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雀》 001 第一章 001 我是被冻醒的,本能地想扯过身旁的被子盖上,却怎么也摸不着。 我从小睡相就好,妈妈总说我睡着了就像只温顺的小羊,一动也不动,省心得很。照理来说,再怎么翻身,被子也不会被踢落到地上才对。 感到一丝丝不对劲,我逐渐清醒过来,想起身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却发现身子很沉,头部传来汹涌的晕眩感,一波接着一波,眼前炸开成片黑色的烟花,遮挡住视线。缓了好一会儿,这些浓郁的黑色才完全消失。 我观察起身边的环境。 这里明显就不是我的房间,肮脏、阴冷,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烂熟的甜香,无端地让人心烦。 面前的硬床上并排躺着两个人,应该是察觉到了我的动作,外侧的那人翻了个身正对着我。 那人极瘦,颧骨突兀地横在脸上,眼眶深深地陷下去,我几乎要怀疑它们是否能包裹住他那两颗充血的眼珠。被干皱皮肤覆着的手骨中歪歪斜斜地握着一杆烟枪,不时被拿着往嘴边送。 他深吸一口,合上眼皮,细且慢地把烟雾吞咽到那具干瘪的身体深处,再从口鼻呼出。做完这一切,这才转了转眼球,将他扩散的瞳孔对准了我,“平儿,去,去外头再问别人拿些钱来。” 声音干涩嘶哑,让我想起乡下老人坐的旧竹椅,嘎吱嘎吱,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变作一堆废木。 我陷入自己的思绪里,一时竟忘了回话。 那人看我没反应,又掀了掀眼皮,咂巴了一口烟,举起手里的烟枪,作势要用它砸我。 我一下子回过神来,手脚并用从地上挣扎着爬起,跌跌撞撞地往屋外跑去。 我不知道方向,只是一味地跑着,跑出那片甜腻的白雾,跑过一条条窄长的小巷,路上遇到几张不认识的脸孔扯着嗓子叫我平儿,拼命招手让我停下,求生的本能告诉我不能停下,于是我就没有停。 就这么跑出了那连片的棚户,好像过了很久,直到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喧闹声我才觉得安心,踉跄着摔坐在墙边。 我仰起头粗重地呼吸着,脸上身上都因为剧烈运动而涨得通红,但成功逃离的愉悦让我稍稍放松下来,开始打量起我现在身处的这个世界,还有我自己。 熙熙攘攘的人群,旗袍,洋装,西服,长衫混杂在一起,互相交错后又显现出本来的样子。 不远处的电车驶到我面前后停下,一大群人就蜂拥而上,把后面商店干净光亮的玻璃橱窗遮了个严实。 我用双手撑着地面起身,尽力穿过拥挤的人潮,迈向那个有着漂亮橱窗的店铺。 那是一家卖珠宝的首饰店,一根缀着闪亮碎钻的项链被陈列在木制的宝石匣里,匣子内里铺了一层暗红丝绒,项链上那颗硕大而润泽的碧绿宝石被衬得格外夺目。 我觉得此时的我看起来大概就像一个被宝石打动的小女孩,但事实上,我此刻根本无心去感叹它的美丽,我的视线完全被玻璃上的倒影吸引住了。 玻璃上反射出的是一张陌生的脸,可我没有太过惊讶,或许是奔跑的乏累麻痹了我的感知,又或许我早已经隐隐在心里对发生的事情有了一些猜测。 眼前模糊的倒影看起来十分瘦弱矮小,穿着陈旧的老式袄褂,估摸着只有十几来岁样子。 我久久地驻足在橱窗前,端详着这副新面貌。 映出的女孩明明有着和我以前完全不同的脸,她的一举一动、她的每一分神态却又都和“我”一般无异。 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该作出如何的反应。 呆立了很久,店里深目高鼻的白人店员似乎注意到了我,微微侧身对着身边松散立着的亚洲人低语几句,期间时不时将目光引向我站着的地方。 不能再多想了。 我强做起精神,在店员走出来驱赶我离开之前,漫无目的地朝着某个方向走了。 既来之则安之,要好好活下去。 当时的我是这么想的。 002 第二章 002 我蜷缩着身体蹲坐在街边的小角落里,前头停了一排的人力车。车夫们零零散散地在附近等着,我躲在他们的影子里,倒是没人注意到我。也有可能是因为这副身体的瘦弱纤细,以至于我能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不走近了瞧就发现不了这边原来还有个人。 其实,我本想着去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毕竟也是在国外留过几年学的人,英文还算拿得出手。可生活并不如想象的那般简单,它不是什么温顺的小鸟,而是盘旋着寻找尸腐的秃鹫。更何况是在这么一个陌生又动荡的时代。 我走了很多地方,报社、食肆、租界的各种商铺,根本没有一家愿意用一个看起来脏兮兮的孩子。 他们都是大人,都比我高许多,自上而下地看着我,带着自以为是的宽容,宽容一个“勇敢”的底层孩子的胡闹。偶尔也会有人可怜我,给我塞上点吃的,或者扔下一两个铜板打发我去别处看看。 我仿佛是徘徊在这座城中的游魂,没有归处,也没人看得见我。 我最后被一个小乞丐领了回去。 他住在一间闲置了很久的屋子里,到处都落了灰,走哪儿都能瞧见些蛛网。 那里不只是住他一个人,还有一个老乞丐和四个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小鬼头。他们对于我的出现并没有多大兴趣,毕竟连自己的生活都摇摇欲坠,哪里有闲心关心别人的事。 相比之下,带我走的那个小乞丐倒是扎眼地热心。他把自己的食物分了一大半给我,又怕我孤单,同我扯了很多事情,用他的声音塞满我的沉默。 我模模糊糊记得,他说长大以后想当个有钱人或者官老爷,做乞丐太苦,有时为了一点吃食就得豁出命去。又说起,他知道一个人,也是个乞丐,比他聪明,也比他机灵,有一日那人被秦四爷的车撞伤了,本以为是大祸临头,没想着却因为他的机敏聪慧被四爷看上了,收作了儿子养在膝下。 他说这些的时候眼睛亮堂堂,“憧憬”二字从他心底浮上来,闪着明灭的光,几乎要冲出他的眼睛。 他,和所有我以前见过的孩子一样,这个认知让我几天来压抑的心情有所好转。我知道,他的世界并非暗无天日,总有些人能在漆黑中探知到光的存在。 后来他教了我很多,比如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别人的钱包,又比如哪户人家心善会多施舍点食物等等诸如此类的乞丐必修课。 