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度潮湿》 01、额角上残留的脸谱墨跡 汪齐轩没想过,他一直以来循规蹈矩,当一个遵守本分的好学生,连交友圈都乾乾净净,从不招惹那些一看就是经常进出警局的不良分子,却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人会出现在自己生活圈当中,而且此刻就坐在自己身边。 还十分违和地,跟着台上讲师的讲解进度抄写讲义——补教名师编定的大考衝刺版本——蓝色的字跡歪歪扭扭地扑满整页纸张所有空白的地方。 像虫一样的字跡不是重点,重点应该是这样的人怎么…… 「你在看什么?」 「呃?哦……啊!对不起!」 拿着原子笔的手一抖,差点从手中滚落到地上。 「偷看」这件事被当事人当场抓包,任谁的内心都会窘迫到极点,堪比上厕所出来被人提醒裤档的拉鍊没拉。 被他「偷看」的那人偏过头,夹住笔桿的右手抬起往脑袋一撑,说话语气吊儿啷噹,「道歉屁?是觉得我这样一副小混混样子的人坐在补习班里很奇怪?」 那人戴着一对黑色的圆形小耳针,顶上是一头卷翘的浅褐色短发,高高往上梳起的瀏海有发胶涂过的那种油亮色泽,留着一小戳发丝搭在额角,而沿着发际看过去发根却是墨色的,汪齐轩想着,如果不是因为学校里有发禁,否则这人应该是会将头发染成金黄色的类型,过分张扬,恨不得谁都多看他一眼。 你长得凶神恶煞,又把自己打扮成古惑仔的模样,哪能不奇怪。 汪齐轩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不过他心里还是胆颤心惊的。 面对这样的人,他不敢再多说一句,只想奔到角落挖个地洞躲得深深地,并且从此在里头生活。 然而他还要准备指考,他躲不了也逃不开。 年初的学测已经考得不如预期,儘管这个不如预期是家里人给予的,普通情况下他也不愿意如此逆来顺受,让他考第一学府就考第一学府。 他会乖顺地点头答应坐在这里,和200多人在同一个空间里争抢氧气,又吸着别人吐出来的二氧化碳,耐着不适也要听完台上补教名师讲解重点题型的理由,是为了隔壁班的李瑋昱。 三年七班班长,每次段考都校排第一名的李瑋昱。 资优生本身没有什么好令人称羡的,就是脑袋资质的差距而已,不过套用在相貌男女通吃的李瑋昱身上,那就是好上加好了。 汪齐轩喜欢男生,而他,也是个男生。 从国中一年级开始,发现自己看着隔壁座位男同学换下汗衫露出精瘦的肩膀和腰腹会勃起,到现在高中三年级,在夜深人静的夜晚里对着从李瑋昱facebook个人主页下载来的大头贴照打手枪,汪齐轩作为拥有爱慕同性倾向的「异类」生活着,已经有六个年头。 除此之外他还是个母胎单身,在身边的同学已经会放学去谁家坐坐结果隔了一个多月发现月经没来的时候,他仍是看见自己生理反应会害羞万分的处男。 而李瑋昱就是所有闺中少男少女幻想中的白马王子,被期待着某一天能驾驭雪色马匹来到自己面前,俯身对自己伸来修长漂亮的手,做出邀请共乘的动作。 前提是,他必须踏进第一学府的校门。 「……讲话啊!吓傻了?我这么可怕?」 汪齐轩心有馀悸,快速地扫了一眼那人的面庞,赫然发现对方额角上沾染了红红白白的顏料,于是急中生智道:「你……那个、脸这里,脏脏的。」 他战战竞竞地指着自己的额角向对方示意,接着扭过身子从身后的书包暗袋里翻出袖珍包卫生纸,反手递上,轻声道:「给你,不知道擦不擦得掉。」 那人动了动手指,一会才将卫生纸接过,「有卸妆油吗?靠……也不可能有。」 一开始因为过于惊慌而没注意,等到再一次开口,汪齐轩才觉察到对方的嗓音相较同龄人更有磁性,低沉且沙哑,此刻正迅速地穿透他的耳膜,像低音号一样在他心里嗡嗡作响。 感觉心脏一度落了拍。 「你可以跟后面的女生借看看。」汪齐轩不着痕跡的捂了捂心脏的位置,一边将脸转正回到讲义上,并悄悄斜睨向对方制服胸口口袋上方的字绣。 陈立扬。 校名不认识,应该是社区高中,学生整体成绩落在中间值或中上一点的那种。 「算了。」陈立扬抽起一张卫生纸,从他手背上蹦起的青筋看出了他的劲道,在额角的顏料处擦拭了几下,接着放下一看,只沾了一点点的红色墨跡,其馀部分几乎完好。 他哼了一声,笔直浓密的眉毛向着眉心皱起,将卫生纸揉成一团丢在了桌上。 「那……」 「就这样吧,我回去再处理,谢啦。」 其实汪齐轩对陈立扬脸上的顏料感到十分好奇,那种红红白白的顏色让他想到对方是话剧社社员之类的可能性,但对方的模样又与这种可能性极不相符。 狭长深邃的眼眸懒懒地朝着黑板,虽然手中的笔一直没歇着,但嘴角总是撇向一边,好像对于自己的处境感到非常不满,有点生人勿近的感觉。 儘管如此,汪齐轩不知怎的却觉得对方还算和善,不是那种一被冒犯就动手打人的混混。 他手里转着原子笔思索着,一下一下地将蓝色墨跡点在讲义上,笔尖打在纸面上的噠噠声恰好引来陈立扬不满的注视,于是便藉机道:「……我可以问问你,脸上为什么会有顏料吗?」 「噢,就是8+9啦!你们说的那种。」 「哈?」 「干嘛?我不就是那种形象吗?」 「……我觉得不是。」汪齐轩在心里暗道,虽然的确很像8+9,但真正的8+9才不会来补习班上什么补教名师的课准备考大学呢。 「跳舞的啦。」 「跳舞要画脸?」 「抓妖魔鬼怪的舞喔!把脸画得很兇那些鬼才会怕。」陈立扬在课桌下小幅度的摆动双手,又弯起腿一瞪一瞪地踏在地板上,「抓到之后就要像这样、这样、这样,好像警察在打击犯罪。」 在此之前,汪齐轩看他一直是闷懨懨又昏昏欲睡的模样,一谈起这个「抓妖魔鬼怪的舞」,眼睛便嗖地瞪大了一倍,顿时神采奕奕,一改原本看起来惜字如金的冷淡模样,不仅如此,话还有些多。 画一张很兇的脸,然后跳舞抓妖魔鬼怪。 汪齐轩联想到对方刚才口中的「8+9」,忽地忆起了这个称呼原来是来自哪个名词的谐音:八家将。 从小到大,他只有在偶尔经过庙宇或过年过节回云林老家时在路上看过几次八家将,小时候被爷爷带着去看热闹,看到那些狰狞可怖的脸谱立刻便吓得哭了出来,后来有好一段时间不敢再踏进宫庙里。 经过那么多年,对八家将的印象已经从可怖脸谱变成了不良少年的代名词「8+9」,虽然两者通常没有直接关係,但新闻报导中似乎常有跳八家将的人都是黑道份子这样的叙述。 但汪齐轩不会抱有过深的刻版印象或偏见来看待陈立扬,毕竟他也是注定要被传统道德观念紧紧束缚、承受各方言语批评的「同性恋」,这是十分不公平的事情,所以他只是惊喜于八家将脸谱下,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学生。 虽然仍然像个小混混就是了。 陈立扬似乎是看出了他的疑惑,于是从自己的书包里捞出一个q版柯基图案的圆形零钱包,手指往里头一伸,两指夹着一张名片往汪齐轩面前一递,脸上堆满喜悦的笑容。 「来,我们将团的名片,背面有写我们有跟哪些地方的宫庙合作,这礼拜六在三重有大帝诞辰遶境,我们有出阵,你可以来看看。」 汪齐轩突然有种走在半路被拦截推销的感觉。 话说……q版柯基图案零钱包! 陈立扬很快地从他抿着嘴隐隐忍笑的模样察觉到其中的主因,猛地重新板起脸孔,硬是抓住他的手将名片塞入他的手中,并指着零钱包上的q版柯基急促地道:「这、这长得很像我家养的柯基,我姊觉得可爱就自作主张给我买了,干!要不是之前的皮夹丢了我才不会用!」 汪齐轩莫名大胆起来,「噢……那干嘛不再买一个别的?」 「再、再买一个很花钱啦!我每次出将就那么一点点钱,我阿伯也不会多给我,我就……你、你问那么多干嘛!」 看着陈立扬几乎红透、像是轻轻一捏就会滴出血来的耳根子,汪齐轩便识相地敛起笑容,在对方殷切的注视下,将那张以豪放的草书写着「振南轩」三个字的名片纳入自己摆放练习考卷的a4资料夹里。 想起陈立扬没有卸乾净的脸谱,他又问道:「你今天也有出阵吗?然后还来补习?」 「我也不想吼!但我阿伯说我在学校都不上课,归工哩睏,到时候考不上大学就让我退团!」陈立扬边解释边动笔补上刚刚因为聊天而漏掉的笔记,「你也知道从五月中开始很多老师都放我们自习,下个月初又是毕业典礼,不来补习的话谁教我啊?」 「但你看起来很累啊。」 「今天还好,只是祈福仪式,像遶境我三更半夜就要起床开脸,凌晨就要出发,一路走到晚上六点左右。」 「你阿伯没有叫你专心准备考试,先不要出阵吗?」 「废话,我就跟他保证我一定考上大学给他看,他才答应让我继续出阵咩!而且我国中那么混还不是给我考上高中了。」 「你真的很喜欢跳八家将?」 「你一定不知道那种感觉多棒!」陈立扬本来举起双手想要比划,但台上的讲师突然一个视线扫了过来,汪齐轩眼明手快地拉下他的手,他才将手按回自己的课桌上,并歪过脑袋在他耳边细语,尾音上扬,「来看看就知道了。」 一股薰衣草柔软精的气味席捲过来,汪齐轩呼吸一滞,对方猛地靠近的动作令他大脑思考不及,富有磁性的嗓音被气息包裹着洒在他的耳畔,他感觉自己几乎晕成糨糊。 直到半晌听见讲师喊了一声下课,才顺利找回思绪,勉强扯开笑容,「我会抽出时间去看的。」 陈立扬看样子是有驾照的,下楼之后跟他挥了挥手便拐进巷弄里不见人影,直到汪齐轩走在去往捷运站的路上,才看见一个穿着学校制服的人骑着深蓝色yamaha停在一旁等红绿灯。 汪齐轩并不懂机车,不过整台机车的装饰线条十分刚硬,高调又霸气,机身也明显不像是家里那种100cc的小台机车,与一条腿齐高的坐垫估计只有身高超过175公分的人能够骑乘。 陈立扬很高,至少180公分以上,对方下课时从座位上站起,汪齐轩立刻感受到一个人由上而下俯视自己的压迫感,儘管他自己的身高也有170公分,或许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势,衬托出对方的不同寻常。 一双长腿骑着那样的机车是真的非常帅气。 汪齐轩直到刷悠游卡进站的时候都在想,直男真的是很可怕的生物。 02、神明出巡的护卫们 啊,忘记带伞了。 下课铃声响了一阵,汪齐轩走出教室,一股泥土味混在潮湿的空气当中扑鼻而来。五、六月份是容易下雨的时节,早上出门的时候才被提醒记得带把伞,结果说了一声好之后转头又忘了。 一个准备大考的考生除了国英数社自之外大概什么都记不起来。 正踌躇着要去福利社买把伞,还是披件外套盖在头上快速衝进捷运站,汪齐轩就被走廊最末端的谈话声吸引了注意。 「……你拉我来这里,想跟我说什么?」 比起陈立扬略显嘶哑低沉的烟嗓,那人的音调要再高一些,并且十分沉着冷静,这就是全校数一数二的资优生所展现出的自信,在许多人眼中便是耀眼的星星,遥不可及。 「那个、李瑋昱!我、我喜欢你很久了!虽然不知道你对同性恋是怎么想的,但我还是希望能在毕业前把这份心意传达给你……」 汪齐轩就读的高中是个男校,男生向另一个男生告白的场景不会少见,尤其对象又是总带着一双桃花眼、笑脸待人的李瑋昱。 站在李瑋昱身前的那个人汪齐轩认得,是和李瑋昱的同班同学,从高一开始就一直同班到高三,也是经常同李瑋昱玩在一起的团体当中其中一人,相貌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甚至是不少女孩子会喜欢的类型,这些年汪齐轩少不了羡慕又嫉妒。 要怪就怪他们太没交集了,他对李瑋昱的认识仅限于一个窗台的远观。 汪齐轩自认不是畏畏缩缩的人,不是光读书而不懂世事的两脚书橱,壮起胆子和混混模样的陈立扬说话也不会太难,但对于恋爱经验零鸭蛋的他来说,要以一个隔壁班同学的身分和对方交流甚至告白,根本不可能做得到。 何况比起李瑋昱,甚至现在正和对方告白的那人,他觉得自己大概就是想吃天鹅肉的癩虾蟆。 汪齐轩长得不高,也不爱运动,看看自己像白斩鸡一样的身材,总是在思考是否应该上个健身房;他自认眼睛不大,不会放电;鼻子不挺,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小时候不小心撞扁了;嘴唇薄唇色也淡,人人都说嘴唇薄的人无情无义难伺候,他不迷信面向,但如果他是别人,压根就不会对他產生想接吻的念头。 躲在墙角探头望去,只能看见李瑋昱的背影,无法确认他是以什么样的神情面对眼前这件事,但光看他抬手轻拍对方的肩,慎重地向对方欠身,汪齐轩就得以喘一口气。 「谢谢你的这份心意,但对不起,我不想伤害你,我一直当你是哥们……你会找到比我更好的人的。」李瑋昱轻轻揽了揽对方,「指考加油。」 汪齐轩没有将他们的谈话听完便闪过视线绕路离开了,并不是因为他就此肯定李瑋昱不讨厌同性恋或有可能接受男的,而是他其实害怕接下来的谈话内容会是和社会风气相同的偏见。 至少在踏实地接触他的白马王子之前,他想保留一切理想中的美好。 汪齐轩赶到补习班的时候浑身沾满了水气,用来遮雨的制服外套湿了一片,没地方晾乾也就算了,最糟糕的是教室几乎没有空位可以坐。 因为在学校多待了一阵子,毫不意外的踩在迟到边缘。 眼看讲师再过几分鐘就要进教室上课,汪齐轩快速地搜索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一个眼熟的背影上,旁边恰好空了一个位置,他思考了半晌,便绕过几个桌子来到位置上,在陈立扬挑起眉略显吃惊的神情中将书包一放,落坐对方身旁。 「呃、嗨……」 「那个……介意我坐你旁边吗?」 「……不会。」陈立扬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紧张不安,相对的,在课堂上偷偷观察人家还问东问西的汪齐轩倒还更冷静些,对方挪动了一下椅子,让他坐的宽敞一些,并道:「那么狼狈,没带伞哦?」 汪齐轩将制服外套掛在椅背上,并从书包里拿出笔袋、讲义和笔记本,「忘了,盖外套跑着来的,家里有好几支雨伞不想浪费钱多买。」 语毕,陈立扬没有继续接话,点了点头便开始做起昨天讲师指定的数学题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汪齐轩觉得今天的陈立扬比起昨天那种随心所欲、积极且有些多话的模样要收敛许多,甚至像个模范生一样坚持不在课堂上聊天、睡觉或是滑手机,看着十分神奇,所以便没有主动搭话。 ……估计还在为q版柯基图案零钱包害羞吧? / 「爸、妈,我去图书馆读书哦!」 「好,不要读太晚,早点回家吃饭。」 汪齐轩虽然说谎但还知道要打草稿,抓了几本讲义将后背包塞得满满当当才踏出家门。 週六,他如约前往三重。 那天他只是随口应和,毕竟和陈立扬这种不清楚骨子里什么模样的人接触,担忧害怕是免不了的,但后来几天去补习班,侧脸被对方那双狭长的眸子几乎快盯穿了洞,好像他如果不赴约就不会罢休。 还没走到名片上的宫庙地点,就已经看到一长串的队伍停在捷运站外头,铜鈸锣鼓乐器响彻整个区域,接着在敲锣打鼓的伴奏下从阵中走出好几个人,在神轿前头一一扎稳马步,有种蓄势待发的感觉。 那群人个个都画着相似却又有着不同细节的脸谱,服装的部分也不太一致,有的露出肩膀,身上罩着红色肚兜,有的穿着白衣,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高帽;手上所持的道具也十分抢眼,有的手持羽扇与类似刑杖的长棍,还有诸如鱼枷、木桶、火盆、蛇及铜锤等等,汪齐轩想这些大概是各司其职的缘故。 他努力探头在阵中寻找陈立扬的身影,最后定睛在一个体型与对方相仿的人身上,脸上的脸谱就像是章鱼的脚,嘴角两侧法令纹处是倒勾章鱼脚形状的曲线,而眼睛是一个不对称的黑色三角形,红色的嘴唇则呈现不规则的扭曲状,眼歪嘴斜的模样。 不知道是因为脸谱非常繁复而看不清楚脸部表情,那人显得庄重又充满威严,并和一个衣着相同的人领在前头,摆动手中的羽扇和刑仗,并随着音乐节奏在空中画了个半圆跨出一个很大的步伐,踩在地板上的同时发出声响听起来稳重有力。 汪齐轩不是第一次看到八家将,不过因为小时候被吓坏的那个记忆很深刻,除此之外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也是一个原因,所以如果碰巧遇到路上正在遶境他都会尝试绕路,这么近距离的看阵头表演是头一遭。 以前爷爷奶奶都会告诉他,八家将是神明出巡时的护卫,负责维系秩序,也身兼安宅镇煞、捉鬼擒妖的任务,在遶境的时候也会帮信徒收惊解厄,奶奶觉得他当初或许是看到了家将们正在捉拿的「不乾净的东西」,不过年时已久,汪齐轩已经无法再加以考究。 遶境的阵头队伍光是一个定点就得停留十几分鐘,等到好不容易跟着队伍来到一座宫庙里,就已经过了将近两小时,汪齐轩来得晚,拖拖拉拉地等到快中午才出门,现在想来遶境的路程或许早已走了一半,而他只是走了另一半的路程而已就觉得精疲力尽,又热又渴。 比起前几天连续不间断的绵绵细雨,今天显然是个艳阳高照的好天气,陈立扬到底怎么有办法裹着那种厚重的妆容和繁复的服装,在大太阳底下撑那么久还可以面无表情地继续表演? 半小时过后,奏乐陡然暂停,演出总算是告了一个段落,汪齐轩望向方才跳八家将的人群个个板着脸去到角落稍作休息,接着有几个像是宫庙或是将团的工作人员纷纷上前餵水和食物。汪齐轩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明明是应该放松的时间,他们彼此却毫无任何谈笑? 思索了半晌,汪齐轩决定绕过人群,打算靠近陈立扬所在的地方,不料却被一个身穿黑色t恤的人挡在身前,t恤的胸口处印着和那天陈立扬给自己的名片一样的字——振南轩,他仰头一看,是个头发斑白、有些削瘦的中年男子。 「不好意思借过一下,我要去那……」 「神明休息的时候是不能打扰的。」 「呃?」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年纪较长,眼前的中年男子一开口就让汪齐轩为之震慑,就算没有破口大骂,还有一点台湾国语,那种不容违逆的气势也足以让人落荒而逃。 男人接着从国语转回台语,口齿明显清晰得多,「家将们开脸之后就具有神格,袂当黑白开讲,不然会被鬼神认出他们的真身是普通人,紲落去仪式就会无路用,你如果过去的话会影响着他们。」 汪齐轩不敢做任何反驳或提问,只好就此作罢,「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 「嗯。」男人点了点头,便转过身和他一样望着同一个地方。 仔细端详,去除掉脸上皱纹、老斑等岁月的痕跡,汪齐轩居然觉得男人跟陈立扬有些相像。 03、使人潮湿的雄性气息 「阿囡仔,你是他们谁的同学吗?」 「咦?」 「他们几个囡仔的阿爸阿母、兄弟姊妹我都认识,你是啥人啊?」 汪齐轩突然有种被拷问的错觉,紧张兮兮地道:「阿伯,我是陈立扬的补习班同学啦。」 「陈立扬?」 「嘿啦。」 庆幸他老家那种乡下地方大多讲台语,小时候跟着爷爷奶奶学了不少,汪齐轩能听得懂也讲得出来,与这个疑似陈立扬亲人的中年男子还能够进行简单的对话。 「陈立扬的同学来看伊出将哦?无简单呢,伊的同学都很惊伊的。」男人侧过身拍拍他的肩膀,虽然对方看似瘦弱,但一掌按在他肩上的时候仍让他感觉很有力,「我是陈立扬的阿伯,你叫啥物名?」 「……阿伯好,我叫汪齐轩,整齐的齐,车干轩。」 「齐轩哦?我们将团叫做振南轩你敢知影?也是这个轩!」 男人知道他是陈立扬的补习班同学之后,虽然看上去仍十分有威严,但明显亲切很多,拉着他跟他解释陈立扬扮的神祇是「柳将军」,名字唤作柳鈺,手持「板批」跟「羽扇」来惩罚妖魔鬼怪,是八家将之中最兇狠的角色,位列「前四将」,担任将团内的攻击主力。 汪齐轩觉得这些特徵都和陈立扬的外在形象重合,不知道是无心或刻意为之。 说着说着便到了休息结束的时间,陈立扬的伯父身为振南轩将团团长,自然必须归队,丢下一句「改天来咱的将团看看」就匆匆跑进了队伍里。 所有阵头成员陆陆续续回到岗位,家将们仍然板着脸孔跨稳马步,好像一种备战的状态,汪齐轩从阳光照在他们脸上闪烁着的晶莹就可以知道所有人都汗如雨下,在台湾这种气温时不时就要飆升到三十几度的天气迎神遶境,估计他们生来最严峻的挑战。 整个庆祝诞辰与祈福仪式一直持续到下午五点多,这三个多小时里汪齐轩一直蹲了又站站了又蹲,几个月以来他不是待在家里、图书馆就是补习班读书,什么运动都没有做,身体状态自然不会好到哪里去,明明只是想意思意思看一眼、打个招呼就回家休息的,可是想到陈立扬谈到八家将就变得喜悦无比,以及眼前认真又敬业地完成一次任务的模样,他不想就这样草率的离开。 陈立扬带给了他从未想像过的震撼。 每个投射出来的凌厉眼神掠夺他的视线,每个步伐跨出并踏在地板上的噠噠声再毫无阻碍的衝破他的耳膜,顺着血管流进他的心脏,撞得心窝咚咚作响。 在这里的陈立扬是光彩夺目的,不是摆着混混姿态让人怀疑他出现在补习班可能性的高中生,不是手里拿着q版柯基图案零钱包会害羞的大男孩,也不是阿伯口中同学都惧怕的对象,这里的陈立扬与眾不同。 等到围观的人群慢慢散去,阵头团队也开始收拾一路上留下来的鞭炮馀烬,汪齐轩想了想,也许陈立扬需要休息一会或是进行善后工作,最后决定不打扰对方,弯下身揉了揉腿便迈步准备往捷运站走去。 「——汪、汪齐轩!」 后背包倏地被人跩住,汪齐轩踉蹌了几步才站稳,扭头一看,是柳将军的脸谱卸了一半的陈立扬。 「啊、嗨,我有守约哦。」 「我知影啦,我有看到你,阿伯也有跟我说。」 「你真的很厉害,热得要死你还能坚持这么久。」 陈立扬抬起头望了四周一圈,接着二话不说握住他的手腕,「这里太多人走来走去不方便说话,我们去旁边。」 「喂你、」 汪齐轩本来想对陈立扬吐槽只要跟他说一声他就会自己走过去了,不必拖着他,但在手腕肌肤感受到对方传递过来的滚烫后,他又抿住了嘴唇没有将话接下去。 陈立扬将他带到了角落的阴凉处,和人群拉开一段距离,相对的,他们却离得很近,汪齐轩甚至能听见对方因为匆匆赶来而急促的喘息声,整个人温度高得像是刚从烤箱出炉,吐气都是湿热的。