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锈Ⅱ》 分卷(1) ================= 书名:铁锈2 作者:横刀立马 文案: 爱情似铁,往事如锈。 此文为《铁锈1》下部,上部可至专栏查看。 内容标签: 豪门世家 情有独钟 破镜重圆 搜索关键字:主角:林安,徐新 ┃ 配角:众多 ┃ 其它:慢 第1章 徐媛被叫到办公室的时候,正值下午一点三刻。 窗外知了没完没了的叫唤,成功将这位全校闻名的霹雳少女最后一点儿耐心榨干。 老师,您到底想怎么着您说吧,该罚抄罚抄,该罚站罚站,咱能不能痛快点,要不您直接跟上面申请给我开个处分?也无所谓。反正我一句话放这儿了,这事儿我没做错,想要我当着全校的面检讨道歉,那不可能。 女孩儿站在办公桌前,神态嚣张。 坐在角落的冯萍被这一番慷慨陈词激地一抖,忍不住抬头往门口方向看了眼,随后若无其事地低头继续改起了刚收上来的随堂测验。 新来的这位林老师可真有勇气,她想。表面上看起来斯斯文文安安静静,没想到自从接手这个叫整个x中都闻风丧胆的烫手山芋以来,居然已经不知好歹地同对方英勇对决了不下三次,刚带班才二十多天便能有此等壮举,着实可歌可泣,了不起!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一道平稳年轻的男声响起。 你父亲什么时候有空? 女孩一挑眉,不说话了。 片刻寂静后,声音继续。 既然你始终都无法认识到自身的错误,那只能麻烦家长改天到学校走一趟了。 冯萍笔一折,差点儿以为自己耳鸣听错了。老旧空调就是这点不好,稍微开个把钟头,运作声就能大得堪比平地惊雷。 她佯装无事地举杯喝了口水,随后面无表情地点开了手边电脑右下角的q/q图标,鼠标略一滚动,沉在列表下方的 04届语文办公专项一组几个字呈现在眼前。冯萍做贼心虚地瞟了前方办公室门口一眼,迅速将这个新建没多久的讨论组打开。 几秒后,一行字浮现在了屏幕上。 萍水相逢:嗐,都别睡了别睡了,我这里估计又!要!炸!了! 组里安静了一会,并没有人现身回应。: 冯萍等了等,略微失望地关了会话窗口,视线重又落回到卷子上。 徐媛充满挑衅的声音适时响起,sorry,估计要让老师失望了。 说着耸了耸肩,染得乱七八糟的头发潇洒地往后一甩,说了四个大逆不道的字出来:家父早亡。 冯萍肩膀一颤,险些被自个儿的口水呛死。她早听闻过这个叫徐媛的女生以往的种种劣迹,逃课、早恋,无视校规,在广大x中师生看来,这都如家常便饭般根本不值一提,传言去年还公然追求了一个校外的流氓混混,为博取对方注意,竟然参与了人家私下纠集的一个什么帮会的群架,最后十几个人集体打进了医院,差一点就闹出人命,结果呢,一向大名鼎鼎成绩斐然的x中事后却连屁也没敢放一个,就这么睁眼闭眼地把事情给绕过去了。 所以如此百年难得一遇的传奇人物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冯萍觉着,自己似乎不该太过大惊小怪。但她没想到,对方紧接着的一句话,却再次让她大开了眼界。 只听徐媛顿了顿,几秒后,再度信口开河道:我妈也还在牢里蹲着,老师要是实在想和他们沟通,只有两个办法。 冯萍屏息凝神,卷子也不批了,就等着听这姑娘还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 而这小霸王也果然没有让人失望,只见她拇指竖起,扬起眉朝身后窗户指了指,恶意满满地笑道: 跳楼,或者犯罪。如果警察叔叔愿意请您喝杯茶的话,或许您还能有机会再见上他们一面。 对话以徐媛的摔门而去而告终。 冯萍默默盯着胳膊下压着的试卷,感受着室内愈发阴凉窒闷的空气,不禁深深同情起这个据说是被x中高薪挖来的市优秀青年教师来。 她抬脸瞄了一眼坐在前方的瘦削背影,心中不无惋惜地叹了口气,想道:可惜落在了徐媛手里,恐怕今后再想要干出点儿什么成绩来,是不太现实了不说那孩子每回考出来的分数足以拖死班平均后腿不偿命,就是这三天两头就惹是生非的劲头,也没几个人受得了。幸好幸好,自己一个小小的实习生,资历尚浅,学校没把这祸害丢给自己,不然以她的性子,必然一天被气晕好几回。 冯萍漫无边际地想着,电脑下方的对话框突然闪了起来。 她点开一看,是关于她几分钟前在组里的八卦回复。 一行白鹭:怎么了怎么了?我刚上洗手间去了,没看见。 冯萍翻了个白眼,抬手敲了敲键盘:行不行啊你,一天八十回厕所。 一行白鹭:行了行了,少挤兑我,快说!又出什么大新闻了? 冯萍撇了撇嘴:还是那个徐媛呗。她!又!换!发!型!了!唉,刚从我这儿走。 对方发来个偷笑的表情,少顷,一行字紧随其后:那祖宗又被林帅哥召唤去办公室了? 冯萍对对方随时随地的花痴德性一阵无语,看了眼屏幕下方的时间,回道:不然还有谁?除了他,放眼整个学校,你还能找出第二个敢动不动就去触霉头的来? 一行白鹭擦了擦汗:惭愧。 萍水相逢:不过话说回来,这林老师脾气是真好,这样都没发火,温柔的哟,不知道的还以为在跟人说情话呢。你知道徐媛那丫头有多过分不?我要是她爹妈,非削她不可! 一行白鹭:得了吧,还她爹妈,你有那命么,个初出茅庐的小屁孩儿,知道人父母干吗的吗,就口出狂言。 冯萍看着,忍不住又翻了个白眼,快速在键盘上霹雳巴拉写道:能干吗,不就家里有点钱?x中资源这么好,全市唯一一个全省开放招生的学校,能进来就等于一只脚跨进了大学,有钱人能少? 那头突然沉默了,冯萍等了一会,也没见白静再回应,便起身去接了杯水。 饮水机设在空调下方,冯萍弯着腰续了杯热的,刚要直起身,调成自动翻转模式的扇叶便将冷风打了下来,她被吹个正着,由于方才讨论时情绪太过激动,身上的热度还没来得及退下,此刻乍然被冷气一吹,不由一哆嗦打了个喷嚏。 靠,好像要感冒。 冯萍低声骂了句,抬手揉了揉有些发痒的鼻子,不想刚要放下,视线里却突然了出现另外一只手。 冯萍怔了怔。这是只美手。 甲面整齐,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关键是非常的白,晃人眼的白,所以当它兀然出现在这个相对封闭昏暗的空间中时,会让人产生惊艳之感也就不奇怪。 冯萍一时有些看呆了,甚至脑子都慢了半拍,好一会后才受宠若惊地将对方递给自己的纸巾接过来。 谢谢谢。冯萍脸有点儿红。 对方冲她微微一笑:不客气。 言毕收回手,拿过桌边堆的练习册和教案,快步向门外走了出去。 冯萍在饮水机旁傻站了片刻,十几秒后忽然一个健步冲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她决定收回刚才对好友白静的嘲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不该剥夺任何人欣赏美的权利! 可没想刚启动好自动锁屏的电脑,桌面上白静滞后的回复便出现在了眼前: 14:15:31 一行白鹭: 靠你是真傻啊?你没见x中实验楼前面那一排的雕像?那都是当年x中出去的功勋人物!知道排第一个的是谁不? 14:15:58 一行白鹭: 你这么没文化,肯定不知道 14:16:03 一行白鹭: 是徐伯达!徐伯达!! 14:16:10 一行白鹭: 知道徐媛是徐伯达的谁不?孙女,亲孙女! 冯萍: 那头明显兴奋了起来,完全不顾冯萍是否消化得下去,继续在组里狂轰乱炸。 一行白鹭:还有排在第四个的那个西装男,认得不? 唉,你这傻帽肯定不认识,不过看在今天姐姐心情不错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回头请我吃饭啊。 冯萍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撅了噘嘴:少废话,谁? 李平!李平!前c市副市长,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给调隔壁s市去了,不过听说近两年又高升了,上省厅里混去了。 顿了一顿,又接道:关键是!这个李平也和徐媛脱不了干系 冯萍:怎么? 白静:他是徐大小姐家的大堂舅。 冯萍已是无语。 如此说来,徐媛在校的跋扈作为就可以得到充分解释了。 果然,到哪里都逃不过万恶的官僚主义压迫啊 一行白鹭:所以说你还是太年轻,多少人讨好那一大家子还来不及,你看那姑娘给x中抹了多少黑,x中百来年的历史,好歹全国名校啊!但有谁敢动她不?这年头,也就你还会去崇拜些所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主义行径。 冯萍:说这么难听。 白静:本来就是,你知道学校里那些老前辈都怎么议论你那位英勇不凡的林帅哥不? 冯萍:怎么议论? 白静:他们都说呀,这林老师优秀是优秀,毕竟一等青年教师的头衔不是白当的,就是头脑不太灵活。枪打出头鸟,领导都懒得管的学生,他偏要去较真,不是性格太过天真耿直,就是 就是啥? 就是脑子有病呗! x中一向有严防师生往来过密的规定,也明令禁止教师私探和攀附学生的家庭或背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加上广大群众的八卦之心,哪怕刚正如以守护祖国花朵为己任的伟大园丁,也不能轻易免俗。 冯萍看着电脑上好友不留情面的吐槽,不由庆幸起自己还只是个社会菜鸟,不用过多去面对所谓的校园政治,可同时,却不禁再一次地同情起被迫跳入了火坑的林老师。 她默默地又喝了口水,忽然觉得兴味索然,瞪着屏幕许久,不知道该回些什么。 没想沉寂了片刻,白静那头突然又发来了一张图片,像是还嫌打击自己不够似地。 喏,来看看,这大酷哥气派吧? 冯萍盯着瞧了半晌,只见照片上方一行小字:2004年c市十大杰出企业家(多图)。 她看了半天,除了觉得上头这个男人眉目冷峻算个帅哥外,并未看出其他名堂。 隔了一会,那头好友问:眼熟不? 冯萍有气无力:呃 白静:真是败给你了你平时就一点儿不关注c台新闻? 冯萍:我错了。 白静:这也是个近期蛮出风头的人物,我看报道,好像说是c市引进外资合作的最大最先进的一家医药机械设备公司。这位酷哥儿呢,就是这个公司的头儿。 冯萍:恩,所以? 白静:巧的是,此人也姓徐。 冯萍大脑已经停止了运转。 白静却不管她,自顾自说道:bingo,你猜对了,他也和咱们的徐大小姐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冯萍:什么? 一行白鹭:他是徐媛的小叔,也就是徐伯达第三个儿子, 徐新。 第2章 红梅路的傍晚无疑是全天最为拥挤嘈杂的时段,每逢此刻,正对着怀德路的x中大门外便会准时聚集起一批翘首以待的学生家长来。 而徐媛作为威震武林的头号反动分子,自然是最先踩着铃声走出校门的那一个。 落日的余晖照在她五彩缤纷的头发上,发出一片细碎耀眼的光芒,只见她雄赳赳气昂昂地吹着口哨在各色目光中昂首走过,骄傲地如同打了场胜仗。 丁华透过车窗远远瞧见她,不由得一乐,摇下窗冲马路对面喊道:嘿,大小姐,这儿呢! 徐媛听见熟悉的声音,脚下一顿,朝天翻了个白眼后穿过斑马线,却是连看也不看那停在巷口惹人注目的小轿车一眼,径直走往了相反的方向。 丁华见状歪了歪脸,习以为常地挂挡跟在了她后面。 一人一车在狭窄的路面上龟速挪动着,直到十分钟后,徐媛终于忍耐不住,回身狠狠瞪了坐在车里幸灾乐祸的男人一眼,不爽道:你老跟着我干什么? 丁华没吭声,嬉皮笑脸地看她。 小姑娘脸气得通红,对视数秒后,又恶狠狠骂道:叛徒! 丁华停下车,两手一摊,无辜望着对方,老实交代道:没办法,执行任务。 徐媛闻言,气得抬脚踹了轮胎一记,怒道:执行个屁! 丁华也不计较,眼看差不多了,笑了笑道:行了,别闹腾了,赶紧上车。见对方冷冷瞪着自己,一副不肯买账的模样,只得搬出杀手锏:你叔今晚回来。 果然,话音一落,徐媛原本忿忿的神色便委顿下来。她闷闷不乐地拽了拽肩上背的包带儿,犹豫地往车里瞄了几眼,最后眉头一皱,不情不愿地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几点? 丁华知道这位徐家大小姐天不怕地不怕,唯独对徐新像是老鼠见了猫,不由忍笑道:八点半。 徐媛哦了声,蔫头耷脑地坐在后座上,至此彻底没了声响。 丁华在前头开着车,透过后视镜看见她那垂头丧气的可怜样儿,忍不住哈哈一笑,戏谑道:不用这么视死如归嘛,好歹大半个月过去了,你叔这一阵忙得跟什么一样,哪有闲工夫把你那点儿破事天天放心上,怕啥。 你懂屁!徐媛一巴掌拍在对方椅背上,我零用钱还被他扣着呢 丁华一乐。 徐媛安静片刻,突然两手扒住前方靠座,一改先前的凶神恶煞,小声叫道:丁哥 丁华抬了抬双眼:干啥? 待会儿您可一定得帮我 哟,现在不嫌我是叛徒了? 小姑娘巴巴望着他,不说话,没想两秒过后竟是眼圈儿一红,露出了泫然欲泣的模样。 分卷(2) 丁华简直乐得没命,一带油门上了高架,心底由衷佩服起徐家的强大基因来别说,除了他哥,徐新这一大家子还真是邪门奇葩的可以,无论男女,不分老少,个个儿精通变脸且无师自通,没他妈一个正常。 可以是可以。丁华注视着前方车道,也不与她为难,爽快答应下来。 徐媛两眼放光,破涕为笑问:真的? 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没问题,您尽管说。徐媛得他承诺,不禁大喜过望,毫不犹豫便应了。 以后少没大没小,丁华趁对方有求于自己,开始兴师问罪:我跟你叔怎么说那也是青梅竹马一条裤衩到大。哎我就想不通了,怎么在他跟前你就能听话得跟个小鸡崽儿似得,哦,一到我这儿了,就开始吹胡子瞪眼大呼小叫。说着扭头往后瞥了一眼,佯装正经道:敢情你徐叔就是叔,我丁叔就不是叔了? 徐媛难得红了红脸,顶着一头杂毛忸怩道:瞧您这说的,我打小最尊敬崇拜的人可就是丁哥你了 丁华立刻将她打断:听听听听,一口一个哥,他娘的这也叫尊重崇拜?分明是以下犯上!真当我书读的少没文化好忽悠啊? 徐媛不乐意了,嘴一撇,缩后面不吭声了。 丁华往后视镜里瞄了几眼,见对方两手按在背包上,沉默地拿头顶对着自己,知道不能再逗下去了,于是收了声专心开起车来。 几分钟后两人顺着车流从高架上下来,丁华往前又开了一段,不出意外地被堵在了丰宁路上。 徐媛从被自己出言教育过后便没再开口,丁华将车窗漏开了一条缝儿,掏了烟出来点上,抽上几口后问道:说吧,这回又在学校犯什么事儿了? 徐媛不理他。 丁华等了等,见对方不答,无奈道:快点儿哈,等回头到了你叔那儿,再想求人可就没那么容易了啊。 徐媛听后,恨恨地抬头瞪了他一眼,犹豫半晌后小声说道:我同桌要转学。 哦? 可我不想让他走。 所以? 所以他爸妈要求我当着全x中老师同学的面儿给他道歉。 丁华无语。 这丫头,说事情从来只交代开头和结尾,中间过程一概省略不提。丁华看着她从小长大,自然是对对方这种小把戏了如指掌,知晓她越是遮遮掩掩不愿提起的,往往问题就越大。 你又整治人家了? 没有!小姑娘突然激动了起来。 丁华哪会信她,往车外弹了记灰后继续问她:说说,这一回又出得什么招儿?是找人收拾了你那同桌一顿呢还是干脆你自己动的手? 徐媛急了,漂亮的脸蛋儿一皱,叫道:我真没有!说着脸忽然一低,小声咕哝了句:我哪舍得呀,丁叔你可别冤枉我 丁华听她改口,心里已颇感惊讶,再一看对方那娇羞无限的举止神态,就更是吓得魂飞魄散。 干嘛这样看我,徐媛眉头一皱,郑重其事道:告诉你,我这次可是认真的。 我想过了,他没女朋友,我也没男朋友,我喜欢他,而他也一定会喜欢上我,既然这样,凭什么不能在一起? 丁华再次为对方的强盗逻辑所折服,啼笑皆非问她:这么说,去年那个红梅街道上的小混混不作数了? 当然,我徐媛从不脚踏两条船,上个月就掰了。 丁华沉默,消化了一会这突如其来的庞大信息量,问道:那既然你没偷也没抢,人父母怎么就揪着你不放了,还向学校提出这样的要求? 徐媛神色黯淡下来,失落道:上个月我跟他表白了 丁华闻言差点呛着。 之后他就请了两天病假,没来得及给我答复,我知道他身体一直不太好,又正好那个周五有市级联考,他那么认真,学习也刻苦,一定会来的。所以我就想在那一天能给他点儿精神鼓励和安慰,助他一臂之力。 丁华听到这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你做啥了? 我前一晚在家抄了些名言警句,还有两首情诗,第二天早读的时候塞到了他笔袋里 然后? 然后我真不知道他会把那东西带进考场监考的是一中的一个主任,他考试的时候从笔袋里掏三角尺,结果一不下心把我塞里头的纸卷儿给带了出来,被抓了个正着,那傻`逼老师断定他是意图作弊 所以他那场考试的成绩作废了,学校事后还给上了他警告批评 丁华心中的预感得到印证,反倒松下了一口气,这在徐媛以往罄竹难书的丰功伟绩中,实在是排不上名号,她能为此感到紧张,倒也有些稀奇。 前方的车辆开始缓速移动,丁华灭了手中的烟,也跟着往前挪动了几分。 徐媛还没说完,最难以启齿发的部分陈述完毕,她那股子骄傲劲儿又冒了出来,只听她扬声继续说道:我后来主动去找年级主任解释说明了,学校领导也同意核实情况后考虑撤销他的处分,可他爹妈非不肯算完,说我这样儿的行为严重损害了他们儿子的幼小心灵,说我不怀好意,说我蓄意勾`引,说我有意栽赃陷害,还说我是社会毒瘤,我`操! 徐媛说到此处,已是怒气冲冲情绪高涨,脏话脱口而出。 丁华哈哈大笑,越来越觉得这丫头和自己年少时分有几分相像:头脑简单,想到就说,想到就做,不知反思不计后果,狂放得可以,且无论何时何地,但凡往外一站,周身所散发出的流氓气息都必定一览无余。难怪当初她爸徐中去世后,她死活不愿跟着刻板严谨的徐光生活,偏爱和他那一无是处的徐哥亲近。 徐媛自然不会知道丁华心里的想法,她越说越气,再一想到下午在学校里的遭遇,以及那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不长眼的新任班主任,更加两眼冒火磨牙嚯嚯。 她接着道:还有那个新来的傻`逼语文老师,也跟在后边儿起哄,每周约我谈上一次,真不知道怎么想的,真当我好欺负?还想着见家长,我真是日了! 丁华听了倒觉得很是新奇,要知道徐媛仗着家里的几尊大佛,从小到大哪怕闯了天大的祸,也妨碍不了她继续横行霸道畅行无阻的胡作非为行径,向来只有她叫别人吃亏,从没谁敢在她身上找茬。 丁华看她气得跳脚的滑稽样子,不由也来了点兴趣。 新老师?叫什么名字? 徐媛对着车顶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说道:林安。 紧咬的车流终于出现了松动,大波焦躁不耐的鸣笛声在周围响起。 丁华笑了笑,许是这个名字太过寻常,以致未能立即唤起尘封已久的记忆。 直至车轮彻底将这一段繁杂忙乱的晚间公路抛弃,驶向了更为广阔的天地,才终于反应过来般于崭新的路面上停止了前进。 丁华把车刹住,在即将落幕的黄昏中问道:你说他叫什么? 第3章 徐媛在竹园门口被赶下车时,气得整个人都快升天了。 丁华,你这样是永远都讨不到老婆的你知道吗! 丁华对对方的童言稚语毫不在意,他此刻全副心思都挂在了一件事上,哪还会有心情同她周旋,因此哈哈一笑又规劝了几句,便扬长而去了。 徐媛站在原地懊恼得手舞足蹈,直把对方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才认了命般,长吁短叹慢吞吞地朝小区中心的别墅区走去。 7点15分,银灰色的轿车飞驰在逐渐空旷的新区干道上。 晚间的路灯已然亮起,照在宽阔的柏油路面上,竟叫人无端生出丝雀跃之感来。 丁华将车内音乐调至最小,也不知自己是在激动个什么劲儿,世上姓林名安的何其多,别说中国,就单单一个c市,集合起来也是数量庞大极其可观。 可他却偏偏压制不住心中迅速膨胀起来的兴奋与冲动。 车子再度驶上了城区高架,丁华拨通了徐媛所在年级陈主任的电话。陈建良正在高三教学楼上巡查,看到来电显示心里惊讶了下,他快步走到廊尽头将电话接起,不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那头已先他一步发了声。 老陈,你们学校最近是不是新来了个语文老师,叫林安? 陈建良看了眼通话界面,确定没接错,对。 徐媛现在在他手里? 陈建良一愣,是。回完又觉得哪里不对,紧跟着道:怎么了?是不是徐先生有哪里不满意?稍一停顿,又略微不解道:不可能啊,明明当初他亲自 丁华却不等他说完,急急忙忙又问:他老家是哪儿的你知道吗? 陈建良有些莫名其妙,x县吧,记不太清了。 多大年纪? 三十二。 哪儿毕的业? x大。 丁华越问越快,高度重合的信息,让原本已经模糊了的记忆重又变得清晰,丁华更加兴奋了起来。 他们那年头有智力考上大学的不多,有能力考进x大的就更是凤毛麟角,丁华的嘴已控制不住地向两边咧了开来,他心中几乎确定,这个林安,就是当年跟在他们屁股后头跑前跑后啥也不会的二椅子小林,绝对他妈错不了。 当然,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丁华没来由地嘿嘿一笑,贼兮兮又问道:长得咋样? 什么? 哎我问长得咋样,俊不俊? 那头突然沉默了下,陈建良再一次看了看手机屏幕,确认上头是丁华二字无误,这才开口回答了这个异常诡异的问题。 挺不错 丁华一抬眉毛,怎么个不错法? 刚开学一礼拜做的任课教师满意度调查表,年级里百分之九十的学生都是投给的这个林老师。说着顿了一顿,呃,当然了,除去少部分比较有自己想法的同学以外,比如你们徐媛。 丁华闻言哈哈大笑。 连美貌程度都和记忆里的相差无几,丁华觉得此次问询可以圆满结束了。 得嘞,多谢!他神采飞扬地招呼了声,乐颠颠地挂了电话,恰逢此刻车正好开到了岔路口,丁华缓了缓速度,稍一犹豫后,又一打方向盘掉头开了回去。 车在徐家住宅门口停下时,天色已完全暗沉了下来。丁华锁好车三两步走到院墙外按响了门铃,焦急地在外面等待着。来开门的是徐新的司机小王,他见丁华在夜幕中也掩饰不住喜气洋洋的脸,不由笑着招呼道:丁先生,这么高兴,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丁华大步朝院子里走着,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喜事,你小子就等着涨工资吧。说着朝前方别墅看了一眼,惊诧道:哎,二楼书房的灯怎么亮着?哥他提前回来了? 小王跟在他身后,说道:是,估计这回b市那边谈的比较顺利,先生晚上7点不到就让老李送回来了。 丁华愣了愣,这才想起半个小时前被自己半路抛下的徐媛,心底暗叫一声不妙,立马叫人开了侧门冲上了楼去。 徐媛显然也没料到徐新会回的这么早,半敞的书包里还残留着一堆未及销毁的违规物品,一大撂一字没动的各科作业本也还没来得及制造出伪证,她站在原地叫苦连天欲哭无泪,人证物证皆在,她简直都不敢去想象自己稍后的悲惨下场。 徐新坐在桌案后面,已经好几分钟没开口说话了。 连日来的奔波让他看起来略显疲惫。这次与b市的投资企划合作牵扯颇多,关系到徐李两家日后的钱途与前途,整个公司都不敢有丝毫怠慢亦或掉以轻心,自项目正式启动,大半年内所有员工都日以继夜全力以赴,而他作为项目的核心人物,更免不了费心劳力全神贯注。事实上早年李平还在c市坐镇时,就有过与对方合作共赢的意图,奈何当时刚有谈拢的迹象,上头就下了一纸调令将他从市经管理的位子上一脚踢了下去,对方一看风头不对,前期的所有承诺自然也就烟消云散做不得数了。直到前两年他们自身的内部系统优化改革遇到了大问题,才被徐家再一次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大好翻身机会。 徐新看着眼前放着的密封档案袋,眉头紧锁,似乎是把站在跟前等着领罚的徐媛给忘了。 徐媛小心翼翼地瞅着对方的脸色,试探着开口叫道:小叔? 徐新夹着烟的手动了动,从合同上收回视线,看向了对面。 徐媛赶紧讨好一笑,心怀不轨道:小叔,你是不是累了啊 徐新不置可否地看着她,徐媛一看好像有戏,赶紧给自己争取:呵呵,反正今儿周五,要不要不您就先歇着?说着活动了下发酸的肩膀,学校的事儿等明天咱再讨论也不迟嘛 徐新没吭声,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等徐媛头皮都开始发麻了,才点了点头开了口。 行,去吧。 徐媛双眼一亮,紧紧护住背包拉链的手总算松了下来,可没想刚转过身,对方的声音就又从后边儿传了过来,等等。 徐媛脸一垮,佯装淡定地重新转过身去。 只见徐新朝她挂在胸前的书包看了眼,随后示意道:把家庭联系本留下。 徐媛一愣,翘着的嘴角僵硬了起来。 徐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十几秒后,徐媛在这股无形的高压下缴械投降。她动作迟缓地从包里翻出一本破破烂烂饱受摧残的方正册子,哭丧着脸递了过去。 分卷(3) 徐新伸手接过,低下头随意翻看了起来。 开学还没多久,里面的内容也很是平淡,除了记录了些各个科目的作业和备注以外,并没有出现其他不该出现的东西。 徐新一目十行地快速审阅着,每隔几秒就面无表情地翻上一页,节奏平稳动作和缓,却直翻得徐媛心惊肉跳直冒冷汗,膝盖都快软了下来。 徐媛低着头在桌前站着,余光不住地朝前瞄着,知道灭顶之灾即将到来,紧张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才好。 果然,两分钟后,徐新的目光长久且安静地停留在了某一页。 徐媛战战兢兢注意着对面的动向,心底一片死灰。她知道此刻再多的挣扎和反抗都已无用,因为徐新正在看的,恰是有关于自己近期所犯罪行最直接也最为有力的控诉。 目的明确,直击灵魂,条理清晰,鞭辟入里。相信任何一个嫉恶如仇的正常人看过之后,都会产生将被控诉者吊起来痛打一顿的冲动,而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地方,最可怕之处在于这篇洋洋洒洒文采斐然的大作末尾处的落款署名,正是她那位外表文弱、内里却正义感爆棚的新任班主任! 林安。 第4章 周末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无论身在何处,抑或环境怎样,似乎都对其令人咋舌的速度不会产生丝毫影响。 譬如眼下c市的莘莘学子们甚至还未及从汪洋题海中回过神来,新一轮的残酷折磨已挟风带雨扑面而来。饶是成绩领跑全省数十年的x中,在周一这愁云惨淡的清晨里,也很难不做到死气沉沉怨声载道。 更遑论是在天气如此恶劣的情况下。 林安在第一堂早读结束前便发现了混世魔王徐媛的缺席。 班里满满当当四十多个人,整齐划一却有气无力地读着上周刚教过的文言文,竖着的语文课本背后,一张张布满青春痘的脸上形态各异,有人正偷偷摸摸奋笔疾书地补救尚未完成的各科作业,也有人早已昏昏欲睡,放弃自我地两眼紧闭魂飞天外。 林安绕着教室走了一圈,带上门出去,又一次试着拨通了徐媛留在班级联系表上的电话,毫无意外,无人应答。 上午第1节 课的数学老师彭春林从另一头走了过来,见他站在楼梯口的走廊上,笑着打了个招呼:早啊,林老师。 早。林安放下手机,冲对方微微笑了一下。 怎么愁眉苦脸的,怎么,被你们班那帮小兔崽子给感染啦? 林安摇了摇头,苦笑着说:徐媛没来。说着看了看联系簿上的号码,电话也不通。 哦彭春林一沉吟,继而无所谓一笑,正常。 林安略一愣。他虽然来x中没几天日子,却也听说过这个快要年过半百的彭春林是全校出了名的严师,为人刻板严谨不说,对学生的要求也几乎达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学生们甚至在背后给她起了个外号,叫灭绝师太。 彭春林见他沉默不语,抬了抬鼻子上架的眼镜问道:怎么,不信? 林安扬起唇笑了笑:没有。 彭春林叹了口气,摇头道:唉,你们年轻人呐,还是经历太少,像这种孩子,还去管她干嘛呢?她家里人都不管。反正现在在学校里再混球,将来社会上的甜头她也一分不会少。这种学生,压根儿就不是好好上课来的,你呀,要慢慢学会放宽心调整好自己,别老费不该费的力,去除那不该除的草,还是多关心关心班上那些真正有造化爱学习的吧。 说着低头翻了翻手里拿的小考试卷,喏,像你们班这个叫江启勋的,还有个小个子男生,周涛,你看看,上礼拜我们数学组里出的测验题,他俩又是第一第二,再看最后两道附加题,改编的去年全国奥数竞赛,也是全对! 林安笑笑,这两个男生是年级里的理科尖子,能考高分不奇怪。 彭春林抖抖试卷,又哗哗翻到最后一面,继续道:来,再看看这个徐媛,乖乖,简直不得了哇!几乎白卷!名字也懒得写,abcd全是乱填,像这种学生,哦哟,还是不来的好,否则我课上见了一烦心,还不得折寿个好几年。 林安苦笑了下,知道彭春林所说多是反话,如果真的心如死灰彻底放弃,又怎会几次三番在自己面前出言数落对方? 林安静默半晌,想起自己上周留在徐媛家庭册上却最终有去无回的家长约见,温声道:我会再找她谈。 彭春林闻言一笑,抬腕看了看表,道:行,铃也快响了,我就先进去,林老师,辛苦你了。 林安点了点头,目送对方健朗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后,方转身出了教学楼,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里。 冯萍正在埋头批改刚收上来的晨堂默写,身后窗户开着,零星几滴雨丝飘落在窗台上,捎来了初秋的寥寥寒意。 林安将伞收好挂靠在一边资料柜旁的角落,回身拉开座椅坐了下去。 冯萍听见前方发出的动静,停了笔抬起脸来,林老师,你回来啦? 林安回头礼貌地冲她笑了笑,少一顿,又问:有什么事吗? 冯萍迎面对上他的视线,不知怎地,脸上忽然微微发起热来,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没没什么,哦对,刚刚陈主任来过一次电话,我见你不在,就替你接了你不介意吧? 林安看了看桌沿摆着的电话机,又见对方略微局促紧张的样子,不由宽慰一笑道:没关系,他说什么了? 冯萍一顿,原本有些羞赧的脸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她犹豫了下,再开口时,语气便有些微妙。 他他让你中午结束掉手上的工作后去罗汉园后面的实验楼一趟,说着又看了面前清瘦俊秀的男人一眼,继续道:说是要找你商量一下徐媛家长晚上请你吃饭的事 林安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冯萍便又对他露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林老师,你多保重。 说完便低头将自己继续埋进了尚未完成的工作里。 其实冯萍是有些同情林安的,学生家长请老师吃饭,无非就是那么几个目的,本没什么稀奇,她虽然经历不多,但从小到大没吃过猪肉好歹也见过猪跑。可如果这事儿牵扯到徐媛,并且还要通过陈主任牵线,那就不太寻常了。冯萍默默在内心替林安捏了把冷汗,无处宣泄的好奇已经迫使她马不停蹄地想象出了好几幕惨无人道的虐心大剧。 八点一刻,下课铃准时响起,早操的预备音乐也开始回荡在学校各个角落,欢快活泼的节奏和铿锵有力的乐曲,总算为怨气罩顶的x中带来了一丝独属于青春的活力。 体育组负责人中气十足的嗓音出现在各个教室和办公室的广播里 全体师生注意,全体师生注意!由于今天天气状况不佳,原本的升旗仪式和广播体操都改为室内进行,请各科老师配合组织,各班班主任也请尽快回到各自班里 林安坐在位子上,手边一摞教材纹丝未动。 冯萍起身关好窗户,随意收拾了下办公桌准备出去。今天2班的语文姜老师请了假,她作为语文二组的新进菜鸟,自然不能放过这样难得的锻炼机会,因此早早就和姜月芳商量好了代班事宜,此刻广播一起,她立马便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豪气万丈地拿过准备了足足一个周末的教案往门外冲去。 林安依旧静静地坐在原位,目光沉滞地定在面前摊着的习题册上,一反常态地没有对室内震耳欲聋的进行曲做出任何反应。冯萍停住脚步,叫了他一声:林老师? 林安搁在桌边上的手一动,回过神来。 冯萍见他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不禁面露担忧关心道:林老师,你没事吧?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林安笑了笑,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也开始收拾起桌子,没事。 冯萍哦了声,转眼又高兴起来,许是对自己人生第一次的传道授业充满了期待,她兴奋地脸都有些泛红,哎,广播通知集合了,林老师,你不也要回对面楼去吗?咱一起? 林安手上机械盲目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了两眼放光的冯萍好一会,才回道:好。 一路上冯萍都显得十分向上积极,东拉西扯谈天说地,像是完全没什么顾忌,林安在她的影响下,紧绷的情绪也随之一起慢慢放松下来。 他时隔十多年才重又回到了c市,很多东西都已无法再和从前相比,小到街头的小吃餐饮,大到城市的高楼林立,这其间所有的人文、事物、环境,都在悄然间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虽然教书育人的本质未曾改变,全国各地的经济水平也在争相靠拢并如火如荼地发展,可如今的c市,依然让他无可避免地生出一丝发自心底的全然陌生感。 冯萍和他走到一号教学楼的台阶前,收了伞叫了他几声。 林安从不断盘旋在脑中的记忆里抽身出来,不好意思地冲对方笑了笑。 怎么了? 冯萍知道他走神了,摆摆手大方道:没什么啦,林老师,你赶紧回班上吧,升旗仪式就快开始了。说着突然一眨眼,放低声音道:还有晚上加油! 林安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对方是指晚上徐媛家的饭局,不由微微一笑,好,谢谢。 冯萍同他在一楼便分道扬镳,林安又独自往上爬了几层,到高二七班门口时方才停下。 学生们已在广播和彭春林的带领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林安绕至后门处,视线习惯性地往教室里搜寻了一圈,几秒后,意外地在清一色的校服堆里发现了徐媛的身影。 小姑娘夸张酷炫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已被染回了黑色,乖巧柔顺地披在肩后,一会儿后,似乎是感知到门口投向自己的诧异目光,漫不经心地转过头来,等见到站在门口的林安,不由控制不住地将嘴巴一撇,随后朝天翻了个巨大的白眼。 林安挪开视线,关上门在角落站着,并未将对方明目张胆的挑衅放在心上,沉默地监督起学生的室内晨操来。 其实x中在许多方面都与他原先所任职的学校存在着巨大差异,但无论风格如何变化,在周一的升旗仪式这一点上,两者却和其他所有学校一样,都有着惊人相似的一面,比如孩子们口中含混不清足以媲美和尚念经的国歌演唱,又比如校方领导每周例行堪比裹脚布的发言讲话。总之20分钟下来,没几个学生还能保持住全然的清醒,多是东倒西歪浑浑噩噩。而向来以潇洒不羁著称的徐媛,则更不屑掩饰自己对这种空洞无物的演说的排斥厌恶,国歌一唱完,她就拉开凳子一屁股坐了下去,从此脑袋再未从桌上移开。 没了徐媛的搅局和捣乱,林安接下来的课上的尤为安稳顺利。45分钟转瞬即过,下课铃响起时,他目光往讲桌下扫去,见对方的头依旧牢牢地钉在课桌上,没有丝毫要挪动的迹象。 他合上课本,对台下用期盼的眼神直勾勾望着自己的学生轻声宣布了下课,继而转身出门下楼,独自往办公室方向走去。 陈主任约的时间在午间12点左右,正是x中全体师生的午休时刻,林安坐在办公桌后呆坐半晌,将收在一旁柜子里的学生基本情况登记手册取了出来。 这手册是在初开学时x中统一发下让学生自行填写的,为的是能让校方和任课老师大致了解学生的一些基本状况,以便及时发现家境困难需学校援助的同学。 林安盯着包在外头的一层牛皮纸封,犹豫片刻,又一次动作轻缓地将它翻了开来。 一页、两页,他漫无目的地将上面的名字逐一看过,像是不愿放过每一个角落,直到实在看无可看,才终于把视线停在了排在最末的那一栏。 学生姓名:徐媛。在校职务,空白。在班职务,空白。获奖记录,空白。以往就读记录,也是空白。 林安目光顿了一顿,几秒后,才继续右移。 家长姓名:父,徐中。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个普通至极的名字,视线却仿佛凝固。 午休时间很快到来。 林安如约赶到实验楼,陈建良正在为下午的化学实验课做准备,见林安出现在门口,随和地向他招呼道:林老师来了?来,快进来,别客气,随便坐。 林安点点头,进去挑了个空地儿坐了,陈建良随后过来,摘了手套在他身侧坐下,打量了他一会,忽然笑道:林老师,真看不出来啊。说着大拇指一竖,继续道:厉害,不简单! 林安皱了皱眉,没答话。 陈建良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别紧张,找你来只是想随便聊两句,毕竟三言两语就能请动徐媛家里出面的,我老陈混了这么久,也只见过你这么一个。 林安一怔。 陈建良玩笑开过,整个人忽然变得严肃起来,他斟酌了下,似乎是在考虑接下来的话该如何开口,好一会后,才迟疑地继续说道:我呢,也了解了下徐媛那孩子近期的状况,主要还是为了上次联考和她同桌之间的那个误会,对方父母不肯妥协,硬要这边给个说法,你应该也找徐媛尝试着谈过了,我冒昧地问一句,有什么用吗? 林安从听到他提及徐家开始,便陷入了异常的沉默,陈建良等了等,见他不答,继续道:照她以往的作风,我猜是没用的,所以你会想到把她家长找来谈一谈,以求寻找解决问题的办法,我也表示十分地理解。 林安依旧沉默不语。 陈建良看了他垂着的眼帘一会,又继续说:但是小林啊,找家长面谈虽然是我们施行教育时的一种常用手段,但很多时候,也要学会事先做一个初步的辨别判断,比如陈建良停了一停,直到林安抬起双眼看向自己,方将剩余的话说了下去,对方的来历身份是什么。 林安双唇紧闭,陈建良呵呵一笑,当然了,我不是要责怪你处理不当的意思,晚上的饭局是徐家应承和挑起的,除了你我,还请了徐媛同桌的父母过去,可见他们也并不是蛮不讲理之辈,我找你来,是想提醒一下你,世上再容易对付的事情,也要对症下药才能妥善解决,急病乱投医,往往只会适得其反。 陈建良目光温和地看着对方,问他:林老师,你年纪轻轻就能在教学上颇有所为,相信该是个聪明人,我说的话,你能明白吗? 林安笑了笑,安静一瞬后开口道:谢谢主任提醒。 分卷(4) 陈建良一拍裤腿,松下口气:那好,今天下午你早点儿收工,六点的时候我来找你,咱俩一块儿过去。说着神态重又回复放松,微微开了个玩笑,徐先生是个大方的,特意选了这一片最好的酒店,林老师,晚上你可有口福了。 林安笑笑,告辞后回办公室坐了会,又起身去班里转了一圈。 徐媛一整个上午都显得格外安静,谁招惹都不搭理,一径趴在课桌上睡觉憋气。 林安在她桌边站了会,伸手翻开她随意放在笔袋旁未及上交的家庭联系本。自己上周留在对方本子上的大段分析陈述显然已被人阅读过,底部的空白处被潦草敷衍地签上了一个徐字。 林安默默注视着这个字,一时间,竟像是痴了一般。 傍晚六点,陈主任准时出现在了语文二组的办公室外,林安披了件外套从里面出来,陈建良不禁赞赏地点了点头,夸道:林老师的确是帅,难怪咱们校的女同志们都爱在私底下谈论你,说你打破了x中无俊男的不实传言,哈哈,林老师,你听见过没有? 林安摇了摇头。 话间两人下了楼,陈建良带他上了早准备好的车,系上安全带将发动好车子后又说:徐先生样貌也很不错,记得前两年来x中参加校庆活动时,把一帮子刚来实习的小姑娘迷得神魂颠倒,哈哈,林老师,稍后你见了他,可以偷偷比一比。 林安勉强笑了下,他曾在大学期间经见过徐家长子徐光一次,更同徐新朝夕相处了不小一段时日,而徐中作为两人的兄弟,自然也不会差到哪去。 因此陈建良眼下所说虽为玩笑之语,他却不会有丝毫质疑。 旧事被不断刷新提起,林安坐在车内,敏感的神经忽然变得迟钝,他静静听着陈建良不时张口讲出的调侃话,眼睛却望着窗外不断后退的街景,愈发沉默了下去。 不多一会,车在奥体中心旁的国际酒店停下。陈建良将车泊好,在大厅工作人员的引领下,和林安一起走进了预先订好的包房。 徐媛那方的人还没到,她同桌的父母却早已坐在了隔间里头的沙发上。许是从未接触这么大的排场,两人一改先前在学校讨要说法时的理直气壮,莫名地气短心虚起来。此刻一见到林安和陈建良出现,立时站起身迎了上来。 陈建良和气地同对方打过招呼,坐下喝了口茶互相问候了几句。 几句闲话过后,他逐渐将谈话引向了此次饭局的正题。 作为被强烈控诉在道德和行为上有严重过失的徐媛一方尚未到场,于是身为教育失当的学校代表,陈建良首先对徐媛的错误行为进行了反省和剖析。 林安从头至尾都不发一语地坐在矮几的另一旁,盯着桌沿细致繁复的雕花不做声响。 对方家长明显已被徐媛这头的阵仗成功唬住,又加上陈建良的循循善诱,再不复之前大闹林安办公室时的激烈态度,无论陈建良说什么,都十分配合地跟在后面点头附和。 是是是对对对的声音不断在林安耳边响起,及时拉住了他不断飘远的思绪。 陈建良眼见铺垫得差不多了,给双方都又斟了杯茶,开始将话头往回拉。 他和徐光曾是高中校友,因此平日里和徐家也算有些来往,再加上徐媛近年恰就读于x中,便更添了几分熟络。 他笑了一笑,状似闲谈地说道:徐媛这孩子,其实也就在外头显得张牙舞爪,她从小成长的环境如此,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改变得了。不过我相信她内心还是善良的,只不过可能有时候表达的方式不太正确。不过这也情有可原,她爸妈在她读小学的时候就出意外去世了,一直都是她小叔在带她,大人平时也忙,做生意的嘛,几天不着家也是常有的事,时间一长,这孩子就成了个野性子的,偶尔刹不住车,学校也不好过分苛责她。 对方家长点头如捣蒜,年少叛逆和父母早亡,绝对是个最容易博取同情的搭配。陈建良说完呵呵一笑,接着道:孩子正处青春期,心思敏感,这些事情学校里头没几个人知道,她自己也不愿往外说,今天讲出来,也是希望大家都能各退一步,互相谅解一下。说着又往坐在自己身边的林安一示意,笑道:这位林安老师,想必你们也已经很面熟了,我就不多废话了。林老师,你还有什么要和周同学家里说的吗? 话音一落,三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地转向了始终没有声音传出的角落。 却不想林安正目露惊愕、一瞬不瞬的看着转过脸来的陈建良,好半晌才张了张嘴,问出来一句: 您刚刚说徐中已经过世了? 陈建良对他的反常表现稍感惊讶,一愣过后,才点了点头,是啊。 林安的脸色忽然苍白下去,半天后才又问出了下一句,那那徐媛现在是谁在 陈建良眉头一皱,刚要开口回答,一道无比爽朗的声音便在半敞的门外响起。 哥,就是这儿啦?嘿,你可真会选地儿哈,喜相逢,啧啧,这名字取的,简直是为咱量身定制的嘛!用来见小林正合适啊! 陈建良听见动静,拍拍身边林安肩膀,来了。起身向门口方向走去。 林安听见门外熟悉万分的声音,不由全身一震。他定定坐在原位,直到服务员略带笑意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徐先生,您请。 林安麻木地从沙发上站起,静立几秒后,慢慢地转过身去。 恍然间,那张记忆中时常似笑非笑的英俊面庞,突然从沉寂已久的心底一跃而起。 徐新站在妆容素雅的侍应生旁,淡淡地看向了他。 第5章 林安呆立原地,忽然周遭声响全听不见。 双方家长终于全数聚齐,陈建良周旋两侧,稍作了一番引见后,回头冲他招了招手。 林安怔怔望着前方,没有丝毫动弹。 陈主任对他的失态略感惊讶,刚要开口叫他一声,站在徐新一侧的丁华已然抑制不住兴奋地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他大笑着,一把揽住林安肩膀,完全没注意到对方脸上那猝不及防的慌乱。 哈哈,老陈,这位你就不用介绍了。 丁华一紧胳膊, 小林嘛,咱当年机械厂一块儿患难与共的兄弟,再熟悉不过! 说着满脸喜气地冲不远处的徐新嘿嘿直乐,我说的没错吧,哥? 徐新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与林安对视片刻,微微一笑道:没错。 陈建良两方一打量,虽对林老师所表现出来的状态感到万分疑惑,却还是呵呵道:怪不得、怪不得。看来今天事情要好解决很多啊,白费了我之前那么多口舌。说着看了仍旧揽着林安不肯撒手的丁华一眼,笑道:丁先生,隐瞒军情故意不报,稍后上了桌,怎么说也要自罚一杯表一表诚意吧? 丁华闻言哈哈大笑,满口应承道:没问题,今儿个高兴,别说一杯,百杯千杯都绝无二话! 谈笑间,一行人终于在服务员适时的带引下,走进了会客室旁的用餐正堂。 周氏夫妇抖抖索索站在桌边上,一时不敢贸然坐下,直到徐新绕过主位,自然无比地拉开了位于林安一侧的座椅,才在陈主任的眼神示意下一同落座。 酒菜早已备好,等众人一入席,便陆陆续续地上了桌,丁华瞪着满桌清汤寡水能淡出个鸟来的菜肴,不由震惊道:哥,这也太寒碜了吧,好歹点个这里的招牌啊。 徐新看他一眼,随口道:晚上不宜重口。 丁华无语,不知徐新这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邪乎说法,悻悻然夹了筷桌上颜色最亮眼的菜,老大不情愿地塞进了嘴里。 陈建良坐在对面,等各自酒杯都被满上,将适才在侧厅沙发上的话题再度引了出来。 徐新静静听着,搁桌边的手时不时触碰一下桌面,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陈建良侃侃而谈,从个人利益到学校声誉,又从日后的升学优势到将来的社会压力,头头是道句句在理,详尽细致的没有一丝作戏痕迹。 只可怜了在座哈欠连天一见书本儿脑仁就疼的丁华,他原本来凑这趟饭局的目的就不单纯,致歉赔礼是假,假公济私见老友林安一面才是真。因此陈建良此刻所说的,于他而言全没意义,他偷空瞅了一眼旁侧正襟危坐的周氏夫妇,又掉头去看神态严肃的徐新,不禁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 10多分钟后,陈建良的长篇大论总算有了收尾迹象,他简单总结了几句,既表达了自身对徐媛当众道歉并接受学校警告批评一事的保留意见,也传达了x中对人才的珍惜和极尽挽留之意。 周氏夫妇全程沉默,显然已无意反对。 陈建良见状了然一笑,虽然心里对最终结果已经基本有数,却仍不忘给徐媛一方让出台阶,把最后的决定权交还给了始终静坐在位不曾开腔的徐新手里。 徐先生,您认为呢? 徐新没说话,低垂的视线无言地落在面前盘箸上,少顷,习惯性地从烟盒里敲了根烟出来,刚要点上,却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转手将打火机重新放回了桌上。 他转过头,看了身边如坐针毡脸色发白的林安一会,开口对他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 林老师,你有什么想法。 桌上突然陷入短暂的沉静。 周氏夫妇和陈建良同时看往了徐新的身侧。 林安正不发一语地低着头,跟前的碗筷整齐如初,一下未动,旁边摆着的酒水那就更不用提,他定定地看着垫在餐盘下方的餐巾,因紧张而不觉攥握成拳的双手隐藏在桌布后,久久都没有回应。 陈建良压下眼中惊异,眼珠在两人间来回移动,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因为他怎么看,也看不出这林老师身上有分毫丁华所说的故友重逢的喜悦之情,甚至从徐新走进包厢的门那刻起,对方所呈现出的便是前所未有的情绪紧绷,就连对眼下徐新的问话都恍若未闻, 心绪不宁到这个地步,说是如临大敌惊吓过度都不过分,哪里有一丁点儿所谓的兴奋惊喜。 徐新对那人的反应似是早有预料,他等了片刻,见对方似乎没有要张口的意思,便转回脸对被晾在一旁俨然沦为陪衬的周氏夫妇笑了笑,继续道:我会再回去和徐媛沟通。至于你们之前在学校提出的要求 话音未落,周氏夫妇便急忙抬起双手摇道:不用不用,徐先生这么有诚意,我们、我们哪好意思再说着尴尬地看了林安和陈建良一眼,接着道:徐媛的情况我们刚才也在陈主任那儿了解过了,呵呵,小孩子嘛,偶尔闹点儿小矛盾小误会正常,现在学业压力这么大,我们做家长的有时候也是应该体谅一下。 问罪的反成了认错的,陈建良自然是乐得看见这和平的一幕。他笑呵呵地举起杯,对周氏道:优秀学生的家长就是不一样,有气量,那这事儿就这么了了,二位回去后也好好和孩子谈谈心,毕竟转眼就到九月底,要文理分科了,大大小小的测试也不会少,不能为了这点小事影响了他们的心情,对以后的学习也不好嘛。 周氏连声应和。 丁华一见双方总算达成共识,叫人昏昏欲睡的话题也即将告一段落,立马便端着酒杯站了起来,冲两边嘿嘿一笑,活络气氛道:哎,大家都别这么凝重嘛,有什么误解说开就好了嘛,这又不是旧社会,干嘛,小孩子撒个野,咱家长还得跟在屁股后头挨批/斗不成? 周氏夫妇被他这天生的大嗓门一喊,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 陈建良无奈地摇了摇头,简直哭笑不得,明明是你徐三少名捧暗摔地挑了个这么扎眼不同寻常的地儿,结果被你丁华张嘴一吆喝,反倒成了受尽欺负委屈至极的那一个。不过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温言好语口干舌燥十多分钟,不敌丁华胡言乱语胡说八道十几秒,桌上的氛围果然松懈下来。丁华充分发挥出了跟在徐新身边这些年在酒桌上磨练得愈发精湛的好口才,一轮说下来,陈建良和周氏已经被逗得数独捧腹眼笑眉开。 愉悦放松的谈笑和心情,总算是对得起一桌的好酒好菜。 于是席间最为安静的两个人,便显得尤为突兀起来。 陈建良不时将目光投向对面沉默坐着的林安,桌上的菜几次更换,圆盘也转了又转,却始终不见他有所动作。 丁华兴高采烈地喝了几杯,果然如他初进门时的承诺,喝的忘乎所以,他年轻时酒量就好,如今功力更甚,红白交替也不见有什么不良反应。他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说着近年令人捧腹的趣闻,唬得在座一愣一愣,了解的知道他花样虽多,但其实胸无点墨,不了解的,还当是误入了哪位大师的精彩讲座。 菜没吃几口,他便把人老底都给套了出来,得知原来周母在自家小区的药店工作,和他徐哥所从事的也算擦边,立马假模假样地递上了名片,周氏受宠若惊,欣喜万分地接了,彻底放下了警惕和戒备。丁华又同对方父母和陈建良意思了几下,终于得意洋洋不怀好意地露出了狐狸尾巴。 他心怀不轨地朝他徐哥那个方向瞄好几眼,装模作样地给自己倒了杯水,凑到了林安身旁。 嘿,林子,这么多年没见,跟哥喝一个呗? 林安听到突然凑近的声响,呆滞的视线终于活动了下,愣愣地看向了丁华笑容洋溢的脸。 丁华盯着他,看他头发相较十多年前似乎短了一点儿,然而清秀的眉眼唇鼻却丝毫没变,一时间,那些淡却多年的陈年旧事纷纷涌上心头,丁华瞧着瞧着,眼中的戏谑逐渐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心中那若隐若现无法言明的盼望和期待。 林安像是读懂了他眼中的期盼,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冲对方笑了一笑,只是不知为何,声音有些沙哑。 丁哥。 哎!丁华大声答应道。 林安搁在腿上的手动了动,忽然从桌下抬起,拿过身前摆着的那杯初开席时便准备好的酒,咕咚几下往嘴里倒去。 丁华吃惊不小,下意识地便往徐新那儿看去,却见对方自顾自地摩挲着指间细瘦的杯颈,对林安不同往日作风的豪迈行径不发一语。 转眼间,林安杯里的酒已见了底。他放下杯,复又冲丁华微弱地笑了一下。 丁华楞了一瞬,高兴得简直没边儿了。他哈哈大笑着,展臂一把搂住面色越发苍白的林安,喜不自胜道:唉哟,唉哟,真不愧是哥哥的好林子,太他妈给面子了,就冲你今儿这杯酒,丁哥今后说什么也得罩着你! 陈建良看着行为越加诡异的林安,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 分卷(5) 林老师是学校里出了名的洁身自好,不抽烟不喝酒,彬彬有礼待人和善,别说像几今天这般豪饮了,先前年级里组织的各班新任班主任的聚餐会上,饶是各位同僚轮番上阵劝酒,他也仅是沾杯点唇地意思了一下,之后便是任谁也劝不动了。 丁华显然也是知道林安喝不了酒的习惯的,因而便显得特别地兴奋,他爽朗地笑着,冲除开徐新外的其余几人解释道:你们不知道,小林当年在咱机械厂,可是有名的一朵娇花,活干不利索不说,还滴酒不沾,可把咱一伙儿弟兄给愁的哟、再加上模样太俊,起初的时候没少遭人挤兑。 陈建良倒从不知林安还有这段过往,便也专注地听了起来。 丁华提及年少往事,声音更加嘹亮高亢,于是一字一句,便如同力道最强劲的烈酒,百倍千倍地将以往的点滴细节放大、展现,再放大,直至叫人心惊肉跳、振聋发聩。 丁华手搭在林安肩上,津津有味地回想着当年,重复着那段岁月。 当时啊,就数我哥和他关系最好,吓,同吃同住,同起同睡的,别提多要好,搞得我差点儿没吃上味儿。小林看不懂操作图,咱哥手把手地教;哥儿几个出去活动,咱哥也一步不离地看着,哎哟,就连平时伤个风感个冒,摔倒了擦掉块儿皮,他妈都要衣不解带地照顾着。你们说说,这关系铁不铁!兄弟私底下还开过玩笑,都说要不是小林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儿郎,就让他俩干脆凑一块儿过了得了。丁华说着说着,便忍不住唾沫横飞口无遮拦起来。他嘿嘿了俩声儿,回头冲懒懒靠在椅背上默不作声的徐新贼道:哎哥,我记得你那时候还在厂里处了个女朋友对吧?叫什么扬琴来着? 徐新抬起视线看了他一眼。 丁华又笑了几声,不怕死地继续玩笑道:后来怎么分了?嘿,不会是为了咱小林吧说着煞有其事地砸吧了两记嘴,接着道:唔现在想想,还真有可能,唉,就当初你俩那黏糊劲儿,也就我,能忍,要换了别个小姑娘,处了半天,发现自个儿地位还赶不上对象一朋友弟兄,这哪就能忍得了。 陈建良没想到林安竟和徐家三少曾经关系这么好,不由更多看了对方几眼。 不想丁华话音刚落,原本安静沉默的那人却突然站起了身。 桌上诸人讶异地看着他。 林安静立几秒,不知是被什么刺激到,仓皇开口道:我我去趟洗手间。 包房一时间又安静下来。 陈建良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消失的方向,喝了口茶没有说话。 丁华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却没深想,只道林安还像以前一样,容易拘窘害臊,又或者真的只饮酒过多,急需去厕所。他拍了拍后脑,嘴巴一咧,就要接着刚才的话题再讲下去,没想才起了个头,徐新便也突然放下了手中的杯盏,起身向门外走去。 第6章 走廊里的光线不算亮,远处灯火通明的迎宾大堂被稍一衬托,竟平添出几分诱人和磊落。 洗手台的水流争先恐后涌向槽口,所散发的热气竞相扑上镜面。林安神思恍惚地盯着镜中愈发模糊的人影,酒精带起的热度开始逐渐由内至外,一点一滴地消退了下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进进出出,有人来来去去,直到一只手善意地拍了拍他肩膀,向他道:哥们儿,喝高了?要不要帮忙喊个人过来? 林安回过神,伸手关了水龙头,笑了一笑,轻轻摇了摇头。 连水流声都消失了的洗手间,顿时静得叫人难以忍受。 林安从口袋掏出手机,对着亮起的屏幕呆呆看了半晌,在键盘上敲出了一行字:陈主任,我身体不适,就先告辞了。 临发送时,却又退回。 也请代我向代我向 可犹豫再三,却好像连提一提那人名姓的气力都无,几度触碰,几度又触电般将手收回。 良久,方颤颤巍巍把话说了个完整:代我向徐先生说声抱歉。 从洗手间到酒店出口的路漫长晦暗,两侧壁灯将画框中美丽景象勾勒,脚下杂声亦被地毯尽数吞没。林安惶惶然地低头快速走过,对周遭所有事物不闻不问,专注地仿佛眼前这一条路,将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条般。 终于,光线在踏入大厅的那一刻起,变得明亮活泼起来。 立在大堂一侧的服务生很快发现了他,面带微笑地轻声开口道:先生,有什么需要吗? 林安摇头。 对方见他行色匆匆,目标明确地直往门口而去,又道:先生,请稍等。 林安脚下顿了顿,对方冲他友好地笑了一下,解释说:外面下雨了,您有携带伞具吗? 林安愣了一愣,下意识朝声旁的落地窗看去,只见窗外被回廊环抱住的池塘内水波颤动涟漪频起。果然下雨了。 侍应生见状微微一笑,又问:先生是驾车来的吗? 林安摇了摇头。 如果不介意的话,您可以在这稍等片刻,我去给您引辆的士过来,您看如何? 林安又向窗外看了一眼,感激地笑了笑,谢谢。 对方立即去了。林安朝大门方向又走进了几步,惴惴不安地在原地站了一会,裤袋里的手机突然毫无预兆地震动了起来。 林安拿出来看了眼,是陈建良的来电。他犹豫了下,按下了通话键。 林老师,你还好吧,刚同丁先生在讲话,才发现你的短讯。 没没事。 那就好。不舒服就回家好好休息,身体重要,明天要还是恢复不了,也不必忙着来学校,到时候我安排老彭去你班上顶一顶也可以。 谢谢主任。 陈建良哈哈笑了两声,又道:唉,徐先生刚也出去了,还没回来,对了,就跟你前后脚,我还以为你俩会碰上呢。 林安一怔。 行,你该已经在路上了吧,那就先不说了,等回学校再聊。自己注意点儿安全。 好。 陈建良应了声,又交代几句,挂断了电话。 林安手心发烫地握着手机,在原地静立片刻,忽然转身向身后看去。 只见明亮的大厅内,训练有素的工作人员分立各处,温和有礼地冲零散来去的客人微笑招呼着,苍翠欲滴的盆景掩映在假山后,窥视着这一成不变、又或将天翻地覆的一切。 林安看着看着,目光中的紧张慌乱逐渐变了味道,躲闪被不知为何而起的期盼所取代,而惊惧,也被莫名而生的急迫所掩盖。直到最后,才不得已重又回复失望黯淡,无声落回了地面。 剧烈的心跳慢慢平息了下来,林安愣愣看着脚下精致繁复的砖纹,忽然自嘲无比地笑了一笑。 明亮的灯光突然变得刺眼无比,让羞耻无处藏身,亦让羞愧无所遁形。 林安一刻也不敢再留,车也再等不下去,回身三两步迈入旋转门,在重重雨幕中落荒而逃。 夜已熟透,酒店璀璨夺目的灯光投射在湿滑的地面上,将那人仓皇的背影更照亮了几分。 徐新坐在车里,无声注视着前方被匆忙拦下又迅速远去的出租,从一旁的外套口袋里摸了根烟出来。 丁华的电话适时进来。徐新将紧闭的车窗放下半扇,边低头点火,边听那头传来的得意邀功。 哎哥,弟弟我今儿表现还不赖吧? 徐新抽了口烟,良久吐出来,哼笑了声。 不错。 嘿嘿,想不到啊想不到,哥你也有吃瘪认怂求人帮忙的一天,真是风水轮流转老天爷开眼呐。 徐新朝窗外弹了弹灰,开始发动车子,皮痒了? 可不?装斯文装久了,拳头都他奶奶的生锈了。说着忽然叹了口气,唉,说起来林子可真是一点儿都没变,一见着他老子十几年前干的混账事儿一下子全他娘想起来了!相比起来,我倒是老了不少。 徐新将车开出晋陵东路,上了立交,没有回应。 丁华犹自感叹着,这次的会面似乎对他触动不小,念叨了好一会后才终于又想起正题来。 哎瞧我这脑子,是越来越不灵光了,尽扯没用的。哥,你同人小林把事情讲开了没有? 徐新将车停在红绿灯口,看着人行道上涌动的人流,漫声回道:没有。 操!丁华声音猛地拔高,许是环境所迫,下一秒又压低下去,不是吧老大,那你突然追出去是干啥去了?陈主任刚和我说小林有事先走了,我他妈还以为你俩又跟以前一样,偷摸着私奔去了呢结果这磨磨唧唧的,搞半天啥也没解决?哎,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啊,说着咳嗽了声,轻声道:弟弟我今儿晚上可是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了,又是煽情回忆又是气氛烘托的,这么好的机会,咱可不能浪费了!照我看小林那性子,又过去了这么多年,能有什么天大的事儿,就过不去了?再说我刚看他在桌上的样子,也不像全不念旧情的样儿啊 徐新没吭声。 丁华来劲了,也不知道是避到了哪儿,周遭越来越静,于是衬得他那大嗓门愈发的明显和急迫。 嘿,老大,你别不出声儿啊,还是说拉不下面子?我跟你说,这种事儿不能拖,要快,快刀斩乱麻懂不?林子是个懂事明理儿的,咱把当年的苦衷摆一摆,道理说一说,对方一准儿回心转意!要不这样,你要实在不好意思,我去替你说! 他不愿见我。没想话音刚落,始终没出声的徐新却突然说道。 还沉浸在激愤情绪中丁华一愣,张了张嘴道:啊? 绿灯变换,徐新又往前开了一段,随后右拐驶向了城东。 这事你先别管了,我心里有数。 丁华无语,刚要开口再说两句,却听徐新在那头轻笑了笑,继续道:放心,等下个月和马家合作的药械引进案结束,我会再找机会和他见上一面。 可丁华是谁?向来将吃喝玩乐视作人生第一要务,放眼整个c市,论凑热闹他丁华若自称第二,没人敢霸据第一。从前兜里没子儿的时候尚且管不住腿脚,如今整天跟他徐哥后边儿吃香喝辣,要反能耐住性子安稳度日,那才叫匪夷所思奇了怪了。 因此徐新这头前脚刚交代完,丁华那头后脚就和林安紧密联系上了,当然在头一个礼拜里,这所谓频繁紧密的联系,只不过始终是丁华剃头挑子一头热,他从陈建良处讨来了林安的电话,又问了林安办公室的座机,美其名曰是要配合他徐哥和x中严密管束徐媛,端正态度提高警惕,全方位协助校方教导小姑娘洗心革面重新做人,实际满腔的斗志和激情全用在了林安身上。 终于,在数十条毫无内涵的短信问候电话轰炸后,丁华装不下去了,趁着某日徐媛放学的功夫把人送回别墅,又悄悄地掉头朝x中所在的西区开去。 林安刚到c市不久,为了上下班方便,在学校附近的居民区租了套房。丁华把车停在小区门口的绿化带,降下车窗抽了会烟,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他到之前已给陈建良去过电话,知道对方刚开完会,应该过不多时便能结束手上工作,果然,半个钟头不到,一道熟悉的瘦削身影就出现在了马路对面的小区门外。 丁华坐车里笑呵呵地观察了一会,发现自己先前的判断多少还是出现了失误对方身上的确有十多年来都不曾改变的东西,比如样貌,但也有同自己印象中截然不同的地方,比如气质。要说这玩意还真是玄乎,光是看见对方走了几步路,随手抚了把袖子,又同门口保安说了几句话,丁华愣就是觉得林安跟从前那个只会跟在大伙后头跑的二椅子不同了,可究竟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似乎大方许多,也从容了不少。 丁华乐了乐,对这一新发现十分满意,觉着这一转变说不准会让自己接下来要干的事好办很多。眼见着那人和门卫寒暄过几句就要进去,丁华立马从车上下来,冲前面喊了声。 小林! 林安回过头,往绿化带的方向看过来,丁华锁了车喜滋滋地迎上去,几步后在对方面前站定,从上至下将人打量了遍,接着一把圈住了对方肩膀,亲昵道:嘿,可算等着了。林安显然是没料到丁华会突然出现,一时愣住了。 丁华又问:吃了没有?没吃跟哥一块儿搓一顿去? 林安看着嬉皮笑脸的丁华,还没反应过来对方说了什么,心就先大脑一步开始狂跳了起来,他下意识地就往对方身后看去,等确定并没有其他人后,混沌的思绪方稍稍回缓了些。僵硬的肩膀被丁华环住,毫不迟疑引他走向对面路灯下停着的轿车,林安稳住心神,微微挣了挣,不想肩膀刚一动,就被丁华更用力的带住。 丁、丁先生 丁华回过头来瞪他,林安微弱地笑了笑,只好改口:丁哥,我我最近没什么胃口,就不去了 丁华一双牛眼瞪得更大,虎着脸道:嘿,亏我刚还觉得你小子这几年有长进,没想到还是这怂样儿,白夸了白夸了。说着拉开车门一把将人推进车里,关了门发动车子道:我是洪水猛兽?还能吃了你不成,这么多年没见想吃个饭聊聊天儿,你小子还摆起谱来了?我跟你说啊,不许拒绝,等会儿哥我让你吃啥吃啥,让喝啥喝啥,我倒要看看是能把你给毒死了还怎的。 林安静静坐在后座上,没有说话。 丁华从后视镜看了他几眼,想起徐新上次安排饭局前交代的事儿,顿了一顿,语气不由又缓了下来。他哼了两句小曲儿,咳嗽一声后问道:想吃什么? 林安安静了半晌,吃力地扯了扯嘴角,丁哥决定就好。 丁华见他蔫不拉几提不起劲儿的样儿,不禁有些后悔,自己可是替徐新来做说客化解仇怨的,可不能一冲动给弄巧成拙了,别搞得人小林最后对他徐哥旧恨难消不说,若一不留神再添了新仇,那就得不偿失了。于是想了想,又缓和气氛道:哎,我听老大说你刚住的那小区挺不错啊,前些年才建起来的时候,市里好多干部都跟那儿买了房,名副其实的官宅啊,你小子行啊,眼光不错。 林安笑了笑。 丁华也笑,租金不便宜吧? 分卷(6) 林安轻轻嗯了声,丁华一看机会来了,立马冲后视镜嘿嘿一笑,贼道:你要喜欢,丁哥给你找找门路说着一拍方向盘,佯装恍然道:哎哟,我怎么给忘了,说起这个,老大正好有一朋友,姓张,熟的很,正在建局混着,要不回头 没想话还没说完,林安就突然出声道:不用! 声音还不小。 丁华惊了惊,忍不住抽空回头瞄了他一眼。 林安手心冷汗都冒了出来,心在听到丁华提及徐新的瞬间又无法抑制地狂跳了起来,以致失态到声音都无法控制住。 空气一时有些凝滞,林安垂着视线,声音低了下去,不用不用麻烦,我我不一定会在这久住,谢谢丁哥了。说完松下一口气,仿佛逃过了一场劫难。 丁华没想到对方反应会这么大,倒显得自己粗俗孟浪了,想对方刚到x中任职不久,的确不好和学生家里往来过密牵扯太多,于是也不再多说,只跟着道:行,我也就兴起提一提,你别放心上,咱先吃饭。 不一会后,车终于到了地方,丁华兴冲冲地招呼着林安下了车,又熟门熟路地将他带进了店,坐进包厢时,老板已闻讯赶来,两人嘻嘻哈哈开了几句玩笑,得知丁华是专程带朋友尝自己手艺来的,立马仗义地叫了个服务员专跟他包房门口站着,随传随到。 老板走后,丁华坐下给沉默坐着的林安倒了杯茶,挑眉向他笑问道:嗐,认出刚那老板是谁来没? 林安皱了下眉,略微思索了下,摇了摇头。 丁华笑,想不起来了吧,老王啊!咱以前机械厂的老王,就四车的那个,住你跟老大楼下。 林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丁华哈哈笑道:这厮以前精瘦,偷吃了钱主任家多少只鸡也不见长肉,现在娶了个老婆开了个馆子,生意忒好,倒是养的肥头大耳,别说你,当年我刚跟这儿看见他的时候也他娘的没认出来。 说着见林安不应,拿过杯子喝了口水道:喂,你别是连钱主任都想不起来了吧。 林安笑了笑,我记得。 丁华放下杯子砸吧了下嘴,嘀咕了句:喝什么茶啊,屁味没有说着扬声冲门外候着年轻小弟喊道:小张,开瓶茅台来! 好嘞!丁哥您稍等!门外立即应道。 丁华扭回脸来对林安嘿嘿一笑道:现在这厮发了,横竖他请客,千万别客气,咱狠狠宰他一顿。 林安望着他,见对方还和以前似的,到哪儿都吃得开,跟谁都哥俩好,不由卸下紧张的情绪,朝对面笑了笑。 丁华一直暗自关注着林安的反应,此刻见他终于松懈下来,便又喝了几口茶,夸张地叹了口气,装作伤感道:唉,这年头变化大啊,一不注意,就改天换地的,你刚回c市,估计这一带都认不得了吧。知道咱现在坐的这块地儿是哪儿不。 林安摇摇头。 果然不认得。永宁路,还有印象不,93、94年那会儿,咱们机械厂和对门的纺织厂就在这儿,现在那纺织厂搬乡下去了,咱那小破厂更不如意,两千年就倒闭了。 林安不语。 酒菜适时进来,丁华换了杯子倒上喝了一口,接着说:你瞅瞅,现在这楼高了,路宽了,车也快了,又晃了晃手上的杯子,他奶奶的连喝酒的杯子都高级了,老子却老他娘的觉着活得没以前得劲儿有意思。 林安看了眼被他咚地搁桌上的杯子,忍不住笑了下。 丁华一挥手,哎小林你别笑,我这是真心话,你文化人,这粗话你也许听不进耳,但现在能听进耳的话有几句是真的?你说是不是这个理?人心呐,是会变的,忒容易。 林安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垂下眼看向了握在手里的茶杯。 丁华又给自己倒上一杯,一时间屋里酒香四溢,竟让人生出一丝恍如隔世的荒谬感来。 小林啊,不瞒你说,这些年丁哥其实常念起你,你还记得不,你刚来厂里那会儿,弟兄们常在背后笑你,还说你是啥?娘娘腔?二椅子?唉,那时候不懂事啊,总以为能舞大棒懂拳脚敢血战红梅场的才叫男人,读书就是个屁。 林安紧了紧手里的杯子。 丁华几杯酒喝下肚,一通有的没的说下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不由也动了情,哈哈,那时候丁哥说话不好听,怨不? 林安仓促一笑,摇头。 丁华吃了口菜,道:嗐,别装,怨也没什么大不了,要有人敢那么对老子,爷爷我肯定记他妈一辈子!言罢为自己把酒满上,冲林安举了举杯,笑道:来,这杯哥敬你,就当给当年赔罪,你不能喝,就以茶代酒,随意。说着便一仰头干了。可让他料想不到的是,林安沉默地盯着手里的杯子看了半晌后,竟然也伸手拿过丁华搁一边的酒瓶,动作缓慢地给自己倒上了一杯,随后皱着眉艰难地喝了下去。 丁华愣了愣,随后一拍大腿大笑了起来,高兴得要命,赶紧站起来又给对方倒上了一杯,嘴里说着:牛`逼,哎呀小林啊,难怪老大当初这么喜欢你,不是没道理啊,看起来文邹邹弱里弱气的,该爷们儿的时候咱一样不含糊。 林安听他再度提及徐新,眼波一颤,许是因为血液里酒精在作祟的缘故,意想中的慌乱竟并没有到来。林安轻轻晃了晃头,为这太过诡异的平静感到不可思议。或许是太过习惯将久藏心底暗不见底的情愫小心掩盖,又或是太过适应那每每惊醒于梦中惊惧心悸。 他知道,丁华敬他的这一杯酒,是为曾经的年少轻狂,亦是为一去不回头的潇洒岁月。 可自己莫名其妙却情不自禁回敬的这一杯,是为了什么? 林安看着面前咧着嘴傻乐的丁华,忽然不愿去想,也不敢再想。但他心中却十分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自己十年来其实已经想得比谁都清楚,也正因此,才会对那人不愿、不能也不敢相见。 丁华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一段,喝几口,林安不发一语地听着,听一段,也跟着喝。 丁华酒量好,大半瓶下去依旧思维清晰口齿伶俐,他啜着酒吃着菜,没完没了地说道:唉,人啊,还是简单点儿好,快活,高兴!不说旁人,就说你小林,当年咱和黄狗那一场干架还记得不,就你,林子啊,就你,一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我他妈是真没想到,就你这样儿,居然敢把自个儿脑门直往人板砖上撞,哎哟,可把我跟老大给吓得,比自个儿吃刀子受的刺激还大。你说,你那时候是为了什么?咱一群流子,就你那颗脑袋最值钱,你不好好珍惜,究竟为了什么,想不开要往那上头撞?说着拍了拍桌子,震得碗筷梆梆作响,不就为了一情字嘛! 林安一震。 丁华看着他,你承不承认? 林安定定看着他。 丁华摆了摆手,这世上什么东西最难得?情,真情!你看看你丁爷我这些年同人喝酒无数,酒桌上说的瞎话更是不计其数,但都他妈是瞎扯淡,谁能让咱赚票子,咱就对谁好话说尽掏心窝子。但没意思。 丁华又冲林安摆了摆手,真的他妈的没意思。 所以小林啊,咱跟别人是不一样的,你跟老大就更不一样。二十郎当的时候,你一生病,哥他嘴上不说,私底下又是差我买药,又是亲自端茶倒水的,你一受伤,他气得差点儿动手削我,还不乐意把你交给别个伺候,非得亲眼看着。还是前俩礼拜我在大伙儿面前说的那句话,这简直比对媳妇儿还上心哪,这情再不能有了,再不能有了 林安不知何时已放下了杯盏,低着头彻底沉默了下去。 所以小林啊,哥他当年不是不肯帮你,他也是没有办法,当然,这是你俩之间的矛盾,我本来不该多说什么。老大这些年来也从不对人提起,前一阵得知你转来了c市,我问起你的境况,他也只说是他对不住你。就连想见见你,同你说说话叙个旧,也是婆婆妈妈考虑了再考虑,丁华说到这里,不禁想起了决定借和周家和解组局为由和林安碰面的前一晚,徐新和自己聊起林安时的情景。在丁华印象里,那似乎是徐新这些年来唯一一次主动谈及与那人相关的过往。 在此之前,皆不是横眉竖目,便是沉默以对。 林安早已混沌,丁华的话断断续续传进耳中,让全身血液愈发快速地流动着,神经突突乱跳,心脏砰砰乱响,所有话语都听不分明,所有思绪都混乱凝滞,只有徐新两个字分外清晰,在心底徘徊不去。 丁华又说了什么,他甚至不知自己该如何回应,该哭该笑,该摇头还是点头。 丁华把要说的说完,知对方不胜酒力,已然不甚清醒。于是又试探地开口叫了几声,却都再不见有什么回应,便从裤袋里掏出了手机,盯着通讯录里徐新的名字看了会,调出来编辑了条短信发了过去。 哥,永宁路飞宁路181号巴山布衣饭店。速来。 想了想,又输了几个字一同发了过去:小林醉了。 第7章 徐新从马宅出来赶到永宁路的时候,已将近晚上九点。丁华喝得热汗直流,正叼着烟跟空调底下坐着,而桌子的另一边,是已经不省人事安静趴着的林安。 怎么样?有两把刷子吧?哥,服不服? 徐新扫了眼桌上横七竖八东倒西歪的杯碟碗筷,皱了眉问他:喝了多少。 丁华翻了个白眼,伸出手比了比,放心吧您就这么一点儿,死不了,林子酒量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说着拍了拍自个儿肚子,看见没,都在这儿呢,急啥。 说完站起身,嘿嘿凑到徐新身边,一脸神秘道:老大,弟弟我都帮到这份儿上了,要还成不了,那可就太逊了啊。 说着压低了声音,贼头贼脑道:俗话说酒后吐真言,林子他脸皮薄,搁平时三棍子也打不出个闷屁来,但眼下就不一定了。人跟人之间是需要沟通交流的嘛你说你俩上回话也没上几句,问题能解决才怪,再小的毛病,那也得知道了症结所在,才好对症下药不是? 徐新没搭腔,只异常沉默地盯着林安抵在桌边上的脑袋。 丁华奸笑两声,又问:哎哥,小王送你来的吧? 徐新嗯了声。 丁华拿过一边外套穿上,收拾收拾开始往门外走,得嘞,那弟弟我就先走一步,你俩慢慢谈! 走到门口又突然停下回过头来,笑眯眯道:对了,我刚还问他,这些年到底想没想咱徐哥,结果你猜他怎么说? 徐新挑眉看他。 丁华嘿嘿一笑,眨了眨眼道:想!做梦也想! 说完朝后一摆手,乐颠颠地走了。 走廊隐隐传来丁华逐渐远去的口哨声,间或夹杂着服务员的几句热络招呼。 丁老板,要走啦? 怎么,舍不得啊,要不你去问问你们王老板,看欢不欢迎你丁哥我见天儿的赖这儿白吃白喝。 呵呵,丁老板真会说笑,下次再来啊。 行啊,改天得空来找你们老王喝几盅,忽悠他给你们多加点儿工资,哎,回头可别漏了给老板娘知道啊。 服务员被逗得咯咯直笑。 许是受丁华交代过,屋外人来人往很是热闹,却并没有不识趣的进来打扰。 徐新扭过头来,沉默地看了趴在桌上一动不动的林安片刻,伸手拿过了搭在椅背上的黑色外套,却在给对方披上的瞬间,不由自主地顿了一顿。 丁华有一点倒没说错,时间如梭,可眼前这个人,却似乎相较于十年前并不曾改变过,以致仅是匆匆照上一面,就能叫陈年旧事能纷纷不请自来自动浮现。 徐新目光落在对方被打理得很是清爽整洁的头发上,不由微微出神。 曾经的丁华和陈家楼似乎总是不满于这个人的各种地方,身板瘦弱是错,轻声细语是错,没法出口成脏也是错,就更别提最初的见到拳头就躲,碰见个强横些的就抖,那就更是错上加错。到了最后,就连头发比厂子里其他兄弟们的略长出了那么一分半许,都是无法容忍的大错特错。 于是强行的改造修理和事后的嘲讽调笑,便成了起初对这人最为隐晦的排挤压迫。 徐新看不下去,教他打架,不成,教他泡妞,也不成,教他抽烟喝酒,统统不成,哪怕是说一两句脏话、对路过的美女吹一两声流氓哨,都跟能要了他小命似的,让他面孔通红苦痛难当。 最后没法,只好挑了个晚上,将对方带进了巷子拐角处的一家理发店,让剃头工给他把那学生头给铲平剪利索了,谁知完事儿后刚一给领回宿舍,丁华就对着那人新剪的发型直摇头,惨叫连连地说完了完了,别说寸头,光头都救不了这小子,压根儿就不是跟咱混的料,太他妈娘里娘气了,还无比夸张地问他说:哥,你看看他这眉毛鼻子眼的,唉哟我`操,是他妈咱大老爷们儿该长的吗,徐新当时没什么反应,可等回到屋,见那人默不作声小心翼翼地洗衣烧水,却忍不住佯装无谓地一次又一次看向对方愈发清晰分明的轮廓。 错了,的确错了,每一步都是错的。见义勇为是错,心生怜悯是错,将对方纳入眼底放在心里是错,甚至到最后,鬼迷心窍地为对方的依赖追随而沾沾自喜洋洋得意,就更是错得离谱愚不可及。 徐新面无表情地望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良久,才直起身来走到了包房前方的窗台面前。 丁华走前许是为了驱散烟味,在窗户一侧留了条细缝。 徐新懒懒靠在窗台上,被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上隐隐透出几缕光来,他看着窗外模糊不堪的斑驳树影,从口袋摸出烟盒敲了根烟出来。 几番吞吐过后,方抖了抖灰直起身,准备将仍旧沉睡的那人带下楼去。 不想刚回转过身来,就见对方不知何时已经醒转过来,正脸色发白地坐在原位,愣愣地望着自己。 徐新灭了烟,对前方微微笑了笑,道:林老师,醒了? 林安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嘴动了一动,没发出声来。 徐新见状一笑,稍一停顿后,继续举步朝他走去。却没想刚走了两步,对方突然眼眶一红,嘶哑地开口叫了他一声,徐哥。 徐新停住。 空调忽然暂停了运作,扇叶的翻转声也随之消失不见,头顶刺目的灯光凌空落下,将陡然安静下来的包房笼罩包围。 分卷(7) 林安呆呆注视着前方,几秒后,嘴巴一动,低低地又叫了一声:徐哥,是、是你吗? 徐新望着他,没有回应。 沉默不出意料地在两人之间弥散,许久,方被其中一方再次打破。 林安苦涩一笑,喃喃道:我我追上了 徐新眉头微微一皱,不由自主上前两步,什么? 林安没有回答,只定定看着对方所在的方向,却又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看些什么,直至迷茫的眼中逐渐泛起一层水雾。 少顷,才扶着微凉的桌角,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徐新与之对视片刻,心中突然涌起一股奇异的烦躁。 那人面色苍白,眼眶通红,好像下一刻就要流下泪来。这样的情境太过熟悉,他曾经在数不清的躁动难安的夜里,为这样的神情而辗转反侧情难自已。 徐新习惯性地将手插进口袋,嘲讽地笑了一笑,试图开口说些什么,阻断这叫人焦躁的沉默。 不料刚起了个头,对方突然又有了动作。 林安脚步有些虚浮,可目标却十分明确,他一步步朝前走去,眼神是鲜见的渴望和坚定,仿佛在拼命追赶着什么,急迫、焦虑,却同时带着一丝惯有的胆怯、犹豫,直到终于在徐新跟前站定,才松下一口气。 他专注地看着无数次在梦中出现过的英俊面孔,眼眶中积蓄已久的眼泪滑了下来。 徐哥。于是声音也变得更加沙哑难听。 徐新站在原地,没有挪动。 徐哥徐哥 林安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残存的清醒和理智在泪水的冲刷下,几乎全部崩盘倒塌,嘴唇开始克制不住地微微颤抖,然后传递到了肩膀、然后到背脊、到腰腹、到腿脚,最后连同那只缓缓抬起的手掌,都无从幸免地微微抖动。 可终究是醉意太浓,悲喜起落下,头脑愈发昏涨,林安左右一晃,徐新伸手将他扶住。 他无声注视着面前浑身酒气泣不成声的人,出声问道:你想说什么? 林安摇头。 徐新看着对方烂醉如泥却仍不忘紧紧攥着自己外套面料的手,猜到必是先前丁华说了什么,否则以眼前这人的脾性,别说是仇人相见的当下,哪怕是在交情匪浅的从前,都绝不可能如此情绪外泄如此失态。 徐新想到此,神色不由一动,他看了眼虚靠在自己肩头的头颅,稍稍低下头去,在那人耳边轻轻叫了声:林安。 对方果然一动,徐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顿了顿后,继续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林安抓着手下衣料的动作略微松动,他慢慢偏过脸来,一双眼睛红得厉害,他痴痴看着徐新近在咫尺的脸,半晌,颤声道:对不起 徐新眉梢一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还有呢? 林安眼睛一眨,梦境中无数次闪过的与对方分别时的情景逐一重现,那人坐在波光粼粼的河岸边,回首看着他,温柔平静,他问他:林安,你需要这个机会吗? 他一时心痛如绞,头痛欲裂,却还是哆嗦着张嘴,呢喃回道:不需要我、我不需要 徐新没有听清,不禁将脸又低下几分。 林安视线再次模糊,梦中徐新越靠越近,手里握着一盒红皮烟,在月色下闪闪发亮。他用尽全力地凝视着,泪水夺眶而出。 于是两秒后,徐新因等待答案而紧闭的嘴唇,始料未及地被属于另一个人的温热覆住。 林安双目微阖,被眼泪浸染的眼角在灯光的映衬下,似有微光闪烁。 鼻息猝不及防地交错,依附停顿间,竟变得比重叠的嘴唇更加炙热。 徐新目光垂落,最初的惊讶过后,眼底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漠。 林安尚自与他亲密相贴,却显然是昏沉糊涂得厉害,不曾辗转厮磨,也不懂何为唇舌濡沫,须臾,便带着滚烫的温度重又退开。 徐新等了等,望了对方再一次抵靠在自己肩头的脸颊片刻,一言不发地俯了俯身,将人抱起带下了楼去。 踏出饭店大门时,已近九点三刻,街道上开始渐次聚拢起一批散席归客来,霓虹闪耀中,有人说笑寒暄,也有人相拥作别。 徐新将林安放进车里,关上车门后又折返回前座。 小王二十多分钟前就被丁华借走,这时估计已把人安全送达住所,车子刚发动,放在副驾位上的手机便震动了起来。 徐新接起,耳边传来惯常的询问,先生,您还在永宁路上吗?需不需要我现在过来接您? 徐新将车倒出车位,低声道:不必了,我还有事。 那头答应了声,徐新透过后视镜看了眼躺在后座安静沉睡的林安,顿了一顿,又交代道:明天一早你给徐媛学校去个电话,就说她班上的林老师身体不舒服,需要请一天假。 好的。小王在那头一愣,随后迅速回道。 徐新收了线,又朝前方看了一眼,驱车开出了飞宁路。 许是国庆将至,沿街的商铺俱都张灯结彩,就连道路两侧的绿化带都仿佛沾上了喜气,丝毫不见了以往尘土飞扬人烟寥寥的荒败。徐新朝前开了一段,将车停在了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处,等待指示灯变换的途中,将车窗降下了半扇。 这条路,他曾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退回去百来米,便是曾经的国连三厂,而斜对面,则是这些年经历了几度兴废,如今却建成了市民开放性公园的废园子。 丁华经过这一片的时候,总爱在私底下玩笑,说如今的c市哪儿哪儿都好,唯独缺了能再让人把酒对明月、迎风尿三丈的地方,你看看,就连当初这流氓集散的土匪窝,现今都突然摇身一变,活脱脱地成了小年轻们的谈情圣地,政府还真是他妈的牛`逼。末了还要再揶揄徐新两句:这不,连咱一向视权势钱财为粪土的徐哥都选择了弃暗投明,不但主动改邪归正,还义无反顾地投身在了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上,这精神,这觉悟,说是感天动地都不为过,足以名载史册! 徐新靠坐在椅背上,沉默地盯着前方终于进入最后漫长计数的信号灯,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有人果然按捺不住,两条短信相继涌入。 哥,谈得怎么样啊。 哈哈,效果还不错吧? 徐新笑了笑,想起十分钟前那个算不上吻的吻,简单快速地回复了两个字过去,不错。 信封形状的图形飞转了两秒,随即显示出消息发送成功的状态。徐新几乎立时便能想象到丁华在那头贼头贼脑的笑,果然没两秒,电话就震得得快飞起来。 指示灯由红转绿,徐新顺手按掉电话,勾得丁华在另一头哇哇乱叫 哥,咋不接啊? 唉,果然是有了林子忘了华啊 嘿,这可就不厚道了啊,过河拆桥,是咱正人君子该干的事儿不? 徐新将车开上返回西区省x中的辅东路,对另一端的狂轰乱炸不予理会。 对方还兀自沉浸在他所编造的兄弟情深的说辞中无法自拔,许是在这个虚伪成为常态、荒诞稳坐高位的怪圈中混迹久了,所以哪怕捕捉到了一丁点儿所谓的纯粹,都能令其发出非比寻常的夺目光辉。 更何况在自己的坦言之中,是他徐新对昔日朋友的苦难袖手旁观,是他徐新对以往弟兄的求助无动于衷,也是他徐新造成了与林安走向分歧并最终决裂的开端。 丁华对此深信不疑,甚至搜肠刮肚地自己从相关记忆中摸寻出了不少令人发笑的佐证,最后得出结论:难怪难怪,难怪那段时日里他徐哥同小林总是若即若离忽远忽近,时而亲密无间黏糊得要命,时而又冷淡无比形同陌路。 二十多分钟后,车在x中附近的一处居民区中停下。 林安再不复不久前在巴山布衣中的情绪激烈,侧躺在后座上彻底陷入了沉睡。 徐新站在车外抽了会烟,抬头看向了几步开外的某栋居民楼处。 这小区叫翠芳苑,曾被周围居民戏称做官苑,2000年刚建起来的时候,因其优越的地理位置,吸引了不少当时的大小干部前来落户,徐光彼时还未被调离c市,也在里面购置了一套四室户,不想刚住了半年不到,就同李平一道被调往了b市。 后来徐媛进了x中,徐光便有意着了人前来安排,说是让小姑娘住下,也有便于她平时上下学,谁知小丫头偏不乐意,拼死也要跟着小叔徐新赖在那荒无人烟的新区竹园,每天起早贪黑,不辞辛苦地万里迢迢来求学。 要说为何徐媛特别偏爱依赖徐新,徐新起初也很是疑惑,其实他年轻时候虽在多数人眼中极不入流,但在对待徐媛的教育问题上,却始终秉持着相对严苛的态度,除非是生意上忙得抽不开身,否则徐媛基本不会有什么机会和胆量在他眼皮底下搞小动作。 直到有一回丁华在他面前说漏嘴,说那小姑娘从小就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丝毫没能遗传到她爸徐中的勤奋向上和机智敏锐,成天就爱偷偷捧着些乱七八糟的闲书瞎研究,且对书中的正派英雄人物一概不感兴趣,反倒是一见着那诡计多端的奸诈小人,又或是无恶不作的流氓恶棍就兴奋得两眼冒光嗷嗷乱叫,发展到后来,竟是嫌阅遍杂书还不够,开始蠢蠢欲动地找尽各种机会想要亲身实践一把,只苦于徐中在世时对她管束颇多,别说出去闯荡江湖了,就连平时和班上的捣蛋鬼多来往来往,回去都能被大肆训/诫一通。因此当她某一天无意间得知她小叔徐新当年竟是统领了永宁大道群雄的头一号人物时,那激动又崇拜的心情可想而知。 小丁经常被她缠着说些过往的风光事迹,像什么打遍天下无敌手,什么美人难过流氓关,他最是吹得天有地无神乎其神。徐媛高兴得不得了,常常激动地手舞足蹈,夸张的时候,还死活要拜丁华为师,说想学些腿脚功夫。丁华自然不会收她,事实上这些往事,而今他也只是说来哄哄小孩过把嘴瘾罢了,曾经的那股锐气,早在各色俗事与烦恼中消弭殆尽,再说了,在如今这个诉求愈发明确的社会,能用钱权解决的事情,何苦再去用拳头? 当然,这些想法和认知,他自不会去对一个孩子说,只不过偶尔同徐新聊起,却也颇为自嘲感慨。他私下也悄悄问过徐媛,为什么总对这些上不得台面的负面行径充满向往和求知欲,放着高精尖的二代圈不混,非得跻身混混堆里同一群二流子一争高低,难不成当真是天生反骨,谁知小姑娘向他翻了个白眼,不屑道:丁哥你也忒没文化了,我这叫服从天性顺应天命!宁当真小人不做伪君子! 丁华无语,显然不信,小姑娘随后却又颇为不好意思地笑,娇羞无限地解释说:开玩笑啦,其实是因为你们对我好,特别是丁叔你,比我大伯他们有意思多啦,我就想跟你们混,没别的。 丁华又好笑又感动,转述给徐新时,忍不住啧啧感叹:哪个王八蛋说你这侄女一点儿不像你二哥?这精明的,嘴忒会说。 徐新对着斜前方一处二楼窗户喷出了口烟,思绪在时起时伏的记忆中游走。 徐媛的戏语如此耳熟,似是在某个窒闷难耐的夜里,也有人像这般对自己将心迹吐露过。 手机不合时宜地震起,徐新低头看了眼,文伟两个字显示在刺目的屏幕上。 徐新皱了皱眉,移开烟,按下通话键。 对方讨好的声音立刻透过听筒传出:徐新,你在哪儿呢? 徐新声音异常低沉,什么事? 那头呵呵一笑,没事没事,就是牌打一半你突然撤了,大家一下都没什么兴致了这不,刚散了局,马家说歇太早没劲,想叫几个人一块儿上王科那小子的店里乐乐 说着略一停顿,随后小心翼翼试探着问:三儿,你去不? 徐新没吭声,文伟安静了两秒,突然又咳嗽一记,压低声音道:咳对了,那什么,马溢浮堂妹好像下个月回国,但什么时候到c市还没说,人点名要见你,说是久仰大名,一定要请你吃顿便饭,三儿,人毕竟一姑娘,咱也不好回回都 许是察觉到了徐新异常的沉默,文伟说到此处就讪讪打住。 马家大小姐对徐三少芳心暗许频频示好,在圈里早已不是什么秘密,早些时候对方尚且还遮遮掩掩欲语还休,这些年留了个洋,回来就成了痴心昭昭明目张胆。徐新以工作繁忙为由,几度婉拒对方的邀约,除却徐马两家生意上往来时回避不了的聚头碰面以外,私下从不接招。 马佳琪几度碰壁,却越挫越勇,这不,这次人还没回国,就千里传音托人带了话过来。 徐新灭了手上的烟,回身朝半敞的车窗里看了一眼,安睡在后座的人似是觉得有些窒闷,皱起眉抬手抚向了领口,随后又将身体稍稍翻过。于是不甚清晰的视线中,徐新似乎看见有什么东西正从那人的外衣口袋中滑落。 他眯了眯眼,伸手将车门打开,却见微弱灯光中,一把锈迹斑斑的老旧钥匙正在地毯上安然静卧。 喂?三儿?你还在听吗? 徐新探寻的目光忽然一滞,他静静凝视着那把钥匙,好一会儿后,方再次直起身来。 文伟还在那厢绞尽脑汁地支支吾吾着,三儿啊,你要是不乐意,就当我没说,反正 可以。徐新眼中光线晦暗不明,他细细把玩着手中的东西,突然出声回应道。 文伟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应承反应不及,不可置信地 啊?了一声。 徐新转手将那钥匙放进口袋中,不再理会对方的惊喜盘问,挂断电话俯身探进了车里。 第8章 林安做了个美梦。 梦中他穿过重重夜幕,终于停下了夜复一夜的追逐。 徐新在茫无边际的田野回过头,林安怔怔望着前方,惊喜交加下,竟是动也不敢动。 距离从遥远向咫尺迈进,他伸出手,对方眼露温柔,以往梦中的冷漠也不再有。 林安直直看着,苍白的脸逐渐变得和湿润的双眼一样,控制不住地发起了红。 徐哥。 然而一开口,美梦乍破,林安从沉睡中惊醒。 手机在床头响起,宿醉的疼痛兀地袭来,林安茫然地看了天花板一会,尚自留在梦中不肯回神,直到模糊的记忆慢慢回笼,才从床上惊坐而起。 一件不属于自己的浅灰西装外套从被带起的空调被上滑落。 分卷(8) 他顺势低头看过去,微微呆住。 因长久无人接听的电话挂断后又响起,孜孜不倦锲而不舍,林安呆滞的目光稍微动了动,动作迟缓地在床头柜上一阵摸索,冯老师三个字跳入干涩的视线。 林安一愣,这才想起今天还是周四,而根据屏幕上的时间显示提示,他已足足旷工了四个小时。 电话接通的瞬间,冯萍关心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林老师,我小冯,你身体还好吧? 林安抬手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沙哑地开口回道:我没事,今天 然而话还没说完,那头冯萍便又继续小声道:那就好,吓死我了,你不知道,今天早上咱办公室正纳闷儿你怎么没来,陈主任就一脸严肃地过来了,那脸色难看的,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林安勉力打起精神,咳嗽了两声后问道:陈主任怎么了? 就是不知道啊后来他在办公室转悠了一圈,就跟彭老说你身体不适,让她先代你一天班,然后就一脸凝重地走了。 林安稍稍皱了皱眉,垂下视线又看了眼那件陌生的外套,想应是丁华昨晚把自己送了回来,可陈主任怎会知道自己身体抱恙?难道也是他通知的对方? 林安这么想着,对电话那头的冯萍轻轻嗯了一声。 冯萍听他声音疲惫,方才又忍不住咳嗽了两下,连忙道:哎林老师,你还是好好休息吧,我就是有点儿担心才打电话来问问,没什么别的事。 林安笑了笑,谢谢。 冯萍有些不好意思,不客气,哦对了,忘了说了,林老师,你如果明天来学校的话,记得把上周开会说要交的各班校庆创意计划带来。说着还刻意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最好再修改修改完善完善,今天咱们年级交上去的都被葛靖那女魔头给批得半死,不传言说她最近深陷婆媳关系不能自拔么,整天阴阳怪气,惹不得,连陈主任都在一边被训蔫了。 其实冯萍的话只说了一半,葛靖作为前一中副校长,近两年才被调换到了x中来,x中和一中在c市虽都属于优质教育水平的代表,但在学风上却大相径庭,一中的刻苦严谨全国闻名,曾有学生开玩笑说,他们每天早上走进校门的那一刻,最怕见到的一个情景就是门口停着卡车;最怕见到的第二个情景就是门口停着一排卡车。这意味着在未来的24个小时中,他们起码得贡献出20个,以鲜血,以热泪,来祭奠他们一去不复返的睡眠。但x中就不一样了,别说鲜少搞题海战,就连晚自习都是得过且过,不到迫不得已,绝不留学生过夜,前任x中校长甚至在大会上同学子们开过这样的玩笑:我老了,大家如此深厚的爱意怕是承受不起,在座的不管是老是少,是单身还是已婚,最后都不要忘了人生至要的一件事,那就是回归家庭。 如此风格迥异的教学风格,叫初到x中的葛靖很是不舒服,她觉得x中作为名校,校风太过松垮,太不成体统,也很不利于学校长久的发展,这个世道,不进则退,怎可如此怠慢大意?于是她同x中其他领导一商量,开始了大刀阔斧惨绝人寰的教学改革,卷子大批得做,课时大幅度得提,并驾齐驱不是什么值得引以为傲的事,独占鳌头才是最应表彰的野心。 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x中学子从天堂坠入地狱,葛靖看着去年高考x中的一本达线率从百分之八十猛然提升到八十五,心中甚是满意。 这样铁血手腕的葛靖,在任课老师和学生眼中是可怕的,她不苟言笑,不讲情面,不近人情,眼里更是容不得沙子,成绩是唯一能够说服她的东西。因此冯萍没敢告诉林安,当这个铁面无私的葛校长得知高二七班的林老师没按时上交她亲自布置下去的报告任务时,当场就含义不明地笑了起来。 咱们学校还真是卧虎藏龙,背后的山头一个比一个高,陈主任,什么时候我们商量一下,看x中能不能在百年校庆后再开个群山大会,你觉得如何? 陈主任讪笑。 林安被点名的事几个小时内就传遍了各个班级群,冯萍上午上完课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好友白静给自己发来的q/q消息,不明所以,她觉得林老师看上去清清爽爽干干净净,待人比她这个女孩子还要温和几分,怎么也无法想象对方是个有靠山有后台的宵小之辈,在她的认知里,此类人应该不是盛气凌人,就是狗眼看人低。 白静笑她傻,说你就看着吧,葛靖毕竟是上头圈子里混的,说的话能是空穴来风?咱看日后各类的评定名单不就一目了然了?谁上谁不上,再简单不过的辨别方法。 冯萍不愿相信,她对林安颇有好感,反驳道:难道人林老师就不能是因为有实力?你看那么多学生都喜欢他,上次小考他们班成绩也不错啊,哪怕是对徐媛都那么有耐心,x中几个老师能做到? 白静乐得要死:实力?那你告诉我,x中的老师但凡有五年教龄以上的,哪个没有实力?别说他们了,就你冯萍,都是f大出来的高才生好吗?冯大姑娘,这世上不是有实力就能派上用场的,你真当你活在共产主义社会啊?如果付出和所得不是历经磨难才成了正比,那这人不是老天眷顾天生狗屎运,就是背后有鬼。 冯萍非常不赞同白静如此极端的阴谋论,也为林安平白遭到这样的非议而感到难过,她曾看到过一句话,流言蜚语要对一个人造成伤害,往往需要两个人的合作发出者与传达者。她不愿成为那个捅人一刀的刽子手,更何况,她始终记得林安在办公室里时不时对着徐媛作业与试卷愣神发愁的模样。 所以她选择了沉默。 林安在这头对学校的暗涛汹涌一无所知,他轻声谢过冯萍的好意,挂了电话后,便冲着半盖在身上的薄被又愣起了神。 太阳穴还在时不时地狂跳,果然,世间万物都是公平的,譬如酒精,在昨夜为他带来彻底的情绪放纵后,又于天明时分向他索要起昏沉作呕的代价。 而梦中的热烈狂喜,与现实的清冷萧索所形成的巨大反差,让人变得比坠入醉梦前更加沮丧。 林安坐在床上又呆了片刻,忽然自嘲一笑,笑自己不知道还在期待着什么,更笑自己在这期待中弥足深陷不愿自拔。 窗外的阳光突然变得无比明亮,将绘就在窗帘上的青藤照得越加苍翠。 林安眯着眼,静静看着那表面生机无限,实则却与死物无差的藤曼一会,掀开被子下了床。 刚在五分钟前断了通话的手机,却突然在此刻发出了一声震动的长鸣。 林安动作一顿,回头望去,只见亮起的屏幕上方闪过一串陌生号码,他犹豫了下,拿起看了看。 点开通知的一刹那,一条信息乍然出现在眼前。 厨房的保温杯中有姜茶,记得喝。 林安一愣,两秒后,手一震,另一条短信随之而入,来自同一个号码。 我是徐新。 林安怔住,他盯着这条信息许久,手不为人觉地微微一抖。 我是徐新 这四个字,有如一个魔咒,毫无预兆将他彻底围困住。身为人民教师,林安可笑地发现,自己竟完全无法快速精准地将这句话解读。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手忙脚乱地退出了短讯阅读界面,茫然地在通讯录中翻出了一个人的号码。 丁华接到电话的时候,恰巧在公司楼下的员工食堂吃完饭,他边往外走边接起这通稀有来电,对方还未出声,他爽朗的笑声已先一步传了过去。 哈哈小林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竟然主动给你丁哥电话? 林安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抓紧了适才捡起来的外套,哑着嗓子开口道:丁哥。 嗯? 昨、昨晚 却不知为何,一句话刚开了头,便再说不下去。 好在丁华是个闲不住嘴快的,立马便将林安的话接了过去,哦你说昨晚啊,那啥,你丁哥我昨儿个喝得有点多,上头得厉害,就先走了。 丁华面盖不色地胡诌道,末了又说:哎,小林你不会是生气了吧,不能啊,嘿嘿,难道是对丁哥给你找的代驾师傅不满意? 林安心跳兀然加快,一股不祥的预感兀地袭来,以致他张开了嘴,却一时忘了发声。 丁华察觉到不对,停住了在药厂花园里闲逛的脚步,剔了剔牙后压低声音试探道:我刚还想问呢,喂,你昨晚跟老大不会又谈崩了吧? 林安心中设想得到印证,手脚都变得一阵冰凉。 梦里一幕幕清晰又快速地从眼前闪过,对方眉目冷峻的面庞,以及自己摇晃散乱的步伐。 原来自己真的看见了他,也真的走向了他甚至于在伸手抓住了对方后,又无法抑制地吻向了对方。 他曾无数次希望这些不仅仅是个梦是个幻想,可事到临头,却发现比起美梦破碎的惊慌,更让人羞于面对难以招架的,是现实的猝不及防。 丁华还在在另一端说着:真崩了?不会吧,可我昨晚打电话给老大的时候还好好的啊。说着有些着恼的啧了声,继续道:嘿我这急脾气,我说你俩到底咋回事啊,啥破事儿纠结成这样,人一男一女小夫妻俩还知道床头吵床尾和呢,你这俩大老爷们儿的,倒矫情上了。 林安早已听不见。 丁华独自唾沫横飞地说了老半天,电话那头却一直没有回应,搞得他差点儿以为手机断线了,拿到面前看了眼才又继续对另一头喊了两声:喂,说话啊,哑巴了这是? 林安回过神,对着话筒张了张嘴,半晌,才气息不稳地问出一句:他他现在在哪儿? 谁? 林安沉默,丁华等了会,见对方没回答的意思,胡噜了把头发撇撇嘴,结束了这无聊的明知故问,b市呢,出差。 林安握着微微发烫的手机,讷讷应了声。 丁华好似对徐新近期经常性的神出鬼没十分不满,唠唠叨叨又向林安抱怨了几句,操,你是不知道,老大这几个月忙起来简直丧心病狂六亲不认,啥破事儿都往我这儿丢,他奶奶的,是真拿我当三头六臂的神仙呐,徐媛那本事你也见识过,你说说,被这么一祖宗缠上,我他娘的还能有舒坦日子过嘛! 林安心神不宁地听着,头又传来一声哀嚎:小林啊,你说你丁哥也一大把年纪了,不是不想成家立业啊,是他奶奶的实在没空啊!得,这少说又得耗一礼拜在那丫头身上,晚上约的妞也泡汤了,紧急出差也不是这么紧急法的嘛,你说是不是。赚钱重要,但也不能以牺牲兄弟的幸福为代价嘛。 林安被丁华夸张的嚷嚷声包围环绕,看似沉静专注,实则在对方那喋喋不休数不尽的话语中,只有支零破碎的几个字成功传进了耳。 如雷的心跳难以平复,他魂不守舍地坐在床沿,而徐新离开了c市的消息,就像是一针收效甚微的镇定剂,让他得以从惶恐焦虑的情绪中稍稍抽离。 丁华在另一头又说了些什么,又似乎开了什么玩笑,林安闷不吭声地听着,鲜少回应。丁华独角戏唱了十多分钟,饶是神经再粗,也察觉到了对方越发明显的心不在焉,于是本想约改天吃饭聊天儿的话也悻悻吞了回去,兴味索然地掰扯几句后就收了线。 四周旋即又安静下来,林安一动不动地又坐了会儿,突然起身打开`房门,朝厨房走了过去。 保温杯在视线中出现的一瞬间,所有混乱不安和焦躁都变得具象化起来,他怔忪地盯着那立在桌面的浅色杯身,目光难以控制地流连其上,几秒过后,却又仿佛不堪忍受一般,忽然调转开视线,呼吸紊乱地看向了另一侧的橱柜。 最终,还是辜负了对方的一番美意。 林安甚至连杯盖都不曾有勇气打开,便转身逃开。他钻进卫生间,想将发酵了一晚的酒气冲刷干净,却不料在热气氤氲的狭小空间,竭力遗忘的东西变得更加清晰可见,他匆匆洗完,又折返卧室,欲将散乱的床被收拾干净,却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该怎么去处理那件被刻意放置在了角落里的西装。 徐新的样貌、声音,突然就从记忆的画卷中飘然落地,从遥不可及,到如影随形。 而这之间,不过才历经了短短数日而已。 林安从未觉得自己所处的这间落脚租房像今天这样逼仄狭窄过,连呼吸都一并变得窘迫,他在客厅茫然地踌躇了片刻后,落荒而逃一般披上外套带上包匆匆出了门。 短信他没有回。 不敢回,也不知该如何回。虽然他心里清楚,于情于理,他都至少该向对方道声谢,谢对方将醉酒的自己送回住处,亦谢那杯温热的姜茶。 