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分手民宿》 序 陈谦和失业了,揣着一点点积蓄打算学别人开民宿。 一天之内房子有了,营业执照有了,还差一个员工。 江川来了,因为陈谦和说:「开支我的,收入您的」。 天时地利人和,还多出了一张契约书── 若三拾天内无有缘人一双踏出本舍之门,陈谦和与江川二人此生将永无觅得命中之人之日。 开个民宿而已,怎么就搭上了命中之人? Day 0 租房玄学 陈谦和坐在一个陌生的客厅里,右方飘来淡淡的梨香,他呆滞地看着沙发正对面的大电视,感觉脑子里有一隻蚂蚁,蚂蚁屁股上栓了一根绳子,原本一动不动的蚂蚁突然横衝直撞地撒脚乱跑,那根绳子也随之乱缠,最终脑子被綑成一坨动弹不得的布丁。陈谦和忽而一拍额头眼神瞬间清醒过来,他默默道,这绳子必须解开。为此他回想起这三天发生的事情: 三天前,他如常上班如常工作如常外出吃午餐,就在他揉着因进食过度而鼓起的肚皮坐电梯时,他透过镜面的电梯门看见身后的上司将手伸到女同事的臀部后方。女同事顿时露出惊吓恐慌的表情,旋即低下头死咬嘴唇不吭声。电梯「叮」一声提示楼层到达的同时,陈谦和体内的见义勇为机制也「叮」一声开啟。只见他回头抓住上司刚从女同事臀部上撤回的手,怒气四射道:「你这是在性骚扰!」 之后的发展超出陈谦和的预料,在电梯里的其他人围观之下上司死活不承认,还逼问女同事被骚了哪里扰了哪里。眾人火辣辣的视线把女同事像烧开水一样烧沸腾了,边哭边跑出电梯。没有了证人反而多了阶层压力的陈谦和在当天便被开除,理由是工作不当令公司蒙受损失,工作态度恶劣屡劝不改,最后一项才是诬衊领导致其名誉受损。在一大堆东拼西凑的理由之下,陈谦和踩着下班时间点捲舖盖走人。 两天前,他习惯性地在网上看旅游景点和住宿藉以减压,无意间阅览了一篇经营民宿的文章,接着一发不可收拾地把网上所有办民宿的资料都看一遍,还认真做了笔记,晚饭忘了吃也不觉得饿。当天晚上就做了一个自己开民宿的梦,在临海的小洋房里接待住客,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个人的故事都令他坚信开民宿这个决定是对的。 一天前,梦醒后,他琢磨了一下银行存款又算了一下开民宿的收支,虽然一些实际情况难以预计,但似乎真有星光般大小的希望在向他招手。反正短期内他也想脱离一下普通公司那没完没了的工作环境,不想无所事事又没有收入,不如就试着办民宿。陈谦和是行动派,经过深思熟虑和初步计划后就大胆执行,上网找到之前一直喜欢的旅游小岛上的一些房屋出租资讯,列印出来标上各个单位的优缺点和价钱。奋力过头的结果是标着标着就睡过去了。 今天一睁开眼,陈谦和右手刷牙左手买高铁票,再收拾一下背包便直奔小岛,怕晚一步自己就胆怯了。坐在疾驶的列车上,他有一种多年来未曾有过的解脱感和颤慄。「陈谦和」,「谦虚」「温和」是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的原意,前半部分他达标了,做得好的就说是大家一起努力的,做得不好的就说是自己能力不足需要提升;至于后半部分得看情况执行,像上司那种情况就属于执行范围外。整体来说没有人比他更加按部就班地生活,导致现在被解僱且在三天内决定做生意的他,就像一辆全速驰骋的列车中途脱轨了一样,心吊在嗓子眼儿。 陈谦和脱轨了但他坐的列车没有,还把他安全送到了小岛所在的城市。沿海城市都有一股潮湿味,他使劲儿吸了一口后按照之前查的路线找到小岛。岛上如他所料一样人潮汹涌,也证明商机不少。大夏天赶路他顾不上擦汗却买了根冰棍塞嘴里,跟在来接他的热情房东屁股后面开始看房子。他做足了功课,例如要检查房子的去水功能,电器设施,漏水渗水的地方,还有与房东确认家具的处理方式。陈谦和几乎把整个小岛转了一圈,八套房子里七套都有不满意的地方,有的太旧设施不齐,有的太偏远不好找,有的房间切割太小不符合民宿的法律规定要求,唯一满意的房东却不允许做民宿,他一个失业的打工族自然没有能力买下房子。 此时太阳快要下山,海风吹来的凉意直鑽陈谦和的心肺,凉透的血液失速地从头顶窜到脚底。他站在码头上既不想上船也没有留在岛上的理由,短短几天内再次体验被解僱时的手足无措感。 一条瘦骨嶙峋的狗在旁边的垃圾桶翻垃圾,陈谦和愣愣地看了会儿,然后取出背包里吃剩的麵包蹲下。狗闻香而来也不怕生,鼻尖一个劲儿往麵包上凑但始终不敢张嘴吃。 镜子一边是人,一边是狗。 陈谦和自嘲地哼笑一声,撕下一大块麵包放到手心上伸到狗的嘴巴下。狗看也不看张嘴就吃了。陈谦和又撕下一大块,狗又吃掉一大块。这回狗看了看陈谦和手里所剩无几的麵包,停住了嘴,转身跑走。陈谦和目光随狗移动,忽然眼前一黑,被一双腿挡住了视线,他抬头一看是一位老翁。老翁笑瞇瞇地盯着他手上的租房资料。 「小伙子,想租房?」 老翁声音低沉但语气轻快的六个字在陈谦和的心尖上弹了一指。 「还能走不?」老翁没说能走之后的事情。陈谦和却像中了蛊毒一样点了点头。老翁翩然转身,那迤迤而行的背影像在告诉失魂落魄的青年「跟我来」。陈谦和蛊毒未解,起身跟随老人穿过人群和小路沿海岸走。走着走着一栋两层楼高的房子出现在眼前。老翁掏出钥匙打开门把跟在身后的人迎进去。 「上下两层,两厅四房,设施齐全,租金便宜。」这字数凑得像诗,从老翁嘴里说出来更是有一种学堂教书的感觉。 陈谦和迫不及待地参观起来。房子楼顶很高,无论是厅还是房都非常宽敞,从外面看不觉得房子会有这么大,一进来彷彿闯入了远古山洞。家具设施崭新得像刚拆封。整体装潢简洁舒服,不会令人感到冰冷压抑也不会过份活泼跳脱。最特别的是在客厅与饭厅之间有一棵贯穿两层楼的梨树,这种前卫的室内设计他只在网上见过,而且一般都是富裕的隐居人士才承担得起这样的设计。陈谦和走到树前正想抚摸树干,老翁在背后唤了他一声。 「精彩在后头。」老翁负手往楼上走,陈谦和缩回手紧跟上脚步。 二楼处的一个转角有一道楼梯,老翁走上楼梯推开一扇门,宽阔的天台登时展现在眼前。陈谦和走到天台边,眺望那如梦如画的黄昏海景才记起要呼吸。 老翁极有耐性,等他吸好几口气缓过来后才问他:「租房子做甚么用啊?」 橙红色的夕阳把老翁的白鬍子照得像沾了红糖的垂柳。陈谦和直言:「我想开一间大家来过就不会忘记的民宿。」 老翁捋了捋鬍子伸出手比了个数字。陈谦和缓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老翁在谈房租,可那租金比前几家条件差的都便宜,他问道:「这是几个零?」 老翁又把完整数字比划了一遍,不等陈谦和生疑,老翁笑道:「我有两个条件。」 果然,免费午餐都不是给人吃的。 「这民宿明天就得开业,还需要一个员工。」 陈谦和看了看他那连内裤都没带上一条的背包,他今天只是打算探探情况,完全没想过一天一步到位。 「可是办民宿得申请很多证件──」 「你翻过楼下门口的鞋柜了吗?」 不翻还没事,一翻吓得陈谦和想穿上鞋子就走人──鞋柜用来放钥匙等杂物的顶层抽屉里竟然躺着好些证明文件,他翻了翻,该有的全有了,真是一应俱全。 老翁负手而立:「还差甚么吗?」 陈谦和突然有种没有尿意也想上厕所的感觉,结巴道:「我、我没带衣服,生、生活用品也、也没有……」 老翁站在靠近大门的一间卧室前招招手。陈谦和肚子里的蛊又顺应操控,命令脚左右左右迈进了卧室。老翁敞开衣柜,里面放了好些衣服。陈谦和虚着眼睛打量了一下,款式都是他平时会穿的风格。他没去看浴室,估计里面毛巾牙刷牙膏水杯也是齐全的。 这老翁,这房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陈谦和不着痕跡地往门口移动。老翁还是一脸慈祥的笑容:「不合心意?」 就是太合心意了陈谦和才迟迟不敢下决定。老翁也不急,带他离开房子沿海岸边散步。这时太阳已经完全下去了,微弱的路灯照不见海浪拍打到哪里,只能听见一阵阵海浪声。陈谦和寻着来时的方向望去,当自己在看海面。他选这座小岛的其中一个原因,是在网上看到一张海上日出的照片,那种暖意是大自然才拥有的,并分享给了地球上的其它生物。不可触不可追,然而能捞一把沉在海里的人。 「你见过海上的日出吗?」老翁问。 咯噔,陈谦和绊了一下脚。他没见过,而刚刚待过的天台肯定能看到。 老翁眼角弯弯,用方言哼起歌来,陈谦和听不懂,但软糯的发音飘来绵绵的情意。 没一会儿两人走到了码头,晚上人流也没有减少,站着不动的陈谦和被上船的人撞得左摇右摆。老翁挥手表示再见,不带半点挽留之意地转身负手离开。驀然陈谦和感觉裤子被拉扯,他低头一看,居然是傍晚时餵过的那隻狗在咬他的裤腿,一点一点把他扯离码头。陈谦和又看向黑漆漆的大海,眼睛里的光芒从微不可见的闪烁到激烈的波动。良久,他迈开腿追上走得并不远的老翁。 在那两层楼高的房子里陈谦和把租约看了三遍,确认没有甚么奇怪的规条后签上字。老翁说钥匙都在鞋柜的顶层抽屉里,需要的时候去拿就可以了。 老翁离开后,陈谦和就这样坐在陌生房子的客厅里,闻着梨香发了好久的呆。 明天开业,一个员工。陈谦和猛地从沙发上弹起。这员工可不是个容易达成的要求。他看了看手机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再不找人明天就不用开业了,刚签的合约也可以撕了当纸花玩了。陈谦和翻查手机上的联络人名单,看见一个筛一个,滑到「江川」这名字时顿了顿。 被解僱的事情他只跟三个人提过,两个是工作上有交接的同事,第三个便是江川。倒不是他主动提及,而是同公司不同部门的江川听说了事情后打电话来关心他,他才坦白情况。当时聊完电话后江川又发讯息问他日后打算怎么办,他到现在都没回覆。 窗外吹来一阵风把梨树搔得沙沙作响,月光下树叶映出一道道白银。 「开民宿。」陈谦和回覆道。 对方问:「在哪个区?」 两人一来一回聊着开民宿的事情,江川在知道明天就开业后久久才传来一条质疑真假的讯息。 「真的,租约都签好了,之后得7x24了。」陈谦和又道:「比你996更进一步。」 「我现在是0x24啦。」 陈谦和愣了愣:「0是甚么意思?」 「失业下岗。」 陈谦和坐不住了:「啊?」 「辞职了。」 阿谦和憋住一口气忘了喘。他没问为甚么辞职,原因来来去去都是那些,问了也改变不了甚么。只是觉得这人有点狠,比他当天被辞退还狠。 「裸辞?」不然也不会这么快「0x24」。 江川发来一个点头的表情包。 陈谦和脑子里的那隻蚂蚁像炸了锅一样,东窜西窜竟然把绳子给解开了。 「本人诚邀您加入民宿大队,开支由我负责,收入由您负责。」末了邀请者又付上民宿地址。 江川问民宿大队有多少人,陈谦和说目前仅有老闆一人。 「为甚么找我啊?」 「喜欢你」陈谦和不适时地打了个喷嚏而错按发送键把这三字送了出去,耳尖一热赶紧把剩下的字也输入发送出去:「的工作方式和态度。」 陈谦和不知道接收讯息的江川因错愕而嚥下一块拇指大的苹果,噎得满脸通红。 Day 1 与时俱进的梨舍 阳光肆无忌惮地从玻璃窗闯入屋内,不依不饶地缠上梨树,住在树上的影子不情愿地爬到地上往后挪去,但又捨不得离开树根而藕断丝连。 沙发上躺着一块白麵包,迎着阳光的那一面被烤得金黄金黄。白麵包翻身差点摔下烤盘,左右挪动调整好位置再继续烤,等另一面也烤得金灿灿才猛然弹起出炉。 陈谦和昨天太劳累,没等到江川的回覆便倒头睡在了沙发上,平时一有风吹草动就能惊醒的人今天硬是沉眠到日上三竿才醒。他慌忙查看手机,对话框里江川发来一张成功购买高铁票的截图,文字欠奉,一如既往话少。陈谦和睡眼惺忪地跳下沙发跑到民宿外拍下外观发给江川。 门前有个小院子,院子外有围栏,在围栏开口处有一根半人高的灯柱子,顶端不是普通的灯泡而是一个发亮的圆月。房子对开的那片海就叫「月亮湾」。陈谦和顺手拍了一张面朝大海的照片。不知道这海是盈月还是眉月,想要看全貌得坐飞机从天空往下看。他把照片发给江川又发讯息说会准备午饭。 在高铁上睡着的江川醒来下车后才看到讯息,嘴角一勾拖起行李箱快步走。 渡轮上的人在讨论等等要逛的路线要吃的小吃,江川默默听着,忍不住瞄一眼那些人手里的地图,然后打开自己的手机输入陈谦和提供的地址,没想到导航飘忽不定,终点一会儿显示在山里,一会儿显示在海里。他放大地图寻着路名找路线,先在心里打个底。 船靠岸时轻轻撞了撞码头,船身晃了晃。一个拿着手机在拍照的小姑娘没拿稳,铁砖脱手而落。一旁的江川眼明手快地捞起手机递给小姑娘。小姑娘忙不迭道谢,江川温文扬起嘴角,姑娘的脸腾地红了。 小船咿呀咿呀摇,浪花哗啦哗啦笑。 江川左脚踏上小岛,不知怎么的一阵恍惚又飘飘然,像重感冒时脑子里塞了棉花一样。这异状持续不到一秒,他没多加理会,低头看手机地图往民宿走去。 如果光看地图的话地址并不难找,可江川走在路上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门牌号,他来回确认路是对的,但始终不见那间门前有颗月亮球的房子。他前后绕了一下结果把自己绕迷路了,正急出一身汗时,瞥见身后有一隻中型成年狗。天气热,狗流了一地口水,嘴边还掛着大小不一的水珠。江川要不是扶着行李箱的拉桿估计早摔地上了。他嘴唇翕动,转过头背朝狗碎步往前走。那狗抬爪朝江川趋近。江川回头瞄一眼,身上的汗流得更快了。他步伐越迈越大,狗随之从快步走到四脚狂奔。江川的行李箱被拉拽到四轮离地。一人一狗在岸边小路上举行竞技赛,人比狗稍微快些,但眼见两者之间的距离在渐渐缩短。 驀然,前方出现一根圆月灯柱子,江川几乎要落泪地抬手把行李箱甩进柱子后的小院子里。箱子砸地的声响把屋内的人招了出来,细眼圆瞪薄唇微张,正是陈谦和!少了赘物的江川提高了奔跑速度,拐进院子抱起行李箱撞人入门再反手关门,动作带起旋风一气呵成。被撞倒在地的陈谦和晕眩了半天也没站起来。江川趴在门边的窗户上,看见狗停在院子外吐舌头急喘气,尾巴有节奏地左右摆动,没有要上前的意思也没有乱叫。 「你怕狗?」陈谦和站起来搓揉摔痛了的屁股,看向窗外,「欸这狗怎么会在这里?」 江川惊魂未定,急忙跑到沙发上坐下。「你认识那狗?」 「昨天在码头上见过,餵了点麵包。」 江川脸青唇白地问:「不咬人?」 「没咬过我。」陈谦和见江川缓过气来又说道:「倒是拽过我裤腿。」 牛高马大的江川顿时把脚缩到沙发上抱成一团,活像下一秒狗会衝进来咬他裤腿。陈谦和不给面子地放声大笑,把江川的脸给笑红了。 「你想住哪个房间?」陈谦和拉过被江川扔到地上的行李箱,给员工介绍起房间的分布。员工选了楼下老闆隔壁的那间。 放好行李后江川走到梨树前绕了一圈,反应跟陈谦和第一次见到这洞中之树时一样,伸手就想抚摸树皮。 「先过来吃饭吧。」 刚刚被狗追了一路的江川这会儿感觉到肚子饿了,想摸树的手瞬间偏离三十度往饭厅摸去。陈谦和做的饭菜虽然很简单,但全是江川喜欢吃的。陈老闆说这是在收买江员工,所以江员工得努力工作。 饭后陈谦和带江川参观房子,奇怪的是,除了楼下两间已经被老闆和员工佔用了的单人房,楼上另外两间昨天由老翁打开过的房间今天陈谦和都无法打开,换了江川来同样无法转动门锁。陈谦和到楼下取来了钥匙,虽然昨晚老翁走之前没锁过房门,但说不定门锁是那种关门后能自行上锁的款式。然而钥匙插进去了,门锁仍坚定不动得像灌了水泥。陈谦和连忙给老翁打电话却没有任何反应,既没有接通讯号也没有线路繁忙讯号,原本该有的讯号音都没有,像在往空穴里探耳朵。尝试了三四遍后陈谦和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手机出了故障,他用江川的手机又试了几遍,情况一样。 「要不我们去找锁匠?」江川提议道。 陈谦和点点头,可眉间越皱越紧,路过梨树时甚至起了砍树的心。江川拍拍他肩膀轻声道:「顺便你带我逛逛小岛。」 一句话解了陈谦和的眉锁。他把手搭在楼下大门门锁上顺时针转动,没反应,再转,难以置信地看向江川:灌水泥也会传染?江川上手试了试:已经被传染了。 「我就知道那个老头子有问题!」陈谦和怒吼了一声,然后把来龙去脉给江川顺了一遍。 江川低眉思忖了一下:「他如果想讹你也只能讹几把锁,应该不会的。」 那些锁看起来也不像是甚么古董,陈谦和看着江川那张平静的脸努力平息怒火。 「要不我们从窗户出去吧。」 大门旁边的玻璃窗不能打开,陈谦和想起自己房里有窗,那窗大得能同时穿过两个人,是向上抬起式的。两人把窗户打开到最大,爬上窗框往外一跳。 窗外是水泥地,踩下去理应是硬的,可不知道为甚么脚陷进一片柔软里。陈谦和睁大眼睛一看,他和江川双双踩在客厅的沙发上,脚还真的陷进了棉垫子里。 「这这这是怎么回事?」陈谦和吓得说话跑了调。 江川也一额头冷汗,他拉过陈谦和走到刚才跳下的窗户前,再跳一次。他没眨眼睛,可落地时就是客厅那张沙发,彷彿两个成年已久的人失智地在沙发上玩蹦蹦床。 这下谁也不说话了,在专心比拼谁的冷汗冒得更多。 梨树树枝被风吹得前仰后翻,沙啦沙啦的声响不知道是在取笑沙发上的人还是在替他们打气。 陈谦和咬牙站起,拽上江川往房间走:「再试一次!」 两人一跳一落,沙发依然柔软,梨树依然挺立。唯一不同的是茶几上出现了一张纸: 「若三拾天内无有缘人一双踏出本舍之门,陈谦和与江川二人此生将永无觅得命中之人之日。」 白纸轻薄,毛笔字苍劲有力,若是作为一幅作品来欣赏还能品上个半天,但陈谦和像触电一样把纸扔回茶几上。 江川在纸飘走前已经阅读完毕,擦了把冷汗对陈谦和说:「还好,那个老头子没打算讹你。」 陈谦和囁囁嚅嚅半晌忽然拿起手机拨电话,父母、朋友、同事,连报警电话都拨了,愣是没有半点讯号,可手机上显示讯号满格。他不死心地用微信发讯息,那个文字条旁边的圈圈转了五分鐘也没有消失。他连的是房子的无线网络,网络信号也是满格。他切换到自己的流量,那个圈圈又转了五分鐘。明明早上给江川发讯息都没问题,怎么此时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呢? 江川见通讯失败便查看起房子其它怪异的地方。茶几下有一块木板一样的东西,他拿起来拍掉上面厚厚一层的灰尘,竟然是一块牌匾,上面用楷书刻了两个字又上了金漆──「梨舍」,给房子中央的梨树起了点题的作用。 在诡异拢聚之时,更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来了:那隻追了江川有百米远的狗从二楼走了下来,没有修剪过的指甲踩在地上啪噠啪噠响。狗跺到饭厅停止前进。两人一狗你们看我我看你们,反正浪费时间不花钱就看了十几分鐘。最后陈谦和会意过来往厨房走去。江川一把拽住陈谦和的衣服,眼睛瞪得比鬼片里的鬼还要可怕。 陈谦和绷了半天的神经被江川怯懦的模样给剪断了,他噗哧一笑指着江川手里的牌匾说:「牠要是咬你,拍牠。」 厨房里没有狗粮,陈谦和取出冷冻的鸡胸肉用微波炉解冻,再放水里煮熟。狗一动不动地蹲坐在饭厅,眼睛随鸡块移动。橱柜里没有狗碗,陈谦和把鸡肉撕开放到手心上餵狗。他动作慢些,狗便吃得慢些,他动作快些,狗便吃得快些,他停下来,狗只是歪着头看他,不抢食也不叫唤。陈谦和回头看客厅里的江川,那人正好奇地探着脑袋看这边。 「你被狗咬过?」陈谦和眼珠子一转,提着鸡块走到客厅。狗摇着尾巴一步一趋。 江川又把脚缩到沙发上,「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那里面的狗把人咬死,吃掉,满嘴的血……」 陈谦和在江川面前放慢速度把剩馀的鸡肉餵给狗。江川一点一点把脚从沙发上放到地上。 狗吃饱了舔舔嘴,没有留恋地朝大门走去。江陈二人看着狗直立起来把爪子搭到门锁上,然后向右转动门锁──门,开了。狗从容不迫地鑽出大门,大门随之就要关上。 良机一现即逝,陈谦和动作不过脑子地先衝向大门,伸手就要往闔上的门缝里塞。紧跟而来的江川猛然扯回陈谦和的手。 喀嚓,门关上了。 陈谦和蹙眉怒目回头,却看见江川在查看他的手有没有受伤,火苗眨眼熄灭。 「这房子不让我们出去自然不会留门路,伤了手,不好。」江川缓缓道。 陈谦和试着转动门锁,果然还是纹丝不动。 「三十天,还没放过这么长的假呢。」 江川没有笑但语调里融了笑意,陈谦和见对方老神在在的样子,竟也不自觉地弯起眼睛。 认命之后两人翻来覆去地看那张「命运通知书」。员工好奇旅客怎么找上门来。老闆解释道,原本计划看完房子,敲定好所有证明,再到订房平台掛勾营业,现在光顾着想怎么离开房子了。 这时老闆的手机响起邮件提示音,三四封邮件一起来,逐一点进去看,全是显示「梨舍」在订房平台已成功註册。再登入到平台里面,后台已经设定好房间数量与一些使用细则。 还真是与时俱进的梨舍啊。 陈谦和拍拍江川的肩膀道:「开业了啊,江员工。」 晚上狗不知道从哪里跑来蹭饭,江川已经没那么害怕了,只是狗凑近嗅他身上的味道时还是会蜷缩成一团。饭后两人到天台吹风顺道观星。满天的小亮点像一群萤火虫拿屁股对着他们,不会飞也不会灭。总有人会伸手连线看看能不能找到北斗七星。 陈谦和扭了扭观星观得有点发酸的脖子说:「我被辞职才三四天,你做事还真有效率。」 江川笑而不语。 「要是你没给我打电话,我走了不告诉你,你走了也不告诉我,会不会一年后我们还以为对方在公司里?」 说完陈谦和觉得好笑便笑了几声。江川看着星空稍稍压平嘴角。 一片云把月亮掩在身后,也遮挡了江川眼里的光,他低声道:「那天上面跟我说下个月起我就是副经理,午休接了个电话是朋友约我见面发喜酒帖子,晚上下班的时候听到你离开公司的消息。想了想,也该休息了。」 陈谦和刚要问自己被解僱跟江川辞职有甚么关係时,手机提示收到新邮件:民宿来订单了,大后天有客上门,还一住住十九晚。 Day 2 一隻有流量的狗 煤气炉上的小火一窜一窜,被陶瓷锅压得像一朵展开花瓣的雏菊。锅里煮着粥,白白胖胖的米粒间藏着粉嫩的肉沫和黄黄绿绿的蔬菜丁。陈谦和舀出一碗的份量,剩馀的继续留在锅里熬得绵一些。 昨晚老闆与员工的天台谈话被订单打断,老闆后来想了半天也没想起自己要问的问题,睡觉时还在结纠导致睡眠质量下降。夜深人静,客厅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老闆怕遭小偷立马爬了起来,发现是员工在找胃药。现在的打工族或多或少都有胃病,江川在营销部工作没有胃病反而出奇。 在饭桌前坐下的江川看了看陈谦和那碗米粒分明的粥,又左右端详自己面前这碗绵绵烂烂的,末了轻轻舀起一勺缓缓放入口中。 「如果想完成任务得多接待客人,成功机率才会高些。」陈谦和分析道。 江川点点头:「现在我们出不去,实体招牌、宣传单张这些基本的都弄不了。在网络搜索方面可以投放广告或者竞争排位,可是一般只能签长期合约,长期投入的资金大──」 陈谦和配合地用手指比划了一下整个房子,「三十天后也不知道会变成甚么样子,还能不能办下去……」 江川认同地微微点头,没有新的意见发表便静下心来好好吃粥。香绵的米糊滑过喉咙温心暖胃。有些粥店为了显得粥煮得绵会先把大米打碎再煮,更甚的会下生粉勾芡,吃起来的无论是香气还是黏稠感都和眼前这一碗完全不同。江川品嚐得一慢再慢。 碧海掀浪,梨树浴风。梨舍这样的房子这样的地段,在一二线城市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有些目标奋斗到底或许可以成功,但有些是只属于幸运者的。 早饭后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似乎一晚上就适应了目前奇异的空间状态,还惊讶时间流淌得这么快,聊个天就到中午了。老闆做了早餐员工自然不敢怠慢,自发承包做午餐的工作。陈谦和原以为江川是个远离厨房的人,没想到那人看着视频教程,有板有眼地做出了不同味道的三明治,有剪鸡扒的有鸡蛋沙拉的。 正要进食的两人听见二楼楼梯传来爪子落地的声音,探头一看,那隻神出鬼没的狗又来了。饭厅后方是开放式厨房,陈谦和起身给狗做午餐,江川手里拿着三明治僵在原地。那隻狗走近蹲坐在江川脚边,伸长脖子点着鼻子,鼻孔一张一合地在嗅三明治的味道,嗅够了转头去看陈谦和。等了好一会儿还没能吃,狗屈膝趴到地上,湿润的鼻头碰到江川的脚背,惹得江川打了个冷颤。陈谦和把做好的牛肉燕麦片放凉了才端到狗面前,狗还没来得及凑近,临时狗碗忽然被抽走。 和狗一样纳闷的江川看向陈谦和,后者目露精光裂开嘴说:「我想到户外宣传的办法了!」 陈谦和对在一旁待的狗视而不见,细嚼慢嚥起手里的三明治。江川被他弄糊涂了,忘了怕狗也徐徐吃起午餐来。狗张着嘴巴哈哈舔舌,口水聚在一起滴到地上。陈谦和不嫌等会儿要擦地麻烦,反而瞇起眼睛越笑越欢。 用餐过后陈谦和拿出两人所有行李,让江川背上背包拉着箱子:「你从门口往屋内走,慢一点。」 江川照办。陈谦和端着狗碗在狗鼻子底下晃,狗立刻忍不住甩舌头舔了舔嘴。陈谦和伸手指向正在慢步走过来的江川,然后自己先跑到江川面前蹲坐把人拦下,接着把碗放到地上引导狗走向江川,等狗走近了停下来,他再抱起狗把狗横放在江川的脚前。江川光顾着琢磨陈谦和的用意,狗来了也忘了发抖。陈谦和高高举起装着食物的碗,狗抬头,他再按下狗的臀部,狗自然坐下。完成这一系列动作并且保持状态数秒后,狗终于如愿以偿地吃到了午餐,但仅有一口,随后碗又被抽走。 看来免费午餐也不是给狗吃的。 幸好这狗不护食,否则得在江川面前鲜活上演童年阴影。陈谦和把狗牵回原点,随后按照这流程试范了三四次,狗嚐了三四口燕麦后自动回到原点不用人牵了。见此陈谦和决定放手一试,跑到椅子后藏起来。江川从门口而至,狗果然自动走到江川面前蹲坐。陈谦和捧着碗飞奔到狗身边,激动地对着狗又亲又抱,险些打翻碗。狗嫌他烦忙用双爪推开他,得空后才专心进食。江川大概明白陈谦和的用意,看着这一人一狗忙活的样子忍俊不禁。 陈谦和嬉笑着抬头看江川:「两天就可以克服怕狗的问题啦!」 他拉过江川的手摸向狗,江川顿时混身僵硬。等狗吃饱了侧躺下来露出肚子,手把手摸向肚子时,江川被那又暖又软的触感打败了,手不自觉揉起那块耸动的毛绒绒的肚皮。 陈谦和到杂物房翻出一个空的纸皮箱和小刀,用小刀把箱子解体,取过一块切割得最公整的纸皮,在接近顶端的地方相邻地打了两个洞,又拆下自己短时间内不会穿的球鞋的鞋带,把鞋带两头分别穿过纸皮上的洞后打结。他返回杂物房里找出又方又粗的油性马克笔,在纸皮上涂涂画画。 期间狗数次想要离开,陈谦和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狗腿把狗拖回来。狗呜咽了几声后放弃逃亡,摊开四肢毫无形象地趴在地上。员工跟在老闆身后目睹全程,突然眉间一动,掏出手机拍下老闆与狗的画面,照片与影片双管齐下。在江川的镜头里老闆把纸皮掛到狗的头上,然后出现了令人发笑的一幕: 老闆像抱小孩一样,叉着狗的腋下把狗从地上捞起来提到半空,然后语重心长地对狗耳提面命:「你要往人多的地方走,像是市集,菜市场,餐厅,海边水上活动那些地方。见到有行李的人就像刚刚那样拦住。有人找你拍照你也要停下来配合,记得将这纸皮对准镜头。中午吃的豪华午餐够你跑一下午的了,还想吃是吧?想吃就先干活,我们这里奉行无功不受禄。」狗越抱越重,老闆终于放行,还不忘关心狗的安危:「要是见到坏人就赶紧跑别招惹到民宿里来。我们这里不接待坏人的。好了,注意安全,去吧。」 狗一刻也呆不住了,扭头开门撒腿就跑。 老闆和员工来到屋顶观察狗的动向。四周的房子都只有两三层,视线比城市中心要广阔不少。狗从岸边小路拐进大路,果然没走两步便引来围观的路人。狗放慢步伐,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有推着行李的旅客路过,狗瞧见了上前侧身拦路。旅客伏身查看牠胸前的纸皮,看完仰头大笑,拿起手机对着狗一顿拍。这狗聪明得吓人,经歷过几次后不再侧身拦路,直接正面朝旅客坐下。没有一个人能逃得过牠的魔掌,凡是见到的都会拍照留念。有些带上专业相机的旅客更是恨不得给狗拍上一套沙龙照。 江川对着手机捣弄了快半小时,老闆探头窥视,原来员工在给狗开微博。员工弄得差不多了把手机递给老闆审阅。 微博名字叫「我住在梨舍」,头像是那隻狗趴在地上百无聊赖的样子,封面是梨树的全景。资料里填上民宿的地址,订房平台和联络电话,儘管不知道外来电话能不能打通,但正规民宿没有可以沟通的电话反而显得不专业。第一条微博是狗端坐着面向镜头的一张照片,狗脖子上掛着写了中英民宿地址和联系方式的廉价纸皮广告牌,配上以狗为第一人称的文字,大意是「我」住在这间叫「梨舍」的民宿里,民宿只开三十天已经过了两天,再不来就没机会了。打联络电话或来到民宿不怕听不懂狗语,会有人类专线接听和招待。 其它微博是江川精心挑选且编辑过的照片和视频,让人一览民宿内部和人狗之间的相处。特别是那段分不清是在唸经还是下命令的视频,让人有一看再看的魔力。凡是有狗的微博都加上「赚钱不易」「免费午餐去哪儿」「我在梨舍等你来」和小岛地名的标籤。 陈谦和反覆瀏览那几条微博,笑得站不稳而攀上江川的肩膀,「不愧是市场营销人才!找你来真是太对了!」 「还得等──」江川指了指远处快要看不见的人群道:「他们把话题送上热搜,我们再现身。」 没钱买热搜只能等东风,然而等待的时间总是难熬的。两人下了台天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房子乾净整洁暂时不需要打扫。江川把那两隻放三明治的碟子和狗碗洗乾净后再也找不到事情做。 客厅沙发靠着的那堵墙上有一个木做的时鐘,没有秒针,陈谦和凝神看了良久,问:「这鐘是不是坏了?怎么分针都不走?」 江川拿手机拍下时鐘的画面,过五分鐘再拍一张,经过对比证实分针如常运作。 陈谦和哀号:「坏了坏了,间出病来了……」 江川失笑道:「间着不好吗?」 陈谦和从坐着改为躺着:「谁让以前上班的时间过得那么快快到没时间吃饭。」这「以前」也只是几天前,他的语气却像已经过了大半年,「不过听领导训话的时间还是挺难熬的。你还记得我们部门那个小叶吗?有一次她忍不住偷偷把会议室里的鐘调快了十分鐘,领导走的时候还说『今天的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 说完,陈谦和眼巴巴地盯着墙上的木头鐘,大有效法小叶之意。江川在电视柜子里翻出好些dvd影碟,都是二三十年前的港產片,那会儿还用写实漫画当封面,年代的味道一目瞭然。陈谦和被撩起兴致一张张翻看影碟,喜剧恐怖片偏多,都是小时候看过的,那种既可怕到头皮发麻又幽默得大笑不止的感觉真是难以言喻,只有看过的人才懂。 「欸!这是殭尸系列电影!」陈谦和惊喜道。 「那看这个?」江川抬头看了看时鐘,「可以看完整个系列。」 陈谦和点头如捣蒜,趁江川在放影碟他把楼下的窗帘都拉上,室内剎时暗了下来。电视屏幕映出亮光,把坐在沙发上的两人照得瞇起眼睛。 小时候看道长打殭尸只觉得可怕,长大了再看就觉得混身疼痛,那些武打演员除了被拳打脚踢外还要摔门砸棺材,能借位的时候还好说,不借位的那些镜头真不知道他们拍完后是抹的跌打油还是喝的。 那个年代的特效,要么是在拍摄技巧和底片上加工,要么是折腾实物,例如化妆,道具,爆破等等,看起来的真实感和现在用电脑做的特效不一样,现在的以假乱真,以前的是真实的假,各有千秋。 电影一部一部看下来再配合午后的生理时鐘,陈谦和不知不觉睡倒在沙发上。梦里他被一堆蜜蜂包围,那一双双小巧而忙于扑扇的翅膀发出嗞嗞声,吓得他抱紧脑袋。可久久不见蜜蜂攻击他,他壮大胆子想逮蜜蜂,伸出手的同时一阵失重感把他吓醒,睁眼一看自己半个身子落在沙发外,赶紧挪回沙发上躺好。茶几上江川的手机不停震动,屏幕上一条条微博提醒争先弹出,原来蜜蜂在这里。 室内开了空调,两人看电影看到一半觉得冷但没有人去调温度。陈谦和为了取暖把脚塞到江川的大腿与沙发之间。不知道甚么时候他的脚变成搭在江川的大腿上,脚掌被江川用手捂住。陈谦和刚想抽回脚凑巧打了个喷嚏把江川弄醒了。江川迷糊地握了握陈谦和的脚,似乎在确认温度。陈谦和趁脸还没红起来赶紧抽回脚。 原本等东风的二人打算时机到了就主动佔网络热度的便宜,没想到网民竟然找上门来,不断留言求证「我住在梨舍」的真实身份。难怪江川设置了留言提醒功能的手机在茶几上蹦个不停。 「要现在回覆留言吗?」陈谦和问。 江川思索半刻道:「移动广告牌晚上还会来吃饭吧?」 陈谦和瞭然一笑。这次轮到他的手机屏幕亮起,一封新邮件用大大的标题写着:您有新订单。 东风吹至梨树,树上的小船扬帆啟航。 Day 3 小烦恼和大盘子 早起的江川先瀏览一遍微博的最新动态,自从昨晚上传外编职员工作归来的照片作为认证后,关注的人越来越多,热度还未退下去。江川取消了所有消息的提醒功能,省得手机给震没电了。 晨光照得木质饭桌微微发热,桌子中央躺着一份放在牛皮纸文件夹里的档案。来厨房热剩饭的江川看见了,然而没有打开文件夹。他绕着桌子从各个角度查看这东西是否物理上真实存在。陈谦和进入饭厅时正好看见他侧头呆立。 「这是你放这儿的?」陈谦和也看见了文件夹。 江川摇摇头,然后用两指捏住文件夹的封面掀开,里面一张白纸用黑字列出了一名男子的资料。两人边吃早餐边研究文件。 唐垣,男,作家(擅长都市传说)。联络电话对应上之前第一个订单里的号码。 单人入住,房号201,入住19晚。 注意事项:切勿进入其房间,除非住客有清洁或维修要求;闭门数日属正常情况切勿打扰;可适当交谈。 重要事项:擅长攻略。 「擅长攻略?攻略甚么?」陈谦和把纸翻个面,没有其它资料显示这位住客的攻略方向。 「游戏?」江川刚问完就自我否定:「要是这么简单不至于不写。」 「按照老头子的套路和这乡村版霍格沃茨,估计得见到真人才能知道情况了。」陈谦和眼眸轻转:「是不是作家都挺有脾气的?」 不能进入房间,闭关数日也不用理会。脑海中首先浮现的画面是垃圾杂物散落一地。黝黯处飘来人体常久不清洁和食物变质的气味。笔记本电脑屏幕发出昏暗的光,照亮趴在桌子上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的作家。 陈谦和被自己想像的画面噁心到了,冷不防打了个颤。思及至此,他倏然两眼一瞪焦急地问道:「房间不是打不开吗?我们又不能出门找人开锁,客人来了怎么办?」 四个房间房门上都标有数字,一楼的是101和102,分别住着陈谦和和江川。二楼的是201和202,作家要入住的是201。江川和陈谦和来到201前,昨天紧闭的房门此时虚掩着。两人忐忑地从门缝里鑽进脑袋,先用眼睛探测环境,确认房内没有人也没有其它生物后依然不敢乱闯,躡手躡脚进入。 房间的设计极为简单,白色墙壁搭配浅色家具,是目前流行的北欧风格。窗前有一张白橡木长桌横跨两面墙之间,底下用三架角支撑着没有桌脚。木椅子的弧度与靠垫光用眼睛看,便知道是按照人体工学设计的,适合需要常期坐椅子的人。房里唯一比较突出的是一个入墙式的黑胡桃木书柜,隔层可以随意因应摆放书籍或物品的大小变换。最令人惊讶的不是书柜的设计而是上面摆放的书。在琳瑯满目的纸书中陈谦和挑了一本食谱,江川手上拿着的是欧洲歷史大全,架子上还有鬼怪传说,木工家具製作,平面设计,急救等涉及范围极广的书籍,像是走进了一家小巧但藏书丰富还能躺床上看书的书店。 陈谦和想不起来那天晚上跟老翁查看房间时有没有这个书柜,现在深究也来不及了。其它设施和普通住房一样,陈谦和把一些生活用品按照使用顺序和顏色大小换一下摆放位置,原本就整洁的环境变得更加井然有条。江川在一旁看得讚佩不已。 房间使用情况确认完毕,陈谦和从杂物室里搬出昨天瞥见的笔记本电脑,按下电源,电脑正常开机确认可以使用。他打开excel熟练地做了一份入住客房表格,上面有房号,入住时间,住客名称,在第二页上标明住客的注意事项,资料来源于凭空出现的神秘档案。陈谦和取过档案驀然好奇起来,那白纸上写着作家会在明天的15:26:54到达民宿,没看错的话这时间精准到秒数。是预言还是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江员工没有获得工作指令,在自由活动时间到杂物室里巡视了一圈,竟然找到一桶陶土。他把陶土搬到客厅,又在杂物室里找到一块两米长的方形布块,摊在客厅地板上。彷彿小孩玩泥巴一样,江川坐在布上挖起一块陶土开始左捏右揉,茶几上的手机在播放陶土教学视频。捏完兔子捏狗,形态不算维妙维肖,但能分辨出来是甚么动物。 陈谦和做完表格过来看到一个坐在布上灰手灰脸的人吓了一跳。他走近了才看明白是江川在开发艺术方面的潜能。 「这些东西哪儿来的?」 江川指了指杂物室。 「你要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吗?」陈谦和用手机拍下江川的大花脸给对方看。「这些泥土留在脸上没问题的吧?」 江川嘴巴还没张开,陈谦和起身走到江川的房间里,不一会儿提着一条洗脸毛巾出来。 「闭眼。」陈谦和命令道。 江川眼前一黑,感觉带有凉意的毛巾被盖到脸上,每个角落都被轻柔地擦拭一遍。大概给猫或者婴儿洗脸就是这种感觉吧。凉意退去,眼前是陈谦和笑盈盈的脸。 「你痒就叫我挠吧,别又弄脏脸了。」 江川頷首。陈谦和到房里洗毛巾。坐在地上的人想了想,用手机找了几张松鼠的卡通图片,卡通把实物简化了又突出重点,适合新手照着来捏土。 陈谦和坐到江川身边,安静专注地看了几分鐘,问:「好玩吗?」 江川挖起一块陶土想放陈谦和手里不料被推了回去,陈谦和举起乾净的双手道:「等着给你挠脸。」 江川耸肩轻笑,把表面稍微乾了些的兔子放到陈谦和手上。「以前一直想学一门手艺,但抽不出时间,工作也跟手艺无关。」 江川心无二用捏陶土的样子恬静而愉悦,陈谦和鲜少见对方这种表情。 「如果之前学了手艺可能就不做公司的工作了?」 江川微微歪头然后又摆正道:「可能吧。」 陈谦和尝试让泥兔子骑到泥狗子身上,每每都掉下来。 江川注意到身旁的人的动静,放缓手里的动作说道:「不过还是乖乖按照父母的意思到公司上班,他们找的人脉我不好拒绝。」 刚出社会的小菜鸟会轻易透露深层次的私事,老鸟一般看准人了也不会多说。恰巧江川陈谦和认识的时候已经是老鸟,陈谦和还是认识一年后才知道江川比自己年长。 「公司的事情做得顺手了也有点安于现状的心态,学手艺这件事慢慢就有意无意地忘了。」 江川说的「顺手」在陈谦和眼里可是平步青云,基本上一年升一级,同期的人都还在奋斗而江川已经领先了几步。倒不是「人脉」在作怪,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江川的学习和工作能力。陈谦和自认与江川关係不错也是现在才知道人脉的事情,公司里更是没有任何传闻。江川顶多是投了个好胎。 那个投胎胜利者也不怕前同事在人脉事情上有所误会,自顾自地把话说完:「今天看到陶土才记起来这回事。捏着捏着感觉把自我缺失的那部分给填补了──」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个小缝隙:「一点点。」 陈谦和听了脱口而出:「平时不见你说,也不抱怨工作,还以为你没烦恼呢。」 江川板起脸举起灰手作势要盖到陈谦和的脸上:「怎么会。虽然大烦恼是没有,但我也有小烦恼。」语气悠悠:「多小的烦恼都是烦恼啊。」 陈谦和压低眉毛露出古怪的笑容揶揄道:「愿闻其详。」 江川顿了顿,思量半刻才转过头对陈谦和说:「举个例子,像是不敢跟喜欢的人告白。」 江川的眼睛不属于桃花型但眼尾有个先垂后翘的弧度,笑起来温柔,不笑时真挚。陈谦和听到回答不禁发愣,那个「举个例子」可以是完全虚设的,也可以是从真实情况中挑取一个例子,他分不清是哪一种情况。 江川低头把心思放回捏松鼠上,嘴里不轻不重地吐出一句:「小烦恼也会像垃圾场一样积少成多。」 等到塞不下了又要怎么处理? 陈谦和把泥兔子和泥狗子分别放到江川盘坐着的膝盖上。「你想把烦恼捏成甚么形状?」 江川这回想了很久,陈谦和准备去做午饭时他才说:「大盘子。」 是甚么样子的大盘子,陈谦和有些好奇又有些期待。 午饭刚做好,狗便闻香而来。昨晚狗带着广告牌来蹭晚饭时感觉瘦了一圈,再看微博上那些拍到牠的五花八门的照片,陈谦和反思自己是不是太狠心了,于是昨晚和今天中午都做了豪华大餐犒劳这移动广告牌。 饭后陈谦和到屋顶视察四周的环境,屋子虽然在山腰但一条直路通海,离闹市和码头都不远,后方有山。他记下方位后到杂物室里找出一张大白纸和彩色笔,趴在吃过午饭又捏陶土的江川身旁画地图。为了给住客展示更多岛上的好去处,他上网查资料再结合那天看房子的记忆,一笔一画绘出小岛的样貌。这张手工地图被贴在客厅空白的墙上。江川感叹陈谦和果然是客服部的好苗子。 江川眼尖瞧见一水上活动区,「我们可以跟商家拉活动优惠吗?」 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那道无法打开的门,又转头去看趴在饭桌底下睡觉的狗。外面天气太热,连狗都不四处间逛了。 「你说,杂物室里会有独木舟吗?」陈谦和的眼帘一闔一张。 当两人在一个储物架后找到独木舟时,深信杂物室是一个放大版的百宝袋。 