写给你的!她一定是在告诉你,她要去你知道的什么地方等你,你肯定知道!快说,她去哪儿了!” 我明白了廉河铭急冲冲地来找我的用意,现在能找得到雅林的人,只有我了。 算算时间,雅林大概是下午两点逃离洋房的,现在已是晚上,她有足够的时间回到市区。她走不了远路,只能像她留下的信息那样,躲在某个地方等我去找她。 “你快想,她会去哪儿!”廉河铭催促道。 “你放开我,我去找她。”我说。 “你知道她在哪儿?那你快告诉我!” “对,我知道她在哪儿。”我一字一句地回答,“但我要自己去找,我不会让你找到她。” “你说什么?”他咬牙切齿。 是的,我知道雅林在哪里等我,在我听到她逃离之后,就知道了她会去哪里。 她说过,离开了那洋房,最想去的地方,就是我们一起生活过的那屋子。当初分手那天,她是带着钥匙出门的,且再没回去过。我从未向她讨回过钥匙,她能进得去。而廉河铭不撬开锁是进不去的,他也没想到雅林会有钥匙,见没亮灯就以为没人。雅林本来怕黑,为了不让廉河铭发现,一盏灯都没敢开。 我也明白了雅林故意留下那张纸条的用意,她是在告诉廉河铭,只有我能找到她,廉河铭必须放了我,才可能找回她。 见我不肯说,廉河铭气得从厨房里拿出一把刀横在我脖子上:“少跟我玩花样!老子今天要是找不到雅林,就一刀剁了你!” “剁了我?”我笑道,“雅林为什么跑掉?还不是你逼的!她会想让你找到她吗?” “可她不能一晚上没人照料!” “我会照料她!” 廉河铭咬着牙,握着刀的手在发颤。他在做着心理斗争,挣扎着不情愿向我妥协。 一旁的用人也开口帮我劝道:“廉先生,罗小姐已经失踪大半天了。她跑出去的时候,什么药都没带,身上也没有手机,再找不着人,可怎么办?您别跟冷先生较劲了,现在找到罗小姐才是要紧的呀!” 廉河铭听进去了用人的规劝,或者说那用人找对了搭台阶的时机,让他十分受用。他用手中的刀割断了我身上的绳索,我终于从这束缚中解脱了出来。 近三天的捆绑,我全身发麻得快要僵硬,绳子剥离身体时,被勒伤的皮肤传来一阵阵疼痛。我扶着床沿撑着发僵的身子站起来,但就在站定的一刻,一股强烈的愤恨席卷了我,操控着我一把抓住廉河铭的衣襟,把他狠狠地摔在墙上! “廉河铭,你给我听清楚,要是雅林出了什么事,我绝不放过你!” *** 茫茫的夜色中,我一路朝着曾经的住处赶去。 时至今日,我仍清楚地记得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我拖着饥寒交迫的身体在街上狂奔,寒风卷着雨水包裹着我。我以最快的速度往回赶,眼中仿佛能看见雅林在黑暗中等待着我的样子,看见她在终于等到我的一刻,破涕为笑的神情。 我赶到门口时,全身已被大雨湿透,气喘得快要虚脱。我迫不及待地掏出钥匙开了门,屋子里一片漆黑,根本不像有人在。我打开了客厅的灯,也没看到人影。但我知道雅林在哪里——整个屋子,唯一一处不开灯却会有光亮的地方,只有那个假阳台。只有那里,她不会感到可怕。 我永远都记得推开假阳台门的一刹那,出现在我视线里的,蜷缩在栏杆角落里的,雅林的轮廓…… 几个月没打理,栏杆上的爬山虎长得更加茂密,几乎爬满了一整片,挡住了许多光亮,让假阳台已不如从前那般明亮。她的身影就在那片茂密的爬山虎下若隐若现,消瘦,而孤寂。 从客厅照进来的灯光有些微弱,但她憔悴的脸,红肿着的眼睛,都那么清晰。她看到我来了,扶着栏杆慢慢站起身来,脸上的神情没有惊讶,只有疲惫。 她知道我一定会来,已经在这里等了很久了。 我站在假阳台的门口,气息还未平复,喉咙被堵住了,肿得发不出声音,鼻子一酸,眼泪就涌出来一滴。 我们都没叫出对方的名字,只在这艰难重聚的一刻,相视无言。 片刻后,我大步朝雅林走过去,在那片郁郁葱葱的爬山虎下,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 第五十六章(1) 被徐主任约去吃了一顿饭后没几天,我就突然接到通知,被酒厂调去了业务部。 我十分吃惊,业务部需要同客户打交道,而我始终沉默寡言,怎么会选我? 直到上岗的第一天,徐主任把我单独叫去她的办公室,我才明白,这是她的安排。 饭桌上的问话,我以为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她是认真的。 “我……胜任不了吧。”我有些犯怵。 “一开始肯定不熟悉业务,没关系,学学就会了。”她把一堆资料推到我跟前,“这部门肯定比你之前的强,薪水更多,前途也更好,珍惜机会。” 从那天起,我搬到了徐主任旁边的办公室,开始了解酒厂的客户,学习生意上的事务。 对于换岗这件事,我本没有太过在意,酒厂里却不知何时传开了闲言碎语。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仓库管理员,上岗时间也不长,却越过许多前辈得到提拔,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而这些闲言碎语,又都同徐主任有关。 徐主任名叫徐黛佳,在酒厂里小有名气,被许多人戏称为“绝代佳人”。因为她已经年过三十,在酒厂工作多年,却至今无任何八卦。她一向都是个铁面无私不近人情的形象,突然施恩于我,自然就引起了议论。 留言并不要紧,但要紧的是,我真的发现了端倪。徐主任待旁人严苛,对我却格外关照,常常带我一同出去会客,也不安排棘手的差事让我担当。有时下班稍晚,办公室里不剩几人时,她还会来问我是否一同去吃晚饭。 我不由得多想了些,开始刻意回避她,不和她搭话,也不应邀。我这么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也不知道她看上了什么,大约就是新鲜两天,玩玩而已。发现我没这意思,自觉无趣,也就退避三舍了吧。 这种事,对我来讲,只是困扰。 我的生命同过去的回忆连结在一起,同生共灭,任何闯入的外来者都会变成一把斩刀,斩断连接,将我毁灭。 在这世上,只有林林,不会成为斩刀。 *** 一场大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晚。 只是分别了两天,我和雅林却好像已经分别很久,踏遍千山万水才艰难相聚似的,久久拥着对方,不肯放手。 许久之后,我注意到她的后背被栏杆外飘进来的雨水淋湿,披在背上的发梢也湿漉漉的。而我全身早已湿透,又把水气带到了她身上,冰凉的雨水让她忍不住有些发抖。我怕她着凉,放开了她:“这里冷,我们到屋里去。” 雅林却说:“屋子里……有些闷,这里好些。” 我这才想起这几个月来,门窗一直紧闭着,室内的空气很差,她受不了那憋闷。我便让她在木桌旁坐下,又把所有的窗户打开来通风,再去她曾经的卧室里给她找更换的衣服。 但雅林住在这里时,还是去年暖和的时节,留下的都是些不防寒的夏秋装。于是我只好让她又将就着把我的衣服披在了身上,大得不合身,袖子也长得遮住了手,但她能觉得暖和些就好。 我也换了身衣服,又将二人的头发都吹干,这才放下心来。 “屋里还得再通会儿风,我们在这里再待会儿吧。”我说,“一天都没吃东西,饿了吧?” “你才是。”雅林的眼眸里全是对我的忧心,她把手从袖子里伸出来,抬起我的手臂,扒开袖口看了看。 我的胳膊和手背上有几道绳子勒过的伤痕,留着点点血迹。“他怎么……怎么这样对你……”雅林喃喃地说着,声音有些哽咽。 “没事,过两天就好了。”我微笑着安慰她,收回手,“倒是你,听说你病了,严重吗?” “昨天,是不太舒服,但今天……”她嘴角泛起一抹浅笑,“今天是装的。” 我抚了抚她的脸,看她脸色还不算糟,呼吸也平稳,放心了些。 这长久不住人的屋子,我翻箱倒柜也只找到几袋可以长期保存的干粮。时间太晚,周围已经没有还在营业的店铺了。我便烧了些热水,把水和干粮拿到假阳台的木桌上。 “先凑合吃点,这个还算好消化。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再去买些好吃的回来。”我说着,坐到了木桌旁。 我早已饥肠辘辘,看雅林吃了一口,自己也就大口地吃起来。 吃了一会儿,雅林问:“是我爸放的你吗?” 我喝了口水,把口中食物咽下:“嗯,他放我来找你。” 雅林微低下头,轻声说:“……对不起……” 我将手伸到她那边,握住她:“又不是你的错。” “可他是我爸……”她叹了口气,“他好固执,我怎么劝他都不听,我该早点……早点逃出来的。” “下次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你一个人跑出来,万一遇到坏人,万一犯病了,万一我找不到你,该怎么办?” “可是他一直不肯放你啊。”雅林倔强地反驳,“再说,你怎么会找不到我?” 我僵硬地笑了笑:“他只是很生气,想给我点教训罢了,没把我怎么样。” 面对雅林,我很难说出仇恨廉河铭的话。 “他的确很生气,我从来没见他气成那样过。”雅林皱起眉,“他说你一直在骗我,去市区根本不是找张进,而是去了……去了那种地方……他说你不是个好男人,要我和你分手。我不同意,他就不让我出门,不许我再见你。” 我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都过去了,我们不会分开的。” 雅林用另一只手盖在了我的手上:“他说他是在那种地方抓到你的,是真的吗?” 我顿了一下,保持着镇定的语气:“我是去了那种地方,但我不是去找乐子的。” “我知道,不管你去哪里,一定都跟找张进有关。” 我愕然,她还信着。 我不想再骗她了,此时此刻却无法开口。短暂的迟疑后,我沉默着点了个头。 “那你怎么不跟我爸解释呢?你怎么跟他说的?”她又问。 “……我解释了,他不相信。” “怎么会呢?上次你不也来过一次吗,那次他也生气,但没有不相信你呀。为什么这次就不信了呢?” “……” “海冰,他是我的生父,他很疼我,不会刻意和我们过不去的。是不是他跟你发脾气,你不高兴了,就没有好好和他解释?你只要跟他说清楚,他又怎么会把你关起来呢?” 雅林的问题正在逼近这场矛盾的中心点,我瞒着她的事,正一点点被拨开。 “雅林,你爸没有那么通情理,他本来就对我有防备,又怎么会相信我的辩解呢?” 她不说话了,目光直直地投在我身上,极力探寻着答案。我本能的回避,引发了她深深的不解。 “海冰,你到底怎么跟他说的,会让他那么生气?你怎么说的,你告诉我!” 她的问题越来越直白,我被逼得无言以对了,避开她质疑的眼神,低下头,陷入了沉默。 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投在身上火辣辣的。 然后,我听到了她颤抖而沙哑的嗓音: “你根本不是为了找张进才去那里的,是吗?” *** 廉河铭撞见,苏也的事,就瞒不过雅林了。 向她坦诚、致歉,承认我撒了谎,都不是最困难的。最困难的,是怕她知道苏也被廉河铭迫害成这样,会受不了。 但,已经不得不说了。 我放开握着雅林的手,站起身来,走到她身边,一手抚在她肩上。 她抬头注视着我,等我开口。 “雅林,对不起……”我沉声说,“你爸说的没错,我这两次来市区,确实不是来找张进的。其实根本就没有关于张进的,任何消息……” 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在昏黄灯光投射下的假阳台,站在浸湿了雨水的栏杆边,我怀着忐忑又无奈的心情,向雅林坦白了寻找苏也的整个过程。 当然,我还是遵守着同宋琪的约定,略去了他在这件事中的角色,转而说明是因为碰巧被一个工人发现,苏也才得救的。同时,我也略去了苏也对我讲述的在仓库里被百般虐待的细节,尽量把故事讲得简略。 我站在栏杆边,面朝着外面雾蒙蒙的雨夜,而雅林不知何时,悄然走到了我身边。 这个故事对刚刚听到的她来说太过意外,直到我讲完,她都怔怔地望着我,一言不发。 我看她脸色有些苍白,揽住她的腰,柔声说:“没关系,苏也命大,逃过了一劫。这件事,就让它过去吧。” 雅林好半天都不回答,两眼无神地呆站着。 “不舒服吗?”我轻声问。 她缓缓抬起头来看我,眉头紧锁:“是苏也跟你说,我爸要杀她的?” “嗯,都是她告诉我的。” “怎么会呢,我爸答应过我不为难她的。” 雅林一时接受不了,她一直相信着廉河铭会遵守承诺,现在却发现他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我捋了捋她耳边的碎发:“别担心,只要不让他知道苏也还活着,就不会再有事了。” 她却皱着眉摇头:“我不是在担心这个,海冰,你不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吗?我爸有什么必要,非要苏也死呢?” 雅林质疑的眼神让我恍然间意识到,原来她有如此反应,并不是在震惊,而是在对整件事存疑! 这却让我有些糊涂了:“你爸那个脾气,苏也把你害那么惨,他还不是一个念头就会……” “不会的!”她肯定道,“他清清楚楚答应过我的,你当时不是也在吗?你也听到了的呀!” “他是答应了你没错,可那时候你的状况那么危险,他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只是随口答应而已,未必会照做。” “不可能的!他答应我的事就一定会履行!他答应我不再追究下药凶手,就真的再也没去查了。他连那件事都可以放下,我也已经抢救过来了,完全没有必要再背着我去做这些事呀!” 雅林对廉河铭的坚信让我十分惊讶,这是在向她讲述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过的。 我尽量把声音放得温和,不让她感到我们正处于对立的姿态:“雅林,说实在的,其实我们根本就不能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没有继续查下药的事了。如果他在暗中查探,瞒着你,你也没法知道。这一次他同样可以背着你做,这根本不能做为推断他不会这样做的理由。你不是说过吗,他的脾气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没有长期的纠正,改不过来。总不可能你们一相认,他就脱胎换骨了吧。” “可这根本不是他的作风!”雅林还是反驳,“他是脾气暴躁,我知道,有谁欺负我,就非要报复回去,我知道!可你是见过他怎么出手的,他哪一回不是一生气就直接动手?报复赖盈莎,报复你,他都是气一上来就下手了,不会忍耐的。他不会做这样的计划,不会花上几个月来等待时机,他要是起了杀心,抓到苏也的当天就动手了!他就是没起杀心,才会关着她的!” “那后来的事怎么解释呢?你说的这些当然也有道理,但这只是出于你对他的信任做出的推测而已。现在的情况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雅林,我说的这些不是推测,是事实,不用再去怀疑它的真实性。” “事实?”她侧过身去,背靠在栏杆上,“你怎么证明这是事实?” 冰凉的雨水顺着栏杆再一次沾湿了她的背,而她的话语传到我耳朵里,也带上了同样的冰凉。 雅林竟然如此坚定地站在了廉河铭那边,认为我讲的事是子虚乌有! 忽然不知道这对话该怎么进行下去了…… 许久,我小心翼翼地问了句:“雅林,你不相信我说的?” 她半回头,耳鬓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你说的,不都是从苏也那里听来的吗?” “那你是不相信她?你怀疑苏也在骗我,在栽赃你爸?” “我不知道,可我就是不相信我爸会那样做,我不相信这就是真相。” 我停了一会儿,尝试着站在雅林的角度去思考。我的讲述中省略了宋琪,所以在她看来,这些都只是苏也的一面之词。而她其实从未对苏也深信不疑过,甚至可能根本就认为苏也是有杀心的,所以她不信。 我不语了,不能为了让她信,就把宋琪搬出来。 “海冰,我知道你们有仇怨,你恨他。”雅林又说,“他也确实很过分,把你关起来,你心里有气。其实我也很气他,但我觉得,我们应该站在一个公正的立场上来评判。他性子是很暴躁,但是他心没有那么坏。” 雅林的语气很诚恳,但言下之意,是我对廉河铭有成见,没有给予足够的公正。我看着她直言道:“是,我和他之间是有仇恨,我很难公正。但他是你的父亲,你也一样很难公正。” 她睁大了眼睛:“你觉得……我在包庇他?” 第五十六章(2) 我没答,默认了。 她就半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里闪出几点泪光。 这种对立的姿态让我极为难受,不想再持续下去,索性拉起她的手,叹了口气:“嗨,我们别再说这个了。屋子通风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雅林却倔强地甩开了我的手,一动不动站在原地。 我怔了一下,这回,她似乎真要和我较真。 “我不会包庇他。”她脸有些微红,“他害了张进,我早说过,如果张进一定要他进监狱,我会劝他去自首的。” 看她情绪不太对,我下意识安慰:“雅林,我没有责怪你,他是你父亲,你向着他,哪怕包庇他,都很正常……” “我没有包庇他!”她立刻反驳。 “好,我换个词,相信,你相信他。相信自己的父亲是人之常情,我理解。只是……只是有些事情,已经是事实了,就算你相信,也不会改变。” “说来说去,你就是认定他做了那些事。”雅林眼圈红了,泪珠子在眼眶里打转。 我实在不想再和她争执下去,我们刚刚重逢,却莫名其妙地因为廉河铭吵了起来。 “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个了好吗?”我急于想要结束这场争论。 但雅林不肯作罢:“对,我们是父女,你都说了两遍了!那我一定比你更了解他不是吗?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什么会做,什么不会。我比你更有发言权不是吗?” “雅林你想想,他连你都能软禁,你都病了他都不心软,怎么可能对别人手下留情?” “他只是很自负,软禁我是因为,他觉得这样对我才是好的。” “只是自负吗?雅林,你真的了解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吗?” “当然。” “那我问你,你觉得他会不会骗你?” “不会,他答应我的就会做到。” “那会不会有事瞒着你呢?” “他能有什么事瞒我?” “你认为他对你毫无隐瞒,百分之百相信你吗?” “不是这样吗?” “雅林,他连你母亲都怀疑过,又怎么可能百分之百相信你呢?” “……!”雅林惊诧,“他怀疑我母亲什么?” “你都不知道,当初你告诉他你是他女儿,他根本就不信,偷偷去医院做了亲子鉴定。他没告诉你吧,他看到结果以后才相信你的!” 雅林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手紧紧地抓住栏杆。雨水顺着她的手背,滑落进衣袖,但她似乎都没感觉到冰凉。 “怎么可能!”两行泪从她脸颊上滑过,“我告诉过他我的出生年月,他怎么可能怀疑呢?” “所以我说他连你母亲都是不信的。你虽然有照片,可生日是可以编造的,他当然会防一手,万一你是假冒的呢?” “你怎么知道的?” “医院里还有记录,不信你可以去问萧姐。一直不告诉你,就是怕你知道了会伤心,现在告诉你,也不是为了挑拨你们,只是想让你明白,廉河铭是会怀疑你,会隐瞒你的。他不是一个你那么容易看透的人,他做的事你有可能根本不知道。” 雅林用手捂着嘴,半弯着腰,声泪俱下。 “雅林,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都不要再说了,进屋去吧。” 我伸出手去,想把她抱住,她却侧身避开了我的手。 我们都有些懵住了,站在原地无法动弹,只听见外面的雨声哗啦啦地响。 雅林一句话都没有再说,泪珠断了线似的不停滚落。许久,她突然迈开腿,从我身旁擦身而过,向客厅跑去。 我刹那间无动于衷,脑中闪电似的空白了一刻。 然后,我听到了从客厅传来的开门声,猛地惊醒——雅林跑出去了! 我彻底回过神,这场争执失控了! 外面还下着瓢泼大雨…… *** 我立刻跑出门去追她,刚在过道上跑出两步,又折回来拿了把伞。再跑到电梯口时,她乘坐的电梯已经在下楼了,我便从一旁的楼梯飞奔而下。 跑出楼道,我远远地看到雅林站在马路边,似在等车。倾盆的大雨已将她浑身包裹,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边发抖,一边哭。 我急步朝她走去,一辆出租车却正好停在了她跟前。 “雅林!”我慌张地大喊一声,跑了起来。 雅林没有回头,走上前拉开了车门。我疯了似的飞奔过去,赶在她坐进去之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腕,把她拉了回来。 “你要去哪儿?”哗啦啦的雨声中,我大声问。 “我要回去!” 她带着哭腔的嗓音,混在这雨声中,像一颗子弹打进我胸膛,心口顿时被烈火烧着,疼。 “回去?你回哪儿去?”我的眼泪也潸然而下,“你不是说过,这里才是我们的家吗?” 雅林不回答了,只是望着我哭。她脸上不停滑落的,已经分不清是雨还是泪,湿透了的头发贴在额头和脖子上,冰冷的雨水从衣领不停灌进去。 我急忙撑开伞帮她遮雨,她却固执地朝后退,离出我几步远。 “别再淋雨了!”我跟上去一步,还是把伞举到她头顶,自己却尽量站远,“我不靠近,就这样行吗?要不,你自己打?” 雅林全身都已湿透,此时再遮着雨,也只是聊胜于无。但我看不下去这豆大的雨点打在她身上,我觉得心痛。 她没再往后退,哭泣着大声问我:“我爸那么坏,你怎么还和他的女儿在一起?” 我早后悔了。廉河铭始终是她的父亲,知道了他的罪行,知道他怀疑过她们母女,又能怎么样…… 这太愚蠢! 我的喉咙也堵得发慌,想开口说话,硬是没能发出声音。大雨淋得我快睁不开眼了,用手使劲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才终于生硬地发出声音:“雅林,我从小没有父母,体会不到你和你爸之间的亲情。是我不好,我跟你道歉,你原谅我好吗?” 雅林再次用手捂住了嘴,双肩颤抖着,一声声地痛哭。 “你别哭了,我们回去吧。” 我劝她别哭,自己却泪如雨下。我撑着伞,自己却不在伞里。 我和她一样,成了落汤鸡。 雅林抽泣着,慢慢抬起手来,握住了我撑着伞的手,向我靠近了两步,让伞也遮住了我。她红着双眼对我说: “我们以后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 我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好!我发誓,我再也不和你争了!” 我听到了怀中雅林痛哭的声音,我明白,最让她伤心的,不是廉河铭做了什么,而是我和她争吵。我把她的善解人意当成了理所当然,忽略了她也会有和我不同,却想要坚持的想法。我没有权力非要她和我认为的一样。 我把她抱得更紧,手掌抚在她脑后,手指插进她湿漉漉的头发里,把她的头用力抵在我胸口上,让她听到我忏悔的心跳。 雅林在我怀里,哭泣声渐渐平息。但很快,我却听到她在喘息。 我低头去看,她的双肩在止不住抖动,喘气声越来越重。我放开手臂好让她喘口气,但她的身体却在我放开的一瞬间,向下坠去! “……雅林!”我下意识蹲下去扶住她。 她倒在我臂弯里,手紧紧地抓着胸口,牙齿紧咬着唇。 这天气她本就不好受,又和我吵了一番,淋湿了全身,再也支撑不住。 我立刻把她抱回屋,替她换了身干衣服,让她躺在床上,打开暖气,还在她身上盖了两床厚棉被。但她还是手脚冰凉,蜷缩在床的一侧,止不住发抖。 我用热水浸湿毛巾,拧干后围在她脖子上,又不停搓她的手,她身上才终于有了些温度。 她的脸苍白得像纸一样,嘴唇乌青,紧皱着眉,喉咙里发出难以压抑的□□。 “我们去医院吧,这里一点药都没有。”我蹲在床边,手扶在她写满疼痛的脸上。 她颤抖着抓住了我的手,用微弱的气息时断时续地说:“……不用……一会儿……就好……” 在洋房时,也有过两回这样的心绞痛,那时医生会采取一些措施为她缓解,但现在,她只能硬抗。 “去医院,打点点滴,会好受些。”我劝道。 她还是摇头:“……不要紧……我……哪儿也不去……” 若说雅林有什么脾气,也就是偶尔的倔强了。尤其是她认定了什么,就会一根筋到底,硬是不回头。我把她追回来,她便又不愿离开这屋子了,连医院都不去。 好在她没有咳嗽,没有呼吸困难,情况还不算太糟,我便没有强求。 我静静地守在床边,一刻不停地观察,半小时后,疼痛渐渐消去,她的神色平静了下来。 我端来热水给她喝:“还疼吗?” 她半撑着身子,埋头喝了口水,对我摇了摇头。 *** 雅林还很虚弱,躺在床上休息。我洗漱了一番,打算早点陪她入睡,但刚从洗漱间出来,门铃却响了。 我打开门,廉河铭正一脸焦急地站在门口。 “发现你这里开着灯,是不是找到雅林了?”他朝屋子里望,“雅林呢?” 我本对廉河铭愤恨至极,根本不愿让他进门,但经过和雅林的这番争吵,我不想再计较了。 我向后退了两步,示意他进来,把他带到了卧室。 “雅林!”看到侧躺在床上面色不佳的雅林,廉河铭立刻走过去,弯下腰询问,“是不是病了?” 我站在卧室门口,侧靠在门框上,看着他们。 我发现,雅林根本没看廉河铭一眼,她睁着眼睛,却只是无神地盯着床头柜上的台灯。她也不开口说话,无论廉河铭问什么,一个字都不回答,就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似的。 廉河铭转过头来诧异地问我:“她怎么了?今天一直这样吗?” 我抿了抿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雅林在生廉河铭的气,用不理不睬的方式表达抗议。 廉河铭又蹲下身去,靠得更近,更加和气地又喊了她一声:“雅林……” 这回她更是直接拉起被子,一把遮住了脸。 廉河铭不知所措地傻蹲着,好半天都回不过神。 她还真有脾气,对廉河铭的埋怨也比我以为的要多,并没有偏袒。 我心头有些酸,她两边不讨好,我却非要和她争个对错,真是幼稚。 廉河铭见雅林一时半会儿不会消气,继续呆在这里也只会让两人都不好过,便站起身来,说了句:“我走了。” 他这话,是说给雅林听的,也是说给我听的。说完,他走出卧室,朝客厅大门走去,一迟一顿的脚步声听上去有几分沉重。 我走到床边,蹲下身,轻声对雅林说了句:“我去送送他。” 雅林拉开被子,露出脸,惊讶地望着我。 而我,只是给了她一个淡然的微笑。 *** 我把廉河铭送到楼下,大雨还在哗哗地下着,我们各自撑着伞,朝停车的地方走去。 从走出房门,坐电梯,到走出楼道口,我们两人始终一言不发。直到把他送到车前,李师傅迎出来为他打开车门,他才停下脚步,回过身来问了我一句:“你在哪里找到雅林的?” “就在这里。” 他惊讶了半晌,长呼了一口气:“雅林愿意原谅你,那就随她吧。” 我没支声,不辩解。 廉河铭又叫李师傅从后备箱中拿出一袋东西递给我:“这些,是雅林的药,你看看是不是都认识,知不知道该怎么吃?” 我打开来看了看,点头道:“知道。” “只有两天的份,吃完之前,你们赶紧回去。”他命令道。 我却淡淡地回答:“……我们,可能不打算回去了。” “什么?” “我想雅林……她更想住在这里。” 雨点打在伞上,咚咚作响。 我没做更多的解释,而廉河铭也只是惊诧了片刻,然后,他有些失落地点点头,坐上车,离去了。 我看得出,雅林的态度对他很是打击,他满身的气焰一股脑钻进了地底下。但我并不清楚,他会怎么理解雅林的态度,会明白,会悔悟,会放弃那些自负的做派吗? 我并不相信,但,只要雅林相信,我再不会多言…… 第五十七章(1) 下了一整夜的大雨,终于停了。 清晨,我从床上爬起来时,雅林还睡着。我悄悄走出卧室,把两人被淋湿的衣服丢进洗衣机后,出门去买吃的。但我刚走出楼道,就看到廉河铭的车正停在不远处。 我走近了看,车上并没有人,正纳闷,楼道口就传出了些人声,随即廉河铭和李师傅走了出来,后面还跟着个我不认识的中年人。那中年人走出楼道后,跟廉河铭恭恭敬敬地道了别,便离开了,随后廉河铭和李师傅朝着停车的方向走过来。 廉河铭看到我站在车旁,略微吃惊,开口就问:“雅林呢?” “还睡着。” “哦。”他让李师傅先上车等着,自己站在车外没有要走的意思。 “我刚下楼,可能错过了。你去敲门了?”我有些担心他会把雅林吵醒。 “没有,我不是来找雅林的。”他回答,“正好,跟你交代一下。这楼里,我们又租了一间房,姜医生和营养师会搬进去,雅林有任何需要,他们二十四小时待命。” 我十分吃惊,一个晚上就安排好了?想来刚才同行的那中年人,便是房东了吧。 “用人的住处还在找,你那屋子太小了,住一起怕是太挤。” 我推辞:“用人就不用了,雅林有我照顾就够了。” 他怀疑地盯着我。 “她喜欢清静,尽量不要有人打扰的好。”我解释道。 他应了一声,没有坚持:“雅林的手机回头再给她送来。对了,你给营养师送把你那屋的钥匙去,方便送饭。” 交代完事情后,廉河铭便坐上车,离开了。 他突然语调平和地同我说话,我反倒有些不适应。忽然发觉,他的模样看上去,竟也有几分憔悴,这个爱女如命的中年男人,耳鬓的发丝已不可阻挡地露出了几缕银白。 雅林醒来后,我告诉了她廉河铭的安排,她只是默默地听着,不做任何评论。也许是昨夜的争吵还心有余悸,她不愿再和我多聊有关廉河铭的事了吧。 “抱歉,我擅自做主,说我们要住在这里。”我说。 她笑笑:“你说的,就是我想的。” *** 从那天起,我们便正式在这个温馨的小屋子里住下了。这个我们熟悉,又偏爱的地方,真的变成了一个家。这里的条件远不如湖边的洋房,空气也比不上郊区,但在这里,我们却可以真真正正地享受二人世界。 这屋子许久没人住,显得有些萧条,我们便重新布置了一番。尤其是那个雅林特别喜爱的假阳台,我们花了一整天时间把那片长得凌乱的爬山虎剪出了形状。然后她对着我们的杰作,露出了甜甜的笑容。 雅林再次出现在这里,已不是我战战兢兢刚牵回家的女友,而蜕变成了我此生刻骨铭心的爱人。 *** 几天后,一个下午,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我去开门,来人竟是易轲。 易轲站在门口,神色有些落寞,就像在那背街巷子里见到他时一样。 “你怎么来了?”我有些惊讶。 雅林听到声音,跟了过来。那时她刚午休完,还穿着睡衣。她并不认识易轲,诧异地看着我们。 “他就是易轲,我跟你说过的。”我介绍道。 易轲看了眼雅林,这一身居家的打扮,我不说他也能知道这是谁。 “先进来吧。”我把门推得更开了些。 但他却说:“我就不进去了。我来,只是看看,你是不是回来了。” “怎么了?苏也那边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那天她跟我说,你们被廉河铭发现了,你被带走了。后来一直打你电话都打不通,还以为你被廉河铭处置了。昨天晚上碰巧路过这一带,看你屋里点着灯,今天就抽空过来看一眼。” “哦,这样。我没事,苏也没被发现就好。你跟她说,别再去那家店了,万一廉河铭去查,被发现就麻烦了。” “她没有再去那家店了。”易轲回答,语气却有些低沉。 “她想通了?” 他看了我一眼,又把脸转向一边:“她不去那家店,但会去其他店。” 我轻抿嘴角,没有答话。 过了一会儿,易轲淡淡地说了句:“那我走了。”便转身要走。 “你等一下。”雅林突然开口,“我可以去看看苏也吗?” 易轲回过头来,冷漠地反问:“你看她做什么?她不是你的仇人吗?” “有点儿事,我想问问她。”雅林答。 我知道雅林想问什么,她始终不相信廉河铭会害苏也,总觉得苏也讲述的故事中有漏洞,想亲口问个明白。 但易轲质疑:“你不会把她卖给廉河铭吧?” 雅林惊了一下,张着嘴说不出话。 “她不会的。”我开口道,“我可以担保,她不会。” *** 易轲告诉我,那天苏也从月行居逃出去后,无处可去,就住进了他家,直到现在,也没有离去。于是易轲带我们去见苏也的地方,也正是他家。 “怎么这么早回来了?”易轲刚打开门,苏也的声音就传了出来,慵懒而随意。 “他们要见你。”易轲淡淡地回应。 “谁呀?”苏也一边问一边走到门口,看到是我和雅林,拿着电棒卷着头发的手停了下来。 她脸上没有那天那样的浓妆,还是一副正在梳妆中的样子。卸下装束,她的模样同从前并无变化,唯有脸颊因为更清瘦而显出了明显的轮廓。但她的神情却大相径庭,再也没有了从前那双干净的眼睛。 “哟,贵客呀。”她语调一沉,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到了雅林身上。 雅林惊讶于苏也的变化,盯着她迟迟没有开口。 “你们聊吧,我走了。”我和雅林还没开口,易轲便丢了这么一句话,并且一说完,转身就走出了门去。 易轲也变了个人似的,从前的殷勤不再,眼里全是漠然。 苏也招呼我们坐到了沙发上:“看来廉河铭没把你怎么样嘛。”她对我说着,又转向雅林,“罗小姐可还安好?” “好多了。”雅林回答。 苏也看向雅林的眼神十分复杂,读不出究竟是几分敌意和几分歉意,揉杂在了一起。她坐在茶几对面的凳子上,翘起二郎腿,随手从茶几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来。 但她正要点烟,雅林却阻止道:“你能……别抽烟吗?” 苏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雅林,勾起嘴角一笑,把烟放了回去:“抱歉,忘了你闻不得烟味。” 雅林歉意地笑笑。 “你们找我,有何贵干?”苏也问。 “哦……你能和我讲讲,你被抓起来以后的事吗?”雅林回答。 苏也笑了一声:“怎么,你们俩兴趣这么相投,轮流着来听故事啊?” “我跟她说过了。”我解释道,“她还有些疑问,想亲口问你。” “是吗?罗小姐对这类故事这么感兴趣?是不是那些整人的细节听上去很刺激?” 苏也的眼神投来几分鄙夷,这态度让雅林有些犯怵,放在沙发上的手微微抓紧了垫子。 雅林还不适应这样的对话方式,我便握住她的手对她说:“没事,想问什么就问吧。” 雅林对我点了个头,开始了询问:“你被关起来以后,见过廉老板吗?” “见过。” “见过几次?” “一次。” “你被关了……好几个月吧,怎么只见了一次?” “福薄呗。”苏也眉梢一挑。 “……”雅林哽了一下,接着问,“是什么时候见到的?” “被抓起来的几天后,具体几天,记不清了。” “几天后……”雅林沉思起来,“那后来那么长的时间,都没有再见过了?” “对。” “那你怎么确定,是他要杀你?” “如果不是他的意思,你觉得他手下的那几个人有胆子自作主张?” “可你不觉得奇怪吗?” “哪里奇怪?” “他为什么要把你关上那么久?要是气不过,早该动手了。他没有动手,就是不想动手,最后却还是要杀你,还大费周章地用那种不可靠的方式。更可笑的是,搞了半天还没做彻底,还让你给逃掉了。这不像他做事的方式,我觉得,这太奇怪了!” 雅林的怀疑我最初也是怀疑过的,后来宋琪向我解释了,廉河铭是怕被雅林发现端倪,才特地用了这种容易撇清的方式下手,而且若不是宋琪知道内幕,苏也是不可能被人救出的。 苏也目光锐利地盯着雅林,眼皮都不眨一下:“罗小姐的意思,我在编故事啰?” 雅林摇摇头:“就是不清楚,才想问清楚。” 苏也“哼”了一声:“那你怎么知道,他只是关着我而已?海冰没告诉你,他是怎么对付我的吗?” “苏也……”我不想苏也对雅林讲那些残酷的细节,便想制止。 苏也瞟了我一眼,嗤笑一声,不言语。 不料雅林猜到了一二,直接问:“你是说他虐待你?” 苏也不回答,也不否认。 “他是怎么虐待你的?”雅林竟主动追问细节。 “雅林,有些事,不好讲。”我劝道。 “好——讲——”苏也抢过话头,嘴角带笑,眉目间盈着几分戏谑,轻描淡写地丢出两个字来,“轮——奸——” 第五十七章(2) 气氛一度变得尴尬,雅林好半天都答不上话。 “罗小姐还有什么问题吗?或者,还想听得仔细些?” 雅林摇了摇头,不再多问,眼眸中多了几分凝重。接受廉河铭的残忍,对她来说是有障碍的。 苏也见雅林不问了,便说:“要是没什么事了,我也该去收拾收拾了。一会儿天一黑,还得去上岗呢。”说着,她起身朝卧室走去。 我站起身来,叫住她:“你打算一直这样下去吗?苏也,别再去了。” 她回过头来:“不去?那吃什么?” “很多工作都可以做,何必非要……” “干什么能有这个来钱快呀?” “你不在乎自己,也考虑考虑易轲的感受吧。” “易轲?”她鄙夷,“他什么都不会,每天游手好闲,怎么指望?” “你没发现,他变得很消沉了吗?找到你之前,他还不是这样的。” 苏也又把头转回去,背对着我的身影显出了几分落寞。 片刻后,她淡淡道:“你也有你要操心的事,管我们做什么?” “不是管,只是作为朋友,既然看到了,就说出来而已。” “你把易轲当朋友?”她转过身来,“我记得,你还暴打过他一顿。” “那些事都过去了。” “过去了?好,那我就说现在。以前我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却成天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我,可现在呢,我每天都伺候他上床,他却总给我脸色看。你们男人,是不是骨子里犯贱呀?”苏也的语气轻松,眼里却有一丝藏不住的恼恨。 “他是希望你不要再去那种地方了,希望你好好地生活。” “事情已经这样了,他接受不了,我有什么办法。” “他接受不了什么?” “呵呵……当然是接受不了我被那么多的男人上过呀!” “……”我愣了一下,“……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她把声音放低,“你想想,要是罗雅林也被别人上过,你心里能过得去?” 这话简直是泼在身上的辣椒水,直让人皮开肉绽。苏也只是无心一说,却不偏不倚戳中了雅林的痛处。 我下意识去看雅林,她脸色顿时苍白,双手抱着拳在身前搓揉。 我弯下腰,扶着她的肩轻声说:“没事,等我一会儿。”然后又直起身对苏也说,“雅林不大舒服,让她休息一会儿,我们到阳台去说。” *** “苏也,雅林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不要把气撒在她身上。”把苏也拉到阳台,关上门后,我埋怨道。 “我撒气了吗?”苏也否认。我没争辩,她便又笑笑:“你对她,还真是关怀备至啊。” 我没接她的话头,直接问:“你跟易轲,究竟怎么了?他怎么变成那样了?” 我的表情很认真,是在诚心诚意地问。苏也凝视了我几秒,收起了不屑一顾的神态,把背靠到围栏上:“你不明白吗?他以前喜欢我,是因为我和圈子里的其他女人不一样。可现在你再看看我,还有哪里不一样?他的理想破灭了,心如死灰了呗。” 苏也的回答一针见血,我脑中立刻回想起易轲求我的那句话:“求求你,让从前的苏也回来吧。” “苏也,他只是希望,你还能像以前那样。”我说。 她叹了口气:“变了质的东西,再也回不到原滋原味。现在,是我配不上他。” “不要这么悲观,你们都还年轻,很多事情都可以重新来过。” “我试过。”她歪着脑袋,“刚来这里的头两天,我就想,我都这样了,他还愿意收留我,我就从了他算了。那两天我哪儿都没去,就在家服侍他。但你知道吗,他看我的眼神,和从前已经完全不一样了。从前他就像哈巴狗看主人那样看我,现在却全是矛盾和犹豫。尤其是上了床,一碰我,还会满脸嫌弃,而且只接受后入,说不想看着我的脸做。他还时常莫名其妙发脾气,摔东西。他每天就像是自己在跟自己打架,要么破口大骂,要么一句话也不说。呵呵……他心里呀,过不了这个坎儿的。” 苏也说这些话时,眼中很平淡,似乎易轲对她什么态度,她根本就不在意。 我想,易轲最无法接受的,并不是苏也经历了什么,而是这些经历,已把她改变,把她变成了一个他不认识的人。面容还在,却只是个空壳,抓住了也是一场空,放开来又欲罢不能。 而苏也,从前的她大概再也回不来了,一场致命的错误,和一场疯狂的报复,已让她身心俱毁,易轲又怎会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替她扛下这些挫折呢? 这场变故对他们来说,或许真的是不可逆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苏也,只说了句:“慢慢来吧,总得有个接受的过程。” 苏也却说:“他已经决定要走了。” “走?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就是远离这里,过自己的日子去吧。” 她脸上毫无悲伤,我却十足惊讶:那个一心一意眼里只有苏也的易轲,却在苏也终于睁眼看他的一瞬间,转身而去…… “他要去多久?”我问。 “不知道。” “你没有留他?” “留他做什么?他去外头逛逛,总比天天在这儿对着我心里舒坦。” “那你怎么办?” “他把这房子留给我住了,我不用怎么办,接着住呗。” “你是打算在这里等他回来吗?”我的问话带了几分深意。 苏也的目光黯淡了些,靠着围栏沉思了许久。 最后,她对我说:“也许吧,也许有一天,他说不定会变了想法,看淡了,也就能放下了。也说不定他这个败家子根本撑不了多久,到头来还得回来靠我养活呢。” *** 我和雅林回到家时,餐桌上已经摆好了饭菜,我们坐下来吃饭。 听了苏也和易轲的事,我心头有些感慨,吃着饭,不自觉沉思起来。 世事的变迁,总难预料,苏也和易轲如此,当初的张进和陶可可亦如此。经过这许许多多,唯一没有变迁的,原来只有我和雅林。 “想什么呢?”雅林问。 我看着她,答:“苏也……好像真的变了。” “是啊……她变了。”雅林若有所思地附和了一句。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想起了出事当天,苏也曾经承诺过她的话。苏也当时说,对我的心不会变,但转眼间,这话就成了过眼云烟。 我轻笑一声,转开话题:“雅林,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我问了,你可别生气。”我笑着。 她诧异:“什么问题啊?” “你说,要是你母亲去世前,来平城见到了你父亲,会怎么样?” 她不解:“什么怎么样?” “你觉得,你爸会是什么反应?” “什么反应?他一定会很高兴的呀。” “他会对你们像现在对你这样好吗?” “为什么这么问?肯定会的呀。” “真的吗?”我顿了顿,接着说,“你还记得你说过,你母亲不来找你父亲的理由吗?” 雅林沉思起来。 何思楠致死都不来见廉河铭,只为在爱人眼里永远都留存自己当初的模样。 试想,已经年老色衰又病痛缠身的何思楠突然出现在廉河铭面前,廉河铭对十多年前初恋的记忆会不会轰然崩塌?会不会在大开眼界,享受惯了各色美女之后,发觉印象中最美好的何思楠其实不过如此呢? 牺牲可能获得的幸福,换得爱人永远的思念,这便是何思楠最后的追求。 雅林的沉默正好说明,这问题,她无法回答。 她放下手中的筷子,微皱的额头舒展开,认真地说:“父亲会不会变,我不知道。但是,我很肯定,母亲直到去世,都没有变过。她看着那张合照的样子,就像青春时代又回来了似的。” 我认真地点了个头。 “你说起这个,我倒是想说,其实我也不太相信,我爸真的会去做亲子鉴定。我怎么想都觉得不对,那天晚上,他得知我是他女儿的时候,那么的高兴,得知母亲已经去世的时候,那么的痛苦。要不是发自内心,怎么可能露出那样的表情?既然你都觉得,他对母亲始终保留着二十年前的那份感情,又怎么可能去怀疑她呢?” 我没想到,雅林竟然连这件事都不相信。但我一点和她争辩的心都没有了,毕竟廉河铭当时是什么表情,她最清楚,她愿意信,是她的权力。 只是我有些微微的担心,万一某天她得知她信错了廉河铭,会不会难以接受。于是我对她说:“其实,不用太在意这件事。我们可以这样想,你爸在生意场上跑多了,尔虞我诈,自然就有了防备心,就是真去做了鉴定,也是可以理解的。说不好,他真碰见过为骗钱来认亲的呢,人一得势呀,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就都出来了。大家又都知道他无儿无女,要是一点没戒心,恐怕早有一大堆人管他叫‘爹’了。” 第五十七章(3) 我的话是笑着说的,雅林也被我逗笑了。但她笑过后,却又接续了话题:“好,不计较这个了。但其实,我还想说,今天去问了苏也以后,我更觉得那件事蹊跷了。这真的完全不像他的作风,他是脾气不好,但他内心没有那么阴暗,不会那样慢慢折磨人的。而且,后来苏也并没有再见过他了,说不定真的只是手下人捣鬼,不是他的意思呢?” 她说得小心翼翼,生怕我反驳。但我只是笑笑,不说好歹,转而提了个建议:“你要实在想弄明白,干脆去问问你爸,只要别把苏也的消息透露出去就好。” 雅林见我不反驳,放下心来,但她想了想我的建议后,又摇摇头:“算了,万一真是我弄错了,害了苏也可不好。” 看她不自信的样子,我“噗”地笑了一声:“不过话说回来,既然这些你都不信,那你干嘛还跟你爸生气呀?只因为他绑了我?” 这些天,雅林一直不理廉河铭。廉河铭自那天碰了一头钉子后,就再没来过了。他差人把雅林的手机送来,雅林却一直不接他的电话,这闷气生得他快吃不消了。 在我重新配了手机后,廉河铭破天荒地每天打电话给我,从我这里问雅林的情况。我和雅林的角色神奇般地互换了,变成了她跟廉河铭生气,而我却在替廉河铭说好话。 “他绑我那是误会,也没把我怎么样,我都不在意了,你也别记着了,他是你爸啊。” 雅林将脸转向栏杆外,夕阳柔和的光照在她脸上,印出一层红晕。 她不言语,其实就是默许了。也许,她心里早就原谅廉河铭了,只是在等我开口,等我亲口说,我不计较了。 我拿出手机,拨通了廉河铭的号码,递给她:“和他说两句吧。” *** 雅林接过手机时,些微尴尬的表情里,悄然流露出一丝笑意。 我听到她已经同廉河铭说上话了,便起身把碗筷收到厨房去,让他们慢慢聊。 我在厨房忙活了十分钟,刚洗好碗,雅林就来了。 “打完了?”我一边洗手一边问。 “嗯。”她走到我旁边。 我转过身去,正想问她聊得怎样,她却忽然投进我怀里,双臂环过我的腰,抱住了我。 “怎么了?”我也抱住了她。 “我跟他说是你劝我原谅他的,他让我跟你说声谢谢。”她把头埋在我胸口。 闻着她发丝的清香,我轻轻笑了一声。 “那天晚上,你说,你没有感受过亲情。”怀中的雅林仰起头来看我,“你和我讲一讲,你小时候的事吧。” 她突然问起,我倒是吃惊。那些久远的童年往事,我一向不爱提,即便提起也只是避重就轻,雅林便都不问。 过去,执拗的我一直认为,父亲给过舅舅一家恩惠,而他们如约把我养到成年,便是两不相欠。现在,在走过了同雅林的分分合合,几近生离死别的坎坷后,我看待这人世许多事的态度,已骤然改变。如今雅林再问起,我心中已无丝毫当年的愤愤不平,便也不再觉得,那些事有多么的难以言说了。 她既然有兴趣听一听,讲讲又何妨。 *** 时至今日,雅林都是唯一一个听过我童年往事的人。 她静静地听着,一直没有松开抱着我的手,而我们也一直没有离开厨房。不知不觉,我的背靠在了橱柜上,而她的双手就搂在我腰间,仰着头,温柔如水的目光同我交互着。 “你从来都没想过,什么时候回去看看吗?”雅林问。 我摇摇头:“对我来说,这里才是家。” 她撇撇嘴:“其实人,还是需要亲情的。你没有父母,但将来,会有孩子,你会体会到的。” 雅林的话让我十足惊诧:“雅林……我……我没想过……” “嗯。”她轻声应,“我说的是……将来……” 她的话语很平和,但我却觉得心头哪一块被割开了。 我们都心知肚明,她不可能生得了孩子,我知道她这话背后的意思。这是我最害怕的事,那个可能不会有她存在的将来,仅仅片刻的想象,都会让我窒息得快要死去。 “……雅林……”我的嗓音几乎是从胸腔里漂浮出的一层纱,全无底气。 她浅浅地笑着,并不回答。 “我不要孩子。”我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扶着她的双肩,用沙哑的嗓音对她说,“我只要你,你就是我的亲人。” 雅林看着我的眼里,带上了一丝歉意。她随口提的这么一句,让我心里的防线瞬间崩溃。她能看见我的反应,于是她不再言语,双臂缓缓攀上我的肩,绕到我的脖颈后。然后她踮起脚,抬起下巴,吻住了我。 我有些惊讶,雅林这是在安慰我吗?她的味道像蜂蜜一样甜腻,一点一点渗透,逐渐融化掉了刚才的苦涩。 无法抗拒,我闭上眼,抱紧了她。 这一吻持续了很久,刚开始浅浅触碰,逐渐加深力道,越陷越深,谁都舍不得停下。 (……) 当手掌覆上(……),我脑中突然“叮”地一声响,猛地回过神来。 自己已在这深吻中失控,我立即睁开眼,将头偏到一边,离开了她的唇。手也从她胸前撤开,垂到了身侧。 我已经习惯在同雅林太过亲密的时候压抑自己,但今天这警钟响得迟了些,醒过来时,脑中还在嗡嗡作响,急促的呼吸也不能立刻停下。 雅林的手还环在我的脖子上,我忽然终止了亲吻,她诧异地看着我:“怎么了?” 我眸色微沉,浅浅一笑:“……有点过火了……” 她温柔的目光又一次投射在了我眼里:“没关系……” 这声音轻飘飘地浮进我耳朵,竟恍恍惚惚像是咒语。 我还没反应过来她想表达什么,她的手就挪到了我胸前,解开了我衬衣的扣子! 我怔住了,屏住呼吸盯着她。 她同样注视着我,目光中有隐约的笑意。 (……) 她的双手摸到了我垂在身侧的手,将手指插进我的指缝,和我十指相扣。 我浑身都僵住了,木偶一样不能动弹。 “……雅林……”我忍不住轻唤,“别这样……我会……失控的……” “没关系……”她又说了一遍,轻柔的气息吐在胸前的皮肤上,痒得叫人发颤。 她喃喃低语:“海冰,我不会害怕你的……” 又是那种咒语般的声音,像是信号,更像是怂恿,我几乎是无法自制地握紧了她的手。 忐忑,惶然,但火星却被彻底点燃,无法再熄灭…… *** 我已经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一把抱起雅林,直径走到卧室去的。只记得我把她轻放在床褥上,褪去她身上的衣物时,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 整个过程,我都尽可能克制,小心翼翼。 (……) 重新将被子盖到雅林身上时,她已经一脸倦意地躺着了。 她脸上还留着些许汗,像只听话的懒猫,任由我帮她穿衣。 我躺到她身旁,用手拨开她半遮着脸的头发,轻声问:“我有没有弄疼你?” 她慵懒地半睁开眼,伸出一只手来,把拇指和食指合在一起:“一点点。” 我不自觉笑出了声,探出头在她额上轻点了一下。 (……) 除此之外,我心中更有莫大的安慰。雅林终于克服了桎梏着自己的心理障碍,摆脱了缠绕得太久的阴影,在老天施舍的这段时光里,爬到了自己所能爬的最高点,重获了完整。 我长时间地沉浸在满足感中,直到突然想起了什么,忧心忡忡地问:“今天……有点突然……什么都没准备,你……怕不怕……” 她明白我的担忧,伸出手指,似乎在计算着什么。然后她笑了:“呵呵……日子不对。” ※※※※※※※※※※※※※※※※※※※※ 粗暴的省略号删减法,已经啥都没了,还不行吗,tt。 第五十八章(1) “今天你跟我去陪客户吃饭吧。”我正收拾东西下班时,徐主任突然出现在座位旁。 同她一起会见客户有过,陪吃饭却没有过,我没马上回答。 “今天没人能去了,私事先往后放一放。”她的口气不容商量。 业务部的管理一向严格,工作至上,我只好答应了。 本来下班后该去接林林,这下只能拜托萧姐帮忙了。萧姐听说我要忙工作,倒是欣慰,欣然应允了。 徐主任开车带我去吃饭的餐馆,路上问我有没有驾照。我说有,只是好几年没开过了。她就惊讶:“好几年?我今天得陪酒,回去的时候得你来开,你行吗?” “……行的吧。”我答。 那客户是前不久刚和我们谈成一笔大生意的公司老总,徐主任对这位金主十分热情,席间屡次敬酒。我因为还要开车,逃过了酒精。后来他们都喝高了,饭局也就结束了。 徐主任的车算得上中高档,开起来很顺手,即便我已经手生,一路上也十分平稳。 她的酒量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喝了不少,人还清醒,清楚地为我指路。 开到她家楼下后,我问她车停哪,她却说:“现在太晚了,公交都停了,这附近也不好打车,你开车回去吧。” “这怎么行,你明天还需要这车去上班。” 她便笑了,转过头来盯着我,笑容中隐隐透出几分暧昧:“那你明天来接我呀。” 我急忙转回头朝向前方,避开她的视线。 她突然转变的态度让我措手不及,假装不能领会已经为时已晚。气氛有些尴尬,我双手握着方向盘一言不发,余光中,发现她一直在看我。 就我同徐主任的接触来看,她其实是个相当自律的人,虽然对我照顾有加,但都仅限于工作范围。大家对她的抨击也恰恰都是她的拒人千里,而不是处处留情。这突然暧昧的举动,简直都不像她了,她这是喝多了吧。 “……我还是打车回去吧,前面走一段就是大路了。”我拒绝了,很快下了车。 *** 第二天,在办公楼的楼道里再碰见徐主任时,我像平常那样打了声招呼便走开了。我并没有在意昨晚那点事,估摸她要是喝高了,多半已经不记得了。 但徐主任却在身后叫住了我,笑盈盈地走到我跟前,一本正经地说:“昨晚谢谢你送我回家。” 她说这话时,周围还有几个熟人路过,他们不动声色,但显然是听见了。我并不认为那是在送她,只是完成任务而已,她硬把事实说成这样,叫我实在难以自处。 我没回答,表情僵硬地回到办公室。 徐主任似乎真的别有用心,而且越来越明显了。我不得不做点什么来遏止这个势头。 于是,我当天便做了一件震惊办公室的事。 快下班的时候,一个同事告诉我,门外有人找我。我出去时,故意把门大开着——门外,萧姐牵着林林等着我的场景,就展示在了全办公室人面前。 这是我刻意安排的,我特地拜托萧姐把林林接来酒厂。萧姐走后,我就抱着林林,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办公室。 整个屋子鸦雀无声,没有人开口和我搭话,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我们身上。有关我和徐主任的传言已经先入为主,当他们突然听到一个三四岁的小孩管我叫“爸爸”时,全都傻眼了。我向办公室的执勤人员请示,说孩子无人看管,需要在这里等到我下班,那执勤的人也一脸茫然地点头答应。 所有人都看见了林林,知道了孩子的存在,这种有趣的消息马上便会传开。徐主任若知道我已经是个有孩子的人了,便不会再有那心思了吧。不必挑明,就这样不漏痕迹地拒绝掉,以后还能相安无事地共事,便是最好。 *** 同雅林在那小屋子里携手的日子,幸福得如一弯满溢的湖水。每天,每时每刻,我都竭力珍惜。 我们总是形影不离,不管做什么,不管去哪里,都紧紧地牵着手。 那阵子,我们时常出门转转,时间都不长,雅林累了就回去。波澜不惊中,却突然生了可疑的事。 近来两次出门,我总觉得有谁在暗中跟着我们,回头去看,又屡屡一无所获。表面上看似无风无浪,但心里总不踏实。第三次察觉时,我便告知了雅林。雅林惊讶之余,按照我说的,保持着镇定,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走。 我把雅林带到附近一座大型商场里,我熟悉这地方,里面有一面巨大的镜子,很容易看到身后的景象。那镜子旁边有处拐角,我们从拐角处一下子绕到了镜子前。镜子出现得突然,身后那鬼鬼祟祟的人影顿时无处遁形,暴露在了镜子的映像里。 那是一个面孔陌生的青年人,一身休闲打扮,发现被我们看到时,显得有些慌张。但他并没有逃走,而是站在原地等着我走过去。 “你是……海哥吧?”不等我开口质问,他先打起了招呼,看上去并不惧怕我的责难。 但“海哥”这个称呼是从前那圈子里的人才会叫的,我并不认识他,他是从何得知的? “你是?”我问。 “我是进哥的朋友,进哥拜托我来找你。” “进哥?”我心里砰砰作响,不自觉看了一眼身旁同样吃惊的雅林。 “就是张进呀,你的好哥们儿。” “张进他……他回来了?”果真是张进! “对,他让我来找你,他想见你。” 这是张进失踪后,我第一次得到他的消息。他还好好地活着,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我一时间忍不住激动:“他这半年多去哪儿了?” “这个……海哥还是去问他本人吧。” “你跟了我两回了吧,为什么不早说?” “嗨,进哥回来这事儿是个秘密,他只说了找你,没说要找别人。可你身边总有这位美女在,我就一直很犹豫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你。今天反正也被逮到了,不说也得说了。” 原来事情是这样,原来是张进回来了,回来找我了!他要见我,他原谅我了吗? “他在哪儿,我现在就去见他。”我立刻说。 “可是……”那人迟疑地看了看雅林。 我一把牵起雅林的手:“她和我一起,你放心,她不会说出去的。” *** 那人将我们带到一个偏僻又破旧的筒子楼。那楼只有两层高,楼里许多房间看起来都是空的,没人住。 “进哥怕被发现,就选了这破地方。这里都快被拆迁了。”走进楼道时,那人解释。 我心头有几分疑惑,张进为何如此小心谨慎地封锁着自己的行踪?他还在担心廉河铭会加害于他吗?还是为了偷偷回来复仇?可若是为了复仇,明知道我会阻止,又怎么会把行踪透露于我? 怀着这些疑问,我忐忑又急切地跟着那人往里走。 那人将我们带到二层楼道的最里头,敲了敲尽头的那扇门,大声喊道:“进哥,你要找的人来了!” 片刻后,屋内传来一个久违的声音:“进来。” ——真的是张进! “海哥,你进去吧,我和这位美女在这里等你。”那人说着,推开了门。 一个死气沉沉的房间映入眼帘。 房间并不大,但只摆放了一张破烂的沙发和几把陈旧的木凳,没有其他陈设,倒显得空空荡荡。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尘埃味,似乎很久都没有打扫。整个房间里唯一的生气,只有背对着我们,木然站在窗户边的一个人。 窗帘并没有拉开,但破旧得遮不严阳光,那人消瘦的背影,便被透进来的几缕光线断断续续地镶出几截金边。他缺了半条腿,左手拄着拐杖,站立着的姿势有点斜 ——那正是失踪了足足半年多的,我曾经的兄弟——张进! 我对雅林说:“他可能有话要单独和我说,你等我一会儿。” 雅林点点头。 ※※※※※※※※※※※※※※※※※※※※ 113,来wb里看剧情说明吧(wb:安见晴) 改了无数遍,耗了两天,实在无能为力。 读到了这里的小可爱们一定明白,此文非常正经严肃,绝非小黄文! 这个剧情点非常重要,是女主克服心理障碍的节点,没有露骨的描写,但心理状态必须写出来,如果一笔带过轻而易举,男女主两人都会ooc,故事就塌了。 此文文风走的写实风,又是第一人称视角,研究了各种花式写法,都觉得违和。 目前还没有找到一个既能让我接受,又能过审的写法,阿晋这边就先放着慢慢研究了,非常对不起读者们。 但是,宁可这一章留给你们想象,也不能让人物塌了。 请体谅一个情怀作者的坚持,来wb吧,谢谢你们。 第五十八章(2) 我走进房间,关上了门。 张进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但他迟迟没有回头。 他一定同我一样忐忑吧,当初那样不欢而散,几乎反目成仇,许久之后再见,又该是何种心情?也不知道他这半年多里都经历了什么,因为什么才搁下了对我的怨恨,愿意回来见我。 “张进……”我试探着喊了他一声。 他终于挪动了手上的拐杖,慢慢转过身来,朝向了我。 窗帘透进来的阳光并不充足,他的脸背着光,显得很暗,看不清神色。他又向前挪了两步,停在了离我几步远的地方,我这才看清了那张久违的面孔。 他的神情依旧如离开时一般冷漠,但愤怒平息了许多,和我对视的目光显得平静而祥和。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压抑着内心的激动。 “上周。”他回答简短,语调毫无起伏。 虽比从前更加消瘦,样子看上去倒不邋遢,脸上没有留长的胡茬,着装也整洁。看起来,他已经回归了正常的生活,但我还是多余地问了句:“你……过得好吗?” 张进的嘴角勾起一弯浅浅的笑意:“无所谓好与不好,只不过,想通了一些事。那时候,我对你,太苛刻了。” 我倍感吃惊——这真的是张进吗?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他真的改变了想法? 我一时卡壳,接不上话,他便继续道:“我不该……不该对你说那些过分的话。你……还当我是兄弟吗?” 张进的眼里流露出了歉意,而他忏悔般的话语让我的眼眶瞬间湿润。 决裂时,他说:“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我兄弟了!” 此刻,他要收回! “当然!”我哽咽了,“你永远都是我兄弟!” 他脸上的笑意更加坦然,向我张开了右臂,做出了一个迎接拥抱的姿势。 我不自觉笑了一声,热泪盈眶,大步走上前去,给了他一个热忱的拥抱。 我一拳拍在他背上,激动地说:“谢谢你原谅我……谢谢你回来……” 他没回话,同样用右胳膊紧紧圈在我的背上。 “张进,廉河铭也会补偿你,你一定要相信我!” “补偿吗?”张进的声音忽地变得飘忽,“呵……你马上就能补偿我了……” “你说……什么?”我还没能听懂他的话,右腹就猛地传来一股尖锐的冰凉感! 同时,我听到了衣服撕裂,血肉绽开的声音! 立刻,我的呼吸屏住了,身体也变得僵硬! 然后,我听到张进在我耳边悠然地轻诉:“让人跟踪你,是为了确定你跟罗雅林是不是形影不离。果然,叫你来见我,她会一起来,没叫我失望。不过,你的警惕心,怎么变得这么低了?” 张进的话语忽然变得冷若冰封,同一分钟前那个大度的他,判若两人! “你知道我这大半年都在忙活什么吗?”他继续着,“我花了好多时间,好多功夫,才笼络到几个肯帮我的哥们儿,才终于可以回来,做完当初的未尽之事。” 我的身体变得沉重无比,要不是双手还搭在张进的肩膀上支撑着,整个人就要坠下去。我费力地低头去看 ——张进的左手已经丢开了拐杖,掌中握着一把匕首,而那把匕首,从我右侧的肋骨下方深深扎进腹中,已经没到了刀柄! *** 那一刻我才恍然明白,原来,这是陷阱…… 原来,张进从不曾原谅我,从不曾放弃复仇!他的仇恨随着时间的累积更甚从前,连我,都捅得了刀子! 我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张进,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会为我出生入死的兄弟了。残缺和仇恨已将他的本心抹杀,让他可以利用我的愧疚来行骗,在我毫无防备对他敞开胸怀时,眼都不眨地捅我一刀! 他卧薪尝胆了半年之久,只为策划这一次复仇。而我,这个会阻挡他的人,成了他第一个要除去的障碍! 我缓缓抬起头看向张进,他的眼神,已然寒凉如冰。 那一刻,我的脸上滑落出一道泪痕…… 张进见我流泪,微微一笑:“抱歉,并不是针对你,但不先放倒你,怎么抓得了罗雅林?” 这话吓得我魂不守舍,这才反应过来,他的目标是雅林! 抓到雅林,廉河铭便是下一个!他一个都不会放过,他要一网打尽! 我惶然回过头去,拼尽全力大喊:“雅林——快跑——快跑啊——” 就在我大喊时,张进猛地把我推开,而我的身体失去支柱,顺势就倒了下去。 倒地的一瞬间,我才切切实实地感觉到撕裂般的剧痛!整个腹腔都在痉挛,仿佛身体里烧着了一把火,滚烫的灼烧感顺着神经直抵大脑,几近将之烧化! 我不由得蜷缩身体,肌肉绷紧,冷汗直流,手握在那半截刀柄的位置,止不住发抖。那匕首像是有磁力似的,不断吸走我的力气,让我连撑起上半身坐起来都做不到。 张进从地上拾起他的拐杖,朝门口走去。 同时,我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和混杂在一起的多人的脚步声。 随后便是雅林嘶声的叫喊:“海冰——!” 我努力睁开眼朝门口望去,原来守在这里的还有好几个人,远不止带我们前来的那一个! 雅林已经被他们控制着带进了屋子,她看到我倒地不起吓得一脸惨白,双手被制又无法挣脱了跑过来。 张进正一步步朝她走去,拐杖敲击地面的声音,传到我贴在地面的耳朵里,被极度地扩大,“咚——咚——”每一下都如地震,敲得我全身发颤。 绝望将我包围,我的心也凉到了极点。哪怕是张进,他要伤害雅林,我也绝不答应! 我狠狠一咬牙,握着刀柄的手猛地一发力,将匕首拔了出来,并聚集起浑身最后的力气,强行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两步追上张进,左手制住他,右手握着鲜血淋漓的匕首横在他脖子前,从喉咙发出微弱却刚硬的声音:“放了雅林!” 抓着雅林的那几人的确怔住了,顿时不敢动。但张进却悠然自若,不紧不慢地笑笑:“你杀了我也好,我死了,就没人找你们寻仇了。” 张进太了解我,他太了解我!他知道即便他捅我刀子,我也不可能对他下得去手!这无力的威胁,他毫不惧怕。 “张进……雅林同那件事……没有关系,你报复错人了……”我已经快说不出话,只剩一层薄弱的气声,每吐一个字,腹部的剧痛都在加剧,满头的冷汗就顺着下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 “呵呵……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处?”他冷冷地回答。 “我……我真的……没骗你。你不信我……那……我的命给你……我死你满意吗?不要伤害她……求你了!”我的手已经颤抖得快拿不住匕首了。 “海冰!别说了!”雅林泣不成声,拼命对我喊,“你把伤口按住啊!你知道你在流血吗?”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伤口在流血,准确地说,不是流,而是喷!我拔出匕首的瞬间,血便溅了一地,没有了阻挡,更是像泉涌!此刻,我和张进两人的衣裤,都被鲜血浸湿了一片…… “怎么,还不动手?”张进冷笑一声,“再不动手,先死的可是你。” 我说不出话了,身体严重透支,完全是靠着张进才没有再度倒下。随后,我的手突然就失去了力气,手中的匕首滑落而出,掉落在地。 那些人见我已没有能力再挟持张进,放松了警惕,紧拉着雅林的手松了开来。 雅林发现能动了,立即朝我跑过来,我也同时放开张进,拼尽最后的力气朝她奔去。 这时,那几人要上来拉住雅林,我奋力把他们推开,让雅林站到我身后。但我们很快就被逼到墙角,然后有人举起一把木凳朝我们砸来! 那一瞬间,来不及思考,我一把抱住雅林,手撑着墙,用背部挡下了撞击。 力道太强,我直感觉骨头都要被打碎,而腹下的伤口,更是痛得无以复加! “啊——!”不由自主,我的喉咙冲出一声惨叫。 “海冰——!”雅林随之惊呼。 我手扶着墙,睁开眼想看看她,眼前却忽然就变得模糊一片…… 所有的力气都随着流淌的血液流失散尽,我再也支撑不起身体,在雅林一声声的呼唤中,倒了下去。 我倒在地上,再也动不了,失血过多,已是濒临休克…… 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这间破破烂烂的屋子,到处都是鲜血,原本的死气沉沉,变成了触目惊心。 拔出匕首的一刻,我就清楚这样的后果,但除了赌一把,别无选择。我甚至怀着侥幸,如果我就这样死在张进面前,他会不会心软?会不会对雅林手下留情? 迷糊中,我感觉雅林跪在了我身旁,双手叠起紧压着我的伤口。但我的血依旧顽固地从她的指缝间渗出来,把她的手指染得鲜红。 我听到她不停地呼唤着我,又颤又哑的声音,就像一块被碾碎的玻璃:“海冰……别睡……别睡……” 我想开口,却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渐渐地,眼前越来越黑,眼皮越来越沉重,雅林的声音也越来越遥远…… 随后,疼痛在不知不觉中消散了,我仿佛什么都再感觉不到,整个人被黑暗包围,彻底晕厥了过去…… 第五十九章(1) 恍惚之中,我感觉自己昏迷了很久,时间的流逝变得很缓慢。我的身体轻飘飘的,像风中的羽毛,落不到实处。不知道就那样过去了多久,我才渐渐恢复了知觉。 我的意识还模模糊糊的,但睁开眼,看到盖在身上的白色被单,和床边支架上高高挂着的吊瓶,还是能明白,这是在医院。只是,整个屋子空荡荡的,除了我,一个人也没有,四周安静得连点滴往下滴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还活着? 我迷迷糊糊地问着自己,脑中渐渐回想起昏迷前的一幕,回想起倒在血泊中的自己,和不停呼喊着我泪流满面的雅林…… 雅林! 我脑中忽然一震,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是怎么被送到医院来的?雅林呢?雅林怎么不在? 我胸口一紧,不自觉想撑起身子,但刚一用力,腹下立刻传来一阵猛烈的刺痛。 我倒吸了一口气,不得不放松力道,好让痛觉尽快平息。 缓了缓,我又试图用手撑着慢慢坐起来,但双臂软得根本使不上力,还有那无法摆脱的疼痛,也逼得我不得不放弃尝试。 原来我根本就动不了。 可是,雅林呢?我得去找她啊…… 此刻,张进冷若冰霜的眼神闪现在了我眼前,我仿佛看到他脸上浮起诡秘的笑容。他那么恨我们,连我都下得了手,怎么可能饶过雅林?在他眼里,雅林不过是个拜金又心机的女人,一刀捅死她,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我不敢想,浑身都打寒颤,冷汗直流…… *** 许久,病房的门被推开了,“吱嘎”一声响。 我朝门口望去,一个身材瘦弱的女孩走了进来。她低着头,戴着口罩,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即便看不见脸,那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我怎可能认不出——天!那是雅林! 这是在做梦吗?还是幻觉?雅林竟然出现了,竟然走进了病房! 她怎么会……怎么可能从张进手底下逃脱? 我一声不吭地看着她,害怕这只是个梦,我一叫她,梦就会醒…… 雅林一眼都没有看我,一直低着头,默默走到窗边,坐在了椅子上。她摘掉口罩,从包里拿出药瓶和水,吃了几颗药,然后继续静静地坐着。她的脸上反射着些微阳光,神情十分落寞,似乎沉浸在巨大的悲伤里,连我已经醒来都没有发现。 动作和神态都太真实,走进来的脚步声也那么熟悉——这绝不是梦! 我不知道那之后发生了什么,但雅林此刻就在我身边,我们都还好好地活着,这是实实在在的真实! 我忍不住轻轻唤了她一声:“雅林……” 我浑身乏力得连声音都微弱,她完全没有听见,依旧神色黯然地坐在椅子上。 “雅林!”我努力增大了声音。 她终于听见了,疑惑地抬头看向我。她发现我睁着眼睛,这才回过神,急忙走过来:“海冰,你终于醒了!”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站在我床边的人,那真的是雅林啊,真的是她! 我按捺不住激动,伸出手去抓住她,热泪盈眶。 雅林的脸上也有几分惊喜,但更多的是疲惫,她关切地问:“你都昏迷了三天了,感觉怎么样?” “……三天……”我默默念叨,已经过去三天了吗? “是啊,肝脏破裂,大出血,差点就……”她说着,泪水滑落下来。 原来竟伤得如此之重,难怪当时血如泉涌。 我抬起手,抚在雅林脸上,擦掉她眼角的泪,微微一笑:“别担心,我底子好,好得快的。” 她握住我的手,哭着点头。 “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我问,“张进没有为难你吗?” 她摇摇头,用手背擦着眼睛:“他放了我们。” “……?”我瞠目结舌。 张进那冷酷至极的眼神里,除了恨,根本看不到一丝怜悯。他怎么可能心软,把到手的诱饵放走? “怎么……可能……”我难以置信地念叨。 “他本来就没打算要你死。”雅林解释,“你昏迷不醒,满地都是血,你没看见,他其实也吓住了。他只是想弄伤你,让你不能阻止他抓我,没想要你的命。他也没想到你会拔刀,命都不要了。我拼命求他,他就答应叫救护车了。” “是……这样?”如今再告诉我张进放了我们一马,我已经很难理解了,“那你呢?他怎么会放了你?” “他本来没打算放我的,他想用我要挟我爸。但你被抬走后,我也犯病了。他看了我吃的药,知道了我的病,也吓了一跳。我就跟他说,说我得去医院,要不然熬不过。他看我病得快死了,就信了。他想报复的是我爸,想等我爸落到他手里后,再一起处置我们。可要是我先死在他手里,不仅威胁不了我爸,还会招来麻烦,就只好把我送来医院了。” 我又惊又疑地望着雅林,好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真的是这样吗?无法相信。雅林不是又在编谎话吧?可她又的确逃出来了,若不是张进改了主意,这又怎么可能? “张进……真的……没有为难你?”我又问了一遍。 “嗯,真的。”她还是点头,泪水落下来沾湿了我们的手。 “你别……别瞒着我。” “我不是好好的吗?等你好了,你可以去问他。” “那……张进……他现在在哪儿?那个地方已经暴露了,他一定……会为了防你爸……换地方的。”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没有告诉我爸。” “这么大的事……怎么瞒得过?你怎么说的?” “你被救护车抬走的时候,我们一致口径说你是自杀的。当时,不这么说,张进是不会答应的。我爸虽然觉得很奇怪,但我一口咬定,他也没有办法。后来我也没改过口,我不知道,你觉得怎么说好。你要是不甘心,随时可以改口。” 原来如此,原来雅林还瞒着廉河铭,没有将张进暴露。她都没说出去,我又怎么会改口。这一刀,是我欠张进的,就算是还债吧。既然他放了我们,也就两清了。 “没关系,这样也好。”我说,“那你没事吧?你脸色也不太好,好些了吗?” “你别担心我,我没有病那么重,我是吓唬他的。” “那就好。你也别老在这里照顾我,你得多休息。” “我知道,萧姐给我安排了一个空屋子,离这里不远。” “好,只要你好,我就不担心了。对了,你为什么戴口罩?”印象中,我从未见过雅林戴口罩,即便是伤风感冒,也没见她有过这习惯。 “……哦……”她回过头去看了看丢在小桌上的口罩,“是萧姐让我戴的,她说最近医院里来了好些重流感的病人,怕给我传染上。” “这样啊……那你千万要小心。” “嗯,我知道。” *** 我的确伤得很重,做了大手术,连肝脏上都缝了许多针,不仅下不了床,翻身都困难。而且肝脏破裂,许多天无法进食,浑身也没有力气。 一连几天,我每天都能看到雅林,但我不让她在病房呆太久,说上一会儿话,就叫她去休息。有一个护工在照料我,是河铭公司派来的,但我却一次都没见到过廉河铭。 每天,除了医生护士和那个护工外,来我病房的人,只有雅林。雅林的神色总有些漠然,比以往更沉默。有时,她会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发呆,就像我第一次醒来时看到的那样。