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曦[快穿]》 仙人琼海上 白色的光芒逐渐从测灵根法器上慢慢升起,看着善堂那群孩子里没有出现熟悉的身影,周绿玉眼中也出现了同样灼热的光芒。 但她面上仍然做出一副八岁幼童的欣喜模样,愣愣地被母亲牵着走到一边。 这已经是周绿玉第二次来到这个修-真-世界了。 周绿玉是重生过一次的。 前生当她从挣扎了几年的末世最后被丧尸分尸,来到山清水秀,鸟语花香的世界时,她曾经由衷感谢过上苍,给她一次重新开始的机会。 但当她确认这是一个她曾经看过的女主修-真小说里的世界,而她即便修行到了元婴期,仍只是一个死得悄无声息的女配时,周绿玉就明白,这只不过是一个另类的末世。 她费尽周折提升自己的实力,抢夺所有的机缘,尤其是属于女主的那一份。 因为正是因为女主在兽潮时遇险,本命灯即将熄灭,才导致女主师傅,修-真界最年轻的大乘修士姜云白与妖皇大打出手。 妖皇命令手下几大妖王血战人修,致使她被一妖王轻易抹杀。 她恨妖王如同拍死一只苍蝇一般照面就抹杀了她,她更恨女主苏碧曦害她遭遇本不该她遇见的杀机。 论出身,她本是乡中告老官员之女,而苏碧曦只是一个乡间修建善堂孤女,不知父母,身份低下。 论天资,她只不过是三系灵根,而苏碧曦灵根极好,什么都不做就有了极好的师尊,功法和法宝,而她一路千辛万苦修至元婴,兽潮正是扬名立万的时机,却遭遇这样不体面的死法。 她周绿玉此生与苏碧曦不共戴天! 在周绿玉得知自己重生的那一刻,已经到了清元仙宗来村子里收徒的前几天。 她决不能让苏碧曦再次跟前生一般轻而易举就拜入门派,从此登上通天大道。于是她趁夜骗过小丫鬟,把自己白日里弄的铁海棠汁液倒入善堂的水井中。 虽说可能会毒害善堂的无辜之人,但是并不损及性命,无甚大碍。修真之人,仙途之上哪里能不沾丝毫恶业。哪里像苏碧曦一般,被师尊护得跟稚子一样天真无忧。 而现在符合条件的幼童已经全部检测完毕,苏碧曦仍然没有来,想必铁海棠汁液的味道她必是深有体会。 见适龄幼童均已测试完毕,仙师准备带人离去。善堂的主事犹豫再三,终于开口:“仙师,善堂近日多名幼童腹泻呕吐不止,好几名高烧不退,眼见就要不保,村里郎中均毫无办法,可否烦请仙师……” 清元仙宗的几个筑基弟子对视一眼,后为首的筑基后期弟子答道:“此事为吾等来此所见,修仙之人,责无旁贷。你且领吾等前去。” 善堂主事及几位帮佣自然千恩万谢地在前面领路,而周绿玉则是目眦欲裂。 这群标榜自己是修真人,对凡人不屑一顾的仙门弟子,何时如此多管闲事?依他们的性情,就算此地有瘟疫漫延,十里不存人,也该不管不顾才对。 周绿玉自末世而来。末世之下,丧尸固然可怕,更加可怕的是人心。 生吃人肉之事比比皆是,亲人爱人友人互相残害,因一时善心悔不当初等等,人间早已成为地狱。周绿玉在末世开始之时被爱人抛弃。 濒死觉醒异能找父母却被父母弟弟发现有异能,出卖给安全基地换来工作和房子。最终也是因为异能耗尽而被信任队长遗弃,致被丧尸分尸而死。 活着被丧尸啃掉身上的肉,骨头和器官的感觉,她永生永世难以忘记。所以她发誓,永生再信任任何一个人,更不会有任何没有用的感情。 大道无情,视众生为刍狗。 修真之人中,的确存在蔑视凡人为蝼蚁的修士。 毕竟修士脱离凡俗,寿命更是长久,大道可期。举手间排山倒海,沧海桑田不过一瞬。殊不知,修士仍然是来自凡人之中,凡人更是修士的根基。 修士虽然辟谷,不食五谷杂粮,然而却逃不开凡人的七情六欲,逃不开凡人的因果羁绊。 因此在有眼界的修士来看,积善因,与凡人为善,出世而入世,更加符合大道。 善堂之内,几位筑基修士看过几位生病的幼童,确认为中毒,商议之后拿出一粒凡人也可以服用的解毒丹药清尘丹化水分别吞服。 幼童们的症状立时便有所缓解,昏迷的幼童还纷纷醒来。主事和帮佣都纳头就拜,孩童们也是跟着磕头谢恩。 清元仙宗的修士们自然赶紧扶起,言道不敢。 他们在此地招收弟子,有三名幼童有灵根,已是超出意料的喜事。招收徒弟自然是与此地建立了因果,庇护此地乃是应该。更何况是善堂幼童出事,他们刚巧遇见。如若袖手,以后恐生心魔。 而救下孩童,还能积善因,消去一些因果业障,简直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他们自然是乐得去做的。 此间事了,已经回家收拾好东西等候在村口的三名孩童俱已到来,为首的筑基弟子拿出一艘飞舟,正打算输入灵力使飞舟变大,突然善堂帮佣抱着一个女童唤住他们。 女童应是中毒之人,而且身体根底不佳,脸色苍白,但是眉眼灵动,眉心还有一颗朱砂痣,极为玉雪可爱。众弟子不由得看向来人。 女童见筑基弟子转过身看他们,便挣扎着从帮佣怀里下地,对着众弟子颤抖行礼,糯糯地开口:“谢谢仙师救了我们。仙师知道端钧真尊吗?真有这个人吗?” 端钧真尊! 是那位未满三百岁晋阶大乘,师承七劫散仙,以一剑证道,修真界最年轻大乘真尊,他们清元仙宗千年未有的绝世天才端钧真尊吗? 一众筑基修士心里燃起了惊涛骇浪,一位山野的垂髫小儿,吃饭都估计还要人喂了,竟然问起了端钧真尊。这个事实确确实实发生了,容不得他们不相信。 为首的筑基后期修士程珌震惊过后,尽量放缓语气,拿出自以为最和善的笑容蹲下身来,对着小姑娘:“小妹妹,自是有这个人,你怎么知道端钧真尊的呢?告诉哥哥好吗?” 白痴! 苏碧曦在心里白了程珌一眼。以为她是三岁小娃娃吗?这样就想骗她把底都抖了。 说好的清元仙宗四杰之首呢? 这样也能骗得天下的女修士如痴如醉? 不过也可能是看着她小,比较好骗? 而且程珌已经六十多岁了,当她爷爷都够了,还好意思叫小妹妹。 苏碧曦刚来到这个世界就因为中毒昏迷,在昏睡的时候接收了原主的记忆。 这个世界跟她之前所去的平行时空一样,她不仅会觉醒所有的记忆,同化原主所有的感情,像是直接变成了原主。 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 原主在此次招收弟子后拜入清元仙宗,因为灵根极好被门派众多大修士所争抢,最后因选取修炼心经原因拜入师尊膝下。 师尊没有徒弟,把原主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悉心教诲剑道,几乎是抱在膝上疼宠着带大的。 及至兽潮,原主因为重伤暴露了体内的凤凰血脉,引起万兽体内血脉沸腾,引来妖皇。 原主用掉所有底牌之后被妖皇生擒。妖皇原打算用妖族圣地的梧桐木焚烧原主化出真身,再吃掉原主提升血脉。 不想引动原主元神灯,端钧真尊赶到,与妖皇大打出手。然端钧真尊和妖皇两败俱伤,原主被妖皇真火焚烧,未能涅槃而死。端钧真尊夺回原主尸骨后,不久坐化。 原主对端钧真尊怀有深切的孺慕之思,敬重亲切之情,端钧真尊是原主在世上最为重要的一切。 原主本是为了人界安危奋不顾身才深受重伤,自己死而无憾。却不想累及师尊,纵使死后也是不能瞑目,深藏于神魂之中的悔恨和痛苦片刻不能停息。 苏碧曦几乎是被这样的苦痛所灼伤而醒,醒来之后就得知清元仙宗的弟子即将离开,忙让善堂帮佣抱着自己过来,方能看见程珌这样的傻样子。 眼下最重要的是再次拜师尊为师。 苏碧曦在来的路上就打定了主意。 原主因为灵根的原因被众高阶修士争抢,也为原主和师尊树敌颇多。如果原主从入门就已仰慕师尊,那众修士自持身份,也不会再有异议。 思及此,苏碧曦抬起头,眨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程珌。 “梦里看见过,他还教了我写他的名字了。” 端钧真尊的名字! 如果说一个五六岁小娃娃知道端钧真尊还可能是道听途说以外,那端钧真尊的名字则肯定是知者甚少了。 无他,大乘期真尊的名字知晓之人本就少。而且真尊的名字及道号,一旦被有因果者提及,在一定范围内,修士本人多少会有些感应。 至于感应如何,就看因果深浅以及范围远近了。 连本是清元仙宗四杰之一的程珌都是听自己的师尊提及的,还被嘱咐切记不可随意呼出。如果这个小娃娃真得能叫出真尊的名字…… “小妹妹,真尊告诉你他叫什么名字啊?” “他说他叫姜云白,还让我以后去找他。” 这真的是端钧真尊的名字啊。 程珌露出自以为最和蔼可亲的笑容,“小妹妹,端钧真尊是我们清元仙宗的太上长老,哥哥带你去找他好不好?” “仙师不可!” 仙人琼海上 众人一看,原来出声的是三名有灵根的凡人孩童之一的小女孩。程珌正打算哄骗小姑娘跟着一起走,说不定回去真尊还会有奖赏,心里正美了,却被一个凡人女童打断,神情有些不虞。 插话的人正是周绿玉。她见苏碧曦正是分外眼红,恨不得当场杀了解恨。又见苏碧曦三言两语就把程珌哄得真要带去见端钧真尊了,便立时阻拦。 “仙师千万不可,这个女童入梦之说漏洞百出,说不定是来诓骗师兄的呢?” 周围弟子也附和道:“程师兄,万一这个女童只是道听途说,根本没有灵根” “我倒是想道听途说端钧真尊的名讳!你一凡女不知也就罢了,陈师弟你也不知?” 程珌立刻就驳斥出声,“既然你们怀疑她没有灵根,那我就给她测一测,也好做个佐证。”顺道看你们得罪了真尊的有缘人,以后怎么死。 周绿玉在旁边急得不行,实在不知道为何事情如何会往测试有无灵根方向发展了。苏碧曦有没有灵根在场没人比她更清楚,测灵根不仅不会让苏碧曦去不了清元仙宗,还会让她去得更加名正言顺。但是作为一个无知的凡女,此时如果再阻挠,恐怕就已经不是引起怀疑那么简单,把她阻在门墙之外也不过分。 程珌把测灵根法器拿出,果然苏碧曦在触碰之后法器发出了耀眼的白光,出言怀疑的弟子脸色顿时灰败下来,朝着周绿玉的方向放出阵阵冷光。周绿玉在冷光中只能默默地低头,眼中闪过厉色。 果然不愧是清元四杰之首啊,苏碧曦乖乖地被程珌小心翼翼地抱进怀里,登上飞舟后,心里默默地叹道。拜入师门后,程珌曾说自己当初是历练归来途中遇见收徒的队伍,便被拉了壮丁。谁知刚好收了自己回师门,可不就是缘分啊。这厮当初大吹大擂了无数次的缘分,终于在这里体现了用处。 师尊的名讳知晓的人甚少,而程珌的师尊无先真君的师傅与师祖真华散仙乃是同门师兄弟,故师尊和无先真君一向亲近,连带着自己和程珌也是关系甚好。而程珌若是知道自己知晓师尊的名讳,必然是会带自己回到师门。这个周绿玉前生阻拦原主的机缘,从一开始就跟原主有血海深仇的模样,此生又遇见了。现在没有奈何,只能之后设法解决这个麻烦了。 层峦叠嶂的山脉从眼前直延伸至天地尽头。每一座山峰都仿佛被雕刻安置过一般,或高高耸立,直入云霄,或延绵起伏,险峻威势,或安然静止。金色的阳光穿过不多的云朵照射在山峰之上,仙鹤灵禽环绕其中,峰顶依稀有大气庄严的亭台楼阁,还有许多山峰脱离地面而立,被云雾遮挡,不可甚见。入山门后的石板阶梯从山脚直消失在云端,呈高不可攀之势,震慑着这群准备进入修仙界的孩童们。修仙界第一大派清元仙宗,当真是仙家气象。 程珌一行与其他弟子汇合后,乘主事的金丹修士云舟回到清元仙宗山门,就看见了这么一副景象。众人从云舟下来,与守门的弟子见礼后,便开始了入门的第一项登山门考核。 早就登过一次山门的苏碧曦知道,这个拿来做入门考核的云梯,其实是清元仙宗的镇派之宝之一幻心镜演化而来的。幻心镜能作为清元仙宗的镇派之宝,是因为其能让进入幻境的人体会轮回万物,生老病死,爱恨离别,与真正的一生无异。此宝也是很多缺乏心境历练的弟子所要必经的红尘历练,发现心魔,历练心境。入门的幼童们在幻心镜里会面临各种不同的一生,幼童们的品性,毅力和资质将会由在清元仙宗第一峰瑶光峰的门派各位大能面前一一展现,然后再具体检测幼童的灵根资质,以此来划分内外门弟子之分,以及由各位修士挑选合意的真传弟子。 清元仙宗十年招收一轮新弟子,今年恰好很多近年结丹的金丹修士有意招收弟子,更为难得的是好些元婴真人也有意收徒。更让人吃惊的是有几位化神真君也来到了瑶光峰主事大厅。须知元婴期以上的大修士,闭关几十几百年都不是什么大事,今年来了这么多位,看来是这些修士心里有感,此次收徒可能会有有缘之人。 清元仙宗依北斗七星而建,分别有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大主峰,七座主峰本身就构成了宗门的护山大阵。又汲取星辰力量,引地势起伏,风水五行,才使得清元仙宗万年来的基业长青,威名赫赫。瑶光峰为历代掌门所在,是宗门主事之地。宗门的散仙都隐居在宗门禁地,七座主峰由大乘真尊坐镇。 清元仙宗每一代的掌门都称为瑶光真尊。这代的掌门乃是大乘后期的修为,与端钧真尊是同门师兄弟,但足足比端钧真尊大了两千岁有余,可以说是一手带大端钧的孩子。即便端钧如今已经大乘,在瑶光真尊眼里,仍然是个不满400岁的孩子。如今这个孩子已经大乘了,不仅没一点心思找个道侣什么的,就连个徒弟也没有一个。瑶光掌门从他元婴开始说起,说到现在已经几百年了,端钧真尊如果在宗门不闭关,收徒还是会给自己一个面子来坐坐的。但有哪个大乘真尊几百年也收不到一个弟子?!都是别人上赶着求着拜着来拜师的好吗? 瑶光真尊心里苦啊!瑶光真尊从小作为师门的大师兄,就是个操心的命。师弟们小的时候操心,师傅兵解成了散仙后操心师傅,师弟长大了操心没有道侣徒弟。真是一辈子劳碌命!再看着虽然端正坐在那里,眼睛却是闭着,根本没有在看幻心镜里人,明显就是在调息的小师弟,瑶光真尊更觉得这次也是无望,顿时更糟心了。 幻心镜里的苏碧曦此时可没有心思操心大师伯究竟糟心不糟心。她一进入幻心镜就被抹去了记忆,成为了一个小修真家族的庶女。这名庶女也叫苏碧曦,是家族族长一个侍妾所生,四灵根的资质,且灵根的品质也仅是下品。苏碧曦长到20岁仍然只是炼气6层而已,但是她的同岁嫡姐却是已经炼气10层的炼气高阶修士,有望在30岁前筑基的家族天才修士。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嫡姐是双灵根的资质,更是因为两人从小所获得的修炼资源和指导天差地别。 嫡母也是出身一个小修真家族,供给自己亲生女儿的修炼资源自然是不缺。嫡母更是给嫡姐订了跟另外一个修真家族的亲事,对方跟嫡姐也是般配,只等筑基后便合籍双修,举行双修仪式。而苏碧曦作为一个灵根资质不如何的庶女,在这种规矩一般眼界更是一般的小家族里,被安排要给一个筑基修士做妾室。苏碧曦每日起早贪黑战战兢兢长到20岁,每日连觉都不敢睡多地在修炼,面临这么一个将来,哪里会肯? “按她的资质,有筑基修士肯纳她为妾室,也是她的福气。”她的父亲神情淡漠地说道。作为小修真家族,家族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价值,苏碧曦的价值在他来看也就这样了。 苏碧曦从她的亲生母亲那儿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想借着出门寻找资源的机会逃走。她的亲生母亲自保有余,却保不住她,她只能自救。 这一天,苏碧曦跟随以往一同组队的修士来到城池不远的山脉寻找一种辛夷草,这种草是修士日常所用补气丹的一种原料,用量极大,所以低阶炼气修士经常采摘这种灵草来贴补日常修炼所需。一队人分开搜寻灵草的时候,苏碧曦便把身上所有的神行符全部输入灵气,一眨眼就遁走了几十里之多,连山脉的影子都看不见了,方松了口气停了下来。 “四小姐,还请跟属下回去家族。”嫡母身边的一个护卫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她的身边,面无表情地说道。 苏碧曦心里涌出巨大的悲哀感,家族把自己养大,自然是不会轻易放过自己。而自己连旁人何时跟踪自己也一无所知,都是自己无用的下场!若是自己现在是筑基修士,甚至金丹修士,抬手就能覆灭整个家族,又何至现在。 不管苏碧曦心里如何不愿,最后仍然被抓回家族。当她跪在家族大堂父亲和嫡母的面前时,她的亲生父亲只冷冷看了她一眼,吩咐道:“把她关入静室,直至黄修士前来接她。” 嫡母还加了一句:“给静室加上阵法,没有族长的令牌不得入内。丢给她一袋辟谷丹。” “还是你想得周到,就这么办。”父亲说罢,温和地看了一眼嫡母。 护卫领命走上前去,抓起苏碧曦的衣服就要带其前往静室,然而就在他抓住苏碧曦的一刻,就发现苏碧曦全身绵软地倒了下去,口中还吐出鲜血。护卫一时无法,看向族长和族长夫人。 族长略皱了皱眉,神识扫过,发现苏碧曦已经自废修为,炼气五层的修为都已经不在,根基俱毁,顿时就对这个庶女更加不喜起来。修为俱无的废物,想养好身子还要家族花费力气,更不能为家族所用。 “自废修为,倒是硬气。既然她把修为还给了家族,留着她也无用,直接扔出城吧。” 仙人琼海上 苏碧曦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如同一块破布一样,被扔在荒山野岭的一个破庙之中。身上的储物袋,首饰自然是被拿走了,所幸沾满血迹的衣服还穿在自己身上,至少给自己留了最后的一点颜面。修为尽毁,根基全失,经脉也断裂了近一半,脏腑受到很大伤害,全身几乎没有丝毫气力。这时哪怕来一只野狗,也能瞬间要了自己的命。 苏碧曦在自毁修为的时候就已经想过,与其被当做一个物件送给一个筑基修士,被当做一个炉鼎一样侍奉他人,生死荣辱,喜怒哀乐俱在他人一念之间,不如自己做一回主。哪怕是变成凡人从此了此一生,也比成为一个傀儡炉鼎要逍遥畅快。而自毁修为势必会触怒家族,以族长对她的情分,最差就是一死,好一点就是让她自生自灭。苏碧曦不由得感谢了一下没有丝毫感情的族长父亲,还好没有了结了她的性命,虽然现在也是比死好不了多少。至于自己怯懦的娘亲,父亲对她还是有些许旧情,娘亲自己也有炼气高阶的修为,虽然顾不了苏碧曦,但是护住自己还是没有问题的。 思虑了一下当前的境况,苏碧曦便盘坐起来,感受了一下全身的灵气,果然已经无法吸纳。幸好因为自己资质和资源的原因,曾经去凡人界搜罗过凡人的武功心法,炼体招式,现下用蕴养身体的内功来疗伤,再合适不过。想想当年自己修习凡人心法受到的嘲讽,苏碧曦此刻感慨万分。正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啊。 苏碧曦运功一周天后,感受了一下有所缓和的内伤,睁开双眼,平静地对周围说道:“出来吧。” 一个蓝衣年轻女子慢慢从一颗大树后走出。蓝衣女子是苏碧曦亲生母亲的侍女,受托来给苏碧曦送来母亲的信件和一些东西,也是作为母亲的一片拳拳之心。她在树后观察了苏碧曦近半天,发现苏碧曦醒后不吵不闹,满身脏污凌乱似乎毫不在意。苏碧曦自然是美丽的,甚至比她的嫡姐更要秀美几分,否则也不会得来筑基修士的青睐。秀丽的脸庞此时因为重伤有如白纸般惨白,嘴边的鲜血还未擦干,发髻更是一塌糊涂。但是那张芙蓉面仍然格外有精气,双眸更是闪出让人惊异的光芒。整个人坐在那里,就如同一柄收在剑鞘里的宝剑一般,全身散发着惊人的锐意。 “四小姐,”蓝衣女子斟酌出口,“五夫人派奴婢来给小姐送些东西。” 果然是母亲派来的人,这也说明自己的父亲还未绝情到这个地步,自己母亲应该是确保无虞了,苏碧曦当即松了一口气。自己离开母亲已是不孝,若是连累母亲,心里如何能安?自己的路已经选好,今后恐与修真一途无缘,只怕日后也是再难相见。念及此,苏碧曦闭了闭眼,语带沉痛:“娘亲,可还安好?” “五夫人无碍,只不过受些流言蜚语,就是十分挂念四小姐。”蓝衣女子知无不言,“族长已经把四小姐逐出家族。五夫人让奴婢转告四小姐,可前往凡人界,只需珍重自己,无需挂念她。”言罢,把一个绣有精致牡丹的储物袋交给苏碧曦,“奴婢告辞,四小姐保重。” 苏碧曦点头,目送蓝衣女子离开。摸着储物袋上紫色牡丹上的一针一线,苏碧曦眼眶一热,一股暖意从心底升起。 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自己自幼不去喜欢那些灵花仙草,最喜欢凡间的牡丹,尤其喜欢紫色。娘亲便依着自己,把自己的衣服上都绣有牡丹,更是经常给自己做有牡丹图案的小物件。自己的娘亲虽然怯懦,但是却是一片慈母之心待自己,已是做到了她能做到的一切。娘亲的信中也是劝慰自己用储物袋中灵药疗伤,既然族长默许娘亲送来储物袋,自是不屑于追杀自己。自己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女,更是对嫡母起不了任何作用。如今最好的去处便是凡人之处,自己如今也是一个凡人了。 苏碧曦在破庙风平浪静地养伤,在稍微可以远行的时候便动身前往凡人界。幸得以前在凡人界的游历,加之自己对于凡人心法的根底,有缘拜得一乡野有才华郎中门下,从此跟随郎中游历人间,四处行医。途中所遇不平,则拔剑相助;若遇见达官贵人欺凌,苏碧曦则抱一剑立于一旁,众人皆不敢欺。十几年后,苏碧曦跟随郎中在一省瘟疫中,自愿尝试瘟疫源头及药方,病发而亡。当地人为苏碧曦建造庙堂,塑等身人像,世代供奉烟火。 苏碧曦在幻心镜中死后便在现世中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站在瑶光峰主事大厅之外的平地之上,手上更是拿着一颗苍翠欲滴的碧绿珠子,周围的人都歪七扭八地或坐或站,神情更是千奇百怪。幻心镜中所经历的轮回,在没有修为的凡人死去后便会忘去。毕竟是几岁的幼童,突然之间承受一个轮回的重压,只怕心境上会承受不起。失去的记忆在孩童们再次经历幻心镜历练时便会得回。而苏碧曦作为一个特殊,自是保留了幻心镜的所有记忆。 手中的碧绿珠子散发着让人浑身舒适的绿色光芒,带着无法忽视的勃勃生机,更是之前自己从未见过的。苏碧曦此时真是无比怀念以前的储物袋,这样一颗绝对是宝物的珠子,必须马上藏起来啊,怎么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就拿在手里。自己更是一名六岁的幼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可不因为自己就是个孩童就不成立了。不过好在师尊就近在咫尺,只要一想到师尊,苏碧曦心里就有无比的安全感和信心,这世上没有师尊解决不了的事情。 正如苏碧曦所想,她从幻心镜幻境中脱出,众人所见之下又凭空多了一颗充满了生发之力的绿色珠子,全身上下此刻更是充满了功德金光,所有人的神识一瞬间就把苏碧曦扫了一遍又一遍。 “幻心珠!”众人惊诧道。 苏碧曦拿着的正是幻心珠。幻心镜作为清元仙宗的镇牌之宝,几万年来早已有了器灵,幻心镜里的幻境其实已经是器灵所创造的小千世界,只不过器灵主宰而又旁观着小千世界的一切。小千世界之所以存在,其中一个关键就是因为器灵掌握了生发之力。万物生长皆离不开生发之力,而器灵所凝聚幻心珠名为幻心,实则充满了生发之力的规则之力,任何人的灵力注入都会成为变成生发之力返回,生发之力疗伤,恢复灵力,给予生机,而且会随着持有者修为的提高提升效用,简直等于给了修士第二条命。而且幻心珠还保留了幻心的功能,更是能随着持有者的功力来制造幻境。就算是给瑶光真尊一颗幻心珠,他此刻恐怕也是欣喜的。清元仙宗几万年来只知道有一位飞升的大修士曾经拿到过一颗幻心珠,此后万载也未再见过第二颗。 至于苏碧曦身上的功德金光,自是因为她这许多年来救人无数,更是救了瘟疫之中数十万人的性命,这一场功德自是给苏碧曦带来了极大的造化。 待在幻境之中的诸人醒来之后,执事弟子便令众人在可以测得众人灵根和资质的巨大测灵石旁边,一一测得灵根。测灵石是一块有三丈之高,宽约两丈的巨大白玉石,测试之人只要把手触碰道测灵石,便能依据测灵石发出光芒颜色及长短粗细来测试灵根及资质。 周绿玉排在测试众人中间,自是早就得知了自己三灵根下品的资质,而不知为何前世排在自己前面的苏碧曦则落到了最后。尽管之前在三百多人中,测得两名天灵根,7名双灵根上品资质的良才美玉,俱已被众多大能修士当场收徒,周绿玉都不为所动,死死地盯着拿着绿色珠子的苏碧曦。今生苏碧曦在幻心镜里面竟然又得了好东西,而自己根本来不及阻止她这份机缘。 苏碧曦也是猜测自己恐怕是因为得了幻心珠才最后测试灵根,恐怕也涉及了宗门高层的考量。当执事弟子念道自己的名字时,苏碧曦心有所感,身上汇聚了众多神识。于是装作怯怯的小女孩模样,双手抱着仍在盈盈发光的珠子,慢慢地踱着步子走到执事弟子的面前。执事弟子看见眼前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身体还不是很好,走路都不稳当,眨着闪亮的大眼睛看着自己,胸前抱着的绿色珠子更是把小姑娘衬得跟小仙女一样玉雪可爱,顿时便软下了口气:“小妹妹,你把手碰着这块白色的石头,哥哥不让你拿下来便不要拿下来啊。” 苏碧曦乖乖地应了一声,依言把手触到了测灵石。 耀眼的绿色光芒从测灵石上发出,随即覆盖了整块测灵石,直到测灵石全部都绽放出绿色的莹润光芒,众人才如梦方醒。 “木系天灵根,资质,天品!”执事弟子骇然道。 仙人琼海上 一言提醒了所有目瞪口呆的围观众人,随即响起了巨大的吵杂声。天灵根万中无一,在元婴前几乎没有修为瓶颈,今天就出现了三名。前两名虽然只是天灵根中品资质,已经是一时之选。现在竟然出现了千年未有的天品天灵根资质,今年究竟是怎么了?! 对于普通弟子来说是震惊的事情,对于清元仙宗高层来说,就是喜出望外的大喜事了。自苏碧曦拿到幻心珠后,诸大能修士就已经该震惊的震惊过了,在了解上一位拿到过幻心珠的飞升修士木系上品灵根的资质后,就已经预料苏碧曦的灵根资质应该至少是木灵根上品,没想到最后竟然测得是天品。须知天品资质可谓是天生的修真道体,前途至少也是化神期真君,修-真-界至今为止的天品资质,还从未低于过化神期的。更何况得幻心镜认可,赐予幻心珠这等宝物,更可见此女不凡。 瑶光真尊翘起的嘴角是压也压不住,内心更是乐开了花。这次招收弟子的品质真是不错,几位化神的真君都收到了灵根资质及品性悟性极佳的弟子,内门弟子数量也是远超往届,现在更是出现了一位板上钉钉的未来化神真君。清元仙宗祖宗保佑啊! “掌门师兄,此女可为吾弟子。”出言的是玉衡峰峰主见素真尊。见素真尊作为清元仙宗唯一的一位大乘期女修士,更是喜形于色,这是等于给玉衡峰送了一位化神修士啊。只要确保这丫头中途不夭折,玉衡宫又要添一大助力。而且这丫头玉雪可爱,性子又乖巧,在幻心镜里悟性人品俱是无可挑剔,这样的良才美玉玉衡峰真是捡了天大的好运气啊。 “掌门师兄,吾为木火灵根资质,更适合教导这个小丫头”天玑峰善仁真尊不乐意了,“见素师妹没有木灵根,教导木系天灵根恐不合适吧。” “善仁师兄说的是,这丫头是木灵根天品的资质,正好玄通就是木灵根,我天璇峰才是这丫头的最好去处吧。”天璇峰峰主容川真尊也不是毫无根据,“再说了,玄通不过八百岁,门下还有金丹的徒弟,吾等俱已几千岁的年纪,哪里懂得照顾什么小娃娃。” 见素真尊可不会就这么白白把一个化神真君让出去:“男女有别,玄通一个男修士,更不会照顾一个五六岁娇滴滴的小姑娘,我玉衡峰女弟子众多,才是小丫头的最好去处。” 见素真尊这话的确不错,玉衡峰有清元仙宗唯一的一位大乘期女修士作为峰主,女修士占了大半。一峰的女修士在霞光普照之时,在空中使用各式华彩精致的飞行法器,美人如画,仙气缭绕,可谓是清元仙宗一景。玉衡峰的女修士更是其他各峰男修士心目中的最佳道侣人选,玉衡峰也是男修士们的圣地,美名更是天下皆知。 玉衡峰纵有千般好,但是也有难处。众所皆知,修士越往高阶,女修士越少。无他,女修士七情六欲比之男修士更为难断,愿意主动尝尽修炼苦处的女修士也更少,而且修真界整个整体环境,对于采补女修士的案例更是层出不穷。何况很多女修士出身皆不错,父母宠爱,修炼资源更是不缺,为了避免外面的危险,大多不许其单独出门历练。许多女修士被养成一副天真浪漫甚至骄纵的性格,修为到金丹已是不多,遑论元婴化神。玉衡峰也是如此,高阶修士除了见素真尊以外,化神修士只有她的两个师妹,元婴更是屈指可数。可想而知,见素真尊对于苏碧曦这个未来的化神真君有多期待了。 见素真尊有多期待,瑶光真尊心里就有多担忧。只要一想到一个妥妥的化神真君,如果被玉衡峰教成了一副混不知事,骄纵天真的样子,瑶光真尊就觉得对不起清元仙宗的列祖列宗。见素真尊虽然自己修为高,但是架不住徒弟好像不是那么争气啊,最出息的弟子不过是元婴初期,而且已经是千岁的年纪。就算是因为徒弟资质问题,但是如果就是见素真尊不会教弟子,或者是玉衡峰修炼环境不好呢?把一个好好的未来化神真君折腾没了,瑶光掌门恐怕要去跪祖宗牌位千年。 至于善仁师弟,不是瑶光掌门不给师弟面子,那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因为本身为木火灵根的资质,又偏好炼器,徒手举起几千斤的锤子眉毛都不皱一下。说自己有木灵根,其实专攻的是火系法术,本身更是容纳了天地奇火,还妄图忽悠小丫头过去。合着这是骗骗外人还行,骗瑶光掌门,就是在丢人现眼了。 想来想去,还真是玄通最为合适收小丫头为弟子。玄通为木灵根,已经是化神修为,且年纪的确不大,未来更是有望晋阶大乘,门下还有很多低阶修士,更合适跟小丫头相处。小丫头年纪实在太小了,他们这把老骨头的确不太合适养小娃娃啊。瑶光真尊想到这里,打定主意,正待叫执事弟子把小丫头带进来,直接行拜师大礼。 “掌门师兄”此时无先真君突然开口,“程珌回来后与我说过,这丫头曾得端钧入梦教导,还知晓端钧名讳。” “端钧?”瑶光真尊惊呆了,随即看了一眼眼睛还闭着的小师弟,心思顿时就活络开了。别人不知道,他作为看着小师弟长大的大师兄,可是知道这位小师弟曾经闭关之时,使用一门神游的秘术,分出神魂神游过。这么几百年,没见过任何有缘之人,难不成小师弟这棵老树,如今真得要开花了?那可真是天大的喜事啊,瑶光真尊的惊喜瞬间提升了好几个度,恨不得马上就让小师弟把小丫头收了,然后去师傅处分享这一天大喜讯。小丫头未来可是妥妥的化神修士,绝辱没不了小师弟。 “程珌”瑶光真尊思虑后,叫了侍奉在师尊身后的当事人,“小丫头的确知晓端钧名讳?” 程珌站出一步,对瑶光真尊行礼:“回掌门师伯,小丫头处在凡人界乡野,并无任何修士痕迹,的确知晓端钧师叔名讳。” “既如此,你去把小丫头带入大殿,以便当面询问。”瑶光真尊吩咐道。 “谨遵掌门师伯吩咐。” 苏碧曦对于被带往面见清元仙宗诸位大能是有心理准备的,毕竟前身就曾经经历过这一幕,更何况自己手上还有这颗看上去就不是凡品的绿色珠子。因此被带到大殿之时,乖巧地低头对着诸位大能修士行礼,由于身体余毒未清,站起身时还差点摔了下去,幸好被一道柔和的气息扶住,才站好了。 瑶光真尊等人真正看见这么粉雕玉琢的小丫头时,又见小丫头的乖巧懂事,身体中毒仍然坚持行礼,更是在心里对小丫头赞赏不已。再看见小丫头苍白的面孔和瘦弱的小身板,更添了一份怜惜。 “小丫头,你说你在梦里见过端钧,可是他?”瑶光真尊难得的放松了一下面部表情,指了一下已经睁开眼睛的小师弟,用亲和的语气问道,“他还在梦里跟你说了什么?” 苏碧曦在端钧真尊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就陷入了极度的惊喜之中。在亲眼看见端钧的时候,苏碧曦就知道她终于又找到了自己在轮回中永远陪伴着她的爱人。苏碧曦已经忘记了何时开始在轮回中颠沛流离,只知道最初的新奇和历险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得不能让她有丝毫触动。她在轮回世界里辗转流离,刚开始的时候还会做点什么,到了后来慢慢地只求速死或者沉睡。永恒的生命给她带来的不是凌驾于众生的优越感,而是无尽的虚无。直到她在一个现代世界里遇见了自己的爱人。 他几乎是按照自己最喜欢的样子生出来的,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言念君子,温其如玉。他文质彬彬的样子就如同一个真正的古代士大夫,无论是眼睛还是鼻子,整个人都是她最喜欢的模样。她默默地看了他十年,从他十八岁直至二十八岁。她熟悉他的每一个微笑,每一次皱眉,每一个姿势所代表的意义。她发现他的所有小习惯,她都喜欢不得了。他还跟她一样喜欢牡丹,喜欢吃辣,喜欢甜品。 终于在看了他十年后,苏碧曦通过他的母亲,以相亲对象的身份来到了他的面前。他这么多年都没有女朋友,他的家人都着急得不行。当他第一眼看见苏碧曦时,眼神中散发出来的光芒,让苏碧曦沉寂了千万年的心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当时眼眶就红了,眼泪一下就流了下来。他马上慌了起来,把自己的手帕掏出来小心翼翼地给她递了过去,轻声细语地安慰她,手臂还趁机环在她周围。 仙人琼海上 他们在一起了,双方父母都非常满意。他几乎是对她有求必应,把她看成了眼珠子一般,放在手心里宠着,一天见不到她就坐立不安。他们交往三个月的时候,他就舔着脸让她带他回去见了父母,让苏碧曦的父母答应他们订婚。订婚当天就把苏碧曦的东西全部搬到了他的公寓。之后还准备了盛大的求婚,让苏碧曦所有的亲朋好友都来到了现场。他们婚后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他全程自己照顾着苏碧曦的孕程,更是陪着苏碧曦进产房,一直不停流泪陪着苏碧曦产下孩子。他对苏碧曦好得让旁人都欣羡不已,更是自动扫除了旁边所有主动扑上来的女子,一心一意照顾苏碧曦和孩子。苏碧曦的父母有时候看见苏碧曦赖在沙发上一动不动,他给孩子喂奶换尿布,都忍不住责怪苏碧曦要对他好一些。 慢慢的,他们的孩子长大了,他们也变老了。他这一生都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爱人。在他求着苏碧曦最后给他一个吻后,不舍地先一步离开了人间。苏碧曦在之前就瞒着他,提请了安乐死的申请,并且当天就要执行。他让苏碧曦答应他好好活下来,苏碧曦又如何能留在没有他的世界里。孩子和孙辈都苦求苏碧曦留下来,苏碧曦又如何能等了。如果她去找他慢了,岂不是要留着她一个人继续孤独地在轮回里。甚至就算她此刻去了,能够追寻到他的可能究竟有多大,苏碧曦都不敢去想。 而在苏碧曦死后来到的下一个世界,再下个世界,连续十几个世界,都没有再遇见他。因为世界规则限定,苏碧曦需要在活过一定的时间后方能死去,她继续孤独地渡过了漫长的岁月。随后许多个轮回,她只有很少的机遇能够遇见爱人。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苏碧曦都无比珍惜,从不愿意离开爱人一步。 苏碧曦第一眼看见端钧真尊,就再次感觉到熟悉的灵魂波动,不禁喜极而泣,不顾一切冲上去抱着他嚎啕大哭。 她找他找得太久太久,这一路走得太远太远,远得她就要坚持不下去了。姜云白被她哭得十分莫名,双手却不自觉得抱住她,连心都不可思议地软了下来。心里只想着,只要她不哭了,让他做什么都愿意。 瑶光真尊此刻连动也不会动了。他那个几百年看见女修跟看见猪完全没分别的小师弟,竟然会蹲下来,双手抱着只到他大腿高的小丫头,低声轻哄,脸上的温柔表情连自己都没见过。不过这下也好了,基本不用向小丫头再问了,自己此刻应该考虑的是作为大师伯,要给小丫头什么见面礼好了。小丫头作为未来的化神修士,又是他们这一脉最小的弟子,再看着小师弟当着眼珠子一样疼的架势,必须想法子护住啊。天品资质的天才修士,在成长途中陨落的,实不在少数。 “端钧啊”瑶光真尊也是不容易,顶着师弟谴责的目光开了口,“先让小丫头别哭了,办正事要紧。”拜完师,你们两个回去把天枢峰淹了贫道也不管。 姜云白也是被小丫头哭得没有了办法,更是想不出来什么别的主意,只得拍拍小丫头,再在小丫头身上施了一个除尘诀,再用帕子把小丫头的脸弄干净,给小丫头输入一些灵力,让小丫头的脸色好看一些。这才低下头对已经停下哭泣的苏碧曦说:“先不要哭了,回答掌门师伯的话,好吗?” 看完姜云白做这一切的众人:“……” 瑶光真尊在心里骂了一句娘,咳嗽了一声:“小丫头,告诉掌门师伯,你还梦到了什么啊?”别问他为何是掌门师伯,看这个样子,端钧这个小徒弟要还是跑了,他就去给师尊擦他的看门妖兽去! 苏碧曦被姜云白这么细细照顾着,熟悉的气息围绕在身边,全身每一根汗毛都舒服得松展开来,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样甜。被姜云白拿锦帕细细擦过脸后,脸色更是好看了很多。听见瑶光真尊问的话,更是露出了一个让众人觉得花开的笑容,答道:“回掌门师伯,真尊还教了我太上轮回名始剑诀。” 听到这个剑诀的名字,几位峰主纷纷彻底没了再去争抢苏碧曦的念头。太上轮回名始剑诀是姜云白自一处仙人遗迹得来,知道的人只有几个亲近的师兄弟,宗门其他人都是闻所未闻,更何况一个五六岁的凡人小丫头。姜云白凭着这个剑诀,以他的本命剑朝空,曾经力挫一个血祭了整个城池的魔道大乘修士及数位魔道化神修士。最后还杀上他们的老巢,把这个魔道门派屠了个干净,其中还有破关而出的两位散魔。自此以后,姜云白作为大乘期的一大杀星名号,天下广为流传。 现在苏碧曦竟然在梦里就被姜云白教授了此剑诀,还是在姜云白神魂神游的不知情情况下,可见两人因果缘分之深,师徒缘分天定。修真者虽然讲究人定胜天,但是在天意注定如此之时,还是应该顺天而为的。 瑶光掌门显然也是这么想的,随即笑道:“师徒缘分天定,既如此,小丫头,现在正诸多师长当面,你就给端钧行拜师礼吧,只需叩拜三次即可”偏头看了一眼姜云白,“师弟你没意见吧?” “可。”姜云白自然是答应。 苏碧曦随即在童子拿来的蒲团之上端正跪下,向姜云白叩拜三次,行了拜师之礼,并在心里立誓,此生定护师尊万全! 拜师礼既成,瑶光真尊作为大师伯,自然笑呵呵地给了苏碧曦一座可抵挡散仙三击的府邸,随即眼光若有似无地向周围几位峰主看了看。 几位峰主心里暗骂一声老狐狸!当着他们的面拜师,又率先给了那么厚的见面礼,不就是做给他们看,让他们也出出血吗?即便如此,他们也得捏着鼻子认了,纷纷给了苏碧曦极为丰厚的见面礼。 瑶光掌门在众人给完见面礼后就十分光棍地溜了,众人也带着弟子告辞离去。程珌在走时还朝着苏碧曦眨了眨眼睛,苏碧曦瞬间明白了他是说他的见面礼以后再给。这厮从前世就跟苏碧曦关系极好,现在更不必说。 “曦儿,随为师回天枢峰吧。” 姜云白说这句话时,周围的空气明显冷了一阵。苏碧曦在心里偷偷一笑,这厮总是见不得自己跟其他人包括同性关系好。这么多年了,这个小脾气一点也没有变过,而苏碧曦自己更是纵着他的小脾气。 这么多年不得见,如何舍得让他不开心了。 天枢作为北斗七星第一的位置,历来有贪狼的别称。在远古流传下来的仙人传说里,执掌天枢星的为贪狼星君。贪狼星君历来被认为能荡平人间不平事,所以速来清元仙宗当任天枢峰峰主的都为战力极强的大修士。自来剑修的战力都为同阶公认第一,是故天枢峰自清元仙宗立派以来,居住的都是剑修。剑修终身只修一剑,对身外物素来不多在意。天枢峰按照这群战斗疯子的审美建立,除了一堆被剑气弄得乱七八糟的奇形怪石,和简陋的不能更简陋的山洞作为洞府以外,真得不用指望这群剑修还能有其他审美。 苏碧曦作为在天枢峰上住了一辈子的唯一一个女修,自然是对天枢峰的现状不能更了解。所以当姜云白抱着她穿过一片竹林,来到一个两层竹楼前,竹楼旁边挂满了爬藤植物,窗户上更是挂满了浅紫色的天菱纱,竹楼前后被竹林牡丹环绕的时候,苏碧曦刚刚止住的泪又掉了下来。爱人一直在瑶光峰上,没有离开过一步,想必是在自己收见面礼时,就用分神琢磨着布置了这一切。 他们已经有那么久没有见过了,他依然记得自己喜欢紫色,喜欢牡丹,喜欢竹林。 他一直想给她,他所能给的一切。 仙人琼海上 进到竹楼之内,姜云白小心翼翼地把好不容易不哭的苏碧曦放在软塌上,拿出一条蛟鮹帕子,细细地把脸上的泪痕慢慢擦拭干净。又从储物戒指里取出一壶灵茶,倒在暖玉杯里递给苏碧曦。见苏碧曦乖乖地喝下灵茶,不再流泪,方松下口气。 姜云白也不知道为何,明明只第一次看见小弟子,小弟子每次掉金豆子,自己的心就像被人揪紧了一样疼痛,气息都不稳了起来。而这个应该是自己神魂神游认下的小弟子,莫名的有种极为熟悉的亲切感,更是本能地想对她再好一点,更好一点。刚才在大殿上,见素师姐给小弟子送了整十二套天蚕丝法衣,自己就莫名地觉得不愉。小弟子的一切衣食住行,都应该是自己来打理才对。管你是什么天蚕丝还是雪蚕丝,难道自己弄不来吗? 然后自己立刻想起了小弟子即将跟自己去天枢峰的事实。虽然天枢峰都是剑修,露天席地都是家常便饭,洞府里更是除了石头就是石头。但是小弟子怎么能跟那群糙汉子一样,那么娇滴滴的一个小姑娘,才是六岁的年纪,正是缩在父母怀里撒娇的年纪,该用全天下最好的东西来娇养才是。于是自己暗暗用分神在天枢峰给小弟子布置了这么一个住处,莫非小弟子觉得不好,所以刚才才哭得那么凄惨? 但是姜云白心里也苦。 自他进入清元仙宗以来,别说去女子闺房了,连跟女修都没说过几句话。这样心里只有剑的剑修,如何会懂得女子的心思?他只是暗暗觉得小弟子会喜欢这样的布置,才没有弄那些亭台楼阁什么的,却不想又把小弟子弄得哭了一场。 苏碧曦此刻的确想哭。 竹楼一楼被姜云白布置为待客用的小厅。小厅的家具都是用竹子制成,桌子上都摆有别致的摆件或盆栽,每一把椅子上都铺有厚厚的垫子和靠垫。小厅一侧用圆形隔断隔出了一个小琴室,上面摆着一把雕刻着牡丹的棕黑色七弦琴,与小厅隔着淡紫色的流苏。小厅的另一侧直接用竹子做了一面墙,隔出了一个小室。 二楼是卧室及修炼室。卧室中的床榻用暖玉制成,周边雕刻有牡丹齐放的式样,上面铺着厚厚的天蚕丝,周边挂着浅紫色的薄纱。床边置一用至少千年的桃木制成的软塌,软塌边上都用新鲜的桃花直接凝固,镶嵌在周边。竹子制成的桌椅上都缠绕着新鲜盛开的各色牡丹。修炼室只放了一个至少包含万年苏和木做成的蒲团。苏和木对于清除心魔有奇效,更何况是万年年份的苏和木,据说能使化神时的心魔减低三分。只此一件,是连化神修士都眼红不已的。 苏碧曦修为未曾恢复,无法使用神识,只能凭借气味和外形来观察,就已经觉得这栋木屋只怕是化神修士也是住得的。而师尊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为她布置了这一切…… “师尊”苏碧曦睁着一双兔子眼一样红的眼睛看着姜云白,软软唤道,“师尊能抱抱曦儿吗?” 姜云白哪里能拒绝得了小弟子这样的要求,心肝儿都颤了。他坐上塌去,轻轻地把小弟子抱起坐在腿上,手还自觉地抱着小弟子稚嫩的肩膀。 “吧唧!”苏碧曦在姜云白脸上软软亲了一口,“谢谢师尊,曦儿很开心。”谢谢你又找到了我,谢谢你这么爱我。 你不知道,此刻我多么感激上苍。 姜云白只觉得脸上被什么极软的东西碰了一下,浑身如同渡过雷劫时被电击一般,顿时都不会动了。从被小弟子碰触的地方处传来的暖意汇入四肢百骸,丹田里都暖烘烘的。识海里像是突然经历了一场春风,刹那间百花齐放,似乎还听见了朵朵花开的声音。 苏碧曦见师尊被亲了一口后,浑身气息外放,灵力不再如刻意收敛,而是如同晋阶时的起伏不定,就明白师尊应该是顿悟引起的晋阶了。师尊不满四百岁就晋阶大乘中期,真可谓是修真界第一天才,身为师尊的爱人真是大大的有面子啊。不过爱人这么能干,苏碧曦也是很有压力的啊。 苏碧曦现在最大的压力是,姜云白晋阶时不再收敛气息,刻意维护她。苏碧曦现在只是一个六岁的凡人,如何抵抗得了大乘修士晋阶的灵力波动。现在姜云白还有些许意识,还能护得住苏碧曦。等到晋阶的紧要关头,姜云白灵识全部进入识海,苏碧曦妥妥地就要飞灰湮灭。 遇见爱人,爱人太激动晋阶,不小心弄死了自己,这个笑话太好笑,以至于苏碧曦根本笑不出来。 “云儿,松手”一个柔和而熟悉的声音响起,一位身着蓝衣,眼神深邃,气息沉稳如岳峙渊停般的中年男子不知何时站在了屋内,对姜云白出声,又冲着苏碧曦安抚一笑,“曦儿别怕,师祖在这里。” 恒无散仙心里也是无奈。 自他渡过第七个散仙劫之后才百年不到,平日里大多散居在宗门禁地,徒弟们也是经常会来问安请教,就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教导徒弟们长大的日子,让他也是颇感欣慰。但奈何大徒弟实在太话痨,每逢有什么八卦异闻就要来自己这里说上半天,活生生把一个清元仙宗掌门变成了一个凡人间的三姑六婆。恒无散仙心里想道,大概是大徒弟平时做掌门时候太端着了,所以在私下才变得如此话痨。 今日瑶光真尊收徒一结束立马就来到了恒无散仙的洞府,把小师弟如何铁树开花的事绘声绘色地给师尊说了一遍,着重描绘了一下众人被逼给出血给见面礼的脸色,还幻化出了水镜来增加感染力。 恒无散仙听见小徒弟几百年了终于收到了一个可心而资质极佳的弟子,自然是老怀大慰。但是听完大徒弟唠叨完后,十分嘚瑟地显摆了自己给的见面礼如何如何厚重,就明白大徒弟这是给徒孙蹭见面礼来了。他亲手养大的这些徒弟,几千年了,大徒弟嘴巴还没张开,恒无散仙就看出他要说出什么话了。 正在瑶光真尊还在跟师尊说着修真界其他宗门的八卦时,两人突然发现有一股熟悉的气息正在晋阶。放开神识一看,果然是姜云白正在晋阶大乘中期,怀里还抱着个小娃娃。 可问题是,哪个大乘修士晋阶大乘中期之时,不是寻一个灵气充盈的福地,布下种种聚灵阵防护阵,备上无数灵丹法器珍宝,再请师门长辈好友护法,以测万一。现在姜云白什么都没有准备不说,贸然就在自己刚收的小徒弟竹楼里晋阶,竟然还抱着尚是凡人的小姑娘,这是嫌命长还是恨不得小姑娘马上去死一死? 但是顿悟机会难得,恒无散仙也是理解小徒弟的。徒弟不省心,只能师傅师兄收拾残局了。 恒无散仙一瞬间便来到了竹楼内,天玑峰的禁止自然是不会阻拦姜云白的师尊和师兄。姜云白进入晋阶的时间好在很短,身体还残留着意识,感觉到师尊的气息,不舍得地松开了抱着苏碧曦的手。恒无散仙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抽了抽嘴角,使出一道灵力把苏碧曦带出天玑峰主峰,直接带到自己所住的宗门禁地。小徒弟这段时间无法教导小徒孙,自己这段时间也是调和心境为主,正合适带着小徒孙。 恒无散仙把整个天玑峰主峰设下禁止,在主峰上摆上数个聚灵阵,在小徒弟周围点燃降低心魔的罗叶苏和香。只要不是散仙亲临,禁止就不会有碍。就算是散仙亲临,自己也会第一时间得知。 瑶光真尊与师尊分头行事,派执事弟子通知天玑峰其他弟子不得靠近主峰,开启宗门护山大阵,非本门弟子不得进出。大乘期长老晋阶,需渡过一个小雷劫,宗门范围几乎都会被波及。宗门里可不都是能否抵挡小天劫的化神修士,多的是还没有修炼的凡人,这段时间都待在屋内不得外出。 清元仙宗几乎一瞬间就都得知了修真界最年轻的大乘真尊端钧真尊就要晋阶大乘中期的消息。众人不禁想到,端钧真尊刚收了个天品木灵根的徒弟,这就又要晋阶大乘中期,这个徒弟可真是福源深厚啊。 事实上姜云白这次晋阶跟苏碧曦的福源还的确是有点关系。 苏碧曦之前在幻心镜里的功德金光,由凡人世代供奉的香火,在苏碧曦诚心拜师之后就主动与姜云白产生了联系。而姜云白进入大乘期已经近百年,百年间更是越阶与诸多散仙散魔斗法,储蓄早已足够,只差一个顿悟便能晋阶。姜云白在自己师尊师兄眼里这个不足四百岁的小孩子,其实明年就要满四百岁了。这次晋阶在各种意义上也都是水到渠成的,只不过这个顿悟时机的确尴尬了一点而已。而以姜云白本身的气运,再加上苏碧曦的福源,此次晋阶定是确保无虞的。 仙人琼海上 苏碧曦就这样被暂时安顿在恒无散仙的住处。 散仙说是在宗门禁地居住,其实就是宗门灵气最为充裕的地方。恒无散仙的住处是他早年得来的一座府邸,里面雕栏玉砌,亭台楼阁俱全。一得了这个府邸,恒无散仙作为一个剑仙的起伏不定的性子就犯了,心想为何老子辛辛苦苦修炼,整天住的地方连猪都不如。于是从此就把这座府邸作为自己的住处。 修真界的散仙由渡劫期的修士渡劫不成,兵解转为散仙或者散魔。散仙需要经历每千年一个的散仙劫,在九九之数后,渡过第九次雷劫,便能成功飞升。万载的修行自然不是白费的,这样飞升的修士往往比一次渡劫的修士修为深厚地多,飞升后的地位自然也是更高。 恒无散仙已经渡过了七次散仙劫,至今刚刚百年。他这次渡劫十分从容,应对妥当,而且对于下次渡劫也是了然于心。所以现在的日子也是舒心,每天修炼,参悟秘法,琢磨丹方,参研阵法图等等。除了和徒弟八卦,还分出分-身化为普通弟子,参加历练。更或者去凡人界,直接体验凡人的轮回。现在小徒弟晋阶大乘,正常也是需要好几年的光阴,而瑶光那个不着调的也教不好小徒孙,不如自己亲自来,也好打发打发时间。 苏碧曦可不知道自己未来好几年已经成了师祖打发时间的玩伴。师祖的府邸极大,但是因为师祖不喜欢无关的人打扰,便只有自己和师祖两个人。大师伯及诸位师伯虽然时常来访,但是苏碧曦除非师长传唤,也不好擅自打扰。而苏碧曦日常所需大师伯早就遣人送来了,每日的餐食点心都会按时出现在传送阵。如果是一个真正的六岁女童,恐怕早就承受不了哭着喊着要出去了。苏碧曦这个时候就表现出了自己的不同。 她在来的第一天关心过师尊的状况后,就主动与恒无散仙提起了自己以前与师尊说起的修炼安排,并言及自己以前在凡人界,因为没有灵气无法修炼,所以只是每日背诵道经及炼体。师尊早就言明,等来到宗门,就要开始修炼。 在知道自己的爱人就是师尊后,苏碧曦就毫无压力地把所有的锅都丢给了姜云白,反正姜云白也只会认下。 恒无散仙第一次见到这么乖巧懂事的小娃娃,当即狠狠地夸了一把苏碧曦。他更是除了一个须弥芥子作为见面礼外,还赏了一大堆好东西给苏碧曦。 须弥芥子可不是什么路上走着随便就可以捡到的西贝货。要炼制一个须弥芥子,必须要有空间石,炼制的修士还必须知晓空间之力,以便在炼制时熔炼。而恒无散仙给苏碧曦的这个须弥芥子,活人都可以在得到主人许可后进入,里面还有恒无散仙早年得到的另一个女修的府邸,一应事物一应俱全。最关键的是,这个须弥芥子的药园有恒无散仙凝练的时间法则。换言之,苏碧曦有了这个须弥芥子,就等于有了一座无限量的随身药园。并且,须弥芥子自成空间,除非修为到了散仙级别,否则外人根本无法打开须弥芥子。 恒无散仙在征得苏碧曦的同意后,给她安排了每日的修炼功课。 挥剑练习剑的八种基础姿势一万次,基础体术柔术一个时辰,修炼四个时辰,睡觉四个时辰。恒无散仙对这样的安排很是满意,这已经是在当年小徒弟的基础上减去了近一半了。但是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娃娃,身体还弱了,怎么能相提并论。 在刚开始的几天,恒无散仙先为苏碧曦清除了身体的余毒,并用一些滋补的灵草药浴调养了长期缺乏营养带来的瘦弱,并用万年石乳为苏碧曦洗精伐髓了一次。 对于修士来说,洗精伐髓的时间越早越好。越早的时候清除体内杂质,拓宽经脉丹田,身体能容纳的灵气更多,身体更亲和灵气,乃至身体更加强健,都会使将来的路就能走得更远。这也就是为什么修真家族,修真门派的修士的路为何能走得比散修更加平顺。 苏碧曦在洗精伐髓时候,身体涌出了诸多黑色的杂质,体内经脉更是剧痛无比,却只是在浴池里紧紧抓住两侧的石头,下唇屡次被咬出血来都未曾喊着要出浴池。恒无散仙在旁边看得不断点头,小徒弟收的这个徒孙心性实在是不错。在炼气入体之前洗精伐髓,不仅能为修炼打下道基,更是今后拓宽经脉的良好基础。 苏碧曦此生有周绿玉这个不断争抢机缘的对头,有修为深不可测,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妖皇等着吃她,自己的血肉更是无数妖兽梦寐以求的盘中餐。这样巨大的生存压力下,必须一刻不停地提升自己的修为,护住自己及爱人。否则如果到了兽潮,自己就算当时已经是化神修士,在妖皇眼里恐怕连盘菜都不是。 恒无散仙在给苏碧曦洗精伐髓之后,就交给了苏碧曦炼气入体的法门。作为师尊,虽然不会修炼小徒弟的剑诀,但是炼气入体的修炼法门还是知道的。在拿到剑诀的时候,姜云白就曾请教过师尊,恒无散仙的见识自然是无人可比的,即便不修炼,也可以给姜云白许多指点。 苏碧曦在第一次运行法门的时候就成功炼气入体了,远远超过前生的半天才成功。这首先归功于苏碧曦的天品木灵根资质,其次是恒无散仙给她的洗精伐髓,她才六岁的年纪也是一大原因。年纪越小,身体与天地沟通就更加容易。 恒无散仙一人在府邸里除了修炼外,丹器阵符都有涉猎,不过大多是一个人闷头钻研。现在多了一个苏碧曦,恒无散仙在教导她修炼的同时,也有意识地培养苏碧曦对于四门技艺的兴趣。在发现苏碧曦第一次利用地火炼制补气丹竟然出丹全部是中品丹,没有一颗废丹后,恒无散仙更是高兴。徒孙这么优秀,师祖也是有面子啊。明天跟济其下棋的时候显摆一下,气死那个老头。 苏碧曦作为一个拥有前世记忆,再有无数轮回加成的人,一旦炼气入体,灵识就已经有筑基期修士的强度。更何况炼丹的经验说不定比恒无散仙还要丰富,如果不是为了顾及第一次炼丹全部出极品丹太过惊世骇俗,也不会遮遮掩掩了。但是就是这样的成品,也是修真界千年未有过的丹道天才了。 苏碧曦得了恒无散仙的悉心教导,除了一丝不苟地完成师祖的要求,甚至屡屡超出师祖的预料外,经常会有意无意地对师祖提出一些看似幼稚实则直指修真界本质的问题,让恒无散仙很多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得到解决。在修炼之外,更是会做诸多修真界没有的各式美食点心讨师祖师伯们的欢心。不到几个月,恒无散仙一脉上上下下就被苏碧曦全部收服,对着这个小徒孙/小师侄/小师妹几乎都是百依百顺,没有一个不满口夸赞的。 苏碧曦在宗门安顿了下来之后,每逢晚上一个人不修炼的时候,总要骑着仙鹤到天枢峰旁,在离师尊最近的地方,朝着师尊的洞府静静望去。恒无散仙当她是担忧姜云白,还特地给她开解过姜云白此次晋阶非常顺利,肯定不会有问题云云。苏碧曦听过之后,仍然每天不断地来到天枢峰,恒无散仙等人见后,也只感叹苏碧曦孝心可嘉,再次大大夸奖了一番。 只有苏碧曦自己知道,她只是想待在离爱人更近的地方,哪怕现在碰不到爱人,看不见爱人,离他近一些,她心里都会被安定和幸福填得满满的。 白色的月光丝丝落入大地,满月的夜空几乎把其他星子的光芒全都笼罩住了,连云朵也没有。夜晚的天枢峰静得连蝉鸣鸟叫也没有,一个身着紫色天蚕丝法衣的小姑娘静静坐在天枢峰旁的一座山峰顶上,仙鹤在她旁边独自嬉戏。月光落在小姑娘的身上,她身上也仿佛在散发着盈盈的光芒。万籁俱寂,远处的亭台楼阁散落着点点光芒,此处只有她才是明灯。 姜云白从小天劫后的入定后醒来,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瞬间后,身体快于意识,瞬移到苏碧曦的身边,以一种极尽温柔的拥抱纳她入怀,轻声开口: “我回来了。” 仙人琼海上 姜云白晋阶大乘中期后,本是需要再闭关以稳定境界的。 修真界的铁律是,修为越往上,晋阶需要的时间越长,而稳定境界的时间更是长久。元婴以后,高阶修士闭关几十上百年都是寻常。而及至大乘散仙,千载岁月都是小数。 修士的修为也是直接与寿命等同。自然,这指的是寿终正寝的寿命,若是中途陨落,就是修士的命数不好了。炼气期只一百二十载,筑基得二百年,金丹修士五百年,元婴修士两千载,化神修士五千载,大乘修士有万载的寿命。及至散仙,只要能渡过每千年的散仙劫,飞升有望,寿命自然无虞。 恒无散仙也是琢磨小徒弟稳定境界少说需要十年八载,多则几十上百年,而小徒孙刚刚入门,上好的资质不能无人教导,才把小徒孙接来。谁知道小徒弟刚刚渡过了晋阶的小天劫就破关而出,也不继续闭关稳定境界,出来就把小徒孙接了回去,直气得恒无散仙想把姜云白扔出去再被雷劈一顿。 大乘初期和中期之间相差之大,只有经历过的修士方能有所体悟。 正常情况下,十位大乘初期修士都抵不过一位中期修士,这还只是算真元的因素下。元婴之后,灵气进一步化为真元被修士的经脉吸收。修士每晋阶一步,丹田经脉所能容纳的真元就不能仅仅用翻倍来计算。更何况,修士的资质,本命法宝,斗法能力,乃至丹器符阵四道的涉猎等等,每一个小境界的晋阶,带来的改变都可说是天翻地覆。而姜云白作为一个终生只修一剑的剑修,需要体悟的就更多了,如何能够仅仅花了七个月晋阶就出关了? 在瑶光真尊得知姜云白出关后,更是被气得七窍生烟。瑶光真尊如今已是大乘高阶修为,已经许多年不曾有过亲手揍小师弟的时候。 “你已经是有徒弟的人了,怎么还如此不知事”恒无散仙指着姜云白的鼻子数落道,“曦儿每日修炼如此刻苦,你这做师傅的,就是如此以身作则?” 瑶光真尊立刻接道:“师尊说的正是!现在宗门又没有什么大事,就算有大事有什么比你稳定境界来得重要,天大的事还有师尊和我了!” 姜云白沉默良久,方才顶着师尊师兄的谴责目光默默道:“弟子感应到,若是不此刻出关,将会错过极为重要的因果。” 听闻此言,恒无散仙和瑶光真尊皆沉默了。高阶修士对于自身的一些因果是有一些隐约的感觉的。而一旦忽视这些感应,很有可能会酿成大祸,大运也会变成大不幸。这样的事例在修真界比比皆是,容不得人忽视。 “既是这样,那你的感应是否跟曦儿有关?”恒无散仙问道。小弟子一出关就把徒孙接了回去,其他一概不管。之前又神魂神游教导徒孙,实在容不得他不多想。 “弟子所感应因果,确在曦儿身上”姜云白抿唇,“而且关系到弟子的生死。” 什么?小弟子/小师弟的生死! 对于恒无散仙和瑶光真尊来说,虽然喜爱苏碧曦,与她也有了一些感情,可与亲手养大了的姜云白来说,就无法相比了。甚至他们对于苏碧曦的疼爱,本就有很大一部分是基于对于姜云白的重视,才会爱屋及乌地对苏碧曦释放善意。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诚然是需要相处出来的,苏碧曦也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轻易打动这一群老成精的师祖师伯。 瑶光真尊思衬了一刻,皱了皱眉:“那如今你是打算?” “弟子打算带着曦儿在天玑峰闭关稳固中期的修为”姜云白开口,“还请师尊大师兄放心。” 姜云白都如此说了,恒无散仙和瑶光真尊自然是一万个点头答应的,还许诺会布下禁止,除了苏碧曦一概用度会用传送阵外,绝不会有任何人打扰姜云白闭关。 姜云白说的的确是事实。 他在渡小天劫之时,从天道赐予成功渡劫成功修士的感应中,隐约看见了他跟苏碧曦数不清的宿世姻缘。尽管看见的那人未必长着苏碧曦的面容,自己也换了形貌,他本能地就觉得那就是他们。他已经迎娶了苏碧曦,与她生儿育女,相携白头。 难怪他的神魂会无意识地神游,不远万里地找到苏碧曦;难怪他初次见她落泪,就会心疼不已;难怪他会不自觉地想要对她好,好到她再也不离开他。 姜云白自是知晓自己的境况。 虽然此次晋阶水到渠成,极为顺利,晋阶所花时间短不说,天劫更是过得轻描淡写,天道几乎是以放纵的姿态让他渡过了这个小天劫。姜云白之后仍然需要短则几年,长达数载的时间来稳固修为,熟悉大乘中期的一切。但冥冥之中,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是独自一个人经历这些,应该与他的曦儿一道。 姜云白第一次在破关而出,获得更高的修为时,所想的不是晋阶的喜悦,而是爱人不在自己身边的无限惶恐。最重要的东西,必须是握在自己手中才最安全。 面对这样的心态,他很清楚,必须时时刻刻感觉到苏碧曦在他身侧,方能有片刻安宁。修士的心境乃是重中之重,影响到修士的身家性命。所以姜云白自然是堂而皇之地把苏碧曦拘禁在自己的天玑峰,不由任何人打扰。 知晓爱人几辈子也改不了独占欲望的苏碧曦:…… 姜云白自把苏碧曦接回天枢峰后,就把之前为苏碧曦置办的竹楼扩充为两人同居的制式,并把竹楼连带周围的竹林牡丹园一并搬到了自己的府邸旁边。唯有修炼之时方去自己的府邸闭关,其他时间全都与苏碧曦一起起居。 苏碧曦看着姜云白把他常用的物件全都跟自己的归置在一处,甚至衣柜也换了个更大的,硬是要与自己的衣物各占一半空间,心里就像是尝了一口春天最初盛开的花所酿的花蜜一般甜,又像未熟的青涩酸梅尝在嘴里般酸。既高兴爱人这种宣誓主权的行为,又想对爱人自以为做得不声不响的窃喜发笑。 不过无论如何,爱人和自己提升自己的修为,以应对两百多年后的生死之劫,比什么都重要。于是苏碧曦第一次与自己的师尊有了争执。 在姜云白的眼里,自己的小弟子才将将七岁,虽然已经到了炼气三层的修为,每日没日没夜地挥剑万次,甚至还要修炼好几个时辰,几无休息嬉戏的时间,对于一个幼童来说,实在是太过严苛了。更何况小弟子还是自己宿世的爱人,爱人自有自己来护着,何至于这么残酷的修炼。 苏碧曦当然是了解姜云白所想,也为爱人想要保护自己而感到安慰。但是两人相伴不知多长岁月,如果一直是爱人付出,不断追逐,自己坐享其成,自己如何能够心安。何况到了兽潮之时,天枢峰作为清元仙宗的最强战力,自然是倾巢而出,自己作为天枢峰峰主的唯一弟子,怎么可能避战不出?而在处处生死一线的兽潮之中,自己若是战力不够,谁又能时时护着自己? 是故,苏碧曦几乎是压榨着自己的承受极限,若不是年纪太小实在不能不睡,恨不得把每日的睡眠都换成了修炼,更是每隔一阵就会主动进入幻心镜历练心境。之前在恒无散仙处,由于身体积弱而调整休息的时间全部被安排,若不是苏碧曦现在的身体的确是幼童,还需要进食来生长,恐怕连吃饭都会省去。 姜云白苦劝无果,在生了一阵闷气后,看见苏碧曦落寞的小脸,要哭不哭的神色后,立马便忘记了自己的立场,转而盯着苏碧曦按时按量进食休息。本来不需睡觉的他,也在苏碧曦半夜哭泣着赤着脚奔出房间,叫着他的名字时妥协,每日都陪着苏碧曦入睡。 仙人琼海上 冬去春来,已经过去了十载的岁月,姜云白大乘中期的修为业已稳固,苏碧曦也已是十六岁的少女,修为也到了炼气大圆满的境界,只等一个契机,便可以筑基。 现今修真界,修士通常在五十岁左右筑基,一百岁开外结丹,筑基结丹的时间越早,那么留给下一阶段的时间也越长,以后的潜力也就越大。姜云白作为修真界千年来最年轻的大乘期修士,是在二十岁的时候筑基。至今为止,也无人可出其右。 绝大多数的炼气大圆满修士筑基,需要筑基丹来辅助晋阶。这并不是说他们的资质都不够,或者悟性欠佳,而是因为种种原因,根本无法等待自然筑基所需要的时间。不服用筑基丹而自然筑基,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在弱肉强食的修真界里,实在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水磨工夫来追寻这样一个契机。假如人都死了,还没有筑基,又有何用? 山顶上的清晨是极冷的,即便在夏末的时节,呼出口气都能直接变成雾水。浓厚的雾气笼罩在目力所及之处,只有天地的尽头飘洒着些许的淡金色的光芒。昼夜交替之际的鸿蒙紫气,以奇特的韵律轶散在凡尘。只有参透此番天地规则的天纵英才,方能领悟一二。 云层间隙透露出来的光芒越来越多,阳光一缕一缕地穿透雾气,映射在苏碧曦脸上,带来一丝丝的暖意。苏碧曦皱了皱鼻子,再揉揉眼睛,把自己再往姜云白怀里埋深一点。 姜云白不闭关的日子,每日日出之前,都会抱着苏碧曦上到天枢峰顶,感悟鸿蒙紫气。他低头含笑看着怀里的小懒虫睡得脸上红扑扑的,整个人都待在自己的外袍里,手还不安分地伸入自己的里衣,嘴巴不时砸吧地动一下。这么小小的一个小人,却能爆发出那么大的毅力,日复一日地修行,每日枯燥地练剑,真是让作为师尊的姜云白又是欣慰,又是发愁。 等到金乌已经完全浮出,姜云白亲了亲苏碧曦光洁的小额头,温柔唤道:“曦儿,该起身了。” 苏碧曦眼皮动了动,却仍是没有睁开眼睛,只软软地开口:“要亲亲才起来。” 小弟子真是太会撒娇了,姜云白的耳根都红了,却低下头来,吻了吻小弟子红润的唇瓣,诱哄道:“曦儿醒醒,师尊回去帮你洗漱,今日要去见师祖。” 说是起身,其实是苏碧曦半睡半醒间,被姜云白抱去万年石乳池洗浴。苏碧曦回到天枢峰后,姜云白就在苏碧曦的竹楼里添置了一个浴池,用暖玉精做池壁,池水交替着使用万年石乳,木之精及水之精等众多化神修士都会眼红的宝物。姜云白作为战力强横的大乘期剑修,身家自然与战力成正比,又有宗门份例,还有师尊师兄们赏赐,手上的好东西自是无数。他又觉得所有的好东西都该紧着自己小弟子,奢侈的程度让外人知晓,定要跳着脚骂暴殄天物。 趁着小弟子还在浴池,姜云白忙来到厨房,用处理过的材料做了桂花枣糕,杏仁雪花糕,翡翠芹香虾饺,万字麻辣肚丝,龙井竹荪,珍珠翡翠汤圆及碧粳粥。 自小弟子回到天枢峰后,姜云白传唤宗门的厨师送来了许多菜谱,要亲自为小弟子准备吃食。没想到的是,大乘期修士,清元仙宗端钧真尊竟然是一个厨艺天才,竟然看过菜谱就能做出色香味极佳的菜品点心。之后厨师们只要先帮姜云白准备好处理过的材料,用传送阵传送过来,便由姜云白在天枢峰的竹楼里自己来下厨做饭。 苏碧曦第一次看见姜云白下厨时,脑海里就想起以前爱人跟自己一起在厨房忙碌的景象。他们曾经经常去买菜,然后一起做饭。苏碧曦的刀工总是没有爱人好,每逢洗好菜后,就暗搓搓地偷偷从后面抱住爱人的腰,而爱人总是能第一时间发现她,转过身来低头亲昵地吻她。往日的画面重现,苏碧曦一步一步地走向姜云白,再次偷偷地环住爱人的腰,顿时泪如雨下。 姜云白把早膳摆上桌,便来抱起浴池里的小弟子,亲亲她泡得发红的脸,给她穿上衣服,便抱着她来到椅子上坐下。苏碧曦坐在姜云白怀里,乖乖地吃着姜云白喂到嘴边的早膳,边吃开口问道:“师尊,今日为何要去见师祖啊?” 姜云白先喂了小弟子一口汤,再自己用小弟子尝过的勺子喝了一口,答道:“你师祖的一位多年好友来访,你师祖要我们前去拜见”今天的汤炖得不错,“你师祖与这位好友相交万年,情谊深厚。” 这就是要好好尊重的意思了,苏碧曦点头。 师徒二人腻在一起吃早膳的时候,姜云白把恒无散仙的这位好友给苏碧曦仔细说了一番来历。 这位修士是一名妖族。虽然妖族会发动针对人族的兽潮,人族也猎取妖族的妖丹身体,或者捕获妖族作为兽宠,但妖族中也有生性温和,与人族并无仇怨的修士。 这位修士名叫鸣玉,寿命至少已有万载,修为更是深不可测。妖族修士划分修为高低与人族不同,分为十二阶,每二阶对应人族的一个大境界。而对应人族渡劫期之后散仙境界的称为妖尊。妖族多为群居,以修为,势力及地盘为划分妖王。妖王多为大乘期修士,统御下属妖族。 鸣玉妖尊本体有传说中鸾鸟的一丝血脉。山海经有言,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而五采文,名曰鸾鸟,见则天下安宁。这位妖尊因为血脉传承的原因,也是本身战力极强,性情还颇为温和,有几位好友都是人族修士。 修士之间好友来访,为了表示重视,门下的子嗣及真传弟子都应该出来一一拜见。恒无散仙和鸣玉妖尊万载的交情了,各自门下弟子都是熟悉的。这百十年间,只有姜云白膝下唯一的小弟子是新收下,未曾见过。又听恒无散仙平常在水镜里吹嘘了无数次小徒孙如何天纵英姿,资质出众,又心性颇佳,又孝顺师长,这次来肯定是要见见的。是故,恒无散仙昨日就传音姜云白,让他带着小弟子早膳后来恒无散仙的府邸,静候鸣玉妖尊。 仙人琼海上 苏碧曦前生并没有在这时候见过鸣玉妖尊。事实上,她前生至死也没有见过这位传说中的妖族大能。 苏碧曦自来到这个世界后,发生的事情与获得的前生记忆相比,有诸多不同。周绿玉的一开始就如同与她有了血海深仇,幻心珠及功德金光,师尊前生致死仍然是大乘初期的修为,甚至连宗门大能给予的见面礼都没有与前生重叠的。 轮回中的命运线千千万万,只要改变其中的一点,未来的诸多面貌,便截然不同。同於失者,失亦乐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苏碧曦经历过的轮回无数,其中得失不可胜计。即便前生记忆没有了丝毫用处,也只不过是重新开始一段轮回。若天道注定她与师尊要陨落于兽潮,她就与天道争命。纵使输了,不过与师尊同死,又有何惧? 鸣玉妖尊来到师祖所居之处时,霞光万丈,祥云奇彩,仙乐阵阵,使人生出心旷神怡之感,通体舒泰。妖尊修为的修士,自身血脉传承之力会影响所处的生灵。鸣玉妖尊传承自出则天下平的鸾鸟血脉,若不刻意收敛,所到之处皆是祥瑞。据闻妖族之中有异兽血脉诸如肥遗,颙,见之则周遭千里大旱,异兽驳,状如白马,发出的声音如同击鼓的响声,可以御兵。大旱对于修士来说并不是大事,但是可以御兵,岂非有一只异兽驳,莫不是都不用费心思弄什么兽潮,直接把异兽驳放出来,就天下太平呢? 在这种种异象中,一道带着笑意的柔和声音似乎从千里之外传来:“恒无,多年未见,你的洞府还是如此富贵堂皇。” 恒无散仙立时就不干了:“谁说剑修就要睡地板,老子就要住得舒坦。” 两人的声音刚刚散去,鸣玉妖尊的身影就在众人面前显现出来。 这位大能形貌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周身带着一股极为柔和的气息,嘴角携着一丝笑意。若非妖尊周身蕴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气息,更像是一个气质高华的凡人。 妖族寿命悠长,天赋出众的妖族更是一出生就会有四阶以上的修为。相对的,妖族晋阶则比人类所花时间长得多。虽然鸣玉妖尊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上下,却没有人知晓他具体的年纪。 两位大能互相打趣过后,恒无散仙便让众弟子来见过妖尊。 恒无散仙门下有四位弟子,皆是男修。大弟子瑶光真尊为清元仙宗掌门,二弟子静為真尊,三弟子荣观真尊,四弟子端钧真尊。二弟子及三弟子皆无心主持一峰峰主,二弟子醉心阵法,三弟子主攻炼丹。大弟子瑶光真尊乃是一名法修。当年恒无散仙教了三个徒弟,无一人愿意继承自己的剑修道统,简直痛心疾首。奈何各人有各道,不可强求。于是等恒无散仙遇见了天生剑心的姜云白时,内心的狂喜突破天际,当即收为关门弟子,日日教导练剑,再不肯如同其他几位弟子一般散养。 被散养着养大的瑶光真尊,静為真尊,荣观真尊:…… 恒无散仙的四位弟子及门下的真传弟子,相交万年的鸣玉妖尊自是见过的。众人一道行过礼后,恒无散仙便指着苏碧曦,摸着胡子得意道:“这就是老子的小徒孙,漂亮吧?”他门下的弟子近几十年都未再收徒,年纪最小的苏碧曦当仁不让地成为了他最小的徒孙。 苏碧曦听见师祖开口,便乖巧地从师尊的身旁走出,向妖尊跪拜行礼。但她正要低头叩下时,突然被一道陌生的灵力托起站住,便不由疑惑地看向上座的妖尊。 鸣玉妖尊也是疑惑。 他第一眼见这个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渌波,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的少女,就莫名升起一股与生俱来的亲切感。见到少女叩拜行礼,心头就是一跳,下意识阻止了她。修士到了一定境界,本能的直觉能够沟通天道。 “曦儿不必多礼”鸣玉妖尊自然是听恒无散仙说过苏碧曦的名字,“我一见曦儿便觉得喜爱,仿佛曾经见过。此物是我多年前所得,今日见曦儿,方遇见有缘人。” 鸣玉妖尊此话一出,众人的心里便是一窒。 妖尊虽然与恒无散仙交好,实是两人曾结伴探索秘境,在其中同生共死。危急关头,恒无散仙作为剑修一剑破万物的道心,以及以平常心看待妖族的品性,折服了鸣玉妖尊,二人遂相交至此。但是妖尊本就地位崇高无比,又有神鸟血脉,性格说是柔和不如说是高寒,对他们这些好友的弟子也是平平。如今苏碧曦第一次拜见,不让行礼也就罢了,竟然还主动表示喜爱。修为到了妖尊这个程度,根本不屑于说谎。到了大乘期以后,言行更是会被天道盯着。由此可见,鸣玉妖尊竟是与苏碧曦当真有缘。 苏碧曦虽然不知道鸣玉妖尊的性情,但是听见妖尊如此说,便看向自己师祖,待恒无散仙点头后,行礼道谢:“谢过妖尊。”话音刚落,便见鸣玉妖尊挥手,一物便出现在自己手上。 “此为妖族中流传甚久的百鸟朝凤图,你可打开看看”妖尊笑道,“也让恒无这个俗气的地方蓬荜生辉。” 恒无散仙当即就是一声冷哼。 小辈收到师长的表礼,实不应该当面观看,苏碧曦不由看向妖尊。妖尊目光柔和,像是在鼓励她一般缓缓点头。苏碧曦依言打开玉盒,解开画轴上的红绳,慢慢打开画卷。 夺目的华光从画卷中闪出,刹那间仿佛响起了百鸟的鸣叫声,似突然百花齐放,处处鸟语花香,祥瑞满地。似突然百花齐放,处处鸟语花香,祥瑞满地。只见一只可夺天下风采的百鸟之王栖息在一株梧桐木之上,众鸟或环绕飞翔,或低头拜见,或欢舞高歌,姿态各异,炫目美丽,却没有一丝一毫可以让人把视线从凤凰身上移开。 丹穴之山,有鸟焉,五采而文,名曰凤凰。那只全身无一丝杂色的火红神鸟,翅膀微微展开,如火焰般燃烧的尾羽垂在梧桐木下,漆黑的双目泠然回首。翼文曰义,背文曰礼,膺文曰仁,腹文曰信。百鸟之王,绝世之姿,天下无双。 苏碧曦第一眼看见这只凤凰时,便如同受到血脉里的牵引,浑身灵力窜起冲击经脉,丹田胀痛,灵识更是被挤压地如同被巨石碾压一般,立时便连张嘴呼痛的力气也没有了。 时时刻刻注视着自己小弟子的姜云白第一个发现苏碧曦的不妥,立刻就要上前,却被一道不容拒绝的灵力阻拦。姜云白哪里是被阻拦就会退让的人,本命灵剑和光瞬间出现,挥手间就要倾尽全力去到小弟子身侧,此时恒无散仙的灵力赶至,安抚下了小弟子。 “云儿,曦儿无碍,只是血脉觉醒,就要筑基了。”恒无散仙笑眯眯道,转手挥出一道结界,护住已经在晋阶的苏碧曦。十六岁筑基的小徒孙,当师祖的实在是长脸啊。 小弟子关心则乱,看见小徒孙不妥就要冲上去,老子可是看得清楚。鸣玉那个老不死送的那副百鸟朝凤图上留有凤凰的气息,定是妖族极珍贵的宝物。他却直接送给了只第一次见的小弟子,只能是拥有鸾鸟血脉的鸣玉感应到了小徒孙身上的气息,想试探一番,没想到试探出来了这么大动静。 正如恒无散仙所言,鸣玉身俱鸾鸟血脉,而传说中鸾就是凤凰的后裔,与凤凰血脉亲厚。而鸣玉修为与苏碧曦相差太多,轻易就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故送出百鸟朝凤图想要试探一二,没想到意外觉醒了苏碧曦体内的凤凰血脉。 凤凰作为百鸟之王,是妖族中绝对的皇族,当今妖皇就是身俱一丝鲲鹏血脉,方能有如今的修为。妖族的血脉等级森严,高等血脉对于低等血脉具有绝对的威压。但是低等血统的妖族,也有邪法可以炼制高等血脉的幼崽精血,提升自己的血脉。前生妖皇在苏碧曦重伤时发现她体内的凤凰血脉,便是想用异火焚烧苏碧曦的肉身,让其涅槃,自己再吞食新出生的凤凰精血,以提升自己的血脉,进而参悟飞升大道。 妖族中高等血脉的修士,繁衍困难,且幼崽极易夭折,或招致捕捉而陨落。因此,绝大多数幼崽在达到八阶也就是元婴修为后,方会离开族群历练。前生苏碧曦修为已至元婴大圆满,若非重伤大量失血,也不至于凤凰血脉气息流出,招致惨祸。而鸣玉妖尊天生就是凤凰族裔,在某种意义上可称为苏碧曦的同族。同族长辈对待幼崽极为宠爱,甚至多有为了幼崽以命换命的修士。 不过,小徒孙凤凰血脉的事情,必须遮掩下来,只有自己一脉知晓还不打紧,宗门里人多混杂,各个门派的探子众多,实在不能让人放心。思及此,恒无散仙慎重开口道:“曦儿血脉之事,还需保密。” 众人皆知晓轻重,纷纷应下。 鸣玉妖尊更是挥手在众人神识设下禁止,以防被修为高强之人搜索神识时发现此事。妖族对幼崽的护短之情,可见一斑。 仙人琼海上 筑基是修士与凡人真正的界限。修士只有筑基,方能算真正踏上大道。炼气期的修士,无论是寿命还是修为,与凡人之间差距都不大,甚至比不过一些凡人的武者。而修士筑基后,寿命便慢慢地脱离了凡人的界限。及至结婴,则可以算是脱离了凡人的轮回。修士结婴后便有了元神,元神可以带着记忆转世,甚至夺舍他人。相应的,一旦修士的元神被毁去,便连转世投胎的机会也没有了。 苏碧曦在经脉被突然暴涨的灵力冲击时,便知晓自己寻到了筑基的契机。 她本就到了炼气大圆满之时,师祖师伯师尊更是早早就为她准备好了天品筑基丹,以备她筑基时候使用。专供炼丹的师伯荣观真尊更是一下子送来了一整瓶十二粒,还一并加了补充灵力的补灵丹,补充神识的清心丹等众多丹药。众多师门长辈自然是知道苏碧曦打算自然筑基。只不过自家三代唯一的一个小姑娘,比荣观真尊最小的弟子还小了五百岁有余。长得玉雪可爱,还性子乖巧,心性坚韧,众人都觉得小姑娘只要开开心心地长大就好了,以后但凡有事,有师祖师伯师尊师兄挡着了。又不是没有长辈了,他们这么多人,修行都是几百上千年,若是连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还护不住,还不如去跳葬魂渊了断算了! 刚得知小姑娘想自然筑基时,众人的想法就是,小姑娘好志气,必须得鼓励!但是自然筑基万中无一,他们这些人虽然都是自然筑基,但都是打磨了长久的时间才成功,万一小姑娘被打击到了了?每次听见小姑娘甜甜地叫他们,他们心里都得高兴好一阵子,哪里愿意小姑娘愁眉苦脸的。于是自恒无散仙以下,纷纷传讯给苏碧曦,说浩灵门谁谁一家子都是服用筑基丹筑基,现在已经元婴了,凌天仙宗谁谁化神期也是用的筑基丹筑基云云。苏碧曦在哭笑不得之际,心里极为温暖。宗门师长如此挂怀,自己又有何理由不努力修炼,提高修为,好护持诸位师长呢? 苏碧曦在开始筑基时便感觉到周围的灵力充盈了不止一倍,神识更是感受到了熟悉到灵魂的气息,就知道姜云白定然是就在自己身边,为自己布下了聚灵阵,而且就在守护自己。心里更是安定下来,开始全心吸收灵气,同时放开幻心珠的禁止,让幻心珠的灵力也释放出来,并以生发之力,帮助筑基。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碧曦突然感觉自己到了一个金黄色的空间,空间下方皆是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方悬挂日月星辰。有过前生经历的苏碧曦知晓,这便是自己的识海。但是修士通常是在结丹之时才会开辟自己的识海,而且识海也不会在才开辟时便如此之大。看来这便是自己轮回无数得来的好处了。 退出识海,神识再次回到身体之中,苏碧曦发现,自己体内灵力已然有大半压缩成为了灵液,而幻心珠里储存的灵力才消耗不过一半。幻心珠储存灵力容量如此之大,且含有生发之力,若是自己接下来都用幻心珠的灵力来筑基,是否会有更好的效果呢?说干就干,再不济师尊师祖都在身边,若出了事,他们也能及时应对。苏碧曦便非常光棍地用神识调动幻心珠的灵力,注入身体之内。 而在苏碧曦筑基的地方,也就是恒无散仙用来待客的大厅之处,突然喷发出阵阵绿色光芒,以恒无散仙府邸为中心,几乎近半个清元仙宗,近千里范围内的草木花树疯狂生长起来,百花绽放,瓜果满枝,枯木逢春。 此等异象自然是惊动了宗门的大能,神识纷纷来到恒无散仙居住的未极峰外。而恒无散仙一脉弟子则都来到了散仙府邸,关心地守望师门最小的小姑娘。众人惊讶的是,他们在府邸里不仅看见了恒无散仙及一直在此守着小弟子的姜云白,鸣玉妖尊竟然也在。鸣玉妖尊不是只打算徘徊几日,现在小姑娘筑基已有百日,妖尊都不曾离开,看来是打算亲自为小姑娘守关的了。 又多了一个跟他们抢小姑娘的人! 正常修士筑基,因修士的灵根,资质,灵力,经脉及天道的赐予等不同,所呈现异象各异。譬如水灵根的修士大多会天降灵雨,只不过灵雨多蕴含灵气多少,灵雨持续时间长短不同罢了。而苏碧曦此次筑基,异象之广,所带来木系灵力之多,甚至极为难得的还包含了广阔的生发之力,金丹修士都有所得,就极为难得了。更别说诸多筑基炼气弟子,筑基弟子如程珌,就感觉到自己筑基后期的修为,瞬间就像多修习了一年之久。炼气弟子最好的,则是突破了一个小境界。 但是对于从他人那里听闻苏碧曦成为了清元仙宗,乃至修真界最年轻的筑基修士,以十六岁之龄就自然筑基成功的周绿玉来说,就不只是气愤那么简单了。 周绿玉此时只有炼气七层修为,离炼气大圆满尚远,遑论筑基。 作为三灵根修士,周绿玉此时的修为在外门弟子中,实属上品之列了。但是对比作为真传弟子,乃至宗门一时之选的苏碧曦来说,已经不在一个阶层。周绿玉此生把苏碧曦作为生死大敌,恨不得立时便杀了苏碧曦,一泄心头之恨,前世夺命之仇。此时苏碧曦比前世二十二岁筑基足足早了六年,还弄出了如此大的异象,可见比前世更加难以对付,周绿玉如何能够不恨得咬牙切齿。 苏碧曦闭关百日,此刻已成功筑基。 她此生能够如此早寻得自然筑基的契机,且一筑基就有筑基三层的修为,除了轮回带来的诸多好处外,则是因为幻心珠及血脉觉醒带来的福缘了。幻心珠的生发之力极大地扩大了苏碧曦的经脉及丹田,而血脉觉醒的力量更是直接助苏碧曦开启了金丹时才能开辟的识海,且识海之宽广,也是极为少见的。 仙人琼海上 苏碧曦自是不知道外界的异象。她此刻神识慢慢回复到肉身之中,感受到全身的经脉比炼气圆满时宽广了数倍,且之前还堵塞住的地方都运行畅通,第一次感受到了气满自开的真意。 她内视自己的肉身经脉,发现筑基之后,丹田里幻心珠的禁制进一步解开,蕴含的灵力更为磅礴。更奇异的是,丹田里出现了一股真火,这股真火的气息还莫名地让她感到熟悉。丹田是修士何等重要的地方,突然多了一样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虽然看上去没有恶意,但是绝对要马上解决才是。 姜云白因为鸣玉妖尊的事,对于小弟子血脉觉醒,突然筑基的事一直心存担忧。但是因为小弟子筑基不能打扰,就只能在师尊待客厅最近的花厅,为小弟子护法,神识片刻不离小弟子。苏碧曦一睁开眼,姜云白瞬间就到了她身边,语含担忧道:“可有碍?” 苏碧曦见状,心里就是一暖,伸手靠入师尊怀里,头还在师尊胸膛蹭了蹭,答道:“其他无碍,就是丹田里莫名多了一簇真火。” 丹田里多了来历不明的真火还是小事!姜云白立时便握住苏碧曦的脉门,抬手一道灵力探入小弟子的经脉。苏碧曦对师尊完全不设防,还主动引导师尊的灵力至丹田处。姜云白的神识见到那一簇真火,本是打算直接用灵力包裹住,直接逐出小弟子的丹田。谁知这簇真火竟然就像是生在小弟子丹田处一般,根本无法与小弟子分开,姜云白大乘期的灵力竟也奈何不得。 待他的神识退出小弟子的身体,立时就说:“随我去见你师祖。”他解决不了的问题,师尊说不定有办法。 “不必了”恒无散仙慢慢显出身形,“鸣玉知晓那真火的来历。” 在未极峰他府邸发生的事情,怎么可能逃得过他的神识?恒无散仙也是马上知道小徒孙丹田真火的事,便立时想到鸣玉那个老不死肯定是罪魁祸首,随即白了一眼就在他身旁的妖尊,来到小弟子这里。 鸣玉妖尊咳了一声,温和地看向已经站在姜云白身侧,还在不好意思的小姑娘:“曦儿莫怕,这真火乃是你体内的凤凰血脉觉醒的凤凰真火,是你的本命真火”想到小姑娘还是个小幼崽,又在人族长大,十几岁的小幼崽正是在父母怀里的毛团子,再次放缓了表情,“我会在此徘徊一阵,教导你一些妖族的事情。” 一位相当于散仙修为的修士主动教导,苏碧曦自然是感恩地谢过,方斟酌问道:“妖尊前辈,您为何能确定我是凤凰血脉,而非其他族裔呢?” 苏碧曦在鸣玉眼里就是一个刚破壳没多久的毛团子,同族长辈对幼崽是怎么爱都爱不够的,何况天下唯一的一只凤凰幼崽?鸣玉自是知无不言:“百鸟朝凤图为我族宝物,保有凤凰的一丝真息,只有凤凰血脉方能打开画轴。” 鸣玉妖尊就此在恒无散仙的未极峰暂住了下来。苏碧曦每日练剑用过早膳后,便来聆听妖尊的教导。本按照妖尊的意思,是希望苏碧曦也住到未极峰。但苏碧曦一看见姜云白目光暗淡了一下,就用自己每日还要跟随师尊练剑婉拒了。 妖尊在悉心教导苏碧曦半年后便返回了妖族,临走前赐予了苏碧曦许多防身的宝物,最珍贵的是还留下了一枚妖尊的翎羽。这根翎羽是妖尊本体自然脱落的,若是苏碧曦有大难,触及翎羽里妖尊所留神识,便能动用妖尊所留的三道灵力,妖尊本人也能立时知晓。妖族本体所有之物,可以直接触及到妖族本体,妖尊能把如此珍贵的翎羽给苏碧曦,连恒无散仙也是感慨不已。 这日,恒无散仙招来姜云白二人,随手甩来一物,道浩灵门一渡劫期修士忘归真尊准备办飞升大典,他懒得去看。瑶光掌门脱不开身,姜云白两位师兄都在闭关,就姜云白无事,小徒孙又从未出过宗门,就带着小徒孙替他去。 苏碧曦的确想去宗门坊市。 清元仙宗作为修真界第一宗门,山门附近的坊市规模极大,聚集了宗门乃至外来的众多修士。前生苏碧曦就是在近期的一天在坊市时遇见一位金丹修士,在他手里购得一个对她至关重要的宝物。 并且,苏碧曦回想关于周绿玉的种种奇异之处,没有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会用那种生死仇敌的目光来看另一个六岁的孩子。再加上前生周绿玉的种种似乎事先就得知她的机缘,并拼命争夺的行为,虽然只有两次——前生的苏碧曦也是在宠爱中长大,心性更是单纯善良,只以为是巧合。但是现在,经历了诸多奇葩轮回的她来看,这个周绿玉恐怕前生就是知道未来走向的,而今生这种你死我活的架势,看来十有八九是重生了。那么这次坊市的这个机缘,周绿玉绝不会放过,而自己也可以顺势解决了这个麻烦。 姜云白自然不能直接以本身的面貌来到清元仙宗的坊市。他将修为调至金丹初期,再随意捏了一张面貌,便带着小弟子来到坊市。 苏碧曦看似随意,实则有目的性地按照记忆来到坊市摆摊的不起眼角落。 这么大的坊市,自然不只有店铺,也有修士可以缴纳一定租金,租用摊位,来出售交换自己所需的物品。 果然,午后,苏碧曦便看见了那位金丹修士披着厚重的斗篷来到熟悉的摊位。 这位金丹修士名叫周章,乃是一名散修,费劲千辛万苦才修得金丹大圆满修为。但是迟迟没有结婴契机,结婴丹此等天价宝物更是想都不敢想,寿元将尽,只得前往九死一生的秘境寻最后一个机会。但不想不仅没有在秘境中夺得机缘宝物,反而因为与人斗法受了重伤,用尽了积蓄的丹药也只回复了伤势。但剩下的寿元因为重伤而几乎殆尽,若是不能结婴,坐化乃是必然。故周章在屡屡碰壁之后,几乎放弃的情况下,来到散摊处放下自己的所有积蓄,来换取一枚结婴丹。结婴丹是纵使大宗门的真传弟子也未必会有的丹药,几乎等于一位元婴修士,而元婴修士已经可以开宗立派一个小宗门。 苏碧曦就是这种情形下,发现周章在秘境里意外所得的凤栖木种子,与周章交换了一颗结婴丹。周章得了来之不易的结婴丹后,孤注一掷,终于结婴成功。他后来与苏碧曦成为好友,才告知她这段经历。 周章自把东西放在摊位后就心如枯木般静静在一旁打坐,见苏碧曦二人一名筑基一名金丹来到面前也不发一言。他自知来这里摆摊已经是绝境,也不会多做无益之事。 “我有结婴丹”苏碧曦自然知道如何才能打动周章,见周章满脸震惊地站起,“我要你这里所有的储物袋。” 周章已经惊得口不择言了:“你确定要跟我换……” 下半句话还来不及说出,便见苏碧曦把一个玉瓶放到他手上。以他金丹大圆满的神识一看,便知里面装的确是上品结婴丹,更是有三粒之多。万念俱灰的时候绝处逢生,周章竟一时有些哽咽:“这位道友……” “你的这些东西我都要了!” 周章的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红衣宫装女修打断了。这位女修五官明艳,但气质骄纵,一看便知是出身极好,被长辈宠坏了的大宗门弟子。 周章不认识她,苏碧曦可是再熟悉没有了。这个女修名叫何庭月,今年已经六十九岁,却只是筑基初期圆满修为。虽然修为不如何,但是出身极高。她乃是玉衡峰峰主见素真尊唯一的亲孙女。 何庭月的父母因在一次秘境中陨落,见素真尊便格外怜惜她,把她惯成了一副人憎狗嫌的性子,宗门真传弟子都在她手上吃过亏,何况外门弟子。加之她只是三灵根资质,悟性也不佳,又不肯苦苦修炼,五十岁才筑基成功,且各位仇视资质甚佳的天才弟子。而从入门后就大出风头,不肯入玉衡峰,天品资质,而又年仅十六岁筑基的苏碧曦,就成了何庭月的眼中钉肉中刺。前生,何庭月可是给苏碧曦找过无数麻烦。 至于何庭月为何会要周章的这些东西,苏碧曦看着旁边的周绿玉,嘴角露出了一个邪气的笑容:一次性解决两个麻烦,真是一劳永逸。 周章自然不会一物卖二主:“道友,我已经与这位道友说定……” “我出两倍买下你的所有东西”何庭月怎么会这么轻易放过羞辱苏碧曦的机会,“何况你的储物袋还在摊上,为何就买不得了?” 周章这时自然是看出来何庭月跟苏碧曦肯定是有怨,但是何庭月周身的打扮,甚至连头上的发簪都是法宝,旁边更是跟着一个元婴大能。他一介散修,如何敢招惹大宗门出身不凡的弟子。 “这位师姐”苏碧曦自知周章的为难,周章愿意出言维护她,已经是为人不错了,遂做出一副不得不忍让的姿态,低头行了一个道礼,“师妹愿意让出这些东西,只是这块紫砂石的颜色师妹实在 仙人琼海上 何庭月看着宗门绝世天资的苏碧曦竟然这么快就屈服了,还想向她讨要一块石头,心里不知有多畅快。这个贱人当初不肯来玉衡峰,让祖母难堪,今天自己就要狠狠踩她一番,给祖母出气。 “这位师妹,不是师姐不肯让给你,只是师妹买下这些东西是为了孝敬家中祖母”何庭月温柔一笑,眼带恶意地说道,“只是祖母喜欢红色,这块紫砂石形状正好合了祖母口味,颜色却是要改一改。”语罢,立刻拿起那个苏碧曦想要的石子,用灵力裹住,手指燃起一缕丹田真火,竟是当场就焚烧起来。 周绿玉在一旁看得也是痛快无比。她前生就看不上苏碧曦明明身为天之骄子,还是软绵绵息事宁人的性子,今生巴结上何庭月后,就处处唆使何庭月来欺辱苏碧曦。今日毁了苏碧曦的凤栖木,真是大快人心!若非凤栖木不知为何只有苏碧曦能够收为本命之木,她也不至于眼看着何庭月直接烧毁。 何庭月看着拳头大的深紫色紫砂石被火红色的真火慢慢焚烧,深紫色的部分缓缓变成浅红色,直至紫色全部脱落,整块石头变成深红色,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猖狂。 一股可怕的灼热突然以石块为中心向周围飞速四散开来,离石块最近的何庭月和苏碧曦瞬间就被恐怖的火焰笼罩,稍后的周绿玉也被波及。姜云白瞬间跳入火焰,用灵力罩立刻罩住苏碧曦,同时挥手一道结界,阻拦火焰继续蔓延。然后立即查看小弟子情况,小弟子只是衣服被烧毁,身上虽然看上去外伤很重,却是涂上灵药,短时间就能将养好的。待看见小弟子的丹田经脉,姜云白勃然大怒。小弟子经脉几乎俱被真火灼过,丹田更是真火及怪石不断冲突,小弟子这样还如何能有活路! 待他想起罪魁祸首何庭月时,却发现何庭月及周绿玉皆已被怪火所焚,生机全无。姜云白只得先给小弟子喂下保命的天清丹,用灵力护住小弟子丹田,随即抱起小弟子瞬间来到恒无散仙处。 恒无散仙正在花园跟自己下棋了,突然看见小弟子抱着一身是血的小徒孙出现在眼前,脸色刷地就变了。苏碧曦身上的衣服还是姜云白用术法给她穿上的,只是她身体本就外伤严重,加上经脉丹田受到巨大冲击,伤口不断流血,几乎成了血人一般。 恒无散仙立刻将蒲扇般的大手拍在苏碧曦天灵之上,七劫散仙的修为早已不需要通过脉门来探入灵力。灵力探入小徒孙体内,立刻得知小徒孙此刻情况实在怪异。经脉被异火焚烧,按理应该早就被焚毁断裂才是,却又是已经开始在自我修复。丹田则更是奇怪,小徒孙早先觉醒的凤凰真火突然就像吃撑了一样,在丹田里胡作非为,幻心珠不断散发着灵力来修复,却好像还有一股气息在不断安抚着暴起的凤凰真火。但是小徒孙这样实在危急,必须得先想安抚住暴起的凤凰真火。 恒无散仙斟酌开口:“云儿,曦儿应该是接触了异火,导致丹田处的凤凰真火不稳。当务之急,需要稳住曦儿体内的真火,再图其他”思及小弟子与徒孙同根同源的功法,“你需先用灵力注入曦儿的幻心珠内,促使幻心珠用木系灵力及生发之力来修复曦儿的丹田经脉。为师的万年石乳池最擅疗伤,你现在就带曦儿过去。” “苏碧曦,滚出来受死!” 随着这道愤怒至极的女声,府邸被巨大的灵力冲击,整个都摇晃了一下。 恒无散仙这辈子哪里吃过这样的气,当即来到府邸外,冲着正用法宝冲击府邸结界的见素真尊就是一道剑气。恒无散仙盛怒之下,虽然只用了三分实力,仍然把见素真尊用来抵挡的法宝击毁,人更是在即将撞到一座山峰时被一道灵力接住。 “恒无,做事不可做绝了啊”来人正是见素真尊的师尊九原散仙,他已渡过了五个散仙劫,“欺负一个小辈,还要脸吗?” “老子的脸早就没了,你不知道吗?” 九原散仙,赶过来的瑶光真尊及其他真尊:…… 九原散仙脸色扭曲了一下:“不要胡搅蛮缠,把苏碧曦交出来吧,今日她难逃一死。” 听见这话,一直在旁边的瑶光真尊肃容上前:“九原师叔,弟子来之前已经把今日之事查明,此事确与曦儿无关。” 九原散仙冷笑一声:“你们倒是一个师门的,同气连枝啊。老夫今日就不信,天理昭昭,宗门还能包容当众残害同门之人!” “好一个天理昭昭”瑶光真尊当即冷哼,他执掌清元仙宗近千年,哪里可能什么也不做空手前来,“弟子带来了今日坊市上的监察水镜及一众证人,还请了宗门几位尚未闭关的师伯师叔,就在此地做个见证!” 他们师门唯一的小姑娘,乖巧懂事得让人心疼,如今被人伤成这个样子了,师门若是还护不住,他这千年掌门就是白当了! 见素真尊当即答道:“好!还请诸位师伯师叔为我死去的孙女主持公道!”她刚才亲眼看见何庭月几乎被烧成碳灰的尸首,差点没有晕厥过去。就算拼了一条命,她也要让苏碧曦命丧此地。 几位散仙在说话间已至,瑶光真尊解释过原委后,当即把宗门坊市今日的监察水镜当众放出。 当众人看见何庭月当众争抢苏碧曦所购之物,并当众焚毁,而招来异火焚人时,恒无散仙当即一道灵力抽在见素真尊身上,见素真尊立时便吐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九原散仙一怒,本命法宝现于手上,却被旁边的六劫散仙拦住。 “九原,此事确是何庭月不对在前,苏碧曦并无过错。” “那为何同为异火所焚,庭月命丧当场,而苏碧曦却侥幸逃脱?” “放屁!”恒无散仙怒不可遏,“合着曦儿也要跟你那张扬跋扈,欺凌同门,羞辱师妹的弟子陪葬不成?曦儿现今经脉丹田俱被异火焚烧,命悬一线,没死是因为她体内也有异火!” 体内已有异火之人,对其他异火的确会有一定的抵挡。而苏碧曦天品木灵根本身就具有疗伤之力,再加上疗伤圣品的幻心珠,重伤却捡回一条命,却是应该的,而且是受了波及的无妄之灾。 等到瑶光真尊所带当场的诸多证人一一核实,事实就清楚明了了。坊市之内,现场证人实在太多,哪个主峰的都有,再加上水镜为证,实不可能有作伪。何庭月之死实乃咎由自取,而且还牵连了周围众多弟子甚至散修,给坊市造成损失。见素真尊养而不教,纵其欺凌同门弟子,之后还对师伯不敬,罚其对诸弟子养伤及赔偿,之后在宗门禁地面壁五十载,玉衡峰诸事暂由其师妹主持。 此时,苏碧曦躺在师尊的怀里,泡在万年石乳池中,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仙人琼海上 苏碧曦在这件事中当真只是无妄之灾么?自然不可能,她还是做了几件事的。 首先,坊市的监察水镜每日开启都需要灵石,就算清元仙宗再财大气粗也不至于日-日开启,只有一些重要的日子方会打开。于是她传音给正在执事堂的程珌,以想了解之名拜托程珌打开这五日的水镜。这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小师妹从没去过坊市,好奇是肯定的,程珌转头就吩咐了执事弟子。 其次,苏碧曦在去坊市之前就软磨硬泡地让姜云白答应了之后的事情都由自己做主,姜云白只需要善后即可,自己保证不会出事。否则,姜云白在的地方,哪里容得何庭月肆意羞辱自己,早就一巴掌拍飞了。 最后就是最重要的,前生唯有苏碧曦才知晓,包裹凤栖木种子的石块里还有一簇木心火,而这块石块则是稀有的绝灵石。有绝灵石在,无论是里面的木心火还是凤栖木气息,几万年都未泄露出去。何庭月三系灵根,唯有火系术法能够稍微拿得出手。而在何庭月焚烧绝灵石时,苏碧曦引动了体内的凤凰真火,这才化了绝灵石,引动了木心火。异火相遇,必有所争。凤栖木被她体内的凤凰血脉气息牵引,自动飞入丹田。凤凰真火在与木心火的争斗中壮大了自身,只是作为战场的苏碧曦受伤不轻。只不过在凤凰真火吞噬木心火后,凤凰血脉的涅槃复生之力将会慢慢修复苏碧曦的肉身,幻心珠及凤栖木也会慢慢温养丹田及经脉。而作为被波及,本身又没有异火的何庭月及周绿玉,则必死无疑。 苏碧曦可不是前生那个温吞性子,这两位前生可都是对自己下了无数次杀手,幸亏自己命大最后才死在妖皇手上,今生也已经出手有了因果。在合乎情理的情况下收拾了两个仇人,自己也有了池鱼之殃的无辜受害者身份,这样的机会自然当断则断。退一步说,就算苏碧曦放过她们,而只要有机会,她们二位,想必绝不会让苏碧曦多活一天。她此生要做的事情太多,相对于兽潮及妖皇,何庭月和周绿玉实在只是微不足道的绊脚石。 正如恒无散仙所想,凤凰真火吞噬了木心火后,苏碧曦的肉身便开始自我修复。更是因为异火相争,使得丹田经脉,乃至是肉身强度都大为提高,达到了异火锻体一样的功效。苏碧曦伤势恢复后,修为更是突破了筑基中期。 此后的三十年间,姜云白都带着苏碧曦辗转于各个秘境之中,间或回到宗门短暂停留。姜云白放任苏碧曦独自在秘境里探索,只要不危及性命,都绝不出手。苏碧曦以一己之力,在秘境中破除阵法,搜寻机缘,与修士结伴,因宝物大打出手,与凶兽斗法,终于在四十九岁这年在一处秘境里寻到了结丹的契机,甚至以外引动了小雷劫,成功结丹。 此时的苏碧曦已经脱去了少女的稚嫩,面貌停留在十八九岁的时候,云髻峨峨,修眉联娟,明眸善睐,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挑起。面露笑容时,散发出夺人心魄的魅力。 “师尊”苏碧曦渡过天劫后,立时飞至爱人身侧,与爱人十指交握,抬起头看向爱人的双眼,“师尊不是答应过曦儿,曦儿结丹后就跟曦儿双修吗?” 姜云白耳根立时就红了。 他的确答应过小弟子,等小弟子结丹后就二人双修。这实在是小弟子太过缠人。小弟子幼时每日都与他一起,不曾有须臾分离。待小弟子成人后,更是经常要他用手或者口互相亲密一番。姜云白虽然已经是大乘期修士,七情六欲淡薄。但是小弟子仿佛是他的克星,每每让他把持不住。最后实在无法,只得与小弟子定下结丹后方能双修的约定。大乘期修士的元阳,小弟子若没有结丹,也是没有办法承受的。 苏碧曦想得非常简单,两人多少轮回的夫妻了,不趁着能在一起的日子亲亲密密,端着能吃得饱吗? 于是苏碧曦牵着看似正经,实则耳根脖子都红了的师尊一个闪身进了须弥芥子。 等他们再次出现在秘境,已经是一年之后。苏碧曦不仅稳固了刚刚结成的金丹,更是到了金丹中期的修为。这世上哪位金丹修士的修行速度,能比上与大乘中期双-修的?姜云白本是气势凌厉的气息,多了一丝柔和的感觉,境界更为圆融如意。至刚易折,刚柔并济,方是大道。 他们之所以此时出来,实是因为清元仙宗即将到来的宗门大比。 此次宗门大比是为了决定清元仙宗前往众仙墟的名额。众仙墟是传说时代众仙陨落之地,存世时间已不可考。里面无数仙器仙丹,更有众多仙人传承。当今修真界,金丹修士可以用的法宝就能引得兄弟反目,夫妻成仇,更何况是仙器,甚至是飞升后修士的传承。众仙墟每次开启,每个境界进入的修士不得超过九九之数,且只有金丹修为以上,散仙以下方能进入。每次众仙墟开启,修士折损率都超过五成,但是若是活着出来的,不中途陨落者,飞升者众多,最差也能成就化神。而众仙墟最让人疯狂的,是神谕。 众仙墟并不是每次开启都会有人获得神谕。神谕至今只出现过两次,一次是一位修士在金丹期获得,从此知晓了自己的未来,直至花费不到千年就成功飞升时,为了造福此方天地,才向世人言明。第二次则是创立清元仙宗的祖师,在神谕里获得了更为可怕的通天气运,从此几乎是一路坦途地开辟了清元仙宗,并使其成为了修真界第一大宗门。这位祖师也是在飞升时言明这一事,当即引起了轩然大波。此后,众仙墟便成了整个修真界为之疯狂的地方。 修真界人,妖,魔在博弈多年后,每六百年通过进行排位,瓜分前往众仙墟的名额。此次清元仙宗作为人族第一大门派,金丹,元婴及化神各有三个名额,大乘期则由于整个修真界愿意前往众仙墟的修士未超过八十一位,不再进行比斗。 苏碧曦此次进入众仙墟的目的正是神谕,或者说,她想让世人知晓她获得了神谕。苏碧曦在来到这个世界时便知晓,距今五十七年后的兽潮是人族无法躲避的劫难,也是自己与师尊的死劫。但是苏碧曦自知,以她对前世的记忆,是无法说服整个人族备战兽潮的。妖族发动兽潮的准备长达千年,知晓的只有大乘期以上的妖王妖皇,发动时机更是在凡人界改朝换代的剧烈变革时期。若是人族无法联合起来,将是必败无疑的结局。而她人微言轻,此等大事,若没有让人信服的铁证,根本无法让人取信。而修真界若是还有一个众人无条件相信的,而又神秘莫测的东西,莫过于神谕了。且神谕如何得到,究竟是何内容,都无人所知,苏碧曦用来告知人族兽潮之事,实在再恰当不过了。 其实以苏碧曦身份修为,即便有神谕作保,使众人信服,本身也会成为极为危险。因为毕竟神谕内容无从得知,苏碧曦根本无法逃得众人窥伺。 最好的人选其实是姜云白。苏碧曦对姜云白有绝对的信任,但是无论她如何尝试,都无法把她前生的事情告知姜云白。而只要有第三人在场,反倒是毫无阻碍地说出。 苏碧曦一报名参加宗门大比,她仅四十九岁就成为金丹中期修士的消息便轰动清元仙宗,被众多已报名修士列为劲敌。 清元仙宗此次金丹期报名的修士有一千多名,且来的几乎都是金丹中期以上修为的修士,金丹中期都寥寥无几,苏碧曦作为刚刚晋阶的修为,恰好垫底。 因为参赛的修士太多,宗门划分出了十个擂台,众多修士分列在各个擂台,最后留在擂台的十位修士进入下一轮两人对决。晋级的修士两人抽签对决胜出,每一轮有人轮空,到最后三名胜者,则直接获得众仙墟名额。 苏碧曦第一轮分在了第七个擂台。 她御风飞上擂台后,原本抱团在一起的众修士竟无一人与她组队之意。这个苏碧曦早有预料,挥手用在秘境所得的噬灵妖藤筑起屏障,再用在海中所得鲛鮹帕撑起结界,便坐下打坐起来。 一众围观修士:…… 噬灵妖藤作为上古十大妖植,能够吞噬所有灵力,本身坚韧无比,水火不惧,近身根本无法使用灵力。鲛鮹帕乃是鲛人所织,防御能力极强,六阶修为的鲛人所织的鲛鮹帕就能抵挡元婴修士的攻击,这位出身显赫的师妹,手上拿的怎么可能是低阶?这两样宝物拿出来,就是摆明了要大家识趣了。 在大家的默契下,苏碧曦成功进入下一轮。 第二轮比赛,苏碧曦的对手是少有的一位金丹中期修士。两人站定后,这位修士既不行礼,也不说话,静默良久后,竟直接认输:“苏师妹,我修习体术,根本无法破得你的噬灵妖藤,在下这就离去。” 一众涌上来想看苏碧曦如何斗法的修士:…… 仙人琼海上 苏碧曦就这样到了第三轮比斗。 这一轮比斗只剩下五十名修士,连金丹后期修士都只有八名,其他的清一色皆为金丹大圆满修为,苏碧曦作为唯一的一名金丹中期修士,加上前一局的轻松获胜,等到苏碧曦上台时,比斗台外已经人山人海,围满了前来观看的修士。据说宗门还有人私下开了场子,猜测这五十名修士的输赢,而苏碧曦的赔率已经到了五十比一的地步。 这个赔率其实非常正常。 苏碧曦虽然顶着宗门最年轻金丹中期修士的名头,但从未在宗门与其他人有过比斗,灵根又是较为温和的木灵根,之前两场比斗都是依靠外物取胜,在众修士里面自然就有了身家丰厚,斗法能力一般的推测。而第三轮所留下的弟子,撇开修为不说,也都是有元婴化神修士的师门,更有清元四杰四位弟子。这些弟子身家同样丰厚,修为更是在金丹期打磨长久,灵力及斗法能力远非苏碧曦这个刚刚晋阶中期的弟子能比。无论她遇见哪一位弟子,都必败无疑。 苏碧曦第四轮的对手是一名金丹大圆满修士,名叫华松,土火灵根,擅长火系法术,斗法能力极强。 只见华松一开场,便是用异火凝聚了一个火龙,龙身已有真意,可见华松的火系法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火龙咆哮着向苏碧曦飞扑而去,比斗台结界外之人都能感受到火龙炙热的温度。 众人此时便觉得此战胜负已分。噬灵妖藤虽然水火不侵,但是随着主人的修为而定,华松的异火不凡,再加上已有真意,就算苏师妹有鲛鮹帕在手,最多保住自身不受伤罢了。 就在火龙即将吞噬比斗台上那位紫衣少女之时,忽见一道气势逼人的剑气势不可挡地把火龙一分为二,而凌冽的剑气余势扫向比斗台地面,竟把地面直接劈开数丈之深。下一刻,少女几无停顿地挥出一道划破风声,冷意昂然的剑芒,正迎向了扑上来的两条火龙。只见剑气与火龙接触之间,火龙瞬间消散。 华松见状,脸色一正,咬牙放出了十二条火龙,以奇特的韵律瞬间把紫衣少女吞噬其中。 此乃华松师门所秘传的独门绝技,赤炎火龙阵。华松斗法经验丰富,并不轻视任何对手,且苏碧曦身上法宝众多,故率先出手,更是在一击后连续两条火龙,没想到苏碧曦竟然都轻松破去。故只得用尽全身灵力,使出了威力最大,由十二条火龙构成的大阵。若是仍然不成,只怕就要提前动用留在之后比斗要用的底牌了。 正当华松脸色缓和送了一口气之时,火龙阵突然被无数剑芒由内而外层层突破,白色剑光耀眼地几乎遮蔽了日光,以摧枯拉朽之势把所有火龙瞬间灭绝。 紫衣少女渐渐从红色火焰中显出身形,还未等众人看清少女手中的剑,便见一黑色巨石化作一牢笼将少女关在其内。此物乃是华松在一秘境所得,为千年玄铁所制,又添加诸多阵法,元婴修士都无法破开而出。 众人也看出这应该是华松的底牌,苏碧曦能把华松逼到这个地步,已经极为不易了。看台上看似轻松实则关心不已的瑶光真尊已经在想待会准备点什么好东西来哄哄师门唯一的小姑娘了,一旁观战的程珌则是想着斗法后寻个机会把华松揍一顿给师妹出出气云云。 场上的苏碧曦闭上了眼睛。所谓牢笼,皆取其牢不可破之意,而太上轮回名始剑诀第二层里,就有一招名为一剑破万物。剑修一生只修一剑,剑意一往无前。一剑破万物正是取剑修道心之无所畏惧,不为任何外物所挡之意。若此时被一小小囚笼囚于此地,还谈何未来。 只见少女睁开双眼之时,眸中似有锐意闪过,随着一声似可劈金断玉的巨大声响,一道锐意逼人,破开万物之势的剑气呼啸而过,划开了坚固的黑色牢笼,牢笼应声而倒。 法宝被毁,华松也口吐鲜血,再也支持不住地单腿跪在地上。他神色黯然道:“苏师妹,我不如你,我认输。” 苏碧曦迎上前来,矮下身将一瓶疗伤丹药交于华松,见他吃下后脸色变缓才郑重说道:“华师兄人品磊落,法系法术极佳,亦是师妹楷模,师妹不过侥幸罢了。”说罢,扶起华松,告辞离去 。 待苏碧曦随姜云白回到天枢峰,姜云白为苏碧曦洗浴时,只见爱人把苏碧曦十根手指一一用鲛鮹帕擦拭干净,再含入口中一一舔舐,仿佛沾到了什么脏东西似的还重复舔舐了多次。 就知道这个占有欲发狂的男人要发病的苏碧曦:…… 姜云白细细把小弟子打理干净,再亲吻过全身每一寸后,突然开口:“曦儿,为师已经替你抽签,下一场轮空。” 正打得过瘾,还准备再接再厉的苏碧曦:…… 苏碧曦在轮空了一场后,接下来的比斗都无意外地获得胜利,终于迎来了最后一场的对手,清元四杰的司空图。 司空图也已经是金丹大圆满修为,上品水土灵根,修为精湛,且还是一位阵法师。特别的是,司空图乃是天权峰真全真尊的徒孙,而真全真尊与见素真尊一脉向来交好,司空图也与玉衡峰诸多弟子关系颇佳,对何庭月也是颇为疼爱。苏碧曦与他在最后一战相遇,颇有些狭路相逢的意味,而围观的众弟子,也俱是目光深长。 苏碧曦一开始就知道自己至少陷入了幻阵及困阵。 她又回到了没有遇见爱人的日子,在无尽的轮回里颠沛流离,了无生趣地寻找了千百种办法只求速死。遇见爱人后,找寻了数个世界也没有爱人气息的绝望,自尽也无法结束轮回的无奈。永恒的生命让她失去了活下去的所有兴趣,她慢慢地忘记了自己是谁,在轮回里麻木地活着,记忆里不可失去,一直寻找的东西,印象越来越薄弱。 就在她就要忘记那是什么的时候,眼前忽然闪现出一缕红色的光芒,一只华美地无法用言语言及的火红凤凰笼罩了她的所有视线,神识忽然清醒过来。她已经找到了爱人。天地苍茫,无尽轮回,她要与爱人找到轮回的终点,结束这被轮回愚弄的永生。 第一章 苏碧曦这次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一个人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手脚酥软地连下床的力气也没有,神智却是清醒。 毫无疑问,这必是让人下了软筋散一类的药物,恐怕下药的人还要苏碧曦清醒地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她来到原主身体,灵魂自带的力量轻易就破除了药物的效果。还没有接收到原主的记忆,此时什么也不能做,苏碧曦便慢悠悠地打量起了四周。 这是一个古代的世界。 房间内仅有的一盏青瓷莲花灯发出微弱的光芒,腹璧上贴有忍冬、蕉叶、佛家背光和月牙宝珠花纹,身下躺着的是楠木漆金雕屏大床,床两边雕一对寓意平安的花瓶,花瓶上是寓意连生贵子的莲花莲蓬,床中间则是寓意夫妻美满的和合二仙。床幔周围还有十二盏莲花灯,六根床柱皆雕刻着祥云凤凰。上悬织金纱做百鸟朝凤图流苏,下有紫檀木踏板。再看自己身上穿的捻金线里衣,绣着鱼戏莲叶间的肚兜在里衣下一览无余。 苏碧曦无奈一笑,看来自己的仇人只怕是皇帝后宫里的皇后贵妃之类了。这最适合用来做婚床的拔步床,能用凤凰的品秩,再加上房间里燃着的龙涎香,屋外依稀出现的重重宫殿,又要跟后宫那群最能生事,心性又最狠的女人们打交道,真是不太愉快了。 屋内另一面墙壁后突然传来声响,苏碧曦忙闭目调整呼吸,把自己恢复成之前的样子。 随着众多脚步声的传来,屋内的灯俱被点亮,一个身上酒气浓烈的男人被扶到苏碧曦的床上,一个妩媚酥软的女声响起:“本宫的好妹妹,今晚可要好好享受一番才是。”说罢,便把灯熄灭,转身从墙后离去。 这种明摆着正是被害失去失贞,第二日然后捉-奸的戏码,苏碧曦真是想,真是想给这位姐姐道声谢。 床-上男人压-上苏碧曦,正打算撕了她衣服胡作非为,苏碧曦正打算用久经考验的点穴法制住男人,却在男人双手碰触到肌肤时,一股熟悉到灵魂的气息从男人身上传来,这个被送来上演捉奸戏码的男人竟然就是她刚分离不就的爱人。一开始就直接到最后一步,实在是一个别开生面的重逢。既然这个男人就是自己爱人,那么接下来就纯然是情趣了。 苏碧曦先用灵魂力量触及爱人的灵魂,让爱人急切粗鲁的动作温柔一些。再柔顺地让爱人撕-去身上衣服,像个发情的雄性一样啃噬自己身上的每一寸,嘴里发出野兽一样的低吼,狂风过境般地在自己身上肆意揉捏。 “嘶!”这是有几百年没有开过荤了,这样被他咬,全身上下明天起来绝不会有一块好肉,胸前更是感觉快不是自己的了。这牲口还像捏着玩具一样把玩臀-部的两块肉,然后再上嘴舔-遍。 等到她终于容纳他的时候,还没等她终于为全身其他地方松口气,身-下就突然传来尖锐的刺痛,然后被铁钳一样的双手毫不留情地抓住腰身挞伐。 以后一定要把这头牲口狠狠抽一遍,才能出今天这口气! 第二日,天还未亮,苏碧曦便被宫人轻声唤醒,咬牙自己穿上衣服,闭眼不去看里衣上沾染的落红,然后双目垂泪,步履摇晃地被人搀扶出去,换了干净的衣服。而昨晚那位女子也未曾再见苏碧曦,宫人便领着她从角门坐上马车,离开皇宫。 就在苏碧曦离开后,床上的男人睁开了鹰隼般的双目,偏头看了一眼枕边的木雕挂坠,将其放入随身锦囊后,再度闭上了眼睛。 第二章 苏碧曦几乎是被搀上了马车,安置在小塌上,让两个心腹丫鬟给自己擦药按摩,时不时低低地抽气。她穿的衣服已经都是柔软的丝绸所制了,此时天气尚热,身上还都是夏裳,行走间一身几乎都被磨得痛得直吸气。就算躺在塌上不动,胸前碰着衣服,都直想□□。 吩咐了马车绕着走一个时辰方才回府,苏碧曦在丫鬟的服侍下沉沉睡去,睡前还看见两个心腹丫鬟心疼地看着自己一身伤痕默默垂泪。 苏碧曦在昨晚睡着后就接收了原主的记忆。 原主是吴国公府二房唯一的嫡女,父亲和哥哥都在原主十岁时候战死沙场,母亲在为父子操办丧礼后当天就悬了梁。第二天被发现时,身上都凉透了。朝廷为了抚恤遗孤,给原主赐了一品安乐郡主的封号,还少见地给予了封地。 但是原主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本就在大伯母吴国公夫人手下讨生活,一下子身份地位比吴国公夫人所处的嫡长女苏兰箬还要高了,苏兰箬还要向她行礼,性子高傲一向看不上二房弟媳的吴国公夫人,越郡王之女明城郡主如何能够受得了? 苏碧曦母亲出身商户,嫁妆丰厚得整个京城的人都眼红。 偏偏明城郡主虽然出身极好,但是论起财帛来,根本无法跟苏碧曦母亲一个商户女并论。 待二房只剩下一个孤女后,苏碧曦一个小娘子,如何护得住这么多的财帛。 更别说明城郡主自己才是二品郡主的品秩,这还是自己嘴巴甜,会讨好当年的皇后,如今的太后才得来的。原主又是一个没有心机手段的,是以原主在吴国公府的日子越发艰难了起来,面上好看私底下却缺衣少食,被下人折辱都是家常便饭。 终于在一次年节祭祀时,原主因为重风寒晕倒在祠堂,国公府老夫人也就是原主的亲祖母,在把孙女带到自己院子请大夫诊治后,转身跪在祠堂一跪不起,说自己对不起先国公没有照顾好最小的孙女,对不起战死的小儿子和小孙子云云。 跟着跪下的吴国公和明城郡主脸上青白交加。老夫人这哪里说的是自己对不起先国公和小儿子,分明是打他们的脸了。如今只要老夫人把国公府苛待二房遗孤的事传扬出去,吴国公府的百年声誉就要毁于一旦,国公府所有的子嗣都不用再婚嫁了! 吴国公和明城郡主连忙跪地向老夫人请罪,赌咒发誓说以后一定善待苏碧曦。老夫人人老成精,如何能不知道苏碧曦在府内的处境。只是明城郡主毕竟是当家主母,膝下有二子一女,娘家又势大,对老夫人都多有敷衍,何况是二房的一个孤女。 老夫人母家衰落,府中中馈更是早就交给了明城郡主,自保无虞,却是的确无法再估计自己早亡儿子留下来的小孙女了。 今日之所以要这么一番作为,就是要打定主意,趁着自己还能看顾小孙女几年,带着小孙女到陪嫁的庄子上长住,待小孙女及笄后,自己给她寻一门好亲事,让她后生有靠,自己也有脸面下去见早亡的儿子和孙子。 吴国公夫妇自是不肯承担逼走老夫人和二房孤女的名声,带着子女苦劝,终于在老夫人说陪嫁庄子上温泉利于自己修养,小孙女作陪,有了这层遮羞布后,才亲自送老夫人和苏碧曦到了京郊的山庄。 老夫人带着自己的小孙女在庄子上第三年,去江陵探访自己的老友宁远伯老夫人。谁知在船行途中,遭遇水匪,护卫不敌,苏碧曦被水匪抢去。水匪们把刚掳来的富家少爷小姐们关在深山老林里的一处,以备后招。当天晚上,苏碧曦与其中被掳来的一位十五六岁少年趁夜磨断手上的绳索,逃出了看守松懈的屋子。 不怪水匪们看守如此松懈。关押他们的地方方圆百里都没有烟火,林木参天,野兽密布,各种蛇虫鼠蚁更是防不胜防。这么一群食物里被下了软筋散的少爷小姐们,踏出驱兽粉的地方,只怕会被野兽啃得尸骨无存。而苏碧曦二人之所以决定逃出这个地方,就是因为绑匪自始至终都没有蒙着脸,言行更是无忌,只怕存有撕票灭口之意。 刚开始少年因为药物浑身发软,竟都靠着苏碧曦幼时被父兄教导,用树枝藤蔓做成的弓箭,沾着有毒的植物汁液在野兽手中活了下来。几日过后,少年慢慢回复体力,武艺竟是不错。二人在深山老林里相互扶持,完全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了对方,同生共死,互生情愫,相许终身。在深林里渡过了艰难的两个多月后,方找到官府衙门,秉明身份后,二人便晕了过去。等二人醒来,苏碧曦的祖母已经找了过来,而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知道剧情的苏碧曦自然清楚,少年便是宁远伯老夫人的外孙,当今皇帝的第九位皇子萧煜。萧煜的亲生母亲本有一门青梅竹马的婚事,不想一次上元灯节被出游的皇帝看中,只得进了宫。后来难产生下萧煜后,身体一直不好,在萧煜九岁的时候撒手人寰。临终前恳求皇帝让萧煜回到母家长大,成人后做一个闲散王爷即可。皇帝念及旧情,应允了这个请求。萧煜来到宁远伯府后,宁远伯老夫人立时便带着萧煜回到了江陵的祖居,以显宁远伯府无夺嫡之心。 在萧煜跟外祖母避居江陵的八年间,已经长成的皇子们纷纷陷入夺嫡混战之中。最后,二皇子及六皇子因罪被贬为庶人,大皇子勾结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造反逼宫,失败后四位皇子皆被杀,八皇子天生残疾无缘帝位。皇帝经此一役身体大损,日日卧床,思及身后之事,竟只剩下了一个萧煜。于是立即派遣暗卫把还在江南的萧煜带回,也就导致苏碧曦与萧煜错过。 萧煜被接回京城后,老皇帝硬撑着三年教导萧煜,更是把之前留给新帝的股肱之臣悉数交给了萧煜,并先后为萧煜纳了皇后的姨侄女也就是吴国公嫡长女苏兰箬等好几名高门贵女。三年后,老皇帝驾鹤西去,萧煜登基,改年号为元朔,是为元朔帝。 萧煜之后自是调查过苏碧曦的身份。可在他回到京城后,就面临老皇帝仓促而他从未想过的传位,被迫登上了皇位,又纳了一众高门贵女为妃。而苏碧曦在跟随祖母回到京城后,就与她父亲生前好友广宁侯的世子刘克庄订了亲。在把心上人拖入后宫的旋涡,和让她安稳渡过一生中,萧煜选择了后者,从此甚至再也不去看任何有关苏碧曦的消息。 女主的堂姐苏兰箬与广宁侯世子刘克庄早有私情,却又根本不肯放弃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之位,故还是进了太子东宫为侧妃。苏兰箬嫉恨自己素来看不上的堂妹可以与心上人成亲,唆使刘克庄不许跟苏碧曦圆房,对苏碧曦大加冷落。更是在萧煜登基后,想出了一个让萧煜动了苏碧曦的身子,而让苏碧曦失贞,从此不敢再纠缠刘克庄的可怕主意。苏碧曦在萧煜不知情的情况下与他有了一夜,之后没多久便得知自己有了身孕。前主自然是愿意为心上人生下孩子的,而刘克庄自然知道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在苏碧曦生产时用了些手段,便让前主生产时大出血,带着孩子一并魂归地狱。 萧煜的确不知道那夜与他在一起的是苏碧曦。苏兰箬为了自己疯狂的占有欲,特意选了自己生辰,萧煜一定会留在自己宫里的当晚,在酒里还添加了跟龙涎香合用会有强烈催情效用,而单独使用则只是提神醒脑的沙苑子。 再在萧煜的膳食里用了诸多不同的酒来作为佐料,萧煜本人也只是觉得喝多了才会醉而已。在苏兰箬扶着萧煜进了自己的寝室后,挥退了所有伺候的宫人,亲自打开了寝室连接苏碧曦所在的密道。在萧煜跟苏碧曦成事后,再把萧煜扶回自己的寝室。前生,苏兰箬的确也是兵不血刃地除掉了原主。 但是今生,苏碧曦自是不会默默地吞下这个苦果。她在起身时就感觉到了萧煜气息的变化,便知他已经醒来,故假装遗失了萧煜当初在深林里为她雕刻的木雕在枕头上。原主一直把这个雕工不佳的木雕贴身挂在胸前,精心保管了五年之久。木雕本身光滑平顺,每一个弯折都被细细磨平,可见原主是如何时时抚摸把玩,寄托相思。 相逢欲话相思苦,浅情肯信相思否。还恐漫相思,浅情人不知。 第三章 苏碧曦回府后,先是回了自己院子,泡了加绿豆、百合冰片,滑石、白附子、白芷、白檀香、松香及玫瑰的药浴,再细细抹了药膏,歇了一个午觉。她被丫鬟唤起已是快到了晚膳时分,便起身着衣,预备去广宁侯夫人处服侍晚膳。 苏碧曦对着丫鬟挑的玫瑰红褙子摇头,另换了浅紫色底子彩绣藕色披风,白色纱质暗纹披帛,白色偏襟对眉立领袄子,白底彩绣牡丹长裙,妆面特意化得暗淡一些,再让丫鬟带了贵妃赏赐的珍宝玩物吃食,来到了婆母唐夫人处。 广宁侯夫人唐氏与苏碧曦母亲是旧交,夫君又与苏碧曦父亲有袍泽之情,从小是看着苏碧曦长大的,对她父母双亡本就怜惜,又把对好友的思念也寄托在苏碧曦身上。苏碧曦祖母有意为她议亲时,广宁侯有意为自己儿子求娶,唐夫人便是非常赞成的。可是无奈儿子对苏碧曦异常冷落,愣是儿媳妇贤惠孝顺,日日晨昏定省,在吴国公太夫人调-教下理家主事更是妥帖,儿子却是再骂也不肯踏入儿媳房内。唐夫人只得更加善待苏碧曦,府中中馈更是早早就交了出来,还劝慰苏碧曦,就算儿子不肯回心转意,日后庶子庶女俱抱到她膝下教养,亲母一律发卖。唐夫人对着苏碧曦这份心,与亲生女儿也是不差什么了。 唐夫人处果然已经传了晚膳,待看见苏碧曦,便立时笑着指着她道:“就知道这个猴儿到了点儿就来,早吩咐了晚膳给你做了爱吃的宫保野兔和金钱牛肚。” 苏碧曦见过礼后,便笑着坐在了唐夫人的下首打趣道:“还是母亲疼我,知道我在自己院子里没吃没喝的。” 她哪里可能在自己院子里饿着,分明是来逗唐夫人开心的,唐夫人自是知晓,当下大笑看着旁边伺候的大丫鬟雪草道:“这猴儿就是来骗吃骗喝的,还不快把炖了一日的沙苑当归红枣甲鱼汤给世子夫人拿来,堵着她的嘴儿。” 雪草自是知道自世子夫人进宫给贵妃贺寿后,唐夫人日日念着,今日世子夫人就要回来,昨日就吩咐炖了补品给世子夫人,生怕世子夫人在宫里吃不好。她冷眼看着,寻常亲生母女的情分也就如此了。 待苏碧曦陪着唐夫人用过晚膳,吃着茶说话时,唐夫人突然想起什么,叹气道:“宁远伯太夫人久病,上回听闻约莫就是这几天了。” 苏碧曦也陪着叹气,心里却是知道,皇帝的外祖母,宁远伯太夫人前生就是明日过世。因为元朔帝外祖母卧病,连贵妃生辰都只请了几位熟识的宫妃吃了一桌席面而已。广宁侯府与宁远伯府乃是通家之好,唐夫人自是要去送最后一程的。原主因为被算计了失贞,回来便病倒了,便未曾前去。 果然第二日申时便传来了宁远伯太夫人仙逝的消息。唐夫人已备妥了丧仪物品,众人便一道去了宁远伯府。 苏碧曦自是与自己的丈夫刘克庄同坐一辆马车,这还是她回来后第一次见到这位倾情苏兰箬的世子。长得倒是一表人才,仪表堂堂,可惜对待自己的结发妻子实在太渣。 他们到了宁远伯府方知圣驾在此,广宁侯及世子被宁远伯府管家领去拜见圣驾,唐夫人带苏碧曦去凭吊太夫人遗容,后被领去为他们准备的客院。他们这个时候来,今晚肯定是要住下守灵的。 苏碧曦伺候唐夫人歇下后,便在宁远伯府管事妈妈的带引下来到一个僻静的客院。两旁的景色越来越幽静,更是越发不见旁人的出没,苏碧曦心里便咯噔了一下。想到这位管事妈妈是宁远伯太夫人跟前器重之人,她便隐隐有了猜测。待来到庭院里,她见到髻上戴金束发冠,着绣四团龙云纹紬交领夹龙袍,两肩及胸背为如意形纹样,肩用日月,围玉带,佩金玉宝石绦环的昂藏男子时,便明白,能差使得了这位妈妈的人,除了宁远伯府太夫人,便只有太夫人从小养大的外孙,当今元朔帝。 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看过这张脸了。 前夜里漆黑一片,只知道是他罢了。再也不像五年前的那两个月,他们日日夜夜在一起,刚走进深林里那几夜因为没有取暖的衣服,她都是缩在他怀里才能勉强睡着。五年多的日夜里,她每夜都抚摸着他给她雕刻的牡丹,想着那时他们刚刚定情,也勉强能够在深林里获取食物,一日他们突然发现了一大片野花从,她便说起了自己院子里的牡丹园。他看着她眉眼间的落寞,便说要给她雕刻一朵牡丹。他哪里会刻什么木雕,最后把自己的手弄伤了好几处,却只刻出了一朵只依稀看出来是花模样的东西。他也知道刻得不好,笑着说要扔了,她忙抢过来,视若珍宝地收好。他大笑着看她那副得了宝贝的样子,抱过她就是一亲,说收了他的信物就是他的媳妇了,她当时被裹在他的怀里,脸红得堪比天上的晚霞,心里却跟吃了蜜一样甜。 天色阴沉,云幕低垂地仿佛伸手便能触及,空气里弥漫着暴雨的气息,天气闷热地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萧煜看着自己这辈子唯一放在心上的那个女人走进这个院子。