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来!」 「……刚好读书进度有超前,所以就当作休息放松来看看。」 语毕,汪齐轩侧过身松掉一边的背带将后背包转到身前,拿出他在遶境途中进便利商店买的一罐瓶装乌龙茶。本来想在陈立扬休息的时候拿给对方,结果被对方的阿伯逮住,给不出去,放到现在没有变热茶也该不冰了,再拿出来给人家有点白搭的感觉。 「喏,你阿伯说你们休息的时候不能打扰,结果就放到现在。」将饮料塞进陈立扬手里,汪齐轩撇过视线,面对那半张没卸完的神明脸谱他觉得违和又窘迫,「不知道你喜欢喝什么,就买了乌龙茶。」 陈立扬扭开瓶盖就往嘴里灌了一口茶,并随手抹了一把额头和脖子上的汗水,「……谢啦,你那时候可以叫其他人拿给我的,不过也没关係啦!我阿伯这个人比较规矩怕事,你应该吓到了吼?」 「不会啦,他听到我是你同学之后感觉蛮开心的,还跟我讲了很多八家将的事情。」 此时的陈立扬又是那个话多又随性的大男孩。 汪齐轩还记得眼前这人刚刚夺目的面貌,可佈却十足威严。对方的相貌虽然也和那副妆容一样兇狠,但他想,这人的性格如此,如果卸去所有妆容之后,大概仍是没多少人能够将两种面貌连结起来。 「他很开心哦?因为你是第一个来看我跳八家将的同学吧!我之前给我们班同学都发了名片,没一个理我。」陈立扬耸了耸肩,原本只是稍微红润的耳根又变成充血的模样,「而且我同学大部分都很怕我,有因为我像混混才怕的,也有因为我跳八家将怕的。」 「你没有比较好的朋友吗?」 「都在将团里了,我每天下课就是赶回团里练习,哪有那个美国时间交朋友。」 「哦。」 「你……不怕我吗?」陈立扬盯着他,狭长的眸子眨了眨,像在进行试探。 对方以现在的脸做这种举动诡异又好笑,甚至仍未意识到这点,有意无意向他靠近。 汪齐轩正踌躇着该说怕还是不怕,陈立扬身上的汗味就混着一股雄性气息强势地佔据他所有知觉,接着四目相对,让他掉进那双深邃无底的眼眸。 他再逼迫自己冷静,也禁不住发软的双腿。 再有那么一个碰撞就要直接跪地。 汪齐轩想着,究竟是他高估自己的自制力,还是低估了陈立扬的影响力。 与李瑋昱那种温文儒雅的花美男类型不同,陈立扬有着的是比同龄男孩更成熟的男子气概,浑然不觉地在他周身狂放地张扬,不保留任何馀地;在那之后又是稚气未脱的模样,巧妙的介于少年与男人之间。 「……怕的话,我还会来这里吗?」汪齐轩别无他法,只能忿忿地咬牙道。 「哈,对、对!那个,我有东西要给你,你等我一下嘿。」 陈立扬说完便一溜烟跑了个没影。 等到对方再返回原地的时候,已经将脸谱卸得乾乾净净,不再是神轿前威风堂堂、斩妖无数的柳将军。大概是匆忙地清洗过而使得脸、脖子甚至衣领全都是水跡,白色汗衫的胸口处深了一个色阶。 「来,这是我託我阿伯给你求的。」陈立扬摊开掌心,手里是一个用红色香火袋装着的平安符,嘴里噙着笑容,汪齐轩细看才发现对方门牙两侧有明显的虎牙,悄悄地从唇缝露了出来。 汪齐轩正要开口道谢并将东西收下,陈立扬接下来的举动却让他浑身细胞都开始叫嚣着疯狂乱颤,方才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平抚的情绪一瞬间又高昂起来。 这人绕到他背后在帮他绑平安符—— 温热的指尖捏着红色线头从汪齐轩的下巴处拉到颈后,双手抵在脖颈两侧,俐落地将绳子打上一个结,平安符这才稳妥的落在他的脖子上。 陈立扬靠得很近,汪齐轩甚至有种对方的胸膛就紧贴着自己后背的错觉,还能呼吸到对方吐出的气息,他心里的雷达因为侦测到危险而嗡嗡嗡地响起警报,警告他如果再不逃离就会被击溃。 「好了,唔,保你健康平安、学业顺利……这间庙很灵的。」 「……谢谢。」 「——陈立扬!你在摸什么鱼啦!快来帮忙收拾东西回板桥了!」 阳光的顏色已经开始转为昏黄,所有人在光线下看起来都变成了橘红色,虚偽地掩盖住来自心理与生理的潮红,汪齐轩忍着想弯下身搀扶膝盖的念头,扬起下巴提醒道:「……有人在叫你。」 「我们陈老大很兇,我要赶快走了,你……要跟着我们回去吗?去将团看看?」 「我要在吃晚餐前回家,改天吧。」 「好吧……嗯、那……补习班再见?」陈立扬的手指蜷曲着停在半空中,要挥动的手要挥不挥,笑容不自然地僵成一个角度,汪齐轩将他的模样望进眼里,猜想着自己是否读出了留恋的讯息。 「嗯,掰掰。」 等到陈立扬走远,汪齐轩往后一靠,背抵着墙滑慢慢落到地板上,全身的力气像被抽乾了一样,只有身体自顾自地哆嗦着,还汗津津的。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内裤又热又湿,彷彿因着春夏交际时闷热的空气受了潮,在这个天都还没完全暗下来的时间点,在人来人往随时都可能被注意的环境里,在象徵神圣庄严的宫庙内,只和里头的神祇隔了一面红砖墙。 这不对,这很不对。 ——如果汪齐轩与陈立扬正共乘着一台火车,那么他想,他们刚才大概面临了第一度的轨道偏离,将行驶向一方未知。 04、「恋」都还没开始哪来的「移」 「齐轩!齐轩……汪齐轩!」 汪齐轩浑身颤了颤,猛然回过神来,他扭过身看向后桌的人,对方立刻拿起一张考卷,几乎就要往他的脸盖上去。 「曹亚寧你干嘛啦?」 「老师在台上讲解,这张考卷他妈超难的,你敢放空哦?」 「我考得又不差,干嘛怕。」 曹亚寧撇撇嘴,圆溜溜的眼睛滚了一圈,用整张扭曲的脸表达他对这句话嫌弃,气音道:「了、不、起,明明都快变成准政大生了还放弃第二阶段来指考,跟我们这些脑袋不好的抢名额,超贱的你。」 「你才贱。」 「刚刚在思春哦?李瑋昱?」 「闭、嘴。」 曹亚寧和汪齐轩高中三年都同个班级,性倾向和他一样,但「型号」相同注定了他们只能是闺蜜。而自从知道他有喜欢的对象之后,爱八卦的性格显露无遗,汪齐轩总是想着要拧掉对方的耳朵、戳瞎那标志性的水汪大眼,但想想因为这傢伙进警察局让人生留下污点未免太不值了,便再度打消念头,伸手抓下对方手中的考卷。 「小白痴,哪里不会?汪老师教你?」 「贝、老、师,这题不会。」曹亚寧扯开一贯的贱笑,伸出指头按在考卷一题非选择题上。 「你先画两种函数图,一种a>0,一种a<0,」汪齐轩无视曹亚寧口中的贝老师,抽走对方的笔,在对方的计算纸上作图,「然后代数字进去,最后证明ab都会<0。」 「再来这题,设两根α和β,套公式进去,α+β=-4,所以……」 汪齐轩花了十分鐘帮曹亚寧解决了这题这题还有接下来的那题,像买一送一,买二再送三一样,每个准考生都致力于解开所有的疑问,而他深深觉得教人比自己做题目还累人,并对台上那些解开学生所有疑问的老师感到敬佩。 等到这节课的下课鐘声终于敲响,他才得以捡起十几分鐘前被喊飞的思绪。 陈立扬绝对是个太过危险的男人。 拿李瑋昱来说,他天生就具有一副攻击力强劲的脸蛋,并十分懂得自己该在何时散发魅力,吸引人的目光,可是陈立扬显然和李瑋昱大相逕庭。 陈立扬好像丝毫察觉不了自己的举动会带给一个闺中处男多大的衝击,让仅止于暗恋而从未与人有过肌肤之亲的汪齐轩,以那种不合理的模样暴露在阳光下,比揠苗助长更加残忍。 那绝对是远比大半夜拿着李瑋昱的facebook大头贴照打手枪还要羞耻的事情。 汪齐轩那天就这样心急如焚地奔进家中浴室,将脱下的内裤扔在洗手台上,奋力地洗净自己释放出来的液体,当时心中的羞愤与惊愕,直到现在他都还记忆尤新。 他甚至开始害怕起自己未来可能会是个容易对感情不忠的人。 明明喜欢着李瑋昱,却对着其他男人勃起。 曹亚寧拿原子笔笔盖有一下没一下地戳他的背,直到他侧过身撞开对方的手才停止了动作,「喂……齐轩啊,你说……吉他社今天放学要在中庭办小成发,我要不要去给我家小宝贝献个花啊?」 他们的座位靠窗,又在教室最后方,虽然老师都会说站在讲台上看得一清二楚,不过这里还是大家公认最方便聊天的位置,汪齐轩将课本歪了歪,背贴着墙侧坐着,一面抄笔记一面回曹亚寧话。 「什么你家,社区大门都还没靠近一步,你不要把小学弟给吓坏了。」 「嘖嘖嘖,我能这么积极主动你羡慕了吗?贝同学?」 「贝同学的好朋友表同学,你一个吉他社前朝公关长三不五时就回去凑热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是本朝的。」 曹亚寧被他这句话气得皱起眉头,张牙无爪捶了他几拳,「你他妈谁是『婊』同学!」 曹亚寧在高三以前是有社团没有家的典型,下课就往吉他社社办跑,放学练团,周末假日跑公关,每天都要拖到快晚上十点才回家。记得有一阵子对方的妈妈跟他要了手机号码,只要曹亚寧过了十点不回家就打电话给他问对方的行踪,汪齐轩最后受不了就直接把吉他社社长的所有联络方式给了出去,为此曹亚寧还跟他冷战了两个礼拜。 不过自从上个月选拔新干部的时候,在候选人里发现下学期才入社的高顏质学弟,曹亚寧又拋下课本讲义回归社团了。 而汪齐轩从高一至今都是回家社的典型,也是造成他跟李瑋昱毫无交集的原因,李瑋昱长得帅、是资优生也就算了,也是纵横各个社团的风云人物,校内外都有他的足跡。 曹亚寧常笑他是个回家社边缘人,他没得反驳,毫不犹豫点头认了。 「你上节课心不在焉的,是告白失败了?你跑去跟李瑋昱告白怎么不跟我商量下对策?」 「不是啦。」 大概比告白被打枪还让他衝击,不,告白被打枪是可想而知的事情,毕竟汪齐轩又不是美若天仙或帅到掉渣,应该说那天所经歷的事情远远超乎他的想像。 「不然勒?」 汪齐轩倚着曹亚寧的课桌,手撑住脑袋望了对方一会才道:「……你能对着小学弟以外的人勃起吗?」 「gv男优算吗?」 「……不算。」 「那就没有,谁也无法超越小学弟在我心中的地位——汪齐轩!你不会吧?你移情别恋了?」曹亚寧激动的差点要抬手拍桌,汪齐轩急忙抓住对方的手臂,并比出噤声的手势。 「你小声一点啦!」 曹亚寧五指併拢由高至低缓缓下降,以示自己已经将音量键调下来了,「从高一人家路过窗台就开啟暗恋之旅至今的汪齐轩,居然会移情别恋?」 连「恋」都还没开始哪来的「移」?汪齐轩真的觉得很冤枉,整个週末反覆思索也想不通自己对陈立扬到底抱持着什么样的感情,以至于衍伸出后来那桩糗事,想起待会放学去补习班还要见到人,他就觉得很焦虑。 「算了,我再想一下,真的不行我再问你。」 曹亚寧当然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人,汪齐轩几次拒绝回应不成只好转移话题,开始鼓吹对方不只要献花还要当眾拥抱对方,藉着加油打气的名义偷吃小学弟豆腐等等,才没有继续死缠烂打地追问。 汪齐轩的内心从进捷运那一刻开始便忐忑不已,手里的英文单字卡一直在翻动却没有一个单字进入自己的大脑。 等到在同样的位置上看见陈立扬的时候,他立刻就盘算起是该假装没来,或坐在离对方最远的位置,还是乾脆翘课逃跑,不料对方突然抬眸便看见了站在教室门口的他,在一个停顿之后勾起嘴角向他招手。 他紧抓着书包背带踌躇了半晌,仍是硬着头皮坐在对方旁边的空位。 05、你可以教我吗? 汪齐轩报的课程是指考60天衝刺班,因此压根没能在短时间内和补习班里的哪个同学混熟,也没有固定的座位让他记住周遭的人,最多也就突然搭上话的陈立扬而已。他说谎的技术很拙劣,如果这时才说要去跟哪个同学坐一起,之后他肯定是圆不了谎的。 『……嗨。』 两人同时向彼此打招呼,也许是汪齐轩的错觉,他们开口的瞬间都表现出尷尬又害臊的态度,一时间谁都无法接话,直到陈立扬主动打破了沉默。 「今天来得比较早哦?」 「……噢,对啊。」汪齐轩机械式的从书包里拿出讲义和笔袋,舌头在嘴里滚了一圈,试图强迫自己放下紧张,开啟话题,「你更早来吧,今天没去学校吗?」 毕竟从确定要考指考开始就请假在家读书,一路蒸发到毕业典礼才出现的学生也不是少数——吸气、吐气、吸气、吐气,嗯,成功了一半。 「嗯,没去,我们班现在大概是空城一座,所以我起床之后就来补习班,在隔壁自习室读书了……」陈立扬的视线落在他的脖颈间,「我那天给你的平安符呢?」 汪齐轩被盯得很是窘迫,嗑嗑巴巴道:「哦、那个……我、我不喜欢在脖子上戴东西,所以放在书包暗袋里。」 「噢。」陈立扬淡淡地应了声,接着开始翻起面前的书堆,从中抽出数学讲义,一下子翻到摺起三角形的那页,看着他的眼神流露出恳切,「明星高中的好同学,我觉得你一定会,小弟我急需您的指教,老师在讲三小我都听不懂。」 「……」汪齐轩几乎要被那些红笔记号和自动笔擦擦写写的痕跡弄瞎了眼,什么忐忑什么尷尬一下子全忘了,只想吐槽,「你一定没有背公式吧?」 「背三小?这种东西不就是弯弯绕绕土法炼钢就可以解的吗?」 陈立扬的确是土法炼钢成了精的类型,公式不会,那就从1开始加到最后一个数字,算不出答案,那就把所有条件拆开来一个个组合,就是深信着有一天能够解出正答来。 这种做法不会碰壁汪齐轩就跟他姓陈。 花了几分鐘说服陈立扬公式的重要性,并让他拿出计算纸逐条将所有公式抄下来,汪齐轩才开始教他怎么代公式。 「a+b+c括号平方等于a平+b平+c平+2ab+2bc+2ac……」 「对,然后下一题,用算几不等式。」 「呃……」 「二分之a+b大于等于ab开根号。」 「啊、哦哦!」 接下来整堂课的时间汪齐轩就光听一旁的陈立扬嘰嘰喳喳的背诵数学公式,台上的讲师说了些什么重要题型他都只听见一半,虽然他仍然能够掌握考试命题重点,但心里还是好气又好笑。 他看着对方梳理得比前几天更奔放的发型,还穿着白色无袖背心与黑色牛仔裤,外面套一件七分袖黑色皮夹克,明明打扮得一副「古惑仔」的样子,却端正地坐在补习班里埋头苦读,形成十分滑稽的对比。 这样的人放在他的家庭、他的学校或他的所有生活圈里,是不会与他產生任何交集的,对方只是他这两个月当中偶然认识的过客,那天也只不过是偶然发生的一次荒唐,只要汪齐轩不说,对方就丝毫不会知道。 偶然一次的荒唐是可以被允许并且遗忘的—— 「──那个、汪齐轩?」 「……」思绪被强行打断,汪齐轩抬起眸子将视线落在陈立扬脸上,「怎样?」 「你……那个、我是说,可以教我吗?假日的时候……」陈立扬那张曾绘过八家将脸谱的脸正挤眉弄眼,向他扯出讨好的笑靨。 汪齐轩觉得自己大概惹上了有点难缠的东西,可能不是偶然二字就可以下定论的。 他们报名的衝刺班六月才开始强制每天到课,从早上八点到晚上九点,不能到课的话必须请假,打卡制度很严格,这週是考前最后的喘息时间,尚能够自行安排读书计画,汪齐轩一般都是在台北车站附近的市立图书馆自习区读书。 他住在捷运民权西路站附近,离市立图书馆很近,捷运搭个几站就能到,而陈立扬住在板桥,虽然有段距离,但对方每天骑车来回补习班也习惯了,加上有求于人,二话不说的配合他,週六早上九点准时抵达了图书馆。 汪齐轩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这样答应了。 在拒绝的话语抵达嘴边之前,他的脖颈已经弯了下去,重重地点了头。 一见陈立扬双手插在黑色皮夹克口袋里,踩着三七步站在图书馆门口,汪齐轩深深地后悔起来。 「吃早餐了没?」 「……吃了。」 陈立扬比了个ok的手势,并表示自己也吃过早餐了,便毫无悬念的搭电梯上了四楼,在自修区找到位置面对面落座。汪齐轩望着对方从背包里捞出一叠讲义和考卷,各个科目都有,感觉对方是真的想把指考考好,其中的原因无非就是考上大学,让团长答应他继续留在将团里。 「你其他科读得怎么样?」 「还行,文科勉强可以,物理化学能背就背,就数学最难搞,又要背又要算,有够干的。」陈立扬对数学的烦躁不满表现在丢讲义的动作上,落在桌面时啪得很大一声,引来附近的人向他们行注目礼,汪齐轩连忙低头以示歉意。 几天来的相处下,汪齐轩已经不怎么惧怕眼前的人,随口就骂:「白痴,你没来过图书馆吗?小声一点。」 对方用台语答腔,「无。」 汪齐轩放弃纠正陈立扬的一言一行,转而从自己的a4资料夹里抽出一张考卷,上面印着十道数学题目。他抬手推了推眼镜,高三这一年近视度数增加很快,他还没去重配新的一副,平常大多会戴隐形眼镜上课,读书的时候才换上眼镜,长时间下来比较轻松。 「这我们班老师整理的必考题型,我多要了一份,你写写看吧。」 陈立扬一脸感激的接过题目卷,终于乖巧地开始埋头作答。 问题很快就来了。 「汪老师,我看不懂这题。」 汪齐轩在心里叹了口气,将注意力从歷史课本上移开,稍微倾身向陈立扬靠近,提起笔在对方所指的题目上划重点,「这设x,这设y,条件给你了,期望的结果给你了,所以公式是这样……」 「喏,你算算看。」他将题目逻辑梳理过一遍,然后将考卷推回去给陈立扬。 这样一来一往好几次,花了两个鐘头才解决整张考卷,汪齐轩自己带来的讲义都还没看完一页,就觉得像读了一整天的书,撇开陈立扬坐在面前比曹亚寧赏心悦目一点不谈,陈立扬教起来比曹亚寧还累人。 「还有没有要问的?」 「……」 「陈立扬?」 「……哈?」 汪齐轩检查完陈立扬最后一题的解题过程,确认没问题之后一样推还给对方,抬眸一看就见那人神色恍惚地盯着他,喊了几声才有反应,大概是累了吧。 「你……累了就休息一下,我去逛逛书。」语毕,他便站起身逕自往图书区走去。 汪齐轩间暇时间常会阅读一些文学作品,只不过高三这一整年都忙着准备大考,这种时间少了很多,就算有也都拿去补眠了,他这才临时起意想拿本书来看一会。 刚从书柜里抽出一本中文现代诗集准备要返回座位,却一头撞上一堵肉墙,汪齐轩连声说着对不起并仰头一看,居然是陈立扬。 「来了也不出声是想吓死我?」 「你在看什么?」 「诗集。」汪齐轩翻开手中的书,随机停在其中一页,一个段落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读出那些字。 《裸体恋爱》 你是炎炎夏日里的太阳 初昇时空气还是凉的于是我披上薄衣 轮廓显露时慢慢感觉微温我接着捲起袖子 等到清楚看见你我炽热无比 身体遍布潮湿最后我只剩裸体 「啊!你干什……」 汪齐轩读到一半,猛地被陈立扬按住了肩膀压在身后的书架,导致手中的诗集没有拿稳,啪的一声落到了地板上。 06、他掀起了波滔骇浪 陈立扬宽厚粗糙的手抚上他的脸颊,大拇指在颧骨摩娑着,汪齐轩一时间没想到要推开对方,只是脖颈向后缩了缩,可是连带的对方也倾身朝他靠近,一如既往的薰衣草香扑鼻而来,纯粹又乾净,不带一丝杂质。 即使知道是衣物柔软精的气味,也足以令他感到晕眩。 「我刚刚一直想说,你戴眼镜很好看……你皮肤那么白,很适合这种金色的细框眼镜。」温热的呼吸喷洒在汪齐轩的脸上,往肌肤灼出一片淡粉色,陈立扬低下头注视着他,深邃的眼眸中有自己的倒影,倒影中的自己拧起眉,露出无措的表情。 「而且你的眼睛圆圆的像杏仁,笑起来的时候……很可爱。」陈立扬将拇指伸到镜框底下,按着汪齐轩的眼角,并探头贴近他的耳朵。 ——也很唌人。 从耳边传来的低喃挠得汪齐轩浑身发颤,对方嗓音中的颗粒感变得粗重,甚至变质,他不想思考得太多,只知道对方已经彻底搅乱他的理智,掀起一阵波滔骇浪,他甚至可以听见心脏跳动时的巨响。 「还有你的嘴唇,很白、很薄,让我很想帮你……」 以一种过于疯狂的高频率跳动着。 汪齐轩彷彿丢了自己的舌头,失去开口说话的能力,阻止不了陈立扬揽住他的腰,遭困于方寸之地,身体紧紧相依,隔着衣物都能感觉到对方的体温;他被迫抬起下巴,唇瓣多了一道温度,被对方的拇指轻轻地揉压着,好像以为能够揉出血色。 他们的距离近得鼻尖几乎就要相撞,连对方左下眼皮的小痣的看得一清二楚。 紧紧扣在自己腰间的那隻手烫得吓人,他试想接下来应该是接吻,明明不该期待的,却觉得对方好像会这么做,明明这样的发展是不对的,他却下意识地不去排斥——思绪嘎然而止。 「对……对不起!我刚刚……你、你忘掉吧!」陈立扬倏地将汪齐轩松开来,在图书馆馆员发出不能奔跑的警告同时衝出了图书区。 汪齐轩觉得他真的会疯掉。 浑身紧绷的身体像弹性疲乏的弹簧,他再也没有支撑自己的力气,猛地向下跌落。 图书馆分明开着空调,有些人还会多穿一件薄外套,汪齐轩却感到燥热无比,如果此时有一面镜子,他大概能够看见自己一脸潮红,张口粗喘着气,像落水之后即将溺毙又被救起的伤者。 汪齐轩抬手颤抖着伸向自己的胯间,果不其然触及一片湿润,包裹着下方巍巍颤颤的小丘。 第二次了。 面对一个姑且算是朋友但不甚熟悉的人,因着对方的气味、嗓音、举动而產生生理反应,连对方之所以这么对待他都还没理清头绪,手中的火车车票就已经遭到作废,划掉原来的地点,驶向汪齐轩想也没想过的地方,且尚未知晓是单程票,还是双程票。 抹掉眼角生理性的泪水,汪齐轩扶着书架站起,将衣襬使劲往下拉以掩盖裤襠的隆起,缩着脑袋衝进了洗手间。 等到他好不容易将自己勉强打理乾净,看不出异状,回到原来的座位上,陈立扬果然已经不在位置上了。汪齐轩从书包里捞出手机,刚解锁就看见通知栏躺着一条来自对方的line讯息。 立扬兄:将团里有点事情,我先回去了,今天谢谢你。 汪齐轩没有点开讯息,他觉得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受害者,被一个还不知道是直男、双性恋还是同性恋的人把脸摸了一通,开口闭口都像是足以构成性骚扰并送上警察局的话语,还差点接吻,他不觉得这时候应该回覆对方一声好,或是不客气。 而是不读不回,无声控诉。 收拾完自己座位上的讲义和考卷,不管是否才过了一个早上的时间,带来的书没看完几页,汪齐轩觉得他无法继续待在这个空间,背起书包离开了图书馆。回到家中,在家里几个大人小孩疑问的目光下进了浴室,洗内裤,换衣服,最后躲进了房间里,房门上锁。 「哥——你干嘛锁门啦!我要拿笔电,开门啦吼!」 「汪齐皓你闭嘴啦!我要睡觉,不准拿东西撬门我警告你!」 他将事先拿来的房门钥匙收进他的书桌抽屉里,便踩着梯子爬上自己的床铺,捞起被子把自己盖得严实,隔绝门外的吵闹声。 