我问她怎么了,她就只说是担心我,我安慰她说不用担心,她就总是笑着点头,却不多说。 几天后,萧姐倒是来看过我一回,她很好奇我是怎么受伤的,问我:“海冰,你真的是自杀吗?你不像是会寻短见的人呀。” 我不能告知实情,也不想故意欺骗她,她很了解我们,这种谎话,她不会信。于是我回答说:“这事,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萧姐将双手插进白大褂的衣兜里,沉默着注视了我一会儿,点点头,不再多问。 但她转了话题:“这两天,廉老板没来找过你吧?” “廉河铭?没有,怎么了?” 她欲言又止。 “出什么事了吗?” 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雅林不让他来见你,但我觉得,他会来找你的。” “雅林不许廉河铭来见我?”我的确问起过廉河铭,但雅林给我的回答是,他出差去了,不在平城。 她是怕廉河铭会来质问我,怕张进的事会暴露吗? “你先有个心理准备吧,他肯定会来找你的。”萧姐提醒道。 *** 两天后,廉河铭真的来了。 当时已是晚上,雅林最后一次来后,便离开去休息了。就在雅林走后不久,廉河铭就出现在了病房。 他走进来时,我正翻着几本老杂志消遣。近两天,我勉强可以坐起来了,便打算随便翻翻书,看困了就睡。 听见开门声时,我还以为是查房的护士,并没在意。但开门后,却传来了锁门声,我诧异地抬头去看——廉河铭正一脸铁青地瞪着我! 我下意识放下手中的杂志,疑惑地看着他。 他一言不发地走到床边,整张脸肌肉紧绷,眼中带着血丝,整个人看上去十分邋遢,还浑身透着一股浓重的怒气。他手上紧握着几张报纸,手背上青筋凸起,用力得几乎要把报纸捏碎。 在我劝说雅林原谅他之后,他再没给过我脸色看,甚至偶尔来我们家一同吃饭,言谈之间都和颜悦色。但今天,他又对我暴跳如雷,反常得比从前还可怖! 果真出什么事了吗? “听说你是自己捅了自己?”廉河铭开口便问,口气冷冷的。 我没回答,他异常的表情让我心头揪起了疙瘩。 “你为什么要自杀?”他继续问。 “雅林没跟你说吗?” “雅林?”他满腔的怒气快要四泄而出,“你扯她做什么?现在是我在问你!你自己怎么受伤的你说不清楚吗?” 受伤的人不是雅林,他为何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只是一些个人原因,无关紧要。”我回避着。 不料这一下点着了他的怒火,冷不丁地把手上的报纸一把摔在我身上:“无关紧要?你给老子好好看看!你怎么解释!” 我还云里雾里,但廉河铭发怒到扭曲的脸,在我心头蒙上了一层阴霾。被单上那几张皱巴巴的报纸无形之中变得叫人生畏,我迟疑着拿过来,展开看——每张报纸上醒目的标题,一字一句,竟都叫人触目惊心! ——“河铭公司掌舵人廉河铭□□亲生女儿罗雅林,为掩盖事实谎称收其为义女!” ——“罗雅林系河铭公司老总廉河铭失散多年亲生女,因廉河铭误服迷魂药将其强|奸!” ——“被亲生父亲强|奸秘密曝光,罗雅林现任男友冷海冰不堪其辱自杀未遂!” …… 第五十九章(2) 那些报道,竟把悲剧发生的过程,前因后果,以及后来的应对,描述得一清二楚!每一件事,每一个描述,除了最后用我自杀未遂的桥段来代替了张进的存在以外,所有的事情竟然全部符合事实! 我颤抖着读着那些血淋淋的文字,脑中一片空白…… 难怪这些天雅林脸上总有掩藏不住的悲伤,难怪她每次来看我都戴着掩人耳目的口罩,难怪她不允许廉河铭来见我…… 天!他们苦苦隐藏了那么久的秘密,竟然暴露了! 可是,那些秘密,是怎么暴露的? *** “报纸上说了你自杀的理由,可老子不信!”廉河铭继续在我耳旁咆哮,“那些事你早就知道了,现在自杀个屁?你还不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吗?” 我的手还在不停地发颤,报纸从手指间无助地滑了下去。我满脑子都在嗡嗡作响,廉河铭在问我什么,根本没能听进去。 “为什么不敢回答?”他一把抓住我的衣襟,“你给老子马上说清楚!你是不是被人威胁了?你被人捅伤了,被逼迫把那些事说出去了是不是?” 我心头一惊,原来他之所以对我发怒,是在怀疑我! “……不是……不是我……”报纸上的新闻给了我太大的冲击,我一时脑子混沌,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是你还能有谁?”廉河铭大吼一声,狂躁地猛拽了我一把! 这些天,缝着线的伤口轻轻一扯就疼得钻心,我使不上力,也不敢使力。廉河铭盛怒之下拽我的力道很大,我毫无防备,身子忽然就失去平衡,没来得及撑住床沿,冷不防地摔下了床去! 床头柜上的东西被顺势带到地上,哐当作响。而我立刻感觉到的,便是伤口传来的巨痛! “唔——”我不自觉蜷缩起来,双手捂着伤口直冒冷汗。 脑后,廉河铭的指责还在持续:“这件事,只有你、我、雅林、小宋,和萧护士长知道,我跟雅林自然不会说,小宋和萧护士长从来都嘴严,帮我们守了那么久,不可能突然变卦。只有你,只有你偏偏在这时候负伤了,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你原来在长慧到底跟谁结仇了?为什么当初有人诬陷你是奸细,现在还有人捅你?你一定是被人胁迫了,为了活命出卖我们!你承不承认?啊?” 我想反驳,想对廉河铭说,我就是死,也不会把雅林的秘密说出去!但我的身体像是被撕裂了一般,痛得根本说不出话来。 病房里的响动和廉河铭的骂声引来了路过的医务人员,但门被上了锁,他们只得不停地敲门,大喊着:“开门——开门啊——” “你说不说?啊?说不说!”廉河铭完全不理会,像个疯子似的认准了我是罪魁祸首,把我往死里逼问。 他的精神被那些报道压垮了,已然崩溃,指着我不停地骂:“你知不知道,那些记者天天围在医院门口,雅林一步都不敢走出医院!有些记者还混进来了,混进来了!雅林天天都只能戴着口罩,躲着他们!我想把她送走,远离是非,她却哪儿都不去,非要在这儿陪你!你怎么对得起她?你怎么对得起!” 我蜷在地上,浑身都是虚汗,身体已痛到麻木,心却又开始淌血…… 很快,我感觉捂着伤口的手被什么给沾湿了,挪开一看,浅色的病服上,渗出了一团血——伤口裂开了! 我正踌躇着该怎么办,就听到了门外传来的雅林的声音: “海冰——海冰——”她一声声地叫着我。 她这么快就赶来了,一定是有人告诉她廉河铭来找我了。我听着她慌张的呼喊声心急如焚,却一句回应都发不出来。 听不到回应,雅林就又喊道:“爸!你开门啊!” 我的心像是被谁狠狠捏了一把——雅林从来不在外人面前如此称呼廉河铭的,果真是全世界都知道了…… 廉河铭依旧不理会,连雅林的呼喊也当做没听见。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人准备动手了,有人喊了起来:“再不开就撞门了!” 廉河铭一急,又一把来抓我:“你还不快说!你以为不承认老子就会放过你?” 我实在无法忍受,卯足了劲,反身一拳砸在他腮帮子上。 吃了一记重拳,他发懵地瘫坐在一旁。 我随即用胳膊支撑着床沿艰难地站起身,扶着墙向门口挪去。幸好廉河铭一直没回过神,没再来阻止我,我才在门被撞开前挪到门口,费力地解开了锁。 门被推开时,焦急万分的雅林出现在我眼前,她看到靠在门边摇摇欲坠的我,伸手过来扶。 我再没有力气站着,靠在她身上就倒了下去。 “海冰!”她双臂勾在我腋下,却扶不动我,随着我一同倒地。 “开线了,马上送手术室!”有医生在说。 很快,他们搬来了推车,七手八脚地把我往推车上抬。 就在我被抬上推车时,我听到了雅林对着廉河铭愤怒的责骂声:“你做什么!” 我侧过头去看,她就站在廉河铭面前,身侧的双手紧紧握着拳,面红耳赤地瞪着他大喊:“是我说出去的!全都是我说出去的!你满意了吗?” 从认识雅林的第一天起,我从来没见过她气成这样,从来没听到过她的怒吼…… 廉河铭目瞪口呆,战战兢兢道:“……你说……什么……” “明明就是你犯的错!你欠的债!凭什么让……让我们……”雅林的责骂没能说完,她说不下去了,气喘吁吁起来,还开始咳嗽。 她弯下腰,一手拄在膝盖上,一手捂着嘴,咳得停不下来。 我下意识想去扶她,可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只听到廉河铭在安慰:“雅林,别生气,是爸不好,别生气……” 但雅林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咳嗽也越来越剧烈,在我被推离病房的最后一刻,我看到她突然就倒在了地上! 随后便是廉河铭惊慌失措的叫喊:“雅林——雅林——” *** 我再次从手术室被推出来后,又沉睡了一天。 醒来前,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我梦见许多记者和摄影机把雅林围得团团转,所有的记者都伸长话筒,一个接一个地问她那些刺耳的问题。她被围在中间,瑟瑟发抖,拼命想冲出包围,却怎么都冲不出去。而我站在外头,不断将围住她的人拉开,不停地拉,一个一个地扔到身后。可人群却像有个源头似的,源源不断从里面冒出来,怎么拉都不减少。就在雅林惊慌的哭声中,我满身大汗地惊醒过来…… 又是那个死气沉沉的病房,又是只有我一人,又是身体像灌了铅似的动不了。 我伸手按下床头边的呼叫按钮,让人帮我把萧姐找来。 萧姐来时,神色中尽是忧心:“还是在625病房,还在观察中。” “什么情况?” “她……”萧姐抿了抿嘴,“她到现在,还没有醒……” “多长时间了?” “一天一夜。” 我的手抓紧了床单。上回度过鬼门关后,雅林还没有昏迷过…… “那她现在……”我的眼泪唰地就落了下来,喉咙哽得话都噎住了。 “你别急,在医院有人看着,不会有事的。” “我要去看看她。”我硬撑着身子想起来,却又硬生生被疼痛逼了回去。 “你别动!”萧姐立即制止我,“你伤得很重,不止是皮肉裂开,肝脏上的伤口也裂开了,做手术的时候腹腔都有积血!你不好好养,以后会有后遗症的。你自己不养好伤,以后怎么照顾雅林?” “可是……” “总之你不能动,我会照看她的,只要她醒来,马上就告诉你。” “到底是怎么暴露的?雅林为什么要说,是她自己说出去的?” 萧姐轻轻摇头:“我也不知道。我问过雅林,她什么都不说。这些天,她的状况一直不太好,不在你病房时,常常都在打吊瓶,我也不敢多问。” 千斤重的压力,还挤出微笑每天来看我…… 我鼻腔一酸,顿时泪如雨下。 *** 又过了一天,我终于听到了雅林的消息。一个护士递给我一只手机,说是萧姐打来的,我拿过来接听,电话里却传来了雅林的声音: “……海冰……是我……” 我握着手机的手颤抖不已。她的声音很虚弱,但终于是醒过来了! “……我知道……我知道……”我哽咽了。 “萧姐说……你……做完……手术了……” “嗯……早做完了。雅林,等我能下床了,就去看你,别着急,等着我。” 雅林在电话那头轻轻笑了一声:“好……我等你……” *** 几天后,我终于又能坐起来了。医生并没有允许我下床,但我还是固执地用手扶着墙,艰难地一步一步走出了病房。 心血管内科在另一座楼里,我花了不少功夫才终于走了过去。当我终于走到625病房,看到了雅林的一刻,这所有的辛苦,就即刻被相见的喜悦驱散得无影无踪。 她鼻梁上还挂着鼻导管,面色依旧苍白,但看到我的一刻,对我露出的微笑,却灿烂至极。 我挪到她床边,紧握着她的手,同她相视而笑…… 第六十章(1) “今天,你再跟我去陪客户吃饭。”快下班离开时,徐主任又一次出现在了办公桌旁。 在我将林林带到公司让大家都看见后,一连半个多月,她再没来找过我,连工作上的接触都变得很少。该是断了念头了吧,今天又来找,应该只是公事。 但我还是故意提了句:“呃……本来该去幼儿园接孩子。” 她并不惊讶,倒是勾起一弯浅笑:“上回怎么处理的,这回照办。” 她的口气有点半开玩笑的意思,对我毫无厌恶,我提到孩子,也没有不高兴。看来这桩困扰,已经圆满处理了。 去餐馆的路上,我依旧搭徐主任的车,这次她又问我酒量如何,我回答说:“从前还可以,但有几年没沾了。” 她便笑了:“怎么上次问你有没有驾照,你的回答一模一样?” 我陪着笑笑,并不想解释,这都是蹲了几年大牢的缘故。 她倒没深究,而是说:“那今天你替我陪酒吧,回去我来开车。” 这客户还算好应付,酒量一般,没喝太多。徐主任虽没喝酒,但整个人很兴奋,席间的谈话都是她在引导。的确就如大家传的,她敬业起来就是个拼命三娘。 回去的时候,她拉开车门问我:“你住哪儿,我先送你。” “不用,我打车就行。” “客气什么,以后这种应酬还多着呢,送送你也就是顺道儿。” “……不顺道,我住的地方绕。” “不打紧,今天时间还早,绕一下没关系。上来吧。” 她神色很自然,话语中也只有同事间的尊重,干脆利落。我便没再刻意推辞,上了车。 一路上,气氛平稳,我再没在她脸上或话语里察觉到一丝越界的味道。 到家后,我打电话给萧姐,萧姐说林林已经睡着了,今天就不送她回来了。 每次因为工作无法去接送林林,都是萧姐帮忙,次数多了也实在觉得不好意思。徐主任这两回来找我陪客户吃饭,都很突然,我没有空隙去安顿林林。现在她知道了林林的存在,我不妨直接跟她说明,以后请提前通知。 于是第二天,我向徐主任提出了这个请求,她欣然应允,但应允后,又意味深长地问了我一句:“一个人带孩子,很辛苦吧?” 我蓦地一愣。 她放下手上的资料,定定地看我,目光平和,却似藏着言语。 不知为何,我忽然感觉自己在被人窥探,喉咙有些紧,本能地回了声:“还好。” *** 从勉强能下地走动的那天起,我每天都去雅林的病房看她。刚开始十分艰难,有时不小心拉扯到,半天都缓不过来。渐渐地,伤口开始愈合,走路才一点点变得轻松。 雅林许多天都下不了床,后来能走两步了,却始终不愿离开那层楼。那层楼有专门请来的保安,出去,就会碰到记者。 而廉河铭,自那以后,就躲进了远山别墅,闭门不出。他再没来过医院,打来的电话雅林也从来不接。 李师傅成了传话员,每天往返医院。他告诉我们,事情曝光后,廉河铭就有些精神失常,再没去过河铭公司,也再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下露面,成了一只缩头乌龟,每天关在书房里酗酒,就像当初出事后一样。 “等你出院了,我们离开平城吧。”我对雅林说。 “可是……我爸怎么办……” “我们带他一起走。” “可公司在这里……” 我握住她的手:“我们找时间去问他,看他的意愿。” “……”她垂眸,不言语。 “这不是障碍,能有办法的。只要你想离开这些是是非非,我就带你走。” 她轻轻点了个头:“……嗯。” *** 我一直对秘密曝光的缘由不得而知,但有一天,在我再次遇到那个佯装跟踪我们的青年后,我终于得到了解答。 那天,我看望完雅林,回到外科住院楼,正打算进电梯,一个头戴鸭舌帽的青年正从另一部电梯出来。我一眼认出了他,立刻退出电梯,跟上去叫住他。 “哟,海哥。”被我发现,他有些尴尬。 “来医院做什么?”我质问道。 “你可能不会再信了。其实,是进哥让我来偷偷打探你的消息的。我来过好几回了,见你走路顺溜多了,本来打算就不来了,谁知道,给你瞧见了,呵呵。” “张进?”我疑惑道,“为什么要偷偷打探?” “还不是怕海哥你记恨他,联合廉老板对付他呗。” 我苦笑一声:“呵,我冷海冰在他眼里,是这样的人吗?” 他便不言语。 “张进在哪儿?我要见他。” “海哥……你……” “我有事要问他,我一个人去。”我隐隐觉得,秘密曝光同我受伤有关,张进一定知情。 “可是……”他有些迟疑。 “我现在不过一个伤员,两手空空,你还怕我对你们不利?” “……那好吧,我先给进哥打个电话。” *** 张进同意了,让那青年带我去见他。 他果然换了地方,在另一处隐蔽的平房。我走进房间时,他正坐在沙发上抽烟,整个屋子都是烟味。 再见到张进,他的神情已同那天截然不同,像块没有生气的木雕,唯有嘴里吐出的一圈圈烟,还透着活气。 他微微抬起眼皮瞄了我一下,勾起一边嘴角笑:“你还敢来见我?你不觉得,我很危险?” “你放了我们,没错吧?” “这么说,你知道我为什么放你们了?” “我不知道,我就是来问你的。” 他沉默片刻,对屋子里的其他人说:“你们先出去吧,我跟他说几句。” 其他人走后,我站到张进跟前。 “都能跑出医院了,看来你好得差不多了。”他道。 “是,基本愈合了,再过一阵子就可以出院。” “罗雅林呢?” “……什么?”我有些愣。 张进抬起眼:“她不是生病了么?好些了?” 我目瞪口呆——他张进不是恨透了雅林吗?关心她做什么? 见我吃惊,他笑了一声:“怎么,你的女友,我问都不能问?” “……不是……”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机械地答,“她……不太好……” 他默了一会儿,把手中烟头放下,语气低缓下去:“坐吧。” 我在他对面坐下。 “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问那天怎么回事?” “嗯。” “罗雅林什么都没告诉你?” “她只说你心软了。” “心软?呵呵……”张进不屑地一笑,眉眼间,目光再度凌厉,“我从来没打算对你们心软,那天你就是死在我面前,我也只会觉得,是你运气不好而已。” 我沉默,半垂着眼。 “我的计划,是先废了你,捉到罗雅林,然后廉河铭就会乖乖落到我手里。我会向他勒索一大笔钱,分给帮我的几个哥们儿,然后和他俩同归于尽。至于你,你会怎样,死,或者看着罗雅林死痛不欲生,呵呵,都可以。你说,一个被美色迷惑的智障,是不是死不足惜?” “那你为什么没有那么做?”我的语调毫无起伏。 他仰靠到沙发上,抬头望向天花板,冷酷的眼神变得迷离: “当时,你已经昏迷,罗雅林拼命喊你,你也没反应,她就拿出手机打120。她满手都沾着你的血,手机上,脸上,到处都是。我当然不会让她打通电话,事情败露我们几个可吃不消。所以电话刚传出声音,我就用拐杖一把把她手上的手机给打飞了。 她就求我:‘再不叫救护车他会死的!’ 我的回答冷冷的:‘那又如何?’ 她哭成了个泪人儿,问我:‘他不是你的兄弟吗?’ 我说:‘我张进没有会背叛我的兄弟!’ 她被吓到了,愣在那儿,然后闭上眼睛,紧咬着嘴唇,好像在做着什么艰难的决定。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睁开眼直盯着我,一个磕巴都不打,歇斯底里吐出一长串话:‘我不是廉老板的情人,我是他和二十年前初恋生的女儿!我妈死了,我是来平城认亲的!结果廉老板生日宴上被人下了药,阴差阳错强|奸了我!因为被人看见了,怕事情闹大,就一直隐瞒着父女身份!我也没有害赖盈莎,那是因为我得了绝症,想让海冰离开我才故意骗你们的!后来小晨被人利用,骗廉老板说下药的人是海冰,他才一气之下误撞了你!我不想你们杀人,就把这些事告诉了海冰,他才反悔的!他知道这些之前都没有反悔过,把你迷晕也是为了保护你,自己承担全部罪责!后来我们一直在找你,想补偿你!海冰不是背叛你,他只是下不了手杀我父亲!他从来没有对不起你,我也不是个坏女人,你报复错人了!’” 我惊愕,果真是这样,雅林果真是为了救我,说出了所有的事! 那些她从来不愿启齿的事,连对我讲述都害怕面对我,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就这样说了出去…… 我放在沙发上的手紧握成了拳。 第六十章(2) “她劈哩啪啦说了那么长一个故事,我还真没办法一下子理清楚。但她说的事情,还真是让我吃惊,一时光看着她焦急,发起了呆。 她见我还没明白,又来不及细说,就又大喊道:‘张进!不管你现在信不信,先把海冰送到医院去,我留下来跟你解释!你想抓的人是我,我不逃!可海冰要死了,你一定会后悔的!’ 她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似的,生怕我不肯救你。 我当时是真的有点儿懵了,廉河铭在宴会上被下药,然后离奇失踪,后来又莫名其妙酗酒成性,我都是知道的。而且廉河铭被下药,不是你亲眼看到的吗?后来你也提到过,他是误听了小晨的谎言,只是当时我并不知道,他被下药的后果有这么严重,会为了这个就下杀手。 我隐隐意识到,罗雅林说的,还真他妈有可能是真的。当时你血流一地,奄奄一息,我确实动摇了。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你要是真死在我手里,也实在是冤。不过我还不能完全信她,毕竟被她骗过,知道她不简单,谁知现在是不是又在骗我。 看我还不动,她居然开始威胁我:‘你不是要找廉老板报仇吗?好,我是他女儿,我留在你这里,他什么都会听你的!但要是海冰死了,我就立刻死在你这里,你不仅威胁不了廉老板,还会被他报复!’ ‘你以为你想死就能死吗?’ ‘对,我想死就能死!’她气冲冲地从兜里掏出一个药瓶,扔到我跟前,‘我有心脏病,这是我每天都在吃的药!我一发病不救就会死,你们根本不知道怎么救我!’ 我更吃惊了,没想到罗雅林这个女人,看着柔柔弱弱,骨子里还挺厉害。呵,得了绝症还这么嚣张,不答应叫救护车就誓不罢休。 于是我又说:‘救他可以,叫救护车不行。’ ‘为什么?这里这么偏僻,救护车是最快的!’ ‘凶器上有我的指纹,这里又没地方处理。叫救护车来?你是希望事情败露,好送我去坐牢吗?’ 没想到她马上就说:‘他自己也碰过刀,我帮你说他是自杀!’ 说真的,我当时还真是……真是被她震惊到了!” 张进的脸上挂起一丝无奈的笑,轻轻摇了摇头,身子向前一倾,又点了一跟烟叼在嘴里。 我眼眶红了,哽咽道:“然后,你就答应了?” “我答应了。 救护车来之前,罗雅林一直用手按着你的伤口,但是使尽了力气也止不住血,满身都染得鲜红。她脸色惨白惨白的,大口地喘气,连我都能看得出,她快支撑不住了。救护车来的时候,她遵守约定,说你是自杀的。但你刚被抬走,她就倒了下去,捂着胸口咳嗽,咳出了好多血沫子。 我明白了她没有骗我,她真的身患重疾。我把地上的药捡起来给她吃,又把她弄到沙发上躺着,问她:‘是不是不送你去医院,你就会死?’ 我真怕她说是,那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幸好她说的是:‘不用。’ 过了一个多小时,她的状况缓解了些,我就开始刨根究底。凡我问的,她都答了,一边答,一边哭。除了不知道赖盈莎是被谁所害,也不知道小晨背后的人是谁以外,所有的疑点,她都能解释清楚,同我所知道的事实也都能对上。 我终于确信,她说的都是真的,我当初还真中了她的计。我也承认,她真不是我以为的那种女人。” 看来雅林还是对张进隐瞒了廉河铭残害赖盈莎这件事。 “但有一件事,很有趣。”张进的脸上忽然堆满诡秘的邪笑,半眯起眼睛,“罗雅林居然不知道,当初是谁给廉河铭下的药。” 他吐出一股长烟,笑得十分讥讽:“怎么,你不敢告诉她,你亲眼看见了,却选择了无动于衷吗?” 一把刀子捅在我胸口,是啊,我不敢…… 我低头不语,张进却不留情,进而挖苦道:“易轲那小浑球,现在还活蹦乱跳吧。你说廉大老板要是知道了,他还能活命吗?还有你,他能允许你做他女婿?” “你要去告诉廉河铭?”我心头一紧。 “呵呵,你怕了?” “张进,那些事已经过去了,不要再翻出来了。那只是一场阴差阳错的悲剧,他们承受的已经够多了。” “可我已经说了,嘿,你不会怪我吧?” 我愕然:“你对谁说了?” “罗雅林啊。我跟她说了,当晚廉河铭是怎么被下药的,还有你,这个唯一有可能阻止的人,都干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这是往雅林伤口上撒盐啊! “我好奇呀,我想看看,她要是知道了,会不会对你失望。要是她因此离开了你,那可就太有趣了。不过你放心,我跟她说的时候,已经支走了其他人,她要是不打算跟廉河铭告状,那廉河铭也不会知道。” 雅林怎么会因此离开我,她丝毫没变,我甚至都没察觉到,她已经知道了。 时至今日,怕是除了死亡,再没有什么能将我们分开…… 这种情分,张进不曾经历,他还不懂。 “那她……说什么了吗?”我问。 “倒没说什么,但她哭了,哭得可伤心了。”他把“可”字故意吐得很重。 我搓了一下手心的汗,接着问:“那后来呢?你怎么放了她?” “后来,我们一直等你的消息,等到晚上,医院打来电话说你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她就喜极而泣。当时那几个哥们儿都出去吃饭了,只有我看着她。她对我说:‘你现在,可以联系廉老板了。’ 我知道,我已经成功地绑架了罗雅林,无论我向廉河铭要求什么,哪怕要他把命赔给我,他都会照做。但是你知道吗?看着罗雅林那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我意识到,她是自愿被我绑架的。她可以利用她的病逼我送她去医院,但她没有。她救了你,却没打算救自己。她是想让我如愿,利用她从廉河铭身上讨回公道。呵,利用你们对我的愧疚来复仇,之前做得到,但在知道了那些事后,心里就突然特别不是滋味儿。” 张进用拇指指着自己的左胸:“这里,这里有个什么东西堵着我,拦着我。我发现,我已经不想再拿她来威胁廉河铭了,我发现,我对她,下不了手了!我不是心软,只是突然觉得,我可能真的,做错了。你们,不是我的仇人。” 他冰凉的目光中,闪烁出一道微弱的光芒。而我的眼泪忽然盈满眼底,滑出了一行。 时隔半年,张进终于不恨我了,他的心终究不是铁做的,就算被仇恨侵蚀,也没有是非不认,黑白不分。 只是,他不再恨我的代价,却是给雅林带来了无尽的痛苦…… “我放走了罗雅林,连我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他咧嘴一笑,“不过接下来,事情就变得更有趣了。漫天飞的报纸,报道的全都是罗雅林说给我们听的那些事。我没有告诉过别人,只可惜那天听见了的,不止我一人。那几个哥们儿跟着我出生入死,我放了罗雅林,就不能再威胁廉河铭,也就给不了他们好处了。他们本来就有意见,想不开拿这新闻去换些票子,也是情有可原。” “你怎么确定,一定是他们说出去的?” “你难道没发现,新闻的内容不全吗?罗雅林已经承认了廉河铭就是撞你的凶手,但新闻里却对此只字不提。因为我察觉到了他们要这么做,是我要他们保密的。事到如今,把廉河铭送进局子,已经不能让我满足了,我定要亲手让他尝尽苦果!而他们呢,也因为罗雅林亲口承诺,会让廉河铭给予补偿,就觉得这件事还是私了的好。于是他们对发出去的新闻做了过滤。” 张进斜眉一笑:“怎么样,很生气是吧?但他们都是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愿意跟随我的人,我可是不打算追查他们中任何一个的。你们要是气不过,就拿我开刀吧。” 我呼了一口气,平心静气地对他说:“张进,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们不会追究的。如果你想要补偿,尽管开口。” 他笑了一声:“这么大度?那我要是说,我不要补偿,还是要去找廉河铭报仇呢?你会怎么做?” 他逼问般的目光投在我身上,让我无处可躲。我嘴唇发僵,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好答就不用答。”他显得并不在意,“我就是告诉你,我不会改变主意,一定会去找廉河铭报仇,我只不过,不想再利用你们了。你可以帮着他们,没关系,我们各凭本事。” 我偏过头看向窗外雾蒙蒙的天,心头流过一股苦涩:“张进,我能求你一件事吗?” “什么事?” “你知道……雅林的病吧?” “……知道。” “半年前,她大病过一场,踩在死亡线上近一个月。后来虽然好转了些,但是,她的时间……不会很多了……”我的眼泪又落下一行。 张进沉下了声音:“你想说什么?” “那些事情曝光,廉河铭就已经崩溃了,已经是生不如死的状态。他现在天天躲着不敢出门,你也算是报仇了。如果你觉得这样不够,一定要去找他的话,我不会阻止你。我只求你……只求你,能不能等一等?雅林的日子不多了,廉河铭毕竟是她生父,我实在是……不想她再受伤害了……” 我止不住哽咽:“所以我求你,能不能先等一等,等以后……以后……” 第六十章(3) 我说不下去了,转过脸,手捂着鼻子,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抽泣。 张进静静地看着我,久久不语。 “以前,还是我太狭隘了。”许久,他开口道,话中含着一股浅浅的自嘲,“以为自己见过的女人够多了,无论什么样的,都能看个明白。现在才发觉,原来这世上,还真有你意想不到的——惊喜,呵,倒也不算太糟糕。” 他此刻的面容平静而柔和:“原来罗雅林是个这样的女子,难怪,你会对她用情至深。” 我不由自主地咧开了嘴。 “我早该信你的。”他接着说,“你又不是傻子,怎么会被一个恶毒的女人迷得神魂颠倒?现在我看见了,看见了你是怎么保护她,她又是怎么保护你的。说实话,我真的,很震惊!若不是就发生在身边,我真会觉得,这只是个故事。” 他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肩,笑道:“还是你小子,比较幸运。” 张进的话语中,悄悄藏着一丝苦咸。他是想起陶可可了吧…… 我执着地问:“那你是答应了吗?” 他没开口。 “算我求你了!” 他无奈一笑:“好吧,看在你挨了我一刀,却还敢来见我的份儿上,我答应你。” “真的?” “真的。”他说完又眯起眼,“不过话说回来,罗雅林不在了,廉河铭就不是你岳父了?你就不管他了?” 张进本是随口一说,但他的话却让我陷入了死寂般的沉默…… 若有一天,雅林不在了,会怎样?我从来都不敢想。没有了她的世界,又怎么留得下我…… 我突然悲凉的眼神,让张进着实吃了一惊。他压低了声音问:“你该不会……” 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无法回答…… *** 沉默良久,张进终于放弃了等待我的答案。 他拿着一支烟在指尖摆弄,却没有点。过了一会儿,他转了话题:“小晨背后的操作者,你有眉目吗?” 我清了下喉咙,说:“你走之后,我拜托过潘宏季寻找小晨,他的耳目多,心想或许会有办法,但后来一直没有消息。仅凭我的感觉,潘宏季不像是那个操作者。” “潘宏季?他不是回丰市了吗?” “就在你走的那时候,他又回平城了。” “回来了?”张进念叨,“他会帮忙找小晨?” “我不确定。抱歉,我现在,顾不上那些了。” “好,我知道了,我会去问他。” 时间接近黄昏,我打算离开了。 走前,张进对我说:“我替你断了腿,你挨了我一刀,我们两清了。以后,互不相欠。” “好。”我点头,“那,我也问你一遍那天你问过我的话。但我不是在骗你,你也别骗我。张进,你还是我的兄弟吗?” 张进收起了原本挂在脸上的浅笑,严肃地盯着我。片刻后,他回答: “你记住,在这个世上,能伤到你的人,除了你心爱的女人,就只有你的兄弟。” *** 回到医院,天色已经昏黄。 医院大门外,堵着许多人,团团包围着什么。那些人,穿着各种各样的制服,还有不少人举着摄影机。这些天医院门口一直有记者围着,可是雅林从不出来,他们这是在激动什么? 我没在意,只想快速避开他们。如今我也成了焦点人物,也会被缠上。 但我还没走进医院的门,便看到人群旁停着一辆车——那是廉河铭的车,站在车旁望着人群焦头烂额的人正是李师傅! 我立刻走过去:“李师傅,怎么回事?” 李师傅看到我,像看到救星一样:“你可回来了!罗小姐说你离开医院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又联系不上,正想出去找你呢!” “找我?她下午不是在午睡吗,怎么知道我离开了?” “她今天醒得早,打不通你电话,才知道你离开医院了。等到傍晚了你还不回来,你身上有伤,她担心啊,就叫我来接她,想出去找你。结果还没来得及上车,就被记者围住了!她最怕记者了,你赶紧想想办法吧。” 我立刻朝人群冲过去。 那场景,像极了梦里的一幕。无数的记者把医院门口围得水泄不通,我冲进去想拔开他们,但人实在太多,又太挤,冲撞之间,屡次碰到还未全愈的伤口,一阵阵生疼。 要把雅林带走,现在的我实在有些困难,于是干脆大吼了一声: “你们要问她什么,我来回答!” 一些人听到叫喊,发现是我,迅速围过来,七七八八地把话筒和摄影机对准了我。 “冷先生你能谈一谈当时的心情吗?” “你是怎么走上自尽这条路的?” “你是被欺骗的吗?” “你会和罗雅林小姐分手吗?” …… 数不清的问题一股脑地向我袭来,轰得我整个脑子嗡嗡作响,频频闪烁的照相机更是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这就是雅林正在面对的场景,这样赤|裸裸的逼问,她根本应对不来! 在人流向我涌过来时,缝隙间,我看到了不远处一脸惊恐望着我的雅林。她眼圈红肿着,脸上挂着泪痕,神情疲惫不堪。 我不顾一切拔开人群朝她移动,幸好人群开始流动后,松散了些,让我找到了些缝隙穿过。 我直径冲到雅林跟前,拉住了她的手。 “你去哪儿了?”她泪眼朦胧地问我。 “回头再细说。” 刚一转身,人群又涌上来把我们围死在了中间,那架势,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随即,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又扑了过来。 “请问罗小姐,冷先生是不是接受你了?” “你们是不是和好了?” “罗小姐,廉先生还会回河铭公司吗?” …… 雅林极力想避开他们,无处可躲,就把头埋进我胸口,颤抖着问我:“海冰,怎么办啊?” “别怕,我来应付。”我环过双臂搂住她。 这回的新闻十足劲爆,怕是很长时间都不会消停了。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一味这么消极地躲,不是个办法。反正全天下都知道了,倒不如直迎而上,趁这个机会,干脆搞个更轰动的新闻,盖过这桩事。 我再次对着众人大喊:“你们别吵了!我来说!” 周围顿时安静了许多,而怀中的雅林抬起头来惊讶地看我。 我俯首对她温柔一笑,然后放开她让她站到我身旁,大声对众人说:“你们搞错了,我没有自杀!我只是出了点意外,受伤了而已!我和雅林已经认识很久了,他们父女的事我早就知道!那不过是场意外,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复杂,我们早就处理好了,早就过去了!我从来没有在意过,过去没有,将来更不会!”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身旁的雅林也泪光闪闪地望着我。 “冷先生,听说罗小姐同河铭公司的宋先生交往过,你能解释一下吗?”一个清晰的提问响起。 “他们没有交往过!当时廉老板状况不好,宋先生只是替他照顾雅林。” “听说你曾经想起诉廉老板撞伤你朋友,有这回事吗?” “有,但那是我弄错了,撞伤我朋友的不是廉老板!” “那前不久廉老板对你施暴,害你又上了手术台,你能解释吗?” “他对我有些误会而已,已经解释清楚了,不必小题大做!” “那你和廉老板之间没有罅隙吗?你真的完全不介意过去的事吗?” “对!我不介意!” “冷先生,你是怎么做到这么大度的?” “不是我大度。”我紧紧牵着雅林的手,微笑着,“是因为雅林!她是我遇到过的,最纯洁的女孩!” 周围立刻传来一阵嘘声,还夹杂着些许掌声。吃惊的雅林,握着我的手都紧了。 我脸上火辣辣的,别说众目睽睽之下,就是私底里,我也极少说出这种矫情话。 但今天,我不打算沉默,我要把所有夸赞都说出来,把所有戏码全演足!我要用最高调的姿态,让全世界知道,过去的乌烟瘴气已被我们踩在脚下!他们可以关注我们,报道我们,但,从此以后,他们看到的,只会是雅林的笑脸! 我不再接着回答没完没了的提问,戏演到这里,该是高潮了。我侧过身,微笑着对雅林大声说:“雅林,能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今天有这么多人作证,不如……” 我向后退了半步,突然单膝跪地,抬着头一字一句对她说: “雅林,我爱你,你愿意嫁给我吗?” 周围顿时一片哗然,无数的闪光灯噼里啪啦朝我们闪动。 雅林一手被我牵着,一手惊讶地捂着嘴,红肿的双眼又一次被泪水盈满。 只是这次,她的眼泪中折射出的,是喜悦。 “罗小姐答应他吧!” “快答应吧!” 周围人被这气氛感染,不再咄咄逼人地质问我们,而是跟着起哄,兴奋地催促起来。 雅林泪流满面,不停地擦眼泪,却怎么都擦不干。 “是不是没有戒指不满意?”我笑道,“今天仓促,没来得及准备,我会补上的。” 她“噗”地笑出声来,对着我,不停地点头: “……愿意……我愿意……” 我站起身,将她一把揽在怀里,不顾周围无数双眼睛,捧起她的脸,埋下头去,当众吻在了她唇上。 我已经听不见周围更加热烈的呼声,沉醉在了热吻之中,只想坠入只有我俩的世界,其他人,呵,都见鬼去吧! 雅林没有拒绝或怯弱,大胆地迎合着我。 第一次,在无数记者的注目之下,她的眼中,不再有恐惧。 第六十一章(1) 第二天,“廉河铭之女罗雅林被当众求婚”的报道传得漫天飞扬。配着夸张的书写,所有的照片和录像全被公布在了世人面前。我的回答,跪地求婚,当即热吻,一处不落全数曝光。 之前的揭秘已让我们被众人所知,这回一闹,周围几乎所有人都认识了我们。他们看到我们时,总会露出异样的表情,就连探查病房的护士,也会忍不住多看我们几眼。 但,他人看我们的眼光已然不同,不再是带着同情的唏嘘,而成了惊叹,甚至羡慕。 在我的鼓励下,雅林终于摘掉了口罩,坦然地出现在别人面前。她渐渐不再害怕被人认出来,被记者逮到也不再慌张失措,有时甚至能回答上几个问题。 她是真的,正在变得勇敢。 萧姐看到报道后,特地跑到病房来同我们打趣:“海冰,看不出来,你还会这招。我怎么觉得,你这是当众逼婚呢?” 我没应,暗自一笑。 她呵呵笑道:“我来做你们的证婚人可好?”。 我和雅林相视一笑,对她点头:“好,一言为定。” *** 近两天,雅林的状况恢复了些,便想暂离医院去远山别墅看看廉河铭。 我们已经好多天都没见过廉河铭了,听李师傅说,他的精神状况十分糟糕。雅林叫李师傅把最新的报纸给他看,好让他知道,人们关注的重点,已经转移了。但李师傅却说,廉河铭现在见不得报纸,一看到那种前前后后印满了字的纸张就浑身哆嗦。他也不敢打开电视看新闻,一听到那种播报的口气就气得想砸烂电视机。 于是雅林说:“我们亲自去告诉他吧。” 那是我第一次走进远山别墅。整座楼盖得十足气派,装潢得富丽堂皇。色调以金黄之类的亮色,和深褐等凸显高贵的颜色为主,内饰、家具、摆设,全都是一眼就能看出的高档货,彰显着主人的财力。 据用人们说,廉河铭一连许多天都一个人闷在书房里,除了替他探望雅林的李师傅,谁都不让进。他害怕见到人,连常年伺候的人都怕,总认为他们表面上恭恭敬敬,心底里肯定都在嘲笑他。他变得更加易怒,无缘无故摔东西,还失手打了一个给他送茶的用人。来人若不是雅林,李师傅根本不敢请进去。 我们进到书房时,廉河铭正一身邋遢地摊在沙发里,似睡非睡地闭着眼。 沙发边上,滚落着几个空酒瓶,窗台旁,一个摔坏了的花盆,和落了一地的残枝。廉河铭的样子看上去苍老了许多,两鬓的白发多了不少,浓重的黑眼圈,松垮的眼袋,将他身上曾有的气派驱散得无影无踪。 最深的口子被人扒拉开来,就像被锁住了喉,他彻底失去抵抗。 我们走到廉河铭跟前,他并没有察觉,直到雅林轻唤一声“爸”,他才如梦初醒般睁开了眼睛。 他眼里布满血丝,看到雅林的一刻身体一颤,撑着沙发扶手坐起来,声音沙哑着问:“……雅林……你出院了?” “还没有,但是好多了,我们来看看你。” “哦……好些就好……好些就好……”他慌张地看了两眼自己邋遢的装扮,扯了扯满是皱褶的上衣,指着旁边的椅子,“坐……你们坐。” 我们坐到他跟前,雅林微笑着说:“爸,我给你看看报纸,你别怕,是好消息。” 听到“报纸”二字,廉河铭明显紧张,但雅林温和的话语,似乎又给了他安抚。他迟疑着,小心翼翼地接过报纸,战战兢兢地展开来看。 他惊讶万分,拿着报纸的手颤得厉害。看完后,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和雅林,不可置信地问:“你们……要结婚了?” 雅林露出微微的羞涩,对他点了个头:“你同意吗?” 他懵了几秒,突然喜极而泣,原本阴云密布的脸上顿时老泪纵横:“……同意……当然同意!” 但他似乎还是不敢相信,又高高举起报纸,仔仔细细再读了一遍。 那报道原封不动地记录了我给媒体的所有回答,他蹙着眉头看向我:“你……不怪我撞了张进了?” 我撒的谎,他一定很震惊。但我没解释,只淡淡回答:“都过去了。” “爸。”雅林跟着说,“过去的事永远都过去了,以后,没有人再胡说八道,再拿那些事来伤害我们了。我们再也不要自寻烦恼了,好吗?” 廉河铭握着雅林的手,泣不成声:“好……爸听你的……都听你的。” 说完,他抹了抹眼泪,又抓起我的手,叠到雅林手背上,郑重地对我说:“我的女儿,就交给你了,你必须,保护好她!”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廉河铭投在我身上的,接纳的目光。把雅林托付给我的同时,他也在向我表明,过去的一切恩怨,就此了结。 于是我也一样郑重地回答:“我会的。” *** 过了些天,我恢复得可以出院了。雅林虽然还是老样子,但病况还算稳定,她不愿在医院呆,就和我一同办了出院手续。 出院那天,我们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被廉河铭接去了远山别墅。 廉河铭说要庆祝,吃个团圆饭,让人准备了一大桌菜。但那些菜其实雅林都不能吃,我看了便知道,都是为我准备的。他从未待我热情过,突然天上地下,还真一时适应不过来。好在那天宋琪也来了,多个人分享,才不至太过受宠若惊。 廉河铭对我的态度彻底不一样了,他从前都是直呼我姓名,这天却亲切地喊了我一声“海冰”,我吃惊得连答应一声都忘了。 宋琪暗地里和我打趣:“看来廉总已经把你当女婿了,祝贺。” 席间,廉河铭让人斟了一点酒,而我因伤了肝暂时不能饮酒,便和雅林一同以茶代酒,和他们碰杯。 碰杯之后,廉河铭说:“今天叫你们来,除了吃个团圆饭,还有一件事,想跟你们说。” 我们都放下杯子,等他发话。 “这阵子,我都没去过公司,也完全没过问公司里的事。这么大的摊子,全靠小宋顶着。”他把头转向宋琪,“辛苦你了。” 宋琪立刻回答:“廉总,您跟我还客气什么,都是应该的。” “这些日子,我想了不少。”廉河铭继续道,“最近的事,实在让我……吃不消。这些年,拉扯着河铭公司一天天壮大,到现在,我也累了。最近,一想起公司里的事,直觉得力不从心。思来想去,我决定,休个长假。” 他言语间尽显疲态,从前炯炯有神的目光,不知何时,黯淡了许多。 “爸,你是该好好休息休息了。”雅林说,“这些年不容易,以后,轻松一点,让我们多陪陪你。” 他眉间露出喜悦之色:“爸也想多花点时间陪陪你,享享天伦之乐,最想看到你们俩,早点完婚。” “是啊,婚礼可得好好办。”宋琪也笑盈盈地看着我们。 廉河铭“咯咯”笑了两声后,继续道:“别急,我话还没说完。我暂时不打算回公司了,等过一阵子,有可能精神了,还会回去,也有可能,再也不想干了。十多年前,创办河铭公司的时候,心里想的都是雅林的母亲,总盼着有一天,能兑现承诺,让她享福。一切都是为了思楠,谁知她这么福薄,一天也没能享受到。既然她不在了,这些东西,自然就该留给雅林。我就只有雅林,你这么一个女儿,没能看着你长大,没能尽到责任,对你亏欠诸多,就想尽我所能补偿你。你我的关系也不是秘密了,所以我决定,现在就把河铭公司,转到你名下。” 三人惊讶不已。 “爸,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你已经对我很好了,不用补偿我什么。”雅林回绝。 宋琪也劝说:“廉总,您正当壮年,人生还长,并不需要考虑那么久远的事。” 廉河铭却摇摇头:“所谓未雨绸缪,没什么不好。反正,迟早都是你们年轻人的嘛。” “可是爸,我……”雅林的话没说完。 廉河铭明白雅林想说什么,但他面不改色:“爸知道,爸都知道。但没关系,你管不了,你将来的丈夫可以替你管。对不对,海冰?” 我一下愣了。从未把雅林同其他东西联系起来过,从未想过,娶了她,还有接手河铭公司的可能。 廉河铭见我们呆住,微微一笑道:“你们一定觉得很突然。其实,没那么快,要转移所有权,手续复杂着呢,还要清理资产,一时半会儿办不妥的。我现在说出来呢,是想你们有个准备,尤其是海冰你,你以前虽然接触过一些生意,但那只是小数目,管理偌大一个公司,可困难多了。今天特地把小宋叫来,就是想把这件事安排安排。小宋呢,我信得过,他处理过很多大生意,很有经验,是个难得的人才,现在公司由他代管,我也放心。你呢,就提早做些准备,跟小宋讨教讨教。你人聪明,肯定学得会。”说着,他又转向宋琪,“小宋啊,不必亲自处理的事交一些到下面去,抽点时间,带带海冰。” 我也跟着廉河铭看向宋琪,却发现他神色僵硬,盯着桌上的饭菜一动不动,握着筷子的手也紧得不自然。 他也深感吃惊吧,跟随多年的老总,竟然要换人了。 “小宋?”廉河铭叫了他一声。 宋琪这才从木然中回过神:“哦……好的,廉总,我明白。”他答得面无表情。 第六十一章(2) 廉河铭满意地点点头,又对我吩咐道:“你的首要任务,还是照顾好雅林,在照顾好雅林的基础上,再找时间去做我说的事。你可以偶尔去去公司,看看小宋都是怎么做事的。” 这是件从长计议的事,并非一天两天可以完成,中间还可能充满其他变数。他既然有这份诚心,我也不好刻意拒绝,便先答应了:“好。” 随后,宋琪把目光转向我,他的神色重新变得自然,略带微笑道:“那海冰,你有空就多来公司吧,我给你介绍介绍。” “好,麻烦你了。”我客气道。 “另外,还有一件事。”廉河铭又把目光投向雅林,眼中,忽而满是哀伤,“雅林啊,我想去一趟你和你妈生活过的地方,我想,去她的墓前,看看她。” 雅林望着廉河铭迟疑了片刻,微笑着点点头:“好,我陪你去吧。” “你不用去,路途遥远,太辛苦了。你只要告诉我,思楠她葬在哪里就好。” “爸,自从我来了平城,就再没回去看过了。都过了两年了,我也该去祭拜了。” 廉河铭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同意了。 *** 团圆饭吃了挺久,饭后宋琪告辞时,时间已晚。雅林需要早点休息,廉河铭便把我们留了下来。 远山别墅里有一间房是专门给雅林备的,但雅林极少在这里过夜。从前来探望廉河铭,她总是吃过饭便走,廉河铭从不强留她,于是她总共就住过两三回。 “以前,我很怕在这里睡,心里总是很慌,睡不着。”我们躺下后,雅林说。 “那现在呢?”我问。 “现在不会了。”她甜腻一笑,“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是吗?什么都不怕?”我挑眉,“色狼也不怕?” 她不以为然:“你不是醋坛子吗,你会赶走的。” 我一个翻身,轻匐到她身上,鼻尖贴着她的脸:“我可不赶我自己。” 她呆了一下,反应过来,暗笑道:“这就是你的志向呀?” 我皱起眉:“嫌弃我志向不够高远?” 她撇着嘴摇头:“不能嫌弃,你都要当老大了。” “老大?”我疑惑。 “对呀,河铭公司的老大呀。” 我忍不住笑出声来,肩膀都在发颤:“你喜欢我当老大啊?” 雅林却不跟着我嬉笑,伸手抚到我耳廓上,沉静下来认真地看着我:“你当什么都好。” 我收起笑,不再言语,俯首从她额头、鼻梁,一直亲吻到嘴唇。 她闭上眼,安静地接受,手指在我耳后轻滑。 许久没亲近,我们很快进入了状态,不知不觉间褪去了身上的衣物。 但正要进行下一步时,我却忽然停止了动作,脑子发懵似的镇定下来。 “怎么了?”雅林问。 “这里,没有那个吧……”除了第一次比较突然,后来我一直都很注意,每次都会做好防护措施。 “嗯,这里肯定没有。”她微微噘起嘴。 “那不行,今天还是算了吧。”我定了定神,打算从她身上起来。 她却勾着我的脖子不让我起身:“不用——不要那个……” “那怎么行?万一……” “没关系的,今天不是日子。”她笑着。 “你最近不是……不太准吗?”近两月,雅林身体状况不好,情绪波动也大,生理期就有些混乱,算日子怕是算不准,我实在担心。 “不会啦,我知道的。”她肯定道,半咬着下唇望着我。 “不能胡来。”我快要失去抵抗,无力地劝着。 “没有胡来。” 实在拿她没办法,本就欲罢不能,根本经不住她再怂恿。我忐忑地念道:“……好吧……那我小心些。” 我开始继续之前的动作,心头默默想着,关键时候注意一下。 但临到头,雅林却忽然担心地问我:“你伤口不会疼吧?” 此时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状态了,我本来想都不想就要说不疼,然后直入主题,却鬼使神差地改了主意,故意思索一下,一本正经地回答道:“有一点痛。” “啊?”她顿时不知所措。 看她那样子,真被我唬住了,我咬牙忍着笑。 “那要不然还是……”她的话没能说完,被我用嘴堵了回去。 我含糊不清地低声念:“但是,风雨无阻。” *** 两天后,我们开始了长途跋涉,去往雅林的家乡。 萍滩镇离平城十分遥远,本该乘飞机去到附近的城市再转路面交通,但怕气压变化会让雅林不好受,就选择了缓慢的驱车前往。一路上,怕她劳累,走走停停,足足花了三天功夫,才到达那个偏远小镇。 一切都像雅林描述的那样,那是个安静而美丽的小镇。我们到时正好是晚冬,萍滩镇遍地开满淡黄色的腊梅,芳香四溢,引人驻足。整个镇子,房屋简陋,民风淳朴,信息也闭塞,大街上没人认识我们,于是行走在那里的街道上,有一种久违的自在感。 雅林带我们去看了她和母亲曾经住过的小屋,那是一座只有三层高的木制楼,楼梯空悬在外侧,踏上去就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音。她们曾经居住的,是底层那间几乎照不到阳光,最为潮湿的屋子,木门边,还依稀可见雅林儿时刻下的几个笔画稚嫩的字迹。 我们也去了雅林曾经念过书的学校,小学、初中、高中,都去了一遍。那些学校都不大,校舍普通,但只要一想象那个幼小的雅林曾在这里来来去去,这些平凡得不起眼的地方就顿时生气盎然。 雅林还带我们去田老板的餐馆吃了顿饭。 田老板是位发了福的中年人,眉梢朝两边微斜,乐呵呵的样子。他见到雅林惊讶不已,亲切地喊着:“丫头,你可回来了!” 雅林将带来的贵重礼物推到他面前,他瞠目结舌:“这么好的东西,我怎么敢收?” “田叔,这是我,和我在天上的母亲,共同的心意,您可一定要收下!” 田老板诚惶诚恐地收下重礼,随后却拿出店里最好的菜来招待我们,满满的一桌,一分钱也不收。 雅林曾说过,田老板人虽善,却因生意做得平平淡淡,在支出上总有些计较,显得吝啬。而今日来,也未见饭店生意兴隆,雅林便开起了玩笑:“田叔,您怎么舍得请客了?” 田老板便满眼都是藏不住的笑:“丫头见笑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我那不争气的儿啊,总算出息了!他会挣钱了,我可就少操心多啦,这心里头呀,高兴!” 雅林欣喜道:“原来是小旭哥的功劳呀!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他。” 田老板“咯咯咯”地笑个不停,连眼角眯起的鱼尾纹,都写满了开怀。 *** 那一趟回乡,时间并不长,我们只在萍滩镇上停留了三天。 那三天,我们几乎走遍了雅林曾经生活过的所有地方,但留在印象中最震动的场景,却是在何思楠的坟前,廉河铭扶着墓碑长跪不起,久久痛哭的一幕。 相爱相思多年,终是阴阳相隔。 墓碑上的字是雅林刻下的,上面写着“慈母何思楠之墓”,廉河铭看后在右边加了一行,写上了“爱妻何思楠”几个字。 我和雅林一同跪拜上香,告诉她母亲的在天之灵,我们要结婚了。 在萍滩停留的整整三天,廉河铭一反常态地沉默寡言,除了在祭拜时对着墓碑诉说了许久,去到每一处何思楠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他都只是静静地看着,一言不发,目光中,尽是哀思、失落、和悔恨。 每当看到他这副样子,我心头就会隐隐冒出疑问,廉河铭对雅林的母亲,显然爱得深沉,他真会怀疑她们母女,一定要拿到亲子鉴定的结果才肯放心吗?雅林说过她并不相信,但我始终更倾向于我所听到的事实,只是在看到廉河铭哀伤时,还是会不自觉地变得举棋不定。 廉河铭本想让我们先回平城,他独自在这里再呆上一段时日。但雅林见他太过低落,不放心,硬是要求他同我们一起回了平城。 雅林总安慰他:“爸,妈从来没怨过你,你为她做的,她在天上都能看见,她一定是幸福的。” 他就泪眼朦胧地点点头,沉默不语。 秘密曝光,就像一把刮刀,把他满身的逆刺削了个干净。这趟回乡,又像一支药膏,让削刺后的伤口重新长出柔软的皮肤。 于是,他整个人都变了,变得平静。他走下了河铭公司老总的位置,也没了从前的戾气和高高在上,举手投足之间,不过一个平凡的中年人。 第六十二章(1) 业务部近来生意红火,工作忙了起来,应酬也多了不少。业务部人数本就不多,有两个能喝酒的,但都滑头,变着方儿找借口拒绝应酬,叫三次去一次。徐主任无奈,只得总拜托老老实实的我。于是这周,一连三天,我都去陪了酒。 自从那天看到我还算能喝,徐主任便习惯性地把喝酒这个活丢给我。毕竟她是女的,总不能让她顶上去,我便没有推辞。而且每次都吃到半夜,让她来开车还能送我回去,省得我送她后,还得折腾好一段路去打车。 连续应酬的第三天,遇到了一个酒鬼客户,不仅酒量大,还挑嘴,光喝度数高的。那客户终于尽兴时,我的胃里已经翻腾灼烧得厉害,醉倒没醉,但浑身都难受。徐主任看我实在喝不动了,帮我打圆场,挡掉了不少酒,尽可能早地收了场。 席上时还没有感觉,回去的车上,我就明显感觉到,右腹在隐隐作痛。疼痛不算厉害,还能忍受,但那位置,分明就是当初的刀伤之处。 几年前被张进刺的那一刀伤到了肝脏,后来在医院里又破裂过一次,医生就曾说过,恐怕会留下后遗症。后来的几年,极少沾酒,倒没出现过什么症状,这回的反应怕是在敲警钟了。 “你脸色好像不太好,难受?”开到我家楼下停住车后,徐主任问。 我笑了笑:“好像是喝多了点。” 她递给我一瓶茶:“这个能解酒,今天幸苦了。” “谢谢。那明天见。”我接过茶,打开车门,下了车。 “你能行吗?”她又问。 “没事。”我挥手,转身走进楼道。 回到家,到阳台拉窗帘时,我发现徐主任的车还停在楼下。我合上窗帘后,才听到车开走的声音。 *** 回到家时,林林已经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 这几天,我都是先把她送回来,再去陪酒的。我跟她说好要很晚才回来,叮嘱她自己乖乖睡觉,但头两次,我回来时,她都哭成了个花猫,一看到我就“哇哇”地叫,扑上来就要我抱,还问我:“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便蹲下身把她抱在怀里:“爸爸怎么会不要林林呢。” 林林毕竟还太小,大晚上把她丢在家里,她就害怕。 刚接管她时,她还怕我,现在倒依赖上我了,反倒怕我丢了她。 但今天,林林没有再哭着等我了,终于适应了我晚归,自己睡着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到床上,自己也躺到一边,裹着满身的疲惫,闭上了眼睛。 然而,右腹的疼痛始终不曾减轻,困扰得我难以入眠。想到第二天一大早还得去上班,心头不免有几分烦躁,便平躺在床上,环着伤口的位置按摩起来。按摩了好一阵,疼痛终于消退了些,我才迷迷糊糊地进入睡眠。 但我并没能睡得太久,深夜里,一阵急促的痛觉让我猛然惊醒。 睁开眼睛时,还黑乎乎的一片,只听到睡在一旁的林林均匀的呼吸声。 本以为痛一阵子就会过去,没想到这旧伤发作得如此厉害,腹中一阵阵锥心的绞痛! 我不自觉蜷起身体,手按着疼痛处,止不住地抽气。一时间,除了忍,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但坚持了好一会儿都不见好转,我的手已经越按越紧,额上渗出了冷汗。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想到客厅沙发旁的柜子里有备用的止痛药,我便摸索着打开了床头灯,想去客厅找药。 但我还是低估了这旧伤,刚一下床,脚刚沾地,身体就控制不住一阵痉挛,顺着身后的柜子就倒了下去。旁边的架子被我碰得叮当做响,在这安静的深夜里,特别刺耳。 林林被这声响吵醒了,她爬起来,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摔在地上表情痛苦的我。 “爸爸……”她小声叫我,一脸惊疑。 “……林林……”我快痛得说不出话了,拼命地按着右腹也无济于事。 “爸爸……”她又叫了一声,叫得有些胆怯,是我的样子把她吓坏了吧。 “……林林……你帮爸爸……去拿药……好吗?” 林林便从床上爬了下来,站到我跟前,睁着一双无助的眼睛看着我。 “……沙发旁边……放芭比娃娃的……上面……抽屉里……有个白色的……药瓶,你爬到沙发上……就够得到,你去帮爸爸……拿过来……好吗?”我越说越吃力,喉咙里还夹杂着浅浅的呻|吟。 林林没有吭声,转身跑去了客厅。客厅灯的开关她还够不着,只能借着卧室的床头灯去找东西。 我听到了林林爬上沙发的沙沙声,和缓缓拉开抽屉的声音。但片刻后,“咚”地一声响,像是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随即,便传来了林林“哇哇”的哭声。 摔下来了? 我胸中焦急,手扶着床沿硬撑起双腿朝客厅挪步。 挪到卧室门口,昏暗的灯光下,我看到了坐在地上大哭的林林。 即便是爬上沙发,那抽屉还是高了些,她够得吃力,光线又不够亮,一不小心就摔了下来,额头在沙发扶手上碰了个包,疼得直哭。 我咬着牙,扶着周围的柜子,挪到了林林跟前。我也坐到了地上,心疼地一把抱住她:“……对不起……是爸爸不好……林林别哭……” 但我抱着林林的手不停在抖,声音也越来越虚弱。 “……爸……爸……”林林一边抽泣一边战战兢兢地喊我,侧过脸来,泪眼汪汪地望着我。 我将头抵在沙发上,整个人蜷成一团,甚至没有力气再站起来去拿止痛药。 林林就一直哭,哭得伤心极了。 我看得出来,她起初哭是因为撞疼了额头,后来哭,却是因为看到我倒地不起。 和林林之间的父女情,仿佛在这旧伤复发的夜晚,变得坚如磐石。 *** 回了一趟乡后,我和雅林便频繁地去远山别墅探望廉河铭。 廉河铭不再管生意,倒忙起了我们的婚礼。他希望办得隆重,让雅林风风光光地出嫁。我们本不想太张扬,但知道他的用意,便依了他。 婚礼的准备有条不紊,领证的吉日也算好了。但就在吉日的前几天,却发生了一件事,扰乱了这平静。 那天中午,我们在远山别墅吃饭。三人一边吃一边商量着趁天气好,下午找个地方散散步去。廉河铭近来很少出门,有点抵触去到大庭广众之下,喜欢把自己关在家里。雅林便常常找些理由,带他出去。只要雅林开口了,他总还是会答应。 “老李的老伴儿病了,告假回老家去了,都回了好几天了。”廉河铭说。 “没关系,我来开车。”我回应。 “什么病啊?严重吗?”雅林问。 “不太清楚,他请了个长假,暂时回不来了。不打紧,我最近出去少,和你们出去,海冰来开就是。” 我们接着吃饭。 快吃完时,一个用人急冲冲地跑进饭厅:“廉先生,不好了,来了两个闹事的!” “什么人?” “说是……说是原来那个……那个赖小姐的家人。” “赖盈莎?”廉河铭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他们闹什么?” “他们在门口吵得可凶了,非要进来见您,说什么……要找您……讨回公道。” 廉河铭脸沉了下去,按照他以往的风格,怕是要摔碗怒骂,但现在,他不发作,只是冷淡地吩咐:“把他们赶走。” 用人退了出去,但没一会儿,又哭丧着脸回来了:“廉先生,赶不走啊!他们说……说手里有您害了赖小姐的证据,您要是不见,他们就把证据交到公安局去!” 这倒把我们惊住了。赖盈莎遭毒手的消息一直是封锁起来的,她的家人若知道了,要讨公道早该来了,怎会过了那么久都悄无声息,今天却突然得知了真相? “让他们进来吧。”廉河铭愣了好半天,才交代道。 *** 来人一个是赖盈莎年迈的老父,另一个是她弟弟,约摸三十岁,长相和赖盈莎十分相似,自称名叫赖盈峰。他们一进来就气势汹汹,尤其是赖盈峰,指着廉河铭骂道:“姓廉的,你还我姐来!” 廉河铭坐在饭桌旁没动,沉着脸问:“你们有什么证据?” “当然是铁证如山的证据!谁不知道你们这些有钱人,有的是手段,撒点儿钱就可以掩盖罪行,没有证据,说破嘴皮也不会承认!” 廉河铭不耐烦道:“什么证据!” 赖盈峰得意地从兜里拿出一支录音笔:“这是当天在场的知情人录的口供,看你怎么狡辩!” 他按下开关,把录音放了出来。 录音里,一个苍老而怯弱的男人的声音,传了出来:“那天,赖小姐去别墅找廉先生,我本是想撵她走的,但没能成功,看着她跟廉先生两人进了书房。他们在里面没待太久,后来就听到了几声赖小姐的尖叫。廉先生有吩咐,我们都不敢进去。后来廉先生出来了,什么都没说就出门去了。我们谁都不敢进去,直到罗小姐来,她进去了,才看到赖小姐的脸被毁了。赖小姐当天就神志不清了,没过两天,廉先生就把她安置到了别处,后来又送去了精神病院,到现在,一直在那里。” 我们三人瞠目结舌——那个声音,是李师傅! 第六十二章(2) 李师傅怎么会把这件事透露出去?还透露给赖盈莎的家人!我们刚刚才提起他突然请长假回老家,难道,和这件事有关? 廉河铭的脸瞬间惨白,浑身僵成一根木头,手扶着餐桌,身子却朝一边摇摇欲坠。 “爸!”雅林离开座位,跑到他身旁扶住他。 “怎么样,姓廉的?你还不认账吗?我姐掏心掏肺跟了你好几年,你却铁石心肠对她下毒手!她的一辈子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歹毒的凶手还想逍遥法外吗?别以为你有钱我们就会怕,老子道儿上也是有人的!”赖盈峰指着廉河铭大骂。 廉河铭一言不发,不还口,也不抬头看他们,被吓懵了似的。 雅林把他扶到旁边的靠椅上坐好后,走上前去,对赖家父子说:“这件事我也知情,第一个看到赖盈莎脸被毁的人就是我。我们不会赖账,但这件事还得解释清楚。是赖盈莎先招惹我的,她划伤了我的脸,又跑来告状,我爸脾气不好,一时气不过,就下手重了,他不是有意要害赖盈莎的。后来他也把赖盈莎送去了条件最好的地方,一直照看她。” “照你这么说,我们还得感谢你们啰?”赖盈峰恶狠狠地瞪着雅林,“你们都把我姐害成这样了,还敢来猫哭耗子假慈悲!” “……不是,这件事是我爸不好,我们很抱歉。但是事情已经发生了,总得商量个处理的办法吧。我说这些,不是辩解,只是希望你们理解,事出有因,我爸他不是个恶人。” “笑话!坏事做尽,还说得理直气壮!你们这些有钱人,良心都被狗吃了!”赖盈峰骂着,竟伸手推了雅林一把! 雅林退了两步,撞到后面的餐桌才没摔倒。 我本在一旁听着,这下火气一窜就上来了,二话不说冲上前去也把他推出几步远还以颜色:“干什么!想动手?” “好啊!果然是有钱有势,仗势欺人!” “我警告你嘴放干净点!赖盈莎先打她,先拿刀子割她的脸本来就是事实。廉总是做得过火了,但赖盈莎有错在先,也不是没有责任的!不信我带你去问赖盈莎那两个跟班儿,你就知道有没有这回事了。” “所以我姐就活该被姓廉的毒害?” 一直在后面沉默的赖父也跟着说:“你们怎么一点都不讲情理?我闺女服侍廉老板足足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到头来落得这么个下场啊?” 我正在气头上,毫不留情地回:“那你们怎么不问问她是为了什么才跟着廉总的?也不算算这些年她都得到了多少?廉总已经公布要和她断绝关系了,是她自己纠缠不休,又对雅林下狠手,最后才自食其果!” “你们……你们简直欺人太甚!”赖父急得快哭出来。 “爸,跟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讲什么道理。”赖盈峰道。 我正想回敬两句,却被雅林制止:“算了,海冰。”她站过来,对他们说,“你们既然没把录音交到公安局,不就是想私了吗?我们也没有否认,吵来吵去也没有用,你们想怎么了,倒是表个态呀。” “这还差不多。”赖盈峰露出满意的神色,瞪了我一眼,整整衣领道,“看在我姐跟姓廉的过去的情分上,可以不告你们。但我姐已经疯了,她还有那么长的一辈子,无依无靠,你们说什么也得负责到底吧。”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他们的目的才不是所谓的想为赖盈莎讨个公道,不上告,求私了,说白了,就是发现元凶是个金主,要钱来了。 张进曾调查过,赖盈莎因不学好,早就被家里人赶出门,断绝了来往。他们其实早就不认赖盈莎了,出事后也从未管过她,这会儿却突然冒出来又是闺女又是姐的,喊得朗朗上口。不愧是一家子,一个德行。 我正想着,雅林却已干脆地回答了他:“好,你说个数。” 赖盈峰和赖父对视一眼,伸出手来,张开五个手指:“五百万。” 雅林惊到了:“你们这……也太狮子大开口了吧!” 我冷冷一声笑:“你也不好好算算,就算赖盈莎完好如初,干一辈子活能赚多少钱?” “哼!你们可别狗眼看人低,我姐可认得不少富豪,她要没被毁容,随便嫁一个,何止这个数?这已经是便宜你们了。” 我哭笑不得,赖盈莎当初是怎么要死要活缠着廉河铭的,他是真不知道? “我们不能答应你这么多。”雅林回绝,“你们可以列个账单,医药费、生活费、欠工费、精神损失费,全部算进去,该多少就是多少。你们要是不会算,我们可以请律师帮你们算。至于你说她能嫁给谁,这不属于我们该负责的范围。” “这么说,你们是不答应了?”赖盈峰横起眉毛,拿着录音笔威胁,“那我们就把这个交到公安局去!” 雅林没说话,我也不慌张。他们不会去公安局,真走了司法程序,廉河铭大概真会坐牢,但他们肯定得不到这么多。这种人,不会跟钱过不去。 这数目一定还有商量的余地,我琢磨着该怎么讨价还价,一直沉默在旁的廉河铭却突然开口了: “给他们。”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尽是疲惫。他把目光转到赖盈峰身上:“钱可以给你,但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老李是不是要跟你们分钱?” 原来他是如此怀疑李师傅的,他最受打击的不是赖家人来挑事,而是李师傅的背叛。 “老李?你的那个司机吗?”赖盈峰问。 “对,给你录音的那个。” “这钱是赔给我姐的,他凭什么分钱?” 廉河铭喘了口气,自言自语地念叨:“好……好……不分就好……”他神情冷淡,“把你的账户给我,我给你打钱。” “爸?”雅林疑惑地叫了他一声。 “算了,破财消灾吧。” 赖家二人喜上眉梢,急忙从包里掏出银行卡。 “慢着。”我叫停道,“既然廉总愿意满足你们,我也不好说什么。但你们必须马上立下字据,写清楚你们得到了五百万赔偿,关于赖盈莎的事从此两清。我们不会再担负她以后的生活费,你们也不能再追究廉总的责任,录音笔也要交出来。而且,这件事你们必须保密到底,绝不告知他人,若有违背,我们有权重新清算赔偿金,把多给的要回来。” 赖家二人商量片刻,答应了我的要求。在他们写好字据,签完字印完手印后,廉河铭便给宋琪打电话,要他从公司的账目上转出五百万。 宋琪十分吃惊,电话里传出激动的质疑声:“廉总,您怎么能答应呢?您会被盯上的,那种人一定还会来要更多钱!” “放心吧,海冰已经让他们签字画押,保证不会再来纠缠。” “……”宋琪沉默了一会儿,很勉强地答了声,“……那好吧……” *** 一个小时后,赖家人收到款,心满意足地离去。 他们走后,廉河铭依旧神情黯然地坐在椅子上,一声声地叹气:“老李为什么要背叛我?为什么?” 雅林走到他旁边,把手扶在他肩上。 他抬头望着雅林问:“这些年,我没有亏待他呀!他只是当我的司机,就养活了他一家子啊!是不是我对他太苛责了?什么时候没注意,得罪了他?” “爸,我觉得,李大伯不是这样的人。” 在我的印象中,李师傅是个老实、忠心、又唯唯诺诺的人,不敢做出格的事。他跟着廉河铭许多年了,对廉河铭比外人了解得多得多,对廉河铭有敬畏,也有尊重。他还因受过雅林的恩惠而对雅林特别照顾,知恩图报,实在不像会生异心的人。 “一定是……一定是我得罪他了……”廉河铭固执地自言自语着,“我从前……脾气太坏,得罪了不少人,把身边知根知底的也得罪了。这还不知道……还不知道得给我抖出去多少……” 他说着,眼中的恐惧越来越浓重,竟喘起气来。 我愕然,廉河铭这是在悔过吗?他已经意识到他从前的诸多过错,意识到那些任意妄为会带来的后果了吗? “爸,你别急,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这件事不是已经了结了吗?”雅林劝说着,但刚说完,就咳嗽了一声。 “怎么了?”我立刻问,生怕她又难受。 廉河铭也一脸担心地看过来。 “……没事,我只是呛了一下。”雅林解释。 “你带雅林去休息吧。”廉河铭对我说。 “爸,我没事,我陪陪你吧。” “去吧,去休息吧。我正好……一个人静一静。” 我把雅林带离了饭厅,雅林说:“海冰,我们今天不回去了,好吗?” 我知道她放心不下,点头道:“好,我们多住些日子吧,等你爸缓过来了再回去。” 我和雅林便留在远山别墅陪伴廉河铭,那两天,即便有雅林陪在身边,廉河铭的脸上也丝毫没有笑容,我们也彻底失去了李师傅的联络。 李师傅的背叛对廉河铭是一剂沉重的打击,他变得有些神经衰弱,时而自言自语,时而问雅林,我是不是还得罪过谁,还有谁会害我?甚至胆战心惊地问我,张进是不是也要来报复?他要我赔他的腿吗?他看用人的眼光也变得怯生生的,生怕又做错什么,惹他们记恨,说话小心到常常打磕巴。 廉河铭过去太过横行霸道,苦了身边的人,到头来,自己给自己编了一张网,把自己给困死了。短短的一段时日,他从一个极端走到了另一个极端,变成了截然相反的另一个人。 几天后,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一塌糊涂的糟糕! *** 那天早上,我刚起来,还在洗漱间洗漱,便听到从大厅传来的玻璃杯摔碎的声音。雅林每天早上一起来就要吃药,她总用玻璃杯喝水,我来洗漱前,她正去了大厅。我便立刻放下毛巾跑到大厅去看——雅林正怔怔地站在电视机前,脚下是一摊摔成了碎片的玻璃渣! “怎么了?”我急忙问。 她没答,盯着电视一动不动。 我转头去看,电视里正播着本地新闻,镜头里出现了精神病院的牌匾,接着进到一个房间,房间里,满脸刀痕疯疯癫癫的赖盈莎正对着镜头傻笑。伴随着镜头播放的,是一段录音,内容,同我们那天从录音笔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第六十二章(3) 天!怎么上新闻了!是赖家人干的吗?我已经收走了录音笔,但他们早有预谋,留好备份了吗? 我还没回过神,便看到雅林朝廉河铭的卧室跑了去。我立刻跟着她进去,卧室里,廉河铭正缩在床头柜边,抱着膝盖瑟瑟发抖。他面前放着一个遥控器,但卧室里的电视已经关上了。他显然已经看了新闻,被这突如其来的曝光吓傻了。 雅林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去:“没事的,爸,你别着急。” 他脸上完全没了血色,惊恐地念叨:“警察会来抓我的!马上就要来了!” “不用怕。”我说,“事发之后,你一直负担着赖盈莎所有的费用,现在又赔了巨款,有字据为证。就算追究,也是从轻处罚,不会很严重。” “会的!会的!我会坐牢的!他们诚心要害我……”他双手死命地抓着头发,陷入恐惧的想象,对我们的分析充耳不闻。 没一会儿,大厅传来宋琪的声音:“廉总呢?” “在卧室。”用人回答。 他便大步流星朝卧室走来。 “廉总,您看新闻了吗?”宋琪刚进屋,就火急火燎地问,神情十分紧张。但一看我们三人的样子,他便就知道答案了。 “小宋,他们要害我,我该怎么办?”廉河铭颤抖着问宋琪,满怀希望地看向他。 宋琪似乎失去了往日的沉着,一脸愁容和怒火,开口便是抱怨:“我早说了,那种人不可信!怎么能听他们的!见钱眼开的人能有诚信?拿了钱就会老实?” “我会去找他们问清楚,他们自己签的字,总不会不认。”我说。 “你怎么那么幼稚?”他转向我,目光严厉,“你以为让他们写个保证就万无一失,就可以放心把钱给他们?你当他们傻吗?拿了钱不知道跑得无影无踪?现在你上哪儿找他们去?” 宋琪从没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过话,好像罪魁祸首是我似的。我一时有些愣,印象中他一向沉着冷静,这件事也远没严重到天要塌下来的地步,廉河铭神经脆弱才会疑神疑鬼,他何至于? 焦灼中,一个用人跑进来大喊道:“不好了,大门外来了好多记者,我们快拦不住了!” 廉河铭立刻哆嗦起来:“他们来了,他们来了!来抓我了!怎么办?怎么办?” “不会的,没人来抓你的,放心吧。”雅林安慰道。 但廉河铭完全不听,自说自话:“不行,我要离开这里,马上离开这里!”他抓着宋琪央求,“小宋,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得躲起来,你快去帮我安排!” 宋琪迟疑了一下,答应道:“好,廉总,我马上安排您去安全的地方。” 说完,他马不停蹄地八方联络,很快落实了一个稳妥的去处。廉河铭听到有地方去了,马上让人收拾衣物,要跟他走。 “你带廉总去新的住处,我马上去找赖家人。”我对宋琪说。 他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我和你一起去。”雅林对我说。 “雅林你别去!”他马上制止,“那边不知道什么情况,万一有危险。” 宋琪的强势阻拦让我感到有几分别扭,但我同意他的说法,也拒绝了雅林同去的要求:“你陪你爸吧,我晚点再联系你。” *** 赖盈峰立下字据时,留下了地址和电话,但那电话当时验证过能打通,现在却已是空号。我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地址上的地方,还是晚了一步,人去楼空。我向隔壁询问,才知道,赖家人刚好就在昨天,搬离了这里。 宋琪说得真准,他们果然携款潜逃了! 我又去了一趟赖盈莎住着的精神病院,那里围了不少新闻人士。我避开他们,找了一个员工打听,才知道赖盈莎还在这里,并没有被带走。而且她账上的费用,只能持续到这个月底,过了月底,如果没人来续费,她就会被撵出去了。 赖家人还真是决,他们从头到尾就没打算过要管赖盈莎,只想骗到钱而已。骗完钱还不罢休,非要把廉河铭置之死地!