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蝶如衣》 蝶如衣 - 第一章 入戏行那年,宋日初才十四岁多一点。 爸爸是老派人,本来是死也不愿意女儿「拋头露面」当戏子:「……下三槛,一辈子叫人看不起,进不了好人家的门……」,但家里弟妹多,要吃饭要唸书,入戏行,说到底也是一门营生,只要踏上台板,便有工资可领。穷人家的儿女,脑子所想的,也不过是眼下那一顿饭,将来,不能想,也不敢想。 宋日初在他跟前跪了一天一夜,发了狠誓绝不行差踏错,也仗着妈妈在旁边保証,他才勉强让宋日初成行。 当时,宋日初带了两件衣服,一对鞋子,便离开家乡,跟温媚学做大戏。 温媚是妈妈的同乡姐妹,小型班「锦胜和」的花旦。她把宋日初带进锦胜和后,不让她拜师,反要她跟班中小武学做兵仔。 当宋日初照着镜子,心里也就明白了----镜中人既高且瘦,身段平板,长相也平庸,活脱脱的一隻丑小鸭。无论从左看到右,还是从上看到下,都找不出半分娇美柔媚来,怎么可能是当花旦的材料?让她反串男角,倒也是条出路。 儘管温媚没有收宋日初作徒弟,却对她好得没话说,花了很多时间和心血教导她。戏班里的其他前辈,都看在温媚脸上,对宋日初也十分关照,常常明里暗里的指点,就算发现了她在偷师,也没多责怪。 在戏班里的日子,都是简单、实在的。宋日初每天一睁开眼睛,便是练功和操曲,直到太阳下山。戏班开锣后,便躲在「虎渡门」打戏钉,梦里梦外,都是叮板功架和做手。 宋日初不是天资很高的人,人家看两遍懂、看三遍熟的东西,到她手上,非得花上三五七天不可。但她靠着天生的骡仔脾性,拚着一腔蛮劲儿,也总算把那些排场行藏唱曲练得滚瓜烂熟。 过了大约半年左右,温媚便安排宋日初出场当「手下」。宋日初还清楚记得,第一次上台做小兵卒,跟随姐妹们在台上走「南蛇」,眼睛不小心瞄了瞄台下,只见一堆堆黑云也似的人头,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才半刻鐘的工夫,彷彿已是一辈子的累。回到后台,身上里里外外,全给汗水混湿透了。 渐渐的,宋日初出场的机会越来越多。到了后来,居然开始担任「拉扯」,即大将朝臣酒客书僮之类的间角,总有两三句对白什么的。 宋日初当然明白,这都是开戏师爷卖给温媚的人情。宋日初心里着实感激,也断不敢丢温媚的脸,所以每次演出,总是竞竞战战,尽管那是最微不足道的过场间角,都倾尽全力,成绩倒也中规中矩。 主开始支宋日初薪水了。当她双手接过那二十块钱,禁不住掉下泪来----终于,可以挣钱了,家里也总算有个指望。 宋日初把工资平分了两份,一份孝敬温媚,一份寄回家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宋日初在温媚的照顾下,一边学戏,一边登台,不必担愁衣食,还可以分担家里生计,心里真是快活不过。 同班中有一个小武生林菁,许是人夹人缘,对宋日初特别关照。 林菁很热心介绍宋日初跑落乡班:「俗语说:『鱼唔过塘唔大』,有机会一定要出去闯闯,认识多些人,也让多些人认识你,三、五个月后回来,班主定必不敢再欺负你----你现在当的是『拉扯』,领的却是『手下』的工钱,都说你笨,好欺负!」 「但话说回来,跑落乡班很辛苦,也危险,你考虑清楚也好。」 「菁姐,日初不是怕辛苦、怕危险,」宋日初说:「只是我入行才一年多,功夫都是皮毛,自己丢人不要紧,只怕连你作介绍人的面子都要给丢光了。」 「你别怀疑我林菁的眼光,你入行的日子虽浅,但资质着实不错,又肯痛下苦功,现在做手功架各方面也总算合格,现在重要是争取上台经验,他日必有所成。」 宋日初吶吶地说:「就是你觉得日初还可以,但媚姨……」 「你是怕媚姨不放人?」林菁扬扬眉:「她又不是你师父,凭什么阻止你到别的戏班去?」 「是不是师父,日初也会听媚姨的话,只要她说一句,便是一辈子留在锦胜和,日初也是甘愿。」 林菁呆了呆:「她要是真心为你设想,一定会举脚赞成你出去闯一闯。这样吧!就由我跟她说好了。」 正如林菁所料,温媚不但没有反对,反而大表赞成,甚至亲自为宋日初打点行李。 「日初,出去跑码头,切记万事小心,处处忍让,多留个子儿傍身,别全都寄回家里。」她把一个重甸甸的布袋子放在宋日初手上:「你这些日子以来的孝敬,我都给你储起来了。你出去跑码头,头纱衬里鞋袜也要光鲜一点,别叫人家笑话。」 「媚姨----」宋日初禁不住跪下,抱着她的膝盖痛哭起来。她这份恩情,不单令宋日初感动万分,更教她惶恐不安,只怕自己最终不成材,辜负了温媚的着意栽培。 温媚轻轻抚着宋日初的头发,好一会,把她推开了。 宋日初抬着泪眼儿看她,只见她板着脸,沉声说:「宋日初,你给我好好记着----我温媚只是带你入戏行的介绍人,不是你师父,你千万不能把我的名字掛在嘴边,到处招摇撞骗!」 宋日初错愕极,最后也垂下头来:「日初知道了。」 于是,宋日初随着林菁在落乡班里混跡,磨练技艺。 算起来,林菁不过比宋日初大上几岁,但她入行早,已超过十年,资歷阅歷都比宋日初高出几班,待她犹如小妹般照顾,不独把红船里的种种禁忌细细说与她知道,甚至起居饮食待人接物,都一一为她费心。有林菁在身边,宋日初觉得跑落乡班跟本算不上是苦差事。 后来班期满了,林菁又带宋日初转接了一天台大班,当回手下角色。在那里,她遇上了温媚的同门师妹王侣。王侣是当时得令的女文武生,唱功造诣极高,一直是宋日初这帮小角的奋斗目标。宋日初想不到可以和自己的偶像同班,心里高兴,真是非笔墨可以形容。 但林菁却提醒宋日初,传闻王侣与温媚之间交恶已久,如果给她知道了宋日初是温媚的人,说不定会对她有所为难。 宋日初却觉得林菁过份忧虑了,像王侣这种出类拔萃的人,一定有容人容物的胸怀,断不致迁怒自己这种小人物。不过宋日初一直牢记温媚的吩咐,从来不提自己的出身,班里知情的人应该不多。 跟王侣相处下去,宋日初更发现她虽是当红当旺,但品性随和,没一点架子,对后辈更是大力提携。宋日初仗着脸皮儿厚,什么事也问,她也耐着性子指导,宋日初自是底里对她仰慕和敬佩。 -待续- (****大家好,刚成立了个人网页(www.方愚.com),有空时请去逛逛吧!*****) 蝶如衣 - 第二章 那一夜,刚散了班,王侣吩咐手下人把宋日初唤到她的私家箱位去。 「日初,你的资质不错,人品也好,我很喜欢你,打算收你作徒弟,你可愿意?」王侣说。 宋日初当然大喜过望,但还来不及反应,便听见对方沉声说:「可是,你以后不得再与温媚来往!」 宋日初的胸口彷彿中了一拳:「这……」 「我跟温媚一向势不两立,我既要把你栽培成接班人,自然不容许你跟她有什么瓜葛。我知道你虽是由她带入戏行,但始终没拜师,跟她原本就没有半点关係,以后你遇见她,就当是不认识好了。」 她见宋日初垂头不语,又加了一句:「这么难得的机会,你不是还要考虑吧?我王侣看得起你,便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到了这时候,宋日初终于明白当日温媚硬要与她撇清关係的用意了。宋日初心里很清楚,要是辜负了温媚这份爱护,自己还有什么面目做人? 宋日初抬起头,眼内一片明澄:「侣姨好意,日初心领了。」 「宋日初,你不答应,不单是不拜师便了事,我可以叫你以后也不能再在戏行混下去。」王侣冷冷地说。 宋日初心头一冷----想不到自己一向敬若天人的王侣会说出这番儼如土豪恶霸的恐吓话?宋日初告诉自己,即使明天便要收拾包袱回乡耕田,也不能就范。 「日初告退了。」 宋日初转身退出箱位,猛不防帘外有人,险险没与那人碰个满怀。 「难怪都说你是万中无一的----笨蛋。」 「媚…媚姨?」宋日初大吃一惊。 王侣的声音自宋日初背后传来:「但这笨蛋却能让你为她费尽心思,敛尽脾气----这一仗,我输得心服口服!」 原来,温媚为了宋日初能够拜一位好师傅,亲自跑去跟王侣说项。王侣和温媚,旁人一直谣传她俩交恶,事实却是,她俩当年非常要好,只因一个误会,两人分开了,大家一直避不相见。王侣想不到一向脾气倔强的温媚竟会放下面子来求自己。其实,王侣心里也很喜欢宋日初,愿意收她为徒,只是一时三刻难把面子搁下来,于是故意要跟温媚打赌,试试宋日初是不是真如温媚所说的这样品性纯厚。如果宋日初真的答应了与温媚绝交,这个急功近利、忘恩负义的人恐怕真的不能再在戏行内混下去了。 「日初,还不跪下来向侣姨叩头?」温媚跟宋日初说。 这时候,林菁也出现了:「大笨蛋,还不赶快叩拜大师父,二师父?」 宋日初看看林菁,看看温媚,再看看王侣,心中彷彿有点明白,也还是糊里糊涂的,却「噗」的跪了下去…… 那天以后,宋日初的两位师父把全副心血都放在她身上。在良师着力栽培下,宋日初的唱做功夫不觉又向前跨进大步。 有一个晚上---- 「日初,你上妆给师父看看吧!」大师父温媚说。 「是。」宋日初马上动手。 二师父王侣一边看一边加以指点:「这里,眉尖尽处,你的手要向下微微一挫,轻力便好,然后再往上一剔,对了,是这样,看起来是不是添了三分英气?」 「还有,把这件『小靠』穿起来吧!」 「这……是二师父的私伙呢!日初怎么可以……」 「你儘管穿起来试试吧!」王侣说。 宋日初只好乖乖听命。 新妆初成,宋日初看着镜中人,剎那间,几乎认不出自己来。 王侣点点头:「你这一身小武装扮,尚算不错,只不知是否中看不中用,来,练几场老排场吧!喳督督撑……」 宋日初连忙打醒十二分精神,在王侣口哼叮板下,把那几套排场戏如「一捧雪」﹑「三官堂」、「十二道金牌」等一一演来。 「好!好!你果然是下了一番苦功。」王侣说。 「日初倘有些微进步,也全仗师父们指导有方。」 王侣转头向温媚说:「怎么了?总算放心让她去梧县当小武了吧?」 「小……小武?」宋日初大惊,忙不迭说:「日初经验太浅,不成不成……」 宋日初就是再笨,也知道小武没三五七年不成气候,自己入行两年还不到,台板也还未踏熟,怎能担大旗当小武?要是错戴了大帽子,自己出丑不打紧,只怕玷辱了师父们的名声。 王侣微笑:「我刚才看你演出,步法嫻熟,运腔圆润,当小武是绰绰有馀了。」 温媚接着说:「『小武王』说你可以便可以了,你还怕什么?」 得到师父们的鼓励,宋日初不觉涨红了两颊,胸怀里豪气顿生,彷彿己有足够勇气面对往后的挑战。 「当正印,总要有一个能够镇得住场的名字,宋日初不是不好,只嫌不够男子气慨,最好改一改……」王侣沉吟了一会:「……宋日初,宋日初……日,星,星……宋星寒,宋星寒,这名字可好?」 「宋星寒……宋星寒,这名字可不错,好听、响亮,又不带俗气。日初,你觉得怎么样?」 「全凭师父作主。」 「好了,从今天开始,你便是宋星寒了。」温媚宣佈。 「星寒,你的路不错是走得比别人顺,但千万不可骄矜自满,要力求上进,否则,只怕你爬得越高越快,跌得越痛越惨。」王侣这一番语重心长的勉励语一直存在宋星寒心里,主导着她往后的演艺生涯。 最后,王侣还送了宋星寒两套私伙戏服,以壮行色。 ----完全不容置疑,如果当年没有师父们的戮力提携,也就没有宋星寒日后的风光岁月。 到梧县登台,是宋星寒入行以来,第一次单人匹马在异乡挣扎。不管是夜场配角客串,还是天光戏担纲演出,只要一踏上台板,她便倾尽全力做好每埸戏。万幸的是,总算叫当地戏迷受落了,班主很高兴,把宋星寒的工资加了又加,班约续了一期又一期,两年光阴彷彿一眨眼便过去了。 这些日子以来,宋日初的事业虽说顺利,但心里实在很想念家中父母弟妹,尤其是知道妈妈生病了,自己却不能侍奉左右,心中十分难过。 所以一待班约期满,宋星寒便婉拒了班主的续约要求,收拾行装回乡去。 这个家,一别便是四年。爸爸的白发多了很多,幸好身子还算硬朗;妈妈是消瘦了,精神还可以;弟妹们都长高了,偏还像以往一般爱缠人…… 「日初,辛苦你了。」爸爸拍着宋星寒的肩膊。 宋星寒眼浅得很,泪水竟哗啦哗啦落了一地。 -待续- 蝶如衣 - 第三章 休息了十来天,宋星寒又再出门跑落乡班。 就在那时候,宋星寒遇上玉蝶儿。 玉蝶儿清楚记得,那天宋星寒在台上翻斛斗,一个、两个、五个,台下本来是喧闹不堪的,观眾对这种名不经传的新人根本全不在意,但她一逕儿地翻了又翻,浑不知疲倦,眾人不觉都给吸引住。 「好!」不知谁吆喝了一声,大家开始为她鼓掌加油…… 说老实话,玉蝶儿觉得宋星寒一点也不漂亮,作为一个女孩子,宋星寒的身段太高也太瘦,要很用心才看得出一点女孩子应有的体态。而且,宋星寒没有花心思打扮,彻头彻尾一个乡村姑娘。 但当宋星寒一上了妆,踏上了台板,便变成了另一个人。台上的她,另有一番摄人神采。她的古装扮相极清俊,做手也乾净俐落,简单如一个「七星步」,就走得翩若惊鸿,挥洒自如。 那时候的戏班是没有所谓剧本的,只有开戏师爷写的「提纲戏」,写上很简单的剧情人物道具佈景及锣鼓点,让各大小主角配角临场自由发挥。好演员必须做到恰如其份,能吸引观眾却又不刻意抢戏。 玉蝶儿只知道宋星寒很用功,不单是自己的对白做手,就连一整个戏班的「提纲簿」及各个角色惯常的对白说词,她都能倒背如流。从早到晚,不是在「跳大架」,就是在吊嗓子。 那天清早,在那片山坡上,玉蝶儿看见宋星寒一个人在练功。 宋星寒的脸颊红似朝阳,满额子的汗,薄薄的衣裳都被汗水沾湿了。 「宋星寒----」玉蝶儿唤她。 宋星寒停下动作,转脸便看见一个穿着鹅黄色衣服的女孩子,悄生生地站在眼前。女孩很年轻,眼晴又圆又亮,嘴角微微向上翘,不笑的时候也像在笑。 「……师姐,你在叫我么?」 「这里只有你和我,我不是叫你,叫谁?」玉蝶儿哼了一声。 「是。」宋星寒囁嚅地说:「对不起,师姐找我是……」 「我不是你师姐,我比你还小。」玉蝶儿说:「你可以叫我的名字----玉蝶儿,我本名是谢蝶儿,玉蝶儿是艺名。」 宋星寒有点迟疑:「蝶儿,你找我有事么?」 「没事不能找你?」 「我不是这意思,其实……」 「你已练了差不多两小时,不累么?」 「……不……不累。」 「不累也可以歇一歇吧?先休息一会,这个给你。」玉蝶儿递给宋星寒一个苹果。 「……这……怎么可以?」 「你这人真不爽快。」玉蝶儿佯装生气:「左右不过是一个苹果,你还怕我落毒不成?」 「我绝对不是这意思。」宋星寒伸手接过苹果:「谢谢。」 玉蝶儿坐到树荫下,然后向宋星寒招招手。 宋星寒迟迟疑疑的,离她远远坐下来。 「你很怕我么?」玉蝶儿有点生气。「我又不吃人。」 「不…」宋星寒连连摆手:「…是我身上的汗味儿很大,对不起。」 玉蝶儿「噗嗤」的笑了出来:「你坐过来一点,这边有树荫,有点风。」 终于,宋星寒坐到玉蝶儿身畔。 玉蝶儿偷眼望去,只见宋星寒那长长的眼睫毛在那边微微颤动着,犹如蝴蝶翅膀般婉约。 宋星寒身上的汗气儿轻轻传过去,一向爱洁净的玉蝶儿,却也没有半丝讨厌的感觉。 宋星寒静静地吃着苹果,额上的汗水还是小涓般沿着她脸庞滚下。 玉蝶儿从怀里掏出手帕,在宋星寒的额角轻轻印下去。 宋星寒如遭火灼般缩开。 但见玉蝶儿瞪了瞪眼,宋星寒便乖乖的不敢乱动,任由她替自己擦汗。 宋星寒只觉脑袋有点混沌了,连谢谢也忘了说。 玉蝶儿低下头,轻轻笑了笑。 两人都没有说话,耳边只有一丝丝风声和一阵阵虫鸣。 在以后的日子里,玉蝶儿每天也为宋星寒准备一个苹果,一方手帕。 宋星寒隐约也知道玉蝶儿对自己不是一般的好,她心里欣喜之馀,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以前和林菁同班时,林菁对自己也是慇慇照顾,相信这不过是姐妹淘间的互相提携罢了。 事实上,宋星寒的人缘真的很好,在戏班里,大家都喜欢她。因为她不计较,肯吃亏,别人让她揹包袱、搬箱子、修理小首饰什么的,她从没说半句「不」。按道理,宋星寒是班中的小武,这些杂务用不着她来做,但只要那些人说两句「辛苦」,她便马上把别人的工夫都扛下来。 玉蝶儿很看不过眼,常向宋星寒抱怨,她总是笑笑便算。 玉蝶儿觉得,这全因为别人都当宋星寒是一个人,好欺负,她决心要让别人知道,宋星寒身边有自己。只要有她玉蝶儿在,就没有人可以混水摸鱼。 ----可以欺负宋星寒的,只有她自己一个。 那天,戏班来到一处乡村演出。乡主会把她们安置在一间丢空了很久,有点阴森的大宅里。听戏班前辈说,乡下人认为戏班有煞气,总爱安排她们住在闹鬼的屋子里,说是可以为他们驱邪赶鬼。 玉蝶儿问宋星寒相不相信这世上有鬼。宋星寒说相信,但不害怕,因为她没有做过亏心事,「半夜敲门也不惊」。 玉蝶儿不由失笑,宋星寒这个人,没唸过什么书,但满脑子都是忠孝仁义,整个人就像是刚从戏曲世界里走出来的,教人又好气又好笑。 玉蝶儿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鬼,就是有,她也不怕。 「……星寒,我很害怕,你不要走。」玉蝶儿颤声说。 「我已坐在这里大半晚了,鬼影也没一隻,你安心睡吧!我回房睡觉了。」 「要是你一走,鬼便来了,那怎么办?」 「你说这房有鬼,不如我跟你交换房间好了,要是真有鬼来,也不会把你吓坏。」 「鬼是神通广大的,我躲到哪里还不是一样?你留在我身边,人气旺盛,它们才不敢出来作怪啊!」 宋星寒很为难:「但是……」她天未亮便起来练功,又是赶路,又是登台,已累得几乎睁不开眼睛。 玉蝶儿摔开宋星寒的手:「好,你走吧,真是有鬼把我拉走,看你良心怎么过得去?」 「那么……我在这里守着,你睡吧。」 玉蝶儿看着这呆木头,真是拿她没办法。「你不用睡觉么?明早还要起来练功呢!」 「偶然熬一熬夜,没关係。」 玉蝶儿垂下头:「…不…不如大家挤一挤……」 「我的鼻息很大呢!只怕吵得你睡不安寧。」 玉蝶儿没有再说话,也不敢再看宋星寒,只伸手拉了她一下。 在那小小的床上,两人不得不挤在一块。 玉蝶儿许是累透了,不消半刻,便响起了轻轻的鼻息,一翻身,便偎贴在宋星寒怀里。虽同是女孩子,宋星寒也不免有着三分尷尬,她一动也不敢动。但眼皮儿越来越重,不知不觉间,也坠进黑甜乡里去…… -待续- 蝶如衣 - 第四章 第二天,玉蝶儿睡过头了。其实,宋星寒清早已醒来,只是不想弄醒玉蝶儿,只好眼睁睁地等她醒来。 结果是,每一个人都看见宋星寒从玉蝶儿的房间里走出来。 ----以后的事情便变得简单了。 「星寒,请你替我把这几件首饰修一修,我今晚要用。」班中前辈胡丽跟宋星寒说。 还不待宋星寒开口,玉蝶儿便拦在中间:「星寒没空,她要陪我去买东西。」 「修几件小东西也费不了多少时间。」 「不行不行,星寒今天练功已很累了,要好好休息一下,不可再做这些费神的功夫。」 「星寒,你自己说说看。」 「星寒,我们快走吧!店铺要关门了。」 玉蝶儿率性得犹如小孩子,整天整夜腻在宋星寒身畔左右,口里总是星寒这样星寒那样。她们一起练功,一起吃饭,一起演出,一起睡觉,几乎是无时无刻地廝守在一起。 戏班姐妹们看在眼里,不免常常取笑。 但玉蝶儿总是大大方方地不以为悍,宋星寒也只好傻兮兮地由她们去了。 其实,宋星寒心里也开始明白,两人的情谊与一般红船姐妹,是有点不同。但真要她说清楚不同的地方,她却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 后来,大伙儿拉箱到狮城开演,竟遇上贼寇洗劫。 当时玉蝶儿正在台上演出,突然一阵很刺耳的哨子声穿破了锣鼓,接着是一连串放鞭炮似的巨响。有人大声吆喝,有人哭叫、有人呻吟,大家乱成一团,人推人,人踏人,情况十分混乱。 玉蝶儿被吓得双脚发软,呆站着,也不懂逃命。 「蝶儿----」宋星寒不知从哪里衝出来,一把抱着玉蝶儿,死命把她拖到后台的箱位去。 玉蝶儿的脑里一片空白,呆呆的看着宋星寒打开一个大衣箱,取出里面的东西,然后把玉蝶儿扶进去。「你躲在这里,千万别出声。」 玉蝶儿驀地清醒过来,一把拉着她:「你要到哪里?要躲一起躲。」玉蝶儿跳了出来,把箱子关好,把宋星寒拉到暗角处。 她俩紧紧拥在一起,双手紧握着,身上全是冷汗。 不一会,只听得脚步声传来。有人进来了箱位,打开了衣箱,发现没有人,气得踢了它两脚。然后又有人进来,两人登时扭打作一团。突然,砰的一声,把所有人都震住。 一个年青军人把她们从暗角里扶出来。 原来有数名军人正在附近巡逻,接报这里有贼,马上赶了过来,最后把贼人一网成擒。 戏班的人全部平安无事,只有两、三人在逃命时跌倒,擦伤了手脚。 班主请那班军人吃慰劳宴。 大家互相介绍了,救宋星寒和玉蝶儿的那位年轻军人叫关志刚。 宋星寒说:「关先生,幸好你及时赶到,救了我和蝶儿,你大恩大德……」 玉蝶儿抢着说:「小女子无以为报,只有……」她顿了一顿:「敬你一杯。喂,你总不会以为是以身相许吧?」 「蝶儿,别胡闹!」宋星寒拉拉她的衣袖。 「…这…这是我们的职责,两位不用客气。」关志刚说。 「救命恩人,先饮为敬。」玉蝶儿仰头乾了杯。 关志刚带点靦腆,也乾了杯。 大伙儿吃吃喝喝说说笑笑,倒是宾主尽欢。 谁知道,散席后,班主却宣佈要解散戏班。原来这次遇贼,虽说是有惊无险,但大家已饱受惊吓,班主寧愿提前散班回乡。 这对宋星寒和玉蝶儿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靂。 本来,她们都是走江湖的人,早就习惯了散聚。而且,再过两个月,班约期满,宋星寒要回广州,玉蝶儿也要回海防。但现在突如其来,三天后便要分别,她们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玉蝶儿强忍着,一回到房,关上门,便「哗」的一声哭了出来。 「蝶儿----」宋星寒慌了手脚:「别哭别哭……」。 「大后天便要分开了,你……你将来还会记得我么?」 「我怎会忘记你?我们只是暂时分开,很快便会再聚。」宋星寒也是强忍着心里的难过。 「你骗我……」 「不,只要我们加倍努力,搏得班主赏识,我们便可以组班重聚。」 「红老倌当然可以自订合作班底。」玉蝶儿抬着泪眼:「那好,就看我们谁能最先『担正』,然后要求班主订人。」 「一言为定。」宋星寒替她揩掉眼泪:「快别哭了。」 玉蝶儿想了一下:「我不在你身边,你可不能任别人欺负。」 「知道。」 「也不能对别人像对我这么好。」 「当然。」 「写信给我。」 「每半个月一封。」宋星寒低声说:「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担心!」 宋星寒和玉蝶儿道别了。 ----江湖卖艺人,聚与散由来都是从天,不从愿。 不知道宋星寒的爸爸如何得知了戏班遇贼的惊险事,竟下了大令不准宋星寒继续接班做戏,说寧愿一家人,清茶淡饭,也远胜过她飘泊冒险。 宋星寒知道爸爸是为了自己好,但要她放弃演戏,等于要她放弃理想、目标和希望。过往所流的汗、受的伤、吃的苦,全部一笔勾销,这又教宋星寒如何甘心? 宋星寒实在想不出办法了,只好向大师傅温媚求救。 「媚姐,」宋星寒的爸爸看见温媚,还未待她开口,便先发制人:「如果是为了日初接班的事,那不用多说,我已经决定了。」 温媚却好整以暇:「我不过是来跟你说几句话,说完便走,绝不囉囌!」 「我十六岁入戏行,廿七岁当正印;我师妹王侣比我高一截,也捱了八、九年才出头;星寒今年十九未足,已担任小武,她将来的成就有谁可预计?」 「星寒不做戏,还可以做什么?种菜?还是女佣?一家六、七口的担子可不轻松,你究竟要她去偷,还是去抢?」 「说实在,你不过是担心她跑码头危险罢了,除了落乡班外,还有天台班、戏院班等,你不叫她走埠,只接本巿公司班,那不是一样可以留她在身边,免你牵掛吗?」 温媚聊聊数语,句句中的,宋星寒的爸爸终于被说服。 ----要是没有温媚为宋星寒说项,她下半生的故事必然得从新改写。 -待续- 蝶如衣 - 第五章 没多久,宋星寒便接了一家天台班。那班主很看重她,为她在宣传上花了很多工夫,宋星寒这名字渐多本地戏迷认识。 林菁与宋星寒虽然不同班,却也定时相约见面。宋星寒每次看见林菁,都是满心欢喜的,但这次却是一脸愁容。 林菁最看不得宋星寒皱眉,便开门见山地问她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禁不住林菁再三追问,宋星寒便把心中的担烦事告诉她。 「什么?伯母擅作主张,替你接了新班当文武生?」林菁听了也不禁一怔。 宋星寒心里忧烦得要死:「妈妈连人家的订金也收下了,名字也交了去宣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你入行才五年许,居然已搏得班主擢升为文武生,做姐姐的真替你高兴。」 「菁姐,我这两三道功夫,当二帮三帮才仅仅勉强应付过去,现在居然要当一班主帅,岂不是叫我丢人现眼?」 「『人望高处』,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当别人副车?年青人,拍拍胸膛便往前衝了,我林菁全力支持你!」 虽然林菁给宋星寒绝大鼓励,但她仍是紧锁眉心:「就算我肯硬着头皮上台,也总不能两手空空便学人掛头牌吧?」 「原来你是担心没有私伙充撑场面,怕人家笑话!」林菁伸手点点宋星寒的额角:「这有什么好烦恼的?马上添置些现成的戏服还不简单?」 林菁见宋星寒垂头不语,马上便明白过来:「愁钱了?不用担心 ,我这里有……」 宋星寒猛然打断她的话:「我知道菁姐待我好,但我绝不能花你的钱!」 林菁苦笑:「傻瓜,林菁可没有本领让你花我的钱,借给你罢了,还要跟你算利息呢!」 「但……」 「别再囉囉囌囌!太阳都快要下山了,我们还是快到『状元坊』去吧!」 也不管宋星寒如何推辞,林菁硬把宋星寒扯到状元坊去,为她置衣箱办戏服,什么衣饰鞋袜,里里外外都准备週全了。 宋星寒知道这么一来,大慨已把林菁的积蓄都掏空了。人情债,人情债,宋星寒明白,即使他日能把钱债还清,这人情债是怎样也算不清,还不完的。 终于,宋星寒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掛头牌担任文武生。 这段日子里,林菁一直伴在宋星寒身边,给她打点行装细软。每当宋星寒上台演出,她也必在「虎渡门」细看,提点宋星寒要改善的地方。 宋星寒心里暗自起誓,他日一定要成为一位出色的文武生,绝不能枉费林菁倾注在自己身上的心血。 那时候,宋星寒白天操曲练功,晚上登台演出,间来也只爱往别的戏班看戏。有一次,宋星寒终于欣赏到当时得令的金牌文武生「名清扬」的精彩演出,马上便给那正宗的台风醉倒了。说到底,宋星寒的师派根源是由丑生担任文武生,风格带有浓厚詼谐性,始终并非正正当当的作风,宋星寒心底里一直希望有所改变。 于是每晚演罢散场,宋星寒便飞车往名清扬表演的戏院「打戏钉」偷师。虽然每次只有一小时左右的观摩,但日子久了,宋星寒的步法身型唱做工夫也渐渐蜕变了,进入了另外一个境界,到了后来,竟还搏得了「女名清扬」的称号。 但不管多忙碌,宋星寒每半个月也会写信给玉蝶儿,告诉她工作情况、生活点滴。 ----要待离别了,宋星寒才真正认清楚,自己跟玉蝶儿之间,绝对不只是姐妹感情这么简单…… *********************************************************** 这时候,玉蝶儿也被擢升为二帮花旦了。 玉蝶儿随着师姐妹们回到海防后,像是换了一个人,不再贪玩贪睡,每朝勤力练功,每夜用心演出。辛苦时,玉蝶儿也想过放弃。但每当她想起宋星寒----以宋星寒的努力,一定会大红大紫,也一定会信守承诺,要求班主邀自己做拍档;如果自己不争气,没有相当的造诣,最终只会让她丢脸。 然后有一晚,关志刚来到后台探班。 「救命恩人,你怎会在这里的?」玉蝶儿含笑问。 「我来陪妈妈看戏。」 「这就对了,你这种新派人怎会看大戏?这都是老一辈的人看的。」 「不,我自小也爱看戏。」关志刚说:「我看你也演得很好。」 「我?差远了,还要多磨练,才能成为正印花旦。」 「你想当正印么?」 「你这问题好笨,有谁不想当主角?那有多威风?不过,我不单要当正印,还要当宋星寒的正印花旦。」 「宋星寒?她在哪?」 「她现在广州。」玉蝶儿心里不禁一黯,但又马上抬起头来:「我们很快便可再见了。」 关志刚点点头:「我们去吃宵夜好吗?」 玉蝶儿摇头:「太晚了,谢谢!」 「那明天,我来找你吃茶好么?」 「我每天也要练功和排戏,晚上还要登台,时间都不够用呢!」 玉蝶儿可以不答应跟关志刚出去,但不能阻止他每晚来捧场,还不间断地送她花牌。 过了三个月,玉蝶儿终于也跟他出去走走。 关志刚虽是本地豪门少爷,又是当军的,但人很斯文有礼,对玉蝶儿也很尊重。 两人一起不乏话题,相处也挺愉快。 又过了半年。那一天,关志刚问:「蝶儿,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你?敦厚大方,正直可靠。嗯?为什么要我称讚你?」 「我的意思是,你会考虑我么?」 「考虑什么?」 「……考虑嫁给我。」 「你是开玩笑吧?」玉蝶儿怪叫了一下:「关志刚少爷是什么身份?怎么可以娶个戏子做太太?」 「我对你是很认真的。」 「世伯伯母不会接受我,你别胡思乱想了,我们做朋友不是挺好么?」 「爹妈那方面我会想办法,最重要的是你的想法。」 「对不起,我现在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当正印花旦,在达到这目标之前,我不会想其他,希望你明白。」 「我……明白了。」 关志刚动员关家在海防的势力替玉蝶儿製造声势,扶植她成为瞩目新星;更让人开了新戏班「玉朝凰」,礼聘玉蝶儿做当家花旦。甚至,把宋星寒从广州请来,当玉蝶儿的拍档。 -待续- 蝶如衣 - 第六章 玉蝶儿和宋星寒分别已有一年多,虽然宋星寒每半个月也会给她写信,但当玉蝶儿看见宋星寒时,第一个反应,还是哭了出来。 「蝶儿,你怎么还是这样爱哭呢?」宋星寒摸摸玉蝶儿的头发。 「星寒……」玉蝶儿紧握着她的手,只觉以往所吃的苦已得到补偿。 「想不到你这么快便当了正印花旦,我真为你感到骄傲!」 「这都是别人捧的场,我还未够火喉呢!」 「你真是成熟多了,我也要加倍努力,总不能让你丢脸!」 事实上,宋星寒挟着「女名清扬」的衔头登场,很受观眾欢迎。大家都称讚她扮相清俊,行藏洒脱。许是出身小武,她的唱做唸打尽是颯爽明快,即使做文场戏,也是「文戏武做」,或演书生或演儒将,也别具凛凛英姿。 玉蝶儿在宋星寒的眼里也变多了。分别年馀,只见她出落得更是漂亮动人,一双秋瞳隐含情意,举手投足都是柔媚,演技更是大大进步了,与宋星寒做生旦对手戏,竟有着意想不到的迫真合拍。 但在舞台下,她们却明显生份了。 宋星寒觉得这是自然不过的事----两人多长一岁,阅歷多了,身边人事也复杂了,说什么也不能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地挤着吃挤着睡。 玉蝶儿心里却明白,什么理由都是假的,两人之间最大的阻隔,叫关志刚。 玉蝶儿知道关志刚为自己已付出了太多----他不单竭力让她达成心愿,还为了能留在海防,放弃升职调任的机会;最重要的是,他居然真的说服了他父母,同意他们的婚事,只要求她结婚后洗尽铅华,不再粉墨登场。 「……志刚待你这么好,只要你嫁了他,我们一家子都安乐了……」 「……你还等什么?女孩子始终也是要嫁人的……」 「……他要的不是我,要是我,我飞上去嫁给他……」 玉蝶儿彷彿已没有不嫁给关志刚的理由。 ----不,还有一个,也是最重要的一个理由----宋星寒。 以前在落乡班,玉蝶儿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偎傍着宋星寒,对两者之间的情谊,想法仍是很模糊的。现在,玉蝶儿对感情事慢慢开窍了,清楚知道宋星寒在自己心里,是佔着一个什么的位置----这位置,实在是比关志刚高出很多很多。 但即使那位置高到天上去,又有什么用?宋星寒和自己一样,是女儿家,两人又怎可以相依相守一辈子?自己也好,宋星寒也好,始终也是要结婚生子的,这是每一个女孩子一生里必走的路。 毫无疑问,关志刚绝对是一个好归宿,自己要是放弃了他,终会后悔。但宋星寒…… 反反覆覆的,玉蝶儿始终定不下心来。 关志刚纵然心里焦急,也不肯催迫玉蝶儿,他确实是个好人。 宋星寒呢?说不出是真痴还是假傻,迟钝得直叫人难过。她甚至和关志刚也成了好朋友,三个人常在空间时吃喝玩乐。 这样子拖拖拉拉,又过了半年。 那天,班主通知玉蝶儿,宋星寒决定不再续班约了。 玉蝶儿跑去问宋星寒:「这是真的么?」 「是的,我想回广州去。」宋星寒囁嚅地说。 「为什么?」玉蝶儿知道自己是明知故问,广州才是粤剧的老家,宋星寒在那边发展,绝对比海防这小地方更有作为。为了自己,她已耽误了好些光荫。 「我来这里已经半年多了,家里人常写信催我回去,我自己也很想念他们。」 「那我呢?你回去了,难道不会想念我么?」 「我当然会想念你。」宋星寒迟迟疑疑:「蝶儿,不如你和我一起回广州好么?」 「不,我不去。」玉蝶儿斩钉截铁地说:「我在这里发展正顺,到广州却要从头开始,莫说是正印,只怕连二帮也做不了,要做回三帮花。」 「不会不会,」宋星寒发急:「就算不能马上担正,只要肯努力,一定会有班主赏识……」 玉蝶儿打断她的话:「我在这里已有人赏识了,何必捨近图远?」 「你不愿意到广州,是因为志刚吧?」宋星寒轻声问。 ----也许宋星寒是迟钝了一点,却不是瞎子和聋子,关志刚待玉蝶儿的好,根本全海防都知道,她又怎会不清楚?这半年来,宋星寒的日子也不好过。 玉蝶儿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宋星寒----原来,她一直知道…… 「志刚是个好男子,有他照顾你,我也放心了。」 ----这确实是宋星寒的真心话,而真心话却总是伤人的,这包括了言者和听者。 「是的,他很好,你放心走吧!」玉蝶儿愤怒了,这就是宋星寒的想法么?她究竟当自己是什么?难道她一点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 宋星寒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玉蝶儿咬咬唇,拂袖而去。 过了几天,宋星寒回广州。 玉蝶儿来送行,儘管一脸木然,但那双红肿的眼皮却瞒不了人。 ----玉蝶儿本来已打定主意不来送行,但心里实在是捨不得,挣扎再三,还是来了。 「蝶儿,你要好好保重。」 玉蝶儿呆着脸,点点头。 宋星寒想她还是在生气,也无可奈何,只好强忍着心里难过,迈开步子走。 「……你…你还会写信给我么?」玉蝶儿追上来。 宋星寒转过身,看见玉蝶儿那通红的眼睛,心痛得有点麻了:「如果你还想收信的话。」 玉蝶儿的眼泪终于落下:「……我还是……想知道你的事。」 「蝶儿----」宋星寒把她轻轻拥进怀里:「我会给你写信,直到你不要再看那天。」 回到广州,宋星寒才知道,林菁因严重的腰伤,已不能再踏台板。 「菁姐,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写信告诉我?」宋星寒难过极了。 「有什么大不了?不能做戏便不做了。」林菁淡淡地说:「告诉你,你又可以怎样做?空叫你心里不安。」 「菁姐,好听的话儿,星寒不懂说。」宋星寒看着林菁的眼睛:「总之,我姐妹俩以后守在一起,有粥吃粥,有饭吃饭,好不好?」 林菁低吼了一句:「你不必可怜我。」 「不是可怜你,是倚靠你。」宋星寒紧执着她的手:「以后,星寒全仗菁姐照顾了。」 林菁转过身去,她是硬性子,实在不愿意让宋星寒看见她的眼泪。 从那时候开始,林菁便当上宋星寒的「衣箱」和管家,把宋星寒的班事家事也打点得妥妥当当。 -待续- 蝶如衣 - 第七章 也许是因为在外地挣得了好名声,广州的班主纷纷邀宋星寒加盟。宋星寒结识了专门负责拉拢生旦组班的班政家顾学勤,和他十分投缘。 「星寒,台金数目有谱儿,加入那一班还不是一样?我在想,你始终是新近冒起,首本戏有限,不如向班主要求,送你全套剧本,好添将来跑码头的本钱。」 ----宋星寒当然知道,除了提纲戏外,正本戏都是由主角们决定剧目,还要提供剧本给其他演员,行内称为「交戏」,所以剧本对艺人来说,正正是跑码头的本钱。 「他……们会答应么?」宋星寒吶吶地问。 「你现在当红当旺,要的就是天边月,也有人愿意为你摘下来。」顾学勤说:「见风自然要驶尽理,否则,没风时,还有谁理你?」 「那全仗勤哥安排了。」 在顾学勤的引线下,宋星寒加入了戏班「花日红」,除了赚得丰厚酬金外,黄班主也按照约定,送她新撰的剧本。 后来不知怎的,班中小生严丹和花旦柳霜霜得知这项安排,照样向黄班主要求剧本。 「……说到底,霜姐是堂堂正印,我也是小生,为什么宋星寒可以取走剧本,我们却不能?」严丹说。 「星寒的剧本,是在加入花日红前订明的条件,你们事前没说明,这当然不能了。」黄班主说。 「你这是厚此薄彼!」柳霜霜说。「剧本是小,面子是大,给那小傢伙比下去,传了出去,我和严丹的脸还可以往哪里放?」 「这是原则问题,」黄班主说:「如果每个人都跑来我跟前要剧本,花日红还可以混下去么?」 「我不管!」严丹说:「要是你不给我们剧本,我们便不做了,你叫帐房算工钱吧!」 「丹姐、霜姐,有话好说。」宋星寒连忙说:「这剧本星寒不要了,你们取去吧!」 「星寒,这事你不要管!」黄班主气愤地说:「别以为你们可以威胁我,我寧愿散班也不任由你们放肆!」 「班主,花日红绝不能因星寒而散班的。」宋星寒很着急。 「散班便散班!」柳霜霜狠声说:「宋星寒,你别得意,我就是诉诸『八和』,也要取回公道。」 严丹和柳霜霜到八和会馆投诉,说宋星寒坏了规矩,要求她的师父们出面,让宋星寒公开道歉。 「星寒,这是什么一回事?」温媚问。 「都是星寒的错,大师父二师父,对不起!」宋星寒愧疚得快要哭出来了。 「不关星寒的事,」顾学勤说:「全是顾学勤的餿主意而已!」 王侣却在那边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星寒闯祸了,你这做师父的,不替她想办法,还在这里好没正经!」 「向班主要求剧本?这孩子真是异想天开!但居然又有这么笨的班主肯答应,你说好不好笑?」 「黄班主不是笨,是求才若渴。」 「对,这些你知道我知道黄班主知道,那根本就是严丹和柳霜霜两人在无事生非。」王侣说:「动不动便嚷散班,没一点道义。」 「但无论如何,她们既然投诉于八和,我们也要好好处理,否则,影响了星寒的名声便糟透了。」 「公道自在人心,星寒根本没做错,怕什么?」 「你真爱自说自话!」温媚没好气:「让我告诉你,公道不在人心,而在人言----人言可畏。总之,我们等会到八和交代去,你小心应对,别让严柳两人拿着话柄,说我俩纵徒横行。」 「好了好了,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幸有两位师父代宋星寒辩白,又有黄班主和顾学勤作証,八和会馆的老前辈们才总算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没有处分宋星寒。 本着「以和为贵」,师父们也让宋星寒在酒楼摆了酒席,向严、柳两位前辈陪罪。 一场风波总算过去了。 自此以后,所有接班合约等事,宋星寒全部交由师父们斟度安排。 师父们为宋星寒的前途着想,为她接的都是巨型班、鑽石班,她的发展可算是一帆风顺。 远在海防的玉蝶儿,却憔悴了。 她想念宋星寒,每分每刻,台上台下,玉蝶儿的脑海里也是宋星寒的影子,整个人像是给抽掉了魂头。 看着玉蝶儿的失魂落魄,关志刚终于明白了,这女子为什么迟迟不肯嫁给自己。 ----自己的情敌居然是一个女子?这真是一件荒谬得叫人发笑的事。可是,当关志刚想深一层,却发觉自己完全笑不出来----一个女子怎能和一个男子相比?正如一个苹果怎能和一个西瓜相比?就是因为不能相比,那玉蝶儿还犹疑什么?还踌躇什么?这还不正正说明了宋星寒在玉蝶儿心里的份量…… 关志刚不敢再想下去,他害怕再想下去,自己会疯掉。 但到了最后,他还是忍不住了---- 「你心里想她,便跑去找她,别獃在这里,折磨自己,折磨我。」 玉蝶儿呆呆地看着他。 「你不跟她走,不是因为已经选择了我么?」关志刚的声音低了下去。 过了好一会,他说:「你和她,是没有将来的,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嫁给我吧!别再胡思乱想了,我发誓一辈子也会待你好!」 终于,玉蝶儿开口了:「我想当正印花旦。」 「又是这一句,两年前你已经这样说了,现在你不已是玉朝凰的当家花旦么?」 「我这个花旦是你们关家用钱捧出来的,我要当一个货真价实的正印。」玉蝶儿咬咬牙:「我要到广州去,凭自己的实力,当上宋星寒的正印。」 「我不能无了期地等下去。」关志刚抓着自己的头发。 玉蝶儿当然知道,就是他愿意等,关家老爷奶奶也不会答应。 「给我一年时间,无论如何,我一定回来。」 「不能确定的事,你不要答应。」关志刚沉声说:「我不能再让老人家失望了。」 「一年后我回来,便修心养性,当关志刚的好妻子。」 玉蝶儿当天便收拾行李到广州去。 ----玉蝶儿不是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很自私很任性,最终,也免不了伤害这三个人,但实在是控制不了自己。 -待续- 蝶如衣 - 第八章 宋星寒在台上演出,无意间瞥见台下有一个熟识的身影,但一转眼,又不见了,只好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回到后台,「星寒----」她还未定过神来,怀里已多了一个香软软的娇躯。 「蝶儿,你怎么来了?」宋星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想念你,便来了。」玉蝶儿轻轻地说。 宋星寒掩不了内心的激动。「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玉蝶儿来了,她竟然来了…… 「让你惊喜一下吧!」玉蝶儿垂下眼晴。 「你瘦了,脸色也不好,是不是生病了?」宋星寒怜惜地碰碰她的脸颊。 「没生病,只是最近都睡不稳,精神不够罢了!」 「为什么睡不稳?看了医生没有?怎么不好好照顾自己呢?明天一早便陪你到医院检查清楚……」 「今晚玉老板一定会睡得很好的。」林菁的声音忽地响起。「宋老板,可不可以请你先换戏服再诉离情呢?珠片儿都快要掉光了。」 她俩猛一惊觉,两人的脸蛋都像火烧般热烫起来。 那夜,玉蝶儿住进宋星寒的房间里。 不同往日在落乡班,宋星寒现在的房间很整洁光亮,床也很宽敞。她们梳洗后,一同躺到床上,各自拥着自己的被子。 翻过来覆过去,玉蝶儿怎样也睡不着。 ---一年,只有一年,玉蝶儿知道自己和宋星寒,就只有这么一年。自己还要等什么?还可以等什么? 「……星寒……」朦胧中,宋星寒听见玉蝶儿在耳边低唤。 「什么?」宋星寒醒了过来。 「冷,很冷……」玉蝶儿的声音也彷彿在发抖。 「你觉得冷么?等等,我去多取张棉被来。」 「别离开……」玉蝶儿的身躯灵蛇也似的鑽进宋星寒怀里。 宋星寒只好伸手过去拥着她,让身体的温暖传过去。肌肤相接处,变得越来越烫。瞬间,宋星寒迷糊了,像是误入了桃花源,鼻际回绕着甜香,触手处都是滑腻,胸怀内的熊熊烈火在刻间似要把她俩都吞噬掉,把两人都烧成灰,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那些是她,那些是她…… 第二天,玉蝶儿先醒了过来,看着枕畔的宋星寒那秀气的脸庞,心里一阵疼痛----将来,谁有这种福气,可以每早看着她起床? 玉蝶儿不由怔怔地落泪。 「蝶儿,为什么哭?」宋星寒在她耳边低语:「我不会再让你哭了……」 玉蝶儿伏在宋星寒怀里,哭得声嘶力竭,彷彿要把所有的眼泪一次过哭掉…… 往后,玉蝶儿收起了所有刁蛮和任性,对宋星寒更是温柔熨贴百依百顺----她要给宋星寒留下最美好的回忆。 宋星寒觉得上天待自己实在太好了----家人整齐健康、自己事业顺利、有知己有良朋,现在,更有心爱的玉蝶儿伴在身边。 宋星寒仔细地计划着将来,自己会加倍努力工作,把钱储下来,买田买地,将来退下舞台后,便和玉蝶儿到世界各地游歷,甚至,再进学堂…… 玉蝶儿得到宋星寒引荐,加入了她的戏班当二帮花旦。 玉蝶儿每天很认真地跟宋星寒练功和操曲,晚上也很用心地演出,得到很多讚赏。 最后,一个中小型戏班聘请她俩担任正印花旦和文武生,领班走江门、四邑一带。她们初出道时曾在当地献技,成绩不俗。重临旧地,宋星寒和玉蝶儿无论在技艺上、名声上都比当年进了几级,自然也大受欢迎。 玉蝶儿终于做到了,她终于成为能与宋星寒匹配的花旦,她的正印。 她俩在舞台上演活了恩恩爱爱,在台下更是形影不离,成了不少人羡慕的对象。 然而,玉蝶儿和宋星寒的时间,却也到了---- 「你……」宋星寒只觉一阵晕眩,慌忙捉紧了椅背:「你说什么?」 「我刚才说得很清楚了。」玉蝶儿冷静地说,但双手却在颤抖︰「我不会跟你回广州,我要回海防,我要结婚了。」 「结婚?」宋星寒彷彿给大铁锤打中了胸口。 「我和关志刚一年前已订了亲,现在时间到了。」 「你----」宋星寒全身也发着抖:「为什么瞒着我?」 「瞒你是我不对,也只不过想跟你过几天好日子。」玉蝶儿一脸凄然:「那几年,我一个人在海防讨生活,没背景、没后台,怎不受人欺负?幸好有他为我遮风挡雨,像我这样的一个女孩子,还可以拿什么报答人家?」 「你既然已是人家的未婚妻,怎么……怎么可以跟我……」宋星寒的声音也哑了。 「我心里有谁,自己最清楚。」泪珠在玉蝶儿的眼眶里打滚:「过去这些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我要把它们好好收起来,伴我终老。」 宋星寒嘶叫着:「不,我不能眼睁睁让你嫁给别人!」 「你赶快忘了我吧!我也……也会忘记你……」 宋星寒最终也没有留住玉蝶儿。 想当日,宋星寒断然离开海防,就是知道自己没有留住玉蝶儿的资格。宋星寒凭什么跟关志刚争?先不论出身、地位、家当,最重要的是,关志刚是男人,可以给玉蝶儿婚姻和孩子,这些都是宋星寒绝对无能为力的。 但玉蝶儿来到广州,她为什么要来?如果早知道最终也是要分离,宋星寒情愿两人从来没有开始过…… 玉蝶儿回到海防。 「你终算回来了。」关志刚十分激动:「我就是知道,你喜欢的,始终是我。」 玉蝶儿静静地看着他。 「这婚事我已筹备了一年,现在东西都准备好了,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成亲?都听你的!」 玉蝶儿吐出几个字:「越快越好。」 关志刚和玉蝶儿的婚事,成了当地最哄动的大事儿。 玉蝶儿信守她的承诺,和以前戏班的人事都断绝了,一门心思都放在关家里,慇慇侍奉翁姑。