他今日失去了世上最后一个关心他的亲人,满心的悲痛让他在得知她也来此之后,不顾一切地把她引了来。 她已经不再是五年前稚嫩的清秀少女了,穿着浅青底子彩绣缠枝梅花披风,白色偏襟立领袄子,白底茶色刺绣长裙,完全是妇人打扮。更是因为前日的情-事,眉眼间平添了一番妩媚风流来,就像是沾染了春雨的牡丹花,流露出可以醉倒人间的风姿。 苏碧曦怔愣地站在原地,待萧煜向她走过来方才回过神来,低头叩拜:“臣妇…….”还没等她跪下,便被揽入一个散发着浓厚龙涎香气息的怀抱,双唇也被强行侵占,手臂更是被男人一只手就捉住。男人像想发泄出来心中所有的痛苦一样,肆无忌惮地在她唇上口中席卷,不容她拒绝地把舔舐过她口中的每一寸。 苏碧曦开始微微愣了一下,便柔顺地接受他的侵占,还伸出舌尖与他纠缠。待他觉得她听话,便放开了她的手,把她完全纳入他的怀里。她伸出手抱住她的腰,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他的背脊,就如同那些日子里,她每晚害怕做噩梦惊醒时,他抱住她,拍着她的背哄她入睡一样。 萧煜的情绪慢慢平静下来,再度拥紧了怀里的苏碧曦,声音低沉道:“我知道前日晚上是你。” 苏碧曦闻言身子颤了一下,心里便是一紧,只听他接下来道:“我原本只以为我们各自婚娶,便是无缘,却不想,你竟然成婚后三年,还是处子之身”说完低笑了一下,“既然你已经是我的,我就绝不会再让给任何人。” 这话惊得苏碧曦立时便推开了萧煜,萧煜一时没防备竟松了手,脸色沉了下来。 “陛下”苏碧曦惊慌道,“前夜只是意外,刚才也是臣妇失态,还请陛下恕罪。”说罢就要跪下磕头,头却碰触到一只柔软的手。 萧煜用手垫住苏碧曦的头,随后抓住她的肩,慢慢靠向她的脸,满意地看着她因为他的靠近晕红了脸,低声说道:“你以为你的好堂姐设计了这一出大戏,刘克庄会不知晓吗?”萧煜在醒来后便招来暗卫调查了整件事情,包括苏碧曦这些年所有资料早已得知,他低声诱哄道“宝宝,你已经收了我的信物,早已经是我的媳妇了。” 这一句似曾相识的话点燃了苏碧曦所有的怨恨,她发疯一样捶打撕扯萧煜:“你要娶我?三年前为什么祖母重病时为什么不来?我断食了三日他们把我抬进了广宁侯府!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来娶我?你说过收了你的信物就是你的媳妇,我一直都好好收着,你为什么不来娶我?” 她红着眼睛,满脸是泪地抬起头:“你当时在哪里?你当时已经是当朝陛下,坐拥后宫,你如何能记得起我这个无父无母的孤女?” 萧煜气息一顿,他当然记得她,只是她五年前回京后就定亲,还是通家之好的广宁侯,他当时自身难保,更是无法迎娶她做正妃。只是他前日才知晓,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定亲,在成亲前更是断食三日寻死,被她病重的祖母强行抬上花轿,而她祖母在她成亲一个月后便离世了。吴国公太夫人只希望能给小孙女寻得终身可靠的亲事,而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后宫之中,慢慢消磨小孙女的心血。他也以为她过得很好,却不知她过的却是这样的日子。 苏碧曦哭着哭着便笑了起来:“现在我的贵妃姐姐玩腻了,终于想起新的招数,那我英明神武的陛下,您也不满后宫三千佳丽,觊觎起臣子的妻子来了吗?” 第四章 翌日一早,唐夫人携苏碧曦回府时,见她双眼红肿,面色憔悴,还道她是亲眼看见宁远伯太夫人仙逝,心里难过,更为怜惜她心地善良,再三叮嘱苏碧曦这两日切记不可再来晨昏定省,好生在院子里休息,否则唐夫人定要生气。 苏碧曦自是再三谢过。 对比一下唐夫人,再想想自己抛下幼女自尽而去的母亲,真是高下立现。唐夫人不是苏碧曦的母亲,待她与亲生无异。而自己亲生的母亲心中,小女儿恐怕是一点地位也没有的,否则就不会在明知大房伯母刻薄的情形下仍然自私而去,让苏碧曦从小无依无靠。 吴国公太夫人也是尽力为小孙女好,为苏碧曦安排了她认为的后半生的依靠,在孙女反抗时更是只认为是孙女一时不懂事,往后便明白她的苦心。而且吴国公太夫人已经油尽灯枯,根本无法再为孙女谋得其他出路,只得把苏碧曦抬上了广宁侯府的花轿。 萧煜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候听闻心上人定亲,自己更是没有选择地要迎娶一众从未见过的高门贵女,心头更是万念俱灰,故从此把苏碧曦埋藏在心底深处。却因为苏兰箬的疯狂举动,让压在冰山下的火种重新点燃。原来苏碧曦并不是甘心嫁给刘克庄,原来她一直等着他来迎娶,原来她甚至没有跟刘克庄圆房。这么多他错过了的事实突然一下剥开在他眼前,萧煜竟一时不知道拿苏碧曦怎么办了。自外祖母去后,他在世上唯一在意的人便只有苏碧曦,现在他们更是有了夫妻之实,他如何才能再从心里剜去她,再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折辱? 苏碧曦很清楚,她的祖母和萧煜都是一厢情愿地替她选择了最适合她的路,结果原主一路走来,不满二十岁便一尸两命。萧煜此时只是知晓了她对他一直有情,并不知道他自以为是给苏碧曦选择的路带给她的是怎样的伤害。而这一切说是没有用的,必须让萧煜有切身之痛,亲自感受到这样的痛苦,才会真正理解原主前生带着没有出世孩子一起死去的无尽痛苦。 只有品尝过即将失去的恐惧,才会更加珍惜。 一个多月后,突-厥新任可汗派遣使者来朝,朝廷举行国宴宴请使者,在京三品以上官员及诰命均需参加国宴。唐夫人和苏碧曦都有品秩在身,俱是要参加国宴。 本朝民风开放,国宴之上素来安排夫妻坐在一个席位。待萧煜坐到上首御座之上,便看见苏碧曦头上戴着金累丝镶宝石青玉镂空双鸾牡丹分心,绾着金累丝嵌宝镶玉牡丹鸾鸟纹掩鬓,项上戴着镶嵌金丝如意璎珞圈,裙边系着青草色盘长结玉佩,身上穿着缕金富贵牡丹孔雀开屏袄,下着碧绿色祥云百鸟撒花裙,美得不可方物。而她身边的广宁侯世子刘克庄却冷淡地坐在一旁,不曾与苏碧曦有过一语。萧煜脸色沉了下来,端起眼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宴席过半,宫廷乐舞尽然结束,突-厥一位使者突然从席上站起,用流利的汉语出言道:“尊敬的皇帝陛下,鄙国上下对于神武将军苏章伯父子素来尊敬,想必苏将军之女武艺定然是青出于蓝。今鄙国素则柯郡主仰慕苏郡主已久,特请苏郡主赐教。”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苏碧曦的父兄俱是战死在对突-厥的战场,手上突-厥人性命无数,突-厥人对于他们恨之入骨。此番这个突-厥郡主前来挑衅,必不是善类。而熟知苏碧曦武艺的萧煜更是心头一惊,便涌起滔天怒火。苏碧曦武艺仅仅是父兄生前教导,连收拾深林里的野兽都不行,哪里比得上突-厥人全民皆兵,人人练武?这个使臣更是有备而来,借由已故的苏将军父子之名,根本容不得苏碧曦拒绝。真是其心可诛! 第五章 突-厥本为匈奴的一只,与大魏战争已久,互相皆有胜负,大魏有过向突厥纳岁贡的屈辱日子,突厥也曾经向大魏称臣。八年前,大魏与突厥在陇西之地曾有过一次大战,死伤无数,大魏惨胜,突厥可汗战死,苏碧曦的父兄也皆死于那场战争。突厥经过多年内乱,实力减弱,今年终于有了新可汗,势必要向大魏挑衅示威一番的。而这位素则柯郡主,作为一位女眷,来大魏出使,定是为了和亲而来,去处只有元朔帝的后宫这一个。这一番政治博弈虽然并不能决定最后大魏与突厥的地位,却是关系到双方的脸面,而大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特别讲究脸面的国家。 萧煜作为皇帝,他自是第一个开口,自是不希望苏碧曦跟那个突厥郡主比试的,但是苏碧曦本身是不好开口拒绝,于是便想了个折中的主意:“苏郡主已嫁为广宁侯世子为妻,大魏崇尚出嫁从夫,此事刘卿可有异议?” 刘克庄被元朔帝问起,自是起身行礼,道:“回陛下,国若有遣,莫敢不从”他不去看父母向他摇头的示意,面带笑意道,“只是贱内武艺不佳,突厥使者莫要扫兴得好。”这个贱人给他带了绿帽子,父亲母亲却稀罕得跟什么似的,此时正好除了她去。为了国家而死,也算是她死得其所了。 萧煜听见刘克庄的话,内心的怒意几乎是要喷发出来,手中把坐下的龙椅都捏出了印子。他心上的女人,他当年用命护着,连她一点不高兴都见不得的女人,他求而不得,却就被别的男人这样糟蹋,被送到别的男人塌上,现在更是眼睛都眨,甚至谈笑间替他的女人答应了必死之战! 苏碧曦心里也很清楚这是一场必须要答应的比试,甚至输赢都已经不是个人荣辱。若是胜了,自然皆大欢喜;但倘若是败了,那败的就不仅仅是她苏碧曦个人的脸面,父兄的威名,更是大魏整个帝国的威信,她从此也别想再在帝国抬起头来。 她不由想起那句有名的“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自古政治上的博弈都被加之于诸多弱女子身上,什么“以一己之身换得边关和平”“为两国百年和平做出了贡献”的言语更是层出不穷。这些弱女子大多对政治一窍不通,无辜地被嫁到环境风俗迥异的边塞苦寒之地,与自己的丈夫不止语言不通,甚至都是祖孙辈的年纪。塞外各族对待女人如同畜生,就算是大魏的公主也没有什么不同。丈夫死了,嫁给兄弟儿子孙子的比比皆是。更悲惨的是,很多外族怀有异心,诛杀公主祭旗者古来不绝。自古那么多和亲的公主,多是在塞外只活了几年就凄惨去世,几无善终。 两个国家间的博弈,女子不过是锦上添花,或者更直接地说,只是一个物件,被强行赋予了看似巨大的意义,实则纯粹是牺牲品。这些女子不会给国家带来巨大的利益,也不会给民族带来和平。真正给一个国家带来边关安宁的是这个国家的实力,是政治清明,国家富强,是军队的强大,是边关将士的勇猛。这些女子和亲到另一个国家,纵使千古流传如昭君,跟呼韩邪生下的孩子同样被呼韩邪另一个儿子,还是她的丈夫所杀,最后昭君也在三十出头就去世了。更可怕的是,后世那么多人认为,呼韩邪之所以不与汉朝为敌,大多是昭君规劝的功劳,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今,这种吊轨的政治博弈轮到了苏碧曦自己,虽不是和亲,却莫名被冠上了看似巨大的政治意义。 苏碧曦肃然站起,从容地走出席位,拂了一下衣袖,轻轻勾了勾唇,眼角那一抹飞红衬得眉心的牡丹绚烂得如同天上的烈日一般,以一种似是要献祭的姿态向元朔帝行了一个大礼:“回陛下,安乐身为大魏郡主,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安乐虽武艺不佳,愿与素则柯郡主比试。,父兄威名永存,大魏英武永在,只安乐生死无碍!” 殿上跪立女子分明盈盈弱质,笑意间天然一股妩媚动人,说出之话却劈金断玉,远远望去,皎然若日出时分的朝霞,荣曜秋菊,华茂春松,奇服旷世,骨像应图。只为了家国声名,父兄荣誉,虽死无憾。 第六章 萧煜看着这个夺目得仿佛与天地争色的女人,她明知以她的武艺说是去给人耻笑,明知此次比试是必死之局,却要先把自己父兄,把大魏摘出去,宁可自己颜面失尽,横死当场!这是他这辈子唯一深爱过的女人,他年少时就放在心头。五年间经常有那么多瞬间,他看见御花园的牡丹,便想起她当年面色暗淡地说自己家里也有牡丹园,可是父母兄长去世之后便被堂姐无端毁了。他看见自己做工精致的各式衣裳,就想起那两个月里,他们的衣服破了被她拿袖带里藏着的针线缝了又缝,补了又补。她甚至还拿山间猎人的衣服给他改了一件外衣。 那外衣实在太大,被她改了,实在是不好看的。但是不知为何,这件材质粗陋又不合体的衣服,在她手下,他就莫名觉得那是他这辈子最好看的衣服。待她把衣服改完,抬头对着他露出一个得意的笑容,他莫名就觉得心肝颤了一下,竟觉得曾见过最美丽的风景,都比不过此时此刻。 那件衣服在他回京后,听说苏碧曦已经定亲后,就欲亲手烧了。但点起火后,就想起那些日子,他们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在火堆前互相取暖时,她为了逗自己开心,说她最不开心的就是父亲给她起的小名宝宝,甚至自己很大了还在叫,像叫小孩子一样。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她此生再也不能听见父亲亲昵地叫她宝宝了。他本来还笑着,看她哭了,眼泪就像烫在他的心口似的,忙抱着她,一迭声叫着宝宝,轻轻地哄她。他便再也没有过烧了那衣服的心思,还宝贝地放在自己卧房里,到皇宫后还自己亲自收着。每逢天气晴朗,还自己拿出来晒晒,谁也不让动。 所有的一切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她是他此生最爱的女人。无论他把她藏在心底多久,多么想忘记她已经嫁了人,只要她出现在他眼前,他的心就无时无刻不在她身上。 而今,她跪在自己面前,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说她即将要去赴死,说她死得其所。 突厥的这位素则柯公主一身突厥贵族少女打扮,满头黑发编了彩色的发带,额前悬了一颗红色的宝石,一身水红色的短袖胡服,窄袖绯绿,长靿靴,浑身充满着一股极为野性的魅力。已换了一身衣裳的苏碧曦穿着白蟒箭袖,围着攒珠银带,戴着累丝嵌宝紫金冠,蹬着青缎黑底小朝靴,乃是当朝贵族女子出门爱做的男子打扮,显得苏碧曦英姿飒爽。 两人见礼后,素则柯手中已多了一对双刀,这一下兵刃出手,其势如风,左手一刀便往苏碧曦头顶砍落。苏碧曦眼见白光闪动,长刀已砍向面门,急忙举起手中长剑一档。铮的一响,兵刃相交。 两位美貌女子在殿上比试,先不说战况如何,单是画面就是极美的。 萧煜内心却是震动无比,苏碧曦所使出的招式,竟然都是他当年每日要她早晚练习的。那两个月里,他们处境危险,时刻不保。但是苏碧曦身手太差,他便用树枝教了她一套剑法,要她日日勤学苦练,不求太多,只求有危险来时,能够自保。她今日竟然如此熟练地使了出来,如指臂使,便知她定是这五年来从未停下过练剑。他所爱的女人,从未停止过思念他。 二人拆了仅数招,素则柯左右双刀连砍,苏碧曦堪堪招架不住。苏碧曦显出了颓势,素则柯便要右手刀向下一劈,欲要轻松赢得这一比试。不想苏碧曦竟突然以一个不可能的姿势扭曲向前,只点了一下她的右手,手上一酥软,刀便脱手而去。素则柯心下一怒,一推一送,刀身便刺向了苏碧曦腹部,苏碧曦本能一躲,刀便划向腰侧。但同时,素则柯感觉到脖颈上一凉,苏碧曦竟然拼着受了她一刀,把剑置于她颈上。金銮殿上,满座大惊。 “郡主”苏碧曦口吐鲜血,神情却是骄傲道:“可认输?” 素则柯面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这个她原本看不起的中原女子,缓缓点了头:“我大漠女子敬佩英雄,你赢了。” 闻言,苏碧曦冲着已经惊恐站立的萧煜,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就如同那两个月里的模样,手中长剑掉下,缓缓倒了下去。只见萧煜用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接住苏碧曦倒下的身子,神情狂乱地大喊:“太医!” 大殿上的比试自是有擅长外伤的太医值守的。 两位中年年纪的太医见陛下如此着急模样,还来不及有所思量,便跟着陛下来到大殿后室,立即拿出止血散洒在了安乐郡主被刺伤的伤口上,并立即做了止血措施。此时却见另外一位正在把脉的陈太医神色带了一丝沉重,对着元朔帝行礼焦急开口道:“陛下,安乐郡主伤势太重,又已有了身孕,胎气大动,已有流产迹象,需立即请擅妊娠的金太医前来配合臣等扎针配药,否则…….”陈太医的话顿时便停住了,只见一向英明神武的元朔帝,神情大恸,嘴角竟流下了鲜血。 第七章 对于男人来说,得不到的当然是好的,而刚刚得到,却又立刻失去的痛苦,则会更让他刻骨铭心。若是太过容易得到,大多数男人反而觉得失落,进而不会珍惜。 萧煜一厢情愿地以为苏碧曦放弃了他,另嫁他人,也认为这条路对于苏碧曦更好,替苏碧曦一个深闺女子选择了这条路。究其本质,不过是萧煜位高权重,身份和地位让他有选择的权利,而苏碧曦别说是选择,连拒绝的可能都没有。若是重复前身的轨迹,苏碧曦此刻离死已是不远了。对于一个死去的人,萧煜再多的后悔也只是空谈而已。 苏碧曦经历过无数的轮回世界,医术技能早就点亮到了满分,自然是知道哪里受伤会刚刚好看上去十分凶险,又造成流产的先兆,随时都有大人孩子皆不保的景象。 而事实上苏碧曦随时观察着自己的身体,也随时可用灵魂力量加以修复,并不会有真正的危险。 但如此可以极大程度地刺激到萧煜,甚至比苏碧曦死在他面前还要让他触目惊心——若是死了,最多就是哭几天罢了。 萧煜登基为元朔帝至今已有三年,不曾有过一个孩子,甚至之前在为太子时也不曾有孩子出生,甚至连妃子怀孕也没有,朝野后宫早就众说纷纭。 太后曾经出手调查过,最后也只调查到是宫妃互相之间算计,惩处了几个宫妃后,此事便不了了之。 究其根本,是因为萧煜之前不敢要孩子。 他初被封为太子,先皇就替他纳了数位高门贵女,其中多是朝中各个派系的嫡女,之前的皇后派系贵女更是占了不少。 先不说他对这些嫡女毫无感情,就算有了孩子,恐怕孩子也会是派系之间博弈的牺牲品。至于以苏兰箬为首的皇后派系妃子,他更是不敢让她们有孕。 若是她们一旦诞下男婴,恐怕就是他萧煜的死期也不敢说。是以先皇与他早就有言在先,在他铲除太后势力之前,绝不可让后宫妃子有孕,也不可封后。 有了皇后便会有嫡子,嫡子的名分太大,万不可让哪个不忠于他的派系谋得。 而萧煜的实力太弱,哪怕就是为了画饼,也不可轻易把皇后之位许出去。 由此,后宫女子便都被萧煜用了手段,从不曾有孕。而苏碧曦是一个健康的成年女子,未被萧煜使用手段,自然就能有孕。 如今萧煜根基已稳,太后已经避居别宫,后宫诸事虽然被位份最高的贵妃苏兰箬署理。 苏兰箬作为后宫位份最高的贵妃,在后位空缺之时,署理后宫本是应有之义。 苏兰箬的父亲乃是朝廷上位高权重的一品吴国公。吴国公乃是当朝吏部天官,掌握朝廷上下的官员任命赏罚。 而苏兰箬的嫡亲叔父,吴国公二房更是赫赫有名的神武将军苏章伯。 神武将军为国而死,在军中甚有威名。 萧煜登基不过几年,虽然积累了一定的实力,但是说到要彻底铲除吴国公一脉,实属为时尚早。 种种因果之下,苏碧曦腹中的孩子,是萧煜此生第一个有自身血脉的骨肉,自己此生唯一在困顿之时,真心喜爱的女人为自己所怀的亲生孩子。 自己在刚刚得知他来到这个世上的时候,就要因为自己无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亲眼看见自己所爱的女人死在自己面前,失去自己的孩子,此生他在世上最重要的两个人,都要因为他的无能,离他而去。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能的男人,当这个皇帝,又有何用! 苏碧曦六日后醒来,睁开眼睛,便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整个房间以玄色为主色,处处珍奇古玩,雕龙刻凤,连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也绣满了龙身。这样的品秩,唯有大魏元朔帝本人才能用了。 果然,萧煜把自己安顿在了他的寝宫之内。 旁边伺候两位侍女一见苏碧曦睁开眼睛,一名立即便转头去了前殿,一名立即俯下身来问苏碧曦有何吩咐。 苏碧曦刚刚醒来,全身酥软得没有了一丝力气,像是成了植物人似的,腹上的伤口更是自己一动就疼痛难当,嗓子里更是干得渴了好几天一样。 她便指着桌上的水壶,让侍女给她倒些温水喂给她。不想侍女刚倒好温水,就见一身天子常服的萧煜一脸惊喜地疾步走来,身后跟着数名太医。 萧煜先是小心翼翼把苏碧曦的头微微抬起,动作极熟练地喂她喝了一些水,再扶着她躺下,轻轻握住她的手,像看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一样看着她。 他这几日就在苏碧曦躺着的寝室外前殿处理朝事,一旦无人求见便带着政务,亲眼看着苏碧曦,一边处理朝政。虽有侍女,只要他在,便亲手照顾苏碧曦进食擦洗。几日下来,已是做得比侍女还要好。 这些天旁边伺候的内侍宫女,诸多太医,看见帝王如此柔情,从一开始的面色大惊,到如今的面不改色。他们都清楚地知道,这位安乐郡主在元朔帝心中地位之重要,他们更要管住自己的嘴巴。 他语气极温柔地开口道:“宝宝,我们先让太医看看好不好?待会朕再喂你吃些东西。” “陛下”苏碧曦满脸倦容,语气虚弱地道,“请送臣妇回广宁侯府。” 萧煜竟是对苏碧曦的违逆毫不在意,继续温声轻哄:“宝宝糊涂了,你已经有了朕的孩子,哪里还是臣妇,你是朕的妻子才是。” 旁人大惊,安乐郡主,广宁侯世子夫人腹中怀的,竟是陛下的亲生骨肉!当今并无子嗣,这可是陛下的长子啊! 苏碧曦眼中流露出极度的震惊,双手猛然抓住萧煜的手,不顾身上的伤势,立时坐起,极度害怕地发问:“孩子!你说我有了孩子?我的孩子怎么样,他有没有事,他是不是没事?”说到最后,眼睛竟是通红,眼泪倏地掉了下来。 萧煜怎么忍心看她这个样子,立时便把她拥到怀里,还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的伤口,马上安慰道:“孩子没事,孩子好好地待在你腹中。不要害怕,我的宝宝不怕。没事了,没事了。”一边说话,一边还轻轻在她背上拍抚,力度轻柔地不可思议。 苏碧曦在萧煜怀里失声痛哭,刚刚知晓自己怀有身孕,又差点失去的恐惧把她压得几乎崩溃。她此生已经没有了一个真正的亲人,若是再失去了这个孩子,她只怕也只能随他去了。 她全身颤抖地在萧煜怀里,用尽全力地哭着,仿佛要把这么多年的委屈害怕全部一次哭出来。天下之大,还能这样纵容她如此哭泣的人,只有眼前的他罢了。 待苏碧曦的情绪慢慢缓和下来,她从被她哭湿了衣服的萧煜怀中起身,深深舒了口气,尽量让自己平静下来,对着萧煜道:“还请陛下送臣妇回广宁侯府。” 萧煜闻言脸色便变了,他静静站了起来,神情可怕地看着苏碧曦:“你已经有了朕的孩子,还是执意回广宁侯府?做刘克庄的世子妃?” “不然呢?”苏碧曦仰起哭得红肿的眼睛,直直地注视着萧煜,“莫非陛下要让外人知道,您让广宁侯府世子妃珠胎暗结,身怀龙嗣,让您抢夺臣妻的名声,贻笑天下?” 第八章 “全都给朕下去!”萧煜的脸色黑得吓人,众人立时便都退了下去,他双手握拳,用恨不得吃了苏碧曦的目光看着她,“你本来就是我的!我当年一醒过来就被父皇的暗卫带来了京城,立时便做了太子,手上却什么也没有,太子府还被父皇迎了众多高门贵女,而我却听见你跟刘克庄订了亲!我当时被一群豺狼虎豹窥伺,自己都自身难保,连自己每天去哪个侧妃的寝室都做不了主,哪里能迎娶得了你做太子妃?你可知我是如何按捺下自己,才在吴国公府外亲眼看见你上了刘克庄的花轿!” 他缓缓靠近苏碧曦,却仍然忍耐着不去触碰她,双手像是要把绣着龙凤的锦被揉烂一般:“你嫁给你父母生前好友之子,至少能得一世安宁。若是我当时执意把你纳入太子府,只怕你死都不能得了全尸!谁知你竟成亲三年之后还是处子之身,如今你有了我们的孩子,再回去广宁侯府,刘克庄如何会放过你,放过我们的孩子!那是我们的孩子,宝宝,那是我们的亲生骨肉,你如何能忍心?” 苏碧曦捂住脸,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一般不停滚落,全身都在发颤:“我没有,我没有,我想要孩子平安的,阿煜,我怎么会害他了,我没有…….” 她太过激动,已经哭得语无伦次,只知道重复着一句话,一直叫他的名字。就好像当年那两个多月里,每逢夜里做噩梦,也是只知道叫他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安全下来。 萧煜如何能见得她这副模样,何况她身受重伤,腹中还有孩子,这样哭下去如何能行。 他小心地把她脸上的手拿下来,慢慢亲吻她满是泪水的脸,亲吻她哭得通红的明眸,双手轻轻抚着她的背,不停轻轻哄着她:“宝宝不要哭了,我怎么会怪你了,宝宝什么都没错,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好好护住你,才让你嫁给别人,是我的错。我们的孩子还好好地在你腹中”,他拉住她的手,轻轻按在她小腹上,“他就待在这里,安安稳稳在你腹中,一定会平安无事地出生,来到这个世上,我保证。” 他见她听着他的话,情绪慢慢安静了下来,拧了帕子给她细细擦干脸,把每一根手指都擦拭干净,帕子却被她接过,只见她转而给他擦起脸来,他方察觉到,自己不知何时脸上也满是泪水。 她擦得极认真,就像是不认识他一样,一下一下用帕子抚摸着他的眉,深邃的双眸,比她高得多的鼻子,好看的唇。每个样子,都是她最爱的,她这五年来,每晚都梦见的模样,她魂牵梦绕的归处。 萧煜看着她这么傻傻呆呆盯着他看的样子,真是不知道怎么疼她才好,顾忌她现在有伤,只一下一下轻轻啄她的唇,用吻细细描摹她的眉眼,心里便觉得浸在了温泉水里,从未感觉到这般幸福柔软,只愿永生都如此刻。 温存了一刻,萧煜始终记挂着她到底是才醒,便凑到她脸前:“宝宝刚醒,我们先让太医看看伤,探探脉,吃点东西,好不好?” 苏碧曦不妨他凑得那么近,便低头红着脸应了。 萧煜却大笑道:“之前在大殿上那个英姿飒爽的女英雄,巾帼豪杰到哪里去了,怎么被自己夫君亲了一下便脸红呢?” 她如何肯被他嘲笑,立时便瞪了他一眼。 在萧煜眼里,她便没有不好看的时候,即便这么瞪他,也是娇俏可爱。即便他已经成了天下最尊贵的帝王,在她心里,也只是她的阿煜罢了。 他扬声传唤门外的宫人,宫人立时便带着太医鱼贯而入。 太医察色诊脉后,便问道:“陛下,臣斗胆,不知郡主的伤口由哪位宫女换药,臣还需询问其伤口情形。” 却听萧煜直接答道:“她腹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渗血,有收口的征兆。” 太医一听便愣住了,陛下竟是亲自给夫人每日换药的吗?只是御前,太医院院首不敢有丝毫怠慢,便继续出言:“回陛下,那便是伤口已经要好转的迹象。伤口也没有感染的征兆,脉象稳妥。只是郡主方才是否情绪过于激动,腹中胎息有些不稳,还请郡主保持良好的心绪,才是对郡主,对胎儿都有益啊。” 苏碧曦也知道自己方才哭得厉害了些,被太医一说也是不好意思:“太医说的是,是我鲁莽了。” 萧煜一听胎息不稳,急忙问道:“她方才哭得甚是厉害,是否对身子不妥?” 院首一见陛下如此着急的样子,心下更是一叹,这位天子怕是动了真情,答道:“回陛下,并无妨,臣会继续给郡主熏艾,郡主也需继续一日三次服用安胎药。只是郡主此番受伤,大大动了胎气,之后必须卧床静养二月。到郡主腹中孩子瓜熟落地之前,万不可再受到任何刺激,身子更不能受到任何损伤。” 还不待苏碧曦张口,萧煜便回道:“朕明白。曲院首下去熏艾煎药吧,太医院需日夜有两人在太极宫值守,熬药时必须有三人以上在场,药渣留下。李明行,把郡主的膳食端上来。” 李明行作为元朔帝的心腹总管,早在亲眼看见元朔帝抱着郡主发狂的样子时,就明白这位安乐郡主是陛下的心头肉,是他李明行必须跟陛下一样尊敬的主子。再看陛下这几日亲自守着昏迷不醒的郡主,每日为郡主擦身梳洗,喂药喂食,更是明白这位郡主简直是被陛下当成是眼珠子一般,是他李明行今后的祖宗。现在听闻陛下吩咐,立时便亲自去把给郡主温着的白粥小菜端了来。待看见陛下小意温柔地抱着郡主,给她整理迎枕,那般的柔情蜜意,他一个太监都要受不了了。他连忙把膳食摆好,又盛了一碗汤放下,殷勤地行礼问安:“回陛下,您之前亲手给夫人做的膳食已经摆好了,您亲自熬的,奴婢们盯着一晚上的补汤也一并盛了上来。” 萧煜哪里会不明白李明行是在给他向苏碧曦邀功,轻笑着看了他一眼,便挥手让他下去了。他端起放在他手边的补汤,先自己试了试温度,舀了一勺,喂给苏碧曦。 苏碧曦乖乖地喝了几口,低下头不好意思道:“阿煜,我自己来吧,又不是不能动了。” 萧煜把她伸过来的手亲了亲,说道:“我一个做人夫君的,喂自己的妻子孩子,天经地义,宝宝可不能不让我喂啊。” “这些,都是你做的吗?”苏碧曦问道。 “做夫君的,给自己的妻子孩子做些膳食,有什么可说的?”他再亲亲她嘴角,含笑道,“宝宝当年可是吃了我两个多月的吃食,这天底下,也就宝宝能让我这么伺候了。” 想起当年自己烤成黑炭的肉,苏碧曦便抿嘴一笑:“我当年也是做过的啊,谁让你不吃!” “哈哈哈,宝宝啊”萧煜把空了的碗放下,盛了一碗粥,和着小菜喂她吃了一勺,“你当年做的那些吃食,自己看都不看,还好意思提起来让我吃。要不是我经常打猎会做些烤肉,我们二人怕是早就饿死在那里了。” “你当时刻的牡丹,也是甚丑”苏碧曦嘟起嘴,“哪里能看出是牡丹的样子,只是那日我在宫里……回来后便不见了。” 萧煜早就知道她定会为木雕伤心,立时便从床上的抽屉里取出,放在了她手上:“也不知道是谁,那天听我要扔了,立时便抢了过去,之后还日日戴着,木头上都被摸得平了。那日我在宫里捡到,就想着有一只爱哭鬼丢了这牡丹,定是要哭成什么样子。” 苏碧曦失而复得这木雕,立时便笑了起来,不顾萧煜还在喂她喝粥,倾身便亲了他的脸。他们目光交汇到一处,彼此眼中只有对方,俱是笑了起来。 第九章 自苏碧曦和萧煜拨云见日后,萧煜的日子便像日日都饮着蜜一般甜。 他自继位以来,积威日重,后宫妃子别说跟他发脾气了,连说话都是战战兢兢。朝中大臣俱是秉持君臣之礼,被他收拾太后一系的手段吓得服服帖帖,哪敢跟他开玩笑,那是能走立刻跑,绝不肯多说一句话。 但是苏碧曦敢啊。 苏碧曦与他做了那么久的夫妻,又是被他从小宠大的,在他头上作威作福已经是习惯。这辈子也是年少就跟他相恋,他又迎娶了其他的女子,做了诸多对不起她的事,她现下还受了重伤,又有身孕,萧煜别说跟她摆脸色了,便是一句重话也没有说过她,处处顺着她。他们俩又是年少相识,俱是了解对方的脾气喜好,彼此情投意合,过得便如同真正的夫妻一般,蜜里调油。 萧煜自知皇宫虽然在他的掌控之中,但是后宫纷杂,只有他的寝宫别人针插不进,苏碧曦受伤当天就把她安置在自己的寝室里。之后苏碧曦虽然醒了,萧煜也跟着她一起起居,每日三顿膳食都陪着她一起用。只不过苏碧曦睡到日上三竿,他清晨就要起身上朝罢了。 这日,天才微亮,萧煜便醒了。 他小心翼翼地拿开苏碧曦放在他腰上的手,迅速坐起身来,再给她小心掖了掖被子,轻手轻脚走到外间。李明行早就备好了洗漱用的东西,服侍了萧煜梳洗更衣。知晓里间那位郡主是陛下的心尖子,陛下都不敢吵醒她,宫人们都不敢多发出一点声音。萧煜换好朝服后,示意李明行待会再束冠,便先走到内室。 苏碧曦这一个多月,被他养得不仅伤好了大半,气色更是好了不知多少,内室烧了地龙,烘得她白嫩的脸颊红扑扑的,身上盖的雪白大毛毯子,美得就像梦里的仙女似的,而仙女似是睁开了眼睛。 睁开了眼睛? 萧煜连忙走了过去,坐在床侧,亲亲她的脸颊,握住她身处的手,轻声道:“怎么醒了?可是哪里不适?”她现在就是皱皱眉头,他都提了心。 “没有呀,挺好的了”苏碧曦把脸在他掌心里蹭了蹭,“我早膳要吃酸辣粉。” 担忧她为何醒来这么早的萧煜:“……” 但是她这几日有些上火,脉象都有些虚浮,太医建议日常饮食最好清淡一些。加之有孕的妇人,大多有些内火,她口味偏重,前些日子受伤还好,等伤口被养好了,立刻便像放飞的鸟儿一样,日日吃酸食辣。他这几日拘着她清淡了几天,没想到她连觉都不睡了,就想破戒。 萧煜心里一阵无奈,再亲了亲她嘟起的唇,哄道:“再忍几日好不好,待太医说能吃了再吃。” 苏碧曦如何是那么容易妥协的人,她这几天嘴巴里淡得受不了了,摇了摇萧煜的手:“可是孩子说,他想吃。” 明明知道腹中孩子才三个多月大的萧煜:“……但是宝宝现在火气大,孩子要孝顺父母,不能累及母亲身体。” 苏碧曦更不高兴了,撇下萧煜的手:“我就想吃酸辣粉,不然就不吃早膳了!” 萧煜见她耍起小脾气来,气得脸蛋都鼓了起来,只觉得可爱,俯下身子便结结实实亲了她一通。待他觉得亲够了,放开唇红得跟胭脂似的苏碧曦,再啄了她一口,贴着她脸,说道:“好好,吃酸辣粉,但只需放一点胡椒粉,还要再吃一个鹅蛋,一叠青菜,另加一倍牛乳,不然就不许吃,应不应?” 苏碧曦被他亲得脑子都不能用了,便是傻傻地点了头。 萧煜见自己的美男计得用,便把她安置好,轻轻拍着,哄她再睡一会儿,待他下朝,再来唤她吃早膳。苏碧曦本就是馋醒的,现在心愿达成,便慢慢地再次睡了过去。 萧煜来到外室时,戴上朝冠,便细细吩咐了李明行早膳要给苏碧曦做的膳食,李明行自是一个字不拉的记下了。 现在郡主腹中有陛下的第一个孩子,更是陛下的眼珠子,要是让郡主不高兴了,陛下都要赔罪,他这个太监,头还不够砍的啊。 苏碧曦睡够了,吃到了想要的酸辣粉,便被萧煜带到了勤政殿。她在一旁看书写字,萧煜便处理政务。若是萧煜要召见什么人,她便暂时避到内室。 这也是萧煜被她当日重伤吓到了,时刻都要看见她。他这段时日夜里还经常梦见她当日受伤的情景,半夜醒来后便紧紧抱着她,确认她还好好地待在他怀里。 吏部尚书并几位官员退下后,苏碧曦慢慢从内室走出,并不回到自己的位子,而是径直走向萧煜。萧煜自是时刻盯着她,便张开双手,把她迎向自己的怀里。 苏碧曦先是在他怀里使劲蹭了蹭,待身上都是他的气息后,贴着他的心口问道:“阿煜,你接见朝臣,处理政事,都带着我,就没想过,我不该知晓这些事吗?” 萧煜闻言,先是亲了亲她的发顶,手轻轻板正她的脸,看着自己,一字一句道:“宝宝,我知道,我接连两次无能,没有护住你,让我们眼下变成这样的局面。但是,自外祖母去后,你便比全天下其他所有人都要重要,你就是我的命。我的命都可以给你,何况是这些不紧要的政事?” 苏碧曦自伤好以后,便一直在忧心这件事,她毕竟已经是广宁侯世子妃,先前还能以深受重伤不好挪动,住在皇宫。至于住在哪里,根本没有人会想到会是元朔帝寝宫。萧煜自她受伤那天,便安排在后宫一处,太医宫人一个不少,连血水都是进进出出,后宫众人也都以为安乐郡主重伤后一直在此处养伤。 广宁侯夫人一直想进来看她,都被萧煜以后宫重地,外人不得擅入挡了,只得不停地往宫里送东西来。再者能在皇宫养伤,太医照料,是皇家多大的恩德,广宁侯夫人也不好说担忧苏碧曦不能被照顾妥帖。而自家那个逆子,自己原配妻子受伤后,刘克庄未曾有过一句关怀的话,就当没有这个妻子一样,实在让广宁侯夫人气得不轻。当日苏碧曦应战,本就是刘克庄不拒绝所至,现在自己的丈夫再是这样的态度,苏碧曦再热的心也要凉下去,还不如在皇宫里养伤,更是舒心。 但是已经过了一个多月,再如何,苏碧曦也该离宫回府了。但是萧煜一直不愿提起此事,今日至此,苏碧曦是要坚持跟他说明的。 她怔了怔,神色落寞了下来,回道:“我毕竟是嫁了人的,你后宫中……” “宝宝”萧煜握住她的手,“你愿意跟刘克庄和离吗?” 苏碧曦立时说道:“我当然愿意!” “那这番,宝宝就安心等着,我萧煜,将会光明正大,八抬大轿,迎娶苏碧曦,做我唯一的妻子!” 第十章 待苏碧曦的伤在各种宫廷秘药,无数珍贵药膳养得不仅伤势痊愈,人也胖了一圈的时候,一年一度的秋猎就要到了。按照往年的规矩,元朔帝将带着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后宫宫妃,一起前往秋猎行宫。 这日下午,萧煜忙完了政务后,有了闲暇,便回到后殿来寻苏碧曦,想着陪她在牡丹园里走走。 苏碧曦自有孕以后,动都不肯动一下,能躺着绝不多坐一会儿。太医又再三叮嘱,有孕的妇人,需每日早晚各走动半个时辰,方有利于生产。须知,民间的贫苦妇人,就是有孕后也要每日在田间劳作,却能够顺利生产。而每日不怎么动弹的官家夫人们,则很多过不了生产那关。 萧煜所在的紫宸殿内,早在他登基那一年,便让匠人们栽种了一个极大的牡丹园。他自己当时都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为何要建一个苏碧曦最喜欢的牡丹园,日日触景伤怀。但是现在,有这么一个牡丹园,他每日早晚都陪着自己心爱的人,还有他们的孩子,一起迎来清晨日落,再想起当苏碧曦看见这个牡丹园时的神情,他又觉得当初做得真是再对也不过了。 待他来到后殿,果然见着自己心上那人正躺在软塌之上,边上有宫女正在给她喂各种她喜欢的水果点心,两个宫女给她捏腰捶背,一个宫人正在一旁念书给她听,还有几个乐人在一旁给她奏清缓的乐曲,正是好一派逍遥姿态,让忙碌了一天的萧煜都不平了。 宫人们见萧煜进来,纷纷放下手上的东西,跪下给他行礼。苏碧曦本是闭着眼睛,听见乐声停了,也知晓是萧煜回来了。她睁开眼睛,正打算起身行礼,便被走过来的萧煜制住,只听萧煜责怪道:“你现在是什么身子,起身也不知道看着些。” 苏碧曦本来也没打算起来,便由着他说,只问道:“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萧煜扶她起来,给她擦了擦嘴角的葡萄汁,蹲下给她穿起绣鞋,才回道:“今日见的人不多,回来陪你去花园里多走走,看把你懒的。日后待孩子生下来,跟你一样懒,若是个女儿还好,若是个儿子,那可怎么办?” 苏碧曦一边走向隔间,给他拿换的衣服,一边横了他一眼,道:“合着,孩子生下来,不好的都随我,好的,都随你呢?” 萧煜立时便笑开了,从后面轻轻抱住她,把头放在她发顶上,双手柔柔抚摸着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笑道:“为夫哪里敢?孩子好的自然才是随宝宝,坏的,才是为夫的不好。” 苏碧曦哼了一声,打开放置衣服的箱子,意外地发现了好几件眼熟的外衫和里衣,拿到手里一看,果然是自己放在广宁侯府里,亲手做的衣服。这些衣服都是她这几年里,不知不觉按着记忆里萧煜的身量,给他做的。伺候的下人还以为她是做给刘克庄的,还纷纷为她不平。 没想到,这些衣服,竟然能真正到她想送的人手上。 她想起那些一个人默默给他挑选布料,裁制衣服,再细细刺绣的时候,当时觉着他可能一辈子也不知道自己给他做过这些衣服,更何谈穿上。她眼眶一下便红了,低声问道:“这些衣服,你怎么拿进宫来呢?” 萧煜时时刻刻都盯着她,哪里会看不见她这么明显的神情变化。 他先把她手上的衣服放回箱子里,再拿来一条帕子,细细给她擦了眼角的泪花。待她止住了眼泪,萧煜才拿起箱子里的一件外袍,抖开来放在衣架上,轻轻抚摸上面的一针一线,脱下身上穿的常服,再穿上这件白色交领蓝色锁边的外衫,而后转头,对着苏碧曦露出一个笑容,说道:“这是宝宝给为夫做的衣服,是宝宝的一片心意。为夫为何不能穿自己妻子给我做的衣裳?” 他这么义正言辞地说,自己是他的妻子,做丈夫的,穿自己妻子穿的衣裳。 这是自己梦里都不敢奢望的幸福。 苏碧曦笑着流下了眼泪,急走了几步,便扑在萧煜怀里,放声大哭。 那些曾经的寂寥与伤悲,终究过去了。 她终于回到了他身边。 萧煜如何能不了解那种在绝望里等待的痛苦,只仅仅抱着苏碧曦,柔声地哄着她,手与她十指相扣,一刻也不曾松开。 待苏碧曦哭够了,她才抬起头,顶着通红的眼睛,埋怨起萧煜来,道:“你穿着这件衣裳,任我哭。衣裳哭坏了,我要生气的。” 萧煜真是哭笑不得,只得哄道:“就沾了些泪水,哪里就能坏了?” 苏碧曦语塞,瞪了他一眼,不讲理道:“那你怎么知道这些衣服就是做给你的?万一是我做给别人的呢?” “是是是,是做给别人的”萧煜哪里会不知道她只是口是心非,就是找他的不痛快罢了,只得继续哄道,“只是那个别人,恰好跟我身量完全一样,不长也不短。” 其实还是有好些衣服,尺寸是不太合适的,却刚刚好是他这么多年来,每年都能穿的尺寸。 他遇见她时,方是少年时候。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大概只有每年宫里大宴时候才能远远看见他的身影,便每年都只依着心里的估算,给他每年都做了那么多衣裳,他又如何能不为她的心意所触动了。 苏碧曦也知道自己不讲理,见他给台阶,就服了软,哼了哼声,道:“算你识相。” 萧煜笑着勾了勾她的鼻子,笑话她道:“为夫当然识相,不然怎么能娶到宝宝这么好的妻子,还要有个可爱的孩子了。” 苏碧曦被他夸得不好意思,红了红脸,顶起脚尖,在萧煜唇上印下一吻。她本是打算立时吻了便走,谁知腰上一紧,整个人被萧煜牢牢地抱住。 萧煜细细地把她口里每一个角落都舐过,又伸出舌头,描摹了她的唇,再慢慢啃咬她的唇瓣。手也不规矩地伸到她衣内,到处肆虐。直到她的唇色变成他想要的色彩,嘴里全是他的气息,他方放开她。 苏碧曦被他亲得全身发软,站都站不稳了,立时便又瞪了萧煜一眼,只换来萧煜的大笑声。 萧煜把她放在软榻上,自己去取了衣服来换,一边说道:“宝宝,广宁侯夫人又递了牌子要来看你。虽然秋猎你直接从皇宫走,但也不好一直不见她。我让贵妃接了她的牌子,明日我陪你去见见她吧。” 他自是查到,广宁侯夫妇都待她极好,她一直避而不见,恐怕也是会心有不安。 苏碧曦知晓他的心意,点头应道:“好。” 第十一章 翌日,苏碧曦与萧煜用过早膳后,便要先去对外称自己暂居的宫殿,再去往贵妃的宫殿见广宁侯夫人。 萧煜虽然之后也要去贵妃那里,但是一想到苏碧曦待会要见到居心叵测的苏兰箬,还有跟着进宫的刘克庄,就不愿意放苏碧曦离开。 已经快到广宁侯夫人进宫的时辰了,他还在磨着收拾好的苏碧曦说:“宝宝,要不我们就不去了?你也不一定要去见广宁侯夫人啊,苏兰箬又害过你,你一个人去见他们,我怎么能放心?” 苏碧曦被他磨了许久,口气都无奈了:“阿煜,我只是先去拜见贵妃,你待会就能到了,什么叫做我一个人去见他们?再者,这是在宫里见侯夫人,我不动贵妃宫里任何东西,又有你派的宫人暗卫跟着,哪里能有什么事?” 萧煜还是不高兴地道:“你又不是非要去见他们。” “阿煜”苏碧曦本是用过早膳后站在窗前,萧煜站在她身后,双手护在她身旁,苏碧曦转过身来,“你把我留在宫里这么久,本来就有些不妥。虽然你以陪伴使臣为由,让我从皇宫直接去秋猎行宫,但是广宁侯夫人肯定还是会挂怀。我在侯府几年,若不是有广宁侯夫妇庇佑,如何能够过得下去?这几个月,我都没有见过外人,外界定是对我一个外命妇居于宫里,多加揣测。我今日去贵妃宫里拜见,既可以安抚广宁侯夫人,又能澄清外面的怀疑。” 萧煜干脆把她抱进怀里,说了一句:“刘克庄也会去。宫宴那日,若不是他那么对你,你也不用去比什么武,还受了那么重的伤!” 苏碧曦一听他提起刘克庄,就知道萧煜最不愿意自己再见到这个名义上的丈夫。只是今日在广宁侯夫人拜见的时候,刘克庄跟着进来看自己的妻子,实在无可厚非。 虽然,他心里想见的,恐怕是苏兰箬。 她握住萧煜抱着她的手,劝道:“外命妇递牌子,这么多人在,就算见到了刘克庄,他又能做什么?上次宫宴的事,我保证再也不会发生了。我那也是不知道自己有了身孕,才不得已出此下策”她看向萧煜,“阿煜,你知道,我父兄皆死于突厥人之手。我宁可死,也绝不愿意他们的威名,毁于我之手。” 苏碧曦作为英烈之女,若是在如此场合怯战或者败于突厥人,父兄威名必将受到诋毁。 苏碧曦在宫宴上重伤几乎致死,让他差点失去他们母子俩的场景,是萧煜一辈子的噩梦。他只要一想起当时她浑身浴血的样子,就恨不能杀了那个替她应下比武的刘克庄。 宝宝父兄战死是她一辈子的伤痛,萧煜自是不愿意提及,故转了个话头:“你身子重了,见那么多人,万一被看出来怎么办?” 连这个都提了起来,苏碧曦真是哭笑不得,回道:“孩子还小,我又显怀得晚,穿的又是宽松的齐胸襦裙,还穿了一件外衫,哪里就能看得出来呢?” 的确,她这次怀孕,显怀很晚,腰身都还很纤细。只是几个月来修养得好,面色红润,更是显得芳泽无双。 一想到她这个样子,刘克庄也要见到,萧煜更不高兴了:“你今日穿得这么美!往日,你都不打扮的。” 苏碧曦:“……” 究竟是谁给她吩咐宫里绣娘做了那么多衣服? 她说了那么多次,他哪次听了? 几乎是每天都有宫人捧着新的衣服首饰来给她瞧,她每天虽然闲来无事,但也不用这么打发时间啊。今日穿的衣服,还是他昨天亲自给她选的,怎么就变成了她自己要打扮的? 知道这么说下去,就要耽误了去贵妃宫里的时间,她伸出一只手,轻轻挠他的手心,踮起脚跟,啄吻萧煜的唇,吐气如兰道:“阿煜,我这么打扮,自是为了阿煜。晚上……” 萧煜被她激得一股热流从下-身直冲向头顶,恨不得立时就把她就地正--法。 自她住到他的寝宫,便日日与他同塌而眠。之前因为她身上有伤,他就只是尽心照料她。待她伤愈,又因为有孕初期,太医说最好不要有房-事,加之她之前动了胎气,更是要好好休养,他也不曾动过她。 但是他正值这个年纪,日日与自己心爱女人睡在一起,没有那个心思,自是不可能。他本打算再等她养养,没想到,她竟然主动提起来。 他径直扣住怀里人的头,狠狠亲了上去。 李明行见着两位主子从内室出来的时候,看见陛下看郡主的眼神,那缠绵得,连他一个太-监都被酥得一抖。 陛下送郡主出门时候,还细细嘱咐了“不许吃贵妃那里东西”“我很快就来接你”“走路不许快”“要不还是披着披风吧”等等,他旁边听着,牙都要酸掉了。 他的陛下啊,这天气白天还这么热,多动一下就会出汗,哪里用得着披风哦! 苏碧曦这么一折腾,到苏兰箬宫里,自然是迟了。 待苏碧曦向她行过礼后,她别有意味地笑了一句:“妹妹可是来迟了,侯夫人都已经到了。” 广宁侯夫人一向疼爱苏碧曦,又因她此番受难,都是那个逆子一手所为,对苏碧曦的愧疚极深,见贵妃为难她,立时便出声道:“娘娘宽和,臣妇也是刚到。碧曦想是有事耽搁了,也是便宜了臣妇,可以与娘娘说说话。” 苏碧曦知道自己这个堂姐今日必不会轻松放过自己,便再次行了一礼,方道:“还请娘娘恕罪。只是碧曦早上接到陛下身边人传唤,等候陛下谕旨,故来得迟了。碧曦有愧,还请娘娘责罚。” “我哪里敢责罚妹妹,妹妹力敌突厥使者,陛下都把妹妹留在宫里养伤,”她扫了一眼一直一言不发的刘克庄,“妹妹受伤那日,陛下可是亲自抱着妹妹,去了后室啊。” “娘娘”苏碧曦不等苏兰箬说完,便肃然打断,“当日碧曦为了父兄,家国而战。陛下作为国君,对于重伤的碧曦,多加体恤,只是为人君者,民为贵。陛下有如百姓父母的一片心意,更是对于我这个孤女的恩德。娘娘如此说,诋毁的岂止是碧曦的名誉,更是置陛下于何地?” 殿门前传来一个雄浑有力的声音,道:“说得好!” 第十二章 众人随着声音向殿门前看去,便见到当今元朔帝驾临,随即纷纷跪下行礼。 上首的苏兰箬更是一脸喜意地把元朔帝迎了进来,刚刚的怒气一下就没了踪影,对着元朔帝嗔道:“陛下今日如何有闲暇?怎么也不告知臣妾一声,臣妾还在见广宁侯夫人了。” 元朔帝叫了起,坐在上首,对着苏兰箬的笑脸毫无回应,冷然道:“贵妃方才之意,就是朕体恤英烈之后,关怀对国家有功之人,所为不妥?” 苏兰箬哪里是这个意思,何况今日元朔帝这么一开口,她若是回答有一丝不当,只怕明日,举国的英烈之后,有功之人就要对她口诛笔伐。如今姨母已经避居别宫,她虽然还掌着宫权,娘家势大,但是毕竟不是皇后,膝下又无子,实在是没法强硬到底的。 只是没想到,苏兰箬还没开口,一旁的刘克庄见心上人被元朔帝刁难,替苏兰箬鸣起不平来:“微臣斗胆,在陛下来之前就已在场,又目睹发生一切,还请陛下容臣详奏。” 旁边的广宁侯夫人见刘克庄竟然不顾身份,要替贵妃求情,气得恨不得堵住他的嘴,拼命给他使眼色,刘克庄却是当做没看见一般。有人在的地方,陛下对兰箬都这么无情刻薄。私下里,兰箬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苏碧曦那个贱人,当日被陛下抱着进了后室,后来一直在宫里养伤,把他的脸放在地上踩,真是死有余辜,怎么能让她牵连了无辜的兰箬? 萧煜现在一看见刘克庄,就恨不得活吃了他,之所以留着他,不过是因为他占着宝宝丈夫的位子。他若死了,宝宝当着寡妇的名声,岂不是便宜了这个无情无义之辈? 他之前只是根本没把苏兰箬放在眼里。自从他与宝宝被设计以后,他就命暗卫详查了苏兰箬之事。宫中的事情,只有他不想知道的,没有他查不到的。他自然轻易就知晓了苏兰箬进宫前,就跟刘克庄有私情之事。没想到苏兰箬进宫后,两人还藕断丝连,不但算计了宝宝,还设计到了他身上。 今日,刘克庄作为外臣,不仅不避嫌,还主动给苏兰箬求情来了,当真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啊。 萧煜心里冷笑,面上脸色不变,道:“准。” 刘克庄向元朔帝行了一礼,道:“方才贱内来迟,贵妃担心她,故询问其缘由。贱内说是接陛下谕旨,故才来迟。贵妃便也揭过了此事,言到那日贱内当庭伤了突厥使者,恐有不妥。不想贱内竟然牵扯到了两国邦交,陛下声誉,实属贱内之错。臣虽为她之夫君,实不敢颠倒是非黑白,凭白让贵妃担负了罪责。故不得不大义灭亲,将真相禀告于陛下。” 广宁侯夫人听他说完,字字句句都在诋毁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不把苏碧曦至于死地誓不罢休,真是恨不得掐死这个孽障,立时便起身跪了下来,向元朔帝道:“陛下容秉。臣妇方才听得分明,这个逆子曲解了方才儿媳的意思。儿媳只是在称颂陛下为百姓父母,为臣子君主,善待英烈之后,善待身受重伤的儿媳,不想贵妃娘娘生了误会,多加解释罢了。绝不是逆子所说,诋毁两国邦交,损害陛下声誉。” 她虽然心中也对陛下当庭抱着苏碧曦冲向后室,心有怀疑,但是绝不是要置苏碧曦于死地。何况她当时看得清楚,苏碧曦的确受伤太重,若是不及时医治,恐怕性命不保。何况大魏民风开放,前朝更是有女子为官,寡居之人封为皇后。男女大防并没有十分严苛。陛下仁德,关怀刚刚战胜突厥使者的苏碧曦,虽然有些不妥,但是远不是要苏碧曦以命维护名节的地步。 一旁被元朔帝斥责的苏兰箬也跪了下来,眼泪不停滑落,哭诉道:“广宁侯世子所言甚是。臣妾与妹妹乃是嫡亲的堂姐妹,怎么会无端说从小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妹妹不是?只是妹妹那日大宴,却是伤了突厥素则柯郡主。臣妾为两国邦交着想,为陛下着想,才问及妹妹要如何应对。却不想妹妹竟然说臣妾诋毁陛下的名誉!妹妹如此信口雌黄,混淆视听,今日若不是有广宁侯世子在场,臣妾便是有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了!少不得,臣妾还要有一个,仗势欺人,刻薄于过有功之人的名声。若是如此,臣妾,臣妾还不如死了好了。” 第十三章 苏碧曦看着在一旁抽抽噎噎,唱作俱佳的苏兰箬,心里不停冷笑。 在苏兰箬看来,她是元朔帝在潜邸时候的侧妃,当朝掌管后宫的贵妃。苏碧曦与她苏兰箬之间,元朔帝必然是会毫不犹豫选择苏兰箬。刘克庄即便是她的丈夫,也是会毫不迟疑地站在苏兰箬一边。 全世界所有男人,都该围着她苏兰箬转,即便她已经是当朝贵妃,刘克庄也不能对她无情。 而其他的女子,哪怕是真得与她一起长大的堂妹,只要挡了她的路,碍了她的眼,就应该被除去。 刘克庄对待自己的原配妻子,竟然也是不假思索地肆意欺辱?即便他对苏碧曦没有任何感情,但是苏碧曦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这几年来,替他孝顺父母,打理家事,究竟是哪里对不起他呢?他竟然默许苏兰箬设计自己的妻子失贞,甚至可能还参与其中,这么一个迫不及待给自己戴上绿帽子,还颇为得意的男人,究竟是懂不懂什么叫夫妻一体,妻辱夫辱的道理?他主动来指责苏碧曦伤了突厥使者,损及两国邦交,诋毁元朔帝名誉,可曾想过苏碧曦为了获胜,几近丧命?假如苏碧曦输了这一场,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而如果元朔帝与苏碧曦有旧,自然是相信身为苏碧曦丈夫刘克庄所说,相信贵妃的苏兰箬,苏碧曦会有什么下场,刘克庄会想不到? 这么一个对原配妻子毫不留情,对已是他人妾室,皇帝嫔妃处处有情的男人,究竟知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苏碧曦见所有人都跪下了,不由也弯下腰打算跪下,却被一直盯着她的萧煜立时瞪了一眼。二人视线间或交织了一会,不停传递着主人的意思。 你现在是什么身子,地上那么凉,你也敢跪下去? 他们都跪了,我怎么能一个人站着?他们还说我诋毁陛下名誉呢? 你就是直接打陛下的脸,陛下也是高兴的,但你决不许跪下去。 你那贵妃还在哭着说我欺负她了,我就任她说下去? 我还在这儿了,哪里用得着你操心,你就管看戏就好。 旁边的李明行见着两人竟然能用眼神说话,刚好的牙觉得又要酸掉了。 萧煜见苏碧曦没有再继续跪下去,心里满意,方肃了肃脸色,开口道:“广宁侯世子确实听见,安乐郡主不顾及两国邦交,还诋毁于朕?” 刘克庄道:“回禀陛下,贱内的确有罪,还请陛下责罚。” 萧煜:“广宁侯世子以为,安乐郡主当日与突厥使者比试,乃是安乐郡主的不是?” 刘克庄回道:“回禀陛下,诚然是贱内的不是。我大魏与突厥交战多年,两国百姓都困苦不堪,畏战如虎。今突厥使者来朝,正是表达突厥新任可汗与大魏交好之意。贱内为了获胜,不顾大局,伤了突厥郡主,实乃有碍两国和谈大事。” 萧煜再问道:“你可知危害两国邦交,诋毁于朕,安乐郡主,你的结发妻子,可要承担什么罪名?” 刘克庄闻言,向元朔帝行了一个大礼,正色道:“贱内当日伤及突厥使者,今日又有碍陛下声名,微臣不敢徇私。微臣,字字句句,听得分明。贱内的确有此罪责。” “陛下,臣妇斗胆,请听臣妇一言”广宁侯夫人听见刘克庄所言,气得浑身发抖,却是不得不出言阻止,“臣妇儿媳为神武将军之女,神武将军父子为了大魏社稷,百姓安康,皆战死沙场,威震突厥,妇孺皆知。当日突厥使者挑衅,言及神武将军父子英名,碧曦为了大魏之声威,父兄之荣誉,才伤了突厥郡主,碧曦更是深受重伤,危在旦夕。陛下念在碧曦为英烈之后,不忍她猝死当场,方施以援手。方才碧曦只是为了维护陛下的名誉,才对贵妃娘娘的话表示异议,并没有任何对陛下不敬之处,还请陛下明察!” 第十四章 萧煜也不理广宁侯夫人,转而看向苏碧曦,却发现她竟然不知何时已经跪了下去,心里一急,就要开口让她起来,却见苏碧曦示意她有话说,只得随了她的意,问道:“安乐郡主可有话说?” 苏碧曦伏地行了一个大礼,起身时脸上已是流下了两行清泪,正色答道:“碧曦谢过陛下,还请陛下听碧曦一言。若是碧曦说完,陛下仍然觉得世子大义灭亲乃是理所应当,碧曦即便到了九泉之下,也死得瞑目了。” 她挺直了自己的背脊,道:“突厥与我大魏恩怨已近百年,自先太-祖,高祖,太宗,高宗以来,一直与突厥和亲,大魏公主及宗室女和亲突厥者,不下数十名。 其中更有高祖嫡亲长姐南阳长公主,嫁于突厥可汗。然,尽管两国和亲,大魏更是陪嫁和亲公主无数嫁妆,工匠,农人,以及各色金银财物铁器。我大魏和亲之女,一女嫁突厥祖父,父亲,儿子三代者,比比皆是,却从无一位和亲女能得善终,皆是在芳龄就辞世。” 刘克庄在一旁冷笑,“郡主在陛下面前说起古来,莫非是要显示自己的学识出众?” 萧煜呵斥一声,“刘世子,朕可有允准你开口?御前失仪的罪名,世子今日是要担定了吗?” 苏碧曦向萧煜再叩首,“哪怕是高祖嫡亲长姐南阳长公主,身份贵重如此,竟也和亲当时已经可以当她祖父的突厥可汗,后又被迫嫁给突厥新任可汗。那可汗生性残暴,整日殴打长公主,更与兄弟一起奸-污了长公主。 南阳长公主不堪受辱,竟只年仅二十三岁,便用当年太-祖钦赐的金累丝嵌宝牡丹鬓钗自尽于成婚当日! 太-祖听闻长公主自尽当日,当朝吐出鲜血,南阳长公主生母太-祖皇后,听闻长女受此大辱,竟是当场晕死过去。此后缠绵病榻,不久就薨逝。世子博学多闻,可曾知晓南阳长公主之事?” 刘克庄从来都看不起自己这个妻子,如今这个贱人更是给他戴了绿帽子,他甚至觉得看她一眼都脏了眼睛,听她所问,连看也不看苏碧曦,便道:“我自是知晓南阳长公主之事。长公主及各位和亲之女,为国为民,和亲突厥,功在社稷,青史流传。以和亲之女一人之身,换来大魏百年安宁,休养生息,国富民强,比起两国交战尸横遍野,实属不值一提。宗室女若有此际遇,当效仿先昭君出塞,为国而嫁,而不是自怨自艾,毫无价值地死去。” 苏碧曦:“如此,以世子看,我大魏能得百年安稳,乃是和亲之策所致?” 刘克庄眼中憎恶之色已毫不遮掩,道:“然也。” 苏碧曦:“所以,世子才言,我当日伤及突厥郡主,乃是损及两国邦交,开罪于突厥?” “正是”刘克庄道。 苏碧曦闻言讽刺一笑,道:“那世子可知晓,你所谓的百年安稳,代价岂止是盈盈弱质的和亲女无数血泪凄惨一生换来?突厥从未停止过侵扰我大魏边关,更是曾数度侵入内地。 边关百姓十不存一,代代皆战,子未曾见父,父未曾见子。中原各地百姓,每年都要自行筹措路费前去边关戍边,十五从军去,八十不得还。 南阳长公主自尽当时,大魏初初立国,内乱不断,外患不绝,太-祖只得忍下此奇耻大辱,锥心之痛,与民休息,轻徭薄赋,积蓄国力。自太-祖,高祖两朝,大魏国力不如突厥,戍边将士战力数量皆不敌突厥,和亲之宗室女当时甚至有被宰杀祭旗之人! 待高宗及当朝,大魏国力日盛,边关将士战力激增,与突厥几次战争皆是胜出,方能得这十几年安稳。 当年陇西之战,大魏力挫突厥,突厥可汗更是病死军中。突厥内乱,争斗数年,如今新任可汗继位,派遣使臣,正是突厥力弱,向大魏服软之时。大魏与突厥,早已是不共戴天之生死大敌。 我大魏若不展现威势,狠狠打下突厥的脸面,狼子野心的突厥,怎能甘心向大魏俯首称臣? 世子当真以为,若无我大魏日渐强盛的国力,无戍边将士拼死卫护国家百姓,仅仅凭几个可怜女子,一些金银铁器,就能满足突厥的虎狼之心?世子一生皆未见过战场,如此戏言,岂非是在梦中?” 第十五章 刘克庄冷笑一声, 回道:“郡主身为将门之女, 父兄皆为武将,又因此而得爵位, 自然认为边关安宁是因武将卫护。 可知朝廷律法赋税, 户籍水利,赈灾惠民,钱币公输,皆是由文官掌管, 方能有朝廷行之有效之运作,百姓农者为农, 工者为工,百业方兴, 方能有大魏如今的强盛。 武将好斗善殴, 匹夫之勇,与突厥征战百年都不能彻底消灭突厥, 如此无能,还敢言,兵者,国家之大事?” 自古以来, 文臣与武将便有天然的对立,大魏虽然以武立国,但近百年来主张无为而治, 与民休息。 再加上太-祖是前朝之臣, 由武力得来天下, 刻意弱化武将的地位,抬高文官的影响,更是把科举而来的官员大为重用。 故而朝中的风气,一直是文官对武将轻则鄙夷,重则成仇,别说结为姻亲,连常去的酒楼茶馆都划分开来,好像跟武将坐在一个酒楼吃饭,玷污了他们的清高一般。 广宁侯虽然是武将,但广宁侯世子刘克庄却是众所皆知的主和派。 他为人清高,虽然只是因为广宁侯庇护,在礼部做一个小小的主事,却一向看不起武将,喜欢跟儒生高谈阔论,清谈己见。 苏碧曦的伯父吴国公也是文臣,自来都看不上自己明明考中了科举,却去从军的弟弟,倒是对刘克庄颇为欣赏。 刘克庄一向厌恶苏碧曦的原因,除了自己早已与苏兰箬情投意合以外,就是憎恶苏碧曦身为武将之女,行为举止粗俗,见识低下,如何能够比得上他心目中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仪态万千的苏兰箬。 “世子此言差矣”苏碧曦哪里能容得人轻薄自己的父兄,“先父可不是世子这种蒙荫庇而来的爵位官职。 先父苦读十年,科举出身,后任职户部,为户部押送钱粮前往边关之时,亲见边关境况,方弃笔从文。 先父曾对兄长及碧曦说过,他在边关,亲见将士为了防止突厥偷袭,星夜露宿在滴水成冰的城墙之上,坐久一些身上的铠甲都会结冰。 边关苦寒酷烈,将士却连一口热饭都吃不上,经常吃着中原畜生吃的糟糠馍馍。将士们的居所早已年久失修,连风霜都不能遮挡。 最让先父痛彻心扉的是,他曾亲见突厥人竟然为了引诱守城将士出城,把抓来的一位身怀六甲的妇人当场剖腹取子,一个只在襁褓里的婴儿从头颅剥开,当场众人分食! 此天怒人怨,所犯滔天,万物悲鸣,当场将士无不流下眼泪,恨不得立时便把此情此景还给那些连畜生都不如的突厥人! 先父经此,回京后毅然决定投身边关,哪怕马革裹尸,也誓不归还。世子所言,武将百年不得消灭突厥人。世子可知,突厥人口几何,领地几何,首领几何? 千百年来,有哪个民族能够被另一民族族灭之?我大魏将士,为了保家卫国,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多少人连尸首都找不到?多少人因伤痛活活痛死在边关? 多少人一辈子未曾再见过自己的亲人?这些岂是文臣们动几下嘴皮子,写几个字,就能磨灭的?世子对此间种种,一无所知,就在此大放厥词,委实不是一直活在盛世安稳的梦中?” 刘克庄一时还要强辩下去,却见一直坐在上首的元朔帝竟然站了起来,朝着苏碧曦走去,亲自扶起了她,说道:“郡主所言,振聋发聩,深得朕心。郡主重伤未愈,来人,赐座”他转而看向在场众人,“诸位也起来吧。是非黑白,朕自有判断。李明行,宣贵妃殿里的露晞进殿。” 苏兰箬听见露晞这个名字,心头就是一跳。 露晞是她殿里的二等宫女,虽然不是大宫女那样的心腹,但是一直随侍在殿外,对殿内的一举一动了若指掌。现在元朔帝竟然宣她进殿,莫非露晞竟然是元朔帝安排在她殿里的钉子? 露晞正是萧煜安排在贵妃宫中的密探。 萧煜作为帝国皇帝,不仅从先帝手上接手了暗卫。这几年来,更是先后在宫中和全国各地都先后安插了数目繁多的探子,来掌控皇宫及朝廷。 所以,论在皇宫的耳目,没有任何人能够比得上皇宫主人的萧煜。苏兰箬以为可以指鹿为马,随意指摘某人,不过是贻笑大方罢了。 露晞进殿之后,便将苏碧曦拜见贵妃的一切言行皆细细禀报,包括贵妃的诸多刁难,刘克庄对于自己结发妻子的漠视,都一一展现了出来。 苏兰箬在一旁,哭也不哭了,浑身颤抖得看上去连好好站着都不能,吓得又跪了下去,不停地求元朔帝饶恕这一次。刘克庄虽然也是心里一凉,但他自问没有做错什么,只是实在怜惜楚楚可怜的苏兰箬罢了。 萧煜听完露晞所言,与苏碧曦眼神交汇了一下,便开口道:“贵妃擅权,行为不端,诋毁安乐郡主名誉,现收回宫权,禁足宫中。广宁侯世子刘克庄,言行有失,剥夺其官位,罚俸三年。安乐郡主赢得突厥比试,功在社稷,现陪同突厥使者,待秋猎后突厥使者离京,再另行封赏。” 第十六章 萧煜说完, 便让众人退下, 向苏碧曦使眼色,让她待会回自己的承明殿。苏碧曦却看也不看他, 径直跟着广宁侯夫人唐氏后面, 一道行礼退去。 她现在是什么身子,怎么能去广宁侯府? 刘克庄本就刻薄寡情,刚又与她有那么大冲突,还不吃了她? 萧煜眉头一蹙, 气势一下便变得可怕起来,立时便要发作。 旁边一直站着的李明行连忙借着宣布陛下起驾的功夫, 借着袖子的阻挡,将苏碧曦早前让他转交的纸条趁机递给萧煜。 萧煜也知道苏碧曦的脾气, 只得先忍了下来。待到御撵上, 他打开纸条一看,却愣在了那里。 只见上书:妾欲自行和离, 以清白之身,归于君王。 她知道自己欲下旨,让她与刘克庄和离的打算。 只是这终归会损害一些他的声威,她愿意自己来求得和离, 不愿他担了强夺臣妻的名声。 萧煜忽然笑了。 自己深爱的女人,如此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 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苏碧曦跟着脸色铁青, 一脸想要活撕了她的刘克庄, 和满脸愧疚的广宁侯夫人唐氏回到广宁侯府时, 唐氏正打算把刘克庄叫来单独训斥一顿,却听苏碧曦在二门处站住,面色苍白地开口:“母亲,不知父亲是否在府里,碧曦有一些话,想对父亲,母亲”她看向一旁愤怒异常的刘克庄,“和世子说。还望母亲能够应允。” 唐氏自知刘克庄近日来的所作所为,实在是对苏碧曦无情之至。碧曦若是有什么委屈要对他们说,也是应该的,遂点头道:“你父亲此时应该在书房,你们二人随我来。” 刘克庄根本不想跟这个贱人多说一句话,脸色立时便拉了下来:“母亲,我跟这个贱人没什么好说的。我今日心情烦闷,去酒楼跟朋友饮酒了。” 唐氏简直要活活被这个逆子气死:“孽障!来人啊,给我把世子压到侯爷书房去!我倒要看看,这个侯府,有谁敢放了你出去!” 唐氏作为广宁侯府当家主母,积威不可谓不重。刘克庄虽然是世子,但从不涉及后宅之事,又自视甚高,根本不与下人恩德。 果然,下人们听得唐夫人吩咐,纷纷动手,便制住了刘克庄。 刘克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亲生母亲会这么对他!这么一来,他在这府中,岂不是颜面扫地,日后还如何做人:“母亲!你怎么能这么对我?我是你的亲儿子啊!” 唐氏恨道:“我只愿根本没生过你这个儿子!” 待三人来到广宁侯的书房,广宁侯还在诧异为何刘克庄会被如此绑了过来,却见苏碧曦行过礼后,径自挥退了下人,就忽然跪了下来,神情凄然,却一脸坚决地哀求道:“父亲,母亲,碧曦求二位允准,碧曦与世子和离!” 广宁侯及唐氏被苏碧曦的话震在当场,但无人压制的刘克庄就像受到了奇耻大辱一般,突然暴起走向苏碧曦,举手就要一巴掌扇过去。广宁侯和唐氏顿时反应过来,厉声阻止。 刘克庄又哪里听得进去,他只觉得这个红杏出墙的贱人竟然有脸提出和离,简直是把他的脸放在地上踩! 只见跪着的苏碧曦轻易就抓住了刘克庄挥过来的一只手,反手制住他的另一只手,双手一扭,一声清脆的骨头转动声后,就让刘克庄双手都脱了臼。随后,她像丢掉一件破烂一样,把刘克庄直接摔了出去。 她冷笑道:“刘克庄,你有什么资格来打我?” 刘克庄惨叫出声,广宁侯及夫人纷纷来查看。 广宁侯行伍出身,最见不得男人欺负妇孺,刘克庄刚刚出手之时就要动手收拾他,现在被儿媳打了一顿,他正觉得应该。唐氏也是恨不得亲自抽刘克庄一顿,见刘克庄只是脱臼,只觉得他是活该,遂根本不去管他。 唐氏转身,欲亲手扶起苏碧曦,见苏碧曦执意不肯,语带歉意地劝道:“碧曦,母亲知道你这些年受了许多委屈,这逆子近日来所作所为更是让我都恨不得拍死他。但是你看在我与你父亲面上,且再容容他。” 广宁侯也是清楚刘克庄那日在殿上所为,实在违背了夫妻之义,但儿媳是自己袍泽之女,嫁过来这几年,对他们夫妻孝顺有加,又乖巧懂事,他心中也是对儿子不满:“这个逆子,看我不抽死他!碧曦,待会父亲一定狠狠收拾这个逆子一顿。但和离之事,还是从长计议的好。” 刘克庄见父母竟然丝毫不顾及他,纷纷跑过去劝慰那个贱人,怒从心生,大叫道:“你这个贱人!你根本不配做我刘克庄的妻子,嫁给我是祖上积福,上辈子烧了高香,竟然还敢跟我和离?你休想!你这个贱人,只配让我休了你!” 唐氏听见这个逆子如此出言不逊,眼睛气得通红,反手就给了刘克庄一巴掌。刘克庄被打得头一偏,脸被唐氏的指甲划破,立时便出现了血痕。 “你这个孽障!”唐氏气得浑身都在颤,“我与你父亲为你迎娶了碧曦。她从进门以后,作为媳妇,日日晨昏定省,无论刮风下雨,从未间断。作为广宁侯世子夫人,她襄助我打理侯府,把下人管理得井井有条,各司其职,下人无不称赞。她主持中馈以来,侯府产业田庄更是在她手里蒸蒸日上。前年我身上不好,日日上吐下泻,她日夜睡在我房内,时时照顾满身狼藉的我。待我好转后,她自己倒得了风寒,卧床不起。那时候,你在哪里?怕是在外面与你那群狐朋狗友,日日饮酒作乐吧!碧曦侍奉我们至孝,打理家事尽心尽力,你冷落她也就罢了,她究竟哪里不好了,你竟然要休了她?” 刘克庄从未被自己母亲如此训斥过,更是用恨不得杀了苏碧曦的眼神看着她,怒道:“母亲,你问我为何要休了她?这个贱人卖弄唇舌,在陛下面前巧言令色,让儿子丢了官位,还被罚俸三年!她嫁入我刘家这么多年,从未有过一儿半女,七出之条已占其二,我为何休不得她?” “哈哈哈哈哈,哼哼哼哈哈……”苏碧曦突然大笑起来,已是泪流满面的脸上满是恨意,“刘克庄,你说我成亲三年后无所出,你怎么不告诉你的父母,我们成亲三年来,你根本从来都没有碰过我!” ※※※※※※※※※※※※※※※※※※※※ 求收藏求评论啊(^o^)/~ 第十七章 唐氏一惊, 看向神情猖狂的刘克庄, 问道:“克庄,你与碧曦成婚三年, 你竟然从未碰过她?” 刘克庄像是嫌弃什么肮脏东西一般的口气说道:“你这个贱人, 我看见你就想吐!你还想让我碰你,贱人就是不知廉耻!” 广宁侯夫妇简直不敢相信,这还是自己那个彬彬有礼的儿子吗? 他成亲三年竟然没有跟儿媳圆房,竟然还以无所出休妻!儿媳这三年忍受的羞辱,又何止他们所看见的? 刘克庄自小被广宁侯太夫人带在身边,广宁侯又多数时候出征在外, 他们本以为本性不坏的儿子,竟然私下里如此对待自己的嫡妻。 唐氏脸色发青地想起,当初刘克庄成亲的时候, 元帕是广宁侯太夫人着人查看的。 刘克庄成亲没有几个月,广宁侯太夫人便给了刘克庄好几个通房丫头。 刘克庄是长孙, 是老太太的命根子,又长在老太太手里。 唐氏虽然有心护着苏碧曦,但是一个孝字顶在上面, 她根本没法扛着自己的婆母。 若非广宁侯太夫人一年前去了,她还做不了真正的广宁侯府当家主母。 “当然了,我是不知道世子所谓的廉耻,但是世子肯定是知道廉耻的”苏碧曦恨得咬牙切齿, “世子知道廉耻, 在宫宴上, 堂而皇之毫无愧疚地置自己结发妻子于死地;世子知道廉耻,在贵妃宫里,身为外臣,毫不避嫌地为贵妃陈情,污蔑诋毁自己的妻子,甚至要陛下惩处重伤未愈的妻子;世子知道廉耻,所以成亲以后冷淡结发妻子,跟陛下的贵妃暗通款曲?” 广宁侯夫妇听见刘克庄竟然还与贵妃有私,惊得立时便站了起来。与皇帝宫妃私通,可是满门抄斩的大罪。 广宁侯厉声问道:“孽障,碧曦说你与贵妃有沾染,可是真的?” 刘克庄见事及贵妃,神情惊慌了一下,强辩道:“这-个贱人的话,父亲你也相信。贵妃深居宫中,我何来与她有私?” 苏碧曦根本不用刘克庄承认,反驳道:“如若不是世子与贵妃有私情,怎么会成亲三年都不屑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又怎么会在贵妃宫中,借接自己妻子之名,与贵妃眉目传情,颠倒黑白,信口雌黄,诋毁自己的妻子有碍与突厥邦交,诋毁陛下声名,宁可置自己的妻子于死地,也要护着世子心中那个娇滴滴的贵妃苏兰箬呢?” 她看向唐氏,“此事,母亲最是清楚。” 唐氏亲眼目睹刘克庄做出此等蠢事,此时神情愧疚地点了点头。 广宁侯见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气得目眦欲裂,走过去一脚就向着瘫坐在地上的刘克庄踹去,简直恨不得立时就把这个逆子打死:“逆子!与陛下宫妃私通,是要满门抄斩,诛杀三族啊!你这是要害得我们广宁侯府上下几百余人全都给你这个逆子陪葬!我今日就亲手杀了你!” 刘克庄从未见过自己父亲如此大怒,吓得一把抱住广宁侯的腿,大声哭喊:“父亲,父亲,我是你的亲生儿子啊!是儿子错了,是儿子错了,儿子改就是了,父亲原谅儿子吧!” 他看向慌忙来阻止广宁侯的唐氏,痛哭流涕地哭诉:“母亲,母亲!儿子知道错了,儿子再也不去想贵妃了!母亲劝劝父亲,饶了儿子这一回吧!” 刘克庄出生时,广宁侯正在边关戍守,唐氏生下他后,因愧疚他没有父亲疼爱,自己又只有这一个命根子,便对他千依百顺。 刘克庄自幼聪慧,又生得清秀,虽然长大了以后走的文官的路子,喜欢与那些文人们清谈阔论,没有什么高官厚禄,自命清高了一些,也算是出息了。 等广宁侯次子出世,慢慢展露出武艺兵法上的天赋,他们也渐渐不去强逼刘克庄走上武将的路子。却不想,他竟私下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唐氏看着他手腕脱臼,跪坐在地上,还要抱着广宁侯的腿苦苦求饶的样子,实在是心有不忍,不由目露恳求地看向广宁侯。 广宁侯不过是一时气急,踹了刘克庄几下后,冷静下来,也只踢开刘克庄的手,坐回上首,一言不发。 苏碧曦看着这意料之中的一幕,心中感慨,这就是亲生儿子和儿媳的区别。 举凡世间,哪怕儿媳妇对公婆再好,再如何孝顺如亲生,再如何晨昏定省,再如何用自己的嫁妆填补婆家,再如何用娘家贴补婆家,再如何舍弃自己的性命,等到要在儿子和儿媳中做出选择的时候,天底下所有的父母几乎都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己的亲生儿子,而非是外人的儿媳。 毕竟,儿媳再亲,亲得过自己亲生的儿子吗? 如今,她知道了刘克庄和苏兰箬的私情,又仅仅是自请和离,广宁侯夫妇为了维护儿子,维护整个侯府,看在与她父母,她这几年的情分上,虽不至于杀人灭口,但肯定是会同意他们和离的。 她向着广宁侯夫妇磕了三个头,眼眶通红,声音哽咽道:“父亲,母亲对碧曦这些年的看顾,碧曦不敢或忘。只是世子如此作为,碧曦在宫宴上已是死过一次,再也无路可退。碧曦今日便搬出侯府”她颤抖着手,强作镇定,从袖中拿出一封文书,“世子既然如此鄙夷碧曦,这和离文书,世子肯定巴不得立时便签了吧。” 广宁侯夫妇对视一眼,两人皆看出苏碧曦决绝之心。 刘克庄歪坐在地上,鄙夷地冷哼了一声:“贱人,你休想我会签下和离书。” 广宁侯并不理会刘克庄,思虑片刻,开口道:“碧曦,你今日便搬出侯府,是要回吴国公府吗?” 唐氏听见广宁侯的话,便知晓他已同意二人和离,心中叹息,道:“碧曦,即便你与这孽障和离,也不是非要今日便搬出侯府。如此仓促,你又如何能在吴国公府安顿下来?母亲自小看着你长大,你嫁入侯府来,母亲也是把你当成亲生女儿来看的。即便你们和离后,你住在侯府,父亲与母亲也为你做主,侯府上下,绝对无人敢说一句不是。” “碧曦谢过父亲母亲对碧曦的恩德”她红着眼睛,又向二人行了一个大礼,“只是碧曦若留在侯府,只会惹得世子与父亲母亲不慕,侯府不宁。碧曦身受二位大恩,如何能做出这种事?当日碧曦被赏赐郡主爵位时,曾被朝廷嘉赏一座府邸,日常有人前往收拾,即便今日搬进去,也是无碍的,还请父亲母亲放心。” 她早就筹谋从广宁侯府离开,稍早就派人去收拾了御赐的郡主府邸。而且她此番先斩后奏,不跟萧煜商量便来了广宁侯府,只怕萧煜心里会放心不下。自己今日就去了郡主府邸,也方便暗卫报予萧煜知晓。 广宁侯见苏碧曦神情,便知此事再无余地,也知晓苏碧曦一个孤女,又与吴国公府大房不慕,广宁侯府于她有恩,还不至于害侯府满门。 他走向还在那里愤愤不平的刘克庄,双手把他的手腕动了几下,便把刘克庄脱臼的双手恢复了原位,冷然道:“你现在就去签了和离文书,秋猎陪驾过后,便禁足房内。谁若胆敢放你出府,我就活剐了他!” ※※※※※※※※※※※※※※※※※※※※ 求收藏求评论啊(^o^)/~ 第十八章 刘克庄被广宁侯毫不留情的语气吓得就是一抖, 原还想再反驳, 却见唐氏一向慈爱的目光也像是没有感情一样看着他,广宁侯说完, 便如气极了的猛虎一样双目圆瞪, 好似他若是再忤逆,便立时生吃了他。 生性外强中干的他再也没有反抗的胆子,规规矩矩签了苏碧曦手上的和离书,期间还不忘愤恨地一直瞪着苏碧曦。 “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若结缘不合, 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 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 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 选聘高宫之主,一别两宽,各生欢喜”苏碧曦呐呐念道,泪眼滂沱, 就如同丢弃了这么多年的屈辱一般, 原主一辈子都未曾得到这样一封和离书。 她再向广宁侯和唐氏跪下行了一个大礼, 哽咽道:“父亲母亲从小对碧曦的看顾,这些年对碧曦如同父母一般的恩德,碧曦铭记在心,请受碧曦三拜。” 说罢,她结结实实地给广宁侯夫妇磕了三个头。 唐氏也是不断用绢帕擦拭眼泪,亲自上前扶起苏碧曦:“好孩子,都是我与你父亲没有福气,因为这个孽障,才失了你这么好的儿媳。我从小看着你长大,你品性如何,我又如何不知道?此番是父亲母亲对不住你。你若不嫌弃,就给我做个义女,也全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让我能替你过世的母亲,再好好照顾你。” 广宁侯也道:“正是,我与你父亲乃是袍泽兄弟。因为这个逆子,我们广宁侯府都亏欠于你。若不能再好好照顾你,我将来有何面目去到地下,见你父亲?” 苏碧曦本就对广宁侯夫妇感情极深,他们又如此真情实意地一番言语,当即就跪了下来,带着哭声叫道:“义父,义母在上,请受碧曦一拜。” 广宁侯夫妇皆面上触动,应了一声,唐氏再次扶起苏碧曦,替她擦了擦眼泪,柔声道:“义母能有你这么个好女儿,是义母修来的福气。义母这些年来,一直盼着有一个女儿,如今心愿得偿,真是一件大喜事。” 她看向自己的陪嫁妈妈,吩咐她去拿自己的紫檀木盒子。待取来后,唐氏亲手把盒子交到苏碧曦手上,笑道:“这是我给我女儿的一点心意,打开看看。若是你心中把我当成你母亲,就收下它。否则,我定是要不高兴的。” 苏碧曦依言打开盒子,只见盒子里整整齐齐装着厚厚的一叠每张都有百两的银票,这么厚一叠,起码不下几万两,她如何能收下这么多银子,当即推拒道:“义母,碧曦万万不能收下这些。父亲母亲在世时,就已为碧曦备下许多嫁妆,祖母后来又添了许多。这些年碧曦虽不才,也有些许进项。义父义母待碧曦如自己的亲生女儿,碧曦如何能收下义母这份礼物?” 唐氏却拉下了脸,嗔怒道:“这是义母给你的一点心意,你一个人在外面开府过日子,如何不辛苦?你再推辞,日后就不要再来见义母了。” 广宁侯也劝道:“你就收下吧,日后多来看看我们两个,不要生疏了就是。” 话说到了这份上,苏碧曦也不得不收下这份厚礼。之后,她拜别广宁侯夫妇,带着自己陪嫁的下人,按照嫁妆单子,先把要用的东西和贵重物件收拾了,就离开了她住了三年之久的广宁侯府。剩下的东西,便由留下的陪嫁之后再搬过去郡主府。 路上,苏碧曦吩咐自己的心腹陪房,拿着和离书去宗人府秉明宗正。她受封郡主,就已经是宗室。宫宴那日她受的委屈,世人皆知。今日在贵妃宫中之事,又是外命妇觐见的时候,根本拦也拦不住。想必等她把和离书一递到宗人府,她与刘克庄和离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京城。 她实在一刻也忍受不了,再担着刘克庄妻子这个名声。 天色擦黑,苏碧曦领着一堆人,浩浩荡荡地拿着东西进了自己的郡主府,刚走到正厅,就看见了坐在正厅上首,黑着一张脸的萧煜。 她自知理亏,挥退下人后,主动蹭到萧煜身边,赔笑道:“阿煜,你来了多久呢?怎么不先告诉我一声。” 她把那句到了嘴边的“你怎么来了”吞了下去,现在问萧煜怎么会出宫,就等于捅了马蜂窝,到时候一把火烧的肯定是她自己。 萧煜从她出宫后,就有暗卫每隔一刻传递消息过来,知道她险些被刘克庄打到,恨不得当即到广宁侯府,亲手杀了刘克庄。忍到下午才出宫来寻她,此刻见她目露忐忑,虽然眼睛哭得红肿,但是脸色还好,精神也不错,方放下心来,继续黑着脸,冷笑道:“怎么,就许你先斩后奏,自己一个人去了广宁侯府,就不许我来你这钦赐的安乐郡主府呢?说起来,你这郡主府,还是我给的了。你也不看看,哪家宗室郡主就可以自己开牙建府的,还不是我登基的时候,特意嘱咐礼部,封赏宗室的时候,另行给你的。” “是是是,我那时候受封这座府邸就知道是是你”现在萧煜说什么都是对的,她哪里敢有一句反驳,“我今日哪里是一个人去的广宁侯府,带着那么多宫人,还跟着那么多侍卫暗卫。我之所以敢去,就是因为有阿煜的看护啊,否则哪里有胆子?” 萧煜听她这么说,更是生气:“你今日胆子也太大了!广宁侯府是什么地方,那是刘克庄的家!你如今是什么身子,怀着身孕,竟然敢一个人去广宁侯府,若是有个万一了?你让我怎么办?你当时跟着广宁侯夫人走的时候,你可知道我是什么心情?” 苏碧曦的愧疚更深了,扯了扯萧煜的衣袖,低着头,语带哽咽道:“我,我只是想自己去和离,不想你下旨,得个不好的名声。我……” 萧煜虽然在生气,却是时时刻刻注意着苏碧曦的神色的,见她眼睛都急的红了,眼看就要哭出来,立时便慌了,把苏碧曦轻轻拥抱在自己腿上,哄道:“宝宝不哭,宝宝不哭,是我刚才语气重了,是我不对。你现下怀着孩子,如何能够多哭,哭对自己不好,也对孩子不好。是我错了,宝宝都是为了我好,宝宝打我一下,就不哭了,好不好?”说完,他抓着苏碧曦的手,作势就要打自己。 ※※※※※※※※※※※※※※※※※※※※ 卖萌打滚求收藏求评论啊(^o^)/~ 第十九章 苏碧曦哪里舍得打他, 当即就用另一只手拦住, 嗔了萧煜一眼。 萧煜见哄得她不哭了,方放下了心, 看了眼外面的天色, 又问道:“午膳用过吗?吃的什么?” 他的密探暗卫再厉害,也是不会连她吃了什么都知道的。 苏碧曦忙碌了一天,情绪大起大落,午膳实在没有胃口,只是随便扒了几口,现在听见他询问, 就心虚了起来:“午膳,午膳吃的挺好的,我记得还吃了鸡肉……” 萧煜多了解她, 见她神色就知道她根本没好好用膳,脸色又沉了下来, 她话还来不及说完,就被他打断道:“吃了鸡肉,我看你是只吃了几块鸡肉, 所以才拿来唬我的吧?也不看看前些时日,我为了把你的气色养回来,花了多少功夫。现在只一日离了我身边,就连午膳都不好好用了。你现在是一个人吃, 两个人补。你不好好用午膳, 身子如何受得住?明知自己前段时间受了那么重的伤, 还不好好注意自己的身子,还偏偏要一个人出宫去!” 苏碧曦就知道萧煜在自己身子上一向上心,但她又自知自己做得不对,便由得他说,待他说完了,便凑上去抱住他的腰,亲了亲他喋喋不休的嘴唇,贴着他的唇,轻声说道:“阿煜,我错了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晚上阿煜要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好吧?” 萧煜被她这么紧紧贴着,她一说话气息便拂在自己脸上,再被她主动一亲,身子都僵住了,待反应过来,立时便托住苏碧曦的头,回吻了起来。 他本就浑身都是火,现在被她主动挑起来,动作也越来越大。 苏碧曦被他作乱的手揉弄的浑身软成了一滩水,嘴里不断发出压抑的轻哼,一双桃花眼里润着湿漉漉的水雾,只觉得自己要融化在萧煜的怀里一般。 待萧煜觉察到再不松手就要走火,才放开她被吻得红肿的唇,仍然不舍得再继续啄吻她红润光滑的脸颊,迷蒙的双眸,修长的颈子,恨不得把她整个人吞下去。 苏碧曦慢慢回过神来,唇瓣竟被亲得有些刺痛,立时便瞪了萧煜一眼。见萧煜不仅不愧疚,目光还一直盯着她脖颈以下的地方看,她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不知何时已经被解了开来,腰带散落在地上,外衫里衣大开,最里面穿的鱼戏莲叶肚兜都露了出来。 她急忙把衣裳拉了起来,使劲捶了捶目露遗憾的萧煜,却不想手却被他捉去,把她每一个指头都放进嘴里,细细舔过。 苏碧曦的脸红得都要烧起来了,嗔道:“想不到我大魏天子,原来竟是个流氓。” 萧煜不以为然,十分得意地说:“大魏天子对自己的妻子耍流氓,有什么不对的?” “没有三书六礼,没有拜堂,谁是你妻子呢?”苏碧曦立时便反唇相讥道。 “原来夫人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嫁给为夫了,为夫竟然没有察觉出来,该打,该打”萧煜假模假样地拿着苏碧曦的手拍了自己的脸,舔着脸笑道,“为夫一定尽快督促下面那些人,以便早日让夫人能够名正言顺地嫁给为夫。” 他说得如此义正言辞,苏碧曦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把头埋进了萧煜怀里,只觉得唯有此时,才是岁月静好。 萧煜闹够了,自己身上的衣服丝毫不乱,便帮苏碧曦把身上的衣裳整理好,柔声哄道:“我出来的时候便把晚膳带过来了,我们先用过晚膳,再回宫里去。你这里久不住人,到处都是灰尘,简陋得不成样子,如何能住得人。” 苏碧曦:……这好歹是朝廷赏赐的郡主府,占地广就不说了。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里,还亭台楼阁,花园湖泊什么都有,她早就派人来收拾过一遍。所有被褥家具都是新添置的不说,日日都有人收拾,你究竟是哪里看出来灰尘遍布,还简陋不堪的? 不过苏碧曦也只敢在心里腹诽一下,她今日刚大大开罪了萧煜一回,好不容易把这茬揭过去了,才不会又去惹萧煜,让他新账旧账一起算,到时候要倒霉的还是她自己。 萧煜扬声唤人,李明行立时便带着宫人把从宫里用食盒保温的晚膳放在桌上。待把所有的膳食放好,宫人们伺候过萧煜和苏碧曦净手洁面后,便安静地退了下去。 苏碧曦看着眼前的龙凤呈祥,万字麻辣肚丝,龙井竹荪,红梅珠香,宫保野兔,芫爆仔鸽,炒珍珠鸡,花菇鸭掌,五彩牛柳,再加上四品酱菜小黄瓜 、酱黑菜、糖蒜、腌水芥皮,旁边还有一大碗的血燕窝,就是一阵头皮发麻。 这岂止是两个人够吃,十个人都毫无问题啊。 她硬着头皮讨好地对着已经给她盛了一碗汤,夹了一大碟子菜的萧煜说:“阿煜,这么多菜,你该不会是打算都让我吃下去吧?这会不会,太多了啊。” 萧煜眼一横,哼了一声:“刚才是谁答应的,我让她吃什么,她就吃什么?” 她是答应了什么都吃,可那是人的分量,而不是猪的分量啊! 苏碧曦为了自己能够不被撑死,不得不继续劝道:“阿煜,那个,我听太医说,怀着孩子的妇人,也不宜吃太多,太过进补,这样于生产不利。” “可是那个怀着孩子的妇人,午膳根本没吃,晚膳吃多一些,不碍事的”萧煜根本不听她的话,已经举起勺子,要喂她喝汤了,“宝宝乖,你午膳未用,先喝一口汤,暖暖肠胃。” 苏碧曦只得乖乖喝了一口汤,继续挣扎:“阿煜,现下吃太多,晚上定会积食,如何睡得着呀?” 萧煜回她以一记意味深长的笑容,道:“宝宝现在多吃一点,晚上才不会饿。” 于是心虚不敢反抗的苏碧曦,不得不喝了两碗汤,用了一碗碧梗粥,吃了满满两大碟子的菜后,萧煜终于放过了她,自己随意用了一些膳食后,便领着她坐马车回了皇宫。 一路上,萧煜都紧紧抱着苏碧曦,与她耳鬓厮磨,不住亲吻。 苏碧曦的唇本就被他亲得自己舔一下都刺痛,不一会就撒娇道:“阿煜,好痛。” 萧煜一向疼她,根本舍不得她有一些不适,便放过了她的唇瓣,亲吻她的脸颊。 等马车直接到了承明殿前,萧煜先下去,然后把后面的苏碧曦直接拦腰一抱,径直抱着她来到了承明殿随时候着的浴池。 白玉雕成的浴池里,早就洒满了红色的花瓣,从郊外引入的温泉水不断冒出白色烟雾,把室内的冷风一驱而散。 浴池旁为了防止滑到,还细细雕刻了百花盛开的图案,其中最夺目的要属那大片大片的牡丹花。原是萧煜继位后命人修建的,本是因为苏碧曦喜欢牡丹,自己也爱屋及乌,不想终于等到了她。 萧煜把怀里的人放在浴池旁边的软塌上,一件一件地剥落她身上的衣物,不时落下一个个充满爱意的亲吻,直把苏碧曦白玉般的身子亲得尽是痕迹。苏碧曦在马车上就被萧煜亲得全身酥软,便只能瘫软了身子,任由他可着自己的心意来了。 待萧煜餍足后,已经是深夜。 苏碧曦乖乖地任萧煜给她用帕子擦拭身上的汗水痕迹后,被萧煜安置在他身上趴着,手指头都没有力气动弹。萧煜眼角眉梢都是满足,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光滑的背脊,时不时在她发心和肩上留下轻吻,间或说着让苏碧曦脸红心跳的情话。 他好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带着笑意问道:“宝宝,我晚上让你多吃一些,可是十分有先见之明?” 苏碧曦现下觉得连开口都没力气,敷衍道:“是是是,你说的都是。” 萧煜见着她这副样子,心里得意,继续道:“宝宝现下这么累,是不是还不饿?都是为夫的功劳。” 苏碧曦:“……你可真是未雨绸缪。” 萧煜沉沉一笑:“做人夫君的人,肯定要为宝宝着想,这是为夫应该做的。” 苏碧曦实在是累得很了,根本不想理他。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时候,萧煜在她耳边轻声交待:“宝宝,明日大朝,我就不回来陪你用早膳了。我会交待宫人叫醒你,你用过早膳,再继续回来睡,不许不用早膳!” 就一天不用早膳又不会怎样,苏碧曦正想直接忽视他的话,忽然想起一事,脑子就清醒了,撑起身子问道:“你今日贬斥了苏兰箬和刘克庄,定是有明旨的。只怕如今,此事已经人尽皆知。朝廷上那一众主和的大臣们,明日大朝会,定不会善罢甘休。” 大魏的朝廷上,从来就不是一家之堂。 自建国以来,大魏与突厥政权摩擦不断,战事延绵了近百年,却一直不能根治。之前的几次大战,大魏更是惨败收场,被迫和亲服软数十年,朝中许多大臣早已失去了立国之初的锐气。 更何况,大魏建国之时,民生凋敝,国家一片焦土,民不聊生。前朝几位皇帝为了与民休息,皆推崇与民休息,清静无为的国策,重视文官,较为轻视武将,更是助长了大魏重文轻武的风气。刘克庄为何出身将门,却看不起武将,还贬低卫国戍边的将士,大肆褒扬和亲国策,也是有此缘由。 第二十章 太后未曾移宫别居时, 便是坚定的主和派,又有娘家韩国公府,吴国公等一众主和的勋贵宗室支持,一直在朝廷大肆宣扬和亲之利,坚决反对动用武力。 长期没有经历过战争的一众朝臣,已经失了血性,也不想让武将们建立战功,封侯拜将,便对主战派一力打压。萧煜今日如此惩处主和派的刘克庄,明日大朝会,定是会惹来主和派反扑的。 萧煜见苏碧曦为他忧心,心下涌起阵阵暖流,擒着她的头,便是又一个缠绵悱恻的深吻。 苏碧曦睁着泛着水光的桃花眼,即便被他亲吻时,也不闭上眼睛, 一直凝视着萧煜。 萧煜在她口中肆虐过后,忍不住再亲了亲她的眼眸, 然后邪气笑道:“宝宝怎么一直看着为夫?莫非是还没有满足?” 苏碧曦被滋润过后的脸颊泛红,眼角都是春-色, 用一种虔诚感恩的神色看着眼前的男子, 并不回答他的调笑, 双手环住他的腰, 把脸贴在他心口上, 低声说道:“阿煜,我真得在你身边了吗?没有在做梦?” 她独自经历过太多的轮回,尝遍了世间的辛酸悲楚,生命对于她都已经失去了意义。 她忽然想到,也许这个轮回结束,她就未必能再遇见他。 只要有了这个念头,她就惶恐起来,想多看他一眼。 萧煜见她这个样子,心里真是不知道怎么疼她才好,更加自责当年一步走错,让她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伸手紧紧把她抱进怀里,不住亲吻她的脸颊,柔声哄道:“宝宝,我的宝宝,我的宝贝儿,我的心肝儿。你已经在我身边了,你和我们的孩子,都在我怀里”他分出一只手轻轻抚摸她的小腹,“孩子在这里,你能感觉得到。” 他拉着苏碧曦的手,触摸自己的眼睛,“你摸摸,这是我的眼睛。” “这是我的鼻子。” “这是我的唇。” “这是我的耳朵。” “这是我的心。” 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你感觉到了吗?我是真的,你跟广宁侯府再也没有任何关系了,再也不用夜夜抓着我给你的牡丹木雕入睡,再也不用只有大宴的时候才能远远见我一眼,再也不用暗暗给我做衣服。你会安安稳稳生下我们的孩子,我们还会有更多的孩子。我们会一起看着他们慢慢长大,学会说话,学会走路,学会写字。” 他看着已经泪眼滂沱的苏碧曦,爱怜地吻她的泪珠,继续轻声哄道:“原想过几日再告诉你的。我已经命礼部筹备了册封你为贵妃的典礼,不到一个月后便举行。待你产下我们的孩子,再举行封后大典。从此以后,萧煜便是苏碧曦一个人的萧煜,我会禀告天地父母,骑着白马,带着八抬大轿,迎娶你,做我萧煜的妻子。” 这句话那么熟悉。 当年他们在深林里定情的时候,他就如此说过。 苏碧曦一时间,泪水止也止不住,抱着萧煜就失声哭了起来。 萧煜脸上也有了泪光,却只是温柔地抱着她,轻轻抚着她的头发,不断哄着她。 苏碧曦哭着哭着,忽然抬起哭得一塌糊涂的脸,哽咽地问道:“那下辈子,你还会陪着我吗?” 萧煜不知她问的是真的下辈子,只当她难受得紧了,才想起这个,立时便答道:“我自是生生世世都会陪着宝宝的,无论宝宝去哪里,无论宝宝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找到宝宝”他拿起床头柜子里的帕子,给她擦了擦脸,“好了,不哭了,你再哭下去,对身子不好。你现下可不是一个人,答应我,有什么委屈,就跟我说,不要再哭了,好不好?” 苏碧曦也明白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心里也是有点理亏,萧煜给了台阶就下了,打了个哭咯,娇声道:“我要喝水。” 萧煜见她情绪安定下来了,自是什么都依着她的,不仅立时自己下床去取了温水喂她,还端了一盆温水进来,给她细细擦了脸。 苏碧曦喝了水,浑身清爽了以后,想起之前问他的事,就被他亲过去了,嘟起嘴又问了一遍:“刚才问你的事了,明日大朝会你预备如何?有对策了吗?” 萧煜见她神情不再哀伤难过,眼眸里重新有了光彩,心下松了一口气,拿玫瑰露给她润了润脸,在她唇上又亲了一口,躺回床上抱起苏碧曦,方答道:“宝宝为为夫着想,为夫哪里能不高兴?刘克庄出身武将之家,却转而从文,成了主和派的一杆旗帜。这些整日说着清静无为,说着和亲定边的大臣们,踩在百年来多少将士的尸骨上醉生梦死,无视多少和亲公主和宫人们的血泪,枉顾边关百姓们屡屡被突厥屠城鸡犬不留的惨状。我大魏已经休养生息了近百年之久,国力日盛,现下突厥可汗新立,正是国力有所衰弱之时。我大魏若是还裹足不前,苟且思安,如刘克庄之流,日日做着和亲纳贡就能安抚突厥的春秋大梦,离亡国还有多少日子?” 苏碧曦闻言沉默了许久,神色黯然道:“父亲与兄长都是科举出身,进士及第,本可以在中原安安稳稳地做一个文臣。有时候我真想,假如父亲兄长不是从小练武强身,是不是就不会走这条路?天下还有那么多男儿,为何偏偏是我的父兄?母亲也不会因为失了他们,竟把自己活活勒死在床前。她夫死子亡,而且连尸骨都没法全部收回。那时候,她只怕活着,比死了还要痛苦。”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丈夫出征在外多年,久久音讯杳然。妻子独自在家里要支撑整个家,奉养年迈的父母,养育年幼的孩子。午夜梦回,泪湿枕巾,在梦境之中盼着丈夫早日归来团聚,却不知丈夫早已化为无定河边的枯骨。 这样触目惊心的悲剧,在这么久远的历史长河里,从未停止过。古往今来,边关埋下了多少戍边将士的尸骨,就有多少将士们家人的泪水和痛苦。这些将士们的家人,只怕宁愿一生穷苦,也不愿意长年与亲人分离后,得来的却只是些许遗物,阴阳永隔的结局。 苏碧曦父兄战死,乃是她心中不可磨灭的锥心之痛。但自从她有了孩子,回到萧煜身边以后,她却能稍许体会到母亲,为何会不顾一切地追随父兄而去。 母亲性格柔弱,父亲是她一生的寄托,兄长是她第一个孩子,也是她唯一的儿子。她此生所有的指望和依靠全都离她而去,这样的毁灭性的打击击碎了她所有活下来的意义。她那么胆小柔弱的人,竟宁愿用那么惨烈的方式,一点一点,把自己勒死。她的心里全部都是无尽的绝望和痛苦,根本看不到尚且年幼的女儿,也根本想不到如果她去后,女儿将会面对的是怎样的日子。 但是苏碧曦的父亲兄长,明知可能马革裹尸,尸骨无存,仍然义无反顾地去了陇西,从此长眠在那块大地上。 她还记得父亲在她小时候提起为何愿意常驻陇西时,脸上竟然依稀露出了笑容,道:“父亲,为的是天底下跟宝宝这样的孩子啊。” 当父亲得知兄长竟也想从军,离开京城时,两鬓过早斑白的父亲沉默良久,不发一言地离去。 那一夜,父亲书房里的灯亮了一整晚。 第二日,父亲仿佛又苍老了许多,允准了兄长的请求。 她的父兄为了保家卫国,死后连尸骨都无法找全,她绝不会容许刘克庄之流来诋毁他们的志向和牺牲,践踏边关将士死后的声名。 他们究竟有什么资格,来鄙夷这些为国为民的将士? 萧煜心疼地亲吻她的发心,柔声安抚她:“岳母只是太痛苦了。她是爱宝宝的,只是她已经生无可恋,只怕留在人间,对她都是一种折磨。宝宝放心,我继位这些年,早就料到了这般坐享其成的人会做些什么。现下这般局面,如若有人敢跳出来,再说与突厥称臣议和,就正好给我送来杀鸡儆猴。” “你已经有了准备,那我就安心了”苏碧曦踟蹰了一下,心头转过数个念头,忐忑不安地开口,“阿煜,刘克庄虽然与贵妃私通,按照宫规,要祸及满门。广宁侯是我父亲袍泽,于国有功,乃是当世大将。广宁侯夫妇从小与我父母相交,待我以诚,这几年来更是厚待于我。大魏正是用人之际,你能否给广宁侯一个将功折罪的机会,不将刘克庄的事牵扯到侯府?” 萧煜心中早就打算只处置刘克庄一人,不牵连广宁侯府,只是难得见她这个样子,有心想逗逗她,便板着脸道:“国有国法,宫有宫规,刘克庄这样的大罪,按照律法,可是要满门获罪的。” 苏碧曦更着急了,抱着萧煜的一条手臂,恳切地道:“可是贵妃与外臣私通,到底是皇室丑闻。你只要不公开处置,就能保下广宁侯府了啊。” ※※※※※※※※※※※※※※※※※※※※ 第二更~ 第三更肯定很晚啦^_^ 第二十一章 萧煜手被她抱着, 贴着她胸前的柔软, 不由心猿意马了起来,哪里还能端得住, 一下就笑了出来:“那为夫放过广宁侯府, 宝宝打算怎么谢为夫呢?” 苏碧曦一见他笑,便知他已经答应了此事,心下一喜,抬头就在他脸颊上印下一吻, 打了个娇气的哈欠:“他们帮你照顾了你妻子这么久,又是你岳父岳母的多年故友, 你作为女婿,关照一下他们, 不是很应该的吗?” 萧煜就知道她这个促狭鬼最喜欢过河拆桥, 看她困得眼睛都不太睁得开了,将她拢进怀里, 轻轻拍抚,柔声道:“睡吧,宝宝,我在这里。” 苏碧曦听着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周身都萦绕着他的气息,慢慢闭上了眼睛,进入香甜的梦乡。 大魏自开朝以来, 每月的初一、十五, 便会举行相对于每日例行小朝会来说, 规模更大的大朝会,又叫朔望朝参。每日的朝会,参加官员为五品已上及供奉官、员外郎、监察御史、太常博士。而到了朔望二日,参加的官员则变成了凡京司文武职事九品已上,皆需参加。而每年元日和冬至日举办的大朝会,则是大魏最为重要的仪典了。在这一日,王公诸亲、在京九品以上文武官、地方上奏的朝集使、蕃国客使都会来参拜帝王皇后。帝王皇后也会召集所有有品级的内命妇外命妇,于皇宫举行大宴。 苏碧曦之前作为外命妇,就是在这些大宴,以及皇宫内举行的宴会上,才能远远地见一眼萧煜。 并且,广宁侯受封二品侯爵,刘克庄也请封了侯世子,即便丢了官位,罚了俸禄,仍然有资格参加这样的大朝会。 众人皆知,武将大多读书不多,参加朝会大多都是念自己幕僚写的折子,与文官们口若悬河,抑扬顿挫地当庭辩论,更是想都不敢想。在当朝朝会的时候,武将不仅要卸去所有的武器,若是露出一丝动用武力的态势,便极容易被文官以不敬圣上,藐视朝廷的罪名,扣上一顶大帽子。 今日的朝会就是如此开始的。 御史台监察御史唐仪出列,举本参本朝安乐郡主:身为宗室,不思以宗室之德行操守,有辱宗室之名,大魏之风。以宗室之贵,于朝廷大宴上刺伤突厥使者,置两国百年和亲之好,邻里邦交于何地。届时突厥使者一怒,回禀于突厥可汗,撕毁两国合约,再犯边疆。大魏子民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安乐郡主以何为偿?臣奏请陛下重惩安乐郡主,以熄突厥使臣之怒,以谋大魏突厥秦晋之好。 本朝风气开放,前朝更有女子为官的例子。苏碧曦身为朝廷所封的一品郡主,归属宗室,自也是御史台监察范围之内。 这已经不是朝会上第一次有人参本苏碧曦当日之事了,有赞成褒扬的,也有贬斥鄙薄的,当今元朔帝全都留中不发。可是昨日安乐郡主夫君,广宁侯世子刘克庄,以一道擅议大魏突厥之事,有碍社稷的明旨,被罢黜官位,罚俸三年。身为其父的广宁侯,从朝会开始到现在,未置一词,仿佛这件事没有发生过一样。 太后的嫡亲兄长韩国公乃是坚定的主和派,随即出列道:“臣附议。大魏自立国以来,就长期与突厥通婚,结两姓之好,此乃太-祖立国以来的国策。吾等理应遵太-祖之百年之计,与突厥世代交好。” 吴国公自娶了太后嫡亲妹妹以后,就毫不迟疑地站到了太后一边,他本人更是毋容置疑的主和派,一向看不惯那些野蛮粗俗的武将,随即也出列:“臣附议。清静无为,与民休息,为大魏近百年来从未更改的国策。一旦与突厥开战,我大魏百年积蓄将毁于一旦。将来,吾等有何面目下去面见先帝。臣虽为安乐郡主伯父,却甚不敢苟同安乐郡主所为,只得大义灭亲。臣请陛下,重惩安乐郡主。” 礼部侍郎出列:“臣附议。” 工部诸郎中:“臣附议。” …… 一时之间,朝廷上的主和派大臣,几乎全部都站了出来,旗帜鲜明地要元朔帝重惩安乐郡主苏碧曦。 一众军侯武将虽然嘴上赢不了,此时也不会呆站着,坐视主和派行事。 广宁侯与苏碧曦感情深厚,第一个便站了出来:“陛下,臣不敢苟同方才唐御史,韩国公吴国公之言。安乐郡主为了大魏之荣誉,为了父兄之威名,才不惜深受重伤,也要赢得突厥郡主的比试。安乐郡主此为,忠孝双全,实乃大魏宗室之楷模,吾国女子之典范。臣认为,不仅不应惩处,还应重重奖赏于安乐郡主,以彰陛下贤明圣德,以显朝廷赏罚分明。” 吴城候也道:“启禀陛下,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虽大魏立国百年以来,皆是以和亲友好于突厥,但是突厥虎狼之心,从未停止侵犯我边疆。边疆将士早已是尸横遍野,百姓纷纷迁徙。现下陇西之地,早已焦土千里,不见良田,不见人烟。突厥不除,我大魏边疆将永无宁日。还请陛下三思!” 城阳伯:“臣附议。” 威武大将军:“臣附议。” ……. 一件小小的当庭刺伤突厥郡主之事,何以变成如此局面? 撇去国家大义,生死存亡不讲,所谓的主和派及主战派,真的就仅仅是他们所说的,遵循祖宗国策,报国为民? 因为利益。 所有的政客,做任何决定之前,都必然要考虑自己的既得利益,如此作为将得到或者失去什么。 主和派拿出苏碧曦刺伤突厥郡主之事,就是为了给朝廷上反对势力,给元朔帝造成一种压力。只要元朔帝惩处了在大宴上赢了突厥郡主的苏碧曦,就等于向他们让步,也等于此次突厥议和,已经迈向了成功。 而一旦主战派获胜,他们就将获得更多的资源,来增加己方势力。此消彼长,主和派就将处于弱势。 苏碧曦就是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才知道萧煜作为一个君王,必须要保持朝廷上势力的平衡,又要发起对突厥的战争,将承担多大的压力。 突厥使团已经来大魏一段时间,突厥使臣再三明示暗示要把素则柯郡主献于元朔帝,元朔帝都以后宫充实而拒绝了。突厥可汗新立,寻求与大魏续订合约,元朔帝派遣的礼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与使团商谈了这么久,都以搪塞为多,流露出根本不愿续订的意思。这两部尚书都是元朔帝的心腹,自是按照元朔帝的意思。 突厥使团来大魏日久,至今寸功未立,而按照惯例,元朔帝若是提出要送他们离开,他们根本找不到理由来拒绝。 突厥新可汗认为,大魏近百年来都是和亲纳贡,虽然有过几次比较大的战争,但从未打到过突厥腹地。大魏农耕之地,民风思定,大族纷争,也负担不起如此巨大的军资,如此绵长的粮草供应。而突厥则正好相反,多来年,一向是以战养战,走到哪里抢到哪里,从来不自备粮草。何况突厥全民皆兵,民风彪悍,又有数倍于大魏的好马。大魏畏惧突厥近百年之久,仅仅是续订合约,给突厥一个喘息的机会,应该是再容易不过。 他们此次带来的新合约,不仅没有要求大魏再嫁公主过来,而是主动送上了突厥的郡主,不再让大魏陪嫁大量的金银粮食,还不够展现诚意吗? 新立的突厥可汗乃是由一条血腥杀戮得来,他们无功而返,等待他们的,绝不是元朔帝这般看似温柔的笑容。 到时候,只怕他们连死,都是奢望。 因此,突厥使团只得再三拜会大魏朝中亲近突厥的大臣,威逼利诱,造成一股不可阻挡之势。 安乐郡主之事一直悬而未决,陛下又展现出偏向主战派的意思。此时正值安乐郡主夫君广宁侯世子因言及突厥获罪,他们正好可以以此为突破口,问罪安乐郡主,迫使元朔帝同意与突厥续订合约。 只是唯一出了变数的便是,安乐郡主竟然在短短一日内便与广宁侯世子和离,搬出了广宁侯府,回的还不是娘家吴国公府,而是御赐的安乐郡主府。 更离奇的是,据说安乐郡主昨日就与广宁侯世子刘克庄和离,和离文书当日就送到了宗人府。 这简直堪称京城今年难得一见的大戏,戏台上的戏文都没有这么精彩。 估计不出三日,天桥下的说书人,都要开始说起某郡主和某侯府世子的二三事了。 这帮耍了一辈子嘴皮子的文臣自然不会就这么输给广宁侯这些武将,韩国公当即反驳道:“和亲突厥,乃是自太-祖以来就立下的国策。如今尔等一再提及要与突厥一战,撕毁合约,可知此乃数典忘祖,违背祖宗之命。如此不忠不孝之事,你们竟妄图唆使陛下为之!” ※※※※※※※※※※※※※※※※※※※※ 注:大魏的朝会制度借鉴了唐朝,参考书目《大唐开元礼》《唐六典》《新唐书仪卫志》 话说这些看似很无聊的典籍也是很有意思的啊,比如唐朝官员每逢节气都会放假,现在都没有啊!最让人羡慕嫉妒恨的是,五月有15天田假,九月有15天的授衣假秋收和准备冬衣,准备冬衣!准备冬衣还需要放假15天┭┮﹏┭┮ 第二十二章 韩国公作为太后的嫡亲胞兄, 对于元朔帝把太后移至行宫, 本就心有不满,一直图谋能够以孝道迫使元朔帝迎太后回宫。有太后坐镇后宫, 后宫又没有正宫皇后, 无论是掌控元朔帝后宫,还是以孝道压制元朔帝,都对于太后一系有莫大的益处。 退一万步说,元朔帝至今尚未有子嗣。若有万一, 太后就可以元朔帝嫡母,当朝太后的身份, 扶立新君。届时,要扶立哪位新君, 还不都是他们说了算。 这一切的前提则是, 太后能够名正言顺地回宫,而不是好似犯了错似的避居行宫。 如今元朔帝欲要违背祖宗训导, 撕毁与突厥的和约,兴起战火,实是送上门来的把柄。只要他们一口咬死是元朔帝不忠不孝,再提及避居行宫的太后, 未免天下非议,顾忌自己的面子,元朔帝还不是得乖乖地把太后迎回。 吴国公早与韩国公有了默契, 又与弟弟一样, 乃是正正经经的科举出身, 两榜进士,自负才学,说得更是引经据典,义正言辞:“子曰,先王有至德要道,以顺天下,民用和睦,上下无怨。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陛下乃先帝之子,太-祖之后嗣,高祖之玄孙,太宗之孙,高宗之子。子效父祖之命,不违先祖之言,方是孝之一字,方为天下表率,方为万民敬仰。尔等武夫,竟要违背先祖遗训,妄动干戈,是要让陛下因为不孝之名,被万民指责,为青史唾骂吗?” 礼部侍郎为当世大儒,已是天命之年,一向以孝为先,立身处世更是处处标榜自己的操守品德:“陛下容秉。子曰,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爱敬尽于事亲,而德教加于百姓,刑于四海。盖天子之孝也。自太-祖至先帝,无不秉持与突厥睦邻友好,和亲联姻的国策,方能有大魏近百年之安康盛世。陛下身为大魏天子,万民之主,理应遵循圣贤教诲,恪守先祖遗训,礼敬突厥,永结盟好,以示我大魏天-朝上国之风仪,容人之雅量,对方外蛮族之教化。” 此话一出,朝中自诩重礼的官员纷纷站了出来。 礼部郎中丁嘉:“侍郎所言极是,我大魏乃天-朝上国,岂可与塞外蛮夷斤斤计较?” 太常博士:“正是,大魏宽以待人,与突厥秦晋之好已近百年,早已是一家至亲,何以刀兵相见,伤了两家的和气?” “放他娘的屁一家子!”满脸横肉,平民出身的将军刘伯山听到这里,气势汹汹地冲了出来,朝着那位太常博士就是一口唾沫,“你才跟他娘的杀你全家,强了你娘们的突厥狗一家子!你他娘的整天在京城过好日子,突厥狗哪年冬天没有打过咱,哪年突厥狗打了的地方不是连只狗都不会留下。突厥狗走了以后,他娘的哪个地方还有活人,连只活老鼠都没了!你他娘的整天在这里说一家子,你对得起那些被突厥狗杀来吃的百姓吗,对得起咱为打突厥狗死了的兄弟们吗?我呸!” 三品将军方回更是直接冲着礼部郎中丁嘉就是一脚,他是从边疆一步一步从小兵到如今,最是清楚边疆将士的境况,此时目眦欲裂,恨不得生吃了这些醉生梦死的蛀虫:“老子打死你们这些混账!你说老子们要跟突厥狗打仗是斤斤计较?你见过那些和亲的女人们在城墙外面被突厥狗扒光了,活生生糟蹋至死吗?这里面还有皇室的公主和郡主!你当突厥怎么看待这些和亲的女人的,这些女人有几个活得过三十,生下的孩子都他妈的是突厥狗的奴隶,整天给这些突厥狗当牛做马!你亲眼去看看,陇西快马走一日都看不见人烟,边关百姓畏惧突厥如豺狼虎豹,你他妈的竟然说这是跟突厥斤斤计较?” 丁嘉被他踹了几脚,差点背过气去,广宁侯和城阳伯等人才冲上来拉住方回,立时拉他跪下,跟元朔帝请罪。 广宁侯道:“陛下,方将军只是思及边关百姓惨状,和亲公主们的凄凉,才一时意气,出手打了礼部郎中,实非有意之举。还请陛下不要责怪他当朝鲁莽,君前失仪之罪。”说着,他领着一众人都跪下向元朔帝求情。 广宁侯昨日已听唐氏说过了元朔帝在贵妃宫中的言行,知晓元朔帝本是站在主战一派。刘伯山与方回二人脾气耿直,满朝皆知,闯过的祸也是不少了,但二人素来忠君爱国,在沙场舍生忘死。先帝就对他们爱护有加,元朔帝继位以来也是赏赐不断。所以方才二人发难时,他就没有多加阻拦。 他们闹得凶的时候,在先帝面前还坐在地上撒过泼,半夜去套过别人麻袋。先帝知道了,也当没发生一样。如今这点场面,实在不算什么了。 这帮子整天在京城醉生梦死的混账,他都想揍。 丁嘉可不会白白就这么被方回打了,待他缓过气来,立刻痛哭流涕地膝行上前,陪着他被揍得浑身凌乱的朝服,模样甚为凄惨:“陛下!方回依仗军功,竟敢在承明殿大朝会上殴打朝廷大臣。臣死不足惜,但是方回藐视朝廷法度,当庭羞辱朝臣,分明是对陛下不敬之极,对朝廷法度视为无物!陛下,臣请陛下为臣做主啊,陛下!” 吴国公等人不料主战派竟然送来这么一个天大的把柄,实在是意外之喜,随即站出来要求严惩方回。 吴国公首当其冲站了出来:“陛下!大魏法度,臣子若是不按时上朝,上朝时衣冠不整,都将有惩处。承明殿朝会如此端正严肃之地,方回竟然辱骂朝廷大臣,甚至肆意凌虐。如若不重重惩处,臣子们以后岂不是要时时忧心己身,时时担忧性命不保,如何还敢再来上朝啊!” ※※※※※※※※※※※※※※※※※※※※ 谢谢明瑟的地雷^_^ 第二十三章 方才站出来的礼部侍郎程公许更是气得整张脸都红了, 天命之年的老爷子立时便跪下, 磕头磕得碰碰响:“陛下啊!本朝律例,官人无故不上朝, 夺一季禄。缺朝一日处笞二十小板, 每再满三天加一等,满二十五天处杖打一百大板,满三十五天判处徒刑一年。仅仅是不上朝,律法就处以如此惩处。如今方回竟敢在陛下面前, 在朝会重地,随意羞辱打骂我大魏官员。陛下若不严惩不贷, 朝廷威严何在,律法典范何在, 陛下颜面何在?老臣恳请陛下杖打方回一百大板, 夺去官位,以儆效尤!” 程公许在朝中颇有威望, 他一带头,站出来要求严惩方回的官员更加多了起来。 “臣附议!” “臣附议!” 丁嘉神情激愤,恨不得伸手就活活吃了方回一般:“臣性命微贱,只是陛下威仪, 朝廷律法严明不可侵犯,求陛下严惩方回啊!” 吴国公心里早就乐开了花,此时也义愤填膺道:“陛下!丁郎中身为朝廷官员, 当朝受此奇耻大辱, 若不重惩方回, 丁郎中日后将何以为官?百姓眼中的我大魏官员,将何以管辖治下的民众?” 吴国公说完,用眼神示意了一下丁嘉,丁嘉见他不断看向承明殿的巨大柱子,立时便心领神会,用凄厉的嘶吼声哭喊道:“陛下,臣生不能为大魏国泰民安,却绝不能因为臣而使得大魏所有官员受辱,臣愿一死,以证臣心!” 他话音一落,便冲着人群中空隙,以一股势不可挡的气势,向着大殿的柱子直冲而去。 吴国公当即大叫道:“不可!” 旁边诸多官员也纷纷惊呼出声,伸手去拉扯丁嘉。丁嘉本就不是真得寻死,如此一番便被拉了下来,跌坐在原地哭了起来。 此时的大殿上,诸多武将跪在原地,请求严惩方回的臣子们也纷纷跪着,旁边不时传来丁嘉的哭声,实在是乱成了一团乱麻。 萧煜端肃着坐在龙椅上,看着他们这一幕幕大戏,看着他们把国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当成了政治博弈的筹码,在这里唱作俱佳,引经据典,恨不得指着他的鼻子骂道如果他出兵突厥就是不孝,根本不配为大魏之天子,万民之楷模,会引来突厥引兵中原,会遭受青史千年污名。 萧煜冷笑了一声,李明行会意扬声喊了一声肃静,方才还吵闹不休的朝堂立时便安静了下来,丁嘉也收起了哭声,扔了一封国书给李明行:“你来念念,这封国书上写了什么。” 李明行领旨后,便大声读道:“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突厥可汗问魏皇帝无恙。魏南宫长公主和亲于突厥伊利可汗,后伊利可汗薨逝,再嫁于乙息记可汗。乙息记可汗薨逝,木杆可汗继位。木杆可汗念大将默克蓝有功,欲赐南宫长公主于之为妻。南宫长公主不从,绝食三日后自尽而亡。现告知于魏皇帝,敬如皇帝书。” 这封国书一经念出,满朝皆惊。 无他,南宫长公主乃是先帝之女,当今元朔帝姐姐。虽然不是元朔帝亲生的姐姐,但作为当朝长公主,被先后嫁给两位突厥可汗,都未曾向大魏说明。现在突厥新任木杆可汗继位后,竟然就像赏赐一个物件一样,把南宫长公主赏赐给手下大将。即便是从未去过突厥的臣子也知晓,就如同他们可以随意赠送妾室给朋友长官一样,突厥可汗这分明是把大魏身份尊贵的长公主看成是牛羊一般,随意处置。 南宫长公主出身尊贵,即便母家不显被迫和亲,如何能受得这般的侮辱?听闻突厥前几任可汗都已经是可以做公主父亲的年纪,南宫长公主本就心绪难平。如今遭此大辱,竟然在活生生绝食三天后,才自尽而死。 突厥可汗信中,不仅没有丝毫悔过之意,反倒像是说明日天气甚好一般,知会了大魏一声。 突厥可汗此举,简直是把大魏的脸放在地上踩! 南宫长公主为元朔帝血脉相连的姐姐,如此下场,满朝即便是最坚定主和派韩国公额头上都冒出了冷汗,暗道南宫长公主早不死晚不死,怎么偏偏就这个时候自尽而死,突厥可汗又为何要如此猖狂行事。 大魏建国以来,虽然曾经有过几次与突厥千人以上的战争,但是从未真正重创过突厥。突厥更是年年侵犯边疆,从未遵守过与大魏的合约。虽然大战未起,但小战从未断过。突厥人民风彪悍,全民尚武,骨子里透着轻视大魏送女和亲,纳贡称和的行事。 之前突厥使者参见元朔帝,从未行过大礼,说话没有丝毫顾忌,就可见一斑。 朝臣如广宁侯,城阳伯,方回等,已是被气得双目圆睁,开口就向元朔帝请战。 “陛下,突厥可汗此举欺人太甚!我大魏长公主受此大辱,竟然连性命都保不住,自尽于突厥!臣请战,迎击突厥,若不报此仇,誓不还朝!” “不报此仇,誓不还朝!” …… 萧煜忽然站了起来,起步走到大殿正门之前,面对天地,跪了下来。大殿上还站着的人见此,立时便都跟着下跪俯首,只听萧煜带着哽咽的声音传来:“皇姐为我大魏,远嫁突厥。突厥人竟迫使皇姐再三改嫁,最后竟然将皇姐当成玩物,赏赐于臣子为妾室!默克蓝已是皇姐祖父的年纪啊!皇姐为了大魏,此生生不能返回故土,死竟连尸首都不能尽全!弟弟有愧于你啊!” 萧煜说着,竟伏地痛哭了起来。 元朔帝如此伤怀,所有的臣子宫人都不敢不哭。一时间,承明殿上,皆是哭声。 萧煜哭着哭着,忽然就站了起来,双眼通红,仿佛要吃人一般,拿起放在龙案上的一封奏折,挥手就摔在吴国公身上,指着颤巍巍跪着的韩国公程公许等人:“汝等是否觉得,和亲的皆是萧氏宗室女,与汝等毫无干系,便枉顾萧氏宗室和亲百年以来,多少和亲女在突厥香消玉殒,在突厥流下的无尽血泪!萧氏宗室里远嫁之父母亲族,为了和亲女所遭受的生离死别,滔天悲苦!汝等只记得太-祖立下的和亲之策,可记得南阳长公主噩耗传来之时,太-祖是如何悲愤地口吐鲜血,说道’南阳吾女,父亲对不起你!大魏力弱,终有一日,将踏平突厥,为你雪今日之仇!’汝等可还记得,太宗之嫡女夷安公主,才德美貌名满京城,太宗何等宠爱,却被突厥可做她父亲的可汗强娶。夷安公主嫁后不足五年,大魏与突厥有较大战事,夷安公主竟被当场杀来祭旗!太宗当日披上铠甲,竟然冲到了京城五门之外,就要为夷安公主报仇!大魏与突厥之仇,岂止是不共戴天,不死不休!” ※※※※※※※※※※※※※※※※※※※※ 文中律例皆引自《唐律疏议》,国书仿效《汉书》中的国书 感谢邀明月的地雷^_^ 第二十四章 吴国公被萧煜用折子一摔, 直接一个不稳,就着跪下的姿势倒了下去, 后背的衣裳感觉都湿了大半。 南宫长公主刚刚好如今死了。作为大魏当朝长公主,他一个大魏的臣子敢说,当今元朔帝的姐姐, 被突厥如此折辱自尽, 死得应该吗? 他敢说,突厥这对大魏大不敬,对大魏皇室明晃晃的践踏,是一家至亲,是兄弟情谊,只怕明日御史台参他的折子就要堆满元朔帝的案首。 他不知道这些和亲宗室公主郡主的下场吗?南阳长公主,夷安长公主的事,大魏哪个稍微通晓皇家故事的人会不知道?他自然更知道突厥几乎每年冬天都会骚扰边关的事情,更知道突厥有种种骇人听闻的恶行。 但是与他, 与吴国公府息息相关的是, 一旦主战派得势,真得发起对突厥的战争,他们作为主和的太后一系, 势力将会大减。朝政将会很大程度上变成军政,一切以对突厥的战争为先。 而且, 之前元朔帝登基之初, 他们太后一系还握有诸多权势。各个地方对他们的孝敬贿赂, 他们安插的人手, 布下的棋子,一旦他们的权势被削弱,将统统付诸流水。 届时,他们当初铲除异己,党同伐异等等的诸多行事,将成为他们的催命符。当朝官员,有几个是身上干净的,只要元朔帝想查,没一个能脱得了罪名。 韩国公自然也是知道其中利害的,而且只是一个南宫长公主自尽,大魏死在突厥的公主郡主难道还少嘛,他双眼立刻就流出了眼泪,嚎啕大哭地冲着元朔帝哭诉道:“陛下!南宫长公主远嫁突厥,如今又客死异乡,为的都是大魏的千秋基业,为的是大魏的国家社稷,为的是大魏子民能够安享太平啊!南阳长公主,夷安长公主,哪一位不是大魏名垂青史的英烈?她们为了大魏,牺牲了自己的婚姻,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为的就是大魏能够边疆安定,不至于妄动干戈。当年太-祖亲自率领三十万大军,于陇西败于突厥,献上南阳长公主及诸多宗室女宫人,金银珠宝无数,方得脱身。陛下,切莫忘了陇西的前车之鉴啊!” 吴国公立即领会了韩国公的意思,也哭道:“陛下,南宫长公主仙去,陛下固然伤心,臣等也为人父母兄弟,如何不理解陛下的心情!只是祖宗国策,是我大魏百年定国安邦之本。南宫长公主为了大魏而死,陛下应当振作精神,坚守长公主为了大魏的一片心意,而不是问责于突厥。一旦与突厥动武,我大魏将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届时南宫长公主将死不瞑目啊!” 方回刘伯山听见这群混账如此颠倒黑白,偏偏不知道如何才能反驳回去,立时便要再冲上去,却被周围的广宁侯等人一把拖住,城阳伯见他们还要挣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站在众臣之前的元朔帝,强行把他们制住。 只见站在众人之前的萧煜发出了一声极冷的哼声:“吴国公在说大魏的百年基业之前,不烦先看看你手中的那份折子,念出来给众位卿家们听听。” 吴国公看着元朔帝的脸色,心中实在不安,又不敢违背元朔帝的旨意,颤着手打开了奏折,只扫了一眼,就吓得双腿不停颤抖。 奏折上明明白白写了他与韩国公等人勾结,这些年收受了多少贿赂孝敬,揽下了多少官位,结交了多少官员,侵占他人财产,为害宗族,纵容下人贪赃枉法,仗势欺人,甚至连突厥使臣拜访了他多少次,送给他的礼单都附在奏折后面。 桩桩件件,任何一件就能让他丢了爵位,祸及满门。全部加起来,元朔帝就算夷了他三族,也是按照大魏律例行事! 他今日,只怕是要出不了这承明殿了! 韩国公见他这个样子,立时就明白了奏折上可能是什么要命的东西。吴国公并不是什么没有主意的人,害怕成这个样子,只怕这封奏折,恐怕能让他从此毫无翻身之地。 大殿上陷入了极为可怕的安静之中,所有人都盯着拿着奏折的吴国公,而吴国公双手都在发抖,面色青白,仿佛下一刻就要晕过去一般。 见他如此,大殿上唯一站着的萧煜冷笑出声:“刚刚吴国公不是说要为了大魏的千秋基业,义正言辞,慷慨激昂地说南宫长公主死得其所,不要辜负了她的一片心意吗?怎么,这么光明正大的吴国公,竟然不敢念出手中这区区奏折?是怕念出来,这奏折上写的,你与韩国公,户部尚书,吏部侍郎等人,俱是皇亲国戚,不法祖德,不遵朕训,肆恶暴戾,土木备於奢侈。倡优之技,昼夜不息,狗马之娱,盘游无度。金帛散於奸慝,捶楚遍於仆妾,结党营私,朋比为奸,欺君枉法,贪赃受贿。这些罪名,有哪一条是污蔑你们了?最可恨的是,你们身为大魏子民,当朝重臣,竟然结交突厥人,不思及突厥可汗新立,内乱多年,正是国力衰弱之时,我大魏兴兵之日,还为了一己之私,不遗余力地促成与突厥和谈,枉顾我萧氏宗室,大魏子民百年之恨!朕从先帝手中接过这祖宗基业,竟然养了你们这些寡廉鲜耻,吃里扒外的混账!前朝究竟是如何在突厥人的铁蹄下亡国的,前朝哀帝如何自尽于皇宫正殿之上的?他正睁着眼睛,要看着大魏,看着朕,步他的后尘了!” 萧煜先指了刑部,大理寺及御史台三司会审奏折上的人,又指着其他的众人,冷然道:“你们了?你们这群折子上没有写的人,真的就一个个都是干净的吗?朕今日告诉你们,如今要对突厥用兵,朕先不收拾你们。自今日起,凡是向国库借了银子的官员,限期三月归还;凡是有贪污受贿者,行贿者,向户部上缴收受银两财物,查实后,可减免其罪责。三月之后,凡是查实贪赃枉法者及拖欠国库银两,逾五百两者,则尽数抄没家产,罢黜官位,十八岁以上男丁尽数充军陇西。今日大殿之上,所有赞成和谈的官员,全部都去刑部大理寺监牢走上一圈,让从边关回来的将士们亲自招待他们,过上几日监牢里的好日子。也别杀了他们,只让他们好好体会体会,什么叫做兄弟之谊,什么叫做教化之德!” 第二十五章 没过几日, 便到了大魏每年, 皇室与文武百官都要参加的秋猎了。 当日承明殿朝议被元朔帝下狱的朝臣们,在元朔帝圣驾去往秋猎行宫的前日方被放了出来。 因为秋猎的名单早已由礼部下发, 他们都在名单之列。即便他们在大理寺监牢里被方回那帮兵痞子, 无论是精神还是身体都饱受摧残,都必须强撑着跟随圣驾一道前往。 他们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名官员是自己走着出来,其余的俱是被大理寺官兵抬着送出来的。在牢中他们被安排在了最糟糕的牢房,不仅缺衣少食, 时时忍饥挨饿,蟑螂老鼠虫子遍布, 散发着恶臭,还要时时被轮流收拾。 