这赖盈峰比起赖盈莎,可谓心肠更黑,手段更狠! *** 宋琪把廉河铭送到了城郊的一座小楼里,说那里比较隐蔽,门禁森严。那里环境简陋,屋子很小,只有两间卧室,但廉河铭连连称好,说肯定没人能想到,他会住在这种破地方,警察和记者,肯定都找不到这里来。 我到达时,廉河铭已经安顿得差不多了,除了宋琪和雅林,屋子里还有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在帮廉河铭整理行李。 “他是我给廉总重新安排的司机,姓周。”宋琪介绍道,“以前的人都不能用了,他们知道得太多,谁知道哪天会不会有人效仿李师傅。这个周师傅是个老实人,家底我都清楚,不仅可以开车,还可以照顾廉总的生活起居。现在廉总身边的人不益多,一个就够了。” 我说出赖家人已经跑了,并丢下赖盈莎的消息,宋琪毫不意外地摇摇头:“我已经咨询过律师,这案子属于故意伤害罪,情节比较严重。但赖盈莎的确有过错在先,且事后廉总一直在补救,已经完成民事赔偿,和被害人家属达成了调解的书面协议,很可能根本不会有人上告,就算上告判刑,也有很大机会免去刑事处罚,或者争取到缓刑。目前只是新闻里吵得热闹,众口难堵,实际上是雷声大雨点小。” 这样的结论让我们都松了口气,但廉河铭却完全不信,他固执地认为,只要被警察抓了去,就一定会坐上许多年的牢。他是真的害怕了,不止赖盈莎这一个案子,张进那件事,甚至苏也的事要是被翻出来,坐实了罪名,他都在劫难逃。 如今囚禁着他的,已不是赖家人的圈套,而是他自己心头的鬼。 安顿好廉河铭后,我们各自离去。 回去的路上,雅林叹气道:“怎么会这样?” 我搂住她的肩:“还是我想得不够周到。真没想到,赖家人做事如此不留后路。” “小人难防嘛。我很担心,我爸他……他越来越不对劲了。你说,我们是不是给他请个心理医生比较好?” “嗯,我看可以。” 坐电梯上楼时,我们还在讨论这件事,但刚走出电梯,却惊得停住了脚步 ——家门口,蜷坐着一个老态龙钟的人,那人,竟是消失了许多天的李师傅! *** 李师傅一看到我们,立刻老泪纵横,泣不成声。看到他满眼的血丝和哀伤,我们都没有开口质问,而是把他请进了屋。 刚一进屋,李师傅就“扑通”一声跪倒在雅林面前,声泪俱下:“罗小姐,我对不起廉先生,对不起你们啊!” “……李大伯……”雅林愣了,急忙去扶他,“你快起来,有话起来说。” “不!你听我说完!等我说完了,你要是原谅我,我才敢起来啊!” 雅林只好点了点头。 “我没什么本事,这些年要不是廉先生一直让我跟着,我老婆孩子连生活都困难。廉先生待我不薄,我是宁可死也不会害他的呀!可是……可是……我没有办法,我是被逼的呀!那天,突然有人打电话来,说我老婆患了重病,要我马上赶回去。我请假赶回老家,才知道哪是什么患病,我妻儿是被绑架了呀!绑匪也不跟我要钱,就要我说出廉先生害了赖小姐那件事。我说你们既然都知道了,还要我说什么,但他们不肯,一定要我亲口说出来,还要把我说的都录下来才肯罢休!我要不说,他们就要杀了我的老婆孩子!我真的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啊!” 这十足震惊,原来赖家人前来敲诈的背后,还有这样的前奏! “绑匪是谁?是赖盈峰吗?”我问。 “我不知道,我不认识他们。” “赖盈峰长得很像赖盈莎,你有没有看到一个长得像赖盈莎的男的?” 李师傅回忆了一下,摇头说:“没有,没有长得像的。” 不是赖盈峰吗?我继续问:“那他们有没有说,要录音做什么?” “我问了,他们说,要拿口供去找廉先生赔钱。我心想,只是赔钱的话,廉先生还能应付得了。我是真没想到,他们会把录音交给电视台,放出来让所有人看廉先生的笑话呀!我今天看到新闻都傻眼了,我好怕廉先生会被抓去坐牢!我做了对不起他的事,本来是再没脸回来见你们,可看了新闻以后,心里一刻都不得安生,就算廉先生要杀要剐,我都得回来跟他请罪!但我去了远山别墅,他们说廉先生走了,没人知道去了哪儿。我只好来找罗小姐你了,来求你原谅!” 雅林长吸了一口气,弯下腰扶着李师傅的胳膊:“李大伯,你也是受害者,我能理解,我爸也能理解的。我们一起找线索,去查到底是谁绑架了你的家人。我原谅你,你快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李师傅艰难地站起来,“廉先生呢?我要当面去跟他请罪!” “他搬到别处去了,近段时间……可能……都不会见人。不过我会告诉他的,如果他愿意见你,我就带你去。” 他抹着眼泪:“我再没脸跟着廉先生做事了,但任何时候,只要廉先生需要我,我就回来。” *** 李师傅走后,我和雅林讨论了许久。这件事有两处蹊跷。 一,逼迫李师傅的人动机不明。那人本就知晓赖盈莎被害的真相,也清楚李师傅当天在场,他已经知道得很多,却一定要借李师傅之口把这件事捅破,为什么? 二,赖家人的做法十分奇怪。他们明显只把赖盈莎当棵摇钱树,没有为她报仇雪恨的意思,又为何要自找麻烦?明明可以毫无风险地拿走五百万,偏要出尔反尔将廉河铭一军,以至自己流离失所,得不偿失。 满满的疑点,我又一次感到背后一阵阴凉,又一次感到了那双不知从何处偷偷盯着我们的眼睛。而此时,那双眼睛后面,更是伸出来一双无形的手,向我们抓来…… 第六十三章(1) 第二天,我们把从李师傅那里听来的告知了廉河铭。 廉河铭大惊:“是真的?” “嗯,李大伯亲口说的。”雅林回答,“他想亲自和你道歉,你愿意见他吗?” “绑架?”他还没回过神,喃喃地念叨,“谁这么干?谁要害我?” “现在还不清楚,我和海冰会去查的。” “肯定是个知情人,知道那件事的人!”廉河铭抓着头发,努力地回想,“当天在别墅里的用人肯定全都知道,我警告过他们不准说出去,但保不准……保不准谁会有异心,想从中获利!” “你身边的人,肯定是你最了解。”我说,“要不让李师傅把当时的情况再跟你详细说一遍,说不定,你能找出来谁的嫌疑最大。” “让老李,再跟我说一遍?”廉河铭扶着额,迷迷糊糊地念。 “是,这是个路子。” “不行!不能让他来!”他一口否决,“他已经出卖我了,谁知道现在说的是不是真的!万一这是个圈套,他只是为了帮警察找到我,我不就中计了?” 这反应,被害妄想症? “爸,你想多了,李师傅没有骗我们,他也是被迫的呀。” 他直摇头:“雅林呐,你心太软,太容易轻信人了!我现在算是看清楚了,谁都不能信,尤其是平时看起来老老实实的那种人!” 周师傅正端着一杯茶送上来,一听廉河铭这话,茶水都差点溅了出来。这副要一竿子打死所有人的模样,没见识过他这偏执的周师傅怕是得适应好一阵子了。 “你们两个也要谨慎点,不要再开着我给你们配的车来这里了!”廉河铭继续道,“别人认识这车,尤其是那老家伙,别给我把人招来了!你们最好少来,要来也打车来!” 别说见李师傅了,廉河铭竟连雅林都拒绝。我们还从周师傅那里听说,他昨夜一直坐在窗边发呆,彻夜未眠,说要亲自盯着外面的马路,要是来了警车,好及时逃跑。这只惊弓之鸟已钻进死胡同,活在自己想象出的危险世界里,自我折磨。 *** 那两天,时常有记者围到我们楼下,雅林一次都不躲,不厌其烦地回答问题,对他们讲述事情的始末。她承认廉河铭有错,但强调他已经悔过,已经和被害人家属达成了和解,还说明赖盈莎的家属携巨款消失后,也是由我们继续为赖盈莎续费的。于是接下来的新闻就报道得全面多了,对廉河铭一边倒的骂声渐渐变得理智。 但廉河铭对这些充耳不闻,继续着他的恐怖幻想。不管是他曾经的暴躁、狠辣,还是现在的萎靡、自我封闭,都是一种病态。 雅林担忧他的精神状况,联系了一位心理医生,然后我们再次去了他的住处,想把医生引荐给他。 我们按照他的要求打了个出租车去,还是被他埋怨了:“不是跟你们说不要来得太频繁吗?这还没过几天呢!” 雅林只得解释:“爸,你放心,没有人跟踪我们。” 廉河铭皱着眉头:“那你们等到晚上,天黑以后再走。” 之后,雅林旁敲侧击地跟廉河铭聊起心理医生的话题:“爸,我看你这些天心情都不太好,老是呆在这么个小屋子里,会不会觉得很闷啊?” “有什么办法?在风头过去之前,我都不能出去。” “那……我带一个人来和你聊聊天,行吗?” “谁呀?”他立刻警觉。 “……你还记得,以前,你给我介绍过的程医生吗?她很擅长陪人聊天。” “那个心理医生?”他立刻板起脸,“你怎么会想到给我找心理医生?我又没毛病,不需要!” 雅林耐心开导:“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你要是跟人说说话,心里会舒服些。以前,我不是有过很抑郁的时候吗?那时候,程医生陪我说了很多话,很有用的。爸,我是真的很担心你,你成天这么担惊受怕的,我也会跟着你担惊受怕。” 廉河铭控制住情绪,平和了些:“我不是怪你,但是,我不是说了吗,现在谁都不能见,这个地方,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们有职业操守的,不会说出去的。” “哼,职业操守?”他冷冷一笑,“这种东西都是纸糊的!只要有人肯出钱,还怕买不到消息?就算不是别人买,警察上门一问,谁还敢包庇?” “那要不然……”我插了句话,“咱们不见面,用电话沟通一下。这样,对方也不会知道咱们在哪儿。” “不行不行!电话就保险了吗?电话也是可以监控,可以查出地点的!”他连连摇头。 “爸,根本就没人告你,也没人调查。这件事已经了结了,你看新闻了吗?你怎么就不信呢?” “公安局查案会昭告全天下吗?你怎么知道他们没有在查?说不定已经在暗地里找我了!” “哎呀爸……”雅林有些焦急,“你犯糊涂了。” “我才不糊涂!”廉河铭立刻反驳,气急败坏,“我清醒得很,几十年来从来没这么清醒过!从前我以为,只要给的报酬丰厚,别人就不会记恨我脾气不好,现在才知道,这些人一个个儿都是白眼儿狼!拿完钱,翻脸就不认人!” “你不信别人没关系,可你总该信我吧。我是你女儿,我总不会害你。我跟你说这件事没有那么严重,一定不是骗你,你现在就是去自首都不会坐牢的。” “自首?”他忽地瞪大眼睛,“雅林,你居然要我去自首?你想我去坐牢吗?” “爸——怎么会呢!”雅林眼圈都红了,情绪随之有些激动,还想解释什么,但没开口就喘起气来。 我立刻握住她的手:“别说了。” 廉河铭也马上收敛:“雅林咱们不说了,不说了不说了!啊!” *** 廉河铭的油盐不进让雅林有些低落,晚上回去时,站在路边等车,忍不住掉了滴眼泪。 我将她的头按到我胸口:“没关系,事情刚刚发生没多久,他一时接受不了也正常。咱们耐心些,慢慢来。过一阵子没人再提这事了,他就会好了。” 雅林点点头。 她一整天状况都不太好,脸上缺少血色,也没胃口吃东西,回到家,我便让她躺到床上休息。 在卧室呆了一会儿,客厅响起门铃声,我去开门。没想到大晚上来找的人,竟是张进。 “你……怎么来了?”我十分惊讶。 “怎么,不欢迎?” 张进虽面无表情,话语中却带着几分调侃。时隔已久,忽然听到那熟悉的口气,我发了一下愣。反应过来后,不由得笑笑:“呵,那倒不是。快进来。” 我把张进请进了屋,正想去卧室和雅林说一声,一回头,她却出现在了卧室门口,靠着门框站着。听到拐杖声,她就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吧。 “怎么下床了?”我关切地问。 她冲我笑笑,又看看张进,没开口。 张进也看了她一眼,淡淡地问了句:“哟,又生病了?” “她今天不太舒服。”我回答。 张进“哦”了一声:“前不久,看到报纸上说,你们要结婚了。真看不出来,你还挺有一套嘛。” 我没应和张进的玩笑,沉着嗓音说:“本来是这么打算的,但是……最近出了些事。” “我知道,姓廉的那边东窗事发了。”他嘴角微勾,嬉笑的目光投向雅林,“没想到,害了赖盈莎的人就是廉大老板。你这丫头片子明明就知道的吧,还装得跟真不知道似的。哼,又被你摆了一道。” 雅林露出歉意,低声回:“……对不起……” “得了得了,瞧你那病怏怏的样子,我可受不起。”张进又把目光转向我,脸上的嬉笑收了起来,“我有话要和你说。”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严肃,我心头顿时一沉。大晚上的突然来找,果然是有事要说。 “我跟张进说会儿,你先休息吧。”我对雅林说。 雅林点头,转身回卧室。 我又对张进说:“你先到沙发上坐会儿吧,我先把睡前的药给她吃了。” 张进微闭着眼,体谅地一笑:“不急。” *** 看雅林吃完药,安静地躺下后,我走出卧室,关上了门。 “这么晚了,特地跑来,什么要紧事?”我一边给张进倒茶,一边问。 “要不要紧不好说,但你总归是知道的好。” 我疑惑地看他。 “上次你说,你拜托过潘宏季去寻小晨,我就去问了他。他果然去找过,可是找到小晨老婆的娘家,线索就断了,守株待兔也没结果,就不了了之了。我跟他交情不深,得知他没线索,就没再联系他。但前两天,他突然来邀请我,要我跟他哥们儿一块儿吃饭。我挺纳闷儿,这厮对我热情个什么劲儿?不过我跟他之间,又没什么仇怨,反正无所事事,就去了。但这趟赴约,却十分古怪。” 张进喝了口茶:“潘宏季给了我明确的时间和地点,我今天下午6点钟准时到达餐馆。他连具体的包间都指定好了,还是个很隐蔽的包间。可那包间门锁着,窗帘却没遮死,留出一条缝儿。我透过缝儿往里看,里面有俩人,正面对面交谈。其中一个是潘宏季,另一个,你猜是谁?” “易轲?”我随便一猜,印象中,和潘宏季交情最好的,就是他。 张进摇头:“不是。” “那是谁?我认识?” 他诡邪一笑:“那个人是——河铭公司的——宋琪。” 第六十三章(2) 我猛然一惊。 “你也觉得意外是吧?潘宏季以前可是给丰盈做事的,怎么着也算是河铭公司的死对头,还联合杜经理给河铭公司下过套儿,把宋琪往死里逼过。这会儿,他们两个怎么有了私交?” “你觉得,这是私交?” “不知道,他们两人看起来就是在谈话,而且谈了挺久,都快7点了才出来。” 宋琪和潘宏季怎么会扯上交情,这的确匪夷所思。别说许久以前潘宏季同河铭公司对抗,宋琪为保护廉河铭和雅林同丰盈做过交易,限制过他的行动,就是后来,舒心回平城那天遭到潘宏季的突然袭击,宋琪也被潘宏季打得头破血流。怎么说都是仇家,能有什么事,让两个敌对的人心平气和坐到一起呢? “你想到什么了?”张进见我沉思起来,问。 我便对他讲了舒心被袭击的事,又说:“事后宋琪说,河铭公司出了内鬼,要慢慢查,但至今,还没有听到过任何下文。” “内鬼?难不成,他是为了查内鬼去跟潘宏季套近乎?”张进一脸不可思议。 “这不合情理吧。如果那内鬼是和潘宏季牵着线的,潘宏季怎么可能把人卖出来?宋琪去找他打听,不是打草惊蛇吗?” “嗯,这逻辑不通。你跟宋琪,怎么都比我交情多吧,你也想不出,这两人之间,能为了什么而共事?” 我确实想不出,摇摇头:“那后来呢?他们谈完,就散了?” “哼,散是散了。不过……”他撇起一边嘴角笑,“我一直在包间门口等着,快7点的时候,门终于开了,宋琪走了出来。你知道吗,宋琪看到我的时候,跟见了鬼似的,‘唰’地一下,整张脸铁青!我瞥了他一眼,没搭理他,他却傻呆呆的,站在门口动都不动。” “他不知道你回来了,之前帮廉河铭作伪证,心里有愧,突然看见你,怕你会找他麻烦吧。”我嘴上虽如此说,心头却疑惑。 宋琪是什么人啊,潘宏季曾经要害他都面不改色心不跳,还会怕张进来找麻烦?他帮廉河铭说谎的时候,理直气壮,可是一丁点儿都不心虚。 “是吗?廉河铭的一条狗而已,心里也会有愧?”张进不屑,“不过话说回来,他最近可是顺风顺水啊,廉河铭这一隐退,他就顺理成章坐上河铭公司第一把交椅了。是不是人在风口浪尖,就会患得患失?你说你怎么也不跟他抢抢位置?你不是正牌儿女婿么?” “我们……还没有完婚。河铭公司有宋琪不少心血,在公司里,他也是有威望的。再说,你知道,我不图这些。” 张进目光鄙夷,似乎在嘲讽我,“瞧你这个没出息的情圣”。但他只是笑了笑,并不数落,而是接着讲述:“我跟宋琪在包间门口僵持着,潘宏季跟了出来,看到我居然满脸惊讶:‘哎哟,进哥,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我倒是纳闷儿了:‘不是你跟我说的6点么?都快过去一个小时了。’ 他抓耳挠腮:‘是吗?我跟你说的6点吗?哎哟,怪我怪我,口误口误!不是6点,是7点,大伙儿要7点才来!小弟我说错了时间,害进哥久等,一会儿一定自罚三杯!’ 我本来不介意多等一会儿,但怪就怪在,宋琪的脸色居然越来越难看,屋子里的空调明明温度开得很低,他鼻尖上却能渗出汗来。 我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嘲讽了一句:‘哟,这不是河铭公司的新一任老总——宋先生么?’ 不知道为什么,他好像不敢跟我对视,眼神躲躲闪闪的,半天答不上话。尴尬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伸出手来想跟我握手:‘幸会。’ 我没领情,冷冷回道:‘对做伪证的人,我张进没有兴趣结交。’ 宋琪就把手收回去,倒也没生气,反倒问我:‘之前听说你离开平城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看上去似乎想和我套近乎,我便回他:‘有一段日子了。’ 他想了想,又问:‘你……没去找海冰吗?’ ‘找他作甚?’ ‘哦……你们不是关系很铁吗?’ ‘宋先生真是无所不知啊。’ ‘呃……我跟海冰挺熟,你们的情况,多少知道一些。’ ‘熟吗?那他早知道我回来了,怎么没告诉你?’ 他就惊讶:‘海冰早知道了?哦……我确实……没有听说呢。’ ‘那他到底是没拿你当自己人呀!’我嘲讽他。 他愣了愣,问:‘那你们,还常联络?’ ‘为什么这么问?’ ‘毕竟……海冰……马上就要成为廉总的女婿了……’ ‘这我知道啊,全天下都知道。’ 他就笑起来:‘呵……你们没有因为这层关系闹得不愉快,就好。’ 宋琪这话让我觉得奇怪。他之前不是斩钉截铁说廉河铭不是凶手么?即使那是假话,又没人能拆穿他,他不是应该坚持到底么?为什么和我说的那几句话,像是突然默认了廉河铭就是凶手,这同他之前的表现不一致。 而且我总觉得,他好像特别关心,我和你的关系如何。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葫芦里卖着药,故意怪声怪气地笑:‘家丑不外扬嘛,他不好意思说呗,你难道不知道,他身上那窟窿就是我捅的吗?’ 他又惊讶:‘你们……闹僵了?’ ‘怎么,宋先生要当和事老?’ ‘哦……抱歉,是我多嘴了。’他立刻中止话题,‘你们慢慢聚,公司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我和宋琪说话的整个过程,潘宏季都在一旁看着,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一句话都没插嘴。可宋琪走的时候,他却故作热情喊了句:‘宋先生再会呀!’ 宋琪却不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聚会的哥们儿陆续来了,也就三五个,根本不像潘宏季说的,是什么大聚会。几个人坐到一起也只是吃饭,一个小时就吃完了。我不想纵酒,吃完就走了。 走了以后,越想越不对劲儿。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总觉得,潘宏季是故意的。 他故意约我去聚会,故意把时间说错,故意让我看到他和宋琪在包间里谈话,好像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而且他似乎事先就知道,这么做,会让宋琪困扰。 另一方面,宋琪的反应确实有点儿夸张,他真会怕我?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报复,也只会找廉河铭,还没把他这条走狗放在眼里,他急个什么劲? 所以我隐隐觉得,这事背后有猫腻,对宋琪,你肯定知道得比我多,就说给你听听看。” 这确实叫人疑惑。潘宏季和宋琪若有秘密来往,什么时候会面不好,非要在邀请了张进的聚会之前,还约在同一个地点,而且只有张进一人被通知错了时间,怎么看都是潘宏季故意为之。可潘宏季又是出于什么目的,一定要让张进撞见呢? “我跟宋琪,接触是有,但仅限于表面。”我说,“他几乎所有时间都花在河铭公司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人很聪明,办事老练,为河铭公司立下过很多功劳,廉河铭很赏识他。至于他生活中是什么样,我几乎完全不了解。” “那丫头了解吗?他们就算没真正交往过,也接触过一段时间吧。” 我思索片刻,回答:“她可能比我了解得多一些。回头,我跟她说说看。” “好,这件事可能是我多心了,但你长个心眼儿,问个清楚,总没坏处。”张进说着,又想起了什么来,“对了,我没有对别人隐瞒你是因我而伤这件事,他们都以为,我们已经是仇人了。我不澄清,是因为你要做廉河铭的女婿,而我要找他寻仇,这关系叫你为难。今天这事儿以后,我更觉得,咱俩的关系,真得保密。要是他们真在背后搞猫腻,防备我一个总比防备我们两个要好。” 我琢磨着张进的话,点点头:“最近出的事确实有些蹊跷,也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捅廉河铭刀子。我总有一种,跌入了个很大的圈套,正在任人摆布的感觉。可能,有不少事情需要好好查一查了。我们一个在明,一个在暗,这样行事更加稳妥。” “同意。我今天来是晚上,没人看见,以后就不来这儿了,有什么消息要互通,打电话,或者约个地方。” “好。” *** 翌日清晨,我睁开眼时,雅林已经不在床上了。窗外明晃晃的阳光告诉我,时间已经不早了。想来昨夜思索得太久,耽误了睡眠,一觉睡到了这些时候。 雅林在假阳台里,正给栏杆边的几盆花浇水,脸色比昨晚好了许多,看到我来了,对我笑了笑。 “抱歉,我起晚了。”我走过去。 “你们昨天聊到很晚吧?” “没有,他说了点事,说完就走了。”我拿过她手里的洒水壶,替她接着浇。 她站在我旁边,小心翼翼地问:“张进是不是……还在计划,要报仇啊?” 看她一脸担忧,我微微一笑:“放心吧,他不会再乱来了。” 浇完花,我把雅林拉到木桌旁坐下,郑重地问:“雅林,你能和我聊一聊,宋琪这个人吗?” 第六十三章(3) 她吃惊:“怎么突然问起他?” “张进昨天和我说的事同他有关,但我先不说是什么事,以免扰乱你的判断。你和他的接触比我多,你就谈一谈对他的印象吧。” “哦。”雅林思索片刻,开始回答,“说实在的,我对宋琪了解得也不多,要说对他的印象,其实挺模糊的。笼统地说,他是个很有分寸,很好处的人。他为河铭公司做过很多事,帮过我爸,也帮过我,算是个……是个可靠的大哥吧。” 我点着头:“其实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你对他……总觉得……有那么一点冷淡。可你对他的评价,明明挺高的呀。” “是吗?我对他,冷淡吗?”雅林回忆起来,“我没觉得他人不好,只是……我也说过,他是个做事非常有目的性的人,做了什么,哪怕只是一件很小的事,也是希望看到结果的。我可能只是不自觉地,想要离他远一些,不想让他为我做任何看不到结果的事吧。” “有什么例子,可以说明他很有目的性吗?” “例子?”她思索着,“我也只能说一些很小的事情,不一定能说明问题。比如,那段时间,他每天都替我爸来看我,常常会买花送给我。但每一次,他都要讲一些他买花、选花的过程,还常常说出一些小桥段,显得买的过程颇费周折,选中的花很不寻常似的。还有一次,公寓厨房的灯坏了,他正好在,就帮我换了灯管。那之后,他就总提起这件事,总问那灯好不好用,够不够亮。嗨,都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仅仅是我感觉,他总会想方设法让我记住他为我做过什么,每一件事都不能浪费似的。” “所以你认为,他不是在真心实意追求你?” “那倒也不是。”她摇摇头,“他应该……应该是认真的吧。只不过,他希望我能记住他对我好的做法,反倒给我留下了目的性强,这样一个印象。” 我思考起雅林的话。问起宋琪,雅林对他的第一印象,总体还是好的。宋琪只不过是有自己的行事作风,这无可厚非,但尽管只是寻常小事,雅林的结论却值得参考——既然连一件小事都不会白做,那么同潘宏季会面就一定得有莫大的作用。 “宋琪的岁数并不大,你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在河铭公司做到高层的吗?”我又问。 “我也只是从我爸那里听到过一些。宋琪在平城上大学的时候,就一边上学一边打工,挣些生活费。他很早就在河铭公司打工了,对了,就是你曾经干过的那个部门,他在那里看管货物。我爸说,他第一次见到宋琪,就看中了他。 那天,因为仓库部门出了一次大纰漏,我爸就亲自去那边查看。当时,有一批新到的东西还没能送到仓库里去,就突然下起雷阵雨。那天的雨特别大,雷也特别响,负责搬运的几个员工都急忙跑进去躲雨,没人顾得上还在外面的货物。但有一个被淋成了落汤鸡,连制服都没有的傻学生,顶着雷雨,拿了一大块薄膜,一个人在雨里把那些东西给盖起来了。那些货物占了挺大一块地,一个人弄完很不容易,我爸看他足足忙活了半小时,把所有东西都盖得严严实实,就觉得这小孩不简单。一打听,还只是个打短工的学生,就更加赞赏他。 我爸就去找他谈话,得知他刚好是学经管的,学校也很好,便萌生了培养他的念头。一开始,只是让他当个临时小职员,但他特别勤奋,很有上进心,升职得很快,还没有毕业,就已经做过小部门的经理了。 我爸很难会相信谁,但他觉得,有实力又有干劲的人,是不会去想歪门邪道的,所以他相信宋琪,相信他会干得好,相信他会对自己忠诚。宋琪抓住机会,在公司里闯出了自己的位置,也懂得知恩图报,对我爸十分感恩,格外尊敬。” 我轻点了下头。廉河铭对他人如此多疑寡恩,唯独宋琪例外,连最大的秘密都可以相告,大概在他眼里,这个从白板被一手栽培到今天的青年,已经成了自己的一项成果了吧。 “曾经有过传言,说你爸有收宋琪做义子的想法,这是真的吗?” “确实有过。我爸孤独了半辈子,以为这一生都会无儿无女。他最信任的人就是宋琪,不光工作上,生活上也渐渐依赖他的陪伴,宋琪待我爸,也像儿子待父亲那样。宋琪说,他生父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母亲改嫁后,生了弟弟妹妹,继父对他不好,他从小就没感受过父爱。我爸就萌生了想法。” “可是你爸并没有真收了这个义子,为什么?” 雅林抿了抿嘴,轻叹一声:“因为……我出现了啊……” “呵呵,因为有了亲生女儿,所以改主意了?” 她脸上浮起了一层薄薄的忧伤:“我爸本来打算,在四十寿宴之后,找个机会把这事给定下来的,可是……后来发生的事,你也知道了……” 我立刻接话:“原来是这样。不过那之后,宋琪为帮助河铭公司度过危机,代替你爸做了很多事。” “是,他是河铭公司的功臣,也是保护了我们父女的人。从前我爸不愿意放权给其他人,重要的事全都亲力亲为,那之后,他就安心地把好多事务直接交给宋琪管,不再过问了。挺不赶巧的吧,如果我没有出现,宋琪早就管我爸叫干爹了吧。” 我握住她的手:“但对你爸来说,肯定是你更重要。” 雅林就咧嘴轻轻一笑。 “那,我问你。”我严肃起来,认真地看着她:“以你对宋琪的了解,你觉得,他会不会,或者说,有没有可能,哪怕只是很微小的可能,做出对河铭公司,或者对你爸,不利的事呢?”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雅林惊诧,她思索着念叨:“不利的事?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 “我换一种说法。不是说一定是不利的事,有没有利暂且不论,但,这件事,是违背你爸的意志的,而且,是背着你爸做的。你觉得,他会做吗?”我想起了宋琪偷偷救出苏也的事,那件事,他就已经违背了廉河铭,先不论对错,既然有了这样的先河,他又为何不可能做更多和廉河铭的意愿背道而驰的事呢? “你是说,背叛我爸?”雅林不可置信地摇头,“不会吧,他有什么理由背叛我爸?我爸是他最大的恩人。” 我收起严肃的表情,露出点点微笑:“其实我也觉得这不大可能,所以才要理个清楚。我现在就告诉你,昨晚张进对我说的事。” 我对雅林讲述了张进遭遇宋琪和潘宏季会面的过程,指明了两个最大的疑点:一是宋琪在看到他时过于紧张的反应,二是潘宏季特地安排这场遭遇的目的。 “潘宏季?”雅林甚感吃惊,“他不是要害心心吗?宋琪不找他算账,还跟他交谈?跟他有什么可交谈的?” “我也觉得奇怪,按理说,潘宏季落到宋琪手里,不该有好果子吃。我也想过宋琪会不会是为了追查河铭公司的内鬼,可这说不通。之前你爸他们应该是去查过的吧,真的一点线索都没查到?” “你说起那天的事,我倒想起来一个细节。你还记得,那天我爸打电话给宋琪,要他带人保护心心去扫墓的时候,宋琪没有立刻答应吗?” 我在脑中搜索起那些从来没有在意过的细节:“他好像……好像说要审文件,我记得,你爸要求了好几次,他才答应。” “对,我当时就觉得奇怪,宋琪从来不推脱我爸的吩咐,那天却用工作来搪塞。后来你们去了公墓,我爸很快就把那几分文件审完了,还抱怨了一句,说:‘就这么点事,还说要费多少时间,宋琪那小子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我当时没多想,现在想想,难道宋琪那天,不愿意去保护心心吗?” 我当时还真没注意过,雅林这么一提醒,联系到宋琪和潘宏季会面的事,倒更蹊跷了。 护送舒心去公墓当天,宋琪一直显得紧张,似乎如临大敌,在潘宏季出现的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冲上去追,反应比我还快,就像他心里早有预见,知道潘宏季会出现一样。难道他们早有来往了? 原来这些事,远不是表面看来的那么简单。 “雅林,我再问你一回,到现在,你还是不相信,你爸要杀苏也吗?” 我突然转了话题,雅林有些愣:“怎么了?我说过,我并不肯定,但我确实不认为,那会是我爸的做派。” “好,那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会怀疑,我却一直没有怀疑过的原因。”我突然觉得,不能再对雅林隐瞒宋琪救了苏也那件事了——讨论到这里,连那件事也一同变得蹊跷了。 我对雅林重新讲了一遍寻找苏也的整个过程。这一次,我知无不言。 我不再坚守对宋琪的承诺,因为我已无法确定,他值得我一诺千金。 得知宋琪扮演的角色后,雅林目瞪口呆,但她惊讶后的第一反应却出乎我的预料。她丝毫没有反思自己因信息不完整而对廉河铭的偏信,丝毫没有更正自己的认知,反而回问了我一句: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她目光凝重地看着我:“为什么,宋琪明明比我更了解我爸,却一点儿都没有怀疑过,这不是我爸的做派呢?” 我心头蓦地敲了一下——是啊,我一直觉得雅林的怀疑合情合理,却从没思考过,宋琪为何从来没有像雅林那样怀疑过?他丝毫没有表现出过怀疑,反而向我解释清了廉河铭这样做的理由。 我同廉河铭之间有宿怨,我对他有太多介怀,竟从来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 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这整件事。苏也只见过廉河铭一次,是在民房里,当天被转移去了仓库后,就再没见过廉河铭,而她所受的虐待,全都发生在仓库里。这中间,会有哪一环不一样了吗? 而易轲屡次得到消息,一步步揭开苏也被囚禁,被迫害,被救出,最后流落风尘的整个过程,每一步的深入了解,都仿佛有谁在引导一般。而我去找苏也的当天,那么迅速地就被廉河铭发现,实在巧合。 “如果宋琪说的都是真的,”我分析道,“那我们只能承认是你爸害了苏也,因为宋琪对你爸和河铭公司了如指掌,他不可能搞不清真相,被人糊弄。但是……” “但是,如果他说的不是真话,那……”雅林接过了我的话,却没把话说完。 我知道她接下来要说什么,但这种猜想简直吓得人心惊肉跳! 宋琪不可能搞不清真相,若他所说并非真实,那他就只能是在栽赃!如果他是在栽赃,那么真正囚禁苏也,迫害苏也的凶手,就只能是他自己! 如果他既是下毒手的真凶,又是布下这骗局来引我上钩,抹黑廉河铭,导致我们敌对的幕后黑手,那宋琪这个人,就太可怕了! *** 查清这件事刻不容缓,我提议道:“我们直接去问你爸吧。之前回避他,是怕如果他真是凶手,会再动杀心,不敢让他知道苏也还活着。但现在情况不同了,以他现在的状态,应该不会再冲动了。只要问他,马上就能真相大白。” 雅林却摇头:“不,我们不能这样去问他。” “为什么?” “你想啊,这件事无非两种可能。要么,宋琪说的是真的,我爸就是凶手,可他现在已经因为赖盈莎的事被揭发,怕成了这样,要是知道这件事也暴露了,会崩溃的。要么,是宋琪在撒谎,诬陷我爸,但我爸可是比信任李师傅还要信任宋琪的,知道宋琪背叛了他,他更会觉得天都塌下来了。无论哪种情况,他现在都承受不起。我们可以先从其他地方查起,有了一些推断后,再旁敲侧击地去探探他的口风,看能不能对上,就能知道真相了。” 我体谅雅林的担忧,廉河铭的精神状况的确需要考虑,于是点头道:“好,我们从别处查起。” 第六十四章(1) 医院的走廊里,人流来来去去,尽管已是后半夜,仍旧有些嘈杂。我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手背上扎着针,连接着旁边支架上高高挂着的药水。 这一晚,旧伤复发,吃尽了苦头。后来我拼命拿到止痛药,却完全没有效果,最后是林林帮我拿来手机,求助萧姐,才被送来了医院。输了一整晚的液,疼痛终于消停,但我整个人就像被抽干了一样,浑身无力。 “抱歉,这两天病人特别多,床位都满了,只能委屈你在过道上坐着了。”萧姐忙完她的事,又来看望我。她本来是不值夜班的,但因为我来了医院,便也去帮忙了。 “没关系,麻烦你了。”我歉意道,又问:“林林还在睡?” “放心吧,在值班室睡得香着呢。 我点点头。 “你怎么搞的,明知道那时候伤得严重,怎么能酗酒?” 我浅笑,轻声道:“不是酗酒,是应酬。” “应酬?”她有些惊,“哦,是哈,你现在那个部门,要跟客户打交道。不过不管怎么样,身体要紧,你赶紧跟上司说说你的情况,不要再让你去应酬了。需要的话,医院可以给你开证明。” “好,我去说。谢谢你。”这次真是怕了酒,这旧伤发作起来完全吃不消。 折腾了一整晚,实在没精神去上班,只好一大早打电话给徐主任请假。电话里三言两语说不清,只敷衍说是酒喝得太多精神不佳。 徐主任没有为难,爽快地准了我一天假,又问候道:“昨晚就看你脸色不对,果然是超负荷了吧?现在好些了吗?” “好多了,明天就能回去。” “别逞能,恢复了再来上班。” 其实同徐主任打了一段时间的交道,我发现她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不近人情,反倒是个心挺细的人,只不过对下属苛刻了些,让许多人敬而远之,便假想出了她拒人千里的形象。 *** 为查苏也被囚一事,我们首先去了那个废弃仓库。 过去了好几个月,这地方已被完全弃用,连个看门的都没有。苏也被关的那间库房,除了一些破木棍,几张旧桌椅,什么都没剩下。 接着,我们去了那座被炸毁的大楼,那里,新的楼房已经开始建设。处理废墟和盖楼的不是一个团队,我曾询问过的工头,已经换人。 “这里都在盖新楼呢。”雅林四处张望。 “是啊,旧城改造,以后这里就是新区了。” “这么多旧楼,都是在那个时候被炸毁的吗?” “应该是吧。”当时和易轲来时,我记得除了这里,周围还有不少被炸成废墟的楼房。 雅林特地向旁边一个工人询问,那工人告诉我们,这整个街区的楼房都是在那几天被炸毁的,只是各个楼房进度不一,有先有后,炸毁的时间也不精准。而且炸毁前,都没有具体的时间预告,都是各自检查,检查好了说炸就炸。 我问雅林:“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你想啊,要是这一大片楼房被炸的时间都差不多,那把苏也藏在哪个楼里不都有可能吗?宋琪是怎么知道,就是这一栋的呢?他的消息真有那么精确?要是弄错了,不就救不了人了?” 这想法倒是新奇,的确,宋琪若只靠线人打听廉河铭对苏也的处置方式,消息很难精准到这一步。 “除非,亲手把苏也绑来大楼的那几人里就有他的线人。”我分析道。 “你不是说,就是看守苏也的那几个人把她绑来的吗?” “对,只有那几个人中有他的线人,才说得通。” 雅林沉思片刻,道:“按宋琪的说法,那几人肯定都是我爸的手下。会替我爸做这种事的人,怎么都得是养了好多年的心腹吧。可为什么,我爸的心腹里,会有宋琪的线人?” “有没有可能,你爸对宋琪太过信任,他的心腹,宋琪也指使得动?” 雅林抿唇思索,不作答。 *** 重访一遍事发之地后,我开始联系易轲。 我屡次得到苏也的消息,来源都是易轲,如今看来,那些消息得到得太过顺利,他究竟是怎么得知的,有必要细究。 我打通了易轲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一阵嘈杂声,他懒洋洋地和我打招呼。我本以为他已不在平城,像苏也说的那样远行去了,还打算就在电话里细问,却得知他只出去了半个月就回来了,便索性约他见了个面。 我们在一家台球馆里找到易轲,他正跟几个哥们儿较量得火热。一头黄毛比从前更长,都能在脑后绑个小辫儿了。 那环境有些嘈杂,满是烟气,旁边还有几个穿着时髦的女子在为他们助兴,其中一个显得跟易轲颇为亲近。 易轲要我等他打完这盘,我便带雅林到外面的大厅去等。大约半小时后,他才姗姗出来。 “好久不见。”他往旁边的沙发上一坐,翘起二郎腿。 许久不见,易轲的状态又有了变化,不再失魂落魄,反倒神采奕奕起来,连从前那副吊儿郎当的痞子样也跟着回来了。苏也的那些事,在他心头已经翻过去了? 但他看到坐在我身旁的雅林时,目光中却有几分掩饰不住的畏缩,很不自在。 他肯定看到新闻了,知道自己当初的恶作剧造成了多么严重的后果,面对我们,忐忑不安。他同时也明白,他现在还能安然无恙地快活,是因为我没有揭发他。包括曾经被宋琪逼问,两次了,我都没有揭发他。于是他看我的眼神里,有隐隐的感激,我找他问话,也十分配合。 而雅林,已经知道易轲就是罪魁祸首,但她早就放下了那些事,再也不愿计较了。于是这心知肚明的三人即便凑到一起,也谁都没有再提旧事,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苏也说,你要离开平城,还以为是很长时间呢。”我说。 “嗨,你还不知道我么?吹吹而已。”他自嘲。 “苏也知道你回来了?” “知道啊。”他答是答了,却似乎不愿多提苏也,把话题转开,“你们找我,啥事儿?” “是这样,最近,我们发现苏也被关起来那件事,有不少疑点,可能并不像我们之前以为的那样。我想仔细问问你,你当时究竟是怎么得到苏也的消息的?” 易轲本来漫不经心,听了我的话,睁大了眼睛:“什么疑点?” “很多,现在还理不清,等我们查清了来龙去脉,再跟你讲个明白。我现在很想知道,当时给你传递消息的都有谁?” “只有一个人。”他答得很干脆。 “你前前后后一共得到过三次消息,对吧?” “对。第一次是知道了苏也被关的地方,第二次是知道了她要被杀,第三次是知道了她的去向。每一次得到消息,我都告诉你了。” “全都是同一个人透露于你的?” “对,都是同一个人。” “谁?” “那个人半年前刚混进长慧的圈子,你不认识。那阵子我愁着到处找苏也,没怎么跟大伙儿喝酒,和他没混熟,只知道大家叫他阿彬。” “阿彬?”这名字我从未听闻,“他是怎么得知苏也的消息的?” “他跟我说,他以前是廉河铭的人,后来不是了,但跟从前的哥们儿交情好,就打听到了。” “他和苏也有交情吗?” “没有吧。”易轲想了想,摇头,“在我的印象中,没有。” “你拜托他帮你打听苏也的消息了吗?” “没有,我跟他不熟,更不知道他以前是廉河铭的人。” “那他为什么要主动帮你打听?” “这……我也不知道,可能,我跟不少哥们儿求助过,他听说了吧。那阵子,我很着急,是跟不少人说过。” 易轲的解释并不是全然不可能,但这个阿彬的出现,却实在太巧了些。 雅林插话问:“你为什么每次得到消息,都要去找海冰帮忙呢?是那个阿彬让你这么做的吗?” “那倒没有,我只是思来想去,只有海哥可能去救苏也了。” “那阿彬现在在哪儿?”我继续问。 “我听说他在一家饭店干杂活儿,不过具体是哪家,不太清楚。” “能问到吗?我想找到他当面问。” “好,我去问问。”易轲起身,回了台球室。 易轲走后,雅林小声问我:“直接去找那个阿彬,会不会打草惊蛇?” “先打听他人在哪儿吧,下一步怎么做,再看。”我说。 过了一会儿,易轲走了出来,神色有几分沮丧。他后面还跟着个女子,似乎就是之前同他十分亲近的那位。那女子拉着易轲的手,嗲声嗲气地抱怨:“阿轲,他们欺负我,一杆儿也没让我打进,你可得替我收拾了他们。” 易轲几分敷衍地哄道:“好好好,一会儿就去帮你啊。乖,你先进去。” 那真是我认识易轲这么些年,第一次看到他身边出现不是苏也的女人…… 易轲把她哄回去后,走到我们跟前,蹙着眉头说:“他们说,阿彬已经不在之前那家饭店干了,最近也不来聚了,人在哪儿,没人知道。” 看来又是一次人去楼空。 我没说话,易轲小心地问:“你们是不是……怀疑阿彬?” 我站起身来,走到易轲跟前,小声回答:“我们怀疑,害了苏也的人,根本不是廉河铭。” 他惊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你知道我们在调查就好,别把这事说出去。” 他似懂非懂,茫然地点头:“好……好……” “苏也呢,她……还住你那里吗?”我打算再去找苏也一次,她那里,很可能能问出些什么。 “对啊,为什么这么问?”易轲答得毫不迟疑。 我笑笑:“刚才那个,是你新女友?” 他撇撇嘴,回避我的视线,咕哝着答了句:“嗯。” 我并不打算做任何评论,那是他们之间的事,而他遮遮掩掩的眼神也说明了,他心里其实也彷徨。 我没多一句嘴,只告诉他,我们要再去找苏也询问,他便只是默默地点了个头。 第六十四章(2) 再次在易轲家找到苏也时,苏也正穿着一身家居服,拿着长长的拖把,打扫着卫生。她来开门时,看到是我们俩,呆呆地站在门口,愣了好半天。 许久再见,苏也一身上下,已经褪去了在烟水之地染上的风尘气,变得平静又素然。她脸上没有了浓妆艳抹,眼神里也不再带着激愤,身上还留着的,只剩下那些沧桑往事刻下的哀痕。 “你们……怎么来了?”她的话语因惊讶而僵硬。 “抱歉突然打扰。我们来,是想再打听打听你被关起来之后的一些细节。你现在,方便吗?” 她疑惑地看着我们,好像在问“你们上次不是问过了吗?”但她没把这话说出来,想了片刻,挪开了身子:“进来吧。” 屋子比上次来时整洁了不少,茶几上的烟灰缸也不再堆满烟头。看来这些日子,她的生活已经有了变化。 “上次我和你讲过的那些,你有疑问?”她问坐在沙发上的雅林,“莫非你到现在还要怀疑,廉河铭不是凶手吗?” “这回不止雅林怀疑。”我回答,“我也怀疑。” 苏也不可置信地看向我。 雅林怀疑时,她不以为然,而我怀疑了,我这个和廉河铭有仇的人都怀疑了,她便不得不重视起来。 “你被关在仓库里的情形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今天来,是想再听一听你被那个人救出以后的细节。” “好,你问。” “你说过,那人把你带去月行居,是为了让你在那里沐浴更衣?” “是,月行居里有服侍人洗澡的服务,我当时的样子,不好好洗一洗,根本见不得人。” “然后他给了你一大包现金,把你丢在月行居门口就走了?” “对,他要我立刻去火车站离开平城。” “然后你也是在月行居门口被抢走了包,之后就被热心的钟姐收留了?” “对,这有问题吗?” “表面上看没什么问题,这些细节看似都是偶然发生的。他偶然带你到了那家店,你偶然在那家店门口被抢了包,又偶然被收留,后来我去那里找你,又偶然被廉河铭抓了个正着。这一连串的偶然看似独立,但凑到一起,似乎就……不偶然了。” 苏也垂下眼帘思索起来。 “我问你,钟姐对你的态度如何?” “她对我很好。” “那她对别人怎么样?她有没有,对你特别好?” “她……”苏也回想着,“她是对我……好像比对其他姐妹,更好一些。可这不是因为,她看到了我满身的伤,又无家可归,可怜我么?” “也许吧,我不敢断言。我再问你,当时,是你主动想在月行居工作,还是钟姐要求的?” “不,她没有要求过。” “那她有没有,怂恿,或者暗示,暗示她希望你在月行居干活儿呢?” 苏也沉默片刻,眉间闪过一丝考量:“不知道算不算,她的确提到过,店里的人手不够,有些……有些犯难的样子。” “那你提出要留下来的时候,她有没有推辞过,哪怕只是表面上的客套?” 苏也轻咬嘴唇,几分失落,却肯定地,摇了摇头。 我侧头同身旁的雅林对视了片刻,我们都更加肯定,这件事暗藏玄机。 “你为什么要问这些?”苏也问,“你怀疑钟姐?” “不是针对她,我是怀疑,那家叫月行居的店并不是偶然碰上的,而是选择的。” “……什么……什么意思?” 我想说,我怀疑,是宋琪故意把她带去月行居的,而她被抢包,和钟姐收留她,都很有可能是故意安排。但我打住了,并没有把心头的猜测说出来,因为这些还只是猜测,全无证据。水落石出之前,知道我们怀疑对象的人越少越好。 于是我对苏也,也同对易轲一样,只回答到:“苏也,害了你的人,很可能不是廉河铭。” *** 离开时,苏也送我们下楼。见她神色充满疑惑,上车前,我承诺她:“你放心,我们一定找出真正的凶手,给你一个交代。” 她却摇摇头:“其实……我不关心下手的是谁。是谁都一样,那只不过……是我该受的惩罚……” 我正要帮雅林拉开车门,却因苏也的话停住了手上的动作。 苏也的目光投在雅林身上,似有些彷徨,又夹杂着些许复杂的情绪。她张口喊了一声:“罗雅林。” 雅林没应声,静静等着她将说出的话。 苏也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对着雅林吐了几个字: “……对不起……” 雅林有些吃惊,不知这句道歉从何而来。 苏也把手臂交叉着横在胸前,低沉着声音道:“我看过新闻了……是我……错怪你了……” 我和雅林都沉默了。 真没想到,知道了那些,给苏也带来了这么大的影响。她眼中不再有敌意,也不再有愤愤不平。不管她当时是有心,还是无意,如今,她都认识到,是她错了。而这种认识,却戏剧性地让她真正摆脱了过去,真正释然了。所以她才能如此坦然地,对雅林说出这一声“对不起”。 “过去的事,不重要了。”片刻后,雅林对苏也微微一笑,“但,我接受你的道歉。” *** 让雅林坐上车后,我犹豫再三,还是对苏也提了一句:“今天来这儿之前,我们先去问过易轲……” 果不其然,她毫不回避地反问:“那你们见着他的相好了?” 她看似毫不在意,但我依然谨慎:“……你们……还见面吗?” “见啊!为什么不见?”她无所谓地笑着,“他玩儿他的,我不干涉,他也不会把我从这儿赶出去,反倒偶尔想起我了,还会回来一趟。” 我有些语塞,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但我看得出,苏也看似无所谓的表情里,藏着一层浅浅的失落。我不知道如今的易轲是怎样一种心态,是在和苏也赌气找平衡感,还是真的已经不再拿她当回事了。 “那你现在……还……”我转而想问她还去不去那种地方,但没能直言出口。 她听懂了,也不避讳:“不去了,没意思。” “那你今后怎么打算?” “打算?人活着,没有多少事是可以打算的,不过走一步看一步。”她摇着头,露着悲观,苦笑着瞥了一眼车里的雅林,意味深长地叹道,“就算像你们俩这样,这样坚定,不也没办法打算将来么?” *** 苏也最后的话让我心头实在有些难受,她成了一只臭虫,将自己的悲观全无顾忌地散发给他人。 我一边开着车一边整理思绪,把心思拉回到调查上来:“我想再去月行居查一查,如果那真是个圈套,那个钟姐就一定有问题,去套她的话说不定能问出来更多。我先送你回去,那种地方你就别去了。” “那种地方?”雅林笑了一声,“你一个人去,就不怕我不放心?” 我伸手按在她脑袋上,笑道:“带个女孩儿去,我怕是直接被当成变态,什么都打听不到了。” 送回雅林后,我独自去了一趟月行居。 白天清闲,钟姐正坐在前台悠闲地看着电视,见来了客人,起身跟我打招呼。 我注意观察着她的表情,发现她并不知道我是谁,笑容和口气都和招呼一般客人一样。看来是个不看新闻的。 无所谓,不认识就上不认识的说辞。于是我直接问:“月季今天在么?” “嗨哟,看来是老顾客呀。真是抱歉,月季呀,她早就不来了。” “为什么不来了?”我故作惊讶。 “嗨!好久以前的事儿了!有一天,月季正陪客人,那客人却被一帮人抓走了。那些人看起来气势汹汹的,给月季吓坏了,那以后她就不来了。咦?”钟姐突然仔细打量起我来,似乎想起了什么,“我怎么看着,那天的客人……” “您没看错,就是我。”我皱着眉笑,“上回出了点儿意外,没能尽兴,好不容易又能来了,特地想来找月季补上呢。” 钟姐“咯咯咯”地笑起来:“原来是这么回事,那天还真是不凑巧呢。” “是啊!那天到底怎么回事啊?为啥我的仇家会找到这里来?” “您自个儿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可那天我才来了没多久就被发现了。”我故作慌张地四处看,“你们这儿,不会有我仇家的眼线吧?我今天来,会不会又被抓?” “没有没有!您就放一百个心吧!我们这儿,干净得很,从来不泄漏!上回只是个意外,我保证不会再发生了!” “那月季为什么不敢再来了?” “月季那丫头,是个新来的,见识少,怕事儿呗。” “新来的?”我故意把声音放小,嬉皮笑脸道,“不可能吧,新来的活儿这么好?” 钟姐捂脸笑:“我亲自调|教的,还能有差?” “那您怎么不调|教调|教她的胆量?害我今天来都找不着人了。” “嗨,那丫头命苦,来的时候都不成人样儿了,怕是心头有阴影,吓得不轻。” “怎么回事?她来的时候怎么了?”我顺理成章开始追问。 “嗨——”钟姐叹了口气,正打算开口说什么,却忽然打住,“这个嘛……月季的私事,可不好随便说。” “您这话说一半儿的,搅得我直痒痒。我又不是生人,保证不出去乱说,您就把话说完呗,怎么回事?” 钟姐琢磨了一会儿,又看看我,还是摇头:“不行不行,我们这里还是有这个规矩的,姑娘们的私事是不能外传的。您要是好奇,还是找月季亲自问去吧。” 看来这店老板是有戒心的,要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怕是不易。 既然她刻意回避,我也不能执意多问,以免引起怀疑,便失望地叹了口气:“那我今儿来都来了,您总得给我介绍个美女吧。” “没问题没问题!保准儿您满意!”钟姐立刻乐呵呵。 “上回听月季说,她在这儿有个特别要好的姐们儿,说是教了她不少,肯定是个老手吧?叫……叫什么来着?”我装作回忆的样子。 苏也提起过,这里有对她不错的姐妹,走得近的人,说不定能知道些什么。除了钟姐,其他人肯定不是圈套中的一环,必不会像钟姐那样守口如瓶。 “那肯定是兰兰了!她在这儿干了两年多了,月季管她叫姐,她俩老在一块儿。” “对对对!就叫兰兰!那我今天指定她可好?”我顺水推舟。 “好好好!我这就给您叫去!” 第六十四章(3) 钟姐给我安排了一间房,等了一会儿,兰兰来了。 兰兰看上去比苏也略显成熟,一进门就热忱地招呼我。但我关上门后,开口便问她:“你叫兰兰?是月季的好友?” 兰兰愣了愣:“对,我是兰兰,跟月季关系不错,帅哥是来找月季的?” 我客气道:“不是,我找你。”我指着小桌边的凳子,“请坐。” 大概是没见过一本正经又客客气气的客人,兰兰有些莫名其妙。 她坐下后,我也坐到一旁,对她说:“月季和我提起过,在这里,你是对她最照顾的人。” “你是……?” “我是月季的远房亲戚,算是她哥吧。我今天来,是受她之托,来打听些事情的。你不用做什么,只需要告诉我你知道的事就好。这些,是给你的报酬。”我放了一叠钱在桌面上,推到她跟前。 “哦,是这样啊。”她虽疑惑,但见我诚意满满,爽快地收下了钱,“您要问什么?只要我知道,一定告诉您。” “谢谢。不过月季叮嘱了,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尤其是那个钟姐。” “放心,我嘴严。” “月季来的那天,你在吗?” “在呀,月季来洗澡,就是我和另一个姐妹儿帮的忙呢。” “那正好,你能和我说一说那天的情况吗?凡是你能想起来的,都说一说。” 兰兰点点头,回忆道:“那天,本来和往常一样清闲,突然开来了一辆豪车,是一辆宝马。我们这儿来豪车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可钟姐却迎出去了。” “迎出去了?” “是呀,我们还以为来的客人一定比平常的更气派,结果一个穿西装的男的,扶着个脏兮兮的女的就进来了。那男的穿着打扮倒是体面,但那女的看上去可惨了,满脸都是淤青,身上的衣服全是窟窿,还臭烘烘的。钟姐招呼我们几个去帮那女的洗澡更衣,我们就去了。对了,那女的,就是月季。” “那个男的呢?他说什么了没有?” 兰兰摇摇头:“我没听到他说话。我们帮月季洗好了,交还给他,他就带月季上车了,可奇怪的是,上了车,却好半天都没把车开走。当时我很好奇,想着这两人在等什么,就待在二楼休息室的窗边儿看。他们的车停在店门口,可离车不远的地方,有几个看起来像小混混的家伙,躲在一边儿时不时朝车这边儿看。小混混藏的地方,从他们的车上大概看不见,但我在二楼,我能看得见。” “小混混?” “是啊,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果不其然,后来月季下车了,那男的把车开走后,那几个混混就下手了!月季本来抱着一个大包,一不留神儿就被那些混混抢走,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你是说,那些混混早就等在那里了?” 兰兰想了想,肯定地点头:“嗯,我确定,车还停在那里的时候,他们就在等着了。” “在月季下车之前,就已经等在那里了?” 她再次点头。 那些混混怎么知道,苏也会抱着一包钞票下车?果然是计划好的,抢劫苏也,让她无处可去,是早就安排好的骗局!之前还只是猜测,但兰兰的说辞,已是铁证! “月季是怎么住进来的?”我接着问。 “是钟姐带她进来的。我看到了月季被抢的一幕,跑去跟钟姐说,但钟姐却让我们不要插手,说不敢惹了那些混混。可奇怪的是,后来钟姐却自己说那姑娘可怜,又把她接进来了,还让她和我们住一起,对她好得不得了。其实钟姐从来不收新人的,她平时老说,新人都是侨情的主儿,总惹客人不高兴,但她对月季却超有耐心,什么都慢慢教她,带她上路,硬是让她在这儿干上了。” “是她逼迫月季做小姐的?” “逼迫……倒也算不上吧。月季自己说无处可去,想留下来讨口饭吃的。没想到,她还有您这样的远房哥哥。” “那后来月季为什么离开了这里?” “您不知道吗?有一天月季接待了一个客人,可那人突然被绑走了!月季落荒而逃,之后就再没来过了。” “也再没联系过?” “没有了。”兰兰说完,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哦对了,那客人被绑走那天,我又看到那几个小混混了。” “什么?” “就是抢了月季的那几个混混呀!那天他们又出现在这巷子里了!我怕他们又要干坏事,偷偷盯了他们好半天。也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就在这一带转悠来转悠去。不过后来倒是没出什么事,月季跑掉后,他们也消失了。” 原来如此,原来我来了这里的消息,是那几个混混透露出去的。他们是被人安排来这里监视的,而他们之所以能准确地找到监视时机,是因为透露给易轲消息的人,和安排这些混混的人,是同一人! *** 调查到这一步,整件事情的框架已经基本看清了。苏也被救出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无疑是一场事先计划好的阴谋,而这场阴谋的导演,除了宋琪,别无人选! 宋琪救走苏也,故意把她带来月行居,假装好意让她远走高飞,实际上是要把她困死在这里,让她不得不落入风尘。之后他又把苏也的行踪透露给易轲,致使我前来,并把风声传给廉河铭,然后我就辩无可辩地被逮了个正着。 这场阴谋,从苏也被救开始,已是铁证如山的事实。最后唯一还不能肯定,唯一还可能存疑的,也只有囚禁苏也、虐待她以及要杀死她的人,是不是无出其右的,也是宋琪本人了。 这最后的一点存疑,只需再去廉河铭那里套套话,便可真相大白。于是第二天,我们又去探望了廉河铭。 离上一次探望才过了两天,廉河铭果然对我们一顿责备。但雅林说很担心他,他责备完,也就不提了。 我们坐在沙发上拉家常,聊了一会儿,雅林开始引导话题:“爸,昨天我们在街上,碰见了一个老朋友。” 这是我们计划好的套话方式,冷不丁地告诉廉河铭我们遇上了苏也,看他那一刻的反应,就能猜出他是不是要致苏也于死地的人了。 这时,周师傅端来茶壶,一杯一杯地为我们沏茶。看着周师傅沉默着倒茶的动作,我心头忽然升起一丝警觉! “哪个老朋友啊?”廉河铭回问道。 雅林正打算按照计划说出苏也的名字,我却突然把手中的茶水洒在茶几上,打断了她。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装作是不小心打翻的,立刻致歉,拿出纸巾来擦。 “没关系没关系,我来。”周师傅客气地帮我收拾。 我一向不是个冒失的人,不会犯这种错误,雅林诧异地看我。我刻意扫了一眼正低头收拾的周师傅,她便明白了我的意思,打住了话题。 周师傅是宋琪找来的人,不知道有没有猫腻,保险起见,不能让他听到我们接下来将同廉河铭的对话。 我帮着周师傅把弄脏的桌布和其他垃圾拿去了厨房。周师傅叫我别管了,他来处理,我便再次道了声谢,又说:“周师傅,能不能麻烦您一件事?” “不用客气,有事尽管说。” “好,谢谢了。这两天,雅林有些上火,医生让她多吃些苦瓜。我们家里倒是买了不少,不过今天估计是要在这里吃了,能不能麻烦您去买一点?” “现在刚开春,没有苦瓜呀?” “呵呵,超市有大棚里种的那种,不应季,质量一般,但聊胜于无。”我故意说了一种不应季的菜,免得遇上本来就备好的东西,就不好把他支走了。 “哦,这样啊,好,我这就去。” 周师傅很快出门采购去了,雅林便心领神会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爸,刚刚没说完,昨天我们在街上,碰到苏也了。” 雅林说得轻松而快速,没有给廉河铭准备的时间。而我则在一旁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廉河铭。 “苏……也……”他听到这个名字后没有丝毫慌张,只是莫名其妙地念叨了一句,“好像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名字。谁呀?” 我和雅林都有些惊,廉河铭对苏也,竟然已经没有印象了。 “就是……就是给我用错药的那个护士呀。”雅林解释。 “哦——”他这才想起来,神情里立刻堆起厌恶,“对,是那小妮子的名字。怎么,她还有脸见你?” 雅林愣了一下。 “怎么了?”廉河铭问,“是不是那小妮子又使坏了?” “没有,她只是……”我接过话来,“只是抱怨,现在都不能回医院上班了。” “哼!她还有脸回去上班?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哪家医院敢要她?当初要不是雅林替她求情,老子才不会放过她!” “你不是把她抓起来了吗?”我顺势问。 “是又如何?”他一脸义愤填膺,“把雅林害成那样,不过关上她几天,就要嚷嚷了?” “爸,你关了她,多少天啊?”雅林问。 “我哪儿记得?你醒来后,没过几天,就给她放了。” “你为什么要放了她?就因为答应了我吗?” “一是答应了你,二是我也想通了,抓着她也没什么用,放了,说不定还能为你积德,让你好起来呢。看来,老天爷还是在看着的呀。” 廉河铭的话让我想起了当初在医院和他吵的那一架,我曾让他反思害雅林病重他自己有没有责任,原来,他真的反思过了。 “那你放了她以后,她去哪儿了?”雅林接着问。 “我哪儿知道她去哪儿了。那妮子还真不老实,居然不回医院接受处罚,连公安局都抓不到,现在又上哪儿鬼混着呢?” 雅林没有继续问了,她原本还有几分紧张的神色,顿时松弛了下来。她看了我一眼,嘴角不经意地勾起一弯欣然。 难怪我在月行居被廉河铭撞见的那天,他没有认出苏也。原来不是因为浓妆,而是他根本就不记得,苏也是谁了。 事情该是这样,一开始,的确是廉河铭抓了苏也,把她关在民房里,但在雅林求情之后,他就下令放了她。但苏也被放走的那天,宋琪突然暗中接手,把苏也带去了仓库。而从那天之后的所有事,就都变成了宋琪的一手操控,和廉河铭再无关系。 雅林是对的,我真的冤枉了廉河铭。 *** 我回想起了雅林被输错药陷入昏迷的那天,在病房外,宋琪同易轲碰上的经过。那天苏也留下信件后,易轲曾到医院来找我,宋琪听到了我同易轲的对话,但仅仅就是那几句对话,他就听懂了我们三人的关系,笃定易轲会一直寻找苏也,笃定我会去帮他们。所以,从那时起,他就开始计划利用这件事了! 心思缜密到这个地步,城府如此之深,直叫人不寒而栗! 可他究竟要做什么?做这些惨无人道的事,又嫁祸给他最大的恩人,处心积虑地欺骗我,仅仅是为了让我和廉河铭敌对吗? “我该早些信你的。”回到家,我对雅林说。 雅林环抱住我的腰:“不怪你,你只是被他骗了。我担心的是,宋琪他究竟想做什么呀?” 我轻搂着她,若有所思地问了句:“他是不是……很喜欢你啊?” 雅林诧异地抬起头来:“你觉得,他做这些,是因为妒忌?” 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我不知道,只是随便说说。” 的确有过几次,我发现宋琪对雅林是有些特别的情愫的,他通常都不表现,但一些细微之处,还是可以看出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们慢慢会知道的。”雅林说,“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该怎么办?” 我将下巴轻放在她额头上,默默地思考。 这场近乎完美的栽赃,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宋琪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况且,如此危险的人物,如今还掌控着硕大的河铭公司,有了权势,他必定会更加可怕! “别急。”我轻声说,“现在他在明,我们在暗,只要我们不露馅儿,主动权就在我们手里。” 第六十五章(1) 就在查清楚苏也被囚的真相后,没过几天,我们再次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一天晚上,张进突然打来电话约我们见面。 有关宋琪的真相,我们暂时隐瞒着其他人,却没有隐瞒张进。如今,我已经更确信,宋琪同潘宏季一定在背后做着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担心张进会被潘宏季设计卷进去,所以在得知宋琪的所作所为后,立刻告知了他,让他有所防备。 我们约在城郊一家小店的包间里,刚关上门,张进就省去寒暄,直入正题: “今天,宋琪来找我了。” 果不其然,那场潘宏季设计的遭遇很快就有了后续,宋琪果然有了行动。 张进开始讲述。 *** 起初,张进接到宋琪打来的电话。宋琪自报家门后,张进问他是如何得知这个号码的。 宋琪回答:“上回你告诉我,海冰是你捅伤的。负伤的地点,询问医院的救护中心就能得知。你曾经租过那个二层筒子楼的几间房,房东那里,留着你的电话。” “宋大老板果然有一套!”张进故作惊叹,不露敌意。 宋琪便请求见面,张进答应,前去赴约。 见面后,宋琪态度恭谦,面露歉意,诚意满满地问候张进腿的状况。 张进对宋琪的真面目已经心里有数,假作糊涂,看看他葫芦里究竟要卖什么药。 “我现在就一废人,报仇无望,众叛亲离,一个字——惨。”张进斜摊在凳子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你……想报仇?”宋琪试探。 张进诡邪一笑:“笑话!换做是你,难道就这么算了?” 宋琪没接他的话,把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其实,你不必这么悲观,现在医学很先进,像你这种情况,并不是无法可想。比起寻仇,改善自己的状况,是更实在的好处。” “你想说什么?” “我今天约你来,正是要和你说这件事。”宋琪递给张进一份文件,“我咨询了专家,得知美国一所著名的大学研究出了当今世上最先进的假肢,已经实验成功,进入市场了。安装了这种假肢的用户都表示,走起路来非常灵活,和自己原本的肢体几无二致。目前在国内能买到的,都没有这个好。我已经派人做了详细的咨询,你的情况非常适用于这种产品。这些是相关资料,你看看,也可以自己去查查,一定会对你有帮助。” 张进十分吃惊,接过资料来看时,人有些懵。资料的内容十分齐全,详细介绍了那所大学的研究,产品成果,上市后的销售以及使用者的评价。那是款极好的产品,对如今的张进,有着极大的吸引力。 “装上这种假肢,你就再不需要拐杖了。裤腿一遮,就跟正常人一样,没人看得出来,岂不是很好?” 张进不解:“你查这东西做什么?” 宋琪摆出认真的姿态,郑重道:“我想安排你去美国,定制这种假肢。” 张进瞠目结舌,声音都发起抖来:“你为什么要帮我?” 宋琪似有几分难言之隐,长吐一口气,诚恳地回答:“既然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不如直言了吧。当初,的确是廉总受人蒙骗,一气之下想撞死海冰,才误伤了你,我一直是知道的。但这些年,要不是廉总的栽培,我宋琪不会有今天,恩情难报,所以廉总要我替他作证的时候,我虽然很犹豫,还是答应了。但这毕竟伤害了你,让你无处申冤,我一直很愧疚,想找机会弥补。之前碍于廉总,也不敢暴露他,什么都不能做,现在廉总退职了,很多事情,我可以直接掌控了,才能这么做。我想向你诚心道歉,也想帮你走出困境,希望,你能接受。” 张进陷入矛盾——终于听到行凶者承认罪行的痛快,突然发现自己还有希望的喜悦,和对宋琪此人的深深怀疑交杂在了一起。眼前的事,是凶是吉,是喜是悲,难以辨别。 不知如何回应,他索性开口大骂:“你终于承认了!你们两个凶手,到现在还逍遥法外!” “你先别激动,张进,我正在尽全力补偿你,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 “什么要求都可以提?”张进冷笑,“我要你们去自首你们去吗?” “我是不怕自首,我的罪不大。可是廉总不能暴露,我是不可能害他的。” “可你已经暴露他了,你就不怕我从这儿一出去,就把你告诉我的事捅出去吗?” 宋琪毫不慌张:“张进啊,你想想,你当初声张的不也是这些吗?如果这样说有用,廉总也不会安然无事到现在。” “那你就不怕我把你说的话录下来?” “你要这么说,那就不好意思了。离开这里之前,请接受搜身。” “你——!”张进怒火冲天地瞪着宋琪,却毫无还手之力。 而宋琪依旧心平气和:“张进,告诉你实话,是希望你接受我的帮助,鱼死网破,对谁都没有好处。你没有证据告倒我们,何苦呢?让廉总去坐牢,和你能重新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哪个更重要?” 张进眼皮发颤,双唇紧闭,不言语。 宋琪陪他一同沉默,给足时间让他思考。 过了许久,张进低低开口:“这真的能行?” “你是指……这产品?” 他撇开脸,不看宋琪,把头一点。 宋琪满意地一笑:“当然,当然能行。” “你真的能帮我安排好?” “当然!” “要多久?” “去之前的手续,大约要花一个多月,我会尽快。去到那边,从接受诊治,订做,到后面的行走训练,大概需要三个月。你放心,所有的费用,你都不需要操心。等你康复了,就接你回来。” 张进嘴角紧抿:“我……我要再……考虑考虑……” 宋琪闭了下眼:“好,等你消息。” *** “你打算答应?”听完张进的讲述,我问。 “对,我打算明天,或者后天,就告诉他,我同意。”他口气随意。 “你……是认真的?” 见我有些诧异,他“噗”地一声笑:“当然不是!你当我会傻到听从宋琪的安排?我才不信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会因为那几句伪证就良心不安。我答应下来,是为了顺其道而行之,看看他究竟想干啥。但我又怕答应得太快,引他起疑,就跟他闹一通,尝试尝试反抗,最后再迫于淫威,又抵御不住诱惑,接受安排。这样,是不是要真一些?” 我经不住笑,这家伙,还是这么爱演,做起戏来,都跟真的似的。 “是啊,他突然搞这么一出,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寻思起来。 “他说的,那个美国的产品,是真的吗?”雅林问。 “看起来还真有这么回事儿。”张进把宋琪给他的资料摆到我们面前。 雅林拿过来看了看:“嗯,像是真的,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只有国外才有这么好的产品。” 我见雅林似乎有了思路,便问:“你想到了什么?” “我在医院待的时间比你们多,见过的病人、伤员,要多一些。”雅林说,“我看到过装着假肢行走的人,其中不乏和张进伤得类似的。我觉着,他们走得挺好的呀,他们用的假肢,真的和宋琪说的,这个美国最新的产品,有那么大差距吗?” “我看过介绍了,似乎是比普通的多了一些零零星星的好处,比如稳定性、舒适度什么的。”张进解释,“这半年来,我成天琢磨的都是复仇,没太花心思研究这个。我那几个哥们儿倒是提醒过我,但我一直回避,总觉得要装这种东西,也该在我的人生有了新的开端之后。现在,我还有未了之事,不能因为这东西消磨了复仇的意志。如今这个模样,对我来说,是种警醒。” 我和雅林双双沉默。 见我们无言,张进眉头一皱:“哎呀,说多了。”他抓抓脑袋,“别一副苦瓜脸行不?我又没怪你们。刚才说到哪儿了?丫头,你想说啥?” “哦,我是觉得,宋琪的重点,会不会不是假肢,而是……而是美国?” 雅林的话让我顿悟:“他是想把张进送走!” 张进一怔,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像有道理,可是,他为什么要费劲把我弄走,我在这里,对他有什么威胁吗?” “这是问题的关键。”我说,“宋琪费这么大工夫,一定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你的威胁我们没看到,但一定存在,而且宋琪害怕。” 张进嘴角一歪,直摇头:“我一穷二白,被他整成这样也拿他没办法,他怕我啥?” 这时雅林说:“我……有个主意。” 张进立刻坐正:“丫头你说。” “上次,你不是说,是潘宏季故意让你看到他和宋琪在交谈的么?我想,我们不知道宋琪怕什么,但说不定,潘宏季知道。不如想个法子,让潘宏季得知宋琪要把你送出国,看他会怎么做。” 张进睁大眼睛望着雅林,惊叹道:“好丫头,你还真是机灵!” “这主意好,让潘宏季来帮我们解惑。”我赞同,又补充道,“不过得是无意中透露,千万别让潘宏季察觉到黄雀在后,那样他不会上钩。” “那是自然。”张进自信满满地一笑。 *** 张进答应了宋琪的提议后,宋琪立刻派人指导他办理出国手续。 而张进按照我们的计划,开始有意同潘宏季走近。他总跟潘宏季一席人吃吃喝喝,还老在潘宏季耳边诉苦,说自己如何孤苦伶仃。潘宏季本就没有排斥之意,欣然把他算进了小圈子里。 张进故意在一次聚会中多喝了酒,他没醉,却装醉,东倒西歪拿不住拐杖,根本走不了路,潘宏季只好送他回去。张进租的小屋里,有个书桌,他一进门就扶在书桌旁假装恶心呕吐。那书桌上,放置着宋琪给他的资料,和从派出所拿回来的护照申请回执单。资料封面上,是一个装着假肢的人正在行走的画面,十分显眼,潘宏季过来扶张进,一眼就看到了。 如我们所料,潘宏季对那些东西煞有兴趣,拿起来仔细翻看,问他这是要做什么。 张进只管装醉,一句完整的回答都不给,只断断续续地提到“出国”,“治腿”几个字眼儿。 潘宏季不断追问细节,张进却“醉倒”在了床上,鼾声顿起。 潘宏季无奈,只得悻悻离去,但第二天就又来了。 “进哥昨晚醉得厉害,小弟特来看看,好点儿没?”他一脸善意。 张进对他的用意心知肚明,不动声色地连连致谢。 没说几句,潘宏季便提起了书桌上的资料。 “嗨,不是什么要紧东西。”张进故意不说。 潘宏季这下好奇心爆炸,开始追根究底。 “我这不是,遇到贵人了么。”张进露出几分欣喜却又不愿张扬的模样。 “什么贵人?” “愿意帮我,去美国定制这世界上最牛假肢的贵人呀。以后,我就能跟从前一样行动自如了,到时候,我一定记得宏季你的雪中送炭,替你卖命!” 潘宏季一边应和着“好”,一边接着问:“这贵人是谁呀?” 张进却怎么都不肯直言:“贵人嘛,自然是有钱的老板呗。” 潘宏季脸一沉,主动猜测:“难不成,是宋琪?” 张进一听,故作惊讶,仿佛被识破了不知所措一般。 潘宏季便肯定了这个猜想,神色顿时变得僵硬。 张进向我讲述了潘宏季上钩的过程后,总结道:“那家伙果然知道些什么,一猜就中。” 这是个好消息,如此,我们就可以静观其变了。 *** 潘宏季的行动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快,就在几天之后,他便有了动作。 张进突然又约我见面,那时已是深夜,雅林该休息了,我便一人去赴约。 “你知道,潘宏季对我说什么了么?”张进开口便道,一脸紧绷。 我摇头,等待着他即将说出的话。 虽然是在密闭的房间里,张进还是凑到我跟前,压低了声音,告诉我: “潘宏季说,他找到小晨了!” 第六十五章(2) 我惊讶万分。 张进的目光中,带着难以言表的凝重:“潘宏季今天找到我,急匆匆地跟我说,他的人发现,小晨人在平城,已经查到住处了。” “那你们去找小晨了?”我急忙问。 “还没有。潘宏季说是今天刚发现的,不能打草惊蛇,说要安排几个人,明天一大早突然去抓人,让他措手不及。我也是刚刚才得知,时间紧迫,所以这么晚了还来找你。” “潘宏季的意思是,他要抓到小晨,然后交给你吗?” “不,他要带我一起去抓小晨!” 