关志刚待她也极好,儘管工作忙应酬多,每夜也一定回家睡觉。至于他有没有在外面逢场作戏,玉蝶儿也不去深究。 过了几个月,林菁来找玉蝶儿。 玉蝶儿挺着肚子出去见她。 「你要生孩子了么?」林菁问。 「你来是为了问这个?」 「星寒生病了,请你去看看她。」 「她生病要看的是医生,不是我。」 「星寒为了你……」 玉蝶儿打断林菁的话:「她生病与否,和我没有关係,我现在是关家少奶,不方便再和戏班的人来往。」 「我早知道你会这样说,我不过是抱万份一的希望来试一试。」 「你走吧!不送。」 「我只希望你记着今天所说过的每句话,以后不要再来骚扰星寒。」林菁咬着牙:「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玉蝶儿后来知道,林菁和宋星寒离开了广州,到澳门发展。 玉蝶儿一直让人打探宋星寒的消息,每隔半年,报告她的近况。她要知道宋星寒在哪里登台,演出什么剧目,拍档是谁,身边有什么人。 每隔两、三年,她更会偷偷观看宋星寒的演出,故意坐到远远的后座去。她仰视着台上的宋星寒,像是仰望着天空的星星。 「……相见亦难,抱恨漫漫,情未了,嗟瘦骨渐觉姍姍,悲隔断,咫尺与雾间……」 ----宋星寒,一度和自己执手相携,最后却不能相守。玉蝶儿知道这是自己欠她的,只愿来生有机会还她…… -待续- 蝶如衣 - 第九章 宋星寒独自回到广州,依旧每天练功登台吃饭睡觉,也没让谁看出不对劲来。不要说别人,有时连她自己也惊讶自己的「没事儿」,怎么失去了玉蝶儿,也没有像书本所写的「心如刀割」?不是应该痛得死去活来么?没有,心不是很痛,只是有点麻,有点重,对所有的人与事,情与景,也没有什么感觉,喜怒哀乐,都没什么大分别。 后来她才明白,心窝懂得发痛比不懂得好。 当时,只有林菁才知道,再让宋星寒这样下去,她这辈子都要完了。她为宋星寒想尽了一切办法,甚至,让人假冒玉蝶儿给她写信,给宋星寒识穿了,还亲自跑到海防请玉蝶儿来看她。 最后,林菁没办法了,只好跟宋星寒的师父们商量,托顾学勤介绍,替宋星寒接了一台澳门班。那班约只有十来天,不过是让她转转环境、散散心罢了。 宋星寒没有意见,对她来说,什么地方,也是一样。 到了澳门,宋星寒才知道这里虽是一个小地方,但戏业发展得很昌盛,大大小小的戏班很多,竞争非常激烈。 宋星寒初到贵境,却也受到观眾支持,尤其是那群太太小姐,不独每夜买票捧场,更会送花送礼嘘寒问暖,热情得教人手足无措---- 「星姐,人参补气,你趁热嚐嚐,冷了不好。」李太太送上燉盅。 「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 「人参是补气,却也燥热,星姐常捱夜,倒不如吃燕窝,对皮肤好。」朱太太抢着说:「这燕窝是我先生公司进口的,你吃着觉得还可以,只管告诉我,我让人再送十斤八斤来。」 「谢谢!但不必了,怎可让你费心呢?」 「星姐,我爸爸的店来了新货,我看这鑽錶还登样,给你送来了,你别嫌弃才好。」 「麦小姐,这礼物太贵重了,宋星寒不能收下。」 宋星寒好不容易才把这帮太太小姐送走。 「星寒,你不要看轻这些『太太团』。」戏班老前辈华叔给她忠告:「她们个个非富则贵,夫家、父家在地方上甚有势力。她们有的是花不完的金钱时间,最爱一窝风追捧偶像,又最贪新忘旧,艺人在这里是生是死,全看能不能对上她们口味。」 「你扮相俊逸、举止脱俗,怎不令她们倾倒?只要你好好跟她们交际应酬,当不难站稳阵脚。」 既是人在江湖,宋星寒也只好不时跟她们吃吃茶,聊聊天。宋星寒明白这些温室里的幸运儿要求很简单,不外是找点寄託,打发时间而已,横竖自己的生命离了舞台,便是一片空白,现在有她们在自己身边吵吵闹闹,日子倒也不难过去。 宋星寒既然在澳门发展顺利,也为免回去触景伤情,经师父们和爸妈同意后,便决定留在这里讨生活,暂不作回广州的打算了。 时间都在悄然流逝,不经不觉,宋星寒和林菁留在澳门已有整整两年。 两年了,说长不长,说短吧,也不算了。宋星寒的心,终于开始对外界事物回復反应,也总算学会把前尘旧事一点一滴的都藏在记忆的盒子里,等间绝不掀开…… 这时候,顾学勤也来了澳门发展,住在宋星寒和林菁隔邻。他们三个异乡人,常常聚在一起下棋聊天,倒也不愁寂寞。 顺理成章地,顾学勤成了宋星寒的代理人,全权处理她接班合约等事宜。他和林菁一内一外,把宋星寒照顾得无微不至。 那天,宋星寒收到家里寄来的信。 「菁姐,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一下。」 「什么事?」 「妈妈看中了环尾那块地,想买下来,一半建屋自住,一半收租,要我们想想办法。」 「买地?不好。」林菁斩钉截铁地说。 「是不是钱不够?」宋星寒赶紧说:「等会我和勤哥商量一下,他正和万班主谈班约,说如果我肯多签一年合约,可以先发下半年的戏金。」 「不是钱的问题。」林菁打断她的话:「我们已买了环头那块地,还买环尾那块干什么?」 宋星寒吃了一惊:「我们什么时候买的?」 「你不是一直在囉囉唆唆,说要为家里买地起屋么?我和学勤一直给你留意着。早半年前,我们觉得价钱还可以,便买下来了。大屋还差半个月便完工,下个月你回乡替宋伯伯做大寿,刚好把钥匙送他作礼物。」 「菁姐,」宋星寒很感激:「你总是为星寒设想,谢谢你。」 「谢什么?钱都是你自己挣回来的,我不过是代你花钱罢了!」 「不,钱都是菁姐和星寒合力挣回来的。要是没有菁姐,想宋星寒现在还是个小拉扯呢!」 「你快别卖口乖了,林菁可不吃这一套。」 宋星寒想了想,再问林菁:「那么,我们还有馀钱吗?」 「为什么这样问?你又想买什么?」 「我……我想把环尾那块地也买下来。」 「买来干什么?你那大弟才十三岁,不用这么早便替他置业吧?」 「我想起间屋,送给林伯伯林伯母居住。」 林菁呆住:「神经病!有钱也不能这样乱花!」 「不是乱花。」宋星寒诚心诚意地说:「我们是好姐妹,林伯伯林伯母就等同我的父母了,当然也应该住大屋享清福。」 「神经病!」林菁一边喃喃地骂,一边跑出去。 宋星寒托顾学勤把买地起屋的事情也一一办妥。 过了几天,林菁跟宋星寒说:「星寒,听他们说,李班主新聘的花旦明天到埠了。」 「是吗?」宋星寒不禁皱皱眉:「也不知是什么一回事?花旦们换了一位又一位,来来去去的,真教人眼花繚乱。」 「还不是你那班『星迷』作的好事?」林菁似笑非笑:「这一个扮相不美,那一个唱功不好,这一个太肥,那个又太矮,把人家统统批评得体无完肤。只怕要班主找来了『九天玄女』,才算勉强可与我们的『星姐』匹配。」 宋星寒也不禁给逗得「噗嗤」笑了出来。 -待续- 蝶如衣 - 第十章 第二天,李班主果然约了宋星寒和新花旦在酒楼见面。 当宋星寒踏进贵宾厅,第一眼便看见一位穿着淡蓝色洋装的女郎坐在那边。她的头发以发簪盘起,露出了雪白的粉颈,那短削的袖子掩映着粉腻细緻的肩膊和手臂。 「星姐来了。」李班主站起来迎接宋星寒。 那女郎也站了起来,转过身,与宋星寒一照面---- 「你……你不是心如么?」 眼前人儿眉目如画,雅妆淡扫,有着说不出的风姿绰约,却原来是旧相识。 「星姐,你还记得我?」唐心如心里不由一阵激动。 ----这七年来的苦思,总算没有白费。 唐心如一直知道自己的路很难走,她喜欢上一个不应该的人,怪只怪当时年纪小,那一年,她才十三岁…… 「死丫头,胆大包天,连拜神糕饼也敢偷来吃……」唐心如的师父胡丽拿着滕条,追打着唐心如。 「师父我知错了,别打了,我以后不敢了……」唐心如不断求饶。 「现在没饭给你吃么?看我怎样教训你……」她刚才打麻将输了钱,不免拿小徒弟来出气。 「丽姐,小孩子贪吃是少不了的,稍为惩罚一下便是。」宋星寒看不过眼,上去挡在前面。 「我教徒弟不关你的事,你快走开,打着了我可不管!」 「丽姐,别打了,看她长得嫩,只怕打坏了留了疤……唉吔……」胡丽的滕条招呼到宋星寒身上来了。 胡丽只得訕訕地住手。 「丽姐,我一会儿出去把糕饼买回来。」宋星寒搓着大腿痛处。 「星寒替你求情,今日暂且放过你,你以后再敢偷吃,哼!」 宋星寒把唐心如带到一旁:「心如,你没事吧?」 「……」唐心如仍在抽噎。 「别哭了。」宋星寒掏出手帕替她擦眼泪。「偷东西吃是你不对,下次不要这样了,知道吗?」 「……我…饿……」 「我明白了,那你以后肚子饿,便过来找我吧!我会给你留些吃的。」 「谢…谢。」 宋星寒摸摸唐心如的头:「心如长大了,一定很漂亮。你要努力练功,将来我们便可同台演出了。」 ----为了宋星寒这一句说话,唐心如已浑忘了自己到底吃了多少苦头,流了多少汗水。 「我怎么会忘记你?」宋星寒心里感慨万千。 ----顽皮的红船姐妹们总不肯放过宋星寒和玉蝶儿,一天到晚模仿她俩的耳鬓廝磨。有时候闹着玩,由船头直追到船尾,那娇嗔笑骂彷彿犹在耳际回盪着…… 唐心如柔声说:「以前在落乡班已得到星姐关照,心如一直记在心里,想不到今天可以跟星姐学习,心如很笨,有什么不对的,千万请星姐指正,打打骂骂,任凭星姐处置。」 宋星寒定了定神:「大家是老姐妹,不必说见外话了。以后你有什么需要,只管说一声,菁姐和我一定尽力而为。」 「心如先谢过星姐、菁姐了。」 唐心如的来头不小,挟着「美艷亲王」的衔头登台,马上引起了哄动,捧场的花牌摆满了戏院内外,风头一时无两。 「那新来的花旦扮相很娇美,和星姐真是一对儿。」崔太太说:「你看她和星姐第一次合作,已经这么有默契了。」 「我也觉得她不错,尤其是那一幕重逢,看她含嗔带羞地投到星姐怀里,犹如乳燕投怀般,倒也迫真。」冯小姐说。 「我说她戏假情真才是,你看她看着星姐的时候,那双眼睛多幽怨。」黄太太说。 听到这些评语,宋星寒只好一笑置之,也庆幸唐心如听不到,否则,不知道会有多尷尬。 唐心如也暗自庆幸宋星寒看不到下面的情景---- 「唐小姐,请你赏脸跟我去看电影。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已把整间电影院包下来了。」马少爷说。 「谢谢,我不看电影的。」 「跟你看电影,还包院,真是癩蛤蟆!」吴老板说:「唐小姐,这些都是你跟星姐光临小店时看过的首饰,我给你送来了,请笑纳。」 「谢谢,我不能收下。」 「送这些烂铜烂铁给唐小姐有什么用?」钱爵士说:「我在山顶有幢房子,送给唐小姐当生日礼物吧!」 「谢谢,心领了。」 那些人越是献慇懃,唐心如心里就越是讨厌。她来澳门,绝不是为了这些蜂蜂蝶蝶。 ----她来这里,是为了宋星寒。 那时候的小丫头躲在「虎渡门」,看着宋星寒和花旦们卿卿我我,便暗暗起誓:「终有一天,我唐心如一定要当上正印花旦,与宋星寒在台上演活种种风流旖旎。」 唐心如看着玉蝶儿跟宋星寒时刻相偎相傍,心里不禁又羡又妒。别说她那时候年纪小,她冷眼旁观,也明白玉蝶儿弄了多少手段才搏得宋星寒顾盼。如果她待宋星寒好,也还罢了,谁想到最后却弄得宋星寒伤心欲绝?这女子的心为什么这么狠?换了是自己,是寧死也不会让宋星寒难过的。 唐心如不知道前面的路应该怎么走----她不能像玉蝶儿那样聒不知耻地投怀送抱,也不能像林菁那样滴水不进地贴身服侍。而宋星寒,这个重情义的人,究竟要多长时间,多少耐心,才可以把玉蝶儿从心里抹掉,换上自己的影子? 她只有很被动地守着,等着。 在宋星寒眼中,唐心如是一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台上的她,是那千娇百媚的「美艷亲王」;台下的她,更儼如待放玫瑰,富豪才俊争献慇懃,那种种热闹景况,真让人拍案叫绝。但唐心如对他们总是不假辞色,她每天不是在戏班,便是留在家,要有馀暇,也儘往宋星寒家里避静。 转眼间,她们已合作了一年多,眼见她断然拒绝的追求者,即使没一百,也还有八十,大家也不禁暗自猜想,究竟花落谁家? -待续- 蝶如衣 - 第十一章 那天,宋星寒和顾学勤下棋。顾学勤步步进迫,宋星寒快要弃械投降了。 林菁走过来跟他们说:「今晚吃火锅,心如晚一会便过来。」 「好。」宋星寒随口答应。 「……心如来吃晚饭么?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顾学勤吶吶地问。 「我忘了告诉你么?对不起!」宋星寒满不在意。 然后,顾学勤便开始出错,错了不祇一子,而是好几子,所谓兵败如山倒,宋星寒最后居然反败为胜。 「勤哥,你怎么了?」 「……我,我突然想起有点事,先走一步了。」顾学勤几乎是落荒而逃,宋星寒叫也叫不住。「勤哥……」 「菁姐,他是什么一回事?」宋星寒摸不着头脑。 「你还看不出来?他不想跟心如一起吃饭。」菁姐说。 「为什么?他讨厌心如么?」宋星寒猛吃一惊。 「正相反,他就是很喜欢她,才怕面对她。」 「为什么?」 「他知道心如心里有人,不会接受他,所谓『相见争如不见』,也是人之常情。」 「心如心里有人?我怎么不知道。」 「这里里外外,也只有你不知道了。」 「那人是谁?」宋星寒很好奇。 「说名字便没意思。」 「那人的品性好么?」 「人品不错,对父母孝顺,对弟妹爱护,对朋友尽义,连对下人间人,也宽厚亲和。」 「家境呢?」 「出身贫寒,但凭着一双手,也搏得一家子丰衣足食。」 「长相又怎样?虽说外表不重要,但唐心如到底也是大美人,总不能叫她配个武大郎吧?」 「这真是见仁见智了,有人觉得很普通,但有更多的人觉得温文儒雅,气度不凡。」 宋星寒不由怪叫起来:「世上怎会有这等人才?一定有不妥当的地方。」 「最不妥当的地方,便是心里藏着别人。」 「什么?」宋星寒吃了一惊:「那心如何必淌这种混水?」 「也许,心如正等那人回心转意吧!」 「要是这样,也就是见异思迁的人了,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地方?」 林菁看着宋星寒,很有点无可奈何。 「有机会,」宋星寒说:「我们真要好好劝劝心如才是。」 过了两天,宋星寒和唐心如在家里吃茶。 「心如,这是许少爷送你的舶来丝巾,因为我跟他妈妈许太太很熟,他请我转交给你。」 「心如为星姐添麻烦了,真对不起!」 「举手之劳。」宋星寒笑说:「远不及上次那倪公子,硬把一千枝玫瑰往我们戏班里送,害得我们找人清走,也要老半天。」 唐心如垂下头:「心如实在没有招惹他们,我们已共事了这些日子,心如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难道星姐还不清楚?」 「你别误会,我绝对不是说你招蜂引蝶。」宋星寒急急分辩:「我不过是以事论事,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做姐姐的,替你高兴罢了。」 「什么君子?不过是些讨人厌的苍蝇吧!其实心如……心如心里……」她实在说不下去。 「心里还没有选定对象吧?」宋星寒拍拍唐心如的手背:「不要紧,慢慢挑好了。有财有势固然好,但最重要的还是人品,只要他真心怜惜你,其他的也不过是次要。」 「男人会有什么真心怜惜?他们看重的,不过是这一副皮囊色相,可是红顏易老,春去花残,到时候,还不是给弃如敝屣。」 宋星寒禁不住苦笑了:「看你一副娇柔婉顺的模样,谁想到会有这么偏执的想法?其实男也好,女也好,总有负情弃爱的,也有矢志不渝的,看你可遇到吧!」 「只怕心如命薄,就是遇到了也太迟。」唐心如的声音低如蚁语:「人家心里矢志不渝的,是别人,不是我。」 「心如,你别怪星姐多事。」宋星寒想起林菁那天的话,不由劝她:「既然人家心有所属,你还是另觅对象吧!何必自寻烦恼?」 唐心如看着宋星寒,脸色在瞬间变得发白。 「心如----」宋星寒心里有点慌。 「我有事先走了。」宋星寒还不及说话,唐心如便夺门而去。 以后一连好几天,唐心如也没到宋星寒家里来。 也许是习惯了每天见面,宋星寒的心里不觉有点悬空了。她的梦里开始盘绕着唐心如的倩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宋星寒的脑海总是不受控制地泛起她眼里的一缕幽和怨,心也随即乱跳了半响。 ----宋星寒再自欺,也不能否认,自己的心在跳,它在跳,証明它在动。它,似生还死的冰封了数百个日与夜,终于开始解封…… 宋星寒也想过去找唐心如,但马上又犹豫了。她弄不清楚,唐心如不来相见,究竟是因为生气还是事忙。如果是生气了,自己看见她,应该说什么做什么,再不留神,又把她开罪了,这怎么是好?要是她真的有事情在忙着,又怎好意思打扰人家呢? 宋星寒想了又想,始终定不下心来。 唐心知不去找宋星寒,实在是面子上搁不来,她知道自己那天是失态了。 唐心如的心很乱,也厌倦了这种等来盼去的日子,但她实在不知怎样做,才可以让这顽石点头。 ----本来,一直以为只要自己肯努力,当上宋星寒的好拍档,两人便可以顺理成章地廝守在一起了。为了这心愿,唐心如吃尽了苦头,最后算是成功了,那又如何?她现在每晚也跟宋星寒在做对手戏了,那又如何?那见鬼的「美艷亲王」,在宋星寒眼中,竟彷彿跟玉蝶儿提鞋也不配。 突然,唐心如想起了顾学勤,直觉告诉她,这个人可以帮助自己。 顾学勤想不到唐心如会来找他,然后给了他这么一个难题。 ----宋星寒不明白她的心意,同样地,她也不明白自己的心意。这老天爷,真爱跟人开玩笑。 顾学勤忍着心里苦涩,告诉唐心如:「我觉得星寒不是不喜欢你,而是,她根本不知道。」 「我明白,她一直不知道我喜欢她。」 「不,是她不知道自己喜欢你。」 「你的意思是……」 「让她去发现自己对你的感情便是。」 -待续- 蝶如衣 - 第十二章 那夜,宋星寒和几位太太到一间酒家宵夜,想不到唐心如也正和一位绅士在那边浅酌。 「咦?那不是心姐么?那男的是谁?」陆太太问。 「那是大烟商陈翁的独子。」周太太回答:「他刚从美国回来,取了大律师执照,是个十足份量的鑽石王老五呢!」 「男的俊,女的俏,倒是蛮相衬的一对儿。」 想是有什么高兴事,只见那双璧人不绝乾杯,小声谈,朗声笑,完全陶醉在两口子的世界里,懒理四週间人窃窃私语。 ----心如为什么不再来找自己,倒也真相大白了。 宋星寒只觉得一阵莫名的鬱燥猛地涌上心头,酒不醇,菜不香,太太们的话题也琐碎得叫人烦厌。宋星寒乘着她们劝酒,便多喝了两杯。酒在肚里打滚,胸口更是翳闷得难受。 宋星寒斜眼向那边偷望,只见红晕早已爬上唐心如俏脸,秋瞳内雾气迷濛,身子也半倚半偎的,快靠到陈公子的臂弯里去了…… 宋星寒实在坐不下去,便推说头痛,要先行退席,太太们无可奈何,只好嘱咐司机把她送回家。 宋星寒在中途下了车,逕自走到码头吹风。 ----心如跟那陈先生挺亲热的,认识了多久?怎么从不听她提起? ----她眼里的幽怨都是为了他吧?差一点便自作多情了,好险…… ----他可会待她好?可会正式娶她为妻,还是逢场作戏? ----她要是结婚了,人家大门大户的,自然不会让她拋头露面,自己岂不是又要另找拍档?另找拍档事小,只怕豪门少妇忌惮多,不得不跟这一干「下三槛」断绝来往,她们竟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却也怪她不得。 ----不知日子定了没有?该送什么礼物?首饰还是摆设?回去便赶快跟菁姐商量,一场姐妹,万不能亏待她…… 站了近一句鐘,宋星寒的满腔思绪才总算慢慢平静下来,踱步回家去。 「你到哪里去了?」林菁迎上来。 「我……到码头那边逛一圈罢了。」 「心如来了,在花园里等你。」 宋星寒来到花园,看见唐心如正对着那一大片花海出神。 「心如,你怎会在这里的?陈先生呢?」酸话儿竟不经脑袋便溜了出口,宋星寒心里忙不迭地后悔不已。 唐心如咬唇笑了:「星姐,你不是不舒服么?究竟是身体不舒服,还是心里不舒服?」 「我……」宋星寒只觉两颊发烫,低下头来不作声。 「星姐要是不喜欢,我以后也不见他。」唐心如凑近宋星寒,轻声说。 「…我…不……」宋星寒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心如的心事,难道星姐还不明白?」唐心如眼内涌起了丝丝红雾:「星姐要是嫌弃心如,心如也不敢死缠讨厌,但如果…如果…星姐心里也有心如的话,那请星姐亲口对心如说一句吧!」 宋星寒心中絮乱到了极点----唐心如的心意自己很明白了,自己对她的感觉也瞒不了她,但今日的情投意合,又可以代表什么?将来的唐心如可会是另一个玉蝶儿? 唐心如看见宋星寒呆呆地发着獃,也不说话,眼泪终于像断了线的珍珠般串串落下。 宋星寒的心窝发痛,但仍死命抑压着心头汹涌,指甲都深深地掐进掌心里去。 「你在担忧什么,我很了解。」唐心如抬着泪眼看牢宋星寒:「我不是玉蝶儿,我很清楚自己需要什么,这是我的选择,无论将来结果如何,我也绝不后悔!」 宋星寒再也苦撑不下去了,她的理智渺小如沙粒,在澎湃如怒潮的情意内,瞬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 唐心如多年素愿得偿,她快乐得彷似已得到全世界,也恨不得让全世界也知道她的快乐。 唐心如把宋星寒带到广州老家去,亲口告诉家里人,自己以后也会跟宋星寒过日子。 「你们两个都是女孩子,怎能廝守在一起?人家看在眼里,成什么体统?」唐心如的爸爸指着宋星寒的鼻子。 唐心如挡在宋星寒面前:「都是女孩子又怎么了?我们在一起碍着谁了?人家看不过去,便不要看,人家想什么,我们也管不着!」 「你们没有孩子,老来无依无靠……」唐心如打断她妈妈的话:「有孩子也不代表有依靠,我和星寒会为将来好好打算,绝对不用依靠谁。」 「女孩子不嫁人,他日死后,没有担幡买水的人,只好变成一只没门没主的孤魂。」唐心如的大嫂也在一旁劝说。 「我们有钱,还怕没有人肯来担幡买水?」唐心如牵牵嘴角:「即使没有,我也断断不肯为了那枚神主牌和清明三炷香而嫁人!」 宋星寒很感动,心窝又是酸又是甜,只听她缓缓地说:「世伯伯母,我一定会好好待心如,请放心。」 宋星寒也把唐心如带回家,宋星寒的爸妈说的也就是那两三句话,但见两人心坚意定,却也无可奈何。 回到澳门,唐心如便搬到宋星寒的家里去了,两人日夕相对,过着似鰈似鶼的神仙日子。 「心如,你先闭上眼晴。」 「什么事?古灵精怪。」唐心如嗔笑,也就闭上双眼。 宋星寒把收在背后的锦盒捧上:「可以了。」 唐心如张开眼晴,瞟了瞟宋星寒,接过锦盒,打开它,看到那根白玉燕釵,笑意都给凝住:「是……是它么?」 「你第一眼便把它认出来?难怪都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 「那时候,不是说那叶老闆要送给女儿作嫁妆,多出三倍价钱也不肯卖么?怎么会到你手上了?」 「求他不肯,便跑去求他女儿,叶小姐倒是很通情达理。」 唐心如怔怔地不说一句话,宋星寒的心不由着慌了:「心如,你怎么了?」 「……那不过是一时气话,想不到你居然为了我,低声下气去求人,堂堂大老倌,岂不叫人笑话?」 「谁还管人家笑不笑话呢?」宋星寒柔声说:「只要你喜欢便成。」 唐心如心里像是灌满了蜜,只听她声软如绵:「帮我。」 「好。」 宋星寒把唐心如拥到镜台前,「鸯盟初定,莫相猜……」宋星寒一边低唱着曲儿,一边把原来的发簪轻轻拔走,放下唐心如那如云秀发。 「便似金坚,难破坏……」她温柔地用梳子为唐心如梳顺发丝。 「任天荒地老,难折这紫鸞釵……」她把唐心如的发髻盘起,再把玉釵小心奕奕的别到唐心如鬓边去。「苦相思,能买不能卖……」 ----这是用上好的白玉雕成的燕子釵,白玉晶莹无瑕,燕子雕功细緻,映衬着唐心如的云鬓花顏,儼然一幅美人春妆图。 