江川再次角色扮演,一手揽着独木舟一手抱着船桨站在客厅中央。陈谦和把狗摇醒伸手直指江川,还没完全醒的狗脚步虚浮地走到江川面前蹲下。这次训练一点儿都不费力气,陈谦和满意极了。江川在狗昨晚带回来的纸皮背面写上合作请求和手机号码,最后加上一句「共度旅游淡季」。 狗领了任务不耽误时间,从民宿一路跑到海边蹲在一个放满了独木舟的小凉棚边缘。尾巴在凉棚外烤得发烫,牠起身再往凉棚里挪。 民宿里的江川忽然接到来电,是海边商家打来的,对方乐呵呵地夸讚狗有灵性,又称合作没问题。最终双方达成协议,梨舍的住客得由狗带到海边才能确认住客身份,再给予住客活动特价优惠。 陈谦和见江川掛断电话才猛然惊醒:「手机能打通了!」 他试着用自己手机拨号给江川,情况又回到当初。看来只能是别人主动联系讯号才会被接通。 移动广告牌完成任务后自己开门进屋,一接触到空调整隻狗像没骨头一样软软地倒在门口地上。陈谦和把牠拖到客厅餵了点水,一边摸狗一边不自觉地问了句:「晚饭吃甚么?」 「才刚吃完午饭?」 陈谦和卧倒在地上枕着狗的肚子,无精打采道:「原来无所事事的日子也不好过啊……突然觉得以前忙到不用思考吃甚么的日子也没那么讨厌了,哪家外卖特价点哪家,要么直接不吃倒头睡觉。」他霍然笑开对江川说:「欸你知道我不爱吃咖哩,之前有段时间我连外卖都点不了只能到便利店买速食,想吃的都卖光了,天天只剩下咖哩鸡肉饭,没想到连续吃几天后竟然就接受咖哩了。」 江川垂眸浅笑,把捏好的松鼠放到陈谦和脚边。陈谦和小心翼翼拿起来细看。松鼠的腮帮子故意捏得硕大无比,像是里面屯满了坚果,手上则牢牢抱住自己蓬松的尾巴。陈谦和对这小玩意儿爱不释手,掏出手机不停歇地拍照。 「之前在你家见到一台相机,有带来吗?」江川问。 「原本只是打算来看看房子,甚么都没带。」 「用手机拍也差不多吧?没事做的话可以拍拍这房子。」江川指了指自己:「『三十天速成陶艺家』,」又指了指陈谦和:「『三十天速成摄影家』。」 陈谦和捧腹大笑:「要是按照奇幻电影的剧情走,三十天后照片就会变得模糊不清甚么都看不出来了。」 两人嘻嘻哈哈间谈开来,没有半点身处诡域时该有的危机意识。 Day 4 一个小秘密 天刚亮的时候房子里传来拖拽重物的声响,并不大,陈谦和听见了只是翻个身继续睡。然而声响不大但陆续有来,陈谦和辗转数次后皱着眉头下床。他站在房门口扫视大门和客厅,没人没动静。他半闭着眼睛摸到饭厅和厨房也没人。声音从楼上传来,他剎时清醒。狗能从二楼神出鬼没,住客说不定也不是从正门进来。陈谦和慌忙跑到201前往门缝里窥探,天刚亮阳光不刺眼,渗透进室内的更淡薄,目所能及的范围还是没人。倏然声音从更上方的地方传来。 天台的铁门大开,里面蹲着个人朝地上左右开弓,旁边放了个像装沙子的尼龙袋,还有一些不知道是花还是草的小盆栽东倒西歪地靠在袋子旁。陈谦和绕到正面去看,江川在翻动一个长条种菜盆里面的土,脚边有一个已经翻好了的。 「这是甚么?」陈谦和捏起地上一株嫩绿色只有叶的植物问江川。 「生菜菜苗。」 「菜苗?」 「三十天左右就能收成了。」 从陶土到种菜,陈谦和只能对江川叹为观止。「杂物室里的?」 江川点点头,专心致志地在土里隔间挖洞,把还没有巴掌大的菜苗种进去。等他忙完了阳光开始散发出热度。 下楼去刷牙的时候陈谦和问:「要是我想要咖啡机和咖啡豆杂物室也会有吗?」 江川神秘兮兮道:「心想事成。」 「那我要一箱金条呢?」 江川想了想:「会被赶出去吧。」 陈谦和露出狡猾的笑容:「可能这才是正确离开民宿的办法。」 杂物室里没有金条也没有金币,咖啡机和咖啡豆就藏在架子的最高层,被陈谦和找到了。把东西搬到厨房的两人看见饭桌上又出现一份档案,和昨天如出一辙,连位置都没有偏差。 陈谦和做西式早餐,煎蛋吐司热咖啡。蛋打在滚烫的油里立刻冒泡,透明的蛋白瞬间变成一团光滑的白云,中间是黄得发橙的小山,这白云绕山在凝固之前离开了锅子。切片麵包在另一个平底锅里烤着,适时翻面。煎完鸡蛋的油留着用来炒蕃茄,红嫩的果肉化成泥,下盐下糖下罗勒叶碎。把炒好的蕃茄浇到烤好的吐司上面,再撒上一些牛油果丁。在一旁煮咖啡的江川闻到酸甜浓郁的香气拼命嚥口水。 独自躺在桌上的文件在早餐的陪伴下终于被掀开。 秦凛,女,私人秘书。联络电话对应上之前第二个订单里的号码。 单人入住,房号202,入住5晚。 注意事项:父母已逝,避免谈及亲人话题。 重要事项:有明确的个人空间需求。 陈谦和被吐司烫到嘴,一边哈气一边说:「一个人旅行又需要个人空间,还挺独立的。202的房间可能开了,等会儿去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注意的地方。」 江川小口小口地吃着吐司,对比起就算烫到嘴巴也狼吞虎嚥的陈谦和斯文太多。江川擦掉嘴边的酱料问陈谦和:「你甚么时候学做饭的?不是很忙吗?」 像推土机一样把食物往嘴里送的陈谦和总算缓了缓,保留最后一点仪态嚥下食物才张嘴说话:「以前不忙的时候常给女朋友做饭,她嘴馋甚么都喜欢吃我就甚么都学一下。后来分开了渐渐地就不开火了。」 陈谦和眨眨眼把眼底的遗憾眨掉。 江川喝下一口自己煮的咖啡,努力唤醒身体里的幽默细胞道:「看来这三十天里我可以体验一下当你女朋友是甚么感觉。请问可以点菜吗?」 原本在喝咖啡的陈谦和听了这番话后,强忍住咖啡从鼻腔里涌出的衝动,液体呛进喉咙惹得连连咳嗽。江川递给陈谦和纸巾,嘟嚷反问:「我的笑话有这么难笑吗?」结果陈谦和咳得更厉害,在唇间竖起食指示意江川闭嘴。 「可能三十天还没到我就先死在你手里了。」缓过气来的陈谦和把擦过嘴的纸巾扔到江川脸上。 江川乐呵呵地继续吃早餐,完成最后一口时问:「为甚么分手?」 陈谦和在江川张嘴之前便放下杯子,以免重蹈覆辙。他抿起嘴唇用手指头敲了敲桌子:「大家工作都忙没甚么时间见面。」而后浅笑着轻声道:「可能嫌我烦吧。」 陈谦和的眼睛虽是单眼皮,但有桃花的弧度柳叶的细长,两边大小稍微不一样但不明显,这种无法归类的眼型笑起来有种清澈灵动的感觉。 江川默默收起两人的餐具,夺过陈谦和手里正要喝的咖啡,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含糖量超标的果汁放到桌上。陈谦和喝了一口,被冰得五官聚拢。 作为一个速成陶艺家,江川逮到时间就捏陶土练手。做陶瓷有拉坯机可以协助做出对称的作品,但江川手上捏的大盘似乎不是对称的,这里凸一块那里凸两块,现在还看不出来是甚么东西。 另一位速成摄影家则在民宿里寻找拍摄灵感,最终在天台拍了几张大海的照片,海平线贴合水平线,大自然的顏色一层一层出现在画面上。拍完照,间不下来的陈谦和又忙起做水上活动的海报,打开电脑看教程一点一点学修图软件。 两人各自忙活到下午三点,陈谦和的手机闹铃突然响起,提示他不到半小时后第一位住客就会到达民宿。早上已经确认过201状态正常,此时他坐不住又去确认一遍。江川看着他跑上跑下,建议准备些茶水给住客。 陈谦和下楼在厨房里团团转,语速快声调高地自言自语:「比大学毕业第一次面试找工作还要紧张啊……」然后像高考背课本一样循环背诵住客资料:「唐垣,男性作家,不能随便打扰房间……」 江川适时打断陈谦和诵经:「在网上找不到这个作家的名字,可能是用了笔名。」 「是不出名还是注重个人隐私?」 「要是能找到他的作品看一下就好了。」 三时二十六分,陈谦和和江川严陈以待地坐在沙发上连话都不说了,更别提午睡。两人这时才明白大门左右两堵墙上的大玻璃窗的用途,坐在客厅里能看见小院子门口的来人。他们盯着院子外那条只露了一小截的路。 倒数五秒,一隻狗的嘴巴进入视线范围,随后展露出熟悉的刚来蹭过饭的身影。在狗之后是一个小巧的行李箱,拉桿上搭着一隻人手,接着一个瘦削的男人停在院子门口。 三时二十六分五十四秒,分秒不差。 狗在外面把门打开,陈谦和合上不知不觉张开的嘴巴迎上前,江川跟在他身后。 门外的男人头发偏长,扎在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遗漏的几缕发丝随意垂落,衣着朴素低调。房子外面没有招牌。男人展示手机里民宿外貌的照片问:「你好,请问这里是『梨舍』吗?」 「是的!」陈谦和忙应道,退到一边让男人进门。 狗在门口甩着尾巴,见男人进门后便转身离开。 男人指着狗问:「这是你们的狗吗?我刚找不到路是牠带我来的。」 陈谦和含糊地点点头,有些慌神地看向江川。后者淡若自如道:「牠对你比较客气,对我一般是用追的。」 男人的笑容掩盖不住疲态,陈谦和见了,迅速让男人提供证件进行入住登记。刚刚的对话显然花光了男人剩馀的精力,只见他抽出一张百货公司积分卡递给陈谦和,经过提醒后边道歉边翻出身份证。 「唐垣」,与档案上的名字一字不差。 陈谦和把证件交还给唐垣,江川领人上楼。经过梨树时唐垣驻足凝望,原本迷离的眼睛微微睁大,露出深邃的银光。 陈谦和怕唐垣有疑,两步上前胡编乱造道:「房东建这房子时捨不得把树砍掉就保留了下来。」 唐垣放松眼帘恢復一脸倦容,「以前见过在屋里建鱼池的,树很正常。」 陈谦和訕笑着称是,等唐垣确认完房间交接完钥匙,赶紧带江川逃到客厅。两人坐在沙发上呆滞片刻后相视一笑。 「前两天都在渡假,现在才有办民宿的实感啊。」 唐垣进了房间直到晚饭前也没出门。陈谦和怕对方从窗户或者天台溜走,又不能敲门打扰,只好趴在房门上贴耳偷听,结果房里传来一阵阵鼾声,听得他也想睡觉。 老闆下楼跟员工说明状况,又问员工意见:「要不我们晚饭多准备一点,他随时起来都可以吃?不知道岛上的店几点关门。」 为了维护民宿经营,员工说:「让他付饭钱就好。」 「这么没有人情味的做法不符合我们民宿的作风,江员工,要扣你工资了。」说完陈谦和投身于厨房。 唐垣睡到凌晨才醒,看见房门底下塞了一张纸条,速读过后摸黑来到冰箱前找纸条上写的晚餐。江川还没睡下在房间里看书,听见声响先到陈谦和房间看一眼,果然陈谦和正要翻身下床,江川把他按回床上。 「我去吧,你继续睡。」 厨房里的唐垣不开灯摸不清厨具。江川已经待了几天,闭起眼睛也知道方向,他接过唐垣手里冰冷的饭菜放到微波炉里加热。唐垣道谢后嚐了几口,细嚼慢嚥,脸上看不出来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江川取过盐和酱油放到饭桌上:「味道可能有点偏淡,可以加点调味料。」 唐垣的动作只比树懒快些许,他缓缓摇头又吃几口饭,进食速度越来越慢。 江川有点担心:「不喜欢吃不用勉强。」 唐垣停下筷子,脸带愧色地说:「对不起我食量很小,不是味道的问题。」 江川给唐垣倒了杯清水让对方别介意,然后把吃剩的饭菜倒进一个小垃圾袋里束起袋口,放进垃圾桶底层,上面再用一些乾垃圾把小垃圾袋盖住,像是不能让人发现底下有剩饭。唐垣目睹整个程,还带有一丝睡意的眼睛露出意味深长的光芒。江川回过头撞上唐垣的眼神愣了愣,随即竖起食指挡在嘴前: 「保密。」 Day 5 媒人的觉醒与被诱惑 梨舍的位置听不见海浪声但能闻到浓浓的海水味,若是呆在天台久了皮肤上会留下一层薄薄的盐,舔起来咸咸的,感觉露在衣服外的四肢像一条条醃製中的腊肉。 陈谦和之前很少上天台,决定当速成摄影家后来得比较频繁。今天他起得比江川早,到天台记录完大海后给菜苗浇水。世界倒映在圆圆胖胖的水珠表面,晨光从内里折射而出。嫩叶腰背发颤,倔强地扛起身上快比自己大的水珠。从天台往下看并不觉得房子有多高,放在三天前陈谦和可以不顾危险地一跃而下只为了逃出民宿,但现在他开始期待从大门走出去的那一天。 早上八点江川准时醒来,以前因为工作而日夜颠倒的生理时鐘来到民宿只花几天便调好了。一夜无梦睡到自然醒的感觉就像给皮球注满气体,一下床就能活蹦乱跳。江川上天台,抱膝蹲在还掛着水滴的菜苗前。 「有人照顾真好啊,要茁壮成长才行。」 他忍不住伸出手指逗弄菜叶,水滴一起一落弹到他手上。 楼下的陈谦和在看视频学做葱油饼,不慎打了个喷嚏,把撒在盆里的麵粉反喷到脸上。江川下楼看见一个白面人站在厨房里吓了一跳。陈谦和一眨眼,眼皮上的麵粉就往下掉飘进眼睛里,闭起眼睛又甚么都看不见,他扁起嘴巴不知所措地杵在原地。江川强忍笑意走到那人身前,拿纸巾把他脸上的麵粉轻轻拂走。为了赶紧把早餐做出来陈谦和没有去洗脸。江川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和麵团,擀开,撒葱花和五香粉,然后捲起切段,再把一段段擀平,下油锅煎。昨天两人间聊时江川提起过喜欢吃葱油饼,今天就吃上了。 葱油饼外酥内软,吃得两人满嘴是油。唐垣顶着刚洗过还没有吹乾的头发下楼。陈谦和邀请唐垣一起吃早餐。江川拿了张纸巾想给他擦嘴,还没触到唇边纸巾转了个方向落到陈谦和手里。唐垣瞇起一双近视眼。 「谢谢,我不吃早餐。」唐垣果真看都不看葱油饼一眼,问:「请问附近开得最早的咖啡店在哪里?」 认真算起来陈谦和只粗略逛过小岛一天,江川更是直奔着民宿而来哪里都没去过。唐垣见他们答不上来便表示自己上网查不麻烦他们了。 陈谦和问:「我们有咖啡豆可以自己煮咖啡,你要喝吗?」 唐垣往厨房方向张望,看见琉璃台上放着的咖啡机惊讶道:「是全自动咖啡机吗?」 使用过一次的江川说:「放咖啡豆和水进去调好程序就可以了。」 「我之前想买但一直没研究过,」话说到一半,唐垣用馀光瞄了瞄还在吃葱油饼的陈谦和,忽而眼睛滴溜一转对江川道:「你能教教我怎么使用吗?」 有的作家因写作而擅于交流,有的则擅于独处,唐垣明显是前者。江川在滤网里放瀘纸,他问瀘网与滤纸叠加的用途是甚么;江川讲到放水放咖啡豆,他问哪种咖啡豆的味道比较好;江川调整研磨设定和咖啡款式,他说完自己对咖啡的喜好又问江川喜欢哪一种咖啡。 从江川与唐垣聊得甚欢能看出来唐垣的交流都恰到好处,对方负责展露有能力的一面,自己负责把话题延续下去,内容围绕着相关事物,不尷尬也不过度热情。唐垣放下头发,才发现并没有昨天见到的那么长,从头顶垂下来最长的也在脖子以上。这种长度的发型令他看起来有种十分容易让人接受的痞气,也略带阴柔。 江川吃到一半的葱油饼在盘子里散着热气渐渐变凉,陈谦和抓过来往嘴里塞,竟学起了细嚼慢嚥。 江川回过头问陈谦和:「你要咖啡吗?」 葱油饼搭咖啡好像有点奇怪,儘管江川的眼角很好看但陈谦和还是摇了摇头。 「你怎么把我的葱油饼也吃了?」 「凉了。」陈谦和淡淡道,又问:「给你煎新鲜的?」 咖啡机磨完豆到煮好得花几分鐘,期间不需要守在机子旁。江川皱起眉头走到陈谦和面前,捏住对方的脸强迫对方张嘴。 「吃不下就别吃了别撑坏肚子。」 陈谦和仰头一嚥,食物全吞到肚子里去只剩下空空的一张嘴。「你要不要吃新鲜的。」 这话语气有点强硬,一点儿也没有询问的意思,江川愣住。陈谦和的强硬似乎只能维持一两秒,眼睛一眨态度立刻软了下来。 「我吃了你那一份,给你补回两份?」 江川没反应过来,呆呆地点头。陈谦和做煎饼的背影像是一高速转动的旋涡吸住他的目光。唐垣憋住笑意,坐在饭桌前问那两人怎么称呼,江川道出两人的名字。 「昨天的晚饭是谦和你做的吧?很好吃。」为了表示有多好吃唐垣补充道:「我原本不喜欢吃土豆的,但你做的我都吃光了。」 江川可以证明,昨晚倒掉的是一些肉类和米饭。唐垣低眉浅笑,目光专注坦荡。被夸讚完又被盯着看的陈谦和瞬间红了耳朵,连忙道:「我只是按照食谱做,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分享食谱给你。」 「好啊。」 「我的煎饼要糊了。」 江川的声音略盖过唐垣的声音。唐垣憋了半天的笑终于憋不住了,笑得肩膀颤动。陈谦和赶紧查看葱油饼的情况,江川则面无表情地去给唐垣倒咖啡。唐垣接过咖啡道谢,转身离开前低声说了一句:「真有趣啊。」 江川一隻手支起下巴,另一隻手有节奏地轻敲桌子。陈谦和把煎饼起锅时江川的眼睛突然一亮:「今天会有一个女住客来,唐垣也一个人住,我们可以开始任务了?」 为了提升任务的成功率,江陈二人又来到昨天已经确认过的202里,打算从蛛丝马跡中找出撮合住客的办法。202没有书柜也没有大长桌,只是一间普通的暖色调房间,比较特别的是床头有一个花瓶,里面放着一些花:一圈白色满天星簇拥着一朵康乃馨和一朵石斛兰。 线索少得可怜,两人甚么也推测不出来。 中午,狗准时把新住客领到民宿门前,是一个长相甜美但神情给人有距离感的女生。陈谦和接过她递来的证件时触碰到她纤细小巧的手指,指尖如同她的神情一样冰凉。 「秦凛」,是出现在档案上的名字。 陈谦和注意到秦凛身份证上的生日正好在入住期间内,他悄悄在电脑上的入住表格里标註好。江川像唐垣来时一样替秦凛把行李扛上二楼,又给她介绍民宿里的设施和使用注意事项。 狗甩甩尾巴离开民宿,不一会儿带来一个外卖员。陈谦和正想跟外卖员解释自己没点外卖,唐垣从楼上跑下来欣喜地把外卖取走。陈谦和与江川的适应能力已经算快了,现在有一个更快的。 这时秦凛整理好行李下楼碰上唐垣。陈谦和状似随意地向两人介绍道:「我们小岛上有一块姻缘石,听说有缘人一起摸是暖的,普通情况是凉的。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一起去看看?」 「离民宿不太远。」江川应和道。 一个是都市传说作家,一个是青春正好的女生,应该是一个合得来的组合。陈谦和开始想像两人有说有笑的同行画面,可惜有人张嘴把他的美梦给戳破了。 「我今天不外出。」唐垣怕不够说服力,提起手中的外卖晃了晃。 「我也安排好了行程,有机会的话会去看看的。」秦凛的语气委婉,但脸上的表情比刚进门时更淡漠了。 第一次牵线宣告惨败。陈谦和有点沮丧。江川从表情上看没怎么受到影响,搬出陶土又东捏捏西捏捏,捏到一半时停下来去杂物室取出一大块布,随便披在身上又继续捏。陈谦和见了,打开电脑上网找裁缝的教学视频看,还认真地在纸上记笔记画图。唐垣不外出是连房门也不出,吃过午饭后就回房里闭关了。 陈谦和环顾方圆十米内确认唐垣不在后说:「他是花钱换个地方睡觉吗?」 江川噗呲一笑,「他花钱在我们身上不挺好的。」 从这个角度出发陈谦和高兴多了,他拿着笔记走到江川身旁让对方停下工作。「我给你量一下尺寸。」 陈谦和在纸上画了个小人,量好一个尺寸就在小人身上对应的地方标上数值。 「你要给我做围裙?」江川看着那个在自己身上忙活的人问道。 「是啊,不然你那块布披着披着就滑落,不方便。」 「你会?」 「看教学嘛,反正有那么多时间。」说完陈谦和羞赧地挠挠头:「但质量如何我不敢保证。」 陈谦和选了最简单的款式,基本上裁出正面围住身体最大的那一块布,再缝几条带子就好了。他趴在地上拿划粉和尺子在布上画出形状,时不时在江川背上比划,决定好形状后把布料裁好。因为款式简单到连缝纫机也不需要,陈谦和用针线就把带子缝完了。 「汪!」 突如其来一声狗吠把客厅里的两人吓得魂魄齐飞。他们定神往饭厅看,刚叫完的狗发出委屈的呜咽声,垂下头慢慢趴到地上,嘴里空无一物却拼命舔舌,两颗褐色的眼珠徘徊在两个人类之间。 江川读懂了狗的眼神:「是饿了吗?」 午饭时间早过了但没有人想起要吃饭。陈谦和扔下刚做好的围裙,到厨房准备给两人一狗做些吃的。他打开冰箱,蔬菜水果鲜肉酱料──都没有。他果断闔上门再打开──箱徒四壁──要说箱徒四壁也不准确,因为在空荡荡的冰箱里有一罐独自存在的狗粮,就是给狗吃的那种狗粮。趴在地上的狗看见粮食立刻站起,甩着尾巴走到陈谦和脚边。江川注意到陈谦和的异样,放下陶土也走了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 两人敞开着冰箱的门,忘了此举动会浪费电,明知道盯着空荡荡的隔层食物也不会出现,但这道门始终闔不上。 唐垣提着吃完的外卖下楼准备扔掉,看见两个民宿人员奇怪的举动不禁凑上前一起打量冰箱。 「我说,」唐垣的声音十分轻柔,但还是吓到了全神贯注盯着冰箱的两人,「你们认为我跟那女生为甚么一个人出来玩儿?」 此话醍醐灌顶。陈谦和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明确的个人空间需求』?」 唐垣满意地点点头,搔了搔狗的下巴又回到房里。 江川拿出狗罐头把冰箱的门闔上。 「这是惩罚吧,我们失职了。」 拒绝了牵线的秦凛按照手机上的计划路线看了美景又吃了美食,完成一项清单内容便打一个勾。夕阳西下,她坐在打了橙光的海边检视今天的计划进度,还差一项吃芝麻雪糕没完成。秦凛拍拍沾了沙子的小短裙,打手机开导航输入雪糕店的地址。 躺在沙发上饿了半天的陈谦和和江川,隔着大门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原来是秦凛拎着在夜市买的宵夜回来了。饥肠轆轆的两人不好意思光明正大地盯着别人手里的食物,陈谦和的视线飘啊飘,飘到秦凛发红的脚跟上。 陈谦和喊住她,从杂物室里翻出一瓶浴盐:「洗澡的时候泡点这个,消除疲劳。」 秦凛杏眼微弯,「一起吃宵夜吗?」 小岛上的滷味十分有名,无论是肉类还是豆製品味道都浓而不咸,爽嫩而不软烂。三个人围在饭桌前就着宵夜喝了点酒。秦凛完成了今天的计划再加上酒精的原故,早上的冷清感褪去一大半,多了稚气和柔软。她不怎么说话,安静吃完宵夜后清理掉自己的垃圾,在回房间的路上经过梨树。梨树高大蓬勃,四散开来的树枝像张开怀抱的手臂。她上前轻轻抱住树干,像抱住着许久未见的亲人一样。 「谢谢你们的花。」秦凛转过头对江川和陈谦和说。 直到睡觉前冰箱也没有变出食材,宵夜填不饱江陈二人的肚子,无计可施之下只能用洗澡睡觉来解决饥饿问题。屋漏偏逢连夜雨,陈谦和脱光衣服站在莲蓬头下过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热水炉打不着火,他赶紧穿上衣服跑到江川房里求救。 「这么晚了维修师傅不上门吧?」陈谦和问。 江川把他推往自己的浴室:「我去看一下,你先在我这里洗吧。」 没有人帮忙的时候网络就是最好的老师。江川上网查了一下热水炉一般的故障情况,然后逐一排查,最后检查出是盘皮裂了,导致水压不足无法啟动点火开关,换个盘皮就可以了。陈谦和洗完澡江川还在维修热水炉,他搬过椅子坐在浴室门口看江川忙活。 「不打算帮忙吗?」江川被陈谦和事不关己的样子逗笑了。 陈谦和厚着脸皮摇头:「软件程序类的我还行,硬件零件类的就交给你了。之前公司的复印机不也是你修好的。」 那一次陈谦和得在下午开会前把资料都复印好,可偏偏复印机坏了急得他团团转,原本约了江川吃午饭也得推掉。江川知道后带上外卖赶来,围着复印机忙前忙后,硬是在开了空调的办公室里忙出一身汗。复印机弄好后两人趁着印刷资料的时间解决午饭。他当时看着江川湿了一大片的衬衫,发自内心地想:这么好的人要是── 「嗞嗞」,陈谦和放在桌面上的手机跳动了两下,他断开思绪查看手机,屏幕上显示接收到两封单人入住的订房邮件。 Day 6 这么巧 早上,空荡荡的厨房里时而传来不易察觉的轰隆隆声,是那个立在厨房里的冰箱在尽职製冷。保鲜库的门被打开,满满当当的食材中一瓶简单醃製过的酱瓜被取了出。 今天唤醒江川的不是生理时鐘而是饥饿,昨晚吃的宵夜在躺下床之前就消化得一乾二净了。睡到凌晨,江川因为口渴到厨房喝水。他眉间一动,被鬼神使差了一样伸出手打开冰箱的门,那些消失了大半天的食材全部物归原位。肚子嘰哩咕嚕叫了一顿,但这时候吃东西对胃不好。江川想了想,取出几根黄瓜切成段,然后撒上几勺盐和少许糖拌匀,装到大瓶子里放冰箱保鲜醃製一夜。 陈谦和闻到香味,眼睛还没来得及睁开就摸到厨房。江川正在用油爆香花椒,适时倒入生抽和老抽。琉璃台上放着已经控乾水份的黄瓜,一小部分装在酱菜碟子里,其馀的留在瓶内,原本饱满的果肉现在变得皱巴巴的。在中火煮沸酱汁的过程中,江川把薑、蒜、辣椒切片,取一小部份留着用,剩下的全放进瓶子里和黄瓜混到一起。酱汁煮得差不多了倒出一大半放凉,留在锅里的则倒入刚刚预留出来的黄瓜和香料再煮一会儿。 陈谦和早在江川煮酱料的时候就去刷了牙又洗米煮粥,现在坐在饭桌前嗷嗷待哺。江川盛粥的时候发现粥有点多。 陈谦和说:「那些是给客人的,要是他们不吃我们中午也可以吃。」 江川端来还在冒烟的酱瓜,陈谦和问:「那些瓜跟酱汁怎么不一起煮了?」 江川道:「原本是要凉了放的,不煮。现在吃的来不及醃就煮一下看能不能快点入味。」 陈谦和嚐了一口酱瓜,的确内里还没入味但酱汁是不得了的。早上吃点清淡的酱瓜配白粥,有一种正确开始一天的感觉。 粥太烫了,江川一边拌开一边说:「我们在平台上没有标明房费是包括餐费的,这样住客有时候能吃到有时候不能吃到,好像没有一个标准,容易產生意见。」 陈谦和恍然大悟:「对哦,都怪生活太悠间了,没有在做生意的感觉。」 「或者在平台上标两个价钱,一个包餐费一个不包,让客人选择?」 老闆对员工的提议没有半点异议,吃完早餐就动手修改平台上的租房资讯,顺便看一眼微博。狗的话题热度早下去了,现在排第一的是一部电影的拍摄路透,正巧这路透地点就在小岛上。 江川打开电视选了个电影台,陈谦和看了「嘿」一声道:「又是他!」 电影里的男主角冷着一张脸把反派角色全杀了,然后擦乾净手上的血,抱起倒在一旁已经断气的女主角。整整几分鐘的戏没落泪没痛哭,但男主角脸上的深情让人心痛至极。 陈谦和说:「要是粉丝都来围观,这小岛估计要沉了。」 江川点播一个轻松搞笑的综艺节目,没想到画面上的人还是同一个。陈谦和取出昨天裁剩下的布又剪了起来。江川问他做甚么,他说江川还差一双袖套。对陈谦和来说袖套比围裙要难些,他弄了半天才明白弹力袖口怎么做。电视上放着嘻嘻哈哈的综艺,地板上坐着两个人,一个人捏陶土,一个人缝袖套。 男演员在节目镜头前跟电影里的角色有点像,话不多表情也不多,不同的是嘴边擒着些许表达礼貌的笑意,没有生人勿近的气场,但也不招人靠近。 陈谦和看着那张俊俏的脸问:「现在的人都喜欢程诺这种的?」 江川仔细塑造大盘底的花纹:「可能吧,微博上的人都喊着要给他生猴子。」 陈谦和话没听进去,倒是不小心在指尖上扎了一针,条件反射地叫了一声。江川倾身查看,确认伤口不严重又坐了回去。 「可是冰冰冷冷的不觉得很难沟通吗?」陈谦和问。 「可能有的人就喜欢这样的吧?」江川漫不经心地问道:「那你呢,喜欢甚么类型的?」 陈谦和又往指尖上扎了一针,这次嘴巴闭紧了没有哎哎叫。他想了想道:「成熟一点的吧,要好沟通的不能冷战,平易近人,还有就是不嫌我烦。」 江川垂首默默点头表示有在听。陈谦和手里的袖套缝着缝着缝歪了,问:「你呢?」 「我喜欢笨一点的。」 说话声在陈谦和背后响起,不是江川是唐垣。幸好陈谦和刚缝完一圈,不然这一针又要扎进肉里。 看着地上齐齐抬头的两人,唐垣摊开双手道:「我五分鐘前就站在这儿了。」 他蹲下来打量陈谦和手里的袖套,又扫一眼旁边摸得满手是泥的江川,续起刚刚的话题:「笨笨的逗起来多好玩啊,会炸毛又会脸红。」 江川的声音沉而冷清:「那不是玩具。」 「是吗?」唐垣的语气没有反思的意思。他挪到江川身边研究那个大盘子。盘子一边有几道起伏的沟壑,看似是山又似古怪的触鬚。唐垣问:「这是海浪?」 江川眉峰轻耸。海浪的形状并不突出,水的形态不容易塑造,江川还在思考怎么做得更形象。不知道是唐垣观察入微还是运气好猜对的。昨天陈谦和猜了几个小时都猜不出来。 唐垣今天要外出,没在客厅停留多久便出门了,走之前问陈谦和:「今晚我可以像之前那样蹭饭吗?」 老闆说:「可以啊,早点回来吃。」 员工说:「记得给饭钱。」 老闆笑道:「给饭钱那还叫『蹭饭』吗?」 唐垣闔上大门前像唱歌一样语调夸张地道:「陈谦和就笨笨的啊!」 小岛因为是旅游区,很多餐厅的装潢都非常有特色,甚至有一些是主题性的,像是欧洲风情,老电影,学校课堂,要是每一间都去看一眼得花不少时间。唐垣没有目的地,随意在街上逛到一家土耳其甜品店走了进去。店里除了甜品还卖简单的主食。唐垣点了一个肉丸配沙拉,甜点是酸奶配雪糕。店面不小,不过今天只留出一小部份招待客人,五分之四的面积被人群围了起来,唐垣问了店员才知道是剧组在拍戏。 唐垣在等餐的过程中将视线锁定在工作人员身上。有一个负责收音的男生扛着两米长的话筒挑桿,原本聚精会神地收录演员对话声,倏然脸上狰狞地齜牙咧嘴像被鬼怪附身,但他身子不动只有表情不停在变。一条片子拍完了大家原地休息,他赶紧放下话筒空出一隻手挠鼻子,原来是鼻子痒。唐垣裂嘴一笑,把收音人员的趣闻用文字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 土耳其餐厅的食物不错,唐垣打算离开小岛之前再来一次嚐嚐其它菜式。餐厅附近有许多小巷子,他随意鑽进去一条,前脚踩在地上,后脚听见有人在打电话,他下意识后退两步。 「好累啊。」是一个男生的声音,轻声说话显得像在撒娇。 「从早上到现在才刚有时间休息。」 「想见见你。」 「前两天见了今天就不能见吗?」男生佯装生气,不消半秒声音变得更轻柔道:「好啦我知道,专心工作变成大人物才能早点让你当上程太太。」 「小岛好玩吗?」 「我给你寄了点东西但没有你在小岛上的地址,你晚上十点多可以到码头取一下吗?」 「就是一些生活用品怕你忘了带去旅行。」 「你记得去取啊,晚上十点左右,我给了快递小哥你的照片,他能认出来。」 突然巷子另一头有人大喊:「第43场要准备了啊!」 男生捂住电话应道:「来了!」又跟电话里的人细细聊了两句才跑出小巷子。 唐垣听了一路,然后转身像甚么也没听见一样鑽进另一条小巷子。 陈谦和的袖套做了一整天,错了拆,拆了缝,觉得不好看再拆再缝,袖套做好了技巧也磨练出来了。江川戴在手上刚刚好,不愿意脱下来,被陈谦和笑话太傻了。 晚饭是老闆掌勺员工做副手,很快就做好三个人的饭菜。唐垣踩着饭点回来,手上提着一个小袋子。 「来,这个给你。」唐垣从袋子里取出一个画有财神爷和写着「招财进宝」四个大字的手机壳给陈谦和。 收到礼物的人情绪复杂,惊喜于收到礼物,震惊那红中带金的喜庆设计,莫名于收礼原因。 「我看你手机壳快烂了,今天路过精品店刚好买一个。」唐垣解释完后看向一旁的江川:「欸别瞪我,你也有,别着急。」 唐垣又伸手进袋子里掏出一支润手霜。江川接过礼物道谢后冷不防补一句:「我没有瞪你。」 一个送了礼两个收了礼,晚饭在愉快的氛围中开始,在饱隔连连的演奏下结束。 住客除了有民宿的房间钥匙还有大门钥匙,基本上可以随时出去随时回来。秦凛今天也是一大早出去,现在十一点多了还没回来。 陈谦和在江川房间里讨论明天的早餐,离开前看见江川把擦头发的湿毛巾搭在被衣服盖住的椅背上。 「这样会弄潮衣服毛巾也乾不了啊。」 「我等会儿看完书就去晾。」 「等会儿衣服就要湿了……」陈谦和忍不住念叨,「为甚么不能现在就晾?」 江川正要从床上起来,陈谦和已经把毛巾拿到浴室掛好,经过江川时还轻轻拍了拍江川的额头。 陈谦和回自己房间的路上,透过大门两旁的玻璃窗看见院子外有人,还是两个抱在一起的人。他溜到门后暗中观察,发现其中一人是秦凛。另一个人长得颇高大,戴着鸭舌帽,把矮小的秦凛整个拥入怀中。小路上只有他们俩,抱过后又分开牵住手说了会儿话。以轮廓和穿作打扮来看另一个人是一个男生,他摸了摸秦凛的头又把人搂进怀里。不知道两人说了甚么悄悄话,再次分开的时候男生突然取下帽子捏着帽沿在空中胡乱挥动,秦凛慌张地踮起脚尖把帽子戴回男生头上,男生借机亲住秦凛。 陈谦和缩回脑袋,迅速爬上客厅沙发掏出手机,在搜索平台上输入几个字后屏幕上出现一张脸,和门外的男生一模一样──程诺,那个最近大伙抢着要跟他生猴子的演员。 陈谦和还没激动完,大门被秦凛打开。他憋着气偷偷打量秦凛,原以为会看到一张藏不住甜蜜的笑脸,可秦凛脸上除了倦怠便没有其它表情。昨天就算逛到脚跟发红,她也没有露出过这种疲态。 Day 7 不如一杯奶茶 陈谦和昨晚临睡前搜了一下程诺。程诺因为拍戏跟一两个女演员传过緋闻,但自始至终都没有承认过恋爱关係。现在澄清工作都落到了粉丝头上,在每个社交平台交待艺人之间的关係,论点论据论证结论,图片影片应有尽有只会多不会少,次序分明条理清晰,比大多数的毕业生论文强多了。刷着刷着陈谦和忘了睡觉,还越看越心痛粉丝。 「父爱」角色陷入太深的陈谦和今天见到江川的第一句话是:「你有追过星吗?」 「周杰伦?」 「他要是谈恋爱了你伤心吗?」 江川看着明显没睡好在胡言乱语的陈谦和说:「孩子都有了,伤心恐怕来不及了。」 「果然会伤心啊,多傻啊……」 陈谦和迷糊归迷糊,昨天商量好的早餐馒头他记得清楚,在橱柜里找出麵粉和即发酵母便开始和麵团。见老闆能正常运作员工也不敢怠慢自己的职责,到天台给长大了些许的生菜浇水。晨光中一棵棵生菜像掛满了鑽石的袖珍树。 麵团和好之后需要醒一下,陈谦和在等待过程中也「醒」了。江川下楼看见他眼神清明忍不住笑了。问了蠢问题的人面带赧色道:「现在的人追星都跟谈恋爱似的,为甚么啊?」 江川打开桌面上两份档案说:「可能明星镜头前的样子符合他们的喜好吧。」 陈谦和想起昨天看见的程诺与镜头前的很不一样,不仅不孤高冷傲还挺黏人的。 「要是理想或者想像跟真实有出入呢?」 江川停下掀档案的手,「我不知道原来你还追星啊。」 「不是我!」陈谦和脸上的羞红刚褪下去又返场追加表演,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江川逗完人又给人解围,把档案推到陈谦和面前道:「这次来的是两个女生。」 高歌,女,特殊清洁业。联络电话对应上之前第三个订单里的号码。 单人入住,房号101,入住2晚。 注意事项:如非必要切勿有身体上的接触。 重要事项:不能忍受异味。 「不能有身体上的接触?是指同性还是异性?」陈谦和问。 「这里没写应该是没有指定吧?」江川指着职业问:「这个行业你清楚吗?」 江川和陈谦和都没听说过「特殊清洁业」,上网查资料后对视一眼,陈谦和忍不住道:「生活中会遇到但完全没想过这种工作啊。」 「特殊清洁」特殊在与死亡有关,那些有人离世的地方如果有血跡或者更复杂的情况,就需要这个行业的人员来专业清理。档案上那些特殊要求登时就不难理解了。 另一位住客的档案在阅读到职业时,江陈二人十分有默契地顿了顿。 李果,女,遗体化妆师。联络电话对应上之前第四个订单里的号码。 单人入住,房号102,入住2晚。 注意事项:如非必要切勿有身体上的接触。 没有重要事项。 「虽然是她们分别独自订房的,但这也太凑巧了吧?」陈谦和趴在档案上用手指着字,一个字一个字确认,彷彿怕是自己看错了。 「这些奇怪的巧合在民宿这里都合理化了。」 陈谦和突然一巴掌拍在档案上,指着一个地方惊讶道:「101和102不是我跟你的房间吗?」 江川不看档案也明白陈谦和的意思。两人匆匆来到自己的房门前惴惴不安地握住门锁,不敢太快打开却又焦急得想快点确认房内情况,等门缝打开到能一览室内时两人各自在门前呆立原地。 无论是陈谦和的房间还是江川的房间都乾净整洁得像没有人住过,装潢基本上一样但原本属于两人的私人物品全不见了。江川冷静地回过神来,在楼下绕了一圈,最终在杂物室里找到那些被「清理掉」的行李。他走到已经进入了房间的陈谦和身旁说明了情况。 陈谦和迅速进入工作状态道:「我们先看101吧。」 房间设计很普通就跟陈谦和住的时候一样,只是多了几样东西。第一个是桌子上有跟秦凛一样的化妆镜,第二个是角落里的空气净化器,第三个是柜子里的活性碳。陈谦和用力吸了一口气,房间里甚么味道都没有,「没有」是指木柜子的味道,床单的味道,空调过滤网的味道,所有正常该有的气味都没有。陈谦和为了求证而把鼻子伏到江川的背上,他鼻子因用力吸气而发出声响──就连人体身上的味道也淡得几乎嗅不出来。那种「纯静」反而令人感到突兀。 「看来民宿其它公共区域也要消消气味。」陈谦和说。反正杂物室甚么都能变出来,一两部大型一点的空气净化器应该不成问题。 102的房间也跟江川住的时候没有甚么区别,如果不是在整理完101后再整理102,可能会没有人发现102只有浴室里有镜子,并没有准备额外的化妆镜。江川学会了陈谦和的强迫式摆放物品法则,把102的物品整理得像样板房一样,老闆对员工比了个拇指。 房间检查完了麵团也发酵好了,两人一个搓条切段一个开火烧水,不一会儿就蒸出松软可口的白馒头。陈谦和和江川都偏好南方的口味,昨天讨论早餐便决定了把馒头做成甜的。奶香味甜的馒头配上昨天醃製的咸辣酱菜,甜了吃口咸的,咸了吃口甜的,停不下来。 「我还以为民宿会变出几个房间来,在楼上或着地底下。」陈谦和把烫人的馒头从左手换到右手。 「违例建筑不行啊。」 「要是房间不停变多可能就成了酒店大楼了哈哈。」 江川看见陈谦和大笑自己也笑了,「这样看来我们接待客人的数量有限,而且是很有限。」 陈谦和的笑声戛然而止。员工看见老闆这呆若木鸡的模样笑得更欢了,转眼敛了敛笑容装出一副被训话的表情道:「我会好好工作争取早日完成任务逃出民宿的。」 陈谦和撇了撇嘴道:「男女比例失调就算了,唯一一个男的还日夜颠倒又闭关。」 江川思忖片晌,轻转眼珠道:「还是有机会的。」 那个日夜颠倒又闭关的唐垣起床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他到厨房倒了杯咖啡,瞧见客厅里江川在捏陶土,陈谦和在看电影。 一杯咖啡落到江川脚边,随后一个身影坐下。 「能教我怎么捏这个吗?」唐垣问江川。 一个是住客一个是民宿员工,一个花了钱买服务一个收了钱提供服务。江川訥訥道:「我是半路自学出家,按照自己想法捏就可以了。」 唐垣没有受到实质上的教导也不恼,默默在一旁挖陶土捏了一个动物的形态,然后用牙籤雕出动物的毛。江川原本专注于自己的作品,但看见唐垣无师自通的手艺后被吸引了视线。唐垣手上的陶土渐渐展现出一隻熊的模样,不是卡通化的,是真实的形象。 「你还挺有天分的。」江川说。 唐垣得意得仰起下巴,目光落到江川的大盘子上。他细细观察后说:「这个海浪好像缺了点甚么……」他指着浪尖:「太工整了,没有汹涌的感觉。」 江川把浪尖的陶土捏成细条再凌乱地缠绕到一起,整个气势意境瞬间不同。 「你是想要这种感觉吧?」唐垣问。 江川重重地点了点头。 陶土中的水份会经过人手触碰和自体挥发而流失,唐垣手上的熊被捏了一段时间又在空调下吹风变得有点乾了,江川以手沾水摸上陶土熊。 「还没完成的作品要适时加点水,不然乾透了就捏不了了。」 「捏的时候注意不要有气泡,不然进窑烧的时候气泡里的空气膨胀,会令作品裂开来或者直接爆掉。」 半路师傅开始传授自学知识,传到一半突然指着徒弟的脸大笑。唐垣一脸懵然,拿出手机照看才发现自己不知道甚么时候把脸抓出了八字胡。 秦凛今天没出门,走到客厅看见地上两个笑作一团的人,还有一个坐在沙发上看着别人笑而发呆。她欠了欠身,细声问沙发上的人可不可以用民宿的食材做饭,她会付相应的钱。 陈谦和回过神来说道:「我们也要吃,一起煮好了,多加双筷子而已。」 民宿老闆和住客在厨房里捣腾起午饭。秦凛刀功快又好,陈谦和变成副手,插缝帮忙。四个人吃饭四道菜,两道蔬菜一道肉一道鱼。秦凛煎鱼的时候被油弹到,手上立刻红了一大片。陈谦和即时关火让秦凛到水龙头下开水冲手,自己转身去取烫伤膏给秦凛敷上。 江川早就停下了捏陶土的工作,脸色淡然地望着厨房里的两人。唐垣举起手中的熊以视觉错觉放到陈谦和和秦凛的身旁,泥熊与远处的人一般大,高举着双爪像是要把人吃掉。 最后鱼还是秦凛煎好的,她说这点烫伤她烫多了。吃饭的时候她频频看手机,微信的对话框里接连跳出几条文字信息。 「今天想带你去个地方!」 「是听当地人说的,很神奇的!」 「不过现在还不知道收工时间,拍摄进度不是很顺利……」 「你能等我吗?」 秦凛没有回覆,反而打开了旅行计划翻看今天原本定下的行程,每一项都是她出发前仔细查好资料按照路线时间规划好的。秦凛的手指在行程上来回滑动,最后闭上眼睛按下删除键把所有行程都删了。 她回覆微信:「我等你。」 唐垣食量少,比其他人早吃完,收拾好自己的碗筷后端着咖啡到客厅看电视。电视上正在播放娱乐新闻,程诺在接受一个採访。 那张俊秀的脸还是表情不多,认真在听主持人的问话。 「程诺,你觉得这次演的角色跟本人有没有相似的地方?」 程诺低眉深思似乎找不到答案。一旁的演员搭档坐不住了插话道:「我跟程诺在戏里有一幕是我哭到妆都花了鼻涕流了一地,他站在远远的地方抽烟,留给我一个独处的时间。跟他现实中相处也差不多,是一个会给予对方很多空间的人。」 不知道是省力气还是不好推翻搭档的说词,程诺笑着默认不语。 採访气氛融洽,可陈谦和略感不安,眼睛时不时飘向秦凛。秦凛处变不惊,看不出来心情如何。 陈谦和还是忍不住想用谈话盖住电视的採访声,忙问唐垣:「你今天不出门?」 唐垣点了点头。 陈谦和又问:「你来小岛是打算取灵感吗?」 唐垣张嘴的同时蹙眉直视陈谦和:「为甚么这么问?」但表情却在质疑「你知道我是做甚么的?」「你怎么知道的?」 江川给陈谦和夹了一块肉道:「看你观察能力这么强,应该是搞创作的吧?」 唐垣没有正面回答也没有追问,「你观察能力也不差。」 陈谦和反应过来自己捅了娄子,不敢再搭话只低声调侃道:「天天不出门难道灵感自己送上门?」 唐垣耳朵一动,瞇起眼睛目露狡色,「灵感到处都有,谁说一定要出门?」 