事情的发展朝向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方向。 失踪已久,连廉河铭都没能寻到的小晨,为什么突然在这时候,落入了潘宏季之手?这个时机,巧得不同寻常。 “你拜托潘宏季寻小晨,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张进问。 “嗯,很久了。他刚开始很积极,很快就查到了小晨老婆打过工的地方和老家,但那以后,就再没进展了。” 张进用手托着下巴:“很蹊跷啊。三分钟热情,不像这厮的做事风格,可他要是一直在寻人,不可能这么长时间没进展,然后突然捡着西瓜吧?捡着了还不跟你报告,跟我说……” “那他有没有说,是怎么找到人的?” “没有,他没细说,只说是手下的人碰巧看到了小晨,一路跟踪,就找到了住处。” “呵。”我轻笑一声,脑中冒出了一个叫我自己都震惊的猜想,“潘宏季一定不是刚刚才找到小晨的,他早就找到小晨了,只是瞒着我。” “你不是说,你对他许过承诺,只要他找到小晨,就替他卖命吗?他为什么要帮小晨瞒你?” “一定是这么做,有更大的好处。” “小晨一穷二白,能给他什么好处?” “小晨当然给不了,但小晨背后的人,给得了。” “小晨背后的人?”张进脸色一白,“你是说……” “如今看来,还有谁最符合这个位置?”我一字一句道,“为什么宋琪见到你会恐慌?为什么要安排你出国?因为潘宏季早就找到了小晨,早就知道了,指使小晨撒谎的人就是宋琪!潘宏季一定不会白白把小晨交给我,一定会拿这个把柄去跟宋琪讨好处,所以他们两个有了暗地里的勾当!但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可能是宋琪不听话了,潘宏季就想翻脸,拿你的出现来给他个下马威!” 张进惊得不由得退了一步。 宋琪能干得出这种事,他能下得去毒手,更能背叛廉河铭! “难怪,潘宏季一听说宋琪要送走我,就迫不及待要交出小晨。两个天杀的浑蛋!可是……”他转而又疑惑,“宋琪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他对你有那么大仇?” 这个问题,我却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了。他为何非要借廉河铭之手致我于死地,同他利用苏也挑拨我跟廉河铭的关系,是同样的原因吗? “等我见到小晨,就真相大白了。”张进说着,递给我一个袖珍的u盘,又翻出自己领口的扣子给我看,“这个纽扣是个窃听器,可以收音,还可以定位。这盘里有接收器,你把他插到电脑上,就可以听见我听见的,还可以查到我的位置。我不知道潘宏季对我有没有戒心,怕听了秘密后,他会盯紧我,没法儿马上告诉你。你就用这个,第一时间得到情报吧。” “这东西安全吗?你可得小心,别被潘宏季发现了。” “放心吧,这排扣子全都一个样儿,开关一摸就能控制,看不出来。”他展示着衬衣上那排一模一样的扣子。 “你不是刚刚才得到消息的么?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准备得这么周全?” 张进冷冷一笑:“这是早就准备好了的东西,本来就是为了复仇预备的一个物件而已。只不过这下看来,真正的仇人,是要浮出水面了!” *** 翌日清晨,我和雅林早早起床,准备好了张进给我的接收器。等了一阵,接收器发出声响,传来了张进和潘宏季的对话声。 周围的噪音听起来,他们是坐在车里的,潘宏季对张进说:“快了,马上就到。” 地图上显示着他们的位置,是城北近郊的一处地方。 没一会儿,他们下了车,接着是步行和拐杖的声音。他们应是进了一座楼,还往上爬了几层。停下后,潘宏季问:“小晨在里面?” 一个陌生的男声回答:“在呢,我们看着。” “不是说一起来抓么?”张进问。 潘宏季答:“进哥你不太方便,我让他们几个先来看住了。审问嘛,自然是要等你来的。” 之后,门被打开,他们进了屋。 “好久不见啊,小晨。”张进嗓音僵硬,字里行间都是恨意。 我没听到小晨的回音,不知他是无颜面对张进,还是害怕。 房间里似乎不止他们几人,隐隐能听到其他人嘈杂的声音,应该都是潘宏季叫来看住小晨的人。 过了一会儿,安静了些,潘宏季开始质问:“小晨,海哥已经指证是你对廉老板撒谎诬陷他的,现在进哥来了,你就当着进哥的面,把这件事交代清楚吧。” “好,我交代。”小晨终于开口了,语调战战兢兢,“我对廉老板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那天晚上,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根本不知道,有人在廉老板的酒里下了药。 寿宴之后我回了媳妇儿家,照顾刚出生的儿子。谁知我儿子刚满百天,就染上了炎症,烧了好多天都不退,眼看就不行了。我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也只能把他送到镇上的医院,可那里的医生根本就治不好。 我们正急得团团转,突然来了一个人,说是找我的。那人自称河铭公司的人,叫宋琪,来询问寿宴当晚下药的凶手,我这才知道有这事。我本想老老实实回答说不知情,转念一想,就对他撒了谎。我说我看见了凶手是谁,但他得帮我救活我儿子,才能告诉他。宋琪就答应了,他把我儿子送到了市里的大医院,找了最好的大夫,真的给治好了! 但我却不得不跟他坦白,跪在他面前感激他的救命之恩,求他原谅。他是个好人,没和我计较,放了我一马。” “哼,好人?放你一马就是好人?”张进嘲笑道。 “我是真的很感激他,没有他,我儿子早没了。他也没有逼我们还钱,那些钱,我们要种好多年的地才能还上。” “哼,那后来呢?” “后来,过了大半年,宋琪突然派人来要把我接去平城,说是有事需要我帮忙。我挺纳闷儿的,我余晨什么都没有,他那么有钱,我能帮得上他什么?但那人说,这个忙,只有我才能帮得上。想到宋琪对我的恩情,我就答应了。 我到平城见到宋琪,他让我把一段说辞背下来,大致意思是,当晚我看到了给廉老板下药的凶手,是海哥。我很吃惊,他居然要我去骗廉老板,还要诬陷海哥,这种事我怎么敢做?海哥一直对我不错,我怎么能害他,我就直摇头。 宋琪就对我说,他原来有个女朋友,叫罗雅林,他们两个情投意合。海哥和罗雅林是旧识,但只是朋友关系,后来罗雅林被廉老板收做义女,海哥就打起了她的主意。宋琪说,海哥是个伪君子,用阴谋诡计欺骗了罗雅林,横刀夺爱,手段恶劣。他不能眼睁睁看着罗雅林被恶人骗了感情,毁了终身,又苦于没有办法向她证明,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这种没根没据的胡编乱造你也信?” “我起初也觉得奇怪,海哥怎么看都不像他说的那种人啊。我就去打听,确实有个叫罗雅林的女的,被廉老板收做义女,那女的也的确和宋琪交往过,后来又分手了。宋琪还给我看了罗雅林跟海哥在一起的照片,照片上都有日期,也确实是在他们分手之后。我就相信了宋琪说的,又碍不过他的恩情,想着好不容易有个机会报恩,心一横就答应了。 宋琪给我安排了一个打工的地方,让我一直在平城等着,哪天时机合适了,我就要去廉老板那里揭发海哥。我等了一些时日,突然有一天傍晚,他告诉我时机到了,然后廉老板马上就找来了,我就按照之前背的,一五一十说给了廉老板听。 我本来以为,这样说,不过就是让罗雅林离开海哥,跟宋琪和好,却没想到,当天晚上就出大事了!我没想到……没想到……到头来被害的人是进哥你呀! 我后来听说了发生的事,就吓坏了!宋琪本来让我坚持一口咬定的,但我反悔了,我不干了!我不会戳穿他,但不打算再继续撒谎,他就把我送回了老家,要我答应再不来平城。” “那你怎么又回来了?” “我……我……”小晨忽然吞吞吐吐起来,顿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在……在老家种地……收成实在不好,养不活一家老小,就只好,只好回到这里。好歹这里有几个认识的人,可以帮着,介绍介绍工作。” “那你人都回来了,知道后果这么严重,为什么不早点澄清这件事?”张进突然发起怒来,我听到了拐杖剁地的声响。 小晨没接话,整整沉默了一分钟。 张进就怒气冲天地爆发了:“说话!你他妈的回答我!为什么不出来澄清?” 小晨还是没说话,随即响起的便是混乱的打斗声和张进狂躁的骂声:“你知不知道你把老子害得有多惨!你他妈还有脸回来!” 潘宏季劝阻着:“进哥,冷静点!” 周围的人似乎也拥上来止住了张进,张进一边挣扎一边大喊:“放开老子,老子要打死他!” 潘宏季又劝:“进哥,小晨不过被人利用,要报仇,得找宋琪呀!” “宋……琪……”张进仿佛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姓宋的,伪君子,原来都是他干的,还假惺惺说要帮我治腿!操他妈的!老子要找他算账!” 张进骂完就向外急速走,潘宏季跟着追了出来。张进的步子十分急促,潘宏季一直在他身后劝慰。 随后,张进失足滚下楼梯,潘宏季大喊一声:“进哥!” 张进摔得不轻,呻|吟起来。 “没事吧?要不要去医院?” “老子哪儿都不去,老子要找那姓宋的报仇!” “进哥别冲动,宋琪可不是吃素的,你这样去,要怎么报仇?” 张进便开始痛哭,歇斯底里。潘宏季无从安慰,只得把他扶回车里。 过了许久,张进的情绪才缓和些,他突然质问潘宏季:“我想起来了,那天你不是跟那姓宋的见面了么?你跟他有交情?” 潘宏季迟疑了一下,回答道:“嗨,是我以前那公司跟河铭公司之间的事。我本来不想参合的,又不关我什么事。要早知道那姓宋的这么狡猾,我当时真不该便宜了他。” 张进质疑:“姓宋的为什么要送我出国?他难不成还心存愧疚?” 潘宏季却一口否定:“这不可能,这种人是不会心软的。”说完,他又小心地问张进,“按理说,宋琪想害的人,是海哥呀,咱要不要……把这事儿……告诉海哥?” 张进发出不屑的笑声:“冷海冰?呵呵,他会去报仇?当初就是因为他见利忘义,我们的复仇大计才功亏一篑!老子要不是念着从前的交情,那一刀再狠点儿,就能要了他的命!别再跟老子提那孙子!” “好好好,不提。可是,进哥你打算怎么报仇啊?那姓宋的,现在可是河铭公司的掌舵了。” 张进沉默了半响,忽然变了一种哀求的口气:“宏季啊,我现在已经走投无路了,只有你一个兄弟了,这事儿,你可得帮我!” “进哥放心,我潘宏季一定站在你这边!” *** 听到这里,我和雅林已经十分震惊! 原来宋琪早在廉河铭派他去寻人时,就找到了小晨;原来他从那时起,就未雨绸缪,向廉河铭隐瞒了小晨的行踪;原来他编出了一个这样的理由,骗小晨替他说了谎! “宋琪……他……那么恨我吗?”我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一直以来,他都表现得大度,从未介入过我们之间。 “说实话,我真没看出来,他那么容不下你。”雅林也不解。 “他真的……很喜欢你吧。” 雅林茫然地看着我,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关上接收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开始仔细回想这整件事。 “小晨说,宋琪找他说谎,是在第一次找到他大半年之后。会是个什么契机,让他开始使用小晨这张牌?”我琢磨着。 雅林想了想说:“应该是赖盈莎被害以后,他知道了我住在你那里,知道我们在一起了,就起了心思吧。小晨说的那些我们在一块儿的照片,肯定就是赖盈莎拍的那些了吧。那些照片,宋琪是能拿到的。” “呵,他知道了我们在交往,就赖不住要除掉我了。这么做,就是为了得到你吗?” 雅林撇撇嘴:“这怎么可能呢?就算没有你,我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他应该知道的。” “按照小晨所说,他告知小晨时机成熟,和你爸听到谎言,撞了张进是同一天。我记得你说过,那天,你们三个一起吃过饭,你就是当天告诉你爸,我们已经分手的。” “对,就是那天。那天我们碰过头,我说了我们分手的原因,然后我爸打电话骂了你。” “对,你爸骂了我,还威胁我。” “这就是时机,他听到我爸对你的威胁,马上就动手了。因为那样很容易栽赃,就算你没发现开车人是我爸,我爸也一定有最大的嫌疑。” 我哑口无言。 宋琪完全摸清了廉河铭的脾气,又对他的隐私了如指掌,准确地预测到了他在听到谎言后的反应! 所有人都以为是宋琪依附着廉河铭,而实际上,他早已反客为主,反手将廉河铭无形地掌控在了鼓掌之间! 如此深沉的城府,如此狠辣的手段,如此隐蔽的表象——宋琪此人,远比我们想象中的,还要可怕! 第六十六章(1) “你怎么不早说,你受过伤啊?”我刚走进徐主任的办公室,正想和她说说我曾受伤,不适多饮酒的事,但还没开口,她就抢先问了我。 我愣在了原地,她是怎么知道的? “你身上有旧伤不能喝酒,应该早告诉我。你要早说了,我肯定不会让你喝的。”她一脸埋怨。 “那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我也没想到,到现在还有影响。”我茫然地解释。 “那你现在好了吗?能上班了?” 我点头:“好了,没问题。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她缓了口气,将背靠到椅背上:“萧姐告诉我的。” “萧……姐?” “就是协仁医院心血管内科的护士长。” 我惊得吞吞吐吐:“你认识……认识萧姐?” 她便微微一笑:“意外吧?我跟萧姐,是多年的好友。” “……啊?” “萧姐的丈夫跟厂长是好哥们儿,你知道的吧?” 我点点头。 “厂长是我亲亲的堂哥,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呵呵,其实大家都不知道我跟厂长有这层关系。全是因为我的任性,想证明自己的能力,不希望这层关系影响到我在这里的工作,就没有公开。以前萧姐他们家和我堂哥家走得很近,那时我刚来平城打拼,暂时住在堂哥家里,就有幸跟萧姐成了好友。” “哦,原来是这样。”我还是忍不住惊讶,“那……你一开始就知道,我是萧姐介绍来的?所以……把我安排来这个部门?” “那倒不是。最近几年,我们各自都很忙,联系不多,萧姐都不知道,我现在当上业务部的主任了。” “那……”我想问她是怎么知道我跟萧姐认识的,还从萧姐那里打听到了我的事,却一时语塞,不知该怎么问。 徐主任看出我想问什么,莞然一笑:“那次萧姐帮你把孩子送过来,我刚好看见她了。老实说,当时吓了一跳,心想难不成一阵子不见,她就离婚了?她和她丈夫长期两地分居,但感情出奇的好,怎么想都不至于。于是我就去问她,才知道了所以然。昨天你去医院输液,萧姐发现我是你的上司,就告诉了我你的情况。” 我顿时哑然,原来我自作聪明让林林出现在这里,反倒让徐主任摸了我的底。她后来对我保持着公事公办的距离,并不是因为知道了孩子的存在,而是因为从萧姐那里打听到更多的事了吧。 可萧姐会对她讲多少?过去的事,萧姐知道许多,也清楚那些事于我的分量,应该不会随便对旁人提起吧。我是真不希望如今还有谁再知晓那些往事,那些事被人揭开,总会让我感到恐惧,就像被开膛破肚一样。 “萧姐……她……她说什么了?” “她说,你旧伤发作得严重,人都站不起来了,责怪我派你去喝酒。” “我是说……你当时看到她来这里,去问她的时候,她说了什么?” 徐主任的神情变得沉静,注视了我片刻,缓缓回答: “她说,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 听到小晨的陈述后,我十分确定,他被潘宏季控制了。他是指证宋琪最直接的证人,我得把他救出来。 我和雅林马上找了一家酒店,订了一间房,雅林在房里等,我只身前去营救。 接收器上的定位能确定到建筑物,是一座五层高的小公寓楼,但并不知道房间号。我找到那座楼后,爬上旁边的楼房耐心观察。那公寓楼很陈旧,楼道外露,每个房间的进出情况都能看见。我发现有个房间有人进出了好几次,并且不是同一个人,还有人带着饭菜进去,便锁定了那间房。 救出小晨可能会对张进不利,于是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隐藏自己。小晨一旦获救,我就直接向潘宏季摊牌,以免他怀疑到张进身上。所以,不用等到天黑,也不必遮住脸,我只需明目张胆地闯进去,将人抢走。 我制住了前来开门的人,押着他进屋。屋里还有两个潘宏季的人,他们从前见过我,知道不是对手,立刻着了慌,连招都不敢过。 而小晨,看到来人是我,原本黯然的眼里,盈上来一丝生气:“海哥,救救我!求求你,救救我!” 寻了整整一年,总算找到了他! “跟我走吧。”我说。 *** 我直径把小晨带到酒店客房,同雅林汇合。 “小晨,你今天对张进交代的话,张进都告诉我了。我问你,全都是实言吗?”关上房门,我问小晨。 小晨战战兢兢地回答:“海哥,是我糊涂,是我的错,害了你跟进哥!但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们的,求你相信我,求你原谅我!” 见他十分害怕我,我语气缓和了些:“你放心,我不会把你怎么样,我只需要你把所有的实情都说出来。” 小晨使劲点头:“我说,我都说!我跟进哥交代的那些,都是真的,千真万确!”说完,他又摇头,“不对,最后说的不是真的,只有最后那些。我现在不是自己跑来平城谋生的,我是被潘宏季抓来的!” “潘宏季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找到你的?” “大概,大概是我回去了三个月之后。其实我没有回老家那里,宋琪说那里会被找到,让我带着妻儿躲到没人能找到的地方。我知道这件事很严重,一直很小心,生怕被熟人看到。但我们时不时,总得回老家看看,那一次回去,就发现潘宏季等在那里。他说,他是替你来找我的。那些日子,一想到进哥的遭遇,我就良心不安!那个秘密在我心头憋得越久,我就越难受。一听到是你在找我,我就打定了主意,要跟你坦白! 我对潘宏季说出了宋琪,他听了以后很惊讶,立刻把我带了回来。但我刚到平城,潘宏季就说宋琪要除掉我,杀人灭口以绝后患,说我还不能露面,不能让人发现,只有他能保护我,要我等他安排妥当后,再出来说话。我吓坏了,只好听他的,天天待在屋子里不敢出门。 我一直让他带我去见你们,可他一直找借口推脱。后来我就开始怀疑了,怀疑潘宏季根本不是在替你办事。我试图逃走,却被抓了回去。那之后,他就翻脸了,派人看紧我,还威胁说只要我跑了,就拿我妻儿开刀!潘宏季下手有多狠我是听说过的,我就再也不敢跑了啊!” “你一直被关在那个屋子里?” “是啊,从跟他来平城,就没离开过那里,今天要不是海哥你来救我,我都不知道我还要被关到什么时候!” “是他让你跟张进交代的?” “是。昨天,他突然对我说,要带进哥来见我,要我咬出宋琪,但不能咬他。我没办法啊,只能听他的。” “那你知不知道,潘宏季为什么要扣住你?” “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不能跑,可我实在受不了了。我每天都担惊受怕,又怕宋琪要除掉我,又怕潘宏季会害我。还有我自己的过错,我心里也过不去。今天把真相都说给了进哥,我觉得轻松多了,就算进哥要杀我,我也觉得这样好受些。可是海哥,我的妻儿是无辜的呀!我跑了,要是潘宏季真去抓他们可怎么办?”小晨惴惴不安地看着我。 这时雅林走上前来,问:“小晨,你还记得我吧?” 小晨直点头:“记得,廉老板带你来见过我,我也跟你说过谎。你还上过电视,我知道你就是罗雅林小姐,是海哥的未婚妻。” “那你也该知道,我跟廉老板的关系吧?” “知道,知道,你们是父女。” 雅林微笑着点点头:“那你可以相信我,我能保护你的家人。你告诉我他们在哪里,我马上叫人去把他们接来这里和你团聚,好吗?” 小晨激动得热泪盈眶:“那敢情好!那敢情好!谢谢你!太谢谢你了!” “我们只有一个请求。” “罗小姐尽管说!” “这件事,我们一定会跟宋琪清算,到时候,希望你能出来作证。” 小晨狠狠点头:“好!我来作证!” *** 我们把小晨暂时安顿在酒店里。离开后,雅林叫来了廉河铭曾经给她安排过的几个保镖,让他们以最快的速度,把小晨的家人秘密接来平城。安排好后,我便把雅林送回家休息,准备去向潘宏季摊牌。 走时,雅林对我说:“海冰,潘宏季这个人,只是根趋炎附势的墙头草,没有原则。这回他一定很气你,不要跟他硬来,把他逼急了,他就会倒向宋琪。虽然我们同他势不两立,但现在,反正还动不了他,与其多一个敌人,不如把他暂时拉到我们这边。只要让他觉得我们这边才有利可图,他一定会倒过来的。” 我微微一笑:“好,我知道了。” 再次到达小晨被困的地方时,天已经黑了。潘宏季得到消息后,果然赶来了这里,他看到我的车停在楼下,马不停蹄地跑下来。 私藏小晨一事,他本来理亏,但我出其不意夺走小晨,他又很气愤,于是他站在我的车前,两眼泛光地直盯着我,却没开口说一个字。 我若无其事地摇开车窗,探出头,浅笑道:“走,喝两杯去。” 第六十六章(2) “你是怎么找到那儿去的?”坐在酒桌对面的潘宏季,一副有苦说不出的样子。 我不慌不忙地回答:“你跟张进来往一段时间了吧,一点都没察觉到,他一直被人监视着吗?” 潘宏季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努力回想,回想自己是哪里疏忽了。但任他怎么回想,还是一片茫然,本就不存在的事,当然不可能想得起任何细枝末节。 “你……你在监视进哥?” 我叹了口气:“没想针对他,是怕他针对我。你知道的,他恨死我了,指不定哪天还要来找我报仇。再来那么一刀,我可吃不消。” “所以,海哥这是打算……”他做了一个切菜的动作。 “那肯定不会。张进救过我的命,他再不拿我当兄弟,我也不可能对他出手。” “海哥果然有情有义。” “呵呵,我本意只是自保,没想到,意外发现了新大陆。”我说这话时,目光直逼向他。 他显得局促,又有几分难掩的愤怒。 “说吧,为什么把小晨藏起来?”我保持着柔和的语调。 潘宏季撇着嘴,把脸转向一边,不回答。 “宏季啊,拜托你帮我找小晨的时候我就说过,我早不计较过去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了,你也不过替人办事,讨口饭吃而已。现在你虽然藏了小晨,但也是你找到他的。要不是你,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真相。虽然有点生气,但心里是感激你的,你还是不信我?”我放低了姿态,语气诚恳。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有没有,没有不信你。我只是……只是有些……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我追问。 他支支吾吾不肯答。 我便直接挑明了问:“宋琪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这么死心塌地地帮他?” “嗨,哪有什么好处。再说,这也不是……也不是帮他……” “你不把小晨交给我,受益的人,不就是宋琪么?你跟他从前可没有交情,还策划过炸船干掉他,这回却帮他保密。”我眯起眼睛凝视他,“他一定许了你不少好处吧?” 潘宏季躲避着我质问的眼神,陷入艰难的抉择中。 我趁热打铁接着吹风:“你不想对我说,也不打紧。但我想提醒你,不要估错了局势。小晨已经在我手里,宋琪藏不住了。廉总马上就会知道,是宋琪在暗中捣鬼。廉总什么性子,你该是听说过的吧,他会怎么对待叛徒,可想而知。别看宋琪现在风光,河铭公司可不是他的,只要廉总一句话,他马上就会变得一无所有,不管他许了你什么,都不可能兑现。你说你费半天劲帮一个一无所有的人,图什么呢?” 这话直中要害,潘宏季直发愣。他很清楚,小晨被救走,他就已经没有了跟宋琪讨价还价的筹码,而若是宋琪直接失势,他就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倒了一杯酒,推到他面前:“宋琪没有告诉你,早在一个月前,廉总就已经决定把河铭公司全权交给雅林了吗?” 潘宏季大惊:“这是真的?海哥,你可别糊弄我!” “不信你可以去河铭公司打听。河铭公司里已经开始清查资产了,不久以后,所有的一切都将更名。” “那以后,罗小姐就是河铭公司的主子了?” 我微笑着点头。 “海哥你不是……不是要跟罗小姐结婚了吗?那你不是……” 我笑得更是灿烂:“所以嘛,宏季,你是聪明人,何不考虑得长远一些?” 我言尽于此,不紧不慢地品酒,等待他的回答。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潘宏季深知这个理。短暂的思索后,他很快改了姿态:“好,海哥,我把我知道的,都说出来。” *** 在那个小酒吧里,潘宏季向我讲述了他同宋琪交涉的整个过程。 潘宏季从未脱离丰盈,追杀舒心的任务也从未中断,只是为了隐秘行事,才假装和丰盈老总闹翻,来平城暗中寻找机会。我拜托他去寻小晨,他一开始是诚心帮我,但在得知幕后黑手是宋琪后,就打起了主意。 他暗中约见宋琪,告诉宋琪小晨在他手里。 宋琪大惊失色:“你有什么目的?” 潘宏季知道小晨这个把柄的分量,很得意:“宋先生放心,我只不过想请宋先生帮个忙。” “什么忙?” “宋先生从前出面保护廉老板和罗小姐,令我很是佩服。和贵公司的那桩生意也一直红红火火地进行着,项目眼看就要完成了,我们双方谁都没有违背过约定。所以我非常相信,我们之间已经有了合作的基石,再做一桩生意,也一定能够双赢。” “不用绕弯子,直说吧,要我帮什么?” “呵呵,宋先生真是爽快人。那我就直说了,我想知道,河铭公司把舒心藏到哪儿去了,能否,把她交给我?” 宋琪惊讶:“什么?你还要抓那丫头?” “哎,我这也是逼不得已呀,上头有令不得不从。” “这怎么可能,舒心根本不在平城,也不会来平城,你们是不可能抓得到她的!再说,不过一个未成年的小丫头,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我人微言轻,做不了主呀。” “那舒心是廉总亲自吩咐要保护周全的人,我能有什么办法把她交给你?” “宋先生在河铭公司身居高位,只要你想,就一定会有办法。” “你一定要这么做?” 潘宏季点头。 “如果我帮不了你呢?” “如果宋先生帮不了我,那我……也帮不了宋先生了。” 宋琪低眉沉思半晌,终于妥协:“如果我帮你抓到舒心,你就会把小晨交给我吗?” “那是自然。” “好,我会想办法帮你,但你必须遵守承诺!如果你食言,或者把小晨的行踪透露出去,就算我宋琪无法全身而退,和你玉石俱焚还是办得到的!” “宋先生言重了,我潘宏季绝不食言!不过,我是真的很好奇,宋先生跟海哥到底有什么恩怨,硬要往他头上扣屎盆子?” “这与你无关。” “是无关,只是听小晨说这是情杀,让我很是感兴趣。罗雅林这姑娘,的确生得美若天仙,明明已经成了廉老板的马子,你跟海哥两个,还都要争上一争。” “你知道什么?雅林跟廉总不是那种关系。我对小晨说的,的确是夸张了些,但并没有扭曲事实。雅林从前就是我的女人,她来平城就是来找我的,后来被冷海冰花言巧语蒙骗了而已。但这只是暂时的,她迟早会醒悟。” 潘宏季听宋琪这么一说,倒纳闷儿起来:“真是如此?你要说罗雅林只是廉老板收的义女,没有那种关系,我倒愿意相信。但你们之间嘛……会不会是你自作多情了?有一次,海哥差点儿死在我手里,是罗雅林拼死替他挡枪口,才救了他。他俩都情深到这份儿上了,你哪儿还能有机会?” 宋琪不屑地一笑:“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要能除掉冷海冰,我就有信心让她回心转意。” *** “他说谎,雅林从来没和他交往过。”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了句话。 “对,那是他糊弄我的,我当时没仔细琢磨。再说,这男女之间的事儿,外人哪儿搞得清楚。” “这不重要,他不过是找个理由。然后呢,他答应你以后,真的帮你了?” “对,他真的帮我了。” *** 宋琪被要挟后没多久,舒心回了一次平城,他向潘宏季透露了此事。到头来,口口声声说的内鬼,就是他自己。 潘宏季算准舒心会去扫墓,医院不好下手,就带了不少人去公墓守株待兔。 宋琪知道潘宏季的计划,所以廉河铭要他亲自护送时,他十分抗拒。实在推不掉,硬着头皮去,一路上都心事重重。 潘宏季虽发现宋琪在,但机会难得,还是打算下手。然而宋琪的反抗十分激烈,他可以交出舒心,但绝不能从自己手里交出。于是他直接对潘宏季大打出手,阻止了他,又故意负伤放走了他。 之后,宋琪怒骂潘宏季:“你怎么能让我来承担责任?你看到我在就不该出手!” 行动失败,潘宏季十分气恼,同他对骂:“这种机会千载难逢,我怎么可能不出手?你以为你能阻拦我吗?我是卖了你一个面子才收手的!” 那之后,潘宏季等了很久都没能再等来第二次机会。 就在他快要失去耐心时,一个大新闻转移了他的视线——那便是我中刀入院后,漫天飞的,揭露雅林和廉河铭真实关系的新闻。 这新闻给潘宏季的震动更甚旁人,他马上就意识到,宋琪所谓的意欲除掉我的原因,只是个幌子! “原来罗雅林是廉老板的亲生女儿,这真是太让人意外了!”潘宏季满眼质疑,“她来平城根本就是来找亲爹的,不是来找你。你编的这故事,怕是出了缺口,要漏风了。” 第六十六章(3) 宋琪面不改色:“这重要吗?只要我想得到她是真的,那些说辞,真真假假,何必在意。” “只怕你的目标,并不是罗雅林这个人吧。”潘宏季鬼魅一笑,盯着宋琪的目光似要将他看穿,“罗雅林是廉老板的独女,你想得到她,不是冲她去的,而是冲着——河铭公司。” 宋琪略微迟疑,然后咧嘴笑道:“宏季你高看我了,河铭公司有多庞大,你不清楚,我可清楚,谁敢有那么大胃口?被廉总知道了,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的。” 潘宏季跟着笑,话语却不留余地:“所以你才需要一个合理的幌子,来掩饰你的真实目的。” “你凭什么说那是幌子?我跟雅林之间,你又知道什么?” “呵呵,我是不知道。但宋先生可别小看了旁人的洞察力,你对罗雅林有几分情,旁人也是算得出来的。海哥当初为了帮罗雅林,可是差点儿被杜经理逼到绝境。而宋先生你,为了不暴露自己,甚至可以供出舒心,这个罗雅林一心想保护的人。可见,你们两个对她的程度,天差地别。” 宋琪顿时双眉震颤,拳头紧握,露出了几分失态。 他意识到了,潘宏季不是个好对付的角儿,不好糊弄,也不好骗。 他冷静下来后,承认了:“我是为情也好,为利也罢,这同你,有何关系?” 能逼得他承认,潘宏季甚感自豪:“呵呵,这就对了嘛,明人不说暗话,我又不会出卖你,怕什么?这事儿让我知道了,对你不会有坏处,只会有好处。” “怎么讲?” “怎么讲?呵呵,当然是,助你一臂之力啰。” 宋琪斜眼盯住他:“这回你又要提什么条件?” “好说,好说。我要早知道宋先生有这等抱负,才不会小家子气地要你帮我抓那小丫头,真是丢人现眼。不过现在好了,我知道自己真正该做的是什么了。放心吧,我不会再用小晨来换舒心了,这么重要的资源,我会牢牢帮你捏好,全力助你实现宏伟目标。等你掌控了整个河铭公司,抓个舒心自然不在话下。将来河铭公司归你管,我只需要分得一部分资产,让我后半生有个保障,不用再替人卖命就足够了。咱们四六开,我拿小份儿,如何?” 宋琪止不住大笑一声:“你想要四成?这可真是狮子大开口!” “话不能这么说呀宋先生,我这为了帮你,可是要冒很大的风险!要是小晨在我手里的消息走漏出去,别说廉老板要将我大卸八块,海哥也不会放过我呀。而且,据我所知,廉老板已经认可了海哥这个准女婿,你现在还想打罗雅林的主意,不使点儿手段,能行吗?这方面,还是我在行。” “谁告诉你我还在打雅林的主意?得到雅林就一定能得到河铭公司吗?未必。你难道不知道,她有绝症,活不久吗?廉总跟冷海冰可是仇人,他们现在看似融洽,不过是为了让雅林高兴。若有一天雅林去了,有我这么一个跟随了多年的人在,廉总断不可能把公司交给一个仇恨他的人。” “宋先生如此自信?”潘宏季邪笑着,“难道宋先生一点儿都没考虑过,如果廉老板知道了真相,在他眼里,谁才是仇人吗?” 宋琪脸色阴沉地怒视着潘宏季,咬着牙不回话。 良久,他决定实行缓兵之计,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回答:“好吧,我可以分你一部分,但能不能有四成,得看你帮了我多少。” *** “你怎么知道,他这是缓兵之计?”我问。 “起初我并不知道,我笃定他是没办法绕过小晨这个把柄的。我以为他不过一时接受不了我这个要和他分赃的盟友,过一阵子一定会考虑好。没想到,是我太天真了。宋琪此人,比我预料的,还要狠!” “他做什么了?” “当时那些新闻满天飞,我听说廉老板深受打击,成天窝在家里,都不敢去公司了。我还庆幸,以为廉老板这是要早早地把公司交给宋琪了。但后来,流传的新闻转了个弯,大伙儿的注意力转到了廉老板女儿的婚事上。海哥你可真有种,聚光灯下求婚,好多哥们儿看了都说你酷毙了。 不过这事儿,宋琪可是不高兴,你们要是马上就结婚,就算廉老板从此退隐江湖,河铭公司就是要给,也肯定是给女儿女婿,给不到他宋琪一个外人头上。他不搞点儿小动作,一定会失去大好河山,所以我料定他要来找我帮忙,等着他来。那时进哥正好来问我寻人的情况,我可是一点儿都没透露出去。 后来我才明白,我太小看宋琪了,原来这种局面根本难不倒他。只是我没想到,宋琪这厮口口声声说廉老板是他的大恩人,关键时刻,却可以眼睛都不眨地直接对廉老板开刀!” “……你是说?” “你们也知道的,很快,廉老板逼疯赖小姐的事就曝光了。这回廉老板更是招架不住了吧,我听说,他都已经神经质地把自己藏到了不知什么地方。” “那件事被曝光是宋琪干的?”我还是觉得难以置信。宋琪背叛廉河铭也好,欺骗廉河铭也好,都是在利用他对付旁人,而不是直接在他身上下刀子。可将他的丑事公之于众,却是把矛头直接指向了他本人! “这还用问吗?除了他还会有谁?我也是看到新闻后才意识到,宋琪这个人是真狠,既然无法阻止你们结婚,又无法改变廉老板的意愿,那就先下手为强,在尘埃落定之前先除掉这个源头!” 我蓦地回想起出院的那天晚上,在远山别墅里四人团聚的场景。廉河铭表明要将河铭公司更名给雅林,并要我替雅林接管时,宋琪的神色的确有些异常。恐怕就是那时,他看到我和雅林婚期在即,廉河铭又不再仇恨于我,才感到了真正的危机。为阻止这一切顺利进行,他就对廉河铭下手了! 潘宏季继续道:“廉老板出事后,整个河铭公司就被宋琪一手掌管了。而且一旦廉老板这个人垮了,小晨这个筹码可就报废了,宋琪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卖了我,真是一劳永逸。这招儿妙啊,杀人于无形,一滴血不见。 这回我是彻底明白了,他从来没打算分我一分一厘。跟这样的狠角色搭伙儿,还真是与虎谋皮,我怕是到最后会得不偿失。我就琢磨,不能再让他这么舒服下去,得给他点儿颜色瞧瞧。 现在他只是代管河铭公司,东西可还不是他的,廉老板一翻脸他就功亏一篑,还得顾及顾及小晨这边。所以我故意安排他跟进哥碰面,让他知道我跟进哥有交情,他要是完全不考虑我,我随时可以利用进哥来把事情搞大。进哥为了复仇,可是个亡命徒,连海哥你都砍,宋琪不能不顾及。只是我没想到,他居然想出了把进哥神不知鬼不觉送出国的对策,呵呵,这家伙真让我叹服。” “所以你就让张进知道了真相。” “没办法,看来我注定讨不到好处,与其让宋琪得逞,有权有势之后再来找我算旧账,不如干脆釜底抽薪,扳倒他算了。 我本来也在犹豫,是不是该告知海哥你,你要是知道了,宋琪肯定马上没戏唱了。哎,怪我愚钝,没想出什么办法既能让你知道真相,又不被小晨揭发了自己。我这不是,怕你跟我计较么?毕竟我藏了小晨这么久,万一你不信我了,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这事儿怪我,我认错,还求海哥宽宏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这个节骨眼儿,搬倒宋琪是第一要务,有什么用得上小弟我的,尽管吩咐。只求海哥将来飞黄腾达的时候,给条活路。” 潘宏季果真不负期望地倒了过来。 但我却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和沉重。宋琪的胃口竟如此之大,苦心经营多年,竟是为了有朝一日从廉河铭手中接过整个河铭公司! 这本自然而然,他为河铭公司立下过汗马功劳,就是将来独占鳌头,也是实至名归。可他万不该做后来的那些事,万不该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 雅林的出现是个意外,他感到了危机,追求不成,就寄希望于雅林的短命。但很不凑巧地,又出现了一个我,出现了一个最大的障碍。于是他想尽一切办法来对付我。 但可笑的是,当初我已经入了雅林的骗局,已经决定彻底分手,却恰恰因为他的多此一举,逼迫雅林向我坦白了一切,逼出了如今这个对他而言,真正棘手的局面。 *** “你放心,只要你帮我,我不会亏待你。我冷海冰,对于我有恩的人,必定诚心相待。”我给了潘宏季一个安心的承诺。 这场纷争,此刻才正式拉开序幕,我不知道同宋琪正面对抗会面临什么,只能先把握住可能把握的资源。 心头有个清晰的声音在对我说:河铭公司绝不能落入宋琪手里,因为那是雅林的父亲为她母亲挣来的,毕生的心血! 第六十七章(1) 得知宋琪的真正目的后,我和雅林做的第一个决定,便是立即把廉河铭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宋琪已经开始对他下手,不能再让他住在宋琪安排的地方。只有保证了廉河铭的安全,我们才有资本同宋琪周旋。 不过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还没摸清水多深,没有十足把握将之一击致命。所以我们还不能暴露,不能明目张胆地带走他。 我们很快为廉河铭物色了一个隐秘的新住处。那是一间高层小套房,在一个刚刚建好的小区里。小区投入使用不久,住户稀少,地处市中心,却很安静。 定好地方后,我驱车驶向廉河铭现在的住处,雅林则留在套房联络李师傅。思来想去,能信得过的人,还是李师傅。 正午时分,我突然闯入廉河铭的住处,一进门就焦急万分地冲他喊:“廉总,雅林病重了,你快去看看她吧!” 廉河铭正在用餐,手中的筷子顿时掉地:“雅林怎么了?” “她昨天就难受了一天,今天早上一起来就开始咳血,越来越严重!我来找你之前,她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她想见你,一直喊你,又喊不出声音……”我的声音带着哽咽,眼底更是渗出泪花。 廉河铭慌张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脸色发白:“姜医生呢?姜医生去看了吗?” “看着呢,给她输着液。可她很想见你,你快跟我走吧!”说罢,我拉起他的胳膊直径把他往外拽。 他本来对外出深感恐惧,但听说雅林病重,急得不可开交,硬着头皮跟我走出了门外。 一旁伺候的周师傅也很惊讶,但见我火烧眉毛,倒没多问,急忙帮廉河铭递来外衣,默默地看着我们匆匆离去。 廉河铭被吓坏了,坐上车后,双手抖得连安全带都系不上。我没有急着解释,按部就班地把车往那小区开。 进入市区,在某个岔路口拐弯时,他疑惑道:“这不是去你们家的方向啊。” “对,我们去另一个地方,雅林在那里等你。” 他一脸诧异。 我从容一笑:“雅林没犯病,一会儿汇合了,再跟你解释。” *** 我们到达时,李师傅还没到,雅林说他还在路上,廉河铭便更是大惑不解:“老李也要来?你们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事到如今,无论廉河铭会有什么反应,无论他有多么难以接受,都不得不向他坦白真相了。如今的局面,已不容他再逃避,整个河铭公司,能镇得住宋琪的,只有他一人,要对抗宋琪,他必须出面! 我首先讲述的是苏也被囚的事,他听后,不可置信地问:“小宋……小宋不是知道我已经放人了吗?怎么会跟你说是我干的?” 我和雅林相视无言。 没有回答,我继续往下讲,把如何被张进捅伤,又如何通过张进开始怀疑宋琪,抛出鱼饵顺藤摸瓜,最后发现惊人事实的过程,全数讲了出来。 廉河铭渐渐听明白了我们要向他控诉的对象,从猜出来的一刻起,他脸上的表情就僵化了,再也没发出过任何质疑。 他一语不发地听到最后,神色越来越凝重,抓在膝盖上的手越抓越紧。整个讲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他就静静地听了一个多小时。 听完后,他将胳膊支在茶几上,掌根撑着额头,脸深埋进两臂之间,呼吸一起一伏,极不平稳。 这样的事实,对他来讲,实在太残酷…… 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许久,直到雅林倒了杯茶放到他面前:“爸,喝口水吧。” 廉河铭缓缓抬起头来,却不看向我们,双目无神,眼中布满血丝。他伸手握住了雅林给他的茶杯,却迟迟没有端起来喝一口。 过了一会儿,他无力地问了句:“你们的意思是,全都确凿了?” 雅林小心地回答:“小晨已经答应要帮我们作证了,如果你想听他亲口说,我们可以把他接过来。” 他缓缓望向窗外,一脸的漠然和失落:“不必……不必了……” 此时此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只能给与时间,让他慢慢消化。 这时,廉河铭衣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似乎被这铃声惊到,身体不自觉抖了一下。 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屏幕后,没有接通,而是把手机放到了茶几上,盯着闪烁着的屏幕发呆。 我探头一看,来电人是周师傅,提醒道:“他要问,就继续说雅林病重,需要你陪走不开。” 廉河铭看了我两眼,无神的双眼突然发红,一把抓起手机猛摔在地上! “砰——”地一声,电池摔离机身,屏幕也砸了个粉碎! “直接断了不太好吧。”我担心对方起疑,立刻说。 他却忽然怒视着我:“你不知道这手机也是他给的吗?谁知道这上面装了什么!” 我意识到他的脾气上来了。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发过火,但这打击太重,他控制不住了。于是我马上改了口气,温和道:“没关系,回头我打过去解释。” 不料,廉河铭的怒火一发不可收拾,一个手机根本不解气,一伸手又把茶几上的杯子全部扫落在地,稀里哗啦碎了一片! “浑蛋!都他妈的浑蛋!”他仿佛一下回到了过去的状态,偏激,暴怒,“没一个好东西!一个个全都狼心狗肺!全都给老子去死!” 我们做过心理准备,知道他很可能情绪失控,便都保持着耐心。 雅林说:“爸,别怕,我们一起,肯定能对付他。” “怕?老子怕他?老子现在就去找那浑蛋,看他还能说什么!”廉河铭起身便要往外走。 我立刻拦住他:“别冲动,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涨红了脸:“有什么好等的?” “河铭公司被他控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这段时间你完全没有过问过吧?他有没有安插自己的势力,有没有实质性的资产转移,都很难讲。我们应该趁他还没有防备,抓紧时间调查清楚,才能知道下一步怎么做最好。” “怎么做最好?”莫名其妙地,他忽地把仇恨转到我身上,“你说说,对你而言,什么是最好?” “……?” “对付宋琪,你这么积极?” 我越发不解:“……总不能……让他得逞吧。” “哼,不让他得逞?让你得逞是吗?” “……”廉河铭质问般的眼神让我顿时懵了:“你在说什么?” “你听不懂吗?你不就是不想让他拿走一分一毫吗?我的财产,他拿不走,就都是雅林的,最后都会变成你的!你打的这算盘是不是?” 我整个人都僵住,哽了好几秒才苦笑出一声:“你到现在还这么想我?” “我说的不对吗?你为什么要和雅林在一起?她有那么重的病,你还要她,还不是因为她是我廉河铭的女儿!你看起来对她情真意切,可谁能保证你不是跟宋琪那浑蛋一样装模作样?” 我不禁后退一步,哑口无言。 廉河铭已经失去理智了,猜疑我也就算了,竟说出“雅林有重病我不该要她”这种话,这话多伤人,还是当着她的面! 雅林也察觉到了他的失常,走过来拉住他的手:“爸,你误会海冰了,他对我好的时候,我还什么都没有呢。” “雅林啊,你就是心太好!”他不以为然,“此一时彼一时,人心都是不知足的!就算当初目的单纯,现在利益就摆在眼前,谁能把持得住!” 雅林撇了下嘴角,有些无奈:“我们先不说这个,现在的共同敌人是宋琪,我们得一条心。” “我很失望啊雅林,这个人心叵测的世界,我很失望啊!”廉河铭眼角抽搐,被雅林拉着的手半垂着,不自觉地颤,“世上人千千万,却只有思楠一人对我真心,其余全是贪婪小人,全都要背叛我,没一个可信!只有思楠,只有思楠不一样,可她走了,她走了,这人世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 他的话语中有种深深的厌倦。 “爸,不是这样的。”雅林尽可能顺着他,把他的手捏得更紧,“你还有我呢,我你总能信吧,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 “那又如何?你不会背叛我又如何?”廉河铭看着雅林的目光骤然阴沉,“你能活多久?能陪我到老?还不是会丢下我!” 说着,他猛地甩开雅林拉着他的手! 雅林怔怔地站在原地,惊诧的表情僵硬在了那张瞬间苍白的脸上…… *** 廉河铭失控的程度让我始料未及,他简直疯了,口无遮拦地重伤雅林! 雅林再善解人意,也承受不了这种话! 我顾不上拦住廉河铭,急忙把全身都僵住的雅林扶到沙发上坐下,轻声安慰她:“没关系,他不是有意的,他受冲击太大了。” 廉河铭却完全不顾我们,直径走到门口开了门。但他并没有出去,而是停在了玄关处。 我回头一看——李师傅正站在门外,瑟瑟发抖。 第六十七章(2) 看来李师傅早就到了,听到廉河铭在骂人就没敢敲门。 “瞧瞧这是谁,老李!你还有脸来见我?”廉河铭这只刺猬见谁扎谁。 李师傅头也不敢抬,战战兢兢道:“廉先生,我是来向您赔罪的。” 廉河铭发出几声怪笑:“哈哈哈——好啊,我倒想听听看,你要怎么赔罪?” 说罢,他转身回到屋子里,把李师傅放进来。 李师傅托着一大箱行李进了屋子,关上门,把行李往旁边一放,膝盖一曲就跪倒在廉河铭跟前,声泪俱下地检讨起来。 廉河铭则低着眼皮,冷漠地俯视着脚边求饶的人。 我们请李师傅回来,是因为他最可靠,并不想让他受到侮辱。但我们对廉河铭秉性的预估,还是太过乐观了。 李师傅跪了十来分钟,也求了十来分钟,廉河铭却始终不说一个字。 我看不下去,走过去想把李师傅扶起来,廉河铭却一声喝令:“不许帮他!该死的老东西,给我好好反省!” 我没理他,蹲下身去扶人。 他立刻对我呵斥:“没长耳朵吗!” 我强压住胸中的不快,劝解道:“李师傅年纪大了,他已经认错了,你又何必不依不饶?再说罪魁祸首都找到了,李师傅也是迫不得已,你跟他计较什么?” 我的口气已经十分克制,但廉河铭这根火柴一点就着,见我不听话,居然一脚将我踹开:“你算什么东西!反了不成!” 李师傅见廉河铭对我动手了,倒顶上去替我求情:“廉先生,都是我的错,您别怪冷先生。” “滚!都给我滚!”廉河铭又狠狠踹了李师傅一脚,不偏不倚踹在他脸上,嘴边立刻渗出一道血印! 我忍无可忍,起身将廉河铭双手扣在背后,控制住他。 廉河铭惊住,大骂道:“冷海冰你敢动我?我要你好看!” 我不理他,转而对李师傅说:“厨房的炉灶下面有个装修用的工具箱,里面有绳子,麻烦你去拿过来。” “你想干什么?绑我?”廉河铭咬牙切齿,拼命挣扎。 李师傅犹豫着不敢照做,我便又对他说:“他精神不正常,正发疯呢,只能先控制住。等他情绪稳定了,他不会怪你的。” 但李师傅遵从命令多年,已经习惯了身为人仆,完全不敢反抗。他始终跪在地上不敢起身,更不敢照我说的做。 这时,坐在沙发上始终一言不发的雅林站了起来,轻声说了句:“我去。” *** 廉河铭被我们绑住了手脚,封住了口,彻底不能动弹了。 绑他时,我负责控制住他,而用绳子绕紧他手腕的人,是雅林。 整个过程,雅林始终沉默,面无表情,脸色苍白。 廉河铭被放到沙发上,无法反抗,却用一双仇恨的眼睛死死盯着我们。 雅林转过头,不看他,声音飘飘忽忽地对我说:“我们……回去吧……”。 她的嗓音透着虚弱,我担心地看着她:“是不是不舒服?” 她低下头,没回答,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 “冷先生,快带罗小姐回去休息吧。”李师傅说,“这里有我呢,你们放心,我会照顾好廉先生的。” 我点点头:“委屈你了,李师傅。” *** 我是该带雅林走了,她看起来已经十分疲惫,站在那里身子都发飘。怕她会犯病,一上车,我就让她吃了些药,看她脸色好些了,才把车开走。 廉河铭的病态反应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不仅要对付宋琪,还要操心他的精神状态,忽然间手忙脚乱。 从离开那小套房,到回到家,雅林始终没开口说一句话。我说什么,她就只是轻轻点头摇头,神情漠然。 很久没看到她这样低落了,她是真在意了廉河铭的话。 坐在假阳台的木桌旁,雅林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饭菜,手握着筷子迟迟不动。 看她实在没胃口,我把我的菜推到她面前,微笑着说:“要不,吃点这个,换换口味。” 她抬头看了看我,很想回我一个微笑,脸却僵得没能笑出来。她动了动筷子,夹了些我的菜到碗里,又把菜盘子推回到我这边。 我一直看着她,她就夹起菜,送到了嘴里。看她终于吃了,我才放心了些。 雅林始终没说话,沉默地吃。但没吃一会儿,她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 我抬头去看,见她微闭着眼,锁着眉头,神情似有些痛苦,脸色更加苍白。 “雅林……”轻呼了她一声。 她没回应,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呼吸不自然地起伏。然后,她突然向一侧低头,一口将刚才吃下去的东西吐了出来。 我急忙离坐上前扶住她:“怎么了?” 她捂着肋骨下方,艰难地说:“胃……疼……” 我知道她这是犯病了,急忙用纸巾替她擦了擦嘴,便想去拿药。但我还没能走开,她就紧抓着我的衣服,埋头咳嗽起来,我的衣服上迅速粘上点点血沫! 自从搬来这里,雅林还没有咳血过!我吓了一跳,急忙把她抱到床上半躺着,给她吃应急药,又给她戴上氧气面罩。 但这些平常都有用的措施,这次却不见效果,一段时间过去了,她还是止不住咳血,氧气罩上粘满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她的手一直紧抓着胸口,难受得浑身冒冷汗! 我脚底发软,马不停蹄地跑到楼下叫来了姜医生。 家里一直备着各种药品和器械,这次发病来势汹汹,近乎全都派上了用场。 雅林输了好一阵的液,才渐渐停止咳嗽。但她一直无法脱离供氧,意识也模糊,对我们的问话几乎没有反应。 我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直到她在疲惫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怎么突然病得这么厉害?不是最近都很稳定吗?”雅林睡着后,姜医生把我叫到客厅问。 我早已心乱如麻,哽咽着说:“她今天……受了点刺激……” 姜医生叹了口气:“罗小姐的病情,怕是又恶化了。这里不能做精细的检查,但看上去,她的心肺功能进一步衰竭,已经不堪重负了……” 我喉咙肿得说不出话。 “先输着液,看看状况吧。”姜医生说,“要是明天还不好转,就得送医院了。” *** 姜医生走后,我继续守在雅林床边,盯着输液袋里的药量。 雅林的身体根本无力应对这些世间纷杂,宋琪的背叛,廉河铭的失常,对她来说,都太沉了。我真希望能变出一面壁障,把她从纷扰中隔开,平平静静地享受还能拥有的时光。 夜深,一阵门铃声将我拉回残酷的现实。 “一直打不通廉先生的电话,都快后半夜了,只好来这里找找看。”站在门口的周师傅一脸恭敬。 我不得不小心应对:“哦,廉总照顾了雅林一整天,累了,已经离开了。” “可他没有回去呀?”周师傅诧异。 “哦,是这样,雅林病得太厉害,廉总放不下,说那住处太远,在雅林好转之前,暂时就不回去了。抱歉,一直担心着雅林这边,都没顾上跟你说一声。” “啊?”周师傅惊道,“那……那廉先生上哪儿住去了?” “我有个熟人住得近,家里有人照料,就把他送去了那里。” “你的熟人?住在哪儿啊?我去看看廉先生。” “抱歉啊周师傅,我现在得看着雅林,实在走不开。你放心吧,廉总现在记挂着雅林的病,没功夫疑神疑鬼,不会出问题的。现在最让人担心的不是廉总,是雅林,她到现在都没有好转……” 我故意在脸上夸大着担忧,周师傅本来还想追问,看到我无暇他顾,又把话憋了回去。他琢磨了一会儿,问:“罗小姐现在怎么样了?” 说雅林犯病本是谎言,这下倒一语成谶了。他是来一探虚实的吧,我索性把他带到卧室,让他看到了雅林昏睡在床,罩着氧气罩,输着液的样子。 周师傅见后,叹了口气:“哎呀,这么严重呀!” 我一脸愁容,没有回话,周师傅便道:“那我就不打扰了,让罗小姐好好休息。” *** 周师傅走后不久,李师傅也打来了电话,告诉我廉河铭已经完全安静下来,恢复了理智,绑在他身上的绳子也解开了,现在已经安然睡去。我怕廉河铭情绪再失控,没敢说出雅林的病况。 天色微亮,雅林才稍稍醒转过来。她十分虚弱,却哭红着双眼,喃喃念叨:“我不该来平城……不该来找他,我早知道会变成这样的……早就知道……却还是……” 握着她指尖发灰的手,我的眼里生出了倒刺,扎得眼睛生疼。 “我不该来平城,我不来,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宋琪也不会……这么对他……” 我将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任泪水从她手背上滑过:“不是的,雅林,不是这样。要是没有你,宋琪就不会露出真面目,你爸就会把所有的一切都交给他。被这样一个人抢走了所有,你母亲在天上看着,又怎么会安心呢?” 她便泪如雨下,轻轻地呜咽出了声音。 第六十七章(3) 天亮后,雅林再度睡去。她的呼吸平稳了些,姜医生看后,撤走了挂瓶:“比昨晚好些了,再观察一天吧。” 我刚放松一点,就接到一通电话——李师傅告诉我,廉河铭突然私自出门,打了一辆车,直奔机场去了! 真是一团乱,雅林已经病倒,廉河铭不能再出状况。 我叫李师傅跟紧他,留下姜医生看护雅林,开上车飞快追去机场。 在机场找到廉河铭时,他正要去过安检,李师傅苦口婆心地劝着,他全不理会。 我走上去一把拉住廉河铭,把他拽到人少的角落,责问道:“你想做什么?” 廉河铭的神情有几分呆滞,似是平静又似是恍惚,眼中还盈着一重深深的怅惘。他喃喃地念着:“我要去找思楠,我要去陪在她身边……” 我拿过他手中的登机牌来看——他还真要去萍滩! 我感到不可思议:“你想一走了之?丢下这烂摊子不管了吗?” 他慢吞吞地瞅我一眼,又把登机牌拿回去,淡淡地说了句:“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再也不想管了。” 预想过廉河铭在知道真相后可能的反应,预想过他大发雷霆,情绪失常,甚至大开杀戒报复无度,却唯独没想到,他冲我们发了一通脾气后,竟选择逃避。一连串的打击,这个大老板已经彻底面目全非。 惊讶之余,我更生怒气:“你不想管了?雅林你也不管了吗?” 他轻笑一声:“我能管得了什么?我能治好她的病?” 居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我狠狠责备道:“廉大老板,你是不是觉得全世界都对不起你?你以为受伤害最多的人是你吗?我告诉你,不是,是雅林!你知不知道你昨天都说了什么?你还记得你怎么伤她的吗?昨天一回去她就病了,到现在都下不了床!” 他漠然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波纹:“雅林……又病了?” 我无奈地呼出一口气:“振作点吧,别再让雅林操心你了,她受不起了。” “是雅林操心还是你操心?你是不是特别着急?”他又那样斜着眼看我。 “你还在怀疑我?” “你有了心思,也是人之常情。” 廉河铭此刻已经平静,还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是真的在疑心啊!他的认知已经固化,认为全天下人都长着一副趋炎附势的嘴脸。 无力纠正,我只得顺势而为:“好,你怀疑我没关系,我不介意,可你总不会怀疑我们告诉你的真相吧。你不在意你的财产去向是你的事,可宋琪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总该有数了吧。你怎么不想想,他要是得了势,会放过我们吗?你就不怕他为了以绝后患对雅林下手吗?” 这话倒让廉河铭恍然警醒,他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忽地沉默了。 见他听进去了,我继续道:“你什么都不做,致雅林于危险境地,还有脸去见她母亲?” 廉河铭手中的登机牌霎时被捏成一团,他咬着牙,双目迥然地瞪着我。 这时,在一旁的李师傅也跟着劝起来:“廉先生,老李我跟了您这么多年,什么都看在眼里。您从来都是个不甘心的人呀,要是被人给套住,可是一定要后悔的呀!” 廉河铭瞟了一眼李师傅,又回过来对着我:“那我再问你一遍,你和雅林在一起,究竟是因为什么?” 我直视着他,一字一句回答:“因为我爱她,就像你爱何思楠一样。” 他微微眯起眼:“只有这一个理由吗?” “对,只有这一个理由。” “那好,我要你发誓,发毒誓!说你不管在任何情况下,永远都不会背叛雅林!” 这种誓言,已无意义,但廉河铭要听,我说便是。 于是我举起右手,郑重道:“好,我发毒誓。我,冷海冰,若有一天做了对不起雅林的事,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廉河铭满意地点点头,收起了带有敌意的目光:“好,很好。”说完,他对李师傅吩咐,“回一趟远山。” *** 我们去了一趟远山别墅。 按照廉河铭的安排,在大门外停车后,只有我一人下车进屋。别墅里还有一两个留下来看家的用人,为了不被看到,廉河铭和李师傅都藏在车上。对留守用人的说辞是帮廉河铭拿些衣物,但实际上,廉河铭让我来拿的是一些河铭公司的内部文件和他的印章。拿齐东西后,我们便回到了为他安排的小套房里。 “其他的事,没什么好声张的。”廉河铭端坐在茶几旁,神情严肃而认真,“怂恿小晨骗我也好,嫁祸栽赃也好,短时间内不一定能查到什么实证,人证是不够有说服力的,那个浑蛋可以直接不认账。再说,毕竟张进是我撞的,追究起来也是麻烦,我不想追查那些事情。” 他看似已有主意,我便静静听着。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查清楚宋琪有没有在公司里搞小动作,尤其是有没有盗走资产。前一阵,他知道了我有转移资产给雅林的想法,多半不会坐以待毙。他应该明白,如果不趁现在,以后就没有机会了。而如果他已经做了,那我们需要做的,就是查出证据。只用这一个罪名,就可以让他功亏一篑,所以我想,暂时搁置其他的事,就从这一点来攻破他,应是最容易的。” 他说着,从我取来的文件中拿出一份名单表,在长长的一串名单中圈出几个人给我看:“这几个人一直管理着公司内部的资金进出,他们负责的范围各有不同,其中这个姓陈的,是主管。陈主管年纪最大,性格很顽固,从来独来独往,不跟谁走太近,这也是我一直以来都没换过主管的原因。 宋琪要想偷偷转走什么,必然要经过这几个人的手,但老陈这个人我量他是攻克不下的,最多跟其他几个搞点小动作,悄悄下手。平时公司的账目繁多,老陈不可能一一过目,他们能钻的,也就是这个空子。但不管他们怎么做,只要老陈这关过不了,就一定会留下记录,而老陈的权限,可以查出所有记录。也就是说,公司里所有资金的走向,只要老陈去查,就一定可以查到。 为了以防万一,我们先不声张,也不用告诉老陈我们在怀疑谁,只要让他把近几个月所有款项的来去都整理出来交给我们就行。之后,我们自己多费些功夫,把和宋琪有关的款项摘出来,记录在案。如果有问题,那这记录就是铁证,每一笔都可以找他要回来。 我不想再回公司,也不想见谁,我要你去找老陈,去跟他要到所有的记录。我会写一份委托书给你,老陈看了,自然会帮你。” 廉河铭提笔书写,没一会儿,便签好字盖好章,把委托书交给了我。 写好委托书后,他又说:“我还会马上拟一份资产转让书,并尽快拿去做好公证。我会写上,我要把所有的资产全部转给雅林。等资产清查完毕,就立刻强制执行,不给任何人钻空子的机会。” 交代完这些后,他的神情又一次变得怅惘,语调也低沉下来:“海冰呐,其实……我是信你的,我早就信你了。我看得出来,有你在以后,雅林过得开心多了。我信你,又怕信错你,出言重了,你不要多心。” 我忽地一愣,廉河铭这是在向我道歉? “没事。”我本能地回。 “这件事,就全权拜托你了。” 我仔细收好委托书:“你放心。” 廉河铭点点头,长叹了一口气,望着微微飘动的窗帘,怅然道:“对宋琪,我本来是有打算的。他虽然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但一直像对待父亲一样对待我。就算有了雅林,我也还是会考虑他的。我本来想,雅林可能会走在我前头,我拥有的,她什么都带不走。等我老了,我就把我的个人财产全都资助给河铭中学,让那个学校办得好一些,这样思楠一定会开心的。至于公司,就全权交给宋琪,让他继承我,好好地发展下去。虽然后来有了你,公司就不可能全给他,但他一样会有很高的位置。可惜啊……可惜我看走了眼。好,既然他不仁,就别怪我不义。” “他不甘心吧,我和雅林都是半路杀出来的,对河铭公司又没什么贡献。” “不提那个浑蛋了,管他是为什么。”廉河铭离开桌边,踱步到阳台,拉开合着的窗帘,外面刺眼的阳光,就满满地填充进来。 阳光将他包裹,但他的背影却始终黯淡:“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雅林的母亲。如果挣来的这些能留给雅林,倒也安心,只可惜雅林也福薄……哎……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雅林的病是打娘胎里来的,可我们罗家和思楠他们何家,没人有这个病。不是遗传,那就只能是怀她时出的问题。要么是被思楠的父亲打厉害了,要么就是思楠颠沛流离,没能照顾好胎儿。不管因为什么,终究都是怪我,当年不该太自负,不该一走了之,就是要走,也该带着思楠一起走!本是怕叫她吃苦,哪想到我一走,她过得苦不堪言。要是我带着她,就算不能发家致富,好歹能让她过得好一点,趁雅林还小的时候就送去做手术,根本不会发展成绝症。 哎……如今说这些,也没有什么用处了。如果有一天,连雅林也不在了,我现在拥有的一切,就再也没有意义。现在我信你,信你对雅林是真心的,她要愿意把这些都留给你,我也同意。过了大半辈子,我才明白,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再多,也换不回她们母女的幸福……” 廉河铭身体前倾,双手扶在阳台的栏杆上,对着外面高远的天空,缓缓说道: “我想好了,等雅林走了,我就去萍滩,陪着思楠的遗骨,度过余生……” 第六十八章(1) 我特地选了宋琪不在公司的时候去找陈主管,他看到委托书后,问:“前一阵子,宋琪在公司例会上提到过,要清查公司的全部资财,怎么,廉总也要查?” “宋琪提起过?那你们查了吗?” “没有,宋琪当时说,具体怎么查,还需要请示廉总。但过去一阵子了,这件事再没被提起过,我还以为是不查了呢。” 宋琪自然不会真的去清查,在例会上提一提,不过敷衍廉河铭,之后便以各种事由搁置一旁。至于廉河铭想把公司转给雅林的想法,他更是不可能说出。 “廉总为什么不让宋琪代办,而是以这种方式直接来找我呢?”陈主管疑惑。 “哦,是这样。上次宋琪说的清查,其实就是廉总提出来的。当时廉总只是因为有了退休的想法,想给自己这些年的成果定个数而已,没有太上心。但近来……想必您也知道,廉总的女儿,也就是我的未婚妻雅林,身有重疾,近来频频发病,廉总担心她时日无多,就想尽快把自己的所有都赠予她。这次清查,是为了完成法律上的赠予。剩下的时间可能不多了,所以这次很着急,又不想把雅林的状况传得人人皆知,才让我来单独传话,希望得到您协助的同时,也得以保全这个秘密。” 陈主管理解后,立刻开始照办。 三天后,他通知我,已经整理好了河铭公司名下的所有资产列表,和半年内大笔资金进出的详细记录。我再次去了陈主管的办公室,当面收下他准备好的材料。 拿到材料后,我往回走,但刚走到电梯口按下按钮,背后就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海冰,你怎么来公司了?” 不用回头去看,我便知道,那是宋琪。 这是认清他后第一次碰面,心头多了份忐忑。短短的一段时间,宋琪的形象彻底颠覆,在听到他声音的一瞬间,我恍然觉得,即将要面对的是一个陌生人。 短暂的迟疑后,我回过头去,他正笑盈盈地朝我走来。 他的神态一如既往,春风和面,毫无破绽。 我则故意露着忧虑,笑得艰难。 他便问:“怎么神色不好?出什么事了吗?” 我似难以开口,电梯门正好打开,我犹豫着没进,反而退后给旁边人让路。 “怎么了?我刚刚看你,好像从陈主管的办公室出来。” 并不是刚刚才看见,我来找过陈主管的事,他肯定三天前就知道了。 我呼了一口气,低沉着声音说:“是,替廉总跑一趟,托陈主管办点事。” “什么事?”他立刻问。 我扫了一眼周围的人,露出为难之色。宋琪心领神会,把我带去了他的办公室。 关上门后,我一脸愁容地向他讲述了雅林病重,廉河铭怕雅林等不及,要求立即清查资产并转移的事。 宋琪明显吃惊,还略有慌张。但他沉得住气,瞬间的震惊后,马上开口询问的,并不是心头真正关心的事。 “这么严重?雅林怎么样了?”他一脸担忧。 这种伪装,我已见过多次。 “就从那天发病以来,就再没能下床。姜医生说,恐怕……恐怕……”我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低沉下头。 “送医院了吗?” “我劝了,她不愿意去,她想……想在家里……” “那怎么行!一定得去医院!” 我点点头,叹了口气:“本来,我早该来公司向你请教的,可我实在放心不下她。她不肯去医院,你要是得空,帮我劝劝她吧。” 我突然的请求让宋琪愣了片刻,他定了定神,回答道:“按理说,我该去看看雅林的,但最近公司里实在太多事,抽不开身。不过你放心,我会尽快去看她的。” “好,你去看看她吧,兴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廉河铭已经多日不归,并且不知去向,现在突然要求紧急转移资产,宋琪不可能不生疑。但我把话题锁在了雅林的病情上,夸大着悲伤,他知道我对雅林情深,便没找到缝隙问出转移资产的事。 *** 自从知道雅林病重,廉河铭倒是真的安静了下来。他恍惚记得那天一怒之下对雅林说过什么,终于愿意承认自己的确会精神失常,愿意接受心理医生的探访了。雅林请来了程医生,程医生同他聊过后,结合我们的描述,肯定他已患有中度抑郁症。在程医生的引导下,他开始接受药物治疗,慢慢有了摆脱被害妄想的趋势,渐渐愿意在天黑后出门,来我们家看看雅林了。 廉河铭微小的改变,让雅林多日愁云密布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 *** 从陈主管那里拿到资料后,我和廉河铭开始争分夺秒地查阅。因为没有事先告知陈主管我们的目的,他便没有对数据进行筛选,导致数据量十分巨大,查找起来甚是费神。 起初,我们用“宋琪”的名字进行简单过滤,却没发现任何一条可疑的记录。于是我们逐条细查,费了好几天功夫,反复推敲,终于找出了几笔可疑的资产外转记录。 那几笔记录有两个共同的特性:一是经手的各部门人员选择一模一样,二是资产全部转给了同一个人。 那人并不是宋琪,是个连廉河铭都耳生的人,叫“范青芸”,是个女人。我们注意到这些记录,是从廉河铭对这个陌生的名字起疑开始的。上了一定金额的款项,大都是同公司、组织、团体等对象签署的,偶有个人对象,也一定是个大人物,廉河铭不可能闻所未闻。而这个叫范青芸的陌生女子竟屡次接收了巨额资产,实在可疑。 这几笔被转走的资产,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它们全都是地产,全都是河铭公司的仓库用地,分散在平城的不同地方,并且长期以来的直接管理人,都是宋琪! 这些地产的价值,大约占据了河铭公司全部资产的两成,已是笔十分巨大的财富。为了掩人耳目,宋琪选了这个范青芸来当表面上的受益人,此人,必定和他关系匪浅。 “不管她是谁,记录上总归有几项实名信息,总有办法查到这个人,查到她跟宋琪的关系。”我说。 廉河铭点头:“没错,你马上去查此人的底细,一旦有了结果,老子就办了那浑蛋!” 我很快查出了一些头绪。资料上写的电话是空号,地址也是假的,但银行账户和身份证号码是真的。我以河铭公司清查资产的名义向警方求助,从银行得到了更多有关范青芸的资料,由此发现,范青芸和宋琪同龄,并且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看来他俩已经相识多年。 但这毕竟成不了证据,宋琪完全可以弃车保帅,卖掉范青芸强保自己。于是我们决定将追查更进一步——找到范青芸,证实宋琪才是资产转移的真正受益人。 我开始暗中查访宋琪毕业院校中可能认识范青芸的人,追踪她离校后的去向。我得知,范青芸一共跳槽过两次,从第三家公司辞职后,资料就一直挂在人才市场,很长时间都没再复职。资料上有几张登记照,可以看出是同一人,应是本人无疑。范青芸的长相不算出众,面部特征是颧骨突出,还算好认。 但我并没找到范青芸本人。这几年,她从不参加同学聚会,也不跟人联络,没人知道她毕业后的生活状况。住址就更是难查,她似乎频频搬家,居无定所,连人在不在平城,都无法确定。看来,范青芸多年来都在有意地隐藏自己,她难道是宋琪早就备好的一颗棋子吗? 我和廉河铭商量,以一个月为期,若能私底下找到范青芸,便以保证让她全身而退的条件,要求她出面指证宋琪,但若找不到,就只能请求警方对她进行搜捕,再想办法给宋琪定罪了。 追查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然而,就在我们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之中的时候,却突生了变数。 *** 一天清晨,我突然收到一条张进发来的信息,只有简短的一句话:“宋琪要带我走,别回信。” 当时,我和雅林刚起床,正吃早餐。雅林这两天缓和了些,能下床了,我正准备吃完后把她送到廉河铭那里,再接着去追查范青芸的下落,就突然收到了信息。 张进定是遇上麻烦了,并且我不能联络他,此刻唯一可能获得消息的途径,只有张进身上的窃听器。于是我立刻打开电脑连接上接受器,果然,窃听器已是打开的状态,对面传来了一些声响,然后便是张进的声音:“就这些东西了。” “好,你们赶快把这些装起来。”这句话是宋琪说的。 之后,便是装箱子的声音,然后装好的箱子被人拖着走,随即是开门声,拖箱子的人走出门,然后张进一瘸一拐地也跟着往外走。出去后,那几人便上了车,张进也上了车,之后,车子启动了。 “他们要去哪儿?”雅林问。 我只得摇头,大概宋琪已经对张进说了他们的目的地,只是我们没来得及听到。但从张进发来的信息和装箱的行为来看,这是一次长时间的出行。 “宋琪,从这儿去码头多远啊?”张进忽然问。 “得开三个小时吧。”宋琪回答。 张进在平城生活了许多年,平日就喜欢到处跑,整个平城,有些什么地方,去哪里要多长时间,早就烂熟于心,不会问出这种问题。他是猜到了我正在监听,才故意这么问,意在告诉我,他们要去码头。 可他们去码头做什么?我和雅林面面相觑。 “非得坐船去不成么?坐船也太久了吧。”张进又说话了,口气中满是抱怨。 “张进,我刚才不都跟你解释过了,正规渠道,你是去不了美国的。”宋琪回答。 “不就是些灰色生意,被公安局记了几笔账么,至于连护照都发不下来?” “你们长慧的灰色生意有一部分可是涉及走私的,你不知道吗?这可是海关最忌讳的,你以为他们只是摆设?” “河铭公司这么有势力,就不能帮帮忙,给掩盖掩盖?那只是点儿小钱,压根儿没什么油水,再说我早不在长慧了,这八竿子打不着的。” “这要怎么掩盖?你们也太大胆了!要不是你这档子事儿,我还不至于这么麻烦。现在能找到帮你偷渡过去的船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就别再挑三拣四。” “可我还是觉得不靠谱,我一个断腿的人,怎么当得了船员?一看就是假冒的。” “你就放一百个心吧,河铭公司常年照顾这条运输线的生意,管事的都是熟人,会照着你的。你就安心地去接受假肢,等弄完了,怎么送去的,再给你怎么送回来,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可是我还是觉得突然。真的要这么着急吗?能不能……等下一班?” “你以为三五日就能去美国一个来回?要不是运气好今天刚好赶上,下一班还得等小半年呢。” 车上的对话到此为止,张进没有再推脱。我们已经听明白,宋琪这是要让张进偷渡去美国!长慧的确暗中搞过些走私货,张进也的确沾过手,但只是些小利小惠,数额不大,而且杜经理至今还逍遥着,警方真有这些案底? “不行,张进不能上船!”看着接收器显示的定位正朝着海边一点点挪动,我越发忐忑。 “你是不是担心,宋琪怀疑我们了?”雅林问。 “我不知道,但总觉得怪怪的。张进说觉得突然,是啊,我也觉得,好突然……” 雅林看着我,紧锁着眉。 我思索片刻,对她说:“没办法了,我得去救张进。