我将偷奸耍滑学了个遍,也算半个成功乞丐了。 之前的长发也绞了个干净,只留下一丛乱翘的短发,装作男孩子到处跟着小乞丐走街串巷,倒是也找到一点乐趣,不至于被嗟磨得伏在地上动弹不得。 003 第三章 003 “阿哥阿哥!你看!”我压低了声音,双手护着藏在怀里的钱袋子,兴奋地朝小乞丐跑去。他大约一直想要个亲人陪伴,现在捡到了我就非要让我认他做哥哥,虽然觉得有些别扭,但我还是同意了。 那是我的第一个战利品,于是迫不及待地想和他分享成果。 他露出惊喜的神色,伸出手揉揉我的脑袋。我如愿以偿地得到了想要的赞许,“你学得很快嘛!” 那个小袋里的钱其实并不很多,只够我们撑上个一星期,但总归可以让我们可以歇上一歇。 像往常一样,他牵着我往我们的窝走。 正要穿过一个路口的时候,一辆旧式汽车突然蹿出来,几乎是贴着我们的面经过,带起一阵风,碎发被吹得遮在眼睛上。 我抱怨了一声,伸手捋了捋头发就又要往前走。他没动,走了一半的我被迫停下,回头看他,却发现他扭头望着那车离开的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有些不安,却又想不出我担心的到底是什么,只好紧了紧握着的手。 “怎么了?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只比我高上一点的少年冲我无奈地笑笑,他真把我当成了懵懂的孩子。 我正要解释,他又轻快地拉着我小跑着向前。 “走咯!回家!” 他的笑容和往常一样让我生不出半分芥蒂,刚才看见的迷惘仿佛只是一个幻像。 一切都正常,和平素一样。 ...... 未曾想过那不平常的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不远的地方突然传来女人高分贝的尖叫,听着凄厉又骇人。这叫声撕裂了一如往常的普通生活,大家都停下手上的事,疑惑地朝那儿张望几下。 “死人啦!死人啦!”一群大大小小的男孩异常兴奋地往这边跑来,向大家传递着最新的消息。 “那…那边!都是血!”其中的一个跑到我身侧的店铺前,他一边急促地喘气,一边用手夸张地比划着,脸上泛着气血翻涌的红,大概是因为刚才的剧烈运动,还有麻木之下被血腥点燃的亢奋。 这则大新闻很快就传开了,陆陆续续有人往那边走去看看情况,我也好奇地跟着去了。 小时候老师曾经问过我交通信号灯为什么要选红、黄、绿三种颜色。 为什么呢?我想不起来。 心下愈发觉得有点不安,加快脚步往那边走去。 因为啊,这三种颜色是最有穿透力的颜色了,尤其是红色,在很远的地方或者阴雨雾天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小乞丐躺在那片异常清晰的红色里,他的五官因为疼痛而挤作一团,应该是发现了站在人群里的我,他勉力挣扎着朝这个方向咧咧嘴角。 好丑。 我没有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飞扑到他身边,使劲摇晃他的肩膀问他怎么样,也没有把他搂在怀里绝望地仰天哀嚎。 事实上,我连滴眼泪都没掉。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大都是来看热闹的,推搡之间我也被挤得往前走了几步。 这边确实热闹,我耳边充斥着嗡嗡的声响,忽高忽低,可我辨不清他们究竟在讲些什么,只觉得一切都荒诞得如同一出大戏。 铛铛铛锣鼓声骤然响起,你看那灰衣妇人涂着张红脸登场,“哎呀呀呀,那小儿定是犯了滔天大罪才会遭此天罚呀!”话毕,又一黑脸佝偻老人捶胸顿足,“作孽呀作孽!” 这戏很快被黄发蓝眼的妖怪打断,演员们四下散去,我也被推下了戏台。 我那刚认的哥哥被穿着制服的人抬走了,他灰黄的脸这时看起来竟有些白。他并没有如他所愿成为某位大人物的养子,可我分明在那张僵硬的脸上看出了点轻松和愉悦。 我边走边往后望,思绪粘稠得无法流动,他在高兴些什么啊? 004 第四章 004 没了小乞丐,我还是那样活着,只是觉得一切都无趣极了,没什么意思,一个连归处都没有的魂魄在此处存在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我还在以前蹲过的那个街角,这里正对着的那条街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方,所以车夫们总是聚集在这儿等着生意上门,也总会有寻常地方见不到的小汽车在附近来往经过。 余光瞥见一台黑色福特驶来,缓缓停靠在路边,我抬头看它。 一个穿着西装的年轻男人从驾驶室里跨出来,西装十分合身,藏青的西装裤在他的动作间隐约勾勒出紧实的腿部线条。他没系领带,最里头的衬衫也没有按部就班地扣到脖颈处,领子微微敞着露出些锁骨来。柔软的黑色头发梳成当下流行的偏分样式,随意散漫地垂下来,并不像以往见过的绅士们那样用大把的头油固定到一旁。 “哎!哎!先生!严先生!这里这里!”那青年用力地朝着一个方向挥摆手臂,想必是找到了要寻的人。 没过很久,那位严先生就过来了。 我没看清青年口中的严先生长什么样,因为在他走到车旁的这段时间里,我悄悄去躲在了他们必定会经过的路口那儿。 只记得我低着头同他擦身而过时,看到了规律地敲击着地面的拐杖。 严先生是个瘸子。 不过这和我并没有什么关系,我的萤火灭了,现下不过只是想为胆小懦弱的自己寻一条出路罢了。 嘭—— 嘭—— 两声,车门关闭。 点火,启动,开始行驶。 心脏跳得飞快,我拿手掩了掩那疾速跃动的地方,随即闭上眼睛冲了出去。 时间算得刚刚好,痛感如期而至。 成功了? 我不知道,只是眼前又像刚到这个世界时一样蒙着一层黑雾,它笼罩着我,将我隔绝于外界的一切。我听见我的心跳,我的呼吸,仿佛从山谷深处传来的似有若无的钟鸣。这大概是绝佳的安眠曲,我很快感到困倦,乏力到无法撑起眼皮,也就顺势沉沉睡去了。 ...... 转醒时脑袋还是昏昏沉沉,手指小幅度地往边上摸索了一下,很明显的布料质感,还有刺激着我鼻腔的消毒水味,这里十有八九是医院了。 我的计划最终还是没有成功。人说再而衰,三而竭,对于自杀这件事来说,往往第二次就竭了,大概是因为失败过后衰弱的身体和精神根本没办法支持你去立马实行第二次,我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提不起任何精神去思考,只是放空地闭着眼睛,感受自己的胸膛因为呼吸而一起一伏。 