汪齐轩是被汪予嫻的敲门声叫醒的,并在房门外用她尖细的嗓子不断高喊着「哥哥吃饭了」,像被拿针刺穿耳膜一样痛苦无比,他立刻睁开双眼翻身奔下床将门打开,那高分贝的喊叫终于划下休止符,他的世界才得以寧静。 「汪予嫻,哥跟你讲过多少次不要这样乱叫?」 今年小学四年级的汪予嫻噘了噘嘴,挤出两颊的婴儿肥,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噢了一声便甩着后脑杓的两根辫子跑走了。 「齐轩啊,你今天怎么啦?不舒服吗?」 汪齐轩刚拉开椅子在餐桌前坐下,刘敏芳立刻伸手过来摸他的额头,正在确认有没有发烧的症状,他摇了摇头并拉下她的手,嚥下一口口水润润乾涩的喉咙,「妈,我没事,头痛而已,睡一觉就好了。」 「没事就好,虽然读书很重要,但身体搞坏了读得再好也没有用,我跟你爸只是希望不要放弃机会,再挑战看看,不是说你考不上台大就打你、骂你,叫你重考。」刘敏芳添好一碗饭放在汪齐轩面前,又顺手帮他夹了几块鸡肉,「多吃点,吃饱了还想睡就直接洗澡去睡觉,书留着明天读也来得及。」 「你太宠他了,他现在看起来不是没怎样吗?老是这样想休息就休息,到时候如果还是没考上,那些亲戚和我那些同事怎么看他?爸爸是台大毕业在台大教书,儿子却考不上台大?」 汪志诚驳斥了刘敏芳的一番话,自顾自地又开始长篇大论,说着台湾也就几所大学勉强上得了世界排名,顶尖学府甚至只能在一百名左右徘徊,如果连顶尖学府都考不上要怎么走向世界和其他人竞争—— 这些话,汪齐轩从他考进排行徘徊在6、7名的明星高中开始,就听汪志诚说到现在,他还记得对方收到学校寄来的新生资料时,脸色就像踩到狗屎一样,原因无他,因为汪志诚毕业于排行第一的明星高中。 于是对方接着对即将考高中的汪齐皓耳提面命,警告他从下个月暑假开始就必须报名衝刺班,把他现在一塌糊涂的成绩提上来,考上最好的明星高中,不要跟他哥哥一样浪费时间考第二次,其他人都已经领先他上了几堂先修课了。 只有汪予嫻倖免于被填塞这些早就跟不上时代的旧观念。 一顿晚餐吃下来气氛越来越低迷,还好有刘敏芬在一旁帮忙缓颊,才没有让脾气暴躁的汪齐皓丢下碗筷走人,而比弟弟多吃几年白饭的汪齐轩早就学会左耳进右耳出的能力,安静地吃完饭、收拾好自己的碗筷,默默回到房间里。 盘腿坐在书桌前,汪齐轩再度将手机解锁,通知栏空荡荡的没有讯息,他本来猜测自己不读不回,陈立扬应该就会知道他在生气,然后给他一个交代。 然而没有,居然没有。 『叮咚。』 汪齐轩握着手机的手猛地抖了一下,他急急忙忙滑开了通知栏。 骚包(人间可爱by亚寧儿):亲爱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明天要跟小学弟去约会了! …… 他重新拿好手机,然后开始在萤幕上敲敲打打。 轩:其实只是社团聚餐而已吧? 他刚传出一个蛋黄哥被筷子戳得哈哈大笑的贴图,曹亚寧立刻回传一个巴掌表情符号。 骚包(人间可爱by亚寧儿):并不是!是小学弟自己约我的好吗?我只是在群组上传了一间日料的推荐文说很想去吃,小学弟就回说他早就想吃那间了,跟我约要一起去。 轩:噢,那祝你早生贵子,可喜可贺。 骚包(人间可爱by亚寧儿):贝同学!嗶嗶!黄牌警告! 轩:骚包,我遇上了点麻烦。 骚包(人间可爱by亚寧儿):说吧,本宫允了。 轩:我问你,如果有一个人,你觉得他看起来就是一个直男,有一天却突然抱你跟你说,你眼睛很好看、笑起来很可爱,然后摸你的嘴唇像是要亲你,但最后不但没有亲还说对不起就跑掉了,那他是怎样? 曹亚寧接着传来一隻白熊捂着嘴憋笑的贴图。 骚包(人间可爱by亚寧儿):小轩子!你被直男玩弄了? 汪齐轩一收到他最不想看见的回答,烦躁的想直接退出聊天室,手机丢到一旁刚离手没有几秒,他又拿了回来。 轩:我又不像你装都不装,他根本不知道我是直的弯的,没事干嘛闹我? 骚包(人间可爱by亚寧儿):也有可能是真的觉得你可爱吧?也是,做为人间可爱曹亚寧的好闺蜜,怎么可能不漂亮不可爱呢! 他这次真的关了手机萤幕,转而翻开讲义开始做题,刚解完两道数学题目,身后传来喀噠一声,是房门打开的声响,他扭过头便看见板着一张臭脸的汪齐皓,不发一语地窝进属于自己的下铺。 07、从未见过的狰狞脸孔 「你洗好澡了?」 「嗯。」 「浴室现在有人用吗?」 「没。」 「现在才八点多你就要睡了?」 「嗯。」 「……爸的话你听听就好,他只是嘴硬,讲话难听一点,就算你真的没考好他也不可能把你赶出家门。」汪齐轩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坐到汪齐皓的床铺上,看着对方把自己盖得只剩一头蓬松的捲发露在棉被外,忍不住伸手去揉,「你上次跟我说你想考高职,想学美术,那就什么都不要管,认真去考啊!你现在就有目标是件好事,不像我读书读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之后要做什么。」 「……你确定爸不会拿棍子把我手脚打断吗?」 「汪齐皓,你八点档看太多了,少看一点。」 汪齐皓终于从被窝里探出头来,一双杏眼红红肿肿的,像是哭过一样,汪齐轩突然想起陈立扬说的那些话,心里彆扭又害臊。很多人都说过他跟汪齐皓长得很像,只差在汪齐轩的直发遗传爸爸,汪齐皓的捲发遗传妈妈,个性方面则相反,他文静,汪齐皓暴躁。 但性子易怒且好动的汪齐皓从小却喜欢画画,只要拿起色铅笔和图画纸就能安安静静的在书桌前待上一整天,现在则是天天抱着自己省下午餐费用存钱买来的电绘板,绘製短篇漫画上传网路平台,累积了不少人气,但难免影响了课业成绩,三不五时就被汪志诚逼迫要将他的电绘板丢了,禁止他继续画那些「尪仔物」,画一辈子也没前途。 「哥……我会好好准备考试的。」 「嗯,加油。」汪齐轩终于放开弟弟那头他爱不释手的自然捲发,「你想睡就睡吧,我先去洗澡了。」 汪齐轩觉得这样的场景太过诡异且煽情。 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看不见那个人的脸,但他能肯定对方就是陈立扬。对方跨坐在他的身上,那一双粗糙带茧的手十分滚烫,起初只是捧着他的脸,从眉心延伸至眉毛,接着用拇指描绘眼睛的轮廓,然后经过鼻子,停留在嘴唇上,施力揉着他的唇瓣,直到他感觉些许肿胀。 再往下探至脖颈,经过喉结的时候在原地打了个圈,然后滑到耸起的锁骨,重重地搓弄上头的皮肤,让汪齐轩產生热热辣辣的感觉。 对方掀起他的t恤,宽厚的手接着抚上他的胸口,在周围徘徊不前,几次有意无意地用手指扫过胸前的凸起,使他因为敏感而颤抖不已,他刚扭过上身想避开对方的动作,却被对方另一隻手按回原位,接着捏住了他的凸起,他吓得没忍住声音叫喊出来。 乖乖的,不要动,就不欺负你。 对方扯着低哑的嗓子,像是威胁又是安抚的向他说道,并滑向他平坦的腹部,从肚脐处一路摩挲至腰侧,惹的他搔痒无比却又闪躲不开,只能哭丧着脸向对方求饶,希望对方儘快停手。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我会冻未条。 对方说完便将手从他的腹部移开,汪齐轩原本以为对方终于愿意收手,没等他松几口气,对方接着居然探进了他的内裤里,握住不知何时已经高高挺立的东西,上下擼动起来。 「不、不行……等一下、」 对方的手移动的速度越来越快,让汪齐轩瞬间被排山倒海而来的快感淹没,他紧紧闭上双眼想要无视掉这种羞耻的背德感,却没能控制住身体的自然反应,发狂地放声尖叫着,在对方滚烫的手中,释放出同样烫人的液体。 汪齐轩近乎崩溃地伸手试图推开俯在自己身上的人,但对方不动如山,在他拚命想和对方拉开距离的时候,对方正抬起他的大腿,掛在自己宽阔的肩膀上,并握着自己下腹的东西,抵住他股间那个窄小的地方。 「你、你、你要干嘛!」 最后他听见对方嘶哑的嗓音发出轻笑声。 ——干你。 汪齐轩倏地从睡梦中惊醒,整个人从床上蹦起身,使得整个双层床架发出咚的一声巨响。 下铺的汪齐皓被他的动静吵醒,低声抱怨道:「……吼哥你在干嘛啦……」 「……对不起吵到你了,你继续睡,没事。」 哪里没事,这分明是不得了的大事。 他全身裹着热汗,明显感受到来自跨间的溼热,他又羞又恼的伸手去触摸,手指立刻沾上黏腻的液体,且散发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汪齐轩出生至今十八年的人生里,第一次做了春梦,对象还不是自己暗恋的人。 / 「齐轩,你要先拿毕册吗?」 「噢,好啊。」 「上礼拜还那么多人来学校,今天只剩十几个,明天就要毕业了,大家也太没血没泪了吧?」 「没办法,有学校的不想来,没学校的在家读书乐得轻松。」汪齐轩笑着接过毕业纪念册,并拍拍对方的肩膀,「也就认真如班长你,还来帮忙大家发毕册,辛苦啦。」 将课桌抽屉和教室后方柜子里属于自己的杂物塞书包里,拉好拉鍊并背上,汪齐轩走到教室门口,「班长,我走囉!明天毕业典礼见。」 「掰,考试加油。」 「谢谢。」 汪齐轩沿路将这个他待了三年的校园里所有建筑、事物和草木全都收进眼底,抱着一丝感慨和不捨踏出校门,校门口已经有摊贩开始摆摊贩卖花束和各种穿着学士服的玩偶,他停在原地看了几眼,最后又继续往捷运站的方向走去。 在毕业当天送上一束花并告白,这种作法于他来说是不可能的,其次是,他觉得自己那份喜欢的心情,好像不似从前那么肯定了。 汪齐轩想到待会还会在补习班见到那个把自己耍得心神不寧,觉都没能睡好的罪魁祸首,脑袋就一阵钝痛。 「——你说什么?」 清澈宏亮的嗓音让他征在原地,他偏过头寻找声音的来源,终于在侧门一棵榕树后方看见了李瑋昱,正拿着手机与人通话。 「你不去堕胎,那你要我怎么办?两个刚满十八的高中生养一个小孩你疯了吗?」 李瑋昱那张精緻好看的脸忽地狰狞起来,额角一点一点的爆出青筋,让汪齐轩看得有点心惊胆颤,他见对方开始在原地镀步,显得焦躁无比,对着手机一通怒斥,「我们已经分手了,你敢再骚扰我我跟你没完!养小孩不是办家家酒,你图我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去堕胎,我给你钱,然后滚,有多远滚多远,婊子。」 「哦,所以呢?你要把她们一个个约出来,然后把我绑起来拷问谁是小三小四小五吗?有意义吗?一个个自己主动贴过来,我愿意理一下就该懂得感激了,还指望我用情专一?」 平时一向笑脸待人,说话温柔亲切,此时却像是变了另一个人,彷彿只是容貌和李瑋昱相同的陌生人,一切言行举止丑陋不堪,汪齐轩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的确没有多了解眼前这个人,如今事实被他亲眼揭露,无可避免的感到挫败。 他移动脚步向后退,想立即停止偷听别人讲电话的行为,不料后脚跟踢到了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头,石头滚向后方的围墙,发出鏗啷一声轻响,李瑋昱听见身后的动静便立刻扭过头来,和惊慌失措的汪齐轩四目相对。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偷听——」 「……是你。」 汪齐轩看着李瑋昱那张丢失完美二字的脸,这是他第一次和对方说上话。他想过自己应该会在大学校园里以一种光鲜亮丽、足以和对方匹配的姿态与之交谈,谈起自己是对方高中时的隔壁班同学,很高兴能再度身处同一个校园,然后开始有了交集——却没想到居然是在这种不堪入目的场合。 李瑋昱切断了电话,迈开步伐走向他,「我知道你,六班的。」 「我……」 「每次经过你们班,你都用一种很噁心的眼神看我,你喜欢我吧?」挑起一边的上唇嘖了一声,李瑋昱上下来回扫视他,越发透露出对他的嫌恶,「一个个都这样,女的已经够麻烦了,还有一堆臭甲。」 「你、你说什么?」汪齐轩对于李瑋昱言语中赤裸裸的歧视意味感到难以置信,不知道是因为气愤还是震惊,又或者两者都有,他的双手握拳浑身颤抖着,连开口说话的时候上下排牙齿都喀啦喀啦碰撞个没完。 「都要毕业了,我也不怕你传出去,反正应该没人相信吧?省点力气别说废话,嗯?」 没有等到汪齐轩开口回应,李瑋昱的样子像是一分一秒都不想和他多待,一个正眼也不愿意给他,将话丢下之后头也不回的迈步离开。 被自己暗恋了三年的辱骂噁心、臭甲是什么感受,汪齐轩一时间说不上来,但从心口涌出来的酸楚十分清晰且深刻,连鼻子和双眼都是酸的,彷彿轻轻一挤就能挤出眼泪,然后被发颤的身体抖落下来。 汪齐轩踩着虚软的脚步从学校侧门走到捷运站,连英文单字卡都忘记拿出来背,恍恍惚惚地看着车厢上缘不断跑动的字幕,等到台北车站四个字闪动的时候被人群挤下了车,才意识到自己应该赶紧前往补习班。 08、喂,兜风,欲去无? 他走进补习班上课教室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快十分鐘,窘迫地站在后门扫视一圈,却发现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也没有身影旁预留的空位。 陈立扬只要比他早到教室,都会帮他预留一个位置。 可是那人现在却不在这里。 汪齐轩努力忽略他人不悦的视线,连声道歉后挤进倒数第二排最里面的空位。虽然和往常一样对着讲义不断抄抄写写,但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吸收多少,思绪很乱,心很空,多少算式都无法让脑中的纷扰变得井然有序,并得出解答。 他承认他下意识很想、很想看见陈立扬。 想看那双深邃皎洁的眼,露出两颗犬齿的笑,张扬狂放的褐发,想听一口低沉的菸嗓夹杂国语和台语对他说话,只要对方现在出现在自己面前,那么他可以原谅那天对方所有戏弄他的行为。 可是没有。 汪齐轩等了两节课的时间,反覆地拿出手机确认line的聊天栏最顶端有没有掛着立扬兄三个字的新讯息,直到台上讲师都喊了下课,陈立扬还是没有出现。 他开始后悔自己因为赌气而没有回覆对方讯息,如果他回覆了一句没关係,他现在就不会因为拉不下脸面问对方一句你怎么没来上课。 汪齐轩被李瑋昱一番话羞辱之后,心里一开始是难受,被喜欢的人这样看待,对自己的性取向感到自卑,从离开校园到踏进补习班,乌云繚绕的心情都没能好转。 猛然间他想起对方和已经分手的女孩子通话时那张狰狞的脸孔,愤恨的情绪逐渐涌上,他没有想过对方俊朗优雅的外表下竟藏着一张丑恶至极的面貌。 汪齐轩觉得会喜欢这种人的自己根本就是个白痴,便持笔气愤地在计算纸上拼命画圈,每画一笔纸张就被笔尖割出破口,好像这么做那张脸就能变成脏兮兮的破纸,从此不再出来糟蹋任何男孩女孩。 而比起李瑋昱带给他的痛苦和怒意,最令汪齐轩感到复杂难解的,是等不到陈立扬这件事让他產生的失落感。 痛苦淡了、怒意散了,只有失落感持续地縈绕心头。 他不知道两件事之间有没有绝对关係,寻常来说,一个人伤心难过时会希望有另一个人陪伴,这个人选首当其衝是每天都能在补习班见面的陈立扬,而陈立扬没来上课,会失落是应该的。 所以此时他应该改传讯息给曹亚寧,那是他的闺蜜,向对方吐苦水更是完全正确的选择,可是他始终没有点开自己与骚包的聊天视窗。 他—— 「……嗨。」 …… 汪齐轩收拢抓住背包背带的手,深蓝色yamaha上朝他招手的人让他又一次找不回自己的唇舌,半晌没能开口说话。 「……呃、那个,你脸色好差,身体不舒服?」 嚥了一口唾沫,他终于道:「没事。你怎么来了?」 话刚出口又改了一句,「……不对,你怎么没来上课?」 陈立扬抬手抓了抓脸颊,一脸欲言又止,接着果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捞起掛在脚踏垫上的安全帽,朝他递过来,「喂,兜风,欲去无?」 神经病,以为是性骚扰完之后不敢出现在他面前才没来上课,结果却又等在补习班楼下问他要不要兜风,都这个时间点了他该回—— 「较紧咧,欲无?」 汪齐轩抿着唇咬掉了下唇几搓死皮,最后匆促地戴上那顶安全帽,按着陈立扬的肩膀才坐上了比自己的腿还高的摩托车后座。 他本来想抓着摩托车尾巴的扶桿,不料刚反手向后探去就被陈立扬握住了手臂,轮流将他的双手往自己的腰上带,「抱着我,这台车后座力强,你光抓后面的桿子会飞出去。」 汪齐轩一听便将陈立扬的衣服紧紧攒在手中,没有照着对方的话真的去抱人,对方没有多表示什么,索性催了油门发动摩托车,在晚间九点的台北街道上奔驰起来。 「去哪里?」呼啸而过的风声太大,他靠近陈立扬,在对方耳边扯开嗓门问。 陈立扬也扯开嗓门喊了回来,「不会把你抓去卖,放心!」 「我怎么相信你?」 「我拿我整个人跟你保证!」 「……我要你整个人干嘛?」 「要我做牛做马,随便你!」 「真的假的?」 「真——的——」 在一来一往的对话同时,汪齐轩揪着陈立扬衣物的双手在不知不觉中被对方一指一指扳开来,擅自拉着他的双臂环在自己精实的腰间,他假装没注意,放任了这一系列的动作,并隔着黑色皮夹克感受对方的体温,对方的存在。 汪齐轩没办法明确的掐准时间,只觉得陈立扬骑车骑得飞快,好几次都以为自己真的会飞出去,尤其过桥的时候更让他心惊胆跳,无奈之下只得将对方搂得更紧,不一会便开始放慢车速,拐了几个巷弄,在一间规模不大的庙宇外停下。 庙宇前有一小块空地,中间的三个人人手一根长棍,稳稳地蹲着马步。 「到了,下车吧。」陈立扬将手伸到他身侧,示意让汪齐轩搀扶,汪齐轩在经歷了刚刚的放纵后突然又不想按着对方的意思做了,直接忽略对方的手,踮了踮脚就跳下了车。 这点高度他还是可以安全落地的。 陈立扬轻笑一声,汪齐轩觉得对方像是在笑他此举太过多馀,加之不久前在补习班挥之不去的失落感,心里猛地生出一股气,丢下安全帽便背过身,从书包里捞出手机传讯息到家里群组。 「……和同学在外面吃宵夜,晚点回家。」 自己刚传送出去的讯息倏地被复诵出来,汪齐轩肩膀一缩吓得抖了抖,偏过头一看,是陈立扬从身后探头越过他的肩膀,看着他的手机画面。 「随便看人传讯息是很没礼貌的行为。」 「哦,歹势。」 陈立扬孩子气的挑起眉向他吐舌,显然没有把他的不满放在心上,自顾自地揽着他往宫庙里头走,汪齐轩无可奈何地放弃向对方置气,随着对方的脚步来到方才那三个人跟前。 「凯哥、弘哥、辰哥,我朋友,汪齐轩,」说完又撇过脸悄悄对汪齐轩道:「将团老大、老二、老三,我上次跟你说很兇的是陈家凯,凯哥。」 「陈立扬,你不要以为你说什么我都没听见吼。」 开口的人看起来比在场所有人都要年长几岁,自有一番威严,一双细长的眸子瞪了陈立扬一眼,接着对汪齐轩道:「我是陈家凯,旁边这两个是许辰逸和杨弘展,还有几个跟你们年纪差不多的没来,记不得也没关係,多多来玩就熟了。」 「阿扬,你边缘人一个还有能带来的朋友,太稀奇了吧?」 汪齐轩本来觉得陈立扬已经够人高马大了,结果眼前这个接话的人又比对方高了半颗头,皮肤也相较其他人黝黑,衬得脸上那双眼睛又圆又亮。 「而且还长得这么乖,你从哪里拐来的朋友?」 另一个说话的人相对白皙许多,一双漂亮的丹凤眼让人过目难忘,甚至留着一头浅棕色的中短发在脑后扎成马尾,显得气质文雅,看上去在这个群体里有些格格不入。 「辰哥你这样说就不对了,长得乖就不能和我是朋友吗?」陈立扬说着便跩过汪齐轩的身子,一副拷问犯人的样子,「你实话实说,我是不是你朋友?」 汪齐轩刚想开口骂他智障,就被一道凌厉的喝斥打断,转身向后望去,从厅堂走出来的那副严肃脸孔他记得,是陈立扬的阿伯,振南轩的团长陈世隆。 「马步扎稳未?无扎稳开啥讲?我等咧站上去发现恁抖个不停我就——」话说到一半嘎然而止,陈世隆的目光落在汪齐轩身上,面部表情柔和了些,「你是齐轩吼?我进前一直叫阿扬带你来,终于来矣。」 09、然后呢? 汪齐轩不知道为什么陈世隆看见自己时,总是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也许真的如几个将团大哥讲的一样,陈立扬的社交状况非常差,差到连自己阿伯都担忧得不行,他想来就觉得好笑,也对自己无端和陈立扬產生交集这件事感到奇异。 陈世隆先吩咐陈立扬出去街上买几样宵夜回来,接着带着汪齐轩参观置于宫庙后方的出将服饰和各式各样的刑具,陈家凯等人也跟在一旁七嘴八舌地向他介绍自己扮演的神祉,譬如许辰逸是和陈立扬搭档的甘将军,杨鸿展是俗称七爷八爷中七爷谢将军,而陈家凯则是四季神当中的春大神,每个人都有专用的刑具,各司其职。 这座宫庙其实并不属于振南轩,是因为宫庙的负责人跟陈世隆相熟,所以出借地方给团员当作训练场地,而名片上写的地址实是宫庙旁边一间公寓的二楼,作为办公室使用,三楼则是陈世隆与陈家姊弟的住处。 陈立扬提着两袋咸酥鸡回来的时候,所有人都已经就定位置扎稳马步,等着陈世隆一个个检查。杨弘展见陈立扬一副乐得轻松的模样,忍不住呛他一句明天就换你,结果首先就被陈世隆盯上。 汪齐轩坐在一旁的板凳上,眼看陈世隆一个抬腿便整个人踩到了杨弘展右腿上,立刻吃惊的哇了一声,即便对方身形相当削瘦,但一个成年人的体重绝对称不上轻盈,就这么踩上去还能屹立不摇,看向几个将团团员的目光多了几分佩服。 「小意思,我也可以。」陈立扬不屑地嗤笑一声,一面拿起竹籤往袋子里插出一块炸得金黄的鸡肉往嘴里送,并将其馀还冒着热烟的吃食递到汪齐轩面前,「这间炸得很讚,吃吧。」 「你们平常都是这样吗?」汪齐轩跟着戳了鸡肉,咬在嘴里发出卡滋卡滋的声响。 「不只,更操,我们有时候还要先去运动公园跑个十来圈操场再回来蹲,脚抖了就再罚三五圈。」 「听起来超累,换我肯定直接瘫了。」 「不是每个人都跟我一样厉害的。」说完还大口地啃下一块肉,像在宣示自己这番话有理有据,汪齐轩笑骂了一句臭屁,边拿竹籤去戳另一袋的甜不辣。 