这船一旦出航,几个月都会漂在海上。就算宋琪没有对我们疑心,我们很快也会和他翻脸,到时候,他要是拿张进来要挟,就不好办了。” 雅林有些担忧:“可是……你怎么救他?现在就要跟宋琪摊牌吗?” “现在确实还没到那一步,宋琪有可能还不知道。我会尽量暗中行事,尽量神不知鬼不觉地救人。但是,就算走一这趟会暴露,会丢掉我们的主动权,我也宁可跟他硬碰硬,而不是任张进落到他手里!” 第六十八章(2) 我开着车朝码头方向奔驰而去,雅林留在家里,守在接收器旁,同我保持着电话接通状态,实时告知我张进的方位。这样通着话,我不仅能及时听到张进那边的声音,也能随时知晓雅林的状态,毕竟把病中的她一个人扔在家里,我始终是不安心的。 张进他们比我先到达目的地,我听到宋琪对他说了句:“喏,看见了吗?就是那艘船。”之后,他便把张进带进了一座楼里。 雅林告知了我他们具体的方位,也查出来那是河铭公司盖在码头的库房,而且正是宋琪转走的多处地产中的一处。 “我先去船上跟熟人打声招呼,你先在这个休息室等着。看样子我们来早了些,船上还在清点货物,可能还要耗些时候。别着急,有什么需要,告诉这里的负责人。”宋琪说完,离开了房间。 那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在,张进只能按照宋琪的安排,乖乖等着,但他似乎拿着个什么东西,不停地轻轻敲打着桌腿。他很焦急,绝不能上船,又找不出理由来拒绝,更不敢表现出怀疑,不敢撕破脸。 张进在那屋子里等了很久,直到我到达码头都没出去过,宋琪也一直没回来。 这海边的仓库,我也是第一次来,走到跟前才发现,这是一座规模巨大的库房楼,不仅占地面积大,还分了好几层。窃听器能锁定建筑物,能知道张进就在这楼里,可这里房间众多,他具体在哪里,却无从得知。 走进大门后,有个迎客大厅,然后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两侧和尽头,都有房间,但全都关着门。大厅里正好有个清洁工在打扫卫生,我便去询问。 “断腿的人?”清洁工想了想,伸手指向走廊尽头的房间,“半小时前,有个断腿的人,进了那儿。” 我立刻穿过走廊,推门进去——那是一间十分巨大的库房,里面一排一排地列着货物,每一排都长得一眼看不到头。但,整个库房,安静得连跟针掉到地上都能听见,并不像是有人的气息,张进会在这里? 我带着怀疑,在库房里寻找起来。这库房实在太大,我花了足足十来分钟,才把可能藏人的角落搜罗了一遍,别说张进,连只老鼠都没发现。 是那清洁工搞错了,还是张进来过,又被转移了呢?不行,我得赶紧去别处找找。 我开始朝库房门走,但刚走几步,接收器里又传来了响动。先是开门的声音,然后是宋琪的说话声:“货物清查完毕,很快就开船,你赶快上船。这是船员的衣服,换上吧。” “啊?”张进支支吾吾,“还要……换衣服?” 窃听器在张进的衣服上,换下来,就会彻底失去联系! “当然,所有船员都穿统一服装。那边有个更衣室,我带你去,我帮你。”宋琪的口气显得紧急。 “……不用。”张进急忙拒绝,声音有些控制不住地发颤。 “那个更衣室很狭小,放不下凳子,没人给你搭把手,你不好站。” 言毕,宋琪为张进引路,而张进只得无可奈何地跟着他进了更衣室。 我听到张进的上衣纽扣被一颗颗解开的声音,然后雅林在电话那头忧心忡忡地喊了我一声:“海冰?” 我迅速跑到库房门口,想冲出去找张进,心想着管他三七二十一,找不到就直接去码头,拦在登船口,从宋琪手里要人。 但,我惊然发现,库房的门不知被谁从外面锁上了!那是一道铁门,十分牢固,根本无法踹开! 我脑子一懵,这才意识到,那清洁工为我指的路,是个圈套! 是宋琪安排的吧,我一来他就知道了,他已经在怀疑我们了! 可是,我们处处小心,他是怎么拆穿的呢? *** “海冰,出什么事了?”雅林听到我这边不寻常的踹门声,焦急地问。 来不及细想怎么回事,也不敢让雅林太过担忧,同时外面又传来了货轮鸣笛,催促船员登船的广播,我立刻说:“雅林,我找不到张进在哪里,我怕宋琪马上就要送他上船了,我们报警吧!” 雅林立刻回答:“好,你继续找人,我来报警。” 我开始寻找逃离这库房的办法,同时继续监听接收器传来的声音。 很快,张进的衣服被换下,宋琪说要替他把衣服装到箱子里。之后便是开箱子的声音,然后,窃听器的信号变得极其微弱,除了隐隐约约的杂音,再也听不清人声了! 雅林打完报警电话,也发现了窃听器的异常,她说:“定位消失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仅我们都已暴露,连窃听器也被发现了吗? 若宋琪发现张进一直在欺骗他,一直在暗中联络我,一定会大发雷霆吧。他会怎么对付张进,我简直不敢想象! 情急之下,我寻来一件利器,打破了库房通风窗户的玻璃,爬出了室外。外面,似乎是整个库房楼的后院,我不熟悉这建筑的构造,绕了一大圈,翻了好几处栏杆,耗费了不少时间,才狼狈地回到正门处。 但我刚回到大门口,便听到一声洪亮的鸣笛,远远地望见,停在码头边的巨轮,正抛锚起航! *** 我拼命朝码头跑去,一刻没有停留,却依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轮船一点点远离海岸,扬长而去…… 一瞬间,我脑子空空荡荡。明明都赶来了,还是没能救下张进,连他的人都没见着!我以为自己身居暗处,以为占据着先机,到头来却一步步都在对手的算计之内,一步步都被牵着鼻子走! 宋琪早在把张进骗上车时,就知道我会来救人了吧。他早知道张进身上有窃听器,故意回答那些问题,把我引来的吧。他轻轻一设计,就让我主动褪去伪装,自行从暗处走到明处,暴露在了他的眼皮底下…… 宋琪的可怕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 许久,我遥望着远去的巨轮,迟迟不知该何去何从。 “我们直接说张进被绑架了,警方会去拦下那艘船吗?”我对着电话问了一声。 “海冰你别急,我马上再打个电话。”雅林立刻开始拨电话。 但过了好一会儿,我却没听见她说话。 “雅林?”我担忧地问了句。没听到回答,又叫了一声:“雅林你在吗?你没事吧?” “……海冰……”她这才迟迟回话。 “怎么不说话?”我有些焦急。 她却回答:“海冰,我发现,张进好像……没有上船……” 我惊讶:“怎么回事?” “定位器又有信号了,还在岸上!”她语气中有几分欣喜。 张进逃掉了?我脑子有些发懵,下意识地问:“在哪儿?” “我这边显示,就在离那个库房楼不远的地方。从地图上看来,在东南面,库房楼的东南面,差不多五十米远。” 我辨了辨方向,朝雅林说的方位望去——就在同库房楼并排的东南方向,有个只有一层的小仓库。而我望过去时,正好看到一辆车从那仓库的背后驶离,而那辆车,不偏不倚,正是宋琪的车! 怎么回事?张进暴露了,所以宋琪没让他上船,而是把他关进仓库了吗?可是,宋琪明明发现了窃听器,又怎么还能传来定位信号? 带着万分的不解,我立刻迈开腿奔向仓库。 然而,我还没能靠近,从仓库的窗户处就飘出了浓浓的黑烟,还有伴随着黑烟透出来的,熊熊的火光 ——就在我眼前,一场大火,夹杂着爆破声,瞬间蔓延开来,席卷了整个仓库! *** 张进……在里面? 我不顾一切地冲进浓烟,试图透过窗户看清里面,可我稍一靠近,就被那发烫的烟雾熏得睁不开眼,根本无法看进去。 “发生什么事了?你那边好像有噪音。”雅林听到了呼呼的火声,又无法辨认是什么声音,焦急地问我。 我压抑着紧张,问:“定位有变化吗?” “没有,怎么了?” 我拿着电话的手开始冒汗,说了句“你等我一会儿”,便挂断了电话,然后直接冲到仓库门口,踹开了门。 我试图冲到里面去,却反被一下冲出来的火苗子逼得直往后退。那火苗子十分厉害,我本能地伸出手臂遮挡,衣袖瞬间就被点着,将手臂外侧烫出一道伤痕! 火势大得根本找不到缝隙入内,我只得拼命朝里大喊张进的名字。 仓库里没有回应,耳后却传来了警车声。是雅林叫的警察赶来了,我急忙向他们呼救。警察看到火势失控,马上联系了码头的消防队。 消防车很快赶到现场,我告诉他们里面很可能有人,他们便以最快速度展开灭火行动。半小时后,大火被控制。 灭火的喷雾一撤,我便疯了似的冲进仓库。整个仓库,被烧成了一片狼藉,碳灰满地,我四下寻找,却并没有看到有人存在的痕迹。 之后消防员也进来了,一番查探后,结论是,这仓库里没人。 张进不在这里?那宋琪为何要刻意把窃听器扔进来,一把火烧掉?为了让我恐慌? 他不在这里,那在哪里?在船上,还是在宋琪的车里? 我正失神思索,一名警官走到我跟前,向我出示证件:“请问你是冷海冰先生吗?” 我茫然地点头。 “我们是收到罗雅林小姐报案前来的,我是这起绑架案的负责人,我姓吴。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一遍。” 第六十八章(3) 我跟着吴警官去了派出所,进了一间会客室。而我一进去,便惊讶地看到了正坐在里面的雅林! “海冰!”雅林见到我,起身向我走来,看到我满身是灰,手臂上还有烫伤,红着眼睛抱住了我。 “别担心,我没事。”我楼住她,“你怎么来这里了?” “我从吴警官那儿听说,那个仓库被烧了,我怕张进真的……真的在里面,不敢给你打电话,所以……” “没有,张进不在里面。”我肯定道。 随后,我同雅林一起,把事情的前前后后讲给了吴警官听。 聊过后才发现,吴警官同河铭公司早就有过渊源。之前河铭公司协同警方一起调查舒心父母的死因,便是通过吴警官,所以雅林这次直接找了他。 吴警官同廉河铭和宋琪都有过接触,对我们声称宋琪绑架的事情十分关注。我想了想,既然马上要同宋琪公开对决了,不必再隐藏什么,便直接说出了我们推测的绑架动机——私自盗走河铭公司财产败露,绑架是为手握一个人质。 吴警官却对此颇为质疑:“根据你们的描述,宋琪对张先生并没有过任何强制手段,张先生上船也是自愿的,这并不足以构成绑架。你们曾经通过张先生身上的窃听器得到了一些消息,通过你们手里的接收器,应该可以调出那段通讯记录,但是,那些记录只能证明宋琪有帮助张先生偷渡之嫌,却无法指证他绑架。” “如果,根本没有偷渡的必要,却强行要他上船偷渡,而张进是为了不暴露我才听话的,这算不算绑架?”我问。 “这很难讲,我只是说,如果只是目前的证据,很难坐实罪名。当然,当事人张先生的证词最为重要,等他回来以后,案情一定会有进展。” “你们找到张进了?”我吃惊。 吴警官点头:“我们已经同管理那片海域的部门取得了联系,张先生的确在那艘去美国的货轮上。” “他没事吧?” “一切安好。我们已经安排那艘船在第一个停泊点放下他,然后安排别的船只把他带回,大概要等两天才能回得来。” 终于得到张进的消息,我长呼了一口气:“我可以和他通话吗?” “抱歉,案件还在调查中,张先生回来后,得先来做笔录,在那之前,不能和他人联系。” 我点点头,又疑惑道:“我想不明白,宋琪为什么要把窃听器扔进仓库,还一把火烧了。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你有没有亲眼看到宋琪点火?” “没有,但我看到他的车刚走,就起火了。” 吴警官微微皱眉:“根据我们的调查,那个仓库之所以跟库房楼分开建,还隔出了一段距离,就是因为那个仓库是专门用来存放易燃物品的。我们从库房楼的管理人员那里打听到,最近有一批货物有些质量问题,比正常货物更加易燃,前两天就发生过一起自燃事件,好在火势没有蔓延,管理人员自行处理了。所以这起火灾也有可能不是人祸,就算是,点燃那些易燃货物有一百种方法,留下证据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倒挺意外,我恍然意识到,虽然我们十分笃定宋琪带走张进是有意为之,但实际上,他所有的做法,所有说过的话,都没有一样能成为证据! “你们找宋琪问话了吗?”雅林问。 “已经传讯他了,目前人还未到。”吴警官话音刚落,桌上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他接听电话,脸上露出惊讶之色。过了一会儿,他挂上电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 “怎么了?”我问。 “刚刚接到消息,宋琪自首了。” “什么?”我和雅林惊得仿佛没听清。 我追问:“他自首了什么?” 吴警官没有回答,而是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打开了会客厅的电视机,调到平城的新闻台:“据说,平城的新闻频道一直在循环播放这条新闻。” 电视屏幕的正中央,出现了宋琪一身西装革履的模样,他正端坐在一张摆满了麦克风的桌子前,面对着满屋子的记者,从容地微笑着。无数的闪光灯对向他,无数的麦克风指向他,而他只是镇定地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开始发言: “今天召集各位来此,恕宋某冒昧。只因我心中有一件愧疚之事,终日萦绕在胸,叫我不得安宁。思来想去,与其惶惶度日,不如走到阳光底下,坦诚示人。所以今天,我决定坦白,坦白我和……我永远最尊敬的廉总……我们二人犯下的过错。” 宋琪的话引来台下一片哗然,无数双眼睛睁大了盯着他。 而宋琪的神情变得阴云密布,就像在陈述一件悲伤的往事:“相信大家都有所耳闻,廉总的准女婿冷海冰先生,曾与廉总有过一段恩怨。那段恩怨的起因,是海冰状告廉总驱车撞断了他好友张进的腿。当时,我曾出面为廉总作证,证明他当晚一直在公司,没有到达案发现场的时间。因此,海冰和张进的状告不得而终,至今没有找到凶手。我曾经以为,一个人最大的良知,是知恩图报。廉总对我有知遇之恩,如师如父,我为他做任何事都是万死不辞。所以,我犯下了此生最大的错误,因为一己私念,让一个血淋淋的真相被掩埋至今……” 台下更是乱成一团,无数个声音在问:“宋先生,您是承认廉老板就是凶手了吗?” 宋琪露出深深的悔恨,眼中散发出巨大的痛苦:“我想了许多,这么做,虽然会背叛廉总,会让我苦心经营的河铭公司蒙羞,但,我无法再沉默下去,无法再继续背弃自己的内心!今天,我必须承认,我撒谎了,廉总也撒谎了。我们,已经在错误的道路上,走得太远……” “宋先生,既然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您为什么会在今天突然醒悟?” “这并不是今天突然决定的。一个月前,我偶遇了断腿的张进,才惊然发现,从前的我,并不了解自己的错误给受害人带来的伤害。我看到了张进残缺的腿,看到了他如今颠沛流离的生活,触动很大。我本想用送他去美国安置全世界最好假肢的方式来弥补,却发现即便是这样做,我依旧过不了心头这道坎儿。愧疚,自责,同时也害怕,害怕终有一天,这个秘密会被发现。 你们知道吗,我在河铭公司经营多年,从没做亏过一桩生意。但就在今天,就在我把张进送上去美国的货船的下一秒,我好不容易才购得的一批精品货物,却因为质量问题,引起了一场大火,烧得一干二净。这是多年来我所经历的,最大的一次损失。这难道不是上天对我的警示吗?这是老天在告诉我——宋琪,面对自己的内心吧,不要再错下去了! 我忽然明白了,一个人最大的良知,不是知恩图报,而是深怀是非公道!所以,我要将这件事公之于众,还张进跟海冰一个公道! 我知道自己罪孽深重,离开这个房间之后,我会直接去公安局——自首!” *** 一场声情并茂的陈述,听得我呆若木鸡。 今天发生的一连串事情,磕磕碰碰地在我脑子里旋转着,它们似乎能串联在一起,向我指示着什么,却又似乎发生得偶然,全都哑然失声…… 宋琪是被逼无奈,还是——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 就在我失神的一刻,雅林一言不发地,起身从会客室跑了出去! 来不及同吴警官打招呼,我立刻去追。 雅林跑到我们停车的地方,我跟上去一把拉住她。 她回过头看向我,一张脸,苍白得全无血色…… “我要去……找我爸……”她的嗓音沙哑而颤抖,被我拉着的手抖个不停。 我张了张口,没能吐出字来,对她点点头,立刻上车,朝着廉河铭住的小区奔驰而去。 *** 不管宋琪的发言有多动听,表演有多精湛,这场作秀的目的只有一个——揭发廉河铭! 他知道他暴露了,此时再把张进送走已无意义,他也没有筹码同我们继续玩下去,于是他选择了破釜沉舟赌一把,将矛头直接指向廉河铭! 我们带走廉河铭就是为了防止宋琪伤害他,却没想到,他竟狠绝到不惜将自己化为一颗子弹,打向廉河铭这个活靶子! *** 一路上,雅林不停地拨打廉河铭的电话,却一直关机。车终于开到楼下,雅林迫不及待下了车,朝楼道的方向跑去。我迅速把车停好,紧追上去。 就在那座住房楼前,往常无人问津的角落里,忽然围满了人。我看到雅林挤进了人群,也跟着她挤了进去。 拔开人群,映入眼帘的一幕,让我瞬间冻在了原地 ——人群和墙围成一个半圆,半圆里,一具血泊中的躯体,一动不动地砸在地上。躯体下面,鲜红色的血液正缓缓地扩散开,形成一潭深色的水洼。四周飞溅着炸裂而出的血迹,浓浓的血腥味充斥在空气里,刺鼻不已…… ——那具躯体,是廉河铭! *** 我浑身无法动弹,僵硬地挪回目光,看向雅林。 她站在我身前,凝视着前方,仿佛早已预感到了一般,木偶似的站着,看着,沉默着…… 我的双臂麻木得连拥抱她都做不到。 突然,她倒了下去,我都没来得及扶住她,就倒在了我面前,不省人事…… 第六十九章(1) “什么?林林被接走了?” 平日都是我下班后来接林林,偶尔不得空拜托萧姐帮忙,也都是心里有数的。但今天,我没拜托过任何人,幼儿园的老师却告诉我,有人把林林接走了。 那老师见我毫不知情,脸色顿时一暗:“是个女的,说是你上司,说你生病来不了,拜托她来接孩子。她还给我们看了身份证和工作证,当时我们没打通你的电话,没办法才让她接走的。难道是假的?” “她叫什么名字?” “我们复印了她的证件,我去拿。” 不一会儿,那老师拿来了复印件,姓名处清晰地写着“徐黛佳”三个字。 是徐主任,我心头稍微安心了些,可她接走林林做什么? 我立刻拨通了徐主任的电话,她开门见山向我抱歉:“不好意思啊,我自作主张接走孩子,让你担心了吧。” “……”我虽恼怒,但她毕竟是上司,平时对我十分照顾,便把不悦的话吞了回去。 “孩子现在在我家呢,你知道我家在哪儿,过来一趟吧。” *** 别无选择,我跑了一趟徐主任家。 “到了。”打开门后,站在门口的徐主任让我有几分吃惊——她从来都是一身干净利落的工作装,一头整齐的束发,今天却一改常态,穿着条修身连衣裙,头发束到一侧披下来,还露着小女人似的微笑。 “……林林呢?”我不自然地拘谨起来。 “里面呢。”她把拖鞋放到我跟前,满脸热情道,“进来吧,有惊喜哦!” 我本只想带上林林便走,又实在不好意思做得太过冷漠,勉为其难换上鞋,走了进去。 一进客厅,我一眼看到的,便是头带小王冠,抱着个玩具大熊,冲我笑得乐呵呵的林林。旁边的餐桌上,还摆着几盘菜,和一个插着四根蜡烛的生日蛋糕。 “今天是林林的生日,你这个当爹的,不会忘了吧?”徐主任笑道。 林林的生日,我自是不会忘记,也打算今天接回家后,给她做点特别的吃食,但的确没想过要搞得像徐主任这般隆重。 “你怎么知道林林的生日?”我问。 “我问萧姐的呀。”她答得爽快,“我今天下午老早就撤了,见你还在办公室,连孩子生日都忘了。我要不做点儿什么,林林多可怜。” 我没接她的话,而是问:“萧姐什么都告诉你了?” 她见我一脸严肃,愣了愣,却不屑地反问道:“有什么要紧?” 大概萧姐告诉过她,我不愿提起从前的事吧,她尽管看上去知道了些什么,却一句都没有说出来。 她笑容满面地把我叫到餐桌旁,又把林林抱过来,帮着她一起点蜡烛,教她许愿,又带她一起吹灭蜡烛。林林高兴得手舞足蹈,一口一个徐阿姨,叫得十分亲热。 氛围看似和睦,但我心头始终局促。做这些多余之事,怎么收场? 不得已,我只能表现得坚决一些,分吃完蛋糕,便以林林需要早睡为由,告辞回家。 徐主任留我:“饭都没吃呢,急什么?” “菜我都尝过了,做得特别好,饭就不吃了。” “你不吃,孩子总要吃吧。” “她吃不了多少,蛋糕足够了。”我抱起林林,一边道谢一边往外走。 可林林眼看要走了,嚷嚷着要沙发上的玩具大熊,我责备道:“怎么能要别人家的东西?” 徐主任立刻把大熊送到林林怀里:“这本来就是我送给林林的生日礼物,当然应该带回去。” “这不行,你给林林买蛋糕,已经很费心了,不能要东西。”我又对林林说,“林林乖,把大熊放下好吗?” 林林却噘着嘴,拼命摇头。 “林林,听话!”我沉下脸来,故作严厉。 可林林还是不听,抱着大熊不肯放手。 “好不容易过个生日,别为难孩子。”徐主任说。 但我心头早拿定主意,蛋糕的情会想办法还,东西绝不能要。 见林林不听话,我一狠心,一把从她手里夺走了大熊,放回到沙发上。 强硬的动作把林林吓了一跳,她愣了几秒钟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徐主任责怪道:“你那么凶干嘛!” “小孩子,不能惯坏了。”说着,我抱着还在大哭的林林直径走出了门。 徐主任在身后嘟哝了一句:“你这人,还挺犟。” *** 其实,对林林,我一向都是惯着的,从不责骂,从不竖起眉毛,连萧姐都提醒过,不能这样惯孩子。我总是对她严厉不起来,再淘气都没打过她一巴掌,才会宠得她无法无天,常常不听话。 这次情势所逼,不得不对她板起脸,没能顺她的意,她就委屈得用哭闹来抗议。我强硬地把她从徐主任家带走后,又马上在附近的商店里买了一个相似的玩具熊给她,才把她哄好。 我把玩具熊给她时,严肃地同她讲了个条件:“林林,以后除了爸爸和萧阿姨,谁到幼儿园接林林,都不能跟着走,记住了吗?” 林林还没把气理顺,埋着头不理我。 “记住了吗?不能跟其他人走,万一又像上次一样,是坏人怎么办?” 她还是不做声。 我便把玩具熊拿到她跟前:“答应爸爸,爸爸就把大熊送给林林。” 她看了看我手里的熊,总算撅着小嘴回了句:“记住了。” *** “罗小姐怎么样了?”匆匆赶到医院急救室外的李师傅,满眼泪光地问我。 雅林正在抢救中,我站在门外,看着里面的情形,心急如焚。 看到那血腥而绝望的一幕,连我都感到心脏快被震得停止跳动,她怎么可能受得了…… 到现在我都回不过神来,悲剧就这样发生了,就在我们眼前,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搬到医院来吗?”我的声音低落得像被抽去了轴心,缥缈如烟。 李师傅点点头,忍不住痛哭流涕。 “好……搬来了……我会去看看……” 李师傅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断断续续地向我讲述了事情发生的经过。 廉河铭这些天一直都好好的,坚持吃药,情绪稳定,直到今天,直到那则轰动平城的新闻播出的一刻…… 他看到新闻后,整个人就彻底疯癫了,搬起凳子朝电视屏幕里的宋琪狠狠砸去,一下将屏幕砸得稀碎,自己的手也被碎片割得鲜血淋漓。 然后他不停地自言自语,不停地说,我要完蛋了,警察要来抓我了,马上就要来了!他慌得满头大汗,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步,惊慌之中,还不忘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狼心狗肺的宋琪。 李师傅见状只得好言相劝,却无济于事。 “不行,我得马上离开这里,马上走,走得越远越好!”他突然命令李师傅道,“快去给我收拾东西,我们马上走,马上就走!” 李师傅只好听从命令,马不停蹄地开始收拾行李。 但他刚装进去两样东西,廉河铭就又狂喊道:“口罩!没有口罩!现在是白天,我出去会被认出来!你快去给我买个口罩!现在就去!” 李师傅愣了,没有立刻行动,廉河铭就破口大骂:“该死的老东西!连你也反了不成!” 李师傅只得跑出去买口罩。关上门之前,他看到廉河铭就那样呆呆地站在碎掉的电视机前,完全没想到,就在他离去几分钟后,廉河铭就翻越了阳台的栏杆,一跃而下…… 李师傅走前看到的那个呆呆的身影,就成了廉河铭生前,最后的一幕…… *** 急救室的门终于打开了,戴着氧气面罩,打着吊瓶,依旧昏迷着的雅林被推了出来,安置在病房。 又一次,雅林躺在了各项监控仪器的包围里。而这次,我却盼着她能睡得久些,我怕她一醒来,那个血腥的画面就又会出现在她的脑海,把她拉进悲痛的漩涡之中…… 医生们离开后,萧姐走了进来,她双手插在白大褂衣兜里,一脸愁容地看着病床上的雅林。 我沉默地坐在病床边,没有和萧姐打招呼。 呆了一会儿,萧姐对我说:“我有话和你说。” 我跟着萧姐来到一间无人的病房。关上门后,她愁云满布地望着我。 我以为她是要告诉我雅林的病情,沙哑着嗓音说:“她这些天都不好,姜医生说,是心肺衰竭。” “是,重度衰竭,恐怕这一回,她再也走不出医院了……” 萧姐的话像一根刺扎在我胸口,我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她却严肃地问我:“你还不知道吗?” 这口气像是在质问,我茫然:“……什么?” “你不知道,雅林怀孕了吗?” *** 空空的病房里,久久回荡着萧姐的话。 怀……孕…… 我的大脑惊诧得凝固住,廉河铭惨死的一幕还在徘徊,这两个字搅和进来,竟一时分不清是喜是悲。 “已经两个多月了,你一点儿都没察觉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吗?” 两个多月?难道就是出院当天,在远山别墅里,唯一没有防范的一次?难怪雅林最近总吃不下东西,总觉得疲乏,我还以为都是因为她的病,从来没朝这方面想过。这段时间一直忙于追查宋琪,竟连雅林都没照顾好,是我太大意了! “她的身体状况太差了,不可能生得了孩子,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尽快终止妊娠!” 萧姐口气紧张,意在告诉我这件事刻不容缓,但一想到打胎,我整个脑子更堵得慌:“廉老板刚走,她……会愿意吗……” “已经不是愿不愿意的问题了!现在马上做,药物流产还来得及,再过一阵子就晚了。时间拖得越久,负担越重,她现在已经不堪重负了。再过一段时间等显怀了,就只能引产,但她的身体,可能连引产手术都承受不了!” 我一句话都回不出,回病房时,双腿跟灌了铅似的。 雅林还在昏迷中,面色苍白,连一呼一吸都困难。看着她,我心上一千把刀子在割! 廉河铭突然离世,死状惨烈,我要怎么在这时候告诉她,她必须马上杀死自己的孩子…… *** 廉河铭出事是在下午,警察检查完现场,确定是自杀身亡后,便把遗体送到了医院。 我去太平间看了他,在被白色布单紧紧遮盖的遗体旁,静静待了许久。 我对他说,雅林怀孕了,虽然生不下这孩子,但你也算是,有过外孙了。 李师傅自廉河铭的遗体被送来后,就一直守在一旁,深深地自责没能看好他,衰老的脸上,印上了几道泛红的泪痕。他的家人也来了,来送别这个养活了他们一家多年,却不得善终的大老板。 第二天,河铭公司里的高层也来了好几人,包括陈主管,所有人都对宋琪突然曝光的案情和廉河铭的身亡感到震惊万分。他们已经很长时间没见过老总了,再次见到,已是天人永隔。 陈主管心中疑惑,把我拉到一旁单独说话。他告诉我,在赖盈莎被害一事曝光后,河铭公司内部就逐渐有了廉河铭患上精神病的传言,但这些传言从何而来,却不得而知。我告诉他,当时知道廉河铭有精神障碍的人极少,传出话的只可能是宋琪。陈主管听后,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许久。 旁人一定都以为,宋琪大肆向媒体揭发廉河铭的罪行,虽导致了廉河铭的自杀,但只是个巧合。而陈主管不然,结合我拜托他调查资产一事,他或许能隐隐猜到,这其中有着骇人听闻的缘由。 只是,宋琪的高明就高明在,就算全天下都明白这不是巧合,廉河铭的死也追责不到他头上! 第六十九章(2) 第三天,张进回到了平城,他从派出所一出来,就直径赶来了医院。 他走进病房时,我正守在床边,看到他安然无恙地归来,压抑至极的心情,总算得到了一点点安慰。 “丫头怎么样了?”他头一次走进满是监控仪器的病房,被这阵势惊到了。 我轻轻摇头:“三天了,一直没醒。” 他眉头紧蹙,望着雅林叹了口气:“丫头还真是命苦。” 他看了一会儿,又问我:“离得了人吗?” 我知道他有话要说,回答道:“别走太远。” “行,那我们出去说吧,别吵着她。” 我们走到走廊尽头的无人处,靠着栏杆站着。 “我刚去了派出所,见到了吴警官。”张进说。 我点头:“那天我们报案,就是他处理的。” “那天……”他十分懊恼,“那天我们中计了!宋琪根本没打算带我去偷渡,我们被他骗了。” “你怎么知道?” “我上了那艘船后才听说,出关检查是非常严格的。每个船员都有证件,上面都有照片,过关的时候还要检查指纹,一个一个地查,宋琪压根儿没给我铺好路子,我根本就过不去。我只是在平城的码头能上船,到达出关前的最后一站,就必须下船了。宋琪不可能不清楚这些,所以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送我去美国。” “你是说,从他第一次来找你就是做戏?” “不,最开始是真的,那时候他真想让我离开。但他怀疑我们已经找到小晨后,把我送走就没有意义了。上船后我才想明白,他这么做,只是为了测试我们是不是在暗中联系,确定我们是不是真的翻脸了。” “可我们是怎么暴露的?他怎么就怀疑了呢?” “不知道,可能是他警觉性高吧。哎……说来说去,还是我们警觉性太低了!我不该急忙给你发信息,让你匆匆忙忙来救我,正中他的下怀。” 我拍了拍张进的肩:“这不怪你,其实,我考虑过的,考虑过那是个陷阱。可是,就算明知道是陷阱,我也只能去救你。” 他看了看我,思索片刻,又点点头:“也是,本来就要跟他翻脸的,早一天晚一天,没多大差。可坏就坏在,谁也没想到,他发现自己暴露了,竟会使出这招!” 是啊,我从来没想到过,宋琪会用这一手来对付我们,而且一出手便是血雨腥风! 这是一场豪赌,对廉河铭精准的把控便是他的筹码,他赌赢了…… “可他这样做,就能得到河铭公司吗?”张进不解,“廉河铭死了又怎样?有资格继承的,是丫头,不是他。” “那,如果廉河铭死了,雅林也撑不过来呢?” 张进惊得往后退了一步:“他竟然……竟然还盘算丫头的性命!” 这只是我的猜测,宋琪如此心机深沉,找不到廉河铭身在何处,都可以利用对廉河铭的了解杀人于无形,又怎么不可能通过对雅林的了解来做同样的事呢? “那我们必须多长个心眼儿了,必须保护好丫头!”张进用拐杖狠狠剁地,“宋琪现在进局子了,暂时控制不了河铭公司。但那不过就是个作伪证的罪名,待不了多久就会出来。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对付他?廉河铭这账怎么算?” 这些问题,让我直感到全身发软。扳倒宋琪,夺回公司,我做这一切,只为让雅林能够安安心心地度过最后的时日。可是,她再也不可能安心了…… 无能为力的绝望感难以纾解,压在心头重重叠叠的悲伤像火山一样爆发,我忽然间就泪流不止,身体瘫软得靠着栏杆滑倒下去。 我突然崩溃,张进一惊,忙安慰:“丫头会撑过来的,上回被用错药都撑过来了,你可别自己吓自己。” 我摇着头,哽咽着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真的不知道……” 他伸手来拉我:“你可不能倒下,你倒了,丫头怎么办?” 我没应,眼泪淌个不停。 他静静地看了我一会儿,不再试图拉我起来,干脆放下拐杖,坐到我旁边:“这么些年了,我知道,你不是个软弱的人,你只是还需要时间。这样,你先专心照顾丫头,宋琪这案子,我先管着。” 我沉沉地点了个头。 “公司财务的调查有眉目了吗?” 我又点了下头。 “那就好,等丫头醒了,她可以代表廉河铭讨回来。” 从未料到廉河铭会突然亡故,所以从未想过要让雅林来担起这些事,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张进的话。可张进说的,却是如今的现实,廉河铭一走,河铭公司的重担,就落到了雅林身上。 “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宋琪曝光的那案件前前后后说清楚,让人知道宋琪才是罪魁祸首。”张进说,“你不是说,小晨愿意出面作证吗?你把小晨的住址告诉我,我带他去派出所作证。” 的确,这件事不能被宋琪的一场作秀一叶障目,必须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公之于众,剥掉他身上那层伪善的外皮。只是,事到如今,这样做,已经是杯水车薪。 “廉河铭生前说过,光凭人证,很难告倒他。”我说,“仔细想想,就算我们能证实宋琪施骗才是整件事的起因,可毕竟行凶的不是他,他有很多理由可以辩解,很难判罪。他赌的就是廉河铭死,不死至少也是疯癫,只要廉河铭一倒,小晨这张牌,就是废牌了。” 张进皱了皱眉,想反驳又找不出反驳的点,不甘心地骂了句:“这孙子,还挺难对付!” “我们太小看他了,以为掌握了真相就胜券在握,没想到他无所不用其极,这一步棋,真是太狠……”我说着,叹了口气。 张进见我有些气馁,竟一拳砸在我肩上:“嘿!别泄气,我就不信那家伙能一点儿破绽没有!判不判刑不要紧,这事儿咱先给他掀个天翻地覆再说!至少得让河铭公司的人知道他们老大是怎么中招的,非得让那浑蛋身败名裂,抬不起头不可!还妄想从河铭公司挖得金山银山?门儿都没有!” 我转头看了看张进,一时间有些愕然——这口气,仿佛很久以前那个乐天主意的家伙又回来了似的:“是不是廉河铭死了,你的仇就算报一半了?” 张进懵了一下,歪着嘴不乐意道:“你什么意思?好像我在幸灾乐祸似的。没错,我之前是很想他死,但见到小晨后,我就再没这么想过了。” 我没回答,只是将目光缓缓移到他那条永远不可能复原的腿上,看了两眼,垂下了眼睑。 “怎么,你不信?我是那么黑白不分的么?”他紧盯着我。 我轻轻摇头:“没有,我信。” *** 雅林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才苏醒过来,她的苏醒是从一场噩梦中挣扎而来的。她睁开眼睛时,满头大汗地喘气,瞳孔中尽是恐惧。 我用毛巾擦拭着她额上的汗珠,她哆嗦着伸出手来,颤巍巍地抓住我,磕磕巴巴地说:“海冰,我做了个噩梦。我好像梦见……我爸……他……” 我的喉咙哽得一个字都发不出,更不敢看她,垂着眼睑紧握着她的手。 余光中,我发现她一直看着我。 她都看见了,太不愿相信,才骗自己那是做梦。但我那根本无法掩饰的表情,她一看,就会明白。 雅林用胳膊支撑着慢慢坐起来,神色凝重地问我:“那不是梦,那是真的,对吗?” 她的眼眶里满是泪水,眼看着就要夺眶而出。我一把把她抱进怀里,压制着眼泪盈上来的冲动,温柔地在她耳边安慰着:“别怕,有我在,不管发生什么,我永远都在。” 她的身体止不住颤抖,呼吸一声比一声沉重。然后,她发出一声长长的痛哭,悲伤,而绝望…… 我只能将她抱得更紧,让她尽可能感觉到安全。 “有一瞬间……有一瞬间我真的以为……那只是个噩梦……他怎么不等等我?等等我……我不会让他跳下去的——” 我无声地抱着她,任她在我怀里放肆地哭,任她用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背。 “都怪我……都怪我!”她泣不成声,“我就不该来找他,不该认他!他的灾难,都是我带来的……” “不是的!雅林,不是的!”我立刻说。 “都是我的错,是我太贪心!我妈一定会怪我……怪我害死了他……” “雅林,不是你的错!”我的言语在她的痛哭中显得那么苍白,那么无力。 “我说过的,海冰,我说过我不想认他的,是不是?” “是,你说过。” “可我为什么没有那样做啊——”她的指甲深深扣进我背上的皮肤。 “雅林,你听我说,听我说……” “不——”她长喊一声,打断我,哭声越来越强烈。 悲痛的漩涡像一只有力的大手,把她牢牢抓住,她困在其中,再听不见我的声音。 很快,雅林开始咳嗽,呼吸变得短促,说话愈显艰难。 我立刻放开她,轻轻拍她的背,让她缓和一点。 她的脸,苍白得毫无血色,嘴唇青紫,甚至发灰,双眼和鼻尖因为痛哭而红肿,满脸都是泪水…… “雅林,别哭了,别哭了好吗?”我擦着她脸上的泪,声音止不住颤抖。 但她的眼泪根本止不住,泉眼一样不停地往外流。她崩溃了,彻底失去克制,已经哭到快无法呼吸,却还是不愿停下来! 我的心痛到极点,恍然意识到,宋琪期待的结果,说不定真会如期而至! 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怕极了雅林真会抗不过就此倒下,怕她那颗脆弱的心脏会彻底蹦碎…… 我怕极了,一咬牙,扶起雅林的肩,一字一句地对她说:“雅林,你不能再哭了,你必须坚强起来,因为,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 她还在一声声抽泣,无法反应过来,一脸茫然地看着我。 “你听见了吗?你不是一个人了。”我又说了一遍。 她伸出手抓着我的胳膊,喘了一会儿,用微弱的声音问我:“什么……意思……” 我的双唇都是冰凉的,却不得不用尽全身力气,强迫自己在脸上挤出了一个艰难的笑容: “雅林……我们……有孩子了……” *** 我至今都清晰地记得雅林在那一刻的反应,她红肿着双眼,愕然地看了我许久。 她还没能止住咳嗽,眼眶里的泪水还在一道一道地往下落,却没再哭出声音。她仿佛陷入了沉思,不敢相信似的,望着我,一言不发。 “是萧姐说的,是真的。”我已经哽咽得快发不出声音,话说得断断续续,“你不是……挺长时间都没有……那个……不是因为混乱,而是……” 雅林缓缓低下头去,将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上。她似乎明白过来了,比起刚才,平静了许多。 “所以……所以你得坚强……知道吗?”说完这句话,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只好一把抱住她,把脸放到她身后,不让她看见。 而我的眼泪就在那之后发疯似的往下落,我拼命咬着唇,才没让自己哭出声音…… 把这个不该来到的孩子当做支撑,只是饮鸩止渴…… *** 张进将小晨带去了派出所,也将我们查到的宋琪暗中转移河铭公司资产的线索告知了警方。吴警官开始调查宋琪,寻找范青芸。 一连几天,除了照顾雅林,我都忙于廉河铭的葬礼。 案子还没查清,无法公之于众,他的生前事众说纷纭,是非难定。怕大张旗鼓会引得更多非议,我们选择了低调处理。地点定在河铭公司大楼里那个并不宽敞的会客大厅,来人不过公司里的一众管理层和一些员工。而他唯一的亲人,雅林,却没能来送他最后一程。 葬礼在一片灰色的气氛里,黯然落幕。 曾经在平城呼风唤雨,风光一时的廉大老板,最后竟落得个被部下逼死的结局,连葬礼都草草了事。 火化后,我把廉河铭的遗像和骨灰带到病房,雅林久久怀抱着相框,沉默不语。 许久,她对我说:“海冰,把我爸……葬到我妈身边吧……” 翌日,我启程去往雅林的故乡,来到何思楠的墓前,将廉河铭的骨灰与之合葬。这对相爱了一生,却终不得相聚的恋人,终于在化作魂灵之后,相守在了一起…… 第七十章(1) 原以为,把廉河铭这个最大的威胁送上黄泉路,宋琪便可谓是大功告成。原以为这已经是最狠的一步棋,殊不知,当我们还在悲伤中困顿时,更大的困局悄然而至——一招杀棋,几近将我们逼至无路可走的境地! 我在萍滩镇为廉河铭下葬,花去了三天时间。在我即将返回平城时,接到了陈主管打来的电话。 我们已将廉河铭留下的资产转移书交给陈主管,委托他尽快将河铭公司还未被转走的资产和廉河铭的个人财产全部更名。 那份资产转移书已做过公证,可以证明是廉河铭的主观意志,里面还留有他的亲笔:“我希望将我毕生所得,全部赠予我的女儿——罗雅林。”这已然成了他的遗愿。 陈主管对廉河铭的死怀有疑虑,虽没多嘴,但从态度上看,他对宋琪的做法是颇有微词的。我告知了他我们对宋琪私吞公司财产的怀疑,他恍然大悟,爽快地接受了委托。 但就在几天之后,在廉河铭刚刚下葬的第二天,他却在电话里低沉着声音对我说:“冷先生,很抱歉,看来我是帮不了罗小姐了。廉总留下的资产转移书,很可能,执行不了了。我,已经被河铭公司辞退了……” “谁有权力辞退您?”我甚是惊讶。 他却只是叹了口气:“等你回到平城,你就知道了。” 事情又生了变故,而且从陈主管的口气来看,怕是十分棘手。 我以最快速度赶回平城,刚下飞机,就看到了匆匆赶来机场神色慌张的张进。 “宋琪出来了!”这是张进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时候?” “昨天。” “无罪释放?” “不清楚。本来就只是拘留,有人给他做了担保,就放出来了。” 看来辞退陈主管的人是宋琪。 宋琪被放出来并不奇怪,他的罪本就定不死,可奇怪的是,所有人都知道廉河铭的死是他直接导致的,他怎么还能在河铭公司呼风唤雨? “小晨的证词……”我问。 张进苦笑一声,摇头道:“该说的小晨全说了,可是……” “宋琪不承认是吧?” 张进愤然骂了一嘴。 “你见到宋琪了?” “没有。我只把小晨带去作了证,之后的事,就插不上手了。”他提了提语调,“但我不会罢休的,老子这条腿,他必须付出代价!” “那范青芸呢?还没找到人吗?”我接着问。 “我打听了,吴警官说,目前只查到她半年前曾从银行取走一大笔现金,之后就人间蒸发了,销声匿迹,再也没人见过她。宋琪那厮也不承认认识范青芸,不承认那些转出去的资产和他有关。” 范青芸被藏得如此之好,宋琪当然不会承认。早知此人如此难寻,我当初就不该花那么多功夫去找她,给了宋琪安排这一切的时间。如此看来,宋琪这回还真是出来得大摇大摆,早把自己洗脱得干干净净了。如今没有了廉河铭的妨碍,若我们不能握住什么切实的证据,他便会一直披着这张道貌岸然的外皮,无法无天。 “最糟糕的还不是这个。”张进皱起眉,“你还不知道吧,他又召集记者了,又要搞什么大动静弄得满城皆知了!” 我心头一紧:“他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只是看到了新闻。那新闻是他昨天一出来就发的,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事要在今天公之于众,说那件事关系到河铭公司的未来!他还预告了时间,到处宣传,这是要让整个平城的人都来看啊!我也是刚刚看到预告,才急忙来找你的。”他看了看表,“离预告的时间只剩二十来分钟,就要开始了!” 刚脱罪出来,就如此高调行事,又在谋划什么?还大言不惭地提河铭公司的未来,廉河铭尸骨未寒,他宋琪有什么立场说这话? 我冷冷道:“好,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怎么表演!” *** 时间紧迫,我和张进在附近找了一家店,进了一个有电视的包间,搜索预告的频道。 离开始时间还剩几分钟,但画面中已经出现了宋琪即将在众媒体面前露脸的场所。所有的记者和摄影都已就位,等着唱大戏的主角登场。这次的场面比之前更大,大肆铺张的宣传后,到场的媒体人已把整个会场挤得水泄不通。 最难以置信的是,那会场,竟是河铭公司大楼里的会客大厅!那里,是当初廉河铭昭告众人收雅林做义女的地方,也是几天前,众人为廉河铭送葬的地方…… 宋琪不仅回到了河铭公司,还稳稳地坐上了头把交椅! 宋琪准时出现在镜头里,他走到讲台最中间,又一次站在了众多记者和摄影机的包围之中。 他的步伐显得从容,但脸上的神情同上一次不同,增添了明显的痛苦和懊悔。那神情可谓十分到位,微微皱起的眉下,是一双略带泪光的眼睛,眼神悲伤又隐忍,让人觉得他并没有在刻意伪装,而更像是真实流露。 他站在麦克风前,微低着头,神色黯然地沉默了足足两分钟。等到台下的催促声此起彼伏,他才姗姗开口。 “……抱歉,各位。”他语调沉痛。 台下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投向他。 “实话实说,今天站在这里,面对大家,我的心情,十分沉重……”宋琪说了一句,又停顿了半分钟,仿佛正在做着万分艰难的内心挣扎。 然后他清了清嗓子,长叹一口气,缓缓继续:“不久前,我也站在同样的位置,说了一番话。当时,我只想着良心得安,以为那就是最好的方式,却没想到……没想到廉总竟会……” 他的声音混杂了些哽咽,低下头去,似在努力控制情绪:“本来,我是没有勇气再站在这个地方,这样讲话的。那个决定做得太草率,太欠考虑了,我对不起我的恩人。但是,既然事情已经发生,无可挽回,是我的错,我就该当着大家的面,对廉总的在天之灵,表达我的忏悔。” 台下顿时哗然,无数的声音朝宋琪包围而去,其中不乏尖锐的质问。 “大家请听我说!”宋琪将手臂伸向前,招呼众人保持安静,“我听说了,最近有一些传闻,说廉总犯下过错,是因为受了我的欺骗,还传出了所谓证人,编造了一系列离奇的故事,把我宋琪指控为冤大头。还有人说我跟一个连行踪都不明的人勾结,窃取公司财产,中饱私囊。 我非常清楚,廉总的离去,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从来没打算否认过这一点。我也知道,对廉总心存敬畏之心的人有很多,他们心中一定充满了对我的怨恨,才会传出这些谣言来抹黑我。今天我站在这里,除了表达悲痛,也想澄清事实,告诉大家这些只是谣言,并非事实。 但我澄清这些,并不是为了揪出恶意诽谤我的人。只因为我受命于廉总,替廉总管理着偌大的河铭公司,我不想看到,也绝不容许谁用谎言来让河铭公司蒙羞!所以,我必须向大家澄清,证明我的清白,也证明河铭公司的清白。请大家不要轻信谣言,不要被小人所蒙骗!” *** “真是唱得一出好戏!”听到这里,张进冷冷地讽刺了一声。 不遗余力为自己辩白,是宋琪保住地位的唯一手段。只要我们拿不出证据,他便有恃无恐。 “今天召集大家来这里,并不只是表达我对廉总的致歉,更重要的,是要向大家说明一件对河铭公司非常关键的事情。我说了,我不允许任何人用谎言来让河铭公司蒙羞,所以这件事,非说不可!” 宋琪开始了另一番陈述,所有人都屏气凝神,注视着台上的讲演者。 “大家都知道,罗雅林小姐的母亲是廉总二十多年前的初恋情人,廉总对这位初恋情真意切,所以在同雅林相认之后,对她百般宠爱,以至于在生命的最后,都留下了那样一纸文书,要把自己的全部财产,全数交到她手上。” 说着,宋琪向台下人群展示了一份文件,正是廉河铭留下的资产转移书:“廉总要如何处理财产,是他的自由。只是,人的认知终是有限,有些时候,你以为的事实,并非事实,你以为对的事,到头来却是个错误。廉总走得太突然,他还没能在有生之年认清真相,就草草留下了这一纸文书。我敢肯定,如果廉总得知了真相,是绝对不会做这样的决定的!也就是说,这份文书,并不能代表廉总真正的意愿!” 台下顿时议论纷纷,闹得不可开交。 宋琪再次招呼大家安静:“大家不要急,请听我说,我会在这里把事情的缘由讲明白。 在雅林出现之前,廉总多年来一直没有家室,无儿无女。曾有不少人来跟廉总攀亲戚,攀情人,甚至冒充私生子,都被廉总拒之门外。唯独雅林,廉总对她深信不疑,因为她是何思楠的女儿,而何思楠,是廉总一生唯一爱过的女人。 涉及何思楠,廉总不愿怀疑,我却不得不谨慎。毕竟过了这么多年,何思楠同别人养育子女,再编造个出生年月来冒充,也是有可能的。我建议过廉总好好查一查,却被断然拒绝。此事,就此搁下。 但不久前,突然传来噩耗,然后这纸文书就立刻出现了。我觉得蹊跷,按捺不住怀疑,在何思楠和雅林生活过的萍滩镇上做了些调查,结果令人吃惊——雅林不仅不是廉总的女儿,她甚至根本不是何思楠的女儿!” 第七十章(2) 台下更是炸开了锅,几个激动的记者几欲一越上台。 宋琪用目光巡视一周后,在众人的喧闹声中,放大了嗓门:“这种事情当然不能信口开河,我是做了充分的调查才敢如此断定。首先,我调查了萍滩镇唯一一所医院,那是镇上所有妇女生产必须去的地方。医院里的出生记录会保留三十年以上,却根本没有二十年前何思楠的生产记录!其次,我派人寻访了何思楠生前接触过的许多人,找到了一位知情者。” 说着,宋琪侧过身去,迎接一位正向台中间走来的人。那人的身体因发福而显得臃肿,步履迟疑而紧张 ——我见过那个人,他是田老板! “这位先生,在萍滩镇上经营了一辈子的餐饮,同何思楠本人有多年交情,更是亲眼看着雅林长大,他可以向大家说明情况。”宋琪一边介绍,一边将田老板迎至话筒处,让开一个身位,向他点头示意。 所有的目光又聚焦到田老板身上。田老板没见过太多世面,头一次处在众目睽睽之下,整个人都战战兢兢的,不敢抬头,更不敢看镜头。话筒中传出的是一声声不均匀的呼吸,而他本人却像个木桩,呆呆地站在镜头前,迟迟不开口。 “田老板,您别担心,实话实说就可以。”宋琪在一旁鼓舞他。 田老板侧脸瞥了宋琪一眼,双手紧握在身前,怯生生地说:“……我……我认识……认识何思楠……” 他说完这句后,又停顿了很长时间。众人一直鸦雀无声地盯着他,一旁的宋琪也一言不发地耐心等着。 田老板将头埋得更深,深到镜头已无法照到他的脸:“……何……小何她……她没有生过孩子。她怀过,但流产了。小罗……是她抱养的孩子。” 现场顿时炸开了锅,一个老实巴交的乡下人,说出了惊天大秘密! 这爆炸的场面田老板招架不了,听着一声声尖锐的询问直往后退。 宋琪顺势站到前面来,将话题继续:“田老板有些怯场,请大家谅解。他的话虽然简洁,但说得很明白了,我再给大家解释清楚。 何思楠的确怀过廉总的孩子,但因其父母反对而挨打,最终导致流产。何思楠对其父母怨恨至极,离家出走,在异乡过完了一生。她在田老板的餐馆打工多年,田老板知道许多她的事。她终生未嫁,也未生育,只养大了一个孤女。这个孤女就是雅林,她先天身患重疾,惨遭遗弃,才被何思楠收养。而何思楠在离世时,不忍雅林今后无人照顾,才谎称她是廉总的孩子,让她来寻‘生父’,才有了后来的事。 这就是整个故事,廉总的爱情是真实的,何思楠也不是为了钱财,而雅林更是自始至终毫不知情。她们都不是恶人,只是,雅林的确并非廉总亲生女!” 最后一句话,宋琪加了些力道,说得斩钉截铁。 他又转向田老板:“这些都是您告诉我的,我没转述错吧?” 田老板身子不由一颤,高高耸着肩膀,头便显得更低,似是在点头作答。 “我在这里当众曝光这件事,并不是想针对谁,更没有伤害雅林的意图。”宋琪再次举起资产转移书,“只因这份文件里,廉总清楚地写明了,‘我希望将我毕生所得,全部赠予我的女儿’。廉总说的是‘女儿’,他要赠予的对象,只是他的亲生女,不能是别人! 他误认了女儿,可我既然已经知道了真相,又怎能允许将错就错?我相信,现在廉总在天上,一定能看清所有的事。如果他看到自己的所有被交给了别人,又怎能瞑目?所以,河铭公司所有高层人员,也就是受恩于廉总提拔的所有人,为了廉总的在天之灵,共同商议,决定放弃执行这份资产转移书!” “演讲”步入高潮,整间大厅沸腾不已,若不是冲进来一排保安,讲台就要被攻陷。 宋琪再次提升音量,呼喊道:“各位——各位——时间有限,有什么疑问,结束之后我再回答。现在,我想在这里,在大家面前,给出两个承诺。第一,廉总犯下的过错,我来弥补,我会照顾张进以后的生活。第二,雅林虽不是廉总亲生,但在廉总生前,以女儿的身份让廉总享受过天伦之乐,作为报答,我会负担她今后所有的治疗费用。” 唏嘘声瞬间缓和,转而不知从何处起,爆发出一阵连绵不断的掌声…… *** 关上电视,我和张进同时陷入沉默。 终于明白,宋琪是如何归位的。原来将廉河铭逼至绝路只是第一步,最为关键的第二步,这才刚刚开始! 许久,我开口问张进:“张进,宋琪说的,你信吗?” 他诧异地反问:“你没毛病吧?老子能信那个浑蛋?” “为什么不信?他说得有理有据,天衣无缝,还有证人。我看现场,群众都信。” 他眼睛一横,手中茶杯“啪”地砸到桌上:“你蠢啊!丫头要不是廉河铭亲生女,姓宋的能费那么多功夫来离间你们?” 我不觉一笑,张进不愧是张进,是个明白人。 “那个田老板我认识。”我说,“他明显在说谎,只是我不知道,宋琪是怎么让他心甘情愿说谎的。” “姓宋的什么事儿干不出来,胁迫个小人物还不简单?纠结这个没有意义,问题是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现在形势相当严峻啊,河铭公司把控在他手里,天知道他明天又要搞什么幺蛾子!” 我思索片刻,道:“你马上去找苏也跟易轲,告诉他们害了苏也的凶手是宋琪。那件事破绽很多,关押苏也的人,联络易轲的人,还有那家洗浴店的老板,从他们身上都有可能找到证据。”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要从这件事上来抓宋琪的把柄?” “是,小晨已经没用了,范青芸可能永远找不到,不能指望了。” “我明白,光是害了苏也这条罪,就够他吃好几个年头的牢饭了。可是,他现在已经控制了河铭公司,有权有势,又有手段,我担心就算我们拿到铁证,还是蚍蜉撼树。就像当初,我们根本动不了廉河铭那样!” 我望着张进,不紧不慢地回答: “不用担心,我有办法揭穿他,河铭公司那把交椅,他坐不长久。” *** 和张进分开行动后,我去找了陈主管。 陈主管把我迎进门,长叹一声:“你都知道了吧,河铭公司,已经变天了。” “宋琪为什么要辞了您?就因为您帮雅林执行资产转移吗?” 他无奈地摇摇头:“前几天,他还没出来,就已经招呼人来阻止我做这件事了。我是个按章办事的人,既然这份文书已经做了公证,就应该执行。昨天他回到公司,以罗小姐并非廉总之女为由,要求我停止。我让他公开调查过程,公开证人证据,如果能够证实他们确非父女关系,我可以停止。实际上,我并没有回绝他,但他却认为这是违背。现在公司里当权的都是他的人了,不听话的,留着作甚?不止是我,凡是不赞同立刻停止执行的人,一夜之间,都被赶出了河铭公司。” “这样的人有多少?” “少说也有十来个,都是过去更忠心于廉总的人。” 看来宋琪为了稳固地位,要给河铭公司来一波大换血。 “廉总留下的那份文书,照目前的形势看,是很难实现了。”他继续道,“这事儿我没敢告诉罗小姐,该怎么跟她说,得你来决定。另外,今天的采访我看了,罗小姐当真不是廉总的女儿?” 我正视着陈主管,斩钉截铁:“是,当然是!如假包换!” “何以为证?” “廉总做过亲子鉴定。” 陈主管大惊:“真的?” “千真万确,我马上就去医院找出那份证明。” “那这么说,宋琪这是在……愚弄大众?” “对,这是他唯一可能窃取河铭公司的办法。” “窃取?原来如此……”陈主管止不住唏嘘。 第七十章(3) “我来找您,就是想让您坚定立场。我担心宋琪势力太大,会陷入有理说不清,双拳难敌四手的境地,需要争取到更多力量。请您帮我联络被宋琪辞掉的这些人,告诉他们,我们有办法把宋琪拉下马,有办法把河铭公司夺回来,请他们站在我们这边。” 陈主管义愤填膺,点头道:“好,冷先生,你放心,我会联络他们,他们一定会站出来。” 我感激一笑:“谢谢,谢谢你们对廉总的忠诚!” “不必言谢。其实,我们几个也是因为对宋琪有所怀疑,才不愿听从他的。” “什么怀疑?” “说来话长。之前,廉总托你让我查账,我就发现了些端倪。我发现了几笔不干净的账目,找他们几个多方查证后,发现有人从境外偷运进来了一批禁运品。河铭公司从来没做过那样的生意,从时间上来看,那批货物运进来的时候,廉总早就休长假了。如果不是廉总的意思,就只能是宋琪了。我查了那些货物存放的地址,却发现了更奇怪的事。 那些货物被放置在码头边的一个小仓库里,那个仓库一直以来都是河铭公司的资产,却就在不久前,被转移到了一个姓范的人名下。这个姓范的我们听都没听说过,觉得奇怪,再一查,竟查出了好几处同样被转过去的资产,而且全都是在宋琪全权管理河铭公司之后。 我们便生了疑,想查出那些货物究竟是什么,怎么运进来的。可就在廉总出事那天,码头的仓库起了大火,那些货物全给烧毁了。宋琪当天去过码头,回来之后就上了电视,紧接着廉总就……” 原来宋琪烧掉仓库是为销毁禁运品,我们在查账,那些东西很容易暴露他。他要去揭露廉河铭,所以赶在被拘留之前处理掉了。 还真是滴水不漏。 *** 回到医院,确认雅林安好后,我立即找了萧姐。 萧姐心照不宣:“我知道你会来找的,真是幸好当初的多此一举。按照惯例,医院会保留一份鉴定结果的副本,我带你去资料室拿。” 我跟着萧姐去了资料室,没想到这么件小事却遇到了阻碍。管理员说,医院有硬性规定,为保护个人隐私,只有鉴定委托者和被鉴定者才有资格查阅鉴定结果,其他人一律无权。 “告诉雅林吧,只有她才能拿出这份证明了。”萧姐说。 我却不想走这最后一条路:“我怕她受不了,最好是把河铭公司夺回来之后再告诉她。有没有办法再做一次鉴定?” 萧姐想了想:“遗体都火化了,火化以后就做不了了。除非能找到一些生前遗物,上面留有毛发之类的话,就还有可能。” 我迅速离开医院,去到廉河铭最后居住的小套房寻找遗物。 那房子自出事后就一直无人居住,但我赶去后却发现门锁不知被谁撬开了,屋子里的东西被一扫而空,每个角落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惊讶之余,我打电话给李师傅,得知他只回来拿过一次东西,当时还一切正常,并不知道后来进来过何人。 我感觉挨了当头一棒——这是宋琪做的吗?他把廉河铭存在过的地方清理了个干净,是为防止我们做亲子鉴定吗? 我下意识马上赶去远山别墅,但还是晚了一步。留守用人告诉我,就在几天前,河铭公司来了个人,说廉河铭托梦给宋琪,抱怨在那个世界过得不好,要求把生前用过的东西,全给烧过去。于是他留在远山别墅的遗物,一概销毁在了火祭里! 我牙根发颤,突然明白了宋琪为什么一直隐忍在拘留所,直到廉河铭火化下葬之后,才出来大做文章。 哪怕一丁点儿被翻盘的可能性,他都防得如此谨慎,心思之缜密,直叫人不寒而栗! 如此一想,我心头忽然一惊——他不会连从前那份亲子鉴定都知道吧?不会已经悄悄毁掉了吧? 我顿时慌了,马不停蹄再次赶回医院资料室。 “之前还真有人来问过。”管理员说,“想要的,和你想到的,是同一份。” “你给了吗?”我急忙问。 “当然没有。来要的人既不是被鉴定者,也不是委托者,不可能交出去。” “之前是什么时候?” “记得不太清了,几天前吧。” 宋琪果然知道,他在打这份鉴定书的主意! “说来也奇怪,我都把规定说得很清楚了,那人却死搅蛮缠,找各种理由,又闹又求的,非要把东西拿走不可。这份证明有什么特殊吗?为什么当事人自己不来要?” “你没有给吧?”我再次确认。 “没有!” “幸好……幸好你们有这规定……”我忽地满背都是汗。 “这是什么机密文件吗?难不成两天前的失窃案也跟这有关?” “什么?失窃?” “对呀,两天前,半夜三更来了个小偷,真是奇了怪,财务科不偷,库房不偷,偷我们资料室做什么?” 我汗毛都竖了起来:“被偷走什么了?” 管理员面不改色地笑笑:“哪儿能啊?资料室也是安有密码锁的,哪那么容易闯进来?那小偷还没打开门就被发现了,不过溜得倒挺快,没逮着。” *** 走出资料室,我才发现天色已晚,满背的冷汗一透风,透心的凉。 宋琪简直像一堵墙,密不透风。 还好,最后的筹码,他想尽办法也没能毁掉,我们还有一线生机。 回到病房,雅林已经睡了。为防夜长梦多,不能再等了,我决定等她醒来,就告诉她。 翌日清晨,雅林刚醒,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来了一通电话。 那是个陌生的号码,我有些疑惑,一接通,却听到了舒心的声音:“海冰哥救我!” 她的声音极度慌张,我心头一沉:“心心?发生什么事了?” 雅林听到我的声音,又看到我脸色突变,立刻让我打开免提,然后舒心夹杂着呜咽的叙述就从电话中出传了出来:“他们把我带到平城来了……我听说……我听说他们要把我交给潘宏季……我的手机都被没收了,好不容易找到机会打电话……海冰哥,救我……” 我握着手机的手一紧,这么快,宋琪就把魔掌伸向了舒心! 雅林还不明就里:“心心,‘他们’是谁?” 但舒心却没有再回答,电话那头传来一个不寻常的响声后,随即便是一阵忙音。 “心心——心心——”雅林喊着,却再无回答。 她愣愣地坐在床上,我扶着她的肩轻声说:“别慌,我知道怎么回事,我有办法。” 我向雅林讲述了发生的事,她听后,双手紧抓着床单,嘴唇发颤,紊乱的呼吸声中,艰难挤出几个字: “这……个……畜……生……” *** 我推着轮椅,急急忙忙把雅林送去资料室,萧姐跟在一旁,替她举着吊瓶。 我们终于见到了那份鉴定书,上面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廉河铭同雅林为亲生父女。但我们依然惊讶于为他们做亲子鉴定的委托人,竟然不是我一直以为的廉河铭,落款处的亲笔签名为——范青芸! 难怪宋琪会知道这份亲子鉴定,原来根本就是他自己做的!这世上唯一证实了他们父女关系的人,竟然是宋琪自己! “看来宋琪是在赌,赌没人知道这件事。”萧姐说,“这鉴定本来是加密的,不泄露给外人。但很不巧,做鉴定的小邱和我是好友,我又很碰巧地同雅林成了好友。小邱奇怪于我同雅林以及廉老板的关系,有一次聚会喝高了就跑来问我,不小心把这事儿透露给了我。所以宋琪一定想不到,你们会知道这份鉴定书的存在。” 此时,许多事终于串联了起来。 当初廉河铭同雅林相认时,宋琪根本不信,认为雅林是个骗子,便打算用亲子鉴定来赶走她。能做亲子鉴定的地方很多,而雅林当时在这里住院,宋琪图了个方便,没有换到别处。当时因为廉河铭的颓然,宋琪在河铭公司转不开身,便派范青芸替他跑了这一趟。 然而鉴定结果让宋琪万万没有想到,于是他只能接受廉河铭有女儿这件事,并改变了计划,开始追求雅林,还用保护他们父女的方式来获得好感。只是他没能成功,还发现了有一个我存在,便做了后来的许多事。 在廉河铭终于命丧黄泉后,最后的障碍便只剩下这份鉴定书。但不巧的是,此时范青芸的身份已被我们发现,只能藏匿,无法露面,所以除了雅林,已无人能取走这个副本了 ——宋琪唯一的疏漏,成了我们唯一的机会! *** 雅林捧着这份能够证明她的身份,证明她同廉河铭之间剪不断血缘的鉴定书,悲痛而又欣慰的眼泪从脸颊滑落,一滴一滴落在纸张上,浸出一道一道痕迹。 她悄然无声,静静地看着鉴定结果流泪。 她是想念父亲了吧…… 当初,我告诉她,廉河铭曾为她做过亲子鉴定,她不信,坚持认为他不会怀疑她们母女。 如今,我终于相信,廉河铭从来就不知道这一纸鉴定书的存在。是我小看了他,小看了他同何思楠之间,那至死不渝的爱情…… 第七十一章(1) 徐主任从我手中接到要求调回仓库的申请书时,半天都没说话。 我只站在她的办公桌前,漠然地解释了原因:“我不能喝酒,也不擅长言谈,不适合在业务部,还是想回到仓库去。” 她静静看了我许久才回答:“下班后再细说吧。” 这是她自作主张为林林过生日的第二天,我决定,同她划清界线。 下班时,徐主任把我叫到车库:“走吧,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不了,我得去接林林。”我拒绝了她为我打开的车门。 她注视了我片刻,小声问:“你是为了躲我?” 我没答。 她微微一笑,问得更直接:“是不是我做什么让你讨厌了?” “……”没想到她会更进一步,我有片刻失语。 “昨天林林高兴吗?”她又问。 我闷了一会儿,低声回了句:“高兴,多谢了。” 她沿着车身挪了两步,向我靠近了些:“那,你不觉着,林林需要一个妈妈吗?” 并不想对她冷漠到底,但,一点缓冲空间都没有了。 “不需要,林林有我就够了。” *** 拿到亲子鉴定书后,我跑了一趟河铭公司,向宋琪要人。 前后不过几天,河铭公司里的氛围就已骤变,空气中都充盈着陌生的气息。看到我走进楼,无数双眼睛投过来,疑惑、好奇,却又都默不作声。 得知宋琪正在会议室开会,我直接找到会议室意欲闯入。门口有个秘书拦住了我:“宋总正在开会,请稍等。” “宋总?”我斜眉冷笑道,“我不认识什么‘宋总’,你告诉宋琪,我没功夫等他。” 秘书见我一脸阴沉,只得溜进去叫人。很快,宋琪出来了。 推被开门,他不慌不忙地站在我面前。 还是那副神采奕奕的模样,还是那种骄傲中透着谦逊的身姿,仿佛这个人从内到外都不曾沾染过污点。 只可惜如今,这副躯壳在我眼里已是透明,看到内里,不过一团腐朽的烂泥! “有什么话,到我办公室里来说吧。”他依旧保持着礼节,五官松弛,对我仇视的目光毫不在意。 我跟他进了办公室。 关上门,宋琪一转身,脸上竟挂起歉意:“海冰,我知道,你和雅林一定很怨我。廉总的死我很抱歉,公司的事也是不得已,毕竟真相不能违背。我承诺过的事,一定会……” “舒心在哪儿?”没工夫听他的陈词滥调,我直接打断他。 “……你这么快就知道了。”他露出惊讶。 我向前两步逼近他,半垂着眼睑沉声道:“凡事给人留一点余地,逼急了,兔子也会咬人的。” 他轻声笑道:“海冰想到哪里去了?只不过把心心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 “更安全的地方?平城吗?” “呵……”他踱步到办公桌边,“上次心心来平城遭到潘宏季袭击,我就和你说过,河铭公司里一定有内鬼。查了这么久,总算发现了端倪。具体的不方便细说,但我可以告诉你,对心心来讲,香港已经不安全了。” “不是香港也可以是别的地方,可你偏偏选了平城!” “我自然有我的道理。平城有亲信,不必经手太多人,办事放心嘛。再说,俗话说得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海冰你说呢?” “所以你把舒心带来平城,是为了更好地保护她?” “正是。” “那舒心亲口告诉我你要把她交给潘宏季,你怎么解释?” “那一定是心心误会了,把她交给潘宏季,我能有什么好处?” 我冷冷一笑:“这么说,潘宏季替你看守小晨的恩情,你是不打算报了?” 宋琪抬眼看了看我,眼中投出几分刻意的失望:“海冰,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没想到连你也相信那些谣言。” “呵呵……你说那是谣言,是因为我没有证据,但我也能说那不是谣言,因为你也没有证据。” 他浅笑着,弯腰倒了一杯茶,端起来轻轻摇晃。热腾腾的水气升上来,他的神情笼罩其中,变得更加捉摸不透。 “海冰,我一开始就说了,你们对我有成见,我理解。但你也得给我机会,让我证明,我能保护好心心。” “所以你是不打算告诉我舒心在哪儿了?”我直视着他。 “海冰既然不信我,认为我这是要害心心,那不是更应该避嫌为上吗?我若告诉了你,要是心心出了事,知道的人可都说不清的。” “好,既然你有把握,我可以不趟这浑水。但我信不信先不论,雅林想见她,安排她们见个面,你总办得到吧。” 宋琪皱起眉:“这可实在为难我了。其实吧,内鬼还没清理干净,把心心接来平城,就是为了将他们一网打尽,这要是中途给张扬了出去,怕是会功亏一篑。这样吧海冰,再给我一些时间,等我把公司整顿好了,扫除祸患之后,再安排心心跟雅林团聚。” 他这是明着告诉我,舒心就在他手上,不可能交出来,也没有谈判的余地。 对付这只狡猾的狐狸,千万不能犯错,此时他把控着权势,占据着上风,绝不能硬来。 于是我终止了交涉,只留下一句狠话:“宋琪你记住,舒心的安全你负全责,出了任何问题,我会从你身上讨回代价!” *** 离开河铭公司后,我马上将舒心的事告知了吴警官。吴警官正在外头办案,事情一处理完,穿着便衣直接找来了医院。 “你们认为,宋琪会加害舒心?”他问。 我同雅林相视片刻,无奈摇头:“并不确定,但是存在这种可能性。我希望能找到舒心,由我们来保护她。” “鉴于你们之前对宋琪的控诉,加上河铭公司这次的剧变,这件事确实需要好好查一查。只是,如果宋琪并未对舒心实施加害,即便找到了人,他也是无罪的。” “他无罪的案子还少吗?”雅林说,“还是保护心心最优先吧。” “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找人极其困难,或者根本找不到。这种情况的话,你们打算怎么办?” “如果找不到,那能不能先控制了潘宏季?”雅林请求道,“我很怕,宋琪真的在跟潘宏季勾结。” “潘宏季……”吴警官思索了一会儿,对我们说,“关于两年前舒心父母遭遇的那场火灾,上次没和你们细说,现在看来,该让你们有所了解了。你们估计也知道,河铭公司其实很早就介入了调查,还向我们透露了一些线索,也就是冷先生你,对那案子的所知所闻。” 我点点头:“对,当时,是我帮潘宏季一起送的家具,但到他纵火之后,我才知道他的目的。” “其实从一开始,我们就掌握了潘宏季同丰盈集团的联系,也知道这是一桩报复行动,甚至从现场搜集到了一些人为故意纵火的痕迹。但最初,我们无法证明纵火之人就是潘宏季,再加上对丰盈的防范,为避免打草惊蛇,就一直对外公布是意外失火。” “可我记得,我爸曾经提到过,河铭公司后来找到了证据,是足够抓捕潘宏季的。只是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证据。”雅林说。 “没错,的确找到了证据。”吴警官点头肯定,“当时廉老板和宋琪两人都对这个案子十分重视,他们悄悄派了不少人手,撒了不少钱,终于寻到了证据。那座居民楼的旁边,正好有棵古树,本来鲜有人知,但因为那里规划了新小区,关于要不要砍掉那棵树的争执热了起来,引起了一些古物保护主义者的关注。那段时间,常常有人给那棵树拍照,包括火灾当天。河铭公司的人找到了其中一张照片,时间正好是火灾发生前五分钟,照片里拍到了从楼道里匆匆往外跑的潘宏季本人!这张照片足以证明潘宏季在火灾当时就在现场,结合作案动机,以及冷先生提供的线索,他的杀人罪行,可以说是已经坐实。” “那……那你们为什么一直不抓他?”雅林疑惑。 “罗小姐,我们之所以可以抓人却不抓,是因为有更多的考虑。丰盈集团在丰市有很大的势力,几乎整个丰市的方方面面,他们都有门路。我们的确可以抓捕潘宏季,但潘宏季不过是个花钱雇来的杀手,不是真正的元凶,抓捕他,处决他,这个案子就会成为一个个案,对清除丰盈的不良势力,起不到多大作用。 我们并不是不处置这个杀人凶手,相反,我们希望真正促成这场惨剧的元凶,能得到制裁。所以,在河铭公司已经将舒心保护起来,确定舒心没有性命之忧后,我们就选择了放长线钓大鱼。 我们手中已经握有证据这件事,只有廉老板和宋琪知道,丰盈集团至今都不知道潘宏季已经暴露,还在秘密派遣其他任务给他。这两年,利用这个点,的确摸到了一些丰盈的底细。表面上看风平浪静,实际上,这个案子,是有进展的。” “可你们还打算这样慢慢查下去吗?现在心心已经不安全了,宋琪也有可能跟潘宏季告密,这条线,可能钓不了大鱼了。” 吴警官长呼一口气:“这也就是为什么,现在我将这个秘密告知了你们,这条路不能再走了。这样,今天和你们说的,先不要声张,我马上去查这两日从香港来平城的人员记录,看有没有希望很快找到舒心。如果找到舒心,就马上把她带走,如果找不到,就优先抓捕潘宏季。” 第七十一章(2) 吴警官走后,雅林的脸上始终布着阴云。 “别太担心,有吴警官出手,心心不会有事的。”我安慰道。 她缓缓将目光转向我,轻轻摇了个头:“其实,我仔细想过了,我觉得,心心暂时不会有危险。” “为什么这么说?” “我爸不在了,小晨再不是威胁,现在他更是连河铭公司都强占了,你觉得,他还会受制于潘宏季,帮他做事吗?” 我点点头:“你说得对,潘宏季早就没有牵制宋琪的筹码了。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之前就觉得奇怪,宋琪做事从来没有疏漏,心心怎么可能找得到机会联系我们。现在看来,他是故意给了心心机会,还故意让心心误认为自己大难临头。” “嗯,宋琪是故意让我们知道心心在他手上的,还故意让我们认为,他会把心心拱手送给潘宏季。” “所以,他控制心心是为了牵制我们。” “对,他就是为了那份鉴定书!”雅林目光微亮,“他怕我们真的拿到这东西,怕这个决定性的证据会推翻他苦心经营的一切。他需要一个能让我们退步的砝码,心心就是这个砝码。只要这份鉴定书有可能在我们手里,他就会一直以保护的名义,控制心心。” “那,如果他知道鉴定书已经在我们手里了,他会怎么做?他会不会,要我们用鉴定书来跟心心交换?” 雅林咬了咬嘴唇,垂下眼帘,神色凝重地盯着床单。 片刻后,她忽然冷冷地说:“既然他那么喜欢演戏,一定也会乐意有人陪他搭戏吧。” 我惊讶地看着她,而她只是微微勾起嘴角,似笑非笑地说了四个字: “将计就计。” *** 不愿等待警方慢慢张网排查,雅林布出了一个圈套,决定主动反击。 她向我讲述这个圈套,我看着她,仿佛曾经面对枪口挡在我身前的那个身影,又出现了。 那时,她守护了我,如今,她要守护她父亲留给她的一切! *** 我们探讨了整整一下午,才把前前后后思虑完备。这一天情绪几经起伏,又消耗了太多精力,刚入夜,雅林就撑不住了。 她忽然发起高烧,浑身无力,医生检查后,说是感染了肺炎。炎症虽不严重,但怕诱发基础病,建议立刻输消炎药。 雅林却不愿意,透过呼吸面罩,倔强地发出朦朦胧胧的声音:“……不要……不要用药……” 她拒绝扎针,拒绝吃药,连我劝都不听,十分固执。后来,她迷迷糊糊陷入浅睡。 我实在担忧,一整晚都用湿毛巾给她降温,生怕病情加重。 第二天,高烧总算退了些,她恢复了些力气。我问她,你为什么拒绝治疗,她淡淡一笑道:“海冰,你怎么忘了,我现在怀着孩子呀,怎么能用那些消炎的药?” 我愕然…… *** 清晨,雅林斜靠在床头,喝了半碗粥,紫绀色的嘴唇上多了一丝血色。 我将碗放到床头柜上,回头看着她眉间微微透出的疲累,开口的一瞬间,声音止不住发抖: “雅林……咱们……不要孩子吧……” 她抬头看我,脸上有几分浅浅的惊讶,好像没听清我在说什么,双目茫然。 “我只想你好好的,别的都不重要。我们……不奢求别的了,好吗?” 她静静地看着我,目光仍旧波澜不惊,仿佛在告诉我,她早就知道我会这样说了。 我坐在床边,低头不看她,久久沉默。 不知不觉中,她的手伸了过来,覆在我手上:“海冰,你还记得,我说过,我一直最害怕什么吗?” 我抬起眼,困惑地看她。 “那时,我不想认我爸,也不想和你走近。你还记得,为什么吧?” “记得。”我低声答,“你不想让任何人尝一遍你失去母亲时候的绝望。” “是啊,我一直以为,我会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这个世界,什么都不留下,谁都不记得我,就好像我根本没来过这世上一样。我以为那样,就是最好的结局。”她的眼底流出一缕柔和的光,“但我现在不那样想了。你也觉得,那样想不对,是不是?” 我不知道她想表达什么,轻唤了一声:“……雅林……” “其实,现在的我,可能只是别无选择,才改变了想法。但是,我真的很感激命运的安排,感激我爸那么疼我,也感激你,这么爱我。有些人,辛苦了一辈子,也未必能过上多好的生活,未必能有一个全心全意的爱人。但我,虽然时间很少,却都得到了。我其实很幸运,又有什么理由悲观?我不会孤零零地离开了,也抹不掉你对我的记忆了。所以,我,想在有限的时间里,留下点儿什么。” 