可他们之间需要言谢的难道只有这些吗? 林安混乱的脚步响在午后无人问津的楼梯间,像千万道无形的拷问。 只有这些吗? 林安对那答案再清楚不过。 何止这些,在那到处充斥着铁锈味的老旧机械厂,在那荒草丛生黑暗空旷的废园子,在那心脏无数次失控搏动的舍区楼道。 数不清,道不尽。 林安忽然不愿再想,三两步下了楼,向小区门外疾步而去。 到学校办公室的时候,已经下午3点一刻,埋头在办公桌前阅览家庭练习册的冯萍见到脸色苍白的林安时,惊讶得不行。 她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放下笔站起来朝林安的方向走了几步,林老师?你怎么来了不说身体不舒服请假了么?我中午还刚跟你 林安不等她说完,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没事,我想起有份课件落在这了,就顺道过来看看 哦冯萍不疑有他,盯着他稍显颓靡的脸色看了看,还是不放心道:难受的话千万别硬撑啊,有事记得叫我,保证随传随到! 林安感激地冲她又笑了笑,在位子上默然无声地坐了下来。 杂乱无章的思绪和紧绷的情绪终于在繁复的教案准备中沉淀下来,办公室其他教师都有课在身,于是在这间只剩下 病号和闲人的屋子里,顿时静得只余下一阵又一阵纸笔磨擦发出的沙沙声。林安微微皱着眉,专注地在a4纸上写着什么,时而停顿,时而奋笔疾书,高二的语文课本斜摊在桌前,选自朱自清名篇的《荷塘月色》在高垒起的练习册前横卧,林安认真看着、写着、划着,从分段到结构,由修辞至解析,逐一递进,层层拆解。学生们往往最不耐烦这种寄情于景的抒情散文,在他们眼中,这无疑于继鲁迅、文言文后第三大叫人头痛的文体,上的好,提升审美陶冶情操,上不好,那就是哀鸿遍野睡倒一片。 分卷(9) 时间慢慢过去,两节课过后,办公楼陆陆续续响起教师收工返巢的动静,原本寂静的楼道和走廊里传来隐约的说笑谈论,有人互相抱怨着各自班上的捣蛋学生,有人商量着下个月即将到来的小考范围。 冯萍还是个实习生,x中又是除了高三以外非强制性的晚自习制度,因此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她一般到下午最后一堂课结束就可以下班,而林安作为高二的班主任,除去考试周,在结束当天的工作后,想走自然也不会有人拦着。 可今晚当冯萍磨磨蹭蹭全部收拾整理完书桌准备回家时,却发现林安依旧全神贯注地坐在办公桌前,丝毫没有要挪动的迹象,灯光拂照在他透着疲色的脸上,于清冷中透出丝暖意,冯萍偷偷看了两眼,小声叫了他一声。 林老师。 林安抬头。 可以下班了,你不走吗? 林安嘴角扬了扬,摇头道:你先走吧,我待会还要去班里转一圈,看看章超他们几个住校生和其他留下来自习的孩子有没有什么问题要问。 冯萍有些失望地哦了声,又面露担忧地关心了几句,去隔壁叫上好友白静走了。 林安看着门在眼前关上,抬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 连续几个小时的工作总算将白天的慌张稍稍抚平,林安望着面前桌上摆放着的教学材料,出了会神后,心下悄悄松了一口气。白天里的过度紧张和方才工作时的过度投入,让他松懈下来后更觉疲惫,林安将钢笔帽插戴回去,充作书签夹在语文书中后,无声地趴在了办公桌上。 刻意放空的脑中,不断接收着来自四面八方细微的动静,有窗外渐起的风声,有从不远处教学楼中传出的年轻又肆意的追逐笑喊,也有校门外嘈杂却模糊的公车鸣笛。它们从不同世界来,又回到各自方向去,忽而交颈拥舞,忽而却各自为营。 林安闭眼听着,压抑已久的疲困忽然袭来,以至于差点错过被遗弃在包里的手机来电。 幸而对方是个不轻言放弃的,一通不接就再来一通,如此往复,直到引起了林安已然涣散了的注意。 他坐起身,伸手从放在桌案另一头的包里掏出震动着的手机,却在目光触及屏幕那串数字的刹那,脸刷的白了下去。 这十一个数字,虽与他只有一面之缘,却如同它的主人一般,叫人难以忘却。 林安直直地看着这串号码,不敢挂,更不敢接,他没想到,这么快,前后不过几个小时,徐新便会第二次找来。 思索犹豫间,通话自动挂断,林安狂跳的心随之落下,却见下一秒,一条毫无波澜的信息传了过来,只有两个字。 林安。 然后便毫无预兆地再次震动起来。 林安呆了呆,心底突然莫名涌起一股情绪,让原本苍白的脸忽然染上了一丝血色,他咬紧牙关,纹丝不动地盯着亮起的屏幕,十几秒后,终于在即将再一次挂断前,按下了通话键。 滴的一声,林安看着转换为通话中的提示语,缓缓将听筒挪到了耳边。 两端俱是一阵沉默。 徐新没说话,只有轻微的呼吸声从另一方传来。 林安用力握着手机板,静静听着,好一会后,才张开嘴,用干哑的声音向对方招呼道:你好,徐徐先生 徐新没应,再度出现的沉默,让林安的手都微微发起抖来。 许久,那头才隐约响起一声笑,林安几乎怀疑自己听错,然而还不及反应,对方突然开了口。 你叫我什么? 林安呆住。 少顷,电话里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才一个晚上的工夫,待遇上的差异就变得这么大了?嗯?林老师? 第9章 林安愣了一愣,下一秒,贴着听筒的耳朵像被烈火灼烧过一样,变得滚烫通红。 他像个木头桩子似地定在了原位,浑身僵硬动弹不得,但血液越来越快的流淌速度,却无法抑制地在体内掀起了一股热潮,恍惚间,连脉搏鼓动所发出的声响也变得震耳欲聋。 林安张开嘴,却一丝声音也发不出。 所有的焦虑羞窘和担心害怕,都被那人隐晦道出,他甚至判断不出那忽然开始在胸间疯狂涌动的,到底是无法遏制的羞惭,还是来不及冷却的痛楚。 短暂的静默被徐新打破,他收起先前那份若有似无的调侃戏弄,声音变得更为低沉温和,加上所说内容,简直如同情人间难掩温柔的低语。 于是毫无意外地引发了林安下一轮更为长久的缄默。 他向他低声道:早上突然接到b市合作方的通知,没来得及跟你说。一直忙到刚刚才有了空。 顿了一顿,见林安没有回应,便又问:吃过饭了吗? 林安摇了摇头,两秒后,却哑着嗓子嗯了一声。 徐新察觉到对方的异样,却没多说,略一停顿后,又问:姜汤呢?有没有喝? 林安没回答。那头突然轻轻叹了口气,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 林安心一颤,关切之语险些便脱口而出,却又临时刹住了车。 几句话在喉间不住滚动,徘徊在齿间几乎呼之欲出。 林安急切地想要说些什么,却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的喉头拼命扼住,让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张开口。 他在这股无力中挣扎着,许久,才放弃似地低下了头,颓然将视线垂落。 徐新的声音就在此刻又一次响起,他低低叫了他一声。 林安。 林安抬起头,紧了紧抵托在掌心的手机,好似无声的回应。 徐新在那头笑了笑,稍一顿后,意有所指地继续道:照顾好自己。 办公室内的灯光忽然变得无比刺目,林安鼻息微动,兀然袭上的酸涩骤不及防将他笼罩。 于是对方紧随其后的另一句话,似乎也就一反常态地,闪现出了叫人难以抗拒的诱人光泽。 林安听对方接着向自己温柔说道:等下周五晚上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走廊响起同办公室几位老师的说笑,林安恍然未觉,直到彭春林推门而入,惊讶地冲他叫了声,林老师?你怎么在这儿?,才梦中惊醒般浑身一震,仓皇放下了电话,回头对着门口的方向勉力一笑。 彭春林狐疑地打量了他几眼,带上门后问道:身体好了? 林安心虚地转开视线,模糊地应了一声。 彭春林听他声音有些沙哑,抱着刚从他班上收上来的练习册,走到他桌前道:那就好,你们年轻人啊,就是不知道好好照看自己,仗着年纪小,就由着性子胡来,现在正是变天的时候,一不小心就容易感冒,你看看,中招了吧?说着把厚厚一摞册子放上办公桌,转而道:喏,这是今天方老师给你们班学生做的,她不了解你们班的教学进度,也不好擅作主张随便挑篇课文就乱上,干脆就安排他们做了套练习卷,连着下午两堂自习,正好凑了差不多150分钟出来。刚好我隔壁上完课经过,就托我捎过来了,刚出炉的,还新鲜热乎着,要么你哪天有时间抽空看一看?或者直接给他们对对答案,都行,随你, 林安道了声谢,低头朝还拿在手里的手机看去,通话不知何时已被对方挂断,他略微失神地收回视线,松口气的同时,目光却变得有些黯淡。 彭春林未曾注意他这隐秘的举措,脸上神色是少见的欣喜,她敲了敲摆在最上头的那本练习册道:难得啊,徐媛那丫头居然也老老实实交了,可把咱们方老师吓得够呛,还以为自己走错班了,林老师,看来这段时间没白受你教育啊,不错不错。 林安一愣,心中也感到有些惊讶,要知道按徐媛平日里的作风,这种走过场式的小测验对她来说,一向没有丝毫威慑力,她能安安分分留下来睡一觉,就已经算是给足了面子了,更遑论将卷子毕恭毕敬交上来,林安讶异的目光在被彭春林压在掌下的那本练习册上逗留了一瞬,腼腆地笑了笑。 彭春林又同他稍微说了几句,回自己座位收拾了一下,道别走了。 办公室重又归于安静,林安独自坐在桌前,微微出神地看了摆在桌角上的练习卷一会,伸手将放置上的第一本拿了下来,红白相交的封面落入低垂的视线,平整得连一条多余的褶皱都没有,林安盯着上面x省语文模拟卷a类的字样看了片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忽然浮现出一丝笑意,可随即便又敛去。 被翻开的扉页上除却总纲前言外别无他物,再联合其迥异于其他任何一本练习册的干净气质,林安甚至连最简单的排除都不用做,就能轻易判断出这套模拟卷必定归属于徐媛。 他从笔筒里抽了支红笔出来,将卷册翻到彭春林所说的第六套测试题的页面上,大片的空白涌入视线,林安愣了愣,顺手又拿了班里另一个学生的册子出来对比了下,确定没找错地方后,不由露出了一个苦笑。看来彭春林和方老师还是高估了对方,虽然他对学生一向不算严苛,但公然交白卷,在他眼里可并没有比缺考旷考好上多少。 林安微微摇了摇头,略有些失望地准备跳过这一本,改而去批阅下一个,却在合上的瞬间,瞥见了被带起的书页后隐隐浮现出的娟秀字迹,他一怔,迅速将题册重新打开,只见全数空白的默写选择阅读等题背后,是一篇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命题作文。 题为《选择》。 我时常想,如果我能退回到十年,又或二十年前,像我小叔那样潇洒并肆意地活着,该有多好。 林安目光投射在灯光下尤为耀眼的白色纸张上,只见书写者在开篇这样写道。 徐媛的文笔其实很不错,和她平时所表现出的轻佻散漫不学无术大不相符,甚至可以说是在林安不短的教学生涯中难得一见的思维敏捷言词幽默,而这也是林安接手7班以来,第一次有幸阅读到徐小姐的大作。 文章的中心人物在开头便已被点明,林安在开端那句话上停留片刻,撇开心底悄然升起的畏怯犹豫,目光不受控制地开始缓缓往下移动。 徐媛显然对添油加醋和胡编乱造等一系列创作手法掌握得很是娴熟,千字左右的篇幅,所涵盖的内容却多得令人咋舌,若是抛却那些令人忍俊不禁时而会心一笑的修辞形容,简直就像一部乱纪行为集合手册,林安不知她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些关于徐新的过往,看着看着,莫名紧张的情绪却在那些似假还真半虚半实的描写中松懈了下来,神情也逐渐变得分外柔和。 他握着红色钢笔,在这些随意却活泼的字句中穿梭,时不时圈点勾画,时不时皱眉斟酌,竟不自觉地开始异常认真的尝试起指导纠错,二十多分钟下来,旁侧的空白栏中被写上了数条批注,有夸赞其用词精当的,也有三言两语表达个人见解的,更有情不自禁流露出自己对其所写主角抱有同样喜爱崇慕之情的。 徐媛笔下的小叔在多年后放弃了她眼中至高无上的自由快乐,选择了看似稳定安康的幸福生活,她似乎是对这样的发展和人生轨迹非常不满,前一个段落还在夸夸其谈着对方前二十多年的传奇事迹,甚至还因为写得太多大大超出限定字数而向后翻过一页,继续在其余空白处肆无忌惮尽抒胸臆,后一段就突然一改原有风格,变得极度愤慨和敷衍起来,说是暴跳如雷口不择言都不为过。 林安修改到此处,几分钟前愉悦轻快的心情忽然沉寂了下去。他定定望着徐媛在末尾处所发出的一番痛心疾首的质问,嘴边扬起的弧度重又平复了下去。 半敞的窗外时有秋风经过,寂静中,林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道推入了名为往事的漩涡,那段相较于他原本平淡如水的生活而言可笑又荒唐的岁月,重又在记忆中变得鲜活,画面不再局限于多年来与徐新的痛苦分别,还有那些来自丁华的豪爽热烈,来自钱主任的帮衬关照,来自当年机械厂其他同僚的逗趣调笑,甚至是连同那些在闷热仓库中的浑浊空气,高温器械旁流下的热汗,以及明朗星空下的聚会玩闹,都随着徐媛不尽详实的文字,一点一滴浮出了回忆的长河。 林安坐在办公室里,从傍晚到深夜,不知停歇地埋首于工作。期间两三次有毕业班的老师或保安经过,都嘱咐他早些收工,他温声应了,却在对方离开后,继续默默无言地坐在原位。他不知疲倦地批改着剩下的一套又一套试题,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甩脱那些轻易便能将他左右的纷乱思绪。 然而,当一道又一道题目在笔下走过,一个又一个或对或错的答案在眼前掠过,徐媛在收尾处所提出的疑问,仍旧不断在心底徘徊闪烁 行文至此,我只想问上一句,小叔,放弃曾经的不羁与自由,回归如今桎梏无味的生活,你有没有哪怕一次后悔过? 林安沉默静坐,视线因疲累而稍显模糊,十多年来,作为教师的他回答过无数人不同的问题,它们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有迷茫有困惑,有哀痛有失落,却唯独在面对这个问题的时候,让他止不住地心慌气短手足无措。 徐新继那通来电后,就再没有任何别的动作。林安心神不定地在办公室捱到十一点多,方起身离开学校。 小区里的住宅楼零星亮着几盏灯火,门卫见到这鲜少晚归的身影,隔着敞开的玻璃窗冲他招呼了声,林老师,忙到现在啊? 林安抬头笑笑。 唉,辛苦辛苦,你们做老师的压力大责任重,都不容易,赶紧回家收拾收拾休息吧,明儿还得起早。 林安应了,简单同对方说了几句后,就着沿街微弱的灯光回到了自己所在的单元楼楼下,却在从包中掏出防盗门钥匙的一刹那,忽然又全身僵硬地愣在了原地。 他微微怔神地看了躺在手中的银色钥匙一会儿,像是猛然间想起了什么,重又将手伸进了包里。忙乱的摸索中,冰凉的钢笔和厚重的记事本不断碰撞,林安脸上的神色逐渐急切起来,他一边继续在公文包、以及全身的口袋中翻找,一边回头四顾来回踱步,片刻,又急急忙忙地上楼,继续在厨房、客厅、厕所、卧室,甚至家中的每一个角落搜寻着,却仍旧不见那把伴随着他度过了无数个日夜的铜绿色钥匙,那把锈迹斑驳的、属于国连三厂3栋2051的钥匙。 浑身的疲惫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洗劫一空,半个小时后,林安一无所获地坐在沙发上,剧烈起伏的心绪由最初的惶恐化为了难以磨灭的失望空落。 或许世上当真没有不散的筵席,人与人如此,人与物,最终也无法侥幸逃脱。 林安垂下头,将脸埋在双掌中片刻,站起身走进了卫生间。 第十章 分卷(10) 第10章 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难过,相较于重逢的振奋喜悦,离别的苦痛似乎才更接近生命的真谛和常态。 因此辗转难眠一整夜后,随即到来的周五和以往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崭新的清晨中,怀德路上的车流嘈杂依旧,林安现身在早读中的7班教室时,学生们都纷纷看向了门口,窃窃私语声随后响起,林安对班里微微一笑,环视一周后走进班里,神色如常地在整齐排列的课桌过道中缓步巡视。 走到倒数第二排的时候,徐媛的身影突然在视线里出现,她规规矩矩地穿着校服,头发也清清爽爽地束在脑后,手中的笔在指间飞速转着,胳膊下明目张胆的压着一本还没做完的数学练习册,她像是完全没注意到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的林安,公然对隔了半个课桌的数学科代表凶神恶煞道:喂,30页最后一道看图说话怎么做?哎算了算了,过程就免了,直接把答案告诉我,快点儿。被她骚扰了一早上的周涛赶紧朝她使了个眼色,接着又求救似地看向了站在她斜后方的林安,徐媛顺着对方视线转过了头,看到来人后稍微愣了愣,随后面不改色地扯出了一个无赖的笑容,精神抖擞地招呼道:林老师您来啦,早啊。 林安低头看了眼被她戏称为看图说话的几何题,也笑着回应:早。 说着又看了看密切注意着徐媛这厢动静的四周,示意大家安心早读后,转回头对还抿嘴瞅着自个儿的徐媛问道:有题目不会做? 徐媛耸了耸肩,丝毫不避讳地坦诚道:对啊,老师您又不是不知道,我基础差,脑子又不好,这么变态的题,会做才奇怪吧。 周围响起轻微的忍笑。徐媛虽措辞恭敬,所表达的内容却是实打实的挑衅,周围的朗读声渐渐消失,全都偷偷关注起后座两人的互动来。 可让人失望的是,林安丝毫没有生气,他温和地笑了笑,对正偷瞄着徐大恶魔的周涛轻声问道:作业都收齐了吗? 周涛赶紧点头,接着又苦大仇深地看了眼徐媛的方向,林安成功接收到,笑着道:那就先搬到彭老师办公室吧,徐媛的让她留下慢慢做,先不交。 被威胁恐吓了一早上的周涛松了口气,立马站起来抱起练习册跑了。 徐媛冲对方落荒而逃的背影翻了个白眼,暗骂一声没种,又笑眯眯地转回头来,冲林安摊了摊手道:林老师,您这是公然鼓励我违反校规么? 林安看了她一眼,伸手轻轻敲了敲她的桌子,道:跟我出来。 徐媛扬了扬眉毛。扔了水笔站起来,在一众幸灾乐祸的围观目光中跟着对方,大摇大摆地走向了班级门口。 早上的太阳尚自带着丝羞涩的红光,半遮在不远处的x中图书馆后。林安背光站着,徐媛微微眯起一双眼,迎着轻风和阳光看着他。 林老师,什么事儿啊?有话就说呗,反正您手段高明,我徐媛甘拜下风,以后一准对您言听计从。 小姑娘果然耐心欠佳,等了会不见林安开口,忍不住开腔讽刺道。 林安知道她是在暗指半个月前自己留在家校联系本上的约见家长,而的确也就是在那之后,对方的表现渐渐规矩起来,也几乎不再早退迟到,更是在近期一反常态的多多少少补起了各门功课,想到自己当初壮着胆子给徐媛家长留言时,还完全不知道那位家长其实并非徐中,而是徐新,如果知道,他不知自己还会不会 林安及时拉住自己又一次开始乱跑的思绪,定了定神,对一脸不耐的徐媛温声道:下个月底市里有个省级的大型作文赛,老师想请你代表学校去参加,当然,事先还要再通过几次校内的测试选拔,和年级里其他老师选出来的同学一起。 说着温柔地冲一脸见鬼表情的徐媛笑了笑,继续问道:你愿意吗? 徐媛的反应简直像被雷劈了一样,她不可置信地看了林安一会,随后扯出一个更为嘲讽的笑来,掏掏耳朵极不正经地问对方道:老师您说啥?学生听不清啊。 林安同她斗智斗勇了快一个月,对对方的精明与搞怪已了解得十分透彻,他没理会徐媛的不屑无视,只低头将夹在教科书中的一份试卷拿出来,递给了两手插兜的徐媛。 徐媛努了努嘴,伸手接过,抖开看了一眼,竟是自己昨天为了应付那场临时测验交上去的白卷,不对,或许不该这么说,她毕竟善心大发地胡诌了篇作文填在了上面。 难不成这又是面前这傻`逼班主任想出来的新招数? 想借着作文比赛的事儿来讥讽她写的这破烂玩意儿? 明褒暗贬?操,她徐媛看着像是能吃那闷亏的人吗?! 明确了对方的目的后,小丫头整个人气质都变了,没想到刚要发难,林安忽然又对她微微一笑,接着说:老师昨晚连夜批了全班一大半同学的试卷,你很特别,行文流畅,幽默风趣,角度新颖,虽然不是完全没有缺点,但老师相信,只要稍加磨练,一定会有更好的作品和成绩。 林安知道要说动徐媛不容易,这本来也只是昨晚看到对方那篇作文时一闪而过的想法,现在说出来,也不过是碰碰运气罢了。 果然徐媛完全不为所动,要知道她昨儿交上去的这篇作文,在从前可是她的几大杀器之一,看过的老师中就没有一个不气得七窍生烟的,像是生怕她下一秒就会冲出去杀人放火一样,也是,哪个伟大园丁会乐意见到这样一篇对光明和谐不屑一顾,却拼命歌颂追捧那上不了台面的社会黑暗面的佳作? 除了眼前这位。 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徐媛很果断地翻了个白眼,一口回绝道:不去。 然后转身回了教室,消失在了林安略显失望的视线里。 然而这事过去还没到半天,徐媛就发现自己的判断似乎出现了失误。 晚上七点,她被丁华送回别墅,被徐新严厉批评并剥夺了户外娱乐的她,一到家就上楼把自己关在了卧室,无精打采地趴在桌上发呆。白天的课上得实在是无聊,她强撑了一个上午,终于在吃过午饭后缴械投降,大睡特睡到了放学。 于是导致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今儿的数理化,她又是大面积的不会。 唉,我徐媛就不是这块料!对自身定位时分精准的她不甚沮丧地自我安慰了会儿,百无聊赖间,忽然灵光一闪,又将早上林安返还给自己的卷子从书包里翻了出来,她记得当时她接过这玩意的时候,似乎是看见对方在上面写了什么。 被柔的一团糟的卷面在桌上被铺开的一刹那,徐媛呆住了。 林安隽秀的批注和字迹整整齐齐码在一侧的修改栏上,哪里可以稍加润色,哪里可以深入刻画,哪里精彩万分,哪里又略有不当,都被认真并坦诚地列在了一旁,不明真相的看了怕是会以为这是在分析哪篇当世名作。 徐媛心头震动,眼中的嘲弄逐渐被不可置信和狂喜替代,她像是终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知己一般,突然从桌前蹦了起来,捧着卷子在床上滚了滚,然后又飞快地坐起来,万分仔细地将那些话又从头至尾地看了遍,尤其是林安写在她文章末尾的那一句疑似感悟的总结:世界本就不是非黑即白,我心向明,黑有何惧,我心污浊,白有何幸?徐媛,愿你梦想成真,不改初心。 徐媛那叫一个激动啊,脸都微微发红,她坐在床边傻笑了半天,兴奋之余,又不禁深深佩服起她从小视为偶像的小叔来难怪难怪,难怪徐新继上次见完林安回来就对她耳提面命,说让自己务必提高学习成绩,并且语文首当其冲,她那时候还以为她叔脑子进水了,又或是吃错什么药了,原来不是没有道理。真是慧眼识珠啊! 徐媛在这股激动中状若疯癫地度过了一整个周末,她将幼时爱看的志怪亦或某些人物的传记小说又搬了出来,一改先前不出门毋宁死的消极状态,老老实实在家博览群书,更将从未上交过的周记本找出,激情洋溢地写了好一通。丁华几次抽空来看她,却跟着家里的阿姨一块儿被吓得魂不附体。 他徐哥不在c市,徐媛这丫头都能如此自觉,难不成是要变天了?在如此的疑惑中,战战兢兢的一家子总算迎来了下一轮的工作日。 徐媛特意起了个大早,兴冲冲到了学校,半小时后在组长惊诧的目光中甩上了自己的周记本,叼着笔,流里流气冲对方交代道:记住了啊,把我的放第一本。 而50分钟的语文课,她也异常地兴致勃勃,目不转睛地瞪着讲台上柔风细雨文质彬彬的林安,甚至还在对方提出问题却无人作答时自告奋勇的举起手,虽然答案多是错得离谱,看起来效果跟捣乱没差多少,但依旧无法阻挡她与生俱来油然而生的自豪感。 7班师生被集体惊呆了,这等奇闻,简直比这混世魔王在外面又闯了什么惊天大祸还要让人匪夷所思。很快,就连冯萍都知道了徐媛大转性的消息,在办公室和林安和彭春林开玩笑道:看来期中的任课老师满意度调查咱林老师又要登上一个新的高峰了,从之前的99%荣升100%,有了徐媛这一票,林老师你圆满啦。 林安不好意思地笑笑,心里却也是疑惑万分,他和其他人一样,都不懂徐媛突然的转变为何而来,又或许,这只是少年心性一时的心血来潮,过不了多久,便又会回到原状。 可四五天过去了,徐媛依旧热情不改,但很快大家也发现,这持久的热情,似乎只针对语文一门课,其他课上这姑娘虽然也不再捣蛋,但还是该吃就吃,该睡就睡,毫不含糊,任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对她有任何惊动。 林安受宠若惊的同时,却也有些惴惴不安徐媛的改变无疑让他压力大幅度减少,可另一个人连日来的杳无音讯和沉默,却让他一天更比一天紧张窘迫。 徐新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从一个周五到另一个周五,林安不敢承认,自己在担忧害怕之余,更多的竟是一天更比一天膨胀的紧张期待。 夜深人静时,他甚至猜想过,徐媛对自己如此优待,会不会和那人有关?然而每当类似的想法一冒头,他便会立刻用更快的速度去将其阻止,然后全身莫名升起一股羞耻燥热,这样的情绪反复,几乎让他整夜都难以入眠。 手机上的那串号码再没亮起来过,既无电话响起时的长鸣,也无短讯传来时的震动,林安每每都在这手掌大小的东西发出动静时莫名就红了张脸,又在每次确认并非徐新时克制不住地失魂落魄。 甚至到周五临近放学前,他将周记本发到徐媛手中时,险些几度产生探一探那人行踪的冲动。 徐媛对林安心中所想毫不知情,从他手中将本子接过后,立马翻开看了看,在目光触及对方态度认真写下的大片评语后,高兴地保证道:林老师放心,下周的周记我徐媛也保证按时上交! 林安对上对方真挚热烈的目光,将那不可告人的情绪收起,歉疚地笑了笑。 葛靖上周五去了临市开研讨会,为期十天,于是自己原定要交的校庆计划案便也一拖再拖,眼看着距离十一长假越来越近,葛靖的归期也快到了,心神不定的林安决定索性晚上留在学校,将方案再完善一番,也好打发心中越积越深的彷徨和焦虑。 回到人去楼空的办公室,林安随意吃了点牛奶面包,将手机调成震动放到了一侧,开始强迫不知为何心跳越来越快的自己冷静下来,坐在桌边打开了办公电脑,ppt在鼠标的点击拖动和键盘的敲击下,慢慢改变了原有的样貌。 林安坐在位子上,表面平静无波,然而不断看向手机屏幕的动作,却暴露了被自己极力隐藏的不安焦躁。 七点过去,彭春林给高三上完晚自习后回来收拾了下,走了。 八点过去,q/q上冯萍发来语文组分享的课件文件后,头像暗了。 九点,林安对着那份改无可改的ppt,苦笑一声,伸手揉了揉了额角,又取出软盘,像是终于无奈放弃了什么一般,起身拿起了挂在椅背上的外套,却不料就在此时,始终安静的手机疯狂震动了起来。 林安愣了一愣,霍地转过了身,熟悉的号码浮现在亮起的屏幕上。 林安放下外套,飞快上前一步将手机拿起。 喂。话出了口,他才发现自己的语气似乎太过急迫,他微微红了脸,为这忘了掩盖的冲口而出的喜悦而感到手足无措。 那头安静了几秒,随后传出一声温柔的轻笑。 朝思暮想的声音从听筒传出,明明遥不可及,却像近在咫尺,林安嗓子发干,耳朵又烫了起来。 不一会,他听那人在对方问道:林老师,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稍一顿,又说:在小叔潇洒肆意的前半生中,对兄弟做过最仗义和令人改观的事之一,便是不惧奸邪英雄救美。这句话有哪里不对吗? 林安怔了怔,心跳突然变得飞快无比,他隐隐想起这是上周他替徐媛改卷子时圈画出来的地方,英雄救美为错用,也是徐媛整篇作文中唯一的用词失误,他下意识舔了舔唇舌,刚要开口回答,却听徐新继续向他问道:我没救过你么? 林安又一愣,等理解过对方前后两句话的所指对象后,脸刷得一下转为通红。 他嗫嚅着,大脑在这声似是而非的质问下变得一片空白。 徐新在那头又笑了笑,轻声道:我在翠芳苑门口,下楼陪我走走? 第11章 林安曾读过许多人笔下和重逢相关的描述,有矢志不渝亲密/爱人的,有高山流水相知故人的,它们或悲或喜,或哭或笑,或蓦然回首,或迎面而遇,却没有任何一种,能将此刻的自己囊括。 林安急切的脚步在看到那人的一刻猛然停住,他注视着对方在朦胧夜色中半靠着车窗的身影,路边的灯光斜照而下,将对方每一个细微举措照亮,他像是在等待着什么,腿微屈着,手微抬着,目光微垂着,专注沉默;又像仅仅是偶然经过,轻松惬意地被风吹着,被月罩着,被从指间隐隐飘出的轻烟环绕着,随意淡漠。 小区里传来几声嘹亮的狗吠,掺杂着不远处公路上呼啸而过车辆的鸣叫,林安静静站在斑驳的树影中,耳中却只听得见自己胸腔里响如擂鼓的心跳。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那人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灭了烟转过了头来。 目光猛然间相撞,林安怔了怔,猝然低下头,收回了胶着在对方身上的视线。 片刻,目光所及的地面被一道缓慢靠近的人影尽数吞没。 徐新走了过来,一言不发地站在了他面前。 万分熟悉的沉默,在初现凉意的秋夜中弥散。 林安两眼发涩,垂落身侧的双手悄然紧握。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静立在视线里对方的双脚,无声掩饰着心中的惶然和忐忑。 分卷(11) 十几分钟前的雀跃如同一场幻觉,心乱如麻中,林安甚至不知自己此刻该用何种表情抬起头,去看向近在眼前的这张脸。 直到徐新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出现。 林安。 林安目光一颤。 两人再次沉默下来,对方叫完这一声后便不再言语,像在等待谁的回应。 林安收紧双拳,竭力排开纷乱的思绪,慢慢抬起发白的脸来。 一双满含温柔的眼睛落入视线。 徐新看着他,几秒后,轻声问:刚下班? 林安怔怔望着前方,良久,迟钝地点了点头。 徐新微微一笑,又问:吃过了吗? 林安像是被这笑忽然刺痛,仓皇又转开视线。 嗯。 徐新依旧看着他,重又提出了先前在电话里的邀约,那一起出去走走? 林安看向他,眼中似乎有某种情绪在不断涌动。 徐新坦然回视,片刻后微微一笑,转身走向了停在不远处的轿车。 像是对对方的顺从早有预料,一路的停停走走间,两人俱都沉默,徐新甚至不曾开口问过身边那人对于目的地的想法和意见,下了高架后便径自向永宁大道的方向驶去。 林安在车内正襟危坐,两眼木讷地盯着自己的膝盖,一片寂静中,无数念头在混沌的脑中飞驰而过。 以往避之唯恐不及的模糊记忆,再无法克制地从眼前掠过:醉酒的夜,失控的泪,心神大乱的胡言乱语;以及近期所知晓的与那人相关的无数讯息:陈建良的调侃,丁华的规劝,徐媛的质问。它们时快时慢,时而完整时而破碎地从心头不断碾过,追不上,也无法轻易截获。 惶急中,杂乱的思绪又从过往的幻影转移到眼前的现实。 他在想什么他会说什么? 如果被问起,自己又该怎么去答,怎样去做。 林安心神恍惚地思索着,却发现这些问题的答案,似乎从来都由不得自己主宰过。 车停在了一个全然陌生的路口,徐新转过头看了坐在身边全程都低着头的林安一眼,突然开口打破了叫人焦灼的静默。 他问:想不想听歌? 林安放在腿上的手一动,少一顿后,轻轻摇了摇头。 徐新像是对对方极力掩饰的紧张和慌乱了然于胸,却无意点破,他又看了对方一会儿,收回视线重新转向了指示灯处,片刻后,状若随意地又找寻到了下一个话题。 听徐媛说你准备让她去参加市里组织的作文竞赛? 林安听见,微微一愣,两秒后,脸不知为何忽然红了红。 嗯。 红绿灯转换,车子又继续朝前移动,徐新鸣了鸣喇叭,没有接话。 林安惴惴不安地将目光挪至一侧车窗,深吸口气后,强迫自己再次张口,小心翼翼向对方解释道:她她很有天赋,我想让她借这个机会尝试一下 说到此处,却不知什么缘故,突然又停住。 尝试什么?徐新看他一眼,问。 林安讷讷,却忽然不肯再往下说。 车平稳地驶往飞龙路口,徐新笑一笑,替他开了口:尝试弃武从文?还是尝试改邪归正? 林安像是被这四个字猛地击中,以至定在了原位好一会儿,才恍然醒悟过来般,脱口否认道:不!不是声音虽轻却急促。 徐新目视前方,似是对他的失态毫无所觉,笑了笑后又问:她同意了吗? 林安还未从适才的惊悸失措中平复,好一会后,方略显颓丧地摇了摇头,轻声回答:还没有。 车像是快到达目的地,速度逐渐缓了下来,徐新沿着绿荫密布的大道开了会,随便找了个车位将车停了下来。 彻底安静下来的车厢内,霎时只余下两道若有似无的呼吸以及顶灯所发出的昏黄光线。 徐新手搁方向盘上,偏过脸再次看向了身边的副驾座。 林安全身僵直地坐在位子上,许久都不曾动过,他似乎察觉到了那道定格在自己身上异常专注的视线,苍白的脸无法抑制地泛起了一阵轻红。 或许你可以试着再问一次。 在这股让人无所适从的静谧中,徐新的声音突然再次响起。 林安手指微一蜷动,忍不住转头看向对方。 徐新注视着他,脸上神色在灯光的拂照下,竟显出一丝异样的温柔。 林安在这凝视中愣住,心底的惶惑逐渐消退,而随之将其取代的,是另一股无法言说的莫名悸动。 徐新向他微微一笑,沉默一瞬后,继续低声道:毕竟人心易变,时间久了,很多问题的答案,说不定都会有所不同。 林安心里一震。 徐新望了他呆住的面孔一会,回头解开安全带,看向了漆黑一片的窗外,轻声道:下车吧,到了。 林安还沉浸在对方方才那句意味不明的话中回不过神,怔了好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跟着将车门打开。 林立道路两侧的繁茂树木在数十盏地灯的照耀下,呈现出如梦似幻的迷人色彩。 林安静立在徐新身后,脚边残叶被途径车辆带起的风卷起,落在地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徐新在路边驻足片刻,迈开腿朝搭建在树丛后的其中一座木桥走去。 这是c市城东区近年来有名的开放公园,占地颇广,内部设施一应俱全,亭台楼阁、花鸟游园,老少咸宜应有尽有,更因其绝佳的地理位置东面商业步行街,西邻名校新址,故而从白天到夜间,这里的游客从来都是源源不断络绎不绝。附近的市民也尤其喜欢在吃过晚饭后到此处闲逛,或有年轻情人呢喃低语在幽密林间,或有年迈伴侣依偎漫步在水月一色的河边。 只是今日两人来的时间实在太晚,将近十点的夜色已十分浓重,一路走去,除却无意中碰上的一两对举止亲密尚且不愿归家的情侣外,毫无人声的园内甚至可以用清冷萧瑟来形容。 林安脸上悄悄泛着红,他目不斜视地跟在徐新身后,刻意忽略了两人先后落在木板上所发出的清晰且暧昧的声响。 几分钟后,两人终于离开了傍水而建的狭窄木桥,踏上了平实宽敞的石板地面。 徐新的脚步慢了下来,随后不动声色地退至了略落后自己的那人身边。 林安察觉到,稍稍松下的一口气又提了上来,他微垂着视线,牢牢盯着前方的路面,然而由于太过靠近的距离,两人的肩臂总在有意无意间触碰相撞。 于是萦绕不去的灼热气息,让人的肩颈都跟着发起烫来。 桂香浮动中,徐新的声音分外清晰的飘进了耳中。 还记得这里吗? 林安抬起头,略微局促地看了看四周,只见不远处的河面上飘着几盏应节花灯,横跨两岸的几座石桥被镶嵌其中的灯管照亮,交相辉映下,简直如同无奈分离的有情之人在两端深情对望。 林安刚回c市不久,许多地方还没来得及去拜访,再加上这些年城市发生的巨变,更是让脑海深处的记忆显得面目全非。 他看着眼前这些独特却陌生的景色,努力在脑中搜寻一圈后,颓然地摇了摇头。 徐新收回落在那人身上的目光,和对方一起看向了十米开外的人工河面。 这里在十多年前,是个安置厂房的废园子。 说完又回过头来,异常沉静地凝视住对方。 林安一愣,等明白过来对方言辞和目光背后的含义后,整个人都怔在了原处。 极度惊诧过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无措感席卷而来。 徐新不知何时已停下了脚步,他站在林安身旁,观察了片刻对方脸上的神色,随后笑了一笑,低头从兜里掏出了烟盒。 林安的视线牢牢定在他身上,微凉的晚风中,似乎周身所有器官都在刹那间丧失了体察其他事物的能力,于是自己的眼里,耳里,心里,只剩下徐新那被无限放慢扩大了的表情和动作。 他看着他嘴边隐约模糊的笑意,看着他眉间因烟瘾而浮现出的微弱恼意,看着他一手摸进了口袋,将烟盒握在了手中,又看着他对着烟头亮起的火星略一犹豫,随后征询地看向了自己。 林安嘴唇嚅动,曾经无数次壮着胆对对方说出的关切之语在齿间徘徊,徐新看着,忽而又一笑,将放到嘴边的烟又收了回去。 这微小隐秘的动作,仿佛是一道只有自己同对方才能领会的暗语,林安晃了晃神,心骤然狂跳,慌忙收回了目光别过脸去。 徐新的声音随即在耳边响起。他轻声道:这些年我常回来这里。 林安定定望着光影沉浮的河面。 徐新看着他,长久的沉默后,忽然开口向他问道:林安,这十二年你过的好吗? 林安侧对着他的眼睫微一颤动,心中忽然滋生出一股空前的酸涩。 他呆呆杵立在原地,一时语塞。 自己曾在不计其数的夜里不止一次地担心过,害怕过,恐惧过,怕有朝一日若能与对方再度重逢,自己将对对方的恼火和质问束手无策,可他从不曾幻想亦或奢望过,徐新会像此刻这般,向自己送来一句简单平静如同故友的问候。 林安冲着灯光下两人斜立的黑影点了点头,随后不知为何,又在暗淡的光圈里摇了摇头。 徐新见了,并没有多问,笑笑后却又突然径自说道:说实话,我过的不好。 林安一震,彷徨的心底兀地泛起一阵钝痛。 知道为什么吗? 林安呆呆望着脚下,视线毫无预兆变得模糊,他轻轻摇头,片刻后,又痛苦不堪地点了点头。 徐新面对着微风下波纹颤动的河面,继续说:我时常想起年轻时在外闲逛的那些年,那时候想去近的地方,就靠两条腿跑,想去远些的,就坐船,坐车,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连想抽根好点儿的烟,也要考虑考虑自个儿的腰包还有没有存货。说到此处,徐新好似突然被那时窘迫的自己逗乐,极为短促地笑了笑,顿一顿后,方叹息似地补充说:好在那时候身边还有丁子,陈家楼。 林安静静听着,目光闪烁中,似有万千话语哽在喉头。可他没有开口。 徐新停了停,像是也一并陷入了过去混乱却生动的回忆里,他收回投落在河岸的视线,转回至林安的头顶,继续轻声道:后来又有了你。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顺着脸淌下,林安的肩膀微微颤动,可他没有抬头。 林安,那时候的我,和你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一个是被从云端踹下到了泥潭,而另一个,是本就生在泥里长在泥里。 徐新看了对方一会,和十多年前相比,眼里的光似乎处处相同,可仔细看,却又好像处处都不同。 他将视线长久地逗留在林安泛着光的侧脸上,良久,从内袋中掏出了一件细碎破旧的东西,随后置于掌上,缓缓向对方递了过去。 是一把钥匙。 昏暗的灯光下,锈迹斑斑的柄身上贴着提示用的胶布已然泛黄,连边角都微微翘起,若不是被人细心维护,怕是早就连皮带壳一起脱落,可书写其上的几个数字,却仿佛丝毫没有遭受过时光的屠戮,依旧鲜亮如初。 305 林安全身震动,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把曾被自己珍藏又遗落的钥匙,慢慢抬起了手。 却不想指掌相接的刹那,自己冰凉的手腕,会被来自另一端的温热坚定有力地握住。 滚烫的温度转瞬扩散。 林安抬起头,对上对方无声的凝视。 徐新看着他,片刻后一笑,又将手向后缩了缩,转而握住了那只同样泛着凉意的苍白手掌。 钥匙被围困在两人的掌心之中,像是一颗不安跳动着的心脏。 林安泪眼婆娑地望着前方,视线朦胧中,徐新的样貌早已模糊,可过往那掩埋在心底、徘徊于梦中的种种,却随着指掌间流连的温度,而变得愈发清晰。 林安嘴动了动,有什么话就要破口而出,徐新却在这时又对他摇了摇头,轻轻松开了交握着的手。 他静静看了对方一会,忽然将目光停在了那人的某一处额角,轻叹道:疤还在。 林安一愣。 徐新又盯着那处看了会,轻笑了一声,随后半似回忆半似调侃地继续道:还记得那年在长巷口,你被黄狗手下的人砸伤,我抱着你去医院,一路上看你流了满头满脸的血,吓得魂不附体,差点儿连腿都软了。 林安怔了怔。 徐新渐渐敛去眼底的笑意,低低问他:还有印象吗? 林安望着他。 时隔已久的记忆再次涌来兵荒马乱的早晨,不绝于耳的怒骂,肆意飞扬的拳脚。老王匆匆找来,说丁华在巷子口和红梅场的黄狗之流撞上,因怀疑就是对方刺伤了好兄弟陈家楼而积怨已久,口角中两方大打出手。徐新果断决定跟着一起过去看看情况,却勒令跟在后面的自己留在原地。 他在厂里焦躁徘徊,明知就算自己跟了过去也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明知自己本应目的明确不该犹豫,也明知顺着徐新的意愿留下,是对逐渐失控的自己最为有力的当头棒喝和提醒。可当看着对方逐渐消失在视线的身影,他仍旧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他躲在角落偷偷看着,看着那人低头避过后方的偷袭,看着那人灵巧转身和迎面而来的棍棒擦身而过,也看着那人寡不敌众地腹背受敌,看着那人的肩头、小腿、胸口屡屡在对手的重击下惊险逃脱。 心随之起落,意便再难坚定。 于是看着看着,他逐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的初衷来意,忘了自己不应一错再错。 也忘了丢弃理智走上一条不该走的路,所要面对的,往往是头破血流的结局。 记得。林安喃喃回答。 徐新仍旧看着他,片刻后,突然伸出手抚向了那个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伤口,低声道:你醒后,我因为情急,还对你说过一句话,记得么? 林安定定看着对方。 那日病房内悬在头顶的灯光,仿佛伴随着这句问话一同穿过了漫长时光,重又将当初茫然恐惧的自己笼罩。 徐新面色阴沉地望着自己,气急败坏质问他为什么要跟上去。 分卷(12) 自己在对方那灼人的目光下犹豫着,彷徨着,最后战战兢兢地回答,因为担忧,因为牵挂,因为想和其他人一样,当困境来临时,能站在对方身边共同抵挡。 可对方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林安沉默着,缓缓垂下视线,手里紧攥着的钥匙硌得掌心发烫。 徐新像是洞悉了他内心所想,安静片刻后,又稍稍上前了一步。 于是骤然靠近的气息中,多年前那个让人黯然的答案,而今却似乎摇身一变,成了叫人脸红耳热的情话。 他轻声重复着那个答案:你的确和别人不同。 林安抬头。 只见徐新正分外专注地看着他,起码对我来说,从来都不同。 第12章 这句话犹如力道强劲的迷幻剂,加上花香浓郁,晚风温柔,林安直到返程路上都还是懵懵懂懂魂不守舍。 其余的话徐新没再讲,仿佛十二年前那不堪的过往和数天前的醉酒失控都不复存在一样,所有的话语和神情,向自己展现透露的,都只有无尽的缅怀和情意,而没有丝毫的嘲弄与愤怒。 而自己长久以来为之辗转难眠和羞于启齿的过错,也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林安坐在车里,看着从眼前飞速闪过的都市夜景,混乱的思绪跟随狂乱的心跳,一同在安静的车厢内跌宕沉浮。 手腕、掌心以及额头,似乎都还残留着那人灼热的温度,林安偏着脸,无意间瞥见映射在玻璃上的那张被烧红的面孔,触电般转开了视线。这股掺杂着不安的隐隐喜悦,和从喜悦中隐隐透出的躁动忐忑,竟叫他比去时还要紧张窘迫。他双眼不错神地盯着车外,一时间好似痴傻了般,一动也不敢动。 二十分钟后,视野逐渐从宽阔转为深幽,车速慢慢缓了下来,最后停在了某栋居民楼下。 林安依旧呆呆地坐在副驾位上,没有丝毫下车的举措。 直到沉默了一路的另一端突然发声,才在这仿佛凝固的空气中引起了一丝波动。 到了。 林安喉头一动,许久,方极轻微地应了一声,嗯。 徐新转过头,看向他。 林安从车窗中发现这无声的举动,刚从脸上退下的热度又燎原般在全身蔓延开来。 从下周开始,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我都有空。 林安从车窗上收回视线,目光垂落在中规中矩摆放在大腿的两只手上。 嗯。 徐新看着他,安静片刻后忽然从喉间滚出一声笑,于是极力隐藏的紧张羞怯再难掩盖,在这言说不明的暧昧中,有人连脖颈都红了个透。 徐新又看他了一会,接着问道:国庆有假吗? 林安点头。 几天? 加上周末,五天 徐新挑了挑眉,沉默一瞬后,又继续道:有什么安排? 林安忽然没了声响,好半天后,才低声回道:打打算回趟家。 徐新听后点了点头,几秒后突然微微叹了口气,像是有些失望惋惜。 林安手一紧,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过度紧绷的情绪,让本就混乱的大脑更加空白。 就在无比懊恼颓丧之际,对方那饱含玩笑之意的声音却忽然又在旁侧响起。 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林安愣住。 徐新说完,转头看了眼窗外黑沉的天色,稍一停顿后,又接着温声道:不早了,早点上楼休息吧。 林安没吭声,在座位上又呆坐了好一会后,才终于反应过来般轻点了点头。他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扣,又抬头略带怯意地看了眼正微笑端视着自己的人,微红着脸伸手摸向了身侧的把手。 车门打开的瞬间,带着寒意的风迎面扑在了热烫的皮肤上,让混沌的思绪终于捕获一丝清明。 林安逃难似地弯腰、低头,像是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让人窒闷难耐的地方,却在即将钻出车厢的一刻,又被身后传来的低沉声音牢牢定住。 林老师。徐新在身后叫他。 林安顿住,局促不安地回过头。 徐新看着他,少顷后一笑,意有所指道:保持联络。 灯光下的清瘦身影稍一怔,随后烧红着脸点头轻应了声,飞快消失在了夜幕中。 徐新坐在车里,将车窗降下,目光落在对方疾步走入的楼道口,嘴边的笑意渐渐冷却了下来。 他将刻意调成了静音模式的手机从置物格中取出,随手搁在了托架上,又静坐片刻后,发动车子朝小区门外开去。 将近深夜的路上不复白日里的拥堵繁闹,宽阔的路面上人烟无几,只剩林立两侧的路灯不知疲倦永不停歇地向前不断延伸而去。 手机突然在一片寂静中亮起,徐新瞥了眼屏幕上跳跃着的来电者姓名,抬手按下了通话键。 一道略显愠怒的声音立时在耳边响起。 徐新你他妈的搞什么鬼! 徐新看着前方路面,微微一皱眉头,没吭声。 那端又继续冷声道:电话不接人也不露面,知不知道佳琪她在龙山饭店等你到几点?7点到10点,整整三个小时!你他妈不想赴约为什么早不拒绝?真不把我们马家当盘菜是吧! 车在路口停下,徐新听着手机里怒气冲冲的质问,手指叩击了方向盘几下,笑一笑后漫不经心回道:抱歉。 对方显然被这句毫无诚意的道歉刺激到,脱口而出:你!却不知为何,下一秒又将怒意敛去,沉默一会后问:你现在在哪儿? 绿灯变换,徐新打了打方向盘,向左拐了个弯,回竹园路上。 那厢闻言嗤笑了下,语露嘲讽道:回竹园?徐新,别告诉我你才刚下飞机,是不是等会儿还要开个视频会议啊? 徐新也跟着笑,却没任何回答的意思。 对方等了等,突然叹了口气,一改先前的气急,颇有些语重心长地接着道:徐三,我没有一定要撺掇你跟马佳琪的意思,只不过这么些年了,我堂妹一心扑在你身上,你也总得给点儿面子。她可是我爷爷唯一的孙女,从小被全家上下宠着惯着,就没遇到过一点儿不如意,可以说除了你,还没谁让她碰过壁。再说了,88年医药改制那会,她爸也没少帮衬你二哥不是? 徐新淡淡一笑,依旧没吭声。 电话里静了一静,忽然又话锋一转,听说你b市的合作案拿下来了? 徐新看了眼从旁侧飞驰而过的车辆一眼,随口应道:恩。 哦恭喜,那照惯例,孙院长和卫生局的蔡老是不是也是时候来c市考察了? 徐新眼神动了动,沿着小道又朝前开了二十来米,随后将车停在了一栋别墅门口。 他冲迎上来的小王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靠近后,掏了根烟出来点上,一手搭在敞开的窗沿慢条斯理抽了起来。 怎么,马少爷想分一杯羹? 马溢浮闻言哈哈一笑,好像瞬间换了个人似的,他笑道:不敢不敢,咱c市没改名换姓前,谁敢在您徐府门前动土哪? 说着状若随意道:闲话家常罢了,别紧张。马某还是对徐三少今儿晚上到底是干什么好事去了更感兴趣,竟然放着我们貌美如花的马大小姐置之不理? 徐新弹了弹烟灰,没什么,去拜访了一位故友而已。 电话里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数秒后,马溢浮的声音才重又出现在通话里。 哦?只是老朋友而已?对方说着,忽然含义不明地笑了笑:看来马某的思想觉悟的确还是有待提高啊,我以为能享受堂堂徐三少一落地就马不停蹄赶去相见待遇的,怎么着也得是个老情人,略一停顿后,又接着道:或者说是个蓝颜知己? 徐新含烟的举动一顿,紧接着笑了笑,马少消息很灵通。声音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看来改天必须让手底下的人好好跟着您学习学习。 哎,哪里哪里,雕虫小技而已。 徐新一勾唇,不语。 不过作为哥们我还是要提醒徐兄一句。片刻沉默后,那方又语气颇为严肃地送来一句。 徐新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喷了口烟,洗耳恭听。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徐兄,乱花渐欲迷人眼,到时候可别一个不小心,又栽进了同一个坑里。 语毕,不等这端反应,便将通话挂断在了彼此的沉默里。 徐新看了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一会,恰好 11点整。 昏暗的车厢中,这两个数字显得尤其亮眼,保持距离并肩而立,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已然拉开序幕的无声博弈。徐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耐心地将烟抽完,拿过放在一边的外套,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小王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衣服和钥匙,毕恭毕敬地跟在后头。 徐媛呢?徐新看他一眼,问。 一早就回了房,现在应该睡了。 徐新脚下停了停,微一扬眉,似是有些怀疑。 小王看他似乎心情不错,便笑着多说了几句:徐小姐最近不知怎的,像是转了性子,足不出户不说,连三楼的游戏机也不怎么去碰了,倒是去您书房去的很勤,还偷偷跟丁先生打听咱市里的图书馆,呵呵,倒真有点儿要考大学的样子了。 说着跟上一步,身体略往徐新方向倾了倾,笑着低声道:袁姨私下里还悄悄跟别人讲呢,说她这两天头疼病都跟着好了不少。 徐新想起傍晚刚到家时看见的那张被耀武扬威摆在自己书桌上的试卷,心中大概猜到其中关窍,却没多说什么,只无奈摇摇头,在玄关处换好鞋后步入了寂静无声的客厅。 家里果然平静的不可思议,托徐媛的福,整栋别墅难得提前得到了一丝安宁。 行了,今晚没什么事了,你去把车停好,也早点回去睡吧。徐新在沙发上坐下,喝了口水后,抬头吩咐道。 小王应声出去了,徐新独自在客厅里闭目养了会神,也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往楼上而去。 徐媛的房间在二楼第一间,徐新经过时习惯性地转头看了一眼,却见房门虚掩着,并不曾关好。 他脚下一顿,折回了几步,只见微敞的门缝中透出一缕光,显示着主人尚未安睡,然而里面一反常态的安静,却又似乎和这一推断相悖。 难道是灯忘了关? 徐新略一皱眉,又打量了眼竖在面前的门板,再一联想刚才在楼下小王的汇报,心头不禁泛起一丝疑惑。他稍一犹豫,准备推门进去看看,却没想在手即将触到门把的一刹那,意外听到了徐媛从里面传出的一声难掩惊喜的询问。 喂,是林老师吗? 徐新动作停住。 徐媛的语气难得露出了忸怩之态,似乎是得到了电话那头的回应,下一秒又轻声道:这么晚了您还没睡啊,我刚还担心这么晚给您发信息,您还能不能看到 徐新站在门外略一挑眉,在他的印象里,徐媛鲜少有这么乖巧礼貌的时候。 他收回了虚握在门把上的手,脚步却仍旧定格门外没有挪动。 徐媛的声音继续从里面陆续传出,徐新又站了一会,等听到和比赛、报名相关的字眼时,不由了然一笑,随后便伸手将房门轻轻带上,转身缓步回了书房。 黑暗被灯光驱散的刹那,徐媛留在书桌上的答题卷再一次出现在了视线中。 徐新走到桌边,斜倚住沿角,掏了根烟出来点上。 窗外是极致的黑,而房内是极致的静,徐新对着面前玻璃窗上透出的模糊人影一阵吞云吐雾,片刻后突然转过头,再次将那张轻飘如羽的试卷拿在了手上。 两种截然不同的字迹跃然纸上,他一语不发地看着书写其上的描绘和评述,像是在看一段和自己毫不相干陌生又荒唐的人生。 直到末尾处那两句字迹熟悉的评语。 世界本就不是非黑即白,我心向明,黑有何惧,我心污浊,白有何幸? 徐媛,祝你梦想成真,不改初心。 目光长久地流连其上,针落可闻静驻不动,似痴迷,似瞻仰,然而嘴角无法掩盖的所流露出的笑意,却又像是一场再明显不过的反讽,在怀疑,在嘲弄。 桌案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屏幕亮起,徐新从凝滞的思绪中抽身,目光一偏转向了桌面:是一条新进的短消息, 他放下卷子拿起手机,看到发件人姓名后愣了一愣,随后一扬眉点开了讯息。 只有两个字:谢谢。 他盯着这两个字看了一会,随后便要按掉屏幕重新放回到桌上,却在即将触碰到桌面的瞬间又改了主意,重又将手机拿回到了眼前。 手在通讯录中稍一搜寻和迟疑,对方的号码便被拨通。 喂? 听筒里很快传来一道略显慌乱的声音。 徐新笑了笑,停顿了两秒后明知故问道:谢我什么? 那头安静了一瞬,片刻后才回答道:是、是作文竞赛的事徐媛答应了 徐新灭了手中的烟,似乎并不意外,低低恩了声。 她说是你对方略一顿,继续轻声道,却不知识什么原因,话说到一半,便又止住了声音。 徐新察觉到对方无意间透露出来的紧张,微微一笑后接过了话头。 所以林老师表达感谢的方式,就是发一条毫无诚意的短信来? 这下另一头连急促的呼吸声也消失不见了,徒留下一片叫人手足无措的沉默。 好半晌,那头才似乎重又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急急否认道:不不是我 然而刚张口说了几个字,便被徐新饱含笑意的声音再度截住。 他抬眼看向了窗外深不见底的夜幕,直截了当地提出了答谢要求。 分卷(13) 不如改天林老师请我吃顿饭? 之后稍一顿,不等林安回应,便又补充了一条:时间我定,恩? 第13章 这一夜,注定是让人难忘的一夜。 以至于时间的针脚早已走入了崭新的一天,有人的思绪却仍停留在那让人时喜时忧、忽悲忽愁的情绪中无法回神。 一整个周末林安都过得心绪不宁神思不定,说是浑浑噩噩都不为过,再过一周便是叫人心心念念的国庆,他在屋子里心不在焉地收拾着,时不时又翻出早就买好的客车票看两眼,下午将几个房间打扫整理好后,又下楼到小区附近的超市漫无目的地逛了几圈。 两点多的时候林母来了个电话,问了问有关国庆长假回x县等事宜,林安听着电话里母亲关切的询问,不知怎的,脑中忽然又浮现出前一晚徐新问起十一节假安排时微笑望着自己的脸,于是声音也变得莫名干涩起来。 他轻声回着林母的问话,又简单说了几句家常后,便挂断了通话。周末的超市较平时总要更热闹些。他微微出神地站在某一栏货架前,看了好半天也没再向前挪动一步。 徐新昨夜的种种话语和表情,都在此刻突然变得鲜亮清晰起来,林安呆呆立在人来人往的过道里,一遍又一遍无意识地回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甚至连流转在那人眼底的神色都不愿放过。那些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一人不敢面对、不愿深想的种种,似乎都借着这白日里耀眼的日头和喧闹的人潮,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直到那低沉的声音第二次出现在耳畔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林安白`皙的脖颈突然变得通红。 附近的工作人员见他长时间站在这一区域不动,试探着走近打了个招呼。 先生,要买餐具吗?这一片大多都是瓷质的,最近在做促销,您感兴趣的话可以看看,或者前面还有一排是木质的,最近也挺流行的。 林安乍一听见身边响起的清亮悦耳的声音,猛地收回了游离多时的神志,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日用品区。 心还在狂跳,甚至连额角都微微冒出了汗,他稳了稳心神,缓了几秒后才转过头,对热心的服务员小姐温柔笑了笑,轻声道:谢谢我再看看。说着便如做贼心虚一般,快步向前走去, 然而刚要越过货柜的末端,一只小巧浑圆的物件突然闯入了视线。林安脚下一顿,本快速挪动着的脚步缓了下来,以至于彻底擦肩而过后,仍是忍不住频频回头看了好几眼。 此后的十多分钟内,那件大方淡雅的陶瓷物品都滞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林安在二楼的各个货品区域一通乱走,最终还是抵不住心中无端而起的情绪原路折返了回去。 他循着记忆中的位置搜寻着,几分钟后,终于再一次站在了那座货架面前。 他嘴巴微抿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件瓷制品看了许久,视线也随之在价牌的物品名称处不断闪烁流连,直到十几秒后,双手率先甩脱了理智的桎梏,缓缓抬起触摸到了对方那温润光滑的表面。 先生,需要帮您包起来吗? 林安收回手,回头看了眼,还是之前那个小姑娘,他冲对方腼腆笑了下,刚要回答:不用,我不抽烟。却不知为何,即将出口的话又突然被生生咽了回去,他犹豫了下,又忍不住回头朝架子看了眼,随后微红着脸点了点头,道:好,麻烦了。 从简单包装到柜台结账,前后不过两分钟,林安拿着购物凭单走出超市大门时,仍无法从那股莫名升起的羞臊感中脱身。 他站在路边,低头看着单据上机打冷硬的字体:陶瓷手绘河池烟灰缸,价格129,刚平息下去的热浪不禁又开始在耳颈处肆虐蔓延。 回到住处几度进出客厅与卧室后,林安才猛然惊觉在这近七十平的屋子内,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容纳下这烟灰缸的地方,它就像一位不速之客,放在哪里都显得格外惹眼突兀,更像一份被精心包装过的妄念,出现在哪里都让人倍感羞惭无地自容。 他清楚自己并没有抽烟的喜好,也清楚以后亦绝无丝毫可能去沾染,可却仍旧管不住一双眼去看,管不住一双手去摸,更管不住一颗早该如一潭死水的心重起波澜,甚至于重燃希望。 这背后的原因是什么,林安定定望着眼前被放置在茶几上的瓷白物品,对心底那昭然若揭的答案无比清晰,他又呆呆看了那烟灰缸一会,如同曾经无数个夜里和某双沉默却温柔的眼睛对视一样,明明心神俱乱,明明摇摆不定,却仍要保持清醒,强自镇定。 突然,像是再无法忍受这种似自省又似拷问的折磨,林安突然站起身,将这买了还不到20分钟的烟灰缸锁进了卧房的橱柜里,就像锁住一夜间在自己心中疯狂滋生出的有关于那人的绮思一般。 随后他找出课件,握着笔端坐在床前的书桌旁,想借备课让窒闷慌乱的心绪得以缓解平复,却不想甫一翻开书页,落入视线的便是两周前刚备过的《荷塘月色》,于是那天的惊与喜、忧与愁,连带着厨房温热的姜茶、卧室被刻意忽视的外套,都如重获自由的囚中之鸟,从记忆的闸笼中飞扑而出。 林安怔怔对着面前密密麻麻的字迹发了会儿呆,最终颓然地放下手中的笔,放弃抵抗一般合上教材。 静坐片刻后,他又抽出那份打印好的,准备于下周前往葛靖处汇报的校庆计划案看起来,却在目光触及特色项目提议那一栏时再次顿住。 他无声望着自己亲手输入的可安排家长开放日,邀请学生家长来校参观并参与授课活动那行字,不禁开始怀疑起自己当时当日打下这些字时的真正目的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立即掐灭在了混沌的思绪中。林安目光僵直地盯着手中的方案,不知是处于什么样的心态,竟比昨夜同徐新对谈前更不愿、也不敢深究下去。 于是整个周末的大好时光,都在这股坐立难安的莫名焦灼中流逝。 甚至当周日的夜幕终于降临时,林安心中居然升起了一股难以描绘的雀跃。当然,这份雀跃最终的归属者,他同样没勇气去细细考证。 只是入梦前几次三番习惯性看向手机屏幕的目光,却无法轻易遮掩。 同样无法遮掩的,是当视线触及依旧漆黑的屏幕时心底那悄然而生的失落。 和一周前一样,徐新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邀约后,便再无别的音讯传来。 周一徐媛照例怀着对林安独有的热情和善意,准时准点来到了教室,她安安分分在学校捱过一整个上午后,于午休时间登门造访了林安的办公室。 彼时林安正在罗汉园葛靖的办公室里,另外两位老师都有各自的班务在身,于是整个语文二组的办公室内只剩下菜鸟冯萍闲坐在位,百无聊赖地和好友白静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q/q,她突然听到敲门声,只以为是哪个班的课代表又交中午的课作来了,便埋头在电脑前扬声喊了声请进!,不想对方进来后没两秒,便出声向她问道:林老师不在吗? 冯萍这才注意到来者竟是x中恶名远播的徐媛。她仍记得自己上一次在这办公室里见着对方,还是一个多月前,那时候这祖宗头发染得乱七八糟,身上穿的闪闪发光,脸上的表情也是一贯的不可一世,跟眼前这个一头黑发整齐束在脑后、校服穿戴齐整的漂亮姑娘判若两人。若非亲眼所见,冯萍几乎都要怀疑一个月前站在这里对着人民教师妙语连珠、口出狂言的混世魔王只是自己的一个错觉了。 说实话,饶是面对如今改头换面了的徐大小姐,身为初来乍到的实习生,冯萍的心底仍旧有些打鼓,照她的想象,像对方这样的害群之马,如果哪天突然不请自来,多半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冯萍想着,勉强冲对面扯出个笑来,问:有什么事吗?林老师有事走开了,有什么问题你可以跟我说,回头我转告他。 徐媛闻言只笑笑,朝林安办公桌打量了几眼后,顺手就拉开了他的座椅,然后在冯萍紧追着自己的目光中一屁股坐了下来。 报名表呢?她从林安笔筒里抽出一支笔来,绕着手指飞快地转着。 冯萍一头雾水地瞪着她, 徐媛兀自嘀咕了会,一双眼绕着堆满课件和书本的办公桌转了圈,之后定格在了某叠被放在练习册旁的空白表格上。 x省育苗杯作文大赛。她看着表格上方的标题,撇了撇嘴后伸手拿了一张到自己面前,吹着不成调的口哨填写了起来,几分钟后,又放下笔一扬眉冲仍旧时不时瞟向她的杨萍道:参赛表我填好了,林老师回来麻烦叫他看一下,谢了啊。 说完便扬长而去了。 杨萍愣在座位上,好一会都没从震惊中醒过神来,如果自己没看错,刚刚徐媛拿在手上的那份表格,是最近语文组格外重视的育苗杯参赛表? 这是什么情况? q/q上白静见她好一阵不回消息,又发来一个抖动,问道: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了啊,午睡去了?得,刚准备给你爆个大新闻,看来又没机会了是有关你心心念念的林大帅哥的哦。 冯萍回过神来,脸一红回道:胡说什么?刚办公室来人了。 一行白鹭:哟,还不肯承认,你自己看看,前面我跟你聊天儿你一整个爱搭不理有气无力的,一提那林老师你立马精神了! 一行白鹭:你自己回头翻翻记录,你前面给我的回复耗时多久,刚这一条给我的回复又花了多久?有一秒没有? 下一秒又话锋一转:你刚说谁来了? 冯萍松下一口气,回复:徐媛。 屏幕上突然出现了一排感叹号。 一行白鹭:她来干啥?又跟林老师杠上了?不对啊,不传说现在那丫头已经被林帅哥收服了吗,林帅哥指东那丫头绝不打西? 萍水相逢:她来填表。 一行白鹭:填表?什么表?违章乱纪表? 冯萍无语翻了个白眼:育苗杯的报名表。 白静:我去!!你再说一遍?什么表?? 冯萍: 白静:乖乖,不得了不得了,看来林帅哥的传言是真的啊,哎萍儿,我刚还想跟你说这事儿呢! 冯萍眉头一皱,突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什么? 白静:你还记得上回林安请病假放了葛靖女魔头鸽子的事儿不,葛靖当场就跟陈主任呛说校庆结束后要开个群山大会,看看这位林老师背后靠的到底是哪座山头。 冯萍当然记得,她那时候还为林安打抱不平过一段时间。 白静等了一会见冯萍不吭声,又继续在对话框中写道:今儿早上我刚来学校,就听我们办公室的小杨在那儿说有关这位林老师的事儿,她不是最近交了个男朋友吗?上礼拜五下了班他们看完电影吃完饭就到东区的人民公园逛了逛,就永宁大道附近那儿,结果你猜她碰见了谁? 冯萍看着对话框上出现的一大段文字,心中已经隐隐有了答案,却仍问道:谁? 白静:林安啊! 冯萍手没来由地一抖,过了几秒才回:那又怎么样了谁规定林老师就不能逛公园了 白静:但他不是一个人逛啊,他旁边还有个人,举止非一般的亲密,你猜又是谁? 冯萍: 白静:是徐媛他小叔,徐新,还记得吧?我之前跟你说过的,咱x市响当当的头号地头蛇徐家最小的儿子。 冯萍:会不会看错了再说小杨怎么会认识徐新? 白静:傻啊你,小杨不认识,小杨的男朋友不能认识啊?她男朋友家里好像也是做生意的,之前跟徐家有过点往来,所以一眼就认出来了。 白静:哎我说萍儿,当初我说早有传闻说这林大帅哥有背景你还不信,现在都被咱同事亲眼撞见了,认清现实了不?别告诉我俩大男人大半夜的约在公园是为了聊祖国建设或者x中未来的哈,这鬼话也只有你会信,我可不信。 白静:还是说你觉得徐家这靠山还不算硬? 冯萍愣愣看着屏幕:也许只是恰巧认识呢也没规定说林老师就不能正好就认识学生家长吧 白静:你赢了。 一分钟后。 白静:冯萍你是真傻假傻?你知道林安是怎么调过来的不?他以前待的x县二中虽然也不算差,但跟x中能比不?根本不是一个档次上的好吧但怎么说调来就调来了,你就不想想? 冯萍:不说他是优秀青年教师代表,被挖来的么 白静:优秀教师每年都有,再说咱c市的会比x县的少?得费心劳力地上那儿去挖? 冯萍没声音了。 白静继续说着上午刚得知的第一手八卦消息:事实是,这位林老师是被人亲自点名调来c市的,人早在铺路了,去年x中评星时出娄子,人大伯上台一句感谢母校就给摆平了,今年年初人小叔又突然大发善心地跑来新捐了一栋实验楼,还就建在他家老爷子雕像的旁边儿,好人好事儿做到了这份上,人想栽培一人才,调动一个小教师,谁会拒绝? 冯萍:你这都从哪儿听来的? 白静没有回应,只说:上午年级组都传开了好吧,就你个大傻妞什么也不知道,小杨刚还跟我开玩笑呢,说难怪林老师长这么一张脸还找不着女朋友,原来有深夜幽会富家公子哥的情趣爱好。 冯萍:什什么意思? 白静发来一个噤声嘘的表情,道:同性恋?娘娘腔?二椅子?总之就是呃,这一类人的嗜好吧 冯萍:同、同性恋?! 她几乎傻了,这个鲜少出现在她生活中的词汇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和世界,是她从不曾真正了解和涉足过的,可饶是如此,她也清楚地知道身边大部分人在提到这两个字时,脸上所流露出的表情多是鄙夷和嫌恶,而安静温和的林老师在她眼里是那么负责正直和善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这样一个人放在任何和美好相对立的位置上。 白静又说了几句,不外乎是让自己擦亮双眼洗清大脑,不要为色所迷云云,冯萍已统统听不进去,直到半小时后林安从校长办公室回来,她依旧被白静所带来的所谓爆炸性消息震得魂飞天外,于是连带着看向林安的眼神,都变得些微异样起来。 林安见她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眼神中似探究似怯惧,不由露出个笑来,问道:冯老师,怎么了? 冯萍猛地回过神来,双手佯装忙碌的模样在桌上胡乱摸索了几下,随后结结巴巴开口:哦、哦,没什么对了林老师,刚徐媛来办公室里填了张报名表,放在你桌上了,你你有空可以看一下。 分卷(14) 林安低头看了办公桌一眼,向对面笑着点了点头,回道:好,谢谢。 此后半个多小时的午休时间内,冯萍的思绪都再也无法从面前这个瘦削的背影上转移开,她想着从开学至今,林安对徐媛种种的格外关照,又想到徐媛对林安突如其来的与众不同,不禁有些莫名难过起来。 林安坐在桌前,对背后的目光的毫无所觉,他静静看了徐媛留在桌面上的报名表一会,打开电脑登上系统,仔细地替对方将个人信息输入保存好,又趁剩余时间将早读上学生做好的默写试卷批改了一番,之后备课、查资料、找素材,除却偶尔喝一两口水,或是出去上洗手间外,几乎无时不刻都在埋头工作。 葛靖似乎并不像之前冯萍在电话里所告诫的那般严厉,对上次自己的因故缺席也并未表现出不满,甚至在听到自己所提出的有关校庆特色活动安排的想法后,欣然表示了支持和赞同,还关切地问了问他最近的状态和情况,并以徐媛为例子着重表扬了他在教育上的优秀表现,甚至提出届时有关校庆的家长开放日活动的详细计划,还要邀请他一起参与进来。 我觉得这个活动的意义非常好,既强调了我们x中关切学子们的家庭环境和影响,又能向家长们展现我们的成果和努力。亲情的稳固和增进,往往是学习和奋进的保障和动力,林老师,希望你之后能积极配合,有个别非常具有代表性的学生的家长,我们可以考虑请过来,在那一天中参与更多有意义的活动,比如你们班上的徐媛同学?她最近的进步很大,我们都看在眼里。 林安回忆着葛靖在罗汉园说的话,一不小心便又分了神,他偏转过视线又看了眼放在一旁的徐媛所填写的报名表,手下意识地又将笔筒边的手机拿起,键盘和屏幕同时亮起,可却并不曾出现他所暗怀期许的东西,通话记录、短信收件箱,具都空空如也,波痕了无。 他沉默无声地看了一会,刻意忽略掉心底随时间推移而越发浓烈的失望,将手机放回了原处。 下午没有他的课,他不定时地去教学楼7班的门口转悠几圈,晚自习快结束时前去组织了一下放学的事宜后,便再次回到了办公室。 冯萍一反常态地没有再邀他一同下班,到点以后便收拾好东西支支吾吾和他告了别。林安独自留在办公室里,继续批作业、备课,循环往复。也不知是在躲避什么,直到近十点才步履沉重地返回小区。 此后的整整一周,林安都在这股莫名紧绷的情绪中度过,只有不停歇的工作,才能让一切杂念暂归于尘土。 这五天内,林母来过两通电话;学生家长亦来过数条短信,就连丁华,也时不时会给他转两条流传甚广的搞笑短讯或彩信。 唯独徐新,唯独那人,再没半点消息。 不如林老师改天请我吃顿饭? 时间我定。 林安不敢承认,这便是自己情绪反复、日夜等待的有关回复。 终于,又一个周末临近眼前,学生们的情绪在这个周五显得异常高涨,连平素最为紧张严肃的数学课,也难以让他们控制住一颗无比雀跃和蠢蠢欲动的心。 国庆长假终于来了。 林安同样在这一天雀跃着,甚至期待着,不是为了假期,而是为了那一点渺茫到有些微可笑的推断和幻想。 毕竟那人第一次给他短信和电话是在周五,第一次约他相谈会面也是在周五 多日压抑的思绪似乎终于在这一天彻底膨胀和爆发,越临近晚上,越无法再将渐失的理智说服,可直到午五点三刻将班上的学生全员解散后,手机依旧没有捎来那人一丝一毫的讯息。 倒是林母在六点多的时候又来了一个电话,再次确认他今夜返程的时间。 林安强打起精神一一回答,又相互嘱咐几句后挂断了电话。 他订的票是晚上七点半,车站离x中并不远,打车15分钟便能赶到。林安离开学校回到了小区,上楼简单收拾一番后,便准备拎上提前整理好的行李箱,出门赶往车站。可却不知为何,到了门口又忽然折了回去,打开柜子将一周前一时冲动买下的烟灰缸拿了出来,他端详了那烟缸片刻,稍一犹豫后,将它放进了行李箱,然后才彻底离开了这间出租屋。 楼道里的感应灯一层接一层应声亮起。林安提着箱子走出楼道大门时,裤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他察觉到后愣了一愣,随后似在一股若有似无的感应下立马放下箱子,将手机掏了出来,等看到屏幕上不断闪烁的署名和号码时,一抹他自己都还没来得及发觉并阻拦的欣喜和笑意,就从心底直接传达到了脸上每一个表情。 喂。 在哪儿?听筒的另一端传来低沉的声音。 林安紧了紧握在拉杆上的手,轻声回道:翠、翠芳苑。 那头顿了一下,林安似乎听见了那方隐隐约约的鸣笛声,过了两三秒后,徐新的声音才又响起:我记得你上次说国庆要回家? 林安轻轻应了一声:恩。 几点的车? 林安一愣,七点半 那头闻言答应了声,随后一笑:那还来得及。 林安呆了呆,下一秒便听对方又继续说道: 待在原地别动,等我两分钟。 第14章 夜色还未及将天边的余光全数吞灭,可那阵阵晚风中却分明有什么东西在不断涌动。 林安站在树影中,几乎整个身体都掩藏在了巨大的阴影中,他握着已然终止了通话的手机,斜对着某个路口静静等待着。徐新会从哪个方向来,他无法判别,而自己终将往哪个方向去,亦无从得知。但这未知的忐忑,却不会让心中潜藏的祈盼和喜悦有分毫的褪色。 车灯的光束很快从身后拂照而来,林安察觉到动静,微低着的头抬起一辆银灰色轿车已然停靠在了他身侧。 车窗被缓缓降下,逐渐露出坐于驾驶位上之人的全貌。 徐新冲还愣愣望着自己的林安一笑,轻声道:上车。 林安垂在腿侧的手一动,却没其他多余的动作。 徐新见状又一笑,打开车门后绕至他身边,替他将脚边的行李箱提起放进了后备箱,合上车盖后又几步折回,将副驾的车门打开,随后在彼此的对视中温声道:我送你。 林安看着对方,目光微动,似有千言万语掩藏其中,数秒后却只微垂下脸,未发一语地坐进了车。 假期前夕的c市爆发出了不小的车潮,走走停停中,窗外大小车鸣不绝于耳,然而车厢内却是一片静默。 直到上了通往城站方向的高架,行驶才总算变得顺畅了些,徐新看着前方车流,忽然开口道:项目的事这周突然出了点变故。 原本看着窗外的林安闻言微微一怔。 对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仿佛是一个解释,默然回应了这一周来自己的彷徨与无措,林安听在耳里,不知怎地,心跳就快了起来。 于是慌不择路中,他立即摇了摇头,随后又轻声回道:没、没关系 话音刚落,便听身边传来一声轻笑。他这才反应过来,为自己无意间所袒露的企盼和心意而感到面红耳臊。 好在徐新并没有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他略一沉默,又开口问道:徐媛这几天有没有给你添什么麻烦? 林安摇头,尚未及从适才的慌张中脱身,隔了好半晌后才继续低低答道:她她表现很好。 徐新不曾言语。 林安稍一顿后,接着道:比赛的事情也参与得很积极辅导老师和几位学校领导都夸她懂事了不少。 林安两手规矩地搁在腿上,脊背也因紧张而稍显僵硬,几乎笔直地倚靠在椅背上,加上轻声细语低脸谨微的模样,像极了公司里小心翼翼向上级汇报工作进程的下属。徐新无意中扭头看到,眼底不由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来。 许是感觉到身侧那不时向自己扫来的若有似无的目光,林安的汇报声越转愈弱,直到车厢彻底重归寂静。 徐新像是看准了时机,不给稍松懈下来的对方丝毫机会喘息,略一停顿后又问:那你呢? 林安似是有些不解,没有立时做出反应。 徐新顺着指示牌的提示拐入了另一条车道,冲前方崭新的路段微微一笑后问道:最近怎么样?过得好不好? 林安一愣,几乎立时便想起了这连续七天来,自己每一分每一秒的紧绷失控和焦灼失落。但这一切他都无法诉诸于口,于是只能愣愣坐着,任由刚借由工作话题稍稍平复下来的自己再度变得面红耳赤。 他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应,却不想下一秒,徐新的声音便再一次响起:我过得不太好。稍一停顿,又笑道:起码昨晚就睡得不好。 林安怔了怔,忍不住望向他。 徐新笑了笑,并没有看他,只貌似专注地目视着前方行驶的车辆。 沉默一瞬后,一道半似叹息调侃、却又仿佛无奈自嘲的声音在林安耳边响起。 我总在担心,如果公司的事来不及处理妥当,耽误了行程赶不回c市,我要再找一个什么样的借口 低沉的尾音消失在欲说还休的沉吟中,车不知什么时候起已停在了一个陌生的路口。 徐新一手搁在方向盘上,终于在此刻转过了头来,说出了方才被拦截在喉口余下的三个字:来见你。 林安愣住,数秒后才从对方那灼人的目光中回过神。 他心脏狂跳地移开了视线,却不想一扭头,车窗外斜前方处的前方500m青龙路的指示牌就兀地跳入眼帘。 那是直通往x县的道路。 林安心里一惊,立马又回过头来,你 徐新见他惊诧万分的模样,目光依旧紧盯着他不放,笑道:去城站的路已经过了。 林安神色微动。 徐新顿了一顿,又接道:所以只好直接送你到家。说着微垂下视线,问:浪费了你一张车票,林老师不会介意吧? 林安一动不动看着对方,没回答。 指示灯变换,徐新看向他一笑,驱车左转进入了青龙路。 夜灯依次从身边闪过,规律的频率凭空安抚住了心底狂乱的节奏。 再度沉默下来的车厢时而在纷杂的车流中穿梭,时而在陌生的路口停靠。徐新似是对通往x县的路途了如指掌,一路目标明确且平稳地往前开着,没有丝毫的犹豫与迟疑。 林安安静地坐在位子上,没有对这一反常现象多加追问,只一味盯着窗外时不时从眼前略过的车辆,透过玻璃上所反射出的模糊的光影,悄悄关注着徐新的反应与动作。 x县离c市并不遥远,十二年前或许还能给人带来舟车劳顿的疲惫感,可随着高架建起,交通系统的逐渐发达,以往的奔波而今也变得平淡无奇,更何况,如今的x县早已被c市收归囊中,成了边郊发达乡镇的一份子。 一个小时后,车便甩开了大片树丛以及农田,驶入了热闹的街市。 经过x县二中的时候,林安的视线停留在了那熟悉的、依旧灯火通明的高三教学楼上,直到车朝前方开出了不小一段距离,他仍忍不住频频回头望去。 徐新察觉,突然出声问道:怎么?走错了? 林安收回视线,重新坐好后摇了摇头,没没有。 说着略一停顿,又轻声解释道:刚路过的是我以前工作的学校 徐新答应了一声,一个转弯,将x县二中的身影彻底从身后甩脱人是他想办法从x县调往c市的,林安刚才所关注的,徐新心中又岂会真的不知?然而他还是佯装新鲜地和对方聊起。 哦?看上去还挺不错,和x中比怎么样? 林安局促一笑,从升学率上来说,要差差很多 徐新点头,笑说:这么说,我们林老师这次还算加薪升职了。 林安讷讷,没答话。 徐新又一笑,继续道:我听徐媛提起过,你是x中看中了特意聘请过去的,说是一进校就成了x中的万人迷,风头甚至盖过了学生们私底下评的校草? 林安听着对方饱含调侃笑意的声音,脸又腾地红了,他无意识地直了直背脊,赧然道:没、没有的事紧张得舌头都有些打结。 徐新见状挑了挑眉,我倒觉得可信度很高。 林安愣了愣,等反应过来对方语中那委婉的褒赞之意后,连耳朵脖子也红了。 徐新看他一眼,笑了笑,好心放过了他,不再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绕弯打转。 车速不再像先前那样急猛,入了x县后便明显缓了下来。徐新仔细看了看沿街热闹的人潮,以及路边大大小小的夜摊,半似感慨道:这里变化不小。 林安听见,不由就想起自己记忆中上一次和对方在这里从相见到分别的情景,十二年,他从没想过自己会再有机会,和身边这个人心平气和地故地重游。 那时候的x县,还只有望不尽的农田和郁葱茂密的树丛排列在泥泞小道的两侧;那时候的x县,一旦天色一黑,所有白日里鲜亮的色彩都将无一例外地,跟随者沉入渺无边际的黑夜。 可是现在,超市、路边摊,甚至还有零星几家散布在大小店铺间的宾馆,所有这些,都在时间的洪流中渐次觉醒,甚至在低垂的夜幕中仍旧释放着自己的光彩。 林安原本对这些天翻地覆的变化并无特别的陌生感,毕竟在调往c市前,这些改变都曾由他一点一滴,一分一毫地亲自经历与见证着。 可当如今徐新陪在他身侧,以往的记忆不住倒流回笼,林安的心情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那股消沉和窒息中挣脱出来。 于是脸色,也随之变得黯然。 徐新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亦不再开腔。只继续专注地驱车绕过一条又一条狭窄拥挤的街道,十多分钟后,停在了恢复寂静的一条小路上。 林安抬起头看了一眼窗外,借着朦胧地月色以及不远处路灯的照耀,他知道,两人俨然已经到了。这个路口,距离自己家的后门处已不到100米。 分卷(15) 前方是略有些凹凸不平的小路,徐新再想送,也再无法往前进一步。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似乎在等谁来先一步将这突如其来的沉默打破。 深浅不一的呼吸中,最终还是由徐新照例先开了口。 他看着外头漆黑的夜色,低声说:到了。 林安没有回复。 徐新等了会,忽然轻叹了口气,打开车门下了车。林安听见动静后一愣,也随后跟了下去。 晦暗不明的光线中,他看着对方绕到车后,打开后备箱,取出行李箱,随后朝自己一步步走了过来。 去吧。 林安伸手去接,可提杆却停留在另一双手中,纹丝不动。 忙了一天,回去好好休息。 几秒后,徐新低沉的嗓音又响起。 林安微垂着视线,目光落在两人相距咫尺的手上,默然点了点头。 随后,徐新便松开了手。 林安拉着箱子向不远处的岔路口走去,眼睛不知为何有些酸涩,几步之后,突然又听对方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林安! 林安身形一顿,立刻回过了头。 徐新站在树下,微笑着看向他,好一会后才轻声道:国庆快乐。 林安嘴角勉强勾了勾,前行几步后一个拐弯,彻底消失在了夜幕中。 徐新望着眼前无比寂静一片漆黑的小路,并没有立即离去。他斜靠在车盖上静静站了片刻,从兜里掏了根烟出来点上,对着前方林安消失的路口默默抽了一会儿,几番吞吐后,却觉得索然无味,便又把烟灭了,准备转身回车上去。 却不想刚回过身拉开车门,身后却忽然传来一阵隐隐的脚步声。 短暂、急促。 他回过头去,只见几分钟前刚从自己跟前离开的林安,此刻正微微气喘地重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徐新没料到对方居然会去而复返,眼中不由露出了一丝惊讶。 林安气息不稳地看着他,许久之后,才鼓足勇气地沙哑开口道:你、你愿不愿意 可突然又噤了声,只剩无法克制的喘息扩散在蠢动的晚风里,无比清晰。 徐新看着他,不曾打断,也没有催促,只不发一语地注视着、等待着。 林安的眼中似有光在流动,加上夜的迷惑、风的催动,一切恍若瞬间倒退回了十二年前的那一刻。 林安站在距离徐新不到十米处,再张口时,声音由于畏惧和怯懦渐渐低了下去。 你愿不愿意去、去我家坐一会儿 可异常专注的徐新还是捕捉到了消失在对方唇齿间的,那断断续续、无比微弱的两个字。 那久违的两个字 徐、徐哥。 徐新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会,随后一言不发地走到了他身边,无声回应了这难得一见的盛情邀约。 两人一前一后往林所在的方向走去,没几分钟,便到了一扇简易的防盗门前。 安在门外水泥墙壁上的照明灯并未打开,黑暗中,只见一只箱子被遗落在门外,显然是有人走到此处又匆匆折回,慌乱中连门都未及去开。 林安为这无意中所彰显的冲动和急切而微觉窘迫,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取出钥匙,耳根发热地插入了锁孔。 门被推开的瞬间,林母的声音从前厅处传来。 谁啊?是不是林子回来了? 话音未落,便见一衣着朴素的老妇按开后屋的灯,拿着块半干的抹布从厨房中快步走了出来。 林安上前几步,笑着对林母应道:妈,是我。 林母高兴得很,刚要再说些什么,一扭头却见另有一高大身影站在门口,她愣了愣,旋即将视线转回到林安身上,这是 林安莫名有些紧张地笑了笑,可还没来得及开口,等在门边的徐新便主动跨过门槛,微笑着向脸露疑惑的林母招呼道:阿姨您好。说着看了眼林安,继续道:我是小林的朋友,姓徐,正好来x县办点事,就顺道送了他回来。 林母显然没将这个十多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年轻人认出来,也是,徐新的变化太大,无论是从穿着打扮,还是从神态举止,都不再复当年那个混混头子。 因此林母的疑虑只从心头一闪而过,紧跟着便热情万分地将人迎进了门,哦哦,难怪呢难怪,我说我家林子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本来以为起码要到□□点才能到呢。 林安见母亲只顾着絮絮叨叨,并未认出徐新来,心里不禁没来由地松了口气,顺势关上门轻声应道:嗯,所以我就就把人带回来喝口茶吃点东西。说着看了看正满眼笑意望着自己的徐新,接着说道:我朋友我朋友他还没来得及吃晚饭 林母自然对身后两人的眉来眼去毫不知情,她重又回到了厨房间,声音隔着半堵墙传了过来,应该的应该的,哎,林子,你先带你朋友去坐,妈再炒几个菜就能开饭了,啊。 林安应了声,将行李箱放置在角落后,又规规矩矩地走回到了徐新身前,小声道:我带你去客厅。 到了客厅后,又对着稍显陈旧的沙发道:请、请坐。 徐新看着他那谨慎小心的样子,倒有种自己是主,而对方才是客的错觉,忍不住便笑了起来:别紧张。他温声道。 林安脸一热,呆站在暖黄的灯光下片刻后点了点头,随后像是为了掩饰住什么般,又愣愣转身去几步之外的圆桌上拿林母一早就准备好的瓜果。 徐新莞尔,略一打量四周后便随意落了座,对着他的背影问道:林叔叔呢? 林安挑水果的手一顿,好一会后才低声回道:我爸他2000年的时候就走了。 徐新一愣,随即道:抱歉。 林安摇摇头,不一会儿后端了满满一盘水果过来,轻轻放在了徐新身侧的矮桌上。 徐新看着他半垂落的视线,以为对方是被自己戳中伤痛往事,连带着脸色也变得黯然,于是也不再开口,只随便拿了个林安适才递给他的橘子,静默无声地剥了起来。 其实林安对于父亲的离世并无太多伤感。 林父在世时脾气便极为火爆,林母在嫁过来之前,尚且还能装模作样做一番掩饰,但也时常克制不住动辄就要发火动怒,等到婚后,便演变成了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林母体弱,时常被打得浑身是伤,却仍要每天小心讨好着、伺候着,并在尚且年幼的林安面前强作笑颜,后来林安大了,林父身体也差了,打不动了,不顺心的时候就改成了言语侮辱,这在x县不是什么秘密,但大伙儿好像对此早就习以为常,只感叹林母的处境颇为艰难可怜,但好在还有个争气的儿子,从小成绩拔尖,又兼沉稳懂事,从来不让人操办点儿心。 而林母也早已麻木,从年轻时的痛哭到最后的无动于衷,除却身上快速衍生出的岁月痕迹,再没什么能让她为之动容。直到林安多年前在读大学时出事。 那就像是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林父的打骂已在其次,更多的,却像是一生的希望都就此断送。 林安看着母亲在眼泪中忍气吞声苦苦压抑地度过了半辈子,直到父亲因病离世,她这一生的苦,才终于吃到了头。因此当四年前面对着那具老朽不堪的遗体时,林安甚至不清楚自己内心深处究竟是怜悯和悲痛更多一些,还是庆幸与喜悦更多。 只是林母的脸上却在那之后渐渐开始有了笑容,年轻时被强行打磨掉的青春似乎也回流了些许,人亦变得不再那么呆滞木讷,说是脱胎换骨重获新生也不为过。 晚饭很快便做好,林母脱了围裙,先端了两个菜过来,她冲沉默无声坐在沙发上的林安和徐新招呼道:都做好了,来来,快坐过来吃吧。 林安猛地回过神,站起身想要帮忙,被林母拦住。她快两个月没见着儿子,此时是真心高兴,笑着嘱咐道:哎不用不用,你快陪着你朋友坐下,厨房里也没几个菜,妈再跑两趟就完事儿了。说着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朝徐新那儿看了眼道:对了,你朋友喝不喝酒?要不要妈上旁边超市买点儿回来? 林安顿时想起徐新曾经也算是个爱酒的,便将目光转向了自己身旁。徐新笑了笑,拒绝道:不用麻烦了阿姨,我等会儿还要开车,说着若有似无地朝林安看去一眼,回c市。 林安听到这话后,不知为何,神色忽然变得有些失落。 林母不觉,几分钟后,三人都坐在了饭桌旁。 林家近几年日子过得宽裕了许多,家里也比上一回徐新来时要像样,多了不少装饰,加上多年前林安父亲还在世时,不知从哪儿听说x县的这一带不久后许要拆迁,求财心切的他立马变想方设法地在其余空地上又多加了些砖瓦,愣是把房子扩到了原先的两倍。 只可惜到现在,这份苦心经营也没能得到回报。 林母席中见徐新时不时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四下,笑着问道:饭菜还吃的惯吗? 徐新收回视线,也回以一笑,夸赞道:阿姨手艺很好。说着向林安看一眼,玩笑道:难怪小林被养的这么好,在x中被女学生一窝蜂地追着跑,不少女教师也私下里偷偷打听他呢。 林母听后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心里却很高兴,林安年纪实在不小了,村上像他这个年岁的大多早就娶了妻,连孩子都好几岁了的也大有人在,林安在她眼中什么都好,也让人放心,只有一件叫她暗暗忧心不处对象。 林母先前也暗示过好几次,那时候林安还在x县教书,起初也算听劝,林母说什么,他也都会试着去见一见,但总是好景不长,谈不多时便不了了之了,理由也就那么几个,不是观念不合就是性格不合,林母糟了大半辈子苦,知道婚姻和睦的重要性,便也不逼他,总是听说哪家的姑娘对他有意,又或是人品不错,就找机会让林安试着去处一处。 可后来,林安却显得对这件事越来越抵触和反感,但一向脾性温和的他也没什么特别激烈的反应,只推脱自己工作忙,又说近来学校器重他,连年让他带着高三,孩子们的前途重如千斤,他实在分不出心神考虑个人问题。 林母不好多说什么,但心里却很是焦急,如今林安去c市工作了,她想过问林安终身大事的机会就更少了,因此眼下一听徐新这样说,忍不住便要唠叨几句。 她看着只顾闷头吃饭的林安笑着叹了口气,又转而对徐新道:有什么用呢?他自己不上心,再多人中意他也 说着又叹了口气,唉,这么多年了,也老大不小的了,就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喜欢什么样儿的,要我说啊,样貌不用苛求,普普通通就好,关键是人好、心好,等以后老了,能互相照应着,最好,我也能放得下心。 林安机械地动着筷子,这些话他听林母说过无数遍,以往的他虽心怀歉疚,却也还能淡然自处,可如今徐新就坐在身旁,这寻常的一字一句,便仿佛摇身一变,成了一根根看不见的针和刺,让人心慌气短、如坐针毡。 徐新点头称是。 林母说了几句,心里头舒畅了不少,忽然又话锋一转,笑着问徐新道:对了,听你刚刚说学校的事,难道和我们林子是同事? 徐新笑了笑,没有否认。 林母一想也是,林安以前一直是在x县工作,近两个月才去了c市,人生地不熟的,他性格又内向,哪儿那么容易就交得了朋友,如果是同校的同事,倒说得过去。 林母这么想着,又看徐新时不时就要朝林安那儿看两眼,偶尔还会夹点儿菜送过去,很是要好亲密的样子,心里不由也略感安慰,她总觉得林安年少时过得太苦,因此总担心他在外头时没人照应着会吃亏,如今见有这样一位贴心的同事兼朋友相伴他左右,心中对徐新的好感不由更多添了几分,于是再开口时,话语中也更显亲近了些。 林母看着徐新分外英俊不凡的眉眼,又闲话家常似地接着问道:看着和我家林子差不多年纪,怎么样,个人问题有着落了吗? 徐新听后稍一愣,随后笑着摇了摇头道:还没有。 林安从听到母亲的问题后一颗心就提了起来,捧着碗筷的手亦僵在原处一动不动,连装吃饭也装不下去了,只一径盯着桌上摆放着汤羹菜盘,直到听到对方的答案。 可林安没想到,徐新的回答并不止这几个字,他像是担心有人无法完全理解自己说这话的真正含义似地,稍一停顿后,又缓缓开口道:我和小林一样,说着转过头去,迎上林安不知何时望向了自己的视线,微微一笑后继续说道:既没有结婚,也没交女朋友。 第15章 林安触着电般收回了目光。 林母又和徐新说了些什么,他开始听不分明, 只剩对方不久前那句似是而非的澄清滞留在心底, 挥之不去。 不过是一顿家常便饭,不多时, 便在林母的絮叨中进入了尾声。 林安吃得心神不宁, 相较之下,反倒是徐新表现的更随意自然。 又过了几分钟, 林母便简单收拾了番率先离了席,少了一个人的桌上顿时陷入了一片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寂静。 徐新一改先前同林母的谈笑风生, 只一味坐着,林安也微垂着头, 想找机会说些什么, 却几次话到嘴边又堪堪忍住。 突然,徐新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这顿不算。 林安反应不及,转头看他。徐新见他眼露迷茫, 不禁一笑, 朝还留在桌上的几道菜丢了个眼色,随后在对方不解的视线中把话点透挑明, 上周五晚上,你亲口承诺的。 说着略一扬眉, 语带揶揄道:怎么林老师, 给忙忘了? 林安视线微一闪烁, 在地方紧盯着自己的目光中低下头, 低声否认道:没、没有 徐新轻笑了声, 又要开口说些什么,林母的声音却在这时忽然出现在了门口。 哎哟林子,外头突然下大雨了,这么晚了,东吴大道那儿还在修路,不太好走,要不让你朋友今晚就在咱家先住一夜,明早再回去? 她手上还拿着潮湿的抹布,水珠顺着边角滴落在地上。 林安一愣,下意识便朝徐新看去。 那分外小心的模样,仿佛怕被拒绝一般,可仔细看,又更像是怕他答应。 分卷(16) 徐新有所察觉,冲对方意味不明地一笑,转头欣然答应了下来。 那就麻烦您了。 林母放下厨房`事宜,立马转身上楼张罗腾房去了。 林安的视线依旧定在徐新身上,直到对方掉回头来,一言不发却满眼笑意地凝视住他。 不错,是场及时雨。良久,才又听徐新开口道。 林安被这微带戏谑的声音激得脸上一红,这才反应过来一般,腾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他躲避着另一端追随而来的视线,手也无意识地握紧,然而却对脸上越来越高的温度于事无补。 我、我去帮忙。数秒后,才结巴又心虚地说出这样一句话。 短短几分钟内,林母已在林安房间的橱柜里翻出了一套新的被褥,她仔细将床单被套等物件打理好,准备送去隔壁另一间打算安排给徐新过夜的空房,不想一转身,却与一脸惶惶正往里走的林安迎面碰上。 林母见他独自一人拎着行李箱上来,不禁往他身后看了一眼,问道:你朋友呢?一个人在楼下? 林安点了点头,将箱子放下,掩饰性地将其打开,在里头毫无章法地翻动着,我我先上来整理下。 林母听后眉头一皱,对他这不合常理的行为很不赞同,她轻声埋怨说:这不着急,你有什么要紧东西妈明天也能给你收拾,哪有把客人独个儿撇下的道理 林安心神不定地恩了一声,目光却忽然定定落在了散乱衣物中的某件东西上。 林母正看着他,见他不动,不由顺着他的视线朝箱子里看了过去。 是一只烟灰缸。 林母心中惊讶,你的? 林安像是无意中被人窥见了什么无法见光的秘密,他啪地合上箱盖,赶紧摇头说道:不、不是 见林母还看着他,又勉力一笑,胡乱解释道:前几天去超市是做活动送的 林母不疑有他,答应一声后便没有再问,抱起被褥往隔壁去了。 林安蹲在地上,良久才松下一口气,他小心谨慎地将箱子重又掀开一条缝,随后动作迅速地将那只烟灰缸取出,锁进了身后的书柜里。 做完这一切,方觉心中堵着的一口气略有松动。 林母很快便将一切打理妥当,她不住催促着还在自己屋里杵着的林安和她一同下楼去,林安心中有鬼,虽暗怀忐忑,却不敢在母亲面前表现出过多的迟疑,于是将带回的换洗衣物稍稍整理一番后,便佯装镇定地跟在后面下了楼。 两人走到一楼拐角的时候,林母忽然想起什么般在前头停下了脚步。 对了,刚碍着你朋友也在,妈妈没好意思问你。就上个月妈在电话里给你的,咱隔壁镇上黄伯伯家闺女的号码,你留了吗? 林安一愣,在记忆中搜寻了好一会儿,方想起好像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似乎还是九月中旬,林母忽然来电话跟他说老家有个什么女孩儿的家里对他各方面条件都挺满意,想找个机会让两方孩子认识一下,就算不成也不打紧,权当交个新朋友,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情。林母悄悄托人打听了下,发现这女孩儿的条件出奇的好,除了年龄偏大了些,只比林安小了一岁,但十分难得的是,无论是工作还是学历,都很拿得出手,听说大学还跟林安读的是同一所,x大,毕业后经人介绍去了北京工作,直到近两年才调回c市。 这可把林母高兴坏了,连忙便跟中间人留了联系方式,定了国庆期间让俩孩子回来顺道碰个面。 这事儿林母在电话中跟林安提起过,女方的手机号也说了给他,可那时候林安的整副心思全在徐新身上,除了工作时能收敛心神集中起注意力外,其余的时间基本都浑浑噩噩神游天外,因此林母那次在通话中交代的事他仅是听入了耳,却丝毫没有上心。 别说手机号,就连女方姓什么,他也早就抛到脑后,全然没有印象了。 林母见他的神态,立刻就知道对方肯定没听自己的话和人姑娘先试着沟通起来,又兼想起多年来林安对谈对象始终不冷不热的态度,不由叹了口气,失望道:你这孩子啊,唉然而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只眼露担忧地静静看着他。 林安望着母亲日渐苍老且满含失落的脸庞,愧疚之情翻涌而上,可他却无力为自己这样失常的行为辩解一句,唯有低下头,回避着面前那道微带谴责和失望的目光。 林母见他不吭声,等了等后,才继续说:这孩子妈瞧着真挺好的,她家里也很看中你,昨儿晚上还托咱村上的秦姨来问你国庆大概什么时候回家,回来几天。说着顿了一顿,暗暗观察着林安的表情,试探地问:妈说你工作忙,不定能在家呆多久,就给你和他们定了四号的晚上,幺儿,咱就去见一见好不好? 林安从林母开口提起这桩事开始,便知道会有这一刻。说实话,以往的他没少经历过这样的时刻,面对母亲的忧心、焦虑,他惊恐过、忐忑过、甚至不止一次地尝试改变过,然而心中那段无法透露给任何人知晓的过往,却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让他一次又一次从清醒中迷失,又在迷失中痛楚难当。 就这样吧,算了吧,林安,放下吧,试一下吧,又或者,忘了吧,重新开始吧他曾无数次这样对自己劝说,也无数次试图去麻痹和抹去自己曾犯下的大错,以及辜负过的真心。可结果却往往不如人意,事实是,他没办法算了,没办法放下,自然也就无法遗忘,甚至永远坠入了无法摆脱的噩梦和地狱。 可这一次,他却无论如何也点不了头,张不了口,去伪装,去迎合。徐新的屡屡出现和靠近,更是彻底击垮了他最后一道游离在理智和伦常之间的防线,亦成为了压垮他苦苦支撑的精神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母见他久不回答,没再说什么,只默默看着他。 昏黄的灯光下,这目光无异于一场无声的刑罚,鞭挞着他、拷打着他。 林安不敢抬头,更不敢开口诉说,只一径低垂着视线望着一旁木柜上摆放着的杯碗茶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从未觉得时间可以如此漫长。 而林母显然是暗暗下定了决心,非要他开口给个准话,她注视着前方,一言不发地等待着。 许是察觉到了这一隅非同寻常的境况,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距离两人不到两米距离的木门,忽然被人吱呀一声推开了。 徐新站在门口,脸上是略有些抱歉的笑意,他像是对适才门内发生的对话毫不知情,会打开这扇陈旧的木板门,纯粹只是一个无心之举。 抱歉,刚刚汤喝得有点多他对齐齐向他望来的两道视线一笑,解释道。 林母稍一怔后明白过来,赶紧推了一把还愣在原地的林安,这傻孩子,快带你朋友去后边儿厕所。 林安的思绪尚且滞留在数十秒之前的无措和难堪里,他一改先前一撞见徐新目光便止不住慌不自抑的形态,木然答应一声后,便低垂着视线领人往后屋走去。 徐新对他的反常状态未置一词,只在进入卫生间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可林安太过于失魂落魄,始终两眼失神地看着地面,未有任何察觉。 此后的所有时间内,徐新都有意无意地将人扣留在自己左右,大事小事麻烦了他不少,林母再无机会和林安单独相处,自然也就不便再多说什么。 直到晚间十点左右,林母将一切琐事料理妥当,先回了一楼自己的卧房就寝,才让林安从紧绷的情绪中稍稍解脱。 他异常沉静地将徐新带到二楼准备好的房间,又转身去了卫生间洗漱,再出来时,墙上挂钟的指针已逼近十点半。 他站在走廊中盯着窗外沉冷灰蒙的夜色看了片刻,步履沉重地掉头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隔壁徐新的房门仍旧敞开着,里面的灯火也依旧未熄,像在无声等待着什么。 林安一步步靠近着,临到门口时,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往那扇门内看了过去。 徐新所在的这间卧房恰与二楼阳台相通,若是夏天住在里面,到了晚上将前后两扇房门一齐打开,再就着不远处渡来的河风,哪怕天气再炎热,也能驱除不少暑意,让人倍感凉爽。林安年少时分尤其喜欢窝在这个房间,趁林母林父都熟睡后,偷偷就着手电的光看些书摊上淘来的难登大雅的杂文小说,诸如某些无名氏所改写的一些志怪杂谈,最能勾起他挑灯夜读的欲`望。彼时周围人都爱拿他的聪颖规矩和守礼做所有村上孩子的榜样,殊不知私底下,他也曾暗自轻狂。 