两个人心里都装载着别的事情,一时谁也没有将话题接着说下去,任由沉默的空气以可佈的速度蔓延开来,在彼此似乎就要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向下拖拉之际,又双双顽强的攀爬出来。 「那天我——」 「今天我——」 汪齐轩猛地扭过头,藉着微弱的月光撞进对方那双深邃狭长的眸子里,原本平稳的呼吸在剎那间紊乱起来。 他打断陈立扬的话,像是一种暗里藏刀的举动,时刻警告着对方一旦靠近就会必死无疑,自顾自地道:「我今天不是不舒服才脸色差,是心情不好。」 「啊?」 「我有个暗恋三年的——」字句在舌尖与齿缝迅速的润过一次又一次,「人,对我说出了很恶劣的话,我以前都不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女……他怎么说?」一个女字滚到嘴边,陈立扬对着空气乾瞪眼了半晌,最后悄悄远离了刀锋。 「我从高一开始就非常喜欢他,可是一直没有交集,我甚至没有跟他讲过话,因为他太优秀了,我觉得我配不上他,所以很努力想考上跟他一样的大学,希望有一天能和他匹配。」他撇开视线,懦弱的不敢去看对方眼里滚滚流动的东西,「但他今天向我印证了什么叫做表里不一,再漂亮的外在,也可能会有丑陋的内里。」 汪齐轩自认是个对待感情保守又怯懦的人,他不像曹亚寧,喜欢一个人就能放胆去追求,他也不是躲在角落伺机而动的猎捕者,观察了一个人再久,依旧只愿守在小小的窗户里。 如果这扇窗前有张花纹简易却不透光的窗纸,那么陈立扬就是那个试图捅破窗纸让阳光照进窗里的人,或许还试想着把他从窗里拉出去。 然而这样是不对的,他不能怀揣着对别人的感情再去迎向他人的拥抱。 「那我呢?我也是表里不一吗?」 汪齐轩咬着竹籤歪头斜睨他,「你?人不可貌相,夸奖你的。」 陈立扬突然咯咯笑了起来,双眼笑成了两弯新月,对于他的话似乎感到十分愉悦,说话的嗓音都高了一个音调,「我很久以前是……怎么说,表里如一?我刚升上国中的时候,差点进帮派学人家去收保护费。」 「然后抽菸吸毒吗?」 「还有玩女人,哈。」陈立扬盘起一隻长腿搭在另一着腿的膝盖上,随意轻松的追忆起自己不那么光彩的过去。 「我爸在我国小三年级的时候做生意失败,被合伙人捲款跑了,还欠银行一屁股债,结果正经工作不愿意做,每天买一堆酒回来喝,醉了就开始打我妈,我姊比我大五岁,敢衝出去拉他,但也跟着被打,我吓得要死,只能躲在衣柜里哭,废物一个。 「在家里喝酒打人,没送医院的警察不爱管,后来他改出去外面打人,马上被抓,每年都要被抓进去拘留个几次,一直到我准备升国一,我妈保他出来保到烦了,还没等我爸签字行李抾抾咧就跑了。 「帮派很爱收国中生你知道吧?好操控,钱也不用给太多,给了一点甜头他们就会觉得帮老大做事比在家里没人爱、在学校被老师同学排挤好太多了,我就这样差点被哄进去,混混的造型都『西抖』好了,结果被我阿伯发现我在学校附近站岗,气得要死,隔没几天就把我跟我姊一起带上来台北。」 「……然后呢?」 汪齐轩觉得自己有点像在听一本有声书,他从小到大都过得平凡单纯,什么酗酒家暴、什么帮派斗殴,都只有在社会新闻或小说传记里会看到,可是当他发现对方眸子里那点雀跃的光彩已经消失殆尽时,转而又告诉自己错了。 因为错了,所以心里堵得发慌。 「然后——」 「阿扬!弘哥命令你现在就把你手上的咸酥鸡进贡上来哦!」杨弘展终于从蹲马步的苦海里解脱,叫嚣着走向他们,一副张牙舞爪的样子。 「啊是不会自己来吃噢!」陈立扬显然没有把对方放在眼里,扯开嗓门吼了回去。 汪齐轩吃得撑了,表示对方如果不吃就全部拿给他们,陈立扬便将剩下的吃食全部倒在同一袋里,伸手往前一递。 「哼,猴死囝仔!」杨弘展三步併两步跑来,忿忿地骂了一句才情愿的将东西接过,「热死了,我们去里面吃,要不要进来?」 陈立扬偏头过来问,「热吗?」 「还好。」汪齐轩应道,没正式进入夏天之前,晚上的风吹起来还有点凉意,看杨弘展热得满头大汗,也知道是蹲马步逼出来的。 「你们进去吃,我跟他在外面聊。」 「讲啥?」 「囝仔人的祕密,大人袂使听。」 「我听你咧放屁!」 杨弘展和陈立扬两个人互相骂骂咧咧个没完,一直到许辰逸看不下去,小跑步过来揪起杨弘展的领子,手一勾就往庙里拖,勒得人断断续续咳了起来,好一会才获得释放。 混乱的情景告了个段落,汪齐轩忍不住笑出声,正想开口向陈立扬说些什么,扭过头就触到对方望着自己的视线,有那么一剎那他觉得自己好像会烫伤。 10、亡命赌徒 「所以我阿伯在台南组的将团在这里也有了分部,我在这里学跳八家将,喜欢上跳八家将,然后认识了弘哥他们,认识了——」 汪齐轩下意识又想去读陈立扬眼眸中翻腾不停的东西,只一瞬而已,他肯定了接下来的那个字是「你」。 可是陈立扬最终没有说「你」,他把他要说的「你」藏在了舌头底下,或者哪两颗牙的缝隙里,因着汪齐轩当时隐隐展露出来的刀锋。 「认识了世界有多大,我不会是一个人。」陈立扬朝他笑开来,两片饱满的唇瓣拉得平平,「你也不会是一个人,所以那个人……忘掉就好了,不值得伤心难过。」 汪齐轩没有回话,只是听着自己沉沉的呼吸声。 他觉得自己就像韩非口中那个贩卖矛和盾的战国商人,一面说着自己无坚不摧,一面又说自己刀刃锋利,结果现在却希望别人拿起这把刀刃,将所有的防备彻底摧毁。 「我……我很庆幸自己没有变坏,」陈立扬到底还是没有接过刀刃,捧着自己一颗揣揣不安的心向后退了几步,「我阿伯年轻的时候跟着人家混,混到被仇家捅破了肚子,到现在疤都还留着,很长一条,超恐怖的,所以他不准我们和帮派有接触。」 想到那副削削瘦瘦的身体肚子曾开了个大洞,汪齐轩就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心思被陈立扬拉回原点,索性盘起腿来安静听起对方沙粒一样的嗓音诉说着陈年旧事。 「很多人讲到混混都直接讲8+9,你也是吼?」 「没有,你那天说自己是8+9的时候我没想那么多。」 陈立扬用嘴型哦了一句,视线在汪齐轩脸上转了一圈,让他又开始感到不自在,双眼一撇避开了对方的注视。 「唔,其实很多宫庙都跟帮派有掛鉤,有的会叫小弟去跳八家将赚钱回来,有的威胁负责人污掉香油钱,搞到后来帮派打架闹事都有宫庙的份,有的将团自己也乱掉了,有点油水就想着要去捞一些,连出将的规矩都没在管了。」 「所以你们很规矩?」 「那当然,在振南轩啊,出将的规矩一条不能少,然后菸、檳榔、酒,一样都不准碰,虽然我们自己还是会偷喝一点酒啦,过年过节哪能不喝。」 汪齐轩挑眉,「你不抽菸?」 「我身上有菸味吗?」 陈立扬说完便提起自己的衣领朝他靠近,汪齐轩没来得及躲开,那种无以名状的雄性贺尔蒙气息和着薰衣草香精再一次将他垄罩,他气恼得不行,憋着呼吸小幅度的往一旁歪。 「你有菸嗓。」他指向自己的喉咙示意,「不过没菸味是真的。」 「天生的吧?」陈立扬重新坐正,汪齐轩这才松了口气。 「阿伯他收了好多家里管不动或是经济状况不好的小孩,就是我和凯哥他们,他教我们跳八家将,但是课业优先,每次段考不求高分但要及格,只是后来高中要及格就比较难了。」陈立扬尷尬的笑了起来,「不要看我这样,我们之中还是有资优生的!像许辰逸,辰哥就念师大英文,厉害吧?还有杨弘展,吵死人的那个,政大大传,现在在影棚帮人拍片哦。」 「那你呢?」 「我哦……」 陈立扬瞥向他一眼,随后抬起双手撑着脑后,仰头往月亮的方向看去,「……应该不行吧。」 如果是那里的话。 汪齐轩听见对方的低喃,觉得自己躁动无比的心又泛起了新的一波涟漪。 / 从家里打来的一通电话急促地响起,汪齐轩接通之后才猛然惊觉时间已经接近十二点,陈家凯他们吃完宵夜之后连招呼都没打就不见人影,而陈世隆早就已经收拾好东西,熄了宫庙里的灯回家去了。 这时间勉强还能赶得上捷运末班车,汪齐轩背起书包就着急着要问路,结果陈立扬一把将安全帽塞进他手里,笑骂他:「靠,搭什么末班车啦!哥的车在这里你瞎哦。」 汪齐轩通红着一张脸,顿时有种自己请了私人司机的错觉。 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二点半了,汪志诚他们通常十二点以前就会就寝,而汪予嫻年纪还小,和夫妻俩同睡一间房,自然已经睡下了,这时间大概只有汪齐皓还醒着,躲在棉被里滑手机。 悄悄地踏进卧房,书桌上的檯灯还亮着,鹅黄色的灯光隐约照出下铺一张已经熟睡的脸,汪齐轩惊讶了片刻,才拖拖拉拉的收拾换洗衣物踏进浴室。 莲蓬头哗啦哗啦的由上至下窜出水瀑,在身上溅起一次又一次的水花,汪齐轩缓慢地抬起双手,总觉得任凭水瀑如何冲刷,依旧残留着方才环在陈立扬腰间所感受到的宽阔与热度。 像真实存在一样,使他的呼吸变得粗重,从热水蒸散开来的热气冲进他的鼻腔内,再沉沉地吐出盈满整个狭窄的淋浴间。 直到他洗完澡擦乾了头发躺进被窝里,始终也没能平復那种异样的感受。 『叮咚。』 汪齐轩没有开着夜灯入睡的习惯,边思考着三更半夜谁会传讯息给他,又懊恼自己忘了将手机调成静音,手伸到床边搜索几下才抓起手机,在一片漆黑中被萤幕亮得瞇了瞇眼。 立扬兄:睡了吗? 看见这个令他魂不守舍的名字从顶端的通知栏跳跃出来,他犹豫好半晌,最后还是点开了讯息,而上一则对话还是几天前没被自己已读的道谢。 汪齐轩将提示音量调到最小,然后在键盘上慢吞吞地敲打几个字。 轩:还没。 轩:今天谢谢你载我回来。 立扬兄:不客气。 立扬兄:你明天是不是毕典? 轩:对,你怎么知道? 立扬兄:白痴,查一下就知道了。 陈立扬接着传了一个蛋黄哥挖鼻屎的贴图,他征了征,忽略了贴图里十足的鄙视意味,直盯着对方传来的字句,高高悬起的心登愣一下不知道掉到了哪个坑里。 轩:哦,然后? 立扬兄:我能不能去? 轩:来干嘛? 立扬兄:看一下明星高中的毕业典礼长怎样。 轩:无聊,我要睡了。 立扬兄:我真的去噢? 汪齐轩还在找那颗掉进坑里的心,思绪焦虑地没办法再与聊天室窗另一头的人应对,草草传了一句随便你就关了萤幕,将手机压在枕头下。 轰隆轰隆—— 他觉得那台他们共乘的列车正准备急速驶进隧道里,目的地很早就更改好,只是谁也不确定谁是否拿了新的车票,是恐惧接下来列车将会翻覆而匆匆选了个车站下车,还是紧拽着新的车票执着于隧道后的光景。 害怕未知,所以他一直暗暗期许着列车行驶的速度放慢一点,哪怕延误几个小时,他也可以在太阳升起的时候再来决定哪里是最安全的去处。 可是现在,他的心弄丢了,一时半刻找不着,他没有耐心再等,他想现在就衝上去掐着陈立扬的衣领质问对方到底拿不拿那张新的车票,和他一起下赌注,赌看看隧道后是天堂还是地狱。 亡命赌徒。 汪齐轩脑海中浮现这几个字,无所适从地笑了一声。 过去的三年,汪齐轩喜欢李瑋昱是个不争的事实,每天守在窗边的座位等着鐘声过后的十分鐘下课,等着对方何时从三年七班教室走出来,和同班同学嬉闹着经过他所在的三年六班。 那一千多个日子里,他会看着窗外发呆,会在课本上一笔一划无数次地写下对方的名字,会去到对方社团成发的场地,屁股黏着观眾席整整三个小时只为了听对方表演两首歌,会捧着对方任何一张自拍照躲在被窝里打手枪,清理乾净之后才心满意足地入睡。 然而这些嗜好或习惯在陈立扬出现的一个月里,像警察缉毒时找到了毒窟后一网打尽,取而代之的是对方给他设下的监牢,使他无法脱逃,满心满眼只剩下陈立扬这个人。 汪齐轩侧过身将自己蜷缩起来,丢掉的心在远处揪得死紧,连身体都明明白白,只有他的脑袋还在以为自己藏在心底一千多个日子的人才是唯一。 凌晨1:25。 他猛地睁开双眼,翻身扑在枕头上,哆哆嗦嗦的重新抽回手机,点开自己和陈立扬的聊天视窗,鬼使神差按下了右上角的通话键。 不到十秒鐘,被接通了。 『……』 将被子盖过头顶闷住声音,汪齐轩低声叫唤,「……陈立扬?」 『……』 「你没睡吧?我有事要跟你说。」 「我——」 『……嘶、哈啊……』 通话另一头的人没有说话,却传来细不可闻的喘息声,隔着冰冷的机械将炽热的温度贴在他的脸颊上。 11、凌晨2:10 汪齐轩知道什么样的情况下会发出这种嘶哑难耐的喘息。 那会使呼吸变得粗重,吐出来的气息在空气中颤抖,浑身像起火一样又热又烫,慢慢地会开始崩溃低吟,直到紧绷至极,流洩出一个拔高的声音。 他几乎要捏紧自己的每一根听觉神经,去细听是否有他人存在的跡象,害怕一个剎那就会有微弱的女声鑽进他的耳膜里。 半晌过去,只有对方越渐压抑不住的喘息声,像挠痒一样挠得他持着手机的手有些虚软。 陈立扬在,自慰。 汪齐轩一时间不知道要等待对方回应还是掛断电话,踌躇间突然听见对方轻咳了一声,接着吐出一个沉沉的呼吸,声音大得像是直接对着话筒呼出来的。 『……你要说什么?』陈立扬此刻的嗓音嘶哑又混浊,但呼吸明显比方才平稳一些。 他还没从惊愕中回復过来,也无法明白为什么对方明明处于那种状态却还要接起他的电话,发愣了老半天也没问出一句你干嘛这样。 通话对面的人没等到他的回话,转而向他道歉,『对不起,你吓到了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汪齐轩终于找回思绪开口说话的时候声音都在打颤,与冬天里冷到牙齿发颤有那么点相像,差别在于他并不冷,反而从头到脚热到能够出汗。 『我这个人不太会表达,既然你打电话来了,我觉得这种方式最快。』那头传来一阵窸窣,大概是棉被翻动的声音,『……我刚刚边想着你边打手枪。』 汪齐轩及时捂住了自己的惊呼声,心脏跳动的频率快得像是下一秒就会从嘴里蹦出来。 『现在听到你的声音,又起来了。』 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我从知道什么是打手枪开始,一直都是看a片才弄的,可是每次都要弄很久,我听到片子里女优叫得太吵太骚还会直接关掉不看。 『国中的时候交过两个女朋友,长得漂亮才追的,可是都没做到最后,因为我硬不起来,没几个礼拜就分了。 『我以为我可能有病,一辈子搞不好就这样了。』 夜幕很深,四周没有半点动静,汪齐皓也不打呼,汪齐轩依稀能够听见对方张口时舌头离开上顎那种黏稠湿润的声响,然后在脑中无限扩音。 『……但是想着你就可以。』 汪齐轩有些迟疑,茫然道:「你是……同?」 『我不知道,可能吧?我的交友圈很小,没遇过也没看过,一直到认识你我才觉得自己有点奇怪。』 汪齐轩听着陈立扬的一字一句,舌头在嘴里滚了一圈又一圈也没能说出多少话来,每次面对这个人都是如此,他好像永远无法阻止脑袋里不断捣鼓的东西,保持清晰的思绪同对方说话。 『我可能长得很压霸吧?没有几个人敢抓着我问东问西,只有你好像不怕我,你还来看我跳八家将、教我功课,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常常忍不住在意你,觉得你越看越好看,但又怕你发现,也不敢跟你讲话。 『可是我真的受不了自己只能偷看你,我想摸你,想抱你,想把你又白又薄的嘴唇亲得红红肿肿——』 手机差点被汪齐轩抖落,他觉得自己脑中有个什么碰的一声爆炸开来。 『——想把你按在图书馆的书柜上,脱掉你的裤子,把你弄哭。』 「你……」 陈立扬低低的轻笑了一阵,研磨颗粒似的嗓音听得他从耳朵到脖颈都开始酥麻,『你怕了?我也怕了,所以我那天很俗辣的跑了,补习班都不敢去。』 「那你为什么还……」还来补习班找他? 『我管不住我的身体,很好笑吼?练舞的时候一直想到你,想到后来受不了丢掉棍子就骑车去找你了。』 话音刚落,汪齐轩抬起空出来的那隻手抚上自己的脸,果不其然摸到一片滚烫,他此刻应该是满脸血红的,一碰就会涓涓的流血。 『我虽然没有你聪明,但我感觉得到。』 那边又开始缓缓的喘息起来,却不像稍早之前都闷在喉咙里,对方好像脱离了韁绳,张扬又狂野的朝他奔腾而来。 『……比起他,你应该比较喜欢我。』 接着汪齐轩就被对方狠狠地撞击了心口,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也发出了巨响,炸开五彩斑斕的烟火。 「你、你……凭什么这么肯定?」 『哈啊……你试试,想着我,打出来。』 他抿了抿唇,咬牙道:「怎么可能,你有病?」 『你不想,就把电话掛了。』 汪齐轩觉得自己一天之内看清了两个人的真实面貌,一个是李瑋昱,另一个,是通话里的这个人。 陈立扬不只长得压霸,性格也很压霸,一点都不冤枉。 可是汪齐轩没有把通话掐断,他听着陈立扬一次重过一次的粗喘声,怯怯地将手往下探,探进了睡裤里,握住自己下腹巍巍颤颤的挺立,然后发出舒爽的低吟。 ——陈立扬也不冤枉他,对方说的没错,自己一直以来,都是有感觉的。 否则不会一次又一次,因着对方的靠近,说话的嗓音,身上的气味和任何一切的举动,而敏感得颤抖、晕眩,最后将自己的衣物沾得又腥又湿。 『你想像我在亲你,咬你的嘴唇,然后把舌头伸进你的嘴巴里搅。』 陈立扬听见了他不小心从齿缝溜出的轻喘,知道他没有掛断通话,于是将他当作提线木偶似的,用话语操纵着他的大脑。 『我一边摸你一边亲你的身体,脖子,肩膀,胸部,你因为受不了我舔你乳头,所以开始乱扭,想要推开我。』 那边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毫无倦意的样子。 『所以我把你两隻手抓住压在床头,用膝盖顶开你的双腿,去摸你已经勃起的东西,然后把我的和你的併在一起。』 「哼嗯……」汪齐轩忽地发出闷哼,立刻侧身将脸埋进了枕头里,把声音锁在其中,深怕汪齐皓醒来,也怕陈立扬听见。 『有感觉到我吗?又热又大,存在感很强吼……我要衝刺了……哈……我们一起。』 陈立扬越渐急促的呼吸像几百几千隻蚂蚁透过话筒爬向他的耳朵,再扩及全身,令他全身肌肤痒得发麻还搔不到痒处,残留一丝抗拒的理智就此被咬成一团烂泥。 手中的硬挺绷到极致,汪齐轩随着对方的话语加快了擼动的速度,在对方拔高的一声闷喘下释放出来,黏稠的液体沾满了手心。 他大汗淋漓,浑身没有一处不是湿的。 『汪齐轩。』 他只感觉这种羞耻感估计是他十八年的人生之最,还没有从一片浑沌当中回復过来,模模糊糊间听见陈立扬在喊他的名字,那人停顿了很久,好像在等待他的回应。 『汪齐轩,我——』 耳边有个什么正在嗡嗡作响,他最后听见对方道了句晚安,一个机械冰冷的嘟声告诉他通话已经断了。 凌晨2:10。 陈立扬告诉他。 他喜欢他。 / 「汪齐轩!你怎么变成熊猫了?」 曹亚寧一看见汪齐轩就伸手过来在他脸上又揉又捏,他忍无可忍将人拍开,有气无力,连带说话也是虚软的,「恶梦。」 「什么样的恶梦?」 严格来说也不是梦,但汪齐轩真的很希望那只是一场太过荒唐的梦,醒了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他揉了揉眼睛,因为没睡饱而酸涩不已,「……被人在电话里骚扰的恶梦。」 「啊?什么样的人?」水润的眸子里写满了八卦,曹亚寧几乎就要把手脚缠到他身上逼迫他回答。 一个他起初以为很傻很可爱,实际上非常霸道的人…… 「不知道,一个变态吧。」汪齐轩耸了耸肩,便推着曹亚寧的背示意他去走廊外整队集合,「不要八卦了,就一场梦而已。」 曹亚寧一脸意犹未尽,嘴里开始哼哼唱唱:「那只是一场游戏一场梦……虽然你影子还出现我眼里……在我的歌声中……」 到了毕业典礼会场,每个班级按照顺序入座,而二楼则是家长席,汪齐轩抬头扫了一圈,汪志诚和刘敏芳就坐在他们班的上方靠栏杆处,由上往下朝他招手,刘敏芳手里还捧着一大束向日葵。 出门的时候就说不用买花了,结果还是买了这么大一束,汪齐轩向着他们无奈一笑,也不好拒绝家人的一片心意。 台上的司仪在毕业生全数入座之后,对着麦克风开始唸诵讲稿,随后几个被喊到名字的校内外长官轮流上台致词,直到台下的学生聊天的聊天、打盹的打盹,这才结束冗长的致词时间,准备下一轮的颁奖典礼。 汪齐轩领完议长奖走下台的时候,正好和李瑋昱擦身而过,想起对方昨天咄咄逼人的样貌,不由得寒毛直竖,在对方看见自己之前匆匆的小跑步回到自己的位置。 「你慌慌张张的干嘛啊?看见男神啦?」 「嗯?魔神仔的神?」 「喂,你怎么了?一毕业连男神都不认识了吗?」 「……校长、主任、各位师长及各位贵宾,以及应届毕业生同学们,大家好,我是三年七班班长李瑋昱,很荣幸今天可以在毕业典禮上,以毕业生代表的身分,在这裡与大家分享毕业感言……」 仰头往台上望去,看着领完市长奖后被留下来代表毕业生致词的李瑋昱,心口就泛起酸涩,踌躇了半晌,压低音量把昨天遇见对方的事情告诉了曹亚寧。 「真假?他这么渣吗?」 「嘘,小声一点。」 「他不只劈腿搞大女生肚子,还骂我闺蜜噁心!」 「……你太大声了。」 曹亚寧虽然玩社团玩得兇,但对李瑋昱并不熟悉,加上对方喜欢的一直是粗旷又有男人味的类型,对花美男提不起任何兴趣,做为一个大社的公关长也仅止于递张名片、加个facebook而已。 就算要帮汪齐轩打听李瑋昱的消息,十条就有九条是称讚人家帅气又聪明,第十条则是想要嫁给对方——简而言之,李瑋昱隐藏的太好了。 「他就不觉得自己也很噁心吗?」 「曹亚寧,不要激动。」 「不行,这件事情必须发扬光大。」 汪齐轩正要跟对方说发扬光大不是用在这里的,就见曹亚寧一边唸唸有词着一边点开line,想要发讯息到校内姊妹淘群组里,想起那人说过的话,他有点慌,眼明手快将人拦了下来。 「不要传出去,我们自己知道就好。」 「你傻哦?这种人干嘛帮他保守秘密?」 汪齐轩一时语塞,随后松开了手,跟着从口袋里捞出手机,任由对方在群组里掀起滔天巨浪。 「……感谢三年來各位师长的谆谆教诲,在师长们细心教导下,使我们能够丰厚自己的羽翼,展翅飞向更好的未来;感谢我的同学们,因为有你们的陪伴……」 『叮咚。』 萤幕上方的通知拦跳出了一则讯息,汪齐轩看得发征。 12、毕业快乐 立扬兄:我在你们学校外面,现在可以出来吗?还是我进去? 他按着突突跳着的太阳穴,嘴里唸叨着这个人怎么还敢来,迟迟没给对方一个好字,接着第二条讯息又丢了过来。 