雅林的脸上挂着一道浅浅的微笑,双眉划出微微的弧线,连目光都温柔。她在向我投来信任,在寻求认同。 我终于听懂她想说什么了,明白过来的一刹那,心脏被一棍子敲得麻木。 “你想留下的,是这孩子吗?”我的声音沙哑得发飘。 “孩子,可以证明我在这世上活过,不就是最好的吗?” 我眉头紧促,使劲摇头:“雅林,什么都行,但孩子不行!你不是也清楚的吗,你不能生孩子的!” 她从不是个任性的人,此刻更不像还陷在悲痛里,那么平静,说出的话就像是冷静思索后做下的决定——这让我惶惶不安! 雅林没有反驳我,只是将我的手握得更紧:“海冰,你说,如果我没有怀孕,我……能活多久?”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这是一个我连想都不敢想的问题。 她却说得若无其事:“也许,不过短短几个月,运气好些,能撑过一年,再多,也撑不过两年吧。” “你别瞎说!”我受不了,每一个数字都在撕扯我,忍不住开口制止她。 她眼中多了一分抱歉,话却未被打断:“我只是想着,要是能留下一个孩子,我也算没白活,不管还剩多少时间,都值了。” “你是不是为了我?”我沉不住气了,抬高嗓音对她命令道,“雅林你听着,我不要孩子,不要你去冒险!除了你我谁都不要,孩子也不要,你听懂了吗?” 雅林愣了几秒钟,然后又不在意地笑了笑:“我知道,我知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你别误会,我真的只是为了我自己,确实是……时间太少了,我很想……很想要一个延续……” “可我们总该面对现实吧,能有孩子固然好,但是,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孩子会越长越大,你会承受不了的!从怀胎到生产,每一步都太难,根本不可能完成!雅林,你不要陷在美好的想象里,忽略了现实,否则到时候不仅保不下孩子,你还会一起……” 她依然那样淡淡地微笑着,丝毫不为我的话所动:“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我查过了,有很多早产儿,都是能存活的。我知道,我可能,撑不到足月,更撑不过分娩。但是,说不定,我能撑到第七个月,只要撑到第七个月,就能在我撑不下去的时候进行剖腹,剖腹的话,孩子就有存活的概率了!” “剖腹?”我被震慑得浑身冰凉,“你不知道你根本上不了手术台吗?你还想做剖腹产?你不要命了……” 我的话音戛然而止…… 她脸上的微笑丝毫不减,就那样静静地注视着我,一言不发地看着我的表情从吃惊到渐渐领悟,再从领悟变为震惊,再从震惊变为无法遏制的恐惧 ——雅林,她就没想活,她要用命来生这孩子! *** 我的口干涩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内心翻滚的何止是恐惧! 雅林,我有多在乎你你不知道吗…… 我的目光顿时萦绕在了一片泪光里,穿过模糊的雾层,质问般地投向她:“是,孩子有可能活,那你呢?” 她低垂着眼,不回答。 “雅林,你不会认为,我能答应吧?” “所以我才问你,你觉得,我能活多久。为了多活几个月,多活一年,就不要这个孩子,这……这更难……海冰,这是我们的孩子啊!” “可你怎么知道,你就一定能保得下他?你以为撑到第七个月很容易吗?” “我知道不容易,我知道赌注很大。但是海冰,与其为了多活那一点点时间,为什么不把生的希望留给孩子?我想试试看,万一做到了呢?万一他能活下来,他的一辈子会很长,远比我长。就算到头来还是做不到,那也没什么,也没赔多少。” “雅林——!”我的眼泪决堤而下。 此刻,我才清晰地意识到,原来她心中早已有了定夺,早已把得失算了个清清楚楚。 我终于意识到,原来我无法说服她…… 绝望像一张网,将我捆绑,我哽咽不止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发出了央求:“那我呢……雅林……我怎么办……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你……” 雅林放开了握着我的手,抬起来,扶在我满是泪水的脸上,轻轻擦着: “海冰,你说过,你不贪心的……” 第七十二章(1) 温和的阳光撒在住院楼屋顶的空地上,支架上的白色被单随着微风轻轻浮动。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但我的心却寒凉如冰。 雅林坐在轮椅上晒太阳,朝着阳光射来的方向,微闭着双眼,似睡非睡。而我,背靠着栏杆站在一旁,双目无神地盯着地板。 无言…… 世界变成了一个被丝线悬挂起来的玻璃球,雅林的手拎着丝线,她一放手,玻璃球就会坠落下去,摔个粉碎。 第七个月,最长,最多,也就能到第七个月。 还剩的月份数,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我绷不住,当着雅林的面痛哭,泣不成声。 她没有安慰我,默不作声。许久,才开口对我说了句:海冰,我们去楼顶晒晒太阳吧…… *** 靠在栏杆边,我感觉栏杆没有重量,好像自己的身体随时可能一个仰身,翻到栏杆之外坠落而去。 漩涡似的悲伤把我深陷,我都没注意到,什么时候,张进来到了屋顶,拄着拐杖,站在了我跟前。 “原来你们在这儿。” 他的声音传进我耳朵好一阵,我才回过神来。 他一脸担忧地盯着我看,我红肿的双眼和黯然失魂的神情实在太醒目。 雅林不知何时从轮椅上站了起来,替我同张进打了声招呼:“你来了。” “对,来看看你们,顺便,说点儿事儿。”他转向我,“你要我查的,有货了。那月行居的老板很谨慎,为避免来客找麻烦,在门口安有监控录像,这两年的数据全都存着。苏也通过关系好的姐妹儿,偷偷搞到了一些,说是,看到宋琪了。” 我一时有些混乱,理了理思绪,才姗姗问道:“是什么时候的录像?宋琪带她去过月行居,不会是那天的吧?” “她说不是,是那之前的。” “你看了?如果真是那之前的,就很有用。” “我还没看,苏也刚拿到的。我想着,还是你亲自确认一下比较好,就叫苏也把东西拿来医院。但她说,不想再回这儿来了。要不,你跟我一起去趟她那儿,去看一眼。那个……你……走得开吗?” 他问得很小心,但我的反应还有些迟钝,好半天都没回答他。雅林便插话进来问:“你们在查苏也那件事?” “可不是。”张进答,“这回总该能查到证据了吧,看那浑蛋还怎么狡辩,少说也得关他个十年八年!丫头,让海冰跟我去一趟,你自己在医院呆半□□吗?” “行。”雅林想都没想就回答了。 我看了看她,没置可否。 “没关系,你去吧。我把李大伯请过来。” *** 把雅林送回病房后,我跟着张进离开了医院。 刚走出医院大门,他就停下脚步,问出了憋在心头好久的话:“咋回事儿?你怎么这副样子?” 我心头压得快喘不过气,张开口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不敢再描述一遍,任何一句描述,都会变成刀子,再将我凌迟! 张进看了我一会儿,没有再问,默默从兜里掏出一个烟盒,递了一根给我。 我很久都没抽过了,但张进一递来,想都没想就接了过来。 我蹲在马路边的树荫底下,一口一口地抽,直到双眼的酸涩渐渐淡去。 “好受点儿了?”见我扔掉烟头站起来,张进姗姗问了一句。 我对他点了点头,说了声抱歉。 *** 查这案子,张进只找到苏也,没找到易轲,苏也说,易轲不知哪里鬼混去了。但找到录像后,倒是联系上了易轲,他答应今天一起过来看。 我们到达苏也的住处时,易轲还没来。 “他从来都不准时。”苏也随口说了句,把我们迎了进去。 屋子里显得很是杂乱,比前两次来时乱了许多,也似乎并未因为要来客人而特地收拾。她一边抱歉,一边把沙发上的东西挪开让我们坐。 她的行头也同之前不同,头发随意绑在脑后,身上套的t恤沾着些看似洗不掉的污渍,而最明显的,是她脸上的皮肤,比我印象中的黑了不少。 “你上哪儿晒得这么黑?”我问。 她埋头收拾着茶几:“出去做了一个月的工,都在户外。” “打工?” 她看了我一眼,接着又为我们倒茶水:“不打工还能怎么着,得吃饭啊,总不能指望易轲养我吧。”她的口气显得心不在焉,并没有在话语中夹杂抱怨,似乎这是理所当然。 “你真的不想再做回本行了?去别的医院,或者小诊所,也不行吗?” 她坐到我们对面,埋着头,用指甲磨着t恤上的污渍:“去别的地方就没人追究了么?那么大的事故。” “你们医院已经按照规定赔偿了,那件事已经过去了。” “是吗?那真是谢谢你们了。可我,再也不想搞医疗了。”她沉着语调吐了个字,“累。” 我没再多说,气氛有些沉闷。 张进倒是接过了话头,对苏也说:“不做本行也挺好,这年头干啥不行?等咱收拾了宋琪,拿回了公司,他俩就有能力帮你了。随便安排个好差事,还不是小事一桩。” 张进这话本有几分逗趣的味道,但苏也听了并不高兴,沉着脸道:“他们没追究我的责任,已经是给我活路了,我哪还有脸让他们帮忙。” “嘿,你帮他们按死了宋琪,就算将功补过了嘛。” 苏也瞅了一眼张进,把倒好的茶水往我们面前一推,又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起来。整整喝完一杯后,她才姗姗来问:“把我关进仓库,又把我扔进月行居的人,真的是宋琪?” 她问得极其平淡,听上去就是随口一问,连听取解答的迫切心情都没有。 “对啊,这头衔儿,非他莫属。”张进答。 她轻放下茶杯,不咸不淡地丢了句:“原来他从头到尾都是假装的啊,我还以为遇到救星了呢。” 这话我听着耳熟,当初,苏也发现阻止了她自杀的雅林正好是我的心上人时,也说过这样的话。只是,她的口气天差地别,那时,她又生气又伤心,现在,却只是漠不关心。 她对追查凶手并无兴趣。她把那些遭遇视作惩罚,无论惩罚者是谁,都一样。 *** 坐了半个多小时,易轲总算回来了,但他推开门时,身边还跟着一个女人。这女人同我之前找他时撞见的并不是同一个,但穿着打扮类似。 易轲要让那女人跟着进来,苏也却拉着脸走上前去,漫不经心的口气骤然一变,大声喝令道:“我说过多少遍,你在外面怎么玩儿我都不管,就是别往这里带!” 易轲却不惧她,神气地笑笑:“嚷嚷什么,什么时候你成主人了?” 苏也也不示弱:“好啊,这是下逐客令了吧?你以为我乐意在这儿?我走还不行?” 她转身便要去卧室收拾东西,易轲一把把她拉住:“有客人在,瞎闹个什么劲?得得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懒得跟你计较。” 易轲便把那女人打发走了,走进屋来把外衣往沙发上一扔,跟我们打起了招呼:“哟,进哥,前一阵儿你不是还跟宏季他们打得火热么?后来怎么不露面了,上哪儿逍遥去了?” “别拿我寻乐子,我都这样了,逍遥个啥!”张进笑道。 “海哥呢,最近咋样?河铭公司的事听人说了一些,节哀顺变啊。” 易轲明知道我们叫他来是为何事,却故意摆着事不关已的态度,一字不提。 他和苏也之间的事,我们也不好插嘴,只好直奔主题,提议这就把录像拿出来看看。 录像里有明确的时间记录,包含了苏也第一次到达月行居之前一个月的录像。我们一天天地翻找,分别在二十天前和一周前,两次发现宋琪出入月行居,并且有明确的同钟姐交谈的场景。 “这回铁定跑不了了!”张进兴奋起来,对着苏也和易轲说,“你们看,是他干的没错吧?不是廉河铭,是宋琪!” 苏也“嗯”了一声,而易轲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没什么分别嘛,都是河铭公司的老大,以前对付不了廉河铭,现在也对付不了宋琪。” “谁说对付不了?宋琪那老总的头衔儿又不是真的!”张进转向我,“你跟他们说,你们有办法把宋琪拉下马。” “嗯,我们有办法夺回公司。”我接了张进的话,“但若要给宋琪判罪,让他进去,还需要将他在苏也身上犯下的罪行一一查清。现在他势大,我们先在暗中调查,拿到证据,等扳倒了他,这个案件一翻出来,他就完蛋了。” 易轲在沙发上瘫坐着,翘着二郎腿,似乎在听我说,又似乎没有。 我停了停,继续道:“这个录像非常有用。只要警方对宋琪和钟姐同时进行审问,宋琪再能狡辩,也无法保证钟姐的供词会和他一样,编出花儿来也不管用。所以说,这录像可以证明宋琪把苏也送去月行居不是巧合,而是预谋。还可以间接指证把苏也关在仓库,又把她绑到废弃大楼,是一连串的预谋。当然,最好,我们再从其他方向收集更多的证据,那样会更有力度。易轲,你还有办法找到那个阿彬吗?从他身上打开缺口,一定很有用。” 易轲挪了挪身体,换了条腿,抬起眼皮看了我两眼,眉间似有些烦躁。他琢磨了一会儿,冷不丁地说了句:“这事儿,我不同意。” 我们都有些错愕。 他咳了两声,解释道:“海哥,不是不帮你,你说这事儿翻出来查来查去,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我惊讶:“易轲,这件事同苏也息息相关,你难道不希望对她下毒手的人受到惩罚吗?” “哼,惩罚?”他不屑地一笑,“你们把宋琪送到局子里去又能怎样?弄得人人皆知,是个人都知道她那些下贱事儿,让我这脸往哪儿搁?” 我和张进一时目瞪口呆。这是完全没想到过的障碍,没想到易轲竟会唱反调! 苏也震怒了:“你说谁下贱呢?我看是你嘴贱吧!当着别人的面儿什么都说!” “什么别人?你问问他俩,谁不知道你在窑子里做鸡?” 苏也气得吹胡子瞪眼:“好,说得好!也不知道拿我卖来的钱还赌债的窝囊废是谁!” “哟,□□还会邀功呢!”易轲讥笑起来。 苏也拿起茶杯狠狠往茶几上一砸:“老娘就是做鸡了,看不惯滚啊!碍着你了?” “怎么不碍着我?圈儿里谁不知道老子心心念念追了你好些年,要是给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让人知道老子追来追去,追的原来他妈的就一这货色,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老子还他妈的大发善心让这货色住老子家里,传出去别提多丢人!”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稀罕过你大发善心?要不是你求我留下来,我早走了!我看你这窝囊废不过是为了证明你终于追到我了!免得别人只会嘲笑你连只鸡都搞不定!” 争吵毫无征兆地爆发,言辞中全是恶意攻击,当着两个外人的面也毫无克制之势。 张进急忙劝阻:“诶我说你们别吵了!今天是来调查罪大恶极的宋琪的,你们干嘛把对方说得比宋琪还可恶?” 苏也咬了咬嘴角,放低了音调:“改天再跟你算账,今天先办正事。你说,你不是答应帮忙的么,怎么出尔反尔?” 易轲回道:“你跟我说的是查谁关了你,但你现在查的什么?查你怎么做鸡的吗?”接着,他又故意加重了嘲讽,“你是不是还要查查,那些臭男人是怎么轮你的?” 见易轲没有收手之意,张进又阻止道:“易轲,你怎么借题发挥呢?苏也可是个女的,你也太过分了。” 易轲白了他一眼:“哼,站着说话不腰疼。” 此时苏也已怒不可止,质问道:“易轲,你怎么一点儿都没想过替我报仇呢?” 易轲偏要把她打入谷底:“你不张口闭口就嫌老子没本事么?没错,老子就是没本事,惹不起那些大老板,委屈你了。” 苏也渐渐收起愤怒,放弃了对易轲剑拔弩张。她在沙发上呆坐了一阵,然后默不作声地走到电视机前,将存有录像数据的光盘取出来,装进盒子里,又拿过来放到我们面前,面无表情道:“这个证据你们先拿去,我们接着查,把所有的事都查个明明白白。状告宋琪的时候,我来出面,我会把我知道的全都抖出来!” 易轲被她激怒,一跃而起,伸手欲拿走放在茶几上的光盘。 但他坐得远,苏也发现后,抢先夺下光盘:“怎么?想销毁证据?” “你还敢出去抛头露面?你他妈敢!老子不打断你的腿!”易轲朝苏也扑过去,试图抢夺她手里的光盘。 苏也将光盘护在双臂里,转过身去用背挡着。 易轲扑了个空,厉声怒骂:“□□妈个臭□□!” 说罢,他一手将苏也拉过来,一手举起拳头,一拳砸在了她脸上! 苏也的嘴唇瞬间裂开花,冒出一道血丝来!她还未反应过来,易轲就又抡起了胳膊! 无法再袖手旁观,我立刻上去将易轲拉开。 我把他往后拖,他的手还紧攥着苏也衣领,顺着我的力道将她领口扯破——她的锁骨和肩膀,露出几道明显的青紫色淤痕! 我吃惊地望着她,而她只是别过头去,不处置嘴上的伤,也不言语。 原来,这已不是易轲第一次打她。 屋子里的气愤忽然变得紧张,张进也站了起来。 我突然觉得,贸然调查这件事恐怕不妥。他们之间显然已有不可调和的矛盾,易轲极力反对这件事曝光,而苏也,也仅仅是为了和他赌气,才执意要帮我们。 于是我改变了决定:“今天到此为止吧,数据我们不拿走,这件事回头再商量。你们俩都先冷静一下。” 苏也抱着光盘不动弹,不同意,也不反对。 易轲整了整衣服,得意道:“听见没?人也不想查你这点儿破事儿了。” 苏也不理会他,反而向我和张进央求:“你们把这浑蛋拉走吧,要不你们走了,他还要收拾我。” 第七十二章(2) 下楼后,易轲连声招呼都没打,就气冲冲地驾车离开了。我们答应了苏也的请求,劝走了他。出门时,我们刚关上门,就听见里面传来锁门声,他的脸色顿时铁青。 易轲走后,张进不悦道:“什么玩意儿嘛这是,好端端的非搞成这样。” “怪我,没考虑周全,该多想想苏也的处境的。” 张进一惊:“你们俩对她已经仁至义尽了吧,你不会就因为这个,真不查了吧?” 我摇摇头:“我不知道怎么做最好,等她冷静下来,再问问看吧。” 他就睁大眼盯着我,十足的惊愕。 这是一个打死宋琪的好机会,他不想放过。苏也没有复仇之心,但他有,而且十分迫切。 “别担心,我们不会放过宋琪的。”我给他吃了颗定心丸。 但他只是皱着眉,无奈地念叨:“你怎么变得都不像你了。” *** 回到医院,天色已经暗下来。 雅林坐在病床上等我,看到我走进门,合上了手里的书:“怎么样,查得顺利吗?” 看到她,离开医院前的悲伤又隐隐浮了起来。 我迟疑片刻,慢慢走到她床头:“不太顺利,一会儿慢慢跟你说。”我低头去看床头柜上的药,“药吃了吗?” 她迟迟没答。 我转头看她,发现她面带愁容:“怎么了?” “你……抽烟了?” 我惶然,好像被发现了秘密似的。 雅林对烟味十分敏感,虽然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连我自己都感觉不到气味了,她还是能闻出来。 “我……再去漱个口。”我转身去了洗漱间。 洗漱间的镜子里,投影出了自己此刻的模样,眼圈还有一点微微的肿胀,目光也干涩。 回到这里,心中的压抑又翻腾起来。我漱完口,腿却挪不动,定在原地,双臂撑在面盆边缘,头埋到肩下,缓缓地呼着气。 不知何时,我听到洗漱间的门被推开的声音,透过面前的镜子,看到雅林走了进来。 她默默站到我身后,靠在我背上,双手环过我的腰抱住了我。 “对不起……海冰……是我太自私了……对不起……”她的声音沙哑得像一块块破碎的玻璃残片。 我扶在面盆边缘的手骤然抓紧,咬紧牙,才终于压下又一次泪如泉涌的冲动。 我缓缓直起身,转过去,面对她。 面对她,却不敢和她对视,目光躲避般的向下垂去。“没关系”三个字,简简单单,张开口,却还是没能说出来。 她静静地站在我面前,余光中,我知道她一直看着我。 良久,她贴近我,把头靠在我胸口。我听着她浅浅的呼吸,忽然抬手捧起她的脸,埋下头去想吻她。 快要触到时,我蓦地停下来,问:“我还有烟味吗?” “没有了。”她轻声答。 我便闭上眼睛覆了上去,很用力,还有些狂躁,不知满足地索求…… *** 我从来没有吻她吻得这么久过,胸中萦绕着一股冲动,妄想就此不再放开她! 许久,她有些喘不过气了,我才终于停下。 之后,我把她扶到病床上,在一旁静坐了一会儿,才平静了些,慢慢开始对她讲述调查的情况。 雅林听后,对我说:“苏也是最大的受害人,她希望怎么处置,就让她做主吧。如果她希望息事宁人,咱们也别为了对付宋琪,就去勉强她。” “你不想把宋琪送进监狱?这样不是能为你爸报仇吗?”我问。 “想啊,我当然想。”她回答,“但是利用这件事,只是能让宋琪翻不了身,并不是真正的为我爸报仇。宋琪对我爸最大的亏欠,是背叛,我最希望的,是他亲口承认,他是个背叛者。” “可是,就算我们夺回了公司,宋琪也一定会找别的借口把自己洗脱干净,他不会承认的。” 雅林却摇摇头,眼中闪着一道光:“不,他会有瞒不下去的一天。他为了自证清白,自己名下其实一无所有,现在操控整个局面,依靠的是河铭公司的资金和势力。如果他失去了这个后盾,就没有能力操控什么了。到那时,他只有两条路:要么,挪用范青芸名下的财产来作最后的反抗,但那样范青芸会暴露;要么,坚持不动,无所作为,这样也许可以自保,但他却一定不会甘心。” “所以你觉得,他一定会选第一条路?” 雅林点头。 “所以你相信,范青芸一定会落网?” 她再点头。 “你想让宋琪在这件事上认罪?” “对。”她字字清晰地回答,“这是我爸生前的愿望。我要让宋琪亲口承认背叛,亲口承认,他是怎么一步步逼死我爸的!” *** 第二天,苏也打来电话,就调查的事,约我见面详谈。 她在一个茶楼的露台上等我。我到时,她正坐在茶桌边,肿了半边的嘴唇十分明显,上面还留着结了巴的伤痕。而她的座椅旁,立着一个大号旅行箱。 “你这是?”我走过去,指着旅行箱问。 她平淡地回答:“跟你喝完这最后一杯茶,我就要走了。” 她说的“走”是什么意思,我能听懂:“这么……突然?” “不是心血来潮,我想了很久了,有几次差点儿都走成了,都是被那浑蛋给拦下来的。” 我坐了下来:“那这次,他知道你要走了吗?” “他知道了还了得?不能让他知道,否则我又走不成了。” “他……还是不想你走的吧。” “呵,谁知道那浑蛋在琢磨些啥。又不许我搬出去,又不许我和别人来往。我不反抗吧,他又总要折磨我,好像这样才有快感,反抗吧,一说要走,他又软硬兼施,非把我留住。有一次我问他,你到底想让我怎样,你猜他怎么说?” 我摇头。 苏也“噗”地笑了一声:“那个浑蛋居然说,你有没有数过,你被多少个男人上过?你被多少个上过,我就去上多少个妞儿,等咱们数目相等了,我就搬回来,你说这样公平不?” 我惊诧,易轲心里的不平衡竟到了这个地步。 “你说他是不是心理变态?这么多年了,一点儿长进都没有。反正我也尝试过了,跟他,我是真的过不下去。”苏也神情淡淡的,似乎做这个决定一点都不艰难。 “那你打算去哪儿?”我问。 “先回趟老家吧,然后再做打算。” “那你……还回来吗?” “不回!平城,我再也不回了!” 认识苏也这些年,这是她所有的话中,说得最坚决的一句。 “所以你找我来,是为了道别?” “不全是。”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盒子,递到我面前,“这光盘还是交给你们吧,你们会需要的。另外,我写了一份诉状,写清楚了关于那件事我所知道的所有。来之前,我已经去做了证明,也加了一份委托书,律师说了,就算提交的不是我本人,也会有效的。” 我打开来看,里面有昨天的那张光盘,另外还有几份签了字盖了章的文件。 “你……希望我们继续查?” 她撇了撇嘴:“昨天你们走后,易轲给我打了很多个电话,他又来跟我道歉,还求我,不要把那件事公布出去。他说了很多理由,每一条听上去都像是为了我好。我不是信了他的鬼话,但是,我累了,不想再管这些事了。这些东西,你们需要就拿出来用吧。只是很抱歉,我不能再继续帮你们查,也不能出面去揭发宋琪了。我真的不想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该说抱歉的是我,不该不考虑你们,就去调查。” 听我这么说,苏也倒是笑了一声:“你这话说得,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了。明明是我亏欠你们,理应和你们一起查……” “都是过去的事了,别再想着亏欠不亏欠。” 她微笑着:“那,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她又从包里拿出了一个信封,“麻烦你帮我把这封信交给护士长。跟她干的这几年,受了她许多照顾,到头来却给她添了大麻烦。你帮我跟她说声抱歉吧。” “这是道歉信?”我收下了信封。 “是啊。”她自嘲般地笑笑,“到最后,我连回去接受处罚的勇气都没有,还要拜托别人传话。我真的,是个很失败的人啊……” “别这么想,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什么都可以重新来过。” “那,在平城,我也算是没有牵挂了。”说完,她低下头去,拿着小勺搅着杯里的茶水。 她似乎还有话想说,却又在犹豫。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沉着声音说:“其实,那个案子我不想查了,不只是因为我想走。更多的原因,还是因为那个浑蛋。毕竟,他以前对我是挺好的,我还是想还他个人情,不想让他颜面扫地,以后连那几个酒肉朋友都瞧不上他。但是这次,我连仇都不报了,这人情就算是还清了,再不欠他什么了。” 苏也说完,神色中流露出一种轻松感。 她对易轲有厌恶,却不恨。纠缠的这些年,从恨之入骨到不计前嫌,从废然接纳到终至歧途,历尽了曲折。 我感叹一声道:“真没想到,易轲会这么对你。我不该劝你给他机会的,是我想得太简单了,见他对你很上心,就以为他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呵,到底是本性难移,靠不住的,终究靠不住。” 苏也抬起头来,皱着眉头看我,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说。她思索了片刻,给了我一个甚为意外的回应:“其实,是我该早点接受他的。要是他到乡下缠着我的时候,我就放下对你的执念,跟他好,就不会有后来那些事了,他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她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一丝后悔,这后悔,是为易轲。 我猛然发现了自己认知上的错误。原来不知何时起,苏也同易轲之间的追逐关系已经悄然掉头,到最后,真正撒开了手的人,不是苏也,而是易轲! 只是,这种后悔,并无意义。她能放下执念,重新审视易轲,恰恰是因为发生了那些不幸。没有不幸,她不会看易轲,有了不幸,易轲却不再看她。 无解的因果,终究,是没有那缘分。 *** 那天之后,我再没见到过苏也,她彻底消失了。 而易轲,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苏也的消失,再没来问过我,她去了哪里。 第七十三章(1) 一个周末,萧姐叫我和林林去她家做客。自从旧伤发作在医院麻烦了她以来,有一阵子没见了。 “听说,你要调回仓库去。”萧姐帮我们盛好饭,坐下来。 听说?听徐主任说的吧。“是,我还是别在那种得喝酒的地方干了吧。”我找了个理由。 萧姐却笑笑:“是不是黛佳太心急,吓到你了?她那个人,就是风风火火。” 我有些意外,她明明了解我,知道我会是什么态度,为何要开这种玩笑? 见我不说话,她继续道:“我跟黛佳认识很多年了,她跟你说了吧?” 我点头。 “她也跟我说了你,还来找我问你的事。” 反复提徐主任,这是要当好友的说客?“你跟她……说了很多我的事吗?”我问。 萧姐想了想,回答说:“是说了一些。我跟黛佳关系挺好,信得过她的为人。没想到你会去她的部门,更没想到,她会跑来跟我说……说……对你有好感。她不是心血来潮的性子,这些年,从来没听说她对谁倾心过,所以我真的很惊讶。她说想更多地了解你,我考虑再三,还是跟她聊了聊你,你别介意啊。” “没关系,反正我已经和她说清楚了。”我回答得不假思索,话语冷漠。 “你……”她似乎有话要说,又止住了。 “希望,我不会影响你们的关系。”我加了句话。 她便笑了:“海冰,其实,是你不了解黛佳。她,经历过一次失败的婚姻。” 这倒让人吃惊,我从没在厂子里听到过这样的传言,难道整个厂子没一人知道? 但我并没向萧姐细问,怕她误认为我对此有兴趣,只简单地应了声:“哦,是吗。” 她本来还想继续说,却被我漠然的回应噎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她给林林盛了碗汤,哄林林喝,然后一边盯着林林喝汤,一边说:“其实,今天叫你们过来聚聚,是有件事要跟你说。到这个月月底,我就要离开平城了。” 这更叫我惊讶。 “你知道的,我老公一直在外地做生意。前些年,他一直起早贪黑,没功夫顾上我,现在终于有起色了,就希望我过去和他一起。更重要的是,前不久他回来探望了我一次,前两天,我竟然发现,我怀孕了。” “哦——”我笑道,“恭喜啊!” 萧姐的脸上盈上幸福的笑容:“你都不知道,我们长年两地分居,一直没怀上。我年纪不小了,好不容易怀上,他就坚决要我马上过去。这阵子花了不少功夫,总算把工作调动落实了,就到这个月底。” “你们医院也舍得放你走?真是损兵折将。不过,你也确实该走,还是有人照顾比较放心。”我说着,转过头对着正乖乖吃饭的林林,“林林,萧阿姨要走了,你该说什么啊?” 林林并不明白我说的“走”代表什么,睁着一双稚嫩的眼睛问:“萧阿姨,你要出去玩吗?你几点回来?” 萧姐就“咯咯”地笑起来,哄林林道:“等林林睡着了,萧阿姨我呀,就回到林林的梦里来!” *** 我们的计划很快准备妥当,雅林说,她想在实施前,见一见那个帮宋琪撒了谎的田老板。 田老板自那天在镜头前出现,结结巴巴地说了两句后,就销声匿迹了。据说在那天之后,有不少记者找他追问何思楠的生前事,他被缠得惶惶不可终日,急忙逃回了萍滩老家,并不再出现在店里。 为寻到他,我第三次去了萍滩。餐馆里的人似乎都被打过招呼,一问老板的住处,无人应答。我等了两天,倒是等来了雅林提到过的那帮小混混,从他们那里问到了消息。 敲开田老板家的门,他看到是我后,惊慌失措地想赶走我。他以为我是来找他算账的,但我却用哀怨的声音对他说:“田老板,雅林病危了,她想见你最后一面。” 他瞠目结舌,泛红的眼睛底下,藏不住内心那无法压抑的愧疚。 “你说的,是真的?”他声音颤抖。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单子给他看,那是萧姐帮我们弄来的病危通知书。 我将嗓音压低,一字一句都传达着悲伤:“她看到你们曝的新闻后,就陷入了昏迷,医生要我随时做好准备。昨天她突然醒了,说想听你亲口告诉她她的身世,不想糊涂着离开。” 田老板捧着病危通知书,忍不住落泪:“是我害了那丫头呀……” *** 田老板答应了跟我来平城,他到底是个平凡的老实人。 走进病房,看到病床上面色苍白的雅林时,他身体僵硬得不敢往前走。 雅林微微眯起眼睛,笑着叫了他一声:“……田叔……” 他顿时两眼通红,没敢答应,怯弱地挪到我为他摆好的椅子前,缓缓坐下。 “谢谢你,还愿意来看我。”雅林的声音很温柔。 他却哽咽起来:“丫头,你可千万别记恨我!下辈子,我给你做牛做马,报答你!” 雅林静静地望着他,不说话。 “你想听你的身世是不是?我……我知道……我跟你说。”他目光躲躲闪闪,根本不敢同雅林对视,“小何她……她的确是……” “田叔。”雅林打断他,“我不想听谎言,尤其不想听你对我说谎。所以,让我先说,好吗?” 田老板不明就里,愣愣地点点头。 雅林拿出一个文件夹,打开来,把印有亲子鉴定结果的那一页翻给他看:“田叔,你还不知道吧,我和我爸是做过亲子鉴定的。你仔细看,我明明就是廉老板的亲生女儿,又怎么可能不是我妈亲生的呢?” 田老板瞪大了眼睛看着文件上白纸黑字写着的结论,脸色顿时铁青,双臂发颤:“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说医院里没有小何生产的记录,我觉得……不,是猜想,对,我猜想……你妈她一定……” “田叔……”雅林的神情变得哀伤,“我和我妈当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她去萍滩的时候,无亲无故,还怀着我,身上只有从家里带出来的一点点钱,要交房租,要吃饭穿衣,哪还有钱去医院生孩子?你知道吗,她就在租的那个小阁楼里生的我,连接生婆都没钱请!后来她一身病,也跟生我时没恢复好有关系。你就是不知道,你也想得到啊!” “我……我……”他慌得不知所措。 雅林叹了口气,平了平气息:“田叔,这个鉴定书现在还是个秘密。我单独找你来,把他拿给你看,不是为了吓唬你,是想帮你。” 田老板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来看雅林。 “我可以用这个去对付你们,告你们造谣。但我不想对你这样做,你对我有恩,我不能恩将仇报。所以,在公开之前,我先告诉你,请你,再说一遍实话吧!你把事实说出来,我不会追究的,你信得过我吧?” 他听到这话,控制不住地哭诉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啊丫头……都怪我那不争气的儿,说什么能挣钱了,其实是偷偷在外面做不干净的事!我们家跟那宋琪八竿子打不着,也不知道他怎么会来调查我儿子,还查到了罪证,说只要把证据交到公安局,我儿子就得坐牢!我只有一个儿子啊,我怎么舍得!宋琪说他可以帮我们保密,但要我帮他一个忙,要我说你不是小何亲生的。实话实说,我是没怀疑过你跟小何的母女关系,但确实也没听小何提起过她生你的事。他们说医院里没有生产记录,我就心想,他们说的,也有可能是真的。我就这样骗着自己,答应了他,没想到这事关联那么大。丫头,我也是身不由己,你一定要原谅我啊!” 听到原因,我们都毫不惊讶。宋琪这招,早屡见不鲜。 “我不怪你,我只希望,你能把事实全都说出来。”雅林说。 可田老板却犯了难:“可是……可是……我儿子怎么办啊?宋琪要送他去坐牢的呀!” “他犯了什么事?”我问。 “那个不争气的小子,偷偷拿店里的钱在外头聚众赌博,耍小聪明坑人钱财,额数还不小。有个人还不上钱,赖账,就被他打伤了。也不知怎地,他打人用的那个铁锤子,落到了宋琪手里,伤痕印记和指纹都留在上面,一告一个准儿!我们都给人赔过钱了,人家都答应不追究了,那小子也发誓要改邪归正,可宋琪却还要……我不能让我儿子去坐牢啊!” “既然被害者都不追究了,宋琪做不了什么,你大可不必担心。”我说。 “不行不行!我不能冒这个险!那臭小子得罪了不少人,到时候肯定有人出来落井下石,光是聚众赌博这一条就能给他抓起来!” “那这样吧,田叔。”雅林说,“你只需要说,你对我妈的事其实只是一知半解,因为我从小没有父亲,我妈也没和哪个男的来往过,你就一直误认为,我是收养的孤儿。你只需要澄清你并不知情就好,不需要抖出宋琪逼迫你的事。只要你不揭穿他,你手里就会一直捏有他的把柄,他就还会给你留余地,不敢去害小旭哥。这样行吗?” 田老板感激涕零,连连点头:“行!行!谢谢你,好丫头!” 第七十三章(2) 见过了田老板,便是万事俱备。 我找了一家豪华酒楼,定下了一间十分气派的大会议室,然后约了几个记者,通告他们有消息要宣布,把他们叫去了那里。这场风波已闹得沸沸扬扬,听说我这个准女婿要站出来说话,几个记者像中了奖似的,马不停蹄地赶来。 我走进会议室时,记者已经到了,他们坐在第一排,一看到我,一窝蜂地围过来。 这间会议室十分宽敞,约莫能容下五百人,现在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人,整个显得空空荡荡。会议室最前方有一个讲台,讲台上立着一张独桌,上面支着一排麦克风。我仰头望了望那独桌,想象着若是站在那里,对着满场观众慷慨演说,一定气魄十足。 但我并没有走上讲台,因为今天,还不是重头戏。 “冷先生,请问您要公布的消息是什么?” “是跟河铭公司的易主有关吗?” “您对宋先生的说法有何评价?” …… 记者们一围过来,就七嘴八舌地开始询问,摄影机的镜头也跟着投到了我身上。 我没回答,扫视了一周这空旷的大会议室,指了指满屋的空座,对他们说:“麻烦你们把这个会场拍摄一下,我计划明天在这里召开一场盛大的记者招待会。希望你们帮我做好宣传,让这里座无虚席。” 记者们愣了一下,然后马上开始行动。他们将整个会议室拍了一周,并做了介绍。 我缓缓走到讲台下方的中央,背靠着讲台边缘,双手插在裤兜里,面朝着这偌大的空间,沉静地站着。 当摄影机再次转回来对准我时,记者们更加兴奋: “冷先生,可否透露一下明天招待会的主题?” “你们是否无法接受宋先生的说法?” “您怎么看待廉老板的辞世?您是打算为他伸冤吗?” …… 我微仰着头,用平淡的语调,不紧不慢地开口:“前不久,协仁医院的资料室发生了一起失窃案。盗贼没有盗窃成功,却弄巧成拙,叫我们知晓了一样东西。” 记者们立刻安静下来,仔细听我说话:“呵,资料室里能有什么值钱的东西?院方觉得奇怪,仔细一查,发现,还真有件了不起的东西。这件东西,能证明雅林的身份,能把平城被抹黑的天擦干净,还世间一个真相。现在这件东西就在我们手里,我们会拿着它,把本该属于雅林的一切,从强盗那里要回来!” “冷先生,那件东西是什么?” 我诡秘一笑,道:“这个最大的谜题,还是留到明天的招待会再揭晓吧。今天人太少,气氛不够热烈,只是做个预告。明天,等大家都聚齐了,我会站在这个讲台上,向所有人呈上这件东西。到时候,大家自会分得清黑白。” “可否透露一二?”记者的胃口被吊起来了。 “悬念,自是要留到最后的高潮才能解开,不是吗?不过……”我忽然将脸转向摄影机,目光直对镜头,脸上的微笑尽带嘲讽,“宋琪,我想你一定知道,那是什么吧?这还多亏了你,谢谢你助我们一臂之力。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不直接公布,搞这么一出吧。呵呵,这可都是你教我的,先打个广告,留个话题,把所有人的眼球都吸引过来,这样才能搞出轰动全城的大新闻,对不对?我的号召力虽然不如你,但你这个办法的确好用,也算是借了你的东风。我相信明天会有更多人来,比你表演的那天还要热闹。不信你看看,这个地方,可是比河铭公司的会客大厅宽敞了十倍!” 我突然对宋琪发出□□裸的挑衅,记者们顿时鸦雀无声。 短暂的停顿后,我直对镜头的目光更加锋利而凶狠,口吻也更加冷酷:“宋琪,我真的很期待明天的盛况,也很好奇,当你站在自己的坟墓面前,即将被人推进去的时候,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你现在一定很慌张吧,明天,你辛辛苦苦裹在身上的伪装,会被一层一层地剥下来,所有人都会看见你的赤身裸体!到时候你该如何自处?哈哈!真是太刺激,想想都叫人兴奋!宋琪,别怪我不留情面,是你用这种方式攻击廉总,攻击雅林的,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就好好享受被人扒皮的滋味吧!” *** 从酒楼回到医院,张进已经带着他那几个哥们儿守在雅林的病房外了。 我事先告知了他,我们要向公众公开那份亲子鉴定书,并请他在明天的记者招待会结束前,叫上他的人手亲自到医院来保护雅林的安全。廉河铭曾经派给雅林的那几个保镖虽然还能指挥,但河铭公司毕竟已是宋琪的天下,在这关键的时刻,摸不清他们的底细,并不敢倚靠。 张进看到我回来,欣喜地夸赞道:“嘿,说得挺不赖嘛,表情忒到位!没想到你小子毒舌起来还真不是盖的,我要是宋琪啊,肯定被你气得肺都炸了,恨不得现在就提把刀到医院来砍了你呐!” 还不是松懈的时候,我沉着脸嘱咐道:“还早着呢,在明天尘埃落定之前,谁也猜不到会发生什么。我最怕的就是宋琪会铤而走险,直接对雅林下手。” 他收起得意的表情:“放心吧,我会全力保护丫头的。再说,这里是医院,这层楼保安那么多,宋琪那厮再厉害,也不敢在这里撒野。” 我点点头,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兄弟,这里就交给你了。” *** 病房里,李师傅正在灶台上煮着粥,见我回来,对我微笑道:“罗小姐看电视了,她说你录得很好,很高兴呢。” “是吗?”我走到病床边,雅林已经睡了,额上还盖着一块湿毛巾。“她又发烧了吗?”我问李师傅。 “别担心,今天只是有些低烧,就是人很疲倦,看完新闻就睡着了。” “好,我知道了。” 傍晚时分,萧姐来了趟病房,看到雅林睡了,便把我叫到门外。 她摘下口罩,略带疲惫地对我说:“我该下班了,一会儿就回去了。明天再来。” 我点头:“麻烦你了。” “麻烦倒不麻烦,只是……”她顿了顿,“你没发现,雅林近来的睡眠时间,越来越长了吗?” 我当然发现了,近些日子,她常常大白天就困倦得睁不开眼。她本来就处于缺氧状态,再加上妊娠的负担,精神状态下降得很快。 但此刻我无法将心思用在这些担忧上,我敏锐地察觉到,在这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已经多出了几个鬼鬼祟祟的人影。 于是我故意不接萧姐的话,反而说:“也好,就让她好好休息吧,明天还得担心一整天呢。” 萧姐看了看我木然的神情,思索片刻,似乎领会到了什么,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串着红线的精致玉坠,放到我手里:“这是我用了好些年的护身符,还蛮灵的。” 看着手里的玉坠,我有些吃惊。 “按理说,我们学医的是不信这些的。这是我家人给我求的,只当是装饰品一直戴着。但有一次,车祸就发生在我身上,我却毫发无伤,家里人都说是这东西保护了我,那以后就真把它当护身符了。据说,一定要让这东西在人身边共度一夜,第二天才能逢凶化吉。聊胜于无吧,借给你们了,明天结束后,可得还给我哦。” 我将玉坠紧紧握在手里:“嗯,一定。” *** 那个夜晚,同陪伴雅林在医院的许许多多个夜晚并无二致。只是我从下午起就察觉到的那几个人影,一整夜都在病房外的走廊上悄悄徘徊。 “有人在监视我们。”张进也发觉了,入睡前,来病房里悄声对我说。 “他们下午就来了。”我并不慌张,“挺好。” “挺好?” “采取行动,总比以不变应万变好对付。” 张进琢磨着我的话:“……嗯……不过他行动真快。” “没关系,他们也就监视监视,不敢做什么。” “也是,不必担心,我已经安排好他们几个轮班儿了,医院的保卫处也安排了人手,一晚上都会有人守着,不会出问题的。你就别操心这边了,明天还有大事要办,好好养精蓄锐吧。” *** 那一晚,虽然来了几个不速之客,在我们紧密的防范下,仍旧如往常般安然度过了。 当清晨的阳光照进病房,雅林已经醒来,坐在床头喝着李师傅熬好的粥。 “睡得好吗?”我刚睁开眼,还平躺在沙发上,就听到了她温柔的声音。 我偏过头去对她平静一笑:“嗯。” “这是什么?”她拿着萧姐给的玉坠问。 昨天,萧姐把玉坠给我后,我就把它放到了雅林枕边,她早上起来,发现了这个陌生的东西。 我便对她解释了怎么回事。 陪她吃完早餐,我换上正式服装,理好头发刮好胡子,把文件夹装进公文包,收拾好了一身准备在千万双眼睛下曝光的行头。 “要走了?”她问。 我走到床边,俯身在她额上一吻,轻声说:“相信我。” 她环抱住我的脖子,笑得有点甜:“你这样子很帅。” 我笑了一声,同她鼻尖轻触,直起身道:“走了。” 她点头,目送我转身往外走。 但我刚走出病房,她却下床追了出来。 “海冰,这个……你落下了。”她抬起手,一条细细的红线从她侧垂下,雪白的玉在她掌心,发着微光。 我看着她,没开口。 她走到我跟前,踮起脚,把玉坠挂到我脖子上:“萧姐不是说了吗,要随身携带才能保佑一切顺利。” 那玉坠是我故意留给她的,而且萧姐的话也不是这样说的。但我听懂了,她这话不是说给我听的,周围,还有不少听众。 我略显尴尬:“这个……跟这身衣服,不搭吧。” “戴在里面,遮住就好。”她整理着我的领口,把吊坠连同红线藏到衬衣里面。 戴好了,一切就绪,她却忧心忡忡地抬头注视着我,握着我的手迟迟不肯放开。 我知道她有多担心我,伸手将她轻轻抱在怀里:“别担心,等我带好消息回来。” 她也用双臂将我抱紧,把头埋在我胸口,用十分细微又微微发颤的声音悄声对我说: “海冰……一定要小心啊……” 第七十四章(1) 离开医院,我开车前往酒楼。路上接到陈主管打来的电话,得知大会议室已经人满为患。大张旗鼓的宣扬,果然收效显著。 陈主管一众河铭公司的旧高层,一大早就等在酒楼,等待亲子鉴定结果的公开,并从公证处取来了资产转移书的副本,要在证实了雅林的身份后,当场宣布立即执行。 我回答陈主管说很快就到,麻烦他先招呼着记者们。 协仁医院离我选择的酒楼大约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若要走近道,需穿过一条较窄的巷子。因为出发得有些晚,我便将车开进了那条巷子,一边开,一边竖起耳朵注意着周围。 这一路不可能一帆风顺,若不能在我到达酒楼之前拦截住我,宋琪将失去最后的机会。 就在我驶进那条巷子后,我们的猜测,如期应验。 *** 巷子不算太长,十多分钟便驶到了尽头。就在我快要开出巷子时,一辆车迎面停在了出口处。 这巷子的宽度刚好够两辆小车错开,但需各自靠边慢行。那车不偏不倚地停在路中间,我无法通过,只好将车停下。我按了按喇叭,示意那车让一让,但那车纹丝不动。我后面也跟着几辆车,发现巷子口有车故意挡路,也不耐烦地按响了喇叭,但那车主就像没听见似的,稳如泰山地杵在那里。 僵持不下,我只好下车去交涉。我刚下车,对方的后排车门也打开了,并走出来一个人 ——潘宏季! 我十分惊讶,站在车门旁愣住了——怎么是他? 潘宏季微微扬起嘴角朝我一笑,笑容中含着一股莫名的凉意。他没有朝前走,而是又从车里硬生生拉出一个人来 ——一个女孩被他粗鲁地擒着手腕,歪歪斜斜跌下车来,那是舒心! 舒心落到了潘宏季手里?我顿时呆若木鸡。 潘宏季把舒心推押着走到两车中间,停在了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双目漠然地从衣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嗖地甩开刀刃,横在了舒心脖子上! 舒心惊恐万状地朝我大喊:“海冰哥!救我!” 我离得并不远,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刀刃紧贴在她脖子的皮肤上,根本不敢靠近。 舒心更是不敢乱动,乖乖地任潘宏季控制着,身体止不住发抖。 惊诧之余,我脑中更是混乱——这同我们预想的并不一样!舒心不是宋琪手中的人质吗,潘宏季是怎么突然冒出来的?且不论舒心是怎么落到他手上的,他从来都只在暗地里行凶,怎么一改常态,跑到大庭广众之下当街挟持? “潘宏季你在做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面无表情地扬扬嘴角,不慌不忙地回答道:“海哥这问题真是逗趣,你问问看周围的群众,你让他们说,我在做什么。” 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围过来了,许多人都在拍照录像,还有人在报警! 自掘坟墓,还如此泰然自若?我更加疑惑:“你疯了么?当真不给自己留后路?” 我连续两句问话都是站在潘宏季的立场上替他说的,他也不是不识好歹,神色一沉,无奈道:“多谢海哥好心提醒,可我也是没办法,形势所逼。” “舒心怎么会在你手上?宋琪交给你的?” “交给我?”他摇摇头,“不不不,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这小丫头当然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宋琪手里抢过来的。” “宋琪早就怀疑我了,也知道小晨和你都已经暴露,他怎么会对你没有防备,让你得逞?” “这就不劳海哥操心了,你想让这小丫头活命,就跟我来一趟。” 我听出了一点端倪,但仍然摆着一张糊涂的脸:“你好不容易才抓到她,不是该马上拿她回去交差吗?跟我有什么好商量的?” “当然有。海哥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 我嘴角轻扬,略带讥讽道:“原来,你是宋琪的替身。” 潘宏季没应,催促道:“警察很快就会来,时间紧迫。海哥你现在就跟我走,到了安全的地方,我自会和你细说。” 我直接回答:“好,你想要什么,我可以跟你商量,只要你肯放她,什么都可以商量。只是现在不行,现在我有要事在身。你也听说了吧,我马上要去参加记者招待会,几百人等着我呢。不过不会太久,两三个小时之后,我就可以去找你。” 他却露出遗憾之色:“抱歉海哥,我等不了那么久,跟你做完这最后一笔交易,就得亡命天涯了。你认为警察会给我那么多时间吗?” “出卖自己,就为了帮宋琪?你还敢帮他?” 他仍旧不答,只是浅浅地笑。 这本该撕掉宋琪一层皮的场景,却要被潘宏季的“牺牲”改写了,我忽地有些不知所措。 这时,有几人从巷子口匆匆跑进来,跑在最前面的,就是本该站在潘宏季位置上的——宋琪! 宋琪几人像是追赶了许久,一个个气喘吁吁,他刚跑进巷子便大喊:“潘宏季!你快放了心心!否则……” 看到舒心脖子上架着刀,他的喊话停住了。 几人都停在几米之外,不敢再靠近。舒心看到他们也来了,呜咽起来,同样眼巴巴地将求救的目光投过去。 宋琪马上对她说:“心心别怕,我们马上救你!”他还没能停下急喘,就同潘宏季交涉起来,“潘宏季你别乱来!你在这里行凶,一定逃不掉的!” 潘宏季瞅都不瞅他一眼,懒散地一笑:“我现在手上有人质,当然逃得掉。所以海哥呀,你可别耽误了,我还得留出把舒心还给你之后,逃走的时间呢。” 宋琪听他如此说,这才发现了站在一旁的我,惊讶道:“海冰?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在这儿?呵,他们唱的这出双簧戏,还未到高潮迭起就叫人看出了路数,我这个看客快要忍不住笑场了。 但,事情的复杂的确超出了我们的预期,这二人真的联手了! 我几步走到宋琪跟前,愤怒地一把拽起他的衣领:“你口口声声说要负责舒心的安全,为什么没做到?” “是我疏忽了。”宋琪立刻道歉,“我想把心心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去,天知道这消息是怎么走漏的,被潘宏季截了个正着!” “这种鬼话你骗谁呢?”我横起眉毛厉声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潘宏季早有勾结?你知道今天死到临头了,现在就是殊死一搏,舒心明明就是你拱手相送的!” “话可不能乱说啊海冰!我一直都在保护心心。”宋琪指向舒心,“不信你问心心,心心可以作证,我从来没有亏待过她!” 舒心已经害怕得哭了起来,战战兢兢地巴望着我们,在刀子的威胁下大气都不敢出。她想回答宋琪的话,却结结巴巴说不清楚。 “宋琪,我警告过你,舒心出任何事,都会从你身上讨回代价!你这是打算陪她一起死?” 他立刻纠正:“怎么会死呢?海冰你别往坏处想,我们一起想办法救心心呀!” “这就对了嘛!”潘宏季插话进来,“不过跟海哥讨样东西,简单得很。闲话少说,现在就走吧!” 我狠狠丢开宋琪,转身面向潘宏季,冷冷道:“别以为我看不出你们耍的什么把戏,潘宏季你唱的是白脸吧?” 潘宏季笑了一声,不言语。 我继而斩钉截铁:“我说了,我现在有要事在身,走不开!不管你要找我讨什么东西,都得等到我办完事之后。” 潘宏季不动声色地盯着我,也不劝,似乎并不着急。然后,他一把抓起舒心的右手,握着小刀,对着她的手腕横拉一刀! “啊——!”伴随着一声尖叫,鲜红的血液一涌而出! 我浑身一僵,潘宏季真要下手! 周围立刻响起一片惊叫,血腥味让场面更加紧迫。 “海冰哥——!”舒心怕极了,拼命地望着我喊,试图挣脱潘宏季的控制。 可潘宏季手里的刀又一次回到她的脖颈处,把她控制得死死的。 “海冰,怎么办?”宋琪急忙问我。 我站在原地,手脚发凉,无动于衷。 潘宏季一手将舒心擒住,另一手抓住她的右手举起来,向我展示那手腕上深深的割痕,和不断涌出的鲜血,暗笑着:“海哥,我倒是可以等你,不过这丫头能等多久,我就不知道了。” 我的胳膊开始发抖,慌张道:“潘宏季!你替宋琪顶罪,但他根本不会分你一杯羹,你什么好处都得不到!你不是早明白了么,怎么又糊涂了?” “呵呵……”他面无表情地咧着嘴,“海哥,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说罢,他退回到后排车门旁,打开车门,将血流不止的舒心一把扔进去,又将之前开车的人叫下车,自己坐到司机位。他启动引擎,探出头来对我说:“海哥要是改了主意,就让这位兄弟带你去找我。记住,要是你把警察带了去,别怪我当场撕票!” 第七十四章(2) 潘宏季的车迅速驶离了巷子,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巷子口的地上,留下一长串血红色的痕迹,在明晃晃的阳光底下忽闪忽闪的,触目惊心! “海冰,还愣着干什么?再不去救就来不及了!”宋琪催促道。 “这就是你的目的吧。”我投向他的目光满是仇恨,话语冷若冰封,“可惜我知道,舒心不会死,你不会让你的筹码就这么白白浪费。” 宋琪沉默着,静静地看我,仿佛正试图窥探我的真实内心。 我耳鬓已有渗出的汗水,捶在身侧的手,指尖不自觉卷曲,欲握成拳,却又握不实。 他看了一会儿,再次催促:“都什么时候了,人命关天!你就是再怀疑我,也不能拿心心的命去赌吧!” 我冷冷一笑:“你宋大老板不是无所不能么?如果连我都能救得了舒心,换成你,不是更不在话下?人是你弄丢的,你去救,我去办事,办完了再去助你,合理吧。” “海冰!”他大喊一声,义正言辞,“你不信我可以,但心心受伤可是你亲眼看见的!她在流血啊,没多少时间了!你以为潘宏季那个惯犯会手软吗?我问你,要是心心死了,你怎么对雅林说?” 我怒视着他,愤恨至极,眉梢不由自主地颤动,紧咬着牙不开口。 这时,一阵警车的鸣声传进巷子,声音越来越响亮,许多人都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去。 “警察来了……”宋琪压低了音调。 他只说了这几个字,但周围的空气都似乎瞬间稀薄。 我的手抖得更加厉害,忽然失控地大吼一声:“混账!”抡起拳头,一拳将宋琪打倒在地! 然后转身,冲着潘宏季留下来的那人悲愤地喊道: “开——车——!” *** 车很快拐出巷子,在大路上飞一般地奔驰起来。 车上,有我,有开车人,还有宋琪。 宋琪是在我上车时,从地上挣扎起来挤上车的,他喊着:“心心是我弄丢的,我一定要去救她!” 我想把他赶下去,但车已经启动,而且一拐出巷子,就看到了不远处即将到达的警车,为避免被追上,不能将车停下,只好作了罢。 宋琪的一边眼眶已被我那一拳打得青肿,眼角还破了皮,渗出些血丝来。他擦了擦,没说什么。而我一直目视前方,手里紧护着公文包,瞧都没瞧他一眼。 开车人拐过许多弯道,闯了无数个红灯,终于甩掉跟来的警车,驶入了城中一片老旧又混乱的住宅区。潘宏季藏匿的地方十分隐蔽,开车人在住宅区里绕来绕去,最后将车停到了一座房屋背后,并要我们立即下车跟他走。 我把公文包留在车上,最后一个下车,并锁了车门。但刚走几步,我又改了主意,转身往回走。 宋琪拉住我:“做什么?” “自然是把包拿上。”我斜视他。 “时间紧迫,拿什么包!” 我一把甩开他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觊觎什么?哼,留在车上?你会把车炸了吧!” 宋琪便不再言语,看着我把公文包拿了出来。 我们跟随开车人,又绕了好几条乱七八糟的小巷子,才到达潘宏季的藏身之所。 那是一个破旧的小阁楼,二层有间稍微宽大些的屋子。 潘宏季带着两个随从呆在靠窗的位置,而在他们控制之下的舒心,面色灰白地靠着墙,斜坐在地上。 舒心似乎浑身都已瘫软无力,唯有左手紧紧地按着右手腕,努力地止血坚持着。但她的指缝间仍有血液缓缓流出,聚在地上,形成了一小滩。而她的脸上,早已布满惊恐的泪痕。 她看到我终于来了,用微弱的声音轻轻喊着:“……海冰哥……” “很好,海哥果然没让我失望。”潘宏季又露出诡邪的笑容,手里那把带血的刀子,就在舒心身旁来来回回地晃悠。 我只走到屋子中央,并不敢靠太近,正想开口说话,兜里的手机却不适时宜地响了起来。 是陈主管打来的,我看了一眼潘宏季的脸色,小心地接通了电话。屋子十分安静,陈主管的声音从电话中传了出来:“冷先生,你怎么还没到,已经过了约好的时间了,记者们都在问了。” 潘宏季悄无声息地盯着我,站在我旁边的宋琪也同样一声不吭。 我手握着电话,迟疑着没吭声,直到陈主管追问了三遍,才简短地回答了一句:“抱歉,耽误了些时间,我会尽快。” 陈主管还在说着话,我却没有再听,直接挂断了电话。 潘宏季对我的应对十分满意,拍手称好,又进而要求道:“为避免海哥的手机被追踪,麻烦海哥把手机交给我保管。”说完,他眼球一侧,“当然,宋先生也一样。” 我和宋琪的手机被潘宏季收走后,他就把手机关闭,扔到了一边。然后他眼皮一低,目光落到我手里的公文包上:“既然海哥知道我想要什么,连东西都带来了,那我也省了解释的麻烦。就请海哥把东西放下吧,我们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公文包,故作不解:“这里面没有你用得着的东西。” “用不用得着,就不是海哥操心的事了。” 我斜着眼瞥了瞥旁边的宋琪,嘲讽道:“要想这份文件的是你吧,我是不是把东西交给你就可以了?” 宋琪摆出不明就里的样子,嘴上却答非所问:“海冰,救人为上,心心快撑不住了。” 我冷笑一声,对潘宏季说:“我来,确实是为了救舒心,但,我不能把这份文件交给你,几百人都在等这个,我已经做了预告,我得兑现。你可以提别的要求,除了这件东西。” 潘宏季歪着眉毛,用刀尖在旁边的桌子边缘划出几道痕迹:“可惜很不巧,别的东西,我都不感兴趣。” “潘宏季,你想得到什么?财富吗?你是不是以为宋琪在河铭公司老总的位置上已经坐稳了?你知道我手里的东西是什么对吗?你知道这份文件一旦公开,就会天翻地覆,宋琪转眼间就会变得一无所有,而所有的财富,都会归雅林所有。如果我承诺帮助你躲避警方的追捕,再给你足够的资金够你过下半生,你能不能重新考虑,放我们一条生路?” 潘宏季轻咬着唇,眯着眼睛看我,没答话。 宋琪却接过了话头:“海冰,你不要再自顾自地猜想了,根本就没有你想象的那回事……” “住口!”我厉声打断他,继续同潘宏季交涉,“你告诉我,宋琪承诺了你什么?他能给得起的,等我们夺回了河铭公司,一样给得起。无论他承诺了你什么,我都给出相同的承诺,甚至可以更多一些,对你来讲,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何不考虑看看?宋琪跟我谁更可信,你应该清楚!” 潘宏季没有回避我紧盯着他的诚恳的目光,而他的眼神中,不经意间透出了一种沉重的无奈。从来没在他脸上看到过那样的神情,想来他如此行事的背后,一定有着身不由已的缘由。 但他依然没给我任何解释,片刻的对视后,淡淡地回答我道:“海哥,我的确更信你,但是,你真的想多了。” “你莫不是想告诉我,你做这些不是在替宋琪背黑锅?” “海哥,不必再白费唇舌了,说什么都不会有用的,这件事,我也没办法。你也不要心存侥幸,幻想我会心软,反正,我已经穷途末路了,不在乎手上多一条人命。但是海哥你,你总不能亲眼看着舒心死在这里吧。” 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在一瞬间词穷。 这场交易,我毫无讨价还价的余地,只有做,或不做的选择。 望着舒心还在出血的手腕,我的眼眶忽然湿润了。我哽咽着,低声吐出一句话: “心心……对不起了……” *** 潘宏季和宋琪双双愣住,而舒心虚弱地半睁着眼,疑惑地看着我。 我低着头,避开舒心的眼睛,用带着哭腔的声音缓缓说道:“心心,你知道吗,河铭公司被宋琪篡夺了?廉老板留给雅林的一切,全都被这个强盗抢走了!我们唯一能指望的,只有一张亲子鉴定的结果报告,只有这一件东西可以证明雅林是廉老板的亲生女儿。他们就是为了夺走这唯一的证据,才拿你来威胁我的……” 我说着,眼泪忍不住夺眶而出。 舒心似懂非懂般地看着我,眼神恍惚。 我红着眼抬起头来看她,却只看了一眼,就又紧闭上眼。我深吸一口气,狠下心来对她说:“心心,对不起,我不能跟他们换!就算现在救了你,如果扳不倒他们,他们还是不会放过我们的,我们最后还是只有死路一条!” 舒心终于听懂了,呆呆地望着我,不言不语,悄无声息地落泪。 “对不起……心心……你要恨就恨我吧,别恨雅林……”我的声音抖得快听不清。 潘宏季和宋琪瞠目结舌,我的决定,彻底在他们的计划外! 舒心的神色变得绝望,双目失去光泽,泪眼婆娑中,她喃喃地说:“海冰哥,我懂了,我……听你的……” 这令潘宏季更加吃惊,手中的刀尖不自觉地钻进了桌面。 “海冰哥……我想……和罗老师……说几句话……” 她望着我的神情,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在诉说最后的心愿。但,我却只能狠心拒绝:“心心……对不起……这件事……不能让雅林知道。” 我看到,她眼角滑出的泪水,默默地顺着脸颊往下淌,又从下巴滴落下去,而她最后的一丝盼望,就僵硬在了煞白的脸上。 她不再说什么,也不再看我,闭上双眼,紧握着右手腕的左手,慢慢地放开来——顿时,手腕的割伤处,浓稠的血液再度喷涌…… 第七十四章(3) “心心!别做傻事啊!”所有人都震惊之时,宋琪大喊一声。 但舒心仿佛再也听不见,一动不动,右手下方,一滩血迅速扩散开来! “海冰!你真的要让心心死吗?”宋琪又对我大喊。 “这不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心心的!”我也崩溃似的冲他对喊。 “喂,你们安静点儿。”这时,潘宏季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从一个随从那里接过手机,对舒心说道,“小丫头,电话打通了,对面可是你罗老师,你不是想和她说话吗?” 舒心微微睁开眼,无神地看了一眼潘宏季递到她耳边的电话。 “心心,别相信他!”我立刻阻止,“雅林的病房有人看守,他不可能能让雅林接电话!” “是吗?海哥这么自信?”潘宏季膨胀起来,“我也纳闷儿呢,为什么你监视进哥那么久,进哥硬是一点儿没发现,原来你跟进哥一直诓我呢。” “……宋琪告诉你的吧?”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进哥依旧很关心你呀,听说你没有按时到达会场,就四处打听怎么回事。一听说你在半路上神秘失踪了,急得跑去派出所报警,现在正跟警察一起寻你呢。不过也亏得进哥这么讲义气,他一离开,他手下那几个人就太好糊弄了,我们的人轻而易举就进到了病房里,和罗小姐说上了话。现在,罗小姐可是已经知道,你要弃舒心不顾了哦。” 我额上直冒冷汗,连呼吸都起伏不稳。 潘宏季就在我哑然失声的表情里,面带着胜利的微笑,按下了免提键。 电话里传来雅林焦急的询问声:“心心——心心——你在吗?你说话呀!你别吓我,你坚持住啊!” 舒心皱了皱眉,张开口想喊一声“罗老师”,却只发出一点微弱的气息,没能发出声音。 “罗小姐,这小姑娘怕是不行了,你看,我们怎么处理的好?”潘宏季添油加醋。 “潘宏季,求求你,你放了她吧!她只是个孩子!”雅林急得哭了起来。 “求我有什么用啊,决定权,可在海哥手上。” “海冰?”雅林念叨了一声,然后又大声喊,“海冰你在吗?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我咬着唇没开口。 潘宏季插嘴道:“罗小姐,海哥就在跟前,他正左右为难呢。一条命,和一张纸,哎哟,可犯难了!” 雅林顿时情绪激动:“海冰!你怎么了?她是心心啊,你怎么能不救她!” “雅林……”我终于使劲从喉咙挤出了声音,“你不知道,潘宏季已经跟宋琪联手了,要我交出鉴定书的人是宋琪啊!就这样交给潘宏季,不仅什么都没了,宋琪还一身清白,我怎么能答应?” “什么?”雅林万分惊讶,继而急促地喘息起来。 “雅林你没事吧?”我急忙问。 她咳嗽起来,一声比一声厉害,艰难地吐字:“海……冰……我们的事……再想办法……心心……不能不救啊……咳……咳咳……” “你别说话了雅林!”我的眼泪开始决堤。 “我们……咳……不能……这么狠心……”她说得越来越艰难,渐渐被止不住的咳嗽终止。 “你别说话了!我知道了!”我急忙应和,又马上对电话那头的另一人喊道,“是谁打这个电话的?还不快去叫医生!” 那人应了一声,通着电话就跑了出去,很快,七零八落的脚步声涌进病房。 电话那头再也没传来雅林的咳嗽,取而代之的,是萧姐的一声惊呼:“心源性休克!马上送急救室!” 我浑身都失去了力气,瘫软得蹲了下去,手里的公文包无助地掉落在了地上。 潘宏季挂掉电话,笑容里露出一丝得意:“海哥,看来情况危急的,可不止舒心啊。你要怎么办呢?” 我双手捂住脸,痛苦地颤抖,喉咙发出低沉的哭泣声。 片刻后,我抓起地上的公文包,撑着膝盖缓缓站起来,有气无力地对潘宏季说:“你要……就拿走吧……把心心还给我,我要马上带她回医院。” *** 我答应了,交易的执行就十分简单了。 我将包里的文件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然后放回去,把包放到地上。潘宏季托着舒心朝我走来,在他拿到包的一刻,舒心也落到了我的臂弯里。 舒心还有些意识,但整个过程,她都微闭着眼,一言不发。她的身体因失血过多在发抖,我立刻将她扶到一边,让她靠墙坐着,迅速摘下胸前的领带,蹲下身去,一圈一圈地将她手腕的伤口捆紧,将血止住。发现她手心冰凉,我又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我做这些的同时,余光中,看到潘宏季打开公文包,把文件拿出来再看了一遍,然后将目光投向站在一旁的宋琪,满意地一笑。 而宋琪,那张冰封的脸上,就在这一刻,有了一丝极难察觉的表情——他的嘴角十分微小地,勾了起来。 *** 交易刚结束,门外就响起了一阵骚动。 潘宏季得意道:“这帮警察,来得也不算快嘛。”说完,手拿公文包,带着随从从窗户一跃而出。 “喂!你们别跑!”宋琪假意追赶,跑到窗口处,惊叹了一声,“这就消失了?挺快的哈。” 他的语气中,已有明显的兴奋和窃喜。 随后,房门被踹开,几名警察端着枪冲进来。他们发现凶手已经逃匿,便派了几人从窗户追出去,剩下的在房间里搜索。 我看了看,发现留在屋子里的人中,有吴警官。 “她就是舒心?”吴警官问我。 我点头。 “我马上安排车送她去医院。麻烦你跟宋先生跟我走一趟,就今天发生的事,做个笔录。” “没问题。”宋琪答。 我却说:“抱歉吴警官,我有要事在身,晚一点再去做笔录。” “可以。”吴警官同意了。 这时,靠在我臂弯里的舒心轻轻拉了拉我的衣角。我低下头去安慰道:“马上送你去医院,你不会有事的。” 她的眼角却滑出一滴泪,虚弱地对我说:“其实……我早看到新闻了……我知道……那时候……是我太鲁莽了……结果……害了罗老师……” 我愣了一下。那些事曝光后,屡次通话,舒心都没提起过,还以为她至今都不知晓。 “我……装作不知道,是因为……我不敢说。今天……我又害了罗老师……害她一无所有……都怪我……都怪我……” 我恍然理解了为什么在我说出不救她的那一刻,她马上就接受了,还自暴自弃地求死。她把自己看成了灾星,才会那么绝望。 但她放弃的那一刻,我是真的吓到了,如果时间再拖长些,她真可能会熬不过,那我就真的演不下去了。 “傻丫头,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我说不救你,你都不怪我?”我脸上的泪痕已干,淡定地看着她,“我,和你罗老师,怎么可能不救你?我今天就是为了救你而来的,之前说的都是假的,做戏给他们看的。不演到位,不反抗个够,他们就不会信以为真。” 舒心惊讶地看着我,而我只是微微一笑:“那份鉴定书是仿造的,潘宏季不会辨认而已。放心吧,我们什么都没有失去。” 我说这句话时,从余光中看到,已经跟着吴警官向外走的宋琪的背影,狠狠地抽搐了一下。 他的脚步突然停住,似乎很想回过头来探寻我这话的真假。但他的头只转到一半就停下了,我没能看见他脸上此刻的表情。 但我想,一定比死还难看吧。 *** 我抱着舒心走出小阁楼,刚把她放上车,就听到身后伴随着拐杖一瘸一拐的脚步声。 “没出什么事吧?听说你半路失踪了,还一直打不通电话!”张进焦急地问。 我站直身子,斜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老哥,你还是离开了你的岗位啊。” 张进一脸青绿:“怪我怪我,我不该走开的!我也听说了,我一走,那些混蛋居然跑到病房里去了,然后丫头就被送去了急救室!都怪我都怪我!” 我没支声,脸上的笑容依然平静。 见我面不改色,他又是一脸诧异。 我指了指车里的舒心:“这边已经没事了,但得赶紧送心心去医院。” “她就是当时的那个遗孤?” 我点头:“我现在得赶去酒楼,你帮我送一趟。” “你……你不回医院?不去看看丫头?”他十足惊讶。 我一掌拍在他肩上,回了两个字:“不了。” *** 周折了一大圈,我最终还是开着车,到达了酒楼。 迟到了近三个小时,大厅外的空地上,不少新闻人员正陆续撤离。等待了如此之久,还不见我现身,他们都以为,这场记者招待会是要黄了吧。 我没有直接去大会议室,也没有去找还在苦苦等着我的陈主管他们,而是绕过大厅前的大道,悄悄从旁边的小道潜入了后方的客房楼,直径走到一间房门前,按响了门铃。 清脆的门铃声响起,门里传来轻盈的脚步声。片刻后,门把向下转动,解开了锁,房门被缓缓推开。 玄关处,橙黄色的微光投了出来,镶出一个单薄而瘦弱的身影。朦朦胧胧的灯光中,她脸上的皮肤也透出一层浅浅的黄韵,因忧心而泪光盈盈的瞳孔,向我投来满怀期盼的目光 ——站在我面前的雅林百感交集,却只是沉静地看着我,一语不发。 我同样无言地和她对视,微微勾着唇角,眼中渐渐盈出一丝疲惫下的欣慰。 这丝欣慰仿佛驱走了她心中沉积的不安,在她忧心忡忡的神色里化开了一丝笑意。 我情不自禁地一步上前,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揽在怀中。我轻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细语道: “雅林,我们成功了。” 第七十五章(1) 绝顶聪明的宋琪,对雅林的认知,却太过浅薄。情诱一败涂地,算计也直落下风。 不曾真心相待,又何谈认知一个人? 从昨天我来到这个酒楼,以恶毒的言语吸引公众的注意力,弄得声势浩大开始,所做的事便都是在刻意为之。故意模仿宋琪的做法,把以牙还牙立为招牌,只是为了营造复仇的假象。而实际上,我的目的仅仅是要通知他,我将会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公布那份鉴定书。并且,我故意留给了他一天的时间,供他准备同我们交涉的方式。 如我们所料,在接到挑战书后,宋琪便派人到医院来监视我们了,于是他知道,我一整晚都没有离开过医院,将会在第二天清晨前往酒楼。而这份鉴定书至关重要,仅有一份且无法复制,我一定会随身保管,所以它一定还留在医院里。 我故意拜托张进亲自到医院来保护雅林,故意在清晨出发时打扮得像模像样,而雅林又在我走时,故意把萧姐给的护身符戴到了我身上——这些,都是为了营造一种假象,让宋琪自然而然地认为,将去酒楼面对几百名记者,完成这场招待会的人非我莫属,所以我随身携带并寸步不离的公文包里,必定有着那件他费尽心思都想毁掉的东西 ——然而,在我们的计划中,手握关键证物,将要走到镜头前,面对众人把事实澄清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雅林! 雅林在假装病倒被送入急救室后,就在萧姐的协助下,同一名护士换了衣服,戴着护士帽和口罩混入其中,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医院,来到了这里。 整个过程,虽因潘宏季的介入而更加波折,又因舒心负伤而多了惊险,但我们终究成功地骗过了宋琪,用一份虚假的鉴定书,换回了舒心。 在这场计划中,别的我都不担心,唯一担心的,还是雅林不确定的身体状况。我怕她难以支撑到完成这些戏码,独自一人带着证物前来,于是当萧姐给我那个护身符时,我转身便放到了她床头。 *** 我很快联系了陈主管,告诉他我已到达,记者招待会马上就可以开始。陈主管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立即通知还在等待着的记者们,又跑出去把还未走远的招了回来。 交代完后,我把自己脖子上的玉坠摘下来,戴到了雅林身上,浅笑着:“我又不会有危险,这个还是该戴你身上。” 她却抿着嘴道:“你怎么不会有危险?万一宋琪识破了,不再装好好先生,也是有可能对你下杀心的呀。” 我低下头,将鼻尖触到她额上,轻声细语道:“你不是说了吗,拍预告的时候,我要表现得凶狠一点,态度恶劣一点,姿态越对立,宋琪就越会为了避嫌,不敢在这时候对我下手。我都照你说的做了,怎么会有差池?” 我的口吻略带戏谑,雅林无奈一笑:“呵……猜测而已。” 说着,她走到梳妆台边,从包里拿出几样化妆品,对我说:“海冰,帮我化妆吧。” ***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为雅林化妆…… 她说她脸色不好看,在镜头下会更显苍白,便想涂些色彩,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许久以来,雅林做过很多事,都是为了让自己销声匿迹。她从来不愿抛头露面,但现在,她要站到那个台子上去,面对无数双眼睛,以河铭公司创始人女儿的身份,替她惨死的生父发出声音,讨回公道,为河铭公司重建光明! 打粉底,描眉,涂腮红,一道道的工序,渐渐将她的病容盖去。当朱红色的口红遮住嘴唇上的青紫后,她的脸上,已再无一丝颓色。 雅林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微笑着问我:“好看吗?” 我将她束起的头发放下来,垂在两鬓,看着镜子里那张完美无缺的脸,轻声答:“好看。” “那我们出去吧。”她站起来。 陈主管他们已经等在门外了,房门打开时,他们分排在两侧,注视着走出来的雅林。 听到我说雅林来了,陈主管已是十分吃惊,得知雅林还要上台去,他更是哑然。此刻,他看到出现在这里,穿戴整齐妆容得体的雅林,禁不住喊了一声:“罗小姐……” 雅林看了看陈主管和其他人疑惑又担忧的神色,平和地微笑道:“谢谢你们帮助我,和我的父亲。接下来的,就由我来说吧。” 说完,雅林朝他们点了个头,转身向前,一步步朝电梯的方向走去。 