又躺了一会儿,病房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了人,在窗户上映出两个高高的人影。他们压着声音小声交谈着,听不清他们在说的内容,只能依稀辨别出那是两个男人,一个年轻些,总是不自觉地提高音量,又在意识到之后刻意压下,另一位平缓而低沉,听着应该要年长些。 “哟!小麻雀儿醒了?”年轻男人开门进来,和正扭头看着窗户的我对了个正着,我认出他就是那天被我害了的倒霉车主。 说完他就往旁边欠了欠身,让身后的男人进来,那就该是严先生了。 是了,严先生左臂腋下夹了一根老旧的木制拐杖,他用拐很熟练,看起来也并不怎么吃力,只是不可避免地还是会发出轻微的敲击声来。 关好门后严先生才转过身来对着我,长袍将他残缺的地方遮了大半,只是,左边的布料因为没有支撑看起来像被风吹皱的窗帘布。 我只瞥了那处一小眼就往上看,他齐整地打理好,鼻上架了一副银边眼镜,五官深邃硬朗,好看是好看,可惜板着张脸,不怒自威,叫人不敢接近。 我看着他的时候,严先生也在观察着我,漆黑的眸子与我对视,倍感压力,我坚持不了一会儿就移开眼神,僵硬地盯着墙上的装饰画看,脸部肌肉都不敢挪一下。 幸好这时那位年轻的先生拖了两把椅子到我床边,这才把我从不自在中解救出来。 他自己随意选了一把坐下,把一条腿折起后架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坐姿松散却不失挺拔。严先生随后也坐下,将他那拐杖靠着床边轻轻放下。 “你家里大人呢小麻雀儿?” “…我是孤儿。”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枯瘦的骷髅脸,又被我迅速抹去,我不是她,也没必要承担她本来的人生。 “啧,先生你看,我就说嘛,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他侧过头对严先生讲话,严先生没理他,于是又颇感无奈地继续同我问话。 “那这样吧,”他把原本跷起的腿放下,身子微微向我凑近了些,“你去照顾严先生,你故意撞车讹钱的事儿我们就不追究了。” 他的瞳孔是较浅的琥珀色,阳光折进他的眼睛,反射出一种异常好看的光芒。 “好。” 他似乎是没有想到我这么快就给出了肯定的答复,颇感意外地挑了挑眉,原本凑近的身体又放松地缩回那张椅子。 “我叫严仲,他是宋秋贤,我们一个礼拜后来接你出院去我那儿,你觉得怎么样?” 突如其来的婉转询问让我有些意外,“哦...哦,好的,谢谢严先生。” 我本想冲他笑一笑,可整个人昏昏沉沉的,竟是连个笑容都扯不出来,只好向着他点了点头。 “那就好,之后就麻烦你了。”得到了满意的答复,他的嘴角并不像刚进来时那样紧紧绷着,现在的神情几乎称得上是温和了。 “阿贤,起来吧,别打扰她休息了。”他边说边架起了自己的拐杖,准备离开病房。 宋秋贤连忙也跟着起身,疾走几步去帮严仲把门打开。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我在心里悄悄地舒了一口气,这两位先生可都不怎么好相处。可严仲刚走出房间就又回头看我,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安静地看着他,等他发话。 “对了,刚刚忘记问了,你叫什么?” “先生,我看这野麻雀儿一定没个正经名字,您帮她起个得了。” 严仲没回话,还是坚持地看着我。 “我叫...小雀。” “哟,巧了。可不就是只小麻雀儿嘛。” 严仲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随即带着宋秋贤一道离开了。 他们一走,我一下子瘫软在床榻上,闭着眼蜷起身子侧卧,呼吸有些粗重。明明只是交谈了几句话,就好像耗尽了我全部的气力。 又想起宋秋贤离开前说的话,觉得有些好笑,哪有什么巧不巧,家养的麻雀总归要比野的来得强些。 至少,没那么容易死。 005 第五章 005 一个星期过得很快,大概是因为我现在的身体格外虚弱,睡着睡着,一天天得就迷迷糊糊地过去了。 宋秋贤是临近中午的时候来的,只他一个人。 “小麻雀儿,怎么样?休息好了吗?我来接你去先生那儿。” 他还是穿着一身深色西装,抱臂站在门口,大半个身子都倚靠在病房的门框上,眼睛半睁着,看起来有些无精打采。 我也没什么行李好收拾,他来了我也就马上换下病服跟着走了。 一路无话,宋秋贤人高腿长,一步迈出去能抵上我的好几步,我只好抻着自个儿的小短腿连走带跑,这才能勉强跟上。只是毕竟大病初愈又体力有限,没过一会儿就喘得厉害,只得停下休息片刻。 大概是我的喘气声太过明显,小宋先生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这才纡尊降贵地转头看我。他眉头轻轻皱了皱,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颇为无奈地伸出了一只手给我,示意我牵着。 我识趣地将手放上去,还未反应过来就立马被牵着又走起来,只是他的步速比起之前明显放缓了不少。 宋秋贤的体温要比我高上许多,像一个大太阳,身边蒸腾着暖融融的热气,手也是,如同一个温暖的小巢穴。整个人被笼罩在他的温度辐射里,我不自觉地紧了紧被他握着的那只手,企图增加些受热面积,汲取更多的温暖,只是我们已经到了他停车的地方。是之前见过的那部福特车,他利索地打开车门把我塞进了后座,又嘭的一声关上。这时的车哪来什么暖气,他的温度很快散去。 驾驶座的车门被打开,他跨进来坐下,车身跟着他的动作一震,我抬眼看他,刚才没发现,宋秋贤的周围弥漫着淡淡的未散去的酒气,衬衣和西装也都皱巴巴的,大概是从哪个通宵派对赶来的。 车子很快启动,出发去严先生的公寓。 一路上这车行驶得并不大稳,底下的路面看着平整,可到处都有些散落的小石子儿,车轮碾在这些石子儿上,发出并不令人舒适的声响,车身也跟着起起伏伏,摇摇晃晃。 我被晃得有些不舒服,只好将头抵靠在车窗上,专注地看着窗外的世界,试图分散掉一点注意力。 呼吸一下下地喷洒在眼前的玻璃上,雾起了,雾又散了。 ...... 很快,车子拐进一条窄长的弄堂,在一幢有四五层的老公寓楼前停下了。 