徐新正站在阳台上吹风,许是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在昏暗的光线中回过了头来,等看见站在房间另一头的林安时,便灭了手中的烟,静静地看住了对方。 少顷后,才朝旁侧微微挪动了一下,空出了一块不大不小、恰可容下另一个人的地方。 林安看着前方不远处那道挺拔的身影,难得没有过多的犹豫,稍一顿后,便迅速对对方这无声的邀请做出了回应。 徐新看着不一会儿后就站到了自己身侧的林安,抬了抬手上已然没了火的烟,低声道:抱歉,一时没忍住。 林安愣愣望着那只在自己眼前晃了一晃的手,轻轻摇了摇头。 徐新见他情绪低落,稍等了片刻后,又轻声问:聊聊? 林安神色微动,几秒后,幅度微小地点了点头。 徐新从他身上收回目光,转头望向了前方漆黑一片的河流与稀松栽种在岸的几棵树木,开口道:你妈变了不少。 林安没有回应。 徐新说完笑了一笑,似是陷入了什么回忆,又继续说:还记得之前在国连三厂的时候第一次见她,她的反应和你几乎一模一样。 胆小,怯弱,甚至连正视自己一眼的勇气都无。 林安眼底的光微一动,低垂着的头也跟着稍稍抬起。 她她那时候过得很苦。好一会儿过后,方喃喃回道。 于是自然对任何陌生的人事物,哪怕是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表现得万分不安和惶恐。 徐新没有接话,沉默一瞬后,又道:看得出来,这些年她应该舒心了不少,相比十年前,反而年轻了不少。说着忽然顿了一顿,笑道:看来你把她照顾得很好。 林安摇头。 徐新说完这些,突然又静了下来。 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下,只剩越发寒凉的风相继扑在脸上、手上、以及暴露在衣物以外的任何一个地方。 林安默然无声地望着不远处从不曾停止过波纹颤动的河面,隐隐察觉到徐新要说的,并不止刚才那些。 于是这段持续在双方间的沉默,便更显现出了其非比寻常的暧昧和沉重。 果然,几分钟后,徐新低沉的嗓音再度于阵阵秋风中响起。 他看着在黑夜中隐隐晃动摇曳着的树影,问道:你会去吗?说着停顿了一下,复道:四号晚上。 林安垂在腿侧的手一动,没有回答。 徐新像是对这种缄默习以为常,他望着眼前黑沉的夜色,许久轻叹道:不早了。 随后收回视线看了对方仍旧低垂的侧脸一眼。 林安低着的头终于忍不住抬起,徐新对上他那略有些痛苦和惶急的视线,又停顿了片刻,最后只温柔道:早点睡。 说完,便欲转身而去。 林安被那语中尽力克制却仍无法遮掩住的伤感和失落激得心底一颤,脑中时刻绷紧的弦忽然便弦啪的断了,他眼眶一涩,对那已然转过身去的背影脱口道:不会。脚步也几乎就要克制不住地追上前去。 徐新闻言脚下一停,慢慢转过了身来。 房间里的光已将对方身影完全笼罩,林安站在昏暗的阳台上,只觉一颗心在狂跳,他看着灯光下徐新越显分明的轮廓,复又低声喃喃道:我不会去 徐新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眼底逐渐露出股若有似无的温柔笑意。 林安被那异常专注的视线盯得脸上一热,没两秒便败下阵来,重又躲闪着低下头去。 好。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对方回答道。 夜在某种越发掩盖不住的情动中倏忽过去,甚至就连在睡梦中,也无法让人轻易从那叫人心醉神迷的对望中脱身而去。 林安一整夜都在卧室里辗转反侧,直至凌晨时分才恍惚入眠,等再次睁眼,窗外已天光大亮。 徐新早一个小时前便走了,走前还特意交代了林母不要惊动他,说自己刚接到家里电话,有点急事必须赶回去。 小林最近工作忙,压力也大,难得放次假,就让他好好休息吧。 林母将徐新临走前说的话转述给了林安,林安坐在桌边,喝着热气腾腾的白粥,双眼盯着桌上摆着的一道下粥菜,愣愣地有些出神。 林母坐在他身边,还在继续说着:你这朋友不错,稳重,心也好,你可要和人家好好相处,别太闷了,以后人家有需要的时候,也要多帮帮忙。 见林安不说话,又问:林子,听见妈说的了吗? 林安思绪依旧停留在昨晚和徐新的对话上,林母叫了好几声才回过神来。 林母见他魂不守舍的模样,叹口气后回厨房简单收拾了下,不一会又回到桌边坐下。她看了还在安静喝粥的林安片刻,又将昨天夜里那个没能得到答案的问题抛了出来。 妈妈昨晚问你的事,你心里有想法了吗? 林安闻言一愣,好半晌后才将手里的筷子轻轻放下。 林母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中是显而易见的焦灼和期待。 林安不敢去看,许久过后,方暗自握紧了放在桌上的双拳,艰难开口应了声:恩。 林母略有些紧张地望着他。 我我不想去 失望瞬间充盈在了林母的眼底。不知为何,林安这一次的拒绝,似乎与以往的有细微的不同,但究竟哪里不一样,林母一时却也说不上来,她难掩伤心地看着低着脸的林安,好一会儿后才又问:林子,你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能告诉妈妈为什么吗? 林安不语。 这个女孩儿真挺好的,妈不会害你骗你,也不是要逼你一定要跟人家有什么,就、就见一面,也让妈安个心,好不好? 分卷(17) 林安依旧不语,搁置在桌上的手却越收越紧。 林母的语中几乎带上了一丝恳求的意味,让人不忍卒听,林安知道,母亲虽然性格柔弱,面对困境时,却多是以沉默和忍耐应对,鲜少会去央求什么,她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几次低头,都是为了自己。 哦对了,妈还见过那孩子的相片儿呢,长得可俊,我留了一张,在楼上,妈拿下来给你瞧瞧?说着便站了起来。 妈!不想始终没出声的林安却在此时叫住了她,我、我有喜欢的人了。 林母似是有些不敢置信,回过脸来看他。 林安勉强笑了笑,抬起头来,迎向了母亲的目光。 是、是什么样儿的?性格好不好?做什么工作的?也是老师吗? 林母仅是愣住了几秒,等反应过来后,便立刻重新坐下,又惊又喜地对着林安盘问道。 林安面对喜不自胜的母亲,心中愧意更深,他支吾着乱答了一通,最后只有一句是情深意切、无需用任何谎言去包圆的真话:他他对我很好。 林母笑得眼睛都弯了,林安的话无疑是一颗定心丸,让她日夜的忧思得到了莫大慰藉,她高兴地说:对你好就好,妈妈没别的要求,只要人好,靠得住就很好。 林安只能点头。 林母又乐了一会,突然问道:你跟人姑娘说了没有? 林安尚处在无法言喻的心虚之中,乍听闻母亲这样一问,不由愣了愣,什么? 林母见他那木讷不开窍地模样,不禁又气又笑道:妈问你有没有和人家表明你的心意! 林安又一愣,脑中几乎立时便浮现出昨晚徐新最后看向他的情景。他脸上一红,却又恐林母看出端倪似地连忙低下了头,否认道:还、还没有。 林母眉微微一皱,又想说什么,却被对方接下来的话打断。 妈那四号晚上的事林安此刻心中又慌又乱,实在没有心力和林母多做周旋,无奈之下,只得佯装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移。 林母嗔怪地看他一眼,叹了口气,妈去给你推了,这孩子,有了心上人不早说。看看,麻烦秦阿姨来回跑了多少趟。 林安讷讷,不敢再与对方多说,连忙找了个工作上的借口便匆匆上了楼。 林母的松口,让林安心中压着的巨石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但这样的结果,却丝毫没法让人感到轻松和惬意。他知道,自己一时冲动所踏出的这一步,虽能替他暂时解决眼前这棘手的局面,但其所带来的真正的磨难与考验,也还远在后头。 果然,此后的每一天,林母的心思与话题都无可避免地围绕在了心上人上,林安应对得心惊胆战,生怕行差踏错一步,自己那拙劣的谎言就会被无情拆穿。所幸他从小就是拘谨腼腆放不开的性子,因而林母倒也没觉得哪里奇怪,只道他是涉及到心仪的姑娘而感到不好意思罢了。 这样的煎熬整整持续了三个日夜,直到四号早上,才在陈建良突然打来一通电话中得以解放。 那时候林安还在桌边喝着林母盛好的热粥,林母坐在他对面,又一次准备旁敲侧击地询问起那位姑娘的情况,林安已近乎词穷,正感难以招架的时候,放在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陈建良饱含歉意的声音随后传来。 林老师,真是不好意思,放假还要叨扰你,是这样,育苗杯比赛的培训课不是安排在明天嘛?但负责指导的姜老师家里突然出了点事,她母亲昨晚下楼时摔了一跤,伤得很严重,连夜送医院去了 林安听到这里就知道了陈建良的意思,他轻声笑了笑,主动道:没关系,那我明天去学校顶替一下。 陈建良又道了声谢,再次抱歉说:诶,那好,真是谢谢你了啊林老师,你好不容易抽空回趟家,还被我叫回来,真是不好意思实在是事出突然,我这儿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打了好几个电话,大家都有别的安排在身上,所以就 其实陈建良这话就说的有些对不起良心了,姜月芳有事缠身无法到校授课不假,可连打了好几个电话遍寻无人,这才不得已找林安帮忙却未必是真。 可林安却不会去多想,姜月芳平日里和他相处也算和睦,又是同事,他去救个场并没有什么,不过是早回c市一天而已。更何况自己眼下的状况,留在家中所要面临的压力,并不比提前投身工作要小上多少。 因此挂断电话后,林安便和林母简单说了说学校那边的情况,林母知道他对工作一向认真上心,也没有多说什么,只又交代了几句,便帮忙稍稍收拾了番行李,送他出了门。 临到前往客运站的公车时,林安望着母亲满是皱纹的脸,轻声道:妈对不起。 林母不解其意,只当他是因为不能在家多住几日陪着自己而感歉疚,不禁笑道:有什么对不起的,傻孩子。顿了一顿又道:你啊,早些成家,别总只顾着学校、顾着工作,妈就放心了。 车在林母满怀的殷切希望中离开了x县,林安在终点站下来,拉着箱子临时去售票口买了张前往c市的客车票。现在还不到国庆返潮的时候,因此站内的人远不如想象中的多,他拿着临近中午发车的一张票,在检票口附近随便挑了个座位坐了下来。 等待中,手又习惯性地将外套口袋中的手机拿了出来。 林安静静盯着通话记录中的某个名字,指腹无意识地在屏幕上摩挲了几下。 广播里不断播放着最新的发车信息,人来人往中,那个原本快要黯淡下去的姓名突然在半握的掌心中一震,复又在眼前变得无比明亮林安甚至来不及去感到欣喜,或是惊讶,手便先大脑一步地将这条突如其来的短讯点了开来。 来自徐新:几点的车? 第16章 林安一怔, 呆了呆后, 几乎是立刻就将头抬起, 条件反射地朝四周嘈杂的人群看去对方自然不会出现在这喧闹的人潮里。 林安不禁为自己这没来由的臆想而感到一丝羞赧和好笑,他收回目光, 重又看向了手机里的短信,随后压下心底的疑惑,简单回复道:11点。 那头安静了会儿, 五分钟后,才又传来一条信息:恩, 一会儿我让小丁去车站接你。 林安看到后又一愣,下意识就要拒绝,然而不用麻烦几个字还没来得及输入和发送出去,对方就像是已经全然摸透了他的心思,紧跟着又回过来一条新的消息:不许拒绝。 稍一顿, 又道:不亲眼看到你, 我放不下心。 林安看着眼前这含糊而暧昧的语句,心中不由一动。 连日来同那人相关的回忆又相继涌入脑中:国庆前夕徐新问他的话,以及几分钟前对方发来询问车次信息的短信, 甚至早上接到的陈主任的那通告急电话,几者一并浮现在脑海, 相互碰撞间,竟产生了某种无法言说的、隐秘的关联。林安被自己心底这无端而起的猜测激得脸上一红, 几乎就要坐不住。他一面竭力保持冷静清醒, 告诫自己对这一猜测进行否认, 一面又无法遏制地放任那难以启齿的、只能在暗处释放的喜悦悄然蔓延。 好在午间开往c市的班车来得足够快,通知检票上车的播报声很快从广播中传来。 林安收敛住心神,排队随客流上了车。 高速公路上的景色单调而乏味,没几分钟,车上便多是睡得东倒西歪的游客。林安看着窗外不断闪过的绿化带和大小形色不一的车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像其他寻常旅客一般轻易酝酿出睡意。 事实上,大巴每更靠近c市一点,心底潜藏的那份不安与躁动,也就随之更增添一分。 终于,一个半小时后,车在c市城区热闹的车流中走走停停,顺利抵达了目的地。 林安下车取了行李,略有些紧张地走出了地下的接客区,随着扶梯来到了人群熙攘的城站广场,他稍有些羞涩却难掩期待地朝四下张望了下,果然没几秒,便听从不远处供旅客休憩的古亭方向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小林! 林安循声望去,只见丁华正站在广场靠北的方向,笑呵呵地冲他挥了挥手。 林安微微一笑,朝对方走了过去。 双方终于顺利会师,丁华一边和他随意闲聊着,一边和他一块儿上了停在路边的轿车。 车开往林安住处翠芳苑的途中,丁华问他:诶,老大说你国庆回老家陪你妈去了,怎么这么早就赶回来了?问罢开了个玩笑:你妈舍得啊? 林安眼神一动,莫名心虚地扭头看向了窗外,避重就轻道:学校有点事,所以提前了一天。 丁华闻言不由替他打抱不平道:靠,不带这么剥削劳动力的啊,老陈叫你回的? 林安只笑了笑,没答话,丁华见他默认,又嘟囔着说:啧,这老陈,还跟从前一样,就爱挑好说话的欺负,忒不厚道了,回头得找个机会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林安听他忿忿不平的语气,心里不由好笑,忍不住开口替陈建良辩解了一句:陈主任也是没办法 不想话音刚落,就见丁华转头瞪了他一眼,佯装生气道:嘿,怎么一个个儿的,胳膊肘尽往外拐?丁哥这是心疼你替你说话呢,统一战线同仇敌忾懂不? 林安见他还跟以前在机械厂的时候一样,一语不合就开始强词夺理,非得把人说服气了不可,不禁哭笑不得,只得也像从前一般,乖乖闭上嘴,做个称职的忠实听众。 丁华还在一旁数落:亏老大大中午的,病了也不肯消停,非得把我喊来,说啥你从x县赶过来辛苦,靠,敢情老子从城东赶到城西就不辛苦?要不怎么就说人比人气死人呢,瞧瞧,这就是血粼粼活生生的例子啊!说着还往身边的林安处斜了一眼。 林安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丁华语中那看似抱怨实则打趣的调侃,他全部的感官都在听见对方所说的有关徐新状况的第一句话时,就停止了运作。 丁华独自说了半天,却不见林安有什么回应,不由又看了他一眼,怎么,傻啦? 林安回过神,赶紧摇了摇头,几秒后又忍不住轻声问道:他他病了? 丁华一挑眉,故作不解道:你说谁? 林安心中急切,目光略一躲闪后,才回答:徐徐哥。 丁华闻言突然一声坏笑,哟,改口啦?不叫徐先生了? 林安脸一红。 丁华长叹了口气。道:唉,果然是差别待遇啊,老子在你俩这儿到底还有没有地位了!说着瞟了一脸担忧的林安一眼,准备要回答他先前的问题,不料刚张开口,一阵欢快的手机铃声却突然从暗格里传了出来。 丁华腾出一只手将手机拿了过来,等看到来电者的姓名后不由乐了,他扭头对林安道:喏,这铁定是找你来的,要不干脆你接了得了? 林安看着丁华手机屏幕上闪烁着的老大两个字,神色微动,却迟迟没有动作。 丁华见状翻了个白眼,只得自己按下了通话键,将听筒放到了耳边。下一秒,林安便听见对方操着那天生的大嗓门极度不满地对着手机另一头的人抱怨道:嘿哥,我说你俩这谈恋爱呢,不带这么黏糊的啊。 徐新不知在那端说了什么,没两秒后,便又听丁华继续在这头说道:弟弟我办事儿你还不放心?早接上车了,好端端地跟我旁边儿坐着呢,放心吧您就,跑不了! 过了片刻,又往林安处看了一眼,道:要不您亲自跟他说?正巧,他刚还跟这儿担心呢,听说你病了,紧张得跟什么似地。 说完,尚带着一丝余温的听筒就被按在了某只微微发红的耳朵上。 林安拿着被硬塞进手里的手机,讷讷对着话筒,不知该作何反应。丁华适才在身边一通直言不讳的胡言乱语,彻底将他勉力维持住的镇静打破。 徐新也察觉到了这份与丁华截然不同的安静和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后,才开口试探着叫了一声:林安? 林安被这过度沙哑和疲惫的声音激得一颤,他紧了紧握着手机的手,应了一声,恩。 徐新似乎在那头笑了笑,却由于身体不适,又忽然克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林安听见,虚靠在椅背上身体不由跟着朝前倾了倾,再掩饰不住担忧地问道:你,你还好吗? 徐新略显沉重的呼吸从彼端传来,良久后,才低低应了声。 林安皱着眉,舔了舔因惶急而发干的嘴唇,忍不住又问:是不是感冒了?吃、吃药了吗?有没有发烧略一停顿,又问:要不要去医院,我 丁华坐在一边开着车,已经听呆了,他时不时诧异地往林安的方向看去,心里啧啧称奇。也难怪,自他认识林安起,就从没见对方对谁一口气说出过这么多关切的话来。 林安对丁华投来的目光浑然不觉,他兀自对着话筒轻声问着、说着,却突然被徐新略含笑意的声音打断,他没有回答他刚刚提出的一系列问题,只意味不明地温柔问他道:很担心? 林安猝然收声,这才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定定呆坐在位子上,半晌,才回复怯懦地恩了一声。 徐新似是对这答案很是满意,沉默了一会后,才笑了一笑,又哑着嗓子继续问道:那要不要来看一看我? 林安尚未从方才的惊慌中缓过神,闻言只一呆,一时没有接话。 徐新等了等,见他不答,忍不住又轻咳了两声。 他随意拨弄着桌上摆放的装饰物件,料到此刻通话另一头的对方必定已是一阵忐忑紧张,又兼有丁华在身侧,不回话也正常,于是便也不再步步紧逼,适时退后了一步,故作遗憾惋惜道:算了,还是等不想话还没说话,原以为又将沉默到底的那人却突然有了反应。 好。声音又轻又急, 徐新反倒稍微愣了一愣,手上动作也随之一停,不确定性地恩?了一声。 林安坐在车里,握着手机的手越收越紧,整个人像被刚刚忍不住冲口而出的那个字耗尽了所有力气,好一会儿后才重又积蓄起新一轮面对对方的勇气。 分卷(18) 他低垂着视线,一动不动看着自己搁放在腿上的另一只手。 我会去良久,才又开口道。 然而话说到一半,又不知何由地停了下来。 再度出现的短暂沉默,最后以徐新低笑声宣告结束。 剩余的内容林安没再说下去,似乎也无需再说,这段在第三人诸如从头到尾一头雾水的丁华听来简短而模糊的对话,于他俩来说,却如同这世间最通俗易懂的一道暗语。 徐新笑过后,快速且精准地将这中断在了半路的对话独自补齐。 去哪儿? 地址稍后发给你。 怎么去? 打车,或到家后给我发条短信,我会让小王去接你。 而至于什么时候去,几分几秒,几时几刻,徐新给出的答案则更是直白清晰。 只有三个字,我等你。 手机被交还到丁华手里时,自然逃不过对方的一顿盘问。 林安没有多说,连下车前丁华叫一块儿吃晚饭的事也一并含糊拒绝了,搞得丁华抓耳挠腮,对两人先前在电话里一番语焉不详的对话更加好奇不已,只可惜林安闷葫芦一个,任他如何插科打诨套话都不管用,最后只好满脸不甘地目送人上了楼,才唉声叹气地终止了此次的护送任务。 徐新的短信早在通话挂断后就发了过来,林安在丁华车上时因为心虚只来得及匆匆扫了一眼,并没有细看,此时终于只剩下他一个人,才将这条信息重又翻出来细细看了一遍,可他没想到,短信上所提及的地址,竟不是徐媛以往留在家校联系簿上的那一个,晚林路2630号,距离x中所在的博爱路只有一公里,而距离他所在的翠芳苑,也不过是在其基础上再加上不到两百米而已。 林安对着这个地址愣了愣,一丝疑惑袭上心头。 徐新的消息在此时又涌了进来。 到了? 林安微微定了一定神,撇开心中适才忽然升起的那一缕疑虑,回对方:恩。 十几秒后,手机一震:那我现在就让小王去你那里? 林安连忙又回:不用,我自己过去就可以,距离很近。 好。那头又道,几秒后,又传来一句:路上小心。 林安对着这条消息微微笑了一下,又抬头朝眼前的这间出租屋张望了下,随后深吸了一口气,转身带上门走了出去。 五分钟后,他便重又回到了翠芳苑的门口,路边有不少往来穿梭的空的士,林安拦下一辆,上车后不过几分钟又下来,随后循着对方留给自己的门牌号在小区中稍微一转,几乎没费多少时间,便顺利找到了短消息上的具体位置所在。 按响门铃的时候,心脏不知为什么又一次狂跳起来。 但这一次,徐新却没给他太多时间去调整和平复,他像是等待已久,甚至当林安抬起的手才刚刚放下,门便被人从内向外迫不及待地推开。 一张略显憔悴疲惫的脸出现在视线里。 林安显然没料到对方会出现得这么快,一时怔在了原地,他微抬着脸,看着对方微有些苍白的嘴唇和脸庞,干涩的喉口不由滚动了一下。 徐新手虚握在门把上,将他那所有细微的动作和眼底掩饰不住的忧心尽收眼底,片刻后,才退开一步,脉脉望着对方轻声道:进来? 门在两人身后关上。 徐新在玄关处的柜子里随便找了双备用拖鞋递给他,林安接过换上后,跟着对方朝屋内走去。 徐新所在的这个公寓不算很大,两室一厅,加上厨房、卫生间和阳台,也就百余平的样子,但由于只有他一个人住在里头,再加上装修时色彩太过单一的风格,还是显得有些空旷,更别提眼下的他衣着松垮、脸带病容,时不时还要握拳低咳两声,就更显出几份和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可怜感来。 林安从没见过这样的徐新,在他印象里,从两人在那个老旧机械厂相遇起,对方看向他的目光中就带着股不容置喙的冷硬,即便在后面的相处中,那人对他的态度逐渐由鄙夷排斥转变为不由分说纳入羽翼,那份固执的强硬也不曾有丝毫改变过自己为流言所害被厂里流子围困在胡同口时,是这样,自己在无论如何拼尽全力也无法融入那个用拳头说话的圈子时,是这样,甚至当他于心不忍,想要退出由他顺手推舟所布下的陷阱时,也是这样。对方曾在宿舍惨白的灯下告诉他:从今往后,你跟着我;在气味呛鼻的操作台后取笑他:怎么,泡个妞也能害臊成这样?甚至在寒风凛凛的夜色下两眼冒火地冲他怒吼:想走?林安你他妈的想都别想! 一切皆都历历在目,铭刻心底,哪怕那人在施与这些维护和善意时,时常还要借用凶神恶煞与吊儿郎当来作为掩饰和包装。 徐新见对方自进门后便呆呆地望着自己,不由微微一笑,问:怎么这样看着我? 林安没回答。 徐新见状挑了挑眉,稍沉下脸,佯作不满道:后悔了?说着紧盯着对方的双眼,意有所指地低声道:现在走还来得及。 林安似是被这过度灼热的目光所蛊惑,轻摇了下头,不,不后悔。 徐新见他那分外严肃地模样,忽然忍不住笑出声。 林安这才回过神,脸霎时涨得通红,他慌忙将自己无意间直直盯着对方的那太过赤`裸的视线收回,转向了自己的脚尖。 徐新不再逗他,清了清嗓子后温声问他:吃过饭了吗? 林安接到陈建良电话后就马不停蹄地赶了回来,后又到了徐新这里,一路上别说吃饭,连口水都没想起来去喝。 他摇了摇头。 徐新又问:饿不饿?要不要让小王在附近打包点饭菜过来,还是你想出去吃? 林安又摇了摇头。 徐新不解,恩?了一声。 林安不再敢接对方的视线,目光游离着,好一会后才轻声解释着说:外面的东西都太油腻,言毕飞快扫了徐新近在咫尺的脖颈一眼,继续说:对你的嗓子不好 徐新眼中笑意更甚,他上前一步,让原本就挨的极近的两人靠的更近。 他看着对方脸脖耳周迅速泛起的轻红,突然开口接过了他的话:所以林老师的意思是打算亲自下厨,为我洗手作羹汤了? 视线所及中,林安越来越红的耳颈明显瑟缩了下。 他皮肤一直有些苍白,徐新十二年前就知道,动辄就容易脸红,他也知道,而当这红逐渐爬满对方的脸颊,将那份苍白遮盖笼罩住,所散发出的动人色泽,他更是比谁都清楚。 他甚至曾幻想过,当这红脱离自己的双目所见,蔓延向某些无法诉诸于口的、隐秘的方向。从短短一瞬,到难以抑制;从偶尔失神,到身陷梦靥。 或许是由于这太过于近的距离,又或许是近日那扰人心神的病毒在作祟,徐新的目光滞留在那人身上,眼中的戏谑渐渐消失不见,竟产生了一丝迷惘,直到对方主动抬起头望向他,才神志一凛,稍稍拉开了这对两人来说都太过危险的距离。 林安的回应简单而隐晦,他没有正面回答徐新那太过暧昧的问题,只在尽力压制的羞赧中小声问道:你、你家的厨房在哪 徐新闻言微微一笑,又看了他一会,才将人领往了位于玄关一侧的厨房,随后大方地向对方展示了立在角落里空空如也的冰箱。 林安看着只随意放置了几瓶饮用水的冷藏柜,眼中露出了几分惊讶之色,他忍不住掉头看向了斜倚在自己身旁的徐新,讷讷张了张嘴:你 徐新看着他那万分诧异的神情,低下头笑了笑,结束了这从一开始就是即兴而起一场的玩笑,当真了? 林安微怔。 徐新又一笑,冲他温柔道:你难得来一趟,又刚从家赶来,我怎么忍心真的让你东奔西跑忙里忙外? 说着从橱柜上直起身,抬手关上了冰箱的柜门,准备朝外走去,走吧,楼下附近有几家馆子我正好去过,味道还不错,手艺虽然不如你妈,但也还凑合,我带你过去。 却不想话音刚落,自己的手臂就被人从后面轻轻拽住。 徐新稍一愣,回过头。 只见林安正看着他。 没关系。那人盯着他,忽然开口轻声道。 我我可以去买。说着又低下头,紧张的同时又小心翼翼道:刚刚来的路上,我看见马路对面有个菜场 徐新没答话。 林安没听见回应,抓着对方的手僵了僵,他迅速抬脸看对方一眼后,目光又躲闪地飘向了别处,半晌后,才声如蚊蚋地继续道:如果你愿意等的话 徐新却仍旧没答话。 林安又等了一会,终于抵不过这无声的煎熬,悄悄转回了脸来只见对方的视线正一动不动地定在自己因紧张而指节泛白、却仍不忘牢牢捉住他的那只手上。 林安这才反应过来,脸更红了几分。他连忙松开了手,站在原处惴惴不安地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许久,才听身前传来一声轻笑,一道沙哑的声音随后响起,我陪你。 此后的几十分钟乃至几个小时内,林安都有种恍如梦中的不真实感。 徐新拿了钥匙,随意披了件外套便跟他一块出了门,两人沿着小区的绿化带并肩走着,向着同一个方向,肩臂在行进中时不时地相撞,似某种无声的亲密,却又总在转瞬间错开,像假意伪装的疏离。 如此地分分合合中,却彼此都再没开口说话,直到走进了小区门外挂着提示牌的大型菜市场。 午后的市场已不复早前的热度,密布的各类摊铺前鲜有人光顾。林安在时蔬区徘徊了片刻后,终究还是忍不住别过脸,略有些赧然地轻声问站在身边的徐新道:你想吃什么? 徐新看他那无比慎重紧张的行状,不由微微一笑,他环顾四周一番后,随口报了几个菜名出来。 林安听后,不知为何脸又控制不住地红了起来,他看向还在认真思索并准备继续报下去的对方,眼中似多了些什么,伴随着心中喷薄而出的热潮一齐涌动。 徐新因病而微微发白的嘴唇不断张合着,碧雪豆腐、糖心莲藕、笋尖炒肉等林安熟的不能再熟的菜名从口中源源而出,可他知道,这些远不是那人所钟爱的,自己印象中的徐新,最爱在收了工后的夜晚带上三两兄弟好友,窝在永宁街的长巷头涮上一锅辣鱼头,他不忌辛辣,爱烈酒,相反最吃不惯的,便是眼下这些被他数如家珍的、向来被他列为寡淡无味的清粥小菜。 就这些。徐新报完最后一道菜,收回了搜寻在各个摊位上的视线,将脸又转了回来,却见站在面前的林安正一语不发异常专注地看着他,不禁笑问:怎么了? 林安挪开目光,让眼眶里那股兀然而起的酸涩及时刹住车,摇头道:没,没什么。 徐新笑笑,没再追问。 两人在纷杂的市场中走走停停,很快便将需要的食材购买妥当,之后便各自拎上两三只购物袋,一块儿走在了折返的路上。回时的路和去时一样,安静、沉默,除却行走间两人交织在一起的步伐和塑料袋摩擦所发出的轻响外,再无其它多余的声响。林安一路上考虑着稍后下厨后的菜色搭配和调味等问题,整个人反而比先前那莫名紧绷的状态要放松不少。 不多时,两人便再次回到了徐新的住所。 在对方的指引下,林安很快便大致摸清了这间同其他房间相比新的不像样的厨房构造,他将油盐等调味品从久未开启的橱柜中纷纷取出,又默默翻找出了几只可以充作择菜洗菜用的碗盆,之后就开始了开火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徐新始终静静站在他身侧,时不时搭把手,例如递些瓶瓶罐罐,又例如从对方手中接过些空下来的碟碗。从头至尾,那人专注地做,他就专注地看,偶尔指掌间相触,那人也总会顺势向他投来紧张又羞涩的一撇,随后又在锅铲的翻炒声中迅速将视线转开。 四十多分钟后,林安关上火,将最后一道小炒菜盛入了徐新适时递过来的瓷盘中。 鲜亮的菜色在餐盘中冒着袅袅热气,徐新一手端着,凑上前去轻嗅了下,抬眼看向一脸忐忑又略微期待望着自己的对方,笑道:不错,很香。 林安眼神闪了闪,神色间微有一丝羞窘,嘴角却控制不住悄悄扬了起来。 饭菜很快上了桌,两人相对而坐,林安握着筷子,安静地吃着,一双眼却不时注意着对面徐新的动静无论对方是吃一口饭,还是夹一筷子菜,亦或拿过勺子喝上一口汤,他都会下意识地停下自己手上的动作,偷偷地抬起脸去看。怕饭太软或太硬了,怕菜太咸或太淡了,怕汤太烫或太凉了。明明自己早已都一一尝过,却依旧忍不住,偏要通过对方的一举一动去做第二次判断。 徐新察觉到他的目光,又吃了几口,忽而心念一动,故意微皱了下眉。缓了缓夹菜的动作。林安看见,握着筷子的手一紧,出声问道:怎么了?是是不是不合口味? 徐新一时没答,只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林安问完便有些后悔,他暗暗抿了抿嘴,有些不知所措地看着面前自己匆匆赶做出来的饭菜,清炒莴笋,肉沫蒸蛋,玉米排骨,对方先前在菜市怎么说的,自己就头昏脑涨地跟着买了,却不想想,眼前这些无一不是自己平日里偏爱的,又怎么会对那人的胃口? 思及此,原本尚有些期待的神情,一时也变得有些黯然。 却不想正自怔忪间,对方突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林安。 林安抬起头,只见对方不知何时已敛去了眼中的笑意,正异常认真地望着他。 你能来,我很高兴。对视间,徐新突然轻声说道。 林安一愣。 徐新又看了他一会,目光纠缠中,似是在刹那便洞悉了对方内心所想。他扫了摆放在桌上简单朴素的两菜一汤一眼,慢慢地,藏在眼底的笑意重又悄然浮现。 于是两秒后,林安便听见对方在另一端继续向自己说道:更何况林老师难道没听过一个词,叫爱屋及乌? 林安全副心神都放在徐新对饭菜的评价上,一时没能完全理解对方语中那隐含的暗示之意,等数秒之后转过弯来,脸霎时又涨得通红。 分卷(19) 对方的话是如此得暧昧不明,既露骨却含蓄,像一股携着风又带着火的热浪,将人彻头彻尾地覆盖笼罩。 林安端着碗,在这股压力的驱使下,一时连头都不敢再抬。 徐新将他的反应一一看进眼里,笑一笑后不再逗他,只轻声道:好了,快吃吧。 两人一时都不再开腔,勺箸交替间,不一会儿就将桌上的饭菜一扫而光,徐新似是胃口极好,一丁点儿不见病患该有的萎靡和食不知味,捧场地将菜吃完后,又喝了两碗汤。 二十分钟后,两人再度一块儿挤在了厨房间的流理台前,水流哗哗从林安的手上淌过,冲散了白花花晃人眼的泡沫,徐新仍旧静静地站在他身侧,一语不发地看着。 你明天几点的课?不知过了多久,才忽然出声问道。 林安手上的动作一顿,转过头去看他。 徐新对他一笑,原定育苗杯的辅导老师家里出了点状况,略一皱眉,又问:陈建良电话里没和你说? 林安连忙点头,说了。 徐新笑:那就好。说着稍微顿了顿,徐媛本来以为能少上一天的课,高兴得很,还扬言说除非能把你找回c市来,否则就算是玉皇大帝去请她,她也绝不会走进培训班一步。 林安垂在水龙头下的手已经彻底不动。 徐新的话,无异于证实了自己之前对于陈建良那通电话由来的猜测,一时间,不久前对方发来询问车次的短信也一并与之关联了起来。可不知为何,自己的眼神却在了解到这一点后,逐渐变得有些失望和暗淡。 原来是为了徐媛。 所以还要多谢林老师今天愿意帮这个忙。 林安讷讷,僵住的手动了一动,略有些羞耻难堪地轻声道:不不用,如果是学校需要的话,我我 却不想话还没说完,对方忽然有了动作。 徐新看着他那低垂的目光,突然抬手替他关掉了早已没必要继续冲洗的水源,低声续道:我还没有说完。 林安将碗轻轻放下,瓷片碰撞间,发出了叮的一声轻响。 恩。 徐新看了看那只被放下的碗,又将视线转回到对方微低着的侧脸上,继续道:但徐媛的这个要求,充其量只能算作一个借口。 林安尚未擦干的手一抖,原本摇摇欲坠垂挂在指背上的水珠,像是再禁不住深渊的诱惑般,从指尖彻底滑落。 徐新沙哑的声音在身边又一次响起,因为真正想让你回来的,其实是我。 林安转过头。 徐新接住他的目光,过了片刻后又说:你来看我,我也的确很高兴,这不必骗你,但不得不承认,更让我高兴的,还有另一件事。 说着微微一笑,知道是什么吗? 林安喉头滚动。 今天四号。徐新看住他,我很高兴,你见的是我,不是她。 林安一愣,在对方那满含笑意又热切的注视中,几乎立刻便反应过来徐新口中所说的她是什么含义。 他目光一闪,一时竟有种无意间伙同了对方完成了某个完美计划的荒谬感。可他也无法否认,这荒谬背后所潜伏着的,不是惊慌不是痛苦,而是某种难以名状的喜悦,甚至于如释重负。 徐新说到这里就适时打住,稍稍一笑后,不着痕迹地退开了一步,语气也重又回复到了先前的闲适随意,林老师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林安只望着他。 徐新挑一挑眉,明天几点的课? 林安仍旧望着他,八点 几点结束? 林安稍稍回想了下早上陈建良在电话里的交代,答:下午三点 徐新笑了,好。顿了顿,又道:那就明天下午三点,我在翠芳苑门口等你? 林安为这突如其来的约定怔了怔,却没有拒绝,他微红着脸垂下目光,看向水池里还没来得及全部整理好的碗碟,轻轻点了点头。 徐新满意地笑了笑,低头看了看时间,差不多快到16点整。 他拿过放在一旁的干净的毛巾,随后突然伸出手,将林安尚且湿润的一双手轻轻包裹住,又细细摩挲着擦干。 温热的触感隔着柔软的布料传来,林安浑身都僵住,他定定看着面前垂首认真为自己擦拭水渍的徐新,恍惚间,竟产生了两人还身置当年国连三厂宿舍区内的错觉。 不一会儿后,徐新便松开了手,将毛巾重新放回了原位,随后对对方温柔道:今天辛苦你了,剩下的我来就好。说着停了一停,又道:时间不早了,你刚从家过来,行李整理了吗? 林安摇头。 徐新一笑,略一沉吟后继续:恩。明天还要上课,是不是还要备一备课?说着玩笑道:毕竟像徐媛这样的学生可不太好对付。 林安紧张地情绪被这话给稍稍冲散,他想到徐媛平日里那张牙舞爪口伶齿俐的刁钻样,不由也跟着笑了笑。随后点了点头。 笑过后,两人又忽然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儿后,才听徐新状似不舍地叹了口气:早点回去吧。一顿,又说:我送你。 林安不语,仍未回过神般地定在原处,直到听见徐新调侃似地问他一句:还是说林老师今晚更想留宿在我这里?,这才酡红着脸慌忙从厨房出去。 不多时,两人便离开徐新的公寓下了楼。 翠芳苑离得并不远,于是两人便像是极有默契一般,不约而同地默认了最简单却最费力的回程方式步行。 沿着街道一路往回走的时候,徐新总会时不时地轻声向对方介绍沿途的各个商铺或风景,林安担心他的嗓子,想要阻止,却屡屡被对方看过来的眼神制止。无奈之下,便只能认真听着,听这里的店铺哪一家生意最为红火,哪一块又跟中了邪似,店面更换奇快,又听哪一家的烟酒店老板和他熟识,说完又莫名扭过头来对他笑道:抱歉,我以后尽量少去。,见他脸红,不由又免不了一阵笑。等几分钟后到了一处近两年才完工的开放性公园门前,两人脚步又停了下来,徐新看着包围在外的一排青葱大树,回头冲林安笑道:这里其实竣工已经快两年了,小丁说里面弄得不错,我也一直想什么时候有空进去逛逛,但一个人总提不起什么兴致。林安闻言看向他。徐新亦回望着他,不过现在你来了。说完又一笑,问他:林老师,请问如果以后我约你饭后来闲逛,你来不来?林安看着勾唇笑望住自己的徐新,明明天光还很亮,却不及对方的眼睛分毫,他像是受到蛊惑般,迎着风轻点了下头,来。徐新见他难得回的爽快,逗弄之心不禁又起,又问:每天都来?林安看着对方在阳光下闪着细碎光芒的头发、眉梢,以及脸庞,又点了点头,每天都来。 徐新忽然不说话了,他静静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神色有些迷惘的对方,许久才露出个笑来,走吧。 两人继续向前走着,却再无人开口。 气氛一时有些沉重,林安走在徐新身侧,为这突发的沉默而忐忑不安着,虽然几分钟前,他还暗暗希冀着这段路能无限延长、永无尽头。 不多一会儿,两人便到了翠芳苑门口。 徐新微垂着视线看了他一会,轻声道:进去吧。 林安点了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后却又回头,他看着仍旧站在原地目送自己的徐新,想了想,又慢慢走了回去,略放不下心地要再嘱咐些什么,不料还未及开口,就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一道轻细柔美的声音。 林师兄! 林安回过头,只见几步开外,一个衣着光鲜亮眼的女孩儿正微笑着向他走来。 第17章 对方脸上带笑, 妆容精致, 身材更是十分窈窕, 再加上笑起来时两颊一对可爱的酒窝,更显美丽娇俏。 林安怔怔看着对方那分外眼熟却又无比陌生的人, 脑子先是空白了一瞬,紧接着无数画面从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了记忆中一张青葱的面容上。 吴燕? 对方笑盈盈地望着他, 等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从林安口中听到自己的名字, 惊喜的同时不由也松下一口气。 师兄还记得我? 林安赧然一笑,当然记得。说完一顿,又问:你你怎么会在这儿?说着又朝四周张望了眼,来办事的吗? 吴燕眼眸一亮,刚要回答, 突然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朝始终沉默站在林安身边的徐新看去一眼, 随后才又转向林安,支吾道:我是来找你的。 林安闻言一愣,有些惊讶。对方看着他, 一时也有些紧张,却还是笑问:不知道林师兄是否有时间?说着又朝徐新处看了一眼, 还是你有别的事,那改天也可以, 林安没回答, 却先下意识地先向徐新看了过去, 对方对上他的目光,只微微一笑,双眼在两人之间不露痕迹地转了圈,最后对林安轻声道:我先回去。言罢又看了眼站在临安对面面含期待的吴燕,不动声色道:你们慢慢聊。 说完便要转身而去。 谁知刚迈出去一步,便被林安轻轻拽住,他回过头,见对方看向自己的眼中露出一丝担忧,不禁一笑问:怎么了? 林安张了张嘴,你 徐新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又稍抬了抬眉,林安又看了他一会儿,最后只道:你回去好好休息,中中午的菜做多了些,我帮你留了一份放在冰箱了,说着又看他一眼,轻声道:你晚上记得吃。说完才松开手。 徐新眼中神色稍缓了缓,点一点头后,走了。 林安看着他远去的方向,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视线,才转过身来,对还在等着他的吴燕笑了笑,温柔道:想去哪儿? 吴燕却没答,而是继续笑看着他,片刻后说道:师兄待人接物还和以前大学里一样,那么细心周到。 林安一愣,反应过来对方指的是刚刚离开的徐新,脸上不由一热,心虚地笑了笑。 是你的朋友?吴燕又问。 林安点头,恩。 哦看上去关系很好嘛。说着又朝那方向看了一眼,你们午饭一块儿吃的? 林安听她句句不离徐新,以为她看出了些什么,这个问题便只笑了笑,没有回答,却不料对方在意的压根不是这个,只听她紧接着又笑问道:那师兄晚饭的时间是不是能赏光留给我了? 说完不等林安回应,又道:正好刚等你的时候我跟门口的保安大叔聊了聊,他说你们小区里就有家不错的羊蝎子火锅,不如我们就去那儿坐坐? 林安见她巧笑嫣然神采飞扬的模样,热情洋溢落落大方,一如当初还在x大读书时刚认识的状态,不由也有些唏嘘,便也不再多推辞,带着对方往小区里去了。 经过保安室的时候,里头的工作人员冲他呵呵乐道:哎林老师,这美女可跟这儿等了老半天啦!怎么,是您女朋友啊?哎哟哎哟,可真是郎才女貌啊,般配般配。 林安连忙否认,吴燕却未吱声,她眼中满是笑意,面对这调侃反倒笑弯了一双眼睛,甚至毫不避讳此番前来的目的,同样笑眯眯地回应道:哈哈,那就承您吉言啦。 林安心中一凛。 五分钟后,两人在装潢简单却整洁的火锅店坐了下来,时间尚早,店里的人异常的少,除了两三桌客人稀稀拉拉地坐在大厅内以外,就只剩老板娘和收银的小丫头坐在柜台处,正看着电视里回播的时下热剧《花姑子》。 电视剧中凄婉的音乐传出,在空落的大堂内显得异常清晰。 吴燕落座后,先随意点了两个小菜,由于刚过四点,便和店员商量着把主餐的时间往后推了推。林安刚在徐新那儿吃完不久,自然不会对这一提议有何异议。 一切安排妥当,服务员也领着菜单走开了,周围顿时陷入了异常的安静。 吴燕有些反常地不再像先前那般热情,她偷偷细细打量着坐在对面的林安,眼底的笑意越来越浓,林安正给两人倒茶,放下茶壶后见对方始终默默望着自己,便也礼貌地回以一笑。 吴燕脸上红了红,接过林安递过来的茶杯喝了一口后,笑道:果然少了家里的安排,整个人都自由多了。 林安不解她这话中的意思,愣一愣后问,什么? 吴燕低下头笑了笑,后又抬起脸来看他,你果然不知道。 林安更加不解。 吴燕见他那迷茫的样子,不由噗嗤一笑,问:你妈妈最近是不是给你介绍了x县一位姓黄家的女儿,还约在了今晚见面吃饭? 林安难掩惊诧地看着她。 吴燕说到此处稍停了停,又喝了口茶水后才继续解释道:我父母在我挺小的时候就离婚了,我原本叫黄燕,后来跟着我妈搬来c市后,才改名叫吴燕,你想不到也正常。说着又笑了笑,对了,我还有个哥哥,叫黄骏的,在x大那会儿经常来找我,你也见过,还记得么? 林安还处在惊讶中,听她这样问,仔细想了下,却只回忆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不由抱歉一笑,又联想到之前在家时林母对自己说的话,诸如女方的号码早两周前就给了自己,他却一直没联系,连个招呼也没主动打过,干晾了对方半个多月,又兼临时借口有事取消了今晚的饭局,等于放了对方的鸽子。 林安想到这儿,不由咳嗽了声,歉然道:抱歉,我不知道是你 吴燕闻言一笑,问:林师兄的意思是如果知道的话,今晚就不会不去了? 林安一愣,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吴燕看着他微微皱起的眉,笑了笑,又说:其实这样也好,与其被一大桌子的人围着盯着,我也更喜欢现在这样,只有你和我两个人。 分卷(20) 林安一手握在茶杯上,闻言只勾了勾唇,却没接话。 吴燕见氛围有些凝重,便笑一笑,稍稍转开了话题,语调轻松地继续说:说实话,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他们给我找的是林师兄你,还差点儿跟我妈吵起来来着,你不知道,我妈这些年急得跟什么一样,生怕我嫁不出去,刚毕业那儿还好,等我一过了二十七八,立马按捺不住原形毕露了。 林安听她虽多是抱怨之词,却语气松快,不由一笑,回道:阿姨也是为你好。 吴燕见他对这个话题并不排斥,便顺势一手撑住下巴,苦着脸继续说了下去,我知道啊前些年我还在北京飘着的时候,她管不着,只能一个接一个电话地来催着问着,知道我交了男朋友就火急火燎地让我给带回来给她瞧瞧,得知我分手了就成天唉声叹气,弄得有段时间我家也不敢回。现在调回c市来了,就更可怕了,你猜猜,就最近这半年,她拉着我见了多少未婚男青年? 说着在林安笑看着自己的目光中夸张地比了一个手势,整整八个。我都快疯了。 林安见她那痛不欲生的夸张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如此听来,吴燕近年来的境遇倒和自己颇有些相似,然而他同时也十分地清楚,以对方的条件,定然不会缺乏追求者,之所以会在这条道路上踟蹰不前不断蹉跎,不过是还没遇到心仪的人罢了,可自己现今这样,是为了什么呢? 徐新的脸自然而然便浮现在了脑海。 答案已无需多说 吴燕的声音犹自从对面传来,现在好了,我爸也加入到催婚大军的行列里来了。 林安收回稍游离了的神志,笑了一笑。 却不想对方说完这一句后,忽然神色一整,无比认真且略带羞涩地望着自己,转而道:但我很庆幸,林师兄,我很庆幸,你是这第九个。 林安被这突如其来的几乎等同于表白的话惊得一怔。 吴燕说完这句话之后,像是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却并未就此打住,她斟酌了下,再开口时,语中变似乎多了些别的什么。 我知道我突然找到这里来,又突然说这些话,是有些唐突了,毕竟我们十多年没见了。 说着垂下眼睫看了看桌上的餐盘,当年那件事后,我抬头却见一向温文从不失礼数的林安不知何时已经将转过脸望向了窗外,顿时收了口,有些涩然和尴尬地说道:对不起,我不该提的。 林安望着窗外的双眼定定的,不知是陷入了怎样的沉思。吴燕知道自己无意间说错了话,一时也不再开口,良久,才见对方在明亮的窗玻璃前重又转回过脸来。 林安看着神情有些紧张的吴燕,淡淡一笑道:没关系,都过去了。 吴燕有些不安地点了点头,却不想下一秒,林安又说道:我们也一样。 吴燕有些惊讶地抬头看他。 林安又冲对方一笑,温柔道: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吴燕,我必须告诉你实话。 吴燕看着他,心中已隐隐有了预感,却仍旧抱着侥幸等他说下去。 果然林安停顿一秒后,继续说道:今天见到你,我很意外,也很高兴,不过就算早半个月前我就知道对方是你,今晚我也 林安没有继续说下去。 也怎样?吴燕紧盯着他的双眼。林安没回答,只神色柔和地望着她。 吴燕在这沉默中得到了答案,她抿了抿嘴,勉强一笑后替林安补完了他的未尽之语:也不会去是吗? 林安没有否认。 出身未捷身先死,吴燕无声静坐了片刻,却似乎对林安的拒绝并非全然没有心理准备,因此只低迷了一瞬,没一会儿便又笑了。 看来我来晚了。好,那我们今天就先不聊这个,不过和我这个旧相识老校友吃个饭,叙叙旧,师兄总不会也拒绝吧? 林安笑笑,点点头,答应道:好。 此后从下午四点一刻直到晚上七点,两人都坐在这个靠窗的位子,气氛良好的随意聊着。 吴燕口才不错,当初在x大的学习部作为林安的副手时,所表现出协调与组织能力就很不俗,又兼长相出众,脾性爽朗温柔,所以那时候她的人缘一向让人艳羡,尤其是异性缘。林安那时候虽大她一届,但由于同身为学生会的一员,又在同一个部门,因此和对方交往接触的机会并不少。 吴燕对自己有好感,林安并不是不知道,这个女孩子漂亮、大方、万众瞩目,若说自己当年对于这样一个女孩儿的追求无动于衷,那是假的。可惜那青涩的感情来的太快,结束的过早,饶是他当初再如何心动,在变幻无常的世事面前,也无济于事。 更何况,x大,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美好回忆开始的地方,相反,从某方来说,更像是噩梦和地狱的开端与入口。 所以他当年回校续读毕业后,甚至在最后关头叫人大跌眼镜地放弃了许多人求之不得的留校机会,没多犹豫便回了老家x县,当年的林父知道后,差点儿冲进厨房拿刀出来劈了他。但对于那时候的林安来说,能咬住牙从这个曾经容忍他受尽侮辱并遭受到不公待遇的地方拿回一张毕业证书,从而让终日在家以泪洗面的母亲安下心,已是那时候的他所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努力与让步。 因此连带着,x大所有的一切,包括曾经的同学、校友,甚至于其中的一草一木,这十二年来他都鲜少会想起或回忆。反倒是c市国连三厂中那到处都弥漫着的铁锈味,以及废园子里那漫天的星斗,还有厂房操作间内昏暗的灯光,会时常悄声入梦。 差不多到七点一刻的时候,吴燕起身出去接了个电话,回来后便依依不舍地说家里出了点状况,恐怕立刻就要走。 林安将她送到小区门外,又在路边替她拦了辆车,帮忙打开车门后,便适时退后了一步,同对方保持了一定的距离。吴燕临上车前,又回过身来扶着车门冲他笑问道:师兄,我想了一路,有个问题还是要问一问才甘心。 你有心上人了吗? 林安看着她,两秒后,轻点了下头。 车在亮起的路灯中逐渐驶离了视线,林安看着消失在马路尽头的汽车尾灯,一时间竟也有些恍惚怔忪。吴燕的突然到访,像是一并牵动了某些被自己刻意压制在内心深处的陈年画面,引领着它们从模糊遥远、晦暗不清,到忽然被拂去尘土,重又在眼前跳跃流动。 林安在路边站了一会儿,转身朝自己的公寓方向折返。 走了没几步路,却忽然又响起吴燕临上车前问自己的那个问题。 他脚下一顿,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将手机从口袋中掏了出来,屏幕被按开的刹那,果然有两条来自那人的未读短信通知出现在视线中。 第一条的发送时间显示为二十分钟前,林安操控着键盘将其打开,等看清其中的内容,眉头却忍不住略感疑惑地皱了一皱。 半小时后把下半个月的行程安排发过来。 另一条,是五分钟前。 抱歉,发错。 夜色沉沉,通往竹园的新区干道上灯火通明,道路两旁的绿化被节庆的彩灯攀附缠绕着,晚风轻拂间光晕流转,从快速向前挪动的车窗中看去,宛如无数道误入凡尘的流星。 徐新的车窗大开着,风从外向内猛地灌入,叫原本有些窒闷的车厢转瞬又恢复了冷冽,而连带着一块儿恢复清醒的,还有自己那险些动摇与迷失了的神志。 在别墅门口将车停下时,已将近晚上八点。 手机被扔在一旁的副驾上,屏幕依旧黑着。徐新转头盯着那黑色的座椅看了好一会儿,忽然忍不住从外衣口袋中掏了根烟出来,然而当几秒后对着那被点燃的烟头,却突然觉得更加烦闷。 手机旁是一只袋子,里面装着三只食盒,从冰箱里带出来的凉意已差不多散尽,徒留下少许未干的水渍,沿着内壁缓缓滴落。 徐新的视线追随着那细微水珠的轨迹,一路向下蔓延着,直到某双略含怯意的眼睛又一次兀然出现在脑海,才忽然抬手抹了把脸,微沉着脸对亮着火光的烟头低声骂了句操。 可脑中盘旋着的有关于那人的一切,却并没有因为这句抑制不住冲口而出的怒骂而有所收敛消减,相反,在这无比静谧与封闭的空间里,反倒有愈演愈烈、甚至是星火燎原之势。 徐新在这股让人恼火的躁动里闭上眼,半晌后才又缓缓睁开。 手机来电的震动声兀地在身边响起。 他转过头去看,只见那分外熟悉的两个字正在亮起的屏幕上不住地跳跃闪动着,在昏暗的车厢内显得刺眼无比。 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却直到那持续了数十秒的震动长鸣戛然而止,也仍没有将电话接起。 短短须臾,车厢便重又回复黑暗和寂静。 徐新在驾驶上又沉默地坐了片刻,伸手打开车门准备下车,却不想即将推开车门的一瞬,那被刻意遗忘在副驾位的手机突然又震动了起来。 徐新扣住门把手的手一顿,扭过头的一刻,林安的名字再一次出现在了视线中。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片刻,最后目光稍一垂落,按下了通话键。 对方温柔地声音立刻便从听筒里传来,喂? 徐新双目微垂,一时未作回应,好一会儿后,才抬起眼望向了窗外,略显冷淡地问道:什么事。 那头的人明显为这语气中冷漠疏离怔了一怔,好半天后方略微犹豫地回应:没、没什么。顿一顿后,又轻声道:只是有些担心你你感觉好点了吗? 徐新重又垂下视线,盯着方向盘淡淡应道:恩。 声音却比白日里更为沙哑。 对面又问:留的饭吃了吗? 徐新扫了一眼尚摆放在副驾座上的包装袋,恩。 林安先后得到两个肯定的答案,放心了不少,他并没有问那两条被错发的短信,而是停了停后,又小心翼翼地温柔交代道:那就好你你今晚早点睡,睡前再喝一杯热水,吃点消炎药。说着像是又想起了什么,稍一停顿后接着道:冰箱里的矿泉水千万不要再喝,对病情不好,还有烟这几天就不要再抽了你的嗓子会受不了 林安越说越多,语速也随之稍稍快了起来,他皱着眉,全神贯注地思索着还有什么忘了叮嘱,连在对方面前一贯的紧张结巴都抛在了脑后。 徐新一言不发地听着,却始终没有出声。 林安独自又说了会,突然也察觉到了对方那不同寻常的沉默,不由惴惴不安地住了口,停了片刻后才轻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有哪里 然而话还没说完,便被久未开口的徐新兀地打断。 林安。对方突然叫了他一声。 林安站在客厅的窗户边,向下望着在路灯拂照下泛着微光的树丛,轻轻答应了声。 明天对方语中难得出现了一丝犹豫和迟疑,林安捕捉到,握着手机的手跟着紧了一紧。 数秒的间隔后,徐新微露疲累的声音才又继续在通话中响起,公司项目临时出了点问题,明天需要我亲自去b市一趟。说到这里又略停顿了一下,良久,才低声又说了两个字:抱歉。 林安听后微怔了怔,没多久便反应过来对方这两句话的言外之意,一时思绪又回到了下午时分徐新笑约自己第二天在翠芳苑门口碰面时的光景,脸上不由红了红。 没、没关系。林安轻声回道,稍一停顿后,又垂下眼睑补充了句:我等你。 徐新显然完全没预料到对方会突然冒出这样一句,在他印象里,那人一向内敛含蓄,哪怕是十多年后的重逢,这一特征似乎也丝毫未曾被改变过。 可他竟反常地没有从对方这终于如自己所愿热情起来的表现中,获得哪怕一丝预想中的满足和快意。 有的,只是更深更重、以及莫名而起的烦乱。 于是,连呼吸都似乎一并变得粗重。 林安的话他没有回,可对方却一反常态地并没有因为这份含义不明的沉默而退缩,反在些许停顿后,又微弱却坚定地轻轻开口叫了他一声:徐哥。 徐新手掌微不可察地一动,仍旧没有回应。 好一会儿过后,耳边才传来对方那断断续续的,略有些羞赧青涩疑似解释的话语。 下午来找我的是我曾经的大学同学叫吴燕 徐新没吭声。 林安顿了顿,又继续:当年在学校我们同在学生会的学习部任职,她还做过我的助手,所、所以有段时间就相对熟络些 林安磕磕巴巴地说着,恍如白昼的灯光下一张脸越来越红,短短的几句话,却紧张得手都有些冒汗。他知道,今天的自己已冲动过太多次,从抑制不住心底担忧的登门造访,到克制不住心慌的向对方胡乱解释。可他却在这失控中愈发深陷,以至完全无力去阻止那暧昧之语从口中源源传出。 而她今天会来找我其实是、是因为 然而这股勇气终是断在了此处,林安死死捏着发烫的手机板,无论如何绞尽脑汁,也无法想出该如何将这段话填补完整。 是因为于是只能讷讷地在原地打转。 因为什么?没想始终未曾开口的徐新却突然在这时候发了声。 林安气息一滞,语塞间,先前的那股窘迫感更为密实地朝自己压来。 两秒后,他听到了电话那头的人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随后嗓音沙哑地替他将那没说完的话接了下去,因为对你旧情复燃? 林安一怔,下意识就要否认,却在张口的一瞬又被对方打断。 徐新像是有些懊恼方才脱口而出的冲动之语,微叹一口气后,声音更加低沉地快速说了句:抱歉。 顿了顿后又道:是我一时失言。 分卷(21) 林安眨了眨眼。 还有别的事吗?少顷,徐新的语气又恢复了以往的温和。 没、没有。 恩,我手头还有几份文件要处理,那今天就先到这儿?一停,又说:你忙了一天,应该也累了,收拾下就早点休息吧。 林安察觉到对方语中的回避之意,有些失落地垂下了视线。 好。 电话被悄无声息挂断。 林安站在窗边,低头看了重又暗淡下去的屏幕一会,默默放下了逐渐冷却下来的手机,转过身将横躺在地上的行李箱打开。 手在触及被叠放整齐的衣物的一刻,手机突然又震动了一下,林安一愣,立刻将其拿起,却发现只是同办公室的姜月芳发来的道谢短信。 林老师,听陈主任说明天是你代我的课?还要麻烦你专程从老家赶回来,真是谢谢了。 林安有些失望地笑了笑,回复道:不客气。 两分钟后,对方又发过来一条:哦对了,我办公桌的抽屉里放了份之前找的一些有关明天辅导课的材料,你需要的话可以直接拿去用。 林安又回:好,谢谢。 此后手机就陷入了彻底的寂静。 林安独自将从x县带回的东西一一取出并整理好,又去卫生间冲了个澡,之后便安静地坐在了卧室的书桌前,开始准备起第二天的课件内容。 然而涣散的注意力却始终无法集中,徐新一个小时前在电话里说过的话不断在脑中浮现。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对方那无端变化的态度及语气,从低迷到嘲讽,又从嘲讽到克制回避,像在发泄着什么,又像同时在躲避着什么。 林安定定地望着笔尖在台灯下投下的阴影,对其背后的原因揣摩着、猜测着,却又总在即将靠近答案时不由自主地躲闪着、否认着。 他怕对方会对自己的犹疑与沉默有所误解,却更怕一切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与错觉。 徐新果然如在电话里所说的那般有事缠身,通话结束后,便再无别的动静传来。 林安虽执笔手中,可双眼所关注的,却既不是教案,也不是材料,他一次又一次地将目光朝搁置在桌边的手机投去,却一次又一次地被那毫无动静漆黑一片的屏幕无声挡回。 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又在奢望着什么? 就算心不肯认,这双眼也再无法继续隐瞒和欺骗。 林安又一次想到吴燕于低垂的夜幕中所问的那个问题,不禁苦笑了一声。不过才短短一天的时间,自己竟就已经变得这样按捺不住、如此急不可待。 睡了吗? 所以哪怕当几分钟后看到自己无意识下所发出去的那条短信时,心底所预想的慌乱与惶恐也并没有到来。 收件方并没有回。 林安静静看着通讯录中对方的名字,五分钟后,又返回到了发信界面,一字一句慢慢写道:徐哥,我想了想,有些事情还是要和你讲明。如果你还没有睡,就请听我说完,好吗? 不用面面相对,也听不见彼此的声音,在反射着黑夜与灯光的窗前,以往磕磕绊绊鼓足勇气也无法诉诸于口的言语,似乎也变得不再那么难以出口。 吴燕是我在x大读书时的同学,准确来说,是小我一届的学妹。我跟她认识,是在90年的秋天,那时候她作为新生入学,恰巧加入了我所在的学生会, 曾经那还算光鲜与得意的年少时光,仿佛随着轻微的按键声再一次铺展在了面前。 林安字字斟酌着,神色温柔。 但相熟,却是在91年,她在部门里表现不错,一路升上来,我们才有了更多的机会接触。x大的活动很多,培训、调查、汇报、甚至各部门间的联动,我们都会一起商讨和参与。后来我和她也确实互相有了好感,但却最终有缘无分, 写到此处,一股钝痛兀地袭来,林安一动不动地看着那密密麻麻被填满了过往的屏幕,那段一夕间就从无限光明坠入了无尽黑暗的岁月,又恍若重现在了眼前。他闭了闭眼,许久,才从那不堪入目的记忆中挣脱出来。 林安没有勇气去详述那段过往,将陡然而起的激烈情绪平复住后,只留下了一句看似波澜不惊的概括。 后来我被开除出学校,等一年多后再回去,一切都早已物是人非。她毕了业,听说之后又辗转去了b市工作,我们就再也没了联系。 这段算不上故事的往事说完,已然有些微颤抖的手指却并没有停下动作。 今天她会来找我,是因为我妈和我说的那个约在今晚见面的女孩儿,就是她。 我也是刚刚才知道。 前因后果终于在此告一段落。 林安一动不动地看着这些谨慎却仍有些混乱的字句,手指停留在原处,许久不愿离去,它们在有些发烫的键盘上继续流连着、徘徊着,像是阔别重逢却踌躇不前的旧侣。 良久,才难掩颤抖地重又拥抱在了一起。 徐哥,下午的时候你对我说,你很高兴今天我所见的人,不是她,是你。 林安写到此处,眼中忽然涌起一股酸涩,潜伏在心底的热潮也像是终于在久积的黑暗中寻找到了出口,相继从紧抿的嘴里、从模糊的眼里、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奔涌而出。 于是泪水滑落间,那些曾经在无数个日夜里畏惧过的、逃避过的,甚至连试探也不敢流露分毫的话,也随着指腹来回上下的起落全数倾泻而出。 其实我也一样高兴。这么多年来,我日思夜盼想见的,也从来都不是她, 而是你。 数百字的消息,因字数所限被自动分割成了三两段,随着按下确认发送的一刻,在信封标志的飞转下成功投递了出去。 林安维持着僵直的坐姿定在原位,目光追着最后一个图案在眼前亮起又消失,直到屏幕回归黑暗。 然而一分一秒过去,另一头却始终没有丝毫回应传来。 此后的十分钟,二十分钟,乃至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内,发送出去的消息都如石沉大海般,悄无声息地在坐立难安的等待里彻底丧失了音讯。 林安双眼异常专注地盯着手中握着的手机,一颗心逐渐由起初的紧张期待转为了苦涩失落。 他在椅子上又呆坐了一会,忽然像再忍受不了这让人倍感煎熬的无声静默般,放下了紧抓在手心的电话,站起身转向卧室门口而去,可等走到门口,却又不知下一个目的地该是哪里。 原本显得有些狭小局促的空间,竟在瞬间变得宽大无比。于是当每个角落都无一幸免地被留下徘徊的痕迹时,等待,似乎也就变得没那么刻意与漫长了。 林安一夜难眠,甚至连从浅梦中惊醒时,也不忘朝枕边看上一眼,暗怀希望地按亮屏幕,迎着刺眼的光向通知栏望去。但无一例外,整整一夜,徐新那端都再没有只言片语传来。 晨曦终于在辗转反侧中到来,林安失魂落魄地洗漱完毕,又在楼下餐车上胡乱买了些早点,最后满脸倦容得提着包往学校方向走去。 一路上凉风习习,一步入十月,空气中残留的暑意便彻底消失了干净,少了窒闷感的围绕,原本因情绪紧绷而紧张了一夜的神经也终于稍稍松懈了下来,可这却并不妨碍昨晚发生的一切继续在脑中轮番重演。 发信箱里躺着的最新相关记录,林安不敢再去翻阅,事实上也没必要去翻阅,那些情真意切,几乎与表白无异的话语,都是由自己亲手敲击而出,别说文字,就是其中的符号标点,林安也无法否认自己全部都记得一清二楚。 可收信方的毫无反应,却又同时让人止不住地心生惶惑和疑虑,甚至后悔。 浑浑噩噩中,脚步已不知不觉停在了x中门口。 林安在晨光中异常安静的校门外站了片刻,又一次从包中拿出了手机,对着消息栏看了半晌后,无意识地点进了通讯录。 徐新两个字在视线中出现。 他定定地看了会,缓缓将拇指摁在了呼叫键上,却不想刚一按下,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 清脆的叫声林老师! 林安手一抖,立刻退出了呼叫界面,等转过身看到正笑着走向自己的徐媛时,更加心虚地将手机放回了包里。 早上好啊! 徐媛并未发觉林安的失态,笑嘻嘻地向对方走近,随后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欣喜,朝林安眨了眨眼坏笑道:还真是您来代姜月芳的课啊,嘿,我还以为是我叔为了骗我大清早的来上课故意编瞎话诳我的呢。 林安听她提及徐新,原本刚镇定下来的心情不禁又起波澜,他下意识地扭头朝徐媛来的方向看了看,并未见以往接送她来去的那辆黑色小轿车,眼神不由黯了黯。 徐媛看见,不由奇怪,又凑近了几步在林安面前晃了晃,问道:林老师,您在看什么呢? 林安连忙收回太过明显的目光,摇摇头,没什么。后佯装镇静地对打量着自己的徐媛道:我们先进去吧。 等两人一前一后到了教室,也才刚到七点半,离正式开课还有足足半个小时,林安想起姜月芳前一晚发来的短信,说在办公室留了辅导用的资料,便准备去打印室准备一下,好在开课后发放下去,也能丰富一下教学内容。 徐媛左右闲着没事,她一大早赶来,本就是打算探一探虚实,看看到底是不是真如徐新所说是林安来代课,如若发现消息不实,便准备立马背起包逃之夭夭,在外胡混一天再回竹园去,如今亲眼见到了这位全校唯一能让她服气的林老师,自然便乖乖留了下来,留下来还不说,见林安要往材料室去,还异常积极地也跟了过去,期间既不捣蛋也不添乱,而是安分守己地静坐在一旁,时不时还要站起来帮点儿小忙。 林安对这样的徐媛很是不习惯,心中却感欣慰,见她坐在一边的椅子上东张西望百无聊赖的模样,不由笑了笑,温声说道:别跟这儿耗着了,我这儿也快复印的差不多了,离上课还有二十多分钟,你要是觉得无聊,老师办公室的抽屉里有一本《赤壁之战》,是根据原作扩写改编的,很精彩,你可以拿去看,打发一下时间。 徐媛却不动,而是在林安说完这句话之后,突然一动不动地紧紧盯住了他。 林安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一笑,问:怎么了? 徐媛面目严肃地看着他,突然没头没脑地张嘴问了句:林老师,其实有个问题我疑惑挺久了。 林安看她难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笑了笑,什么? 徐媛挑起眉一歪头,您是不是特喜欢我叔啊? 林安一怔,继而一颗心狂跳了起来。 复印机突然发出滴的一声提示音,他低头去看,纸张那一项的按钮不断闪着红光,可他却像傻了一般,直直盯着那不断闪烁的提示灯不知该作何反应,还是徐媛率先反应过来,俯身顺势从一侧的柜子里抽了一沓纸出来,随后动作敏捷地一把塞进了纸盘中。 机器立刻恢复了正常运作,随着出纸口发出的细微声响,徐媛拍了拍手,又直起身继续笑嘻嘻道:哈哈,看来我猜中了?说着又绕到机器对面,手肘半撑在前盖上,颇有些得意道:看来还真得感谢我那篇胡诌的作文儿啊,哎您是不知道,我徐媛从小到大就这一个题材能写好,偏偏还总不得人欣赏,您是头一个非但不在评语里批评我,还肯给我打高分儿的。 林安听到对方后面的这段话,知道是自己因过于心虚而草木皆兵了,心跳不由慢慢缓了下来,继而又想起不久前对方交上来的那篇立意新颖文笔不俗的大作,嘴角跟着往上牵了牵,却在下一秒又不知为何恢复了落寞。 徐媛仍旧斜靠在机子上,拿过一边桌子上林安先前让给自己的豆浆喝了口,接着说道:不过嘛,虽然有些内容是我自己添油加醋瞎掰的,但情感绝对真实,而且我是真替我叔可惜,诶您知道不,除了我叔,其实我平时接触多的还有一位,就是跟我叔从小到一块儿长大的一兄弟哥们儿,我们都管他叫丁哥,我叔的那些事迹,多数就是他告诉我的。 林安目光闪了闪。 徐媛自上次作文得到林安嘉奖后,就一直想着什么时候能有机会跟这位令她大跌眼镜的林老师好好地深入交流交流,现在机会来了,她当然不会放过,于是一面暗中观察着林安的神色表情,一面滔滔不绝地开始口述那些当初试卷上承载不下的精彩往事。 听丁哥说,我叔当年的魅力几乎到了男女通吃的地步,嘿,别提多威风啦,整个c市就没他拿不下的场子,名气大的时候,从没人敢主动上门挑衅,而且是真正的侠肝义胆,绝对不是那种毫无原则的为非作歹,周遭就没一个不佩服他的。 徐媛说到兴头上,那眉飞色舞俏脸微红的模样,简直和年轻时候的丁华如出一辙,若是配上一块醒木在手中,活脱脱就是一个舌灿莲花的说书先生。 林安没有打断她,只面带微笑地望着对方。 徐媛见他果然捧场买账,兴致不由更高,不间断地继续兴高采烈道:打个比方,照理说,像你们这些搞文化的文明派,当初应该是最瞧不上我叔那种走江湖的武力派的吧,但您猜怎么着,我丁哥说,当年他们队伍里还就有一个优等大学生,人长得白白净净不说,还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书读的贼好,但偏就喜欢待在我叔身边儿,跟在他后面瞎混。 林安听到这里,脸上不禁红了红,他知道丁华和徐媛口中所说的这个没用的优等生就是指自己,又想起那段灰暗中却带着肆意的短暂时日,更不禁恍了恍神。 徐媛见他神色忽然间黯淡了下去,只以为对方不信,不由挑了挑眉:嘿,您还真别不信,就是这么匪夷所思跟传奇,对了,我叔书房的柜子里到现在都还搁着一空了的烟壳子呢,宝贝的不行,抽完了都舍不得扔,好端端地搁架子上供着,听我丁哥说,就是当年那大学生送的,可见当年两人交情有多好。 林安一怔,忽然浑身血液都随着这句话沸腾燃烧起来。 你、你说什么?他愣愣看着对方。 徐媛却在这时抬腕看了看表,不爽地叹了口气,提醒对方道:快八点了,咱回教室去不? 林安猛地惊醒,好半天稳住了心神后,才稍点一点头,拿起复印好的材料和对方一起走出了材料室。 然而在前往教学楼的途中,徐媛所说的最后那段话却始终萦绕在耳际挥之不去,原本因昨晚毫无回应的短信而倍觉痛苦低落的情绪,也因此重又悄然向上抬起了头。 分卷(22) 一时间,心潮涌动,悲喜交融,林安神思恍惚地向前走着,连徐媛在身边又说了些什么也再听不清楚。 短短一段五分钟不到的路,他却觉得如此漫长,而同样,短短一堂四十五分钟的课,也变得前所未有的难以忍受。 林安神思不定地站在讲台上,口中引经据典传道授业,心却早已不知游荡了何处。明明眼里嘴里所见所说都是规整无比的学生范文,可脑中浮现的却全是有关那人的音容笑貌和一举一动。 从业十多年,林安从未料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也会不敬业到这个地步。 然而下课铃声一响起,他还是难掩焦灼地匆匆宣布了下课,随后走到了楼梯的拐角处,将外套口袋中的手机拿了出来。 通知栏依旧没有任何来自对方的消息,可林安的心情却奇异地不再似之前那般消沉难受。 甚至连当耳边响起的只是一道分外冷漠平静的关机提示语时,心中也只是掠过了一丝淡淡的失落。 徐媛的话,犹如一针力道强劲的强心剂,轻易就将笼罩在心头多年的迷尘拂去,林安站在铺陈着阳光的走廊上,一时间竟觉得当下的自己,比起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要目标明确,也较之以往任何一个瞬间都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在做什么。 于是在又一次尝试将那串早就烂熟于心的号码拨出却被同样告知已关机时,林安仅是抬头迎向楼外的万里晴空看了一眼,随后毫不犹豫地退回到了发信箱的页面,思考片刻后,目光坚定地输入了这样一句话 徐哥,昨晚的话我还没有说完,如果你有时间,能不能在忙完后给我回个电话。 顿一顿后,又写下了第二句: 我还有另一些话,想要当面和你说。 第18章 发完这两条信息, 林安在安静的楼道里又独自站了片刻, 随后便返回了教室。 假期还没有结束,偌大的校园中除却辅导班的几十位学生外, 便只剩下了对面教学楼上一批自愿到校自习的高三考生。因此哪怕是在没什么管束力的下课期间,整个x中也难得的没有丝毫嘈杂之声。 接下来的两堂课林安上的意外的心安, 虽心中仍暗怀企盼, 却再不似先前那般无措惶然, 甚至连同略微疲惫憔悴的面容都一扫阴霾, 变得精神起来。 他认真仔细地将教学内容讲完,又在午休前将下午要写的一篇模拟赛的作文题布置了下去, 随后就在适时响起的铃声中宣布了下课。 由于还没有正式开学, x中的食堂也就没有开放,于是为数不多的学子们便三两结伴,各自约在了博爱路左近的几家小店中随便将午饭解决。 徐媛往日在校的作为向来与好学生的形象不搭边,这次要不是看在了林安的薄面以及徐新私下对她零花钱严密管控的威胁,她是说什么也绝不可能去参加什么劳什子育苗杯作文赛的, 更别提装模作样的来上这破辅导课了,因此当看着其他同学都有说有笑地下楼去了, 徒留下自己一个人儿懒洋洋地趴在课桌上无人问津, 竟陡然生出股凄凉感来, 只觉得自己活像一只误入了羊群的大尾巴狼,那孤独感啊, 跟坐了火箭似地, 噌噌直往上涨。 林安收拾整理好讲台, 跟从身边走过的学生们都一一微笑道别后,转头看向了正趴在桌上肆无忌惮掏出手机来玩的徐媛。 要不要跟老师一块儿去吃饭? 徐媛闻声抬起头来,眼睛在空荡下来的教室扫视一圈后,没精打采地答应了声,跟着林安下了楼。 一路上依旧是徐媛在滔滔不绝地说,且多数是以吹嘘她从丁华那儿软磨硬泡偷学来的所谓防身之术为主,其实说白了,就是丁华他们年轻那会儿用来打架逞威风的。林安当年也被迫跟在徐新后面学过一招半式,奈何他天生就不是那块料,又兼起初对他们那圈子心怀抵触,因此学了没几天,就被徐新彻底放弃。 林安到现在还记得对方看向自己的那既无奈又好笑的目光。 从来没学过?他问他。 自己又惊又怕地点头。 靠,别告诉我长这么大你他妈连架也没打过。 没、没有 于是那人的目光便从嘲笑转为了不可置信,好像没跟人动过手是个天大的笑话和耻辱一般。他被那灼人的视线烤得浑身发烫,一时竟连头也不敢抬起。 算了。许久,才听对方叹了口气无可奈何道:不会就不会吧,横竖跟着我,也用不着你动手。 林安想到当初徐新那恨铁不成钢却又万般无奈的表情,脸上不由露出一丝笑来。 徐媛尚在一旁津津乐道着她的看家本事独门绝技,一转头却见林安正看着她笑,不由也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哎林老师,您别笑话我啊,我从小就对这些东西特别痴迷,我叔不肯教我,就这些三脚猫,都还是我跟我丁哥那儿偷学来的,您可千万别让我叔知道啊,不然我非吃不了兜着走不可! 林安点点头。 徐媛又高兴起来。 没一会儿,两人便出了校门信步到了博爱路上专做这一带学生和居民生意的小吃街上。林安原本以为像她这样出生和成长环境下出来的孩子,对饮食多少会有些挑剔,没想到对方竟是完完全全地将她身上那股子江湖儿女的习性延续到了平日的生活作风,非但不挑,还就爱往偏僻的角落里钻,她像是对这一带极为熟悉,带着林安一通乱转,最后竟在七弯八绕的巷子里钻到了和博爱路相邻的青云路上。 林安简直哭笑不得,这儿到x中一个来回少说就要耗掉半个小时的时间,再加上点餐等餐吃饭,要在一个小时内赶回到班里怕是不太可能,但见徐媛一脸渴望眼巴巴瞅着自己的模样,到嘴边的拒绝之语又收了回去。 好在徐媛是个机灵的,排队的时候瞥见林安频频地看时间,用餐期间便难得一改平时喋喋不休的聒噪作风,风卷残云极为迅速地解决了午饭,而后更是主动提出了提前回学校的要求。 林安略惊讶于徐媛的体贴和懂事,他看着对方东张西望假装若无其事的模样,不禁一笑,毫无预兆又一次想起了徐新来。 短短两个多月的接触下来,他原以为这对叔侄除了姓氏以外毫无共同之处,却不想越是相处,越能发现两者间微妙的相似之处。 两人再次走在人来人往的狭窄街道上,徐媛三句话没讲完,又将话题引回到了徐新身上,只不过这回聊得却不是徐新以往的光辉事迹,而是她这个小叔近些天来的所作所为的一番控诉,诸如接连着几天不着家,不知道偷摸着干什么去了,又诸如一回家就阴沉着脸,活像谁欠了他八百万 林安听得眉头直皱,几次想问具体情况,却总找不到合适的时机和由头。 徐媛说了一会,又佯装老成地重重叹了口气,痛心疾首道:唉!今天一大早又不知道支使小王把他送哪儿逍遥去了,好不容易昨晚回来了一趟,我这家校联系本上的字还没来得及找他签呢,一觉醒来又没人影儿了! 林安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出声将她打断,有些犹豫地问:你叔叔他最近工作上是不是不太顺利? 恩?徐媛乍一听,稍想了想,反问道:有吗?我不知道啊说着又有些不解地看向他,老师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林安神色微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迅速掩去眼底所流露出的关切之色,支吾回道:没什么,只是随便问问。 徐媛不疑有他,哦了一声后便又将话题转向了别处。 快到博爱路口的时候,徐媛突然说觉得口渴,要上不远处的杂货店里买瓶饮料,又见时间就快逼近下午开课的点,便让林安先走,自己买完东西随后就到。 两人在岔路口分开,一个一闪身拐进了店门,一个出了巷子口径直朝马路对面的x中偏门走去,却不知,一份不为人觉的危险早已潜伏在了不起眼的拐角处。 绕过x中围墙外的一排树木正要转弯时,林安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声。 喂,前面的,站住。 林安闻声脚步略一顿,然而还没来得及停下,肩膀就被一只手从后面撘住。 叫你呢,听不见?林安这才彻底止住了脚步,他疑惑地转过身,只见一个略有些眼熟的高壮男人站在自己身后,嘴里叼着根牙签,正一脸戾气地盯着自己。 你就是林安?对方说着转头朝地上吐了口唾沫,下一秒又转回脸来,昨天晚上六点到七点,你是不是跟一女的在你们小区吃了顿饭? 林安听他语露不善,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又暗自打量了对方几眼后,才点了点头,开口问道:请问有什么 不想一句话还没说话,便见对方忽然抬起手,随后一记重拳迎面挥了过来,随之一起挥过来的,还有一句响亮且饱含怒意的叫骂,他妈的个同性恋死变态!老子警告你,离我妹远点儿,再他妈被老子撞见,信不信老子他娘的直接送你进阎王殿! 这一声动静不小,对面街道上已经有人闻声看了过来。 对方撂下这一句狠话,又朝地上啐了一口,左右张望了番后就准备趁着还没多少人注意转身撤了。 我`操`你干什么?!给我站住! 没想到正从店里出来的徐媛恰巧看到这一幕,她反应迅速地大叫了一声,包也没来得及背好就穿过马路飞奔了过来。 直到经过刚从踉跄中站稳的林安身边时,才像想起什么般停了停脚步,回头扶住了林安的手臂,一脸焦急地问道:林老师你没事吧? 林安一个晚上没睡好,脑袋本就有些发懵,现下被这从天而降的一拳招呼在脸上,一时更觉得有些晕眩,他忍住嘴角和脸颊上传来的疼痛,皱着眉拍了拍徐媛抓着自己的手,摇头:没事。 徐媛一听,脸上怒意又起,她甩了包,冲前方林荫道上快要消失的高壮身影喊道:靠,有种别跑啊!说着便又要追上去,却被林安一把拉住,别过去。 徐媛气得要命,林安紧紧抓着她,她挣了几下没成功,不由有些上火。 她转过头看着对方嘴边渗出的一丝血迹,又急又气道:是他打的你哎!我还不能给点教训让那傻`逼长长记性了? 林安却仍旧没松手,忍着脸上火辣辣的痛感皱眉道:听老师的话! 直到徐媛气呼呼地翻了个白眼,一甩胳膊妥协地弯腰捡起了先前被扔在地上的书包。 此后的十多分钟内,徐媛都跟个保镖似的寸步不离地跟在林安身侧,她看着对方先是在树根旁静静站了片刻,像在思考着什么,随后又镇定地从包里掏出手机,给陈建良去了个电话,大意是说自己身体突然不适,下午的课程估计无法继续进行,烦请对方替自己通知学生自行解云云,完了便收了线,试探着伸手碰了碰红肿的嘴角,复又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之后抬脚反身向x中相反的方向走去。 徐媛气鼓鼓地跟在林安身后,从头至尾,都几乎没从他身上看到一丝正常人遭遇到如此飞来横祸后该有的恼火或愤怒。要不是林安脸上千真万确挂着彩,徐媛都他妈快怀疑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了。 她没听清楚刚与林安发生冲突的那个男人嘴里骂的内容,只觉得面对这样恶行却没有丝毫反抗意识只知一味容忍的林安太叫人失望,于是跟在对方身后忍了又忍后,徐媛终于忍不住上前几步不满地抱怨道:老师,你这样是不对的,行,刚您拦着我,我听你的,咱不以暴制暴,可好歹也报个警什么的吧,您现在这样毫不作为的,叫姑息养奸纵容腐败您知道不? 林安一路往回翠芳苑的方向走着,胀痛的脑中还在细细回忆着适才那高大男子的容貌,和当时对方口中怒不可遏的斥骂之语的含义。 自己最近只和一个女孩儿单独吃过饭,于是昨晚吴燕在火锅店里对他说过的话又一一闪现在脑海:我从小父母离异,我原本姓黄,后来跟了母亲来了c市才改姓了吴,我还有个哥哥,叫黄骏的,大学的时候还经常来学校找我,你还记得么? 原本模糊得连虚影都再难以捕捉的面孔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黄骏,难道是他? 徐媛对林安的无动于衷很是不满,但看着他脸上的伤,一时却也说不出什么别的抱怨的话来,只好郁闷地又盯着他若有所思的脸看了一会,随后又忿忿地又叫了他一声。 喂,伤口疼不疼啊,要不要去医院? 林安依旧眉头微皱着往前慢慢走着,仿若未闻。 徐媛撇了撇嘴,又道:刚跟你动手的那大个子你认识不?哎,他打你干嘛,不会是寻仇来的吧?转念一想,林安这个样子,哪里有什么跟别人结仇的可能,于是又不解地自言自语嘀咕了句:不会吧您这样的要是都能被寻仇,我徐媛还能完好无缺地活到今天?!哎要不我回头让我叔给您查查吧,看看那傻`逼到底啥来头,省得以后 没想始终没出声的林安竟对这一句话突然有了反应。 他猛一抬头,语气像是有些惶急,不用! 徐媛讶异,一时有些反应不及地张了张嘴,啊?了一声。 林安这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态,随即调整了一下表情,扯开嘴角微微一笑道:不用麻烦 下一秒却又因伤口带来的痛感皱了皱眉。 徐媛看他那痛苦的模样,不由也有些担心,喂,真不用去医院啊。 林安摇了摇头,小伤,没事,老师回去自己处理一下就好。 徐媛拽了拽背包带,不太苟同地哦了声。 林安又看了看两人停下来的地方,这才惊觉这丫头竟不知不觉中跟着自己从怀德路走到了转向翠芳苑的岔路口,于是顿一顿后,又温声开口说道:下午的课已经取消了,你 话还没说完,徐媛就翻了个白眼,撇嘴道:我知道啊,刚听你电话里跟陈建良说了。说着一抱手臂,挑眉问:干嘛,要赶人啦? 林安没有否认,只往前走了几步,替对方伸手拦了辆正好从红绿灯那头开过来的出租车,然后转回头来道:一个人不要在外面乱晃,注意安全,到家给老师回个电话。说着又转回身微伏下腰对已经停到了自己身边的计程车司机报上了竹园的地址,接着从包里掏出皮夹垫付好路费,又低声不知对着司机师傅嘱咐了几句什么,等一切安排妥当后,才将车门打开,转过身无声示意徐媛上车。 分卷(23) 徐媛本来还想小小地反抗一下,结果一对上林安那双温和却难得显现出坚定甚至锐利的眼睛时,又默默住了嘴,林安见她那愤慨又委屈的模样,不禁忍痛又笑了一笑,温柔道:听话。 一顿,又道:别让老师担心。 徐媛彻底投降,她最扛不住别人好声好气温言温语地跟自己讲话,于是一翻白眼赶紧钻进了车里,行行行,我回去我回去。末了又忍不住从车窗探出个脑袋来,豪气万千地冲对方嚷嚷道:喂,有啥问题别硬撑着啊,好歹师徒一场,要有什么麻烦尽管联系本女侠! 林安笑着点了点头。 徐媛等他应了,才略有不甘地摇上车窗,又在里头看了他脸上的伤好几眼后,才转头冲师傅一努嘴,走吧。 司机听她和适才和林安的那几句对话颇为有趣,等车开出了一段距离后,便忍不住笑着对后面的徐媛问道:小姑娘,刚那是你老师吧? 徐媛从快被自己玩挂掉的俄罗斯方块中抬起头,漫不经心地应了声:恩。 师傅笑呵呵,又说:挺负责的嘛。刚交代了我好久,一定把你安全送到家,呵呵。 徐媛哼了声。 师傅又问:你们是x中的? 徐媛低头又将游戏重新开了一轮,对啊。 哦哦,是个好学校啊我闺女当初也想念来着,可惜没考上,就差了十五分儿。唉,真是难考啊难考,说起来我女儿初中在班里成绩还算不错的呢,可一到你们x中分数线跟前就差了个档次咯。自来熟的师傅笑眯眯地说完这段话,又闲聊般地在后视镜里看了眼低着头玩着手机的徐媛,问道:哎小丫头,你读高几了啊? 徐媛头也没抬:高二。 嗐,那跟我家女儿同年级啊,去年中考的题目可不简单哇,尤其数学,我闺女考场出来眼睛都红了,你成绩肯定不错吧,能考得上x中,哎不简单不简单。 徐媛手一抖,按键慢了一步,又把一条路给玩堵死了,顺嘴就靠了一声,抬头朝絮絮叨叨的大叔白了一眼,闷不吭声地又重启了一盘。 师傅正看着前面的路况,并没能接收到徐媛饱含怨气的这一眼,开了十来米又开了口,刚那老师是你们班主任?教啥的啊? 语文。徐媛手指快速地在键盘上敲击着,隔了好一会,才没好气地回答道。 哦哈哈,看着可真年轻啊。哎,我刚怎么好像瞧见他脸上有伤啊小姑娘?你们 徐媛头都快炸了,恰好游戏又被自个儿给玩挂了一轮,于是终于忍无可忍地皱着眉再一次抬起头,想叫这过于八卦的大叔闭嘴,谁料还没来得及开口,托着手机的掌心突然传来一阵震动,原本的游戏画面也被呼叫界面给取代。 徐媛低头扫了眼上面的来电号码,还没看清楚就气势汹汹地接了起来,喂?于是自然语气也就不怎么好听。 徐新乍一听到这怒气冲冲的声音,不禁皱了皱眉,停顿了一瞬后才出声问道:在哪儿。 徐媛一听这熟悉的冷冰冰的声音,气势顿时萎了,她受到惊吓般立马将手机挪回到眼前迅速瞅了眼,发现正是徐新平时工作时才会用的号码,因为平时接触的不多,所以她也就没存,难怪刚刚会一时大意掉以轻心。 财神爷来电,徐媛当然不敢得罪,于是立马一改先前的凶神恶煞,冲着话筒甜甜一笑谄媚地招呼道:小叔啊有什么事吗?姿态堪比小绵羊,连坐前面的司机大叔听后都颇感好奇地朝后视镜中瞄了她一眼。 但不巧,车流中忽然接连响起了几声鸣笛,徐新在彼端敏感地捕捉到,又一皱眉,问道:你没在学校? 徐媛莫名地一阵心虚,习惯性贼贼地朝周围望了两眼,对着手机张了张嘴,啊 下一秒,叫人倍感惊悚的低气压就从另一头传了过来。 徐媛。 徐新仅是简单地叫了声这个名字。 有!徐媛却立刻背脊一挺,无比恭谨且响亮地回道,下一瞬,又哭丧着脸垮了下来,满是委屈地说道:手下留情啊叔,这个月的零花可不能再减了,不然您侄女儿可真得喝西北风去了,而且今儿这事可真不能赖我,虽然现在的确该是上课时间,但我这次可真没翘课啊,是因为我们那林老师出了点儿事情,这才临时解散了培训,这不,我还是他亲自给送上的车的呢,您要不信,我让司机师傅给您说两句以证清白? 徐媛着急忙慌地一通解释说完,她小叔那头却突然没了反应,她等了好几秒,扭头看了眼还亮着的手机屏幕,这才确信通话没被挂断。 叔?您、您还在听吗?徐媛犹豫着又壮起胆问了句。 那头却依旧沉默,又过了不知多久,才听那头更为低沉地开口问了句:出了什么事。 啊?徐媛的思维还停留在如何自证清白的问题上,因此一时没反应过来对方话中的意思。 我问你林你们老师出了什么事! 徐媛这才醒悟过来,赶紧解释道:哦哦,他刚中午带我去吃饭,结果回学校的路上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混混给揍了一顿,我靠,叔您是不知道哇,我们那细皮嫩肉的林老师被欺负得有多惨!整一个鼻青脸肿,还流血了!天啊,我看着都替他疼 电话里又没声音了。 徐媛说话一向没遮没拦,更喜欢夸大其词添油加醋,借以来转移视线和掩饰她所犯的错误。徐新和她相处了近十个年头,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因此以往对方的这一套在他面前极难得逞,通常两个回合还不到,对方这拙劣的把戏便会被无情戳穿,也因此,天不怕地不怕的徐媛平日里最怵她这位铁面无私油盐不进的叔叔。 但这一次,却好像跟以往很是不同。 徐媛也敏锐地察觉到了,但却搞不清是因为什么,难道是她口才大涨,把一向精明最不好糊弄的徐新也给吓唬住了? 正在徐媛百思不得其解,又战战兢兢不敢再多说的时候,听筒里又传出了徐新那冷得叫人有些发抖的声音:继续说。 徐媛咽了口口水,开始有所收敛,于是接下来所说出口的话,也就基本属实了。 哦哦好,我我本来想冲过去帮一把的,但那厮跑太快了,林老师也拦着我不让我追,所以就就这样算了,然后他,咳,受了点伤,下午的课就取消了,所以我才回的竹园 这次徐新那端没有出现长时间的诡异的沉默,只停了一会,徐媛便又听对方问道:去医院了吗? 没有徐媛说到这儿,又想起十多分钟前林安硬要把自己赶回去的情景,不禁也有点儿气愤,于是又接着说道:我也叫他去,他不肯! 说完这句,徐新又不做声了,大概了四五秒,才又问:他现在在哪儿。 应该在家吧他说要回去处理伤口来着。 恩。那头应了声,随后对她说:你现在回竹园,我会让小丁和袁姨在别墅门口等着你。 徐媛听后心底骂了句:我靠,这是把我当贼防着哪! 嘴上却只敢乖乖答应道:好的叔! 然后下一秒,便听在即将被挂断的电话中,徐新沉着嗓音对另一人吩咐道:小王,掉头。 车在驶往高速方向的永宁大道上折返。 小王透过后视镜看了眼徐新突然变得异常阴沉的脸色,问:先生,是要回竹园么? 徐新抬手捏了捏鼻梁骨,微一摇头,去怀德。 小王略一犹豫,又小声提醒:那晚上马家的饭局还有他们那位大小姐 徐新抬起的手一顿,过了几秒才重又放下,先推了吧。 好的。小王没有对对方临时改变的决定多加追问,恭敬应下后便不再作声。 银灰色的车身很快便追着耀眼的日头再度汇入了返往西区的车流,徐新不发一语地坐在后座上,略皱着眉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树木,沉默片刻后,忽然收回视线,伸出手从一旁拿过了前晚被自己关机后故意遗落在车座上的另一支电话,他静静凝视了那黑色的机身片刻,托着手机的手掌逐渐收紧,好一会过后,拇指才犹豫地落在了开机键上。 十几秒的等待中,音乐与画面同时定格在了一封接连一封涌入视线的短消息上,提示闪现间,林安的名字接连不断地出现在各种电信通知和彩信中。徐新感到有些意外,目光稍一凝滞后,迅速进入了收信箱。 只见齐齐按序排列在信箱上方的共十多条未读信息内,除却徐媛早上发来的一条询问自己行踪和三四条其他闲杂消息外,剩余的七八条,竟全部无一例外地,都来自于同一个人林安。 徐新无声地望着这个名字,良久,才从沉在最新信息底部的一条开始读起。 目光在那人简洁的字句中逐一拂过、穿梭,从起初的粗略带过,到后来的缓慢至极。 徐新一条条地看着,在视线触及到昨晚来自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后,终于彻底定住不动。 徐哥,其实我也一样高兴。这么多年来,我日思夜盼想见的,也从来都不是她。 而是你。 几乎是顷刻间,那人的样貌就窜入了脑海。 徐新面无表情地看着这句话,四肢和感官却如同陷入了泥沼,许久都不曾挪动一下。 而连带着一起被固定住的,还有脑中那人越来越清晰的面容。 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车在怀德路边停下,小王的声音又一次从前面传来,先生,到了。 过分游离的神志才慢慢回拢。 徐新微敛住心神,又对着已然自动黑屏的手机看了会儿,才略哑着嗓子说道:你先回去,把车留这儿。一顿,又说:我有点事要办。 小王爽快答应了一声,抬手就解了安全带,哎,那我就先走了。说完想到徐新那因尚未痊愈的感冒而有些沙哑的声音,又小声道:您自己一个人多注意着点儿,也别太累了,晚点需要的话给我个信儿,我再来接您。 恩。徐新揉了揉太阳穴,闭着眼沉声应了。 前座的车门被关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 徐新又独自在后座坐了片刻,才重又将双眼睁开。 只剩他一个人的车厢,顿时陷入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安静和窒闷。 徐新甚至有一瞬间觉得,此情此景,像极了以往无数个那人待在自己身边时的情状。明明是再寻常不过的寂静和沉默,可一旦涉及到那人的神情、动作,却往往能延伸出无数种别样的含义。 他又坐了会,突然抑制不住嘲讽地冷笑了声,然而还没等那冷意渗透进眼底心里,下一秒徐媛所说的有关那人被打伤的话语却又一次在耳边回响起,于是那笑,又相继地从嘴边、从眼角,甚至是从带有一丝莫名愠怒的心底,一点一滴迅速退去。 自己不是没见过那人受伤后虚弱可怜的样子。 苍白的脸,满头的血,失了光彩后紧闭着的双眼,以及即使吓得直哆嗦却仍旧直直望向他的怯懦却坚定的表情,所有种种,无一不让当下那被强行固定在了脑中的那人的脸,在记忆的冲刷下变得摇摇欲坠,甚至土崩瓦解。 徐新忍不住咒骂了声,低垂的脸上神色几度变换,良久,才重又逐渐恢复了平静。 他又将信箱里剩余的几条短信匆匆看完,随后就拿过搁在一边的外套下了车。 走进翠芳苑大门的时候,保安室内的值班大叔还特意探出了头来,自来熟地冲他招呼了声,哎又是找林老师来的吧? 其实徐新也就最近这两个月因为接送林安时在这大门外逗留过三两次,此刻听见招呼声,不由朝前看了眼。 那保安见他看过来,又冲他笑了笑,随后脸上露出了一丝不解和担忧,又向他道:快进去吧,我刚还见他刚跟这门口晃了圈儿呢,说着压低了声儿又说:那什么,我看他好像脸上有伤,瞧着还挺严重,也不知道是怎么弄的。 徐新闻言眉头一皱。 大叔又接着道:整个人也跟丢了魂儿似的,喊也听不见。哎就十分钟前,我看他好像下了楼急急忙忙往药店方向去了,喏,就那儿,看见了不,就电话亭斜对面那儿,中诚大药房。我刚没留意,也不知道出来了没 徐新顺着对方所指的方向看了过去,没想目光刚将那块绿底的招牌锁定住,一道瘦削的身影就遥遥出现在了视线中。 保安显然也认出了那道身影,且显得比谁都激动,甚至赶在了还未及有所动作的徐新前就一把彻底拉开了保安室的窗户,冲马路对面扯开嗓子极为嘹亮地喊道:哎林老师!这边儿!你朋友找你来了! 林安闻声回过头来。 徐新远远看见那被拎在对方手中的白色塑料袋,眼微眯了眯。 那人反应似乎较往常要稍显迟钝,视线在保安室周围转了两秒,才终于摸寻到正确的方位,抬起空闲的一只手来准备朝叫住他的保安挥一挥,却在下一秒看到立在门卫一旁的徐新时动作一僵,有些怔愣地又将手臂垂放了下去。 午后的小区相对于清晨时分明显要多了些许人气,药店左近的超市门口不时有人进出经过,马路上也不时有车开过,就连天上的云,都在轻风中不时聚散着。 一切都是移动的,唯独各据着人行道两端的两点维持着静止。 徐新双目注视着对方,对视片刻后,举步向对面呆立住的林安走了过去。 距离在短时间内骤然接近,对方的身形轮廓乃至细节,都在这逐渐缩短的距离中变得越来越清晰。徐新两眼牢牢盯着那张脸上嘴角和下颌处隐约露出的红肿淤青,直至完全在对方面前站定。 林安察觉到徐新落在自己脸上专注的视线,有些躲闪地收回了怔然的目光,却不想下一刻,自己勾着袋子的手指就忽然感到一松,他愣了愣,又忍不住抬起脸朝站在自己身前的徐新望去,只见对方依旧看着他,数秒后,才收回视线别过脸,对着不远处居民楼方向说了句:走吧。 分卷(24) 林安没有吭声,微一犹豫后,静静跟在了对方身后。 刚从药店拎出来的装了伤药的塑料袋已被徐新接去,在行走间发出细微的声响。 徐新仍旧未对林安住所的具体位置多加询问,轻车熟路地在前面走着,不一会便到了某个单元门前。 开门。徐新停了下来。 林安看他一眼,默默从衣服口袋中掏出了防盗门钥匙,上前一步将门打开。 两人的脚步前后响起在楼道中,没一会,便到了林安住房所在的二楼。 钥匙的叮当碰撞声中,大门也被打开。 徐新推门进去,在玄关处看了眼,又打开柜子从中自行取了双备用拖鞋换上,随后就提着袋子径直走向了客厅。 从头至尾,林安都没有说一句话,只安静地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不断活动在自己视线里的身影,他看着对方走到了客厅正中的餐桌边上,看着对方啪地一记将袋子放到了桌面上,又看着对方打开那袋子朝里面扫了眼后没什么表情地转身去了卫生间。 冲洗的水声从半敞的门后传来,不一会后又间或伴随着响起几声脸盆碰撞和毛巾的搓洗声,林安专心地听着,分毫不差地将那些模糊细微的声响捕入耳中,直到一切回归寂静,徐新一手端着装了小半盆水的脸盆和一块白色毛巾从那扇门后又走了出来。 过来。 徐新将东西都挪至几步开外沙发前的茶几上后,背着身对还呆在玄关处的林安出声叫道。 林安看着前面那道在沙发上坐下的高大背影,又静立了两秒,渐渐收紧了垂落在两侧的双手,慢慢地一步接一步走了过去。 两人俱都在沙发上坐下,徐新并未看他,只从袋中掏出了棉签药膏,和用以消毒的酒精棉,紧跟着又将一旁水盆上搭着的毛巾取下浸在水里,片刻后捞出拧得半干后,才转回头来,看向了坐在了自己身边的对方。 林安正两眼不错神地望着他,目光柔和澄澈。 徐新与他对视了一会,倍感烦躁地撤回了视线,冷着脸拿起冰凉的毛巾擦向了对方受了伤的那半边脸颊上。 林安伤处受到刺激,忍不住眨了眨眼,却并未呼痛,只在沉默片刻后,隔着半块毛巾轻声问道:你今天不是在b市吗? 徐新手一顿,没有回答。 十几秒后,毛巾被重新掷回了水里。 徐新一言不发地拿过矮几上的酒精棉包,拆开后在对方破了皮的地方擦拭了番,之后又挤了些消炎药膏在棉签上,细细涂抹在对方靠近下颌角处的伤口上。 林安没再追问下去,只垂下眼睫,默默注视着徐新微托抵住自己下巴并给自己上着药的两只手上。 两人凑得极近,一时间呼吸喷拂在彼此的唇鼻上,竟都渐渐变得如火舌般滚烫。 徐新兀然察觉到,目光微一滞,不着痕迹地稍退开了少许。 你今天不也没在学校?又过了片刻后,才听他意味不明地反问道。 说完将手上的棉签扔进了废纸篓,重又抬起视线望向了对方。 林安同样没有回答,只静静凝视着他。 徐新眼神一动,再次将目光错开。 又过了不知多久,或许几分,也或许只有几秒,才又接着问道:身上有伤吗? 林安却仍旧只不出声地看着他。 徐新被看得心底一股邪火直往上冒,忍了忍,才勉强将那股躁动压回到警戒线以下。 有没有。 林安摇头。 是谁动的手,知道吗?徐新语气缓了缓,顿一顿后又问。 林安却又不回答了。 徐新眉一皱,说话。 林安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徐新勉强维持住的平静终于开始出现一丝龟裂。他直觉对方的这份沉默十分危险,却一时没有应对之策,于是只好通过控制两人之间的距离来将自己武装他略显不耐地站了起来。 却不想手刚摸到茶几上搁着的脸盆的边缘,始终沉默的对方忽然开口叫住了他。 徐哥。 徐新动作一顿。 我林安张了张嘴,却不知为何忽然又停顿了一下。 徐新皱了皱眉,心中那刚被强压下的躁动不禁又腾地冒出了头,而随之一块儿冒出来的,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 果然,在稍一迟疑后,身后那人温柔的声音又紧跟着在身后响起,我昨晚发的那些短信你都看到了吗? 徐新手还搭在水盆上,却背转着身,一时既无动作也没吭声。 其中一方的毫无反应,让两人之间空气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 林安等了片刻不见对方有所回应,略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眼睑,过了一会儿,却又对着自己放在腿上,不知何时已悄然紧握成拳的双手一笑,复又轻声道:没看到也没关系,我现在当面说也一样。 徐新抓住脸盆边沿的手一动。 不久前在车里看到的那些短信再次在脑中盘旋。 林安说完这一句后,便又沉默了下来,但徐新知道,一切远还没有结束。身后那人突然的收声,更像是一场无声的酝酿和试探,而这试探酝酿的对象和内容,他心里比谁都清楚。 徐新看着盆中平静无波的水面,恍然间,甚至开始后悔一个小时前冲动之下叫小王将自己送回这该死的鬼地方来。 你然而当他刚要开口中止对方接下来要说的话,试图扭转这让人烦躁不安同时又异常被动的局面时,林安陡然变得微弱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 对不起。 徐新愣住。 林安顿了顿,又冲着他的背影喃喃重复了遍,对不起,徐哥。 徐新没应。 林安又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忽然低下头笑了笑,继续轻声道:这句话,其实我十二年前就该说了。 徐新依旧没应声。 林安盯着地面,紧紧握住的双手慢慢松懈下来,他像是在尽力平复着什么,又像在思考着什么,良久,才又接着对着地砖上隐约模糊的暗纹开口道:吴燕是我大学时的同窗校友,那时候我们一起在x大的学习部就职她工作能力很强,为人也很热情大方,性格有时候比当时周围的许多男孩子还要豪爽几分,与我完全不同。 林安说到这里,又长时间的沉寂了下来。 徐新搭在脸盆上的手已经彻底放下,脸也在不知不觉中略向后偏转了过去。 他没料到对方所要说的,竟只是自己的一段过往,一时心头略宽,但等下一刻一转念又想到吴燕这号人物,松开的眉头又不受控制地微皱了起来。 这个名字,他并不陌生,被锁在竹园别墅书房的磁带里,这两个字曾一度在漆黑的夜里响起过无数次。 它就像是长鸣在五脏六腑内的警钟,时刻提醒着自己曾经的荒唐和愚昧。 于是那人接下来所说出的另一段话,便也如同一根卡刺般,让人倍觉如鲠在喉。 我承认那个时候,我的确的确对她有好感,也确实动了心、动了情,交往密切的时候,甚至想过想过就那样和她走下去,平平淡淡地谈场恋爱,如果有缘,毕业后结婚生子,也很好对我来说,那就像是一个梦一样。 徐新眸光微动。 林安仍旧盯着地面,不知为何,说到此处又一次停了下来。 徐新等了许久没等到下文,不禁忍不住回头朝他看去一眼,只见对方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脚下,搁在腿上的双手无端收紧,数秒后,又突然松开,这样几次循环重复后,方面色平静地继续张开了口。 可声音,却明显比先前喑哑了几分。 但事与愿违,大四那年,我被学校开除,一切也就结束了。 徐新不发一语地看着他。 后来我妈四处求人,辗转将我安排到了c市,钱主任听说了我之前在学校的遭遇,好心将我收留进了机械厂,他对我说说他手底下有个徐姓的员工,虽然平日里吊儿郎当,但实际上却很讲义气,朋友的忙他一定会帮。最关键的是他背景强大,在c市,如果想在马家手心下翻身,就只有就只有 徐新已完全转过了身,正双目沉沉地看着他,只有什么? 只有依靠你。林安又沉默了片刻,才极缓慢地将这句话说出。 徐新一笑。 之后厂里有了关于我的流言,我就顺势讨好接近你。我原以为原以为一切都会很顺利,只要进了你的圈子,跟你混熟,那么一切都将有转机我、我还能继续回到x大,继续完成学业,甚至或许也还能有一丝的可能,继续做完那个不切实际的美梦。 林安垂着脸,将这些曾经盘桓于心底的不可告人的心思一一倒出,短短几句话,却说得无比气短,那油然而发的心慌感,似乎从未因时光的辗转而有分毫的消散,它们从脚底一路向上蔓延着,不过须臾,便侵袭入脑,攻占入心。 但后来后来我林安突然哽住。 徐新看着他,良久后慢慢蹲了下来,目光如炬地盯住他,后来怎么? 林安抬起头,接住了那两道如火如电般地目光,一时间,昔日画面都从眼前接踵闪过。 脏乱的巷尾角落中,那双紧紧托抵住自己后背的手掌,集体活动时,那若有似无看向自己的无奈又担忧的目光,甚至当自己被众人戏称为大嫂时,对方那微挑起的眉和嘴边微弱戏谑的笑意。 林安怔怔地和正牢牢看着自己的徐新对视着,恍惚间,竟觉得脸上的伤不知是因为药物作用,还是全身血液过快的流动,变得比先前更加火辣滚烫起来。 记忆最终停顿在了某个灯火通明的晚上。 混乱嘈杂的饭店里,徐新眼露温柔地坐在另一个人的身旁。 丁华告诉他,那是他老大的新欢,隔壁纺织厂里名头响当当的一枝花小杨,他哥费了老大工夫才把人追到手,且跟以往那些玩玩就算的对象不一样,说不准,以后还真得毕恭毕敬地喊一声大嫂。 哎,人扬琴那正房正式上位了,你这冒牌的可就得下岗了,哈哈,怎么样,心里头酸不?要我说,老大平日里最惯着你,这一下焦点突然转移了,啧啧,搁谁都不好受哇! 