「好看么?」唐心如嫣然笑问。 「没有比你更美的了!」宋星寒由衷地说。 「还有呢?」唐心如忽然推开宋星寒,板着俏脸。 「什么还有?」宋星寒搔搔头。 「还在装傻?」唐心如嗔说:「到了现在,你还没有亲口对我说……」 「说什么?」 唐心如红了脸,扭过头去不看她。 宋星寒凑上去,在唐心如耳边呢喃:「我爱你……」 -待续- 蝶如衣 - 第十三章 唐心如对宋星寒,竟是毫无保留的全心全意,眼角心上,完全放不下其他人与事。她的浓情蜜意犹如天网,把宋星寒整个人由顶至踵团团缠绕着,有时候,也不免叫她为难---- 「星寒,我们明天到郊外野餐好不好?」唐心如兴緻勃勃地提议。 「对不起,我明天没空陪你,上个月已答应了参加霍小姐的生日会。」宋星寒訕訕地说:「你不是忘了吧?那天给摔破的花瓶还没买回来呢!」 「那宴会你不用去了,我已替你推掉。」 「推掉?」宋星寒愣住:「怎么推?」 「我亲自给那霍小姐打电话,说你着了凉,照医生吩咐要好好休息,礼物我也让菁姐给你先送过去了,总算没缺礼数吧?」 「我明明好端端的,你倒咒我生病,要给识穿了,那怎么好意思?」 唐心如嘟着嘴:「你以为我喜欢说谎?不这样说她们怎肯放人?这些人恁地没事干,生日便生日吧,谁人没有?偏要劳师动眾?我是看不过眼你这滥好人,连这么无聊的宴会也要出席。」 「除非你亲口告诉我,你寧愿跟她们相聚,也不愿待在我身旁吧!」唐心如索性耍泼起来。 「那怎么可能?」宋星寒陪着笑:「但我早已答应人家,连这些小事也失信,你叫我以后怎么在江湖立足?」 「那你一开始就不应该答应嘛!」 「人家盛意拳拳,怎能不给面子?」 「那些太太小姐,个个饱食终日,一天到晚便只知玩、玩、玩,你 怎么有耐性跟她们穷耗?」 「没有她们捧场,我们怎能吃饱穿暖?说穿了,她们还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呢!做人怎能忘恩负义?」 「你卖的是艺,不是笑。」 宋星寒只好闭上嘴巴。 唐心如跑去跟顾学勤诉苦。 「……我为星寒付出这么多,为什么她的心里还有其他人?」 「什么霍小姐莫小姐,凭什么可以来跟我瓜分星寒的时间?」 「虽说现在总算和她一起了,但她身边这么多人来来往往,她又不懂拒绝人,谁又能保証两人可以白头到老?」 宋星寒也跑来顾学勤家喝闷酒。 「为了我跟太太团交际应酬的事,一个月里总得闹上两、三次。」 「我也不是不明白,心如管束我,也只是着紧我,但有时候,她实在是无理取闹了。」 「她这样不分青红皂白,乱起疑心,说穿了,就是不信任我,把我当成了馋嘴猫儿。」 「我们是吃江湖饭的,像她这样横来直去的开罪人,对我俩的演艺事业多多少少也有一点影响……」 顾学勤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宋星寒和唐心如不约而同地待他如知己,毫不掩饰地向自己吐露心事。他只好把那浓浓的苦水都往肚里收,竭力为她俩开解、调停。 唐心如每次发完脾气,看到宋星寒苦恼的样子,心里也很难受,总向自己暗暗警告,不要再乱发脾气;但到了下一次,依然忍不住跟她吵起来。 而宋星寒,每次和唐心如吵架,看见她气得纤手发抖,俏脸发白,心里便禁不住疼痛起来。她只好告诉自己,罢了罢了,谁是谁非也好,自己既已答应了一辈子怜她惜她,总不能叫她伤心难过,所以每次吵架的结果,总是宋星寒低头认错了事。 日子,都在吵吵闹闹中过去…… 有一天,顾学勤告诉宋星寒,郭班主邀请她们到广州湾演出,唐心如已答应了。 「心如,你为什么要答应?」宋星寒很着急,她向顾学勤说:「勤哥,你赶快跟郭班主商量一下……」 「你别这么紧张。」唐心如说:「这是一个好机会,戏金高还是其次,主要是名声,戏班未到过广州湾演出,根本不能算是大班。」 「但华叔说,当地观眾对女文武生有很深的成见,他们是不会接受我的。」 「所以我已让勤哥替你订做了两套男装,给你平时穿着。」 「这是什么意思?」宋星寒脸色发青了:「你这是让我骗人了?」 「这不叫骗人,这是权宜之计----你要証明给那班老古董知道,艺术修为不分男女,你宋星寒也是一流的文武生,比当今任何一位男角绝不逊色。」 「但要是给人发现了,岂不尷尬死?」 「才十天的独台,一眨眼便过去了,如果这样也给别人识穿,你还当什么戏子?」 「总之,我不想去。」 「订金已收妥,赔订事小,声誉攸关。」 「星寒,」顾学勤在打圆场:「没事的,我和你们一起去,好作照应。」 宋星寒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宋星寒等到广州湾演出,得到极高的评价,郭班主马上加码续期。这就証明了,宋星寒除得到澳门太太团拥戴外,也搏得地方戏迷的支持。这是唐心如一直想让宋星寒知道的事情。 只是在台下穿男装,宋星寒总觉得不是味儿。真是人生如戏,下了舞台,还是不能做回自己,只好引用那句老掉牙的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乡绅宴饮,戏班按江湖规矩应酬,顾学勤不舒服,由宋星寒跟郭班主当代表,但宋星寒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竟然在妓院里摆酒。 花厅内,眾人猜拳斗酒,调笑戏謔,宋星寒硬着头皮坐着,只觉如坐针毡。 「宋老闆,你整晚心不在焉,是酒菜不对胃口?还是姑娘们不够漂亮?」 「不…只是今早着了凉,现在还有点头痛。」 「宋老闆头痛是假,怕唐老闆生气是真。」 「听说唐老闆醋劲儿很大呢!出出入入一步也不放松,戏班里那个女的要跟宋老闆说上两句多馀话,三天之内,定给借故轰走,所以他们的二帮三帮换得比谁家都快。」 「这……不过是谣传。」 「男人逢场作兴,天经地道,怎能让婆娘们多说话?宋老闆,你不要灭了男人的威风才好。」 「所谓『美人见惯亦寻常』,唐老闆再美再艷,日子久了,也应该换换口味吧?等会宋老闆看中那位姑娘,就到那里摆房,由王三付钞好了。」 「只怕这些庸姿俗粉,难入宋老闆法眼……」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儘是寻宋星寒开心,她只有强顏陪笑的份儿。 「宋老闆不能尽兴,一定是『醉月楼』的姐妹们招呼不週了。」这时候,一位俏女郎进来:「月明先自罚三杯,向各位大爷陪罪。」 -待续- 蝶如衣 - 第十四章 这女郎不算绝美,但见她眼波流转,笑语嫣然,却教人不禁想起「活色生香」这四个字来。 「月明,你再不出场,宋老闆便要回家睡大觉了。不要说『醉月楼』丢面,连带整个广州湾也教人笑话。」 「你还不快快唱支拿手小曲,让宋老闆欣赏欣赏?」 杜月明向宋星寒那边瞟了瞟:「月明怎敢在宋老闆跟前班门弄斧?」 「杜小姐,你太客气了。」 大家起哄着,杜月明也就弹琴低唱起来。 只听那琴声脆,歌声婉,一曲唱罢,宋星寒也跟着大伙儿大力鼓掌。 不知不觉间,宋星寒也喝了好几杯。 「宋老闆,月明再敬你一杯。」 宋星寒直摆手:「我酒量很浅,再喝便要醉了。」 「醉了没关係,月明自会好好照应。」 洪老爷忽然插嘴:「月明待我洪五就从没试过这么温柔熨贴?宋老闆艷福无边,真叫人妒忌!」 「洪老爷,人家一个星寒,一个月明,就是名字已是绝配。这种五百年前的缘份一旦碰上了,怎不有如乾柴烈火,一发不可收拾?」不知是谁在瞎说,引得整个花厅的人都大笑起来。 杜月明转过头来低声说:「他们一喝多便乱说话,宋老闆不要见怪。」 宋星寒苦笑:「大家开开玩笑而已!」 「宋老闆不想喝酒,那月明沏盅上好龙井,替宋老闆解酒吧!」 「不好劳烦杜小姐。」 「请宋老闆稍等一会。」 杜月明出去不久,戏班小廝小金便跑进来:「星…宋老闆,心姐知道你还没回去,正在大发脾气呢!」 宋星寒吓了一跳,三分酒意马上退得乾乾净净:「你千万别告诉她我在这里,我马上便回去。」 「来不及了,她的车子怕已来到街角。」 「什……什么?」宋星寒直发慌,忙向洪老爷道别。 「婆娘找上门来?你怎么怕成这样子?你今夜就在这里过夜,她要敢多生事,看她离不离得了广州湾?」 「星寒实在累了,想回去休息。」 「洪老爷,宋老闆既然不舒服,便由他去吧!」杜月明刚捧着茶盅进来,开口替宋星寒说情。 宋星寒不禁投去感激一眼。 「要回去也行,老规矩,乾掉这三杯。」 宋星寒只好把眼前一杯满满的酒灌进肚子,第二杯还未喝光,她胸口已是一阵翻腾,到了第三杯,酒刚入喉便给呛着了:「咳咳咳……」 大伙儿看宋星寒的狼狈相,都大笑起来。 「宋老闆,让月明代你乾了吧!」 宋星寒还来不及反应,杜月明已拿过她手中酒杯,仰首喝个乾净。 「洪老爷,就让宋老闆回去吧!」 「去去去。」 「谢洪老爷,那宋星寒失陪了。」宋星寒连跑带跳逃出花厅。 「宋老闆----」 宋星寒回过头去。 「你的大衣。」杜月明捧上外衣。 宋星寒一手接过:「看我这冒失鬼!谢谢,再见。」她匆匆走到大门口,正好迎上唐心如的车子。 「星寒,你是吃了豹子胆?连妓院也敢留连?要是出了差错,你还要不要命?」 「对不起,是我不好,让你担心了。这里风大,千万别着凉才好。」宋星寒把大衣披在唐心如身上。 「回去吧!」宋星寒偶一抬头,发觉杜月明还站在大门侧,便向她点点头,车子便扬长而去。 唐心如对宋星寒这次应酬十分生气,连夜找顾学勤通知郭班主中止合约,寧愿赔双倍戏金,也要马上拉箱回澳门。 顾学勤和宋星寒费尽了唇舌,总算劝服唐心如为声誉着想,把馀下的几天戏演完才走。 唐心如回到澳门便病倒了。本来只是着了点风寒,但没有好好调理,这病便变得严重了。医生虽说没什么危险,但要专心静养,宋星寒坚持把唐心如送到广州最好的医院就医。 宋星寒恨不得整天伴着唐心如左右,但因班约缠身,只好让顾学勤留下来照顾唐心如,自己回澳门工作。但每到休班,不管只有两、三天的时间,宋星寒也必定跑到广州探望唐心如。 那天,宋星寒演罢回到箱位,发现镜台前正端放着一个茶盅,茶香溢满一室。她浅嚐了一口,只觉得满口芬芳。 「宋老闆,这龙井还可以吧?」 「杜…杜小姐?」宋星寒大感意外。 自宋星寒在广州湾演出第一晚开始,杜月明已每夜来捧场。她寄身风月场,阅人多矣,宋星寒是男是女,她怎会不知道? 宋星寒来「醉月楼」,根本就是她的安排。她也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想跟宋星寒见见面,喝杯酒。 只想不到台下的宋星寒更叫人倾倒----单是那双清彻如水的眼睛,已不是一般俗子可以拥有。 宋星寒离开后,杜月明打点了一下,也到澳门去。 这当然是任性之极----一把年纪了,还来个越洋追捧偶像?但杜月明告诉自己,好好的把戏看个够,便会回去。 ----她最喜欢看宋星寒演衙堂公审,只见那星目一瞪,叱喝一声,惊堂板一拍,那凛凛威仪、浩然正气已不知压尽多少鬚眉男子。 只是,每多看宋星寒一齣戏,杜月明想跟宋星寒亲近的心便多了一分。她想在离开澳门前,跟宋星寒吃顿饭,谈谈天。 她收卖了戏班小廝,把自己带进宋星寒的箱位去。 「宋老闆扮相神丰俊朗,台上台下也教人倾倒,难怪饮誉梨园。」 宋星寒想起那次穿男装饮花酒的狼狈事,半边脸不禁发烫起来:「上次实在是迫不得已,杜小姐千万别见怪!」 「见怪不敢,失望倒是真的。」杜月明半垂着脸儿,幽幽地说。 这种话宋星寒也不是第一次听了,只好急急扯开话题:「上次幸得杜小姐解围,说起来,我还未向杜小姐好好道谢呢!」 「陪酒卖笑本就是月明的营生,道谢什么的,实在不敢当。」杜月明说:「但如果宋老闆赏面的话,我们可以去吃宵夜。」 「这……」 「多谢了,宋星寒今晚不吃宵夜。」 宋星寒转过头,只见林菁板着脸:「这位小姐请回吧!后台重地,间人免进。」 -待续- 蝶如衣 - 第十五章 宋星寒连忙说:「菁姐,杜小姐是我的朋友……」 林菁打断宋星寒的话:「你朋友倒大方,赏了小金二十元,就为了专诚进来请你吃宵夜,这种朋友我也想认识认识。」 杜月明逕自跟宋星寒说:「宋老闆,既然今晚不方便,那明天三时,我在『大三元』等你。」说完也不等宋星寒回答,便离开了。 「星寒,你不是要跟她出去吧?」林菁说。 「她上次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想向她好好道谢。」 「你要去什么地方,我也不管你。」林菁说:「但你的新『衣箱』去了哪里?」 「祥嫂家里有点事,我让她先回去了。」 「我不争气,三天两头的生病,多请个『衣箱』帮忙,你又任由她乱跑,害得你堂堂正印要亲自打理戏服,箱位也成了『无掩鸡笼』,任由间杂人等出入,传出去,我看你的面子要往哪里搁?」 「面子是小,菁姐你的身体是大,医生让你好好休息,你怎么又跑出来?」 「心如病了,我也病了,就叫你一人撑着?」林菁说:「说不得,我明天回来吧!」 「但是……」 「别但是了,我已经决定了,你赶快『洗粉』吧!」 宋星寒只好乖乖坐到镜台前卸妆。 第二天,宋星寒依约和杜月明见面。 宋星寒穿了一件湖水绿色的旗袍,化了淡妆,说不上漂亮,却让人感觉舒服。 ----穿女装的宋星寒当然及不上穿男装那样轩昂俊秀,但杜月明却更觉得她可亲可近。 「昨夜的事真对不起,菁姐是直性子,也一心为星寒着想,请杜小姐多多包涵。」 「杜月明是什么身份?怎么受得起宋老闆低头讨恕呢?」 宋星寒愣了一愣:「我是诚心道歉的,杜小姐这样说,那是不把星寒当朋友了?」 「月明出身低下,以色笑娱人,那有胆子跟宋老闆乱套交情?」 「宋星寒不也只是一个江湖卖艺人?谁又比谁更高贵了?」宋星寒忍不住沉了声音:「请杜小姐不要再说这些叫人心里不好过的话了。」 「听得宋老闆这番体己话,月明终算……」 宋星寒只觉尷尬,只好随便找个话题:「杜小姐这次来澳门,是探亲还是旅游?」 「如果我说是为了你,你信还是不信?」 宋星寒不得不呆住。 「说笑而已!」杜月明掩嘴娇笑:「宋老闆是老实人,听不惯这些疯言疯语吧?千万别见怪!」 「杜小姐真喜欢开玩笑。」 杜月明知情识趣,善解人意,宋星寒和她谈天说地,数小时彷彿一转眼便过去了。 眼看时间已经不早,杜月明知道宋星寒快要回戏班去,而自己明早也要回广州湾,心里涌起了浓浓的不捨。 杜月明看着宋星寒的浅笑,心里忽地下了决定。 「……我打算留在澳门,想找幢小房子暂住,你有没有熟人可帮忙?」 宋星寒一怔:「你要留在澳门?」 「一眨眼便过了这些年。」杜月明轻轻叹了口气:「我实在是累透了,想换个地方过日子。」 「但醉月楼……」 「我是自由身。」杜月明低声说:「当然,总要回去交待清楚的。」 「这真是太好了!」宋星寒笑弯了眼晴:「我认识一个地產经纪,明天便和你一起去找他。」 杜月明看得出宋星寒是真心替她高兴,心里感到一阵酸,眼窝有点烫。 ----经歷了这许多年的迎送生涯,杜月明看遍了各色人等的嘴脸,谁是真情,谁是假意,她只需一看,心里便有数了。 这个宋星寒,真是热诚率真得可以…… 第二天,宋星寒便约了相熟的经纪带杜月明去看房子,又请朋友帮忙介绍佣人,还让人陪月明去选购傢俱。 入伙那天,杜月明亲自下厨烧了几道小菜,凑合着充当入伙酒。 自从唐心如生病,宋星寒一直怪责自己没有好好照顾她,加上澳门广州两边跑,又是担心又是劳累。直至这夜,宋星寒终于稍稍放下心头重负,和杜月明细味这月白风清,渡过了一个极愜意的晚上。 杜月明说:「我想在澳门做点小生意,你觉得开茶馆好么?」 「茶馆?」宋星寒搔搔头:「做生意的事我一点也不懂,但如果茶都由杜老闆亲手沏的话,客人一定多得要排出店外。」 「还说是老实人呢!」杜月明娇笑:「月明算是领教了。」 「不,我不是说奉承话,如果你真的开茶馆,我便每天也来光顾----茶我喝得不少了,却从没喝过像你沏的那么清香甘味。」 「好,那你每天来茶馆当生招牌,茶钱便算你八折好了。」 「才八折?还以为是半价……」 杜月明是挺能干的,办起事来有板有眼,才半个月的工夫,一间清雅的茶馆便开张了。 开张日,宋星寒自然一早便去凑热闹。看着淡扫娥眉的杜月明正慇慇招呼客人,宋星寒清楚知道,她是真心决意从良,心里十分安慰。 往后,宋星寒每天也到茶馆喝茶,和杜月明间聊几句,才回戏班。 杜月明每夜也会把亲手做的点心,送去戏班给宋星寒当宵夜。 这时候,唐心如也康復了,和顾学勤回到澳门。 才半天的工夫,唐心如已知道了杜月明的存在,她一口气把客厅里可以摔破的东西都摔掉。 「宋星寒,听说你最近和一个妓女走得很近,还金屋藏娇呢!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宋星寒登时呆住了。 「心如,你说什么?」 「你别装傻!」唐心如狠声说:「那姓杜的,不是在广州湾当娼么?」 「你是说月明?她……」 「月明,月明,叫得多亲热?你趁我生病,便与人乱勾乱搭,你……」唐心如按着胸口,彷似一口气转不过来便要晕过去。 「心如,你没事吧?」宋星寒伸手扶她,给唐心如一掌推开。「你别碰我!」 「你刚病好,不要动气,有话慢慢说好不好?」 「没什么好说的,你马上去跟那姓杜的断了。」 「你别这样蛮不讲理!月明已决心从良,现在开了间小茶馆……」 「洗净铅华?你以为在做戏么?我们是生活在现实里。她这样做不过是自抬身价,好钓金龟吧了!」 「但月明亲口说过,想过些平平淡淡的日子。」 「她说的你都相信?你凭什么相信她?」 「交朋友,当然要互相信任。」 「什么朋友?这种女人聒不知耻,不管张三李四,只要有钱便可以跟她亲近了,你好好的一个人,怎可以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心如,你不要侮辱月明。」 「侮辱?她当妓女的还怕别人说她?」 「都说这是以前的事了,谁人没一两段过去?只要她以后安份守……」 「别再多说了!」唐心如狠狠地打断她的话:「我不管她是当娼还是当炉,总之,我不想你跟她来往。」 宋星寒抱着头跌坐椅子上。 -待续- 蝶如衣 - 第十六章 宋星寒跟杜月明相处的时间很短,但很投缘。宋星寒知道她跟自己一样,也是出自贫寒之家,为了吃饭,不得不投身江湖。所不同的,只是自己有机会学戏,她却连这机会也没有。人说「戏子无情,婊子无义」,两者都是娱人以色笑,也同样让人看不起,宋星寒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能跟杜月明交朋友。 更何况,杜月明已从良了。一个女子离乡别井,开展新生活,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宋星寒心底里对她很是佩服。可是,心如她…… 往后的日子,唐心如把宋星寒看得极牢,出出入入亦步亦趋,完全堵绝了宋星寒和杜月明见面的机会。到了后来,宋星寒才知道唐心如甚至叫人把守着戏班出入口,把前来找宋星寒的杜月明赶了好几次。 这天是宋星寒的生日,太太团为她举办生日会。 宋星寒一直心不在焉地应酬着,直至看见杜月明。 「宋老闆,生日快乐。」不见才半月,杜月明的模样儿竟叫人差点认不出来。 「月明,你怎么来了?」宋星寒很意外:「你憔悴了很多,是不是生病了?」 「我也知道这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宋星寒低声说:「我知道你受了委屈,生气是很应该的,但请你听我解释……」 「不用解释,我全明白,怪只也怪月明不知自量。」 「是我对不起你!」宋星寒垂下头:「……我一直很惦掛着你。」 杜月明似是呆住,不一会,竟低低啜泣起来。 「别哭别哭。」宋星寒慌忙掏出手帕替她擦泪。 「大庭广眾,你们成什么体统?」唐心如的叱喝声惊动了满堂宾客。 「心如,你不是说不舒服,不来了……」 「你当然不想我来。」唐心如一把推开宋星寒,逕向杜月明辱骂:「你居然有胆子来这里?怎么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 「这里不是广州湾,更不是醉月楼,你要卖笑卖身卖风骚,儘可找别人,别死缠星寒不放!」 「星寒是清清白白好人家,跟你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扯不上半点关係,你要还有半点良心,便立刻离去,别叫她的名声都被你玷辱了!」 杜月明的脸容成了惨白,掩面跑出去,宋星寒正要去追---- 「宋星寒,一句话,你要她走,还是我?」 宋星寒不得不呆在当场。 第二天,宋星寒禁不住偷偷去找杜月明。 可是,杜月明已悄然离开了。 宋星寒用尽方法打探她的下落,但一点结果也没有。 杜月明轻轻的来了,也轻轻的走掉,却留给宋星寒一份深深的愧疚----宋星寒曾亲口答应过杜月明,会支持她,帮助她,但自己却在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任由她独自挣扎----宋星寒着实消沉了好一段日子。 还以为这辈子也不能再见杜月明,宋星寒怎么也想不到她们会在这种场合再遇。 那是一个慈善表演晚会,葡裔爵士苏曼发起为一间贫民医院筹款,宋星寒等应邀为义演嘉宾。 苏爵士亲自上台向宋星寒和唐心如颁发致谢锦旗,杜月明正是他身畔女眷。她穿着纯白色的晚礼服,配衬着整套鑽石首饰,高贵雍容得彷如皇后。 杜月明神色自若地与她们握手作礼,彷彿早把前事浑忘乾净。 「宋老闆﹑唐老闆,谢谢你们鼎力支持,这筹款晚会才得到空前成功,我代表所有受惠者多谢你们。」杜月明嫻熟地说着门面话,宋星寒只觉得眼前人有着说不出的陌生。 唐心如的脸色也难看极了,但她俩毕竟也是跑惯江湖的人,本能也似的应对着,总算没出什么岔子。 「半年前我们才喝过苏爵士六十大寿的寿酒,她不是为了钱,怎肯嫁给他当填房?」 「我早说过她脱藉从良是假,自抬身价钓金龟是真,你却说我偏见,现在事实摆在眼前了。」 「苏爵士死了太太十多年也不续弦,想不到给她两三下子便入了宫,那狐媚手段真是厉害得很……」 回程路上,唐心如一直絮絮不绝。 宋星寒低下头来没说话。 ----这怎能怪杜月明?脱藉从良的最佳出路莫过于找一个好归宿,苏爵士虽是年纪稍大,只要他真心怜惜她,这便是她的福气了。当日杜月明含泪别去,宋星寒还一直害怕她独自一人抵受不了压力走回头路,现在看她成了枝头凤凰,宋星寒心头的愧疚也总算可以放下了。 过了几天,宋星寒赴太太团的茶聚。这种约会一个月总有两、三次,每次也不过三四人,大家吃茶打牌聊天,消遣消遣。为免多生争端,太太小姐们都取得共识,按规矩轮流参与聚会,省却不少麻烦事。 宋星寒到了约定地点,却不见梁太周太王小姐等,心中不免奇怪。 「星姐----」 宋星寒回过头去。「月……苏夫人?」 「你等的人都不会来了,她们都有事,託我来向你道歉。」杜月明施施然坐下。 宋星寒一愕:「那真是劳烦苏夫人了。」 「这是哪里话?我也好趁这机会跟星姐多亲近亲近呢!」 ----宋星寒再笨,也知道杜月明是耍了小手段,让梁太周太王小姐让出了约会,但她为什么要故意恃势弄权?为了証明今天的她已非昔日阿蒙?以她现在尊贵的爵士夫人身份总可以要风得风? 宋星寒心里不觉难过起来----为了心底月明不再存在而难过。 往后两个多小时,杜月明绝口不提过往种种,只是不着边缘地吃喝闲聊,宋星寒努力敷衍着,好不容易捱到分别,宋星寒几乎是夺路离开的。 杜月明看着宋星寒的背影,心里都是苦涩。 ----当日,杜月明离开醉月楼,离开广州湾,一个人到澳门,想开展新生活。难得宋星寒待她好,没有看不起她,真心交她这个朋友。杜月明没有奢望,只想以后清茶淡饭,平平静静地一辈子当宋星寒的知己。 