我下了车就左左右右地仔细打量这处地方,不远处站了一排叫卖着的摊贩,加上驻足行人的吵价还价声,格外吵嚷热闹,可严先生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喜欢这么充满烟火气的地方的人。 “怎么,很惊讶?”宋秋贤应当是从我张望不解的脸上看出了点我的想法,“和先生说过好多次了,要他搬进宋公馆去,可他就是不愿意,搬进去了也好照顾他。”他边说着边不赞同得耸了耸肩。 严先生住在二楼,楼层是不怎么高,可对于他来说,大约也算得上是困难了。 是他亲自出来应的门,看见是我们,他把全部的重量压在那根拐杖上,像某种轻巧的小动物一般跃起,又转身,“来了,进来吧。” 我被宋秋贤把着肩头,从后面推着往前走。我没有在客厅多做停留,直接被他带着来到一个小房间,只在走动间注意到这里里外外都简单得很,仅仅置办了几件必要的家具。 “这里以后是你的房间了。”严仲随后过来,站在我们身后。 房间并不大,里头架着一张欧式白漆铁艺床,细铁丝被熔铸成好看的形状。还有成套的床头柜和小书桌。 “买得还不错吧?”宋秋贤同我站得很近,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说话时微微震动的胸腔。 我想说“很不错,我很喜欢”,可是情绪上涌,我忙着低头遮挡眼眶里的情绪产物,最后只得用力地点了点头。 “喜欢就好。”严先生的手在我头顶轻轻揉了下又马上离开了。 006 第六章 006 之后过了许多年,我同他们很快地熟悉起来,宋秋贤本来就是个吊儿郎当的性格,严先生虽然平素不苟言笑,做事古板又认真,但认真算起来,他是个比我遇见过的大部分人都要温柔的人。 他们让我来照顾严先生,说是照顾,可事实上,我连一件家务活都没认真做过,在吃穿用度上有什么要求他也会尽量满足。不仅如此,先生还亲自教我读书习字,甚至还送我去上全市最好的女子学校。连宋秋贤都感叹,先生这是在把我当女儿养,这待遇,和他们宋家的大小姐都没差多少了。 我应该感恩的,毕竟严仲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的真心待我好的人了,可即使再好,我也感觉和他之间隔着一层什么。不是没有尝试过去亲近他,可他的心防真不是一般的重。 听宋秋贤说,严先生的腿是被别人硬生生用汽车轧断的。 那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是他们学校最优秀的那个,又生得一副好皮相,亲切善谈,自然引人注目,对他嫉恨在心的也是大有人在。临近毕业的那一年,先生又因为成绩优异拿到了全校唯一一个去海外研修的机会,就在他拎着行李正准备前往码头乘船离开的那一天,被人套上麻袋绑走了。接下来的事情宋秋贤闪烁其辞,没同我多说,不过我也大致可以猜出些来。犯人到最后都没有被找到,只有一群替罪羊被关进了大牢,这件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但是严仲从未能跨过这道坎,“腿”从此成了他的心病,平常出门也必须藏着掖着。衣橱里清一色的挂着长袍,就因为长袍能遮掉他残缺的部分;出行呢,也坚持要拄拐杖,学校本来建议他坐轮椅来上课的,可被他拒绝了,据说严仲听到这建议的时候一语不发,第二天本来有课都没去上,满教室的学生守着个空屋待足了两个钟头。 严仲残存的那截腿老是疼,尤其是到了阴雨天就更是疼得厉害了。 他每次疼的时候就会躲进自己的书房里,我的房间就在他书房的边上,这幢老房子的隔音效果也不好,所以他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总是不可避免地飘进我耳里,如同一把铁钻,直钻进我的心脏里去。他只要叫上一声,我就啃一次指甲,十根手指到现在也是秃秃的,难看得紧。 他这样翻来覆去的痛苦也让我难受,我想去看看他,想帮他揉揉腿,想让他不那么痛。可我胆小,严仲在涉及到他腿的问题上时的态度总是让人发怵,上次方姨看不过去说了两句,他把家里的碗碟全砸了,上上次宋秋贤劝他,也挨了他的好几下拐杖。 今天不巧又是一个下雨天,本来阳光还好得很的,现下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叠起了层层颜色灰暗的云层,一下子暗了下来,淅淅索索地落起雨来。方姨已经回家了,还有衣服晒在外头,我只好连忙将抽了一半的烟掐灭,丢进草丛毁尸灭迹,去阳台那儿叉了衣服往回收。 正当我把全部衣服搬进了室内,先生回来了,估计他一定腿疼得厉害,走路都有些跌跌撞撞,脸色白到甚至有些发青。进屋后先生的拐杖更是甩得飞快,几乎刚一落地,那接触地面的杖尾就又被抬起送往下一个支撑点。他看起来实在有些不太好,我丢下手里刚收好的衣服,小跑过去想要搀他,却被他一胳膊推开了。 “走开!”先生看都没看我一眼就进了书房,他原本想把门狠狠地甩上的,可惜他此时气力不足,那门颇有气势地冲到门框附近时就偃旗息鼓了,只“嘎吱嘎吱”地活动到那突出的锁舌轻轻碰在门框上。 我从未完全合上的门缝里瞧见他终于脱力地摔进书房的靠椅里,那根拐杖也随之落地,又滚了几圈撞上了书架才停下。 我看他似乎是并没有什么大碍,这才放心地离开了。 可入夜了,我洗完澡坐在床边擦头发的时候,严仲的声音又传来了,擦着那将掩未掩的缝隙清晰地落入我耳中,我怔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他一直忍地很辛苦,到痛到无法忍受时才从鼻腔和嗓子里漏出些闷哼来,和别的人承受过度疼痛时的嘶哑破裂比起来,他的声音实在太轻了,轻到我几乎要以为那是孩童在母亲怀中情不自禁流露出的娇痴。 我呆愣地坐了好长一会儿,擦头发的巾子被随意地摊在腿上,屋外的月亮细细弯弯的一道,倒是亮得很,直直地照进房间里来,我没有打开电灯,月光于是抓住我的脚踝往上爬,我被它握着脚踝往外拉,只好顺着它的力道走,书桌,衣帽架,房门,月光一直铺到严仲的书房口。 他也没开灯,一切都静悄悄的,只剩下他和我的那一点点声响。他的呻吟声很是细碎,不仔细听根本抓不住,于是我一只手捂上自己的口鼻,另一只不自觉地抚上虚掩着的门。 吱呀———— 掌下的门被推开了一点,我被惊得呼吸一滞,身体也往后退了半步。可房间里在短暂的宁静过后又响起了严仲喉间蹿出的声音,还夹杂着些微的,温软潮湿的水声? 濡湿的水声?