这些兵痞子还专挑看不出伤痕, 但是疼起来要命的地方打, 他们在晚间疼得根本睡都睡不着。一旦他们有什么不行的征兆,这群贼精的痞子立时便把大夫找了过来, 施针用药,处处不错。那帮痞子甚至还想出让他们整晚都睡不着的办法,变着法儿收拾他们。这才没到半个月,他们都纷纷像拖了一层皮一样, 瘦得不成人形。 韩国公和吴国公作为方回他们的眼中钉,虽然碍于两位国公位高权重不能用重刑,却是把突厥人不至于把人弄死的法子全在他们身上用过一遍。其中滋味, 相比这两位把突厥当成自家兄弟, 一家之亲的国公爷, 会用一辈子来回味。 当他们出了大理寺,再次见到阳光的时候,觉得自己简直是从地狱回到了人间,好几个都嚎啕大哭了起来。前来接他们的家人,好些都认不出他们如今的模样。 圣驾出发这日,礼部按照元朔帝吩咐,安排了盛大的大驾卤簿。 最前面是开道的几辆车,依次分别乘坐京城地方官和朝廷官员。随后是由两队骑兵及六行步甲队组成的“清游队”,紧随其后的是士兵手持的十二面龙旗,之后则是包括指南车、记里鼓车、白鹭车、鸾旗车、辟恶车、皮轩车等车队。 之后便是引驾仪仗,以乐、仗为主。引驾仪仗的前导是由十二排分别手执横刀、弓箭,相隔排列的骑兵组成的卫队。尾随其后的是一支庞大的由百人组成的乐队,及由宫人们举着的几十面大幡,以及皇帝的二十四匹御马也在其中。 引驾仪仗的后面才是皇帝乘坐的玉辂。玉辂由太仆卿驾驭,前后有四十一位位驾士簇拥,两侧则由左、右卫大将军护驾。紧随玉辂的是禁军的高级将领和宦官。在这些护驾官员的外围则布列着多队禁军的骑兵和步卒,跟在禁兵后面的是由孔雀扇、小团扇、方扇、黄麾、绛麾、玄武幢等组成的仪仗。 对于采用这么隆重的大驾卤簿,朝廷各官员都达成了一致的意见。 突厥使者之前朝见元朔帝的时候,就不曾下跪行礼,举止傲慢,蛮横无礼。在大魏为他们举行的国宴之上,竟然还率先挑衅为国捐躯的英烈之后,旨在折辱大魏。 如今突厥势弱,竟然还胆敢如此行事,岂不是看他们大魏无人? 因此,朝臣们都自觉需要用到最隆重的仪式,以显示大魏的国威风度。 萧煜对此倒并不是那么看重,只是如果使用骑驾卤簿,他则需要亲自骑马,无法照顾有孕的苏碧曦,便也依着他们。 而且,如果是采用大驾卤簿,诸如韩国公吴国公等人,都必须骑马侍奉在圣驾之前,不得坐在马车里面。苏碧曦只要一想起这些人在旁人的搀扶下才能上马,坐在马上青白相加的脸色,就觉得解气。 元朔帝的圣驾直接从承明殿出发,苏碧曦一早就坐在了萧煜的玉辂里。 萧煜吩咐在玉辂里铺了五层厚的皮毛毯子,把所有裸-露在外,稍微有些硬的木头都裹上了厚实的棉布。玉辂极大,用专门用的带有磁性的碟子放置了诸多点心零嘴,用保温的壶子放了补身的汤品。后面随行的宫人还有一直照顾苏碧曦孕期饮食的御厨,太医也随行其后,以便有任何不时之需。 天气晴朗,秋季的阳光已经没有了夏日的炙热,在瑟瑟的秋风中照在人身上,温柔地如同细腻的丝绸拂过肌肤的感觉,让人不自觉地沉沦其中。蓝色的天空旷极了,仿佛一块巨大的蓝色玉石,镶嵌在头顶,纤云不染,和风送暖。 苏碧曦坐在玉辂里,透过装着纱帘的窗子缝隙,悠闲地听着萧煜给她念着左传。这个男人自从知道她有孕以后,一闲下来就读书给她和孩子听,说是为了日后孩子出生后能够聪明,还专挑着那些看着就头疼的经史来读,每每都能成功让苏碧曦瞬间入眠。 她一边拿起一颗腌制好的酸梅子放入口中,拿起自己面前的蜂蜜水喂了萧煜一口,疑惑道:“阿煜,你说这些臣子们,整日不想着如何节省银子去打突厥,反而摆开这么大的架势,劳民伤财的,他们想的究竟是什么啊?” 萧煜见她有了说话的兴致,先再喂了她一块她不爱吃的苹果,然后回道:“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子曰,不学礼,无以立。导之以德,齐之以礼。这些臣子们从小被教导着礼义廉耻长大,科举取士,又多从古代先贤典籍中考核士子们。礼之一字,已经刻在了这些人的骨子里。很多时候,他们宁可饿死,也要遵循礼仪。我身为帝王,身在这些伦常之中,虽然明白这些礼仪的目的就是为了约束人们的行为举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以巩固江山社稷,但是很多时候,也不得不遵循这些规矩。” 苏碧曦点头,叹道:“中原传承已久,许多东西已经印在了人的骨髓里,代代相传。《燕居》不也是说,礼者何也?即事之治也。君子有其事必有其治。治国而无礼,譬犹瞽之无相与,伥伥乎其何之!譬如终夜有求於幽室之中,非烛何见?若无礼,则手足无所措,耳目无所加,进退揖让无所制。某种意义上,人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已经被别人制定的规则框在里面,甚至还不自知。” 萧煜点头:“那日承明殿上,除了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还有相当一部分心里的确认为,大魏是天-朝上-国,不该与蛮夷一般见识。吾辈子孙,就该遵守祖宗家法,先辈传下来的国策,才是孝道之本。殊不知,无论是孝道,还是两国邦交,都必须让位于国家社稷之存亡。若国将不国,何以言孝,何以言家,何以言尊?” 说着这话的萧煜,眼中散发着宏鹰展翅般的雄心壮志,周身气势犹如一把即将出窍宝剑一般锐不可挡。 凡阻我大魏将士者,定斩不饶。 ※※※※※※※※※※※※※※※※※※※※ 皇帝出行资料皆出自《大唐开元礼》 昨天晚上打算更新的时候蠢作者家里的电闸竟然半夜坏了!!哭晕在厕所┭┮﹏┭┮于是用毛巾活生生擦干了湿淋淋的头发睡了┭┮﹏┭┮ 第二十六章 祥玮坐在车上, 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出去, 握着电话的手却再也没有了平时的从容,颤抖地几乎要拿不住电话。 这辆性能几乎是顶级的车终于能发挥它的所有速度, 路上无视了所有的红灯, 一路朝着他们的家里开去,祥玮却觉得车还是慢得不能容忍,不停地催促开车的保镖,“太慢了, 再快一点。” 他失常急促的声音传到他忘记挂掉的电话里,弗雷德里克亲王不由劝慰他, “克里斯,不要着急, 不要让司机再加速了。我已经紧急封锁了所有进出柏林的通道, 调动了皇室直属侍卫营和国家特警部队。一旦你有了晚晚的确切位置信息,立刻就能去救人。” 弗雷德里克亲王旁边的亲王妃也劝道:“克里斯, 你要冷静下来。晚晚还在等着你去救她。你如果慌了手脚,这时候做错了任何一点事,后果都不是我们所期盼的。” 祥玮几乎听不懂旁人说的话。 从出事到现在不过几十分钟,他的思绪仿佛被洪水侵袭过, 杂乱地一塌糊涂。 他当时看见苏碧曦的手包,弯腰想拿起来,惊愕地发现自己竟然抓不住那个一个轻轻的东西。 他还记得今天早上出门的时候, 苏碧曦笑着让他帮她挑的这个手包, 然后奖励地主动吻了他。 脑子里仿佛有千万支针在扎着一般, 痛楚在四肢百骸里蔓延,片刻间席卷到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她被带走的时候,是不是很害怕? 她现在被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在谁的手里,究竟会遭遇什么。 他想都不敢想。 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他的心里满满的都是她,如何才能做到心无挂碍? 恐怖像凶兽一样啃噬着他的每一寸神经,他闭上眼睛都是血淋淋的场面,如何才能无有恐怖? 等待的时间漫长得可怕。 每一分每一秒过去,祥玮的心里就更加煎熬一分。 他根本不敢看车窗外的景象,因为他看见每一栋楼,都觉得苏碧曦可能被藏在里面,恨不得立刻下车亲自去找。 他如同困兽一般坐在车子里,手机从手里滑落了下去,眼前都是跟苏碧曦相处的一幕幕过往。 她第一次来柏爱面试的时候,他们一起去看梵高画展,她在他门前踟蹰,请他吃饭,他们一起做饭……. 她就像是忽然照射到他身上的一缕阳光,直直照射进他空寂的心底。 他牢牢地握住这一缕温暖,想让她永远停留在自己的生命里。 可是他却连保护她都做不到。 ……. 等到祥玮到他和苏碧曦的家门外时,特警部队的人已经率先到达并已经严密监控苏碧曦家里的固定电话和网络,弗雷德里克亲王正在跟特警少校队长,皇室侍卫营长官说话。 祥玮的生活助理,自然是能打开他们家大门的。 而祥玮之所以马不停蹄地回到这里,除了绑架苏碧曦的人可能联系苏碧曦的固定电话以外,就是苏碧曦植入皮肤表层的,当今最先进纳米科技制造的定位仪,控制系统在苏碧曦家里,并且需要祥玮和苏碧曦两人本人的指纹,虹膜以及密码才能打开。 而他跟苏碧曦的家位于柏林市中心,去往柏林任何一个角落都是最快最方便的地方,营救人员于是也都集结在这里。 而现在的离开柏林的航班,火车,船只,各个公路出口都被严格盘查,严查所有离开柏林的人员,实施最高级别的安全措施,禁止任何私人飞机起飞。 事发到现在不到两个小时,只要抓住时间,就能够阻止苏碧曦被绑架出柏林。 一旦出了柏林,再成功营救的概率就不高了。 作为皇室中人,遭遇恐怖袭击以及各种绑架的概率从来都不低。除了一系列的安保措施以及完备的保镖队伍以外,皇室对于皇室成员采取了各种保护措施,其中就有植入这种可以精确到看到地面报纸上的标题的全球定位系统。 当初祥玮本来为苏碧曦选的是装在一枚戒指里的纳米系统,但是苏碧曦却意外地选择了通过一个小手术,直接在皮肤表层植入。 这个小东西并不会对人体产生危害,而且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苏碧曦,祥玮也就同意了。 没想到如今竟然真得派上了用场。 他一下车就一个箭步冲向楼上的书房,却在刚要上楼梯的时候一个打滑,差点摔了下去。 紧跟在后面的弗雷德里克亲王连忙扶住他,待祥玮站稳后,一行人快步到了放置定位系统的书房。 每一个纳米定位系统皆有启动装置和控制系统,一旦主人需要,就可以随时开启。 祥玮颤抖着手打开书房门,立时把保险柜里的控制系统拿了出来,经过一系列验证程序以后,特警队的技术人员上前接手了操作。 祥玮眼睛发红地盯着显示屏上的程序开启进度,几乎是一秒一秒地在数着。 系统终于利用最高权限连上了间谍卫星,逐渐放大比例尺,定位到纳米定位仪的具体位置。 获得准确定位的一刻,特警队和侍卫营就立即风驰电掣地出发前往目的地。 祥玮也冲向了已经准备好的车里,紧跟其后地离开。 这个位置离柏爱今天举办演奏会的瓦尔德尼森林剧场竟然不远,就是在剧场附近的一个市郊别墅区里。 这个别墅区是柏林富豪名流爱好的度假地,靠近瓦尔德尼森林,空气清新,又远离市区的喧嚣。在这里拥有房产的人,非富即贵,而且还有严格的身份资产审查系统,完备的保全,而且房子根本不对外租赁。 根据苏碧曦身上的定位仪所显示,如果她是被这里的人所绑架,那么绑架她的人定然身份不低。 那么问题是,这样一个不缺钱,身份不低的人,绑架德国皇室的勋爵夫人,华国的郡王妃,究竟有何企图? 这样会立时跟两国皇室结下死仇,并一定会被警方严惩的事情,做了究竟有什么好处呢? …… 绑架苏碧曦的人是认为有好处的。 他把苏碧曦身上所有的饰品全部都解下仍在剧场里,便从一条小路半扶着她到了自己的住处 。 德国可不像华国,几乎每一个角落都有摄像头。 像柏林森林音乐会这样的重大活动,不过是在入口有安检而已。 他藏在随身领结里的麻醉针,堂堂正正地从安检经过,而没有任何察觉。 当然,他自制的以洋金花及薄荷脑为主的麻醉药,要居首功。 他仔细地看着眼前着改良镂金丝钮牡丹花纹蜀锦衣,缕金百蝶穿花云缎裙而成的汉服的,带着独特东方女子温婉柔美,又端庄典雅韵味的美人,手细细地在她瓷白的脸上抚摸,再把她如玉雕般的白皙手指细细把玩。 她与心爱的人心意相通,刚刚订婚,即将迎来盛大的结婚典礼。 眼角眉梢都显露着甜蜜爱恋的气息,眉目间因为爱情的滋养,更是美得惊心动魄,正在女子一生中最美的时候。 也将会是他此生最美的藏品。 密室的无影灯散发着亮眼的光芒,照在密室旁边十几具衣着艳丽,却被装在水晶冰棺里的女尸上,照射在躺在手术台上的苏碧曦紧闭着的双眼上,也照出了旁边仿佛在欣赏美丽艺术品的男人。 苏碧曦的眼睛忽然睁开,跟男人诡异的视线重叠。 她顿时犹如雷击。 绑架她的,竟是柏爱首席,尼科拉斯。 第二十七章 苏碧曦在知道程落晚的死因时, 就猜测凶手可能是她认识的人。 亚裔女子从来都是全球不分任何种类男人的喜爱对象, 甚至连当今的奴隶贸易中,亚裔女奴也受到诸多买家的追捧。 很多一心想着出国的人不会想到, 华国到处都是摄像头, 全城监控,禁枪禁止军火,不仅使得华国相对于其他国家比较安全,更是奴隶贸易, 国际雇佣军的禁地。 这个有着世界上最严厉安检的国家,哪怕是从国外带回来一颗草都要进行生物检查, 更别说偷渡枪支了。 相对的,在国外, 某个人忽然失踪然后十几年后发现尸体的事情, 屡屡发生。 程落晚作为一个亚裔女子,又是容貌昳丽, 有着独特的华国女子的婉约诗意,单独一个人生活在柏林,本来就不是十分安全的环境,被人盯上, 实在是苏碧曦意料之中的事情。 所以她在很早以前就给自己的房子和车都安装了监控,随身携带着防身的东西。在祥玮提出给她一个定位仪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选择植入身体的纳米定位仪, 就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形。 而且她不仅有不同于程落晚的灵魂, 还身俱修真界和之前玄幻世界携带的法术和魔法, 麻醉的时候并没有完全丧失意识,自保有余。 程落晚前生从被绑架到死亡,根本没有认出凶手。 她既然承了程落晚的因果,自然是有义务来替她找出这个凶手的。并且,这个凶手很有可能继续对她下手。这样可怕的危险,是一定要想办法排除的。 可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凶手竟然是一向待她不错的柏爱首席尼科拉斯,而且尼科拉斯这件地下室里,起码放置了十一具各种肤色,气质各异的女尸。 这间地下室面积宽广,配备了各种各样的手术器具和药品,连头上的灯都是无影灯。再联想到尼科拉斯之前麻醉自己的东西,苏碧曦不得不承认,尼科拉斯只怕是传说中那一类恋-尸-癖或者是精神病了。 只是这种传说中的变态,听起来就让人毛骨悚然,真实地发生在自己身上,在这间满是尸体的房间里,苏碧曦即便是自恃可以自保,仍然瞳孔放大,浑身爬满了鸡皮疙瘩,脸色被吓得苍白。 穿着白色大褂的尼科拉斯啧啧有味地欣赏着苏碧曦的表情,平时温柔和善的眸子此时带着一种极大的满足感,“美,美,太美了。那种从天堂掉落地狱的恐惧,那种忽然失去一切的害怕,那种绽放地最美丽时候的花朵忽然凋谢。我从你进来柏爱的第一天就知道,你喜欢赫克托尔,就在等待着这一天。程,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我守候着花朵成熟的等待,都没有白费。” 他嘴角勾出一个笑容,对着手,脚,脖子和身体都被束缚带绑着的苏碧曦说道:“好了,已经几个小时了,相信你的麻醉已经过去得差不多了。亲爱的程,亲眼看着自己被解剖的感觉,相信一定会成为你一生中最后,最深刻的记忆,你将会成为我最好的一件作品,永远陪伴着我。” 他拿起旁边架子上的剪刀,就要剪烂苏碧曦身上的衣服。正当剪刀碰着苏碧曦的上衫,就要剪下去的时候,尼科拉斯忽然全身抽搐着倒了下去,呼吸困难,剧烈咳嗽,连话都不能说,瞳孔放大,接着便口吐白沫,抽搐的动作越来越小,渐渐地没有了动作。 尼科拉斯躺在那里,犹如旁边的十一具尸体一样,没有丝毫动静。 被束缚带牢牢绑着的苏碧曦神态自然,仿佛没有看见一个人活生生死在自己面前一般,慢悠悠地活动了一下手指,用术法伪造心脏病突发而死的状况,实在是大材小用啊。 …… 祥玮在路上几乎是渡过了百年。 到达目的地后,装备齐全的特警队和侍卫营用仪器确认过没有爆-炸-装-置以及其他大规模杀-伤-武-器,便先破门而入,确认没有恐-怖-分子后,才让已经穿上防弹服的祥玮下车。 一群人把整个别墅都搜了一遍,终于在酒柜下面发现了地下室的入口,在地下室深处,找到了已经没了气息的尼科拉斯和被牢牢绑在手术台上,苍白着脸,满脸都是泪痕的苏碧曦。 祥玮几乎是颤抖着手,跟一起进来的人把绑着苏碧曦的束缚带解开,然后一把抱住了苏碧曦。 苏碧曦紧紧抱着他,没有停下过的眼泪流得更多,像受了委屈的孩子看见亲人一样,“你……你终于来了……” 祥玮抱着自己失而复得的珍宝,浑身发颤,眼角也红了,不停地亲吻苏碧曦的脸颊发心,“对不起,宝贝儿…….” 没说完的话,被苏碧曦逐渐变大的哭声淹没。 跟在后面的弗雷德里克亲王众人看见这一幕,都不由叹息。 过了一会儿,亲王见他们两人的情绪稳定了一些,便安慰道:“克里斯,带着晚晚赶紧离开这里吧。宫廷医生已经在皇宫里等着你们了,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都等着你们的消息,你带着晚晚今天就住在皇宫。” 他看了看周边的尸体,“还好上帝保佑,晚晚没有受到伤害。” 先行进来的特警已经确认了尼科拉斯死于突发心脏病。想必是受到了太大的刺激,乐极生悲,在还没来得及做什么的时候,就把自己作死了。 看着这个满是尸体的房间,这个变态的死法,可真是便宜他了。 可是谁能想到,这么多年来失踪的这些女人,竟然是柏爱的首席做成了尸体标本,放在自己的地下室里欣赏。 他们在来的路上,就陆陆续续地找到了这件房子主人的信息。每个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根本不敢相信绑架苏碧曦的,竟然是柏爱首席尼科拉斯这样一位音乐家。 而且尼科拉斯这次的作案来看,时间,地点,路线,甚至对于苏碧曦身上物品的处置,都做得分毫不差。 如果不是苏碧曦植入的是军方科学家研制的最新的纳米定位仪,除了军方自己根本没有人能够检测出来的话,再加上天意让尼科拉斯这时候心脏病发作,那么等待苏碧曦的,恐怕就是旁边这十一具女尸一样的下场了。 祥玮直接把苏碧曦打横抱起,避开她身上被束缚带弄出的伤痕,紧紧握住她的手,把她带到车上。 苏碧曦被他放到腿上,铺天盖地的亲吻便迎面而来。 祥玮的吻带着虔诚的意味,又带着极深的惶恐,仿佛在确认她的存在一样。 苏碧曦早前抱着他的时候,就发现他还穿着今晚演出的衬衫,而衬衫早已经被他一遍又一遍的冷汗浸透,皱的不成样子。 两个人通过亲吻来安慰彼此的恐惧不安,确认彼此的安全。 等到了皇宫,皇帝和皇后立时便迎了出来,对着苏碧曦就是一阵嘘寒问暖,对于已死的尼科拉斯却是只字不提。 祥玮在车上已经给父母,祖父母以及苏碧曦的祖父母等人一一报信,告知苏碧曦已经安然无恙的消息,而德国皇帝皇后自然是已经从自己儿子那里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他们都疼惜苏碧曦遭遇这样的事情,体贴地不愿她再想起这段可怕的经历。 宫廷医生给苏碧曦处理过手和腿上的伤口后,祥玮就把苏碧曦带回了自己的房间,像照顾小孩子一样喂她吃了饭,亲手给她洗了澡,自己随意洗了洗以后,给她吹干头发,放到了床上,然后俯身压了下去。 祥玮像是要把受到的所有惊吓和恐惧全部发泄出来,疯狂地吻着身-下的苏碧曦,手也粗暴地在她身上为所欲为。 只有这样没有丝毫距离地抱着她,吻着她,他才能感觉到她已经回来了,她已经安全了。 她保存着他的心,只有她在他的身边,他的心才能安定下来。 苏碧曦用最大的力气回抱着他,安抚他。直到此刻,她还能察觉到祥玮仍然在轻微颤抖。 祥玮一遍又一遍地叫她,“宝贝儿,你在我身边吗?” 苏碧曦心疼地再三答应,“我在,我在。” 他们彼此都想要真实地确认对方,没有距离地激烈地感受对方。 祥玮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过苏碧曦身上,紧紧地注视着她。 水-乳-交融,浑然一体。 她连心跳都跟随着他的节奏,呼吸间都是他的气息。 柏林森林音乐节的夜晚,虽然有些许波折,好在有一个完好的结局。 ※※※※※※※※※※※※※※※※※※※※ 这个情节源自小鱼看见的一个真实新闻改编。 有一个很可怕但很真实的事实,亚裔女子是国外很多变态的最爱。所以,如果单身女子出国,切记安全第一。 第二十八章 维也纳金-色-大-厅是诸多音乐家一生的梦想。 维也纳金-色-大-厅所在的维也纳爱乐之友协会音乐厅, 是维也纳最古老、也是最现代化的音乐厅。这座希腊式的建筑, 以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建筑风格建成,已经建成一百多年, 是每年举行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固定场所。 维也纳爱乐之友协会音乐厅的外体建筑颜色为红, 黄,白相间,屋顶和四周都矗立着许多音乐女神的雕像。 今天晚上,金-色-大-厅内的1654个座位坐席虚席, 观众们身着正式的礼服,井然有序地从金-色-大-厅的几个大门依次进入大厅。 在已经就坐的前排嘉宾席位上, 坐着德国皇后阿伦特殿下,弗雷德里克亲王, 懋珏亲王殿下, 安妮公主殿下,维爱首席指挥, 世界五大指挥家之一的索尔蒂先生,维爱首席巴斯蒂昂大师,德累斯顿交响乐团首席指挥法比奥路易斯大师,世界三大小提琴家斯蒂芬*克莱斯勒大师, 世界知名古典音乐乐评人艾尔弗雷德耶利内克先生……. 这场音乐会竟然意外地没有邀请任何媒体,也没有在任何媒体上直播,但是音乐厅外面却站满了世界各地的媒体, 只为能够拍到这些观众的进场的那短短一瞬间。 金-色-大-厅今天晚上本来的一场歌剧演出, 也因为这场音乐会延后了日期。 因为这是世界最顶尖的钢琴大师之一, 柏爱首席钢琴家克里斯蒂安赫克托尔和新任的柏爱首席程落晚的合奏音乐会。 仅仅是克里斯蒂安赫克托尔的名字,就足够让整个古典音乐界沸腾,再加上他的未婚妻,斯蒂芬*克莱斯勒大师唯一的学生,满分获得帕格尼尼小提琴大赛冠军,柏爱如今的首席程落晚。他们即将举行合奏音乐会的消息一经传出,世界古典音乐爱好者就开始了疯狂地通过各种门路抢夺门票。 可是这场音乐会竟然并不售票,而只是邀请的方式赠票?! 能不能不任性! 克里斯蒂安赫克托尔这个家伙三年未必能开一场独奏音乐会,现在愿意开合奏音乐会了,竟然不对外出售门票?! 那个传说中的,刚刚上任不久的柏爱首席,也跟着自己未婚夫的步伐? 克里斯蒂安赫克托尔身为德国勋爵,华国郡王,是当之无愧的媒体焦点,跟自己的未婚妻举办合奏音乐会,竟然不邀请媒体? 竟然根本没有直播?! 能不任性吗? 金-色-大-厅演出不要钱的吗? 好吧,知道你们两个都不差钱。 可是你们不差钱,我们差钱啊! 好吧,人家金-色-大-厅这次的确没有收费,因为要举行合奏音乐会的两人是金-色-大-厅主动邀请的。 众所周知,世界各大知名音乐厅都会邀请世界上著名的音乐家来演出,这对于音乐厅和音乐家都是双赢的事情,但是克里斯蒂安赫克托尔却从来没有在除了柏爱音乐厅以外的音乐厅举办过独奏音乐会。这次能邀请到他们,金-色-大-厅自然是不会收取费用。 事实上,金-色-大-厅的演出负责人接到克里斯蒂安赫克托尔经纪人的电话,说这两位卓越的音乐家要在金-色-大-厅举办他们的首次合奏音乐会时,也是非常意外的。毕竟这两位,一位是柏爱的首席指挥兼首席钢琴家,一位是柏爱的首席,第一场合奏音乐会在柏爱音乐厅举行,实在是再理所应当不过。 苏碧曦也是这么认为的。 柏爱在首席尼科拉斯的事不久就举行了首席的全球招募,苏碧曦以无可置疑的实力获得了最终的胜利,甚至作为特邀嘉宾的德累斯顿首席指挥,也是世界顶尖的小提琴家法比奥路易斯大师评价她道,“已经站在了这个时代的巅峰,足以与那个光辉璀璨的时代里最杰出的大师相媲美”。 已经在无数个轮回里取得过小提琴顶尖成就的苏碧曦,已经恢复了她的实力,有这样的成绩和评价,诚然实至名归。 之后,当祥玮提起想和她举办一场合奏音乐会的时候,她自然是一口答应了。 只是后来,祥玮提出要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办,而不是柏爱音乐厅,苏碧曦则确实有些诧异。 祥玮说,希望能在她第一次登上乐团舞台的地方,举行属于他们的合奏。 苏碧曦心中叹息。 自从与祥玮定情后,祥玮几乎是以一种宠溺的方式爱着她,加倍地爱她,无时无刻不站在她的角度替她着想。 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行他们的首次合奏,不仅会使得维也纳当地的杰出音乐家更多地参加,也能够让她暂时离开柏爱的光辉,以一个小提琴演奏家的身份,向世界展示自己的实力。 而且克莱斯勒老师年事已高,最近又有些身体不适。如果在维也纳举行合奏的话,他就一定能见到自己的学生在做了柏爱首席后的第一场合奏。 虽然克莱斯勒老师前几天还说希望她举行一场小提琴独奏音乐会。 这些有些的音乐会门票,苏碧曦与祥玮商量后,先是给各自的亲友,然后就是各自的乐团,母校。 二人都赞同不邀请媒体,也不进行直播,只有他们邀请的德国国家电视台的录像师进行录像。 金-色-大-厅的休息室里,苏碧曦换好大红色高领满绣牡丹苏绣旗袍,刚走出更衣室的门口,就被已经换好黑色礼服的祥玮大力拥进怀里,吻得几乎要窒息。 祥玮看见走出更衣室的苏碧曦,方知古人说的“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确有其人。 他的小妻子,真的是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他恨不得用一件披风严严实实地把她包裹起来,藏在怀里,谁都不让看。 把这片风华拘在自己的方寸之间,只能自己看到。 等苏碧曦回过神来,自己的旗袍扣子已经被解开了大半,祥玮作乱的手不仅在自己上身肆意爱怜,还捞起了下身的裙摆,穿过薄薄的底-裤,进入了她的体内。 对于这种在即将演出的前一刻发情的事,苏碧曦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只得喘口气,先把自己下身的手捉住,瞪了祥玮一眼,“容我提醒你,还有一个小时就要登台表演了,赫克托尔先生。” 她这样眼含春-水,目携柔波的一眼,不仅没有起到震慑的作用,倒是让祥玮的身体更加火热,“时间足够。” 苏碧曦:“……..” 他们提前这么多时间过来,是用来调试乐器和避免媒体拥堵的好吧。而且自从他们订婚以来,几乎是夜夜笙歌,她已经无数次提醒他不要太过操劳,却被他当成暗示他可以更加勇猛一点,回报以更加凶猛的热情。 苏碧曦真是沉浸在痛苦并快乐中,不可自拔。 她深吸一口气,按捺下身上被挑拨起来的躁-动,贴着祥玮的耳朵道:“今天晚上,等到今天晚上,你怎么样,我都依你,好不好?” 祥玮的喉头动了动,碧绿色的眼眸越发沉了,“宝贝儿,那你在上面?” 苏碧曦的脸红得简直要滴血了,“好.......我在上面。” 祥玮满意地把为非作歹的手拿出来,替苏碧曦收拾好身上的衣服。末了,还把手指在口中舔了舔。 苏碧曦赶紧把这个浑身散发雄性荷尔蒙的家伙推进了洗手间,然后贴着门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 演奏会开始的提示音响起,金-色-大-厅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入场的一侧。 身着黑色礼服,有着独特清贵俊雅气质的男人牵着身着红色旗袍的昳丽秀美女子一同走出了帷幕。 自始至终,他们都并肩同行,十指相扣。 两人一道来到了金-色-大-厅的中心,向着台下观众鞠躬致意。 台下的观众为这两位杰出的音乐家鼓起了热烈的掌声。 掌声停下后,苏碧曦松开了握着祥玮的手,拿起了自己的斯式琴尤金妮,把琴弓放在了琴弦上。 祥玮在钢琴前坐下,两人对视一眼。 苏碧曦拉动琴弦,跌宕起伏的琴声立时响起。 这场钢琴与小提琴合奏音乐会的第一首曲目,竟然是法国作曲家圣桑的著名小提琴独奏曲——《引子与回旋随想曲》。 ※※※※※※※※※※※※※※※※※※※※ 不明白为何金-色-大-厅也要和谐(⊙o⊙)… 第二十九章 《引子与回旋随想曲》是圣*桑的小型音乐作品里最流行的一首, 创作于1863年, 是他专门为当世的西班牙小提琴大师萨拉萨蒂创作,并由圣*桑亲自指挥, 萨拉萨蒂首演。 萨拉萨蒂是19世纪著名的小提琴炫技派大师, 用一双被上帝亲吻过的手,将小提琴的演奏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与维-尼-亚夫斯基一同站在那个时代小提琴技巧的巅峰。 也就是说,这首曲子是一首专门为了小提琴而创作的曲子, 不仅整首曲子的结构融合了小提琴的各种演奏技巧,也是为了展现小提琴作为古典音乐皇后的卓越艺术表现力, 是对于小提琴家技巧的极致挑战,根本不容许有丝毫的失误。 《引子与回旋随想曲》自从萨拉萨蒂成功首演后, 一百多年来已经成为小提琴演奏家的保留曲目, 更是受到各种小提琴国际大赛的青睐,更是炫技派小提琴家极为钟情的曲子。 这样一首家喻户晓的小提琴名曲, 竟然拿来作为钢琴和小提琴合奏的第一首曲目,想法不可谓不大胆。 两人合奏音乐会的曲目是苏碧曦和祥玮两人一起选择的。 当祥玮提出第一首曲子演奏《引子与回旋随想曲》时,苏碧曦直觉祥玮想要让小提琴成为主角,便要摇头反对。可是在听了祥玮对于曲子的改编后, 她便点头同意了。 《引子与回旋随想曲》分为引子与回旋曲两个部分。 引子具有浓郁的西班牙民族风格,融合了民间舞曲的特征,具有哈巴涅拉舞曲型的旋律。这一段曲子不仅有类似吉普赛音乐的琶音, 还有许多即兴的装饰乐句。 回旋曲的部分则是以切分音为主体, 显示出热烈奔放的西班牙民族风格, 轻快的旋律不断重复,绚丽多彩地展现出了整首诙谐有趣而生动活泼的浪漫主义特征。 斯式琴那特有的,婉转细腻的声音传来。 轻柔地如同二月的春风,缓缓地吹过你的心间,拂过你的脸颊。 舒缓地如同渺渺的晨雾,朦胧地笼罩在朝阳升起的大地上,打湿你的手心。 乐曲刚开始时是小提琴的绝对主角,从来都是在演奏中占据绝对核心的赫克托尔演奏下的钢琴,竟然作为小提琴的伴奏,出现在乐曲中。 而无论是小提琴或舒缓,或急促,钢琴都与之配合地严丝合缝,恰如其分,似乎两个人在共用一个思维,同一双手般默契。 当台下的观众以为整首曲目就要以这样的形式结束后,钢琴的琴声忽地扬起,在小提琴结束如同惊涛骇浪般的华彩后,开始了强烈而富于充沛情感的西班牙舞曲节奏。 而小提琴则如同山间一条舒缓流淌的溪流,悠长而绵延地穿插在钢琴之中。 坐在贵宾席上的克莱斯勒和路易斯大师都露出了惊讶而赞叹的表情,再次折服于祥玮进行如此有创造性而成功的改编。 整首曲子在钢琴与小提琴齐头并进,飞快的流动音型,如同疾风骤雨般的侵袭。 钢琴与小提琴的琴声仿佛刀枪交战般惊鸣,又仿佛银瓶被忽然击破时的碎裂之声。 祥玮作为世界上顶尖的钢琴家,从来都是以锐不可当,势如破竹的演奏风格闻名,跟他合作的演奏家都会被他强大的气势所震慑。 然而今天,一个外表秀美较弱的东方女子,如同一柄永不折服的长-枪,与祥玮这把气势如虹的宝剑相撞。两人的气势竟然是齐轨连辔,连镳并驾,小提琴竟然没有丝毫被气势惊人的钢琴夺去它的地位。 台下的观众还沉浸在乐曲的壮烈阳刚及苍凉忧郁中没有回神,两人已经演奏完了最后一个音符,并走到舞台中心,向众人致意。 当索尔蒂大师,巴斯蒂昂大师等世界级大师纷纷发出“bra-vo”的赞美声后,观众们才纷纷惊醒过来,然后开始疯狂的鼓掌,为这首极为完美的《引子与回旋随想曲》送上他们最高的赞美。 索尔蒂和巴斯蒂昂大师等站在这个时代顶点的音乐大师们心里感叹,不仅赫克托尔的钢琴技巧有了长足的进步,苏碧曦离开维爱以后,在小提琴上的造诣竟然已经提高到了如此登峰造极的地步。 他们此刻也认同了法比奥*路易斯的评价,以苏碧曦如今的小提琴水准,已经当之无愧地站在了这个时代最巅峰的小提琴家行列。甚至于,即便是到了那个群星璀璨的时代,与萨拉萨蒂本人相比,苏碧曦的小提琴技巧也并不逊色。 这是一个现代古典音乐界当之无愧的天才,而且她还如此地年轻。 以她的天赋与努力,她将很有可能成为可以媲美那些留在历史长河中的大师,成为古典音乐史上的又一个传奇。 在《引子与回旋随想曲》之后,二人又继续演奏了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贝多芬的《第五号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勃拉姆斯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舒曼的《a小调钢琴协奏曲》,最后以贝多芬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作为结束曲。 这些曲目因为时间的关系,并没有演奏完全部的乐曲。但是经过这两位世界上最杰出的钢琴家及小提琴家的重新改编演绎,赋予了这些曲目以惊人的感染力和动人心魄的魅力。 当节目单上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曲》演奏结束后,观众席上响起了经久不绝的热烈掌声,“bra-vo”的赞美声更是布满了整个金-色-大-厅。 这样由当今世界顶尖的钢琴家和小提琴家合奏的音乐会,他们何其有幸,能够亲自聆听。 这样金戈铁马般雄浑有力的琴声,如同金石相撞般的合奏,几度让观众来到仿若来到那个刀光剑影的战场,看见那战争结束后的尸横遍野,流下的无尽荒凉。 又好似一首首充满回忆和感伤的乡间民谣,带领人们回到旷世眷念的故乡。 那里有满山遍野的美丽花朵,有清浅的碧绿色湖水,有江南气息的白墙黑瓦,有犹如黛眉一般的远山,有积累了好似千秋的西岭白雪,有竹篱落下的鹅卵石。 苏碧曦和祥玮在最后一曲结束后走下舞台,而是静静等待观众们的掌声停下。 祥玮拿起工作人员递来的话筒,跟苏碧曦对视一眼,两人先向台下的观众鞠躬感谢,然后祥玮用中文开口道:“感谢各位的莅临,感谢各位对于这场音乐会的支持。” 他在说话的时候,一刻也没有放开苏碧曦的手。 旁边的苏碧曦用流利的德语翻译了一遍祥玮的话,然后也用中文说道:“我们为大家准备了一首安可曲,我们都极为喜爱这首曲子。正如华国的一句古诗所说,清涧之曲,碧松之阴。遇之自天,冷然希音。” 祥玮随之翻译了这段话。 当那好似杨柳风轻的琴声响起的时候,台下的观众仿佛进入了一个梦境。 在那长满了碧草的池塘里,春天又姗姗来迟。 当归来的燕子在枝头啼叫时,人们好似刚刚在说起,春-色尚远。 挂着珠帘的香闺,早已飘进了杨花。 钢琴的柔美和小提琴的悠扬,仿佛来自那个六曲阑干偎碧树的风雅江南。观众们一睁开眼睛,就好像看到了桃李芳菲,红杏开遍,清明时节,雨丝纷纷。 几位坐在一起的世界著名音乐家纷纷看向彼此,都发现对方眼中的疑惑和惊艳,然后诧异地肯定了一个事实:这竟然是一首他们从未听过的曲子! 他们作为当今古典音乐界的领军人物,可以说对于古典音乐如数家珍,对于那些流传在历史长河的曲目都是耳闻能详,但是这首曲子,他们竟然都不曾有任何印象。 这些从来都不需要看舞台提示的大师们几乎立即扭头去看显示屏。 而显示屏上写着:《e小调小提琴协奏曲》/《碧阴暮云曲》,作曲者演奏者:程落晚,爱新觉罗祥玮。 ※※※※※※※※※※※※※※※※※※※※ 作为一个古典音乐业余爱好者,尽可能地找了各种书如萨义德《音乐的极境》,《音图》《西班牙琴弓》,各种资料写的各首曲子,很有可能对一些古典音乐阐述有一些错误的地方,厚脸皮地请各位见谅了^_^话说写完这个,感觉整理了一遍自己的古典音乐常识哈哈哈。 《引子与回旋随想曲》小鱼一直听的是帕尔曼这个版本 第三十章 众所周知, 祥玮是一位成名已久的作曲家, 且以华丽的炫技及气势惊人的音乐情感为古典音乐界所熟悉。 什么时候,克里斯蒂安赫克托尔的作曲风格竟然变得这么富有东方的诗情画意, 小桥流水, 婉转细腻呢? 原来,柏爱新上任的首席程落晚,不仅是一位天赋卓越的小提琴家,也是一位优秀的作曲家吗? 是不是这位未婚妻, 带给赫克托尔如此大的转变? 这首《碧阴暮云曲》是赫克托尔和苏碧曦在江南度假的时候创作的。 之前的绑架事件后,祥玮担心苏碧曦会有不好的影响, 打算立即带她换一个环境度假。正值柏爱的演出季结束,柏爱众人也都有一个不短的假期, 正适合带着苏碧曦出去散心。 包括德国皇帝和皇后在内的一众长辈也是如此担忧, 毕竟一个正常人遭遇过这样的事情,难免心理会受到一些影响。苏碧曦那么较弱的一个女孩子, 虽然表面上表现得落落大方,他们都担忧这只是她不想让他们担心罢了。 弗雷德里克亲王还强烈推荐他名下的一个大西洋小岛,那里气候宜人,有着宽广美丽的沙滩, 开满整个岛屿的鲜花,打理好的度假别墅,再适合度假不过。 安妮公主对此嗤之以鼻, 那个小岛那么晒, 根本不适合女孩子去。她推荐她在新西兰的一个在她名下的山庄。那个山庄包含了好几座山川和湖泊, 经过数年的经营,就跟小说中的精灵世界一样奇幻美丽。 祥玮并没有选择舅舅和母亲的建议,而是带着苏碧曦回到了他在华国苏州的一座别院。 华国这一世不仅没有受到过外国的侵略,而且对于传统文化的保护非常用心,江南的数座园林景观,各式古镇都保留着原来的面目,甚至连售卖旅游用品的小摊小贩都严格管理,就是为了避免破坏古镇的原有面目。 祥玮在苏州郊区有一座占地宽广的别院,是华国皇室已经经营了超过一百年的一座皇家园林。 这座别院几乎囊括了中国古代建筑可能出现的一切平面布局和造型式样,包括殿、堂、亭、台、楼、阁、榭、廊、轩、斋、房、舫、馆等等,既有常见的单檐卷棚灰筒瓦屋面,朴素淡雅;又有宫殿式重檐琉璃彩瓦覆顶,金碧辉煌。 垂虹驾湖,蜿蜒百尺,修栏夹翼,中为广亭。纹倒影,滉漾楣槛间,凌空俯瞰,一碧万顷。 祥玮直觉苏碧曦会喜欢这里,便带着她来到了这座别院。 苏碧曦当然喜欢。 她在这个世界大多待在柏林,迥异于她熟悉的故土。每天起来看见的不是黄皮肤黑头发的国人,说的不是字正腔圆的中文,她从来都适应不了。 她生在华国,长在华国,她的根也在华国。 他们清晨时分到达别院。 苏州前天晚上下了雨,清晨的时候雨雾还未散去。 朝临风露,庭中青砖白墙,院外绿竹蕉叶。 九曲回桥,芳菲尽览。 草木青翠,低墙映山色。 碧桃满树,风日水滨。 柳阴路曲,流莺比邻。 水光山色,暮云凝碧。 几许春风,朝薰暮染。 年年醉里,看碧成朱。 祥玮不知怎么,跟苏碧曦在这里渡过了这一日暮鼓晨钟,却好像已经跟她在这样的古典园林里渡过了许多这样的岁月一样熟悉,脑中出现一幕幕熟悉的画面。 他忽然意动,当天就写下了这首曲子的大半音符。 苏碧曦来寻他,见了这份乐谱,坐在祥玮的钢琴琴凳上,竟然就弹完了剩下的部分。 祥玮从来不知道苏碧曦的钢琴也弹得这么好,而且能够完全领会到他要在这首曲子要表达的曲意。 曲子的第一乐章里,描绘的是一副江南初春的画卷。而到了第二乐章,人们仿佛见到了一对初识的男女,是如何一步步相识,相恋的图景。 女子在院子里放着纸鸢,调皮的纸鸢忽然飞向了墙外。活泼的女子不能出门,便爬上白墙,却发现墙外的男子正拿着她落下的那个纸鸢。 从此,两人便开始了只属于两人的爱恋。 他们在乞巧节一起相约拜月,在上元灯节一起戴着面具,互赠香草香囊。 他们经常隔着白墙说话。 终于,男子求得了父母的允准,向女子家里提亲,两人喜结良缘。 但是到了第三乐章,相守的幸福还没有散去,边关的战事使得男子不得不弃笔从戎,保家卫国。 较弱的女子却仿佛一夜变了一个人,为丈夫收拾行囊,打点盔甲战马,镇定地叮嘱丈夫一切小心,家里自有她来照顾。 可是午夜梦回,等丈夫走了之后,她独自一人,哭湿了枕巾的时候,那份可能与丈夫阴阳永隔的恐惧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 她怕呀! 为何是她的丈夫要去边疆,那是她的命啊! 压抑急迫的小提琴声伴随着沉郁低沉的钢琴声到了第四乐章。 过了一年又一年,丈夫经常会有信件回来,稍许安慰家人的心怀。 可是忽然有一年,丈夫再也没有了讯息。 丈夫已经在一次大规模的战役中,战死沙场,尸骨都没有找到。 女子知道了丈夫的死讯,却还是日日都到种着桃树的村口,远远眺望,期待着丈夫归来的身影。 她始终相信,哪怕是死,她的丈夫也会魂归故里。 因为这里是他的家,有他的亲人,还有她在等他。 在这日复一日的等待中,女子渐渐老去。在她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她仿佛见到了自己依旧年轻的丈夫。 他温柔地对她笑着,如同他们初见的时候。他仍旧拿着纸鸢,眼角微微弯起,对她说道:“姑娘,这可是你的纸鸢?” 整只曲子包含了浓烈到极致的幸福和悲苦,采用华国传统五音阶及复古的作曲方式,让整只曲子还带有独特的东方魅力,让人心神动荡,心魄为之动摇。 到了第三乐章的时候,就有不少观众潸然泪下。 及至第四乐章,在场甚至许多男士眼角都有了泪光,许多女士早已是泪流满面。 安妮公主早就是泣不成声,埋在丈夫的怀里压低自己的声音低低哭泣着。 曲子结束的时候,苏碧曦和祥玮停止了演奏,却发现场下已经被泪水吞没,甚至连索尔蒂先生,克莱斯勒老师都拿着手帕擦拭着眼角。 过了好一会儿,克莱斯勒大师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激动地站起身来,一声饱含着赞美的“bra-vo”响彻全场。台下的观众仿佛才从梦中惊醒,跟随着站起的一众大师,为这场精彩至极的演奏会献上了雷鸣般的掌声。 克莱斯勒此时的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欣喜。他的学生,他此生最得意的学生,已经超越了自己,走向更高的高峰。还有什么比这更要让一个毕生致力于进步的古典音乐大师更值得骄傲的呢? 克莱斯勒相信,从今晚开始,《碧阴暮云曲》就要席卷整个古典音乐界,被古典音乐的历史所铭记。 等观众的掌声停下,苏碧曦将自己的小提琴交给上台的工作人员,转头看见祥玮已经向自己走来,并用眼神示意自己不要动,便站在舞台上等他走过来,再一起跟他鞠躬谢幕。 只见祥玮从工作人员那里拿了一个微型话筒别在领子上,一步一步向她走来,在近两千人的金-色-大-厅舞台上,忽然单膝跪下,打开手中的紫色宝石绒盒子,里面有一只闪着炫目光辉的紫钻戒指。 以前无尽的轮回里画面忽然呈现在苏碧曦眼前,她好似在祥玮抬头看向她的眼眸中,看见了闪烁的星空。 她忽然失了言语。 台下的喧嚣声好像尽数消失。 只听见祥玮说道:“程落晚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 感谢安舟舟的地雷(^o^)/~ 别院介绍皆取自圆明园资料~ 1 苏碧曦眼前再次出现光亮时, 是在一个凶杀案现场。 高大英俊的男人眼睛仍然张开着, 似乎眼里还有一丝不可思议,只是永远不能再站起来。男人身上有好几个子弹穿过的伤口, 应该是身中数枪而亡。 离男人不远的地方, 有一个四岁的小男孩子,跟男人长得极像。他浑身赤-裸,白嫩的小身子上布满了青紫的伤痕,藕节一样的手臂不自然地弯曲着, 应该是被强力脱臼了。小男孩子用来排泄的地方被大量鲜血覆盖,间或夹杂着红白各色的腥臭液体。小男孩子脸上血泪一片, 有明显指痕,脖子上还有极深的掐痕。因为时间的推移, 颜色更是青青紫紫, 深得可怕,显得触目惊心。 才到大人膝盖高的孩子, 眉目精致可爱,却遭遇到这样的事情,在场的警察无不叹息,有些人已经红了眼睛。 小男孩子也再也不能像往常一样, 扑哧扑哧地冲到她的怀里,叫她一声妈妈。 她的丈夫,她仅有四岁的孩子, 全都死了。 这是一个人间炼狱。 苏碧曦穿来的这个女人名叫白暮亭, 是一名中学老师, 为人温柔体贴,跟相爱的丈夫结婚,已经有了一名四岁的可爱儿子。 白暮亭小时候曾经遭受过邻居的侵犯。 年少的她只知道告诉自己的母亲,却被母亲扇了一巴掌,说她不知道检点。白暮亭之后虽然因为搬家离开了那个地方,但是从此跟母亲的感情一直不好,也因此对于受到过侵犯的孩子有发自心底的爱惜,希望帮助他们。 她长大以后成为了一名老师,对学生极为负责,深受学生爱戴拥护。 一名长相精致漂亮的转校生来到了她的班级,也改变了她的命运。 这个叫陈傅良的转校生,性格孤僻暴躁,虽然因为样貌受到很多女同学的喜欢,却从不与任何人交流。 白暮亭身为他的班主任,偶然发现,陈傅良幼年养在乡下祖父母家中,长期受到当地一名鳏夫的性侵。祖父母与那名鳏夫本是同村,相交多年,鳏夫又做得隐蔽,年幼的陈傅良在鳏夫的威逼下更是不敢告诉祖父母,也不敢告诉一向不亲近的父母。 陈傅良的父母一起在外面打拼事业,直到陈傅良八岁的时候才发现陈傅良的凄惨现状,把那名鳏夫打得几乎半死后,才把年幼的陈傅良接回来身边。 陈傅良此时已经有了一个小妹妹。 他因为多年远离父母,跟父母本就关系不亲。再加上受到长期的侵犯,身体心理都遭受重大的伤害,陈傅良性格变得阴沉晦暗。比起听话乖巧的妹妹,学习成绩不好,不会说话,不会哄人的陈傅良慢慢被想要弥补的父母忽略,如同一个路人一样在家里长大。 叛逆期的陈傅良性格凶狠,出手残暴,手上又不缺钱,很快身边就聚集了一堆流氓地痞。 他回到祖父母的村子里,亲手把当年侵犯他的鳏夫用各种工具回敬了回去。鳏夫活生生地被陈傅良凌虐至死。 鳏夫自从被陈傅良的事情以后便搬到了远离村子众人的深山里面,又没有子女,更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陈傅良杀了鳏夫后,一把火把鳏夫连同那间茅草房一并烧了。村子里的人时候发现烧毁的灰烬后,也认为是鳏夫自己用火不慎引起的,根本没有人去发现鳏夫是为人所害。鳏夫性侵孩子的恶名昭著,村子里的人都不愿意跟他有任何接触,连身后事都没有人去管。最后还是村长找了几个人,随意找了废墟里的一些东西,草草埋了,就当是给鳏夫立了坟头了。 相同的经历使得白暮亭对陈傅良极为关怀,处处照顾他。陈傅良从自己祖母死后,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这样的温暖,也慢慢对白暮亭敞开了心胸。 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傅良对白暮亭产生了一种隐秘的占有欲和感情,他开始无法忍受白暮亭不把视线放在他身上,更加无法忍受白暮亭身上偶尔出现的奶香味或者丈夫留下的吻痕。 陈傅良通过当地的流氓得到了一把枪。 他调查了白暮亭和她丈夫孟照南的作息,趁着白暮亭去上课的时候,冒充排水管检查的工人来到了白暮亭的家里,立时用光了所有的子弹,枪杀了孟照南。孟照南和白暮亭四岁的儿子孟观远吓得大声尖叫,拼命哭闹起来。 陈傅良未免孟观远的哭闹声引来邻居,就拿抹布捂住他的嘴,使劲掐着他的喉咙。等到孟观远终于没有了动静,静静地躺在地上的时候,陈傅良忽然想到了年幼的自己瑟瑟发抖,躺在鳏夫身下任其为所欲为的情景。 陈傅良脱掉了孟观远的衣服,强-暴了他。 陈傅良做了这一切之后,特意等到白暮亭回到家亲眼看见发生的事情,才温柔地抚着白暮亭的头发说道:“老师,你永远都是我的了。” 案件太多恶劣,而凶手是一名年仅15岁的未成年人,大批媒体蜂拥而至,案件迅速引起了全国的关注。 白暮亭的婆家娘家把孟照南及孟观远的死全都怪罪在白暮亭的不知检点,勾引学生上,对白暮亭大肆打骂。 媒体如同蝗虫一样把陈傅良的幼年长期遭受性侵经历挖出,受到家庭冷暴力等等,引起社会上一众人的同情,再加上废除死刑运动在此时风起云涌,白暮亭要求对陈傅良执行死刑的诉求被法院审理,判处无期。 第二次法庭审理的时候,陈傅良的辩护律师团人数已经由原来义务的2名律师变成了29名,堪称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辩护团。 白暮亭的一再上诉得来的结果都是无期。 作为未成年人,判处无期徒刑本就是根本不会执行,赦免,减刑等等,未成年人需要服刑的年份很可能不超过十年。 白暮亭作为受害人,受到了来自婆家娘家的责怪,学校的指责,社会各界对于陈傅良同情人士的谴责,甚至被陈傅良的家人雇人恐吓殴打。 回到家中,面对的是心爱丈夫孩子的遗照,和不能为他们讨回正义的愧疚自责。 二审结束后的一天,万念俱灰,失去了所有的白暮亭来到法院门口,拿着一张用毛笔字一笔一划写着的“公道”二字,服毒自杀。 在白暮亭死后,陈傅良被执行了无期徒刑,在服刑不过十三年后出狱。 ※※※※※※※※※※※※※※※※※※※※ 这是凶杀案现场改了超过十次了这一章,请审核慎点好吗! 2 等到警察赶到案发地点时, 即便是最冷硬的东北大汉, 鼻间都泛酸,眼眶控制不住地红了。 整个客厅都是血腥味, 鲜血凝固在布置得温馨的房间里, 斯文俊秀的男人身上无端出现了好几个血洞,而不到膝盖高的孩子身上没有一件衣服,被侵犯的痕迹触目惊心。 客厅墙壁上大幅的三人全家福上,一家三口的幸福仿佛还在上一刻, 映衬着当下的惨状,简直就像是一场猝不及防的噩梦。 门并没有关, 跪坐在客厅门口的女子发觉有人进来,在她看过来的一瞬间, 走进来的警员们发现她的脸上都是被人扇出来的掌印, 从角度和大小来看,分明是她自己打的。 她眼睛已经红肿得看不出来原来的形状, 双手不停扣着客厅的木地板,已经在地上扣出来无数道血痕,她的双手已经都是鲜血。 她不停地在流泪,却好像发不出来声音似的, 寂静地可怕。 她的所有生机都好像随着亡者离开了。 你听不见她说一个字,但是只要看着她,就觉得世上没有比这更深切的苦痛。 现场安静地让人窒息。 刑警队长江天向闭了闭眼, 压下眼中的酸涩, 示意跟来的女警员去安抚一下跪坐在那里的受害者家属, 就叫住警员们开始勘察保护现场。 鉴证科的警员快速地拍摄现场的照片,其他人拉起警戒线,封锁现场。 当今的新闻媒体如此发达,刚才他们来的时候就发现有路过的邻居拍摄照片。恐怕现在社交媒体上早就出现了各种消息,而媒体定然会以最快的速度赶来。 法医在现场照片拍摄完毕后,就开始在实况录像下检查两位死者的遗体。 所有人的说话声都放地极低。 江天向在苏碧曦面前蹲了下来,尽量柔和地开口:“白暮亭小姐?刚才是你报警,说你的……”他顿了顿,喉头的话都无法一下说完,“你亲眼看见,你的丈夫和孩子,被你的学生所杀。他还特意等你回来,等你看见这一幕。这名学生叫什么,你能告诉我们吗?” 一时间,房间里所有人都看向苏碧曦。 房间里安静地针落可闻。 就在江天向以为苏碧曦不会回答的时候,苏碧曦抬起满是泪痕,红肿不堪的脸,“他叫陈傅良,尔东陈,师傅的傅,良心的良。他今年15岁。他因为喜欢我,所以杀了我的丈夫和孩子”苏碧曦的眼睛里有种彻骨的冰冷,她拿起手上的手机,打开手机录音,“这是他亲口对我说的话。” 苏碧曦在陈傅良走之后才穿越过来。 她先是用远超当今的黑客技术伪造了陈傅良当时的录音存进手机,然后在网络上盗取了一个千万粉丝级别,而且都是活跃粉丝,所有发帖和转发都毫无破绽的大v原创发布了这条惨案的第一手照片,并使用了诸多耸人听闻的用词。这条微博的转发在警察接到报警赶来的时间内,转发量已经超过六位数,凶手在网络上引起了极大的公愤,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凌迟处死等词屡屡出现在评论里面,网友们还在评论里主动@最高法院,最高检察院,国家电视台等机构。 江天向在问了苏碧曦才几个问题,他的电话便不停地响起来,一位又一位警局里的领导亲自电话他一定要尽快破案,避免引发更大的不利影响。 江天向挂了最后一个电话后,联想起苏碧曦所说的凶手只有15岁,心顿时就沉了下去。 如今的华国是一个君主立宪制国家,议会正在为废除死刑这个世界性命题争吵不休。而现行的未成年人犯罪案件中,18岁以下的未成年人犯法,即便是量刑足够处以死刑,也都是以无期徒刑为最终判罚。 如今的华国,根本没有判处未成年人死刑的先例。 但是今天这个案子假如真得像苏碧曦所说的,凶手是一个15岁的少年。这个少年杀了苏碧曦的丈夫,再虐杀并强-暴或者奸-尸了一个4岁的幼童。这样灭绝人性的恶行,已经到了不判处死刑根本不足以平民愤的地步。 等到江天向从保安那里看到了今天的进出录像,再对比苏碧曦手里的录音,从系统里调取的陈傅良的所有信息,再看着居民楼外面围着的一层又一层的媒体,脑子里冒出了一个不好的猜想:这个看上去一目了然的案子,只怕没那么容易了结。 勘察完现场,苏碧曦要前往警局进行笔录,协助相关工作。尽管江天向在她走出居民楼的路上安排了好几名警员清道,仍然没有拦住外面数以百计的记者和媒体人员。 “白小姐,你是亲眼看见了杀你丈夫和儿子的凶手吗?“ ”凶手是出于什么理由这么残忍地杀害他们呢?” “白小姐做了什么不合适的事吗?” “凶手是否因为跟白小姐结仇才这样报复?” “白小姐的丈夫是否跟人结仇?” “白小姐是不是要为你丈夫和儿子的死负责?” “凶手是不是本打算杀白小姐,你丈夫和儿子其实是替白小姐去死呢?” ……. 记者们充满恶意和刻薄的问题一个个地问出来,每一个人都想要弄一个独一无二语惊四座的报道头条。好几个记者都冲上来想要拦住苏碧曦,让她回答他们的问题,都恨不得手有几米长,把话筒举在最前面的位子。 从出居民楼到警车不过十米不到的距离,苏碧曦他们竟然走了近二十分钟。直到他们上警车,记者们还不断在试图冲破警察的拦阻。 护着苏碧曦的警员亲眼看见了现场的惨烈,也看见了苏碧曦刻骨的自责和忧伤,知晓内情的他们听见记者越来越恶意的揣测,一个接一个质疑苏碧曦的品性和人格,恨不得把苏碧曦说成是千夫所指的十恶不赦之徒,心里恨不得立时把真相说出来,却只得更快地护着苏碧曦离开这里。 而苏碧曦心里则不停冷笑。 当今的路人,一旦围观他人遭受了什么不好的事情,首先指责的竟然已经不是为恶者,而是质疑受害者是否自身不检点,做了什么错事才招来这样的伤害。 好比姑娘在地铁里遭到了猥亵的新闻,有的围观者会站出来说,是不是这个姑娘穿热裤超短裙。这么不检点的人,被猥亵是自找的。 同样的,苏碧曦一家如今受到了如此大的惨剧,夫死子亡,死得还是如此凄惨。围观者在惊惧的同时,就一定有人会觉得是苏碧曦一家自己的原因,才招来这么残忍的凶手。 这些人如此自我安慰的同时,下意识地回避了这样可怕惨案背后更为可怕的社会现实,自欺欺人地认为这只是个别人自己行为不端,永远也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 只有当灾难真得降临到他们身上的时候,他们才能意识到,他们当初的恶意究竟会给当事人带来多大的伤害,承受这些恶意究竟是什么样的痛苦。 鉴于案件已经引起了广大的社会关注,龙城警察局当晚确认凶手为陈傅良,执行逮捕之后,召开了紧急新闻发布会,宣布凶手陈某已经捉拿归案,作案原因为凶手个人原因。只是凶手为未成年学生,不适合公布姓名及具体信息。 发言人在说完这一通话后,对记者们的问题均含糊其辞,便宣布发布会结束。 然而无孔不入的媒体仅仅过了一天,便知道了凶手是苏碧曦的学生。 苏碧曦第二天到学校请假,递交年假申请,以便处理后续事宜的时候,周围老师看她的眼神就不仅仅是同情了。 学校领导当场就同意了她的年假申请,并委婉地提出,可以给她一段更长的假期,等到事情处理完了,她再考虑是否回来上课。 这就等于让她自己提出辞职了。 一个老师出了这么大的事,无论老师本人是否无辜,学校都不愿意这样的新闻跟学校扯上关系,但是又不愿意背上辞退受害者家属的恶名,便让苏碧曦自己识相走人。 这本在苏碧曦的预料之中。 她安静地在同事们的慰问中拿走了自己的东西,递交了自己早已准备好的辞呈。 她在回家的路上去取了给丈夫孩子做的遗照,买了祭拜的物品,便回了家。 只是她没想到,等她到家门口的时候,迎接她的是毫不留情的一巴掌。 “你这个天杀的扫把星,都是你害死了我的儿子,你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3 苏碧曦的婆婆, 孟照南的父母站在苏碧曦家门口, 而苏碧曦的婆婆张元兰赤红着眼睛,神情疯狂地向苏碧曦扑了过来, 扬手就是一巴掌。苏碧曦的脸被打偏, 尚未复原的脸上又加了一层伤。 苏碧曦跪了下来。 张元兰像是疯了一样,抓着苏碧曦打,掐,踢, 踹,砸, 把她所有知道的打人动作全部用了出来。 她一边打,一边哭得歇斯底里, 仿佛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干。 “都是你这个扫把星, 你当什么老师,你害死了阿南啊!” “阿南是我唯一的儿子啊, 他死了我可怎么活啊,你把我也害死吧!” “远远才四岁啊,四岁啊!他是你的亲生儿子啊,他死得那么惨, 你是他的亲生妈妈啊!” “为什么你要当老师,为什么你要有那个学生!都是你这个扫把星,你把阿南还给我, 你把远远还给我!” 字字泣血, 句句诛心。 在苏碧曦的心里, 也是她害死孟照南和远远的。 如果不是她是老师,根本不会认识陈傅良。 如果她没有好心照顾陈傅良,处处为他着想,陈傅良根本不会喜欢上她。 如果陈傅良没有喜欢上她,她刚刚升职为部门经理的丈夫,她只有四岁,已经会背几十首诗词的孩子,还能在她故意扭动钥匙开门的时候,小的蹦蹦跳跳抢着来给妈妈开门,然后冲过来抱住她的腿。大的在后面微笑着看着他们,再把母子俩一起牵进门,走向已经做好晚饭的餐厅。 她宁可那个整天调皮捣蛋的儿子又把她养的花都给□□,然后可怜兮兮地来认错。 她宁可丈夫今天只是加班还没回来。 她只要等一等,他就能带着深夜的寒气回到家里,然后悄悄上-床,从她身后抱着她,亲吻她的后颈,跟她说,我回来了宝贝儿。 至少他们还是活的。 但是没有了,永远都没有了。 她就算把眼泪哭干,把眼睛哭瞎,立时从这楼上跳下去。 也永远换不回来他们。 孟照南的父亲孟与义也是满脸是泪,却还勉强克制着自己,在一旁看着。 他也觉得是苏碧曦害死自己的儿子和孙子。 就在张元兰还在打骂苏碧曦发泄自己的悲痛时,电梯门打开,苏碧曦的父母来了。 苏碧曦的父亲白奇是一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男人,从小从来没有管过苏碧曦,认为管教孩子都是女人的事。而苏碧曦的母亲叶梦霞个性好强,不仅自己出去工作,对孩子的照顾也不多,又极为好面子,要求苏碧曦什么都要是最好的。 所以才会有苏碧曦小时候被侵犯,她能够怪在苏碧曦头上,而不敢告发那个邻居。 叶梦霞一过来就毫不犹豫地打了苏碧曦一巴掌,痛哭流涕地跟张元兰道歉:“亲家母,是我们对不起你们啊。阿南是个多好的孩子啊,远远才那么小。都是我们没教好女儿啊,害死了阿南和远远啊。” 她扭着苏碧曦的头发,一脚把苏碧曦踹倒在地,“亲家,我今天把话搁在这儿。这个东西你们要打要骂,都随你们的意。我们家不会有一个不字。” 苏碧曦的父亲白奇也是愧疚地跟孟与义连连道歉,却根本没有丝毫阻止叶梦霞的意思。 苏碧曦犹如一个布偶一样,听任自己的母亲动作。 她被张元兰和叶梦霞这么谩骂殴打,眼珠都没有转动过一次。她的灵魂好像已经不在她的躯体里面,只剩下潜意识在主宰着身体。 她甚至没有呼过一声痛。 叶梦霞见张元兰一时没有动作,径自往苏碧曦的肚子又踹了一脚,苏碧曦的嘴角隐隐有血红流出,“这个小贱人从小就不学好,嫁了阿南那么好的人,都不知道好好过日子,连自己的学生都勾搭上了!我打死你这个小贱人,我怎么就会生出你这种小贱人………” “《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条规定,故意伤害他人身体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致人重伤的,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 一个身材高大,气质冷硬的男人不知何时站到了电梯前。薄凉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让在场四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齐看向了来人。 男人大概三十五岁上下,身高接近一米九。浑身凌冽的气息掩盖了俊朗的面容,身上每一个细节都考究地如同杂志上的模特,看着他们的眼神就好像看着地面上的蚂蚁。 白奇几个人就算再无知,也能轻易看出男人身份的不一般,那种强烈的上位者气息,加上他身后跟着的两个人,给这些出身一般的人带来了极大的压迫感。 他们从来没有跟这样的人接触过,也知道绝不能得罪这样的人。 叶梦霞松开了手里的头发,神情略有些没有底气地说道:“她是我女儿,我打她怎么呢?当父母的,教训自己孩子是天经地义的,法律也管不着!” 她说着说着就觉得自己有理,指着苏碧曦的鼻子,“你难道要因为我教训自己的女儿去告我?真是笑死人了,你凭啥告我啊?我就不信,我今天就算把她打死在这儿,法律还真能让我给她偿命?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法律是怎么写的,父母打死孩子,最多只判七年!” 《刑法》第二百六十条规定,对共同生活的家庭成员,犯本罪,致使被害人重伤、死亡的,处二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 这条以血缘和婚姻为基础的法律,保护了在家庭这个框架里肆意伤害家庭成员的罪恶,让这个本应是全世界最温暖的地方,开出了一朵朵罪恶的花朵,而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 叶梦霞走到匍匐在地上的苏碧曦面前,扬起高高举起的手,神情骄傲地看着来人,“这是我的亲生女儿。我怀胎十月,吃了多少苦,经历十级阵痛,痛了整整两天两夜才把她生下来。一把屎一把尿把她养大,给她吃给她穿,还送她读书。我养了她这么多年,我就是打死她,她也就是把命还给我!” 女人说完,带着一股肆无忌惮的气势,就把手冲着原地仿佛失了魂的苏碧曦挥去。 4 “啪!” 苏碧曦并没有感受到应该到来的巴掌, 呆呆地抬起头, 在视线中发现叶梦霞的手被拦在了半空中。 男人挡在她和叶梦霞之间,神情冷淡地看着眼前的中年女人, 语气淡淡地开口:“说得不错, 法律的确是这么规定的。但是女士对法律如此精通,应该知道,这个世上,法律管不到的地方何其多。比如, 我如果同样地杀了女士,要不要为此偿命呢?” 男人口气冷淡, 眼眸微微眯起,目光看着叶梦霞, 但是好像又没有看着她, 淡漠地说着这番话,就如同说着他要去吃饭一样, 好似没有任何区别。 但在听见这番话的人来看,就显然不是这么想了。 跟在男人身后的两个人几乎是立刻就来到了男人身侧,挡住了男人身后的苏碧曦。 三个八尺大汉站在这还算宽阔的电梯门口,对在场的四个人形成极大的心理压力, 叶梦霞刚才还嚣张的气势一下就没了踪影,手都有些发颤。 她不是刚出茅庐的大学生,以为这个世界非黑即白。她自然是知道这个世上还有许许多多法律监管不到的灰色地带, 也是知道世上本没有绝对的公平可言。这世上有些人, 杀人的确是不用偿命的。何况她只是一个无权无势的小老百姓, 什么也没有。没了一个她,在世界上连个水花都不会有。 她原本以为她要对苏碧曦如何是她的事,这个男人只是说了那一句话,并不会真正来管这件事。谁能想到,她的女儿何时竟然结识了这么一个大人物,这时候出手来帮她? 不过她这次来,只是为了给孟家一个说法的。只要孟照南和孟观远的死不牵连到她身上,她没必要为了这么个赔钱货惹上一身腥。 毕竟女婿又不是他们家的人,外孙她更是从出生到现在没见过几次,实在谈不上什么感情。 那么个变态杀人魔能杀了女婿和外孙,万一还有其他的人盯着这里,岂不是连她也要被盯上呢? 叶梦霞看着眼前的三个男人,知道今天讨不到什么好果子吃,面孔僵硬地挤出了一个笑,“我…….我这不是开个玩笑嘛。我养了这个女儿这么久,哪里能真得要打要杀。先生是小亭的朋友吧,这时候来找小亭肯定是有事吧。你们进去聊,进去聊。” 她再对着孟与义和张元兰笑了笑,“亲家,我们就先走了。有什么能帮得上的,亲家一定记得跟我们说啊。” 叶梦霞说完,就跟白奇使了个颜色,白奇也跟孟与义两人告了辞,两人就先离开了。 张元兰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孟与义对着面前的三个男人看了一眼,她便也跟着孟与义进了电梯。 他们现在还不能跟苏碧曦闹得太僵,毕竟儿子孙子的后事,还有起诉凶手,都需要苏碧曦去办。 进去电梯之前,她还朝着苏碧曦的方向狠狠瞪了一眼。 男人把碍眼的人赶走之后,示意下属在楼下等他,便走到了一直静默着,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用自己的身体一直护着怀中包着黑布的镜框,完全没有存在感的苏碧曦面前。 男人站在苏碧曦面前,看着跪坐在地上,头发被撕扯得凌乱,脸上手上布满了伤痕,脸色苍白得跟她旁边的白墙几乎是一个脸色,衣服都被撕扯得破了好几处的女人,心中竟然莫名升起一股刺痛。 他竟然有一种想法,觉得这个女人本应该属于他,在他怀里开心地撒娇,纵情地欢笑,而不是现在这般光让人看着,就产生无比压抑的悲伤。 他皱了皱眉,把心中的想法暂时压下,蹲下-身,尽量柔和地开口道:“白暮亭小姐,龙城少年法庭已经把这个案件移交给龙城检察院。我是负责这个案子的检察官陆璧晨。” 陈傅良的这个案件案情太过残忍,由于媒体的大肆报道,又引起了几乎全国人的关注,龙城少年法庭已经无法处理这个案件,便移交给了龙城检察院,由龙城检察院跟进后续案情。 陆璧晨是华国陆家这一辈的长子。 陆家从战争年代起家,到现在发展已经超过百年,每一代都有几位极为杰出的子孙,其他也都是一时之选的英才,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庸人的局面。更难得的是,陆家子孙之间感情很好,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事情从来也没有发生过。经过几代的经营,陆家在华国的军队,政界,商界,都已经有了举足轻重的实力。 陆璧晨军旅出身,离开军队后便进入了政界,在华国政府几年后下放到地方,后来回到首都龙城,担任龙城检察院副检察长。 他早年曾经有过一段婚姻,妻子是门当户对的一个外交官。两人聚少离多,性格感情并不十分融洽,又没有孩子,后来便和平分手。 陆璧晨作为龙城检察院副检察长,本没有必要亲自来负责这么一桩杀人案。只是这起案子不知怎么,在网络上被超过好几十个过千万的大v转发,自案发到如今,热度高居微博第一,根本没有任何下跌的迹象。 全国各地的网络媒体,新闻,报纸等等媒体疯狂报道,社交媒体上更是风起云涌的热度帖子,犹如雨后春笋般出现。 陈傅良幼时的被性侵遭遇,家庭冷暴力,连同这些年跟同学的不睦都被纷纷挖了出来,再加上他未满16周岁,属于未成年人行列,同情他的人为数不少。 再有就是波及全世界的废除死刑运动,在华国也是支持者甚众,“文明=废除死刑”的论调喧嚣尘上,很多人都以废除死刑作为终身目标。华国在近五十年以来,也没有过判处未成年人死刑的先例。 案件发生至今,陈傅良不仅有国家替未成年人无偿配备的律师,更有好几名律师无偿为陈傅良辩护。 而华国保护未成年人的惯例,不仅不能公开陈傅良的照片,影像,录音,也不能公开他的具体作案动机,具体信息。这样含糊其辞的信息,势必会引发公众的各种猜测。 陆璧晨在看见案件录像里的苏碧曦时,改变了不插手这件案子的主意。 他在看见她的那一刻,一向冷情冷性的心脏忽然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 再考虑到案件的恶劣影响,陆璧晨在早上接到案件移交时,没有指派其他的检察官,自己来到了苏碧曦的家里。 不想遇见了这一幕闹剧。 他已经预料到苏碧曦作为跟凶手有直接联系的受害者亲属,一定会受到一些责难,却没有想到作为苏碧曦的亲生父母,竟然如此对待自己的女儿。 苏碧曦的公公婆婆,亲生父母,难道没有想过,苏碧曦因为学生喜欢自己,就杀了自己的丈夫,虐杀了自己年仅四岁的儿子,所遭受的痛苦究竟有多痛不欲生?他们只为了发泄自己心中的痛苦,就对这件事最大的受害者横加指责,肆意打骂,真的是那么的天经地义吗? 苏碧曦在陆璧晨出现的那一刻就发现了他们,也确认了他就是自己的那个永恒的爱人。 尽管苏碧曦对于这个世界并不畏惧,但是爱人的到来,给她的心里注入了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她几乎控制不住地想冲过去抱住他。 好像只是上一刻,她跟祥玮一起白头到老。最后跟祥玮躺在郡王府的花园里 ,他们两个手握着手,一起离开了人世。 她在这个世间的人生如此艰难,但是因为有了他,苏碧曦便有了更多的勇气去面对这些艰难困苦。 她颤巍巍地抬起头,没有焦距的视线逐渐定格在陆璧晨身上,缓缓扶着墙站了起来,伸出自己还算完好的手,“我是白暮亭,很高兴认识你,陆检察官。” 女士主动伸出手,陆璧晨自然不会拒绝,他握住苏碧曦布满细小伤口,却仿佛上天是照着自己尺寸大小打造的手,隐秘的心湖泛起一阵波澜,脸上的线条也有了一丝柔意,“很高兴认识你,暮亭。” ※※※※※※※※※※※※※※※※※※※※ 评论如此少,小鱼心里十分忧伤┭┮﹏┭┮单机码字的感觉又回来了。。。。感觉要去写同人文放松一下。。。。。 5 苏碧曦的小区已经因为无孔不入的记者, 启用了搁置已久的人脸识别系统, 让住户刷脸进门,连门卡都不敢让使用。保安更是牢牢盯着每一个进来的人, 决不允许跟随。 就是这样, 苏碧曦从侧门进来的时候,还是被几个记者围堵过,之后被保安解救下来。 陆璧晨出示了自己的证件和龙城少年法庭的移交文件,跟着苏碧曦进了门。 客厅里面已经被收拾过, 血迹被洗刷,地毯被换上了新的, 空气里虽然还残留着一丝血腥味,却已经看不出来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苏碧曦进门前, 还在门口取了鲜花店按周派送的一束郁金香。 这是孟照南知道她喜欢花, 早在年初就给她订好的一整年的鲜花派送。 陆璧晨注意到,苏碧曦刚才遭受到娘家和婆家的责骂, 脸上一点眼泪也没有。她安静地接受了外人的曲解,安静地取了鲜艳的鲜花,还放在一个天青色的花瓶里面。 领着他进了客厅后,她一言不发地给他倒了一杯水, 便坐在了角落的位置。 她眼神散乱无光,眼下青黑一片,目光盯着那束郁金香, 呆愣地坐在那里, 一动不动。 陆璧晨皱了皱眉。 他在查看苏碧曦的笔录录像和现场的录像时候, 就对于苏碧曦的反应觉得不太对劲。 当今华国的警察,尤其是刑警,对待受害者的的取证过程都是采取公事公办的态度。这种态度不能说不对,只是对于遭受重大伤害的受害者,特别是女性或者是未成年人,在某些时候,就相当于第二次伤害。 试想,警察一本正经按照程序询问一个刚刚被强-暴的女性,强-暴者是否把精-液射入了你的体内,我们想取样作为证据。警察或许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却等于在受害者心里再插上了一把刀,把本已极大的伤口挖得更深更痛。 而对于那些遭受性侵的可怜孩子们,公事公办地让他们在一群大人面前,让他们回忆一遍当时遭受侵犯的情景,就更是显得残忍。 华国的警察在执法上欠缺人道主义关怀,已经是一个众所皆知的事实了。 陆璧晨在来之前就有所怀疑的猜测,在见到苏碧曦之后,便得到了确切的证实。 苏碧曦在遭受如此大的打击后,精神上没有得到任何的宽慰,过度的自我谴责和愧疚,让她产生了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反应。 创伤后应激障碍属于心理学上难以攻克的难关,严重的人不仅会出现严重的梦魇,惊惧,注意障碍,甚至有过滥用上瘾的药物,抑郁症,出现攻击性行为,自戕乃至自杀的行为。 而眼前等待着苏碧曦的,是一场极为可怕的硬仗,需要她经历的磨难还有更多。 陆璧晨看着从进来后坐在那里,十分钟都没有动过的苏碧曦,思虑了片刻,在心里重新思量了一遍,主动开口道:“白小姐,我支持判处陈傅良死刑,并将帮助你,直到凶手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发现苏碧曦抬头看他,走到她面前,在安全距离以外停下,放缓了语气,“我是一个陌生人,跟你的生活没有任何交集。我可以保证,你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会用心地听。我想,你应该想跟我聊一聊,你的…….丈夫和孩子。他们已经不在了,所有人都会慢慢遗忘他们。你之所以还留在这里,是不想自己也忘了他们,对吗?” 他态度温和,目光诚挚,就如同一个与她相交多年的挚友一般,跟她轻声交谈。 苏碧曦的眼泪忽然就流了下来,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大颗大颗地从她泛着血丝的眼睛里不停落下。 她的声音嘶哑,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说话,“我种了很多花,玫瑰,牡丹,百合,茉莉,杜鹃,但是总是种不活。阿南就说,如果我种什么花都能种活,花农岂不是要失业了,然后让人每周都往家里送当季的鲜花。原来这周是郁金香,不知道这个瓶子插郁金香好不好看,阿南会不会喜欢。” 她仿佛想起了什么似的,站起来把放在茶几上的花瓶拿了起来,放在电视柜的旁边,喃喃低语,“远远上个月已经打碎过一个阿南买的花瓶了。这个混世魔王,今年老是折腾我的花,成天在屋子里上蹿下跳的。” 她说着说着,又走到种满盆栽,布置得温馨宜人的阳台上,拿起一旁的喷壶一一浇水,“哎呀,我好几天没有浇花了,茉莉要天天浇水的,绿萝也干了好多叶子了。阿南老是笑我给花店送生意,我可不能总是被他笑。” 浇完了花,她又看见了冰箱,急急忙忙打开冰箱,“我忘记买做蛋糕用的面粉了!天啊,我做坏了几十次才学会做蛋糕,远远还说要发给班上的小朋友看了。我还特意买了点缀蛋糕的奶油,有好多种颜色,做出来一定特别漂亮。阿南总是说我爱折腾甜食,就是他没长大的小女儿。做他的小女儿多好啊,所以我就不愿意再生个女儿。生个女儿,就又有一个女人来跟我分阿南了,我可不要。” 她又在冰箱里翻了翻,翻出一袋饺子皮来,松了口气,“还好家里有饺子皮。远远那个小混蛋,最近看电视剧,总是要自己做饺子。要是让我买面粉自己弄饺子皮,还不如让我自己买饺子回来吃了。再说,这个小混蛋做这些东西,总是把家里弄得乱七八糟,最后还是要我和阿南收拾。这个小混蛋还总是来帮倒忙,真是被阿南宠坏了。” 她打开了阳台的灯,指着阳台上的一排葱蒜,青椒,茄子,对着陆璧晨说道:“陆检察官,你看哦,这些菜都是阿南种的哦。他说等我们老了,远远长大了,他就带着我去乡下,两个人种种地,养养鱼,就过男耕女织的日子。阿南厉害吧,我们家的葱蒜从来不用去超市买了。” “对了,我跟你说,我最近给阿南织了一件毛衣,我还去配了竹子的花帖,到时候绣在毛衣上,阿南跟我都喜欢竹子”她从卧室里走出来,手上还拿着两件衣服,“毛衣已经只剩下一个袖子了,阿南说我这是提前为了男耕女织的日子准备。对了,远远看见我给阿南织毛衣,心里就不愿意了,生了我一天的气。我哄了他一会儿,许给他一件一模一样的毛衣,他才肯理我。远远的毛衣小,我已经打好了,只是竹子还没有绣上去。绣竹子太费眼睛,而且做得久了,手脚都麻了,我嫌麻烦,一直还没绣上去。” 她把毛衣放在小厅的钢琴凳上,转过来对陆璧晨笑了笑,“远远跟阿南一样,都喜欢谈钢琴,远远已经会弹《致爱丽丝》了哦。阿南从小就学过钢琴,会弹可多的曲子了。我虽然小时候什么乐器都没学,但是这几年也学了古筝。我跟阿南一起合奏《大鱼》,就是《大鱼海棠》的那首《大鱼》,可好听了了,远远在一边使劲鼓掌,兴奋得脸都红了。对了,我记得阿南当时还录了像。” 她把视线转回到茶几上,“阿南很喜欢喝普洱茶,总是在家里泡。你看,这些茶具都是他买的,储物室里还有好多套了。我就不明白了,这些杯子有什么区别,阿南一个又一个地买回来,家里都放不下了。远远还特别爱学他爸爸喝茶,坐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又不像,手又乱动,总是打碎杯子!阿南泡茶的样子可好看了。不过阿南还总是说岁岁平安,这两个败家子!” “我那天回家,还给阿南带了同事从云南带回来的生普,据说是一种叫冰岛的茶叶。真不明白为什么云南的地方要叫人欧洲国家的名字,难道叫这个名字就会显得洋气一点?不过阿南喜欢,我总想着给他带”她继续说道,“我回来的路上还给远远买了他最近一直想要的小黄人玩偶。我跟阿南说了很多次了,小黄人整天想着做坏事,要教坏远远的。阿南就说,远远是我们的孩子,怎么可能学坏,他那么乖……..” 她忽然跪了下来,捂住眼睛,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像是把人世间最深的苦难都要哭出来,“他那么乖,看见邻居老奶奶提着东西都会上去帮忙,看见小姑娘在街上哭都会去哄,每天都拿馒头去喂流浪狗,看见地上的垃圾都会去捡起来扔进垃圾桶,曲菜市场看见有卖青蛙的人,都会让阿南把青蛙买回来都放掉…….他那么乖,那么乖,他还那么小,他才四岁啊!他要有多痛,那该有多痛,他流了那么多血,他平时碰破了皮都会要妈妈来吹吹,抱着我的腿撒娇,要妈妈亲亲才会好……..那个畜生,那个畜生,都是我招惹了那个畜生………是我害死了远远,是我害死了阿南………” 她的哭声像是在泣血,“我特意托同事给阿南带了茶叶,我还给阿南织了毛衣,马上就要好了。我一定不再偷懒,我一定马上把竹子绣上去,让阿南跟远远穿父子装,给他们拍美美的照片。我一定记得每天都去浇花,给远远用面粉做饺子皮,每天都给远远弹筝。我一定再也不偷懒,每天去跟着阿南跑步。我一定再也不抱怨阿南加班,不赖着要他做饭。我一定再也不说阿南做牛肉不好吃,其实我只是想找回自己的面子……..阿南答应过,等我们老了,要带我去”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要跟我白头到老……..” 她忽然发出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像要把心肺都哭出来一般,“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他们永远都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6 “白暮亭小姐, 据你学校的同事说, 你跟陈傅良平时感情很好,你平时就很照顾他。是不是你做了一些不恰当的行为, 引起陈傅良的误会, 所以才导致他杀人呢?” 这天,陆璧晨给苏碧曦推荐了一位做律师的朋友,苏碧曦需要亲自去跟这位律师见面沟通,戴上帽子和墨镜, 从小区的小门走了出门,就遇见了一个年轻的男记者, 不依不饶地追着她采访案情。 苏碧曦看见他背着一个小背包,隐约有红点闪烁, 便知道他肯定携带了针孔摄像。这种时候, 无论她说什么,都会被重新解读为记者想要的东西。她并不回答, 加速向大路上走去。 男记者已经蹲守在这里好几天,一心就想第一个拿到大新闻,最好是女教师跟未成年男学生暗通款曲,未成年男学生因爱生恨, 虐杀女教师丈夫孩子。这个杀人案现在闹得这么大,几乎是举国皆知,那么多双眼睛都在盯着这个案子。要是他能拿到第一手材料, 证明这个所谓的受害者, 这么一个衣冠楚楚的女老师, 竟然勾引自己的学生,所以才害得丈夫和儿子惨死。 这样的逆转,简直堪比电视剧电影,比现在电视上的东西精彩太多了。这样的年度大戏,要是他第一个拿到了,岂止是今年的年终奖,业界的声望,升职加薪,恐怕连房子都有希望了。 他拉住苏碧曦的手,强行把她拽住,“白小姐,你就可怜一下我们这些刚毕业的大学生吧。我在你小区门口守了一个多星期了,就当给我点辛苦费,透露一些你跟陈傅良相处的细节。您的大恩大德,我一定一辈子都记得。” 他长得嫩,面对被采访的人一向装自己是刚出社会的大学生,或者就装成大学生,一向百试百灵。今天这个人既然是个女老师,又是据说平时经常去聋哑学校自闭症患者学校支教的人,怎么能拒绝他的这个请求呢? 苏碧曦的力气如何抵抗得了一个成年男人,她挣扎无果后,仍就僵持在那里一言不发。 男记者如何肯让她一句话不说,“白小姐是想沉默到底,不合作呢?啧啧啧,白小姐你想想,现在是上班时间,这个门来往的人少。但是到了中午,下午,人总是会多起来的。我是无所谓,但是白小姐,你可是刚死了丈夫儿子。丈夫尸骨未寒,未亡人跟一年轻男子勾三搭四,莫非白小姐是想这样上头条?” 小区这个侧门非常小,只有进出的刷卡机,根本没有保安。这个记者是算准了时间,来逮住苏碧曦的。 苏碧曦冷冷地看着眼前这张看似稚嫩的面孔,嘴角忽然扯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意,另一只没有被捉住的手迅速从包里拿出一只一头装着小刀的钢笔,直直对着男记者。 男记者只见寒光一过,浑身都颤了颤。 他仍然没有放开苏碧曦,声音略有些不稳,却隐隐有些放肆,“白小姐这是要威胁一个媒体工作人员?挺好的,这绝对是个大头条。白小姐要想清楚,究竟要把刀子捅到哪里?我绝对不会阻拦白小姐的。为了新闻流血,白小姐这是要成全我当英雄啊?” 男记者激动地叫出声,“快啊,快啊,捅我一刀啊,白小姐。你不是刚刚被杀人犯杀了丈夫和儿子,他们死得那么惨。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吧,恨不得冲进警察局,把凶手千刀万剐吧。你看,我就站在这里给你捅,你把我当成凶手,捅我一刀。来啊,白暮亭,捅我啊!” 苏碧曦黑亮的眼睛看着他,突然勾了勾唇角,扬起手,狠狠地扎了下去。 “啊…….” 男记者被直直戳向自己手上的刀袭来,吓得马上放下了苏碧曦的手,后退了几步远。 苏碧曦手上的刀去势太快,根本没法停住,他把手拿开以后,刀在苏碧曦已经千疮百孔的手上划下了又长又深的一条血痕。 而苏碧曦站在原地,眼神没有丝毫温度地看着他。虽然嘴角是弯的,看上去像是在笑,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手上的伤口,好似也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命。 男记者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手都在发颤,骂了一句“疯子”,就扭头走了。 毕竟他再想要大新闻,也是要有命才能要的。 …… 苏碧曦到陆璧晨律师朋友的律所时候,陆璧晨已经到了好一会儿,跟他的朋友崔颢已经喝完了好几泡崔颢珍藏的好茶叶。 崔颢看着陆璧晨打了一个又一个电话都是无人应答,陆璧晨的神情也是紧绷,疑惑地问道:“璧晨,是不是这位白小姐出了什么事?” 他难得看见陆璧晨这种神情,想着白暮亭最近的遭遇,不由地有了不好的猜测。 离他们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按照陆璧晨这段日子对苏碧曦的了解,苏碧曦是一个非常守时的人,按理应该不会出现这种有意迟到的事才对。而且今天是介绍崔颢给苏碧曦认识,他们第一次见面。以苏碧曦的礼仪修养,是不会做出迟到这种事才对。 陆璧晨再给苏碧曦打了一个电话,仍然是无人接通,便站起身来,打算去苏碧曦家里去看一看。 就在此时,崔颢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了。门打开,崔颢的助理后面,站着身着黑色长裙的苏碧曦。 陆璧晨松了口气。 但他看见苏碧曦从崔颢助理后面走进来的时候,苏碧曦手上那条又长又深的血痕一下就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立时走上前去,神情紧张地问道:“手怎么回事?” 他随即看向崔颢,“阿颢,你这里有医药箱吗?” 陆璧晨军旅出身,对于处理外伤有些经验,看得出苏碧曦的伤痕没有大碍,只是需要立即消毒止血,再去打一针破伤风针,就没有问题了。 只是他受过比这重十倍的伤,却觉得没有苏碧曦手上的血痕,更让他觉得揪心。 仿佛保护她,就是他与生俱来的责任。 崔颢的助理之前因为苏碧曦挡着自己的手,并没有看见苏碧曦的伤。她现在发现苏碧曦手上伤口那么长,马上转头就去把律所的医药箱拿了过来,正打算打开医药箱,却被陆璧晨伸手把箱子拿了过去。 陆璧晨把苏碧曦安置在沙发上,小心翼翼地给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就像在对待一件易碎品一样。 崔颢在一旁也是皱眉,这样的伤痕肯定是刀具造成的,而且做饭也不可能是这样干脆利落的痕迹,“白小姐,我是崔颢。如果不冒犯的话,是谁刚才伤了你?” 这伤口上的血迹新鲜,加上苏碧曦迟到的时间,估计发生连一小时都不到。 崔颢一问,坐在旁边的陆璧晨也看向苏碧曦。 苏碧曦摇了摇头,语气极淡地开口:“是我自己划的,没什么事,谢谢。” 她雪白的嘴唇勾起一个弧度,“崔律师,我们可以开始了。” 崔颢跟苏碧曦详细了解了目前她跟警方的配合进度,并介绍了这个案件的难点,然后开口说道:“白小姐,你要有心理准备。前不久,几十年前判定的几起死刑案件纷纷被查出是冤案,再加上国际范围内的废除死刑运动高涨,国内目前废除死刑的呼声极高。就目前警方的态度来看,他们甚至不愿意公布陈傅良的名字和动机,所有证据都没有公布于众。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说明整个司法体系对于未成年人犯罪的态度。” 崔颢拿起整理的一些关于废除死刑的资料递给苏碧曦,“新世纪以来,很多国家都已经陆续废除了死刑。之前几起造成重大伤亡的地铁毒气案,变态杀人案等等,最后都判处几千年的刑罚来结案。虽然几千年肯定是不可能了,但是的确已经不推崇判罚死刑。我听阿晨提起过,也了解白小姐坚持判罚死刑的原因。只是,我不得不先说一句丧气的话,仅仅龙城的律师界,坚持废除死刑的就超过半数。白小姐,你要有心理准备,这很可能是又一场玫瑰战争。” 玫瑰战争是15世纪英格兰的两个家族,为了争夺英格兰王位,进行的长达三十年的内战。崔颢说出这场战争,已经是对这场官司做了最坏的打算了。 苏碧曦心中早有预料,神情没有丝毫变化,面色淡然地说:“即便是英法百年战争,只要我没死,我就会继续上诉。” 旁边的陆璧晨听见苏碧曦说这句话,眉头狠狠皱了一下。 她微微笑了笑,站了起来,看向一旁的陆璧晨,“陆检察官,既然你跟崔律师也在,今天恐怕要麻烦一下两位,占用两位的时间,帮我安排通融一下。我想去,见一见陈傅良。” ※※※※※※※※※※※※※※※※※※※※ 评论好少啊┭┮﹏┭┮感觉更新到半夜把自己哭成了狗,略凄凉啊┭┮﹏┭┮ 7 苏碧曦话音一落, 整个房间里就瞬间安静了下来, 陆璧晨和崔颢都神色复杂地看着她。 任何一个人,遭遇这样的惨剧之后, 恐怕对凶手都是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就是崔颢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 看见现场的惨烈,都想亲手杀了那个畜生,何况是刚刚夫死子亡的苏碧曦。 崔颢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陆璧晨,陆璧晨明白他的担忧, 斟酌地开口道:“暮亭,陈傅良现在被关押在龙城少年监狱里。华国未成年保护法规定, 探望未成年人,不得携带录音录像设备。” 苏碧曦没什么笑意地又笑了笑, “我知道啊, 陆检察官。我只是想去问他一些问题,也让崔律师和陆检察官能够更加了解这个人。等到法院开庭, 一审,或者是二审,三审过后,恐怕少年监狱就未必会让我再去看他了。” 陆璧晨心中沉了沉, 苏碧曦在法院还未开庭前,就已经料到了要进行二审。虽然他跟崔颢已经对此有了准备,但是听到苏碧曦把这个事实说出来, 实在让人心里发闷。 他自然是可以安排苏碧曦去见陈傅良的。只是等苏碧曦见到陈傅良以后, 面对这么丧心病狂的凶手, 无论陈傅良说什么,都是对苏碧曦造成更深的伤害。 这个社会对于苏碧曦来说,已经太过残忍了。 陆璧晨在心里转了无数个念头,跟着站了起来,“好,我来安排。” 无论如何,他还陪着苏碧曦。 无论遇见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 陈傅良已经由看守所移交到龙城少年监狱,只是因为他不仅没有年满18周岁,甚至连16岁都没有,属于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的范围。龙城少年监狱给他配备了单间,他穿着干净的囚衣,身上也打理得很整齐,脸色红润,精神尚可,显然过得还不错。 而对比脸上红肿伤痕尚未完全消退,面色憔悴,身形单薄,眼下青黑一片,手上还裹着纱布的苏碧曦来说,陈傅良的状态就好得有些过分了。 他看见苏碧曦的第一眼,显得有些诧异,随即就转为平静,端正地坐在桌子的另一边,一名狱警站在他后面。 苏碧曦和陆璧晨,崔颢一起,坐在另外一侧。 苏碧曦从进来到现在,沉默了好一会儿。对面的陈傅良眼睛紧紧盯着苏碧曦,不见丝毫不耐,反而眼神热烈地在她身上扫过一遍又一遍。 陆璧晨本是觉得这么一个人实在是残忍至极,现在见他用这样的视线盯着苏碧曦看,更是内心深处产生一股极大的恶心,和自己所有物被窥伺的感觉。 而被这么盯着的苏碧曦,在沉默许久后,竟然笑了笑,语气浅淡地说:“你当年,一定很痛吧?” 陈傅良忽然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猖狂,恣意,毫不收敛,仿佛听见了什么好听的笑话一般,甚至笑出了眼泪。等他终于笑够了,揉了揉他那双好看的眼睛,唇角弯出一个诱人的弧度,“老师,你这是来报复我的吗?我强-暴了你四岁的儿子,还弄死了他,所以你提起我当年的事,特意来报复我?” 他神情放松,姿态颇为闲适,“不过可惜啊,探访未成年犯人,不能携带录音录像设备。老师,你费这个心思,只怕是没有什么用啊。你不烦说点其他的,比如你的婆家怎么看待他们儿子孙子被你学生害死的事情,这肯定很有意思,我很想知道了。老师,我在这里不能上网,不能玩手机,每天闷得要死。你跟我说一说,打发打发时间,怎么样?” 知道苏碧曦近况的陆璧晨和崔颢,用看神经病的眼神看着他,双拳握紧,恨不得立时狠狠揍他一顿。 “你知道我肯定没有带任何录音工具过来,我今天来找你,目的也并不在于此。这或许是我们此生最后一次心平气和地交谈。这样的机会,以后应该不会再有”苏碧曦好似没有听见陈傅良的挑衅一样,面色自然地继续说道,“我在知道你幼时的经历时,就很想问你一句,你那时候疼不疼?有人问过你这个问题吗?” 陈傅良眯了眯眼睛,笑意淡了下去,“老师,你究竟想说什么?” 苏碧曦的双手在桌子下面紧紧地交握在一起,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地继续道:“我第一次被侵-犯的时候,是在十岁。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邻居的叔叔要-脱我的衣服,用他那又黑又黄的牙在我身-上乱咬乱啃,用他粗糙的大手在我身-上乱摸乱掐。我当时好害怕,使劲地挣扎,使劲地打他咬他。但是他力气好大,一只手就把我的双手双脚都绑了起来,就绑在床柱子上。我第一次被人碰那个地方,当时拼了命地哭,但是邻居叔叔越是看见我哭,就越兴奋。我越挣扎,他就越是用力地打我。我的脸都肿了起来,哭得都看不清楚东西了。然后就是用刀劈成两半的痛,那么痛,我感觉到自己肯定流血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那个地方可以流那么多血,人原来有那么多血。” 苏碧曦忽然笑了笑,“我小时候不比现在,我当时并不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是什么。然后我就回去告诉了我妈妈。我妈妈当时就扇了我一巴掌,说我做女孩子不检点,丢了她的脸。我当时只听见他们吵架的时候骂过别人不检点,以为邻居叔叔就是在揍我。” “可是了,不知道为什么,我吓得再也不敢睡有床柱的床,我妈妈再怎么打我,我都不睡。然后死也不去上学,不敢出门,不敢看见陌生男人。我妈妈再怎么打我骂我,我都不去。只是有一天,我忽然看见一张我爸爸看的报纸。上面说,国外的父母殴打孩子,孩子报警,然后孩子被带走,给其他的人来养了。我当时每天出门都要遇见那个叔叔,那个叔叔每天都对着我很奇怪地笑,经常摸我,抱我,我每天都被妈妈打着才敢出门。我太害怕了,我看见那个叔叔,都在发抖。于是,我来到了我们旁边的派出所。” 苏碧曦轻笑出声,站起来,目光看着脸色已经很不好的陈傅良,“可是警察说,邻居叔叔的事情发生太久了,他们没办法管。他们把我送回家里,劝了我妈妈不要这么教育孩子,然后就离开了。我妈妈那天没有打我。她把我关进了我的房间,每天只让我吃一顿饭,喝一杯水,关了整整一个月。然后,我就再也不敢报警了。逢人就说,我有一个好妈妈。” 她走进陈傅良身边,用一种奇异的眼神看了一眼陈傅良,“我第一次看见你,就知道,你跟我一样。所以我关心你,心疼你,照顾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陈傅良声音有些嘶哑,“为什么?” “因为我小时候,就希望有这么一个人,能够关心我,心疼我,照顾我啊。他不会看不起我,不会歧视我,他能够理解我的恐惧,我的害怕,我的阴暗,能够听我诉说我所害怕的一切”苏碧曦仿佛想到了什么,满意地又笑了起来,“我这么对你,就是在补偿当年的我自己啊,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知道!你知道我被侵犯的时候才几岁吗,我当时也只有四岁啊!就是你儿子那么大,没有大人膝盖高。被那个老东西抱到他家里,直接就捅了进去!你知道我有多痛吗?你知道我一个月都走不了路,每天都在流血,甚至不能拉-屎吗?”陈傅良又大笑了起来,笑得好像疯了一样,“可是我爷爷奶奶当时去隔壁乡给人帮农挣钱,我爸爸妈妈都在外面挣钱,我们好几个孩子都被这个老东西带着!我当时每天都祈祷不要轮到我,不要轮到我。可是没用,我是那里面长得最好看的,那个老东西每天都不让我穿衣服,跟着他睡。我到现在都记得,他不爱洗澡,身上散发的那个臭味,就直直塞到我的嘴里!” 他看着周围的这几个人,看着神情仍然平静的苏碧曦,“老师,你知道这样的日子我过了几年吗?足足五年!每当我爷爷奶奶要回来的时候,他就不再碰我,给我休息上药。我无论怎么跟爷爷奶奶哭,跟爸爸妈妈电话里哭,他们都当我只是小孩子乱说话,跟其他孩子打闹弄伤的。我没有去找过警察吗?可是警察被我带到那个老东西家里,是笑着跟老东西喝酒吃饭。” 陈傅良闭了闭眼睛,不停地笑着,“我在那个时候就知道,没有人靠得住,没有人能够帮我,只有靠自己”他忽然瞪大眼睛看着苏碧曦,“老师,你知道吗,你的丈夫儿子,可不是我第一次杀人。我第一次杀人,杀的就是那个老东西。我长大以后,用当年他捅我的石头,树枝,铁棍,辣椒,瓶子,阳-具,一次次捅进去。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爽过,竟然没有撸,看着那个老东西被捅,就射了。” 他兴奋地跳了起来,涨红着脸,“我一把火把他活活烧死的,我亲耳听见那个老东西的求救声。那么美,那么悦耳,那么动听。当然,我杀了那个老东西,本来还担惊受怕了一阵子,以为会被抓进去。后来想了想,就算被抓也没什么,反正我报仇了。我亲手给自己报了仇。因为那群垃圾,他们根本不能帮我报仇,他们就是一群垃圾!” 陈傅良抬高自己的下巴,恶意地看着眼前清丽文雅的苏碧曦,露出一个痴迷的微笑,“老师,你是一个好人,你对我那么好。不像我爸妈,他们嫌弃我性格不好,不会说话,整天就看得见我妹妹。但是我知道,老师,你永远也不会属于我,永远也不会爱上我。我这辈子早就活够了,从我知道人可以自杀以来,我每天都在想着自己怎么死。可是老师,我希望你能够属于我,一辈子都记住我。我嫉妒你的丈夫,嫉妒你的孩子,嫉妒他可以活得那么幸福,有那么爱他的父母。” 他想起自己四岁时候瘦骨伶仃,每天在那个老东西家里巴望着父母可以回来接他离开的日子,眼角渗出了泪,“我小时候,一年也见不到一次爸妈。从来不知道,原来生日可以吃蛋糕,可以吃寿面,原来小孩子可以让爸爸妈妈抱,可以要玩具要新衣服,可以让妈妈亲亲,可以让骑在爸爸的肩膀上。我有一次跑到树林里,躲那个老东西。那个晚上多冷啊,多黑啊。虫子爬到我身上,晚上的风拂拂地吹,一个石头掉下来我都要吓得发抖。我害怕地第二天回到自己家里,在门口看见守在那里的老东西时,就知道,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吃人的魔鬼。” 他留恋地看着苏碧曦,脸上充满幸福地笑着,“老师,我杀了你的丈夫,虐杀了你的儿子,因为我爱你。这样,你一辈子都不能逃脱你自己良心的愧疚,你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我,你即将永远属于笼罩我的那篇黑暗。但是了,我又不能死了。要是我就这么死了,老师你就不会长久地记住我了。好在,我今年才十五岁。” 他得意地笑了,翘起二郎腿,“老师,我不会被判处死刑,对吧?最多就是无期,但是我表现好的话,大概最多十几年,就能出去啦。我痛恨当年不能保护我的法律,我又喜欢它,喜欢得要死了!老师,你看,我一直活着的话,你永远都会记住我,也就永远都属于我了。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么的荒谬,这么的可笑,这么的不可理喻………哈哈哈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 上帝说,你们当守公平,行公义,因我的救恩临近,我的公义将要显现。你们要等待,等我的来到,使公义如雨,降临到你们身上。 可是他在那么长的等待中,那么可怕的黑暗里,没有看见过公义,也没有看见过希望。 从来都没有。 ※※※※※※※※※※※※※※※※※※※※ 这一章已经改了四次了。。。。。。这是写被性侵的,跟河蟹一毛钱关系也没有啊! 8 距离惨案发生近一个月后, 上午九点整, 书记员开始宣读法庭纪律,公诉人陆璧晨, 苏碧曦的律师崔颢, 为陈傅良配备的两名未成年人律师,以及主动为陈傅良无偿辩护的三名律师,旁听人员起立,审判人员, 法官入席。 陈傅良杀人案,于龙城海清区法院, 正式开庭。 审判长发出指令,正式进入审判程序, “传被告人陈傅良到庭。” 陈傅良从法庭一侧, 穿着白色的衬衫,黑色的长裤, 脚上穿着一双拖鞋,走到被告席上。 审判长核对被告人身份后,提问:“陈傅良,你何时因何事被刑事拘留?” 陈傅良一张精致的面容穿上白衬衫, 显得更加稚气。他在辩护律师眼神示意下,脸上带着真挚的愧疚,朝着旁听席上苏碧曦及孟照南家人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语气诚恳地说道:“真是对不起, 我做了无法宽恕的事。” 他再对着审判长鞠躬致意, “我因为杀害了孟照南和孟观远两人,被刑事拘留。” 头发花白的审判长点了点头,继续下面的公诉人陈诉环节后,便来到了被告的答辩环节。 陈傅良再次向苏碧曦鞠躬道歉,“我对于我所做的错事深表歉意,对于受害者家属造成的伤害,致以诚挚的忏悔。我深知,两名死者已经离开了人世,无论我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挽回他们的生命。我无意为我犯下的恶行做出任何辩解,承认方才公诉人提出的一切控诉。只是,假如可能的话,我能活着走出监狱,我愿意以我的余生,来为自己犯下的错误赎罪。非常抱歉!” 他再次向旁听席上的苏碧曦等人鞠躬。 审判长神色舒缓了一些,“现在由被告律师陈述。” 陈傅良的五人律师团中,一位一脸正派,面容坚毅的中年律师站了起来,他也向受害者家属方向鞠了一躬,然后开口道:“……..我们对于公诉人所控诉的事实,供认不讳。但是,我们在这里,恳请受害者家属,恳请公诉人,恳请法官,恳请审判长,再次考虑关于死刑的量刑。已故的印度伟大领袖,圣雄甘地曾说过,以暴制暴,只会带来两败俱伤。哈姆雷特里面曾经有一句台词,过去的终将会过去,历史终究会消亡,而人是活在现在和未来的。而死刑,它剥夺了一个人可能有的所有未来,剥夺了一个人改过自新的机会,剥夺了一个人对社会作出奉献的所有可能。” 他指着站在那里的陈傅良,“各位,这是一名年仅15岁的孩子。想想我们15岁的时候都在做什么?这个时期的孩子,冲动,叛逆,充满幻想。我们必须承认,这个孩子犯下了足以判处死刑的滔天大罪。可是,根据现代科学对于死刑犯的研究,死刑犯在谋杀的时候,经常是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一时情急,甚至是电影里的一个念头促使,导致他们犯下了难以挽回的结果。我们为这位少年犯下的罪行所震惊。但是,各位,如果对这位少年执行死刑,根据华国现今的执行方式,这位15岁的少年即将面对的是枪决,是静脉注射,是一把可怕的电椅,是极为血腥的斩首,是极端痛苦的绞刑。” 他转过身来,看向坐满了旁听席的记者,“在座的各位,都是有自己的亲人,有自己的孩子。你们如何能想象,这名15岁的少年,面临这些极度残酷的刑罚,是一个何等血腥的场景?如果我们这么做,我们跟那些残忍的杀人犯,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大家会以为,判处这名少年死刑,是对于受害者家属以及朋友的慰藉。但是这真得能对受害者家属有用吗?复仇的理由,我们都可以理解。但这种行为太过情感化,尤其是对于一名尚不成熟,没有足够行为能力的未成年人来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只会是另一种以暴制暴。这并不是治愈受害者家属心里伤疤的良药,只会带来一时的快感和刺激。英国哲学家欧文曾经说过,宽恕的精神,是一切事物中最伟大的。孔子曾经对他的学生说,若是用一个字来作为一生的至理名言,便是宽恕的恕字。宽恕,是一种高贵的行为,它所带来的快乐和幸福,是连神明都会羡慕的极大乐事。只有放下仇恨,宽恕他人,仇恨消逝,心灵的伤痕才会痊愈。” …… 审判长:“现在由证人白暮亭陈述。” 苏碧曦抱起丈夫和儿子的遗照,站起身来,审判长看见她的动作,问道:“证人,你手上的是两位死者的遗照吗?” 苏碧曦:“是的。我希望他们能够看到,杀死他们的凶手,今天是如何被绳之以法的。” 审判长:“证人,你携带被害者的遗照,这种心情本庭可以理解。但是你要考虑到,被告是一名年仅15岁的少年。你这样的行为,会影响到他的心理和情绪。因此,本庭不能让你携带遗照作证。” 苏碧曦的神情仿佛是不敢置信,“很抱歉,审判长,您方才是说,您拒绝我携带家人的遗照,是因为顾及到被告的心理和情绪吗?” 审判长:“是的。” 陆璧晨的眉头紧皱,立时站了起来,“审判长,证人作为受害者家属,携带受害者遗照上庭,如此理所应当的请求,为何要考量到被告的心理和情绪,予以拒绝?” 审判长:“被告为一名未满16周岁的未成年人,受到《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本庭有责任,也有义务,执行法律,保护被告作为未成年人的合法权利。” 全场旁听的人开始议论纷纷,苏碧曦的婆婆甚至大声喊了出来,“这是什么世道啊!” 审判长敲了敲锤,扬声叫道:“肃静!” 苏碧曦闭了闭眼睛,把已经溢出眼角的眼泪压了回去,咽下心头的酸涩,“审判长,如果我把他们的遗照,裹上黑布…….不知是否可以,让我带着他们上庭?” 审判长顿了顿,然后点头,“可以。” ……. 尽管陆璧晨和崔颢接下来竭尽所能地在法庭上争取死刑,都没有成功说服法官们。 审判长最后宣判,综合陈傅良的种种道歉行为,认罪态度诚恳......被告陈傅良年仅15岁,尚未具备完全的行为能力,是一名未成年人.......宣告陈傅良判处无期徒刑。 陈傅良在听到宣判后,眼中带着笑意,再次向苏碧曦鞠躬。 而他的五名辩护律师中的一人,在审判长判决无期徒刑时候,向坐在旁听席的苏碧曦几人,比出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几人拥抱在一起,热烈欢呼这场案件的判决。 苏碧曦看着旁边陈傅良父母的欢呼雀跃,一股凉气从脊椎传至发顶,浑身都在颤抖,心脏如同被千万支针同时扎着。 她不发一言,慢慢地站了起来,向法庭侧门走了过去。 她的视线逐渐模糊,周围不断向她围来的记者都成了晃动的虚影,黑暗猝不及防地向她袭来。 她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在她跌倒的前一刻,她仿佛听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冲了过来,在叫着她的名字。 他的声音好像从来都没有这么着急过,简直是惊慌失措了。 她好想跟他说一声,她好痛,真得好痛。 韦伯斯特说,正义是人类最大的利益。 人类最大的利益,就是保护这样一个人神共愤的杀人犯? 这就是天底下的正义吗? ※※※※※※※※※※※※※※※※※※※※ 法庭上的遗照事件,鞠躬道歉,皆为事实发生过的。 感谢犹记惊鸿照影扔了1个火箭炮(^o^)/~ 9 苏碧曦醒过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在一个装修简单, 极有男性风格的卧室。 这应该是客房。 没有人经常居住的痕迹,也没有日常用品, 只有简单的床和沙发, 干净地随时可以当做样板屋给人参观。 她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人换成了柔软的丝质睡衣,身上因为睡了一个好觉,也有了些许力气。 苏碧曦坐了起来,刚想找寻自己可以换的衣服, 就看见房间的门被推开,陆璧晨手上拿着一个托盘, 从外面走了进来。 陆璧晨见她已经醒了,忙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 目含关切地问她, “你醒了?感觉好些了吗?” 苏碧曦一见到他,心里便不由得安定了下来, 疑惑地看着他,“我怎么呢?这是哪里?” 一说起这个,陆璧晨就有些生气,语气也冷了下来, “睡眠极差,营养不良,饮食极度不规律。白暮亭小姐, 你有多久没有好好睡过觉呢?” 他只要一想起医生说的, 苏碧曦是因为极度的缺乏睡眠, 加上营养不良才晕倒,就觉得后怕。 当时法庭里那么多人,如果自己没有马上过去,一旦发生踩踏,苏碧曦会怎么样? 他早就应该想到,苏碧曦还住在那个房子里,处处都是丈夫孩子的回忆,哪里可能睡得了一个安稳的觉。 他当时把苏碧曦送到一家私人医院后,让医生给她打了葡萄糖,开了一些安神的药物,就把苏碧曦带到了自己常住的一处公寓,让阿姨给她换了衣服。苏碧曦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才醒过来,他也等的早就是一肚子的怒火了。 他跟苏碧曦认识不到一个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如此对她的事上心。而且苏碧曦刚刚遭遇如此大的变故,现在根本不可能接受新的感情。 陆璧晨心里自嘲地笑了笑,真没想到,他陆璧晨也有今天这种求而不得的时候。 “…….”苏碧曦并不回答他这个问题,“这里是陆检察官家吗?我打扰了这么久,实在是不好意思。陆检察官能不能让阿姨把我的衣服东西拿过来,我换了衣服,马上离开。” 法庭判决的时候还不到十二点,现在已经是深夜,她肯定已经睡了很久了。 现在已经是半夜,她一个单身女子,还要坐车一个人穿越大半个城市,回到那个她根本无法入睡,外面堆满了狗仔记者的地方,“你上次划伤自己,是因为记者要挟你。” 苏碧曦起身的动作顿了顿,看着陆璧晨,没有说话。 陆璧晨继续说:“你在你家里,根本无法入睡,对不对?” “你之所以要去看陈傅良,不是为了要刺激他,而是为了说服你自己,一定要坚持到判罚死刑的那一天。” “你再在心里做好了二审,三审的心理准备,但是等到你亲眼看见了法庭为了陈傅良的情绪,拒绝让你携带遗照上庭,听见那些道貌岸然的律师口若悬河地为了废除死刑,而袒护一个穷凶极恶的杀人犯,你根本没办法承受得了,是吗?” 苏碧曦的眼睛通红,满眼含泪,双手微微发颤,死死地低着头,用力抓着身上盖着的薄被。 陆璧晨看着被她死死攥住的被子,苍白如纸的面孔,蹲下-身子,“世界上有的是打了十几年的官司,也有无数逃过制裁的罪犯。即便是我们马上提出上诉,二审最快也要好几个月。你现在这样不吃不喝,不睡不休,怎么撑得到二审,甚至三审的时候?我们现在要面对的,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陈傅良,几个陈傅良的律师,而是那么多反对死刑,并视之为终身奋斗目标的人,那么多认为陈傅良值得宽恕的人,那些理所应当保护陈傅良利益的人。我理解你为了今天法官无视受害者的权益而愤怒,也明白你亲耳听见法官要照顾陈傅良心理的悲凉。但是你我都相信,只要还有一个人在向往公义,公义总有一天会到来,是吗?” 苏碧曦抬起已经满是泪痕的脸,竟然笑了起来:“公义,哈哈哈哈……..公义……公义就是保护一个用12发子弹杀死阿南的,强-暴远远,亲手掐死一个4岁孩子的杀人犯!哈哈哈…….你听见了吧,审判长说什么,他说,我带遗照上庭,会影响未成年人的心理和情绪…….哈哈哈,未成年人,我的远远才4岁零3个月,他不是未成年人吗?他的心理和情绪,怎么不见有人来保护?他这辈子再也不会有这些东西了,为什么那些穿着法官制服,代表着公义的人,不来保护远远的权益,不来保护阿南的权益,却要去保护那个草菅人命的杀人犯!” 苏碧曦忽然睁大眼睛,眼中的怒火仿佛要吞噬掉眼前的整个世界,“好啊,这就是维护正义和公理的法律,好得很!既然法律不能给我公义,陆检察官,我们撤诉吧。把陈傅良放出来,我亲手给他12枪,我亲手强-暴他。他不是想死嘛,既然法律不让他死,我就亲手杀了他!” 苏碧曦看着眼前的陆璧晨,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凉薄的笑,“陆检察官,你是一名执法者,天然地代表着法律。你认为,我应该杀了陈傅良,替我的丈夫孩子报仇吗?” 陆璧晨一刻也没有犹豫地回答,“你不应该。” “为什么?我为什么不应该亲手杀了陈傅良?杀人偿命,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他那么残忍地杀了阿南,那样对远远,我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苏碧曦的情绪激动到了极点,“你知道我现在为什么还活着吗?我就是要亲眼看着陈傅良去死,亲手替阿南和远远讨回公道!我已经想过了,我真得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但是,你们这群披着公义外衣的衣冠禽兽,你们不去替阿南和远远报仇,你们却替一个杀人犯辩护,处处替杀人犯说话!这个世界的天理究竟哪里去了,这个世界的公义究竟在哪里,你们这群世界上最应该有良心的人,就是这样替这个世界主持公义的吗?” 陆璧晨并没有因为苏碧曦的挑衅而动怒,他神情冷静地站了起来,脸色认真地道:“假如陈傅良真得被判无期,几年后刑满释放,我会亲手杀了他。” 他看着苏碧曦震惊的神色,“我有的是办法让他悄无声息地消失,不会有一丝痕迹。但是暮亭,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是你死去丈夫和儿子想要的吗?为了给他们复仇,赔上你的一生甚至你的性命?他们难道只值得这种方式来讨回公道,而不是用最光明正大的手段,让所有人都看见,杀害他们的凶手,被堂堂正正地绳之以法,得到他应有的下场?假如你亲手杀了陈傅良,却因他而死。他日你到九泉之下,你有什么面目去见你的丈夫和儿子?你真得说得出口,你因为给他们复仇,所以赔上了自己的一条命?” “所以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陈傅良被判无期,然后过了几年就出狱,继续他的美好未来吗?”苏碧曦赤红着眼睛,“你看见了那些法官,那些律师,那些记者,他们从来没有想过去管死者,从来没想过去管我们这些真正的受害者,他们只看得见那是个未成年人!未成年人就可以伤天害理无恶不作吗?你真得以为我们能成功上诉吗?” 她即便再强大,心里再坚强,也不过是一个弱女子而已。 她如何对抗得了整个社会废除死刑的潮流,如何让几十年没有判处未成年人死刑的华国改变,如何应对那些处心积虑想借此扬名立万的记者律师。 她能撑到现在,都是凭着心里那盏复仇的灯,支撑她不要倒下。 但是她一直坚信的公理和正义给了她当头一棒,痛得她几乎要倒下去。 “你可以。即便是一年,五年,十年,你都会坚持下去。因为你绝不愿意杀死你丈夫儿子的凶手,就这么逃过应有的惩罚。即便是千难万险,你仍然会坚持下去,你永远也不会妥协。” 陆璧晨掰开苏碧曦紧紧抓着被子的手,牢牢握住,“我会帮你,崔颢会帮你。还有世界上有良知,心中有正义的人会帮你。暮亭,即便你不相信你自己,你也会相信我们,对吗?” 10 他们说了这么久的话, 陆璧晨端上来的饭菜都凉了, 便先去楼下厨房热过,让苏碧曦先换衣服洗漱。 陆璧晨这套在市中心的公寓是复式的楼中楼, 装修以黑白简洁风格为主。按照陆璧晨的生活习惯设置, 衣帽间,健身房,书房,会客厅, 小花厅,客房一应俱全, 客房还内置了洗手间,方便苏碧曦洗漱。 等到苏碧曦下楼以后, 就看见餐厅的大理石桌面上, 陆璧晨已经摆好了最后一道菜,给她盛好了汤, 饭都盛了满满一大碗,放在了一边。 “陆检察官也没有吃饭吗?”苏碧曦看着桌子上的两碗米饭,十分自然地问道。 陆璧晨把放在他这边的纸巾递给苏碧曦,面不改色地回道:“吃过了。只是我一向要吃夜宵, 顺便陪你吃一点。” 苏碧曦看他虽然姿态优雅,但是极快的吃饭速度,挑了挑眉, “陆检察官的家人, 不住在这里吗?这么晚了, 我…….我还是去附近找家酒店吧。” “我没有妻子,也没有孩子”陆璧晨赶紧表明自己的单身身份,“父母住在另外的地方,有一个从小照顾我的阿姨住在一楼。只是太晚了,她已经睡了。你不用去找其他的酒店。” 苏碧曦闻言,连忙感谢道:“那真是谢谢阿姨了,这么晚还给我做了这么多菜,还都这么合我的口味。明天我一定跟她当面道谢。” 陆璧晨:“……” 其实是陆璧晨看了苏碧曦的微博,仔细看了她平时喜欢的菜,花了好几个小时做出来的一桌子菜,自己还饿得现在没有吃饭。但是现在苏碧曦已经认定了是阿姨做的,他要是现在说是他做的,实在拉不下那个脸。 苏碧曦看着陆璧晨郁闷的脸色,心里发笑。 她的爱人,从来都知道她爱香菇,爱穿紫色丝质睡衣,连给她准备的碗筷都有牡丹图案。 即便这辈子,他们相遇的时间有些晚了,可是起码,他们相遇了。 这就够了。 陆璧晨以急行军一样的速度吃完了饭,还去厨房洗了水果,回来看见苏碧曦正喝完最后一口汤,把水果盘放在桌子上,斟酌着开口道:“暮亭,这套房子,离检察院比较远,我不经常来住。如果,你需要暂时租一套房子的话,我可以把这套房子租给你。” 虽然陆璧晨很想说,可以把这套房子无偿给苏碧曦住,他还有很多其他的房子。但是他们毕竟相识不久,苏碧曦是肯定不会接受他的好意的。可是苏碧曦现在住的地方外面已经守满了警察,再加上那里是他们一家人一起生活过几年的地方,她现在的身体精神状况,苏碧曦已经不适合再住在原来的房子了。 陆璧晨已经想了一堆理由来劝苏碧曦接受他的好意,却没想到苏碧曦沉默了一会儿,一口答应了下来,“好,谢谢你,陆检察官。我知道,你是为我好。自从事发到现在,如果没有你,我绝不能坚持这么久的。” 且不提每天都上门来闹的公公婆婆,出门就被围追堵截的记者狗仔,单单是警察保护陈傅良作为未成年人的隐私,不把陈傅良的真实动机公布于众,就导致苏碧曦承受了数不清的冤屈和误解。 很多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你作为一个学生的老师,这个学生究竟怎么才会丧心病狂地杀了你的丈夫和儿子,肯定是你做得不对啊。 那还是个孩子啊。 正是这些看似合理却荒谬的揣测,对一个杀人犯的维护,忽视了白暮亭失去丈夫和年幼儿子的痛苦,忽视了生者对无辜死者应有的公道和正义,忽视了人世间最基本的善意,才让原来的白暮亭被活活逼死,才让凄惨死去的人冤屈不得伸张,才让一个犯下如此恶行的杀人犯仅仅坐了十几年牢狱,就算对他犯下的滔天恶行赎罪了。 试问这样的法律,这样的刑罚,这样的执法,如何能震慑得了后来的作恶者,如何能警告心有歹意的恶徒,如何能安抚死去的亡灵,如何能还活着的受害者家属一个公道和正义? 他们怎么能不心生怨怼? 这样的公道,就是给那些罪犯以宽恕,让无辜的人被任意残害吗? 陆璧晨热了一杯牛奶,放在苏碧曦面前,看见她正在看放在小客厅的一本杂志,“暮亭,我有一件事,不知道你能不能帮忙?” 苏碧曦放下手里的杂志,诧异地抬起头,“陆检察官有什么事,我只要能做到,一定帮忙。” 陆璧晨带给她的帮助实在太多了,她能回报一二,也是好的。 “我名下有一家咖啡厅,最近店长因为家里有事,要离开龙城”陆璧晨把一并拿来的白糖递给苏碧曦,“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店长,我又没有时间去打理。暮亭,你能帮我去打理一阵子吗?” 苏碧曦睁大了眼睛,鼻子一酸,借着低头加糖的功夫,平复了一下心底翻滚的情绪。 她已经从学校离职,又因为在风口浪尖,根本没办法去找新的工作。她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尽管事情的责任方并不是她,但是如果再去找老师的工作,想必也不会有学校愿意聘请她。 陆璧晨不仅注意到她要租房子的意愿,还委婉地给她提供了一个工作。 而且,她曾经在微博里面提过,自己想要开一家咖啡厅的事。陆璧晨一定是看过她的每一条微博,才提出这样一份工作给她。 龙城这么大的地方,几千万人口的超级大城市,如果陆璧晨要找一个咖啡厅店长,随时可以找到一大把人。如今找她一个没有任何经验的人,只不过是要帮她罢了。 她看着陆璧晨削薄的嘴唇,有些冷硬的下颌,眼眶有些微湿,声音有些嘶哑地点头,“好,谢谢。” 11 苏碧曦就这样在陆璧晨的这套公寓里住了下来。 陆璧晨平时住在可以步行到龙城检察院的另一套公寓里, 阿姨是陆璧晨特意叫过来照顾苏碧曦一天的。苏碧曦晕倒的当天, 只有她的公公婆婆在场,陆璧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把苏碧曦交给他们的。崔颢还要留在法院处理后续的上诉事宜, 他只能先带苏碧曦去了一趟一个保密措施良好的私人医院, 在确认她没事后,就把她带回到这套公寓。 毕竟男女有别,在回去的路上,他就把照顾他的阿姨叫了过来, 给苏碧曦换衣服,再收拾一下这套他很久不住的公寓。 这套公寓位于一个高档小区里面, 所有入住的住户都需要人脸识别才能进来,根本不允许身份不明的陌生人进入。一些娱乐圈的明星都住在这里, 就是因为良好的保全措施。这里目前给苏碧曦来住, 是非常合适的。 苏碧曦隔天就跟着陆璧晨去了他名下的咖啡厅。这家咖啡厅走的是高端精品路线,咖啡豆是有自己固定的货源, 咖啡厅里面有专门的咖啡师,点心师傅。咖啡厅装修温馨复古,选址合适,附近小区的住户都是这里的常客。 在这样的咖啡厅工作, 一直是白暮亭的梦想。 尽管苏碧曦轮回了这么多个世界,早就积累了无数的技能可以养活自己,但是面对如此体贴的好意, 她自是不会不识好歹。 华国的上诉等待时间很长, 龙城高级法院接收了检察院的上诉要求, 却还没有给出具体的开庭日期。 繁琐冗长的司法程序让人无奈,孟照南和孟观远的葬礼,在一个阴沉的下午,在龙城的一个公墓如期举行。 龙城的这个时节,天气已经开始转凉,只是天气阴沉了这么多天,雨始终下不下来。人久久待在这样没有阳光的日子里,心情也变得有些压抑。 龙城的这个公墓安葬了大部分龙城的普通民众,一排又一排的墓碑整齐地排列在墓地里,沉眠着无数个亡灵,也洒满了无数亲友的泪水。 苏碧曦一手操办了丈夫和儿子的后事,扛着婆家的压力,把孟照南和孟观远是安葬在一个墓穴中。 孟照南的母亲张元兰觉得苏碧曦简直是疯了,指着苏碧曦的鼻子骂道:“你这个扫把星!远远连五岁都没有,按照祖宗的规矩,就应该用一根席子直接埋了,连墓碑都不能立,祖坟都不能进!你这个天杀的扫把星,害死了阿南还不够,还要把阿南和远远葬在一起!你是成心让阿南死了也不能瞑目啊!” 孟与义也红着眼睛,“远远是死在下半月的,我们把他在火葬场火化,带回老家,葬在村子的东南方。我一定亲手做一个木匣子,把远远的骨灰和遗物放进去。按照祖宗规矩,还要放一根桑枝和一块生铁,镇住远远的魂魄,不能让他再回到家里。” 他看了看陪着苏碧曦来的陆璧晨和崔颢,语气冷硬地继续道 :“你嫁到了我们孟家,但是阿南和远远都没了,你做不了他们后事的主。阿南和远远,我们都要带走。” 苏碧曦如何肯让自己只有四岁的儿子被一张草席,随意裹着就葬了,而且还要被镇住魂魄,不能让他回家。即便只是一个迷信的可能,她听着都心如刀割。 苏碧曦强忍着已经盈满眼眸的泪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阿南和远远的……遗体是我签字交给警方的,只能由我本人认领,送到殡仪馆。