立扬兄:回我,拜託。 轩:你等我一下,我出去。 「……最后,我将在此代表全体毕业生,祝福各位贵宾、老师、家长平安健康,以及同学们,毕业快乐,鹏程万里!谢谢大家。」 汪齐轩在一片欢声雷动中走出会场,一眼就看见陈立扬高挑的身影杵在校门口,脑袋顶着被安全帽压乱的狼奔头,身上穿的还是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衬得一双腿又长又直,手里还捧了一束鲜红盛放的玫瑰,用牛皮纸和柔软的雪色缎带包裹着。 他朝对方走近,将对方褶皱深邃的眸子望进眼底。 「对不起,我那时候……喝了点酒。」 「藉酒壮胆?」从半夜到现在只过去了七、八个小时,汪齐轩心里还有气,没给对方多好的脸色看,「你听起来根本没醉,那些话说起来溜得很。」 然而比起气愤,更多的是不自在。 陈立扬表白的方法虽然极端,却也是迫使汪齐轩面对自己真实情感的契机,否则他永远也无法摘掉自己的胆怯,从过去三年的回圈里脱逃。 「被你发现了,我没喝酒,当然没醉。」陈立扬露齿一笑,露出的两颗犬齿好看得令他失神,「所以我说的都是真的。」 对方不顾四周不断投递过来的视线,将玫瑰花束塞进他的怀里。 「我喜欢你。」陈立扬宽阔的手掌覆上他的,手指骨节很突出,掌心很热,繾綣的目光像一双臂膀,一点一点将他拥抱,然后道:「我佮意你。」 「佮意」二字的发音比起喜欢还重,沉沉地落在了他的心上。 他下意识垂下脑袋,不想让对方看见自己此时的表情。 既羞怯,又欣喜,好像获得了全世界绝无仅有的宝藏,将要属于他的稀世珍宝。 汪齐轩虽然没有那么会讲台语,但他从小听台语听到大,没想过「我佮意你」四个字可以这么动听。 「你可以不用急着给我答案。」陈立扬轻轻捏住了他的手,稜角分明的下半脸闯进他低垂的眼眸里,脖颈间的喉结滑动了一下,「我可以等,但我很心急,我如果急起来都不知道自己会干什么。」 汪齐轩逼迫自己仰起头来直视陈立扬,将对方浓密的短睫看得一清二楚,微微隆起的下眼皮还有熬夜的痕跡。 他吞吞吐吐道:「你……你毕业典礼什么时候?」 「明天,礼拜三。」距离只有咫尺,好像连唇瓣都能碰到,「欲来无?」 「嗯,你等着。」汪齐轩收紧怀中的花束,「我先回去了。」 对方大概是听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总算松开箝制他的手,「好。」 「毕业快乐。」 「……谢谢。」 汪齐轩踏进会场的时候二年级的毕业表演刚结束,毕业生们的心思早就不在讲台上,看见他捧着一把鲜艳的玫瑰花束走进来,都要忍不住多停留几眼,当中有新奇也有鄙夷,他低头避开那一双双眼睛,快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贝同学!你老实交代,这么火热的爱的红玫瑰是谁给你的?」 「……哇!齐轩,哪个女生这么热情?」 「一毕业就脱鲁,这样的好事为什么轮不到我呢?」 「齐轩,你太奸诈了。」 「……你们能不能——」别这么八卦…… 「三年六班!快点,上台合照了!」 喀擦。 汪齐轩大概一辈子也忘记不了,那张三年六班毕业团照上的自己,捧着一束像一个人的心脏一样艷红的玫瑰花,脸上的笑容看上去有多么幸福。 / 整个谢师宴都乱套了,对汪齐轩来说。 汪齐轩在班上人缘不差,但因为性子喜静,不喜欢从事耗体力的活动,所以大部分的同学都知道不能邀他出去打篮球,自然少了很多交流机会,不过只要一接近段考,做为比班级第一好亲近的班级第二,围绕在他座位周遭的人就会变多,一个个抓着他问问题,帮忙解题完之后再从福利社买瓶饮料请他喝。 他以为自己应该就这么安安静静的结束高中生涯,结果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让他瞬间成为整个班级的焦点,穷追不捨的逼迫他说出送玫瑰花束的人是谁,心里埋怨起陈立扬向日葵、百合不送,偏偏要选最显眼的红玫瑰。 ——俗套浪漫,可却又让人不由得沦陷。 然而在男校里,有个十分严峻的风气。 「说,是哪个可爱的女孩子!请她介绍她的同学给我!」 「现充有罪,必须即刻收押!」 「我爱台妹……台妹爱我……」 那就是「现充」比男女合校的人更容易变成攻击对象。 曹亚寧整个人都要贴到他身上,「你今天不说清楚,本宫不准你吃饭。」 说完就把他刚要送进嘴里的牛肉拦劫,吞进自己的肚子里。 「也不能回家。」然后又将手往他的书包里探,打算抢走他的钱包跟钥匙。 汪齐轩默默重新烤起新的肉片,并抬眼朝店门外示意,「你的小学弟在那里。」 「真的假的!哪里!他怎么会来?他又不……」曹亚寧闻言立刻从座位上蹦起,趴在玻璃窗东看西看,老半天也见不到心心念念的人影,「……他又不知道我们班在哪里聚餐,怎么可能会来!」 他挑眉,「你说呢?」 「哼,狗奴才。」曹亚寧瞪着一双圆眼,冷哼一声。 汪齐轩捂着肚子笑了一阵,对同班同学可以随便掰一个女校校名瞒过,但对闺蜜却不行,心里做了一番挣扎终是开口,「就上次跟你说,看起来像直男却抱我说我可爱的。」 「所以不是直男囉?」 「……他说他对女生没感觉。」 曹亚寧眉飞色舞,嘰嘰喳喳的追问起来,汪齐轩挡也挡不住,直到有个满脸通红的同学插话进来,醉醺醺道:「齐轩!嗝、什么时候能吃你的喜酒?」 「哪有那么快,你先说说我要回什么礼给人家。」汪齐轩顺着那人的话讲,大抵有要集思广益的意思。 「唔、嗝!女生、女生喜欢什么啊?喂你说送女生什么好啊?」喝酒的人醉得摸不着东南西北,随便抓了一个同学嚷嚷着问道。 「送什么送?直接亲上去啦!是男人就不要孬!」 「你们这些男人太粗暴了!小女生不就是喜欢可爱的东西吗?」 「对啊,齐轩,送泰迪熊吧!买一对,你一个她一个,看见它就等于看见你,多棒。」 汪齐轩刚想附和些什么,曹亚寧就一脸猥琐的凑到他耳边,「……不用想了,把你的屁股送给他最快。」 「你闭嘴!」他连忙扭过头掩住曹亚寧的嘴,以防对方接下来继续脱口说出润滑剂或是按摩棒之类的情趣用品。 满脑子黄色废料的最佳代言人,非他的骚包闺蜜莫属。 聚餐结束后汪齐轩本来想约曹亚寧陪他一起挑礼物,但对方刚想点头就被一通来自吉他社社长的电话打断,既抱歉又雀跃的告诉他:「亲爱的对不起,学弟给我们办送旧,本宫要去追爱了。」 至于追爱到底成功与否,那就是后话了。 13、相看两不厌 骚包(人间可爱by亚寧儿):所以你说你要送什么? 轩:泰迪,大隻的那种。 骚包(人间可爱by亚寧儿):然后他一隻你一隻? 轩:你觉得呢? 骚包(人间可爱by亚寧儿):贝同学,你该改名叫马同学了,你太骚了! 骚包本人还敢骂人骚,汪齐轩心里腹诽道。 已读曹亚寧一连串扭腰摆臀的贴图,滑掉聊天室窗返回到主画面,画面背景是两隻咖啡色的泰迪熊,并肩坐在一起,几乎佔据了整张床舖。 他的怀里抱着背景中夹着黑色耳针的那隻泰迪熊,感受人来人往投递向他的视线,脸上被太阳晒出的热度越渐攀升,分不清楚是热出来的还是因为脸红。 他走到树荫下躲避阳光,挑了一个视线比较清楚的位置,每隔一、两分鐘就抬头往校门口望去,抱着泰迪熊的那隻手因为紧张而收紧,不知不觉将泰迪熊的身体捏出明显的指痕,里头的棉花都被蹂躪得往内陷。 汪齐轩正考虑着再一次向那人拨通电话,眼角馀光就瞥见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朝他奔跑过来,他呼吸一滞——对方一头褐发平整的搭在额前,连制服都整整齐齐的扎进裤子里,看上去儼然是个乖顺的高中生。 脸颊又热了一点。 陈立扬双手撑着膝盖停在他跟前气喘吁吁,「对不起!颁奖没结束我们班导不让我们出来,我、」 「……没关係,是我没抓准时间。」 陈立扬掀起眼帘,定睛看着他怀中的泰迪熊,迟疑道:「豆、豆豆先生?」 「对,就是那隻。」汪齐轩伸手一推,半身大的玩偶在对方怀里看起来小了几吋,「戴耳环的这隻是给你的,毕业快乐。」 闻言,陈立扬怔怔地看着他,也不知道是听懂了他的话而难以置信,还是因为听不懂而傻愣着。 汪齐轩昨天罕见地向补习班请了假,跑了一趟台北地下街,脑中琢磨着聚餐时其中一个同学给的建议,就在一间玩具店门口停下脚步,被展示橱窗里摆放的「泰迪」吸引了注意。 小眼睛大鼻子,长手长脚,浑身黑嚕嚕的,它的外型不像其他泰迪熊一样漂亮讨喜,但却最为独特,看久了就觉得它可爱,与陈立扬这个人给他的感觉是一样的。 汪齐轩买了两隻凑成一对,一番折腾和掩饰才顺利扛进房里;至于那束玫瑰花,庆幸他的父母当时刚好不在家长席上,让他得以悄悄收进提袋将之藏起。 他将玫瑰花束插进宝特瓶,摆在他的书架上,并以汪齐皓偷买的漫画为人质要求对方帮他保密。 看着他的「秘密」,就等同听见一句「我佮意你」。 「听不懂吗?戴耳环的这隻是你的。」汪齐轩感觉自己心跳很快,尤其是与对方目光相触的时候,「……所以还有一隻没戴耳环的,在我房里。」 「你的意思是——」 「老实说,我不知道我这个人有什么值得你喜欢。我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像一般的学生一样念书、考试,对未来没怎么规划……我不像你,有个可以尽情发光的地方,为了喜欢的八家将,可以拼命努力做自己不擅长的事。」 陈立扬比他自己想像的耀眼多了,使他从一开始就被对方身上的光芒深深吸引。 他们彼此太不一样了,陈立扬拥有自信,而他总是自卑。 他感觉自己的肩膀隐隐颤抖,「我胆子很小,从国中发现自己喜欢男生到现在谁也没有告白过,如果你没有那样逼我,我可能会就此错过你。」 「我只是偶然出现在你人生当中某一个月的路人,你只是刚好需要一个人教你功课,我没有你想得那么重要,我……我这两天一直这样想,所以我觉得我如果现在不拿点什么绑住你,我怕你过几天想通之后就跑了。 「虽然我不能保证这样你就不会跑,但我事先跟你说,你以后……一个月、半年、一年或是好几年以后,如果想跑,一定要提前通知我,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汪齐轩双眼发酸,好像有点湿,似乎再过不久就会有东西涌出来,在大庭广眾之下,「还有,怕你以后怀疑我,我先告诉你,我喜欢了三年的人是我隔壁班班长,他劈腿搞大女生肚子,还骂我臭甲,骂我噁心,我本来以为我是因为这样才不喜欢他的,结果后来仔细一想,原来我早在认识你的时候就己经对他没感觉了,我没有把你当备胎,我——」 「——好矣、好矣。」陈立扬没有让他继续滔滔不绝,反手将泰迪熊夹在腋下,空出了一个怀抱将他揽进去,「莫搁讲啊,我知影啊啦。」 天气热得使人站着不动就能汗流浹背,汪齐轩早已被晒出了满脖子的汗水,却有些贪恋对方怀中的温暖。 他的嗓子染上哭腔,「……知影啥?」 「知影你佮意我,搁毋敢讲。」那人闷闷地道。 「哪有。」 「哪没有?干,讲了老半天你也不肯说一句喜欢我。」 看见陈立扬一脸鬱闷又不敢抱怨,一股歉意油然而生,汪齐轩正踌躇着,对方却突然惊呼一声,急忙道:「你在这里等我几分鐘,我去跟老师讲一下,马上出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去哪?我只跟补习班请早上的假而已耶。」 陈立扬滑开手机,仗着身高优势轻易的上手搓揉他的头发,「现在才九点,来得及,去完我们再回补习班。」 对方十分鐘后骑着深蓝色yamaha再出现时已经换掉了一身制服,又穿回朴素的t恤和深色牛仔裤,只差发型还是刚才的模样,乖得让人想覆上去摸几把。 「上来,立扬兄带你这个捷运族见见世面。」陈立扬帮他戴上安全帽,「趁这个时间去不会塞车。」 汪齐轩还想着对方系安全帽时残留在他下巴的馀温,就被对方半拽半抱的坐上摩托车后座,双手也被拉到腰腹,紧紧环着对方的腰桿,有一种兀自将人抱个满怀的感觉。 汪齐轩只会搭捷运和公车,对除了家里附近的大马路街道一概不知,只有在看到特定景物的时候才会想起自己所处的地理位置,他不知道一台摩托车居然可以横跨那么多市区,从板桥开始沿着河堤,一路行经永和、公馆、木栅,原本还能看到平地的自行车车道,十几分鐘后居然就要骑上山了。 车程太久,他整个坐骨疼得不行,赶紧扒拉着陈立扬的衣袖道:「屁股痛死了,我要下来休息。」 汪齐轩接过陈立扬刚刚在杂货店买的矿泉水蹲在路边喝了几口,等到嗓子湿润之后便瞪着眼睛想骂人,「你到底要去哪里?你跟我说来得及回补习班,我以为很快就到了!」 「唔,等下要弯进106县道,往平溪。」对方若无其事,拿着手机查看导航,「再来走台2丙到双溪。」 「……我是不是上了贼车了?」他揉着腰椎,长长的嘶了一声。 「嗯。」那人笑出两颗虎牙,重重的点头。 重新回到摩托车上,眼看时间已经十点多了,汪齐轩瞬间提起不管不顾的架势,掀起安全帽面罩在陈立扬耳边喊道:「如果那个地方不怎么样,你得另外改个地点,不要白跑一趟。」 这是打着乾脆不回补习班的主意了。 路段开始高耸,白天的风虽然没有晚上凉爽,但摩托车骑在山间树荫下还是舒服的,且随着海拔高度上升也开始有些寒意,陈立扬骑了一会便又停在路边,从车厢里拿出黑色皮夹克递给汪齐轩。 「骑车的人比较冷吧?」 「莫废话,穿上。」 「……」 属于陈立扬的气味在他套上夹克的同时随即将他垄罩,浑身猛地暖得发热。 沿途经过一大片色彩斑斕的花田,奔驰在乡间田野,连掠过颊边的空气都有种清新乾净的舒爽感。陈立扬转向一条小路进入双溪市区,顺路在7-11买了两个御饭糰和饮料当午餐,接着循导航指示的「102县道」开始一路上坡。 周边的风景又变成一丛丛的草木,点缀整条弯弯绕绕的山路,往另一侧看去则是一座又一座的小山,此外身旁还有不少单车族奋力地踩动脚踏板,不屈不挠的爬坡。 陈立扬大概是萌生了恶趣味,狠催油门嗖地一下就超过了那些单车族,汪齐轩笑骂对方一句过分,对方还乐呵呵个没完。 随着高度变化,已经没有任何遮蔽物,景色越发开阔,笔直的道路坐落于山稜线上,两旁佈满绿意盎然的青草,再沿着弯曲的道路往山岭看去,看不见底,似乎终点就是一片蔚蓝。 汪齐轩下意识想到的是合欢山的武岭,只是这里远没有合欢山那么高耸,否则一台摩托车是绝对上不来的,他难掩欣喜,用自己听得见的音量道:「……好漂亮。」 陈立扬在一个斜坡旁停车,拉着他的手腕沿着斜坡走上上方的平台,从平台往下眺望,印入眼帘的是连绵不绝的山坡和看起来缩小到剩拇指大小的乡镇,被飘渺的云雾一层一层环绕,视野美得令人屏息。 「从这一面看是双溪,另一面看远一点可以看到瑞芳和九份,可惜今天雾有点多,看不到海。」陈立扬的脸色蒙上些许失落,但同时看着他的眼神却像是期待他说些什么。 汪齐轩想着对方要听的八九不离十是讚美,「不会啦,已经很漂亮了。」 并肩走到一座凉亭前,他看见亭簷下方写着三个字:不厌亭。 「听说是相看两不厌的意思。」陈立扬的手背挨着他的,有意无意地轻碰几下,小指在触碰间勾住他好几次,却又都匆匆掠过,「你说,我们也是相看两不厌吧?」 「『相看两不厌』的意思是人和大自然心灵契合,是一种飘逸瀟洒的境界,不是形容人与人的关係好吗?」汪齐轩被逗笑,肩膀颤抖得厉害,「你这样怎么考大学啊同学?」 「我、我就要说我们相看两不厌,你管我?」 「好,不管你。」 「不对,你管管我好了……」 汪齐轩听见对方后头还跟了一句「我想被你管」含糊在嘴里,面颊立刻染上红霞,一个念头闪过脑海,只差脱口说出放马过来,「要牵就牵,更过分的事情都做了还怕牵个手吗?」 他在陈立扬又惊又喜的目光下牵住对方宽大厚实的手,手心感觉到对方长年甩弄刑杖而生成的薄茧。 「你、你饿了吗?」陈立扬施了点力,掌心对掌心的距离紧得没有缝隙。 「快十二点了,我再不吃会饿死在这个亭子里,」汪齐轩隐隐发抖,企图用玩笑来化解紧张,「然后它就要改名叫饿鬼亭。」 陈立扬赶紧帮他拆好御饭糰递上前,「第一次跟凯哥他们来没注意时间,不知道车程这么久,我们应该没办法在上课以前赶回去了,歹势啦。」 汪齐轩看着白米和海苔剥离的饭糰愣神,「……你怎么拆成这样!」 「呃,我很久没吃御饭糰了。」 「这你自己吃,另外一个给我。」 「遵命。」 「赶不回去就算了,大不了扣点而已。」 「这样请假的扣打会被砍耶?」 「还不都你害的。」 他和陈立扬两人坐在平台的草坡边,看着雾气随正中午的太阳升起而渐渐散去,艷阳照得很是刺眼,气温也疯狂的攀升。 他听见陈立扬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还是高一,那时候凯哥载我,跟我说,下次再来就是我自己骑车载喜欢的人来了。」 「汪齐轩,我喜欢你。」陈立扬面向他,将他望进深邃无尽的眸子里,一如他望着对方,深色的瞳孔正在闪闪发亮,「我不在乎你过去三年喜欢的是谁,我也不会跑走,就算是备胎也无所谓,因为我是真的喜欢你。」 疯了。陈立扬。 陈立扬、陈立扬、陈立扬—— 他猛地闭起眼,身子往前一倾,将脸搁在陈立扬的肩窝,每一口呼吸都是对方衣物上的薰衣草香,「……我也喜欢你。」 感觉头顶被对方反覆揉着,耳畔响起低沉沙哑的呢喃,「还有一句话你说错了。」 「……是因为我需要,所以你来了。」 咚咚、咚咚。 汪齐轩终于找到了自己弄丢的那颗心,现在正在眼前这个人身上跳动得厉害。 14、你莫看我无 「现在离指考不到一个月,不能再请假了,听到了没?」 汪齐轩微微点头,不敢看补习班班导师的脸色,低低道:「是。」 「听到。」而陈立扬就差抬起手来掏耳朵,嘴里说着听到却像是根本没听的样子,还在对方转身走远的同时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他明明就只有头顶上那一撮头发,到底为什么要一直拨?」 他们补习班班导师年纪约略五十岁左右,不知道是家族遗传还是后天因素,已经秃得只剩鬓角和头顶还保留一小撮稀疏的发,每次在上国文课的时候总是频繁地去拨弄头顶上仅存的头发,从右边梳到左边,又从左边梳到右边,惹得讲台下的同学们憋笑憋得快内伤。 「你现在笑他,小心以后老了就变那样。」 汪齐轩抬手想去捉陈立扬头顶上的发,结果被对方牵住手拦了下来,「你如果常常这样抓我头发,我搞不好还没老就秃了。」 走廊上没有半个人影,静悄悄的,只有讲师讲课的声音隐约从教室里传出来,陈立扬就着他们紧紧牵着的手将他拉进臂弯里,「喂,你还没做完你刚刚答应我的事情耶。」 「……我答应了什么?」 「在不厌亭,你答应我的。」 「哦,有吗?」 「你莫共我装痟的!」 陈立扬在汪齐轩终于表露心意之后顺势就想探头过来吻他,他的脑海突然闪过前天半夜与对方的通话内容,立刻捂住对方的嘴,以公共场合太引人注目为由拒绝了对方,只道下山没人的时候再说。 再说再说,却没有谈好什么时候说,结果讨债讨到这里来了。 「不行,我要进去上课了。」汪齐轩觉得如果太纵容对方,后果不堪设想,于是从对方怀里挣脱,手碰上门把要开门进教室。 只见陈立扬一个长手长脚的高个子耸拉着脑袋,模样像极了无家可归的弃犬,汪齐轩一时语塞,既好气又好笑,结果还是退了几步,将对方推向一旁,避开门板上的玻璃窗,踮起脚尖在对方麦色的右颊上落下一吻。 没等人反应过来,汪齐轩已经掩着半张红润的脸躲进了教室里。 唇上好像还残留着陈立扬颊面上馀温和触感,汪齐轩意识到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大胆得不像话的举动,儘管那只是蜻蜓点水的一个啄吻,紧张的情绪仍透过心脏高频率的跳动流向四肢百骇,然后滚滚沸腾。 「你的杀伤力太强了,我不该说你共我装痟的。」陈立扬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在他身旁落座,脸上的红晕虽然因为肤色深而难以彰显,但充血的耳根子已经将人出卖,「……你一主动我就腿软。」 抄笔记的动作一顿,斜睨向对方,对方嘴唇蠕动,好像还有话要说,「而且马上就1——」 汪齐轩吓得伸手捏住陈立扬的嘴唇,将接下来的「ㄥ」和四声往嘴里堵回去,又羞又恼,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好好算数学,不想算就去背古文三十!」 「哦……」 半晌,那边就开始对着国文讲义喃喃细语:「人不可以无耻。无耻之耻,无耻矣……」 这人若能真的「无耻之耻」那肯定不是汪齐轩认识的陈立扬,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嘴角一弯,还没发出笑声就被对方用脚尖踢了一下小腿肚。 「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笑什么。」陈立扬低低道。 「……我在笑什么?」汪齐轩正绷起腿想要回敬对方一击,却被对方长腿一伸死死的勾在腿窝间。 「我知道这句话的意思,你莫看我无。」陈立扬没有松开腿,就着紧錮的姿势垂眸专注划着课文重点。 他这才听出陈立扬会错意了,对方此刻是认认真真沉浸于距今几百年的古文当中,不能轻易被开玩笑,便摸摸鼻子继续解题。 汪齐轩教过陈立扬几次功课之后大概知道对方的程度在哪里,于是随手就在自己做过的题目旁划上註记,标示对方可能会不懂的概念,等到台上讲师解完一整个章回的题目之后,再将题本推到对方手边。 陈立扬看着题本打量许久,狭长的眸子惊喜的往上抬,「……你写给我的?」 「快点抄,抄完等一下下课我们去吃晚餐。」脸一热,汪齐轩撇开视线,兀自摊开新的练习卷又开始奋笔疾书。 他们中午只吃了小小一个御饭糰,对高中男孩来说连塞牙缝都不够,汪齐轩已经饿得有些疲软,而陈立扬的肚子也传来咕嚕咕嚕的抗议声,对方迅速地将他整理的重点誊上自己的题本,赶在讲师喊下课的那一瞬间甩开笔,拿了钱包就拉住他的手腕往教室门口奔去。 「食啥?」 「鸡肉饭吧。」 陈立扬宽大的手可以轻易地将他的手腕圈住,并且还有剩馀的空间,他看着陈立扬拧起眉头,接着往他的盘子里丢了两块鸡肉,「你太瘦了,多吃点。」 