但那唐心如当着所有人的面前揭她的底牌,让她成为话柄,连累宋星寒也成了别人訕笑的对象,杜月明心痛极,不为她羞辱自己,却为了宋星寒眼中的难堪…… 杜月明还可以怎样?她怎能让宋星寒为了自己而名誉受损?她只有走,走得远远的;赶快嫁,不管是谁,只要他可以让自己吐气扬眉。 现在,杜月明的身份是爵士夫人,再没有任何人可以非议她和宋星寒的交往,但她跟宋星寒也知道,她们是再也回不去那时候的「举杯邀月饮」了…… 她和宋星寒的缘份,到此终算是完全走尽了。 杜月明不久随苏爵士移居葡国,跟宋星寒以后也没再碰面。 -待续- 蝶如衣 - 第十七章 1937年,日本侵华,时局很混乱,但由于澳门是中立国葡葡牙的属地,并未受到战事影响,尚算太平。 宋星寒等很担心家人的安全,决定把他们从广州接来澳门居住。这原来不是一件单靠金钱可以办妥的事,最重要的,还是人事关係。 宋星寒向太太团求教,她们一致提议她请刘太太的表妹方晓晴小姐帮忙----方家是澳门百年望族,如果方家人跺跺脚,整个澳门都要震上半天。只要求得方家向有关方面打句招呼,莫说那几户人家,就是一村几十户也可通行无阻。 方晓晴,宋星寒隐约记得刘太太曾介绍她俩认识,她大约二十岁,身段很纤巧,肌肤也雪白,只是略嫌爱赶时髦,即使在戏院内,也戴着太阳眼镜。她甚少参加太太团的聚会,就是来了,也只静坐一旁,微笑着听别人高谈阔论。 宋星寒和她只见过一、两面,说过几句话,这样贸贸然向人家求助,实在是冒昧了,但为了能一家团聚,宋星寒不得不厚着脸皮上门去。 那天,宋星寒到方家拜访,被请进花园。 这是个大阴天,方晓晴仍是戴着太阳眼镜。 「……方小姐,我知道这事情很麻烦,真的不应该打扰你,可是……」 「这件事,我会跟哥哥商量,问题应该不大,星姐可以放心。」方晓晴很爽快便答应下来。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报答方先生﹑方小姐了。」 「举手之劳,星姐不用客气。」 方晓晴拿起茶杯喝茶,放下杯子时却不小心放偏了,「砰」的一声,茶杯摔在地上成了粉碎,闪避间,她失了重心,跌坐在草地上,太阳眼镜也丢掉。 宋星寒慌忙过去扶起她:「方小姐,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真是笨手笨脚。」 「你……你的眼睛?」宋星寒这才发现,方晓晴的眸子竟是死灰色的。 「这眼睛是坏的,十三岁那年发生意外,以后便再也看不见。」方晓晴淡淡地说,彷彿说着别人的故事。 宋星寒震惊得说不出话来。「但……」 「星姐是奇怪怎么一个瞎子也去戏院看戏吧?」方晓晴半垂下头:「眼睛不中用,耳朵还可以。」 「对……不起!」宋星寒不由哑了声音。老天爷怎会这样残忍,让这么一个女孩子看不见这花花世界? 「星姐,请不要为我难过。」方晓晴轻声说:「上天赐予的,祂都有权收回----到了今天,我还可以好好活着,不就是上天的恩典么?」 宋星寒做梦也想不到这年纪轻轻的富家千金,思想居然这样豁达,真教那些事事怨天尤人的人们惭愧。 那天宋星寒跟方晓晴道别后,心里浓浓淡淡的,儘是她那纤弱的影子。 得到方家帮助,宋星寒他们的家人终于来到澳门。那一阵子他们为了找房子,找学校,极是奔波忙乱。待一切安顿下来,已是一个多月后的事了。 宋星寒想起来,自己还没有向人家道谢,于是备了谢礼到方家去。佣人却说方晓晴已进了医院两个星期。 宋星寒又急又愧,慌忙赶到医院。 病床上的方晓晴正倚着窗边,瘦小的背影泛着说不出的孤清冷寂,教人心里不禁顿起怜惜。 「方小姐----」宋星寒趋上前,轻声唤她。 「星…星姐?」晓晴转过头,脸上泛着丝丝惊喜:「是你么?」 「是,我是宋星寒,方小姐,对不起,我……」 「星姐,怎么忽然道歉?」 「你进了医院这些日子,我居然这么迟才来探望你,枉你还为我的事尽心力,我真的不是人。」 「星姐,你快别这么说了,我自小体弱多病,常常医院家里两边走,这里简直就是我第二个家呢!」她柔声说:「你这么忙碌,还抽时间来探望我,我真是过意不去。」 宋星寒从没遇过像她这样温婉的人,心头不觉涌起一团火热,也浑忘了避忌。 「晓晴----」宋星寒紧紧握着她的柔荑:「你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勇敢豁达的,希望你快快把身体养好,我会一直在你身边支持你。」 方晓晴原本苍白的素脸变得通红,身子也彷彿轻颤了颤:「多…多谢星姐。」 往后,宋星寒每隔十天、半月便去探望方晓晴,陪她散散步,吃吃水果。 方晓晴很快乐,她做梦也没有想过有这么一天。 方晓晴本是天之骄女,生长在大富之家,还有很痛爱她的爸妈和哥哥。但在十三岁那年,发生了交通意外,爸妈死了,自己也成了瞎子。自此之后,她变得很沉静很内向,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表面却装得很乐观豁达,不愿别人为她难过。说难听点,她只像植物般活着,日子过不过下去也没两样。 但在两年前,在很偶然的机会下,方晓晴跟表姐到戏院去,接触到宋星寒的表演,马上便着了迷。 ----宋星寒的腔调一向清越露字、以声带情。方晓晴凭着她的声音,可以想像出她的眼晴,她的鼻子,她的温文儒雅。方晓晴也跟宋星寒握过手,感觉到她的身段较高,手比较修长,而且很温暖。 方晓晴的哥哥方震东知道她很喜欢宋星寒的演出,于是每夜也亲送她到戏院听戏,散场再接她回家。方震东发现,每当宋星寒的声音响起,方晓晴整个人也彷彿轻快起来。 现在,她们竟然还成为朋友,定期约会,方晓晴心里十分满足。 说老实话,开始的时候,宋星寒是感激方晓晴的帮忙,也可怜她身体不好,需要别人支持,所以抽空陪她,半为报答,也半为同情。 但渐渐地,宋星寒察觉到自己是期待着与方晓晴相聚----她的纤弱固惹人怜爱,她的素静却更教宋星寒縈怀。她从不发脾气,从不出怨言,嘴角总是掛着浅笑,静静地细听宋星寒的絮絮滔滔。 方晓晴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心思却更是细密,光听宋星寒的声音,也会知道她是喜是愁是哀是乐,怎样乔装也不管用,很多时候,宋星寒竟觉得她比身边任何一个人更了解自己。 宋星寒坐在方晓晴身边,看着她的微笑,彷彿,已是最大的慰藉。 ----不,宋星寒没有变心,她心里最重要的,仍是唐心如,只是唐心如的柔情细腻得近乎密不透风,她的慇慇关心也渐变了专权横断。宋星寒喜欢待在方晓晴身畔,绝不是见异思迁,只是,想偷空喘喘气罢了。 但她们的交往,很快,也给唐心如知道了。 -待续- 蝶如衣 - 第十八章 唐心如眼眶儿本已极浅,最看不过宋星寒跟戏迷们交际应酬,现在她还定时跟方晓晴约会,怎不教她大刮酸风醋雨? 「我说过多少次了,你在台上卖艺而已,下了舞台,不用再应酬那些太太小姐。」 「我探望晓晴不是应酬,不是卖人情,我真把她当朋友……」 「什么朋友?」唐心如脸色一变:「先是一个杜月明,再来一个方晓晴,你究竟还要勾搭多少人才心满意足?」 「我不过是和朋友吃吃茶聊聊天,你怎么总是把话说得这么难听?」提起杜月明,宋星寒心里竟是一阵痛。 「我说话难听?你一天到晚和那些人廝混,怎么就不管我心里难受了?」 「晓晴身体不好,我去陪陪她,不过是稍尽朋情……」 「每个人都是你朋友,每个人都可以佔用你的时间。」唐心如很气愤:「你还记得自己曾经答应过我什么吗?」 宋星寒捧着头,她不明白当天温柔婉顺的唐心如怎会变成现在这样子。 唐心如眼里噙着泪:「你说你会一辈子珍惜我,爱护我,但到头来,却总是叫我难过。」 「我不想让你难过,但我们在一起快四年了,我自问一向循规蹈矩,但你仍是防贼般防我,只恨不得替我套上手镣……」 「要不是我这样步步为营,恐怕你一早已跟别人跑掉。」 「我心里只有你一个,你为什么总不肯相信我?」 「你要我相信你,也容易,你以后也不要再见那方晓晴吧!」 「我不能答应你,我总有交朋友的自由。」 「那你别管我好了……」唐心如啕哭起来。 「心如,对不起!」宋星寒最害怕看见唐心如的眼泪。「求求你,别哭了,我听你的话便是。」 表面上,宋星寒是妥协了。 但实际上,宋星寒还是偷偷地去看方晓晴----她实在是放不下她,幸好有林菁替宋星寒遮瞒。 「晓晴,对不起,我迟到了,你等得很不耐烦吧?」宋星寒乘唐心如午睡,从家里偷赶过来,还喘着气。 「我正在听音乐,也不知时间过去。」方晓晴浅笑:「星姐,你不用赶来,今天不方便,下次再约便是。」 「我已失约了好几次。」宋星寒很不好意思:「对不起,总是临时有事,让你白等,你千万别见怪。」 「大家交朋友,怎能怪来怪去?能够相聚,便是缘份,一分一秒也要好好珍惜。」 「你说得对。」宋星寒十分赞同:「吵吵闹闹真没意思!人说『百世修来同船渡』,两个人要多难得才能够相聚相知?当然要高高兴兴,否则,便是自寻烦恼了,何苦来?」 「星姐,」方晓晴饶有深意的一笑:「你是别有所指吧?」 「对,我是借题发挥。」宋星寒轻叹了一口气:「最近跟心如一天到晚的吵,真叫人气闷!」 「你跟心姐吵什么?」 「小事情而已。」宋星寒差点说漏嘴。「你知道我这人,粗枝大叶,动不动便叫她生气。」 「两人相处,总要互相迁就,你让让心姐便是。」 「……知道了。」 方震东觉得方晓晴最近有点闷闷不乐,从管家口中得知,宋星寒已有差不多一个月没来探望她了。 方震东知道,方晓晴唯一真正开心的时候,便是宋星寒伴在她身边的时候,每次宋星寒离开,她便开始等待,等她下一次出现。 方震东想为自己最爱的妹妹做点事,便派人把宋星寒带到公司来。 宋星寒见那方震东也不过三十岁左右,已是一派威仪。 「方先生,上次我家人来澳全仗方先生帮忙,实在感激不尽!」 「客气话不用说了。」方震东让手下人递上一箱子钞票:「你以后不用登台,专心留在方家陪伴晓晴,这是你今个月的报酬。」 宋星寒脑子一时间转不过来:「我不明白方先生的意思。」 「晓晴是我唯一的妹妹,她既爱与你为伴,那你以后便专职陪伴她。」 「你每夜拋头露面,为的也不过是钱。现在,只要你能令晓晴开心,方震东保証你赚的钱,比演上十辈子的戏还要多。」 宋星寒在江湖打滚了这些日子,这种事,听是听过不少,见也见过几次,却从没有发生过在自己身上。但最令人惊愕的,却是这富豪一掷千金,居然是为了自己的亲妹妹----太阳底下,还有什么是不能发生的? 「方先生,」宋星寒站了起来:「你痛爱妹妹可算无微不至,只可惜方法用错了,恕我不能答应。」 「你可知道从来没有人敢在我跟前说『不』?」方震东沉声说。 「方先生要整治我,必定比弄死一隻小蚂蚁还容易。」宋星寒缓缓地说:「但晓晴怎会稀罕用金钱买来的友谊?你这样做无疑是玷辱她了。」 「什么玷辱不玷辱?不让她知道便是。」 「我无缘无故不登台,镇日守在她身边,她又不是笨蛋,怎会不知道我是被迫或是给收卖?还请方先生仔细想清楚。」 方震东知道宋星寒说的是实话,晓晴的脾性自己怎会不知道?别看她纤纤弱质,其实骨子里最是倔强,从不愿别人同情。 方震东沉默了好一会,终于叫人把宋星寒送回去。 宋星寒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依然有空便去探望方晓晴。 那天午饭后,唐心如有事出去了,宋星寒便乘机到医院。 「……星寒怎会愿意长伴着药罈子?敷衍你,不过是为势所迫。」 宋星寒做梦也想不到,唐心如要办的事,竟是跑到方晓晴跟前辱骂。 「你哥哥是土皇帝,威迫利诱,什么事做不出来?星寒不稀罕钱,却怕他对家人不利,不得不勉强应酬。」 「你眼睛虽然看不见,也应该知道星寒被迫陪笑脸,有多委屈多难受……」 「心如,你胡说些什么?」宋星寒急怒攻心,忙衝上去拉开唐心如。 「你还要拖拖拉拉到什么时候?你快亲口告诉她,好让她面对现实,不要再浪费我们的时间了。」 方晓晴一脸凄然:「星姐,对不起……」话未说完,人便昏了过去。 「晓晴……」 -待续- 蝶如衣 - 第十九章 方晓晴立即被推进手术室。 唐心如自知闯了大祸,给吓得呆住,宋星寒赶紧截了部车子,让她先行回去。 方震东收到消息,赶来医院。他一看见宋星寒,便怒狮般猛扑过来:「要是晓晴出了什么事,我定要你求死也不能!」 万幸的是,方晓晴经医生抢救后,没有生命危险。 方震东这才冷静下来,赶宋星寒离去。 「请让我留下来。」宋星寒苦苦哀求他:「晓晴对我有误会,我一定要解释清楚。」 「你害她还不够……」 「我绝对无意伤害她,请让我跟她说明白。」 方震东心里很清楚,当晓晴醒过来,最想见到的人是谁,他咬咬牙,终于让宋星寒留下。 宋星寒守候在方晓晴的病床边,一天吧,却像是一世纪。 终于---- 「……这不关星姐的事,哥哥你千万不要难为她!」方晓晴彷从恶梦中惊醒过来,额角都是冷汗。 这孩子,连在睡梦中,也只管为宋星寒求情,宋星寒的愧疚不禁到了极点:「晓晴,对不起!」 「星姐,」方晓晴的声音发着抖:「应该是我跟你说对不起,我实在带给你太多麻烦,不过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为难了。」 宋星寒急说:「你别听心如胡说八道,我跟你交往了这些日子,是真心还是假意,你难道一点也感觉不到么?」 「我不应该浪费你们的时间……」 「什么浪费时间?和你在一起,我很快乐,每分每秒我也珍惜。」 「你走吧,以后也不必再来。」 「晓晴,你听我说……」 宋星寒给赶出医院。 宋星寒回到家,「你总算回来了,那姓方的没难为你吧?」唐心如急急迎上来。 宋星寒跌坐在椅子上:「没有,晓晴醒来,替我向方震东求情。」 「那么快点收拾东西吧!勤哥用了三条金条,换了两张船票,我们坐明晚的夜船到美国,然后,再想办法接家人过去。」 「你说什么?」宋星寒吃了一惊。 「我也是迫于无奈,那姓方的只手遮天,我们根本是肉随砧板上,等会那方晓晴再有什么头晕身热,我们总脱不了死罪。」 「别荒谬,晓晴不会有事的。」 「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家人打算吧?」 宋星寒脸色变了变,唐心如知道自己说中了她的死穴。 「也不能说走便走,总要给家人朋友一个交代。」 「你不要乱找藉口,你不想走,是不是为了那方晓晴?」 「你说到那里去了?我早跟你说了一万遍,我和晓晴不过是好朋友,你偏不相信……」 「好朋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也算是好朋友?你骗得了自己?骗得了谁?」 「我先跟你说清楚,你现在不跟我走,我们便算一刀两断了,你不要后悔才好!」 宋星寒跟唐心如廝守了这些日子,大大小小的架也不知吵了多少遍,但从来也没把「分手」这两个字说出口,想不到这一次…… 宋星寒完全没有选择馀地。 宋星寒把决定告诉家人和林菁,她们竟没半句怨言,便动手替宋星寒打点一切。她们越是体谅,宋星寒便越是歉愧。 宋星寒到医院去,打算跟方晓晴道别。 但方晓晴拒绝跟她见面,宋星寒心里很是悵惘。 宋星寒正要离开,却在医院门口给人拦着:「方先生要见你。」 宋星寒给带进一个小房间。 此刻的方震东竟疲颓得犹如街上流浪汉,只听见他低低地说:「晓晴心脏已不成了,医生说,她不过在捱日子。」 「怎……怎么会这样?」宋星寒只觉手脚一片冰冷。 「她狠心跟你绝交,只是不要你为她伤心……」 宋星寒犹如疯子般衝进方晓晴的病房,当她再次看到方晓晴孤孤单单的背影,剎那间,她完全失控了。 「晓晴,不管你愿不愿意,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听到宋星寒那发抖的声音,方晓晴再也苦撑不下去,哭倒在她怀里。 ----自私,自私,方晓晴怎么不知道自己有多自私?怎能让星寒为自己抱恨?但她还有别的选择吗?自己的心怎能控制?馀下的时间如果有星寒陪伴着,总算是无憾了。可怜的星寒,自己实在是对不起她,如果真有来生,再把这恩义酬还吧! 宋星寒决意留在方晓晴身边,也许是一时衝动,但她从没有后悔过,相信让她重选一百次,她还是会选择留下,即使,这是亏负了唐心如。 宋星寒回到家里,跟唐心如说:「对不起。」 唐心如看着她:「你不跟我走,要跟那千金小姐双宿双栖了?」 「不,不是这么一回事……」突然间,宋星寒不想再解释下去,她实在是累透了。 「你没什么话要说么?」唐心如心里也是充满着疲倦。 ----这十多年来,眼前人一直佔据着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位置,那苦思,那等候,那相守,那吵骂,现在想起来,竟是那透骨的苦累。 这一刻,唐心如只想拋下种种,到别处重新开始。 沉默充塞在两人之间。 女孩子都是敏感的,就在这剎那间,她俩同时意会到,两人竟已是无法挽回。 然后,宋星寒倚着墙边慢慢蹲下来,默默流了一脸泪水。 ----连宋星寒自己也分不清,这泪是为谁而流的,是心如,是晓晴,还是她自己? 看着宋星寒的眼泪,唐心如感到一阵锥心的疼痛,她突然想起了玉蝶儿。 「……其实,我跟勤哥早就走在一起了。」 宋星寒怔怔地看着唐心如,像一个被吓坏的孩子。 「你……你们……你是骗我的吧?」 「我们一直想跟你说清楚。」唐心如垂下眼睛:「现在不是很好吗?你有你的晓晴,我有我的勤哥,大家都各有所得,互不拖欠。」 「我祝你和晓晴幸福。」唐心如笑了,却比哭更要难看:「你不祝福我们么?」 「祝……祝你们幸福。」 当晚,唐心如和顾学勤离开了澳门。 -待续- 蝶如衣 - 第二十章 方晓晴不愿意再住在医院里,宋星寒陪她搬进方家的别墅去。 那是一间小小的别墅,倚着山岗建成,旁边有草地,也有小湖,清幽雅緻得彷如人间仙境。 宋星寒跟方晓晴过着很简单的生活。每天吃过早点,宋星寒会给方晓晴唸唸报上的新闻;下午她们大多出去,如果晓晴精神好,她们会逛街,不然,也会到湖边散散步、晒晒太阳;晚上,她们会围在火炉边听音乐。 方晓晴不大说话,她喜欢听宋星寒说,她爱听宋星寒的声音,于是宋星寒说了很多很多的话----把上半生经歷过的人与事都细细告诉她,然后,再把下半辈子要对她说的都先跟她说好。 方晓晴也喜欢宋星寒的手,她说宋星寒的手很厚很暖,于是宋星寒总牵着她的手,吃饭也好,睡觉也好,可以不放开,便不放开。 方晓晴有个小秘密。每一夜,她会装睡,然后静候身畔的宋星寒响起那均匀的鼻息,她才偷偷地细抚宋星寒的脸庞,让自己的指尖把宋星寒的模样一分一寸地刻在心里。 其实,宋星寒也有个小秘密…… 方晓晴的身体越来越差,渐渐只可以躺在病床上。 宋星寒守在她身畔,半步也不愿离开。 那个下午,方晓晴跟宋星寒说想晒太阳。 宋星寒把方晓晴抱到草地去,放在树荫下,让她偎靠在自己的臂弯里。 天气很好,阳光和煦,有点微风,送来阵阵草香,虫儿的叫声此起彼落;阳光在树叶间洒下来,彷彿在方晓晴的四週镀上了金边,更为她的素脸添上了胭脂。 方晓晴的兴緻很好,一直微笑着,还哼着歌儿,渐渐的,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 那天,方震东再次派人把宋星寒从方晓晴的坟前拉走。 ----方晓晴辞世已近半年,宋星寒却始终未能振作起来。 方震东让林菁告诉宋星寒,家里已几近断粮了。 终于,宋星寒重新踏上舞台。 那时候,观眾的口味已转变了,他们爱看男女自然的演出,全男班或全女班已渐被淘汰,男女混合班成了时尚。 宋星寒也不得不加入男女班「龙凤配」,这戏班行的是双生双旦制,宋星寒和另一位文武生龙靚官单双日轮流担纲演出。 戏班里,人们都演回自己的性别角色,只有宋星寒还是易釵而弁,与自然鬚眉同台比拚演技,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幸好,林菁跟太太团对宋星寒不绝鼓励,她也竭尽心力鑽研技艺。渐渐,她洗脱了「女名清扬」的形像,创出自己的风格来,大家对她的转变也十分受落。 「快开锣了,门票还剩一半,怎么是好?」宋星寒正为票房发愁。 「今晚不好,明天也会好的。」林菁说。 「菁姐,你不用安慰我。」 「不是安慰你,龙凤配的票房都是好一天,坏一天的,戏班上下都知道了。」 「为什么?」宋星寒很奇怪。 「观眾们都清楚,双日是龙靚官担正印,单日是宋星寒,爱看谁,便买那日的票了。」 「这……」 「不用相信我,你自己用眼睛看好了。」林菁好整以暇:「明天是单日,预售票已卖了八八九九,剩下的,是卢班主自己留下来让给朋友……」 再过一个月,龙靚官要求卢班主取消轮流担正,让宋星寒当他副手。 ----宋星寒没有多大意见,戏份多少,是否担正主角,这根本不重要,只要踏上台板,跨过「虎渡门」,她便是剧中人,便要演活这角色,与观眾一同分享喜怒哀乐。 最后,卢班主真的取消了轮流担纲的制度,却是要龙靚官屈居二线。龙靚官很生气,拉箱辞演,卢班主迫得解散剧团。 这种情况,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 宋星寒开始明白,要让男正印放下成见来接受自己,几乎是没可能的事。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拥有自己的班底。 宋星寒下定决心,向着这目标进发。 「……我也听说宋星寒在澳门很受欢迎,但说到底也是女文武生,总不免有点『姐手姐脚』。这些年来,我一直跟宝哥等顶尖男正印拍档,现在虽是避难来澳,也断不能自降身价。」 「蓝姐,别的我不敢担保,但说到星寒,你大可放心。她的唱功做手深具火候,扮相瀟洒俊逸,不但绝无女儿态,甚至比一般男角更英姿颯爽,不知迷尽多少观眾。蓝姐初到澳门,要打响头炮,实在不作他人之想。」 「她的品性又如何?我是出名的『火爆娘子』,弄不好来个火星撞地球,大家便难有安乐日子了。」 「这方面你更是放一百个心,星寒最是谦厚驯良,是圈中出名的『谦谦君子』,你跟她相处下去,便知道我一点也没夸张了。」 ----顶尖花旦文彩蓝来了澳门,班政家贺叔拚命拉拢她跟宋星寒合作,她却诸多顾虑的事,飞快传到宋星寒耳中。 宋星寒断断不敢一笑置之,连忙唸熟文彩蓝多套首本戏的剧本,把人物角色细细揣摩,更特别订做了好几套新戏服备用。 贺叔还安排了宋星寒跟文彩蓝试戏,入行十多年,宋星寒还是第一次紧张得如临试场。 「星寒有哪里做得不好的,请蓝姐多多指教。」宋星寒恭敬地说。 「唱功做手也过得去了,但扮相却……」 「还请蓝姐指正。」 「这装扮,好像年轻了一点。」 宋星寒一愕:「……谢……谢蓝姐提点。」 宋星寒回去跟林菁重新研究造型,换过一批顏色料子偏向沉实的衣饰,上妆时更着意粗疏,模样儿一下子便成熟了许多,还以为文彩蓝一定满意了,谁知道---- 「星寒,这是什么回事?眉不挺,唇不红,袍子也是半新不旧的,那俏书生那里去了?」 「但蓝姐上次说……」 「我是怕人家说我俩不像情侣像姐弟,但也不用故意老上十年吧?我看起来,真的比你大这么多吗?」 「蓝姐你千万别误会。」文彩蓝的似嗔还怨直把宋星寒吓得手足无措:「星寒很笨,还请蓝姐为星寒多费点心。」 「那你不要动,让我来吧!」文彩蓝把宋星寒拉到她的箱位里,拿起自己的粉扑眉笔便往宋星寒脸上划去。不到一刻鐘,镜子里,便反照出一个傅粉红郎。 「这模样儿便挺好了。」她满意地说:「你这身戏服也不成样子,生旦同台演出,戏服怎能不相配衬?快把其他的戏服也拿来给我看看,要是配不好,便马上重新添置。」 「知…知道了。」 「蓝星剧团」成立了,宋星寒终于有了自己的班底。 -待续- 蝶如衣 - 第二十一章 香港沦陷了,只剩澳门这太平地,逃难人从四方八面涌至澳门避居。 儘管生活艰难,蓝星依旧按照戏行老规矩,只要过来投靠的,都视作自家人,一起吃「大鑊饭」,所以有不少无倚无靠的戏班下级人在蓝星混跡;也有一些圈中同业初到澳门,向宋星寒借钱借米以应一时之急,她总是竭力帮忙。 「星寒,那白玉城又来了。」林菁很无奈。 「那我们还有多少钱,先拿出来借他。」 「星寒,长贫难顾。」 「白师兄不比别人,当年……」 「我知道我知道,他当年救过你,为你挡了三拳两脚。」 ----那时候,宋星寒向名清扬前辈偷师,给他的徒弟们发现了,说她坏了规矩,把她堵在小巷里,硬要她跪地叩头认错。白玉城这大师兄知道了,马上赶过来,费了几许拳脚,救出了宋星寒。 那帮闹事的师弟们反向师父告状了,却想不到原来名清扬早就知道了宋星寒偷师,只是他一向重才,算是默许她的行径。名清扬不单严惩了闹事的徒弟,还让白玉城与宋星寒砌磋砌磋,从中指点。 宋星寒对名清扬和白玉城自然是万分感激。 这次白玉城逃难来到澳门,便与宋星寒重遇了。 「星寒,这是我最后一次麻烦你。」白玉城说:「现在有班主请我『埋班』,你借钱给我置戏服衣箱,我很快便可把钱还你。」 「恭喜恭喜,白师兄的『坐车』全行第一,班主们又怎会轻易错过?」 「这些日子全靠你关照,否则,我一家五口都要挨饿了。」 「白师兄,自己人何必说见外话。」 「你还叫我师兄,我真是惭愧。」白玉城低声说:「想当日我俩一起操曲练功,今日你是澳门首屈一指的文武生,我却连一个衣箱也买不起……」 「人总有时高运低的时候。」宋星寒说:「只要不放弃,总有生路可行。」 「谢谢你鼓励,你对我的恩,也不知要怎样才可报答你?」 「好朋友互相帮忙,说什么报答呢?」 「…好朋友……」白玉堂低头苦笑。 ----当日,师傅早说过宋星寒终非池中物,只是自己想不通透;到了今天,两人的距离益发大了,那一门心思怎还不掉个乾净?罢了罢了,待环境转好一点,便与表妹结婚吧,她也等了好些日子…… 想是乱世人都拼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头,澳门的娱乐事业特别发达兴旺。戏班的竞争也到了白热化的阶段,各地当红老倌都先后往还澳门献技,川流不息,蓝星犹如打擂台般迎战,不免吃力。 巩班主不绝重金礼聘人才,壮大军容。聪明的贺叔更拟定了週详的战略计划,演出一个月,休息两个月。这样一来,编剧既得空档撰写新剧,演员又可养精蓄锐,更可令戏迷渴戏,重演时自然引起哄动。 后来,贺叔更徵得班里台柱同意,不时为医院等慈善团体举行义演筹款,得到广大社会人士的认同和支持,不单提升了戏行人的社会形像,更令蓝星一跃而为澳门的鑽石班霸。 宋星寒把全副心神都放到技艺儿的锻练上,固然是为了避免给观眾厌弃,但最重要的,还是不让自己空间下来,沉溺于渺渺馀情。午夜梦回,虚空的感觉总是直透骨髓,却也渐渐成了习惯,彷彿成了身体的一部份,倒换来了几分冷静。 转眼间,又过了三年。 那是一个走埠班,田班主是旧相识,宋星寒趁空间来聚聚旧,他安排宋星寒上座看戏,说是给他们提点意见。 「……劫馀拜观音懺旧情,梦难成……」 台上人很年轻,怕只有十六、七岁,一双大眼睛明澄精黠,身段纤巧流丽,做手运腔虽有待琢磨,但眉宇间那一抹轻愁竟令宋星寒的神思飞出了千里之外---- 「……星寒,留下来,这里有鬼,我怕……」 「……什么金龟婿?我才不稀罕,能与你廝守这辈子便是福气了……」 「……只希望每天也可以为你沏上一盅龙井……」 「……星寒,多想看你一眼……」 散场了,田班主把宋星寒带进后台跟眾人打招呼。 「星姐,这是云羽衣,云飞哥的么女,现正拜在万马腾万老哥门下。羽衣,这位不用我多说了吧?稳坐澳门第一把交椅的文武生,星姐。」 「星姐,你好。」两人目光不期相遇。「云小姐,你好。」 「羽衣踏台板的日子尚短,还望星姐多多指教。」 「云小姐年纪轻轻已有这样的造诣,真是十分难得!」 「星姐过奖了。」客套话说完了,宋星寒竟不知怎样继续话题。 宋星寒忽然想起,这时候的她应该卸妆了,也不知是什么回事,宋星寒居然赖着不走。 「云小姐,你『洗粉』吧!大家戏行姐妹,不用客气,我在这里坐坐好了。」 「是。」云羽衣乖巧地点点头,坐到镜台前动手落妆。 卸妆后的云羽衣回復了天然顏色,只见她肌肤胜雪,红霞半泛,更觉清丽。 不知不觉间,宋星寒竟看呆了。 想是镜子里倒映着宋星寒的呆相,云羽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宋星寒不禁窘得两耳通红。 「…云…小姐演完这台戏,打算落那一班?」宋星寒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话题。 「还不知道呢!接班的事一向由我爸爸作主,如果他没再替我接澳门班,我便回广州。」 「澳门虽是小地方,戏业却很发达,云小姐留下来,发展机会相信比广州还要多呢!」「就是蓝星也很需要像云小姐这样的新力军助阵,不如,就让我们来一次合作吧?」入行十八年,宋星寒第一次主动开口邀约拍档,心里很紧张。 「羽衣实在不敢擅作主张,一切也要待爸爸答应,请星姐不要见怪。」 「没关係。」宋星寒想,这应该算是婉拒了吧? 「时间不早了,」宋星寒暗一咬牙:「我也要回去,再见。」 「再见。」 -待续- 蝶如衣 - 第二十二章 接连几个晚上,宋星寒梦里梦外,竟全是那翩翩倩影。 ----不单是她的清丽,还有嘴角那点不服输的倔强,眉梢那丝丝「昔日王榭堂前燕」的孤芳。一直以为女孩子楚楚可怜的模样儿最惹人怜爱,却原来,隐隐约约的三分冷和傲却更教人心软。 宋星寒实在按捺不住,便跑去找贺叔商量云羽衣的班约。贺叔当然觉得奇怪,却也不问什么。 两个月后,云羽衣拉了衣箱到蓝星报到。 「星姐----」她低声唤宋星寒一句,但不知为什么,竟隐隐带了苦涩。 「云小姐,你好像不大高兴似的?是不是对蓝星有什么不满?你即管说出来,我一定尽力替你解决。」 「羽衣散了班近半个月,也不见星姐派人来谈班约,还以为星姐那天不过是随口说说,逗逗羽衣高兴罢了。」 宋星寒努力解释:「那天你说班约全由云飞叔作主,所以我们派人到广州和他洽谈,才不免阻迟了一点。」宋星寒巴巴的又加了一句:「我从来不说谎话,请你相信我。」 「从不说谎?只怕这已是一句谎话了。」终于,云羽衣展露了如花笑靨。 云羽衣加入蓝星后,宋星寒对她自是特别关顾,无论练功操曲、订戏服、买首饰,事无大小,宋星寒都着意扶掖。 班里人多口杂,宋星寒纵已刻意低调,但小是小非总是避免不了。幸好巩班主也打算利用这新人製造声势,所以集中宣传为观眾作推介。 这么一来,云羽衣果然引起了广大戏迷的注意,大家也对这后起之秀表示激赏,宋星寒也总算放下心来。 那天,宋星寒跟太太团吃下午茶。 「星姐,你今天怎么总是心不在焉似的?是不是云羽衣不在,你也就没心情跟我们这些间人消遣了?」邱太太说。 宋星寒就是再笨,也听得出这话里酸气冲天,不由一惊:「我们交往了这些年,大家都是老朋友了,怎么还说这些负气话儿呢?」 「交往了多少年也不管用。」曹太太竟也加上一口:「谁叫我们既不年青,也不貌美?更不懂学人家整日黏在星姐身边作痴缠状?这就叫『迟来先上岸』,我们还有什么好怨的?」 「我真的不明白。」宋星寒举起双手作了个投降的模样。 「星姐,你就别装傻了!」陶小姐性子最急:「现在戏行内外谁不知你最宠那云羽衣?她入行才多少天?当的又是个二、三流的小帮花,居然就可与宋大老倌同行同食。我们呢?为了要跟星姐吃一次茶,竟要预早一个月约定,比见督爷还要费劲。」 「给你见了面又如何?」连程太太也不放过宋星寒:「那姓云的还不一样贴身相随么?斟茶挟菜,嫌冷嫌热,事事也要星姐费心,就是带娃娃也不见得要这么累。我们看在眼里,怎不气在心里?」 「她不在身边也不见得好,星姐人虽是伴着我们,心却早就飞了开去……」 她们一人一句,直把宋星寒吵得头昏脑胀。宋星寒不免暗自思量----如果云羽衣因为自己而开罪这群太太小姐,那对她在戏行的发展一定造成很大的障碍,这是绝不能掉以轻心的。 宋星寒定定神:「星寒所有有今天,全仗大家支持,我不是善说乖巧话的人,但对大家的恩情,都牢牢记在心上。」 「至于云羽衣,不过是个小女孩,对她再好,也只是扶掖后辈。如果因为这样而伤了大伙儿的感情,星寒真是罪无可恕了。」宋星寒垂下头。 「我们也没有怪责星姐的意思。」邱太太訕訕地说。 「是的,不过是希望星姐不要忘了我们一番心意罢了。」其他人也纷纷附和,一场小风波算是勉强过去了。 宋星寒回到戏班,还未进门,却给她听见云羽衣正和班里的老衣箱瑢姨吵架。 「……这件衣服跟那腰带根本不配色,你叫我怎么穿?」 「帮花的衣饰都是早定下的,其他人都没意见,怎么就只你一个人多言语?」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我说不能穿便不能穿,要不,等会星姐回来,你问她好了。」 「星姐?这些小事也要惊动她?这里谁不知你后台硬,也不用一天到晚搬星姐出来压人!」 「就算不管星姐,你要是老眼不花,也应该知道现在最受观眾欢迎的新人是谁,有朝一日,我云羽衣当红当扎了,你才来卖我的帐,只怕已是太迟……」 宋星寒怎么也想不到云羽衣居然这样骄纵蛮横,正要进去,却反被林菁一手拉了出去。 「菁姐,羽衣这小丫头实在太不像话了,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宋星寒不由埋怨林菁起来。 「我从不说三道四,你自己亲眼看见还不省我唇舌?」 「她年纪太小,不知轻重,说起来都是我疏于管教。」 「说年轻,我记得你入行那年才十四,也没给谁管教过,对人已一直谦恭揖让,十数年来从没跟人红过眼,变过脸,戏行内外,谁不竖起大姆指讚你一句『好好先生』?」 「羽衣本已生来一副刁蛮小姐的脾性,现在又持宠生骄,怎不招人讨厌?你若再只宠不教,让她失掉人缘,对她前途影响极大。」 「你是要爱她,还是害她,你好自为之吧!」 宋星寒惭愧极:「菁姐,我知道应该怎样做了。」 宋星寒走进去。 「星姐,你终于回来了,怎么出去这么久?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快要闷死了。」云羽衣迎上来牵着宋星寒的手。 「羽衣,我有话要跟你说。」 「怎么才出去半天,便换了一个人似的!又是谁在搬弄是非了?」云羽衣撇撇嘴。 「不是别人说是非,是我亲眼看见的。」宋星寒说:「羽衣,你刚进蓝星,一时受观眾欢迎,实在不应该骄矜自满,惹别人憎厌,你可知道这样下去,会对你前途影响很大的?」 「我怎么骄矜自满了?」云羽衣扬扬眉:「人家见我受你一手引荐入蓝星,又处处提点照顾,早就瞧我不顺眼;现在我凭实力得了台缘声气,他们又要在背后说我嚣张。他们妒忌我,我不在乎,怎么连你也黑白不分,人云亦云?」 真是忠言逆耳。宋星寒想不到这小妮儿居然完全不知进退,枉自己还一心为她打算,只气得宋星寒完全说不出话来。 「你跟他们都一样,最爱欺负人!」云羽衣还恶人先告状,发脾气跑了出去。 -待续- 蝶如衣 - 第二十三章 到了开锣的时候,这蛮姑娘总算没失分寸,准时回来装身上台。 宋星寒和她碰上了,她仍是黑着脸儿,对宋星寒不瞅不睬。 她们在台上几幕对手戏,虽没让人看出不对劲,但下了台,两人却形同陌路。 宋星寒执意要给她教训,便硬起心肠来不作忍让。 ----其实宋星寒心里也明白,说云羽衣骄纵横蛮是苛责了。她这么年轻,个性也率真,对人对事都是简单直接,喜欢是喜欢,讨厌是讨厌,心里想的是什么,口里便是什么,不虚偽不敷衍,难免容易被人误会为不可一世。 林菁把她跟宋星寒比较,也是不公平的。宋星寒是穷人家出身,早看惯了人情冷暖,她可不一样,她出身于粤剧名家,自少便是万千宠爱在一身,她的刁蛮任性,说穿了也不过是孩子气的撒娇闹别扭而已。 问题是,云羽衣既是天生的美人胚子,资质好,根底也厚,只要肯努力求进,攀上高位根本是指日可待。但江湖卖艺,除实力外,人缘运气,也是缺一不可,否则便是逆水行舟,事倍功半。宋星寒混跡江湖这些日子,亲眼看见不少怀才不遇的人鬱鬱而终,便是这个道理。 林菁说得好,爱她害她,全在宋星寒一念之间。假如她为了这事而恼恨宋星寒,甚至断绝来往,宋星寒也实在无话可说了。 这冷战持续了两日两夜。 「星……星姐----」云羽衣怯生生的站在这里,声音有若悲鸣:「羽衣知错了。」 「对不起!羽衣知道星姐是为我好,我居然不知好歹,乱发脾气。羽衣年纪轻,不懂事,星姐你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星姐,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千万不要不理我……」豆大的泪珠终于自她腮边滚下。 「别哭别哭。」宋星寒有点着慌:「你知道不对便好。在戏行讨生活,武艺子与人事同样重要,怕只怕你一时得志,便目中无人,失却班里人缘,断送了大好前途,将来便后悔莫及了。」 「前途不前途的,我也不放心上。」云羽衣呜咽:「我只是不想星姐讨厌羽衣,把从前待羽衣的隆情厚意都收回去罢了。」 「小傻瓜。」宋星寒轻轻把她脸上泪儿拭掉。 「以后,星姐说什么便是什么,羽衣全都听你的。」 经此一役,云羽衣顿然变得成熟了。她一改刁蛮任性的小姐脾气,对班里上下也谦敬守礼,太太团跟宋星寒交往,她也能主动回避开去----马上便搏得大家的好感,再加上她演出卖力,与宋星寒合作甚有默契,台缘声气,锐不可挡。 巩班主因应观眾喜爱,吩咐编剧不断把云羽衣帮花的戏份加重,到了后来,竟几乎变成了双旦戏。幸好文彩蓝对云羽衣的火速冒起,没什么言语,反而更奋发自励,演来场场好戏,由是班中各人全皆卖力演出,观眾一致好评。 那夜演罢,巩班主摆下庆功宴,大伙儿都高兴极了,不免多喝了两杯。 酒席未散,云羽衣已不胜酒力,宋星寒只好先行把她送回家。 云羽衣一人独居澳门,只有佣人照料起居。 宋星寒好不容易把云羽衣安顿下来,正要转身离去,「星姐----」 宋星寒吓了一跳:「羽衣,你醒了?」 「羽衣根本没醉。」她把软枕拥在胸前:「不诈醉,他们怎肯放人?这种庆功宴,没意思,我只想与星姐两人庆祝。」 「你这鬼灵精!」宋星寒真是拿她没法。 「星姐----」云羽衣忽然收起一脸娇憨:「这些日子以来,羽衣一直倚仗星姐提携,今日稍有成绩,也全是星姐的功劳,这恩情,羽衣这辈子也报答不了,只希望……只希望星姐……怜我的心不改,羽衣今生今世,也要追随星姐左右,至死不渝!」 ----云羽衣是少有的聪明人,她完全知道自己的优点、缺点、想要的是什么、要怎样才能得到。 事业方面,凭藉宋星寒的扶植,云羽衣已以惊人的速度成为蓝星的二帮花旦。而正印文彩蓝已是开到荼蘼,云羽衣深信,只要假以时日,自己一定可以取代她的地位,成为蓝星的正印花旦。 至于感情,云羽衣却有点迷茫了。她很喜欢宋星寒,很仰慕她,很感激她,也很依赖她,但她实在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爱? 但她想报答宋星寒,她要让宋星寒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宋星寒知道自己对云羽衣真的抱有一份特殊的感觉,看着她,不管笑也好,顰也好,轻嗔薄怒也好,都能叫自己心底那柔丝轻轻牵动----宋星寒已很努力很努力地替这感觉乔装,但真的很失败,骗不了自己,也骗不了她。 但感觉归感觉,理智是理智,宋星寒已是三十多岁的人,不能再像从前了。 ----过去的日子,宋星寒总是顺应自己的感觉,从不管对或错,到头来伤害了别人,伤害了自己,宋星寒不会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宋星寒明白,云羽衣是这么年轻,感情丰富,思想也单纯,今天的表白,只是一时衝动,误把心里的感激都当是爱,但终有一天,她长大了,便会明白,便会后悔。那时候,两人所受的伤害,一定更深。 「羽衣,你是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总会有很多人痛爱你、扶持你,至于我,只是尽一点棉力,谈不上什么恩义。」 「你真的想报答我,便好好努力,将来成为一个出色的花旦,这便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 「你早点睡吧!明天还要起来练功呢!」宋星寒摸摸她的头,就像怜爱一个孩子。 宋星寒走了,但云羽衣却彻夜不成眠。 她想不到宋星寒会这样乾净俐落地婉拒自己,这应该是悲还是喜? 云羽衣听说过宋星寒过去的故事,每一个都是这样惊心动魄。 ----即使是现在,她每个月都会到某人坟前獃上半天;她会到一间不起眼的小茶馆喝茶;不喜吃甜的她,会买来桂花糕,然后让戏班小孩子们吃掉;她会写信,却从不寄出…… 最后,云羽衣告诉自己,还是不要想太多,虽然在戏班里,女孩子们廝守在一起不是什么骇人听闻的事情,但始终也不是一般人会选择的路,这需要面对的问题实在太多,远不及挑个男孩子省事。 单是一个简文礼就已经很好----他家境富裕,本身是医生,人也长得英俊轩昂,最难得是非常支持她的事业,说即使婚后也可以让她继续演戏。 ----云羽衣的未来已给她自己设计妥当:蓝星的正印,医生的太太,律师的母亲,她会按步就班地达成目标。 -待续- 蝶如衣 - 第二十四章 然而,唐心如回来了。 「……枉吐情丝织恨茧,伤心难认旧釵环,葬花词,化作烟消散,独有盟心句,此际尚呢喃……」 那夜,宋星寒和云羽衣正在台上演出,却给宋星寒无意间发现了唐心如正坐在前排观眾席。宋星寒失魂落魄地演出着,曲词也唱错了几句,这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幸好,观眾对她极是偏爱,无论她的表演如何,也报以极热烈的掌声。 宋星寒演罢匆匆回到箱位,唐心如已在这里等候。 「星寒----」唐心如一句低唤,彷似来自梦里。 「心如,我……我不是在做梦吧?」岁月磨人,宋星寒自觉早已满脸风霜,但眼前人不单明艷如昔,还添了三分成熟风韵。 「我的走埠班来澳门登台,便过来看看你。」 「你……别后可好?」 「还不是老样子。」 「咦?怎么还不洗粉?」云羽衣走进箱位:「有人探班?我可认识?」 「星寒,谁这么放肆?」唐心如扬扬眉。 「这……我来作介绍,这是唐心如小姐,这是云羽衣小姐。」 唐心如?云羽衣当然知道她是谁。「唐小姐,幸会,你远道前来探星姐的班,果然是『老朋友』了。」 云羽衣?唐心如也是久仰其大名了。「云小姐,听说你在星寒身边斟茶递水,让星寒省了心,我真要谢谢你。」 宋星寒看看唐心如,也看看云羽衣,不明白她俩为什么初次见面便针锋相对。 唐心如跟宋星寒说:「明天,你有时间来跟我聚一聚旧么?」 「我一定去找你。」宋星寒连忙说。 「这是我酒店地址。」 「让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唐心如拋下这句话便走了。 云羽衣看见宋星寒的目光犹在唐心如离开的方向停留,不觉心中有气:「人已走了,还看什么?」 「心如回来了。」宋星寒喃喃自语。 「她回来了又怎样?」 宋星寒没有回话。 「不过,她真的很美。」云羽衣不能不承认,唐心如冷艷雍容,风华蹁躚,果不负那「美艷亲王」的艷名。 「她一向是最漂亮的。」 「那我呢?」云羽衣沉不住气了。 「你?」宋星寒的脑子转不过来。「你什么?」 「没什么。」云羽衣坐过一旁生闷气。 过了好一会,云羽衣看见宋星寒仍是獃獃地站在那里,既不过来跟她说话,也不卸妆,整个人像是掉了三魂七魄般,一跺足,便跑了出去。 ----舞台上,宋星寒和云羽衣正在做对手戏。突然,唐心如来了,她向宋星寒轻轻招招手,宋星寒便甩开云羽衣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唐心如那边跑去。云羽衣急忙追上去,脚却一下子踏空---- 云羽衣惊醒过来,摸摸面庞,发现半边枕头都湿透了。 第二天,宋星寒一早便到酒店找唐心如。 「星寒,我们已有多久不见了?」 「五年,还差两个月便是五年。」 「你好么?」 「我……」宋星寒想告诉她,自己很想念她,但突然醒觉过来:「……很好,你的孩子多大了?」 唐心如看着她,忍不住说真话:「我没有孩子,我没有结婚。」 「为什么?」宋星寒吃了一惊:「你和勤哥吵架了?」 「那时候,我说已经和顾学勤在一起,是骗你的。」 「为什么?」宋星寒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不想纠缠不清,想让你赶快死心了事。」 「但……」 「这些年来,我和顾学勤一直是好朋友。」唐心如说:「别说我了,还是说说你的云羽衣吧?」 「什么?」 「你别装傻,现在谁人不知道宋星寒身边的云羽衣?」 「羽衣?」宋星寒愣了一下:「你误会了,我待羽衣如妹妹。」 「什么妹妹?」唐心如牵牵嘴角:「你的亲妹叫宋日仪、宋日盈。」 「总之,我跟她不是那么回事。」宋星寒固执地说:「既然你和勤哥可以是好朋友,那我和羽衣为什么不可以是好姐妹?」 唐心如无言以对。 「心如----」宋星寒捧上小盒子:「我带来了你最爱吃的桂花糕……你还是爱吃这个吧?」 「你还记得?」 「我怎么会忘记?」 唐心如把桂花糕往口里送,驀地发现甜香中却带有丝丝咸味,原来,那糕儿竟给自己的泪水沾湿了。 「心如----」宋星寒慌了。 「……只怪我当日年少气盛。」唐心如幽幽地说。 「是我对不起你。」宋星寒垂下了头。 唐心如强颜一笑:「你以前也是这样,老爱把人家气得半死,却又皱一皱眉心,便低头认错,那可怜的模样儿,总叫人无法再生气下去。」 宋星寒想起以往的种种苦和乐,心里尽是感慨。 两人默然相对良久。 「星寒----」终于,唐心如开口:「这些年来,你的演艺事业一直如日方中,我就是远在美国,也听得见你的响名儿,心里真为你高兴。」 「我是个幸运儿,一直承蒙大家错爱。」 「怎能说是运气?你付出的努力一向比别人多,今天的成就都是你应得的。」 「记得我初出道时,两位师父告诫我要力争上游,我一直不敢忘记。」 「是温前辈、王前辈吧?听说她俩人早几年已没有落班,现在的生活全靠你维持呢!」 宋星寒否认:「没有这回事,她俩老还有幢房子收租。」 「那房子还不是你暗地里用高价买下来,贱价卖给她们的?」唐心如说。 宋星寒一愕:「你怎么知道?」 ----为免师父们难堪,这事进行得极是保密,知情者都是宋星寒身畔亲人,唐心如一直远在美国,更加不可能知悉。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唐心如神秘一笑:「这些年来,你的一举一动,都有人暗中留意呢!可是,这有心人却不是我。」 「那到底是谁?」宋星寒不禁追问下去。 「几个月前,我在美国登台,台下一位雍容华贵的少妇带着两个孩子在看戏,是旧相识,我们后来去了宵夜。」 「那少妇跟我说,这些年来她的生活很安稳,丈夫痛惜她,孩子也听话,知足的话,这生也该无憾了。」 「但是,她始终也忘不了一个人,所以一直暗中搜集那人的消息,不为别的,只是希望知道那人身体健康、生活顺利而已。」 「心如,不要让我猜哑谜了。」宋星寒哀求她。 「如果你心里早没有那个人,那她是谁也没关係吧!」 「心如----」 「星寒,不要再追问下去了,这对你和她也没有什么好处。」