殡仪馆虽然可以让直系亲属签字火化,但是阿南和远远的案子还在上诉”她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你们马上就要回去。如果你们执意把阿南和远远带回去安葬,那上诉的事情,我就不再去管。我跟你们说过,假如陈傅良被判的是无期,最多关他不过七八年就会放出来。阿南…….阿南是你们的亲生儿子,远远是你们的亲孙子,你们能看着杀了他们的凶手,这么逍遥法外,看着阿南和远远,真得死不瞑目吗?” 说到最后,她强忍着的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如同断线的雨滴一般,不停地流了下来。 苏碧曦如何会放弃继续上诉,如何忍心拿自己死去的丈夫和儿子来威胁公公婆婆。只是孟照南家乡的习俗,嫁进去的媳妇,根本就不能进祖坟祭拜。如果把孟照南安葬在他们家乡,她就再也无法去祭拜孟照南。孟照南的父母如今恨她入骨,更是绝不会允许自己再去祭拜。 还有远远。 远远只有四岁啊,她如何能忍心让他一个这么小的孩子,孤零零被埋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连墓碑也不能有,甚至只是用一张席子裹着,或者用一个匣子装着。 远远甚至不能葬进祖坟,要一个人躺在没有任何亲人的荒郊野岭。 如果有什么人胡乱挖地,挖到了远远的尸骨,或者动物乱刨,动了远远的遗骸。在她根本不知道的地方,远远的尸骨被锄头挖碎,被动物啃咬。 那简直就是在剜她的心。 只要想到那个景象,苏碧曦的心就痛得不能自已。 他日,等到她死的时候,如何去见地下的孟照南和远远? 就算她退一步,让他们带走阿南,远远一个人待在墓地里,阿南泉下有知,又如何能忍心。 他那么爱远远,如何肯让远远那么小,就永远一个人躺在可怕冰冷的墓地里。 远远虽然是个男孩子,平时总是要走在他们前面,晚上却连鬼故事都不敢听,睡觉还要开着一盏小灯。 他还怕黑,怕冷。 可是他再也不能惨兮兮地敲开他们卧室的门,爬到他们床上,对他们撒娇说,“妈妈,我怕黑,我能不能跟你们睡啊”。 她恨不得自己能够代替他去死。 陆璧晨拿出自己的手帕,递给了苏碧曦。 崔颢是在国外念的书,虽然知道国内有些人封建迷信,却没想到能够迷信到把自己的亲孙子随便埋在荒郊野岭的份上。他上前一步,挡在苏碧曦面前,“两位,我理解你们失去儿子孙子的心情。可是白小姐也是失去了自己的丈夫和年幼的儿子,错的并不是她。” 张元兰根本听不进去崔颢的话,瞪大了眼睛,神情激动地骂道:“就是那个扫把星,勾引她的学生,才害死了阿南和远远!你这么护着这个扫把星,是不是跟她也有一腿?” 崔颢自认自己已经够厚颜无耻的了,没想到今天遇见个其中极品,眼神倏地变冷,“张女士,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白小姐在这个案子里,是实实在在的受害者,没有半点责任。我是白小姐的律师,有责任维护白小姐的名誉。你如果再这样肆意污蔑的话,白小姐有权利控告你。” 陆璧晨冷冽的声音插了进来,“我保证,龙城警察局,绝不会让你们领走死者的遗体。你们可以试一试。” 两人语气平和,言谈间却流露出不容拒绝的强势。张元兰和孟与义常年生活在小城市里,知道龙城有的是不能得罪的达官显贵,便不甘地妥协了。 为了避免给媒体知道,苏碧曦只请了孟照南生前的几个好朋友,以及亲属前来观礼。 在安葬完毕,众人给逝者献花,葬礼快要结束的时候,陈傅良的家人忽然冲了出来,身后还带着一大帮的记者。 陈傅良的父母在陈傅良入狱后,仿佛一夕之间认识到了这个儿子的重要性,想了种种办法给陈傅良减刑,四处给陈傅良请大律师。 陈傅良的妈妈散发着头发,哭得满脸都是泪水,冲过来就朝着苏碧曦他们跪下,一个劲地磕头,大声哭喊着,“白小姐,白小姐,我替我们阿良求你们了啊!阿良才十五岁啊,他还是个孩子啊。他只是一时冲动,他已经悔过了。他还有那么长的人生,他还有那么好的未来。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放过阿良吧,不要再上诉了,不要再上诉了…….” 陈傅良的父亲也跪了下来,“白小姐,孟先生,孟夫人,我知道我们阿良做了伤天害理的事。只是他那么小,根本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他小时候还发生过那样的事情,他病了啊!求求你们,放过阿良,不要再上诉了,我愿意把我们家所有的家产全部给你们,只要你们放过阿良!” 陈傅良的妹妹也跟着妈妈跪在一边,不停地哭着“放过哥哥”。 一家三口,声泪俱下地跪在苏碧曦几人面前,大有苏碧曦不答应他们,就跪死在这里的架势。 闪光灯不停地发出“咔嚓”声,显然把这里发生的一切都记录了下来。记者也不停地在帮着陈傅良的父母说话,劝告苏碧曦他们。 “白小姐,你真得要对一个未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赶尽杀绝吗?” “白小姐,你也是人母,真得不能体谅一名母亲即将失去孩子的心情吗?” “孟夫人,孟先生,你们真得一定要杀了陈傅良才甘心吗?” “白小姐还在上诉,是不是嫌陈家给的钱不够?” “白小姐也是老师,真得要亲手把自己的学生送上死路才罢手吗?” ...... ※※※※※※※※※※※※※※※※※※※※ 又一次把自己写哭了,写这个故事把自己写哭好几次了┭┮﹏┭┮ 谢谢等等等 的地雷(^o^)/~ 12 记者们的助威让陈傅良的父母更加有了底气, 陈傅良的母亲几乎是在嚎啕大哭, 声嘶力竭地喊道:“孟大哥,张大姐, 白小姐, 我知道阿良该死,他该千刀万剐,他应该为他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但是他还小啊,阿良还活着啊, 他还能改错啊!人死不能复生,死去的人难道比活着的人更重要吗?人总是要向前看啊。你们要是愿意原谅阿良的话, 他一定会改错的,他下半辈子都会用来赎罪的啊, 我们全家人都会用一辈子赎罪, 来替阿良向你们赎罪。” 陈傅良的父亲,一个四十多岁的大男人, 也是痛哭流涕,“阿良真得知错了,白小姐!你想想你十五岁的时候,是不是也是那么冲动?他只是一时冲动啊。冤冤相报何时了, 阿良就算是死了,也换不回你们的亲人啊。求求你们,不要要了他的命。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啊!” 记者们看着陈傅良父母这么声泪俱下, 磕头下跪的一幕, 纷纷更加使劲地加入了劝告苏碧曦等人的行列。 “白小姐, 你为什么就不能原谅一个孩子呢?” “孟先生,孟夫人,你们今天举行死者的葬礼,是不是在心里期待陈傅良的葬礼?” “你们是不是在等待陈傅良的行刑?” “现在废除死刑已经成为世界公认的趋势,你们一定要对一个孩子施行死刑吗?” “你们真得不能原谅一个孩子吗?” …… 孟照南的母亲张元兰根本没想到,这些人竟然帮着一个杀人犯说话,指责他们这些死者的家人,她看着自己儿子和孙子的墓地,再看着面前跪着大哭大闹的一家人,蹭地就扑了过去,对着陈傅良的父母就是又打又踹,却被前来参加葬礼的崔颢和孟照南的好友拦住,她一边用力挣扎,一边大叫着,“就是你们教出来那个丧尽天良的畜生杀了我们阿南和远远啊!你们究竟有多大的脸,多丧心病狂,还敢来阿南和远远的葬礼闹事,让他们走得都不安宁啊!我们阿南还那么年轻,他刚刚升职当了经理,他还说今年过年要带我们全家去美国玩!你们那个杀千刀的儿子冲着阿南开了十二枪啊,阿南要有多痛啊!我们远远才四岁啊,他才四岁啊,那个畜生竟然对他做那种事!” 张元兰自己也大哭了起来,“你要我们原谅你们那个畜生,那你把阿南和远远还给我,把我的儿子和孙子还给我啊!你们是看着法院判了无期高兴了是吧。我告诉你们,你们儿子要是出狱,我就是拼着一条命,也要杀了他,替我儿子和孙子报仇!” 孟与义也是咬着牙,声音带着露骨的恨意,“要我们体谅你们做父母的心,你们怎么不来体谅我们对儿子和孙子的心?难道只有你们儿子的命是命,我们儿子孙子的命就不值钱吗?我们儿子孙子被杀了,所以他们就该死,他们命该如此,而你们儿子杀了人,你们还昧着良心来葬礼上,带着记者来逼死我们这群没死的吗?” 阴沉了好几天的天终于开始飘起了细雨,而且还有逐渐加大的趋势。幽寂的墓地里,大风把墓地栽种的松柏吹得呼呼作响,预示着一场大雨的来临。 现场没有一个人撑起伞。 孟照南生前的一个好友扶起张元兰,面色阴沉地看着周围的记者,“你们这群号称社会喉舌的媒体,就只能看见杀人凶手是未成年人,他就鞠几个躬,说几句对不起,就能为他做过的事赎罪,那还要法律做什么,要警察做什么,要法庭做什么?这些为了惩治罪犯的人,他妈的都是拿着纳税人的钱,在那里维护一个杀人凶手,看着凶手说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几个虚情假意的对不起,就可以原谅他了吗?” 崔颢今天本没有打算来参加葬礼,只是陆璧晨临时有事,担心葬礼会有意外,让他来陪着苏碧曦,不想竟然看了这么一场大戏。他一直护在苏碧曦身前,见陈傅良父母要让自己年幼的女儿给张元兰磕头,不由冷笑出声,走了上去,“二位今天来一哭二闹,还带着这么一大帮媒体,图的是什么,大家都很清楚。亲疏有别,你们看重自己的儿子,认为他的命比别人的重要,这么天经地义的自私自利,我们能够理解。但是也请你们理解我们失去丈夫,儿子,孙子,朋友的心情。你们的痛苦是痛苦,我们的痛苦难道就不是痛苦,我们就该受这些吗?” 陈傅良的父亲忙反驳道:“活着的人难道不比死了的人更重要吗?我们连虐待都觉得残忍,死刑难道不是把人跟那些杀人犯等同起来,我们跟那些杀人犯有什么区别?阿良还是个孩子啊!” “可是就是这个孩子,给了白小姐的丈夫,张女士和孟先生的儿子足足十二枪,才把他活活打死!就是这个孩子,竟然强-暴了一个只有四岁的幼童,然后把这个幼童活活掐死!这么惨绝人寰的恶行,难道不该以死来赎罪吗?活着的人重要,难道死去的人就该死吗?死去的人就没有权利讨回一个公道了吗?”崔颢厉声驳斥,眼睛里面仿佛又火焰要喷发,“陈先生不用混淆视听,把对陈傅良的死刑判决跟废除死刑联系在一起。这个世界上,永远有一些罪大恶极的人,哪怕是死刑都不能惩处他们,让他们偿还他们犯下的罪行。而有些活着的人,根本就不配活着。他们活着的每一天,都是对于公理和正义的践踏,都是对于逝者的亵渎,都是对于无辜者的不公!” 陈傅良的父母被他问得目瞪口呆,根本找不到话来还击,陈傅良的母亲张皇失措地怒吼道:“可是阿良还是个孩子啊!他还没有成年,华国有《未成年人保护法》!” “孩子就可以胡作非为,伤天害理吗?《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的不应该是那些无辜的未成年人吗?” 一直沉默着的苏碧曦走到陈傅良母亲面前。 她穿着黑色的长裙,胸口还佩戴者白色的花朵,浑身已经被雨水打湿,嘴唇白得跟纸一样,忽然朝着陈傅良父母也跪了下来。 她眼睛里满是血丝,眼眸里含着热泪,但是却没有一滴泪水掉下来,“假如下跪磕头,可以换回我的丈夫,我的孩子,我愿意把我的一双腿全部跪断,跪死在这里。你们要我原谅你们的儿子,你们说你们的儿子还是个孩子。那谁来还我的丈夫,我的儿子给我?” 大雨终于下了下来,所有人的衣服都被淋得湿透,雨大得都起了一层雾气。 仿佛上天都在为亡者流泪。 苏碧曦已经瘦得只剩下骨头,用力冲着记者们,冲着陈傅良父母磕头,她的脸上流着已经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我求求你们,你们把我的丈夫儿子还给我好不好?我的儿子只有四岁啊,他难道不是个孩子吗?他们都是我的命啊!你们杀了我吧,杀了我好不好?你要我原谅你们,可以啊。你们把我的阿南还给我,把我的远远还给我,我愿意原谅天底下所有十恶不赦的杀人犯,所有丧尽天良的死囚,所有灭绝人性的恐怖分子,只要你们把我的丈夫孩子还给我!” 苏碧曦的额头已经血迹斑斑,嘴唇都被她自己咬破,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去,但是她还在不停地磕头,恸然大哭起来,好像要把今生所有的泪水都流干,从嗓子里哭喊出直达神明的声音,“苍天,这世界上所有的神明,我白暮亭愿意折寿五十年,只求你们能让我的阿南和远远回来!你们把我的命拿去吧,让他们回来,回到这个世上!我的远远还那么小,阿南是那么好的人,我愿意死后受尽十八层地狱,愿意此后永世不得为人,生生世世沦为畜生,受尽永世折磨,只求你们把我的丈夫和孩子活过来啊!” 大雨从天上落至大地,没有尽头一般地哗哗下着,冲刷着地面上的尘埃落叶。 逝去的人,也如同这些尘埃落叶,慢慢随着时间而消亡。他们不再存活在人间,终将慢慢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 他们不再有任何未来。 孟照南和孟观远的照片放在一起,一起安置在洁白的墓碑上,矗立在墓地最高的位子,面对着南方。 即便在天堂,阿南也会看顾着远远,远远也能陪伴着阿南。 “阿南,我这么爱迷路,要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 “那你就往南走。你看,我的名字时照南,就是看向南方的意思,我永远会在南方等着你回家。” “妈妈,远远为什么要叫观远啊?” “因为爸爸妈妈希望你,能够活得健康快乐,一生平安,看到更远的世界,走到更远的远方。” ※※※※※※※※※※※※※※※※※※※※ ┭┮﹏┭┮太容易把自己写哭了 13 苏碧曦在崔颢车上就开始脸上发热, 虽然拿毛巾在车上稍微擦了擦, 但是回到公寓楼下时,身上已经滚烫, 脑子里面昏沉一片, 额头更是烫得厉害。 淋了那么久的雨,真得感冒了。 她撑着去药店买了退烧药,回家换了衣服,擦头发的时候就睡着了。 朦胧间仿佛有人在按门铃, 她浑身酥软得厉害,根本没有力气站起来, 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 过了片刻,苏碧曦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响了。她挣扎着伸出手, 把手机拿过来, 电话一接通,陆璧晨着急的声音立即传了出来, “暮亭,你不在家吗?出什么事了吗?” 他刚才接到崔颢的电话,才知道陈家大闹葬礼的事情,知道苏碧曦还受了伤, 马上就赶了过来。 苏碧曦坚持不用去医院处理伤口,崔颢便把苏碧曦送到了小区门口,看着她进去了才开车离开。谁知道他按了半天门铃, 电话也打了好几个, 都是没有任何回应, 他急得额头都开始冒汗。 苏碧曦这才发现自己不是在做梦,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一开口,自己都吓了一跳,“陆检察官,我在公寓里,怎么呢?” “你在家?我就在门口。”陆璧晨听见苏碧曦说话,就知道她肯定是病了,心里更加着急。 前阵子苏碧曦才昏倒过,最近又瘦得几乎风都可以吹走的地步。他们都知道苏碧曦究竟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劝告根本是无济于事的。 这种痛苦,只有亲身体会过的人方知其中滋味,旁人的劝慰,就如同是蜻蜓在湖面上的几个起落,对于深藏在湖水深处的严寒,没有丝毫用处。 一审后,他和苏碧曦坚持要上诉,已经在整个华国法律界激起了很大的反响,连他的直属上司,龙城检察院检察长都对此有些微辞。 和平时代,这样大的案子,上层只会希望能够快速平息,而不是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在社会掀起波澜。 而从上个世纪就开始兴起的轰轰烈烈的废除死刑运动,在二战审判日本甲级战争罪犯的时候,都有相当部分的人反对使用死刑,何况在世界大战结束已经半个多世纪的现在。 现在已经有非常多的律师主动联系陈傅良父母,愿意为他们提供帮助。而网络媒体上,刚刚结束还没多久的几起数十年前的死刑冤案,再一次被支持废除死刑的人提起,跟陈傅良案相提并论。 现在的网民,越来越容易被一些言辞激烈的新闻帖子所影响控制,情绪一下子就跟着倡导者而去,转发量已经超过八位数之多。 而龙城警方为了维护陈傅良作为未成年人的权益,是不会主动站出来公布案件真相,以及陈傅良的作案动机的,甚至连具体的现场照片,都因为太过血腥,而从未流出过。 陈傅良的父母不知得到了什么高人的帮助,一系列公关,求情做得有条不紊,把陈傅良小时候长期受到性侵的事情大肆渲染,把陈傅良打造成了一个受到过眼中创伤,而心理有问题的受害者,为陈傅良拉了诸多的同情分。 苏碧曦作为陈傅良的老师,从学校离职这一事件,也被很多人认为是苏碧曦本身不检点,才不得不在案发后,被学校辞退。 事情的矛头被唯恐天下不乱的媒体们指向了完全是受害者的苏碧曦,纷纷认为她是因为心中有鬼才辞职。 对陈傅良的同情声音喧嚣尘上,对于苏碧曦作为一个老师的道德指责越来越多。 一些媒体们完全丧失了作为社会喉舌的职业道德,为了热度,点击和流量,什么样的不实言论都能捏造,甚至已经有了苏碧曦跟陈傅良勾搭成奸,本想杀了自己丈夫,陈傅良一并把孩子也杀了的版本。 现实残忍而荒谬地可怕。 所有人都认为自己生活在一个幸福而和平的年代,却不知道在这看似盛世的底下,隐藏着多少黑暗和绝望。歌舞升平的背后,藏污纳垢的世界正在吞噬着所有人一直秉持着的公道和正义。 对于受害者来说,他们只是要讨还一个公道。 这个“还”字,代表着他们只是原本属于他们的东西,但是世上有多少人真正要回了属于他们的公道呢? 镇压受害者维护自己权益的行为,远比替受害者查出凶手,将凶手绳之以法,要简单得多,迅速得多。 即便是在幸福度指数极高的比利时,遭到过性侵并且报案的人,不足受到过侵害人数的10%。而真正受到惩罚的罪犯,更是不到一半。 苏碧曦给自己套上一件睡袍,艰难地走到二楼的起居室,按下开门按钮,就瘫坐在了起居室的沙发上,身上的力气仿佛已经被抽干了一般。 陆璧晨见门开了,就马上进门,走到二楼,就看见苏碧曦脸上泛着不正常的红晕,只披着一件睡袍,像是昏倒一样倒在沙发上。 他用手试了试苏碧曦的额头,额头烫得简直能把水烧开的地步,“暮亭,我现在要马上带你去医院,你能自己换衣服吗?” 苏碧曦的意识昏昏沉沉的,已经完全听不清楚陆璧晨在说什么,眼前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喃喃地说着,“我好困…….” 陆璧晨无法,只得去衣柜里给苏碧曦找了一套运动服,手忙脚乱地给她套上,然后抱起苏碧曦就回到了自己车里。 手上的人轻得可怕,抱在怀里根本没有什么重量,却要承担着极其可怕的现实重担。 而他能帮她的,实在不多。 陆璧晨在车上就用车载电话给私人医院的院长打了电话,院长已经安排好了医护人员在门口等着。陆璧晨的车子一到医院门口,早就守候在那里的医生护士就把苏碧曦推到了病房。 苏碧曦发烧已经到了39度,由于感冒而引发了急性肺炎,医生马上给她打了退烧针,挂上了点滴。 一直照顾陆璧晨的阿姨也做好了饭,正在来医院的路上。 陆璧晨就坐在苏碧曦的病床前面,看着她白嫩的脸颊陷在洁白柔软的枕头里,双颊还有着因为发烧而起的粉红,苍白的唇瓣,就像是教堂里画的那些天使一样。 看人睡觉实在没什么好看的,可是他就想看着她,守着她,希望能给她挡住一切的风雨,让她能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 但是他明白,这只是奢望而已。 等她醒了,等待着她的,是更可怕的风暴。 ※※※※※※※※※※※※※※※※※※※※ 可怜的小鱼儿每天把自己写哭还没有评论,已经哭晕在厕所┭┮﹏┭┮ 14 苏碧曦不知道睡了多久, 醒过来的时候, 就在一个布置得还算温馨的病房里。 尽管房间并不像普通病房一样全部都是白色,而是用温馨的浅粉色, 仍然抹不去那股独属于医院的味道。 她身上已经被换了一套棉质睡衣, 极为合适的尺寸。她发烧应该出了很多汗,也应该被擦洗过一遍,没有任何黏黏的感觉。 虽然全身都没有什么力气,但是热度应该退下去了, 也没有那么昏沉的难受。 喉咙里面很渴,转头就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一个保温杯, 里面有温热的蜂蜜水。 苏碧曦心中被一阵猝不及防的暖意泛过,就如同是漂泊在没有边际的大海上几天几夜的人, 终于找到了陆地一般, 忽然踏实了下来。 前路漫漫,但她终归不是一个人踽踽独行。 他始终都在。 “咚咚……” 病房的门突然被一个力气很小的敲门声敲响, 而且还带着唱歌般的旋律一样,有规律地敲击着。 一个奶声奶气的女童声音响起,“白阿姨,我们可以进来吗?” 这间病房配有一个小客厅, 自己在里面的房间里。陆璧晨要么是自己守着她,要么是让他们家阿姨看着,进来的人应该都是经过陆璧晨允许的。想到这里, 苏碧曦把手上的保温杯放下, 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回道:“请进。” 一个梳着公主头,穿着粉红蕾丝裙,戴着白色蕾丝发夹的五六岁小女孩打开了门,一蹦一蹦地就来到了苏碧曦病床前面,手上还提着一个小袋子。小女孩后面还跟着一个大一些的小男孩子,一位气质优雅的女士,和两名上了年纪的老人。走在最后面的,就是陆璧晨。 没有在老人面前,一个年轻人还躺着的道理,苏碧曦立时就要起来,却被其中一位面容和蔼的老奶奶按住,“你现在还在发烧,昨天发烧到了39度,起来干什么,赶紧躺着!” 那名长相清丽的女士也附和道:“是啊,你身上还带着伤,就不用招呼我们了。我们是来看你的,可不是让你病着,还来招待我们的。” 他们都看了昨天的报导,加上在陆璧晨那里得知,苏碧曦不仅高烧,膝盖上还伤了,额头上还贴了那么大一块纱布,怎么好让苏碧曦起来招呼他们? 小女孩子也叫了起来,“白阿姨,白阿姨躺着,青青来看白阿姨。” 小男孩也不甘示弱,“白阿姨躺着。” 她跟男孩子一样,都长着一张包子脸,一双眼睛闪闪发光,眼睛大得不像话,睁大了眼睛看着苏碧曦。 苏碧曦心中疑惑,视线看向陆璧晨。陆璧晨把客人安置在沙发上,便从衣帽架上把一件外套给苏碧曦披上,然后跟苏碧曦介绍道:“这是李叔,杜姨。这是他们的儿媳,云莺姐。” 他看向使劲指着自己的两个小孩子,“这是云莺姐的女儿青青和她的表哥小铸。” 青青听见自己被介绍了,连忙挺了挺胸膛,然后招呼自己哥哥,把他们两个手上拿着的几个袋子放到苏碧曦床上。 青青一点也不见外,一件又一件从袋子里面把东西拿出来,“这个,这个,还有这个,都是青青送给远远弟弟的”她指着袋子里的玩偶和玩具,“这个是西西让我拿过来的,这个是嘟嘟的,这个是浩浩的。” 她袋子里的东西拿完了,小男孩子也开始捣鼓自己拿着的两个袋子,“白阿姨,这是我最喜欢的变形金刚,这是我最喜欢的玩具枪,这是我最喜欢的赛车……” “小铸哥哥你怎么全都是最喜欢的啊!” “就是我最喜欢的啊,我好喜欢的!”小男孩继续把东西往外面拿着,“这是我们班上的明明的,这是阳阳的,这样嘉嘉的……” 他忽然跑过去自己舅妈那边,“舅妈,我刚刚让你拿着的,我妈妈让我给白阿姨的东西,你拿上来了吗?” 云莺牵着小铸的手,把桌子上的东西拿到苏碧曦面前,柔声对苏碧曦说道:“这些都是小孩子们想送给远远弟弟的。都是些小东西,等到你去安陵的时候,就给远远送去。” “对啊对啊,给远远弟弟送过去。” “一定要把我的给远远弟弟送过去哦,我拿了好多了。” 在华国,龙城这一带,是有在亡者下葬七日后,携带死者生前喜欢的礼物,或者朋友赠送的东西,去给亡者安陵的习俗。 苏碧曦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却不想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一群小孩子想到了,还把自己心爱的玩具送了过来。 短暂的惊愕过后,苏碧曦眼中瞬间凝聚起了水雾,强笑道:“谢谢……谢谢你们。” 青青明显以为苏碧曦在谢她,脸红红地抓住苏碧曦的手,“不用谢,不用谢。白阿姨,你不要哭。妈妈昨天看着你在电视里面哭,她跟奶奶都跟着你在哭了,青青也哭了。你不要哭啦,你一哭,大家都哭啦。” “对啊白阿姨,我妈妈也哭了。我跟你说哦,她哭得可大声了,还把我爸爸给骂了一顿,我爸爸一句话都没说。” “你爸爸是记者,你爸爸是坏蛋,姑父是坏蛋!” “我爸爸没有让白阿姨哭啊,我爸爸不是坏蛋。” “就是坏蛋!坏蛋!” “不是!”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你们吵得白阿姨不能好好休息了,来之前怎么答应我的?” 云莺赶紧来阻止他们越来越烈的争吵,见两个小家伙瞬间安静了下来,安分地坐在老人身边,走过来坐在苏碧曦床边,拿出身上的手帕放到苏碧曦手上,握住苏碧曦另一只手,“暮亭,我们以前没有见过。但是我也是一个母亲,一个妻子,也是一个拥有良知的人。我也许不能对你的痛苦感同身受,但是我明白你现在的处境。我们都希望,能够尽可能地帮助你。” 杜姨当即就把手上的茶杯重重地放了下去,语气严厉地说道:“那个小畜生就该千刀万剐!哪个孩子不是爹娘养的,陈家人真是欺人太甚。这个世道还是有王法的。丫头,你放心,只要我们这些人还没死,就不能看着这帮畜生作恶。” 拿着拐杖的李叔站了起来,走到苏碧曦这边,眉头紧紧皱着,“丫头,老头子也算认识几个人,回头让陆小子帮你联系。老头子活了这么大岁数,就不信了,这个世道还能让那帮小畜生混淆黑白?” 他回头看了一眼云莺,“云莺啊,你回头跟你妹夫说,就说我说的,现在那些电视台记者,整天帮着为非作歹,不干好事。要是我再看见这帮子人为难白丫头,他可别怪我老头子手里的拐杖不留情面。” 他那女婿正管着新闻记者那块,整天都管出了一堆什么道德败坏的东西。 云莺连忙点头,“我待会就给他打电话。爸,陈家人演了这么一处大戏,肯定就是想让暮亭给他们写谅解书。青青爸爸打听到,好像陈家那边已经有十几个律师在谋划了。” 在华国现行的法庭判罚中,受害者以及受害者家属的谅解书,是法庭会参考的减刑条件。陈家做了这么多事,唱作俱佳,无非就是为了造成强大的舆论压力,给法庭施压,给苏碧曦他们施压,然后就是为了这么一封谅解书。 华国长期以来实行大陆法系,对于刑罚的态度都非常谨慎,判处死刑的案子每年都处于世界较低水平。相反的,减刑的先例倒是极多。 曾经有过一个未成年少女公然骑摩托车撞死了一个青年男子,其未婚妻作为一个支持废除死刑的拥护者,原谅了少女,主动写了谅解书,还替少女向法院求情,使得少女不仅免除了刑罚,仅仅进了少管所一年不到,便被无罪释放了。可是未婚妻的原谅,带来的是少女不仅没有对于过错的丝毫悔悟,反而是对于自己杀人的炫耀,对于受害者的无礼指责。 可怕的是,未婚妻已经写了谅解书,再反悔也是无济于事了。未婚夫无辜枉死,而凶手逍遥法外。 云莺他们今天来,除了来表示支持和送礼物以外,就是担心苏碧曦迫于压力,给陈家写了谅解书,那就真是糟糕了。 李叔还是头回听说陈家那边竟然有了那么多律师,他本来就黑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那些个律师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陆小子,你一个人做公诉人,抗得过那么多律师吗?崔小子不是白丫头的律师吗,赶紧让他多找几个人,治治这帮兔崽子。” 陆璧晨扶着李叔坐下,方语气凌厉地回道:“这些律师都是废除死刑的拥护者。无论什么案子,一旦检察院要求的刑罚是死刑,就一定会冒出这么一帮人。李叔,我已经让崔颢去找人帮忙了,便宜不了他们。” 杜姨也是生气,“那个小畜生还不该死,那谁该死?这群兔崽子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事不关己,没自己啥事,就使劲瞎嚷嚷了对吧?” 青青和小铸也学着李奶奶的话,使劲地拍桌子,“瞎嚷嚷,瞎嚷嚷……” 云莺已经跟苏碧曦交换了联系方式,安慰地拍了拍她的手,“暮亭,你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尽管开口。你还病着,我们就不打扰你休养,先告辞了。” 苏碧曦站了起来,因为躺着太久,手脚发软,一时脚步还有些不稳,云莺赶紧扶住了她,青青和小铸也蹭地跑过来拉着苏碧曦的手。 苏碧曦摸了摸两个小家伙的头,努力把就要流下来的眼泪压回去,声音颤抖地开口:“李叔,阿姨,云莺姐,谢谢,谢谢你们……” 杜姨走了过来,拉着苏碧曦的手,摸着她还打着点滴的手背,“我听陆小子说了你爸妈的事。你是个好孩子,是他们不知道珍惜你,你别太难过了。等病好了,就来阿姨家玩,阿姨把你当亲闺女。” …… 等到陆璧晨送李家人都离开了,回到病房里面的时候,就看见苏碧曦打开了小铸妈妈捎来的袋子,里面装的是一件明显穿过的男式衬衫。 华国一些地方,有拿亲友穿过的衣服给亡者陪葬的习俗。 苏碧曦亲手把李家带来的东西收拾起来,护士便来给她取下手上打完的点滴。 正巧照顾陆璧晨的阿姨来送饭,她便跟陆璧晨走到了病房的客厅里。 客厅里除了过道,堆满了鲜花和玩具。 玫瑰,百合,康乃馨,睡莲……送来的都是具有美好意义的花,花上还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卡片。 “大妹子加油,我们支持你” “白小姐,坚持下去” “人间正道是沧桑” “白阿姨,加油啊” “千万别放过那个畜生” “白阿姨别哭了” “姐,别哭了,坚持啊” “妹子,别给那群人下跪,他们哪里配” …….. 陆璧晨低沉的声音响起,“我昨天带你来医院的时候,很多人都看见了。然后,从昨天开始,就有人来送花送礼物。都是放在病房门口,人就不见了。” 他发现苏碧曦一直没说话,转过身,发现苏碧曦竟然一边流泪,一边在笑。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真正意义的笑。 她眼睛里溢满了感动,眼眸里仿佛闪着星光,好像得到了什么极为珍贵的东西,笑得那么开心,那么畅快,那么让人动容。 那么让他心动。 15 闷热的夏天已经逐渐过去, 道路两边的梧桐树叶子开始变黄, 又有些变成红色。红黄相间的叶子从树上落下,在地面上撒上了一层色彩, 整个街道变得跟中世纪的油画一般宁静美丽。 按照《刑事诉讼法》的规定, 龙城法院接受了检察官的上诉,只是二审时间定在两个月之后。 大众的目光在慢慢转移到其他的明星绯闻,富二代新女友上面,逝去的人只停留在亲友的记忆里。他们在人间存在过的痕迹, 渐渐变得模糊,直至消失无踪。 他们曾经遭受过的, 他们的亲人所承受的痛苦,从来都只是他们的事情。 或许给社交媒体带来了话题, 或许给众多记者带来了热点, 或许给网页增加了点击。 仅此而已。 苏碧曦在咖啡厅里的工作以管理为主,她在无数个轮回里积累的东西, 足够她对于这份工作游刃有余。 每当工作日的下午,咖啡厅里的人都不多。咖啡厅的员工们在打扫完之后,四散开来打闹。苏碧曦就拿着一本《刑法》,坐在靠窗的位子上, 沐浴在已经不那么灼热的阳光下,细细看了起来。 两道陌生的气息忽然来到了她的对面,两个穿着正式神职人员衣服的神父和修女, 站在了她的面前。 “白小姐, 有时间吗?” 苏碧曦心中一哂。 好像突然之间, 她就在华国火了,所有遇见她的人都认识她,甚至有广告商追着她,要她代言几个品牌。 她心里已经连荒谬两个字,都不愿意再说。 而面前的这两个人,站在她身边,问她有没有时间,是不是她一旦开口说没有,明天,就会有她作为曾经的老师,为人不逊,没有礼貌,没有信仰的传言流出? 她放下手里的书,站起来,迎着从窗户倾泻进来的午后阳光,对这两位胸前戴着十字架的人点头,“请坐。” 这位白人神父拥有一头灿烂的金发,英俊迷人的脸庞,他绅士地替旁边的修女搬开了椅子,并请修女先点了一杯果汁,自己放点了一杯曼特宁,还礼貌地问了苏碧曦是否也需要,他们的谈话可能会很长。 他的汉语说得很好,在做自我介绍时,仅仅有些音调上的不同,举止又彬彬有礼,咖啡厅里的小女孩子们一下就对他充满了好感,端咖啡和果汁来的时候,还称赞了神父的汉语。 等服务生离开以后,这位叫做刘易斯的神父看了一眼苏碧曦手中拿的《刑法》,眉头微微一皱,跟旁边的杨修女对视一眼,温和地开口道:“白小姐在看法律方面的书籍,有什么心得吗?” 苏碧曦扯开嘴角,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只是随意翻一翻,也许用得上。” “白小姐,我们对于发生在你家人身上的惨剧,感到十分遗憾,主会在天堂善待他们”刘易斯神父做了一个祷告上帝的动作,“我们只是龙城的神职人员,跟那位犯罪的少年毫无关系,希望白小姐能够知晓。” 苏碧曦端起面前的柠檬水,点头,并不答话。 刘易斯和杨修女来之前就对今天的事情做过最坏的打算,知道这一趟不会那么容易达到他们的目的,也并不气馁。年纪在四十岁上下,面容温和的杨修女注视着苏碧曦,“白小姐,《圣经》上说,人有见识,就不轻易发怒。宽恕人的过失,便是自己的荣耀。你们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饶恕你们的过犯。你们不饶恕人的过犯,你们的天父也必不饶恕你们的过犯。我们今天来,是希望你能够放下仇恨,放过你自己,也放过那个少年。宽恕他人,主便会宽恕于我们。” “要爱你们的仇人,还要为那迫害你们的人祈祷。这样你们才能成为天-父的儿女,正如天父使太阳照着好人,也照着坏人一样;他降雨给正义的人,也给不义的人”刘易斯漂亮的蓝色眼眸散发着圣洁的光芒,他替苏碧曦的杯子加了水,“假如白小姐能够宽恕自己深恨的仇人,不仅白小姐自己,连同白小姐逝去的亲人,也会得到主的宽恕和善待。那名少年所为的事诚然残酷且凶恶,但是若是我们对那名少年执行死刑,无论是注射致命的毒素,还是用电椅,绞刑,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呢?” “我始终坚信,一个人始终是可以改变的,始终是可以改好的,始终是可以经过教育而得到提高的。而死刑,剥夺了这个人一切的可能,将所有的未来全部泯灭。当人类的文明到达更高的程度,死刑终将被废除。白小姐,你也曾是一名老师。设想假如你的学生,你将来的孩子得知,你曾经亲手将一名少年判处死刑,到那个时候,他们将会如何看你呢?” 杨修女注意到苏碧曦用手支撑着下巴的动作,这是代表她在认真倾听的表现,“那名少年在幼时曾经遭受过极其可怕的侵害,给他的心理造成了影响一生,难以估量的阴影。但是由于其父母对他的保护不够,司法制度的不完善,导致他对于整个社会拥有了极其错误的理解。他歪曲的心理,不健全的思想,导致他一时起意,犯下了这般可怕的暴行。整个社会对于他所遭受的一切,都负有责任。白小姐,你作为他的老师,与他的接触更多,应该更能体会他内心的痛苦,对吗?” 听了半天布道的苏碧曦笑了笑,忽然问道:“神父,修女,你们都赞成废除死刑?” 刘易斯神父正色道:“是的,白小姐,我们都主张废除死刑。我们认为剥夺他们的性命灭绝人性,那么以死刑来惩处罪犯,与罪犯暴力取人性命,没有任何不同,同样该被强烈谴责。这种伪善的道德,难道不应该谴责吗?当罪犯以残酷的方式伤害,杀害受害者时,我们同样用残酷的死刑以回敬,这样的酷刑,也是不合情理,不符合人道主义的。” “最可怕的是,死刑让无辜者不再有沉冤得雪的机会。要知道,当今世界,尤其是一些司法制度不健全的地区,许多被判处死刑的人,都是无辜的。但是一旦对他们执行了死刑,他们将再也没有翻盘的机会。这样的遗憾,我们再也没有办法来弥补。” “呵呵呵呵……..” 话音刚落,一直默默听着他们说话的苏碧曦突然开始缓缓笑了起来,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一样,笑得不能自已。她笑到最后,因为肺炎还没有好全的缘故,还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等她端起温水喝了一口,慢慢平复肺部的骚动,神情慢慢回复自然,刘易斯神父给她把桌子上纸巾盒递了过去,疑惑地问道:“白小姐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了吗?” 他们刚刚说的话,不可能让人觉得好笑吧。 苏碧曦拒绝了刘易斯的体贴,从口袋里抽出一块手帕,打理好自己,从这两位深职人员坐下后,第一次将目光转向他们,嘴角露出一个凉薄的笑,“原谅我的失礼,两位。只不过,这实在是太好笑了。你们看,我刚刚失去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丈夫和年仅四岁的幼子,不仅被媒体们要求要大方得体,冷静克制,不哭不闹,不失分寸,还被法官要求顾忌凶手的心理和情绪,被一些围观者要求不要炒作,博人同情,被二位这样的神父,修女,要求对凶手宽恕,原谅,隐忍,网开一面。最后,凶手的家人指着我的鼻子说,如果我不宽恕,就是残忍恶毒。所以,家破人亡,夫死子亡的,是陈家,并不是我,所以我才会被千夫所指,被所有人口诛笔伐,才能发生这么可笑的事情,是不是,两位?” 刘易斯顿了顿,说:“白小姐,我们理解你的痛苦,我们跟陈家没有任何关系,我们只是普通的信仰上帝的子民……” “你们跟陈家没有任何关系,受到伤害的不是你们,所以你们就轻飘飘说几句话,要求我成为上帝,成为圣母,成为一个道德完人?你们要废除死刑,所以杀人犯有权夺走无辜者的生命,而杀人犯的生命,根本没有人能褫夺,除非有另一个杀人犯?你们口口声声那名少年,那么请问,那名少年的一切你们都想到了,谁来想想受害人,那些死去的人仅仅是讨回公义的权利?稍等,神父,你知道,我不信教,对于宗教一无所知,跟你讨论宗教或者《圣经》,完全是无话可说”苏碧曦冷眼看着刘易斯那僵在脸上的笑容,眼角泛红地厉声打断他的话,“神父,修女,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作为一名受害者,也是不容易啊。我不仅要懂得宗教,熟读典籍,了解法律条文,还必须能言善辩,学会在各种我从未接触过的场合做出得体的举动,把自己打造成一个毫无缺点的完人,方能不被人弊病。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是否需要去学一学辩论,或者还要去报一个有关演技或者形象的课程,找一些公关形象顾问,变成圣母玛利亚再世?” 杨修女为难地看着苏碧曦,就像看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白小姐,我们不是这个意思。我们只是希望你能听从主的劝告,对他人施以宽恕。” “杨修女有孩子吗?” “白小姐,我没有让你难过的意思…….” “杨修女有孩子吗?” “有一个十二岁的女儿。” 苏碧曦站了起来,眼睛一弯,露出一个大大的笑意,眼角却流下了泪水,“如果我今天,强-暴杨修女十二岁的女儿,并把她掐死,再杀死你的丈夫,然后痛哭流涕地说,因为我曾经遭受过同样惨痛的伤害,希望你宽恕我。杨修女,你如果能做到,我立刻就撤销对于陈傅良的上诉。不过”苏碧曦眼睛眯起,慢慢靠近杨修女,直到不能更靠近的距离,“我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万一我一时冲动,真得做了刚才说出的假设……杨修女,可别怪我没有警告你哦。” …… 杨修女脸色难看地跟刘易斯神父离开了。 还好,结了账才离开。 不过苏碧曦的泪却一直不能停止。 她看着墙角的那一簇簇盛放的三角梅,忽然想起自己家里,刚刚跟阿南一起种下去的那一株。 她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 那株三角梅,已经枯萎了吧。 我们一直以为这个世界是有公道的。 只是以为。 “这株三角梅,遇见你真是倒了大霉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没有没有,我说,我一定会帮你把这株梅花种成全龙城最漂亮的三角梅,宝贝儿,这株梅花真是太幸运了。” “这才像话。” 16 龙城法院对陈傅良案进行了二审, 将检察官对于被告处以极刑的控诉予以驳回。 法庭上, 自愿担任陈傅良律师的民间律师,多达19人, 对比检察官一方仅有的三名律师, 实在是堪称阵容强大。 陈傅良在法庭上再三为自己做过的事而道歉忏悔。 经历过三次公开开庭审理后,龙城法院出具了维持陈傅良一审原判,判处无期徒刑的判决书。 判决书中这样写道:“犯人当时仅仅才满15岁又三个月,思想尚未成熟, 心智尚未健全,行为方式皆不具备完全的承担能力, 受到《未成年人保护法》保护,属于未成年人行列……犯人从小受到长期侵犯, 又未受到过任何心理上的辅助, 导致精神认知上出现障碍和错乱……犯人年仅15岁,表现出强烈的认错和悔过情绪, 法庭予以考虑…….如果判处犯人死刑,就剥夺了犯人的一切权益,这对于犯人来说,是不公平的…….鉴于犯人年幼, 对于将来,具有无限的可能性,不能判定犯人完全没有改过自新的几率, 以及对社会做出更多贡献的可能, 所以驳回检方死刑的控诉。” 陆璧晨代表检方, 在庭审结束后,就立即向华国最高法院提出了上诉。 庭审结束后,崔颢走到苏碧曦面前,斟酌了一下言辞,安慰她道:“暮亭……这个结果,你不要灰心。” 尽管在开庭之前,他们已经对这个判决结果做出了预计,但是就连只是旁观者的崔颢,也无法接受这样的判决,何况是受害者的苏碧曦。崔颢实在担心苏碧曦的心理状况,已经想着私下建议陆璧晨带苏碧曦去接受心理治疗。 苏碧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下午的阳光斜射在法院白色的大理石柱子上,自由与公平女神的雕像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法院大厅的正中心,法徽屹立在正中央。上面有象征着公平和正义的天平,有象征着和平的橄榄枝,有象征着武力的箭矢。 法院处于市中心,正是下班的高峰期,川流不息的车子在十字路口呼啸而过。 人行道上的绿灯亮了,附近的学校放学了。 已经跟成人差不多高的中学生,只到中学生腰高的小学生,还有牵着手,一个挨着一个,跟在老师身后的幼儿园小朋友,缓缓走过马路。 一个小男孩子蹦蹦跳跳地,走慢了一步,摔了一跤。 苏碧曦心里一跳。 旁边的小朋友立刻停了下来,七手八脚地把摔倒的孩子扶了起来,老师也赶紧走了过来,查看孩子的状况。站在道路中间的两位交警,一位示意所有的车子暂停,一位快步跑了过来。 待确认孩子没事,交警才护着孩子们过了马路。 车流恢复了通行。 陆璧晨已经办完了手续,走了出来,见苏碧曦和崔颢沉默地站在路边,便走了过去,“在看什么?” 苏碧曦的声音缓缓地,带着些甜蜜的味道,“远远刚学会走路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最喜欢过马路,每次一走到那么多车子中间,他就兴奋得不得了,阿南说远远这是跟车有缘分。我们怎么放心让远远一个人过马路?我跟阿南,就经常轮流带着他走人行道,从他一岁,走到四岁。远远还经常指着那些闯红灯的大人,说他们不遵守交通规则,有些大人还说他多管闲事……阿南当时还冲上去,说大人不学好,连孩子都比不上…….阿南那时候可帅了…….” 陆璧晨和崔颢耐心地听她说完,一直没有出声打断。 等苏碧曦说完了,陆璧晨见她情绪还算正常,想了想,对二人说道:“我在少年监狱里的朋友告诉我,陈傅良曾经写过几封信出去,寄给他的同学。” 陆璧晨顿了一下,“这些也许是判定陈傅良是否真正改过的证据,我们可以从这边着手。不过,这些应该都是你的学生,或许需要你亲自去。” …… 苏碧曦开着车在前面领路,陆璧晨和崔颢在后面跟着,很快就到了其中一个学生周扬的家。 已经是晚上八点,周扬的父母都下班回家,一家三口正吃完晚饭,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周扬则在一边拿着手机打游戏。 门铃声响起,周母起身去开门,在猫眼里看见苏碧曦三个人的身影,诧异地打开了门,“白老师,这么晚了,你怎么来呢?扬扬,你白老师来了。” 苏碧曦之前做周扬班主任的时候,开家长会和家访的时候,她都见过苏碧曦,也知道苏碧曦的为人。无论别人怎么说,她只相信自己看见的,也相信苏碧曦是个好人。 周扬见到苏碧曦非常高兴,笑着叫了人,还飞快地跑进去给苏碧曦几人倒了水。 苏碧曦跟周母寒暄了一阵,就表明了来意,“小扬,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让老师…….让我看看,陈傅良写给你的信。” 周扬显然并不对这个要求吃惊,只是迟疑地看了看面色苍白,形容憔悴的苏碧曦,眼中转过了什么,然后便点了点头,去自己房间里面,拿出了信封。 他把信交给苏碧曦的时候,手微微发颤,目光流露出担忧,“白老师,你对我们那么好,陈傅良做出那种事,我们都恨得咬牙切齿,都看不上他。你不来学校了,我们都很难过。” 周扬说着说着,眼睛里都有了泪水,他握着苏碧曦的手,语带哽咽地说着,“这封信里面,那个败类写的东西,老师你看了,肯定会非常难过。但是,但是,我们都相信你,都支持你……” 苏碧曦在一个多小时里面,就拿到了所有的信。三人拿着学生们主动交给他们的厚厚一叠信封,就近来到了崔颢的办公室。 晚上十点多,事务所里面的人都已经离开了,空荡荡的办公室,显得有些冷清。 白色的灯光毫无温度地照射在桌面上,崔颢先去茶水室烧了一壶开水,给几人泡茶。 他们奔波了一晚上,几乎都没有喝过一口水。 等到他回到自己办公室的时候,却发现苏碧曦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一般,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在打开的信纸上,似乎怎么也流不尽,却哭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她艰难地打开一封又一封的信纸,不断地深呼吸,好几次,甚至都打不开已经拆过的信封。 苏碧曦只觉得忽然有千万支针一齐戳进自己的心里,针针见血,每一寸血肉都在叫嚣着痛楚,全身的骨头内脏都被戳得千疮百孔,这些字眼如同利剑一般,每一个字,都直直插得她恨不得立时昏死过去。 “不过就是一只公狗走在路上,碰巧遇见一只小小的,可爱的公狗,公狗自然而然就骑上去了,这样也犯法吗,这样也有罪吗?!” “那个男人看着我这么小就做工人,还倒水给我喝了,还笑着问我要不要吃蛋糕,白老师昨天晚上做了好吃的蛋糕…….我当时就掏出了枪,冲着那个男人,把所有的子弹都打光了……..我还记得那个男人诧异至极的眼神,但他这辈子最后一眼,竟然是转头去看桌子上还在吃蛋糕的小崽子,然后就满身是血地倒了下去………他最后好像要说话,应该是叫那个小崽子吧,有什么好叫的,那个小崽子很快就要去陪他了……..” “那个小崽子听见枪声,马上就满嘴蛋糕地冲了过来,对着我又踢又打,真是烦死了……..我一脚就把他踢开了,他又冲过来打我,不停叫“不许打爸爸,坏蛋”……..啧啧啧,我心想,反正杀了一个人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干脆也弄死这个小崽子算了……..顶天就是无期了,怕什么,难道还能把我给杀了……..” “那个小崽子看见那个男人倒了下去,马上扑过去不停叫着爸爸妈妈,叫那个男人起来,四处看妈妈,还想大声尖叫。我就把他嘴巴捂住,他还不停挣扎,不停挣扎…….我看着他啊,就想起了那时候的我,也是不停挣扎,不停哭闹,叫着爸爸妈妈。可是,那时候没人来救我,这时候也没人来救他…….” “哎呀,白老师想带那个男人和小崽子的遗照上来,法官竟然不许!哎呀,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心里简直是笑抽了啊,太爽了啊…….” “小崽子的皮肤真是好啊,嫩嫩的,滑滑的,那么好摸,那么可爱,他爸爸妈妈一定特别疼他…….难怪老东西那么喜欢小崽子,真是好玩…….我拿毛巾堵住小崽子的嘴,然后就弄了他…….小崽子真是不经弄,那么容易就流血了,随便碰碰就是痕迹,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真是扫兴……..” “小崽子还不停叫妈妈,让妈妈来救他,喊他好痛……怎么能不痛了,我那时候也痛啊……..然后我就掐着他的脖子,听着他不断叫着爸爸妈妈,好痛,然后就没气了……..一会儿功夫,那么简单,就没气了,真没意思…….大概知道爸爸死了?挺聪明的,可是他妈妈去补课了,我亲眼看见她去的了…….真想知道白老师回来看见这一幕的样子,我也看见了,她的表情,那么震惊,那么绝望,好像天都塌了的样子,哈哈哈哈…….” 苏碧曦看完最后一封信,在陆璧晨和崔颢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就冲了出去,直接下楼,扑向自己的车子,马上开了出去。 陆璧晨和崔颢立刻就追了上去,跟着她在半夜的龙城里面一路狂奔,来到了龙城公墓。 他们在孟照南和孟观远的墓前找到了苏碧曦。 龙城秋天晚上的风已经有了凉意,苏碧曦的外套还在事务所里面,她冻得嘴唇苍白,却好像一点知觉也没有。 公墓里面没有路灯,苏碧曦一路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手肘和膝盖都已经有了血迹,脸上也有伤痕。 她一遍遍地抚摸着丈夫和孩子的照片,低声呜咽,就像是在跟活着的人说话一样。 “对不起,远远,妈妈对不起你们,妈妈那天不该出门给他们补课…….妈妈应该早点回来……..妈妈要是早点回来,会不会爸爸就不会被打那么多枪…….” “阿南,都是我的错,我去给远远买了小黄人,不然就不会那么晚回来了……你那时候一定很痛很痛,你还不放心远远……远远,远远也不在了…….” “妈妈要是没有出去,远远就不会那么痛…….” “对不起,妈妈没有救远远……..你一定在想,妈妈为什么没有救远远,妈妈只是不知道,妈妈要是知道了,一定会救远远的……..妈妈对不起远远,妈妈对不起远远………妈妈对不起爸爸……..” “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们…….”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阿南离开人世前,还在担心远远。 远远一直想救爸爸。 他还在喊妈妈,他还在喊好痛。 远远亲眼看见爸爸倒在他面前,该有多害怕啊。 那时候她又在哪里? 阿南被枪打中的时候。 阿南临死前,看着远远的时候。 远远在喊妈妈,喊妈妈救他的时候。 她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阿南和远远的照片,那是他们最喜欢的照片,是他们一家的全家福。 只是那上面没有她。 那是她的丈夫,她孩子的父亲。 她握过他温暖的双手,亲过他,抱过他,爱过他。 她答应过要跟他白头偕老。 那是她的孩子,怀了九个多月生下来的孩子。 她看着他来到人世,喂他吃-奶,给他换尿布,教他爬,教他坐,教他翻身,教他说话,教他走路,哄他睡觉,教他背唐诗。 为什么死的不是她? 为什么上天要把她留下来? 真的是太痛了,太苦了。 她已经承受不住了,也再也走不动了。 “妈妈,你下课回来一定要记得给我买小黄人哦,要穿牛仔裤的!” “那远远今天要跟着爸爸把《过故人庄》背下来哦,妈妈回来要检查的。” “好了好了,我一定带着远远背下来,路上注意安全,早点回来。” “阿南,我晚上回来有礼物给你哦。” “哦,小的静候夫人惊喜。” 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 这一章从昨天构思的时候就在哭,今天哭着写了一天,真的是忍不住...... 17 这一天, 正好是周末, 云莺再三邀请,杜阿姨还亲自给苏碧曦打了电话, 让她一定要来家里吃午饭。这样真挚的邀请, 苏碧曦无法推辞,便早早地去了商场,买了一大堆东西,就去了李家。 李家位于龙城当年的皇城之内, 毗邻华国皇宫,据说是当年一位王爷的府邸改建而来。在寸土寸金的龙城, 这样的白墙黑瓦,雕栏玉栋, 实在是不多见了。 苏碧曦驱车前来, 刚在雕花大门处停下,另外一边, 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也开了过来。 车门坐着的,正是陆璧晨。 守卫显然早就被嘱咐过放行两人的车,等两人在李家主屋停下后,云莺, 青青,青青爸爸,小铸, 小铸妈妈, 小铸爸爸, 都在门口等他们了。 苏碧曦从副驾驶位上把准备的几袋子礼物拿上,赶紧下了车,笑着跟大家打招呼。云莺立时走了过来,跟小铸妈妈接过苏碧曦手上的一堆东西,嗔道:“暮亭,你是来我家吃晚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来拜年的,拿这么多东西。” “就是,买这么多东西,待会孩子们就只认得白阿姨,不认识我们了”小铸妈妈笑说,“小铸去看你以后,回来张口闭口白阿姨,我都要吃醋了。” 青青和小铸一左一右,跑过来牵着苏碧曦的手,青青笑嘻嘻地,“白阿姨,奶奶跟妈妈姑姑今天都做了菜了,爸爸还带青青摘了青菜,是有红色根的那种,白阿姨待会一定要记得吃啊。” “小铸还跟着妈妈包了饺子!青青不会包饺子,做得可难看了。” “你做的也难看,都是姑父帮你再做了一遍!” “你摘的青菜舅舅都没要!” 眼看两个小萝卜头又要吵起来,众人都有些哭笑不得,苏碧曦赶紧把两人分开,“青青和小铸带白阿姨进去看看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好不好?白阿姨好久没看见他们了,可想他们了。” 两个小家伙这才转移了注意力,高高兴兴地带着苏碧曦进门。 苏碧曦一进门,青青爷爷奶奶就站了起来,对她表示欢迎。长辈做出这样的态度,苏碧曦连忙上前问好,杜阿姨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把厨房早就做好的甲鱼肉肉片子汤端给苏碧曦,“我特意昨天就准备了食材,炖了一晚上的甲鱼汤。白丫头,你今天可得给阿姨个面子,把这汤都给喝了。” 她从上次看见苏碧曦到现在,苏碧曦又瘦了不少,身上只剩下骨头了,脸白得跟纸一样。只是这孩子这些日子过得实在太苦了,她也帮不了她多少,只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他们家不比其他的家族,家庭成员简单,关系和睦,每个月都有固定的家庭聚餐,都是自己来做饭。今天把苏碧曦也叫来,就是把她自己家里人的意思。 吃饭的时候,李家不仅自己准备了很多菜,还让自己家的厨师准备了油炸猪羊肉、挂炉走油鸡、宫保野兔好几个大菜,苏碧曦面前的碟子几乎是立刻就堆成了山。两位长辈,几位女眷,还有两个小孩子,一刻不停地给她夹菜。两个小孩子更是在比赛一样,拼命比谁夹的菜更多。 刚刚喝下去三碗甲鱼汤的苏碧曦:“……” 这哪里是人吃下去的分量,根本是猪才能吃得完。 她刚才向陆璧晨那边扫了一眼,分明看见了陆璧晨眼中的笑意。 这厮真是胆子肥了,竟然敢笑她了。 她艰难地吃着碟子里从未断过的菜,待杜阿姨见她吃的分量让她满意了,便点头应允,让苏碧曦离席。 苏碧曦几乎是落荒而逃,赶紧走到众人一起饭后喝茶的地方。 云莺一脸笑意,给苏碧曦倒了一杯茶,“我还让厨房做了下午茶,阿晨说你爱吃云片糕和豌豆黄,待会记得多吃几个。对了,我让多做了好多,你待会记得带回去。” 苏碧曦笑着回道:“谢谢云莺姐。” …… 苏碧曦跟陆璧晨从李家出来之后,陆璧晨需要回父母家一趟,苏碧曦则是打算去她自己的家里,去收拾一些东西,再去看一看。 她上次吃家里包的饺子,还是她跟远远一起做的。 当时远远弄的手上,脸上都是面粉,跟个小花猫似的,做了半天也不见弄好一个饺子皮。反而是阿南,做得又快又好,比她做的馄饨一样的饺子不知道好了多少。 最后,他们收拾好了乱糟糟的餐厅,三个人晚饭吃的是她做的馄饨,远远做的一堆奇形怪状的饺子,和阿南大厨出品的正宗皮薄肉多的饺子。 她还说以后再也不做饺子皮了。 那般温暖美好的回忆,仿佛就在昨天。 苏碧曦刚走出电梯,就发现家里的门大开着,房子里像是被洗劫过一样,好几个工人还在把家具直接就地打烂打碎,扔进大大的垃圾袋里。那架阿南经常弹,教着远远弹琴的钢琴,正在被张元兰指使着工人一下又一下地用锤子砸着,黑色的烤漆掉落,里面的木头被砸得从中间断裂,发出碰地一声。 苏碧曦忽然从震惊中回神,冲过去大声阻止,“住手!妈,你这是在干什么?” “干什么?我要把这些死人用过的东西砸了,然后把房子卖了!”张元兰几乎是尖叫着开口,“你害死了我唯一的儿子,我唯一的孙子,我跟阿南他爸下半辈子怎么养老啊!这些死人用过的东西,怎么卖得出去!你这个天杀的丧门星,我告诉你,这房子的首付是我们两个老的跟阿南出的,跟你一分钱关系也没有!” 苏碧曦顿了顿。 这栋房子,的确是阿南跟她结婚之前就已经买好,首付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按照《婚姻法》规定,即便是房子之后的贷款苏碧曦参与了偿还,但是这套房子,苏碧曦并没有所有者产权。 苏碧曦很早就打算把这套房子卖了,所有所得都给孟照南的父母,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买家,不想张元兰今天竟然迫不及待地带着人上门,几乎是砸坏了家里所有的东西。 “妈……” 张元兰大喊,“不要叫我妈,我受不起你这样的儿媳妇!你已经害得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再被你叫一声,是不是连我也要害死啊!” “……张女士”苏碧曦看着满地狼藉,闭了闭眼,压下眼中的泪水,缓缓开口,“即便……即便这些都是…….都是阿南和远远用过的东西,我也会把他们收拾好,一并带走。我需要一周的时间,找到房子,把东西搬出去,希望你可以体谅。” “呸!体谅个屁,我告诉你”张元兰冲着苏碧曦吐了一口唾沫,“这是我们家的房子,跟你这个丧门星什么关系也没有。这里面所有的东西,也都是我们家的,我爱怎么砸就怎么砸,爱一把火烧了就烧了。你最好马上给我滚出去,小心我让人打你出去!” “你可以打我”苏碧曦抬起通红的眼睛,眼神冰冷,“但是我今天从这里出去,就会告诉全龙城所有的房地产中介,这里是…….这里是死过人的地方。您可以看看,到时候,这房子还卖不卖得出去。” 张元兰气急败坏地登时朝着苏碧曦的脸,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你这个丧门星竟然敢威胁我?你害死了阿南远远,你还敢威胁我?” “我只要一个星期,把这些东西搬出去。我保证,一个星期过后,您再也不会在这里看见我”苏碧曦回道,“我只要这些东西而已。” 张元兰抬起头,看着眼前脸上顶着她的巴掌印子,却分毫不退的女人,只觉得一口气闷在心口,根本没有办法奈何她。过了片刻,她终于妥协道:“你记住,一个星期,带着这些东西,给我滚出去。” 苏碧曦等张元兰带着工人离开以后,把大门关上,便开始收拾已经被毁得一塌糊涂的房间。 阳光从落地窗里照进客厅,在她的皮肤上留下了一丝暖意,却如何也到不了她的心底。 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 她跟阿南去选的玻璃茶几已经被砸得粉碎。 阿南放在茶几上,他刚买回来的青花瓷茶具。 阿南给她挑的天青色,白色,紫色,各式各样的花瓶。 他们一家三个一起今年刚买的紫色布艺沙发。 远远一定要的厚厚的羊毛地毯。 阿南选的浅紫色窗帘。 那架钢琴上,远远刚刚学会弹《致爱丽丝》。 她今年刚换的,富贵吉祥图案的一整套餐具。 阿南给她做的花架,亲手种下的盆栽和小菜。 远远的作业本,幼儿园的书本,都被撕得粉碎。 他们三个人的全家福合照,被从墙上取了下来,打碎了玻璃框,照片被剪烂。 阿南的衣服,那些阿南每一件都手洗的白衬衫,他穿起来最好看的白衬衫,被扔在地上,上面全是乌黑的脚印。 远远从出生到现在的衣服,被全部翻了出来,用剪刀剪得碎碎的,放在远远平时用来洗澡的盆子里烧着,里面还有一些黑色的灰烬。 那个盆子,远远一直在里面洗澡,从小时候需要一个人托着他的头,到可以自己在里面玩水。 那些小衣服,每一件都是她和阿南手洗过,放在太阳底下晒干,亲手给远远穿上。 他小时候每次洗澡都会笑,穿衣服的时候可乖了。 她一直留着这些东西,不知道该怎么办。 可是即便她把这些东西留一辈子,又能怎么样呢? 现在,这些东西,也没有了。 她保护不了她的丈夫和孩子,也保护不了他们遗留的痕迹。 苏碧曦趴在地上,抱住浑身颤抖的自己,放声大哭。 她记得阿南跟她表白时,耳根都发红的样子。 她记得阿南给她弹钢琴时,英俊得好像从童话里走下来的王子。 她记得阿南第一次抱着她,自己的双手也在微微颤栗。 她记得阿南跟她求婚时候,抱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好像获得了全世界。 她记得她这辈子再次赤-身裸-体躺在男人怀里,吓得瑟瑟发抖,却被阿南柔声轻哄,道,宝贝儿,不要怕。 她记得远远刚出生时候,只有六斤七两,那么小小的一只,全身红通通的,像只小猴子一样。 她记得她第一次喂远远母乳,明明极痛,却又觉得幸福。 她记得远远第一次叫她妈妈的时候。 她记得远远每次生病的时候,都是跑到她怀里,叫道,妈妈,我好难受。 她恨自己为什么会小时候被人侵犯,从此留下了一生的阴影,长大后做了老师,认识了那个畜生。 她恨自己为什么那天要出门。 她恨自己没有发现那个畜生的打算,她恨自己没能救他们。 她恨自己竟然连给他们讨回一个公道都做不到。 她好恨。 客厅里被撕成碎片的全家福,阿南和远远的笑容,还能依稀看出。 但是他们已经永远不能再对着她笑了。 她看着自己的眼泪掉落在阿南亲手铺的地板上。 头一回知道,原来人痛极了的时候,是这样哭的。 ※※※※※※※※※※※※※※※※※※※※ 又是哭着写完┭┮﹏┭┮太痛苦了┭┮﹏┭┮ 18 苏碧曦当天晚上就给陆璧晨打了电话, 说自己就要从现在住的公寓搬出去。陆璧晨听到这个消息十分吃惊, 约她第二天上午在咖啡厅见面,面谈这件事情。 苏碧曦麻烦了他那么多事情, 当面感谢, 是十分必要的。 第二天一早,苏碧曦刚打开咖啡厅的大门没多久,陆璧晨就到了。 咖啡厅二楼有一个单独的小会议室,是用来给客人举行小型活动而设置的, 今天并没有什么安排,苏碧曦便带着陆璧晨来了这里。 陆璧晨接过苏碧曦给他倒的咖啡, 看着苏碧曦拿过来的松饼和吐司,率先开口:“暮亭,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怎么突然要找新的房子。” 苏碧曦抿了一口牛奶, 轻呼出一口气,将昨天发生的事情道出, “所以,我现在需要一个可以长期居住的房子,还需要一个比较大的储物间……来放东西。” 放置亡者的遗物,实在不好再借用陆璧晨的房子。陆璧晨只是出于善意来帮她, 她并不能认为这是理所当然。 她勉强笑了笑,“陆检察官,这段时间以来, 你对我的帮助, 已经不能用简单的道谢来表达。只是这件事情, 实在不好再麻烦你了。” 陆璧晨闻言沉默了一会儿。 没想到在一天的时间,她就又发生了这些事情。 他曾经听苏碧曦提起过他们一家三口在那套房子的许多回忆,现在东西被毁坏,她一定十分痛心。 他看着苏碧曦清秀白皙的脸,水光潋滟的桃花眼,笑的时候,眼角会微微翘起来,像天上的那一轮明月一样清婉动人,眼睛里就仿佛闪着星辰的光芒。 但是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笑了。 丈夫和儿子的离世,似乎带走了她的所有生机,她现在即便是活着,也感觉不到在活着。 凡眼中所见,皆为过去的回忆。 痛苦和悔恨占据了她的整个生命。很多时候,陆璧晨即便是看见她笑着,也感觉到她在流泪。 她已经哭得太多了。 他也是遇见苏碧曦以后才知道,原来一个人可以有那么多眼泪。 如此惨痛的悲剧面前,逝去的人永远不再有未来,而那个被留下的人,其实已经是死了。 生不如死,这个看似简单的词,等到真正体会到这等痛楚的时候,方知能有多痛。 他对于苏碧曦的帮助,在他来说,仅仅是举手之劳。而对于此时的苏碧曦,几乎成了一根救命稻草。 现在,苏碧曦面临着更大的麻烦,仍然要自己去面对。而以他目前的身份,竟然已经不再合适去帮她了。 陆璧晨抬起头,忽然握住苏碧曦的右手,道:“在我面前,如果你不想笑,可以不用笑。” 苏碧曦愣了愣,看着他,笑容逐渐淡去。 “我不会弹钢琴,不会做饭,不会养花,不会喝茶。为人冷淡,不懂得体贴,跟温柔这个词没有一点关系”陆璧晨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而后才继续道,“但是我用我全部的生命来对你好。暮亭,答应我,让我来照顾你。” 苏碧曦的视线跟他交汇,有一瞬间的不知所措。 “我……我结过婚,还有过孩子…….” 在华国,结过婚的男人和女人,几乎处在完全不同的地位,前者可以另觅良缘,而后者却处于全社会甚至包括亲人的异样眼光之中。 陆璧晨坦然地回道:“我也离婚了,你莫非嫌弃我?” “你那天在探监的时候也听见了,我小时候…….被性侵过”苏碧曦低声道,自嘲地笑了笑,“这样的我,你也要吗?” “那是你的错吗?” 陆璧晨紧盯着苏碧曦,每一个字都有千钧之力,“那是那个畜生的错,是你父母的错,是警察的错,是无法保护无辜稚子的这个国家的错,唯独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长久以来背负在心中的重担仿佛一夕之间骤然卸去,一道沉重得让她窒息的枷锁轰然坠落,眼泪从她眼中落下。 陆璧晨收紧握着苏碧曦的手,“明明是受到伤害最重的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只要稍微有良知的人,都明白这个道理。该受到惩罚的,是做错事的人,而不是你。暮亭,我会更加疼惜你,爱护你,而不是因此对你有任何偏见。” “如果……如果你以后后悔了…….”苏碧曦颤抖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恐惧,忐忑不安地看着他。 陆璧晨走到她面前,直接将苏碧曦从沙发上提起,抱进怀里,“我只后悔,没有更早遇见你。” 他从看见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是他的命。 苏碧曦终于回到这个让她熟悉到灵魂的怀抱,伸出手狠狠地抱着陆璧晨的腰,把自己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眼泪肆意地流淌,好像没有尽头一般。 她在这个世界,真的是太痛了,痛得她几乎要支撑不住,痛得她连呼吸都痛彻心扉。 “再也不要离开我了…….永远也不要离开我了……我真得太痛了,已经承受不了了……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坚强的人,从来都不坚强…….真的是太苦了,太苦了……”苏碧曦痛得不能自已,就着陆璧晨还穿着衬衣的肩膀,就咬了下去。 “你为什么总是离开我…….要让我面对这一切,承受这一切……我已经没有办法撑下去了……” “对不起…….是我不好……”陆璧晨下意识地开口,更用力地把苏碧曦抱紧,“对不起……我以后会护着你,再也不离开你。” 明明只是相识不久的两个人,却熟悉到了骨子里,仿佛已经携手渡过了无尽的岁月。 他心中甚至自然而然地认为,他本该把她护在手心里,视若珍宝,细心呵护。 陆璧晨抱着苏碧曦坐到沙发上,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轻哄着还在抽泣的苏碧曦。 在这之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还有哄人的天赋,做得还如此纯熟。 她合该是他命中的劫。 待苏碧曦的情绪安定下来,陆璧晨用湿纸巾给她擦了脸,却见她噗嗤一声,眼带笑意地看着他,陆璧晨疑惑问道,“怎么呢?” 苏碧曦指了指他被泪水打湿的衬衫,肩膀处还有一大块的口水印,调笑道:“外面下雨了吗?没有啊,还是晴天啊。陆检察官的衣服怎么湿了,莫非是只有陆检察官那方圆一米下雨呢?” 陆璧晨:“……..” 明明是她毁了他的衣服,这个小坏蛋翻脸不认人的速度要不要太快。 陆璧晨的衣服肯定不能穿了,待苏碧曦到隔壁的服装店给他买回一件新衬衫,让他去洗手间换衣服的时候,咖啡厅的店员敲响了会议室的门。 陈傅良的父母,以及几位律师,来到了咖啡厅。 ※※※※※※※※※※※※※※※※※※※※ 看见过太多幼时遭受性侵的案例,几乎是一辈子都背负着这样的阴影,害怕被别人用异样的眼光看待。可是,这些孩子当时又有什么错呢?为何受到伤害最深的人,还要受到最异样的眼光,不敢报警,不敢惩治凶手,套上一生的枷锁? 19 陈傅良的父母是被律师们劝着过来的。 他们有自知之明, 加上那天葬礼上苏碧曦他们的表现, 知道作为凶手的家属, 跟受害者家属绝不可能达成和解。 即便是他们自己,也觉得自己儿子实在是丧尽天良,死有余辜。只是一旦要失去这个儿子了, 他们作为父母的良知忽然就涌了上来,多年来对儿子忽视的愧疚仿佛突然出现。即便自己的儿子是个畜生, 他们也没法眼睁睁看着陈傅良被判处死刑。 自二审过后, 主动愿意为陈傅良辩护的律师越来越多,而且这些律师大多是经验丰富, 在业界广有声名之人, 陈傅良父母也是越来越有信心。 拥有三十多人的庞大律师团不仅在舆论上为陈傅良筹划,大打同情牌,建议他们去葬礼上苦求。现在, 在得知苏碧曦跟婆家闹翻, 从家里搬出来之后, 律师们便建议陈傅良父母, 单独去找苏碧曦,用金钱也好, 眼泪也罢,说动苏碧曦, 让她出具一份谅解书。 苏碧曦作为两名死者的妻子和母亲, 承受了这起惨案的最大伤害, 也是她作为上诉的主要参与人, 一直锲而不舍地坚持上诉到最高法庭。 此时此刻,苏碧曦不仅夫死子亡,丢失工作,连婆家娘家都跟她形同陌路,几乎成了仇人。几乎是众叛亲离的苏碧曦,实在是陈傅良父母最好的突破对象。而且只有苏碧曦的谅解书,才是法院可以考虑减刑,最有分量的参考。 试想,陈傅良杀了她的丈夫,奸-杀了她的儿子,她都愿意原谅陈傅良,法庭还有什么理由,判处陈傅良死刑呢? 因此,在打听到苏碧曦现在工作的地方后,他们便一齐来到了这里。 在听见服务生的话后,苏碧曦便让她把陈傅良父母一行人带到小会议室来。 陆璧晨换好苏碧曦亲手给他买的第一件衣服,眉眼间都带着笑意,“衣服很好。” “那就好”苏碧曦走过来收拾桌子上的东西,笑了笑,淡道,“陈傅良的父母和几个律师来找我,我让他们来这里了。” 陆璧晨脸上的笑意立时就消了下去,眉头微微皱起, “一切有我。” 苏碧曦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待众人走进会议室坐定之后,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作为主人的苏碧曦不发一言,陈傅良的父母也不知道怎么开口,陈傅良的律师之一,一位黄姓中年律师便率先说道:“白小姐,我们今天来,是希望白小姐能向法庭出具一份谅解书,谅解陈傅良所犯下的罪行。” 苏碧曦捧着杯子的手一顿,语气很淡地说:“各位有备而来,不妨先说说,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的理由。” 陈傅良的律师团在来之前就认真分析过苏碧曦的反应,还对她的性格进行了详细的心理学探究,对于今天的谈话已经有了充分的预期,闻言并不意外。 黄律师是一位长相儒雅的中年男人,正是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时候,他柔和地看着苏碧曦,“白小姐,我也有一个女儿。任何一个人假如对我的女儿做出陈傅良的举动,我也会想亲手杀了他。只是,伤害已经造成,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是要向前看的,白小姐也总要为自己着想才是。” 另一位年纪稍大的李律师也道:“白小姐遭遇了人间惨剧,闻者落泪。可即便是杀了陈傅良,也挽回不了逝去之人的生命,不过是给又一个家庭带来锥心之痛,丧子之哀罢了。但是如果白小姐原谅了陈傅良,陈家全家都会对白小姐感恩戴德,陈傅良也会有改过的机会。如此两全其美,岂不是对双方都好?” “冤冤相报并不能磨灭人心底的仇恨,只会让仇恨挡住人的眼睛,让人在仇恨里痛苦一生。白小姐,你已经尝尽了家破人亡的痛苦,何苦让这种痛苦再次蔓延到另一个家庭?” 陈傅良父亲忙道:“是啊是啊,白小姐,假如你愿意原谅阿良,我们一定让他改过自新,你是我们全家人的大恩人,我们一辈子都感谢你!” 苏碧曦表情没有丝毫变化,没有一丝回应的意思。 她在等待。 人在等待中会产生内心矛盾感,想认知的强度会越来越强。尤其是被迫等待的人,会产生按耐不住,自主心动的行为,不能自主行动时,就会有消极的态度,变得十分焦虑。而人一旦开始焦虑,思维就会没有那么缜密,也就容易犯错。 果然,一位律师沉不住气,开口道:“白小姐,我们了解到,白小姐已经从所在学校离职,在外租赁房屋居住。我们为白小姐家人的离世感到难过,愿意为白小姐提供一些经济赔偿,希望能够稍许改善白小姐的生活状况。” 苏碧曦把手中的茶杯放了下去,动作没有丝毫凝滞,抬眸看向说话的律师,声线没有丝毫起伏,“哦?不知道各位商讨之后,带来的最大数值是多少?” “白小姐想要的是多少?不如说出来,我们尽量满足。” “这位律师先生可能误会了”苏碧曦看了看桌上的手机,然后开口,“我只有半个小时的空闲时间。诸位也知道,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咖啡厅服务生,如果长时间上班时间不在,只怕这份工作也要丢掉。现在还有二十分钟,还请各位珍惜时间。” 问话的律师脸色几乎是像吃了苍蝇一样难看,坐在旁边的黄律师见状忙插话道:“二十分钟足够了,我们怎么好打扰白小姐的上班时间了,耽误您的工作了。” 他们有求于人,又是凶手律师这样的身份,被受害者家属刁难羞-辱,是情理之中的事。 “白小姐,陈家变卖资产,目前能拿出来的最大数额,大约是是一千万”李律师拿出一份文件,站起来放在苏碧曦面前,“如果白小姐同意出具谅解书,陈家可以立刻转账给白小姐。” 事实上,他们与陈家商量的最高数额是两千万。只不过他们都知晓谈判时,不能把最后筹码一下就亮出来的道理,打算从一千万开始谈起。 如果能用一千万解决,那是再好不过了。 “一千万,大概是我这种咖啡厅服务生,一辈子也挣不来的钱”苏碧曦看都没有看这些文件,轻笑道,“这肯定不是诸位所有的准备,还有什么呢?” 陈家来人对视一眼,为首的黄律师拿出手中的文件夹,拿出一份房产证,“白小姐,这是陈家在三环一处房产,三房一厅的布局,锦绣中华的房子。白小姐在龙城生活了这么久,应该明白,龙城三环,锦绣中华的房产,价值是多少。” 这套价值近千万的房子,是很多人一辈子的奋斗目标。 苏碧曦却像没有看见似的,去给自己和陆璧晨加了水,无视对面的人一进来说得口干舌燥的境况,再看了看手机,“还有十五分钟。” 几人见这样的诚意还打动不了苏碧曦,就明白苏碧曦心中恐怕是孤注一掷,为了能够判处死刑,已经在所不惜。 黄律师朝着陈傅良父母看去,见对方点头,忽然笑了笑,“桃源居三栋b座19楼g,就是白小姐的家吧?不过这套房子已经被售出了,而买下这套房子的人,就是我们的当事人,陈傅良的父母了。白小姐,假如你愿意写谅解书,我们就把这套房子送给您,您愿不愿意再考虑一下呢?” ※※※※※※※※※※※※※※※※※※※※ 本来在构思的时候,就考虑过这个世界男主不出现,但是看见微博上有人指责受害者整天忧伤难过而不去想着怎么讨回公道,甚至在晒吃的完的新发型的时候,就忽然觉得异常愤怒。受害者难道连悲伤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受害者就要一辈子沉浸在悲伤里面,不能有新的生活,好好过日子,找对象了吗?莫非夫死子亡的女主,就要一辈子孤苦伶仃,再也没有一丝欢乐,再没有爱情婚姻,没有孩子,才能满足看客的奇葩心理?究竟是谁做错了事? 20 窗外的梧桐树在微风下摇曳, 阳光从叶子的间隙里洒进会议室内。苏碧曦坐在阳光下, 第一次抬起头, 视线聚焦,看向面前胸有成竹的律师,“你们骗他们把房子卖给了陈家?” 孟照南的父母已经不允许她再叫他们父母, 苏碧曦也已经放弃了房子的所有处置权,却没想到孟照南父母动作如此之快, 竟然已经把房子出手, 还是卖给了陈家。 李律师接过话头,“白小姐这是哪里话?孟家人要卖房子, 陈家刚好想买, 正常买卖,合法手续,证件齐全, 价格公道, 这哪里是骗呢?” “一方愿买, 一方愿卖, 这么再正常不过的交易。” 黄律师说:“白小姐,我们的确是用陈傅良母亲的名字去买的房子, 但这也是最正常的买卖活动。白小姐也知道,那套房子毕竟出了事, 我们肯出这样的价格, 已经是很对得起孟家人了。孟家两位老人, 白发人送黑发人, 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和孙子,连个养老送终的人都没了,晚景何等凄凉?我们为了弥补,用这么高的价格买了房子,也算是陈家对于他们的一些补偿。” “他们为什么会白发人送黑发人,为什么会失去唯一的儿子和孙子,难道不是因为陈家养了个杀死他们儿子,奸-杀他们孙子的好儿子吗?!” 苏碧曦厉声反驳,拿起手里的水杯就冲着对面的黄律师浇了过去。黄律师猝不及防下,头发被淋了个遍,咖啡洒在脸上,白衬衫上,狼狈非常。 周围人都不想苏碧曦突然发难,等到苏碧曦嘭地一声把杯子用力放在桌子上,才反应过来,纷纷上前查看黄律师是否有事。 咖啡已经不热,黄律师自然是没有没事,只不过他从来没有遭受过这样的羞-辱,推开旁边人拿给他的纸巾,看着站在他对面气得双眼通红的苏碧曦道:“白小姐要拿我们撒气,我们自然是可以理解包容。只不过,白小姐试想,你跟孟先生亲手布置的婚房,你们的孩子从出生就在那里长大。白小姐真是蕙质兰心,还布置了那么温馨,种满了盆栽的阳台,还有一架大钢琴。对了,我之前在白小姐的社交账号上看见,白小姐的丈夫在教孩子弹钢琴对吗?阳台上还有那么漂亮精致的摇篮,白小姐一定经常在那里哄孩子玩吧?我还看见了白小姐孩子的五角星,一定是个特别乖的孩子。白小姐,陈家人买下了那套房子,你真得愿意,从此以后,拥有你的丈夫,你的孩子所有回忆的地方,被残忍杀害他们的杀人凶手家属拥有。他们在那里摆上杀人凶手的照片,杀人凶手的衣服,杀人凶手的鞋…….白小姐,就要到中元节了,假如你的丈夫孩子魂魄能够归来,看见的不是白小姐,连个回家的机会也没有。他们该有多失望,该有多难过。即便是魂魄,恐怕也是要哭出声来的吧?” “够了。” 苏碧曦指着对面人的手都在微微发抖,目露恨意,恨不得吃了他们,“我这辈子,即便是死,也要拖着陈傅良一起下地狱。你们马上给我滚出去,听见了没有!” 陆璧晨打开了会议室的门,脸上的神色冷得像冰,“诸位,这里不欢迎你们,还请立刻离开。从今往后,这里禁止你们任何一人进入。我相信,你们不会想尝试再度打扰这里的下场。” 陈家人和律师知道今天不会达到想要的结果,收拾好东西,就要从门口离开。 “站住。” 苏碧曦伸手拿起桌子上的房产证和财产证明,走到陈家人面前,把东西摔了过去,“把你们的东西带走。两位,你们可以为了你们的儿子四处奔走。假如......法律不能给我一个公道,陈傅良真得判了无期,过几年就出狱。那你们最好盼着,那时候我已经死了,或者你们已经把我也杀了。否则,我一定亲手把他对我丈夫儿子所做的,分毫不差地还给他!” ……. 陈家众人走了之后,陆璧晨拿出自己口袋里的手帕,递给苏碧曦。 苏碧曦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脸上已经湿了一片。 陆璧晨给她倒了一杯水,等她情绪稳定下来以后,开口问道:“需要我去阻止他们买下那套房子吗?” 即便是已经付了款,接下来还有一系列过户手续,这其中的门道可就多了。再者说,即便是过了户,也不是没有办法再把房子买回来。 苏碧曦接过水杯,对着陆璧晨摇摇头,“就算拦下他们,又有什么用呢?他们处心积虑地买下那套房子,达不到他们的目的,也是不会住进去的。” 苏碧曦扯出一个笑,“他们如果敢住进去,我倒是对他们刮目相看。即便是把房子买回来了,人也不在了,东西也全都不在了。物是人非,而且.......我也买不起。” 苏碧曦之前跟孟照南给孟观远存的教育基金,她已经取了出来,全部转给了孟照南父母。 她害死了他们唯一的儿子和孙子,让他们老无所依,的确是无可争辩的事实。他们已经不把自己当成儿媳妇看,也不会接受她的赡养。但是不管他们如何对她,他们毕竟是阿南的父母。 阿南已经不在了,但是阿南肯定不希望看见他的父母真得晚景凄凉。现在他们把房子卖了,再加上苏碧曦跟阿南这么多年的积蓄,给远远的教育基金。想必在经济上,他们必然是可以安稳渡过余生了。 其他的帮助,他们想必也是不愿意接受了。 而她,现在的确已经是孑然一身了。 她也不可能让陆璧晨替她把房子买回来。 陆璧晨顿了顿,提起他最近一直在奔走的一件事,“之前没跟你提起过,一周后,华国广播电视台要对你进行一场,现场直播,面向全世界同步播出的专访。” ※※※※※※※※※※※※※※※※※※※※ 情人节快乐么么啾(#^.^#)晚上还有一更 21 如今的华国, 没有经历闭关锁国, 被强敌欺-辱, 丧权辱国,国破家亡的百年,国力强大, 经济文化在世界上拥有数一数二的影响力。华国国家电视台被全球大多数国家转播,在华国, 乃至全球, 都拥有极为广大的受众群体。 苏碧曦对于自己能被华国电视台邀请进行访问,也是十分惊讶的。 采访这一天, 苏碧曦穿着得体的长裙, 化着淡妆,走进了华国电视台的直播室。 例行公事的寒暄后,女主持人先是插播了一段陈傅良案的前情剪辑视频, 之后便面向苏碧曦问道:“白小姐, 听闻你不满二审判决, 已经向最高法院提起上诉了, 是吗?” 苏碧曦:“是的。” 女主持人:“社交媒体上,很多人都主张原谅被告, 不应该判处死刑,毕竟被告因为一些原因, 存在心理问题, 又是未满十八周岁的未成年人。白小姐从未对这些呼吁进行回应, 不知道白小姐是如何看待这些呼吁的?” 苏碧曦顿了顿, 语速很慢地说道:“我很抱歉,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妻子,普通的母亲。我只要一想到杀了我丈夫,杀了…..我儿子的人,现在还活在世界上某一个地方,哪怕是监狱,能呼吸,能吃饭,能睡觉,能唱歌,能听看电视,甚至还能跟人开玩笑,我就心痛地恨不得马上去死。而在华国,诸位都知道,一个未成年人被判处无期徒刑,通过各种减刑,最多不过服刑不到十年。” 女主持人:“白小姐言下之意,是会坚持诉求死刑到底吗?目前,世界范围内都有一股废除死刑的潮流,很多人都认为死刑是进步文明的体现,欧洲等一些国家早就废除了死刑。死刑侵犯了人类的生命权,人权,一旦发生了冤案,根本无法挽回。即便是这样,白小姐仍然要坚持死刑吗?” 苏碧曦深吸一口气,皱起了眉头,稍稍提高了音量,“我自出生以来受到的教育,法律的作用是对指引,评价,教育,预测和强制。法律指引人们可以做出某些行为,评价人的行为是否合法,教育规范人的行为,并且保证法律可以得到实施。那么,如果废除了死刑,是否就是代表法律认为恶意杀害了无辜者的犯罪者,发动恐怖袭击的恐怖分子,丧心病狂屠戮了无数平民反社会分子,法律保护这些人的人权和生命权,反倒认为无辜丧生者的人权和生命权不值得尊重吗?” “诸君看见了欧洲许多国家废除了死刑,却没有看到欧洲在新世纪数以百计的恐怖袭击,众多无辜平民在火车站,汽车站,飞机场等每天都要用到的公共场所,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残肢满地,而凶手被判几千年的刑罚,真得有几千年去服刑吗?如此可笑的判刑,真得能抚平死难者的冤魂,受害者遗族以及因此而残疾一生者的怨怼?欧洲底层平民反对废除死刑的呼声从未停止过,而这些声音却被政客们选择性地忽视了。因为真正遭受这些灾难的,并不是法律的制定者,认为需要废除死刑的人。” “雅科布斯认为,刑法的任务从一开始就不是法益保护,而是证明规范的有效性。也就是说,刑法的任务在于,确保一种用于保护个人作为人的合法权益和共同体社会,赖以存在的规范存在。当一个人作为人的存在权利都被其他个体的眼中暴行剥夺了,也就是个人的根本法益和社会共同体赖以存在的根本法益被侵犯了,死刑应当被加以适用。这个世界上的确还是好人居多,但是谁能站出来保证,世界上没有魔鬼的存在?” 女主持人:“可是那还只是个孩子?” 苏碧曦立时反问:“所以孩子就可以胡作非为,伤天害理了吗?凶手是一名十五岁的孩子,而我的儿子只是一个四岁的幼童。何以用来维护公民合法权益的法律,只是维护了凶手的权利,却不曾去管我丈夫和儿子的权利?难道因为他们已经去世,所以他们该死,根本不需要法律还他们一个公道了吗?” “废除死刑,只是维护了犯罪者的人权,那么受害者的公正,法律就可以忽视了吗?如果忽视受害者,受害者遗族的权益和安抚,救济和福利不能成为制度,废除死刑运动就是政客争夺选票的恶劣手段,就沦为最冷血最可耻的伪善。因为废除死刑,某种意义上,法律代表死者和受害者,原谅了那些犯下滔天恶行的凶手,可是法律又有什么资格这么做呢?我曾经看见过这样一句话,一个个体,一个民族,如果连复仇的愿望和行动力都丧失了,又怎能威慑其他个体和种族不来加害于他,他的基因又怎能延续下来?” 女主持人:“可是法律是公共意志的体现,死刑并不是法律制定的,它是由人类意志决定的。” 苏碧曦:“任何东西,包括法律,都处在不断发展和进步之中,否则必将遭到时代的淘汰。在现今的刑事诉讼法中,就我知道的范围之内,几乎没有关于受害者遗族的权利。不仅如此,法律不但没有给受害者以及遗族权利,还摒弃了受害者倾诉悲伤的自由,将人当成冰冷的文字来对待。法律在维护犯罪者方面考虑到了方方面面,却连被害家属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什么,完全自然而然地忽视了。” “国家作为权力机关,独占了刑罚权,禁止民众做出伤害犯罪者的行为。居于极端强势地位的国家,裁决处于弱势地位的被告人,所以法律考虑到了弱势地位的被告人包括辩护权,未成年人权益等等权利。可是在这样的体系之内,却完全将受害者以及遗族排除在外。” 苏碧曦讥讽地笑了笑,“因为要保护未成年人权益,两次开庭都没有开放给媒体转播。诸位可能不知道,在第一次庭审时,我要带我丈夫和儿子的遗照出庭,希望能够让他们亲眼目睹残忍杀害他们的凶手得到审判,却被审判长以顾及到被告的心理和情绪拒绝。我那时候只能想到,审判长在照顾凶手的心理和情绪时,是否想过,我的丈夫和儿子被杀时,他们的心理和情绪,为何没有人来顾及?他们不是更加理所当然,天经地义地被顾及吗?” 女主持人:“听闻被告的家属曾经请求白小姐出具一份谅解书,作为被告减刑的理由之一,白小姐拒绝了,能说说为什么吗?” 苏碧曦:“我个人对于家属出具的谅解书,观点可能跟现行法律有比较大的出入。我认为,任何因为案件对于受害者产生的负面影响,都应该被考虑进去。而唯有家属出具的谅解书,不应该被列入减刑条件。因为,受害者以及家属所受到的伤害,也是法庭量刑的参考,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社会恶劣影响。如果受害者以及受害者家属出具谅解书,表示自己没有受到伤害。那么,法庭可能按照案件情节轻判,甚至减刑,从而忽略了受害者以及家属受到的伤害。但是受害者以及受害者家属没有受到伤害,不应该作为减刑或者轻判的理由。因为,受害者以及家属,根本就不应该受到伤害。” “我之所以拒绝被告家属的苦求…….只是因为,我愿意用我的生命,来换取我丈夫和儿子的归来。只要他们能够满足我这个条件,无论任何条件,哪怕我立刻赴死,也在所不惜。” 女主持人:“我们在这次访谈之前,在网上搜集了网友最想提问白小姐的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女主持人皱了一下眉头,“据说白小姐是因为自身行为不检,才被之前的学校辞退,是否是事实?” 苏碧曦面色没有任何改变,淡然一笑道:“想必第二个问题跟第一个问题有一定的关联性,可否一并回答?” 女主持人愣了一秒钟,然后点头回道:“可以的。第二个问题是…….白小姐对被告多有照顾,是否跟被告有不恰当的关系,因此才让被告产生杀害白小姐家人的想法?” 女主持人显然觉得这两个问题都太过苛刻,苏碧曦闻言沉默许久,她都没有催促苏碧曦,反而一直在旁边耐心等待。 苏碧曦黑漆如墨的眼眸中划过点点流星,她抬起头的瞬间,一滴清晰的眼泪从她的眼角落下,“我小时候也被性侵过…….很长的一段时间。” 女主持人的眼睛陡然睁大,嘴巴也因为惊讶而微微张开。 电视台的直播平台上忽然涌入了数量可怕的弹幕,整个直播间被密密麻麻的字幕完全覆盖。 直播室的高清摄像头切入苏碧曦的脸部,她眼角的泪痕清晰可见,“我的父母没有能保护我,也拒绝为我讨回公道。警察说,时过境迁,他们也无能为力。我从那个时候起,就告诉我自己,以后要为那些受到过伤害的孩子做一些事情。因此,我才会去做一个老师。我得知被告跟我相似的经历,因此想要帮助他,这就是我对他格外关注的所有理由。” “我是主动从学校辞职。因为我的这份心意,害死了我的丈夫,害得我的儿子如此凄惨离世,我再也无法去做一名教书育人的老师,无条件地去善待那些孩子。” “我很明白,主动在这个场合承认这些代表着什么,也明白我以后将会承受什么目光。但是,我愿意承受这些折-辱与难堪,我愿意放弃所有民事赔偿,我愿意接受所有耻笑责骂,只求能够判处凶手死刑,还逝去者一个公道。” 苏碧曦的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嘴唇微微颤抖,声音艰涩而喑哑,眼眶通红。 女主持人几乎是下意识地说道:“对不起。”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要说这句话。 与此同时,直播平台上也出现了数以万计的“对不起”“白老师你回来吧”“把那个畜生千刀万剐”“谁看不起你老子替你打回去”“妹子我挺你” ……. 上帝说,“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可是上帝究竟在哪里? 报应真得会来到吗? 世道苍茫,命有危途,何时方能还天下一个公道? ※※※※※※※※※※※※※※※※※※※※ 虽然这一章并没有任何喜庆的成分,还是祝亲们春节快乐,万事如意(^o^)/~ 希望人间可以更加光明而温暖 22 在各国废除死刑运动愈演愈烈的这个风口浪尖, 苏碧曦这个以受害者家属的身份支持死刑, 对于受害者的法律权益的采访, 一时间在全世界范围内激起了千层浪,引起了广泛的争议。死刑的支持者和反对者纷纷出言,在各种媒体上阐述自己的见解, 对于苏碧曦观点的议论更是喧嚣尘上。 华国的司法大臣在第二天的议会质询会上,专门就议员对于苏碧曦提出的诉讼程序做出了回答:“现今的刑事诉讼法案, 对于受害者及其遗族权利的保护, 显然是存在明显缺陷,并且缺乏人道主义关怀的。白小姐在法庭上所遭受的, 是我们作为法律的制定者和执行者, 所不能忽视的。” 华国龙城大学校长,著名的法律界权威学者也说道:“这么一个天经地义应该被判处死刑的案件,无论粉饰再多的专业判断技巧, 都无法掩盖世界上最朴素的公义。” 华国国土安全大臣:“我们为白小姐幼时遭受过的不幸感到遗憾, 并愿意为白小姐提供一切可能的帮助, 将犯罪者绳之以法。” 华国皇室皇后也在采访中表明, “我简直难以想象,世界上竟然有人能够残忍地对一个四岁的孩子施加那样可怕的暴行, 而这样的人竟然还被司法顾忌心理和情绪,拒绝判处以最应该的极刑!” 华国传承百年之久, 诗书传家的李氏家族族长道:“如果那个畜生活在古代, 将毫无疑问被凌迟处死。一个国家的法律, 不去保护无辜的受害者, 竟然去维护一个犯下如此惨绝人寰罪行的杀人犯。这样的法律,还要来做什么?白小姐幼时一个那么小的孩子,遭受到那样可怕的事情,犯罪者逍遥法外,却在善待自己的学生后,被学生如此忘恩负义地恩将仇报,而竟然有人还说她行为不端,举止不检,这是怎样的天理?!” 华国首相在回答记者的例行提问时说:“当前法律对于无辜受害者及其遗族的保障,很显然是不足的。身为政治家的我们,理应回应白小姐的呼吁,改变这个国家的不足。” 适逢其会,在苏碧曦的采访全球播出后一个月,华国的《犯罪加害者保护法》,《改正刑事诉讼法》,《改正检查审查法》三个法案,在华国议会全数通过。 原本只能坐在法庭旁听席位上旁听的受害者及其遗族,以后可以正式在法庭上陈述自己的想法和观点。 作为受害者及其遗族的一些正当要求,也被司法所允许。 法律在规定了被告的权益以外,终于开始正式受害者及其遗族的声音。 同样的,苏碧曦为了阐述自己并没有做出不当行为,或者勾引陈傅良,主动提及了当年遭受性侵的事实,也在各界开始了热议。 众所周知,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遭受性侵的女性以及孩童,只有不到10%的部分会及时报警,将罪犯绳之以法。姑且不论这些报警案件究竟有多少会得到侦破,剩下90%以上受到侵犯的受害者,余生是否真得能够摆脱被伤害的阴影,是否能得到家庭,亲人以及朋友的善待及帮助,是否能够正视这个对他们如此残忍的社会,都是被理所当然的忽视,而又真正存在,亟待解决的问题。 而那些仅有的遭受侵犯而报警的人,大多因为被社区或者周围朋友排斥,而纷纷搬离原来居住的地方,从此断绝了跟知情者的联系。 那些强-奸-犯,猥-亵幼童的变态们,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他们的作恶,他们正常的生活,而遭受过终身难以忘记伤害的孩子们和女性,则承担了整个社会的恶意和折-辱,来自他们心里对于自己极深的折磨。 同样都是遭受过性侵的白暮亭和陈傅良,他们同样没有受到家庭和社会的正确对待,同样一生都活在极为痛苦的阴影下。 白暮亭虽然内心承受了极大的创伤,却在长大后去同情帮助那些跟她一样的无辜者。 她并没有得到命运足够的善意。 而陈傅良遭受过同样可怕的噩梦,怀着对整个社会的仇视和憎恨,对所有的一切丧失了信心,以求死的心态,通过伤害唯一真心善待他的白暮亭,达到占有她的目的。 这两个同样不被世界善待的人,没有得到属于他们的公道,以截然不同的方式回馈这个世界。 这个世界上固然有善良如白暮亭之人,可是谁能斩钉截铁地判定,所有人在经历过这样残忍的惨剧之后,都会如同白暮亭一般选择,而不是走上陈傅良的路? 整个社会对于受过性侵的受害者,不仅缺乏正确的认识,甚至苛待歧视他们,认为他们不干净不检点,认为他们甚至有病。 吊轨的逻辑从来都是,这些受害者肯定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所以才会受到这样的伤害。 女白领在地铁上被猥亵,谁让他们穿超短裙和热裤的? 留守儿童受到性侵,谁让他们摊上这样不负责任的爸妈? 女性春节买不到票单独开车回家被侵犯,谁让她不多给点钱给黄-牛去买火车票飞机票? 被用玻璃碎片在脸上划了几十道口子的女子,在被毁容前曾经多次出入夜店酒吧,谁让她去的? 这样让人发指心寒的质疑揣测,泯灭了作为人最基本的同情心和良知,在受害者的心上再插上了一把刀,划出一道不可磨灭的伤痕。 可是那些无辜受到侵犯的孩子们,柔弱的女性,究竟错在哪里? 错的难道不是那些竟然侵犯几岁幼童的禽兽,那些在共同交通工具上图谋不轨的畜生,对弱者肆意欺凌的败类吗? 非要等到这些受害者对法律以及社会彻底失望,亲自拿起复仇的利剑,指向那些加害者,导致难以估量的人间惨剧,波及到这些口出污言的围观者之后,他们才能够体会到受害者千分之一的苦痛吗? 而一些经历惨剧的人,堂而皇之地将更残忍的伤害施加给其他无辜的人。 这些无辜的人又何其无辜,正因为他们无辜,所以就应该受到受害者的报复吗? 受害者的痛苦和艰辛无人能够体会,加害者没有得到公正的惩处,心中无可避免地充满了复仇的戾气和仇恨。一旦有一个导-火-索,将势必会燃起复仇的熊熊烈火,让受害者走上无可挽回的万劫不复之地。 他们太痛苦了。 如果法律不能给他们一个公道,那么受害者就会自己给法律一个公道。 而围观者在事发之前,只能看见他们的戾气,却堂而皇之地忽视他们的苦难;最应该为社会不平发声,为公道之喉舌的大众媒体,泯灭了基本的道德操守和原则底线,肆无忌惮地为了利益和声名,对受害者横加指责,对犯罪者多加同情;最应该秉持正义的法律,并不能为他们讨回公道,反倒在有些时候,成为维护犯罪者的保-护-伞,鼓励潜在的为恶者犯罪和激发受害者及其遗族复仇的恶法。 对于性侵受害者的保护和善待,被广泛提上了人们的关注视线。 苏碧曦和孟照南生前的朋友们,也纷纷对苏碧曦表示支持和理解。 尽管苏碧曦在采访以后,每走到一个人多的地方,就会遭受到诸多异样的目光,然而立时便会有人走到她面前,温柔地对她加油鼓劲,同时狠狠瞪退对着苏碧曦指指点点的路人。 所有社交媒体上,关于苏碧曦采访的评论几乎数不胜数。 “一个那么小就被性侵的人,万一黑化报社,虐待学生,学生去杀了丈夫儿子,也是有可能的。” “这女人的丈夫竟然还愿意娶她…….她丈夫知道吗…….” “这绿帽子究竟有多大了…….” “心疼这女人的丈夫 ” “这是有多无耻才能这样去糟践无辜受到侵犯的孩子,自己脑子里都是屎就觉得别人就要黑化报社。一个过得这么惨的人,愿意帮助同样遭遇的人,竟然被这样忘恩负义,法律还不能判那个垃圾死刑,还有人这么诋毁她!老子看不下去了!mmp!谁还敢骂白老师,老子立马怼死他!!!白老师我挺你!” “立马怼死他!!!白老师我挺你!” “+1” “+2” “+10086” “+身份证号码” ……. “楼上那群黑子心到底有多黑?白老师的丈夫被杀,儿子死得那么惨,这个凶手还不该被千刀万剐吗?!” “白老师小时候有任何错吗?做错事的是她吗?应该被打死的不是那个畜生吗?” …… 网上的骂战几乎呈现一边倒的趋势,偶尔出现的几个黑子,都在义愤填膺的网民的前仆后继下销声匿迹。 在苏碧曦采访播出后几天,她碰到了来咖啡厅堵她的亲生母亲叶梦霞。 “你这个扫把星!你当时自己不检点,勾引别人,还怪我们没保护你,没给你讨公道。我真是白生了你这个扫把星,净是把亲生的父母往死里害。我真后悔当年没掐死你,还不如生个棒槌!” ※※※※※※※※※※※※※※※※※※※※ 这个故事最残忍的地方在于,尽管经过改编,但它真实发生过 23 叶梦霞自从苏碧曦的采访播出之后, 被周围的亲戚朋友指责谩骂, 本就是疲于应付。等到有人把她和苏碧曦父亲的资料全部暴了出来, 他们走到路上都会被人指指点点,朋友们看见他们都觉得如洪水猛兽一样,避之唯恐不及。 之前叶梦霞的邻居纷纷站出来说, 亲眼看见叶梦霞总是打骂苏碧曦,苏碧曦从小身上的伤就没断过。 诸如“陈傅良案件受害者家属白暮亭从小被母亲家暴, 被性侵反遭母亲殴打“, ”白暮亭母亲不堪为人母,从小对女儿任意打骂”等等博人眼球的新闻如雨后春笋一般地出现在各种媒体上。 一个从小受到不短时间性侵的孩子, 不仅没有得到亲生父母的安慰和保护, 反而被这些封建家长,女德教育的最忠实拥护者打骂侮-辱,关在家里的小房间长达一个月。 这已经不是配不配为父母的问题, 而是根本离禽兽相差无几了。 但是时移世易, 事情发生的时间过长, 尽管有邻居亲友的作证, 苏碧曦又已经长大,根本无法对苏碧曦的父母采取任何举动。 新闻爆出来以后, 华国王妃当即在自己的个人社交账号上表示:“我简直不敢相信世间上有这样的亲生父母!那只是一个那么小的孩子,遭遇了那么可怕的事情, 竟然被父母如此糟践!而更可怕的是, 即便我们知道了当年的事实, 法律也无法对这样的父母做什么?” 各界政要, 明星名人也在其社交账号上纷纷对此事表示愤慨和谴责。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叶梦霞夫妻的单位和住所被网民在非常快的时间里挖了出来,诸多寄刀片,寄花圈,寄小刀的行为层出不穷,二人的单位已经暂时把他们停职,也就是让他们主动离职的意思了。 如今白奇和叶梦霞都不敢住在自己家里,亲戚朋友也没有敢收留他们的。他们日日住在小旅店里,叶梦霞的头发都白了许多。 他们日日联系苏碧曦,而苏碧曦早已经把他们两个的电话拉黑。叶梦霞深知唯有熬过这一段新闻的热度,人们的视线被其他热点所吸引,下意识地忽视了他们这件事情,他们才能恢复平静的生活。 叶梦霞多方打听,终于得知苏碧曦现在工作的地方,今天特意来堵住苏碧曦,就是为了出一口恶气。 苏碧曦看见叶梦霞的时候,就知道她今天定然是来者不善。她谢过维护她的咖啡厅服务生,先把叶梦霞带到二楼的会议室,知道叶梦霞也没什么心情跟她喝咖啡,直截了当地问道:“您除了骂我以外,还有什么事吗?” 叶梦霞如今的状况,她也听说了一些。以她对亲生母亲的了解,就算找不到她,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就此放过她的。 白暮亭从高中以后就几乎自己养活自己,大学特意到了离家万里的地方念书。等她毕业以后,跟孟照南结婚,几乎都不曾跟父母联络过。 可是因为孟照南跟她都是龙城人,孟照南毕业后一直在龙城工作,他们决定在一起之后,白暮亭才回到龙城。 她自知父母亲缘淡薄,早早就跟孟照南说过与父母感情不好,隐隐透出小时候未曾受到善待的事实。孟照南得知后,非常疼惜她之前的遭遇,因此也并没有对叶梦霞两人有额外的感情。 叶梦霞今天来找她,绝不会是来跟她联络母女感情,只是坐在一起喝杯茶那么简单。 女人把苏碧曦骂了一通,发泄过一番后,还不解气,指着苏碧曦的鼻子,“你这个小贱人是想弄死我们两个老东西是吧?你在电视台抖出自己的丑事,给我们家抹黑,还说你的亲生父母不好!子不嫌母丑,你这是大逆不道!天上怎么就没劈一个雷把你给劈死,你这个扫把星这辈子生出来就是来克我的啊。我告诉你小贱人,你今天不把事情给我解决了,我今天就闹得你这儿鸡犬不宁。我看还有谁敢来这里,看谁还敢雇佣你这个扫把星!” 果然是这样。 苏碧曦尽管早就知道自己母亲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心中仍是感觉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 她也是一个母亲,如果有人敢伤害远远,她恨不得替远远承受所有的伤害。 为何就有人能够这么堂而皇之地把孩子当成一件物品,肆无忌惮地打骂,致使孩子致残甚至致死呢? 人性的凉薄,已经到了这个程度了吗? 而那些亲手害死了甚至杀死了自己孩子的父母,得到的只是几年的刑期,不轻不重的惩处,然后重新回归社会。 因为这种可悲可憎的亲缘,这些孩子的命,无法获得应有的公道,仅仅是因为那些作恶的人,是他们的亲生父母? 这样的法律和人间,真得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冤魂吗? 那些尚在婴儿甚至幼童之时就离世的孩子们,得知这样的结局,难道不会魂魄为之恸哭,上达天穹,下至地府,都为之震慑哀鸣吗? 这样的人间,如何能不是处处戾气,满目怨恨? 作为亲生母亲,做出这样的事情,在被其他有良知的人谴责,经受一些网络暴力后,不仅没有丝毫的愧疚之心,还来谴责她这个女儿的不是。 她不怒反笑,“您也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名声。一旦我把记者找过来,我不用赶你走,有的是人会做这些。” 叶梦霞现在的名声已经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的地步,只要苏碧曦豁的出去,真得找人来曝光叶梦霞来为难她,绝对有闻风而来的媒体愿意报道这个捡来的大新闻。 她妈妈从小到大对她的所作所为,实在难以让她对母亲这个词产生一丁点的好感。 子女的孝,首先是父母对于子女的慈爱,然后才是子女对于父母的孝。 叶梦霞当然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处境,她也没想过苏碧曦一个什么也没有的寡妇能够帮她做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和缓了一些,“你给我二十万块,我跟你爸去旅游一段时间。” 等他们过几个月回来,这件事的热度早就过去了,网友也不会没完没了地烦他们。 苏碧曦只觉得不可思议,愣了好一阵子,诧异至极地问道:“您凭什么以为,到了这个时候,我还会给您钱,让你们去避祸?” 叶梦霞这些年跟白奇虽然不至于暴富,但是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而且二十万作为旅游资金,且不说多不多的问题,苏碧曦现在已经是一穷二白,根本不可能拿出这笔钱。 叶梦霞一脸理所当然,“你是我女儿,我是你妈,你给你妈钱,不是应该的吗?” 苏碧曦脸上的神色沉了下来,看着眼前这个仍然保养得当的女人。 她这些年并没有如何联系苏碧曦,连苏碧曦结婚也只是来参加了婚宴,远远出生都没有来看过。 苏碧曦实在没想到,她第一次主动上门,是为了摆脱惨案带给她的影响。 这第二次,则是为了跟她要钱出去避祸。 避的,还是当年家暴她,引发的祸事。 苏碧曦嗤笑,用手扶额,斜着眼看她,“原来您知道您是我妈妈啊?” “我十月怀胎,痛了那么久把你生出来,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供你吃供你穿,送你读书,你连二十万都不舍得给我吗?” 叶梦霞说话时的神态高傲,语气咄咄逼人,仿佛苏碧曦不答应她,便是天理不容一般。 苏碧曦笑了笑,“是啊,我不舍得。那么,您打算怎么样呢?” 叶梦霞显然没想到这个要求会被苏碧曦这么直接地拒绝,她神色一滞,过了片刻后开口,“怎么说我也是因为你招的祸,我还是你妈。你赡养我跟你爸,是你的义务。你现在上诉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候,不想这时候再闹出不敬父母的事吧?” 会议室的门倏地打开,陆璧晨从门口进来,携着一股可怕的毁灭气息,牢牢盯住叶梦霞,“叶女士,你认为你现在说的话,还会有人信吗?” 叶梦霞站了起来,声音有些不稳地反驳,“我是她妈妈,她养我是她的义务,法律也不能说什么。” 陆璧晨漆黑深邃的眼眸里闪着滔天的怒意,声音更是带着极寒之地万年冰川的冰冷,“你的所作所为,就是在侮-辱母亲这个词。即便你去法庭上诉,法律也会给予你一个应得的下场。” 叶梦霞作为一个普通的华国人,对于官员始终是有一定的惧怕心理的,她转过头看向同样站起来的苏碧曦,厉声道:“你这个小贱人,你的良心呢?你就任凭你爸妈受那些人欺负,躲在小旅馆里,吃不下睡不着,你能睡得安稳吗你?” “知道您过得不好,我就睡得安稳了。” 苏碧曦淡道:“我已经打了一年多的官司,不在乎再继续打一个。叶女士,欢迎您去法院起诉。我在这里,随时候教。” ※※※※※※※※※※※※※※※※※※※※ 今天看见一个东欧的17岁母亲故意出去玩了一个星期,饿死了自己只有9个月大的孩子。孩子在死前严重脱水,想必是渴得不得了,尸身腐-烂发臭,这个母亲被判了6年的牢狱。 所以,这个孩子,只值得6年吗? 24 陆璧晨今天来本是有事找苏碧曦, 不想竟遇见了这样一幕。待叶梦霞悻悻地走了之后, 他走到苏碧曦面前, 垂眸看着她,“你还好吗?” 苏碧曦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我没事, 你怎么这时候来呢?” 现在正是上午上班后不久,陆璧晨应该是在检察院才对。 按照他那个工作狂的性子, 恨不得一天能有四十八小时工作, 突然翘班过来,一定是有特殊的事情。 上午的阳光下, 苏碧曦尽管竭力保持平静, 但是微红的眼眶,眼底透露的晦涩和凄清,清清楚楚地被陆璧晨看在眼里。 在意一个人, 会留心她的每一个微笑, 每一个眼神, 每一个皱眉。 陆璧晨目光深沉, 眼眸深处透着不容忽视的心疼,忽地把苏碧曦搂进了怀里, “我来了。” 苏碧曦一直压抑着的泪水流了出来。 来自自己父母的伤害,即便她从小到大, 已经习惯了无数遍, 却仍然无法无动于衷。 已经破碎的, 已经腐烂的, 原来还会变得更痛。 她曾经无数遍问过苍天,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父母? 她真得生下来就有原罪吗? 她伸手紧紧回抱着陆璧晨,就像是溺水的人抱住唯一能拯救自己的一块浮木。 陆璧晨感受到脖子上冰冷的泪珠,把苏碧曦抱得更紧了一些,“在我面前,你可以哭,可以难过,可以歇斯底里,我都听着。” 陆璧晨自从知道苏碧曦幼时的噩梦之后,无时无刻不在后悔没有更早一些认识她。 那么小的孩子,竟然一次又一次地被那样侵犯。 她无论怎么哭,怎么闹,在施暴者的眼里,都只是徒增兴奋。 她如果哭闹,会被那个恶棍拉着她的头发,把她的头压进马桶里。 她如果不听话,他会用手边一切可以用的东西捅她,打她。 她真得太痛了。 太痛了。 那个时候,邻里之间都是公用厕所。 甚至有一次,她是上公共厕所的时候,看见头上忽然出现的恶棍,然后把她从洗手间拖了出来。 她根本不敢回想她那时候的恐惧绝望。 她为此几个月根本不敢再去公共厕所。 那个恶棍到最后,经常要她自己脱衣服。如果她不脱,他就使劲打她,用各种东西戳她。 她颤抖着双手,脱下了自己的衣服,只是为了不挨打。 她这辈子的所有尊严,所有作为人的意义,在那一刻早就支离破碎,再也回不来了。 很多时候,她的母亲都是亲眼看着她被那个恶棍带走。 她认为这是长辈带着孩子玩。 有一次,她在被那个恶棍侵犯的时候,偶然从窗户里看见她母亲的身影。 她仍然开开心心在那里跟邻居打麻将打牌。 可是等她终于抓住机会,去派出所报警,让警察抓那个变态和她妈妈的时候,警察却摇头,说发生的时间太久,那个变态不在他们的管辖片区。 然后把她送回了家里,教导叶梦霞不要再打骂女儿,要换一个教育方式,便离开了。 她所有的希望,一瞬间全部化为泡影。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警察离开,她哭着抓住他们的衣服,求他们不要走,不要把她留在这个可怕的地方。 她甚至不敢去想,等他们离开后,她会遭遇什么。 叶梦霞得体而愧疚地笑着,目光却如同毒蛇一样盯着她。 为什么? 为什么书上说可以保护他们的警察,就这样把她送回了这个地狱? 为什么他们知道有人打她,不能惩罚那个打她的人? 就因为那个人是她妈妈? 可是打人,不是不对的吗? 她那么痛,那么痛,痛得几乎不能呼吸,就要死了。 警察为什么不去枪-毙那个变态呢? 为什么不把她妈妈抓起来呢? 他们这样都没有犯法吗? 他们不该被枪-毙吗? 这到底是为什么? 难道是她错了吗? 她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那么小的苏碧曦,被关在那个狭窄昏暗的房间里,日日夜夜只能透过那么小的窗户看见天光。 那个窗户只有一米大,还装了栅栏。 那个时候,苏碧曦每天最高兴的时候,就是偶尔能听见人说话,听见汽车开过的声音,看见小鸟蝴蝶飞过。 她房间里只有课本。 在那一个月里,她把课本上的人物对话读了一遍又一遍,一个人演好多个角色。 等到后来她又能上学了,老师都对于她竟然能背下所有的课文而感到惊奇。 她是在缺课一个多月后,在老师家访时,被叶梦霞放出来的。 她当时在叶梦霞惊讶的目光下,主动跟老师说自己这一个多月病了,不上学是因为养病,说妈妈是最好的妈妈,一直在照顾她。 然后她就能再上学了。 她学会了对人笑。 因为她知道,哭是没有用的。 没有人喜欢哭的孩子。 她从来不敢跟异性有任何身体上的碰触。 直到她遇见了孟照南。 可是她害死了他们。 她生而不详,从未得到过任何人的善待,尝尽了世界上最深的苦难,仍然愿意相信光明和温暖。 可是这微弱的信仰,被自己一直关怀照顾的学生毁灭得彻彻底底。 她的心早已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而这样的杀人犯,竟然能够得到无数人的同情。 她多么想把自己的灵魂出卖给魔鬼,即便是永堕地狱,也要把阿南和远远受过的一切,十倍百倍千倍地还给那个恶魔。 她几乎要丧失最后一丝信心。 人,生而为人,万物之灵长。 究竟为什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她遇见了一个又一个幼时遭受过性侵的孩子,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不要怕,不要觉得自己有错,错的根本不是他们。 孩子不是人类的希望吗? 当这些尚是婴儿,幼童,少年的孩子,在还没有来得及长大,看看这个世界的时候,就遭到难以想象的摧残,噩梦般的惨案,当这些变得不再是个案,而是一个又一个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实时,人类如何还能拥有明天和未来? 这些称之为畜生都是在侮辱畜生这个词的人群,只敢去侵犯天然就处于弱势地位的孩童和弱者,满足他们阴暗心里的恶心欲望。 当对于这些无辜孩子横加指责的路人,对这些惨绝人寰视若无睹的围观者,仅仅对于家暴孩子进行批评教育的警察们,给这些人充当保-护-伞的所谓上层,制定宽松性侵法律的政客们,被对这个世界绝望的受害者报复,被那些藏在社会阴暗角落的畜生们把魔爪伸向他们的家人甚至他们自己时,无论是求神拜佛还是祈求上帝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用处。 被毁灭了一生的人,世界不能给他们一个说法,定然会自己给世界一个说法。 他们已经一无所有,不在乎做下这些事情后,自己会得到什么后果。 任何人都是父母的孩子,也将是或已经是别人的父母。如果所有人都对这些正在发生或者已经发生的惨剧熟视无睹,放弃为这些事情发出基于人类最基本良知的声音的话,那么终有一天,我们连发出声音的机会,为这些人伸张正义的可能,都会随着那些被践踏至消亡的孩子一样失去。 无法保护自己幼小孩子,对弱者任意欺凌而视若无睹的物种,必将灭绝。 ※※※※※※※※※※※※※※※※※※※※ 写这个故事,眼泪都不知道流了多少次。希望不只是感动了我自己┭┮﹏┭┮ 25 待苏碧曦情绪静下来, 去洗了脸出来, 陆璧晨已经给她泡了一杯热可可, “十点的时候,我们去崔颢那里。” 离最高法院开庭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上个星期才跟崔颢碰过头, 分别做一些开庭的准备,怎么才过了不到三天, 又要去崔颢那里? 苏碧曦目露疑惑地看着陆璧晨, “有什么事吗?” 陆璧晨并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待会你就知道了, 坐我的车?” 苏碧曦见他不愿意说, 也并没有追问,点头收拾东西,跟着陆璧晨下楼, 驱车到了崔颢的律师事务所。 崔颢出身名门, 崔家也是华国有分量的大家族。崔颢大学时候就出国念书, 拿到了世界名校的硕士学位后, 回国跟朋友合伙开了一家事务所,几年下来, 已经在业界小有声誉。 崔颢本身就是支持实施死刑,也愿意顶着目前华国国内法律界呃巨大压力继续为苏碧曦上诉, 跟陆璧晨这个公诉人一起, 站在法庭上。 只是之前他邀请的两位在二审上为苏碧曦辩护的律师, 因为种种压力, 甚至源自宗教团体的劝退,退出了苏碧曦的律师团。 讽刺的是,陈傅良目前的律师团人数,已经达到了四十名,并且这些律师,全都是主动无偿为陈傅良辩护的。 这些律师里面,资历极深,在业界引为领头羊,名声极好的律师,大有人在。 对比起苏碧曦这方,实在是仓促应战,势单力孤。 苏碧曦和陆璧晨跟着崔颢的助理,来到崔颢事务所的大会议室,打开会议室大门,发现里面竟然坐了七八位她从未见过的人,其中三位都已经是两鬓发白的老者。 等到她看清这些人的脸,便诧异至极地发现,这小小的会议室里面,坐着华国龙城大学的法律学院院长唐老,华国前任下议院议长秦老,曾经领导新一轮华国□□的著名法律学者及律师齐老。 这里面任何一位走出去,整个华国法律界都要为之一震。 而现在,早已经是法律界泰山北斗的他们竟然都坐到了这里? 苏碧曦看向旁边的陆璧晨,而陆璧晨也正在看着她,然后跟她点了点头。 陆璧晨走上前跟诸位一一打过招呼,领着苏碧曦认过人,便恭敬地一道坐在会议室的下首。 “白丫头”秦老率先开口,这是一位气质十分端肃的老者,眉间有极深的褶皱,看上去十分不苟言笑,“我们这群人今天来这里,就是来做你的律师,替你打赢这场官司的。那个小崽子的律师团真是欺人太甚,到处上蹿下跳,千方百计想要以这个案子来迫使议会废除死刑,真是岂有此理!” “那群小儿为了出名都已经疯魔了”齐老把手中的茶杯重重放在桌子上,“老头子当了这么多年律师,从来没见过这么多人的律师团。这群小崽子正事不做,为了功成名就,已经无所不用其极了,真是世风日下啊。” 苏碧曦的这个案子,早就不再是简单的一个杀人案,早已经成为了国内对于是否废除死刑,对于未成年人性侵的刑罚,受害者及其遗族权益,对于被告的保护等等问题的一场战役。 已经有人在媒体上预言,在这场已经打了近两年的官司的最终结果出来以后,华国对于是否废除死刑,也将得到一个明晰的结果。 陈傅良作为一个未成年人,以这样的身份残忍杀害了两名死者,其罪行天理难容。假如这样的一个案子都没有判处死刑,凶手很可能只需服刑不超过十年的时间就会被释放,那么还有什么其他的凶手足以判处死刑呢? 唐老在来之前就得了龙城大学校长于老的知会,尽所有努力帮助苏碧曦赢得上诉。 龙城大学一直是华国的最高学府,在一百年前能够站出来倡议华国进行君主立宪制改革,并为之付出了难以想象的惨痛代价,在抗日战争中仍然不屈不挠地坚持教学,与日本抗争。如今,他们也不能堕了先辈百年来的威名。 在大是大非,大善大恶之前,在有人意图借此就想在华国废除死刑,在苏碧曦等人已经尽自己全部的努力,为华国《刑事诉讼法》,《受害者权益保护法》以及对于侵犯未成年人的刑罚加重,废除追诉期等等。 小辈们踽踽独行,已经做到了这么多的事情,他们为人师长,觍颜在世上活了这么长的岁月,如何能够袖手旁观,让小辈们再独木难支下去? 先辈们为了心目中的公理和正义,为了心中的理想和信念,可以为之奋斗一生,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苦痛和折磨,甚至付出生命,他们难道连站出来也不敢了吗? 唐老打趣道:“于校长在我来之前已经说了,假如我没有给白丫头打赢这场官司,就让我回家吃自己去。白丫头,陆小子,崔小子,为了老头子的饭碗,你们可要鼓起劲来啊。” 众人一下都笑了起来,压抑的气氛一下变得轻松了一些。 在座的另外几位律师也都是华国法律界极为有名望,人品贵重的一员。他们主动联系到了崔颢,表示愿意在最高法院开庭之前,为案件作出贡献。 苏碧曦再三站起来,向诸位致谢。 他们这个时候愿意站出来为她辩护,出谋划策,几乎是雪中送炭一般的及时。 陈傅良的庞大律师团,连同一些宗教团体,在龙城已经举行了好几场参加人数超过300人的示威游-行,要求轻判陈傅良,废除死刑。 在网络上,虽然有为数众多的人支持死刑,但从来不缺乏自认为善良的人,要求宽恕陈傅良。 “那毕竟是个孩子”这句话,被超过百万人点赞转发。 加上苏碧曦利用远超这个时代的黑客技术,在全球各大主流社交媒体每日不间断地刷新报道,此事已经引起了世界废除死刑组织的热切关注。同时,也有无数支持死刑的底层民众不断关心此事。 国际废除死刑组织俨然把这件事当做他们进攻华国的桥头堡,还派遣了专门的律师前来华国,帮助陈傅良的父母。 废除死刑的运动从上个世界,近百年前就开始风起云涌。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遭受纳粹蹂-躏的盟国对于战争犯进行审判的时候,竟然有盟国的法官堂而皇之地认为,判处这些罪大恶极的战争犯,有违人道主义精神,违背基督教的基本教义,是另一种形式的纳粹。 可想而知,经过百年之后,已经先后废除了死刑的西方各国,对于这个问题的态度。 而华国作为一个在全世界拥有数一数二影响力,汉语作为诸多国家的第二外语,华国的一举一动受到世界瞩目的如今,苏碧曦这起在华国引发这么大争论的案子,引起其他国家的关注,简直是应该的。 法国一位议会议员就表示,陈傅良所犯的罪并不至死,人们不应该从情绪的角度出发,判处他死刑,这也不符合法律的宗旨。 英国一位大学教师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发言,认为苏碧曦把自己的学生置之死地,违背了教师的道德底线。 