那一晚他混在热闹的人群中喝得酩酊大醉,看着丁华他们围在徐新身旁,趁着酒兴起哄让对方在大伙儿面前和嫂子亲热一下,他缩在人堆里看着,此起彼伏的口哨与呼叫声在耳边接二连三响起,震得他头脑直发胀。 亲一个!亲一个!亲一个!老大!快亲一个! 于是他便隔着人幕看到了那张英俊的脸上一闪而过的笑,带着警告,又不乏温柔,随后在众人期盼的注视中,将吻印在了另一张脸上。 俊男美女,天造地设,实在没有理由不欢庆,不祝福。于是在听到耳边瞬间爆发出的欢呼声时,自己也跟着笑起来。 之后浑浑噩噩又被人灌了几杯酒,自己早已记不清,只记得在那漆黑的宿舍楼道里,徐新眉眼含笑地凑过来,在他混沌的视线中不断晃动着。 亲一个亲一个 他着了魔似地看着,残留在脑中的那震天响的鼓噪声似乎又响起在了耳边。 于是还在等待着答案的徐新,忽觉周身气息一热,一个带着些微颤抖的吻,就这样落在了他的嘴边。 柔软的触感如一道电流,从猛然相交的呼吸中迅速袭向了全身。 徐新整个人一震,眼皮反射性地阖上了一瞬,须臾,才又睁开。 视线中,林安的双目微闭着,眉头微皱着,眼睫微颤着,徐新一动不动地看着,直到目光所及中,那人略透着苍白的眼皮慢慢变了颜色,一丝湿润从发红的眼眶滑落。 旋即,灼热的温度退开。 徐新定在原地,视线追着那消散的温度,不受控制地滞留在了对方的脸庞上。 林安缓缓睁开眼,回视向他。 徐哥。良久,一道略带着沙哑的声音才终于又在两人间响起。 徐新依旧没动,只沉静异常地凝视着对方。 林安的眼底透着血丝,嘴边也有些微的红肿,就连头发,看上去都比平日里要凌乱许多,种种的神色和细节,无一不透露出对方的憔悴与狼狈。徐新不动声色地看着,心中似有种熟悉的情绪在悄然滋长。 林安轻唤这一声后,便没了动静,直到徐新终于按捺不住,沉着声问道:什么意思。 林安看着他,许久,才微微一笑,开口回答道:这是我的答案。 徐新眉微一皱。 林安凝视着他,多年前那场分别的情景又开始在眼前浮动对方坐在河岸边,同波光粼粼的水面一起,被温柔的月色笼罩。 一只红色的烟盒,正静静躺在那人干燥宽厚的手掌间。 徐新转过头来,嘴边是若隐若现的笑。 谢谢。 我很喜欢。 心脏不由开始狂跳。可随即,却又立刻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对方注视着他,继续轻声道: 在来之前,曾有人告诉过我,两个人如果脾性不同,目标不同,思想不同,环境不同,那么无论最初如何,最后也只会分离。 他静静听着,喉口变得无比干涩, 还有人告诉我,你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而我,也是。 告诉我,林安,你需要吗? 视线不由再次模糊了起来,林安轻声呢喃重复着,好像那些曾经由对方温热气息传递到耳中的字句,从未从记忆中消散淡去过。 这些话你还记得吗? 徐新双目沉沉地望着他。 林安同样专注地看着对方,片刻后,才微垂下头,惨然一笑道:那天你大哥来找我,拿着我的档案袋和一盘磁带,告诉我,说只要我配合,那么一切就都有可能可以从头来过。 分卷(25) 我没有拒绝。林安说到这里,突然停下笑了笑,我怎么会拒绝?被马溢浮一句话就毁掉的全部努力和前途,你哥一句话就又可以轻松挽救,我有什么理由去拒绝 然而话音刚落,那好不容易支撑着自己将这句话说完的气息却猛地一滞,随后更为长久地停驻下来。 徐新目光静静落在对方身上,没有打断。 所以那天他想听什么,我就说什么,让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也包括有关于你的谎言。 徐新一言不发地听着,几秒后,对面那忽然沉寂了下去的声音再度响起。 我喜欢你,徐新。 徐新猛地一震。 从在国连三厂的时候开始,就喜欢你。 林安慢慢抬起脸,直直望进了对方备受震动难掩讶异的眼里。 不想做你的兄弟,却总控制不住跟在你身后,被丁华开玩笑叫嫂子,竟然也只觉得紧张而不是愤怒,看到你去见扬琴家长,我我更是烦躁得彻夜难眠,那时候我想,也许这一切的反常,只是因为自己伪装得太过用心投入,我急于达到靠近你的目的,才会不知不觉中迷失了本心。可没想到,后来这份清醒却迷失的一次比一次更加彻底 徐新眸光微动。 林安不错神地看着他,略一停顿后,继续轻声说道:我惶恐过,犹豫过,甚至想过半路逃脱,很多时候,甚至会为自己最初接近你时的目的不纯而感到庆幸,因为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如果连利用这个理由都被抛开后,我面对你时的反常,将会变成什么 会变成什么。 这句话犹如当头棒喝,徐新心中一凛,他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因回忆而露出一丝迷茫的神色,几秒后,忽然收回了胶着在对方身上的视线,微哑着嗓子开口道:别说了。 林安却摇了摇头,沉默一瞬后,继续道:徐哥,我很后悔。 一顿,又道:我也从来没想过你还愿意再见我。 徐新听到这里,似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痛,低声怒吼道:我他妈叫你别说了! 第19章 空气一刹那变得无比安静。 徐新别着脸, 一股热流随着这句话的冲口而出在胸腔里急窜而过。 林安所说的每一个字, 都如同乍遇冷水的热油,接连在心底掀起一层又一层骇浪, 几欲将残存的理智吞没。 他竭力维系住清醒地闭上了双眼,许久, 才又重新睁开, 面无表情地看向了茶几在地面投下的阴影, 用勉强恢复了平静的语气道:消炎药快不够了, 我去楼下买点上来。 说完便毫不犹豫起身走向了门口。 门在身后被打开,稍一停顿后, 又被砰地一声关上。 林安被这一声轻击声惊醒, 他目光怔忪地落在了桌上刚开了封只用了不到十分之一的药膏,眼神渐渐黯淡了下去。 回避的借口过于拙劣,自然也就没有必要用行动去对其进行圆说与实践。 徐新没有再回来。 林安呆呆坐在沙发上,等了十分钟,二十分钟, 直到手机上定的用以提示下午自习课巡查的铃声突然响起,才动了动有些僵住的手掌, 下一刻, 是肩膀, 脖颈,紧跟着又到略微酸麻的腰背、腿脚。 他站起来, 默默将茶几上的伤药与棉签都收好, 又抬手抽了几张纸巾仔细擦去溅落在玻璃上的几处水迹, 端起脸盆走进了卫生间。 镜中映出一张狼狈不堪的脸,林安与镜子里那双因疲累失落而显得异常空洞的眼睛对视了片刻,涩然一笑后,垂下脸将盆中残余的水悉数倒入了池中。 下午4点15分,连接着东西两区的高架路段被连成一线的各色车辆霸占,又在沿途不同的路口分合聚散。 国庆假期眨眼过去,返潮悄然无声地开始了。 徐新开着车在形色不一的车流中笔直地向前走着,原本阳光明媚的天却忽然阴沉了下来,铅灰一般的云层密密压来,将天光一点一滴收拢,转瞬却又分开,漏出刺眼的光芒。 透着丝丝寒意的秋风追着疾驰的车轮,攀住窗沿,打在身上,徐新心中始终不曾彻底熄灭的蠢动,就在这阵阵风中如同得了势的野火一般,越烧越旺。 雨水突然便砸落了下来。 高架的出口被甩脱在身后,雨刮器机械地来回摆动,沿路的街景在清晰与模糊中不断交替。路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或站在橱窗下躲避着突如其来的大雨,或顶着包和衣物在路边仓皇地争抢着正处于交接班的出租。 被堵在闹市区的车艰难地朝前缓慢挪动着,走走停停间,耳边不断传来忙乱间凑上来的焦急询问声:师傅,辅东路去不去? 不去,交接呢。 哎,帮个忙呗,这么大雨,没带伞风又大,孩子受不了,帮个忙帮个忙,我给您多加点儿油费! 行吧,横竖堵也堵了,这一时半会儿估计也动不了,再带一个就带一个吧。 哎谢谢谢谢! 询问者松了口气,回头招呼了还在树杈下等着的妻儿,催促道:快过来快过来,上车上车!说着一边将车门小心打开,徐新余光朝那对疾奔而来的母子扫过去,却见雨幕中,一个清瘦的、尚是少年身形的男孩儿正被母亲环着肩膀,摇摇晃晃一路跑过来,许是身体不适,对方低着头,身上的衣服和头发也被打湿,被母亲满脸忧色地带着,略显踉跄地跑到了出租车跟前,俯身钻了进去。 车门被关上,恰巧又一轮绿灯亮起,此起彼伏的鸣笛声中,久违的记忆和终于活动起来的车流一起,在脑中挣扎着苏醒了过来。 同样的雨天,水滴砸在空荡的路面,隐隐浮起一片轻烟。摇摇欲坠的公交站牌下,那人瑟瑟发抖浑身湿透,明明伞就在手中,却仍只一径垂着头,任由雨水顺着破了洞的顶口流下,将整个后背染透。 他看不过,揽着对方在除却渺无人迹的路面一路狂奔,冷风,冷雨,唯有两人靠在一起不断摩擦的肩臂是火热的。 急促的呼吸犹在耳边,羞怯的目光犹在眼前。 徐新抓着方向盘在逐渐宽阔和通畅起来的外环路上一路疾驰着,一双眼睛忽然从心底渐渐浮起,慢慢变得清晰,它们一次又一次地望向自己,在漆黑的雨夜里,在昏黄的灯光下,在欢声笑语之时,又在萧瑟离别之际。甚至就在半个多小时之前,布满了血丝,却依旧不改温柔坚定地望着自己。 于是连独属于那人轻声细语、神态表情,也一同被从尘封的记忆中拖拽而出。 一根烟棍子塞到嘴里呛得满眼是泪,却忍了大半个月才惊惧交加结结巴巴地征询自己的意见:徐哥,我、我能不能不抽烟? 一套拳学了十几天,结果被陈家楼偷袭一巴掌拍在后背,仍然没有半点儿该有的警觉摔趴在地,此后又问:打架,我能不能不学? 丁华帮他物色了个隔壁车间的美妞,撺掇起哄让他去泡,美其名曰跟他们混不会把妹是奇耻大辱,还手把手地临阵教了他两招搭讪功夫,自己在一旁冷眼看着热闹,看丁华嘿嘿奸笑着挑起那人下巴,恶霸似地冲他吹了声流氓哨,哟,哪儿来的妞,告哥哥,哪个车间的?叫什么名字?改天哥哥带你出去吹吹风。那人臊得满脸通红,连连摆手,后退一步后头都抬不起来了,丁华乐得哈哈大笑,自己却看着对方不由自主出了神。 最后自然也一样没学成,甚至等到了对方姑娘面前,他反成了最木讷笨拙的那一个,抬不起头,张不开嘴,连个完整的字儿也蹦不出。 大半个年头相处下来,自己的种种恶习对方一样没沾上,可自己的目光,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黏在了那人身上,再也收不回。 车开进竹园停在别墅门口时,雨已经差不多歇了,院门外两株红枫在风中摇头晃脑,徐新望着那鲜艳夺目的色彩看了一会儿,伸手从打开车门下了车。 裹着零星几滴雨丝的风异常冷冽,徐新却丝毫不觉,他在门口站了会,盯住院内别墅二楼方向片刻,才甩上车门走了进去。 徐媛正坐在偏厅的餐桌上吃着晚饭,一听见动静,立马撂下碗筷冲了出来,叔你回来啦?林老师他怎么样了? 徐新背对着她在沙发跟前站着,闻言刚要脱下外套的手一顿,皱了皱眉后沉声道:他没事。 哦徐媛答应了一声,却站在原地没动,徐新察觉到,将西装扔在沙发扶手后转过身,面容严肃地看了还跟身后杵着的徐媛一眼,眉头又忍不住皱了起来,怎么了?还有什么事? 徐媛被他阴沉的脸色吓了一跳,赶紧将逗留在对方身上四处乱打量的双眼一收,干笑两声后连声说:没,没!直觉告诉她,她叔目前的心情很不好,脸上阴云密布,一双眼更是亮得吓人,以往她领着挂满红灯的成绩单回来的时候,也没见过对方露出眼下这种神态过,照她多年的经验来看,此时的徐新还是少惹为妙,于是赶紧三十六计走为上,拍拍屁股溜之大吉。 可心中的疑惑却越来越深,徐新先前在电话里的那声掉头自己可是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没想到,这掉头掉去的方向,竟然真的是她那位光荣负伤的林老师。 这可就奇了怪了,据她所知,她叔跟她那林老师也就吃过一顿饭的交情吧?况且那顿饭的主要目的还是冲着讨伐她去的。再有,就只剩平日里在家校联系本或大大小小各类考卷上签个字的联系了,难不成这也能联络出什么深厚感情来?居然能叫她叔一听见对方受伤的消息就马不停蹄往回赶?她叔要有这爱心,她他奶奶的早就一堆弟弟妹妹绕行膝下了! 徐媛嘴里嚼着饭菜,坐在椅子上好一顿苦思冥想,丝毫没觉着自己这比喻有什么不对,直到隐隐听见别墅后门的一声响,紧跟着袁姨带笑的声音从外传来,先生回来了?吃过饭了没有?要不要再进屋吃点儿,今天正好做了您喜欢的辣鱼头呢。 不用,我坐会儿就上去。 哦,哦,好。那我先去忙了。 徐媛竖着耳朵仔细听着,短短几句话后,不由咬着筷子撇了下嘴:对嘛。这才像自己平日里认识的小叔,少言寡语,不近人情,饶是人家再热情似火,他也基本只会板着张酷脸冷得像冰。 没一会儿,徐新果然就如他几分钟前所说上了楼。 徐媛随便吃了几口,冲还在外头忙活的袁姨招呼了一声后,也跟着追了上去。 书房的门在视线中被关上,徐媛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耳朵贴着门板试图挖掘些里面的动静,奈何听了半天,除了自己的喘气儿声外,什么也没听见。 她有些无语地瞪了跟前的门几眼,郁闷地折回了自己的房间,从包里翻了张英语卷子出来,笔走龙蛇地开始誊抄起从同桌那儿讨来的答案来。 抄完英语抄数学,抄完数学又抄物化生地,等堆成山一样的一叠卷子抄下来,时间已差不多逼近晚上十点。 假期的作业总算如期竣工,徐媛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手,心中有关徐新和林安的疑问又冒了出来,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摊在桌上的课本看了一会儿,忽然眼中精光一闪,反身从包里将皱巴巴的家校联系簿翻了出来,随后拿在手中昂首阔步走到了走廊另一头的书房门前。 叔,签字。 徐新正坐在书桌前,拿着份文件在看,闻声头也没抬,拿过笔就要在以往的已阅栏中签上姓名,却不想刚要落笔,徐媛突然伸出一根手指来,朝正下方的空白区域指了指,哎不对,签这儿签这儿。说着还特意在那方框内靠上方位置的一行隽秀的字迹点了点,道:看见没,这我们班主任国庆前特意给写的节日寄语,您以前不总教育我尊师重道么,咱也表示表示心意回应点儿什么呗,礼尚往来嘛。 徐媛一本正经地胡诌完,眼珠子一拐,开始偷偷观察起徐新的神色。 只见对方没什么反应地扫了眼那行字,稍一停顿后,目光果然滞留在了末尾处林安的落款。 徐媛心底嘿嘿一笑,打蛇随棍上地往前凑了一些,佯装随意地趁机问道:哎,叔,你下午去看林老师,他跟你说了什么没啊?那什么,他的伤不要紧吧? 徐新盯着联系簿的视线一动,没有回答。 徐媛见状,手肘往桌上一撑,又继续往下打探:咳叔啊,下午你一听林老师挨揍的事儿怎么那么紧张啊,说着偷偷瞄了徐新的脸色一眼,你俩是不是认识啊? 徐新闻言,搁在桌案上的手微不可察地一动,两秒后,拿过笔在签字栏里把名签了,随后合上本子推还给了还在好奇地打量着自己的徐媛,冷着脸说了句:去睡觉。 我靠,才十点! 徐新抬眼看着她。 徐媛撇了撇嘴,将联系本收了起来,行行,我睡我睡。言罢背转过身不情不愿地往门外走去,嘴里嘀咕着:不就觉得奇怪多问了两句嘛,有啥好藏着掖着的,切,等回头我问丁哥去 徐媛的身影终于消失在门后,徐新对着她离开的方向又静坐一会,突然手腕一抬,指间的笔应声摔在了桌上,黑色的笔身顺着惯性向前咕噜滚动了几下,最后停在了文件袋右侧的手机边上。 徐新视线跟着落在那漆黑的屏幕上,片刻后,目光微一动,犹豫着伸出了一只手。 收件箱再度展现在了眼前,那人的名字依旧挂在屏幕的最上方,最近一条来信时间也依旧停留在上午九点。徐新盯着通知提示看了一会儿,按下确认键点了进去。 来自对方的每个字句重又在视线中铺展呈现。他慢慢地一条接一条的看着,最后目光长久且沉默地停留在了昨天半夜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上。 时间在这凝视中一分一秒流逝,徐新看着看着,脸上的漠然渐渐破裂,随即,又被迅速收敛。 窗外偶有雨声响起,忽大忽小。 院墙外偶有车灯拂过,忽远忽近。 漫长又寂静的夜,就这样在不安的躁动中倏忽过去。 假期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很快便悄无声息地到来。 继闹钟第三次在枕边响起后,徐媛终于睡眼惺忪地掀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 简单地穿戴和洗漱后,她颓废又绝望地下了楼。 分卷(26) 一楼客厅的时钟正显示着当下的时间,还不到六点,连天也都还没亮透,灰蒙蒙的,叫人看了就浑身瘫软,恨不能立刻就跳回床上继续呼呼大睡。 似是洞悉了她内心的念想,厨房位置立刻隐隐传来了几声动静,徐媛迷迷瞪瞪地朝那方向看了一眼,按下手边的大灯开关,趿拉着鞋绕过楼梯走了过去。 谁知还没走到地方,就听见袁姨格外精神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先生,这饼要给您也煎几块不?可香,我一早特意去菜场买的,小姐平时最喜欢。 不用。徐新拒绝的声音紧跟着响起。 徐媛听见,整个人都清醒了,她忍不住又回头瞄了眼时间,确认没搞错,这才赶紧顺了两把乱糟糟的头发,佯装乖巧地走进了小厨房,在隔壁餐桌上坐了下来。 早啊,叔。 她端过放在一边早就盛好等凉的粥,瞄了两眼徐新的脸色后,笑着招呼道: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啊?以前不都是等小王叔送完我回来您再出门的嘛。 徐新看她一眼,没应声,只低头又喝了口粥。 徐媛顿时心里有些打鼓,连忙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了袁姨一眼,却见对方也是同样的不明就里,于是只好扭回脸来,默默捧起碗,暗中观察起坐在对面异常沉默的徐新来。 谁知就在她第n次鬼鬼祟祟将目光投向对面时,对方忽然放下了碗筷,抬起眼主动看向了她,淡淡地说了句效果堪比晴天霹雳的话:今天我送你去学校。 徐媛一口粥险些呛在气管里,她不敢置信地瞪着面色如常的徐新,啊?为、为什么啊 徐新只看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迅速将剩下的早饭解决掉后便离席了。 徐媛一颗心七上八下,赶紧三下五除二往又嘴里塞了几口粥,从桌上揣了块饼就乖乖出了门,徐新已从车库取了车,正停在院门外等她,看见她贼眉鼠眼东张西望地从大门里出来,降下车窗说了句:上车。 天刚蒙蒙亮,灰头土脸的模样简直跟闷不吭声坐在后座徐媛的脸色如出一辙,徐新一路上都和先前在饭桌上一样十分的沉默,徐媛几次从后面凑过去试图找点话题,却每次都被对方那周身沉冷的气息给无声挡了回来。 车厢里一时安静得叫人感到极度的不自在,徐媛百无聊赖地玩了会手机,又扭头看了会车窗外还不甚清晰分明的街景,突然在拐过弯经过永宁路口的时候习惯性地喊了声:哎停车停车! 徐新依言把车停下,徐媛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今儿不是在小王或丁华的车上,顿时有些尴尬,于是立刻又恢复温柔乖巧地笑了笑,朝街角方向指了指说:我再下去买个包子 徐新朝那早点铺子的方向看了眼,将车停在了路边。 徐媛眉开眼笑地下了车,两分钟后回来,手里多了不少东西,一块糯米糕,一个包子,还有个剥了皮的肉粽,见徐新回头看她,讪笑着递了个包子过去,讨好道:叔,吃不,还热乎着呢。 徐新一怔,对着那只被递到眼前隐隐冒着热气的包子略一恍神,摇了摇头。 徐媛将手收回,把糯米糕塞进包里后,张嘴咬了口包子,吃了两口,又拆了袋子咬了口粽子。 徐新等她吃完,问:在家没吃饱? 徐媛抽了张纸巾出来擦擦嘴,满足地说:还行,就这路口摊子上的东西特别香,我之前每天从这儿过都要再下来买点儿解解馋,习惯了。对了,丁叔和小王叔也特喜欢,叔,你刚不尝一口太可惜了。 徐新一时又沉默了下来,徐媛赶紧住嘴,在心中对忍不住话多的自己翻了个白眼,默默从包里翻了瓶水出来给自己灌了两口,掏出手机玩起了俄罗斯方块。 直到快到辅东路的时候,才听前方又传来徐新的声音,问的是:今天上午都有什么课? 徐媛正玩得起劲,乍一听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过了好几秒后才回答:唔,上午啊,好像没什么有意思的,两节数学一节英语,哦对,最后应该还有一堂语文。其实徐媛哪儿会记得住每天的课表,只不过此刻被冷不丁问起,为了装乖随口胡诌罢了。 谁知徐新的问题并不止于此,他顿了一顿后,又道:你们林老师 徐媛听见事关林安,终于拨冗从游戏中抬起头来,坐直了身体往前凑了凑,什么? 徐新又顿了顿,直到把车停在了红绿灯前,才咳嗽了声继续问道;你们班主任一般什么时候到校? 徐媛一愣,不、不太清楚诶以前我到班的时候他一般都在了,不过今天咱出门早,或许能碰上? 徐媛边说着,边偷偷瞄了眼徐新的脸色。只见对方眉头紧锁,好半天后才低低嗯了一声,随后在指示灯的变换中,重又发动了车,向x中门前的博爱路驶去。 徐媛对徐新的反应感到一阵莫名,她直觉这两天的徐新十分怪异反常,但其原因,却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车很快便停在了x中正门对面,时间尚不足7点,学校门口除了一边弄堂里的煎饼摊外,几乎没什么人影。徐媛下了车,慢吞吞挪进了x中气派的大门,又绕过公示栏,上了其中一栋教学楼,等爬上4楼走到了自己班级所在的位置后,却忽然鬼使神差一扭头,趴在走廊栏杆上朝不远处的校门口望了过去。 只见逐渐升起的日头下,徐新那辆银灰色的轿车仍旧停在原处,没有丝毫的挪动过。 怎么还不走 徐媛嘀咕了句,转念想到之前对方那莫名其妙的问话,心中又不禁一抖:我靠,不会是在等林老师吧,不对啊,我最近没犯什么事儿啊,规矩乖巧听话上进,简直就是优秀学生的代表,堪称x中楷模啊! 她疑惑地朝徐新车的方向又看了几眼,满怀忐忑地走进了7班大门,十分钟后,陆陆续续有同学进来,二十分钟后,英语老师也到班看起了早读。 徐媛在位子上对着课本玩了一会,中途起来从后门出去上了个厕所,回来的时候又顺势朝走廊外看了一眼,却没想到这一看,险些让她把腿也看软了徐新的车居然还停在门口! 这是什么情况? 徐媛赶紧回了教室,将藏在课桌里的手机掏了出来,悄悄给对方发了个短讯过去:叔,你怎么没走啊? 几秒后又问:今天不上班?? 徐新没回。 于是徐媛的右眼皮开始狂跳了起来。 如此惴惴不安地捱过了四十多分钟的早读,升旗仪式的音乐在广播里响了起来。她胆战心惊地跟着队伍下了楼,绕过公告栏时又扭头朝校门方向看了过去,等看到徐新的车终于不见了踪影,这才松下口气,重新恢复了大摇大摆的散漫姿态。 但高兴了没多久,刚松快下来的心情便又在半个小时后的语文课上被一个噩耗给击垮,戴着副眼镜面目严肃的姜月芳站在讲台上,对下面满脸不解的7班学子们宣布:你们林老师病了,高烧,无法到校上课,所以今天7班的语文课和班主任一职,都由我来暂代。 少了林安这个定海神针的牵制,徐媛便又开始将各类规矩视作了空气,从阳光普照睡到了日落西山,整个人神飞天外,虽然人始终坐在位子上,也还算安分,没惹什么乱子,但真实状态却已经跟翘课没什么两样。好在x中众师生早已对她此等状态习以为常,彼此相安无事地度过长假后的第一个工作日后,便放学的放学下班的下班,各自离开了x中。 晚上是由小王来接的人,徐媛对徐新早上那诡异的举动记忆深刻,此时不见他身影反倒觉得有些奇怪,上了车后便问:我叔呢? 小王回:先生还在公司。 哦。徐媛应了声,等了等又忍不住趴上前座靠背,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问:哎,小王叔,我叔最近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你有没有觉得他啧,怎么说,就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儿? 小王被她那凝重的神态逗笑,一面注意着路况一面问她:怎么突然这么问? 徐媛一挥手,摆出一副你不懂的姿态说:就说今早吧,我叔居然亲自送我来上课,我靠,吓得我,你说我从小到大虽然缺勤得厉害,但好歹学也上了千八百次,你见他送过我没有?搞得我到现在都心里发毛。这就算了,早上居然还赖在校门口不肯走我去,不是中邪了吧?还是最近公司不景气快倒闭了?要不就是谈恋爱了! 徐媛拍着大腿一气儿乱猜着。小王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道:先生只是想多关心你一下。 徐媛满是不屑地一撇嘴,拉倒,要真关心我,把前些天给我扣掉的零花钱还回来才是真的,哼,我叔啊,这回心里肯定有事儿! 徐媛的这句话很快就在晚上得到了验证。 照旧是在吃过晚饭后,她飞快地抄完各科作业后,拿着家校联系本敲响了走廊尽头书房的门。徐新正站在窗前,对着漆黑的窗外不知在看些什么。听到声音后,只心不在焉地应了声:进来。 徐媛自觉自发地将联系簿翻到最新一页,连带着笔一块儿递了过去,和以往每一个晚上一样,笑嘻嘻地道:叔,签个字呗。 徐新嗯了一声,伸手接过后,转身回到了书桌前。然而刚要落笔,目光却忽然停在了上一次的班主任批阅回复栏上。 在那里,本该出现的字迹隽秀的一个林字,不知为何被另一个苍劲有力的姜字所替代。 徐新盯着这个字看了半晌,眉渐渐皱了起来。 徐媛站他身旁,一直暗暗观察着,此刻见他就不动作,便主动解释道:今天林老师没来,是姜月芳代的课。 徐新还是没动,他定定看着摊在面前的联系本,整个人像是凝固住了一般,直到徐媛忍不住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叫了他一声,叔,你怎么啦?才猛地回过神,迅速在已阅栏签了字,佯装无谓地问道:为什么没来。 徐媛把本子收起来,叹了口回道:说是生病发烧,请假了。 徐新虚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略一僵,随后又强自松懈下来。 徐媛没有察觉,又接着说:我中午还给他发了条消息慰问了下呢,但一直没收到回信,估计没看见吧,哎叔,你说林老师这个样子,会不会跟昨天挨的那顿打有关啊你不知道,我当时气不过,好心说要找你帮他查查是哪个孙子干的,他还拦着不让,死活不让我跟你说,你说怂不怂?要不是看在他还算慧眼识珠的份儿上,我才 徐媛正说到兴头上,没想话音还没落,异常安静的徐新突然从桌前站了起来,随后拿过了一旁的车钥匙,朝门外走了过去。 徐媛吓了一跳,赶紧跟过去问道:嘿,叔这么晚了你要上哪儿去? 徐新的身影在楼梯口停下,数秒后,方低声吐出两个字:公司。 院子里很快传来车发动的声音,朗朗月辉下,车轮轧着被风吹散的落叶,向着竹园的大门疾驰而去。 徐新几乎是在刚将车开上了永宁路就开始为自己又一次的失控而感到后悔。 徐媛的话不断在脑中盘旋,与前一天所见到的那人苍白的面容交织,在眼前飞快闪过。 车在外环路上奔驰着,却最终也没有驶入高架口所在的飞龙路,就像自己越来越薄弱的理智,仍不放弃徒劳挣扎着,不愿再入那叫人身不由己、名为欲`望的漩涡。 十多分钟后,徐新将车停在了早上送徐媛去学校时经过的早点铺子门口,店家早已打烊,卷帘门在路灯的照射下,散发出昏黄柔和的光,于是连带着,似乎十多年前每一个在这条路上走过、笑过、飞奔过的日子,也一同褪去了旧尘,被染上了新色。 徐新透过窗看着这早已面目全非的路口一会,忽然短促一笑,下一秒,又降下了车窗,对着外面寒凉的夜色深吸了口气。 一股熟悉又莫名的情绪,再次将他缠绕。 徐新甚至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那自以为足够冷硬的武装外壳出现了裂痕,以至于自己的目光、心神,甚至连那久违的、不该再有的悸动,也一并又一次破土而出,难以阻遏。 或许是从那人眼眶通红的告白开始,或许是从那间狭小却热气四溢的厨房开始,也或许,是在废园子的湖边,在醉酒的夜,在自己鬼使神差捡起那人遗落在车座上的钥匙的一刻。 更或许,是从自己半年前在饭局上对陈建良说了那句话、动了那个念头,费尽心思将人调回c市起,一切,就已经注定了此后的所有作为,不过是又一次的自投罗网和重蹈覆辙罢了。 车后忽然传来一声鸣笛,有人从窗内探出脸来冲前方堵住了巷口的轿车嚷嚷:喂,前面的,走不走?不走闪一边去,别挡道。 徐新升上车窗,掉了个头,朝不远处灯火璀璨的永宁大道驶去。 五分钟后,高架入口遥遥出现在了视线内。 下了高架,又开了不到10分钟,到辅东路,又10分钟,进了翠芳苑门前幽静的怀德路。 等彻底在那栋熟悉的单元楼门前停下时,已临近晚上11点。 徐新熄了火,在车里坐了片刻,拿过手机在通讯录中找到了那人的号码,盯着屏幕上出现的那个人的名字定定看了会儿,发了条信息过去。 林安没有回,徐新等了等,想起徐媛先前说过的话,又退出了发信箱,直接拨通了对方的电话,却连打了几次也没有被接通。 徐新心中隐隐浮起一缕疑惑,他打开车门下了车,抬头朝林安住处所在的窗户看去,只见紧闭的窗帘后一片漆黑,没有丝毫光亮从中透出。 徐新眉皱了皱眉,关了车门上了楼。 门铃被按响,一次,没有回应,又一次,仍旧没有丝毫动静。一次接连一次,里面都没有任何应答。 潜藏在心底的疑虑和担忧渐渐从越聚越拢的眉间浮现,徐新再次拨通了林安的号码,等待中,听筒中的提示音却从无人应答转为了关机。他立刻挂断,又转拨了座机,客厅里隐隐传出呼叫的铃声,却同样直到自动挂断,也没等到有人将它接起。 时间已经过了11点,楼道里虽然灯火通明,可楼外的夜色却重的像是随时都会将人吞噬。 林安猝不及防地毫无回应将徐新的忧虑无形中放得更大,他在过道里来回走了两步,又摸出手机拨通了陈建良的号码。 林安今天有没有联系过你。 分卷(27) 陈建良在那头听见徐新鲜有的急切的声音,楞了一下,不明所以地问道:哦哦,徐先生啊,有什么事吗? 徐新捏了捏鼻梁,竭力压下心中的烦躁,皱眉接道:有没有。 陈建良显然刚睡下,语中还带着鼻音,他被徐新语中隐隐透出的怒意,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悄悄起身,避到了阳台低声回道:他今天早上请了假,说是身体不舒服,发烧,要去医院看一下,我就批了,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徐新心中不断涌动着的不安和焦虑,在听到这句话后彻底迸裂开来。 什么医院?知道吗? 人、人民医院。 徐新没有再多问,挂了电话转身就下了楼。 那人发着烧,身上还有伤,却深夜不归,毫无音信,这种种的反常现象,都像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它们各自牵引着线头织就了一张巨大却无形的网,将徐新全身每一根神经都严密地笼罩住。 于是所有的犹豫、愤懑都不见了踪影,一切似乎都在刹那回到了原点,寂静的楼道里只剩下无法遮掩住的匆忙的脚步,而胸腔里,也只余下了一颗正在疯狂跳动的心。 丁华,联系下王科,让他想办法查一下昨天中午12点1点间,x中门口的怀德路上有没有 下了两层楼梯后,徐新又给小丁去了个电话,然而话音还没落,就见楼道的出口处有一道熟悉的瘦削身影正背对着自己,呆呆地站在他停在楼下的车前。 徐新脚下一顿,他看着前面听见动静后转过身来的人,心中压着的巨石落了地,但紧接着,却又被另一股骤然而起的恼火给覆盖住。 电话里丁华不解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有没有啥?哥你咋突然没声儿了?哥? 没什么。回头说。通话又被莫名其妙地挂断,徒留下半夜被惊醒一头雾水的丁华在另一端抓耳挠腮。 徐新又在半敞开的防盗门口站了会,无声望着前方的眼中似有光闪过,林安同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几秒后,对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徐新慢慢走到了对方身前。 去哪了。冰冷的夜风中,那人的身上隐有酒气传出。 徐新脸色冷得像冰,心底却似烧着一团火,越来越重的怒意囤积在胸口,急奔猛走着急需寻找到一个出口。 说话! 对方依旧直直望着他。 知不知道我他妈徐新终于按捺不住,声音猛地抬高,可剩下的话却再无机会出口。视线里,那人被醉意染红的脸兀地在眼前放大,炙热的温度又一次落在了唇间。 对方像仅仅为了确认他的存在般,简单的微一触碰后,便又将脸稍撤退了几分,于是习习夜风中,那人眼中迷离的神色,以及齿间温柔的呓语,都更为清晰地撞入了另一个人的耳里、心里。 徐哥。 徐新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他注视着对方无声碾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这一夜所有凝结纠集在心底还来不及散去的忧思、不甘、惶恐与愤怒,忽然都在这一刻转化为了另一种情绪。它们在体内呼啸奔腾着,须臾,如同岩浆般轰然炸开。 徐新定定与对方对视着,片刻后,突然再难克制般地伸出手,将眼前那人即将彻底向后退开的头颅固定住,继而略带凶狠地回吻了过去。 阴云被风拂去,于重重树影中漏出丝月色。 两道身影在灯下暧昧相叠,和彼此濡湿滚烫的唇舌一起,微醺在暗自浮动的桂香中。 徐新手掌微托住对方的后颈,指尖触到的发丝透着凉意,而掌心却是一片火热。 林安的眼微睁着,混沌的思绪在这突如其来的唇齿相接中迷陷。他愣愣看着徐新那占据了自己视线略显冷峻的眉目,无意识地动了动被纠缠住的舌头,却在下一个瞬间,被对方更为紧密地噙住,压住,撕咬住,随后连同全身沸腾燃烧的血液一起,拖拽进了更暗不见底的深渊。 林安眼角渐渐透出丝泪光,他缓缓抬起一双如同灌了铅的臂膀,将徐新宽阔的后背紧紧环住。 于是晦暗不明的光线中,那原本借由亲吻所发泄出来的恼怒,以及恨意,也在其中一方的生涩的回应中变了味道。 徐新察觉到,扣住对方后脑的手掌一顿,数秒后,缓缓分开了两人黏合在一起的唇,随后额头轻抵,目光深切地看住了对方。 喘息中,林安亦慢慢睁开了双眼,定定地回视向他。 徐新一手仍在对方那光滑温热的后颈间摩挲着,片刻后,抬起了另一只手,轻抚按压上了对方同样温热的嘴角。 林安。浓重的夜色中,徐新喑哑的嗓音响起。 林安直直望着他,犹含泪光的双眼似醉非醉。徐新一刻不放地牢牢盯着这双眼,缓了缓后,又继续说道:我原本没打算这么早就见你。 林安头脑昏胀,酒精在先前这个吻的刺激下,于血液中流转得愈发的快。 徐新目光沉沉地凝视着他,顿一顿后,又接着低声道:昨天下午那句话,再说一遍。 林安痴痴望着他,心底残留的清明时隐时现。 良久,才不甚清晰地喃喃回道:我我喜欢你 发、发了疯一样地喜欢你 轻风将这近乎呢喃的低语送进耳里。 徐新按在对方颈后的手一顿,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那人近在咫尺异常明亮的眼睛。 好,许久,才重又低声开口应道。 别后悔。 说完,俯身将人一把抱起,转身回到了漆黑的楼道。 第20章 混乱动荡的夜幕终于退去, 晨光初现时, 林安头昏脑涨地从睡梦中醒转,连带着被一起唤醒的, 还有全身无法忽视的酸楚痛觉,从眉梢眼角, 到四肢百骸。 他缓缓睁开眼, 触目的窗帘透出一丝微光, 混着偶尔响起的几声鸟鸣, 将新晨的第一缕讯息传送进来。林安双眼微眯,盯着那浅蓝的布料看了会, 视线逐渐变得清晰。 自己昨晚喝醉了, 他知道。为什么喝醉,他也没有忘却。而醉后那份被放大了更多倍的懊恼痛苦,以及多年来被克制压抑的失望追悔,更是分毫不差的残留在了心底。以至于醒来后的第一反应,便是忆起昨日下午徐新那张怒不可遏的脸。 我他妈叫你别说了! 林安苦笑一声, 眼眶忽然酸胀。 要说酒精当真是个好东西,不愿面对的, 统统都能稀释抛却, 渴慕企盼的, 也全部都能得偿所愿。譬如当他昨晚跌跌撞撞神志不清地回到小区,想着对方的车曾在这停过几回, 下一秒, 那辆银灰色的轿车便神奇的出现;又譬如, 当他浑浑噩噩失魂落魄地看向单元楼下那扇绿漆的防盗门,想着对方的身影曾在这驻足过几回,下一刻,徐新便朝他走了过来;甚至譬如,当他靠酒壮胆借酒行凶地凑上去亲吻对方线条刚毅抿成一线的嘴唇,对方也没有再冷漠拒绝。 房门外突然隐约响起一声咳嗽,林安混沌的思绪微微一滞,酸痛的脖子刚要转过去,那咳嗽声后却又响起了一道略显喑哑的声音:恩,让丁华看着点,我今天就不过去了。 说着一顿,又道:马佳琪那儿也推了,就说我出差,一周后回来。 说完就没了动静。 几秒后,卧室的门被推开。 林安整个呆住,他愣愣望着门口方向,手臂还维持着想要支撑自己爬起来的姿势,却在看到门后出现的徐新的脸时,整个人都彻底僵住,再不敢动弹。 徐新看到他眼底毫不掩饰的惊讶以及一闪而逝的窘迫,没说什么,只看了眼他身上松垮的睡衣,随手将手机搁在了床前的书桌上,坐到床边与之对视片刻,后出声问道:醒了? 林安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整副神色都如在梦中。他一动不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徐新见状微垂了垂视线,伸出只手来,握住了他垂在床沿的右手,覆在掌下握了握。 一丝凉意顺着两人交接的指掌传过来,徐新察觉到,眉头稍一皱,又俯下身撩起对方的额发,将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 温暖的触感转瞬扩散开,两秒后,徐新的声音更近的在耳边响起:还有点烧,等会带你去医院? 林安被按住的手一抖,没有回答,他怔怔盯着对方,良久,才如梦初醒般眨了下眼。 你 徐新退开了些许,双目微沉地望着他。 厨房在这时传来电饭锅结束运行后嘀的一声提示音,徐新听见,勾了勾嘴角,松开握住对方的手,起身道:我去看看。 说完便又转身消失在了门后。 林安看着房门再度在眼前合上,僵硬的身体动了动,却不想这一动之下,立时引来了全身更难以言喻的酸痛,他忍不住皱了皱眉,脑海里似有什么模糊的画面一闪而过,他愣了愣,下意识低头看了眼露在薄被外头的手臂,却见昨晚出门时穿的那套衣服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被替换成了一件浅蓝睡衣,他呆了呆,又紧跟着坐起身,掀开被子看向了自己的双腿也早不是昨晚那条黑色的西装裤。这一发现,就像是一把开启记忆闸笼的钥匙,让原本被封锁的画面,一个接一个地倾巢而出。 原来昨晚那辆停在门口银灰轿车真的存在,而那个站在绿漆防盗门前的高大身影也并不是自己的幻觉 林安惶然想道,下一秒,却又忆起比这两幕更叫人惊悚的画面:交缠的唇舌,灼热的呼吸,急切的抚慰,以及那情难自已的让人沉迷的肆意亲吻 这些画面在脑中交替闪过,从模糊不清,到生动鲜明。林安的脸忽然间涨得通红,刚恢复了点力气的手脚也在顷刻间又像是丧失了知觉,如同木桩一般僵坐在了原处。 徐新在厨房将刚煮好的白粥盛了一碗出来,又从水壶中接了杯热水,取了两片昨晚楼下药店买的退烧药片,一并端了走向林安的卧室,却不想刚一打开门,看到的就是对方正埋着头,一动不动直挺挺地坐在床沿的侧影。 他把手上的东西放上了桌面,桌碗碰撞间,发出啪地一声轻响,林安听见,踩着拖鞋的脚微不可察地往里缩了缩。 徐新看见他这犹如惊弓之鸟般的举动,微微一愣,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当年那个破旧的小机械厂。 他定了定神,在桌旁拖了张凳子在床前坐了下来,又转身拿了碗和勺子,递到了对方跟前,低声问:先吃一口垫一垫? 林安却没反应,他定定看着眼皮底下徐新的手和他手中的瓷白汤勺,几秒后,又如触电般收回了视线。 昨天我 好半晌,方哑着嗓子开了口,然而刚说了三个字,原本就涨红的脸便像是遇了火的滚油一样,变得更热不可耐。以至于停顿了好一会,才终于又鼓起勇气迅速向徐新处看了一眼,可却连对方样貌都没来得及看清,便更快地又垂下了头去。 这一眼,似慌张,似求证,有惊恐,也仿佛带着一丝期待。 徐新成功接收到,仍旧没说什么,只将手里的勺子更往前送了送,碰了碰对方因紧张而微抿住的嘴唇,神色如常道:先吃。顿了一顿,又说:吃完再说。 林安攀住床沿的双手紧了紧,点了点头。 被送入口中的米粥香糯可口,林安前一天几乎都没怎么吃过东西,再加上还在病中,这一口接一口被送来的清粥便显得尤其香甜。温热的食物将空置了许久的肠胃温暖,连带着,连高度紧张与惶恐的情绪,也似乎在无形中得到了安抚。 林安安静地坐在原处,低垂的目光时不时抬起,悄悄朝徐新的方向看去,又在对方将勺碗递过来时,佯装镇定地重又收回视线。 徐新暗自将对方这些举措看在眼里,却没有点破,只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直到碗里的粥见了底,才低低喊了声:林安。 林安垂在两侧的手略微一动,应声抬起了头。 徐新接住对方投过来的目光,没再说话,只异常沉默地凝视着他。 林安被这无声的视线纠缠住,脸上的温度不自觉升高,几秒后,便像是再也承受不住,眼波一颤,又要落荒而逃地垂下脸去。 却不想刚一动,下巴就被一股坚定的力道给牢牢扣住。 他怔怔坐着,下一秒,尚且湿润的嘴唇便兀地一热一个吻落了下来。 林安呼吸猛地一滞,记忆中被强压下的有关于昨晚的那些缠绵画面,随着这个吻又一次浮现在了眼前。 他一动不敢动地定在原处,连半垂的视线都仿佛凝固。 徐新仅在他唇间停留了两秒,旋即退开,重又坐回了椅子上。 你刚才想说什么? 林安闻言指尖微一抽动,却嗫嚅了半晌都答不上来。这突如其来的吻,像是一股迅猛无比的洪水,将他残存的清醒和理智全数冲散。 昨晚我昨晚于是颠来倒去,翻来覆去,便只留下了这一句。 徐新一笑,替他接了下去,昨晚你喝醉了。 林安无意识揉搓着床单的手指一顿,眼帘更下垂了几分,掩住了眼中一闪而过的羞窘和难堪。 对、对不他沙哑地开口,却不想话音未落,又一次被对方截住了话头。 徐新看着他,意有所指道:但我没有。 林安猛然抬头。 徐新对上他的目光,停顿了一会,站起来将碗放回了身后的桌案上,又回身探了探他的额头,却在接触到比之前更高了几分的温度时,眉头不由又皱了皱。 林安的视线仍旧定在他身上,神色是难以言表的不解和震惊,又或许,也掺杂着一丝不敢泄露的欣喜和企盼,可此刻的徐新却没时间去研究,对方的体温持续不退,脸上前些天挂的彩也还没完全消退,再加上眼眶红肿,嘴唇发白,神情委顿,就更让人无法安心。于是他当机立断,拿过椅背上挂着的外套,冲对方说道:还是得去趟医院,不能再拖,现在就走。 林安望着他的目光闪了闪,想说什么,却最终选择了缄默,只爬起来简单整理洗漱一番,默不作声地跟着下了楼。 徐新的车还停在门口,防盗门被打开的一刹,阳光猛地从外面灌入。 分卷(28) 林安看着走在自己前方的那人,不知为何,恍惚间竟产生了某种错觉好似此前所有的污浊、黑暗、痛苦、无望,都将被这刺目的光所驱逐替代,而此后这阳光下所剩下的,都将只有无尽的磊落与坦然。 徐新给车子解了锁,拉开车门后回过头,发现对方还站在门口,有些愣神地冲着车子发着呆,不由叫了他一声。 林安回过神,略有些恍惚地看了他一会,慢慢走了过去。 去往市一院的路并不远,路况也还算不错,到了市中心也没见像往常一样堵得水泄不通,半小时后,林安便又跟着对方下了车。而在赶来的途中,徐新似乎也已跟什么人通过了话,所以到了大厅后又直接绕开了取号,带着他直接奔往了拐角处的电梯间,几分钟后,两人穿过走廊,停在了一间办公室的门口。 徐新看了眼门牌,抬手在门板上敲了敲,里面立时便有了回应,进来。 徐新率先推开了门,又回头冲林安点了点头。 办公桌前收拾着的人回过身来,看见站在屋子里的两人,爽朗地笑了,哟,速度很快嘛,说来就来了? 徐新也笑,招呼了声:侯姨。 侯卫婷略有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脸上却还是笑眯眯地:你啊,也就这时候想得起我这侯姨来,平时还不如你哥殷勤。说着朝他身后看了眼,问道:这后面怎么还站着一位?你朋友? 徐新应了声:恩。说着把林安揽到自己身边,又解释道:有点发烧,昨天吃了药,但热度一直没退,就带过来看看。 林安站在徐新身旁,有些赧然地对对面的老医生笑了笑。 侯卫婷答应了声,却在看到他的脸后突然怔了怔,惊奇道:哎,怎么瞧着还有点儿眼熟? 林安听她这样讲,也不由一愣。 徐新笑了笑:您还记得? 侯卫婷又盯着林安看了两秒,摇了摇头,也没再纠缠这个话题,转过头又问,你刚说什么来着?发烧是吧?徐新点头,对。侯卫婷便又叫林安伸了舌头看了看,给他量了体温抽了血,随后例行惯例微笑着问:青霉素过敏不? 林安摇头。 侯就去身后药架子上翻了翻,边翻边冲始终站在林安左近的徐新道:你啊,也老大不小了,还不让人省心,把我这办公室当私人诊所了是吧,傻站着干嘛?我这儿你还装拘谨哪,自己找地方坐去。 徐新笑笑,没吭声,看了旁边坐得规规矩矩的林安一眼,在一米开外的小沙发上坐了下来。侯卫婷拿了吊瓶等药具后又转回来,对上林安时脸色又柔和下来,和颜悦色道:来,手抬上来。 林安依言照做,侯卫婷很快给他挂了个吊瓶,又打量了他几眼,越看越觉得面熟,却想不起来究竟在哪里见过,便随口问道:你是小徐朋友啊? 林安悄悄瞥了眼对面坐着的那人,有些脸热地恩了声。 哦侯应了声,又问:也是c市人? 林安微微笑了笑,不是。 侯卫婷见他长得好,给人感觉也腼腆斯文,书卷气得很,与她以往见过的其他那些同徐新走得近亦或交好的狐朋狗友大不相同,尤其是那个丁华,溜须拍马夸夸其谈无所不能,每回来都弄得人哭笑不得,心中不由更觉奇怪。 她与徐家相交近四十年,徐家这三个儿子几乎也能算得上是她从小看到大,因此这些年徐家发生的大小事她也比旁人了解得更多些,十多年前徐中车祸去世后,徐伯达伤心过度,再加上本身也患有肺疾,没过几年就也跟着走了,从此家里便只剩下了徐光和徐新撑着。好在徐光争气,仕途非但没受影响,还越走越顺,近年更是连连高升,而徐新接手了他二哥生前的生意和公司后,也一改先前的脾性作风,变得愈发沉稳。徐母原本因为徐中和徐伯达的相继离世而备受打击,整日郁郁寡欢心绪低沉,却好在小儿子徐新及时回了头,又让她悲痛的同时稍感振作与安慰,到了今时今日,就连再和人谈起家里这个最顽劣的老三时,也不复以往的恨铁不成钢,而是满心的自豪与得意。 侯卫婷本就同徐家交好,徐伯达走后,便更是常常往徐家走动,跟徐母坐一块儿随便聊聊家常,聊得多了,难免就会谈到各自儿女的问题上去。徐光一向叫人放心,他作为老大,从小就较另外两个弟兄更懂事上进,为人处世如此,成家立业也如此。但徐新就不一样了,好像天生逆鳞,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顺别人的意过,尤其年少时候,放着家里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出去乱闯一通。后来好不容易开了窍回来了,却安生了没几年,又叫徐母有了新的担忧,就是徐新的终身大事。 说实话,她三个儿子里,论样貌,还属徐新最出众,再加上如今事业有成,按理说应该不会为了这方面的问题发愁,但事实却恰恰相反,徐母近年来不但愁了,还愁得一年更比一年厉害。侯卫婷只要去徐家老宅里看她,十次有八次要被拉着念叨这有关她这小儿子处对象的事儿。 用徐母的话说就是,这c市但凡有点儿姿色背景的姑娘,照片电话全要来了,甚至连吃饭见面约会的时间也定了,但她这儿子就是能做到偏偏、凑巧、刚好没空,说不见就不见,说没影儿就没影儿,好容易看他谈了那么几个,也是最多半年就没了下文。问起原因也不说个准,最后索性全推到了工作忙身上,若再逼一下,直接就飞外地出差去了,且一出就是十天半月,叫你连人影都摸不到。 侯卫婷想到此间,也是哭笑不得,她看了此刻正坐在窗边随意翻阅着晨报的徐新一眼,又想起了上个月中旬去徐宅时,徐母那一提到对方就愁眉不展唉声叹气的模样。 唉,上回人老马家那孙女约他吃饭,他也没去,让人家空等了一晚上,把老马一家子气得够呛。同样的年纪,人马溢浮孩子都两岁了,他就一点儿不着急。 她跟着劝慰:也不人人都像马家那孩子一样,你看徐三儿身边那个叫小丁的,不也还没成家呢嘛? 谁知徐母一听就冷哼了声:呵,你还真别提那个丁华,徐新没准就是被他给带的,从小不务正业,流里流气,在叫早点他断了断了,少跟这些不着调的鬼混,他不肯,你看徐光徐中,打小处的就都是正道上的朋友,哪一个像他现在这样了?言罢想到精明通达却早逝的二儿子,又是一阵神伤。 侯卫婷不是不清楚徐新跟丁华铁一般的交情,听到这话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笑笑就揭过。 不过仔细一想,徐母倒的确没说错,徐新长这么大,除了年少时候身边朋友多,回了徐家后,除开丁华,周围反倒冷清了下来,除非是生意上的伙伴,还从没听说过他私下还和谁有过什么密切交往,哪怕是连世交马家的那几个孩子,相处的也是不冷不淡,偶尔能凑个饭局或牌局,就已经算不错。外头都说,徐家老三从前张狂叛逆的时候,就没人知道他到底想些什么,现如今人回来了,眼看着稳重了步入正轨了,却更没人能琢磨透他的心思了。 因此林安的出现,着实让侯卫婷感到惊讶。要知道她在这医院干了这么久,退休前加返聘后,前前后后几十年,还从来没见徐家这老三儿亲自带着什么人直奔到她这来过,且就只是为了一个区区的头疼脑热。 林安察觉到侯卫婷不住打量着自己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冲她笑了笑。 侯正巧上午没什么事,对林安也着实有些好奇,便索性也留在办公室跟他随便聊了起来。此刻见他对自己笑,更是对徐新身边居然还有这么号性格腼腆的朋友惊奇得很,便又接着问道:不是c市的?那是哪里人? 林安回她:x县。 哦侯卫婷恍然,那挺近的,是来这儿工作的? 哦是什么工作啊? 老师。 侯卫婷一听笑了,难怪,我刚门口看见你就觉得这孩子文质彬彬的,像个搞文化的,还真被我猜中了。说着扭头冲另一头坐着的徐新丢了个眼色,埋汰道:你看看,气质都不一样,要换了你不出声地搁那儿一坐,人还当是个讨债的。说着又顺口问:哎,最近是什么时候回去的?你妈上个月还跟我念叨,说你们兄弟俩最近是一个比一个忙,想见你们一面比登天都难。 徐新听见,目光从报纸上抬起,往林安手臂上悬的吊瓶处看了眼,笑了笑没回答。 侯卫婷早习惯了他这一提家里就不冷不热的态度,白了他一眼后也没再多问,又转回头来看向了林安,接着刚才的话题聊了下去。 是教什么科目啊? 语文。 噢噢高中还初中?侯卫婷又问。 高中。却没想这次林安还没来得及张口,便被一旁许久没吭声的徐新抢了先。 侯卫婷瞟了他一眼,笑说:唷,这时候知道搭腔了? 徐新微弯了弯嘴角,收了报纸解释道:他是徐媛班主任,教语文。说完顿了一顿,又接着说:您有什么问题问我也一样。他这几天状态不好,嗓子也哑,您再这么问下去,回头课都没法儿上了。 侯卫婷被他气得笑出声来,忍不住骂了句小兔崽子,却也没再多说什么,起身从桌子抽屉里拿了记录本出来,搁桌沿敲了敲,玩笑道:行,那我这老骨头就不跟这儿啰嗦了,免得招人烦。经过徐新坐的小沙发时,又在他微向前倾着的肩膀上推了把,稍放轻了声音道:你啊,也想想你妈的难处,别老跟她唱反调,小马家那闺女我瞧着挺好的,彼此家底儿也都清楚,你就试着处处能怎么着了,又不会掉块肉。 徐新没吭声,只若有深意地朝正往自己方向望来的林安看去一眼。 侯卫婷说完又拍了拍他的肩,行了,我去外面转一圈,40分钟回来,正好给你朋友换个瓶儿,你们就跟这儿等着。 林安赶紧道谢,侯卫婷却爽快地一摆手,冲他笑:不用,他跟我这儿走的后门还少了?说着又看了跟过来送她出门的徐新一眼,意有所指地玩笑道:真要谢啊,就赶紧催他谈个女朋友。 侯卫婷的身影随即消失在了门后。徐新将她送走后,关上门又在门口站了会,才朝林安所在的方向走了过去,并在先前侯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两人相对而坐,一时都没有说话。徐新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又伸出手覆上了他的额头,感觉怎么样。 林安垂下目光,摇了摇头。 徐新将手撤下来,又替他调了调座椅,轻声道:挂完还要一会儿,累的话就睡会。 林安却没应声。侯卫婷离开前说的话还滞留在脑海,他盯着自己手背上蜿蜒而出的输液管出了会儿神,又转过脸看向了正坐在面前的徐新。两人的目光在微染着消毒水气味的空气中相交,悄无声息,却又仿佛蕴藏着千言万语。 几秒后,徐新的声音在这份沉默中响起,别想太多。 林安眸光一动,下一刻,又听同样的声音再次说道,放心。 40分钟很快过去,侯卫婷准时出现,更换了新的吊瓶后简单问了几句,便又走了,直到临近中午才又回来。 徐新正在办公室门口的走廊里站着,刚挂断了小王打过来汇报情况的通话,一转头就看见正往自己这里走来的侯卫婷。 侯姨。他招呼了声。 侯卫婷在门口停下,却没进去,只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眼镜,又回头冲办公室方向递了个眼色,笑着向他打趣道:哎,跟媛媛老师走挺近的啊,感个冒还往我这儿送说着略一迟疑,又问:什么时候认识的? 徐新也跟着往门口方向看了眼,回答道:十多年前了。 徐新看到她脸上的表情,静默片刻后又道,其实您也见过。说着稍一顿,问她:您不记得了? 什么时候? 挺久之前了。徐新回道,大概92年的时候。 侯卫婷经他这么一提醒,脑中先前那股隐隐约约的熟悉感又冒了出来,她微偏过头,盯着脚边的地砖线嘀咕着:92年92哎等等,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儿,难怪我瞧那孩子面熟。说着似是想到了什么,又抬头看向了他,问:我记得你那时候还在那个叫什么国连三厂的钢铁厂呆着呢吧?就永宁路上的? 徐新微微一笑,嗯。 那就对了,哎总算是想起来了。说着有些嗔怪地看了徐昕一眼,继续道:那时候你啊,好几年都不着家,我每回去看你爸妈,都见不着你露面,结果倒在医院里给撞上了哎?那孩子那时候也是因为发烧吧?问完不知道又想起了什么,忍不住乐道:你一提我这就全想起来了,他倒是一点没变,还跟当初见到的时候一个样儿,在我这儿挨上一针还要闹个大红脸,面皮子比人小姑娘还薄。 徐新也跟着笑了笑。 往事又被勾起,叫人产生了一瞬时光倒流的错觉他自然不会忘了那天在惨白灯光下,那人杵在床边手拽着裤子满脸通红的模样。 这么说你们这么多年都一直联系着? 徐新略一停顿,摇头,没有,今年因为徐媛的事才又碰上。 侯卫婷心生疑惑,刚要再问,办公室里的电话突然响了。两人听见,转身推门走了进去,侯将电话接起说了几句便挂了,之后走到被铃声惊醒的林安身边,替他拆了针撤了吊瓶,对两人说道:院里通知开会,我过一会就得走,你们待会儿就拿着这单子去一楼开两盒药,中午就不用吃了,晚饭后吃一顿就行。明早起来看,如果还烧,就再过来挂一次。 林安连连道谢,侯卫婷已想起来以前的跟他碰过面的事儿,态度更显亲切,又嘱咐了几句,三人便一同出了门。到了电梯处,侯上行去了三楼,徐林二人拿了药后直接奔往了停车库。 折腾了半天,踏上返回翠芳苑的路途时,已将近12点。 林安刚输液时在侯卫婷那儿眯了近半个小时,此时精神看上去比早上刚出来时好了不少。徐新趁等红灯时扭头瞟了他一眼,问道:饿不饿? 林安微垂着视线,摇了摇头。 分卷(29) 徐新看到他那瞬间又被打回了原形的紧张样,脸上不由带上了点笑。他想了想,接着道:还是得吃点。说着一顿,又问:想吃什么?等会到了小区门口,我去买了给你做。 林安闻言有些惊讶地转头去看他。徐新见状挑了挑眉,怎么? 没没事。林安对上他的视线,不知怎地,心底又莫名慌了起来。 刚在医院被稍稍冲散的窘迫尴尬,在这二人独处的密闭空间内,突然又再一次卷土重至。 徐新的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圈,没再多问,恰逢指示灯变换,便启动车子继续朝前开了过去。 从此一路无话,整个车厢除了轻微的引擎声外,就只剩下偶尔响起的几声咳嗽。 直到十多分钟后车开进了翠芳苑,停在了某处单元楼下,才听其中一方又开口叫了一声。 林安。 林安望着窗外的视线一动,有些惶然地转回了头。 徐新看着他,骤然暗下的光线内,眼底似有某种情绪在涌动。 我们重新开始。良久,一道低沉温柔的声音方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响起。 遮蔽在车头的绿荫簌簌而舞,被风吹得如波流动,如若不仔细听,就仿佛是晨后落下的一场细雨。 林安呆滞半晌,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怔在了原地。 他嘴唇微微动了动,却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徐新凝视住他,片刻后,继续低声道:原本打算等你烧退了再谈,但刚回来的路上仔细想了想,又觉得还是早点儿对你说明,更好。 言毕略一顿,似假还真地又补了句:刚好,我也正需要一个理由,今晚在你这里留宿。 林安已完全愣住。 心跳的声音几乎要把四周所有事物盖住。 徐新说完后等了等,见他一时不做声,微一笑后又调转了话题,问道:怎么样,想好了吗? 林安尚处在前一秒对方所带来的震惊中,闻言只怔然望着前方,讷讷道:什么? 徐新看着他,继续问:中午吃什么。 林安整个反应都较平时慢了一拍,等了好一会儿,脸才刷的一下又转为通红,他蓦然收回适才一时控制不住黏在对方身上的视线,惊慌失措地在两人之间寻找着下一个可以安放目光的落脚点,却没过两秒,连脖子也微微发起了红。 都都可以许久,才哑着嗓子对方才那个问题做出了回答。 徐新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停顿两秒后又道:好,那一会儿你先上去,我到旁边菜市场买点儿东西。 林安讷讷点头。 可当五分钟后站在了出租屋门口,林安却兀然发现大门的钥匙并不在自己口袋里。他一惊,下意识在身上各处摸了摸,却恍然想起早上两人一起出来时,似乎是对方锁的门。 林安慢慢将手放了下来,脸上刚压下的酡红又一次浮现。 徐新在车里说的话犹在耳畔,而对方脸上所流露出的那份温柔笑意,也还似就在眼前。 林安一遍又一遍无意识地回忆着,又一遍接一遍地在脑中回放着几分钟前对方所说那些话时的动作,神态以及表情。心底被刻意压制住的情动与喜悦,终于在这无休止的回味中,再无法按捺地浮上了水面。 他不知徐新的态度为何会在一天一夜间骤然发生这样的转变,也没有勇气去对那背后的原因和答案多加追问或探寻,他只知道,这一刻,是自己这十二年以来,最无法再保持冷静自持的一刻。 他想欢呼,想拥抱,也想哭、想笑,甚至想飞奔着,去告诉这里经过的每一缕风、每一寸草,他得到了一个日夜企盼的、却从未敢奢望的,来自于那个人的从头来过的承诺。 徐新拎着装了菜肉的袋子在二楼拐过弯后,看到的就是林安站在门口痴痴惘惘的模样,不由脚下一停,顿了顿才又走上前去,问道:怎么不进去? 林安蓦地回过神来,转过头定定看着他,忽然又匆忙地一眨眼,强自忍住了眼眶中兀然泛起的酸胀,有些羞赧地低头道:没、没钥匙。 徐新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笑后,从自己的裤子口袋里将大门钥匙摸了出来,随后递到了对方面前。林安伸手去接,却在即将手收回时,又被对方轻轻攥住。他顺势抬头去看,却见徐新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什么时候等病好了,再去配一串? 林安呆了呆,等理解过这句话所带含义后,脸不由红得更厉害,他飞快抬起视线看了眼对方,傻站了半晌,才微一点头,声如蚊蚋般应道:恩。 两人随后进了门,徐新嘱咐他回房间休息后,便提着塑料袋熟门熟路地进了厨房。 林安站在客厅盯着对方高大的背影看了会,转身去往了右手边的卧室,却在房间里或站或坐、或起或卧了好一会,仍旧无法消解盘桓在心中越来越激荡的情绪。他默默盯着椅背上挂着的西装外套,听着隔壁隐约传来的橱柜开合声,整个人懵懵懂懂如坠梦中。如此坐立不安地在房间里徘徊了两三分钟后,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过身走出了房门。数秒后,又站在了厨房门口。 他租的这间屋子不算大,典型的一居室,厨房尤其显小,再加上刚搬进来时被自己塞了个新冰箱和碗橱后,就更显狭窄。他平时一个人住不觉得,但徐新身形高大,此时缩在里面,整个空间就显得比平常更逼仄一些,一时间,似乎连室温都上升了许多。 林安站在门框旁,不由看得入了神,他盯着那人的一举一动,看着他在水池边犹豫地站了会,把装深红塑料袋里的菜拿出来洗了洗,看着他左右张望了下,找到了放在角落里的砧板和刀,又看着他略一迟疑,将刚洗净的萝卜捞出水切了段去了皮。 许是久未沾染厨房的缘故,对方的动作显得有些笨拙迟缓,与他往日的脾性作风大相径庭。林安悄悄在厨房外看着,紧张的情绪稍稍放松下来,脸上也微露出了丝笑意。 徐新将萝卜切块后,举着刀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忽然后知后觉般想起了什么,又弯腰从柜子里找了只大号瓷碗出来,想将买回来的生肉泡在里面,却不料一转过身,看到了正站在门口望着自己的林安。 他见对方瞬间回避的视线和立马涨红的脸,将碗放在了灶台上,随后挑了挑眉问他:怎么出来了?说完又了然一笑,问:睡不着? 林安还处在被对方撞破的尴尬中,闻言微垂下眼睑,小声应道:嗯。 身体还难受吗? 好、好多了。 徐新又看了他一会,擦了手走过来,又探了探他额头道:那先去沙发上坐会儿,听听新闻看看电视,我拿萝卜炖个汤,一会儿就好。 林安点点头,却没走,只继续站在门口不动。 徐新折回去把肉块都浸在碗里后,一回头发现对方还杵在门边,不由问道:怎么了? 林安抬起视线快速看他一眼,又垂下目光看向了脚下的地砖,轻声道:我我帮你吧。 徐新一愣,片刻后笑了笑,往旁边让开了一步,示意对方进来。 林安其实刚说完就已经有些后悔,厨房本就不大,他再一进去,两人就更转不开身,可话已出口,无法再失口收回,再加上徐新那道始终萦绕在自己周身的似笑非笑的目光,他只好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骤然缩短的距离,让整个厨房更像是快要燃烧起来。恍惚间,林安一时竟分不清这股滚烫的温度的来源,究竟是自己还没退热的身体,还是旁边安静站着的徐新。 他愣愣地在水池边站了好一会,才哑着嗓子有些结巴地对着泡在水里的排骨道:这、这个可以把多余的肉再切出来一些放冰箱里 徐新似是不解,挑了挑眉问:为什么? 林安抿了抿嘴,视线在那双已经依言把肉重新从水里捞出来的手上徘徊,轻声解释道:边上的肉比较老,做汤不容易入味,也不太容易嚼所以不如切了,以后做炒肉丝用 徐新赞同地点点头,同时手上已经切好了一块,征询地看向了对方:这样? 恩。林安轻声应道。 接下来的时间里,徐新每捞出一块肉,都会这么问上一句,于是短短两三分钟内,两人说话的频率,竟已比近些日子以来加起来的还要高。 这块也要? 不、不用。 这块呢? 切、切一点但不要太多。 你来我往间,林安紧绷的情绪终于有所缓解,徐新虽然借对方提出帮忙的理由把人留在了身边,实际上却没让对方又丝毫的机会动手,他在林安的指导下很快准备好了炖汤所需的食材,将炖锅架上火后,便斜靠在了洗碗池边。 累不累?片刻后,徐新问。 林安摇头。燃气灶上架着的锅中开始隐隐飘出肉香,淡蓝色的火焰亦给这狭小的空间平添了几分热度,两个人一时都安静了下来,短暂沉默后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对方。 你 以后 几秒后,又都同时开口。 徐新笑了笑,微垂着视线凝视着对方:想说什么?。 林安抿了抿嘴,垂下眼帘后又飞快向他看去一眼,脸上的温度越升越高,好半晌后,才蓄足了勇气张口问道:刚、刚刚车里那些话你是真的吗? 徐新看着他忐忑却又期待的模样,不知怎地,忽然就有了逗一逗他的冲动,于是刚到嘴边的回答也突然缩了回去,林老师是指哪一句? 林安被问得一呆,等反应过来对话语中的调侃之意,视线不由飘得更厉害。 徐新知道对方脸皮薄,经不起逗弄,又见他瞬间慌乱起来的神态,心中不禁一软,笑一笑后脸色变得郑重起来,却没想刚要开口回答,放在客厅茶几上的手机突然狂叫了起来。 他摸了摸对方的头发,低声道:等一下。 林安点头,目送他从厨房走了出去。 徐新几步到了沙发前的茶几旁,看到丁华的名字在屏幕上一阵闪烁,不由皱着眉接起了电话。 喂老大!你工作机怎么打不通?人也不在公司,我找你半天了都!丁华的嚷嚷声立马从听筒中传出。 徐新想起之前被放在车里暗格中的手机,解释道:没电了。说着又问:出了什么事? 丁华却支吾了下,几秒后突然压低了嗓门神神秘秘道:你哥刚找我了。 徐新听后眉头微微一皱,:他在c市? 没,他说联系不上你,让我见着你务必给传个话,说有急事要跟你商量,让你回来后立马给他回个电话,哦还有 什么? 他还说让你最近有空最好再飞b市一趟,说是姓李的那位找你。 徐新闻言眉头皱的更甚,沉默几秒后应道:恩,知道了。 丁华说完正事,一颗八卦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他嘿嘿问道:哎老大,你现在在哪儿呢? 徐新看了眼身后跟出来的林安,直接道:翠芳苑。 丁华听后笑得更贼了,哦翠芳苑啊哎哥你昨晚一晚没回家吧?忙啥呢?一大早的,还交代小王欺骗广大群众说出差,我倒不知道咱在博爱路还有业务啊? 徐新没工夫跟他扯皮,骂了句皮痒了?就要挂断,却又被丁华叫住,哎等等等等。 徐新皱了下眉,又怎么了? 丁华语气突然又变得严肃:我听你大哥那口气好像真挺着急的,你没事儿别忘了联系他,不然他到时候一个着急上火,回头别真杀回来了。 还有,替我向小林问好啊。说完,便抢先一步嘿嘿地挂断了电话。 徐新放下手机,丝毫没把对方的调侃放在心上,只对着黑了的屏幕皱了下眉头。 徐光很少有这么急切的时候,所说的话也无疑不止表面上那么简单,他哥同李平作为同僚,李平又是他爸曾经的得意门生,两人同在b市呆了这么多年,再加上还有郎舅这一层的关系,二者间就更是比寻常人更多了几分亲密。虽从表面上看,两人似乎不同级不同部,作风上也是一个刚正严肃,另一个八面玲珑,可却总能在绝大多数问题上不谋而合,说是一个鼻孔出气也不为过。所以以徐新对徐光的了解,对方交代丁华转达的这两句话,前一句极有可能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后面那句才是他的真实意图。 而能同时涉及他们三个,并且又分外敏感紧急的话题,最近这半年来,似乎也只有公司刚谈下来的药械合作案这一件事情。 林安见他神色转眼变得凝重,不由有些担心地叫了他一声,徐、徐哥? 徐新回过神,脸色稍放缓了些。他伸手按了两下太阳穴,再抬头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他看了眼面前满脸关切的林安,略一犹豫后,低声开口道:前阵子的机械案可能出了些问题我要尽快去一趟b市。 林安见他微带有一丝忧色的表情,顿时把几分钟前的那些情绪放到了一边,一时也有些紧张起来,严、严重吗? 徐新摇了摇头,还不知道。 林安点了点头,柔声道:嗯,那快去吧。说完又冲对方宽慰一笑,轻声道:工作要紧。 徐新没说话,只一径看着他,片刻后,忽然伸手握住了对方垂在身侧的右手,答应道:好。说罢顿了一顿,又低声交代道:晚上别忘了吃药。 林安盯着两人交握的手,耳根有些发红,好。 徐新看着他,又接着道:一会儿汤好了,能喝就多喝两碗, 分卷(30) 嗯。 萝卜也是,尽量多吃,驱了寒,病才能好得快。 林安点头。 徐新全部交代完,也没再多逗留,进卧室取了外套便出了门。林安将他送到楼下,看着他上了车,又将车子倒出了车位,随后降下车窗,深切地望了自己一眼,最后便消失在了布满落叶的单元门口。 他在防盗门前又站了一会儿,转身略有些黯然地关上门,慢慢爬上了楼。 却不想刚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外衣口袋里的手机便震动了起来。他拿出来一看,徐新两个字正在屏幕上不住地闪动。 他愣了愣,迅速地将其接起,喂? 对方的声音随即在耳边响起:刚在厨房的时候忘说了。一顿,又道:是真的。 林安一怔,没有反应过来,恩? 对面的人像是笑了笑,微一顿后提醒道:你问的那个问题车里我说的那些话,是真的。 林安拿着钥匙的手一抖,他紧了紧手中握着的手机,轻声应道:恩。 对方像是将车停在了哪个闹市路口,短暂的沉默中,偶有几声模糊的车铃亦或叫卖响起,混着同样耀眼的阳光,让人一个晃神,竟又像是回到了当年钢铁厂外的那个巷子口。 于是就在这朦胧的错觉中,他似乎又听到了对方叫了他一声。 林安, 恩? 徐新的声音稳稳地从另一端传来,等我回来。低沉,却似有无限温柔。 第21章 也许是因为林安还在病中的缘故, 又或者是因为那个重新开始的许诺, 徐新并没有像之前一样,以工作为由离开后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无音讯。 他总会在该吃饭的时候发条短信来, 快睡觉的时候打个电话来,有时候只简单问一两句, 有时会随便的聊上几分钟。从周五下午的离开开始, 一直到周末的晚上, 每一个时段都是如此。 林安从起初听到手机提示音便不自觉的紧张、忐忑, 到后来的习惯,甚至期待, 也不过用了短短48个小时而已。 而在这两天一夜的变化里, 他也终于再次彻底确认了对方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并不是自己这些天的凭空臆想或猜测,它真实地存在着、发生着,甚至相较于自己的表白前,变得更加黏腻自然。它不再是前两个月的飘忽不定、也不再是让人备受煎熬的暧昧难言, 相反,它清晰、赤|裸、直白, 让人面红耳热, 却也明媚、温情、和煦, 让人心生安定。 林安不懂对方这变化究竟从何而来,也不愿去深究那变化后的原因, 他只知道, 与其在那时隐时现的疑惑中茫然徘徊, 他更愿意选择在现有的温存中自我沉溺。 周一的清晨如期降临,闹钟在床头响起时,林安下意识地就朝枕边的手机望去。 天光还未亮透,朦胧的光线中,提示灯果然在闪烁,他伸出手将屏幕按亮进入收件箱,徐新的名字照例悬挂在了最上方,时间显示为五分钟前,是来自对方的一条未读消息。 记得吃早饭。 林安看着这简短的五个字,手盖在额头上,微微笑了起来。 早上从后门口走进7班教室时,坐在后排的徐媛第一个反应过来,她颇有些惊喜地瞪大了眼睛,张嘴就喊了声,林老师,你来啦! 班里其他学生听见,纷纷扭头朝站在斜后方看去。林安冲一脸期待看着自己的徐媛点点头,又对其他人温和一笑,示意大家继续早读。 之后便继续站在了后面,像往常一样,观察起了班级里的状况。 徐媛就坐他旁边,盯着课本看了两眼后,忍不住将目光频频投向对方。林安察觉到,低头冲她一笑,问:怎么了? 徐媛见被他发现,干脆也不再遮掩,光明正大地抬头在他脸上上下扫视了两遍,随后伸出手指往自己的嘴角指了指,鬼鬼祟祟地轻声问:伤好啦? 林安一愣,随即想起上周三时在x中围栏外的那一出,不由又一笑。 徐媛一脸见鬼的看着他,暗自腹诽道:被打了还笑,真是,不知道有什么好高兴的。 想毕,便有些的无语地一扭头,又盯回了拗口至极看也看不懂的文言文上。 没想过了没两秒,语文课代表的声音就另一头响起来,老师,这是刚收上来的家校本,上面写的是没交的。 林安朝那巴掌点大的纸片上看了一眼,徐媛的名字果然位列其中,他点了点头,没说什么,只交代道:好,先放讲台上去吧。 随后等对方走远,才又回过头来,轻声向装模作样举着课本实则正闭目养神的徐媛问道:你的呢?今天怎么又开始不交了? 徐媛睁开眼,瞥了一下课桌后懒懒道:有什么好交的,又没签字。 林安看着她。 徐媛又道:看什么,本来就是啊,我叔都快三四天没露面了。说着瞟了他一眼,真的,上礼拜四晚上他突然说公司有事,大半夜的直接就出去了,完了周五又说要出差,到现在也没回来。言罢还努了一努嘴,佯装无奈地道:不信您可以电话问他嘛。 林安听到她提到的有关徐新的最近几天的行程,不知怎地,原本还带了一丝探究的神色忽然变得有些赧然,他暗自收回停留在对方身上的目光,莫名心虚地咳嗽了一声,又掩饰性地嗯了一声,之后便不再说话。 徐媛注意到他的反常,眼珠子一转,脑中忽地闪过一道精光。 她原本就对上周徐新一听对方受伤就表现出的特殊反应感到惊奇不已,再加上去问向来满嘴跑火车的丁华时对方那一反常态讳莫如深的态度,就更是好奇的心痒痒。而此刻其中一个当事人就在眼前,她要还能忍得住不刨根问底那才怪,于是贼眼一转便又小声叫了他一声:嗐,林老师。 林安调整了下情绪,看向了她,却见对方同时又伸出根食指来,冲他勾了勾手,便略有些疑惑地弯下腰低下了头,却不想下一秒,就听徐媛极为神秘地在他耳边问了句:您是不是认识我叔啊? 林安抓着桌沿的手一紧,倏地偏过脸看向了她。 徐媛见状嘿嘿一笑,对方的反应无疑证实了她的猜想,于是又赶紧打蛇随棍上地多问了句:那啥,你们什么关系啊?朋友吗? 林安却只一语不发地看着她。徐媛满脸期待,却等了好半天也没等出一个字来,不由有点儿着急起来,没想刚要开口再问一问,教室的前门忽然被人敲响。 林老师。陈建良在门口冲他喊了声。 林安立刻如蒙大赦地直起身,随后调转了方向。 能麻烦出来一下吗?对方笑问。 好,稍等。林安应道。之后低头看了眼还在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徐媛,从后门口快步绕了出去。 陈建良见他步伐匆忙,替他掩好教室的门后,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向了他,哎,不用着急。说着又看他一眼,奇怪道:诶,林老师,耳朵怎么这么红,天很冷吗? 林安略微局促地笑了一笑。 陈建良又打量了他几眼,关切道:怎么样?身体好点了吗。年轻人啊,平时还是要多注意。 林安点一点头,微笑道:谢谢主任。 陈建良哈哈一笑,客气什么,都是同事。说着打开了手上拿着的蓝色文件夹,将盖了校章的其中一页通知单递到了他面前,正色道:行,那我就不废话了,咱们说正事儿。说着手指了指通知单上方的一排字,问:来,瞧瞧,林老师,还记得这个活动策划方案吗? 林安接过文件,顺着对方指引的方向看过去,只见x中开放日通知几个字正悬在最上方。他匆匆将内容扫了眼,有些惊讶地看向了陈建良。 对方对他一笑,继续说道:这是你国庆前交上去的活动提议,这两天学校领导开了个会,把收到的各项建议都讨论了下,最后一致认为还是你的这份计划可行性最高,影响力冲击力也最大,所以葛校长立即就批了,让各年级都尽快积极配合执行。 林安听到这里,不由想起十多天前葛靖找他谈话时的情景,顿时明白过来,因此也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惊喜。 陈建良说到此处,略停了一停,又继续道:本来我们各年级的领导和老师们都打算按年级的先后顺序,从低到高依次举办这个活动,但后来又考虑到咱们高二半个月后的阶段考结束后就又要开始忙分班分科的事,于是就又决定将高二的开放日提到最前,也就是这个周六。 这下林安倒有些吃惊,他看向一边的陈主任,讶异道:这么快? 陈建良笑了笑,点头:是,所以我一大早就来找你。咱们年级其他老师上周五的时就都已经在班里通知了下去,你不在,你们班就由姜老师代劳了。活动内容我们也在会上稍微进行了修改,你之前提到内容的虽然丰富精彩,但咱们毕竟时间紧,没这么充裕的精力去准备,就在讨论后选择了最容易执行的一块儿互动授课和家校联盟这两项,一个上午一个下午,劳逸结合,既能向家长展示咱们的教学进程,也不乏娱乐性。 林安点头。 感觉怎么样?林老师,有什么更好的建议吗? 林安摇头,微笑道:没有,一顿,又道:挺好的。 陈家良哈哈一笑,当然好啦,你不知道葛校长对你这个提议有多满意,回头可得好好表现啊。 林安点头,又问:那那天的课 陈建良一摆手,道:这个随意,毕竟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官方活动,要参评参选之类的,咱们呢,就把平时最真实最鲜活的样貌展现给各位家长,主要也是希望他们能从另一面更了解自己的孩子,在班里大概是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和水平。所以你们那一天的课就照往常的上,进度内容也都照平常的来,不用太过紧张。至于那半天的课表,咱们开讨论会的时候也已经定了,就按平时周三的来。具体的执行细节,我们会在周五晚上再集合讨论一次,你要是在这期间想到什么问题,到时候可以一块儿提出来。 陈建良差不多交代完,抬手看了看表,道:那行,没别的什么事儿了,你等会儿还有课吧?赶紧进去准备吧。哦对了,一会儿别别忘了早自习结束后把回执单收上来,咱们要统计有多少家长能来。 林安点头,回到班里以后,立刻便叫班长统一将邀请通知的回执收了过来。随后趁着早读间隙,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并做了统计。 家长们对这种新形式的大型家长会显然十分愿意配合,除却几个亲自在签字栏里写明了无法出席的原因的父母外,百分之九十的家长基本都在愿意参与那一栏签上了姓名。除却其中一张较为特殊的。 林安在翻到这张回执单的时候明显愣了一愣,但随即又放松下来什么样发下去就什么样交上来,整张纸崭新如初一片空白,他不用问也知道,这必定是属于徐媛的无疑。等再一想到自己当初写下这个活动方案时所暗怀的那一丁点私心,更是下意识地就朝讲台下看了过去,却不想正对上了徐媛那时不时往自己这儿瞟过来的视线。 对方先前那个关于两人关系的问题,一时间又浮现在了脑海,他有些忙乱地别开了目光,恰逢口袋里的手机微一震动,似是一条短信涌了进来。他握着笔的手一紧,两秒后,还是耐不住心切地拿出来点开看了看,徐新两个字闪现出来。 在上课? 林安莫名有些心虚地又朝徐媛方向看去一眼,只见对方似乎暂时放弃了盯梢,正懒洋洋地趴在桌面,这才微微一笑,脸上微红地回复过去:还没,在看早读。 顿了一顿,又忍不住问:怎么了? 过了两秒,对方回了两个字过来:没事。又过两秒,另一条也紧跟着过来:有点放心不下你。 林安盯着这两条消息,嘴角的弧度不由越来越明显。却笑了没一会儿,又强自将脸上这笑意敛去。 班里的朗读声还在持续,一张张年轻的脸上皆是认真严肃的表情,林安迅速将桌上的回执单整理好,放在了堆叠在一起的家校本和刚收上来的语文练习卷上,随后抱起迅速踏上了去往办公室的路上。 途中外衣口袋似乎又震了两下,他察觉到,虽还没来得及看,眼中却又微漾起了一层笑意。 白静偶然在路上碰见他,打了个招呼后忍不住向他打趣道:林老师,心情很好哦。 林安认出她是冯萍的好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回应道:早。 白静也回以一笑,两人错身而过。然而还没走出去两步,白静便又忍不住回头盯着林安的背景看了一会儿,随后一脸八卦地掏出手机给杨萍发去了汇报:喂,你们家林帅哥来了,快准备准备,迎驾喽。想了想,又满是调侃地补充了一条:嘿嘿,很帅哦,真的真的很帅哦,春风满面喜上眉梢,经初步诊断,是个喜兆,宜下手! 冯萍坐办公室看到这两条消息时,差点儿没把刚入口的茶喷出来,她有些羞臊地把对话窗口关掉,若无其事地继续敲打起手上的旁听报告,却不想无意间一抬头,就看到了正要推门进来的林安。 彼时阳光正好,泛金的晨光透过半敞的门缝,将恰要走入的人半掩半照,瞬息之间,竟叫人产生了些微的目眩感, 冯萍有些呆怔,直到办公室响起其他人的说笑,才猛地回过神来。 哎林老师,你回来了?看把咱小冯瞧的,眼睛都直了。 冯萍登时红了脸,冲拿她开玩笑的姜月芳小声道:姜老师,您别拿我开玩笑说着又忍不住面露关切地朝林安看过去,却不知为何,将要出口的慰问之语在看到对方手里托着的家校本时,又生生吞了回去。 林安自然没把同事的玩笑放在心上,跟大家招呼一声后就坐回了自己的位子上,随后将手机从口袋里掏了出来。只见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出的果然是五分钟前来自徐新的一条短消息,内容很简单,只是短短的几个字:嗓子恢复了吗? 他对着屏幕微微一笑,迅速回复了过去:嗯。等了等,又加了几个字:别担心。回完后,才将手机暂时放到了一边,面带笑意地翻开家校本开始了批阅。 分卷(31) 冯萍坐在林安的斜后方,情不自禁悄悄注意着对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 白静果然没有说错,林安的心情很好,并且这种好,似乎与她先前在对方身上所见过的任何一种都不同。 它就像是一道光,细致无声地将人从头到脚整个包围笼罩,于是连带着,仿佛连那些被他无意间握过的笔、翻开的书,都一并染上了某种隐秘模糊的温柔。 说来也奇怪,冯萍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就能从对方这些再寻常不过的举动中得出这样的结论,却忍不住为这一发现感到隐隐的黯然失落,再加上忆起国庆前从白静处得知的那些有关对方的传言,心中更是一阵酸楚难过。 于是一整个早上,冯萍都在这股莫名的低落情绪中度过。而林安的状态却与她截然不同,好似上周临时告假的那一场病,将他生命中的所有阴霾与尘垢都一并洗尽。他依旧轻声细语,也依旧对每个人都笑脸相迎,却在无形之中,让人感受到了以往不曾在他身上感受过的某种力量。 在这股力量的驱使下,连时间都像是比往日里加快了许多,不知不觉,一天已悄然无声地过去。 临下班前,姜月芳突然将他叫住,说上周五两个办公室的语文组老师商量了下,决定这周一下了班大家一块儿吃个饭,随便聊聊,顺便交流一下开放日那天各自准备的课程内容,以免互相之间有什么冲撞,问他要不要一起。事关工作,林安自不会拒绝,于是随意收拾了下,便跟着大伙儿一起走了。 几个人在x中附近的一家还算清雅的小饭馆中落了脚,热热闹闹地围坐了一桌,点了几个小菜和若干饮料后,便开始讨论起几天后的开放日来。你一言我一语间,不过20多分钟,便由姜月芳领头各自说的差不多,之后又花了10分钟不到,稍微互相提了点意见做了些调整,整个语文组的教学内容便基本定了下来。 桌上的酒菜还没怎么动,时间也还算早,几个人自然也不会就这样散场,于是几句说笑过后,话题自然便向其他五花八门的方向引去,有孩子的聊两句孩子,没孩子的就随便聊两句时下的热门新闻,间或夹杂着一两句玩笑话亦或一两件趣事儿,倒也其乐融融。 语文组里大多数人都是老同事老相识了,在x中一起共事了这么多年,私底下多少都对彼此有所了解,再加上又都同时c城人,因此聊起天儿来,便也相对畅快热络。反是林安和冯萍两个,刚来了x中还不到半年,在几位老臣的衬托下,就显得有些拘束腼腆,正事儿谈完后,他们俩便像两尊木雕摆设一样,异常安静地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林安倒还好,他给人的印象一向安静内敛,再加上原本在办公室的时候话就不多,此刻聚餐时少言寡语也就没人觉得有多奇怪,但冯萍就不同了,她平日里待人热情不说,凡事都积极主动,充满了朝气和干劲儿,姜月芳还时常跟别人悄悄夸她,说这是自己这几年带过的最机灵省心的徒弟。 然而今天这丫头却一改往日活泼的性情,变得格外沉默安静,话异常少不说,一整天都有点儿心不在焉神思不属。姜月芳时不时看她,却见她连面对一向亲密的好友白静时,都蔫蔫的不怎么提的起劲来,不由更觉稀奇。 和她同样察觉到冯萍反常的还有白静。她跟冯萍本就是大学校友,如今更一起进了x中实习成了同事,交情便比从前更深了几分,除却上班时间,两人基本可谓是形影不离。因此冯萍心里在想什么,白静其实比谁都清楚。虽然对方嘴上不说,每次被调侃或问起也总是竭力地反驳,但白静知道,冯萍对那位进来才刚调来的林老师很有好感,每次两人私下一聊起对方,对方那大大咧咧酷似男孩子的性子也会瞬间变了个样儿,像个扭扭捏捏的小绵羊。 因此席间趁着两人结伴出去上厕所的间隙,白静就问了:怎么,我都故意跟你换了个位置,让你挨着你家林帅哥坐了,还不开心? 冯萍这次却没急着对她那揶揄进行辩解,只有些黯然地摇了摇头,过了片刻,又忍不住问:你你半个月前说的那些是真的吗? 哪些? 就就是他是、是喜欢男人 白静没想到她真把这事儿给放在了心上,难怪那之后听她提林安的频率都小了很多。 你当时不是不信的嘛还怪我乱嚼舌根来着,怎么突然又在意起来了? 冯萍没说话。 白静偷偷瞄了她一眼,想了想道:是真是假我不知道但你难道不觉得奇怪?林老师样貌这么好,调来x中前所在的x县一中也还不错,这样一个皮相好工作也不错的男人,居然到现在都还没结婚说着话锋一转,问:哎你知道他多大了不? 冯萍有些怔然,不清楚 白静向天翻了个白眼,无语道:真服了你,居然连暗恋对象的基本信息都不知道。我听我们办公室的老张说,林帅哥啊,这个数。说着伸出右手来,比了个三后又比了个二,我们办公室的严老师比他大一岁,那孩子都上幼儿园了,他却还单着,有人背地里议论也正常不过说老实话,单从表面看,林老师的确不错,性格温柔为人有礼,你会喜欢他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但是吧有时候人太优秀反而越容易显得出格惹人非议,传闻也反而比一般人更容易让人信服,比如我就越琢磨越觉得他的确像是 别说。冯萍急忙将对方口中剩下的那三个字打断,好像那几个字一旦被说出口,就会坐实了有关于那人的某些传言一样。她顿了一顿,又勉强笑了笑,为自己强行辩解道:我、我不会信的说不定林老师有女朋友呢?只不过还没结婚,也没让大家知道 白静忍不住扑哧一笑,逗她问:哟,那你这是希望他有女朋友好维持他在你心中的完美形象呢,还是希望他没有,你还能有些许的机会? 冯萍被她堵的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在两人已恰好返回到包间门口,就也不再搭理白静犀利的问题,径直走了进去。 再坐到林安身边后,冯萍的心理变得更复杂了,她总是忍不住暗暗留意对方的举动,然后再忍不住对其作出各种猜想和臆测。直到林安忽然接起了一个电话。 冯萍借势光明正大地看向他,却被对方眼底所流露的温柔笑意击的微微怔住。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说了什么,林安有些不好意思地抬头看了眼周围纷纷瞥向自己的同事,微放下手机,歉然一笑道:不好意思,我到外面接个电话。说着便站起来转身朝店外走了过出。 时近7点,街边的路灯都已亮起,排成两列映照在灰蒙的夜色里,宛如两条凌空越过的游龙。 林安站在路边,对面的烧烤摊水果摊都喧哗忙碌着,徐新的声音就混在这些市井嘈杂中,从另一头清晰地传来。 还没下班? 林安看着脚边绿植旁的石子块儿,微笑着回道:下了,在跟同事吃饭。 对面的声音立时便带上了丝说不清的意味,同事? 林安几乎立时便能想到对方脸上此刻的表情:眉微挑着,嘴微勾着,脸上看似不悦,眼中却像透着股戏谑。他脸一红,紧跟着解释:学、学校要办一个活动,大家想内部协商一下,就约了今晚聚一起吃个饭 对面听后静了两秒,随后像是能看到这端的人窘迫慌乱的神情一样,忍不住笑了下,半似宽慰道:别紧张。林安脸又一热。徐新紧接着问:什么活动? 林安将开放日的安排大致说了,末了有些期待地问:你你有没有空来? 另一头又略一静,问:你希不希望我去? 林安垂落在地面的目光闪了闪,略一犹豫后,还是选择遵从自己的内心,轻轻嗯了一声。 于是对方的笑意变得越发明显。 十月的风已然带上一丝凉意,林安有些呆愣地站在路口,却觉得全身都如同手中握着的那支微微发烫的手机一般,由内而外都透出股隐约模糊的暖意。 他略微慌张地抬头朝前方往来不绝的车流望去,却还没来得及平复住心底的躁动,就听那头徐新又问了他一句:聚会什么时候结束? 快、快了。 恩。对方答应了一声,紧跟着又问:在什么地方,要不要我去接你? 林安一愣,下一秒,心又一次狂跳起来,他忍不住喜悦地脱口问道:你、你回c市了? 另一头又响起一声轻笑:这么高兴? 林安讷讷,刚从脸上退下的热潮随着这句调侃再度席卷全身。 刚到。徐新不再逗他,恢复认真的语气答道。顿了一顿,又放低了声音说道:在博爱路上转了一圈突然想见一见你。 林安彻底杵在了原地,脸上温度更灼热了几分,好半天才轻声问出一句:你现在在哪儿? 听筒中传来一声笑。 翠芳苑门口。 第22章 林安再回到小包厢时, 姜月芳正跟冯萍聊着平时讲课跟学生间的沟通技巧, 白静看到他进门,笑嘻嘻地扬声招呼了一声:林老师, 电话打完啦? 林安冲她一笑。白静敏锐地看了眼他手上拿着的手机,又迅速瞟了眼闻声立刻就忍不住掉过头去张望的好友冯萍, 半开玩笑般地眨了眨眼, 小声调侃道:女朋友查岗? 林安愣了一愣。 冯萍和姜月芳等人也一齐朝他看去。林安有些羞赧地一笑, 却没否认, 只拿了椅背上的外套,冲在座几位抱歉道:不好意思, 我家里有点事, 可能要先走。说着又转向一旁的姜月芳,轻声道:姜老师,如果一会儿讨论内容还有什么变动 姜月芳温和一笑,接过他的话道:没事,如果有变化, 明天晨读的时候我就去你们班上找你就行。 林安放下心来,谢谢。 姜月芳呵呵一笑, 谢什么, 咱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还这么客气?说着也略有些揶揄地看了他手上的手机一眼,顺着白静的玩笑说道:行了快走吧, 别耽搁了, 晚点儿对象有意见了, 可别回头赖我们啊。 大伙儿都笑起来。林安却仍旧没反驳,只脸上红了红,便在一众的调侃中道别离开了。 再走出店门时,天色已又比十分钟前更深了一层,于是一路上,林立两侧的路灯灯光也显得愈发璀璨,而天上的星月,亦在这夜幕的衬托下变得更加分明。 林安沿着人群熙攘的街道快步走出了青云路,原本需要一刻钟才能走完的路程,他却硬是将其缩短到了七八分钟。心中的喜悦和期待如此清晰,饶是心跳快得几欲从胸口蹦出,也还是无法将那相继从嘴边、从眼里蔓延而出的笑意阻遏。 翠芳苑的大门很快遥遥出现在视线里,林安看着那不远处亮着灯的保安室,脚步慢慢缓了下来。他视线在前方的停车位上不断徘徊着,像在搜寻着什么,却直到走到了被壁灯照亮的小区大门口,也没见到记忆中那抹熟悉的银灰色车影。 保安室的门紧闭着,往常热情的保安师傅许是吃饭去了,徒留下一盏亮的晃眼的白炽灯和桌上凌乱堆放着几张晚报。林安习惯性地向里面张望了几眼,又回过头朝几米开外的绿化道看了看,有些失望地垂下了视线。 他在安静的人行道上稍站了片刻,默默将心间涌起的失落和先前失序的心跳平复,这才从口袋中掏出手机,将对方的号码找出,却在即将拨通的一刻,忽燃听见从身后传来了一声清亮的口哨。 林安一愣,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立时便随着这声哨音奇异地在心头划过。他条件反射地掉过头去,看往了身后声音发出的方向。 只见那被斑驳树影挡去大半的昏暗光线下,一道熟悉的身影正闲散随意地斜靠在某棵桂树下,见他转过了头,便放下了环抱在胸前的手,随后稍站直了身体,又冲他吹了记短哨,吹完后,又对着已然呆住的他微一勾唇角,露出了个浅笑。 林安看着眼前这一幕,微一晃神,兀自怔在了原地。 不甚明亮的路灯下,徐新只简单穿了件白色衬衣,手中似乎还夹着根尚未点燃的烟。 夜风拂过,若隐若现的桂香浮动在微凉的空气中。 林安也冲对面一笑,不由就想起曾经那些数不清的夏夜中,那人通常也是这样一身穿戴,有时是一件白汗衫,有时也可能是一件白衬衣,他穿着它们,总是或蹲、或站、或靠在某个角落、又或是某棵树下,等着动作总是慢了半拍的自己。而在这等待里,时常便会有这么一两声清脆响亮的哨音在不远处响起。 就如同眼下这一刻一般。 林安慢慢朝那道立在重重树影下的那人走去。徐新看着他走近,笑了笑,将刚取出的烟又放回了烟盒,随后朝他来的方向看了看,问:怎么这么快? 林安兀地回神,有些赧然地垂下了目光。 模糊光线下,似有细虫飞舞,徐新伸手将对方往自己身侧拉了拉,又问:刚在找什么?林安看了眼对方落在自己手臂上的手掌,回答道:没、没看见你的车 徐新笑了笑,解释道:门口停满了,没找到空位,就停到隔壁超市外面了。 林安望着对方始终搭扣在自己小臂上的手,没应声。 徐新察觉到他的视线,顺着他的目光朝两人挨在一处的肩臂看去,等瞥见自己仍抓着对方的手掌后,微笑了笑,却并没有松手,而是又顺势向下挪了挪,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 林安明显呆了呆,立刻抬起头望向对方。 徐新直视着他,手上稍带了点力,手心的温度更清晰严密地传递过来,时间还早,一起出去走走? 林安点头。 徐新拉着他从光线昏暗的树下走出来,直到敞阔的马路边才松开手,重又揣回了裤兜,闲步向青云路的反方向走去。林安走在他身边,肩臂相碰间,忍不住时不时侧过头去朝看对方看上一眼。徐新感觉到,转回脸来笑问:在看什么? 林安脸一红,有些紧张地转回视线,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另一侧移开,却脚刚一错开,又被对方勾住肩膀带了回去。 分卷(32) 往里面走点,小心。低沉的声音紧跟着在耳边响起。 林安的脸一时变得更热。 林荫道上偶有行人经过,颇为好奇地掉过头朝举止亲密的两人看去,林安有些赧然地回避着,却再没有其他拒绝的动作。 一路上,晚间的风阵阵拂过,路边的大小车辆也往来不断,两人并肩走在铺满落叶的花砖小路上,随意地走着聊着,十多分钟下来,饶是一面对徐新就动辄敏感紧张的林安,也逐渐放松了下来。 信步间,两人又碰到了上周一块儿经过的晚林路上的开放公园。徐新停下来,看了眼门口停满了的各色车辆,以及进进出出的行人,微笑道:进去走走? 林安点头,想起上周对方站在这围墙外的邀请,不由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从一侧小门进去,避开了旁边音乐震天响的广场和人群扎堆的游乐场,径直取了最僻静的竹林和长廊石桥逛了起来。 而随着两人越走越深,方才城市中的嘈杂也变得越来越远,渐渐地,竟如误入无人之境般,只余下树丛中偶尔传出的虫鸣,和两人不时响起的交谈低语。 这座公园果然像徐新先前介绍的一样,构建得极为精巧,山水楼台,曲径环廊,虽大多都是人工造景,却该喧哗的地方热闹,该无声处又格外安静。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对整个环境都陌生的很,对前路更是所知无几,因此从头到尾都只凭沿途地灯的指引闲散地聊着走着。而林安原本还有些绷着的情绪也在这时高时低的石头路上彻底地松弛下来,甚至在徐新偶尔的逗趣面前,也没再显得太过慌乱。 他像两人分别的这三天里每一次对方对自己的关心问候一样,也开始大胆尝试起了回应,譬如问一问对方近几日的工作和行程,又或问一问对方的身体和住行。徐新都一一答了,甚至在回答完后还要自行再多补充几句。 林安听得格外认真。对方口中所讲述的种种,恰是他这十多年来都不曾接触参与的,同时也是他这么多日子以来,最渴望了解和知道的。 月色透过头顶的枝杈漏进这一小方天地,两人沿着石道一路聊着,最终在长廊下的一座拱门处停下,徐新顺势斜靠在了月洞的洞口边,习惯性地从口袋中掏了烟盒出来。 林安目光微动,似是想开口说些什么,徐新看见,笑一笑后又转手放了回去。完了微叹了口气道:一时戒不了。 林安被他认真的神情弄得又有些不好意思,稍稍躲闪着收回了滞留在对方身上过于专注炙热的目光,轻声道:没、没关系说着一顿,又忍不住抬头重又看向了对方,略有些羞赧地道:慢慢来。 这下轮到徐新忍不住了,他笑看着对方那分明乱了心神却又佯装镇静的脸,突然戏谑之心又起,却不想手刚抬起来,一旁的岔道上突然冲出两道人影,一男一女,嬉笑打闹着,远远从对面过来,看上去像是一对年轻小情侣, 只见女孩儿在前面小跑着,时不时还回头小声笑骂指责着什么,那男孩儿又好笑又无奈地追在后边儿,一个劲地提醒着:哎你别跑别跑,当心点!这儿石头多,别摔了。 过道狭窄,有人风风火火经过,就必然有一方要避让。 林安笑看着他们,想朝门洞口退开些,不想刚一动,就被身前一股力道突然带了过去。 小情侣的笑闹声很快消失在路的另一头。晦暗不明的光线里,徐新将人半圈在怀中,久久没有松开手。 灼热的温度从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中蔓延至整个胸膛,连同身边微凉的秋风都似乎一同被熨热。 两人一时都没再开口。徐新的呼吸近在咫尺,平稳的鼻息如同礁石上的流水,脉脉在其所能触及的每一寸皮肤纹理上缓缓淌过。 林安背脊挺直,手脚僵硬,极度的羞涩紧张下,脸上温度也无法自控地越升越高。他丝毫不敢乱动,许久,才感觉紧贴着自己的胸腔微一震动,像是谁忍不住笑了一声。 徐新的声音紧跟着在耳边响起。 他突然问道:怕不怕? 林安一愣。 对方的手臂收得更紧,两秒后松开,神色温柔地凝视住他。 林安微怔,不知该如何回答。徐新看了他一会,微一笑后收回了目光,扭头看了眼越发黑沉的天色,道:不早了,回去吧? 林安点头,好。 于是两人又原路折返。 一路上两人依旧并肩而行,却没再有过分亲密的举动,除却几段从明转暗的小路,徐新会下意识拉住对方的胳膊或手外,一到光线充足或人多的地方,两人便像寻常朋友一样,混在人流中如常前行。 徐新继续断断续续地跟他讲些这些年身边发生的趣事,尤其聊到丁华,语气总是止不住的哭笑不得和无奈。林安有时落后一两步,看着对方在靡靡夜色下的挺拔身影,思绪停留在对方十几分钟前问的那个问题。 怕不怕?他不知道对方这个问题背后的含义是什么,也这对个怕字所指的具体对象感到一丝懵懂困惑。然而心底却总像是有一道模糊不堪的声音,在不断地奋力跃起,想试图揭开被迷雾遮住的答案。 徐新还在说着近些年丁华的种种糗事,偶然一转视线,发现对方一副神思游离的模样,不由停下来问道:在想什么? 林安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没什么。顿一顿后,又问:你刚刚说到哪儿了?我、我没听清楚。 徐新微微一笑,柔声道:我说小丁最近又得了个新外号,叫你猜猜是什么? 林安收敛心神,垂下眼皮认真想了想,摇了摇头。 丁华性格爽朗,言谈风趣,虽然脾气爆了点,却很讲义气,小事上从不拘小节,因此当年大家一块儿在国连三厂混着的时候,就属他的绰号最多最齐全,且隔断时间就换一茬。他也不在意,谁叫都乐颠颠地应,不论绰号多俗多难听,他都来者不拒照单全收。 而丁华的外号,多半与他当时的光辉事迹脱不了关系。比如有段时间他偷钱主任家的鸡偷得厉害,便被车间里的兄弟们戏称为了鸡哥,等过了个把月,又因为陈家楼将他小时候游河摘瓜不成反而光着屁股蛋子被主人家追了一路的事儿给抖露了出来,那绰号又摇身一变,成了瓜弟。 林安忆起这些,不由微微笑了起来。 徐新见他不答,转身随意靠在了一棵树上,揭晓了答案:叫单经理。 林安微怔,为什么?他不是姓丁? 徐新看上去颇为无奈,笑一笑后回道:平时在部门里开个会都能睡着,只有底下找他批经费单子的时候才精神。说着微一摇头,有次不知道是不是没睡醒,居然把名字也签成了单华,事后被一传,公司里就没人记得他姓丁了。 林安顺着他的描述想象了一下丁华当时的窘状,跟着笑了起来。 徐新说完,静了两秒,抬起视线朝不远处的翠芳苑大门看了看,低声道:快九点了。说着略一停顿,目光又落回到林安身上,微笑道:先回去休息?明天还要上课。周六的开放日也要准备吧?最近几天就不影响你了,等活动结束了,我再过来找你。 林安听后愣了一愣,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嘴巴就先一步把挽留的话说了出来。 没、没关系 恩?徐新闻言,眼中露出股笑意。 林安顿时浑身发热,一下连目光都变得游移。可心底的不舍如此分明,无论如何也无法压抑,于是他微抿了抿嘴,最终还是将脸抬起,蓄足了勇气和力气向对方继续说道:没关系。说罢目光略一闪,声音也越来越低,也也不是很忙 话音未尽,徐新已忍不住笑出了声来,他一把将跟前那面孔红的跟番茄一样的人拉近,随后对着那人微张的唇迅速印了个吻上去。 路上不断有车经过,行人却不算多,再加上灯光迷离月影斑驳,没有人注意到在这昏暗的角落,正有这样一份灼热在悄然酝酿和诞生。 相贴的温度转瞬即逝。徐新手仍落在对方的肩上,低声应道:好,那明天见。 林安的脸已完全红透,闻言只呆呆点了下头,声如蚊蚋应道:嗯。 徐新见状又一笑,双眼直视着他,稍一停顿后,又形似解释道:徐媛今天一大早连发了三条短信来,抱怨我连着几天不回去,不管她的死活,还说如果再不回去给她签字,在你面前塑造的良好形象就要被毁了。 林安笑了笑,可一等联想到早上在班里看到的对方那张白眼快翻到后脑勺去的脸,以及那个突然对自己提出的有关他和徐新关系的问题,脸上不禁又更热了几分。 他忍不住抬起视线朝对方望去,徐新正笑看着他,见他抬头,直起背温声道:好了,风越来越大,快回去吧,我去隔壁取车。 林安点头。 两人就在翠芳苑门口分了手,林安站在门卫室外,直等到彻底看不见了对方的身影,才转身进了小区。 因为临别前的那一句约定,接下来独自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似乎都带上了一股难以名状的暖意。徐新今晚说的每一句话,讲述的每一件琐事,林安都深深记在了心底,而这些话语,也自动在脑海中汇成一幅幅画卷,有血有肉,生动立体。他能感觉到,两人的距离正在因这份生动疾速靠近,他痴迷于更多地去了解对方的过往,也渴望倾听对方不曾展露在他面前的曾经,然而相较于这两者更叫人兴奋和激动的,是即将到来的,共属于他们的每一个日子。 林安不知道这样像做梦一样的日子会持续多久,也不愿去对虚无缥缈的将来做过多的规划和假设,他只知道,对方在周二的傍晚的确如约再次等在了翠芳苑的门口,而之后的每一天,自己都能在紧张疲累的工作后,见到对方在夕阳下等候的身影。他们像在年少初识的那个钢铁厂里一样,一块儿吃饭、谈天、散步,却又和那时完全不同,拥抱、缠绵、亲密。 周六很快到来,林安这一天早早赶去了学校,却不想刚到x中大门,就听见不远处徐媛喊了他一声,林老师,早啊! 他扭头看去,只见小姑娘今天穿戴的格外正经,一根马尾甩在脑后,整个人都神采飞扬精神奕奕。他笑着应了一声:早。接着便朝她身后看过去。果然下一刻,徐新就从车上走了下来,两人目光在空中交汇,默默相视一笑。 怎么来这么早?他看着对方问道。站在两人之间的徐媛以为林安在问自己,一翻眼皮不满地抢先道:还不是我叔,一大早的就催催催,也不知道急个什么劲儿,我中考那会儿都没见他有这么积极。 