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像是不小心窥探到了他人离经叛道的惊天秘密,我此时心里只剩下心虚,想要马上逃走。 向后一步,赤着的脚冷不丁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又把我吓得一跳。 明明之前的地面没这么阴凉的。 这丝凉意让我整个人都颤了颤,理智回复,这才发现足下踏着的月光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007 第七章 007 从那天过后,我总是尽量避着严仲,他同我讲话我也心不在焉。 不过,这段时日,严仲大学里的研究项目进行到了最后的阶段,异常忙碌,沈珏又频繁地过来找严仲探讨课题,因此他倒也没注意到我格外僵硬的言行,只当作一切如常。 奇怪的是,宋秋贤最近也三天两头地往这儿跑。 笃、笃、笃、笃————、笃———— 三短两长的敲门声传来,不用多想就知道是宋秋贤又来了,我连忙从床上翻身下来要去给他开门,连鞋都没顾得上穿。 日上三竿,方姨这会儿已经到家里头了,见我和个小炮弹似地冲出房间,她赶紧摘下戴着的围裙,揉成一团丢在沙发上就来拦我,“哎哎小雀!走慢点呀,我去开门我去开门,你回房去,把衣服穿穿好再出来。哦哟,哪能鞋子都不穿的啦,要感冒的,同你讲了好多回都不听的。”说着她就推着我要往房里走。 方姨是严仲雇来处理家事的,每天一早就过来清扫屋子,帮忙准备好一天的饭菜后才离开。 对付方姨我是老手了,假意跟着她的步子往前挪几步,待她放松紧惕了就赶紧从她胳膊下的空当穿过去,一下子窜到了门口,开保险,转把手,一气呵成。 一开门,果然宋秋贤那张脸就杵在门口,手上一如既往地拎了个纸包。见我望着,他将手头的纸包微微提起冲我晃了晃,“你喜欢的。” “你这孩子倒是奇怪得很,宋秋岚那死丫头天天喊着要吃什么面包,什么朱古力蛋糕这些个洋人的吃食,你倒好,几块绿豆酥、条头糕就把你打发了。” 他慢悠悠地从门口踱到客厅的餐桌前,把纸包搁在了桌子上,“先生呢?” 我专注地想把纸包上缠着的绳子解开,懒得没回他。 见我不理他,他把左手手臂抬起架在我肩上,又勾住我的脖子微微倾身,“还跟先生生气呢?那个女学生,叫什么,沈钰是吧,不是先生的学生吗,来请教请教问题不是正常得很吗,你在闹个什么别扭?” 还没等我回答,他又顺着自己的想法说了下去,“我说小雀啊,你不会是,怕那女孩儿常来,先生就不疼你了吧?放心放心,你可是先生的‘女儿’。” “人家叫沈珏!不是沈钰!”宋秋贤说的也不是完全不对,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凭借本能狠狠剜了他一眼。 顺利将那缠绕在一块儿的绑绳解开,我拿起一块绿豆糕送进嘴里,又顺手给小宋先生塞上一块,好让他可以安静上片刻。 “觉?” “珏,玉石的那个珏!” “啊,原来叫沈珏啊...” 沈珏是严仲执教大学的学生。珏,美玉也,她也确实像块灼灼夺目的光润玉石。她留了个时兴的学生头,眉目充满英气,总是喜欢穿裤装,做事雷厉风行,学习也好,不像学校里的小姐们一般,一天换一套旗袍洋装聚在一块儿开茶会。所以严仲也对她欣赏得紧,提到沈珏时连神色都能松上两份,态度更是前所未有的和蔼可亲。 她最近来得有些勤,说是来请教问题,可是我能看出来,她喜欢严仲,每每严仲低头写些什么的时候,她的目光老会从书案移到严仲脸上,谁会看不出来她这是少女怀春了。 只宋秋贤和严仲不知道罢。 “那你呢?相亲相得如何了?”我把他的胳膊从我颈上拿下来,靠在身后的椅背上问他。 不出所料,他嘴角顿时向下一撇作出无可奈何的苦状,“还能怎么样,就这样呗。老头子急得跟个什么似的,我又不是什么滞销品...让我和这么个女人结婚......” 他越说声音越小,嘴里还包着嚼着刚才我递给他的糕点,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 方姨这时沏好了茶帮我们端过来,见他口里的绿豆糕已经咀嚼完毕,我又赶忙给他递了一杯茶过去。 但这杯茶也没能堵上宋秋贤的嘴,他把茶杯送到口边稍稍抿了一小口,“哎,小雀儿,你觉得我怎么样?” 刚搬下去的胳膊又顺势缠上来,“你看,我今年二十有六,和你也不是差很,也就...大了个八年嘛。你是先生的养女,估计老头子也不会多说什么。如何如何?我待你这么好,每次来都买点心给你的。” 话毕还带点期待地转给头来瞧我的神色。 008 第八章 008 如何?我看宋秋贤多半是被他父亲给逼疯了,昏头了,这么个馊主意也亏他能想得出来。 宋家老爷子我见过几次,典型的老式做派,对于现在年轻人们接受的新式教育也都嗤之以鼻,尤其不喜那些个在外“抛头露面”的新式女子。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荒唐!荒唐!滑天下之大稽!”他虽说对我也称得上是和颜悦色了,不过那只是因为严仲的缘故,严仲要是不在场,宋老爷子更是连瞧都不会瞧我一眼。 宋家大儿子宋秋仁倒是个有脾性有主见的,在德国留学了两三年后,直接带回来个蜜色头发深灰眼睛的外国女人。老爷子见到了之后,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没断了气儿,可又奈何不了宋秋仁半分,只好忍气吞声,把他那些个旧式幻想都堆在没什么大出息的宋秋贤身上,希望能给宋秋贤找一个温婉贤淑的大家女子,相夫教子,操事家事,将来帮他们宋家生一大窝孙子出来,好让他可以含饴弄孙,含笑晚年。 所以宋秋贤这些年来相看过的人都是些旧式人家出来的女子,穿小褂,长裙,绣花鞋,食不言寝不语,如果宋秋贤不主动找些话说,他们可以安安静静地在咖啡厅坐上一整天。 见我没有什么解救他于水火的意思,宋秋贤故意长叹了一口气,把背后的靠椅转过来,整个人像块软橡胶似的软瘫在椅子上,拿手指拨弄我腰间垂下的一小截皮带玩。 “小麻雀儿可越来越无情咯。” 哒。 哒。 哒。 是严仲上楼的声音。 我没来得及去理会宋秋贤说的蠢话,一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就赶忙走向门口迎一迎严仲去。 刚把门打开,就看见严仲正要从拎着的皮质公文包里找钥匙,还有,跟在严仲后头的沈珏。 “先生你回来啦。” “嗯。” “不进去?”