美国一个洲的牧师也说,死刑是人类野蛮文化的残留物,不应该还留在这个世上,更不应该对一个孩子判处这样可怕的刑罚。 唐老已经跟于校长就对方律师团在最高审会提出的观点做了讨论,“这件事已经彻底闹大,他们一定会把这场简单的案件变成废死大辩论,我们要就此做好充分准备。” 在座的一位韩律师说:“《未成年人保护法》一定也是他们谈论的一个重要论题,据说他们已经给陈傅良建立了一个社交账号,每天公布他的一些生活事迹。” 这就是在打同情牌了。 一个活生生的孩子,而且遭遇过巨大的不幸,绝对能引起很多人的同情。 “那个小崽子的动机肯定也会被拎出来再说一遍,毕竟还牵扯着白丫头”齐老目光温和地看了一眼正在记录笔记的苏碧曦,“动机是法庭定罪的一个重要因素,他们一定会再在这上面做文章。” 崔颢作为对这个案子了解最深的人,早就把手上的材料都分发给了众人,“他们对于污蔑我们,以达到给陈傅良减刑的目的,手段纯属至极。这一次,他们肯定不会放过机会。” 齐老最看不惯这些下作手段,紧皱着眉头,“一审二审时候的庭审记录我看了,那个小崽子认罪态度极为端正,恐怕在最高审的时候,还会变本加厉。法官在二审时候判定陈傅良无罪,主要依据就是认罪态度和未成年。未成年是一个我们根本无法避开的问题,是一场硬仗。但是认罪态度,你们有什么主意?” 法庭判处犯罪者罪行,犯罪者的悔过态度会起很大作用,尤其是如果一个少年,不具备完全的行为能力,很可能被法庭认为只是一时冲动,日后还是有无限可能的。 看看一审二审的法庭判决书,写的不就是这些吗? 陆璧晨和崔颢对视一眼,陆璧晨点了点头,开口道:“我们搜集到了陈傅良入狱后写给同学的信件”他的视线一直注意着苏碧曦,发现她并没有异样,继续说,“他在这些信上的态度,足以证明他并没有悔过。” 在座诸人并不知道还有这件事,纷纷仔细看起来崔颢分发的信。 “这个小畜生!我活了一辈子,头回看见这么恶毒的畜生!” “他在法庭上完全都是做戏!” “我真是气得发抖,这还是人吗?” “公狗!他连条狗都不如,说他是狗还夸他了!” “人间败类!老头子教了一辈子书,自认是一个有操守的老师,也想亲手杀了这样的学生!” “就这样的畜生,法官还判无期,这样的法律究竟要来做什么!” “就这样的人还去原谅宽恕?恕我无能,我真是恨不得自己去杀了他。” …… 众人看完这些信后,纷纷安慰一直安静坐在一旁的苏碧曦。 他们看了这些信尚且义愤填膺至此,作为受害者家属的苏碧曦,恐怕更是痛不欲生。 这时,崔颢的助理敲响了会议室的大门,“有一些人,想找白小姐。” ※※※※※※※※※※※※※※※※※※※※ 好吧,对于游-行,保-护-伞都成为了禁词,也是很无奈啊o(╯□╰)o 26 崔颢作为苏碧曦的律师, 一直协助苏碧曦进行这么久的上诉, 媒体早就曝光了崔颢的身份背景, 事务所的地点也是早就为众人所知。 这些日子以来,电话信件,甚至本人来事务所, 或支持或抗议谩骂,事务所不得不另外雇佣了几名保安, 严格排查事务所进出人员。 崔颢的助理处理了这么多的访问者, 早就对处理这些事情得心应手,按理不会把无端打搅他们才是。她既然来敲门, 便证明访问者的身份不同, 又没有恶意,需要苏碧曦亲自来处理。 来访者人数不少,苏碧曦一个人去外面见他们显然不妥, 秦老他们便说作为苏碧曦的律师, 有责任陪同她去应对这些事情, 不妨把人都请到会议室来。 等到助理把来访者带到大会议室时, 会议室众人才发现,为什么崔颢助理会说这些人没有恶意。来的这些人, 有大学生和中学生,还有带着孩子的家长, 老人。 其中一位十八-九岁模样的大学生性-急, 一见到苏碧曦, 反手就从背包里拿出一份写着黑字的白布, “白小姐,这是我们在几个学校募集的,支持判陈傅良死刑的签名,总共有13056个。我们会继续在各大高校给你募集签名的,你千万不要放弃啊。” 一位扶着老人的中年男士从袋子里也拿出一份红布,被扶着的老人开口,“白小姐,这是我们几个在几个小区收集的支持死刑的签名,只有5000多个。你放心,只要我们这群老头子还走得动,就继续做下去。” “这是我们写字楼收到的签名,有1300多个…….” “我是华南村八口灭门案唯一幸存的,我妈妈当时把我藏在窗户后面……..但是那群魔鬼竟然都只判了无期……..他们怎么不去死………” 带着孩子的女人也拿出一个笔记本,“白小姐,我的丈夫……也是因为在见义勇为的时候被小偷害了,小偷竟然只判了三十年……..这是我们这些受害者在商业区给你收集的签名。我们,都希望你能够胜诉……” “我们是之前上杭城毒气事件的受害者家属,那群畜生竟然都是判了无期,那群杀千刀的,竟然没有杀了他们……..白小姐,你一定要赢啊,杀了那个小畜生!” “这是我们学校的……..” …….. “我们是华国红十字会的工作人员,得知这些有心人愿意帮助白小姐,便统一联络了他们,今天一起来这里,没想到真得见到了白小姐。白小姐,最高审当天,我们都会去现场支持你的,千万不要放弃!” 这些承受了世间最深苦痛的受害者,受害者家属,不愿意废除死刑的遗族,毫不相干的路人。 有的人眼角微红,有的人已经眼泪盈眶,有的人面庞都已经湿润。 他们或老或小,或男或女,自动自发地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力图给同样的受难者些许支持,而不是事不关己的旁观。 他们因为遭受过类似的苦难,因为他们足够善良,所以愿意创造一个更好的世界,让后来者不必再把自己曾经经历过的,再尝试一遍。 他们试图改变这个黑暗的世界,尽管他们的努力可能会被冰冷的现实,如同洪水倾泻一般侵袭而去。 苦难有什么好喜欢,好感激的? 我们希望经历苦难吗? 不。 苦难是让我们痛苦,让我们难过,让我们悲伤的东西,我们别说喜欢感激,根本就不希望跟苦难扯上一分的关系。 现在很多电视剧电影里莫名其妙地说,该感谢让我们经历苦难的人,这些人对我们充满恶意,或者无心之失让我们经历本不该我们经历的,有什么好感激的? 我们真正应该感激的,是经历挫折苦难后,仍然坚强勇敢,不会再重蹈覆辙,从未放弃过的自己,是那些在危机时候帮助过我们的人,是在逆境中对我们不离不弃的家人和朋友。 而让我们经历这些的罪魁祸首,他们是应该为这一切付出代价的人。 饶是作为政客,早就已经是泰山压顶面不改色的秦老,看见这一幕,都面有动容,一旁的崔颢助理,早就是眼眶通红,泪流满面。 崔颢助理作为全程参与苏碧曦上诉的经手人,最为了解,苏碧曦作为一个惨案的受害者,到了今天,承受的屈-辱和质疑实在是太多了。很多时候,她设想自己如果是苏碧曦,恐怕早就承受不住,根本连活下去都做不到了。 每逢她看见有人鄙夷苏碧曦,甚至在公交上不愿意跟她坐在一起时,她都没有勇气去找这样的人理论。 有一次她跟崔颢去找苏碧曦的路上,亲眼看见一个当地教会的人伸手就打了苏碧曦一巴掌,说她不知羞耻,那么小就做丑事,还恬不知耻地说出来。 她是一个懦弱而胆小的人,当时冲上去和崔颢一起护着苏碧曦,都恨不得冲着那个修女打回去。 世道何以变成了这样是非不分,恩怨不明? 等所有人都把手中的东西交给苏碧曦,把想说的话都说完的时候,苏碧曦挺直背脊,在座的众人也都站了起来,面向来访者,深深地鞠了一躬。 感谢你们,虽然历经艰难,仍然不改初衷,愿意秉持心中的善念而不断前行。 感谢你们,虽然不曾被社会善待,仍然对那些无辜的人怀有同情,愿意力所能及地帮助他们。 感谢你们,虽然从未被正义和公理垂青,却仍然愿意相信,总有一天,公义终会到来。 ……. 一个风和日丽,天朗气清的日子,陈傅良案终于在华国最高法院开庭,进行最后的审判。 截止今日,全世界在互联网上实名同意判处死刑的人已经超过了一千万之多。单就华国国内,苏碧曦已经收到了超过一百万的签名和信件。 在最高法院庭审当日,法院广场上聚集了超过一万来自华国甚至世界各地的人,支持死刑和废除死刑的人在广场上泾渭分明地分坐两旁。 而几乎所有的宗教工作者,都站在废除死刑,轻判凶手的一边。 大理石打造的白色法院,中西结合的后现代主义风格,每一个雕像上都有象征着公平和正义的天平标志。 最高法院的大门前,不断闪烁着媒体的闪光灯,记者们根本舍不得停下来一秒钟。 华国皇室的皇后,皇储,王妃,公主,几乎大半个皇室都来到了最后的审判现场。 平时在新闻里面耳熟能详的政治家,诸如华国首相,司法大臣,公共事务大臣,都出现在了法院的旁听席上。 此外,华国龙城大学校长,法律界知名人士,诸多为了废除死刑奔走的宗教界人士,教育家,甚至很多知名的慈善家,都来参加了旁听。 作为受害者遗族的苏碧曦和孟照南父母,坐在旁听席位上。 宽敞的法庭席位,座无虚席。 法庭现场,自愿为陈傅良担任辩护律师的律师团人数已经达到了史无前例的49名。规模之大,人数之多,超过了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辩护团人数足足20人,堪称世纪律师团。 而在公诉人这一方坐着的仅仅九人,除了本案的公诉人陆璧晨以外,还有华国龙城大学的法律学院院长唐老,华国前任下议院议长秦老,曾经领导新一轮华国修宪的著名法律学者及律师齐老,以及诸多在律师界威名遐迩的泰山北斗级人物。 担任本次庭审的审判团的是十一名资历极深,最高法院副院长牵头的法官。 随着审判长宣布开庭,首先由公诉人来陈诉诉讼请求,事实以及理由。 陆璧晨从公诉人席位上站起,诵读经过大家日夜修改后的公诉书。 陈傅良案经过这么久的审理,在座诸人早就对于案情所有细节都极为了解。在审判长宣布由被告答辩,陈傅良再次以无比恳切的态度认错忏悔后,世纪辩护团出场了。 陈傅良的主任律师黄朝何道:“我在确认为被告辩护后,曾听见被告提起,他当时并未对受害人孟照南以及孟观远有杀意,也没有任何伤害他们的意图。之所以没有在之前一审,二审的时候提出,是因为当时被告的主张并没有被才难。作为一个未成年人,他说的话,堂而皇之地被执法人员忽视了。” “被告在幼时曾经遭受过惨无人道的侵犯,父母对其长期忽视,使得被告对于强大而温柔的男性怀有极大的好感,希望得到他人认可的愿望过于强烈,才会在见到被害人孟照南时,失去理智,最后造成被害人死亡的遗憾。被告并非是想要杀死孟照南,或者强-暴孟观远而侵入孟家,而是希望能够得到从未得到过的父爱和认可。” 27 “被告在尚是幼童时, 被魔鬼施加了难以想象的伤害和折磨, 却从未受到过任何救赎和理解。被告内心深处, 一直盼望着有一位拥有强大力量,并且温柔的男性,来拯救他离开这个噩梦。可是因为死者孟照南的过激反应, 引起被告的强烈不安,才造成如此的悲剧。被告当时已经完全丧失了神智, 因此才会把枪里所有的子弹全部用光。任何一个正常人都知道, 用枪打死一个人,怎么会用得了那么多子弹?只有丧失理智的人, 才会做出这样不合常理的行为。” 辩护团的另一名尹律师意味深长地道:“为什么被告受到强烈刺激, 丧失神智的行为,在检察官看来,就是丧心病狂地残忍折磨死者, 就是无所不用其极的恶毒, 就是早有预谋的变态谋杀?那只是一个15岁的孩子而已, 刚刚上高中一年级的孩子。试问这样一个孩子, 连买菜都不知道计较缺斤少两,如何能够残忍到这个地步?被告在学校里面虽然不是普遍意义上的优等生, 成绩中等,性格较为内向了一些, 却还是跟同学们相处和睦, 从未跟人打架斗殴, 连说脏话也没有过。这样一名品性良好的孩子, 怎么可能是事先预谋好的谋杀,甚至奸-杀死者呢?” 被告辩护团的蓝律师紧接着发言,“至于被告被指控的最严重罪名,奸-杀及奸-尸年仅四岁的死者孟观远。检察官和警方在判定案件时,忽略了被告最初最简单的动机,最可怕的诱因,而只看到了结果。” “被告之所以会对年仅四岁的孟观远施加暴行,完全是因为当时受到难以想象的巨大刺激后,被告年幼时发生过的噩梦占据了他所有的理智。审判长,法官,各位,被告当年也是只有四岁,就被同村的恶棍蹂-躏侵-害,体无完肤,而没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他,保护他,他当时也是只有四岁,只有四岁!四岁的孩子,有的还不会说话,吃饭还要人喂,上厕所还要人陪!而被告经历的是什么,被告当时已经被父母遗留在农村,被那个魔鬼一样的恶棍日夜侵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谁去管他,谁去心疼他,谁去救救他?这样的日子,竟然持续了四年啊,四年啊各位!四年,1461个日夜,35064个小时,年仅四岁的被告,没有慈爱的父母,没有柔软的儿童床,没有香喷喷的饭菜,有的只有数不尽的折磨和痛苦,道不清的蹂-躏和残害,哭不完的眼泪和鲜血!这样惨痛的噩梦,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被告,没有一个晚上不来到被告的梦里。而被告的父母,只是让人揍了一顿那个恶棍,就没有后文了。被告因为长期的阴暗生活,导致性格内向晦涩,被告父母又因为有了一个更小更可爱的小妹妹,完全忽视了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被告。” 黄律师:“这样的被告,时时刻刻都被幼时的噩梦折磨,从未得到过一刻解脱,没有任何人来关心他,爱护他,甚至问他,是不是会痛?当被告失手杀害死者孟照南后,他受到了几乎是天崩地裂的刺激。这个时候,死者孟观远冲上来打骂被告,被告的脑海里,第一时间浮现出了那个地狱深处的噩梦。” “那个噩梦操控了他的思想,操控了他的行为,使得他不由自主地对年仅四岁的孟观远做出了那样惨无人道的恶行。被告也曾遭受过那样可怕的事情,他亲身体会过那样的苦痛,他被折磨过那么长的日子,他如何会对一个那么小的孩子做出同样灭绝人性的事情?” 蓝律师:“因为他病了啊!任何一个成年人,遭受到那样的噩梦后,心理上都会留下印象一生的阴影和创伤,何况是一个四岁,刚刚学会说话走路的幼儿!在事情发生以后,没有父母的关爱,没有朋友的温暖,没有心理医生的治疗,他就一直病着,越来越重。诸位,身体上的病痛可以用药来治疗,但是心理上的病痛,即便有神经药物,即便有心理医生,又有谁能站出来说,一定能够让他们痊愈呢?何况,被告根本从未得到过一分一毫的善待!” 被告辩护团的连律师义愤填膺地站了起来,“瞧瞧这个世界对被告做了什么吧!在他刚出生没多久,父母就外出打工,把他扔给了祖父母;祖父母家同样贫穷,经常外出好几个月打工,就把年幼的被告扔到了那个恶棍的家里;只有四岁的被告,在那个恶棍家里渡过了如何生不如死的日子,而他向祖父母,父母,邻居,警察哭诉时,这些他至亲至近,象征着公理和正义,对年幼孩子有义不容辞的保护责任的人,都做了什么?警察,只在被告哭诉后,来到恶棍家里跟恶棍喝酒聊天,认为他教训孩子太重了一些,以后改改!改改!就是这两个轻飘飘的字,就回应了被告血泪浇筑的四年!” 程律师:“尊敬的审判长,法官,诸位,就是检方控诉被告犯下的,对于死者孟观远的罪大恶极的暴行,起因就是因为被告的丧失神智!而被告清醒过来后,发现孟观远小弟弟已经死在了自己面前。被告曾看过一个故事,只要将精-子送入受害人的体内,受害者就会起死回生,从阴间回来。所以,被告当时对孟观远小弟弟的所谓“奸-尸”,并不是检方所认为的亵-渎侮辱遗体,也不是灭绝人性,而是被告对于自己制造的惨剧的一种挽回和愧疚,是一种起死回生的仪式。至于被告用衣服绳子勒死孟观远小弟弟,绝不是心存歹意。只是因为孟观远小弟弟当时一直剧烈挣扎,不停啼哭,被告希望孟观远小弟弟能够安静一些,所以想在孟观远小弟弟脖子上绑上一个美丽的蝴蝶结而已。只是被告当时已经神经错乱,并没有掌握好力度,才发生了难以挽回的悲剧。” “现如今,警察和检方又做了什么?他们忽视了被告当时的动机,忽视了被告当时的心理状态,忽视了被告的证词,忽视了被告一再反悔愧疚,一再道歉认罪的行为,为了提高检方的胜诉率,为了把还是个孩子的被告判处死刑,送上绞刑架,别有居心,迫不及待地把被告塑造成了一个罪大恶极,恶贯满盈,罄竹难书的魔鬼!” ※※※※※※※※※※※※※※※※※※※※ 庭审被告辩护团的内容,相当部分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之所以写这章,实在是我当时第一眼看见庭审记录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28 饶是苏碧曦一方对世纪辩护团的诸多可能观点做了数种揣摩, 模拟过无数种应对, 也没有想到, 这些号称为了废除死刑,实现人类文明进步的史上最庞大律师团,竟然会寡廉鲜耻, 混淆黑白到这个地步。 旁听席位上的孟照南父母已经站了起来,拼命想冲向那群鼓唇弄舌的世纪辩护团。即便是跟此案毫不相干的路人, 上至皇室成员, 内阁成员,下至媒体工作者, 普通的民众, 都为此番唱作俱佳的大戏惊讶到难以相信的地步。 而更加可怕的是,在旁听的诸多普通人,脸上也露出了动容之态, 已经有一些人泪流满面, 眼光频频看向苏碧曦等受害者家属做的位子, 欲言又止。 而本就支持废除死刑, 要求轻判的人,则欢欣鼓舞, 不停点头鼓掌。 在模糊了陈傅良影像的网络直播界面,仍然有数以万计的人在对陈傅良表示同情和惋惜, 希望能够轻判的支持声音不绝入耳。 脾气直爽的齐老当场就把自己的文件夹朝着桌子上重重一摔, 脸色难看到简直想手撕了这群颠倒是非的混账。旁边的陆璧晨, 崔颢等人, 脸色都黑得像要滴下墨一般,拳头握紧咯咯作响,眼中喷火地看着对面侃侃而谈,口若悬河的世纪辩护团。 他们高估了这群混账的底线。 他们还以为这群人起码还有律师的职业道德。 他们以为这只是一场关于是否判处死刑的案件。 他们没有想到,这群在华国甚至世界拥有高学历,拥有高薪,拥有极高社会地位的人,竟然能睁着眼睛,把一起谋杀和奸-杀案说成是寻求父爱,给孩子打蝴蝶结的行为,竟然能把足足开了十二枪歹毒至极的谋杀说成是神智错乱,竟然能把奸-杀一个只有四岁的孩子说成是失去心智,被当年的噩梦驱使,竟然能把奸-尸一个不到他膝盖高的四岁孩子,说成是起死回生的仪式! 他们身为律师的道德呢? 他们为人父母的同理心呢? 他们生而为人的同情心,正义心,公理心和最起码的良知呢? 他们为了赢这场官司,为了废除死刑的名声,为了利益,为了一个本不应该在现阶段达成的司法改革,就可以丧尽天良到这个地步吗? 审判长表示检方发言,检方经过短暂的讨论之后,陆璧晨站了起来,竭力压下心中翻滚的怒气,眯起眼睛,脸色阴沉地说道:“审判长,法官,诸位,对于被告辩护团的观点,无论被告辩护团如何煽情,过程如何渲染,用词如何动人,不外乎有三。第一,强调被告是出于父爱和对英雄的渴望,才在光天化日之下,伪装身份闯入民宅,误杀而非故意谋杀死者。针对这个荒谬而可笑之极的论调,我们只想问一句,如果寻求父爱就可以失手杀人,那岂不是天底下所有的孤儿和失去父亲的孩子,都可以在大街上随意结束任何一个男人的命,走进任何一个普通人的家里杀死妻子的丈夫,孩子的父亲,从今往后,还有谁能安心待在自己家里,还有谁敢出门?岂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时时刻刻都要担心有人要寻求父爱,拿把枪来杀了自己?” “说起救人于危难的英雄”陆璧晨讥讽一笑,满身都是阴鸷气息,“被告幼年的经历却是可悲可怜,但是谁规定了一个无辜却有能力救他的人,在若干年后,仅仅因为他的英雄情结,就要为此活活挨上十二枪!难道就是因为被告希望出现一个英雄,而死者并没有照做,被告就要杀了他而泄愤吗?至于被告辩护团一直强调的,被告当时丧失神智,受害者家属手机上清清楚楚地有被告当时的录音。被告炫耀一般地说,他是为了实现永远占有白小姐,因为扭曲的嫉妒,因为变态的心理,才犯下这等罪恶滔天的恶行。” 陈傅良律师团的几位律师并不为陆璧晨的话所动,主任律师黄律师站立,看向审判长,“审判长,辩方请求询问受害者家属,白暮亭小姐。” 现在已经到了最后的审判时间,双方都已经对案情做过陈述,询问证人是合理的要求,审判长点头同意。 黄律师见苏碧曦走到证人席位,微微点头致意,“白小姐,方才公诉人提起白小姐在案发现场的录音。这是本案判定我当事人作案动机的最直接证据,也是关乎本案判刑的重大物证。白小姐,一名普通的女士,可能都不知道如何正确使用手机的录音功能。您是如何在根本不用开启手机屏幕的情况下,如此熟练,毫不迟疑地录下了我当事人当时所说的话呢?” 至今为止,检方对于陈傅良的作案动机都来自于这段案发现场的录音。也正是因为这段录音,加上陈傅良早有预谋地戴上了枪,骗取死者进入民宅等等一系列作为,才判定陈傅良的谋杀为早有预谋的蓄意杀人。 不过他们并没有觉得苏碧曦当时录音的动机有什么不妥,甚至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苏碧曦当时的状况太过惨烈,提起当时的事,对她都是一种莫大的伤害,何况质疑她录音的动机和理由? 可是如今,就有人这么做。 他们不认为凶手杀了人应该偿命,不认为两个无辜的死者有再多的冤屈,只要从受害者家属身上找到一点的不对,就紧紧咬住不放,恨不得在受害者家属身上拔下一块肉来,以转移公众的视线,剥除受害者正当维权的权利。 受害者如果持身不正,有过小偷小摸的行为,哪怕过马路闯红灯了,或者随地吐痰,乱丢垃圾,都是他们不该有的污点,就没法站在追讨凶手的神坛上。 受害者不仅不能正常过日子,应该每天都沉浸在痛不欲生里,每日以泪洗面,才符合受害者应有的表现。 假如一个受害者偶尔晒自拍,做头发,爬山,唱歌,日子过得潇洒而美丽,就没有资格做一名受害者了。 假如这个受害者家属刚被杀了丈夫,那么这个受害者如果短短一年内接受了另外一名男人,简直是不守妇道,根本没有立场来替亡夫讨回公道了。 因为如果受害者歇斯底里,大哭大闹,叫嚣尘上,不合乎受害者的身份啊。 因为他们天经地义地认为,只有毫无缺点的圣母圣父,全知全能的至善之人,冷静克制毫无情绪的人,才有资格去做一名受害者啊。 29 苏碧曦闻言怔了怔, 脸上划过一丝暖意, 却又只好像是稍纵即逝的错觉, 闭了闭眼,待她睁开眼睛后,漆黑的眼眸里只剩下一片了无生趣的黯然。 黄律师见苏碧曦一直沉默, 以为正戳到了她的痛处,立时追问道:“白小姐, 拖延时间并不能彻底回避, 请回答我方才提出的问题。” 苏碧曦的神情凄楚,听见黄律师的话, 出口的声音沙哑艰涩, “我……之所以能够在那时候记得录音,是因为…….我的丈夫孟照南,那段时间在看阿加莎克里斯蒂的侦探小说。他曾经不止一次说起过, 如果在凶杀现场, 像华国一样到处都有摄像头, 犯人说的话都有录音的话, 案子就简单多了。他曾经在很多小说里面模拟了这个内容,还一再说给我听………我当时…….下意识地做了这件事……..” 前来旁听的李家全家, 女人们都已经捂住了嘴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苏碧曦接着说:“至于黄律师方才问的, 我为什么能够不假思索, 极其熟练地知道如何录音。” 她抬起头, 看向一脸笃定的律师,“我的孩子已经四岁了。男孩子要从小培养他的独立意识,要让他从小就懂得自主,坚强。年初的时候,我和丈夫商量,让他今年开始,一个人住一个房间。远远……孩子还小,晚上一个人睡,我们不放心,经常半夜起来去他房间看看。他有时候会做噩梦,会说梦话,我们第二天说给他听,他还不信。所以,我的丈夫教我,怎么可以快速录音,把他说的梦话录下来,直接放给我的孩子听………等到孩子长大了,还可以告诉他,他小时候半夜做梦,还会说,”妈妈…….我一个人睡,晚上会被大灰狼扒走的……..”” 她还来不及说完,眼角的眼泪就悄然落下,嘴唇微微颤动,嘶哑地低声啼哭,“我已经…….录了好多好多他的梦话,还来不及给他听完,还来不及………告诉长大后的他……即便他一个人睡,也不会有大灰狼把他扒走,爸爸妈妈会保护他,永远会保护他………可是我们没有,没有保护好他…….他还来不及长大,就永远也长不大了………” 她手机里面有那么多远远晚上的录音。 “爸爸,有怪兽” “奥特曼打怪兽” “不要吃芹菜” “鸡腿好难吃” “我是一个大侠哈哈” “我尿床了…….呜呜” “好多虫子” ……. 她还没来得及告诉他,他晚上说了那么多梦话。 她还没在他长大后,拿着这些录音去笑他。 她还没有看见他以后的女朋友,妻子,跟她一起分享远远小时候的趣事。 她还没有看见远远的孩子。 那一定是跟远远小时候一样,可爱,聪明,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所有法庭上的人,观看网络直播的人,都看见了一个失去丈夫,失去自己年幼孩子的母亲的泣血哭喊。 她就站在那里,双手抱着丈夫孩子的遗照,浑身颤抖地抽泣着,眼泪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地肆意流淌。 她的每一寸都在哀鸣。 可是那有什么用呢? 她的丈夫,她的孩子,都已经死了。 永远也回不来了。 即便她一遍遍回忆他们的音容相貌,回忆他们的过去,也只是回忆而已。 他们已经变成了遗照上冰冷的照片,变成坟墓里毫无温度的遗骸。 再也不会有人告诉她如何用手机给说梦话的儿子录音。 她再也没有机会半夜爬起来,去给孩子盖被子,去看孩子是否说梦话。 即便是已经阅尽沧桑,心如铁石的法官,看见这一幕,都不由低下头,取下眼镜,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 法庭上的大部分人都眼眶通红,有些人已经低声哭了出来,泣不成声。 世纪辩护团的脸色出奇得难看。 他们万万没想到,本以为可以找到的破绽,竟然成了检方获得大众同情支持的推手。他们刚才好不容易获得的优势,几乎损失殆尽。 整个直播平台却难得地安静了下来,几乎没有弹幕飘过。 过了好几分钟后,直播平台像是醒了过来,铺天盖地的诸如“哭了,妈妈太可怜了”“这种杀人犯竟然还不杀”“那个杀千刀的就该千刀万剐”“这群律师简直是平生仅见的寡廉鲜耻”“我从未见过像世纪辩护团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杀了他”飘过。 仅有的几条“这女的不是在做戏吧”“哭一哭就要弄死一个孩子吗”,被淹没在角落里,消失不见。 陆璧晨恨不得立时过去,把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的苏碧曦抱进怀里。 她的眼泪就像是千万把刀剑,直直戳向他的五脏六腑,每一滴眼泪都有千斤重量,压得他根本无法呼吸。 审判长宣布肃静,待苏碧曦离开证人席后,崔颢请求发言,“审判长,诸位,辩方律师方才所问,究其根本,就是为了在受害者家属身上找到缺点,破绽,不合理的地方。然后把受害者家属从公义的那一方拉下来,模糊公众的视线,转移案情的焦点。这种受害者有罪论,只有在道德法制水平低下,民众智力普遍愚昧的情况下方能有用,但是如今的华国,我们是这样的国家吗?” 崔颢道:“方才辩方律师提出的观点,关于被告蓄意谋杀的动机,已经无可争辩。试问,在普遍禁枪的华国,随身携带枪支,捏造身份闯入民宅,难道是为了跟死者喝杯茶?这样精心策划,审慎安排的谋杀,竟然成了辩方律师所说的,精神错乱,丧失神智?至于辩方律师提出的,关于被告对死者孟观远所做的事情,实在是吾等平生见过的,寡廉鲜耻之最,狗彘不若之极,说是畜生,都侮辱了畜生这个词!吾等纵观世界各国神话传说,宗教预言,从未看见过奸-尸幼童是为了使其复活的故事。而辩方律师却堂而皇之地说道,被告作为一个已经15岁的人,相信如此荒谬绝伦的故事,竟然真得如此做了。如果此等谋夺他人生命,还亵渎死者遗体的事是一种“起死回生的仪式”,那岂不是说,天底下所有杀人犯,杀了人还不够,做得还不够彻底,都应该去尝试一下奸-尸,以复活死者,逃脱刑罚?如果所有犯罪者都可以用张口即来的丧失神智来逃脱刑罚,那天底下的神经病岂不是可以为所欲为,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那世界上的警察,法院,检察院,律师等等,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岂不是统统都该去做神经病?” ※※※※※※※※※※※※※※※※※※※※ 太痛苦了,写着写着就哭了┭┮﹏┭┮ 30 一直未曾说话的秦老接着站起来, 审判长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 他的资历都远不及秦老, “我参与制定了华国法律的修正不下数十次,对各国法律也有所了解,略知人类自有法律以来的成文法典, 却从未在任何一部法律里面看见过,非执法人员的受害者, 可以肆意对无辜者滥用私刑, 甚至谋夺性命。” 秦老忽然朝着陈傅良深深鞠躬,“你幼时未得到父母亲人, 执法机关, 司法机关的应有保护,这个社会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若要追责,整个华国政府, 执法机关, 立法机关, 司法机关, 都无可避免地站在审判台下,为他们的失职无能, 为他们的玩忽职守,为他们的尸餐素位付出代价。并且, 这个追诉期, 应该定位无限期。一个国家, 一个民族, 一个社会,有责任,也有义务保护他们尚未成年的孩子。这是人类根植于血脉,来源于基因的天性和本能,是人类延续的根本。倘若一个民族,这个国家,对于年幼孩子受到侵害视若无睹,稀松平常,那这个没有良知,丧失人性的民族,必将人人自危,倾巢之下必无完卵,必将遭到灭亡的未来。对年幼孩子伸出罪恶双手的恶徒,定要惩治得毫不留情,定要受到世界上最残忍的刑罚,方能使得这些恶徒知道他们犯下了何等的暴行,方能警惕那些心有歹意的后来者,方能给那些受到伤害的孩子们以应有的公理和正义。” 他再看着陈傅良瑟缩不语的父母,紧皱着眉头,语气严厉地道:“作为父母亲人,是孩子的第一监护人,是孩子的天然保护人。如果他们没有尽到应有的义务和责任,社区和政府,应负担起监督和督促的责任,甚至剥夺他们的监护权。这个世界上,不仅有不配称之为人的畜生,更有的是没有资格成为父母,却滥用父母权力的败类。” “但是”两鬓已经斑白的唐老缓缓从位子上站起,“孟德斯鸠说过,公民的自由,依靠的是审慎合理的刑法,而不是靠着复仇者的利剑,而不是受害者的怒火,而不是好似丧失神智的滥杀无辜。生而为人,拥有生命,人身,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等为人的权利。其中最基本的,就是人的生命权,不受他人侵害的权利。如果一个受害者可以随意向加害者复仇,甚至因为遭受过伤害,就肆无忌惮地加害其他无辜者。那岂不是说,被偷盗者,就可以偷盗他人;被打者,可以殴打他人;被残疾者,可以砍断他人的手脚;死难者的家属,可以杀死他人。谁给他们这样的权利?谁能保证他们伤害的不是无辜者?谁能保证他们的伤害一定合理适度?谁能保证他们复仇过后,就会就此收手?天下人负了你,所以你就要灭了天下,这种视天下为儿戏,视伦理道德为无物,视人命如草芥,荒谬绝伦的想法,竟然堂而皇之地被辩方律师认为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 唐老指着世纪辩护团,一字一顿,痛心疾首道:“你们难道忘记东京地铁毒气案,13人死亡,约5500-人中毒,1036人住院治疗的惨状,忘记了变态杀人魔杰弗瑞 戴默绑架,杀人,奸-尸,而后吃人,遇害者多大数十人的惨剧,巴黎和尼斯的火车站爆炸案,爆炸声仍犹在耳,断臂残肢,血流满地,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些人,谁不是认为自己有决定他人生命的权利,谁不是认为自己在替天行道,谁不是认为自己可以决定整个世界的命运?” “如今,整个华国,整个世界,多少人在看着我们审判这个案子,多少双眼睛盯着这个案子的结果,多少无知的孩子在看着我们这群人,多少心怀不轨的人看着我们的审判。审判长,诸位法官,各位,我们如今做出的每一件事,说的每一句话,都将为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都将被有心人奉为先例,都将为我们的孩子所铭记。诸位,两位死者,孟照南挨了12枪。孟观远,一个仅仅四岁的孩子,竟然被强-暴,杀害,甚至还被奸-尸!他们的鲜血还未凝干,他们的眼睛还没有闭上,他们的痛呼声还历历在目,他们的亡魂在看着我们,看着我们给他们一个公道!” “审判长,辩方要求发言”黄律师眼看局面将要转向不可控制的一方,连忙申辩道,“诸位,被告承认自己所犯下的所有罪责,也没有为其罪责辩解的意思。我们只是恳请各位思量,那只是一个尚未满18周岁的孩子,犯案时甚至只有15岁。他还有着无限的未来,和忏悔的认知。我们真得要如此对待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吗?在全华国,全世界的眼前,亲手判处一个孩子死刑,这跟亲手杀了一个孩子有什么区别?诸位,这样的我们,在外人眼里,在我们的孩子眼里,难道就不是一个杀人犯了吗?” 尹律师:“诸位,我方是废除死刑的坚决拥护者,正是因为持有这一观点,方自始至终站在这里,为被告辩护。死刑,早就应该被现代文明社会所废除,不过是持续又一轮的暴力而已。死刑,这一从原始社会就流传下来的刑罚,至少有以下十大原因,应该被废除。” “第一,死刑,毫无疑问是道德伪善。夺去他人生命的权利,毫无疑问应该受到重罚。但是,如果我们同意,杀人是违法的,那么,同样是杀人的死刑,为何就是合法了呢?这样自相矛盾的逻辑,何以能够在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中,继续保留下去呢?并且,家境贫困的死刑犯,在现实中,会比家境富裕的犯人,更容易判处死刑。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应该在司法和立法上,废除死刑。站在道义的角度,我们更不应该支持死刑。” ※※※※※※※※※※※※※※※※※※※※ 500-人为何是和谐词(⊙o⊙)… 越来越不明白和谐的点在哪里了,好可怕 感谢读者“疏楼龙凌”,灌溉营养液 *5 感谢读者“风间雨墨”,灌溉营养液*1 感谢读者“姬泽”,灌溉营养液*20 感谢读者“等等等”,灌溉营养液*60 31 尹律师:“我们辩方律师团, 来到这里, 没有接受一分钱报酬。为什么?就是因为我们知道, 如今这个世界,仍然是贫富差距悬殊,仍然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仍然是富人可以有一万个律师而穷人根本不知法律为何物!为什么杰弗瑞 戴默杀人,分尸, 奸-尸, 吃人,却没有判处死刑, 而同时期仅仅是被骗贩毒的贫民窟男人就因为贩毒量巨大而执行了死刑!因为杰弗瑞 戴默是富人, 有的是钱去请律师,而那个从小从没接受过任何合规教育,享受过这个国家温暖的男人, 根本只是政府请的免费律师, 那个律师甚至在辩护时一言不发!难道贩毒犯比杰弗瑞 戴默更该死吗?杰弗瑞 戴默不应该千刀万剐吗?再看看辛普森和罗伯特*布雷克吧?这两个人何人不应该死?但是他们死了吗?没有, 为什么?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 他们有钱,有常人难以想象的财富, 他们可以一审,二审, 上诉到最高法院。而那些有罪的乞丐, 贫民窟出来的穷人, 他们被分配的律师, 要么是根本没有律师资格,甚至是喝醉酒来到法院的。” 辩方律师团的连律师道:“诸位,剥皮,腰斩,车裂,俱五刑,凌迟,缢首,烹煮,宫刑,刖刑,插针,活埋,鸩毒,棍刑,锯割,断椎,灌铅,弹琵琶,抽肠,都是从华国历史上沿用甚久,最后被废除的酷刑。但即便是这样的酷刑,很多都并不致死,并没有要了人的命。而死刑,这种从原始时代沿用至今的酷刑,却是会直接夺去一个人的性命,夺去一个人所有的未来。华国宪-法早就阐明,酷刑应该被废止,但是死刑作为比这些酷刑还要严苛百倍的刑罚,却仍然存在着,这样真得合理吗?” “根据美国一家独立性民调机构调查,减少使用死刑,与国家的暴力犯罪率下降,正好是持正比的。根据调查结果,有超过55%的受访民众,对死刑持否定的态度。同样的,许多研究表明,死刑并不能减少犯罪行为。相对的是,没有死刑的国家,犯罪率反而较低。” “人类畏惧死亡,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本性。而人在面对自己无法接受的后果时,往往会做出许多丧失理智的举动。设想一下,一个人杀了一个人,知道自己必死无疑,那我索性就去杀更多的人。一条命,抵了一条命是刚好,抵了好几条命,那是挣了。这就是死刑会带来的正常而可怕的逻辑,这样无所畏惧的犯罪者,就是死刑所导致的必然结果。” 蓝律师:“诸位,这是一份美国为死刑缴纳税款报告。从1973年到2011年的财政支出显示,美国的纳税人为8300起死刑案件,付出了近25亿美元。25亿美元,在上个世纪的那个年代,可以供多少贫民窟改造,可以让多少孤儿院的孩子吃上面包,可以让多少亟待帮助的病人得到救治,可以改造多少遭到污染的河流和土地,可以提高多少战争后残疾军人的生活!平均每一个死刑犯,起码要花费300万美元,合计1800万华元。而终身监-禁的犯人,花费不到其的十分之一。这些犯人在监狱里面,还要每天工作,为社会创造价值和财富。所以,无论是从纳税人利益,还是从社会财富的角度,死刑,都应该被废除。” “诸位,现行的死刑执行办法中,除了枪毙,绞刑等暴力办法之外,大多采用的是注射死亡的办法。而注射死亡,都是由医生来现场执行的。医生,这个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在死刑的执行中,不仅没有履行救人的义务,反倒要直接杀害一个人,用那双救死扶伤的手,充当一个刽子手,夺去一个人的生命。这些医生公然违背医德,处决犯人,难道就是道德的吗?午夜梦回,他们不怕被处决的犯人来找他们索命吗?他们的良心就不会感到不安吗?” 世纪辩护团的律师仿佛有了发挥的机会,一个又一个地发言,慷慨激昂,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钉子钉错了可以拔-出来,颜色涂错了可以改过来,路走错了可以回头再走,但是如果人死了,除了上帝,谁还能让他们活过来,让冤案得到平反,让错误得到纠正,让生命得以挽回?废除死刑,其中一个极其重要的理由就是,让无辜者得到沉冤得雪的机会。根据世界各国的死刑犯案件调查,至少有超过4%的死刑犯是无辜的。这些无辜的人,一旦被执行了死刑,就没有任何挽回的机会。而只要是人,就会出错,就会被误导,谁能保证即便是现行的审判机制下,所有犯人都是有罪的?之前不久的那起在死者在几十年后回到故乡,而当时误判的杀人犯已经被枪毙几十年的冤案,你们忘了吗?而没有判处死刑,被无辜囚禁四十年的犯人,已经被冤枉了一辈子,毁了一辈子,可是他至少还有沉冤得雪,重见天日的机会!死刑,剥夺了人类改正错误的所有可能,根本就不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 “死刑之所以残忍,还因为它剥夺了犯罪者所有的未来。很多情况下,杀人犯只是因为一时刺激,或者情绪激动,才犯下这样的暴刑。以暴制暴,带来的只是对于生命的蔑视。执行死刑的将来在那里,罪犯们已经知道自己必死的结局,他们还会改过自新吗?’反正我就要死了,我干吗还要给自己找不痛快’’反正我就要死了,何不再干一票大的?’存在这些心理的人,难道还会少吗?而根据调查显示,监狱里面的犯人,进行工作和再教育,加上长期的监控,使得他们的暴力倾向得到大部分的消解,甚至没有。这才是人类设置刑罚的最终目的,是使得这个世界变得更加和谐,减少犯罪,而不是仅仅为了剥夺某些人的生命!” ※※※※※※※※※※※※※※※※※※※※ 听说今天有加更? 听说今天会掉落18个红包? 莫非因为今天是周五? 莫非因为是元宵节? (^o^)/~因为年年十八的小鱼今天过生日啦^_^ 这是小鱼在jj上过的第一个生日,值此上元佳节之时,感谢一路上有你们(^o^)/~ 32 在极其耗费心力的一个半小时庭审之后, 双方迎来了一次休庭。 在从法庭到休息室的短短路程里, 采访的记者把道路堵得水泄不通,根本没有办法通过。最后还是法庭工作人员到来, 十几个人一起开辟出了一条通道, 并把所有的记者先带到了媒体采访室,不要打扰双方的短暂休息。 等陆璧晨他们到达作为休息室的会议室门口时,陆璧晨父亲的机要秘书正守在那里。 陆璧晨带着倦色的眉头皱得更紧,乌黑的眼眸中郁色更浓, 上前一步,“有什么事吗?” 在这个案子审判的最后关头, 他的父亲派出他的机要秘书前来,绝不会是来鼓励他的。 亚洲, 欧洲, 美洲,乃至非洲, 都有非常多个国家废除了死刑。 根据目前的数据,全球已经有多达96个国家废除了死刑,其余的国家则或是已经10年以上未执行过死刑,或是仅允许在战时使用死刑。至今为止, 仍然存在,并且继续使用死刑的国家,已经不超过60个。 在人们不知不觉的情况下, 废除死刑, 已经成为了一个世界性潮流和趋势。 所有欧盟成员国依据欧盟基本权利宪章第2条, 禁止使用死刑,在超过一半国家和地区废除死刑的大环境下,世界人民真得都赞成废除死刑吗? 几乎从法律诞生的时候开始,就注定了它是统治阶级统治被统治阶级的工具。它的制定者是统治阶级,它的执行者是统治阶级,它的司法也是统治阶级。 死刑所要施加的罪犯,超过99%,都是来自于中下层人民,都是被统治阶级的一员。 而强烈要求废除死刑的人,几乎都是社会的菁英阶层。 比如在非洲,在人们生存尚且都是问题,每天都挣扎在饥饿和疾病,战火和贫困的生死线时,哪里来的空闲去关注死刑这个他们从未想过的问题? 他们甚至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法律,根本不识字。 即将饿死的人,谁管得了别人死不死? 但是正是这些处于社会最底层的人,才是那些罪大恶极,应该判处死刑的罪犯伤害最深的人。 见过变态杀人魔去虐杀贵族学校的孩子吗? 见过校园枪击犯随意冲进去守卫森严的精英学校吗? 见过政要富豪在公共交通的恐怖袭击惨案中受伤乃至残疾,甚至死亡吗? 见过非洲那些进行种族屠杀的军事独-裁者,哪天忽然良心发现,觉得自己应该为那些被屠杀的无辜者偿命,或者被政府判处死刑吗? 政府和法律,这些在民众看来,本应该天经地义地保护民众的东西,其实本质上,并不是在发挥这些作用。 同样的,尽管华国此时并没有废除死刑的动议,国会和高层,却已经有了这样的打算。 底层民众的利益,在很多时候,于政客来说,只是争取选票时候的口号。 过眼即散。 欧洲在上世纪早期就有很多国家纷纷废除死刑,可是直至现在,仍然有众多底层民众一直反对这一举动。 尽管这一反对看上去毫无用处。 华国的国情,至少是现阶段,绝不适合废除死刑。 何况陈傅良这个案子中,牵扯的东西实在太多,高层并不愿意这个案子继续成为国民的关注点,希望能够以较为平和的方式,而不是死刑这么血腥的结果,来结束。 并且,在当今的华国,判处死刑需要大法官及司法部长亲自签字。 在某种意义上,就等于是这两位亲自杀了这个人。 对于政客来说,这实在称不上光彩的一面。 这二位已经通过各种渠道,再三向陆璧晨等人施压。 机要秘书拨通电话,把手机递给陆璧晨,陆璧晨父亲的声音传来,“璧晨,我知道你们手上还有证据,可以判定死刑。放弃吧。该说的,我们已经说过了。父亲最后跟你保证,如果你现在放弃申诉死刑,你仍然可以做回陆家继承人的位子。甚至,陆家可以接纳白暮亭作为你的妻子,即便她嫁过人,现在还是一个寡妇。” 陆父说完便挂了电话。 陆家并不只有一个继承人。 陆璧晨这一辈,虽然有计划生育的政策,但是对于他们来说,有无数个理由可以例外,也就仍然有很多个孩子。 他的堂兄弟,隔房的兄弟,数目十分可观。 甚至于,现在政界,女性地位的崛起,许多这一辈的女子,也是有一争之力的。 陆璧晨一意孤行,一心要争取这个案子的死刑,要跟苏碧曦在一起,都一再触犯了陆家上层的意思,争夺继承人的形势对他十分不利。 如今他父亲既然开了这个口,就表明已经给他铺好了路。 甚至,他们还接纳了苏碧曦。 无论这个社会如何强调男女平等,结过婚的女人,始终在各种角度,都比不上离异过的男性。 更何况是寡妇。 尽管离婚或者守寡,并不是这些女性的责任。整个社会,包括这些女性的亲人,乃至她们自己,都认为她们低人一等。 她们几乎背负着罪名一样,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尤其是等她们想要重新结婚,所有人本能地就会看低她们。 陆璧晨虽然跟苏碧曦并没有住在一起,或者在公共场合特别亲密的行为,但是并没有遮掩他们已经在一起的事实。再加上陆璧晨对苏碧曦超乎寻常的照顾,太过周到的关心,陆家人早就得知他对苏碧曦的心思。 没有人赞同他娶苏碧曦。 无论从身份,地位,财富,前途,还是家世,他们都没有任何一个地方匹配的。 陆璧晨的父亲还劝说他,如果真得喜欢这个女人,不烦养在外面,买套房子,也就是了,没必要一定娶回家。陆家的孩子,娶一个寡妇,像什么样子。 尽管陆璧晨本人并不如此想,但是要陆家光明正大地接纳苏碧曦,几乎就只有如今这一个机会。 陆璧晨的心里泛过无数个念头,把手机还给机要秘书,打开会议室的门,走了进去。 ※※※※※※※※※※※※※※※※※※※※ 最近这几天又在看高桥哲哉《战后责任论》: 长期以来,中国以及亚洲其他受害国家作为受害者,时常要求日本对其战争责任进行认错和赔偿。而日本一些民众认为,作为加害者,对这些一次又一次的被迫认错要求觉得越来越不耐,为什么他们要一再认错呢? 责任在哲学意义上,就是回应别人要求的义务。《哈姆雷特》里面有一句话,“时间的关节错位了”。加害者应该认错和赔偿的时间从未开始过或者开始得太晚,更何况很多错误是无法简单补偿的。如果哈姆雷特的叔叔跟他道歉,并许以王位,哈姆雷特就能原谅他叔叔?中国数以千万的亡魂和活着的受害者,就凭日本的道歉和赔偿,就能够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试问谁能拔掉木板上的钉子,而使得木板丝毫未损? 更何况,日本真得认错了吗? 感谢读者“疏楼龙凌”,灌溉营养液*15 感谢读者“火炎焱燚”,灌溉营养液*1 33 瓦蓝色的天空, 晴日万里, 如一块无暇的美玉一般,镶嵌在穹顶之上。璀璨的霞光, 为这块璞玉沾染上了晕色流转的光华。 苏碧曦站在审判庭的落地窗前, 阳光洒落在她白皙的脸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熠熠生辉。 她面上没有丝毫波澜,远远看去, 就像是一尊泥塑的菩萨一般,无悲无喜。 陆璧晨走进审判庭,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第一眼看见的, 就是这么一副景象。 无论红尘纷扰, 她始终牵引着他全部的心神。 仿佛命中注定。 陆璧晨走上去,正好苏碧曦转身, 见是他,眉眼一弯,点墨般的眸子泛着柔光,笑问, “要继续开庭啦?” 陆璧晨脸色和缓,面上也带了笑意,“嗯。” 苏碧曦听见他就一个字打发了她, 故意逗他, “有人说, 如果跟一个男人说话,他总是一两个字回答,十有八-九是在敷衍你。陆璧晨先生,你在敷衍我吗?” 陆璧晨跟女孩子相处的经验实在不多,生性严谨,本就话语不多,本就担心苏碧曦觉得他没有情趣,见她这么问,忙回道:“没有在敷衍你,以后一定注意。” 苏碧曦眼中含满了笑意,“那这次就原谅你啦。” 陆璧晨看着苏碧曦,她今天穿的是一身浅紫色绣牡丹花开立领上衫,同色的绣花长裙,精致的绣花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衬着她清丽的五官,愈加温婉秀美。 他牵起她的手,光滑细腻的葇荑被他握在手心,闻着她身上戴着的桂花香囊发出的清新香气,“谢谢夫人,宽宏大量。” 开庭时间到,所有人员都已经就位。 审判长:“现在继续法庭审判,由检方发表意见。” 陆璧晨代表检方,第一个发言,“检方对于辩方律师提出的观点,提出以下反对意见。” “首先,废除死刑,并不代表着社会的进步,文明发展的必然,而是与社会相适应的改革和制度。当今世界,亚洲,欧洲,美洲,大洋洲,乃至非洲,非常多国家都已经率先废除了死刑,莫非这些地方的文明就比较先进,而没有废除死刑的文明就比较落后?正如同凌迟、斩首、腰斩、剥皮、炮烙、宫刑等刑罚在华国古代法律发展史上,有的在奴隶制社会就已经废除,有的甚至沿用了几千年。假如如今历史回到夏商周,去废除炮烙,废除剥皮,废除刖刑,废除虿盆,确实会让民众免于酷刑,却并不会使得当时的社会变得更进步,文明更为前进。但是如果社会进步到了封建制王朝,资本主义社会,则必然会废除这些惨无人道的刑罚。社会的进步,文明的发展,并不由是否有酷刑这一标准来衡量,而是由当时的经济水平,科技,文学、艺术、教育、科学,语言,宗教等等所有由人类所创造的财富总和所呈现出来的状态来衡量的,绝不仅仅由刑罚,乃至法律这个单独的指标来权衡。《尚书》早在两千多年前就已经阐述,濬哲文明,温恭允塞。而文明这一词,最早出现在《易传》的’ 见龙在田,天下文明’。无论从哪个朝代,哪个词义,社会的文明程度,包容的含义,都绝不仅仅在于是否废除酷刑。” 崔颢紧接着发言:“第二,辩方律师认为,死刑之所以不道德及伪善,是因为它跟谋杀等犯罪一样,也是夺去了人的生命,这就混淆了两者完全不同的性质,否认了死刑,作为一项法律的合理性。何为法律?且不说各种版本的法律释义,普遍的观念来说,法律是指由社会认可国家确认立法机关制定规范的行为规则,并由国家强制力保证实施的,以规定当事人权利和义务为内容的,对全体社会成员具有普遍约束力的一种特殊行为规范。换句话说,法律有其与生俱来的合理性。而死刑作为法律的一种,不同于约定俗成的私法,不同于没有强制约束力的道德,不同于构成犯罪的谋夺他人性命,乃是基于公共秩序和意志,民众所必须遵守的规范。死刑的执行,尽管存在冤案的可能,但在本质上,是由法律赋予其合理性,并不存在不道德和伪善的问题。” “第三,死刑的确是酷刑,它以剥夺人最基本的生命权为结果,断绝了人的生命。但是在思考这一酷刑之时,更要想到法律的作用。法律作为所有人都要遵守的行为规范,天然具有指引,评价,预测,强制的作用。之所以有死刑,是因为自古以来,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乏那些破坏社会秩序,严重危害人的人身安全和利益的罪犯。死刑作为一项刑罚,可以对这些罪大恶极的人施以应有的刑罚,震慑那些心有歹意之人,抚慰受到伤害的人及其遗族。死刑作为一项极其具有震慑力的刑罚,对于预防和惩治犯罪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辩方律师方才提及杰弗瑞戴默这个世界法律史上著名的变态杀人魔,未曾判处死刑。其原因并不是他的富有,而是他所在的威斯康星州,已经废除了死刑!杰弗瑞戴默绑架,杀人,奸-尸,而后吃人,常常是把爱吃的部分留在冰箱里面,再用浓硫酸处理掉尸体的其他部分。这样灭绝人伦的暴行,最后判处了957年监-禁。杰弗瑞戴默哪里来的957年来服刑?那些被他残忍杀害的死者,仅仅值得他在待遇优渥的监狱里服刑几十年,来赎其罪孽?被害者的遗族,在其被判处这一刑罚的当天,就不断上诉美国最高法院,要求判处死刑。可笑的是,取消了死刑的威斯康星州,最后把杰弗瑞戴默关进了监狱,而杰弗瑞戴默最终被同一个监狱的囚犯斯卡沃斯基所杀死。卡沃斯基认为,他是在替天行道。这就是在不符合社会现实的情况下废除死刑,失去死刑作为合理判罚,所发生的极其荒谬的事实。” “各位,这个世界上,种族屠杀者,恐-怖主义袭击分子,以杀人取乐者,疯狂灭世者等等,总有那么一些不配称其为人的人,必须被判处死刑。而废除死刑,则意味着人命的不平等。假如废除死刑,则代表着,这些灭绝人性的杀人犯有权夺走他人的生命。而这些人的生命则无人能够褫夺,除非另一个杀人犯,就像卡沃斯基所做的。这真的是我们所期望的吗?” ※※※※※※※※※※※※※※※※※※※※ 根本没有评论┭┮﹏┭┮大概是写得太糟糕了,抱着狗狗哭晕在厕所┭┮﹏┭┮ 34 “第四, 至于废除死刑与降低犯罪率的关系”检方一位律师嗤笑, “我方实在好奇,为何会有废除死刑必然会导致犯罪率降低的说法。辩方律师仅仅凭借美国几个洲的调查数据, 就轻率地得出了这一结论, 怕是连社会学和人类学最基础的田野调查都没有学好。更何况,美国的暴力犯罪率下降,就是因为废除死刑这个理由,而不是美国如今的整个社会文明进步, 法律体系的进一步合理化,广大民众受教育程度提高等等原因吗?辩方律师在一个长达十几甚至数十年的时间段里, 将社会的进步归功于一个理由,是何等的草率和不切实际。任何一个稍微拥有一些独立思考能力的人, 都不会把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更何况, 这个世界上就只有美国这一个国家吗?废除死刑的,只有美国的几十个洲吗?诸君, 为何不去看看东南亚,中亚,南亚,南美洲乃至非洲?在1994年4月7日至1994年6月中旬, 卢旺达种族大屠杀,造成了一百多万平民死亡!一百多万!占当时世界人口的五千分之一的人,就在这两个月中间, 被活生生杀死了!但是发起这些抹杀一个民族在世界痕迹的凶手们, 全部都只判处了终身监-禁!” “比这更加血腥的刚果大屠杀, 带走了350万人的种族灭绝,将一个民族的男女老少,所有的一切全部抹杀的种族屠杀,所有罪犯的最高刑罚也是终身-!而刚果共和国,也是一个废除了死刑的国家。在这种第三世界国家,人民困苦,社会动荡,政局不安,也是废除了死刑。按照辩方律师的说法,这样的文明,是不是比如今的华国更加进步,这样的社会,是不是比如今的华国更加让人向往?那逝去的几百万条生命,就是这些惨无人道,讲究最高效率杀人的刽子手,仅仅用终身监-禁就能补偿的吗?种族屠杀事件在非洲从未停止过,固然有种种政治因素,但仅仅这样的判罚,真得足以警惕后来者吗?这就是辩方律师曾经提及过的,杀一个人是杀,杀一百万人同样是杀,但这真得一样吗?” “第五,至于死刑的成本过高,浪费纳税人的钱。以辩方律师的统计方法,是将所有审判申诉费用,包括执行死刑的费用,合计在一起。但是我方实在是不解,辩方律师怎么就没有把囚犯服刑的费用,管理监狱的成本,乃至囚犯越狱,暴动,以及犯人出狱后,再在社会上犯罪的成本,也一并统计进去呢?莫非辩方律师认为,这个世界上不存在囚犯集体暴动,越狱的事情,还是认为所有的囚犯,在刑满出狱以后,每一个人都改过自新,痛改前非,重新做人呢?辩方律师如此天真不谙世事,我方作为检方,作为司法的一方,作为为社会除暴安良,秉持正义的一方,可不敢如此行事。” “2009年10月17日,呼-和-浩-特第二监狱三监区罪犯乔海强、高博、李洪斌、董佳继杀害了当班民警兰建国,抢夺了当班民警徐某的警服,用抢来的警察门卡通过了三道关卡,最后成功逃脱。2017年7月31日晚间,美国阿拉巴马州沃克郡监狱,有12名囚犯用花生酱涂在门上,哄骗狱警为他们开门,最终越狱成功。这些关在监狱里的囚犯,固然有愿意改过自新的,但是更是有穷凶恶极,怙恶不悛之人,无时无刻不想着逃出囚笼,继续为非作歹。当今世界,凡是犯下死刑罪名之人,无不是大奸大恶,罪大恶极之辈。试问那些变态杀人魔,种族屠杀分子,恐怖主义分子,真得能够在监狱里面,听从教导,从此洗心革面?君不见,制造东京地铁毒气事件之人,放出来以后,仍然活跃在恐怖主义前线,而日本警方无可奈何吗?君不见,甘果那些实行种族屠杀的恶徒,即便是被判处刑罚,因为种种原因被释放后,仍然矢志不渝地仍然在实行种族灭绝吗?” “而这些,就是废除死刑的成本,才应该是最应当被考虑进去的社会成本和代价,而不是那些仅仅表面看上去,废除一个刑罚,就节省下多少费用。如果仅仅这么算,那岂止是死刑,把所有的监狱都关闭了,岂不是更加节约呢?但是你们敢吗?” “第六,关于执行死刑违反医生的职业道德,违背了医生救死扶伤的原则,这就又犯了一个性质上的问题。就如同之前我们所说的,杀人犯杀人,和判处死刑,两者在性质上,是截然不同的。医生在直接执行死刑时,是按照法律判决,执行对于犯罪者的刑罚,是一种合法的行为。而这些死刑犯手上,沾满的都是无辜者的鲜血,到了最后判处死刑的时候,都是罪有应得之时。在希腊神话里面,司职正义和秩序的女神忒弥斯,一手持宝剑,一手持天平,剑指所有不公平之事,判定一切恶行。而执行死刑的工作者,包括医生,本就在执行法律赋予他们的责任和义务。履行他们的责任,才是他们所应该做的。” 唐老站起,神情镇定地环视了法庭上的所有人,“最后,众所周知,死刑有两个毋庸置疑,必然带来的问题,侵犯生命权,以及,如果出错,将再也无法挽回。” “死刑践踏生命,终结了一个人最根本的权利,夺去了一个人生命的所有可能。虽然相比凌迟,五马分尸等等刑罚,死刑已经是温柔的,但却并不能改变其依然剥夺了人生命权的事实。并且,一个让人无法忽视的事实就是,古往今来,自死刑作为一个刑罚出现开始,就存在大量的冤案和错误。” ※※※※※※※※※※※※※※※※※※※※ 实在不明白为何现在更新变成了和谐词大搜索o(╯□╰)o呼-和-浩-特和监-禁为何也和谐啊 读者“go!”,灌溉营养液*10 35 已经是花甲之年的唐老先生, 双鬓都已经染成了银色, 长时间的开庭,使得他脸上有不容掩饰的倦色, 眼睛却亮得出奇, “因为立法程序,立法成员,司法制度,技术, 以及人员素质,执法程序, 执法人员等等问题,法律从来都不是人们所以为的那么公正无私, 毫无过错。” “方才辩方律师屡次提到之前的几起死刑冤案, 都是无可争议的事实,比如著名的呼格吉勒图冤杀案。1996年4月9日, 在呼-和-浩特第一毛纺厂家属区公共厕所内,一女子被强-奸杀害。报案人是呼格吉勒图,公安机关认定呼格吉勒图是凶手。呼格吉勒图在警察办案过程中,不仅遭到警方的诱骗, 不让他睡觉,上厕所等等,还欺骗他说, 受害人并没有死, 认罪就可以回家。接着, 呼格吉勒图受到了刑讯。刑讯结束后,警方就强迫呼格吉勒图认罪,案情就此定性。如果仅仅是警方如此草菅人命,贪功冒进,刑讯被告,呼格吉勒图还不至于被判处死刑。可怕的是,呼-和浩-特市检察院一再拒绝呼格吉勒图父母调查清楚的请求,先决性认定了被告有罪。在庭审中,一位辩护律师当庭承认被告有罪,只是一再强调被告年纪小,初犯,少数民族等等因素,要求从轻发落。而另外一位辩护律师,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呼格吉勒图在庭审中,一再提及自己被刑讯,就被检察官直接以“你胡说”等混淆是非的话,否定了呼格吉勒图的证词,法庭也没有采纳呼格吉勒图的这一说法。1996年6月10日,呼格吉勒图被执行死刑。在呼格吉勒图被处死刑后的近十年后,犯罪嫌疑人赵志红承认,他在第一毛纺厂家属区公共厕所内杀害了一名女性。但是经过呼格吉勒图的家人,好几位记者以及诸多人士的奔走,直至十年后的2014年12月15日,呼格吉勒图案改判无罪。” “一起公检法共同参与,合力制造的冤案,在将近二十年后,死者才沉冤得雪。如果没有死者家人的不懈坚持,如果没有记者在社会舆情高涨时的推波助澜,如果没有司法改革的时机,可能冤死者,将永远蒙受不白之冤。呼格吉勒图有什么错吗?冤死的聂-树斌有错吗?广东省那些被警察擅自击毙的四名村民有错吗?错的是那些尸餐素位,玩忽职守,草菅人命的执法者,错的是那些为虎作伥,滥用职权的司法者,错的是代表着法律和正义的审判者!” “但是死刑本身,并没有错。” “死刑作为一项刑罚,拥有最高的震慑力。死刑,并不是为某个人或者某群人设置的。死刑作为法律的一部分,其具有的设立初衷,和其社会本位价值,要求其对所有的公民,一视同仁。并不因为复仇者杀了凶手,就因此放过复仇者。也不因为某个有钱有势的人杀了人,就可以逃避刑罚。现在在绝大多数国家,法律的程序和执行存在大量问题,刑罚的严重性范围太窄,从自由刑到死刑,跨度不够大。很多情况下,很多犯罪分子所犯的罪,即便是死刑,也不能让其受到威慑,形成了最多不压身的情况。何况,如果废除了死刑,北欧,欧洲的那些豪华监狱,有着宽敞的房间,赶紧整齐的家具,有空调,有冰箱等一系列现代化设施,仍然是很多底层人民一生都难以企及的生活水平。” 齐老道:“废除死刑的确是世界范围内的趋势,但是具体实施,则要根据每个国家现今的社会状况,历史传统和文化背景,有计划地开展。死刑,跟文明现今与否,没有必然的关系。很多人说,刑法不是一部惩罚犯罪者的法律,而是一部保护犯罪者的法律。因为罪犯的人权,被放到了受害人的权利之前,法律优先保护的是犯罪者的权利。但比较而言,社会对于受害者做的太少,以至于很多时候,犯罪者相对于受害者,竟然更受到社会的同情和保护。法律的惩罚,震慑,教育等等作用,都没有体现出来。如同在非洲,欧洲等地废除死刑后的种种弊端一样,如果不能惩处那些穷凶极恶的犯罪分子,如果不能震慑那些前仆后继的后来者,如果不能对受害者善加安抚与救济,那么,废除死刑就是一场荒唐至极的谎言,对公理正义的挞伐,本末倒置的伪善。” 这场影响力遍及全球的公开审判,在全球各大主流媒体直播的庭审上,陆璧晨最后站起,将手中的材料呈上审判席,“审判长,法官,诸位,检方现在呈上的证据,来自于被告陈傅良亲笔抒写,寄给同学的信件。检方在征求收件人的同意之后,取得了这些信件。信上,被告阐述了本案的动机,意图,当时发生的惨状,包括两位被害人的反应等等。” 陈傅良在听见自己的信被作为证据,脸色竟然没有丝毫变化,仍然是毫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仿佛此事跟他没有什么关系。 单薄的少年抿着唇,白皙的脸颊小而尖,五官秀美,可以天然地激起旁人的怜爱。白色的灯光下,不高的少年显得更加瘦弱。 他站在那里,神情坦然地好像就在平时上课一般,而不是可以决定他生死的审判。 “不过就是一只公狗走在路上,碰巧遇见一只小小的,可爱的公狗,公狗自然而然就骑上去了,这样也犯法吗,这样也有罪吗?!” “那个小崽子听见枪声,马上就满嘴蛋糕地冲了过来,对着我又踢又打,真是烦死了……..啧啧啧,我心想,反正杀了一个人是杀,杀两个人也是杀,干脆也弄死这个小崽子算了……..顶天就是无期了,怕什么,难道还能把我给杀了……..” “哎呀,白老师想带那个男人和小崽子的遗照上来,法官竟然不许!哎呀,你不知道,那时候我心里简直是笑抽了啊,太爽了啊…….” “这就是辩方律师所说的,被告已经幡然悔悟,痛改前非?这就是被告一再痛哭流涕,鞠躬道歉的认罪吗?这就是那些为被告开脱,认为被告年纪还小,还有无限未来,可以一辈子赎罪的辩护吗?”陆璧晨指着被告席上的陈傅良,“他认为对于一个四岁孩子的强-暴,只是基于一只低等动物的发情,是天经地义的?他面对一个请他喝茶吃点心的父亲,残忍地用光了所有的子弹!他看见法庭对于受害者的责难,心中还在发笑!如此一个怙恶不悛,罪罚滔天,没有丝毫悔改之意的人,仅仅因为他是一个孩子,仅仅因为莫须有的要废除死刑,在座的诸位,所有知道这起灭绝人寰惨案的人们,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将他判处无期徒刑,然后一次又一次的减刑,在六,七年之后,就刑满释放吗?!” “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果连面对这样的惨案,连复仇的意志和行动力都没有了,麻木不仁地听从不合时宜废除死行者的三言两语,又怎能抚慰死者的在天之灵,怎么惩处这样的恶行,怎能震慑其他人和民族不来步其后尘,怎么面对我们孩子将来的质问,怎么把我们的民族和血脉延续下去?” ※※※※※※※※※※※※※※※※※※※※ 实在不理解呼-和浩-特成为和谐词的理由o(╯□╰)o 36 陆璧晨心里很清楚。 陈傅良这个案子不过是适逢其会, 恰巧碰上了华国废除死刑提案酝酿已久, 即将提出的关键时刻。 再加上之前两个冤案被媒体吵得沸沸扬扬,最高人民法院大法官都出来道歉, 外国媒体更是将这两件事翻了个底朝天。 如今的华国, 一举一动都会受到全世界的高度关注,诸多风向都被各国奉为圭臬。同样的,一丁点丑闻,也会为世界所广为周知。 陈傅良在一审和二审被判无期徒刑的时候, 美国白宫的许愿签名池,已经有几十万人赞同判处陈傅良死刑。 华国国会选举就在几个月后, 这一届的首相任期即将结束,正在力求连任。按照法律制度, 每一个死刑犯的判决, 都需要司法部长及大法官亲自签名。事实上,这么多年来的执行上, 这两个职位上的政客,几乎很少愿意去签署这样一份文件。 因为在这个死刑犯的档案上,标注的不会是处刑者的名字,而必然是最后签名人的名字。政客们为了手上干净, 能拖则拖,能不管就不管,几乎不愿意在自己任内有死刑的发生。 一个最粗浅的认知, 大部分与法律相关政客的任期内, 死刑判决绝对是最核心的指标之一。而这个政客任期内罪犯减少, 没有死刑,和死刑犯一个又一个,尽在杀人,对于政客来说,是截然不同的。 假如没有一个死刑犯,听上去也是太平盛世。 这已经不是一个全民对于政治毫不关心,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有选举权的时代了。 每个人都可以很轻松地在网络上投票选举自己的社区,行政单位,市县,省乃至国家首相的选举。而这些政客的履历,早已经被打听地清清楚楚。连他们在大学本科的毕业论文选题,都被放在公众面前。 当今的首相政绩普通,十分希望在自己的任期内推动废除死刑,至少可以作为法律和文明的进步举措,跟随世界的潮流。于是在全国范围内,对于冤案进行大肆平反。仅仅这两年,平反的冤案就多大30多件,被国外媒体誉为华国民主法制的进步年。 陆家虽然是华国的大家族,不惧于首相所在的派系,但也并不打算做这个出头鸟。 陆璧晨一意孤行,从一审开始就坚持申请判处死刑的做法,事实上是一场赌博。 包括崔颢在内,很多人都曾经打算放弃。 崔颢甚至也提过,等到陈傅良出狱后,他们好好招待他余生,保证让他后悔没有被执行死刑,一定会过得有滋有味。 但这不是陆璧晨要的,也不是苏碧曦要的。 尽管正义和公理在很多人来看,仅仅是上层人愚弄下层人的把戏,但这个世界上,仍然有人,一生都在坚持某些东西。 即便那愚不可及。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陆璧晨作为一个法律的执行者,一直坚守着这个信念。 而在这个案子里,他碰上了苏碧曦,是他人生中的一个意外之喜。 她坚强得让他心疼,又脆弱地让他怜惜。 她一步步走来,每一个脚步,都带着血泪。 这一路充满荆棘,痛彻心扉。 但是她走到了今天。 她真心对待每一个对她释放过善意的人,回报以所有的真诚。 这样的真诚,有时候甚至有些愚蠢。 因为很多人只是举手之劳,她却固执地记在心里,等待有一天能够报答。 她就像是泥泞里开出的一朵纯白的花朵,虽然历尽艰辛,却仍然努力绽放。 只有她才懂得,他为何一定坚持要诉求死刑。 私刑固然可以让人得到复仇的快感,但快感过后呢? 多少人可以逃脱法律的惩罚,多少人走上了这条不归路。 只有他们今天走通了这条看似绝路的路,才能让自己往后的余生能够无愧,才能对得起逝去的英灵,才能让更多的后来者有更多生路。 陆璧晨犹如冬日里屹立的松柏,气质冷冽,站在检方席位上,一字一顿,“被告在信中写道,‘这个世界终究是由恶人获胜的,杀人又怎么呢?为什么不能杀人?好人有什么用?警察有什么用?法律有什么用?’’这个世界早就没指望了,我们来摧毁整个世界,迎接人类新的未来!‘七八年后,我出来的时候,你们要记得举办盛大的party,来欢迎一个英雄的回归!’” “如果法庭今天判处被告无期徒刑,就代表着被告噩梦一样邪恶的预言即将成真。这个世界,终究是恶人主宰,并且获得最后的胜利吗?七八年后,在座的诸位,已经准备好了去参加被告出狱庆祝聚会的礼服了吗?” “贝卡利亚在《论犯罪与刑罚》中说过,刑罚的目的既不是要摧残折磨一个感知者,也不是要消除业已犯下的罪行……刑罚的目的仅仅在于:阻止罪犯再重新侵害公民,并规诫其他人不要重蹈覆辙。这个世界上,总有那么一些人,只有在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才会懂得尊重别人的生命。死刑的目的,不在于惩罚有罪者,不在于复仇,不在于泄愤,而在于保护所有的生者。死刑作为一种刑罚,最终必然有消亡的一天,但绝不是现在。揠苗助长的典故,我们都清楚地知道结局。任何一种刑罚的建立和废除,都是整个民族,社会,乃至整个人类共同承受随之而来的代价。” “最后,检方再次恳求法庭,判处被告死刑。” …… 在经过一整天,长达十几个小时的审判之后,法庭暂时休庭,审判长及法官团商讨最后判罚。 这起案子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检方和辩方都已经完成了所有的程序。 最高法院记者室里面的几百名记者,从清晨一直等到现在。 在法院广场上聚集的人不见减少,反而越来越多。龙城警方出动了几百名警力维持秩序,一步都不敢离开。 旁听的华国皇室,各界政要,也都神情紧张地坐在位子上,不停与周围的人猜测案件最后的判罚结果。 此次最高法院的审判团,每个人都有几十年的出庭经验,从事法律工作时间极长,并且在业界都极有威望。 审判团名单公布的时候,即便是一向苛刻的网民,都几乎没有太多的不满。 到了现在,所有的压力,都聚焦到了审判团那里。 长达两年的等待,终于到了最后。 37 合议庭评议的时间已经超过了一个小时。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 检方休息室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 所有人的视线都不约而同看过去。 工作人员通知, 合议庭已经有了最后的结果。 苏碧曦和陆璧晨走在了最后面。 陆璧晨悄悄握住苏碧曦的手,“怕不怕?” 怕不怕最后的结果, 并不是死刑。 怕不怕, 仍然看见陈傅良和辩方律师的胜利欢呼。 怕不怕这么久的努力,受了这么久的委屈,都付诸东流。 苏碧曦神色平静淡然,抬眸看陆璧晨, 回握住他的手,“怕, 但好像没什么用。” “有用”陆璧晨加大力道,“我在这里。” 苏碧曦侧过头, 看着忽然停下的陆璧晨, 嘴角一弯,露出一个春风拂花开般的笑容。 审判长敲击法槌, 扬声道:“现在继续开庭……. 合议庭经过审理,并进行了评议,现在当庭宣告裁判内容如下” 书记员:“全体起立”。 审判长:“原公诉机关龙城检察院起诉指控被告人陈傅良,犯故意杀人罪, 强-奸罪,故意伤害罪,于……..向本院提起公诉。本院于同日立案, 依法组成合议庭, 公开开庭审理了本案。龙城检察院指派检查员陆璧晨出庭支持公诉, 被告人陈傅良参加诉讼。现已审理终结。” “……被告人陈傅良犯罪事实确凿无疑……..在本院庭审中,辩方律师团对于被告一方的辩护主张,关于被告人行为动机方面,本院持以全面否定态度。” “……被告人陈傅良在案发后,主动前往警方自守,且主动交代所犯罪行,供认不讳,依据《刑法》规定,属于减刑可考虑行为。” “…….参考检方提供的被告亲笔书写信件,被告在案发后的录音,被告在案件中携带违禁枪支,伪装身份闯入死者家中,蓄意开枪,对于死者孟观远的强-暴,谋杀及奸-尸等证据表明,被告并没有认罪……..且由于被告恶行重大,其行为之残忍,社会影响之负面,本院现判决被告陈傅良,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 在整整一天的审判结束后,秦老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道:“这个案子虽然是检方赢了,但这个结局没有一丝让人喜悦的地方。法律的最终目的,并不是要判处某个人做多少年牢,判某个人死刑,而是为了震慑心怀不轨之人,保护无辜的生者。每一个死刑的判决,就代表着有无辜者的枉死,有受害者遗族的血泪。而死刑的意义在于,让被判处死刑的犯人,意识到自己究竟犯了怎么样的错误,了解生而为人的尊严及意义。” 广场上等待已久的人们,有欢呼雀跃的,有激动地流下了泪水的,有弹冠相庆的,有怒骂不满的,有砸了自己东西的,有大喊大叫的。 道路两旁的霓虹灯仍然在不停闪烁,川流不息的车辆仍然在呼啸而过,好几对情侣仍然在路上嬉笑玩闹。 今晚的天空上,群星闪烁。璀璨的银河挂在天边,牵牛星和织女星在银河两边,北斗七星还是在北方,就如同过去几亿年的岁月一样。 人们看见的光芒,有可能已经是几万年前,远得不可思议的恒星散发出来的。 星光走过了星际间的尘埃,走过了陨石带,走过了无数个星系,路过了黑洞,路过了一颗即将湮灭的恒星,路过了一颗刚刚诞生的超新星,路过了著名的人马座星云,来到了银河,来到了太阳系,来到了这个水蓝色的星球。 这屡光芒,走了不知道多少年,跨越了多少光年。 但它终究来到了这里,点亮了漆黑的夜空,将浩瀚无垠的星际呈现在人们面前。 ……. 龙城最大的公墓里,从来不缺少哭声。 今天有好几个新的逝者落葬,还有亲友来看逝者。 身穿黑衣的亲属低声啜泣,亲眼看着逝者下葬,难过得不能自已,一位中年女士哭得都无法自己战立,扑到了棺盖上失声痛哭,一声声声嘶力竭地哭喊自己逝去的母亲。 来看望逝者的亲友拿着白色的花朵,脸上也是泪迹斑斑。 不远处,逝者亲友们烧的纸钱,烟雾缓缓升起。 苏碧曦弯下腰,把带来的香水百合,轻轻放在墓碑前。 “阿南,远远,那个人,被判死刑了”苏碧曦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虽然,虽然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执行。” 今天的阳光很好,一缕一缕照在苏碧曦白皙的脸上,泪水折射出一点点的光亮。 “仔细想想,其实我都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因为我喜欢香水百合,所以你总是帮我种香水百合,每次节日,生日,你也是送我香水百合。到最后,我都只记得你喜欢香水百合了”她笑了笑,“可惜,我已经没有机会问你,你究竟喜欢什么花了。你跟远远都是这样,因为我喜欢紫色,所以都随我,家里的沙发,窗帘,地毯,都指明要紫色的,哪怕爸妈觉得紫色不好看,也不肯换。” 远处的山脉层峦叠起,天的尽头,云层被阳光晕染上了霞光,天空蓝得不像是真的。 以前每一个这样的晴空,如果是假期,他们都会去公园里放风筝,去海边散步,去花卉市场挑新的花。 远远这时候就像得了多动症一样,一刻也不愿意停下来,四处跑来跑去。 阿南还说,因为远远太孤单了,如果有一个妹妹,他当了哥哥,就会有男人的责任感,懂事起来了。 视线被泪水模糊,苏碧曦闭了闭眼。 “我总是给你惹麻烦,怀孕的时候,动不动就哭,还总是一会儿要吃牛肉面,一会儿要吃麻辣烫,还总疑神疑鬼……..坐月子的时候,总是你起来,每两个小时喂远远吃奶,给他换尿布”她看着墓碑上的照片,“我除了生下远远,好像也没有做得比你多。你总是在照顾我,照顾远远,就好像有两个孩子一样。” 苏碧曦拿出手帕,轻轻擦拭照片上的灰尘,“我…….我们还来不及给远远生一个妹妹……..我也,再也看不见你们了。你不用担心我,我会好好照顾自己,一定会好好活下去。阿南,远远就要麻烦你一个人了。我…….我没法帮你了……..” “我亲手给你们两个擦干净了,换上了你们最喜欢的衣服,是我给你们做的衣服,绣花都是我绣上去的…….是远远一直期待的那件紫色的小毛衣,他还没来得及看见…….都怪我当时太懒了,没有快点做好。” “远远,要听爸爸的话,知道吗?你一直是妈妈最爱的好孩子,一直那么乖,要好好照顾爸爸。晚上不要再踢被子了,不许不吃芹菜,每晚上要喝一杯热牛奶,好长高,你不想以后长大比别的小朋友矮吧?出汗了要告诉爸爸,让他给你换衣服。要记得每天背一首诗词,让爸爸继续教你弹钢琴,以后我们三个人一起合奏………” 她说不下去了,跪坐在墓碑前,低声哭泣,过了好一阵,才声音沙哑地说:“即便…….即便你再也长不大了,也要开开心心地过每一天,妈妈会一直,一直,一直想着你们,想着你们……..” “阿南,我这么爱迷路,要是找不到回家的路怎么办?” “那你就往南走。你看,我的名字时照南,就是看向南方的意思,我永远会在南方等着你回家。” “妈妈,远远为什么要叫观远啊?” “因为爸爸妈妈希望你,能够活得健康快乐,一生平安,看到更远的世界,走到更远的远方。”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已经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你留存。——《圣经》 38 陆家并没有接纳苏碧曦, 陆璧晨跟苏碧曦领了证, 在自己的小家里,过着平静而又满足的日子。 陈傅良已经被执行了死刑。 陆璧晨一直在瞒着苏碧曦, 计划一件事。 陆璧晨作为国家公职人员, 尤其是到了龙城副检察长这个职位,出国就是一件手续十分繁琐的事了,并且出国次数都会被限制。 因为一个出国访问的机会,陆璧晨来到了泰国曼谷, 跟先一步前来办妥前事的崔颢汇合。 他们此行,主要是来料理苏碧曦的那个邻居。 正如同苏碧曦所说的, 侵犯她的邻居,不仅是熟人作案, 而且年深日久, 没有物证,仅有的几个人证, 比如苏碧曦的父母,也是不可能愿意去控告已经过去这么多年的凶手。 一个非常简单的理由,如果他们去帮助苏碧曦上诉,那么他们当初作为父母, 作为监护人的失职,就毫无疑问地暴露在了大家的眼前。何况他们作为血亲,本身的证词可信度就有一定的问题。 而请求苏碧曦当时的其他邻居出庭, 则更是困难重重。 那个时候的邻里之间, 基本都是有一定关系网络, 各家对于邻居的事情,都是知之甚多。一旦东家告了西家,西家就很可能明天去告东家,谁都不见得有多干净。 何况一个十几年前的幼童侵犯案件,在没有立即追究的情况下,顶天也就是判罚不超过五年的刑期。即便苏碧曦愿意把当时的事件复述一遍,阐述她当年受过的苦难,被强-暴的痛苦等等,在没有物证人证的情形下,恐怕连立案都不可能。 这在国内来说,是一件极其正常而可怕的现实。 年幼的受害者,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事情,也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更不知道如何惩处这些禽兽不如的恶棍。 很多时候,这些孩子受到侵犯之后,会默默选择把事情隐瞒下来。而告知了父母亲人的那部分,大多数情况,也是不会报警的。 因为报警以后,被指指点点,感到羞辱,甚至受到那些恶棍威胁恐吓的,不是加害者,而是这些弱小的孩子们。 这些恶棍,因为个人的原因,没有能力寻求成年人,或者本身拥有向孩子伸手的兽性,本身是没有任何道德底线的。 他们往往机关算尽,在选择侵犯对象时候,在实施行为时候,在事发之后,都无所不用其极地对无辜的孩子们以及他们的家长,伸出罪恶的双手。 而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孩子们,仓促应战的家长们,则往往措手不及,根本无力招架。 试问,假如这些恶棍拿着孩子的各种裸-照甚至被侵犯时候的照片来威胁家长,家长看着孩子懵懂的眼神,哪里敢做出报警的举动? 坏事传千里。 这样的事情一旦发生,根本无法隐瞒亲戚朋友,邻里乡间。这个时候,明白事理的人会理解同情被害的孩子,而更多的,则是用一种不怀好意的目光来看着这些孩子。 陆璧晨经办这么多年的案件,看见过无数这样不了了之的侵犯案子,无数因为遭受噩梦而从此得了自闭症,抑郁症,乃至精神失常,甚至自杀的例子。 其中最小的孩子,不过只有6岁。 他当时看见这些卷宗,就觉得心里异常沉重。等到他真得遇见了遭遇过这样事件的苏碧曦后,就不仅仅是沉重了。 他恨不得把那个畜生碎尸万段,也解不了他心头之恨的万分之一。 他跟参与这起案子的崔颢,以及其他几位好友,都曾经想过如何为苏碧曦讨回公道。可是无论他们如何想办法,从正规法律途径上,都是不可能收拾那个畜生。 但是放任这个畜生,继续舒舒服服地享受父慈子孝,安稳舒适的公务员生活,简直是在往他们心里捅刀子,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这个畜生的存在,就是污染了整个世界的空气。 陆璧晨几人避过苏碧曦,把那个畜生弄到了泰国。 这件事对于苏碧曦来说,连回忆都是在伤害她,只需要在事后跟她说一声结果,就足够了。 在此之前,他们已经找人骗走了苏碧曦父母叶梦霞他们的房子,并且做成是因为叶梦霞做下的错事,还输掉了所有的存款。 苏碧曦的父亲本身就是极为专-制的大家长,在因为叶梦霞赔掉了房子和存款时候,就想跟叶梦霞离婚自保,后来仍然失去了一切。加上前段时间因为苏碧曦的事情,辞去了公务员的工作,最后只能灰溜溜地找了一个医院护工的工作。叶梦霞因为学历不高,更是只找到清洁工的工作。 苏碧曦父亲经历了这么大的落差,找苏碧曦时又被陆璧晨收拾了一顿。每天在繁重的工作后,他便把心中的怒火都发泄在叶梦霞身上,一天几顿地殴打叶梦霞。而叶梦霞又岂是忍气吞声的人,也是跟苏碧曦父亲日日打闹。但苏碧曦父亲毕竟是男人,还经常锻炼,轻易就能制服叶梦霞,把她狠狠暴打一顿。 两个人互相折磨,没有一年便老了十岁一般。加上生活环境的不佳,工作的劳苦,身体也出现了诸多不适。 陆璧晨带着几个心腹,换了好几辆车,隐秘地来到了曼谷的郊区的一个地方,看见了正在被崔颢暴打的那个畜生,徐大齐。 徐大齐此刻浑身没有一个好的地方,鼻子嘴巴里面都是不停流出来的鲜血,手以奇怪的角度扭曲着。 崔颢一边打,还一边骂,“小孩子好玩吧?玩了一个又一个,什么都往孩子身上捅,六七岁的孩子你也下得了手!你还记在了本子上,总共有15个孩子,都超过一只足球队了?很得意是吧?没人治得了你了是吧?” 他们在徐大齐的日记本上,看见了几个零星的数字和人名。根据他们调查的情况来看,就是徐大齐这些年来侵犯过的孩子。但是这个畜生精明得很,不但没有写下做过的事,更没有任何一张照片,老谋深算到了一定地步。 不过没关系,他们已经安排好了,徐大齐来到泰国,因为车祸的原因,摩托车和人一起摔下了大海。 泰国如今的政局和警察办事能力,可不会大费周章地打捞一个华国人。而且华国在国外,每年发生意外的游客,都有一个不低的比例。如果每一个游客都耗费心机地去打捞尸体,大使馆再增加几倍的人手都不够。 徐大齐家里只有一个性格软弱的妻子,和一个还在读中学的女儿,家境也是一般。出了这样的事,除了哭一哭,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办法? 崔颢见陆璧晨来了,便让出了位子,让人给徐大齐处理一下。 陆璧晨并没有动手的意思,只示意自己带来的医生,“给他切除下-体,并且开始注射人妖激素。” 他看向惊恐到了极点的徐大齐,微微笑了一下,“你保养得还不错,又有那么大需求。你放心,我一定让人完美阉-割了你,再给你注射大剂量的激素,再把你放到泰国最低等的妓院里面,每天都让你不停地接客,保证满足你的所有需求。” 医生已经给徐大齐打了麻醉药,徐大齐大声惊呼,“你们这是犯法的!你们凭什么这么做?我是个守法公民,我什么坏事都没做过!我是个华国人,我要去大使馆告你们!” 崔颢张口就是一口唾沫过去,“呸!你也配谈法律?你放心,我们给你做了整容,绝不会有人再认得出你。而且你的证件早就掉到海里去了,徐大齐这个人早就死了。” “你一定不知道最低等的妓院是什么样的”陆璧晨亲眼看着手术进行,声音仿佛是从地狱里面传出来般阴森,“那里有无数个打手看着,所有人只要花几百块泰铢就能让你好好满足。所有人,无论是性-病,还是几个月没洗澡,还是艾滋-病。你不是经常喜欢对着孩子用各种道具,经常殴打他们?我相信,你的余生,一定会非常享受…….” 人妖的寿命本就不长,而且一旦开始注射雌性激素,终身都不能摆脱。再给他做一个全身激光脱毛手术,用激素强烈刺激他的皮肤,让他的男性特征急速消失。 这样一个尤物,想必会非常受到那些只要几百泰铢就能招-妓的人欢迎。 法律不能对你如何。 善恶到头,终究是依靠受害人跟他们的亲人来赏善罚恶。 这个荒谬而又可笑的结果,希望永远都不会重演。 给那个被你性-侵后,时隔几年,最后自-杀死亡,年仅11岁的孩子赎罪。 给那个自此得了自闭症,再也没说过话的孩子赎罪。 给那个因为你,背上了一辈子阴影,去帮助另一个人,却因此家破人亡的孩子赎罪。 给那些被你伤害的孩子,被你伤害的家庭,赎罪。 希望你将来到了地狱,也永不超生。 ※※※※※※※※※※※※※※※※※※※※ 感谢读者“莫羽珣”,灌溉营养液 1 苏碧曦跟陆璧晨一生共孕育了一个儿子。 那是一个十分乖巧懂事的好孩子。 比哥哥更加活泼, 更加好动。 每年苏碧曦两人带着他去看哥哥的时候, 他总是会捧着香水百合,然后跟着苏碧曦一起擦着墓碑上的照片。 他会絮絮叨叨跟远远说很多话, 还说希望自己有个哥哥就好了, 就不用每天被爸爸盯着练字了,有哥哥陪他一起跑步,跟哥哥一起弹琴……. 他会把他的小提琴带过来,拉给阿南和远远听。 会希望跟远远合奏。 每年都把苏碧曦做给阿南和远远的衣服烧给他们。 陪苏碧曦一起做点心给他们。 等他长大了, 找到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子,把女孩子领回家。 也带来给阿南和远远看。 他还有了一个天使一样的小女儿, 叫苏碧曦奶奶,叫陆璧晨爷爷。 到苏碧曦他们老了的时候, 陆璧晨偶尔会凝望着她, 说,希望他可以后走。 苏碧曦明白, 他是希望,他来承受失去的痛苦,也希望能够更长久地照顾她。 等她在他和孩子们的陪同下,闭上眼睛, 最后听见他说,走慢一点,我马上就来陪你。 历经了这么多世界, 苏碧曦心里并不担忧困苦。 因为一直有他。 所以等苏碧曦在一个大雨的天气, 整个天际都被天青色笼罩的时候醒来, 仍然觉得自己还在梦中。 深秋的天气,此时的蜀中已是薄暮轻寒,枕衾凉透。 觉察到了别离滋味。 只一个人枕在天青色的纱帐里,方觉得,秋风湿冷,易入心房。 雨下得越来越大了。 雨丝就像没有尽头一般,从半空中飘落到窗前的芭蕉上。尚来不及从芭蕉上落下,便有了新的雨滴,连接不断。 地上的雾气也越发浓了起来,遮挡住了远方的山色,也挡住了归人的踪影。 可惜,她要等的人,并不想归来。 想归来的人,总是有天大的雨,也是拦不住的。 一旁的使女阿青不断低声哭诉,劝说着苏碧曦,“女君,郎君他只是…….他只是被长安的繁华迷了眼,又被那茂陵女一时骗了去,才要纳了那茂陵女……那茂陵女再如何,也是比不上女君的……..女君待郎君这些年,郎君怎么会忘记女君的心意……..”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有艳淑女在闺房,室迩人遐毒我肠。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 苏碧曦躺在窗边的塌上,看着窗外的雨幕,微微出神。 是啊,凤求凰的故事千载传奇,何人不知道卓文君对司马相如的情意? 纵使是卓文君为一贫如洗甚至身有顽疾的司马相如雪夜离家,成为千古女子私奔之先河,也敌不过‘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纵使她卓文君一如既往,即便司马相如连生计也难以保存,文君以一闺阁千金,文弱之躯,十指如玉,却当炉卖酒,也敌不过司马相如一句不能生育,香火无以为继。 人生七十者稀,而卓文君如此之勇气,如此之韧性,如此之蜀中第一美人,如此牺牲,却得这样一个回报,这样一个丈夫,试问天下还有何良人? 更何况,红颜弹指老,夕时暮云怅。 卓文君已陪伴司马相如这么多年,他厌了,烦了,腻了。 郎君,郎主,有郎,方有主,方有家,方有女君。 卓家不过一介商贾之家,哪里比得上司马相如,才名远播,蜀中名士,当朝天子都聘请为官。 而卓文君,不过是商贾之女,就算跟司马相如曾经相濡以沫,贫贱不移,等他如今飞黄腾达了,又哪里稀罕她卓文君,占着他的正妻之位。 如今这茂陵女子,不过仅仅是纳妾罢了。 她如果识相,则该宽宏大量,认下这个妾室,为司马相如开枝散叶,广延子嗣。 历史上的卓文君,以一首《白头吟》,《诀别书》挽回了司马相如。 但是细细思量,一个男人因为女子的年长色衰,恩爱废弛,开始了三妻四妾的日子,岂是一纸文书就能挽回的?恐怕连民间的说书先生,都不敢用这个话本。 苏碧曦穿越过来的这个时候,卓文君已经久不跟司马相如同房了。 原因无他,司马相如得了臌胀之症,类似现代的疗毒症,卓文君亲奉汤药,替他擦洗,司马相如却是不怎么能人事了。 卓文君当垆卖酒的日子也早就过去,因为她的父亲卓王孙因为女儿如此,对女儿的心疼和羞辱,使得他分给文君家奴一百人,钱一百万,以及她出嫁时的衣服被褥和各种财物。司马相如是卓文君的郎君,自是跟着卓文君一道搬进了更好的宅子。 而这过没多久,汉天子便广纳贤良,把司马相如召到了长安,封为郎官。 卓王孙大喜过望,觉得女婿给他带来了无上荣光,等着他的便是富贵荣华,和他早就期盼的官身。 卓文君也是认为司马相如苦尽甘来,在蜀中日思夜盼,却盼来的不是司马相如的归来,而是他亲笔写下的,已经纳妾服侍的书信。 卓文君还未看完书信,当即晕厥了过去。醒过来的时候,便成了苏碧曦,在这具身子里了。 苏碧曦思量许久,吩咐府中一直服侍她的齐妪去往卓府,请卓文君的兄长卓文华前来,有要事相商。 她自是不会再去挽回司马相如的。 她也相信,她的爱人,绝不会是司马相如此等背信弃义,喜新厌旧之人。 不过,汉朝规定,休妻有七出之条,但也有三不出。 有所取无所归,与更三年丧,前贫贱后富贵,皆不能休妻。 司马相如现今为官,为了自己的声誉和前程,定是不会休妻的。 苏碧曦要想跟司马相如和离,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别的不说,司马相如家中一贫如洗,此番进长安,卓王孙便资助了他诸多钱财,方能上路以及诸多打点。司马相如一旦离了卓文君,固然可以娶一个官身的妻子,但短期之内,仍然需要卓家的财物支持。 苏碧曦把身上的薄被拉上来一点,吩咐阿青,“去给我寻一个暖囊来,天气着实有些寒凉了。” 阿青看着苏碧曦被泪水洗过后,越发透彻明媚动人的眼眸,嘴角颤了颤,“女君…….” 旁边的齐妪看见苏碧曦好不容易不再流泪,脸色好了许多,总算放下了些心。她从小服侍苏碧曦长大,自然是盼着苏碧曦能够一辈子和和美美的。但是如今郎君纳妾已是定局,女君又多年无所出,只得咽下这个苦楚,挽回郎君心意,方是上策。她端起案上的杯子,把炉子上的水试了试温度,倒了半杯,递给苏碧曦,转头看向还站在那里的阿青,“女君手冷得像冰一般,还不快去烧暖囊来。” 苏碧曦喝了一口热水,肺腑间多了一丝暖意,轻轻笑道:“妪,收拾起行囊来,我们要去长安了。” 2 “传闻, 神农尝百草, 日遇十二毒,得荼而解之。《凡将篇》有言, 蜚廉雚菌荈诧, 白敛白芷菖蒲,芒消莞椒茱萸。荈诧者,茶也”一只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葇荑有条不紊地往炉子上的釜中加入碾碎的茶饼,放入姜、桂、盐、干货, 把茶汤用刻莲花纹托盏盛出来后,撒上些许葱蒜, 放在坐在对面的卓文华案前,偏头看向食肆一侧的司马相如郎官府邸, 浓密细长的睫毛缓缓往下, 脸上的神采仿佛也一瞬间消逝,思绪不知去了哪里, “这是长卿写的,《凡将篇》了。当时他还初初看见茶叶此物,颇为惊奇…….” 司马相如,字长卿。 苏碧曦这个样子, 看在从小就心疼她,一向视她为珍宝的卓文华眼里,就是小妹妹被个司马相如那个负心人辜负了, 伤心不已, 还时时在想念那个负心人了。 “妹妹, 莫要再念着司马相如了”卓文华伸出手,轻轻放在苏碧曦搁在案上的手上,唤回苏碧曦的神思,“这个自负才华的残竖子,你如此待他,我卓氏待他何等恩厚。一朝发达,就把过往都忘了干净,不仅不顾念自己的结发妻子,接你来长安,还不经过你这个女君,纳了那个茂陵女。” 说到这里,憋了几日脾气的卓文华嘭地一下把杯盏重重放在案上,“我们来长安这几日,日日来他所赐府邸门前,他可曾有一日出来相迎?我打听到,他府中那名茂陵女,竟已是有了身孕!府中女君尚未有子,一个尚未拜见过女君的妾室,竟已有了子嗣,这是置女君于何地,置我卓氏于何地?” 稍微有点门第郡望的家族,哪里会做得出让妾室先于嫡妻有孕的事情?若是长子为庶子,日后出生的嫡子又当如何自处?而且司马相如家里早已经败落,虽然本人有些许才名,却家无恒产,全靠着卓氏,方能够有今日。一朝得势后,就立时纳妾生子,全然不顾卓文君。此等忘恩负义之徒,哪里值得卓文君再念着他。 他的妹妹初次嫁人,不到一年便守了寡。第二次闹出了中夜私奔之事,本以为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却不想贫贱时尚且可以相守,富贵后便换了个人似的。 如今那个妾室有孕,无论男女,乃是司马相如第一个孩子,司马相如怎么可能会为了嫡庶之分,而让妾室拿了孩子。 若在司马相如心里,有半分顾惜过夫妻多年情分,就不会擅自纳了那茂陵女,也不会让那茂陵女有了身子。 都是男人,卓文华也是风流的,却是知道男人若不想让女子有孕,有千百种办法可以达到目的。 司马相如到长安才区区不过半载,便让女子有了身孕,其中深意,不容得他们不思量。 自古民不与官斗,况且商户在汉朝仍然是地位底下,连参加察举的资格都没有。卓氏虽然豪富,但是实在不能跟天子近臣的司马相如相提并论。 君不见,举凡地方富商,得罪大族豪强者,家破人亡之数何其多也。 卓氏虽然有一二熟识的官员,但大多地位不高,别说天子近臣的郎官,连蜀地郡守都未曾见过的。 卓文华如今能为自己唯一的妹妹所做的,不过是希望能够跟司马相如和离,回了卓氏。以司马相如如今的打算,加上府中那名有孕的妾室,卓文君若再去做府中女君,只怕日子苦得如日日吃食黄连一般。 现今已经到了春日,街道旁边的桃花已然盛开,在阳光照耀下,若身披云霞,灼灼其华。 苏碧曦见自己长兄如此生气,把他杯盏中已经凉了的茶汤换了新的,轻声道:“我省得,只是有些感怀。长兄用些茶汤,我们不再提起不快之事。妹妹刚刚烘茶煮茶花了那么多功夫,长兄赏妹妹些许薄面,姑且一试?” 卓文华一向精明的双眸中此刻蕴满疼惜,叹息一声,知晓苏碧曦不想提起此事,此事再如何愤怒也是无用,便端起案上的杯盏,茶汤的香味扑面而来,“此物甚香甚醇,吾此前从未尝过,吾妹好巧的心思。” 此时茶叶只在蜀地少许人会食用,大多人都不曾见过,何况卓文华这个时常不在蜀地,四处奔波的商贾。 “长兄觉得,茶叶若是着人种植,贩于各地,可否?”苏碧曦语声如琴筝泠泠,徐徐道来。 “这…….”卓文华皱起眉头,“此物甚佳,诸人未曾闻,只是不知种植是否有难?而且不为人所知,没有名声,恐未必有人喜好……”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一群着布衣的孩童唱着歌谣恰好路过苏碧曦二人所在的食肆。司马相如的府邸并不在皇室贵戚的街道前,士族与庶民在这里杂居,时常有孩童在街上玩耍。 孩子们欢快地吟唱着“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一人唱一句,一个接一个,然后再重新唱一遍,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拨浪鼓,泥车,瓦狗等陶制的玩具,嬉闹着从食肆下经过,稚气淳朴的声音传遍他们走过的每一个地方,经久不息。 卓文华听见这首歌谣的时候,眼睛都睁大了,也顾不得之前跟苏碧曦讨论的事情,指着远去的孩童们,“妹妹,他们……他们怎么会传唱你写的……” 春风拂过街边的桃花树,响起哗哗的摇曳声。花瓣随着微风飘落,给这条街道染上了色彩。 苏碧曦的发丝被风轻轻扬起,她用手把发丝勾到耳后,微微笑道:“好叫长兄知晓,我不仅让阿青拿布写上给司马郎官的信,日日贴在司马郎官府邸门前,还让府中奴仆于长安闹市之中,教会孩童们传唱吟诵。” 司马相如随侍天子于长安近郊,这几日都不曾返回,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良机。而司马相如的妾室身怀有孕,不敢随意露面,府中管事屡次前来请卓氏兄妹进府,苏碧曦两人都不应答。只每日赶着牛车,前来郎官府邸门前,派奴仆贴着苏碧曦写给司马相如的《白头吟》,天黑宵禁前离开。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在撒下去些许钱财后,这首《白头吟》连同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轶事,在长安城几乎传遍。 天子近臣,又是天下闻名的名士,加之又是风月轶事,实在是不可多得的谈资。 卓文华这些日子出了一趟长安,不想苏碧曦竟然做出了这些事情。 “茶叶之事,吾亦早有打算”苏碧曦不紧不慢地道,眸底多了些许其他的意味,“倘若上至天子,下至公主,都对此物甚为爱之,推而广之,何愁无人喜好?” 3 卓文华震惊地看向自己的妹妹, 半晌才迟疑道:“可是妹妹, 我们蜀中卓氏乃是商籍,别说是当朝天子公主, 哪怕是那个竖子做了一个郎官, 阿翁都要逢迎阿谀,此番他去到长安,阿翁还赠了他数百金…….” 苏碧曦清幽冷凝的眸子看向街道对面的郎官府邸,那上面用篆书写着司马府三字, 下笔悬针垂露,蠖屈蛇伸, 洒落萧条,点缀闲雅, 是司马相如一贯的字体。以字及人, 谁也想不到,能够写出这样一笔字的人, 会是一个抛弃糟糠之妻的小人。 如今这个世道,对待女子过于严苛,女子的地位在有些地方,甚至犹如猪狗, 只不过不如猪狗一般能食而已,被拿来当成货物买卖却是常事。 饥荒年间,一个七八岁的女童, 恐还不如一只野狗来得值钱。 在卓氏一门, 卓文君的父亲身为郎主, 为了攀附官员,就把卓文君许配给了一个生来体弱的幼子,根本置亲生女儿的终身于不顾。对于他来说,一个嫡出的女儿,不过是用来换得更大的筹码罢了。没了嫡出的,还有庶出的好几个女儿,都是用来交易的好物件。只不过卓文华富有经商才能,又是他的嫡长子,其他庶子又都不成器,方才看重卓文华一分,当成继承人来培养。 唯利是图,乃是卓王孙为人之准则。 此番苏碧曦能够让卓文华护送来长安,便是卓王孙希望能够借司马相如身为天子近臣的权势,来为其谋夺更多的利益。在他眼里,司马相如纳了一门妾室,几乎不是什么大事。 举凡朝廷官员,哪个没有几门妾室使女的。 司马相如虽是名士,但是家中已然败落,宗族凋零,所能借势者为妻族卓氏而已。司马相如在官场为卓氏铺路,卓氏为其后盾,两厢得益。卓文君只是两者的纽带,只要她还是司马相如的嫡妻,其他又有何妨? 卓文君跟司马相如已有几年的时光,膝下无一儿半女。司马相如到了如今才纳妾,已经是很对得起卓文君了。 卓文华正是知道卓王孙的这番想法,才力主要自己护送卓文君前来长安,而不是让卓王孙亲自前来。 卓文华自小疼惜自己唯一的胞妹,知道自己前来,还能为妹妹筹谋一二,和离而退。若是卓王孙前来,恐怕是完全不会顾念卓文君的。 自古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万一卓文君仍是执迷不悟,他还能尽量帮着打点司马相如府邸人事。 但是自从卓文君当着他的面写下了《白头吟》,表达了自己欲与司马相如和离的想法之后,卓文华自是松了一口气,却又暗自烦恼,如何才能助胞妹一力。 他们来到长安已经有两月,住在卓氏于长安的宅院里。卓文华四处奔走,除了忙碌卓氏的生意以外,就试图结识一些显贵能够借力,可惜至今尚无寸功。 世人,尤其是士族豪强,何等高高在上,在没有实际的利益之前岂会跟商人为伍? 食肆之中忽然有人喧闹地冲上了二楼。 “哎呀,新的文锦词出来啦!” 有人问道:“就是那个数月之前,粘贴于长安槐市文锦楼,每七日一起,事事精准的文锦词?” “然也!此次文锦词言,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春日有所思,帝姬降于斯。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东海何汤汤兮,水落而神龟现。” “就是这么一些?没有更多了吗?” “无了无了,上次文锦词说了长安一自秦时石桥坍塌,此次言及帝姬神龟,不知是否为真?” “汝知否?当日石桥坍塌,正值朔望之日,摧枯拉朽之势,心惊也。吾亲眼目睹,书文锦词之文锦居士,实乃得道高士耳。” “诚然诚然。” ……. 待喧嚣静下后,卓文华面上无丝毫好奇之态,反倒有些愁容,“这个文锦居士,在我们的文锦楼粘贴文锦词,我们又无任何办法找到其人。已经有诸多人前来探问,可惜每次文锦词皆是突然而来,刮刻不去,又无人能够揭走,现下言及帝姬……” 文锦楼乃是卓氏在长安的产业,自二月前,忽然在正门之前出现一张奇怪的布帛,上面写着些许文字,预言了长安某处泉眼将会忽然干涸,某处枯树即将逢春。 怪异的是,文锦词上只要所书之事,好事者去观之,竟然真得都会发生。 别的不说,那株枯木位于长安街道边上一所废弃的墙垣之中,行人日日都会瞧见,已经几十年都不曾有过生机。文锦词一出,众人都是不信。谁知一夜之间,这株枯木竟然长出了绿叶,呈现出欣欣向荣之态,所见无不大惊。 此等奇事发生在长安,自然有诸多人会来探问。可是文锦楼自上而下,无一人知晓此事。不仅如此,有人曾经在文锦楼前守望,发现每日日出时分,一阵浓厚的烟雾升起,文锦词便出现在了文锦楼之前。 无论诸人用火烧,用水淋,用刀凿,书写文锦词之奇怪布帛仍就纹丝不动。 这样的奇事,百姓们早已认为是仙人方能为之,连当朝天子都知晓。 两月以来,每七日,长安诸人前去看新的文锦词,已经成了习惯。 只是此次文锦词说东海神龟以及帝姬降世,诸人心中,就有不同的思量了。 东海离长安甚远,是否有神龟,诸人尚且不知。 如今乃是建元六年,当朝天子御极已有六年,膝下只有卫美人所出一女,皇后陈氏无所出。如今卫美人已再有孕,近来就要临盆。当朝天子,朝野上下,无不期盼着一位皇子的降生,而文锦词竟然已经言道,此番降生的仍是一位帝姬。 美人卫氏虽然只是平阳公主府邸舞女出身,进宫一年也未曾受宠。但是此女颇有心机,进宫第二年,天子选择宫中年迈体弱等无用处的宫人释放出宫,卫氏得以面见天子,哭求还家。天子见怜,再次宠幸了卫氏,卫氏因而有孕。十月怀胎,瓜熟蒂落,诞下了一女,为卫长公主。 其弟弟卫青,也因卫氏,受封为为建章监,并加侍中。卫子夫的兄长卫长君也得到显贵,亦加为侍中。数日之内,赐给卫家的赏金累计竟达到千金之多。 卫氏一门,一时间炙手可热。 现下卫氏又有了身孕,天子待其更是恩宠隆重,日夜盼望卫氏能够诞下麟儿。 文锦居士所言,从未有错过。此番,未央宫中,当朝天子,后宫美人,恐是心中惶惶。 果不其然,几日后,苏碧曦在自家文锦楼上,见到策马而来,司马相如随侍在侧,数位武人气息浑厚的侍从紧跟其后,脸色阴沉的青衣华服男子时,白皙如玉的面庞上出现了一丝笑意,或悲或喜,喃喃自语道:“原来此世,你竟成了刘彻。” ※※※※※※※※※※※※※※※※※※※※ 人物的时间线已经全部打乱,绝对不是正经的历史,预言皆是胡诌,咳咳(^o^)/~ 感谢读者“”,灌溉营养液*50 4 刘彻近来过得诸事不顺。 他尚未出生时候, 母亲王氏尚在孕中, 就梦见天上浩日进入她的腹中,父亲汉景帝当时甚喜之, 道:“此贵征也。” 他少年“讼伏羲以来群圣, 所录阴阳诊候龙图龟册数万言,无一字遗落。至七岁,圣彻过人”,已经有了圣德之要。 待他十六岁时, 父亲给他行了冠礼,不久便登基为帝, 为这四海之主,天下之君。 他御极以来, 举贤良方正, 直言纳谏之士,罢黜百家, 独尊儒术,提拔贤良赵绾、王臧等到了公卿的高位,试图改变当今黄老学说盛行的风气,改服换制, 一洗如今的颓靡风气。却不想,他的祖母,太皇太后窦氏崇信皇帝老子的学说, 认为祖宗制度不可违背, 私下罗织了赵绾、王臧的罪名, 将二人收押,最后迫使二人自杀。 堂堂大汉之公卿,竟然如此下场,他这个汉朝天子,却是无能为力。 本朝以孝治天下,太皇太后乃是他的嫡亲祖母,窦氏门人遍布朝野,他登基时间尚短,根本不能与之短兵相接。 最关键的是,父亲去后,掌握天下兵马,调兵遣将之虎符,至今仍然握在祖母手中。 如今匈奴平时就骚扰边疆不断。到了寒冷的冬季,更是大举入侵。自大汉立朝以来,几乎没有取得过较大的胜利,甚至没有组织过大规模的主动攻击。 汉朝宗室里面,仍然有诸多宗室女远嫁匈奴,带去诸多财物奴婢,却在异国他乡饱受欺凌。 在后宫之中,他尚是太子之时,就跟馆陶大长公主刘嫖之女陈阿娇,也就是他的表姐成婚。陈阿娇专横跋扈也就罢了,馆陶大长公主在助他登基的大业上出力良多,窦氏一门也是站在他的身后,他姑且忍忍就好了。 可是他的这位姑母从来不知礼节为何物,屡屡对刘彻以及皇太后王氏不敬,处处显摆她以及窦氏一门的从龙之功,要求刘彻提拔陈氏族人以及多多忍让陈阿娇。 馆陶大长公主跟随她的母亲窦氏太皇太后,一直崇信黄老之说,鄙夷儒学,崇尚无为而治,又经常对刘彻推行的政务颇有不满,经常大声驳斥刘彻不敬先祖,有违清静无为的治国之道。 作为全天下心眼最大又最小的人,刘彻有着所有皇帝都有的猜忌和偏执。馆陶大长公主以及太皇太后一脉如此作为,早就在他心里扎下了一根刺。随着他登基日久,他心中对于至高无上权力的渴望越发深刻,就越是对窦氏一门忌惮不已。 皇后陈氏与他成婚已久,一直没有所处,求子已经到了疯魔的程度。 自他纳了姐姐平阳长公主所献的卫子夫以来,卫子夫已经给他诞下了一个长女。此次卫子夫有孕,刘彻满心期待着一个皇子,哪怕是庶出的也无妨,却不想长安街市中一个什么文锦居士,在卫子夫尚未生产之时就断定此胎仍是一个女郎。 虽然这个文锦居士有些玄通,至今没有任何人知晓他的底细,所说之事皆已应验。可是刘彻心底,仍然是盼着,或许这次就错了,而是个皇子了。 卫氏自然也听闻了这个流传甚广的预言,许是受了刺激,当晚便诞下了她的第二个女儿。 刘彻听闻宫人传讯,连去看一眼的想法都没了,几日后便借着要去祓禊之便,来到了传闻中的文锦楼。 刘彻对这个文锦楼早就翻了个底朝天,根本没有找到所谓的文锦居士,文锦楼也跟文锦居士没有一丝关联。而且为了不冒犯此等人物,长安权贵也没有人敢去动文锦楼。 且看那个曾经把文锦楼之主拖去就要用刑的小官,家中就像糟了瘟神一般,今日嫡子摔了一跤断了腿,明日女君有恙,后日官职被贬,就知道该如何做了。 既然不能动粗,又不能探得虚实,那么他这个当朝天子亲自前来,已经是给足了这个文锦居士的脸面了。 真正求仙得道的人,哪里会来长安闹市贴出这样一个文锦词。只要对俗世有所求,他就能给得起价码。 他倒是要看看,这个神乎其神的文锦居士,究竟是个怎么样的神仙人物。 文锦居士自然就是苏碧曦。 这个时代,作为一个女子,尤其是商女,苏碧曦想要跟司马相如和离,并且为防司马相如日后得了权势后报复,就必须让自己有用,寻到一个可以依附的靠山。 但是身为商籍,卓氏连参加察举的资格都没有,攀附权贵更是难如登天。 如果是原身的卓文君,作为商家女,司马相如纳妾之后,为了自己,为了卓氏满门,也就只有用旧情来挽回司马相如,并且接纳妾室一路可走了。 苏碧曦则不同。 她熟知整个汉朝的走向,清楚地了解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事情。再加上她在这么多个轮回里累及的东西,足够她找到如今大汉,也是往后近五十载最大的靠山,当朝天子刘彻。 苏碧曦假借文锦居士之名,再加上自己的少许神通,再三预言即将发生之事,不过就是为了显示出自己的未卜先知之能,引来达官显贵,甚至引来天子。 有谁比当今天子,更想知晓未来呢? 退一万步说,汉朝自立朝以来,盛行黄老学说,对于有能为之修道之人,多少都会有些许尊重,她标榜自己是修道之人,还会赢得一个清高的世外之人声名。 蜀中卓氏在京城的宅子就离文锦楼不远,苏碧曦自从此次文锦词贴出之后,每日都前来文锦楼。终于在今日,迎来了这位青年天子。 可是她千算万算,却没有想到,自己的那位爱人,竟然在这世成了风流成性的汉武帝,先有陈阿娇卫子夫,后有李夫人王夫人钩弋夫人尹夫人等数之不尽的后宫佳丽。 真是好艳福。 她只有亲眼见到爱人时候,方能凭借两人的气机牵连,感知到爱人的身份,却不想爱人的这个身份,把她之前的诸多布局尽数打乱。 苏碧曦眯起眼睛,看着在众多护卫护持下,踏上二楼的刘彻。 正缓步上楼的刘彻无端觉得有些心悸,原以为只是祓禊累着了,正想去楼上小憩片刻,却不想在看见那个着豆绿色襦裙,霜色上衣的身影时,愣在原地。 她尽管着男装,却根本掩盖不了她身为女子的妩媚风流姿态。 她几乎是照着自己最爱的样子长的。 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脸如白玉,眸含秋水。 被那双剪水双瞳看着,他便像得了天下间最想要的东西一般开怀。 她此刻着了男装,却又英气勃发,意态娴然,就如同是一个真正的俏郎君一般。 他终于信了《硕人》之说,有美人兮,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再看她,刘彻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千百年前,他们好似曾经日日相对,须臾不离。 文锦楼旁的柳絮纷飞,间或吹落到了楼中,拂动了她的衣角。袍袖晃动间,直欲乘风归去,更显得她就像是他的一个梦境。 刘彻一行正在上楼的阶梯之上,早有侍从在二楼布守,刘彻领着一众郎官打头,忽然停在了此处,后面的人就有些疑惑了。 自小服侍刘彻,现在总管汉宫的中常侍黄明奇低声提醒道:“郎君,可是有什么吩咐?” 不在汉宫之中,他自然不好称呼刘彻为陛下的。 刘彻这才回过神来,塌上阶梯的时候还踉跄了一下,黄明奇赶紧扶住他。 待刘彻行到二楼,才发现整个二楼,只有苏碧曦带着一个小童,立于窗边。 那个着男装的女郎见到他,肃容而立,屈膝跪地,左手按右手,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手在膝前,头在手后,行了九拜最重,只在拜见君王时行的稽首礼,道:“文锦居士,卓氏文君,拜见陛下。” ※※※※※※※※※※※※※※※※※※※※ 小鱼小课堂: 祓禊[fu xi] :古代中国民俗,每年于春季上巳日在水边举行祭礼,洗濯去垢,消除不祥,叫祓禊。 本来接下来也打算写一个现实向的故事,但是想想自己已经哭了快两个月才写完的上一个故事,还是挪后吧。。。。。。 写汉武帝是我早就有的想法。 总汉武帝一朝,名臣大将辈出,风云迭起,却少有善果。汉武帝虽然乃是一代雄主,但是做下的糊涂事实在太多,让人扼腕不已。 卓文君是我非常欣赏而又可惜的女子,而渣男司马相如此等古代凤凰男,却是千古流传,实在是吾辈大恨。 5 眼前人的声音轻灵如滴在竹叶上的露珠一般, 传入刘彻的耳中, 窜进他的心里,他下意识地去扶着苏碧曦起身, 连忙说道:“免礼, 免礼,你叫做文君?” 话一出口,他才发现称呼女郎闺名不妥,看向身后跟着的人, 却发现他们竟然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只是对于苏碧曦向他叩拜有些惊讶。 苏碧曦见状躬身一礼, “陛下,仆会些许把戏, 陛下与仆之言语, 不宜被他人知晓,还请陛下随仆前往雅室。” 刘彻见苏碧曦伸出白皙如玉的葇荑, 在前方为他引路,心下不由发痒,直欲握住眼前的玉手,细细把玩, 缓缓亲吻,“可。” 原来眼前女郎便是文锦居士,那会一二隔音之术, 实在再恰当不过了。 刘彻遂跟着苏碧曦前往早就备好的雅室之中, 却见雅室布置素雅大方, 错落有致,不见珍宝玩器,只有一束桃花插在一瓶中,一小几,一个小炉,炉上有一釜。 一边有一画着竹叶的白色屏风。竹叶影影绰绰,竹清高孤直,竟有些孤寒的意味。 走近了看,又好像是梦幻泡影,眨眼便消失在脑海中。 此图意蕴,竟有些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之感。 卓氏女郎,心中竟是如此深悠之意吗? 阳光从窗中照进房室,撒上一层金色的光辉,丝丝缕缕,缭缭绕绕。 虚室生白,吉祥止止,想也不过如此了。 苏碧曦恭请刘彻上座后,见司马相如并不曾前往二楼,估摸只在一楼护卫,心下更是大安,拿起准备好的茶具,行云流水般地煮好了一壶茶,在中常侍黄明奇亲手验毒后,交于刘彻面前小几上,笑道:“陛下,此乃蜀中独有的峨蕊茶。此物唤作茶叶,蜀地都极少有人饮用,仆甚爱之。陛下若不弃,可勉力一试。” 刘彻见苏碧曦温声软语,素手轻掷,亲手奉茶,哪里有不肯喝的,忙端起莲花纹杯盏,迎面就是一阵香气四溢的清香,尝到口中,只觉香高味爽,甘芳长留,心旷神怡。 “茶者,源于神农氏也,有镇神舒缓,明目提神,利出解毒,延年益寿之效”苏碧曦给自己也添上一杯茶,娓娓道来,“陛下所饮之茶,乃是蜀地峨眉山所产。茶叶于清明之前采摘,初揉、二炒、二揉、三炒、三揉、四炒,最后经摊晾、储于瓷罐之中。芽叶炒制后,粒粒如蕊,纤绣如眉,茸毛显露,嫩绿油润。陛下以为,可还能入口?” 茶叶此时乃是山野村民嚼食之物,普通平民尚不可知,刘彻此前即便贵为天子,也从未饮过茶,初初尝来,只觉口齿留香,妙不可言,“此物甚佳,女郎手艺更是精湛,我此番很是有些福气。” 他并不以朕自称,心中只觉得与苏碧曦相处,甚是亲切。越与她相处一刻,越是为她心折。 刘彻此刻只想把她带回未央宫中,日日看着她,捧在手心,放在衣袖,片刻都不想离开。 他生来尊贵,凡是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只是此番,见苏碧曦清高自持之态,心中竟然有些患得患失之感。 他想要她。 可是她就是文锦居士,又有玄通,才学过人,如何会愿意屈就于区区后妃之位? 但是放她离开,看她跟他人成亲生子,他心里立时就恨不得把那个男人亲手千刀万剐。 为今之计,唯有年深日久,待她知晓他的好,方能让她心甘情愿留在他的身边。 苏碧曦闻言,垂眸应道:“能得陛下夸奖,仆愧不敢当。传言峨蕊茶有一个颇为神奇的传说。据说在峨眉山一个叫峨蕊崮的地方,住着一位仙子。这个仙子种着一株仙树,精心培育。一天,一个山民无意间闯入了仙子居住的地方,仙子被惊,所住仙境刹那间化为烟云,仙子亦化为一株茶苗,正是后来这峨蕊茶。” 女郎侃侃而谈,典故传闻,皆是信手拈来,气质典雅华然。 刘彻拊掌叹曰:“善,原来此物竟是仙家所用。女郎博学广识,不亏文锦居士之名。” 他用盖子拂了拂杯中的葱叶,“女郎既然就是文锦居士,能未卜先知,想必我今日来意,已然尽知。” “还未恭喜陛下,又得了一帝姬,弄瓦之喜。”苏碧曦面上神情并未有一丝波动,只静静往釜中添置姜末,“陛下若肯把仆所敬献峨蕊茶列为汉宫贡品,宫宴饮用之物,独交与卓氏贡上,卓氏一门愿在西疆,屯田五百亩,以报陛下。” 她竟然知晓还未实施之屯田令! 刘彻心中大惊。 屯田戍边乃是自汉立朝以来就有的国策,只是一直以来,匈奴屡屡侵袭边疆,兵荒马乱,人口纷纷内迁,并不具备实施之条件。 且秦末大乱以来,百姓困苦,百业凋敝,满目疮痍,数位先祖即便是有心屯田,也无力为之。 自祖父父亲“文景之治”以来,与百姓休养生息,劝课农桑,轻徭薄赋,屡次减免税赋,经过数代经营,终于开始展露了太平盛世之象。 刘彻与一众谋臣自建元初年,便有开始屯田戍边的打算。只是太皇太后窦氏认为,此举有挑衅匈奴之嫌,会引起兵戈之乱,一直未有实行。 谁曾料到,今日,一个出身蜀中的商女,竟然主动提出,要在西疆为汉屯田戍边? 屯田戍边乃是平定西疆,连接西域诸国,抗击外敌的一项固有之策,自先秦沿袭至今。屯田士兵,亦兵亦农,亦耕亦战,不仅为军队提供了粮草,保障了军队的战斗力,也会吸引大批民众来投,逐渐形成一个稳定发展的城池,成为对抗匈奴的一个牢固堡垒。 匈奴多为骑兵,逐水草而迁徙,离汉中原甚远。抗击匈奴,从中原地区调配粮草辎重,劳民伤财,始终是汉的一个心头大患。 如果在西疆建立了稳固的城池,有了足够的粮草,境况就截然不同了。 只是文景之后,国库虽然富足,屯田之举所耗实在太多,朝廷众臣尽不敢多言。 苏碧曦好似没有发现刘彻逐渐凝重的神色,继续言道:“朝廷若许商人以屯田戍边,修路筑地,代替重税,不再轻鄙商籍,甚至授予西疆官职。西疆百姓,凡屯田者,皆免除田税,仅在西疆腹地屯田,远离边疆之匈奴,安危自是无虞。朝廷开具路引而西疆之徭役,由当地百姓临近直道田陌。几载之内,西疆之阡陌交通,车马通行,可无忧矣。” “茶叶为贡品,卓氏独有,卓氏顷刻间便为皇商,富甲天下”刘彻任苏碧曦给他续茶,神色莫测,“只是,卓氏以何取信于朕,朕又有何可以用到一介商贾之处?天下之大,朕富有四海,能为朕所用之商贾,多如牛毛。” 刘彻幽暗的双眸紧紧凝视着眼前的清丽女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区区商贾之家,朕想要的,只有你。 ※※※※※※※※※※※※※※※※※※※※ 所有政策皆来源于史书,只是简略写了,肯定是有弊端的,咳咳 0506 刘彻说完, 便示意雅室中的侍从俱避了出去。 尽管他们都听不见苏碧曦跟他说的话, 但在一个有此玄通的文锦居士面前,些许侍从, 殊无必要。 苏碧曦在长安筹划多时, 折腾出如此大动静,今日扫榻相迎,也必不是为了行刺于他。 以她的手段,想谋刺刘彻, 有千百种可以做得无声无息的办法,根本犯不着以身涉险。 细碎的阳光洒在苏碧曦的面颊上, 留下斑驳的光影,跳跃闪烁。她就跪坐在插着桃花的案几之前, 人面桃花, 仿佛就像是一幅画卷。 苏碧曦将刘彻杯中已经凉掉的茶倒在一边的碗中,换上煮开的新茶, 再加上些许葱末,正坐于案前,肃然道:“汉立朝以来,高祖七年, 高祖伐韩王信,却被匈奴冒顿单于围困于平城,高祖嫡长女鲁元公主被献于匈奴, 还奉上了金银珠宝, 绫罗绸缎无数, 方换来了匈奴撤兵,汉室匆忙逃遁;惠帝三年,汉主动遣使,选刘姓宗室女并陪嫁宫人奴婢,诸多珍宝,再次与匈奴冒顿单于和亲,愿与屡屡侵犯我边疆之匈奴永以为好也;文帝四年,陛下的嫡亲祖父,再次选汉宗室女,嫁给已经是她祖父年纪的匈奴冒顿单于,此刘氏女一生只有二十几载,却嫁了四位匈奴男子,文帝国书中还写道,愿兄弟之邦,和亲睦邻,互为助益……..” 苏碧曦每说一句,刘彻的脸色便难看一分。到苏碧曦说到文帝之时,刘彻的脸上已经黑得要滴下水来了。 汉室立朝以来,就大败于匈奴,乃是刘氏百年之奇耻大辱,镌刻在刘氏子孙骨子里的羞辱。 刘彻从幼时起,就对于一位又一位宗室女和亲匈奴,带着数不清的珠宝玩器,宫人工匠,去换取根本不可能有的和平,每每听见匈奴人如何把汉人孩童当街摔死,强-暴有孕之妇人,劫掠过去的汉人有如猪狗,便恨不得把匈奴人剥皮抽筋,碎尸万段。 身为汉室天子,莫说踏平天下,竟然不能护住自己的疆土,庇佑自己的子民,驱除侵犯的外敌,实乃有愧于天地。 他幼时曾问过祖父,为何要一再选宗室女和亲,祖父只微微叹息,父亲也是满面愁容。 汉室至今,已有六十七载国祚,修养生息,积蓄国力,就是为了能够一雪前耻,抗击匈奴,保家卫国。 如今时机已然成熟,国富民强,他已派遣张骞出使西域,正是厉兵秣马,准备给予匈奴迎头痛击的时候。可是他刘彻身为名正言顺的大汉天子,竟然要屈居于窦氏之下,仍然要无为而治,仍然要选宗室女和亲,仍然要看着匈奴铁骑每每犯汉室边疆,奸杀掳掠,无恶不作! 朝堂之上,后宫之中,皆是窦氏一门,连他的皇后都是窦氏所属意的陈阿娇。 自吕氏之祸以来,汉室外戚之患从未断绝,先有吕氏,后有窦氏,刘氏江山,竟好似从未真正完全做过一回主。 陈阿娇为何从未有孕,因为刘彻从未想过让陈氏女有子,因为陈氏女与窦氏乃是同脉相连,刘彻根本不敢让她有子。 吕氏当年废弃刘氏皇帝,如同换一件衣袍一般简单。 如果陈氏女有子,焉知窦氏不会放弃屡屡顶撞于她的刘彻,而立年幼的陈氏所处嫡子为帝? 皇室,乃是天底下最无情的一家人。必要时候,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兄弟离间,姐妹饮恨,比比皆是,从来都不是什么新鲜的戏码。 比起一个业已长成的孙子,一个尚在襁褓里的重孙,可是比刘彻听话多了。 刘彻心中早已转过无数个念头,口中淡道:“女郎今日,可是来细数我汉室近百年大耻的?” 仅仅以此来激怒他,未免显得分量不够了。 刘彻的语气中已经有了怒意,苏碧曦并不觉得诧异,“茶者,余也,并非百姓衣食必备之物。峨蕊茶现今量小,匠人工序亦不熟,若成为宫廷贡品,必水涨而船高,物稀而价贵。纵使一两一金,恐也未必使不得。而茶之品种繁多,蜀地峨眉一带,茶叶种类数不胜数。不仅可以使得当地山民因此谋生,繁衍生息,州郡富饶,而茶叶之盈利,有半数尽归陛下之私库;茶之价高,能得者必为权贵富商,陛下则可课以重税,税赋者,汉室所得。” “蜀地茶叶难得,然存储不易。但从蜀中至长安,路途遥远,自秦以来的直道已历百年,兵荒马乱,战祸四起,早已经是荒废多时,行走困顿。蜀中卓氏,连同蜀地太守,蜀地李氏,刘氏等大族,将得陛下旨意,一路修缮直道。沿途官员,莫不遵从”苏碧曦眸光中带了一丝深意,笑道,“蜀地自郡守李冰修筑都江堰以来,千亩良田,天府之国,沃野千里,乃是粮草富饶之地。一旦蜀地至长安直道功成,且不必糜耗国库良多,不但可便宜行人商旅,更是迎击匈奴之后备。推而广之,闽越,南越,亦是产茶之地。” 苏碧曦的语声渐歇,话音在房室中飘散,刘彻始终在她身上的视线,几乎要把她灼伤。 “闽越?”刘彻如丝弦波动的声音传来,“女郎何以提起了闽越?” 不愧是当朝天子,果然是机敏异常。 苏碧曦抬起头来,看着对面英俊清贵的青年,“蜀地有人曾云游百越,写有游记,上载百越花草茂盛,越人引用花草之水,祛病消灾。可见百越之地,自古已是茶叶栽种之地。一朝长安茶贵,而贵贱之茶,权宦豪强,士族庶民,皆趋之若鹜,仆稍加引导,在百越购置茶山百亩,出而为汉之豪富。