陈谦和没料到小声说话也被唐垣听见了,一口饭噎在喉咙里下不去,江川赶紧给他倒了杯水。 唐垣眼中的狡色更深,看了看陈谦和又看了看江川,问:「你俩有没有女朋友啊?或者男朋友?」 刚喝了口水的陈谦和不敢喷出来又吞不下去,直接从鼻孔里淌了出来。江川忙着照顾人懒得搭理祸根。 祸根不怕事大再次搅动眾人的神经:「那我就不客气了。」转头跟秦凛说:「对不起啊姑娘,我只喜欢汉子。」 秦凛虽然受到衝击但没有表现出不能接受的样子,用冷静的表情给自己划出一个安全区域。饭后她一直握着手机,直到晚上接了个电话才出门。 在小路的拐弯处站着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人,秦凛上前牵住对方的手。帽子底下露出一双笑眼。 「累不累?」秦凛问。 程诺摇了摇头,握紧秦凛的手。他带秦凛去的地方是民宿媒人提起过的姻缘石。石头在一个没有灯又阴凉的小山洞里,程诺打开手机的电筒拥住秦凛往里走,找了好一会儿才看见一块刻着「姻缘石」的碑,碑上有一块两个巴掌大的石头。 程诺兴奋地举起与秦凛相握的手:「我数『一二三』我们一起摸?」 秦凛浅笑着点点头。 程诺吸了一口气,「一、二、三!」 两人的手搭在石头上刚好覆盖住整块石头,程诺左手的拇指挨着秦凛右手的拇指。一秒两秒十秒过去了,石头依然冰冰凉凉的就像没有热源靠近过。程诺把手放到附近其它石块上,捂热了一块又一块。他再把手放回姻缘石上,秦凛的手从未离开过,姻缘石也从未向两人展现过暖意。 两人走出山洞转入大街,一路上程诺都不说话。秦凛稳稳地握住他的手。 「传说只是传说,不然就不会有人来摸了。我听说有些人摸到暖的但第二天还是分手了。那块石头也很为难啊,冰的不行暖的也不行,还不如一杯珍珠奶茶能讨人喜欢。」 程诺听到这里忍俊不禁,低头亲了亲秦凛,没有考究她的「听说」是从哪里来的。 Day 8 现实与想像 昨晚老闆和员工还是睡在101和102,早上起来立刻换上新的床单被单和枕头套,房间整理得像没有人住过一样。 因为今天有重要的事情得在住客醒来之前做好,所以两人早饭花十分鐘就解决了。琉璃台上放着还没打发的鲜奶油,吉利丁片,马斯卡邦尼芝士,新鲜水果,还有其它一些食材和工具,最显眼的是那个圆形的蛋糕模。 昨天等秦凛出了门,陈谦和找江川说今天是秦凛的生日,民宿可以给住客准备一点小礼物像是蛋糕,大家都可以吃既实际又有意义。可惜两人无法出门去买,原本打算让冰箱变出一个来,但没想到变出了一堆做蛋糕的材料。 从来没做过蛋糕的陈谦和对着同样有点紧张的江川说:「来吧,一起玩过家家。」 两人选的是最简单的做法:用热好的牛奶把泡过冷水的吉利丁片化开,然后倒进室温温度的芝士里搅拌均匀,再把打发好的鲜奶油分次混进芝士混合物里同样搅拌均匀,这样基本慕斯底料就做好了,再加点水果泥和果肉做成水果风味。把慕斯倒进提前铺好饼乾饼底的模具里,放冰箱里冷藏几个小时。 两人虽然手忙脚乱把琉璃台弄得一片狼藉,但总算把蛋糕做好了。蛋糕放在冰箱里拿其它食材挡住藏好,不能让人提前发现。 员工清洗工具,问在擦琉璃台老闆:「今晚我们睡哪里?」 整个民宿今晚将客满,原本一人一个房间的老闆和员工变得无处可睡,睡在客厅不雅观又妨碍到住客,地底下是实实在在的水泥,看来只有天台可去了。 「要不今晚我们吹吹西北风?」 江川不敢这么以天为幕,以地为席,跑到杂物室打算翻翻看有没有帐篷和睡袋。陈谦和收拾完厨房才刚到杂物室门口,便听见江川在里面惊慌大叫了一声。他赶忙走进去一看,江川整个人贴在一面架子上不断跳脚,地上一隻拇指大的蟑螂正间庭信步。陈谦和迅速取来一张纸巾把蟑螂抓起来。原本他抬脚就要往杂物室外走,但转过身把包裹住蟑螂的纸巾捧到江川面前佯装要打开。江川瞠目摇头,手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骚扰到住客,一副良家妇女受到迫害的样子。陈谦和拍腿大笑,满足了捉弄人的欲望后迤迤然离开。江川背后流过冷汗,冷静下来才开始脸红,窘迫得出不了杂物室那道门。 昨天说了「不客气」的唐垣没有起床,半夜里房间还有光估计是在搞创作。秦凛出门吃了个早餐回到民宿里呆坐着,手里握着手机没放下过。 午饭吃饱喝足的狗趴在客厅休息,江川在牠旁边一如既往地捏盘子。门外有一个小点从天空掉落到院子里,狗抬头立起胸膛,不假思索地快步开门往外走。江川好奇地看着门口,不一会儿狗回来了,走近一看发现牠嘴巴里衔着一隻小鸟。小鸟被牠轻放到地上,扑扇着翅膀却飞不起来,嘴上哀哀地叫。江川手上有陶土不好随便乱碰小鸟,只好叫来陈谦和。 陈谦和轻柔地把小鸟握在手中,小鸟死命挣扎鸣叫。他一动不动,待小鸟减缓拍翅蹬爪后小心翼翼地翻看牠的翅膀,果然骨折了,幸好没有刺穿皮。陈谦和取过牙籤折断尖头,附在受伤的部位作矫正用,然后曲起小鸟的翅膀呈现收翼的状态,用自黏绷带绕八字轻轻缠住整个翅膀避免位移。绷带不剪断继续绕过小鸟的胸膛背部再回到受伤的翅膀位置,三圈,固定好躯干与翅膀才结束包扎。 狗趴在地上观看整个过程,眼睛上方的短毛时而蹙起时而落下。陈谦和把「独臂士兵」放到地上,士兵飞不了便靠双爪跳上狗的前肢,一路进攻到狗的头顶才歇下。小鸟的毛色七彩夺目但不华丽嚣张,头顶一片黄绿渐变到背部的灰绿,眼边一圈白,红喙橘胸膛之间是一片嫩黄。翅膀上的灰绿衔接着一小块橘色,底下是一缕一缕黑底黄边的长毛。半指长的尾巴黑实亮泽。 陈谦和用手机拍下两隻动物共处的画面。江川凑上前看了一眼,让陈谦和把照片发给他。 午后两位新住客差不多同时出现。高歌长得清秀,脸上带着淡妆,及肩短发显得干练有气质。轻风飘来,在她身上闻不到洗衣粉或洗衣液的化学香精,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消毒药水味道。 高歌身后的李果长得慈眉善目又温润舒心,是那种迷路时一定敢上前向她问路的长相。她不化妆也不觉得没精神,后脑勺的马尾一荡一荡,让人猜不出她的年纪。 两人行李不多,放置在房间稍作整理后一同到客厅休息间坐。李果微微倾身,闻到高歌身上飘来的消毒水味道,若有所思地向对方投以一个微笑。高歌也展眉浅笑。 江川在厨房倒茶时遇上来倒咖啡的秦凛,他顺手给秦凛倒上满满一杯,秦凛手碰手地接过。江川把两杯茶端到客厅给高歌和李果,却不见两人伸手接茶。他迅速反应过来,不着痕跡地把水杯放到茶几上,谁也没发现中间时间停顿的空隙。等江川撤了手,李果和高歌动作一致地端起水杯喝茶。忽然一隻土黄色飞蛾轻巧地落到茶几上,李果放下水杯轻轻捏住飞蛾的翅膀,走到门口托起飞蛾向空中一扬,飞蛾转瞬不见。高歌看着她的背影似乎有点惊讶地微微瞪大眼睛。 新来的两位客人是争分夺秒型的,短短停留十分鐘便起身出门。从民宿到码头的路上两人都保持着物理上和心理上的距离,并行但没有开口搭訕。令两人感到意外的是,从码头到小岛对面的地铁站,从同一条地铁线到同一个站下车,再从同一个出口走进同一栋会展大楼,没有预先约好但路线完全重叠。 今天会展大楼只有一个展,指示牌上写得几个庄严大字「国际殯仪及墓园展览会」。高歌和李果当下心中瞭然。 「你是来看展吗?还是参展?」高歌先开了口。 「看展。」搭话的机会被抢先了,李果不甘落后地介绍自己的职业:「化妆师。」 一个自己不化妆的化妆师逗笑了高歌,她俏皮称自己为:「鐘点工。」 殯葬展的内容比一般人想像中的还要丰富,大至器材设备,小至技术服务。由于现代人的想法越来越新奇,展内连给宠物办葬礼的套配也齐全得令人惊叹。逛一次殯葬展会觉得死亡比出生还要精彩。 李果和高歌在墓碑棺木间走过竟然比在民宿里显得放松。 「很少见女性做清洁工作。」李果说的像问的。 「家里祖祖辈辈都做这个。」高歌挽起耳边的头发说道:「我们那个地方就只有我家和另外一家在做,没有新人来,只好晚辈顶上。」 李果大概也猜到了,说:「都一样。」 这个行业眼看近些年多了大胆子的人来尝试,但能持续做下去的人很少,毕竟工种特殊,且不少细分之下的职业收入不稳定,总不能盼着每时每刻有他人用死亡来换取自己口袋里的钱。 「你这次是来看化妆品吗?」高歌问。 李果点点头,「还有填充物料。你呢?」 「防护衣和清洁用品。」 两人在异地遇上同行不免多聊了几句,因此高歌知道了李果曾经收拾过一具没了半边脑壳的遗体,李果知道了高歌曾经因防护衣不透气而患上皮肤病。 聊着聊着,两人的肩膀不小心碰到了一起,就像两隻原本不相干的风铃被风吹送而相遇,轻触后发出清脆的笑声。 梨树站在民宿里看着外面的天从晨辉四射到暮色四合,再到灯火通明。 陈谦和在厨房里洗碗。江川靠在琉璃台上吃苹果。 「我们甚么时候送蛋糕?」 「一个小时后?等晚饭消化一下。」 江川点点头,把手上的苹果核扔进垃圾桶里。「那我先去洗澡。」 水哗啦啦地流,陈谦和洗碗的手顿住,转过头面有难色地叫住江川:「我们,今晚去哪儿洗澡啊?」 原来上天台睡帐篷吹西北风不是最大的问题,如何洗漱才是正真的难题。101和102已经入住,包括202,三个房间都是女性住户。老闆与员工只能打那个整天语出惊人的男住客的主意了。 唐垣坐在床上看着两个明明应该为他提供服务却反过来寻求他服务的人,调戏道:「我昨天好像有说过甚么吧,你们不怕?」 陈谦和老老实实地低着头,过意不去道:「借了你的浴室麻烦到你,你要是想偷窥就当作是还人情吧,也不会少一块肉……」 「会少。」江川斩钉截铁道,脸上平静得不像来求人,「用餐费抵销就好。」 唐垣的笑声闷在胸腔里,闔上原本在看的书揶揄道:「为了赚钱真是豁出去了啊你们!」 然而箇中的烦苦只有站着的两人知道。 秦凛从白天等讯息等到黑夜,讯息没等着,等来了一通工作电话。 上司问:「后天我跟创世影视的人约谈的事情办好了吗?」 秦凛清楚交待时间地点,「要送礼的茶叶和酒已经交给了司机,后天约谈直接带过去。」 上司交待了几项新任务后结束通话。秦凛刚放下手机便接到一条微信。 「凛凛……对不起……今天的拍摄可能得通宵了……我们的约会得取消了真的对不起……」 文字后面附上一张用小石子摆成心形的照片,周围是一些电线杂物,明显是在拍摄现场。 秦凛用力往后倒在床上,把床垫颠得一抖一抖。天花板空无一物可她盯着看了半天。 「没事你先忙工作,注意别受伤。」 秦凛回覆完后把手机摔一旁拉过被子蒙住头。窗外一片夜色但她无暇欣赏。 洗过澡的老闆和员工不敢在唐垣房内逗留,三步併两步地走到楼下客厅坐好。 「叩叩」,大门传来敲门的声音。 陈谦和踢了踢窝在茶几下一个毛绒绒的屁股,狗哼哼唧唧地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从头到脚包得过于严实的男生。 「你们好,我是来找秦凛的。」男生说话时眼睛不断检视屋内情况,声音又轻得几乎听不见。 江川犹豫要不要放人进来。陈谦和认出了男生那顶鸭舌帽,是程诺。 「她在楼上,需要帮你叫她下来吗?」 「不用不用!」程诺立刻摆手,用更轻的声音说:「我想偷偷给她庆祝生日。」 陈谦和转头就把住客给卖了:「她在202。」 程诺把手上一袋东西交到江川手里,又对二人说了几句话后悄悄上楼。他站在202前深呼吸一口气,右手握拳敲了敲木门。他能听见屋内有人下床走到门前的声音,赶紧脱下口罩和帽子,在房门打开的瞬间展开双臂把房内的人抱了个满怀。秦凛满头疑云地推开身上的人,看见那张还戴着戏剧妆的脸后目瞪口呆。程诺没给她反应的时间,反手把人牵住往天台上带。 天台的铁门吱呀一声打开,地上原本漆黑一片突然一道火光亮起,接连一束束炸开的小烟花围成一个心形。秦凛眼里闪闪的光点映出一片汪洋。 两道鬼祟的身影完成任务后从铁门逃走,躲在门后看别人约会。 秦凛目不转睛地看着烟火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诺轻轻拥着她低语道:「骗了你,没生气吧?」 秦凛神情有点恍惚,很快回过神抬头瞪了程诺一眼:「生气了。」 「那你能看在仙女棒的份上消消气吗?」 「嗯,不气了。」 眼看烟火快烧完,程诺把秦凛抱得更紧,款款轻语:「凛凛,生日快乐。这是我们一起过的第一个生日,往后我会给你更多更难忘的惊喜。」 秦凛点了点头。程诺又道:「今天这么重要的日子我把你从父母那边偷过来,他们会不会吃醋啊?」 这句话刚说完,最后一束烟火烧尽,天台回到一片漆黑。 躲在门后的两人同时吸了一口凉气,在黑暗中你看我我看你。 程诺感觉怀里的人动了一下,耳边听见一道乖巧得令人怜悯的声音:「我爸爸妈妈已经不在了,所以不会吃醋。」 程诺明白过来秦凛不是动了一下,而是僵直了身体。他茫然地保持住抱着秦凛的姿势,直到秦凛悄然退开。 「谢谢你,连妆都没来得及卸掉就给我庆祝生日,烟花很漂亮,我很开心,真的。」秦凛摸着程诺的脸说道。「你让谁给你点的火?民宿的人吗?」 程诺点头点得像个几岁的孩子。 「你哪来的时间买烟花?」 「让助理买的。」 「他不怀疑你?」 「我说是给侄女的礼物。」 「你这是佔了我好大的便宜啊。」秦凛露齿一笑,问:「明天早上有工作吗?」 「有。」 秦凛将手从程诺的脸上移开,放到他胸口上拍了拍:「那你早点休息,别疲劳过度又进医院了。」 程诺猛然握住胸前那隻手,气息凌乱吞吞吐吐说不出话来。 秦凛抬起另一隻手摸了摸程诺的头说:「乖,先回去酒店休息吧。」 偷听到这里也该结束了,陈谦和带着江川下楼,眼见这情形不好正面送蛋糕,于是偷偷把蛋糕放到秦凛房间里,留了字条。现在流离失所的二人没有地方可以躲,只能把自己关在杂物室里等事情结束。听着民宿大门和202客房接连响起的开关门声,江陈二人偷偷摸摸上天台。 仙女棒的残骸已经被清理过,只留下硫磺的味道飘散不去。陈谦和和江川各自默默支好帐篷铺好睡袋。这时秦凛捧着蛋糕上来天台。 「找了一圈没找到你们。谢谢你们的蛋糕。」 老闆和员工摆摆手道:「小小心意而已。」 秦凛说:「这蛋糕我一个人吃不完,不如每人分一块?」 这是一个媒人发挥的机会,陈谦和道:「程──呃,你男朋友呢?可以跟他分着吃啊。」 「他走啦。」秦凛把蛋糕放在半身高的围墙上,眼珠灵巧地转动:「你们可以替我保密吗?」 保的甚么密三个人心照不宣。江川刚刚借烟火的微光也看清楚了程诺的脸。 「他现在发展得很好,不想因为我而毁了他。」 陈谦和点头答应,道:「他真人比镜头前要平易近人,你的情敌估计能把小岛踏平吧。」 秦凛失笑,背过身面朝大海在夜风中站了一会儿。她低下头看着蛋糕似乎第一次这样倾露自己的心声:「可我喜欢那个清冷的他啊。」 浮云盖月,这天晚上注定很多人睡不着觉。 陈谦和跟江川躺在帐篷里。沉默了许久的江川突然开口道:「希望天台没有虫子。」 江川见抖出自己的弱处也没有人被逗笑,他转过头去看正在发呆的陈谦和。「在想他俩的事情?」 陈谦和摇摇头又点点头。 江川放软声音问:「怎么了?」 陈谦和转过脸看了看江川,不一会儿又变回仰头的姿势继续看帐篷顶。 江川垂眸片刻,学几岁小朋友说话:「我睡不着,你说说话哄我睡觉吧。」 陈谦和终于破顏而笑,「要不我抓隻虫子进来陪你睡?」 江川抬手就拍了陈谦和一下。陈谦和笑完才缓缓道:「你说你修得了机器,创得了业绩,怎么就怕狗又狗虫子呢?」 顺着陈谦和的话,江川的眉毛一会儿起角一会儿放平。 「没跟你一起生活前还真没发现你这一面。」 「还有呢?」 「你比我想像中要更公私分明,你平时都很随和啊,所以我以为你不会在意客人的餐费,但是你默默提了几次。」 陈谦和说着现实与想像中不同的江川,没发现躺在旁边的人正注视着他。 Day 9 任务失败 梨树上硕果纍纍像装饰绿叶的宝玉不像鲜果,这树要是栽在路边早被摘秃了。啪嗒,一隻特立独行的梨脱离大队落到地上,幸好树根处的泥土柔软没把它摔破皮。它不吵不闹地坐在那儿等人来。 李果和高歌出门吃完早餐回来,看见像个胖娃娃一样坐在树底下的梨,捡了起来问正在整理厨房的江川要怎么处理。 江川定睛看向那棵不会吃人的梨树,说:「你们要是想吃的话就吃了它吧。」 李果不客气地借了刀把梨削皮切块。梨子说大其实也就够两个人吃,李果把梨分成许多块显然是想大家一起分享。 江川见了说:「你们吃就好,其它人要吃再摘,还有那么多。」 高歌李果两人也不扭捏,边吃边聊谈到昨天看展览已完成工作,今天可以休息到处逛逛。 「你想看艺术展吗?」 「你对艺术展感兴趣吗?」 高歌和李果像参加竞赛,拍下抢问红灯同时问对方。 两人顿了半拍,找回节奏后高歌问李果:「我来之前看到一个雕塑展的活动,要一起去看吗?」 「是那个双年展吗?」 高歌笑着点点头。她的清秀总让人想起白缎子,看着顏色朴素又淡雅让人不敢趋近,一旦接触后发现对方极为柔软温顺。她笑起更像拋出白缎子任人握在手里。 李果接住迎面飘来的缎子问:「你甚么时候走?」 「明天,你呢?」 「我也是。」 盛着梨的小碟子上剩下两块果肉,正好各人一块。梨子的清甜像极了冥冥中的各种巧合,梨子的酸也像极了一起要面对的分别。 民宿一般在早上和晚上会显得热闹,住客纷纷准备出门而在民宿各个角落碰面,晚上玩到累了回来的时间也不会相差多少,总会在客厅或楼梯间又碰上一面。陈谦和间暇时会坐在沙发角落里看着人们进进出出。看着看着门口走进来一隻黑狗,陈谦和愣住。虽然这隻黑狗跟广告牌的身型差不多,但广告牌是黄色的土狗,跟眼前这隻黑得连眼珠在哪儿都看不见的黑狗不会分不出来。黑狗一个脚印一个脚印走来。陈谦和又愣了,那隻狗还真的在地板上踩出一朵朵梅花。等狗走近了陈谦和才看清楚牠头上的小鸟,翅膀被包扎成独臂的小鸟。 「江川!」 事态严重,老闆拦住狗不让前行,叫来员工搬出一个大澡盆把狗赶进去端上天台。小鸟被放在茶几上,朝两人一狗离开的方向跳了几下后停住。 天台上江川看着澡盆里的狗问陈谦和:「广告牌的朋友?广告牌呢?」 陈谦和用水管接上水龙头,开水后把衝击力不小的水柱子朝狗喷去。原本清澈的水顺着狗的身躯落到地上时变成黑乎乎的。狗被水柱子猛喷的一处毛发由黑变黄。江川看呆了。 「这是广告牌?」 水喷过的地方是黄的,还没洗的地方是黑的,斑驳的色块突兀得滑稽。怎料狗倏然挣脱开陈谦和按住牠的手,衝出天台铁门往楼下跑。那浑水滴了一路,江川和陈谦和追在身后险些滑倒。狗看见大门像看见防空洞一样加快速度想要甩掉身后的敌军。可门口站着正要外出的高歌和李果,狗来不及煞住脚直直撞到李果小腿上,李果站不稳要往后倒,高歌伸出手拦抱住她。靠撞人煞车的狗被赶来的老闆与员工提着后脖子拎起来。李果小腿上一片泥水惨不忍睹,老闆和员工连连道歉。高歌松开搂住李果的腰,蹲到地上接过员工递来的纸巾给李果擦腿。 李果白嫩的脸上不施脂粉,此时红粉緋緋一目了然。她慌忙推开高歌的手:「我自己来。」 高歌停下动作看着她的眼睛说:「你穿裙子不方便。」 这下李果的脸更红了。高歌软弹温暖的指腹隔着纸巾一下一下抚到李果的腿上,不像在擦拭反而像在搔李果的痒。等高歌擦完,李果的脸已经红得不能看了。 老闆跟员工早已溜之大吉。有了教训,在第二次洗狗工程开始前陈谦和先把铁门锁上,然后让江川抱着狗。这一次任狗怎么挣扎都没有用,两人合力把黑狗洗回黄狗。 看着满满一地的黑水,陈谦和提着狗的耳朵问:「你是滚到芝麻糊里去了吗?」 江川看了看自己湿透的衣服又看了看同等惨烈的陈谦和:「芝麻糊配落汤鸡。」 雕塑双年展里人不多,大家都放低谈话声营造出一个安静舒适的观赏环境。在其中一个展厅的中央位置摆放着一座巨型石膏雕像,是一双十指相握的手,指节短而圆润像饱满的花生米,手背因肥厚而挤出一个个窝,这是一双婴儿的手。材料是石膏,白而细腻的质地让这双手看上去更纯洁无瑕。 李果看得入神了,声音飘然虚无:「你还记得上一次跟人好好握手是甚么时候吗?」 「刚入行的第二年吧。」高歌算了算:「十年前。」 李果眼里微波流转:「我高中那会儿有个同学意外去世了,是我爸妈给他化的妆,后来班上的人就都知道我家里是做甚么的。我交作业的时候他们不会直接伸手来接,我都是放在桌上让他们拿的。」 高歌弯起眼睛故作轻松说:「那我比你幸运一点多摸了几年活人。」 李果嘴巴微微张开欲言又止,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小腿彷彿上面黏了甚么拿不掉的东西。 「我快忘了活人的体温是怎样的了。」她说。 李果的一双眼睛里有一条幽暗的小路,路上的小花在招手。高歌的双脚不知不觉已经踏上那条小路,而在现实中她的左手握住李果的右手。 「是这样的。」 变回黄狗的广告牌甩了甩浑身上下的水,因为毛短所以不用特意吹乾。陈谦和和江川回到屋内把小鸟放回狗的头上,狗摇摇尾巴离开了民宿。可怜了两隻落汤鸡,把狗洗乾净了自己却没有房间或浴室可以换衣服,最后逼迫在杂物室里解决。 即使此时为初秋,天气还没有凉到可以不开空调,民宿为了让住客感到舒适更是长时间开空调保持凉爽。江川在室内呆了不到两分鐘就一个劲儿打喷嚏。换好衣服一身凉意的两人决定等唐垣起床后再借用一下浴室洗个热水澡。江川喷嚏打着打着开始流鼻涕,陈谦和想拿药给他吃,他说到天台晒晒太阳就好。江川上楼,秦凛下楼,她有些拘谨地喊住江川。 「那个,我男朋友今天提早下班,他想约我出去但我怕他被拍到,不知道民宿方不方便让他进来坐会儿?」 江川说:「没问题啊,不过你去问问老闆,我是打工仔说话不能算数。」 秦凛没看出来他是打工仔,但既然江川这么说了她只好又问一遍陈谦和。 「现在民宿里只剩下201没出门,他甚么时候醒来也不知道,你男朋友要是不介意的话就过来吧。」 二十分鐘后程诺登门。陈谦和为了给小情侣腾空间也跑到天台去。一打开铁门看见一个盘腿坐在地上的身影,陈谦和以为那人在修练,转到正面去看原来是在捏大盘,埋头苦干的样子不是在修练也像苦行僧。江川两个鼻孔都用纸巾堵住了,嘴巴微啟吐气吸气。 陈谦和也盘腿坐下,眼睛把大盘的每一处都看了一遍,嘀咕道:「都是两隻眼睛,我怎么就看不出来是甚么呢?」 江川说:「是我手艺不够精湛。」 「他都看出来了就证明不是你手艺的问题。」 江川抬头看见陈谦和一张莫名执着的脸,「怎么了?」 陈谦和踌躇半天话没说出口脸却先红了,挥挥手作罢。 江川指着大盘的一处说:「这里是海浪,这里是──」 陈谦和急忙捂住江川的嘴巴:「我要自己看出来,你别告诉我……」 江川笑得坦然:「为甚么?你想知道的我都可以告诉你,不用猜。」 这话把陈谦和的耳朵给烧了,他低头挖了一块陶土在手里捏着玩不理会江川。人都有创造欲,只是多和少的区别。陈谦和捏了一会儿终于明白江川整天对着一堆土捏来捏去的乐趣,他现在也捏得停不下来,一棵小树渐渐在他手中成形。 「哈啾!」 江川缓了一会儿的喷嚏捲土重来。陈谦和放下手里的树下楼找药,逼着江川吃下。他再想捏树的时候发现树已经被江川「种」在大盘的海浪上,像是在绝境中苦苦挣扎生存。 程诺和秦凛在楼下看了会儿电视,小声说着话。中途秦凛去切了一块昨天的蛋糕给程诺。 「昨天你走之后民宿老闆他们送我的蛋糕,你嚐嚐。」 程诺看着蛋糕,原本明亮的眼神变得黯淡,他拇指扣着碟边说:「对不起。」 秦凛愣了愣,明白过来后伸手握住程诺的手腕,「你没有做错事情不用道歉。」 程诺把蛋糕放到茶几上,端坐好对秦凛说:「等回去了我再给你庆祝一次生日好不好?下个月初我有几天假。」 秦凛的目光留连在程诺的脸上,似乎要趁现在把他看个够,等看够了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褪去。 「是我不好,没把父母的事情告诉你。」见程诺张嘴,秦凛握紧他的手腕示意他先不要说话,「其实我想在生日这一天留点时间给自己,所以一个人旅行,这一点我也没向你坦白,是我不好。我喜欢跟你在一起,看你一个人围着我转。」秦凛低头闭上了眼睛,良久,「但我也喜欢一个人呆着,做点自己的事情。有时候你会把我转晕了。」 秦凛在松开握住程诺的手时感觉到对方的手骤然变凉,可手腕上留下了她的指印。 「我们可不可以暂时分开给彼此一点空间?」 电视的声音持续在播放,电视剧演完了进入广告时间。 程诺霍地站起来看了看手錶,脸上露出一个专业的天衣无缝的笑容对秦凛说:「我忘了今晚剧组有聚餐,我先走了。」 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民宿的大门。电视机散播的噪音仅苟延残喘了半分鐘。 在天台坐到屁股发痛的陈谦和站起来活动筋骨,远方海滩上的人三三两两像撒落在白芝麻堆里的几粒彩豆。民宿外的小路上只有一个人在慢慢地走着。陈谦和瞪大眼睛。那人是程诺,两隻手来回往脸上抹,肩膀不可抑制地抽动着。 「任务失败了啊。」陈谦和仰天长叹。 「嗯?」江川从鼻子里哼出一个音,鼻音比中午时还严重。 「你是不是变严重了?」 江川也不逞强了,声音软得像吃了几百斤棉花:「头好重,很痛。」 陈谦和吓着了,赶紧把人架起来下楼。正好唐垣终于起床打开房门,见到江川昏沉的模样也吓了一跳。 「借你的浴室用一用。」 陈谦和不跟唐垣客气,这边说完那边已经把江川扛进房间扶到浴室里。 「你能自己洗澡吗?」陈谦和问。 江川的头摆来摆去不知道是在点头还是摇头。陈谦和咬牙沉气,打开莲蓬头稍微调高一点水温,手脚并用脱掉江川的衣服后用热水打湿他冰凉的身体。江川舒服得一直往水源靠去。陈谦和摸了摸他的手脚,确认四肢暖和后快速抹上沐浴乳又快速冲洗。忘了拿毛巾,陈谦和跑上跑下取回来,江川自己拿着莲蓬头斜靠在墙上一推就倒的样子。陈谦和连忙关水用毛巾把人包好。 唐垣一直坐在床上听里面兵荒马乱的声响,看见人出来了问:「今晚客满吗?」 陈谦和面有难色地点点头。 唐垣下床搬过江川按到床上:「让他睡我这儿吧。」 陈谦和一展愁眉却又瞬间皱起:「这样麻烦到你……」 唐垣摸了摸陈谦和的脑袋说:「他病倒了你不开心,你不开心我不高兴。」 陈谦和的脸腾地红了,忙拨开头上那隻手,嘴巴在「你」这个字上不停鬼打墙。 唐垣脸上的友善一瞬即逝,恶狠狠道:「他病了你要照顾他,谁做饭啊我去蹭谁的饭啊!我当然不高兴啊!」 一个鸡蛋,不对,陈谦和吞了两个鸡蛋说不出话来。唐垣走出房门时嘴上还说着天黑了该做饭了。 一人公司做死一个人,两人公司还是做死一个人。陈谦和上天台把江川的大盘,陶土,工具统统拿下来。然后到厨房左锅煮麵条右锅煮粥,把麵条端给唐垣,自己没来得及吃先给病号餵两口粥。 「吃不下了。」江川虚弱得眼睛都睁不开。 还剩大半碗粥,陈谦和用比哄孩子还低柔的声音劝道:「再吃两口好不好?乖啊,就两口,不骗你。」 江川不知道是不喜欢被当作小孩还是觉得陈谦和在骗人,神智不清地睨了陈谦和一眼,但嘴巴还是乖乖地张开了。一口,两口,当陈谦和打算塞进第三口时他把嘴巴闭紧了。 「好,粥吃得少那就多吃点药。」陈谦和说着转身放下碗,把药全数倒在手心上。 江川瞪大了眼睛说:「我吃粥。」 「几口?」陈谦和阴沉着脸问。 江川竖起两根手指。陈谦把手里的药拿掉了一些,但还是超出正常份量。江川又多竖一根手指,陈谦和再把药拿掉一些。直到看见五根手指,陈谦和手上的药量才正常。 「别人吃药都有效怎么到你这里反而恶化还退智商了呢?」 粥跟药都餵完后陈谦和才去吃那碗不再冒热气的麵。唐垣还在饭厅,似乎在等陈谦和。 「你还是带他去医院看一下吧。」唐垣说。 陈谦和忙着吸吮麵条,「去不了。」 「叫车啊,你扛不动我可以跟你一起去。」 唐垣的气质和行为比颱风还要变幻莫测。陈谦和低头吃麵沉默了一会儿,转了个话题:「你写都市传说的胆子应该很大吧?」 「你怎么知道我写的甚么类型?」 唐垣意料之中找出陈谦和问话里的重点。陈谦和不觉得冒犯了人,反而放下筷子平静地跟唐垣说:「跟我来。」 他带着面色不善的唐垣走到大门前,让唐垣打开大门,唐垣疑惑地照做了。大门打开后院子里飘来淡淡的草香。陈谦和正把手伸向门外,一阵强风骤然吹来把大门「砰」地吹闔上了。那强度就像颱风过境可就只有这一阵,外面仍旧风平浪静。陈谦和去转动门锁,任他使劲,把脸都憋红了那门锁不动一分一寸。唐垣把他的手拨开试着自己一转,门又开了。 陈谦和赤红的手掌在身上蹭了蹭,说:「所以去不了医院。」 唐垣在门前站了很久,直到陈谦和回饭厅吃麵条也没挪动过。 「你们被困在这儿了?」 「所以你们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跟困在这里也有关?」 陈谦和睁着眼睛既不点头也不摇头,但眼神明亮得像飘了几天的失事船隻看到岸上的灯塔一样。 「叮」,手机的提示音还是那么清脆,新的订单还是单人入住。 Day 10 吊桥效应 201的床头多了一台加湿器,是昨晚陈谦和从杂物室里淘出来的。江川鼻子堵住了得用嘴呼吸,一夜下来乾燥的空气可能会令他喉咙痛,加湿器能减少这种情况发生。床头还有水,睡在床边地上的陈谦和半夜听见江川翻身时会灌他一口水滋润一下喉咙和补充水份。 天没亮,江川又轻轻翻身,这回翻的次数有点多好像要醒了。陈谦和听见动静也睁开了眼睛,起身去探江川的额头,幸好一夜都没有发烧的跡象。 「还难受吗?」 「一点点。」 江川的鼻音没那么重了,陈谦和长舒一口气躺回地上的睡袋里。手机的闹铃响第一声就被陷掉了,陈谦和困惑地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时间,这会儿天应该亮了然而房里还是昏暗无光。他爬起来去掀开窗帘一角,外面的晨光撞进他眼里让他睁不开眼睛。唐垣房里的窗帘是特别加了遮光布的,陈谦和忘了。 昨晚唐垣让出房间后佔据了客厅,这时倒头睡在沙发上,侧躺在旁边的电脑还打开着屏幕,已进入黑屏状态。陈谦和放轻动作取过电脑放在茶几上,又替唐垣盖好被子。 客厅饭厅和厨房是相通开扬的,陈谦和怕做早饭会吵醒客厅的人因此没有开火,只是吃了点麵包和咖啡。没有江川一起间聊这样吃早餐有点安静,陈谦和囫圇吞枣地把食物塞进肚子里后到天台浇水去了。 十点多的时候高歌和李果一起退房,陈谦和检查好房间没有任何损坏便给两人办妥退房手续。高歌转身拉起行李要走时李果拉住她的尾指。 「你帮我拍张照片。」 李果跑到梨树下站好,一袭白裙恬静温婉。那纯粹美好的样子不该被关在时间凝结的照片里。高歌直视手机许久才按下拍照键。 「我帮你们拍张合照吧。」陈谦和说。 李果淡眉轻扬,等高歌走到树下挽住对方的手臂。高歌双手叠于身前,右手摸着刚刚被李果拉住的尾指。两人在相视低语没有看向镜头,眼里的笑意有点纠缠又有点坦荡。拿着手机的陈谦和微微惊讶。 李果走的时候对陈谦和说:「我很喜欢你们的民宿。」 一旁的高歌虽然没说话,但脸上愉悦的表情也算是对民宿的评价了。两人走远了陈谦和仍迟迟没收回目光。不管是客套话还是真心话,听见别人一句称讚总是令人激动的,可惜的是,作为民宿老闆一般都是在分别的时候才能听到讚许的话,既怀了盈盈的激动,又必须承受过后的空虚,十分微妙的体验。 陈谦和回过头打量房子,发现沙发上的唐垣不见了。他到201打开房门看见唐垣迷迷糊糊地跟江川挤在床上,江川还抱着人,嘴里不知道在说甚么。陈谦和眉间一跳微微齜牙,上前一步拨开江川的手扛起人往楼下走。再次打开102的门房内又变回江川住时的样子,陈谦和把人摔在床上正要走,不料被江川搂腰抱住滚了半圈。脑子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旋转还晕着,陈谦和又被一推,只见江川眼睛微睁反覆喃喃着「我的被子呢」,摸索到被子后两眼一闭又睡过去了。陈谦和怒不可遏又不能对病患施暴,只好下楼忿忿地做了一顿丰盛的早午餐以食慰己。 天台的地面被太阳晒得开始发烫,菜叶子上的水不是被吸收了就是被蒸发了。秦凛站在围墙边上握着手机刷了一会儿微博,没有看到甚么特别内容。她搬行李下楼经过厨房,看见陈谦和打开的冰箱里有一块剩下的蛋糕。 「我能把那块蛋糕吃了吗?」 陈谦和端出来,问:「放了一天不怕吗?」 秦凛接过蛋糕自己去找叉子默默吃了起来。在快要吃完的时候她说:「谢谢你们替我保守秘密。」 陈谦和没想到她会说这个,「也不是甚么大事。」 秦凛戳了一下蛋糕:「对他来说是大事。」 陈谦和神使鬼差地问了一句:「对你来说就不是大事了吗?」 叉子戳进蛋糕一半停滞不再往下。半晌,那三隻利齿又徐徐前进把蛋糕一分为二。 神鬼差使得了一次就有第二次,陈谦和怀着别样的心思问:「如果他一直是你理想中的那个样子,就能一直喜欢他了?」 芝士蛋糕纵使香滑浓郁,可吃多了就会负担大到难以嚥下。秦凛吃下最后一口蛋糕,叉子轻轻落在碟子上。她说:「是我还不够喜欢他所以包容度小。」 碟子放在洗碗槽里被水泡着,没有人关心它会不会缺氧。 秦凛走后陈谦和端着粥到江川的房间。人醒了能自己进食。陈谦和捏了一把江川厚实的手臂。 「你这身体白练了。」 江川认同地点了点头,鼻音让他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委屈:「又让你失望了。」 「嗯?甚么失望?」 粥有点烫,江川一边呼气一边说:「怕狗怕虫子,怕吃药,风一吹就倒,还有……还有爱钱。」 陈谦和听着那认真一一道来的语气笑了,「我没失望,就是觉得你跟我想像中的不太一样而已。」 「你想像中的我是甚么样子的?」 江川的脸上除了有病出来的疲态还有一丝执拗。陈谦和敛了敛笑容道:「神啊,甚么都能做好甚么都不怕,唔……好像比较像佛,甚么都看透,不执着,随遇而安。」 江川说:「你说的那些我都做不到,不失望吗?」 陈谦和躺在床尾上摇摇头:「反而我会觉得是我之前没好好了解你,随意把你想像成一个不真实的样子。怕狗那些都是无伤大雅的,公私处事你有你的准则,你的准则是没问题的,况且你也配合我给出了通融的解决办法,这已经很好了我怎么会失望呢?」 江川一声不吭地吃着粥。陈谦和加大力度哄人道:「哎呀放心吧,程诺他们是他们的事情,就算知道不同面的你我也不会不──」陈谦和噎了一下,急忙把话补完:「我也不会不保护你的,狗给你赶走,虫子给你抓走,行了吧?」 江川从中间就听愣了,放下粥去看床尾不知道甚么时候用被子把自己捲起来的陈谦和。 江川想了想说:「我也想像出了一个不一样的你。」 陈谦和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看着江川。 「你辞职那会儿我还想着要怎么安慰你,带你去吃好吃的还是带你去走走。结果你没几天就跑去做生意了。」江川病得双眼矇矓,水汪汪的,「你比我想像中要坚强。我都快派不上用场了。」 陈谦和一把挣脱开被子,脸或许是被被子捂红了,头发乱七八糟,「谁说你派不上用场啊,快点病好了事情都等着你做呢。」 江川没来得及笑,门边传来一道声音:「你们两个吵死了……」 唐垣悄然无声站在江川房门边。 陈谦和坐起来跟唐垣道谢昨晚的帮忙,「今天其他住客退房的时候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啊。」 唐垣刚要以此要挟一顿午饭,陈谦和咻地转过头跟江川说:「那张纸上写『连理枝』但没有要求性别对吧?」 江川点点头:「怎么了?」 陈谦和喜上眉梢道:「今天高歌和李果退房的时候还挺亲密的,资料上不是说她俩不喜欢肢体接触吗?看来她俩有机会啊,不过不知道她们确认了关係没有,如果是在离开之后确认的,不知道算不算数。」 江川的眉毛一会儿挑起一会儿皱起。 唐垣敲了敲门引起注意:「你昨天说的任务究竟是甚么?上一次也莫名其妙地把我跟一个女生拉拢,给人牵线?」 江川向陈谦和投以疑问的目光,陈谦和把昨晚的事情说了。 「可以这么理解。」陈谦和对唐垣含糊其词。 唐垣没追问,反而给房内的人泼冷水道:「那两个人未必会在一起。」 「为甚么?我看她们互相对对方都有点意思。」 「吊桥用力一踩就断啦。」 「吊桥?」 唐垣双臂环抱胸前,用下巴点了点江川和陈谦和:「就像你俩突然被困在这里,又或者生病被人照顾,心里產生不安的心悸却以为是自己喜欢上对方的心悸。她俩同样处于一个陌生的令人焦虑的环境,碰巧遇到能短暂產生共鸣的人,快速增长的依赖感会混淆心意的。这种例子太多了,不用几天就会分手。」 陈谦和听得一愣一愣,像个刚上完课还没能完全理解老师讲课内容的学生,最后一脸遗憾又懵懂地嘟噥着「可惜了」离开房间。唐垣靠在门边上露出一抹坏笑,突然一隻碗被塞到他怀里。 「麻烦了。」江川举着碗,脸上阴晴不明。 整个下午江川都昏昏沉沉的,醒了睡睡了醒,直到唐垣贯穿整个民宿的大叫把他彻底惊醒。他甩了甩头,晕眩和头痛的症状基本上没有了。 陈谦和跑到201门前查看情况,唐垣捧着电脑抱头崩溃:「我的灵感文档没了……」 陈谦和走近了问:「回收站、d盘、c盘都找过了吗?」 唐垣哭丧着脸表示都找过了。 「你会不会错手删了又清空了回收站?」 陈谦和这话吓得唐垣张大空洞的嘴巴。陈谦和把电脑挪到眼前,问了唐垣文档的名字,在电脑上又查找了一遍,确实没找着。唐垣看着满桌的资料和手稿,抽了抽鼻子说:「重新写算了,趁我还记得。」 「你能记住全部吗?再怎么重写也会有缺失的吧。」陈谦和眼睛不曾从电脑上移开:「放心,一定能找回来的。」 「回收桶都清空了怎么找回来……我还是重新写吧……」 「他电脑很厉害的。」找了过来的江川说道,「你去喝杯咖啡休息一下吧。」 两人一同下楼,把重任交给了陈谦和。 唐垣捧着咖啡没喝,「要不你把他抱出来我回去写。」 江川按照陈谦和的吩咐在好好喝水,「他认为要做的事情没人能拦住他。」 唐垣小啜一口咖啡,「你也不行?」 江川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道:「之前在公司,我的部门需要他的部门配合想方案,把客服热线语音导航里的内容做一些调整。其实是我提出来的建议,但不管是哪个部门都没有人认为有必要做或者做得成,又或者会有成效,只有他认同我,然后没日没夜地加班想方案。我看他这样不要命地工作就说要撤回建议,结果他生了我一个星期的气。最后还是被他想出了方案,调整成功,反馈也挺好的。」江川把杯子放在琉璃台上,「对事物认真的态度也是他可爱的地方吧。」 唐垣笑得像隻狐狸:「你有本事把这些话对他说啊。」 江川充耳不闻继续喝水。 「找回来啦!」陈谦和捧着电脑从楼上跑下来放到唐垣面前,「你快看看是不是这个。」 唐垣打开文档确认无误,激动得从椅子上弹起来对电脑小能手说:「我请你吃饭!」 陈谦和得意地说:「下载个復原软件就可以捞回不小心清空的文件。我在你电脑下载的是试用版,三十天有效,如果之后还要用你再买正版吧。」 唐垣抱起电脑跑回房间,不知道有没有听见陈谦和后面说的话。 「要喝咖啡吗?」江川问。 「要。」陈谦和坐在唐垣刚才坐的椅子上,「身体怎么样?」 「好多了。」 「刚刚我试过打开大门还是开不了,看来她们心意还没通。如果是在离开之后确认的关係不知道算不算数。」 「还有二十天,不急。」江川说完把刚刚自己喝水的杯子在陈谦和眼前晃了晃,像要讨小红花一样说:「喝了一杯水。」 陈谦和差点把嘴里的咖啡喷出来,「那就再喝一杯。」他没去看江川垮下去的脸,低头慢慢喝着咖啡渐渐陷入沉思。在快喝完的时候他问江川:「你对同性恋有甚么看法?」 江川眉宇间不易察觉地扬了扬,说:「一开始不能理解,后来觉得可以接受。」 陈谦和不自觉地挺起上半身问:「为甚么?」 江川的目光如名字似流水,意味深长地反问:「你觉得呢?」 Day 11 员工的争夺战 厨房飘来一股酱油和蒜香味。酱油除了有豆香还有八角、花椒、香叶的味道,末了带一点点冰糖的清甜,比一般瓶子里倒出来的酱油的味道更丰富浓郁。蒜香则附和着花生油的细腻带出一股辛辣。 陈谦和很少睡回笼觉,今天醒来望着天花板嘴里细细说道,昨天没有新档案今天没有新住客,整个民宿只有唐垣一个住得比他还像屋主的住客,他打了个哈欠没有一丝挣扎便闔眼继续睡。直到源源不断的饭香挠着他鼻子把他唤醒。厨房里站着个江员工,感冒痊癒不用老闆催已主动投入工作。 「早饭吃甚么?」 「猪肠粉。」 民宿里除了有一个「心想事成」杂物室,还有一个「有求必应」电冰箱。如果没有那张契约书和饭桌上这份新档案那就更好了。 「没收到今天入住的订单怎么会有档案?」陈谦和问江川:「你看了没?」 「没,等你呢。」江川上半身被锅子里的水蒸气笼罩着。 陈谦和看得云里雾里般飘飘然,忽地耳朵一红,彷彿对江川说的话起了过敏反应。 白滑爽弹的猪肠粉,淋上薄薄一层闻了令人鼻子发酸的蒜油,再淋上两小勺甜咸适当香郁四窜的酱油,陈谦和抬手就把档案推到一旁,先治治五脏六腑。 「你中午想吃甚么?」江川问。 陈谦和喜欢把猪肠粉拆开来吃,衔着长长一块两指寛的粉片活像个长舌妇,「早餐都还没吃完。」 江川把他嘴巴外面的粉片夹断,示意他好好说话:「今天三餐我全包了。」 陈谦和一边想菜单一边把碟子里的肠粉全拆了,「今天感觉好清间啊。」 「因为没有住客吗?」 「哈哈,我们都不把楼上那个当客人了。」 这是民宿的特质,能在短时间内与住处和住客拉近距离,也正因如此离开时才会依依不捨。 新档案是双人入住,民宿之前接待的都是单人,这引起了江陈二人的注意。 王燕,女,教师。 双人入住,房号202,入住2晚。 注意事项:年龄。 没有重要事项。 陈飞,男,学生。 双人入住,房号202,入住2晚。 注意事项:年龄。 重要事项:不要轻意与王燕搭话。 「一个老师跟一个学生住双人房,是母子或者姐弟的关係吗?」陈谦和琢磨道。 江川的注意力却放在另一个地方:「为甚么跟女方搭话的重要事项是写在男方那边?」 陈谦和又拋出另一个问题:「为甚么两人都要注意『年龄』?」 