严仲看我挡在玄关那儿不动,就从我身侧擦着进屋,又转身招呼沈珏进去,“沈珏你来我书房吧。” “知道了严老师。小雀好呀,啊,还有宋先生。”是她温暖的,让人生不出恶感的声音。 “小珏妹妹也来啦,快进来坐!” “谢谢宋先生。” 沈珏熟门熟路地从玄关处走向严仲的书房,像是走过了千百遍一样。 “这小姑娘不错,像只小百灵鸟似的。说起来,她这样子,倒和瞿然有个六七分相像。”宋秋贤望着沈珏的背影若有所思地说道。 瞿然?是个在这里的几年里从未听他们两提起过的名字。 “瞿然是谁?” “哎呀,啧,怎么就想起她来了。没事没事,跟小孩子没关系。”他看起来相当懊悔提到这名字。 心中猛然浮现一个念头,好奇心促使我继续追问下去,“瞿然,是先生的...未婚妻?” “哎?这事儿你怎么知道?先生和你提起过?” “就...提到过一两次,只知道她是先生的未婚妻。”我面不改色地扯谎了,连脸都没红一下。 “好久之前的事儿了,先生的腿没变成那样之前他们两可好得很,本来连婚都订了,也约好了要一起去留学的。可先生出事儿了,那人...就,一个人走了,什么劳什子狗屁婚约也没了。” “那先生和沈珏,不会是...” “哎呀,不会的不会的。年纪轻轻,想得到挺多,先生的事情你就别管了。”说着宋秋贤的手也不老实,给了我一个脑瓜蹦。 我揉揉被他弹红了的额头,道:“晓得了晓得了,你别动手动脚的。” 可说是这么说,脑袋里的杂乱想法止不住地冒出来,像街上卖的苏打汽水儿,戳破一个,又马上有那些个崭新的气泡翻腾上来。 严仲喜欢沈珏吗?他知道沈珏倾慕于他吗?严仲为什么要把沈珏带去书房?看着沈珏让他想起了未婚妻吗?沈珏会成为这个家的女主人吗?那么严仲还会对我好吗?他还会爱护我吗?他会,把我赶走吗? ...... 一个接一个的疑问在我胃里升腾,弄得我整个人鼓鼓胀胀的,简直想要走到书房直接大声问他们到底在干什么。 喘不过气来。 不行。 我猛然转身向厨房走去,把宋秋贤都吓了一跳。 “怎么了,突然地?” 拿起流理台上放着的水壶往水杯里倒水,他和我一说话我手就一抖,茶水撒了一桌。我又连忙随意扯了块布去擦。 “我给先生倒点水去,他刚回来。” “倒水就倒水,这么魂不守舍的干嘛...“ 009 第九章 009 方姨看天色差不多了,和我说了一声就离开了,宋秋贤等会儿还有一个相亲对象要见,就同方姨一起出门走了。 我神思恍惚得很,端着倒好的茶水在书房外站了好久。 门是完全关上的,他们的声音隔着一道门显得闷闷的,我在外面只能隐隐约约听到其中的一两个词语罢了。 美国,公费,查尔斯先生。 心脏鼓动地格外强烈,仿佛已经从胸膛中跳出了体外,跃到我耳边轰鸣。 我吞咽了一下,将暴露在空气中的心脏重新吞回腹中,晃晃脑袋,提手敲门。 “进来。”是严仲的声音。 沈珏坐在严仲的对面,两个人伏案写写画画,似乎在讨论些什么。 “先生,我帮您和沈珏姐姐倒了点水来。” 我把茶杯分别摆在两人的手边,照理来说我应该离开了才对,可我无法。严仲坐着,黑灰的长袍遮在腿上,一处鼓起,一处塌陷,再向上,他有些疑惑地看着我,几缕头发落在他深邃的眼旁。 “先,先生,我好像有点不舒服。”因为过度紧张,我脑袋晕乎乎的,手也在发抖,我连忙把手藏到身后去,不想让严仲看出什么端倪来。 他听到我说的话皱了下眉,说:“脸怎么这么白?”又伸出手,似乎想要察看我的状况。 什么端倪,全部抛诸脑后,看到严仲对我伸出的手,我立马就抽了背在后头的手给他。严仲握了握,“怎么这么凉,是不是感冒了?” 他说着就撑着书桌起来了,又来摸我的额头,似乎是觉得我的情况不太对劲,有些急切地拿过一旁地拐杖要去客厅给我找药。走到门口时才想到沈珏还在书房,于是回头跟她说话:“沈珏今天你先回去吧,我们过几天再谈谈这件事情。” 看着严仲因为担心而格外严肃的脸,心里没有以往半分的胆怯,反而是一阵窃喜,就算他要冲我一阵数落我也乐得受了。 “好的严老师,那我后天再来找您商量吧,正好那天有您的课。”沈珏整理好了东西,站起来同我们道别。 她眼神落在我脸上,神色有些复杂,“小雀妹妹,再会。”又抬头望向严仲,“后天见了,严老师。” 严仲微微颔首。 终于... 我把不自觉拉起的嘴角狠狠扯下,“沈珏姐姐再会。” ...... 回到自己房间钻到床上,夕阳西下,满室都是橙黄的暖光,照得被子枕头也都洒满了舒适的温度,我此时才发觉我原来出了一身冷汗,手上又凉又滑,摸起来大致和那带鳞片的冷血动物有些相像吧。 严仲在客厅的药箱里找到一支水银温度计要给我量体温,校准了下温度给我递过来,我不想他离开,于是装作不解地没有接下,反而解开了领口,把衣服褪到肩膀下,又看着他,想要他亲自给我量体温。 他的视线落在我的肩头,却迟迟没有帮我量体温的意思,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他最终还是妥协了,在我床边坐下,我身下的席梦思床垫轻轻向左倾斜下去,我就着这点倾斜挪了挪,离他更近了,又悄悄把腿伸出了被子,紧紧挨着他的背放着。 严仲帮我把体温计塞到腋下,又把被子提上来盖住我的肩膀,“你也成年了,以后量体温要自己来。”最后不放心似的,把被子又往下压压严实。 体温很快就测好,这次我不好耍滑,只得乖乖地自己将温度计拿出来给严仲。 严仲对着光亮举起那体温计,稍稍转动,“三十七度八,有点低烧,我帮你去拿药。” 在他撑着床铺要起身的时候,我扣住了他的手,严仲的手掌很大,又有些粗糙,明明是我握住了他,却像是我为他所挟制住了一样。 严仲被我这么一拉,用来起身的力气一下子全部卸去了,又坐回了床上,他有点疑惑地转头看我,等我解释这么做的理由。 其实并没有什么理由,只是全然的本能而已,是本能由不得我将抓住的东西放开。但这样邪恶的念头怎么可以就这么不加掩饰地展示在他眼前呢,“先生,我难受,您陪陪我吧。”,我只好期待能这么蒙混过关。 “你先把药喝了,我再陪你一会儿。”严仲帮我理了理散在脸颊边的碎发,就这么个小动作就将我安抚下来,我微不可见地在他掌心蹭了蹭,答了声好。 010 第十章 010 之后有大半个月的时间都过得异常的平和宁静,每天上学、下学,和严仲一起吃饭、看书,没有沈珏,也没有吵吵闹闹的宋秋贤,虽说是日复一日的程式般的生活,我却深深地满足于此,真想把时间停在这里,世界末日也好,灭顶灾祸也好,只要能把时光停驻在这里,我想我就可以为此付出一切。 可事实证明,不合常理的平缓安静过后,往往紧跟着的就是暴风雨。暴风雨无法帮我留住我想珍惜的事物,他们合谋的人造暴风雨让我如同一只在海面上漂泊的小船,颠来倒去,随时都可能倾身入海,沉入深底。 