众人见利,陛下允诺南下之便利,赋税二年之稍减,必风起云涌,于百越之地购山种茶。中原之物产丰富,百越奇物亦多,互通有无,何止数千之数。届时,百越之民,与中原交通越多,货物往来,渐成依赖,道路通畅,则百越可安矣。” “可安矣?女郎此意,可是说,百越将有患而起?”刘彻锐利的眼眸微微眯起,手指敲在案几之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破军已出,紫府天梁可制其恶,禄存可制其狂。若不见禄存、化禄权和左右魁钺,反见煞忌”苏碧曦语气凛然,将手中杯盏放在案上,“建元六年,百越战祸将至;长乐宫中,孝帏叠起。” ※※※※※※※※※※※※※※※※※※※※ 长乐宫中,孝帏叠起:就是说太皇太后今年要挂啦,窦氏据说是住在长乐宫的 据说鲁元公主不是真得去和亲了,但是事实上,汉朝和亲的那些被称作无名氏的宗室女,哪一个不是嫁了好几个年纪有祖父大的男人,哪一个不是凄惨一生,早早逝去? 0507 就在苏碧曦话音刚落之时,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响起, 雅室门很快被扣响,黄明奇急促的声音传来, “陛下, 宫里传来消息,太皇太后旧病复发,晕厥不省,至今尚未醒转!” 刘彻的神色中带着一丝骇然, 突地站起身来,抓起苏碧曦的大袖, 一个侧身,便把她困在墙壁与自己之间, 双眸紧紧盯住她的每一寸神情, “女郎是否知晓,帝王对于一个有用的女郎, 还有一个办法?” 这个知晓未来,可以谋策天下的人,又是他想要的女人,只要纳了她, 成了自己的后妃,如何还会担心她不为自己的夫君,大汉的皇帝打算? 炉子上的茶已经又煮开了一轮, 浓郁的茶香弥漫在整个房室之内, 淡淡的水雾缓缓从茶炉上升起。 这个年仅二十二岁的帝王, 眸中闪着鹰隼一般的目光,把她拘在方寸之间,呼出的气息打在她颈项上,她竟觉得有些发痒。 分明是自己的爱人,却如此待她,就如同一个帝王对待一个陌生女子一般,想要强占于她。 即便她是文锦居士,即便她对他大有用处。 她此生的处境艰难,以寡妇之身跟司马相如中夜私奔,二嫁于司马相如,本以为可以白头偕老,却不料以为的良人可以贫贱不移,富贵时分便想着左拥右抱。 尽管卓文君多年无所出,但是司马相如如今才二十余岁,根本不到着急子嗣的时候。 纵然卓文君确是没办法诞育子嗣,自是可以从司马家远房亲戚那里收养一个幼童,精心教导。 蜀中卓氏富甲一方,卓文君才德兼备,如何不能教好一个孩子? 她成了一个地位低下的商女,又是二嫁之身,为平步青云的丈夫所厌弃,费尽周折图谋出路,却可以在上位者一个念头之间,所有的努力尽皆白费。 世间对于此时的女子何其不公。 婚姻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从未见过自己一生要侍奉的夫婿,便被父亲因为攀附权贵,将卓文君嫁给了一个注定会早亡之人。 她与司马相如琴意相知,鼓起了一生的勇气与之相携离去,承担了所有的骂名,而司马相如仅仅是留下一个真名士,始风流的名声。 司马相如家境贫困,她一个从小娇生惯养的女郎,当垆卖酒,处处为了自己的夫君打算,终于赢得阿翁的谅解,苦尽甘来。 却不料,竟是一场空。 苏碧曦本以为寻到了他,便可以就此放下心来,他竟如此待她。 心底泛上的委屈根本无法压制,胸口间的钝痛传遍了四肢百骸,苏碧曦鼻间忽然泛酸起来,泪珠陡然从眼眶中掉落,一只手捉着刘彻的衣襟,眼角迅速地泛红,竟低低地哭了起来。 泪水贴着她的脸颊,一颗颗落在雅室的毡子上,一些却打在刘彻的外袍上,印出了水痕。 刘彻见到她的眼泪,就像烫在自己心尖上的滚水,心里每一寸角落都在发痛发胀,手臂本能地想把眼前的女郎抱进怀里,安抚轻哄,许给她想要的所有东西。 只要她不再哭了。 虽然她哭的时候,也是好似从梨树上纷纷飞落的花瓣,零落飘散。那一弯黛眉,虽然皱着,也是眉如远山,曲如新月。 刘彻心头重重一悸,伸手把眼前哭得越发厉害的女郎拥入怀里。 两人的身子同时震了震。 她竟然是这么软,这么柔,身子的每一处,好像都是照着他的样子生的。 仿佛她天生就属于这个怀抱。 苏碧曦忽然被熟悉的气息包围,眼泪更加流得不停,脸贴着他的胸膛,手臂下意识地环住他的腰。 刘彻发现她温驯的动作,把她拥得更紧,早已把她当成自己的念头驱使下,轻轻唤出怀中人的名字,“君儿……..” 语声温柔而缠绵,哪怕是椒房殿的陈皇后,如今受宠的卫美人,都不曾奢望过的天子柔情。 只要刘彻对她们稍许有心,就足够她们感恩戴德了。 跋扈骄纵如陈皇后,在刘彻面前,虽然仍然刁蛮,却始终藏着小心翼翼的。 更何况卫子夫舞女出身,为奴为婢,在平阳长公主府邸就是一个供众人赏玩的下人而已。一朝被天子宠幸,已经是卫子夫此生能够期盼的最好结局。她对待刘彻,毕恭毕敬,事事以刘彻为先,连自己所出的女儿都不能占去她的心思。 她也足够明白,她如今所有的一切,卫氏如今得来的荣华富贵,尽皆来自于刘彻。卫氏兴亡,都在刘彻一念之间。尽管刘彻宠幸卫氏,让她生下两个孩子,并不皆是因为喜爱她的缘故,只怕还有利用卫氏,打压陈皇后一族以及窦氏一门的用意,她也必须尽量维持住这份宠爱。 她不得不以刘彻为天。 在今日之前,刘彻从未想过,那个闻名一时,声震长安的文锦居士,居然是一名女郎,还是一个如此有勇有谋,进能断天下事,退可知未来的奇女子。 这个女郎,不仅意外地牵动着他的心神,稍微逼迫一下她,她一哭,他便没了办法。 以往见到宫中美人哭泣时的厌烦,好似一下并消失了。 怀中女郎抱着他,发泄一般地哭着,好像全然不在乎他是天子,是整个大汉最尊贵之人,就好像是一位普通的,受她蛊惑的郎君一般。 他们的衣襟缠在一处。 他抚着她背上的柔软发丝,一下一下地安慰她。 她如绸缎般的细腻发丝,缕缕绕绕,好像缠住了他的心,再也没法把她放下。 他本来打算依着自己的心意,也是为了时局打算,强行纳了她的心思,也渐渐淡了。 这个女郎,实在是好大的本事,只要哭一哭,就让他改了主意,心中竟还十分乐意。 听见她的抽泣声逐渐停歇,刘彻无奈地叹了口气,柔声道:“好了,君儿,不要再哭了。再哭下去,我的衣服都像是水里泡过,如何再出得了门?” 他的随侍自然是带了备用的衣裳,但是此刻只要她能不再哭,他说什么都是可以的。 苏碧曦的理智被刘彻的一声“君儿”彻底唤了回来,飞快地从刘彻怀里躲开,在离刘彻稍远的地方,低头行礼,道:“仆失礼于陛下,陛下赎罪。只是仆为陛下郎官司马相如之妻,不敢攀附陛下,有碍陛下声名。” 0508 人主居未央, 长乐奉母后。 长乐宫是在秦离宫兴乐宫之上兴建的, 属于汉朝的第一座大型宫殿,始建于高祖五年, 为汉丞相萧何主持修建, 在惠帝以前一直为天子所在之处。惠帝之后,由吕后始,便为太后所居宫室,天子移居未央宫。 先帝去后, 刘彻奉皇太后窦氏为太皇太后,母亲王氏为皇太后。窦氏为长辈, 故仍居于长乐宫,而王太后则居于长乐宫配殿。 春风和暖, 日出和风, 莺鸟声声啼鸣,燕子翩然飞舞, 屋子外的水缸都会飘满了飞红。汉宫的楼阁殿堂,阑干帘栊,都仿佛沉浸在这融融的春意之中。 长乐宫主殿长信殿,此刻却是有压抑的哭声阵阵, 半分都不曾感受到这丝春意。宫人侍从个个眼眶微红,却仍然噤声不语,目不斜视, 好似没有听见殿内贵人们的哭声一般。 馆陶大长公主, 绛邑大长公主, 陈皇后,平阳长公主,南宫长公主,隆虑长公主,并刘彻的后妃卫氏等,刘彻仅有的两个女儿,连同尚在襁褓里的小女儿,窦氏一门在长安的嫡系,刘氏的宗室亲贵,朝廷公卿,俱是聚集在了长信殿中。 馆陶大长公主以及陈皇后守在太皇太后塌前,眼不错地盯着她的脸色,不断给太皇太后换头上的布巾,在旁边低泣,不住祈求,期盼那双紧闭的眼睛能够睁开来。 即便是骄横跋扈如窦太主馆陶大长公主,也是知晓,一旦她的亲生母亲太皇太后辞世,窦氏,陈氏满门的荣华富贵,恐怕就会化为过眼烟云。 当天天子,称呼她为姑母的刘彻,自登位以来,与太皇太后屡有冲突,几乎已经到了难以缓和的地步。 建元初年,刘彻刚刚坐上帝位,就接纳儒生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太皇太后却仍然崇信道家黄老之说,仍然主张无为而治,对刘彻所打算的改礼制,正衣冠,开科目等等举措都横加拦阻,逼死了刘彻亲自提拔的几位位及公卿的朝臣,废除了刘彻推行的所有新政。 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忍下这口气,何况是当朝天子。 在那一刻,刘嫖心中就知晓,窦氏一门,就跟当今天子势如水火。只要太皇太后薨逝,刘彻就会彻底清算窦氏陈氏,就是窦氏陈氏的万劫不复之日。 只是刘彻推行新政,势必要重用新的势力,就势必会削弱窦氏在的权势。 此消彼长,乃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阿母身为窦氏女,不得不如此作为。 母亲的重病,固然会让窦太主刘嫖伤心难过。但是身为汉室尊贵的大长公主,她直到此刻,终于开始害怕。 她的女儿陈阿娇,与刘彻成婚逾十载,始终未有一儿半女。她的儿子们个个都是斗鸡走马之辈,根本没有一个成器的。一旦母亲离去,失去权势的窦氏和陈氏,将被打入泥沼之中。 没有权势的大长公主,恐怕是落地的凤凰,比不上雉鸡。 而女儿没了窦氏和陈氏做依靠,本就被卫氏夺去的宠爱,天子不再眷顾,要如何在汉宫活下去? 思及这些,刘嫖不由悲从中来,哭得越发难过起来。一向强硬的窦太主,苍白的脸上不住流着泪水,所见者,都不免有些心酸。 案上莲花纹博山炉,烟雾袅袅。香炉似海中博山,下盘贮汤使润气蒸香,以像海之四环。 如今太皇太后忽然晕厥,针灸推拿汤药俱都没有什么效用。 一直守在长信殿的几位太医令丞,心中则是惶惶。太皇太后窦氏年迈,身体一直不太康健。这是人之常情,非人力所能及。前几年,太皇太后就因病而从此双目失明,太医院用尽法子,都无法使其复明。 现今大汉最有权势的一些人都聚集在长信殿,等待的便是这位苍老妇人,究竟何时走上人生的尽头。 偏殿之中,陈阿娇厉声斥责一众跪地请罪的太常及太医六令丞,侍医“尔等一群庸医,口口声声言道大母已然药石罔效,还敢号称是扁鹊再生!若是我大母有万一,我定要尔等统统前去陪葬!” 大母虽然恩威甚重,但对于她却是真心疼爱的,处处为她着想。陈阿娇对于太皇太后的逝去,心中有如刀割。 长信殿前忽然传出一阵喧哗之声,已是惊弓之鸟的陈阿娇心头火起,怒道:“太皇太后还在了,你们这群贱婢就如此不尊宫规,肆意喧闹,莫不是以为本宫奈何不了你们!来人啦…….” 却见着诸多侍从簇拥着一身袀玄绣金龙礼服,头戴長冠,绛缘领袖中衣,腰间佩戴玉佩璎珞的俊美青年疾步行来,脸上布满汗水,显是走得过于匆忙。 正是今日前往长安近郊祓禊的当朝天子刘彻,陈阿娇的郎君。 陈阿娇顿时找到了主心骨一般,飞快地迎了上来,抓住刘彻的手,眼角泛着泪光,“阿彻,阿彻,你回来了,大母她……..” 她此刻心慌意乱,竟是当着众人的面,不仅未曾行礼,还叫出了刘彻的名字来了。 此刻,她只是一个担忧一向疼爱自己的长辈,即将失去亲人的妇人罢了。见到自己可以依赖的郎君,便什么都忘记了。 跪地行礼的众人恨不得自己不存在,从未听见过皇后的声音,从未见到过这一幕。 刘彻并没有计较陈阿娇的失礼,不着痕迹地向前疾驱几步,避开了陈阿娇的手,把行礼的众人叫起,“先去看大母。” 陈阿娇从他面上的急切,凝重的神色以及微微湿润的眼眶里寻到了安慰,跟在刘彻后面,从前殿来到了长信殿的寝殿。 馆陶大长公主及服侍的宫人俱来行礼。 刘彻来到窦氏面前,目光怔怔地看着眼前,满头白发的妇人几无声息地躺在塌上,布满皱纹和斑点的脸上血色全无,脸色难看得几乎让人觉得她已经离世。若非胸口那一丝的起伏,几不可闻的呼吸,只怕长乐宫中,早已经是哀乐阵阵,孝帏叠起。 刘彻对于窦氏的感情,实不能用一个词可以形容。 窦氏是他的嫡亲祖母,而刘彻是先帝十分宠爱的一个儿子,窦氏对他自然也是疼爱的。 只是窦氏的孙子孙女太多了,人的心都是偏的,哪怕是身为太后的窦氏,对待先帝的孩子,宠爱也是平平。 再者,孙子,比起自己十月怀胎,亲生的儿子来说,始终是隔了一辈。 比起先帝来,窦氏更加宠爱幼子梁孝王,也就爱屋及乌,更加喜欢梁孝王的儿子们。 当年先帝废黜刘彻的异母哥哥刘荣之时,窦氏曾经起过让梁孝王刘武承嗣,兄死弟及,继承大汉皇位的念头。若非当时朝廷重臣极力反对,恐怕刘彻这个储君之位,就不会这么稳当了。 窦氏对于幼子的宠爱,可见一斑。 没有一个帝王会对曾经觊觎,阻扰过他帝位之人,毫无芥蒂,即便那是他的嫡亲大母。 何况窦氏在先帝一朝,到刘彻登位以来,权倾朝野,几成外戚之祸,早已经是刘彻眼中之钉,肉中之刺,不除之不能安枕。 刘彻是窦氏的孙子,是馆陶大长公主的侄子,是陈阿娇的表弟。但是首先,他是大汉的帝王。 凡是践踏他至高无上权威之人,必是他要铲除的绊脚石。 如果他今日没有事先去见过君儿,只怕此刻,他心中是为以一个孝字压在他头上如此之久,如今终于要薨逝的大母,而感到放下了心头大石,恐怕是欣喜甚至愉悦的。 仅有的那一点对于大母的孺慕之思,早已经尽数消磨在窦氏数十年对于幼子的偏爱,对馆陶大长公主一系的偏心,对于窦氏一门的偏信之中。 刘彻在问询了太常及几位太医丞太皇太后的病情,再三嘱咐他们尽快商量个办法后,便坐在太皇太后塌边,握着那双衰老冰冷的手,亲自服侍窦氏进奉汤。刘彻眼眶通红,眼泪缓缓流下,流露出极为悲痛的神态。刘嫖,陈阿娇和众多宗室见了,也都纷纷以袖拭泪,低声哭泣。 诸位宗室大臣见此,心中皆道皇帝至孝。 和暖的春风拂动长信殿中的帐幔,吹来博山炉中未曾断过的沉香香气,令刘彻从思绪中回过神来,苏碧曦临别时的话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陛下,太皇太后此次病重,乃是有惊无险。冬日里的那一场风寒,才会是太皇太后薨逝之时。陛下切不可因为新政废除,公卿被逼自尽,现下便跟窦氏一门图穷匕见。须知,成大事者,能忍常人所不能忍。陛下与太皇太后相比,有一个她无法企及的东西,便是时间。陛下尚是少年,而太皇太后垂垂老矣,行将就木。陛下须忍一时之恨,开始以商,兵,民屯田戍边,以消遣之茶,丝绸等来麻痹匈奴,广修直道,培育良马,操练兵士。如此种种,方是陛下当务之急。窦氏一门,已是陛下案首之鱼肉,只待太皇太后薨逝,便是陛下清算之日。若是现在便与窦氏争斗,将是徒增大汉之内耗。只需等待数月,陛下就可真正南面独坐,御宇登极。” ※※※※※※※※※※※※※※※※※※※※ 所有关于历史的揣测,都是小鱼的一家之言,咳咳。 0509 待看过太皇太后之后, 刘彻从长乐宫中出来, 先是亲自送了陈阿娇回到椒房殿,对六神无主的陈阿娇再三抚慰, 还陪着她用了晚食, 方才离开椒房殿。 陈阿娇自卫子夫再次得宠以来,已经许久没有得到刘彻这样的宠爱,心中大喜,殷勤不已地服侍刘彻。 一人有心, 一人有意,倒也相处得融洽。 只是各人心中作何感想, 便只有各人心中知晓了。 出了椒房殿,刘彻没有用步撵, 缓步朝着未央宫行去, 陷入沉思之中。 嘉礼者,乡饮酒礼, 冠笄之礼,宾射之礼,燕飨之礼,脤膰之礼, 庆贺之礼也。 冠礼便是自古以来,嘉礼之中,极其重要的一礼。 男子, 二十而行冠礼, 寓意成人, 被宗族所承认。 成人之者,将责成人礼焉也。责成人礼焉者,将责为人子、为人弟、为人臣、为人少者之礼行焉。 自周以来,名义上来说,贵族男子只有举行了冠礼,方能拥有与之身份地位相符的权利和地位。 刘彻十六岁便由先帝亲自主持,行了冠礼。 那个时候,先帝已然是病体沉重,沉疴难返,乃是硬撑着给他亲自及冠的。待冠礼之后不久,先帝便山陵崩逝。 那是先帝所能为他寄予厚望的继承人,汉室天子,做的最后一件事。 正名。 先帝继祖父以来,励精图治,开创了名垂青史的文景之治,如何能不知道窦氏一门已经权倾朝野,如何不知道诸侯王积弊已深,如何不知道自己的阿母窦太后乃是刘氏宗族之心腹大患。 但是先帝长成的皇子中,几乎没有能够与窦氏相比的门阀,更何况他所相中的太子刘彻,母族王氏,几乎是庶民一般,在朝中毫无势力。 而刘彻确实太小了。 十六岁的少年,尽管天资聪颖,有圣贤之德行,但要担负起整个天下,对于尚且羸弱的刘彻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先帝唯有将刘嫖唯一的女儿,从小有金屋藏娇之事的陈阿娇,许给刘彻,让刘彻与窦氏的利益捆绑在一起,让窦氏辅助刘彻,在刘彻还弱小的时候,稳固局势。 先帝作为窦太后的亲生儿子,了解自己的阿母至深,知晓她对于权势的执着,也庆幸她并没有吕氏的野望,妄图取刘氏而代之。 尽管这最大的原因,恐怕是汉室已立朝日久,江山稳固,民心所向,窦太后根本无法彻底夺取刘氏的江山。 所以在先帝最后的岁月里,他亲自为刘彻举行冠礼,给了他亲政之名义,给了他决断天下之底气,也是他作为父亲,作为儿子,缓和自己母亲和儿子关系,最后做出的一点努力。 可惜在争夺权势的较量中,先帝最后的这些仁慈,注定不会有结果。 刘氏掌握着天下间最大的权力,势必会引来其他所有人的觊觎。先是吕氏,后有窦氏,陈氏。 帝王的道路上,从不会缺乏杀戮和血腥,也永远不会有宁静的一日。 潜龙在渊,不过是一时之计。 他身为当朝天子,忍得下窦氏专权,忍得下匈奴欺辱,忍得下诸侯各自为政。待明朝,一旦他拥有了平定天下的能力,这些欠他的,欺他的,瞒他的,全都要成倍地还回来。 过往的种种纷至沓来,他站在汉宫小径旁,看着一簇簇盛开的桃花,被那灼灼的芳华引得失了神。 君儿应该最喜欢牡丹。 不知为何,刘彻心中忽然有了这种感觉。 唯有牡丹之倾城国色,昳丽无双,艳绝凡尘,方称得上她。 就像方才,她把绣有淡紫牡丹的绢帕递给他,让他擦拭被她泪水打湿的衣襟。 绢帕乃是女郎闺阁之私物,她在绢帕上绣了那么一朵绚丽的牡丹花,想必是极其喜欢的。 刘彻便如同一个毛头小郎君一般,拿着她的绢帕,根本舍不得用来擦外袍,便当着苏碧曦的面,藏进了衣襟里面,一边还用炙热的目光瞧着她,让苏碧曦的脸颊,红得便似那案几上的桃花。乌黑的眸子中,仿佛蕴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瞪了刘彻一眼。 刘彻被她看得心中发痒,知道她恼了,忙做低服小,跟她不住道歉赔礼,半晌才哄得她过来。 刘彻生而尊贵,自母亲王氏被立为皇后之后,便被封为太子。自小到大,在女色一事上,从未有过这般情态。 可是奇怪的是,他心里十分愿意这么做,好像也是做过千百回一般,自动自发地说出了那些话,做出了那些事。 好像他本就该这么宠着她,爱着她,疼着她。 想到那时的情景,刘彻冷寂的脸色稍有柔缓,嘴角微微弯起了一个弧度。 一直随侍在侧的中常侍黄明奇,见到刘彻终于有了好脸色,心下也松了一些。 他们这些伺候宫中贵人的宫人侍从,身家性命俱是在贵人们的一念之间。贵人们心情好了,他们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一旦贵人们动怒,打杀一两个奴婢,就如同碾死一只蚂蚁,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想起太皇太后的病情,他心中更是有了兔死狐悲之感。 若是太皇太后薨逝,按照祖制,长信殿中侍奉的宫人,大半是要给太皇太后殉葬的。即便是总角之龄的小鬟,也无法逃脱得了这样的宿命。 “阿翁,阿翁,你来看绎绎了吗?”一个稚嫩的声音忽地从一处殿阁外传来,一个着碧色襦裙,扎了双丫的女童忽地从不远处奔来。 原来刘彻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离卫子夫所居住的兰林殿不远的地方。来的正是刘彻的第一个孩子,卫子夫的第一个女儿,刘绎。 因为是许久以来得来的第一个孩子,还是一个帝姬,刘彻从来都是偏宠得多,对这个女儿也是百依百顺。刘绎年纪又小,又在最为稚嫩可爱的时候,刘彻每每看见她,心情都会好上一分。 刘绎在刘彻的娇宠下,性子却极好,只是极为黏着刘彻。 方才在长信殿中,刘绎跟着卫子夫侯在偏殿之中,并未见过刘彻。待回到兰林殿后,领着宫人出来玩耍,没想到竟然见到了刘彻,自然是极为欣喜的。 ※※※※※※※※※※※※※※※※※※※※ 求收藏求评论啊,这么可爱的小鱼,你忍心不评论吗?(^o^)/~这篇文的积分收藏真的是让人很绝望啊o(╯□╰)o这么努力的小鱼好委屈┭┮﹏┭┮ 0510 “绎绎怎么到这里来呢?可用过晚食呢?”刘彻牵起行礼后的刘绎, 带着她朝着兰林殿的方向行去。 既然他遇见了自己女儿, 自是要送她回去的。 “绎绎已经随诸母用过晚食,阿翁可用过呢?”刘绎正是三岁的年纪, 肖似其母的五官, 凭添一份白嫩精致,“阿翁要是还未用过,绎绎再陪阿翁用一些。” 刘彻听见这话,不由失笑。 刘绎体态稍有些白胖, 再加上小孩子肠胃弱,不容易克化, 卫子夫从小便不让刘绎用太多东西。但嘴馋的刘绎哪里忍得住,每次趁着刘彻来的时候, 都打着陪刘彻的缘故, 好多吃一些。 现下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一闪一闪地看着刘彻, 刘彻哪里会不知道她的小心思,好笑道:“你诸母若是准了,阿翁便让你用一些。” 那肯定是不行了。 刘绎的脸一下就耷拉了下来,垂头丧气地跟着刘彻走进了兰林殿。 卫子夫早就得了刘彻遇见了刘绎的通报, 带着宫人等候在前殿,“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这是卫子夫生产, 出了月子后首次见到刘彻, 神情上不免有些欣喜, 一双柔情的眸子眼含春水,温顺地向刘彻行礼。 她自是知晓,自己第二个孩子仍然是一位帝姬,让刘彻多么失望。卫子夫只能怨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无法给刘彻生下一位皇子。 刘彻多日不来看她,她也丝毫不敢搅扰,只悉心调理自己产后虚弱的身子,让自己尽快恢复往日的体态。 尽管卫青已经成为了天子近臣,但是卫氏一门根基单薄,几乎完全建立在天子对于她的宠幸上。卫子夫不可以,也不敢失去这份宠幸。 刘彻随意挥了挥手,便坐到了上首,稍微跟卫子夫说了会儿话,便提起了刚生下的小女儿,卫子夫连忙让奶姆把孩子抱过来。 小孩子一天大半时间都在睡觉,小帝姬也是在襁褓睡得香甜,完全不知晓这是第一次见到她的父亲。 刘彻看着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白嫩的小脸,不时还伸出细小的手放到嘴边,不知为何,就想起了自己心上的那个人。 她恐怕,不会愿意入宫为妃。 无端的,刘彻就是有这种揣测。 蜀中卓氏,卓文君,在今日之前,并不具备刘彻了解他们的分量。但是今日之后,刘彻可以确定,卓文君即便已经是二嫁之身,即便司马相如已经另觅新欢,却绝不肯屈就于跟旁人共同服侍一个郎主。 识人本就是帝王的必备品质,仅仅从今日一面,卓文君恳求跟司马相如和离一事,便可知晓她的烈性。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卓文君这首《白头吟》已经在长安的街头巷尾,孩童都在传唱,刘彻自然是知晓的。 他既倾慕于她的才华,又感慨于她的志向。 在这个对于女子多有苛责的天下,男子尽可三妻四妾,君王可以后宫无数的纲常,卓文君只愿求得一心人,既可以说是一个痴字,又可以说是一个傻字,还可以说是一个谬字。 刘彻愿意成全卓文君,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要她,再者就是因为卓文君对于术数的神奇天赋,以及那份神鬼莫测的未卜先知之能。 他看上的女郎,自然不能再是他人的妻子。 刘氏一族,强抢他人之妻妾,实属平常。刘彻的母亲王太后,当初就嫁给了一个普通农家金王孙,生下一个女儿,后来被家里强行接回来,送到了太子宫殿,方有了三位长公主,方有了刘彻。 算起来,先帝也是抢了别人的妻子。 如今,既然卓文君有和离之意,刘彻自是要成全她。至于以后,肯定要慢慢筹谋。 汉宫现有阿娇为皇后,卫子夫育有两女,窦氏仍然独大,并不是她入宫的好时机。 思及此处,刘彻一哂。他竟然也是有英雄气短的时候,处处向一个女郎低头,面面为她设身处地地思量。 怕是前世欠了她的。 卫子夫小心地瞧着刘彻的神色,斟酌地开口,“陛下,公主出世已有一月多,妾斗胆,求陛下赐名。” 刘绎出生便有了名字,但是这个小女儿现在才第一次见到刘彻,卫子夫心中早已是火烧一般的担忧。 刘彻眼中的温度淡去,神色变得幽冷,“大母如今病重,二公主不宜此时赐名。朕方回宫,还有政务。”语罢,便挥袖离去。 卫子夫看着那个自己日夜苦苦念着的身影,跪地相送的同时,一行清泪,终是从白皙的脸上落下。 美人梨花带雨,若是往常,刘彻自然会怜惜一番。只是如今有了苏碧曦珠玉在前,以前看着颇为喜爱的卫子夫,竟是不再有那份怜惜之意。 好像这么做,自己会有愧疚一般。 此时乃是窦氏病重之时,给卫氏所出公主赐名,与他在这几个月要多加忍让窦氏的筹谋不符,更会让馆陶大长公主,陈阿娇以及陈氏多有不满。 皇室帝姬,大多在周岁之后方才赐名。刘绎乃是皇长女,多有不同也就罢了。卫子夫所出的次女,在满月后不久便得赐名,岂不是在打陈阿娇作为皇后的脸面。 再者,卓文君在最后离别时所说的话,令刘彻多有思量。 “侍中卫青者,身上气运极盛,乃有天狼破军之威,才经文武,气荩华夷,逸翮将抟,巨鳞必纵。一旦匈奴战事起,卫青之成就,必不弱于燕之乐毅,秦之白起,齐之廉颇。如此旷世之将才,必成就不世之功勋。及至于彼时,后宫之中,卫青之姊卫氏不但有宠,膝下还有陛下之长女,次女,甚至皇长子,皇后之位,可有他人乎?还可恩重卫青,将虎符托付于卫青乎?诸吕之乱,窦氏之权,外戚之祸,陛下,岂敢不忧乎?” ※※※※※※※※※※※※※※※※※※※※ 这是女主为自己铺路啊哈哈哈 0511 苏碧曦之前并未经历过汉朝, 更没有经历过在中华民族几千年历史中, 堪称盛世的汉武帝一朝。既然她来到了这个时代,就必然会力所能及的, 做出自己的一份努力, 改变一些原本的悲剧。 卫青何许人也? 班固曾说,长平桓桓,上将之元,薄伐猃允, 恢我朔边,戎车七征, 冲輣闲闲,合围单于, 北登阗颜。司马迁有言, 直曲塞,广河南, 破祁连,通西国,靡北胡。 这样一个出身微贱,被亲生父亲当成畜生一样看待, 公主府奴婢出身的卫青,七战七捷,收复河朔、河套地区, 击破单于, 乃是千古不世之名将, 功垂竹帛之帅星,却在一位将军壮年,最是建功立业之时,再也未能驰骋沙场,金戈铁马,建功立业。 而是在被封大将军之后,就拱手将建功的机会让给自己年幼的外甥霍去病,让他去迎击匈奴主力,自己率领少数骑兵,步兵以及补给殿后。 此时的卫青,乃是而立之年而已。 而是蜗居于长安,远离疆场千里之遥,日日遥望祁连山,看着光阴不再,日日郁结于胸,然后郁郁辞世。 尽管卫青死后陪葬武帝茂陵,离茂陵之近,足可显示出来汉武帝对其看重。但是生前如此,死后哀荣,又有何用? 在壮年辞世的卫青,能够听见汉武帝的哀泣和忏悔吗? 卫青死后,汉武帝下发求贤令,却苦无良将,此时再想起卫青,是否为时已晚? 霍去病卫青去后,汉室对外战争败绩颇多,再无早年之势,朝野上下皆思慕大将军之威,莫非不讽刺? 已经到了阴间的卫青,会不会对汉武帝有怨怼之情,诚未可知。但是对于十四年间,从未获得领兵之权,心中定是有诸多遗憾的。 卫青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十四年,几乎是必然的。 自古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权高朝野者必忌。 此三者,卫青占了全部。 更何况,卫青还有一个当朝皇后的姐姐,当朝太子的外甥,跟他同为大将军的外甥霍去病,还尚了当朝天子的长姐平阳长公主。 举凡帝王,对待卫青,绝不可能没有猜忌之心,哪怕卫青是一个忠心不二,绝无二心,一心效忠汉室的忠臣良将。 任何一个普通人,假如手握权力,麾下竟然有这么一个不世之鬼才,如何能够不小心提防,夜夜不能安枕? 何况以汉武帝刘彻晚年缔造了那么多冤假错案,一辈子从未缺过酷吏的行事,甚至以巫蛊之案,逼死了卫子夫和自己的嫡长子,血流千里,死伤无数,导致不得不托孤于霍光,后来几经周折,才确立了汉宣帝刘询的中兴。 这样的汉武帝,恐怕每一次卫青建功之后,看待卫青的目光,就会更加让人触目心惊。 若要避免卫青重蹈历史的覆辙,首先就是避免卫子夫的受宠,以及产下刘彻的长子刘据。 没有皇子外戚这一重身份,卫青就可以免了刘彻的些许忌惮。 再者,苏碧曦的爱人,这一世偏偏成了刘彻。 卫子夫固然会连续帮刘彻生下三个女儿,然后才有皇长子刘据。但是作为一个女子,苏碧曦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长达几个轮回的爱人,跟其他的女人生儿育女,进而册封卫子夫为皇后,刘据为皇太子? 哪怕是现代,有权有势的男人,身边都会有源源不断的女人蜂拥而上,你方唱罢,我方登场,何况是汉朝权势最盛地位最为尊贵之天子刘彻? 苏碧曦固然对爱人有着宿世的感情,不可分割的牵绊,但若是刘彻此世仍然享受着三宫六院,美人环绕的后宫,那她此世就绝不会再成为他的妻子。 汉朝大好河山,五湖四海,三山五岳,俱是山清水秀,雄峻壮阔,哪里去不得? 以苏碧曦的能为,护住自己及真心关爱她的人,离开司马相如之后,徜徉天地之间,且放白鹿于青崖之间,须行之时,便骑了它,遍访名山大川,一生逍遥自在,岂不乐哉? 要苏碧曦去得汉宫,每日沉迷于汉宫一寸天地,斗得尔虞我诈,你死我活,就是为了区区一个男人,那岂不是对不起她经历的诸多轮回,无尽岁月? 长安的春天依然是寒冷的,虽然已经有了些许暖意,料峭的春风一起,便冻得人通体生寒。 暮春三月,春已经过去了大半,偶尔却还要迎来寒气倒灌。晚开的梅花如白雪般胡乱撒着,零落地拂了一身,裙摆上都沾染了满满的梅花香气。 樱花和桃花皆已落尽,春雨淅淅沥沥地打在长着绿芽的树枝上,间或还有一两多粉色花瓣晚开了些,仍被雨珠垂落,飘散在溪流之中。 苏碧曦本是瞧着今日阳光甚好,早早地就带着齐妪阿青,并几个使女奴仆,驱车来到长安郊外游玩。却不想及至午时,一阵不小的春雨,伴随着雷鸣阵阵,从天青色的天际落下。苏碧曦无法,只好带着诸人避到长亭之中。还好此处长亭乃是长安郊外,建的亭台有两处,容下苏碧曦一行人,正是有余。 雨下得久了,生起了些许雨雾来。齐妪给苏碧曦披上了斗篷,担忧苏碧曦的身子着凉,不由劝道:“这雨也不知何时才能停下,女郎在这没有遮挡的长亭,恐得了风寒,不若回了牛车,家去吧。” 他们此番出门,只是给苏碧曦备了一件薄薄的斗篷。春雨下来,寒气袭人,他们都有些受不住,何况自小体弱的苏碧曦。 苏碧曦把斗篷拢得紧了一些,含笑看着一旁担忧的齐妪和一众使女,温声道:“我自是可以乘牛车家去。只是今日出门,天气正好,你们并未备下太多雨具。此处离长安还有半个多时辰的行程,也不知这雨何时能停下。你们淋这一路,我怎能安心?” 这些从小就侍奉苏碧曦的奴仆闻言便是感怀,齐妪更是眼眶中有了湿意。 他们家女郎自小就心肠良善,待他们这些奴仆甚是宽厚。只是女郎命苦,第一位郎主早亡。本以为再嫁的郎主是个好的,却不料竟撇下了身为司马府女君的女郎,私下纳了妾室,还有了身子。 那茂陵女若先行有了庶长子,膝下没有嫡子的女郎,又当如何自处? 齐妪看着女郎出生,又当了女郎的乳母,亲手把女郎养大,早就把女郎当成了自己的孩子。女郎一生不曾顺遂过,齐妪也是心如刀割。 正在此时,两辆牛车向着长亭而来。 齐妪及卓氏奴仆看了,忙服侍苏碧曦戴了白色的幂离,将苏碧曦护在了人群之中。 待得牛车主人进得长亭,只见一着紫檀色外袍的俊雅郎君撑着伞,护着一湘色襦裙的女郎。待使女在长亭里铺下坐垫后,那郎君扶了带着同样幂离的女郎坐下,殷勤地照料一番后,方看向早已在长亭的苏碧曦等人。 只见一旁的齐妪阿青都对这位俊雅郎君怒目而视,眼里都燃着怒意,而披着丁香色斗篷,戴着白色幂离的苏碧曦亦是面对着他。 郎君诧然地睁大了眼睛,面上亦流露出意外的神色来。 此人正是司马相如。 0512 以苏碧曦的目力, 自然是早就察觉到来者为司马相如。在司马相如跟那茂陵女卿卿我我的时候, 她就饶有兴致地把这位“汉之文人,史为司马, 赋推相如”, 才名流传青史的风流才子打量了一番。 司马相如此时不过二十余岁,上穿一件月白色上襦,下着同色下裳,腰间配镶嵌绿玉之腰带, 悬挂一枚晶莹剔透之白玉,外罩紫檀色广袖外袍。俊眉星目, 眉宇间有一股文人独有的风流倜傥,兼之少有的书卷气, 肤色白皙, 乌发如墨,用一高冠系上。 文质彬彬, 然后君子。 单从容貌来看,司马相如,看上去实在是一位气质华然的君子啊。 苏碧曦心中感慨,可惜了, 君子之中,也有一类伪君子。 况且,刚从现代世界过来的苏碧曦想, 这司马相如弹了几首曲子, 就把让卓文君中夜相从, 为天下第一私奔佳话。然后虽然过了一段贫苦日子,但是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大小姐一同吃苦,还陪着他当垆卖酒,最后还被岳父赠了良田美宅,黄金百两,一朝发家致富。 这岂不是古代版的凤凰男成功记? 这个凤凰男靠着卓文君“成为富人”后,不仅不想着如何好好过日子,反倒一门心思想拿着卓文君的钱去纳妾,此等寡廉鲜耻之尤,实在是平生罕见。 汉朝郎官品秩一般初定为一年三百石,换算为现在的计量为十四斤一石。也就是说,司马相如即便拿了一年的俸禄,也不过就是四千二百斤的粮食。 可是且不说司马相如入长安时,卓王孙赠予的百金。单就他身上那套光彩照人的华裳,那枚质地细腻,净无瑕疵的白玉,起码就要五金不止。 而那位未曾露面的茂陵女,材质上好,透气而又朦胧的幂离,一身做工精致,绣着海棠花的襦裙,手上戴着的莹润剔透玉镯,又何止十金? 司马相如哪里来的钱置办这些? 就凭一年几千斤的粮食? 有些贫苦百姓,一生都未曾用得了几金。 就在苏碧曦对司马相如腹诽不已时,司马相如已是认出了齐妪,阿青,芷晴等一众奴仆,后面那个纤细的身影自然就是他的妻子了。 司马相如与自己的妻子久别重逢,心中十分惊喜,惊讶过后,便朗然笑着走近了苏碧曦,“文君?你竟来了长安,缘何不告知于我,莫非是要吓一吓你的郎主?”语气透露着真心实意的喜悦,眼角微弯,任谁都能察觉到他的喜形于色。 齐妪等人见司马相如主动过来,神色稍缓,给司马相如行了礼,便让开了前路。 司马相如心中是有卓文君的,而且卓文君在他心中,不可谓不重。说是天下最亲近之人,也不为过。 不说卓文君为蜀中第一美人,美貌动人,又极有才情,跟他琴瑟和谐,实乃他生平幸事。早年他一无所有之时,卓文君便没名没分地跟着他,还跟他一起酿酒卖酒,贫贱不移,对他不仅有夫妻之情,还有亲人之义。 这么多年下来,司马相如早已把卓文君当成了至亲之人。 只是在司马相如看来,男人三妻四妾,实属平常。无论他之后纳了多少妾室,都不会有一丝一毫妨碍到卓文君的地位。而且卓文君几年以来,未能产下一个孩子,多方寻医问药,也苦无良策,恐怕是不能生育的。 司马相如想着,待他日后有了庶子,将之放在卓文君名下,延续司马家的香火,也就是了,也算是全了他跟卓文君的一番情意。 司马相如走近苏碧曦,就要伸手执她的素手,却见苏碧曦一直把手隐于幂离之中,想是在外间,不欲与他太亲近,便笑道:“今日正值休沐。甫出得门时,还是晴空万里,我怜若娘在家中烦闷数月,便携她出门游玩。不想春日天气骤变,说风就是雨。若娘有孕,我心忧她雨天赶路不便,方避来了长亭,不想竟得遇了文君方入长安,待会便随我回府吧。你还未见过若娘吧,她已有了三月身孕,这可是今年的大喜之事。若娘温顺柔善,定能好好侍奉于你。” 他看向随他前来避雨的女子,“若娘,来见过府中女君。” 他见这里只有蜀地府中诸人,便打算先替苏碧曦在长安诸人面前立威,给她这个女君颜面。 尽管他有了妾室,可能还有庶出儿女,心中却还是看中卓文君的,自然要帮她打算。而他先行表明了对于若娘的态度,卓文君看在他身为郎主的面上,也是要投桃报李,善待若娘的。 赵若娘早在司马相如说出了卓文君的名字时便示意使女,把她扶了起来,在一旁低头静立。弱柳扶风的气质,虽有了身孕,仍然不及一握的细腰,衣带迎风地缓步行了过来,而后就在这长亭之上,给苏碧曦行了妾室拜见女君的跪拜之礼。 仿若带着香气的柔软女声传来,“贱妾赵氏,拜见女君,女君万福。” 赵氏行为有礼,大方得人,司马相如眼中闪过满意。只是过了好一会儿,静静受着赵氏拜礼的苏碧曦都不曾发话,既不让赵氏起来,也不训-诫一二,倒有些给下马威,让赵氏多跪一些的意思。 司马相如知晓苏碧曦对于她纳妾极为不愉,心中怨怼异常,“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诗句也传遍了长安,不想她竟然当众发作。他都如此温声软语,处处为她设想了,她还如此不知进退,当着他这个郎主的面都发作有孕的赵氏。他平时都随侍在陛下身边,不在府中,柔弱的赵氏岂不是成了苏碧曦随意折辱,任意打骂的奴婢?赵氏和其腹中,他司马相如第一个孩子,还能有命在? 司马相如的面色一下就难看了起来,亲自去扶了赵氏起身,手抓住赵氏的葇荑之时,几滴冰冷的泪珠打在他的手上,他感觉到赵氏在微微颤抖,却还压抑着情绪,不哭出声来。 妾室第一次拜见女君,若是哭了出来,岂不是在说,这个女君根本容不得她。 司马相如心下感慨赵氏的懂事,拍了拍她的手,而后转过身子,对苏碧曦语气稍微冷肃地说道:“文君,我现在已是陛下身边郎官,天子近臣,朝廷新贵,一言一行都被言官盯着。若是府中传出你苛待妾室的流言,被言官得知,告我一个治家不宁之罪……今日之事便罢了,只是以后绝不可再犯。若娘如今有孕,晨昏定省我做主免了,也已安排了得力的使女奴婢照料。你方来长安,先打理一下府中诸事,安排府中春日宴饮之事吧。” 赵氏毕竟只是妾室,不能代替他的妻子,与各官员妻室走动。之前苏碧曦不在家中,他也无暇操办个中杂事,与长安官员私下往来。如今苏碧曦来了,她是大家出身,操办这些事情自是趁手,他也好跟同僚们多些来往,一应节礼什么的,也能操办起来。 说起来,岳父予他的百金,也要用尽了。苏碧曦此行来,岳父定是让她带了足够的财物,府中开销也不用他再写信与岳父讨要了。 ※※※※※※※※※※※※※※※※※※※※ 惊呆了,训-诫也和谐了(⊙o⊙)…下限不断被刷新啊 0513 司马相如乃是这个时代典型的文人, 对于黄老学说有着极深的认同, 少时曾学着春秋战国诸子,读书练剑, 周游诸侯国, 喜与人高谈阔论,结交名士才子,加上容貌俊秀,辞藻华丽, 斑斓多姿,亦言之有物, 颇有见地,实有百家诸子之遗风。 然则, 切不要忘了, 百家诸子大多有一个通病,便是不事生产, 家中多无财帛土地,一生穷困潦倒者为数不少。 司马相如也有这些特质,于生计上不甚在意,大多交给旁人打理。父母还在时, 便只管往父母要财物。待父母去了,家中败落了,便一贫如洗。得了卓文君后, 家中开销都交给了卓文君。待到卓王孙接纳了他们, 赠屋与金, 司马相如更是没有为财帛多花过一分心思。 他应当朝天子的求贤令,来到长安为天子郎官,俸禄哪里够用,平日也是仗义疏财,从不吝啬钱财。倒纳了赵氏之后,更是为赵氏添置了不少细软首饰,俱是糜耗不菲。至今日,卓王孙赠予的百金已是所剩不多了。 前几日,府邸管事还拿着账目来找他拿主意,如何应对府中日常用度。司马相如当即给卓王孙去了信,却没想到信还没送出几天,便遇见了卓文君来了长安。 他看见卓文君的《白头吟》,既为她的才华所拜服,也感慨她的痴心,同时也为她的不能容人,不思自己不能生育,为司马家子嗣计感到痛心。 如今见到卓文君当面发作赵氏,司马相如心中更是对卓文君的行事感到不满,只想着待回府后,私下再好好说一说她,再冷落一阵子,让她明白郎主才是她的天,是她要遵从之人。 苏碧曦自司马相如及赵氏一番唱作俱佳,自始至终一言不发,并非出自她本意。 因为她忽然发现,自己的月信来了。 伴随着亵裤一阵濡湿的黏腻感传来,腹中胀痛,小腹地方手一碰便如同里面长了千百根针一般,恨不得把肚子凿开,把针取出来,腰更是酸得要掉了一样。 她浑身的力气一下子去了干净,腿软得连站立都在发颤,连说话的力气都要没了一般。 一直服侍苏碧曦的芷晴是使女中最为心细的一个,见苏碧曦久久不说话,身子竟还微微晃动了一下,不着痕迹地从人群中走到苏碧曦身后,让苏碧曦靠在自己身上,低声问道:“女郎,可是身子不爽?” 芷晴比苏碧曦大了几岁,又是一直伴在苏碧曦身边的人,自是知晓苏碧曦每每来月信之时,便如同小死过一次,整个人都苦不堪言。 卓文君天生胞宫狭小。 这是从娘胎里带来的病症,在当今这个医术条件下,极其难根治。这不仅使得卓文君平时气血失调,肾气不足,更会每逢月信之时腹痛难当,羸弱难忍,只得卧床休养,根本无法起身。 并且,这会严重影响子嗣。 卓文君母亲自从得知卓文君这个病症以来,紧紧盯着她每日吃食用度,日日用药补着,确也杯水车薪,数年来并无太大改善。 苏碧曦自来了之后,便发觉了这具身子的问题,想了诸多法子来调理。 她自是有办法让这具身子好转起来的,只是旁边伺候她多年的奴仆们,对她的身子了若指掌。她若一下就好了,实在惹人怀疑。 这个时代的使女,可是连洗澡穿衣都要侍奉的。试问一个日日在你眼前的女郎,忽然就变得康健了,哪里能不心生疑窦? 再者,苏碧曦能够用的法子,需要的都是从她之前在诸多轮回里得来的仙丹奇药,对于凡人的身子多少会有些损害。 一劳永逸,就得付出些许代价。 有鉴于此,苏碧曦不得不利用现下能够得来的药材,自己改了方子,慢慢将养。这些时日里,她的身子已经渐渐好转,月信来时也不再时常痛得死去活来,只还是不甚稳定,偶发发作一两次。 没想到便是今日。 苏碧曦现下额头上都有了薄汗,咬住嘴唇才没让自己痛得叫出声来,待芷晴来了,咬牙在她耳边叮嘱了一番话,便听芷晴脆声道:“司马郎君此举无礼,此言亦是大谬。郎君既已有了贤良妇,又有了子嗣在身,女郎便识趣一些,自请下堂。我家女郎已向长安县县令递了和离文书,昨日方收到批执,县令已然允准了。” 芷晴是卓文君跟前服侍文墨之使女,乃是特意教导过识字学问的,加上口齿伶俐,作风爽快,性格泼辣,很是得卓文君的重用。苏碧曦来了之后,再调-教了一番,已经成了她之左膀右臂,很是有一番大用处。 芷晴向着司马相如弯了弯腰,继续道:“郎君方才一番言论,我家女郎不敢生受,亦不敢让不知根底之奴婢侍奉寝居。须知即便卓氏为商籍,所用奴婢也是家仆出身,断没有大家女郎用从外面采买回来的奴婢之理。更何况郎君这位小妇现下身怀有孕,身子金贵,我家女郎如何受得起?郎君让小妇给女郎见礼,虽是好意,女郎也知晓小妇身份低贱,遂不出言,只做不知,方不让小妇难堪,由郎君处置,怎又是我家女郎的不是?郎君说得好没有道理,莫不是见我家女郎孤身在此,便要仗着朝廷命官的气派,欺压女郎一介弱女子?” 芷晴好似想到了什么,忽然捂住了嘴,而后扬声道:“方才郎君道家中春日宴饮之事,岂不是府中没了财帛,打了饥荒,便来勒索我家女郎?瞧瞧这世道啊,身长八尺的堂堂男儿,不事生产,以前拿着岳家的钱财,住着岳家的宅子,不曾想过谋一两分差事,挣些许钱财赡养妻子。支撑门庭。大汉名士,风雅郎君,拿着岳家赠予的金子,来到长安,一时海阔鱼跃,天空鸟飞,不思早日把府中女君接来,反倒经常写信给外舅索要钱财,问舅兄要人要物,竟还未经女君,就私下纳了妾室!便是在平常人家,郎主未经女君纳了妾室,都是没有名分的通房罢了。吾等大汉名士,竟然就陪着妾室驱车郊游,登堂入室,在女君有嫡子之前便先有了庶长子,置嫡庶于何地,置自己的有恙妻子于不顾。这便是逍遥疏阔,潇洒恣意的名士风骨,这便是天子近臣,德名远播的有德之士,这便是有情有义,琴瑟和谐的凤兮求凰,我家女郎不屑与此等小人为伍!” ※※※※※※※※※※※※※※※※※※※※ 历史上的司马相如还有口吃,还得了疗毒症。。。。。。这样一个渣男,有了卓文君,竟然还想着三妻四妾,真是mmp 0514 痛快! 苏碧曦在一旁听着芷晴一句一句地说着, 司马相如脸上青白交错, 就如同一个调色盘一般,染了各种色彩。 如司马相如这等视声名重过性命之人, 最打击他的不是贬官, 不是贫困,不是误解,而是为天下人所弃。 这个时代的可悲处在于,即便卓文君受了天大的委屈, 在几乎所有人看来,这都是十分合乎礼法规矩的事情, 人人觉得天经地义。 女子在整个封建时代,乃至于现代, 为了男人受一些委屈, 为了家庭做一些牺牲,为了子女付出多一些, 从来就被认为是理所应当的。 在古代的时候,女子的权利和人性被压制到令人发指的地步,甚至到了被人看了手臂就要自杀殉节的地步,几乎所有人都还觉得应该这么做。 在现代, 一旦给女子贴上了伟大的标签,忍让丈夫出轨,生孩子不剖腹产而顺产, 为了胎儿好不用无痛分娩, 为了孩子家庭放弃工作在家带孩子, 全职妈妈要厨艺家务才艺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会,都是女人生而为人应该做的事情。 难道男人没有对爱情对家庭忠诚的义务,没有照顾孩子的责任,没有对做家务的天分,没有体贴妻子的理由吗?女人莫非生来就是为了服务男人,服务家庭,服务孩子的? 退一万步说,谁说的女性对于孩子对于家庭的义务,天生就比男性多? 再者,十月怀胎,十级阵痛,劳心劳力养大的孩子,谁说一定就是知恩图报,孝顺懂事的? 女人活着一辈子,就是为了一个伟大的夸奖,别人一句不痛不痒说出来不要一分力气的赞誉,然后就从事根本不被社会承认,不能直接创造价值的家务劳动,再人老珠黄脱离社会被丈夫被婆家被所有人嫌弃? 直让女人不欲为人! 凭什么? 就凭一个伟大的标签吗? 苏碧曦想得很清楚,要她心甘情愿走进婚姻,走进家庭,绝不是因为婚姻家庭是必需品,而是有一个真心待她好,她愿意与之渡过终身的良人。 并且,她绝不会放弃她的追求和理想。 这是她生而为人的荣耀。 一旦她当初选定的良人变了心,君既无情我便休,无甚可留恋的。 男子一旦变了心,女人就算跪下求他,也不会有丝毫用处,反而把自己放到了低贱的位置。 假如没有苏碧曦一番筹谋,让当今天子点头她与司马相如和离,仅凭她因为司马相如纳妾,妾室有孕便想和离,仅凭她一介商女,就妄想跟天子近臣的郎官和离,几乎是痴人说梦。 在她见过刘彻的第二日,苏碧曦便把和离的状子递到了长安县衙门。刘彻作为天子,此等小事根本不需要明旨,只需要身边人稍稍向长安太守透出一点意思,下面的县令便会知晓如何行事。 长安县作为天子脚下,掌管着长安一地的政务,管辖的范围自然不同于其他的郡县,是可以处置在京庶民以及官员的。长安县令的品秩,也与其他一般郡县不同,乃是达到了县令的最高品秩五百石。 掌管长安县的人,自然不是一个蠢人。 长安县令一接到涉及天子近来的宠臣司马相如的案子,极高的政治敏感度便让他把此事上了心。 更何况,苏碧曦来县衙的时候,身边有汉宫的内侍随同。他虽然品级不高,但是世家出身,进宫次数也不少,对于天子身边的内侍更是多有关注,自是认得这位内侍的。 这么一个有天子撑腰的女郎,长安县令自是不敢慢待。 只不过太皇太后病重,刘彻除了打理政务,日日在长信殿亲奉汤药,事亲至孝,做足了一个孝子贤孙的样子。 作为帝王,他的一言一行都是被无数双眼睛盯着,何况是放在明面上的意思。所以在窦氏病情稳定下来之前,刘彻并不能处置苏碧曦的事。 及至这几日,窦氏已经渐好,每日可以下床走动后,刘彻方一并赦免了好些案子,算作为太皇太后祈福,其中便夹杂着苏碧曦的和离。 苏碧曦拿到了长安县下发的和离文书,并不急着告知司马相如,只是对着自己长兄及家中奴仆交待了一番,再派遣一个得力的奴仆回到蜀中,向卓王孙言及此事。 卓文华不妨自己妹妹已经办妥了此事,虽然感到震惊,但是内心颇为欣慰,只是恼恨自己的无能,便更加对苏碧曦托付的几件事尽心尽力起来。 以司马相如的挥霍无度,对杂事一律不管的性子,再加上一个开销甚大的妾室,按照苏碧曦的估算,不出一个月便会向卓氏索要财帛,那便是一个公布和离文书的极好时机。苏碧曦本还打算放出卓文华跟她已经到了长安的消息,却不想司马相如拱手给了她一个如此好的机会。 长亭外的雨不知何时,已经渐渐地停了。 带着杨柳气息的春风拂进长亭,路边肆意绽放的小花,在桃李都凋谢了之后,郁郁葱葱地开满了漫山遍野,在雨后更显得清新动人。 苏碧曦虽然仍腹痛不已,恨不得立时倒下,却仍然在齐妪芷晴的搀扶下站在那里,柔丽清婉的女声忽然响起,“仆这里还有郎君离开蜀中时写下的借据,借卓氏百金作为路仪,不知郎君何时能够归还?仆客居长安,身无长物,还指着这百金过活。一月之内,郎君若是不能还将,可莫怪仆告到长安县衙,让长安县令来评一评理,焉有朝廷官员欠钱不还的道理,莫不是欺仆为商女,妄图仗势欺人否?” 苏碧曦的声音虽然中气不足,话中意思却说得清楚分明。 “文君,你欲与我和离?”司马相如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眼睛因为震惊几乎瞪了起来,神色凝滞了好一会儿,方不可思议地问道,“你已经拿到了和离文书?你还道我,我入长安之前,借了卓氏百金?文君,你莫不是癔症呢?” 他跟卓文君素来夫妻和睦,感情极好,又兴趣相投,他不过就是因为子嗣纳了一个妾室,卓文君竟然发疯一般要跟他和离,而且已经办成了,还谎称外舅赠予的百金是他借卓氏的? 司马相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神色看着苏碧曦。 苏碧曦从随身的锦囊里取出一张帛书,交予芷晴,与她说了几句话,芷晴点头,侧身便朝着司马相如轻蔑一笑,将帛书递与他,“郎君可看看此文书,可是郎君的笔迹印鉴,上书借卓氏百金为路仪,还有我家郎主的印鉴为证。” 司马相如看着那张跟他笔迹毫无二致的帛书,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厉声说道:“文君,不想你竟然为了些许财帛,竟伪造我的笔迹印鉴,诬陷我至此?” 这份借据的确是苏碧曦伪造的。 以她的本事,伪造一份天衣无缝的借据,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对司马相如的指责不以为意,手下却是紧紧抓着齐妪的肩膀抵御痛意,云淡风气地说:“郎君说仆是伪造郎君自己,污蔑郎君?那请问,郎君入长安之路仪,郎君在长安之美宅奴仆,郎君及妾室之锦衣华服,莫非是郎君俸禄所得,还是郎君在蜀中那几亩薄田,竟能挣得百金之巨?” 0515 黑压压的天际, 飘来了更黑更厚的雨云, 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本还算不大的风渐渐开始大作,在旷远的野地里呼呼作响, 怒号般地斯喊着。 春日的雨不知道何时会起, 也不知何时会停,变幻莫测,就如同世上的人心一般。 天气骤然从温暖变成了严寒,苏碧曦的脸上已经痛出了冷汗, 牙关都在打着颤,连握着齐妪的力气也没有了, 整个身子都是瘫在了齐妪的身上。 齐妪和阿青着急得不行,恨不得替了苏碧曦去, 却苦于越下越大的雨, 根本无法出行。 眼下即便是他们家去,带来的牛车也是无法抵抗这般的暴雨的。大汉律法, 商籍低贱,是不能用超过规格的马车的。正如同汉律规定,平民非婚丧不能着正色的衣服,需用杂色。 能够使用避雨且坚固的材料, 已经是官员贵族才能够使用的规格。苏碧曦现下这个状况,如果再在路上淋了雨,可如何使得。 司马相如被苏碧曦的话激得青筋凸起, 脸色发黑, “妻以夫为天, 女以男为尊,乃是圣贤训导,天经地义。你身为我司马相如的妻子,却以妻告夫,请判和离,是为不义;你前往长安县衙门,我未曾知晓,更未曾与你对质,就谎称已经拿到了县令的和离文书,是为不诚;我乃当朝郎官,品秩三百石,天子近臣,你一介商女,欺蔑朝廷命官,是为不敬。你这般行止,拿出的借据,可有人敢信?再者,卓氏乃我妻族,外舅于我百金作为路仪,我何须相借,还要写下借据?分明是你心胸狭隘,犯了嫉妒,欲以此污蔑我罢了。文君,你欲挽回郎主的宠爱,做下此间种种,还不如那一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司马相如说罢,轻轻展了展衣袖,好似拂去一些不干净的东西。 饶是苏碧曦一向知晓司马相如辞藻锋利,也是被他这么颠倒是非的一通言辞气得眼前发黑。长及脚踝的幂离本就不甚透气,沉闷的雨天更是让整个人仿佛都重了许多,浑身每一个地方都黏腻异常,腹中的绞痛从未停止过一刻。 她一直带在身上的丸药早就已经吞了下去,却没有多大用处,又不合适在现下用非此间的术法修为,此时更是恨不得立时晕死过去。 她不过是因为偶遇司马相如,想要欣赏一下他气急败坏的脸色罢了。不想这位闻名于世的大名士,竟然把岳家赠予当成是天经地义,把纳妾当成是理所应当,把妻子的包容忍让当成是金科玉律。 一旁听着司马相如这些话的齐妪诸人简直怒不可遏,芷晴根本顾不上司马相如曾经是自己女郎的郎主,破口大骂,“郎君哪里来的脸面说我家女郎!当初女郎中夜相从,在郎君家徒四壁,一无所有的时候义无反顾地与郎君结为夫妇,不过是仰慕郎君才华品德,想求一个一心一意的良人。谁知,陪伴郎君当垆卖酒,洗衣做饭的女郎,竟比不上一个来历不明的妾室?当初不知是哪个阿物东西说,要一辈子待女郎好,定对女郎一心一意,绝无二心,若违此誓,必天地不容!” 阿青气得满脸通红,纵然平时脾气再绵软,现下也是气的狠了,“女郎多么好的娘子,如何就看上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负心人!” “遭瘟的狗才,负心的杂种,狗-娘养的老乌龟,老娘生了这么久,从来没见过吃岳家的,拿岳家的,住岳家的,还这么不知羞耻,来说道自己妻子的,用岳家财帛纳妾的王-八!”齐妪从小出生低贱,在乡野之间长大,骂人的话可不是芷晴这些小丫头比得上的,加之苏碧曦乃是她从小带大,看得比自己的眼珠子还要紧要,哪里容得司马相如如此诋毁,“作死的毛崽子,长安县的文书上是官差亲自送来,盖了大印的白帛黑字,你仗着自己是个狗屁小官,就想欺了我家女郎。别人瞧得起你这个混账黄子,我家女郎看你一眼都嫌脏了眼睛。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瞧瞧你这两年间病了多久,女郎衣不谢带地照料你,从未有过一句怨言。你他-娘的哪里来的脸皮,还来嫌弃我家女郎?这青天白日的,你个下作黄子,是发癔症癫狂了吧?去蜀中打听打听,你一个大老爷们,酒肆却是我家女郎打理,整天只知道弄些没用的东西,不体谅女郎的辛劳,如今反倒有理来说道我家女郎呢?” 齐妪见把司马相如说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这厮却自持身份,不发一言,心里畅快,转头就看着那边唯唯诺诺的赵氏,毫不停顿地骂将道:“你这个作死的小娼-妇,没有教养的小贱人。勾搭上了这个下作黄子,有了身子就想翻天了不是?没有府中女君做主,就处处以正室嫡妻的作态,妖妖娆娆,莫非真是从楼子里出来的妓子,没有一点良家娘子的做派?毫无礼义廉耻,对着我家女郎说跪就跪。以你的身份,做女郎的婢子我都瞧不上,想给女郎行礼,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身份!” 司马相如自持身份,从来不肯跟身份低贱的奴婢施恩,待府中奴仆都是淡淡,向来是卓文君打理家事,管束奴仆。而卓文君为人宽厚,四季衣裳,三节两礼,都是甚为厚重的。加之,府中唯一的女君卓文君脾性好,从不为难人,又极擅长管家理事,处事公允,府中没有不服的。 齐妪,阿青及芷晴这是从小看着卓文君长大的,跟卓文君感情深厚,更是容不得即便是他们曾经郎主的司马相如如此作贱自己的女郎。 司马相如虽然被几人骂得狗血淋头,脸上火辣辣的,只是不欲跟奴仆们一般见识,拉低自己的身份,只看向苏碧曦,沉声道:“文君,我知是我对不起你在先。只是伪造官府文书乃是大罪,污蔑郎主更是不仁,你若是迷途知返,我现下替你遮掩下来,你我夫妻乃是一体,我不与你计较。若是此事传了出去,等待你的便是万劫不复。。”司马相如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音量,在雨声中传了甚远,仿佛在最后提醒苏碧曦一般。 “我倒要看看,是谁会万劫不复。” ※※※※※※※※※※※※※※※※※※※※ 清明节出门真是脱了一层皮一样啊┭┮﹏┭┮ 0516 这座长亭边上便是一片茂密的树林, 长亭在官道一旁的一个小山坡之上。官道在此处正好转了一个弯, 送别的人可以在此处可以眺望离人远去,又可以让离人看见长安。 骤然降下的大雨让长亭周边都起了雨雾, 稍远处都难以看清。瓢泼而来的雨珠打落在大地, 更是除了诸人的话语声外,几乎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一些仆从已经看见了远处来的几辆马车,苏碧曦等人自也是看见了。只是司马相如恰好背对着来人,雨声更是遮挡了马车行进的声音, 郎官府的仆从又不敢去知会盛怒下的司马相如。 自没有族徽的马车上下来的玄衣男子,身上散发着极盛的威仪, 清华英俊的面貌在这种威仪下,反倒不能引起人的注意。人第一眼注意到这个男子, 就会被他的威仪和气势所震慑, 让人不敢逼视,更不曾细看其容貌。 男子自幼习武, 虽然武功并未十分出众,但是耳力远胜于一般人,远远便听见了司马相如的对苏碧曦的一番言语,立时便出言训斥。 来者正是刘彻。 待马车到了长亭外, 驾车的侍从立时便拿出了伞来替男子遮住大雨,即便有长亭的遮挡,侍从们也不敢稍有懈怠。他们的这位主子身份尊贵, 但凡有一丝问题, 他们便要用命去领罚。至于被主子训斥的司马相如, 只能自求多福了。 主子看上的女郎,也是司马相如可以欺辱的吗? 要知道,即便是天子近臣,是否是主子心腹,也是两说。真正得到天子信任的,才知晓这卓氏女郎,已经是主子心头之人。虽不知这卓氏女郎可以得宠的时候会有多长,但是至少此刻,他们是绝不敢得罪卓氏女的。 他们能够成为天子近卫,都是经过谨慎长期的挑选,所有人的身家都被查得清清楚楚。 而司马相如光是曾经在梁孝王处做过食客,头一个便被剔除了帝王心腹的可能。 数不清的人抢破头的位子,少了一个司马相如,根本无足轻重。 他们跟着主子这么久,从未见主子每日不能见一个女郎,还要日日给她传书,有时一日还不止一封。他们替主子送的各式珍宝玩物,衣料布匹,首饰金银,更是如流水一般进了卓氏府中。 天子近来虽然为太皇太后之病担忧,每次见了卓氏女的书信,却是眉目舒展,脸上泛着的温柔,是对着已经给天子诞下了两个帝姬的卫美人也没有的。 再者,天子已经令卓氏女跟司马相如和离,司马相如还如此行事,岂不是嫌自己命长? 太皇太后的病情已经大好,刘彻今日便找了个由头,迫不及待地出宫来寻苏碧曦。 自上次一别,他已经有半个多月不曾见过苏碧曦,却是几乎每夜梦里都梦见她。 梦见她笑着跟他撒娇,她给他做饭,她给他做衣服,他亲她的白皙的脸,带着她放纸鸢,教她骑马,弹琴给她听…… 白日里,自小服侍他的中常侍黄明奇,按照苏碧曦教的法子给他煮茶。鉴于他一直源源不断送东西给她,她也投桃报李地送了提神醒脑的药膏香囊,每日用的熏香都换了她做的。 前几日她还让侍卫带来了她弄出来的炉灶锅盆,用她在卓府中自己种的菜做出来的羹汤,竟是他从未吃过的美味。 他御极以来,虽然也是跟随先帝,奉行节俭,但也是尝遍了山珍海味,不想竟不如她做出来的万分。 自尝过苏碧曦做出来的吃食,刘彻再也吃不下其他人所做的。在长信殿陪着太皇太后用朝食的时候,他用的甚少,旁人还以为他是为大母担忧,食不下咽。 可是苏碧曦惫懒得紧,只肯每日给他做一顿吃食,然后用一种奇特的东西裹着,放在食盒里让侍卫快马直接送进汉宫。不到半个时辰的功夫,吃食还温着,也不知那是什么东西。刘彻在书信里提了一句,苏碧曦说要下次见面再告知他。 却不想他出宫来寻他,卓府的人说天气晴朗,女郎去郊外踏青了。刘彻便打算来郊外,与佳人一道游春。不想在前引路的侍卫便说苏碧曦跟司马相如被大雨困在了长亭,还发生了争执。 刘彻到来的时候,便见到了司马相如咄咄逼人,再三威胁苏碧曦,而苏碧曦几乎连站立都在打颤的一幕。 刘彻下了马车,几乎是立刻便发现了苏碧曦身子不适,顷刻间便从齐妪和阿青手上把苏碧曦接过来,安置在自己怀里,低声问道:“可是不适?我马上带你回去。” 司马相如作为随侍天子的郎官,自是见过刘彻的。事实上,当他看见刘彻看都不曾看弯腰行礼的他一眼,径直便接过了苏碧曦的身子,以一副护卫者的姿态站在那里。身为男子的自尊心让他即便知晓,在他面前的是当今天子,司马相如仍然向刘彻拱手,咬牙道:“郎君,此为仆之贱内…….” 刘彻如今鱼龙潜服,他说了苏碧曦乃是他的妻子,想必即便是帝王,也拉不下脸来抢夺他的妻子。 卓文君这个与他人苟且的贱人! 当着他的面,要跟他和离,割袍断义,却不想原来是攀上了天子,竟还当面卿卿我我,折辱于他。 待回到府后,他立刻就要把卓文君关在府中,从此再也不让她踏出府门半步。 苏碧曦虽然已经痛到意识都要涣散了,仍然知晓是刘彻抱住了她。他有力的臂膀,浑厚的男子气息,给了她无比安心的感觉,全身都放松了下来,只是她嘴上却不退让,“郎君可是应了…….仆当日所说?” 她出口声音细小,似是已经用尽了全部气力一般。 他们初次在文锦楼初见,刘彻便表明了心悦之意,欲纳她入宫,与司马相如的和离也是照准了。 苏碧曦却是言道,她的良人,必只能有她一个妻子,其他的妾室使女一概不能有。她能因为司马相如纳妾,而与他和离,只是因为她所求便是能够白首不离的一心之人。 若刘彻不是这样的良人,她绝不会应下刘彻。刘彻知晓她的本事,她自保以及保全家人,绝对是无忧的。 届时她远走高飞,百越,海外,大漠,哪里去不得。 刘彻若是真心有她,便需从此只有她。 刘彻心中极是担忧她的身子,根本不搭理旁边的司马相如,眸光焦急,立时便回道:“是,我应下了。即刻回去找医来相看,好不好?” 苏碧曦透过幂离,看着刘彻面上毫不掩饰的忧色,把头向刘彻怀里靠了靠,伸手揽住他的脖子,轻轻道了声,“好。” 刘彻见她点头,打横把苏碧曦抱起,快步走向了马车。侍从早已经拉好了车帘,将两人迎了进去。 司马相如克制不住地追了两步,被黄明奇拦住,“司马郎官留步。郎官与卓氏女郎的和离,乃是今上降下旨意的。从此卓氏女郎便与司马郎官毫无关碍,还请郎官谨言慎行。” 0517 黄明奇的话说完便往马车走去, 等候主子吩咐, 司马相如面色已经是泛上了青白,后背上的汗湿透了重衣。 卓文君这个贱妇竟然早就跟天子有私! 他刚才还想着维护自己的妻子, 却不想天子真得令他与卓文君和离了! 他方才, 真得在跟天子争抢一个女郎! 司马相如两腿一软,啪地一下跪在了地上,冷汗不断从脸上落下,广袖中的双拳捏得咯咯作响。 他几乎可以想见自己仕途断绝, 恐怕性命都要不保的下场了。 他自幼出身不差,周游诸侯国, 学文练剑,好不逍遥快活。可是当父母离去, 真得家徒四壁, 受人欺凌之后,他才真正意识到权势的好处。 只有权势, 才能让他用上好的笔墨,住舒适精致的宅院,穿名贵华丽的布料,山珍海味, 仆从环绕,人人恭维敬仰。 但是天子竟然看上了卓文君! 且不说卓文君是他的妻子,会不会让他绿云压顶, 夺妻之恨, 天底下哪里有跟天子争抢女人, 最后还能活下来的臣子? 这已经不是一个妇人的事,而是天子根本不会让这样一个碍眼的人继续活着。 再者,卓文君中夜相从,为了他抛头露面,当垆卖酒,照料有疾的他,很是过过一段苦日子,对他用情至深。他因为子嗣的缘故纳妾,本就亏欠于她。听卓文君方才的言辞,分明是恨他入骨。 现下卓文君跟了天子,看天子对她的神色,俨然是十分看重,情根深种的姿态。 不论卓文君能够得宠多久,只要她能够得宠一时,就足够让司马相如前途尽毁,身败名裂。 在大汉天子眼里,他司马相如根本连蝼蚁都算不上。 司马相如虽然并没有真正参与道朝政之中,但身为天子身边的郎官,他十分清楚。如今的天子,在太皇太后老迈体弱,双眼失明后,已经逐渐掌握住了大汉所有的权势,成为真正称孤道寡,说一不二的帝王。而太皇太后时时重病,年事已高,等到其薨逝之后,整个大汉就将是这位年轻天子的大汉。 即便是现在稍有窦氏陈氏诸氏族掣肘的天子,捏死一个司马相如,也是易如反掌。 司马相如想到这些,脸色越发灰败下去。 早知道纳一个妾室,会惹来如此祸患,就守着卓文君好好过日子也就罢了。到时候从宗族里面过继一个婴儿过来,何愁没有子嗣奉养。 更何况,卓文君才貌双全,对他痴心一片,这些年来为他付出良多。 早知今日…….. 被司马相如再三念着悔着的苏碧曦现在想的,可不是司马相如。她被刘彻抱上了马车,就被塞进了一团舒适的被褥之中。 迷迷糊糊里,她仿佛感觉到有人也坐进了被褥,把她抱进了怀里,一双温热的大手撩起她身上的襦裙,覆在她胀痛不已的小腹上,灼热的吻落在她的脸颊,额头,唇上,让人安心的声音不停在她耳边轻声哄着,“乖君儿,马上就到了,再忍一忍…….我亲一亲就不疼了,乖…….君儿乖…….” “快一点,马上回府,让擅妇科的侍医立即到卓府候着……” “马车上没有带手炉吗?” “回郎君,因已是春日,故手炉早已撤下……..” 若不是实在难受得厉害,苏碧曦真是对刘彻的话笑出声来。 她疼得紧,哪里是他亲一亲就不疼了。 但是她难受的时候,爱人在一旁抱着,哄着,一边犯傻地安慰,不知怎么,她的腹痛好像真得好了一些,在刘彻的怀里睡了过去。 刘彻见苏碧曦不再呼痛呻-吟,在怀里睡着,只是眉头还紧紧蹙着,低头在她苍白的脸上印下一个吻,把被褥拢得更紧了些,手慢慢在她腹上揉着。 看着这么乖巧柔弱,内里却是个倔强的小娘子。 他只是些许日子没见她,她就能耐地把自己折腾成了这个样子。日后他不时刻盯着她,如何能够安下心来? 想起当时在一旁蹦跶的司马相如,刘彻的眼睛眯了眯。 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郎官,有了些许名声,竟然想跟他抢女郎呢?这是嫌活得不耐烦了,命长才是吧?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是君儿的身子。据服侍君儿的奴仆说,君儿不过是来了月信,就疼成这样,往日里也时常发作。 刘彻看着苏碧曦眼角的泪花,把她往怀里再抱紧了些,得把她看牢了,把这身子养好才是。 苏碧曦还不知晓自己往后的好日子就要没有了,还兀自沉沉地睡着。 事实上,她的身子在卓府常年的调养下,还是慢慢好了许多,不至于来月信都会痛得死去活来。 毕竟卓府豪富,如此多的珍贵药材,药膳食材滋养着,也是会有效果的。 可惜卓文君第一次出嫁,嫁给了一个虽然名声好听,但是并不富裕的官宦之家,之后又守寡一年。 守寡的日子,别说滋补的荤腥了,日日清汤寡水,如何能够好好调养。 众所周知,所有有利于补养的食材,大部分都是荤腥富有营养的鸡鸭鱼肉,牛羊等等。去除了这些,以汉朝现今的食材药材,所为到底有限。 更何况,卓文君归家后不久,就跟着司马相如离开了卓家。 青春和健康,对于卓文君这样的女子来说,都是用财富堆砌出来的。 没有了财帛,就等于没有了好的药材和食材,常年用来补养的方子也无法继续服用,锦衣玉食一朝成为旧梦,三餐不继,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女郎,要亲自洗衣做饭,酿酒迎客,当垆卖酒。 冬日里,冰寒刺骨的冰水侵入如玉的手指时,在烈日下站在酒肆劳作,在瑟瑟寒风中招待客人,不知卓文君心中,是否对于自己的选择有过悔过之意? 当她一心盼着,自己选的良人纳妾之时,她心中又是痛到了何种境地? 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妾盼相守,郎却情薄。 0518 长安的卓氏宅院, 早就不是之前的样子了。 苏碧曦来到这里的几个月中, 找了能工巧奴,将长久不住人的宅院修整了一番。卓文华白日里都不着家, 又是修葺宅院这样的小事, 自是随着苏碧曦折腾。 如今的卓府,池馆清幽,水木明瑟,并种竹万竿。 卓文华现居的主院抱山楼, 七楹长楼,艮跨一夏秋两山之间, 两山东西依楼而掇。抱山楼连接两山,楼前的长廊环绕两山于胸前, 取登高望远, 气吞山河之意,乃是抱山楼的由来。 苏碧曦所住的闺阁为清漪轩。 清漪轩位于整个府邸的南边, 依墙而建,三面为窗。春季便可从桃李花蕊中醒来,夏闻蝉鸣虫叫,竹露轻响, 秋扫满地红叶,冬见白雪皑皑,梅花吐艳。开窗便可见湖光山色, 波光粼粼。 那一丛丛馨香馥郁的牡丹花, 因为大雨带来的雨雾, 如同被烟雾蒙蔽一般,蒙上了一层轻纱,轻轻晃动,无声无息,唯恐打扰了房中的人。 用素纱做成的绣牡丹锦被下,一个脸色白得几近通透,唇瓣上毫无血色的女郎头枕在一个劲瘦的手臂上,整个身子都被拢在一个温热的怀里,小衣微微掀开,一只灼热的手牢牢覆在女郎的小腹上。女郎睡梦中翻了个身,旁边的男子半醒间把她抱得更紧了些,低头轻吻,下意识地哄道:“乖君儿,再睡一会儿……..再睡一会儿就不疼了…….” 男子见女郎没了动静,便也阖上眼,睡了过去。 天色已经暗了下去,内室里面掌了灯,透着幔帐,隐隐有些光亮。 许久过后,被拢在男子怀里的苏碧曦慢慢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双腿被拘在男子腿间,双手趴在男子怀里,整个人就被困在以男子为限的方寸之间,动弹不得。 将她紧紧裹在怀里的男子还在睡梦之中,刀削一般的侧脸没有了平日里摄人的威严,五官都柔和了下来。 苏碧曦深深地吸了一口刘彻身上的檀香味,只觉得他身上的同样的熏香味,总是比自己身上的好闻。 她的手就放在的火热的胸膛上,感觉到掌心下紧实的躯体,精瘦有力的腰身。即便隔了一层里衣,也能让她感受到勃发的力量。 而且跟她自己软软的身子截然不同,硬得跟块石头一样。 想不到刘彻身为帝王,竟然也有这么结实的体魄。 苏碧曦目光游移往上,扫到那抿紧的双唇,瞬间就挪不开眼睛了。 他的唇如何就这么好看,一直引诱着她去亲吻。 而且,这是属于她的。 属于她的东西,亲一下又有何妨? 他现在呼吸平稳,气息也是熟睡的样子,应该也不知道她亲了他。 再说了,他方才亲了她那么多下,她回亲一下,实属是礼尚往来。 苏碧曦咽了一下口水,大着胆子,撑起上身,凑近男子的脸,润泽的双唇缓缓靠近他的,他呼吸间温热的气息扑到了她的脸上,两人气息交融。 她的唇落在了刘彻的唇瓣上,仿佛一片羽毛落在了湖面上,轻轻拂过,心中却激荡开来,浑身颤动了一下。 她离他极近,都能够数清楚他的羽睫。 她伸出舌尖,探进他的口中。碰触到他的舌时,好像被惊吓到了一般,一触即离,立时便挣脱他的怀抱,要从塌上下去。 一双手忽地从后面抱住她的腰,把她压到塌上,只用一只手便把苏碧曦的双手握住放在头顶,带着浓烈侵略气息的双眸紧紧盯着她,柔软的唇瓣被侵袭。入侵者在她口中肆意掠夺,带着要侵占她每一寸的意图,让她的呼吸都要随着他的掌控。 那几乎像野兽一样的亲吻,先是狂乱地扫荡了她的唇舌,后可着自己心意,啃咬着她的脖颈,肩膀,直至他能够触及的每一处。 刘彻的身子热得可怕,浑身更是硬得跟铁一样,就像一头已经沉睡了许久的野兽,尽情地享用自己的猎物,在苏碧曦身上放纵他的热情。 等他把苏碧曦身上的素纱小衣脱了干净,伸手去碰亵裤时,却发现苏碧曦下身被奴仆换上了月信带,方挫败地狠狠啃噬了一番身下的红蕊,扑到在她身上。 苏碧曦被作弄得软成了一滩水,脑子根本无法思考。等刘彻停下很久,两人气息都不再剧烈起伏之后,用手掐了一把手感极好的劲腰,“你装睡!” 软绵绵的力道,根本没有什么力气,就像是一只小奶猫挠痒一样,刘彻用力地亲了苏碧曦一口,“就许小娘子偷亲她的郎主,不许郎主亲娘子吗?” 苏碧曦抬起头,正好碰着刘彻低头看她,脸上便红了,“我…..我只亲了你的唇,可没有亲其他地方!你,你无赖!” “我对自己的娘子无赖,有什么不妥吗?”刘彻唇角上翘,眼里蓄满了笑意,说话间的气息都扑到了她的脸上,“某个小坏包就知道趁着身子不爽的时候撩拨我。等你好了,看我怎么治你!” 苏碧曦吸了吸鼻子,噘嘴逞强,“我可告诉你,你已经被本居士印了印记,要是你敢动别的女郎,本居士立时就能知晓。届时人去楼空,一辈子也别想找着我。” 刘彻听苏碧曦这么说话,下意识就要发怒,可见她这个爱娇的样子,眼眸里不易觉察的惶恐,只得再把她收拾了一通,口气微微有些肃然,“有你这个小麻烦,我哪里还敢招惹其他的女郎?一个都烦不过来了。也不知是谁,之前一口一个仆,端的是尊敬有礼的样子,现下就知道对着天子威胁利诱,还动手掐天子,嗯?” “那你去找个不麻烦的去吧”苏碧曦立时就转过身子,眼眶都微微红了,“天子富有天下,汉宫佳丽三千,八子美人夫人何其多也,也不缺我一个…….” 刘彻就没有过这么无奈头疼的时候,好像说什么都是不对的,只得跟身边的小麻烦认错道歉,“是我错了,我说错话了。君儿就原谅我今次,我以后再也不说了,可否?君儿现下身子不适,可不好再气坏了身子。” 苏碧曦本来就没生气,自然是给了台阶便下了,眼睛转了转,“那我要进宫去见太皇太后,你肯定不会不应吧?” ※※※※※※※※※※※※※※※※※※※※ 感谢读者“莫羽珣”,灌溉营养液*4 感谢读者“加肥猫”,灌溉营养液*5 0519 刘彻不妨苏碧曦忽然这么说, 脸上的笑意瞬间就下去了, “你要去见太皇太后?” 他脸上的神色仿佛是在说,你是在说笑? 但是苏碧曦明显不是在说笑, 她把身上的衣服拢紧, 将刘彻放在她身上的手脚都挪开,跟刘彻拉开一段距离,披上塌边的外裳,跪坐在塌上, 正色道:“正是,我要去长乐宫, 面见太皇太后。” 刘彻眉头紧蹙,缓缓地坐直, 靠在隐囊上, “君儿,我定会让你进宫为妃。只是如今太皇太后仍然大权在握, 后宫仍是皇后独大,并非你进宫的时机……” “陛下,现下跟你说话的,不仅是商女卓文君, 还是通微晓玄的文锦居士”苏碧曦打断刘彻的话,“你或许还不了解我。我并不是一个甘于困守后宅后宫之人,虽无意闻名于天下, 却思能够尽一己之力, 为天下谋些福祉。我此行去面对太皇太后, 并不是以卓氏女的身份,而是以文锦居士之名,劝诫太皇太后,将虎符授予陛下。” 刘彻的神色终于变得郑重起来,“虎符?你如何劝说大母,将虎符予我?你不愿入汉宫为妃?”话到最后,已然是动怒的先兆。 “郎君以为,我为何会在司马相如纳妾后,一定要与其和离?”苏碧曦断然回道,寸步不让,“终我一生,不过求得一心人,白头偕老。司马相如仅仅是纳了一妾室,我就不能相容,何况陛下的汉宫佳丽?陛下若是并不把我的话当真,仍然有着共享齐人之福的心思,还请立即离开此处,以免污了陛下的圣听。” 刘彻像是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忽地把苏碧曦扑倒在塌上。他虽然带着满身的怒气,但是动作却还是轻柔,顾忌着苏碧曦的身子,“你可知,即便是皇后,想要独占圣宠,都是妒忌不贤,大逆不道,我可以废后!你已经是我的妇人,到了这个地步,还存着脱身之念?” 他们眼下除了最后一步,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全做了。在刘彻心里,苏碧曦早已经是自己的妇人。而若是他人胆敢碰触自己的妇人,都该死无全尸。 苏碧曦眼神没有丝毫变化,直直地看着他,语气平静地道:“陛下,仆本非初嫁,与司马相如本就是再嫁之身,不在乎贞洁名誉。道分阴阳,人分男女,世有乾坤,缘何男人就可三妻四妾,左拥右抱,而女子便要三贞九烈,从一而终?我不仅不想入宫,对成为大汉皇后没有丝毫野望,更不想成为一个困在汉宫的宫妃。陛下若是指着我去汉宫之中,整日守着一个小小的宅院,等待着陛下何时想起我,何时再来施舍的宠幸,便是在这青天白日之下,做那黄粱美梦!” 刘彻眼中的怒意就像是一座喷发的火山,突然间就倾泻而出,双手捏得苏碧曦的肩膀生疼,“你一介商女,指着大汉天子守着你一个人,岂非草丛之燕雀,妄图折断鸿鹄之翅?你本就不易有孕,还拘着我,不让我碰其他的女子,岂不是让我大汉国祚就此断绝?” 在苏碧曦昏迷的时候,他早就招来侍医来看过,知晓苏碧曦此番腹痛之因,刘彻冷笑道:“我倒要看看,大汉天子看上的女郎,还有哪家不怕满门被屠,敢迎娶你?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要不顾卓氏一门,拼着违逆圣意,拒不入宫?” 两人躺在一张塌上,明明是最为亲密无间的距离,却没有丝毫暧昧的气息。内室里的气氛已然是剑拔弩张,没有一人肯退让分毫。 苏碧曦倏地伸手,轻而易举地就把刘彻铁钳一般的双手从肩膀上拿了下来,轻易地把刘彻从自己身上推了下去,然后从塌上站起身来,一个跃身,便到了两丈外。她转过头,看着在塌上愣住的刘彻,勾唇一笑,“刘彻,你是贵为天子,权势滔天。但是我一介商女的能耐,远比你能想到的,多得多。你大致是不会想体会,被一个入被羽林军期门军执兵宿卫汉宫,如入无人之境的修行通玄者谋刺的感觉?或者是,卓氏一门忽然便从长安消失,全无踪迹?陛下,可愿试否?” 苏碧曦笑着说完,便转身出了内室,留刘彻一人在塌上,看着她离开。待苏碧曦的身影消失在屏风后,他才忽地回过神来,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坏心眼的小坏包!” 苏碧曦之所以敢在第一次见到刘彻,便提出刘彻只能有她一人,实是经过深思熟虑,且做出了长久准备的。 她在轮回中除了积累了诸多技艺之外,还存下了诸多灵丹妙药,武功秘籍,玄术符箓。她来到这个世界的这段时间,一边在调理身子,一边便服用了增加内力的丹药,习练以往的武技。 以她如今的内力修为,武技功法,虽然称不上是天下第一,但是一流高手的段位,还算是可以够得上的。再加上她的玄术神通,在当今汉朝,自保乃是绰绰有余的。 刘彻若不愿意应她,那又何妨呢? …… 夜幕下的汉宫,寂静无声。宫中多的是贵人,奴婢们即便是到了晚上,也是不敢大声言语,唯恐犯了忌讳,遭来杀身之祸,灭顶之灾。 何况如今的东宫长乐宫,太皇太后虽然病情好转,但是沉疴难返,起伏不定,指不定哪天就要驾鹤西去。 宫人们虽然心里知晓此事,却是半分也不敢说的。 长乐宫周回二十余里,有十四座宫殿,长秋殿、长定殿、永寿殿,永昌殿、永宁殿等等,数不胜数的宫室殿阁,走不完的亭台廊桥。 太皇太后窦漪房时常站在长信殿的窗边,伸手出去,探寻着什么。 但是长乐宫实在太大了,也太安静了。 她还是最喜欢当初在代国封地时的王宫。 那里地方小,却不显得空旷,供孩子们玩耍嬉戏,供郎君在一旁教他们读书识字。 现下长乐宫如此大,但是郎君不在了,武儿不在了,启儿也不在了。 她一个白发人,送走了一个又一个黑发人。她的孩子们,如今就剩下了嫖儿一个女儿。 她也看不见了。 刘彻长大了,心也大了。 她还在的时候,勉强还能压制得了他。等她一走,窦氏,陈氏将是个什么下场…… 一个中年男子的声音突兀地从内室中传来,“文锦居士见过殿下,殿下安康。” ※※※※※※※※※※※※※※※※※※※※ 是的,这个故事女主的金手指非常多,因为汉武帝实在太渣 0520 窦漪房身为太皇太后, 她所在长信殿永远都是使女宫人遍布。且因为她早已双目失明, 服侍的人从来都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候着,以便随时可以听她召唤。 如今, 一个陌生的男子出现在了长信殿的内室, 周围的宫人没有察觉到一点。这其中,究竟是有人指使,长信殿出了内贼,还是这道人真得手眼通天呢? 窦漪房自然是听说过这个本事极大的文锦居士。 她本就崇尚黄老之说, 对真正得道之人心存敬畏。 这个道人自出现开始,凡所言之事, 大至地动,皇家血脉, 祥瑞之兆, 小至桥梁倒塌,枯木逢春, 从无不准。说一句得道高人,着实不为过。 只不过身处她这个地位,凡事从来都会想得多一些。她也从来不认为一个真正修仙之人,会混入这个世俗之中, 来到这汉宫见她。 人一旦有所求,便会有弱点。而她身为大汉的太皇太后,连天子都要听命于自己, 根本不需惧怕这个道人。 窦漪房浑浊的眼睛转了转, 在窗前的紫檩木雕群仙拜寿图塌上坐下, 摸索着拿锦被盖在自己身上,过了片刻,方才淡道:“居士此来,有何赐教于吾?” 长信殿的内室空旷,窦漪房不大的声音都能有回音。 用一身黑袍把自己裹了,再用内力换了一种声音的苏碧曦轻轻一笑,“仆不敢言赐教二字,不过是来跟殿下说一说大汉的将来罢了。” “大汉的将来,居士也能观想一二?”窦漪房不以为意,眉毛都未曾有过波动,“只是我一行将就木之人,老朽残躯,恐怕是对大汉,无能为力了。” “哦?” 苏碧曦径自坐在殿中塌上,理了理身上的玄色披风,“且不说殿下为文皇帝皇后,与文皇帝伉俪情深,怎忍看见文皇帝一生呕心沥血之汉室江山大厦将倾。就说说殿下的几位子嗣,先帝与梁孝王已然离世,余下的只有馆陶大长公主。可是,先帝之皇子自然无虞,但是梁孝王之后嗣,馆陶大长公主以及其子女,后事如何,殿下不欲知晓?” 窦漪房干枯的手猛地抓了抓身上的被褥,面上却不动声色,“居士既能知过去未来,想必定是愿意告知,吾这些儿孙的将来如何。” “先说说梁孝王之子嗣,承袭爵位的乃是长子买。如今的梁王买,封地不过一十八座城池,连其父半数都未有,据闻朝廷还有削藩之意。尽管世子承袭了王爵,但是梁国已除,先帝以及当今天子忌惮梁王一系,乃是全天下皆知之事,想必殿下心中,也是清楚明晰”苏碧曦淡然语道,也拿了塌上的被褥往身上一掩,“殿下是长寿之有福人,今年已是古稀之寿数,然则这位继任的梁王,吾观其星位,乃是短命之人,其寿不过而立,诚为可惜。只不过,也不知其乃是寿终而亡,还是命丧他人之手,仆甚是疑惑。或到了那一日,仆可亲自知晓?只是殿下,未必能见到那一日了啊。梁孝王当年据守睢阳,拱卫京师,建造梁园,招揽人才,闻达于天下,风采卓绝。却不想死后,子嗣凋零,封国国除,甚至无人祭祀,成了孤魂野鬼……..” “够了!” 窦漪房忽地气喘不已,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胸膛起伏,似乎一下子就要喘不过气,厥过去一般,却忽然感觉到后背一股温暖的气流注入到自己体内,冰寒的身子一下就有了暖意,酥软的四肢有了些许气力。她抬起已然不能看见的双目,寻找着苏碧曦的身影,喘着粗气,“仙师有此功力,可否为吾续命?吾必有厚报!” 她这具身子早已经衰败,但是世上让她牵挂的人实在太多了,她不想死,也不敢死。 只要这个文锦居士能够为她续命,她就能护住小儿的子嗣和馆陶,才能尽可能给他们安排一条后路。 苏碧曦在殿中缓缓踱步,不疾不徐地开口:“殿下不如先听听馆陶大长公主之事,再来定论如何?” “馆陶大长公主生性张扬,所处陈皇后也是性子厉害的紧。没有了殿下之后,陈皇后很快便失宠于君王,幽居于长门宫,芳华早逝。而那个舞女出身的卫美人,成为大汉之皇后,生育大汉之嫡长子。卫氏一门,满门侯爵,荣耀一时。而馆陶大长公主之子陈须畏罪自杀,陈氏满门侯爵和封地,尽被天子夺去。而馆陶大长公主,最后跟一个黄毛小儿公然成婚,天子竟也允准。在殿下辞世后不过十几载,馆陶大长公主便因病,亡故了。殿下以为,馆陶大长公主,究竟是不是真得,病故呢?” “住口!”窦漪房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拍打着身下的软塌,无神的眸子慌乱地四下张望,“你说的这些,吾凭什么相信你?这天底下,多的是故弄玄虚,招摇撞骗的骗子!吾之儿孙,生而尊贵,必然福泽绵长,庇佑后世…….” 苏碧曦的目光看着窦漪房张黄的神色,声线忽然拔高,“殿下真得认为,以馆陶大长公主,陈皇后之行事,天子与窦氏一脉之恩怨,与梁王之忌惮,这些人尽皆能有善果的话,仆自是无话可说。如今丞相魏其侯窦婴大人,为殿下从兄之子,乃是窦氏一门之顶梁之人,权倾天下。可是若没了殿下,窦氏一门之下场,岂不要步诸吕之后尘?魏其侯命何其悬矣。仆只知,魏其侯此生,必不得好死,有斩首之祸也!” “嘭!” 年迈的老人将踏上的玉枕扔了下去,布满褶子的脸上苍白一片,双唇颤抖着,“我的阿嫖,我的阿娇,阿婴,窦氏……..怎么会是这个下场…….怎么会…….” “外戚之祸,结局早定”苏碧曦轻轻一叹,“殿下心中,也定是早有预料的。” 两人皆沉默了许久,殿中安静地落针可闻,只有轻微的风声作响。 “仙师今日既来,想是要为吾,指出一条退路。”窦漪房情绪平稳下来,缓缓问道。 “昔日秦孝公临去之前,曾托国于商君,商君辞而不受,实是未能领悟秦孝公最后之善意,乃是劝退商君”苏碧曦道,“商君若那时请辞,避居府邸,安享封地,未必不可得一个善终。” 她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今日午后,魏其侯曾进言,望殿下将虎符,托于天子。殿下今晚沉思于此,想必明日,虎符便可现于未央宫中,殿下说可是?” 0521 未央宫建于整个汉宫最高处。 夜如何其?夜未央, 庭燎之光。 未央宫乃是天子所在, 极尽奢华之能事。 各殿室以香木为栋椽,以杏木为梁柱, 以金纹镶嵌门扉, 以玉饰为门面,以璧为椽端。殿前左为斜坡,右为台阶。壁带都为黄金铸就,间杂珍奇玉石, 清风徐来,玲珑佩玉之声, 如乐师鼓瑟吹笙,弹琴奏曲, 飘荡在整个汉宫之中, 经久不息。 刘彻坐在宣室殿里,手上拿着一卷竹简, 已经半个多时辰未曾翻动过一册,案上的茶汤更是一点未动。 黄明奇服侍刘彻多年,自是知晓这位少年天子,今晚心事重重。 那位卓氏女郎, 此刻正在长信殿中,为天子求取虎符了。卓氏女乃是天子心尖上的人,又是为了天子行如此危险之事, 天子如何能够不担忧? 这位卓氏女实在不同于寻常女郎, 不仅不是一个在家中相夫教子的妇人, 更是能够搅动风云,牵动整个汉室天下的命脉。 如今汉室最尊贵的两个人,都为这位女郎所牵动。而且天子这副形状,还有愈加挂心的样子。 这位卓氏女郎,将来可了不得啊。 空旷的宣室殿中,忽地出现一名全身黑衣,连面容都包裹在黑布中的人,只留下一双熠熠生辉的眸子,垂首跪拜在刘彻面前,毫无起伏的声音说道:“见过陛下。回禀陛下,女郎已经离开长信殿,殿中并无异样。” 苏碧曦今日来到这深宫内院,入长信殿于无物,没有一人发现异样,自是有刘彻的相助。 汉室已有国祚近七十载,汉宫更是汉室最为经营长久之地,其中种种,没有人比当今天子更加清楚明白的了。苏碧曦要想悄无声息地进长信殿,除非使出玄通法术,非凡人所能用处之能为,否则绝不可能如此轻松。 但是苏碧曦此行正是为了帮刘彻夺得虎符。施恩不图报,可不是她的行事作风。只有让刘彻知道她为他冒了多大的风险,做出了多大的牺牲,方能够让刘彻记在心间。 要说刘彻如今有多在乎她,苏碧曦是万万不敢相信的。 假如苏碧曦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女郎,被刘彻看上了,现下恐怕早已经被纳入汉宫,陷入了重重宫苑,至死不得出了宫室了。 对于一个拥有了一切的大汉天子来说,一味地顺从,绝不会得到什么好结果。 如若不是自己的爱人这世成了刘彻,苏碧曦根本不会多看一眼这位声名赫赫的汉武帝一眼。 无他,一个唯我独尊,到处留情,三宫六院的种-马败家子,看一眼都觉得伤了眼睛。 刘彻放下手中的竹简,语气肃然道:“女郎,可已出了汉宫?” 黑衣人答道:“回陛下,属下亲见女郎出了汉宫。” 刘彻缓缓站了起来,在案前走了几步,迟疑地道:“她,可有话对朕说?” “回陛下,女郎当时并未有话留下。” 烛光下,宣室殿窗旁的小几上,一白色的插屏里立着一支浅紫色的牡丹,在明亮的光芒下,点缀着庄严肃穆的天子寝殿。 刘彻心中叹息,真的是处处都有了她的痕迹。 她喜欢牡丹,他便吩咐黄明奇在寝殿每日都插了牡丹,唯恐她有一日愿意来到他的寝殿,瞧见这花儿,心中会感到欣喜。 现下他每日吃的,喝的,都是她送进汉宫里的茶叶食材,写下的食谱方子,调-教出来的厨子。 那厨子脾气古怪得很,每日做了晚食,便要出宫回到卓府,到女郎那里习得新的方子。 按理这样的厨子,地位低贱,哪里有他说话的份。偏偏这厨子仍是平民出身,并未卖身,苏碧曦跟他亦是时常讨论厨艺。顾及着苏碧曦,刘彻根本奈何不得他。 自太皇太后病重以来,他身为窦氏嫡亲孙子,已经许久不曾留宿宫妃。 其一便是为了孝道。大母重病,随时可能薨逝,刘彻若是此时弄出了个子嗣出来,岂不是要成为忤逆不孝,天下人的笑柄? 其二便是,如今他已经打算要跟窦氏缓和关系,首先便是要给陈皇后脸面。在太皇太后重病,陈皇后日日在长信殿服侍汤药之时,他若是还流连后宫,岂不是把陈皇后的脸放在脚下踩? 然后便是,苏碧曦所说的,关于卫青,卫氏一门。 刘彻抬举卫氏一门,虽说有看重卫子夫,看重卫青的意思,但其用意远远不只是抬举卫氏那么简单。但是,如果卫青真得如苏碧曦所说的,乃是不世之将星,那么对于卫子夫,对于卫氏,他就必须重新衡量了。 刘彻膝下如今只有两个帝姬,皆是卫子夫所出,陈阿娇,馆陶大长公主对此早有怨言。 卫氏如今一身荣辱全系于刘彻一人,没有半分根基实权。但假如卫青真得立下了极大的功勋,到了无物可赏的地步,再加上宫中有一个属于卫氏女的皇长子,乃至皇太子,那就不是刘彻所希望看到的了。 自古以来,后族强大,外戚专权,就是为君者之大忌。 届时,外有手握兵权,军中极有威信之卫青,内有皇后卫子夫,作为皇太子,难道还会一如既往地尊重自己的君父,没有半点违逆之心? 本朝自吕后之乱以来,太后专权者,数不胜数。即便到时太子年幼,只要刘彻一朝驾崩,卫子夫便可以太子生母的身份,临朝听政,重蹈吕氏窦氏的覆辙,刘氏江山将岌岌可危。 退一万步说,当初先帝之所以选他为继任者,未尝不曾有王氏势弱,不会有外戚之祸的缘故。 如今的汉室,北有匈奴百年为患,南有百越自专,东有朝鲜不平,内有诸侯国势大,可谓是内忧外患,无一日之安宁,正是求贤若渴,将帅出世,平定天下之时。 可是,若是真得平定了天下,却又造就了新的权臣氏族,成为心头之患,绝不是刘彻愿意看到的局面。 沉思良久,刘彻回身对殿下那人说:“你去卓府,跟服侍女郎的人说,今夜女郎着了风,定要盯着她喝了姜汤,在热汤里泡足一刻钟,用了补身的汤药才可。退下吧。” 一道熟悉的女声从刘彻身后响起,“可是陛下,女郎今夜并不在卓府,该如何是好?” 刘彻倏地回头,只见黑衣人已经把身上的披风面巾除去,露出一张蕴满笑意的芙蓉面,俏生生地站在那里。 巨大的惊喜从心底传来,刘彻紧紧皱着的眉头舒展开,一把走了过去,把那个牵动着自己心神的女郎搂在怀里。 这一刻,他忘记了方才的焦灼不安,忘记了朝廷是非争权,更忘记了她之前的桀骜不驯,宛如年少慕艾的少年郎君一般,满心满眼地只有她。 她是那么契合着他的怀抱,就如同天生便是属于这里的。 明明只有几日未曾见到她,便如同分离了许久一样,被如丝般烦乱的相思缠绕在心头,只有她才能解得开来。 刘彻轻柔地抚着苏碧曦已经放下来的发丝,只觉得手中的发丝比最顺滑的绸缎还要光滑,让他怎么抚摸亲吻,都嫌不够。 苏碧曦笑盈盈地在刘彻身上胡乱摸了一通,感受了一下劲腰绝佳的手感,再在他胸膛前蹭了蹭,“阿彻,女郎还没有喝姜汤用点心了,你是不是要服侍女郎,嗯?” “好”刘彻的语气柔和得不像话,“女郎肯垂幸宣室殿,我服侍女郎,本是应该。” 苏碧曦抬起头,在眼前俊朗伟岸男子眼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两人相视一笑。 朱唇未动,先觉口脂香。 缓揭绣衾抽皓腕,移凤枕,枕檀郎。 情深意真,芙蓉帐暖,鸳鸯锦枕,粉融玉颜,敛眉含笑,共尽今欢。 ※※※※※※※※※※※※※※※※※※※※ 这么可爱的小鱼,你们确定不评论不收藏吗(^o^)/~ 0522 夏日的长安, 阳光普照, 万里晴空。 蜀中卓氏,今日迎来了从未有过的大喜事。 汉宫中传旨官员, 一整队的羽林卫, 全套的宣旨仪仗,今日上午驾临了卓府。 卓文华在巨大的震惊中,跟苏碧曦一起,带着卓府满门, 跪在正厅之上,接到了当今天子的旨意。 “建元六年五月…….将蜀峨蕊茶定为贡上之物, 敕封蜀中卓氏为皇商,监理茶事…….各地襄助……..” “卓氏文君鸾书光赉, 彰淑范以扬徽, 象服增崇,端内则以持身。载稽令典, 用涣恩纶。奉太皇太后旨意,敕封卓氏文君为文锦翁主…….赐府邸及汤沐邑…….” 他们蜀中卓氏竟然成了大汉的皇商! 他的妹妹,一介商女,成了大汉的翁主! 先不说大汉现下根本没有过皇商, 但是仅仅是这么一个贡品的名头,加上各地襄助的旨意,蜀中卓氏飞黄腾达的日子就在明日。 在汉室, 只有诸侯王的女儿可得翁主的封号, 也称为王主。翁主在汉室之中, 只比公主低一个等级,乃是大汉宗室女的品级,更别说还有一个盐场作为汤沐邑。 这是再得宠的诸侯王翁主都没有的厚赐,连许多庶出的公主都不曾有汤沐邑,嫡出的公主都要看其受宠与否。 当今天子的亲生姐姐,也就只有平阳长公主有一个这样的汤沐邑。 更何况,随着旨意同来的还有翁主品秩的四季衣裳,首饰珠宝,服侍翁主的使女奴婢,甚至还有五十人的随扈。 而下赐的翁主府邸,就在长安权贵氏族聚集的东市,不仅占地极广,更是之前一位被除国的诸侯王的府邸。这位诸侯王的府邸是当初请了名家,花了大手笔建造的。里面亭台楼阁,曲水岛渚,回廊曲桥,假山、湖泊,湖光山色,雅致精巧,是诸多朝臣都极为艳羡的一处府邸,如今竟然给了他妹妹。 卓文华恭恭敬敬送走传旨官后,回来见了苏碧曦,便想起她昨晚让自己不要出门,今日留在家中,恐怕是对此早有预料的,心中的疑窦实在是拦也拦不住,忙拉了自己妹妹去到小厅,仔细探问。 苏碧曦本就有话要对卓文华说,自是一番详谈。 卓家的这两个旨意,不仅对于卓文华和卓府众人是意外,对于长安其他氏族大家,权贵宗室,也不吝于一道晴天霹雳。不到几天的功夫,蜀中卓氏以及太皇太后新此封的那位翁主,底细便被打听得一清二楚。 这蜀中卓氏虽然是富商,但除了一个文锦楼出了一个文锦居士以外,并无甚出奇之处,何以独得圣意,得了皇商,以及监理茶事的名头? 茶,及峨蕊茶,是何物? 他们竟然闻所未闻。 大汉从未有过皇商,众人也对茶事所知甚少,对于此事还持观望,不与急着跟卓府打探。 但是这个卓氏女,就是一个有名的女郎了。 卓文君才貌出众,先是嫁了一个官宦人家,后守寡归家,跟名士司马相如中夜相从,后又跟司马相如和离,一首《白头吟》长安城人尽皆知。 时人风气开放,女郎地位不低,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相从还被传为佳话,一时奉为美谈。二人结局如此,世人颇多唏嘘。 现下卓文君被封为翁主,皇室待之甚厚,却已与司马相如和离。司马相如此刻,可不是得悔青了肚肠。 许多家中有子嗣尚未婚配的氏族官宦,都已经在打听卓文君的人品样貌,看是否能娶进家门了。 一个被皇室垂爱的翁主,又有自己的府邸汤沐邑,但是并非纯正的宗室,没有尚主的规矩要求,没有宗室女的气性,虽然嫁过人,也是极好的嫡次子或者幼子媳妇人选啊。 君不见开国功臣,大汉丞相陈平之妻,曾经五嫁而夫辙死,后来嫁给陈平。 当今天子外祖母先嫁给王仲,后嫁给长陵田氏。 平阳长公主先嫁给平阳侯曹寿,因为曹寿有恶疾而和离,仍是打算再嫁。 女郎夫死,与夫家不睦,和离者甚众,并未有什么稀奇的,只有刻薄迂腐的尊长才会嫌弃寡妇与再嫁女。 太皇太后敕封的翁主,天子都未曾发语,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就更不能说什么了。宗室身份尊贵,他们也只有敬着的份。 可是长安的权贵们不能上赶着为难新敕封的文锦翁主,汉宫中的陈皇后陈氏阿娇可就未必了。 馆陶大长公主位比诸侯王,但是阿娇当年都未曾获封翁主,更别说得到汤沐邑。尽管如今她已经成了皇后,区区的翁主和汤沐邑,她根本不放在眼里,却看着卓文君哪里都不顺心。在她得知卓文君竟然嫁了两次人之后,心中被卓文君比下去的莫名妒忌,更是窜满了整个神智。 于是,在苏碧曦穿着翁主品秩的衣裳,带着赏赐下来的侍女,来到长信殿谢恩时,伏地叩拜太皇太后,太皇太后发话让她起身时,陈阿娇出言道:“慢!大母,我观这卓氏女郎叩拜的姿态甚为好看,可否容我再瞧瞧’鸾书光赉,彰淑范以扬徽’,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窦氏虽然按着文锦居士的话,封了卓氏女为翁主,却并不把卓氏女放在心上。她看重的是文锦居士,对于这个商女,只是顺带罢了。陈阿娇的那点不满,卓氏女一个商女,受着也就罢了。 另则,她也需要从这个商女身上,得到文锦居士的讯息,看看二人究竟有什么关联。窦漪房已经预备了一个法子来试探苏碧曦,却不想陈阿娇先说了话,便也打算在一旁看着。 陪侍一旁的馆陶大长公主也是知晓陈阿娇的脾气。虽然她并不清楚阿母为何要封一个商女,不过一个商女获封的翁主,她女儿身为皇后,说几句话,跪个一时片刻,她却是丝毫不担忧的。 长信殿中几人各怀心思,馆陶大长公主和陈阿娇仿佛忘了殿中还跪着人,陪着太皇太后说起近来的趣事。 苏碧曦默然跪在地上,垂首看着铺着毡子的地面,不发一语。 ※※※※※※※※※※※※※※※※※※※※ 写篇小说竟然看了几十篇的中国期刊论文里面的学术著作o(╯□╰)o偶都被自己惊呆了,写论文也就酱紫了。在《两汉时期妇女地位的变化及其形成原因》里面,发现了有男人因为妻子当着母亲面骂了狗就休了妻子,妻子还不能说什么,我也是醉了 感谢读者“种子”,灌溉营养液 0523 馆陶大长公主和陈阿娇几乎每日都来陪伴窦氏, 窦氏心底也是最为疼爱她们。 刘嫖凑着趣, 含笑说道:“阿母,你可知那东方朔又做了什么?我初时听闻, 笑得肚子都疼了起来。” 太皇太后坐在榻上, 身子微微前倾,抓着刘嫖的手,问道:“他又做了什么逗趣的事呢?这个东方朔,成天给长安城添了不少谈资啊。” “可不是”刘嫖还没说, 自己就笑了起来,“阿母, 前几日不是朝堂上分肉。夏日到了,天气热得很, 那位分肉的官员不知何故, 迟迟未到,臣子们都热得发堵。这时候, 东方朔从人堆里走了出来,往那分肉的桌子走去,拿起刀就朝着最好的地方切了一大块,把身上衣服一脱, 把肉一包,往怀里一塞,就朝着殿外走了。他一边走, 一边还说, 今儿太热了, 辰光也不早了,我就不等你们了,你们慢慢等切肉的人吧。” 陈阿娇也是头回听见这事,惊得睁大了眼睛,“阿母,那东方朔就这么走了?也没人管管,阿彻也不罚他?” 太皇太后也把视线看向刘嫖的方向,眼角微微上挑,也是颇有兴趣的姿态。 刘嫖见二人都觉得有趣,越发有了说下去的兴致,“第二日,就有朝官告了这东方朔一状,陛下就传召了他。陛下就说,你擅自切肉,这本是小事,我也不预备重罚,只是众怒难平。你就自己在殿上,给众人赔礼道歉。若是众人都接受了,你就无罪。若是众人不接受,那你就得挨罚。” 陈阿娇扑到刘嫖怀里,扯着刘嫖衣袖,娇娇软软地问,“后来了,后来了?” 刘嫖自小最疼爱自己唯一的女儿,见阿娇这个样子,心中怎么爱都爱不够,搂着她,一边亲手给太皇太后奉上热汤,“然后东方朔就在朝堂上赔礼了,他说道,东方朔啊东方朔,你这个无礼的竖子,竟然擅自把百官的肉给切了,还切了一块那么小的,也不知道切大块一些。你这么廉洁也就算了,把肉带回家去,自己不吃,都留给了自己的妻子,当真是古今第一的顾家典范,疼爱妻子的贤良郎君啊!” “哈哈哈哈哈…….”陈阿娇在刘嫖怀里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笑得花枝乱颤,整个长信殿都回荡着她的笑声。刘嫖宠溺地给她揉着肚子,怕她叉过了气。 太皇太后也是摇摇头,满脸笑意,“这个促狭人,也就拿着妻子来打趣,才逃过了一劫。” “那自然是”刘嫖捂着嘴直笑,“咱们陛下也是个爱妻念旧之人,所以才会饶过东方朔这一回。这东方朔,也是讨了巧了。” 刘彻近来屡屡驾幸椒房殿,对待窦氏陈氏一族宽厚无比,冷落汉宫一众美人。刘嫖自觉刘彻这是转性,察觉到陈阿娇的好了,心中也是替自己女儿高兴的。 她一边不断给陈阿娇寻医问药,想让陈阿娇尽快有妊,一边也对刘彻投桃报李,不住在窦氏面前褒扬刘彻。 刘嫖很清楚,她对于刘彻的一个用处,就是缓和刘彻和太皇太后之间的关系。 她并不在意被刘彻利用。 对于皇室中人来说,没有用处才是最大的危机。有用,特别是对于天子来说有用,才是他应该高兴的地方。 她现在最担心的,是窦氏若薨逝,她仅有的几个用处,也没有了……. 陈阿娇笑够了,从刘嫖怀里爬起来,先喝了一些水,便像是才想起来旁边的苏碧曦,走到仍然跪着的苏碧曦面前,懒懒地笑着,“我倒是忘了卓娘子还在这儿了。阿母,你看这卓娘子,跪在这里听我们玩笑了许久,仍然不忘秉持礼仪,可见是行止有度,甚是得宜。” 刘嫖见陈阿娇问起,微微扫过苏碧曦一眼,淡道:“还看得过去吧。” 她作为汉室的大长公主,当今天子的嫡亲姑母,寻常小娘子能得她一句夸奖,可是上好的闺阁名声,将来议亲的好筹码。 只是她的女儿,她自是知道,绝不是这种为毫无瓜葛的女郎做嫁的脾气。思及此,刘嫖看向静静跪在那里的苏碧曦,仿佛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似的。 苏碧曦自这祖孙三人说笑开始,便不动如山地跪在那里,一根头发丝都未曾动过一下。现今任由刘嫖如同打量一个物件一般,在自己身上一寸寸扫过。 “诗美秾华,爰思浚哲之朝,已重肃雍之德,不愧是大母亲封的翁主。阿母,你看卓娘子这般品貌,与我长兄可否般配得紧?”陈阿娇语气慵懒,用轻慢的口吻说着夸奖的话,不经意间就定下了苏碧曦的终身,仿佛苏碧曦就是一个可以随便她处置的物件。 陈阿娇长兄为陈须,乃是馆陶大长公主与堂邑夷侯陈午的嫡长子。 陈须并不得馆陶大长公主宠爱,刘嫖更喜欢的是小儿子陈蟜。陈蟜在年岁不大的时候,就以长公主子的身份被封为隆虑侯,封国近五千户。之后,刘嫖更是为陈蟜求去了先帝之女,刘彻亲姐隆虑公主。 对比起来,长子陈须嫡妻已经去世一载有余,刘嫖作为其母亲,却从来没想过要为长子续弦。 知道此事的人,皆私下议论,刘嫖似母,偏爱小儿至此,嫡长子就如同不是自个儿生的一般。 陈阿娇自小受尽刘嫖与父亲的宠爱,乃是几个孩子之中最为无忧无虑之人。长兄虽然不受宠,但是对于她这个唯一的妹妹还是不错的。陈阿娇也不是无情之人,也会在刘嫖面前为长兄筹谋一二。 之前刘彻借着祓禊,去文锦楼跟这个卓氏女待了好长的时候。尽管刘彻并没有纳了这个卓氏女,近来也颇为宠爱她。可是每当陈阿娇看着苏碧曦这章温婉柔美的脸,心中就像是扎了一根刺。 先是舞姬出身的卫子夫,再是二嫁的卓文君,刘彻这是要多抬举这些身份低贱的女郎。 陈阿娇在年幼之时,便得了刘彻金屋藏娇的佳话,自小便跟刘彻定亲,从来都把刘彻当成是自己的所有物,自己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东西。 她百般筹谋,仍然没有把卫子夫除去,如今又来了一个卓文君,她又如何能忍得下来。 且不说大母无缘无故封了卓文君一个翁主,她心有不甘。单凭刘彻特意跟卓文君私下相见,辰光不短,刘彻还特意赐给了卓文君汤沐邑和府邸,便足以让陈阿娇把卓文君当成是挡路石,是一定要除去的。 而把卓文君赐给她的长兄,那卓文君就成了馆陶大长公主的儿媳,堂邑夷侯的宗妇,刘彻的表嫂,更是他亲姐姐隆虑公主的妯娌。 这个卓氏女虽然是翁主,但是出身卑贱,又在朝中毫无根基,还是二嫁之身。虽然大母对于文锦居士多有忌惮,但是赐给卓文君如此一样亲事,实在是她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的长兄乃是堂邑夷侯与当朝大长公主嫡长子,将来定是要袭爵的世族郎君,即便是续娶,娶这样一个小娘子,实在是低娶了。 若不是看在馆陶大长公主对于长兄的不喜,以及卓氏女还有用处,这般好的亲事,也轮不上她。 这样的身份,又足够让刘彻对于卓文君疏远,又不费吹灰之力便除去了一个劲敌,对于陈阿娇来说,实在是再好也没有了。 ※※※※※※※※※※※※※※※※※※※※ (^o^)/~撒娇打滚求评论求收藏啊 0524 若得阿娇, 当以金屋贮之。 对于一个知晓历史的后来者, 苏碧曦十分清楚,她的爱人成了刘彻, 她势必会跟这位历史上著名的陈皇后对上, 以及那个以舞姬之身,荣宠几十年的卫子夫。 陈阿娇真得蠢吗? 的确很蠢。 她蠢就蠢在,在男儿皆是负心薄幸,三妻四妾的世风下, 仍然指望着一个帝王能够如同年少时候一般,对她始终如一, 绝无二心。而这对于刘彻这位可以轻易拥有无数女子的帝王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 阿娇婚姻早期的幸福, 得益于少年刘彻的单纯弱小, 得益于跟刘彻自小一起长大的感情,得益于自己母亲馆陶公主和窦太后, 得益于刘彻对于她支持他获封太子和登基的感激,未必是没有得到过刘彻的真心的。 士之耽兮,犹可脱也。 几千年来,男子因为在整个社会地位上的主宰地位, 很多都视女子为玩物,妻子如同摆设。陈阿娇作为汉室公主的女儿,即便是身份尊贵, 相对于出身更高的刘彻来说, 仍然是弱者。 她把刘彻当成了一生最重, 期盼着能够跟刘彻白头偕老,就如同卓文君期盼着自己选择的司马相如,能是她的良人一样。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 陈阿娇即便是跟司马相如千金买赋,也不过得了刘彻一句辞藻甚佳的评语,唤不回刘彻的心。 不同的是,卓文君写了一首《白头吟》,当真挽回了司马相如。 相似的际遇,并没有相同的结局。 陈阿娇作为公主之女养大,绝不会是一个真正愚蠢的人。 她懂得要有一个子嗣,才能够保住自己和陈氏的地位;她懂得在卫子夫得宠时,尽管内心被嫉妒啃噬,却没有对卫子夫做超出刘彻忍耐的事情;她懂得在失宠后,去寻刘彻颇为欣赏的名士司马相如写赋,用千金相换,试图挽回刘彻;她懂得完全失去刘彻,失去了自己的母亲,被刘彻杀了自己的两个兄长,平静地在长门宫渡过了余生,得到善终,死后以县主的规格,跟自己的母亲外祖母安葬在一起。 陈阿娇是有记载的,刘彻唯一得到善终的宫妃。 卫子夫尽管做了三十八年的皇后,最后被刘彻几乎是亲手逼得自尽而亡。 李夫人一代倾国美人,在死前遮挡住自己的面容,不让刘彻看见自己的憔悴衰败,以便将自己的家人托付给刘彻。她正是看透了自己以色侍人的地位,看透了刘彻刻薄寡恩的脾性,在芳龄因病逝去,早死以得刘彻长思。 盛宠一时的钩弋夫人,因刘彻害怕外戚专权,竟开“立子杀母”先河,冤杀钩弋夫人于云阳宫,就地下葬。 相对于这几位刘彻册封过的皇后,陈阿娇诚然是得了善终。只不过这样的人生,也是一个无可置疑的悲剧。 纵观刘彻的一生,苏碧曦极为清醒地知晓,这是一个从未把男女之情放在心上过的帝王。说一声刘彻把女子视作玩物,都是不过分的。即便她的爱人成为了刘彻,恐怕所能改变的也是甚少。 刘彻终此一朝,尽管北击匈奴,降服西域,吞并朝鲜,颁布推恩,组建中朝,罢黜百家,表章六经,但是穷奢极欲,穷兵黩武,举国之民,户籍减之过半。 汉之户籍与人口不能等同,由于平民土地被豪强吞没,隐匿不报等原因,华夏之户籍制度始终存在问题,但是武帝当政时期,大量平民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乃是一个不争的事实。 刘彻强在晚年下诏罪己,改过自新,与民休息。 汉朝被刘彻无异于秦始皇的举止折腾地千疮百孔,刘彻自己都言“袭亡秦之迹也”。如果不是刘彻前有文景之治,后有昭宣中兴,汉朝便是第二个秦朝。 既然苏碧曦来到了这个朝代,就不会坐视这成百上千的百姓枉死,不会坐视这个雄才大略的皇帝为所欲为,不会对于生灵涂炭无动于衷。 尽管她知晓,以一己之力,来改变天下,改变刘彻,诚然是天方夜谭,但也不得不为之。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总有一些人,为了让更多人的生路,愿意舍去自己的生路。 人之一生,总有一些不能放弃的东西,必须为之而奋斗。再者,这个世界不过是她的一个轮回,即便这个轮回粉身碎骨,只要她尽了全力,又有何好遗憾的? 所以,她跪在这里,即便像一个器物一般被窦氏三人指指点点,她也能受下。 何况在她心里,这委实不算是太大的委屈。 陈阿娇这个主意事先并没有跟刘嫖商量过,刘嫖也是初次听闻,眉头微微皱起,看着殿中梳着瑶台髻,佩带珠花、步摇,着青紫色翁主深衣,挽一条绣晕紫色牡丹披帛的苏碧曦,仔细思量了陈阿娇的主意,竟觉得的确不失为一条妙计。 陈阿娇能知道刘彻与苏碧曦见过面,且相谈甚久,刘嫖则更不可能不知晓的。 刘彻当日出行,带着一大帮羽林卫,又是直接从祓禊之地过去,不曾遮掩行藏,自是轻易可以探听到的。 文锦楼这些日子来,早已经是权贵们爱去的地方。刘彻作为汉室天子,对于有文锦居士的文锦楼有些许好奇,实在是再正常不过。 只是,这卓氏女提前知晓此事,并在文锦楼迎刘彻,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了。 卓氏女有此一举,说她对于天子没有攀附之意,刘嫖自是不信的。 她虽然不喜陈须,但陈须毕竟是她的嫡长子。陈须嫡妻本就地位不高,现下续弦,找了一个半路子的宗室翁主,身份上倒也合适。 把卓氏女迎来陈家,可以替陈阿娇免去一个劲敌,也能替窦氏拉拢文锦居士,不失为一个一举两得的好法子。 再者这卓氏女,样貌端秀,才名远播,虽然嫁过人,也不是什么大事。配给陈须,料想他也是会喜欢的。 思及此,刘嫖点头,“娇娇这主意着实不错,卓氏女的确人品端方。今日你大母精神好,不如…….” “我也觉着卓氏女甚好,既然阿嫖也如此想,那也是卓氏女的福分。文锦,还不来见过你的义母?”一直静坐于一旁的太皇太后打断刘嫖的话,兀自出言道。 0525 太皇太后此言一出, 刘嫖和陈阿娇皆看向她, 面上的震惊表露无遗。 刘嫖虽然被称为窦太主,但是窦氏一门做主的, 自始至终都是太皇太后窦漪房。 汉朝以孝治天下。 在家为孝子, 出则为忠臣。 为君者,天下之君父也。 正因为汉室希望天下皆忠于汉皇室,所以才定下了以孝治国的方略。那么,以孝治天下的汉室天子, 自然更要以身作则,践行孝道, 孝顺尊长。 除了汉高祖外,所有皇帝之谥号, 都要其前加一个孝字。 也正因为此, 汉室立朝以来,太后干政, 乃是一常例。 窦漪房作为吕后以来的第二个掌政太后,从平民女子一步步踏上代国王后之位,再到汉朝皇后,太后, 心机手段,智谋格局,皆是一时之选。 刘嫖虽然是窦漪房亲手养大的女儿, 可并没有继承母亲之才能。加之她从小养尊处优, 耽于享乐, 窦氏也并未将女儿往之培养。 而自己的小儿刘武…….. 窦漪房十分清楚,自己行将就木,窦氏一门,陈氏一门都没有能够支撑门庭之人。为今之计,只能她替他们做些筹谋了。 刘嫖尚没有反应过来,苏碧曦已然遵循窦氏旨意,向刘嫖行了大礼参拜,“女儿见过母亲,母亲万安。” 当朝太皇太后已经有了旨意,她何敢不遵从? 太皇太后说出此话,只是在表述自己的旨意,并非在征求任何人的意见,紧接着便道:“至于须儿,李广将军有一女,温文雅致,有大家风范,堪为良配。吾有意为此二人做媒,阿嫖今日双喜,值得庆贺。” 刘嫖回过神来,正要说话,陈阿娇已是先一步将不满说了出来,“大母,你要卓氏女做我妹妹,莫非是要……..” “娇娇!”刘嫖厉声喝止了陈阿娇的话,“你大母做这些皆是为了我们着想。你身为晚辈,自是谨遵长辈之言,照做便是,你可明白?” 刘嫖不是个蠢人,只片刻间,便明了太皇太后为何这般行事。 李广乃是军功起家,文皇帝时便封为中郎,之后更是先后任北部边域七郡太守。相比于外戚的窦氏,陈氏,李氏是实打实的寒门,却也是简在帝心,为历朝天子信任的大将。 如今刘彻早已派了使臣出使西域,合击匈奴,可见对于打击匈奴之心乃是绝无更改。 李广身为将军,自是还有无数的功劳可以拿。 陈氏与李氏联姻,就是陈氏窦氏在向刘彻示好,与寒门结交的意思。如今刘彻表示出了善待窦氏的举动,应该不会拒绝此事。 至于卓氏女,刘嫖略思量,便也明白了太皇太后的用意。 她阿母,希望能够笼络住刘彻。 刘彻是太皇太后孙子,刘嫖侄子,陈阿娇表弟不假,但是那又如何?他们这些人在刘彻心目中,与其说是亲人,不如说是敌人,甚至说是仇人。 他们与刘彻已经结下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要谋求生路,便只得讨好刘彻。 刘彻既然已经明确地给卓氏女赏赐了汤沐邑和府邸,还准许卓氏女作为翁主,就有翁主的长史随扈,就表明了对卓氏女的看重。 一个郎君,对于一个女郎的看重,只有一种意思。 陈阿娇想把卓氏女嫁给自己长兄的主意固然可以铲除一个劲敌,却是对于刘彻明目张胆的挑衅。任何一个郎君,都不可能容忍自己有意的女郎被他人夺走,何况这人还是至高无上的天子。 刘嫖若真得依了陈阿娇,固然在太皇太后还在之时,刘彻不能奈何得了他们。一旦太皇太后薨逝,第一个死的便是陈须。 她虽然不喜这个儿子,却也没有亲手害死他的意思。 虎毒尚且不食子。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陈阿娇,也必然逃不开刘彻的清算。 这个卓氏女,还跟文锦居士可能有关联。 太皇太后有这个主意,定然不是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当今世道,义母的名分,即代表着名下的义子义女,婚丧嫁娶都是要等同于嫡亲子女。义母是可以做主义子义女的婚事,即便是义母去了,义子义女都是要服斩衰,孝期乃是最长的三载。 一旦卓氏女成了她的义女,就等同于是陈家的女儿,与陈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如若刘彻对卓氏女有意,恩宠有加,那即便陈阿娇不得刘彻宠爱,陈氏和窦氏,仍然算作是外戚,会得到刘彻的看顾。 卓氏与文锦居士的渊源,也必然会让文锦居士为窦氏陈氏筹谋一二。 太皇太后做出这个安排,全都是为了他们这些不肖子孙。 若是他们稍有一两个得用的,都不用太皇太后重病缠身,还要为了他们殚精竭虑,费尽心思。 刘嫖压下眼中的泪意,走到太皇太后的身边,紧紧握了握她干枯的手,然后含笑走向仍然跪拜的苏碧曦,亲手将她扶了起来,褪下手上的一个晶莹剔透的玉镯,给苏碧曦戴上,“我真是老了,都忘了殿中还有一个小娘子跪着了,真是该打。真是个有礼的女郎,无人唤她起身,便一直跪着了。” 刘嫖笑着把之前的事揽在自己身上,“做母亲的给你赔不是了,文君便容了母亲这一回。母亲待会带你家去,给你做他十几套好看的衣裳首饰,当做赔礼如何?” 苏碧曦垂首,“女儿不敢。” 在汉室最为尊贵,最有权势的几个女子面前,即便是刘彻都必须忍气吞声,何况是身份卑微的苏碧曦。 她能够威胁刘彻,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刘彻绝不会真得伤害她。 而她如果真得脑子坏了,此刻抗旨,不尊太皇太后旨意,随时可以被拖出去仗杀。 陈阿娇见自己母亲这般举止,急得额头上都冒了汗,疾步行来,直接拉住刘嫖握着苏碧曦的手,“阿母,你可是糊涂了,如何能认了这个卓氏女为我陈家人?我阿翁可是堂邑夷侯,你是当朝馆陶大长公主,天子姑母。若是认了这卓氏女,岂不是要惹得天下人耻笑?阿母,你万万不能这么做啊。” 而且阿母肯定明白她为何要把卓氏女配与长兄的用意,为何还要抬高卓氏女的身份,认了她为义女?这岂不是正好趁了刘彻的心。 大母本就是说一不二之人,若是唯一能够让大母改变心意的阿母也随了大母,她岂不是就要看着卓氏女进汉宫,成为下一个卫子夫,荣宠六宫吗? 刘嫖既然已经知晓了太皇太后的心意,哪里是陈阿娇撒泼痴缠能够改变心意的。她根本不理会陈阿娇的苦苦哀求,反倒扭头对太皇太后笑道:“娇娇倒是提醒了我。阿母,我甚是喜爱文君。驸马与我一直盼着能再有一个女儿,如今有了,可是天大的喜事。我欲让文君改姓陈氏,了了心中心愿。阿母,你也多了一个外孙女,女儿也恭贺阿母了。” 0526 空阔的长信殿中, 使女一早摘了新鲜的月季花插在花瓶中, 上面还沾着一滴露珠,未曾被阳光晒干。 红色的花瓣, 层层叠叠地铺展开来, 妍丽地如同一个酡脸倚娇的美人,迎风伸展着自己的衣裙,婷婷袅袅,婀娜多姿。 博山炉今日点的是清凉的香料, 让这炎热的夏日多了一丝凉意。 太皇太后体弱,即便是到了夏日, 长信殿中也是不敢放冰的。 太皇太后听了刘嫖的话,眉宇间的褶皱便松了松, 露出了一丝笑意, “你得了一个女儿,我得了一个孙女儿, 都是大喜,都值得高兴。” 她说完这话,脸上便现了倦意。 刘嫖见此,忙拉住还要闹的陈阿娇, “我们吵嚷阿母久了,这便告退了。文君此来谢恩,还未去谢过陛下了。” 太皇太后点头, 便让殿中众人退下。 待她再也听不见刘嫖几人的脚步声, 便慢慢在使女的服侍下, 在塌上躺了下来,闭了眼睛。 大丫头或许知晓了她要笼络刘彻的心思,却不明了,她之所以要让卓文君认大丫头为母,最希望的,便是能够保住大丫头。 大丫头是她第一个孩子,也是她唯一一个女儿,最后一个在世的孩子。 文锦居士那日与她说了那么多的话,句句都戳在她的心口,字字泣血。只是她夙夜辗转,最为揪心的,便是大丫头。 那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举凡天下父母,对于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总是有不同于其他孩子的感情。 那是她第一次体会到做阿母的滋味。 文锦居士那日说,大丫头晚年糊涂到跟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郎成亲,还跟那少年郎合葬,大丫头死得不明不白,晚景凄凉! 她何其忍心,自己的女儿是这般下场。 窦漪房十分清楚,待自己一死,窦氏便会失势,乃是根本无可挽回之事。但是大丫头有一个得天子宠爱的义女,至少刘彻便不会让自己宠妃的母亲做那般胡闹之事,不会对大丫头生出杀心。 毕竟卓文君地位卑贱,所有出身俱是靠了大丫头,大丫头便是她的靠山。 他们窦氏陈氏如此向刘彻低头,不求飞黄腾达,至少能够保住性命。 待她去后,她会留下几道旨意,其一便是让大丫头献上窦氏陈氏所有家产爵位,回到大丫头的汤沐邑过活。 只望,刘彻能够网开一面。 她在刘彻年幼时,提出立刘武为太子,已经跟刘彻结下了死仇。刘彻当年即便不明白此事,也定是有人把此事记得牢牢的,提醒刘彻。 说不得,刘彻心中还有对刘武子嗣的心结。 天子,乃是天下疑心病最重的人。 皇家无父子,无兄弟,无子侄。 这些跟刘彻一般姓刘之人,在刘彻心中,只怕不仅不是亲人,而是一个一个对他皇位虎视眈眈之乱臣贼子。 呵,事实上,诸吕之祸,七王之乱,也的确都是乱臣贼子。 那时候,从刘启到周亚夫,窦婴,所有人都认为她窦漪房立刘武,就是要做吕后,就是要图谋刘家的天下,要步宋宣公的后尘,要再来一个七王之乱,岂不知当时刘启的儿子们年纪尚幼,需要一个成年的太子来稳固政局,安定人心。 刘启死之前给刘彻行冠礼,虽然是一个父亲对于儿子的期望,也肯定是防着她借着刘彻年幼,擅权专政,临朝称制。 但是刘启心中也明白,刘彻年幼,需要她,需要窦氏来稳定汉室江山,因此同意了刘彻跟陈阿娇的婚事,也并不除去窦氏。 好比当年吕后封王于诸吕,陈平身为汉室丞相,周勃身为当朝太尉,竟然是支持吕后推翻刘邦的白马之约,拥立册封诸吕。 为何? 不就是为了保全刘氏江山,维护汉室社稷。 说他们吕氏,窦氏是外戚专权,刘氏的天下就来得光明正大,堂堂正正吗? 再往前,秦之天下,哪里又是干净的? 窃钩者诛,窃国者诸侯,窃天下者天子,如是而已。 再者,刘彻的母亲王太后,又何尝是一个只甘于困守后宫的女子。 且等着吧,王太后妄图对朝政插手的时候,面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刘彻的日子将会更难熬。 那卓氏女与文锦居士,定是有一种她不知晓的瓜葛。 她现在只求,因为此,文锦居士能够救大丫头一命。 至于刘武的子嗣,以及陈阿娇他们,她一个将死之人,已无力再做些什么,便听天由命吧。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窦漪房的眼角滑落,掉在锦被上,消失不见。 …… 苏碧曦步履不稳地跟刘嫖上演了一幕母慈女孝的戏码,恭送刘嫖拉着陈阿娇走了之后,便由宫人引路,前去未央宫叩谢天子。 她获封翁主,按照规矩,应该向太皇太后和天子谢恩。而太皇太后乃是尊长,自是应该先行拜谢太皇太后,再拜见天子。 汉宫规制,她入宫只得携带一个使女,便点了芷晴跟着她。 跪了半个时辰,苏碧曦的双腿走路都在打颤,几乎是靠在芷晴身上在缓缓前行。 一个正常人跪了半个时辰尚且腿软发晕,何况她一个并不康健的身子。 自长信殿到宣室殿诚然是一段不短的路程,烈日之下,苏碧曦的额角都渗出了汗,里衣都湿透了。 传闻汉宫自东向西有几十里之远,听着便让人觉得胆寒,走起来岂止是要走断腿。 她方才在长信殿,陪着那祖孙三代演了一幕大戏,无时无刻不百般思量,心神俱疲。 汉宫里的日子,真不是常人能够过的。 走了也不知多少辰光,苏碧曦便听见敞轩里传来一阵喧闹撕闹声,似乎还有女子惊叫的吵嚷。 汉宫之中,有人如此作为,只怕不是寻常。 苏碧曦便伸了手,示意转道去往未央宫。 没有那个身份,就不要去多管那个闲事。在这个汉宫里,她区区一个翁主,多的是人能够随手碾死她。 为保小命,还是不要招惹是非为上。 只是这闲事不是苏碧曦想避开,就能得偿所愿的。 那几个推推嚷嚷的宫人侍女远远瞧见了苏碧曦一行,其中一个侍婢便猛地把捉住她的一人推了一把,向着苏碧曦奔来。 苏碧曦现下这个腿,几步就被她追了上来。 这个头发凌乱,衣服也被撕破了几块,脸颊红肿,一看便是受过刑的宫婢立时在苏碧曦面前跪了下来,“娘娘救救奴婢吧!奴婢没有偷窃玉珏啊,奴婢是被冤枉的。娘娘若不救奴婢,那些人就要把奴婢给打杀了啊!” 她看着苏碧曦的服饰,便知苏碧曦至少是有品秩的宗室。 宫婢虽然不知苏碧曦是何人,但蝼蚁尚且贪生,她便是搏一搏这最后一点生路。 追着这奴婢来的人见了苏碧曦的打扮和身边随侍的人,也不敢造次,纷纷下跪行礼。领头的宫人回话道:“娘娘,奴婢们乃是掌管宫内刑罚的小黄门。此宫婢犯了偷窃之罪,论罪当杖毙。惊扰了娘娘,奴婢们立时便将此奴婢带走。” 这个小黄门说完,并不动作,乃是等着苏碧曦示下。 “我没有!”那个宫婢大声澄清,拼命给苏碧曦磕头,额头上满是血迹,“我从未见过那个玉珏,不知道为何会在我的房中。我即便是个傻子,也不会把偷了的东西放在自己房中啊。娘娘,娘娘明鉴,娘娘救我啊!” 小宫婢的哭喊,声声凄厉,但凡是个心软之人,就会为之动容。 “我们走吧。”苏碧曦却并不打算管此事,扶着芷晴,扭头便要离去。 “啊…….” 一个女童的惊叫声忽然传来,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简直是声嘶力竭地在叫着。 苏碧曦回头一看,便见那宫婢已然拔了头发上的钗子,往自己脖子上一扎,自戕而亡。 她的双目仍是睁得大大的,鲜红的血迹从脖子上流下,仿佛没有尽头似的,触目惊心。 