林安莞尔,悄悄朝被抱怨的对象看去了一眼。徐新没说什么,只低低喊了一声:徐媛。小丫头立刻撇了撇嘴,冲林安挤眉弄眼道:就他正经。 林安忍不住又一笑。 徐媛偷偷观察着两人的反应,虽还不确定他俩之间的具体交情,但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干什么都柔风细雨的林老师却能给她一股说不上来的安全感,尤其是在徐新面前。而事实也确实证明了她这份莫名其妙的直觉没有错。搁平时,她是绝不敢在徐新跟前这么没规没矩口出狂言的,但你看现在,她左一句吐槽右一句抱怨,一通有的没的说下来,她叔除了叫了一声她的名字外,连屁都没放一个。这不禁让她更加笃定,她这个认识了还不到三个月的班主任,跟她小叔之间绝对关系匪浅。 果然,下一秒,就听徐新用她从未听过的温柔嗓音向林安问道:吃过早饭了吗? 对方笑了一笑,恩,早上煮了点粥。 徐媛听后忍不住在心底翻了个白眼,接着恶狠狠地喝了口手里的豆浆:她就说,怎么自己刚半路下去买粽子的时候,她叔非让她多买一个,原来在这儿候着呢,可惜,人家压根儿就不给你献殷勤的机会。 三人一起朝教学楼方向走去,不一会就到了7班门口。徐媛拎着书包自动自发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林安则带着徐新走到了后排整理出来专供家长坐的区域,对着数十个座位点犹豫了起来。徐新站在他身后,问:怎么了? 林安笑了笑,解释道:本来座位是打算等班长到了按名单排的,但你们 徐新了然,微一笑后接道:来早了? 恩。林安点头,不过没关系,也不是硬性规定。说完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赧然地问:你想坐哪儿? 徐新顺势在后门角落的一个位子上坐了,道:随便。说着抬起头来笑了笑,能把你看清楚就行。 林安脸上又无法抑制地一热,他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后,轻声道:那、那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会,大概十分钟后就会陆续开始有学生跟家长到班我先回办公室准备点东西。 徐媛破天荒地将课桌布置地整整齐齐,随后便悄悄地关注起了后门口的动静,此时见林安走了,立马按捺不住地冲着徐新的方向叫了一声儿:哎,叔。 徐新看向她,只见对方贼头贼脑地对他一笑,又朝林安消失的地方一挤眼,嘿嘿道:还不承认?徐新微挑了挑眉,徐媛对他装模作样的反应嗤之以鼻,哼哼着:你们明明就认识嘛。说着往后桌桌肚上一靠,颇有些小得意道:看样子还挺熟。 徐新看她一眼,没吭声。徐媛见他不否认,立刻又装出委屈巴巴的模样,嘀咕道:搞得这么神秘居然还联合丁哥一块儿骗我,干嘛?怕我知道了无法无天啊。 徐新依旧没搭话,只似笑非笑看着她,几秒后,将目光收回,淡淡回了句:好好看你的书。 七点一刻之后,果然开始有大批学生领着各自的家长汇聚到了各班门口,班长协助着返回的林安有序地安排着座位等事宜,一时班级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常,后有家长见互相招呼询问的交谈声,前有学生交头互耳小声议论。混乱中,有几个离后门近的女生便开始对着徐新指指点点,不断地扭头往后面瞧。有几个好奇心重的,顺着指引看过去后免不了就议论起来。 哎,那帅哥是谁家长啊,看上去好年轻。 不知道啊嘿嘿,感兴趣啊,感兴趣一会儿放了学你去问问林老师呗。 别瞎说。喂喂,小声点小声点,他好像注意到了。 分卷(33) 徐媛隐隐听见,忍不住暗自翻了个白眼,却不由也跟着回头朝那引起花痴的源头看了过去,没想到不看不打紧,这一看,险些把她的魂儿给吓出来只见她那向来不苟言笑地小叔,此时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居然正对着某个方向勾着嘴角微微笑着,并且那笑,还带着股难以言说的柔情蜜意。 徐媛不禁抖了抖,立马又顺着那目光往前看去,下一秒,林安正侧对着窗台轻声和其他家长交谈的身影落入了视线。 徐媛愣了愣,若有所思地在两人间又打量了两眼,不知怎地,脑中忽然回闪过丁华曾经给她讲的那个有关跟他们混在一处的大学生的情景,同时又仔细回忆了下上礼拜在林安办公室时,对方听到那只被她叔收藏的红皮烟盒后的反应,再一联系此刻自己亲眼所见的两人间颇为熟稔的互动,顿时灵光一现,心中产生了个无比大胆的推测:我去,丁哥所说的那个整天跟在她叔屁股后头混的文化人小林,该不会就是眼前这个林老师吧 这个念头一显现,另一个念头也紧跟着冒了出来:难怪难怪她叔这学期就连给她的家校本签字都勤快了许多,对她在学校的一些小动作也比以前更了若指掌,简直就像是安了天眼。敢情是早在她身边安插了一个卧底! 有了这一推论,此后一整个上午,徐媛都在不自觉地寻找着蛛丝马迹为这自己的这个猜测加以佐证,而结果也确实没有让她失望。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底已有定论,故而看什么都带上了点儿偏向,所以哪怕林安在讲课时目光偶然朝后门方向微一扫过,又或是视线在后门处稍作了停留,徐媛都觉得对方那眼神十有八九跟她叔脱不了干系。 不然呢?后门那块地儿除了徐新,又没有第二个人呆着。 徐媛忽然便有些忿忿地想。 而到了中午,两人的表现则更是直接让她的猜想有了定论。 因为下午学校还安排了另外一些互动项目,所以当上午最后一堂数学课结束后,林安便进来通知了有关午餐的相关事宜,说是x中为了感谢今日抽空赶来参加开放日的学生家长,特意开放了食堂,供大家免费用餐,当然,如果有想带着孩子出去吃的也可以,只要在下午的活动开始前回来就行。 于是徐媛便眼睁睁地看着徐新在林安在宣布完这个消息后,趁人流散尽走向了讲台,笑着问:中午怎么安排? 林安看了他一眼,手上还在整理着刚收上来的家长随堂听课的反馈表,腼腆道:我一会儿去食堂跟班里学生一块儿吃,今天人多,还是看着点比较放心,而且万一有家长想找我聊聊孩子的情况,也比较方便,毕竟马上就要分科了。说着又看向了跟在徐新身后的徐媛,笑问:你们呢?是打算出去还是 徐媛拍了拍徐新的肩膀,赶紧笑嘻嘻道:叔,正好我们学校附近新开了家石器烤肉,要不咱们却不想话还没说完,便被对方无情地打断。 我们跟你一起。 林安手上动作一停,看了眼徐媛瞬间变得哀怨的表情,忍不住笑了笑。 十多分钟后,三人一齐走进了一楼的大食堂,大部分学生和家长已按事先划分好的区域落了座。林安找到7班所在位置,打了些饭菜后,随便挑了个空位就和徐新徐媛一起坐了下来。中途果然不乏过来同林安打招呼顺便咨询今后分科建议的家长们,林安都一一耐心回复着,导致一顿饭直吃了快一个小时还没结束。徐新始终一言不发地陪坐在对面,不见丝毫的不耐,甚至中途发现对方盘子里的菜凉了,还不声不响地站起来又替对方重新要了份饭菜和热汤过来。 徐媛简直要被她叔的这份热情体贴劲儿给惊掉了下巴。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食堂里的人越来越少,留下来的多是各个班里还在跟班主任或任课老师交流着的学生家长。徐媛佯装专心致志地低头玩着手机,也赖在座位上没动,她是真的好奇,想看看自己这叔今天到底还能干出多少让人瞠目结舌的事儿来。 结果自然又没叫她失望。 下午按照开放日原定计划,x中将高二所有学生和下午继续留下来的家长集中到了体育馆,由葛靖和陈建良出面发表了一番讲话后,又接连向大家展示了高二中优秀学生在这几个月来所获得大小成绩。徐媛向来对这种裹脚布似地表扬大会不感兴趣,因此听得那叫一个哈欠连天昏昏欲睡。所以当自己的名字从话筒里被响亮地念出来时,她浑身一个激灵,险些从椅子上摔下去,还以为这表彰会开着开着成了批/斗会,不然怎么会突然出现她徐媛的大名?可等仔细一听,才发现原来台上正在公布的是此次育苗杯作文赛的入围名单。 徐媛心中有些讶异,没想到她周二交上去的随便胡诌的一篇文章当真入了选,要知道,这可是她自从幼儿园毕业后,第一次跟优秀这俩字儿沾上边。而很显然,惊讶的不止她一个人,他们班好几十双眼睛,乃至其他班也久仰她恶名的,都一块儿转过脸来看向了她。那眼神,全都透露着不可思议,一个个儿的,跟看西洋镜似地。 徐媛定了定神,有些发虚地直了直腰板,随后心有余悸地朝坐在一旁的徐新瞄了过去,心底开始打起一会儿回去讨赏的小算盘,却没想到刚一扭头,就发现对方正对着前方不远处的某个地方微微笑了一下。 她眼珠子稍稍一转,立马根据自己上午观察所得的经验,精准无比地朝前两排林安所坐的位置看了过去,果不其然,同样的一个微笑,紧接着就撞入了视线。 接下来的时间,徐媛都感觉自己就跟个侦察兵似的,一有什么风吹草动,就跟着莫名其妙地一阵兴奋激动,以至于到了以往最懒得参与和不屑一顾的游戏互动环节,也一反常态地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致只因此次这一环节侧重的不是学生,而是各位远道而来的家长和各门功课的任课老师。 徐媛也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全程都无比关注着林安的动向,一瞅准机会就想着法儿地把对方和徐新往一处凑,什么游戏都要插上一脚,像什么背靠背、并肩行、两人三脚,甚至是她以往最嗤之以鼻的夹球跳接力都斗志昂扬地冲在最前头。 林安对她这反常的积极表现简直头痛已极哭笑不得,倒不是因为不愿参与进这些互动里,而是徐媛这丫头无论混进了哪个活动队伍中,都会卯足了劲地冲他喊:林老师林老师,这边这边,咱们来比比这一项呗! 整个体育馆内就属她中气最足,也最理直气壮,其他学生,哪怕是平日里最不好管的两面派刺儿头,也会因为眼下这家长老师同聚在一块儿的特殊情况而不得不有所收敛,不说改头换面,装一装乖巧矜持还是会的,单就徐媛,依旧直来直去横冲直撞,一嗓子嚷出来,半数的人都得向她行注目礼。 几次无奈婉拒过后,站在一边的陈建良忍不住乐了,笑着向他问道:林老师,难得这么热闹,不入场跟你们班同学一起玩两轮?说着看了两眼馆内其他数十位已被拖入各班战局的任课老师,一推眼镜笑出声来:哟,你瞧,老姜这两条老腿还挺厉害,哈哈,又抢了个第一,不比年轻人逊色啊。 恰逢徐媛又在另一头喊了他一声,林安循声看了过去,也不知对方用了什么歪招,竟鼓动了队伍里其他7班的学生一块儿冲自己这端喊着:林老师,来一个,林老师,来一个 这下可好,声势浩大到连别班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纷纷扭转过视线来看向了主动成为了焦点的7班。 林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陈建良也被这场景给逗得直乐,他朝不远处7班的阵营哈哈笑道道:你们林老师啊不是不想跟你们一起,他是找不到伴儿。 7班配合得发出一阵嘘声。 陈建良说着扭头转向林安,也一同凑热闹笑着邀请道:林老师,要不咱俩凑一组?也是难得放松嘛。 不想话音未落,两人身后突然冒出另一个声音,我来。低沉温柔,却透着股不容置喙的坚定。陈建良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去,只见站在身后的,正是不知什么时候从看台上走下来的徐新。 之后的40多分钟内,徐新和林安都如徐媛所愿地牢牢绑定在了一起,不,说得更准确些,应该是她叔强行将对方与自己绑在了一起,而林安也全程都没有拒绝反抗,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两人俨然成了密不可分的一对搭档,这无疑给徐媛提供了更多冠冕堂皇近距离观察的机会,也让她见识到了更多徐新以往从不曾在旁人面前展现出的另一面:他像是被注入了另一个灵魂,会在比赛开始前小声地叮嘱,会在比赛中途根据对方的速度迁就退让,会在两人一起到达终点线时肆意大笑,甚至会在另一人因站立不稳险些摔倒时,下意识地紧紧扣住对方臂膀,将自己充作后盾挡在对方身后。 徐媛目瞪口呆地围观完全程,直到一整天的开放日彻底结束仍然意犹未尽,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整个人都处在一种从前所未有的亢奋中,对林安的感观也迅速从以往的颇有好感惺惺相惜升级成为了肃然起敬与崇拜。 而在这为期六个小时左右的深度洗礼下,当陈建良提出收尾后私下聚一聚吃顿饭时,徐新立刻就暗示性极强地将目光投向几步开外还在跟零星几位家长聊着的林安,徐媛看见后心中也已没有太多的惊讶。 二十分钟后,徐新将陈建良的美意转达,林安视线在他和徐媛间徘徊了下,没任何怀疑地答应了下来。 好,不过我要先回办公室收拾下,你们 徐新笑看着他,柔声回道:我们在校门口等你,一会儿一起过去。 林安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体育馆的大门后,徐媛等他走远,转回身来冲仍然目视着前方的徐新调侃道:明明就是你想约人家林老师嘛,偏偏还要赖在陈主任头上,嘿嘿,叔,这可不像你的作风哈。 徐新脸上的笑随着前方那人背影的远离渐渐淡去,闻言只要笑不笑地看了她一眼,折返身向另一侧的后门走了过去,徐媛快步跟上,不怕死地继续胡乱猜测:为了请一个,还不得不把周围的一圈儿全都给带上,啧啧,这生意可真亏大了,哎,您说是吧? 徐新依旧没搭理她,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很快也消失在了这人群散去后变得异常空旷的体育馆内。 时近4点,闹腾了一整个白天的x中在这一刻忽然又回归了寂静。 林安念着几分钟前徐新的邀约,脚下的速度不由加快了些,途径最近正在翻修的罗汉园时,也是稍一犹豫便破例从中抄了小道向办公室方向走了过去。却不想在经过其中的六丰亭时,突然隐隐听见从中传出一道很是耳熟的女声,似在安慰着什么人,哎,怎么居然还掉眼泪了啊,没出息,真要那么喜欢,就去表个白啊。 林安脚下顿了顿,并无意于窥听他人的秘密,便打算换个方向,从别的岔道出去。然而刚一转身,冯萍的声音便紧跟着响起,且略显沙哑的言辞中还提到了另一个让他心跳骤然加快的名字。 我我看见徐新了 白静失笑,噗,这叫什么话,我也看见了啊,今天只要来参加了开放日的都看见了好吧,刚在体育馆的时候我还好几次听见有人悄悄议论他呢。说着拿肩膀顶了顶身边呆呆坐着的好友,笑嘻嘻道:别说,真挺帅。哎,他们家基因真好啊,徐媛说实话也水灵的很,就是学习上不要好,性格也霸道。刚体育馆里做互动游戏的时候你看见没有?就属她最有精力,风风火火疯疯癫癫的,哪有个女孩儿的样儿? 冯萍没吭声,白静悄悄瞄了她一眼,皱了皱眉问:喂,你到底怎么啦? 冯萍有些出神地盯着池塘里残败的荷叶,脑中闪过无数个今天捕捉到的有关林安的画面,他温柔地笑着,眼中的神采也像一道光,叫人一看便再也挪不开视线,可那所有的绵长温柔、所有的神采飞扬,最后都越过了无数阻碍,悄无声息地汇聚到了另一个方向,落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就和周一那天一模一样。 她忽然伸手揩了揩发红的眼角,瓮声叫了声身边的人:小静。 你你说的林老师是被冯萍抿了抿嘴唇,下一句话在喉口滚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喃喃问了出来:是被徐媛她叔想办法调过来的事儿,是真的吗? 白静一愣,应该是吧我听老张说,原本是葛靖那女魔头想塞一个自己的表亲还是什么的进来,没想到半路却被 什么? 白静自打确认了冯萍对林安的心思后,再说起这些传言,便不由自主地有些心虚,言谈间也不再像以前那么口无遮拦肆无忌惮。她看了看对方脸上的神色,稍作了一番犹豫,才又继续说下去,咳,就被徐家给截胡了呗所以你别看虽然这次开放日林老师出尽了风头,方案是他提的主意也是他想的,但其实葛靖私底下对他意见大得很上次开会你还记得吧?就林老师请假陈主任被批的那次,我听老张说,没准儿就是在拿这件事儿暗暗撒气呢。 冯萍静静听着,反应不再似以前那般激烈。 白静说完后拍了拍腿,又朝旁斜睇了一眼,随后颇有些含义不明地哂笑了下,不过吧其实这些事你你也不用太在意啦,你不想相信的话它也可以不是真的,反正除了当事人,也没谁就真的眼见为实。对吧? 向来少有人至的罗汉园内一时又静了下来,除了三道深浅不一的呼吸外,便只余下了飞鸟偶尔从枝头掠过的振翅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也许只有几秒,白静的声音再度在这片静林中响起:好啦,快回去吧,陈主任刚不说还有事儿要通知吗? 冯萍吸了吸鼻子,将情绪平复后站起身,跟对方走出了亭子,片刻后,一齐消失在了罗汉园的出口处。 六丰亭后常青树下刹那间又恢复了静谧,好似从不曾有人来过。 良久,才又有另一道瘦削的身影,从晦暗不清的阴影中缓缓走出来。 第23章 夜晚的奥体中心展露出一种与白天截然不同的气质和色彩。 林安上次来, 还是暑气未尽的八月。也是在这里, 他毫无防备地在相隔十二年后第一次见到了徐新。 林安有些怔愣地站在被璀璨灯光包裹住的酒店门口,两个多月前那份牢牢将他心脏攥住的惊慌和恐惧, 似乎在这一刻,又一次顺着浑身血液爬上了心头。 分卷(34) 白静的声音在耳边回响了一路, 像是冥冥之中解开了他一直以来都久藏心底, 却迟迟不敢去面对与深究的困惑。 徐媛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的地下车库出口, 没一会儿又一路小跑地来到了酒店的门前。 她瞅了神情呆滞的对方一眼, 奇怪道:林老师,你怎么跟这台阶上傻站着不进去啊? 林安却像是没听见, 只继续盯着不知名的方向呆呆看着。 徐媛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又叫了他一声:林老师? 林安这才回过神,他猛地收回目光,落在了眼前这张和那人有三分肖像的面孔上,良久才微微笑了笑,松下滞堵在胸口的一口气, 问:你叔叔呢? 哦他啊,刚上来的时候碰见了葛靖和陈主任, 聊了会儿, 让我先过来找你。 林安点了点头, 一时又安静下来。 徐媛对他忽然委顿下来的模样感到一丝莫名:白天还好好的,怎么一眨眼的工夫, 就跟丢了魂似的? 但却也没多想, 只当是对方忙了一整天太累了, 于是又在他身上打量了两眼后,便上前熟稔地拉着人一起跨入了酒店大门。 许是受今天大幅度观察的影响,徐媛对林安的态度在无形中又亲近了许多,她熟门熟路地引着对方在一楼东厢的走廊里穿梭着,甚至连原本过来引路的侍应生也被打发走,没几分钟,就老练地推开了其中一间包房的门,将身上的包随意地往会客间的沙发上一礽,倒茶开电视,几个动作一气呵成,自然得好像在自家地盘一样。 她咕咚几口将水喝完,一回头发现林安还站在门口,不由一抬手朝另一侧的沙发指了指,热情道:林老师,您先坐啊。我叔和主任他们估计还要一会儿才能来呢。 林安看了四周分外眼熟的装潢和摆设一会,慢慢走到了茶几旁。 徐媛在一边捧着杯子又悄悄瞄了他两下,几秒后,忽然另取了新杯倒上茶,殷勤地递到了他面前,没话找话道:哎林老师,你饿不饿?要不要让人先送点儿点心过来? 林安摇了摇头。 徐媛暗自抬了抬眉头,眼珠左右一转,又想趁徐新还没到,再对对方进行一番刺探。然而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开口,林安却先冲着她笑了一笑,没头没脑地问出了一句。 你对这里很熟? 徐媛愣了愣,随即哈哈一笑,甩了甩手道:还行吧,小时候常跟我叔来,他谈生意嘛,一般都约在这儿,至于我一般都是跟着来蹭个饭。不过上了初中后就来的少了,上回来还是去年的时候,跟陈主任还有我大伯他们。 林安听到最后几个字,目光不由自主地颤了一颤。连带身体都变得僵硬。 徐媛隐隐感觉到他身上瞬间爆发出的异样,不禁朝前探了探头,怎么啦? 你大伯是徐光? 他下意识喃喃问道。 徐媛眼睛一亮,惊喜道:你认识? 林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收起泄露的情绪,略显仓皇地一笑。 徐媛却来了精神,她又往对方坐的位置挪了挪,将心里压着的问题一股脑儿全问了出来:哎那您认识我丁哥不?就是丁华还有那什么国连三厂,您知不知道?我听我丁哥说,他们当年 林安被这一连串的追问搅得越发心神不定,他定定看着对方眉飞色舞满是兴奋的脸,一时间讷讷无语,竟一个字也答不出来。 好在这叫人备受煎熬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徐媛的滔滔不绝很快被相继走入包厢的徐新葛靖以及后面跟着的十多位同事打断。 陈建良一进包间就笑呵呵地朝林安方向招呼了声,林老师,来。 林安看了站在他旁边的徐新一眼,站起来走了过去。 一行人有说有笑地穿过会客室,朝里间的餐厅走去,两位早已等候在内的服务生依次将座椅拉开,徐新刻意落后了几步,走在林安的身侧,在即将落座前,手掌假装无意地从对方垂在身侧的手臂上拂过,示意他一会儿坐到自己身边。 林安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对这份暗示做出任何回应和配合。他似乎还沉浸在先前那紊乱的思绪中,途中被另一侧的白静一叫,就随着对方坐到隔壁桌去了,直到所有人都入了席,方反应过来朝另一桌的方向看了过去。 葛靖显然心情非常的好,起码从表面上看,这一天也实在挑不出还能让她心情不好的理由。 开放日的成功举办,无疑让x中增光不少,更重要的,是今天过后她自调任x中以来就盛传在外的刻板、不懂变通等一系列恶名也将自动冰消瓦解。 她举着杯,一贯以严肃冷漠示人的脸上此刻也带上了难得和煦的笑,她在两桌之间说了几句毫无新意的场面话和感谢语后,突然话头一转,走到了徐新的座位上,笑着说:今天还要着重感谢一下徐先生,去年的实验楼大家都知道吧,就不说了,就在今天下午,徐先生又承诺今年寒假期间要为我校另外捐建一座文化长廊,就在罗汉园和文渊阁左面,用以全面展示我们x中的百年文化,来,大家一起敬徐先生一杯,谢谢他。 陈建良第一个响应,他举起杯,跟在后面开玩笑道:所以今天徐先生会出现在我们的庆功会上,绝对不是因为私人原因,是因为他可是我们学校脱贫致富背后的重大功臣哦。大伙儿都被这番调侃逗得笑了起来。 哦对了,还有个事儿,今天晚上八点,大家记得去看两眼咱们c市台的晚间新闻,有咱们葛校长的采访,运气好的话,没准儿还能在屏幕上瞅见自己的飒爽英姿。 众人又是一阵笑。 林安始终安静地坐在位子上,身边的人在笑什么,在说什么,好似跟他全不相关,他脑中只有一个疑惑,一个关于此刻正身处觥筹之中的那个人的疑惑。 恰逢饭至中途,陈建良临时接到通电话出了包厢,林安坐在隔壁看见,定定盯着对方背影看了一片刻,也默默站起身跟着走了出去。 陈建良直到出了会客室到了门外的走廊上才止步,语气有些无奈和焦躁地同对面的人说着什么,没几分钟便挂了电话,不想到一回过身,就撞上了同样站在走廊上不远处的林安。 林老师?你怎么也出来了?陈建良面露惊讶地问,说着朝他靠近了几步,并向他身后望了一眼,再开口时,脸上已换上了一副笑容。 是不是想找洗手间?哎不用,包厢的会客厅里就有一个,走,我带你去。 林安却依旧站着没动,只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看着对方,片刻后,突然张口叫了他一声:陈主任。 陈建良正要推开包厢门的手一顿,回头看向了他。 林安对着他微微一笑,又停顿了一会,才慢慢开口道:我有一件事一直想要谢谢您。 陈建良有些惊讶,愣了一瞬后笑起来,问:谢我?一顿,又开玩笑道:什么事?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让咱林老师欠了人情,哎要真有的话,那光嘴上说说可不行,得请客。 林安跟在后面勉强扯出个笑来,又沉默了会儿,方微有些艰涩地继续道:当然要谢,如果不是您,我调来x中的事情恐怕很难有这么顺利。 这句话一出口,陈建良明显愣了一下。 林安直直盯着他,目光安静却坚定地滞留在对方身上,像是不愿错过那张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当然,还有徐哥。多亏有他,否则我林安说到这里,又有些赧然地垂下眼睑笑了一笑,当真一副万分感激的神态。 嗐,哪里哪里,林老师说笑了。果然话音未落,并未察觉到异常的陈建良便笑呵呵地将话接了过去,最主要还是林老师本身实力过硬,要不然当初就算把嘴皮子磨破了,这事儿也不见得能成。而且如果要论功,当初徐先生才是这个,陈建良说着比了个大拇指,完了又推了推眼镜,笑,我嘛,顶多就是个小兵,不值一提。别放心上。 林安也笑。 陈建良说完,才有点反应过来,略微好奇地问:哎,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提这个?说着又朝门内递了个眼色,俏皮道:倒吓我一跳,其实要不是刚开学那一阵儿咱在这吃的那一顿饭,我还真不知道你们原来这么熟 陈建良说到此处,突然停了一停,像忽然意识到什么,又笑了一声后没再继续说下去,只上前一步拍了拍对方肩膀,意味深长道:好好干,别太有压力,毕竟最后大家都是拿成绩说话的嘛,你没问题,而且别忘了,你可是创了咱们x中教师满意度调查的新高呐,哈哈。 林安牵了牵嘴角。 行了,快进去吧,大家还在里面等着呢。 林安点头。 两人随即重又进了包厢,而林安则顺着之前洗手间的借口落后了几步。 隔间的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嘴边的笑终于彻底消失不见。 林安动作缓慢地打开了水龙头,水流从指间淙淙流过,冰冷的温度顿时激得手指往后一缩。 陈主任的话,让心底的疑虑得到了最终验证。 原来这场在自己看来不可思议,处处带着惊与忧、喜与愁的重逢,只是早被安排妥当的一次故作偶遇。 他怔怔看着镜中神色略显苍白的脸,心中似有一道声音,在呢喃诘问着一个一直潜藏在自己心底、却始终被刻意回避了的问题。一个一旦有了答案,便可能会将美好现实击至粉碎的问题。 而随着水流的奔逝,这个声音逐渐在混沌的脑中不断响起,起初只是蒙蒙细雨,几秒后,却突然变成了一阵狂风骤雨,毫不留情地将仍滞留在体内不愿离去的沙土淤泥彻底冲刷干净。 他惊惧交加地向那个终于露出真容的答案看去,却在下一秒,又不堪忍受地伸手重又将那谜底狼狈地摁入了泥泞。 再回到席中时,桌上已开了瓶红酒,由于他这一桌女性居多,又都是平时都不太擅饮酒的,所以大多树人都只是倒上了一点放在手边做个点缀,而林安作为其中最出名的滴酒不沾的杰出代表,更是连这一点点缀都被省了。 冯萍自他十多分钟前起身跟着陈建良出去时,注意力就一直不受控制地专注在他身上,此时见他一言不发神思不属地盯着面前的餐具,犹豫了良久还是忍不住轻轻开口叫了他一声。 林安捏着空杯杯颈的手一动,将头转向了她。 林老师,你怎么了?冯萍轻声问。 林安望着她难掩关切的眉眼,脑中又浮现出下午在罗汉园无意撞见的一幕。他迅速别开目光,略带仓皇地笑了一笑,没事。 冯萍嘴唇动了动,还想再问下去,却被一旁的白静在桌下悄悄拽住。 白静微侧过脸,笑嘻嘻地在两人间打着圆场,哎小林老师,今天开放日这么成功,你可是功不可没呀,好多家长都反应这次活动办得太合他们心意了,还有不少在意见表上提出希望以后每学期都能这样办一次的呢。 林安笑了笑。 白静看了他一眼,又错开目光瞥了下桌上依次上来的热菜,另起了一个话头,调侃道:唔,今儿这菜可都是名品,我刚尝了几道,真不错。看来葛校长和陈主任今晚是下了血本了,晚上回去不多改两张卷子都对不起这国际酒店的招牌。说着指了指三人面前刚停下的玻璃转盘,冲林安热情推荐着:就这道鱼,可香,刚我跟小冯都吃了一筷,鲜得险些舌头都掉下来。林老师,趁还热着,快尝尝。 这回林安却干脆连那一笑的回应也没了,只兀自坐着,静静望着面前的杯盘发着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林安一向以温柔有礼出名,年级组里也总盛传,说他是少数能在徐媛这混世魔王面前还维持风度保持微笑不动如山的年轻教师之一,平日和同僚相处也是,虽然话不多,但却绝不会叫对方冷场亦或下不来台,像今晚这样冷淡且不怎么接茬的情况,在他身上几乎是从未出现过。 所以白静感到一丝不适的同时,更多的是奇怪。 然而还没等她再一次开口给自己找个台阶好下去,便忽然瞥见了一道高大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对方的椅背后。 来人一手虚扶在林安座椅的靠背上,另一只手则顺畅无比地越过了他与隔壁座位间的空隙,自然地撑上了桌沿,从而形成了一个安全且亲近的距离。 随后弯下腰,声音低沉却温柔地询问着:怎么了?菜不合胃口? 林安凝滞的目光猛地一动,调转过视线朝身侧看去正对上徐新一双满怀关切的眼睛。 周遭的视注意力明显在这一句询问过后陆陆续续汇聚了过来,尤其座位离林安最近的冯萍,打从徐新出现起,目光便不由自主地定在了对方身上。好在紧随其后的陈建良及时将这隐隐透着丝怪异的氛围打破,他笑着说:小林老师,徐先生说,得特别来敬一敬你。说着人已至林安身后,而徐新也就势直起了身体,只留一只手还虚扶在椅背后。 陈建良举着杯,笑眯眯地接着道:徐媛这学期的进步可不小啊,不久后还要代表学校去参加育苗杯,徐先生高兴得不得了。他平日里工作忙,家里有时候顾不太上,说是多亏这学期有林老师帮衬,才省下不少的心。 众人的注意力在几句话间又被吸引了回来,有正好同为她的任课老师或最近跟她有过接触的,也纷纷附和起来。徐媛随便吃了点东西后便早早儿地借口坐到一旁的小沙发上去了,此刻猛然听见前方对自己的一片溢美之词,不禁暗地翻了个白眼。 林安被你一言他一语地夹在中间,始终没表示什么,直到徐新忽然从他面前拿起了一杯已然被放凉了还没来得及喝的茶,在他的空酒杯上轻碰了下,发出叮的一声细响,才恍然回过了神,将涣散的神志重又聚拢,定定看住了对方。 徐新迎上他的视线,眼中是隐约的笑意,只听他温声道:我一会儿还有车要开,不方便喝酒,林老师不介意的话,我就用这杯茶暂代了。说着停顿了一下,又别有含义地盯着他看了两秒,方举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林老师,多谢近几个月的照拂。喝完后又似有深意地冲他微微一笑道。 林安的目光跟随着他的动作缓缓移动着,却仍然没有其他多余的回应。 陈建良和在座的其余几位同事又简单聊了一圈,便乐呵呵地转回了自己的座位,徐新也随之跟徐媛的其他几位任课老师打了声招呼,便跟着离开。临走时两人再一次经过林安的位子,后者脚下不着痕迹地又稍停了停,伸手顺势在他肩膀上温柔地轻拍了下后,方彻底离去。 分卷(35) 这转瞬即逝的动作,被一直紧盯着林安的冯萍看了个正着,她眼神闪了闪,心随之一震,目光不可抑制地慢慢黯淡下来。 此后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内,直到庆功宴将近结束,林安都鲜少出声地坐在原位,除去偶尔有人主动跟他搭一两句话外,其余时间都只一径低垂着视线,一语不发地对着时不时转起的餐桌转盘,又或每隔十多分钟就将桌上的醒酒壶拿下来,默默往酒杯中倒上一点,虽每次分量都不多,但三四回下来,仍还是让原本便不胜酒力的他感到了一丝微醺。 冯萍为对方这越来越反常的举措暗自忧心,却碍于先前白静碰过的软钉子而不敢再张口多问,直到散席时分,众人都簇拥着葛靖陈建良往包厢外而去,冯萍才重又鼓足了勇气朝身后的某个方向看去。 只见林安行动迟缓,悄然无声地落在人群最后,许是喝了酒的缘故,脸上的颜色也不再似刚入席时那般苍白,而是微微泛着红,再加上眼神黯然步履瞒珊,便浑身都透出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意无助。 冯萍直直盯着那抹瘦削的身影看着,心中既涩且酸,一时竟连下午那份因对方传言所产生的不适感也被抛到了脑后。走在她前面正和姜月芳交流着什么的白静突然察觉到好友并没有跟上来,不由好奇地转回了头去,同时折返几步伸手拉了拉她,问道:怎么不走了? 冯萍却忽然挣脱了她的手,想要朝那人所在的方位走去,可刚走到对方近前轻轻叫了一声林老师,徐新的身影便又一次出现在了对方身后。 我送他出去。 冯萍闻声抬头,只见对方正冲自己淡淡笑着,刚要伸出的手不由微微一僵,片刻后默然朝一侧让开了些许。徐新又对她礼节性地一点头,接着便紧揽住身边的人,朝人潮早已散尽的包厢门口走去。 临近八点的夜,被城市中各色灯光映亮,犹如一条被稀释后的浊流倒挂在天际。 徐媛坐在副驾上,每隔一会儿就要忍不住扭头朝后座方向看两眼,随后满腹疑惑地嘀咕着:不是吧林老师这样儿的也能喝醉? 完了又扭回头来,破有深意地瞄了眼正目视着前方的徐新,道:肯定是因为我这次入选了育苗杯,他心里头高兴!说着脸上又露出了点儿炫耀和得意:哎叔你知道不,我上次去语文组办公室交作业,可听说咱们这林老师平时是连啤酒都不喝,出去聚会的时候只要碰到酒,那是任谁都劝不动今儿倒奇了怪了,一屋子的人全都清醒着,他反倒倒了 徐新听她这样说,不由想起曾经在国连三厂的那段时日,对方隔三差五就要被丁华和陈家楼嘲笑酒量比胆儿还小的情景,不由笑了一笑,顺口便说道:正常,他以前然而刚说了这几个字,就又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停了下来,轻咳一声后不再开口。 徐媛眼里立马又闪过了充满求知欲的光,饶有兴趣地追问着:以前怎么样? 徐新却不再答,只朝后视镜中看了斜歪在侧的那人一眼,低声道:一会儿我先把他送上去,你就在楼下等着。 哦。八卦被强行打断,徐媛答应得颇为不情愿。 翠芳苑离奥体并不远,从青云路上下来没几分钟,便紧跟着拐入了x中所在的博爱路,又几分钟后,车就停在了林安所住的单元楼下。 徐新叮嘱了哈欠连天的徐媛几句,从后座上将人架出来带上了楼。对方的神志似乎还算清醒,除却在刚接触到车外寒凉的空气时稍微踉跄了几步,踏入楼道时,已基本不用再借助什么别的外力。 但徐新仍旧一手紧紧扶着他,直到两人站在了熟悉的房门外。 林安仿佛累极,到了门口便倚靠在了一侧的白墙上,徐新则从自己的外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串钥匙,熟练地将大门打开,随后又按亮了玄关处控制客厅的大灯。 林安眼半睁着,视线随对方这一系列动作游移着,最后定格在了被他随手放在鞋柜上的铜黄色钥匙上。徐新在门口换好鞋,回过头发现对方仍站在外面没动,便叫了他一声,随后又走回到对方身前,动作亲昵地在他脸脖一带碰了碰,问:怎么不进去? 林安没回答,只动了动略有些呆滞的目光,无声望向了他。 徐新见状一笑,没有多问,只拉过对方的手,径直将人带进屋安置在了沙发上。后又转身进了厨房给他冲了杯蜂蜜水端给了他。 头晕不晕? 林安将温热的水杯接在手里,没有立马回应,过了好半晌,才低垂着视线摇了一摇头。 徐新看着那他稍显迟缓吃力的动作,在他身边坐下,盯着他把杯子里的水喝得差不多,才又轻声问:今晚怎么突然喝起了酒? 林安仍旧没吭声,握着玻璃杯的手却微微一抖。徐新注意着他的反应,见他一时似乎不愿说,便抬起原本交握在身前的一只手,从对方头顶拂过,又顺便将被他紧抓在掌心的杯子抽出,放到了面前的茶几上。 两人就这样安静地并肩坐了一会,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徐新忽然轻叹了口气,柔声道:不早了,徐媛还在车里等着,我先送她回去,你好好照顾自己,早点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就打电话给我。 对方这次终于有了反应,弯着脊背对着垂放在膝头的双手点了点头。 徐新见状嘴边浮现出丝笑意,伸手捏了捏那人的手掌,那我先走了?嗯?说完又盯着对方看了两秒,撑着腿站起身来。却不想刚走出去没两步,外套的下摆就被来自身后的一股力量给紧紧拽住。 徐新惊讶,转头去看,却没想到下一秒,就有一个略带惶然和急切的吻,在刺目的灯光下突然迎向了自己。 第24章 这吻带着酒后独有的苦涩, 却也涵盖了前所未有的留恋与热烈。 徐新手下意识地揽住对方腰背, 心中惊诧,却仍迅速做出了回应。 唇舌勾连中, 交缠的体温也随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逐渐升高,在寒凉的空气中相互熨帖, 彼此抚慰。 林安骤然爆发的情绪在这滚烫的温度中得到了片刻的安抚, 他微喘着气, 双目紧闭地将额头抵靠上了对方肩头, 弓起的脊背像是某种无言的乞求。 徐哥。良久,才听见他重又嘶哑开口。 徐新低低应了声。 林安静默片刻, 没再说话, 只是更攥紧了几分对方衣角。 徐新觉察出他这不同于醉酒后的不安与悲戚,原本环在他腰间的手慢慢抬起,犹豫了一下,轻轻落在了那人头顶,将心中的疑惑问出了口:怎么了? 林安感受着对方掌心的温度, 没有回答。 徐新等了片刻,又叫了他一声:林安? 肩上的脑袋摇了摇, 又过了几秒, 抬起来看向了他。 徐新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深邃温柔, 甚至在这暖黄的灯光下,比以往更添了几分让人迷醉的神采, 林安怔怔看着, 却觉得自己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 盘踞在心头一整夜让他不敢直面不得安宁的问题,也终于在这对视中显山露水,再无法侥幸藏匿,而这问题的答案,其实也从来都明朗清晰,只是自己始终都不愿去听去想、去看,甚至直至此刻,仍痴心妄想着借用酒精将冒头的理智浇灭,像个挣扎在美梦边缘掩耳盗铃的小丑,放任着内心深处的贪婪与私欲。 许是嫌这氛围太过沉滞凝重,一阵来电震动突然从徐新的外衣口袋传出,林安视线顺着对方的动作落在了被掏出来的手机上,只见徐媛两个字正在屏幕上不住地跳跃闪烁。 徐新看了他一眼,将电话接起,简单地跟对面说了几句又挂断,欲言又止地看向了他。 林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将先前牢牢抓住他的手的松开,无声向后退开了一步。 小王今天休息,所以徐新低声冲他做着解释。 林安低垂着视线,再不复刚才的勇气去看向他,闻言只慌乱地点一点头,将对方未尽的话语堵在了半路。 徐新见状微微笑了一笑,突然上前一步将人按进了怀里,两秒后又安抚性地紧了紧胳膊,随后松开,轻声向他再度确认:那我先走? 林安点头。 徐新盯着他微微泛着红的脸又看了几秒,想了想又加了句:明天早上公司有事要飞趟b市,顺利的话下午就回来。说着一顿,温柔问:晚上等我? 林安躲避的眼神一怔,又点了点头。 徐新一笑,转身换了鞋从柜子上拿了钥匙,替他带上门下了楼。 外面的天色比他送人上楼的时候更灰了几分,深浅不一的云层如同流动的墨渍,晕染在不见星月的夜空里。 徐媛在车里等得都快昏睡过去,一听见车门打开的声音,立马坐起了来,无语地冲徐新竖起三根手指,控诉道:30分钟。 徐新看她一眼,系好安全带将车子发动,一言不发地倒出了车位驶向了小区大门。 徐媛继续在一旁嘀咕:早知道我还不如自己打车回去,说不定现在都到家了。 徐新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平时放学倒没见你这么积极。 徐媛心一虚,顿时不敢接茬了,尴尬地笑了两声迅速调转了话头,哎叔,你刚怎么上去那么久啊? 徐新沉默了一会,想起几分钟前客厅里那人难得一见的主动的亲昵,盯着前面的目光闪了闪,避重就轻道:没什么。顿了一顿,又说:你们林老师咳,他醉了。 徐媛暗自翻了个白眼,这不是废话!她又没瞎 徐新似乎对关于林安的话题很是回避,囫囵解释过后便直接岔开了话题,面容严肃地对一边尤不死心的徐媛交代道:小王家里最近出了点状况,请了半个月的假,所以之后两周都改成你丁叔接送,如果他没时间,你就自己想办法回去,我看青云路上有直达竹园的公交。 徐媛闻言眉头皱了皱,敏锐地捕捉到了对方的言外之意:干嘛?您又要消失神隐啦? 徐新没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微微笑了一笑,接着刚才的话头续道:我会不定时地打电话给袁姨。 嗐知道了知道了!徐媛立马头痛欲裂,侧过身将脑袋顶在了车窗上,小声咕哝着:真是,我到底还有没有人身自由啊人林老师都没你管得紧。 徐新听她又一次提到林安,盯着路况的目光不由也跟着动了动。 徐媛许是下午在开放日的活动上折腾地太激烈,车甫一开上高架,便歪在一边彻底睡死了过去。 徐新在笔直的高架桥上一路疾驰着,脑海中不断浮现起十多分钟前那人似醒非醉的情景。而徐媛所说的那些与对方相关的传闻,也不禁一并在耳畔响起。 林安今晚的表现的确称得上反常,不论是在庆功宴上的自斟自饮,还是刚才在客厅时毫无征兆的激烈反应,这些极少甚至从未出现过在他身上的现象和情绪,都让早就习惯对方含蓄、内敛,甚至压抑性格的徐新感到了一丝陌生和疑惑。 下了高架的路况明显比之前要顺畅很多,越靠近竹园,周遭环境就显得越安静。等到了家门口,更是静谧得连树影的摇曳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徐媛早困得睁眼都困难,进了门就火急火燎地爬楼上去了,徐新则在洗漱过后习惯性地去书房坐了会。 b市那边的合作已经敲定,但后续的推进工作却因为临时变动的政策问题而变得异常艰难,听李平的意思,甚至随时还存在着被迫叫停的风险和危机。徐新盯着手上一份在上周刚被婉言建议做出了调整的方案,略有些疲累地伸手按上了太阳穴。 放在一侧的手机恰在此时突然震起来,他随意抹了把脸,朝亮起的屏幕看去,却见文伟的名字跳了出来。 喂三儿,听松楼,来玩儿两局不?哥几个都在。文伟在那头热情地张罗着。 听筒里不时响起几声牌桌上的笑闹吆喝声,与自己这厢的沉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徐新皱了皱眉,颇为冷淡的回绝:不了,明天一早我还有事。 哦这样对面的人似是很有些失望,随即又谄笑道:那行,那咱下次再约。唉你小子成天的忙些什么呢,那个合作案不是已经拿下来了嘛! 徐新不冷不热地应了声,不欲多说,刚要挂断,那头却隐隐传来了另一道声音,语气既似讽刺又像是调侃,又碰一鼻子灰吧?哎我说什么来着,人徐三少啊有的是知己作陪,要你跟在屁股后边儿瞎操什么心!回回上赶着,你当人都跟你一样,见天儿的独头蒜一个没瓣儿啊? 周围都哄笑起来。 文伟有些尴尬,急急地又跟徐新辩解:哎三儿,你别在意啊,马溢浮这小子一向嘴上没把门的,你别听他胡说八道,我可没这意思! 徐新无所谓地一笑,不为所动地淡淡道:没事。你们玩得尽兴。言毕便终止了通话,将手机重又放到了一边。 周遭一下又恢复了寂静,徐新对着桌上的文件又看了会儿,却忽然再看不下去,站起身走到了桌前的书柜旁。视线漫无目的地在书架上游移着,少顷,定在了最上层的某个角落一只红皮烟盒正无声倚靠在两本朱自清的文集上。 他盯着那个已经久未被注意过的地方看了片刻,伸手将两本书和烟壳一齐取下,拂去微尘后,放到眼前再度静静端详。 烟盒的外壳早已不复往日鲜亮,甚至因为曾被河水浸湿过,整个壳子都有些微的变形泛黄。徐新一动不动地看着,烦乱的心绪竟无意间在这凝视中平复下来。他为这样的变化而感到微微一怔,等反应过来,脑中已不自觉浮现出了林安近些日子的种种音貌。它们穿梭在各个交错的时空里,或真实,或虚幻,又或暗淡,或璀璨地共同在寒意渐浓的秋夜里织起一张网,将人从头到脚由身至心地牢牢捆绑,从而再难辨清最初的航向。 于是原本因对方而平息的烦闷,也转眼又因对方重又燃起。 而同样被围困在这瑟瑟秋夜里的,还有远在c市另一端的翠芳苑。 林安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从未想到过自己有一天面对酒精会有如此强的抵抗力,明明身体已十分困倦乏力,可大脑和心却仍旧维持着清明。 头顶的灯光穿过遮挡在额前的指缝落入眼中,像是无数朵徜徉天边捉摸不透的云,时而如泥沙般流散,时而又如烟如雾一样聚拢。而时间,就在这些被切碎的光影中一点一滴流淌过去,直到窗外的天由浅及深,又由深变明。 分卷(36) 林安不知自己这样躺了多久,脑中的念头纷纭杂沓,直至快清晨时分才终于偃旗息鼓,给被狠狠压制了一整晚的睡意腾了地儿。 在梦里,他似乎又回到了x县那片一望无际的田地。自己沿着田埂快速走着,追着头顶的月亮一路走进了田野后面的树林。 树林里有条河,月光洒照在上面,成了这漆黑环境中唯一的光明。 他跌跌撞撞地朝那光明跑去,却在即将到达时,突然不慎踩上了青苔旁的淤泥。于是刺骨的疼痛从腿上瞬间升起,可他顾不及查看伤口,一心只惦念着从地上翻身爬起,好继续朝那光源处走去,却不料刚走了没两步,又一次无力地摔落下去。 如此循环往复。 漫漫长路似是没有尽头,林安不知道自己究竟第几次摔倒在地,也不知有几次满心恐惧地从那泥泞中爬起。他只知道,自己竭尽所能想要靠近的那个地方,此时此刻正坐着一个人。 一个和那在月色下的河道一样,寡言沉默,却会散发出耀眼光芒的人。 可这光他终究也没能抓住在清晨第一缕晨光冲破黑暗照进窗户时,一阵略显凄凉仓皇的来电铃声也紧跟着携风带雨地闯入。 林安尚未彻底从梦境中的急切与绝望里脱身,闻声只皱了皱眉,好一会后才勉力睁了睁干涩的眼睛。 电话已经被挂断过一次,却分秒不停地立刻又新打进来了一轮,可见来电者的心焦如焚。 林安拄着头,强忍着不适坐起来,摸到卡在沙发细缝里的手机后按下了通话键,然而还没来得及张口,便猝不及地被电话里一个惊天噩耗给砸了个头晕目眩。 只听冯萍带着哭腔和些微的颤抖的声音在耳侧响起:林、林老师,你、你们班的周涛同学出事了现在正、正往医院抢救 第25章 林安虽在x中任职了才不到三个月, 但这个名字对他来说却算得上是7班40多名学生里印象较为深刻的一个, 他是7班的数学课代表,理科成绩在整个年级里数一数二, 但平时为人太过内向腼腆,不爱说话, 又兼总是独来独往, 就连跟同桌也鲜少有什么密切交流, 因此经常被班里的同学戏称为闷葫芦, 且因身量瘦小,也有人叫他作葫芦娃。林安有时候对班里的学生悄悄地进行观察, 也总能发现对方喜欢在集体活动时脱离人群, 比如每周两次的体育活动课,如果没有来自老师安排的练习内容,他便会默默地将那节课自动转换成自习课,跑回教室去看书,或者做题, 总之更倾向于一个人呆着。 林安内向的学生接触过不少,却鲜少碰到自我孤立到这个地步的, 于是便找7班高一时期的班主任聊了聊, 没想到对方却见怪不怪地让他别放心上, 说这孩子从刚进x中起就这样,一向都是除了学习什么都不管, 他父母也乐意他这样, 只要成绩没问题, 其他都没什么所谓,还说当初要不是自己坚持,他妈妈甚至连这个数学课代表都不想让他做,说是怕什么当班干会占用孩子学习的时间云云。林安听后频频皱眉,想找个机会和周涛谈一谈,却一直没什么好的契机,再加上他初到x中,一切还在熟悉适应阶段,后来工作一忙起来,就暂时搁置了。 一直到一个星期后,有次他在办公室忙完,忽然想起落了本书在讲台上,便返回去取,那时7班正值活动课,所有学生都在操场或体育馆三三两两的到处乱跑,唯独周涛,又是一个人坐在教室的角落,伏在桌上奋笔疾书写着什么。林安看见,有心想跟他聊一聊,便在拿了书后坐到了他前面的座位上。 对方写得似乎十分投入,直到听到林安温柔的一句在写什么?时,才肩膀一抖,急忙想将手上的这一页翻过去,却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手一滑将纸撕开了一个口子。林安稍稍扫了一眼,只见纸上的字密密麻麻的一片,显然不是任何一个科目的作业。 别紧张。林安见他慌乱的样子,又温声道。许是察觉到他的声音里并没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对方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林安一笑,又问:我可以看看吗? 周涛压在纸张上的手指动了动,却并没拒绝。林安试探地将本子从他手底下轻抽出来,随后在当前那一页上扫了两眼,又翻到前面认真读起来,十多分钟过后,发现这竟是一篇精心构思的玄幻小说,且所有人物和故事,都是以班上的学生和各门功课的任课老师作为原型,或者平日班级里的发生的各种趣事为背景改编而成的。所写的各个人物形象也虽有些夸张猎奇,但性格却出乎意料地与现实贴合相近,再加上文笔幽默言辞风趣,让那异世感也变得可喜可亲起来。 不可否认,林安心底非常赞叹和惊讶,但更多的,还是意外和感动。他看得出对方对这本自娱自乐的作品的喜爱和用心,好像这些虚无缥缈的文字,涵盖了这个少年对身边一切事物全部隐秘炙热、却从不对外诉说的情感。因为哪怕是甫一开学就害他吃了个处分闹得满城风雨的徐媛,在这个独属于他的王国里,也只是被描绘成了一个脾气稍稍有些暴躁,却直爽可爱带着丝侠气的怪力女,他甚至还给她配备了精良的武器,让她在隐喻着考场的战场里所向无敌。 当然除此之外,故事里还有其他许多个性鲜明的同学,包括一些经常接触的老师,像彭春林、陈建良等。虽也不乏技能奇奇怪怪的反派形象,却因为事件多是取材于现实,而变得别有一番风味。 林安觉得有趣,看完后忍不住笑了出来,对他调侃道:写得很好。不过可得小心藏好,千万不能让像徐媛那样儿的同学看见,不然肯定不会放过你。 周涛原本紧张得手都在抖,乍得到林安这样的反应甚至肯定,惊讶地整张脸都抬了起来,一双眼中更充满了欣喜与不可思议。 林安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笑了笑又问:写了多久了?对方重又低下头,讷讷回答:没、没多久。说着像是怕被责怪似地飞快抬了一下头,继续毕恭毕敬地低声道:刚开学的时候开、开始写的 林安点点头,将本子合上,温和地递还给了对方,没想到我们班的数学课代表文采也这么好,老师平时看你写的作文和交上来的周记,还误以你只会写议论文呢。说着又微微一笑,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好好加油,老师看好你。以后万一出书了,可别忘了送老师一本。 对方脸红到脖子根,窘迫却难掩兴奋地坐在位子上。 林安见他似乎稍稍卸下了防备,便趁机又与他多聊了会儿,斟酌着语重心长道:但同样的,老师也希望你能跟你笔下的主人公一样,尽量与周围的环境多接触,融入这个7班这个大集体,如果愿意的话,多结交几个朋友,没事的时候,也能有人一块儿打个球或聊个天儿。 谁知周涛一听到这个话题,整个人突然又恢复到了十分紧张的状态。林安暗自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不由奇怪,不知对方这对人际交往的强烈抵触究竟因何而来,却没多问,只想了想后又换了个方式激励对方道:我知道这个改变的过程或许很难,但老师还是希望有一天能看到你更开朗自信的一面。你其实比很多人都优秀,成绩我们就不说了,你看,今天又让我发现了居然还会写小说这么大一个闪光点,不能怪徐媛当初紧缠着你不放。 对方听他竟将众师生都避如蛇蝎的和早恋搭边的事情如此轻描淡写地讲出来,不由比刚才更惊讶了几分,忍不住就抬起头看向了他。 林安对上他的目光,又是温和地一笑,轻声道:是不是不敢相信?说着佯装出一副不解地模样,林老师居然拿这种事情说笑 周涛紧绷的脸上终于在此时露出了一丝微笑,虽异常微小,还是被密切关注着他的林安观察到,他停了停,片刻后又继续温柔开口:其实老师从不反对所谓的早恋,你们能在这个年纪拥有这样一份情感,无论对象是谁,都是件很幸运的事,说实话,老师当初第一次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也没有比你们大多少,那时候风气可是比现在还要严一些。 一番话说下来,周涛的心防明显又卸下来了一些,林安看了看时间,发现离这一节课结束尚有一段距离,便干脆同对方闲聊起来,而话题也并没有纠缠着对方的性格等问题不放,多是跟对方交流些自己还在读书时看过且印象深刻的书。氛围逐渐在林安的温声细语中变得松弛,周涛多数时候虽仍是默然不语,但已不复起初那般小心翼翼和警惕。 直到临近活动课下课,林安才又婉转地再将话题转移回了自己这次谈话的本身目的上,循循引导道:其实读书和成长有许多共通的地方,都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再加上逐步地磨合和转变,也许有时候收效甚微,但只要耐得下心来,沉得住气,不轻易放弃,每天努力一点点,放开一点点,就算一年、两年没用、但五年十年后,收获就会变得非常可观,毕竟人的认知和改变,从来都是潜移默化的,没有谁能够一蹴而就,对不对? 周涛没有回答,可那双认真看着自己的双眼让林安知道,对方把他的话听了进去,不论有没有消化,这都是个好现象。 林安原本以为那场谈话到这里就结束了,却没想到在临走前,始终没怎么出声的对方会突然把他叫住。周涛的声音非常轻,他两眼直愣愣地看着已经走到门口的林安,好半晌后,才犹豫着出声问道:老师,你刚刚说的喜、喜欢上一个人是幸运,是真的吗? 林安微一怔,点了点头。 任、任何人吗?对方的眼中忽然迸发出光来。 林安那时候还不知道对方这么问的原因,因此又一怔后,凭着本心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当然。 对方眼中的光又闪了闪,刹那间,整个人似乎都被连带着照亮。 谢谢。片刻后,林安听见声音极低的一声道谢。 这是林安印象中与周涛最密切的一次交流,此后对方仍旧少言沉默,但交上来的周记却不再是千篇一律的模范作文,甚至偶然有几回的体育活动课林安经过罗汉园时,也能看见对方瘦弱的身影出现在操场的边缘,虽然只是单纯地站着。 林安坐在赶往人民医院的出租车里时,酸胀的脑中有关于周涛的为数不多的景象一幕接一幕地闪过,且不知为什么,两个月前两人之间的那次聊天内容亦是无比频繁地不断在脑中闪现。 他不由自主地心慌着,畏惧着,害怕着,甚至连手心都不自觉得发冷冒汗。好像前一晚还在为情所困浑浑噩噩的灵魂已抽身离去,此时此刻,他就只是一个为了学生安危而忧心如焚的教师林安。 赶到手术室外的时候,走廊上就只剩红着眼眶的冯萍还有一丝余力朝自己走来,周涛的父母情绪几近崩溃地坐在等候的排椅上,尤其是周涛的母亲,脸埋在双掌之间,整个人像一座无知无觉的雕像。 怎么回事?林安喘着气问冯萍道,他一路跑过来,本来惨白的脸色此时却染上了一层微红。 冯萍吸了吸鼻子,擦了把眼泪,轻声道:不、不知道我昨晚聚会散了后嫌太晚没回去,就跟主任打了个招呼住在了学校的员工教师宿舍里,结果,结果今天早上突然有我们班的住校生打电话给我说、说是3号教学楼的一楼扶梯旁边有个人摔、摔下来了全身都是血 冯萍断断续续地说着,早晨那极其可怖的画面还残留在脑海她于清晨睡梦中迷迷糊糊地被一通电话叫醒,随后便急急忙忙穿上衣服从操场的一端跑到另一端,拐进教学楼西侧的楼梯口的时候,一个噩梦一般的场景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周涛仰躺在地,两眼紧闭,唇色青白,身下是一大滩已经干涸的血迹,她整个人一下就懵了,现实的冲击力比电话里学生的转述更大了何止十倍。冯萍的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愣了好一会后才凭借着本能抖抖索索地掏出手机打了120报了警,随后又马不停蹄地通知了周涛的父母和陈主任。 x中被紧急封锁,葛靖身为校长,骤然出了这样的事,自然也在第一时间内赶到了现场,配合警方调取了校内能调取的一切监控。 谁也没想到昨天还热闹非凡满是朝气的x中,会在第二天一大早就迎来了这样一起事故。陈建良跟在葛靖身边做着调查,时不时就要耐不住心急地和守在医院的冯萍联系一下,问问那边的状况,谁知就在打去第三个电话的时候,心底那个最坏的预想还是不幸发生了,通话中隐隐传来周涛母亲崩溃地哭喊声,撕心裂肺,不住地叫着周涛的名字,而将电话接通的人却始终默不作声,只余低低的呜咽顺着听筒传过来。陈建良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急切地问:冯萍,冯萍,你那边怎么样? 两秒后,电话似乎被转移到了另一个人的手上,又过了一会儿,林安沙哑的声音传了过来,陈主任,周涛他刚刚走了。 而与此同时,监控录像中那道坐在楼梯扶手高处的瘦小身影,也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般,从窄窄的缝隙中一坠而下。 而由于坠落途中曾被栏杆挡了两下,那个鲜活的生命又在黑暗中多尝了近7个小时的痛苦,才在手术台上最后走向了尽头。 录像里晦暗的画面叫人不忍卒视,如同久聚不散的阴霾,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葛靖和警方协调后,又跟陈建良简单商量了下,心情沉重地给全校下达了临时通知,停了周一周二的课,在周末的基础上,又多放了两天的假。 一时间整个x中皆都人心惶惶,校内有人发生意外高坠死亡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种种猜测也随之蔓延在无尽的悲伤和震惊之后,直到周三x中恢复了正常上课,所有人都仍然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噩耗中,而身为这个噩耗中心的7班,更是集体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言的沉痛,哪怕是连平日里取笑欺负惯了那个猝然离世的生命的某几个男生,在这一天也早早地就来到了教室,异常安静地坐在了座位上。 大家的情绪爆发在了十分钟后的收交作业上林安看着班里的孩子像往常一样,陆续将各科作业井然有序地放到了每一排的组长桌上,后又由组长分别整理统计好后转到了各个课代表手里,但等当语文英语等各科其他作业都转交好之后,几个组长的桌上却都不约而同地留下了另一个科目的一摞练习册:数学。 气氛一下比之前更沉郁起来,大半的学生都默默低垂着脑袋,可面前的书却没几本被翻开。林安站在讲台上,看了看下面四个默默坐在位子上的小组组长,沉默了片刻,轻声开口道:今天的数学作业就先交给我吧。 底下突然响起了一声按捺不住的啜泣,有个声音哽咽着问:老师,周涛真的不来了吗? 分卷(37) 话音未落,几个已忍不住流下泪来的学生将头低了下去,埋在了手臂上,几秒后,又紧跟着低下去了几个。 林安站在最前方的讲桌旁,一双疲累的眼中满是血丝。 他已接连失眠了将近三个晚上。 周涛的座位空了出来,在这被塞得满满当当的教室,顿时成了异常显眼的存在,林安的目光落在那个不久前还小心翼翼对着自己微笑的地方,眼眶一时又变得酸涩起来。 x中为了保证学校秩序的稳定和声誉,暂时没有对学生公开周涛离世的真正原因,所以所有学生都单纯地以为,他们的同学只是因为一时不慎从楼梯上摔下而意外身亡,可林安却知道,周涛的离去,并不是一场意外,而是对方在压抑和绝望边缘试探彷徨了多年后,最终选择不再痛苦徘徊的一次自我解脱。 他在两年前陷入了一场无望的单恋,然而这份情感并没有给这个少年带来一丝一毫的甜蜜与快乐,有的,只是无尽地自我挣扎和怀疑,以及数不尽的或真实或臆想的冷眼。 父母说他病了,久而久之,他就真的病了。他惶恐、孤独、无助,不懂为什么自己会与别人不同,于是变本加厉地沉寂、少言、静默。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为这样的自己而感到羞耻和恼火,他也曾尝试过去修正和改变,却于事无补,于是渐渐地,那羞耻酝酿了自卑,恼火也淬炼了怯懦。他变得不再敢接触人群,怕被人看出他的异样,也不再敢与人对视,怕泄露了心底的秘密他喜欢的,是同性。 直到有人告诉他,任何人,任何情感都是值得被珍惜、被善待、被视作是幸运的,他布满黑云的世界里才终于又照进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然而这光,最后还是被无情地抹灭了。 周涛的父母无意中翻看了他的日记,发现自己儿子的病情居然还是没有好转,一切看似正常的表现实则全部都是对方的伪装和欺骗,盛怒之下,他们开始重复起和多年前一样无休止的质问和口不择言的斥责,妄图将仍旧执迷不悟的儿子给彻底骂醒,于是那双竭力想要拨开阴云的手,在诸如怪物、变态、你是不是有病等词句的轰炸下,又颤巍巍地收了回去,彻底沉入了黑暗。 痛苦与极乐的选择,往往只在一念之差,就像飞翔与坠落一样。周涛选择了后者,也许在坠落之前,他的心底仍存有希冀,他偷偷带出家门背在身上的背包里,有一封信,还装着一本书,信中写着他十七年来最大的秘密,而书里,是他触碰到阳光后所写的最有温度的故事。这两样东西俱都没有指明其要赠予的对象,但警方告诉林安,周涛曾在出事当晚,也就是周六晚上的十点半,出现过在怀德路的翠芳苑门口,他在那里站了很久,近半小时后,才又转身去了博爱路,翻墙进了x中。 一个小时后,周涛将他的秘密和小说留在了荆棘遍布的现实里,而自己,则义无反顾地奔向了世界的另一端。 又三天后,经过验尸鉴定等一系列流程,警方将此次事件以因情感问题和精神抑郁而自杀为结论做了处理,于是所有的不幸,似乎也就这样,在一张冰冷的死亡证明上走向了最后的结局。 悲伤的气息不会永远萦绕,学校很快也一切恢复如常,上课、赶作业、准备迫在眉睫的阶段考节奏快的让人难以喘息,一桩桩一件件,都在轮番抢占着人们有限的精力与注意力。 而当最初的震惊怜悯和哀痛过去后,学校里议论的焦点也逐渐转移了方向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周涛并非失足而是轻生的消息不知怎地流传了出来,这无疑引起了了学生私下讨论的又一股热潮,在信息不全的情况下,各种版本的背后真相被编造了出来,有猜测说他是因为学习压力过大,不堪重负走了极端,也有说是因为遭受了感情重创,一时想不开才从教学楼一跃而下。 种种传言甚嚣尘上,教导主任得知后当即通知全校广播集体开会,严厉批评了这一现象,怒斥部分学生不懂尊重同窗尊重死者,并严肃禁止校内校外再有任何传谣和议论等行为。 面对着通告批评和处分的威胁,有关此事的声音彻底平息了下去,虽仍有学生心怀好奇,却没人敢再继续多加追问。 然而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原以为已将这起事故完全压下并强制翻篇的x中,会在平静了没两天后,于周涛离世的第二周,又迎来了另一场更叫人措手不及的风波。 周二的下午,3点,高二各班正在进行分科分班前的最后一次阶段考,正在十班监考的林安刚发完英语试卷和答题卷,陈建良便一脸严肃地出现在了教室门外,敲了敲门扉示意他跟自己出去一下。 林安跟另外一位监考老师打了声招呼后,朝门外走了过去。陈建良欲言又止地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会儿后皱着眉告诉他,说周涛母亲突然来访,正在办公室门口等着,说是要见一见他。林安不疑有他,点点头便欲跟着对方过去,却没想人还没走到楼梯口,便突然感觉眼前一花,一个女人的身影已直直地向自己冲了过来。 跟在她旁边的姜月芳紧紧地将她拉住,口中不住地宽劝着:周涛妈妈,您冷静,先冷静,我们有话好好说 陈建良也赶紧上前一步,挡道了林安的身前,低声道:周涛妈妈,林老师我帮您叫来了,孩子们现在正在考试,咱们换个地方谈,你看怎么样? 谁知对方对两人的提议丝毫不予理会,只狠狠地盯着正站在陈建良身后的林安,咬牙切齿地骂道:谈个屁!你们招个同性恋变态在学校祸害我儿子,把我孩子还给我!说着又奋力往前一窜,想要甩脱姜月芳抓住她的双手,指着林安的鼻子高声叫道:变态!把我孩子还给我!!! ※※※※※※※※※※※※※※※※※※※※ 想了想还是说明一下,本文时间背景在十四年前,也就是2004年左右,那时候的舆论环境还相对当然,现在其实也并没有好转太多。 第26章 这一声怒骂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整个楼道。 陈建良见对方如此状若疯癫的言行, 心头不由也动了气, 却仍顾忌着双方的身份隐忍不发,耐着性子继续劝说:周涛妈妈, 我们回办公室,一切都有话好商量。这里是教学楼, 学生们正在考试, 不要影响了他们。说着看了眼从头到尾都只默不作声站在一边的周涛父亲, 问道:您觉得怎么样? 周涛父亲气势不似周母那般凌厉, 甚至被陈建良一看过后,眼神都有些躲闪地别开了视线。 周母却依旧怒意不减, 冷笑一声后, 突然又从包里甩了本破旧的日记本出来,问:为什么要去办公室,我就要在这说不行吗?!说着猛地将声音更抬高了几分,以整栋楼都几乎能听得见的音量继续骂道:你们x中敢用这样的人,怎么, 现在出了事倒不敢认了?!我有证据我告诉你们!这畜生就是蓄意勾引我家儿子周母说到此处,声音突然带上了点哭音, 我们, 我们涛涛本来都快好了, 他为什么还要来招惹!这不是变态?我跟你们说这事儿没完,你们越怕影响不好, 我越要闹得所有人都知道! 陈建良见对方完全失去了理智, 知道今天这出怕是无法善了, 只因对方之前在自己办公室时尚且能维持冷静,一到了这师生群集的教学楼就变得声嘶力竭,明显不是想好好解决问题的态度。而对方愈演愈烈的架势也让场面一度变得十分混乱尴尬,且无论姜、陈如何劝阻安抚,都无济于事,无奈之下陈建良只能提出报警,至此,周涛母亲才终于鸣金收兵,捡起地上先前被自己扔出来的日记本,冷哼一声,灰头土脸地离开了。 对方来得突然,走得也是突然。陈建良甚至搞不清周家父母猝不及防来这么一手究竟是为了什么,原本以为对方是想借机索要校方赔偿,但事实上周母从头到尾除了辱骂针对林安之外,其他一概没提,而当自己提出请警方来协助调查时,对方也是立马就偃旗息鼓,连狠话都没撂下一句,转身就走了。 面对这场雷声大雨点小的临时闹剧,陈建良脸色颇为不豫地让闻声赶来的几位老师都重新回了教室,随后又回过身看了由始至终都没出声的林安一会儿,动了动嘴似是想说什么,却在略一犹豫后将话又收了回去,只道:林老师,你也先回教室继续监考吧。 林安盯着楼梯口方向看了会,好半晌才面色惨白地点了点头,一语不发地返身向走廊另一头走去。 教室门在身后被关上的瞬间,林安明显感觉到了包括另外一位监考老师在内数十道齐齐射向自己的目光。他匆匆在周围扫视了一圈,成功接收到了周围掺杂着好奇、探究、以及不可思议的各种视线,这些视线让他如芒在背,同时又像是一道接一道强有力的暗箭,将人毫不留情地击中、再刺穿,于是没两秒后,让人连同手脚都一并变得冰冷僵硬起来。 英语听力的录音在广播里响起,分走了大半集中在他身上的注意力,可林安站在讲台上,却觉得这广播的音量还不如适才走廊上周母的怒骂声来得响亮。一股前所未有的心悸感顺着血液向四肢蔓延开来,他有种不祥的预感,下午的这场意外并不会就此结束,更甚者,或许这只是一场好戏开始前的敲打和刺探。 而果然,林安的预感及陈建良的困惑,在当晚都不约而同地得到了印证和答案。 晚上快八点一刻的时候,林安洗完澡从卫生间里出来,照例坐到了卧室的书桌前开始准备备课,然而,今晚的准备过程却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让他倍感艰难。下午教学楼走廊上的那一幕不住地在脑中盘旋着,挥之不去,而周涛母亲那歇斯底里地的叫骂也仿佛一道魔咒,叫人稍一忆起,就止不住地坐立难安与满心惊悸。 冯萍的电话就在这个时候打了进来。 对方的声音里透着一丝颤抖和恐惧,跟之前周涛出事的那个早晨相去无几。 她抖抖索索地在电话里问:林老师你,你看到学校的论坛了吗? 林安察觉到对方的异样,心头的惶惑与不安愈发浓烈,但却仍然竭力维持着镇静,轻声问道:没有。怎么了? 冯萍却突然不说话了,好一会儿过后,才又支支吾吾地继续,你快去看一下吧论坛里突然多了好多关于你的帖子。你、你最好快一点联系管理员,我刚刚打电话给陈主任了,但是他没接 冯萍的声音越来越低,说到后来,竟像是难以启齿一般地没了声响。 林安立马起身去书桌的另一头打开了电脑,还没来得及应声,那头已挂断了通话。 他皱着眉看了眼手机,将它放到一边,随后便转回头全神贯注地盯上了正在启动的机器。 等待开机的数十秒间,林安心跳不禁变得越来越快,屏幕上各种标志与指令不停地变幻,就像是一枚正在等待被引爆的炸弹。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手执着鼠标微弯着腰,连从旁侧拖一张凳子来坐下都无暇顾及直到一阵熟悉的开机音乐中,那个湛蓝背景的桌面终于跳了出来。 林安撑在桌沿的手微不可察的动了一动,下意识地闭上了双眼,须臾又睁开,随后立即点开浏览器输入了x中的论坛地址。 页面刷新出来的一瞬间,林安全身的血液都仿佛冰棱般凝固。 只见论坛里的有关x中校规校训以及一些重要通知的置顶帖下,一个名为x大94届优秀毕业生林安流氓罪始末的帖子,正高高悬挂在热门的最上方。 帖子的内容以爆料者的口吻叙述,详细描述了十二年前年轰动一时的x大学习部部长意图猥亵同校师弟的全部经过,最后还附上了一张带有证件照的档案记录照片。 档案左上角相片上的人外貌清秀,微笑的面容尚带着一丝少年人惯有的羞涩,从五官和轮廓上来说,与现在的他几乎没有什么分别,唯一的不同,大概便是年轻时身上的那股子稚嫩青涩。 林安定定看着屏幕中的这张脸,依稀间,仿佛又顷刻间倒退回了那段暗无天日让人窒息的岁月。 下面的回复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着,各式各类的回帖中,甚至不乏一些被转发而吸引至此的外校学生,他们热烈地讨论着,不可置信地惊叹着,甚至后面还出现了好几段分析,有意无意地将这个尚待证实的八卦和下午x中英语考试时走廊上发生的那一起周母大闹教学楼的事件联系起来。一时间,帖子的热度又被顶上了一个新的高潮。发展到最后,连带着先前流传在各个年级中小道消息和传闻,也被人状似不经意地抖露了出来。 哎你们知道吗?我听说这个林老师当初是托了关系才进来的,他原本在的那个高中只是个县城的小破学校,跟x中根本不能比。 楼上的消息也太老了,我来说个新的。据说这个姓林的以前在县一中的时候就有跟学生搞暧昧的癖好,经常对他们班的男生(注意,是男生!)动手动脚,不知道真的假的,后排的有没有7班的同志出来现身说法一下? 7班的估计不敢冒头了吧哈哈,他们平时不是最以他们的林班为傲嘛我有个在7班的小学同学,就成天在我耳朵旁边唠叨,说他们班主任有多温柔有多好,结果今天下午被那个xx(响应校领导号召,尊重死者,打码)妈妈到学校一闹,整个人都吓傻了,路上还跟我控诉说对方造谣唉。 各位,回归到本帖主题好不好?楼上刚不是有tz质疑这张档案图是假的吗?刚我拉我爸来看了,他说他们那个年代校档案确实就长这样差不多,而且我爹也x大毕业的,还说这档案上的字挺眼熟,好像是当初教过他的某位老教授的所以不用我多说了吧 回复量还在持续增长。 林安一动不动地盯着屏幕,机械地看着,刷新着,直到腿脚都变得麻木,脸上的神情也从最初的惊诧、恐惧彻底沦为了死寂。 呵呵,真是叹为观止啊,你们x中这么牛逼的么?这种前科累累的也敢招进来x大也是,这种败类居然也给发毕业证,直接开除才正常吧。亏我还想着明年誓死要考进去一显身手,现在不禁有点迷茫了 滚动条终于在翻过一页后到达了底部,林安一字一句地将眼前这最后一条回复读完,按在鼠标左键上的食指无意识地继续点了一点,然而下一秒,原本热闹异常的帖子却忽然变成了一片空白,紧接着,一个提示框伴随着警示音跳了出来:此帖已被删除。 他定定地看着页面在几秒后自动跳转回了论坛的首页,手却依旧不受控制地不断地按着右上角的刷新键,好像只有这样,才能成功掩饰住自己那蓄满了冷汗的手心,和止不住颤抖的指掌。 论坛上方很快就出现了一个带着警告意味的公示帖,公布了包括之前那位帖主在内的数十个id账号,皆为下午或今晚刚刚注册,且注册时并未填写年级班级等一系列个人信息。公告显示,正是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新账号发表了大量有损x中形象的不实言论,导致误导了部分的x中师生。同时公告也代校方严肃表示,若后续再有人在类似抹黑造谣学校教师或领导的帖子中跟风造势,而不是立即举报的,一旦经查确认为本校学生和员工,一律给予严厉处分。 分卷(38) 于是一场来势汹汹的风波,在将近一个半小时后,终于被校方给强行压制了下去。 论坛的首页一时又变得月明风清光大伟正,就好似刚刚那栋迅速盖起的万丈高楼只是个幻象般,转眼便成了海市蜃楼,烟消云散。 可林安却知道,那不会仅是一个幻象,人们的好奇与猜测,也不会因为管理员几句申斥便就此消散停歇。传言不是帖子,一键清除后就能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相反,它是杂草,是野火。一旦汲取到养分和空气,就会疯狂地生长和燃烧在每一个人心中,难以枯萎,无法熄灭。 林安静静盯着屏幕上x中鲜亮的宣传照,好半晌后动作僵硬地关掉了电脑,准备直起身来回到教案前的座椅中,然而腿刚一动,整个人就险些一个踉跄地摔倒在地。他连忙扶住身侧的桌角,恍惚中,脑中忽然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那声音低柔、沉静,仿佛是谁贴在他的耳畔喃喃细语。 林安甩了甩了昏胀的脑袋,等腿上的那阵酸麻劲儿过去,强自镇定地走向了另一侧的桌案,随后佯装无事地重又拿起了备课的纸笔。可当十分钟、二十分钟过去,那凝滞在教案上的笔,却依旧无法书写出哪怕一个完整的字来,而那只握着笔的手,也在无意间微微发着抖打着颤。 是的,他怕了。 十二年前的那股不绝望与不堪,在这一刻似乎又重新将他缠绕,就像是一根无情的铁索,将他的四肢和咽喉都死死地捆住、扼住,挣不脱,也逃不掉。 他似乎忽然就听懂了那天晚上在开放公园时,徐新问自己那个问题时背后的真正含义。 怎么会不怕? 当大厦将倾,当流言肆意,当众矢之的,当众目睽睽。 他从来都是怕的,只不过身陷的梦境太过于美好,让人一时丧失了分辨现实残酷的能力。 手突然不受控制地将一边的手机拿起,急切地翻出了那个熟悉的号码,却在拨出之际,又堪堪地停住,担心那满腔的期待和希望又将和前几天一样,尽付东流,终无回应。 林安怔怔看着面前的通讯录,那串在过去两个半月的日子里带给他无数企盼、欣喜与焦虑的数字,已又将近有一周多的时间没再亮起。不论是电话,还是短讯,都不曾再捎来只言片语,就好像庆功宴那晚临分别时的那一句晚上等我,就只是他一个人的一场错觉。 他没有追问,也不敢追问,更别提周涛刚出事后的那些天,他接连几日都焦头烂额四处奔走,没有没心情也没有心力再去追问。甚至在潜意识里,他感到了一丝庆幸,庆幸自己疲累至此,从而再无暇分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为两人的关系而感到纠结和痛苦。 所以哪怕在周日那天晚上12点过后,当他猛然想起徐新并未如约出现而打电话过去询问,却被告知对方已关机时,心底的失落也并没有预想中的那样汹涌。 可今晚不同。 林安视线一瞬不瞬地定格在通讯录中对方的名字上,良久,终于还是抵不住心头的那一丝奢念,将号码拨了出去。 数秒后,听筒里照例传来了一道冰冷的女提示音。他微抬着手臂,静静地将那一整段机械的关机提示听完,随后又紧接着打了第二个过去。数十秒后,又第三个,又数十秒后,打了第四个、第五个 就这样一个接一个,漫无目的毫无意义地打过去,直到那重复了无数遍的提示录音因电量耗尽,而再无法重复下去。 第二天的太阳照常升起。 林安几乎一夜未眠,满脸的疲色在踏入7班教室的大门时,于所有人的面前展露无遗。 班里的议论声在刹那间全部停了下来,学生们纷纷拿起课本,佯装认真地读起了规定背诵的课文,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然而那一道道时不时偷偷望向他的视线,却仍是泄露了每个人心底的那份惊诧与疑惑。 昨晚x中bbs里的内容大部分人都看到了,就算有没看到的,也在今天一大早就被周围七嘴八舌地给普及了个遍,大家一时都无法说服自己将讲台上站着的林安同昨晚八卦帖中那个满身劣迹的人相关联,可同时又确实按捺不住心中越来越强烈的好奇和疑问,于是接下来的一整天内,所有或看到、或接触到他的学生,都止不住见缝插针地发挥起了昨夜被删帖子的余热。 直到当天放学后,x中论坛里出现了又一个被恶意盖起的高楼。 这一次的发帖人没再鼓动群众与之配合,只单纯地在首楼发了一段博爱路上的录像视频,以及近期在翠芳苑偷拍的几张照片,标题也是极其简单的两个字:等删。仿佛是在对昨夜管理员欲盖弥彰的撤楼举动表达着嘲讽与不满,而内容,则更是一个字也没写。然其威力和带给人的震撼程度,却奇异地比前一晚的档案帖只高不减。 视频时长只有短短三十秒,画面中有两位男性,一位x中的人都认识,就是林安,而另一位,则随意穿了件背心汗衫,侧对着阳光和镜头站着,体格高大强健,嘴里叼了根牙签,让人一看,就能平白生出丝畏惧感。只见视频里的两人在路边说了几句什么,因为声音太低,再加上此时的镜头有些微的摇晃和杂音,故而没人听得清双方在说些什么,但几秒后,穿着背心的那位却突然动有了动作,只见他猛地抬臂给了对面的青年一拳,同时嘴里高声怒骂着:去你妈的同性恋死变态!老子警告你,离我妹远点儿,再他妈被老子撞见,信不信老子他娘的直接送你进阎王殿! 这一句的声音分外高亢洪亮,瞬间拉扯住了所有人的注意,且因酝酿了十足十的鄙夷和怒气,更是让人乍一听,就先入为主地代入了所有同样的主观情绪。 画面到这里戛然而止,随着镜头的剧烈晃动,定格在了脚下的六角花砖。 而视频的正下方,是接连几张不同角度不同时间的清晰照片,照片里同样都是两个人,只不过这一回,任谁看了这些相片里的两位主角,都能大概猜到这两者之间的关系匪浅。因为画面中的林安无论在何时,在何地,看着另一个人的表情和眼神都带着股难以言喻的羞涩与暧昧,而那无法遮掩的欢欣和情意,也在他的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笑里,得到了无比充分的体现。 他们在前几张照片里相伴在夕阳下结伴去小区附近的超市、菜场,又在后几张里趁夜色朦胧之际牵手、拥抱,甚至在最后的几张里情难自已地亲吻。 然而这每一个都被林安当做瑰宝珍藏在记忆中的画面,在周三这个混乱的夜晚,却都突然化身为了凶猛的野兽,叫嚣着欲将他整个吞没。 楼内的回复无可避免地又一次高涨,饶是昨晚学校刚发布的警告帖还在置顶区挂着,也无法阻挡人们再度被挑起的激奋情绪。 照片里的人是谁? 是林老师吗? 我去,他真的是同性恋? 那另一个人是谁?他的相好?可为什么永远拍不到正脸? 问题一个接着一个,犹如狂风中的巨浪,冰冷、无情、刺骨,带着随时能将人轻易吞噬的力量。 楼主没有回应,而回帖者似乎也早已不在意那真正的答案,他们自己问着,又自己猜着答着,直到管理员出现并再次将整栋楼封锁删除。 然而,这一回的事态发展却远不如周二那样顺利,发帖者也不再似前一晚的那般软弱,稍一经校方敲打,便乖乖地闭上了嘴不再生事。他们像是雨后春笋般,在受到刺激后,更加疯狂地从地下破土而出,一波接连一波,很快就充斥了整个x中论坛的版面。 而在尝试过警告、封号、封ip等一系列处理却仍无法将这一混乱场面遏止后,x中只能选择暂时关闭了论坛。可却仍旧是没什么效果,因为在不到五分钟后,此作俑者便将战场迅速转移至了外面的贴吧,各类社交平台、乃至是c市最大的城市论坛。而在这些不属于x中管辖范畴内的地界,所有的言论都变得更加自由不受控制。 一时间,x中的校名和同性恋劣迹教师林某被牢牢绑定在了公众的视线,更多不堪入目的攻击和谣言在这片无人可约束的土壤里滋生了起来。导致原本只是个不算太起眼的个人事件,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迅速上升到了整个x中的教育风气问题,甚至是校园黑暗政治的高度。 距离学生坠楼身亡的事故过去才仅仅不过七八天,x中本就在各方面都有意避嫌,却没想中途会闹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来,更是让整个学校都避无可避地处在了风口浪尖。 葛靖怒意盛然,立刻通知了各个校领导层的老师返校开会,陈建良作为高二的直接管理人,毋庸置疑地一并出现在了会议室里。 陈主任,林老师这件事你说说看该怎么处理。 x中早就明令禁止教职工和学生家长攀带关系!现在人就揪着这一点骂到了x中门上来,你准备拿什么解释和反驳! 还有,同性恋?葛靖说到此处,突然停顿了一下,随后气极反笑地冷哼着,同性恋呵,真是好一个同性恋他如果能好好隐藏好这一点儿不良癖好不让人知道,也没人管得了,可偏偏又是跟班上学生纠缠不清让人捉住了把柄,又是大庭广众不知收敛被人抓到拍到,宣扬出去坏了x中的门面,说他没有师德,难道还能算是冤枉了他?!言罢又将桌上的手机拿起一把掷到陈建良面前,喝道:你自己看看,就这几十分钟内,这个号码收到了多少7班10班家长的询问电话和短信?! 陈建良默默听着,没吭声。他也没料到,当初应徐新之请说帮朋友安排个人进来,会安排出如今这么多的意外来。他跟葛靖素来就不算对付,今年年初时又因安插调人之事处处被她冷嘲暗讽,他便也都忍了,谁叫他跟徐家曾有不浅的交情,尤其徐光,年轻时也算帮过自己不少忙,虽现在人已不在c市坐镇,但既然人家亲弟弟都亲自跑来开了口,他自然也没什么推拒的理由。所以现在林安出了事,葛靖气急败坏之下怒斥于他,他也只好继续忍,屁都没发放一个。 会议结束时,葛靖给出了两道必须即刻执行的指令,一,处理事,二,处理人。 处理事轮不到陈建良操心,无非是维护学校官方论坛,以及做一些辟谣和声明安抚工作。可这个处理人,陈建良却不得不承认,让他感到了一丝的为难。 于是散会后他立即就给徐新打了个电话,结果却没打通,随后他想了想,又发了短信,也是直到第二天早上也没等到回音。无奈之下,陈建良只能在一大早提前给林安也去了个电话,婉转地传达了葛靖的意图。 陈主任。 电话接通的刹那,林安沙哑的声音从对面清晰地传了过来。 陈建良听见,被那声音中的嘶哑吓了一跳,猜测对方必定是一夜都没休息好,不由有些讪讪和尴尬。 许是见他不说话,那头又开口问了一声,请问有什么事吗? 陈建良定了定神,咳嗽一声后委婉地表示:是这样,昨晚昨晚的校论坛被恶意攻击导致关闭的事儿,林老师,你知道吧? 对方沉默了下,片刻后,沙哑地应了一声:知道。 陈建良舒了口气,尽量把语气放轻松,显得没那么冷酷,咳,是这样,葛校长呢昨晚紧急开了个会,说是下面家长那边的反应不是很好,怕今天再出什么乱子,比如像前两天周涛妈妈那样儿的,闹起来对学校的声誉也不太好,对吧?所以她的意思呢,就是想请林老师你这几天就先别来学校了,在家歇几天,等以后风头过了,咱们再看着商量。 那头又沉默了一会儿,几秒后,低低地应了一声:好。 陈建良见对方答应地如此干脆,一时反倒莫名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又想到昨天坛子里看到的那些视频跟照片,顿了一顿,忍不住暗示性地说了句:林老师啊我们私底下说一句啊,这个事呢,牵扯得有点大,我后面可能也就出不了什么力了。说着又停了停,继续道:但徐先生他或许还能有点办法,你们的关系,咳,也不用多说,铁的很,你多找找他,看看还能不能有什么转机。 对面没说话。 陈建良等了等,自觉话已说得够透的了,便又客套了下,行,那你这几天就多休息,7班的情况也不用担心,我会找带班经验老道的暂时帮忙看着。 语毕便挂了电话。 天还没亮透,尚且带着一点灰度。 林安拎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了两只还热乎着的包子。他站在博爱路的路口,看着与之交叉的怀德路,以及怀德路边x中气势恢弘的大门,良久,才默默放下手中的手机,转身重新向翠芳苑的方向折返。 时间还早,哪怕是在学校的附近,也还没多少车辆经过,偶尔开过一两辆,也都还打着车前灯。 林安异常缓慢地沿着这条路走着,纷乱了一整夜的脑袋此刻却空空荡荡,一如这条寂静无人的路。 就这样也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很久,也许只有几分钟,他最终在小区门口的花坛边坐了下来。 手里的包子已由刚出笼时的滚烫被风吹得半凉,他拆开袋子拿了一个凑到嘴边,吃了没几口又放了回去,随手搁在了微屈起的腿边。 一条流浪狗闻着味从小区对面小心翼翼走过来,警惕地在他身边绕了几圈,见他没什么反应,忽然冲上来叼起那只他吃剩的菜包跑到了另一边,囫囵几下将那菜包吞食入腹,吃完后却没走,而是又试探地朝他看了几眼,几秒后又冲过来,把另一只也带走了。 林安愣愣地盯着那狗一瘸一拐跑远的身影,苍白的脸上忽然露出个若有似无的笑。他对着那方向看了许久,直到双眼开始发酸发胀,才又捡起一边快要飘走的包装袋,重新站了起来。 却没想甫一转身,就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正斜靠在一辆私家车上,似笑非笑地站在了距离自己不远的正后方。 对方想是已经在这里看了许久,此刻见他终于转了过来,伸手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金丝眼镜,含义不明地冲他勾了勾嘴角,招呼道:哟,师兄,早啊,这么巧。 林安一动不动地看着对方,握着塑料袋的手兀地收紧,几秒后,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剧烈颤动起来。 马溢浮见状稍抬了抬一边的眉毛,不动声色地又打量了面前的人一眼,随后像是看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似地嗤声笑了笑,紧接着道:怎么,十多年没见,林师兄已经沦落到要跟路边野狗抢吃的了?说着垂下脸,浅笑着把摇了摇头:啧,可怜呐,还真是可怜。 第27章 说完, 又抬起头看向了他。 林安死死收紧着下巴, 胸口被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充盈着,不自觉地在这寒凉的秋风中上下起伏。 分卷(39) 被尘封的旧事一下又随着这张久违的脸, 在记忆中疯狂翻涌了起来。 漆黑的夜,废弃的体育馆, 被扯乱的衣裤。 呛鼻的尘土中, 一道手电的光兜头照下来。 就是他。齐主任, 看清楚了吗? 如果看清楚了, 我希望我今晚所说的每一个字,不久后都能出现在它该出现的地方。 林安, 男, 89级生,x中学生会学习部副部长,因多次意图猥亵同校学弟,予以开除学籍处分。 马溢浮虚靠在车窗上,好整以暇地回视着他, 兴味盎然地欣赏着那双满是血丝的眼中瞬间漾起的愤恨、惊怒,以及惧怕。 就和当年一模一样。 几十秒后, 林安终于在这对视中将心头兀然泛起的所有情绪全数压下, 继而闭了闭双眼, 面无表情地重迈开双脚,欲从对方身侧径自穿过。 马溢浮看着对方强作镇定的模样, 抬起胳膊将人一把拉住, 笑一笑后无赖道:哎师兄, 别走啊。说着又往前凑了凑,语露暧昧道:这么久没见,就不想跟曾经的校友一起聊个天? 林安目视着前方,没吭声,只用力一挣,维持着脸上的冷漠纹丝不动。 马溢浮盯着对方冰冷的侧脸看了看,片刻后松开手,露出一个哂笑,颇为惋惜地叹道:看来是对师弟我不感兴趣了。 语毕却话锋一转,又慢悠悠地问道:那对徐新呢? 林安闻言果然整个人一震,几秒后,主动转过了身来。 马溢将他所有表情动作收纳眼底,脸上不由浮上了一层得色和讥诮,望着他继续道:他现在人在哪儿,跟谁在一块儿在做什么?师兄难道不想知道? 林安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少顷,嘴唇无意识地嚅动了下。 马溢浮见状又一笑,直起身,挪开步子朝翠芳苑里走去,刚在里头转了转,发现时间太早,只有一家牛肉汤的早点店开了,如果师兄不嫌弃,我们就上那儿聊? 他没看身后,因为他知道以徐新作饵,对方必定会上钩。 林安果然跟了上来。 五分钟后,两人一前一后地进了到处都热气腾腾的牛肉汤店。 这家店的门面不算小,虽然才刚七点一刻不到,但里面已坐了好几桌起早赶上班的年轻人。马溢浮随便在角落靠窗的位置挑了个桌子落了座,后抬起头看了眼依旧紧绷着一张脸站在桌角边的林安,道:师兄,坐啊。说着意味深长一笑,不坐怎么聊? 林安双眼牢牢盯着他,没动,也没应声,直到数十秒后店家老板笑眯眯地过来,热情地问:两位,想吃点啥?牛肉汤米粥油条包子豆腐脑,都有,要吃啥尽管点。说着又扭过头冲门口另一年轻小伙子喊道:哎那碗甜豆浆是左边那位姑娘要的,赶紧给人送过去,别弄错了啊。嘹亮的嗓音在整个餐厅里激荡,成功地逼退了几分晨间独有的昏沉。 完了又回过脸来,继续等着林安这一桌。 马溢浮推了推眼镜,看了会儿桌上的菜单牌,要了碗小米粥和一屉蟹粉小笼,想了想,又加了份豆腐脑,认真语气的神态,当真一副为了早饭而来的模样。老板笑呵呵地一边听着,一边同时冲门口的店员不断吆喝,完了转过目光看往了林安站的地方,先生,您呢?要点什么? 林安这才反应了过来,略一犹豫,动作僵硬地在店老板的注视下,慢慢坐到了马溢浮对面的位子上,可一双眼睛却始终都没瞥那菜单子一眼,而是持续一眨不眨地定在马溢浮的身上。 不用了。好一会后,才听他低哑地开口。 行,那二位稍等,小笼可能还要个两三分钟,一会儿就来。 店老板很快走开,没几秒,粥和豆腐脑被端了上来,马溢浮气定神闲地各尝了一口,挑了挑眉,赞道:唔,不错。说着朝对面看去一眼。 你这小区也挑的不错,绿化一流设施齐全,虽说房子陈旧了点,但各方面都还算方便,言罢又敲了敲手臂下的实木桌子,早上还能喝上一碗这么暖心暖胃的粥。 师兄真的不也叫一点?我看你刚在路边儿那包子可没吃几口。 林安不语,只继续看着他。 马溢浮见他始终都不接自己的话,只一味拿防备且冰冷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忍不住低头哼笑了下,自顾自地又吃了几口,放下筷子稍正了正神色,道:看来这个话题师兄也是不感兴趣的了,行,那我们说点儿有意思的。 说着顿了一顿,稍一沉默后,突然报了个家庭住址和门牌号出来。 博爱路27号,翠芳苑18栋丙单元201室。 林安一愣。 马溢浮看他微透出一丝惊讶的神色,笑了笑,怎么样,觉得耳熟吗? 林安搁在大腿上的手略一动。 当然耳熟,这就是他目前在翠芳苑的住所。 想到此处,林安的目光一时变得比先前更锐利警惕了几分, 别误会,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感叹下,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林师兄的眼光还是和当年在母校时的一样,那么的精准优秀,哪怕是跟徐家的那位大哥相比啧,也是出奇的一致,不相上下。 说着睇了林安脸上的表情一眼,稍沉了沉嗓音,解释道:我刚说的那个地址,是徐光四年前在这翠芳苑购买的一套四室户,但由于一些个人原因,在前年,他把这套房子转给了徐新。说完略一停顿,装模作样地朝那已然大亮的窗外张望了眼,接着道:这里地段好,又是学区,所以你别看虽房子算不上新,但其实金贵得很,搁4、5年前,就是标准的干部房专区,因此租金一直都不便宜。 林安的神色此时已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马溢浮暗暗观察着,片刻后又拿起勺子在粥碗中转了圈,继续假装不经意的样子揣测道:所以也难怪我听说那徐老三年前还特地找了几个装修工来,把这将近180平的房子从中做了个隔断,又联系了中介,说要在下半年按一大一小分别租出去。现在想来应该是担心原本的户型过大,如果按原来的面积出租,一时恐怕很难找到能与之相匹配的住客。 对面坐着的人依旧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然而锋利的视线却随着他刚落下的话音,而逐渐变得萎靡黯淡。 马溢浮知道对方已把自己的这段话听了进去,并多半选择了相信,不由得又笑了笑,放下就餐工具漫声叫了他一声:林安。直呼其名,不再伪装两人之间那根本就从未存在过的友好亲近,你很聪明,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想必你应该已经很明了了我这番话的含义。 林安涣散的视线又重聚。 马溢浮脸上已然换了副神情,冷淡高傲,着他的目光亦毫不掩饰地浸润着嘲讽:瓮中捉鳖。c市是瓮,而你是鳖,这才是十二年后,也就是现在,你林安应该得到的,和徐新之间真正正确的关系。 林安浑身一震,数秒后,掩盖在桌下的双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他缓缓闭起双眼,任由一股钝痛从心脏开始,逐渐蔓延爬遍了全身。 这句话其实又何须马溢浮来告诉自己。 在经历过无情利用和欺骗后,自己应该得到的,究竟是由来已久的不屑和恨,还是无缘无故的亲近和爱。 答案其实从来都很明显,只是自己始终在一味地在回避,不敢,也不愿去直面,一径沉迷攀附在对方施与的宽容与温柔里,让心中的贪婪、胆怯一步步将理智埋葬磨灭。 你找到我,就是为了说这些。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开了口。 马溢浮笑了,当然不是。说着微抬了抬下巴,居高临下地看着对方,我找你,是想跟你做一笔交易,一笔在十二年前你就跟徐光做过的交易。 林安倏地望向他。 马溢浮双手交握在桌前,见他那陡然又变得凌厉的视线,身体向后倾了倾,挑眉问道:怎么了?不愿意? 林安一语不发地看着他,良久,紧抿的唇角突然朝两边撕扯开,露出个惨淡且不可名状的笑来。 马溢浮。他轻轻开口,一字一句,仿若泣血,向对面衣冠楚楚坐着的人咬牙切齿地质问:你凭什么认为我会愿意跟一个畜生禽兽做交易? 马溢浮笑看着他。 如果没有你林安双目通红,死死咬着牙关。 如果不是你几秒后,又喃喃重复着,紧握的指尖几乎要刺入掌心。 马溢浮泰然自若,丝毫不见对对方口中畜生那两个字的不满及怒意,甚至颇为兴奋愉悦地看着对方那在原地万分痛苦的挣扎姿态,犹如困斗之兽。 怎么不说了? 林安急促地呼吸着,每一次喘息都仿佛带着细微的抽搐。 好,你不说,就换我说。我来告诉你,凭什么。 马溢浮欺身向前,兀地朝对面的人凑近了几分,悄声道:就凭你现在已经被逼到了悬崖口,如果不及时回头向我求救,那就只剩一条路啪,摔下去,尸骨无存,粉身碎骨。 林安低垂着头。 马溢浮说完,盯着对方漆黑的发顶看了片刻,嘴角忽然浮现出一丝快意,又接着轻声问:林老师,这两天的日子不好过吧? 林安支撑在腿上握紧的手倏地一动。 说起来,咱俩这次能这么快就见面,还得谢谢人周氏父母。你看,人家就远比你识时务,八十万,什么都肯做,否则这一时半会儿的,我还真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机会对你下手。 林安猛地抬头。 伴随着马溢浮那带着些微自得的话语,周涛从教学楼一跃而下的身影又一次在眼前浮动。 他狠狠盯住对方充盈着恶意的笑脸,凝滞的眼神中竟渐渐漫上了一层前所未有的狠毒。 马溢浮见了,忍不住一乐:哟,刺激到了?呵呵,难怪能评上优秀教师呢,果然是爱生心切。说着又点了点头,连赞了两声:不错,不错。 无耻。 彼此彼此。马溢浮拨动了两下瓷碗中已差不多凉透的豆腐脑,在一阵细碎的勺箸碰撞声中悠悠说道:你当初坐在徐光面前满嘴胡言,肆意践踏人徐老三巴巴送上来的一颗真心时,难道不也是同样的无耻。 林安狠厉的神色猛然一恸,眼睫颤了颤,霎时间又垂落了下去。 马溢浮深知对方的痛处,在对方伤处一戳过后,又没事人一般,笑了笑继续说:所以既然都是无耻,那在各自面前,就别再装什么正人君子了。言罢一顿,又续道:林安,92年的时候,你就能为了一己私利背叛他一次,现在到了04年,想必也不会有什么难度。 为什么。 马溢浮听他沉默良久,却又突然低低开了口,不由挑了挑眉,怎么? 为什么。 既然都已经是瓮中之鳖,为什么,还要逼我多走这一步?对方哑着嗓子问。 马溢浮见他虽已颓丧至此,却依旧反应迅速,不禁又笑出了声。 这就不劳师兄费神操心了,既然我会选择这么做,自然就有我的打算和理由。 对面的人不再说话。 马溢浮也不催促,只继续拿着汤勺在两只粥碗和汤碗里不紧不慢地拨弄着。他自视自己对对方的现实和软弱还算有把握,否则当年怎会稍一受徐光的压迫和挑唆,就毫不犹豫地将徐新给抛诸在了脑后? 果然,两分钟后,他听见了对方依旧沙哑,却已然恢复了冷静的声音。 他问:你希望我怎么做。 马溢浮立时停了手上的动作,笑一笑后从西装内袋里掏了张卡出来,扔到了他的面前。 简单,你去找一个人。 林安放到台面上的手一动,视线落在了那张崭新的银行卡上。 谁? 吴燕。 林安呼吸明显地一滞,半晌后才又问道:找她做什么。 马溢浮又一笑,略一停顿后,继续道:告诉她,你对她旧情难忘,二十多天前对她的拒绝,只是因为还没准备好面对你们曾经的过往。 林安直直看着浅褐色的桌面,没动。 并且我希望最多一个月,我就能听到你们传来的好消息。马溢浮接着道,言毕屈指敲了敲桌面,这点钱,就当是师弟我提前你们准备的贺礼。 林安仍是没反应,只维持着先前的姿势,目光定定地望着那张卡。 马溢浮说完,身体顺势往后仰了仰,靠上了绵软的椅背,随后瞟了眼对方脸上的神色,弯了弯唇角继续道:师兄,其实无论从哪个角度想,这都是件一举多得的好事。既能让你抱得了美娇娘,同时一圆你当初在x大遗憾错过的一段美好缘分,又能撇清那个随时都可能给你带去灭顶之灾的同性恋身份,让如今盛行在学校里的谣言不攻自破。何乐而不为呢? 说着顿了一顿,而至于吴燕的那个不入流的哥哥黄骏,我会找个时机让他亲自向你道歉,并出面解释当天下午在博爱路上你们发生冲突时,那段被偷录的视频。还有照片,找个由头帮你辟谣一下,也简单得很。甚至这件事说不定都轮不到我来出手。 马溢浮慢条斯理地将所有安排一径说完,末了问道:怎么样,师兄,这个提议如何? 问完后见林安一时没有回应,便又拿手敲打了几番厚实的桌面,轻描淡写地补充道:当然,最终的决定权还是在你自己手里,你也可以选择不答应。不过说着微一皱眉,偏过头装出一副万分为难的样子,嘶,我记得师兄你母亲今年就快有60了吧?啧,年纪大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承受得住像当年一样的打击。你说说到此处特意停了一停,盯着林安灰败的脸色看了两秒后,才又在后面接着继续:如果你妈知道了她心心念念牵肠挂肚了这么多年的儿子,最后又为了这样一桩肮脏龌龊的丑事而在c市被人践踏地彻底混不下去,那该是有多么地绝望跟伤心啊。 分卷(40) 完了又意味深长地靠近了问了一句:师兄,你说是不是? 林安依旧没答话,可落在桌上的手却在几秒后活动了起来。 他一言不发地拿起了那张金色的,在灯光下泛着浅淡光泽的卡,挪到眼前看了许久,哑声问道:里面有多少? 马溢浮眼底浮起了一丝了然的笑,伸出一只手,比了个六。 完了又一顿,玩味地打量着对方道:够吗? 林安怔怔地看着那只手,目光渐渐由从疲倦冷漠转为了痴惘,一瞬后,又由痴惘重归于平静冷漠。 他没有回答,只猝然低下头,对着面前空荡的桌板笑了一声。 一声过后,又颤动着肩膀和脊背,笑出了第二声 随后是接连不断的第三声、第四声。 周围已有其他人被这股瘆人并透着凄惨的笑引了过来,偷偷用余光打量起角落上坐的这一桌。 马溢浮静静看着坐在对面笑到全身都在抽搦的人,只觉对方眼下的这副模样真是既可怜又滑稽。于是沉默了一瞬后又开口,如果你觉得不够,事后可以再加。我给你一天的时间考虑,答案、价钱,明天早上8点前,都必须一起给我。否则 不用。没想到话音刚落,原本还在痴笑的某人便突然收了口。 林安对着眼下自己开始微微发颤的手,极轻地又重复了一遍:不用说着慢慢站起了身,微垂下视线,对上了马溢浮那充斥着轻蔑与不屑的双眼,道:价很够。 马溢浮挑挑眉,紧跟着稍扬起了头。 林安看着他,忽然微微笑了起来,续道:答案,我也可以现在就给你。 马溢浮微一眯眼,哦?难得见师兄这么爽 却不想话语还未尽,桌前那个原本看上去极度疲惫且柔弱的人,就突然伸手扣住了一旁用以装盛调料的玻璃瓶,冷不防地一把冲对面抡了过去。 头部与瓶子接触到的瞬间,发出了咚的一声类似重器钝击的闷响。 玻璃顷刻碎了一地。马溢浮甚至都还没来得及有所阻止和反应,便从额头蜿蜒下一道浓重的血迹,连人带椅地整个仰面向后翻倒了过去。 近40平的店里一时鸦雀无声,只余下林安微弯着腰,扶着桌角时剧烈的喘息。 数秒后,这家原本安定宁静的牛肉汤店里才骤然爆发出了一阵巨大的惊慌。大家纷纷从座位上站起,距离林安稍近的几个年轻女孩儿甚至接连发出了惧怕的尖叫,抓起手边的包就慌不择路地往外跑。 桌椅一时被动乱的人群碰撞出一阵阵刺耳的声音。几位男士略带着迟疑一起围了上来。 嗐,嗐,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儿啊?怎么就突然动手打人了啊? 唉哟这一地的血,快报警快报警,还有120,120! 店老板和伙计也迅速跟着跑了过来,一看这混乱的场面以及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地面,瞬间就扬起了火。 哎哎,你这小伙子怎么回事儿,啊?吃饭就吃饭,别在这撒野啊!这一大清早的,叫我这生意还怎么做?说着一步跨上来,欲推搡一把仍兀自呆呆伫立在原地的林安。 林安一动不动地站着,手中还握着半个残留的瓶子的细颈,断裂的地方有如数道参差不齐的刀片,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沾染了香油的血液,锋利无比。 他盯着被人七手八脚扶起来拖到后排椅子上的马溢浮一会儿,微弱地笑了笑,抬起左手抹了把脸上溅到的油,将呼吸稳住后,转身越过稀疏的两三个人影往外走。 店老板一把将他拦住,哎你不能走,这一堆烂摊子你不负责啊你就想走?再说你打的人还跟这儿躺着呢!等警察来!我们已经报了警了! 林安看他一眼,下意识地动了动那只还抓着瓶颈的右手,老板不自觉地抖了抖,稍稍往后退开了一步,嘴里念叨着:干嘛,还想打人啊,我告诉你,我不怕你,这么多人在呢,有本事一会儿等警察来了你当着警察的面儿打去!