唐心如语重心长地说:「你只要好好照顾自己,让自己快快乐乐地生活,就是报答了这世上所有关心你的人。当然,包括我在内呢!」 宋星寒心里的苦涩酸甜全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究竟是什么滋味。 -待续- 蝶如衣 - 第二十五章 这天以后,宋星寒只叮嘱云羽衣好好操曲练功,自己却一天到晚往唐心如身边跑。 花旦文彩蓝遇到意外伤了腿,暂时不能登台。巩班主乘唐心如有空档,便极力邀请她暂代花旦之位,班约只订十天,唐心如推辞不过,便答应下来。 两大名伶阔别五年,再度携手演出,立时引起哄动,门票根本没有机会作公开发售,半天内已给全部订购完毕。 看着舞台上的两个人,云羽衣这才真正知道什么是情投意合,心有灵犀,她们的举手投足,都是那浓得化不开的情意----她们是在演戏么?她们只是做回自己。 云羽衣的心就像有火在烧,看不下去了,又忍不住再看下去。 但宋星寒和唐心如却在这次合作中,明白到两人的的确确只可以是好朋友----那种种缠绵繾綣都不过是精湛的演技。 感觉是感觉,骗得了别人,又怎能骗自己? ----宋星寒和唐心如在一起的感觉很奇妙,两人像是很熟识,却也很陌生。很多时候,不经意的一句说话,一个手势,甚至是一个眼神,也可以引发无数回忆,让过去的笑和泪再次在心头激盪。 但她们心里也明白,过去的都成了过去,再也回来不了。阻隔两人的,不单是五年,还是这五年里两人各自经歷的人与事。人家说旧欢如梦,便是这个意思----不管做梦时有多快乐,终归还是要醒来的,当醒来的时候,再醉人的梦境都捉不紧,也留不住…… 宋星寒知道唐心如不会留在澳门,她只想抓紧和唐心如相聚的时间,其他一切全都要退过一旁----这当然包括云羽衣。 在这些日子里,云羽衣像是生活在恶梦中,她完全不能接受宋星寒冷落自己。 云羽衣心情糟透了,便常常跟简文礼出去散心,但总觉得索然无味。当简文礼伸手过来,要牵她的手时,她更马上闪避开去。 简文礼还以为她是害羞,实情却只有云羽衣自己知道。 当云羽衣觉得自己快要疯掉的时候,唐心如终于走了。 那天,宋星寒和顾学勤在酒店大堂话别。 「勤哥,这么多年来,幸亏有你一直照顾心如。」宋星寒说:「以后,还请你多加关照。」 「你可以放心,有顾学勤一天,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心如。」 「可惜的是,」他喟然一叹:「儘管已用了这许多时间,我还是不能取代你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宋星寒不禁垂下头。 「但不要紧,我有的是这辈子的时间----我跟自己起了誓,除了唐心如,我绝不会娶别的女人为妻。」 「勤哥,你才是名符其实的多情种子。」 「我顾学勤纵使事事不如你,但对心如的认真和执着,却胜你百倍。」 宋星寒诚心诚意地说:「祝你早日如愿以偿。」 「谢谢。你快上去吧!心如正在等你。」 在唐心如房里,宋星寒和唐心如两人相对,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心……」 「什么也别说。」唐心如把娇躯埋进宋星寒怀里:「你要说的,我都知道。」 宋星寒拥着唐心如,轻声说:「这辈子欠你的,来世再还你。」 「好。」唐心如笑了,笑里都是凄然。 唐心如和顾学勤离开澳门后,云羽衣以为一切都雨过天晴了。谁知道,宋星寒却明显地躲避着她。 除了台上台下必要的接触外,宋星寒几乎没和云羽衣说过什么话。 ----宋星寒发现,即使在跟唐心如相聚时,云羽衣的影子竟也无时无刻地在自己心窝一角掩映。 宋星寒很害怕,她选择了逃避。 云羽衣不明白为什么宋星寒会这样对待自己,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不由难过极了,也很快便憔悴下来。 那天早上,云羽衣练功才半小时,竟晕倒了,幸好,很快便甦醒过来。 她綣缩在椅子里,眼睛红红的,就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宋星寒只好送她回家。 云羽衣回房休息,佣人嫻姐告诉宋星寒,最近云羽衣睡不着,吃不下,即使吃了东西还会吐。 嫻姐还告诉宋星寒,云羽衣前一阵子常和一位叫简文礼的医生出去,有一个大雷雨的晚上,她还整夜不回家。 宋星寒把所有蛛丝蚂跡拼起来,认定了云羽衣怀了简文礼的孩子。 宋星寒气炸了,却又悲伤起来,这小妮儿,怎会做出这种糊涂事? 宋星寒立刻跑去找简文礼。 「星姐,你怎么来了?」 「你要马上跟羽衣结婚。」 「什么?」 「你们做了错事,必须立刻结婚,再迟一点便瞒不到人。」 「我们做了什么错事?要瞒什么人?」 「简文礼,你堂堂一个男人大丈夫,一定要承担责任,难道你想始乱终弃?」 「星姐,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怎么一定要我说出来?」宋星寒心里又急又痛:「羽衣怀了孩子。」 「什么?她怀了孩子?谁的孩子?」 「简文礼----」宋星寒气得话也说全:「你……你……这是存心赖账了。」 「要是她怀了孩子,也是别的男人……」 「你别侮辱羽衣!」宋星寒大吼:「你这种男人不配跟她在一起。」 宋星寒回到云羽衣家里。 「星姐,你到哪里去了?」云羽衣迎上来。 宋星寒看着云羽衣,强捺心头汹涌:「我出去买点东西。你怎么不好好休息?」 「我醒来不见你,心里很着慌呢!」 「傻孩子!」宋星寒不由哀伤起来,这傻孩子要生孩子了,经手人却不肯认账,她将来的路要怎么走? 「星姐,你还是……还是很痛爱我吧?」云羽衣的眼晴变得通红。 宋星寒忽地下了决心:「你别害怕,我一定会留在你身边,绝不让任何人欺负你。」 云羽衣落下泪来,宋星寒这句话,她想疯了。 这些日子,云羽衣终于弄明白自己的心,她对宋星寒,不是依赖,不是感激,不是仰慕,是实实在在的爱恋。她不想做蓝星的正印,不想做医生的太太,不想做律师的母亲,她只想留在宋星寒身边。 她凄惶极,一想到宋星寒随时会跟唐心如远去,她的心窝便痛得像给利刃剜开似的。 -待续- 蝶如衣 - 第二十六章 「孩子出生后,我和你一起好好抚养他。」 云羽衣一愕:「你说什么?」 「你怀了简文礼的孩子,但他不肯跟你结婚,你也不用难过,我一定让你和孩子都活得幸褔快乐。」 「……那……」她轻声问:「……你是可怜我了?」 「不,我是真心喜欢你,不管别人怎么说,怎么看,我这辈子也要跟你廝守在一起。」 「…你……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要有半句假话,教宋星寒不得好死!」宋星寒狠狠发着毒誓。 「你……不会后悔么?」 宋星寒一字一字地说:「至死不悔!」 云羽衣呆了半响,然后「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宋星寒凑上去拥着她的肩,轻抚她的秀发:「别哭别哭。」 突然,云羽衣大力把宋星寒推开:「你再对我起一个誓吧!」 「我刚才不是已经发誓了?」宋星寒心窝早已乱成一片。 「刚才你说这辈子都属于我和孩子,现在我要你答应把所有时间都交给我。」 「这有分别么?」宋星寒错愕:「给孩子就是给你,爱孩子也只因为爱你,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会不明白?」 「不,孩子是孩子,我是我,在你心里,我一定要佔最最最重要的位置,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 「好,我宋星寒向天发誓,这辈子馀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交给云羽衣处置,如有违誓,教我不得好死!」 「不,你应该说,如有违誓,教云羽衣不得好死!」 宋星寒怔住:「没有人会这样起誓的。」 「你要是对我不好,谁还有空去管你好不好死?是我自己不要活下去罢了。」 宋星寒忍不住伸手把云羽衣紧紧拥进怀里去…… 过了两个月,云羽衣才把真相告诉宋星寒----她和简文礼清清白白,那一夜下大雨,不得已才留在他家客房休息。 宋星寒哭笑不得,这误会真是闹大了。 「没有孩子,你还会留在我身边么?」云羽衣幽幽的问。 「我已发誓了,绝不会让你不得好死的----你死了,我也活不成。」 「油腔滑调,谁信你?」云羽衣嗔说。 ************************************************************** 那是1945年8月份的某一天,宋星寒和云羽衣正在台上演出,日本投降的消息忽地传来。她们初时还有点半信半疑,及后报信人接踵而来,巿面上爆竹声、欢呼声不绝于耳,和平的事实已是摆在眼前。大家不单兴奋得手舞足蹈,更流出喜悦的眼泪----终于,中国人的苦难都成过去了。 胜利后,留澳难民纷纷回归原居地,澳门那「乱世天堂」的盛况亦一去不返,班业渐走下坡。终于,贺叔提出举班到香港发展的建议。 想当年宋星寒受聘澳门班,不过是十来天的独台,任谁也想不到,这一待便是十多年。悠悠岁月,倏忽已过。宋星寒在澳门一直得到戏迷们的拥戴,不独搏得一家子丰衣足食,更赢得名声和友谊,一旦拋离,自是百感交集。 但宋星寒亦明白,澳门地小人稀,先天条件实在不足,戏业息微是大势所趋。如果她坚持抱残守缺,对班里的兄弟姐妹实不公平,尤其是云羽衣,现正初崭头角,急需得到广大观眾认识,再让她偏隅一角,对她的艺术前途影响很大。 宋星寒想了又想,终于投了赞成票。 蓝星的巩班主没兴趣到香港发展,贺叔便提议由班中各台柱自任班主,包薪分红,大家也没异议。最后贺叔更先行赴港商度院期,打点细节,并定下征港日子。 太太团知道这消息后,虽然难过,却也懂得体谅。宋星寒答应她们,每年也会「班师回朝」,为她们演上几齣好戏。 宋星寒的爸妈却不愿随她到香港去,他们想回广州老家,但弟妹们各有家庭,全都选择留在澳门,宋星寒怎能让爸妈两个老人家在乡间独居?真叫人为难。 「你不用担心世伯伯母,我也打算回广州开店,可以互相照应。」林菁说。 宋星寒大惊:「菁姐,你要回广州,为什么?」姐妹相对已近十八年,宋星寒完全不能接受林菁要离开自己。 「我已老大不小,想安定下来,做点小生意。」 「你要做生意,到香港做也可以,我们不是说过,这辈子也要甘苦与共么?你怎能扔下星寒不管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即使分开了,好姐妹还是好姐妹,这是改变不了的。」 「但这些年来,星寒一直倚仗菁姐照顾,星寒不能没有菁姐在身边的。」 「当然可以,现在有羽衣在你身边,已经足够。」 「不,没有人可以代替菁姐……」 「可以也好,不可以也好,我己经决定了。」林菁的声音有着说不出的感慨:「伴在你身边足足十多年,往后,我也应该过些轻松的日子了。」 「总之,世伯伯母那方面,我会尽量关照,你有时间,便多些回乡探望我们吧!」 任宋星寒如何劝阻,也不能让林菁打消念头,迫于无奈,宋星寒也只得由她。 宋星寒把手上的现款和黄金全送给林菁。林菁不肯要,但宋星寒坚持,到了最后,她勉强接受了一半。 林菁知道,如果她不肯接受宋星寒的心意,宋星寒会很难过,她这辈子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让宋星寒难过。很多人认为林菁对宋星寒好得过了份,由玉蝶儿开始,到唐心如,到现在的云羽衣,宋星寒身畔每一个人都对林菁很忌惮。这完全没有必要----林菁心里很清楚,自己没有爱上宋星寒,更加没有想过和她们争什么。 林菁很早已认清宋星寒这个人,一个真真正正的薄情人----一个对谁都好的人,就是一个对谁都不好的人。这个人的心太多,也分成太多太多份,每个人都分到一点点,却没有人能够得到最多----爱上这样的人,不啻十分痛苦。 这绝对不是说宋星寒是一个玩弄感情的人,她正像一个很可爱的孩子,每个遇见她的人都忍不住会喜欢她,对她好;而她,也正如一个孩子,不会选择,也不会拒绝别人对自己好----这可算是宋星寒性格上最大的缺点。 宋星寒需要一个人,一个意志很坚定很强大的人,告诉她,前路应该怎么走,林菁觉得云羽衣就是这个人。 ----把宋星寒交到云羽衣手上,林菁总算放心了。 -待续- 蝶如衣 - 第二十七章 林菁找了个机会,跟云羽衣单独说话。 「你们到香港去,在这里的许多事情都告一段落……」 「……对星寒,宜紧不宜松,不要让她选择,应该直接告诉她,怎样做才是。」 「当然,她这么大的人,你要花点心思……」 「菁姐,谢谢你!」云羽衣衷心感激她:「也请你放心,以后我会好好照顾星寒。」 临离开澳门前几天,宋星寒到方晓晴墓前拜祭,想不到遇上方震东。 「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每月也来拜祭晓晴,谢谢你。」 「宋星寒在澳门一直一帆风顺,我心里明白,这全因方先生在暗里关照,大恩不言谢。」 「我听说你要到香港发展,方家在香港也有一些业务。将来,你要有什么需要,也儘可跟我们打个招呼。」方震东从怀里掏出一只金币:「这个你留着。」 宋星寒看着它,不敢伸手去接。 「我答应过晓晴,会好好照顾你,这承诺,不单是一生一世。」他一字一字地说:「这是方家的信物,谁人拿着它,跟方家的当家要求,绝对是有求必应。」 宋星寒眼睛通红。「晓晴对我的恩义,我永远也不会忘记。」 「好好记着你自己这句话,珍重。」 「珍重。」 离开澳门那一天,送别的朋友挤满码头。 宋星寒一时感触,也不禁哭了----宋星寒,一介江湖卖艺人,试问如何担负得起眾人的隆情厚义? 为了能在香港打响头炮,编剧文叔用心编写了「石头记」剧目,人物角色刻划细緻,衣饰佈景极具豪华,班里各人尽皆使出浑身解数,一经推出,便大受戏迷欢迎,演出数月,仍能保持卖座盛况不衰,更得到各娱乐报章的好评,终成为蓝星的「镇班戏宝」。 日子飞快过去,转眼又过了两年多。 那时候,各地名伶先后云集香港,竞争十分剧烈。幸好蓝星早奠基础,所以收入尚算稳定。可是,由于开销也大,几位台柱所分的利润实在不多,其他班主纷纷出重金利诱各人离班。 贺叔这时候也建议宋星寒等人解散蓝星,另谋发展。但蓝星成立已近十年,班霸声名得来不易,结束实在可惜,而且近六十人靠蓝星养活,蓝星一旦解散,他们的生活顿成问题,宋星寒等只希望捱得一时是一时了。 那天,老前辈平叔又来游说宋星寒。 「星姐,江逸梅梅姐现正当红当扎,这次自行组班,坚持文武生一职非你不可,他们开出的条件又极优异,你为什么还不答应?」 「我很感激江小姐这么器重宋星寒,但我身为蓝星主帅,又是班主之一,实在不应该领受别家茶礼,立下坏榜样。平叔,请你代我向她道歉吧!」 「坦白说,其他老倌都早有离心,散班是迟早的事,你怎么还不为自己打算?」 「我知道平叔处处为星寒着想,但我暂时不会考虑加入其他戏班。这样吧,如果将来平叔还有用得着星寒的地方,我一定效劳。」 老实说,这次邀约真令宋星寒心动。 江逸梅是近年崛起得最快的花旦,宋星寒和云羽衣也曾到戏院欣赏她的表演,她不是那种令人一见惊艷的美人,却另有一份极含蓄的韵緻,十分耐看,运腔悠扬悦耳,演技自然细腻,如果可以跟她同台砌磋,定有一番作为。 但时机不对,宋星寒和她还是缘慳了。 又过了半年,文彩蓝在蓝星休班期间,悄悄接了别的班约,其他台柱,除宋星寒和云羽衣外,也纷纷另行接班,蓝星终于悄悄解散了。 江逸梅随即再次派人跟宋星寒洽谈班约。 宋星寒也不再推辞,加入她的「醉艷梅剧团」。 不出平叔所料,醉艷梅极受欢迎,甚至打破了蓝星以前创下的卖座记录。大伙儿得到鼓舞,当然再接再励,一届一届地合作下去。 宋星寒跟江逸梅相处越久,越发现她的内蕴无穷。她什么事也是先从别人角度出发,即使自己吃了亏也不介意,大方得体,从容自得,再心烦气燥的人碰上她,也马上变得心平气和起来。 舞台上,宋星寒和江逸梅合拍得近乎天衣无缝。人们都说,宋星寒和江逸梅的唱腔也是圆润清亮,演技浑然天成。两人并肩站在一起,便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但私底下,江逸梅却刻意与宋星寒保持距离。每天除了戏里对白早晨再见外,她从没跟宋星寒多说半句话。 所以合作了近半年,她们也淡淡的犹如点头之交。 「逸梅,等会一起吃午饭好吗?」宋星寒问。 「星姐,对不起,我今日有点事。」 「那不如明天?」 「这几天,我也比较忙碌。如果你有什么问题,不妨跟平叔说,他会告诉我了。我有事先走,再见。」 看着江逸梅的背影远去,宋星寒不由暗自纳闷。自己在戏行二十多年,合作过的花旦没一百,也还有八十,却从没一个像她这样冷淡的。 「怎么『万人迷』也有出师不利的时候?」云羽衣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宋星寒转过头去:「羽衣,你近天亮才睡,怎么现在又起来了?」 「我来跟你吃午饭,怕你一个人怪孤清的。」 「你应该好好歇一歇,昨夜才拍了整晚通宵戏。」 ----那时候,粤剧电影兴起,云羽衣忙于接拍电影,已很少登台演出。当然也有不少导演製片游说宋星寒拍电影,但宋星寒是老派人,始终自嫌是反串男装,只怕没有了舞台上的大锣大鼓衬托身型步法,会失却庄重,弄得不伦不类,叫人笑话,所以一直推辞。 「我不累。」云羽衣牵着宋星寒的手:「江逸梅这人也挺奇怪,当日死活不管,一定要聘你做文武生,我还以为她对你……」 宋星寒苦笑:「你总不会以为全世界的人都喜欢我吧?」 「但你们说怎么也是生旦拍档,怎么一下台便成了陌路人?这当中一定有古怪。」 「什么古怪?『人夹人缘』罢了!人家不愿意跟我交朋友,我还死缠人家不成?」 「我总觉得……」 「别瞎起疑心了!」宋星寒怜惜地看着她:「看你眼晴红红,根本睡眠不足。不要自恃年轻,不知爱惜身体,将来后悔便迟。」 「好了好了,别囉唆囉唆!」云羽衣说:「明天开始我便不管你了,你好自为之吧!」 云羽衣终于放下心来,不再坚持每天陪宋星寒进出醉艷梅。 -待续- 蝶如衣 - 第二十八章 后来,宋星寒得了一个偏头痛症,像是一群拿着铁锥、铁鎚的小顽童住进她的脑子里,爱随他们高兴,不分日夜,不理场合,开着疯狂大派对----宋星寒竟被折磨得了无生趣。 云羽衣为她访尽中外名医,也不能根治。 那天,宋星寒在戏班里,头痛症又突然发作,她捧着头,身子禁不住颤抖着。 江逸梅把宋星寒扶到软椅上躺下,伸手在她额角按弄起来。 宋星寒只觉江逸梅的指头又暖又软,随着某种韵律在头部各穴道游走,丝丝热暖徐徐沁入脑子,有着说不出的受用,不一会,脑里的小顽童竟被安抚下来。 「星姐,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真不知应该怎么谢谢你!」宋星寒由衷感激。 「举手之劳而已。」 想不到江逸梅的一双玉奷,竟成了宋星寒治疗头痛的特效葯。每当她病发的时候,只有江逸梅才能为她寧神镇痛。 开始时,宋星寒还怕冒昧,即使头痛得要裂成八片,也咬紧牙关不吭一声,但有时痛得冷汗直冒,脸色也转了青,江逸梅总是第一个发现,然后便默默替宋星寒按摩起来。 渐渐地,宋星寒脸皮也厚了,每当一开始头痛,也不顾得人家是憎是嫌,便赶紧请江逸梅替她按摩。 宋星寒很庆幸江逸梅的心肠好,纵使不大喜欢自己,却从不拒绝帮忙。宋星寒心里很感激,直把她当救命恩人。 不知不觉间,宋星寒对江逸梅竟养成了倚赖,不见她,心里总带三分凄惶,见着她,一颗心才能踏实----宋星寒不由暗暗害怕起来。 那个下午,宋星寒刚被头痛折磨得一夜未眠,整个人疲惫得犹如待决死囚,一遇上江逸梅,便老实不客气地请她为自己按摩。 在江逸梅的纤指抚慰下,宋星寒悠然坠进黑甜乡。 不知过了多久,宋星寒朦胧中觉得眉宇间有点痒,彷彿有一隻小蝴蝶在她的眉毛眼睫附近飞来飞去,然后是鼻樑,两颊,嘴唇…… 这带着甜香的小蝴蝶一直在宋星寒面庞上徘徊不去,宋星寒也就清醒了大半,马上发现小蝴蝶原来是一根柔软的小指头,温柔地,依恋地,在轻抚自己的五官。 宋星寒心里都是蜜意,出奇不意地捉着它:「你这淘气鬼!」 她睁开眼睛,与小指头的主人一照面----大家都呆住了。 江逸梅想把手指收回去,想是宋星寒捉得太紧,她没成功,竟急得眼睛也红了。 「对…对不起!」宋星寒惊觉,慌忙松开手:「我还以为是……」 「误会而已。」江逸梅的神色在瞬间回復自然:「我还有点事要办,先走一步。」说罢便匆匆离开。 晚上演的一场戏,要宋星寒为江逸梅送上订情信物,顺势拉着她的手山盟海誓,又是说白又是唱曲,足足三分鐘还不放手。 宋星寒的脑子里不觉涌现了下午的情景,胆便怯了,手心直冒汗,两颊也热烫得像被火烧;江逸梅的酥手彷彿在轻颤,眼睛也不敢直视宋星寒。 她俩的靦腆竟被观眾误为演技,轰然拍手叫好。 往后的日子,实在难过极了。宋星寒和江逸梅也知道,两者之间是有一些事情发生了。 幸好,宋星寒跟江逸梅都理智极,清楚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她们都竭力把一切感觉硬生生压下去。 现在,她们除了戏里对白,连早晨再见也不敢说,正眼也不敢看对方。宋星寒头痛就由它好了,大不了把止痛药当糖果般吃个不停。 很快,她和她,都憔悴了。 云羽衣却彷彿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宋星寒的改变。她实在是太忙了,每天清早便出去,深夜才回家,有时候,个多星期也未必可以陪宋星寒吃上一顿饭。 宋星寒也不禁抱怨,她实在需要云羽衣在身边,帮助自己把心猿和意马都重重锁起来----谁知道她还可以硬撑多久?只怕一时克制不住自己,做出一些误人误己的事情来。 宋星寒只得想办法让自己忙得无暇胡思乱想,于是开始接拍电影了。 想不到这方法还挺管用,登台唱戏,每晚不过三五小时,但拍电影却可以昏天黑地地干下去,忙得连吃饭睡觉的时间也没有。 宋星寒按着导演的吩咐,条件反射般唱做哭笑;一会是书生,一会是将军,一会是乞丐,一会是太子,古装时装清装,厂景外景,时与空的变化都在弹指间,整个人彷彿一直在做梦,实中虚,虚中实,真痴假情,也全是浮光掠影----难怪说电影是梦工场,不单是看的人在寻梦,演的人又何尝不是? 电影里,宋星寒的对手更是多不胜数,桂卿丽君珍玉碧嬋婉菁凤瑶,各有各的美态,各有各的风姿,演的都是与宋星寒生死相许的鸳侣,这么多,这么滥,心又怎么会动?泪又怎么会真? 宋星寒甚至开始怀疑与江逸梅的一段,是戏还是梦?是妄念还是误会? 毕竟,她们从来没有亲口确认过,再浓的情意也只在眉宇间传递。 ----没凭没証的,怎可作实? 宋星寒的心终于静下来。 宋星寒的电影一经推出,马上大受欢迎。人们说电影时间短,票价便宜,也不受时间地点的限制,一齣电影可以替宋星寒在同一时间吸纳成千上万不同地方的戏迷,还说她是卖座的保証,有她主演的电影,便没有亏本的可能。 宋星寒的片约犹如暴风雪般掩至,要躲也躲不掉。每齣戏才花十天八天的工夫,但酬金却一直提高,一万两万直至三万,即是说,几乎每拍一套电影,宋星寒便可以买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物业。 