不远处,一个衣着华贵的女童,看着自戕的宫婢,还在不停尖叫,而后瘫软在身后赶过来的使女身上,像是晕了过去。 这个年岁的女童,便只有卫子夫所出的刘彻长女刘绎了。 苏碧曦冷眼看着眼前的一切,嘴角牵出一个冷笑。 ※※※※※※※※※※※※※※※※※※※※ 今天忽然回去把《生而为人》看了一遍,觉得把这个故事写完了,了却了一个心愿,也说了诸多心中一直想说的话。这就是为何要来写文的缘故吧。真高兴,写了一篇能够打动自己的故事^_^ 0527 就在苏碧曦觐见太皇太后的时候, 刘彻正在未央宫承明殿上朝。 汉初以来, 由于历朝皇帝奉行黄老之说,主张君王垂拱而治, 并且着重丞相的权利, 形成了丞相的权利几乎不亚于皇帝,而皇帝只需要每五日视朝,决策一些重大事务即可。 汉初之丞相,可谓是权势滔天。 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 自然是汉朝立国以来,数任丞相皆是经国治世之奇才, 文韬武略,无一不精, 比如汉室开国第一人之萧何, 平阳侯曹参,樊哙, 陈平,周勃。 但是到了刘彻这个时候,任命的丞相多是奉太皇太后窦氏之命的窦氏族人,或者是窦氏党人。 且不说这些人都推崇黄老之说, 主张无为而治,仅此时丞相的才能格局,就远远及不上汉初时候了。 因为苏碧曦预先的提醒, 刘彻已然在南越有了充足的准备, 并事先得知了闽越的来犯时间路线, 俘虏了闽越王郢,并且押送到了长安。 对于闽越王郢的处置,便是今日廷议的要事。 番阳令唐蒙上书曰:“南越王黄屋左纛,所统辖之地,东西横贯万余里,名义上是一外臣,实际上与汉一州太守无异。此番闽越袭南越,南越为我汉室附属之国,得我汉室庇护,必感恩戴德,伏地谢恩。朝廷宜厚赐闽越王,封其王爵,授其官位。如今从汉室至南越,皆是从长沙,豫章往,水道闭塞淤堵,难以通行。臣闻夜郎之国,多有精兵,可达十万之数。若然此十万之精兵,浮船牂柯江,出其不意,此诚然是制百越之奇兵也。若以汉室之广博疆域,巴蜀之富饶,与百越,夜郎修筑道路,在百越,夜郎置官吏,厚赂之,易甚。” 郎官蜀人司马相如有言:“西南夷邛、筰可置郡。臣曾闻,南越食蒙蜀枸酱,乃至于蜀之米粮。蜀地,天府之国,富饶之地,沃野千里。百越,夜郎者,崇山峻岭,土地贫瘠,地不能产,民不足食。若汉室开辟通往百越夜郎之驰道,厚赂之,则可得数万精兵。虽为外臣,却是汉之守将也。大汉不费一兵一卒,尽可得西南之顺,实大善也。” 丞相柏至侯许昌道:“汉室开朝以来,皆对夷蛮以仁善,厚待之。今闽越王既已归附汉室,可封赏其为汉室王爵,令其为汉室守土。” 刘彻坐在御座之上,冕旒挡住了他冰冷的视线。即便是炎炎夏日,被他看着,仍然像是立于冰雪之中,飒飒西风,浑身战栗。 许昌为太皇太后所立之丞相,凡事皆听命于太皇太后。不同于上一任丞相魏其侯窦婴,仍有自己的主张,许昌可谓是太皇太后的一个傀儡,没有一丝自己的主见。 如今太皇太后已然示好于刘彻,不再过问朝廷之事。 不管太皇太后究竟是因病无力过问,还是真得要把政务交还给他,他都不会放弃这一良机。 他本就是大汉名正言顺的天子,治理汉室江山,乃是上天赐予他的权力。 而且他现下有了君儿。 君儿可知将来,更是上天对于他的厚赐。 若是没有君儿,他听了唐蒙司马相如之言,只怕是会许其经略西南,以厚赂待之。毕竟大汉经过文景之治,国库充盈,百姓富庶,赏赐一些外族,就可以令其为汉室守边,诚然是不劳民伤财之幸事。 然而君儿并东方朔等人,大力反对此举。 东方朔则言,刘氏皇族尚且能有七王之乱,陛下何以敢信边疆不通教化之外族?外族之民,何以对汉室尽忠,仅陛下厚赐之牛羊珍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就是君儿对于外族的评语。 “且不提匈奴之大患,羌族之外敌,将糜耗国库良多。此番经略西南夷,厚赐之甚,一丝一线,皆出自国库。一朝一夕尚可,然外族之心,岂是一次之赏可填?人心不足,乃是常理。人心不贪,反倒是千古奇谈。陛下岂敢以君子之胸襟,揣测方外之外族?长此以往,汉室何有此等豪富?”苏碧曦语气淡淡,曾如此言道“紫微三方逢左右府相日月昌曲魁钺禄马等众多吉星成对聚会,无煞冲破即是。仆夜观天象,虽十载内,西南无大患,却是一时苟安而已。西南现下仍是疥癣之疾,陛下可以举手而降之。置州设郡,官员守之,兵士驻防,分而治之,方是上策。” 作为知晓历史进程的苏碧曦,对于武帝经略西南夷的厚赂政策走向十分清楚。武帝一朝,先是花费了数年的时间,以财帛无数,厚赐西南。但是由于花费太多,加上之后倾国之力迎击匈奴,根本无以为继。是以这个厚赂之举,不过维持了数年,汉武帝便放弃了这个举措,不再经略西南夷。 如此一来,武帝之前近十年对于西南夷的投入,皆付之流水。 百越号称百越,乃是数个民族,国家组成,杂居于山林之间,相隔甚远。虽有国,但管制甚少。因环境险恶,毒虫猛兽,烟瘴丛生,人口稀少。国民之间互通有无尚不可得,更何况对外发起大规模征战。 这样的疥癣之疾,实不能跟匈奴相提并论。 在举国定下攻打匈奴的大计之前,厚赐西南,不如安定西南。 在已经擒获闽越王,闽越大败于汉室的前提下,再封赏闽越王,让其回到闽越,岂不是放虎归山,养虎为患? 这些一厢情愿,认为闽越会自此归附汉室的朝臣,究竟哪里来的这么大的信心,认为败军之将,会对汉室没有一点怨怼? 刘彻在朝会上并没有对此作出决断。在下朝后,他回到宣室殿,接了武安侯田蚡的牌子,接见田蚡。 田蚡乃是刘彻母亲王太后的胞弟,汉武帝的亲舅舅。在刘彻登基后,被封为武安侯,拜太尉,后迁丞相,后被免职。 田蚡长相丑陋,却巧言令色,因窦太后曾罢免他,加上王太后被窦氏欺压,与窦氏有嫌隙,也是长久以来与刘彻有共同的敌人,十分得刘彻的信任。 “太皇太后重病,陛下因为孝道,凡事仍然禀报于太皇太后”田蚡斟酌言辞,眼珠不停转动,“臣听闻,太皇太后近来已不再过问政事,似有放权之意。只是汉室以孝治天下,陛下贵为天子,凡事不可操之过急,以免招致天下人非议。” 这就是让刘彻不要真得从此不将政事禀报太皇太后,徐徐图之的意思了。 田蚡躬身,继续道:“只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陛下还需早做准备。柏至侯许昌乃是太皇太后心腹,出任汉室丞相,实为不妥。待太皇太后……..陛下还需择一近臣,出为丞相,方是应有之义。” ※※※※※※※※※※※※※※※※※※※※ 司马相如的确在历史上,曾经在西南经略过百越,而且还取得过一定功绩。 廷议是小鱼参考各种资料,大多数都是自我放飞的。咳咳,话说我把史记的有关武帝的又看了一遍,这当真是写一篇文,相当于要重新高考啊o(╯□╰)o 0528 近臣。 天子近臣, 有意思。 举凡臣子, 莫不想着做天子近臣,简在帝心。 外省做官的, 削破头想来长安;在长安的官吏, 拼了命想进汉宫;在汉宫的,继续往天子跟前凑。 天子近臣,真得就是能臣,贤臣, 得用的臣子了吗? 田蚡是自己舅舅,又在自己登基的时候有从龙之功, 刘彻一向十分信重。 只是在这个明眼人都知晓太皇太后即将不久于人世的时候,田蚡先是嘱咐刘彻不要急功近利, 再则就是提及了要有天子近臣担任丞相。 田蚡在刘彻初初御宇之时, 便被刘彻奉为丞相过很短一段时间,又是刘彻嫡亲的舅父, 岂不是最合适的天子近臣? 刘彻脑子里思量着,兀自笑了一下。 宣室殿中,因着苏碧曦今日要来,刘彻早早吩咐, 今日不许用冰。尽管有宫人打扇,四处通风,还是炎热的。 若是待苏碧曦来了, 还在用冰, 她只要略向刘彻撒撒娇, 刘彻定是让依了她的。 田蚡体型有些肥大,此刻额头上已是见了汗,他见刘彻笑了,心头一松,也跟着笑道:“太皇太后所任之两任丞相,一为她之从侄魏其侯窦婴,一为现下这许昌,把朝中上下都变成了太皇太后一人之命行事之地。陛下,这下一任丞相,可定要深思熟虑之后,选一亲近,忠于陛下的臣子,方是上策啊。” “舅父所言甚是,朕会仔细思量的”刘彻温声对田蚡道,吩咐给田蚡上了茶,“此乃新近贡上来的蜀茶,舅父尝尝,朕饮着,味道甚佳。” 刘彻都说好的茶,田蚡自然是跟着说好了,谢过恩后,慢慢尝了一口,赞道:“香气馥郁,鲜醇爽口,果然是上佳之茶。臣觍颜,还望陛下赏赐一些,回家带给陛下外祖母尝尝。陛下如此喜爱之物,她老人家定是喜欢的。” 给皇室亲贵,宗室外戚赏赐蜀茶乃是苏碧曦再三嘱咐刘彻要做的,为的就是抬高蜀茶的身价。 苏碧曦已经先行把卓氏茶叶所得一半俱是献于刘彻私库,再加上二人的关系,刘彻自是欣然听从。 刘彻朗声笑了笑,深邃静谧的眸子里,不见半分波动,“朕早就备好了给外祖母和舅母的礼,舅父去见过阿母后,可千万要记得给她们二位带去,替朕给她们问安。” 田蚡是王太后的嫡亲弟弟,既然进宫,自然是要去看望王太后的。 田蚡笑着回道:“陛下一向纯孝,长辈们都是知晓陛下心意的。” 长辈们,自是包含作为舅父的田蚡,也是包含作为母后的王太后。而孝道之重,便是不能忤逆。 王太后,刘彻的外祖母,作为后族一系,自然是希望田蚡能够出任丞相,掌握权柄,提携家族子弟的。田蚡这还是隐约暗示刘彻,王太后已然在刘彻面前贬斥过多次窦婴许昌,多次提及让田蚡为相之事。 王太后是刘彻亲生母亲,又自小为了刘彻继位之事操劳甚久,刘彻自是不好明着拒绝,只得拿太皇太后来挡了挡。 田蚡为人骄奢淫逸,好逸恶劳,贪财好色,贪污受贿,且养了诸多门客,自诩春秋名士,实是一个沽名钓誉,独断专横的小人。 而且,田蚡与淮南王,私下里来往甚密。 七国之乱的时候,淮南王刘安可是打算发兵响应的。尽管因为淮南国相之故,淮南未曾发兵。可是在刘彻看来,刘安早已经是必然要被铲除的一个诸侯。 何况,诸侯国自专,始终是刘彻必然要解决的大患。 淮南王刘安进长安,田蚡可是亲自到霸上迎接,说刘安乃是高祖之亲孙,广施仁义,天下皆知。当今天子如若崩,必将是殿下继承国祚。 仅仅因为田蚡外戚的身份,就要立此等人为汉室丞相,王氏这是把刘彻看成是王氏的皇帝,把汉室看成是王氏自己的天下了。 他刘彻是先帝寄予厚望的圣德之君,是立志成为三代以下,可齐名尧舜禹商汤几位万世称颂的贤明圣君之主,将要平定天下,泽被黎民的大汉天子。 立这样一位丞相,莫非是在拿汉室天下儿戏? 只是如今,田蚡亲自来说此话,可见王氏一族,恐怕是对于丞相之位,势在必得了。 刘彻听了田蚡的话,神色莫名地点了点头,笑着让田蚡退下。 汉室已经经营汉宫几十载光阴,汉宫中的树木早已是蔚然成荫。如今又是夏日繁茂之时,苍翠的绿树更是生机盎然。 凉亭、台榭、阁楼,画廊围绕着一池湖水,在水中参差成影,仿若又一副画卷。 田蚡跟汉武帝告退,随即来到了王太后宫中,见王太后正在做衣服,不由问道:“阿姊怎么有闲暇做衣裳?不知谁这么大福气,能让当朝太后亲手做衣裳穿?” 王太后见弟弟来了,先是让使女去准备汤水点心,笑着回说:“你又打趣你阿姊。你瞧着这布料颜色,自知是为了太皇太后做的。” 田蚡自然知晓,王太后进宫几十载,几乎都是在琢磨窦氏的心思,讨好窦氏中渡过的。 太皇太后的衣裳,吃食,乃至一言一笑,蹙眉乃至咳嗽一声,都是王太后需要挂怀的。 “阿姊辛苦了”田蚡先是提了提家中母亲身体,说了些琐事,便说到了刚刚拜见刘彻之事,“方才我与陛下说话,提及了丞相之事,陛下避而不谈。阿姊与陛下说及此事时,陛下的态度,可是有什么不同?” 王太后自是知道田蚡的意思,只她也是无可奈何,“彘儿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愿开口的事情,你再打听,也别想从他口中说出一个字来。只是我想着,你是他嫡亲的舅父,一心为他,他心中自是知晓的。再者宫中还有我了,等到太皇太后……..我乃是彘儿亲母,自会看着彘儿的。” “我是彘儿舅父,与彘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哪里有不向着彘儿的道理”田蚡扶了扶头上的朝冠,执起案上的茶盏喝了一口,“这也是彘儿送给阿姊的吧?彘儿果真有孝心,什么好东西都往阿姊这里送。” “彘儿一贯如此,我也是心安了”王太后闻言笑开了花,脸上是一种母亲对于小儿的关爱,“只是他膝下仍没有个皇子,我这心里,还是放心不下啊。” 刘彻始终没有皇子,也是王氏一族的心病。 田蚡陪着叹了气,安慰王太后,“子嗣乃是天意。现下虽然只有帝姬,指不定什么时候,阿姊的孙儿就一个接着一个地来了了,阿姊抱都抱不过来了。” “真有那时候,我真是累死也甘愿”王太后被田蚡逗乐了,“你上回说淮南王要聘阿碧为世子妃,阿母跟阿俗那边都怎么说?” 王太后在进宫之前,曾经跟一个平民生了一个女儿,名叫金俗。 刘彻登基之后,把民间的金俗找了回来,加封修成君。金俗后来嫁杨氏,生有长女阿碧。 淮南王想跟王氏联姻,自有拉拢王氏的意思。 王氏根基浅薄,能够有宗室,还是位高权重,在天下广有才名的淮南王愿意联姻,实在是再好也不过的事了。 金俗荣华富贵俱系于王氏,对方又是淮南王世子,这样的好亲事乃是求也求不到的,自是愿意。 “阿母和阿俗皆十分欢喜”田蚡提及此事,心情颇佳,“阿碧秀外慧中,乃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女郎。淮南王世子能得阿碧为世子妃,可是便宜了他们。” ※※※※※※※※※※※※※※※※※※※※ 古文都是小鱼自己放飞自我写的,只是希望给一篇写汉武帝的文更加接近史实,多一些古韵。事实上,这么写只会增加写作难度,写得更慢而已。毕竟这篇文跟真正的历史是不一样的,只有背景能拿来用一用。可能有小天使认为这些都是资料,特此澄清一下。另外,复制粘贴,凑字数骗钱之类的,对于每天查资料都要一个多小时,写文需要两个小时仅仅每天挣几块钱的小透明来说,没有必要。写文的目的,也不是为了这个。毕竟,一天几块钱就能买一个苹果。。。。。。 0529 王氏不过是依着外戚的身份, 才一步登天, 在朝中毫无根基。金俗更是一介平民,还非皇室血脉, 只是依着王太后才得封爵位。而金俗长女杨碧不过是小官之女, 即便是人品再佳,身世地位也是般配不上淮南王世子的。 田蚡这么说,显然是在称赞自己家的外孙女,让王太后开心的。 王太后听了便用手虚虚点了点田蚡, 嗔骂道:“哪里有你这样夸赞自己侄孙女的。别人夸了,那才是真的。” “自己家的女郎, 自己不夸,难道还骂?”田蚡笑着凑趣道。 而且金俗是王太后的第一个孩子, 又是从小离开王太后, 王太后对她心中有愧,多方厚待, 时常赏赐金俗。 王太后所出几个公主皇子,对于田蚡来说,都是高高在上的皇室。唯有对于金俗,田蚡看着她出生, 又是自己第一个外甥女,又还在民间,对其是有一些情分在的。 “只是可惜了辈分”王太后忽然蹙眉, 转了话头“不能配给彘儿。” 杨碧虽然跟刘彻年纪合适, 但是辈分上却是刘彻的外甥女, 不能入汉宫为妃。 自吕后把自己的外孙女配给自己的儿子刘盈后,汉室对于这种亲伦间成婚的事情已然忌讳到了极致,根本不容许此等事情发生。 田蚡膝下还没有年纪合适的女郎,王太后自是还有其他同母异父的姐妹兄弟。只是他们血缘远了,且跟王太后感情生疏,王太后对他们也不能放心。 送女郎进汉宫,是为了王氏一族,可不是为了扶持其他的对头。 “阿姊是陛下的阿母,陛下怎么会亏了我们”田蚡安稳道,拿汗巾子擦了擦头上的汗,“还是阿姊这里凉快,我方才在陛下那里,热得里衣都湿透了。” 王太后见田蚡不再说起这事,也笑着提了其他的话头。 知子莫若母。 以她对刘彻的了解,刘彻可以容忍王氏掌握权势,却不会看着王氏染指他的子嗣,图谋储君之位。 这是历朝天子的逆鳞,何况刘彻还这么小,怎么会容忍其他人图谋他的后事。 儿孙自有儿孙福,此事便罢了吧。 …… 刘彻吩咐田蚡退下后,转头便问伺候在一旁的黄明奇,“女郎到何处呢?” 黄明奇自然知晓刘彻说的是谁,只是他有些为难道:“陛下,女郎已在偏殿等候,只是神情,有些不虞…….” 刘彻听闻苏碧曦到了,站起身来,整了整衣冠,待黄明奇说到她神情有些不虞时,脚步不停,微微皱眉,“可是在太皇太后那里受气呢?” 这是还没知道发生什么事,就先护上了。 黄明奇在心里转了好几个弯,垂首把苏碧曦被馆陶大长公主认为义女,以及在敞轩中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太皇太后已经亲自派人来知会过前事,而后面一件事就发生在未央宫之中。作为汉宫的中常侍,刘彻身边最得用的内侍,他自是第一时间得知了此事。 宫廷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不能够从表面上看待,得看最终的受益者为谁。有些时候,即便是最大的受益者,有可能也不是此事的主谋。 按照黄明奇在汉宫几十年的眼力,谋划此事的人先是用一起看似寻常的偷窃案件,恰好就发生在女郎从长信殿来未央宫的必经之地上。 而且这个必经之地,又是由长信殿的两位宫人引路。 太皇太后在汉宫里年深日久,早就把整个长信殿经营得泼水不进,铁通一般,连刘彻都指使不动长信殿的人,何况汉宫其他人。 唯有常日在长信殿陪伴太皇太后的馆陶大长公主和皇后陈阿娇,方才有这个可能,驱使长信殿中人。 但是太皇太后亲自派了宫人告知,馆陶大长公主认了文锦翁主为义女,还要改姓为陈。如此一来,文锦翁主已然是陈家女。 文锦翁主清誉有损,自然损害的是陈氏,连累陈氏其他的女郎。 那馆陶大长公主再来这么一出,又有何益处? 刘彻领着侍从宫人,穿过回廊走向偏殿,一路上脚底生风,面上却是乌云密布。 这建立在秦朝废墟上的汉宫,还不到百年岁月,就已经腐朽成了如此地步。 再明媚的阳光,也无法将藏污纳垢的晦涩不堪除去。 这偌大的汉宫,到处都是灰暗的气息,让人心生憋闷。 太皇太后将君儿收为馆陶大长公主之义女,目的昭然若揭。 他与君儿两情相悦,虽然不惧这些魑魅魍魉,却不能容忍君儿被如此利用。 再则,就是敞轩的事情。 如若敞轩之事发生时,刘绎不曾在,刘彻倒或许会揣测是馆陶大长公主或者是陈阿娇所为。 只是刚刚好,刘绎亲眼看见了使女自尽的一幕,吓得晕厥,而且方才已有卫子夫宫人来报,刘绎晕厥后高烧不退。即便是唤了侍医前来,开药扎针,都没有用处,明显是被惊吓到了。 卫子夫身为刘绎生母,不停垂泪,坐在塌前照看刘绎。 皇室的孩子,一向不容易长大,何况刘绎只有三岁。 卫子夫并未主动前来未央宫禀报,而是太医院根据规矩,因为皇长女有恙,在为皇长女诊治后,便前来未央宫禀报于刘彻。 这事妙就妙在,刘绎身处其中。 宫人偷窃,按照汉宫规矩,本就要处以杖刑。若是偷窃财物珍贵,则要处以极刑。 这宫人不过是偷窃了玉珏,是否为真尚未可知,就急着找路过的君儿救命,还以死相逼。 假若君儿出手救了这宫人,这宫人被证明是无辜倒还好。而这宫人一旦被坐实了偷窃之事,那刚刚被册封为文锦翁主的君儿,就要背上包庇之名。 而只要君儿松口,救下了这名宫人,则必然会担上宗室女妄自插手汉宫中事,行僭越之举。 再加上之前他曾经跟君儿密谈甚久,此事只要稍微有心的人,都会知晓。 一个与天子有来往的宗室女,插手汉宫之事,其用意可就耐人揣摩了。 君儿若是不理会这个宫人,扭头就走,宫人自尽在她面前,就会留下见死不救的恶名。 一个生性恶毒,自私凉薄的女郎,如何能够有世族贵戚接纳,如何在长安城中立足? 最妙的是,皇长女亲眼看见了宫人自尽,吓得晕厥重病。 惊吓了皇长女,他是否要惩处君儿,来替自己的亲生女儿出气? 如果他不惩处君儿,何以安抚受惊的女儿和卫子夫? 尽管此事看上去与君儿没有半丝关系,细算下来,用一条人命,就把君儿算计得干干净净,君儿无论做什么都不会脱身开来。 窦氏一系正在试图修复跟他的关系,又刚刚认下君儿,绝不会做如此自打脸面的蠢事。 馆陶大长公主和陈阿娇出身尊贵,大多用的是光明正大,例如把君儿嫁给陈阿娇长兄的阳谋,此等细密周详的筹谋,不是二人能够做出来的。 此事巧就巧在,作为此事受害人的刘绎只是在寻常玩闹的地方,并不远离卫子夫的宫室。 刘彻心中冷笑,天底下万没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一旦有,绝对是有人算计出来的。 既然陈皇后和馆陶大长公主没有可能坐下此事,那此事的受害者,也是受益者卫子夫,便是有最大的嫌疑了。 卫子夫舞姬出身,所有的身家性命俱是系于刘彻的宠爱之上。连生两女,心中更是惶惶。 刘彻本打算在二女出生后,封卫子夫为夫人,只是由于太皇太后重病,以及顾及君儿,未曾下旨。 自卫子夫生产后,刘彻去探望卫子夫的次数甚少,宠爱大不如前。 而传闻,新近册封的文锦翁主,受天子垂青。 此事看在外人眼里,一个恶毒凉薄的女郎,自是不会再得到刘彻宠爱的。 除去了现下最大对手的卫子夫,因为刘绎,自是会得到刘彻的抚慰,再获荣宠。 ※※※※※※※※※※※※※※※※※※※※ 柳:明天约饭啊 哥哥:好啊 第二天 柳:我到你家楼下了,你电话一直打不通,你在干什么 哥哥:我在公司玩游戏啊,你来怎么不告诉我,我这一局打完还要半小时了 柳:……你赢了 感谢读者“?刘可爱”,灌溉营养液 0530 这一局粗粗看来, 仅仅是针对君儿, 实则最重要的部分,乃是算计刘彻的心思。 在卫子夫看来, 他认识君儿绝不会太久, 就算是在新鲜的时候,也不过是贪恋君儿的颜色和不同的性情。一旦察觉到这个他眼里的纯善女郎,并不是他所以为的纯善,而是歹毒凉薄, 甚至还惊吓到了自己最疼爱的皇长女,刘彻就会对这个女郎歇了心思。 毕竟, 郎君们都是希望自己心悦的女郎,乃是一个心地善良, 温柔贤淑的女子。 刘彻后宫之中妃嫔不多, 刘彻对待后宫也是淡淡,也从未见他对哪个妃嫔多用过心思, 更不会了解一位民间女郎的真实性情。 未央宫中的西府海棠,姿态风流,俯仰错落,浓淡有致, 妩媚动人。但是一夜雷雨过后,恐怕也是绿肥红瘦了。 刘彻看着这些幽姿淑态的海棠,眼中讥讽之意一闪而过。 此番卫子夫借着太皇太后宫中使女, 跟她宫中毫无干系的一个宫婢, 再加上自己的亲生女儿刘绎, 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却算错了刘彻。 卫子夫的确是了解他的心思。 倘若君儿仅仅是卓氏女,仅仅是一个才貌出众的女郎,他恐怕还真的会因为宫婢之事厌了她。 但她不仅是一个普通的女郎。 她是他心仪之人。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她容貌淑丽,才情卓绝,性情坚毅,天资聪颖,知微通玄,可知过去未来,可知前程后事。 她根本不愿入宫为妃。 刘彻心中无奈地想道,那么一个较弱的女郎,其实是看不上汉宫妃嫔的位子。 一个只看得上刘彻这个人,不愿入宫的女郎,如何会行僭越之事,如何会在意汉宫里的云波诡谲。 君儿从未在他面前隐藏过自己的真实性情,她也不是一个心中只有郎主,单纯善良的闺阁女郎。 而且,他们两情相悦,有白首之约。 也就只有她,敢对他摆脸色。 只要刘彻惹得她不高兴,莫说让他上塌,立时便要赶他出门。 就如同平常夫妻一般待他。 想起自己放在心上的那个女郎,刘彻脸上的怒意淡去,染上了欢喜的笑意,眼眸中终于被这灼灼夏日融入了光华。 那个小脾气的女郎,还在偏殿板着脸,等着自己去哄去疼了。 真是被自己宠坏了,刘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嘴角却是上扬的。 待刘彻踏入宣室殿偏殿,果然见着苏碧曦沉着脸坐在窗边的软塌上,旁边的使女再怎么逗趣都无用。 就像一只闹脾气的小猫儿,气鼓鼓地,明明看见他了,就是不理他。 刘彻挥手让芷晴下去候着,走近软塌,弯下腰,把故意不理会自己的女郎打横抱起,附身把她放在塌上,自己欺在她身上,看着她面色绯红,先是轻啄了她的樱唇一下,“我的君儿不生气了,好不好?别人算计君儿,郎君帮君儿还回去,嗯?” 刘彻能够想明白的事情,苏碧曦自也是猜的差不离。只是她还是气不过,手指戳在刘彻胸膛上,恨道:“都是你!妃嫔媵嫱,朝歌夜弦,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是不是尤其肆意风流,潇洒不羁?汉宫中多少宫人,就你一个郎君,岂不是要早早被酒色掏空?传闻卫美人容色倾城,你是否甚是爱之啊?” 苏碧曦越说越不愉,说到最后,眼眶都红了。 都是刘彻惹出的祸事。 无论是陈阿娇还是卫子夫,算计来算计去,算计的都是刘彻这个人。 要不是因为刘彻,她哪里还会留在长安,还要招惹上这么多仇人。 她只是第一回进汉宫谢恩,就出了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糟心事儿,还不都是刘彻的错! 她只是被封了一个翁主,卫子夫就迫不及待地布局毁坏她的声誉,不过就是担心她成为第二个卫子夫自己。 卓文君和卫子夫的境遇太像了。 尽管卓文君跟卫子夫不同,乃是商女出身,又是二嫁,但当朝王太后尚且二嫁过,又有何人敢对此置喙? 她们同是出身微贱,但是容貌妍丽,并为帝王所喜。 刘彻能够亲手选出卫子夫,捧出一个卫氏,就能够再纳一个卓文君,缔造一个卓氏。 卫子夫连生二女,宫中已经有了她根本生不出来皇子的传言。 尽管卫子夫知晓这个流言未必没有陈皇后和其他妃嫔的手笔,可是她心底,哪里可能没有一丝顾虑。 皇子,才是她立身的根本。 帝王的宠爱,虚无缥缈,一朝即散。与其去博一个绝无可能的天长地久,不如去争一个皇子生母的名分。 待皇子成年后,她也不求其他,只求能够跟着皇子去封地安度晚年,便也足够了。 刘彻如今对于卫氏一门的恩宠,使得卫子夫仅仅有公主,已经不足以安身立命。唯有一个皇子,才能够护住他们卫氏满门。 同为女子,苏碧曦十分了解卫子夫的忧虑,也知晓卫子夫此刻的不安。 也由此,她看刘彻就更加不舒服了。 她使劲在刘彻硬邦邦的胸膛上戳了又戳,结果没把刘彻怎么样,自己的手反倒红了,就更加生气了,扭过头去,看也不看刘彻一眼。 刘彻被苏碧曦骂得无奈,见她戳得开心,便也由得她。谁知苏碧曦见了自己手指红了,眼角都气得有了泪珠,他只得把耍脾气的女郎拢进怀里,将青葱一般的手指一根根吻过,再把她眼角的泪珠啄去,低声下气地哄道:“都是我不好,让我们女君不悦了,我该罚。女君且不可自己受累,就罚小的伺候女君用朝食,沐浴可好?” 他一面说,一面在苏碧曦脸上留下一连串的亲吻,呼吸间的气息打在苏碧曦脸上,脖颈上,激起细微的痒,一直蔓延到她心间。 刘彻早已是知晓苏碧曦对他的靠近没有半分抗拒能力,此刻便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结实的瘦腰上,诱使她沉迷神智。 说来也可笑,他堂堂大汉天子,能够吸引这个女郎的,不是滔天的权势,不是富贵荣华,而是他自己的姿色和身体。 莫非等他哪日年长色衰,体态松弛了,女郎就要弃他而去? 刘彻思及此,并打算把每日的骑射功夫再多练习半个时辰。 苏碧曦的确是被引诱了。 刘彻浓郁的男子气息,牢牢地把自己困在他怀里,两个人的呼吸都交集在一处。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脸红成一片,都在发烫了,张口强辩道:“谁是你家女君?” 0531 女君是称呼家中当家主母, 苏碧曦在卓家, 奴仆们都是称呼她女郎。 只是两人这么一个情境,苏碧曦眼泛春水, 眉间皆是媚意, 两颊上交融着红晕,再装着生气,也不过是跟郎君的娇嗔罢了。 刘彻瞧着佳人近在咫尺的俏丽容颜,仿若蝴蝶轻忽展翅的眼睫, 一张一翕的唇瓣,口中忽地觉得有些干渴, 低头便触上了苏碧曦的唇。 苏碧曦一点准备也没有,睁大了眼睛, 嘴巴半张着, 根本不能有反应。 她任由侵入她口中的舌尖在自己的领域里肆虐,辗转, 品尝,而后竟好似有些不满地,咬了她的唇瓣一口。 苏碧曦回过神来,茫然地看着刘彻。 刘彻轻笑一声, 用舌尖轻触了一下苏碧曦的,哄道:“君儿乖,把眼睛闭上。” 她此时看起来, 乖巧得就像一个稚子, 愣愣地照着刘彻的吩咐, 一板一眼地执行,闭上了双眼。 两人缠绵了许久,待苏碧曦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神智,不停大口喘气,娇柔无力地趴在刘彻胸口,心头气不过,就抬头瞪了刘彻一眼。 想想还不够,起手用力在刘彻腰上狠狠掐了一下,却只换来刘彻假模假样的惊呼,“哎呀,真痛。君儿亲过郎君,抱过郎君,就要把郎君扔了吗?郎君是不是服侍地不好啊?” 苏碧曦:“……” 他们不过是亲了一会儿,刘彻这话说的,好像他们白日宣淫,做了什么事似的。 避过谁服侍谁的事,苏碧曦将脸贴在刘彻心口,忽地开口:“我想离开长安。” 这对于刘彻来说不啻于一记惊雷,他眉头倏然就蹙了起来,沉声问道:“我们已然定情,只待合适的时机,便接你入宫,你却打算离开长安?” 苏碧曦觉得趴在他胸口不好说话,撑着打算起身,却被刘彻强抱了,根本不让她动弹。她一时动作大了,双腿碰到了刘彻的膝盖,撞到了腿上跪出的淤青,立时便脸上皱了起来,痛叫了一声。 刘彻时刻注意着她的每一个神情,当即便让她在塌上坐好,撩起她的襦裙,把亵裤往上拉。 白皙如玉的小腿上,膝盖已然是红肿了起来,旁边大片大片的淤青,看着甚是恐怖。 苏碧曦看着刘彻的脸上已经黑得可怕,赔笑着解释,“其实就是看着比较可怕,过几日便好了。” 饶是她平日里再如何调理,卓文君这具身子先天不足,后天又被亏损得厉害。除非是有仙丹妙药,否则定是很难如同正常女子一般,康健起来的。 再加上蜀地女郎皮肤格外白皙,跪了一个多时辰,再走了那么远的路,腿上便格外看上去严重些。尽管的确是擦些药,把淤青揉开,五六日便会散开,但此刻即便是苏碧曦自己来看,都觉得很是吓人,就遑论是刘彻了。 刘彻的脸色已是阴沉地仿佛风雨欲来,也不回答苏碧曦的话,只轻柔地把她的亵裤和裙子拉上,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吻,便起身走到了外间,扬声叫道:“黄明奇,去太医院把擅骨科的太医令给我叫过来。若是晚一刻,你便不用再回来了。” 黄明奇见刘彻这般脸色,“喏”地一声,便拔腿就跑,生怕自己走慢了。 陛下一切皆安,可见定是翁主出了事。 翁主现下可是陛下的心头肉,他要是走得慢了,耽误了翁主,一百条命都不够陛下杀的。 刘彻叫了侍医来,回到内室,不敢碰触苏碧曦的腿,只一下下轻轻抚着她的背脊,“是在大母那里?” 问的没头没尾,苏碧曦却是明白,“不是什么大事。” 她是想息事宁人。 刘彻心中明白,现下太皇太后仍在,朝中政务仍然要一一禀报于她,窦氏一族仍然在朝中身居要职,连丞相许昌都唯太皇太后之命是从。 太皇太后如今只是让苏碧曦跪了一会儿,哪怕是当众杖责,甚至是仗杀了她,也无人能够为她讨回公道。 这就是权势。 苏碧曦一直不曾提及此事,先前还打算离开长安,就是不想自己跟太皇太后一脉再起冲突,将好不容易稳定的局面打破。 毕竟,太皇太后已经不到半年的日子了。 等到她一去,局势将大为不同。 刘彻伸手,将苏碧曦揽到怀里,在她乌黑浓密的发丝上亲吻着,“是郎君无能,没有看顾好自己的女郎。” 见他这么自责,苏碧曦几乎要叹息,“真不是什么大事。阿彻当年推行新政,被太皇太后全部废除,所要忍受的又岂止是这些。须知一个忍字,有一利刃,悬于心头之上。阿彻可以忍,我又为何不能忍呢?” 皇权之下,他人皆是蝼蚁。她今日不过是被陈阿娇给了一个下马威,窦氏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刘嫖更是认为认下她这个义女,乃是给了她天大的情面。 她一介商女,多跪一会儿,在这些人眼里,根本不值一提。 好比卫子夫尽管也是舞姬出身,但是用宫婢的一条命来算计苏碧曦,恐怕也觉得这宫婢不过就是一个物件,能够为她所用,便是物有所值。 无论在哪个世代,一些上位者的眼里,人命的确是不值钱的。 他们践踏人最基本的权利,却不以为然。 现在都是如此,何况是几千年前的汉朝。 苏碧曦当真是以为,自己能够从长信殿全身而退,已经是万幸。 她说完,便侧过身去看刘彻,而刘彻也刚好低头看她。 她躺在他怀里,刘彻一手在她腰间,环住她的身子。 两人的视线交汇在一起。 刘彻看向她的眼眸里,似乎燃烧着一团火焰,像是要把她烧成灰烬,吞噬到腹中。 他低下头,鼻尖捧着她的,温热的吐息交织在一起,“郎君保证,终有一日,不会再让自己的女郎被任何人欺辱,也不需要再忍任何人。” 苏碧曦启唇一笑,“包括你自己吗?” 刘彻回得毫不犹豫,“包括我自己。” “这话我可记住了”苏碧曦的笑容更盛,“假如你哪日说话不算话,可别怪我亲手来惩处你。仆添为修道之人,秉持的是自然道法,快意恩仇,郎君可要谨记。” 0532 黄明奇不久便把太医令请了来, 还有心地叫上了两名医女。 给翁主看病, 有医女在,自是更加便宜的。 刘彻赞许地看了一眼黄明奇, 便让太医令给苏碧曦看诊。 太医令已是一名天命之年的老者, 做苏碧曦祖父都是够的,自然没有必要避讳。再者汉初时候,风气开放,又是为了求医问药, 刘彻便让拉上了幔帐,握住苏碧曦的手, 让太医令看诊。 太医令先是让医女触诊,诊断苏碧曦的腿骨无碍后, 判定只是有些淤血, 便留下些药酒药膏,让医女给苏碧曦揉开。 医女秉明过刘彻后, 便依照太医令的嘱咐,给苏碧曦擦了药酒揉腿。 刘彻紧紧抱着苏碧曦,握着她的手心都出了汗,嘴唇抿着, 脸色煞白,看上去比苏碧曦这个受罪的人还要难受。 苏碧曦本是咬牙忍着,看见刘彻这副模样, 噗嗤一声便笑了出来, “阿彻, 你这个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你受了伤。” 刘彻本是打算自己给苏碧曦上药的。 只是他给苏碧曦揉开淤青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狠不下心用力。而不用力揉开淤血,苏碧曦的伤又是没那么快痊愈。 自己试过之后,刘彻便只得让医女来接手,一双眼睛牢牢盯着苏碧曦的脸,片刻不敢放松,苏碧曦故意逗他,他也不为所动,只不停安慰她,“很快就好了,君儿再忍忍,乖…….” 苏碧曦忽地鼻子一酸,把脸埋在了刘彻怀里,半晌才说了一声,“我不痛了。” 上好药后,苏碧曦的腿因为药酒的颜色,看着更为可怖了。 她自来到宣室殿后,上药,喝茶,用膳都是刘彻抱来抱去的,现下看天色,该是自己要出宫的时候了,便打算下榻穿鞋。 谁知她的腿刚伸下去,便被走进内室的刘彻喝住,“腿还伤着了,动什么?” 苏碧曦没动,解释道:“我得回去了。” 刘彻亲手把苏碧曦抱着放了回去,“我着人知会了大母,道你被宫婢惊扰,到未央宫后便晕迷不醒。太皇太后有旨,馆陶大长公主认文锦翁主为义女,改姓为陈。太皇太后甚喜,天子着文锦翁主于长乐宫奉驾。皇长女有恙,卫美人于宫中看顾,旁人,不得擅自搅扰。” 这就是要留苏碧曦在汉宫的意思了。 窦氏之所以认下苏碧曦,无非是打着用苏碧曦笼络刘彻的主意。如今刘彻主动提出,要留苏碧曦在汉宫,窦氏自然是求之不得,以自己的名义下了旨意。 汉室权势最大的太皇太后和天子,亲自坐实了苏碧曦恩宠深厚,被二人看重的事实。 在这样的情形下,即便苏碧曦就是个酒囊饭袋,杀人如麻的刽子手,所有人明面上只得尊重这位文锦翁主,还不能与之交恶。 且看当今天子舅父田蚡,这个人同样是骄奢淫逸,贪污受贿。如此品行,照样是人人争相交好的皇亲国戚。 文锦翁主不过是不想多管闲事,一个宫婢想不开,自尽罢了。 被田蚡害死满门的家族,莫非还少? 皇长女有恙,卫美人不但没有被安抚,还被变相禁足,可见已经恩宠不再了。 再一联想当时文锦翁主所发生的事,恐怕是跟卫美人有脱不了的干系。 皇宫之中,朝堂之上,发生了任何事,都不可从表面上来看。 只要稍微神智清楚的,便知晓此事绝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 一个商女出身的女郎,虽然不知为何被太皇太后封为翁主,但只要不蠢,就不会妄自对汉宫中事妄言。 太皇太后看中的女郎,如果蠢成这样,岂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而那个宫婢撞下来的时机,皇长女出现的时候也太过凑巧了。 虽然卫美人已经直接被牵扯进此事,便显得此事应该不是她所为。而且皇长女是她的亲生女儿,害得自己的女儿如此,不是一个母亲能做得出来的事。 但如果卫美人反其道而行之了? 此事若引得天子猜忌文锦翁主,这么一桩粗糙不讲究的事,得益者便是卫美人。 毕竟陈皇后与天子成婚日久,从无所出,而卫美人可是已经有了两位帝姬。 万一天子的第一位皇子,就出自卫美人呢? 那对于卫氏一门,就将是数代的荣华富贵。 苏碧曦在汉宫中住了足足半旬,方才回到自己的府邸。 她一回府,长安权贵的帖子便纷至沓来,邀请她赴宴的人已然要把卓府的门槛都踏平了。 馆陶大长公主在其后正式摆宴,正式认下了苏碧曦这个义女。 苏碧曦以太皇太后有恙,自己要为其祈福为由,在其后并未接任何人的帖子,深居简出,只时常往来于馆陶大长公主府中,或者去长乐宫陪伴太皇太后。 长安诸人皆称道文锦翁主仁孝。 时节变换,日暮苍山,北风卷地,严冬已至。 刘彻为了给重病的太皇太后祈福,封赏了俘虏的闽越王,批复了唐蒙及司马相如的上书,只是并未作出发落,仍将闽越王留在长安,并未赐予唐蒙二人行事之权。 丞相许昌得了太皇太后之令,不欲与刘彻再有嫌隙,便也搁置了此事,只待太皇太后之后的旨意。 他再也没有等到窦氏关于西南夷的旨意。 这位平民出身,后被立为文帝皇后,后权倾天下的太皇太后,于建元六年薨逝于长信殿。刘彻遵太皇太后遗愿,将之与文皇帝合葬于霸陵。 太皇太后遗诏,将东宫所有财帛奴婢,窦氏一门皆托付于大长公主刘嫖。 天子遵孝道,群臣力劝,仍然执意为太皇太后守孝一年,期间汉宫内不再饮宴奏乐,民间乃禁一月即可。 作为太皇太后名义上的外孙女,苏碧曦自是在翁主府邸与卓府都挂上了白幡,自己也穿上了素服,闭门谢客。 太皇太后的丧礼刚过了没几日,苏碧曦正在府中听翁主府长史桑弘羊说道翁主府这一月的账目,便见汉宫常侍中黄明奇时常使唤的一个小黄门急奔而来,满头大汗地求见文锦翁主。 ※※※※※※※※※※※※※※※※※※※※ 某:小姐姐好 小鱼:小哥哥好 某:小姐姐,你比我大 小鱼:。。。。。。。 0533 如今的文锦翁主, 名下的商队已经多达五百余人, 再加上其他的茶楼,食肆, 酒楼等的人, 已然是将近千人。 苏碧曦的商队主要分为三支,一支前往西域,一支西南夷,一支前往东北。 卓氏作为皇商, 负责为汉宫进上蜀茶,同样在从蜀地到长安的各地开设了茶楼食肆, 贩卖茶叶茶食,各式新奇的点心吃食, 早已是中原赫赫有名的大商人了。 卓王孙见卓氏被封为皇商, 心里早就乐开了花,由着卓文华做主, 自己在蜀中打点一应买地雇人种茶事宜。 最开始的时候,苏碧曦嘱咐卓文华在新的一批贡茶送来时,敲锣打鼓,用纯金的盒子储藏最好的一些茶叶, 浩浩荡荡的一只队伍,把整只送茶队伍装点得声势浩大。沿路有地方官的护送,百姓挤满了路过的官道, 抢着看热闹。 等卓氏商队到了长安, 刘彻再在宫宴上引用蜀茶, 把新到的蜀茶赐给宗室权贵,使得茶叶这一让长安从不识得的东西,一时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上行下效,价格低廉的茶叶也在平民之中流行开来。 等到茶叶运送已经成为常例,卓氏便主动跟地方官商议,要修建一条更适合商队行走的驰道。 早在秦朝的时候,中原其实已经修筑了一些直道。 只是年深日久,再加上战乱,很多都已经废弃不用。 而一条通畅便捷的驰道,对于一个国家的用处,尤其是对于一个即将进行重大战事的王朝,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卓氏现下主动要承担造桥铺路的善举,又透露了是长安的示下,拿出了朝廷的委任,再加上卓氏的各路打点,一路的地方官大开方便之门。 卓氏乃是汉室钦封的皇商,卓氏女更是太皇太后敕封的翁主。 有太皇太后跟天子作为后盾,他们上赶着巴结还来不及了。 卓氏能够成为蜀地的大商人,个中关节自是清楚的,现下又有了皇商和朝廷撑腰,自是放开了手脚。 各地的一些富人官吏还纷纷要捐纳财帛,参与到驰道的修筑。 苏碧曦吩咐管事在每地修建的驰道上建造一块石碑,上面写有捐赠财帛物品富商官吏的名字,连同他们捐赠的财帛及物品都一一标示清楚。 一时之间,愿意捐助驰道之人更多了。很多地方,卓氏几乎不用花费太多,便能筹措到需要的财帛。 当地百姓在闲暇时,也接受商队的活计,挣一些闲钱。 而苏碧曦在刘彻和窦氏的庇护下,让商队走到了更远的地方。 她按照自己知晓历史的便利,挑选了有经商才能却尚未发迹的人,带领商队前往汉室未曾涉足的百越,趁着汉室新胜,在当地几乎是相当于白送的情况下,买下了许多山地,用来种植茶叶及各种适合南方种植的东西。 在有百越的汉室驻军协助下,雇佣当地的百姓,与当地夷族通商,换回了诸多中原没有的瓜果草木,药材药方。 卓氏遵照之前跟刘彻所说的,在远离匈奴,还算安稳的地界屯田。 边疆之地,气候恶劣,地广人稀,卓文华带着卓氏诸多奴仆,加上采买的流民,当地的农户刚开始屯田时,着实是吃了不少苦。 边疆驻军也在朝廷的命令下,开始了军屯,戍卫与垦耕并顾。 战时打仗,闲时屯田。 茶叶的盛行让许多大商人都见利意动,都想采买土地种茶。等他们正欲去当地官府采买茶山时,官府却说,欲要采买茶山,必须为西疆屯田,方能获得买卖茶叶的路引商引。 商队南来北往,贩卖各地特产,在时机成熟时开始修筑驰道,一日强过一日。 时下的长安权贵们纷纷与苏碧曦合作,利用苏碧曦已然开辟的商道,为自己的商队提供便利。 大量商队及货物的流通,促使驰道的修筑更加有效而迅速,各地的物产陆续出现在了长安的铺面上。 刘彻将长安设置为京兆府,整理街道,修缮房屋,并派有吏兵巡逻,收缴商铺税赋。 商业的日趋繁荣,不仅给官宦权贵带来了财富,让卓氏和苏碧曦挣得了金山,也给汉室带来了更加充沛的税收。 桑弘羊便是这个时候,刘彻送于苏碧曦,作为翁主府长史的。 桑弘羊今年正是行冠礼之年。 他出生于洛阳的一户富商家庭,而洛阳人以善于经商闻名天下。桑弘羊自幼就展露了对于算学及经商浓厚的兴趣及卓越的天赋,仅十三岁就以以“精于心算”名闻洛阳。 也就是在这一年,桑弘羊获得了汉宫的诏书,被任命为侍中,选为当朝太子刘彻的陪读。 桑弘羊陪伴刘彻长达七年,刘彻十分了解他在算学和经商的天赋。在苏碧曦问他讨要一个善于此的长史时,第一时间便想起了桑弘羊。 这也正合了苏碧曦之意。 桑弘羊这位以善于经济,长于经营闻名西汉的权臣,实在是再好不过的长史人选了。 桑弘羊现下只是侍中,并无实权,早就盼着能够一展抱负。 他陪侍在刘彻身边,自是知晓刘彻跟文锦翁主的事。 文锦翁主身后有窦氏和天子两座靠山,又信重于他,将名下的商队铺面都交托于他。 做自己最乐意做的事情,桑弘羊岂有不尽心之理? 苏碧曦自来到汉朝就开始做的准备,现下已然开始展现出了成绩,每日繁忙程度不下卓文华。有了桑弘羊这个得力的长史,着实是如虎添翼。 桑弘羊每一月要跟她一起核对商队及铺面的账目,并且做出要送入刘彻私库的部分。 苏碧曦的商队,不论是人手还是开始所要的靡费,刘彻都是出了力的。 而且,只有刘彻在其中有份,才会更加关心商队的运作和收入。 这月,前往东北的商队回程,运回了好些人参鹿茸之类的货物,贩卖了好些财帛,也让二人的工作量增加了不少。 就在苏碧曦埋头算账了许久,正打算站起来走走,闲散一番的时候,汉宫的小黄门急急冲了进来。在苏碧曦屏退左右后,小黄门把黄明奇交待他的话一径转告给苏碧曦:“女郎,不得了了啊!匈奴遣使来朝,提出和亲。武安侯和韩安国大人力主答应匈奴,选宗室女和亲,陛下不愿。恰逢此时,上大夫韩嫣在永巷与人有私,被太后当场擒住,陛下亲自说情,上大夫仍被太后处死。太后提出让陛下敕封武安侯为丞相,韩安国大人为御史大夫,与陛下争执不下,太后遂绝食相逼。陛下皇后苦劝太后无用,只得也跟着不饮不食。师傅命我来知会女郎,立时进宫。” 0534 人死如灯灭。 偌大的长信殿, 只剩下太皇太后养的鸟雀还在啼叫。 没有主人, 冬日也不曾生火盆。 沧池上的寒风,毫无遮挡地吹向这个空旷的殿宇, 直把人的心底仅存的那一丝热气也吹散了。 人去之后, 总是会想起他们的好来。 想起她第一次抱起自己,尽管已经看不见了,仍然使出全力,护着自己, 不让他跌下去。 想起她曾经给自己打络子。 她的手巧,打出的络子比看得见的宫人, 还要好看。 想起她在阿翁给他行冠礼后,告诫他, 要体会阿翁的用意, 阿翁希望他能够挑起大汉的胆子。 想起她临去前,握着他的手, 劝慰他,为君者,一生孤苦。 他的确是一生孤苦。 年幼时候,他能够依赖的阿母, 现下已经不仅仅是他的阿母,还是汉室的皇太后。 她已经跟内廷知会,要尽快搬进东宫。 太皇太后过世不过一月, 她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彰显自己皇太后的身份。 刘彻嗤笑, 这吃相也太难看了些。 还有韩嫣。 韩嫣陪伴了自己十几载, 朝夕相伴,自己亲自前去说情,阿母竟然当着他的面,处死了他,还提出让舅父田蚡为新的丞相,答应匈奴的和亲。 “我当年亲自送你的亲姐姐南宫和亲匈奴,那是你嫡亲的阿姊!汉室为了和亲之计,多少宗室女都为之付出了一辈子,我暗地里流下了多少泪水。那是我的亲骨肉啊,我怀胎十月,含辛茹苦养大她,就让她去匈奴任人欺辱……..她嫁给了匈奴的上一任单于,现下又嫁给了单于的儿子,这是乱了伦常的禽兽之举啊!我的南宫,她如何能受得了,我的南宫……..你现下要打匈奴,你拿什么去打?高祖皇帝当年文有萧何张良陈平,武有韩信樊哙,照样败于白登山,被围困七天七夜,照样是和亲求和才谋得一条生路。你呢?刘彻,你有萧何吗,你有张良吗,你有陈平吗,你有韩信吗,你有樊哙吗?你什么都没有,你就想着打匈奴,你这是要断送汉室的江山社稷啊!你不让你舅父做丞相,谁来保你的天下,就是那些跟你毫无瓜葛的臣子吗?” 渐台屹立于沧池之中,已经有几十载了。 记得阿翁曾经指着渐台,说那是高祖皇帝时候,萧丞相建议修建的。 镇国家,抚百姓,给餽饟,不绝粮道。 这样一个经天纬地之奇才,也不能奈何匈奴。 阿母的声声质问,尚在耳边。 是啊,他刘彻,文臣将相,什么都没有。 甚至连自己的阿母,都不能抗衡。 汉以孝治天下,他身为汉室天子,让自己的亲生母亲绝食,已然是大不孝,已然是贻笑天下。 再者,母亲生下了他,在险恶的汉宫里把他养大,殚精竭虑地扶持他坐上了帝位,他从未忘记。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带着梅花香味的气息靠近了他,一双轻柔的手给他披上了厚厚的大氅,刘彻忽地伸手,将着素色深衣的女郎抱进了怀里,紧紧地裹住。 “进宫来,陪着我吧。” 刘彻醇厚而带着些许感伤的声音出口,呼出的气息打在苏碧曦的脖颈上,她不由地全身颤抖了一下,顿了顿,方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太皇太后丧期,你迎一个女郎入汉宫?” 刘彻为窦氏之孙,按照礼法,需要服齐衰一年。 在此期间,刘彻不说迎女郎入宫,甚至都不能亲近宫妃。 “呵呵…….”刘彻讥讽笑道,“太皇太后丧期,有人就急着搬进东宫,有人就急着大开杀戒。” 东宫即是长乐宫,乃是天子奉太后所住之地。 王太后住在长乐宫的确是理所应当。只是在太皇太后尸骨未寒之时,就这么急不可耐地搬进去,其意味绝不是迁宫那么简单。 自汉室立国以来,太后摄政便是一种常态。 高祖原配吕后,既不是娇滴滴的女郎,也不是闺阁中弱不禁风的贵妇人,而是陪着高祖皇帝打下江山的人。 她不会甘心高祖皇帝晚年要立戚夫人之子如意为太子,更不会看着自己的权柄被任何人夺去,即便是自己唯一的儿子刘盈。 而后有窦氏,现下又有了王氏。 整个汉室,时时刻刻笼罩在外戚之祸的阴影下。 即便自高祖以来,历朝皇后都是出身微贱,根本不敢娶高门大族之女,他的阿母甚至还嫁过人,也免不了这个下场。 苏碧曦将自己团在刘彻怀里更深一些,呼出一口白雾,伸手搂住刘彻的腰,“我父兄都不会入朝为官,我先天有弱,子嗣艰难……” 她按住刘彻想要把她放开的意图,把他抱得更紧,“我若有意于权势,大可以文锦居士之名,成为朝廷重臣,封侯拜相,也是不在话下的。以我的本事,隐藏自己的女子身份,阿彻也无法发现,可是?” 刘彻见她不愿放开自己,只得无奈地让她抱着,“我从未怀疑过君儿。” 她跟他们自然是不同的,如何能够混为一谈。 苏碧曦把自己埋在刘彻心口,心道,我受不起,你怀疑我。 “好了,我听黄明奇说,你已经一日未曾用膳了”两人静静待了一会儿,苏碧曦牵着刘彻的手,拉他来到自己带来的食篮前,让他坐下,一样样把吃食摆了出来,“我出门走得急,只把庖厨里的甜汤带了来,配了一些蒸饼饵块,还有一些腌腊的笋干,并你喜欢的冬枣。你跟太后僵持着,不能明面上用吃食,但也不能真得一点不用。你我皆知,此事并不是如此便能解决的。若是你饿坏了,谁赔一个郎君给我?” 如今正是孝期,无论从大义还是感情来说,刘彻是不会用荤腥的。 刘彻见苏碧曦带来的吃食都是些素食,面色放缓,动手用起来。 苏碧曦也坐下,陪着他一道吃了一些。 待刘彻用完了之后,苏碧曦给他倒了一碗已经煮好的茶,启唇道:“阿彻,我舅父魏其侯在外等候。此番劝说太后,需舅父出力。” 苏碧曦已被馆陶大长公主认为义女,魏其侯窦婴乃是馆陶大长公主之表兄,也就是苏碧曦之舅父。 ※※※※※※※※※※※※※※※※※※※※ 感谢读者“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2 0535 “让她们都出去, 我谁都不见!” 王太后怒气冲天的呵斥声从前殿传出, 侍奉在殿前的使女为难地看向求见的馆陶大长公主和陈阿娇,只得强笑道;“太后今日累了, 恐不能见二位殿下…….” 陈阿娇自出生以来都未受过这样的气, 拨开使女便要闯进殿中,却被馆陶大长公主一把拦住。 刘嫖的脸色也甚是难看,她看着守候在一旁的平阳长公主和隆虑长公主府中的奴仆,脸上神情又青又白, 终是咬着牙忍了下去,拉着陈阿娇转身离开。 两人走下台阶的时候, 正遇上了前来觐见的武安侯田蚡,只见田蚡拱手行礼, “见过皇后, 窦太主。斯人已逝,生死伦常, 还望二位节哀。” 他是王太后的亲弟弟,比起王太后的跋扈来,田蚡这个举止不可谓不周道妥帖。 刘嫖深知,阿母去后, 窦氏一门皆会失势,今日不过是陈阿娇身为王太后的儿媳,在王太后绝食后, 不仅要陪着不饮不食, 还要前来时时探望, 才是儿媳的本分。 她可以带着窦氏陈氏远离长安,但是陈阿娇已经是汉室的皇后,先帝亲自选定的儿媳,根本逃不脱这个牢笼。 她这个傻女儿,心里又只有刘彻,而刘彻的眼里又何曾有过陈阿娇。 如今王太后这摆明了就是要效仿阿母,妄图干政。 刘嫖心中冷笑连连,王娡这手段真是上不得台面,用最愚蠢的招数把自己的心思放到了刘彻面前,逼得刘彻不得不从此忌惮于她,忌惮于王氏。 而汉室自吕后以来,历经诸吕之乱,窦氏摄政,事实上对于外戚干政,从天子到朝臣,平民,都对外戚越发厌恶。 更何况,王太后的亲生儿子刘彻,并不是性情柔软的先帝,而是一个意志坚韧,不为他人所扰的帝王。 王太后妄想架空刘彻,干涉朝政,何尝不是痴人说梦。 刘嫖侧身,微微避过田蚡的礼,笑了笑,“多谢武安侯,我们便告辞了。” 田蚡见刘嫖如此礼让,心中诧异,待听闻了方才发生之事后,他来到前殿中,见平阳长公主和隆虑长公主正在苦劝王太后,轻叹一声,“阿姊,此事你如此,是把弟弟架在火上烤啊。为何行事之前,不跟弟弟商量一下呢?” 王太后虽然穿着素服,然而不停拿着金银珠宝在身上比划着,旁边还有盛满了一釜的酒,伺候的宫人不停斟酒,让王太后痛饮。 田蚡皱眉,太皇太后丧期之中,饮宴丝竹都是被禁的,阿姊这是疯了吗。 平阳长公主显然也不认同王太后的作为,“阿母,丧期之中,还是不要饮酒的好。” “阿姊说得对,阿母”隆虑长公主也进言,“金银之物,皆不适宜在丧期用之。待丧期过后,女儿寻些能工巧奴来,给阿母打些新奇首饰,阿母看如何?” 田蚡拿下王太后手中的酒碗,“阿姊,你昨日至今未曾用过什么吃食,光是饮酒,对身体不宜。方才我见窦太主和皇后未进殿门而走……阿姊,莫要逞一时之快。” “我就要图一时痛快!” 王太后把酒碗就地扔了,大笑不止“二十多年了啊,我进宫二十多年了。无一日不曾战战兢兢,无一日不小心翼翼,无一日不担忧自己多说了一个字,走错了一步路,就是惹了窦氏不高兴,就是惹了馆陶的不快。就连我自己的儿媳妇,我都要捧着。莫说给她立规矩,我根本是像个祖宗一样待这个儿媳妇。她哪里像个皇后了!那个蠢货,交横跋扈,容不下宫妃,这么多年也没生下个蛋来,我要她来何用!” 田蚡见王太后越说越不像话,把宫人都赶了出去,吩咐守着门外,“阿姊,弟弟知道你这些年受的苦。只是现下太皇太后已去,你何必这么急着处死韩嫣,立时就要让弟弟出任丞相了。阿姊,陛下可以立丞相,也可以废了丞相。” “他敢!” 王太后猛然转身,面上发狠,“韩嫣竟敢乘坐天子的副驾,受诸侯王跪拜而不避,他这是想造反吗?他一个世族子弟,又不是宫中的宦官,随意出入永巷。永巷是什么地方?那是天子后宫之处!此等淫-乱后宫之举,难道还不该诛杀?彘儿这是糊涂了,还给此等竖子说情!” 田蚡不想王太后心中对于刘彻的怒意如此之大,正要劝说,却听见嘭地一声,平阳长公主把案上的釜整个摔在地上,碎了一地,酒也洒满了整个前殿。 平阳长公主眼中黑沉,容色肃正,“阿母,阿弟已经是汉室的天子,是天下最尊贵之人。你是阿弟的阿母,是汉室的太后,但是在此之前,你先是臣,是阿弟的臣,阿弟是君。” “秦宣太后扶持秦昭襄王为王,南拒楚国,北灭义渠,为秦国殚精竭虑四十载,不照样是被昭襄王废黜;秦王嬴政之母赵姬,跟嬴政一起经受软禁监视之苦,晚年不照样是被嬴政软禁。阿母,你是天子之母,但是天子立时可以废黜你的太后之位。吕后乃是汉室开国皇后,最后何等下场,王氏能跟显赫一时的吕氏相提并论吗?如今王氏的所有,不过是依附在汉室,靠的是阿弟。我为何要不断送女郎给阿弟,为何在阿弟对卫青另眼相待后,连一个养马的奴仆都要尊养?阿母,你在汉宫几十载,连君臣的道理都不懂了吗?” 隆虑公主生性温柔,见平阳长公主如此疾言厉色,早已是呆愣地跪坐在一旁。 田蚡心中对于平阳所说之话颇为赞同,见外甥女如此有见地,面上松缓了一些。 冬日的暖阳从窗外照进前殿,饮了酒的王太后面上有些红晕,一双眼睛在阳光的烘托下竟是在发光,“所以我要你舅父做丞相,要韩安国做御史大夫,要彘儿答应跟匈奴和亲。吕后可以摄政,窦氏可以摄政,我也是先帝亲封的皇后,我也是当今汉室的太后,凭什么我就不可以?汉室以孝治天下,我是刘彻的嫡亲阿母。他不敬我,他就是不孝。我若是绝食而病,天下人指责刘彻的言语就可以围了未央宫!” 王太后一边说一边笑,状似癫狂,“他想打匈奴?匈奴逐水草而居,离中原千里之遥,光是粮草马匹就要耗费倾国之力。花光了先帝给他攒下的家业,他也打不赢匈奴。我这是不让他做一个败了汉室江山的败家子,我这是为他好…….阿母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彘儿…….都是为了彘儿…….” ※※※※※※※※※※※※※※※※※※※※ 公交车稽查:查票啦查票啦,把票拿出来查票啦,你的票呢? 路人甲:我买了票,我凭什么给你查稽查:这是我们的工作,请支持一下 路人甲:我没票售票员:他买过票的 稽查:你买过票,我查一下票怎么啦 路人甲:我不给你查,你怎么的吧?我没票,我要下车稽查:把后门关上,别给他下去 其他乘客:我们要下车,你这是浪费我们时间 路人甲:他妈的xx你不给我下车(冲着后门就是一脚),你凭啥不给我下去啊 稽查:你这什么素质,你还动手了,有本事你打我啊(把头伸向路人甲) 路人甲:(并没有打人)328厉害了啊,以后我弄死你们…… 稽查:我欢迎你弄死我,我要查票 路人甲:我要下车,老子xxx买了票,凭啥不给下车,我要报警 (趁着路人甲报警) 稽查对其他乘客说:大家不能纵容他,这是个邪恶分子,有这一次就有下一次,大家下车,去下面一辆车吧,再过十分钟就到了 其他乘客:你们这样做也不对,执法有问题,纯粹是挑衅人家,耽误了我们半小时了都 稽查:(并不机会乘客,继续跟路人甲对峙)我告诉你,你今天要在派出所有案底了 0536 天子是不能背上不孝之名的。 在王太后把一切摆上了明面, 朝中宗室皆知的情况下, 刘彻作为王太后的亲生儿子,根本没有其他的路可走, 唯有妥协。 此时, 无论王太后病了,哪怕是打了一个喷嚏,第二日便能有数不清的上书来给刘彻讲孝道乃是汉室立国之根本,不孝何以为国君。 而王太后若是此时薨逝了, 所有人都会认为,刘彻作为亲子, 犯有弑母之罪。 毕竟在偌大的汉宫之内,能够让王太后一向康健的身子一朝暴毙, 只能是作为汉室天子的刘彻了。 汉室以孝治天下, 并不是摆在明面上的说辞。 前朝曾有人因为不孝,而被废黜官职, 流放千里。 文皇帝时候,缇萦以身相替,请求进宫为奴婢以赦免父亲淳于意,免于肉刑之举, 就打动了文皇帝,赦免了淳于意。 汉惠帝刘盈在吕后威逼其迎娶自己的方十三岁亲外甥女为后,让刘盈亲眼看见戚夫人被做成人彘的惨状, 都不能奈何吕后, 除了吕后当时权重之外, 更是因为吕后乃是刘盈之亲生母亲。 以子而不敬母,乃是大不孝。 这已经不是先秦礼崩乐坏,对道德礼仪肆意践踏之时代。任何一个朝代,要想取得天下人的信服,皇室必须作为天下人的榜样,以身而作则。 今日刘彻敢不敬自己的母亲,让王太后有恙,明日就有人敢杀了自己的父母,进而谋逆。 天子是君父,是天下人的君王,被天下人视为父亲。 侍奉君父,既是对于君主的尊崇,也是对于父亲的孝道。 这就是汉室以孝治天下的根本。 所以,汉景帝在窦太后想越过自己的儿子,立梁王刘武为皇太子时,根本不敢自己来反驳窦太后,一筹莫展之下,只得让朝臣宗室挨个去规劝窦太后,而不是想着废黜窦太后。 汉室国祚逾六十载,一个以孝治天下的王朝,竟然废黜了天子的母后,这是何等的笑话? 即便吕后窦后干政,无论是惠帝也好,景帝也罢,都未曾对她们本人做过不孝之举的。 朝野,舆论,天下人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们。 苏碧曦深知,王太后此举看似简单,却把刘彻置于一个绝境。 身为汉室天子,被自己的母后以性命相逼,本身就是不孝之举。若是王太后有所折损,刘彻留在史上的骂名可谓是注定的。 须知,除高祖皇帝外,所有汉室帝王的谥号前皆有一个孝字。 刘彻竟然逼得自己的亲生母亲有恙,哪里配得上一个孝字? 谥号乃是后人给驾崩后的帝王所敬上的。 即便是刘彻身为汉室天子,也无法管得了后世给他所上的谥号。 没有一个皇帝不在乎自己在青史上的功绩,不在乎自己在后世的名望,不在乎天下人对自己的看法。 若他真得不在乎这一切了,那恐怕离亡国也不远了。 更何况,刘彻继位之初便在全力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儒家之理念,究其根本,不过仁孝。 仁者,首先便是对待父母之仁爱。 孝者,孝悌也,百善孝为先,对待父母之孝,乃是儒家学说立身之根本。 在刘彻遵循礼法,给太皇太后守孝一年的时候,竟然传出了不孝太后之举,岂非是刘彻在打自己的脸面,把自己的话放在脚底下踩? 天下人首先绝不是认为是王太后不慈,而是认为错的是作为亲子的刘彻。 圣人说过,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一个不孝的帝王,何以在天下推行仁孝的儒家? 而刘彻本人,对于自己的亲生母亲,绝不是没有感情的。 王太后此等,可谓诛心。 所以当刘彻带着魏其侯窦婴,文锦翁主前来太后所居殿阁时,王太后胸有成竹地跪坐在上位,脸上虽然没有一丝笑意,但是眼中却是划过得色。 她早就知晓刘彻定会抬出窦氏来。 只不过太皇太后去后,窦氏定是要失势的,她根本丝毫不把窦氏放在眼里。 平阳长公主及隆虑长公主行礼过后,便带着宫人皆退了下去。 平阳长公主在临走之前,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着白色素服,显得更为俏丽的苏碧曦。 王太后抬手止住几人的叩拜,径自看向刘彻,“彘儿,你来此,可是要答应阿母的几个请求?” 刘彻容色冷凝,目中透出寒意,“儿子今日与魏其侯,文君前来,是有一些话要与母亲商谈。” “你带魏其侯来,我倒是懂的。那你带这个半路出家的宗室女,是来给我们煮茶的吗?”王太后讥讽地看了一眼苏碧曦,冷笑出口。 “臣女确是来给诸位煮茶添水的”苏碧曦不动声色,柔柔地笑了笑,却是指了指内室的幔帐,“只是不知武安侯隐于此,见陛下而不跪,又是所为何事呢?” 刘彻跟窦婴皆吃了一惊,他们都未曾察觉到内室之中还有人在,不想田蚡竟然藏于此。 王太后见被戳穿,却没有丝毫难堪,头发都不曾动一下,“田蚡,你既是要拜见陛下,便出来吧。” 幔帐被一层层拂开,同样身着白色素服的田蚡从内室走了出来,不慌不忙,举止从容地向刘彻行叩拜大礼,“臣田蚡见过陛下。” 未等刘彻开口,王太后便让田蚡起来,“好了,彘儿,既然人都到了,有什么话便说吧。” “太后容秉,臣女斗胆,为陛下信重,又为窦氏女,愿为陛下及太后居中调停。愿太后能够体谅陛下之意,早日重归于好,乃是汉室之幸,天下之幸”苏碧曦躬身,柔声道来,“太后料想,也是愿今日之危局,能够早日平顺渡过的。” 王太后自是知晓苏碧曦如今受刘彻宠幸,便漫不经心地抬起手,放在案几上,“那是自然,汉室江山平顺,吾纵万死也是愿意的。不知文锦有何良策,可说与吾听。” 刘彻向苏碧曦点头,苏碧曦欠身一礼,“陛下将收回太后与武安侯在瓠子以北,黄河北岸,隶属于太后及武安侯的封地,以作为整治黄河水患之用。黄河之险,乃是关乎数十郡县百姓,太后身为汉室太后,定是愿意为子民所虑。” “放肆!” ※※※※※※※※※※※※※※※※※※※※ 请叫我西汉史砖家*小鱼o(╯□╰)o看了几十篇学术论文的我完全可以去讲课啊。。。。。。 0537 王太后语声严厉, 面露凶光的呵斥道:“你一个商女出身, 低微卑贱的贱婢,竟然胆敢声称要回先帝赐予我, 当今天子封赐武安侯的封地, 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 这位素来在太皇太后面前温婉贤淑的儿媳妇,在先帝面前大气体贴的王皇后,在熬死了能够压制她的所有人后,终于撕下了戴在脸上几十年的面具。那张用粉涂得煞白的面上, 唇角紧紧抿着,眉头有极深的折痕, 看着面前的不亢不卑的苏碧曦,眼神中流露出深入骨髓的蔑视。 自古以来, 商人就极少得到上位者的尊重。 据说秦国著名丞相吕不韦当年之所以要扶持嬴子楚继位, 便是希望能够改善商人不堪如此卑贱的地位。 如今田蚡一言不发,绝不是因为无话可说, 而是王太后尚能够稳住局面。 以王太后的身份,上可以劝诫乃至□□陛下,下可以处置臣民。相对而言,田蚡虽然是陛下的舅父, 可仍然是陛下的臣子。 孝悌二字,根源在于父母,在于同胞骨肉, 而不是作为外家的舅父。 民间尚且如此, 更何况是皇室了。 王太后将目光转向刘彻, 眼眸中再也不复往日的温情脉脉,“彘儿,是你给了这个商女这么大的胆子,让她不顾体统,对汉室太后你的亲生母亲如此不敬?” “太后此言差矣”魏其侯窦婴已经跟刘彻与苏碧曦深谈过,今日定要全力促成王太后退让,“太皇太后尸骨未寒,去世不过一月,众诸侯王尚在。七国之乱,血尚未干,太后便向陛下发难,岂不是授诸侯王以柄,给予他们对陛下不臣之大义?太后如此作为,又如何是顾了体统,遵循了祖宗礼法?” 太皇太后已死,窦氏失势乃是必定。 举凡历朝历代失势的外戚,几个有过好下场? 如今馆陶大长公主献出了所有家财,并要归还陈氏一门的爵位,退回封地,以求安宁,那他这个先帝敕封的,曾经担任过汉室丞相的窦氏族人魏其侯呢? 当年他掌权之时,田蚡不过是一个小小郎官。 他给田蚡敬酒的时候,田蚡不仅需要避席,还要再三躬身行晚辈礼,阿谀奉承,溜须拍马无所不能。 如今田蚡得势,以田蚡阴险鬼蜮的个性,他势必会成为田蚡恨之入骨之人。 即便是为了自保,他也要依附于陛下。 “魏其侯先前纵情山林,整日垂钓种地,如今太皇太后一朝去了,怎么反倒管起闲事来呢?彘儿,我与你舅父的封地皆是汉室赐予我们的私产,你何以要剥夺长辈的家财呢?”王太后知晓,此事绝不是苏碧曦或者窦婴的主意,最后主事的只可能是刘彻。 刘彻冷寂的眸子里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端正跪坐于案几之后,“阿母若应下此事,我将立韩安国为丞相。” 韩安国为梁国人。 他最初为梁王刘武任大夫,是刘武的一位重要谋士,深得先帝及太皇太后的信任。 刘武死后,韩安国因罪赋闲在家。 田蚡得势后,韩安国拿了五百金贿赂田蚡,田蚡由此向王太后及刘彻推荐韩安国。 韩安国因此得到重用,升为大司农。 因此,在任何层面上,韩安国都被诸方看成是田蚡的嫡系,是依附于田蚡的一脉。 但是韩安国不同于田蚡贪污受贿,骄奢淫逸的执政手腕,乃是一个真正得用的能臣。 早年韩安国在七国之乱时,就稳固防守,让吴军不能越过梁国的防线。 他曾经帮助刘武,跟景帝及太后缓和关系,处处彰显出他的才干谋略。 王太后此案,刘彻无法跟自己的母亲彻底撕破脸,就一定要做出一些妥协。 假如一定要立王氏,田氏一脉的人为丞相,那么相对于只知道党同伐异,贪污受贿的田蚡来说,韩安国就是一个更好的人选。 韩安国辅佐田蚡多年,为田蚡出谋划策,深得田蚡及王太后信任,为人又顾及大局,能够审时度势。 任命这样一个人为丞相,既可以安抚王氏田氏一系,又因为韩安国出身诸侯国,对于天下间在诸侯国效命的有才之士,做出一个重用的先例。 王太后却并不满意刘彻的退让,“你为何不直接任命你舅父为丞相?他是你嫡亲的舅父,与你血脉相连,自是会一心为你打算,为你护佑汉室江山。你何以不相信自己的舅父,反倒去信一些不相干的外人?” 在王太后的眼里,唯有她血脉相连的田蚡是她可以全心信任的,即便是他们一向倚重的韩安国,也是一个外人。 “武安侯人品才干如何,想必曾是武安侯侍奉主公的舅父最为清楚。舅父您说,是与不是?”苏碧曦嘴角含笑,向窦婴示意。 窦婴与田蚡相处多年,对田蚡可谓是了若指掌,闻言便讥笑:“武安侯此人,若非因外戚封侯,穷其一生,恐难为一侍中。” 侍中是天子内朝官员,掌管天子的衣服,车马等等。虽然是天子近臣,但是很多为宦官当任。 窦婴说田蚡终身不能为一侍中,对田蚡不屑之意,展露无遗。 田蚡哪里能容忍窦婴当面如此贬斥他,倏地立起了身子,面红耳赤地扬声怒道:“是,是,我是爱财,我是贪色,我是奸佞。你魏其侯是将军,文武兼备,但是谁人肯用你?你还不是沦落到只能整日做一个田舍翁来保命,我田蚡却是得到重用,大权在握的汉武安侯!” 此言一出,连王太后面色都不好看起来。 田蚡这个爵位如何得来的,如何受到重用的,没有人比王太后更清楚了。 即便她私下里再偏爱自己弟弟,却也是知晓田蚡究竟有多少斤两的。 刘彻心中更是冷笑,田蚡早年对窦婴极尽谄媚,如今又是这么一副嘴脸,却还学着先秦四君子招揽门客,想博得一个贤明的名声。如此作为,实乃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人。 “啧啧,想我汉室立国以来,丞相之职,首为文终侯萧何萧丞相。萧丞相何等经世之才,方为丞相。现如今,武安侯如此…….”苏碧曦话未说尽,在座诸人却是都明了她的话音,“太后并未再言,想是同意了丞相之论。陛下想请太后成全的第二件事,便是恭请太后颐养天年,无须再以汉宫之事,劳烦太后。” ※※※※※※※※※※※※※※※※※※※※ 小鱼:我上车了,一小时后到你公司楼下 同学:好 小鱼:我到了 同学:我在打游戏啊,还要20分钟 小鱼:。。。。。。 小鱼:我已经等了你半个多小时了,做人不要太过分啊,我坐车过来一个小时 同学:我还要保守估计20分钟 小鱼:。。。。。。。。(mmp) 0538 现今汉宫之中, 仅仅有先皇帝的一些没有生育的妃嫔, 刘彻的后宫因为有陈阿娇在,有位份的不过卫子夫一人。 其他受过宠幸, 却没有地位的宫人, 自是不算在内的。 刘彻的子嗣稀少,不过两位帝姬而已。 这样一个后宫,在馆陶大长公主对刘彻言听计从之时,只需要差遣一些主事的宫人来掌事即可。 但是若仍有王太后掌管汉宫, 那就大不相同了。 别的不说,单刘彻今日宿在哪个殿阁之中, 招幸了哪位宫人,王太后就会第一时间知晓。 更何况汉宫的吃食, 衣物, 乃至伺候的宫人,随意安插几个钉子, 就让人防不胜防。 以刘彻的脾气,自己日常起居之处,是定要掌握在自己手中的。 汉宫之中,即便明面上由太后照管, 可真正掌控汉宫之人,必须是他这个当今天子。 在苏碧曦跟刘彻商量如何处理此事时,刘彻就十分坚定地提及了此事, 并且毫不退让。 这是一个根本容不得任何人来分权的帝王。 即便是他需要用一个人, 也是要他能够掌控之人, 而不是可以压制他的。 哪怕是他的母亲。 他的阿翁教会他的第一件事,便是天子之威。 君王者,天之子也。 君王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代表上天所说。 “嘭!” 王太后大怒,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掷下,双目仿佛燃着火焰一般盯着眼前似笑非笑的苏碧曦,“吾乃天子生母,先帝皇后,当朝太后,掌管汉宫乃是天经地义!” 她看着苏碧曦跟刘彻如出一辙的冷肃表情,简直想把眼前这个贱婢当场打杀了! 如此大逆不道的女郎,刘彻竟然当成个宝贝疙瘩一样宠着。 如果不是这个贱婢挑唆了刘彻,她亲生的儿子哪里会跟她离了心? 她受了多少委屈才生下这个儿子,费了多少周折,咽下多少泪水才抚养刘彻长大。 等他真得当了皇帝以后,不想着怎么孝顺自己,竟想着把她刚得来的宫权给收回去。 早知如此,她就该早早下手,除去这个痴心妄想的贱婢! 苏碧曦好似没听见王太后在发火一般,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撒下一些旁边准备好的葱末,仪态万千地抿了一口,将杯盏放在案几上,再用旁边的香插拨了拨已经快灭了的熏香,方不紧不慢地道:“太皇太后薨逝,举国守孝,万没有在此刻动起兵戈的道理。陛下言道,当仿效高祖皇帝,择一宫人封为汉室公主,和亲匈奴。” 文景之治不过几十载,中间还经历了七王之乱,窦氏干政,刘彻真正掌握朝政尚不到半载,朝政军权皆为控在手中。 只怕他作为汉室天子,此刻下达攻打匈奴的命令,当朝武官无几人站出来请战就罢了,甚至连赞同开战之人都为数不多。 再者,战者,士兵,将军,粮草,马匹,乃至道路交通,军需用品等等,皆是需要筹备多时的。 匈奴远在关外,补给线极长,所需财力物力不可胜计。 在汉室根本没有任何开战准备之时,即便是一心想要抗击匈奴的刘彻,也不得不承认,此刻只能跟匈奴和亲。 即便匈奴转身就会撕毁合约,他们也得认下。 不够强大,便要挨打,这是一个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乱生于治,怯生于勇,弱生于强。 善战人之势,如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 如今汉室势不如匈奴,就必须静待时机,积蓄实力。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 别的且不说,要从富庶的中原运粮前往边关,至少需要两月之数。 战场之瞬息万变,以如此的补给速度,如何能够打得了战? 与匈奴之战,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打完的。 粮草的储备,财帛的积蓄,都必须筹划在开战之前。 乃至于鼓励生育,允许寡妇再嫁,抚恤孤独之人,赡养鳏寡,训练兵士,都是需要时间的。 在未曾做好周全准备之下,不说刘彻能否上令下达,单说因为缺乏补给,没有良马及将帅统领,会枉死多少将士? 任何一个将士的死去,都是汉室的莫大损失,更遑论一战失利,死的绝不会是几个人,而是成百上千的人。 一个成年男丁对于一个家来说,就是那个家的命。 一旦失去了,就是毁了整个家。 而一个男丁长成,至少需要十几年。 汉室有多少个十几年,能够征集这么多将士? 古往今来,每一个帝王的一个重要功绩,便是其治下的人口之数。 倘若一个帝王使得人口增加,便是一项政绩;如若使得人口减少,无论有没有天灾人祸,都是这个帝王的德行有失。 农耕文明之下,百人以上的争斗便能算得上是战争。 汉室与匈奴争斗至今,从未取得过千人以上战争的胜利。 从将领到天子,都对于发起跟匈奴的大规模战争,心中都有极大的顾虑。 在这个时候,继续跟匈奴的和亲,就是一个合理的处置了。 因此,牺牲一个宫人和陪嫁奴婢,即便再搭上一些财帛珠宝,相对于此时开战来说,已经是小得不能再小的牺牲了。 在上位者来看,和亲公主及其陪媵的性命,自然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苏碧曦作为一个接受现代平等人权思想的人,对此就算是不认同,也无法反驳这样的处置。 女子一向是政治的牺牲品,这是自古以来从未变过的事实。 而在政治上,不能主宰自己命运的人,被他人玩弄操控,更是无法避免的。 王太后闻言,眼中的怒意便少了一些,唯有脸色依然冷凝,即便殿中插有数枝幽然绽放之寒梅,每一朵都芬芳吐蕊,红得炫目,也不能让她的神色缓和下来。 田蚡伸手给王太后取了一个新的茶盏,给她倒上了新的茶,换了新的手炉,劝道:“阿姊,陛下与翁主自然识得大体,自然不会忤逆犯上。毕竟太皇太后薨逝,诸侯王皆进长安奔丧……..” 苏碧曦坐在下首,听见田蚡这句话,心中便是冷笑。 刘彻践祚以来,汉室外有外敌,内有诸侯作乱,外戚干政,诚属内忧外患之时。 尽管太皇太后故去,刘彻能够真正御宇,但收复朝政军权,招揽人心,又岂是须臾能够为之的。 王太后选在诸侯王皆在长安奔丧,权势交迭之际发难,挑的不可谓不是一个好时候。 今日刘彻敢违逆王太后之命,让王太后有损,明日便有御史敢在承明殿一头撞死,告刘彻大不孝。 文臣死谏。 有的是希望能够一死能够青史留名的人。 可是一旦真得有人这么做了,那留下千古骂名的便是刘彻。 即便是天子,也是不能不顾及朝臣的。 天子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他必须依靠臣子来统治天下。 田蚡此时说这句话,便是在提醒刘彻,刘彻远不是大权独揽,天下一心的天子,而且答应对匈奴和亲,还远远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 0539 苏碧曦跟刘彻自然也明白, 以王氏和田氏的谋算, 自然不是应下和亲便能满足的,何况要的是宫权, 等于铲除了王太后的一支臂膀。 刘彻把宫权收回手里, 是绝不会还回去的。 殿外的寒冷瑟瑟作响,室内尽管安置了火盆,一向畏寒的苏碧曦仍是冻得脸色发白。 刘彻从自己位子上起来,到外室再拿来了一个手炉, 自己也坐到苏碧曦的身边。 苏碧曦对他笑了笑,伸手悄悄碰了一下他的手背。 “臣听闻, 修成君有一女,端庄贤淑, 谨慎居心, 而淮南王有意为世子求取,实乃天赐良缘”魏其侯自然也是明白田蚡此话的用意, 接话道,“陛下有意为二人赐婚,让二人在太皇太后孝期后完婚。” 王太后脸色又好看了一分。 虽然阿碧的亲事不用刘彻允许,但是一旦刘彻阻挠, 便也是一桩麻烦。 何况淮南王始终是诸侯王,王世子婚娶,乃是需要呈报天子的。 “如此, 我便代阿碧谢过她舅父了。”王太后从容地理了理腰间的宫绦, 漫不经心地道。 她既然敢在此时向刘彻发难, 便想过事情的最坏结局是什么。 如今刘彻对她的退让,不过是些小恩小惠,都是她身为刘彻生母应该得的。 她养大了刘彻,刘彻孝顺她,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武安侯原配早逝,实是福薄”苏碧曦敛眉,嘴角扯出一个没有笑意的笑来,“陛下身为武安侯之外甥,有意为武安侯求燕王之嫡女。孝期过后,令列侯及皇族都去观礼。” 燕王封地富庶,国富民强,乃是燕敬王刘泽之孙,在位已久,根基深厚,又十分宠爱自己的女儿。能够跟燕王联姻,实在是一份很好的亲事了。 王太后跟田蚡都对此满意,面上的不虞都褪了些许。 苏碧曦再拿出备下的三辅黄图,与魏其侯将图打开,指着瓠子以南,黄河南岸的地界,“殿下及武安侯为了汉室江山,献出自己封地,陛下身为人子,如何能够不领情?此间此界,不下于太后之封地,以此为二位采邑,殿下以为如何?” 图上勾勒的地界已经大大多出之前的地界,王太后岂有不满意的? 看来刘彻虽然被这个女郎迷了心,还不算太糊涂。 王太后看了将苏碧曦手握在手心,给她取暖的刘彻一眼,沉声道:“陛下既有新宠,我一贯看陈阿娇不好,欲罢了她的皇后。陛下想是会同意吧?” 王太后前日既然当众给馆陶大长公主和陈阿娇难堪,今日之要求便不算突然,刘彻也早有打算。 陈阿娇心思人品,皆不能为汉室皇后。 只是她毕竟跟他一起长大,且陪伴他多年,姑母为他践祚出力良多,他自是要善待的。 他如今又有了君儿,自然不能再让陈阿娇占着他嫡妻的名分。 刘彻点头,淡道:“太皇太后孝期后,朕会将她迁入长门宫。” 汉室皇后应居于椒房殿,而长门宫是馆陶大长公主为刘彻修建的一所别宫。 长门宫虽然富丽堂皇,雍容华贵,但毕竟只是一处别宫。把汉室皇后迁入长门宫,就是要废后的意思了。 尽管是待在还算不错的长门宫,对于陈阿娇来说,恐怕也是生不如死吧。 刘彻说完后便不再言语,殿内忽然安静地针落可闻。 静得让人恐慌。 田蚡坐在原地,无端端觉得今日竟是冷得出奇,身子竟然微微发颤。 窦婴忽然站起身来,施施然向王太后行了一个大礼,复又端肃跪坐,凛然道:“太后近日举动,有违法度,有伤国体。今臣以汉室安危,天下兴亡计,求情太后日后不得干政,以免再酿成诸吕之祸!” 王太后一下把面前的案几推翻,几乎在嘶喊,指着窦婴破口大骂,“窦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除了我王氏,你窦氏就可以重新起复吗?我告诉你,你做梦。陛下厌恶外戚,我王氏是外戚,你窦氏莫非就不是了吗?那个老东西已经死了,你们的靠山已经死了!你以为你还是那个靠着老东西,权倾天下的丞相魏其侯吗?你以为陛下现在捧着你,让你跟我王氏斗,是真得要用你窦氏吗?他不过是想岸边独坐,得享渔翁之利!” “刘彻!” 王太后猛地站起,眼珠凸起,面容扭曲,青白的脸上青筋直冒,看着窦婴的目光就像是想把他给吃了一样可怖,“你就是这样纵着外人来欺辱你的阿母,你就是想用窦氏而不用王氏,你就是要给这个贱婢权势而不肯看顾你的母族,你这是大逆不道!我生下你三个姐姐方才有你,几乎是踩在刀刃上把你养大,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若是没有我护着你,你如何能够平安长大?如果没有我为你除去临江王,让他被废黜,为你周旋梁王之事,为你定下陈阿娇,为你侍奉在窦氏面前,你如何能够得封太子,能够御宇登极,你都忘了吗?”王太后神情狂乱,厉声怒道,“汉室立国以来,太后干政乃是惯例。彘儿,你尚是个小儿,朝廷之中,云波诡谲,风云突变,人心难测,你如何能够应付得来?阿母插手政务,是要帮你看住那帮居心叵测的朝臣,帮你稳定江山。等你慢慢熟悉政务后,阿母也老了,也帮不了你了,便能安享清福,含饴弄孙了…….” “若是我容不下阿母干政呢?”刘彻清冷的语声响起,打断了王太后的话。 “孝字比天大,陛下竟然不孝,那我之前答应的事情,便都罢了。”王太后走回上首,安然端坐,神情也回复平静,甚至还牵起嘴角笑了一番,“陛下若如此绝情,那阿母唯有去一根白绫吊死在承明殿,陪着太皇太后,一道去了。” 王太后此言,就是要跟刘彻完全撕破脸了。 田蚡被王太后一语惊得从坐席上陡然站了起来,面色白得像雪,厚重冬衣里的里衣俨然都湿透了。 苏碧曦闻言便意味难测地笑了笑,一双剪水双瞳里仿佛凝聚了寒冰似的星子,“臣女听阿母常说,二兄与隆虑公主成婚多年,却一直没有子嗣。阿母为此真是甚为担忧,一直想为二兄相看名门中的庶女,作为二兄的良妾,为二兄诞下个一儿半女,也好延续二房的香火。臣女想着,绛武侯,曲逆献侯,条侯家中皆有适宜之女。既然是为了子嗣大事,何妨多纳几个,也多些人来与隆虑公主作伴。都是年纪一般的女郎,都是能相处得好的,太后说可是?” 0540 隆虑长公主是王太后最小的女儿。 小女儿总是受宠些的, 加上隆虑长公主从小体弱多病, 轻易连门都出不得,王太后小心翼翼才把小女儿养大。 为了给刘彻寻求助力, 她在小女儿很小的时候就跟馆陶大长公主定下了婚约, 把小女儿下降给年岁相当的,馆陶的二子陈蟜。 小女儿身体不好,成婚后多年没有生育,一直是王太后的一块心病。 即便是公主, 也断没有让驸马绝嗣的。 馆陶大长公主一直未曾提过给驸马纳妾,驸马陈蟜也还是个疼人的, 这些年两人日子过得还不错。 只是万万没想到,在刘彻已经登极, 自己成了汉室太后之后, 刘嫖竟然敢这个时候给驸马相看良妾,还是开国功勋家那些豪门贵族家的女郎。 小女儿自小敏感多思, 又旧病缠身,驸马再纳了这些打不得骂不得的世家贵女进门,岂不是在给小女儿催命!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她花了多少心思才养大的幼-女。 苏碧曦每说一个字, 王太后的脸便白一分,手抖得不成样子,指甲重重按进手心, 她都已经感觉不到痛楚, 怒气已经把她整个脑子冲撞得发晕, “彘儿!隆虑是你亲姐姐啊!她小时候打个喷嚏,你都紧张得让唤侍医。她想去玩雪,你怕她受凉,自己捧着雪,让她捧着你的手玩。她生病了,你时常半夜爬起来,去看看她是不是睡得安稳。你们是亲姐弟啊,你给驸马纳贵妾,岂不是在逼着你姐姐去死啊!” 她说着说着,眼泪便大颗大颗从眼中流出,神情哀痛,仿若即将失去自己孩子母兽,在发出声嘶力竭的呼喊。 田蚡也道:“陛下,隆虑长公主乃是你的亲生姐姐,骨肉同胞,她自幼体弱,若是让驸马纳了那么多贵妾………你如何如此狠心啊。” 刘彻嘴唇紧紧抿着,脸色平静,唯有眼中泛过痛意。 他跟阿母的僵持,即便是谁赢了,都是一场两人都输了的结局。 他可以对阿母退步,可以许给阿母条件,但是然后呢? 然后等着他的便是阿母的步步紧逼,便是王氏一次又一次的伸手。 没有人的欲望是可以填满的。 他退一步,他们就会进一步。 可是他能够拿来让阿母退步的,都是他血脉相连的亲人。 他每伤他们一分,何尝不是在伤自己一分。 一只温暖的手忽地握住了他紧紧攥着的双拳,一根一根手指打开他凌虐自己手掌的拳头,跟他十指交握,牢牢地握着自己的手。 他偏头一看,只见苏碧曦清雅的脸上满是担忧,眼眸中是能够让他沉浸的温柔。 是啊。 他的女郎早就知晓事情会到这个地步,阿母绝不会轻易妥协。所以才一力坚持自己要陪他来见王太后,而且这些用来逼迫阿母的话都由她来说,即便阿母会因此对她恨之入骨,即便这些话由刘彻本人来说,会更让阿母忌惮。 因为这些由刘彻本人说出,等于在他心上插上一把刀,刀刀见血。 王太后见刘彻竟然一言不发,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就要来到刘彻面前,却被先一步的苏碧曦拦在身前。 她几乎是想生吃了苏碧曦,“贱婢,你敢拦我?” “太后说的哪里话,我不过是跟太后好好说话罢了”苏碧曦语气平淡,脸上也是如寒霜一般,“平阳长公主为太后长女,下降平阳侯。无奈平阳侯竟身体不好,据侍医说,乃是沉疴难返。平阳长公主尽管还年轻尚轻,只是陛下信重平阳侯,有意让平阳长公主为平阳侯守节。平阳长公主为陛下长姐,如此遵循礼法,想必定会为天下人交口称颂,钦佩赞誉。” 这是也逼着平阳去死! 平阳如今不到而立之年,一生还那么长,虽然有一个儿子,但是没了丈夫,如何去过剩下来那么长的日子? 她儿子还小,没有人扶持,就算继承了平阳侯的爵位,拿什么来保住这个爵位? 就算刘彻会看顾自己的外甥,一个早早没了父亲的孩子,要如何才能在一群豺狼虎豹般的宗族里过下去? 王太后目眦欲裂,满脸涨红,伸手就要赏给苏碧曦一巴掌。苏碧曦哪里会被她打到,轻轻一躲便闪过了,不料却迎头撞进了一个熟悉的胸膛里,被刘彻揽入怀中。 王太后万没想到刘彻会公然违抗于她,一双眼睛都要喷出火来,在田蚡的搀扶下才勉强站立,“彘儿,你真得把你所有的亲人全部一个个逼死你才甘心吗?你就纵着这个贱婢,把你的亲姐姐送上绝路,你亲眼看着她们去死!” “殿下岂不是糊涂了,亲手逼着自己女儿去死的,不正是太后吗?眼下,太后还正以自己胁迫着陛下”苏碧曦哪里容得别人指着刘彻叱骂,一字一句道,“对了,太后还有二女嫁于匈奴,为单于阏氏。不知太后可知晓,南宫长公主之所以要嫁给先任单于之子,是因为现任伊稚斜单于奸污了南宫长公主,南宫长公主有了伊稚斜的孩子?在匈奴,父死子继,可是包括了父亲的妻妾。南宫长公主不仅被伊稚斜奸污,还被他频频送给部下取乐。堂堂汉室长公主,就如同是一个娼妓,一点玉臂,千人可枕;半点朱唇,万人尝之!” “啊…….” 王太后再也无法坚持下去,跌倒在地上嚎啕大哭。 她脸上擦的粉被磅礴的泪水洗刷出了一条条痕迹,双眼哭得红肿,哭得几乎要晕厥过去,“阿母的南宫啊!我的南宫啊…….我可怜的女儿啊,我的女儿啊…….你这是要阿母的命啊,阿母对不起你啊,你这是在剜阿母的心啊……我的二女啊,阿母要怎么活下去啊…….” 王太后哭得泣不成声,苏碧曦说完,自己的眼眶也是红了。 哪怕是心如磐石的刘彻,脸上都流下了泪水,田蚡跟窦婴俱是垂首叹息。 汉室与匈奴和亲以来,和亲的公主及宗室女,从来就没有过好下场的。 哪怕是刘彻的亲姐姐南宫长公主,也逃不过被当成一个畜生一样摆弄的命运。 汉室在匈奴自然是有安插探子的,只是探子知道此事的时候,南宫长公主已经在先任单于去世后不久,便有了身孕,被伊稚斜立为阏氏。 刘彻知晓此事后,枯坐在宣室殿一日一夜,一个字也没说。 吓得黄明奇急忙知会了苏碧曦,说是陛下出事了。 苏碧曦见到刘彻如此,只默默握着刘彻的手,陪着他坐。 亲生姐姐被当成娼妓,而自己根本无能为力的痛苦,根本无法用言语抚平。 刘彻当时赤红着眼睛,把内殿的所有东西都摔碎了,大喊着要自己亲自去把姐姐救回来,要把那些畜生千刀万剐。 可是他根本做不到。 就算是赔上了他的命,也没办法到匈奴王庭,救出他的姐姐。 汉室为了和亲,送去了多少和亲公主,多少陪嫁的宫人奴婢。 这些人到了匈奴,过的都不是人的日子,连匈奴人的畜生都不如。大部分都没有活过三十岁,便早早地离世。 那是存在于人间的地狱。 这便是不够强大,任人挨打所要付出的代价。 刘彻得知此事后,怕王太后伤心,一直没有告知于她。 现下说出来,无疑就在王太后心里插了狠狠的一刀,鲜血淋淋。 他们母子,无人可以逃得过。 ※※※※※※※※※※※※※※※※※※※※ 撒娇打滚求评论求收藏(^o^)/~ 0541 下雪了。 长安的雪一贯不小, 不到一会儿, 地上便都变成了白花花一片。 飘扬的雪花被北风吹拂地四处飘散,零落地到了地面, 好一些都化了。 能够留下的, 都是靠着下面垫着的,层层叠叠垒在一起,很快就要被宫人们清扫开来,然后慢慢融化成水, 回归到天地间。 王太后哭累之后,田蚡便扶着她坐回坐席, 拿了帕子给她擦脸,却被王太后一把推开, 泛着血丝的眼睛里有着让人心颤的疯狂, 用哭得嘶哑的声音对着刘彻道:“彘儿,你真得要亲手把你的阿母阿姊都送上绝路, 看着我们去死吗?汉室以孝治天下,我敢一头撞死在承明殿,你敢成为汉室第一个不孝的天子,后世不尊上孝字的帝王吗?” 刘彻是她的儿子, 听命于母乃是天经地义的。 刘彻的命,是她给他的。 汉室的江山,是她给刘彻的。 刘彻的一切都是她给他的。 她的儿子, 从身到心, 都必须最为看重她。 她是他的亲生母亲。 苏碧曦看着至今还不肯妥协的王太后, 心中一阵冷笑。 自古以来,就有数之不尽的女人把儿子当成自己的所有物,所有跟自己争夺儿子的人,都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媳妇是,孙子孙女是。 尤其是历尽艰辛把儿子养大的母亲,更是把儿子看得跟自己的眼珠子一般,连儿子给媳妇倒杯茶都认为是媳妇不贤,偏执到不可思议的地步。 她们换了一个又一个媳妇,一个比一个更不满意,好似从来没有满意的媳妇,没有人配得上自己的儿子。 她们要求自己的儿子对自己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否则就是对她们不孝。 如今,王太后便是如此。 苏碧曦看着仍然一脸倨傲的王太后,讥诮地勾了勾唇,“殿下不烦看看,陛下是否敢下赐数名出身高贵的贵妾于隆虑侯,是否敢让平阳长公主终身守节,是否敢对南宫长公主袖手旁观,是否敢给修成君之女十数名陪媵,是否敢除去你与武安侯的封地,是否敢做汉室第一个废黜太后的天子!” 刘彻走到苏碧曦身前,目光注视着形容狼狈的王太后,平静地开口道:“阿母是否忘了,凡汉室太后,亦皆要上孝字尊号。阿母,是否要做汉室国祚上,唯一一个没有孝字之太后?” 汉室以孝治天下,不仅所有皇帝的谥号都有一个孝字,连所有皇后太后的谥号,也同样有一个孝字。 太皇太后窦氏,薨逝后便加谥号为孝文窦皇后。 “事到如今,你真得要跟阿母鱼死网破了,是吗?”王太后忽地冷静下来,语声淡然地开口。 “太后此言差矣”魏其侯窦婴肃然,从袖中拿出一锦盒,再从锦盒中取出一布帛,念道,“皇帝诏曰,赐魏其侯窦婴。朕崩后,子彻年幼,而其母强。若有诸吕之祸,尔可临机决断,护卫子彻。若遇灾祸,可赦尔之性命。” 王太后的脸色骤变,惊地站了起来,眼中闪过了一丝惶恐,竭力压抑住剧烈颤抖的身子,“魏其侯,你在说什么?什么皇帝诏曰,这是什么东西?” 窦婴将圣旨放回锦盒之中,呈上给王太后,“此乃先帝驾崩前亲自写给卑臣的遗诏,有先帝印信。太后陪伴先帝多年,自是清楚先帝笔迹,当知此物为何。” 王太后迫不及待地从窦婴手中接过了锦盒,田蚡也凑过来,帮着王太后打开布帛。 王太后双手颤抖地一点一点地看完遗诏,竟是跌坐在了坐席上,呆愣地看着眼前的窦婴。 苏碧曦跟刘彻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都没有看见一丝喜意。 先帝亲自留给窦婴的遗诏,便是他们准备的底牌。 事情真得到了这一步,没有一个人是赢家。 他们本不打算真得拿出遗诏,就能够让王太后退让。 而一旦将遗诏拿出,事情就真得没有转圜的余地,也会将魏其侯彻底暴露在王氏的面前。 他们请魏其侯来,是要以刘彻的表叔父身份,作为长辈,来压制王太后的。 遗诏,实在是最后的打算。 当初苏碧曦将遗诏之事告知刘彻时,刘彻的诧异不下于此时的王太后。 他守着自己的阿翁驾崩,从未知晓还有这么一封圣旨。 之后苏碧曦陪着刘彻,亲自去尚书房查阅了历来的圣旨目录,以及遗诏副本。 亲手拿着圣旨副本,刘彻方相信还有这样一封遗诏。 阿翁临去之前,不仅强撑着给他行冠礼,竟然还担心他被阿母胁迫,给叔父留下了这么一封遗诏,就是为了护着他。 护卫子彻。 在阿翁的心里,自己就是他的孩子,是他即便离世也不能放心的人。 今时今日,阿母真得跟他走到了这一步,阿翁给他的退路,让他可以成功解决这场僵局。 他是不会对姐姐们做什么,也不能对阿母做什么,可是阿翁可以,持着阿翁留下遗诏的叔父可以。 这对于刘彻来说是退路的遗诏,对于王太后来说,不啻于一道催命符。 她服侍了先帝二十几年,替他生下了四个孩子,亲手把自己的二女送到了匈奴和亲。 二女现在还在匈奴生不如死! 刘家人果然都是负心薄幸之徒,心里只有家国天下,死了都还要惦记着算计她。 诸吕之祸,呵呵,这也太看得起她王娡了,她如何敢跟开国吕后相提并论,还没有这道遗诏,就被刘彻逼得走投无路了。 她对于刘家人来说,即便是做了他们一辈子媳妇,也是一个外人,是到死了也要防着的外人。 临机决断,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不就是直接了结了她吗? 有了这封遗诏,即便是窦婴杀了她,天下人恐怕都会说一句杀得好,终于不再有第二个吕后了。 而刘彻,终于可以不用再背着不孝的名声,为天下人唾骂,为后世所不耻。 自己的儿子终归是长大了,不再需要自己护着了,反倒是想着如何对付自己的阿母了。 王太后抑制住自己内心的惊惧和绝望,瞬间便像老了十岁不止,脸色灰败地开口,“今日这场戏也唱得够了,我也明白陛下的意思了。我倦了,你们都走吧。” 刘彻有这封遗诏在手,她已经不能再做任何事情了。 …… 一场风波,在大部分人都不知晓的情况下,悄无声息地平息了。 年节即将到来,即便是在太皇太后丧期,皇室也有固定的祭祀礼仪,宴会规程。 刘彻在年节之前,被陈阿娇请到椒房殿商量年节之事。 陈阿娇巧笑嫣然,花费所有心思让刘彻开心,便说搜罗了一个民间很是风传的民谣,给刘彻解闷。 刘彻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便听陈阿娇令使女念道:“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正是司马相如写给卓文君的《凤求凰》。 ※※※※※※※※※※※※※※※※※※※※ 遗诏是自己胡诌的,咳咳^_^ 0542 自王太后放权之后, 汉宫的宫权事实上一直掌握在刘彻的心腹手里。只是陈阿娇作为皇后, 自来就管着一些宫里的事情。这些事情大部分都是典礼,祭祀之类并不触及核心的边角, 刘彻便没有多言。 过年乃是一年之中最大的日子, 朝廷百官,皇亲国戚,宗室命妇都是需要进宫来朝贺献礼的。皇帝皇后也有一些祭祀仪式需要主持,陈阿娇把刘彻请来也是往年都有的事情。 商议完了正事, 陈阿娇随口提了一些趣事,随即便安排了这一出戏。 凤兮凤兮归故乡, 遨游四海求其凰。 当年卓文君便是听了司马相如弹了这首曲子,便中夜相从, 私奔而出。 这首《凤求凰》, 实在是他们的定情之曲了。 这首曲子早已传扬开来,刘彻也早就听过。 没有一个郎君, 可以对自己心慕之人曾嫁过的丈夫无动于衷。 刘彻就更是了。 只是君儿与司马相如早已和离,还是司马相如不义在先,君儿又对自己一片真心,为自己思虑良多。 且不知为何, 他已有皇后妃嫔,总觉得有些对不起君儿。 在跟君儿两情相悦之后,他便不再亲近后宫, 几乎日日都到离皇城边上的翁主府, 与君儿是寻常夫妻一般。 刘氏经营汉宫几十载, 不知挖了多少的密道,却不想被他用在了这里。 太皇太后薨逝后不久,他便下令各地举孝廉。郡国百姓多者则举多人,少则举少人。凡是没有推举的郡县,其君侯皆要降爵议罪。 郡国推举之人到长安后,朝廷组织三次以上的策论,由他亲自任命的主考官前往主持。通过策论之人,最后在承明殿,百官在侧,由他亲自主持考察,而后任官。 通过考核者多少,纳入当地官员政绩,作为一项重要的考功。 察举这事开办以来,事务繁多,加上年节到来,朝廷正是忙的时候,他已经有三日都歇在宣室殿,未曾去翁主府了。 不想今日来跟陈阿娇商量年节的事情,竟又听见这个。 区区一首曲子,分量定然是不够的,陈阿娇定然是还有后手,刘彻嘴角牵出一道意味不明的笑,问道:“听着倒是有趣,皇后是从哪里听来的民谣?” 陈阿娇对于刘彻神色的观察已经太久了,几乎是刘彻一个极其细微的表情,她就能够猜出他此刻的心绪,笑着回道:“在长安城中传扬甚广,是侍女出宫听了那么一耳朵,便回来跟我说了。据说是一对有情人的定情之曲,可谓是一件雅事了。” 只不过这个有情人,是刘彻现下的心头好和她和离的郎主。 陈阿娇自太皇太后让馆陶大长公主认了卓文君为义女后,便明白窦氏已经不再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身上。 阿母虽然说得好听,是给自己添一份助力,为窦氏生一个皇子。 可是自己生的,和别人生的,能够一样吗? 自己跟阿彻成婚多年,从未有过子嗣,想必陈氏和窦氏已经是要放弃自己了。 但是卓文君那个贱婢不过是商女出身,又曾经守寡,还与人私奔,再嫁之身,竟然勾得阿彻对她俯首帖耳,连卫子夫都放下了。 她这辈子已然是折在了刘彻身上,根本没有念想了,却绝不肯让卓文君踩在她身上,得了刘彻宠爱。 她是当朝大长公主嫡女,出身尊贵,而后更是汉室皇后,容貌姣好,才情俱佳,跟刘彻更是自小一起长大,少年夫妻,究竟哪一点比不上卓文君呢? 这个女郎就算再有手段,让阿彻连汉宫美人都没有兴致了,但是满身都是错处,随便抓一个便能够在阿彻心里插上一根刺。 刘彻在宫婢的服侍下净了手,端起桌上已经倒好的茶,喝了一口便眉头微皱,放下茶盏。 他素日所用的茶盏及茶叶都是由君儿一手操办,连煮茶的宫婢都是君儿调-教出来的。 陈阿娇虽然也随着他喝茶,但是他的口味已经被君儿养叼了,连茶盏也随了君儿,喜欢天青色及绿色的瓷器。现下陈阿娇拿的是陶制的杯盏,他便觉得浑身都不对劲,“只是民谣罢了,没甚特别的。” 陈阿娇接过使女端来的点心,亲手放到刘彻面前的案几上,“我也是听阿母说,文锦翁主去他人家做客,曾经弹过这首曲子,可真是情真意切,曲动人心啊,众人都赞个不停。我宫里没有擅弹琴之人,便只有偷个懒,给陛下说说罢了。” 黄明奇在一旁听着皇后说的话,再看着刘彻眼中的寒意,只觉得自己站在这里,恨不得立时就晕死过去。 陛下私下里都让他们称呼文锦翁主为女君,近乎日日都去翁主府,对翁主打叠起千倍心思,没有一件事不依着翁主的。即便是寻常百姓家里,也没有比这更好的郎主了。 文锦翁主不喜汉宫,陛下就去翁主府陪着。 宣室殿的每一个宫人都是他选了又选的,只是有一次翁主来时,一个小黄门见陛下有客,便让翁主在殿外候着,吹了一会儿子冷风。陛下当时没说什么,翁主走后立时便发作了那个小黄门。 现下都没有这个人了。 这哪里只是宠啊,分明是把翁主当成稀世珍宝,真得上了心了。 现下皇后把翁主之前与司马相如的事情拿出来说,尽管是挑拨了陛下跟翁主,但于本就不受宠的皇后来说,也没有什么益处啊。 而且皇后手段向来直接,这番拐弯抹角的行事,不像是皇后的手笔啊。 被陈阿娇恨得咬牙切齿的苏碧曦倒是也在喝茶。 她坐在插着红色跟白色梅花,摆着大幅满绣牡丹花开的屏风的花厅里,穿着晚烟霞紫绫子如意云纹衫,月白蝶纹束衣,刻丝素雪披帛,头上插着镂空兰花珠钗,正在跟卓文华的妻子,也就是她的嫂子说话。 苏碧曦早在翁主府收拾好之后,便从卓府搬了过去。卓文华的妻子杨氏是在他们来长安不久后才到的,跟苏碧曦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 杨氏是蜀中女郎,也是商女出身,持家理事都是井井有条。她知道自己郎主跟君姑都看重自己的妹妹,便也一直善待着苏碧曦。杨氏膝下已经有一子一女,立身稳得很,又是个不糊涂的。即便是搬到翁主府后,苏碧曦也乐得跟她往来。 杨氏今日来,是跟苏碧曦商量年节的事,以及送来节礼并从蜀中卓府寄来的信。 卓文君的母亲卓夫人一向牵挂自己的女儿,信件礼物不断。 只不过卓夫人此番寄来的信,以及卓王孙写给苏碧曦的信,都提及了想给苏碧曦再找一门人家的事,人选还是杨氏的兄长。 这位杨郎君原配去年已经过世,还未曾留下一儿半女。杨郎君年岁尚轻,杨家自然要给他续取。 杨氏听闻了此事,便跟卓夫人提起了杨郎君,言道兄长精明能干,又会疼人,只是原配身子不好,才早早去了。苏碧曦既然已经跟司马相如和离,只是一个女郎,单独住在一个翁主府,到底不是个事儿。自己兄长又是亲戚,两家知根底的,人才又出众,又没有原配留下的子女,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一门好亲事。 卓夫人自是见过这位杨郎君的,也的确觉得这是一个好人选。女儿嫁了两次,皆不如意,能够再找到这么一个归宿,她才能真得放下心。难得的是,卓王孙竟也赞同。 尽管自己是汉室敕封的翁主,但是到底名不正言不顺,商女出身,更是再嫁过的女郎,能够再有一门还算般配的婚事,卓夫人卓王孙就已经很满意了。 一个女郎单独住在翁主府,到底不是长久之计。 尽管他们不知道苏碧曦如何让朝廷封了翁主,但是为人父母者,则为子女计长远,自是希望自己多灾多难的女儿能够成家,安安心心过日子。 长安虽好,他们到底底子薄,根本无法跟那些世家大族相提并论,还不如找一门知根知底的人家,好好过日子。 苏碧曦看着杨氏,此时就很是有些意味深长了。 她自是记得杨氏的这位兄长,人才相貌俱是不错,可有一个就是极为孝顺,从不违逆父母一分。 杨郎君的原配如何没的,苏碧曦是不知道。但是这么一个事事听父母的郎君,可不是一般女郎能够消受得起的。 更何况,她现在手中的商路产业是跟卓氏分开,由桑弘羊统管,最后她来操持。有汉室权柄最大的天子撑腰,她手上已经岂止是有一座用之不竭的金山。 娶了她,便是等于娶了这座金山。 卓氏虽然是皇商,占据着蜀地的贡上,跟她所掌握的财帛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她可没漏看,每次杨氏到翁主府时,看着这比卓府大了十倍不止的府邸,四处摆着的珍贵玩器,晚间还用夜明珠照明时,眼中闪过的光。 财帛动人心。 如果自己嫁给了杨氏的兄长,这一切便尽是杨家的了。 杨郎君去年年初便丧了妻室,两年的功夫未曾想到来相看苏碧曦。等到苏碧曦被封了翁主后,杨氏便寻来了。 再想想之前杨氏似是不经意间提到的,希望苏碧曦能够帮杨家也拿一个皇商的名头,提携一下亲戚。 有什么,比直接娶了她这个文锦翁主,更能提携亲戚的办法呢? 苏碧曦现在坐拥着万贯家财,一旦再嫁给他人,便跟卓氏跟杨氏没了半分干系。如果嫁的是杨郎君,那杨家能亏待了自己的女儿杨氏吗? 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是苏碧曦之前曾经跟司马相如私奔过,如今又是朝廷敕封的翁主,他们再想求娶,便也只能通过她的父母来图谋。 只不过既然卓氏夫妇都赞同了,身为女儿的苏碧曦,自然也是要顾及父母的一片心意,这中间还夹着自幼疼爱她的长兄卓文华。 苏碧曦看着杨氏虽然殷勤,但眼角眉梢志在必得的神色,缓缓摇了摇头。 0543 杨氏自从卓氏被封为皇商之后, 以皇商宗妇的身份出门交际应酬, 很是在长安城过得风生水起。 她今日穿着莲青色夹金线绣石榴花袍子,配娟纱金丝绣玉兰花裙, 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钗, 腰间缀着滕花玉佩压裙,端的是一个贵气逼人的贵妇人。 她见苏碧曦摇头,忙牵着苏碧曦的手,略带着几分愁绪地劝着, “咱们女郎自是命苦,在时下这个地界, 一个女郎单身独户地,如何过得了日子?长安城里的世家官宦举宴, 哪个不是家里长辈带着?高门大户里的规矩, 各家女郎的禁忌爱好,世家郎君的身世品行, 当家主母们的规矩礼仪,我这进了长安城,真真是两眼一抹黑,闹了不知多少笑话, 赔了多少礼。不怕阿妹笑话,阿嫂之前有段日子,根本就不敢出门, 生怕出了丑, 丢人不说, 还给卓氏脸上抹黑。” 她见苏碧曦面色柔和,温婉的脸上带着关怀,仔细地听她说话,心下更多了一份把握,“阿妹之前…….阿嫂也是女郎,自然知晓女郎的苦。阿妹如今的婚事,可算是君姑心上一块大石,时时为阿妹操心。世间郎君千般,也并不都是司马相如那般负心薄幸之人,总是有好的。君舅跟你阿兄,就是顶顶好的例子。” 卓王孙虽然势力了一些,但是平日里待妻子还是好的,也只有几个通房,在外人眼里实在是很不错的郎主了。 卓文华自娶了杨氏以后,也只有一个良妾并一个通房,于女色上并不热衷,对杨氏也很是尊重,夫妻两个也算是相敬如宾。 对于和离的事情,苏碧曦对家里的说辞是司马相如当官之后,另择了高枝,看不上卓氏的门楣。 民不与官斗,司马相如又是京官,天天能见着天子,他们卓氏当时只是一介庶民,只能认下此等羞辱。 卓夫人因着此事,还狠狠哭了一场。卓王孙更是气得把给司马相如的奴仆宅子俱都收回,恨不得撕了这个混账。 时下人皆认为纳妾为常事,绝不会接受苏碧曦因为司马相如纳妾便要和离。 杨氏如今想给苏碧曦再谋一份亲事,还是自家兄长,其实在外人来看并无什么不妥。 亲上加亲,本就是人所乐意见到的。 退一万步说,自家女儿嫁到了媳妇家里的兄长,亲家就算是顾忌到媳妇,也不会对苏碧曦不好。 苏碧曦毕竟已经是再嫁,还守过寡。 杨郎君如今没有嫡子,只有一个嫡女并一个庶子庶女,苏碧曦一嫁过去,只要生下了嫡子,便是再好不过了。 即便没有嫡子,把庶子养在名下,也是一条退路。 两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卓氏根本不怕杨氏不善待苏碧曦。 只见苏碧曦仍是笑了笑,趁着她手边花插里粉色的梅花,越发显得人比花娇,“阿翁跟阿兄自然是好的,阿嫂的心意,我也是知道的。只是,馆陶大长公主那里,已是帮我相看了一个郎君…….” 杨氏即便是对苏碧曦的财帛有心,但是给苏碧曦说了自家兄长的心意,仍就是好的。 对于苏碧曦这个年纪的再嫁女郎来说,杨郎君也算是不错的了。 嫁过去便是杨氏宗妇,原配还没有留下嫡子。只要有意把日子过好,君舅君姑看在郎主妹妹的份上,也是不敢磋磨自己的。 可是且不说苏碧曦无意于杨郎君,就说她现在已经跟刘彻定情,在太皇太后孝期过后就可能要入宫的情形下,光是知道她被求娶这件事,刘彻恐怕都要发一阵脾气,她又要费尽心思去哄。 她现在只能态度坚决地拒绝杨氏,而最好的说辞莫过于自己认下的义母馆陶大长公主了。 借杨氏一个胆子,也是不敢跟馆陶大长公主作对的。 果然,听苏碧曦提起了馆陶大长公主,杨氏的笑迅速僵在了脸上,脸色忽地刷白,眼神惊惶,“馆陶大长公主,给阿妹定了亲事?” “是啊,义母一向疼我,早早为我寻了一门亲事”苏碧曦状似没有看见杨氏的脸色,低下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义母如此为我着想,我如何好辜负了义母的心意。” 这番话在杨氏的心里,就变成了岂止是不好辜负馆陶大长公主,根本是不敢才是。 苏碧曦一个半路出家的翁主,哪里能跟汉室跟诸侯王比肩的馆陶大长公主抗衡? 馆陶大长公主是什么人,汉室天子的姑母,女儿更是汉室皇后。 这样一个身份的人,又是苏碧曦的义母,给苏碧曦说了一门亲事,哪里是卓氏能够置喙的。 杨氏来时的喜气一下都褪了干净,心里发沉,强笑说:“既是馆陶大长公主挑的亲事,自然是顶好的。” 就算不是好的,也不是她能管的了。 杨氏留下诸多节礼,连苏碧曦留饭也不肯,推说年节事忙,便告辞回了卓府。 这两日刘彻因为忙着察举跟年节的事,遣了人来说晚上都不过来翁主府,苏碧曦便趁着有闲暇,往京郊置办的田庄里去了。 这个庄子里的奴仆都是她亲自置办,并且用玄术在他们身上置了一些小禁制,让他们不得背叛于她。 没办法,这个田庄里所栽种的都是她从其他世界带来的红薯土豆等能够大规模种植,比稻谷还要能够容易存活的粮食作物。等到她培育出了适合这个时代气候的种子,便要让朝廷推而广之。 农耕文明的社会,这些红薯和土豆不知能够多养活多少人。诸多不适合栽种水稻的地方,也能够有了活下去的盼头。 而且还有棉花。 棉花对于在边关长时间作战的将士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西疆冬季严寒漫长,冰雪千里,每年冬季都能够冻死极多的普通士兵。 保暖而实用的棉花,可以称得上是西疆将士的救命之物。 自遇见刘彻以后,她就把能够搜集到的培育战马的法子都给了他。如今培育战马的牧师诸苑,已经尽数开始培育新的良种马,在已有三十余万匹马的基础上,培育适合西疆战场的战马。 在如今的战争中,士兵的折损尚且不说,战马在西疆的耗损实在令人心惊。充足的战马储备,马具的改良,乃至于平时的护养,马病症的防治,都是乃至刘彻都需要关心的大事。 刘彻今日便跟卫青一行,来到了北苑,查看战马的培育境况。 卫青生性温厚宽仁,待人处事也多为他人着想。刘彻对卫氏大恩,对卫青的提携知遇之德,他心中只恨不得能够为刘彻肝脑涂地,效死以报。 刘彻派遣他去西南夷督办军事,他严明军纪,善待当地夷族,又配合官员整理了当地驻军,上下莫不赞之,刘彻也很是满意。 他们今日要来验看按照新的法子驯养的马匹耐力,最好的方式莫过于来一场比试。 卫青点了麾下羽林骑的数名男儿,与他们一起比试。 数十名羽林郎一齐冲出,在马场跑了将近半个时辰方回转。 经过驯养的战马,体型高大,体质结实,行动灵敏,马蹄小而坚实,骨骼粗重,肌肉发达。在急速奔跑了这么久之后,仍然有余力,耐力与速度都有了长足的进步。 卫青与诸多羽林郎回到刘彻身边,待诸多羽林郎皆下马饮水后,卫青安置好所有的马匹,方回到刘彻身边。 刘彻见了卫青,便示意身边的黄门给卫青递水,待卫青饮水后,便拍着卫青的肩膀笑道:“朕的建章监果然没有找错人,这群羽林郎在你手下,个个都是有真功夫的。卫青,你方才在马上的英姿,可是连阿姊都夸了的。” 在他们赛马的时候,平阳长公主也带着儿子来北苑选马。听闻刘彻也在,便也过来拜见。 卫青便过来与平阳长公主见礼。 他原本是平阳长公主府邸马奴,平阳长公主是他的主人,他从来都尊敬的。 平阳长公主一双美目笑意盈盈,吩咐旁边的使女呈上帕子给卫青,方柔声道:“侍中不必多礼。久不见侍中,今日得见,果然已是气济师然,胆力绝众,陛下果得一良将也。” “阿姊说得好,卫青就是朕之孙武啊。阿姊不是要给阿襄选几匹马,便让卫青帮着选吧。”刘彻对卫青寄予厚望,自是乐得听人夸赞的。平阳长公主是他的亲姐姐,与他血脉相连,她所处的曹襄,刘彻自是也疼爱的。 卫青拱手一礼,神情肃然,垂首应道:“喏。” 这么一本正经的样子,不过就是选几匹马,给小孩子玩闹而已。平阳长公主掩面笑开,眸中流光婉转,心下感叹,这可真是一个呆子啊。 而此时,正在从长安郊外回长安城的苏碧曦,看见忽然从小道上涌出的大批暴徒,心中就不那么畅快了。 0544 自先秦以来, 游侠便在天下大行其道。 这还是剔除了流民, 偷鸡摸狗的流氓地痞之外,稍微有些好名声的游侠。 韩非子就曾经说过, 儒以文乱法, 侠以武犯禁。 这些拥有些武力,武器,且身强力壮的游侠,从来都是当权者忌惮的对象。秦始皇曾经销毁天下武器, 施行严厉的户籍制度,都没能禁止得了, 也不可能禁止得了游侠。 流民,游侠, 流氓, 乞丐,从来都是时代必然的产物, 也根本无法彻底解决。 尽管游侠也会行侠仗义,也会助人为善,但是这样一些有武力,实力, 甚至是势力的游侠,绝不是帝王所能心平气和地接受,却也没有办法根治的。 这些人不为朝廷所用, 却可以为任何人所用。 苏碧曦有感于此, 每次来到长安郊外, 都会携带翁主府的大部分府卫来保证安全。 即便长安时天子脚下,她受天子青睐,又是馆陶大长公主义女,早已是锋芒毕露。 之前跟刘彻劝说王太后,她已与王氏一系结下了不可化解的仇怨,心胸狭隘的王氏绝不可能对她毫无怨怼。 退一万步说,哪怕是王太后杀了自己,王太后是刘彻的亲生母亲,以刘彻的为人,是绝对不会杀了王太后给自己偿命的。 她本身有武力,也有各种本事护身,却是她最后的底牌所在。 小心谨慎,总是没有错的。 他们已经走在返回城内的路上,却忽然从四面八方飞出一只只锋利的箭矢,从幽暗的密林中朝着翁主府一行激射过来。 “有刺客!” “趴下!” “隐蔽!” 所有人登时大乱,护卫的兵士立时便寻找遮挡,飞一般地跑到马车,石头或者树木的背后,顺手把身边能救的人都拉了一把。 只是跟随的奴仆使女动作慢了不止一步,没有来得及反应过来的,几乎立即便被射成了筛子一样,倒了下去。 惨叫声,尖叫声不绝于耳,场面一下子无比混乱了起来。 待箭矢全部射出后,暴徒们穿着各色衣裳,只是用布巾蒙面,拿着刀剑斧钺各色兵器,忽然从两边的密林中蹿出,劈头便跟幸存的府卫缠斗了起来。 暴徒人数至少三倍于幸存的府卫,尽管府卫都是陛下从羽林卫里精挑细选的好手,可毕竟寡不敌众。 骑着马的翁主府长史桑弘羊因为跟苏碧曦在马车里下棋,所以躲过了一劫。 苏碧曦现在出行的马车,俱是由她亲自改造过的,不仅舒适平稳,马车上用的俱是极为坚固的精铁,窗户,车门都是由一层帘子并一层铁板制成。 箭矢一射出的时候,马车里的齐妪,阿青都吓得面无人色,苏碧曦跟桑弘羊两人便立刻把铁板阖上,便把马车变得跟铁桶一般。 翁主府侍卫长在箭矢停下以后,立时便来敲响了马车门,急道:“翁主,不妨先行返回城内,再搬来城中京兆府兵,某可在此为翁主殿后。” 他是陛下派给文锦翁主的,若是今日翁主有了不测,他的下场只有一个。 苏碧曦的田庄由于占地广,又很有些需要防范的东西,因此离官道有不短的距离。路边树林茂密,此间又是一座小山谷,夹在两座山丘之间,实在是极好的设伏之处。 也幸好林木繁茂,若是暴徒们在山谷扔下巨石,他们正在山谷之中,后果更是不堪设想。 苏碧曦并不打算先行离开,如果她今日抛下自己的人走了,如此贪生怕死,他日何以立足? 她紧皱着眉头问道:“府卫如今还剩下多少人?” 侍卫长已经粗略点算过人手,“尚存三十余人,且不少人身上有伤,恐难退敌。” 暴徒至少有近百人,且早有准备。他们已经奔波了一路,本就疲乏。如今暴徒们以逸待劳,他们现在不过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这些暴徒个个身手皆不错,还知晓一些御敌的阵法,实在不是一般的地痞流氓可比。 领头的那个石青色深衣的,功夫绝对可以称得上是高手之列。侍卫长方才跟他交手,都觉得自己不如他。 正因为如此,他才急着劝苏碧曦赶紧离去。 苏碧曦若是能够活着离开,他们死便死了,家人还能得到陛下抚恤。翁主一向待他们厚道,四季衣裳,年节礼物从未断过。他们为翁主而死,翁主定会替他们好好照料家人。 他们为了保护翁主而死,他们的儿郎还能再进羽林卫。 若是翁主也死在这里,陛下岂止是震怒? 届时,他们这些保护不力之人,岂不是死了都要蒙上污名? 拼杀声已经越来越近,侍卫长急得满头大汗,“翁主速离!” 齐妪跟阿青也跟着劝道:“女郎,侍卫长所言甚是,女郎赶紧走吧。” 一旁的桑弘羊也要力劝,他是翁主府的长史。文锦翁主一旦出事,陛下绝饶不了他的。 只是他还不待开口,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紫相间的身影从眼前闪过,却是苏碧曦已然跃出了马车,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寒光凛凛的长剑。 她的武学技巧在无数个轮回之中早已修炼得登峰造极,对于群战尤其有血液里的兴奋感。 她一跳下马车挥手便挡下了迎面而来的一击,顺势直接用长剑在暴徒喉咙划下了一道,反手刺入了从后面扑来的暴徒身体,毫不费力地把剑拔出。 所过之处,她身边的暴徒就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倒下。 马车上的桑弘羊,齐妪,周边还在跟暴徒们搏斗的府卫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杀人直取要害,毫不拖泥带水,杀人如切菜般的白衣女子,当真是自家那个娇娇弱弱,只爱弹琴绣花的翁主? 莫不是他们都在做梦? 可是那一具又一具倒下的尸体明晃晃地提醒他们,这一切都是再真切不过的事实。 他们一群羽林郎,被一个弱不禁风的女郎护住了。 对于翁主府一行来说的好事,对于刺客来说,就是噩耗了。 尤其是对于领头之人,内行看门道,以他的武学修为及眼力,自是知晓,以苏碧曦的修为,在场之人,唯有他能够跟苏碧曦抗衡一二了。 甚至他都没有多少胜算。 这个女郎不仅不在一个地方逗留,不断地在四周移动,几乎是在收割人的性命。 在群战之中,尤其是己方人数低于对方的时候,不断的位置变换会为己方争取空间,更会引发对方的混乱,更是一等一的偷袭良策。 武学修为卓绝之人,以一敌百,实在不是什么稀罕事。 但是这些兄弟都是跟随他多年之人,他如何肯看着他们去死。他摆脱了府卫们后,便迎上了苏碧曦。 真得跟这个神秘莫测的女郎交手,领头人才发现,这个女郎的武学修为何止是高于他,已然是超出他甚多。 无论是对于招式的运用,长剑的长处短处,还是节奏的把握,乃至于这位女郎每出一招,他用手中大刀前去抵挡,都觉得虎头剧痛,像是被上百斤的东西砸来一般。 这个女郎的武学修为竟已是如此之高! 他们此来,原以为准备了箭矢,几乎可以算是手到擒来,却不想恐怕是根本没有命可以全身而退。 他死不要紧,跟着他的那么多兄弟,他何其忍心,把他们的命全都送在这里。 任何战斗比试,只要萌生了退意,连平时一分的实力恐怕也无法拿出。 领头人方有了退意不过一瞬,苏碧曦手中气劲打出,隔空打中了他的穴道,把领头人当场制住。 苏碧曦加入战局之后便发现,这群人不仅懂得运用各自武器的优势,甚至还会军队中粗浅的战阵。一人受了伤,很快便会得到救援,那人的位子也会被填补。 这样一群人,一定是互相熟识,而且相处时日不短,对彼此都有情义。 一支有情义的队伍,通常有一个重情重义的领头人。 擒贼先擒王。 她离了马车,便一边斩杀身边之人,一边朝着领头人冲将过去。 而制住了修为最高的领头人,剩下的人哪里是苏碧曦的对手,又已群龙无首,士气涣散,大都生了怯意,片刻功夫便被苏碧曦及府卫制住。 府卫们马上把暴徒捆在了一起,清点过伤亡后,侍卫长便来回苏碧曦,“回翁主,府卫共伤十人,死十六人,府中奴仆死五人,伤一人。” 毕竟之前的箭矢太过厉害,一下就让他们伤亡惨重。 “很好,非常好”苏碧曦这么久还从未吃过这么大的亏,如若不是她手上有功夫,只怕他们全部都要折在这里,嘴角扯出一丝冰冷血腥的笑,看着眼前毫不畏惧的领头人,“我已是很久没有刑讯过人了,只怕都把这些手段都给忘了。现下,还要多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 好像最近忽然多了很多小天使,深感高兴,同时也有一些感触。 这是我第一篇小说,也是我第一次写小说。写小说的起因是心中有一些诉求想被别人听见,所以一个人默默地写了这么久。其实看见亲说好几个故事,我才转头看看,发现自己竟然忽然写了40多万字了。我写这篇文以来,因为是新人,加上功力的确不够,时运也并不是很好,所以其实没有几个人看,有时候一章一个评论也没有。刚开始有段时间,想想可能是自己没有天赋,还打算放弃过,也断更过一段日子。毕竟一个人单独地写,那种感觉大概只有自己能够体会。 之所以写快穿,是因为对自己构思文笔的不够自信,认为快穿故事简单一些,也能够锻炼自己的构思,毕竟写作也是需要不断磨练积累的。但绝不是整个快穿就为了攻略爱情,也并不是脑子里只有爱情。所以整个小说里面会出现各式各样的故事,爱情只是其中一条支线而已。 我并不认为爱情是必需品,也并不认为人生中只有爱情。 至于有些套话以及喊口号的问题,写得越多,我就越是感觉到了。所以一直在慢慢地改善,争取能够多多打磨一下人物,并不是写一些自己的见解。 可能是作为一个新作者,无论是故事还是理论,总是有写不完的话,会给人一种一直在说道理的感觉,不过的确是无意的。因为在我写的时候,就是不自觉地带出来一些东西。 感谢每一个愿意支持小鱼的小天使,因为有你们,我才能够走这么久。 从一个从来没有写过文的新人,走到了今天。 爱你们(^o^)/~ 感谢读者“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 0545 翁主府是在先前藩王府邸上改建的, 一应规制都没有被削减, 从府门到垂花门用轿子都走了一盏茶的时候。 杨氏来到苏碧曦日常起居的正房,一座四进的院子宽敞大气。浓冬季节, 不仅有四季常青的松柏, 满园的绿萼梅,玉蝶梅,宫粉梅,残雪照水梅各色梅花竞相开放, 繁花似锦。 北风吹过,从枝头落下的梅花掉落在白雪之上, 更是美不胜收。 杨氏拢了拢身上的海棠红斗篷,不知怎的, 觉得被风吹得格外地冷, 直直侵入骨头里去,让她心下阵阵发寒。 翁主府的使女给她拉开厚厚的富贵牡丹绣花门帘, 穿过一座镶嵌珠玉配绣牡丹落地屏风,引她到了待客用的花厅,梅花的幽香扑面而来,苏碧曦已经在等着她了。 她见苏碧曦今日头上难得的戴了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 手上还配了赤金环珠九转玲珑镯,着缕金百蝶祥纹穿花云缎裙,端的是贵气逼人的模样, 就笑开了:“阿妹今日这身好看。我乍一见, 还以为天上的仙女下凡来了了。” 杨氏一向是很会说话的, 好听的话谁都愿意听,苏碧曦便微微垂首,嗔了她一句,“阿嫂总是拿我打趣。” “可不是打趣,蜀中谁不知道,我家的阿妹是何等貌美俏丽的女郎”杨氏态度越发和气,“阿嫂今日带了些家里新作的粔籹((ju nu))并卵廥(xi)来,还配了些甜汤,你上回便说喜欢的,我便带了来。” 苏碧曦上回只不过随口说了一句,杨氏今日便带了来,实在是有心了。她让芷晴把点心现下装碟,就放在面前的梅花几上。 两人寒暄过后,杨氏便叹了口气,担忧地看着苏碧曦,“前几日翁主府的人来报信,说阿妹竟然在城外遇见了劫匪,你阿兄与我差点被吓得魂都没了。虽说你阿兄已经来看过你,我心里总觉得不妥,还是想来先接你家去。一家子骨肉,总是在一起,能够安心些。” 苏碧曦遇见刺客后,卓文华立时便来看过她,当时就提出要带她回卓府去住。杨氏的女儿当时有些风寒,她要在家里照料,便没有跟着来。 没几日便是过年了,杨氏此时亲自来接她,也是她做嫂子的一片心意。 “阿嫂说的很是,我也是打算这几日便家去,赖着阿兄阿嫂,过几天清闲日子。”苏碧曦说了些话,便觉得有些口渴,拿起手边杨氏带来,芷晴已经热过的甜汤,端到了嘴边。 杨氏眉头几不可见地动了动,却是端起了手边的茶盏,微微抿了一口,仍是笑道:“阿满跟阿雅都甚是想你,成日跟我问,姑母何日陪他们顽。你可快些回来吧,这两个天魔星,我都要受不住了。” 卓满和卓雅是杨氏跟卓文华的一双儿女,是杨氏的命根子。一说起他们,杨氏的眉眼都是笑意,心下软成了一滩水。 “他们两个都乖巧懂事,可见是阿兄跟阿嫂教得好”苏碧曦已经端到脸前的甜汤被她放了回去,脸上也是对于侄儿侄女的疼爱,“阿嫂怎么不喝甜汤?里面搁了桂花,我闻着便觉得很是香甜了。” 杨氏凝目看着苏碧曦,脸上的笑意真切,“我来之前刚陪着阿雅用了些羹汤,现下哪里还喝得下。阿妹喜欢,便多用一些吧。” “看来是阿嫂特意带给我一个人用的点心甜汤了”苏碧曦脸上还带着笑,眼中却没有一丝笑意,缓缓站起身来,“只是这甜汤里的铭藤骨毒,阿嫂当真是用心了。” 铭藤骨毒乃是一种极其稀少的毒,若非苏碧曦已经经历了那么多轮回,吃过足够多的亏,根本不能识别出来。 杨氏家中与百越很是有些来往,想来得到这些毒物便有了门路。 “阿妹可是在说笑?”杨氏倒抽了一口气,脸色倏地煞白,惊地手上的帕子都掉了,“什么毒?阿嫂又不是得了失心疯,怎么可能来害阿妹?阿嫂嫁到卓氏这么多年,还有了阿满跟阿雅,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阿妹虽然是翁主,如何能够这么毒辣…….冤枉阿嫂?” 字字句句,先是以理服人,然后用两个侄子侄女来说道,以情动人。