一边四处张望着寻找可以防御用的衬手的工具。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谁知刚张望了没两下,对面这个看上去清瘦文弱的年轻人就对他轻声开了口。语毕,还主动将那沾满了血和油的瓶颈一起放到了一旁的木桌上。 你老板倒反而有些错愕。 林安的右手许是在刚刚也被尖利的瓶口给划开了一道口子,正汩汩地往外冒着鲜血。他用五根手指紧紧捏握住自己的手掌,惨白到可怖的脸上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笑。 我姓林,就住在这翠芳苑的18栋。一会如果警察来了,有任何需要特别向我了解的情况,都可以去那里找我。说着顿了一顿,低垂下视线看了看自己满是脏污的衬衣和西裤,轻声道:我的衣服脏了,手心也都是刚才被玻璃扎的伤口现在想回去处理清晰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 说完抬起头又看了店家一眼,见老板愣愣地不再反对,便不急不缓地拂开众人,朝另一端的店门口走去。 身后隐约传来不可思议地议论:我靠这不会是个神经病吧?头一回见打完人还这么冷静的,跟个没事人儿似地哎刚这俩人跟这儿到底聊了什么来着,我好像听见什么同性恋,交易,变态之类的 林安一步步在这条返回住所的路上走着,对身后的一切嘈杂充耳不闻。 时近八点,博爱路上清晨的晦暗早已在阳光的洗涤下荡然无存,而马路上的车流,也再不复晨光昏暗时的寥落稀疏,走走停停间,只见绝尘而去的小轿车,自由穿梭的电动车和自行车,都在这条路上风格各异却目标明确地行进着。 唯独自己,跌跌撞撞,摇摇晃晃,辨不清脚下不断延伸的路,究竟该通往何处去。 脚步越来越慢,就像万里晴空中偶尔飘过的云,行迹不定,无风可依。 然而越来越浑浊的脑中,却依旧还在拼命地为心底残存的某道温柔的声音,而竭力保留着一丝清醒。 林安。 浑身的力气终于被抽干。意识恍惚中,一张仍旧是年少模样的脸,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林安的脚步彻底停了下来。 他定定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耳边恍然又响起往日那一声接连一声的低语和呼唤。 对方犹带温存笑意的脸,冲自己悄一展露后,又随即隐入了黑暗。 一阵刺耳的急刹和鸣笛从身后涌来,伴随着几声惊叫以及怒不可遏的骂语:操!是不是有病?知道不知道走路不看路就等于谋财害命! 林安却只顾定定看着远方那铺满了阳光的水泥路面。 钝痛兀地袭来,地面冰凉坚硬的触感,瞬间传遍了四肢百骸。 张皇的惊呼从四面八方传来,可他却仿佛已完全听不见,只极力转了转双眼,想再去触碰一下那道愈发模糊就快离去的背影。 林安! 于是当最后那一声异常清晰的呼喊来到了耳畔,他也已无力去分辨,这中途消散却又突然折返、并紧紧将自己拥入怀中的仓皇身影,究竟是茫茫白日下真实存在的炙热温暖,还是仅是又一场被凭空臆想出来的冰冷虚幻。 第28章 丁华已经快要想不起上一次看到徐新将惊怒之情泄露得这么彻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仿佛自从十二年前那个深秋结束之后起, 对方就在自己不经意的时候突然学会了将身上所有的外放情绪一一收敛, 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个从顽劣子弟,到所谓合格徐家人的蜕变。 虽然在最开始的那一两个月里, 这改变并未能过多引起一向粗线条马大哈的丁华的注意,他只当是他那向来潇洒肆意的老大在外边儿玩厌了疯累了, 又或是在好兄弟陈家楼林安的相继离开后忽然沉下了心来了。 而也就是恰逢在林安从国连三厂离职后的那天冬天, 徐新父亲被诊断出了早期肺癌住进了医院, 徐母心情沉郁之下, 亲自出马将这个在众人眼中大逆不道的小儿子从钢铁厂给带了回去,并逼着他侍奉在了徐伯达的床前。叫人倍感诧异的是, 一向叛逆不肖的徐新居然也没再跟家里任何人反抗叫板, 而是一声不吭地就跟着回到了曾被他视作龙潭虎穴的徐家老宅,且既然回去了,就当真开始安安分分地做起了他的徐三少爷,陪着他那快三年都没怎么见一见就剑拔弩张相看两厌的老爹,清净地度过了对方人生晚年中的最后几年。 而同样, 许是因着在病痛面前,又或许是毕竟血浓于水, 气势如山牛逼哄哄了一辈子的徐父, 也很快就放弃了对这个骤然就服软了的小儿子吹胡子瞪眼, 难得在一块儿度过了一段可说得上是相当平和的时光。甚至在这两年的时间里,徐新还主动肺提出了想跟在他二哥徐中后面学学怎么做生意。家里更是个顶个的喜出望外和欣慰, 觉得以往最让家里不省心的混不吝这回是终于开了窍懂事了, 徐伯达更是二话不说, 立马就命二子徐中把这个以往最不争气的弟弟给带在了身边,并嘱咐其务必好好教导。徐中原本还不以为意,以为这顶多就是他爹给他弟趁机找了个借口上了道枷锁,好彻底绝了对方再出去鬼混的念头,而至于他那打小就天生反骨的三弟,他就更没抱什么指望,只琢磨着到时候别仗着自己的身份在公司给他惹祸就谢天谢地。却没想,向来精明的徐中这次倒真揣测错了徐伯达的心意,同时也低估了自己弟弟的转变。 徐新从小就脑子活络,心思也机敏,这一点身边人从未有过怀疑,只是苦于对方从记事起这些优点就没用在正道上,以至于脾气生性刚硬火爆的徐伯达总为此而深感愤怒痛心与惋惜。说句实在话,徐新作为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虽从小不服管,却是无论从脾性还是样貌上来讲,都是与徐伯达年轻时候最为相像的那一个,因此别看老爷子平日里对这个小儿子动不动就横眉怒目,实则心中对他的期待最深也最大,所谓爱其愈深恶之愈切,就是这个道理。现如今既然是他主动提出要上进,当然没有拦着不让的道理。 徐新上道得飞快,且一旦决定告别荒唐的曾经,就当真没再在外头胡来过,而以往在外闯荡时身上练就的那股子韧劲,也被他一并带入了之后的工作生活。徐中对此感到很是不可思议,原以为自己只是收了个废品,没想到却意外地多了个得力的帮手,不可谓不是个惊喜。 后来徐中94年因车祸去世,徐新接手了其留下的公司,在一众不甚看好的目光中,不仅没让这份徐中曾苦心经营多年的事业江河日下,更让其在平稳前行的途中,因在两千年前后率先大胆做出了个巨资引进国外先进设备与技术的决定,而让公司在三年后一跃成为了同行业内的龙头与领先者。 丁华作为近距离目睹了徐新变化全过程的人,说心中不唏嘘那是假的。 他曾亲眼看着那个当年跟他一样随便穿件背心或披件劣质衬衣就能出门找场子的徐哥,突然有一天就开始西装革履名表名车地开始出现在了各种酒会、谈桌和应酬等场合;他也曾亲眼看着那个在过去虽比同龄人要沉稳,但大部分时间仍行得张狂笑得肆意的人,转眼就悄然地成为了和他大二哥一般无二的同路人,寡言冷郁,喜怒不形于色。 虽对方仍会在百忙之余偶尔约自己出去喝个酒聊个天,跟他这个往日的朋友兄弟单独处一会儿,甚至在接管了徐中公司的不久后得知他在老家混得不如意,直接就把他安排进了公司的销售部,可不知为何,对他丁华尚且表现的重情重义的徐新,却总会在两人忆过往思曾经的时候突然地沉默,又或是在聊起昔日在钢铁厂的故人时,突然地面露疲色。到后来,饶是大大咧咧粗神经惯了的小丁,也慢慢觉察出了他哥对国连三厂那莫名的不悦与抵触,于是久而久之,便也没人再多提了。尽管在丁华的心中,那段同小林小陈以及一干厂里兄弟们共同度过的岁月,是那么地妙意横生不可多得。 日子就这样不急不缓地过去,一眨眼,三年、五年,又一眨眼,九年、十年。徐新离当初的那个混小子越来越远,远到就连丁华也都快模糊了那段所有人都尚且鲁莽青涩的记忆,远到就连丁华自己也渐渐被磨光了一身的匪气与豪气,在各色的酒桌、牌桌上摸爬滚打,人模狗样地侃侃而谈衣冠齐楚。 说实话,丁华没觉得现在这样有什么不好,或者说,有什么值得不平或遗憾。 没错,以前的日子是无拘无束潇洒快乐,可那毕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吃了上顿愁下顿的瞎乐呵,就算后来找了份钢铁厂的工作,也依旧是捉襟见肘。如今时代变了,连大部分的学校都高喊起了素质教育的口号,那些动辄喊打喊杀,看谁不顺眼就约在红梅场干一架的日子也再不会回头,别说他,就是陈家楼那厮,七八年前不也老老实实地开了个维修店,给自己弄了个小老板做,过上了太平日子。 大家不过都是时间洪流中的一颗小石子儿,水淌得急,就磕磕绊绊地多流几里地,水不淌了,也就只能乖乖地沉底。 所以对于徐新的变化的那点子唏嘘,在想明白了这一点后,丁华也就彻底地释然放开了,甚至等再过得几年,他反倒觉得眼前的这个徐总、三少更加的理所应当和自然熟悉,而年少时的那个老大、徐哥、头儿,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越来越模糊、遥远。 丁华原以为这种状态将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们各自完成人生各个阶段的任务和身份,比如成为某个人的丈夫、或是某个孩子的父亲,又比如谁都无法逃脱的生老、病死。 可谁知就在这一年,林安毫无预兆地出现了。 丁华无疑是惊喜的,可时间一久,这份惊喜的背后,却不禁掺杂了一丝难以描绘的惊诧和疑惑。 徐新对林安的特殊态度,丁华十二年前其实就无比深刻地领教过,比方明明对方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被破例收做了小弟;又比方明明大家伙儿一起走南闯北了这么些年,早已见惯了各式各类的小伤小痛,可对方任何的一点风吹草动却仍是能引起他哥的十二万分注意病了,他哥无微不至照顾,伤了,他哥心急如焚恨不得要跟人拼命。如此种种,不胜枚举。丁华起先也觉得这情形颇为奇怪诡异,但后来见的多了,也就习惯麻木了,再加上那会儿他那不拘小节的性格,就更是没瞎废那功夫去琢磨。 可如今却不同了,不说他丁华这十二年来在各种谈判场合练就的一身察言观色的真功夫,就拿最简单的谈恋爱泡妞来说,这十多年下来,他老丁身经百战,谈过的对象不足七八,那也有五六。所以当一个男人对谁动了情或动了心思,那眼神那神态,搁他那儿保准一眼就能摸个透。 可也正是这份叫他颇引以为傲的洞察力,让他在无意中发现了一件了不得,但仔细一想又好像早就有苗头的事,那便是徐新的心之所系。 分卷(41) 耀眼的日头下,林安无知无觉地摔倒在地,无力垂荡在身侧的右手满是血迹。 徐新将人揽在怀里,低沉的声音里是难得显见的慌乱。 林安? 林安! 他一迭声地冲双目紧闭的人叫着,却不见对方有丝毫反应,心不由跳得比方才遥遥看见对方倒下的身影时更快,于是当机立断将人一把抱起,大步就朝丁华停在路边的轿车走去。 丁华原本也想立刻就跟上去,却没想刚走了两步,突然被先前那位因急刹车而被追了尾的车主给拦了下来。 诶你们先别走啊,先把话说清楚,这人可不是我撞的,是他自己莫名其妙冲到路中间,然后见着我这车就莫名其妙倒下去了。对方说着,又忽地眉头一皱,像是突然琢磨出什么来,冲着丁华上下打量了两眼后继续:嘿,我说你们几个,该不是合起伙儿来想找人碰瓷的吧?回头再给弄个医药单来,想讹我?是吧?要不然怎么就这么巧了,老子这前脚刚把车停下,那小子后脚就晕了,还莫名其妙从旁边儿冲出了俩人来?言罢竟还想朝已经快坐进车里的徐新追过去。 喂,抱着人的那个,站住!装什么装你们两个?等交警来,做了鉴定再走! 丁华连忙将人一把拉住。 笑话,他哥现在这状态,别说一八竿子打不着的陌生人,就是他丁华亲身上阵,十有八九都得竖着过去横着回来。 而果然,情急中的徐新似乎也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同行人这回事情,对身后的动静更是置若罔闻,一门心思只顾着将林安在后座安置好后,便一踩油门朝前方怀德路的方向疾驰而去。 丁华望着对方那绝尘而去的车影,担忧之余也只能留下,被迫周旋于这场被无端编造出来的碰瓷闹剧。只是他没想到,在这十月里的最后一个周四的上午,这不大不小的翠芳苑竟会在随后的短短几分钟内,接二连三地迎来一个又一个令人瞠目的插曲,而直到足足半个小时后,他才终于顺利从这些事故中脱出身来,一脸凝重马不停蹄地在小区外的博爱路边拦了辆车,匆匆赶往了徐林所在的市人民医院。 一路的走走停停间,出租车司机不断热情地跟身边的人攀谈着,从去医院的目的一路说到了现今国内的就医环境和条件,侃侃而谈的架势仿若是这医药界乃至社会科学的一线专家。老实说,平日里这样的人才若叫丁华碰上,是一定会凑上去同对方畅聊一顿,顺带着针砭时弊指点江一番江山的。可眼下的情况不同,只见他向来没个正形的脸上此刻却紧拧着两道浓眉,脑中也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适才在翠芳苑看到的那些混乱的画面:情绪激动的牛肉汤店老板、警车、医护人员,以及一张被从店内抬出来的,布满了鲜血的熟悉的脸这一幕幕接踵从他的心底闪过,似在无形中连成了某条他不曾接触过的隐秘的线,并朦朦胧胧地试图摇晃着浮上水面。 而这抓不住也理不清的头绪,更是无意间加深了丁华心中的忧虑与急切,甚至等到了地方后,正处于冥思苦想中的他连车钱也险些忘了付,还是等师傅一脸不满的提醒后,才连忙笑着从皮夹子里掏了钞票出来,掏出来后却又连零头也等不及找就打开车门下了车,直奔向了不远处的门诊大楼。 一楼的挂号厅内人声鼎沸,似乎无论什么时候来,这里所呈现出的都是一派与生死之地毫不相干的人群熙攘的热闹景象。 丁华独自在前后稍稍张望了两下,快步走向了通往住院部的电梯间的附近,随后摸出电话拨通了徐新工作机的号码,语中满是焦急与关切:喂老大,你在哪儿呢?林子他还好不? 对方沉默了会儿,半晌,才声音沙哑地吐出了两个字,没事。略一停顿,又无比疲累地在电话里报了个门牌号出来,随后便一语不发地挂断了通话。 丁华收了线,赶紧循着那门牌号熟门熟路地坐了电梯上了楼去,心里却没来由地掀起了一阵比赶来路上时更深更重的忐忑,只因徐新方才虽口中说着没事,但那语气中的疲顿与沉重却委实让人无法彻底放下心来。果然刚一到地方,就见一穿着白大褂精神矍铄的老者正跟他哥一同站在不远处的走廊上,两人似正在低声交流着什么。丁华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脚下的速度更加快了几分,心底直想着:难道小林的伤清远比刚才在小区里看到的要严重,不然怎么居然还惊动了人院的侯老这个念头一窜出来,丁华整个后背都不由一抖,几乎都快小跑了起来。 也实在不能怪他多想,只因他这辈子每次能有幸见到这位整个徐家都十分敬仰的泰山北斗,都没什么好事发生。 正对着电梯口的侯卫婷显然也很快就看到了这道正疾步向这边而来的壮实身影,只见她略微收起脸上原本面对徐新时的严肃,抬起手冲对面招呼了下,哟小丁,你怎么也来了? 丁华走到两人近前,对上了侯卫婷脸上满是放松和蔼的笑容,不禁对目前的状况有些莫名,他看了眼一边默不作声盯着医院煞白墙面的徐新,略微犹豫了下,有些小心翼翼地张口:哥,小林他 没想话音还没落下,站在对面的侯卫婷已一脸无奈地将话头接过,语前还颇有些嘲讽好笑地斜睇了旁边微皱着眉头的徐新一眼,问:呵呵,你是想问刚被送来的那个叫林安的小伙子,对吧?说着又转回头来,冲脸露忧色的丁华拖长了语调宽慰道:没事!没事儿啊,别担心,就手掌心那儿划破个口,稍微有点儿深,还掺着玻璃的碎渣片,所以看上去吓人了些,不过刚在前面的清创室已经处理得差不多,缝了有7、8针,过大半个月应该就能好得差不多。言罢又将脸转了回去,盯着面色仍旧有些难看的徐新继续揶揄道: 哎我就搞不懂了,你一大男人的,是没见过人流血还是怎么的?手上破个口子也火急火燎地往我这送,哦对了,还有上次,这还没到一个月吧?说是发烧感冒,也一样,不由分说就给我塞休息室了。唉哟,这得多亏我没事,这我要正巧出去开研讨会了呢?又或者干脆就在别的病人的手术台上呢?你是不是还得把这人医给掀了? 丁华听侯卫婷这么一通说下来,大致也清楚了林安身上有的应只是手上那点儿皮肉伤,心中不由一定,等再一回想到徐新先前在博爱路上时那如临大敌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知道的还真容易误会是不是出了什么天塌地陷无可挽回的大事,不由得也跟着有些尴尬地讪笑起来。毕竟他跟在徐新后边儿混了这么多年,早已对他哥那份在面对林安时独有的关注和紧张有了先见,但这并不代表其他人就同样也见识过,于是挠了挠头,替不知何由始终没吭声的徐新向语带嗔怪的侯卫婷解释道:嗐,侯老您别生气,别生气,我哥这不是那啥咳,俗话说的关心则乱嘛,您当时是没看见,那大马路中央的,小林他又淌着血,的确是挺容易引发不好的联想说着又上前一步给对方拉了拉胳膊敲了敲肩,殷勤道:哎,您赶紧地,消消气,咱c市的广大病友可还全都指望着您呐,别回头把您身子给气坏了,这罪过可就大了,咱哥俩可担待不起。侯卫婷被他这油嘴滑舌的一番说辞给逗得直乐,一把将他的手从肩膀给甩了下去,笑道:少跟我这儿胡说八道拍马屁。 丁华搓着手跟一边儿嘿嘿地笑。 沉滞的气氛终于被冲淡了稍许。 恰逢此时又有隔壁科室的护士探出头来,冲这厢喊了声:侯老,齐院长刚来电话,让您手上没事的时候抽空去他办公室一趟,说是有个半月后的颅内植管引流手术要再跟您商量一下。 行,那我现在就过去。侯卫婷调了调耷拉在下巴上的口罩,冲一边的丁华招呼了声,完了又转向了另一边的徐新,交代道:哎,你朋友手上的麻药大概再等一两个小时就会过,失效后伤口的缝合处会有些痛,如果到时候他吃不太住,你就去楼下配点止痛药。还有,马上就快到中午的饭点,他要是醒了,就赶紧去买点儿清淡的东西,院里的也好,外边儿靠谱的饭店也好,总之得让他吃一点儿进去,不管有没有胃口。但注意,千万不可以是带发性的,否则引起过敏和发炎溃烂,到时候有你急的。 徐新却没什么反应,仍旧只一语不发地看着前方与地面连接着的墙根处。侯卫婷见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忍不住朝他后背拍了一下,问:听到没有!一会儿我可不在了啊,我这把老骨头最近可忙着呢,没闲工夫一天到晚地跟你这儿瞎折腾。言罢又扶了扶眼镜,嘀咕道:真是,你爹妈当年都不好意思这么使唤我。 丁华见状赶紧嬉笑着凑上前去揽住对方肩膀,嘴里替他哥应承着:是是是,您辛苦了,侯神医!侯女士!我一定替我哥记着,您不相信他,还能不信我嘛。回头得空请您吃饭啊!说着,一边亲自将人送到了走廊后的电梯口,又替对方按好了上行键,趁等电梯的间隙,陪在对方身边一块又聊了会儿。 然而等侯卫婷刚一走,丁华的脸色却立时就沉了下来,甚至说得上是带有一丝凝重地匆匆回到了徐新的身边。 过道中时有护士及家眷走过,丁华稍稍朝四周看了两下,忽然压低了声音,冲正准备转身走进病房的徐新叫了声:哥,随后顿了一顿,又瞄了眼他脸上的神色,才继续问:你知道小林那伤是怎么弄的不? 自从医院再见到起就一直没什么表情同时也没什么声音的人,在听到这句话之后,终于又有了明显的反应。 徐新略收住虚握在门把上的手,转头向丁华看了过去。 马溢浮。 两秒后,他从对方嘴里听到了这个名字。 丁华密切注意着徐新脸上的反应,果然,自己的话音甫一落,徐新眼中就兀地泛起了一层寒意,但转瞬又迅速隐去。又过了一会儿,对方将手彻底从门把上撤了下来,并微微侧过身,朝房门的另一边挪了一挪,示意丁华继续说下去。 丁华随即跟了上去,将先前在翠芳苑时从牛肉汤店老板那儿打听到的事情经过讲了出来。 原来在一个小时前,他好容易跟那位被追了尾并怀疑林安意图碰瓷的车主将情况掰扯清楚,就看到一辆警车和救护车一先一后地开进了翠芳苑的大门,紧接着没过多久,大概十多米开外的牛肉店门内就被抬出来了一个挂了彩并晕厥过去了的年轻男人,丁华原本心底挂念着林安的安危没想管,但目光一瞥之下,竟发现那张额头正中满是血污的脸说不出的眼熟,他心里一惊,觉着不对,于是立马又跑近了几步想凑近些去看,却赫然发现那即将被架进救护车内的人,竟然好像是同徐家世交已久的马家独子,马溢浮! 120接到人后马上走了,留下两个派出所的警员在现场做着调查和问询,由于两位当事者目前都已不在场,牛肉店的老板和周遭几个当时在用餐的顾客就成了了解情况的重点对象,却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问询的过程持续了没几分钟,就见其中一个警员突然到一旁打了个电话,没两秒后又接了个电话,随后便折回去象征性地又跟现场的目击者说了些什么,之后就连人带车地撤了。 丁华混在周围稀稀拉拉一众围观的群众后面,看了个半天也没整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似乎是有两个人在这牛肉汤店里打了一架,其中一个,也就是刚被抬出去的马溢浮,被另一个失手给打晕了,但具体两人为什么动手,以及动手的另一方是谁,一概没听清楚。 他皱着眉站在人群渐渐散去的空地上,几秒后又莫名其妙下意识地朝林安倒下的位置看去一眼,越发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于是等派出所的车一走远,他立马就装成出来吃早饭的附近的居民,踏进了牛肉汤店里,跟正满脸不高兴地指挥着店员清扫一地玻璃的老板套起了近乎。 店老板显然也因为这一大清早的变故正憋了一肚子的火,一看有人问,就忍不住喋喋不休唠唠叨叨地将自己这小店这一大早的遭遇一股脑全倒了出来,丁华就坐在门口,假模假样地点了碗稀粥跟条,又给对方发了根好烟,做起了堪称完美的听众。 嘿,你就说倒霉不倒霉,也怪我今儿开张前忘了翻黄历,这一大早的,你看看我这店里,都给折腾成什么样儿了。 丁华顺势朝对方手指的方向看了两眼,只见最里头那张靠墙角和窗的座位一片狼藉,桌歪椅倒的,地上一地的碎玻璃片,还混合了被掀翻在地的米粥和碎裂了的瓷碗片。于是连忙点头附和:哎呀,还真是,够乱的。说着又扭回过头去,貌似打抱不平地叹了口气骂道:唉,现在的人真是越来越没素质,要打架就出去打去,外边儿地方这么大,想怎么样随便他们来,闹出人命也是他们自个儿的事儿,但在人家店里逞凶算怎么回事?不胡来嘛这不是 这话可一下就说进了店老板的心坎儿里,于是老板干脆趁着左右没什么生意,直接拖了张凳子坐到了丁华的对面,并问他借火点了烟,跟在后边儿接着道:就是这样讲嘛,但光看面相谁又猜得到呢?毕竟开门做生意,来者都是客,总不能说看着人家不像是个善茬的,哦,就把人给撵了吧?况且你还真别说,今儿闹事的那俩人,还个个都看上去干干净净人五人六的,也不像是会干那不入流的事儿的。特别是抡酒瓶的那个,没动手前给人的感觉那叫一个斯文哪!穿了件白衬衫黑西裤,还背了个公文包,清清爽爽客客气气的,哪晓得刚坐下没多久,不知道在那角落里嘀咕了些什么,还也就是他,站起来就给对面的人一瓶子给砸下去了,登时就吓得我这店里的客人是跑的跑,叫的叫,好几个连账也没付就走了。结果警察120一来,伤着的那个是给抬走了,但我这小店今儿一早的损失却没人管了。 怎么会没人管?打人的那个不用负责?再怎么着,钱总得掏点儿吧? 嗐别提了。哪知那店老板一摆手,苦着脸地笑,唉,你没听那小警察说嘛,人受害者的家属表示,说这事儿他们想自己私下协商解决,然后人派出所的二话不说就走了,嘿,真是天下奇闻啊,我还没见过这么处理纠纷的。说着又将声音给压低了点,一努下巴挑了挑眉头道:所以我估计啊,被打的那个没准是个有名有姓的,不然怎么可能他们那头说想怎么来,派出所就跟着怎么干?换平常人可能吗?这不说笑话呢嘛这不! 丁华也佯装深感赞同地点点头,接着却又问:咳,那那个打人的呢?跑了? 老板提起这一茬不由更来劲了,就着烟抽了一口后,将手往桌角边一搁,瞪着眼稀奇道:嚯,你是没看见,什么跑啊?那小子是自个儿光明正大地走的,嘿你说真奇了啊?我头一回见砸完人后脸不红心不跳,淡定地就跟刚吃完饭遛完弯儿似地,比那惹完事就撒泼装疯的还要能唬人。说着冲店里伙计正在清理的地板上点了点烟头,示意丁华看道:喏,就这地上,从前面角落里他们坐的那个位子开始,一直到我身后的大门口,这地上的血,都是从他手上流的,脸上身上也被抹了不少,他自己说是被瓶子扎了手,还叫我别怕,说什么不会害我,叫我放他回去换身衣服清理下伤口,哦对了,还一本正经说自己就住这翠芳苑,十嘶,十几栋来着 分卷(42) 十八!正好拖地拖到两人脚边的伙计没好气地接过去道。 哦对,十八栋,说警察来了要找他就上那儿去找。你说搞笑不搞笑!我真是气都要气笑了,今儿碰上的这都叫什么事 丁华跟在后边儿僵硬地扯了扯嘴角,一瞬后,却忍不住又皱了皱眉。 店老板的话,乍一听是挺叫人发笑,可此刻的他却实在笑不太出来。 丁华听到此处,基本上已经能确定对方口中所说的这个行为看上去很是怪异的年轻人,十有八/九就是林安,可这个事实一旦经过确认,却反而更加重了他心底的顾虑和担忧。 一个疑问不禁从心底冒了出来。 那年轻人从您这店里出去后,往哪个方向去了您看见了没有? 为了进一步核实自己的猜测,丁华想了想后又问。 店老板摇头,没,当时光顾着料理店里还剩下的那几位客人了,说着回过头问了问店里方才接了他话的员工:哎小李,你看见没?就打人的那个,他出了咱店以后往哪去了? 伙计直起腰想了想,回答:没看仔细,好像朝前走了几米,然后就往马路上去了。 丁华心下了然,眼见想知道的都已经打听清楚,便也不再多费口舌,随便又同老板瞎聊了几句,就结了账借口有事赶紧走了。 徐新站在走廊尽头墙根处,凝神看着窗外一碧如洗的天,异常沉默地听丁华讲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及自己的猜测。 老大,你说这到底什么情况?林子他怎么会跟会跟姓马的打起来?说着龇了龇牙,一副怎么也想不通的样子,不是,他俩也不该认识啊? 说完又瞄了瞄徐新的脸色,皱着眉有些担忧道:哥,咳,那啥,你别怪我多嘴啊,马溢浮那小子可不是个好惹的,听文伟那大嘴巴说,这人阴得很,别看平日里都笑嘻嘻的,但其实是个睚眦必报无事也要生非的主,这几年还稍微收敛了点,前些年仗着他那还在世建过军功的外祖父,还有他那个滑头爹,蔫坏的事儿可没少干。况且这次小林把他弄成那鬼样,就算他本人肯不计较,他家里呢? 徐新听到这里,盯着窗外的视线动了动,转落到了远处的绿化带上。 丁华见他一时没应声,便顺着他的视线也望向了外面:当然,我知道有哥你罩着,那姓马的就算看在徐家的面子上,估计也不敢在你眼皮子底下真干出点啥,但总有防不着的时候不是?或者明着不来来暗的?这可都说不准。 徐新仍旧没接话,只在听到丁华说到第二句时,慢慢地阖上了眼帘。 对方的话一字不差地落在耳里,和早上自己刚打开私人机的一刹那所看到的陈建良连发过来的十数条短信一一重合。如同一道接一道连绵低沉的闷雷,坠落在他正死死抑制着频起波澜的心口。 徐先生,您怎么不接电话?林老师出事了。 徐先生,有人在论坛上恶意造谣,说林老师当年在x大是个因流氓罪被开除的劣迹学员,现在各个班级群和校坛里都乱成了一锅粥。您看,你能不能想想有什么处理或平息这次风波的办法? 徐先生,现在的事态已经严重道x中难以全权控制了,他们把林老师被指控猥亵勾引学生以及同性恋的证据及照片视频都扩散到外站去了,家长那儿的反应和影响很不妙,都在质疑学校的聘用制度,甚至说如果校方不能给出一个正当的解决之策,就要直接上教育局去闹,葛校长大发雷霆,看意思应该是要开了林老师以正校风了。我只是个主任,上头如果真铁了心不松口,我也没有办法 最后一条,是沉在最底部的,来自于另一个人的一条信息,时间显示为两天前,只有短短的两个字: 仿若是在无尽黑暗中,发出的一声痛苦且无力的微弱呼唤。 丁华的声音还在耳边持续,他似乎对林安将来的境况充满了忧虑,并且对因为牌局而有过几面之缘的马溢浮很是不满与轻蔑,因此话头在小林身上绕了没几句后,就又转到了他一向最看不惯的姓马的那一家子身上。 也难怪,就连文伟那怂货背地里都要编排他们家几句。哥你是不知道,每次喝酒打牌,马溢浮那厮都是阴阳怪气,特别是在咱们公司开始转向跟b市合作以后,有事没事都要凑过来问两句,前两年咱们跟人家提供的程序方案出了大岔子资金差点周转不开的时候,他装的跟什么似的,猫哭耗子,我看他背后指不定多高兴呢,现在看咱们渐入佳境了,案子也定了,又动不动就假惺惺地凑上来道喜,张口闭口就是卫监所,怎么,难道看现在情势好了,还想插一脚进来不成?说着也不知是突然动了哪门子的气,恨恨骂道:我他妈都觉得老大你这次被弄进省高/检,没准就是他们马家在背后搞的鬼! 丁华义愤填膺,激动之下竟将内心最深处的猜测给吐露了出来,说完后却悚然一惊,暗暗向周围打量了几眼,随后又立即去看徐新脸上的反应。 毕竟此事事关重大,且发生的又极为突然和隐秘,就连他都是在今早忽然被对方一个电话叫到机场后,才了解了这些天徐新在b市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 而按照他哥平日里的处事风格,必定也是不愿意在公众场合听到任何人有关于此事的议论的。虽然他们目前所站的位置很是逼仄偏僻,且自己的音量也实在算不上大。 但令丁华惊讶的是,这一回徐新的脸上却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悦,他只一径立在光线明亮充足的窗边,静静闭着双眼,任由阳光如同冷却后的岩浆一般在脸上凝固。 丁华看着那笼罩在他周身却始终寂静无声的疲惫,再联想到对方近一周所经受的种种风波,心里不由得十分不是滋味,于是也跟在后面静默了片刻,随后低低地开口道:老大,要不你你先回去歇一会儿?林子这儿有我看着有什么动静我立马通知你。 徐新没有回应,数秒后,才缓缓睁开了眼睛,又盯着外面疾飞过的大雁看了会儿,转回头来问:几点了? 丁华愣了一愣,抬起表看了看,答道:11点。一顿,又问:怎么了? 徐新对他极轻微地笑了一笑,声音略有些沙哑地道:快到饭点了,你到对面的春来去叫几个清淡点的菜过来。 丁华又一怔,这才想起侯卫婷走前的交代来,赶紧应了,可下一秒却又发愁地问:可我不知道林子他爱吃什么啊。 徐新又一笑,随口报了四五个菜名,丁华默默记下,答应一声后立刻转身去了。 事实上若换作往常,他是必定会对徐新方才的如数家珍,以及对林安喜好的了若指掌进行一番调侃揶揄的,可如今眼看着这两人一个累一个伤,以往那些轻易便能出口的玩笑之语,现今却像是变成了一块又一块无比沉重的石头,牢牢地压在了他胸口。 而站在这一端的徐新,则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口,直到看着丁华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走廊的另一头,才又回过头去朝那逐渐远去就快要消失在视线里的雁群方向望了眼,随后收回目光迈开了双腿,一步步地向数米开外的vip病房走去。 第29章 房门被推开的瞬间, 林安瘦削的身影悄然无声地跃入了视线。 临近卫生间外的飘窗处窗帘被拉上了大半, 徒留下一丝被薄纱滤过的柔光从缝隙中投射进来, 微弱地拂照在了电视柜和与之相隔不远的床头。 徐新静立在半敞的门口,对着半明光线中对方那毫无血色的脸看了一会儿, 轻轻地将门带上,缓缓走向了那张同样颜色惨白的病床。 只见一个多小时前还被他搂在怀里的那人温热的身体,此刻正安静无比地躺在了一片刺目的白色被褥中。林安双眸紧闭, 漆黑的眼睫在满是苍白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将眼睑下的疲色稍稍遮去了些许。 徐新目光定定地滞留在对方身上, 视线从对方那覆在额头略显凌乱却柔软的发丝开始,一寸寸地慢慢往下游移,经过细瘦的肩颈,掠过微微起伏着的胸膛,最后, 落在了那只被斜放在身侧缠满了纱布的右手上。 他久久盯着那只被掩盖住了累累伤痕的手, 40分钟前自己刚将人送来时侯卫婷所说的话又回响起在耳边 给他注射了支葡萄糖,这孩子,怎么搞得, 血糖低成这样,又猛一下地流了那么多血, 不晕才怪。说着又问他:诶?他平时没这方面的毛病吧?我是指低血糖之类的。 徐新却没应,闻言只愣了愣, 两眼依旧只望着适才被拉上了门的清创室方向, 过了足有七八秒的时间, 才醒过神来般,压着声音又重新询问了一遍:您刚说他是因为什么 侯卫婷几乎从未见过他如此心神不属失魂落魄的模样,不禁侧过身,仔细地将他打量了一遍,若有所思地回道:没事,估计就是长时间没进食,再加上累的,看他眼下乌青的,最近睡眠是不是也不大好?还受了伤,也真是巧,都叠一块儿了。说完又瞅了他一眼,续道:你要是不放心,待会儿等全都料理好了,回头再带他去做个更全面些的检查。 徐新眼神动了动,稍一顿后,才点了一点头。 侯卫婷说完又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斟酌着跟他随便聊了几句,无非就是些平时徐母常在她耳边念叨的那几样:对象、婚姻,又或是成家。 徐新一反常态的沉默着,一声未吭地听着,只是始终再没有其他多余的回应。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略显昏暗的病房内阒无人声。 徐新目光微垂,高大的身形下,是林安那份在短短几天内就急速凸显出来的消瘦。 他一语不发地望着那人从袖口微露出的腕骨分明的手,须臾,似有什么东西从幽深的眼底一闪而过。 侯卫婷适才对对方那猝然倒下原因的总结与形容,不住地在他此时略显纷乱的思绪中徘徊回荡。 疲惫、劳累,乃至于那有些微可笑的所谓的饥饿,这些集中出现在一个向来自律的成年人身上,并将其轻易摧垮的匪夷所思的荒谬词汇,落在徐新耳中,却逐一精准地还原出了其背后本身所对应的真实释义 面对渺茫前程时的食不下咽忧心忡忡;被流言迅猛缠身时的不安惶恐手足无措;以及,当求助无门濒临崩溃时的夜不成寐与辗转反侧。 这一幕接一幕似真亦幻的画面,接踵地徜徉翻腾在徐新脑中,片刻后,渐渐与面前这张虚弱苍白的面孔紧密贴合。 可却没能带来丝毫预想中的满足,和快意。 极度的寂静中,一丝早该被揭过或淡却的记忆,忽然又被重新逼至到了眼前。 那是一个和当下一样的三年前的秋末。 彼时徐新的公司尚处于和b市合作案的筹备阶段,一切的动向都还只是个未知数。而刚在b市站稳脚跟的徐光和李平,却因考虑到日后的中转需求,在私下商量后,决定要在c市新划入辖区的几个乡县内找一个合适的乡镇,欲让其成为不久后新设药厂的分址。 在经过各方面的考虑与多方位的考察后,最终两人一致决定了将这个分厂的地址设在了近些年发展势头最好,同时地理位置也最优的x县。 徐新清楚的记得,在约好跟当地规建局等领导吃饭的那个傍晚,小王在驱车前往酒店的途中,恰好将车停在了x县清河路上某所学校大门附近的一个十字路口。当时正值各个路段下班与放学的晚高峰,他们的车被堵在一众的公交和私车之后,足足停滞了十多分钟。 于是百无聊赖之下,他从一旁的座椅上拿起了那天早上上班时未及看完的c市晨报,却在财经版面看了没两句话之后,突然听到了自己所在后座另一侧的车窗玻璃上,响起了一阵极轻微的敲击声,同时,一道清越的人声紧跟着在外响起。 先生,请问这个公文包是从你们车上遗落的吗? 小王闻言惊了一惊,回头看了眼正坐在斜后方的老板,便想去将原本只漏了一丝缝的车窗打开。却未想左手甫一摸到门把上方的升降键,原本正低着头聚精会神看着新闻的徐新,忽然一动不动死死对着窗外那张微微笑着的脸兀自说了句:别动。 小王被那语气中的陡然凝聚的冷意吓了一跳,有些谨慎外加疑惑地朝后视镜中看了一眼,没再有多余的动作。 车外询问的年轻男人在水泄不通的路边等了一会儿,见里头没有回应,似也有些好奇地微弯下了腰,往前面凑了一凑。 于是霎那间,一张时隔多年,却仍旧白皙清俊眉目分明的脸,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向正端坐原位目光如电的徐新更靠近了几分。 两方的视线隔着一道玻璃无声交汇。 转瞬,又被其中一方错开收回。 几秒后,林安终于在这份毫无回音的静默中直起了身体,接着习惯性地抿了一抿唇角,略有些尴尬地对着冷冷反射出自己影像来的车窗玻璃柔声道了句:抱歉,打扰了。,随后便捧着包转身离去。 徐新坐在车里,依旧没有出声,只目光紧追着那道远去的背影,直直看着那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清瘦身影穿过了马路,而后走向了另一端的路口,又过了两秒,将手中偶然捡到的男士公文包递交给了路灯旁的某个岗亭,经过一番交流后,还回头往刚才经过的路段方向指了指。 落日的余晖将那人略显单薄的身形清晰勾勒,分毫不差地落进徐新视线仿佛凝固住的眼底。 他纹丝不动地对着那人所在的方位看着,两分钟后,又见那道瘦削的侧影微弯下了腰,似乎在亭外的蓝底登记板上奋笔疾书地写下了什么,片刻后复又抬起头来冲正值轮班休息的交警一笑,转过身重又折返向了来时的方向。 徐新握在报纸上的手略一动,双目如炬地注视着对方再次一步接一步地向自己靠近,然后停顿,然后又在距离自己不到十米的地方一个拐弯,笔直地走进了一所名叫x县第二中学的高中校门。 拥堵繁闹的路口在经过一番执交的指挥疏通后,终于让互相紧咬着的冗长车流开始有所松动。 小王透过后视镜向依然目视着某个不知名方向的徐新看去一眼,开口轻轻叫了他一声,先生,随后琢磨了下眼下的情况,稍一迟疑后,又试探地问:接下来我们是? 徐新滞留在不远处校门上的目光动了一动,少顷后,垂下视线微重又对上了手中的晨报。 又过了片刻,才回复到惯有的不动声色,低声道: 去酒店。 晚上的饭局进行得很顺利,李平在c市负责经贸管理这一块时,可算的上下了不少苦功,截至两千年底,光是和海外合作的大小工程,就为c市谈下了5个亿不止,而这其间自然也包括带动与造福了周边的几个县级市及乡镇的发展。而x县,就是略吃到这份红利的其中一个。 分卷(43) 规建等局派来的各个负责人跟徐新多是头一回见,因此彼此间的路数与喜好也都只是道听途说,并不曾真正了解,所以刚开席之初,相互之间就免不了进行一番明里暗里的打听刺探,好估算着稍后的娱乐项目大致能进行到哪一块哪一步。大家都是口齿利索的,几度来往间,几个拍惯了各种马屁的,见缝插针地便趁机在席间大肆将李平尚在c市时的功绩吹嘘了一番,仿佛对这位前副市长调离c市前留下的实绩与有荣焉。而夸到后半段,又免不了将已故的徐伯达也拎了出来,当着徐新的面儿拼命地颂扬感怀了一番,一通类似于没有这些老革命,哪会有我们如今的太平好日子的官话套话场面话,更是吐之不尽信手拈来,导致好好的一桌山珍海味,吃到一半,愣是给吃成了一顿社会主义的思想教育饭。 徐新面向包厢的入口坐着,面对一浪接一浪话里话外的恭维但笑不语,偶尔接上几句,也多是为了举杯回敬凑过来的酒。 正事儿在开局的半个小时内就已经谈拢,徐光早在私下里一一点拨招呼过,故而徐新特意从市里赶来吃这么一顿,更多的只是为了在这一众的大小佛神面前,再替不便出面的徐光递个态度露个脸。 于是这被余下的漫漫长夜,在万般无奈之下,就只能完全沦为了稍后即将开场的声色犬马的陪衬和铺垫。 徐新安然在座,闲置在桌面上的左手虚握着一支高脚杯,将那冰凉的杯颈微扣在温热的食指与中指间,不时地引领着贴住桌面的杯底轻微地游移晃动着。 暗红的酒液在璀璨的灯光中频起波澜,隐约的酒香也随之在鼻尖浮动。他静静对着那玻璃杯看着,一片嘈杂中,一张两个多小时前于那清河路的晚霞中轻轻扬起的笑脸,忽然就不合时宜地浮现在了脑中。 坐在斜对面靠右侧的规划局张书记见他突然地沉默了下去,不禁向前后各对了个眼色,笑眯眯地看了眼桌上并没有动多少的菜肴,随后带着些许暗示意味地抬高了声音,装模作样同身旁几位同僚假意聊道:诶老吴啊,我听说今儿晚上这红豆山庄是不是还安排了什么表演来着? 规划局的吴科长立马将话头接了过去,笑道:好像是,他们这儿的三楼每周五晚上都有演出,一般就唱唱歌跳跳舞之类的,不过今天倒凑巧了,据说是赶上山庄周年庆,还请了俩小明星来助兴,哎,就前一阵儿c台还放过的那什么电视剧里的 吴科长说到c台电视台,自然而然就顺势朝另一头的徐新看了过去,却没想对方却仍是毫无反应,只一径微垂着视线盯着自己手上的红酒杯。 吴科长顿时有些尴尬,稍稍咳嗽一声后又叫了徐新一声,朝头顶天花板递了个眼色问道:徐先生,要不咱到上边儿看看去?横竖周五嘛,明儿不用上班,咱也消遣消遣,放松下。 徐新却还是没吭声。 吴科长不禁跟周围都对视了下,一面心中暗忖:难道不是好这口的?一面又叫了他一声:徐先生? 徐新终于从神思中抽身出来,向对面几位看了过去。 吴科长松了口气,赶紧又笑了笑,欲把方才的话再重复一遍,却不想还没来得及张口,徐新便直接从位子上站了起来,随后一把取过旁边微型架上钩挂着的大衣挽在了手臂上,淡淡一笑后婉拒道:不了,我九点以后还有事。你们玩。 张书记赶紧跟着站了起来,挽留着:哎徐先生,您看您,难得来x县一趟,别急着走嘛。这不,大家伙儿都还没聊够呢。 徐新不为所动,将在座的大致扫视过一圈后,又微微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回道:不急,年后我会常来,只要张书记不嫌麻烦,要聊,我们今后有的是机会。说着上前跟所有赴宴的领导一一握了下手,又简单寒暄了几句,便在一众持续的留步声中离开了包厢。 小王接到通知说到大门口接人时颇感惊讶,因为按他以往的经验,类似的饭局对方是万不可能这么早就离席的。 八点三刻,按道理,该正是酒酣耳热兴致正浓的时候,怎么会这个点就说要走? 徐新很快从那光晕流转的酒店大门中走了出来,携着一丝预兆着寒冬的冷风拉开车门坐进了车。随后闭着眼低声说了句:走。 小王被对方这突如其来的指示弄得一愣,向来自认还算了解老板心思的他,此刻却不由得有些发蒙。 走?走去哪儿?是回事前订好的下榻酒店,还是趁着时间还早,直接连夜赶回c市? 徐新双目微闭地斜靠在后座的椅背软垫上,身上还隐隐透出丝适才在包间里沾上的酒香。 他似乎很了解小王此时心底的疑问,略一停顿后,又徒自接到:随便走走。 好。接到第二道相对明确指令的小王立刻应了声,发动车往来时的路驶去。 01年时的x县除却在一些重要的主干道上完成了修缮,其余大部分的道路还未及大肆扩建,因此车一开进人群相对密集的地段,速度就不得不减缓了下来。 于是一股微透着凉意的风,便断断续续却分外温柔地从小王特意留出来的窗缝中吹入。 徐新一手支着额头,双目紧闭地在这静谧的空间内稍作了片刻的休憩,却没过一会儿,又自那混沌疲乏的脑中兀地闪现出了一条在夕阳下被染红的林荫路,以及在那条路上的,一个毫无征兆出现,却又迅速从视线消失撤离的人。 一遍又一遍,仿若一个无限轮转扰人清静,却无法停歇的醉梦。 于是二十分钟后,已然把距离高速最近的这块区域转了将近两圈半的小王,突然又听见自家老板从后方传来的一声近乎呓语的吩咐:去清河路。 掠过的路灯顿时又如同挣脱了束缚的倒卷胶片,向相反的方向延展而去。 15分钟后,车被停在了白天刚经过过的清河路上。 徐新一言不发地对着车窗外的某个地方看了一会儿,数十秒后,抬手将整扇窗彻底地降下。 一股寒风猛地从骤然大开的窗口灌入,吹得坐在前面驾驶座上的小王冷不丁一哆嗦,连忙出声提醒道:先生,小心着凉。 徐新却没理会,只继续在这略显张狂刺骨的风中,异常沉默地将目光定在了不远处的狭窄校门上。 只见眼前一派暗沉的景色在没了白天拦在跟前的那一层玻璃的遮挡后,变得更加地立体清晰起来。 路边的照明与校门口门卫室里的灯光交相呼应着,将门庭上简单利落的x县第二中学几个大字堪堪照亮。他盯着那成色老旧的学校牌匾一语不发地看着,许久,微眯了眯双眼,从外衣口袋中掏了枚烟盒出来。 一根烟随即被夹在了微凉的指间,却还未及被点燃,耳边忽然恍惚响起了一道久违含混的声音,似是穿越了重重的破碎时光,无比模糊地落在了耳畔。 徐哥。 他定定望着那在风中被吹得东倒西歪摇曳不断的火光,良久,缓缓吐出了口气,将手上的东西又反手全都放回了口袋。 随后升上车窗,淡淡地冲坐在前端正偷偷观察着他的小王道:回去吧。 小王忙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手,答应了声,欸!挂好档之后却又忍不住问:先生,是回哪儿? 也实在不能怪他这一晚上接连两次发挥失常,对老板连下的两道指令都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实是因为这一晚的徐新相较于平时而言太过反常,不,或许应该说,是从下午两人被堵在了这条清河路上起,对方的状态似乎就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可究竟这变化在哪里,小王一时却也说不上。 他只知在自己开始接触徐新的这五六年里,对方一直就是个鲜少将内里情绪外化的人,除了在回到竹园碰上徐媛,又或是跟据说一同长大的发小丁经理在一块儿时才会流露出难得的温情外,其余时候,多数都可称得上果敢冷静说一不二,甚至因为这份过于极致的理智冷静,有时会让对方给人以一种无情或冷漠的印象和错觉。说夸张一点,他跟在徐新后身边跑前跑后忙活了这么些年,可以说就连男人间最常见的借酒消愁或买醉发泄等类似的情况,都几乎从未再对方身上见到过。 故而在小王的认知里,这样一个人,在做任何事情时,哪怕是一时遇挫,都始终是目的明确从不含糊的,同时亦更不会轻易因为什么就感到犹豫纠结,或干脆徘徊不前, 可今晚的徐新,却莫名地给人以一丝微弱的茫然,亦或说是无措的彷徨感。 从傍晚看到那个问包的年轻男人无法收回的目光起,再到几分钟前再次回到这条路上,对着同一个方向无声地凝望。 还有那原本舒展却无端凝聚的眉,以及被拿起又轻放下的烟。无一不昭示着他身上那份格格不入不同寻常的踯躅,与迟疑。 小王没敢多问,虽对方的表情在将车窗重又关上后便又即刻恢复了漠然平静,可他却依旧直觉徐新此刻的心情应算不上有多高兴,于是便只静对着手中的方向盘,等着对方的答案。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分外沉寂的车厢内才终于又响起了那熟悉的低沉的声音。 回c市。 小王立马掉过头,迎着浓重的夜色,一路往高速的方向去了。 可令人没想到的是,这一回在他眼中极为难得出现在徐新身上的反常表现,并没有就这样在那个状似平平无奇的夜晚止步。 一个月后,卫生局的审批正式下来,x县那头又发来邀请,说想就制厂方面的相关细节和规定在做进一步的核实和商榷。那时候徐新正在b市为合作案的铺垫筹谋奔走,若想在x县方约定的时间前赶回去估计够呛,而对方一得知徐新这边的情况,立时就又改了说法,说不碰头也没什么要紧,改成线上沟通也可以,或者派个对建厂事宜较了解的管理层过去也一样。 小王原本以为,彼时已快分身乏术的徐新,必定不会再赴这个挂羊头卖狗肉可有可无的局,就算不推掉,也只会再找个公司里信得过的诸如像丁经理这样亲信的去走一趟,然而叫他大跌眼镜的是,就在两方最终敲定好吃饭的那个下午,徐新竟然风尘仆仆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公司的楼下,并随意找了个借口将丁华留下,独自带着小王驱车赶往了x县。 于是在近两个小时的车程后,两人无可避免地再一次来到了去往红豆山庄时必经的清河路。 同样的夕阳下,是同样拥挤的十字路口。 而车也同样不出意外地,再一次被迫暂时停在了那个名叫x县第二中学的门口。 大批的学生正从二中的大门涌出,不时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自行车的按铃声,和等在门外的家长彼此热络的交谈。 徐新将车窗降下小半,一双眼睛似仅是因不耐车子过长的停滞等待,不动声色地投向了车外。 小王也仍旧只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一面注意着前面的路况,一面透过车内的中央后视镜,暗自观察着徐新脸上的神色。 果然,在不到五分钟后,x县二中的校门口忽然走出了一道让人略觉眼熟的青年身影。 对方肩上背着大方简易的公文包,显是脾气人缘都极好,就和一月前在这路边捡到失物四处询问时碰到的一样,一路走来,不论见着谁都是一脸温柔的笑。 路边及校门口不断有认识他的学生或家长跟他热情地招呼着。 林老师,明天见! 林老师,出来吃晚饭啊? 又或者林老师,晚上还得看自习吧?辛苦辛苦,我们孩子爱偷懒,背书和文言文方面还请您多帮忙看着点。 一声接一声的林老师从各个方向七零八落地传来,而徐新的视线,也在这一声又一声的寒暄招呼中,牢牢地锁定在了那个笑着回应所有人的温柔侧影上,再没有移开。 车流很快就有了松动,不多一会儿,那道将徐新全副心神都吸引过去的身影也迅速踏上了前方不远处的人行道,几秒后,悄然消失在了清河路的另一头。 小王微偏转过脸,借着窗外昏黄的光线迅速向身后的徐新稍瞥去一眼,随后带着些请示意味地叫了他一声。 徐新没有应,只和上一回在这碰见对方时一样,对着对方离开的地方默不作声地看了片晌,而后伸手将车窗重新关上,扭回头面色如常地阖上了双眼。 经历过上个月在x县时徐新所展现出的种种异常,小王对眼下类似的状况已然能应付得颇为自如,此刻见对方不答话,便也不再问,径自挂着档跟在了渐渐开始慢速向前移动的车流后,一路向酒店的方向驶去。 三个小时后,徐新再次从红豆山庄提前退了出来,随后让小王驱车在周遭转了一圈,又沿路折返回到了清河路。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小王自动将车停在了x县第二中学的对面后,便默默地熄了火,坐在位子上不再出声。 徐新对着不远处被零星灯光照亮的学校大门又看了好一会儿,忽然打开车门走下了车,背倚着车窗点起了一支烟。 一阵薄雾即刻接连不断地从指间隐隐升起,飘散在光影暗沉的路灯下。茫茫的一线,仿若是盘踞在心口难以捕捉的的思绪,还未及等在这漆黑夜幕下写出一个完整的字,便又被骤起的风一吹,消失得一干二净无影无踪。 小王坐在车里,无法窥测到此刻沉默无声背对着自己的徐新脸上究竟是何种表情,只能借由对方不断吞云吐雾的举动来做间接的揣测。他不知那个接连三次将徐新引来,却又只一径隐在暗处不在对方面前现身的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也无法判别徐新这一次又一次的停滞踌躇背后所蕴藏的究竟是悲是喜是忧是怒。他只知道对方在一根烟的时间后,再一次面无表情地坐回了车里,随后在返回c市的路途中,突然低低开口|交代了句: 去查一下这个二中。顿一顿后,又补充道:不要让其他人知道。 小王按下心底的惊诧疑惑,立刻应了下来。 又一周后,徐新在b市的行程终于暂时告一段落,结束了长达半月之久的出差工作。 而冬天,也在他返回竹园的那一天起,正式在c市降落。 书房里准时出现了一份小王早已准备好的有关于那个人的详细材料。 徐新坐在桌前,定定对着那份在灯光下安然静卧的牛皮封无声地看着,许久,才伸出手去将封口的缠线不急不缓地慢慢拆开。 纸封里的东西不多,除却一份纸质的书面资料外,剩下的,便都是一张张或近或远,或白天或黑夜跟拍下的有关于那人的照片。 徐新将照片上的人快速扫过,随后将其归拢,背面朝上地暂时合盖在了桌子的一边,略一停顿后,又拿起了被压在牛皮封下方,相对来说没那么生动鲜活的文字信息放到了面前。 小王办事向来周到用心,对自己一周前所交代的话的言外之意的理解显然也很是到位,说是去查学校,但事实上手上拿到的这一沓材料,不论从图片到文字,其中真正涉及x县二中的却少之又少,绝大多数的反馈,都精准无比地落在了那个林姓的青年教师身上。 分卷(44) 薄薄两页纸,几十行字,外加一份表格,轻易便将调查对象近9年来的轨迹详尽勾勒。 徐新的视线在这些讯息中迅速移动着,让原本虚无缥缈不落实处的文字,顷刻就在眼前描绘出了一幅有关于那人生活点滴的画卷。 林安,男。 72年出生于x县清河镇,89年毕业于清河高中(后更名为x县二中),以全县第一的高分考入名校x大。 同年九月入学,92年因病休学一年,93年初复学,94年毕业,95年初返回家乡就职于母校x县第二中学,且因为所带班级的成绩异常优异,升学率常年居首,故而从98年起至今,连续四年都被留在了高三。 徐新逐字逐句地看着那些机械冷硬的总结概括,脑中与那人相关的旧时记忆渐渐与眼前这份冰冷的报告交叠重合。 目光挪动间,视线最后定在了被留在底部的一行不起眼的小字上。 婚恋情况:无。 他对着那五个字看了半晌,几分钟后,才略一动视线,将面前的这一页无声翻过。 第二张汇报上涵盖的内容很空泛,主要囊括了对方平日的作息习惯,及少得可怜的几项兴趣爱好。 林安的作休十分规律,同时也十分单调,就从小王近几日了解到的情况来说,对方这么多年来,几乎是除了工作中中必要外出活动外,譬如说出差去开讨论会或听演讲,又或是一年两到三次的校方组织的社会实践活动等,私下里的状态可用一潭死水来形容。 他连年带着高三,承受着非一般的升学指标和压力,甚至就连在周末,都能为了看各种自习而被迫继续滞留在教学楼。 而这种几近没有任何空隙的忙碌状态,让他的感情生活也一并屡屡遭到了拖累六七年下来,所有在他母亲安排下的相亲对象,亦或是追求者,几乎全在同一个理由下被拒绝或击退,那就是忙得连喘息机会都少有的工作。 而在报告的最后,一张包含了对方近年所带班级的具体信息,以及本学期所有课程和教学活动安排的表格,也被详细地列在了最下方的空白处。 徐新将表格上的内容逐一仔细看过,五分钟后,将两张纸放回到了桌面。 又过了片刻,抬起手将摞在一边的十数张那人的照片重新拿起,一张接一张地往后慢慢翻去。 只见相片中的主人公衣着朴素,十张中有七张里的穿着风格都和前两次自己在二中门前碰见时的一样,一律是浅色的衬衫加一条深色裤子,以及天冷的时候,罩在外面的一件简单的没有任何多余修饰的灰色外套。剩余的几张,则因是从学校往期的校刊校报上截下,又正值二中九月中旬所举办的为期两天的秋季运动会,而分别穿了几件或黑或白便于运动的短袖t恤和中裤。 明媚的阳光下,对方裸露在外的皮肤一如既往白的发亮,整个身形亦和以前在国连三厂时的一样,细瘦修长。 他站在操场的护栏旁,有时向班里刚从赛场下来的学生微笑着递去一瓶水,有时会转头跟站在身边的同事说上几句话,却无论是在哪种情境下,脸上永远都挂着即便远距离也无法掩盖住的温和笑容。 徐新盯着那笑一动不动地看着,许久,才敛去了不知何时已有些微怔然的目光,将手中的东西全又一一放回了纸封,转身锁入了书柜的抽屉中。 此后的大半年内,公司的人都逐渐发现了徐总似乎对x县的药厂事宜格外地关注和在意,譬如原本完全能安排下去由下属去代劳的工作,像是洽谈、视察一类,只要他人在c市,或时间的安排上能有转圜的余地,那就必定不会假手于人。 而与此同时,经常跟在徐新身边送进送出的小王也发现,自从对方交代自己去查过x县第二中学之后,再到x县,徐新的路线就不再仅局限于前两次的清河路,有时甚至会在出差结束之后在当地额外再多逗留上一天或半天,撇开自己独自驾车出去,几个小时后,又独自驱车回来。 如此莫名却又分外坚定的循环往复,一直持续至来年的冬季,才忽然又中止。 老实说,小王对徐新的这番举动和表现是有些困惑与不解的。 他原以为能引得老板如此大费周章去调查并亲自持续观察的人,不论两者是何种关系,都定然会在累积一段时日后引发对方下一步的行动,可叫人意想不到的是,在此后一年多的时间里,徐新前后去了x县六七次,所做的却都仅是默默地跟在那个叫林安的年轻人身后,循着对方所活动过的轨迹,寂然无声地流连盘桓了一次又一次。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其他举动。 分厂的建设工作很快得到落实,在徐、李两家这两张无形通行牌的加持下,药厂的各项审批在短短数月之内便得以通过,并在02年春天便火速开工,随后又在一年多的时间里,高效迅速地让其在03年冬天结束之前基本落成。 可这同时也意味着,徐新夜就此暂时失去了继续奔赴x县的借口和理由。 徐新说不出在意识到这一点时,心头那猝然涌起的隐约的如释重负之感是为了什么,自然也就更无从解释掩藏在那如释重负感背后的空虚失落,乃至心底那一份微薄的、不知从而来骤然生出的恼恨及愠怒。 好在紧跟而来的繁忙的工作,将这一切即将泛滥失控的莫名情绪兀地收拢,而之后发生的一系列意外,也让这些叫人难以面对和消化的情绪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出口随着药厂的成功建成,公司与b市的合作案也很快就被正式提上了日程。于是在接下来的半年中,各种开不完的会,商讨不尽的细节,拟不完的案,改不尽的标,以及各类大小部门五花八门的酒局饭局,一时都排山倒海般地填满了徐新的生活。 忙碌,成为了接下来六七个月来的唯一代名词。 而在这份忙碌中,那个偶尔还会于间隙里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的某个模糊身影,也仿佛一并变成了一个异常遥远且荒谬荒唐的梦,被强自碾入了尘土,连带着心底那一丝因那人而掀起的波澜,也重又在理智的冷嘲和鞭笞下重归于淡漠。 03年,又到一个秋末,徐光借着出差的由头和便宜回了趟c市,又正巧快到徐母的农历生日,便干脆叫了徐新带上徐媛一起,回老宅一起给老人家过了个寿,并留在老母身边在老家住了两晚。 母子三人自徐光被调往b市后,就难有齐聚在一块儿的时候,因此那几天徐母每一天都高兴得很,在她眼里,这生日过不过的倒不要紧,毕竟年纪大了,对这些身外虚礼是看得越来越淡,尤其是在二子徐中和丈夫徐伯达相继离世后,她唯一的心愿便是剩下的两个儿子能够平安顺遂,以及孙子孙女们能够健康长大,当然,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时不时就要操心一番的徐新的终身大事。 于是按照徐母的意思,这生日也就没有大动干戈,一切只往简单里办,除了徐母的至交好友侯卫婷以外连外客都没请,就只应了徐光从饭店调来的厨子在家里烧了一桌子的菜,几个亲眷围坐一桌,说说笑笑就打算就将这一天给囫囵过了。可没想饭吃到一半,保姆却突然笑眯眯地进来,冲正端坐在主位正笑问着身边徐媛最近学业情况的徐母说道:王老师,马老家的两个孩子来了,还带了好多礼,说要贺贺您,正在前屋等着呢。 徐光徐新闻言各对视一眼,他们给母亲过的这个生日并不是以往大寿时大肆宴请宾客的公历日子,并且今年因为应了徐母一切从简的要求,对外谁也没有提起过,怎么马家还会叫了人过来? 然而徐母却显得并不惊讶,闻言握着徐媛的手顿了顿,抬头和颜悦色问道:哦两个孩子?是不是除了溢浮,还有老马家的一闺女? 保姆此前还没有见过马佳琪,只知道马辉亲兄弟家的确有个跟徐新年龄相仿的漂亮姑娘,这几年正在国外留学,便回道:不知道,看着面生,不过眉眼是跟马少爷有点像。说着微侧了侧身,问:我去将人请进来? 徐母却抬了抬手制止:不用你去。说着睇了靠门最近坐着的徐新道:老三,你去带。 这下一桌子的人都明白徐母这是什么意思了,就连徐媛也跟在后边儿热闹不嫌事大笑嘻嘻地盯着她叔,逗趣儿似地朝徐新方向眨了眨眼。 马溢浮有个才貌兼备的堂妹,心系徐家老三多年的事儿不是秘密。 徐光对着一桌子的菜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随后便也朝一侧的弟弟望了过去。 徐新稍稍环视了番一桌子投向自己的含义暧昧的目光,却只无所谓一般地挑了挑眉,站起来一声不吭地就朝门外去了。 不多一会儿,徐新领着一男一女走进了饭厅。 化着淡妆衣着简雅的马佳琪瞬间便吸引了在座所有人的视线,尤其徐母,登时笑得眼睛都更弯了几分,满面慈祥地冲对方抬了抬手,将人招到了身边。 她已有好些年没见到这位故友家的女儿,一是上一代随着各自的发展,近些年的联络已越发的少,从前还因为徐伯达和马辉同为老友兼战友的这一层关系,几个小辈间还能多有些走动的机会,但自从徐伯达七年前过世后,徐光跟马家的来往就明显淡了,更别提他前些年调离了c市,两者之间就更少有能搭上话的机会。反倒是留在c市的徐新,因着生意的缘故,不时还能同马溢浮之流有些交往,但也只是偶然。再者,便是马辉的这个侄女,高中一毕业就被送到了国外,是以徐马两家虽挂着个世交的名头,但实际上,徐母近十年来却几乎没怎么见过马佳琪。 此刻一见这孩子气质乖巧,举止大方,长得也更是比年少时还漂亮,心里是说不出的满意和高兴,连忙招呼着对方和同样能言善道将她哄得直笑的马溢浮坐下后,便兴致冲冲地专心跟马家的这个闺女聊了起来。 徐媛坐得离徐母和这位虽初来乍到却颇得人心的马大小姐最近,因此是将她奶奶那一个接一个委婉但却目的昭然若揭的问题听得一清二楚,心知对方这是相准了这个马小姐,琢磨着给自己找个婶婶呢。她对于她叔暂时还不太乐意成家这件事多少也有些了解,毕竟每回回这老宅或者听他跟家里边儿通话,这话题都能被车轱辘上七八百遍,故而在二十多分钟后终于听到她奶奶将话头直切入主题地问了马佳琪一句在国外过得怎么样?找男朋友了吗?时,一双耳朵已经跟兔子一般笔挺地竖了起来,等过了十来秒又听徐母带着颇为嗔怪却又有些莫名欣慰的口气说道:还没找?那回国以后可要抓紧咯。唉,我们家老三啊,也还没着落,一天到晚地就知道工作,一点不知道体谅家里人的苦心。时,更是幸灾乐祸地瞥了两眼坐对面的徐新。 马佳琪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了跟徐母的谈天上,时不时便跟这位幼时见过几次的徐家伯母讲些留学时遇到的趣事,把对方逗得眉开眼笑,以至一顿饭光用听的,就吃了个八分饱。 席间在座的,基本都看出了徐母的意思,便也纷纷跟在后边附和,话里话外地将桌上唯二两个单身的青年男女往一处凑,直说的本就对徐新有意马佳琪娇态毕露,偶尔望向对方的眼神含满了欣喜羞涩。 徐新却始终只不冷不淡地应付着,长辈们怎么问就怎么说,让人一时摸不清心中喜恶。 徐光则依旧不动如山,只当母亲意有所指地转过来对自己说到你呀,平时也要多关心关心你弟弟的个人生活,别老只顾着b市b市的,听到没有?,才笑着应了两声。 饭吃完,徐光也就要备返回b市,照例是徐新亲自将他送至机场,临走前,一大帮子人将哥俩送到前厅,你一言他一语地客套交代着,马佳琪也跟在后面,一双眼遥遥对着门口的徐新,直目送着对方坐进驾驶座为止。 徐光坐在车里,看着窗外在细雨迷蒙中不断后退的家乡景色,几分钟后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看来马家快忍不住了。 徐新手搁在方向盘上,闻言只挑了挑眉,盯着路况没说话。 徐光又对着外面看了会儿,又接着半似玩笑含义不明地道:其实马佳琪条件不错,你如果感兴趣,谈一谈也不是不可以。 徐新望着前方的目光动了动,仍是沉默。 徐光见他始终没什么反应,收回视线看了他一眼。 恰逢车遇到了红灯,在上高架前的一个路口停了下来,雨刮器在前窗规律地摆动,几个来回之后,徐光的声音再度在安静的车厢内响起,问的却是:听说你前一阵往x县跑得挺勤? 徐新握住方向盘的手微一动,还是没答话,只在数秒之后勾唇笑了一笑。 怎么样?徐光观察着他的反应,片刻后,又问道,有什么收获吗? 徐新闻言虚握在车档杆上的右手食指敲了敲,趁着指示灯还未变换,扭过头来将视线停在了对方身上,半晌后似笑非笑地问道:分厂提前一个季度完工,算不算收获? 徐光目光几经变换,最后也跟着笑了笑,转回脸不再纠缠于这个话题。 此后的路途中,兄弟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多半还是围绕着近期的工作,间或夹杂着些近期家中的琐事,直到40多分钟后等车到了地方,徐光才在临行前将话头又拉回到了两人最初的话题上。 他斟酌了下,看了熄火解安全带的徐新一会儿,突然开口叫了他一声。 徐新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目光来看向了他。 徐光顿了一顿,静了好半晌,才若有所指地开口继续道:温水煮青蛙的确是麻痹敌人的一个好办法,但这个方法在火力不继的情况下,也同样最容易得不偿失,甚至适得其反,以至于最后猎物还没倒下,我们的水反却提前凉了。 徐新的神色微微一动,没有接话。 徐光回视着他,稍一停后,别开了视线微微笑了笑,接着道:所以适当的时侯,别忘了往火堆里添把柴。毕竟诱饵越若即若离飘忽不定,也就越能强有力地激发猎物急迫的侵占欲,并同时让他们在狂躁的状态下放松警惕。 徐新依旧没接话,车厢一时被徐光的独自低语衬托得异常安静。 他慢慢说完,微偏过头看了眼坐在身边正微皱着眉不发一语的弟弟,虽徐新始终没吭声,他却知道,对方一定理解了自己所说这番话的含义。于是数秒过后,又半似喟叹地接着道:c市再大,医药市场也不过就这么一点,有人做大,就难免会有人被挤入夹缝。再加上现在形势紧张,通往康庄的道路往往只有窄窄一线,药械的合作被姓徐的拿下,短时间内就很难再改姓马。所以惹人眼红被人觊觎,甚至暗地从中作梗破坏,也都很正常。可正常,不代表无限的容忍与退让。 徐光慢条斯理地说着,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往事般,调转着视线望向了天光阴沉的窗外,良久,方敛尽了先前蕴积在眼底的笑意,启口缓缓念出了两个人的名字:马辉,马忠平。 徐新听见,搭在变速杆上的手也跟着略微一动。 七年前,徐伯达因痛失二子徐中而病情急剧恶化,不久后就在医院中病逝,彼时的徐新刚全权接手了徐中的公司不到一年,李平也还身处市经管理的位子上,便有意借由徐中留下的这家当时在c市规模最大的药械公司和b市牵个线,和对方达成长期的战略合作,却不想就在项目刚谈出个眉目,b市那头也刚表现出合作意愿的时候,省委却忽然下达了调令,暂免了李平同期兼任的c市新区挡攻萎()一职,此事很快传到了b市的合作方耳里,对方一看风头似有些不对,便本着万事小心为上的原则,立马将原先谈好只等签字的合约全推了,接着扭转身就跑了。与此同时,李平手上为新区谈妥的另外几项对外贸易的案子,也全部被迫拱手给了他人,白白为后来者做了嫁衣。李平一被动,药械合作进程就此彻底搁浅,直到三年后b市的领导班子大换血,徐光于两千年的初秋被升调往了b市,事情才又出现了转机。 分卷(45) 而这一切的背后始作俑者,恰好就是一向自诩为徐伯达至交的马氏两兄弟。 徐光一动不动地看着对面机场大门外不时进出的憧憧人影,仿佛将这两个字名字抵在齿间细细咀嚼了好一会,数十秒后,才垂下眼帘继续低声道:96年爸刚过世的时候,他们就一先一后急不可耐地给我和李平下绊子,却除了把当年跟b市的第一次合作搅黄了以外,没能掀起他们所预想的风浪。现在眼见徐李两家余烬复起,又立刻转了风向,觍着脸不惜把女儿送上门来求合作不说,连上世纪那点子快发了霉的旧情也要拿出来晒一晒见见光。言罢对着窗沿意味不明地轻笑了笑,既然这么想见不如就干脆让他们一次见个彻底。 说着扭回头来,看了静坐在身侧的徐新一眼,愈发意味深长地低声道:马佳琪是个不错的机会,好好珍惜,不要浪费了。 20分钟后,徐新看着徐光的身影消失在了机场大厅,折返回车里掉头往市里方向开去。 一路上仍旧是细雨绵绵,高架上重重的车影因这一层薄风雾雨而较以往多出了份晦暗的朦胧,于是无意中,便更衬托出了徐光适才留在耳边那些话的明朗清晰。 徐马两家的暗涌纠葛,这么些年来,徐新作为徐光一只搅动在c市药产生意中的隐形的手,了解得是再透彻不过。因此他也同样十分地清楚,向来急功近利处事凶横极端的马辉独子马溢浮,也早被如老狐狸一般的徐光盯上,当做了回击马家乃至将其一网扫尽的重要关口。故而与b市时隔近4年的再度合作,其目的从一开始,就不仅仅是为了利之一字,它既是谋取更大市场的踏脚石,同时也是诱敌深入的一枚钓饵。 而随着合作案的逐步推进,事态的发展也的确如徐光事前所预料的那样,作为马家最沉不住气的一个,在面对这份徐家精心准备的厚礼时,马溢浮率先按捺不住地跳了出来。他毫不掩饰地对合作案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一次接连一次的旁敲侧击含沙射影之下,是藏也藏不住的各种明示暗示,而徐新始终暧昧不清若即若离的态度,也将其急欲搭上徐家这艘快船的心态激发到了极致。 这一点,从他主动联系上徐母,并将马佳琪带上了门就不难看出来,可这些距离徐光想要的结果却还远远不够,徐光想要的,是远比眼下这曲意逢迎状态更进一步的求而不得后的狗急跳墙,亦或是利欲熏心忍无可忍下的气急败坏。他要对方怒,要对方狂,更马溢浮渐渐丧失理智,主动将马家的命门亮到自己的眼下。 而催发这份情绪的方法,徐光在20多分钟前也已经指明了方向。 于是这三个字,在此后的数个小时内,甚至延展到其后的半个多月里,都像一道随时会爆发的警铃,不住地在徐新的心底回荡。 他知道,徐光口中的这把柴,无非就是对马家在面对巨大利益诱惑时的又一场刺激。试想谁又能在眼看着快煮熟的鸭子半路却又投向别人怀抱的时候,还能维持着泰然自若无动于衷?更别提这个人是马家出了名傲慢自大睚眦必报的马公子马溢浮。 只是这个用以充作刺激对方的工具,徐新想了许久,最后脑中却逐渐浮现出了另一张脸。 一张在不久前于x县清河路上见到的那张充盈着温柔笑意的脸。 这个念头一经萌发,便有如久旱之后终于汲取到了养分的野草,开始无声无息地在心底疯狂滋长,直至又一个月后的某一天,当他因为x中捐建实验楼一事坐在了奥体中心的酒店时,这野草终于在无知无觉中将残存于心底的最后一点理智和犹豫吞食干净,促使他在宴席接近尾声时,鬼使神差地就向坐在身边的陈建良开口提出了个要求他想调一位远方亲戚的朋友,安插到徐媛就读的班上来。 于是在04年的八月,徐新顺利地在徐媛的家校联系本上再度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林安。 而也正像他所预想的那样,时刻紧盯着徐家动向的马溢浮,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这颗被他刻意安排进战局却毫不自知的棋子,且其情绪也很快就如自己所愿,在他于林安马佳琪之间几度摇摆不定和接连数次有意无意弃马投林的举动下,整个人都变得愈发不安焦躁起来。 这些急切与不满急速地堆积着,终在几个月后到达了一个至高点,随后不遗余力地爆发开来。 而林安,毫无悬念地成了这场欲擒故纵的博弈中,最合乎情理的攻击对象及牺牲品。 徐新悄无声息地站在病床的一侧,暗淡的光线中,目光已不知何时复又从对方那只受了伤的右手,慢慢挪回到了那张煞白的布满了疲惫憔悴的脸上。 时间和回忆到此都一块儿戛然而止,等回过神来,徐新垂荡在身侧的手已不自觉地微微抬起,堪堪落在了那人柔软细密的额发上。 之后略一停顿,又虚浮着指掌,顺着那张面孔上高低起伏的轮廓,缓缓一路滑落至了对方的肩臂,最后沉默地覆住了那只被纱布缠缚住的手掌。 指掌相触的刹那,胸前那从翠芳苑门口看到对方倒下的身影起就严密堵着的一口气,似乎也终于随着这微凉的触感摸寻到了开关,沉沉坠了下去。 然而下一刻,却立即又有另一股更强更猛的情绪,顺着这道开口迅速钻入了心口,堵住了脑中繁芜的思绪,也一并堵住了因那思绪而变得沉滞的呼吸。 徐新凝固在两人交叠手掌上的视线,顿时被这骤然袭上的心绪激得动了动,两秒后,又微一瑟缩了下指尖,默然将手收了回去。 陈建良的电话就在此时闯了进来。 徐新对着来电显示看了会儿,默默伸指按下了通话键。 陈略显焦急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 嗐徐先生,你总算接电话了,我给你发的消息你都看见了没有?林老师出事了,有人把他陈建良一迭声地说着,声音压得极低,却仍从其不同于往日慢条斯理的语速中透露了事态的紧迫。 却不想还没说完两句,便被徐新异常低哑的声音给打断。 我都知道了。 之后一顿,又问:还有别的事吗? 陈建良显然有些惊讶,愣了下后立即又接道:啊?哦哦,那就好,那您是打算?说着又等了等,有些为难地说道:唉您是不知道,这几天这事情越闹越大,学校这边已经开了好几次会,我前些天联系不上你,也不好多说什么。葛校长那边估计不太好搞定,按她的意思最好是立刻就 陈建良说到此处,刻意停了停,听另一头的徐新似乎没什么反应,才又继续说了下去:立刻就开除,或者让林老师自己主动请辞所以我们这也从今天一早就已经给他放了假。当然了,如果徐先生能有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我们也很乐意参考,就是不知道 陈建良说着又停顿了一下,见徐新始终没吭声,不由有些讪讪,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复又状似感叹地说起:唉,说起来也真是,本来上周六晚上在奥体的时候,林老师还因为您托我在他调来x中的事情上多帮衬帮衬特意来谢我,我们还开玩笑说以后有机会一定要请吃饭,没成想一转眼,没多久就出了那样的事 语毕又极惋惜地叹了口气。 徐新的目光在听到最后一句时猛一动。 有什么念头紧跟着从脑中一闪而过,带着仓皇的灼热,迫使他还没等想清楚,便下意识脱了口:周六晚上? 啊,是啊,就开放日那天,林老师估计是喝多了,想找厕所,正巧在走廊被我碰上,就一块儿聊了几句。陈建良又解释了通。 不过也没说太多,您起先不是特意交代过嘛,说怕他有心理压力,这方面的事尽量不要提。 徐新那头突然没了声音。 陈建良又在对面兀自说了些什么,无非就是围绕着林安这几天的情况,像什么他今早也已经让林安试着联络联络自己,但估计也是因为手机打不通,到现在也没给回音之类,又或是补充了些这些天从周涛父母在学校闹事,一直到有关林安的恶意视频照片曝光之间的种种细节。 徐新大部分时候都只安静地听着,鲜少再出言有什么回馈,如此大约过了五六分钟,许是学校那边又来了什么通知,本就是抽空出来打这通电话的陈建良也不好再多说,匆匆打了个招呼后就将通话挂断。 房内一时又恢复了静谧。 窒闷的空气中除却彼此一浅一深的呼吸声,再无他物。 可徐新却分明感到有什么东西,再次不由分说地从豁了口的心房钻入。 混着血,硌着骨。带起了一片难以言喻的心悸。 而这份兀然在胸中涌起的类似于痉挛的感觉,对他来说,其实也并没有多陌生,相反,他曾毫无来由地在面前这个正无知无觉陷入昏睡的人身上体会过无数次。 比如十二年前在钢铁厂外那个二三十人混战的巷子口;比如在废园子那鳞次栉比空空荡荡的数十间厂房中;又比如在那一个接一个因那人而生而起,又因那人而陷落沉沦的怪梦。 甚至就在上个月,在两个小时前,在那个因怎么都联系不上对方而乱了心跳的夜晚,在那人来车往的马路中央撞见那人摔向地面的身影的瞬息。 以及直到此时此刻,亲眼看着对方因无力从这一场精心策划的谋局中挣脱,而落得满身狼狈累累伤痕。 徐新说不清这份悸动背后的动因是什么。 就像他始终无法解释为什么三年前在清河路上偶遇那人时,涌动在心底的明明是怒是恨是不屑是憎恶,可却还是无法阻止自己的视线与心神被对方所牵动;无法解释为什么明明当年用以刺激马家的方法和人选并非不可替代,哪怕是随便从周围挑一个也能达到目的,可自己却还是固执己见处心积虑地将对方调回了c市,亲手将其推入了一旦踏入便注定被绞碎的漩涡;无法解释为什么明明眼下这个局面背后的每一个成因每一个细节都早已被计算过,可临到所有结果真的全数兑现如愿发生,自己心底的惊痛失落却远比痛快欣喜要来的多得多。 从而也就更无从解释,所有那些被隐藏在精心筹谋背后的偶尔迷惘; 被压制在冷漠清醒之下的偶尔失神; 以及每一次与那人目光相对时眼中流露的喜怒哀乐,每一个与那人拥抱后不断上升的心跳和体温。 无法解释这所有的一切,究竟都是披着报复外壳的肆无忌惮,还是借由利用发泄出来的情难自控。 手中还未及揣回口袋的手机忽然又一次震动。 徐新定了定神,低下头,只见亮起的屏幕上,徐光的名字正闪烁其中。 那是一条短信,言简意赅。 预告着近几月上演的剧目即将告一段落,也同时预示着快要到来的另一场博弈的开局。 准备下,今晚在竹园等我,七点跟我一起去一趟马家,见马忠平。 徐新定定看着简短的这一行字,许久,在溃散边沿游走的神志才又开始逐渐归拢。 而清醒,也在随后的几分钟内迅速凝聚重组。 他缓缓闭上眼。 脸上的神色在这无言的沉默中,亦再度回归了淡漠。 心底有道声音,正一点点扩大,接连不断地向他发散着警告和提醒。 是的,这一切的无从解释,走到如今这一步,又还有什么追究下去的必要和理由? 这并不是一场因一时兴起就可以随意开始,再因一时不忍就能轻易结束的游戏。相反,它是一艘已然行至中途,且再无法回头的巨轮,稍有不慎,便随时都会有被沿途风浪吞没的可能。 这一点,从自己决定在徐媛开学初去赴那人邀约的一刻起,就已经无数次地在心底确认过。 而既然都已经确认,那又何苦在这尘埃落定的最后关头,再去惺惺作态,做那可笑又无谓的挣扎与痛悔。 于是又过了几秒,徐新迅速且冷静地向徐光回复今晚见。 随后再无迟疑地转过身,对着门口的方向的走去。 没想没走两步,身后立即传来了一道模糊轻细的声音,让他不得不停下了脚步。 徐哥。林安的声音平静且虚弱。 徐新身形一顿,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慢慢地半侧过了身。 第30章 林安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 连日来的高压和堆积如山的不安惶惑, 在这个不同于寻常睡眠的短暂昏厥中, 终于得到了短暂的释放和解脱。 所以当他从模模糊糊的视线中,望见了那道被深深镌刻心底的熟悉身影时, 仅是出于本能地,便将那埋藏心底最深处的那两个字喊了出来。 徐哥。 可梦终究是梦。 等他几秒后彻底恢复了神志,又将那正微微侧首无声回望着自己的挺拔身影看清后, 林安知道,现实来了。 徐新神色清冷, 投过来的目光再不复以往的温柔,见他醒转,也只是略一沉默,随后沉着嗓音,例行公事般地问了一声:醒了? 语气亦是自两人重逢以来前所未有的冰冷。 林安一动不动地看着门口的方向, 许久, 脸上忽然露出了个苍白的笑来。 徐新被那神情刺得心口一窒,好一会儿,才重又压下心底波澜, 偏转回视线哑声道:既然醒了,就好好休息。接着一顿, 我还有事,先走了。 语毕便欲再次转身离去, 姿态一时竟显得有些匆匆。 徐哥。 然而下一秒, 却又听对方在身后低低叫了他一声。 徐新停住, 没有再回头。 我没有选错。又过了片刻,低柔的声音飘进了耳中。 徐新一怔,背对着那人的脸上目光微微一动。 林安静静地凝视着前方,隔了一会,嘴唇翕动,又执拗地将方才的话喃喃重复了一遍:徐哥,这一次我没有再选错。 徐新静立原地,仍旧没出声,良久,才慢慢回转过身,对上了那人尚且残有一丝希冀的眼神,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安只目不转睛望着他。 一时间,空气中的沉重似乎比先前更浓厚了几分。 徐新盯着对面看了会儿,刚平复的心绪似又要开始蠢蠢欲动,于是连忙又转开视线,将目光投到了床柜处的墙面上。 又过了不知多久,方深吸了一口气,稍回复了平静地开了口。 说的却是意味不明且充满嘲讽的一句:林老师,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你伪装的本事还是这么高明。 分卷(46) 林安明显一怔。 徐新说完这句,似是从中找到了什么倚靠和支撑,略一停顿后,连带着先前的淡漠也开始变得咄咄逼人。 他盯着桌面日历牌在墙上投下的阴影,又沉默了片刻后,忽然笑了笑,又问道:你手上的伤,是怎么弄的。 林安闻言没吭声,然而直直望着前方的目光却霎那间黯淡了几分,下一刻,似乎连同攀住床沿用以借力的左手也微微一颤,不自觉地往后瑟缩了下。 他垂下眼帘,没有回答。 徐新等了等,见他不肯答,紧盯着柜前雪白墙面的视线略一晃动,随后又笑了下。 片刻后微垂下目光,继续维系着那份冰冷轻声问道:学校出了事,又为什么不说。 林安仍旧没答话。 徐新停顿了下,沉默中,抬起眼由着视线从床柜的外廓一路游移,最后沿着与床头连结的方向将凝滞的目光收了回去。 他看着对方明显开始回避躲闪的神色,再次问道:就算电话打不通,为什么在短信里也只字不提?连陈建良都知道说着一顿,好半晌后,方若有所指地续道:连陈建良都知道来找我,你为什么不说。 是不敢说,还是不愿意说? 一连串的问题被对方以一种略显冷然的语态源源问出,林安似是从这不同以往的平静和对方陡然转变的态度中察觉和感知到了什么,紧扣着床沿的五指开始微微地颤动。 可却依旧没有回答。 更深更重的沉寂在两人间弥散开。 林安一动不动地躺在原处,刚褪去麻劲的右手却变得似乎比先前更为无力与麻木,垂放在身侧动弹不得。而那份醒来之初想要见到对方的急迫,也被越发清醒的意识所取代,没过一会儿,便在对方那毫无温度的注视下偃旗息鼓全军覆没。 几个小时前马溢浮在牛肉汤店中的诘笑,以及接连数日来盘桓在心中有关于对方的种种猜测,也都在这一刻突然以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刻都更清晰的姿态浮现在了脑海。 于是紧接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预感兀地袭来,将他的整副躯壳包围笼罩,一幅接一幅的画面,亦如同从淤泥中探出头来的滑腻水草,将他从头到脚地牢牢缠缚,一寸寸将心底残余的希望掠夺。 而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束手无策。 果然,在漫长的等待后,徐新低沉的声音于这几乎让人窒息的沉默中再度响起。 其实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他问。 语气是与先前截然相反的笃定淡漠。 林安双眸紧闭,眼睫在听到这句问话时猛地一颤,随即掌心与胸口一齐涌上的巨大痛感,迅速将轰然塌陷的心口填满,促使他在无意识地摇了摇头后,仍徒劳挣扎着不愿给出一个答案。 徐新静静看着他,心底其实对结果早已有了定论,却还是在一股莫名情绪的催动下,默默对着对方紧扣着床沿的手掌看了会儿,尔后无声又意义不明地微扯了扯嘴角,逐字地轻声问:是什么时候。 说完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稍一顿后又了然似地笑了笑,问:开放日的那个晚上, 还是今早在见过了马溢浮以后? 林安裸露在外的手腕在听到对方亲口将那三个字说出口时,微不可察地猛一抽动。 徐新感觉到,又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继续问: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林安还是摇头。 徐新看着他,脸上神色不变:告诉我,他都说了些什么? 林安死死咬着牙关,抓住床栏的五指愈发收拢,仍是不肯出声。 沉默再一次沦为了这场无声拉锯中的工具。 徐新的目光将对面瘦削的身影牢牢锁定,许久,忽然极缓慢地上前了一步,随后无比温柔地俯下身,将手覆上了对方的头顶。举止一如既往地轻柔亲昵,可说出的话,却犹如一把又一把尖刀,直插入听者的五脏六腑。 他是不是说,你会来x中工作,全部是经过我一手安排? 林安嘴唇微微颤了颤,心底的恐惧层层发酵,不一会儿,便悉数化为了深不见底的绝望。 可耳边柔道凑得极柔和且平稳的声音,却仍不愿停歇,一步步将他向更深更冷的地方拖去。 徐新停了一停,似在近考量着什么,几秒后,又接着往下道: 是不是说,你七月在翠芳苑找的房子,也是我故意让人降价租给的你? 又或者,如果他足够敏感,或许还会告诉你,我之所以想方设法制造这么多机会跟你偶遇,甚至和你发展到现在的亲密关系,并不是因为难忘在国连三厂时对你的那点旧情,而只是为了诱你上钩,好在今后更好地折磨报复你。 就像当初你对我一样。 是不是? 这一句接一句近似陈述的反问,终于毫不留情地将自己始终不愿去触碰的遮羞布一把掀开,让真相彻底地赤|裸暴露在了阳光下。 别说了林安终于不堪忍受,一丝红润从眼角蔓延出来,伴随着一声微弱的呢喃。 徐新的声音如愿地停了下来,可静默,却似乎比刚才那一阵枪林刀树般的追问更显锋锐,让静待的人心神俱裂,痛楚难当。 于是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当徐新再度开口,那份从他喉间缓缓溢出的,曾在往昔无数次带给过他无数温情让和让人心跳不已的声音,也似乎变成了能将人瞬间吞没的漩涡,在耳边急速碾过。 所以林安,你说你没有选错徐新直直看着他,短暂停顿后微微一笑,难道你认为,这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还会有什么意义吗? 又或者,你觉得这只是我因为心有不甘而特意为你量身定做的一道试题,答对了,就能当过去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林安已彻底沉默,徒留一丝凝结在眼角的微弱泪光,将他正死死压制的心潮吐露。 徐新望着他,滞留在对方头顶的手慢慢收了回去。 一同收回的,还有语间那残留的温度,你错了。 说着一顿,又慢慢直起身,再度背转过身面向病房门口,因为从一开始,我想要的,就不是你那所谓的选择。 林安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一滴泪终于在这句话音落下后,控制不住顺着眼尾滑向了枕巾。 徐新的脚步声紧跟着从身侧响起,短短几秒内,渐渐由清晰转为了模糊,最终停在了几步开外的房门处。 林老师,又几秒后,低沉的嗓音传入了林安的耳中,养好伤,离开c市吧。 门随后在身后关上。 走廊另一头,丁华正提着打包的食盒从电梯间拐出来,往vip区所在的方向过来。 他一面一手拎着装的满满当当的包装袋,一手举着电话,快速地对着手机交代着什么,嗯,嗯,行,你先把单子放我办公室桌上,回头我这边忙完了就回公司给你批。一面又抬起头,恰巧撞上迎面走来的徐新,于是连忙又匆匆对电话那头说了两句,挂断了通话,加快速度朝对面走了过去。 哎哥,你怎么出来了?丁华说着往他身后病房方向张望一眼,关心问:小林醒了? 徐新脸色铁青,一改先前在病房中时的从容淡漠,见到拦在眼前的丁华,也仅是神色不豫地看了对方一眼,嗯一声后就要将他绕开,继续朝前走去。 丁华被他那萦绕周身的沉冷气场唬了一跳,愣了愣后,才想起跟着往后又退了两步,接着提了提手中的袋子挡到了对方身前,满腹疑惑地问:老大,你怎么了? 完了又往手上拎的一摞食盒瞄了眼,这是要出去?你不跟我们一块吃啊?那啥,我这可订了三个人的份呐。 徐新被挡住去路,只得被迫在原地站了会儿,随后略一沉默,冷声回道:我有事,要先走。 哦。丁华应了声,鬼鬼祟祟往四周看了圈,又压低了声音问他:什么事儿啊?咳,那什么,是不是跟那个马家有关? 徐新盯着脚下的瓷砖地面,没回答。 丁华等了会,许是也察觉到了什么,又打量了对方一会儿,主动往旁边挪开了一步,轻声道:行吧,那你先忙,我去看看小林,有什么事再通知你。 徐新应了声,又静了片刻,迈开步掠过了对方。 却走出去没两步,又突然停下,回过头对着还留在原地瞅着他背影的丁华无声望了会儿。 几秒后,垂下视线交代了句:你回去后再让人去看一下他的伤。 哈?丁华一脸莫名,伤?什么伤?说着也跟着扭头朝林安所在的vip望了眼,问:手上的伤啊?嘿,刚侯老不是说已经处理好了吗? 徐新目光微动,脑中闪过适才那人紧紧将床沿扣住裹满纱布的右手手掌,沉默半晌后却没回答,只默然收回视线,掉头继续向电梯方向走了过去。 丁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站在原地对着对方渐行渐远的身影看了好半晌,才提了提袋子,返身回了病房。 门诊大楼外的天,似乎在转瞬间就变了个色调。 徐新将车开出地下车库时,原本挂在天边耀眼的太阳已被层层的云遮住,偶尔透出一丝光,照得车座内一阵明暗交替。 一个小时后,车停在了竹园门外。 值守的门卫安保人员几次抬头看对墙的监控屏幕,都能看到这辆经常出入小区的黑色奥迪纹丝不动地停靠在起落杆的不远处,幸好这小区住户不多,这个点也没其他车进来,否则八成要堵。 等第四次抬头,门卫处终于忍不住了,犹豫了下从岗亭走出来,绕到黑色轿车前门敲了敲,轻声叫道:丁老板?丁老板? 说着又微弯下了腰,您的车怎么歇这儿了?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不是的话,能不能麻烦您 谁想话音未落,窗户就被慢慢降下,另一张脸从中露了出来。 门卫顿时卡了壳,对着车内那人面沉如水的表情愣了会神后,立马又讪讪地笑了一笑,改口道:哎呀,怎么是您啊徐先生。我一看这车还以为是您朋友呢。 谁知徐新却像是没听见般,将窗放下后,又一言不发魂不守舍似地静坐在驾驶位上。 直到十多秒后又有别的车过来,因久等不耐而探出身来冲前面叫了声,方如梦初醒地重新启动了车子,从起落杆下滑过。 等彻底回到别墅进了屋,在厨房收拾着的袁姨听见大门口的动静走了出来,见到消失了快两周的徐新,登时又惊又喜地问:哎先生,您回来了? 说着看了看客厅的挂钟,又关切地问:吃饭了没有?要不要给您做点儿什么?刚好,我上午在菜场买了半只鹅,正跟里边儿炖着呢。 徐新只兀自在沙发上坐下,闭着眼撑着头,累极的模样,好一会儿,才低低回道:不用。 袁姨见他杵在沙发处,刚兴起的高兴劲儿稍稍平复,慢慢地也察觉到了对方身上那不同于以往的沉闷,于是连忙上前就着刚洗好的抹布,将沙发前的茶几整理了番,换了个话头问道: 那您晚上在家吃不?想吃什么?我到时候给您做。 完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边将昨晚被徐媛摊的乱七八糟的几本书收好,边轻轻叹了口气,有点发愁地道:唉,说起这个啊,您最近不在家,估计也不太知道,媛媛啊这一阵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总是没什么胃口,每天一回家就耷拉着脸,菜也吃不下几口,就昨天,特意给她做了酱鸭,平时可爱吃着呐,昨晚就只看了两眼。 徐新听后,闭阖着的眼皮下眼珠动了动,几秒后睁开眼来,皱着眉问:她怎么了? 自上周他离开c市后,自己就被一连串的变故缠住,哪怕是直到现在,也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去料理善后,于是徐媛这头,难免就有了疏忽。 袁姨摇摇头:我也不晓得呀,唉,问她她也不说。言罢又收了布,脸上的担忧更重了几分,嗐,我突然想起来,就上个礼拜二,她刚一放学回来,就把自己关到了二楼房间里,喊她吃饭也不出来,我就想着上楼看看,谁知道在门口就听见她正跟里边儿哭呢,再喊她,又没声儿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听错了。 徐新眉皱得更深。 先生,您这次回来,可得找个时间跟她好好谈谈。不是袁姨我危言耸听啊,这个年纪的孩子啊,可得看牢了。我以前老家就有一小孩儿,也是前些年读高中的时候,因为压力大,心理上又没及时疏导,时间一长,憋的久了,后来稍微一受了点儿什么刺激,可不就做了傻事嘛!他爹妈到现在还逢人就抹眼泪呢。 徐新没吭声,许久才重又闭上眼,低声应了:好。我知道了。 袁姨很快将客厅其他地方也一块儿拾掇好,看对方实在疲累的模样,便也不再多话,几分钟后,又默默一个人转回厨房去了。 客厅霎时又静下来。 徐新独自坐在客厅正中,正对面是应徐媛幼时所求,镶的一整面落地墙镜,上面还分别绘刻了两夏景图,在灯光的照耀下,一朵朵绽放在池中的荷花边缘,纷纷折射出了隐约的金属光泽来。 徐新目光在镜面上漫无目的地梭巡着,最后不由自主地,定定落在了角落里弯颈饮水的一片荷叶上。 许久,才又蓦地收回视线,起身上了楼。 书房门在身后掩上的一刻,凝滞紊乱的心绪终于在这绝对封闭且私密的空间内,渐渐沉了下来。 徐新在门口站了会,缓步走到了书桌后的皮椅处,却在即将落座时,又忽然想起什么般,微微侧转过身,将目光投向了数步之外的书架处一只见堆商刊或药械等专业领域的书籍中,两本来自朱自清的文集,正格格不入地被塞在了一众书目最后。 徐新静静地盯着那一处看了会,随后忽然伸出手,将那两本连封皮都老旧得摇摇欲坠的文集从架子上拿了下来。过了两秒,又将夹在其中的一只泛黄发皱,几乎快看不出原貌的红皮烟壳也一同取出,面无表情地在手里拿了片刻,转过身一起锁入了橱柜玻璃下端的抽屉中。 做完这一切,疲惫的身体才终于陷入了拉开的椅中。 分卷(47) 徐新拄着额头,轻阖着双目,极度的寂静中,连日来发生的大小事一并在恢复了运转的大脑中快速掠过,而那迅速在脑中总结出的和马家有关的利益关系网,也让先前因那人而深陷并难以自拔的各种情绪,得到了暂时的缓解。 桌上尚留着上周末离开时刚接到的一份有关于c市新区早年开发过的一家化工厂资料。 徐新将那文件夹打开,从头开始一页页慢慢翻过。 如果没有猜错,两个小时前徐光在信息里提到的那个今晚跟马家有关的饭局,所要相商的,应该就是这块继当年化工厂倒闭后,废了快四年的地皮的再开发和使用权问题。 马辉有想借助徐家在医药这一块长期积累的人脉关系的想法,不是一天两天了,甚至从92年他还在国连三厂呆着的时候起,就已经数次向徐伯达表达了这方面的意愿,奈何每次都无一例外地在他那处事谨慎的父亲处碰一鼻子灰,统统无功而返。 近些年好容易看着越爬越高的徐光似乎有了松动的迹象,且有回过头来看他们一眼的可能,于是表现得心急了点,也就不难理解。 更何况,他们碰上的,还是徐光这样将欲擒故纵玩得出神入化的老手。 一想到欲擒故纵,徐新盯着资料的眼神略一动,思维再次不可避免地转到了不久前医院里那张苍白的脸上。 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又闭上眼,想将那道细瘦身影从脑中甩掉,然而刚一强自镇静下来,外套里的手机便像是有感应一般地,不由分说地狂震了起来。 他伸手从口袋中将电话摸了出来,只见亮起的屏幕上,丁华两个字正不断地跳跃着。 徐新眉头忍不住微微皱起,犹豫了几秒,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喂?老大吗!没想刚将听筒放到耳边,丁华的难掩焦急的声音便传了过来。 小林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不见了! 对方似乎正站在路边,话音刚落,就有断断续续的人声车声一块儿传来。 徐新握着手机的手兀地一紧,心跳也不自觉跟着快了几分,可询问的话刚到嘴边,又堪堪停住。 喂?喂?老大你在听吗?丁华没头没尾的一句说完,没得到对方回应,不由更急切起来。 嗯。好半晌,才听一声低应传来。 顿了顿,又沉声问:怎么回事? 丁华正急着,没注意到徐新冷淡到反常的语气,听到回复,立马又接茬往下说:就是不知道啊!我问过vip层的问询台,也说没见到,查登记记录也没结果。打他手机,关机。嘿你说真是奇了怪了啊,他要走,也得跟我招呼一声啊是吧? 说着声音小了下来,周围的杂声也退去大半,显然是避到了某个相对安静的地方。 果然,下一秒,就听他朝旁边小声说了句:师傅,麻烦去趟博爱路。 同时,车门被砰地一记关上。 丁华交代完,转回来继续:我去翠芳苑看看。解释完,又将话绕了回去,那啥,明明中午吃饭那会儿还好好的,虽然手上那伤口不知道怎么搞的,我回去的时候又给弄裂了,吃饭前又找人处理了下。然后吃完饭吧,他说累想睡会儿,我能不答应嘛,总不能拉着他一病号跟我瞎掰扯吧。再后来他一睡着,我这不就闲着没事干嘛,就趁机去了趟公司,把邹平那小子留我办公桌上的经费单给签了,结果回过头来他人就没影儿了,前后也就一个多小时。 丁华连珠炮似地说完,电话那头却又没声儿了。 他一抠脑门,自动脑补出了他哥那一脸焦灼但口难开的样儿,于是不由自主地又紧跟着安慰:咳,不过老大你也别太着急,我也就先跟你说一声。林子好歹这么大一男人,一时半会儿的应该也出不了啥事,兴许是有啥事回学校或回家了也不一定,我先上翠芳苑看看。 徐新始终没吭声,直到又好几秒后,才再次低应了声。 通话被挂断,恢复了静谧的书房内,徐新一动不动坐在位子上出了会神后,低头往搁在桌面上的左手看了眼材料夹已在无意中被合上。 袁姨的声音恰在此时于门外响了起来,先生,小区门卫刚突然往家里打了个电话。说是竹园门口来了个男人,像是来找您的。 徐新心头一跳,静坐片刻后起身将房门打开。 袁姨正站在门口,见他骤然出现在视线阴沉的脸,不由往旁侧挪开了些。 叫什么名字,问了吗? 徐新没什么表情地盯着走廊上的地毯看着,问道。 袁姨点头,问了,但对方没说,只报了个咱们的地址跟门牌号,问您是不是住这,门卫那儿因为没有过关于他的报备记录,就没给他说,他就也不吱声了,一个人站到了对面的绿化带那儿,到现在快站了有半个钟头了。 徐新又沉默了下去,良久,嗯了一声。不久,又问:长什么样,知道吗? 袁姨看了看他的脸色,又小声回道:不清楚,不过那边说看着挺清瘦,哦,手上还绑着纱布,像是有伤。 徐新呼吸一滞,好半晌后,点了点头。 可点过头后,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沉默地转过身,又将门带上。 袁姨看到对方这个举动,心里也明白了,下了楼就往座机处去,替他把门卫那儿给回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不知不觉中,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红木制的台钟上,指针渐渐逼向了五点。 期间丁华又来了过一次电话,说是在翠芳苑也没找着人,自己后面又联系了陈建良,对方也支支吾吾给不出个准话,找半天都没找到人的丁华也有些急了,直嚷嚷着说要回人医想办法查查录像,看看对方究竟去了哪儿。 直至徐新微哑着嗓子告诉他人在竹园这,才长舒了口气,紧跟着又叽叽咕咕抱怨他不早说,害自己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满市区乱跑。 徐新没反驳,全程异常沉静地听着,直到通话结束,才抬手按住了隐隐刺痛,且有越来越痛趋势的太阳穴。 他拒绝了丁华过来竹园将人接走的提议,只无声坐在书房中,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又过了近40分钟,楼下隐隐传来一阵喧闹,五分钟后,袁姨再次上了楼来,将他的房门敲开,止不住欣喜地笑:哎唷先生,你大哥来了,正跟楼下客厅坐着呢,您下去见见? 徐新将手上的东西放下,又捏了捏鼻梁,起身下了楼。 徐光正坐在沙发上,身边站着将他送来的司机老张,两人手中各端了杯袁姨递来的热茶,正气氛融洽地低声聊着什么。见他下来,纷纷收了声将目光投了过去。 徐光见到才从b市跟他分别不久弟弟,笑了笑,关切地问道:怎么脸色这么差,怎么,一大早的就赶回来,还没休息好? 徐新看了眼一边的老张,点头打了个招呼,在对面坐了下来,神色间的沉郁已消去了不少,他拿过矮几上另一杯茶,喝了口,故作轻松道:还行。说着将茶放了回去,懒懒往沙发背上一靠,问:不是说晚上七点?怎么现在就到了? 徐光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他两眼,也将杯子放回到了几上,老马说马溢浮今天在外面应酬时发生了点意外,让人拿酒瓶砸了个脑震荡。 说着,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对面神色如常的徐新,所以我改了航班,提前一个小时过来,等会儿我们先去马辉的住处,一起看看他。 徐新半垂着的眼神一动,哦了下,一顿后,又淡淡问:严重吗? 徐光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没正面回答:不清楚。略一停,又继续道:严不严重得一会儿见了面才能知道。 三人接下来又在别墅坐了会,徐光是个惯会做表面文章的,哪怕跟接触不多的袁姨,也能态度和煦地聊上好一会儿,端的是一副脾气温和老好人的架势。 倒是徐新,从头到尾都不作声地坐在一旁,除却开头跟徐光有过几句交谈外,剩下的时间皆如一尊冰冷无生气的摆设,半仰靠在沙发背上,闭着眼一副百无聊赖的假寐模样。 六点,徐光终于起身,有了要出发的意向。 徐新跟着站起来,一行人在玄关处换了鞋穿好外套,袁姨担心初冬夜里降温得厉害,还给兄弟俩一人备了条围巾,装在袋里给老张带到了车上。 两分钟后,三人再次来到了竹园的门口。 起落杆遥遥升起,徐新一言不发地坐在后座上,目光透过车窗落在了外面已然亮起路灯的街道上,状似漫无目的地游移搜寻着。 又数十秒过后,终于得以在竹园大门外的某棵苍翠的玉兰树下,毫无预兆又意料之中地捕捉到了一抹正立在寒风中的细瘦身影。 徐光从上车起就一直暗自注意着坐在身侧的徐新,此刻见他目光纹丝不动地盯着某个方向,便顺着对方的视线也看了过去。 行至小区附近的车速总是比平时要慢不少,徐光一瞥之下,收回视线微勾了勾嘴角,问:需不需要停车? 徐新搭在门内扶手上虚握成拳的右手略一收紧,垂下眼皮没有吭声。 好半晌,才沉声回了句:不用。 前后不过十几秒,车驶离了竹林路,速度立刻提了上去。 飞速掠过的各色光晕中,徐光又静静看了对方一会儿,忽然忍不住笑起来,刺激马溢浮这件事情上,他完成得不错。 徐新闻言眼珠一动。仍是沉默。 徐光停了停,又道:不过我也真没想到这步棋你会安排到他身上。说着又一笑,很好,出乎我的意料。 徐新还是闭着眼,一声未出。 徐光又看了他一会,继续道:但话说回来,哪怕是废品也都还能回收了再加工,何况是这么好的一块材料,你打算就这么放过了? 徐新闻言慢慢睁开眼来,看向了身侧,终于开了口:什么意思? 徐光笑笑,扭回头静坐了片刻,语气温和:不过一块还没造成实质性威胁的绊脚石而已,就能激得马溢浮如此大动干戈,如果徐光说着,交握在身前的手弹了弹手背,在和马佳琪正式有所交往后,让他发现你还对这块石头流连忘返恋恋不舍,甚至还随时都有为了它撤退的可能,你说他会怎么做? 徐新望着他的目光忽然由漠然变得锐利。 不必。几秒后,那份锐利又被无声收起。只听徐新淡淡回绝道。 徐光看着他,不多一会儿,眼中的笑意比先前更甚,呵呵,舍不得了? 徐新没答话。 徐光也不强求,笑一笑后又收回目光,沉吟片刻后又道:到此为止也不是不可以,但徐新,你要记住,既然已经决定翻篇了,那就要处理的利落干净,否则于你于他,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说着一顿,继续意味深长地补充:拖泥带水,是永远的大忌。 徐新视线重又垂落,对着洒在窗沿不住滚动轮转的昏黄光圈,没有再回应。 目的地很快出现。 徐光带着徐新走进马辉家大门时,整个人的状态已然无缝切换成了熟识老友的模式,言谈热络亲密,闲话间尽是熟稔的家常,分毫不见几分钟前还在车内算计着对方的老奸巨猾。 