江川和陈谦和都有隐隐的猜想但谁也没有说出来。忽然陈谦和说道:「前天收到一个订单是单人入住的,看来之后还会有客人来。」 「我们先去看看房间吧。」江川把两人的餐具收拾好。 明天要来的住客会住在秦凛的房间,房门打开后第一眼看见的不是秦凛睡的那张单人床,而是一张两倍大的双人床。即使放下双人床房间也不显得窄小,陈谦和在房里走了一圈用脚步量了一下,比之前秦凛住的时候要宽敞。这民宿居然能调整房间大小,可惜江川和陈谦和无法到屋外观看是否连外形也随之变大。 房里书桌上有一本白纸簿,素色硬卡纸封面没有任何文字和商标,看似是一本普通的留言簿,但内里纸质厚且有细微凹凸不平的细纹,应该是画纸。纸簿旁边除了有书写用的笔,也有简单的画具。除此之外墙上还掛着把吉他,这鲜少会出现在普通民宿的客房里,一般是出现在公共娱乐区域。 「这次民宿准备得会不会太──充足了?」 「就说是之前的住客送给我们的礼物吧,为了记住他就把结他放在他住过的房间里。」 老闆和员工检查完一圈后目光又落回床上。 「母子睡一床挺正常的。」 「大姐姐带小弟弟来玩也挺正常的。」 「可他们姓氏不一样。」 「那就姨妈带小外甥。」 「外婆带孙子。」 两人欲盖弥彰地拋出解释后陷入沉默,四隻眼睛恨不得把这床一瞪为二。 「走吧走吧,去给你换床罩床单。」陈谦和受不了地推着江川离开202。 昨天唐垣回房睡觉的时候陈谦和把江川用过的床具都换了,避免唐垣感染细菌生病。今天也要把江川昨晚用过的床具换掉,避免病菌重复感染。 中午沿续了早上的清间,江川捏了一会儿陶土后准备做午饭。陈谦和早上点单的时候在好几样食物中难以抉择,最后选了清汤粉麵。江川让他挑一些特别一点的像是油泼麵或者酸辣粉。陈谦和回了一句:「吃清淡一点的,你才刚好呢。」江川当下就不再背菜单了,笑盈盈地看着陈谦和。 幸好清汤粉麵有许多种做法,不至于真的淡而无味,江川选了越式的。先把牛骨、牛腱子和牛尾焯水,捞起放入燉锅中加水熬煮。配料红葱头、薑、香茅则在火上烤一烤。在平底锅里放入八角、肉桂、丁香、草果和小茴香,不加油小火炒香。用汤袋把配料香料装好放入燉锅里,再下点冰糖。汤熬出一层油时要把油去掉。牛腱子煮软了先取出放凉。 汤还要继续熬一两个小时,江川回去捏陶土。在楼上拍照的陈谦和闻到香味了嗒嗒嗒跑下来,在燉锅前徘徊不走。 汤差不多煮好的时候江川洗乾净手去准备其他配料。牛腱子切片,青柠檬切半,红葱头切丝,香菜和小辣椒切段,葱切丁,芽菜、罗勒叶、薄荷叶洗乾净放一旁。肉丸对半切开扔锅里煮熟。捞出汤袋,下一点鱼露调咸淡,汤便成了。河粉在沸水里焯熟捞起放进大碗里,再铺上刚刚准备好的配料和肉,浇上两勺汤,最后挤一点青柠檬汁,大功告成。 陈谦和在一旁不停拍照弄得江川好不自在,等到可以吃了陈谦和随手把手耭扔到一旁,磨拳擦掌大快朵颐。 「感觉今天像回到了开民宿的第一天。」 江川心有同感地点头,却见碗里的辣椒被一隻勺子全兜走。他委屈地抬头,用哀怨的目光看着剥夺员工饮食自由的老闆。老闆给他放回去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辣椒尾巴。 「不能再多啦。」独裁老闆说道。 汤头清甜香润而不味淡,在秋夏吃十分舒服,有种躺在泉水里被滋润过的感觉。陈谦和吃了两碗快把肚皮撑破了,为了减轻身上刚灌进去的负担而承包了洗碗的工作。 江川刚在客厅坐下准备捏陶土,楼上突然传来唐垣的呼叫。 「老闆!大佬!大哥!救命啊!」 楼下的两人匆匆跑上楼一探究竟。 唐垣坐在床上一隻手不停往身上煽风,另一隻手指着空调说:「坏了。」 员工上前查看电源接驳和机器外部,没发现问题。空调是分体式的,在屋外的部分江川无法检查,正苦恼着又听见床上的人发话。 「要是修不好我今晚跟你睡。」唐垣直指江川。 江川打了个冷颤。陈谦和退出房间,用手机在网上平台找维修师傅,给对方掛电话约好时间后惊觉手机能拨出电话,他赶紧试着拨朋友的号码,预料之中听见一片死寂。 一小时后师傅准时到达,在唐垣的房里仔细检查空调的机件。 唐垣坐在床上看书,漠不关心地喊话:「师傅,是不是很难修好?你看你满头大汗不用这么尽职的,修不好也没关係,最好修不好。」 江川为了学习留在房里,听了唐垣的胡言乱语转头去看陈谦和,谁知道房里早没了那人的身影。他走到房外往楼下中庭看,陈谦和在跟狗玩拋接球,头上窝着那隻翅膀还没痊癒的小鸟。狗把球捡回来,陈谦和没伸手去接似乎在神游,狗低下头用鼻子使劲拱陈谦和的手才把人唤回神。 陈谦和感觉头上的小鸟被捧起,抬头一看是江川。小鸟这几天接触两人多了变得没那么怕人。江川轻轻抚着小鸟亮丽的羽毛,眼睛馀光注意着那个枕着狗肚子躺下的人。 「你把鸟放头上不怕中头奖啊。」江川问。 陈谦和愣神,「没想到这个。」 江川故意把小鸟放回陈谦和的头上,后者知道怕了连忙把小鸟抓回手上。小鸟被他们弄来弄去来脾气了,脖子一缩一伸猛啄陈谦和的手。 「啊!」 陈谦和吃痛一叫,江川急忙抓过小鸟放到狗头上,又拉过陈谦和的手查看。陈谦和抽回手忙说没事。江川直视他,他看看地板又看看没开的电视机,最后说要去喝水。 陈谦和站在厨房里背对着江川说:「要是冷气修不好你把你的房间让给唐垣,你跟我睡吧,毕竟唐垣是客人。」觉得自己直接下决定不妥,他又紧着嗓子问:「好不好?」 江川闷笑半天,等陈谦和按捺不住转过身才望进他眼睛里说:「好。」 空调要是个人此时一定会抓耳挠腮,不知道自己该被修好还是修不好好。 天气晴朗的午后总是让人昏昏欲睡。没甚么工作的陈谦和不知不觉躺在沙发上睡了过去,醒来时师傅已经走了。他到唐垣的房间前感受到门缝里透出凉气,看来空调是被修好了,工钱估计江川也给过了,最终醒来后的陈谦和还是没有工作要做。 他下楼梯时发现墙上有一个相框,里面的照片是他拍的一狗一鸟,狗端坐在梨树下,头上窝着独臂士兵。 江川刚好在楼梯底下路过,问:「那是哪位大师的作品啊?」 陈谦和的脸上立刻红了一片:「胡说八道!」又问:「你怎么弄的?」 江川指了指杂物室的方向道:「有相片列印机和相框。」 以前在公司努力工作就像是每个人的本分,会有称讚会有重视,但不会有被人捧在手心上珍惜的感觉。陈谦和凝视照片嘴角擒着笑。 江川走上楼梯把一张小纸条贴到相框旁边,陈谦和凑上去看,纸上标註着作品名称,拍摄日期和一个价钱。 陈谦和笑着指责他:「你这是在商业化艺术。」 「人要吃饭,作品留在心底就好。」江川说得坦荡直白。 陈谦和被逗笑了。那跟彩票头奖奖金一样的价格当然不会有人买。 唐垣说的请吃饭最后变成请糖水,一碗香芋西米露,一碗芋丸烧仙草,还有一碗杨枝甘露。在唐垣遗憾空调被修好的同时,陈谦和收到一封新订单邮件,双人入住,看来就是明天的202住客了。 Day 12 合理怀疑 天台上的生菜已经长到掌心那么大。江川细心照顾,该浇水时浇水,该施肥时施肥。时间流淌无感,只有看到菜苗一天天长高长大才能确定时间在向前走。 陈谦和虽然是老闆但和员工没有特别分工,谁看见民宿有问题谁有空就处理,只有接待客人的工作由原本就做客服的陈谦和负责。 新住客依然由狗领来,他们对狗和独臂士兵都很感兴趣。等陈谦和登记完王燕和陈飞的资料,王燕轻声细语问狗跟小鸟是不是他养的。 「也不算吧,牠们是自来狗自来鸟,照顾他们也不麻烦就一直照顾着。」 王燕长相不突出但温文如玉端庄有礼,说话更是轻柔如垂柳抚水,不管是放在古代还是现代都是典型的大家闺秀。一旁的陈飞明显是一个刚出社会未经打磨的毛头小子,衣服发型跟随潮流,习惯微微仰起下巴歪着头看人。「自觉得意」「年少轻狂」都适合套在陈飞身上。因为两位住客的注意事项提及年龄,陈谦和特地留意两人的出生年份,王燕竟和他同年出生同为三十岁,陈飞果然只是二十出头。 江川把人带上楼。陈谦和给小鸟换胶带又餵了点食物。狗玩心起拿鼻子去推进食中的小鸟,结果被小鸟用喙啄了一下,侧倒在地上举起前爪捂住鼻子呜咽。 半小时后陈飞和王燕下楼,两人牵着手说话。 「昨天突然想旅行就先斩后奏订了民宿再跟你说,我错了,下次不敢了。」陈飞低头认错一副乖学生的模样,转眼又坏笑得像个逃课逃得驾轻就熟的差生,「你要是今天请不了假我就去学校把你偷走。」 王燕娇嗔地瞪了他一眼说:「不行,不能造成学校的困扰。」 陈飞摇摇头不听王燕的话,又说道:「昨天决定得太急了我还没查这边有甚么好玩儿的。」 王燕似乎早预料到了没有责怪陈飞,反而提议跟民宿人员了解一下。江川的顺风耳听见了,主动介绍起水上活动。 「有水上摩托、快艇、独木舟、香蕉船,还有最近很火的直立板。」 王燕问江川:「直立板是甚么?」 陈飞拉过王燕的手让她面朝自己,抢着回答:「就是一块长长的板,人踩在上面用桨划水移动。」 陈谦和之前做了几张海报钉在客厅的软木板上,江川带两人去看,软木板旁边是陈谦和画的地图,两人顺道看了。陈飞拿出手机拍下地图,王燕指着几个地方问他想不想去。江川顺着王燕白皙的手臂,看见她手腕上有一块烫伤的痕跡。王燕注意到江川的目光而不自在地垂下手藏在身后。 江川露出和煦的笑容:「你的手链很好看。」 王燕被解了窘又被称讚了一番,立刻羞红着脸道谢。一旁的陈飞听了先是皱起眉头一脸不高兴,随后仰起下巴举起手,展示自己手上与王燕那条同款但顏色不同的情侣手链,手直直横在江川与王燕之间。 「那还用说,花了我几个月打工的钱买下的能差吗?」 王燕听了一惊,忙问陈飞:「你不是说这链子只是一百多块钱吗?」 陈飞自己揭了底又羞又恼,不能飞天不能遁地只能老实交待:「我要是告诉你这链子几千块钱你会收吗?」 王燕顿时气得原地打转,刚举起戴着手链的左手便被陈飞压住。 「不许拿下来!」陈飞喝道。 眼见气氛越趋恶劣,陈谦和把狗推到王燕脚边。狗蹭了蹭王燕的脚歪头吐舌头,坐在牠头上的小鸟没料到牠的动作,爪子没抓稳直接从头顶掉到地上。狗立刻伏下身子,小鸟一蹦一跳回到宝座位置。 「我们民宿跟其中一家水上活动的商家有合作,这隻狗带你去会有九折优惠。」 小鸟与狗的互动加上江川介绍的优惠缓和了现场气氛。 陈飞也识趣地撒娇耍赖让王燕陪他去玩,「我发誓以后都不乱花钱!花钱之前一定得得到你的同意!」 王燕看着陈飞那张有点难过屈委但依然在讨好她的脸,放软了眼神。她习惯了教师的工作而开口说教:「可能因为你还没到承担家里经济的年纪,所以觉得钱这么花没问题,但你在学习期间做实习就应该好好规划自己的资金,养成好的消费观念和习惯。否则到了你养家的时候,就会觉得钱来得困难省得困难。」 这番在眾人面前说的话,不知道哪个字哪个词拨动了陈飞背上的刺,或是说话的人不应该是王燕,陈飞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难看。王燕离他最近自然看得最清楚,当下惊慌失措,主动牵起陈飞的手。 「我们去玩那个直立板,我请客好不好?」王燕给出了最好下的台阶,说是台阶还不如说是可以一滑而下的斜坡。 陈飞眼睛缓缓一眨,再次睁开时眼底的情绪都消失不见了。他露出与年龄不相配的浅笑对王燕点点头,转瞬恢復调皮模样对王燕说:「那我要玩很久玩到把你的钱都花光,这样你就跑不掉了。」 被晾在一旁的民宿人员同步暗暗松了口气。江川给狗套上写好人数的纸皮,陈谦和用手机向狗展示一张独木舟的照片。狗昂首阔步带人前往海边。等人消失在门后江川和陈谦和默然对视一眼。 「我们那时候怎么就乖乖只唸书了呢?」 狗把人送到海边之后转身就跑了。太阳有点大,但没有击退来到海边玩乐的人群,一个个被刺激的海上娱乐设施带动得尖叫连连。王燕让陈飞挑自己想玩的,不一定是直立板。陈飞看着不远处的人踩着直立板划桨那英姿颯爽的样子,果断挑选了既能展示威风又能和王燕慢慢相处的项目。 「你会玩吗?」王燕问。 陈飞扬言:「教你都没问题!」 两人因为来之前没有计划过,所以没有带要下水的装备。海边小路上有一些卖泳衣泳裤的小摊子,王燕出钱给两人买了里里外外该用到的东西。海滩边上有更衣室和淋浴间,陈飞衣服换得快先跑去找约好的教练。 「教练,这直立板怎么划啊?」陈飞急切地问。 教练教他拿船桨,一隻手要握住桨的顶端另一隻手相隔大约五十厘米握住下方桨竿,桨叶商标朝前。上板前先戴好脚绳,把板推到浅水区,船桨横放在板头。初学者可以先跪在板上找平衡点,然后用短桨划法不用握到桨顶端,桨以90度角度入水向后拉划,桨叶须全浸到水中。 等熟悉直行和转向后可以去到一个大概水深三米的区域,慢慢站起来,将桨垂直放在身前,左右踩动船板感受平衡感。找到重心站稳后便可手握桨顶放桨入水拉划。要摔倒的时候注意得往板的左右摔,直接入水,避免磕到板子上受伤。 陈飞趁王燕还没来多练习了几遍,很快便上手能够直立划行。他站在板上高举船桨像是获得大赛冠军一样欢呼。 王燕穿着连身泳衣小跑过来,陈飞目不斜视地领着人到水边帮忙戴上脚绳。王燕听从指示先爬上直立板小心翼翼地趴着。陈飞乐了,板上的人简直像一条待宰的鱼,他欢腾地把板和人往深水区域推,一路把教练的指导丢进清撤的海水里。 「你站起来。」陈飞对王燕说。他刚看见有玩家是双人踩板的,急着想跟王燕也试一试。 王燕左摇右摆地撑起上半身,一隻脚伸长贴着板面,一隻脚蜷曲到腹部准备站立,无奈板晃得太厉害又湿滑,她脚没支撑住手也打滑,「啪」一声狠狠摔在板面上。 王燕没叫痛,倒是陈飞「哎呀」道:「摔的时候往左右摔,掉进水里。」 王燕頷首,下巴、手肘和膝盖都红了一片。陈飞捧着她的脸给她轻轻吹了吹下巴,她怕痒而躲了过去,又蜷起腿准备站起来。试了几次,有一次刚站稳,陈飞一个拍手称好把王燕惊得又掉进水里,板没划成先喝饱了咸水。 太阳开始偏移,王燕摔了爬起,爬起又摔下,弄得气喘嘘嘘乏力地趴在板上喊中场休息。陈飞把她送回岸边的树荫下。 「你去玩吧,我坐个五分鐘就好。」 「那你在这里等我。」 陈飞在王燕的脸上快速亲了一下,转身跑回海边踩上直立板划向远方。王燕一边顺着气,一边轻声自语:「体力啊,跟不上了……」 站在直立板上扬航有种独自征伐世界的感觉,脚下的海头顶的天都是无限辽阔。桨叶一次次破开海水,浮板一寸寸前进。 没有人计算时间,没有人去海边喊人回来,也没有人记得回航。陈飞的身影已经混进人群,到处都是一样的蚂蚁小点无法分辨谁是谁。海平面反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王燕只能看一会儿闭一会儿眼睛,再看一会儿再闭眼一会儿。她身旁放着刚买的潜水防水包,里面的手机一直弹出微信讯息,无可奈何之下她回覆了一两句,脸上尽是左右为难的神色。 太阳越来越晒,王燕忽而觉得手臂有点辣辣的痛感,低头看向痛处才发现手臂和脚被晒出一块一块红印,都是树荫遮挡不到的地方。路边卖泳衣的小摊子没有防晒乳卖,因此谁也没有做防晒措施。她想躲到器材出租处的棚子里,可棚子离她现在的位置有点远,陈飞的手机在她身上,怕陈飞回来可能会找不到人。王燕又在树下等了等,在皮肤烤焦之前陈飞回来了。 年轻人皮厚只被晒黑了没被晒伤。当陈飞看到王燕身上那些红斑时心疼得直跺脚。之后的行程全部取消,他用手机查到自製芦薈胶可以减缓晒伤的红肿,便到市场买了许多新鲜的芦薈回民宿。 「你们有榨汁机吗?可以借来用一下吗?」陈飞问在客厅看书的陈谦和。 除了搅拌机陈飞还根据网上教程借了好些工具,自己一个人在厨房里捣弄起来。芦薈先去刺切段泡水,洗掉那些黄绿色的汁液后削皮取果肉榨汁。 陈谦和好奇地坐在饭厅看陈飞忙东忙西。「是要喝吗?」 陈飞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细汗,「不是,给老──小燕敷皮肤用的。」 陈谦和到客厅观察王燕的皮肤后了解了情况,自责道:「刚应该给你们准备防晒用品的。」 王燕莞尔,「是我们行动太突然。赚了你们商家合作的优惠已经够好啦。」 陈飞捧着一碗芦薈胶过来轻轻给王燕敷上,嘴上噥噥唸道:「都怪我,玩得太野了把你给忘了,下水前也忘了要抹防晒。」 王燕被伺候完了接过陈飞的碗:「你也晒到了,我给你抹抹。」 这下陈飞更是过意不去了,脸上黑里透红。等王燕一抹完他一溜烟地跑走。陈谦和忍不住发笑,连带王燕也咯咯笑出声。 陈谦和用榨完汁的芦薈果肉加蜂蜜泡水,五杯,唐垣的放在冰箱里等人醒了再奉上。江川和王燕在客厅里喝着,陈谦和端起陈飞那一杯找了一会儿才在天台找到人。 陈飞接过水端详了片刻,道:「中年人都这么会做人吗?」 陈谦和没吃东西但还是被空气噎到,想了想说:「刚给中年的王小姐推荐了一家吃海鲜的饭店,她说晚餐想去吃。」 那家饭店陈谦和没去过,是平时出去随处逛的唐垣提供的情报。自从唐垣知道民宿的秘密后,就变成了江川和陈谦和在外的情报员。陈谦和说完就走,留下被反击到呆滞的年轻人在天台。 晚上陈飞好整以暇地在楼下等王燕准备出门吃晚饭。王燕下楼的时候和江川在谈话,她好奇房里的画具和白纸簿,江川称有些客人喜欢用画画来留言所以准备了画具和画纸。江川看上去成熟稳重,风度翩翩;王燕无疑温顺端庄,一水柔色。陈飞眉藏慍色,箭步上打断了楼梯间两人的谈话,并在王燕不注意的情况下怒视江川,却又底气不足地夹着尾巴匆匆收回目光。 江川被逗乐了喊住陈飞,不知道是因为想作弄人还是纯粹想炫耀而大声放话:「小朋友,别眾人皆为敌,我已经有为我做饭的人啦。」 楼梯就在厨房隔壁,陈谦和听见江川大喊连忙探出头来,手上还拿着正在炒菜的锅铲。江川走过去为陈谦和套上忘了穿的围裙,又绕到身后仔细系好腰带。 陈飞的脸上七彩飞扬,急忙转过头抬手把王燕往门外推,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 陈谦和等硝烟散去才反应过来江川刚说的话,举起锅铲作势要拍人,眼睛却不看江川。 「你别胡说八道教坏小朋友。」 老闆下了命令,员工乖巧地「唔」了一声。 这下陈谦和更糊涂了,江川到底胡说八道了还是没胡说八道? Day 13 三成熟与七成熟 陈谦和昨晚睡得早,今天天刚亮便醒了但又不愿意起床,在床上看着窗外的风景发呆。从陈谦和躺着的角度能看见一堵围墙,砌得方方正正漆上白油,像一块石膏放多了的豆腐。一隻走到围墙上的猫从右方进入陈谦和的视线,猫爪轻提轻放,那安间自在的样子宛如宅子的主人在巡视地盘。忽然猫的脚步停滞,徐徐转过头来与陈谦和对上视线。四目相接顷刻,猫压下身体蜷缩四肢伏在围墙上。猫通体发黑,一双眼睛却如宝石般湛蓝,目不转睛地与陈谦和对视。一坨黑毛球赖在墙上就像往豆腐上放了一颗黑豆。 这愜意的画面被大门的开门声打断。这么早江川自然不会醒来,那么只能是住客在进出。陈谦和翻身下床,此时进门的是他没预想过的人。唐垣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脱鞋子,手上拿着电话在低声说话,看见陈谦和时做了个「看日出」的嘴型,随后又把心思放回到通话上。 「嗯,回到民宿了。」 「怎么会迷路……我没那么笨啊……」 「下次一起看吧,这次你视讯看的肯定不够震撼好看。」 「嗯,你也再睡一下吧。」 唐垣在陈谦和诧异的目光下上楼补眠去了。 陈谦和把唐垣破天荒早起看日出的事情告诉了醒来在做早餐的江川。 江川问:「你那会儿是不是还没醒?」 「我从看到他回来到现在一直醒着,怎么可能是做梦。」 江川又问:「日出的魅力这么大?」 陈谦和似乎想起甚么事情,「我当初就是为了看日出才留在小岛上的,没想到被困在这里,日子过一过还忘了看日出这回事。」 「那你明天可以看啊。」 陈谦和思考了一下,道:「现在突然找一天看好像有点不着前不着后。」 江川说:「那就最后一天,我们一起看吧。」 今天王燕和陈飞出门,陈谦和从杂物室里找出一把防紫外线大伞给两人。陈飞撑起大伞,把红印已经消下去的王燕护在伞下。 小岛的环境像是把偌大的一个城市缩小在巴掌上,有田有房,有商店有医院,学校从幼儿园到中学都俱全,只差一所大学。基本的生活配套能让人不跨出岛外也能生活到年老入土那一天。 王燕和陈飞在岛上逛了小吃街,嚐到了一种古怪的手工製硬糖。这糖在卖给顾客之前是一大块盘在金属盆子里的,卖糖的老人用锤子和凿把糖凿开凿碎,可见糖的硬度不一般。把硬糖放在嘴里能立刻嚐出芝麻的浓香和薑的微辣。这糖怪就怪在初时坚硬如石,越含越软越嚼越绵,到最后能把牙齿缠到一起,用舌头撩拨能把舌头撩拨到发麻,颇有热恋期间纠缠不清的感觉。王燕牙齿粘黏得张不开嘴,她看向陈飞,不料陈飞也如此,两人纵使想笑也笑不出来,挣扎的模样令人无声捧腹。 小岛是旅游区,必然不缺精品店。陈飞喜欢看一些小摆设,便拉着王燕一间一间看过去。遇上喜欢的他会拿起来观赏一番,满眼都是欢喜巴不得揣兜里带回家。可他每每到最后都是轻轻把东西放下,转过头对差点要掏钱给他买的王燕说:「走!下一家!」 岛上有一间小学,王燕和陈飞看见学校大门的时候不禁同时驻足。 陈飞的眼里爬满不同色彩,他难忍惊喜地对王燕说:「老师,这好像我们的二中啊。」 王燕听见那一声「老师」不小心红了耳尖,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陈飞的嘴巴剎时像破了洞的米袋,大米一粒粒争先恐后地挤出洞口。 「还记得那时候我经常去美术室看你画画吗?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烦,家里人不给我学音乐天天就知道叫我唸书,我也想唸啊但一打开书我就犯晕我能有甚么办法。后来在你那儿我发现能静下心来就天天跑你那儿看书去了,看累了还能看看你。」 话说出口陈飞不害臊,反倒是一旁第一次听他提起这件事情的王燕红了脸。 后来在毕业那天陈飞要了王燕的电话,说是到时候放榜了要告诉王燕高考结果。陈飞上大学后总是抽空约王燕吃饭,约着约着就如愿以偿了。现在陈飞算是刚出社会,王燕还在原来的学校当老师。两人看着学校都不愿挪步。 小岛上有一条花街,沿路都是花店,不同风格不同规模,如花海一样争奇斗艷。陈飞不着痕跡地留意着花店里卖的品种,驀地在一间既卖咖啡又卖花的店门前停住脚步。 「你站这里。」陈飞把王燕安置在店门一侧,自己站在另一侧,不妨碍店内外的人进出。 王燕好奇地看着不知道在打甚么主意的陈飞,只见陈飞清了清嗓子,眼睛澄澈明亮,嘴唇微啟,一阵轻柔细软的歌声从他嘴中由近至远飘盪开来。那是一首1997年的老歌,martinamcbride的《valentine》。原唱唱这首歌时比此刻的陈飞年长,情感更加沉稳低柔,而陈飞唱出了青涩的一往情深。四周的人群渐渐因为他的歌声而聚集起来,惹得店里的人也频频探头张望。 「i'vedreamedofthisathousandtimesbefore,butinmydreamsicouldn'tloveyoumore.」 唱到这两句时一直直视前方的陈飞悄悄地转过头看了王燕一眼。王燕移不开视线,一门之隔这么近的距离,她却彷彿凝望着在山头悠扬轻唱的牧羊青年。 「you'reallineed,mylove,myvalentine.」 陈飞唱到最后像要把字含在嘴里用体温把字化掉。他低头鞠躬时又偷偷拿眼瞧王燕。人群中一些小女生发出欢呼声,起起落落的掌声让陈飞高高扬起嘴角。 他把手拢在嘴边向人群喊:「谢谢,如果大家喜欢我的歌声可以到店里买花或者喝咖啡。」 不明所以的群眾议论了起来,以为他是在搞店里的活动优惠,还有些人懊恼刚刚没用手机拍影片。 突然一个女生喊话:「你再唱一首我就进去消费!」 陈飞只道一声「好」,挺胸调整气息眼珠转了转,技巧不多但情感真挚的歌声又在街上传开来。还是martinamcbride的歌,这一首更老,1992年的《whenyouareold》。这一次他的情感稍有转换,带着点懵懂,像一个刚入教的教徒,并不完整明白经书内容的含义,却虔诚无比地祈祷着。 「whenyouareoldandtiredandgray,wearyouovercoatonsunnydays.whenyourbravetaleshaveallbeentold,i'llaskforthemwhenyouareold.」 王燕细细听着歌词,瞥见对面站着一对老夫妻。白发飘飘两人相依,老爷子恰巧如歌词里写的一样在大晴天里穿了件大衣,老太太笑着给老爷子擦汗。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她听见陈飞潺潺唱道: 「andiwillbeoldtooyou'llsee.」 简单几个字让王燕剎那间红了眼眶。年龄的确是横在每个人之间的一道距离,唯一让人感到公平的是必然衰老这一条定律。然而定律放在陈飞与王燕之间化作了是一句情话。 一曲唱毕,果真有人进店里消费了,还有两三个女生买了花献给陈飞。陈飞哈哈大笑把花转送给那对还没离开的老夫妻。他让王燕在店外等着,自己转身进店里找店长。早在人群聚集的时候店长便注意到店外的情况,见到陈飞主动谢谢他为店里带来的增益。 陈飞这时才有点羞怯,小声问:「我想买花,能给我打折吗?」 店长没有太惊讶他的请求,把他带到花区选花。陈飞没有看那些红红黄黄白白粉粉的,直奔向一小撮介于蓝绿之间又带点紫的矢车菊前。 「这个,我想买一支。」 店长抽出一支矢车菊修修剪剪,又包装好递给陈飞:「不收钱。」 陈飞喜出望外,接过花便跑出店门把花送到王燕的手里。王燕瞪大了眼睛煞是惊讶。 「你第一份送我的礼物就是这花,我没记错吧?」陈飞扬扬得意地抬起下巴。 王燕轻抚花瓣点点头。 「这花是店主送的我没有花钱哦。」陈飞的下巴越抬越高。 王燕心头一烫,陈飞是把她的话听进去的。 两人在小岛上逛到晚饭后才回民宿。陈飞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回到民宿竟然吵着要爬到梨树上拍照。王燕面有难色地看向正在厨房准备做晚饭的民宿人员。 老闆说:「小心一点就行。」 陈飞一听到能上树,三两下便窜到树上摆出一个猴子挠头的姿势。树叶被他碰得哗哗作响,有些果子还摇摇欲坠。王燕用自己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后催促陈飞下来。 陈飞从树上看了看地面,半撒娇半胆怯道:「你来接我。」 敢爬树不敢下树的陈飞让王燕哭笑不得,她只好上前几步伸出手去扶颤颤巍巍下来的陈飞。不料陈飞脚踏错位置一滑直直往下摔,为了不压到王燕慌忙中把人抱住转身。一阵霹靂啪啦摔倒的声响吓到陈谦和和江川,赶快跑过来查看情况。幸好地上的两人摔得不重,陈飞扶起王燕,捡起地上的手机。 手机上显示着微信的聊天对话框,王燕的父母在跟王燕说「小林」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让她好好把握住。 若不是对话框里有一张王燕母亲发出的男人的照片,陈飞不会在捡手机途中多看一眼,不多看一眼他就不会瞥见对话内容。他像是看到美杜莎一样愣在原地一动不动。王燕见他表情有异便拿回自己的手机看了看,瞬间如坠冰窟。陈飞突然反应过来抢过她手机,滑动屏幕把前前后后的对话详阅了一遍。王燕扑过去想把手机夺回来无奈被陈飞挡住,她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在一旁的江川和陈谦和互相往厨房的方向使眼色,但四人站得并不远,此时一走动恐怕会引起注意。 王燕扯了扯陈飞的衣服窘迫道:「这个我可以跟你解释,我们回房里说。」 陈飞比梨树还落地生根,他把王燕与父母的对话看得差不多了,便退出对话框返回对话列表,他把手机伸到王燕眼睛前,问:「那个『小林』是哪一个?」 「我已经拒绝他了。」王燕抓住陈飞拿着手机的手晃了晃,「我们先回房里吧。」 「是哪一个?」陈飞把话缩短再问了一遍。 王燕的眼眶开始有泪在打转,半晌,她伸出手指点开一个对话框。陈飞立刻收回手机查看讯息。其实不管是与父母的对话还是与小林的对话,王燕都明确表达了不想与小林谈恋爱或是结婚的意思。可父母只要看到王燕这样的回覆便会晾着她一两天不表态,第三天又把小林的好拿出来跟王燕劝说一番,这样的情况已经数不清有多少回了。至于小林则是三不五时来跟王燕问好,没有逾越但也没有放弃。 陈飞不是没看到文字的情况,他冷冷地问:「那你为甚么下周要跟他见面?」 王燕不再看着陈飞,低下头默默掉眼泪。「他给我家里送了好多礼,我父母都收下了不愿意还,说要还就我自己去跟他见面还。我这次去只是想还礼。」 陈飞的声音听起来冷静极了,「那人死皮赖脸送你的为甚么要还?」 「我父母做得不对难道我也要不懂礼数吗?」 确实,一个人是大家闺秀不代表她的父母能以身作则,有可能是出淤泥而不染。 「这个人是你自己认识的还是谁介绍的?」 「父母介绍的。」 「他们介绍了你不能拒绝不加微信不说话吗?」 王燕擦了一把眼泪,抬起头与陈飞对视:「我三十岁还没结婚他们只是担心我给我介绍了一个人,那是养育了我三十年的父母,如果只是加个微信说说话能让他们稍微安心一点,作为女儿的我为甚么不能做?」 说了一大段话的王燕稍稍喘气,「你还没到看得见父母老去的年纪所以觉得父母不必要尊重。」 这话就像一支标枪从远方咻一声掷过来插在王燕与陈飞之间。 陈飞把胸腔里憋着的气全数排尽,撇开视线,把手机还给了王燕。他转身离开的同时轻轻说道:「因为我把你看得比我父母还重要。」 陈飞问了很多,只有一句话没问过王燕,「为甚么不告诉你爸妈你在跟我交往」,可能有答案的话不需要问出口,因此他选择烂在肚子里。 那支街头卖唱赚回来的矢车菊,早在两人摔倒在地上时被压得残败不堪。 没一会儿,楼下的人听见在比楼上更远的地方可能是天台传来了吉他声。王燕站着听了一会儿,眼泪婆娑如雨。她忽略了一旁的江川和陈谦和默默上楼。 老闆和员工这时明白了吉他的用意。 厨房琉璃台上已经醃製好的牛排因为王燕和陈飞的事情,被打断了下油锅的进度。陈谦和和江川訕訕回到厨房做晚饭。 肉下到滚烫的油里立刻嗞哩哗啦作响。 精神恍惚的陈谦被油弹到立即回神,他像气球漏气一样说话:「一周前还没有办民宿的实感,现在好像太充实了……」 原本表情也有点严肃的江川见陈谦和这样便调整了脸部肌肉,猛地一窜跳到陈谦和身后直呼:「哎呀油烫死我了!快保护我保护我!」 陈谦和听出江川声音里的笑意,知道人没有被油弹到。「那我被弹到呢?」 「你皮厚,不怕。」江川鲜少说这样的话,一旦说起来「笑」果十足。 陈谦和的眼睛只弯了几秒,又恢復成被眉毛挤压的状态。江川也不笑了,沉着声音问:「是在想刚刚的事情吗?」 陈谦和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我没比陈飞好多少,出社会这么多年好像都白活了。」 锅里的牛排顏色开始变深,陈谦和不自觉得用木锅铲按住软嫩的牛肉,肉汁哗啦啦流出。 他转过头看着江川说:「我在来这里之前有给别的公司发过简歷,我有朋友在其中一家工作但我没告诉他我投了他公司。前两天他给我发微信说他收到消息,那个性骚扰垃圾联系过不少公司让他们别招我,说我人品不好工作能力不行。我朋友是听到消息后才知道我被扫地出门了。」 陈谦和叹了一大口气,已经没有了气愤也没有不甘,他淡淡道:「那垃圾有跟我说过会让我在这圈子里待不下去,不知道『说得出做得到』这话在他那里还算不算是优点。」说到这里他转过身去把牛排翻面,声音闷闷道:「听前同事说,那个被骚扰了的女同事好像因为事情被闹大了,觉得在公司里待不下去了,天天偷着哭。」末了陈谦和没有丝毫底气地说:「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一个大手掌覆上陈谦和的头顶,左右来回磨蹭。江川的声音沉而有力:「下次如果再有这种情况,你先拍照片或者调取监控拿到证据,私下跟施害者谈,让对方跟被害者道歉或者作出赔偿,并且承诺以后不再犯,否则你会将证据交给警察走法律程序。这样不会伤害到被害者的脸面,也达到惩罚犯人的效果。」 江川说了一大堆义正词严的话,不料话锋一偏:「不过这些都得建立在垃圾还能回收利用的情况下。不可回收的垃圾就拖到角落里打一顿。」那隻在陈谦和头上的手落到了肩上,用力一拍:「可是不管是打人还是哑忍,这么做就不是你了,你已经处理得很好了,不是谁都要给面子的。」 陈谦和点了点头,带动肩膀也晃了晃,「你还是比我成熟,会想到别的处理办法,我就只会一条直路走到底。像吃牛排,我喜欢三成熟的,你喜欢七成熟的。」 江川听了顿时失语,放在陈谦和肩上的手不知道该怎么把面前的人揉温和。 Day 14 五成熟与七成熟 夜深人静,当所有人都睡下的时候有一个人睡不着,坐在客厅对着能看见院子的玻璃窗发呆,这一坐便是一宵。梨树似乎起了怜悯的心,即使有风吹来也绝不晃动树叶发出扰人的声响,陪着沙发上的人过了一个万籟俱寂的长夜。 清晨,厚实的大门被打开,沙发上的人用最快的速度反应过来跑到门边。进门的人没看清来者,受到惊吓后退了半步。还在奔跑的人看见对方这反应也收住前行的脚步。 「小飞。」王燕几不可闻地叫道。 陈飞又退了半步,瞇起眼睛彷彿在看清楚来人。王燕像在海里被狡猾的海藻缠住了脚,她挣扎了一会儿才把海藻解开,走到陈飞面前捧起陈飞的脸。 「你的脸好冰,是不是昨晚在外面着凉了?」 原本任由王燕抚摸的陈飞突然一把握住王燕的左手,拽到眼前细看,一张冷风过境的脸迅速被滚烫的岩浆淹没:「链子呢?」 王燕抬手想捂住陈飞说话音量过大的嘴,又想捂住空荡荡的左手,一时间双手乱挥。 「我问你呢!链子去哪儿了?」 王燕双手捂住陈飞的嘴巴,细声劝喻:「别这么大声。链子不见了我正在找,很快就会找到的。」 陈飞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气焰拔高扯下王燕的手说:「前天那个男的夸过你手链好看,是不是他偷了?」顿了半秒开始口不择言:「操!还说甚么『做饭的人』来耍我我看他就是盯上你了!」 「陈飞!你别乱说话!是我自己弄丢的跟别人无关。你注意言辞!」王燕也不自觉地提高音量。 陈谦和揉着眼睛打开房门,修罗场迎面袭来。陈飞看见他出现,眼睛登时撑圆,衝上前吼道:「把另外那个男的给我叫出来!」 还没醒的陈谦和被喷了一脸口水,摸不着头脑地看向王燕。 王燕拉住陈飞不断向陈谦和道歉,又转过脸对陈飞说:「别胡闹!不关他们的事情,链子我自己找。」 「我胡闹?」陈飞无处质问,怒极反笑,随后敛去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只露出一脸戾气对陈谦和问:「那个男的在哪里?」 一清早被人指着鼻子骂陈谦和脸上也带了点慍色。他耐着性子问:「发生甚么事情了?」 王燕上前却被陈飞拦在身后:「你们垃圾民宿的人偷了我女朋友的手链,快叫他出来!」 陈谦和刚还有点慍怒,现在只剩下二丈和尚那颗光头。在他恍惚的时候陈飞两步走到江川房门前砸门。门很快就开了,江川也是一副被吵醒的样子。陈飞直接上手揪住江川的上衣领口,质问对方手链的事情。江川比陈谦和更摸不着头脑。陈谦和拧着眉走过去把江川的衣服从陈飞手中解救出来,刚褪去的怒意不仅重返脸上,而且丝毫不隐藏让人一览无遗。 「他不可能偷你女朋友的手链。有事好好说行吗?链子不见了我们可以一起找。」陈谦和挡在江川和陈飞之间把江川护在身后,语气尽量平缓。 王燕劝阻的声音比陈飞斥喝的声音要小一些,因此后者的话一字一句准确地传达到陈谦和和江川的耳朵里:「你说他没偷那是你在包庇他,你俩在串谋!我没傻到这种程度。他要是不把链子交出来我就报警!」 陈谦和的手抚上太阳穴,两腮因为牙槽咬实了而显得轮廓分明。江川这会儿大概理清了事情,侧过头去看陈谦和,顿时眉眼间的惺忪一挥而散。 「我没有偷任何东西。」 江川的嗓子休息了一夜此时发声略为沙哑低沉,像寺庙里的鐘声安寧但震慑人心。陈谦和原本在疯狂跳动的太阳穴忽而静止了。 「你要报警也要有证据。」 证据呢?陈谦和没问出口,但眼神像一个地府判官在审亡魂,把几个人的立场位置对调了。 陈飞一时无法列举理据,只能把刚刚包庇串谋的说法再搬出来,又添加了一些罪名:「无奸不商,你敢说你们手脚乾净吗?前天那么热情推荐我们这推荐我们那就是为了让我们放松警惕!」 在炮火轰炸之下陈谦和一句反驳的话都没说,反而似乎希望对方说得越多越好来拖延时间。报警是必然不可的,不是江川真的偷了东西或是怕惹麻烦上身,而是一旦报了警不管如何都是要去警局的,然而江川和陈谦和都出不了那道门,到时候引起的恐慌恐怕更难收拾。 陈谦和感觉身后的江川在往前,他用后背抵住不让江川上前,又回头用眼神示意别回应陈飞。陈谦和等太阳穴平静之后觉得陈飞的话实在可笑便笑了出来。在场的三个人整齐划一地看向他。 「『奸』跟『偷』是两个概念,希望你弄清楚。」陈谦和说完自觉突兀,赶忙提议道:「我们先在民宿里找一下吧,找不到再想办法。」 不让陈飞张嘴喷火,江川抢先一步问王燕:「你有记得取下过手链吗?」 为了拦住陈飞王燕早急得满脸通红,忙摇头说:「没印象有拿下来过。」 除去陈飞,其他三人立刻行动起来埋头搜寻手链的身影。天刚亮没多久,房子内的光线不是十分明亮,陈谦和把楼下所有灯都打开。民宿平时清洁做得好,现在地上哪里有东西都一目瞭然。一些显眼的地方找过了没发现手链,于是三人又往沙发底下柜子底下搜了一遍,依然一无所得。江川提议到楼梯间和楼上搜一下,又问王燕有没有到过天台,王燕点头,搜寻范围扩大到天台。陈飞就站在那里看着大家忙,表情越来越冷。 二十分鐘后三人到楼下匯合,谁也没有找到手链。王燕焦急得一直在掐自己的手,把葱白的手指掐嫣红了。 陈飞冷眼看着她,声音里不再带有怒火也不再带有情感:「不是没印象拿下来过,而是你根本不知道甚么时候不见了手链,对吧王燕。」 原本在低头掐手指的王燕霍地抬起头直视陈飞。 陈飞的嘴巴没停下来:「看来我们之间的感情在你心里没有我想像中那么重要,因为不重视所以才没印象不记得没注意到。也对,只是一条我乱花钱买下的手链而已,不见了有甚么好值得注意。」 王燕哑口无言难以置信地瞪着陈飞。 气氛比刚才怒火相向时还要差,陈谦和的太阳穴又隐隐有跳动的跡象。 「咔嚓」,大门裂开一条缝,视线往下移看见一隻狗走了进来,头上依旧窝着那隻小鸟。牠的出现令大家怔住,牠却毫不自知,走到陈谦和脚边趴下。 陈谦和眼睛一眨露出光芒,走到房间里拿出了几样东西:他的衣服,手錶和牙刷。他把狗头上的小鸟捧起来放到江川手中,然后蹲到地上把衣服放在狗鼻子前让狗闻。狗凑上前,他后退半步,狗继续凑上前,他再退。接着他把衣服放在较远的地方抖了抖引吸狗来闻,狗上前嗅完味道咬住衣服。所有人看着他这奇怪的行动没有说话。 陈谦和把衣服扔回房里然后换了手錶来逗狗,这次难度加大,把手錶凑到狗鼻子下停留数秒后藏到最近的茶几底下。他拍拍狗臀部示意行动,狗鼻尖贴着地面嗅了嗅接着想鑽到茶几底下,可惜茶几与地面缝隙小牠鑽不进去,于是往茶几底下伸出爪子把手錶扒出来。陈谦和高兴坏了抱着狗亲了几嘴。 手錶过后是牙刷,这次最难,陈谦和把牙刷给狗闻过后藏到了楼上。所有人在楼下看着狗上楼,没一会儿狗刁着牙刷下来。陈谦和也顾不上牙刷沾了狗的口水,去厨房里取来狗的零食给狗餵了一些。 当一切都准备好了,陈谦和领着狗来到王燕身边,让狗嗅了嗅王燕身上的味道。狗想上楼可是被陈谦和拦住,202有王燕的物品但不是这次让狗搜寻的目标。狗甩着尾巴在楼下绕了一会儿,最后停在离眾人不远的梨树下。大家连忙低头在地上仔细查看。狗收起舌头蹲坐,头仰望着树枝张嘴一吠。从没听过这狗吠叫的江川和陈谦和都吓了一大跳。只见狗朝着树上一个方向又吠了一声,眾人齐齐望去,在一根稍矮的树枝上有一条不易察觉的手链掛在那里。 没有人忘记昨天陈飞爬到树上拍照后引起的摔倒事件。之后两人因为别的事吵了一架,谁也没有注意到树枝上多了甚么。 大伙埋头苦找都白找了。 王燕把手链取下来没戴上,握在手心里。 「昨天你一出门我就发现手链不见了,就是怕你会大发雷霆我才不敢告诉你,打算自己先找回来再说。」 整个房子剩下狗张嘴喘气的声音。江川把陈谦和拉到身边,一直握着陈谦和的手腕不放。 良久,陈飞低下头,像一棵挺拔的小树终究熬不过极端的天气,弯了腰。 「对不起。」他说。 他谁也不看一眼急步上楼,不消几分鐘又匆匆下楼,带上他所有的行李。他立在王燕面前憋了一会儿气忍住不啜泣。 陈飞说:「你一直不轻易向学校请假,谢谢你这次特地请了假陪我来玩。」这话生疏得可怕,只见他咬了咬牙继续说道:「如果那个小林真的是个好人,那你们好好相处吧。」 说罢,陈飞取下自己手上的链子放到茶几上,转身拉上行李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民宿大门。 王燕拾起茶几上的链子,在太阳绽放出最温柔的煦光之前也走了。民宿一下子冷清得陈谦和受不了。 「喂。」唐垣在楼上探出头来,「你们把我吵醒啦。」 唐垣的表情还真有点委屈,陈谦和却不买帐,「这不是在给你增加素材吗。」 唐垣「嘁」了一声,「补偿我,中午想吃牛肉麵。」 报完菜单的唐垣头一缩回房补眠去了。被他这么一搅和,陈谦和的眉头松动了一些。 刚在找手链的时候老闆和员工已经看到饭桌上的档案。吃完早饭两人才翻开文件夹。 徐志鸿,男,市场部助理。 单人入住,房号202,入住3晚。 注意事项:需要陪醉。 没有重要事项。 江川看完后翻了一下手机通讯录对比档案上的联络电话。 陈谦和问:「认识?」 「嗯,还挺熟的。」 「我们没有接待过熟人,不知道会是甚么情况。」 