我扶着她的肩,陪她慢慢朝前走。余光中,发现身侧的陈主管,朝她深鞠了一躬。 *** 迟到得太久,本应拥挤得水泄不通的会议室,只剩下三分之一的人了。不过即便如此,场面依然十分可观,会场里热闹非凡,还有人在陆续回来。 我扶着雅林,从后台的入口走上讲台时,全场顿时哄乱不已。所有的摄像机都集中到我们身上,重重叠叠的聚光灯并在一起,照射得刺眼。会场里闹哄哄的,但木质的讲台却将我们迈步时的“吱嘎”声清晰地传了出来,夹带着压迫感和紧张感,显得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我将雅林扶到正前方的讲桌前坐下,把用信封装好的亲子鉴定书和一支录音笔放到讲桌上,俯下身对她说:“要是不舒服,或者不想说了,千万别勉强。我就在下面看着,你随时想中断,都可以告诉我。记着,你想说的,我都知道,我可以替你说完。” 雅林对我微微一笑:“嗯。” 我打开了麦克风的开关,走下台去。 “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此起彼伏的喧闹声中,雅林沙哑而轻盈的声音,从遍布了全场的音响中轻轻飘了出来。 那声音,伴随着隐隐的回声,像漩涡一样吸引住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会场立刻安静下来。 我站在讲台底下离侧面台阶最近的地方,靠着墙,仰头看着雅林的侧脸。她此刻的模样,在灯光的衬托下更加光彩夺目,美得耀眼而彻底。 “今天,谢谢大家来捧场,谢谢你们。”她的语气平和,但嗓音中透出的短浅气息,还是能让人听出,她是个病人,“我,说不了太久,但大家关心的事情,我都会解答。” 雅林的病是众人皆知的,她能在这里说话,十分不易,于是全场变得更加安静,所有人都专注地等待她的发言。鸦雀无声之中,她起伏不稳的呼吸声更加清晰,笼罩着整个会场,让每个人都为她捏了一把汗。 “我,想先讲个故事。二十年前,在一个叫萍滩的小镇上,有一间破旧的小木屋。一个夜深人静的夜晚,有一个刚刚成年的少女,在那间小木屋里,独自一人,分娩。她没有钱去医院,也没有钱请人接生,她唯一有的,只有一只套在手腕上,用草茎结成的手环。是那只手环支撑着她生下了孩子,可那只是草编的东西,很脆弱,生产的时候,被她捏碎了。后来,她一直保存着那些早就枯萎得不成形,再也合不到一起的草渣,还时常拿出来看一看。她说,那个手环是有名字的,是她和孩子的父亲爱情的见证,那只手环叫做:‘铭河链。’” 雅林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看了看台下几百双注视着她的眼睛。 会场里的人渐渐变得更多,但每一个进来的人,发现正在台上说话的竟是廉河铭之女雅林时,都立刻保持安静,无言地倾听。 她继续道:“你们都知道吧,廉老板的名字是后来改过的,他年轻的时候不叫‘廉河铭’,叫‘罗维’。他之所以要把名字改成廉河铭,是因为他手里,也有一只一模一样的——铭河链。” 她的脸上露出无奈又凄楚的浅笑:“他们,就是我的父母,亲生的父母,我就是他们的女儿,是那个少女在小木屋里生下的孩子。呵……这么天经地义的事,居然还需要证明……” 说罢,雅林拿起讲桌上的录音笔:“田老板已经澄清了,他说了假话,这段话是他录下来的。” 她将录音笔打开,对着话筒播放。录音笔中传出田老板的声音:“我……我要纠正我说过的话。我其实,不知道小罗是不是小何亲生的,小何压根儿没同我聊过这件事。我只是……只是一时糊涂,误以为不是,就说错了话。我收回那天说过的话,对不起,我不能证明她们两个的关系。” 田老板不愿再出现在镜头前,便录了这段音。这没头没尾的改口,让在场的人们甚感困惑,议论纷纷。 雅林关上录音笔:“其实,田老板会不会改口,并不重要。他愿意重说一遍真相,也只是求个心安。就算他说可以证明我是何思楠亲生的,也不会有人信了,对不对?”她的语调中陡添几分哀怨,“人说的话,总是不可信的,对不对?” 全场再次安静下来,注视着台上的雅林。 雅林打开信封,拿出鉴定书,将写着结果的一页竖起来,展示给众人看:“人说什么,都可能是谎言,每个人都可以编个故事,告诉你们我是谁。宋琪说的故事,和我说的故事,你们也分不清孰真孰假。到头来,能证明我究竟从何而来的,就只有这么一张纸……” 所有的摄像机都聚焦到鉴定书上,而雅林的声音因哽咽而略微颤抖:“你们看清这是什么了吗?预告里说的,要给所有人看的,就是这东西。这是我和廉老板两人的亲子鉴定书,上面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父系可能性99.9%。我从来没怀疑过我的父母,我希望,从今以后,也再没有人怀疑。” 鉴定书的内容被拍下来播放到了会场的大屏幕上,这一纸铁证如山,让在场的众人抑制不住惊叹,唏嘘声,喧闹声,顿时四溢。 雅林继续着沙哑的陈述:“我的父亲,他创建了河铭公司,开办了河铭中学,挣得了许多财富和荣耀。表面上,他是一个成功人士,但其实,他活得很孤独,很可怜,所以才会又冷酷又暴躁,那么招人恨。我不是在为他辩白,不是在偏袒他,我不敢说他是一个好人,因为他的确做了很多错事。但是,他真的后悔了,更为他做的错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崇拜他的人也好,厌恶他的人也好,逝者已矣,如何评说已不重要,但他总有权力,留下最后的心愿吧。他已离世,没有配偶,我是他唯一的子女,只有我能继承他所有的基业,这也是他的心愿。” 雅林的眼中闪着晶莹的泪光,她放下手中的鉴定书,轻咬着下唇,仰起头,不让眼泪夺眶而出。 终于让真相被世人所知,终于为父亲守住了最后的尊严,那是一种欣喜中又夹杂着悲伤的痛快感。 在确认了雅林身份的真实性后,终于有人高声问起了宋琪。 雅林缓了缓情绪,调整好呼吸后,回答:“宋琪,是我父亲生前,曾经最信任的人,也是最了解我父亲的人。不怕敌人的明刀,只怕身边人的暗箭,我父亲的死,就是他一手造成的。你们也看到了,亲子鉴定的委托人叫‘范青芸’,就是我们一直指控,却还没能找到的,宋琪私自盗走河铭公司财产的名义人。显而易见,去做了这份亲子鉴定的人,其实就是宋琪自己,他明明是最清楚我身世的人,却为了夺走河铭公司,颠倒黑白。我不会让河铭公司落到他手里,也不会让他一直逍遥下去,那样,我父亲在九泉之下,是不会瞑目的!” 雅林说完,转过头,向在一侧幕后等待的陈主管点了点头,随后,陈主管便走了出来,站到了讲桌旁。 陈主管手里拿着廉河铭留下的资产转移请求书,他把重要的页数翻开,展示在摄影机面前:“各位,我在河铭公司担任财务主管多年,在此,我代表跟随廉总多年的一众老成员,郑重声明,我们会按照廉总的遗愿,立即执行资产转移,将河铭公司的所有资产,以及廉总的所有个人财产,全部转至罗雅林小姐名下!” 陈主管慷慨有力的陈词,让场内立刻沸腾起来,爆发出一片掌声。 而雅林,在陈主管宣告之后,以更加坚决的态度当众对宋琪判以死刑。她的额头已经因为疲惫而渗出了汗水,呼吸声也变得更加短促,但她依然坚持着,用手紧握着麦克风,正对着镜头一字一句地说: “我父亲曾经姓罗,后来改姓廉,河铭公司可以姓廉,也可以姓罗,但不可能姓宋!宋琪,你听好,罗家人可以雇佣你,也可以解雇你。我宣布,现在,河铭公司要解雇你!” *** 破茧成蝶,是一场燃烧。 当她再不是那个东躲西藏的逃避者,当她从巨大的悲痛中爬起来,手握复仇之剑站到风口浪尖时,自己的生命力,却已所剩无几…… 结束后,雅林已经精疲力竭,所有人都听到她在喘气,看到我匆匆把她抱下台。 我飞速把她送回医院,安置在病床上,输液,吸氧,直到她安然睡去。 张进看了直播,激动万分,等雅林情况稳下来后,和我道了声喜:“嘿,你们干得真漂亮!” 我挪到病房外,对他说:“其实,我们只成功了一半。本来是一石二鸟,但潘宏季当了顶罪包,没能把宋琪的面具撕下来。” “不用怕,没了河铭公司的势力,他就兴不起风浪,以后慢慢办他就是。”张进眼中闪烁着复仇的兴奋。 之后,我从吴警官那里听说,宋琪在做笔录时,整个人都是恍惚的。他做笔录的时间,正好进行着直播,没能在第一时间看到,心头一定会展开种种想象,无比煎熬。 做完笔录后,他简短地接受了一段采访。再次出现在荧幕中,他的状态已同前两次截然不同。没有了青年才俊的款款风采,只剩下颜面尽失的颓然。他不再惺惺作态地长篇大论,只给出了一个被迫的回答:“对不起,是我听信了谎话,没有调查清楚就下了结论。是我草率了,我给雅林……说声抱歉。” 一招棋错,无力回天,河铭公司他将再无法染指!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即便已经一无所有,宋琪还是保全住了自己。他一口咬定之前只是误传,绝无扭曲事实的恶意,愿意接受雅林的安排以示歉意。但对其他的指控,一概否认。 他依然否认认识范青芸,否认曾盗取公司财产和偷运禁运品,更否认有意陷害廉河铭。这些指控都没有实证,于是他还有喘息的空间,守着最后一方寸土,护着最后一张面皮,在四面楚歌之下,勉强赎回了人身自由。 ※※※※※※※※※※※※※※※※※※※※ 亲爱滴们,新文《破镜·重逢篇》求个预收呀,请戳专栏哦,么么哒! 文案如下: 学生时代,梁焕和冉苒因一琴一画结缘,成为灵魂之交。 然而,情到浓处,冉苒却突然消失不见,从此杳无音信。 四年过去,梁焕终于放下执念,开始新的生活,却就在这时,突然偶遇了冉苒。 四年前: 夜晚,校园一角的条椅,二人并坐。 梁焕侧身靠近冉苒,长臂绕到她颈后,搭在条椅背上。 “为什么天天听?”他扯下她耳朵上挂着的耳机。 钢琴声静止。 冉苒低头,双手握着奶茶杯,手指发紧:“因为……好听……” “好听的曲子很多,别的也天天听?” “……没有……” 他唇角勾出一个弧度,脖颈下俯,鼻梁几乎触到她的发丝: “因为是我弹的?” 嗖——!奶茶杯被捏出一个大坑,顺着吸管喷了他一身! 浓香,浓香…… 四年后: 梁焕偶遇消失了四年的冉苒,为追寻当年消失之谜,伪装成粉丝,在微博上试探。 梁焕:“你的画,给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为什么?” 冉苒:“因为一段很失败的恋爱。” 梁焕:“为什么说很失败?” 冉苒:“因为到最后,我才知道,我是一厢情愿。” 梁焕手指颤抖,打不出简单的几个字:你不是一厢情愿…… 一琴,一画,灵魂之交为何走散,又能否重聚? “回来,我还喜欢你。” cp:伪高冷it精英+天才琴手(梁焕)vs真呆萌地质学学霸+天才画手(冉苒) 第七十五章(2) 我跑了一趟派出所补了笔录,回来时已是入夜,吴警官正带着舒心前来。 舒心的手腕上缠着纱布,面色缺少红润,但人已安然无恙。雅林一直没醒,她便坐在病床边,一边流泪一边等。 吴警官把我叫到病房外说了说追捕潘宏季的情况。 潘宏季因挟持和故意伤人,已被正式通缉。但这个惯犯早做好了逃亡的准备,从民宅的窗户消失后,便不见了踪影。因为对丰盈集团的调查还在隐秘进行,警方并未公布潘宏季杀人犯的身份,不便高额悬赏,所以虽投入了不少警力开始全城搜捕,但多半还要费一番周折。 “潘宏季是替宋琪顶罪的,他要是落网了,一定对宋琪不利,所以宋琪很可能会暗中协助他逃亡。”我说。 吴警官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你放心,基于你们的指控,我们已经有预案了,会在一定范围内,对宋琪进行监控。” “这样最好,他迟早会露出马脚的。不止是同潘宏季勾结,我相信,过不了多久,那个范青芸也会现身。只有她那里,还有宋琪可以动用的财产。” 吴警官点点头:“如果你们的推断都成立,那范青芸,就是他东山再起最后的机会。” 这时,病房里传来舒心“嘤嘤”的哭声,我挪到门口透过玻璃看进去。 雅林醒了,侧着头同舒心讲着什么。 舒心紧拉着她的手,哭个不停,声音模模糊糊地传了出来:“罗老师,你今晚要是醒不来,我就和你说不上话了。” 我疑惑地看向吴警官。 吴警官回:“局里已经决定,明天一早,就把舒心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 “你们……要接手?” “是的。河铭公司局势还不稳,罗小姐也身体欠佳,你们还有得忙,这件麻烦事,交给我们吧。对丰盈集团的调查,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安全起见,我们会让舒心更名改姓,以一个假身份生活一段时间。至于地点,也是机密,你们也不要过问了。” 我惊讶:“我们也要回避?” “这是局里的安排,一切为了安全,希望你们配合。” “那以后,会完全失去联系?” “那倒不至于,我们会安排舒心定期联络你们。” “那……这安排要到什么时候?直到抓到潘宏季为止吗?” 吴警官摇摇头,沉声道:“不,直到彻查清楚丰盈集团,结案为止。” 结案?那这真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 见她们聊得正起劲,还以为是劫后余生的重逢和喜悦,没想到顷刻之间,重逢,就化成了分别。难怪舒心那么急切地要等到雅林醒来,怕是这一别,她们再没有机会相见了…… *** 那夜,舒心在雅林的病房逗留了许久,雅林也打破了日常的作息,一直陪她说话,直到后半夜。 吴警官将舒心带走时,她不时朝病房方向回望,哭红着双眼对我说:“吴叔叔说了,不会太久的。海冰哥,你一定要照顾好罗老师,叫她等我回来。” 我紧抿着唇,没有作答,只答复似的点了个头。 舒心走后,雅林忧虑地告诉我:“心心说,她立志将来要考警校,当警察,惩恶扬善呢。” “是吗?”这倒有些意外,“不过,不是挺好吗?” 她撇撇嘴:“好是好,但我怕,她会一辈子被这些事情给困住。” 我握住她的手,安慰道:“我倒觉得,有个长远的目标,挺好的,如果能长到一辈子,更好。” “为什么?” “你想啊,如果她的目标只是为父母报仇,那等丰盈被彻查以后,她就不知道何去何从了。惩恶扬善嘛,就一辈子都干不完了。” 雅林想了想,眉间露出一丝笑意:“嗯,你说得对。” *** 两天后,陈主管带着厚厚一叠文件来到病房:“罗小姐,我们已经把资产转移的资料整理出来了一些,这些,是需要你亲笔签字的。” 我扶着雅林坐起来,把木桌在她身前摆好。 陈主管从文件堆里拿出一份,摆到木桌上,一页一页地解释内容。雅林听懂后,陈主管便翻到签字的一页,将一支笔递到她手里。 雅林这两天精神还算好,但现在,握笔写字对她来说,已经有些困难了。她的指尖已经变形,越发的紫灰,手指还常常发僵。来医院之前,她便时而无法自如地拿筷子吃饭,近来,连用勺子都吃力。此时,她努力地握着笔,却很难握稳,一笔一划都写得艰难。 陈主管并不了解雅林的病症,看到她紧握着笔,额间渗出点点汗珠,却只能写出歪歪斜斜的字,才知道这件简单的事对她而言,有多难。 前几份文件,她还能勉强将名字写上去,多签几份后,手就越发僵硬,越写越困难。需要签的文件实在太多,过了一会儿,她已经满头大汗,却还只签了不到三分之一。 “歇会儿吧。”我说。 她松了松握笔的手,动了动手指,问陈主管道:“需要我签的,还不止这些吧?” 陈主管一直沉默着,没有催促,这一问,就露出了难色:“毕竟款项很多,数额巨大,手续繁琐也是无可避免。这是最早理出来的一批,后面的,材料还不完备,他们还在加紧查。” 雅林默默点点头,又拿起了笔。 “要不,我帮着她一起写吧。”我将手盖在雅林拿笔的手上,向陈主管询问,“可能字迹会有点不同,写完再让她盖上手印,这样行吗?” 陈主管露出为难之色,这些文件极为重要,马虎不得,让旁人帮忙,总有些不妥。但雅林实在力不从心,他也看见了,便十分犹豫。 “反正她现在写的字,也和她平时的字迹对不上,左右,都只能靠手印。” 我这样一说,陈主管倒觉得的确如此,思忖了片刻,点头同意了。 那之后,我便握着雅林的手,帮她使着力气,慢慢地把剩下的文件签完了。然后,我又帮着她,把签了字的地方,全部盖上手印。 速度缓慢,弄完这些,不知不觉就过去了两个小时。我帮陈主管一起收拾的时候,他偷偷给我递了个眼色。他有话要说,我便在他走时,顺势将他送了出去。 *** “那天的记者招待会,让罗小姐受累了,她可还好?”我们走到远离病房的一处安静角落,陈主管问。 我叹了口气:“以后,没有必要的话,我还是希望,她不用再操劳这些事。” “嗯,我也正是想和你商量这件事。有些话,不敢和罗小姐说,但又必须让她知道,只能麻烦冷先生你,帮我传传话了。” “好,有话请直说。” 陈主管点点头,开始了长述:“你也知道,河铭公司人员众多,业务繁忙,需要操心的事非常多。两年前发生了那场大危机后,廉总对公司内部的权力分配做了调整,下放了不少决策权给各个部门,所以这一次,即便他不在了,日常的运转,短时间内还是没出问题。 但现在情况特殊,廉总和宋琪身上相继出了这么大的丑闻,又双双离开了公司,唯一有权力站出来主持大局的罗小姐,又是个体弱多病的女孩子,公司内部不免人心惶惶,众说纷纭。仅仅这两天,就已经有好几个高管提交了辞职信。当然,他们其中有些本来就是跟随宋琪的,但也有原本中立的,因为不看好公司的未来,另谋出路去了。 虽说‘改朝换代’的时候,人员大换血并不奇怪,但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么大的公司,长期没有一个能服众的人站出来带头,总是行不通的。廉总把担子交到了罗小姐身上,罗小姐也顺利维护了自己的权益,可这仅仅是个开始,接下来怎么将公司经营下去,你们还得尽早作打算啊!” 陈主管的话给了我沉甸甸的压力。他没言明,但眼前的现实一目了然——替代廉河铭坐上老总的位置,夜以继日地忙碌于工作,雅林是做不了的,可能帮她做到这些的人,只有我。 我本是义不容辞,但,若是那样,我将被困在公务里无法脱身,再不能守在她身侧。 时间已经很少了,最后这点时间,浪费一分一秒,都心疼…… *** 我没有给陈主管一个明确的答复,他告辞后,我心事重重地往回走。 电梯口,碰到刚买豆花回来的李师傅。 雅林这两天妊娠反应严重了些,吃什么都吐,胃口很差。我想起还住在远郊洋房时,她特别喜欢吃路摊上的豆花,便托李师傅买来了一碗。 “萧护士长叮嘱了不能吃咸,这一点儿盐都没放,不知道罗小姐爱不爱吃。”李师傅把豆花递给我。 “让她吃吃看吧,多谢了。” 将李师傅送走后,我端着豆花回了病房。 雅林有些累,斜躺着小憩,听到我的脚步声,睁开了眼。 “诶?”我手中的吃食让她倍感意外。 我微笑着坐到床边,打开盖子,豆花的清香立刻扑出来,驱走了病房里长时间弥漫的消毒水味。 “趁热吃吧,不过没敢放盐,可能没什么味道。”我用勺子轻轻搅拌,盛了一小口送到她嘴边。 她高兴地张开口,将半勺豆花含在嘴里,嚼了嚼味,眯着眼笑:“还是很香。” “是么?那就好。”见她有胃口,我接着一勺一勺喂给她吃。 连续多日吃不下东西,但不一会儿功夫,一碗豆花便见了底。 “那以后多买这个来吃吧。”我将碗收拾到一边。 “海冰……”她叫了我一声。 我回过头,发现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眼中,盈着一种满是期待的幸福感,而那幸福感中,又夹杂了几分掩藏不住的羞涩。 “怎么了?有这么好吃吗?”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色,我不自觉笑着。 她轻咬着嘴角,迟疑了片刻,轻声对我说: “海冰,我们……把婚结了吧……” 第七十六章(1) 我收到了酒厂的调职书,从下个月起,回仓库工作。调职书上,有徐主任的亲笔签名。 第二天,正好是酒厂周年庆的日子。按照惯例,结束上午的工作后,所有员工都会在中庭的大草坪上集合,参加酒会。同僚们期待不已,中午一下班,全都跑去了中庭。 我不打算参加,收拾东西准备走,刚在过道上走出几步,却听到身后传来的徐主任的声音:“你不去酒会?” 我回过身去,礼貌地回答:“嗯,我问过了,可以不去。” 她走到我跟前,似有些局促,理了理耳边的碎发,低声说:“我想和你谈谈,你能……借我点儿时间吗?” 我没应声。 “我一会儿得去讲几句话,但花不了多少时间,说完就可以走。你可不可以等我一会儿?我请你吃饭。” 都做到这份儿上了,她还要纠缠不休? “你想谈什么?工作以外,没什么好谈的。”我态度强硬。 但她只是笑笑,一点不来气:“聊聊天而已,你以后就不是我的下属了,我还能逼你什么不成?” 我偏头闷了一会儿,回:“也行吧。不过在业务部的这些日子,受你的关照,也感谢你给林林过生日,我来请。” *** 安静的餐厅包间里,流淌着舒缓的轻音乐。菜上齐后,徐主任开始了话题:“我……先和你道歉。那天,是我唐突了。” “没事。”我淡淡地应。 “唐突是唐突了,但我并不是……并不是一时兴起。” 我嘴角轻抿,沉默了片刻,正想开口,却被她打断:“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对你……对吧?你一定觉得,我像旁人描述的那样,是一个高高在上,眼光挑剔的女强人吧?其实,他们都不了解我。萧姐和你说了吧,我……是结过婚的。” 我点了个头。 “那你能不能,听一听我的故事?” 我有些惊讶,喝了口茶,闷声应了声:“好。” 她笑笑,开始回忆:“十年前的我,还是个少女心十足的傻姑娘。那时还在上大学,认识了我前夫。他是高年级的前辈,也那一届的学生会干部。有一种人,天生就带着光环,很耀眼,会让人产生崇拜,他就是那种。后来我得到了他的青睐,以为那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一天都没多等,毕业的第二天,就和他领了结婚证。是不是,很冲动?” 这故事离我很遥远,听着没什么实感,勉强接了句:“那不是挺好的吗?” “好?”她弯起眉毛笑,“那时候的我,只看到了一个人表面的光鲜,就自行想象,以为看不到的地方也一样光鲜。不懂得怎样才算真的了解一个人,很浅薄,很幼稚。” “……你前夫,哪里不好吗?” 她眼里的笑意退却了:“其实还在学校的时候,我就听到过传闻,说他在学生会里,为了争一个奖项,做过一些不地道的事。我也看到了,周围的同学,真心喜欢他的很少。 但爱情这东西,就是会让人一叶障目。对别人冷酷,光对我温柔,我反倒嚼出了霸道总裁的味儿,觉得很酷,很男人。 结婚以后日日相处,才慢慢认识到,什么叫做没有底线。 他把我看成自己人,但除我之外,其他人的存在,就都要为我们这个小家的利益服务。他可以数落出每一个人的不好,这个不会办事,那个不会说话,谁谁谁不讲信用,谁谁谁脑子不好使,出发点,都是看人家对我们有没有用。他自己是挺能干的,工作做得不错,却一个关系铁的朋友都没有。 后来我渐渐觉得,这是种心理缺失,想改变他,让他活得开阔一些,他却很反感。我把这定义为自私,他就很恼怒,说他为了这个家付出全部,那是无私。可能是我矫情吧,我越来越觉得,我们三观不合。” 这故事有了几分趣味。 “所以,你就和他……离了?” 她点点头:“算是吧。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我就彻底受不了了。 他那工作特别好,当初得到得很不容易,多亏了学校师兄的推荐。那阵子,他们部门有个晋升名额,本是给师兄的,他却很想争过来。组长说他资历不够,拒绝了,他不甘心,竟去引诱组长的女上司,下了个套儿,排挤掉了师兄,把组长也气得离了职。 后来师兄知道了,就把他引诱女上司的事告诉了我。我也是年轻气盛,眼里容不得沙子,一怒之下跑到他公司去大闹了一场,害他颜面尽失。后果当然不堪设想,我们大吵了一架。 我永远都记得他的那句话,他说,所有成功的人,都是踩着别人的尸体上去的。 你知道吗,我当时整个人都懵了,原来每天睡在枕边的人,是这样的。和他同床共枕忽然变得好可怕,连续多日的噩梦之后,我就和他分居了。后来我想明白了,这种矛盾,源于我们本质上的不同,无法调和,只能离婚。” 我有些吃惊,徐主任描述的前夫,倒有一丝当年宋琪的影子。 “这场婚姻,只有短短的一年,却把我的人生打入了谷底。离婚后,我迷茫过一段时间,还很躁进,疯狂想再婚,到处去相亲。我总想找个不输给他,心肠又比他好的人来替代他。其实就是没真正走出来,结果过了好几年也没嫁出去。 不过,多活了几年,多见了些人,多听了些事,我成熟了,也终于明白,该怎么看人了。一个人身上最珍贵的,不是那些所谓的光环,而是心底里,最本能的那一点善意。这世上有很多争斗,很多龌龊,有些时候你可能不得不狠一点。可如果心底始终留着一点善意,你就会不忍心,做不出没有底线的事,路就不会走得太斜。 也只有这样的人,才敢与之相守。” 我更惊了,她说的话,让我感到了震动。 善意……吗…… 我握筷子的手紧了些,伸手夹了些菜以作掩饰,又说:“光说话了,菜都凉了。” 徐主任应声吃了几口菜,口吻始终淡然:“五年前,我决定重新开始,就来了平城,跟着我堂哥在酒厂干。我从来不跟人聊私事,厂里没人知道我结过婚。倒不是刻意隐瞒,而是对婚姻已经看淡了,没兴趣了。别人给我起外号,说我是什么‘绝代佳人’,我也懒得理。你对我的印象,也是如此吧?” 她笑着看我,我低头避开她的视线:“没有,流言而已。” 她却没把视线移开:“在酒厂做这个工作,几年来接触过很多人,各式各样,什么类型的都见过。但你……还挺不一样的。” 我没支声。 “你帮小许顶罪的事儿,我起初觉得挺奇怪的。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默默替一个不相干的人受罚,要不是小许亲口说,我都不敢相信。可能出于我自己的经历吧,这样的事,给我的印象特别深,总想起我训你,你还不还口的样子。 把你调到业务部,是出于好人该有好报的心理。但渐渐地,我注意到了你。你明明不能喝酒,却总在我找不到人的时候顶上来。我对你示好,却一点儿都不给我这个上司面子。故意拒人于千里之外,迫不及待带孩子来,给我看的吧?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好像眼里,没有自己似的。” 没有自己…… 我沉默,一声不吭。 “我现在很相信,小事,是能看到人心的。我相信我没看错你,对你很好奇,但发现你对我很排斥,就想知道为什么。偶然发现你居然跟萧姐有交情,就跑去问她,结果……”她停了停,语调变得低沉而谨慎,“你的故事,更让我吃惊……” 我的手忽地一抖,心头顿升抵触。 “你别多心啊,我不是故意想……”她立刻解释,“我对你讲这些,只是希望你知道,我是仔细考虑过的,是诚心诚意的。你看,我是吃过大亏,走过弯路的人,不会再追求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我知道人身上珍贵的品质是什么,也看得清楚,你身上有。” 她很坦诚,我知道,我也该坦诚相对。 但是,她揭开了过去的伤疤,让我的心绪瞬间起伏。一个能将我刨开看的人,坐在我面前看着我,可怕…… 我张了张口,恍惚间,只吐出一句干涩的话:“……我也结过婚……” 她双臂端放在桌面上,认真地答:“我知道。” 我不自觉地抓住桌边的空杯子:“那……你肯定知道,她是谁吧?” “嗯,萧姐跟我说了以后,我去查了几年前的新闻。以前不关注,查了才发现,当年河铭公司的事,原来那么轰动。她……很了不起,难怪你到现在都忘不了。我看了所有还能找到的影像,看了你跟她求婚,看了那场记者招待会,还有后来……” 她的话就此打住,因为我突然眉头紧锁,捏着茶杯的手青筋凸起,止不住地抖,在桌面敲出轻重不一的声响 ——我听不下去!过去的那些,是裹在伤口上的纱布,经过岁月的风干,已同伤口长在一起,要把它们撕扯下来,只能连皮带肉…… 我很想告诉她,她想象中的我身上的那点善意,其实全都源自于雅林。但我张不开口,鼻梁已经酸涩难忍,我努力抵抗着才没让自己泪眼婆娑。 沉默了许久,我终于缓过些气息,用发哽的声音对她说:“既然你都知道了,那你还不……离我远点。” “可是海冰,过去的事,不管多么刻骨铭心,都过去了呀。”我反应得太过激烈,她的声音变得怯怯的,“你还这么年轻,今后还有很长的人生要面对,不可能永远都活在过去。别说孩子需要母亲,就是你,找一个能理解你的人相伴左右,又不是过错,她也一定会为你高兴。” “你其实……并不理解我。” 她诧异。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那么友善,我只不过,没有了和人争的心而已。” “不,你只是还没重新找到方向,还需要时间而已。我也是经过很长时间才过来的。” “不是……”我摇头,低着眼,手掌撑到额头上,“我和你,不一样。有些事,可以过去,但有些,过不去。我……已经不能从她身上剥离……就像你说的,已经没有自己了……” “什么……意思?” 我将头埋得更深,把整张脸都藏了起来:“你看到的这个我,只是一个影子。你说我心善,只不过因为,这个影子变得像她了。要不是我答应了她,要把林林带大,我根本不会在这里。我,只是她的影子,如果她不存在了,我也就,不存在了……” 徐主任久久无声。 没有办法再继续坐在她对面,我撑着桌子站起来,丢下一声沙哑的“对不起”,离开了餐馆。 第七十六章(2) 我也结过婚,是真的。 当我推着雅林从民政局出来时,她捧着那个红色的小本,目不转睛地看了很久。 “你怎么笑得,不太自然?”她仰起头,看向身后推着轮椅的我,手中的小本也举了起来。 “有吗?”我停下来,俯下身去,将下巴搭在她脑袋上,仔细看了看照片上的自己,“好像是有一点不自然,不过还行吧。” “有点儿傻。”她笑了两声,手指轻触在照片中我的脸上。 我环过她的双肩搂住她,低声问:“你想……办婚礼吗?” “没有那空闲吧。”她侧过头来,“不过要是你想的话,咱们可以办个简单的。” “不用。”我轻笑,“咱们不需要。” 当雅林说想结婚时,我便知道是为何。她要的不是称谓,不是婚礼,只是一纸结婚证。她要我名正言顺地做她的丈夫,名正言顺地,成为河铭公司的男主人。 没有仪式,没有婚纱,我们就这样,简简单单地,成了夫妻。 雅林端看了许久,终于把小红本仔细地收了起来。然后她对我说:“海冰,你带我去河铭中学看看好吗?” *** 那时,已是初夏,河铭中学里,一排排树木正枝繁叶茂。 我推着雅林从林荫小道穿过,她微仰着头,闭着眼,惬意地闻着这片郁郁葱葱的绿色散发的清香。 时隔许久,再次来到河铭中学,感觉十分久违。她曾是这里的临时教师,也曾是校长之女,但现在,她已是这学校的主人了。 我玩笑道:“你这是莅临指导吧,要不要去召见一下领导,下达下达指示啊?” 她“噗”地笑出声:“我还想躲着人呢,被人看到,恐怕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我将她推到一处隐秘的角落,告诉她从前我来找她时,常常躲在这里偷看她在办公室里工作的样子。然后我又将她推到教室外头那颗大树下,告诉她,这处,是我偷看她上课的地方。 “啊?想不到你还有这种癖好。”她现在才知道,我来过河铭中学那么多次,惊讶之余,又笑话起我来。 我笑而不语,将背靠在树干上,望着教室里陌生的课堂发呆。恍惚间,曾经站在讲台上,一身白裙的雅林,仿佛又出现在了那教室里。 那已成了,最美的风景。 “这里的教室,是初一初二上课的地方。”雅林的脸上写满怀念,“我当时教过的学生,现在都上三年级了,搬到另一座楼里去了。” “是吗?那这教室里坐着的不是他们?” “不是。” “那你想去看他们吗?我带你去?” “不了。”她低头拍了拍掉到膝盖上的树叶,“我们去后门那个巷子走走吧。” *** 初夏慵懒的阳光照进幽暗的巷子,将巷子一侧的墙照得亮堂了些,映衬出些许旁边树枝的剪影。我推着雅林慢慢在这巷子里走,轮子“咕噜咕噜”转的声音充满了宁静的巷子,远处仿佛还传回来点点回声。 “这里还是老样子啊。”雅林轻叹一声,“旁边这栋楼盖好后,光线就变得更差了。” 她仰头朝那栋大楼望去:“海冰,你还记得从前,这楼还没建好,还是工地的时候吗?” 我怎会不记得?这个巷子,前后两种情景,都在我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痕迹:初遇时的美好,和决裂时的巴掌。 “当然记得,要是能再回到那个时候,我一定……” 我的话没说完,巷子那头吹过来一阵风。这巷子狭长,风就更急速,雅林的头发被吹得乱飞起来。 我停下轮椅,绕到她身前替她挡着:“冷不冷?” 她笑了笑:“又不是冬天,怎么会冷?”然后,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你一定……什么?” 我将头侧向一边,轻轻摇了摇。 我想说,如果能再回到初遇那天重新来过,我一定从那一刻起,就紧紧抓住她的手。我会带她去和廉河铭相认,会保护她避开所有灾难。 只可惜,这只是如果而已…… 沉思中,我感觉雅林握住了我的手,回过头来,发现她正看着我。 “我起来走走吧。”她说。 我扶她站起来,牵着她,在这幽幽的巷子里散步。 雅林慢慢走着,时儿望望四周,似乎是想把这里的风景都记在心里。也许她觉得,这是最后一次来这地方了吧。 走了一会儿,雅林有些累,背靠着墙停下来,喘了几口气。阳光洒落在她微微含笑的脸上,将她的脸晒出一层浅浅的红晕。 “要不要我推过来?”我指着远远落在后面的轮椅。 她摇摇头:“不用了,我不走了,就到这里。再呆一会儿,我们就回医院。” “难受了?” “没有。只是出来太久,医生会说的。” “嗯,今天是出来挺久了。” “不过很值啊,该办的事也办了,而且,我一直想回来这里看看,也看成了。” 我站到她跟前,眯着眼笑:“这么说,视察完毕了?” 她低头暗笑:“我又不是校长,视察什么。”说着,她的语气忽地变得认真起来,“不过,我确实在考虑,怎样才能把我爸建的这所学校,好好经营下去。” 我没支声,低头看她。 “我爸建了河铭中学,算是了了心愿,但他并没有好好管理,教学秩序很混乱,当然……”她笑了两声,“当初要不是这么混乱,我还没机会在这里当老师呢。但是,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现在完全靠公司的资金撑着,总不是一个学校该有的样子。我很喜欢这里,希望这里能越来越好,长久下去。” 我理了理她耳边被吹乱的碎发:“你爸也说过,他希望这学校能正规起来,还说将来要把他的个人财产全都捐给这里。” “他真的这样说?”她抬起头来。 “嗯。” “是吗?那他一定很高兴,我想得和他一样。幸好是一样,要是我有别的想法,他现在又做不了主,一定会在天上干着急吧。” 雅林仰头望向无尽的蓝天,目光凝出几分惆怅,轻声念叨:“也不知道,他跟我妈见没见着。” “雅林……”我怕她伤怀,轻唤了她一声。 但她只是浅笑:“管他呢。反正,他一定看见我们结婚了,对不对?” 我扬起一边嘴角,点点头。 “那要是,我想把河铭中学交给政府管理,让它成为一所普通的公立学校,你说我爸会同意吗?” 我思索起来。廉河铭走得突然,不曾做过安排,他多半没想到过,自己会给我们留下一个待收拾的大摊子。 “其实,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雅林将手掌轻轻抚上我的胸口,投向我的目光若有所指,“河铭公司还得靠你,你没有那么多精力,再来管一所学校。” 我看着她,不自觉抿紧了唇——我知道,她是在告诉我,廉河铭那个位置,要由我来接任。 “我爸留给我的那么多钱,我是用不上了。”她的语调波澜不惊,“我想过了,得好好分一分。你先留下一些备着,然后拿一些给张进,送他去美国装最好的假肢,供他以后的生活。再就是赖盈莎,赖家人不管她,可还是得给她续费的。这样一分,剩下来捐给学校的,看来是要比我爸预想的少一些了。不过,交给政府管的话,还是可以放心的吧。公司那边,还是需要有人当头儿的,现在,只有你有这个权力了。海冰,我可以把河铭公司交给你吗?” 我望着雅林,两眼忽然酸涩得红肿。我受不了她若无其事地说这样的话,整个一副交代后事的口吻! 我双手捏着她的肩,不自觉使了些力气,紧咬着牙,却还是止不住从眼眶中满溢而出的眼泪。 “海冰?”我神色突变,她不由得疑问道,“你是觉得不妥吗?你是不是不想管河铭公司?没关系,其实公司也是可以委托出去的。我问过陈主管,他说如果没有合适的人来领头,可以成立一个专业的管理团队来共同负责。最坏……最坏大不了就卖了。只不过,要卖,也得等理顺了之后。眼下,还得靠你,收拾收拾烂摊子。将来你要是真不想管,你想怎么处理都可以。所以……” “别说了……”我的喉咙哽得连吐字都艰难,却再也无法忍耐,打断了她,“雅林,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别说这些了,好吗?” 她停住了,抬起手来擦了擦我脸上的泪,轻皱着眉:“好,不说了。” 我实在难受,便将她一把揽在怀里,混着慌乱而落的泪水,吻上了她冰凉的唇。 我们在这巷子里留下的剪影,又多了一层重叠:初遇,决裂,生死相连…… 第七十七章(1) 我按照雅林的心愿,以她丈夫的身份,接管了河铭公司,无从选择地,离开了医院。 当我踏进廉河铭曾经用过的独立办公室,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前,高处不胜寒的气氛顿时席来。陈主管说,这间办公室一直以来都是廉河铭专用,就连宋琪都不曾据为己有过。 河铭公司规模巨大,又是刚刚确定好归属,百废待兴的状态,需要处理的事务堆积成山。我初来乍到,不熟悉的东西太多,陈主管便给我安排了几个助理。自知缺乏经验,从上任的第一天起,每一个决策拍板前,我都会咨询他们几个高层,听取意见,尽可能快地熟悉这里的路子。 陈主管和他带回来的一众高层,是廉河铭的忠心部下,对我这个女婿照顾有加,极力扶持,让我坐稳这个位置。在他们的帮助下,资产转移在很短的时间内便宣告完成,河铭公司以及廉河铭留下的全部财产,自此正式归于雅林名下。 *** 廉河铭的个人财产中,除了远山别墅之类无法短期换现的地产,其他的我们将之分割,一半支援给了河铭中学,一半分成三份:一份自留,一份交给赖盈莎住的精神病院,还有一份,给了张进。 张进被请来办公室,从我这里接到转账通知单时,沉默不语了许久。他坐在沙发上,半斜着身子,点了根烟吞云吐雾着。 我说这是雅林的意思,希望能替廉河铭弥补一二。张进便看看我,吐出一大圈烟气,面无表情道:“廉大老板都归西了,我又不信奉什么父债女偿,丫头费这心作甚?” 他话是这么说,却没有要把通知单退回的意思。 曾经以为张进永远都不可能接受同廉河铭和解,没想到几经周折,到最后,他真的接纳了这种补偿式的致歉。 我欣慰一笑:“你怎么打算的?想去美国的话,我可以替你安排。” 他挑着眉挤兑:“呵,当上‘老总’,说话果然硬气了哈。” “别取笑我了,这活儿真不是谁都干得了的,我已经应接不暇了。”我又将话题拉回来,“你考虑考虑吧,早晚都要去的话,不如早去。” 他想了想,说:“去是要去的,但我要等到宋琪被绳之以法之后。” 看来目前的状况,他还不肯罢休。 “苏也留下的东西,你们真不打算拿出来?”他又说,“如今宋琪已是泥菩萨过河,那个案子一翻出来,肯定能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我知道,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我还是想优先尊重苏也的意愿,毕竟她才是受害者。再说,要是用苏也的案子把宋琪送进去了,他就一点儿浪都掀不起来了,那样,范青芸恐怕就难寻了。” “为什么非得寻到范青芸?” “为了逼宋琪承认他对廉河铭的背叛。” 张进思索了片刻,有几分明白了,但还是纳闷儿:“寻人有那么容易?警方全城搜捕潘宏季好多天了都还没影儿,一个已经失踪了大半年的人,上哪儿找?” “我们已经准备好,要就宋琪造谣诬陷雅林身份一事起诉他,要求他赔偿大数额的精神损失费。以他自己名下的资产,是赔不起这笔钱的。他若不想落得个流落街头的下场,就不得不想办法应对我们。没有资金,任何办法都是徒劳,范青芸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我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桌上的咖啡:“而且,我也不相信宋琪会就此甘心,他一直想得到的东西,哪怕已经落到这步田地,也一定会垂死挣扎,赌上一把。吴警官已经派人监视他了,说不定等不了多久就会有收获。再者,如果证实了宋琪对廉河铭确有背叛,说不定还可以连带证实他的确指使过小晨,你不希望他认罪吗?” 张进若有所思地狠吸了几口烟,道:“我不看重形式,你们给宋琪定什么罪都行,只要这浑蛋尝到报应,我就满意。你们非要找那范青芸,找就找吧,既然你这么有信心,我就等着看好戏呗。” 说完,张进掐灭烟头,对着垃圾桶扔出一个抛物线,站起身来打算要走。 “稍等。”我叫住他,也从椅子上站起来,绕到办公桌前,“张进,想请你帮个忙,不知道老哥你赏脸不。” 他歪着脑袋等我细说。 “宋琪被赶走后,河铭公司走了不少人,很多高层的位置现在都空缺,一时半会儿又招不齐,导致很多事都堆着没人理。你以前在长慧,也算有过一些经验,要是还有兴趣做些事情,过来帮把手如何?” 张进甚感意外,不可置信地看了看我,又来回打量这间办公室,阴阳怪气地问:“在这儿?给廉河铭开的公司干活儿?” 他夸张的表情告诉我,这要求很伤他自尊,但我面不改色:“没错。” 他两片眉毛都拧成了麻花,又忽地注意到自己手中还握着的转账通知单,歪着嘴道:“你这是让我拿人手短?” 看他那故作的一脸嫌弃,我忍住笑,依旧一本正经:“我什么时候给你下过套儿?我是真心实意请你来帮忙的。你看啊,我虽然坐在这个位置,但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个凭裙带关系坐上来的小白脸,没人信服,孤立无援。你说,我是不是该培养培养自己的‘党羽’?” 这下张进不说话了,一边琢磨着一边踱步走到窗边,无声无息地朝外面望去。 从这办公室可以看到公司大楼的入口处,我随他的视线看过去,没发现什么异样,便问:“看什么呢?” “看那俩警卫小哥。”他的嘴角勾起一弯诡异的笑,“你知道么,今天我来这儿,其实忘了把你给我的邀请函带来了。我还以为你不亲自出去迎我准进不来,谁知那俩警卫小哥居然知道我是谁,见我没凭没据就想进,那表情尴尬得哦,啧啧啧……我都不好形容。你猜最后怎么着,他俩纠结了半天,居然直接就放我进来了。这么怕得罪我,难道不是因为,我是你的裙带关系?” 我心头暗笑,却不表露:“肯定不是,现在还没人把我放在眼里呢。依我看是这样,河铭公司的人一向敬重廉河铭,而你却是廉河铭的大债主,廉河铭都得给你赔不是,他们自然额外敬你三分。” “是么?你莫不是在诓我?”张进目光虽怀疑又挑剔,脸上却已藏不住那一丝得意了。 看来这高帽子,他戴得很舒服。 我进而道:“诓你做什么?你就权当是,整个河铭公司都在替廉河铭向你道歉,如何?” 这话十分入张进的耳,大大地填补了他心头的不平衡。他斜着眉毛“哼”了一声,那神情,仿佛是在想象自己拄着拐棍从廉河铭的公司进进出出,却昂首挺胸,受人仰慕的场景。 过了一会儿,他收起脸上不经意流出的表情,故意板着脸答:“那行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勉为其难,帮你老丈人的公司一马。” *** 让张进来河铭公司供职,一是的确需要他的助力,二是我希望他能真正从仇恨中解脱。 说到底,无论是宋琪还是廉河铭,其实自始至终都没有伤害他的主观意志,对他而言,那只是场意外误伤,他对宋琪的仇恨不该更甚于我和雅林。在我看来,他的愤怨,其实更多地来源于对身体残缺的抵触,是恨,而并不是仇。 所以,即便宋琪认罪服刑,他不过能有一时的痛快,心头的结,并不会真正解开。于是他说不愿意即刻前往美国时,我便想着,如果能让他在河铭公司,这个廉河铭和宋琪都注入过心血的地方找到存在感的话,他心头,或许会平静一些。 *** 那阵子,我忙得晕头转向,连续许多天都早出晚归,一整天连打个电话的时间都腾不出。 雅林睡得早,我每天回到医院时,她都已经休息了,连一句话都说不上。李师傅每晚都会向我汇报她白天的情况,但不能亲眼看见,我总是不踏实。 有天夜里,我醒了一会儿,发现雅林没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沙发边看着我。 外面还毫无亮光,我问:“怎么起来了?” “白天睡了很久,现在睡不着,看看你。”她的声音在黑暗中温柔如水,“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没有。”我伸手调亮一盏小灯,坐起身来,“不舒服吗?怎么白天睡了很久?” “没事儿,就是还有点儿吐。” “还吃不下东西?” “能吃一点儿了。”她用手抚摸我的眉心,“你呢?在公司还顺利吗?看你睡着了都皱着眉头,很辛苦吧?” 我把她揽进怀里,轻声说:“不辛苦。就是……很想你。” 我们相拥了一会儿,说了些话,雅林便催促我赶快接着睡,自己也回到了病床上。 那是这许多天来,我们唯一的一次交谈。 我其实并不打算在河铭公司长留,只希望能尽快将一切推向正轨,让离不得我的时期短些,再短些,别让雅林等太久。为此,我每天都拼尽全力,争分夺秒,生怕她会等不及。 然而很快,我就认识到了现实的残酷,原来我能抓住的时间,比想象的还要短暂。 *** 一个下午,我正同陈主管几人开会,一名助理急冲冲地闯进来:“冷总,协仁医院刚刚打来电话,说罗小姐昏迷了!” 我的手无意识地丢开了原本捧着的资料,脑中像雷声传来前的闪电一般,无声地闪过一道白光。 连一句“抱歉”都来不及说,我就飞奔出了会议室。陈主管他们都清楚雅林的病情,看到我白刷刷的脸,直到我跑出去,都没吭声。 我赶回医院,看到的是又一次靠着呼吸机艰难维持生命的雅林。她的脸上毫无生气,额前的碎发似被汗水沾湿过,一绺一绺地贴在脑门上,氧气罩下惨白的嘴唇上,还清晰地留着血沫的痕迹——我心头狠狠抽搐,她又咳血了…… 我从被褥里找出她冰凉的手紧握住,颤颤地喊着:“雅林,我回来了,我回来了!你听见了吗?” 死气沉沉,毫无回应。 李师傅一直在病房守着,此时泪眼纵横:“冷先生你可算回来了!罗小姐今天差点儿就……就……” 我喉咙颤得几乎说不出话:“她怎么了?” “你知道的,罗小姐最近吃东西很容易吐,她今天吐了以后,就咳嗽得厉害,喘不了气,抓着胸口疼得话都说不出来!我赶紧叫医生来看,可没一会儿,她就晕过去了。医生们都着了慌,一窝蜂涌进来好多人,还拿那个……那个电击,在她身上使……” “电……击?” 恶化得如此之快! “是啊,说是什么……心律不齐。冷先生,其实……其实罗小姐已经撑不下去了!你没看到,她这两天,每天都有好长时间痛得死去活来!她不让我告诉你,说公司里的事已经让你很操心了。可是……可是每次她一发病,都跟要命似的,我看着都心疼啊!” 我闭上眼,发不出一点声音。 从发现怀孕起还不到一个月,她的身形还没有变化,身体的承受力就已经是极限了…… 第七十七章(2) 很快,萧姐也来了病房,一来就把我叫出去,拉到一间无人的值班室。 她关上门,一脸严肃地质问:“还要拖到什么时候?你们还要保孩子吗?” 我呆站着,垂在身侧的手和雅林一般冰凉。 “是不是一定要看到一尸两命才后悔!” 我被刺得瞬间瘫软,滑到了旁边的椅子上。 椅子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像急迫的催促,又像哀怨的叹息。 我用手臂支撑着,沉重地喘了几口气,说:“她……她想赌一回……想留下孩子……”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萧姐,声音发哽:“萧姐,你告诉我,她有可能活下来吗?哪怕千分之一,万分之一,有可能吗?” 萧姐目光尖锐,毫不给我缓和余地:“我这么跟你说吧,根本不用谈她能不能活,就是孩子,也没有一丁点儿可能性能活!” “一丁点儿”几个字,她说得很用力。 我垂着身子,额头埋在扶手上,仿佛被人压住了胸腔,无法呼吸。 没有一丁点儿可能性?是吗?这场她拿命来做筹码的赌局,连一丝一毫赌赢的希望,都没有吗? *** 一整夜,雅林始终昏迷,我守在死寂的病床边,心如死灰。 连日的忙碌,本就积累了满身疲乏,雅林一病倒,沉重的精神压力更让我不堪重负,趴在床边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睡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叫人崩溃。 我不停地梦见雅林挺着个大肚子,躺在产床上生产的情形。生产的地点时而像病房,时而像急救室,时而又像家里的卧室。而她生产的过程不像大多数人,似乎毫无痛觉,面无表情地静躺着,任由医生在她身上忙碌。 我问她你怎么不疼,她就浅浅一笑:“别担心,我再也不疼了。” 她的笑容十分模糊,漂浮到我耳边的声音也似有似无,我呆住了,无动于衷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有人喊:“出来了出来了!” 我急忙转头去看,却不见孩子,只见一滩浓浓的血水从她身下涌出! 而我再回过头去看她时,她就和之前一样,脸上留着若隐若现的笑容,却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再也不说话,再也不动弹了…… 那一幕反复出现,一回回地撞击我。我终于在极度的恐慌中惊醒,醒来时,胸膛里的心脏快要跳出来,“咚咚”的声音响得都能听见! 我瞬间溃不成堤,扑倒在全无知觉的雅林身上,双臂捆住她的身子,隐隐低泣…… *** 第二天,张进和陈主管都到医院来看过雅林,她依然昏迷。 见我情绪低落,陈主管没有开口和我谈公司里的事,带来的公文包也没有打开。 张进陪我坐了会儿,走前安慰我道:“公司那边你就放心吧,老陈他们顶得住。需要你签字的,下回我们拿到这里来。” 我无言地对他点点头。 傍晚,雅林终于恢复了些意识,生命体征稳定了些,医生便把呼吸机撤下来,换成了鼻导管供氧。 她额头满是汗,我不停用毛巾擦,擦了许久,她缓缓醒了过来。 她半抬着眼皮,咧嘴对我笑,用嘶哑的声音问我:“你今天……怎么回来……那么早?” 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一天一夜了。 我没回话,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看我双眼红肿,她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相信我……我能坚持……我会……坚持……” 我无声地对她点了个头,无声地硬撑起脸上的肌肉,还给了她一个微笑。 *** 雅林再度睡去后,我来到护士值班室,找到了今晚值夜班的萧姐。 “现在做药流,还来得及吗?”我面无表情地问。 萧姐愣了愣,迟疑着回答:“快三个月了吧,是有些晚,不过应该还可以试试。我们……去妇产科问问?” “好。” 我转身走出值班室,萧姐在后面追上我。 妇产科的楼在医院另一头,我们横穿过整个医院,一路上一言不发。 萧姐去值班室里问,我在门口等。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两盒药出来。 “医生说雅林的情况特殊,长期缺氧,胚胎的发育可能比正常缓慢,反倒可以吃药试试。不过周数的确偏多了些,很可能流不干净,那就还得做清宫术。” “她做得了吗?” 萧姐叹了口气:“只能说,到了那一步,孩子反正是没了,不得不做。”她将两盒药摊在手里给我看,“这药有两种,合起来要吃三四天。你真的想好了,要试试吗?” 我感到呼吸无力了一瞬,断断续续地,才吸进一口气。 我双目空洞地盯着萧姐身后的墙,飘忽着声音答:“嗯,试试。” 萧姐便把药递给我,详细讲了吃法。 我低头看着手里的药,对她说:“萧姐,你的护身符挺灵的,能再借给我一次吗?” *** 往回走时,我感觉脚步有些飘,踩在地上的一步步,连声音都听不见。但手里攥着的药,又有千斤重,让我浑身紧缩,走得步步吃力。 我将玉坠再次放到雅林枕下,又将药盒小心藏起来,然后静坐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她沉睡的脸,一整夜。 翌日,雅林醒来时,有了些精神。我问她饿不饿,她说有些饿,我又问她想吃豆花吗,她说好,我便出去买了一碗。 回来前,我从兜里拿出藏好的药片,磨碎了,混到豆花里。 我如往常般坐在床边,强压着发颤的手指,将一碗豆花端平。 “今天的也没放盐吗?”她问我。 “……放了一点,应该比上回的……好吃些。”我埋着头,没看她,手里的勺子轻轻地搅拌。 怕药味浓叫她吃出来,我让厨师放了一点盐。 雅林很长时间都没吃过咸味的东西了,吃了两口后,说:“嗯,是要好吃些。” *** 那两天,我都没去公司,都是陈主管他们带着文件来医院。而我心中惶惶,总是需要很努力才能集中注意力跟上他们的思路,稍微一松懈,思绪就会飘走,他们就不得不重新汇报一遍。 吃了两天的豆花,雅林开始觉得腹痛。她还安慰我:“没关系,只是一点儿妊娠反应,过了这段时间就会好。” 我侧着头,没应声。 我不敢同她多讲话,我怕自己会崩塌,会无法再将药,一口一口喂进她嘴里…… 第四天清晨,最后一碗豆花吃下,腹痛开始加剧。 雅林捂着小腹蜷缩起身子,豆大的汗珠从耳鬓一颗颗滚落。 我拿毛巾替她擦汗,手抖得无法控制。 然后,她虚弱的声音飘了出来:“去叫……医生……我好像……在出血……” 我木偶似的缓缓转过头去——她身下渗出了血迹,越来越多! 那些血迹映到我眼睛里,恍然一朵接着一朵盛开的红莲,在雪白病服的映衬下,刺得人眼疼…… 我呆了,脑中一片空白。熬了几天,快把自己逼得麻木了,看着她挣扎,求救,无动于衷。 医生们是怎么跑进病房来的,我毫无印象,只听到有人在问:“罗小姐,你流产了。你有流产史吗?近期有没有情绪大起大落?有没有摔跤?” 而雅林答了什么,我根本没听见,只看到她惊恐万状,缩成一团,浑身无助地抽搐…… 我做不出任何反应,只从嘴里冒出一声轻得只剩下气息的声音: “……对不起……” 她哭得声嘶力竭,哭声盖过了我的气声,没能听见。 “好好安抚安抚,之后记得去照个b超。”医生对我嘱咐后,离开了病房。 雅林抓住枕头,将脸埋到枕头里,哭声便也闷在枕头里,呜呜咽咽,像是低吟。 我蹲下身去,伸出手想扶在她肩上,却只伸到一半就僵住,没能碰到她。 “别哭了……别哭了……”我张开口,只说出这三个字。 她微微转头,朝我露出半张脸。枕头凹陷的阴影里,一只眼睛,半个鼻子,半边嘴,全都通红。 “……我真……没用……”她嗓音干哑。 我窒息了一瞬。 她喘着气,还想开口,却骤然打住,五官都僵硬了。她的手从枕头下缓缓伸出来,展开手掌——一枚晶莹剔透的玉坠,正在她手心里,灼灼发光…… 雅林看着玉坠,愣住了,气息从嘴里呼出来,一下下打在玉坠光滑的表面,一层层凝结成雾气。 她认得这东西,知道上次借用后,早还给萧姐了,所以她惊诧。 她盯着那玉坠看了很久,然后目光移开,慢慢移到床头柜上还剩着一小半的那碗豆花上。同样,停了很久。 最后,她转回来对着我,目光中的惊诧渐渐变为不可置信——不可置信,以及,质问! 我转开头,紧咬着唇,说不出一个字。 本就没打算瞒她,她怪我,总比怪自己好…… 她一直盯着我,目光滚烫。终于,她颤颤地吐出一句话来,嗓音细碎的颤抖中,满是绝望: “这也是……你的孩子啊……” 然后,“当”地一声响,什么东西掉落在地。 我低头去看——是玉坠,在地上旋转了好几圈才停住。停住后,静静摆着的玉坠,露出摔破的一个角,破面反射着光线,格外刺眼! 雅林的手无力地耷在床边,我不知道,玉坠是不小心从她手中滑落的,还是她扔下去的…… 第七十八章(1) 从徐主任面前仓惶而逃后,我脑中空荡荡的,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幼儿园的。 她不知道,过去的旧事于我而言,有多重,轻言淡语就可以说出来。我却需要好大的力气,才能平复。 到幼儿园的时间比往常早了不少,连林林都奶声奶气地问我:“爸爸你这么早就下班啦?” 我把她抱起来,轻轻“嗯”了一声,迎着街头明晃晃的阳光,朝前走去。 我不想回家,也不知道去哪里好,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了河铭中学。 出来后,我还没去看过。过去四年了,这个将我和雅林栓到一起的地方,会变得怎样呢,我有些好奇。 我带着林林去了河铭中学。 河铭中学的正门已经焕然一新,变得气派了许多,学校的面积也扩大了不少,有栋教学楼都是新建的,从前没见过。学生也多了,铺上了塑胶的操场上,不少正在上体育课的班级。 我带着林林在里头走了一圈,花了比预想多得多的时间。 这里真的兴旺起来了,雅林要是看见了,一定很高兴。但我却有些失落,因为,那个我们曾经相遇的后门巷子,不复存在了。 原来后门的那处,不再有门,而是连同那片巷子,一同被合并进了校园的范围。巷子已被拆除,变成了篮球场,只剩那栋建在巷子旁的大楼还在,变成了宿舍楼。我唯一还能找到的熟悉场景,只有雅林上过课的教室外面,那棵郁郁葱葱的大树。 我向一名教职人员询问,对方热情地介绍道:“多亏了四年前的巨额捐款,这学校一下子就做大了。现在不仅校舍扩大了一倍,还在平城另一头儿建了分校呢!现在是政府直接管,升学率也上去了。听说那些钱都是从前那家河铭公司的头头儿出的,当年那公司可真有钱!” 我道了声谢,抱着林林,在篮球场的看台边坐了许久。 连河铭中学都大变了样,我嘴里发出微小而轻哑的声音:“雅林,现在的河铭中学,你喜欢吗?” 回答我的,只有篮球场里奔跑着的学生们的呼喊,和膝盖上林林稚嫩的询问:“爸爸你说啥?” 我拍了拍她的脑袋,闷声答:“爸爸没说啥。” *** 若问雅林,最怨我的事是什么,她一定能一口答出来。也许,她到最后都没有原谅我,才会那般决绝…… *** 孩子被流掉的几天后,雅林还是被送去产科做了清宫术,因为连续几日都没有停住出血,检查后发现还有残留。当医生告诉她不得不做这个小手术时,她只是呆呆地坐着,什么都没说,木然的神情纹丝不动。 其实,从玉坠被摔坏的一刻起,雅林就再没开口说过一句话…… 她总是安静地呆在病床上,两眼漠然地望着窗外,瞳孔中反射不出任何景象。无论我对她说什么,怎么向她解释,怎么求她原谅,她都仿佛听不见,毫无反应。不光对我,对李师傅,对萧姐,对所有人,甚至前来询问的医生,全都视若无睹。 她也再不吃东西,不喝水,全靠打点滴维持。脸上也没有了表情,不笑,也不哭,就像一个看似还有神志的植物人。 她怨我,很怨我。 *** “开始了?”我在产科手术室门外等,萧姐闻讯前来,看到我靠墙呆站着,问我道。 我默默点头,手里捏着的我签了字的手术同意书,颤了一下。 “别担心,他们针对雅林的病情做好了准备的,不会出意外。” “嗯。”我应声。 萧姐也将背靠到墙上,叹了口气:“她还是不肯说话呀?” “……” “看来这气,一时半会儿消不了了。还好,总的来说,还算顺利。” 我清了清喉咙,对她说:“对不起啊,你宝贝了好多年的东西,给你弄坏了。” 她轻笑一声:“一件东西而已,不打紧。我难过的是,雅林这回,怕是也生上我的气了。”她又叹了口声,“以前她跟廉老板刚出事那会儿,恰巧我帮上了她,结果她谁都怕,就不怕我,什么事都依赖我。一直以来,我都当自己是她最信任的人。现在,她最信任的人,和最亲的人,居然联起手来骗了她,她心里实在太难受了。” 我低着头,没接话。 她拒绝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只是,即便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 *** 雅林被送回病房时,整个人都虚脱了,一张脸惨白得跟白纸一样。医生说她手术中曾出现过血压骤降,怕病情反复,就又安上了各种监控仪器。而雅林,也在那之后一连昏睡了好几天。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她醒了过来。近来天气渐渐热起来,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升温了些。她睁开眼后,将头侧向窗户的方向,阳光斜射在她脸上,显出淡淡的橙黄色。光线太强,她眯起了眼。 “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还是习惯性地问候,尽管,她不会回应。 “医生吩咐等你醒来,要确认一下情况。主要是,还会不会腹痛。”我小心地继续着,“你不想说话没关系,你点个头,或者眨一下眼睛都行。” 她依旧朝着窗外。 “那……你愿意写字吗?有什么感觉,跟医生汇报一下,好吗?” 无果。 她盯着窗外看了许久,然后用手臂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她摘掉了鼻导管,又开始撕手背上固定针头的胶带。 “还没输完呢。”我说。 她不理,继续撕,撕完后,就把针头拔了出来。 我没阻止她,默默看着她去掉身上的束缚,扶着床头柜,自己下了床。她穿上拖鞋,撑着床沿站起来,迈着步子往外走,但步伐显然吃力,缓慢而踉跄。 “你要去哪儿?”我伸手想扶她,她却一缩手,避开我,看都不看我一眼,直径走出了门去。 我跟她出去,站在旁边,看她将身体侧靠在走廊的墙上,一步一步地,朝前挪着步子。 “你想去哪儿?”我忍不住又问了一遍。 她走了两步后,停下来,向前微倾着身子,皱着眉头喘起气来。 看她实在艰难,我走上去扶住她的肩:“我带你去吧,不管你想去哪儿。” 她试图推开我,但没有多少力气,推到一半就推不动了。 我根本不敢使力,她一推,就让开了。 她歇了一会儿,气息平稳了些,就又朝前走。但同样只走了几步,就又走不动了,蹲下去,喘气声更加沉重。 我回病房把轮椅推了出来,一把把她抱上轮椅,她想挣扎着起来,却被我按住:“你别走路了!我做的错事,你别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算我求你!” 雅林收回了推我的手,捂上胸口,闭着眼喘气,神情略有些痛苦。 “是不是疼?”我俯下身来问。 她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渐渐抬上来,落到了我身上——那是这许多天来,她第一次看我。 我期待她能向我传达点什么,告诉我她想做什么。然而,她目光中盈满的,却只有怨恨,滚烫又锋利地穿刺过我的胸膛,仿佛在厉声斥责:“走开!” 我不由得松开按着她的手,向后退了两步。 我退开后,她还是独自从轮椅上站了起来,倔强地自己扶着墙,一步步朝电梯的方向挪去。她几次蹲据,缓一点,又起来继续走。 我没再试图帮助她,只是寸步不离地跟在一旁。我跟着她进了电梯,看她按下了顶楼的按钮,才知道,原来她想去楼顶。 雅林花了整整一个小时的时间,才从病房到达楼顶。到达时,已是黄昏时分,阳光都镶上了一层金黄。 她踉踉跄跄地挪步到栏杆边,靠着栏杆坐到地上,仰头朝夕阳望去,目光中的哀伤渐渐融化在一片金黄里。许久,她闭上眼,一动不动地静坐着,仿佛在这还有余温的阳光里睡去了一般。 以前,我们在这楼顶一同看过夕阳,那时,她刚捡回一条命。她喜欢这样的景色,我便对她说,以后我们常来看。谁知,直到今天,当我们姗姗再来时,却成了相对无言的两个人。 *** 我已经十来天没有去过公司了。近两日,陈主管催得紧,而雅林的病情在终止妊娠后果然平稳多了,我便回到了公司。 陈主管他们已经按照我们先前的安排,对宋琪起诉了,现在,法院的传单都已经送到了他家里。 两天后,我更是从张进那里听到了一个消息。 “你知道吗,我刚从吴警官那儿打听到,宋琪那厮,这两天有行动了。”他跑到我办公室来,兴冲冲地对我说。 我放下手中的文件。 “警方不是派人在监视他么,他自从乖乖滚蛋后,就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躲着媒体,也躲着是非。可前两天起,他突然跑去一个酒吧当服务生。” “酒吧服务生?”我难以把宋琪同服务生的形象联系到一起。 第七十八章(2) “邪门儿吧?堂堂宋琪,就算是流年不利,可本事在那儿,还能饿死不成?不至于去那么个地方。” 我思索起来:“看来,他是有别的目的。” 张进拇指和食指对接,掐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正解!那厮百分百有企图。而且你知道吗,那酒吧的位置,离苏也原来去过的那个月行居不太远。那一带的酒吧可不是银巷里的那种,都是不折不扣的风月场所。” “什么?月行居附近?”这就有趣了。 宋琪和钟姐一定是旧识,而且他未必清楚,苏也的事我们已经查到他身上了,所以他极有可能还会同钟姐沟通。 “是不是很有意思?”张进将胳膊肘杵到办公桌上,“吴警官说,宋琪的罪现在还定不了,对他的监视只能到远观的程度,他在那酒吧里做了些什么,就不好把控了。你不是说他只能找范青芸来解燃眉之急吗?我听说那酒吧里有不少来路不明的小姐,会不会范青芸就混在里头?咱要不要亲自去探个究竟?” “嗯,有这种可能性。”我琢磨着,“是得去看看,不过,你去的话太招眼,还是我一个人去吧。” *** 当晚,离开公司后,我去了那家酒吧。酒吧在月行居隔壁的巷子里,门牌上用五颜六色的花灯拼出三个大字:“醉月居”。连名字都相似,看来是有渊源。 怕被宋琪发现,我用围巾围住口鼻,又将风衣领口高高竖起,遮着脸走进去。反正这种地方,遮遮掩掩反倒正常,不会引起人的注意。 进去后,我点了杯酒,找了个角落落座,搜寻起场内的服务生。果然,没一会儿,我便看到了正端着餐盘,给人端茶倒水的宋琪。 他穿着同其他服务生一模一样的衬衣和夹克,倒酒的动作看着很专业,对客人毕恭毕敬,像个已经干了很长时间的老手。才来几天,就学得像模像样,也是不简单。 我没有在座位上点单,便不会有服务生前来,宋琪也就没有机会到近处来认出我。过了一会儿,倒是来了个小姐,往我旁边一坐,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和她聊了几句,得知她在这家店已经时间不短,熟人熟事,便问她这里有没有安静一点的包间。她心领神会地冲我一笑,把我带去了二楼。 进了包间,我开门见山对那小姐说明了来意,希望从她那里获得店里所有小姐的信息,还不忘把一叠钞票塞给她。 她本有些警觉,但看有钱拿,又镇定了些,委婉道:“帅哥,我们这里的姐妹,可是没有真实信息的哦。大家互相称呼的都是代号,连真名都不知道的哦。” “不打紧。”我和颜悦色,“是这样,我有个老板,去年刚刚丧妻,这段时间思念亡妻都快得相思病了。我就想拍个马屁,找个和他亡妻长得像点的去陪陪他,可找了好些地方都没找见,很是上火。不要具体信息,你只要给我照片就成,一人有一张就成。只要像,待遇铁定丰厚。” “原来是这样哦,那好办啰。前几天我们搞嘉年华刚好照过合照,大伙儿都在,合照成吗?” “成!” 拿到照片后,我又给了那小姐一些钱,叫她不要嚷嚷出去,说回头一定还来找她,她便高高兴兴地收下钱,将我送了出去。 离开醉月居后,我立刻联系了吴警官,我们在派出所碰头。 他拿出之前我们找到的范青芸的几张登记照,又拿来放大镜,同合照上的女人一个一个比对。 其实我拿到照片时,扫了一眼便觉得没有长得像范青芸的人。范青芸的颧骨比大多数人高一点,长相上有一定的辨识度,但照片上的人中,并没有谁有此特点。 果然,一番仔细的比对后,吴警官也摇摇头:“我看啊,不在其中。不过照片嘛,有拍摄角度的问题,我拿去鉴定科鉴定鉴定,等结果出来,我们再讨论。” 两天后,吴警官告知了我鉴定结果,的确没有发现疑似范青芸的人。 “宋琪不可能无缘无故去那么一家酒吧打工,背后一定有文章,就算这些人里没有范青芸,也一定有能联系上范青芸的线头。”我说,“另外,离醉月居不远,有一家洗浴店,叫‘月行居’,这两家店可能有关联。月行居的老板,人称钟姐,我怀疑宋琪跟她相识。麻烦你们去调查一下这两家店。” 吴警官些吃惊:“你之前没提过这线索啊。” 为不暴露苏也那件事,我故作懊悔道:“早知道一个洗浴店老板还能派上这用场,我早该请你们去封了那家店。” 没有立即找出范青芸的行踪,张进有点泄气:“我看啊,宋琪那厮多半知道警察在监视他,他敢上那酒吧去,肯定处处都安排妥当了。” 法院的传单送过去好些天了,宋琪始终没做出任何回应。离通告的期限只剩不到一个月,他若不按时赔偿,连仅有的房产都会被强行收走。该着急的不是我们,于是我对张进说:“别急,大不了再等一个月,看他挨不挨得住。” *** 雅林依旧睡得早,许多天了,我都没见过她醒着的样子。 一天晚上,李师傅突然对我说:“冷先生,你说……罗小姐为什么老去楼顶啊?” “她老去楼顶?” “是啊。” 我想了想,问:“都什么时间去?” “一般是傍晚。” “哦,她喜欢看夕阳。” “是这样啊……”他似乎松了口气,“那是我想多了,我还以为,她像廉先生那样,得了抑郁症呢。” 李师傅正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我默然呆了一会儿,忽然心神不宁起来。 廉河铭跳楼,李师傅一直有阴影,我本没往那方面想,他这一说,倒心头一紧。 雅林的情绪太低落,她真不会…… “李师傅,你千万要寸步不离!”我语调陡然紧张。 李师傅回过头来,看我眉头紧锁,郑重地点头:“我一定!眼睛都不眨一下!” 翌日,我在办公室坐着,忽然无来由地心慌,眼皮直跳,好像要出什么事似的。 烦躁不安,便给李师傅打了个电话。 “没事儿,一切正常,放心吧。”李师傅说。 我稍稍安下了心,但挂掉电话后,还是好长时间都无法专心工作。坚持到下午,还是跟陈主管告了假,早早离开了公司。 回到医院,病房空无一人,我便去楼顶找。 那天,楼顶上晒着许多白色被单,层层叠叠支满了各处,视线范围很是狭小。我刚走出通道,就看到李师傅一个人站在出口旁,旁边放置着空空的轮椅。他正朝一个方向静静看着,眼里闪着些莫名的光亮。 “雅林人呢?”我问。 “嘘——”他将手指竖在嘴前,“小声些,罗小姐会听见的。” 我疑惑,但他却显得欣喜,压着声音对我说:“罗小姐呀,刚才说话了!” 我愣在原地。 李师傅朝前一指:“她在那边,那个架子后面,和一个我不认识的人在一起。我刚才想过去,但刚走到架子边儿上,就看到她的嘴动了,好像是在跟那人说话。我怕她见了熟人就又不说话了,没敢过去,希望不是看花眼了。” 我急忙朝着李师傅指的方向悄悄靠过去,在一张被高高支起却大到触地的床单后面,看到了正坐在栏杆边条椅上的雅林。 她身边坐着一个陌生人,是一个身怀六甲,高高挺着肚子的孕妇。那臃肿的身形,一看就是离产期不远了,连坐着都费劲,只能一手撑着腰将身子斜搁在条椅上。 但那孕妇似乎心情特别好,喋喋不休地同雅林说这说那。雅林的脸上,依旧延续着多日以来的面无表情,但她侧着头,平和地看着正和她说话的孕妇,时而垂眸看两眼那隆起的大肚子。 我躲在支架后没出声,仔细听着她们的声音。 “我跟你说啊,怀孕可辛苦啦!我从第四周起,就害喜害得厉害,成天成天地犯恶心,吐了足足三个月,肠子都快给吐出来了!后来又天天腰酸背痛,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再后来……” 那孕妇看上去二十七八,长得十分标志,瓜子脸,双眼皮,高鼻梁,算得上是个美女。但她聒噪的说话方式,却同美艳的外表格格不入,像个中年大妈似的滔滔不绝,把自己怀孕以来的所有细节,逐个说了个遍。也不管雅林听着耐不耐烦,也不在意对方不回话,一刻不停地讲了足足三十分钟。 她和雅林说话时,眉目间有股透不完的亲热劲儿,明明刚认识,却像相识已久的姐妹似的。 而雅林,一声不吭地听着那孕妇唠叨,脸上时不时露出些十分微小的表情。她听得很认真,对孕妇讲的每一件琐事都感兴趣,有时还会睁睁眼,撇撇嘴,略表惊叹——那是这多日以来,她头一次表现出同人交谈的态度。 大概,这孕妇让她看到了一个想象中的自己吧。当那孕妇终于说完了抱怨,心满意足地捧着肚子,得意洋洋地说着,“不管怎么苦,还是觉得值”的时候,她眼中,流淌出了羡慕。 过了一会儿,孕妇激动地冲雅林喊:“哎呀!这皮孩子踢我了!” 雅林愣愣地盯着她肚子看。 “别光看呀,来,你摸摸。”她拉过雅林的手放到自己肚子上,呵呵笑着,“怎么样,摸到没?” 雅林仔细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微小震动,那种震动仿佛有魔力一般,让她的眉梢不自觉微微弯曲,嘴角也上扬了些。 “这孩子可有劲儿了,是不是很好玩儿?”孕妇一脸开心。 雅林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又垂眸看着她圆滚滚的肚子,嘴角忽然咧开,眼睛一眯,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第七十八章(3) 我呆住了,半个多月了,她终于又会笑了…… 我热泪盈眶,视线都模糊了些。而就在片刻后,那个久违了的,温柔如水的声音,又一次飘到了我耳边 ——雅林对着孕妇的肚子问:“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我猛地用手捂住嘴,差点发出声音来,眼泪终于滑出,顺着手背往下落。 孕妇懊恼地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这么皮,多半是个小子吧。” 雅林点点头,收回了手。 “不早啦,我该回去啦,改天再来找你玩儿。”孕妇说着便要起身。 见她们要散了,我急忙退回楼道。 同李师傅一样,我下意识地觉得雅林并不希望我看到她和人说话,和人笑。在她那里,这应该只是她自己的秘密,若被我撞见,说不定以后连同这孕妇说话都不愿意了。 “别告诉她我来过。”我对李师傅说。 李师傅心照不宣地点头。 我匆匆离开楼顶,躲到病房一层电梯的另一侧,默默看着李师傅将雅林推回病房,又在外面等到天黑,在和往常同样的时间点回去。 这天雅林还没睡,躺在床上,一如既往的漠然,就好像不曾发生过任何不寻常的事。 我若无其事地同她打了声招呼,也不等待她回答,从厨房把李师傅准备好的饭菜端出来,摆到茶几上,沉默着,一个人吃。 *** 李师傅告诉我,接下来的几天,雅林常在楼顶遇到那孕妇,而且每次都会和她说上几句话,脸上常有笑意。甚至有一回,她同那孕妇告别回来,还同李师傅打了声招呼。 我欣慰,她已经开始接受,开始释怀了吧。 我感激那孕妇,想找个机会给她道声谢,却每次看到她时,她都和雅林在一起,便只能悄悄躲开。她们交谈的地点也不再只是楼顶,有次我回来早了些,还在楼道尽头的栏杆边看到过她们,还有一次是李师傅推着雅林回病房,孕妇就随他们一同去了病房里。三人有说有笑,雅林还同李师傅说了句话。 我不敢加入,怕她还怨着我,怕自己一出现,会打破好不容易和谐的气氛。 然而,没过多久,我的小心隐藏还是被捅了个窟窿。 一天,我本是正常时间回去,但刚走到病房门口,就听到里面传出来的说话声,是那孕妇的声音,她还没走。 