马溢浮半靠半躺在自己卧室的床上,额角贴了块纱布,门被自己父亲打开的一瞬,目光毫不避讳越过了三四个人,精准地落在了徐新的身上。 他手上装模作样地拿着本曾国藩,鼻梁上架着眼镜,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看上去却还算不错,尤其一双眼睛,虽被镜片挡住,仍难掩其中那充盈着的讥诮笑意。 一众人中是马溢浮母亲祝梅先开的口,她端着顺便带过来的一盘切好的水果,率先一步就走了进去,边温声细语地埋怨着,边将果盘放到了对方床头。 哎呀,你怎么还看书呀,白天的时候没听医生说啊,要多休息多休息,少用点脑!看书头要晕的呀。语调带着南方特有的柔软。 马辉在一旁笑着,等老婆数落完,才引了徐光徐新到马溢浮的床前。 三人彼此间不说有多熟,表面的情交情还是有,特别是徐新,自马家彻底被徐光盯上之后,平日里马溢浮私下组的局,能去的他都没少去。 徐光跟在马辉后面关心了马溢浮几句,便又随后者又回前堂去了。独留下徐新,沉默是金地站在他今天见到的第二号伤员跟前。 马溢浮正叉着块梨往嘴里送,一口咬下去,唇齿生津。 他细嚼慢咽着,片刻后,朝对面低垂着视线看着自己的徐新望去一眼,笑问:不坐? 徐新没动。 马溢浮将叉子扔回盘子里,又对着他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端详了会,忽然收回视线嗤笑了下,这么严肃?说罢复又抬起眼来,再无遮挡地将眼底的嘲弄袒露,怎么说,我好歹也刚在你那小情人那挨了一下,啧,徐少爷就这点面子都不愿意给了? 徐新一动不动看着他,许久,嘴边微现出笑意,转身在一侧的软椅上坐下。 马溢浮目光从几分钟前起就牢牢定在了对面,此刻更是毫不遮掩地将徐新的身影锁住,见他落了座却不说话,于是又等了等,忍不住语带讥诮地问:你笑什么? 徐新没吭声。 马溢浮神色已然恢复了严肃,他仔细地将对方脸上的表情看了个遍,心中念头不断轮转,最后垂下视线,伸手挑起落在盘子里的叉子,意味不明地又发出了一记冷笑:他这次对你倒真是挺痴心。说着眼中闪过一抹厉色,给了张卡不肯松口不说,还保他前程无忧。就这样了还不识好歹地赏了我一瓶子,呵,跟十二年前相比,倒是长进了不少。 徐新仍旧不发一语地听着,神色不动。 马溢浮说罢将叉子提起,顶着那果肉一点点渗下去,稍一停顿后又语气冰冷地接着道:就是不知道他这份痴心的对象,究竟是当年还在工厂混着的地痞流氓的你,还是现在这个大名鼎鼎,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徐三少的你。 有区别? 你说呢?马溢浮听始终不搭腔的徐新终于开了口,几乎是立刻就抬起眼看向了对方,以前的徐新可是一无所有,现在的你要什么没有。 徐新听后兀地笑了,须臾底下眼睑,不再回应。 怎么不说话了?马溢浮始终紧盯着他,目光灼灼。 分卷(48) 说什么?徐新轻叩着手腕上的表带,脸上的神情是一派事不关己的云淡风轻,末了又微一挑眉,问道:这很重要? 马溢浮审视的目光在对方的身上细细扫过,片刻的静默后,被激起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 徐新的无所谓和淡漠让他的心稍稍定了定,不一会儿后,才忍不住继续刺探地问:如果这事今天我没有插手,你准备什么时候收网? 徐新弯了弯唇角,抬头笑望了对面一眼,依旧不咸不淡地反问:马兄认为呢?什么时候收合适? 马溢浮面不改色,这我哪知道。说完也跟着嗤笑一声,问:就算知道,你徐三少就愿意听我的? 徐新笑笑,又不说话了。 马溢浮持续暗中打量着徐新脸上那始终平和不见波澜的表情,短暂的寂静中,心中那份原本对于对方态度和目的的猜疑渐渐散去,进而在心底转化为了有关于另一种猜测的底气。 于是再开口的时候,连带着神色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那是一份只有在面对拥有共同目的的同路人时,才会释放出的若有似无的暧昧气场。 徐新敏锐地感知到,却仍旧不动声色,只等久候的猎物自己靠近。 果然,一阵沉默后,马溢浮的声音再度响起,所说内容也暗暗改了个调,不再似先前那般气势汹汹咄咄逼人,仔细听,甚至还带上了些不易察觉的解释和讨好。 他装模作样地沉吟了番,依旧选择了妹妹马佳琪做了那颗问路石,似假还真地说道:其实我今天找他,也不是真就为了什么,毕竟你们徐家人做事,向来稳重,也能让人放心。再说我也不是不知道当年的那一出对你来说马溢浮说到此处,刻意停了下,睇了下徐新的脸色后,方继续道:是个不小的打击和教训。 徐新轻叩着表带的手果然在听到这最后这几个字后一滞,紧接着连同脸色也微微冷了下来。 但这不快的情绪只泄露了不到一瞬,下一秒,便又恢复如常,甚至还自嘲般地轻笑了笑。 马兄想说什么。 马溢浮对这样的反应显然很满意,这无疑让他对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测更添了几分把握和自信。于是略一停顿后,又继续:这么些年交道打下来,你徐三是个什么样的人,我马溢浮虽然不敢打包票说了解得十成十,但跟外头那些不着调的比起来,多上个两三成应该没问题。你心心气高,平生最恨被人利用和欺骗。所以当初那事儿过后心里一直憋着口气想找机会发泄,也都能理解,但是, 马溢浮慢悠悠地说着,完了微叹了口气,好像颇为无奈,但你出气归出气,接连几次拿佳琪的心意开玩笑,是不是就太过分了点?她从读书那会儿起一颗心就挂在你身上,这一点别说咱们两家,就放眼这整个圈里也没几个不知道的,可她倔驴似地追在你后头这么多年,你看我们马家有干涉过什么没有?再说最近这几个月来是你自己应了她的约,说要碰碰面吃个饭,给了她机会和希望,却为什么又几次三番爽约,让她丢了脸面不说,还一次又一次难过和失望?我这个当哥的不管,你说天下有没有这个理? 徐新闻言没做声,垂落在膝盖上的目光也纹丝不动,只眉头极短促地皱了下,些微地泄露出了心底的不耐。 马溢浮见好就收,说完这几句便兀自收口,随后将手上的书搁到了床头,彻底静了下来。 好一会儿过后,才重又开口:还有句话或许我不该讲,但作为朋友,出于善意也还是想再提醒你一下。 徐新目光微动了动。 还记得他刚到c市那会儿我跟你说过什么吗?马溢浮温声问,语中已全然没有了对方刚进门时的愠怒与嘲弄,取而代之的,竟是与徐光如出一辙地语重心长,徐新,乱花渐欲迷人眼,别一个不小心,又栽进了同一个坑里。 徐新对着床头方向的视线一转,随后兀地笑了。 马兄的意思,是我又被迷了眼了?他沉默了片刻,配合地反问。 马溢浮一笑,只是个提醒。说罢回视向对方,毕竟你为了引对方上钩,连正事儿都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抛在脑后,说你不是假戏真做,恐怕很难会有人相信。 徐新挑眉,谁不信? 一顿,又含义不明地勾了勾唇:你? 氛围一时又变得微妙起来。 马溢浮一动不动地迎视着徐新直射过来的目光,脸上的表情再次慢慢回归了严肃。 徐新显而易见的戏谑让马溢浮无端生出一丝恼怒,却不好发作,只能在短暂的沉寂后,勉强扯出一声笑,算是默认。 好在这样的氛围并没有持续多久,就在两人相对无言僵持不下的时候,徐光的声音突然从门外的客厅方向传来。 徐新。徐光叫道,不要打扰小马休息了,咱们准备准备,跟马老去吃饭。 马溢浮视线随着徐光的声音猛一转。 徐新笑了笑,站起来,冲仍然牢牢盯着自己的马溢浮示意了下,朝门口走了过去,行至门扉处时,却又突然停了下来,微微偏过了脸,对身后的人轻声道:祝姨说得没错,马兄既然已经被人砸伤了脑子,最近这几天就别太过费力伤神了,好好休养才是正事。而至于怎么处理林安,我自有我的打算。 马溢浮听他忽然将话头挑明,眉头稍一挑动,静坐在床上没有吭声。 徐新停了停,继续漫声道:而且你既然也已经说了信得过我们徐家的处世为人,那就也还烦请马少言而有信说到做到。毕竟我徐新平生最反感的,除了被人利用欺骗外,还有擅作主张和不请自来。 马溢浮闻言脸色微微一变。 徐新半侧着身立在房门前,手虚握在门把上,视线并没有与斜后方的马溢浮直接对上,可语中那份若有似无的轻蔑及居高临下,却仍是分毫不差地从低垂的目光中流露了出来。 马溢浮心绪起伏,阴沉地盯着徐新的侧影,好半晌没挪开视线,直到对方在刻意静默了一会儿后,突然又抬起双眼冲自己笑了一下,淡淡说了两个字: 回见。才猛地回过神来,目送着对方高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了开启后又被迅速掩上的门后。 徐光和马辉坐在偏厅的沙发上,相谈甚欢。徐新跟马溢浮母亲祝梅点头招呼过后走到两人身后时,徐光正放下从马辉手中接过的热茶。 听到徐新叫他,才顺势站了起来,随后拿过扶手上搭着的外套,朝玄关方向一歪头,笑问:马叔,那咱们这就走吧?别让蔡老在会所多等了。 呵呵,对对,今晚他可是贵客,不能怠慢了。马辉连声应了,随即也跟着站起了身。 徐新目光在两人间转了转,无声笑了下,心知徐光这是已经打算开始慢慢收线。 三人有说有笑地从马家出发,二十分钟后到了c市新区专为卫生局退休干部设的休闲健身会所,马忠平俨然已经在包间内等了有一会儿,见到徐氏俩弟兄后,立马笑呵呵十分亲密地将两个小辈拉了过去挨个问了问近况,顺带又聊了聊自己当年与徐伯达之间患难真情。徐新全程笑而不语,于是这寒暄叙旧的任务便全落在了徐光肩上。又十多分钟过后,应徐光所邀的wsj前一把手蔡铭今携同规建局葛老也一块儿进了屋,而随着这两位关键性人物的到来,马家哥俩面上的喜色又浓了几分。 人员到齐,酒菜也陆续上了桌,几人的话题亦不露痕迹地就c市近年的规划和发展展开,酒过几巡,关于新区那块原化工厂的地皮问题没涉及几句,却尽聊了些这二十多年来的各项政策与形势,正直严肃得仿若在开一场深入灵魂的思想大会。 急了十多年的马辉和马忠平到了这一晚,却也都不急了,他们清楚,徐光愿意将手里的人脉出借引见,就比任何谈判都有用,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只要能搭上徐家这条线,那么后续的一切都好说,他们也再不用做那没了头的苍蝇,不得门路地四处乱撞。 一顿饭吃了快三个小时,等散伙时,所外的夜色已浓如稠墨。 一行人前后错开,相继离开了c市这安静的一隅。 马辉同马忠平走前又跟徐光热聊了几句,言谈间免不了又提到了徐伯达,马忠平拍着对方的肩,颇为欣慰地道:老徐好福气啊,儿子个顶个的稳当能干!一点不输他当年的风采。末了又歪了眼一旁的弟弟马辉,唉,不像我们马家的儿女,一个一年到头没个定数,一个嘛说着若有深意地瞟了眼站在徐光旁侧的徐新,没再说下去。 徐光微微一笑,心下了然,随口接道:哪里,马伯过谦了,咱们这一带谁不知道您那侄子马溢浮是个做生意的好手,再说您女儿,才高貌美,稳重大方,别说c市,听说就是当年在国外,追求者也是数不胜数。 马忠平一笑。 徐光说到此,又低下脸摇了摇头,状似颇为无奈道:别的不说,就上个月我回去看望我母亲,她还一个劲儿地跟我偷偷您那宝贝侄女儿的个人情况呢。 言罢,两人连同一旁的马辉,都心照不宣地大笑起来。 只余徐新独自安静地站在一侧,闻言慢慢垂下了双眼,跟着牵动了下嘴角,露出了个模糊不清的弧度。 同马家彻底告别后,时间已快到夜里11点,徐光为了避免此次行程的曝露,再加上第二天一早在b市还有会,便在和李平挂了通电话后,径直又让老张送回了机场,连夜踏上了返程路。 徐新陪着一块儿去送了送,顺道将两人留下的车作为代步开回了城,却不知为何,在从通向竹园的高架上下来后,突然又掉过了头,在空荡静谧的市区干道上漫无目的地晃了起来。 时至深夜,以往总以繁闹拥挤示人的城市中心,此刻却如同年逾半百的老妪,姿容暗淡光华不再。 徐新手搭在方向盘上,神情冷峻地看着沿途的绿植逐渐从香樟转为了玉兰,脑中某个不甚清晰的身影,忽然又一次从脑海深处浮现了出来。 于是原本毫无温度的目光也不由为之一怔,两秒后,连同车速也一并减缓了下来。 如此又开过数百米,车外忽然狂风大作,饶是高大的广玉兰也经不住侵袭地微微晃动。 徐新将车停在了某盏路灯下,降下窗夹了根烟在手上。 冰冷的空气瞬间将车厢填满,其间还隐隐夹杂着些微因潮湿而带来的锈味,乍一涌入鼻端,刺得徐新眉头微微一皱,他心念一动,视线朝晦暗不明的路口望去,竟发现自己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不自觉地将车开到了曾经那座废园子的所在。 他沉默地对着对面被掩在树丛背后隐约可见的木桥池湖看了会儿,几分钟后,强自收回目光,又将车窗升上,准备离开。却在即将发动车子的一刻,置物格里手机忽然一阵,响起了一条短讯的提示音。 徐新眼神闪了闪,盯着那黑色的机身看了会儿,才伸手将倒扣着屏幕翻转过来,却在目光触及来信者的姓名时又稍稍一愣是马佳琪。 于是胸口适才那股猛地提起的气,又在不动声色间被放下。 徐新迅速点开消息,两行字映入眼帘,文字简短而俏皮:明天就立冬了,徐大帅哥,有没有空赏脸出来吃顿饭呀? 徐新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两行字,许久,又抬头往前方公园的入口看了一眼,随后默然动了动手指,回了个好。 回完后,便又将屏幕扣回到了暗格中去。 车内一时变得愈发沉寂。徐新双目微垂,原本被塞回烟盒的烟又被取了出来,而被关上的车窗,亦在静谧中被再度开启。 烟头的火星在灯光的照耀下并不怎么显眼,惟有一缕接一缕飘出窗外的薄烟,借着风在这空旷的夜空里留下了转瞬即逝的痕迹。 徐新默默坐在车中,脑中的念头时断时续。 其实最近的这两年来,马佳琪时常都会像今晚一样,给徐新发来几条类似的信息,虽然始终都未曾得到过什么确切的回应。而所说内容,也基本都是些无关痛痒可有可无的话题,有时会问两句徐母的身体,有时聊聊天气,有时候又会兴致勃勃地说说自己的近况,比如换了什么工作,去哪里旅行了,见了什么朋友等,顺带着也会试探性地约一约饭,或问一问要不要给徐媛带点什么东西。不至于太出格,却透着显而易见地亲近和喜欢。 徐新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不明言拒绝,也不刻意去迎合,偶尔给个回复,即便顾念到与徐光之间的约定,也总是简洁清爽,难以从中捕捉到什么暧昧信号。 然而这次,情况却与以往发生了微妙的不同随着计划的推进,他对马佳琪的回应也理应发生些转变。 而果然,对方显然也没想到一向冷淡的徐新,会突然对自己作出回应,惊喜之下,直接一个电话便拨了过去,语气中是难掩的惊喜。 徐大少终于能腾出时间来了?马佳琪调侃地问道,语毕却似乎又有些娇羞起来,顿了顿才继续轻轻问:是真的吗? 徐新却不知为何,为对方语中那份突如其来的,与某人有些许相似的羞涩而微微一怔,少顷后才回过神,什么。随后淡淡问道。 马佳琪抿嘴一笑,轻声回:答应跟我吃饭的事啊。 徐新沉默了下,嗯了一声。 马佳琪于是又笑起来,她语调低柔,又强调了遍:可不是什么饭局,也不是为了什么生意,就是你跟我之间,简简单单的一顿饭? 嗯。 马佳琪似乎仍是不敢置信:你确定? 徐新微微一笑,肯定答复道:当然。末了又添上一句:一切都按马小姐的意思来。 马佳琪喜不自胜,她无所谓徐新态度的陡然转变,也不在乎这变化背后的原因,她在对方身上耗费了太久的等待,一直苦于对方稳如磐石的不为所动,说实话,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已习惯了徐新的冷淡,可饶是如此,她仍是坚信只要对方愿意给两人更进一步接触交往的机会,自己就有把握将徐家这位传说中油盐不进冷若冰霜的徐三少拿下。因此眼下机会来了,她自然没有理由放过。于是当即便爽朗一笑,大方应道:那好,地方我来定。毕竟是我们徐少第一次亲口承诺的私下建交,可不能亏待了。 徐新没反对。 此后马佳琪又在电话里随意聊了两句,快11点半的时候温柔又略带了点雀跃地向对面道了晚安。 通话结束。 徐新低头,无声望着黑了的手机屏幕片刻,将手上的烟抽完,随后关上窗发动了车子,终于掉头朝竹园方向开了回去。 分卷(49) 十几分钟前的狂风渐渐歇了下来,行至通往竹园的新区干道时,已几乎完全停住,只是原本尚有些灰蒙的天,却变越加深黑了。 徐新不急不缓地在大门所在的郓岭路上行进着,却不知为何,原本已然恢复了平静的心绪,在随着与目的地的逐步缩进,又一次变得沉浮不定起来。 终于,这份骤然升起又萦绕不去的躁动烦闷,在车彻底到达小区的大门外时,一下蹿升至了最顶点。 只见起落杆在眼前缓慢抬起,被路灯与车灯一齐照亮的竹园大门前,一道瘦削单薄的身影,正依然不改固执地伫立在那漆黑的玉兰树下。 徐新握在方向盘上的手顿时收紧,一瞬后,又强自放松下来,面无表情地任由车轮毫无停留地滑入了小区。 数十秒后,那道细瘦的身影,连同漆黑的夜色,一同被甩脱在了凝固在后视镜上的视线。 车无声停在了别墅门前。 徐新一语不发地坐在车内,身前是被路灯和车灯照亮的一株已然泛出泥黄的红枫,经过几分钟前的寒风的摧残,再无力支撑地垂下了枝干。 他定定地注视着那枯黄的枝叶看了半晌,最后微低下了眼睑,沉默地将车开进了车库。 走入别墅大门时,袁姨还守客厅的软椅上没有回房,听到玄关处的响动,立马从浅眠中惊醒,对满面冰霜的徐新轻声招呼道:先生,您回啦? 徐新在门口换好鞋,下意识地又往窗外看了一眼,低应了声:嗯。 袁姨揉了揉眼,开始朝厨房方向走去,今天晚上气温降得真厉害,我特地给您留了碗晚饭时熬给媛媛的姜汤,您赶紧趁休息前喝了吧,预防感冒。 徐新却心不在焉,只静静立在距鞋柜两三步的地方,又极轻地嗯了一声。 袁姨马上笑呵呵地钻进了厨房,没一会儿,端出一碗热腾腾地红枣姜茶来。 却见徐新仍兀自站在客厅的落地灯旁。 袁姨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将手上的汤放到茶几上后,擦了擦手过来叫了他一声:先生?说着又看了看他的脸色,担忧问:您怎么啦?怎么气色这么差? 徐新不答。 哎哟,是不是外边儿太冷已经着了凉啦?哎那光喝这汤可就没用了,我给您找点儿药去! 不用。徐新阻止道。 那 我没事,有点累。徐新缓声解释道,说着终于挪开了脚步,慢慢走到了沙发前坐下,低低道:你先去睡吧,我坐会儿再上楼。 哎,好。袁姨见他说完后便一手撑住了额头闭上了双眼,仿佛当真累极的样子,便也只好压下心底的担忧,解了围裙返回了自己的卧室。 只剩一人的客厅霎时安静得针落可闻,又不知过了多久,徐新舒了口气,仰面半靠在了身后的沙发背上,却没等一会儿,窗外忽然又是一股风起,紧接着便是一阵酝酿了一整晚的瓢泼大雨。 徐新陡然清醒,猛地直起背来,回首望向了身后那扇在顷刻间就被水珠溢满了的落地窗。 刚睡下没两分钟的袁姨又披了衣服跑了出来,嘴里一迭声地念叨着:哎呀怎么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雨来了,厨房的小窗好像还没关,得赶紧去看看,那儿可还搁着刚和的面呢,别给我浇坏了。 几秒后关好窗又冲出来,看见正直直盯着窗外的徐新,先生?您怎么还在这儿坐着呢? 徐新只默不作声地望着从那半开的帘子里透出的夜雨,目光一阵明灭,最后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忽地从沙发上站起,大步往玄关处走去。 袁姨难掩讶异,忙跟上几步,在后头着急地问:哎先生,这么晚了您要上哪儿去? 徐新却恍若未闻,只迅速换好鞋,顺手取过一边挂着的伞,打开门走了出去。 几秒后,车库方向传来卷门升起的声音,随后车灯一晃,再次奔入了沉沉的夜幕。 雨声时起时落,瘦弱的人影依旧站在那高大的玉兰树下。繁密的树叶替他挡去了大半的雨水,却让原本细密的水珠在树顶得以汇聚,再掉落时,便比原本的更加湿冷沉重。 没一会儿,便将整片后背全部染透。 可林安却仿佛感受不到这份彻骨的寒冷。 他呆呆地凝望着竹园门口的方向,像尊无知无觉的雕塑。 徐新的车早在二十分钟前就在他眼前不偏不倚地径直开过。 没有迟疑,不曾停留。 而那疾驰而去的背影后掩藏的是再明显不过的冷漠与拒绝,他也不是接收不到,可却不知为何,依旧固执地选择站在这树下,不知还在等待和期盼着什么。 手上的伤口亦早在不知不觉中从隐隐作痛转为了僵冷麻木,就连被接连不断的雨水浇淋着,也已激不起分毫的痛觉。林安愣愣地站在原地,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记忆中那个在风雨中静静站在自己身侧的少年。 你怎么回事?淋成这样? 他紧张得满脸通红,明明冷得发抖,却又热得像是连背都要燃烧起来。 于是那双冷冽却充满探究的眼睛又倏地看向了自己死死抵在地上的伞顶。 漏了?对方淡淡问。 他点点头。 对方又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却在跳下车时一把将他搂过,压在肩下一路向对面的矮楼狂奔而去。 伞早在狂风骤雨中被吹得东倒西歪,豆大的雨点悉数砸在身上,冰冷,却透着股难以言说的温暖。 于是一颗心,也在这愈演愈烈的炙热中,随着凌乱的脚步狂奔起来。 林安慢慢低下头,盯着垂在身侧那只被纱布包裹住的手,良久,手指在这虚幻的回忆中蜷缩了起来,似在试图挽留那逐渐从脑海中淡去的独属于少年的温度直到头顶的风雨,和记忆里的那场一同停了下来。 徐新将车停在了绿化带的另一侧,举着伞大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第31章 灯下的阴影横亘在林立的树丛间, 叫原本就晦暗的光线更添了几分沉重压抑。 林安抬头, 面容苍白地看向了眼前脸色沉郁正垂目凝视着自己的徐新, 许久,扬了扬嘴角,露出个笑来。 雨水砸落在伞面上, 发出杂乱且沉闷的声响。 夹着天边似有若无的轰鸣, 叫人的心绪也无端变得更加烦乱。 徐新的声音就在这风声雨声中嘶哑地响起,为什么不回去。 携带着来不及控制的怒意,你疯了吗! 林安没回答,只抬了抬右手, 却因牵动了伤口,行至中途又微皱起眉将手放了回去。 徐新察觉到, 目光顺着对方的动静看了过去,只见那原本白色的纱布上早已又浸染了血迹,被雨一冲, 又由干涸在潮湿的薄纱上洇染开来。 徐新被那深浅不一的斑驳刺得目光一滞,好半晌,才别开眼维持着冷硬继续说道:白天在医院跟你说的话,你是没听清楚,是吗? 林安只依旧沉默不语。 徐新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愈发阴冷低沉, 叫你马上离开c市, 也没听懂, 是吗! 林安毫无声息, 仍只专注地望着他。 好,徐新闭上眼,须臾又睁开,黑沉的眼底是比伞外刺骨的夜风更为浓重的冰冷,那我就再说一遍。 他狠狠盯着面前在风雨中更显单薄的身影,一字一句地清晰重复着:林安,从你被调去x中开始,所有的一切就全都只是一个被精心安排的局。从在奥体相遇,到丁华把你灌醉后我送你,再到后来一步步地跟你接近,都是。 徐新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我,也从没想过真正和你在一起,就更别提对你呵,徐新说到此处,突然面露嘲讽地嗤笑了下,笑过后,又忽地安静下来,数秒后,才面无表情地继续,所以现在听明白了吗。 一顿,又问:可以走了吗? 他死死盯着对方,试图从那双似是蒙了层水雾的眼中找到一丝惊痛,亦或失落, 可对方却一改先前白天时的慌乱失措,只如同呆傻了般,默然无声安静异常地看着他,好似自己刚才的那番话全没听进耳里。 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甚至还挂了丝若有似无的微弱笑意。 徐新再看不下去,对视片刻后,再一次略显狼狈地率先收回了视线,随后将伞塞入了对方的手中,冷然留下了句别再来找我,没有意义。,便欲转身离去。 然而刚转过身,身后那个始终沉默以对的人却忽然开了口。 徐哥。 猝不及防。 虚弱得仿佛下一秒便要随风而去。 徐新身形一顿,雨纷纷落在了贴身的衬衣上。 林安叫完这一声,便又沉寂了下去,直到数秒后,才重又开了口,说的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其实那天,我是故意的。 徐新没听清。 我是故意的。对方低弱的声音继续在身后响起。 徐新不明所以,只无声立在车门前,面无表情的脸上,徒留一双眉不自觉地皱起。 林安却似陷在了某个时刻的回忆里,痴痴地望着身前的某个方向,说完这句,又略微停顿了下,片刻后,才喃喃地继续:其实从很早开始,我就一直在赌。语毕像是在这茫茫夜色中看到了什么,发白的唇角也跟着微微翘了起来。 还记得吗十二年前你就问过我,明知道有危险,明知道马溢浮不怀好意,为什么却还是跟着对方去了那座废园子,让自己身处险境。 林安缓慢地说着,目光一点一点在前方高大的背影上聚拢,因为从那个时候起不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我就开始了赌。赌你的同情,赌你的怜悯。赌你最终会恨我所恨,怒我所怒也赌如果能让一向仗义热血的你更快速、更直接地亲眼见证我的遭遇和处境,那么这样的冲击,将会彻底击垮你对我所有的冷硬和防备。从此从此再也无法轻易地将我从你的羽翼中剔除。 徐新没有任何动作,背对着对方的嘴唇却微微抿起。 只剩雨声的冬夜中,身后的声音似是极短促地笑了下,幸运的是,我全部都赌赢了。 然而下一秒,却又染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可却不知道为什么,徐哥。 林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咫尺之外的身影,发梢的雨水从脸上蜿蜒淌过。他呢喃着,不知是说给面前这个伫立不动的男人听,还是说给当年那个满身狼狈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真的从那间厂房的门后看到为了我赶来的你,我心里却只剩下了迷茫和痛苦。 徐新一声未发地静立在被微光照亮的雨幕后。 映在身后的人眼中,却犹如是在这漫漫长夜中的一盏孤灯。 林安的声音突然沉寂了下去,稍作停顿后,方再度沙哑地响起,所以当上午在医院你跟我说,这么多年来我的演技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的时候,我真的想不出能有什么借口和理由去为自己辩解或反驳。林安说到此,慢慢垂下了视线,怔怔对着地面频起的涟漪,凄然说道:因为原本这些,就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甚至于这样的我,其实连伤心失望的资格或许都不该有。因为哪怕直到现在我也都还在自欺欺人地演着,幻想着,企盼着我对你的伤害早已不复存在,而对于过去的种种,你也并没有太多愤怒,更不会再在意,那些在我眼中连正视都不敢的过错,在你的心里,也许就只是一段不值一提的插曲 徐新静静听着,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却仍旧没有任何表示。 林安也忽然不再说下去,像在无声等待着什么。 静默伴随着淅淅沥沥逐渐小下来的雨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良久,才听始终沉默以对的徐新开了口。 你在这站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 林安没有回答。 徐新望着面前车窗上倒映出的模糊影像,又静了片刻,尔后像是笑了笑。 我已经说了,林老师,徐新略一停顿,同时深吸了口气,语气从先前的疑惑嘲讽转为了漠然冰冷,没有意义。 说罢伸手扣住了身前的门把,道:别再白费力气。请回吧。 却刚将车门拉开了一条缝,身后的声音便又紧追而上,我知道。 林安似是对对方的反应早有准备,却仍是难掩失落之情,喃喃又重复了遍,我都知道语毕黯然地重新将目光抬起,对着徐新的方向讷讷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我也早就该清醒 说着又露出个惨淡的笑来,低声续道:厌恶仇恨一个人的滋味,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也更早经历,又凭什么异想天开地认为,自己这么多年来都耿耿于怀无法忘却的东西,你却能那么轻易地就舍弃? 林安呢喃着,所以我今天来,也并不是为了再挽回什么,我只是为了只是为了却不知什么原因,从始至终都略显低迷克制的嗓音,到这一刻却忽然难以克制地染上了一层哽咽和激动。 徐新没再打断他,只默然不动,等待着身后人的未尽之语。 又过了片刻,身后的声音终于勉力恢复了平静:为了再见一见你。也为了再给自己最后一次能向你彻底坦诚的机会。一顿,又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泪光道:徐哥,我不想在今晚过后,今晚过后我们之间还存在任何的伪装,或欺骗。 林安说完,眼中的悲怆慢慢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较之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浓烈的温柔和依恋。 他痴痴望着仅咫尺之距的挺拔背影,目光借着微弱的灯光,将对方的轮廓细细描摹。 许久,才张开口,再次低低叫了声那个深藏于心底的名字。 徐新。 神情肃穆得仿佛在做一场无声的告别。 分卷(50) 徐新握住车门的手在这一声轻唤中蓦地收紧,数秒后,心跳随之在这短暂的静谧中猝然狂跳起来。 林安目光闪烁,嘴唇微微嚅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就要倾泻而出,却在最后一瞬,只微弱又克制地转化为了三个字:对不起。 而后又如释重负地微微一笑,又轻声道:还有也谢谢你。 最后这几个字犹如一记重击,猛然捶落在徐新的心口,迫使他呼吸猛地一滞后,脑中出现了短暂且莫名的混乱。 徐新死死压住骤然在胸腔间翻涌的心潮,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强自从这突如其来的情绪中抽身出来,却在冷静下来没两分钟后,又忍不住压着嗓子问了句:谢什么? 回答他的,却是连风声都消失了的一片寂静。 徐新这才发觉,这场又急又猛的冬雨,不知什么时候已悄然停了。 他顿了顿,忽然间,像是遽然感应到了什么般,霍地转过了身去。 却见距离自己几步之遥的广玉兰下,哪里还有什么人影,交错的光线中,只余下一把被安放在树下,正对着自己的黑色伞顶。 而那个几分钟前还固执地站在灯下不愿离去的瘦弱身影,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已在不远的路口处缩成了一抹模糊不堪的剪影。 徐新晃了晃神,对着空荡的路面一动不动地看了好半晌,方重新坐回到了车里。 刚被一场夜雨扫荡过的街道,如同刷上了一层新漆的浮雕,在路灯的拂照下幽光闪动,焕然如新,而不时从窗口灌入的凉风,亦将心头乍起的热潮逐渐扑灭,让那徘徊在脑中还未及散去的人影乃至声音,都仿若一场凭空出现,又兀自消逝了的幻觉。 于是连同这晚所发生的一切,也都似乎沦为了一场荒诞诡谲的怪梦,经由第二天的日头的一照,便全数化作了无可捉摸的幻影。 林安没有再出现。 不论是在那葱郁的树下,竹园的门前,还是生机勃勃的怀德路,亦或人声鼎沸的红梅园 所有对方留下过的痕迹,似乎都在日月的轮替中,被一只无形的手快速且无情地抹去。 半个多月过后,陈建良不无遗憾地捎来了那人正式离职的消息。 从递交申请到批准,也就几天的功夫,从来没见教育局效率有这么高过。末了又摇头叹息着:唉,是真可惜,这一个月前x中才刚评出来受欢迎度最高的教师,他带的两个班,百分百的投票率,堪称史无前例,又刚协助策划了开放日。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是想留也没法留啊陈建良在电话里颇为惋惜地感叹着:您是不知道,他们班的学生知道他要走,一个个儿的,前赴后继地都往我办公室里跑,还自发搞了个什么联名的签名信送到了我办公室。葛校长都气笑了,升旗会上亲自上阵,在司令台上把他们班领头的和代班主任点名批评了顿,说他们好好的学习不高,尽在学校里拉帮结派搞个人崇拜,引导不良风气,差点就吃了警告处分。 彼时的徐新正坐在马佳琪的对面,灯光掩映下,对方正百无聊赖地拨弄着碗碟中的汤羹,望着正前方的双眸中盈满了笑意,丝毫不见聊天被中途打断的不悦。 虽然从两人坐下起,几乎所有时间都是自己在没话找话地硬聊,对方偶尔给个回应,也多是浅淡到不足以反映出情绪的笑。但马佳琪毫不在意,在她看来,对方愿意继冬至那晚后,答应跟她出来吃这第二顿饭,就已经是莫大的鼓舞了。 陈建良的声音持续在电话中响起,没有要停的意思。徐新没有打断,只低垂着眼睑,一言不发地静静听着。 这其中当然少不了徐媛的名字。一顿,又情绪复杂地补充了句:看得出来,她是最舍不得林老师的一个。 徐新闻言,凝结在桌沿的视线终于动了一动。 陈建良又稍微说了说学校里有关于徐媛的情况,几分钟后,便挂了电话。 马佳琪靠窗边坐着,不露声色地关注着徐新这端的动向,见他结束了通话后,仍兀自沉默地低垂着目光,纹丝不动地盯着手机看着,不由笑盈盈地佯装随意地问道:怎么了?接了通电话就愁眉苦脸的。说着俏皮地一眨眼,下属找你汇报工作啦? 徐新收回游思,抬起头来冲对面淡淡笑了笑。 马佳琪手撑在下巴上,无限惆怅地叹了口气,无奈道:唉,每次我爸我哥他们一接完工作上的电话,尤其是下面人打来的,也都是你这副表情。都说认真工作的男人最帅,要我说,帅倒不一定,最苦命却是真的,整天操心这儿担心那儿的,能有舒坦日子过嘛说罢一笑,还是像我这样,做个闲人最好。 徐新将手机屏幕扣在了桌面上,听罢只又微微笑了一笑。 马佳琪睇了睇对方的脸色,见他始终兴致不高,接完适才那通电话后,就更显得心不在焉,她抿了抿唇,心中有些失落,却也不算太难过,横竖这顿饭也只是自己中午一时兴起无意中约来的,原本也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爽快地答应,算是意外之喜。眼下见对方似有心事,便推测或许是公司里遇到了棘手的事,再加上这只是工作日中寻常的午休时段,下午两人也都各自还有工作,便也不再多做打扰,又喝了两口碗里的汤后,主动笑道:好啦,我就不多耽误徐大老板的宝贵时间了,看这一桌子菜该吃的也差不多都吃了,咱们撤吧? 徐新点头,起身将外套穿上,同对方一前一后出了包间。 行至酒店门口时,马大小姐又忽然转过了身,笑意盈然地冲他比了个电话的手势,顺势提出了下一次的邀约,那就周末再联系? 徐新飞速考虑了两秒,没有反对。 马佳琪脸上的笑更明媚了几分,转过身高高兴兴地上了等在路边的车,没一会儿,消失在了被阳光照得发亮的柏油路面上。 徐新站在酒店门口的台阶下,看着对方的车影绝尘而去,又迎着明亮的日头在原地站了会儿,转过身向公司的方向折返。 陈建良的电话,无疑更增添了林安即将再度从他生活中消失的真实感与具体感,同时,也让这半个月来看似平静无波的日子被兀地打破。 结束了下午的工作,假期归来的小王照例将他送回了竹园,并在他临下车前递过去了一张牛皮信封。 徐新接过,撕开封口的刹那,纸袋中似有什么东西略一晃动,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他微微愣住,手一抖,将纸封倒转,一串钥匙滑落下来。 徐新抬起头,向面朝着自己的小王看了过去。 这是您之前在翠芳苑装修的那套房的钥匙,今天上午送完您后那儿的中介叫我去拿的。说是小王主动解释道,说着顿了一顿,看了眼此刻老板脸上的神色,将刚到嘴边的林先生三个字咽了回去,改口道:说是之前的租客退房了,昨天刚办完的手续。 徐新没太多的反应,只安静地对着手中的钥匙串看着,直到掌心原本冰凉的触感转为了温热,才低低嗯了一声。 小王又道:还有我按您的交代托人联系了教部的沈老,带回来了这个,小王犹豫了下,从一边的公文包里又掏出了个密封的档案袋,线圈拆开后,从中抽出了一份个人申请资料的复印件。 徐新伸手接过,目光停在了表格右上角的一张证件照上。 小王轻声道:他从x中辞职的申请批下来后,又紧接着递交了申请支教的报告。目的地j省,赣州市。 小王小心翼翼地汇报着,看着眼前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的徐新,心里却不知为何,一时竟有些发虚。 他受老板的吩咐去查这个叫林安的,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起初他还以为这位林先生是与徐新有什么过节,亦或是生意上的对手,是以没无声息地就令自己将人家查了个底儿掉,可就在他以为自家老板终于要动手收拾人家时,却又见徐新又是为对方煞费苦心调动工作,又是偷偷亲自安排住处,便只好临时转变想法,以为两人大概不是宿敌是故友,虽然他也闹不清既然是朋友,为什么徐新在为对方做这些的时候还要刻意去隐藏行迹。 可到现如今,小王却觉得自己再次迷茫了。 林安身上最近发生的事故他多少也听到了些许,照理说,这样的事件的确特殊,也确实难处理了些,但如若徐新真要插手,也没有摆不平的道理,可他老板却对此不但不闻不问,还辗转托人带话,让教局对于对方的离职申请处理从速。 这一举动和落井下石火上浇油有什么区别? 小王在心里连连摇头,啧啧称奇的同时,也再不敢擅自对这段扑朔迷离的关系多加揣测。 通过了吗?申请。望着申请表良久没出声的徐新忽然开口问道。 小王回过神,斟酌着措辞,沉吟片刻后,还原了沈继民的话:只要履历没问题,像这种志愿申请很少有不过的。更别提是像林先生这样经验丰富又意愿强烈的青年教师,平时很少能收到,大多数都是刚毕业不久或者想利用寒暑假的在校生。所以 小王观察着徐新脸上越来越沉冷的神色,一时也摸不透究竟是直接说通过更能让对方高兴些,还是说尚在审查更好。 于是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小。 好在徐新并没有让他太过为难,阴郁的情绪只泄露了一瞬,下一秒,已悄然收敛了心神,又恢复了以往一贯的冷漠淡然。 被抽出的纸张又利落地从封口被塞回,随后递还到了小王的手上。 处理掉吧。毫无起伏的交代,一顿,又道:以后也不用再继续盯着了。说完,推开车门下了车。 时值六点,夜幕已降临。 走入客厅的时候,徐媛也正巧放了学,经过院子时,蔫头耷脑地冲刚将车停好从车库走出来的小王打了声招呼。 王叔。 小王好久没跟这小祖宗碰面了,他从老家回来后的这些天,整天都跟在徐新身后忙得脚不沾地,于是之前落在身上的每天接送徐媛上下学的任务也被免了,是以时隔大半个月后冷不丁地又和这从前没少折腾自己的小霸王撞见,一时竟生出了股莫名的劫后余生之感。 同时还觉得有点新鲜。 只因这位一向活力四射以混世魔王做派示人的徐大小姐,今晚却给人一种垂头丧气无精打采的颓废感。 怎么了这是?小王微笑着问。将钥匙收好,三两步跟上前去,和徐媛一道上了台阶如果徐新结束工作回家的时间恰好撞上饭点,他一般都会留下来一起吃个晚饭。 学校考试了?转念一想,又觉得徐媛不会是为这些事烦恼的凡俗之辈,便又笑了笑,换了个猜测,那就是又被你们那个陈主任给拎出去了? 徐媛却不答,只拉了拉肩上的书包带,无声摇了摇头。 之后蓦地抬起头来,颇有些恶狠狠地瞪着几步开外半掩着的门扉,咬牙切齿地问:我叔回来了? 是。小王恍然大悟,忍不住心底一乐,宽慰道:没事,你叔最近忙得很,吃饭都想着生意上的事,待会儿桌上你别说话,他不会找你麻烦。 谁知一向见徐新如老鼠见猫的徐媛听后,却突然冷笑一声,上前几步砰地一声就把大门一推,下一秒又将书包泄愤似地啪地往玄关的地砖上一扔,甩了鞋就气势汹汹地往里间走了进去。 小王吓了一跳,连忙跟上去,却刚在门口换好鞋,就见客厅里两大一小的三个人正气氛诡异地面面相觑。其中徐新是一如既往的冷静淡然,而闻声从厨房出来的袁姨则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无奈。单只徐媛,一张俏脸上满是杀气,要是给她把刀,小王甚至都怀疑这丫头会毫不犹豫地就朝她正对面端坐着徐新冲过去。 但到底是天性难改,面对向来如同天敌般存在的小叔,徐媛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气焰逐渐在徐新水波不兴的注视下偃旗息鼓,最后只输人不输阵地勉强逞凶叫了一嗓子,袁姨!我不饿!今晚不吃饭! 随后又若有所指地冲徐新的方向看了眼,哼道:就算吃,也不跟某些品行不端只会始乱终弃的人一块儿。 说完便蹬蹬上了楼,紧跟着传来房门被甩上的一声巨响,震得站在一楼已然听呆了的小王跟着抖了抖。 徐新却好似没听见般,在楼上彻底安静下来后,无动于衷地从沙发上站起,径自向餐厅方向走去,在经过一脸尴尬的袁姨时,轻声吩咐了句:开饭。 哎好。袁姨连忙返回了厨房,几分钟后,热气腾腾飘香四溢的几道菜被端了出来。 三个人沉默地围坐一桌,各吃各的,徐新不吭声,小王和袁姨自然也不敢多话,直到晚餐临近结束,席间莫名沉重的气氛才在徐新出去接电话的空隙中缓和了下来。 小王赶紧趁此机会问了问袁姨发生了什么,怎么自己俩礼拜没来,家里的情势就变了个样? 袁姨连连摇头叹气,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悄悄说,自从他请假离开后没两天,徐媛就跟变了个人似地,起初还只是萎靡不振,一回家就把自己锁房间里,谁喊也不出来,发展到上周,突然就升了级,一见着徐新就跟揣了/炸/药/包一样,一天到晚没好脸色不说,讲话也总是夹枪带棒,更奇怪的是,一向对她管教从严的徐新对此竟也不置一词,一忍再忍,任这孩子怎么造次,都不曾动怒过。 真的奇了。 小王和袁姨不约而同地想。 然而正闷闷不乐坐在楼上房间里的徐媛却不这么认为,在她心中,她这通持续了快七八天的火,发得是理直气壮! 徐新不敢接她的茬,完全是因为心虚。 徐媛呆呆地盘膝坐在椅子,想到学校里这些天来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眼圈不禁又发起酸来,尤其是当忆起一周前无意在陈建良办公室看到的那抹极速消瘦的熟悉背影时,心头更是百种滋味齐涌而上。 惊讶,疑惑,不安,惶恐,以及在那个令人匪夷所思辗转难眠的猜想被证实后的不可置信和愤怒。 别人或许不知道,再加上事发当晚x中的处理速度够快,而徐新的后续跟上的清理显然也够彻底,但就算照片删的再快,视频录音撤得再悄然无息,对于连对家中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的徐媛来说,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当时曝光在校园网中的照片里的银灰轿车那辆不是随随便便哪个普通c市市民就能拥有的,却独属于她小叔徐新,且直到此刻也仍停在家中车库某个角落里的车。 徐媛不禁再次联想到了照片中两道挨在一处亲密无间的身影,一个清晰,一个模糊。 分卷(51) 不知为何,想着想着,眼泪便又掉了下来。 徐媛也搞不清自己到底在难过个什么劲,只记得校园网炸锅的那晚,当她无意间瞄到那照片中的车和露出了半截的车牌时,那种震惊到无以复加的感觉,说是五雷轰顶都不为过。 而当她努力将这一消息独自消化,随后带着满身的怒意在徐新书房等到半夜当面对质,得到的却是对方事不关己般的默认后,这股震惊又蓦地化作了说一股不清道不明的伤心和失望。 叔,林老师已经四五天没露面了。徐媛哑声嗓子道:学校里都在传他会被开除。 徐新走向书桌的脚步却只停滞了一瞬,然后便又从容不迫地继续朝前走,脱外套,摘领带,将包丢在办公桌上,之后更是若无其事习惯性地从烟盒里抖出了根烟。 叔!徐媛气急,声音一个没控制住,猛地抬高了八度,又像是在顾忌着什么,下一刻又刻意将声音压低:您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徐新陷在被灯照亮的光晕里,许久没有回应,直到察觉到徐媛不问到答案不罢休的坚定,才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淡淡回道:你们的新任课老师今天给我发了消息过来,说你今天的课文默写又没过?却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一句。 徐媛反常地没有慌张,只继续固执地盯着前方,沉默了会儿后,忽然冲着明显在回避着自己的徐新冷笑了一声,反问:您今晚回来的这么晚,是不是跟马小姐幽会去了? 徐新闻言微皱了皱眉。 别想否认,我放学的时候都问过丁叔了。徐媛不依不饶,呵,您可真行啊,旧爱还在水深火热,您就已经跟另结了良缘了。 徐媛!始终波澜不惊的徐新终于露出了一丝愤怒的痕迹。 徐媛却迎着他的目光毫无畏惧,更顺势借着自己正上涌的气血,将这些天憋在心里的惶急和邪火都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我说的不对吗?您知不知道林老师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别的班都在传,说他是变态,是喜欢男人的变态!还有我们班自杀去世了的数学课代表周涛他他徐媛说到这里,又想起那个因为一个噩耗而骤然失去了一切色彩的早上,声音一哽,眼圈儿红了,他妈妈还闹到学校里来说她孩子就是被林老师给间接害死的。徐媛说着,眼泪已经忍不住落了下来,她死死揪着衣服的下摆,倔强地维持着快要崩塌的镇定,瓮声问:我就不明白了,叔,如果说林老师是变态,那身为照片里另一个主角的你,又是什么? 房间里是死一般的寂静。 徐新盯着前方的目光晦暗不明,不知过去了多久,才慢慢平息了盘旋于眼底的骇浪,渐渐恢复了冷静淡然。 说完了吗?徐新拿过手边的文件,什么解释都没,说完了去睡觉。 语气平淡地仿佛刚才那番诘问无关痛痒。 徐媛灼灼的目光在这份毫不为所动的冷漠中彻底灰暗,她呆愣且失望地对着已经开始翻看起文件的徐新看了会儿,猛然转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咚咚,门外突然传来了两下敲门声,袁姨端着专门为她留的饭菜站在走廊上,担忧说道:媛媛,赶紧出来稍微吃点儿。 徐媛回过神来,脑子里依旧乱哄哄的,被各种无法描绘的情绪塞得满满当当。 她没回话,只负起地垂头趴在了桌上。 唉,你这孩子,跟先生闹什么别扭,就算闹,也不能不吃饭啊,人是铁,饭是钢,你这个样子身体怎么吃得消呦说着听里头没动静,拧了把锁也打不开,又接着哄劝,快,听话,出来吃两口。 徐媛闷闷地在手臂上蹭了两下,她一天都没怎么好好吃东西,早上没胃口,中午在学校对着那个顶了林安的新班主任又堵得慌,捱到晚上,说实话要不是乍一看见徐新给气忘了,她早就饿了。于是也不再扭捏,恨恨踢了脚滚落在地上的布偶,起身打开门放了袁姨进来。 却还是忍不住边吃边恶声恶气地骂道:什么惩奸除恶! 说着泄愤似地插了一筷子红油直流的肉,继续:什么行侠仗义! 呸!全是骗人的! 袁姨好笑地在一边听着她含含糊糊地骂骂咧咧,小人!鼓着腮帮子咽下口饭,又骂:怂包! 敢做不敢认! 见死不救! 薄情寡义! 骂着骂着,眼眶又有点发酸,赶紧胡吃乱喝了几口,挥着手让袁姨赶紧端走,关上门又趴在桌上胡思乱想了起来。 这一想,就想到了半夜。 徐新不知道又出去干什么勾当去了,七八点吃过饭便又让小王送出了门,直到临近十二点才又送回来。 徐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并且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特意给自己卧室的窗户留了道不小的缝儿,顶着阵阵凉风竖着耳朵,时时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终于,窗户上一道灯光一闪,几十秒过后,又传来了前院里轻微的车库关闭的声响。 徐媛撇了撇嘴,在床上翻了个身,等着听徐新什么时候上楼回房。却左等右等,都没等来丝毫动静。 她犹豫了下,不堪焦躁地偷偷从床上爬了起来,拉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到了楼梯口,扶着把手抻起脖子往一楼的客厅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徐新正斜背着楼梯的方向静静坐着,宽大的沙发上凌乱地叠放着刚脱下来的西装和领带。 袁姨已回屋去睡了,因此偌大的客厅中,只余下一盏嵌在左前方墙上的壁灯还亮着。 徐媛躲在扶手后边儿悄悄观察着,却见那幽幽的光线中,一向以刚硬冷漠示人的高大身影,却鲜见地露出了十分的疲态。 昏黄的光晕将投在墙上的阴影拉扯出不规则的行状。 徐新撑着额头,身体略微前倾,半晌,从一边的外套中掏了烟出来,就着黯淡的灯光将其点燃,塞入口中吞云吐雾起来。 徐媛见后默默翻了个白眼,同时却也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她从小就不太喜欢烟味的缘故,是以以往徐新每每想抽烟,都会回自己书房去抽,尽量不会在她经常呆的地方,譬如客厅这些地方碰这玩意儿。不管自己在不在,这都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 所以当看着阵阵薄烟从对方指间隐隐升起,徐媛心中还是不可避免地微微一刺,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一时也想不出个究竟来,于是又对着那道背影看了会儿,就直起身打算打道回府。 却不想刚要挪开脚才往后退了一步,就见原本除了拿烟就再没别的举动的徐新,忽然伸手将茶几上的手机拿了起来,随后定定地对着亮起的屏幕看了好半晌,拨出去了一个号码。 徐媛赶紧又折了回来,甚至为了能将即将开始的通话听得更清楚,不惜冒险地又往下挪了几个台阶。 丁华只听十几秒后,徐新对着接通了的电话低低开了口。 声音却是徐媛从未听到过的疲倦沙哑。 你抽空联系下在赣南的陈家楼。 第32章 陈家楼, 赣南。 这两个熟悉的名字陡然从徐新嘴里说出来, 老实讲, 丁华是有些惊讶的。 因为自打对方重回徐家后,似乎就和从前的人事自然而然地切断了联系。 也对,毕竟身份不同了, 所在的环境也天差地别。 倒是本就出身草莽的丁华, 还时不时地能和过去的老朋友老弟兄们联络联络感情,还在c市混的,偶尔一起约出来喝个小酒吹个牛,不在c市的, 逢年过节群发个祝福短信,像陈家楼这种当年关系特别铁, 而如今却又远在天边的,也能隔上一年半年的就通个电话彼此慰问慰问。 不过这个频率也就刚分开的那几年能得到较高的维持,发展到现在, 随着各自的生活圈和交际圈越拉越远,哪怕当年两人好得能同穿一条裤衩,也阻挡不了彼此间的倾诉欲渐渐变淡的无奈。 说实话,要不是徐新昨晚那一通没头没脑的电话,丁华都快忘了上次联系对方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自己尚且如此,性情大变的徐新就更别提。 更何况以往对于这些旧人旧事, 向来也都只有他丁华唠唠叨叨缅怀个不停的份儿, 而不见徐新有过什么多余的感叹。 所以当昨天大半夜他迷迷糊糊中冷不丁从对方口中听到陈家楼这三个字时, 反应了两秒后, 脑子登时就清醒了。可等仔细听完徐新所说的完整内容后,再转念一想其目的,又立马觉得自己也忒大惊小怪。 丁华思及此,心底不由深深叹了口气毕竟不管什么时候。但凡是涉及到了小林,就算屁大点儿的事,他哥的反应也多半都不会太正常。 所以如若再因对方做出点儿什么有悖常理让人琢磨不透的事儿,那也只能说是再平常不过。 可这一回,却仍旧让早已习惯了徐新反常态度的丁华感觉到了一丝的不安,不过这不安的来源是什么,一向粗神经的丁华一时却也答不上。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他觉着他哥似乎比以前更疯魔了,同时也变得更让人难以捉摸了。 饶是关系亲近如他,绝大部分时候对对方的某些举动也是一头雾水。 就好比刚过去不久的这段日子,明明刚从b市回来看到挂了彩的小林时,他哥还能心急如焚到几乎丧失了冷静理智,可就在对方伤好后,态度却立马发生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冷若冰霜不闻不问不算,居然一转身,还跟马家的大小姐勾搭在了一块儿,成天纠缠不清腻腻歪歪,光相约共进午餐就被同在公司的自己撞见过两次。 搞得好不容易对徐林之间那不同寻常的情愫有所察觉,并慢慢建立了自信的丁华再度懵了。 什么情况这是? 难不成当真是自己看走了眼? 丁华连着十多天都深陷在了这极度的自我怀疑中,尤其是当今儿一下班,在他又一次应了徐新要求,顺路将对方捎往马溢浮在听松阁组的局时,这股怀疑一下就上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点。 嘿,这是真精神分裂了还咋的?昨儿夜里还情深不移地嘱托自己转告陈家楼,要好好照看着点儿他那捧着怕掉了含着怕化了的心肝宝贝,今儿这天还没黑呢,就全给忘到九霄云外了? 且对象还是这害得小林即将远走的罪魁祸首马家。 于是憋了十来天的丁华终于憋不住了,在车即将要到达目的地时,将车停在了靠近车库的某个岔路口边,接着打开窗深呼吸了口气,清清喉咙问了个埋在心底难以启齿,却也好奇已久的问题: 老大。 原本正闭目养神的徐新闻声微微睁开了眼。 咳那什么,我就随便问问,你对嘶你对小林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问完后,又立刻迅速向身侧扫去了一眼,却见坐在副驾上的人连一丝反应也无,只一径沉默地半垂着眼睑,纹丝不动地正对着摆放在正前方的车内装饰。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 丁华得不到回答,便也只好也跟着安静下来,过了片刻,才又忍不住叹了口气,斟酌着语句半似回忆地感慨起来:其实吧我现在才问这个问题,是已经有点晚。 说着一顿,还记得当初小林刚进国连厂没多久,陈家楼就私下跟我说过,说你对小林跟对别人不太一样,不过当初我嘛,大老粗一个,不懂,所以到底是怎么个不一样法,也就没费那心思去瞎琢磨。 丁华说着,似是想起了那段几人日夜都在一处混的逍遥日子,轻笑了笑,随后扭过头,坦然地看向了身边一言不发的徐新,继续道:不过现在回过头来想,好像确实是不太一样。 言罢停了停,又道:哥,说实在的,我丁华之所以从小到大都心甘情愿地跟着你,有福一起享,没钱就天南海北地一块儿闯,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欣赏你的心细胆大,还有临危不乱,哪怕是在咱毛还没长齐的时候,你也总是一副天塌下来也不放在眼里的气势,啧,真是酷毙了。你不知道,那时候弟弟我有多崇拜你。真的。 徐新静静听着。 丁华停顿了会儿,忽然嘴边的笑意慢慢淡了下去,但唯独在面对一个人的时候,你的态度变了。 丁华看着他,问:你还记得不,有次咱们跟黄狗在三厂后面的弄堂里发生冲突,小林突然来了,还不知道怎么的就受了伤,老大当时你的脸色跟反应 徐新似是也跟着想到了什么,眉头随之微微一皱。 丁华看在眼里,没继续说下去,而是顿了顿,转而又继续道:后来你照顾他也是细致到令人发笑和吃惊的地步,连上个厕所都陪着护着。当时我就纳闷,这是当快入土的老娘在照看呢,还是当还没没长牙的儿子在养呢?但也没多想,只当你那是出于对兄弟重情,可眼下我回过味儿来了哥,其他的我不敢说,但如果当时受那伤的是我和陈家楼到此,丁华又停了停,犹豫了下问道:你还会做到这种程度吗? 恐怕别说到这种程度,就当时林安那只是看上去吓人其实屁影响都没有的伤情,能让见惯了风浪的徐新多看上两眼,估计都已属十分难得。 丁华对答案了然于心,因此问完后便也不再开口。 车内再度彻底静了下来。 徐新目光沉沉地坐在副驾上,许久都没任何动作,内心的想法亦不得而知。 丁华则在这番近乎自言自语的陈述后,情真意切实实在在地投入到了那段令人哭笑不得的回忆中。 他想起林安刚进厂的时候,自己还狐假虎威地威胁过对方,将人堵在宿舍里收了在当初堪称巨款的五十块保护费,结果搁兜里还没焐够两分钟,就被突然回来的徐新给连踹带骂地又要了回去。为了这事儿,自己还忿忿不平独自郁闷了大半个月,直到后来一块儿喝了场酒,才别别扭扭地将心底的记恨与不满借着酒疯发泄了出来。 如今想来,原来徐新对待那人的特殊,从那时起就已经初现端倪。 丁华回看着这些往事,不禁略带着些自嘲意味地摇了摇头。 有关林安的记忆也越来越多的在脑海聚集:他的唯唯诺诺,他的战战兢兢。 他不会骂人喝酒,也不会打架泡妞。 他说话习惯低着头,声音也总是又轻又细。 周围人总笑话他的格格不入,说他动不动就红着张脸,比人小姑娘都不如,又因确实长了副比好些姑娘还细白体面的皮相,刚进厂子的时候没少被大家伙儿挤兑不像个男人,甚至戏称他是个娘们唧唧不中用的二椅子。 分卷(52) 可包括他丁华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想到,就这么个恨不得走路都能一踹就倒的男人,会在进厂后没多久,就被徐新强行拉入了他们这帮只靠拳头论英雄的大老粗的群体,并自此全方位地庇护在了自己的保护伞下。 也从此,林安,徐新,这两个从性格到行事都风格迥异的名字,被牢牢地绑在了一起。 林安有什么举动,徐新的目光必然追随而至。 林安有什么差池,徐新必定忧心如焚。 林安喜,徐新就几乎没阴郁的可能,相反,林安忧,徐新便也鲜少能有好脸色。 起初人人都以为徐林之间所谓的形影不离,仅仅只是后者对前者的追随依附。直到当下,丁华才悚然发觉,原来这份依附中,徐新也可以是后者。 可毕竟所有这些存在于两人间若隐若现暧昧难言的情愫,都还只是从没人点破的揣度猜测。 若不是前不久林安在翠芳苑再次遭遇了意外,同时又恰好被跟在徐新身边的丁华再次撞见,丁华心想,兴许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在有机会被那似曾相识的一幕给蓦地点醒,进而迸发出这样不可思议,却又似乎早就合情入理的猜想。 然而下一刻,沉默许久的徐新便将这份刚刚冒出了头的探究给无情地碾破。 他抬起手腕看了眼表,似是嫌封闭的车厢太过闷热,于是按下了车窗,顺便又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径直跳过了丁华方才那一长段难得正经的肺腑之言,不冷不热地漫声道:不早了,和马家约的六点。 说完回过头来又看了丁华一眼,道:我先过去。一顿,又闲聊似地随口问:吃过饭你还是照常回公司?听小刘说最近有个大单在谈。 丁华无语地看着他,难得没有接腔。 过了一会儿,才无奈回道:哥,现在是下班时间,咱先不聊工作。说着往对方那儿靠了靠,想接着刚才的话题说下去。 你跟弟弟我说实话,你跟小林之间到底 没想到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徐新猝不及防地给打断。 对方直视着前方的挡风玻璃,突兀且平静地说了四个字出来:没有想法。 什么?丁华反倒一愣。 徐新扭转回头,视线意味深长地迎视向他,稍静了片刻,又将刚刚那句话更加明确地重复了遍:我对他,没有想法。 丁华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呆了半天,也没将盘旋在喉间的一句为啥问出口。 徐新的语气太过坚决,并于其中凝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生生将丁华满腔的热情与好奇一股脑地浇灭。 徐新说完,又无声望了对方有些悻悻的表情一会,逐渐敛去了眉眼间的锋锐,伸手解开了安全带。 却在准备下车的一瞬,又略一停滞,搭在门把上的手微微收紧。 几秒后,才松开,云淡风轻地又留下一句:陈家楼那边也不用让他知道。 丁华视线随即落在他微侧过的身影上。 没必要。 车门随后被关上。 徐新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落日的余晖中。 丁华望着车外被夕阳涂抹成橘红色路面,良久,从心底舒了口气,接着又对着徐新离去的方向看了好半晌,摇摇头,脚踩油门掉头而去。 关于林安的讨论,就在这场尚不及正式开始的开场中草草结束。 且再没能如愿迎来下一次。 之后的日子就像是长了翅膀,在无数个单调乏味的吃饭睡觉睁眼闭眼中倏忽飞逝。 徐新越来越忙,数年来的沉淀积累终在这个冬季爆发,除了c市本地和徐光所在的b市外,他要去的地方也比从前多了许多。于是不可避免地,丁华及公司其他大小领导能见到他的机会也随之变得越发稀少。 好几次丁华逮着了与对方独处的时间,又恰好刚收到了由陈家楼发来的有关那人的消息,便想借机稍稍提一提,却好几次话都到了嘴边,又被对方那充斥着全身的疲惫和冷峻给无声挡了回去。 如此两三回之后,对于两个月前那场无疾而终的讨论尚耿耿于怀的丁华不由泄了气。 横竖徐新也没提。 而且也不像是多感兴趣。 更何况 丁华再一转念,想到了最近在公司盛传的有关徐马两家或有喜讯的消息,以及马佳琪那越来越频繁出现在徐新身边的身影,更打消了多此一举的念头。 于是手机里那两条由陈家楼亲手打下的长篇大论堪称论文的短信,也就此中断在了他这里。 日子就这么忙忙碌碌没滋没味地过了下去。 来年的开春之际,徐家在老宅摆了宴席,隆重且低调地请马家又吃了顿饭,其目的不言而喻。 丁华作为徐新的发小挚友,又也正巧为了公司业务回了趟老家办事,便被心情大好的徐母叫来一块儿入了席。 酒桌上,一向端庄持重的徐母笑得眼睛都没了影,一手拉着含羞带怯坐在身边的马佳琪,跟马辉马忠平两只老狐狸密切地笑着聊着。徐新与徐光则坐在另一边,脸上也俱都是轻松愉悦的笑意。 毕竟是件高兴事儿,丁华在对面,饶是打心眼儿里对他哥这段莫名其妙就快成了的姻缘略感不安,却也仍旧笑嘻嘻地发挥了他十成的舌灿莲花的功力,吉利话儿成套成件儿地往外蹦,直说的一大桌子老小都眉开眼笑喜上加喜。 尤其徐母,她先前总将徐新年少时的不务正业与后来的无心恋爱婚娶或多或少地怪在他身边那群不着调的朋友身上,例如丁华,整日里吊儿郎当游手好闲,听说平日里的私生活也不大检点,最是叫她看不顺眼,是以不愿自己好好的儿子跟对方多有来往。今日却多有改观,又加上心情好,对他的态度也比以往装模作样的和蔼更多了几分亲切。 丁华漂亮话说尽,原本残留心中的那点子莫名的不悦与焦虑也随之发泄了出来。 他神清气爽地在一众欢声笑语中重又落座,倾身前还习惯性得意地朝斜对角的徐新看去了一眼,透着点小嘚瑟的眼神像是在说:嘿,老大,瞧瞧您这一大家子乐的,弟弟我没少给您长脸吧? 可没成想这份才刚刚升起的畅快自得持续了还没到两秒,就突然被手机里突然闯入的一条消息给打的稀碎丁华盯着陈家楼发来的言简意赅的一行字傻愣愣地看了半晌,倏地抬头向了正举起杯冲马忠平笑了一笑的徐新。 林安食物中毒,刚送医院了。 只见被餐巾遮去一角的屏幕上,明晃晃地陈列了这么一句话。 第33章 什么情况?怎么好好地就食物中毒了? 丁华拐到院子的葡萄架后边儿, 电话一接通, 便压着声音急急地问。 他看到短信后, 跟身边坐着的不知道是马家的哪门子亲眷打了声招呼,就绕到后面小会客厅的后门处,让人开了门猫在了角落, 火速拨了陈家楼的号码。 陈家楼你行啊, 老大千叮万嘱让你在赣南多关照着点儿林子,你这才几天,还给人关照进医院了。小心哥他知道了削你! 陈家楼一下午为了林安的突发事件在医院跑前跑后累了半天,好容易等事情全部处理完, 腾出空来给丁华这头发了条短信,一会儿还得去楼下的药房拿药, 也是烦的不行,故而被丁华不分青红皂白地这么一通数落,火也不由冒了上来。 我他妈怎么知道!陈家楼没好气地回道, 完了一顿,又说:他这么大一人了,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不知道?还没事儿找事儿地爬那什么梯子上给学生换什么灯泡,我操,那破灯都搁那儿挂多少年了,也没见学校那帮老头儿有搭理过, 他不知道抽什么风, 倒管得起劲。 陈家楼说着, 搂着电话坐排椅上摸出了根烟, 却还没来得及点上,就被经过的护士出声制止:先生,这里禁止吸烟。 他抬头凶神恶煞地蹬了对方一眼,皱着眉将烟塞了回去。 丁华听到他那边的动静,等那厢又安静下来后,才不解地问:不是,啥意思?不是说食物中毒?怎么又跟换灯泡扯上了? 陈家楼忽然沉默了下,少顷后,才略显不耐地继续开口解释:他发作的时候正好踩梯子上,结果突然两眼发黑,没注意从上面摔下来,折了根小拇指。 啥?! 陈家楼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却听得远在c市的丁华大惊失色。 靠,这么重要的事儿陈家楼你怎么不早说? 紧张什么?陈家楼却似乎不以为然,微挑了挑眉,瞄了眼对面的病房后道:反正现在胃也洗了手也固定了,都是小伤,休息一阵就好,我给你发消息也就是知会一声。说罢还意味不明地笑了笑,颇有点讽刺意思地补充道:而且我倒也想看看,你们那边到底什么时候能给我点反应。 丁华一阵无语,又碎碎叨叨跟对方详细了解下林安目前的情况,才挂了电话,忧心忡忡地回到了餐桌上。 徐新依旧面带笑意地坐在位置上,修长的手被徐母拉着,扣在坐在她另一侧的马佳琪的手上,正静静听着对方交代什么。见丁华去而复返,目光不留痕迹地向他扫了过来,稍一停顿,又迅速从旁侧挪开。 丁华没有察觉,犹自低着头,不时地跟陈家楼就刚才的通话内容发着消息。安分老实的样子,和十几分钟前的殷勤热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其他人并没觉得有什么,但对丁华非一般了解的徐新,却几乎是立刻就敏感地感觉到了对方的反常。因此在又十多分钟过后对方又一次借着去洗手间的理由离席时,徐新便也随后跟徐母招呼了声,不动声色地跟了出去。 两人在楼梯旁通往卫生间的过道碰见。 出了什么事。徐新看着丁华乍一看见自己时略显慌张的反应,微皱起眉沉声问。 丁华被突然出现在面前的高大身影吓了一跳,莫名有些心虚地将手机往身后放了放,随即却沉默了下来。 徐新看了看他脸上稍显怪异的神色,静了静,又问: 是工作上的事? 丁华抬眼又瞄了他一眼,随即别开视线,摇了摇头。 同时又哂笑了声。 呵,哪儿能啊。 不算宽大的走廊彻底沉寂了下来。 徐新没再继续问下去,一片寂静中,心底某种模糊的预感似在这沉默中得到了印证,于是望着对方的眼神也慢慢变了味道。 直到又过了片刻,垂落的视线中出现了个被无声递来的手机屏幕。 咳,那啥, 丁华似是有些犹豫,对着目光定在手机上默然无语的徐新看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又对屏幕上呈现的几条短信进行了补充:陈家楼说他刚到那边那会儿就严重水土不服,再加上条件比较艰苦,他又死扛着不肯停下来休息,玩儿了命地工作,所以抵抗力下降得厉害。 徐新一语不发地听着。丁华一刻不移地注意着他的状态,见他神色似是不像先前那般冰冷僵硬,且没有要制止自己说下去的意思,才舔了舔嘴唇,又小心翼翼地继续说了下去:然后熬到今早吧,他们班上的一个学生家长为了对他的尽职尽责表示感谢,就让她儿子捎了家里做的土菜,说让带去给他午饭时候当配菜吃。你说林子那性子哪儿会给人拒绝了啊?所以明明本来到那鬼地方后肠胃就已经被折腾得够呛了,还愣是不管不顾就往肚子里倒了,结果好,没挺到午休就发作了,发作的时候人还好死不死刚巧就在梯子上,脚一打滑,可不就摔了。 丁华说着,逐渐又恢复了啰嗦本性,嗓门一开,更是收也收不住,直到再次兀地想起站在身边好半晌没有动静的徐新,才猛地收了声,偷偷又朝对方瞄了过去。 只见徐新垂首站着,目光如凝胶一般,仍旧定在被自己拿在手里的手机上。 却是除此之外,既没其他动作,也再无多余的反应。 此情此景,不由让本就有些发虚的丁华更加没底,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在无意中说错了什么。毕竟经历过数月前的尴尬碰壁后,对于两人的关系,他已完全无法像之前那般笃定。 于是两人间便再度无端地沉默了下来,直至两分钟后,才由丁华又一次略带些无奈地开口,将这份窒闷主动打破。 老大,丁华叫了他一声。 徐新的目光随之一动。 那什么,我知道哈现在跟你说这些,是有点儿那啥,也确实是不大合适,毕竟你跟马家丁华说着,语气忽然一滞,想了想,到底没将马佳琪三个字直接说出口。 但林子他怎么说呢,于是只好委婉地换了个方向,颇有些忧愁地叹了口气,点到即止地将心中的忧虑吐露,唉他也真的挺不容易的。 言毕又试探地打量了下对方,稍一迟疑后小声地问道:所以要不哪天我还是替你眼见着对方眉头似乎又要皱起,立马又改口,哦不是,不是替你,是我自己,我自己再上赣南看一看去? 说罢又一声苦笑:就权当是顺便会一会老朋友。 徐新还是没有回应。 丁华等了等,见对方仍只像个丧失了感知能力的雕塑,纹丝不动地盯着自己早就收回的手机看着,忍不住稍微又上前了步,提示性地又叫了他一下:老大? 叫完挠了一挠头,有些讪讪地问:到底行不行?您倒是给个准话啊 回答他的,却仍旧是一片静默。 直到又过了不知多久,凝滞的空气中才终于响起了一道沙哑的声音:不用。 却不知为何,那嗓音却又沉又涩,让人几乎无法听清。 啊?丁华一愣,迅速反问:老大你说啥? 我说不用。 徐新阖上眼帘,须臾后睁开,微漾起波澜的眼底已悄然恢复了平静。 丁华又愣了愣,片刻后,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行。 一顿,又忍不住神色复杂地补充了句:只要您到时候别又 然而后面担心就好几个字还没未及出口,便被从过道另一端冷不丁杀来的另一个声音给打断。 分卷(53) 马溢浮看着不远处靠近楼梯扶手站着的面目严肃的两人,遥遥笑着: 唷,我就说这桌上怎么突然就变得空落落的,原来你俩一前一后跑了,跟这儿躲清净呢。语毕人已走到了徐新的身后,熟稔地将手搭在了对方的肩头,聊什么呢,怎么不捎我一个?完了又颇为亲昵地一笑,哎徐三儿,你可不厚道啊,把我妹一个人留那儿对付你们一家老小,还有没有一点儿身为准未婚夫的自觉了?恩? 气氛顿时陷入了短暂且诡异的沉默。 丁华一向不屑于对方的虚伪和惺惺作态,此刻没有长辈在场,便直接将脸扭向了另一侧,眼不见为净。 马溢浮不以为意,只拿眼角觑了他一眼,随后目标明确地更紧了紧揽住徐新的胳膊,对方才提出的问题穷追不舍。 嗐,倒是跟我说说啊,刚偷偷摸摸地在聊什么? 徐新面色如常,几分钟前因林安而起的波动早在不动声色间被抹平。 他淡淡一笑,语气松散平静地回道:没什么,公司的业务问题。 是吗马溢浮也跟着一笑,目光在丁徐两人间迅速转了圈,没过多纠缠,而是松开胳膊,直奔向了自己的初始目的:哎,说到工作,徐新,我正好也有个事儿要跟你说呢。 马溢浮明显心情不错,眉目间是少见的晴朗,难得不见一丝阴郁。 很显然,徐家的这顿饭是请到了他的心坎上了。 他笑着,向徐新发出了邀请:你哥应该已经跟你说过了吧,众卉实验室下个月初正式剪彩开业,到时候还请您徐三少来赏光助个阵? 徐新笑了笑,道了声恭喜,没有拒绝。 马溢浮颇感自得,又就实验厂的事聊了两句,朝饭厅方向歪了歪头示意了下,好了,不多说了,以后有机会咱们再细聊。现在先回去?说着暧昧一笑,佳琪还等着你呢。 于是三人又原路折返。 席间仍旧是相谈甚欢。 徐新第二次回到桌上,跟几位长辈打过招呼后,径直绕过了自己原本的座位,在马佳琪身边坐了下来。 在座的察觉到这一变化,都心照不宣地笑起来,徐母更是乐得没边儿,故作嗔怪地白了对方一眼,无奈道:看看,这才在我旁边坐了多久,就待不住了。 言罢又往喜不自胜的马佳琪处看了一眼,玩笑道:佳琪边上的椅子就是比妈这边的舒服吧? 众人都笑起来。 徐新没吭声,只对着执筷给自己布了些菜的马佳琪低声说了声谢谢。 甜蜜亲昵的姿态,不禁更反衬出了几分钟前在走廊上听到林安消息时的疏离漠然。 丁华坐对面默不作声看着,心底不禁又叹了口气,彻底将心中残余的隐约的希冀掐灭。 之后又聚了快一个小时左右,将近九点的时候,这个局终于有了要散的迹象。 马辉马忠平又跟徐光在客厅聊了会儿,其他人则聚在门口热闹寒暄着,又拖了近二十分钟,才各自在徐家老宅的大门前相继离开。 徐新亲自将马佳琪和马忠平送了回去,从城南开到了城西,又从城西反向驶往了位于城东的新区。 这个时间点,c市除了市中心,其他地方已俱都开始变得安静。 路上行人无几,连车也愈发稀少,只有偶尔疾速从旁超车经过的一两辆摩托所发出的刺耳轰鸣,仍在不懈地与这静谧深沉的夜幕做着斗争。 徐新目视前方,在一排又一排规律后退的路灯中徐徐前行,拖着亮起的尾灯驶过纵横交错的高架,路过暗香浮动的梅园,掠过庄严肃穆的怀德路,最后缓缓停在了竹园的大门外。 高大的玉兰风姿依旧,默默伫立在鲜有人至的林荫道上。 徐新在车内坐了会儿,伸手将车窗降下,一片寂静中,目光无声落在了不远处的某棵树下。 轻风不断从豁开的窗口吹入,恍然中,似乎连同不久前那个冰冷的冬夜,也一并被吹入。 他从到赣南起就水土不服,严重的时候恨不得连喝粥都吐。 陈家楼的消息内容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再度从脑海涌入。 我就搞不懂了,他妈的好好的c市不呆,干嘛非要跑这儿来找罪受? 徐新一动不动地对着那株翠绿的玉兰树,许久,才目光微一闪烁,蓦地将视线收回, 随后无声地盯着方向盘又看了会儿,重新发动车驶入了竹园内同样浓厚的夜色。 日子毫无停留地向前滚滚而去,不受任何因素影响,也没有任何事物能将其阻挡。 于是悄然在这个春夜发生的一切,也都如同那无意中掉入了齿链的碎石片,被飞速转动的齿轮无情地绞碎。 最终化成粉末,消失在无尽的时间洪流中。 三月初,马家的众卉制药实验厂如期开业,徐光徐新因个人的突发事务,皆没能到场,马溢浮虽有些不豫,却也不好说什么,再加上有堂妹马佳琪这层特殊的关系在,更是只能将这份不爽压在心底。 五月中旬,徐新在母亲的不断暗示与催促下,在马忠平的住所与马佳琪完成了低调却不失郑重的订婚礼,并在两家的商议下,将婚期也一并拟下。 这一大事的完成,无疑于给整个马家喂下了一颗比任何灵丹妙药都管用的定心丸。马溢浮更是连在外应酬时的气焰都比往日更嚣张了几分。 而随着徐马两家的关系的进一步递进,丁华从陈家楼那儿收到的有关林安的消息也越来越少。 渡过了漫长的磨合期,对方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赣南的各种条件和环境,于是连带着肠胃和其他各项身体机能,也理所应当地步入了正规恢复了正常。 一切都好。 丁华看着手机里上个月底收到的最后一条陈家楼发来的汇报短信,放下心的同时,也莫名生出股唏嘘与不安来。 在他看来,这几个月的徐新无疑该是幸福的,事业顺遂,好事将近。虽说马家这些年历经番起落,家底和实力已远不能跟如今的徐家比,但在c市却也始终都是有头有脸无限风光过,就算稍差一时,其地位也绝非其他小门小户可比。因此马家的大小姐跟徐家的阔三少,说句天作之合门当户对,并不为过。 可丁华却仍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妥,但再不妥,这桩充满着利益环扣的联姻,也容不得他一个公司的小小销售经理去置喙。 况且现在的徐新,自打身份从马佳琪男友正式转为未婚夫后,就彻底变成了个只会工作的机器狂魔,他一刻不停地在全国各地飞着,公司员工的工作量也随着他出差的时长同比疯长,丁华甚至好几次在茶水间听到手下的人议论,说最近公司业绩是疯了吗?以前都是找活干,现在连分配下来活的都干不完,好在老板够大方,任务多了,工资也暴涨,不然真要考虑跳槽了。 更有女同事八卦,说怎么听说咱们boss才刚订完婚,就见天儿的不在c市,明明前几个月还和女方如胶似漆形影不离,腻歪的很,难道是跟那未婚妻闹了什么矛盾,所以最近都发泄在了工作上。 丁华每每听到这样的言论,哭笑不得的同时,却也一样感到疑惑,可始终也没机会能一探究竟,只因自从林安离开c市后,徐新除却在面对马家人时还算温和,平日里的脾气却变得比以往更冷硬了几分,甚至就连对他这个发小铁哥们,也时常不假辞色,于是也就更遑论能像从前一样,偶尔得空两人一起坐下来喝一杯谈谈心了。 而同样隐隐有这种莫名被疏离的感觉的,还有身为传闻中的另一个主角马佳琪。 但毕竟两人已有婚约在先,是以就算徐新的态度忽然变得不似以往热情积极,马家也并没有对这这份反常过分上心。 直到盛夏里八月中旬的某个清晨,当马溢浮一家在客厅如常用完早饭,意气风发地对镜装扮完毕,正整装待发之时,一打开家宅大门,却发现迎接自己的不是自家公司的专职司机,而是一纸来自jian cha 机关的传唤令。 第34章 05年的初秋, 对整个c市来说, 注定是一段令人难以轻易遗忘的时光。 只不过这段被c城晚报连续追踪报道了近半个月的拥有特殊性质的新闻, 对有些人来说可算得上是一出大快人心的好戏,而对于某些人,却只能用无边的黑暗来形容。 马家从不曾想到, 从天堂到地狱, 所需时间不过弹指一挥而已。 同时也更没有想到,在这弹指一挥过后,等待他们的,是一层又一层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的污潭泥淖。 事情的起因其实很简单, 也很微小,微小到向来靠钱权解决一切的马家当时压根没放在眼里。所以自然也就没料到它会为成为燎原的星火, 甚至是致命的导火索。 三月,马家的实验厂正式投入了使用和生产,因正值用人之际, 故招募了大批实验员,其中不乏一些来自药科或医科乃至某些化学专业的尚未毕业的大学实习生。 而意外,也正产生于这批聘用成本较低相对廉价的实习生上。 六月初,一位在来自s县在c市读药的吴姓男生在单位食堂吃过午饭后,突然感觉一阵腹痛,并伴随着轻微的间歇性的恶心与眩晕, 起初他对这一现象并不以为意, 只当是不小心吃坏了肚子, 事后吃点止泻药并调理一下就没事。谁想此后的第二天第三天, 甚至就连周末呆在宿舍里,这种腹痛与恶心感也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这个怪异的现象持续了近半个月,被临时起意来c市探望自己儿子的小吴父母发现,于是立刻带着孩子去了附近的医院,却没查出是什么病因,便又只好将儿子领了回去自行观察了几天。 而就在这几天中,公司中又陆陆续续地出现了其他几个有相同症状的人,且都是从腹泻开始,发展数天后,转为了不时的呕吐和晕眩,严重的时候,还会流血鼻血。 而其范围,也从一开始的实验部逐渐扩散向了其他部门。只不过大家的反应与表现不一而足,有不适感明显的,也有只偶尔晕一两秒,其他时候并无异常的。 之后这件事终于被上报到了公司的中高层,却并没能引起上面领导的重视。 直到又过去了一周多,忽然有人开始对实验厂的建筑用地提出了质疑,说这个公司的前身是个废弃了多年化工厂,大家近期的反常,会不会就是因为这块用地的污染超标,土壤空气水质都不达标,我们长时间在这吃喝工作和休息,有些员工更是直接住在了单位安排的宿舍中,时间一久,才引起了各种程度的不适? 这个言论逐渐在各个部门的基层散布开,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有些爱子心切的家长在听到传言后,立刻便叫孩子提前辞职,换个地方再实习。小吴作为实验厂第一个察觉到自身异常的,自然也不例外。 此事原本到这,也就告一段落了,但谁知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小吴在跟着父母回到家乡s县休息了没多久后,除了恶心头晕的症状,竟又开始慢慢出现了其他状况,皮肤莫名发痒,咽喉莫名肿痛,有一次还半夜毫无预兆地发起了高烧,这可把小吴父母吓得够呛,赶紧又挑了个周末,带着儿子又赶回了c市,去本地最好的人民医院做了检查。 可叫人匪夷所思的是,检查过后拿到手的报告单上,居然显示一切正常。 吴父吴母霎时懵了,s县的医疗条件一般,查不出病因尚情有可原,可在c市最先进的医院中,如若给出的结果也是这样,又是在孩子的病症还在持续发作中的情况下,怎能不叫人感到无助和绝望? 无法接受的吴母拉着一个多月瘦了十多斤的儿子,强忍着愤怒和焦虑在门诊部门口和负责查验的医生发生了口角,情急地质问:我听说在污染严重超标的地方生活工作,尤其是化工厂这种地方,时间长了血指之类的都会异常,我孩子又经常感到不舒服,怎么查出来会是没有问题的呢?你们到底有没有认真查! 被吵烦了的医务人员气也上了头,顺嘴就还了句:众卉来的吧? 吴母一愣。 对方又冷笑一声,意味不明地小声讥讽了句:那还吵什么吵,别白费力气查了,众卉来的都查不出问题。回去找你们老板报医疗费吧。 小吴父母无法,带着孩子回到家想了想,咬牙买了车票,直接奔往了b市。 历经两天一夜的奔波后,终在b市第一医院得到了不再是一切正常,却也更令人悲痛绝望的结果。 但好在发现的还不算晚,尚有治愈的可能,但巨额的医疗费对家庭条件处于中下水平的吴家来说,仍和灭顶之灾差不了多少。 走投无路下,各方筹钱仍不够救急的小吴父母只好回到了这件事始发的源头马家的实验厂众卉。 奈何无论怎么申讨怎么闹,财多势大的马家都不给予回应,吴父情急下在门口冲里边的办公楼喊:你们昧着良心干这勾当,迟早要遭报应!我们辛辛苦苦培养大的孩子,如果最后毁在了你们这群畜生手里,老子就算砸锅卖铁,哪怕割肉卖血也要去告你们!告你们! 正由司机送出门的马溢浮恰巧撞见这一幕,闻言只嘲讽一笑,丝毫不惧地让司机停了车,并降下一半车窗,冲见了他车便扑过来扒住车门的吴父吴母轻飘飘地说了两个字出来:去告。 小吴父母既悲且痛得望着他。 马溢浮又扫了两人一眼,漫不经心地重复道:去告嘛。说着一勾唇:市里不行,就去省里告,省里不行,还有gwy。有能耐就尽管去。 言罢复又不屑地笑了一笑。 如果你们告得上的话。 说完便扬长而去。 吴氏父母彻底没有了办法。 马溢浮说的没错,他们的确对马家束手无策,别说拿不出直接证据,就算拿得出,也没有门路。 与马家对抗,和螳臂当车蚍蜉撼树没有区别。 于是这件事被闹事当天有幸窥见的寥寥路人及部分众卉的员工暗中议论了几天后,便如大海沉石,再没有了后续。 但叫人大跌眼镜的是,一个月后,刚开张了半年不到的马氏众卉却突然被查封,而前一天还在高谈阔论想要在c市大展宏图的马溢浮和马辉父子,以及众卉的一众管理层,也被jcy一并带走。 又十多天后,c城晚报的头版开始陆陆续续地对这一毫无预兆就引起了上头的重视,并火速下令彻查的事件进行了报道。 一时间,街头巷尾,网上网下,只要有c市人聚集的地方,无一不对这一被定性为特大的行hui受hui的恶性事件津津乐道。 c城城市论坛之中,更是接连大半个月都被与马家相关的分析帖子霸占了版面。诸如为何众卉(原元山化工厂)建址污染超标数万倍,却能顺利落成开业,其监管部门该当何责!,又如guan商勾结,百姓蒙灾,揭秘为何数十名众卉员工中毒求医却被拒之门外一类的帖子层出不穷,更有匿名者以前众卉实习生的名号开贴,讲述了自己从发现身体异常,到去往医院就医检查,却被早已买通的医护人员告知没有病情的全过程。 分卷(54) 而随着事件的逐步发酵,再配合着c市晚报报道的连续催动,马家的种种过往皆被一一爆出,就连马溢浮早年间,甚至尚在学生年代的荒唐往事,都被一个又一个隐去了名姓的同学、同事,曾经的邻居等纷纷扒到了网上。 而至于这位马家的公子为何能如此嚣张坏事做尽,其原因便自然又要追溯到他早年为guan的父亲及叔伯身上。 自动陷入了循环链的讨论,非但没让人们对此事件的热情有所消减,反让人的兴致随着调查的推进而愈发高涨。于是整个八月乃至九月,马家彻底体验了一次什么叫万人唾骂日暮穷途的绝望。 正所谓一石激起千层浪,随着马氏案件越发深入的追查,其牵涉也越来越广,审查直直持续了将近两个月,才在国庆节后有了收尾的迹象。 而在大批群情激奋的c市人民的期待中, jing,jian she,地/税等局的大批guan员都被牵连下了马,甚至就连某位副sz都被革了职。至于千夫所指墙倒众人推的马家,更是几乎全军覆没,哪怕已然退了休的马忠平,亦晚节不保,未能幸免于难。 而这一次在c市的政商两界皆引起了轩然大波的大规模清洗,追本溯源,还要归功于八月初被送至市听处,后又被移交至省听甚至更高一级处的一封实名举报信。 其署名,正是被马溢浮有恃无恐地嘲讽着就算你们想告,也告不上去的吴氏父母。 哥,高啊,实在是高! 转眼又到了11月,立冬前夕,丁华终于逮住了出差回来,并打算自此呆在c市好好休息一阵的徐新,拉着对方一块儿去老王那儿的巴山布衣开了个包间,美其名曰是要对近期连月在外奔波的顶头上司犒劳一番,实际上却是因为按捺了许久的八卦之心实在蠢蠢欲动得厉害。果然,坐下来喝了没两杯,就装模作样地冲沉默喝茶的徐新竖起了大拇指,对着对方啧啧感叹了起来。末了又一咂嘴,复又添上一句: 但狠也是真的狠。 徐新手虚扶在茶盏上,并没有因丁华后面的这句评价做出情绪上的反馈。 那好歹也是您未来的亲家啊,竟然说卖就卖了。牛逼!丁华边表情夸张地说完,又独自回味了下,接着贼头贼脑地凑上前去,压着声儿问道:诶老大,给说说呗?您老什么时候动的歪念头啊? 语毕瞪着双牛眼,充满求知欲地望着对方。 徐新听后,终于微偏过脸看了他一眼,下一秒又收回了视线,没正面回答他,只沉声道:少胡说八道。一顿,又补充道:小心祸从口出。 丁华立时翻了个白眼,直起身往嘴里倒了口酒,哼哼着:得了吧,公司都偷摸着讨论过好几个来回了,说你们徐家啊是个顶个的绝,尤其是你那大哥,官儿做了这么些年,能是个软柿子嘛?还有,徐马两家这么近,眼看着都快成一家了,凭什么临到头马溢浮那孙子的老巢都给一锅端了,你们徐家却一点事儿没有?用脚趾想都知道这里边儿肯定有蹊跷! 徐新没说话。 哎,这可不是我说的啊,都他们底下的员工吃饱了没事儿干瞎传的,不赖我。说着又低头在手机上翻着什么,诶对了,说起这个,前两天下午我还从他们内勤那儿套来一篇什么分析贴,网上的,都快把你们姓徐的写的可以去搞谍战了,我找出来你看看啊。 丁华边咕哝着,边低头在自己手机里翻着,却在收信箱里一堆不知从哪儿来的乱七八糟的彩信里翻了半天,也没能找到。 操,怎么没了!丁华气得忍不住骂了句,老子还没来得及看完呢! 徐新把玩着手里的杯子,闻言看了眼偶尔还跟年少时一样孩子气的对方,习惯性紧绷了大半年的神经忽然放松了些许,于是再张口时,连同神情和语态也随之松快了很多。 都说了些什么?他低低问。 啊?丁华还沉浸在痛失八卦分析的悲愤中,闻声有些发愣地抬起头。 徐新目光下移,向他手上的手机示意了一眼。 丁华反应过来,眼珠子一转,忙摆了摆手回答道:嗐,也没啥,就说什么根据他多年研读历史和gc斗争的经验,这次马家落马表面上看是清理坍甫(),其实从另一个角度看,很可能只是上面一次借刀杀人的d派的清洗。还说什么据他了解,自打从上个世纪6/70年代起,你们徐家马家虽然私交甚笃,但在很多荆症()策略问题上其实已经存在很大的分歧,分别归属于两个派系,一个叫什么保守派,另一个叫嘶,是叫什么来着? 丁华边回忆边转述着,却在关键地方卡了壳,一时懊恼,冥思苦想了一会儿只好囫囵跳过, 哎反正我又不是他们那帮混gc的,这些个七拐八绕明的暗的,是真搞不懂。总之就是两派,咱姑且就算他是a派b派。丁华说着来劲了,端起酒杯就着杯口喝了口,润一润喉后继续道:然后这a派吧因为比较符合什么历史潮流?反正就在两派争斗中大获全胜了,这胜了以后吧,b派的就处处低了a派一头,发展到现在,那些老一辈儿的基本都已经被熬死了,当然也还有剩的,但还有新鲜的一代,比如那些被b派残余给潜移暗化暗自洗脑了的,他们也还在位子上。所以就形成了个什么局面呢?大路上,a说了算,毕竟胜者为王嘛。但这b吧,虽然也只能乖乖认栽,但还总贼心不死,偷摸着给a使些摔不死但也给你跌个大马趴的绊子,虽说成不了什么气候,但也够膈应人的。所以a就老想着能借个什么机会,名正言顺地把b给一次性二度剿灭了。 丁华一长串说下来,过瘾的同时也有些意犹未尽,到此还煞有其事地屈指一敲桌子,啧了声,道:这不,c市这回不就是个典型案例嘛。你看那些个跟着姓马的一块儿下了马的,张松,李丘鹤,还有那谁,哦对,前副shi长沈柏,仔细一研究,可不都烙着b派的印子嘛。 语毕又眯眼一番回味,若有所悟地总结道:嘿,别说,我昨儿没在意,就当个笑话看,今天这么一回忆,感觉说的还真有那么点意思,挺像回事。说着又戏谑地看了徐新一眼,半开玩笑般地征求着对方的意见:哎老大,你觉着呢? 却见坐在另一侧的徐新听闻后只微微一笑,随后一语不发,幽幽地将视线投向了桌面。 所以最后这老哥综合了各方面的形势,分析得出了个推论,就说你家跟姓马的结亲,很可能从一开始就只是个瓮中捉鳖的骗局。甚至还说就连那份搞得马家身败名裂的举报信,都有可能是你们老徐家指使人递上去的。咳,老大,这么看来,您这使的还算是美男计? 丁华说到这,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怪异,他悄悄瞥了徐新一眼,忍了忍,到底还是没敢将这开帖的哥们另一个堪称神来之笔的论据说出来,那就是对方不知道从哪儿道听途说,弄来了个驴唇不对马嘴完全错误的徐三少的生日,然后在帖子里装神弄鬼地算了一算,推断说徐新这辈子都注定是个无婚命,不是离婚不是难婚,而是无婚,这更充分说明他与那位马小姐无缘无分。哪怕有瓜葛,也最多只能算是女方的一厢情愿和单相思。 这一段差点没把当时正坐在办公室里的丁华给笑死。 当然,眼下的他是不敢乐出声的,且非但克制住了没乐,还在又一次猛然想起那花容月貌娇滴滴的马佳琪时,由心而发出了一股同情和怜悯。毕竟如果这件事果真和徐家脱不了关系,那这位马家大小姐的境遇,就不是一个简单的惨字可以形容的了。 毕竟任谁,估计都无法承受家门一朝溃败,以及情人变仇人的双重打击。 然而反观此刻徐新脸上的表情,却是继刚才的那一笑后,仍旧维持着原本的闲散和淡然。且那兀自品茶吃菜的平静姿态,竟也仿佛当真只是把自己刚刚那番带有一定刺探性的滔滔不绝当成了一个事不关己的逸闻趣事在听。 丁华看在眼里,心底暗叹牛逼的同时,不禁也跟着叹了口气。 如今的老大是变得愈发高深莫测让人看不透了,这要搁以前,不是他吹,单凭肉眼自己就能轻松分辨出对方的喜恶与举手投足间泄露的情绪,但现在,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竟就已经沦落到了哪怕再借他十双眼睛,他丁华也不敢打包票说能完全摸准对方的心思的地步。 而这一叫人略感沮丧的想法,在近半个小时后,再一次地被一个不期而至的电话给无情证实。 彼时两人已转换了话题,徐新明显不欲就闹得满城风雨的马家的话题多谈下去,在丁华眉飞色舞地将分析贴复述完后,便径自引开了话头,问起了最近有关公司日常运作以及司内其他管理层等相关事宜。 涉及工作,丁华也慢慢严肃了起来,像模像样地有一答一,等反应过来,好好的一顿饭已经被两人吃成了个一对一的微型会议。 丁华忍不住在心底叫屈,本来他死拉活拽地将徐新地请出来是为了八卦来的,却不想弄巧成拙,硬给整成了场外加班。 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而就在他叫苦连天欲哭无泪之际,老天似乎终于听见了他内心的呐喊,搁在桌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狂震了起来。 丁华心里一喜,赶紧低头去看,却不想这一瞥之下,差点儿连心跳都漏跳了一拍只因那屏幕上正不断闪烁着的,不是别人的名字,而是久违的,已经快两个月没主动与自己联系的陈家楼三个字。 第35章 可就在丁华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心态, 迅速抓起手机然后猫到包厢外的上菜区旁, 接听了电话二十多秒后, 他由衷地冲通话那头的陈家楼骂了声娘。 我靠姓陈的,你是不是有病? 丁华站包间外,在听闻对方只是因为穷极无聊, 所以打过来问问自己立冬吃饺子了没有, 吃的什么馅儿的时候,整个人脑门都快炸了。 他压着声音骂完一句,缓了缓,又气不过地添了句:没事儿你大晚上的给我打什么电话, 吓死了老子你陈家楼是能多挣俩修车钱还咋的? 对面走来个有点面熟的传菜员,看见拿着手机一脸无语的他, 远远地冲这边打了个招呼:哟,丁先生,又来了啊?好久没看见您了啊。走到近前时又问:这次又是跟哪位朋友一块儿来的呀? 丁华笑笑, 赶紧竖起食指抵在唇峰上,随后鬼鬼祟祟地回头往里间看了一眼,示意对方别出声。 侍应生见状又微微一笑,配合地稍一点头后,从他身边绕开了。 听筒里陈家楼的声音微醺,似乎刚喝了不少, 听见丁华这厢的动静, 含混地问:谁啊! 丁华听他这糊里糊涂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声音, 知道对方肯定是离醉晕没多远了, 于是随便怼了一句:管得着吗你? 陈家楼却忽然低低笑了起来,笑完后回骂道:傻逼一顿,声音又提高了几分,丁华你他妈就是个傻逼你知道吗! 说着咕咕哝哝又道:十年前就傻现在,嗝,现在更傻别人的事儿倒管得起劲,他妈的嗝,他妈的怎么就从来不知道管管我?当初说好说好一个月一封信,你丫的坚持了还没一年嗝就,就没影儿了。打电话,嗝,发消息也是我不找你,你丫的就就从来想不到找我 说完又沉默了会儿,之后无限哀怨地带了句:搞得搞得老子那什么的心得都没地儿,没地儿说 丁华登时给气得直乐。 嘿陈家楼还来劲了你,丁华说着,握着手机又顺势回身朝包厢看了眼,然后回道:你还有脸提这茬。当初是谁跟我臭显摆瞎嘚瑟,说是要结婚了,让我姓丁的以后别一天到晚有事儿没事儿就叨扰你,影响你携家带口奔小康搞建设?这话都谁说的?啊?陈家楼?你想想,都谁说的,猪说的? 丁华机关炮似地一通回怼完,完了又挠了挠头,行了,别跟我这儿撒酒疯了,这电话既然打都打来了,说说呗,林子咋样了?最近还好不? 那头却没声儿了。 丁华等了等,没得到回应,又冲对方喂了几声,却在数秒后,收获了一阵断断续续的鼾声。 操,这孙子。丁华失笑,骂了句,又对着屏幕看了会儿,只得啼笑皆非地挂了这通莫名其妙的电话,随后稍整理了下脸上的表情,重又推门进了包厢。 柔亮的灯光下,徐新仍然沉静地坐在位子上,听见他进门的动静,抬眼朝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 丁华对上他的目光,脚下微缓了缓,随后加快了步子,神色如常笑嘻嘻地走了过去。却没想刚将椅子更向后拉开了几分好方便入座,便听沉默寡言高冷了一晚上的徐新突然出了声。 谁的电话。 丁华一愣,对这罕见的主动询问反应了会儿,才微一牵嘴角笑了下回道:哦,小陈。 完了又迅速瞄了眼对方的脸色,兀自补充道:嗐,喝醉了,跟我这儿发酒疯呢,所以久了点。 徐新没再说话。 丁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莫名地一时也有些语塞有了前几次的教训经验,其余的话他也同样没再多说。又过了片刻,才对着桌上的已经吃得差不多的酒菜打量了番,没话找话地问:哎哥,我看这都吃得差不多了啊,你还吃不,吃的话我再让他们添两个菜过来? 徐新目视着手中的杯盏,沉默了片晌,摇一摇头,不用。 丁华眼睛又左右各瞟了眼,试探着问:咳,那咱就撤? 这次徐新却没有过多的犹豫,稍一停顿后,便应声站起。 随后两人在收银处签了单子,两分钟后,一同往楼下走去。 到了门口,徐新却又对着被各色车辆塞满的露天停车场看了会儿,随后朝因喝了酒没法儿开车正准备喊人来接的丁华低声说道:我送你回去。 丁华发着消息的手顿时一听,有点儿不可置信地看向了他,哈?然后微探出脖子,往马路两边的方向看了看,又回过头来,大惑不解地问道:不是,哥,咱俩可是两个方向,还是完全反的。还跨了两个区?说完又赶紧摇了摇头,算了算了,我还是叫小齐来接一下,老大你自己先走吧。 分卷(55) 徐新却只幽幽地看了他一会儿,而后按下了车钥匙,在不远处传来嘀的一声响后,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并同时低低丢下了两个字。 上车。 丁华一头雾水,盯着对方的背影愣了下,才删了手中未及发出的短信,满脸问号地跟在徐新身后上了车。 什么情况这是? 一路上丁华都在偷偷打量着一旁神情专注的徐新,百思不得其解地想道:怎么突然变得这么热情了?难不成是觉得前一阵儿太过冷落了弟弟我,现在忙完了良心发现了,所以想要弥补弥补了? 丁华没头没脑地想着,间或凑上去搭一两句话,却都被对方用极简的回应给打发了。 于是丁华便又觉得自己是自作多情了。 但有人自愿当免费的车夫,总不是件坏事。 他这么想着,便也识趣地不再聒噪,低下头就着车内的灯光,自顾自地玩起了手机上的小游戏。 一时间,安静的车厢内只剩下轻微的引擎声,和车身偶遇不平时微微颠簸发出动静。 徐新开车的风格跟他的人一样,又冷又稳,再加上刚刚酒足饭饱,而小游戏也没什么意思,百无聊赖的丁华渐渐困意上涌,不多一会儿,便头一歪,抵在车窗上睡了过去。 直到半个多小时后,才在一片寂静和陡然被吹在脸上的凉风中悠悠醒转。 到啦?极度的安静总,丁华撑起半摊在车椅上的身子,揉了把惺忪的睡眼,朝窗外被路灯和车灯照亮的熟悉的景色看了看。 徐新没有回答,只一言不发,对着从开启的车窗中露出的夜色静静望着。 丁华解了身上的安全带,又抹了把脸,稍稍清醒了下,就要伸手去拉身侧的门把,一面还有些口齿不清地冲徐新交代着:那我就先下啦,哥你一会儿回去路上自己小心点儿已经挺晚的了。 然后一拉车门,却没拉动。 丁华奇怪,还以为是自己睡糊涂了,手上忘了使劲儿,便嘀咕了声又拉了一下。 却还是没能将门打开。 这下他算是彻底醒了,再试了试后松了手,疑惑地扭头朝驾驶位上的徐新看了一眼,问:老大,你是不是忘给车门解锁啦? 却见对方仍只沉默地凝视着窗外,被模糊光线照亮的侧脸,恰似一张被快门定格住了的胶片。 好半晌后,才目光微一闪动,低低地开了口。 问的却是语焉不详仿若呢喃的一句:他现在怎么样了。 丁华一愣。 这一句问话来的太过突然,再加上徐新不知何故显得异常低迷的嗓音,不禁让人恍惚间产生了种一切都只是场幻觉的错觉。 因此心思还停留在车锁上的丁华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将信将疑地转过身来问道:啊?什么谁怎么样?老大,你刚刚是说话了吗? 徐新没再吭声。 丁华一脸莫名,借着车内的光盯着对方沉默的侧影看了好半晌,才忽然灵光一闪,隐隐猜到了对方口中的他所指代的对象,但又不敢确定,于是只好在稍作迟疑后,又带着点试探地问:咳,你是在说小林? 徐新依然没有回答。 但也没有否认。 丁华见状挠了挠头,心底有点惊讶,但随即又迅速镇定下来,再悄悄瞄了对方一眼后,斟酌着语气和措辞回答道:他很好。 徐新视线一动,少顷,目光由窗外转落回到了车内的方向盘上。 车厢一时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丁华再度挠了挠头,不知道为什么,在说完这三个字后,竟莫名生出股坐立难安感。 他等了等,见徐新似乎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对对方的消息表现出抵触或反感,便在稍一犹豫后,又继续说了下去:咳,之前听陈家楼说他现在在那边适应得还挺不错。不过因为学校条件比较差,所以每个分过去支援的教师肩上担子就比较重。像他,就一个人带了四五个班,还是从小学到初中,几乎全都有份,有时候忙起来,能从早到晚一刻不停无缝衔接地教课,再加上他人又特别的亲和,对谁都耐心十足,学生们都喜欢他。 丁华照着陈家楼前几个月给他汇报过来的情况稍加润色,简单地说了说,完了又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笑了起来,续道:上次小陈从他妈那儿拿了两箱鸡蛋,就想着吃不完,给他送点儿过去,结果到了学校后,愣是在他那破了吧唧的办公室等了一上午也没见到人,后来实在等不住了,就直接跑他们班里去看,结果你猜怎么着?还没到教学楼呢,就在下面空地上撞见他正吹着哨子,一本正经地在给他带的初中班的学生上体育课呢。 丁华天生是个心大的,几段话一讲下来,便将之前的尴尬与不自在悉数抛在了脑后,说到这儿,更是一个没绷住,噗地一声乐出了声。 他笑着扭过头,像是听到了什么惊天笑闻,乐不可支地问:哎哥,你能想象不,林子他居然在给人上体育课?!就他那瘦胳膊瘦腿,外加细皮嫩肉的,看起来比好些姑娘都文气白净,风大些我都担心能给他吹折了,居然还能给人上体育课?说着,顺嘴将当初陈家楼给他讲述时的骂语也一并带了出来:操,绝了。 徐新视线定在方向盘中央微凹陷下去的车标,许久没有开腔。 丁华哈哈笑了两声,突然也意识到了这份静默,表情登时一僵,睇了眼旁边一言不发的徐新后,清了清嗓子,讪讪地收了脸上笑容。 于是原本好不容易有了丝活泼气息的车厢,又再一次无端地陷入了一片冷寂。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就在饶是神经再大条的丁华也开始渐渐体会到如坐针毡之感时,车内忽然传来咔哒一声细响车门的锁解了。 身侧似是传来一道深长的呼吸声,片刻后,徐新的声音低沉而至: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去睡吧。 哎,好。 丁华如蒙大赦,扯着笑简单道了个别,顺便又嘱咐了几句诸如晚上开车小心之类的话,便麻溜地下车走了。 徐新看着对方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公寓大楼的前厅处,在重又恢复了静谧的车厢内独自坐了会儿,移开视线掉头驶向了身后百米外的小区大门。 车平缓地行驶在返往城东竹园的途中。 沿路的风攀着尚未关严的窗缝钻入,携带着初冬特有的冰冷。 徐新望着前方笔直的路面,只见被灯照亮的两排绿化犹如黑夜中被风拉直的两条绦带,井然并行,直到在夜幕的尽头方才极尽交缠。 他光微沉地徐行在这条宽阔而荒凉的大道上,近一年来少有松懈的情绪,终在这初冬的风中得到了短暂的放空。 然而过不多时,却另有一些别的什么东西,在这股难得的松弛中趁虚而入,让原本的沉静的心绪被再度搅乱。 丁华今晚所说的话于是又在耳边响起。 