两人有点迫不及待地去查看202。202已经由双人房变为单人房,比较特别的是床对面的桌子底下有一个小冰箱,里面已放了好些酒。桌面上有小岛地图和很多旅游资讯单张。 陈谦和问:「他是不是有心事啊?『需要陪醉』?」 江川沉默了一会儿道:「他这段时间的确心情不太好,但没说甚么。」 陈谦和看了眼冰箱:「怪不得要陪醉。」 狗跟小鸟还留在民宿里,小鸟被放在茶几上,牠飞不了只能双脚跳着在平面上蹦来蹦去。 茶几上放着之前在202房间里的画簿。江川和陈谦和打开来看,第一页便是陈飞在天台弹吉他的背影速写,旁边留了两行字「你眼里满满当当的是我,我眼里满满当当的是世界」。从速写的技巧来看,两人终于知道王燕是甚么科目的老师,并且她的字如画一样端正好看。 陈谦和把画簿闔起推到一旁,默默用手指戳起了小鸟,小鸟夹紧翅膀跳着逃开。 江川在一旁捏住陈谦和的脸:「这牛排不错,五成熟了。」 陈谦和哑然失笑。而原本脸上带着笑意江川却忽然压平了翘起的嘴角:「下一次别替我挡枪口。」 陈谦和振振有词道:「这是老闆在维护民宿的形象和利益,你只是其中一小部分,顺道维护一下而已。」 江川把陈谦和另外一边脸也捏住往两边拉,做出一个鬼脸。 陈谦和拂开脸上的手继续戳小鸟,嘴里不自觉喃喃道:「怎么老把自己代入情侣角色里,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 耳尖的江川听见了,在一旁哼哼哧哧地笑着。 Day 15 与狗同眠 有了之前一次先收档案后收订单的经验,这一次江川和陈谦和都不急。不出所料,在凌晨的时候陈谦和收到了订单。凌晨订房间天一亮就旅行,这若不是十分匆忙就是现代年轻人的旅行心态。 新住客来的时候天空黑压压一片,明明应该是太阳正大的时候却像傍晚一样昏暗,让人一下子分不清时间。徐志鸿只背了个背包来,一身轻松。不过他面容憔悴,没剃鬍子,眼睛略微浮肿,身体也有种病态的臃肿,整个状态把乾净清秀的五官都给淹埋了。 昨天看过档案,江川见到徐志鸿自然不会惊讶,倒是徐志鸿吓得差点不敢往房子里面走。 「江川?你是江川?你真的是江川?」一个问题问了三遍,徐志鸿还是不能相信在异地遇见办民宿的江川。「你怎么不告诉我你搞民宿啊?」 江川和陈谦和都苦笑。不涉及民宿特殊情况的聊天内容都可以靠电话或网络传达,可一旦涉及到洩露真相,所有途径都遵循鬼怪故事里的模式,无一可行。久而久之这两人也不跟别人提起民宿的工作了。 江川说:「决定得有点突然,也刚开没多久。」 在徐志鸿来之前江川看过天气预报,今天会有颱风。看着那像一隻巨型乌鸦展开羽翼的天空,江川先让徐志鸿做入住登记,自己迅速跑到天台去把几盆生菜搬到屋里,搁在梨树下。 「哇老江,没见你两天你就差拿锄头下田了啊。」徐志鸿取笑道。 江川推了一把前同事,指着陈谦和介绍了起来:「我现在的老闆,以前也是我们公司的,不同部门。」 「我们在公司好像有见过但没怎么说过话。」陈谦和礼貌地伸出手跟徐志鸿相握了一下,「我带你去看房间吧。」 徐志鸿一进房门便夸得停不下嘴来,特别是看见小冰箱里的酒时说:「你们这不叫『民宿』吧,都赶上五星级酒店的水平了。」桌子上的旅游小册子更是令他喜出望外,「你们这是第一次搞民宿吧?怎么这么周全?」 江川和陈谦和默默接受着称讚,说不出口这些东西都是凭空变出来的,跟他们没有任何关係。徐志鸿满脸欢喜地翻开一份份资料来看,可越看他的嘴角越趋平伏,最后竟是显露出一丝难过落寞和想念。陈谦和轻轻拍了拍江川又指了指门外,示意自己先行离开。江川等陈谦和离开后关上房门,拉着徐志鸿坐到床上去。 「这次来玩是请了假还是跟我一样踹了东家?」 徐志鸿换上精神一点的表情跟江川打趣道:「你那个太惊世骇俗了,我可不敢。就调了两天假,喘喘气。」 「是工作太辛苦了吗?你脸色看起来很差。」 面对江川的关怀徐志鸿露出一个苦笑:「你之前比我还忙呢,种两天菜就忘了?」 「是你爸身体的事情吗?」 徐志鸿撇开脸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叔叔现在身体怎么样了?」 「老样子,不好也不坏,拖着。」 话题太沉重,江川重重一拍徐志鸿的肩头说:「冰箱里的酒,楼下吃的喝的玩的都不用客气,让你体验一下六星级的居住环境。」 徐志鸿一下子笑开露出两个小酒窝:「行!吃不完用不完的我就打包,保证让你血本无归!」 颱风如期而至,徐志鸿看着窗外的狂风暴雨缩了缩脑袋,放下那些旅游单张改为在床上玩手机。 江川在客厅捏着陶泥问沙发上的陈谦和:「那狗跟小鸟会不会被刮到飞天上去了?」 陈谦和刚坐直身体便看见大门被打开,一隻落汤狗衔着小鸟走进来。陈谦和赶紧把狗拦在门口,不让牠走到满地是雨水跟脚印。江川放下大盘去洗手,取来大毛巾把狗包裹住。小鸟被衔在嘴里淋到的雨不多,陈谦和给牠擦乾羽毛又换了胶带。 「这几天都刮风下雨,牠们得呆在屋里。」江川说。 「那给狗洗个澡吧,天天在外面瞎跑味道有点大,又淋了雨。」 狗被陈谦和领到房间里,眼看就要被带进浴室牠突然挣扎起来。上一次给狗洗澡把江川弄生病了,陈谦和停下脚步居高临下地挑起双眉盯着狗,狗不禁蜷缩起尾巴呜咽。陈谦和伏身把狗抱起来往外走,来到电冰箱旁的直立式洗衣机前,打开机盖子把狗放了进去。 陈谦和双手交叉盘于胸前对狗说:「给你两个选择,要么机洗,要么手洗。」 狗不知道是听懂了人话还是害怕陌生的机器,哼哼着想要跳出来,可惜直立式洗机筒有点深牠跳不出来。牠小声地叫了两下,毫无威胁力。 江川看着这一人一狗的画面实在太好笑,劝架一般把狗抱出了洗衣机带到浴室里。陈谦和跟在后面,瞇起眼睛瞪着狗,嘴上还不罢休:「你要是想逃,你就等着转速1000给你脱水。」 狗呜一声把头埋在江川的怀里。经过陈谦和的教育,这一次给狗洗澡洗得比上一次顺利。 狗吹乾毛后躺在客厅地板上凉快。小鸟从茶几上一跃而下掉到地上,鸟不停爪地蹦上狗的肚子窝好。狗的肚子随呼吸一起一落,小鸟也随之一起一落。 徐志鸿从楼上下来看见这番景象不禁嘖嘖称奇,感叹不到两秒他特别不好意思地对江川说:「老江,借一下皮搋子,那个六星级马桶堵了……」 这种天气下除了自己处理没有师傅会上门维修。徐志鸿特别窘迫地坚持要自己来,不让江川进厕所。江川在房门外等了他十来分鐘都没有结果,便直接进去履行自己的职责。陈谦和切了苹果让徐志鸿下楼吃,自己跑到楼上跟江川一起处理马桶。 「你试试看这个。」陈谦和上网找到一段皮搋子的正确使用方法给江川看。 原来使用皮搋子的时候水要淹没过皮搋子的吸盘,吸盘下压和拉起时不能离开下水口。江川试了几次后果然通了。他跟在厕所门口等着的陈谦和不约而同地有感而发:「原来搞民宿还要处理这种事情。」 每天接待的客人和突发状况像玩游戏一样,每一次升一个级别,纵然有轻松悠间的时候,但也有要硬着头皮去处理问题的时候。 江川通知住客马桶处理好的时候,开玩笑地说了一句:「赚钱不易啊。」 徐志鸿对办民宿略感兴趣,拉着江川和陈谦和问经歷。老闆和员工把神奇的部分都省略掉,只讲了自来动物和一些经典事件,例如冷气坏了,热水炉坏了,被冤枉偷东西,给住客过生日等等。江川和陈谦和说得眉飞色舞。 「原本就觉得搞民宿会有很多故事,没想到真的这么精彩。」 「的确,每天都不知道会有甚么情况发生。」江川说。 「手忙脚乱的时候真的会想原地消失。」陈谦和说。 唐垣这时下楼,嘴里嘟嚷着想要出门买手信,但这鬼天气恐怕一出门是有去无回。 陈谦和脱口而出:「你这样的人会有送手信的对象吗?」 唐垣一听气得转头就回房里把门猛地关上。两三秒后房里传出打电话的谈话声,似乎有点激烈,都传到门外了。忽而谈话声减弱谁也听不见他说甚么。脾气说来就来说去就去的唐垣又从楼上跑到楼下,仰起下巴用挑衅的目光看着陈谦和。 「吃鸡,约不约。」 陈谦和睨着那个问话标点符号都用错的作家接受挑战。唐垣选择回房里玩,陈谦和留在客厅。原以为两人会一对一撕杀,没想到唐垣竟然邀约陈谦和组队。 「有鬼。」陈谦和疑心道。 果然,陈谦和刚捡到子弹就被唐垣射了一枪,他躲到一旁打药补血唐垣却没有追过来,可当他一探头出去又被唐垣射了一枪。就这样他补一次血唐垣射击一次,他再补血唐垣再射击。 江川坐在一旁看着,陈谦和的怒气已经从胸腔飆升到脖子。同一片区域还有其他玩家,唐垣在狙击陈谦和的同时也要躲开其他玩家的攻击。陈谦和瞄准时机趁唐垣射杀其他玩家时溜到屋外找车,他要有多远跑多远,人生第一次吃鸡弃队友而去。 在稍微远一点的地方有一辆摩托车,陈谦和一边戒备一边全速衝过去,就在他刚骑上摩托车的那一刻画面突然灰掉,视角彷彿灵魂出窍升到半空,那个他刚刚在控制的人物躺倒在地上──他被唐垣一枪射爆头了。 「唐垣!再来一把!」 民宿老闆和住客相互为敌。这一次两人依然组队。江川早不看他们的战局了,在一旁独自玩手机。 陈谦和一落地便躲着唐垣去捡东捡西,装备都齐了后偷偷摸摸埋伏在唐垣的身后,他正要復仇时,一个白衣小哥出现在他面前抢先朝唐垣开了一枪。小哥的角度肯定能看到陈谦和,但对他这个靶子无动于衷。唐垣补完血刚站起来,白衣小哥又朝同一个方向开一枪。打一枪补一血又打一枪,这情景十分熟悉,陈谦和呆呆地看着小哥如法炮製把去找车的唐垣给解决了。 他认得那一身白衣,是江川。之前他跟江川有一起玩过几次。陈谦和转过脸去看旁边的人,那人却不看他只伸出一隻手拍了拍他脑袋。 「江川陈谦和你们给我等着!」 唐垣在楼上喊完话后打了通电话,语气像中学生召集兄弟打群架一样:「四排!现在!」 对方缓了两秒问:「你甚么时候回来?」 「赢不了就不回去了!」唐垣吼完便掛断电话。 原本两人的恩怨扩展至四人。江川和陈谦和在游戏里看见一个新的身影,连对方装备都没看清楚,就被敌方滴水不漏的合作给当头灭了,惨败得体无完肤。唐垣站在楼上给楼下的两人做了个鬼脸又回到房里。 窗外的风一直在刮似乎永远不会停下来,困在房子里的人庆幸着有个水泥方块可以躲一躲。 晚上睡觉的时候江川和陈谦和争夺狗陪睡的主权。 陈谦和说:「你怕狗,狗应该跟我睡。」 江川说:「我现在不怕了,牠比较喜欢我,应该跟我睡。」 谈论到狗对两人的喜爱程度,陈谦和两手叉腰明显不服气,他把狗放在两人睡房门前中间,让狗拥有选择的自主权。两人则坐在门口一本正经地发表竞选宣言。 江川向狗承诺:「明天给你做大餐。」 陈谦和也承诺道:「以后不会把你塞进洗衣机里。」 狗呜呼一声飞奔进江川的房间里,陈谦和当即落选。 江川侧身躺在床上给狗留出位置,狗窝在江川肚子附近入睡。 睡到深夜江川感觉床在动,以为是狗在翻身便伸手摸了摸,结果摸到一隻手吓了一跳。他睁开眼,矇矓间看见一个人挤上床窝在狗的另一边。 「谦和?」 「我梦游。」陈谦和没有底气地耍赖道,「你睡你的别管我,我就抱会儿狗。」 江川失笑不语,把被子往陈谦和身上盖去。 单人床睡一狗两人挤得不行,狗还被被子捂得发热。凌晨时分狗为了活命从床与被子间鑽出跳下床,盘在床脚地板上再次安然睡去。 Day 16 假装凑巧 颱风刮了一整晚到早上也没有停歇,时缓时急,像一隻饥饿难耐的巨兽徘徊在屋外对屋内的猎物虎视眈眈,一会儿发出震慑身心的怒吼,一会儿假装离去以此诱出屋内的猎物。天上有人踢翻了大水盆,盆里的水撒得人间狼狈不堪。若是把手贴到玻璃窗上会感受到一波波令人不安的震动,彷彿下一秒这块脆弱的玻璃会迎风破裂。侧耳倾听,窗外有各式各样杂物乱飞击中硬物的声响。 江川早上睁开眼时看到的,是陈谦和趴在窗上观看房子外的情况的模样。那张带着睡觉痕跡的脸贴在玻璃上,呼出的热气模糊了一小片冰凉的玻璃,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不眨,眼珠子不停转动。 陈谦和听见床上有声响,回头看见江川醒了,说:「幸好冰箱的食物要多少有多少,不然这天气怎么出门买菜。」他想了想又说:「哦,我们也出不了门。」 地上的狗见床空出位置便跳了上去窝在江川身旁。 「这房子应该不会被吹倒吧?」陈谦和问。 「吹倒了我们就可以逃出去了。」江川答。 「现在逃出去估计也活不了。」 江川闷声笑了一会儿问:「早饭想吃甚么?」 陈谦和舔了舔嘴唇说:「炒米粉吧。」 炒米粉基本上没有甚么固定的做法,把自己想吃的食材跟米粉炒在一起就可以了。陈谦和取出米粉泡在冷水里,又取出虾子剥壳取肉去肠泥,江川煎蛋皮切丝。猪肉也切丝。蔬菜类的两人选了豆芽,胡萝卜丝,洋葱丝,还有菌类的香菇丝。炒米粉「炒」并不麻烦,只是食材准备工序比较琐碎,幸好两人有分工缩短了时间。因为材料太多,炒出来的成品见到菜见到肉就是不太能见到米粉,陈谦和笑说这是亏本买卖。 徐志鸿坐在饭厅看厨房里两人忙活,说:「休了假身体还是按上班时间醒来。」 陈谦和把炒米粉端到桌上:「吃完早餐要是困了就再睡吧,反正这天气你也出不去。」 炒米粉香气四溢热气腾腾,吃进嘴里有米香,肉香,还有蔬菜的清甜。三个人很快便解决掉一大碟炒米粉。 徐志鸿吃过早餐后没有回到房里,向江川讨了茶叶和茶壶,不麻烦别人自己泡了一壶茶。茶还热着不能喝,徐志鸿视线没有焦点地看着民宿的内部发呆。陈谦和撞了撞江川的肩头,下巴往徐志鸿的方向点了点。江川会意走到徐志鸿身旁坐下。陈谦和在冰箱里取出几罐啤酒,上楼去填充202里的小冰箱。今天早上做早饭时他留意到徐志鸿把几个空的酒罐扔到楼下的大垃圾桶里。果不其然,小冰箱里已经没有库存。 江川也给自己倒了杯茶,盘腿坐在沙发上垂眸斟酌。 「你爸爸的事情如果需要帮忙可以找我。」 徐志鸿听了短暂地回神,轻轻摇了摇头:「洗肾得洗一辈子,我跟你关係再好也不可能长久麻烦你。」 「有登记轮候换肾吗?」 徐志鸿这次连摇头也省下,那后背驼得像永远直不起来一样,眼睛直直盯着茶杯里冒出的白烟。 「我可以捐肾给我爸,但他身体条件不是那么好。听了医生的意见后我爸就觉得我捐给他也是浪费还害我也变残缺了。换谁的肾风险都大,支出也大,跟他提过两次去登记等肾源他就说连透析都不做了。」 江川听得愁眉不展,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女朋友知道你爸的情况吗?」 徐志鸿的表情有一瞬间崩裂而裂缝无法自我癒合,他抿起嘴唇说:「她知道。她愿意帮我但我不想。就算是结了婚她也没有实际义务一定要帮我,她是她,我是我,两个独立个体。」 徐志鸿说得不无道理,江川默默点了点头。 陈谦和一直趴在楼上的围栏处监察楼下的情况,见楼下两人脸色都不对,便随意编了个清洁打扫的理由让江川上楼。他把人拽到角落低声寻问情况如何。 江川说:「感觉他还没把话说全,我也不好一直挖下去。」 档案上写着「需要陪醉」,陈谦和问:「那要不我们把他灌醉?让他把话说出来我们才好找办法开导他。」 这也是一个方法,江川默许了。 陈谦和忽然皱起眉头说:「你酒量太差了不能喝。我俩分工一下,我负责陪醉,你负责套话。」 江川睁着一双大眼巴巴地望着陈谦和:「我不能喝吗?」 陈谦和乾咳一嗓子说:「就一点点,让你停的时候就得停。」 就在两人商量好对策时,突然一声比打雷还要可怕的巨响从天台的方向传来,还在惊吓中愣神的两人看见走廊转角位置涌现急湍。等水扑到脚上两人才回过神,急急往转角位置也就是天台楼梯的方向跑去。 原本关闭的铁门此时往里敞开着并且凹进去了一片,一把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椅子依靠在凹痕处。短短一段楼梯此时成了一道瀑布,铁门外的雨水不断涌进直附楼梯而下。江川和陈谦和逆流而上,踏进天台时才看见整个天台已经变成一个蓄水池,雨量太大下水管道排水的速度跟不上,雨水便渐渐佔据每一个角落。风还在呼啸疾驰,天上飞着的看不清楚是树枝树干还是秃了布的雨伞架子,幸好砸中天台铁门的是一把椅子而不是甚么街边的垃圾桶。 江川把陈谦和拉回屋里关上铁门。徐志鸿从楼下跑上来看见两个全身湿透的人吓得差点脚下打滑。201里探出唐垣那颗明显被吓醒但还没睡醒的脑袋。 「一觉醒来,我是住进了水上乐园吗?」唐垣瞠目结舌道。 徐志鸿跑到铁门前替江川顶住门,三个人商量好「抗灾」工作便分头行事。陈谦和和江川到杂物室里取出一堆毛巾,一把新锁与配件,还有几个防洪沙袋。再次上楼时唐垣已经刷完牙洗完脸等在楼梯口。老闆也不跟住客客气,把手里的毛巾全过到住客手上,自己又跑到楼下取了几个大的塑胶桶。唐垣把毛巾全铺到地上吸水,每一条拎起来都是滴滴嗒嗒往下淌水的。陈谦和拿着大桶过来,把毛巾对着大桶拧乾后扔回地上继续吸水。唐垣跟陈谦和蹲在地上擦擦抹抹,拧满了一桶又一桶的水,提到202的浴室倒掉,又重复以上的动作继续手动排水。来来回回两人的腰开发痛脚开始发麻,可流淌到楼下的雨水还没处理,两人只好边捶腰边提着桶下楼开始又一轮的吸水工作。 防洪沙袋重量不轻,江川走动几次才把全部沙袋扛到天台铁门前。徐志鸿把他分批运到的沙袋一个个堆在铁门后,垒了大概有半个门的高度。江川最后加了一把扫帚撑在铁门与墙之间,以防铁门再次被撞开。铁门上的锁因受到强大的撞击而变形,已经不能继续使用。江川先把坏的拆下来,发现门框也稍微变了形,他只能蹲在那里拿着小锤子一点一点把门框敲回原本的模样,再把新的门锁安装上去。徐志鸿跟他一起闷在角落里不禁流了一身汗。门外的风声从缝隙里鑽进来变成尖细的鬼叫,特别吓人。 雨水闯进来的时候漫延到二楼的房间,即使陈谦和和唐垣擦拭过,房内地上还是湿淋淋一片。唐垣的物品都放在柜子里或者高处,没受到影响。徐志鸿刚好相反,唯一带来的背包就放在地上,里面的东西都经歷过雨水的洗礼。他急忙打开背包掏出里面一叠纸,全是之前放在桌面上的旅游单张。他把纸摊到桌面上,失神地看着已经被雨水模糊掉的文字和图片。徐志鸿的眼神不像在看宣传单张,而像在看一封封家书。 江川把徐志鸿对单张珍而重之的举动看在眼里,「这些都扔了吧,我回头给你新的。」 徐志鸿呆呆地点了点头。 把房子完全收拾好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四人被雨水泡得都有点发凉,一人佔据沙发一角瘫着不动,儘管肚子饿的叫声此起彼伏但就是不动一个手指头。 「要不我们吃火锅吧,选择多又快。」 陈谦和提议,没有人反对,他和江川休息了一会儿后一起准备食材。幸好冰箱变出了火锅底料,他们要做的并不多,洗洗菜切切肉,很快火锅就准备好了。 汤滚起来的时候又香又暖和,四人凑到锅前吸了一会儿香气和水蒸气才感觉血液重回身上。 「今天给你增加了写作材料啊。」陈谦和对唐垣说。 后者翻了个白眼反驳道:「我擦地的钱还没跟你算呢。」 得了便宜的老闆嘿嘿笑着给住客夹了一片肥牛。 徐志鸿筷子还在嘴里忘了取出来,惊讶地问:「这位是作家?」 江川和陈谦和第一次见唐垣态度如此谦虚,他说:「写过几本书,不是甚么大人物。」 徐志鸿紧追着问:「可以知道您的笔名吗?我还挺喜欢看小说的。」 一个「您」字把唐垣惊得差点呛着,他摆摆手说:「还是保留一点神秘感好。」 老闆张大嘴巴想把住客给卖了:「他写的都是都市──」 住客用一颗肉丸堵住了老闆的嘴,肉丸刚从汤里夹出来还冒着烟,立刻把老闆烫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员工马上把冰冻的果汁递到老闆嘴边,又转身去冰箱里取来冰块塞到老闆嘴里。徐志鸿第一次开怀大笑,陈谦和趁机续满徐志源的酒杯。 一顿火锅下来陈谦和喝得两颊通红但清醒,没想到徐志鸿比他还精神抖擞。他凑到江川耳边低声问道:「这人酒量这么好吗?」 江川闻着陈谦和身上的酒气有点恍神,「可能因为有陌生人在吧,戒备心会重些。」 陈谦和只能继续给徐志鸿倒酒。江川确认过陈谦和还清醒着便起身去了趟厕所。 徐志鸿看着客厅与饭厅之间的梨树问陈谦和:「你跟老江是怎么会办民宿的?」 箇中原因太离奇,陈谦和只挑了普通人能接受的部分来说,最后总结道:「就是凑巧吧,我有空他也有空就一起试一下。」 徐志鸿把嘴里的酒吞下后眼睛转了一圈,说道:「也不全是凑巧。」 陈谦和没料到对方会这么说。徐志鸿继续道:「我总觉得你的名字很耳熟但一直记不起来,刚刚你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你就是在公司把上司的丑事捅出去的那个人吧?」 陈谦和尷尬地点了点头。这是一战成名了,别的部门的人都知道了。 徐志鸿道:「你英雄救美的第二天江川跑去查了电梯的监控,拿着证据跟你上司吵了半天。其实在公司呆久了的人都知道你上司后面是有人撑腰的,所以一直没有人敢动他。我们老大也劝江川少管间事,性骚扰这种损害公司形象的事情一定会被压下去的。江川当天就直接辞职了。你们部门的事情我不太清楚,但听说你上司后来受了伤进了医院,也算报应了。」 陈谦和脑子转不过来没有给徐志鸿任何反应,倒是唐垣在一旁笑得不怀好意还给了陈谦和一肘子。 锅里的汤已经不沸腾了,热气仍往外冒着。陈谦和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叮」一声,提示收到新的订单。 Day 17 推不动生活的叫压力 接收订单和档案的时间点不一致,因此陈谦和对入住日期比订房日期晚许多的个别情况留了个心眼,像是明天会有一位一个多星期前就订了房间的客人入住,今天就会收到档案。老闆和员工已经能平静地应对饭桌上的档案了。昨天陈谦和问过江川后知道徐志鸿有女朋友,他灵机一动把目标放在了这个新住客身上,如果适合就把唐垣五花大绑扔进新住客的房间里。饭厅里徐志鸿在吃早餐,江川和陈谦和在101里翻开档案,白纸上的黑字一如既往言简意賅。 钱奄,男,地產开发商。 单人入住,房号102,入住4晚。 注意事项:爱财。 重要事项:晕血。 江川看见「房号102」眼皮跳了一下,他的个人物品恐怕又会出现在杂物室里。陈谦和翻出好几天前的订单邮件,这个新住客是趁平台上推出早鸟订房优惠时下订单的。 「这个人做房地產的怎么不住五星级酒店?」在陈谦和的认知里做房地產的都是非富则贵的。 江川说:「可能只是一个小小的职员吧。」 「晕血」这个倒挺好理解,陈谦和说:「这几天不能有血光之灾啊。」 之前档案上写的要点基本上都发生了,江川也不得不注意这些事项。 颱风虽然减弱了一些但威力仍不可忽视,从玻璃窗看出去,街道上天空中仍时不时有东西飞过,速度快得难以用眼睛辨别。江川吃完早饭去检查了天台的铁门,还保持着昨天维修好的模样。 街上自然没有商店开门,水上也没有渡轮来往小岛与市中心,简单来说整个小岛被隔绝了,在这两天里变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孤岛,而每家每户也变成了一个个不可出不可进的堡垒。本地居民可能习惯了自然气候把人群分割开来的情况,但江川和陈谦和是第一次体验。 「你说这风要是继续刮下去,岛上的人把粮食吃光了外界要怎么提供支援?」 为了掩盖陈谦和过于夸张的想法,江川给出了更加脱离现实情况的解决办法,「可能用潜水艇运物资过来吧。」 两人在房间里说些无关痛痒的话消磨时间,就像客厅里在玩对视的一鸟一狗,以最低的体力消耗来抵抗时间的流动。 「我爸昨天说要来看一下我们的民宿,顺便带我妈来补度蜜月,吓得我赶紧说客满不让他们来。」陈谦和躺在床上心有馀悸地蹬了蹬脚。 江川背靠墙壁坐在床尾,把陈谦和的脚压在自己的小腿底下。 陈谦和问:「你爸妈知道你搞民宿的事情吗?」 江川抬了抬眼又垂眸,「没告诉他们。」 「怕他们担心你做生意有风险?」 江川抓起陈谦和的右脚板搔痒。陈谦和抬起左脚去踢人,没想到左脚板也被钳制住,双脚纷纷沦陷于酸痒难耐的危险之中。床上原本铺得服贴整齐的白被子,被陈谦和来回滚动成一团高低起伏的白云。 陈谦和举起手大力拍打被子:「哥哥哥哥!我投降!我真的怕痒!」 江川见那尾鲤鱼打挺到快喘不过气来才带着恋战的神色放手。陈谦和不轻不重地踹了一脚江川的大腿,等气喘匀了问:「那你打算以后也不告诉父母吗?」 江川苦笑,露出一脸「怎么又绕回来了」的表情。「他们不会想知道我做这种不稳定也没有晋升空间的工作。」 「但总有一天他们会知道的。」 江川低头摸着丝滑的被子:「那一天来了再说。」 陈谦和想了想,把脚板塞回江川手里说:「你还是搔我痒吧。」 民宿里四个男人轮流对恶劣的天气默叹,昨天经歷过惊心动魄的「大洪水」,今天稍微平静的情况令四人感到沉闷。 「看电影吧。」唐垣坐在客厅地板上拍打着狗的屁股。 江川用遥控器在智能电视上挑选电影。陈谦和提议:「看悬疑片吧,我们猜谁是凶手,输了的人今晚洗碗。」 唐垣摇起狐狸尾巴,嘴上却饶不得陈谦和:「我花钱来这里洗碗啊,信不信我给差评啊。」 陈谦和笑说:「反正你也是花钱来睡觉,偶尔做做运动不好吗?」 徐志鸿磨拳擦掌道:「小说看这么多,不能输!」 远在太空的太阳没有多少光线能穿过乌云密布的天空直达地面,民宿房子唯一透光的几扇窗户不需要拉上窗帘,只需要关灯便能营造出电影院里的昏暗环境。电视屏幕十分大,映得客厅里的人眼睛发亮。四人看的第一部电影是《searching》,2018年的作品。 故事背景设定于社交平台无处不在的现代,美国。一位父亲发现女儿失踪后,想尽办法从女儿的社交平台上找出蛛丝马跡,试图寻回女儿。 这种悬疑片主题不算特别新奇,《searching》的新奇点在于它的拍摄和剪辑手法,从观眾的视角看,就是在一个电脑屏幕上完成整个故事的叙述。仔细看会发现剪辑十分巧妙,镜头会时而放大一些视窗的画面,时而在整个电脑屏幕上移动,一些额外的监控画面穿插在大量电脑画面之间,不但没有令观眾出戏,反而打破了电脑画面的局限性,增加了第三者视角,从而调动并满足观眾在视觉上的需求。 客厅里有三位观眾深陷于这种神奇的製作手法,全神贯注到忘了要推测情节找出凶手。只有唐垣摆着他那狐狸尾巴奔着目标而去。 不得不说戏里的父亲是一个强者,在女儿行踪不明的情况下仍能冷静迅速找出办法应对。不管是他透过各种途径获得女儿不同社交平台的帐户密码,还是透过联络女儿身边的人推算并製作出女儿的行程表格,都显示出他高于普通人的侦查能力。儘管他极度焦躁,但绝不错失任何一条线索。 电影播放到接近三分之一处出现了一个女警官,冷静有效率地与父亲交涉。父亲用网络搜索过警官的资料,从功积来看对方是一个能力者。 唐垣的尾巴不晃了,定睛注意着电影里给出的每一个细节。陈谦和时不时与江川交换想法,光明正大作弊。徐志鸿凝神深思,孤军作战。 再看了差不多十分鐘,唐垣举起手说:「我要猜凶手了。不,应该说是犯人,凶手定义太狭窄了。」 其馀三人无不震惊地看向唐垣,就在唐垣要把猜想说出口时三人纷纷摇头摆手表示:「不行!你说出来会影响到我们,现在太早了!」 唐垣不跟他们计较,闭上嘴巴转过头去看电视。 电影继续播放,期间父亲得知女儿将学钢琴的学费转帐给不知名人士,曾找人做过假驾驶执照,还在网上开过直播坦露自己思念因病去逝的母亲。一切线索都指向女儿离家出走的可能性。女警官尽忠职守地调查女儿的下落,并表示自己也不完全了解自己的儿子,儿子曾以她的名义骗取了邻居的钱,最后她只能用谎言替儿子圆谎。 这时电影已经演到一半,唐垣竖起他那蓬松的狐狸尾巴再一次举手:「我要猜啦!我猜是这个警官!」 其他三个人转头看了他一眼,又整齐地把目光移回电视上。 电影往后把线索引至父亲的弟弟身上,从女儿与叔叔的文字讯息间能看出两人有秘密,并且重大到若父亲得知后两人都会有麻烦。整个电影往禁忌的方向行去。 这时徐志鸿拍腿直呼:「这个人!是这个人了!怎么能搞自己的侄女呢!」 对于第二个出现的定论江川和陈谦和都有点坐不住屁股了,他们用最后的理智按捺住想宣布犯人的衝动。这时电影来了一个小反转,那个重大的秘密其实是叔叔带着侄女吸食大麻,并没有发生任何禁忌的接触。就在徐志鸿想发表叔叔仍未能除去嫌疑的言论时,电影来了一个大反转──父亲接到警官打来的电话:警方已抓到犯人。犯人自首的视频铺天盖地而来,警方也宣布了相关证据。 沙发上的三人反应不过来,直到看见父亲为女儿准备丧礼挑选照片,江川和陈谦和才缓缓下定论道:「就是那个自首的强姦犯了吧。」 唐垣贼笑着指向徐志鸿:「一号洗碗工。」 当大部分人以为电影要告一段落时,戏里的父亲找到当初一个在直播空间里与女儿聊了几个月天的女生,却发现对方没有接触过女儿,女生只是一个硬照模特儿,那个与女儿聊天的网友借用了这个模特儿的照片虚拟了一个身份。父亲觉得有蹊蹺,前几天警官谈到已经与这个网友联系过并排除了对方的嫌疑,如今女生不是网友,警官也没有匯报过硬照模特儿这一层关係。他细查之下发现那个自首的犯人与警官是互相认识的,这加深了他的疑惑和恐惧。他赶紧打电话给警官但无法接通,经过联系当地警局后发现,是警官主动要求由她负责调查案件,并非是上头委派女儿的案件给她。 看到这里,江川,陈谦和,徐志鸿不约合而同地看向坐在地上的唐垣。 唐垣伸出手指点人头:「二号洗碗工,三号洗碗工。三个大男人挤在洗碗槽真是太好看了,我要搬椅子欣赏你们伟岸的英姿。」 电影接下来是警官招供和寻回女儿的情节。陈谦和百思不得其解:「你怎么那么早就猜出来了?」 唐垣晃了晃脑袋说:「我是作家啊。」 「前二三十分鐘有这么多线索吗?」 「不少了吧,不过除了线索还有其它推断办法。」唐垣故意停顿,等吊足了其他三人的癮后慢吞吞地说道:「故事铺排每一条线索都是有动机的。警方的角色如果按照常理来说是不应该有嫌疑成分的,也就是不应该出现警方的线索,可是故事特地安排了男主角去搜索警官,给出了一些警官的资料,这个动作就别有用心了,电影巧就巧在用男主角擅于侦查的性格设定来掩埋了这一层用意。」 沙发上的三人不得不佩服这位专业人士,但也不服气,认为专业人士不应该参加比赛。于是这三个人举行了加时赛,依然是看电影猜凶手,这次是陈谦和获胜,唐垣跟他击掌欢呼。今晚的洗碗工作落在了江川和徐志鸿的身上。 多亏这一场颱风,短时间内几个人打成一片,谁也没注意到彼此之间在距离上的变化。 做晚饭的时候陈谦和偷偷问江川:「我们今晚还继续『灌酒』吗?」 江川反问他:「你昨天喝了不少,身体承受得了吗?」 陈谦和拍胸口称那点酒算不了甚么。 晚饭间陈谦和像昨天那样承担起灌酒的工作。徐志鸿喝多了顺手给江川也倒满了一杯。陈谦和看到了,默默把自己剩下三分之一酒的杯子放在离江川较近的地方,然后表演醉酒上头,手一错位拿起江川的杯子就喝。这样的表演直到徐志鸿不再倒酒为止。 饭后江川和已经有些醉意的徐志鸿收拾碗筷。唐垣真的搬了椅子坐在饭厅看厨房里的人洗碗。陈谦和顶着一张嫣红的脸拉起唐垣,低声催促对方快回房里闭关写作。唐垣不愿意走。 陈谦和凑到唐垣耳边说话,喷得对方一鼻子酒香:「我们要套话,你回避一下嘛。」 以陈谦和说话放软的语气来看,他也喝得差不多了。唐垣捏了捏陈谦和发烫的脸转身上楼。见人走了,陈谦和脚步有些发软地靠在江川身上说他也到房里休息一下。江川冰凉的手贴上他的脸时,他不自觉地蹭了蹭。 「你没事吧?」江川有些担心地问。 陈谦和摇了摇头,又朝徐志鸿抬了抬下巴,用嘴型说:「好好聊。」 四个人吃饭用不了多少碗,两个人一起洗很快便洗完了。徐志鸿洗完碗后独自坐在梨树下开了一罐啤酒,小口小口地啜着。梨树长得茂盛挺拔,在水泥方块里形成一种独特的,令人静下心来的氛围。突然一叠旅游宣传单张出现在他眼前。见他不接,江川又扬了扬手里的纸。须臾,徐志鸿接过单张,眼神黏在色彩夺目的纸上。 「这些单张这么重要,是有原因的吧?」江川开门见山道。 徐志鸿看着他笑了一下,然后仰头把啤酒一饮而尽。 「我跟女朋友分手了。」徐志鸿的喉结上下滑动。 以江川所知,徐志鸿跟女朋友已经谈了好几年,感情一直稳定。 「是因为你爸的情况?」 徐志鸿点了点头,「我爸的事情确实是……因为要照顾他,我目前的薪水没办法存到甚么钱。洗肾不换肾,日后还会出现其它一些身体情况,我可能更加没办法……」他把手里的罐子捏得啪啪响,「我一直想等自己的经济能力到了一个稳定的不错的水平再把人娶回家,我女朋友没甚么意见,甚至主动说压后几年结婚都没问题。她总是跟我说要和我一起照顾我爸,两个人的钱肯定比一个人多,但我心痛她啊……就算我不心痛,她爸妈也心痛自己的女儿啊,天天倒贴在一个要钱没钱,负担一堆堆的人身上。」 「你跟她还有她父母沟通过了吗?」江川问。 徐志鸿缓了好一会儿,内部零件年久失修以致于运作出了问题。他说:「她把自己夹在我跟她父母之间,真的太傻了。她那天哭着跟我说她爸妈现在躺在医院里装病,躺到她跟我分手为止。我一时没忍住,就跟她提了分手,真的不想再看她为难下去了。」说到这里徐志鸿已经红了眼眶,他抬手抹了抹,断断续续道:「我们以前讨论过结婚蜜月旅行要去哪里,她傻乐地挑了这里,就这个破岛。」 梨树沙沙作响,一片墨绿的叶子飘落到徐志鸿的手背上。他捏起来把玩了一会儿。 「你俩可以先斩后奏登记了再跟她父母说。」江川提议道。 徐志鸿把叶子不断对摺,「她的户口本在父母手上,偷都偷不出来。」 可见这个办法徐志鸿不是没有想过。江川没再说话,起身到冰箱里取出几罐啤酒放到徐志鸿身边,用力捏了捏对方的肩膀,把安静留给有需要的人。 江川到陈谦和的房里,看见刚刚那个一脸红润的人已经褪去酒意。 「胃难受吗?」江川坐到床上问躺得笔直的陈谦和。 「吐了一次没事了。」 江川想出门给陈谦和倒杯水,却被人拉住问:「我没事。他情况怎么样?」 江川把徐志鸿的事情复述了一遍,两人都沉默了。能推动生活的叫动力,推不动生活的叫压力。 良久,陈谦和说:「我家里现在是每个月催婚一次。你家里催吗?」 江川说:「不催。」 陈谦和诧异道:「你父母这么开明吗?」 江川把冰凉的手放到陈谦和降了温但仍微微发热的脸颊上。 「他们只管我爬得高不高。」 Day 18 一条路,一座桥 凌晨颱风带走了最后一点馀兴,把寧静归还给小岛。早上雨还下着但已经没有了横着来横着去的气势。 「我是倒霉到要走了才放晴的程度吗?」徐志源背着背包站在民宿大门前说道。 似乎有谁听见了他说的话,雨在他出门的时候停了一小会儿。 正值狂风暴雨期间会令人感到担忧,然而等风雨过后才是真正令人头痛的开始。陈谦和看着天台上那些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杂物有点却步,那场面就像一隻不挑食的巨兽把从眼前飘过的东西都塞进嘴里,消化系统消化不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于是缺胳膊少腿的杂物全残留在胃里。 陈谦和探头看了看楼下那出不去的小院子,整洁得像没有经歷过颱风一样。他嘟嚷道:「这民宿的神力怎么不把天台也收拾一下,欺负我们上得了天台出不了院子吗?」 江川低着头弓着背把一些大物件捡进垃圾袋里。「这些都是开民宿要经歷的吧,老闆承受能力要提高啊。」 原本在扫地的陈谦和抬起头把扫帚立在身旁,认真地说:「在开民宿之前想到的都是跟客人的互动,悠间一点的生活,现在才发现我好像不太适合开民宿。甚么冷气坏掉啦,热水炉坏掉啦,偷东西啦,还有这种恶劣天气,突然发生这些事情我会觉得很焦虑。如果不是有你在坐镇,我可能真的把民宿炸掉逃出去算了。」 「再给你一次机会开民宿,正常的,你还会开吗?」江川问。 「不了,有点害怕。」陈谦和回答道。 江川听了没说话,敛了敛笑容低头继续收拾杂物。 民宿里的垃圾一直是由狗负责倒的。今天在天台收集到的垃圾比往常多,江川从杂物室里找出一个木板车,把垃圾放车上让狗拉着去倒掉。前几天他已经捏完大盘子,陶泥需要晾乾才能拿去烧。碰巧这几天刮风下雨,他只能把盘子晾在杂物室里。大盘子完成了,江川又从杂物室里取了些陶泥捏别的东西。陈谦和路过杂物室看见里面的灯没有关,顺手关掉。 「江川,你等会儿是要进杂物室吗?」陈谦和问。 「没啊,东西我都已经拿出来了。」 陈谦和走到江川面前用力弹了一下对方的脑门,「你又忘记关灯了。」 「我错了,对不起。」 江川道歉道得利索,捏陶土也捏得勤快,陈谦和坐在一旁看了半晌。这人在公司工作时认真得一丝不苟,现在他坐在客厅地板上捏陶土也同样心无旁騖,可散发出来的气场明显不同,在公司里他是绷紧了皮的,在民宿里他不再为难每一根神经。陈谦和就这样看入神了,不知道是陶土有蛊毒还是眼前的人有蛊毒。 在室内虽然安静,但如果仔细听其实会有很多不同声响,例如电流声,空调马达声。忽然整个房子听不见一丝声响。陈谦和抬头看空调,扇叶停在打开一半的位置不再摆动,再看电源指示灯,灭了。 「这是,停电?」 两人在房子里绕了一圈,确定所有电器都不能运作,再跑到天台去看邻居的情况。今天早上收拾天台时没注意到外面七零八落的惨状,道路上全是树枝树干,垃圾桶的底部和盖子身首异处,自行车扭扭歪歪地睡在地上。各家各户都探出头来确认彼此的状况,看见大伙都是同一个云里雾里的模样,惹出一片笑声。 突然有人大喊:「电线竿歪了!」 眾人的头左扭右转,在乱七八糟的环境中,找到那根从半腰开始就倾斜的电线竿。或许是因为电线设备受损才导致停电。每个水泥块里探出的人头在知晓情况后都纷纷缩回脑袋。 陈谦和和江川回到屋里把啟动中的电源关闭,把窗户都打开通风,人躺在地上吸凉气。没有无线网络可用,没有电视可看,陈谦和躺了一会儿着实觉得无趣,便坐起来学着江川捏起陶泥。他先捏了一张桌子,再捏一把椅子,杯子碟子陆陆续续產出,一套过家家的道具都被他捏出来了。 陈谦和不像江川一样能坐着不动几小时,他每三十分鐘左右就弹起来去检查电源是否修復了,每次都落空而回。无可奈何之下他又捏出几个新的小道具。江川看陈谦和那百无聊赖的样子摇了摇头,嘴角擒着笑意。 唐垣被热醒了,鼓起腮帮子愤然出门,打算到附近商店享受冷气。半小时后他更加气愤地夺门而入,身上的衣服全是被汗打湿的印子。 「哪里都没电,我都快跳海里去了!」 陈谦和正要偷笑,有人敲响了大门。没出去撒野的狗一颠一颠跑去开门。 江川伏在陈谦和耳边问:「我们今天没收到档案吧?」 陈谦和挠了挠耳朵,点点头。 进门的不是新住客,是前些天才从这里离开的高歌。她依然清秀如春风,只是眉间多了一点愁色。 「我之前在你们民宿住过,可以进来坐一坐吗?就一会儿,不会打扰到你们的。」她的站在门口处说着,似乎得不到允许就会转身离开。 陈谦和爬起来把人迎进门,又倒了杯水放到茶几上。唐垣坐在饭厅里吃着雪糕降温,忍不住打侧身体窥视客厅的情况。 陈谦和到现在还记得高歌和李果离开时的笑容。民宿里来来去去了一些人,没有哪一对是终成眷属的,唯一让他感到有希望的就是高歌和李果。 他试探着问在喝水的高歌:「上次你来好像认识了一个小伙伴吧?跟她还有联系吗?」 高歌莞尔,「会聊聊天。」 「在异地结织朋友还挺有缘份的。」江川配合陈谦和的思路说道。 像是认同这句话,高歌点了点头。她把手里的杯子放回到茶几上,斟酌片刻后问:「我和她看起来是怎样的?」 这是一个当局者在问旁观者意见,旁观者直说或是绕圈子都不好处理。高歌特地加深嘴边的笑意,道:「我只是随便问问。」 江川见陈谦和的嘴巴半啟半闔便替那人说道:「你们两人看起来挺适合对方的。」 这话说得含蓄但不含糊,高歌听了露出一个真实的笑容。 「我跟她如果去摸岛上那块姻缘石可能会是凉的。」 她一句话把江川和陈谦和都听愣神了。 「是出了甚么问题吗?」陈谦和问。 高歌抿嘴思考,用手掌指向江川反问陈谦和:「如果他经常在你面前提起某个人你会吃醋吗?」 陈谦和顿住。 高歌又指向陈谦和问江川:「如果他跟别人有过密的接触你会吃醋吗?」 江川看向陈谦和,后者反应过来说:「我们不是那种关係。」 高歌微微瞪大眼睛,轮到她呆住。「对不起,那天看你照顾他生病的样子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对的。」 陈谦和的脸红染传了江川。脸红归脸红,江川仍保持着冷静问高歌:「你不会为对方吃醋?」 高歌摸了摸左手尾指:「我以为回来这里就能找回当初的感觉,但好像有甚么东西落在这里不会走了。」 她的眼神有点迷茫又有点先见之明的解脱感:「可能没有问题才是真的有问题。」 江川给高歌续上水又放了些零食水果在茶几上,拉走陈谦和到饭厅呆着。唐垣早吃完雪糕在一边看戏,见到陈谦和时挑了挑眉。 「还真被你说中了。」陈谦和没有掩饰自己的失落,眼珠子也不会打转了。 唐垣盘腿坐在椅子上,指着掛在客厅墙上的牌匾,问落难逃到厨房里的两人:「知道『梨舍』是甚么吗?」 陈谦和食指向天绕了一圈,代指房子。 唐垣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又露出嫌弃的表情看着两个不开窍的人:「『梨』,『分离』的『离』;『舍』,『离捨』的『捨』。」 两人醍醐灌顶。秦凛和程诺,高歌和李果,王燕和陈飞,徐志鸿和他女朋友,没有一对欢喜收场,甚至有一半是来这里后才分手的。这媒人当不成反成了棒打鸳鸯的能手。 唐垣火上加油道:「看你俩这么积极地点鸳鸯,恐怕点不成是有惩罚的吧?有这么一个奇幻的环境在,你俩还是别挣扎了,乖乖受罚吧。」 看着唐垣回房的背影,陈谦和转过头眼神坚定地逼视江川说:「不能让他得逞,不能让这个破房子得逞,我们一定要撮合成功!」 老闆有点入魔障的样子把员工给逗笑了,员工顺从地应道:「好。」 高歌坐到傍晚时分离开,夕阳伸出一双手把她的影子擀得又长又细。 晚上十点多,民宿外的那条小路走来一人一狗。人的脚步虚浮,一会儿像跳社交舞似的向前走两步向后退一步,一会儿像跳现代舞似的左蹬一下腿右晃一下手。