但宋星寒始终是戏行人,她还是喜欢登台,喜欢一气呵成的表演,喜欢亲耳听到观眾的喝采和掌声,所以每当醉艷梅开班,宋星寒总是设法归队。 那天是难得的休假,但云羽衣要拍戏,宋星寒一个人留在家,只得看看报纸打发时间。但宋星寒实在是坐不定的人,獃了老半天,闷不过,便出去到处走走。 不知不觉间,宋星寒走到醉艷梅去,想不到竟遇上江逸梅。 江逸梅呆坐在宋星寒的箱位里发獃,神色有着说不出的茫然。 宋星寒进不是,退也不是,不得不轻咳一声:「逸梅----」 江逸梅一张粉脸登时变得通红,她掀掀唇片彷彿想说什么,但最后却也只是别转脸,匆匆站起来便往外跑去。 江逸梅走得太急,一踉蹌,便摔倒地上。 -待续- 蝶如衣 - 第二十九章 宋星寒慌忙上前:「逸梅,摔痛了什么地方?」接着便想伸手扶她,江逸梅却避开:「我自己可以了。」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却又马上跌坐下去。 「你的足踝扭伤了,别勉强吧!」宋星寒不待她再说什么,硬把她的鞋子脱掉,察看那红肿的地方。 宋星寒把她的足踝轻轻揉了几下:「应该没有伤及筋骨,你先忍着痛,等会便找医师替你敷药。」 宋星寒的手背上徒地一凉,不由抬眼看去,竟见斗大的泪珠正自江逸梅脸庞上徐徐滚下,她大吃一惊:「怎么了?我弄痛你了?」 江逸梅摇摇头,声音低得彷如蚁语:「十年前,你也跟我说过同样的话。」 「十年前?我们从前见过么?」宋星寒很意外。 江逸梅眼内一遍雾气迷濛:「那时候,在新界的深井……」 提起深井,宋星寒不觉失声说:「你……你是……」 江逸梅点点头,泪水成串成串落下---- 那是打仗前一年发生的事。 当时宋星寒在香港珠海等地巡回演出,戏班到了深井,才演了三天,当地土豪赵家老爷竟向班中的小花旦小梅打主意。 「……小梅只有十四岁,你竟要她到那赵家陪酒?」宋星寒十分气愤。 「赵家是这里的大户,不能不应酬应酬。」廖班主说。 「不能去,这赵老爷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但要是开罪了赵老爷,我们整台戏都做不下去了。」廖班主说:「小梅,你自己说吧!你妈妈还借了我两百元。」 「好,我去。」小梅咬着牙。 「你不要去,这债我可以代你还。」宋星寒说。 「这小债你当然可以代她还,但一整班的戏金呢?你可负责得起?」 宋星寒只好闭嘴,但心里实在很难受。 终于,宋星寒乘眾人不注意,乘夜带着小梅偷走。她们成功逃脱后,为免廖班主和赵家老爷追究,也请戏行老叔父出面调停,赔钱请酒什么的,总算把事情摆平。 江逸梅现在还清清楚楚记得,那时候,班里数十名男女老少,都只是眼睛看眼睛,一脸爱莫能助。当其时,只有宋星寒站出来,说绝不能让自己任人糟蹋,别人劝她说她,她也全听不进去,什么班约戏服衣箱竟也不管了,拉起自己的手便往外走。 两人摸黑走田基路,连灯笼也不敢点,只靠星星引路。才走了个多小时,江逸梅便扭伤了足踝。 「当时,你跟我说:『忍耐着,我们一到市集便找大夫。』也不管我如何拒绝,便把我揹起来继续赶路。直走到天亮,到了市集,你把我带到医馆去。」 江逸梅这辈子也忘不了,当那医师为她敷药的时候,她才发现,宋星寒的两只裤管上下全是铁锈色,原来,她的双脚早给碎石禾草割得花斑斑了,十多处的血糟,彷彿没有完整的地方。 江逸梅心里难过极,忍不住哭起来,宋星寒看见了,还一逕儿跟那医师说:「大夫,请你放轻手一点,女孩子吃不得痛……」 「后来,你带我去吃早点,我一辈子没再吃过这么热这么香的豆浆和大饼。」江逸梅梦囈般诉说着,脸上儘是温柔:「然后,我眼皮越来越重,依偎在你身旁,心里都是安稳,不知不觉便盹着了。」 「当我再睁开眼睛,却已回到家,你也走了,我竟然没法亲口向你说声『谢谢』……」 「当时伯母已经谢了我好多遍。」宋星寒怪不好意思:「这些事对跑码头的人来说,是常常遇到的,我只是做该做的事。」 江逸梅看着宋星寒的眼睛:「但这对我来说,是一辈子的大恩大德。这十年来,我一直牢牢记在心上,在再伤心再失望的时候,只要一想起那夜,你那一脸『天塌下来还有我撑着』的慨然,心便马上踏实下来。」 听到这里,宋星寒不由起了疑问----当年的黄毛小丫头成了今天的「花旦王」,自己认不出来自是难怪,难道她也认不出自己就是那「救命恩人」? 宋星寒出道廿馀年,从没改名换号,她要是有心找自己,一定找得到,又怎会蹉跎至今?何况她俩合作经年,她也只管对自己不假辞色,又那有一点「铭感五内」的意思了? 江逸梅似晓读心术:「……这十年来,我一直留意你的行踪,只是以前人未成名,相认无益,待得成名后,你身边也有了云羽衣。」 提起云羽衣,宋星寒不觉恍然:「你是故意……」 「刻意待你冷淡,就是怕给羽衣知道了,使你为难。」 宋星寒不得不苦笑:「你想得真週到,不然引起了误会,便麻烦极了!」 江逸梅轻轻地说:「不是误会,是知道。」 宋星寒心头大震,这意思,有心人又怎会不明白? 江逸梅当日开班,坚持聘请宋星寒当拍档,也没敢抱什么想法----谁不知宋星寒身边的云羽衣?逸梅看见她俩如胶似漆,心里纵苦涩,还是代宋星寒高兴,也把一腔情意都往心深处埋起来。 舞台上,三数小时内,宋星寒便是自己的文武生,多少痴情,多少眼泪,江逸梅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表露出来;即使,在台下只能和宋星寒说上两句『早晨』、『再见』,她心里已很满足。 后来宋星寒得了头痛症,江逸梅独自回乡,找了七、八条村,才找到那位赤脚郎中,向他学晓了独门的按摩手法。当江逸梅为宋星寒按摩镇痛时,心里也矛盾极,看着宋星寒吃苦受难,她情愿头痛的是自己;但要是宋星寒无恙了,自己又怎么有机会接近她,让她靠在自己身畔入梦? 「本来,早就立定主意,要跟你当上一辈子的『君子之交』,」江逸梅呜咽:「是我不好,竟把这一切都破坏了。」 「这些日子,太叫你难堪了吧?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看着江逸梅一脸凄苦,宋星寒的心似被无形的大手扭绞着,她忘形地伸出手,替江逸梅揩拭脸上的泪痕。 -待续- 蝶如衣 - 第三十章 江逸梅按着宋星寒的手,贴在脸颊上,闭上眼晴,泪却流得更兇了。 「逸梅----」宋星寒的手在抖颤。 ----彷彷彿彿间,眼前的愁容竟变成云羽衣的泪眼,耳边也响了云羽衣的哀哭,宋星寒全身都轻颤起来。 「我明白,也没敢多想。」江逸梅把宋星寒的手放下:「让我们把 这一切都忘记吧!」 「对不起!」宋星寒根本不敢再直视逸梅,只好低下头。 江逸梅轻轻说:「请你好好保重。」然后勉强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出去。 宋星寒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心里像灌满了铅。 过了不久,江逸梅解散了醉艷梅,更接了南洋的班约。人们都惊诧极,完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拋下这里如日方中的事业而远走不毛之地。 旁人不为意,连云羽衣也不察觉,宋星寒却知道身体的一部份已随着江逸梅翩然远去…… 然后,杨竞筠出现了。 杨竞筠是编剧界的奇葩。他年纪很轻,但文学根底及音乐造诣极深厚,对人对事,都有自己独特的体会和见解。他所编的剧本,往往推陈出新,在传统的基础上注入新的元素,精练出一齣又一齣的杰作----云羽衣对他尤其敬服。 这时候,云羽衣开始淡出影圈。她一口气把片约都推掉,说这些电影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部等如一百部,没半点意思,她不想无止境地重覆自己,不想以赚钱作为唯一的生活目标,她要追求理想,在艺海中求进步----她的心愿,是成为正印花旦。 其实,她现在的技艺比某些正印还要优胜,却因为她擅演的,都是一些刁蛮泼辣的花衫角色,与传统粤剧里正印花旦贤淑柔顺的形像格格不入----她的刁蛮小姐演绎得越传神越生动,观眾便越不能接受她的「改邪归正」。 云羽衣不单为自己的前途奋斗,更矢志要改良粤剧,去芜除菁,使粤剧成为殿堂级的艺术。难得杨竞筠和她志同道合,他俩常常聚在一起研讨,十分投缘。 云羽衣的努力上进,宋星寒当然是百份百支持和鼓励,她和杨竞筠的雄心壮志更使宋星寒敬服,宋星寒清楚知道,粤剧的将来都在他们手上。 看着两位年青人孜孜不倦,宋星寒便暗自惭愧----在她,粤剧是谋生的方法,甚至,谈不上理想。虽然宋星寒也一直锻鍊技艺儿,但只为了在艺坛立足;寻求的,都只是个人的进步以及观眾的认同,什么改良粤剧、教导观眾,根本超出了她的认知范围。 为了让云羽衣达成心愿,最直接的方法,便是组织自己的戏班。于是,「云映月」剧团成立了。 杨竞筠的剧本,他们都戏謔为「女人戏」,因为那些剧本的主题,大多环绕中国古典的女性,如何在封建社会里,对爱情的执着,对善与美的追求。在他笔下,女主角全是美丽善良聪明坚贞。字里行间,都是浓得化不开的怜惜和珍爱;而男主角,却是怯懦愚孝的文弱书生,唯一可取的,应算是对女主角不离不弃的痴情。 云羽衣决意革除旧式戏班的陋习,严格规定各人必须参与綵排,按足剧本演出,杜绝所有临场即兴表演。服饰道具灯光音响,完全不惜工本,致力尽善尽美。 第一次开锣,成绩不算很好,平均只有七成观眾入座,但报章杂志给予云映月极高的评价,说这是新派粤剧,还说是粤剧史上的大跃进、里程碑。 云映月每届演出,只做一个剧目,演期也只有一个月。由于杨竞筠编剧需时,宋星寒他们也需要时间排戏,所以每次也要相隔差不多大半年才开锣,在当时来说,算是极小產量的戏班。 渐渐,观眾开始认同他们的努力,也接受了云羽衣的「担正」,票房越来越好,由第三届开始,已是场场绝早爆满。云羽衣和杨竞筠得到鼓励,更是把全副心神都放到云映月去。 时代在变,观眾的口味也一直在变,粤剧电影,也无可避免地由最高峰慢慢走下坡。但观眾对宋星寒仍是偏爱,在影圈吹着淡风的当儿,她的电影总还可以让观眾掏钱买票进场。 在云映月休班的时候,宋星寒便努力拍电影还债。还的,都是片债和人情债,想来只要再还上两、三年,她也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这一天,杨竞筠的太太叶雅清约宋星寒喝下午茶。 叶雅清从手袋里取出一叠信件,放在檯面。 宋星寒瞥见信封上写着「杨竞筠贤兄亲啟」几个娟秀的字,马上便认出是云羽衣的手笔。 「星姐,你看看这些便明白了。」 「这些是私人信件吧?」宋星寒皱眉:「我们怎么可以私自拆阅?」 「星姐,你是君子,我是小人,一个小女人而已,现在人家都明目张胆下功夫了,我还要讲究那见鬼的风度和教养么?」她冷森森地说。 「你不肯看,可要我唸给你听?这一封是『金风玉露一相逢,已胜却人间无数』,那一封是『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还有这封,『山无陵,天地合,才敢与君绝』……」 宋星寒抢着说:「你别误会,这不过是以诗词入曲,研究剧里曲词罢了。」 「对,他俩一直借研究粤剧为名,旁若无人地廝混。」 「竞筠和羽衣之间绝无曖昧,他俩不过是志同道合的好朋友----就像伯牙和子期一样惺惺相惜而已。」 「何止志同道合?简直就是情投意合了!」叶雅清抿抿嘴:「现在整个演艺界都传得闹哄哄了,就你一个糊涂?你是纯,还是蠢?是装聋扮哑,还是忍辱负重?」 宋星寒一怔:「你不要听别人说是说非,你是竞筠身畔人,总要相信他支持他。」 「就是因为我是身畔人,才什么也瞒不过我----他心里另有人,我怎会不知道?」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在外头跑,就是回来了,也只躲在书房里,整天心神彷彿,两天跟我说不上三句话。」 「我自问也算是个好妻子,家里内外的事从不叫他费心,他爱静,需要空间,我都由他,但他在我跟前想着别人,我是再也忍受不了!」 「你以为我是没事找事?你可知道我咬着牙关忍耐了多少个晚上?你可明白两个人同床异梦是一件多悲哀的事情?我实在是撑不下去了,才厚着脸皮来找你。」 -待续- 蝶如衣 - 第三十一章 宋星寒心里乱成一片:「那……那你想我干什么?」 「他们这样明来暗去,根本不给我们留半点面子,算你以前不知,现在知道了,可还要忍耐下去?」 「我只希望大家把事情说个明明白白,爽爽快快来个了断,别把人都拖老了。」 宋星寒只得点点头。 ----羽衣和竞筠?很奇怪,宋星寒彷彿没有受到很大打击。他们一个是才子,一个是佳人,两人都是才貌双全的卓越人物,又有共同兴趣、理想和抱负,这么珠联碧合的绝配,天下还可以找出多少对来?他们不成一对儿,才真是人世间的遗憾。 被欺骗被背叛的感觉?也没有。要说变,宋星寒自己不也早变了?不也让方逸梅住进心窝里去?罪人还有什么资格去掷人家石头? 叶雅清说得对,谁跟谁在一起,没什么关係,最重要的是,儘快把问题解决,不要让大家的宝贵时光都在苦恼中殆尽。 ----这一刻,宋星寒心平气和。 宋星寒回到家,碰巧云羽衣也刚回来,大家便一起吃晚饭。 宋星寒趁机偷看云羽衣,那彷彿已很久很久没有端详的俏脸。做梦也想不到,云羽衣的眉宇间竟然瀰漫着无边际的沉鬱和愁苦。原来,过去这些日子,粗心大意的宋星寒完全忽略了云羽衣,漠视她的需要和感受。 原来,她们的关係早在不知不觉间变了质。 云羽衣很刻意地逃避宋星寒的目光,她匆匆吃了两口饭,便回房 休息。 宋星寒看着云羽衣的背影,心窝痛得直抽搐----她消瘦了,眼睛也缺了神采,她定是吃了很多苦头吧? 宋星寒知道,要在两段感情中作出取捨是一件多么摧肝伤心的事。 ----宋星寒曾答应过云羽衣,今生今世也会留在她身边,不会因任何人任何事而离开她,宋星寒会紧守自己的承诺。但她也曾暗自告诉过自己,唯一的例外是云羽衣,要是她打算离开,宋星寒便让她走,绝不绝不叫她为难。 过了两天,杨竞筠约了宋星寒出去。 宋星寒到了餐厅,第一眼便看到角落里那高大的背影,散发着无边无际的寂寥。 宋星寒走过去,杨竞筠连忙站起来替她拉开椅子。 宋星寒瞥见桌子上那满满的烟灰缸和空空的酒樽,心里不禁一阵黯然。 「星姐----」 宋星寒等着他说话,他却始终说不下去。 「竞筠,你约我出来,是有话要跟我说吧?」 「是,但不知道应该怎样开口。」 「有什么不好说的?」 「……雅清,她找过你吧?」 「是。」 「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星姐,我……真的不是人,跟雅清结婚十年,养下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却到了今天才发现,自己爱的原来是别人。」 「感情事,都是来无踪去无跡的,你毋须过份自责。」 「跟雅清结婚的时候,我告诉自己告诉她,她是我这辈子的最爱,我会全心全意对她,直至天荒地老。想不到,才过了十年,山盟海誓都成了废话,我真的不能面对这样的自己。」 「当日你告诉雅清的,是你的真心话。今日,你也要把真心话告诉她,相信她会接受,总好过你勉强骗她骗自己。」 「我的心很乱……」 「我明白,但你是男子汉,总得下个决定。」 「这件事,可不能由我一个人作主。」 「为什么?」 「…她…她跟我一样,心里都背负着旧人。」 宋星寒苦笑:「都说是旧人了,又何需背负?」 杨竞筠怔怔看着宋星寒,眼睛慢慢变得通红:「星姐,我真的……对不起你!」 宋星寒轻声说:「我知道,你也是身不由己,你也吃了很多苦头。我只求你善待她,我立刻便走,绝不囉唆。」 「你以为我可以取代你?她心里只有你;而我,她只是欣赏我的才华。」 「所以说,你是真才子,我不过是舞台上的幻影;下了台,便是另一个世界。在现实生活中,只有你才可以给她真正的幸福。」 「我?」杨竞筠脸色苍白:「我有妻室。」 「雅清是明白人,她说愿意退出,只求早点了断。」 「我只是个穷编剧,她是大老倌,加上离婚后要付赡养费,我实在没有把握可以让她过好日子。」 「房子现款我会准备好,绝不叫她受半点委屈。而且,将来你们有任何问题也找我商量----只要有宋星寒一日,天大的事情我也给扛下来。」 「如果他日我再次见异思迁,我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你?」 宋星寒怔住:「那……你至少也好好隐瞒着她,不要给她知道,让她一辈子都活得快乐----只要她快乐,所有问题都不是问题。」 「没有人比你更懂爱,也没人比你更不懂……」杨竞筠把脸埋在手掌里。 宋星寒给云羽衣留了封信,然后搬去酒店暂住。 宋星寒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想着从前。 宋星寒想起了许多许多----想起玉蝶儿,想起唐心如,想起杜月明,想起方晓晴,想起云羽衣,也想起了江逸梅。 想着她们的笑,她们的泪,她们的怨,她们的苦……她们来到宋星寒身边,然后离开,像是一个又一个循环。但究竟,是谁去决定她们的聚散?是天吗?还是地?是缘?还是债?还是,她们自己? ----如果那天,宋星寒强把玉蝶儿带回广州;如果那天,宋星寒坚持不让唐心如去美国;如果那天…… 也不知獃了多久,宋星寒听到有人敲门。 「你……怎么来了?」看着她,宋星寒完全怔住了。 江逸梅看着宋星寒的眼睛:「她待你好,我可以退让,如不,我不能眼睁睁看你受苦。」 ----叶雅清没有夸张,杨竞筠和云羽衣的緋闻,早已传得无远弗届,甚至,传到远在南洋的江逸梅耳里。 江逸梅看着宋星寒那张沉鬱哀伤的脸容,心窝直发痛。这个人,自己爱慕经年的人,被别人狠狠伤害了,这比直接在她心窝捅一刀更令她难受。 -待续- 蝶如衣 - 第三十二章 (完) 宋星寒看着江逸梅,眼窝一阵火烫----这份情意,叫人落泪,可惜自己不能回应。 「逸梅----」宋星寒缓缓地说:「对不起!」 江逸梅脸色变了,这意思,她懂。 「为什么?」江逸梅的声音发抖:「现在是她对不起你。」 ----想当日,宋星寒跟江逸梅说对不起。江逸梅心里明白,宋星寒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人,儘管已对自己动了情心,也绝不肯做出背约寒盟的事情来----江逸梅纵伤心,却有更多的自豪。 江逸梅只好咬着牙关,有多远走多远,不再让她为难。 但今天,明明是那云羽衣辜负了宋星寒,她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没有谁对不起谁,只是大家的缘份走完了。」 「那我们……」 「它累了。」宋星寒按着胸口,轻声说。 江逸梅凝视着她:「在我这里,它可以好好休息。」 宋星寒摇摇头:「谢谢你的心意。」 ----累了,真的累了,宋星寒只觉一生情意已消磨殆尽,现在什么也不想,只想安安静静地把下半辈子走完。 江逸梅默然,兜来转去的,两人的缘份始终欠上一点点…… 江逸梅走后,宋星寒依旧呆坐在房间里。 门儿却再次被敲响。 「这信还给你,你要说什么,便亲口对我说。」云羽衣铁青着脸,把那完封的信掷在宋星寒跟前。 宋星寒平静地说:「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再相爱。」 「不是不再相爱,是你不再爱我才对。」云羽衣声音嘶哑。 「那一年,你以为我怀了别人的孩子,还跪下来求我别离开;现在,你竟因为我跟别人吃吃茶便要我走?这是那门子的道理?」 「那时候,你心里只有我,我心里也只有你,孩子什么的,根本不重要。但现在,你我心里也另外有人,我们还勉强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 「我心里有别人?」云羽衣的俏脸都成了惨白:「……我跟他,清清白白,就是一时胡思乱想了,也始终不及乱,难道你这样也不能原谅我?」 「我自己也不好,怎么有资格原谅别人?我只是不想你再夹在我和他中间左右为难罢了!」 「所以你就自说自话,一走了之?」泪儿在她眼眶里打着滚:「你怎么不拼命把我争回去?你怎么总是忙不迭把我拱手让人?你竟然愿意贴钱贴房子把我送出去?」 「就算我心窝曾经越轨,也从没有做过对不起你的事,你怎么就狠心得把我回头的路都堵绝?」 「……」面对她彷如利刃般的质问,宋星寒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是小孩子,不会任由你摆佈。不管怎么样,我要留在你身边,生也好,死也好,绝不离开。」云羽衣一字一字地说。 宋星寒垂下头,不让她看到自己眼眶内的泪水。 云羽衣走过来,握着宋星寒的手。她的手很冷,冷得直颤抖:「……你心里还有我,不是吗?让我们重新开始吧?好不好?」 宋星寒要把手抽回来,很用了点力,云羽衣松开手,眼里是不见底的哀和痛。 宋星寒转过身去,不敢看她。 「……那竞筠呢?」宋星寒的声音低得几乎连自己也听不到。 「我会跟他说清楚。」云羽衣的声音也轻如微尘。 「为了你,竞筠已是妻离子散,你不能就这样要他走。」 「就算是我对不起他,但我更不能让你走。」云羽衣哀号着。 「要走的,」宋星寒摇头:「应该是我。」 「不,不能让你留下我。」 「我已决定了,」宋星寒狠下心来:「算我欠你的,来生再还。」 「那你现在就还给我。」 「砰----」 宋星寒回过头,赫然看见云羽衣正拿起刚敲碎的玻璃杯碎片,狠狠往手腕割下---- 宋星寒死命衝过去,要抢去云羽衣手上的玻璃,她不肯放手,拉扯间,玻璃在她俩的手指掌心划下道道伤口,鲜血从伤口急涌出来,转眼间,血都混在一起,再也分不出,那些是她的,那些是她的。 看着满眼鲜红,云羽衣呆住了,宋星寒夺过玻璃,用尽全身力气掷出去---- 「羽衣----」宋星寒紧紧拥着她,死也不肯放开…… 第二天,宋星寒和云羽衣约了杨竞筠见面。 看着她们,杨竞筠眼里带着两分苦涩、两分哀伤,但有更多的欣慰。 「以后,杨竞筠还是你们的朋友吧?」 「什么朋友?」云羽衣板着脸:「是伙计,新剧本怎么时候才交货?想白支薪水了?真是做梦!」 杨竞筠跟叶雅清也和好了,他们去了三个月欧洲,回来后,便向大家宣佈叶雅清怀了孩子的喜讯。 也许,杨竞筠把对云羽衣的感情都昇华了,藉着他的笔,把所有的痴和爱都倾注在戏里角色身上。他的编剧技巧越来越成熟,故事铺排越见流畅,角色刻划具体而细緻,曲白词藻典雅优美,情感真挚,动人悱惻。他的作品,都是艺术中的艺术,足以留存万世。 凭藉杨竞筠的超凡剧本,云羽衣的事事严谨,戏班各人的上下一心,云映月每次演出,也得到空前成功。在班业渐趋式微的大时代里,云映月一枝独秀,成了超级班霸。而云羽衣,也终于达成了心愿,被公认为一流的正印花旦。 云映月第十届演罢,杨竞筠封笔了,宋星寒和云羽衣也决定让云映月光荣结束。她们虽然没有正式宣佈退休,却渐渐淡出演艺界,除了偶一为之的慈善义演外,已不作公开表演。 每过一段时间,她们便到广州和澳门,探望亲人和朋友,也到世界各地游玩。日子,过得极逍遥自在。 宋星寒和云羽衣,像是形和影,再也没有分开过。 ----她俩长相廝守,即使鬓发斑白,依然执手并肩,相互搀扶…… -全文完- (****大家好,刚成立了个人网页(www.方愚.com),有空时请去逛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