对方向来单纯质朴言笑无忌,这一点,不论是在年轻气盛的少年时期,还是如今在事业上小有所成的青年,都未曾发生过改变。哪怕是跟在自己身边于这黑白难辨的利益场中滚打了这么多年,时光赋予他的,似乎也都只是比年少时更多了几分的世故圆滑,而远非恶浊深沉的黑暗与心计。 所以就连在提及一夕覆灭的马家的传闻时,除却心头难以抑制的快意之外,对方所流露出的,更多的也只是一副看戏加玩乐的心态。在他眼里,恶臭的马家嚣张蛮横,有此一报纯属罪有应得老天有眼,所以哪怕徐家跟其倒台真的脱不了干系,甚至在暗中做了什么手脚或使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阴招,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 可思维简单的丁华不知道,马家固然是个毒瘤,但站在他对立面的徐家,却也算不上有多无辜出事前的那块化工厂地皮是徐光明里暗里授的意,能批下来建厂,徐家虽未曾出面,但究竟为什么各项材料漏洞重重依然能通过审核,其中缘由自也不必多说。这就像一个被精心设计过的定时炸弹,只要时机成熟,只要敌人足够唯利是图,它就一定会在某个节点被自动引爆。 而其爆炸后所会伤及到的人、事、物,也并非无法预计。 一切正如丁华口中那个出现又被迅速删去的帖子中所说,这场看似正义凛然的伐毛洗髓,不过是一方正在寻觅着一把快而狠能够替自身肃清的好刀,而另一方也恰巧有仇要报,两厢不谋而同之下一拍即合,于是自然而然地便有了这出热闹同时却也代价惨烈的戏。 而至于当这把刀落真正落下时所累及到的普通民众,最后也只能自认倒霉,将罪责全然于归因于落败者。 比如四处筹钱想方设法要为儿子治病的吴氏夫妇; 比如众卉中平白受难的大批员工; 甚至更比如更早之前的 一道身影忽然从脑中一闪而过。 徐新踩下刹车,将车停在了某个亮着红灯的路口。举目四望下,竟发现车不知在何时已被开到了距x中不过数十米的怀德路上。 几分钟后,又不知何因,缓慢驶入了与之相邻的博爱路,再几秒,默然地停在了翠芳苑的门外。 熟悉的夜幕下,是同样熟悉的街景,哪怕就连门卫中那个一到夜中边,就爱在值守时边看电视边打盹打发时间的看门师傅,亦没有什么改变。 时隔一年,徐新静坐在车内,沉默地望着深夜中这一小方天地中悄然发生着的一切,不一会儿,清明的目光变得有一丝惘然。 岗亭大叔是在一声突然响起,并于夜深人静中显得格外嘹亮的锁车声中惊醒的。 他揉着迷蒙的睡眼,看着从面前经过的身着黑色衬衣有些面生的男人,拉开窗含糊地问了句:哎,你哪楼的啊?怎么好像以前没见过 徐新脚下一顿,在原地站了片刻,方微偏过脸,低低报出了个门牌号:18丙,201。 哦大叔应了声,尚有些迟钝的大脑一时没能转过弯儿,等反应过来那似乎是个已经空置许久的屋时,徐新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前方昏暗浓密的树影中。 十分钟后,18号楼的声控灯随着一阵平缓的脚步声应声而亮。 极度的静谧中,一串钥匙碰撞发出的清脆声响起在被光笼罩的楼道,随后一记轻微的吱呀声中,一扇防盗门被开启。 因久无人至且长期封闭而散发出的呛鼻气味,瞬间将周身的空气占领,顺着敞开的门扉扑面而来,不由分说地钻入了静立在门前的人的各个毛孔。 而随之一同侵入的,还有那被遗落在这飞舞细尘中的,有关于某个人或清晰或模糊的记忆。 徐新也不知自己就这样在门口站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秒,却恍然生出了一股漫长的错觉来。 直到身后的感应灯又兀地暗下,游离的神志才逐渐归拢。 他抬腿迈入了门槛,抬手按下了玄关处的照明开关。 灯光袭来的刹那,所有藏匿在黑暗中略显朦胧的轮廓,俱都变得明朗清晰。 徐新怔了怔,在玄关又站了片刻,缓步向里间走去。 屋内的陈设和印象中相差无几,橱柜沙发茶几,以及厨房的各色用具,都无比规整地摆放在其原有的位置。 一切井然有序,好似从不曾有人离开过。 除却那从水管中放出的泛着锈色的水迹,落满积灰的窗台,以及空空荡荡的衣柜床铺中所流露出的细微端倪,在默默将某人早已离去的事实无声倾吐。 徐新漫无目的地在这不足八十平的公寓房中慢慢走着,看着,最后来到了与主卧相通的阳台。一片寂静中,伸手推开了面前的玻璃门。 沁着寒意的风霎时将弥漫四周的刺鼻灰尘吹散。半封闭的护栏外,只见点点星光映着对面居民楼上零星几盏尚未安眠的灯火,一起落入了微有些凝滞的视线。 他过得还不错,就是每天都忙,忙得脚不沾地。从小学到初中,语数外德智体美劳,就没有他不教的。 徐新面无表情地对着正前方的房舍,一个小时前丁华在车内的笑语忽地又在耳边响起。 再加上他老好人一个,跟谁都客客气气,亲和力也强,还来者不拒,学生都喜欢围着他。 徐新一动不动望着不远处那半掩在斑驳的树影后久违却毫无陌生感的景致,突然,脑中丁华的语气却又毫无预兆地一转,变得忧心又无奈。 哥,小陈说他刚到那儿时就严重得水土不服,还又逞着强上课不肯休息,再加上食物中毒,最近两个月实在瘦得厉害。 言罢又小心翼翼地试探:咳,你说你说要不我就上赣南去看看去?也好安个心。 最后,是充满了疑惑却不敢有所表露的一句: 说实话,老大你对小林究竟是什么想法? 一阵劲风袭来,徐新猛地回过神,抬手抹了把脸,片刻后,从身后的门框上直起身,习惯性地从口袋中掏了盒烟出来。 天色愈发深黑,又数十分钟后,对面楼上亮着灯的窗户相继又暗下了几扇。 徐新垂目看去,手上的烟亦将燃尽。 他默然对着指间残留的一截烟头看了会,不知何故,心底那股原本忽隐忽现的难以名状的情绪,忽然又随着那逐渐黯淡的火光难以抑制地在心头翻涌而起。 他微阖上眼睑,良久,才重新抬起目光,将烟头弹入阳台角落里放着的废纸篓,转过身准备离去。 然而甫一别过眼,一个被静置在窗台上正于月色下泛着盈润光泽的圆形物件,却毫无预兆地闯入了视线。 徐新眉微微一皱,犹豫了下,稍上前两步,将那在这个被清理得异常彻底甚至连一丝多余痕迹都无的环境中显得异常突兀的东西拿在了手里只见昏幽光线下,躺在掌心的,竟是个外观淡雅别致,且做工精美的烟灰缸。 他目光一怔,数秒后,略有些凝滞的视线猛一动,似是受到某种感召般,顺着那瓷白边沿缓缓滑入了被蒙上了一层细尘的瓷缸底部。 只见如水的月色中,一个歪歪斜斜不知被什么工具给刻上的 徐字,正静静躺在那缸底中如同水墨般散开的莲叶上。 第36章 历经一番短暂的动荡, c市很快又全方位地步入了正轨, 从临市新调来主管市经的副sz据说在走马上任前被上头查了个底朝天, 确保履历清白得连根杂草都寻不到,这才放了过来。且此人是个实打实的实干家,颇有些当年李平在位时的风采, 上位才一个多季度, 已雷厉风行地由点及面下推了好几项新规。 分卷(56) 而这其中,自然也包含了时下最受c市热议的扶困帮乡计划,意为由市内各区往年所评选出的先进单位或企业,对市郊较落后的地区进行定向且可持续性的帮扶。说穿了, 就是压着油多肉厚的开闸放血,鼓励企业慈善性地在指定区域建厂, 创造就业会的同时,也带动边缘地区的经济增长。 而徐新所在的药械公司,理所当然地被划分在了先进优秀企业这一行列。 于是刚过了没几天舒坦日子的丁华又只能仰天长叹一声, 认命地重新开启了陀螺式的工作模式。活儿多了,大大小小形式不一的会议数量自然也就蹭蹭直往上涨,又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丁华最常见到他哥的地方,就成了这些大会小会上。 然而一向最是在会上坐不住的丁华, 此番却罕见地没有过多表现出过多的不耐情绪, 一切只因除去本职工作外, 他剩余的精力有百分之九十都被用在了观察徐新上。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 丁华总觉得这些日子里,他哥的表现很不正常:总在开完会后无故将自己单独扣下不说,还经常在别的部门汇报工作时有意无意地偷瞄自己,被他发现后准备大大方方迎视过去并顺便付以一个默契微笑时,又总不动声色的主动让开视线。 几次三番下来,丁华蒙了,啥情况这是? 是他工作出了纰漏,还是被前阵子刚闹了不快的隔壁市场部给告了黑状了? 素来憋不住事儿的丁经理独自琢磨了许久,终在又一次被无缘无故叫进办公室并与顶头上司共进午餐,并在其后又一块儿共度了一段午休时光后,没忍住把心底的疑惑倒了出来。 没想到得到的却只是徐新意味不明的一瞥,随后又被扣着随便问了两句业务问题,便又被踩着下午上班的点给放了回去。 这一诡异的现象直直持续了快两个月,发展到后来,竟是连下班时间也没能幸免于难往日负责接送徐新的小王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徐新打发去了徐媛那儿,而他丁华,则毫无征兆地荣升成了其第二任专职司机。 这一日,眼看着距离春节越来越近,下班途中各处都弥漫着愈发浓厚的喜庆气息,象征着狗年的广告标语以及为春节预热的音乐放得到处都是,尤其是开到类似大润发乐购这种大型购物超市附近,喧闹的人潮和无限循环播放的恭喜发财,能把堵在这一带的车主给听得两耳发胀头脑发昏。 丁华显然也是这群快崩溃的被堵人士之一,且他觉得自己相较于其他被堵住车主来说,情况还要更惨。人家好歹还能趁这个间隙跟同车的人聊个天儿讲个笑话,再不济,说说最近的热点新闻或是明星八卦什么的也不赖,可徐新倒好,每次一上车后,不是在副驾上闭目养神,就是端着笔记本坐后排继续埋头处理工作,搞得天生话匣子的丁华是有话也没机会说,只能自娱自乐地听听音乐哼哼歌,安分守己的老实样儿,倒真成了个全职司机了。 但如此凄惨悲凉的情况也并非全然没有例外。 就比如今晚,徐新照常于晚上7点左右出现在了车库,且从坐进他的车开始,就没再有过多的言语,只一径安安静静地在后边,浏览着从下面传上来的各项报表和会议总结,直到一阵电话铃声在这相对安静的车厢中突兀地响起。 谁啊 正无所事事的丁华顿时收住了歌喉,顺势朝一旁的手机屏幕上看了过去,却发现显示的是自己部门里某个销售组长的名字,一时不由颇有些无奈地小声嘀咕了起来,连连哀叹着自己真的命苦,被老板压榨还不算,下班了还要被手下的小崽子们纠缠,惨啊,真的是惨。 可想归想,一向工作玩乐两不误的他手上倒也利索,且电话一通,脸上的神情已从愁眉苦脸无缝切换到了颇能唬住人的认真严肃。 电话那头他部门里最为得力的助手兼组长小齐叽充分发挥了其在销售部中金牌组长的口才,滔滔不绝地就最近新分进组的几位组员近日的不俗表现汇报了近20分钟,末了还不忘替全组邀功:丁哥,这几个单子要是能拿下来,咱们部接下来半年就是躺着估计也不愁了。嘿嘿,到时候请吃饭呗? 丁华全程仔细听着,不时应两声,心里高兴得同时也忍不住笑骂:个兔崽子,这油嘴滑舌的劲儿,倒颇有些得了他当年侃遍市场销售无敌手的真传。可面上却仍旧绷着没动,装模作样端着领导架子,苦口婆心地对这个得意弟子又指点叮嘱了一番,才摇了摇头叹着气将通话挂断。 却不想刚把耳机摘下来,身后始终一语未发的徐新突然开了口:谁的电话。 丁华嗐了一声,跟着龟速移动的车流稍往前挪动了些许,却不出一秒紧又被堵在了原地,不由皱了皱眉,很是无语地屈指敲了敲方向盘,紧跟着随口答道:小齐,求奖赏来的,他们最近单子谈得猛,有点儿得意忘形了,我给他敲敲警钟。说完忽然醒过神来,透过后视镜瞄了斜后方的徐新一眼,扭过脖子颇为惊奇地朝后座的方向问:哟,老大,您的表终于看完了?居然有空搭理我? 徐新闻言却只目光微一闪动,没接话,在与对方短暂地对视过一眼后,又默然垂下了视线。 被再度冷落的丁华不由翻了个白眼,随后习以为常地撇撇嘴,回转过身继续苦哈哈地盯起了纹丝不动的路面,几秒后,又顺手换了首节奏明快的口水歌毕竟车里坐着这么个自动制冷机,再情致缠绵的情歌也听着没啥滋味。 机子里的歌一首接一首不间断地播放了下去,不一会儿,熙攘的车流终于有了松动,丁华松了口气,赶紧麻溜儿地离开了这条一到早晚高峰就被誉为c市沼泽地的红梅区,逃也似地奔向了不远处的高架。 偏离了市区中心,路果然好走了很多,行驶畅快了,人的心情也随之变得轻松,丁华沉浸在今年突然爆红的几首流行歌曲里,摇头晃脑了没多久,便驶入了竹园所在的郓岭路。 徐新自刚才那个突发的莫名询问后,就又恢复了安静漠然的状态,直到车停在了竹园的门前,丁华正好也一曲高歌结束,心满意足地吹了声短哨,回过头来兴冲冲地对他道:嘿,到了老大,咱明儿公司再见? 谁料平时一听到这话便会收了电脑淡淡应了随后推门下车的徐新,今天却一反常态,只默然无声地在后座又坐了会儿,而后忽然从笔记本屏幕后抬起了双眼,直直望向了前方正扭头看着自己的丁华,须臾,却迅速又偏转开视线,默不作声地对着窗外被笼罩在夜幕中绿化看了会儿,沉声问了个问题:陈家楼最近没跟你联系吗? 丁华一时反应不及,哈?了一声,随后下意识呆呆地快速接道:没、没啊。 嗯。徐新落在那冬夜中依旧不改苍翠的玉兰树上的目光微微晃了晃,之后阒然垂下,如同往常一般淡淡地交代了句:早点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便面容平静地下了车。 丁华透过车窗盯着对方消失在不远处别墅群的身影看了片刻,随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眨眨眼,重新启动车子,打了方向盘朝来时的高架方向开去,却行至半路,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一个念头猛地从心底窜过,于是随即又慢慢将车停在了临近高架的某条路的路边。 他稍稍回忆了下徐新近期的表现,再结合差不多两个月前,在自己接完陈家楼突然打来发酒疯的电话之后的那个晚上,徐新同样是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有关那人的情况虽然没有今晚这样隐晦,但在丁华眼里却没差,因为他实在想不出会让徐新会主动提到陈家楼的原因,除了林安外,还会有什么其他的理由。 丁华坐在车里,独自琢磨了会儿,越想越觉得像是那么一回事儿,可却又因徐新这一年来对对方的消息反应实在太过于冷淡,就连哪怕是包括近来他自己主动问的这两次,也是在一听到自己的回答后,就态度重归于冷淡地结束了对话,所以实在无法百分百地确定。 完全无法将徐新反复无常的态度吃透的丁华在车内冥思苦想了一会儿,最终决定还是哪天再探一探对方的底,以免到时候对方又以一句不用再跟那边联系了、不必告诉我,又或者是更狠的一句不想知道给他堵回来,那尴尬的不还是自己嘛! 于是第二天中午当丁经理再次受邀端着饭盒走进徐新办公室时,眉宇间已丝毫不见以往的哀怨,非但没哀怨,仔细看,甚至能从其自打进门起就贼兮兮直往徐新那儿瞄的两只眼睛中窥见一丝莫名的雀跃。 哥,还在看材料呢?先吃饭呗?丁华一把拉开位于办公桌另一面的老板椅,调整了下落座的角度,殷勤地招呼道。 徐新嗯了声,眼睛依旧不离电脑屏幕,神色不动地回道:你先吃。 哦丁华把菜一一排开在自己面前,一颗两个月来已屡遭打击的心脏在对方这万年不变的冷淡回应中渐趋麻木,拿起餐具就毫不客气地率先吃了起来。 却边吃边不住觑着摆在一旁的手机。 20分钟后,临危受命的陈家楼终于在一阵被特意设置过的铃声中,姗姗来迟地出现在了骤然亮起的屏幕上。 丁华赶紧把嘴里的饭菜囫囵咽下,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捞过了电话。 然而刚要接起,却又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别有用心地稍稍背转过了身体,正对向了一米开外某个能将身后景象隐约反射出来的玻璃柜。 做完这一切,才又边睇着玻璃上映出的人影边快速地按下了通话键,随后以异常高亢的声音迎接了电话另一端的陈家楼。 喂,小陈啊?大中午的,找你丁哥啥事儿啊? 下一秒,始终轻皱着眉埋首工作的徐新,果然在这如惊雷般炸起在办公室的嗓门中,倏地抬起了视线。 这一明显的举动被时刻注意着他的动向的丁华立马捕捉到,他心下一定,同时也忍不住在心底暗自咧嘴一乐,旋即撇开了目光,只留余光停驻在那映照出徐新身影的玻璃柜上。 另一头的陈家楼一头雾水,听他话音落下,不由皱着眉说了句:搞什么鬼?说完一顿,又问:什么找你有什么事儿,不是你叫我吃过饭务必给你来个电话,说有重要的事要商量的吗? 丁华却没接话茬,只在瞄了眼柜门上的徐新后,继续驴唇不对马嘴地自顾自随性发挥道: 哦什么?你说啥?!说着眉头一拧,故意将声线往下压了压,以一种十分刻意的低沉却又恰好能让身后人听清的音量急切道:林子又病啦?哎哟我操严不严重啊!嘿我说陈家楼,你丫的怎么回事儿啊,怎么林子在你那儿回回都讨不了好呢?诶当初是谁拍着胸吹赣南是自己本家,他在那儿保管一根汗毛都少不了的? 远在千里之外的陈家楼:丁华,你是不是有病? 丁华却不管,只一边偷偷盯着徐新的反应,一边唱着独角戏,一通胡言乱语说的那叫一个有鼻子有眼,数落到半路,甚至还配合上了肢体动作,腾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系列举措叫不清楚内情的看了,还真当发生了什么棘手的大事。 就比如此刻正神情冷峻坐在桌子另一侧的徐新。 丁华暗暗观察了会儿对方的反应,也知道戏不能太过,否则容易露出马脚,再加上电话另一头的陈家楼明显已经被自己莫名扣在头上的这一口黑锅给惹得十分不快,按照他对对方的了解,再这么胡诌下去,那厮保不齐要开骂,于是赶紧见好就收,嘀嘀咕咕又胡编乱造了几段台词后,佯装松下一口气地说道:唉,早说啊你!我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原来就这小破毛病行了行了,我知道了啊,对了,那啥,最近天儿确实冷得厉害,你俩都注意着点儿,别这年没过呢,就都倒了。完了又问:还有别的事儿没,没的话就先挂了,我这儿还忙着呢。 说完也不等陈家楼那头有什么回应,立马就利索地将电话撂了。 之后悄悄舒了口气,稍微调整了番脸上的表情,这才转回身佯作淡定地重又拿起搁一边的筷子,面目轻松地继续吃了起来。 全程泰然自若的模样,仿佛完全没有对刚才那通电话内容作出任何解释的打算。 于是继这一段诡异的通话结束后,偌大的办公室中,一时又只剩下了一阵轻微的咀嚼声和偶尔响起的呲溜喝汤声。 丁华埋头吃着,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才在一片静默中听到一句自己已等候多时的,来自对面那道身影的问话。 出了什么事。 丁华心下一喜,脸上却按兵不动,只抬起目光,从一双牛眼中挤出少许的茫然,甚至还装傻充愣地啊?了一声。 徐新双唇紧抿成一条线,直直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似是蕴含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丁华接触到,心底又顿时一怂,略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赶紧心虚地移开了视线,含糊回道:哦,你说小陈那边啊。说着僵硬地动了动肩膀,更含糊地解释道:嗐,没啥,就那什么这不最近全国各地都又降温了嘛,林子可能没防住,就感冒了,还发了点儿小烧,咽喉也发了炎,肿的厉害,所以这几天就都请了假没去上课。语毕迅速瞟了眼徐新脸上的表情,顺带着还不忘把锅继续扣在了远在赣南的陈家楼身上。 都怪陈家楼,一惊一乍的,话也不说清楚,搞得我以为跟之前一样出了什么大事呢,其实啥事儿没有。说着忍不住又瞄了对方一眼,装作无比自然却又飞快地带了句:嘿嘿,老大,你别担心哈。 徐新的目光微一动,没有吭声。 办公室霎时又静了下来。 丁华一时有些讪讪,在这一阵略显诡异的沉默中,稍稍回味了番自己刚才的倾情表演,却越回想越觉得自己刚刚冲徐新说的那段话漏洞百出陈家楼一向比自己稳重精明,哪怕是在两人都还是小年轻没什么见识阅历的时候,对方绝大多数时候也都表现得比自己要更沉着更冷静,因此往往在自己这儿免不了要大呼小叫一阵的事情,到了他那儿,就只配得到一记充满不屑意味的白眼和冷笑。这样的陈家楼,又岂会为了这样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而特意打个电话过来?更遑论是以如此大的反应。 而对于这一点,和他们朝夕相处过徐新不可能不清楚,可却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向来敏锐的对方这次却没细究,只在一阵叫人坐立难安的短暂沉寂过后,再度低低开了口,垂下视线问了个与自己方才所说内容完全不相干的问题:你们最近多久联系一次。 丁华愣了愣,随后摸了摸后脑勺,答道:哦大概两三个月吧 分卷(57) 徐新搭在键盘上的手微微一动,片刻后,低低嗯了声。 丁华听见,悄悄打量了下他,也跟着静了静,十来秒后,试探着又跟了句:咳,那啥要不以后我把这个频率给稍微提一提?且边说着边紧紧盯着对方脸上表情的变化,到了最后三个字,声音已经轻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徐新视线仍低垂着,没直接应下,却也没向之前几次那样,反对的态度强硬鲜明,只在沉默半晌后,微眨了下眼睛,随后将目光重又转回到了电脑屏幕上,不置可否地回了句:吃完饭,让市场的老沈下午把方案拿上来。 丁华一怔,眼中浮起了一丝笑意。 得嘞。他挑挑眉,也懂什么叫点到即止,因此也再在这个话题上过多纠缠,低头迅速又往嘴里扒拉了几口饭,就颠颠儿地提前解放,回自己办公室去了。 此后的大半个月内,徐新不再一到饭点就莫名其妙把丁华招至自己的跟前,也没再一下班就强压着对方充当自己的司机。反倒是丁华,却开始有事没事就主动地往他办公室里窜,不但对陪吃陪聊这项没有酬劳的额外任务没有任何抱怨,连带着,就连被占用下班时间每天都被堵在市区半小时的司机一职也干的有滋有味乐此不疲。 而这一切的转变,皆源自于徐新对于再听到林安的消息时,态度上微妙的变化。 其实起先丁华也没敢表现得太明显,毕竟徐新对自己那个把联络频率提一提的提议虽然没反对,但同样的,也没什么正面回应不是? 故而在对方手上吃过好几次会错意的亏的丁华,这次便也学聪明了,哪怕在第二天就压着陈家楼去了趟赣州s县的某希望学校跟某人硬沟通了大半天,也把收到的所有讯息紧紧攥在了手里,瞅着徐新的脸色每天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试探着放了出来。 比如先是假装无意地聊聊c市最近让人无语的天气,然后话头一转,向明显对这个话题不怎么感兴趣的徐新道:哎哥,我听小陈说,赣南最近也冷得厉害,受一个什么流的影响,温度骤降了好几度,都到零下了,昨儿还下了在他们那儿很少见的雹子,给他停外边儿的摩托砸了好几个印子,可把他给气坏了。 果然,这种时候对方哪怕对工作表现得再专注,也会不动声色地抬起头来,不说反应多激烈吧,至少也会看他一眼。 于是丁华便会更自然地再加上一句:不过林子貌似倒是没受什么影响。 然后瞥一眼徐新,见对方虽神色平淡,目光却很专注,显然还在听,便免不了要再多补充几句。 如此这般的试探持续了几次,丁华心中终于彻底有了底,于是胆子顿时更大了几倍不止,时不时就要提一提赣南和陈家楼不说,攒了一年多的有关于林安的消息,更是甭管有趣无趣,开始逮着机会就见缝插针地往外抖露。 譬如林子这学期教了几门课啊,这一年来是瘦了还是胖了还是瘦了又给养胖回来了啊,又或者哪个节假日回x县了哪个节日放假时间太短就没回,而且吃辣的能力也渐长啊,诸如此类小到不能再小的小事,通通给添油加醋地倒了出来,有的还讲了不止一遍。 可徐新却从未显露出丝毫的不耐。 一时间,观察徐新对于这些小事细微的反应,成了丁华枯燥繁琐的工作生活中最有趣的事之一。 而有了这些小乐子当佐料,日子一时就像是蹬了风火轮,跑得飞快,再加上年关将近,公司的人心都明显有了越来越剧烈的浮动,大家都翘首以盼着即将到来的春节假期,巴不得每天一睁开眼,就集体到了欢腾热闹的小年夜。 事实上,在距离除夕还有一周不到的时候,除开市场部和销售部还留了部分员工留守以外,公司内其他人员大多就已经纷纷用年假的用年假,请事假的请事假,提前撤退了。 当然这其中必然是不包括他们素有工作狂魔之称的大boss徐新,以及大boss手下最称职的头号跟班的丁经理的。 其实徐新对丁华是没留守要求的,只不过丁华双亲早已过世,他从小飘摇游荡惯了,尤其一到这种突显阖家欢的重大节日,难免会心生寥落,所以与其不知道去那儿庆祝跟谁庆祝,还不如老老实实呆在公司,起码还有个徐新作伴。等捱到最后一天,还能赖着他哥跟着一块儿去对方老宅里蹭一顿极其丰盛的年夜饭。 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今年自然也不例外,熬到了年三十那个傍晚,丁华准点出现在了徐新的办公室门前,笑嘻嘻地邀请道:哎哥,过年好啊,收工回家不?带弟弟我一个呗? 习惯了此番情景的徐新脸上难得露出了个笑容,简单收拾了下,披上外套走到门口轻拍了下对方的肩,应了声:走吧。 两人赶到老宅时,前厅已坐满了人,徐光自不必说,紧挨着徐母,正笑容满面地跟对方说着什么,见徐新进门,撇过脸笑着招呼了一声,而他那对自从自己被调职后便也跟着一同转去b市的妻儿,也立马跟着热情地站了起来,越过其他人走到徐新跟前聊了起来。 丁华作为在场唯一一个的彻头彻尾的外人,跟在座的老面孔各自寒暄了几句后,便自觉地挑了个不显眼的位子坐了,随后朝四下里张望了下,开始习惯性找以往那个一见着自己必定扒住不放的徐家头号霸王徐媛。 却看了一圈,才发现那丫头不知道又犯了什么病,正一个人坐在离主桌最远的那张只有在有客人来时才会临时拼搭起来的圆桌上。 丁华有些好笑地盯着对方看了会儿,随后放轻步子悄悄走到了她身后,探着脖子瞄了眼对方正拿在手里玩儿着的手机,抬手在对方耳边打了个响指。 哟,看什么呢?这么专心。 徐媛被吓了一跳,等反应过来后,却只扭过脸看了他一下,而后忽然翻了个白眼,小声嘀咕了句什么,抱着手机迅速闪一边儿去了。 一丘之貉。 丁华无语地站在后面仔细分辨了好一会儿,才搞清楚对方说的应该是这四个字。他无奈又好笑地摇了摇头,没想到如今徐家气性最大最记仇的居然是这丫头,就因为当初她最爱的林老师被迫离职,而徐新又没帮忙这事儿给气了一年多,到现在看到她叔还两眼冒火,连带着自个儿也受累。 接下来的时间,生性爱闹的丫头便都像是转了性,就这么一直独自闷闷地坐在一旁,直到快要开席,徐母当着众人的面主动叫了她一声:媛媛,过来,到奶奶身边坐。才不情不愿地起身,慢吞吞地挪了过去,经过徐新身边时,瓮声瓮气地喊了声:小叔。 徐新看了她一眼,应了。 自此两人间再无话。 一顿年夜饭吃得热闹非凡,徐母作为家中的最长者,自然是被小辈们哄得眉开眼笑,连带着原本郁结在心中的有关于半年前那桩突然吹了的徐新的婚事,也在今夜一家老小齐聚一堂的喜庆中得到了稍许的宽慰。然而毕竟马家那件事当时闹得太难看,也太突然,且过去了也还没多久,因此还是会在看到全家最沉静的小儿子时心里堵得厉害。 于是这顿年夜饭,热闹的同时,又着实是悲喜半参。 徐母难得没在一年一次的团圆饭上例行对徐新的催婚大业,只在目光扫到对方时,不露痕迹地暗暗叹着气。 饭吃完,众人又聚在客厅,边听着电视中的联欢会,边组了牌局,轮番玩儿了几场,直到快夜里十点,才纷纷告辞,离开了徐家老宅。 而徐光徐新在这洋一个日子里,自然是都留了下来,坐在客厅里陪徐母又聊了会儿,才各自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丁华则跟往年一样,跟着徐新上了三楼,住进了对方隔壁早就拾掇好的客房。 等洗完澡,时间已临近零点。 徐新坐在沙发上擦了会头发,想起不久前在楼下母亲面对自己时的欲言又止,手上的动作不由顿了顿,随后扔了毛巾,从搭在一旁的外套中抽了根烟出来。却在夹在指间没两秒,又一低头看见了被放在矮几上的一枚黑色烟灰缸,目光顿时又一黯,不知在想什么地盯着桌面望住半晌,尔后将烟放下,默默站起身,走到了与房间连结的阳台上。 漫天的星斗霎时涌入了视线。 徐新微仰起头望着,脑中不知何时,忽然浮现出了另一道身影,这在同样寂静的夜里,静静在自己身侧站着。 夜风凌空划过,他侧头看去,对着旁侧被灯光照亮的空荡荡的角落看了会,默然将视线收回,准备转身回房。 却不想刚要挪步,隔壁住着丁华的房间门便像是有感应一般,咔哒一声,连着小阳台的门也被一只手给轻轻推了开来。 随后一道被略微压低却仍难掩欣喜的招呼声,毫无预兆地从另一侧传来,成功让将要返身离开的人彻底定在了原地。 喂?林子吗?嗐,我呀!你丁哥!嘿嘿,还记得不? 第37章 徐新目光如电般扫了过去。 丁华却像是完全没注意到一臂之隔的另一座阳台上的身影, 只背对着他继续对电话里的人笑呵呵道:新年好新年好, 哎, 真是好久没联系了啊,要不是前阵子正好有事儿给陈家楼去了个电话, 我还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去了赣南哪。 说着一顿,又接着闭眼胡诌道:哎,在那儿混的还成不?听说那儿可不比c市x县轻松啊,要教好多门课带好几个班是不?哎呀, 你得注意身体啊,虽说咱是献爱心为了公共事业,但也得量力而行不是?可别逞能啊。 说着停了停,似是听那头说了句什么, 又哈哈大笑回道:嗐,客气啥! 接下来的时间,直到房间里开着的电视中零点跨年的钟声响起,丁华与电话那头的人都一副相谈甚欢的模样。 徐新静静站在距离对方不远的地方,听着对方一句接一句地问话,比如这一秒问了春节放几天假,下一秒又问了什么时候回赣州去,再过片刻, 又絮絮叨叨地问了问打算在陈家楼老家呆到什么时候, 几时回c市, 家里人可好, 衣食住行适应得怎么样 熟稔热络的姿态, 仿佛真当这只是一场借着拜年之词而进行的久别过后的关怀和问候。 直到砰地一声,第一朵绚烂的烟花照亮了夜空,以及从房间的电视中骤然爆发在新春的欢呼透过半敞的门扉隐隐传出,丁华终于满脸笑意地将电话挂断,而后将刚刚因手忙脚乱应对被兀然接起的电话而忘了关上的门掩上。 徐新半隐在半人高的盆栽阴影后,见对方在做完这一系列的动作后,背对着自己的身影像是要转过来,不知怎地,忽然就鬼使神差地一闪身,悄然无声地回了房。 在沙发上重又坐下的一霎那,徐新几乎一时分不清那不断炸响在耳边的,究竟是屋外震耳欲聋的爆竹烟火,还是自己不知为何自从听丁华口中听到那人名字起,就逐渐失了序的心跳。 他定定地望着自己在膝前交握成拳的双手,像是透过这交握的指掌,在与什么无声地对望。 许久,才醒过神来,兀地松开了绞住的虎口,接着抬起手掌来迅速从紧绷的脸上拂过。 窗外释放在夜幕中的狂欢盛宴仍在继续,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车鸣警报,如同一曲韵律独特的合奏,响彻在每一个未眠人的耳边。 徐家在新年并没有非守岁不可的习惯,再加上徐母年纪渐渐大了,也没那精力跟着小辈熬到半夜,所以等差不多十一点家里孩子都各自上楼后,便也洗漱洗漱就睡下了。 徐光一家住在二楼,也在回房后便都没了动静。 于是两相映衬下,倒是徐新和丁华所在的三楼,在这栋除夕夜中略显孤寂冷清的老宅中,显得相对热闹有人气了几分。 尤其丁华,站在阳台上,手机嗡嗡震个不停,新年之际,孤家寡人的他反倒过得最喜庆欢腾,各色来自同事、下属、朋友,甚至是在他常去的几家酒吧饭店中认识的几个比较聊得来的服务员经理老板的祝福消息,不约而同都在零点过后没多久就涌入了收信箱,虽多是群发,但却仍旧不妨碍他斜靠在扶拦上,手指翻飞地回得美滋滋乐呵呵。 再加上刚跟林安那头通了话,而自己刚又忍不住发过去的一条专门编辑过的新年祝贺短信也被再一次回应,眉宇间便更是平添了几分喜色。 所以当沉浸在这份喜悦里的丁华无意间一扭头,乍然看到正悄无声息地站在对面,并一语不发地看着自己的徐新时,着实给吓了一大跳。 嗬我去!老大,你怎么还没睡?说着有些奇怪地往对方隔壁似乎已经灭了灯的屋子瞄了眼,有些纳闷地调转回了视线。恰逢又一阵烟花炸开的声响从某个方向传来,遥遥照亮了一小片夜空,便又了然地笑起来,朝外头使了个眼色,问:被吵的睡不着啊? 徐新似乎也无法对自己这毫无征兆地去而复返做出一个合理解释,于是只能微有些躲闪地避开了目光,在沉默了片刻后,沉沉地应了一声。 丁华见状又嘿嘿一笑,没再在这个话题上纠结,而是主动往对面的方向凑了凑,开始就着眼前雾蒙蒙的夜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徐新闲聊了起来。 他一会儿说说今儿晚饭时在徐媛那儿受到的冷遇,一会儿调侃调侃今儿见到的徐家那几个平时不上门,一上门就开口求徐光给自家孩子谋好出路的奇葩亲眷,一会儿又掏出还在震个没完的手机,顺带着给对方念几条收到的引人发笑的新春短讯,试图给不知何故看上去有些压抑的对方带去些高兴的气氛。 徐新始终未发一言,只将视线投掷在某一处,安静地听着,偶尔笑上一笑,就算有了回应。 时间就在丁华不时响起的片言碎语和笑声中一分一秒流逝,弟兄俩难得偷得一段闲散时光,斜靠在相距不到半米的两座阳台上,轻声漫语漫无边际地随意聊着。 末了,身为这场谈天主力的丁华终于忍不住又睇了对方一眼,随后将声线更压低了些许,献宝似地嘻嘻笑了两声,拿起自己的手机,在键盘上快速按了几下,递到了徐新的眼皮子底下。 接着鬼鬼祟祟语气不明地小声说道:哎对了哥,差点儿给忘了,来,给你看样东西。 徐新的视线顺势下移。 丁华观察着对方脸上的反应,见他果然在瞥见自己屏幕上那条被特意调出来的信息后,目光很明显地凝滞住,不由又咧嘴一笑,之后像担心对方看不懂似地,又将短信上的内容重复了遍:新年快乐。嘿嘿,林子发来的。 徐新没有说话,只一味对着那四个字看着,良久,才蓦然移开了视线。 这么些日子下来,丁华对他哥的此等反应早已烂熟于心,所以见他此刻先是怔然,而后又忽然从那极其专注的状态中佯装淡定地抽身而去,也早已不会像起初碰见这状况时感到疑惑和手足无措。于是稍一停顿后,又只微微一笑,自顾自地解释了下去。 吃饭的时候我跟小陈发了几条短信,他说林子过年前半个月就已经放寒假从赣南回了x县了,年也在家过。然后这不刚刚晚上我又见你们一大家子聚一块儿说说笑笑的,一时触景伤情嘛,你也知道,我从小没爹没娘的,这家里亲戚又没一个着调的,正经团圆饭就没吃过几顿,唉,刚跟屋里呆着看联欢会,又是一水儿的大团圆节目,我看着也没劲,这不,就只好跟我部门里那几个娃发发消息找点乐子,这发着发着,突然就想起了小林了。 分卷(58) 徐新默默听着。 丁华一番话虚实半掺,情意倒不假,且说着说着,还真有点儿伤感起来了,便稍一停,又继续道:陈家楼说今年本来想把他们母子俩都给接到赣南去,跟他呆的那村里学校的学生一块儿过节,反正自从他爸走后,他老家也没什么亲戚上的走动了,冷冷清清的,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但后来考虑到路途太远,他妈最近身体又不大好,就没去。唉。丁华说罢又叹了口气,转回头来,看向了一边沉默不语的徐新,所以这不嘛,我一时有点感慨,就干脆给他去了个电话,想着也能给他拜个年。嘿,不过倒也挺奇怪的哈,那苦地方他呆的好像居然也挺高兴,听电话里那声音状态,似乎比之前在咱们这的时候还好上那么一点儿。 徐新依旧没吭声,闻言只目光微一动,缓缓垂荡在了楼下被路灯照亮的地面。 外面的喧闹声逐渐小了,只偶尔会从远方传来一声烟火升空的尖细鸣叫,摇曳着绽放在模糊的天光深处, 徐新一动不动地杵在四周都被烟火味塞满的夜色中,许久,才轻声开了口。 不早了,早点休息吧。 满腔期待的丁华不禁泄气地翻了个白眼,见对方说完这句后,当真就转身朝房里走去,不由又跟在后边儿喊了声:哎哥。 徐新身形一顿。 那什么,陈家楼说他这次要呆到差不多寒假结束才回他那儿去,大概正月十五。 徐新没回话,闻声只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之后抬脚进了房间,并同时将阳台的门轻轻带上。 旧年的最后一个夜晚,终于就此彻底沉寂,然而天刚擦亮,各地便又在一阵接一阵更为猛烈的爆竹声中迎来了新年的第一缕晨光。 徐光一家三口起了个大早,跟家里一一拜过年后,便带上妻儿启程赶往了老丈人家,丁华作为外人,也不好意思大过年的一直留在徐家多做叨扰,因此吃过早饭给尚在楼上大睡特睡的徐媛留了个大红包后,也笑嘻嘻地跟徐家人打着招呼就离开了老宅,驱车独自返回了市区。 一时间,偌大的宅子里便只剩下了徐新徐媛,以及徐母跟和照顾她起居的保姆四人。 这四人中,保姆素来不会多话,徐新也是一贯的少言寡语,徐媛因还在闹脾气,亦是一见了她叔就没好脸色,徐母就更别提,一看见孙女,就不由想到那已故的二儿子二儿媳,一对上徐新,又容易想起年对方那半路告吹了的婚事。 这一桩桩一件件,就没有一个能让人高兴的,怎能叫人不愁绪连绵唉声叹气。 好在这样诡异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太久,徐光在丈人家住了一晚,初二就又带着儿子赶了回来,徐母的注意力很快被这个难得见上一面的孙子给转移和吸引,于是需在面对徐新时那明晃晃的哀怨也跟着敛去了不少。等到熬到大年初五拜完财神吃过午饭,徐新也终于彻底解脱,借着公司工作上的事,将陪着徐母的重任彻底移交到了徐光的手中后,立马动身回了城里。 去往城区的路不见了往日的熙攘,许是因为还没真正到春节假期结束的节点,直到上高架前,路上都没见到太多的人影。 徐新一路畅通无阻地行驶着,除却碰到红绿灯需要缓一缓停一停以外,几乎没遇到任何的阻碍。以往最容易堵的路段不赌了,最繁闹杂乱的地方也不乱了,可不知为何,原本应该飞驰的车速,却在开上了高架后变得越来越慢。 直至最后,毫无预兆地在某个交叉的路口一个拐弯,莫名地驶向了并非通往竹园所在新区的青龙路。 与c市主城区背道而驰的路段上,人流显然也变得更为稀少,直到近两个小时后,沿途陆续开始出现带有x县字样的各种小吃或维修装饰等店面,才又渐渐开始有了人气。 和一到大型节假日就反倒冷清下来的c市不同,尚处在春节假期中的x县,这些天却是热闹异常,在外打拼的亦或是在外读书的人都在这段日子里回到了家乡,享受着在这一小方天地中的,只有家才能带给他们的久违的温情。 徐新循着记忆里的路线,在这些大街小巷中缓缓前行着,却在行至清河路口时,被迫停了下来。 不算宽阔的路面上到处人头攒动,许是撞上了这里在春节期间举办的集会,大大小小的摊子将沿路各个商铺间的空隙都塞得满满当当,其中有卖年货的,有做饰品玩具的,也有吆喝着几块钱一本的杂书书摊的。而住在附近的居民,甚至是隔壁镇上的人,也都三五成群地结伴赶来,挤在这人潮中,说笑不止地流连穿梭在这各个被临时搭起的摊位上。 徐新坐在车里,透过车窗对着那不远处熟悉又陌生的街景无声地看了一会儿,随后降下窗透了口气,便欲重新启动车子,择另一条路朝清河路另一头的x县二中驶去。 却不想刚一转动钥匙,那还未及从集市中完全收回的余光,便兀地在一阵轻微的车鸣声中带到了一抹熟悉的瘦削身影。 徐新目光顿时一凛。 原本如潮水般涌动的人群,霎时间变成了一幅被定格的画卷,只余某道人影能来去自如地穿梭其间。 他一动不动地望着那人所在的方向,几秒后,原本在接触到对方身形时而迅速狂跳起来的心跳,忽然又奇异地慢慢平复了下去。 丁华说的没错,对方的状态看上去的确要比一年多前还在c市时好上太多。 头发短了,清爽的五官在阳光下愈显清晰夺目;皮肤稍微黑了,周身所散发出的蓬勃朝气也相较从前更甚。 他侧对着数米开外的徐新的车窗,低下头微微笑着,温柔的目光落在站在自己身旁林母身上,时而跟对方低声交谈着,时而移步到另一边的摊位上独自把玩着什么,最后,又缓步走到了某个旧书摊前,弯下腰随意翻看了会儿,付过钱拿了几本。 徐新全程默然无声地在不远处看着,恍惚间,十数个月前那人站在雨夜中颓然狼狈却固执的身影仿若又在眼前悄然出现,隐隐约约,朦朦胧胧,伴随着无尽的风声、雨声,少顷,逐渐与面前这个在夕阳下露出坦然笑容的身影汇聚、重合,直至彻底消失不见。 时间就在这股无声的凝视中奔流而去,待神志归拢,那修长的身影早已又如一场轻又急的春雨,转瞬汇入了有如湍涛的人海中。 徐新对着那恍若只是出现了一场幻觉般的方向怔怔望着,许久,才伸手推开了车门走下了车。 越发浓烈的晚霞中,被那人流连过的书摊于暖黄的夕阳中泛出一抹异样的温柔。 徐新一步步走向那仿佛被罩上一层薄光的摊头,定定盯着那些微有些散乱的书页看着,片刻后,伸出手来从其中几册上轻轻抚过。 哎,看中了就赶紧买啊。 三块钱一本啊,都是老书旧书啊。 错过了就没有了啊,最后一天了啊。 摊主一边背着身整理着三轮车底下压着的蛇皮袋,一边回头快速瞅了正专注望着自己书摊的男人一眼,扭回头开嗓吆喝道。 十来秒后,将袋中剩余的书拾掇好,又转过了身来, 看得怎么样了啊先生?要不要?我这儿快收摊了,你要的话可以再给你便宜点,两块一本,这些你统统打包带走。 徐新目光滞留在指下一本封面满是褶皱的人物小传上,没有吭声。 老板又打量了他一眼,想了想,换了个推销策略道:喜欢看人物传记啊?诶那你真是来对了,我这一系列基本都全的,就是书旧了点,像什么三国啊水浒啊,里边儿的著名事件和人物扩写都有,还有各朝各代的名人轶事,像什么诸葛亮刘伯温啊这些,也全乎着。 说着随手翻了翻徐新面前放着的几本,续道:哦对,就你来之前,刚有个帅小伙跟我这淘了五六本走了,跟你相中的这些是一套的。怎么样?一块儿来几册呗?十几块钱的东西,过了我这村可就再难找到了啊。 徐新闻言目光一动,神色在听到摊主提到的最后几句话时,微微黯了一黯,随后直起身来,对着摊子又站了会儿,如老板所愿地将剩下的书全数带走。 夜幕很快降临,原本热闹的集市在愈发料峭的夜风中慢慢散去,过不多时,又被一个接一个亮起灯来的小吃车所填满替代。 徐新视线滞留在那人身影出现过路口,不知是在等待着什么,亦或只是停在这儿单纯地稍作休憩,许久,才在那迅速黑沉下来的夜色中重新将车发动,掉过头朝来时的c市方向驶去。 日夜的轮转便如同在这路面上不断飞驰的车轮,循环往复,片刻不停。 很快,七天的长假在人们的依依不舍中无奈结束,初七这一天,公司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员工全数准时出现在了自己的岗位上。大家怨声载道的同时,却也异常兴奋地利用偷闲的时间议论着新年各自在家乡的见闻,或四处派发着自己从家里带来的零食特产等。 丁华作为公司中的大受欢迎的部门领导之一,桌子上自然是堆满了底下人孝敬上来的薄礼。而徐新由于平素在公司的形象太过严肃高冷,跟底下员工的直接接触也不多,于是就算有有心给他也捎了一份的,也都纷纷送到了丁华那里。 于是丁经理便趁着午休时段,提着一大袋零嘴,怀揣着充分的理由敲开了徐新办公室的大门。 算起来,从大年初一早上从徐家离开后,他俩也有五六天没碰面了,因此一进门,丁华就率先耐不住的开始一通有的没的说了起来,且边嘀咕着便自作主张地把袋子里的东西一股脑地倒在了对方临窗的木质茶几上。 来老大,看看,这可都是咱公司同事对你满满的情意啊,大过年的都忘不了你,可见你这老板是当的有多成功多得民心,哈哈哈。丁华照例油嘴滑舌道,说着视线却一偏,冷不丁瞥到了搁在茶几边椅子上的几本破旧不堪连封面都有些模糊的书,登时又瞪圆了双眼,颇为惊奇地伸手捞起了一本,打量了一番后夸张地嚷嚷开来:哎这啥玩意儿啊这?哈?《三国之水镜先生》??说着直起身来,转过头一脸的不可思议,我靠,老大,你什么时候这么文雅了,还研究这些? 言罢又哗啦啦将泛黄的书页从头到尾翻了一遍。 徐新闻言没有回应,只抬起一双眼来,面目平静地向前方看去一眼。 丁华把书放回原位,顺便拿了包腊牛肉在手上,啧啧称奇地走到了对方所在的办公桌对面,然后拖过一张皮椅坐下来,饶有兴味地瞄了几下就对方又落回到文件上的视线,欲开口再调侃几下,却不料刚要张嘴,一向惜字如金的徐新却突然主动开了口。 问的却是:他12号什么时候走。 丁华一愣,问:他?谁啊? 徐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目光,稍一停顿后,方低低回了两个字出来: 林安。 丁华又一愣,随后以比刚才在茶几旁发现那本古书时更不可置信的目光迅速扫视了番对面的人影,同时无意识地张大了嘴巴。 要知道,这可是近一年半以来,他头一次从对方口中如此完整且不加掩饰地听到那个人的名字,且还是以如此猝不及防且平静自然的口吻和方式。 丁华沉浸在这突如其来的诧异中,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直到徐新因长时间得不到回音而再次抬起视线看向了他,才猛地清醒,忙不迭地从兜里翻出自己的手机,边解锁边莫名其妙地傻乐道:欸哥你等等啊,你等等,我记得好像前两天陈家楼才把小林的车票信息发了我,但我当时正跟老王他们喝着酒,就没顾得上,不过我本来也打算这几天来上班的时候就挑个时间跟你说的,没想到你先问了。 说着发出了一阵傻笑声:呵呵,呵呵呵他颠三倒四地叨叨着,说完了立马将已经调出了短信界面的手机屏幕送到了徐新面前,无比殷勤道:来,老大你看看。 徐新的视线定在了被递过来的屏幕上,好一会儿后,才从对方手里将手机接过,逐字地将那一行显示着火车班次车厢座位及进站口等信息的短讯看完。 随后又低下了目光。 丁华满怀期待地看着他,一心等着他再说点别的什么话出来,却见对方在看完手上的短信后,又跟以前一样避开了目光,不由大失所望。于是撇了撇嘴后就想再说点啥,给自己适才那过早流露了的兴奋找补找补,却还未及开腔,又被对面的人给毫无预兆地打断。 只见徐新微垂着眼睑,被挡住的目光定定地落在面前的书面文件上,叫人难以窥探其中蕴藏的情绪。 他沉默良久,视线在文件上停驻了片刻,才意味不明地问出了让人更为摸不着头脑的一句: 你现在跟陈家楼联系的号码是哪一个。 丁华一脸莫名,哈?什么哪一个? 徐新没什么表情地抬头觑了对面一眼,进而解释:手机号。一顿,又继续:是工号还是私号。 当、当然是私号啊。丁华有点不解,不知对方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么一个答案显而易见的问题,却还是有些惴惴地回道。 嗯。徐新得到答案,低应了一声。 那除夕夜跟他联系的呢,也是?片刻后,却又问。 啊对啊。丁华对这个他字反应了下,两秒后,依旧愣愣地回。 徐新点点头,没再继续。 丁华挠了挠脖子,在原位坐了会儿,静了静后忍不住反过来追问:怎么了?老大你咋突然问起这个?说着忽然面色一正,煞有介事地反问:咳,难不成是担心我跟小林那儿暴露了啊?还是说怕我公私不分泄露了啥?嗐,哥这你就没必要操心了哈,我丁华好歹也跟这圈里头混了十多年了,没可能犯这低级错误,您老就放一百二十个 谁知最后这句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整,对面那沉默了颇久的人便又不知道从哪儿突然拿出了一个嵌着新sim卡的包装袋,随后放在眼下看了会,一语不发地缓缓推到了他的面前。 这,这啥意思这是?丁华彻底蒙住,迅速低头看了眼跟前的卡片后,满腹疑惑地问。 徐新依旧没有立即回答,只在与对方又对视了片刻后,不动声色地低下了头。 随后稍一停顿,压着嗓音说出了一句让人瞠目结舌,以至于怀疑自己是否出现幻听了的话: 从明天开始,你的私人号,换成这张卡。 第38章 请注意, 由c市开往b市南的特快列车t4789次就要检票了, 有乘坐特快t4789次列车的旅客, 请提前做好准备,携带好随身物品, 到3a号候车室准备检票。 分卷(59) 2006.02.12. 13:29 c市城站的广场上人群熙攘,硕大的电子显示屏上轮番滚动着即将发车的车次信息和日期,与此同时, 大小不一的行李箱和拖车也从不同方向蜂拥而来,在矗立中央的钟楼汇聚, 转瞬又在中心处奔往了不同的方向,迅速隐入一道道安检门后。 林安拉着行李箱站在某道安检口门外的队伍末端,迎着日照的双眼微微眯起来,脸上带着一丝温和的笑。 妈,我到车站了, 在等安检, 嗯,您就别担心了。他柔声对着手机里的母亲说道,顿了顿, 许是听见那头林母又交代了什么,又一笑, 宽慰道:怎么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赣州没您想象的那么差, 该有的都有, 只不过我所在的学校位置相对来说稍微偏了点,但也没什么影响,那儿的同事和学生都很热情善良,而且,我在那儿也不是一个朋友也没有,如果真有什么事,对方也很乐意帮忙。 末了脸上的笑意稍加深了些,一边随着队伍慢慢朝前方的安检入口挪动,一边略有些无奈道:这些在家的时候我不都已经跟您详细交代过了吗?怎么又开始不放心了? 林母在x县的老家中重重叹了口气,整个人不知怎地,就是无法真正安下心。 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前年的年底,自己正在家好好地忙活着后门仅剩的那一小块田地,林安忽然满面疲累地带着行李回了x县,把当时的她吓了一跳,忙问对方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工作日不在学校上课,反倒跑回了家。 林安却没正面回答,只说最近太累,想休息一下,所以跟学校请了半个月的假。可当半个月后,却又毫无征兆且一脸郑重地告诉她,自己已经决定从x中辞职,并准备下月初去参与一个教育部组织的三年为限的赴j省的志愿教学活动。 林母震惊得无以复加,直觉对方在x中出什么事了,否则好端端的,怎么会放着那么优越的工作条件不要,忽然就要跑去万里之外的赣州支教? 且事先没有一点预兆。 可任她之后怎么追问,林安都对此事缄口不言,只一味重复解释着自己只是累了,且顺便想出去走走看看,恰好又赶上这样一个活动,就主动报了名,还让自己不要担心不要多想。 林母问不出自己想要的答案,一时也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向那远行的日子一步步靠近,然后在某一天从教育厅收到了批复的信函,再然后开始查票订票,收拾行李,最后就到了临行的前夜。 母子再次面临分别,林母的担忧与不安在离别前夕达到了至高点,可面对自己近乎哀求的逼问,林安的回应,却依旧是先前重复过无数遍的那几句话。 直到到了x县的汽车站,才在即将坐上去往c市火车站的大巴前,揽住已悄然红了眼眶的母亲的肩膀,露出了个苍白微弱的笑来,轻轻说了句对不起。 随后便头也不回地登上了客车。 林母的忧虑,从此开始便牢牢深扎在了心底,再难以去除,哪怕此后的一年多里,对方从打来报平安和问候的电话中所透露出精神状态和声音,都变得越来越阳光和积极,也无法将她的忧闷焦虑完全抹去。 好在这一次春节林安的回乡,多少给了她些许的安慰。对方的确看上去更精神了,眼中的光也不知是什么原因,除却以往的温和平静外,似乎还更多了份坚定。再加上聊起在赣南的所见所闻时,语中所倾泻出的,当真没有一丝苦楚,反而满满的都是喜乐平静。 然而再喜乐再平静,当假期结束再度面临分别时,林母仍旧时按捺不住内心不断浮起的忧虑,因此直到林安人都已经到了c市,仍然忍不住又打了个电话过来,将不久前刚在x县客运站里交代过内容的又念叨了一遍。 林安耐心地听着,安抚着,怀着愧疚,跟着队伍过了安检,然后又在候车大厅内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到十多分钟后广播开始播报自己的车次信息并提醒即将开始检票,才结束了与林母的通话。 却不想刚将电话挂断,并从背包里翻出车票后,握在手中的手机便又兀地一震,随后屏幕自动亮了亮,一段短信涌了进来。 林安朝左手瞥去一眼,等站起来有条不紊地将包重新背好,又把行李箱一同拉近身侧排进了等待检票的长队后,才腾出手来将手机解锁,操作着键盘进入了收信箱。 却见人声鼎沸中,一条显示来自于丁华的消息正横亘在屏幕的最上方。 上车了吗。 林安目光迅速一扫,只见四个无比简洁的字,悄然无声地跃入了视线。 不远处验票机开通的提示音嘀的一声响起,协助检票的工作人员站在闸机出冲底下乌泱泱的人群提醒道:来排好队,可以过了啊。 队伍忽然开始大规模地向前方移动,且越往前,队与队之间的界限就越模糊,各个方位的人潮都汇聚做一团,争抢着离自己最近最方便通过的验票机。 摩肩接踵和推搡间,林安艰难地拖着行李,终于在几分钟后顺着人潮顺利通过了验票,又随着四散的人群快步下了电梯,找到自己的车厢和座位,放好行李坐了下来。 等一切都安顿完毕,他朝依然拥挤的过道上看了看,待周围的旅客都已经差不多落座,才将刚才于忙乱中随手塞入了外衣口袋的手机又拿了出来。 只见被重新解锁的屏幕,依旧停留在那条突如其来的短信界面上。 他对着短信上的几个字看了会儿,想了想,同样简短地回了两个字过去:上了。 随后便带着一丝疑惑地将手机重又放回了衣兜里,却不想刚要稍侧过身去从随身背着的包中翻出春节里在x县的集市上淘来的人物传记,口袋中便又兀地传来一记微弱的震动。林安愣了愣,转手将手机再次拿了出来。 注意安全。 只见尚未退出的收信箱内,又出现了这样一行字。 发信人同样显示为丁华。 林安对着这行字看了会,一丝更为浓重的奇异感蓦地从心头划过,可却也没太过多想,犹豫了两秒后,便也又再次回复了过去:好。 一顿,又补上一句:谢谢。 列车终于启动,手机自此也完全陷入了沉寂,12个小时的车程,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黎明,日月就在那无数在轨道边掠过的田野、荒地中悄无声息地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的轮转交替。 等列车彻底在赣州城南的站台停下后,车厢内已经没剩下多少人,大部分乘客都在上一站的赣州城站下了车,剩下的,便多是大包小包行装繁重却简陋,且和林安一样需要再去汽车站转车去往赣州比较偏远小城镇的旅客。 林安的行李相对来说还算简单,除了一个装了各个季节衣物的行李箱和身上背的一个随行包外,别无他物,因此稍微收拾一下后,便率先下了车,提前到了客运站。 去a县的车一天只发两班,中午那班由于和c市到赣南的火车时间对不上,只好放弃,剩下的临近傍晚的一班,距离发车也还有近两个小时。 初春的天还没来得及从寒冬中过度出来,风穿过客运站候车室的窗户吹进来,冻得人手脚直发麻。 林安在接水处泡了碗面,挑了个角落的位置随便吃了两口,又给林母去了个电话报过平安后,搓着手在原地活动了下。几分钟后,等手脚都暖了起来,才再次坐下,从包里翻出了在火车上没来得及看完的人物传记,打发起漫长的候车时光。 却还没等书翻过两页,兜里的手机又嗡地震了下。 林安匆匆将眼前的一段情节读完,下意识地伸手摸进了外套口袋,却在对着掏出手机来仔细一看过后,赫然发现那出现在亮起的屏幕上的,竟仍是来自丁华的一条短讯。 他盯着那条简短的只有到了吗三个字的消息看了半晌,心中的疑惑不禁又冒出了头。 但等几秒后又一转念想起了除夕夜对方那通突然而至的新春拜年电话,再加上从昨天下午到现在连续收到的这三条关怀意味明显的短信,疑惑的同时,便又生出了几分感念之情。 于是稍一犹豫后,林安决定还是亲自回个电话,也算是对对方的这份难得的关切有个回应。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不知是对方正在忙不方便接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十几秒前刚殷切询问着自己行程的人,面对这次自己主动拨过去的电话,却直到听筒中的提示音自动结束,也没有将其接起。 风从不远处不时被掀起的透明门帘中钻入,林安放下手机,眉微微皱了皱,旋即舒展开,略一思索后,又低下头将通讯录的界面切换回了信息箱,发了条消息过去:已经到了。 后略一迟疑,又和之前一样,附加上了一句感谢之语:谢谢丁哥。 对方没有再回应。 林安压下心底疑惑,等了片刻后,收敛起心神,重又翻看起手上的书,一个多小时后,顺着检票员的提示坐上了去往下一个目的地的客车。 赣州的路相较c市要颠簸许多,尤其是这段通往边郊的地带,时常颠得人能从座位上蹦起来。不过窗外的景色倒很不错,与c市随处可见的楼宇和x县沿路越来越繁多的商铺不同,这里最常见的,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错落的树荫,以及被掩在树荫后那隐约可见的更为广阔的农田。 林安看着窗外的风景,一个小时后,在西斜的夕阳中,于终点下了车。 之后又是将近半小时的步行,终于在天彻底黑沉下来之前赶到了学校。 今晚过后,就是学校正式的报到日,因此除去林安外,其他几位教职工也都已经到校,再加上恰好撞上元宵,大家便都围坐在简陋的办公室里,一人捧着一碗从食堂端来的元宵和随便炒的几样小菜,聚一块过了个节。 林安到的时候,其他三名老同事已经吃得差不多,听见走廊里行李箱车轮在地面上摩擦的动静,纷纷从门内探出脸,冲他笑道:哎,林老师,来啦?快快快,把你行李放宿舍里去,过来一块儿吃点儿。说罢,其中一个与他最为交好的崔老师又扭回头,朝屋子里的另外两位今年新来的两位志愿教室半开玩笑地介绍道:等着啊,五分钟后就让你们见识一下咱s县的头号县草。 屋里顿时传来两声轻笑。 片刻,林安将行李在隔壁一间狭小的单人宿舍安顿好,在崔老师的催促声中走进了一旁的办公室,并在坐下的同时,跟另外两位同事又拜了个晚年打了声招呼,最后,一双布满温和笑意的眼睛落在了对面两张陌生的面孔上。 崔庆给他从锅里盛了碗和汤圆煮一块儿的粥出来,抽了双筷子放到了他面前的桌上,笑呵呵地给两边引见了下,来,介绍下,这位就是我刚提到的林安,林老师。说着又转了个方向,这俩孩子是今年新来的,b市师大的,今年毕业,毕业前说是想为公共事业做点儿贡献,就跑咱这儿实习来了。 言罢又冲林安眨了眨眼,狡黠道:还是对小情侣哦。 林安一笑,这些崔庆其实在几天前的短信中都已经说过,因此再听到便也没有太多的惊讶,于是闻言只微勾了勾唇角,温声同两个后辈聊了几句,便静了下去,仔细尝起碗中的粥和元宵来,等十多分钟后听到话题转到了新学期的教学进程上,才放下碗重新加入了讨论。 他们所在的这所希望学校是这个镇乃至附近几个乡镇中唯一一所涵盖了九年义务制教育的学校,因师资和各项教学条件的限制,小学部和初中部的教师包括校长和常驻的崔庆在内,加起来总共不超过六位。如此有限的条件下,在这里就读的学生百分之九十都是在勉强念完初中后,基本就算是彻底结束了自己的学生生涯。 不过今年的情况却略有不同,为数不多的几十名初三学生中,竟难得出现了个别成绩冒了尖儿的,林安觉得,如果经济方面的补助到位,这两个学生甚至是很有希望在中考中突出重围,试一试冲刺市里的高中的。因此这次放假在家他特意制定了一个有针对性的辅导计划,并在这次的讨论中提了出来。 大家之所以会选择聚集到这里,多少都是为了能将希望带进这片土地,让教育的作用尽可能地在这里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因此只要能稍稍改变一点这些孩子的命运轨迹,哪怕效果微乎其微,也愿意去试上一试。 于是几人兴致高涨地一商量,很快就决定这学期起,自行组织起一个专门面向初三的周末无偿辅导班,每次月考排名前十者均可参加,其内容主要是准备冲刺六月的中考。 颇为热烈的讨论下,各科老师的教学任务也很快就分配好,崔庆还顺便从自己办公桌里翻出了寒假前所有初三学生的考试成绩排名,当场就划了条线,手写了一份前十的名单出来,准备明天的报到会上就宣布下去。 等讨论差不多结束,新来的两个年轻小姑娘小伙子也很快融入了进来,他们本就还是尚未完全脱离校园的半大孩子,大胆,热情,有冲劲,一番探讨下来,已然激动得脸都微微泛起了红光,好像即将投入的不是一场教学事业,而是火光冲天的战场。 而彼此之间一熟稔,话题自然也就随之慢慢打开。 小情侣在崔庆的笑问下,分别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起了自己从选择专业的初衷到现在大老远跑赣州做志愿者的经历,随后又略有些羞涩地简单分享了两人的相识相恋的过程,于是一时间,一顿原本还算严肃的讨论,顿时又笼罩上了一层难言的青涩却甜蜜的气息。 林安始终安静地听着,偶尔目光与对面两个孩子对上,才勾起唇来冲两人笑上一笑。 哎对了,不知道林老师成家了吗?却不料几分钟后,女生突然转而笑嘻嘻地向他问道。 林安一愣,两秒后,稍垂下目光微笑着摇了摇头。 女孩儿显得十分诧异,啊了一声,眨了眨眼后,又像是想继续问些什么,被崔庆将话头接了过去。 他看了眼一旁微笑着沉默的林安一眼,玩笑道:你们林老师啊,一心扑在我们学校的学生身上,哪儿有心思儿女情长,别说成家了,到现在连个女朋友都还没有呢。 说着冲沉默不语的林安调侃一笑,我说的没错吧?林老师? 第39章 林安依旧没答话, 只继续淡淡笑着, 低垂的视线落在面前吃剩的粥碗上, 让人一时分辨不出那笑背后的真实情绪究竟是什么。 行了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 时间也不早了,大家回宿舍都再准备准备,洗洗弄弄什么的, 早点休息, 争取明天以最饱满的状态迎接开学。好在这份来自于林安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短短一瞬,崔庆便又紧跟着转变了话题,语毕更率先拍拍裤子站了起来, 随意冲林安交代道:哎林老师,这里就拜托你跟王老师和蔡老师稍微收拾下,我领俩孩子去他们宿舍再交代点儿事。辛苦了啊。 林安抬起脸来回以一笑, 柔声回道:好。 不多会儿,被用来充作餐桌用的办公桌由原本的杂乱渐渐恢复了整洁,蔡老师与闫老师念及林安家乡距离赣州最远,到的点也最晚, 就主动承包了后续的洗碗洗锅的活儿,让他留在办公室, 只要简单整理下桌椅就行, 然后赶紧回旁边宿舍去再好好拾掇拾掇自己的房间。 分卷(60) 林安和这几位学校里堪称元老级别的同事朝夕相处了也已有一年多, 彼此间早已熟悉, 因此也没多做推却,答应下来后就独自留在了这间不甚宽敞的办公室里。 蔡闫二人说笑着将锅碗端出门后,室内一下静了下来。 林安将桌椅全部腾挪回原来的位置,随后在自己那张临窗的办公桌旁站了会儿。 一轮将圆未圆的明月挂在夜空,银白的光辉皓洁清冷,毫无保留地倾洒在每一寸与之默然相对的土地房舍山川河流上,当然,也包括此刻正临靠在窗边,无声凝望着它的一双沉静专注的眼中。 静谧的办公室尚残留着一丝方才那锅清粥所散发出的米香,若有似无地浮在空气中,盘旋萦绕在鼻尖,再加上这样静谧的夜,以及这样明亮的月,无端就勾起了有关往昔的某些沉寂许久的模糊片段。 比如狭小的厨房,比如略有些灼烫的气息,又比如一碗汤,几道菜,以及相对而坐的两个人,头对头摆放着的两副碗筷。 林安目光怔然地望着不远处被大小山岭托起天幕,恍然间,那份模糊又遥远的记忆又仿若一阵接一阵在风中扬起的细尘,丝丝缕缕,层层叠叠地将心房覆盖。 于是连同那份隐隐流淌在全身血脉中的悸动,与曾经轻易就能被激起的惊痛,也似乎被一同遏抑掩埋。 林安静立在窗前,许久,微有些出神的目光一动,伸出手将面前紧闭的窗掀开了一条缝,让满屋的气味随着猛然袭来的风,一同在这茫茫夜色中散去。 随后转过身,拿过一边椅背上挂着的先前脱下的外衣抖了抖,缓步向办公室的门口走去。却手刚触摸到门把,从臂弯中垂荡下来贴着腰腹的大衣口袋又极为短促地震了一下。 林安察觉,稍一愣,停下转动门把的动作,将那震动的来源从衣服中摸寻了出来,却见被按亮的屏幕上蓦然跳出了两则未读消息的提示。 他轻眨了眨眼,随即从收信箱点了进去,只见悬在屏幕最上方的两个发信人,一个来自林母,另一个,则依然来自于已在两天内接连给自己发过了三条短信的丁华。 他眸光微一动,稍犹豫了下,先打开了涵盖了母亲各种嘱咐的短讯,迅速浏览完,并同样仔细地回了一大段内容过去。之后才转向收信箱中的另一位发信人,却点进去没两秒,就发现悬挂在同一号码下的,有两封尚未被阅读的信封标志,且不知为何,一前一后,之间间隔了有十分钟之久。 一条,是意义不明的两个字:林安。时间显示为8点50。 另一条,则显示为两分钟前,也就是刚刚手机震动的时候发来的,亦只有极为简短的四个字: 节日快乐。 林安静对着这两条消息,一股莫名的奇异感又一次从心头一闪而过,而先前屋内漂浮着的让人一时恍神的蒸腾热气,也仿佛随着这两则短讯兀地从身后再度侵袭而来,悄无声息地攀附上背向灯光的身体,顺着从窗缝中渡入的微风一丝一缕地钻入了肌理。 以致他又在门口怔怔地站了不知多久,才在推门而入的崔庆那惊讶的目光中猛地回过神来。 崔庆看着因自己乍然推门而猛地踉跄后退了一步的对方,有些惊讶地转头朝自己身后的走廊上张望了一眼,问道:哎,林老师,你怎么还在这儿?说着又朝楼下水池边差不多已经把餐具都清洗干净,正边沥水便谈笑着的闫老师和蔡老师看去一眼,继续道:刚过来的时候闫老师还说她们叮嘱了你让你早点儿回房间休息,咱们这几个人就数你路最远,舟车劳顿的,明天还要早起,哎,我们都替你累得慌。说完一侧身,让开了一条道,一只手朝门外的方向快速地摆了几摆,笑道:所以赶紧的,别呆站了,回宿舍再收拾收拾,早点歇着去。 林安收起手机,垂下眼睫迅速收敛起方才流露出的情绪,笑着应了一声后,抬脚出了办公室。 直到宿舍房间的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才又松了脸上的表情,微有些怔忪地将信箱再次打开,盯着几分钟的那两条信息,以及连带着昨天和今天下午的几条一起看了会儿,然后挪动着手指,缓缓打出了一句客套不失礼数的谢谢,也祝你元宵节快乐。发了出去。 随后放下手机,轻舒了一口气,开始动手整理起之前未及整理完的行李。 墙上的挂钟针脚一分一秒地缓缓走过,等将房间中的书桌和书柜俱都清理干净,床铺铺好,衣服也收整完毕,时间已于不知不觉间逼近十点。 林安看了眼钟,又在一旁的凳子上稍坐了会儿,才抬手按了按有些发胀的额角,带着洗漱用具到走廊尽头的公用用水区简单清洗了下,之后返回宿舍,从柜子上拿了本教材,坐在床上静静翻看了起来。 却不知为什么,看着看着,思绪便又产生了一瞬的凝滞。 于是等十多秒后反应过来,林安才发现不知在何时,自己已又将那巴掌大小的黑色机身给无意识地握在了手里。 只不过这次呈现在视线中的,却已不再是近日来接连来自备注为丁华的问候短讯,而是那些被刻意保存了近14个月的,却极少被离开c市后的自己所再回顾的,有关于那个人的消息。 视线在那些曾经带给他无数或惊惶或欣喜,苦涩或甜蜜的情绪的字句中游走,许久,才默然停留在了显示为一年多前的,由他在某个深夜发送出去,却再也没能收到回音的两个字上。 徐哥。 林安一动不动地望着这个名字,半晌,轻轻挪动了下扣在屏幕边缘的拇指,从这两个字上慢慢抚过,然后眸光微一闪烁,又在片刻后悄然退了出来。 窗外的明月星辰依旧,可当再抬起头,原本平静的心绪却再难归平静。 许是被适才饭桌上提起的有关于伴侣的话题所触动,又或是因为从今年春节开始到不久前与丁华之间那陆陆续续的联络,再加上今夜这浮动的星光迷离的月色,所有这些微小的时间和因素,都让人在不经意间再一次产生了与那人相碰触的隐秘错觉来。 林安定定地坐着,又不知过去多久,才在窗外乍然响起的一声从不远处村落中传出的犬吠中惊醒,随后垂下眼睑,动了动着拇指摩挲了几下手中的电话,随后勾起一丝笑,起身缓缓走至窗前拉上了窗帘。 假期的最后一天终在这迷蒙混沌的夜走向了终点,当黑暗在嘹亮的鸡鸣声被天光稀释,潜藏其中暗自涌动的情绪,似乎也随着破晓的晨光再度隐匿。 由于增加了周末冲刺辅导的决定,新学期的工作强度显然较过去更上了一层楼,学校为数不多的所有教师,包括新进两名新成员,皆忙得跟陀螺一般,一时间,林安的生活除了上课还是上课,就连下了班,也鲜少有休息的时间,不是留在办公室批作业研究一下能让初三班更快更有效吸收的解题思路和方法,就是利用周日下午半天的假期赶到市里的书店或专门卖教辅资料的小店去,看看能不能淘几套适用于班上学生现有水平的资料带回去。 这种高速运转的工作模式,仿佛依稀中又将人带回到了曾经连年带着高三的那段忙碌时光,累的同时,却也让人感受到了异常的充实,而当生活和精神都被填满,自然也就无暇再分心去注意别的事,比如从老家x县千里迢迢带到赣南还没来得及看完的几本书,比如相较去年跟他联络突然变少的陈家楼,再比如继春节和元宵之后又连续几次收到来自丁华的短消息时,会产生的那一瞬间的错觉一个有关于某个已然沉没心底许久,却始终也未能完全隐去踪迹的人的错觉。 接下来的数个月,丁华依旧会在某些稍稍特别的日子发来一些类似叮嘱或问候的短信,譬如问一问天气,工作,乃至像饮食睡眠等这样极度日常,也极度微小的事情,林安有时会仔细地回,有时实在走不开,便也会出现没看见或暂时忘了回的情况。而对方对这一现象似乎也并不在意,若他回了,便会紧跟着再追发几条过来,趁机稍稍地聊上两句,若不回,便也就彻底安静下去。直到又过了几日,又找别的机会传来新的消息。 只不过每一次,都是与从前那股冗长热闹风格大相径庭的精炼简短。 像是:吃了吗。 这几天赣州变天,还是要小心,注意保暖。 睡了? 听陈家楼说你最近在学校很忙,注意休息,记得吃饭,别忙太晚。 又或:清明回x县吗。 五一有什么安排? 以及劳动节快乐。、端午快乐。甚至到了7月底时,略显莫名的一句七夕快乐。。 所有这些简练却又似乎饱含温柔的话语,都让于夜深人静时偶尔独自回看这些文字的林安,陡然就生出一瞬的恍惚和怔忪,好似这些话语并非出自一向大大咧咧与柔情毫不相干的小丁而是出自另一个人之口。可却又在每每看见发信人那一栏明晃晃挂着的丁华两个字时,强自将心底的波澜压制住,继而忍不住露出些许无奈且苦涩的笑来。 日子就这样平淡无奇,却又总是伴随着不断的波澜和惊喜滚滚而去。 平淡是每天的常态,备课上课,批卷讲题,按部就班。 波澜和惊喜,则像是为了这份常态准备的配菜,分别发生于这份平淡中生出的分别发生在6月下旬的中考,以及中考后不久便到来的暑假他和崔庆所带的今年的初三班上,有九名学生成功突出重围,考入了市里的普高,其中两个,还分别进了排名不错的二中和八中。收到通知书的第二天正好是周末,几个孩子的家长硬是凑了一桌谢师宴,请校内所有参与到过毕业班教学的老师一块儿,在村长家里吃了顿饭。校长更是高兴得不得了,放假前的总结小会上,更是热泪盈眶,满含淳朴地一次又一次表扬及感谢了带出他们这所希望学校有史以来最好一次成绩的林安和崔庆,并豪情壮志地表示从今以后,只要条件允许,类似周末补习这样的活动可以着重考虑延续下去,毕竟他们这儿的资源实在匮乏,孩子们能得到的有效资源和机会便愈发稀少,因此只要能多送出去一个,都是学校最感欣慰和乐见的事。 林安自是没有二话,在这相较c时甚至是x县而言显得无比苛刻的环境中任教了两年,教育的意义在无形中似乎被放得更大,与此同时,压在心上的责任感也变得更重,但同样地,当收获时,所得到的满足与喜悦感,便也随之到达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顶峰。 尤其是当看到那一张张青涩的脸上,洋溢着的对于知识以及未来的那份敬畏憧憬和小心翼翼时,时光便像是倏然褪去了色彩的胶片,一下倒退回了20年前,让人恍然间看到了那个在无数个夜里怀揣着同样心情的自己。 而就像是听到了校方的心声,暑假期间回x县老家刚休息了半个多月的林安,突然就接到了一通由崔庆打来的报喜电话,对方在另一头兴冲冲地说道:林老师,告诉你一个特大的好消息!咱们j省不是一直有个图树馆一本书一棵树的慈善捐赠项目嘛?然后就前段时间,有个匿名捐赠者,突然给咱们省好几个市的贫困地区学校都提交了捐建校图书馆的申请,其中就包括了我们学校!现在已经批了,我刚从老校长那儿得到的通知,而且说是马上就要开建!我估计差不多等开学最多开学后一个月半个月,就能差不多成了,哈哈,哈哈哈,你说是不是巧?咱们这今年刚教出了点成绩有了点成果,准备再接再厉,就摊上了这么件大好事!哈哈哈 崔庆显然是乐得没边儿了,一个劲地在电话里开怀笑着,末了又喜滋滋补充道:哎对了,据说这位捐赠者还是从你们x省的,但具体是哪个地方的倒不知道,唉,真是个大好人啊,这下咱学校里的孩子可有福喽。 林安也跟着高兴,回头跟母亲说了这事,林母看他神采飞扬眼睛发亮的欣喜模样,也边点头边跟着直说好好好,可等转过身,却悄悄在心里叹了口气。 林安这两年的状态她看在眼里,知道对方起初虽是怀着无比的低落去的赣州,但快两年下来,每次寒暑假回来时的状态却越来越好。她看得出对方是真心喜欢眼下这份工资微薄,对他却似乎别有意义的工作,且也并不在意其环境的恶劣和艰苦。镇上邻里闲聊时都说,真的搞不懂这孩子到底在想些什么,本来嘛,条件这么好,偏偏却放着当个摆设不知道利用,好好的c市不留,非要跑那什么j省的山沟里去支教,离家远辛苦不说,这找对象成家的事也是个大问题啊,还说本来在咱们这儿这么好的地方都没着落,到了那儿就更不用想了,眼看着这也老大不小了,你也不管管劝劝他。 林母只是笑笑,说孩子都这么大了,就随他去吧。心里却知道,这无关年龄大小的问题,林安虽从小看着就温和内向,也不怎么爱多话,可内里却一直隐隐透着股倔劲儿,并且一旦决定了什么事,经常悄无声息地就去做了,谁也阻拦不了。 就像十几年前他在大学里被人害的退了学,自己知道对方是个不能惹的,就算再心疼气苦,也只好在将自己儿子送进当年好不容易托关系才找到的一家钢铁厂工作前千叮万嘱,从此咱就好好在厂里打工,一切只以身体健康和安全为主,只要能赚几个钱讨口饭吃,好好把今后的日子给过了,也就行了,其余的事情也别再多想,兴许咱们林家就没那个命,更要紧的,是如果今后又在厂里再碰见了什么厉害的人物,就避着点儿,别再吃亏。 可谁想到,这话才交代出去不到一年,这孩子便不知偷偷用了什么办法,竟说动了人替他改了档案,又一声不吭地回x大念书去了。 然后到毕业,又不知是什么原因,推了学校的留校机会,一声不吭地回了x县做了个不起眼的普通教师。 直到前年,又辞了c市名校的工作,一声不吭地去了j省。 所有的这些一声不吭,都像是于无形中织成的一张大网,包裹勾勒出了对方藏在背后的某份无言的固执与倔强。 林母虽了解,一时却也无从分辨这份倔强所带来的后果究竟算好还算坏。不过好在最近林安的状态看上去确实不错,特别是今年,从踏进家门起,在她面前眼中的光就没有黯淡下去过,说起这学期在s县收获的战果,也是骄傲得不行,那开心的劲儿,像是比以前在x县带出优秀毕业生时还要高上许多。于是她暗自忧心无奈的同时,也就不再多表现出什么,以免届时反而更增加了对方心理上的负担,也因此,等暑假临近结束再送对方出门时,也就一改往日的愁眉不展,只温和又仔细地叮嘱了几句。 果然,这样的转变,让原本每次一到分别便倍感忐忑难安的林安也跟着稍稍放松了几分,再加上他此番心里还装着崔庆同他说的捐建图书馆的事儿,更是以一种罕有的急切心态踏上了去往赣州的路。 等紧赶慢赶到了s县,崔庆作为本地人又早早地就候在了办公室里,听见隔壁宿舍突然传出钥匙的开锁声,就放下手上的书和资料走到了门口,一见竟是林安,不由惊讶道:林老师?怎么是你?我还以为是闫老师呢,她也说今天下午过来学校。语毕走进对方房间帮着一块儿收拾了下,又问道:哎,这离正式开学还有一周呢,怎么不在家多待会儿,你老家离这么远,平时都没什么机会回去。 分卷(61) 林安却只笑了笑,将行李箱的衣物稍整理好放进橱柜里后,走到门外的走廊上,看向了斜对面空地上新立起的一栋矮楼上。 崔庆随后跟了上来,也跟着一块儿朝那方向看了一眼,道:喏,那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人家给咱们捐的图书馆,其实已经修的差不多了,书架桌椅什么的也早就运了过来,有些正搁楼背面散味呢,速度快吧?唉,有钱就是好啊,有了钱什么事儿都好办,嘿嘿。言罢又冲一旁站着的林安一歪头,笑问:走,我带你下去看看去? 林安又一笑,应了声,跟在崔庆身后下了楼。 学校不大,除去一个简陋的小操场外,统共就两栋楼,一栋是教学楼,三层,十二间,包含了所有从小学到初中的班级,另一栋则是林安他们刚刚所在的办公楼,其实也叫杂货楼,只有两层,一层是食堂,二层是办公室加几间供老师住宿的宿舍。 而捐赠的图书馆,就被建在了这两栋楼所形成的直角对面。 两人很快便走到了刚上了新漆的图书馆墨绿色大门门口,站在外边儿听了会里头时不时传出一两下叮铃哐啷的安装声。随后踩着一地的木屑和墙灰走进去转了圈。 这个图书馆面积不大,相较于林安以往在x中甚至是x县二中里接触过的校图书馆来说,可以毫不夸张地用不起眼来形容。它装修简单,任何多余的设计都没有,一切只以实用为目的,为了能放下更多书,书架与书架之间的距离也被安排得稍显逼仄,可林安在这十多排的架子中来回走着,仔细地打量着,心中的喜悦却分毫没有减少。 崔庆家住的不远,就算是假期的时候也能时不时地就过来转一圈看两眼,故而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看着这栋小楼造起来的他,此刻哪怕闭着眼也对这里的环境熟悉的很。此时见林安面带笑容地这里摸摸那里看看,不禁开玩笑地打趣问道:林老师,感觉怎么样?还入得了您法眼不?哈哈,跟你们c市的肯定是不能比的哦。 林安笑着摇了摇头,轻声回道:不一样。 崔庆也一笑,转回视线道:是不一样,唉这里的孩子啊,别说这一屋子的书了,能多看一本课外读物,都能兴奋老半天。这等开学让他们瞅见了,还不得乐疯了啊。说着像是想起了什么,又一拍裤腿接着道:哎,差点儿忘了,说起书,那捐助者前些日子还给同步送了一大车的书来,我都给拆了放楼后面晒着呢,都新的,啧,什么类型都有,连教辅资料都有,走走走,我带你看看去,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语文历史的你用的上的,就先拿办公室去,也好这几天备课用。 好。林安闻言,又跟着刚说完就风风火火往图书馆后门口走的崔庆,一块儿到了楼后那一小片的空地。 只见被日头晒得发亮的地面上零零散散地铺着几大块硬纸板,纸板上则堆满了一本又一本刚拆封的新书,在不时扬起的微风中翻动着书页,隐约露出颜色各异的封面,一眼望去,就如同是翻滚在日头下的白色浪潮。而转过头,在旁侧空置着的自行车棚底下,则还摞了一排少说也有二十多个半人高的未及拆开的书箱。 林安目光在这些箱子上迅速扫过,脸上不由露出笑意,随后蹲下去,从自己身前这一片开始一本本翻看起来,却翻了没多一会儿,目光便停留在了其中一本上。 《背影》。 崔庆很快凑过来,见他忽然纹丝不动地对着手上的书看着,也有些好奇地一起朝被翻开的目录页上瞄了眼,随口问道:哎,你喜欢朱自清啊,那正好。说着低头在其他地方找了找,不一会儿又递过来一本,来,接着,这儿正好还有两本他的散文集,应该是一起的,《踪迹》、《你我》,那几个没拆的箱子里估计也还有,晚点拆了你再来找找。 林安却好似没听见,只一径盯着手中被翻开的目录看着,视线定定地落在位于目中中间的某篇文名上,而脑中亦逐渐浮现出在某个午后,一本被特意在某页折过一角名为背影的文集,被无声递到自己手上的情景。 嘿!傻了你,林老师?他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陷入回忆里,直到崔庆的声音又猛地从旁边响起,看入迷了都。就这么喜欢?说着笑着晃了晃脑袋,继续问:呵呵,不是我瞎说啊,那什么,你们教文科的是不是都特崇拜这样的散文大家?还有像什么巴金刘白羽之类的?你之前有个在这儿呆了三年的姓秦的,秦老师,也主教的历史和语文,就对这些也特别着迷。 林安回过神来,伸手从对方手上将另外两本文集,闻言笑了笑,随即微垂下眼帘,对着手中被合上书的又注视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而后稍抬起视线,仿若呢喃般地又接了句:我以前有个朋友也很喜欢。 哈哈,我就说嘛。果然你们学文的就是雅致,像我,还有老蔡,就不行,看到这些就脑门疼。 林安又一笑。 崔庆说完,拍拍手站起来,活动了下腿脚,朝宿办公室方向看了一眼,行了,你拿上几本书,咱们回吧,这儿味儿大,呆久了容易头疼。 林安点点头,从地上晒着的书堆中又挑了些,跟崔庆又一起边聊边走地返回了办公室的楼里。 接下来的几天,学校其他教职工都陆陆续续到岗,又一眨眼,新的学年便再次到来。 学校的孩子们果然在开学之初甫一见到教学楼斜对角的另一栋小楼时都沸腾了,一到下课,就一波接一波地跑到快竣工的图书馆的门前探头探脑地围观着,一天看几次都不够,表现果然和崔庆先前所猜测的乐疯了的形容如出一辙。 不日,捐建的图书馆便彻底落成,崔庆也一到出太阳或有微风的时候就会拿出一部分书来晒,等书全部晒完,新楼中的气味也散了大半,只要逗留时间不长不久坐,在里面借个书再还个书是没什么问题的。 而有了这一新成员的加入,学校里顿时掀起了一股课外阅读的热潮。且更奇异的是,这所为资源的稀缺困扰了十数年的s县希望学校,仿佛终于时来运转,从迎来一座图书馆开始,接连又迎来了教辅资料的定期补助,图书的定期更新,甚至还提供了一些医务方面的捐赠,诸如数目不小的温度计、处理小型伤口等的医用物品,又或数十类常见的应急药品。这些对普通人来说微小到不值一提的东西,对于s县的这所希望学校来说,却都如同是雪中送炭暗室逢灯。 咱们终于也体验了一把被老天罩着的感觉了,真是不容易啊 哎我听说这些也都是上次那个匿名捐助者搞的诶,而且不仅是对我们这一个学校,好像临近好几个市的眼中贫困地他都资助了,也都是这种持续性的,就是今后你缺啥就给补啥,不是之前那种一波流的。 真的吗?那可真牛,唉,不过做这么件大好事匿什么名啊,不然还能给送面锦旗去。 办公室不时会响起关于这位神秘捐助人的讨论,林安静静听着,虽未曾多参与,心中的感激却也不差分毫。只因有了这些资源的帮助,尤其是教辅这一块,近日的教学进程一下顺畅了许多,不论是从老师输出还是从孩子接收的角度,都堪比夏雨春风。而也正因有了这些资源的加持,对来年能将更多初三的孩子从这里送出去的信心,他也更多了几分。 日子就在这接连不断大小不一的惊喜中缓缓而过。 国庆、中秋、重阳、元旦、腊八; 寒露、霜降、立冬、冬至、小大寒。各个节日与节气接踵而至,与此同时,丁华的短信也总是伴随着这些节日与节气不时传来。内容依旧简短,有时候会问一问近况,有时就只是一些简单的节日祝语。 而林安也就依旧像是之前每次收到这些消息时的反应一样,不算太忙的时候,能看到便也立刻跟着回两句,如果实在忙得抽不开身,也就只能暂且搁到一边。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来一往间,每回收到对方讯息是所会产生的错觉,也渐渐在这不断交替的昼夜中湮灭,变得稀松平常,好像他所认识的丁华本就该如此。 他本就该像那人一样少言寡语,也本就该像那人一样克制沉静。 很快,新的学期又在秋冬两季的交接后再一次迎来了大家翘首以盼的寒假。 林安在期末考的阅卷结束后,也再度收拾起行装踏上了回x县的返程路,临上火车时,手机照例一震,丁华又如往常一样发来一条消息。 放假了,回家吗? 正在等待检票的林安微微一笑,迅速扣动了两下手指:嗯,回。 什么时候? 就今天。 提前了? 嗯,后面一周好像就进入春运了,票不太好买。 好,那路上小心,注意安全。 两人就这样自然又熟稔地来回发了几条,对方将最后一句话回过来时,林安所在的队伍恰好开始了验票,他被夹在拥挤的人潮中缓缓向前挪动着,感受到手上的振动,低下头去匆匆看了屏幕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休息在家的时光总是跑得飞快,又一眨眼,就到了年三十。 镇上从一大早开始,就不断有鞭炮声从每家每户的门前传出,劈啪作响,将欢腾喜庆的氛围渲染到了极致。 林母在厨房忙活着,林安几次进去帮忙,几次又在不久后就被推出来,说让他只管呆客厅多休息休息,如果实在坐不住,就到家门外的小路上去走走换换气,正巧今天天气好,暖阳高照,村里好多人家跟他一样在外地打工的孩子前几天也都回来了,好些还都是他儿时的玩伴,碰上了也能稍微聊几句。 这话林安每年都能听上一遍,今年当然也不例外,于是只好被迫拿了本书,坐在了自家大门前的屋檐下。却看了没一会儿,搁在一边椅子上的手机忽然一声接连一声震动起来,他从书上转开视线,伸手将电话拿过来,定睛一看,却发现亮起的屏幕上所显示的,是一串并没有被备注过的陌生号码。 他微眯起眼,盯着这串号稍看了会儿,稍犹豫了下,按下接听键将听筒放到了耳边,温声问道:喂,你好,请问哪位? 下一秒,一个时隔了一年却无比熟悉的声音伴随着一阵杂音兀地在对面响起。 喂?喂?听得到吗?喂?哎哟我靠,这儿人太多了,你等会儿啊,我换个地方! 林安微微愣住。 又几秒后,对方似乎到了个相对僻静的区域,声音更为清晰地从听筒中传来:喂?林子啊,现在能听到了不?我啊,你丁哥,新年好啊哈哈哈,今儿晚上我有点儿事,得临时飞趟b市,所以就提前给你拜年了啊。 林安坐在已开始偏西的日头下,被明灭不定的阳光拂过的脸上,表情仿佛陷入了一瞬的凝固。 喂?喂?咋不吭声啊林子,不是还听不见吧?说着停顿了一会儿,像是低头确认了遍什么,紧跟着又嘀咕了声:这明明通了啊,难道是信号不好 林安却只呆呆坐着,好半晌后,才猛地醒过神来,迅速移开手机看了眼通话界面上那串数字,接着略有些犹疑和干涩地轻声回了一声:你是丁哥? 是啊。丁华听到回应,笑着应了声,马上又笑问:嘿嘿,哎咱哥俩可又有一年没联系了吧?上次给你电话好像还是去年过年的时候?那什么,怎么样?最近还好不? 林安处又是一阵寂静。 然而已然确定了电话已接通信号也没问题的丁华这次却似乎不急了,听另一头不答,只又往角落里站了站,避开一个正和自己擦肩的同航班乘客,耐心地等着。 好半晌,才听对方那一贯温柔的声音低低回出一句:很好,一停,又以比前一刻更低的声音问:你你的手机号 啊?手机号?丁华特意一顿,随后微挑了一挑眉。 嗯。林安应了声,两秒后,又极为短促地勉强笑了一下,带着些微的试探问道:你的手机号怎么和以前的不一样? 嗯?不一样?丁华佯装有些疑惑道,随后又似迅速反应过来,笑了笑问:哦,你说187开头的那个啊?说着又一哂,状似随意道:嗐,那号我早换了,换了快一年了都,说起这个,哎林子你可别介意啊,实在是前阵子太忙,事儿太他妈多了,我好几次想把新号发你,但几次都一转身就又给忙忘了丁华一本正经地信口胡诌着,几句话,明明漏洞百出满是破绽,却愣是被他一副理直气壮半点心虚也无的态度,以及无比真诚的语气给包装得如同真金一般。 可此时的林安却早已无暇再去分辨对方语中的虚实真伪,他的大脑在听到那句换号已经一年时,便已经像瞬间丢失了信号的老式收音机,滋啦一声被一阵电流窜过,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丁华还在电话那头絮絮不休地说着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只凭本能地胡乱回应着,连十多分钟后对方究竟什么时候把给电话挂了,都恍恍惚惚毫不自知。 对方不久前的笑语不断回响在耳畔,飘来荡去,如同一团被围困住散不去的雾气,悄然堆积在五脏六腑,直到过去不知多久,神志才蓦地从这片迷雾中挣脱而出,指挥着已然僵硬的手指,迅速又返回手机的功能页面,将收信箱打开。 一年,12个月,近360天,只见120多条来自这个号码的消息,将整个屏幕悄无声息地占据。 林安一条一条翻着,回看着,直到头顶斜照的阳光从泛着一丝淡白的浅黄,逐渐转为了一抹张狂浓烈的橘红。 丁华虽不曾明说,他也并没有去问,可若是这份屡屡给自己以一种难以名状的错觉的人并非小丁,那他究竟是谁,答案自然也就无需多说,亦无需多问。 更何况一向憋不住事,也最不擅半遮半掩的丁华在近半个小时后,又耐不住地接连追发了数条长消息过来,将那个徘徊心中呼之欲出的名字一锤定音。 林安动作略有些机械地将这些消息逐一打开,只见三两个带有未读标识的信封后,是对方那难得一见带上了丝郑重语态的大段坦白 林子,刚候机的时候我又仔细想了想,觉得有些事儿还是明确地告知你比较好。187那个号其实从今年2月开始,就被老大从我这儿拿走了,至于他拿去干什么用,他没告诉我,我也就不好说。而我之所以没把新号给你,也没把旧号的事跟你说,不是因为忙,更不是因为刚鬼扯的记性不好给忘了,全是因为老大他不让说。事实上不止是我,这一年下来你应该也发现了,就连陈家楼跟你的联系也变得少了很多。 分卷(62) 林安一字一句极为缓慢地看着,不过百来个字,却看了不知多少遍,才扣动着愈发冰冷的指尖,将下一则短讯打开 另外,这一年来,不,准确来说,应该是这两年,哥他其实一直都关注着你的动静,托陈家楼多照顾你,又总让我再转述从他那儿的得到的有关你的消息,你刚走的那年表现得还不太明显,到了今年,不知道为啥就突然又彻底放开了,又是让我跟小王,就他那助理,去办给你那学校捐图书馆的事儿,又是借着捐医用品日用品啥的借口给你送东西,而且为了不让你发现起疑,还给周围一片的学校全都捐了。靠,我是真闹不明白他这么大费周章地折腾又不让你知道是为了啥,总不会是突然想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吧?哦对,听小王说他最近还养成了个奇奇怪怪的习惯,一到过节放假啥的,就爱往你老家那镇上跑,杵在街边河边之类的一呆就是好几个小时,也不知道在看些啥。 丁华说着,语气开始渐渐由最初的无语转为了无奈:唉,林子,其实说句老实话,这些话,原不该由我来说,真的,说实在的要不是赶上这回出差,没个十天半个月回不来,也恰好碰上这大过年的,我还真没那熊心豹子胆就这么揭了我哥的老底,他那脾气你也知道,看着不声不响,真发起火来,嗬,可没人扛得住。但我是真的有点看不下去,我不知道你俩之间到底是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总之今天这些话,我说是说了,但究竟怎么处理,还是得看你俩自己。你要是觉着还能听,就听,要是觉着不顺耳,那就权当丁哥趁着拜年的机会给你讲了个笑话。怎么样? 被分割成四五段的短信到此终止。 林安一动不动地对着手中的屏幕,纷乱的思绪却并未就此中断,相反,随着不断起伏的急促却隐忍的呼吸、急速轮转于全身的血液,以及鼓荡在体内几乎震耳欲聋的心跳,长时间没有动作的手脚,俱都难以自控地变得麻木。 麻木到甚至就连站起身,应一声从屋内厨房方向传来的母亲的叫唤,也完全无法做到。 林母在厨房将最后一个热菜做好,只留了一锅鸡汤尚在煤气灶上用小火煨着,弯腰将其他放在泡沫箱中保温的炒菜挪出来时,扬声朝门厅处喊了一声,想让林安一块儿过来搭把手,顺便冲下碗筷端个菜。却直到过去了两分钟,大门方向都没传回丝毫动静。 她觉得奇怪,便又抬高嗓子叫了声,却过了好几秒,依然没有得到回应,于是放下手上的活擦了把手,出了厨房往大门敞开的门厅处望了过去。 只见林安正呆呆地坐在门外,微垂着脸不知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 西下的夕阳笼罩在他所坐的那片空地上,从静坐之人的脚下拖拽出一道细瘦的黑影,匍匐绵延在咫尺之外的墙根上。 朦朦胧胧,时浓时淡,恰如徘徊脑中沉浮不定无可捉摸的一缕思绪。 唉,这孩子,想什么呢?妈喊你也听不见,来,快,把这儿收收,进去吃饭了啊。 林母有些好笑地走到仍兀自呆坐在慢慢暗沉下来的天光中的对方跟前,见他还对着牢牢握在手中的手机怔神,连自己站到了身边都没发觉,不由带上了丝嗔笑地催促道。 林安这才醒过神来,手忙将乱地从藤椅上站起,却因过分的忙乱,膝头上放的书又啪地一声掉落在地,于是只好更慌乱地弯腰去捡。一整套动作下来,引得林母更加哭笑不得,悄声嘀咕了一句:毛毛糙糙的,越大越像个小孩儿了。,说罢摇摇头率先转身朝屋内走了回去。 之后的所有时间内,林安便都如同丢了半个魂的木头桩子般,林母笑,他也跟着笑,林母问他话,他便跟着浑浑噩噩地应上几句,可不论是嚼在嘴中的佳肴,还是悬于齿间的话语,却都仿佛在无形之中失去了原本该有的滋味与色彩,变得枯燥乏味,变得呆滞死板。 直至吃到一半的年夜饭途中,放在桌角的手机又一次发出一声细小短促的震动,凝滞的目光才如获新生般重新活动开来。 林安侧目望去,只见亮起的屏幕上,一个在以往任何一个重要日子都不会缺席的名字,在这一年中这最后一个重大节日中如约而至。 丁华:开始吃晚饭了吗? 厨房留下的那锅汤所飘出的香味愈发浓烈,林母估摸着火候应该到了,招呼了声起身去做出锅前最后的调味。 连接厨房的小门在打开后又被迅速虚掩上,林安拿过手机,定定对着那五个字看着,许久,手指缓缓按上了键盘。 几秒后,一行字被发送了出去:吃了。 不一会儿,来自对方的一条新信息又涌了进来:家里都准备了什么年夜菜? 林安呆呆抬头看了会桌上色香俱全的菜,然后复垂下视线,动作略有些机械地将摆在面前的几个菜的名字编辑好,再次回复了过去。 少顷,却在一股莫名情绪的推动下,又目光怔然地编辑了另外两个字:你呢。 对方没有再回复。不多时,林母端着汤回到了座位,席间一时重又回复了先前的和乐氛围,桌子正前方的电视上放着新闻联播,报道画面中不时闪过的欢庆景象,亦给本就热闹的夜更增添了几分喜庆的气息。 林安强笑应对着兴致勃勃不断跟自己讨论着往年春晚节目的母亲,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频频流连于手边早已彻底黑沉下去的手机屏幕。 七点半,新闻联播结束,林家只有两个人的年夜饭也将近尾声。林母趁着广告间隙开始慢慢收拾起桌上没吃完的的剩汤剩菜,林安亦起身将勺筷餐盘等拿到隔壁厨房的洗碗池中,卷起袖子帮着清洗餐具。时间一分一秒随着从双手间冲刷过的水流流逝,八点整,伴随着屋外时不时响起的镇上别家孩子玩的各色响炮摔炮声,电视机中象征着春晚正式开始的声势浩大的大合唱也从里间无比清晰地传入了耳中。 林母提前十分钟就将厨房差不多拾掇完,端了瓜子果盘坐回了饭厅,边津津有味地看着节目,边跟坐在身边的林安有一句没一句地随便聊着,可不论电视中那场景绚丽的歌舞有多美妙,也不论那引得观众捧腹大笑的小品相声有多精彩,静坐在桌子另一端的林安都始终无法投入其中。 丁华几个小时前的话语,以及收信箱中无声躺着的那数以百计的信息,此刻都如同这冬夜里无孔不入的风,再一次呼啸着不断钻入了他因极度紧绷而略显僵硬的身体,那潜伏于脑中的轰鸣,也随着这份在今夜数度叫乱了心神的回忆,而变得愈发剧烈不可收拾,以致时间一久,连同揣在外衣口袋时刻留意着手机动静的掌心,也在这股不可名状类似于紧张惶惑的情绪中难以自制地渗出了一层薄汗。 许是因为坐在旁边的林母终于也察觉到了这份隐隐浮动在空气中的躁动与不安,偏过头去连看了他好几眼,最后有些不解和担心地问:怎么了?脸色怎么突然这么差?问罢又仔细地打量了下对方,露出丝笑容,轻声问:累啦? 林安强自压住混乱的思绪,暗自轻舒出一口气,勉强笑着摇了摇头。 随后却紧了紧手中悄然握着的手机,似是终于再难耐这教人窒闷的空气,扯着嘴角又笑了下,缓缓站起身,低声道:我出去走走。 林母惊讶,现在?说着转脸睇了眼电视上才进行到一半的晚会,问:这大冷天的,联欢会不看了? 嗯。林安轻应了声:感觉有点闷。 林母疑惑地又瞄了眼电视上正直播着的一般只有上了年纪的老人才爱听的曲目,了然地笑了笑,行,那去吧,记得早点儿回来,之前看了报纸上登的节目单,说十点半可有你爱看的小品和魔术。 林安闻言静立了两秒,微勾了勾嘴角,轻应了声好。,之后转身带上门,走向了被邻家灯火映亮的大门。 门扉敞开的刹那,盘踞于胸口一整晚的一口气,似乎终于借着迎面袭来的风,慢慢顺着全身的毛孔流散了出去。 林安就在家门前的水泥路上缓步走着,投在灯下的影子随着脚步的移动,变得忽圆忽扁忽短忽长,一如他此时不住波动的心绪。 清河镇不同于x县其他乡镇,一到过年就烟火漫天鞭炮齐飞,相反,或许它在白天里还能热闹些,一入夜,便反而静了下来。因着前些年有人在家门前这块空地燃放烟花时,把空地前方种的一排树木和草坪不慎点着,险些引起一场大型火灾,乡政府和村委便定了规定,此后不得在居民聚集地,尤其带绿化的地方燃放烟火,实在想放,也只能集中在指定的某距离田舍五百米开外的一个新建广场。 而林安此刻漫无目的信步而去的方向,便是那片曾经是一条河流,而今却被填平成了一块球场兼舞场的地方。 可不知是为什么,越向那片广场所在的方位靠近,脚下的步子遍越发缓了下来,而某份被刻意深压心底有关于某个夜晚的记忆,似乎也随着这份距离的缩进,再次无可避免地从心中升腾起。 林安的脚步在这条路的尽头彻底停了下来。 他怔怔望着前方因失去了路灯的指引而隐匿在夜色中轮廓模糊的砖瓦草木,良久,又一次将手机从兜里掏出来,于一片黑暗中按亮了屏幕。 只见丁华两个字,依旧悄然无声地悬挂于收信箱的最顶部,而随着下移键不断地被敲击,沉在最末端的另外一个名字,也在十多秒后乍现在了眼前。 林安定定地注视着这个名字,不知多久,直至双眼忽然泛起一阵酸涩,手也在突如其来的震动中微微一抖,一条显示着发信人为丁华的短消息再一次涌入。 回复的是三个小时前自己发送过去的内容:和你差不多。 两秒后,又传过来另一条:刚有点事在忙。吃完了? 林安盯着这两行字看着,好半晌,抬起手指回了过去:嗯。 没几秒,又被迅速回了过来:这么快。那现在在做什么?和亲戚聊天,还是看春晚? 林安:没有。 在做什么? 有点闷,出去走走。 对方没再立即回复,又十多分钟后,忽然发过来一句少有的带上了自己名字的话。 林安眸光一动。 对方问:你想不想看烟火? 林安一动不动地看着这几个字,良久,突然在已然模糊了的视线中再难克制般地退出了收件箱,调出了通讯录中的号码,微颤着手指拨了过去。 和预想中的一样,对方并没有接听。 通话很快自然挂断,下一秒,却又再次被拨通。 一遍又一遍,透着难以言喻的压抑与执着。 直至不知过去多久,终于在一条只有两个字,却饱含着无尽情意的短消息后,回响在听筒中的那始终冰冷机械的回铃音,被一道模糊轻浅的呼吸声所替代。 徐哥。 林安抓着手机,感受着不知是从掌心还是机身传来的滚烫温度,屏息听了许久,开口哑着嗓子又叫了一声: 徐哥。 一顿,又问:是你吗。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回应,只余沉默悄然在这夜空中扩散。 林安亦没再出声,只站在通往广场的转角处,静静听着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的烟花炸开所发出的模糊声响,片刻,方略有些沙哑地再度开了口。 却仍是那三个字:是你吗 一顿,又细微地疾喘一声,眼眶顷刻涨得发红,断断续续道:我丁哥丁哥都跟我说了,这一年言及此却有突然哽住,好一会,才似平复住情绪,竭力维系着镇静,轻声问道:都是你,对吗? 对面依旧没有回答。 林安望着远方天边那被隐隐映亮的一小片夜空,不觉中,喉间已带上了一丝哽咽,明明下午丁华的那通电话已将事实都交代很清楚,他却仍然忍不住一遍遍地去确认,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让从下起就凝滞在胸中的迷茫及惶然,顺着这一声接一声仿若呢喃的追问得到彻底的释放与消解。 从图书馆开始,到捐款,还有那些短信都是你是吗?林安喃喃问着,眼眶终于随着这句话的结束,从酸涩转为了湿润, 可你为什么为什么不然而接下去几个字,却如同一块烙铁,牢牢灼烧在喉间,让人再发不出半点声响。 可回应他的,仍只有一阵无言的沉默。 我想见你,徐新。 数秒后,林安忽然又轻声开了口。微颤的语中是少有的坚定。 对方依然没有回答。 林安亦不再作声,只静静地等待着,却随着时间的流逝,眼底的潮湿在这太过持久的沉寂中,被一股难掩的失落渐渐淹没。 想不想看烟火。 直到又数十秒后,一道阔别已久,却仍熟悉万分的声音,毫无预兆地自电话中同样沙哑地响起。 然而所说的话却并非回答对方先前的问题,而只是兀自重复了遍几分钟前自己发给对方的那条略有些莫名的短信内容。 林安身体微一颤动,没有回答。 几秒后,徐新低沉温柔的声音再度从听筒传入耳中。 这里距离你家应该不远,想看的话,抬头。 林安未及反应,闻言下意识微扬起了脖颈。 天空被照亮的霎那,周遭一切事物都被笼罩在恍如白昼的光芒下,与此同时,一声充满了兴奋与惊奇的尖叫,也从被围墙挡住的另一端的广场上与手机听筒中同时传来,振聋发聩,无比清晰 哇哇!好大好漂亮!真的好漂亮!妈妈你快看!这朵,这朵,还有那朵!说着又万分期待地转回身来:叔叔叔叔,这些待会儿你全部都会放吗?! 另一头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在一簇接连一簇的烟花燃放声中,低低回道: 嗯,会放。 对面又瞬间爆发出了雀跃的欢呼,没一会儿,那欢呼被熟悉的带着乡音的女声渐渐压住:哎别跑别跑,危险!快回来到妈妈这里站着!听话! 林安呆立在原地,浑身的血液随着这一声声轰然炸响在头顶的巨大烟花急速涌动在体内,而那骤然加快的心跳,亦不断鼓动着太阳穴和耳膜,让大脑如同这被蓦然照亮的夜幕一样,顷刻间就化作了一片空白。 林安不知自己这样站了多久,直至最后一朵烟花在视线中坠落着湮灭,才陡然惊醒,踉跄着从半封闭的围墙一角走出来,随后迅速绕过墙根,将目光直直投向了数十米开外的广场。 分卷(63) 天色又遽然恢复了黑暗,只留下几缕徘徊着仍不肯散去的薄烟,游荡在灰青的夜空下。 而那道曾在梦中出现过无数次,又消失过无数次的高大身影,亦被这团薄雾环绕着,侧身静立在广场的一侧。 林安一步步地向前走去,直到广场边的台阶处,方堪堪停下,双眼酸胀地对着那个弯下腰又点燃了第二箱烟火后迅速向后退开几步的侧影看了一会儿,轻声对手中尚未放下的手机话筒喊了声:徐哥。 话音刚落,夜空再度被飞溅的火花点亮。 被叫住的人似有所觉,闻声随着烟花升空微而微微上扬的目光稍一滞,随后缓缓侧过了脸来。 视线于刹那间相撞。 林安怔然地站在距离对方不过数米的地方,眼中蓄藏已久的泪,终于在对上那同样向自己望来的沉静深邃的双眼时,与那砸向地面的点点火光一起,顺着脸庞蜿蜒落下。 于是又过去不知多久,早已双目迷蒙的他,也再难以分清,到底是否有那样一只温热的手,穿过了朦胧的夜色,并伴随着一句低语,犹豫着,轻缓地落在了他被泪覆盖住的冰冷的脸上。 林安。 对方站在明暗交替的夜幕下,微垂的目光无言注视着他,许久,才露出一个短暂模糊的笑,轻声张了口: 新年快乐。 (下)完 ※※※※※※※※※※※※※※※※※※※※ 正文就这样啦,开始于重逢,也结束于重逢。 感谢大家一路来的相伴,徐哥小林兜兜转转还能回到彼此身边不容易,追文的你们更不容易真的非常感谢大家。 另外说两件事: 1.正文会在9.23,也就是周一入v 2.有番外,初步估计字数应该还不少,算是对上下两部全文一些细节的回应补充和延续,但不看也没什么影响。不v,单独放在专栏,感兴趣的可以关注下,但什么时候写不一定,尽量在国庆期间开始吧,不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