狗颇无奈地用鼻头推着人的行李箱,埋头走两步还得停下爪子看身后的人有没有跟上来。 江川和陈谦和按照档案上的时间守在大门边,见狗开门正要说一句「欢迎光临」,乍然眼前一花,新住客从门缝中鑽进来直直倒在地上。房子里瞬间飘满酒气,连陈谦和都倒退几步。狗把行李箱推进门后溜之大吉。江川弯腰提起行李箱,陈谦和把住客捞起来扛到102房间。 只见住客一躺到床上就醒了半分,张牙舞爪地大喊:「滚!签完合约谁还跟你喝!」 这时候办不了入住登记,也不好去翻住客的私人证件,只能先把人安顿好。陈谦和把住客的鞋子袜子外套都脱了,又给对方盖好被子。就在他要撤回手时住客猛然抓住他的手,谁都没看清楚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陈谦和的手已经被住客咬在嘴里。 「不听故事!你再弄我我就把你的手咬断!」住客说着,牙齿还真的陷入手心手背的肉里。 陈谦和依循本能直呼痛,整张脸皱作一团。江川立马掐住住客的嘴巴把陈谦和的手救出来,在灯光下看,手不仅红了还带着一圈清晰的牙印。江川握着陈谦和的手到浴室里冲洗了一下,然后回到床边用被子把住客綑包成一条春蚕。 他一边綑一边低声自语自语:「怎么可能不吃醋……」 陈谦和眸色变深,眼珠子一转,鬼使神差地把手往住客嘴边伸去。 「喂!」江川一把制止陈谦和前进的手。 102给了住客,江川得到202睡。收拾完住客后江川准备到楼上休息,不料被陈谦和在楼梯口叫住。民宿以防住客半夜下楼不安全,楼梯处会开着柔和昏黄的夜灯。晚上来电了,夜灯按时亮起。陈谦和在柔光的照射下显得有点不真实。 「判断吊桥的方法就是吃不吃醋吗?」他问。 江川眉眼间的慌乱只维持了半秒,待平静后眼神越发深邃,陈谦和脸上的柔光全反射在江川的眼里。 「唯一能辨别的办法,是在吊桥出现前就已经心动了。」江川怕陈谦和听得不够清楚,说得又缓又沉:「我走的不是吊桥,是钢筋水泥桥。」 陈谦和目光凝聚片刻道,「我不走桥。」他垂下头把手藏在身后说:「我走路。」 陈谦和头顶的发旋像一颗散发着光芒的星星,江川抬手覆上,将星星收藏在手心里。 Day 19 媒人二次作法 颱风过后仍有小雨飘飘。陈谦和睁开眼躺在床上,听着窗外淅沥淅沥的雨声对着天花板发呆。许久不曾有过脑子空空的状态,就像雨水把空气中的尘埃都洗落,细不可见的颗粒沿水流飘荡去一个未命名的远方。陈谦和想起那隻豆腐墙上的黑豆猫,又想起一些别的事情忽而浅笑。 「笑甚么呢?」 江川立在门边问道,饶是他的声音再轻还是把陈谦和给吓着了。他语气里带着豆大的不满对床上的人说:「你倒是睡得挺好的。」 陈谦和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对着已经没有人的门边哧哧地笑。 站在客厅与饭厅之间的梨树没被风吹没被雨打,昨天仍枝叶茂盛,不知怎的,竟然一夜间掉光了叶子,只剩下散发清香的果实掛在树上,不清楚的人还以为这是一棵假树。陈谦和用扫帚把叶子集中一起铺在树根上。 昨天的新住客喝酒喝成一摊烂泥,今天起来肯定会宿醉不舒服。陈谦和做生薑大枣养胃粥。他把薑切丝,切出一小垒后顿了顿。 江川在一旁问:「怎么了?」 「不知道他吃不吃薑,不吃的话薑丝有点难挑出来,还是切片吧。」说完陈谦和改为切薑片。 在洗西红柿的江川安静了一小会儿,等陈谦和切完薑片才悠悠地说:「这么体贴吗。」 陈谦和在埋头处理瘦肉和豆腐,肉切片豆腐切块,还洗了一点小白菜,接过江川洗好的西红柿一併扔进汤锅里煮解酒汤。忙完这些,他拿起一个杯子倒了些透明的液体进去,端给坐在饭桌边上休息的江川。 江川嘴上说着「我不渴啊」,手里握住杯子往嘴边凑,突然一股刺鼻的酸味窜进鼻孔里。 陈谦和一脸平静地问:「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 杯子里的不是水,是醋。 江川哭笑不得地放下杯子,「我没有你想像中那么佛啊,也不是甚么都不执着。」 陈谦和点点头说:「我看出来了。」接着翘起两边嘴角:「我高兴。」 新住客不是唐垣那种日夜颠倒的人,早饭时间点到了就揉着太阳穴从房间里出来。他仍有些迷糊地看着饭厅里的老闆和员工,先是道歉再是道谢。 江川打量起这个昨晚醉酒咬人的人,皮肤白晳得发亮,剪了个普通的学生短发显得特别年轻,眼睛狭长眼角尖尖却不让人觉得刻薄。整体气质乾净得像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很难与房地產开发商联想到一起。 陈谦和盛了三碗粥和一碗汤放到桌上。住客看着自己面前比别人还多了一汤的早餐一动不动。 陈谦和说:「粥是养胃的汤是解酒的。」 住客的眼睛绕房子转了一圈,扬起眉毛问:「这里是民宿?」 陈谦和笑着点点头。员工把自己碗里的红枣挑给老闆。 住客仍是狐疑着问:「不会在我走的时候叫我给甚么费甚么费吧?」 老闆和员工可算知道档案上的「爱财」是怎么来的了。 江川一边搅拌陈谦和的粥一边说:「你要是觉得不能白白吃了我们的东西可以缴饭钱。」 陈谦和给了江川一肘子,转头对住客说:「昨天你喝醉了说起工作的事情,如果入住这几天要应酬可以提早通知我们,我们有空就给你做解酒汤,晚上吃一次早上吃一次可以加快减轻宿醉的情况。」 住客狭长的眼眶瞪大了几分。江川赶紧澄清道:「我们民宿不骗人的,每顿饭缴个二十块钱就可以了。」 陈谦和似乎被气笑了,一勺一勺吃起被搅拌得不再发烫的粥。 钱来钱去的交易抵不上肚子饿的生存问题,住客大口大口地吃起早餐。他拨开薑片舀起粥和红枣吃进嘴里,红枣细腻的甜味补充了糖份但又不过甜,薑带来一丝热辣让胃剎时暖和起来,吃到最后有一点点的咸味反而带出米的甘甜。解酒汤略带酸味令人提神又开胃,豆腐熬得既有豆香又有肉香。住客吃得满头大汗但停不下来。豆腐烫着他的嘴,他张大嘴巴哈气也不愿意把豆腐吐出来。 早饭过后陈谦和给住客办理入住手续,确认对方是「钱奄」无误。在缴房费的时候钱奄真的多缴了饭钱。 「你们有认识相熟的本地导游吗?小岛这个范围的。」钱奄问。 不管是本地还是非本地,江陈二人除了民宿住客,基本上不认识小岛上的其他人。陈谦和睁着一双狡黠的眼睛看向江川,指了指楼上。 江川道:「还没醒吧?」 陈谦和跟钱奄说:「你急着出门吗?不急的话我们民宿有一个住客可以带你走走。不过他现在还没醒。」陈谦和嚥下口水说了句不知道真假成分是多少的话:「他对小岛挺熟悉的。」 钱奄没拒绝,回房里洗了个澡,耐心等导游醒来。 唐垣的作息时间江川和陈谦和都领略过,看着墙上的时鐘一点一点走向正午,陈谦和坐不住了。这时大门打开,狗摇着尾巴进来准备吃午饭。妙计心生,陈谦和快步上前把狗领到唐垣房门前,用手机播放狼嚎的视频。狗听了果然跟着叫,一声声「嗷呜」差点要掀了屋顶。 「咔嚓」,201的房门被打开。陈谦和抱起狗就衝下楼。唐垣顶着一头乱发从楼上往楼下张望,刚好看见陈谦和抱着狗逃亡的身影。 「陈谦『喝』!」唐垣一宿没用嗓子,喊得激动了不慎破音。 陈谦和故作不知地抬头看唐垣:「今天醒得挺早的啊。快点刷牙洗脸吧,有任务要交给你。」 老闆员工和住客在客厅里坐了十分鐘左右终于等到了唐垣。唐垣毫不含糊地揪住老闆的脸,骂骂咧咧地指责老闆低劣的行为。员工让唐垣骂两句后救下老闆护到身后。钱奄从刚刚起就带着看戏的表情,以一人之力围观三人的战争。 「好啦我知道错啦,改天给你做糖醋鱼吧。」 陈谦和的认错十分奏效,唐垣立刻由嘴里出气改为鼻子出气。他把钱奄介绍给唐垣并说明了导游工作。唐垣睥睨陈谦和,但嘴上没说话。 「我今天想把岛上都逛一遍,得大半天时间,付你三百块可以吗?」钱奄敞开大门说话。 「我又不是出来卖的。」唐垣一句话瞧不出来答应不答应。他看了看墙上的时鐘说:「请我吃午饭就行了。」 钱奄声音不大地说了一句:「那还挺划算。」 钱奄列了几个必须去的地点,唐垣一一带路。博物馆,美食街,歷史遗跡这些基本上是旅客必去之处。唐垣一开始以为钱奄只是普通的旅客,可钱奄站在博物馆里目光没在展品上停留过,反而昂起头打量环境。之后去其它景点也是如此,美食街的食物他不吃,遗跡的建筑他不看,眼睛只盯着人打转。 路过的一家四口小的吵着要去吃巨型雪糕,大的说美食街太远了。钱奄侧耳倾听,唐垣发现这人是在观察人群,连带自己也留意起路人的对话。有人觉得网络照片夸大了实际景点的魅力,有人觉得人太多太挤,有人觉得展覧枯燥乏味浪费了门票钱。这些话不假,但小岛还是有小岛的魅力,不少建筑因歷史原因揉合了中西两方的风格,至今保存完好;博物馆的展览方式虽然缺乏互动性,但不能掩盖展品是世界珍宝这一事实;人多,热閙,有气氛,来到小岛就像过节一样。 唐垣还在接收人群无意间分享出来的讯资,那边钱奄接了个电话。 「我刚听不清楚,你说哪个地盘质量出问题了?」 「是工人的问题还是判头的问题?」 「行,他偷工减料那就把他埋水泥里给房子加固。」 短短几句话让唐垣眼神流转。钱奄谈电话并不避讳,谈完也不看人脸色直问唐垣:「你觉得这个小岛怎么样?」 唐垣取巧道:「居民可能会觉得旅客很烦。」 钱奄饶有兴趣地看着唐垣。后者又道:「可以整改一下,把旅游区域集中在某个地段与居民区分割开来,再来个限流,既能保障居民生活又能吊起旅客的癮。」 钱奄点点头,「可以藉着古蹟把旅游区包装得像影城那样,再开一些古着店出租或者出售旧时代衣服,让旅客有浸淫式的古城体验。」 「如果是那样我还挺想来逛一逛的。」 钱奄似乎说话习惯了直来直去,他问见面只有几小时的唐垣:「你有兴趣来我公司工作吗?地產开发方向的。」 唐垣摆摆手一脸不愿意地说:「你经营的不是公司是社团吧。」 钱奄没有否认,转头打了个电话让人把埋了几分鐘的判头挖出来。结束通话后他若无其事地对唐垣说:「还能喘气。」 唐垣笑得前仰后合。 把两位住客送出门后,陈谦和无所事事地观看江川捏陶泥。眼前的人一派隐居深山的艺术家风范,可以今天画个画,明天钓个鱼,后天再採个野菜,愜意又随性。 陈谦和隐隐蹙眉说:「以前我以为自己喜欢过随性一点的生活,但现在过上了这样的生活我又觉得很不安。你说我是不是已经被奴役出奴性了啊?」 江川没抬头,眼睛盯着手里捏到一半的花问:「找点事情做也不行吗?」 「之前说的拍照我有好好拍。就是一件事情做完之后我会坐不住,总想继续找事情做,不能停下来。」 「那你找一件能让你做一天的事情。」 陈谦和想了想,「搞破坏算是找事做吗?」 「搞甚么破坏?」 陈谦和不回答,抓过一巴掌陶土又搓又揉,很快就出產了一坨盘起来的大便。江川撇着嘴角无奈地看着这个搞破坏的人,伸手拿过那一坨杰作捏了两下,把大便捏成一条盘尾的蛇。陈谦和取来一根牙籤给蛇雕出细细的蛇鳞。 祸害完江川,陈谦和躺在沙发上看电影。各种选项在他眼前滑过,最终选了一部同性爱情片《蓝宇》。前面角色亲密的部分看得他面红耳赤,差点就关了电视。江川虽然在捏陶土没看电影也没看他,但从那翘起的嘴角和烧开锅的耳朵,便可知道两人的情况差不多。然而令人羞涩的情节短如过眼云烟,随后砸面而来的剧情让陈谦和无所适从。戏里的两人合了分,分了合,今天找新玩伴明天找女人结婚。眼看一个人走上普通的人生轨道,最终却离婚收场。復合再一次降临,转眼一人入狱一人救援。这个坎过完了,等在终点的不是暖如冬日的大团圆,而是一个人的死亡。 这种戏剧人生发生的概率不高,可也让陈谦和许久回不过神来。江川替他把幕后工作人员名单都滚完的电视关掉。 唐垣和钱奄回来的时候有说有笑,在厨房忙着准备晚饭的江川和陈谦和互相交换了眼神。 「今晚吃甚么啊?」唐垣回来之前就发了讯息,告诉老闆和员工今晩回民宿吃饭。 陈谦和批评道:「人家请了你吃午饭你怎么不请人家吃晚饭,要懂得礼尚往来啊。」 钱奄抢着道:「这倒不用。我听唐垣说民宿可以天天蹭饭?我也可以蹭吗?」 江川刻意板起脸说:「他算是我们半个员工,所以是员工福利。」 唐垣握起拳头想要挥向江川却被陈谦和拦下,「谁是你们员工!给你们打工还倒贴工钱给你们啊!」 钱奄没理会他们的纠纷,向现实妥协道:「二十块钱一顿饭比外面便宜又好吃,那我还是缴了这饭钱吧。」 打不了江川的唐垣把气撒到陈谦和身上:「我警告你,你再乱点鸳鸯我就真给你们民宿差评了!」 唐垣这话吼得现场一片寂静。陈谦和眼神乱瞟,不敢跟江川打眼色也不敢看钱奄的反应。 锅里的汤咕嚕咕嚕滚着,发出巫女施咒时的声响。 钱奄倒是挺平静的,沉默半天说:「我有男朋友。」 寂静延续。汤水滚溢出锅边,撒在被火烤得乾燥高温的锅支架和承液盘上,发出喳喳的声响。 唐垣冷着脸跟钱奄说:「你地盘还缺人吗?把他俩给埋了吧」 钱奄一本正经地回道:「改天吧。」 虽然牵线失败了,但陈谦和找到了新住客的发光点。饭后他趁江川在洗碗,悄悄敲响钱奄的房门。钱奄才打开一条门缝,他便像泥鰍一样鑽了进去。陈谦和一脸赧色又局促地站在房间中央。 「我有点事情想问一下你。不想回答可以不用管我的,我立刻就走。」 「你问吧。」爽快答应的钱奄看起来很好说话。 陈谦和视死如归地张开嘴巴:「你有跟家人出柜的经验吗?他们有甚么反应?」 钱奄神色无异地说:「我跟我男朋友都没有家人,这个问题回答不了你。」 原本想道歉的陈谦和见钱奄没有半点哀伤,道歉似乎变得有点多馀。他把道歉省下接着问:「你们会考虑结婚和要孩子的事情吗?」 陈谦和一直以为房里只有他和钱奄,直到唐垣从厕所里走出来他才知道有第三个人在。 「老闆,这位客人才来半天你就抓着人问一堆私人问题,很没有礼貌啊。」唐垣把手上的水擦到衣服上,脸上的严肃弹指间转换成嬉笑:「你这么快就想到以后了吗?」 陈谦和原本只是脸红现在连脖子都红了,结结巴巴道:「你你你怎么在这里?」 唐垣凑到他面前说:「取写作素材啊,光明正大的那种。倒是你,再乱点鸳鸯我就真的生气了。」 Day 20 盘子里的小人儿 钱奄的作息时间十分规律,昨天因为宿醉耽误了早上的运动,今天一早起来便沿着岸边小路慢跑了半小时。回到民宿洗个澡后,不动声响地坐在饭厅里等吃早餐。陈谦和看见他压在桌上的那张二十块钱纸币,走过时顺手收走了。 今天的早饭是豆浆配油条。豆浆做起来不难,比较麻烦的是油条,麵团得提前一晚上做好,难怪钱奄昨天看见江川和陈谦和晚饭后还在厨房里忙来忙去。油条的麵团用的是低筋麵粉,一颗鸡蛋,下少许酵母和小苏打,再加入适量的凉水和油,把混合物和出块状后下手搓揉成团。揉得差不多了在表面抹上油,裹上保鲜膜放冰箱里醒一晚上。 醒好的麵团柔软得轻轻一碰就落下痕跡。陈谦和把麵团擀成巴掌宽的长条,然后切段,每两段叠在一起,再用筷子沿长边的方向在中央处把两层麵团压合。油光亮丽的麵团铺在琉璃台上等着下锅。油锅的温度烧到筷子插入时有气泡就可以下麵团了,陈谦和捏起一麵团稍稍拉长后扔进锅里,麵团四周立刻泛起密集的气泡。还没熟的油条得不断翻面以防受热不均匀。 钱奄托着腮看陈谦和认真做早饭的背影,声音没有起伏地说道:「你昨晚后来问的问题我回答不了你,我跟我男朋友对于家庭没有甚么概念。」 陈谦和握着油炸用的长筷子回过头看钱奄。 钱奄换了一隻手托腮,「同性情侣可以到国外结婚。想要小孩,便宜一点的做法是本地领养,讲究血缘又钱多得没地方花的可以找代孕,不过目前国内代孕不合法。这些都是唐垣告诉我的,估计是想借我的嘴跟你说。」 锅里的油条从白嫩炸至金脆,泡在油里没有及时翻过去的那一面顏色越发焦黄。 陈谦和把筷子捏在手里不停用指尖打转,踌躇须臾问:「和男的在一起不会觉得害怕吗?跟别人不一样。很多东西都变得不可掌控。」 钱奄弯起眼睛,彷彿布满积雪的悬崖边上开出一朵花:「我比较怕穷。」 「我比较怕吃到焦掉的油条。」 江川不知道甚么时候走到厨房,抽走陈谦和手里的筷子把油条救出油锅。 早饭吃得很安静,没有人说话,只有油条的脆皮被咬碎时发出声响。整个民宿像被塞满了棉花,理应轻飘飘的却让人喘不过气来。 陈谦和吃完早饭到天台,铁门敞开着,江川在里面检查大盘子晒乾的情况。陈谦和往后退了半步,江川转过头看见了他,他顿住,把退后的那隻脚改为踏向前。 风不再刮雨不再下后江川便把大盘子拿到天台晒乾。之前陈谦和一直没细看,现在才发现盘子像一块怪石,左边有一截断手扣在盘边,像是要把盘子掀翻;右边是从盘底捲起的浪,一层层掀至盘沿。浪尖上有陈谦和捏的梨树,树干上有一个横飘着的小人,那小人双手抱住树干以防掉进浪花里。整个盘子看起来犹如左边的恶手造成大浪把小人置于千钧一发的困境当中。 「你这个,太生动了!」 陈谦和嘖嘖称奇江川的手艺,虽然技术没有到炉火纯青的程度但十分有意境。技巧可以后天锻练,对艺术的触觉却是很难练出来的。 此时远处飘来一朵桂花落在盘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清淡的桂花香。又一朵小花随风飘来落在铁门处,忽然一个狗头从门后面冒出来,脑袋上顶着小鸟。陈谦和走过去捧起小鸟。小鸟挺起小巧的胸膛啾啾地叫着。陈谦和轻轻拆开牠的胶布,牠用力地拍打翅膀,看来骨头已经癒合了。陈谦和把小鸟放回狗的脑袋上,小鸟跳了两下后扑闪着翅膀飞了起来。狗抬头朝小鸟叫了两声,小鸟盘旋两周后往天边飞去。 江川和陈谦和走在天台边目送小鸟越飞越远。所有事物都能离开这里,唯独驻足的两人不可以。 「要是钱奄的男朋友来帮我们完成任务就好了。」陈谦和的视线收不回来。「可是又怕他男朋友来了会闹分手,我们民宿太可怕了……」 江川把掉到陈谦和头上的花瓣拿下来,放到围栏边上,「还有十天,不怕。」 陈谦和用指尖辗着花瓣玩,抬头看了江川一眼又低下头去,「要是不成功,我们这辈子都要孤独终老了?」 原本以为江川会说些安慰的话,但等了半天都没有声响。陈谦和忍不住去看身旁的人,只见那人似乎定睛看了他好一会儿。 「比起无法掌控的生活,孤独终老,你更害怕哪一个?」江川问。 在陈谦和的印象中,江川的眼睛一直是有光芒的,不是像太阳那种炙热而是像月光映在水面那种温和。可是现在江川的眼睛里没有光芒了。陈谦和提起眉心压下眉尾,一不小心把花瓣给辗平了。他下意识摇了摇头可嘴上说不出话来。江川拈起破碎的花瓣扬到空中让它随风飘走。 「不要害怕。」一句话四个字简洁易懂,但难做到。 晚上钱奄脚步飘浮地回到民宿,精神比昨天清醒但还是喝醉的状态。陈谦和想扶他一把被婉拒了。钱奄跌跌碰碰地回到房里,没一会儿传出呕吐的声音。陈谦和朝楼上大喊江川的名字,自己先赶到102。 房里的钱奄来不及跑到厕所跪在地板上就开始吐,浑浊不清的物体从他嘴里瀑布一样落到地上,不大的空间顿时飘满酸臭味。江川赶到后,反应迅速地拉过一旁的垃圾桶接住钱奄的呕吐物,再转身跑去杂物室找清洁工具。陈谦和等钱奄吐到一个停歇点时赶紧把人架到厕所里,打开马桶的盖子让钱奄吐个痛快。钱奄的西装上沾了脏东西,陈谦和呆在厕所里憋着气给他一点一点擦乾净。 江川提着扫帚铲子和纸巾回来,先打开了窗户透气再清理地上的东西。他动作快,没一会儿就把浑浊物打包扔到厨房的垃圾桶里。江川回到房里拿湿的拖把来回擦洗地面,又用消毒喷雾全方位喷了一遍。结果地面湿滑他没注意,脚下没站稳摔倒在地上,右手手肘蹭破皮血珠往外冒。 钱奄吐完后清醒了不少,能自己站起来走到床上坐好。他用力揉着太阳穴说:「对不起,今天突然被灌酒,来不及提前告诉你们我的情况。」 江川给他倒了杯水,他接过时看见江川流血的手肘,刚缓下去的头晕又袭上大脑。手机嫌情况不够乱,在钱奄的裤兜里响了起来。他抖着手掏出手机,看见来电显示后吐了一口气。 「喂,你怎么还没睡?」 「我没事,今天喝得有点多又有点晕血。」 「不是我受伤。」 「你的字练好了吗?」 「让你看的书看完了没有?」 陈谦和清洁完厕所出来看见江川的手肘受了伤,立即撇下钱奄带人去处理伤口。江川以为伤口不大,清理后才看见掉了一大块皮还有大范围瘀青。陈谦和仔细给他包扎,怕他痛还一直往伤口上呼气。江川见了一把捏住陈谦和因呼气而突起的嘴唇。 「我不痛。」江川说。 陈谦和扭过头挣脱开江川的手,继续往伤口上呼气。在确认过江川身上没有其它伤口后,陈谦和才安心去给钱奄煮解酒汤。伤员被勒令只能在一旁看,不能下手帮忙。陈谦和按照上一次的食谱准备材料。 「民宿的事不少啊。」江川说。 「他虽然吐了但平时还是好相处的。如果遇上不好的房东或者旅客就更麻烦了。」陈谦和说。 江川点点头,看着陈谦和的侧脸不说话。材料下到锅里只需要等它煮沸。江川拉陈谦和坐到饭桌前稍作休息。 「钱奄算是成功人士了吧?有工作有男朋友还有孩子。」陈谦和不自觉地感叹道。 「你想要那样的生活?」江川问。 陈谦和哽住,眼神绕梨树跑了八百圈才敢看向江川。「也不是,但如果做到他那种程度,生活就能圆满一点吧?」 在咀嚼一个人的遣词用字之前得有心理准备,否则会承受不起掩埋在字里行间的真相。 江川反覆重复「圆满」两个字。陈谦和挪了挪屁股向江川靠近,吞吞吐吐道:「也不是一定要有结婚跟孩子这些东西,就是按照普通人的人生规划是这么一回事。」 「『普通人的人生规划』……」江川低吟了一句,而后拉拢了一下陈谦和那宽大的衣领,把露出来的半截肩膀遮回去。「这几天民宿兵荒马乱的,突然觉得随波逐流的生活会不会没有我想像中那么难熬。」 要是有火柴,陈谦和会跳到江川的眼睛里点一把小火。 江川有点恍神:「如果继续按照我父母的安排来过日子,生活是普通了一点,但也会简单一点顺畅一点,还有你说的圆满一点?可是在他们的安排里应该不会有你。」 陈谦和听见汤煮沸腾了,但他挪不开脚去调火。江川转头去看煤气炉上的锅子,摇曳的火苗照进他漆黑一片的瞳孔里。他起身把火调小,靠在一旁的琉璃台上看向陈谦和。 「我想要有我自己的生活,随性一点的。」 陈谦和堪堪承受着江川的目光,问:「不会觉得不安吗?」 「会。」江川斩钉截铁道。「但我心甘情愿。」 汤的香味开始入侵嗅觉细胞,钱奄闻着味道过来。这汤昨天才喝过味道忘不了,这房子除了他醉酒也没有别人需要这一锅汤。他把二十块钱放到桌上。江川收下钱告诉他汤再滚十分鐘就可以关火,然后拉过陈谦和到房里。 乡村版霍格沃茨把202跟102调换了,陈谦和坐到江川的床上霎时分不清自己在楼下还是楼上。 「你玩过打地鼠吗?」江川坐在椅子上问道。 「玩过。」陈谦和小时候甚至把游戏机器给敲坏了,有几隻地鼠卡在洞里再也出不来。 江川用商量的语气问陈谦和:「不安来了我们就跟打地鼠一样,冒出来一个打走一个。不去想它从哪个洞里冒出来,也不去想它甚么时候冒出来。好不好?」 陈谦和驀然醒悟小时候为甚么会把机器给敲坏了,那是因为突然鑽出来的地鼠在他眼里是一种失控的现象,害怕过头的他下手没控制住力度,把地鼠一个个往死里敲。没有人发现那机器坏了,但从此以后他也不再玩打地鼠游戏了。 那棵一直在窥视着人类的梨树在没人知晓的情况下长出了嫩芽。 Day 21 安稳的假象 有的人习惯在极安静的环境下睡觉,有的人则需要一点点噪音作伴。江川不能被归纳为这两种人之一,他属于任何情况下都能睡着的人。昨晚他破天荒地睡得不安稳,今天天还没亮就醒来了。他试着闭眼继续睡,但心闷的感觉把他赶下了床。 太阳的脸埋在地平线下,馀光照出天空一片白肚皮。江川站在天台上能隐隐约约看见周围的环境。那两盆生菜长得比掌心要大一些,盆里的位置开始变得拥挤。他找来另一个长条盆,倒进泥土,把部分生菜移种到新盆里再浇点水。做完这些的时候太阳准备露脸,他失神的看了几秒,忽然逃亡一样逃离天台。 下了楼梯江川听见厨房里有声响,是陈谦和在里面打转。他没问对方怎么起这么早,反倒是陈谦和有些窘涩地说:「睡不着,想找点事情做做。」 陈谦和在厨柜里取出一大袋黄豆,倒进一个盆子里放水泡着。 「做豆浆?」江川问。昨天才喝过。 「做豆腐。」陈谦和说。 「早餐吃吗?」 「来不及,中午应该可以。」 饭桌上有新的档案,两人随便吃了点早餐便开始工作。这次的住客看起来像是一对老夫妻。 杨二,男,退休。 双人入住,房号101,入住6晚。 没有注意事项和重要事项。 林思缘,女,退休。 双人入住,房号101,入住6晚。 没有注意事项和重要事项。 这是第一次遇上没有注意事项和重要事项的住客。根据「退休」可以推断住客都有点年纪。 楼下陈谦和的房间变成了两位老人的房间。霍格沃茨?梨舍对老人是十分友好的,房里有不少老人设施,例如厕所里在马桶位置和淋浴间都有扶手,便于老人坐下起来和站立洗澡时借力。床头位置和厕所里都有两隻小鸡模样的软胶玩具。陈谦和纳闷怎么会有玩具时,江川伸手轻轻一拍小鸡的头,小鸡从内里亮起柔和的黄光,原来是便携式小夜灯,方便老人夜里起来照着路走动。床对面的小桌子上有一个水壼,应该是为了老人在房里有水喝,不用特地跑到厨房去倒水那么麻烦。要加水陈谦和和江川也可以帮忙。 陈谦和喃喃了一句:「这次应该稳扎稳打不会散了吧?」 黄豆泡到中午已经胀大而且软了许多。陈谦和把豆子捞起来加水放搅拌机里打成浆。网上有许多大同小异的做豆腐的教程,陈谦和看了几个,然后挑出每个教程中的优点集合成一个他自己的食谱。豆子打一次浆后滤出豆渣,用豆渣加水再打浆取汁,把豆渣反覆搅拌打浆至顏色变得十分浅。 陈谦和期间忘了盖搅拌机的盖子,豆渣和水旋转起来时少许豆浆飞溅到他身上,他赶紧停下机器把盖子盖好再啟动。江川用厨房纸巾给陈谦和印乾衣服,又擦乾净琉璃台。 豆浆打好了用锅子煮。陈谦和趁豆浆沸腾之前用水兑开一点白醋。等豆浆烧开后把火调小,再倒入一些冷水防止豆浆溢出。豆浆会有一些浮沫,得用大勺把浮沫捞走。这时可以点豆腐了,把醋分次一勺一勺加入和搅拌。醋和豆浆里的蛋白质起作用,很快就產出一些细小的豆花。豆浆仍是乳白色,陈谦和继续加醋,直到豆浆变得透明豆花挤满一锅才关火。 江川在一旁洗水果跟蔬菜,水果切丁蔬菜切丝,放在一个大碗里。之后在另一边的炉子上用清水煮虾子,煮好后剥壳放到蔬果堆里。他用醋、盐、柠檬和黑胡椒做了酱汁淋到食材上。 陈谦和在洗碗槽里放了一个压豆腐的盒子,铺上一层布,再在锅里滤出细碎的豆花放进盒子里,裹好布,用一个有重量的玻璃瓶压在豆花上面,挤出里面的水份让豆腐变结实。 等他忙完抬头看时鐘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啊,这么晚了,怎么办?我还没做午饭?」 江川端出一大碗色彩繽纷的沙拉,陈谦和眼前一亮。两人似乎没甚么胃口,吃得很慢。幸好沙拉清淡又酸甜可口,否则两人可能就省下一顿午饭了。 陈谦和有一下没一下地挑着草莓来吃,闷闷不乐地自责起来:「还以为很快就做好豆腐,结果连午饭都忘了做……时间没算好……」 「计划总是会有出状况的时候,这不是甚么大事,别放心上。」 江川说了安慰的话但陈谦和没有舒展开皱起的五官,嘴巴嚼着嚼着停下来忘了吞。江川把自己的草莓挑到陈谦和的碗里。 「你忘了做午饭,我帮你做。你吃不完东西怕浪费,我帮你吃。你不会修电器,我帮你修。」 陈谦和看向江川。后者缓缓道:「不要害怕,不要担心。」 陈谦和低头在碗里戳来戳去,只露出头顶给江川。江川摸不下手也低下了头。忽然一隻隻虾子跳进江川的碗里,他抬头去看陈谦和,那人还是垂着头,但手上的叉子不停歇地挑出虾子放进他的碗里。 豆腐成形不用花很长时间,陈谦和把稍微凉下来的豆腐放进冰箱里保鲜。江川从天台捧下来大盘子,在客厅里抓耳挠腮好一阵后,转身到杂物室里找出一块比盘子大的木板和几个轮子。他敲敲打打了十几分鐘做出一个滑板车,盘子放在上面刚刚好。他又做了个纸牌,上面写着「请带我到岛上可以烧陶瓷的地方」。 狗现在看到纸皮类的东西已经万分有自觉地低下头,让纸皮套到脖子上。江川把连着滑板的绳子放到狗的嘴巴里,拍拍狗屁股示意出发。 狗的头上不再有小鸟。牠拉着滑板车慢慢地走着,遇见有坑或是有障碍物的地方就绕道而行,走一段路会停下来看看身后的盘子,没问题再前行。 狗不需要人带领,自己走到一家陶瓷店前蹲坐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讶异狗与大盘子的出现,她抬起树枝一样的手臂把狗招进店里。妇人虽年老但行动仍然稳健,她弯腰取下狗身上的牌子,牌子背面写了江川烧盘子的请求,又让好心人士写下需要的费用他改天付上。老妇人从摆着各式各样瓷器的架子上取了一个小碗,给狗倒了点水。滑板车上的大盘子被老妇人捧起来放到眼前,像鉴定宝物一样端详了许久。而后她在牌子上写了几个字,掛回狗脖子上。老妇人把盘子捧进了店后方,她出来时狗已经不见了,碗里的水也一滴不剩。 盘子的製作者把狗送出门后就坐在沙发上边吃雪糕边看电视,吃完了空杯放在茶几上没扔。 原本在一旁发呆的陈谦和用手肘碰了碰江川:「扔垃圾。」 江川点头表示听到了。十分鐘后,杯子还在茶几上。江川的眼睛简直黏在了电视上,眨也不眨。十几分鐘前还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此时荡然无存。陈谦和挑起一边眉毛,用力拍了一下江川的大腿。 「扔,垃,圾。」 江川这回动了,但眼睛还是离不开电视,一步十回头地拿着杯子往厨房垃圾桶走。 早上钱奄喝完解酒汤就跟唐垣出门了。晚饭前唐垣给陈谦和打电话,兴致高昂地说:「我跟钱奄买了很多小菜,你不用做饭啦!」 陈谦和想试试今天早上做的豆腐,他等钱奄和唐垣回来后做了浇汁淋到冰冻的豆腐上。浇汁是热的豆腐是冰凉的,吃进嘴里冰热两种口感混合在一起,再喝一口酒,没有人能忍得住不张大嘴巴叹气。唐垣买回来的小菜真的很多,有炸的有滷的有蒸的有烤的,差不多把东西南北各式烹飪方法的小菜都搜刮回来了。 「你是一天内把全国走了一遍吗?」陈谦和吃着滷鸭翅问。 唐垣眼睛斜斜地看着他:「美食博览会,有听说过吗?」 陈谦和吃得满嘴油光:「我又去不了。」 饭桌上基本是陈谦和和唐垣你挠我一下,我挠你一下地聊着,气氛融洽。江川忍不住多喝了几杯酒,脸上像抹了胭脂。他再要喝的时候被陈谦和拦住。 「你醉了。」陈谦和说。 「哦,我醉了。」 江川的眼睛波光粼粼又朦胧,不知道是故意还是真的有醉意了,眨得又慢又媚。他慢动作放倒身子埋到桌子底下,躺到陈谦和的腿上。弹指间,他的眼神清澈明亮。 「这么无趣吗。」唐垣一副看戏的模样。 「总比咬人好啊。」陈谦和对钱奄说:「你第一天喝醉太可怕了。」 钱奄愕然,「我咬你了?」 陈谦和谈「咬」色变道:「当时还以为要被你咬下一块肉。」 钱奄握住陈谦和的手查看伤口,牙印子已经没有了但还有淡淡的瘀青。倏然一隻手从桌子底下伸出来,拉下陈谦和那隻正在被查看的手藏到桌子底下。陈谦和感觉到自己的手在被一下一下地捏着玩。 钱奄放在桌子上的手机恰巧响起,他的眼睛染上柔色。 「字帖又练完了?明天回去给你买吧。」 他的通话都直奔主题,结束得也乾脆。一句话能说完的事情不会说两句。 陈谦和等他掛断电话后问:「你孩子多大了?」 钱奄懵了,「我没有孩子。」 「啊?那刚刚谁给你打电话?」 「我男朋友。」钱奄皱起眉头眼珠子来回移动,忽而抬起眉毛说:「他最近在练字。」 唐垣在一旁笑得肩膀不停抖动,不说话,即使这样陈谦和仍然感觉到自己被取笑了。 「你是有多想组织家庭啊。」唐垣最终还是开了口。 「不是我想,只是惯性思维嘛,不是常说成家立业吗?有了基本配套生活就比较安稳吧。」 陈谦和刚说完,被藏到桌子底下的手没有人捏着玩了。钱奄闷头喝了几杯酒,眼神开始迷糊,话也多了起来。 「安稳都是假象,结了婚不一定不离婚,有了孩子他不一定听话也不一定给你养老,哪一条路都不是必然会安稳的,噢有了家庭还不一定有钱,哪里担心得了这么多?」 唐垣在一旁拍手附和:「快,快点醒他这榆木脑袋。」 钱奄打了个酒嗝,用手托着因酒精而泛红的脸颊说:「你父母没问过你意愿就把你生下来了,谁都一样自私。『孝顺』那些光好看不实用的东西装装样子就行了。他们要是想打断你的腿你就跑快一点甩掉他们,自己赚钱过自己的生活。」 钱奄真的句句都离不开钱,他不应该叫「钱奄」,应该叫「钱眼」。 梨树受不了钱奄这个俗人,抖了抖身上那些放缓生长的嫩叶。 Day 22 忘了餵狗的时候 钱奄昨天聊电话时说了今天走,天刚亮就敲响老闆的房门办理退房手续。老闆眼睛半睁半闔地检查钱奄的房间。 「这么早,工作这么忙啊。」陈谦和打了个哈欠。 钱奄整装待发地靠在门边上,似笑非笑地说:「赶回去买字帖。」 陈谦和看了看天色,除非钱奄的回程路线极远,否则这时间点回去了可能商店都还没开门。他回头朝钱奄皱起鼻子做了一个受不了的表情。 鸡飞狗跳地相处了几天,虽然交流不多,但每次聊天都投石进湖动荡不已,这让陈谦和脸上露出了不捨的表情。钱奄却是两袖清风的样子,摆摆手就去赶第一班渡轮离开小岛。 钱奄有伴侣但不是一起从民宿离开,可想而知任务没有成功。回笼觉睡不成,做早饭又太早,陈谦和在这个已经熟悉了的空间里有点茫然若失,比飘浮在大海上迷失在丛林里还要茫然。他坐在梨树下有意识地放空脑袋。 一个个像铃鐺一样的果实牢牢掛在树上,旧叶掉了长新叶,儘管陈谦和不清楚梨树的生长过程,但他知道这种换叶情况不正常。他坐在树下许久也没参透出甚么东西,倒是闻梨香闻到鼻子麻木了。 江川下楼的时候看见梨树前坐着个人,那人明明不是海里的花园鰻但江川仍是放轻了脚步,尽可能不惊扰对方。梨树随风朝楼梯的方向招了招手,那人初时呆滞的目光飘进了零星的波动,一寸一寸移至江川所在的地方。 陈谦和的眼睛原本就明澈,此时更像一汪雨后的清泉。他无思无想地看着江川走进厨房。一树之隔,咫尺天涯。 江川用虾肉加香菜、韭花和一点点生蛋白做成肉馅,然后用最简单的方法包出二十隻餛飩,每一隻都长得像下雨天掛在窗边的晴天娃娃。在餛飩下水煮的时候,虾壳可以伴葱段下锅炒香,加热水直接煮成汤,再加一点点麻油,海鲜与芝麻的香味顷刻弥漫整个空间。 直到江川做好早饭陈谦和都没有挪位置。做好的餛飩还热着,江川拿起桌上的新档案走到陈谦和身旁坐下。昨天收到一对老夫妻的档案,陈谦和翻阅了邮件没找到他们的订单,反而找到一个明天双人入住的订单。 江川摊开档案。 许可,女,学生。联系电话对应上订单上的号码。 双人入住,房号102,入住3晚。 注意事项:声量过大。 没有重要事项。 周胜天,男,学生。 双人入住,房号102,入住3晚。 注意事项:声量过大。 没有重要事项。 「怎么是三晚?邮件上他们订了四晚。」 「这个档案应该不会出错,可能是他们要提早退房吧。」 陈谦和的肩膀登时垮了,「又有事情要发生吗?」 江川指着纸上的「声量过大」问:「这是甚么意思?」 这一对学生明显就是情侣,同一个房间还声量过大,让人不得不往歪的方向想。陈谦和立马不纠结提前退房的事情了,抓了抓后脖子问:「这个要怎么跟他们沟通啊?」 江川的脸微微发红:「就说有其他住客反应有噪音打扰到休息吧。」 「哦。」 曖昧尷尬的馀韵还没散,员工强行结束工作会议,拉老闆吃早餐去了。餛飩的虾肉弹滑,韭菜味浓,互相提升了甜度。汤头清爽解腻,喝得了第一勺就不会剩半滴在碗里。 陈谦和没改吃得直哈气的习惯,他跟江川说:「要是之后民宿办不了,开个早餐店也好。」然后他自顾自地算起开店成本,材料成本,每天客量,菜式,回本期,在考虑到处理每天剩馀食材时他终于住嘴,「好麻烦,还是不开了。」 钱奄住过的102由单人间变成双人间。估计是因应住客的需求配置了一个大衣柜,里面掛了好些衣架。整体装潢比之前的更加简洁时尚又带点俏皮可爱,例如用一面墙做了一个大时鐘,角落里有一张像鸡蛋一样的吊椅。配色用了粉蓝嫩黄这种比较活泼亮丽的顏色。床对面有一个大的梳妆桌。浴室里有一个能容纳一双脚大小的面盆。 退出房外,江川感叹了一句:「好青春啊。」 老闆今天有点蔫巴,动作比平时放慢了一倍。午饭后他给狗套上之前的民宿宣传广告牌让狗去拉客。江川把狗叫住,让狗拉上滑板车。昨天狗回来的时候纸皮上写了取货时间,但没有标明费用,江川在滑板车上放了一包从厨柜里找到的茶叶,又写了感谢信。 看着狗出门,江川问陈谦和:「之后几天都客满的情况,怎么还让狗去拉客?」 陈谦和呶嘴道:「增加成功机率啊,不想失败。」 失败的结果是甚么两人都十分清楚。江川不笑不恼地看着陈谦和:「如果成功了,你要找的人找到了吗?」 这句话从语法上来说令人费解,但不妨碍陈谦和解读。他低下头去撕手上的倒刺,问:「找到就是可以在一起的意思吗?」 离民宿不远的码头上停靠了一艘渡轮,一对老夫妻互相搀扶着下船。老太太的皮肤虽然因年老而松弛,但一双状似兔子的大眼睛让她显得活泼又有精神。她拿着手机对着眼前能看到的事物一一拍照,嘴上更是对小岛热闹繁华的景象讚不绝口。 「欸你看!那儿有卖雪糕!」老太太拉着老先生的胳膊说。 「人好多啊,走进去不得热死。」穿着衬衫的老先生只顾着扇风,汗打湿了背后的衣服。 老太太瞪了老先生一眼问:「我们从哪儿逛起?」 老先生手背朝上地向前方的旅客扬了扬:「跟人群走吧。我跟你都不知道路,跟着他们走到哪儿是哪儿。」 这也是一种游览方法。两个老人随着人潮慢慢移动,见到有人围观就停下来看看,觉得没有意思再前进。临海的地方一般都多寺庙,不一会儿两人跟着旅客的脚步走到一间小寺庙前。老太太一头鑽进庙里,老先生原本要往大路走的脚拐个弯也进了寺庙。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拿着香,老太太穿梭在人与香之间走到神像前抬起头细细观赏。 「这天后娘娘做得好细緻啊!土豆儿你快看她的衣服!」 老太太拉过老先生指着她讚叹的地方,老先生的眼睛像滚珠一样扫了一眼道:「跟咱家附近那尊有点儿像。」 老太太不高兴地甩开了老先生的手,斥道:「看都没看就知道胡扯!」 两位老人逛得不快可体力消耗得快,出了寺庙后两人坐在石椅上休息。一隻拉着滑板车的狗走到他们脚边蹲下。老太太不假思索地伸手抚上狗的脑袋,狗被伺服得舒服了把头挨在她腿上,她高兴地掏出手机拍了几张与狗互动的照片。 「咱啥时候走啊?这天看着就要黑了。」老先生不看景物不看人,瞅着手錶计算时间。 老太太晃了晃脑袋,指着狗身上写有民宿广告的纸皮对老先生说:「这小岛还没看完呢,在这儿住上几天,等看完了我就回去。」 老先生挪开被狗尾巴碰到的脚,喘了几口气又抹了把脸才点点头。 陈谦和跟江川在民宿里讨论着晚饭,看见狗带了两位老人来,档案的谜团终于被解开。江川接过狗拖回来的盘子,陈谦和去接待两位老人。老太太收回被民宿内部吸引住的目光,笑着问陈谦和有没有空房间。陈谦和直接把两位客人带到101去看。老太太对房里的贴心设施极为满意,当下就拍板要在梨舍住下。陈谦和在登记入住时,看见证件上的「林思缘」和「杨二」两个名字没有一丝惊讶。 林老和杨老的行李不多,一人一个小箱子。安顿好后林老问老闆可不可以叫外卖到民宿吃。 陈谦和说:「可以的。或者跟我们一起吃?正要做晚饭。」 林老连忙摆手说:「不用不用!这太麻烦你们了,我们自己决解就好。谢谢你啊!」 「不麻烦啊,我们两个人吃反而不好拿捏份量,多煮几个菜能多嚐一点。」 「真的不用,咱点外卖很方便的。」 「我们自己煮也方便,外卖油盐太多了。您跟杨老先生有甚么不吃的吗?」 林老招架不住陈谦和的热情,嘴巴张了又张欲言又止,最终于只好接受陈谦和的好意。 陈谦和用昨天自製的豆腐做了一道麻婆豆腐,江川炒了一个肉和一个青菜。林老向陈谦和要了一个小碟了,倒了点酱油。 饭桌上两个年轻人先让长辈动筷,林老有点拘谨地拨动碗里的米粒,杨老倒是不客气地夹起肉配着米饭吃进嘴里。他砸巴砸巴嘴,声音不大地说道:「这饭有点硬,肉炒得过火了。」一根青菜半截进了他的嘴里,另一半在酱油碟里走了一遭,「青菜有点淡。」 林老的额头已经分不清哪些是皱纹哪些是她蹙眉產生的沟壑。「好好吃饭别说话。」 杨老对饭菜的评价似乎是难以自控的,他嚐过豆腐后忍不住说:「这口感不好。」 林老恼羞参半,顾不上餐桌礼仪用自己的筷子敲了敲杨老的碗:「有吃的还堵不住你的嘴了?」 陈谦和羞赧地表示豆腐是他自己做的,所以口感比不上外面卖的。林老这头还没羞恼完,那头讶异陈谦和的动手能力。 「豆腐可以自己做?」 「可以的。」 陈谦和把做豆腐的方法告诉了林老,还交换了一些做饭心德。杨老不受任何影响,纵然对饭菜挑剔,但脸上没有任何吃不下或者不喜悦的表情,反倒吃得挺欢的。陈谦和偷偷观察杨老的情况,不动声色地吁了一口气。江川摸了摸他脑袋,抿嘴笑着说:「很好吃。」 饭后林老表示碗由她来刷,在家都是这么做的。江川把洗碗布揣在手里断绝了让长辈洗碗的机会。 碗没得洗林老也没有离开厨房,她徘徊在江川身边说:「今天对不住啊,那个老头子就是管不住嘴巴。我们之后都在外面吃。今天的事情你们别往心里去啊。」 江川大方地笑着安抚林老,道:「就在我们这里吃吧,要不然我老闆会不高兴的。」 「哎哟你们小伙子太好啦,都怪老头子丢人。」 江川听了故作鬼祟地说道:「那您多夸夸我老闆就好啦。」 江川同样被挑剔了,但他嘴上掛着的都是陈谦和,向别人展示着陈谦和的好,让别人也疼惜陈谦和,就像诺大的世界里只剩下那么一个可以围绕着的对象。 陈谦和在转角处听见了一老一小的对话,眼底的波动几经抑制才堪堪平伏。 江川洗完碗回到房里发现有个人坐在他床上。 陈谦和抱着衣服问他:「借你浴室用一用?」 江川问:「楼下102的坏了吗?」 坏了得及时维修,否则明天新住客会受到影响。 陈谦和说没坏,依然抱着衣服坐在床上。江川没多问就借出了浴室。两人轮流洗澡。江川出来时以为陈谦和已经走了,没想到那人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见他出来了就盯着他看。 「怎么了?」江川问。 