礼拜天,十多天没来上门请教问题的沈珏来了,带着一只大牛皮纸袋,今天她待我格外热情亲切,一上来就牵住我的手对我嘘寒问暖,“小雀妹妹,好久没见到你了,严老师告诉我你那天病了,现在可大好了?” 我感到有些不舒服,就尽量不着痕迹地将我地手从她那儿抽出来,“嗯,已经好了。沈珏姐姐今天来,是...?”我本想回她一个同她一致的笑容以示我的友好,可我无法,心里头像是梗着些什么,最后只是小幅度地向上扯了扯嘴角,也不知道她看没看见。 “这个,麻烦你给先生了。我一会儿还有事,就不多呆了,回见了。”她把东西递给我过后就走了,估计是发生了什么高兴的事,她的脚步格外轻快,仿佛就要翩跹地飘起来。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串通好了,沈珏来的时候,宋秋贤也必定是要上门的。今天宋秋贤同严仲一道回来的,这倒有点难得,毕竟小宋先生天天有相不完的亲和参加不完的舞会派对。 今天大家都怪得很,原本不怎么熟悉的人对我热情起来,原本亲近的人看着却是个个面露难色。 本来趁着严仲出门的时候,我自己烤了点小点心,见他们回家了就赶紧戴上厚厚的隔热手套将烤盘从烤箱里拿出来,迫不及待地装好盘给他们送过去。 从厨房出来的时候严仲和宋秋贤都端严地坐在桌前,双手不约而同的在身前交叉握起,神情如丧考妣,仿佛面前横亘了什么不可跨越的深渊。见我出来,宋秋贤勉强向我笑了笑,拿起一块黄油饼嚼了嚼,明明鼻间散满了黄油的甜蜜香气,他看着却像在嚼石子儿一般。 一块曲奇饼干下肚,他才终于有了勇气开口,“小雀儿,你也知晓先生之前的事儿吧,这一直是先生的一块心病......“ 没等宋秋贤和我打完幌子,严仲就和我直接切入主题了,“小雀,我想将你托付给阿贤一段时间,未来的两年时间我会去美国留学,路途遥远又多有意外,我也不放心你同我前去...你的一切费用还是由我...“ “你们已经决定好了?” 严仲顿住了,垂下眼看着自己握起的手,过了一小会才回答,“是,正如阿贤所说的,这件事一直是我的遗憾。” 他说“是”的那一秒,我的心脏就开始不规律地狂跳,时而三五,时而七八,脑袋仿佛刚经历了一场宇宙大爆炸,浑浑沌沌,耳边也嗡嗡直响。 我被抛弃了,又一次。可惜的是抛弃我的人总是与我有恩的人,是我无从指责的人,所以错的人只有我自己而已。 我无法支撑着同他们继续这个话题,只好逃似的跌进房间,锁上房门。 他们着急赶来,门把扭动,却无法到底,严仲只好不断敲门,“小雀,你出来,我们好好谈谈!” 谈?谈什么?谈你是怎么想着摆脱我的拖累? 敲门声响了挺久才消失,大概吧,我实在是记不大清了。 011 第十一章 011 他们大致猜到让我接受这件事是不怎么容易的,但应当是没有想到我的反应会如此激烈的。 严仲那儿本该有条我房间的备用钥匙的,可是原来那一把不小心被我弄折了,所以唯一一把钥匙就在我那儿了。我在屋里整整呆了两天,这两天里没进半滴水,也没吃一点儿东西,不过我知道严仲和宋秋贤在外头也是急得没法儿,没好到哪儿去。我隐约听到严仲和宋秋贤说,要是我再不出去,明天就要请个开锁匠来。 第二日晚上的时候,外面开始刮起风来,吹得树叶簌簌地响,窗户也被拍得微微浮动。我平躺在床上,抬眼看着头顶的白色铁艺,细丝曲折,像极了老人装鸟用的铁笼子。视线向旁边一挪,就定格在床头柜上那只沈珏之前交于我的牛皮纸袋子上,先前思绪太乱,连这个都忘记给严仲了。伸手将它拿过来翻看,鬼使神差地,我把袋子打开了想看看沈珏到底有什么东西要交给严仲。 翻出了一封信,英文的,信上全都印着漂亮但难认的花体字。既然严仲说他要去美国,那这一封信说不定就是相关的文件呢。我将手中的纸张铺展平整,一字一句地仔细辨认过去,这是查尔斯先生寄过来的确认函,说是要严仲确认好了就寄还给他去,他好安排接下来的事宜。 我捧着这封信坐了很久,久到窗外一丝光线也无,黑洞洞得怕人。 夜深了,严仲和宋秋贤也去休息了,四处都是诡异的安静,这时的房间就是一口大棺材,还是欧式的。木制的窗棱不断地磕碰摩擦,听上去好像有人在棺材外唤我。来到窗边,轻轻一推,那窗户就被带的猛然撞到墙壁上,唤我的那人被放进来,拉了一半的垂地窗帘被他掀得飘起。我深吸一口被风携着进来的空气,湿润,带着点泥土的气味。 神思被凉风浇得恢复,我突然想去看看严仲,于是将手中的信好好地重新放进纸袋,收进我书桌唯一带锁的那个抽屉里。 锁了好些天的房门终于打开,对面房间的灯还亮着,昏黄微闪,是无际海面中的塔上光。 走到光源附近,我却怎么也不敢推门进去,在他门口坐下,耳朵紧贴着门,又将头轻轻靠在上头。贴上去的那一瞬间,声音像海潮一般透过木门涌进我耳里。 严仲的腿又疼了,他好像习惯在疼痛来袭的时候自渎,压低的呻吟里带着些愉悦的喘息,是否快感能够抵消痛感呢,我不得而知。 他的呼吸声仿佛就在我颈边,粗重又低沉,我终于忍不住,偷偷打开了门。 深沉眉目挤压下痛感,他闭着眼感受手下摩擦带来的快感,并没有发现我。 严仲的长袍被撩到腿上,裤子半褪,我终于得见那条他讳莫如深的残腿的真面目。他的左腿几乎被截去了一大半,刚到膝盖处就戛然而止了,切面十分平滑,那里的皮肉早就长好了,现下看着像个皮沙发的扶手,只是里头的骨骼微长些,将那扶手稍稍顶出些,告诉我,那原来是段腿,是严仲的腿。兴许是坚持锻炼的缘故,他的腿看起来并不十分瘦弱,反而比一般人都要粗壮一些。 严仲的手握着残腿内侧的那物什上下动作着,额上沁出些汗液,不时地皱一下眉,我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悄悄地爬过去靠近他。 行至书桌的位置,他终于发现了我,猛然睁眼,见我在他身前一尺不到的书桌旁跪坐着,慌乱地拉下袍子遮住那处,还有那小段腿。 他蹙眉看着我,薄唇紧抿,神色里满是难堪,我反而高兴起来,又朝着他膝行几步想要去碰他的膝头的那快布料,却被他手掌一下拂去,“出去!” 我没听他的,抓住那只手,把我的手嵌入其中握着,他吓不倒我了,那张紧紧板着的严肃脸现在看着没有半点威慑力。 他的掌心有些粘滑,可我抓得这么密,这么紧,他使劲了想要抽离竟然也没能逃出。 另一只手轻柔地抚上他的腿,“起风了,要下雨了,先生很疼吧。”又将头缓缓枕上他的腿,“你可以用我呀。” 眼前地那处微微隆起,我吻过他起伏的山丘,从这处到那处。抬眼看他,喉头滚动,眼睛却拒绝地紧闭。 