汪齐轩感觉心口发烫,愣是没有反驳到底是对方手大还是他太瘦,而这个问题其实也不得而知,至少他还没有到骨瘦如柴的地步——他接着想起那件沾染彼此体温和气味,正躺在摩托车车厢里黑色皮夹克,猜测自己说不定哪一天会被宠坏。 明明冷得要命,也要把夹克让给他穿;明明饿得不行,也要把鸡肉让给他吃;明明就不擅长读书,却尝试认真拼搏一把,只为了—— 「……考完试之后,我跟凯哥他们要去台中遶境,你要一起来吗?」 「好啊。」 「我记得没有很久,不像三月大甲妈祖那样要八、九天,这个顶多两天而已吧。」陈立扬边说边往嘴里迅速扒几口饭,一碗饭很快就见了底。 汪齐轩注意到对方的视线从空盘上移至手边的菜单,他盘算了一下时间,接着抽走菜单,拿笔在鸡肉饭三个字旁边的格子里划一,逕自走向柜檯结帐。 再回到座位的时候,陈立扬一脸错愕的看着他。 「我知道你还没吃饱,那一盘一起吃。」 「最近团里多收了几个国中生,预算有点紧,」陈立扬害臊的挠了挠头,「我吃得多,又歹势跟阿伯多拿钱。」 「没关係,以后努力多赚钱。」 「那当然。」陈立扬侧身挡住周遭的视线,伸手过来捏起他的手指轻轻慢慢地搓揉,「我就考个好学校,像你一样,然后给他大赚特赚。」 汪齐轩刚想说学歷已经不是高收入的免死金牌了,但他掀起眼帘的剎那,撞上目光灼灼的人,才知晓对方真正告诉他的讯息其实和学歷无关。 ——因为他身处在哪,自己就想身处在那。 指考倒数25天。 15、小短腿 「来,我们从选项一先看,总共有十款公仔,甲、乙各自蒐集六款公仔,两个人一定能凑齐这十款吗?不一定,我们设甲、乙拿到不同公仔的事件是n(甲u乙),他们两个蒐集的六款可能都一样,也可能刚好凑齐十款,所以……」 陈立扬将考卷推到汪齐轩面前,指着选项旁自己用红笔写下的算式,「所以甲、乙联集大于等于6,又小于等于10?」 汪齐轩没有逐一去听讲师的讲解,正固执地针对自己写错的题目重算了一遍又一遍,试图自己釐清错误的缘由,一听见对方询问的声音,原本紧紧皱起的眉头突然又舒展开来。 他将重点用红笔框起,「对,所以这个选项叙述错了,是『可能』,不是『一定』。」 「那选项二呢?我听不太懂老师讲的。」 「假设甲蒐集第一款到第七款,乙蒐集第八款到第十款,那剩下的四款,你觉得会不会跟甲重复?」 「……会?」 「再肯定一点。」 陈立扬手中的笔顿了顿,然后噠噠噠地写下一行算式,「甲、乙交集的机会大于等于4,小于等于7,所以至少会有四款重复。」 「对,所以选项二就可以选。」语毕,汪齐轩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日復一日,上课、自习、上课、吃饭、自习、吃饭、自习、回家,从早晨至晚上,被困在一个既宽阔却又压迫的空间,每个人的精神都开始紧绷了,连汪齐轩都有点心力交瘁,更不用说陈立扬。 可是对方脸上虽然写了满脸的疲倦,甚至是可以写上大字报的程度,却还是专注地把每道题目理解通透,有时候遇到他也无法解决的题目,对方就会拉着他一起去请教老师。 汪齐轩偶尔会突然兴起抽背数学公式、古文题旨、歷史人物与事件年代,或随机想一个英文作文题目让对方写等等,对方也毫不排斥,就算不能答得完全正确,依然坚持着把那些问题答完,答错了就回头将课本熟读,丝毫不像一个月前那个吊儿啷噹的说着自己是8+9的人。 「18世纪末中国处于哪个朝代?」 「清朝吧?」 「嗯,所以你看这题,荷兰在清朝的时候还佔领台湾吗?」 「早就跑了。」 「然后,安平要等到开港才有传教士和外商的商业活动,什么时候开港?」 「18……?」 「1860,所以这个选项就错了。」 「下一个,台北什么时候设府?」 「1875,哦……所以开发瑠公圳跟设府时间对不上吧?」 「对啊,因为设府的时候已经是19世纪了。」 讲解完一题之后,陈立扬在所有选项旁都标上年代,然后翻开歷史讲义找到相对应的章节,把题目当中叙述的事件细细地做了重点註记。 又成功地克服了一天与题海的战斗,汪齐轩也再一次拒绝陈立扬想要送他回家的提议,并抬手捏了捏对方的肩膀,对方立刻啊了一声,「酸到爆吼?快回家洗洗睡,累的话就不要讲电话了。」 「可是跟你讲电话是我紓解一天压力的出口耶……」陈立扬坐在机车上,伸出臂膀倾身想要揽住他。 汪齐轩不知道为什么对方总是可以旁若无人地牵他或拥他,虽然对方毫不避讳的模样让他很是欢喜,但他从国中开始因为害怕被欺负,已经习惯去看人眼色、躲避他人的目光,一时间没能适应自己的性向被摊在阳光下的感觉。 他不动声色的退开来,反手轻推陈立扬的背,示意对方赶快发动车子回家,「好啦,我洗完澡再打电话给你。」 汪齐轩随意擦乾了头发就窝进床铺,戴上耳机向陈立扬拨通电话。 床铺下抱着笔电画图的汪齐皓对这个场景已经习以为常,从下铺探出头拍拍他的床板,对着他挤眉弄眼了一阵,言下之意是控制音量、不要太兴奋,然后便戴上全罩式耳机缩回原位。 他咯咯笑起来,电话另一头的人不明所以,纳闷地问了一句在笑什么。 「我弟,」汪齐轩擅自将汪齐皓的警告换了一个主语,「叫你正经一点,不要想些有的没的。」 『我哪里不正经?』那头传来大力拍打床铺的声音,表示自身强烈的抗议。 「电话直播打手枪叫正经?」 『……哦,那是逼不得已,无准算。』陈立扬辩解着,但几秒鐘后就破功笑了出来,接着啊了一声,『我记得你说你跟你弟睡一间房,所以他有发现哦?』 「没有,早就睡死了。」 『那你弟干嘛这样讲?』 汪齐轩一本正经解释道:「就算他那天没发现,你送我花、我送你泰迪,又天天讲电话,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我有交往对象?」 ……只是不知道对象是男的而已。 但现在的不说,总有一天汪齐皓总也会问起,虽然兄弟俩感情不错,但汪齐轩至今不敢肯定自家弟弟能不能接受兄长是同性恋这件事。 『你跟他说,如果他能像柳下惠一样坐怀不乱,再来跟我谈正经。』 汪齐轩正想骂说不要讲那些有的没的污染他弟,陈立扬就突然发出惊呼,『小短腿!你怎么进来的?我门没关吗……』 「啊?」 『我家养的柯基啦,突然衝进我房间。』 他听着另一头的人嘀嘀咕咕了一阵,伴随着噠噠噠的清脆踏步声,不知道又说了什么,然后就听见汪汪两声,最后那人疲倦地叹了一口气。 『我怀疑是我姊故意把牠放进来的。』 「为什么?」 『我姊最近一直问我,到底每天晚上都在跟谁讲电话讲一两个小时,我不想告诉她,怕她讲些五四三的,结果她乾脆把小短腿放进来乱。』 被叫到名字的柯基汪汪两声,好像在向他强调自己的存在。 『重点是这傢伙从小就很爱黏我,赶都赶不走。』 「喜欢你才黏你,不是很好吗?」 汪齐轩突然有点羡慕,他从国小的时候开始就经常向家里表达想要养宠物的心愿,结果没想到愿望都还没有实现,就检验出当时一岁多的汪予嫻对动物毛屑和唾液过敏,从此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你想养狗?』 「咦?」 『我刚刚听到你说很羡慕。』 汪齐轩这才知道自己不小心脱口说出了心里话,「嗯,但是我妹对动物过敏,碰到就会起疹子,所以不能养。」 『……喂你觉得,我们上大学之后一起租一间房子,然后把小短腿接过来住,好无?』 他愣了半晌,「住一起?」 『不可以吗?』 「……我没有说不可以,只是……」 『呃,不过也要我考上台北的学校吼?』陈立扬原本高昂的语调突然低了下来,『我……我真的很努力在准备了,就算很累我也会撑着,而且每天和你讲完电话,都会再强迫自己多读几页、多写几题,一直到半夜两点才睡觉。』 『可是每天一到半夜十二点,看着日期从6月18日变成19日,从19日变成20日,待会又是21日了,我觉得时间好像永远都不够用,怎么读都赶不上你,然后我就开始后悔高一、高二的时候没有好好上课。』 「陈立扬。」他猛地将人叫住。 『有?』 「a+b+c括号二次方?」 『……a平+b平+c平+2ab+2bc+2ac。』 「直线方程式斜率m?」 『?x分之?y。』 「㏒ax-㏒ay?」 『㏒ay分之x。』 「……你都背熟了。」 电话另一头吐出长长一声叹息,气息有些发颤,『……对不起。』 汪齐轩觉得以陈立扬荒废两年课业的情况来说,对方的学习能力算很快了,也足够勤奋,在短时间内补足了所需的基础知识,如果还有馀力,甚至能进一步解出难度高一点的题型。 可是当对方的目标和他一样或接近的时候,就不是简单的基础知识可以应付的了,对方所需乘载的压力是他无法想像的沉重。 他听见陈立扬几乎绝望的说:『汪齐轩,我说真的,我如果早点认识你就好了。』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倏地被无数的绳子狠狠绞紧,痛得蜷缩身体,听着淌血的滴答声。 汪齐轩忍着苦痛开口,告诉对方也告诉自己,「陈立扬,考试结果好不好都没关係,你也知道台湾不大啊,搭个高铁,近的话一个多小时,远的话也就五个小时,干嘛那么紧张?」 『……你一定不相信,我跟你认识不到两个月,但我觉得……』陈立扬大概想通了一些,破涕为笑,『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汪齐轩想,陈立扬一定是生来当他剋星的,可以让恋爱经验如一张白纸的自己,在短时间内深深为对方着迷,义无反顾的坠入情网。 「……小短腿如果很爱黏你,那你还是把牠留在板桥好了,因为我会嫉妒牠……能比我更常和你待在一起。」 话音刚落,他立刻将自己整张脸埋进了枕头里。 16、许辰逸 「身分证、准考证带了吗?还有2b铅笔、原子笔、立可带、橡皮擦?还有——」 「……妈,我知道,都带了,不用担心。」 「今天第三天,不要因为快考完了就觉得可以放松,粗心大意而失分是最可惜的。」 「好。」 由于汪志诚和刘敏芳两人还有工作在身,没办法陪考,所以他们都比他这个考生还要紧张,将他挡在玄关处再三叮嘱,连续几天都听到大同小异的嘱咐他有种耳朵快要长茧的感觉。 汪齐轩是文组生,理应只要考两天就可以,但为了选填志愿的时候多一些选择机会,他把所有科目包括数甲都一併报考了,虽然准备理科多少让他有些吃不消,但多亏分组前他也在上头下了不少功夫,勉强还能考个均标。 最后一天考的是地理、歷史和公民,全是他擅长的文科,也是他势必得拿出手和别人竞争学校名额的科目,然而明明至关重要,却被摆在最后一天考,让他有些怨念。 他走进考场,端坐在自己的坐位上,等待考试铃声响起,像瓦斯炉上的茶壶一样,一边沸腾一边咆啸。 噹——噹—— 他提起笔,在几口呼吸之后开始静下心作答。 大学指考跟学测除了考试范围不一样之外,连题目叙述方式和难易程度都有所差异;学测比起指考相对灵活变通,而指考则是注重细节,说白了就是谁背越多越可能拿高分。 一连考了三科需要背诵的科目,汪齐轩感觉自己把三年以来储存在大脑里的所有年代和名词翻搅来又翻搅去,发挥到了极致,使得他走出考场的剎那头重脚轻,只要脚步不稳就会倒栽葱。 「叮咚。」 他瘫坐在阶梯上,将手机从书包里翻出来,一开机就看见来自陈立扬的讯息。 立扬兄:考完了!回去赶快整理行李,我阿伯说晚上八点开车下去。 底下接着一个柯基犬舔频舔了一个大爱心的动态贴图。 轩:知道了。 立扬兄:我七点半去你家载你? 轩:不用,我搭捷运就好。 立扬兄:那你到板桥line给我,我去接你。 谁都没提起对方考得如何,因为在放榜之前这些猜测通通都不重要。 汪齐轩满怀期待的背上书包,加快步伐,多想自己身上长出一对翅膀,可以立即飞回家,路上经过愁容满面的考生,也经过洋洋得意的考生,以及失望或欣喜的家长们,而那些都与他无关。 刚打开家门,先一步到家的刘敏芳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从考试状况问到考题难易度,她是国中老师,已经不太晓得大学联考的考试内容,只能透过一连串的询问来安抚自己的担忧。 等到对方终于听见自己满意的答案,才拍拍他的肩膀道:「跟同学出去玩记得注意安全,不要去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知道吗?」 严格来说不算是出去玩,汪齐轩发现自从他认识陈立扬之后经常需要撒点谎来达成目的,他有点内疚,却又克制不住几乎要飞扬起来的微笑,「知道了。」 说完便立刻衝回房间,在汪齐皓奇异的目光下迅速地收拾行囊。 「哥,我会不会过阵子就多了一个姪子啊?」 正在叠放换洗衣物的汪齐轩浑身猛地一颤,扭头朝下铺嘻笑不停的人骂:「你不要乱说,敢跟爸妈讲你就死定了!」 他红着脸,心里有万千匹马奔腾而过──会有姪子这件事本身才更可怕! 汪齐轩在家里吃完了晚餐才出门,他的行李不多,背包里只有两件换洗衣裤、毛巾、小毛毯和一些琐碎的日常用品,最重要的其实是止汗剂或遮阳帽这类的物品,如果没有准备他估计会被热成一团泥。 不到半小时的车程一眨眼就到了,他走出捷运,低着头正准备传讯息给陈立扬,突然出现一道阴影将橙黄的路灯挡住,他掀起眼帘,一口与肤色相反的白牙在他眼前晃了晃。 「走吧。」陈立扬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对方身上的体温总是高得烫人。 「我这样跟着你去台中,他们都没有说什么吗?」 「要说什么?」 「不会觉得……很奇怪?」 对方帮他扣上安全帽,脸上堆起不明所以的笑容,「随便他们猜啊,我会怕吗?」 但他怕尷尬啊。 汪齐轩一脸苦涩,默不作声的跨上机车后座。 「不用担心啦,他们就算知道,也一样会把你当弟弟看,而且还省得他们给你乱介绍学姊哩。」 「说了老半天结果你是故意的?」 陈立扬趁着等红绿灯的时候牵过汪齐轩的手,掌心的粗糙总是让他莫名有种安全感,「听说许辰逸也是gay,很喜欢你这种小白兔,我怕你……被他抢走。」 ……小白兔? 他猜想自己此刻的表情肯定五彩繽纷,精彩绝伦。 他们抵达上次那间宫庙的时候旁边已经停了两辆八人坐的休旅车,除了上次见过面的陈家凯三人之外还有几个生面孔正忙进忙出,抱着各式各样的道具和服装一一叠上车。 「嘿、齐轩,帮我个忙好吗?边边那件衣服快掉了,你把整件抽出来然后直接放后座。」 陈立扬前脚刚离开他视线范围跑进宫庙里帮忙,许辰逸后脚就来到他跟前,一双漂亮的丹凤眼将他直直望进眼底。 他有点慌,不是因为陈立扬方才说的那一席话,而是以同类来说,许辰逸无论是相貌和身材都是让很多人自惭形秽的类型,每看一眼越觉得自己是隻渺小的蚂蚁。 手忙脚乱的将许辰逸说的那件衣服从对方怀中抽出来,像落难一样匆匆跑向休旅车,兀自整理起后座那些歪七扭八的道具。 「东西都搬上车了吗?要出发囉!」陈家凯坐在驾驶座上,拉下车窗探出头喊道。 「来了!」 陈立扬从不远处拔腿奔跑过来,将他从后座拉到前头,监禁似的把他圈在车门与自己之间,接在后头的是杨弘展,长腿一跨又使位置更挤了一些。 最后跟上的是许辰逸和两个生面孔,听陈立扬说是最近刚去日本参加研讨会回来的吴哥和半工半读、经常缺席将团训练的张仔,吴哥和陈家凯同年,自然佔了副驾驶座,而许辰逸和张仔来得慢,和服装道具一块挤在同一排。 至于另一台休旅车则是由陈世隆负责驾驶,几个年纪才刚上国中和高中的团员被迫和团长同车,就怕若是放任他们给陈家凯载,陈家凯估计会管不动那些小鬼灵精。 因为不是假日,车流量很少,约略三个小时就可以抵达台中,只是这三个小时对汪齐轩来说简直是个极大考验,考验的源头出自时不时抓着他的手把玩、贴在他耳边说话、最后乾脆靠在他肩上呼呼大睡的陈立扬。 这傢伙根本没有想要隐瞒关係的意思。 「齐轩你顾一下车,我去厕所,快憋死了。」 汪齐轩上完洗手间回来,车上空无一人,只有陈家凯倚着车门闷头滑手机,看见他的时候宛若救赎降临,丢下一句话便跑得不见人影。 他弯下身回到了车子里,刚从口袋拿出手机想要上网,一道乾净细腻的嗓音突然从后方传来:「……你跟陈立扬在交往吧?」 17、不是女但也是色 汪齐轩被吓得抖掉了手机,啪噠一声落在脚踏垫上,「……辰哥你、你一开始就在车子里吗?」 「嗯,我刚睡醒。」许辰逸此时的嗓子听起来确实有点沙哑,但不是很混浊的那种声音,「吓到了?」 他没有回话,只是颤颤地点头。 对方清了清喉咙,接着安抚他,「你不要紧张,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点惊讶而已。」 「会很、很奇怪吗?」汪齐轩转过身往椅背一靠,看见许辰逸嘴里叼着黑色发圈,正在整理自己那头浅色的中长发,他觉得对方举手投足都优雅得不像话。 「哪会奇怪?高中小情侣不是最可爱的吗?」半晌,许辰逸绑好了头发,然后朝他露出笑靨,连嘴角上扬的角度都点到为止,「哪像我从高中到现在只能单恋一个空有身高的笨蛋,一点都不美好。」 他震惊的瞪圆了眼,难以置信道:「……弘、弘哥吗?」 「嘘。」许辰逸朝他比出噤声的手势,下一刻当事人就跟着陈立扬一起鑽入车内,两个人不知道聊了什么,嘻嘻哈哈个没完。 汪齐轩瞥向后座的许辰逸,对方也看着他,淡淡一笑。 比起第一次包含欣喜和憧憬的笑容,这一笑黯淡很多。 像许辰逸这样各项条件都令人钦羡的人,也有他就算倾尽所有都可能得不到的人事物。 「你刚刚是在跟辰哥聊天吗?」 「干嘛?紧张了?」 陈立扬将手探到他身后,搭在另一侧的腰腹上,「紧张,紧张得差点闪尿。」 「那你要绷紧神经了,免得我偷偷溜掉。」 汪齐轩反握住对方的手,努力感受着一点一点传递过来的体温。 他们留宿的地方不是饭店或旅馆,而是陈世隆同乡朋友在台中偏乡的一间三合院,虽然间置已久,但好像都会定期整理,不至于太过脏乱;三合院一共五间房,陈世隆自己睡一间,而其馀团员三人一间。 除了正厅之外,其馀空房都只铺了双人加大的床垫,没有床架也没有床头柜,陈立扬自然是想跟汪齐轩单独一间房,但没有人会愿意让自己那间房多挤第四个人,只好苦哈哈的铺起床铺,汪齐轩觉得对方就像讨不到点心的大型宠物犬,蹲在自己面前摇尾乞怜。 「陈立扬,动作快,明天要很早起床。」 而且还是跟将团老大陈家凯同一房,汪齐轩见陈立扬皱着眉一脸怨气,好像有想要乾脆衝出去外面打地舖的架势。 最先整理好床舖的陈家凯已经进入了睡眠模式,而陈立扬终于摆好枕头,然后轻手轻脚地前去将灯关上,在一片漆黑中躺回床铺。 侧身面向墙壁的汪齐轩听到背后传来一阵摸索声,接着一隻手触碰到他的背脊,还没反应过来人就贴上了一道热源,整个上半身被圈在对方怀里,鼻间都是清爽乾净的沐浴乳香气。 房里没有冷气,只摆了一台电风扇,汪齐轩热得很,但也没想把人推开。 「……我想了一下,老大在旁边也好,免得我犯了禁忌。」 「什么禁忌?」 「出阵三天内不能近女色。」陈立扬在他耳边低声道,说话时吐出的热气搔刮着他的耳朵,让他忍不住缩了缩脖颈,「你虽然不是女,但也是色啊。」 「……」 「好不容易睡一起,却不能亲不能摸,有够无彩。」 汪齐轩觉得自己会答应陪陈立扬出将,一定是哪根筋不对了。 / 别人家鸡舍的公鸡刚啼叫,天色还灰濛濛的,所有将团成员就已经陆续起床洗漱了。 将团里没有女孩子,陈世隆甚至没有娶妻,所以只要带团出远门,一般都是陈世隆和几个年纪较长的团员下厨准备早饭,汪齐轩本来思索着是不是应该要帮忙端个菜和添饭,刚踏进饭厅就看见桌上已经摆满了菜。 滷白菜、菠菜、花椰菜,真正意义上的菜,绿色蔬菜。 陈家凯接着又从厨房端了几道菜出来,有炒鲜菇也有豆腐,而随后跟着许辰逸端出一锅鸡蛋丝瓜麵线,陈立扬则是端了一锅白萝卜汤。 汪齐轩虽然不是肉食主义者,但一般来说他在家吃饭的时候,就算那天刘敏芳没有准备牛羊猪鸡,也至少会煎一道鱼,不至于没有任何肉类可以吃,而且像他们这些准备要遶境一整天的团员,不是更应该补充肉类才有体力吗? 许辰逸一边摆放碗筷,一边笑吟吟的对他道:「齐轩,你一脸很震惊的样子耶,好有趣。」 「出将前不能吃肉,也是行前禁忌之一。」陈立扬帮他添了一碗麵线放在他手里,自己也添了一碗,因为座位不够,所有人都自觉地站在边上吃。 「你们这样体力够吗?」汪齐轩虽然口中说着你们,视线却不动声色的徘徊在旁边的陈立扬身上。 「所以才要跑操场练体能啊。」对方察觉了他的目光,狭长的眸子弯弯的,看起来有种得意洋洋的感觉,还趁着其他人开始收拾碗筷的时候在他耳边悄声道:「毋甘我?」 汪齐轩脸一热,一巴掌把人推开,「谁心疼你?我是心疼我自己,跟着你们吃素。」 「——喂里面的,团长在催了,快点吃一吃上车了!」 带上随身行李,两人急急忙忙衝进车里,陈立扬还被陈家凯训了一顿话,委屈巴巴的表情惹得汪齐轩忍不住撇头偷笑,随后就被对方捏了腰间肉作为报復。 这次的神明诞辰暨祈福遶境活动并不是振南轩主场,而是和台中当地的阵头合作,他们以八家将为主,当地阵头则在宫庙前另有大规模的锣鼓乐器演出。 一般位在北部的将团只会留在北部跑活动,基本上不会有南下的时候,不过据说陈世隆认识很多全台各地的阵头团体,若有哪个当地将团无法出将,陈世隆都很乐意协助,除了能够卖个人情,同时还有不算可观、却也够团员几顿饭饱的收入。 汪齐轩坐在角落看着陈立扬换了一身神祇服饰,面无表情的端坐在长凳上让面师一笔一画描绘脸谱,完成「开脸」的仪式,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到家将开脸的过程,且因为太过新奇而目不转睛。 在开脸之后,坐在这里的不再是陈立扬,而是柳鈺柳将军。 「祂」和甘将军走在肩担各式刑具和法器的什役身后,明明不是领阵者,却兀自走出了一股衝锋陷阵的架势,浑身散发不容违抗的威严。 汪齐轩换上画有振南轩logo的黑色t恤,彷彿真的是将团的一员一样,跟着陈世隆一起注意沿途有没有可能误闯阵头的群眾,间杂人等从中穿阵会破坏阵法,是一大禁忌。 铜鈸锣鼓乐器漫天喧嚣,数小时后遶境队伍终于回到了宫庙内,七月的太阳将他曝晒的汗流浹背,他迅速的奔向家将们歇息的地方,递上水和毛巾,等到一系列工作做完,他才进了洗手间冲洗一身的汗水。 