「我房间变成了客房,你能借我半边床吗?」 之前两人在住客来之前都会睡原本的房间,没试过因为房间变换的原因而同床过。江川察觉到不对劲,他坐到陈谦和身边迎上对方隐隐风雨来袭的目光。陈谦和没有挪开视线,这让江川坐立难安,怕下一秒小岛上又刮起颱风把他直接送回家。 陈谦和眼底那尚在远方的风雨骤然融合成一汪清泉,甘甜透澈。 「我以后想养一条狗,你可以在我忘了餵狗的时候帮我餵牠吗?」陈谦和问。 小岛没再刮风,但江川感觉听见了雷鸣。那贯耳的轰动声带着翻天覆地的躁动。 许久,他抑压不住脸上的笑容,瞇起眼睛道:「我对老太太和老先生有信心!」 楼下的梨树如同被雷击中,所有嫩叶同时掉落。 Day 23互相监督制度 单人床睡两个人,註定过于拥挤而导致第二天的肌肉疼痛。陈谦和仅仅是推开江川搭在他身上的手臂,就已经感受到背部肌肉的拉扯。他尽量不牵动到更多肌肉,慢吞吞地下床,但还是免不了齜牙咧嘴的精彩表情。还在睡梦中的江川感受到床上有空位,自觉舒展身体霸佔每一寸空间。 陈谦和轻轻推开房门,馀光瞥见隔壁201鑽出一颗脑袋。陈谦和每天会查阅一次入住客房表格,确保能及时安排客人的退房手续,因此他记得今天是唐垣离开的日子。唐垣除了看日出那天早起过,其它时候基本睡到晒屁股,今天再次早起却是要退房了。 唐垣自然也看见了陈谦和。202住着江川,此时老闆顶着一张睡脸从员工的房间里出来,唐垣的眼神里闪过不解,震惊,最后只露出一抹坏笑。 陈谦和的脊樑一阵凉意,在唐垣张嘴之前抢先喊道:「你闭嘴!甚么都没有!」 「哦。」唐垣拉长人中撇嘴做了个鬼脸。 陈谦和独自尷尬,视线乱飘的时候瞧见了唐垣身旁的行李箱。尷尬剎时被驱散。 一年最热的日子过去了,现在早晚都微凉。陈谦和摸了摸自己有些冰凉的手臂。「东西都收拾好了吗?要是有遗漏的话不会给你送过去哦。」 唐垣走过来捏了捏陈谦和的脸,柔声哄道:「不要难过,以后还会见面的。」 听见唐垣这么说陈谦和更控制不住顰眉垂眸,「可能你出了那道门就不记得我了。」 「谁说的,你有多少隻脚我都记得。」 「这个还用去记吗……」 唐垣竖起三根手指嘿嘿笑道:「我会记得的,真的。」 突然一隻手轻轻地搭在陈谦和的头上:「他虽然爱捉弄人但不骗人。」 刚起床的江川下巴一片鬍渣,看上去像要赶人走一样替唐垣把行李搬到楼下。 办理完退房手续后唐垣在客厅坐着。陈谦和做了疙瘩汤让唐垣吃过早饭再走。唐垣一反常态乖乖坐到饭桌前吃了一些。 很少在早上出现的狗蹲坐在民宿外,身旁站着一个身材高大得像隻熊的男人。唐垣见了拉着行李箱快步走出民宿跳到那人身上。男人托住他的身体,腾出一隻手推行李。 唐垣勒住男人的脖子不让走。他朝民宿里的两人喊道:「梨舍太古怪了我就不让他进去了,以后有机会见面再好好介绍。」 陈谦和看着门外两人亲密的状态瞬间醒悟又扼腕。江川爽快地向他们挥手道别。 唐垣也笑着挥手,说:「你还欠我一顿糖醋鱼。」 陈谦和也不管有没有用,在唐垣离开后一直背对方的电话号码。 住在楼下的林老和杨老吃着疙瘩汤,问江川岛上有甚么好去处。江川说了几个以老人的体力能到达的旅游景点。等老人吃完早餐又领着老人去看墙上的小岛地图,让老人有个大概的了解。 送林老和杨老出门后,江川又在客厅摆摊,一个大盘子,几罐不同顏色的釉料,几根大小粗细不一的刷子。他盘腿而坐,陈谦和来来回回打扫完了他还在斟酌。釉料烧前和烧后会有色差,不同温度烧出来的效果也不一样,烧完不可改得落子无悔,江川第一次烧完全拿捏不准。再三斟酌后他挑了白釉给树和小人上色,但手和浪都留空着。 陈谦和在冰箱前从上而下扫瞄食材,上一秒想出一个菜,下一秒就否决掉再想一个,简直是刚刚在苦恼选色的江川。 江川问他:「怎么了?在想午饭还是晚饭?」 「晚饭,必须让老爷子称心满意。」 陈谦和报了好几个菜,江川都觉得可以。作为老闆的为了尽善尽美认为需要再考虑考虑。他一边在屋里跺步一边发散思维,走到杂物室看见灯开着,脚随即调转方向往客厅走。 「江川,你又忘了关灯。」 盘上的小树比巴掌小,一片片叶子比指甲盖小,江川拿着小刷子一点一点上色,眼睛对得快成斗鸡眼。 陈谦和拿脚踢了踢江川的臀部,「快点去关,养成好习惯,不然要给您吃核桃以形补形了。」 江川说:「我上完顏色就去,很快。」 陈谦和以行动表示不接受,蹲下来盯着地上的人,目光像削尖了的细竹子在江川的皮肤上刺来刺去。 「好好好,我去我去。」江川败阵下来匆匆跑去关灯,又匆匆跑回来继续上色。 陈谦和若有所思地看着那顺从的背影。江川这时候应该要表现得不耐烦,可是他没有。陈谦和不自知地在挑战江川的临界点。 陶瓷上釉后同样得晾乾,大盘子孑然一身呆在天台。徐风轻吹,楼下小路上走来两人一狗。 新住客到达的时候陈谦和正在看食谱记笔记。两个学生各人拉一个箱子,男生的箱子比女生的大一倍,是很讨喜的薄荷绿色。女生拉着的箱子是黑色布料款,特别普通,跟她身着极具设计感的衣服饰品十分不相称。反观男生穿着朴实不扎眼,旁边立着的行李箱比他还引人注意。 陈谦和给两人办理入住登记,看见周胜天把许可当宝贝宠,一个人处理好两人的行李,该许可休息。许可活泼得很,看见室内梨树后激动得蹦蹦跳跳。 她的声音绵绵软软:「这实物比照片有意境!我期待了这么多天终于见着了!」 许可跑到房间里窸窸窣窣一阵,出来时换了一身飘逸的长纱裙,衬得她清新脱俗如同一个小仙女。她依偎在树上让周胜天给她拍照。周胜天明显被许可迷住了,注视着手机画面忘了按拍照键。 「可以了吗?需要换姿势吗?」 许可迫切想看照片,周胜天这才完成拍照任务。许可看见照片高兴坏了,边走边裁剪照片,准备上传到微博和朋友圈。周胜天怕她不看路会摔倒,连忙贴在一旁扶着她注意她脚下。 陈谦和看着两个年轻人的背影张嘴想感叹,江川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葡萄。 「唔,这葡萄不酸。」 傍晚杨老和林老回到民宿,一屁股坐到客厅沙发上捶腿又捶腰。林老跟陈谦和说今天去看了一个名人的故居,夸完名人夸建筑,夸完建筑夸歷史。 陈谦和听了像去过一样,不禁佩服道:「您看得好仔细啊,还记得住这么多细节,现在都能当导游了。」 林老调皮地眨动一隻眼睛,「要是腿利索些,当个环游世界的导游都不成问题。」 杨老没有参与到对话中,歇息够了就慢步走到梨树下,指着令人垂涎三尺的梨子问:「能摘一个吃吗?」 「可以的。」 杨老快狠准地摘了两个,转过头跟林老说:「阿缘,燉梨吃好不好。」 住客档案上写着两老都退休了没显示之前的工作,昨天杨老对晚饭的评价看得出来是一个对饮食有要求和研究的人,说不定之前是一个厨师。陈谦和正以为能一嚐杨老的厨艺,却见身旁的林老吸一口气憋在胸腔,手撑在膝盖上哼哧一声站起来。杨老把梨子交给林老,吹着口哨回沙发上坐好。 在厨房的江川拿出燉盅,伸手想要接过林老手上的鲜梨,「我来吧,您去坐会儿。」 林老把梨子往怀里藏躲过江川的手:「别别别,你跟小陈等会儿还要给我们做晚饭呢。燉梨不费事儿,我来就好。」 两人的声音不小,陈谦和听见了。林老说完望向杨老,杨老闭着眼睛哼歌全不在意。像是经歷过千次万次,林老收回目光,熟练地把梨洗了切开去核,又向江川要了点冰糖。 唐垣走了,201成了陈谦和的房间。他在林老燉梨的时候回房里上网看一些经营民宿的帖子。天色变暗,他想起晾在天台的衣服还没收,便朝楼下喊江川的名字:「去收一下衣服。」 十分鐘后江川抱着一堆衣服走进201,看见陈谦和埋首在电脑前也不是在做一些无法抽身的事情。员工把衣服压到老闆身上。「我还以为你在蹲厕所忙着呢。」 陈谦和笑瞇瞇说:「不是在鑽研经营之道嘛。」 江川抱着衣服鞠躬道:「我错了老闆,是我对工作不够主动。」 陈谦和顺手捏了一把江川低下头的脸。 老闆考虑了一天的晚饭,菜单是拌麵和几道小菜,都不难做但工序繁琐。老闆和员工像以往一样互相配合,你洗菜我切瓜,你煮麵我调酱。 坐在客厅嗷嗷待哺的杨老眼看还没能吃上晚饭,便推了推林老说:「我想喝水。」 林老起来的时候一个踉蹌,杨老扶住她才没摔倒。陈谦和放下手中的活拿杯子倒水,回过头看见杨老正在看电视,林老缓慢走来。他赶紧把水送上又扶林老到客厅。陈谦和回到厨房,视线仍往客厅溜去,杨老悠悠喝水的样子彷彿没察觉到林老同样已不再年轻。 陈谦和攀着江川的手臂问:「我刚叫你去收衣服是不是也是那个样子?」 江川问他甚么样子,陈谦和说:「就是理所当然到麻木的地步。」 江川嚐了一口刚调好的酱料,又沾一点点到陈谦和的嘴唇上让他试味,「没有那么夸张。」 「你说相处久了是不是会变成那个样子?」陈谦和嚐过酱料后瞪大双眼,竖起拇指夸赞江川。 「你会这样反省就证明这种情况发生的机会不大。你要是还担心,那我们建立一个『互相监督制度』?」江川细细数着陈谦和的睫毛。 陈谦和忍不住发笑,然后努力压平嘴角态度恳切道:「对不起,我好像使唤您使唤得太顺手了。」 江川问:「能涨工资吗?」 陈谦和嘴角压不平了:「能不能回本都成问题。」 老闆与员工的合力之作,拌麵,吃得杨老忘乎所以。 「要是我女儿再年轻个二十岁,必须让你们其中一个娶她。」林老这一番话算是对陈谦和跟江川最高的评价了。 为了表达谢意林老亲自削水果,摆出大酒家那种精緻的水果盘。在外面玩了一天的周胜天和许可正好回来了,老闆招呼他们一起吃水果。许可举手欢呼,脱下脚上的高跟鞋一拐一拐跑到客厅,蹲坐在茶几前吃了一块苹果,又给身后的周胜天餵了一块水蜜桃。 林老看着落落大方的许可问道:「还有燉梨水,要喝吗?」 许可不忸怩作态,忙不迭点头。燉梨水放在冰箱里冰过后清甜可口,正适合在外奔波了一天的人喝,生津止渴。周胜天吃了一块水蜜桃后先回了房间,用浴室里的面盆接好热水,倒进一点在超市买的米酒还有在厨房切好的薑片。他用手试了试水温。 「小可,进来泡脚。」 「好!」 许可进房间换周胜天出来,后者借厨房和食材煮生薑红茶。陈谦和因为好奇,所以在旁边观看养生茶的製作方法。周胜天先泡红茶,等茶叶泡开的时候把薑切细,茶泡好了下薑细和少量黄糖。茶量足够大家分享,陈谦和拿个托盘把茶和杯子全端到客厅。 周胜天把许可那一杯端到房里,嘴上连哄带威胁道:「小可,喝茶,不喝明天不能再吃凉的东西了。」 许可期期艾艾应了一声。 陈谦和在客厅沙发上吹着自己的热茶,从心底里冒出一句:「真贴心啊。感觉能成。」 靠在陈谦和身上的江川古怪地看了他一眼,等他把茶吹凉了喝下一口才贴到他耳边压低声音说:「我除了贴心还能贴肺贴肾。」 陈谦和手一抖,把梨树上的果实抖得熟过头了。 Day 24 矛盾製造机:观念 陈谦和在楼下住习惯了,这两天换到楼上让他有点迷糊,睡醒后总是依靠肌肉记忆想直接走到厨房,打开房门看见走廊才想起这是在楼上,从这里直接走到厨房可能得报废两条腿。站在走廊上能看见一点点梨树,梨子前两天还是淡淡的浅黄色,现在已经深黄得穿了一身龙袍。 江川坐在饭桌前凝视桌面上的档案,十指交叉扣着置于档案前不动,脸上飘浮层层乌云。陈谦和发现对方的异样连招呼都忘了打,凭直觉翻开档案。 江山,男,判头。 双人入住,房号201,入住4晚。 注意事项:顺毛捋。 吴翊真,女,经理。 双人入住,房号201,入住4晚。 注意事项:一针见血。 两位新住客都没有重要事项。 江川没有靠近一起看档案,也没有讨论住客的资料。陈谦和搁下档案拍了拍江川的手背,江川轻轻一反掌心把他的手抓住。 「昨晚我父母给我打电话,知道了我辞职的事情。他们要来看看民宿办得怎么样。」江川说。 陈谦和重新看一次档案明白过来了,一个「江山」一个「江川」,也难怪昨晚睡觉前他到江川房里道晚安时,江川握着手机神色不对。 陈谦和抽出被握住的手,张开五指揉了揉江川的脑袋,说:「要是你父母拿藤鞭抽你,我会保护你的。」 笑顏驱散了江川脸上的鬱色,他用手指头点了点档案上的房号,意有所指道:「在梦里也要保护我。」 陈谦和只住了一晚上的201,今天就变成了江川父母的房间。原本的一张单人床变成两张单人床,小桌子上放了一套电茶壼和泡茶壼还有一罐茶叶。陈谦和打开衣柜把里面的衣架全部收起来。江川问他这是做甚么。 陈谦和理直气壮道:「武器都要没收将伤害降到最低。」 江川笑着取过他手上的「武器」放回衣柜里,「设施不齐全到时候他们以为我经营得不好可能打得更重。」 这个方法行不通,陈谦和又让江川多穿几件衣服,可以缓衝物体打到身上时的衝击力。江川啼笑皆非,但没有阻止陈谦和越来越离谱的剧情编造。 杨老对于街上的早餐跃跃欲试,今早谢过民宿人员准备的小米粥便带上林老出门了。小岛上因为居民和旅客多,很多食店天一亮就营业,每条小街小巷都弥漫着食物的香气。杨老腆着小肚子眼珠不断在食店之间打转,眼花撩乱的选择让他在路上来回走动,比平时早晨做运动还要勤奋。 林老见他难以抉择便提议道:「要不你这一间吃一点点,那一间吃一点点,就都能吃到。」 这话打开了杨老脑子和肚子里的开关,从早餐开始他便依照「一点点」的法则,把经过眼前的美食的嚐了一遍。杨老进食速度快,加上份量不大,时常这头才上菜那头已经清空盘子了,这隻脚跨出店门另一隻脚踏进隔壁店门。他就像一个在玩收集宝物游戏的孩子,势要把街上的宝物挨个全收进肚子里。 林老吃饱后不再动筷子,陪着杨老进了几家店没吃东西。她拍了拍正在打饱嗝的杨老说:「吃饱了就回去吧。」 杨老嘴上说着好,但眼睛瞄到远方一家午餐店正做开门准备,脚下便不受控制地往远方走去。一整个早上他吃得尽兴,没留意太阳已经悄悄换了脸,越加灼热的阳光开始烤得人发烫。「这店就快开门了,咱等一等,吃了午饭再回去。」 林老一边跟上杨老的步伐,一边霹靂啪啦唸叨:「你看看你那肚子还装得进去东西吗?拿根针一扎就得跟敲西瓜一样破开来。让你别吃你还要吃,等等就该闹肚子了。」 林老有林老的唸叨,杨老有杨老的吃,两人都不耽误嘴上的功夫。 早餐店休息去了,午餐店开始营业。美食街上甚么都有,杨老一手拿着油炸鸡腿一手拿着烤魷鱼鬚,还有一个雪糕筒让林老替他拿着。 「刚那锅油看着就用好长时间了,这炸出来的东西肯定不衞生不健康,你少吃点成不?」 听了林老的劝告杨老还是嘴上说着好,牙齿却又咬又嚼一刻停不下来。一个中午他把炸的烤的冰的热的都吃了。太阳加大了考验,把最毒辣的那束光打在他头上,照在小路石板上,肚子里填满食物的杨老彷彿成了隻烤全羊,方才是捕食者现在是待宰羔羊。他揉着连在身上的那隻大皮球,终于吃不下了,坐在路边石凳子上歇息。 「哎哟走不动了走不动了,能叫民宿那条狗拉我回去不?」杨老费劲儿地说道。 「你也知道那是条狗不是头牛啊。」林老捶着腿开始新一番唸叨。 小岛的游客虽多,但严格上来说不属于城市的市中心,只能算得上是一个有歷史味道的旧城区。不是每一个游客都喜欢怀念和亲近歷史,有的人就是喜欢千篇一律的市中心,高楼耸立繁华不息,有特色建筑的可以拍一下照,没有的就逛逛便利宽敞的商场。 许可今天穿了高腰裤和露出一小截肚子的短版上衣,头上扎着马尾辫子活泼动人,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让人忍不住想扯一扯她的辫子。周胜天穿得依然朴素,不仔细打量还挺难发现跟昨天的穿着有甚么不一样──昨天的上衣是领子破了口,今天的上衣是下摆裂了缝。 许可在商场里找到一家专卖本地特色精品的小店。喜欢收集小东西的人进到这种店里就像进了迷宫,不同的是这迷宫让人留恋不已,没有人想急着出去,除了周胜天。许可拎起两隻画了本地地图的杯子爱不释手。周胜天从她手中夺过放回架子上。 「你已经有很多杯子了。」 许可撅起嘴巴眼睛离不开杯子:「可是这个是特别的啊。你看这里有地图,别的地方买不到的。」 周胜天把她另一隻手上的杯子也放回到架子上,握住她的手说:「你哪一隻杯子不是特别的啊。别浪费钱了,乖。」 许可的嘴越撅越高,就是不肯挪步。周胜天好笑地刮了一下她翘得老高的嘴唇。许可抱着周胜天的手臂晃来晃去,嚶嚶嗯嗯好一会儿才正经说话:「就让我买吧好不好,我答应你,买了这杯子我就不买笔啊本子啊还有冰箱磁贴那些。」 周胜天似乎被气笑了:「原来你还想买这么多东西啊!」 见人没真的生气,许可变本加厉地撒娇,在周胜天的脸上亲了好几口道:「你看我有哪一次答应了你的事情没做到,而且我最近真的少花钱了呀,你前两天检查我的帐簿还夸了我的。」 许可的嗓音本就偏细偏糯,一旦进入缠人状态更是让人难以招架。周胜天被攻破大关,只好让许可买下那一对杯子。 两人逛的商场是市中心数一数二的大型购物区,在底层有一家进口超市。许可拉着周胜天在冻肉区徘徊,白烟茫茫的冷柜里排列着整整齐齐的牛排羊排,不同油脂分布的冻肉标示着不同价格。 「我们买一点回去跟大家一起吃吧,昨天他们请我们吃水果又让你泡茶,感觉人好好啊。」 周胜天不否认民宿里的老闆员工和住客的友善,只是看着那小数点好像标错了的价格,他无法伸手去取货。许可见他没有反对,手速飞快地挑了牛排、羊排、肥牛、肥羊各三盒。 「打工赚了钱就是要这么花!」许可笑着露出小虎牙。 「这太多了吧,吃不完会浪费啊。」周胜天想抽出许可手里的肉却被躲开了。 「没事,民宿里不是有个大冰箱嘛,而且材料多大家才吃得热闹啊!」 许可说着推起购物车跑到蔬果区,眼明手快地挑了好些蔬菜和水果到车子里,等周胜天追上来她已经结帐了,朝着身后的人吐舌头。 两人满载而归。周胜天把沉甸甸的超市袋子放到饭桌上,陈谦和笑问他是不是接下来的几天都不打算出门了。 周胜天苦恼着说:「是小可想跟大家一起吃饭,一股脑儿把超市给搬回来了。」 「这个量就算是所有人一起吃也吃不完啊。」 「我也跟她说了可她结帐比谁都结得快。」 厨房里的人没聊两句便听见许可大喊:「天哥哥你快来!」 许可站在101门边,往里瞧躺在床上哎哎叫的杨老。等周胜天走近了她一把抓住对方焦急地指着老人说:「你快给爷爷看一下,他好像很痛苦啊。」许可又对坐在床边上给杨老揉肚子的林老道:「天哥哥是学中医的。」 林老给周胜天让了位置,周胜天问杨老:「您哪里觉得不舒服?」 杨老只顾着呻吟,林老把从早上到现在的事情如实告诉周胜天。 「他回来后吃下保济丸还是觉得不舒服,肚子胀得难受。」 江川和陈谦和也束手无策,老人吃下药没有反应,一说要叫急救车老人就喊得更加厉害还左右翻滚,不愿意到医院里去,结果一直拖到现在。 周胜天按了按杨老的腹部,基本确认是进食过度了。他说:「可以散步半小时帮助消化,但看样子老先生下床都有点困难,要不出门找中药店抓药熬点汤水吧。」 陈谦和急忙道:「不用出去,这里就有药材,你要甚么?」 周胜天琢磨片时,在一张纸上一一写下材料:党参3钱、佛手3钱、陈皮2钱、枳实3钱、红枣去核5粒、瘦肉4両。江川拿着纸和陈谦和在冰箱里掏了半天也没认出那些材料来,便让周胜天去翻,三个人一个负责取药材,一个人负责量重量,一个负责切肉去枣核,忙得不可开交。 「欸你们多下一点肉啊陈皮啊,让老爷爷好得快些!」许可在一旁乾着急。 周胜天在点着单子上的药材以防取错,他蹙眉赶开许可:「你先别吵。等会儿药弄错了就不好了。」 许可降低音量但仍喋喋不休地想让三人加大剂量。 药材收拾好后周胜天惊奇道:「哇你们这是民宿还是中药店啊?」 陈谦和避重就轻:「请问周大夫这药汤要怎么熬啊?」 周胜天让他们取来一隻锅子,把材料一同放入锅内,文火煮两小时。 「刚刚下的药这么少,够爷爷喝吗?」许可拉着刚忙活完的周胜天问。 周胜天刚放平的眉毛又崛起,「药都是有份量搭配的,不然解药变毒药。」刚刚埋头在冰箱里,看到那堆从超市买回来的食材把冰箱挤满了,找个药都让东西像山崩一样滚落。「不是所有东西多就是好的,跟做人一样都得有分寸。你刚刚买那些吃的就超出份量了,高兴是高兴但之后处理起来也麻烦还会浪费。你收拾行李也这样,想多拍几张好看的照片就把衣服都带来,到最后也未必都穿。拍完照片也没多大实际意义。」 周胜天那张嘴一开啟了就闭闔不起来,站在饭厅里不停数着他认为许可做得不对的地方。许可有几次想插嘴,但都被周胜天的连珠砲发给轰炸掉发言机会。 许可憋红了脸,跺脚一吼:「你答应过我不会再唸我的!」 然后扭头走回房里把门狠狠关上。 晚上睡觉的时候陈谦和跟江川谈起傍晚这一幕,深怕许可跟周胜天闹得不欢而散。 江川窝进床里盖上被子说:「刚刚晚饭周胜天不是端了饭进房里哄许可了吗?别担心。」 陈谦和看着躺在半米之隔的另一张床上的人问:「你怎么睡这里,你房间不是在隔壁吗?」 江川把脸埋进被子里,说话声嗡嗡作响:「这里有两张床不是刚刚好吗。」 陈谦和睥睨着江川把话题拨回正道,「他俩感觉在很多观念上都有矛盾。」 江川思考了一会儿:「我俩呢?」 意料之外的发问让陈谦和愣了愣,他沉思道:「最大的不同应该是对于生活的取捨吧?」 「为甚么?」 「你愿意用平稳换取随性,但我不行,我需要平稳一点的生活,不要出太多岔子。你也看见了,相机在我家里报废了。」 江川闷闷地笑了几声,然后扒下嘴边的被子,声音清晰地问陈谦和:「如果我以后住在小山村里,做做陶瓷讨讨饭吃,你会跟我一起生活吗?」怕情境不够具体,江川加油添醋道:「常常停电,吃不饱,要甚么没甚么,出山还得骑牛。」 陈谦和越听脸皱得越厉害,「如果真是这样,可能我们就不能一起生活了。」 江川仰躺着点了点头:「确实没办法一起生活。」 陈谦和说:「那我们见一次面得跨越山河啊,多可歌可泣。」 江川在被子里笑得不能自已。 楼下梨树上的果子被秋风一吹,脱下龙袍恢復一身浅黄的纱衣。 Day 25 旧煤气炉 随着天气变凉,日出时间也慢慢推迟,从凌晨五点多延至清晨六点多,彷彿太阳每晚都比前一天多喝一杯酒,醉醺醺的不愿意上班。陈谦和的闹铃还没响,他半梦半醒间听见房里有动静。隔壁床的人刷完牙躺回床上玩手机。 「起这么早?」 「嗯。」 江川默不作声,手机屏幕上的亮光照得他愁眉深锁。陈谦和爬到他床上去看他的手机,微信版面上是江川跟母亲的对话,母亲说明自己的航班讯息和预计到达小岛的时间,没有多馀的字眼也没有其它话题。陈谦和把江川的手机倒扣在床头柜上,然后像哄婴儿睡觉一样轻轻拍着江川的肚子。 「睡吧,时间还早着呢。醒来我们再一起打地鼠。」 以前工作多难多忙陈谦和也没见过江川坐立不安的样子,今天有幸目睹却像调换了位置,慌慌张张的是江川,沉稳淡定的是陈谦和。地板,椅子,沙发犹如烧红了的铁板,让江川一刻都呆不住。他扫完地就去擦桌子,擦完桌子去洗厕所。 「你这么勤奋我也不会给你加工资的。」 陈谦和跟在江川身后一路讲笑话,哪怕不好笑的也讲,颇有古时候书生为了博得佳人倾城一笑的意思。 午后江川父母按照档案上的时间准点到达。带路的狗不知怎么的把人送到后夹着尾巴就跑了,就像把烫手山芋往门里一踢旋即逃之夭夭。江川象徵性给老闆介绍自己的父母。陈谦和没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笑得像隻哈巴狗,忙哈腰点头跟江川父母打招呼。 江母吴翊真人如其名,眼睛一扫便掌握情况,说话也不拐弯抹角:「江川应该跟你说了吧?不用特地招待我们,就跟对待普通旅客一样。」 吴翊真一身干练的打扮,没有多馀的饰品,头发也盘得整齐。具体一点的形容就是像学校里的教导主任或者军校里的教官,远远看见便令人瑟瑟发抖。 陈谦和定了定神,凑足底气地应了一声「好」,然后把手放到身旁江川的背后,带着安抚意味地拍了拍。江川原本僵直的后背随着拍打放松。 「我们是特殊客人,好好招待我们也没有错,别那么紧张哈哈。」 江川父亲江山开口打了个圆场,戴着名牌手錶的左手拍了拍江川的肩膀。陈谦和这时才注意到江山全身上下都是名牌,是那种大眾到谁都知道的名牌,只可惜疏于整理,穿起来像路边买的冒牌货。 吴翊真没有理会四人之间的暗涌,径直问:「给我们订的客房能住多久?」 这话放在别人身上可以理解为想多住几天多玩几天,但放到教导主任身上就是为了更全面地考察江川的工作。 陈谦和和江川都知道住客的入住和退房日期,江川便按照档案上的时间告诉母亲。为了缓解气氛江川打趣道:「不搞特殊的话是要收房费的。」 吴翊真二话不说从手提包里取出钱包。江山一把按住她掏钱的手,说:「这是我们儿子的民宿不就等于我们的吗?还给甚么钱。」 吴翊真不瞧江山一眼,挣脱开来:「房间佔了一天就是一天的钱。您别忘了江川还有一个合伙人,这佔的是谁的便宜您得想清楚。」 这话不是对陈谦和说的,但他不禁瑟缩起脖子。档案上的「一针见血」原来是这个模样。陈谦和停留在江川背后的手不自觉地攥起拳头。江川看向陈谦和,把手背到身后握住那颗拳头。 江山做了一个松动手錶的动作,嗤笑道:「呵,就您明白事理。那您知道儿子是在跟您开玩笑吗?」 「顺毛捋」的意思陈谦和算是明白了。他用馀光瞥见江川脸上架起的笑容,比世界上任何盾牌都坚固。吴翊真冷眼独自走开,江山也不甘落后参观起民宿来。梨树是房子里最显眼的存在,江山直直往树底下走。 「真够气派!儿子,好样的!」江山猛力拍打树身表达情感,末了朝江川竖起拇指。「哎呀儿子,一开始还挺担心你的,现在看到这个房子觉得白担心了。哈,真没想到你也有自己做生意的一天,太给我长脸了!」 在江山称讚江川的时候,吴翊真像一支一人独自组成的纠察队,把整个民宿巡视了一遍。与江山只看一眼梨树便开始夸耀不同,吴翊真所到之处都会伸手摸摸灰或是检查设施的使用情况。她脸上的凝重随着巡视减轻。 「不错。」吴翊真頷首给出评价。 江川的盾牌裂开一条缝,露出里面一丝真切的笑顏。 吴翊真随后陆陆续续问了江川和陈谦和一些工作上的问题,例如客人分类,常遇问题,收支回本等等。江川盾牌上的裂缝被这些问题一针针缝合。 江山对谈话不感兴趣,朝着树上的果实踮脚伸手一摘,一个饱满多汁的鲜梨落到他手里。他也不洗,把梨在几千块钱的衣服上来回擦拭一下就放到口中,果汁沿着嘴角滴落到衣服上,他随手一擦完事。仔细一看,衣服上还有其它深浅不一大小不同的污渍。 「到哪里开口闭口都是工作,烦不烦人。」江山指着梨树骂人。 吴翊真的嘴角勾起一个轻蔑的弧度,像一把利可破骨的武士刀。她端起陈谦和给她倒的水放到唇边:「猪也是到哪里开口闭口都是吃。」 那个被吃去一大半的梨顿然无味,被江山扔到洗碗槽里摔得果肉飞溅。他匆匆洗了手没来得及擦乾就往民宿门外走。 陈谦和的臀部刚离开沙发便听见吴翊真清冷的声音:「不用担心。到晚饭自然会回来。」 民宿里只剩下三人,小情侣和老夫妻都在早上出了门逃过一劫。 小岛所在的城市在郊区有一个很出名的野生动物园,面积大物种多,一般游客都会早早进园区参观,否则一天下来不能把所有动物看完。许可今天穿了一条白色t恤和牛仔连身裤,头上戴着一顶大草帽,站在动物面前像一个牧场姑娘。她看见动物兴奋难耐,好几次差点跨到禁区内,周胜天紧张得牢牢牵住她的手。 全园面积最大的一个区域是狮子园。今天碰巧有抱小狮子的活动,许可嘴里呼喊着「辛巴」朝排队区域跑去。旅客不能进到狮子生活的草坪,抱小狮子是在一个小前院里进行的。轮候的人群有老有少,谁也抵挡不了大猫幼崽的魅力。许可如愿抱到小狮子,虽是幼崽但体型已有中型犬大小。小狮子与人类接触得多,不怕人也不闹腾,温顺地被抱在怀里,热乎乎的肚皮随着呼吸一胀一缩。牠的毛发有点粗硬,扎得人发痒,两隻圆圆的耳朵遇到人呼出的气息时一动一动地扑扇着。 周胜天拿着手机给许可拍了几张照片。许可拍拍身旁的椅子让周胜天坐过去一起合照。饲养员给他们拍了两张,许可检查照片发现周胜天的眼睛一隻睁一隻闭。 「不好意思啊,可以麻烦你再给我们拍一次吗?」 许可抱着小狮子提醒周胜天要把眼睛睁开。这次拍到的照片更糟糕,周胜天两隻眼睛都闭上了。许可只好再次麻烦饲养员,没想到这一次的拍摄轮到她的表情没拍好。 周胜天把她又伸出去的手机取了回来,说:「随便拍一拍就行了,重在参与。」 「那参与也可以做到最好啊。」 一个在排队的小朋友搂着母亲的脖子嚶嚀:「妈妈我们甚么时候才可以抱小狮子?我想抱抱小狮子。」 周胜天一听就坐不住了,连忙把小狮子从许可怀里抱出来还给饲养员,然后拉着许可离开。许可挣脱开他的手,他回头正要发怒,却见许可把刚刚买下的小狮子玩偶放到那个小朋友的怀里。 「对不起啊小弟弟,让你等这么久,这个送给你。」 许可对着小朋友展露的笑容在转头走向周胜天时一消而散。 园区里的路都是用大石块砌成的,凹凸不平。石缝中鑽出许多杂草,被成千上万的人踩踏过仍生生不息。 周胜天重新牵起许可的手,感觉她的手比之前凉了几分,于是用平缓的语气对她说:「我们来到这里就好好亲身感受,拍照是虚的,有甚么能比你现在的感受更真实呢?」 许可挣了一下手没挣开,她仰起脸,语速飞快道:「上次我们系里的时装表演就是拍了合照,你看了照片才找回忘在后台的水瓶。照片怎么就不真实了?」 说起这一桩,周胜天刚压下去的怒火直奔胸腔烧到舌尖上:「那一次要不是你吵着说拿着水瓶拍照不好看,我会把它放到地上?拍完照你又赶着去给模特儿穿衣服把我推出后台,我是怎么把水瓶落在后台的你不知道?」火沿路烧,烧到小狮子身上,「你要是觉得我合照不好看,你打个马赛克不就好了,我无所谓。」 许可猛力一甩挣脱开周胜天的手,当着他的面把刚刚在狮子园区拍的合照给删了,彷彿这一删能把不愉快的事情都删除掉。然而她不作停留,脚上踩过一株挺拔的小草决然离开原地。 许可和周胜天一前一后回到民宿时,大伙刚准备好火锅的材料,桌子上摆满了肉跟蔬菜,有不少是许可昨天买回来的。 林老对着两个年轻人招招手:「快来,就差你们两个了。」 动物园大多是露天的地方,天上没有一片云阻挡阳光,许可晒得一张脸红似水蜜桃。林老见了给她倒上一杯果汁,「哎哟姑娘你好歹打把伞啊,瞧你这脸晒得,明天就该痛了。」 林老的手抚上许可的脸,指尖乾燥但温暖。许可埋头往果汁里掉了两滴泪。林老还没来得及惊讶,周胜天便疾步走来把许可拉进房间。 坐在饭桌前等着吃火锅的杨老大喊一声:「起筷!」 眾人回神。 江山果然在晚饭时间回来,他一坐到椅子上便侃侃而谈。 「你们知道岛上那块姻缘石吗?我下午顺路去看了一眼,嘿,还以为是甚么神奇的宝贝,看那样子肯定是因为空气中的甚么东西跟人体皮肤產生了化学反应,才一会儿热一会儿凉的,哪有传说中那么神奇。我们要相信科学!」 陈谦和给江川夹了一片肥牛,悄悄吐了吐舌头。科学可解释不了光怪陆离的梨舍。 吴翊真吃相优雅,把嘴里的食物嚥下才开口:「初中毕业也这么知识渊博啊。」 江山勃然拍桌,「有本事你解释一下?」 「我可没那能耐,比不上您。」 吴翊真夹起几片菜叶到碗里不再回应江山。江山也不多言,骂了两句后专注于涮羊肉。陈谦和目光两点一线,只看锅里的和碗里的。他捞起几隻虾子忍着烫剥壳,弹嫩鲜甜的虾肉不一会儿落到江川的碗里。那边杨老自己调了一碟酱汁,推到林老面前硬要对方嚐嚐自己的手艺。 「你这个太咸了还加了辣椒,我不吃辣。」 「你就嚐一点点嘛。」 林老用筷子沾了沾酱点在舌尖,她皱起脸忙不迭往嘴里倒一大口果汁。杨老笑话她不能吃辣,自己倒是吃得满嘴是酱,抬手就抹到桌面上。桌子没有铺垫任何保护胶片或一次性桌布,林老把杨老放在碗边的纸巾塞到杨老手里,又抽出几张新纸巾擦桌子。 忽然102里传出许可和周房胜天争吵的声音,大到连在饭厅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我们第一次旅行我想拍个照纪念一下怎么了?耽误到小孩儿我已经道歉还送了礼物,你为甚么还要抓着这一点不放?」 「我没有抓住不放,我只是告诉你做事要成熟一点。你为甚么说话这么大声?非得要别人听见才行?」 「我不成熟?」 「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一点成熟了?你怎么总是长不大?」 下一句传出来的争吵声带了哭腔,「周胜天,你当初追我时说喜欢我长不大。现在后悔了?」 「我以为你总有一天会长大,是我错了,我不该妄想你能好好存钱,你能做事有分寸。」 「为甚么又要扯到我花钱的事儿上?我花我的钱怎么了?」 「你看到甚么喜欢的就买买买也不管有没有用,你还觉得没问题了?」 「我学设计的我喜欢好看的东西,我家里有能力我自己有打工,我花你一分钱了吗?」 「我没说你花我的钱,但你这样子的消费观念以后结了婚怎么过日子?房贷要钱生孩子养孩子要钱。」 房里安静了片刻,许可一句话刺穿了周胜天的耳膜:「我就非得跟你结婚了吗?」 饭桌上的便携式煤气炉因为太旧而突然熄火。江川关上耳朵跑到杂物室里淘出一个电磁炉,陈谦和把锅端起来,配合江川换掉寿终正寝的煤气炉。 锅里的汤继续烧着,房内的对峙在中场休息过后继续焰火漫天,房外却像旧炉子一样熄了火。可惜熄了火不代表火就不存在,埋在灰烬底下的火苗终有一天会把整个森林烧得不留一点生命。 饭后陈谦和切了点水果端到房间里让江川吃,江川刚刚晚饭没吃多少。坐在床上的人不动手,陈谦和捏起一块苹果凑到那人嘴边。 「吃吧,我还给你削了小兔子。」 江川咬下一口苹果把果肉塞在一边不嚼,腮帮子突起一块,「今天让你见丑了。」 陈谦和想了一会儿才明白江川在说甚么,他看着江川一脸难堪的样子,张开双臂往对方靠拢。这时吴翊真敲门而入,陈谦和错开方向倒在江川身旁的床上。 「我能借一下你们的厕所吗?」吴翊真问。 「201的堵了?」江川问。 「没有,是有人便秘佔着厕所。」吴翊真说。 陈谦和趁她上厕所的时候偷偷给江川餵了几口水果。 在上完厕所后吴翊真看着202的单人床问:「你们民宿只有四个房间对吧?」 床上端坐着的两人像两个同步的机器人一样齐齐点头。 吴翊真接着问:「人多的时候你俩挤一个房间?」 江川嚥下苹果说:「人少的时候我们自由睡。」 至于是自由一起睡还是分开睡他没说。 了解清楚后吴翊真不作逗留。直到走廊传来她回到201关上房门的声音,江川和陈谦和才松一口气。陈谦和把202的门也关上,回到江川身边躺下。 「难怪你当初不敢违抗命令不到公司上班。」 江川看着床上被吓得软成一滩的人,脸上又露出愧色。陈谦和拉过江川让他也躺下,还放平手臂让他枕着。 「哪个家庭都会有吵架的时候,我爸妈有时候也会吵两下,这不是甚么丑事。」 江川看着天花板说:「可我父母是有时候不吵架。」 陈谦和用另一隻手抚着他眼角一道浅浅的伤痕说:「那我们以后有话好好说,不吵架。就算不能一起生活也不要吵架。」 江川转过身把脸埋在陈谦和的肩窝里说:「好。」 楼下102里仍时不时传出争吵声,把梨树上的果实吵得掉了一地。 Day 26 忍让树上不结果 梨树下的果子一夜间烂成果泥化在黄土里,整个民宿飘盪着浓郁的果香,轻风吹来也不散。江山把房里的茶具和茶叶带到楼下客厅,怡然自得地泡了一壼茶,配着鐘爱的梨树慢慢品嚐杯子里的甘香醇涩。 早起的周胜天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客厅有人,微微错愕。江山到厨房多拿一个杯子倒茶给周胜天,「来,喝点茶。」 周胜天把茶捧在手里没喝,说:「等会儿吃了早餐再喝。」 江山仰头一饮而尽:「吃饭前先喝一口茶好清清肠胃啊。」 「空腹喝茶对胃部不好。」 「怎么会不好呢?我天天都这样喝,还以茶代水,去油解腻。」 周胜天把茶放到桌子上,扶了一下眼镜说:「茶不宜多喝。」 江山的食指随手一挥道:「你年纪小不懂养生之道,等你老了就知道了。」 「我是中医学生。」周胜天说。 江山一滞,转念又辩驳道:「我长年喝都没问题,又怎么解释呢?」他把茶放回周胜天手里说:「尽信书不如无书。」 周胜天没有跟他争论,放下茶转而找来笔跟纸写下一道方子递给江山。 江山凑近问:「这是甚么东西?」 周胜天身子往后仰退开一段距离,直白道:「这方子能缓解饮茶过多导致的便秘,和便秘导致的口气。」 江山拿着方子老脸一红。 昨晚江川和陈谦和聊到深夜才睡觉,今天早上起得晚。房门被敲响的时候两人还在睡梦中。睡在靠近房门一侧的江川听见声响便醒了,他一边起床去开门一边观察床上的人有没有被吵醒。江川鑽出门外看见母亲已经洗漱完毕站在那儿。 吴翊真没有早安问候也没有别的多馀的话,民宿一秒变成她的办公室,她张嘴就说周胜天和许可半夜吵架影响到她休息。「你得适当处理一下,不然会影响到别的住客,民宿也会產生负面的评价。」 江川没有对母亲的要求感到意外,頷首答应后回到房里看见陈谦和坐在床头揉眼睛。 「原来那个『声量过大』不是我们想的那样。」 陈谦和昨晚也听见了,提醒过一次,后来吵架声忽大忽小他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再提醒。 「今天他俩就要退房了。」档案上是这样写的。 陈谦和和江川下楼的时候看见许可拖着行李走到客厅。她朝周胜天摊开手掌说:「房费,还我。」 「你又怎么回事?」周胜天打开她的手掌。 许可不依不饶地把手掌移回来:「既然谈好了要分手,我也没必要连你那一份也付了。」 「你是几岁的小孩,这样搞有意思吗?」周胜天倏然拔高声音。 楼下此时除了杨老和林老其他人都在。周胜天迅速环顾一周,脸上立刻烧起来火辣辣一片。他力度失去分寸地扯开自己的背包取出钱包,也没看清楚抽出多少张纸币,全数塞到许可的手里。周胜天最终早餐没吃成茶也没喝到,拉着行李箱愤然离去。 许可走近了陈谦和才看见她哭肿了的眼睛,她下巴点着胸前像个被罚站的孩子,「对不起,我们要提前退房了。昨天吵到你们也真的很对不起。」 情况变成这样子连吴翊真也撇开脸不去看许可。陈谦和伏在江川耳边低语几句,江川点点头。他跟许可说:「你还是学生吧?一般提前退房是不能够退钱的,但看你的情况我们会把今天的房费退还给你。」 许可急忙抬头摆手道:「不用不用,是我们製造了麻烦,不应该让你们退款的。」 她这么一说,江川和陈谦和也不好再拿钱推来推去。许可的箱子很大,陈谦和替她拉到门口送她走。她细胳膊细腿吃力地拉着箱子,像隻蚂蚁背负起硕大的麵包块往码头走去。 今天晚上谁也吵不了谁了。 两个学生前脚走,两个老人家后脚就回来了,手上提着热腾腾的早餐。林老让民宿老闆和员工别忙活,她买的份量足够所有人吃。 「欸小姑娘呢?还没起床吗?」林老四处张望许可的身影。 「他们走了。」 「哎呀我这还给她买了红枣牛奶呢。」 走了的一去不回,还在的围着饭桌吃起早餐来。林老把袋子里的粢饭糰一个个放到桌子上,告诉大家哪一个是甚么口味的。吴翊真选了一个甜的,香软的糯米里包裹着芝麻和白糖。她见林老给每人分配了一杯豆浆,然后把一甜一咸的两个饭糰对半分开和江川换着吃,就像江川是她从小疼到大的孙子。陈谦和自主去给杨老倒了一小碟酱油,像是伺候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老大爷。江山怕大家吃腻了给每人倒上一杯茶。 「这样子跟不同旅客一起吃早餐的感觉还挺有趣的。」吴翊真说。 「我这么大年纪也是第一次体验,住着住着这里好像变成了自己家一样。」林老白发苍苍但笑起来仍像个少女。 一顿早饭的时间,住客不知不觉地男人聊作一团,女人聊作一团。没有争吵没有暗涌,老闆与员工交换眼色,落得清间。 三十天期限快到,江川得尽快给盘子上釉,晾乾需要时间,还得送去窑烧。他站在杂物室里看着盘子和工具,迟迟没有动作。陈谦和扫完地过来放扫帚,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不拿出去?」 江川的肩垮了一半,下意识地摇了摇头。吴翊真和江山坐在他平时搞艺术的客厅里。陈谦和提起地上的釉料朝江川拋了一个不灵光的媚眼。 「打地鼠去。」 江川的父母看着陈谦和在客厅地板上铺布和布置工具,纷纷探头观望。一会儿江川捧着一个大盘子走来,陈谦和盘腿坐在布上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江川坐下。 「这是做甚么?」江山问。 江川像被针扎了一下猛地挺直腰板,意识到自己的动作后又放软腰背的肌肉,整个人垮了下来。陈谦和把刷子放到他手里,他握住刷子的笔桿说:「给陶瓷上色。」 吴翊真往前探出身子,「这是你做的?」 江川点了点头。 「你做这个是做着玩儿还是要拿出去卖?」 没有一个字眼是形容对的,就像费尽心思画一幅画但没人能看懂。江川原本抿成直线的两瓣唇突然翘起,第一次没有回答母亲的问话。 江山在一旁喝着茶,不假思索道:「玩艺术很难维生的,你二表叔的儿子天天要家里接济,他爸妈都愁死了。」 陈谦和拍了拍江川的膝盖打趣道:「说不定江川哪天受人赏识成了大艺术家,大家就排着队花大钱买他的作品。」 江山哼笑,手里的茶晃了一圈:「这得等到甚么时候。」 「就算没人买他还有民宿啊,不愁没有收入来源。」陈谦和刚说完就咬到舌头。 「民宿收入不稳定,旅游业都有淡季。」吴翊真一针见血道,「不管是跟大型酒店还是跟其它民宿竞争,市场瓜分下来的利润都不大。」最后一句话她是对着江川说的:「盈利小又不稳定,创作方面如果熬不出个头,你甚么时候能独当一面?」 陈谦和大气不敢喘,更别说江川了。那人捏着刷子的笔桿转来转去,仍是不回答母亲的问话。 吴翊真不介意儿子的沉默,她后背靠回沙发上说:「如果民宿办不下去了我可以替你安排别的公司。」 「开民宿挺好的。」江川说。他抬起头对母亲露出一个小时候没买到心爱玩具也不难过的笑容:「不稳定也能过下去,这是我选择的生活。」 林老背着背包从房里鑽了出来,乐呵呵地看着客厅里的人,「老了的好处就是看你们聊天都觉得有趣。我快要到下面报到了,到时候要花的是另一种『钱』。这个世界的钱得赶紧花光才不亏。」 江川低下头打开一罐红得似血的釉料,给盘子上的浪上釉。 今天的民宿生活与之前的没有太大差别,仍然是看着时间过日子。江川窝在房间里看书,陈谦和也呆在房间里上网。