深深浅浅,贴紧又松开,他被我吮出来,腥白从嘴角延下,我这时倒有些狼狈地松开握住他的那只手,要抹去那点痕迹。严仲不知什么时候睁眼了,拿出他常带在身上的手帕帮我清理,他下手很重,麻制手帕重重擦过唇角,留下一片红。 擦拭好过后他望着我一言不发,我还是高兴,直起腰伸长了手臂要去够他的脖子。严仲放任了我的这番动作,我将自己埋进他的肩窝,鼻尖抵着他颈上的动脉处,我能闻得到他生命的搏动,轻轻浅浅,却透彻地渗入到我的每一下心跳里。 他的身体很是紧绷,根本不习惯这样的亲密,可他还是收拢了手臂,轻轻抚了抚我的发顶,“夜深了,去睡吧。”气息喷在我耳旁,如同一支羽毛,搔人心底,勾起我心底的眷恋,我没法不听他的话。 回到房间时天空已经稍有光亮,那个小抽屉在书桌的最下层,因此没被光线染到,整个呆在暗处。 我突然狠踢它一脚,沉闷的击打声传出后就如同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东西怎么可以留在这里。 我瞬然转身,拉扯过我的书袋,从里面翻找出那藏在深处的香烟和火机。纸张被点燃,烧红的烟丝亮起又暗下,很快就全部变成灰烬,轻轻一捻就消失了。 消失了就好,我满意地蹿上床,把被子严严实实地压在身上,很快入睡,连阳光都没能将我拉出梦乡。 012 第十二章 012 沈珏八月份就要出发去美国留学了,于是定在下下个礼拜六开个饯行宴,严仲和宋秋贤都收到了邀请,唯独没有我。严仲是她老师,理所当然在她邀请名单的第一位。那宋秋贤呢?明明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 我不想揣测她的意图,只要严仲不是他们的欢送对象之一就好了,怎样都好。 连绵的阴雨天刚刚结束,地上还处处洇着些深色痕迹,风带着远处树叶的味道横冲直撞过来,在我面前又急急停住,只残存一点尾部扫过我的脸颊,和我指尖倏然亮起的烟卷。 他们此时正在对过的和平饭店里进行他们的饯行宴,气氛看起来真不错,他们坐的位置就在窗边,站在这儿就能清楚地看到、听到里面那些热闹。外头和那时候一样,排了好多人力车,也有很多车和人经过,也热闹,不过很快就远去。 我瞧见沈珏正站起要向严仲敬酒,严仲身后就是窗户,这样一来她就正好呆在那个小框里,叫我看个一清二楚。 她已经喝得满脸通红,眼神散漫迷离,跌跌撞撞的,连身形也稳不住,“谢谢老师这几年的教导,只可惜您不能一起去了。”话毕径自碰了碰严仲的杯,一饮而下。 只是她酒量实在浅,这样一杯下去已经要跌倒在椅背上了,吓得宋秋贤几步急上过去扶稳了她才放心回座。 我就这么在外头一直呆到他们席毕离场,看着他们种种玩笑喧闹有趣得很,一个人站着竟也丝毫不觉得无聊。 他们结束得挺晚,人道更深露重,这时的街道上开始飘起一层疏离的雾。严仲刚从楼上下来,我就赶紧把烟头踩灭,跨过这雾,几步迎上去,“先生!” “小雀儿你也在啊,我让司机送你和先生一块儿回去。” “不用了,我和先生说好了散步回去。” 沈珏这时被她同学搀着下楼,她喝得醉醺醺的,同严仲道别过后就径直离开了。 严仲也稍稍喝了点酒,这会儿瞧着没有前几日那么崩得紧紧的了,“什么时候学会抽烟的?” 我愣住了,原以为风这么吹,身上的烟味不会很重的。 “是我不好,我以为自己将你照顾得很好,却连你抽烟这件事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是...“不是的,不是你的错,对我这么好的人怎么会犯错呢。 “可是小雀,就算我不去美国,那件事,还是不行的,行不通的。“ 我没接话,严仲叹了一口气后也闭口不言了,一路上安静得只听得到风声,和严仲拐杖的敲击声。我们就这样走回了我们的家,只是在玄关的时候他还是挣扎着想说些什么,“小雀,你还小,你不该囿于这里的一方天地...” 我不想再听他多说,踮脚去吻他,他被我扑得一个趔趄,单腿站不稳,整个人的重量都落在我身上。吻毕,我帮他把拐杖扶好,顺便理了一下皱起的袍子,“可我有先生您就够了,再也不需要别的了。” 我先去浴室洗漱了,出来的时候看见严仲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动也不动,听见我出来才转过头来看我。我冲他笑,头发也顾不上擦,跳上沙发坐在他腿上,短短的一截并不能很好地支撑起我,可这更让我确信了我眼前的是严仲。 我多爱眼前的这个人啊,我热爱他的一切,包括他的缺陷和他的痛苦,只要是“他”,就可以让我无比快乐。 拥有他让我开心地发狂,我去吻他,从喉结到眼睛,再到嘴唇,我在严仲脸上留下一片湿亮的痕迹,他的眼里逐渐闪起欲色,身下也涨硬起来。我伸手去解下他颈间盘紧的扣子,脱下他身上的衣物,两个人终于肌肤相贴,温暖的身体舒服地令人叹息。 我坐在严仲的胯骨上,感到腿间湿润,于是摸着他勃起的器官就想往下坐,他却阻止了我,将我翻了个身压在身下,这样的严仲较真地有点可爱,我也就随他去了。 异物侵入的感觉初时格外不适,我抓紧了严仲的臂膀直哼哼,他察觉到我的抗拒,亲了一下我的额头,问我:“不舒服吗?那我出来。”我一点也不想他离开,主动抬腰往上送,终于顺利进去,其实这样的感觉一点也不好,只是因为是严仲才觉得好。 他的那一段腿抵在我腿上,像另一根阴茎,想到这里,我笑出声来,严仲疑惑地看过来,用眼神问我在笑些什么。 我抚上他的左腿,慢慢摩挲,“笑,你像是长了两根阴茎。” 严仲听到这话明显有些不快,于是快速地耸动起来,一下又一下,又重又深,皮肉相撞啪啪作响,我有些受不住,手臂伸过头顶抓住沙发一角借力往外逃,又被严仲按回他怀里,我被撞地浑身发软,只能勾着他脖子发出无意义的短促喘息。 一场下来大汗淋漓,我累到不行,迷迷糊糊间记得严仲帮我简单清理过,之后就完全睡着了。 一早在严仲怀里醒来,他将我搂地很紧,紧到仿佛是要把我嵌入他的身体里一样。我浑身黏腻,以为他还在睡,就小心搬起他的手臂,打算从他怀里偷溜出去洗个澡。可我一动,他的手臂就立马收紧,“去哪儿?”可能是刚醒的缘故,严仲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嘶哑。 “你不能走。”颈边缓缓滑过一道湿意。 窗帘外的天已经大亮,仔细着听还能发现几声清脆的鸟叫。 “不走,不走...” 我顺了顺埋在我肩颈边那人的头发,大概是错觉,我觉得他整个人都在发抖。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