门没关死,留了个缝隙,我没推开,站在缝隙旁安静地听。 但没一会儿,耳边突然响起萧姐的疑问声:“海冰,你干嘛在门口不进去?” 萧姐已经脱掉工作服,正要下班回家路过这里。她对房里的情形一无所知,问我的声音大了些,我立刻示意她别说话,但显然已经晚了,里面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萧姐不明就里地看着我,而我却已无处遁形,只好推开门,走了进去。 雅林正坐在床头,孕妇坐在床沿边,隔得很近。 我和萧姐此时成了两个不速之客,满身都是尴尬,只跨进了门,没往里去。 雅林沉着眸子,不看我们,孕妇倒贴到她耳边小声问:“他就是你先生呀?” 雅林点了个头,孕妇便“咯咯”笑了两声,拍拍她的肩:“好了我走了,明天再来找你。” 孕妇步履蹒跚地往外走,我和萧姐赶忙挪到一边给她让路。她走到门口时,礼节性地朝我们笑了笑,萧姐便顺势打了声招呼:“快生了吧?” “快了,不到一个月了。”她爽快地回答。 “哦,挺好,挺好。”萧姐朝她挥挥手。 孕妇一走,病房里又恢复了死寂般的沉默,雅林仍旧没有要理会我们的意思。 “那我先回去了哈。”萧姐倒是落得轻松,说了声再见,转身就溜了。 我却只能硬着头皮关上门,进了屋。 “李师傅回去了?”我干巴巴地问了雅林一句。 她没抬头,也没回话。 我早不介意她不理我,只是被我发现在同别人说话,不知她心里会不会别扭。 我没再多言,默默去了厨房。灶上还炖着一小锅汤,下面点着小火,锅盖被沸腾的蒸汽托起,撞击着锅边发出些“擦擦”声。 昨日,李师傅对我说,这些日子正是他儿子考大学的冲刺阶段,因为老家远,儿子住在平城的学校里,他想从今天开始,每天下午早些离开,给儿子送些补身体的晚餐去,不能等到我回来后再走了。但他虽离去得早,却会把汤炖上,等我回来自己关火。 我把汤端到沙发旁的茶几上,又把冰箱里的饭菜拿出来热了热,然后一如既往地坐在沙发上吃饭。 公司里的事总是堆积如山,这些天我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了公事上,却还是应接不暇。一连多日,即便是回到病房,我都在一刻不停地翻阅文件,倒赶巧地没有因为雅林对我不理不睬而无事可做。 这会儿,我右手握着筷子,左手拿着文件,嘴里嚼着东西,眼睛却死死地黏在文件上。我看入了神,都没注意到,只是一小碗饭,自己却吃了很久,不知不觉间,那锅原本热气腾腾的汤,都变凉了。 不知何时,我竟恍然间听到了雅林的声音:“有我能吃的吗?” 我愣了片刻,猛然回过神,抬起头去看她——她正平静地看着我。 “啊?”我竟脑袋空空,失语了半晌。 好一会儿,我才确定,雅林是真的在和我说话,而且,她一直看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我的声音因吃惊而格外生硬:“你想,吃东西?” 她又把眼眸垂下去,好似有几分难为情,声音微小得几乎听不见。她说:“我饿了。” 我蓦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丢开筷子和文件便要去厨房,她却把我叫住:“你先吃完吧。” 要换作平时,我大概会执意先去给雅林热吃的,但那天,她突然开口我倍感紧张,很听话地又坐回到沙发上,端起碗,两三口把剩下的饭菜吞进了肚里,才去冰箱里拿吃的。 我把小木桌架到床上,摆上粥和蔬菜,一点一点喂给她吃。但我只是重复着手上的动作,始终不敢冒然开口和她说话。 “云姐……是个单亲妈妈。”吃了一会儿,雅林先开了口。 我有些诧然。 “她叫伍云,起了个谐音的小名儿,叫乌云。别人都叫她乌云,但我,叫她云姐。” 我这才反应过来:“哦,你说那个孕妇啊。” “她刚怀上孩子,丈夫就在车祸中遇难了。娘家人要她打掉孩子再嫁,但她深爱死去的丈夫,决心要把他的孩子生下来,就瞒着家里说已经打掉了,然后一个人偷跑到平城来生孩子。” 雅林目光幽幽地看着我,我不自觉回避,握着勺子的手迟疑着停在碗里。 那孕妇的故事的确不同寻常,但她刚开口同我说话,就说了这些,是话里有话吗? 我没应声,雅林接着说:“后来孩子都成形了,娘家人才知道她撒了谎,很生气,和她大吵了一架。云姐动了胎气,怕有闪失,就提前住到医院来了。云姐说,她打算以后一个人带大孩子,为了这个孩子,可以永不再嫁。” “那她婆家呢?婆家一定很感激她吧。”我小心地进到话题里。 “她丈夫家里只有一个年迈的老母亲,眼睛都花了,帮不上什么。” “这样啊。不过娘家人气她也只是一时,等孩子生下来,肯定也会喜欢的。” “那就不知道了,但云姐,好像因为这件事,和家里闹得很僵。到现在,一个来照顾她的人都没有。” 那孕妇的故事竟意外的伤感,我不由得感叹了一句:“她看起来很开朗,真没想到,这么曲折。” 雅林的眼眸中浮上一层幽暗的色泽,嗓音缥缈着:“是不是,和我妈当年有点儿像?” 我恍然,原来她同那孕妇很快变得亲近,是有这么一层缘由。难怪,不过一个陌生人,却轻而易举地解了她的心结。 “要不,我们请个人照顾她吧。”我说。 雅林微微一笑:“云姐说,她一个人在医院很孤单,想每天都来我这里。以后,麻烦李大伯多做点儿饭,这样,她就有吃的了。” 见她对我笑,我也不自觉地笑了:“好啊,这样挺好。” 第七十九章(1) “我做好了两人份的饭,小伍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吃。”第二天,李师傅走前给我发来信息。他亲切地叫她小伍,想来也是十分欢迎她。 第二次碰头,我才正式同伍云好好打了声招呼,也跟着雅林叫她云姐。比起在楼顶上看到的那个讲话大大咧咧的形象,伍云其实待人接物都很有礼貌。 简单的寒暄后,我把饭菜从厨房拿出来在茶几上摆好,招呼她坐上沙发,自己端来一张凳子摆到旁边,又把雅林抱上轮椅,也把她推到了茶几边。 “云姐,你先吃吧,我先去给雅林热粥。”我把碗筷放到伍云面前,转身要去厨房。 “不急,我等你弄好就是。”她推辞。 “别客气,我得好一会儿呢,先吃吧。” 我一脸诚恳,她歉意地笑笑,拿起筷子。 我把雅林的晚餐准备好后,便先照顾她吃。这本是习以为常的事,可伍云见我只顾雅林,迟迟不动筷子,忽然说了句:“雅林,你先生对你可真好呀。” 她的语调中,透着一股发自内心的羡慕,而那羡慕中,又不知为何,似含着一丝隐隐的悲情。 我笑了一声,正想回一句“你先生一定做得更好”,却猛然打住。伍云同她故去的丈夫感情深厚,如今人已不在,这话说出来怕是会叫她伤心。 我看了一眼雅林,她似乎也不知如何回答,眼眸瞥向一边,尴尬地笑了笑。 同伍云一同吃饭倒是其乐融融,她虽很真性情,说起话来喋喋不休,嗓门也不小,却懂得分寸,有来有回。 她不是平城本地人,也不关心窗外事,对前不久河铭公司闹的大新闻闻所未闻,还来问我是做什么工作的,好奇我年纪轻轻为何这么能挣,让雅林住得起最好的套间病房,还有用人服侍。 我有些语塞,无法解释,便敷衍道:“运气好,受大老板垂青了而已。” “哦——真是厉害!”她对我夸张地竖起大拇指。 吃完饭,伍云便要回去,雅林礼貌地留她再坐坐,她却推辞:“妇产科的住院楼离这儿可远了,我得走好半天呢,就不耽搁了。” 伍云走后,我一边收拾一边对雅林说:“这么远,她每天走过来,倒也挺不容易的。” 等了一会儿,雅林一直没回,我停下动作去看她,她发现后,这才回过神:“啊?你说什么?”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她摇摇头,没回答。 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她才回了句:“是啊,挺不容易。” *** 之后的两天,伍云都来一起吃了晚饭,也同第一天一样,吃完就回去。这两天李师傅走得早,她便都是下午就来,正好补上空缺。雅林身边离不得人,她虽行动不便,但也能照应,我便没有额外请人。 我本以为,伍云来这里同我们共进晚餐的情形会一直持续到她生产,却没想到,这样的晚餐,我们其实只吃上了屈指可数的三顿。 第四天,我回来时,刚出电梯,就看到雅林呆坐在病房外的条椅上。 她从来不坐在这里,还一脸蜡青,我立刻走过去,半蹲在她跟前:“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她的眼眶红着,像是哭过,抬起眼皮来看我,牙齿轻咬着嘴唇,不吭声。 这两天不都好好的吗,怎么忽然这副神色? 我轻抚着她的脸,更加温柔道:“没事,什么都可以跟我说。” 她的眼眶里又盈上了泪珠,来回打着转。 我正想接着问,却发现今天少了一个人——伍云不在。 “云姐呢?今天没来吗?” 雅林抬手抹了抹快要涌出的眼泪,张了张口,但声音有些哑,没能说出话来。她又清了清喉咙,这才发出一丝沙哑的声音:“她娘家人来了,把她接走了。” “这不是好事吗?以后有人照顾她了。” 雅林漠然地注视了我片刻,不回我的话,沉声说:“累了,我们进去吧。” 我把她扶进病房,她默默地坐在床边,一言不发。 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从她的神色来看,一定不是伍云被娘家人接走了这么简单。 “云姐,是离开医院了吗?”我试探着问。 她低头不语。 “离开……平城了?” 她把头撇到一边,似乎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我便没有再问,而是说:“我们先吃饭吧。” 我将她的脑袋搂到怀里,安慰似的轻抚了几下她的后脑勺,便沉默着去了厨房。 厨房里依旧炖着一锅东西,我关上火,揭开在热气上扑腾的锅盖,把一锅汤端了出来。 但我刚走出厨房,却发现雅林瞪大了双眼看着我,那双眼睛里,闪着一种异样的惊恐,就像中邪了一般! 我惊住了,究竟怎么了,她如此反常? 就在我愣神的一刻,她突然从床边站起来,黑着脸大步朝我急速走来,还不等我回过神,就疯了似的一把扑翻了我手里的锅! 顿时,滚烫的汤汁倾泻而出,混着热腾腾的白气朝我袭来。我下意识地躲开身子,但还是没来得及抽回左手,沸腾的汤水就从小臂上流泻而过! “啊——!”我烫得不自觉叫出了声,整个锅“哐当”一声掉落,汤水溅了一地! 剧烈的灼热感瞬间袭来,我紧皱着眉,止不住地甩左臂。 雅林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恐慌不已地看着眼前的场景,吓坏了似的,全身都在颤抖。 “你烫着没?”我急忙问她,强忍着灼痛上下打量她。 她看起来并没受伤,只是吓到了,傻呆呆地看着我,大口地喘气,仿佛这才意识到,那锅是她自己打翻的。 见她无事,我转身跑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往左臂上使劲冲冷水。整个小臂几乎满布烫伤,皮肤红肿不堪,火辣辣的刺痛让我满背都渗出了汗。 雅林也跟进了厨房,站在一旁盯着我的手臂,两行泪刷刷地从脸颊滑落。 “没事,我不要紧。”我安慰着。 但其实,我很想问,你为什么要冲上来推我,可看到她失神又懊悔的样子,就又把话收了回去。 那时的雅林,好像突然失去了理智,一时间举止疯癫。但就在片刻后,她又马上清醒了,恢复了神智。我深感疑惑,一脸诧异地望着她。 这时,病房里跑进来一个人,是萧姐,她脚步匆匆,刚进来就问:“怎么那么大声响?” 她是听到了锅落地的声音,还不等我们回答,就看到了一地狼藉和在厨房里的我们。 萧姐神色紧张,看到我的动作,第一句问话不是“你在做什么”,而是:“你回来了?”而后,她又侧头多看了几眼打翻在地上的锅。 “萧姐,海冰烫伤了,你带他去看看吧。”这话是雅林说的,她转过身去对着厨房门口的萧姐,话语有些急促。 她的手死死抓着衣角,把整块衣料都抓得皱巴巴的。 萧姐盯着她,愣了愣神,然后“哦”了一声,急忙走进来看我。 “哟,这么严重!我带你去上药。” 我跟着萧姐朝外走了几步,发觉雅林跟在我们后面,但她又不说话,只是漠然跟着。 “你别去了。”我拉起她的手,将她带回病房,让她坐在床沿边,“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我将左臂藏在身后,不让她看见。此时,整个小臂的皮肤上,已经起了一大片水泡。 *** 萧姐带我跑了一趟烧伤科,医生给我涂了药,包了一层薄纱。 回去的路上,她问我怎么回事,我便将过程大致讲了一遍,问:“今天发生什么事了吗?怎么雅林看上去不太对劲。” “是吗……我今天忙了一整天,好像没听说……没听说什么事。” “她说伍云被娘家人接走了,不会就因为这个吧?” “噢……是这样啊。”萧姐答得有些不着边际,“难怪刚才没见着她。” 回到病房时,被打翻在地的锅和一地的汤汁已经被人打扫干净了,只剩残留的气味还在房间里逗留。 雅林仍旧纹丝不动地坐在床沿边,而且就在我让她坐下的位置,一丝一毫都没挪动过,神情又变得落寞而低沉。 我去上药至少花了一个小时,她就一直这么呆坐着? 我关上门,走到她跟前,轻轻撩开她额前散乱的碎发。 她抬起头来看我,神色凝重,又将我受伤的手臂拉到眼前,盯着那层纱布发呆。 “别担心,上好药了。”我说。 她站了起来,丢开我的胳膊,忽地靠过来环抱住我的腰,将整个身子投进我怀里。她抱得有些紧,扣在我背上的手也十分用力,还在微微颤抖。 我顺势回抱住她,忍不住问:“雅林,到底怎么了?” 她将脸深埋在我胸口,完全看不见表情,而她的声音从我们紧贴着的狭小缝隙中传出来,闷闷沉沉的:“云姐她……跟娘家人大吵了一架。” 我“嗯”了一声。 “她不想走,是被他们硬拉走的。” “硬拉走?所以你……是在担心云姐?”我感到不可思议。 “云姐……她真的……很可怜……”她的声音变得十分微小,微小得仿佛不是在对我说,而是自言自语。 虽然有些无法理解,我还是回道:“要不,我们去找找她?要是她不想跟她家人走,我们就把她接回来?” 雅林却摇头了,非常清楚地,摇头。 我不知该说什么了,这个话题该是终结了,便转而问:“雅林,你刚才怎么了?为什么要……” 她将我抱得更紧,声音轻颤着: “对不起,我看到你端着的锅,忽然觉得,你好像,端着一碗豆花……” 我整个身子都震了一下——原来,我喂她吃豆花的场景,已经成了她心头的阴影…… 第七十九章(2) 原以为,伍云就是一个冥冥之中帮了雅林一把,又匆匆消失的过路人,全然不料,她同我们的渊源,竟会意外深厚。这层渊源,改变了我后来的人生,绵长至今…… *** 那是一个寻常无奇的日子,我从公司回到医院,刚走进病房,却看到雅林背对着门口坐在轮椅上。 她的面前,放着一张陌生的婴儿床。 她听到我的脚步声,微微侧过头,但侧脸被披散下来的头发遮住,神情隐藏在了发丝的阴影中。我看不清,却能感觉到,她的神情异常的阴沉而伤怀。 “……云姐……死了……” 那是雅林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声音缥缈得仿佛是幻象。 我靠近她的脚步忽地停下来,没听清似的,怔在了原地。 “是……难产。”她又吐了几个字,嗓音中悄然带上呜咽。 我生硬地又提起步子,缓缓走到她身侧。 面前的婴儿床里,躺着一个襁褓中酣睡的新生儿,全身都被严严实实地裹着,只露着一张皱巴巴的小脸。 “这是……云姐的孩子?”我小心地问。 她微微点头,一手抬起来,握住了婴儿车的把手。 “是……今天的事?” 她又点了下头,发丝深邃的阴影里,一滴眼泪落下来,打在了衣服上。 死……真突然,不久前还一起吃过饭,那么开朗又健谈的女子…… 震惊让我一时失言,端来凳子坐到雅林身边,握住了她的手。 许久,雅林都只是呆坐着,默默地落泪。我捋开她遮着脸的头发,也只看到她红肿的眼睛,和黯然无光的神色。 “孩子……怎么会在我们这里?”过了很久,我才迟迟又开了口。 这不合情理,既然伍云的娘家人已经找到她了,就算当初不同意保下孩子,可现在人都不在了,这唯一的血脉没有不要的道理。 雅林深吸一口气,又颤抖着吐出来,收回手来将我紧紧握住:“是云姐不想把孩子给他们,就是因为娘家人,她才难产的!我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云姐跑回医院时,只有她一个人,是出租车送来的。她到医院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拼命要求医生保住孩子……” “你去看了?” “嗯,萧姐带我去的,我去的时候,她就只剩……最后一口气了……”她止不住地哭出声音,双手越颤越厉害,“她求我……求我不要把孩子给她娘家人,求医院开一份假的死亡证明,证明孩子和她都死了!她说,她恨他们,她是带着恨走的……早知道会这样,那天我真不应该……真不应该让她走……” 雅林泣不成声,我急忙扶住她的肩:“雅林,这不怪你,谁都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这……这确实是太……太意外了……” 是啊,这太意外! 雅林的身子不住地颤抖,但她没有持续痛哭。她的手轻握成拳,紧贴着抖动的嘴唇,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她哭了一会儿,激动的喘气声平息了些,用手背擦了擦满脸的泪水,调整似的长长地呼气。 看她平静了些,我才小声问:“那云姐她……她现在……在……” “应该……在太平间里。” “她娘家人,会来料理后事吧?” “会的吧。”她答着,回过头来几分紧张地望着我,“我们别去参与,什么都别参与,就当和云姐根本不认识。云姐把孩子托付给我了,不能让他们知道这孩子还活着,这是云姐最后的心愿!” 我愣了一下:“孩子……托付给你?” “嗯。”她认真地点头,转过头去看婴儿床里的新生命,悲伤的眼里,泛起一股微光,“那么皮,居然是个女孩儿。” 我彻底惊住,突然的噩耗,突然出现的婴儿,和雅林的话,叫人顿觉混乱不堪。 她看了一会儿婴儿,又转头回来看我:“海冰,我们收养她好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悲痛中夹杂着期寄,仿佛这婴孩,能带来希望。 她是在,寻求替代吗…… 我犹豫着:“你想……□□?” “嗯。”她答得毫无迟疑,目光坚定。 我抿唇思索片刻,点了头:“好,只要你喜欢,那我们就收养。” 她的眉梢微微扬了扬:“她不是你亲生的,你会喜欢她吗?” 我也微微一笑:“她也不是你亲生的,只要你喜欢,我就会喜欢。” “那……你会照顾她吗?” “当然,我们一起照顾她。” 雅林的手放到了我手上,紧紧地握住我。她从未把我握得如此紧过,手心里,有种说不清的东西在向我传递。而她的目光在那一刻变得沉静,沉静、又幽深。 她一字一句问我道: “那,你会‘一直’照顾她吗?” *** “一直”两个字,她说得特别重,像一颗穿透了我的子弹。 我在那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我恍然感觉,我在不知不觉之中被她推着走,被她推着,朝着某个方向,不可回头。 当初,她从鬼门关捡回性命,决定同我牵手时就问过我:是否可以相信我,就算将来没有她也能过得好。我当时就没能给出回答。 现在,她问得更明确,还搭上了一个真实存在的孩子。 一定要我说出违心之言? 我低头避开她的目光,沉默不语。 但她的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一刻都没有挪开。 许久后,雅林再次开口问我:“海冰,你相信,人有灵魂吗?” 我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一脸认真。 “这个……太玄乎了吧。” “玄乎吗?”她反问,“我看过一些报道,其实,已经有人证明了灵魂的存在,还测量出了重量。真的,证明的人,还是科学家呢。” 我诧异地抬头看她,没接话。 她想说什么? “我现在,很相信。”她继续着,“我有时,能感觉到我母亲就在身边,我知道她一直在保佑着我。现在我父亲也在了,我们能夺回河铭公司,一定是他们在冥冥之中帮了我们。一定是的,对不对?” “……” “老实说,孩子的事,我心里一直过不去。我之前不理你,不是为了气你,我只是……只是接受不了。” “……我知道……” “但是……今天云姐把这孩子交给我的时候,我却感觉到了……感觉到了我们那个孩子的气息……” “……” “真的!你信我,我真的感觉到了!”她略微地激动,语调起伏起来,“你说,我们刚失去孩子,云姐就出现了,不早不晚,刚好在那个时候,怎么会这么巧?更巧的是,云姐的孩子还这么戏剧性地变成了孤儿,到了我们这里,这难道不是老天安排的缘分吗?这孩子虽然不是我生的,我却觉得,她就是我们的孩子呀!我生不了孩子,老天就用这种方式,给了我一个孩子。你信吗,这种机缘巧合的缘分?我也觉得很奇妙,可我就是能感觉到,我们那孩子的灵魂,就在这孩子身上……” “……”我彻底哽住。 “你信吗,海冰?”她紧紧拉着我的手,眼中的期待越来越多。 我快不能呼吸了,我已经领会到了她的意图,鼻子猛地一酸 ——雅林,你是不是真的相信那些玄乎的东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这是在逼我! 不是要违心之言,而是要我真的这样去做! 你深知,这个做了刽子手的我,没有资格拒绝你…… “我信……”我的声音像枯草般死气沉沉。 她的脸上,露出一丝看似欣喜,又深藏哀婉的笑容:“那好,我做她的妈妈,你做她的爸爸,我们一起,把她养大成人,好吗?” 不是一起,只是我一人。 我一人,必须沿着她定下的这条路走,其他路,都被堵死。 也许,这就是雅林对我,最残忍的惩罚…… 我闭上眼,两行泪潸然而下,作出了此生最痛的承诺: “……好……” 第八十章(1) 近来,林林在幼儿园有些不乖,常常和别的小朋友闹别扭,我听说后,回家问她,她却什么都不肯说。其实林林已经能把简单的事描述清楚了,但她说与不说,全凭心情,小小年纪就时常当个闷葫芦。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不愿和我分享,直到有一天我去接她,看到她把玩具从一个比她更年幼的小朋友手中硬生生抢走,惹得对方哇哇大哭后,才知道,她不和我说,是因为她心里有鬼。 才四岁的小孩子,就这么多小心思,我有点惊讶。幼儿园的老师提醒我道:“三岁看到老,别看孩子小就放任,惯出坏毛病,将来不好纠正。” 我头一回仔细思考这个问题,猛然发觉对林林太过宠溺还真是不行,这么任性,说不定都是我惯出来的。 我决定严厉地教育一回。于是当天回家后,打开电视前,我把林林抱到凳子上坐好:“林林,爸爸问你,你想不想做个好孩子?” 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我身上,扭动着小身躯想要挣脱我去按电视开关。 我故意板起脸:“林林答应爸爸,以后不能再欺负别的小朋友了。” 她被我控制得不耐烦,嘴里哼哼唧唧的,却不肯理睬,非要急着去开电视。 “林林先答应爸爸,不答应就不能看电视。”我开出条件。 林林偏不,气呼呼地噘起嘴,小手使劲推搡我。 “怎么不听话呢?”我责备。 我自觉语气不重,但她却不依了,嘴噘得更高,夸张地抽泣起来,一副眼泪要掉下来的样子。 也不知怎地,一看她那张哭脸,我一下就蔫了,立刻换了口气:“林林要是答应爸爸,爸爸就带林林去吃肯德基,好不好?” 没能让她动心。 “那……再买个芭比娃娃?”我仔细瞧着她的反应,又加了句:“要不,大熊娃娃?” 我有些沮丧,到最后,我对林林的口气还是变成了哄。她居然学会了赌气,我越软,她就越来劲,爱搭不理的。我费了半天劲才哄她好好把饭吃了,再没心思和她讲道理了。 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到头来,却拿这么个小孩子没办法,我真是变得太软弱了。 把林林哄睡着后,我开了一小瓶酒,独自走到假阳台里。 夜风微拂,我将背靠在冰凉的栏杆上,借着淡淡的酒香,思绪渐渐飘散。 要不,我努力改变改变? 脑子里,冒出了这样一个陌生的想法。 我意识到,我自身的缺失已经影响到了林林的成长。“喜怒哀乐”,这几样人本该具备的情感,在我这里全都残缺不全,让我对许多事都无法做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这样,林林根本学不会,什么可以,什么不该。 这一年来,我从未想过要去填补这些缺失,从未尝试过。但从现在起,是不是该试一试了? 在这满是回忆的假阳台里,一闭上眼睛,雅林的身影就浮现在了面前。当初,决定收养林林后,她曾对我说:“海冰,你不是亲生父母带大的,一定能体会,那有多大的不同。所以,你也会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个孩子。” 我当时还问她:“很不同吗?我看起来和别人很不一样吗?” 她如此回答:“你要不是有那些经历,也不会把所有的感情都放到我身上。” 至今我也不知道,雅林是不是说准了。也许吧,也许若没有童年时代的情感缺失,我真不会被这场爱情给困死。但我却想象不出,若我有一个完整的成长过程,我又会在雅林身上施注多少情感呢?那些,够我们走到一起吗? *** 林林的名字,是雅林起的。那时,她坐在轮椅上,轻轻摇晃着婴儿床,望着酣睡中的婴孩,眼里满是疼爱。 “该叫你什么好呢?要不,把我的字给你吧。”她不知怎地突发奇想,竟出了这么个主意,“就叫你‘林林’吧,你同意吗?” 婴孩当然不懂,她却自得其乐,还回过头来问我:“就叫她‘林林’,你说行吗?” 我点头:“当然行。” 她就真像个喜得贵子的母亲一样,笑得开怀。 那些天,雅林的眼睛总放在林林身上,舍不得移开,还满是兴奋。她其实连将林林抱起来都困难,喂奶、换尿布等,都只能看着李师傅做,但她却不会走开,帮不上忙也要在一旁看着。 伍云的后事,我们丝毫没去过问,连她是什么时候被抬离医院,什么时候火化下葬的,都不知道。一切就如雅林幻想的那样,伍云仿佛真的就是为了将林林送到我们身边才出现的,完成这个任务后,她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整件事听上去,越发有些怪异和神奇,我有种本来不信邪门儿事,却发现被雅林言中了的奇怪感觉。伍云的存在忽然间变得有些不真实,除了怀胎九月的身形,她其他的形象,在我记忆中,什么都没留下。 伍云的消失无声无息,收养林林也成了个不能外漏的秘密。这本是我们心照不宣的事,但没过几天,却被大张旗鼓地传播开了。 *** 那天,我还在河铭公司忙碌,张进忽然跑进办公室来,关上门就急忙说:“快看新闻,丫头正被采访呢!” “哈?”我莫名其妙。 他直径跑去开电视,一边开一边说:“我也是刚刚听他们说的,现在应该有频道在重播。”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雅林?采访? 等了一会儿,电视上开始播放一个采访节目。一名女记者出现在屏幕中央,而背景就在协仁医院,我认识,是中庭的池塘。 记者春风满面地对着镜头介绍:“河铭公司的继承人罗雅林小姐近来有一项壮举,收养了一位已故单身母亲留下的遗孤。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让我们一起去揭开谜题吧!” 记者说完,镜头就跟随着她,沿着池塘边朝前移动而去。 “什么遗孤?”张进不解地问我。 收养林林的事我们根本没外传过,连张进都不知道,媒体是怎么得到消息的? 我脑子有些发懵,绕过办公桌,走到电视机前。 镜头从一个转角处转了过去,一颗大树的树荫下,坐在石凳上的雅林,和她跟前的婴儿车,还有正在一旁鼓捣着奶瓶的李师傅,一同被框进视野。 “罗小姐您好!”随着记者热情的打招呼声,镜头晃晃悠悠地靠近了他们。 雅林仰起头来,神情有些呆,但面对媒体人士的突然到来,她似乎一点也不惊讶,还礼貌地回问了声好。 “听说您收养了一个孤儿,就是这个可爱的宝宝吗?” 雅林“嗯”了一声,从石凳上站起来,将婴儿车向前推了推。 镜头从雅林身上挪开,居高临下地对着婴儿车里的林林来了个特写,憨态可掬的样子出现在屏幕中央,一览无余。 镜头持续了好几秒,林林大概被正对着她的摄影机吓到了,忽地就哇哇大哭起来。记者有些着慌,急忙哄起孩子来,镜头也随即移开。 “李大伯,你把孩子带走吧。”这话是雅林说的,她的声音平淡无奇。 李师傅急忙上前来推婴儿车,但他有些抵触镜头,一直拿手遮着脸。 雅林又对摄影师说了句:“你别拍李大伯。” 镜头里便再没出现李师傅和婴儿车,等了一会儿,林林的哭声也渐行渐远。 等他们走远后,记者重新开始对雅林提问:“罗小姐,您跟孩子的母亲是故友吗?” “不是。”雅林立刻就回答了,话语冷淡。 “您认识这位母亲吗?” “认识。” “那您对这位单身母亲的故事有所了解吗?” 镜头前的雅林,微低着头,轻咬着嘴角,迟疑了片刻,才低声回答:“她是一个很可怜,很可怜的女人。” 这回答让记者愣了愣,过了一会儿才接着问:“您能具体说说吗?” 雅林长吸一口气,目光投向一旁的池塘:“她从怀孕开始,孩子的父亲就不在身边。整整九个月,每一天,她都是一个人孤独地度过。谁能想象,一个孕妇,身边没有亲人,没有丈夫,甚至没有朋友,所有的事情,所有的困难,都要一个人面对。不止如此,她还要面对好多比登天还难,却不得不面对的事情。” “呃……您说的比登天还难的事情,是什么?”记者感到不知所云。 雅林轻轻摇了摇头,没有回答,而是说:“如果,孩子的父亲能在她身边多陪她一些日子,她的命运,就不会是这样了。” 记者有些接不上话,卡壳了几秒后,顺势问:“那么……您能说一说,孩子父亲的情况吗?” “孩子……父亲……”雅林念叨了两声,忽地转回头来。这一次,她不再看着记者,而是将目光正对向了镜头 ——她直直地对着镜头,毫不避讳,而站在电视屏幕前的我,此刻就感觉她是在看着我! 她目光冷冷,微张开口,用一种生硬的语调说:“她的确对我讲了许多有关孩子父亲的事,我什么都知道,但那是她的私事,抱歉,我没有权力在这里说。我只能转述一段她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她说:‘我的一生,就是一场笑话。为了爱情,我背叛了一切,也奉献了一切,包括青春、事业、和家庭,还丢掉了自尊,甚至良知。只可惜到了最后,我还是一无所有。’这话,是她生产前说的,现在,她付出的东西又多了一样——生命!” 雅林说这些话时,眼里有一种深沉到了极致的哀伤,再加上渐渐起伏的语调和锐利的措辞,直让镜头前观看的人感到强烈的压迫! 她为什么突然对记者说这些,说这些连我都没听过的,惊人的话? 记者因为惊讶顿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收回话筒,问:“所以,您跟冷先生愿意收养这个孩子,是出于对孩子母亲的同情吗?” 雅林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镜头,她轻笑了一声,而那笑中,竟含着一丝嘲讽! 那表情直叫我浑身一颤。 而她回答的口气,也直转而下变得冷漠:“我们……有我们的考量。” 第八十章(2) 看完采访,我对着电视屏幕呆若木鸡,迟迟回不过神来。 雅林为何要对千千万万的观众说这些?还散发出咄咄逼人的气势,简直都不像她了。 那一瞬间,曾经在她身上出现过的陌生感,又出现了! “看来最近发生了不少事啊。”张进的声音把我从沉思中唤醒。 我侧头看他,发现他正质问般地盯着我。 我没搭话,他又说:“丫头真是变厉害了,上回好歹是有准备,这回突然袭击也临危不乱、慷慨陈词,还直接看镜头。”说着,他用下巴指了指办公桌旁的座椅,“我敢说啊,丫头要不是有那病,那个位置肯定轮不上你。” 张进一副欲和我深谈下去的架势,但我只是漠然回到位置上收拾东西,敷衍了他一句:“回头再和你细说,我得先回去。” 没理会他悻悻的数落,我直径回了医院。 一把推开门走进病房,雅林正坐在病床边,逗着被放在床上的林林。她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就好像这一天并没发生过不寻常的事。见我回来得比往常早,她也不奇怪,抬起头来目光和悦地看我:“你回来了。” 我还没站稳就开口问她:“怎么会有记者来?” 她撇撇嘴:“我也不知道。你这么快就看到了?” 我没接她的话,而是问:“你不是说,不要让云姐娘家人知道孩子的存在吗?你跟媒体说那么多,不怕他们发现了回来要孩子?我们可是完全没权力跟他们争的。” 她露出几分无辜:“我又没把云姐的名字说出去,这么多孕妇,他们怎么猜得到。” 我有些语塞,心头解不开疙瘩:“可你说那些又有什么用呢?让别人来可怜云姐?可你也没有承认我们收养林林是出于同情呀!” “我们收养林林本来就不是出于同情。”她反驳,又低眸道,“我只是突然想起云姐了,想起她,就多说了些而已。” 我意识到自己激动了,停了停,将语调压低:“我不是在责怪你,我是担心,担心走漏了风声。” 她看看我,扬起嘴角笑:“我知道。但是,不会的。” 雅林从来都是个小心的人,这回一反常态,我疑惑重重。 我把林林放回婴儿车里,回来坐到她身边,拉过她的手,直视着她问:“雅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她不解:“你是说,云姐的那些事吗?”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但那种陌生感直叫我惶惶不安。那种感觉一来,从前的记忆就一涌而出,我立刻就无法遏制地开始想象,雅林是不是,又在骗我了? “雅林,孩子的事……我知道怪我。但是,你能理解我的吧?你千万别因此怕我,别因此不敢和我说实话,更别因此……惩罚我。不管什么事,你都可以和我说,我们要一起分担的,对不对?” “……海冰?”她疑惑,抬起手来轻抚在我紧皱的眉头上,“你在说什么呀?你是不是怪我,没有把云姐的事,都告诉你?” 我目光凝重地注视着她。 “云姐的故事,确实比你知道的,还要曲折得多,讲起来,会很伤感。她对我讲的时候,每次都会把我说哭,想起来时,心里也特别难过。我不是有意不告诉你,只是想着,何必让你听那么悲伤的故事。我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不知道从何讲起。你想听吗?你想听的话,我就讲给你听。” 还没开始说一个字,雅林的眼底就已经有了泪光。我不知道那会是一个怎样的故事,但一定讲起来十分伤神。我想起了逼她向我坦白秘密的那个晚上,那个画面一冒出来,胸口就一阵顿痛! 我好像,又在逼她了。 我深深皱眉,狠狠一摇头,将她拥入怀里:“不用。你不想说就不说,以后你要想说了,我再听。” 她安静地依偎在我怀里,呼吸有些重,眼眶里的泪水渗了些出来,我感到胸口略微的沾湿。 我们相拥了许久,直到雅林对我说: “海冰,我们回家去吧。我想过一过,三口之家的生活。” *** 因为雅林近来稳定多了,主治医生没有反对出院的请求。但意外的是,萧姐却十分反对。 告诉她这个决定时,她僵着脸,呆了好半天,对着雅林严厉道:“不行!你的状况不能离开医院!” 雅林不紧不慢地回答:“萧姐,医生都说了,可以回去。” “雅林!你怎么不听劝?”萧姐的语调很重,显得很是着急,却又没说出个所以然。 雅林回了她一个微笑,挪到床头,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了那个被摔坏过的玉坠。她下了床,走到萧姐跟前,把玉坠给她:“萧姐,海冰找了很厉害的玉石师傅,把碎了的角给粘上了。你看,不仔细看的话,根本瞧不出有条缝。你别跟我生气了好不好?” 那玉坠是前两天刚修好的,还给萧姐是应当,但雅林那说法,却牛头不对马嘴。 然而,萧姐的反应更奇怪,她竟沉着脸道:“坏都坏了,我拿来也没用了,你看得上就留着吧。” *** 转天,我们办了出院手续,带着李师傅和林林,一起回家。 那屋子本就不大,只有两间卧室,以前两人时还好,现在三个大人加一个婴儿,就挤了些。但挤归挤,氛围却其乐融融。远山别墅已经无人居住,宽大又舒适,但我们一次都没想过要去那里住。因为只有这里,才有“家”的感觉。 林林常常在半夜哭闹,李师傅每每都要哄上好一阵才能安歇。之前在医院,林林都是在专门的婴儿看护室过夜,现在回来了,即使李师傅把林林带去他的房间,隔了一道墙还是会把我们吵醒。 雅林有时在林林哭闹过后就辗转反侧,很久都再难入睡,我担心她休息不好,便提议:“要不我们再在这楼里租一间屋子,让李师傅带着林林去那里过夜吧。” 她却说:“哪有嫌孩子吵,就赶出去的呀。” “不是赶出去,只是晚上不在这里睡而已。” 她就一脸认真地看着我:“一家人,怎么能分开住呢?要是林林是我们亲生的,你也会烦她吗?” 我皱起眉:“雅林,我没有烦林林,我是担心你睡不好。” 她却笑笑:“没关系,我心里高兴。” *** 雅林接受采访之后,整个平城就出现了铺天盖地的新闻,大肆报道了我们领养弃婴的义举。雅林采访时说的那些话,被反反复复地播报,更有许多好事者长篇大论地探讨起了已故孕妇的生前事。 张进也来盘问我,我不得不满足他的求知欲,交代了前因后果。他手托着下巴思忖了半晌,道:“兄弟,你这是在赎罪吗?” 我没答。 我自己都不知道,答应雅林,究竟是体谅多一些,还是歉疚多一些。 对这个新闻,我一直低调应对,拒绝一切采访,一周过去,总算开始平息。 但这边刚松口气,吴警官那边却传来了惊人的消息——宋琪逃跑了! *** 我应约见到吴警官,是在月行居门口。此时的月行居,大门处已被贴上一大张纸,上面用粗体字写着两个字——“闭店”。 “你之前让我调查这家店,我派人暗中查了查,并没发现可疑之处。”吴警官对我说,“但昨天晚上,我们的人发现,宋琪从醉月居干完活儿离开后,来了这里。他们以为宋琪是来玩乐,就在门口等着,谁知,直到今天早上,他都再没出来。” “你们进去找了?” “找了。角角落落全部盘查后才发现,这月行居不简单啊,里面居然有一条暗道!” “……暗道?”这倒是让人惊讶。 “嗯。不仅如此,还有更大的发现!你随我来。” 我跟着吴警官进了月行居。月行居里的物品和装饰都还原封不动地摆着,但里面已经没人了,前台也没有了钟姐,整个房子里只有几名警员,显得空空荡荡。 吴警官带我去了一楼最里面的一间屋,从房间里的陈设来看,这里应是钟姐的住处。地板上铺了一层地毯,靠墙的位置有一块单人床大小的区域,比其他部分显得稍新一些,而同那个区域一样大小的床却被斜摆在了屋中央。看来那床一直是靠墙放置,刚刚才被移出来的。 “暗道入口就在床底下,要不是我们看出来那床被挪动过,还真发现不了。”吴警官说着,蹲下身去掀开了墙边的地毯。 地毯遮盖下的地板,明显有一块是可以掀起来的。掀起来后,下面就出现了一个黑漆漆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通道! 这样的场景只在故事里听过,真实地呈现在眼前,着实叫人惊叹。 吴警官打开手电筒,带我下到通道里。通道很狭窄,只能一人通过,光线不好,还容易碰头。 大约走了两分钟,前面出现了一个门。吴警官将门打开,走进去按亮了一盏灯,我才看清——在这地下,竟藏着一个狭小的房间! 那房间只有三四平之小,一张窄床和旁边紧挨着的衣柜,就把空间占满了。除了床上还有张可折叠的小桌外,整间屋子再没别的物件。床上的被褥有些凌乱,还散落着两件宽大的睡衣,而小桌上放置着一小叠文件。衣柜里的衣服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件,且很明显,都是女人穿的。这房间埋在地底下,连个窗户都没有,潮气很重,透气也不好,多呆一会儿都会觉得憋闷。 吴警官从小桌上的文件里拿出一份来,翻到一页给我看,右下角的落款处有一个清楚的签名——“范青芸”。 那几个字,同亲子鉴定书上的字迹一模一样,我不禁感叹:“原来范青芸一直躲在这里!” 第八十章(3) 实难想象,如此恶劣又憋屈的环境,一个女人要如何在这里长期隐藏? 吴警官点头:“极有可能。这些文件原本是放在衣柜最底层的,我们查阅后,发现了被转到范青芸名头上的,河铭公司资产的相关文件,上面也有亲笔签名,已经被收做了证物。我们还调查了那些资产,目前全都原封不动地停留在范青芸的户头上。这些,现在已经可以物归原主了。” “那范青芸人呢?” “没见到,我们来的时候,这里就空无一人了。从各处堆积的灰尘来看,近期应该没有人住。范青芸应是曾经住过这里,但已经走了一阵子了。” 我不禁再次打量这叫人难以置信的藏身之处,与其说是个房间,不如说就是个洞穴。为了掩护宋琪,范青芸竟能忍受这等待遇! “原来范青芸一直从月行居出入,我怎么没早想到这种可能性。”我有些懊悔,如果早把苏也的案子交给警方调查,会不会早就发现范青芸了呢? 但吴警官却一口否定了我:“她不从月行居出入。这里还有个出口,也就是宋琪逃走的出口。” 说着,吴警官将刚刚推开的门又关了回去——而被那门遮住的背后,竟还有一扇门! 我们打开第二扇门,走了出去。 外面,是月行居的背面,和旁边平行排列的房屋之间刚好留出一条缝隙,可以过一个人。但这里的环境却比小屋内还要糟糕! 四处堆积着长期没人处理的垃圾不说,还有一个连通着下水道的开口,发出一阵阵恶臭。两边的墙角底下,有些坑坑洼洼的小洞,时不时窜出一群老鼠打闹个不停。架靠着两边的墙,在两米高的地方还搭着一层不透光的雨棚板,一直连到缝隙之外,将这里遮挡得更是阴森 ——这完全不是给人走的地方! “这下面还可以走人,怕是连周围的人都闻所未闻吧。”吴警官捂着鼻子,讥讽了一句。 我们不由得加快步伐,没一会儿就走到了出口。 出口处,有一堵一米多高的墙拦住了去路。这个高度其实拦不住人,一个弹跳一撑臂就能翻过去。 吴警官不愿再张口,用眼神指了指这墙,意思是“翻吧”。 我点了个头,脱了外衣,跟他一起翻了出去。 缝隙外面是另一条类同于月行居大门处的巷子,但这里的门店比月行居那边少,冷清不少。再回头看刚才翻出来的地方,若没进去过,还真不会以为这里面有路可走。这地方还真是隐蔽,难怪一直搜寻不到线索。 刚出来没一会儿,吴警官的电话响了,只听他对着电话说:“有目击者?带过来。” 很快,一名警员带着一个陌生女子来了出口处。那女子很年轻,打扮得有些艳,看来应是某家店里的。 吴警官指着那面墙问她:“你看见过有人从这里出来?” 她直点头:“看见过,看见过两回,都是在后半夜。” “后半夜?你后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嗨,我就是在这儿做按摩的呀。”她指了指不远处的一家按摩店。 吴警官扫了一眼,接着问:“什么时候看见的?” “第二回大概是三个月前,第一回的话,还得再早一个月。” “最近没看见?” 她一边思索一边摇头:“没有。” “昨天晚上呢?发现什么动静没?” “也没有。昨晚店里忙嘛,没出来。” 吴警官张望了一周,又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不久,还不到半年。” “不到半年……”吴警官低声念叨,“这么说你并不知道,那人是什么时候来这儿,又是什么时候走的了?” 女子摇摇头。 “那你看清楚那人长啥样儿了吗?” 她皱眉:“晚上本来就黑,我看见的时候又离了点儿距离,那人蒙着脸,身上裹着大风衣,遮得严严实实的,根本看不见长相。” “蒙着脸?裹着风衣?” “是呀,就是故意不让人认出来那种。” “还是大半夜的,从这种奇怪的地方□□出来?” “……可不是!” 吴警官皮笑肉不笑,道:“发现这么可疑的人,你当时为什么没报警?” “这……”女子显得不知所措,“哎哟警察大哥,这种地方嘛,您知道的,本来就乱嘛。虽说你们常来整治,但总归是有疏漏嘛,有个什么奇怪的人,也不稀奇的。大伙儿都懂规矩,不能管闲事的!” 吴警官嘴角一抿:“那你也没告诉过别人啰?” “也就跟要好的姐们儿说过,她们都觉得,那人肯定就是个没人管的疯子。唉,也不知道是被哪家店逼疯的姑娘,真可怜。” “姑娘?”吴警官半眯着眼盯着她,“我可没说过是男是女,你不是说看不见长相吗,凭什么说是个女的?” “肯定是个女的!”女子指了指那面墙,“这墙也不算很高吧,男的翻起来肯定很轻松,但那人翻得可吃力了,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我记得很清楚,尤其是第二回,看她胳膊扒了出来,使劲儿想蹭上去,可好半天都上不去,连我看着都着急。这么费劲,还能是男的不成?” 吴警官再次打量那面墙,琢磨了一会儿,从衣兜里掏出一张范青芸的登记照来给她看:“想必你也不会有印象了,不过看一眼吧,万一眼熟。” 女子看了照片后直摇头:“不是她。” “为什么?” “这照片虽然不是全身,但看得出来,这女的算瘦的。可我看到的那人,是个胖子。” “胖子?”我和吴警官都吃了一惊。 *** 询问完那女子后,警员将她带离。 他们走后,吴警官思忖般地念叨:“这里面住过的人,不可能不是范青芸吧?” “我觉得,还是应该是她。”我说,“那些重要的文件,不大可能给别人保管。再说,目击者看到的未必真实,衣服穿得多,或者衣服里藏了东西,都有可能看起来胖。再者,成天蜗在那么个腿脚都伸不开的地方,就是真变胖了,也不奇怪吧。” 他点点头:“是啊,除了绝对不能露面的范青芸,又会有谁愿意躲在这种地方呢?” 我不禁又回头望了一眼。想起那个阴潮小屋,和那条让人直倒胃口的小道,心中就不免更觉惊叹。能忍受住这地狱般的环境,这范青芸,真不是个一般人! “也不知道范青芸现在被转移到哪里去了,又为什么要转移。”我一手托着下巴问。 吴警官呼了口吸,表示并无头绪。 “那你们去追踪宋琪了吗?”我又问。 “正在追踪。他通过范青芸的住处逃跑,这罪名是没跑了,接下来等待他的,就是全城通缉。” “逃跑去向可有眉目?” “暂时没有,不过月行居那个姓钟的女老板被我们控制了。这密道连通着月行居,她逃不了干系。” “她怎么说?” “也是个不好啃的骨头,肯定是早有准备。她虽然承认和宋琪相识,却不承认同他有深交,更斩钉截铁地说自己并不知道卧室底下有密道。” “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的说词是,这一片区域都是旧楼,她盘下月行居只不过这两年的事儿,对构造并不清楚。昨晚宋琪去时,她以为只是去寻乐子,给她派了个小姐,之后就没管了。但那小姐说,昨晚根本没碰上宋琪。宋琪肯定是一进月行居就直径去了密道,他跑去醉月居打工,也是为了寻这么个机会。钟老板说不知情,难以让人信服。” “那你们可有办法让钟老板说实话?” 吴警官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反过来问:“如果钟老板跟宋琪真是一条船上的,你觉得,她会知道宋琪的去处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否定了:“不会。宋琪行事谨慎,哪怕是推心置腹的人,也不会让对方知道重要情报。” “所以嘛,钟老板说不说实话,不是关键。这案子可以说,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剩下的,也就是抓捕归案。可这个抓捕,却很可能遥遥无期。你看,范青芸藏了这么久都无人知晓,搜捕潘宏季也有一阵子了,也没有眉目,可见他们的反侦查能力十分强!” “嗯,宋琪既然决定要逃,就一定有万全的计划,不可能轻易落网。但我想不通一点,吴警官,你说宋琪,为什么要逃呢?找不到范青芸,他的罪名根本定不死,可现在一跑,还从这里跑,不是不打自招吗?” “是啊,我也没想通这一点。我们刚发现密道跟进去时,小黑屋那两道门都是开着的,一点儿没有隐藏逃跑路径的意思。之后我们在小屋各处,包括两扇门的把手,范青芸签了名的资料,还有路口那面墙上,都查到了多处宋琪留下的指纹,可谓铁证如山。苦心隐藏了那么久,突然间放弃,毫不掩饰地坦白了他和范青芸有关系,确实是费解。”他说着,话音一转,“诶,话说你们给他的催款单什么时候到期?” “只剩最后三天了。” “哦,莫非是眼看着连房产都要没,耐不住狗急跳墙了?” “不应该,哪怕变得一穷二白,凭他宋琪的本事也不可能风餐露宿,怎么都比做逃犯强吧。按理说,他本来还有机会搏一搏,看能不能使些手段取到那些资产,可这样一来,他不是把这些资产拱手送还给我们了么?” “嗯,你说得有道理。所以说,一定存在一个铁打的理由,让宋琪万不得已,选择了逃跑。” “是。”我郑重点头,“只是我们不知道,这个理由是什么。” 第八十一章(1) “这里还真是,都不剩下什么东西了,空荡荡的。”我推着雅林在远山别墅里兜了一圈后,她怅然地叹了一声。 这是个周末,李师傅带林林去医院打预防针了,我和雅林则来了一趟远山别墅。自廉河铭从这里搬离后,雅林再没来过,她说想来看看。 廉河铭用过的东西几乎全数被毁去,用人也都被遣走,几百平的大房子,成了个荒宅。曾经井井有条的家具,琳琅满目的摆设,烧的烧,丢的丢,剩下些缺斤少两的物件胡乱散列着,格外萧条。许久无人居住,到处都是灰,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烟尘味。 转了一圈,我们回到和大厅相连的阳台上,屋外是一片花园。那里曾经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现在长了不少杂草,本来成形的树团,也因没人修剪,冒出了许多参差不齐的枝丫。 “宋琪逃跑,就是认罪。雅林,你说我们算不算是已经替你爸报仇了?”我问。 “嗯,算。”她望着郁郁葱葱的花园,脸上浮着淡淡的笑。 宋琪逃走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眨眼间,公众对他的谴责此起彼伏。 张进兴致勃勃,马上写了一篇揭露文章,名为《撬开屎壳郎的金龟子壳》,文风诙谐又讽刺,把宋琪的重重罪行揭露了个底朝天。他的描述最为完整,就成了大家议论的蓝本,又因言辞中有替廉河铭伸冤的意思,还被尊为是以德报怨的模范。这下他在河铭公司,可成了一尊佛。 如今,宋琪不仅成了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仅有的房产和银行账户也被冻结,已是孤家寡人,一无所有了。 “不过,他什么时候会落网,就不知道了。潘宏季到现在都没抓着,他们计划得很周密啊。”我说,“确实是,凶手逃匿多年都没能抓捕归案的例子,也不是那么罕见。” 雅林依然望着花园,沉默片刻,问了我一句话:“范青芸一直没被抓到,但你不觉得,她已经当了很久的囚犯了吗?” 这话有些深意,我嚼味了一会儿,笑了一声:“嗯,不管躲到哪儿,都跟阶下囚,没什么区别。不过吴警官提醒了,宋琪突然逃走,很不寻常,他可能已经改变了一贯的行事方式,不能再按之前的惯例来推测了。我们得考虑他变成亡命徒的可能,方方面面都得加以防范。” 雅林愣了几秒,忽有些紧张:“海冰,你最近在公司,都是怎么吃饭的?” 牛头不对马嘴,我云里雾里:“就正常吃啊,怎么了?” “每天都在公司里的餐厅吃?” “是啊。” “每天吗?没有人叫你去外面吃?” “事情都做不完,哪有时间去外面吃。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她就移开了看着我的视线,呆呆地“哦”了一声。 我的目光在她侧脸上停了片刻,心头掂了掂,忽然明白了她在担心什么,笑道:“你不会还怕他来找我的麻烦吧?” 她没回话,抿了抿嘴角。 “他又不蠢,找我下手能捞到什么好处?该小心的是你。”我抚着她的肩嘱咐道,“白天我不在的时候,尽量少出门,别给不熟的人开门。要出去也只去人多的地方,天黑之前必须回去。知道吗?” 她转过头来看我,眯着眼笑,点了个头。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我:“海冰,以后,你想住到这里来吗?” “你不是喜欢咱们现在那里吗?” 她停了一下,说:“我是说,以后。” 我恍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一瞬间失言。 “以后,你可以带林林来住。”她笑得寡淡。 我最不愿听雅林说这样的话,有几分上火,制止道:“雅林——” 我一急,她就发现说错了话,忙解释:“我……只是想确认,你有没有可能想来住。” 我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现在也不愿想,趁着气焰直接回绝她:“这么大,肯定住不习惯。” 出人意料地,雅林竟接话道:“那就卖掉吧。” 这下我倒愣住了——这才是她问我的目的?我顿了顿,平下气息,问:“你想卖?” “要是我们不住,空着也是空着。反正这里也没什么可以纪念我爸的东西了,让给愿意来住的人好了。卖来的钱,可以拿去买我们想住的房子。” 雅林十分注意措辞,不再说“你”,改成了“我们”。 “你想换地方住了?那房子还是太小?” “也不是要换,现在那里小是小,但我很喜欢。我只是想着,那房子毕竟是租的,哪天房东赶我们走怎么办?我的教师公寓早退给学校了,难不成,我们来住这里呀?” 她脸上盈着几分讨好我的笑,因刻意略有些夸张,惹得我不由得为刚才的草木皆兵而尴尬,答得生硬:“这房子肯定价值不菲,照我们俩那点需求买,能买好多套呢。” 她回头看了看阳台边上巨大的落地窗:“那就,买一处你喜欢的,再买一处我喜欢的。剩下的,咱们就……”她眼珠一转,“挥霍吧!” 很少听到她的玩笑,我顿时笑出了声。 *** 走时,我把雅林推到玄关处,自己一处处地去关好门窗。这房子实在太大,光是收拾这些就要费不少工夫。 我还在二楼检查时,听到她在咳嗽,跑下楼去,见她捂着口鼻,眉头紧皱。 “……这屋子……还是灰尘多了些……”她话语艰难。 “我马上带你出去!” 我把她推到屋外的花园,这里都是草木花卉,空气新鲜不少。又想着给她拿药,才想起药包落在屋内,正要回去取,她却从自己衣兜里掏出了一个药瓶。 我急忙接过来打开,倒出药片给她吃。她除了呼吸有些吃力外,别的还好,吃了药,很快就好多了。 我注意到那个陌生的药瓶。她平时吃些什么药我都清楚,每种药的名字,瓶子形状和标签样式都如数家珍。但这瓶子却比普通药瓶稍微长一点,外面没贴标签,而最不寻常的是,里面还有个隔层。那隔层很容易装取,隔层下还有一点小空间,里面放着几颗药。 “这瓶子没见过。”我拿在手里看。 “是我特地叫李大伯帮我找来的,出门专用的药瓶子。”她说,“最近出门的时候,他既要照看林林,又要照顾我,有时候还要被记者烦,几头大,他又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我就都自己带药。这瓶子底下的隔层是用来放应急的备用药的,这样分割一下,就可以少带瓶子出门了。” “哦,这倒是个好主意。” *** 宋琪认罪,张进说必须得庆祝一番。考虑到雅林的状况,我们决定在家里庆祝。 约好的那天,我忙里偷闲提前离开了公司,回去帮忙。到家时,李师傅还没把菜买回来,而雅林正拿着一把剪子,剪着假阳台栏杆上的爬山虎。 “张进要晚点来……”我边说边走进假阳台。 “嘘——”她止住我,指指一旁,悄声说,“小声点儿,林林睡着了。” 我这才注意到放在一旁的婴儿车,凑过去看了一眼睡得正香的林林。 “她睡着了小嘴还会动呢,不知道在做什么美梦。”雅林轻笑一声,回头继续剪。 我走到栏杆边去,小声问:“你怎么想起来剪这个?” “这次回来后,都没好好打理,这爬山虎长得也太多了。张进好歹是客人吧,不整一整总不像话。” 我抬头看了一眼那片沿着栏杆图案攀爬而上的爬山虎,一直忙碌于各种事情,都没发现,的确是比从前乱了许多。这本该是个很好看的心形,现在都看不出形状了。 对这个假阳台的一事一物,一草一木,雅林一直比我更上心。看她专心致志地剪着枝丫,脸上满是期待的样子,我的嘴角不知不觉挂上了笑意:“你手能使上劲儿吗?小心别伤到自己。” “不会,我很小心。”她笑。 看了一会儿,我还是伸手拿过了她手中的剪子:“剩下的我来吧。”说着,又拾起地上装残枝的篮子,将还没剪完的一半接着剪下去。 雅林就靠着栏杆静静地看我。 没多会儿,林林不知怎的醒了,哭闹起来。她就跑过去哄,围在婴儿车边发出一些逗孩童的声音。 可她哄了好半天,使了不少招数也不管用,抓抓头发道:“肯定是饿了,我去冲点儿奶粉。” “我帮你吧。”这活儿一般是李师傅做。 “不用,我能弄好,你接着剪吧。”她跑去了厨房。 很快,她拿来一瓶热奶,一边哄着“林林乖,不哭不哭,马上就好”,一边滴了几滴到自己手腕儿心上试温度。“正正好。”她嘴里念着,弯腰将林林抱起来,坐上凳子,把林林放在膝盖上。然后,她一手托着林林,一手拿着奶瓶,小心翼翼地将奶嘴喂到林林嘴里。 整套动作,她做得熟练,像是已经做过多次。难道平常就算有李师傅在,她也常常亲力亲为? 不知该插什么话,我没头没尾地问了句:“干嘛抱起来,不重吗?” “躺着喝容易呛到的。”她解释着,头也不抬。 我没再说话,一边剪着爬山虎,一边时不时瞄她们一眼。 林林不哭了,如饮甘泉般使劲吸着奶嘴,发出“吧唧吧唧”的声音,小手还胡乱动动,一副心急的模样。 雅林保持着让林林舒服的姿势,低着头目不转睛地看她喝奶,脸上洋溢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神情——当我欲从脑海中寻找词汇来形容那神情时,头一个冒出来的词竟然是:慈爱。 “你真是个小可怜,都没尝过母乳,奶粉也喝得这么高兴。”极少听她自言自语,但这会儿,她嘴里念念有词。 我手上的动作不自觉停了下来,悬在半空中的剪子,一动不动。 眼前这一幕,让一种异样的感觉盈上心头,我竟一时恍惚地觉得,雅林和林林,仿佛真是一对母女,我们,仿佛真是一家三口! 第八十一章(2) 这错觉来得突然,却意外强烈。我短暂失神后,挪开目光望向栏杆外遥远的风景,可视线前方,却架上了一幅巨大的镜子,身后的一幕,就原封不动地映射到镜子里,无论朝哪个方向,都能看见。 我不禁闭上双眼,错愕不已。 收养林林,在我这里只是一件不得不完成的任务,要把自己摆到父亲的位置上,投入进去,我觉得很难。没有经历怀胎十月和生产,没有一路期待的过程,怎么能突然间套上为人父母的外衣? 可雅林却能做到,她自然而然地就转换出了母亲的角色,不知是女人天生的母性,还是她真的已将林林当成了那个失去的孩子。 但她从不要求我什么。我对林林的关心少之又少,有时还敷衍了事,她却从不抱怨。她从不说,你多看看她,多哄哄她,多陪她玩儿之类的话,甚至从不叫我帮忙。她不想勉强我,她知道,在我这里,林林还只是个外人。 然而就在刚才,在看到那一幕时,我心头忽然升起一股冲动,忽然很想把自己放进那个情景里,放到她们中间去。 我不自觉地挪到方桌前,把满是残枝的篮子放到一边,坐到雅林身旁,侧脸看她。 “快喝完了。”见奶瓶要空了,我搭了句话。 她转头瞧了瞧我:“剪完了?” “快了,等会儿再剪。” 奶瓶很快见底,她把空奶瓶放到桌上。 她刚一放下,我就一把从她手里将林林抱了过来:“我来抱抱。” 她有些惊,却没反对。 可奇怪的是,林林刚吃饱喝足,本来还一副餍足的模样,刚被我抱过来,居然两眼一瞪,“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受了极大委屈似的。 这阵势弄得我不知所措,想把她哄好,却直觉笨语拙舌。 雅林也赶忙帮着我哄,拉她的小手,捏她的小脸,可她就是横竖不依,鼻子眼睛都哭成了一团。 “可能是认人吧。”雅林蹙着眉,又把林林抱了回去,站起来轻轻颠了颠。 真是奇了,林林一到她怀里,马上就破涕为笑。 “不是吧,我长得有那么可怕吗?”我哭笑不得。 林林从还在襁褓中开始,就莫名地对我有惧怕感。几年后的今天,我也是花了近半年的时间,才将她这惧怕感消除,才让她肯叫我一声“爸爸”。 真是因为我刚开始时对她不热心?这也太邪门儿,我的那点不热心,早在当初就消散了。 就在那天,那一刻,雅林投给林林的怜爱的目光,给了我莫大的触动,在我脑子里滋生出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受——天伦之乐。 林林不让我抱,我便站到雅林身旁逗她。逗了一会儿,发觉她的眼瞳总是朝着左边,便奇怪地念叨了一句:“是我的错觉吗,林林是不是老往左看?” 我本只是无心一说,雅林却愣愣地看着我不说话。 “啊?我看错了?” 她脸上多了一丝遮不住的笑:“嗯,林林是有这毛病,一直都有。萧姐帮我咨询过儿科专家,说不是大毛病,但要纠正,免得以后成斜视。我常把她喜欢的东西放到右边,让她也往右看看,最近已经好多了。”她说着,音量忽然放小,“我还以为……你不会发现呢……” 我哑然,她对我的期待值还真是低。 *** 那天的庆功宴,张进带了几瓶酒来助兴,一桌人十分开怀。 李师傅要早早哄林林睡觉,很快便离席了。张进跟李师傅不熟,李师傅在时,他还有些拘谨,李师傅一走,立刻原形毕露,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道:“怎么样,我那篇文章经典吧,过不过瘾?” 我怕他得意上了天,淡淡回道:“过瘾。” 他却假装没瞧出我的敷衍,继续道:“诶,老哥我还是很地道的,你们不让说的,我可一句没多说啊!” 他指的是苏也那事,和被逼撒谎的田老板,这两处是整件事中唯一没被公开的真相。 “你们知道吗,那文章发出去后,易轲那厮居然给我打电话了!” “是吗?” “他居然跑来跟我道谢,说我很够意思,没白交我这个朋友。我跟他说呀,最该谢的人是你们,这事儿可是你们给按下来的。你们可算是给足了他面子,他怎么都该亲自来登门道谢吧。话说,那厮联系你们没有?” 我和雅林相互一看,摇了摇头。 “嘿——真不懂事!”张进正要开启谆谆教诲的模式,又收住了,“哦,这厮肯定是不好意思来见你们。你们为了帮他这个忙,多折腾了那么久,还让宋琪给跑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给逮进去,他肯定心有惭愧。” 易轲没有勇气来见我,的确是因为惭愧,但惭愧的原因,却并不是张进想的那样。易轲的惭愧,是因为他终究违背了当初大张旗鼓在我面前表现过的,对苏也的信誓旦旦。他大概认为,在我这曾经的情敌这里,自己只剩下一副始乱终弃的嘴脸了吧。 但我没多言,只笑道:“你什么时候也会替易轲说话了?” 张进就斜眼看我:“我现在好歹也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了吧!所谓身在其职但谋其事,这风度必须得有,没见我连廉大老板的好话都说吗?” 我们被张进逗得乐不可支,笑过后,雅林趁着他这话,把他的酒杯斟了个满,端起自己的茶杯来:“张进,我敬你一杯。谢谢你不计前嫌,替我爸说话。” 雅林一脸认真,倒让还在自我陶醉的张进顿觉丢了范儿。“言重了言重了!不该居功自傲,我检讨!”他马上收敛了嬉皮笑脸,挽救似的扯扯衣服,诚惶诚恐地同雅林碰杯,“呃……罗小姐您这架子可就大了去了,您才是我的正牌儿老板,什么冷总,都是纸糊的!您别这么客气,受不住,受不住!” 满身透着喜气的张进,实在是久违,我恍然觉得,从前那个他,可能真的回来了。他已经可以公正地评判廉河铭了,这,便是释怀了吧。 我不经意丢了句:“呵,看来你在河铭公司干得很开心嘛。” 他却横眉竖眼:“开心你个头!你也不给我安排个大点儿的官儿,成天被那个姓陈的老不死压着,气都给气死了!” “啊?”雅林问,“你是说,陈主管?” “可不是!”他一脸愤愤不平,“那老东西就是油盐不进!前两天有个报表,我也就算错个小数点儿,他就不停地叨叨叨叨。我好声好气跟他解释半天,还说要把从外地带回来的好酒拿给他,这倒好,反给他骂了个狗血喷头!我那故去的小学数学老师要听见了,肯定气得从棺材盖儿里蹦出来!” 雅林低头一笑,不吭声。 我却顿时头大,这张进居然跑到雅林这里来告陈主管的状,这不给他数落回去,他怕是要翻天:“我看是你自己整出来的,陈主管是个铁面无私的包公,你可千万别把混人情那套用到他身上。” “扯吧你,什么包公?”他不屑,“等我哪天做得比他高了,包公个给他看!” *** 一顿饭吃到了午夜,把喝了个尽兴的张进送走后,已经过12点了。 雅林已经睡了一小觉,听到我的声音,又睁开了眼。 “把你吵醒了?”我躺到她身边。 她摇摇头,呆呆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是不是酒气很重?你要不喜欢,我去沙发上睡。” “不要紧。”她侧过身来,“今天聊得开心吗?” “挺开心的,你呢?” “我也很开心,呵呵,张进真是太有趣了。”她笑了两声。 “你这只看到冰山一角,他从前呀,就是个说相声的。” “是吗?”她沉了下来,“我还以为,他彻底好了呢。” 见她想多了,我解释道:“放心,他好得很,在公司里怎么折腾的,我都看见了。” “他真跟陈主管不和?” “嗨,他就是喜欢添油加醋,没他说的那么严重。”我顿了顿,“不过陈主管这个人嘛,有时候确实不通人情,很较真,一板一眼,有好些人都会跟他置暗气呢。你爸当初让这样一个人来管财务,别说还真是个妙招。其他的一些岗位吧,可能还是张进这样灵活一点的比较合适,管钱嘛,还是死心眼的好。” 我说完,发现雅林正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 她撇嘴一笑:“我发现,你还真有当老大的潜质。” “呵……”我笑了一声,双臂交叉着叠在脑后,“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而已,是你爸领导得好。” 每次我夸廉河铭,雅林都会挺高兴,她始终记得我们曾因对廉河铭的看法不同而吵了一架的事,如今我彻底跟从了她的看法,她就十分满足。这次也是,我一说廉河铭厉害,她就别过头去,独享了一会儿喜悦。 我不声不响地瞧着她的模样,暗自窃笑。 但她很快就收住,转过头来问我:“海冰,你现在在河铭公司做着这些工作,开心吗?” 第八十一章(3) 这问题,我有些措手不及。 “你别勉强,怎么想就怎么说。”见我迟疑,她又说。 “嗯……”我慢慢道出想法,“其实之前的烂摊子,收拾得差不多了,重要的事情基本都上正轨了。我在想,之后我们组个固定的管理团队,让他们去管那些具体的事务吧。我们呢,大多数事情都不用亲力亲为,只有最重大的,才由我们来拍板。你觉得这样好吗?” 她静静看着我,似在思索。 我凑过去,轻声加了句:“我就是想,多有一些时间,陪陪你。” 她弯起眉梢,说了声“好”,便将双臂攀上我的肩头。她搂住我的脖子,将脸凑过来,吻住了我。 从医院回来后,我们还没能在同一时间入睡过。她睡得早,而我总是很忙,常常要到深夜才能去睡。今天这样,就算是放假了,逮到这么一时半刻可以亲近亲近,我们自是十分珍惜。 我也顺势抱住她,在唇上加了些力道。本没想随性而为,但还未褪去的酒精似乎有助兴之功,不经意间,便将她压在了身下。随着越来越深的吻,身体也渐渐发烫。 有一刹那,我的脑子十分混乱,竟感觉像在梦游。但当我解开了几颗她睡衣上的纽扣后,又忽然间清醒过来,蓦地停下了手上的动作。 雅林见我突然沉下去的眼眸和额间微皱的眉,问:“怎么了?” 我平息着紊乱的呼吸,回答说:“现在不行,你才流产没多久,这样不好。” 她木然地望了我一会儿,嘴里“哦”了一声,不再言语。 我抬手擦了把额上的汗,对她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替她把扣子扣了回去,然后规规矩矩地躺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两人望着天花板上的吸顶灯,沉默了好一阵,而后,雅林又悄悄地将身子挪过来,双臂交叠着搭在我胸前,偏着头枕了上来。 她像只懒洋洋的猫,我笑了一声,伸手轻放在她背上。 “这样感觉还挺好的。”她嘴里喃喃地念着。 “怎么个好?” “很踏实。有你在……很踏实……”她的声音低低沉沉的,但她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目光,却特别幽深。 那目光中,好似有一道射线,欲通过我的眼睛,一直看进我的心底。 她看了一会儿,又把手伸上前来,抚在我腮帮子上,然后视线在我脸上慢慢游走,从眉毛到眼睛,从鼻子到嘴,来来回回。 雅林很少有这样的举动,我轻声问:“怎么了?” 她却只是甜腻地一笑:“没怎么,就是……多看你一会儿……” *** 远山别墅的出售委托给了平城最正规的一家房屋中介。因为价格高,消息放出一个月了,前来咨询的买家却寥寥无几。但就在一个月后,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冷总您好,我是河铭公司的一位老客户,跟廉老板相识多年,听说他的豪宅要售出,特来打听。” 对方十分客气,听上去是个中年男人。河铭公司的老客户我已认识不少,但靠听声音还分辨不出来,便问:“您好,非常感谢您对敝公司的照顾。能否请问,您是哪一位?不知道我是否有幸和您有过一面之缘。” “冷总客气了,您经手河铭公司的时间不长,我也一年多没去过平城了,您还没有见过我。但您肯定听说过,三年前河铭公司一蹶不振,靠着一桩生意的雪中送炭才起死回生的故事吧。我就是当天晚上,同廉老板在游船上谈过生意的曾某。” 原来是那个传说中的最铁杆儿客户,我立刻恭恭敬敬:“原来是曾老板,失敬失敬!多亏您的相助,河铭公司才有今天。” “呵呵,好汉不提当年勇,河铭公司也没少帮我们。廉老板的事,我深表遗憾,事发突然,没能参加他的葬礼,是我的失礼。一直想要略表心意,无奈没有好的机会,突然听秘书说他住过的宅子要卖掉,很有兴趣。你们是他的后人吧,真的要把那宅子卖掉?” “是这样曾老板,出事之后,那地方就没人住了,一直荒废着。我们没有住进去的打算,就想为它寻个善主,让这房子一直有人气。” “倒也是,睹物思人,卖了也好。既然你们决定了,那宅子,我买。” “那敢情好,又要仰仗您了。您看什么时候有空来一趟平城,我亲自带您去看看房子。” “我是去不了了,不过我的秘书这两天正好在平城,明天也恰好周末,我让他联系您,您带他去看一眼就行。其实都不需要看什么,廉老板是个懂风水的,他看上的地方,坏不了。我的秘书后天就得回来,所以明天确认完房屋后,你们当场就把合同签了吧。” 当晚,我把此事告知了雅林。 “三年前的曾老板……”她回忆着。 “你见过?” 她摇头:“只听我爸提起过,是个了不起的生意人。” “他很爽快,说明天看完就立刻签。” “立刻签?”她的嗓音抖了一下,目光朝一侧瞥去。 “嗯,他的秘书只有明天一天在平城,只能立刻签。那房子是在你名下的吧,签的话,得你签吧?” 她点了个头:“嗯,得我签。曾老板买的话,倒是很放心,我去签就是。” “可是,那屋子有灰尘,你去会不好受。” 她默然了一会儿,手掌轻握成拳,凑到唇前轻咳了一声。然后她说:“那我不进去就好,在外面的花园等你们,那里空气好。” *** 翌日,我们一大早就去了远山别墅。 在门口的草坪上等了一会儿,一辆轿车就停到了大门前,一位西装革履的青年男子从车上走下来,笑容满面地走过来和我们打招呼。 “冷总好,罗小姐好,我是曾总的秘书,我姓朱,你们可以叫我小朱。”他主动同我们握手,又将名片递过来。 我向他解释了雅林不能进屋的缘由,说要由我带他去看,看完后在花园里的石桌上签合同,他就礼貌地半鞠躬道:“没问题,有劳冷总了。” 我将雅林推到花园的石桌旁,在那里,可以通过阳台看进屋子里。 “那你就在这里等我们。”我捋了捋她耳侧的碎发。 “好。”她抬起头来,对我嫣然一笑。 随后,小朱便跟着我,在宽敞的远山别墅里四处观看。 我向他介绍了整个房子的构造,每间屋子的功能,以及屋外的配套设施,凡我所知,一一相告。他对我的介绍显得很是满意,不停地点头称是。但介绍了一会儿后,我心头却升起了一点疑惑。 这个秘书是替他老板来确认房子的,这房子很贵,不是笔小买卖,可我说了这么多,他却只有被动应答,没有主动问过一个问题。而且当我说到有关房屋的一些冷门知识时,他好像一点准备都没做过,居然听得一头雾水,只能随声附和。 我心头琢磨,难道反正是老板出钱,老板都发话了说要买,他就只是走走过场吗? 我继续带他在二楼看,一边看一边随口问了句:“你们曾老板很少来平城,不知当初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同廉总成了故交。” “哦……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小朱回答。 “你不是曾老板的秘书吗,怎么会不知道?” “哦,我是后来换去的,曾总以前的秘书不是我。” 我应和着笑笑,没多说。 二楼看完后,我便让小朱在楼梯口等我,自己去挨个屋子关窗户。关完后,回到楼梯口,他正低头盯着手机屏幕看。 “小朱。”我叫了他一声。 他却没听见似的,毫无反应。 我提高音量又叫了他一遍:“小朱,我们可以下去了。” 他这才把我的招呼声听到耳朵里去,蓦地回过神来,放下手机,赔笑道:“抱歉,刚刚看东西,没注意。” 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他那一瞬间表露出的多余的慌张,却让我心头突然打鼓。人在专心于某件事的时候,的确容易忽略周围的声音,但,对自己的名字,却始终会保持敏感。可是,他对我叫他“小朱”的反应,如此迟钝! “曾老板跟河铭公司之间做的是什么生意?”我忽然问他。 “啊?”他一下愣了。 “我问你,曾老板跟河铭公司的生意,具体是什么?”我的脸顿时阴沉下来,目光火辣地直投在他身上。 他明显着了慌,眼神向一边闪躲,迟迟不回答。 “你不是曾老板的秘书!”我胸中顿时升出怒火,话语也随之升温。 但就在我说完这句话后,在我即将要发作的一瞬间,忽然像是被一道雷劈中,浑身发麻! 我拼命对抗着发僵的身体,双腿不听指挥地沿着楼梯飞奔而下,疯了似的跑到大厅的阳台 ——阳台外,花园里的石桌旁,只见一张空空的轮椅,而雅林,不见了踪影…… *** 明晃晃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撒在石桌和一旁的轮椅上,像一幅闲适却又死寂的油画。 我浑身冰凉地盯着那画面看了几秒钟,脑中一片空白,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那一刻失聪。 我转身向大门跑去,但刚跑到大厅中央,玄关处原本关着的门被轻轻推开 ——门开出的缝隙里,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一动不动地站立着,那是雅林!她的口被一只大手捂着,望着我的眼神,悲凉至极! 紧接着,门渐渐开得更大,雅林的额边,渐渐显现出一只正顶在她太阳穴上的——□□! 伴随着门开的“吱嘎”声,顺着那握枪的手,一张被逆光映衬得晦暗阴森的脸,连带着嘴角勾出的狞笑,投影在了门框之中 ——那是……潘宏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