汪齐轩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当地阵头已经演奏完并向后撤出了一大块空地,紧接着一群家将甩动祂们手中的法器,踩着八字步两两从宫庙内走出来,每一个步伐都威吓十足。 他想走到前方和陈世隆会合,无奈来得太慢,一堵堵人墙让他寸步难行,不断喊着借过也一点用都没有,好不容易感觉人潮有减少一些,眸子一掀却发现阵法已经来到尾声。 「来哦!放炮囉!」 汪齐轩听见鞭炮声心下一慌,立刻转身要躲,才刚往后退一步,一个年约五岁的小男孩双手摀着耳朵,猛地朝他这个方向狂奔过来,直直撞上他的腰窝,使他整个身子就这么歪倒在地上。 「齐轩——」 啪啦啪啦—— 霎时间,皮开肉绽。 18、你要领养我吗? 「有人被鞭炮炸到了!快叫救护车!」 汪齐轩压根不敢低头去看自己鲜血淋漓的双腿,只是趴在地板上浑身发抖,轻轻一动都痛得令他几近晕厥。 「齐轩,你忍耐一下,救护车很快就来!」陈世隆三步併两步来到他跟前,一贯严肃的面容此时掛满了惊恐与歉意。 他眨着双眼,眼皮颤动得厉害,额头到脖颈都疼的冷汗津津,「……好。」 意识还算清醒,但皮肉被烧灼和崩裂的痛觉太过强烈,汪齐轩无法分神去注意周遭的情况,太多分贝或高或低的声音徘徊在耳边,直至一道浑厚低哑的嗓音拉拔了好几个音调衝进他的耳膜,焦急的一遍又一遍呼喊他的名字。 熟悉的面孔接着闯入视线,脸谱卸得乱七八糟,满脸都是零星的红白墨跡,还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相貌阳刚的人如果真的哭起来实在太搞笑了。 「……没事啦。」所以他只好尝试安抚对方,说话时每一个咬字都喀啦喀啦的撞成一团,「就是皮肉伤而已,我是男生耶……哪有那么怕痛。」 「对不起……」陈立扬满头汗水,也不知道是热出来的还是紧张出来的,「我不应该——」 伴随着高昂的鸣笛声,有人大喊:「救护车来矣,闪较一边点!」 汪齐轩的双腿无力将自己的身子撑起,被救护人员抬上担架,推进救护车里,看着救护人员忙着替他的伤口做紧急处理,才开始感到心有馀悸,还有些惴惴不安。 「我不该让你跟我来出将的。」 陈立扬不顾陈世隆的制止,丢下所有善后工作,坚持跟着汪齐轩搭上救护车,嘴里叨叨絮絮说个没完,丝毫没察觉一旁救护人员诧异的眼光,「我刚刚有看到那个猴死囝仔,怕鞭炮还来凑什么热闹?撞到人只会哭,干恁娘他妈还在旁边一脸关她屁事!」 他本来想要提醒对方冷静一点,嘴唇蠕动几下刚要开口,一阵剧痛就从小腿蔓延开来,消毒液流入焦黑渗血的伤口,明明伤口只有腿部才有,却足以使他浑身发麻,五官扭曲。 「很痛?」陈立扬马上又换了一张忧心忡忡的脸。 汪齐轩被痛楚折腾的齜牙咧嘴,再也装不下去,「痛死了,你来被鞭炮炸看看就知道。」 「……刚刚不是说不怕痛?」 「那是怕你如果哭起来会太丑才骗你的。」 「……」 「我听说被鞭炮炸到会旺一整年,是真的还假的?」 陈立扬横眉竖目,看上去有点来气,「足欢喜的?」 「还不错。」虽然知道自己开错玩笑,但看见对方一股气憋着要上不上、要下不下的模样,汪齐轩就忍不住要闹,同时也将注意力从腿上转移,「待会来去签个乐透怎么样?」 对方闷闷道:「……晚点陪你去。」 宫庙位置离医院不远,车程大约只有十来分鐘,但按照伤害程度暂时轮不到汪齐轩进入诊间,他只能先坐在急诊室外等待叫号,而一旁的陈立扬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边帮他拿纱布湿敷伤口,一边来回询问台前的护士还要等多久。 所幸这段时间内没有任何重大伤患送入急诊,二十分鐘后终于顺利踏进诊间。 汪齐轩的伤口不深,但范围扩及整条小腿外侧,炮竹喷溅的馀烬在救护车上时已经用清水冲洗过,留下黑黑红红的斑块和水泡,与血渍混在一起,表面湿漉漉的。 「好险你穿的是短裤,如果是长裤伤口处理起来会更麻烦,回去记得不要穿太紧的裤子,让伤口可以透气。」 处理并包扎完伤口,打了一剂破伤风后离开诊间,陈立扬搀扶他回到原位等待领药,甫一落坐,对方便彷彿自己才是伤患一样,沉沉地吐出一口气。 「医生说最快也要两个礼拜才会好。」汪齐轩轻轻晃着腿,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小腿看,被白色纱布包裹后好像两条大白萝卜,「……而且还会留疤。」 陈立扬嘻嘻笑道:「没关係啊,我又不嫌弃。」 心脏猛地一跳,他急急撇开脸,开始口是心非,「你那么笨又那么胆小,我嫌弃你还好说,轮得到你嫌弃我?」 「奇怪耶,担心你就是胆小哦?」 「……汪齐轩先生——」 他抬起手肘推了推陈立扬,「去帮我领药,领完就不说你胆小了。」 对方一脸委屈又可怜的望了他几秒,儘管诸多埋怨,却还是乖巧的站起身朝柜台走去。 汪齐轩觉得那个宽阔的背影此时看来滑稽可爱,忍不住想拍照纪念,刚捞出手机解锁萤幕的瞬间,机身就开始震动起来,并大声唱着张惠妹的《彩虹》,在到处都是人的急诊室里显得有些狂放不羈。 他急忙接起来电,「……喂,妈,怎么了?」 『传讯息你都没读,有这么好玩吗?』 汪齐轩有些心虚,他从早上忙到下午,压根没空看讯息,「噢,就……出去玩本来就不会一直看手机啊。」 『好啦,妈只是要跟你说早点回来,你表姊的婚礼在这礼拜六,怕你忘记了。』 「我知道,我大概——」 医院诊间的提示音极大地在空间中回响,他的心里登愣一声,突然知道自己从搭上救护车起,一直感到不安的缘由是什么了。 『齐轩,你现在在哪里?』刘敏芳果不其然提出了疑问,说话变得急促,『你是不是受伤了?』 汪齐轩抬眼瞧见陈立扬手里揣着药袋走近,又低眸看着自己的腿,用膝盖想也知道他瞒得了一时也瞒不过回家的那一剎那,在脑子里一番修饰润色过后才颤声道:「我在医院……就、跌倒了,一点小伤啦!没——」 『什么小伤会需要去医院?』通话另一头传来一声巨响,像是汪志诚发火时拍桌的声音,『你在哪间医院?我跟你爸现在去找你。』 没事两个字以及准备给予陈立扬的笑容滚到了嘴边,却在下一刻僵在脸上。 汪齐轩知道偽装自己真的出门在外游玩才是最安全的选择,但暑假期间根本不可能临时找到一间饭店或旅馆入住,医院也不会提供床位给他这种只有轻伤的急诊患者,最后只得报出三合院的地址。 回到住处之后,他便抱着一双伤腿在房里呆坐了三个多鐘头,连灯都没有开,直到意识开始涣散,一道车头灯光透过窗户扫进屋内,接着响起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迅速地朝自己靠近。 房门开得很是急切,碰的一下撞上了后方的墙壁,他抬头望向门口的来人,房里虽然十分昏暗,但他知道首先奔向自己的是刘敏芳,而后头正在寻找灯源开关的男人则是汪志诚。 啪噠。 整间房终于重获光明,刘敏芳也将他那双缠满纱布的腿看得一清二楚,立刻瞪圆了眼惊呼道:「汪齐轩!怎么回事?这是骨折了还是怎样?」 汪齐轩从小只会安安静静的待在角落读书,除了偶尔跌倒扭伤或破皮之外,从来没有受过这种程度的伤,会引来家人如此剧烈的反应是可想而知的事情,然而最令他们在乎的或许不是伤口有多么严重,而是事情发生的原因以及地点。 就在刚刚那三个鐘头内,他反覆的思考,也没能找出解套的方法。 「……不小心被鞭炮炸到。」他开口的时候嗓子还是哑的,目光先是落在满面愁容的刘敏芳身上,接着又看向一脸阴沉严肃的汪志诚,最后停驻于汪志诚后方那个高挑的身影。 那个身影佇立在阴暗处,黯淡的有些过分了。 「你跟妈说出去玩就是跟着人家遶境鑽轿吗?」 刘敏芳极少用这种咄咄逼人的语气跟他说话,这使他感觉一股凉意从脚底窜至头顶,头皮发麻,一句「是」或「不是」在舌尖打转许久,刘敏芳终于不耐烦的拧起眉头,接着问道:「那好好的你怎么会被鞭炮炸到?路过?」 「……」路过这种藉口太蹩脚,汪齐轩开不了口。 他们刚刚匆忙进屋或许没有注意,但等到离开这间厢房,也会看见主厅那些素未谋面、年纪参差不齐的将团成员,况且没有哪个学生族群和同学出去玩会住在这种三合院里,此刻选择撒谎一点意义也没有。 「只是路过的话怎么可能离鞭炮那么近?」汪志诚插话进来,扭头瞥向身后的陈立扬,声色俱厉,「以前要带你去庙里拜拜你都不爱跟,现在突然会凑热闹,是认识什么乱七八糟的人了吧?」 陈立扬微微一怔,狭长的眉眼低垂着,「……叔叔,对不起,我——」 「阿扬,团长回来了!」 陈家凯的叫唤声阻断了陈立扬的话音,从走廊尾端传到房里,接着便听到沉稳的步伐徐徐靠近。 闻言,刘敏芳的神色犀利了几分,「团长?什么团长?阵头团?」 「……八家将将团。」汪齐轩怯怯地观察着刘敏芳和汪志诚两人的表情变化,结果和他猜测的一样。 是抵触的眼神。 人只要遇到与自己立场不相符的事情,思考总是说转弯就转弯。 一些高知识份子明明需要蓝领阶级才能完成社会基础的建设,却打从心底歧视他们,自以为比他们优秀高尚;明明平常前往宫庙参拜、观赏阵头是一件热闹有趣的事情,却认为那些为人民消灾祈福的八家将都是人人喊打的不良份子。 「我儿子很乖,和你们恐怕不是同一类人,拜託不要打他主意了,他如果又出什么事谁都负担不起。」 刘敏芳和汪志诚都不喜欢和外人发生争执,很少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过至此也相当委婉了,现在这种表现,汪齐轩一看就知道他们怒火中烧,不愿多加言谈。 可是这一番话对于一个谨守纪律的将团团长来说,几乎等同于污衊人格了。 汪齐轩眼见陈世隆沉着脸闭口不言,只是侧过身摆出「请」的手势,他又将视线投向一旁的陈立扬,对方也回望他,那双深邃的眸子里有着太多情绪,他看不太懂。 直到被父母强硬的带离三合院,坐上自家汽车后座,他深深地意识到,惊觉到,他完了。 悦耳动听的和弦终是啪地一声断了根琴弦,变得不再和谐。 「你从哪里认识那些人的?」汪志诚的话语沉雷一样重击他的耳膜,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会失聪,「你不知道跳八家将的有很多都是混黑道的吗?」 刘敏芳接着道出的一字一句又穿过耳膜滚入他的大脑,「我们不是阻止你交朋友,但有好几个一看就是跟人家混的,尤其刚刚站在你爸后面那个,身为父母的我们当然会担——」 大脑开始传递讯息使他双唇充血,然后疯狂叫嚣,「他不是那种人,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就不要随便乱说!」 话出口的时候不管声音或是身体都以他遏止不住的频率颤抖着。 汪齐轩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父母大声咆啸过,他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乖儿子,凡事听话顺从。但他骨子里是有一点叛逆的,只是总被他小心翼翼的藏起,仅仅为了自己一道底线而存在。 陈立扬就是他的底线。 「你那什么态度?」 「我要下车。」 「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下车。」 汪志诚大为震怒,一拳敲在方向盘上,喇叭像人一样扯开嗓门尖叫起来,「不准!」 「那我就跳车!」汪齐轩说完便解开安全带,伸手去拉车门门把,但汪志诚眼明手快,已经利用前端的控制盘让车门反锁。 接着车子猛地急煞,车头拐向一边,停在一片田埂旁不再行驶。 「汪齐轩,下车。」 「你真的要把他丢在这里?这什么地方他哪——」 「他已经十八岁了,自己会想办法。」 门锁喀噠一下,汪齐轩毫不迟疑的拉开把手,扯着枴杖推门下了车,引擎运转的声音随即在耳畔轰隆作响,再掀起眼帘时,一阵风呼啸而过,鼻间都是汽车排气管的废烟臭味。 双腿的疼痛让他感到疲软无力,撑着枴杖慢慢蹲下身来,瘫坐在柏油路上。 …… 所有经歷的景象都还歷歷在目,汪齐轩想起陈立扬那双翻腾着什么情绪的眼眸,愧疚两个字就从心中满溢而出,他想他欠对方一个道歉。 他想他该告诉对方他从来不是什么黑道份子,只是一个受神明託付,认真替人民祈福的八家将操演者。 他想他该告诉对方他是面恶心善的最佳代表,看到流浪狗会拍照po上社群软体请求认养,或是送到动物之家;路上遇到买口香糖的老奶奶会帮忙买个两条,他一条自己一条,有点馀裕的话甚至不收找零。 他想他…… 现在非常想要对方一个厚实温暖的拥抱。 思及此,通话已经不由自主拨了出去。 嘟,嘟,嘟。 『喂?你——』 浑厚的烟嗓刚一传进他的耳里,眼眶便立刻发烫,「我现在是弃犬了,你要领养我吗?和小短腿做个伴。」 『你、你现在在哪里?』 「唔……我看一下,啊,在早上遶境有经过的地方。」 『你等我一下,我很快就过去。』 19、反正我不回家 汪齐轩刚掛断通话不过十几分鐘,就听见摩托车引擎声的接近,他一抬头,就见陈立扬坐在一台看起来年代久远的100cc中古机车上,头顶没有戴安全帽,头发还有些湿漉漉的,贴附着额头、鬓角与脖颈。 他看见对方时想说的第一句话本来是对不起三个字,结果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你怎么头发没吹乾又没戴安全帽?」 「乡下地方大家都嘛不戴安全帽,警察根本没在抓。」陈立扬接过他的枴杖置于脚踏垫,并扶着他坐上后座,「我洗完澡出来就接到你的电话,哪来得及吹头发?你悾悾哦。」 「戴安全帽是为了保护你这个头,谁管警察抓不抓啊?而且你自己不要命就算了,也不给我带一顶来。」汪齐轩将倚着陈立扬肩头摇摇欲坠的拐杖抓紧,空出来的那隻手则揽在对方腰间,一边叨叨絮絮,像吃到对方口水一样跟着变得聒噪起来,「还骂我悾,吹个头发要花你几分鐘的时间啊?一个小时吗?也不怕感冒。」 「干,汪齐轩你是吃到炸——」 「……对不起。」 他心慌意乱,手里明明攒住了陈立扬的体温,却害怕起某哪一刻可能到来的消逝,说出来的话语通通词不达意,等到他终于确认对方就在自己的臂弯里,确认对方当时眼眸中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不是决绝,他才逐渐找回冷静。 陈立扬催动油门,不疾不徐地在乡间小路里穿梭,低沉的嗓音和着温润的风滚进他的耳里,「……对不起什么?没头没尾的。」 「让你听到了不好听的话。」 「他们怎么说都没差,我习惯了,国中的时候连老师都觉得我有在混帮派。」陈立扬的语气很淡,听不出里头有几分真假,「……我只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我没有这样想过,从来没有。」手上的力道大了一点,汪齐轩将对方搂紧,对方本来还有些僵直的背脊突然柔软下来。 接着他听见对方这么说:嗯,那就好。 振南轩这次参与的活动为期两天,汪齐轩因为脚伤不能到处走动,在宫庙里找了个位置,从早上待到下午仪式结束,他间得发慌,随手打开搜寻引擎,找了最近当红的韩剧来看。 追剧十分能够打发时间,而且一看就会停不下来,直到他感觉眼睛酸涩,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才惊觉外头的天色已经染上一片橙红,太阳就像巨型火球一样正在缓慢坠落。 正想着要起身稍微走动,头顶突然一阵暖意。 「走囉,我们去吃饭。」已经卸掉脸谱、换回振南轩团服的陈立扬将他的拐杖递来跟前,并轻拍他的脑袋,「吃完就回台北了,我再骑车送你回家。」 「……我不回家。」 陈立扬被他的回话吓得一怔,「那你要去哪?」 汪齐轩看着对方,他觉得说这种话不太妥当,但又无可奈何,可是他连我不回家都说出口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吞吞吐吐道:「你去哪我就去哪,反正我不回家。」 对方的颊面攀上两朵红霞,像外头那颗夕阳的杰作。 他们在宫庙附近随意找了间小吃店解决晚餐,便一路赶车往北,所有团员各个都只想快点回到家中好好睡一觉,三个多小时后就抵达了板桥,迅速地将车里所有道具和服饰全部搬回宫庙里,不过十来分鐘,团员们已经收拾完毕且不见踪影。 汪齐轩自然没有前去搭捷运或让陈立扬载他回家的打算,从下了车开始便杵在原地看着对方在宫庙里忙前忙后,最后大汗淋漓的走出来。宫庙里的主灯接着暗下,陈世隆随后也跟上步伐,年迈且削瘦的脸庞都是倦意。 无可避免的,他感到歉疚与恐惧。 前者是因为自家父母亲的恶言恶语,后者是源于他与陈立扬之间的关係。 然而有个人—— 「还走得动吗?不然我背你上楼吧。」陈立扬背对他蹲下身子,双手已经背在身后等着他上前,毫无避嫌的自觉。 视线越过对方宽厚的肩膀,定睛在不远处那个面无表情的长者身上,顿时后悔莫及,如果他口袋里有足够的现金,压根不用选择要回家还是借住陈立扬这里,附近找一间青年旅社住一晚就得以了结。 也许在他人眼里,照顾伤者的举动不算什么,加上两人都是男的,一般人想不到别的地方去,但汪齐轩依然不想表现得太明目张胆,便捞起陈立扬的手臂让对方起身,「我走得动,只是、呃,不然我还是回家好了,我怕……」 对方的双眸笑出弧度,语带戏謔,「怕什么?怕我把你……噢痛!」 「闭嘴。」汪齐轩捏了一把对方的腰间肉,再装作若无其事的倚好枴杖,「阿伯已经走远了,还不快跟上?」 陈世隆前脚刚转动钥匙打开家门,他们后脚也抵达三楼楼梯口,大门一推开就见那隻只在通话里听过的柯基犬吠叫两声,拼命摇着尾巴在门口打转。 陈立扬俯身顺了顺小短腿黄褐色的毛发,「嘘,很晚了,不要吵。」 陈世隆和陈家姊弟的住处并不大,但也刚好足够三个人和一隻宠物生活,其馀装潢摆设就和普通的老式公寓没什么不同,特别要提的话大概是意外地整洁乾净,像是有人定期认真清扫的样子。 「阮兜无加出来的房间,你和阿扬睡一间好否?」 「好,阿伯歹势,搅扰了。」 「无要紧啦,阿扬自细汉无人缘,你和伊作伴我嘛欢喜。」 「……」汪齐轩先是一怔,半晌后尷尬一笑,和陈世隆又谈了几句腿伤状况,直到陈世隆提着行囊拐进自己的房间,才将目光转向刚从洗手间出来的陈立扬。 「你阿伯看起来……」没有往他原先担忧的方向发展? 「你不会是怕他因为昨天的事情生你的气吧?」陈立扬抬手搓揉他的发,让他有种自己是小短腿二号的羞耻感,「他混黑道出来的什么话没听过?而且就算他真的生气,也不会对你生气,那又不是你的错。」 「所以阿伯那天——」 「哇,陈立扬你的同学长得这么乖啊?」一个高挑且身材匀称的女人穿着浅色素t和七分运动裤从房里探出头来,并对着他招手。 「人家明星高中毕业的,厉害吧。」陈立扬不动声色的在他肩头上摩娑,「我姊,陈立芹。」 如今又见到陈立扬的家人,汪齐轩莫名有些窘迫,「……你好,我是汪齐轩。」 陈立芹和陈立扬长得不算相像,可能因为陈立扬相对粗旷一些,要说最相似的应该是那双狭长的眸子和饱满的唇瓣,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就是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陈立芹和他们攀谈几句之后便进洗手间洗漱回房就寝了,听陈立扬说对方在高中任教英文,因为高中有升学压力,陈立芹时常为了备课忙得天昏地暗,后来只要一得空就会早早入睡,连暑假也不改生理时鐘。 「嗯……这里有新的,但有点大件,不过套上运动裤应该就可以了?」 汪齐轩压根没有料到会再多外宿一晚,背包里早就没有乾净的换洗衣物,看着对方在衣柜里东翻西找后递来一件包装完整的深蓝色四角裤,他觉得自己穿上之后的画面估计会十分搞笑。 昨天因为伤口太疼,很怕碰到水,所以只拿了毛巾简单擦拭身体,但这种潜意识认为浑身骯脏黏腻的状况延续到第二天,他就受不了了,接过陈立扬手上的衣裤便急忙奔进了浴室,哪怕还一拐一拐的。 坐在马桶盖上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褪去裤子,一旁的门板突然喀噠一声开了个缝。 ……他记得自己有锁门啊? 「吓到了?这种厕所门用铜板就可以转开了。」 「你变态啊?进来干嘛!」 「我怕你没办法自己洗,专程进来服务你耶。」陈立扬长腿一跨踏进浴室并反手将门闔上,倾身就着汪齐轩的手替他将裤子脱下,「而且你有的我也有啊,不然你有哪里不一样,怕我看?」 不是这个问题! 汪齐轩气急败坏的想将人踹出去,无奈脚部动作太大就会拉扯伤口,只能嘴上骂道:「这是基本道德问题,你没有羞耻心我有啊!好歹敲个门吧?」 「那我现在出去重新敲个门?」 「……不用!你出去就不要再进来了,我可以自己洗。」 被对方「卢」了老半天终于将人给赶出浴室,他才得以安稳的开始洗澡,虽然一双腿腾在浴缸边缘不能抹沐浴乳也不能冲水,但总算洗净了一身脏污,让他有种重获新生的愉悦感。 但下一秒他就被陈立扬给他的四角裤和睡裤泼了桶冷水。 ——这是几腰的内裤?他们身材差距没有这么大吧?还有这件睡裤根本是国中的运动裤啊!这人吃什么才长成现在这么大隻的? - 抱歉迟了好多天才来更新, 因为快要完结了所以写得比较谨慎, 怕有什么bug, 加上最近又有好多事情要忙没时间一直写文...... 各位再等等我,感谢大家! 20、消毒 汪齐轩黑着脸穿上那件松垮的四角裤,并提着裤头接续套上另一件刚好合身的运动裤,心里自卑了一阵,确保没有滑落走光的风险,他才离开浴室回到陈立扬的卧房。 「过来,我帮你换药。」 「噢。」 陈立扬的房间和他与汪齐皓的房间大小差不多,一个人睡更显得宽敞舒适,连床铺都是双人型,也因此才容得下对方长手长脚的身躯。 他坐在床沿,双脚採在凳子上,看着平时大喇喇的人蹙起眉头,缓慢而仔细地替他摘掉纱布、抹上药膏、并重新缠上新的纱布,彷彿换了一张脸孔,莫名觉得新鲜可爱。 「嗯,好了。还很痛吗?」 伤处细微的刺痛感让他额角冒汗,但不想表现出来,「……还好,谢谢。」 