晚间杨老因为旅行的这些天都没吃过家常菜,而嚷嚷着要林老做饭。江川和陈谦和搭把手顺便偷师。 一锅菜炒到下调味料的时候林老先起锅一部分,剩下的再加酱料增添咸度。这偏咸的一小部分另外拿碟子盛起。其它菜的做法依样画葫芦,一顿饭做下来碟子成双倍数量端到饭桌上,幸好神奇橱柜的餐具取之不尽,也幸好饭桌够大。 看着那堆碟子,陈谦和借油水嗞嗞作响凑到林老耳边低声问:「是不是忍一忍,多一点包容就能长长久久?」 林老没有停下正在翻炒的手,笑而不语。陈谦和又问了几遍她仍是不回答。 饭桌上,大碟子装着的是正常调味的,小碟子重味道的被放在杨老面前。林老做了一道泡椒炒五花肉。泡椒带着清新的辣味,五花肉沾上扎舌头的辣,既解腻又开胃。陈谦和不喜欢泡椒的味道,光挑肉吃。林老眼尖,筷子一伸一夹一放,两块泡椒落到他碗里。陈谦和一开始接受老人的好意,提着嘴角吃下去,但他发现只要一吃完就会有新的一片夹到他碗里。四五片下肚后陈谦和脸都垮了。 林老倒是捧腹大笑又给他夹了一片,还问他:「喜欢吃吗?」 陈谦和果断道:「最讨厌就是这个。」 林老笑瞇瞇地跟他说:「明天再炒给你吃。」 陈谦和开始深思自己是不是哪里踩到老人的尾巴了。 江川原本要承包洗碗的工作,不料林老拉他去切水果,清洁的重任自然落到陈谦和的头上。因为所有菜都分两个碟子装,所以餐具比以往多了不少。 等陈谦和洗完碗,林老问他:「累不累?」 付出的体力当然比以往多,但陈谦和说:「不累。」 他刚说完,坐在客厅沙发上的杨老喊着要吃水果。江川把水果端过去,坐在一旁吃起雪糕。 林老对陈谦和说:「不累的话明天继续。」 陈谦和知道了,他踩的不是林老的尾巴,是自己的尾巴。他虚心授教,问:「如果对方或自己改变了呢?」 林老反问他:「那还算是忍让包容吗?」不等陈谦和思考,她皱起脸挥了挥手:「你就别向我取经了,这次可是我的离婚旅行。」 陈谦和长了耳朵但听不明白,活像个坏掉的木偶瞪大眼睛张大嘴巴但说不了话。 江川吃的雪糕只有巴掌大,吃完后杯子没有放到茶几上晾着,而是直接拿到厨房扔进垃圾桶。林老跟江川擦身而过走到客厅。江川扔完垃圾也想走却被陈谦和拉住。 「怎么了?」江川被陈谦和盯得直往后退。 陈谦和又把他拉回来,说:「以后不唸你了,还给你做好吃的。」 江川不知道陈谦和说这句话的前因后果,但他领悟能力高,立刻开出对等的条件:「如果我又没收拾好东西,五分鐘后还没行动你就提醒我一下。这不算唸。」 陈谦和跟他击掌为盟:「行。」 Day 27 距离產生美 民宿里有洗衣机,住客都可以免费使用。机身上贴着一张使用指南,最后一行有一个温馨提示,让住客环保一点多攒些衣服才洗。小岛上矮房子多,天台基本上都有晾衣设施,每到早上就能看见各家各户出来掛「旗子」,甚么顏色甚么形状的都有,放眼望去有种联合国总部移师本地的错觉。 洗衣机今天早上勤奋地洗好了两位老人的衣服,还有民宿的床具,陈谦和和林老一起上天台举行「升旗仪式」。老人衣服不多,没一会儿就晾完了。早上的太阳不晒,微风吹来室外的空旷感。人类一开始在野外生存,后来发展成把自己困在四堵墙里是一个谜,从大屋到蜗居,从蜗居到蚁居。 林老远眺大海,「这小岛真是越住越喜欢。你知道岛上有养老院吗?」 陈谦和迎风瞇起眼睛,抱着洗衣篓说:「我也不太清楚,来这里没多久。怎么会问起养老院?」 林老拨了拨被风吹到眼皮上的几缕头发,「我跟几个姐妹约了一起住养老院,还没选定地方。」 「老先生呢?」 林老微微翻了个白眼显得特别俏皮,「婚都离了谁还管他那么多,管了五十几年还没管够吗?」 一股擒着海潮气息的风掠过两人的耳边直吹向天台铁门,「砰」,铁门闔上。 衣服晾完了,新鲜空气也呼吸够了,一老一小开始往屋里走。钥匙插进铁门锁孔,像一把剑插入石缝中,无法转动。陈谦和背后剎时出了一层冷汗,他把洗衣篓放到地上,使出所有力气转动钥匙,一声清脆的「卟」,钥匙断了,「剑身」卡在「石缝」里,「剑柄」落在陈谦和手上。 「坏事儿了。」林老一巴掌拍大腿上。 陈谦和慌起来没有章法地砸门,把铁片砸出打天雷的效果。 林老摸了摸自己的裤兜问道:「你手机呢?」 晾衣服只是十几分鐘的事情,陈谦和没带上手机,林老也没有。哐哐砸门声很快就引来了屋里的人。 「谦和?」江川的声音从门后传来。 一听到对方的声音陈谦和便停止了砸门,快速交待情况。 江川沉默了一会儿说:「里面也打不开。」 陈谦和能听见门锁窸窣作响,但门就像个守城的大将军不放人进出。 江川在屋内嘀咕道:「这锁前些天才换上去的怎么有锈渍了?」 「那你快到杂物室找工具把门撬开。」 江川不敢耽误时间,用跑的到杂物室找铁撬,平日有求必应的百宝杂物室今天失灵了,别说铁撬,连卸螺丝的起子也没有。吴翊真见江川如此急躁的样子便随他一起到天台,发现事态严重。江川让陈谦和和林老退到一边别站在门后。 陈谦和照做,但察觉情况不对劲儿。「你要干嘛?」 「砰!」 回应陈谦和的不是江川的说话声,而是猛力撞击铁门的声响。铁皮以肉眼可见的程度变形,从陈谦和的方向看铁门凸出一个肩头的形状。 「你在干嘛?撞门吗?工具呢?」陈谦和趴在门上问。 「找不到。你走开一点。」说罢,江川又猛力朝铁门撞去,疼痛令他咬牙闷哼。 「找锁匠吧,快别撞了。」陈谦和喊道。 「师傅上门都得很久,还有老太太在里面呢。」 铁门上的痕跡多了几道,但门还是紧闭着。江川的额头上隐隐冒出汗珠,短袖上衣露出撞击门板的手臂,微细血管爆裂造成的星星点点很快连成一片,由微红转为暗红。 「你找维修师傅来吧,这样撞下去门还没开你先卸掉一隻胳膊。」吴翊真拦住再次撞向铁门的江川。 无计可施之下只能叫师傅上门,师傅要两小时后才能到。事情暂时有了解决办法,吴翊真不再留在门前,在楼梯口观望的江山和杨老也都散去了。陈谦和劝要留在门边上的江川离开。 「你去捣弄你的大盘子吧,我跟老太太聊会儿天。」 「外面晒不晒?」 「现在还不晒。」 「没有地方坐你们怎么办?」 「坐地上就可以啦。」 等江川问到天台上的两人口不口渴时,林老笑得把嘴巴上的细纹拉扯平整。她说:「没想到这屋子里除了我一个老太太还有一个小老太太。」 陈谦和噗哧笑开:「听到没有,小老太太你快忙你的去吧。我有事情再砸门喊你。」 江川这才不情愿地离开。 天台上的万国旗在地上映出一片飘动的影子,床单遮挡住大量阳光,林老跟陈谦和便抱腿坐在床单下方。 「说吧,想跟我聊甚么?」林老问。 秋风把陈谦和吹得过于舒服,以至于他逾越了隐私那一条线,他问:「你跟老先生是怎么认识的?」 「你就不怕向我学习也离婚啦?」 「反面教材也是教材嘛。」陈谦和斗胆说道。 林老哎哟哟地叫着,像是有谁在她尾巴上辗过,她越是叫得痛苦脸上越是笑得欢。等叫完了她才潺潺道来几十年前的往事:「那会儿还没有人拿着红本本打砸抢呢。」 还在扎着两条辫子的年代,杨二在一次送报纸的过程中遇见同是送报员的林思缘,他字不认得几个却能记住林思缘一双好比兔子圆溜溜的大眼睛。自此他每天假装巧遇,又把林思缘自行车车框里的报纸放到他的车框里,美其名曰「怜香惜玉」,捨不得林思缘骑车带这么重的报纸。林思缘可没有杨二那么多心思,她只记得天天都有一个长得跟颗土豆似的男人抢她的报纸。一开始她害怕对方是抢她活儿的流氓而骑车叫嚷了一路,等她领工钱时发现对方没有多拿半分钱,她才明白过来有些人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爱多跑点路。 杨二自以为好意释放足够了林思缘就能多瞧他一眼,可没想到对方压根儿没把他这颗土豆放在眼里。林思缘高高兴兴地跑去跟男同学看电影,杨二骑车拦住对方质问她为甚么要跟别人约会。林思缘原本眼睛就大,被吓着后瞪得更大,直愣愣地问杨二是谁,彷彿没有了报纸她就认不出杨二来。杨二气呼呼地说以后都不替她送报纸了。她才说:「噢是土豆儿!」 后来电影没看成,杨二用自行车把林思缘拉到一个湖边散步去了。分别的时候杨二表明了心意,林思缘只当他在开玩笑,甩着两条辫子走进了家门。 让林思缘意识到杨二的心意是在一个冬天的午后。她随口说想吃冰棍,其实心里没有多大的慾望。大冬天里哪儿也没有卖冰棍的,杨二就拿一个搪瓷杯往里面倒一半果汁,再用绳子悬一根木棍在杯口中央,半截浸泡在果汁里半截在外,杯盖盖好后在雪地里挖一个坑把搪瓷杯埋进去,几小时后冰棍就有了。 「直到现在他都特别能包容我的小性子。」林老说。「像这次旅行,我说结婚时没去过蜜月得补回来,他二话不说就提着行李来了。」 「感觉老先生以前还挺积极的,跟现在相差得有点大。」陈谦和说。 「有的人就是婚前婚后两个样儿吧。」林老说。 杨二结婚后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别人有一个娘我怎么有两个」。林思缘也寻思自己还没怀过孕怎么就有了一个儿子。对于杨二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表现林思缘有表达过不满,跑回娘家去住了几天,等气消了再回到她跟杨二的家里。杨二见她回来了没责骂她怎么丢下家里不管,而是答应林思缘会改掉坏毛病。可是他改了两天便故态復萌,像是家里安了一个二十四小时不断电的机器人任他差使,而且还是免费的。林思缘想着杨二能忍受她的小性子,她也就忍忍杨二的生活不能自理吧。这一忍就忍到了孩子出生。林思缘临盆当天杨二在跟人斗鸡,他斗输了垂头丧气回到家才知道妻子已经被送往医院,孩子都落地哇哇叫了。忍耐成习惯的林思缘一而再再而三地忍,终于忍到了出轨。 「老先生出轨?」陈谦和诧异得不得了,一手挡掉被吹到脸上的床单。 「不是他,是我。」林老笑得坦荡。 日久会生情,日久也会生厌。那会儿林思缘看着还需要把屎把尿的孩子,和那个腿上发痒也需要她来动手抓痒的杨二,忽然觉得这个家里面有人需要她但没人爱她。她回想起那个没能看成电影的夜晚的次数越来越多,多到她开始每天抽时间到电影院门口徘徊,她也不进去看电影,就在街上看着人群中那些欢乐的笑脸,看着看着自己哭了起来。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递到林思缘的面前,她透过泪水看见一个梳装整齐的男人。那一天,她去补回了那一场电影。 林思缘的出轨很简单,只是跟男人散散步步,吃吃街边的烤地瓜。她不遮不掩,遇见熟人全当看不见。有一次男人给她买了一包炒栗子,剥好一颗放到她手上。林思缘正要吃的时候看见前方路上杨二骑着自行车迎面而来。 杨二波澜不惊道:「娃儿哭着找你,记得回家做饭。」 杨二骑车离开的身影就像以前送报时那样稳当,不左摇右摆直往前走。林思缘看了看身旁的男人,谁知道这人会不会是第二个杨二呢? 林老还记得那男人哭得有多惨烈,「眼泪鼻涕哗啦啦地流,要多丑有多丑。手帕都能拧出水来。」 「老先生没说甚么吗?」 林老回忆了一下,然后摇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他是包容了我还是压根儿不在意。就像那天我跟姐妹们商量完一起住养老院,回到家里跟他提离婚他也很爽快地说好。」 陈谦和听完了久久不能回神。原来档案里没有的重要事项才是最重要的。 林老看他一副深受打击的样子笑道:「这样的事情在生活中到处都是,只是有没有听见别人说起或者自己是不是当事人而已。」 这话就像在说哪里的水都是咸的,就看它匯不匯入大海里。 铁门突然被敲了两下,江川的声音从门后面传来:「师傅中途出意外来不了,要派另一个师傅来,得等到傍晚。你们饿不饿啊?」 「小半天还是能撑一下的。」陈谦和说。 林老提起明天就要退房,道:「等傍晚能进屋了我给大家做大餐,这几天被你们照顾得都不想离开了。」 陈谦和又想赶江川离开,江川打定主意赖在门边:「我都要担心死了,你就让我陪陪你行不行?」 陈谦和说不过他只好作罢。 林老把已经晒乾了的衣服收进洗衣篓里。 「我的经歷没办法给你作出好的指引,但长久朝夕相处会產生问题这一点是可以肯定的。我活到这个岁数也没活明白『长情专一』怎么就成了对感情的标准。人生这条路这么长谁开车是只盯着一个方向看的?在路上谁不得顾及前后左右?车坏了换一辆也没甚么大不了。」林老驀然语重心长道:「别像我这么晚跳车就成。」说完她又欣然笑开。 傍晚师傅来了,技术纯熟地撬开铁门解放了一老一小。林老急着下楼去准备晚餐,陈谦和想跟上去帮忙却被江川一把拉住往回拽。 「你跟老太太谈了甚么?她怎么跟你说到感情的事情?」江川不安地顰着眉心。 陈谦和见四周没有其他人便调皮道:「半天没见感觉你又帅了。」 江川一手勾住陈谦和的脖子,没有放缓脸色:「说正事。」 陈谦和简单概括了林老说过的话。江川听完后放过了自己的眉心。 他说:「人一共只活三天,昨天今天明天,哪有甚么一辈子想像中那么长。」 陈谦和挑起一边眉毛道:「听起来挺有道理。日后你住山里我住城里也不见得不好。你有需要的东西我就给你捎过去,我累了就到你那儿度假。」 「你都安排好了啊?」江川笑问。 陈谦和盪起眉毛像一隻逮到老鼠的猫。 两人走到楼下,发现那棵半天没见的梨树开始乾枯,失去水份的树皮掛在树身上摇摇欲坠。 Day 28 水火的不容与互补 小岛上居民不少,养老设施也有配套。陈谦和上网查了一下资料,在住宅区那边就有两家养老院。他把地址写下来等老人今天退房时交给了对方。林老高兴地把行李先寄存在民宿,拉上杨老就去视察昨天心心念念的养老院。 吴翊真望着林老的背影眼里流露出羡慕,似乎渴望下一秒就白发苍苍,一辈子一眨眼就过完。又一眨眼,她神色淡定地摸了摸鬓发,把弯曲突起的两根头发抚平顺。 吴翊真今天到市中心逛逛,江山无所事事地跟着她。下了渡轮过到对岸,吴翊真招来出租车鑽进去,江山比她鑽得更快,屁股还没坐到副驾驶座上嘴巴就已经张开跟司机搭訕。 「这边天气真好啊,太适合居住了。」 像是在回应江山的话,吴翊真对司机说:「麻烦去最近的楼盘销售处。」 幸好这位司机是熟悉本地的老居民,哪一条街上有多少个老鼠洞都知道,否则换作别的经验浅薄的司机可能就得尷尬地请吴翊真下车了。 出租车沿路开,不同于小岛上的城市风貌一点一点展露于眼前。每一块水泥豆腐都高一些新一些,偶尔会见到一两栋有特色的办公大楼。 江山鼻子碰着玻璃窗瀏览风景,嘴上有些不饶人地说:「你没钱光看不买,多打扰人。」 吴翊真原本垂在大腿上的手半握起拳头抵在颧骨上,冷眼看着窗外。没有人回应江山,他自讨没趣地继续跟司机聊天。 现在不管是一线城市还是一百线城市,所有地產商都疯了一样建住宅楼,有些是精打细算大盘规划下才產生的项目,有些则是小猫小狗凑一脚建完了直接变鬼城的烂尾算盘。不管多少年过去了,地產投资还是一门庞大的学问。 在离码头十分鐘车程的地方有一个不小的楼盘,销售处的大堂中央有一个精緻的楼盘模型,吴翊真围着模型看了几圈。如果能按照这模型和项目规划实行,住宅楼底下会有一个大型商场,商场顶层是住宅区的绿化花园。模型上还标着楼盘离最近的中小学距离,还有附近的交通运输,例如地铁站高铁站。江山站在吴翊真的对面也在看模型,没有人跟他对话他也能指着模型说上半天。 吴翊真看得很仔细,一个从她进门便一直在观望她的销售员上前来,寻问她需要看怎样的户型。 「最小的面积有多大?」吴翊真问。 江山顺口说:「现在基本上都三四十平方米左右。」 销售员把两位潜在顾客邀到一旁的座位区坐下,又给两人倒水。安顿好后销售员取来一叠资料介绍起来。小单位的有两种户型,一种是向阳採光度高但面积比较小的,另一种是採光度比较低但带小饭厅的。吴翊真拿起两份平面图对比不同的户型。 「虽然带饭厅的那个面积大了一点点,但如果是现在买,」销售员用笔在图上圈了两个地方说:「这里跟这里都是送的。现在在做这个优惠,之后买就没有了。」 吴翊真頷首表示明白。江山在一旁也听得津津有味。 「现在楼花已经卖得差不多了,如果有需要就尽快下手。」 销售员又谈还有几栋正在建,交楼时间大概在明年年中。房贷需要到哪一家银行开办帐户,有分多少年偿还,利息又如何,首期又多少。 吴翊真的情绪波动不大,也没有问问题,冷静得令销售员越说越多。江山反倒听入迷了,默默在一旁嘀咕起房内的装修。销售员途中去给二人续水,自己说到口乾舌燥也需要补充水分。 江山见人离开低声说道:「这边房子比我们那边要便宜,看这环境做投资也不错。」吴翊真没应他。他又问:「如果中途一次过付清房款那利息怎么算?」 吴翊真说:「不知道。」 江山拱了拱吴翊真:「你等一下问问那个售楼员。」 「不需要知道。」吴翊真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不是说不要打扰吗?」 自己说的话绕了一圈回来打自己的脸,江山发难道:「你拿人家那么多资料坐在这里听这么久,把人搞得跟哈巴狗一样忙前跑后的,是谁打扰人了?」 吴翊真不辩驳,反而十分认同江山的话似的点了点头,然后不慌不忙地说:「要问你自己问。」 江山股屁上夹着的鞭炮被点燃,抖着手指像个沸腾水壼喷气道:「你就是不懂得做人不懂得给人面子,甚么事情都要跟我作对!」 吴翊真不仅坐如松,还坐如佛像,所有声音被挡在外。她越是这样淡定越是气人。 「你觉得只有你委屈吗?然后把我俩婚姻的气撒到我身上?你睁开眼看看到底是谁委屈!」江山的嘴巴好比一口锅,他说的话就是爆米花,一颗接一颗往外蹦比放烟花还精彩。 这些话吴翊真听多了,不影响她思考房子的事情。销售员端着水回来,江山努力控制住锅里的爆米花。吴翊真面带笑容地跟销售员说再考虑,腰间被江山戳了一下,那人一个劲儿给她使眼色。吴翊真收拾好资料放到手提包里起身走人。江山立马扯住她的裙子。 吴翊真把江川的手挥开后指着他的大圆脸对销售员说:「这人想问你如果中途一次过付清房款利息要怎么算。」 江山涨红了脸,销售员不知暗涌只顾详细解答。吴翊真把江山按回椅子上让他好好听,自己迈开脚往门外走,对于身后的怒喝充耳不闻。 甩掉江山后吴翊真又乘车去看了几个楼盘,资料越拿越多。她看着手里这一座重如梵鐘的小山,坐在街边车站失神很久。 人可以住在野外饮晨露食野果,不会死,但极少数人愿意这样。打从母胎起就住惯了能遮风挡雨的房子,吃习惯了别人栽种饲养而来的食物,安逸是最强大又最意想不到的敌人。狮子被餵投多了也会失去捕猎的能力,回到野外只能是一隻被小鹿欺负的大猫。 江川午间餵完狗,便让狗拖盘子去给陶艺家烧成成品。他像上次一样在盘子里放上一包茶叶以表谢意。陈谦和掛在他身上看着狗远去。 「我有点紧张啊,好期待成品。」 江川笑了,「你比我还激动?」 「那当然,这可是你的第一个作品!」陈谦和像隻猫一样拿脸蹭了蹭江川的手臂,「那隻手跟波浪我看出来了,可是整个作品的意念我没看懂,你跟我说说?」 江川愣了愣,显然没预料到陈谦和会有这样的请求。他到厨房泡了一壼茶,陈谦和也不急,在饭桌前坐了下来。茶刚泡好冒着烟,两人鼓起腮帮子对着茶吹气。 「那是我对我父母的感受。」江川端着茶杯到嘴边,仰头在茶碰到嘴唇之际顿住,移开茶杯说完这句话再闷头喝下。 「以茶代酒」这个词原来还可以用在这种情况下。 「之前有跟你提过他们会安排我的生活,其实可以说是控制。不是架着枪在我脖子上的那样,但也差不多。」江川说。 「小时候我们家里吃饭就像在外面餐馆跟陌生人搭桌子一样,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有一次吃到一半他们终于说话了,但没说几句就开始砸东西,把家里砸得像被人盗窃过一样。我被碎片划到流血他们才停下来,从那以后他们就只吵架不扔东西了。」 「后来我听亲戚说间话我才知道我父母是为了家族生意才结婚的。我母亲想离婚时发现怀了我,大家都劝她留下我,为了我维持家庭。我还没懂事的时候家里的生意就没了,他俩算是失败得挺彻底的,唯一能控制的就是我了吧。」 「我一直挺尽力满足他们的要求的,但最近这一两年我真的累了。我父亲到了更年期,情绪问题更严重。」 江川絮絮叨叨地说着。或许看见民宿档案上出现父母的名字时并不只是怕面对他们,也是怕梨舍的不明魔力会实施在父母身上。 陈谦和指尖绕着茶杯的杯沿打圈,问:「如果他们离婚了你有甚么打算?」 江川力不从心地扯了扯嘴角:「离婚成本高。他们认为人都要买房子,光现在买房子就是个大难题,我们那边的房价你也知道,世界之最也差不多了。谁搬出去谁自己买房?」 吴翊真跟江山结婚那会儿估计没有婚前协议这种东西,就算有也只是为失败的政治婚姻多添一个笑话。 江川给自己续上一杯茶,「就算分开了,老了之后的独居生活也是一个问题。」 有形无形的离婚成本不仅困住了江川的父母,也困住了很多人,原来互相折磨也是逼不得已的。 陈谦和喝下已经凉了的茶,「幸好我跟你还能凑合着过。」 原本还阴沉着的江川被「凑合」二字逗笑,反问:「『凑合』?有这么差吗?」 陈谦和见江川笑了,自己的眉间也烫平了,「其实我跟你的性格按道理来说是要打架的。你是水,我是火。」 「水火不容?」 「是啊,你看你总是那么佛性,随缘,我就甚么都较真。就算这次开民宿很突然,我也是看过很多资料才敢做决定。但你不同,你问也没多问就来了。」陈谦和把杯子推到江川面前让对方给他续茶,「你的随性带动我放松心情,我的较真也带动你认真生活。水火虽然不相容但火能煮沸冰水,水能浇熄烈火。取一个平衡点就能相辅相成。」 Day 29 破碎的圆满 自从周胜天和许可退房后陈谦和跟江川便分开睡,不然吴翊真再来一次敲门而入两人都得魂魄离体。江川昨晚梦见被一隻大狗压在身上,不管他怎么赶也赶不走,那狗睡得比他还酣甜,打呼打得他都快醒过来。 被鬼压床会不会肌肉酸痛江川不清楚,但他知道被狗在梦里压着睡一晚上会轻度残废。不知道是梦太真实还是他睡觉姿势不正确,背部至手臂的肌肉都钝痛得不得了。江川坐在床头拉筋放松背部肌肉时有人推门而入。陈谦和不看床上的人,一进来便低头扫视地板。 「啊,果然在这里。」 只见他两脚伸向江川的床边,穿上两隻不知道甚么时候跑到江川房里的拖鞋。江川等人走了仰头对着天花板一顿笑。 今天饭桌上没有档案,老闆和员工看日歷确定明天就是第三十天期限,也就是说江川的父母是民宿最后的客人,而且今天退房。 「那个『有缘人』的定义到底是甚么?」 纵使陈谦和问得有技巧,江川也能拨开层层包装直达问题中心。他拨动对方的头发,出奇淡定。 「你觉得我们要努力维持一下你父母的关係吗?」 陈谦和脸上的表情很精彩,有点怕为难江川令对方难做的愧色,又有点害怕承受惩罚的胆怯和不情愿。江川越笑越深,一把掐住陈谦和的后脖子。 「要是罚我们不记得这三十天发生的事情怎么办?」陈谦和觉得脖子痒而缩起肩膀。 江川一时失了分寸把陈谦和掐痛了,赶紧改为轻揉。「不会的。」 「不会甚么?不会罚这个还是不会失败?」 陈谦和问得纯粹,可江川回答不上来。前者忽而做了个自我掌嘴的动作说:「是我多嘴,不问了不问了,脖子要是被你掐断了那就有记忆也没用了。」 两人看见吴翊真和江山下楼时停止了打闹,上前去替客人把行李搬下楼。 「甚么时候走?」江川问。 「吃过午饭就走。」吴翊真说。 这午饭是在民宿里吃的。江山喜欢吃鱼,吴翊真喜欢吃苦瓜,陈谦和跟江川就做了一道剁椒鱼头和冲绳炒苦瓜。菜不够,陈谦和又做了一个乾烧大虾。两人在厨房里各佔一个炉火,跟电视上参加厨艺比赛的选手一样忙,一会儿我从你身后溜过,一会儿你从我手里抢一点配料。 吴翊真坐在饭桌前目光追着儿子打转,像在看一个平地而起的楼盘,原本声势正猛眼看就要公开发售了,地產商却因不明原因喊停,楼盘被拦置在一旁。等江川察觉到背后有一道视线时,吴翊真已经改了位置坐在客厅里等吃饭。 剁椒鱼头和乾烧大虾都是味道大的菜,香得连邻居都吞口水。饭桌上没有人说话,特别是吴翊真,吃得慢而郑重。陈谦和习惯聊天也忍住了,眼神偷偷打量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食不言的两母子。江川吃饭很少上手,即便是吃虾,他也可以用筷子和嘴巴不碰虾肉地剥壳。他感受到陈谦和的眼珠子要迸出话来,便默默剥了一隻虾子堵住对方的嘴。 午饭吃得丰盛,江山要喝完一壼茶消化一下才走。 江川前天上完釉的盘子昨天让狗拖去烧,今天是取货的日子。江川捧起狗拖回来的盘子还没来得及细看,狗莫名兴奋地窜进江山脚底下翻滚。江山手上拿着茶杯一不慎连茶带杯全落到旁边江母的手提包里。吴翊真迅速把包里的东西掏出来在空中甩走茶水。江川赶忙放下盘子,从纸巾盒里抽出几张纸巾擦拭被吴翊真放到茶几上的物品。擦着擦着他呆住了,把几叠沾上茶渍的纸调转方向面向自己。 那是好几份楼盘资料。他掀开文件内里全是单人户型。江川先是看向江山,江山低着头给自己续茶,他再看向吴翊真,吴翊真从他手上拿过资料放回已经擦乾的手提包里。 「这是替你表哥看的。」「这是你大伯要的资料。」「这是售楼员硬塞过来的。」没有人说过半句以上的话,因此江川懂了。他有点晕眩地踉蹌了一下,不小心踢到放在脚边的大盘子。 那个圈手捧起来的大盘子能让江川勉强碰到指尖,可想而知有多大。盘上那隻呈现抓盘掀浪的手没有上釉,是素坯状态,带着捏土造人的浓烈的原始慾望,而显得跟其它部分格格不入。盘底直至浪尖上了红釉,经高温窑烧以及与陶土里的物质起反应后呈现暗红色,就像风平浪静的血海被慾望化成形的巨手掀起波涛汹涌的血浪。 然而在浪尖上有一棵没被沾污的白树,渺小但显眼。树上有一个白色小人,身体横起飘浮在空中,双手紧抓住树干以免被骇浪摇晃得跌落血海中。这一人一树彷彿在天神交战中存活了下来。 大盘子经过上釉窑烧后意境更具衝击力。 江川终于好好把盘子里里外外细瞧了一遍,然后,他把盘子高举过头,双臂以肩头作为支点180度旋转往下甩,盘子脱手坠落。大盘子厚实,接触地面时发出一种与寺庙撞鐘接近的沉闷声,稍微脆薄的部分则跟玻璃落地时的声响差不多。 正在清洁201的陈谦和慌忙从房间里跑出来,看见客厅里的三座石膏像和地上的残骸,他差点就想跨过栏杆往楼下跳。他拎着扫帚急急跑下来,先打量江川有没有明显的外伤,没有。他再掰开江川握起的拳头,手心手背都没有伤口。陈谦和吁一大口气。他没说话,因为看见江川僵立原地胸脯起伏着。他扫视江山和吴翊真,那两人坐在沙发上却像坐在油锅里,皮被炸得扭曲,导致神色看起来既惊恐又愧疚万分。 须臾,江川牵起陈谦和的手背到身后。陈谦和的手被握到泛白,他吃痛咬牙但没吭声。 江川直视着终于看向他的父母,嘴角掛上淡然的弧度,说:「我们谈谈吧。」 像是知晓父母不会先张嘴,江川大方地开了个场:「这个大盘子我从开民宿的头几天就开始做,每天捏一点,每天看一眼,等它慢慢成为我心目中希望它成为的那个样子。」 「这是我亲手做的第一个作品,刚刚也被我亲手毁了。我终于体会到你们在听到我辞职时的心情,真的会难过。在别人眼里你们送我去好的学校,让我进好的公司是在培养我鞭策我,但我很清楚你们在想甚么。我花了不到三十天做一个盘子,你们花了三十几年,然后我们一起亲手毁掉了自己的作品。」 「你们别拿我当藉口了,想离婚就离吧,都过自己的生活去。你们把现在住的房子卖了分钱,我有存款,加起来够你们分别买房子付首期。之后的房贷如果吃力我也会帮忙。」 江山泡的茶凉了,也不如人心凉。 江川挺了挺腰,松开握住陈谦和的手,说:「我这个破了的盘子也有破着过活的方式,不劳你们担心。」 陈谦和抚上江川的后背,然后一点一点攥紧手掌下的衣服。江山不再喝下一口茶。吴翊真的眼眶似乎红了,但仔细一看清澈无比。 她挺直腰好整以暇,依旧一丝不苟,说话的样子像在做工作上的总结:「把你逼这么紧是想你能够尽快独当一面,做事不受拘束,不用为了生活做些你不愿意做的事情。当然这些都是物质上的衡量。等你做到了,我和江山也就能过自己的生活。」她恍了恍神,接着说:「看来这一天已经到了。」 说话不费力气,但吴翊真像攀过一座高山深深喘了一口气,「我为自己这些年的自私跟你道歉,对不起」。 这充分的疏离让人嚙檗吞针,但又必不可少。 从谈话开始到结束江山没说过一句话。最后吴翊真起身拉过行李箱离开,江山将杯里的馀茶喝光也走了。 儘管这场面对于社会标准来说是破碎的,但对于个人来说却是圆满的。 狗在江川摔盘子的时候窜到饭桌底下躲着。陈谦和提起扫帚把地上的碎块扫作一堆,铲起来倒进厨房的垃圾桶里。狗在桌子底下翘起尾尖,不敢大幅度摇尾巴。陈谦和朝牠招招手,牠夹着尾巴鑽出来随陈谦和走到客厅。 江川站在原地,跟树上的小白人有点像。陈谦和双手捧起江川的脸,对方明明没有眼泪他却不断地说「不哭不哭」,还用拇指擦拭江川乾燥的皮肤,像哄一个对糖果求而不得的小孩一样。 江川看着那个认真到有点滑稽的人哭笑不得,「我没哭,就是有点胸闷。」 陈谦和不听,又将江川的头按在自己肩窝上,警告道:「鼻涕别擦我衣服上啊。」 温热的皮肤贴在江川的眼皮上,暖流瞬间扩散。 大盘子最终尘归尘土归土,又是一番不成形的模样。身后的梨树比前天更加乾枯,树皮不用风吹便迫切地落到地上。绕在脚边的那隻狗向上捲起尾巴,一晃一晃地搔着裸露在空气的小腿。 江川到最后还是没哭成,但机不可失地抱紧了身前的人。 Day 30 红绳 一个月,多的话三十一天,少则二十八天。今天是民宿开办的第三十天,满打满算一个月。陈谦和醒过来时窗外还是一片漆黑。民宿附近没有太多树,听不见鸟叫。他伸手到床头柜取过手机确认时间,刚过五点,睡得不久但精神饱满。鸡飞狗跳了二十九天,对于今后要不要继续经营民宿,陈谦和算是有个清晰的想法。 突然床身震动,一股力量从右侧袭来差点把陈谦和挤下了床。他一阵惊恐,听见右侧传来砸巴嘴唇的声响和梦囈。 「广告牌啊……下去啊……压着我了……」 陈谦和半个屁股悬在床边,抬脚就朝右侧推过去。昨晚他爬上江川的床,睡醒了却不记得。幸好他此时是清醒的,否则刚刚江川那样子挤他他准能滚到地上。 作为一个尽职的老闆,陈谦和每天都会确认饭桌上有没有档案。他习惯性走到饭桌前,没开灯,借着楼梯小夜灯的光亮在桌子上摸了一把,没有档案,倒是有那张当初把他跟江川吓得不轻的契约纸。 今天是第三十天,契约到期的日子。 天空开始泛白,提醒万物日復一日即将开始。陈谦和把纸对摺好放裤兜里。他回到房里跳到床上,整个人泰山压顶覆在江川身上。 「喂,起床啦,看日出。」 不得不说民宿的地理位置极佳,面朝大海且前面没有任何阻挡物,整个景观乾净简洁得像被神的手安排过一样。不过此时天还朦胧着,整个世界上了一层暗蓝色的滤镜。 陈谦和上天台第一件事是去看生菜。几盆菜虽然还没长到平时在菜市场买的那么大,但已经可以吃了,而且正是因为还没完全成熟所以嫩。他蹲在地上拿着撒水壼往菜叶子上喷水。忽然一隻手握住他手腕把他提了起来。 「太阳快出来了。」江川说。 陈谦和之前在网上看的那张照片不清楚是甚么季节拍的,天气不错,但不像今天这样万里无云。没有杂物的天空张开怀抱静候着远方的太阳。在那个发亮的小点爬上来之前,天海之间被长满锈渍的铁轮子划过,留下一道橙红发黑的痕跡。接着那个小亮点在脸上涂满金粉粉墨登场,徐徐上升的期间金粉有秩序地掉落在海面上,铺设出一条笔直的指引美人鱼回家的路。 江川指着远处的小点说:「你看它像不像一个被排挤的细胞?」 天空和海面以及四周只有太阳一个物件呈现圆形,特别突兀又孤独。 陈谦和噗哧笑了,「看不出来你还挺会破坏气氛的啊。」 两人在天台让太阳把身子烘暖了才下楼。 从昨天起他俩就不再烦恼完成任务的问题,大局已定,倒不如考虑考虑如何过完今天。一日之计在于晨,晨又在于早餐,看完日出时间还很早,两人决定做个关东煮吃。 关东煮看着就是一锅汤里下了些东西煮熟,似乎很简单,但实际上准备起来有先后次序还有点繁锁。陈谦和用冷水煮昆布,水沸腾后捞出昆布留着待会儿用。下一大把木鱼花到水里煮三分鐘左右,然后滤掉软烂的木鱼花,往汤里下日式酱油,味醂和少许清酒。这样高汤就完成了。 江川在一旁煮了两个白煮蛋,放到冷水里等降温后剥壳。他把老豆腐、鱼饼、鱼豆腐切成三角形,而竹轮和一些其它的炸物则对半切开。比手臂粗的萝卜切成粗厚圈,削皮,在萝卜两个平面切花,待会儿下到汤里才好入味。炸物跟萝卜都得先用水煮一下,特别是萝卜,得先去除本身的微微苦味。 陈谦和在江川准备这些食材的时候做了几个小福袋。他先用开水过一下几块长方形的油豆腐,然后对半切开就有好几个小口袋了。往口袋里放入香菇丁、平菇丁,还有一点葱碎和方块状年糕。刚刚煮软了的昆布切几个细条,用来绑住福袋的袋口。几个能吃的金黄色小袋子看起来特别可爱。 东西都准备好后,按照容易熟的先后次序放进高汤里煮。两人围着炉边吃,吃完了添料,如此循环。汤头带着甘味,吃得两人甜滋滋的。 吃完早餐洗碗的时候陈谦和对江川说:「反正我们要走了,把民宿里值钱的东西都带走。」气势好比鬼子进村,「我们先要个鱼子酱,黑松露,千年人参──」 江川搭把嘴:「九阳回神丹。」 陈谦和疑惑地「啊」了一声,「那东西不是仙侠小说里的吗?」 江川改口道:「那冬虫夏草吧。」 然而冰箱打开后只有一瓶他们之前醃製的酱瓜。陈谦和洩了气,「我刚还想让杂物室变金条呢。」 江川取出酱瓜在手里掂了掂,「看来期限真的到了。」 陈谦和看着酱瓜脸皱得更难看了,「午饭和晚饭呢?就吃这个?」 江川弯曲食指刮了一下陈谦和的嘴唇:「贪心说错话了吧。」 陈谦和不接受教育,转身跑去抱住琉璃台上的咖啡机:「我们还没输!快!把你行李箱拖出来!」 老闆下了命令员工不得不听。两人一共就两个背包和一个行李箱,容量实在小。陈谦和满屋子转,看上的每样东西都拿过来在背包前比划,实在塞不下又放回原位。江川看那人搜刮得这么欢也坐不住了,他比陈谦和更有章法地从天台往下搜。这个房子住了三十天,再熟悉不过了,他没有太多想要的,最后停留在杂物室里。 之前做大盘子的时候江川用了不少陶土。那个应该空了一半的陶土桶子不见了,反而地上多了几块用保鲜膜包装好的湿润的陶土块。看来民宿在允许他们带些「纪念品」走。江川也不客气,把陶土统统装进行李箱,又挑了一些工具带走。 陈谦和最终选了咖啡机和墙上的相框,狗跟小鸟想必是带不走的,留个照片纪念也好。他把咖啡机放到江川的行李箱里,相框放自己背包里。 「这个给你。」陈谦和从房间里抱出另一个相框给江川。 相框里的照片中两人身处天台。江川背对着镜头面向大海盘腿坐在围墙上,陈谦和面对镜头自拍,另一隻没拿手机的手做一个捧托的姿势,透过视觉错觉把江川捧在手心上。抬头是湛蓝的天,有一朵酷似心形的云,远处的海一片波光粼粼。 江川问:「甚么时候弄的?」 「昨晚,你回房间后。」 江川显然不知道被拍了这张照片,相框拿在手上看了很久。 瞎折腾了半天两人也没想出新招荒度最后的时光,乾脆像之前一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陈谦和透过网络知道最近有几部新电影在做宣传,特别想看但一直被困在民宿里没办法去电影院。江川挑电影的时候闪过几张海报,陈谦和喊停。 「欸这几部正在上映,网络电视应该没得看啊?」 江川点了进去,发现是正片。「可能是满足我们最后的愿望?」 两人从下午窝到晚上,原本窗帘还透着光,后来只剩下电视屏幕上的光了。日子真的平静到让人无所适从。 在看完一部灾难片后陈谦和回不过神,嘴里喃喃道:「我觉得我们现在挺像世界末日的,没有跡象,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甚么。」 江川问他世界末日那天会做甚么。陈谦和说会睡觉,然后没有痛苦地死掉。 江川又问:「你死的时候都不会想到我吗?」 陈谦和反问:「你怎么知道我梦里没有你?」 平时总会准时出现讨食的狗也不来了,感觉一切正在趋向结束。 晚饭,两人摘了天台的生菜,在水里稍微烫一下便捞起,下一点蠔油拌匀,配着酱瓜下饭,清淡平凡但踏实。 饭后两人做最后一次清洁工作,江川把一整天攒下来的垃圾封好,陈谦和叫狗拿去扔,喊了几声才想起狗没来。两人把垃圾和行李一同放在大门边,然后面向门板坐下。 陈谦和看了一下客厅的时鐘,「还有几个小时。」 江川安静地看了陈谦和一会儿,提着十二分认真问道:「你是甚么时候开始注意到我的?」 陈谦和微微诧异抬起眉毛,良久,像是怕别人听见一样伏在江川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随后问:「那你呢?」 江川有样学样也在对方耳边低语了几句。 陈谦和捂着两隻烤熟了的耳朵震惊道:「这么早吗?」 江川眼里含笑点点头。 两人顺着话题聊了相识后工作的事情,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驀然身后有动静,两人回头一看,那隻长得不聪明但实际上是人精的狗来了,头上窝着一双小鸟,与之前的品种一样。两人把狗招到身边又揉又抱,怕人的小鸟成双飞到树上。这时江川和陈谦和才发现那棵梨树仿佛一碰就倒,与三十天前生气昂然的模样完全相反。 「这是,功成身退吗?」陈谦和问。 「没有一对客人成功啊。」江川说。 「也是。」 任务失败的话两人这辈子都找不到命中之人。民宿陷入安静。 陈谦和忽然转过身抱住江川,说:「我会找到你的。」 江川顺着陈谦和后脑勺的头发,说:「我等你。」 时鐘的指针合二为一指向「12」时,陈谦和转动门锁,门锁发出清脆的「咔嗒」一声,门打开了。江川拉着行李箱,陈谦和背着背包,两个匆匆穿梭来去的过客踏出门口。与此同时民宿里的梨树轰然倒下,扬起一阵尘土。 两人在最后的意识里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晕眩,像喝醉酒一样站不住脚,但四周没有可以扶住的东西,慢慢感觉像飘浮在海上,越飘越远。时间失去了衡量的单位。 在晕眩消失后陈谦和猛地睁开眼,眼前是一个电梯内部,他面朝电梯门,金属门上反映出一隻男性手掌伸向一个女性臀部后方。他定神喘了两口气,抬眼看电梯门上反映出来的自己──这不是其它可以在半夜喝两罐啤酒就忘记的日子,这是他被无理解僱的那一天。 陈谦和的心跳极快,他按兵不动,没有回过头斥责上司。等离开电梯后他迅速赶到监控室,让相熟的的管理人员给他调出刚刚电梯里的画面。 「嘖,这垃圾玩意儿又来了。」负责监察的保安人员对上司的行为似乎见惯不怪。 陈谦和让对方把还保留着的画面资料都拷到他的移动硬盘里。拷盘需要时间,陈谦和分秒必争地在电脑上找了一份离婚协议书范文,列印出来,连同拷好的监控资料一同放进一个大信封里。他又到人事部以上司要查看员工资料为由,取得整个部门包括上司的家里住址,最后他偷偷溜出去把信封寄出。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上司家里有一隻河东狮。 午后的阳光有点刺眼,他抬手挡住光线,无意间看见尾指上一根红绳隐隐若现。 江川晕眩过后发现自己在家里的沙发上坐着,手里握着手机。和那天一样,夜里热得令人急躁,电视上正播放着沉闷的旅游节目。他手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立马打开手机里的微信。在与陈谦和谈话的对话框里,只有对方谈及今天看见上司猥褻同事的事情,没有被解僱的内容。他抖着手正要给陈谦和拨电话,微信里弹出一条新信息。 「找到你啦。」 江川如同被大洪水淹没过一样,奋力游出水面大喘一口气。他再次看向手机细细阅读那四个字时,瞥见尾指上缠着一根透明的看不见末端的红绳。 两年后 老翁与狗 两年前,江川将自己日后的计划告诉了父母,父母虽然没有了民宿里的记忆,但没多久后便进行了离婚手续,现在三个人分开生活,间暇时会约出来一起吃个饭。 江川继续待在公司工作,平时挤出时间搞了点小投资,终于在一年半后存好开民宿的基金,把旧公司给踹了。 现在民宿开了不到半年,生意不冷清也不到忙不过来的程度。每天自己打理民宿,间时捏捏陶土,生活过得不亦乐乎。 这天周末太阳还没升起,民宿大门被无声打开,一个人影动作熟练环境熟路地摸进江川的房间。那人三两下脱掉外衣鑽进江川的被窝里,还不住地动来动去。 江川被折腾醒了,惊讶地问来人:「怎么这么早?」 「昨天被个菜鸟顶了两句,皇亲国戚,又不能骂他,只好早点来看你的脸消消气。」 江川闷笑了两声,替身边的人掖好被子。 两人睡到天亮,江川安静起来做早餐。两三个住客也起床了,正在吃民宿提供的麵包和咖啡。忽然他感觉脚上有东西在蹭,低头一看,是一隻站也站不稳的幼犬。 小狗旁边蹲着陈谦和。陈谦和仰起脸问江川:「门口捡来的。我们让牠当外编职员好不好?」 江川伸手到水龙头底下沾一点水,把陈谦和头上那几根翘起来的头发压下去。整理完毕他才回答:「好。」 接下来几天是黄金假期,民宿里的房间被订满了。民宿开在近郊的地方,离陈谦和的住处有点距离。一般周末没有特别事情,陈谦和都会空出时间跑到民宿度个假。 早饭过后江川做清洁工作,陈谦和对着江川感叹道:「几天不见果然又帅了。」 江川用扫帚拍了拍陈谦和的脚说:「夸讚不能抵消工作。」 陈谦和应声跑去洗碗和浇树。 两人离开梨舍后有回小岛上找过,但如他们所料,梨舍消失得无影无踪。江川替新民宿选址时特意找了一个门前能种树的房子。这会儿只是小树苗,日后会长成参天大树。 民宿客厅的墙壁上有一个大相框,照片是陈谦和用手机拍的,画面上有一个老翁和一隻狗背对镜头坐在海滩上。风平浪静,世日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