「那我去洗澡了。」陈立扬站起身捞过自己的换洗衣物,扭头推开房门往浴室的方向走去。 「汪、汪。」 小短腿从敞开一半的门缝鑽进房内,摇着尾巴在床边噠噠噠的打转,眼珠子直勾勾的望向汪齐轩,直到汪齐轩伸手揉牠的脑袋,牠才曲起腿趴了下来。 一下一下地抚摸小短腿圆滚滚的身躯,并对着牠嘟嘟嚷嚷,「陈立扬没你一半可爱,还很变态,我不要他,我养你好不好?」 「不过现在被领养的好像是我……」双腿离开凳子侧卧在床铺上,掌下毛茸茸的触感让他觉得十分舒适,「反正他不可爱……唔,但是,偶尔还是有点可爱的……」 眼皮好重。 …… 「干!他的嘴连我都还没亲过,你怎么可以抢在我前面亲他!」 汪齐轩陡然惊醒,立刻发觉嘴角一片湿润。 「……」 「你等一下,我拿毛巾给你。」 陈立扬将罪魁祸首抱离房间,一会又匆匆拿回一条沾湿的毛巾,并反手将门闔上,箭步衝过来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往他脸上抹。 「嘶……你当你在擦地板啊?皮都要破了。」汪齐轩吃痛地拉下那隻作乱的手,眉心拧成川字怒视对方,「你跟一隻狗计较那么多干嘛?」 「我就小气,按怎?」陈立扬甩手将毛巾扔向一旁的书桌,措不及防欺身上来按住他的肩膀,使他翻身平躺于床舖,双臂撑在他的身子两侧,宽阔的躯体将房里的光线掩去了大半,「我要消毒。」 对方居高临下盯着他,视线炙热的像要把他的脸盯出几个窟窿,他不仅无法躲开,心脏还因此疯狂地高速跳动,血液从脏器出发开始拚命流向脖颈以上,面颊的热度一再升高。 他的身体正在出卖他是处男的这个事实。 汪齐轩和陈立扬交往至今牵过手、亲过脸、在通话里听着彼此的声音自慰过,明明最单纯与最羞人的事情都发生过,嘴对嘴接吻——哪怕是浅嚐輒止——却是没有的。 说起来并不是谁拒绝谁或谁心理准备不够,只是时机一直没有等到而已。 眼下他们共处一室,身子贴得极近,呼吸纠缠的密度比一个多月前在图书馆曖昧不清时还要更紧,他感觉自己正被侵略性十足的男性贺尔蒙一点一点围拢,鼻息间还有着挑拨心弦的薰衣草香。 他后知后觉的发现自己身上的衣物也有一样的香味,那感觉就像自己已然被拥抱在怀中。 他的话音怯怯地颤抖,又奇怪的明知故问,连他自己都摸不着头绪,「……怎么消毒?」 「这样。」 语毕,陈立扬旋即低头贴上他的唇瓣,并轻啟双唇,将他的下唇含在唇舌间细细地舔弄、吮吻,力道一次重过一次,喷洒在他脸上的吐息也越渐粗重,直至唇瓣感觉发麻疼痛,他抬手拍打对方的肩头想要推拒,结果推拒不成,反倒被人捏住下巴强迫松开牙关,红舌接着探入他的口腔开始攻城掠地。 软舌一路扫过他的齿贝与牙槽,使他感到搔痒而频频退缩,但对方依然不屈不挠地追逐他,与他唇舌交缠,一丝晶莹透明从两人之间的缝隙蜿蜒而下,宛若溪流小河。 他的脑袋毫不意外被对方猛烈的攻势翻搅成糨糊,压根没能想起问一句「你从哪里学来的吻技」。 肺部存储的空气越来越少,他此刻就像坠河溺水的受难者,整个人晕乎乎的,并且做不到大声呼救。 「……鼻子呼吸。」陈立扬退开了一瞬,连带勾起细细银丝,在嘴角氾滥成灾。 「唔……」 吻又落了下来,汪齐轩一边稳定呼吸的节奏,一边忐忑地学着陈立扬的动作尝试回应,并抬起双臂环住对方的脖颈,手指陷进对方松软的发中;对方咬住他的下唇,他半睁着眼看见对方勾起嘴角,一双狭长的眸子弯成新月型,像是觉得欣喜,手插进他的后脑杓与枕头之间的缝隙,使他们之间不再有任何距离。 这样的吻相较之前更急更深,他有种彼此都将要被对方吞没的错觉,周身的空气愈发旖旎繾綣,全身细胞在不断攀升的温度下兴奋地沸腾发抖,他们哆嗦着交换唾液与呼吸,然后挣脱禁忌的枷锁,还差一点就要不受控制—— 叩、叩。 浑身一僵,陈立扬和他对视半晌。 你姊? 应该不是……她不到天亮不会起床。 陈立扬猛地翻身跳下床铺,抬起手臂草草用衣袖往嘴上一抹,紧接着奔上前打开房门;汪齐轩也赶忙爬到床沿正襟危坐,惴惴不安的盯着来人,并回以一抹礼貌的微笑。 「你房间有加的棉被无?若无就来我房间提乎齐轩盖。」 「有啦,免烦恼,你紧去睏。」 「嗯,较早睏勒嘿。」 「知啦。」 …… 房门喀噠一声并落了锁,两人悬在高处的心总算得以安放。 陈立扬走近他,拇指在他唇上摩娑几下,说话的嗓音比原来更加嘶哑,「肿了。」 汪齐轩惊愕地瞪大双眼。 对方接着安抚,「他才不会注意那么多哩,免惊。」 他还在惊惧中没有回復过来,愣愣地看着对方又贴了过来,但这次只是靠在他身后,双臂穿过他的腰侧将他紧紧环住。 「其实我刚刚差点就要立正站好了。」陈立扬将下巴搁在他的肩窝,肩上感觉到对方说话时的震动,「而且我还没有锁门,如果那时候我们接着做下去,我阿伯没敲门就进来……」 「……不要说这么恐怖的话。」 「噢,那我说别的。」对方侧过头在他耳边落下几吻,并在耳畔低语,说话的吐息令他冷不防缩起脖颈,「真的把你亲得红红肿肿了,好有成就感。」 「陈立扬!」 「嘘,我不知道阿伯回房间了没。」 汪齐轩挣开对方的双臂,不顾脚伤就要跳下床在床边打地舖,被对方连哄几声对不起拦了回去,然后推向床铺里侧。 「来睏、来睏。」陈立扬下床关上房里的灯,接着折回床铺将他搂进怀里。 他背对陈立扬,静静看着窗外路灯穿过窗帘边缘聚拢在身侧的光点,随思绪的沉淀,原本被拋在脑后的杂事又一股脑儿在眼前摊开来。 「……我那天被我爸妈带走之后,你阿伯有说什么吗?」 「要说什么?」 汪齐轩摸不清陈世隆的态度,打不出比方。 「我阿伯他在道上混了十几年,什么事情都见过,他不怕自己受伤或被骂,但很怕身边的人因为他受到牵连。」 「那他后来……」 就因为被仇家捅破肚子所以决定不再混黑帮? 「不是因为肚子的伤,是他的女朋友被仇家绑架当人质,威胁他让出帮里三分之一的生意,但帮主不肯。」 「那……」 「嗯。他们本来都已经打算要结婚了,而且阿伯他也准备要金盆洗手。」 所以陈世隆至今没有娶妻生子,是因为掛念那个有缘无份的未婚妻。 「他知道你爸妈为什么那么怕你跟帮派混在一起,因为他也会怕,所以才努力不让我们学坏。」 汪齐轩覆上陈立扬搭在自己腰间的手,顺着对方的手臂转过身,最后落在对方的背脊,一下一下地轻抚。 「明天……我陪你回家,我要跟你爸妈道个歉。」陈立扬的额头贴上他的,然后抵着他的鼻子在他唇瓣啄了啄。 「好。」 21、听起来像个怨妇 「早安,来吃早餐吧。」 「稀饭?」 「嗯,阿伯一大早起床煮的,说早餐店吃腻了。」陈立芹从厨房端出重新热过的稀饭,桌上已经摆了两道菜和麵筋罐头。 「那阿伯呢?」 「有朋友找他,刚刚出门了。」 陈立扬哦了一声,便接过汪齐轩的拐杖,拉开一张椅子让他落坐,「你等一下,我去拿碗筷。」 汪齐轩顺着陈立扬离座的方向看去,半晌又转过头来,抬眸就撞上陈立芹饶有兴致的目光,,他没来由的心下一慌,总觉得对方看出了什么。 一顿早餐吃的不嫌不淡,有时分心看看吵吵闹闹的政治新闻,偶尔听听姊弟俩为了衣服忘记晒或轮到谁负责倒垃圾斗嘴,不知不觉一锅粥就见了底。 陈立扬将碗筷一扔,趁陈立芹端着碗盘走进厨房之际,捞起钱包和钥匙,扶他来到玄关准备「开溜」,就被陈立芹吼了回来,「先生,今天轮到你洗碗,麻烦把碗洗乾净再出门!」 汪齐轩再度坐回沙发椅,听着厨房彷彿打架似叮铃噹啷的声响,忍不住扬起嘴角偷笑。 「陈立扬没有这么照顾过人。」 「嗯?」 「噢,我和阿伯感冒发烧的时候是会比较贴心一点啦,但讲话这么温柔、自己还没吃多少就一直帮人夹菜,我差点以为他是别人家走丢的弟弟。」 汪齐轩猛地打直背脊,古怪地望向一旁的陈立芹,对方眼眸中带笑,令他不知所以,双手揪着裤管磕磕巴巴道:「啊,那、那是因为……我受伤……」 「没事,你不要想太多,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陈立芹抬手轻拍他的肩膀,脸上笑意渐浓,「以后常来我们家玩哦。」 对于陈立芹曖昧模糊的态度,汪齐轩羞得耳根子整个红了。 …… 「其实不用带什么水果,我只是和平常一样回家而已。」 ……虽然是离家出走一天后才回家。 「没关係啦,我姊说这样比较礼貌,反正我家堆了一箱都吃不完。」 许辰逸家里开水果摊,每逢过年过节或盛產的时候,他的母亲就会直接送一整箱水果给陈世隆作为平日照顾他家儿子的谢礼,所以陈立扬家总是有各式各样吃不完的水果,为此,肉食主义的陈立扬苦恼了好多年。 「我要开门囉。」汪齐轩将钥匙抵在钥匙孔上,扭头瞥向一旁的人,对方就像毕业典礼当天一样梳了一头乖巧的发型,额前的瀏海长到都快扎进眼睛里。 对方牵着他的手紧了紧,感受彼此的体温好半晌终于松开,「嗯,我准备好了。」 铁门喀啦几声开了锁,汪齐轩接着往旁边拉开,并转开第二道门的门把,使力一推。 门还没完全敞开,就听见客厅通往玄关的长廊响起一连串啪噠啪噠的脚步声,下一秒他就被揽入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怀抱。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脚伤还好吗?」 「还好,妈,对不起让你们担心……」 「没事了,你爸昨天去买了你爱吃的乳酪蛋糕,快进来吃。」 汪齐轩想过自己回到家可能被痛斥一顿,或乾脆又被吼出家门,毕竟以汪志诚的个性来说不把他骂到狗血淋头肯定不会舒心,而刘敏芳对他也有气,八成也是做为旁观者,顶多偶尔劝阻几句。 却没想过是这样一副光景。 但有一点,他仍是想岔了。 「阿姨,那个……」 「谢谢你送齐轩回来。」 眼看陈立扬刚要抬手将水果递出,就被刘敏芳反手闔上大门关在门外。 铁门撞上门框的框啷巨响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撞碎了。 汪齐轩被刘敏芳领着来到客厅,抬眼就见汪志诚正在切蛋糕给汪予嫻吃,面容没有汪齐轩起初想像的严肃慍怒,就和平时一样淡漠,见到他的时候也没什么表情,只是手下多切了一刀,舀起乳酪蛋糕放在盘子里,往他的方向推来。 这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比起和顏悦色,他更希望他的父母朝他一顿打骂,也不要像现在揣着不安,感受这种分明就是营造出来的和平假象。 「哥哥,二哥说你离家出走不回家了,我很怕耶!」汪予嫻丢下她挖蛋糕的叉子,蹦蹦跳跳的准备往他身上扑,幸好他及时侧身避开,否则他的伤腿就要再度遭殃。 他的脑子乱成一团,心里想的都是不知是否还杵在门外的那人,嘴里的乳酪蛋糕根本嚐不出是咸是甜,然而他还是得扯出笑顏面对自家妹妹,「你怕什么?」 「没有大哥在,二哥就会整天欺负我!」 「所以我的功用只是帮你赶跑汪齐皓哦?」 「我、我没有说!」汪予嫻尖着嗓子大叫一声,接着飞快地躲进了房内。 …… 轩:对不起,你先回家吧。 垂眸盯着仍然没被陈立扬已读的讯息,汪齐轩焦急不已,不停润饰着脑中所有解释的字句,等到终于决定开口,仰头就对上汪志诚和刘敏芳质疑的目光。 汪志诚果不其然劈头就问:「你从哪里认识这些奇奇怪怪的人?网咖?夜店?还是酒吧?」 「不是,都不是。」令人疲惫的无力感袭上心头,汪齐轩不知道要花多长时间解释或说服,才能让自家父母放下戒心,「……是在补习班认识的,平常都一起念书。」 「哪间学校?为什么跳八家将?他父母知道吗?」 「……他家状况比较不一样,他跟他阿伯还有姊姊一起住,就是那天你们见到的团长。」 汪齐轩咬牙又补上一句,「他虽然不是成绩非常优秀的学生,但他很认真,不是什么混黑道的,我保证。」 汪志诚夫妻俩不发一语的盯着他,双方僵持不下,直到玄关处响起开锁的声响。 汪家父母、妹妹和他都在屋子里,推开家门进屋的人自然是从补习班下课的弟弟汪齐皓。 「哥,这是你同学吗?为什么不让他进来?」汪齐皓指了指身后掛着笑意的陈立扬,纳闷道。 新月一样的笑眼在对方略显粗旷的脸上也是漂亮的。 然后汪齐轩就知道,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那人还在身边,他们就可以一起面对。 / 汪齐轩翘着脚窝在床铺上,耳朵贴着手机萤幕,通话另一头的人嗓音尖尖的,不断朝他发射连珠炮,他听得有些分心,目光顺着自己的膝盖往脚尖延伸,小腿烧伤的疤痕已经淡去很多。 『贝同学,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他虽然早已习惯那人生气时就要高几分贝的坏毛病,但偶尔还是会被吓得一抖,他歪了歪身子往床铺一侧倒去,重新拿好手机,「反正结论就是表同学还没把学长追到手嘛。」 曹亚寧嘰嘰喳喳了将近两个小时都围绕着自己和大学直属学长有多曖昧、怎样曖昧,先不论高中的小学弟大概是直男跑不掉了,对方一毕业就把小学弟给拋诸脑后,这才刚上大学两个多月,就马上找到了新的目标。 汪齐轩有时候会觉得对方情路有些坎坷,从高中认识对方到现在知道的几段情史都来得快去得也快,不然就是不信邪偏要「异男忘」才肯放弃。 曹亚寧条件其实很好,可爱清纯的样貌是连直男都想要保护的类型,就是性格疯癲,有时还挑剔又暴躁,能收服对方的男人,汪齐轩细想了一下,估计还没出生,或是还在长大。 『那你最近跟你男朋友还好吗?』 「还好,就那样。」 『不对哦,听起来很奇怪,请同学好好给我申论那样是哪样。』 明明隔着手机话筒,汪齐轩却彷彿听见曹亚寧脑袋中那颗雷达嗡嗡作响,他听着都快冒出冷汗。 「……他最近忙着跑庙会活动,我和他三个礼拜没见了,也没打电话聊天。」他曲起双腿,一手搭在小腿侧慢慢摩娑着上头那些狰狞的痕跡。 信誓旦旦的说什么觉得已经离不开他了,结果分隔两地之后却一点都不珍惜见面的机会,总是把将团的事情摆在自己前头,把他晾在一边不管不顾。 『小轩子……呵呵、呼嗯……你听起来像个怨妇。』 「想笑就笑,不要忍。」 『哈哈哈哈——』 汪齐轩听着对方扯着嗓子爆出一连串笑声,持续了好半晌,在他忍无可忍准备直接切断通话之际才止住,说话的语调听起来兴奋不已,『——我跟你说,这时候你就应该这样……』 22、将军(END) 汪齐轩中午过后有三个小时的空堂,本来想回租屋处补眠,却被下午翘课的曹亚寧抓着通了两个多小时的电话,眼睛根本无法闔上,转眼又得出门上课。 虽然从家里到学校的车程顶多二十分鐘左右,但大一早八的课很多,学校占地又广,点到点的距离太远,他懒得天天通勤,也不想上了大学还继续跟汪齐皓挤一间小房间,以学习独立为理由,和家里商量了两天很快就获得校外租屋的首肯。 他的住处自然没有多一个小短腿,除了单人套房的坪数太小,他每个月的生活费也根本负担不起一人一狗的开销。 更何况他每两到三个礼拜就要花费至少五、六百块的车费往返台北和台中。 他在巷口的7-11买了一杯大杯冰拿铁,掐着时间慢悠悠的往文学院走去,路上经过工学院门口,视线一扫就瞥见不远处站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周围围绕了几个男女,和以往一样受人欢迎与追捧。 咬了咬吸管,嘴里滚着甜苦适中的咖啡,他撇开头,然后匆匆掠过。 「欸、齐轩,上礼拜文概的笔记你有抄吗?我那天请假没来。」邻座的同学捧着笔记本贴了过来,一脸笑嘻嘻。 汪齐轩将自己的笔记推到对方面前,不忘调侃道:「确定是请假?不是翘课?」 对方朝他一阵挤眉弄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感谢齐轩大大的鼎力相助。」 汪齐轩抄笔记抄了整节课,笔记本密密麻麻让他有点眼花,一听见下课鐘响立刻甩开笔打算趴下小睡一会,手边的手机这时震动了两声。 他平时很少跟什么人传讯息聊天,除了陈立扬、曹亚寧、家人和几个交情还算步错的同班同学,再没其他,他下意识就觉得这声通知来自那个把自己晾了好几天的混蛋。 立扬兄:我忙完了,这礼拜我可以回台北! 立扬兄:啊对了,我阿伯要我跟你说,请阿姨下次出将的时候不用再准备那么丰盛的便当了,团里的小朋友随便吃也能长大,阿伯劝了好几次,但阿姨还是很坚持,你再帮忙说一下。 汪齐轩顿了顿,才吞吞吐吐的输入一行字。 轩:噢,我再跟我妈说看看。 自从刘敏芳得知陈立扬与振南轩的情况之后,一改过去对于八家将将团的刻板印象,甚至因着国中老师的天性,对团里疏于关爱与照顾的孩子备感心疼,开始三不五时往将团跑,还不忘准备便当或点心。 此举虽然出于好意,但总让汪齐轩感到头疼。 对于他和陈立扬两人来说,刘敏芳简直就像一颗人体监视器,随时都可能将他们的亲密互动拍摄下来,这段恋爱关係曝光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不过转念一想,正式出柜也是迟早的。 他望着前方讲台几个正在准备分组报告的同学们,又想起不久前曹亚寧叮嘱他的那些话,手指接着移至萤幕键盘再度敲出几个字。 轩:我下礼拜有个报告,假日很忙,你不用上来了。 那头回覆的很快。 立扬兄:又没关係,我只是回去陪陪你而已,没有要去哪里。 轩:不要,你在我会分心,而且我同学要来我这边讨论报告。 陈立扬已读了半晌没有继续回覆,直到上课前一分鐘才丢来一个ok的手势贴图。 其实汪齐轩那组的报告早就在上礼拜结束掉了,所以他这礼拜根本就是间着的。他偷偷猜想对方看见讯息之后的神情,应该先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一段时间后会换上弃犬一样的哭丧脸,然后巴着他不放。 下课之后他踏进7-11用ibon买好礼拜五晚上前往台中的火车票,想像陈立扬惊喜万分的表情,嘴角便止不住的上扬。 台北是容易下雨的城市。 汪齐轩出发前往火车站时天空正在唽哩哗啦下着雨,撑着雨伞往伞外一望,整个城市阴雨绵绵,他的心情也跟着阴鬱起来,尤其方才又看见了陈立扬和三五好友出门打球、逛夜市的instagram限时动态。 陈立扬跟原先预想的一样,没有和他考上同一间学校,但以他指考两个月之前的成绩相比,能考上台中的公立大学已经算得上非常优秀了,汪齐轩一直很替对方开心。 但分隔两地读书至今三个月以来,他突然意识到一个他从来没想过的问题。 他觉得陈立扬比刚认识的时候开朗得多,不再总是摆一副小混混的脸孔吓坏别人,身边不知不觉就多了好几个相处融洽的同学。 从此对方的手机里不会只躺着他的讯息,社交软体上不会只追踪他和家人的帐号,动态中不会只有他和对方的合照。 对方开始会东奔西跑,有时候作为普通的大学生和朋友们出去玩,有时候作为柳将军护驾神明斩妖除魔。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在对方的世界里可能早已不再那么独特了。 ——人与人之间的情情爱爱永远是最复杂难解的习题。。 汪齐轩大力的甩了甩头,拎着自己的后背包坐进自己的对号座,接着戴上耳机,闔起双眼试图让脑袋放空。 他半梦半醒间感觉手里的手机震动了几次,虽然睡得不沉,但他赌气似的不想滑开萤幕检视任何讯息,直到下了车在火车站外头等公车的时候才点开通讯软体。 立扬兄传送了照片。 汪齐轩按下和陈立扬的聊天视窗,里头有三条讯息。 立扬兄:我跟我同学在夜市玩射气球,大满贯。 立扬兄:下礼拜带回台北给你作伴。 对方传送的照片上是一隻半身高的哈士奇布偶。 但布偶版的哈士奇有点太可爱了,与他印象中冷酷又兇狠的原型相去甚远——这就好像外表兇恶的陈立扬换上另一副脸孔向他撒娇讨拍一样。 想到这里,汪齐轩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抬头往屋簷外望去,台中并没有在下雨。 汪齐轩抵达陈立扬租屋处的时候才八点多,对方大约还在夜市或是正在回来的路上。对方的房东和陈世隆认识,房租算得十分便宜,还允许对方多打一副钥匙,那副钥匙就在自己手上。 陈立扬的住处比他在台北的套房大了不少,两个人住不会嫌挤,只可惜他人在台北读书,偶尔才能过来住上几天,来得也不能太频繁,他还得抽出几天回家看看家人。 环顾四周,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但汪齐轩还是对这里的整洁程度感到惊讶,和对方在板桥的家一样,看得出定期整理、清扫的痕跡,他之前一直以为对方的房间不是陈世隆就是陈立芹在帮忙打理的。 从玄关沿着浴室、沙发一路走到书桌旁,视线最后落在桌面上的一本桌历。 上次来的时候应该是没有的。 他不知道陈立扬有摆桌历或写行事历的习惯。 汪齐轩将桌历拿起,从一月份开始按顺序往后翻。 二月那一页,有一个日期下註记着「齐轩生日」。 四月那一页,有一个日期下註记着「阿姊生日」。 六月那一页,有一个日期下注记着「立扬?齐轩交往纪念日」。 八月那一页,有一个…… 喀噠。 敞开的大门口站着一个原地愣神的人,怀里还抱着大型布偶。 那人还是一样,老是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一副古惑仔的造型,恨不得别人不把他当作小混混;虽然长得比较兇,但现在看来心思却细腻的像个少女。 「你、你不是说你要做报告吗?怎么突——」 汪齐轩没等陈立扬把话讲完,便奔上前环住对方的脖颈,仰头堵上总爱喋喋不休的嘴,将剩下的话一人一半吞进彼此的肚子里。 「……将军,我想你了。」 —end— 关于签约&番外 嗨,各位读者朋友们好,这里是绿野孟。 上个月初很荣幸收到镜文学的邀约,本书《三度潮湿》已经授权给镜文学,虽然放在这里的书依旧会开着,只是为了导回流量,日后番外不会在此更新,如果对番外有兴趣的读者朋友们,可以至简介处「镜文学」点击超连结前往。 以上,感谢大家对《三度潮湿》的喜爱与支持! 过阵子将会开啟新坑,也拜託大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