最后抬出苏碧曦是翁主,竟然用身份来污蔑自己的阿嫂。 实在是个聪明人,可惜就是太聪明了。 苏碧曦那日把刺客带回翁主府,连衣服都没换,便直接来审问他们。 她先着重再点了领头人的穴道,便看向旁边的侍卫长,面色平静地吩咐,“把他的手筋脚筋全给我挑了。” 侍卫长心中一惊,习武之人,若是被废了手筋脚筋,是比死还要痛的折磨。而且这人武艺高强,若是失去了手脚,只怕以后就算医好了,连个普通人都还要不如。 只是他之前见了苏碧曦对敌的境况,被她震慑地心中惴惴,拿过长剑对着领头人,手下动作飞快,瞬间便挑断了他的手脚筋。 令人心寒的惨叫声传遍了整个地牢,领头人身上立时便涌出了血水。他口中还塞着布巾,以免他咬舌自尽,只是稍微露出了些声音,便可知他究竟痛得只怕生不如死。 他双手俱是被绑在架子上,脸上冷汗涔涔,目中露出如狼一般凶狠的光,像是要把苏碧曦千刀万剐一般。 苏碧曦根本不触他,走到领头人面前,仿佛方才的命令只是喝了一杯水那般,轻声细语地道:“我没心思去调查任何东西,只知道你们俱已落入我的手里。你若是自尽,我一定会一个一个砍断你兄弟的手脚,挖了他们的眼睛,割了他们的耳朵,然后把他们做成人彘放在水缸里,然后让人在低下不断生火,把水烧开,烧烫。你瞧着,他们最后会是先烫死了,还是会被烧死呢?” 这根本就不是人! 即便是史上再有名气的酷吏,也没有比这更残忍的了。 领头人从未见过这么可怕的女郎,哪里是什么娇滴滴的小娘子,根本是一条披着人皮的毒蛇。 ※※※※※※※※※※※※※※※※※※※※ 感谢读者“甜沁`”,灌溉营养液*10 读者“末夏的忧郁”,灌溉营养液 读者“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 0546 “今天被你们杀死的府卫, 已经陪伴了我一年。我晨间与他们一并操练, 闲暇与他们一并玩耍,到庄子里与他们种地除草。他们俱是父母都在, 下有妻儿, 活生生的人!”苏碧曦眼中就像是有一团火焰,恨不得把眼前的人都一把火焚烧殆尽,“你兄弟的命是命,他们的命就不是命了吗?我废了你, 废了你的兄弟,你们恨我, 你们的家眷恨我,那些死了残了的府卫, 他们就没有家眷, 他们的亲人好友就不恨你们,就不想把你们千刀万剐了吗?” 她身上的冰冷让领头人惊骇得全身发颤, 脸色冰冷地看着浑身血污的汉子,“若是你不开口,你说我能不能查到你是何人,能不能查到你们所有人的亲眷?你说我敢不敢把你们的父母全部赶到乞丐棚子里, 把你们的成年男丁全都卖到黑煤窑,把你们的幼儿卖到南风馆,把你们的妻女全都送去最下贱的窑子里去?” 地牢中所有人都被苏碧曦话中的狠辣惊得面无人色, 觉得这阴冷冰寒的地牢简直像个冰窟窿一样让人浑身毫毛都在发颤, 只有那个披着火狐狸毛斗篷的女郎神色淡然, 仿佛方才只是说今日天气不错一般。 “你这个毒妇!你会遭报应的!”谁能受得了自己的亲眷被如此恶毒地处置,领头人口中布巾已被取下,此刻真是恨不得手撕了眼前的苏碧曦。 “难道被你们杀了,被你们弄残了的人,他们年迈的父母,年幼的孩子就能得了什么好下场?”苏碧曦冷笑一声,“莫非你们就是人上之人,天生比他们更尊贵,你们的命比他们更值钱吗?你还知道在这里骂我毒妇,死去的那些人,要去哪里哭他们的亲眷?” 领头人因为失血过多,脸色白得可怕,“你杀了我们那么多弟兄,他们罪不至死!” 苏碧曦却忽然笑了起来,“莫说你们要杀我,杀人者人恒杀之。再者,我并没有杀一人,他们都还好好地被关在地牢里。但是如果我得不到我想要的,便不能保证他们的性命了。” 领头人知道苏碧曦的身份,在知道苏碧曦身上的修为之后,更是对她有着极深的忌惮,丝毫不怀疑她能够做到她所说的一切。 他还尚在犹豫,苏碧曦已经一脸阴鸷地让带来了他的一个兄弟,“一息之内,你不开口,便切下他的一根手指。这位侠士,我性子不好。你这位兄弟只有十根手指,不知道你有没有那么多时候来思量了。” “叶楚,切!”苏碧曦看向翁主府的侍卫长,毫无迟疑地开口。 叶楚根本没有丝毫等待,地牢里瞬间便响起了汉子的痛呼声。 领头人亲眼看见自己兄弟被切下一根手指,心头大骇,哪里还敢犹豫,立时便点了点头,眼神流露出祈求,便服软道:“你想知道什么,都问吧。只有一条,我的兄弟们,活着的,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这个杀星是绝不会放过自己的,只求能够放过自己的兄弟们跟家眷,已经是万幸了。 “现下到处在造桥铺路,这些苦役还是很需要人手的”苏碧曦漫不经心,语声平淡地道,“是什么人让你们来杀我的?别说你不知道,以你们提前箭矢都备好了的架势,可不是那般有勇无谋之辈。” 且不说武器本来就是朝廷明令禁止之物,箭矢更是一旦被拿到实证,轻则发配边疆,重则死刑的武器。 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准备那么多凶兵利器干什么,放在家里兀自赏玩吗? 这个理由说出去,只怕连鬼都不会信。 领头人也没打算再隐瞒什么,“出钱的是洛城闾的卓府的一个老妪。她遮掩了行踪,一路上绕了很多圈子。只是我们在长安城根深日久,哪里是她能够摔掉的。” 地牢里不过几个人,此刻感觉在这寒冬腊月里,衣襟都被冷汗浸得湿透了,心下一阵又一阵地发寒。 卓府现在住的是翁主的亲生兄长一家,跟翁主是再亲不过的血脉了。竟然是卓府要杀了翁主,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才能让卓府做出这种事。 苏碧曦衣袖里面的手紧紧攒了起来,脸色惨白,低声继续问道:“卓府即便是有财帛,初来乍到,也寻不到你们这样神通广大的侠士。幕后主使,究竟是谁?!” 她最后一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卓氏是她在这个世界上血脉相连的亲人,卓文华从小就疼她,她第一次出嫁是卓王孙趁着卓文华去西域行商,才把她发嫁出去。 卓文华一回来,在她的丈夫去后不久就把她接了回来。 而第二次,她跟司马相如私奔,卓文华也觉得只要是她看上的,便是好的。 她现在一力从商,开辟商路,经营茶叶,在边关屯田,卓文华也是毫无怨言地帮她。 杨氏嫁到卓氏已经近十年,一直待她极好。 十年,即便是养了一条狗,都有感情了。 何况杨氏生了一双儿女,俱是跟她亲,她看着他们长大,听他们叫她姑母。 无论是卓文华还是杨氏,任何一个人做下此事,都是在她心上重重插了一刀。 “淮南王于我们兄弟有恩,此番便是他的女儿,淮南王翁主嘱咐我们助卓府促成此事的。”领头人答道。 淮南王刘安圈养门客三千,三教九流无所不有,对门客慷慨大方,结交了一批江湖之士。 诸侯王已经是尾大不掉,是汉室的心腹之患,但是刘彻现下根本没有能力解决这个问题。 田蚡是淮南王翁主刘陵的入幕之宾。 王氏跟田氏都图谋了此事,田蚡是刘彻的亲舅父,王太后豁出命去也会护着田蚡的。 刘彻刚刚把王太后逼到了闭宫不见的地步,现下对王氏心中有愧,正是补偿他们的时候。 无论是淮南王还是田蚡,苏碧曦现下根本无法奈何他们。 真是挑的好时机,真是好算计。 如今的苏碧曦,心口尚在淌血,杨氏又来狠狠捅了她一刀。她闭了闭眼,再睁开眼睛时已经泪满盈眶,“所有的刺客都被擒住了,他们招认了你身边的宋妪…….阿兄还不知道这件事。阿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我哪里对不住你吗?” 这么多年来,她跟杨氏即便不是亲姐妹,姑嫂之间感情也是极其不错的了。她万万没想到,杨氏竟然做出这种事情。 “你没有哪里对不住我,你只是该死!”连刺客都招认了,现下下毒又被当场拿住,杨氏现下根本不打算遮掩,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笑得比哭得还要难看,“你知不知道,我长兄的庶子竟然被人骗着签了十万两黄金的借据,那幕后之人竟然是当朝天子的亲生舅父。如若杨氏不还这笔钱,国舅就要灭了杨氏满门啊。十万两黄金啊,便是把杨氏全都卖了,连个零头都不够啊。而你了,你这翁主府花团锦绣,夜明珠拿来照明,别人一辈子未见过的狐狸毛拿来做脚踏,只是生怕你会着凉!” 苏碧曦的脸比杨氏的还要白,豆大的泪一滴一滴滚落在脚下的地毡上,“你可以来找我借,可以找我想办法啊。我怎么会不帮你,怎么可能不帮你,便是看在阿满跟阿雅的份上…….” “借的钱难道不用还吗?”杨氏扬声打断苏碧曦,“那是十万两黄金啊,十万两啊!堆成一堆,可以整整填满整个屋子,杨氏一辈子都还不起这个钱啊。但是你死了的话,一切就不同了。你一个和离大归的女郎,膝下又没有孩子,死了的话,所有东西都是卓氏的,都是你哥哥的,都是我们的。你的财帛一辈子都花不完,绫罗绸缎更是几辈子都穿不尽,你为什么不去死呢?你死了的话,就救了杨氏,就救了我,就救了你的侄儿侄女。你不是很疼他们嘛,你为什么没被杀死,你为什么不喝下刚才那碗甜汤,为什么?” 她跟这个小姑子相处了这么多年,何尝没有感情,何尝狠得下心? 只是人的心都是偏的,杨氏有她父母,有她长兄,有她看着长大的侄儿侄女。她年迈的父母颤巍巍地给她跪下,让她救救杨氏满门,她哪里来的第二条路可走? 她是贪心,她是念着小姑子的万贯家财,可是谁的心不贪? 只要小姑子死了,所有的一切,所有的商队,商路的分成都是卓氏的,都是她的阿满的。 而苏碧曦活着,他们能得了什么? 卓氏现下是皇商,但比起苏碧曦这个馆陶大长公主义女,朝廷敕封的翁主,他们差得太多了。 苏碧曦身上的火红狐狸毛斗篷,她连摸一下都觉得心疼,苏碧曦却只是当做常服。 更何况,苏碧曦和离大归,虽然是朝廷允准的,毕竟对于卓氏女的名声有碍,碍着她的女儿日后说亲。 只要苏碧曦死了,一切便都好了。 她的心里这么些时候就像堵住了一般,没有片刻能够不痛的。现在一切都闹开了,她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之感。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就跟决堤的洪水一般流,喊得声嘶力竭,几乎要把这阵子所有的痛苦全都喊出来。 而就在她哭得畅快的时候,花厅与小厅隔着的沉香木镂刻雕花屏风忽地被人一脚踹开,杨氏清晨便出门的丈夫,苏碧曦的亲生兄长卓文华赤红着双眼,出现在倒地的屏风之后。 ※※※※※※※※※※※※※※※※※※※※ 《忠犬八公》观后 ——柳亦瑜 我曾记得我们一起沿着溪流奔跑 一起在草原散步 一起在庭院玩球 我总是不愿意把球捡回来给你 我曾记得 我们每天一起去车站 我看着你离去 再看着你归来 我们每天一起回家 我曾记得你说我喜欢雪 我曾记得你帮我赶走臭鼬 我曾记得你在风雨中把我抱回温暖的房间 我曾记得那天你说我们下午五点再见 我等啊等啊 从天黑等到天亮 从新芽长出到大雪飘落 都没有你 他们都说让我离开 但我知道 只要我继续等在这里 总有一天 你会再打开那扇门,张开双手对我说 hachi,我们回家 0547 卓文华做梦都没有想到, 自己成婚多年的妻室竟然是这么一个连亲生妹妹都要杀了的毒妇。 他这些年来, 枕边的哪里是一个人,分明是一条歹毒至极的毒蛇。 杨氏这些年的温顺良善, 贤惠体贴竟然没有一点真的, 内里竟恶毒至此。 阿妹过得够苦了,连着两个人都是所托非人,还想着拉拔着卓家成了皇商,这个毒妇竟然还觉得不知足, 想要害了阿妹。 阿妹究竟有哪里对不起这个毒妇,他们卓家这是造了什么孽, 才娶了这么一个蛇蝎心肠的媳妇。 卓文华怒得几乎想要当场杀了杨氏,抬手就冲着跌坐在地毡上的杨氏重重打了一耳光, 杨氏的脸立时便被打得通红一片。 杨氏嫁给卓文华这些年来, 卓文华别说打她了,两人连红脸的次数都有限,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卓文华,“郎君,你…….你竟然打我?” 他们夫妻情分这么些年,他竟如此待她? “我们夫妻这么多年, 我竟不知你这么有手段,如此狠得下心”卓文华心中的悲痛和失望铺天盖地般涌了上来,几乎要把他整个人都撕碎, “先是骗阿妹嫁给你长兄, 再找人刺杀, 然后还有下毒。你为了谋夺阿妹的东西 ,已然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脏的臭的尽数用了上来。你做这些,不顾及我也就罢了,你怎么就不想想阿满跟阿雅,他们是你嫡亲的儿女。有你这么一个丧德败行的母亲,你要他们日后怎么活下去?”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卫大娘子说得对,皇家父母兄弟皆可杀,谁不可杀?豪门大户,世家贵族里,这样的腌渍事难道会少吗?如果她死了,她的家财都是我们家的,都是阿满跟阿雅的。她是个翁主,指不定这个翁主还能给阿雅来做,阿雅是她唯一的侄女,她不是一向很疼阿雅吗?有了财帛,杨氏的危难也解了,阿满跟阿雅有了家资,有了爵位,他们只会感谢我这个阿母,哪里会怪我?我都是为了他们,为了郎君你啊!”杨氏双眼绽出耀目的光彩,好像她说的一切已经近在眼前,“郎君,你帮我杀了她,杀了她,她的一切就都是我们的了。你现在四处奔波,手上的财帛还比不过她的一分,你甘心吗?她的东西,跟我们没有丝毫干系啊。” 卫大娘子卫君孺,卫子夫的长姐。 苏碧曦忽然连站着的力气也没有了,连哭泣都没有了气力。 她早就猜到,杨氏即便被逼到了这个地步,却没有向自己开口,一定是被人挑唆了。 杨氏刚刚来到长安,满城的冠盖豪门,哪里会搭理这么一个没有根基的皇商。一旦有人伸出了手,杨氏定是感恩戴德的。 谁知伸手的人,并不是要真得拉杨氏一把,而是把她推到万劫不复之地。 卫氏,王氏,田氏,淮南王这么多人结盟,明面上谁都没有动手,是自家阿嫂亲手要杀自己的小姑子。 实在是高明之极。 你们自己家私德不修,家宅不宁,干我们何事? 娶了这么个毒妇,是你们自己识人不清。 这一招借刀杀人,丝毫不脏了他们的手,不必他们去得罪自己,得罪刘彻。 最可怕的是,杨氏再如何,也是卓家近十年的媳妇,膝下有卓家的嫡长子跟嫡长女,卓家要如何处置自己家的宗妇? 打断骨头连着筋,即便是杀了杨氏也不为过,但是且不说一家的宗妇代表着一家的门风名声,卓家上下谁对杨氏都是有些情分的。真得杀了杨氏,卓满跟卓雅作为杨氏的亲生儿女,能够对杀了自己亲生母亲的卓家,没有一丝怨怼? 即便是知晓是自己母亲的不对,是该杀,但是没什么人是真得什么时候都有理智的,他们只会觉得自己母亲其情可悯,事出有因,认为自己母亲毕竟没有成功,自己姑母毕竟无事,为何不可网开一面? 人心都是偏的。 生了自己,养了自己的亲生母亲,跟姑母之间,原本就只有一个选择。 日后卓氏定然是卓满这个嫡长子来继承的,他身为人子,如何能忘了自己的母亲会是如何惨死,是如何谋算过自己姑母? 人与人的感情一旦有了嫌隙,轻易是不能修复的,何况其中如果掺杂了自己母亲的命。 谁能够指着天地说,绝不怨恨害得自己母亲惨死的人,即便是自己母亲居心不良,用心歹毒? 一旦杨氏真得因为苏碧曦死了,那么这个心结将会永远横亘在卓文华,杨氏儿女跟苏碧曦之间。 死人永远都是最好的。 他们活着的时候是三分好,死了以后就会变成十分。 可是杨氏做出了这么多伤天害理的事情,拿命来抵都不够。 退一万步说,杨氏今日已经伸了手,一旦放过了她,她真得会放过苏碧曦? 只有千日做贼,万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即便是苏碧曦放过了此事,刘彻那里也是绝不可能放过的。 此时由苏碧曦来处理,尚且还能留一些情面。换了刘彻,只怕杨氏满门,连同杨氏的两个孩子,只怕都保不住。 谋刺朝廷翁主,本就是抄家灭族的罪名。 卓文华一个七尺男儿都被自己妻子谋害妹妹的事情压断了脊梁,跪在地上恸哭,“你做出了这等事,还要让我亲手去害自己妹妹,你如何就成了这个样子,你如何把我们逼到了这个地步……你让我怎么办,你让阿满跟阿雅日后怎么办……” “你初初嫁到卓氏来,我白日不在家,你不得阿母 0548 杨氏跟卓文华夫妻多年, 如何不知道他说这话, 已然是要放弃自己的意思。 她心中只觉得万念俱灰,声嘶力竭地叫道:“告诉你们有何用?你能给杨家出这笔钱, 还是阿妹能斗得过天子舅父?他们把我家人都带来了长安, 切下我侄儿的手指,他们哪里是我们斗得过的?我把这事告诉卓家,只怕君舅第一个就要把我休了!” 卓王孙是一个可以逼着自己亲生女儿嫁给一个病秧子,给自己带来好处的人。他可以在卓文君跟司马相如私奔之后, 不认这个女儿,也可以在司马相如获得朝廷征召后, 赠送司马相如百两黄金。 这么一个唯利是图,无宝不落的人, 见到杨氏欠下这么一大笔债务, 得罪了天子舅父,不仅不会伸手帮杨氏一把, 恐怕还恨不得立时跟杨氏撇清干系,把她扫地出门。 卓王孙可不会顾及她嫁进卓家多年,还替卓家生了一子一女的情分。 她之前还试过让小姑嫁给自己长兄,还从卓王孙夫妇身上下手, 却不想小姑拒绝得斩钉截铁。 她哪里还有办法? 卓文华下意识地回道:“阿翁不……..” 话还没有出口,连他自己都说不下去。 卓王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身为卓王孙的亲子, 何尝能够自欺欺人。 正因为如此, 他从小便知晓, 只有自己立得住,才能护着自己的阿母跟阿妹。 他的阿翁,在利字当头的时候,是根本不会顾及他们的。 杨氏哭着哭着又笑了起来,满脸泪水掺着笑容,神情哀婉之极,“你长阿妹甚多,自小带大阿妹,连她成了寡妇都把她接回家里,她与人私奔都从未怪过她。阿妹当垆卖酒,你给过她多少贴补?这么一个你放在心尖上,当成眼珠子疼的妹妹,我如何敢告诉你,他们说只要杀了阿妹,就会放过杨氏满门?若是你看着你的阿翁阿母跪着求你,看着你长兄被打得不成人形,你年幼的侄儿就要被切去双手,你如何狠得下心,眼睁睁看着他们去死?” 她原以为卓氏被封为皇商,是他们家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她来长安这些时候,见多了世家豪门,才知道这天下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他们小小的一个皇商,家里没有半分根基,在长安就是别人砧板上的肉。 她原想着,得了小姑的财帛,替那些人办妥了事,便让丈夫辞了皇商,回到蜀中,过原来的日子。 他们之前虽然没有豪富,但是也是富贵人家,再加上小姑的财帛,如何也能把日子过好了。 只是如今事发,她没有杀了小姑,那些人定不会放过她,放过杨氏。 卓文华为人正直,又疼爱妹妹。 她还有一双儿女,她不能让儿女有一个背负骂名的阿母。 杨氏眼中掠过一丝狠意,倏地便拔下头上的金钗,朝自己的咽喉猛然扎下。 “不要!”卓文华目眦欲裂,浑身的血都僵住了,立时便扑过去要拦住杨氏。只是他再快,离杨氏还有几步,哪里比得过一心求死的杨氏。 “嘭。” 只听见一声轻轻的坠落之声,杨氏手中的金钗掉到了雪白的地毡上,人也倒在了地上,没有丝毫动弹。 出手的自然是苏碧曦。 她只轻轻弹出两道气劲,便拦住了杨氏。 杨氏承认了所有的事情,又不是个蠢人,自是知晓今日唯有一死,才能够换来自己儿女的将来。 卓文华赶忙上去看,见杨氏身上并没有什么伤,心下稍安。他复闭了闭眼,对着苏碧曦而立,眼角又有泪水流出,“阿妹,你阿嫂初来长安,水土不服,得了急症,恐命不久矣。” 这就是要让杨氏偿命的意思了。 杨氏倒在地上,听见此言,更是泪流不止。 苏碧曦走到杨氏面前,蹲在地上看着她,拿出帕子给她擦脸,“阿嫂,我似乎从未说过,馆陶大长公主帮我相看的郎君是谁。” 她露出一个自嘲的笑来,“从来没有女郎跟人婚前相悦,还大肆宣扬的,他身份又特殊,我便未曾告知你们。那位郎君,便是当今天子。” 时下世风就是再开放,对待女郎也多有看重,也断没有女郎婚前跟郎君有私的道理。父母之命,方是正道。 许多人成亲之前,甚至从未见过自己的夫婿一面。 所以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卓文君又是蜀中甚是有名声的才女,司马相如更是天下皆知的名士,方能够成为一段轶事。 也就只是轶事,时人谈起的时候,虽然并没有多加鄙夷,闺中女郎甚至还会欣羡,但是家中长辈却从不是把此事当成是一件好事来说,还会告诫自家女郎,切勿效仿。 事实证明,卓文君选司马相如,也是错的。 他们历经了千辛万苦,才得来卓家的承认,后来不照样是和离收场? 杨氏来长安是在太皇太后薨逝之后。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苏碧曦乃是卓氏女。如若从卓府传出消息,说苏碧曦跟天子在太皇太后孝期有私。刘彻前脚昭示天下,要替太皇太后守孝一年,后脚便在孝期行如此大不孝之事。即便是刘彻,也承担不起这个罪名。 有鉴于此,苏碧曦并没有跟卓府任何人透露此事。 知晓她跟刘彻过从甚密的,不过是卫氏,窦氏,陈氏等几个汉室的权力最中心的冠盖世族。 这些世族家里,哪怕是挖了一口井,也会引来无数人的目光,向来是谨言慎行。 杨氏毫无根基人脉,对此事自是一无所知的。 卓文华跟杨氏都震惊地睁大了眼睛,卓文华更是骇得退了一步,“阿妹,你跟天子…….天子会放过你阿嫂…….” 以杨氏做下的事,几条命都不够抵的。 既然天子已经定下了阿妹,如何会放过杨氏? 苏碧曦方才拦下杨氏,又制住她的穴道,就没打算真得要了杨氏的命,“阿嫂重病,需要静养,外人不好搅扰,无力看顾两个孩子,便让阿嫂明日便回去蜀中,侍奉阿翁跟阿母,并养病吧。阿嫂今日带来的所有人,尽数留在翁主府待命。杨家在太皇太后孝期饮乐,大不敬,抄家,满门流放西疆。我会寻几个稳妥的人,待会跟着回卓府,照看阿嫂。” 有她的人亲自照料,她还会给杨氏用下一些药,让其成日浑浑噩噩,无法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杨氏回到蜀中,她会去信一并告知卓王孙跟卓夫人杨氏做下的事,他们一定会知道如何处置杨氏。 阿满是卓家嫡长子,再有几年便要跟着卓文华理事了。如果不能分清好歹,那便是卓家之祸。 阿雅是女郎,身家性命俱是系于卓家,外家又已靠不住,自是知道该如何为人的。 长安卓府中,卓文华还有一个妾室,膝下还有一个庶女。妾室虽然不能代表卓家交际,打理府中琐事还是无碍的。 她看了一眼满身衰败气息的杨氏,“杨家欠下武安侯十万两黄金之事,杨家满门皆会平安,我会处置妥当的。阿母不日便会来到长安,亲自看顾两个孩子。阿嫂为人阿母,知道回去该跟他们说什么的,是吗?” 杨氏含泪点头。 天子已然知晓此事,以他跟苏碧曦的关系,苏碧曦定能够处置妥当此事。而若是她在两个孩子面前说错了一句话,莫说是两个孩子的前途,只怕是性命都保不住。 她带来的人,只怕是一个都活不了了。 苏碧曦走进卓文华面前,泪珠一滴一滴从脸上掉落,双手颤抖地握住卓文华的一只手,“阿兄,都是我错了,都是我害了阿嫂,害得她做下这些事,若是我没有………” 如果她没有招惹刘彻,根本就不会有人盯上杨氏,杨氏也不会做下这些事。 她的敌人要回击她,拿她本人没有办法,便让她祸起萧墙。 “阿妹不必自责”卓文华眼中含泪,像小时候那样把苏碧曦抱进自己怀里,“阿妹只是为了跟司马相如和离,让卓家免遭他刁难,方结识了陛下。之后的事,哪里能怪得了阿妹…….你阿嫂…….杨氏持身不正,方犯下弥天大罪。是阿兄对不起你,没有管好自己的妻室,害得你一再遇险,还要为杨家奔走。是阿兄对不住你……..” 他的心里就像堵了一团湿漉漉的布巾,片刻都不能喘息,酸痛得几乎以为自己的心都要被揉碎了似的。 杨氏做出这些事,他绝不能说是没有责任的。 若是他能够发现杨氏这些时候的反常,洞悉杨氏会做这些事,及时阻止,事情便至少不会到今天这个地步。 他的妹妹一生已经苦成这样了,他的妻子还要在妹妹伤口上撒盐。 她顾及到他,顾及到侄儿侄女,还要放过杨氏,还要替杨家善后,不知要付出多少东西。 天子的妃嫔哪里是那么好当的,自古以来的外戚有几个好下场的。卓氏的根基,哪里能够应付得了这么多的腥风血雨。 妹妹为了卓家,还要做多少事。 苏碧曦哭了一阵,从卓文华怀里站起,给自己擦了擦眼泪,强笑道:“今年我还有事,就不能陪阿兄你们过年了。今日我亲自下厨做几个菜,给阿兄赔罪。” 刚出了这样的事,孩子们得知母亲连过年都等不及就要离开,心中定是会疑虑。 她过去卓府过年,两厢都尴尬。 并且,淮南王她还动不了,至少要找田蚡跟卫子夫讨回些利息,就当给他们年下时节,送一份大礼。 卓文华点头,也陪着她笑,“阿兄能帮忙的,定要告诉阿兄。” 0549 淮南王府在三日后摆赏花宴。 太皇太后薨逝, 天子下旨三十日内禁饮宴。现下日子早就过了, 自是可以摆宴的。 正经来说,已经是快要过年的时下, 各家各户都是准备年货, 打点东西,阖家团圆以备过年,没有还摆宴的规矩。 但是淮南王这位刘陵翁主刚从淮南来到长安不久,自然是要做主人家, 在王府摆宴的。年后都是走亲的时节,恐怕都没有闲暇。淮南王在长安的府邸, 梅花开了满园,正是赏花的好时节, 便托大请了各位来。 淮南王刘安本身便是一个好读书鼓琴, 著书立说,又从古代君子, 养了三千门客,礼贤下士,很是有些名士风度。他宠爱的翁主如此行事,也算不得出格。 苏碧曦也接到了帖子。 馆陶大长公主虽然还在长安, 不过是为了替太皇太后守孝,才没有回到封地。等孝期一满,馆陶大长公主自是要离开长安的。在孝期, 她更是一直深居简出, 更遑论出席宴会。 但是以苏碧曦的身份, 能够收到淮南王翁主的帖子,仍然是有些诧异的。毕竟她跟刘陵没有过任何来往,甚至从未见过面。 下帖子给客人,至少要有些关联,她跟刘陵没有交情,倒是实打实的仇人。 只是刘陵既然已经主动下帖,那她如果不接着,只怕还会有层出不穷的后招,让人防不胜防。 赏花宴当日,当苏碧曦坐着翁主府的马车,披着白狐狸披风,来到淮南王府时,便在垂花门前见到了这位名声在外的淮南王翁主。 刘家人的相貌一向是好的,刘陵更是其中翘楚。 她皮肤极白,满脸堆笑,十几岁的女郎,花容月貌。一双丹凤眼,笑起来的时候笑意盈盈,不笑的时候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刘陵跟苏碧曦见礼过后,便笑道:“早就听闻了文锦翁主是个难得的美人儿,今日方得一见,真是让鄙府蓬荜生辉。” 几日前才算计了苏碧曦一遭,现在就跟没事人一般寒暄,这份脸皮实在是难得了。 苏碧曦回说:“翁主谬赞。承蒙翁主下帖,得以一赏淮南王府美景,感激不尽。” “你是姑母之女,我们乃是姐妹。长幼有序,妹妹在这里见过阿姊了”刘陵正经行了一个拜见的礼,拉过苏碧曦的手,便向待客的正厅行去。 各家的郎君自有她的兄弟招待,女客则在另外的地方了。 苏碧曦面上带笑地跟着刘陵走着,目光却扫了扫守在垂花门的一位家将。 这位剑士四肢矫健,气息绵长,手上虎口有厚茧。 淮南王门下有门客三千,其中不乏修为高强的侠士,也有剑术卓越的剑士。 以苏碧曦的目力,这位家将的内力修为很是深厚,实属难得。刘陵把这样一位修为深厚的人安排在这里,此间的不怀好意已经昭然若揭。 她之前在长安郊外,以一人之力领着府卫,降服了一众刺客,想必已经引起了诸多人的忌惮。 刘陵在宴上行止有度,不仅主动把苏碧曦介绍给了众人,还将苏碧曦成为吾姊,俨然把苏碧曦看成是正经的宗室翁主。 有她这个态度,宴席上的其他客人自然不好扫了主人的颜面,也向苏碧曦见礼敬酒。 一番下来,苏碧曦便是喝了不少的酒,面上已是通红。 随侍的阿青便在一旁说,“女郎不妨出去散散,醒醒酒意。” 苏碧曦步子不稳地扶着阿青的手,便向刘陵告罪,刘陵笑着吩咐了身边一个侍女,“你带翁主前去备给客人的厢房,仔细照料。” 宴席上有人前去休息,是十分正常的事情。主人家一般都会准备好厢房以及引路的使女,以备客人中途休息。 众人在宴席上用了东西,年纪小的一些女郎已是要去梅园中赏花了。 上了年纪的妇人便嘱咐女儿们自去顽,只不许调皮惹事,便顾自跟自己熟悉的友人说话。 谁知年少的女郎们刚出厅里不久,就有自家的使女面色苍白地回来报信,说是女郎们出了事。这下各家夫人们哪里还坐得住,立时便让人引路,去寻自家女郎。 丞相韩安国的夫人韩夫人落后一步,低声问报信的使女,“究竟发生了何事?” 使女惊慌不定,“修成君家的杨大娘子引着女郎们去看王府一处奇景,谁知路上听见尖叫声。杨大娘子执意要去看发生了何事,便看见给女郎们的厢房里,有衣衫不整的郎君……” 韩夫人已知自家女郎无事,闻言便挑眉。杨大娘子今日作为太过刻意,她又是淮南王世子未过门的妻室,想必此番作局的便是淮南王自己了。 只不知,淮南王府此局,所谋为何。 夫人们来到厢房前室,见到了自己女儿,心终于放了下来。 同样来赴宴的太仆公孙贺之妻,卫大娘子卫君孺像是想起了什么,惊道:“方才只有文锦翁主中途退席,想必便是在这里…….” 杨大娘子面上也是惊恐,“但是房中还有一位郎君……..” “郎君……”淮南王府一位使女悚然地捂住嘴,“司马郎官也在厢房休憩……” 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在座都不是蠢人,自然便明白了几分。 文锦翁主本就跟司马相如私奔过,虽然和离了,现下竟又有了干系。想是两人旧情又起,才寻了淮南王府来私会。 两人既然还有情,又何必先前和离,现在又来暗度陈仓,真是有伤风化,私德不修。 “素来见文锦翁主是个好的,又被大长公主认为义女,竟不想做出这样的事来。”卫大娘子摇头叹息,只是话中已然定下了此事的对错。 杨大娘子也是惋惜,“听闻馆陶大长公主已经预备给文锦翁主相看,不想她竟是对司马郎官旧情难忘。” 岂止是旧情难忘,根本是丧德败俗。两人既然已经和离,就不该做出任何越矩之事,更不该在淮南王府如此作为。 淮南王府一片好意,他们二人岂不是一巴掌扇在了王府脸上? “哦,竟不想我做出怎样的事?”一道熟悉的女声从门外传来,披着雪白狐狸斗篷,戴着风帽的苏碧曦出现在众人眼前,“杨大娘子说我无碍,只不要牵连了阿母。否则,我定是不依的。” 众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本以为在内室的文锦翁主从门外走来,那内室的究竟是谁? 杨大娘子根本不知道哪里出了纰漏,愣愣地看着苏碧曦,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几乎要晕倒的样子,软软地靠在了使女身上。 卫大娘子更是吓得脸都白了,只还强撑着赔笑,“翁主既无事,那便是万幸。” “的确是万幸。不过我的使女不在,可否借公孙夫人的人一用,将内室中人带出。公孙夫人乃是九卿之夫人,想必不会拒绝我自证清白的请求,可是?”苏碧曦淡淡一笑,视线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眼前颤巍巍的卫大娘子。 卫大娘子嘴唇都在打颤,“来人,谨遵翁主吩咐。” 卫大娘子身边的几名使女飞快地走进内室,架着内室的男女出来。 两人已经被粗粗收拾了一通,待他们出现在众人眼前,众人脸色大变地发现,尽管那名郎君不知是谁,但是在内室与人私通的女郎,竟然就是不知何时不见的淮南王翁主刘陵。 0550 淮南王府今日这一出戏, 实在可谓是跌宕起伏, 比起戏台上唱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诸位夫人已经把女郎们都遣了出去,其中的门道关窍, 各人都是清楚的。 苏碧曦把头上的风帽放了下来, 慢慢走近卫大娘子,淡淡道:“据闻公孙夫人自有了小郎君后,便乐于给人说媒牵线,也算是给小郎君积一份福德。眼下淮南王翁主与这位郎君郎情妾意, 公孙夫人想是愿意成其好事,玉成二人的良缘?” 卫大娘子几乎要跟杨大娘子一般厥过去, 大冬天的竟然冷汗涔涔,脸色惨白地看着眼前的乱局。 文锦翁主方才用她的郎主施压于她, 现在又拿她的小儿子来胁迫她。 她跟卫子夫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 自幼感情深厚,自己也是因着卫子夫, 才能被赐给太仆公孙贺为妻。 可是公孙贺乃是九卿之一,在陛下践祚前就是太子舍人,是实打实的帝党,身家性命早就跟陛下牢牢绑在了一起。 女子出嫁从夫, 现下她已经是公孙家的人,更是已经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儿子。 她再有心想帮自己小妹卫子夫,跟淮南王府结盟, 也要先顾着自己夫家, 顾着自己儿子。 这位文锦翁主身后站着的是当今陛下。 陛下现在不对淮南王府出手, 只不过是在等待时机罢了。 郎主曾经说过,诸侯王是陛下心腹大患,早晚要全部铲除的,让她不要跟诸侯王有什么牵扯。 现下文锦翁主这么说,摆明了就是让她在夫家儿子跟妹妹之间选一个。 选了夫家,不说跟淮南王府结下大仇,妹妹没有人帮衬,又在深宫内苑,陛下宠爱不如往昔,要如何活下去。 选了妹妹,郎主若是被陛下见责,因此怪罪到自己头上,与自己离心,自己下半辈子怎么过。那么小的儿子没有父亲护持,要怎么办。 这是在诛她的心啊。 卫大娘子几乎要把手里的绢帕揉烂,咬牙道:“淮南王翁主既然有此意,我定是要亲自促成这段姻缘的。” 旁边的杨大娘子惊惶出言,“公孙夫人,翁主哪里来的什么如意郎君,夫人慎言!” 她不知道刘陵究竟布下了什么局,只知道她要把这些女郎带到厢房来罢了。 但是现下刘陵出了这种事,她如果不出来说一句话,不阻止的话,日后要怎么在淮南王府立足,如何面对刘陵的亲弟弟,自己的郎主? 苏碧曦却是了然卫大娘子的话,微微露出一个笑来,“这位郎君好似方才见过,仿佛是淮南王府的侍卫。我向来眼拙得很,公孙夫人也帮我认一认?” 周阳侯田胜的夫人忽地出言,“既然事情已经清楚了,文锦翁主也不必把事做绝了吧。凡事留一线,为人不要太过决绝。” 她看向苏碧曦的目光带着鄙夷,好似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 田胜是王太后的另一个弟弟,田蚡是田胜的兄长。 田蚡跟刘陵是情人。 现在刘陵虽然眼睛还睁着,却是连开口说话都不能,那个郎君根本已经是人事不省。 淮南王跟王妃已经回到了淮南,王府中连个说话的长辈也没有。周阳侯夫人既然在,自是不能让事情发生到最糟糕的一步。 “周阳侯夫人说的哪里话,事情自然是要弄清楚的”苏碧曦不紧不慢地回道,“方才诸位都是瞧见了这位侍卫的,周阳侯夫人如此说,莫非是不满公孙夫人一个得了中人的好处,也要来掺和一下?向来,淮南王府定是乐意之极的。” 卫大娘子既已经做了决定,眼下是豁出去了,也帮衬道:“我看得真真的,这个郎君可不就是垂花门边上的一个护卫。我进来的时候,还见了翁主跟他说了会儿话。” 现在这个时候,即便她没看见刘陵跟那个护卫说过话,所有人也只会相信她说的。 “公孙夫人说的是,既然翁主两人有意,我可就等着喝淮南王府的喜酒了。翁主乃是陛下从妹,指不定还能得了陛下赐婚了。” 苏碧曦饶有兴致地看向眼中喷火,恨不得生吃了她的刘陵,向诸人辞行,施施然离开了淮南王府。 刘陵哪里是真得不想说话,分明是苏碧曦这个贱人不知在她身上点了什么地方,她便根本不能动弹,连开口都不能。 她本是来看究竟是否成事,然后让苏碧曦跟司马相如衣衫不整地睡在一张塌上。 只要这事一成,就是给苏碧曦一百张嘴,也是说不清的了。 陛下乃是天子,怎么可能忍得下苏碧曦给他戴的这顶换了颜色的帽子。雷霆一怒,司马相如必然是一死,苏碧曦更是生不如死。 她既然挡了他们的路,就该按照他们的算计去死。 如果她死了,一切不就好了。 她嫡亲的嫂子都没有杀了她,她就是不安安分分地去死。 刘陵已经让淮南剑术最强的雷被跟着自己,却见雷被竟然轻巧地苏碧曦一招制服,然后眼睁睁看着苏碧曦指使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黑衣人,把自己跟雷被拖了衣裳放在塌上。 她分明已经在酒里下了秘药,只要是修为越加深厚的人,中毒越深。 为什么那个贱人竟然一点事也没有? 现在那个贱人倒打一耙,把原本设给苏碧曦的局按在了自己身上。 淮南王翁主跟府中侍卫私通,只怕明日就要传遍京兆府的每一个角落。 雷被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门客罢了,纵使剑术高超,哪里配得上她? 可是她除了嫁给雷被,否则哪里还有脸面活下去? 诸人看了淮南王府一场好戏,纷纷回到自家府中告知家人,分说其中纠葛。却不想晚间跟淮南王府亲近的人家得了淮南王府报信,淮南王翁主刘陵竟然自证名节,上吊自尽了。 ※※※※※※※※※※※※※※※※※※※※ 感谢读者“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 0551 刘陵真得死了。 卫大娘子听了消息, 当即就备了丧仪, 前去淮南王府亲眼瞧了,真真切切地看见了刘陵的尸身。 淮南王府无人相信刘陵会为了自证名节而自尽, 用的还是悬梁自尽这样惨烈的法子。但是王府上的人仔细查看, 京兆府也已经来了仵作,都确认是自尽而亡,没有丝毫外人擅入的痕迹,甚至还留下了刘陵的亲笔遗书, 说惭愧于给淮南王府抹黑,为歹人所迫, 不愿苟活。 本来遗书的事情捂在淮南王府,无人可能知晓。 坏就坏在, 当时淮南王府不知何故起了一场大火, 惊动了负责长安防卫的执金吾。而这场大火,恰恰就发生在淮南王翁主刘陵的院子里。 伺候刘陵的使女统统被刘陵用了迷药, 王府的人见起火忙过去救火,第一个发现刘陵出事的使女惊叫声大半个院子都听见了,哪里能瞒过就在这里的执金吾。场面混乱起来,仅仅是淮南王庶长子刘不害在场, 根本拦不住执金吾尉官周建德。 负责护卫长安,京兆府一切巡逻秩序皆由其掌管的执金吾,哪里是那么好当的。 长安是什么地方, 遍地冠盖, 满城天潢贵胄。 汉室立国已久, 数代下来的世族名门何其多也,其中的纨绔无赖更是数不胜数。这些人从来不知法度为何物,无法无天是他们的处事作风。 执金吾秩为中二千石﹐和掌南军守卫宫禁的卫尉相为表里。 历朝以来,每一个掌握帝都护卫之人,从来都是实打实的天子心腹,至少也必须是一个纯臣。 因此,执金吾首先必须要能够有不畏强权的底气,又要有适当的身份,还要有把握其中的关窍,审时度势,处事圆滑。 而最重要的,便是这个人,必须简在帝心,是天子信任之人,最好是天子的心腹。 否则处在这么一个势必会得罪无数权贵的位子上,没有全天下最强大的后台,别说善终,恐怕连留下全尸都难。 如果打着尸餐素位的算盘,那就更是蠢得出奇,只怕也在这个官位上坐不了几天。 现任执金吾周建德,无疑就是十分合适这个位置之人。 平曲侯周建德是汉室开国名将武威侯周勃之孙,承继了父亲周坚的爵位。 周建德本人并没有多大的名望,可是他的叔父条侯周亚夫,乃是平定七国之乱,拯救汉室于危难,赫赫有名的名臣宿将。 周亚夫虽然立下了不朽功勋,却在景帝一朝被冤下狱,最后在家中绝食吐血而亡,爵位还被收了回去。 虽然之后景帝敕封了周亚夫的兄弟周坚为平曲侯,但是之后再也未曾重用周氏一门。 刘彻继位后,重用周坚之子周建德为执金吾,重新启用周氏,周氏三代之内,定是愿意为刘彻效死的。 这样一位身份地位贵重,又深得帝心,位高权重的执金吾,要来查看淮南王府大火,淮南王庶子刘不害哪里拦得住。 事情一旦被执金吾揭开,哪里还能够捂得住? 卫大娘子知道刘陵给文锦翁主设下了一个毁了文锦翁主名节,跟司马相如苟合的局。 陛下垂青文锦翁主,若是知晓文锦翁主做下此等事,必会亲自除了文锦翁主。 能够做下此等谋算的淮南王翁主,怎么可能为了名节而自尽? 淮南王府中人,何人不知翁主专横跋扈,在封地滥杀无辜,草菅人命。这样一位脾气秉性的翁主,会为了这么一件事自尽,说出去只怕鬼都不信。 刘陵留下这么一封遗书,岂不是说今日与她有私的侍卫强迫翁主? 刘陵因为此事自尽,无论是不是真的自尽,这个侍卫就算长了一百张嘴,哪里能说的清,哪里还有活路? 刘陵这封遗书,明晃晃地把这个侍卫架在火上烤,逼得淮南王一定要除了这个侍卫。一旦淮南王府杀了这个忠心耿耿,据说还是淮南第一剑客的侍卫,岂不是让底下的人寒心? 这样下去,还有谁愿意替淮南王做事? 依附权贵,固然是为了获得权势,想以后荣华富贵,但是也要有命才能享的。 跟着淮南王,连命都没了,还去想什么富贵? 淮南王翁主的命自是是金贵的,但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翁主被人设计,为了自证名节而自尽,就一定要拉上无辜的人来背这个骂名,洗刷自己的冤屈吗? 卫大娘子软着身子回了府,见了郎主公孙贺,脸色发白地说了个中细节,末了道:“淮南王翁主,竟真得就这么死了。” 淮南王甚为宠爱这个嫡出的翁主,几乎是放纵地宠溺了。一旦得知刘陵死了,淮南王岂能不大怒? 刘陵是淮南王后唯一的女儿,淮南王后又是淮南王刘安的心尖子,王后焉能放过她这个害死刘陵的人。 卫大娘子心中的恐慌如巨浪般翻滚,直直要从脑门中冲了出来,犹豫了许久才出声,“郎主,翁主应该真的是自尽吧?” 如果刘陵真的是自尽,她要担的干系顶多是说了几句话。 但刘陵若是被人所杀,那她就成了害死刘陵的帮凶,岂不是跟淮南王府结下了死仇? 公孙贺跟卫大娘子成亲几年,早已是摸透了她的性子,面色冷淡地说道:“且不论其他,此事一出,此时在长安的淮南王庶长子刘不害,本就不为淮南王所喜。现下又没有维护嫡妹,翁主自尽,让王府声名扫地。虽说有嫡庶之分,但一碗水偏移地太过,难免会祸起萧墙。文锦翁主,实在不可小觑。” 他将放在屏风上的披风拿了起来,挥手不用卫大娘子服侍,“无论淮南王翁主是否自尽,我们与淮南王府都不得有一点干系。此事我早与你说过,可见你不曾放在心上。我今日便去书房歇着了,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作为汉室九卿,又是陛下潜龙时的太子舍人,他早已经把一切绑在了陛下身上。 他这样的天子心腹,若是跟诸侯王有一丝瓜葛,当真是满门都不够陛下砍的。 幸好陛下信他,否则公孙家就要被这个蠢妇害得不得翻身。 卫大娘子几乎是失魂落魄地坐在榻上,根本想不透自己不过是帮了自己妹妹,便落到了今日这个情形。 书房那里有他的通房服侍着,那些通房在她进府之前便在了,与他的情分何曾一般。 方才公孙贺所言,就是说刘陵之死,就是文锦翁主所为。文锦翁主做下此事,其中深意不可谓不多,根本容不得人不去细想。 而公孙贺之所以点出此事,就是为了警告她。 她若是再去帮自己妹妹,招惹文锦翁主,且不说是否能够真得算计文锦翁主,公孙贺这里就不会放过她。 卫大娘子几乎是一夜未眠,第二日又刚好是年前可以进宫探望卫子夫的时候,强撑着进了宫,见着卫子夫就哭将了起来,“阿妹,你可莫要再去招惹翁主了啊…….” ※※※※※※※※※※※※※※※※※※※※ 谢谢鎏家小可爱扔了1个手榴弹(^o^)/~加更放在明天啊 0552 卫子夫所在的兰林殿是一处颇为不错的殿阁, 离宣室殿不远, 占地不小,配备宫室俱全, 通风舒适。 她当初被刘彻宠幸, 身上又有刘彻的第一个孩子,刘彻期望甚大,自是待她甚好。 只是如今,刘彻对她的宠爱, 早已经大不如前了。 卫子夫在塌上逗弄着自己的小女儿,教她坐起, 然后再让她慢慢爬着走,才转头拿绢帕擦了擦脸, 看着容色苍白的卫大娘子, “长姊莫慌,究竟发生了何事, 你且说给我听。” 卫子夫跟卫大娘子一母同胞,哪里能不了解自己的长姊。 卫大娘子尽管有些聪明,打理后宅事务,服侍郎君, 自是没有大的关碍。但是她长于平民之家,眼界有限,对于朝堂政事, 时局变换, 所知终究就有限了。 若是卫大娘子嫁的是一个普通人, 哪怕是一个没落士族,也是能把日子过好的。 可是因为她,卫大娘子嫁的偏偏是九卿之一,太仆公孙贺。 公孙家的郡望虽然在北地郡义渠,但是他的父亲公孙浑邪,在景帝时候就因为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有功,被封为平曲侯。 公孙贺那时不过十几岁的小郎君,就多次奔赴疆场,立下功勋,再加上为平曲侯公子,被选为当时尚是太子的刘彻之太子舍人。 这样一位少年英才,又是侯府公子出身,若不是刘彻赐婚,哪里可能会娶卫大娘子这样的妻室? 仰慕公孙贺的女郎,在长安城何其多也,哪怕是做妾室,愿意的人也不在少数。 公孙贺因着卫大娘子,也顾及着她是陛下宠妃,这些年并不曾扶过妾室,只不过几个通房罢了。 但是她未曾给陛下生下皇子,宠爱更是日渐薄弱。对于公孙贺来说,需要顾忌卫氏的地方,就并不多了。 相反的,卫氏为了赢得公孙贺的支持,势必还要拿出更多的筹码。 卫大娘子早已是六神无主,忙将一应事情说了,“阿妹,郎主因着我们跟淮南王设局构陷文锦翁主的事,发了脾气。我们……..我们以后就不要去招惹文锦翁主了吧……..” 卫子夫见了长姊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叹息。 事到如今,哪里是她想退便能退得了。 陛下将卫氏捧到了今日这个地步,挡了多少人的路,碍了多少人的眼。 她在宫中步步为营,处境艰难;卫大娘子嫁了公孙贺,立身不稳;还有卫青,他从一介马奴一朝成为了陛下身为的侍中,现在又有了羽林中郎将的位子。 在后宫失宠的妃子,有几个有善终的? 卫青如此年少,就有了这样的高位,日思夜想筹谋着把他打落泥尘的人,难道会少? 他们卫氏到了今日,已经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若不能掌握权柄,则是万劫不复。 卫子夫踱步走到梅花案几前,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暖了暖自己冰凉的双手,苦笑道:“长姊,我们走到了今日,哪里还有什么退路?我们不再去招惹文锦翁主,文锦翁主就会放过我们了吗?换做你是文锦翁主,你会相信我们会就此收手?” 卫大娘子说着连自己都不信的话,声音低地自己都听不见了,“文锦翁主心善………” 卫子夫将手中杯盏猛然放到案几上,“她不会放过我们的。她怎么可能放过一而再再而三算计她的人?我们算计她的是什么,是她的名节,是她的命啊。即便她是个泥做的人偶,难道能连命都送给我们吗?” 她仓皇地扑到卫大娘子怀里,把自己的脸死死埋在卫大娘子双膝上,哽咽着哭道:“我们没有退路了,长姊,没有了……..她一定会毁了我们,一定会撺掇陛下毁了我们卫氏……..” “那我们该怎么办啊?她现在有陛下,我们可怎么办啊…….”卫大娘子声泪俱下,抱着卫子夫痛哭了起来。 卫子夫挣扎着爬起来,用手擦了擦卫大娘子脸上的泪,“我们跟文锦翁主早已是结下了死仇。只有除了她,陛下才能看得见我,我们卫氏才能好好过下去,我在宫里才能有活路,你才能跟姊夫过下去,外甥地位才能稳固,阿青才能好好的。你明白吗?” 卫子夫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卫大娘子再蠢也明白,女郎一旦出嫁,娘家如何,乃是女郎立身的根本。 假如卫氏一旦倒了,以她跟郎主的情分哪里护得住自己的儿子,护得住自己九卿夫人的位子。 这时,卫子夫的心腹忽地来到了她们所在的内室,急声道:“美人,皇后驾到,已经到了前殿了。” 卫子夫跟卫大娘子吃惊地对视一眼,随意擦了脸,便赶忙前去前殿拜见陈阿娇。 陈阿娇每一次来这兰林殿,都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第一次来,是来瞧刘彻的新欢,究竟是个什么样子,然后被赶来的刘彻训斥。 第二次,则是带着一堆的补品赏赐来,赏给已经有孕的卫子夫。 她苦苦求了这么久而不得的孩子,哪怕是个公主也不可得,卫子夫这个贱人轻而易举地便有了。 此刻,她看着跪在殿中,满脸是泪,苦苦跟自己求饶的卫子夫,只觉得心中这么多年的郁气一扫而空,“卫美人,你既不能好好照顾陛下的两个公主。我身为公主的嫡母,自是要替她们寻一妥善的去处。常宁殿齐美人进宫日久,年资长于你,又温柔贤淑,定是能好好替你抚育两位公主,你大可放心。” 天底下哪里有亲生的母亲愿意看见自己的孩子认他人为母,更何况她们年岁都那么小? 卫子夫匍匐着爬到陈阿娇身边,扯着她外袍一角,“娘娘,婢妾是两位公主的生母啊,怎么会加害自己的孩子了,都是奶姆胡说的啊。婢妾要见陛下,陛下会为两位公主做主的。” 卫大娘子也在一边说:“美人说得正是啊,皇后娘娘,虎毒不食子啊,美人怎么会做下这等狠毒的事情。” 方才陈阿娇带着小公子的奶姆进来,奶姆亲口说卫子夫时常故意让小公主生病,借此来博取陛下怜爱。她也为人母,实在不忿见卫美人如此,故前去椒房殿首告。 卫子夫的确曾经做过靠公主来挽回刘彻的事情,可是她的兰林殿早已是握在了自己手中,奶姆更是陛下亲自选的……. 陛下亲自选的。 卫子夫倏地明白了,这根本就是陛下借着由头要来替文锦翁主讨回公道来了。陛下选的奶姆,除了陛下,还有谁能指使得动?可笑她以为自己殿中打理得铁通一个,却忘了汉宫的主人终究是陛下。 陛下真是好狠的心! 卫子夫万念俱灰地跪在地上,身子抖得如同秋日的落叶一般。 陈阿娇饶有兴致地欣赏了一番,忽然觉得自己因为自己阿母性命,被苏碧曦逼着来收拾卫子夫,也不是一件难受的事了。 后宫之中,从来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 她既可以跟卫子夫结盟,共同对付苏碧曦,却不代表她放下了对卫子夫的恨。 尽管苏碧曦此举,是让她彻底得罪了卫子夫,但是她已然知晓了自己的下场。 既然自己此生注定得不到刘彻,那便能铲除几个,便是几个。 更何况,还能护住自己阿母。 她从坐席上站起身来,让使女整理了自己的披帛裙摆,缓步走到了殿门前,像是想起了何事,转头对卫子夫道:“对了,陛下已经知晓此事,说卫美人就此禁足在兰林殿,好生静养。至于这家人探望的规矩嘛,也就免了吧。” ※※※※※※※※※※※※※※※※※※※※ 相亲日常: 男:你照片上的脸,看不清楚 小鱼:挺清楚了啊 男:妆化得太浓了 小鱼:。。。。。。。 小鱼:我昨天还去看电影了 男:我不爱看电影 小鱼:。。。。。。 小鱼:我们初次说话吧,你觉得我给你打几分 男:你很喜欢给人打分? 小鱼:。。。。。。。 感谢读者“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2 读者“甜沁`”,灌溉营养液 *5 0553 田蚡这个武安侯是在他的外甥刘彻登基之后册封的。 更确切来说, 田蚡能够得来这个爵位, 靠的就是他的阿姊王太后。 在王太后的威名下,田蚡的府邸也是捡了极好的, 据说是前朝一位夺了爵位的国公府宅邸。 几人才可合抱的大树随处可见, 亭台楼阁,花树湖泊都非常有章法。 田蚡下了马车,蹙着眉走向了外院的书房。 天空仍在飘雪,府中奴仆给他撑着伞, 即便自己根本不在伞内,衣裳都被雪打湿, 也丝毫不敢让田蚡着了半分雪花在身上。 田蚡对待奴仆如同草芥,打死一个奴仆就像捏断一根草一样。 他身份尊贵, 又有一个当朝太后的姐姐, 汉室天子的外甥,这点小事连御史都不会跟他作对。 每年从府中抬出的奴婢侍从, 不知有多少,都是一卷席子裹了,扔到乱葬岗罢了。 侍从们战战兢兢服侍田蚡走过长廊,穿过书房前面的花园, 绕过太湖石垒成的假山。书房的奴婢早已经起好了火盆,博山炉里点好了田蚡惯用的熏香,茶水也备好了上好的蜀茶。待田蚡进来, 使女便服侍田蚡脱了大麾, 净面净手, 抹上香膏,田蚡摆了摆手,“都下去吧,无事不可搅扰。” 奴婢们都是惯常伺候田蚡的,知道没有大事不可打扰他的意思,便应喏退下。 田蚡先在火炉旁烤了烤手,便坐到了书桌前,看韩安国给他的书信。 柏至侯许昌,太尉庄青翟已然因为“坐丧事不办”,即督办太皇太后丧事不力,被刘彻免职。 韩安国已经成为了汉室新一任丞相。 他是由田蚡亲手举荐的,跟梁王还有干系,现在成了丞相,在明面上势必就要先避免跟田蚡接触太多。 加上王太后之前已然跟刘彻撕下了脸皮,刘彻已经做出了诸多让步。若是田蚡还不知死活地指使韩安国,岂不是把自己的头送给刘彻? 这封信是韩安国暗中递给田蚡的。 田蚡拿拆信刀挑开竹筒上的封蜡,将信取出看了,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许,脸色也好看了一些。 “丞相是否跟君侯说了,君侯此番无虞,故君侯才心下稍安?”冰冷如筝弦般的女声忽地传入田蚡耳中,田蚡惊地直接从坐席上跳了起来,手上的绢帛散落了一地,像见鬼了一般看着眼前的苏碧曦。 在自己家里守卫森严的书房里,忽然出现一个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可不就是见鬼了。 而且苏碧曦将韩安国给他的信中内容一一道出,这封信是他亲手打开,封蜡更是完好,为何苏碧曦竟然将韩安国信中之意猜得一字不差? 田蚡震惊过后,将地上的信捡了起来,一一拾掇好了,方理了理身上的深衣,朝着书房待客的小厅走去,“翁主深夜莅临寒舍,鄙府实在是蓬荜生辉。某不才,煮茶手艺不堪入人眼,还请翁主不弃。” 以苏碧曦的武力修为,若是要杀他,根本不会跟他多说一个字,悄无声息间就会取了他的性命。 既然肯现身出来,定是有话要说了。 “仆欲与君侯所言之事,在太后寝殿早已说完”苏碧曦施施然在田蚡对面坐下,拿出一条绢帕擦了擦脸上被雪打湿的痕迹,伸手在火盆上烘了一番,“君侯家所用的竟是一金不过百斤的兽金炭,果然是冠盖之家。” 如今长安大雪,城中尚有人没有房屋而冻死,苏碧曦此话讽刺之意,喷薄而出。 田蚡不以为意,将茶壶放在炭火上,眼睛看着火盆中燃着的火花,“翁主将自己亲嫂子送回了蜀中,这一招可真是妙棋。” 他将侍女们已经烫好的热酒倒了一杯出来,一口饮尽,腹中传来一阵暖意,“你长嫂屡次三番要亲手杀了自己的嫡亲小姑,你父亲即便再是铁石心肠,定是会担心有朝一日,惹得你长嫂不满,对他挥戈相向,更别说你母亲待你兄妹为命。有你父母在蜀中,你长嫂的日子定然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她的娘家虽发配了,只还活着,更兼她的一双儿女都在长安。留着杨氏,既可让你的侄儿侄女对你感恩戴德,你长兄有愧于你,又可让杨氏顾及她的儿女,再艰难也不敢轻易就死。翁主留着杨氏这颗废棋,一下有了这么多用处,可不就是一招绝妙的棋子?” 田蚡话里分明是讽刺苏碧曦利用杨氏,算计她的父母兄长,苏碧曦却不怒反笑,“君侯现下这么闲适,还有心思说道仆之家事,可是觉得,仆此番不敢杀了君侯?” “翁主敢吗?”田蚡再饮了一杯酒,就将玉杯随手一掷,也不管杯子摔碎的响动,轻蔑地看着苏碧曦,“别说是某,现下长安城里任何人莫名没了性命,只怕陛下都会怀疑是翁主所为,更何况是本就跟翁主有仇的在下了。翁主至今未曾对在下动手,莫非不是这个缘由?” 苏碧曦哂笑,“君侯才思机敏,仆从来都是钦佩的。譬如此番,淮南王翁主设局,只动用了君侯的名望,便让仆之长嫂惊慌失措,不惜赔上了一切来铲除她的夫妹。刘陵翁主此后还跟公孙夫人串谋,设局让仆跟司马郎官暗通款曲。君侯做了这么多事,却从来不用脏了自己的手。今次淮南王翁主已逝,卫氏惶惶不可终日,只有君侯高枕无忧,在此焚香煮茶,烤火畅饮。君侯还知,仆还不能杀了君侯。” 苏碧曦说完,便扫了一眼田蚡,田蚡待在暖和的室内,莫名都察觉到了后背发凉。 片刻后,他便定了下来,好整以暇地把玩着案几上的玉石,懒洋洋地道:“刘陵即便死了,也只不过是淮南王的一个女儿罢了。淮南王儿女何其多也,少了一个嫡女,不过少了一个筹码而已,难过一阵也就淡了。人又不是我杀的,怪不到我头上来。至于卫氏,卫美人已被皇后禁足,连所出的两个公主都被夺了,还能掀起什么浪来。太后已跟陛下闹翻,某更是只领了一个闲差,哪里还能碍着翁主什么。翁主姑且放了某这次,一个女郎,整日杀人,可是不讨郎君喜欢的。” 他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眼前着了玄色衣裳的苏碧曦,眼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在他看来,苏碧曦现在所有依仗便是刘彻的宠爱。 一旦失了这个安身立命的根本,苏碧曦纵使修为再好,也不过他们砧板上的肉。 0554 “仆确不能杀了君侯”苏碧曦并不否认田蚡的话, 干脆利落地认了下来, “君侯运筹帷幄,又在韩公这样的人相助。当是知晓, 自太后之事后, 君侯也就能保住自己的命了。” 王太后绝食,就相当于已经用自己的命来跟刘彻博弈了一番。此番王太后惨败,且刘彻手中握有先帝留下的遗诏,等于有了王太后的催命符。 假若王太后再有什么触及刘彻底线的事情, 一旦彻底触怒了刘彻,刘彻随时可以拿出先帝遗诏, 废黜王太后。 但是同样的,王太后是刘彻生母, 一路养育扶持他, 对刘彻之恩德有如山高水深,刘彻不可能真得取了王太后的性命, 也不能把王太后逼到最后一步。 王太后的亲人,包括母亲,弟弟,女儿, 都是王太后的命。 就如田蚡说的,假如田蚡突然暴毙,王太后是会用命来跟刘彻理论的。 刘彻已经伤透了王太后的心, 是绝不会真得看着自己的亲生母亲被自己逼死的。 田蚡扯了扯嘴角, 将已经煮好的茶给苏碧曦倒进茶盏, “说起来,天下人能喝到茶,还真是托了翁主的福。我田氏靠着翁主开辟的商路,也在百越打理了几座茶山,味道究竟没有这峨蕊茶好啊。” 自茶叶在时下盛行之后,朝中大族纷纷效仿卓氏,在百越置山种茶,但是苦于没有合适的茶农及匠人,加上品种也不佳,再有卓氏茶早已在各地打下了名气,无人能够跟卓氏争锋。 没有人会嫌财帛烫手,田蚡就此想了诸多办法,都没有一个顶用的。 苏碧曦拿着茶盏,轻轻吹了吹,慢慢抿了一口,忽地问了一句,“君侯此生,最为看重者,为何?” 田蚡不妨她突然发问,愣了一会儿方笑道:“翁主此来,莫非是来跟某围炉夜话,畅谈天下来了,竟说起了此事?翁主与某既非知己良朋,又非倾盖之交,何来的身份交浅言深?” 不仅如此,他跟苏碧曦可算得上是你死我活的敌人。这样的身份,谈彼此心念,岂不可笑? “约莫,时候到了。”苏碧曦倏地开口,转头看向花厅连向外室的一侧。 田蚡的书房极大,进门先是一扇大幅蜀绣水墨屏风,方进了外室。外室之后,还有一间辟来待客的花厅。 苏碧曦的话音刚落,书房外便传来一阵急迫的敲门声。敲门的人仿佛发生了天塌一样,仓皇失措地敲着门,“君侯,出事了,出事了。” 田蚡脸上划过一丝怒意。他一向为了求个名头,即便出了天大的事,也不许府中的人说不吉利的话。敲门的是他的心腹大管事,处事稳妥干练,怎么急成了这个样子。且不说这个时候已经晚了,他吩咐了不许打扰,大管事却失常地来敲门,定是有了什么事,方才苏碧曦更是说了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对苏碧曦歉然,“翁主少陪,某府中有杂务,劳烦翁主在此稍后片刻。” 苏碧曦点头,示意田蚡自便,“仆为不速之客,不请自来。君侯府中有事,自是客随主便。” 田蚡走到外室,打开书房大门,跟大管事走到书房梢间,低声问道:“何事?” 大管事大冬天额头上都急出了汗,脸色煞白,“君侯,公子方才摔了一跤,奴仆立刻去请了府医来。府医却道,公子这一跤摔得狠了,恐是…….恐日后腿皆有残疾……” 田蚡简直不敢置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说了什么,再说一遍!” 大管事双腿都在打颤,后背的衣服早已经湿透,吓得跪了下来,“府医说,除非扁鹊还阳,否则公子恐日后腿有残疾…….” 那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的嫡子! 府医是他重金聘来,从太医院退下来的侍医,医术自是信得过的。他既然说了他儿子可能日后残疾,至少有九成的可能。 他从哪里把已经死了的扁鹊给找出来! 汉室一贯奉行嫡长子承爵,他千辛万苦扶持外甥登基,自己得封武安侯,为的是什么?还不就是为了把爵位传给子孙,就是为了田氏能够满门富贵。 汉律有言,有残疾者不能承爵。自己的嫡子有了残疾,武安侯的爵位一旦等他死了,就要被朝廷收回去。 刘彻一贯把他当成眼中钉,绝不会开先例,允许他庶子承爵。他的嫡妻已经过世,燕王女儿还未进门。即便进了门,谁知道能不能给他生下一个健康的嫡子,能不能养大? 田蚡一脚就把多宝阁整个踹倒了下去,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脸上的神色狰狞地跟地域里爬出来的恶鬼一样,对着大管事怒吼,“滚出去!” 大管事见田蚡把平日里喜欢的古董玩器一把摔了,哪里还敢留在这里,立时便退了出去。 田蚡疾步走进花厅,额上的青筋直冒,“是不是你做的?卓文君,你竟敢害了我的儿子,你就不怕我跟你拼得玉石俱焚!” 苏碧曦顾自给自己续了茶,好整以暇地以手支颐,“君侯动了我的家人时候,就没想过我会跟君侯以命相搏?怎么,君侯儿子的命是命,我的家人便不是人了吗?” 她现在不能直接杀了田蚡,只有等田蚡主动出手。 而田蚡越愤怒,就会越着急,便会触及刘彻的逆鳞。 等田蚡真得天怒人怨,为天下所不容的时候,即便王太后,也是不敢犯众怒的。 王太后再看重田蚡,也重不过她自己的命。 田蚡倏地把案几上所有的东西全部一把摔了下去,双眼发红,看着苏碧曦的眼神仿佛在看一个死人,“你这个贱人,你给我等着,我要亲手杀了你,我要你生不如死!” 苏碧曦闻言却笑了笑,好比春风拂过三月的迎春花,绚烂地让人沉醉,“君侯可知,仆为何会出现在君侯书房,莫非就是来找君侯秉烛夜谈?夜来孤寒,雪窗需记;桂酒已消,人却去恨。君侯说,可是?” 田蚡脸色骤变,步伐不稳地走向书房内室的密室,拿开墙上的书画,打开机关,只见放着自己最贵重宝物的密室里,已然是一无所有,连个木盒都没有留下! 那么多的合浦珍珠,价值万金的夜明珠,世上无二的玉璧,他每日都要看一遍的奇珍异宝,什么都都没有! 田蚡拿起挂在墙上的长剑,丢开剑鞘就冲向了兀自悠闲坐着的苏碧曦刺去,却被苏碧曦轻飘飘地用两根手指夹住长剑,他几乎是疯了一般大吼,“你这个贱人竟敢这么做,你竟然敢这么做!” 苏碧曦起身,手指随意一动,便把长剑折断,眼神讥讽,“君侯缺钱,可以找我长嫂拿。仆自然也是缺钱的,只能找君侯了。仆将将算了算,君侯这些宝物,只怕折合一下,恐有近二十万两黄金。君侯如此慷慨,一并赠给了陛下。仆代陛下,深表谢意。” 送给了陛下,那些东西怎么还拿得回来! 那些是他的命! 田蚡只觉得自己喘气都不能了,喉头一堵,一口血就这么直直地吐在了地毡上,眼前的东西都有了重影,强撑着一口气,面如死灰,恶毒地看着苏碧曦,“翁主万事做绝,只怕将来不得好死。” “仆是不是不得好死,君侯怕是操不上心了”苏碧曦走到了窗边,面色淡然,“只是君侯的命俱系在太后身上。不知有朝一日,君侯为天下所弃,太后是否会舍命来救君侯这个同母异父的弟弟呢?” ※※※※※※※※※※※※※※※※※※※※ 这个故事的本意是给卓文君一个好结局,也打算写一写汉武帝,这是长久以来的愿望。所以主要写的就是政治跟勾心斗角了。而且汉武帝的话,已经简略了非常多东西,但是这个故事确实很长,所以估计叫慢穿比较合适(^o^)/~ 感谢读者“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 0555 沉醉对芳筵。愿新年, 胜旧年。 已经是除夕之夜了。 窗外飘着鹅毛大雪, 想必不用一夜,地上就会积了厚厚的一层。 瑞雪兆丰年, 这么大的雪, 来年肯定会有一个好收成。 在这千家万户团圆之日,苏碧曦跟齐妪等人一起用了晚饭,翁主府众人给她磕头拜年,她赏了每人一个大大的封红以后, 便令他们各自散了。 在这滴水成冰的寒冬之夜,能够跟家人团聚片刻, 何必拘着他们,陪着自己这个孤家寡人。 苏碧曦打开箱笼, 将早已收了许久的绿绮琴拿了出来。 这是司马相如送给卓文君的定情之物, 即便是他们再穷困潦倒,也不曾打过这架琴的主意。 司马相如曾说, 这把琴日后传媳不传女,作为司马家的传家宝,世世代代流传下去。 言犹在耳。 终归,这把琴没有传到他们的媳妇手上, 司马相如甚至不敢向她讨要。 因为她已经是文锦翁主,因为她身后站着当今天子。 绿绮琴通体玄色,隐隐泛着幽绿, 犹如绿色藤蔓缠绕于千年古木之上, 带着悠久的韵味和传承的色泽, 音色清丽,最适合弹奏《凤求凰》。 苏碧曦把绿绮琴放在案几上,稍稍调音,便弹起了这首曲子。 卓文君跟司马相如因此曲定情,因此曲相许。 即便是曾经当垆卖酒之时,卓文君每日只有听着司马相如弹奏此曲时,方能有所释怀,也是甘之如饴的。 那是她自己选的良人。 错翡翠之威蕤,缪绕玉绥。眇眇忽忽,若神仙之仿佛。 能够写出这样一首《子虚赋》的名士,能够在琴声中传达出中夜相从琴意的一心人。 他曾经在琴声中说,凰兮凰兮从我栖,得托孳尾永为妃。 他知道自己寡居在家,不弃自己是再嫁之身。 他感怀自己前生积德,她一个富家千金愿跟他住在家徒四壁的屋舍里,亲手洗衣做羹汤。 他曾因她要跟着他一起当垆卖酒,不能赡养自己妻室,暗自垂泪,说一定不辜负她的心意。 他说她若是一直无孕,他们没有子嗣,之后过继一个族里的孩子也是极好。 他曾许诺要携手白头,不离不弃。 他去长安之前,许诺会早早来接她。 “司马相如对天发誓,此生必不负卓文君。若违此誓,天地共弃。” 她等来的是什么? 是他在长安久久没有消息,是她在担惊受怕之时,得知他竟已纳了一个茂陵女为妾,是他财帛用尽,要她向阿翁讨要。 “我曾经以为,女郎的婚约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母自会给儿女找一个好婚事。”苏碧曦弹琴的动作未变,自顾自地开口。 刘彻从宫宴上早早离开,便是根本舍不得苏碧曦一人渡过除夕之夜,却不想一进来便听见她竟然在弹那首司马相如作曲的《凤求凰》,脸色便骤然沉了下来。 他刚打开暗道门,苏碧曦便开始说话,说的还是他们从未说过之事。 苏碧曦曾经的两次婚事,是他们之间未曾触及的禁地,就如同他后宫中的妃嫔一样。 刘彻很早便知晓,她是不可能不在意的。 而刘彻作为一个男子,也是不可能不在意苏碧曦之前的两个郎主。 苏碧曦听见刘彻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继续道:“我从未见过董家二郎君,阿母说他是一个清俊柔和的郎君,阿翁说董家官宦世家,堪与卓家相配,我便嫁了。” 董家嫡次子便是卓文君嫁过去,未及半年便去了的郎主。 时下的亲事,成亲前未曾见过对方一面的男女,何其多也。 只不过卓文君做梦也没想到,她自己的亲生父亲会把她嫁给一个注定要早夭的郎君。 天底下,也不都是会为儿女打算的父母。 卓文君只是一介弱质女流,根本没有反抗父亲的能力。 “董二郎君去后,董家曾想要我为其守节。你大概不知道守节的地方是什么样子”苏碧曦牵起嘴角,微微笑了笑,“也是这么冷的日子,连炭火都没有,只能着粗布衣裳。粗布衣裳你没有穿过,就是那种多少件都不会有暖意的衣裳。因为不能自己用火,所以冬日里喝的水都是冰的。尝到嘴里,牙都被冰得发疼。守节的地方离府里的大厨房远,奴仆惯来捧高踩低,我一个死了郎主的寡妇,根本没有人放在眼里。那些日子,我们经常每顿饭只能吃些发黄的菜叶子,一粒盐也没有搁过。” 她手下的琴声仍然在响着,脸白得跟外头的雪一般,仿佛一眨眼就要乘风离去,“你知道我这个身子,自小被阿母用各种人参补品将养着,还是时时不适,更何况守节的那些日子。我那时还没有这些本事,身上无半点修为。我得了一场大病,病得人事不省,还是齐妪逃出去找到我长兄。长兄威胁如果不让我归家,便要告官。董家不欲为了我这个未亡人,将事情闹大。长兄把我从董府接了出去,跟阿母亲自照料了我大半年,我才活了过来。” 刘彻走了过来,眼睛里凝聚着风暴,脸上神情更是风雨欲来,“你想他们如何?夷三族?” 三族包含父族,母族,妻族,刘彻这是要灭了董家满门。 苏碧曦鼻尖一酸,勉强笑了笑,“守节的人,大都过的不是什么好日子。何况,已经没有董家了。” 自古以来,守节之人少有活得久的,大都被婆家磋磨。若是没有子嗣,娘家不够强势,日子更是苦得跟黄连一般,投缳自尽的从来不在少数。 做官的人,不可能身上干干净净,只要想找,一定能够找到罪证。 自她来之后,早就暗地里搜集了董家的一些隐私,给了董家的仇人,将董家连根拔除。 屋子里一下便安静了下来,只余下琴声袅袅。 她抬眼看着刘彻,见他的脸色,便知道他是气到了极点,眼睛里的光冰冷地就像随时要杀人一样,浑身的气势沉得可怕。 他拿着火盆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轻轻缀了一口,“你在弹《凤求凰》?” 他自从听陈阿娇那里念这首诗,心里累积的怒气一下子爆发出来,好像淤塞已久的河道忽地被突如其来的暴雨一朝冲了个干净,猛地发难,“你还念着司马相如,所以你不愿意入宫,所以你在除夕之夜,什么也不做,留着这把琴,就弹这首曲子?” “嘭!” 苏碧曦忽地把所有的琴弦重重拍了一声,不再弹琴,从厚厚的羊毛软垫上倏地站了起来,抬起头来时,已是泪盈于睫,“那是我自己选的良人!” “我本以为,第一次是阿翁选的,所以才会是这个下场。我也有过年少慕艾的时候,我也有过盼望琴瑟和谐,两厢情愿的时候。我当时只是去寻我长兄,便见到了他。后来才得知他是来拜访父亲,我便偷偷在正厅梢间,听他们说话,才知道这是名满天下的司马相如。他便弹了这首《凤求凰》。他跟我说,’ 交情通意心和谐,中夜相从知者谁’,他说他心悦我。相貌俊美,才华横溢,殚见洽闻,我以为这就是我的良人,我终于自己选了一次!” 她脸上的泪越来越多,嘴角却还含着一丝笑,“我选的良人,我甘心陪着他节衣缩食,陪着他粗茶淡饭,陪着他当垆卖酒,照顾他常年卧病。但是他转身就给了我重重的一记耳光,他竟然纳妾,妾室还有了他的孩子。” “我自己选的良人,就是这么兑现他的誓言,就是这么回报跟他困守贫贱的妻子。天地有日月,大道分阴阳,人间分男女,凭什么女郎就要从一而终,而郎君就尽可三妻四妾,天子还可三宫六院?你可以介意我跟司马相如,我为何不能看不了你的妃嫔媵嫱?我不过就是想要一个一心人,为何就难到了这个地步?” “那是我自己选的良人…….你也是我选的,你更是富有四海,我只是个再嫁的商女,根本配不上你………你随时可以舍弃我……..” 她站都站不稳了,跌坐在雪白的羊毛地毡上,手捂着脸,泪水从手指间的缝隙里流出来,滴在她身上的大红襦裙上。 刘彻心中仿佛被一块湿漉漉的绢帕牢牢堵着,吐纳都不能够顺畅。他听着苏碧曦的哭声,又好像是被千万根针扎在自己身上,密密麻麻地痛。 他痛她之痛,就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 他将伏在地上痛哭的苏碧曦搂在自己怀里,安抚地吻着她的额头,“配得上。” 苏碧曦哭得不能自已,没听清楚刘彻说了什么,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她如琉璃般晶莹剔透的眼眸被泪水洗过,就像是雨后夜空中的星辰一般闪烁着光芒,刘彻不禁低头细细亲了亲她的眼睛,“我都知道了。这些事情,都由我来做便是。这几日的事,你一直坚持要你做,做了还不开心。以后,不开心的事,你便不要管了。” 苏碧曦不答应了,“他们算计我,我不亲手还回去,哪里能解气!” 这般小孩子话。 刘彻无奈而纵容地笑了,将她打横抱到了塌上,拿着锦被给她包裹严实了,“只要我们家女君高兴,便都随你。” ※※※※※※※※※※※※※※※※※※※※ 谢谢鎏家小可爱的地雷(^o^)/~ 0556 屋子里燃着地龙, 还铺着厚厚的地毡, 幔帐层层叠叠地围着,一点也感觉不到屋外的严寒。 苏碧曦哭了一会儿, 长长的羽睫上还有泪珠, 脸颊微微泛着红晕,就像是清晨梅花花瓣上未曾散去的露珠,娇艳欲滴。 刘彻哄着哄着,便低头噙着她的唇瓣, 温柔地吻着她,手也沿着她身上的广袖, 慢慢伸进里衣去,“乖乖儿, 我的乖乖儿不哭了……..” 苏碧曦哪里想到, 自己还在哭了,就被他动手动脚的。 可是她一被刘彻亲了, 身子就软成一滩水,手脚没了半分气力,只得任他施为。 刘彻向来知道怎么诱惑她,抓着她的手, 放进自己衣襟里,让她感受自己身上与女郎截然不同的劲实,健硕的腰身, 在她耳边不断轻声诱哄, “都几日没有了, 想不想我?” 年节时下,他不仅要忙着藩王朝贺赐宴,还有匈奴冬日里不停的侵袭边疆,朝廷的改制,朝廷考核孝廉的章程,已经好几日没有来翁主府了。 他心中顾忌着司马相如的事情,虽然想把司马相如罢官,眼不见心不烦,到底对于他亲自招揽的郎官,无罪无过,又是过年的时候,并不好立时就处理了。 再者司马相如究竟是扬名四海的名士,他又是选贤任能的时候。 而苏碧曦心里,究竟是打算如何处置司马相如的,他也拿不定主意。 他心中不平,苏碧曦也有着顾忌,二人几日没有情-事了。 刘彻现下身上熏的香是她调的檀香,其间还有淡淡的梅花香味。 她是不爱熏香的,但是因着跟刘彻日夜痴缠,身上总是能够沾染上刘彻的味道。 刘彻哪日闻着她身上没有这个味道,便要狠狠欺负她一通。 刘彻因着司马相如的事,几日借口忙着,不曾跟她亲近,苏碧曦身上的气味自然就淡不可闻了。 他折磨似的,慢慢地隔着衣服抚摸她身上的每一寸。 每脱下一件衣裳,他都要用着了火的目光巡视苏碧曦身上每一个地方。 他哄着苏碧曦给他脱衣裳,刻意压低了声音,假装不悦道:“身上都没有我的味道了。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嗯?” 尾音上挑,带着让人心痒的余韵。 苏碧曦心中也有气,娇嗔不已,“不是你忙着,没空闲搭理我吗?” 这是几天不打,就敢骑在他头上了。 刘彻咬牙,“还怪起我来了?我今天要是不好好收拾你一顿,夫纲都不知道去了哪里!” 话虽然凶狠,刘彻却动作轻柔地亲吻着她,仿佛怀里的是他举世无双的珍宝一般。 苏碧曦脸上的泪珠被刘彻一一舔舐,心中柔软地不成样子,将正在啃咬她耳垂的刘彻头脸板正,额头抵着刘彻的,二人呼出的气息都交织在了一起。 她叹息般地开口,“我想你,每时每刻都在想你。” 那缱绻沉迷的目光里,有着不容错认的深切情思,刘彻几乎要沉溺在这样的深情里。 他将手指撤出,腰间用力,封住苏碧曦的唇,“乖乖儿,让郎主好好疼疼你…….” 苏碧曦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浸下去,如同一帆在大海中漂泊的扁舟,随着浪涛起伏。 …….. “阿彻,你觉得你比之司马相如,如何?”苏碧曦蜷缩在刘彻怀里,头紧紧贴着刘彻的胸膛,带着倦意的语声开口。 刘彻身子僵了僵,随后语带不屑道:“星火之光,哪堪与日月争辉。” 他虽然不喜谈论这个人,但是这是他跟苏碧曦之间的心结,迟早是要触及的。 刘彻是一个当断则断的人,既然苏碧曦开了这个口,他更不会逃避。 苏碧曦在遇见他之前,已经嫁给了司马相如,这是不会更改的事实。 与其让这个心结不断在两人之间加深,不如把事情说破说透,免得日后再生烦恼。 “如日月般的汉室天子,难道会觉得自己比不上一个司马相如,啧啧”苏碧曦用手指戳了戳刘彻的脸,眼眸里闪动着调皮的意味,“还是你觉得我眼光是有多不堪,才能放弃一个对我一心一意的郎主,去想着整日与妾室厮混的浪荡子?” 司马相如的妾室已经给他生下了庶长子。 这样一个曾经和离,毫无根基的郎官,家中又没有什么资财,还有一个甚受宠爱的妾室,妾室膝下还有一个庶长子,根本没有什么人家愿意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 更何况文锦翁主卓文君是馆陶大长公主的义女,是陛下敕封的翁主。 司马相如跟文锦翁主和离,总不可能是两人情意太深,才一时想不开的吧?是个有脑子的人都知道,两家和离,就等于从此结下了仇。 文锦翁主和离大归,蜀中卓氏虽然只是商贾之家,但是馆陶大长公主可是天子姑母,身后站着窦氏,文锦翁主更是有汤沐邑的翁主。 刘氏的江山,文锦翁主身为宗室,哪里是一个司马相如能够相提并论的? 跟司马相如结亲,不就代表着跟文锦翁主结仇? 更何况,除夕之时,陛下曾经给文锦翁主府赐菜,平时也履有赏赐,可见是十分看重这个表妹的。 刘彻失笑。 他自有了苏碧曦以来,就如同中了魔障一般,从未把其他的女郎放在眼中,没有一刻不是念着她的。 把一个人看得太重,总是会患得患失。 害怕她心中看重他,不如他看重她。 害怕她对他的眷恋,不及他对她的。 害怕她会对前尘往事念念不忘。 所以他听见她跟司马相如的旧事,心中就会郁郁。 他又是汉室天子,哪里拉的下脸去问苏碧曦。 如今被苏碧曦这么插科打诨一般的说笑,他倒有些觉得是他失了风度,过于计较了。 “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 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苏碧曦抬起头,双目注视着刘彻的眼睛,在里面看见自己的影子,“我从不会去眷恋一个离弃我之人。我已经有了一个愿意全心全意包容我,保护我,恋着我的郎君。我眼睛又没瞎,哪里还会看得上一个恩将仇报,薄情寡义的竖子!” 牡丹滴露,娇艳承恩。 刚刚被彻底疼爱过的女郎,眸子里仿佛要滴下水来,眼角眉梢都泛着春-意,双唇微微肿着,又因着格外认真的缘故,脸上像是在发着光。 刘彻被苏碧曦脸上的神情动容,怔愣地听着她继续道:“我知道,你之所以放过卫子夫,是担心我真得无法生育。” 卫子夫替刘彻生下了两个女儿,刘彻不可能对她没有一点情分。 而苏碧曦跟司马相如成婚多年,的确是从未有过子嗣的。 刘彻身为一国之君,子嗣不仅仅关系着传承,更关系着社稷根本。 刘彻虽然现在加冠后不久,但是正常郎君在这个时候,孩子都到了开蒙的年岁了,而刘彻膝下没有一个皇子。 天下是刘氏的天下,刘氏却不只有刘彻一个人。 藩王同样是有份继承皇位的,君不见刘彻的祖父孝文皇帝就是从藩王代王的位子上,御宇成为天子的。 刘彻践祚已有八年之久,汉宫却没有一个皇子诞生。 换句话说,假如刘彻此刻若有不测,继位者就将是刘彻的叔父或者是从兄弟们。 有任何一个帝王愿意将自己的皇位,不传给自己的儿孙,而是其他人吗? 尧舜禹早已经死了几千年了,之后可曾还有过这样的圣人? 刘彻跟苏碧曦这些时日以来,苏碧曦也是从未有过身子,刘彻心中怎么可能不担忧? 苏碧曦将自己重新埋进刘彻的怀里,听着他沉稳的心跳,真切地感受他在自己身边,心中便无比安定,低声道:“等到我们大婚,我便能彻底调理好,可以有妊了。” 就是说,等到把陈阿娇迁入长门宫,他迎娶苏碧曦之后,她就能给他生下子嗣了。 刘彻心中狂喜,不可置信道:“真的吗?乖乖,你真得调理好了吗?” “我可是文锦居士,拜仙人为师,无所不能无所不知”苏碧曦眨了眨眼睛,“陛下质疑仆,可是质疑仙人之能?” 0557 正月十五元宵宫宴上, 文锦翁主敬献了数十牛车的棉花于天子, 讲述了棉花的用处,种植, 以及在闽越庄子里几百亩的棉花田。 天子当场令大司农及下属官吏验看棉花。 大司农等人看过用棉花做成的衣物, 问过所需财帛后,几乎是颤抖着双手,眼中含着泪水,跟天子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陛下,有了此物后, 从此天下百姓冬日可不再遭严寒,边关将士将再无三成以上皆因冻伤而亡, 尚飨永吉, 兆民之望,祚于汉家, 永绥四海。” 刘彻尽管早已经亲眼见识过棉花,更是知晓这种可以织成布匹,替代毛皮的东西,将会给汉室江山带来怎样的惊天巨变, 此刻的欣喜跟骄傲仍然喷薄而出,“文锦如此功勋,功在社稷万民, 为宗室典范, 朕心甚慰。” 天子如此表彰, 哪怕是天大的功劳,此刻也当叩拜谢恩。 苏碧曦下跪行礼,肃然道:“文锦承蒙汉室厚恩,得封翁主,未有寸功,实有愧焉。夙兴夜寐,未敢稍怠。棉花此物,乃是从西域传入,文锦召集工匠农人,改良而得。今匈奴袭边,北有朝鲜,南有百越,正是内忧外患之时。文锦不敢表功,愿将闽越植有棉花之田庄,悉数献于陛下,愿汉室江山永固,永绥天极。” 石破天惊。 文锦翁主竟然把这么一座活生生,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金山,直接献给了陛下。 她可知晓光是凭着棉花可以保暖,每年将士们都不可能不需要此物,朝廷将捧着军费直接给她。 她可知晓,光是她手上的棉花庄子,将给她带来多少收益? 大司农心里也是不敢置信,但是文锦翁主已经说出了此话,他此时不把此事坐实了,才是蠢,“陛下,文锦翁主心怀天下,当有重赏。” 大司农都发话了,他的属官们一拥而上,纷纷出言。 能够有份参加元宵宫宴的人,都不是蠢人,文锦翁主这么大的功劳,陛下又有意抬举,自是也附议。 “大司农所言甚是,文锦翁主功在社稷。” “……大公无私。” “……胸怀坦荡。” “…….文锦翁主理应嘉奖。” 刘彻摆摆手,勾了勾唇,“大司农,先将文锦翁主敬献的棉花制成的衣物运往边疆,解边关将士燃眉之急。文锦翁主所献之种子,尽快在长安皇庄种植。” 大司农应喏。 刘彻借着表彰苏碧曦的名头,把她唤到了近前,吩咐黄明奇,“给翁主拿手炉,把之前炖着的天麻人参乌鸡汤给翁主端来。” 苏碧曦的脸色一下就拉下来了。 自从他们说开了子嗣的事,刘彻几乎每日可着劲儿给她进补,日日盯着她喝下一大堆的汤汤水水,把苏碧曦喝得苦不堪言。 但是在元宵宫宴上,天子赐食是一种荣耀恩宠,即便是鸩酒都得毫不犹豫地喝下去,何况仅仅是补汤而已。 黄明奇也不用别人,亲自端着刘彻昨日就吩咐熬着的羹汤,来到了苏碧曦的坐席旁,“翁主。” 苏碧曦脸色发黑,悄悄瞪了刘彻一眼,不得不谢恩,咬牙把喝到要吐了的乌鸡汤喝了下去。 好在苏碧曦出了这么大一个风头,前来敬酒恭贺的百官宗室络绎不绝,就是苏碧曦修为深厚,还能撑下去。 田蚡今日穿着大朝服,衣冠楚楚,锦袍广袖,笑着走来,“翁主好气魄,这么一座金山,举手就献了出去,某佩服之至。某蒙陛下赐婚,纳采之礼,还望翁主能够莅临。” 汉室的婚礼遵循周礼,要行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六礼。 像诸侯王嫁女,一般从纳彩到最后亲迎,很有可能要走上一年以上的礼节。 苏碧曦象征性地恭喜了田蚡一句,婉言拒绝,“武安侯大喜,按理臣女自是要去凑这个热闹的。 只是武安侯也知道,臣女身为太皇太后外孙女,外王母薨逝,臣女自是要守孝一年。红白喜事相冲,不好去给武安侯添麻烦。待臣女出了孝期,自去武安侯婚宴上,讨杯喜酒喝。” 田蚡笑着应下,脸上神色莫名。 此一年,皇后陈阿娇因为在太皇太后孝期有不敬之举,被天子废黜,迁入长门宫。 已经前往封地的馆陶大长公主呈上了请罪上疏。 朝中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窦氏已然随着太皇太后的薨逝失势,曾经盛极一时的窦氏没落了。 偏偏出了个意外。 窦太主馆陶大长公主义女文锦翁主敬献了棉花之后,大司农几乎是想插上翅膀,把所有已经制好的棉衣送往边疆。 将作大匠所属的所有匠人,大司农甚至把属下的太仓,均输、平准、都内等所有官员奴仆都挪了过来,连夜赶制棉衣。 文锦翁主不仅把闽越所属棉花庄子的文书账册一应交给了大司农王恢,连同所有的翁主府奴婢也借给了王恢,用来赶制棉衣。 文锦翁主作为得到陛下称赞的宗室表率,都做到了如此地步,长安列侯诸侯王并百官,都捐献布匹粮草,出借奴仆,归大司农王恢调派。 此一年,边疆将士阵亡冻伤人数大幅减少。遭到雪灾的上谷,马邑得了棉衣,熬过了严冬,一些庶民甚至为文锦翁主立了生祠,日夜祭拜。 转眼便到了武安侯田蚡迎娶燕王嫡女的正日,天子下诏,令在长安的皇族及列侯皆去恭贺观礼。 武安侯跟燕王女在元光二年就已订下婚约,经过六礼,如今已经是元光三年的冬日。 燕王嫡女刘亭翁主早已到了长安,燕王及燕王妃亲至,为二人主持婚礼。 婚礼按照周礼,定在黄昏的时候。 此时民风开化,女客跟男客皆在正厅观礼,同牢合卺礼结束后,田蚡留下宴客,向诸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敬酒拜谢。 苏碧曦身为宗室,自是要遵照天子诏令,前来参加婚宴的,并被安排跟魏其侯窦婴及夫人坐在一处。 她从名份上乃是窦婴的外甥女,要唤窦婴为舅父,唤窦婴夫人为舅母,坐在一处自是得宜的。 田蚡按照座次敬酒后,来到苏碧曦这边的坐席,几人都从坐席上起身还礼。窦婴为尊长,主动跟田蚡道贺。 田蚡谢道:“某之婚礼,能得魏其侯跟文锦翁主前来,实是幸事。” 说完,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垂首行礼的苏碧曦。 苏碧曦自岿然不动,根本不憷他。 按照礼仪,前来参加婚礼的宾客皆要跟在座诸人敬酒,窦婴便看着时候,起身敬酒。 只不过,田蚡方才来敬酒时,几乎所有的宾客都起身还礼,避席相让。而轮到窦婴敬酒时,只有很少几位避席,大部分人都只是微微欠身还礼。 窦婴心知窦氏没落,自己没有实权,世人逢高踩低罢了,并不以为意,转头跟苏碧曦继续说起了棉花种植的事来。 此事长安人人关心,他难得跟苏碧曦聚在一起,自是有心探问的。 谁知正厅一侧忽地传出一阵骂声,“我把你这没良心的混账黄子劈头给杀了!之前别人发达的时候,你就俯首帖耳,恨不得把自己给人家当儿子。现在长辈来给你敬酒,你竟然连起身避让都懒得动了。我灌家有你这样的狗-日-的儿孙,真是祖坟埋错了地儿去!” 苏碧曦惊诧,抬眼望去,竟是将军灌夫在婚宴上就在叱骂临汝侯灌贤。 灌贤乃是灌夫子侄,都是颍阴灌氏人。 灌夫字仲孺,在七国之乱中,父亲战死,自己出生入死才赢得了功勋,却因脾气暴躁,饮酒好斗,连窦太后的兄弟窦甫都被他殴打过,屡次被夺了官职。 但是灌夫生性豪烈,很是重情义,尚游侠。在窦婴显赫的时候与其交好,在窦婴失势,门庭冷落的时候,仍然不改初衷,时常看望窦婴。 灌夫这字字句句,明里说的是自己的子侄灌贤,实则说的是田蚡之前身为窦婴的门客,在窦婴面前行子侄礼。现在一朝发达了,窦婴来参加田蚡的婚礼,宾客竟然懒得避让,田蚡自己都不曾动弹一下。 这话苏碧曦听得懂,在座宾客也都听得懂,田蚡自然不可能听不懂。 今日是田蚡的婚礼,假如他咽下了这口气,岂不是等同于让灌夫当场甩了一耳光,把自己的脸放在脚下踩。 燕王跟燕王妃在这里,这是天子下令列侯跟诸侯前来参加的婚宴。 田蚡此时被羞辱,以后如何在长安立足。 田蚡显然也不打算忍下去,他径自来到了灌夫旁边,对着大发脾气的灌夫道:“临汝侯正在与程将军说话,仲孺如此大声呵斥,置临汝侯的声名于何地?” 窦婴深知灌夫的脾气,将不住拉着他衣袖的窦夫人撇下,立时便起身来拉住灌夫,再三躬身对田蚡致歉,“武安侯,灌夫一向莽撞,今日行为确实不断,还请武安侯见谅,我这就带他离去。” 座上宾客哪里敢看窦氏跟田氏的热闹,纷纷借故告辞。 灌夫如果是一个识时务的人,也就不会立下这么大的战功,如今还是一个白身,仍就大声指着站起身不断赔礼道歉的灌贤骂道:“武安侯且别管我,我今日教训我们家这个不懂礼数的东西。你这个贼狗攮的,我们灌家就是这么教你礼义廉耻的吗?你就只记得现在对你有用的人,昔日的恩人都当成狗屁了吗?” 灌贤如何不知道自己叔父的脾气,只得不断认错,并对田蚡致歉,“请武安侯海涵。叔父今日多饮了些酒,某又做错了些事,故惹得叔父不快,搅扰了武安侯的婚宴,望武安侯多多恕罪。” 田蚡脸上青白交加,身上的玄色婚服庄严肃穆,衬得他相貌丑陋的一张脸,看上去甚至有些狰狞,嗤笑一声,挥手叫来府卫,“今日在下婚宴,乃是陛下做主赐婚,更是陛下下诏令列侯及诸侯前来观礼。灌夫当堂辱骂宾客,不敬在下是小,更是对陛下的不敬,对天子诏令的蔑视。今将灌夫囚于在下府邸,某即可入宫禀报天子,定要灭了颍阴灌氏一族!” 苏碧曦跪坐在坐垫上,不断安抚窦夫人,看着径直离去的田蚡,眉头紧紧蹙着。 灌夫虽然大闹田蚡的婚宴,的确是行为不妥,但是说破天也不过就是责罚一下罢了。 无论是孝景皇帝还是刘彻,都对灌夫多有照拂,根本不是这么一点错处就能处置的了。 田蚡更不是个蠢人,要想真得灭了灌夫一族,提出的罪名绝不可能是大闹婚宴就够的。 颍阴灌氏在他们当地的郡望,树大根深,富可敌国,又有多人在朝中封侯拜相,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够铲除的。 苏碧曦跟颍阴灌氏没有任何交集,但是窦婴明显是要保下灌夫的。 窦婴乃是窦氏人,苏碧曦是窦太主之义女。 窦婴为了帮刘彻,拿出了孝景皇帝的遗诏,跟王氏田氏结下了死仇。 而刘彻之所以知道窦婴有这份遗诏,乃是苏碧曦告知。 仅凭这份恩德,苏碧曦就必要保下窦婴的。 田蚡如果此行所谋仅仅是灌夫,绝用不着如此大动干戈,在婚宴当场就离去进宫。 而一旦牵扯到窦婴,田蚡知晓窦婴有遗诏,可以免去死罪,却仍然要把事情闹大,则必然是田蚡手上有可以置窦婴于死地的东西。 这个东西,可以让刘彻不顾先帝遗诏,不顾窦婴曾经襄助于他的恩德。 苏碧曦看着徐徐落下的金乌,远处苍山不断的消失在暮霭中,凌冽的寒风从四面八方拂来,心中喟叹一声。 山雨欲来。 ※※※※※※※※※※※※※※※※※※※※ 520,爱你们(^o^)/~ 感谢鎏家小可爱的地雷 感谢读者“男神大迷妹”,灌溉营养液*40 读者“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 读者“浅唱那悲伤”,灌溉营养液 0558 田蚡跟燕王嫡女的婚事是由刘彻赐婚的, 田蚡自是先去了宣室殿, 在刘彻面前大肆痛斥了灌夫一通。 话才说到一半,长乐宫便来了王太后的心腹宫人, 说王太后有请。 王太后关心田蚡的婚事, 听说了田蚡婚礼上发生的事,也是情理之中。 刘彻便领着田蚡一并到了长乐宫,还没有给王太后行礼,王太后便指着刘彻问道:“彘儿, 你忘记你继位当初,窦氏的人都是怎么为难你的吗?窦漪房那个老妪把儒生扔进野猪圈里, 活生生要让野猪咬死那个儒生!她逼着你娶了陈阿娇,逼着你废除了新法, 逼死了御史大夫, 废除了丞相太尉!我不过想让你立你舅父为丞相,你就说我干政, 那窦漪房是什么,那才是牝鸡司晨,那才是步了诸吕乱政的后尘!我已经龟缩在长乐宫不发一言,但是现下还没死了, 现下窦氏人就敢欺辱你舅父。要是等我死了,你外王母他们哪里还能有活路!” 旁边赶来相劝的平阳长公主闻言便是一惊。 先帝跟陛下一向谨记灌夫有功,优待于他。 当初灌夫把窦太后的从兄打了一顿, 不过就是贬官罢了。 田蚡婚宴上明明是灌夫醉酒, 训斥自己的子侄, 闹破天了不过是举止不当,申饬几句也就是了。 但是王太后这话,直接便说成了是窦氏跟王氏的恩怨,挑起了刘彻对窦氏的恨意,一字一句根本不曾提起过灌夫。 平阳长公主孀居,儿子又还年幼,已经失了夫家依凭,只能靠着自己的亲弟弟刘彻跟王太后,她绝不愿意自己阿母跟弟弟彻底闹僵的。 隆虑长公主在一旁就更是脸色惨白,几乎连站立都没了气力。 她本就嫁给了窦太主馆陶大长公主二子,阿母口口声声说窦氏跟王氏不共戴天,刘彻跟窦氏仇深似海,她这个给窦太主做儿媳的人要如何自处? 即便是汉室公主,做了别人儿媳也就罢了,她偏偏嫁的是窦太主最疼爱的小儿子,还久久没有子嗣,早就不得窦太主的眼,在家里处境尴尬。 她是汉室长公主,窦太主更是汉室大长公主,既是她的姑母,又是她的君姑,哪里是她能够不敬的? 窦太主虽然已经搬回了封地,但是即将到了除夕,已经搬回了长安的长公主府邸。 一旦阿母又挑起了窦氏跟王氏的恩怨,窦氏再是失势,她做了窦太主的儿媳,头一个被磋磨的便是自己。 君姑磋磨自己儿媳的手段真是太多了,让自己丈夫不能跟自己同房,赐几个通房奴婢,让她时刻服侍…….这些还都是儿媳应该做的,没有任何人可以指责窦太主一句。 阿母当着这么多宫人面前说出这种话,是要把她逼死啊……. 长信殿里服侍的宫人恨不得此刻自己聋了瞎了,自古掺和进这些争斗的人有几个能全须全尾出来的,连皇室贵胄送命的都比比皆是,他们这些奴婢们还不够上位者看上一眼的。 随着隆虑长公主在原地摇摇欲坠,服侍她的使女长妪连忙扶住她,平阳长公主疾步上前,吩咐宫人们带隆虑长公主到偏殿休息,去太医院唤医丞来看,转头便对脸上也带了些忧色的王太后道:“灌夫一贯就是那个脾性,表叔父还苦劝他不要闹事,哪里就是表叔父的错呢?阿母,你不为了其他人,就为了你可怜的女儿们想想。” 说罢,平阳长公主掩面,轻声低泣起来。 田蚡看见此番变故,心知王太后这时是帮不上什么忙了,忙也跟着劝,“阿姊,这是灌夫不敬陛下,有负皇恩。这是陛下做主的婚事,陛下自是会秉公决断的。” 这话丝毫没有涉及到魏其侯,但是字字句句都是要把事情闹大的意思。 平阳长公主自来便知道自己这位舅父所谋甚大,却不知他把这区区醉酒闹事的事情闹大,究竟要筹谋些什么。 王太后眼中冰冷,冷眼看着刘彻,“彘儿,这是你血脉相连的舅父,是你赐婚的婚事,你要是不给个交待,就别怪我给你舅父做主了。” 这事落到王太后手上,不说灌夫,就是魏其侯窦婴,恐怕也难得了善果。 王太后一旦下了诏令,刘彻再驳回王太后的旨意,落在天下人眼里便是不孝。 即便刘彻现在可以挟制王太后,也绝不愿意落到两败俱伤的地步。 此事又算不上政事,只是田蚡婚宴上的私事,刘彻于王太后心中毕竟还是有愧,再加上涉及燕王。 诸侯王都在一旁看着了,这件事根本不能大事化小,本身就足够大了。 平阳长公主还欲再劝,刘彻摆摆手,淡道:“我欲召集百官列侯,皇族宗室,在长乐宫共议此事。至于灌夫之罪,待廷议过后,我自会给武安侯一个交待。” 灌夫不过是醉酒闹事,会有什么大的罪过,刘彻这是打算息事宁人了,王太后哪里听不出来刘彻的意思,怒道:“灌夫一个平民,胆敢咆哮一个列侯的婚宴,难道脱得了一个斩首示众的罪过?” 刘彻小时候虽然常常被王太后训斥教导,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他早已御极多年,王太后如今用这样训斥小儿的口气来跟他说话,还是当着这么多奴婢的面,脸上的神色更加冷凝,他周围的奴婢都跪了下去,不停瑟瑟发抖,语气已经有了隐隐的怒意,“阿母,灌夫是有错,但是他酒醉胡说了几句,说的还是自己的子侄,罪不至死。当年七国之乱时,灌夫的父亲战死,灌夫连安葬自己的父亲尚且不能,阿翁且厚待于他。” 刘彻已经退了一步,田蚡见二人又要吵起来,给王太后使了颜色,连忙向刘彻谢恩,“陛下体恤卑臣,卑臣感恩不尽。” 平阳长公主也道:“阿母,阿弟既然有自己的道理,自是会好好处置的,我们去看看阿妹吧。” 田蚡这个事主都同意了,王太后得了自己弟弟的示意,不知他究竟有了什么打算,便也不再说什么,去偏殿看自己女儿。 ※※※※※※※※※※※※※※※※※※※※ 感谢读者“浅唱那悲伤”,灌溉营养液 0559 作为每日都跟刘彻同塌共枕的人, 苏碧曦当晚便知晓了事情发生的所有经过, 还是刘彻主动,巨细靡遗地告诉她的。 苏碧曦不得不感慨, 难怪那么多人都想往帝王后宫里安插自己人, 用尽九牛二虎之力来争宠,实在是能当上帝王的心尖子,能够得到的好处简直是无人可以抵挡。 别的不说,皇帝稍微跟你说一两句话, 就比得上其他不知内情的人拼死拼活地打听半晌。 苏碧曦坐在刘彻怀里,被他用厚厚的深紫色绣牡丹锦被裹了, 听他说完发生的事后,便抬起头, 轻声开口, “阿彻,你是想放过舅父的吗?” 这话还真只有她能直接问刘彻。 苏碧曦再次感慨, 能够有天下权势最大的天子做靠山,这人还是你倾心相许的爱人,实在是一件十分让人舒心的事情啊。 她现下并不知道田蚡手中究竟有什么东西,经过上次的事情以后, 想必田蚡防她如虎,肯定做了无数种陷阱在等着她。 而且即便田蚡缄口不言,绝不代表韩安国, 田蚡的几千门客也一字不语。 她能够拦住田蚡, 拦得住这几千人吗? 田蚡在刘彻继位以后就开始得势, 累积的人脉势力难以计数,根本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够扳倒的。 但是如果刘彻本人就不愿意动窦婴,就算田蚡再有什么板上钉钉的证据,也是没有丝毫用处的。 刘彻低头,看着怀中小人儿的双眸,沁了水雾似的,黑白分明,波光潋滟的水光在在晶莹剔透的双眸里流转,俏生生地看着他。 他心中一动,压上女郎花一样的唇瓣,在上面辗转了好一会儿,肆意研磨,品尝她口中的清甜。 待稍稍餍足,女郎唇上染上了莹润,就像是夏日里清晨荷花花瓣上的露水,娇艳欲滴。 刘彻将拥着苏碧曦的手臂紧了紧,贴着她的脸颊,答道:“叔父帮过我们,于我们有恩,此事又并无错处,我怎么会动他?” 怕只怕田蚡会让你一定要处置窦婴。 苏碧曦想了想,“舅父有先帝遗诏的事,是我告知你的。” 她用手堵住刘彻的唇,不让他插话,“以致舅父跟太后结下了死仇,跟王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田蚡种种作为,让我甚是不安。倘若舅父被田蚡此事所陷,定是了不得的大事。阿彻,如果真到了你非要杀了舅父的时候,东宫廷议先勿定舅父之罪,就当是给舅父一个颜面。” 刘彻顺势亲了亲苏碧曦的素手,点头,“女君有言,仆敢不从命。” 苏碧曦跟他说正事,被他这样打趣,立时就羞恼了,伸手戳了戳刘彻的胸膛,“谁是你们家女君?还没明媒正娶,什么都不算。” “现下离除夕已是不远,我连婚服都吩咐做好了”刘彻笑道,“我服侍了君儿这么久,君儿莫非要对我始乱终弃?” 苏碧曦羞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把自己缩进刘彻怀里,捏了他紧实的腰肢一把,“胡诌些什么呢!” 愉悦的笑声从刘彻口中传出,苏碧曦脸颊边的胸膛也因这笑声而不停动着,刘彻好脾气地哄道:“好好,乖乖儿说的是,是我说错了。我今日吩咐黄明奇送来的婚服,君儿试了吗,可需要改动?” 陈阿娇迁入长门宫已经有了一段时日,刘彻打算在今年年节大宴上下诏,立苏碧曦为后。 他从去年就让人给苏碧曦做了婚服,这几日终于做好,连忙拿来给苏碧曦试衣,就担心有什么不合身的地方。 “我白日里便试了,除了太重了以外,都没有不好的地方”苏碧曦蹙眉,犹豫了一会儿,“阿彻,那婚服会不会太多层了啊?要穿着那么重的衣服,路都走不好。” 汉承秦制。 汉室皇后的礼服虽然不再是周制的袆衣,改称庙服,但形制上仍然绣有翟鸟花纹,素纱中单,黼领,罗縠褾、襈,褾、襈,白玉双佩,玄组双大绶等等。穿上这些就需要好几个人小半个时辰的辰光,没有人扶着根本走不了路。 严冬时节,苏碧曦仅仅是试穿,身上就出了一身的汗,实在是不堪其苦。 “辛苦我的乖乖儿了”刘彻如何不知晓这是苏碧曦在跟他撒娇,亲昵地吻了一下苏碧曦的唇,“郎主奖励一下我的乖乖儿,受累了。等仪式完成了,我带君儿去上林苑围猎,补偿一下我的君儿,如何?” 苏碧曦轻哼,“不知道是谁喜欢围猎,还说成是补偿我。我日日在翁主府,想骑马就骑马。” 刘彻大笑,醇厚如丝弦般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好,我们女君体贴一下郎主,就陪着郎主去上林苑。” …… 今日乃是天子诏令百官廷议灌夫之罪,商讨如何惩处之时。 宗室列侯,百官皆跪坐长信殿中,刘彻着玄色常服于其上,众人久久不发一语。 鎏金浮雕花卉纹三足铜炉中的熏香袅袅浮起,年轻帝王的面容被烟雾遮挡住,不辨喜怒,晦涩不明。 端坐下首的百官不约而同地想到,曾经还稚嫩,被太皇太后摆布的天子,不知何时,已经长成了威严自成,七情六欲无半处可查,谈笑间可断天下的雍容帝王。 他们的生死,不过是在这位帝王的一念之间。 刘彻坐在高台上,淡然开口:“今日传唤众卿,乃是议一议武安侯婚宴当日,灌夫醉酒之事。武安侯,你乃是事主,便由你先说吧。” 座上百官听得天子的话,便知晓了天子对于此事的意思:灌夫不过是醉酒,小过耳。他们心下一松,既然天子要对此事轻拿轻放,他们自是知晓自己该如何做的。 只有猪油迷了心的人,才会在这么一件小事上忤逆天子,又不是嫌脑袋在脖子上待太久了。 田蚡出而言:“卑臣蒙陛下做主,赐婚燕王翁主,卑臣幸甚,心中惴惴,无一日不感怀圣恩。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审慎筹备,不想婚宴当日,宗室列侯临门,灌夫以一介平民之身,咆哮婚堂,不敬犯上,所为横恣,罪逆不道。” “武安侯此言差矣”魏其侯窦婴反驳,“灌夫不过是在婚宴上多饮了几杯酒,训斥了自家子侄一顿。难不成灌夫一个做叔父的,说自己子侄几句,还犯了王法不成?武安侯仅以灌夫小错,便要扣上一个大不敬之罪,这罪名也来得太轻巧了吧。” 谁知田蚡竟然轻笑了一声,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魏其侯说的是。我如果仅仅是因为灌夫在我婚宴上说了几句话,便要拿下他问罪,还要杀了他,日后还有谁敢来我家,我家岂不是成了虎穴狼窝呢?” “我要向陛下首告的是,颍川灌氏,横行乡里,鱼肉百姓,横恣颍川,凌轹宗室,侵犯骨肉”田蚡话锋一转,从衣袖中取出数张绢帛,“灌夫尚游侠,家产不计其数,每日大宴宾客。颍川有一歌谣曰,灌氏除,颍水清;灌氏在,颍水浊。陛下,颍川人苦灌氏,如当日天下苦暴秦矣!” 田蚡将手中灌氏之罪行证据呈于天子,天子将之四发于下,予百官遍览。 窦婴不妨田蚡竟然备下了如此铁证,心中惊骇,强自镇定道:“此乃颍川灌氏所为,而非灌夫。灌夫离家久矣,何以因此而获罪?” 主爵都尉汲黯起身,向刘彻行礼,“陛下,卑臣当日亦曾去往武安侯婚宴。灌夫确实只是醉酒,说了临汝侯几句。虽然有些不妥当,实在罪不至死。” 汲黯秉性正直,好直谏廷诤,素不结党营私,在朝中名声极好。他站出来为灌夫说话,并不出乎众人意料。 0560 长乐宫乃是太后所居东宫, 太皇太后还在的时候, 这里是窦太后召见朝臣的地方,是人人挤破头想要来的地方。 时移世易, 太皇太后已死, 当今天子设立了内外朝,已经彻底掌握了朝政大权。 孝景皇帝事事都听从窦太后之命,甚至连窦太后让孝景皇帝只能读黄老之书,不可读其他诸子学说, 他也无不遵从。 当今天子并不像他的父亲。 太后之前诛杀韩嫣,试图让田蚡任丞相之事, 世家大族们是听到过一些风声的。 且不说天子跟太后之间如何博弈,韩嫣一个活生生的人, 陪伴刘彻那么多年, 早不杀晚不杀,偏偏就在太皇太后薨逝后, 被太后以淫-乱后宫的罪名仗杀,这时机真是巧合地如同在唱戏。 在宫廷出入的太子随侍,即便再蠢,也不可能做出在太皇太后孝期淫-乱的事来。 韩嫣也是世家公子, 家里奴婢使女何其多,又是天子近臣,长相风流俊美, 是长安城里多少世家夫人中意的女婿, 会为了一个后宫的女郎, 就做出这么大逆不道的事?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韩嫣真得有什么不妥的事,天子亲自说情,太后说杀便杀了,置天子的威严于何地? 举凡四海,还有谁敢如此在天子头上动土,直接把天子的脸放在地上踩? 今日之事,看着只是廷议灌夫醉酒闹事,武安侯作为天子舅父,却是一举把事情闹到了颍川灌氏一族,跟魏其侯在东宫公开争执。 事关皇家,再小的事情也会是大事,何况是天子亲自主持,百官宗室参加的廷议。 以武安侯手中颍川灌氏的这些罪证,一个抄家灭族是决计少不了的。 但是话说回来,哪一个家族在自己的郡望,没有做过一些横恣侵民的事情,哪个官员没有亵玩过几个平民女郎,这对于权贵来说,几乎是家常便饭。 颍川灌氏只是做得太过,太蠢,太明目张胆,还欺压到皇族身上来了,又正好被想收拾他们的武安侯拿住了证据。可见这一大家子人也没几个有脑子的,祖坟恐怕也埋错了地方,才摊上了这么几个败家的子孙。 好在灌夫及其几位子侄,都是平乱有功,简在帝心之人。只要天子没有把颍川灌氏彻底铲除的心思,再过个几年,待事件平息之后,重新启用他们,也是常事。 远的不说,天子这些年来修筑驰道,劝课农桑,还在全国各地推广文锦翁主敬献的红薯玉米等种子,重赏能够养出良马的百姓,明摆着就是要对匈奴用兵。而要用兵,绝少不了良将。 颍川灌氏,多的是良将,还会愁没有起复的时候吗? 武安侯却硬是把颍川灌氏逼到了无路可退的地步,把跟魏其侯,跟窦氏的争斗明晃晃地摆到了明面。 朝中能够去趟王氏跟窦氏这摊浑水的人,能够去掺和了以后,还能全身而退的人,实在是不多。 内史郑当时脸上犹疑不定,用余光查看了一番周边人的反应后,犹豫地站了出来,道:“陛下,卑臣也赞同魏其侯与都尉所言,灌夫醉酒,只是小过。” 刘彻不置可否,摆摆手,深邃的眼眸里划过一丝波动,脸上仍然没有任何波澜,点了丞相韩安国,问道:“丞相以为,魏其侯跟武安侯孰对孰错?” 众人闻言便不约而同地把目光转到韩安国身上。 丞相韩安国是经由武安侯才得以入朝为官,更是武安侯一把推向丞相之位,可谓是武安侯一系中嫡系的嫡系。 武安侯极为信任韩安国,两人之前时常同进同出,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陛下亲自点了丞相来问话,问的还是武安侯跟魏其侯究竟谁对谁错。 丞相若说是武安侯的错,岂不是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之嫌? 相对的,丞相若说是魏其侯的错,那岂不是在替武安侯出头,公报私仇,不辨是非?这样的一个人,如何担当得了汉室的丞相,辅佐天子之重责? 陛下看似不经意地让丞相来断一断是非,究竟是有意,还是无心? 韩安国早就知道今日必逃不了此事,尽管已经跟府中门客再三商讨过,此刻被刘彻犹如实质的目光看来,仍然不禁冷汗涔涔。 他自建元六年为丞相以来,便开始侍奉刘彻,至今已逾三载。 且不论当初他能做这个丞相,便是刘彻跟王太后博弈退让的后果,刘彻根本不是很满意他这个丞相,单是这位看似年轻却深不可测的帝王,他从来不敢等闲视之。 刘彻在太皇太后薨逝后,便将朝廷分为内外朝,内朝自大将军以下,侍中,常侍,散骑常侍、黄门侍郎以及光禄勋等。 这些内朝官虽然并没有实际的职权,却是刘彻亲信,可以参与朝政,奉刘彻诏令行事,事实上便是在与丞相分权。 汉室成立之初,萧何为汉室第一任丞相,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在高皇帝出征时,萧何陈平甚至可以代天子行事,可见汉室丞相权势之鼎盛。 可在刘彻设立了内朝之后,他作为丞相能够握在手中的权势便大大不如从前。 他是由武安侯举荐,与武安侯一向亲近,刘彻绝不可能把他视为亲信,更容不下他拿汉室的江山来替王氏跟田氏谋算。 没有哪个帝王能够容忍别人从他口袋里拿东西。 连王太后都被刘彻收拾得俯首帖耳,何况他一个臣子。 但是王太后及武安侯是他最有力的靠山,也是不可违背的人。 举凡朝臣,最忌讳的便是两面三刀,首鼠两端,摇摆不定。 他即便向刘彻投诚,刘彻也根本不会信任他这个背弃了王太后跟武安侯的人。 朝政中事,但凡走错一步,赔上的就可能是不仅身家性命,而是满门生死。 韩安国心中苦笑,从队列最前方踏出,跟刘彻行礼,毕恭毕敬地回道:“魏其侯说灌夫有万夫不当之勇,父亲战死,仍然身负战戟,几入吴军之中,身上重伤数十处,大幸方能活命。此乃天下壮士,名扬四海,功盖天下者也。在武安侯婚宴上,灌夫不过是醉酒而言,的确是不足以判处诛杀之罪。” 这是赞成魏其侯所言,要放过灌夫? 众人心中转过好几番,只觉得丞相把灌夫夸赞了这一番,实不是丞相平时那副老谋深算的行事。 果不其然,只见韩安国继续道:“然则,灌夫好游侠,家累巨万,横恣颍川,欺压皇室,颍川百姓苦灌氏如暴秦。这就好比是一株百年老树,树枝生长得比树干都大,会使得树干都难以承载树枝,从而不堪重负。由此而见,武安侯所言亦是颇有道理。至于二人孰是孰非,卑臣不敢妄言。陛下圣明烛照,英明决断,必能裁决之。” 韩安国虽然两边各打五十大板,看似什么结论也没有,却是好像什么话都说了。 灌夫的确有不世之功勋,但是恃宠而骄,几番为难宗室外戚,变本加厉。这已经不仅是秉性粗暴,恐怕已经是藐视皇恩,不敬天子了。 颍川灌氏在郡望如此暴行,绝不是灌夫及灌氏的功勋就可以抵过的。 汉室立国至今,开国功臣被族灭的,远的有韩信,英布,张耳等七大异姓王,近的有拯救汉室于危难存亡之际的周亚夫。 这些人,哪一个的功勋比不过灌夫,最后都是什么下场? 韩信之功勋,已经足可以自立为王,却并未行自立之事,哪里可能在汉室立国后,再思谋反之事? 周亚夫甚至是孝景皇帝,刘彻的父亲亲自逼死的。 周亚夫作为周勃之子,功冠天下,如果不是孝景皇帝有意,如何可能被几件不痛不痒的诬陷逼死? 究其根本,不过是这些人活着,不利于汉室江山。 他们的死,不是因为他们有错,仅仅是因为,他们在汉室天子心目中该死而已。 如今灌夫及颍川灌氏,就好比是已经妨碍了树干生长的树枝,就应当被剪除,否则就会越发危害树干的存续。 究竟是汉室的千秋基业重要,还是颍川灌氏重要,这便是韩安国留给刘彻所要决断的。 刘彻肃穆的面容上依旧是波澜不惊,渊渟岳峙般端坐在高台之上,久久无言。 长信殿中安静地落针可闻。 严冬时节,即便是长信殿中已然放了火炉,在座的诸人都觉得浑身冰冷,气氛沉滞地让他们几近呼吸都有些小心翼翼。 却听武安侯田蚡忽然又道:“建元元年,颍川灌氏族中子弟婚宴,魏其侯,临汝侯,灌夫与灌氏诸人,大宴宾客,与燕赵魏齐豪杰之士开怀畅饮,十几日不可断绝。建元五年,灌氏有丧,魏其侯,灌夫与诸多前来之游侠,亦是坐席半月之久。元光元年,灌氏有寿宴,淮南蜀地都有侠士相贺。某好声色犬马,亵玩倡优巧匠,不过是盛世之好也,不足为虑。然魏其侯,灌氏日夜与天下侠士论议,票号票据不断送入其中,良马仆从如云,睥睨长安,待天下有变而立大功,风云出而潜龙跃。陛下圣明,卑臣不知魏其侯与灌夫,所为为何。” 待得苏碧曦听桑弘羊复述东宫廷议时,田蚡最后所言的这番话时,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自己无异于听见冬日响雷,不敢置信地再问了一遍桑弘羊,“武安侯说,’ 待天下有变而立大功,风云出而潜龙跃’,你没有听错?” 此言一出,魏其侯跟颍川灌氏,只怕是全部要被灭族! ※※※※※※※※※※※※※※※※※※※※ 感谢读者“紫陌花开”,灌溉营养液*13 紫陌花开也是老朋友了啊(^o^)/~ 0561 桑弘羊不妨苏碧曦竟然对田蚡的话如此震惊, 再重述了一遍后, “武安侯说罢,内史郑当时又说武安侯言之有理。陛下见他摇摆不定, 训斥了他一番。” 他顿了顿, 见苏碧曦神色焦灼,继续道:“陛下当场把魏其侯跟灌氏下了廷尉府大牢,令廷尉张汤审理此案。” 苏碧曦摆手,从柔软的坐垫上起身, 捧着错金雕刻梅花手炉在花厅里不停踱步,眉头蹙得紧紧的。 张汤是时下有名的酷吏, 主张严刑峻法,唯刘彻之命是从, 是自商鞅以来法家的坚实拥趸。 刘彻想要给一个人定罪, 张汤可以罗织无数的罪名,强加在那个人身上, 把那人说成是十恶不赦。 张汤这个名字,在长安城是可以用来止小儿夜啼的。 刘彻任命张汤来审理魏其侯跟灌氏,可见是已经下定了要魏其侯跟灌氏一个都不留的决定。 她设想过千百种田蚡要构陷窦婴的谋划,却万万没想到田蚡用的是这种光明正大的阳谋。 这个罪名, 刘彻是绝不会放过窦婴跟灌夫的。 刘彻作为汉室天子,外敌,外戚, 诸侯王, 地方豪强, 朋党都是他的心腹大患。 外敌如匈奴,刘彻此时仍然没有足够的实力彻底铲除。 外戚窦氏已经随着太皇太后的薨逝失势,王氏田氏却仍然因着王太后的支持,屹立于朝堂。 他不可能真得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诸侯王尾大不掉,已经是从高皇帝立国就有的大祸。 刘邦何尝不知道周室亡于诸侯分国,但诸侯制已经是刘邦当时最好的处置办法。 刘邦是一个不管死后洪水滔天的人,在当时能够稳定汉室江山,于他就已经是尽了心力。 诸侯王这个祸患直到今天,早已是汉室江山身上一个发脓的毒疮,只能拿出壮士断腕的决心,在合适的时机,使用合适的手段方能缓缓图之。 先孝景皇帝听信晁错,颁布削藩令,得来的是吴楚七国之乱,陷汉室江山于危难。 晁错当时有言,削藩反,不削藩亦反,不如及早削之。 话虽没有说错,但是晁错采取的强行削藩的诏令,不仅不合时宜,也没有权衡诸侯王与朝廷的境况,在朝廷毫无准备的时候,逼反了吴楚。 任何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傻子,都不会把手上的东西白白送给一个对你不怀好意的人。 削藩就是从藩王身上直接动刀子,钝刀子割肉,迟早会把藩王一刀一刀割得体无完肤,血尽而亡。 一旦汉室真得削藩,但凡有点实力的藩王,都是必定会反的。 因为反是死,不反亦是死。 朝廷既然下诏削藩,就一定要做好藩王谋反的最坏准备,以及对于此种情况的应对措施。 孝景皇帝显然没有这个准备,晁错显然也不是执行削藩的合适之人。 晁错在错误的时机,做出了错误的事,招来了致命的可怕后果,危及满门。 刘彻是一个极有耐心的人。 他可以耐心等待太皇太后薨逝,将朝政握在手中,可以等待反攻匈奴的时机,可以筹划剪除诸侯王的实力,哪怕是忍字头上要悬一利刃。 如今的颍川灌氏,就已经是实打实的地方豪强。 地方豪强手里有几千门客,结交无数豪杰游侠,手里有财帛有良马。 这样的地方豪强可以做什么? 当年高皇帝刘邦,就是这样一个地方豪强起家,甚至还不如颍川灌氏。 高皇帝斗赢了几十路起兵豪强,杀了项羽,最后立下了汉室国祚。 刘彻不可能容下颍川灌氏这样已经成了气候的地方豪强。 毕竟,谁能保证,颍川灌氏永远不会反? 让一个帝王去相信虚无缥缈的承诺,不如亲手除去所有的隐患。 再者,颍川灌氏欺压百姓,横征暴敛,还骑到了皇室的头上。如此作为,难道不是因为其有恃无恐,根本不把汉室朝廷放在眼里? 最可怕的是,魏其侯窦婴为代表的窦氏,竟然跟颍川灌氏勾结在了一起。 窦氏作为外戚,本就是刘彻心中的隐忧,却早已经跟成了气候的颍川灌氏站在一起。 他们二者在一起,如果一点图谋也没有,说出去只怕是三岁稚子都不信。 而在刘彻心目中,就是两个本就有实力的势力彼此勾结。如果他们想反,则随时可以造反。 对于这种有实力,更是流露出了这种迹象的人,帝王只会直接除去,绝不会留下后患。 帝王的猜忌心永远不会消除,他会猜忌他身边的每一个人。 因为他们一旦没有了这种危机感,离他们的灭亡也就为时不远了。 田蚡用这种阳谋,直接让刘彻不得不亲手杀了窦婴跟灌夫,而且还亲自送了刘彻杀了他们的理由。 甚至于,以苏碧曦窦太主义女的身份,如果想要跟窦婴求情,就会在苏碧曦跟刘彻之间划下一道嫌隙。 在江山跟美人之间,只要这个皇帝不是个傻子,就知道该怎么选。 一个帝王一旦失去了江山,等待他的只有一条死路,而且多半是不得好死。 对于任何危及江山社稷的东西,刘彻都必定会毫不留情地铲除。 男女之间,一旦有了嫌隙,就再难回到以前。 在常人看来,刘彻可以有数之不尽的妃嫔,而苏碧曦跟帝王有了情意,无论刘彻对她如何,此生就必然要守着刘彻了。 田蚡果然不愧是刘彻的舅父,对于刘彻的心思揣摩得如此细腻。 灌夫已然是必死无疑。 苏碧曦如果还想救下窦婴,就等于是挑战刘彻作为天子的威严。 但是窦婴根本不可能存着跟灌氏勾结,结党造反的意思。 如果他有此意,根本就该看着刘彻跟王太后反目,帝党跟后党争斗不休,然后再渔翁得利,才是最好的办法。 他根本犯不着亲身上阵,拿出保命的遗诏,来助刘彻压制王太后。 就是因为他手中有那份遗诏,孝景皇帝把这份遗诏给的是窦婴,所以他才会成为王氏跟田氏第一个要铲除之人。 如果说之前王氏田氏对付苏碧曦的手段不过是小打小闹,根本是抬抬手,还不必脏了自己的手,就有人去替他们冲锋陷阵,现在就是要毕其功于一役,彻底灭了窦氏一族。 唇亡齿寒。 苏碧曦已经是窦太主义女,跟窦氏的关系是根本扯不断的。 窦氏已经失势,无一人在朝中担任重职,只不过挂着外戚的名头。 但是窦氏一旦彻底被王氏铲除,朝中就会只有王氏一家外戚独大。 太皇太后虽然死了,王太后却还正当盛年。 汉室的太后一向长寿,如太皇太后就熬死了她的丈夫,甚至熬死了她的儿子。 政局之中,最忌一家独大。 无论是于公还是于私,苏碧曦都必须救下窦婴的性命。 她在花厅来来回回走了好一会儿,才吩咐桑弘羊,“备车,我要去魏其侯府邸。” 窦婴现在下狱,窦婴是她的舅父,她去探望窦婴夫人,乃是应该的。 等她到了窦婴府邸,果然窦夫人已经哭晕过一次,握着她的手,面如死灰,“难为你现在还敢来我们这儿。你舅父他……..” 苏碧曦将另一只手握住窦夫人,“舅母要保重自己,陛下只是把舅父下狱,未必就到了最坏的时候。” 窦婴的女儿嘭地跪在了苏碧曦面前,哭道:“翁主,请翁主救救我阿翁。我们刚去求了窦太主,窦太主也是没有法子。我们侯府满门,现在就只能指着翁主了。” 他们这些外戚女眷,自是知晓刘彻即将在元日册封苏碧曦为皇后之事。 窦氏素来跟王太后不合,他们去求王太后根本毫无用处。 文锦翁主既然在刘彻心中有这般地位,自然是他们的救命符。 苏碧曦立时扶起了窦婴女儿,温言安慰,“表姊这是折煞我了。都是一家子骨肉,我断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只是现下舅父已被下狱,舅母跟表姊表兄定是已经能想的法子都想过了。” 她亲手给窦夫人递上了帕子,“肯伸手的,早已经伸手了。不肯伸手的,再求也是无用的。” 不仅如此,窦氏为了营救窦婴,请动说情的人越多,就越是会引起刘彻忌惮。 窦氏现下在求告无门后,若是闭门不出,甚至是做出一副给窦婴准备后事的架势,反倒会让刘彻有些许怜悯之心。 苏碧曦本是窦太主义女,要说跟窦氏有多深的情分,是绝无可能的。 她已经把话说到了这里,只要窦夫人不是个蠢的,就应该明白接下来该做什么。 假如窦氏真得已经是扶不起的烂泥,她再伸手帮得再多,也不过是徒劳无功罢了。 苏碧曦辞了窦夫人留饭,便径直去了文锦楼。 她刚从侧门踏上二楼,果然就在二楼正厅看见了坐在那里兀自喝茶的东方朔。 东方朔果然是一个聪明人,只凭借一条没有头尾的传话,便真得来了文锦楼。 苏碧曦心下松了一口气,迎向东方朔,笑道:“东方大人来文锦楼,怎么径自枯坐?这倒是我们招待不周了。” 东方朔站起身来,跟苏碧曦见礼,挑眉回道:“昔日姜太公钓鱼,自是有识之士,方能窥见其真貌。” “文王得姜太公相助,自是本身德行所致”苏碧曦引东方朔至雅间,吩咐芷晴端上点心茶食,“然则武王在牧野之时,尚且会生了退却之意,仍需姜尚劝阻,方能继续东进。可见贤王良臣,自是相辅相成。仆今有一事,需东方大人相助。” 0562 汲黯是濮阳人, 家族世代在朝中为官。 到了汲黯这时, 汲黯由父亲荫庇,在孝景皇帝时当任太子洗马, 是彻彻底底的帝党。 汲黯为人耿直严正, 端肃恪守。 曾经有一次,汲黯去拜见刘彻,刘彻因为未曾束发戴冠,连忙躲到了幔帐里, 派宫人与汲黯传话,就是不敢衣冠不整地去见汲黯。 这样的汲黯, 自然是没有什么太好的人缘,却是一个极为宠爱自己妻子儿女的郎主。 每逢自己休沐的日子, 他都会抽空带着妻子儿女到长安街巷, 或驱车至郊外,游玩闲散。 今日便是如此。 妻子说年节宫宴, 需要给儿女购置几件新的衣裳佩饰,家人也有很久没有在外用膳了,便随了汲黯一道出门。 女郎们挑衣裳首饰的耐心,永远比郎君们要多得多。 汲黯跟儿子汲偃陪着来到一家店铺, 让女郎们到里面挑选,二人便坐在二楼临窗一旁饮茶等候。 汲黯品了一口使者刚刚端上来的茶,便知这是今年刚从百越出产的越茶, 而这般的手艺, 也就只有文锦翁主名下的茶师方能做得出来, 他将茶盏放下,“看来这家店铺,也是文锦翁主名下的了。” 文锦翁主的茶师,当然只在文锦翁主名下的店铺做事。 他们现在来采买的店铺,不仅有现成的衣裳首饰,还可以量身定做。如果采买的量多的话,店铺也可以送新鲜的样式到府邸。 不仅有提供女郎们换衣的雅间,还有一些隔开的雅间,给陪伴前来的郎君们饮茶休憩。 店铺里迎客的有伺候郎君们的伙计,也有管事娘子和奴婢。 文锦翁主真是了不得啊。 汲偃好不容易从自己妹妹那里脱身出来,抹了一把脸,“阿翁,幸好文锦翁主名下的店铺还有给男客的地方,否则我可是不敢陪着阿母她们出来。” 陪着阿母她们每一件衣裳首饰都看过去,比去练武场练上一整天还要累。 还不能随意敷衍,否则阿母定是饶不了他。 幸好这次阿翁陪着出来了,他还能跟阿翁一起歇上一会儿。 汲偃见他拿着袖子就抹脸了,脸色一下就拉了下来,“成何体统!” “这不是在阿翁面前,又没有外人” 有阿母在,汲偃可不怎么怕自己阿翁,“每日里都端着,那日子过得有多累啊。” 阿翁就是太严肃了,平日里笑容都少见。 汲偃也端起茶盏,轻轻闻了一下,“好茶!茶汤鲜醇可口,滋味醇厚,回味甘夷,应该是武夷那边的岩茶。据说那里的茶山都在文锦翁主手上,成片的山林。日后谁要是尚了文锦翁主,可就等于娶进了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聚宝盆啊。” 汲黯撇了自己儿子一眼,心下暗道,文锦翁主可是陛下的人,有陛下撑腰,自是挣多少钱都无碍。陛下要迎娶文锦翁主之事,他们这些天子心腹可是都知道的。 他一向认为这种事是朝堂中事,不用跟儿女多说,也就没跟儿子提起过。 汲黯从衣袖里拿出几张文锦票号的庄票,递给自己儿子,“去瞧瞧你阿母跟妹妹看得如何了,顺便把账给结了。” 建元五年,文锦翁主在陛下的支持下开了文锦票号,日复一日,便成了汉室最大的一家票号。 现在的大户人家,已经都是用文锦票号的庄票来买卖。 没有人知道文锦票号里面究竟有多少金银,就好比没有人知晓天子内库里积累了多少财帛。 汲偃接过庄票,嘴角一勾,“阿翁,剩下的庄票我可是不会还你了。我最近手头可紧了。” 汲黯嘴角一抽,他怎么就有这么一个玩世不恭的儿子,他按揉了一下眉心,摆手赶他离开,“快去。” 汲偃也不敢闹得太过,起身便要走出去。可等他刚一站起,便见楼下大街上,两匹马仿佛受了惊,拉着一架马车风驰电掣般地扑向街道的另一侧,而另一侧就有两架马车驶来。 “阿翁,你看。” 汲偃指着失控的马车,出声提醒不曾看见的父亲。 汲黯也从原地站起,只见飞驰的马车直接撞向了另一边的马车。第一辆马车上的车夫措手不及,根本来不及做出应对,被撞向了一边。 失控的马车没被拦下,径直撞向第二辆马车,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碰撞声,女眷们的惊叫声不断传来。 好在惊马总算停了下来。 一个穿着蓝色广袖长袍的郎君从马车上匆忙跃下,跌跌撞撞地向着被撞的马车主人走去。 站在楼上的汲黯视野极好,立时便发现惊马上坐着的竟然是常侍郎东方朔,而被撞的马车上下来的,却是武安侯公子田恬。 田恬本是腿脚不便,此一番变故,身上更是受了伤似的,发髻都散了,衣服乱成一团,见东方朔来道歉,脸色也是极为难看,“东方大人这是在当街纵马嬉闹,嫌长安城冬日不够热闹吗?” 他查看了自家的马车,发现两辆马车车轴都坏了,马车里的东西都撒了出来,车上的女眷也是受了惊吓,脸色更加不虞,“此番东方大人若是不能给一个交待,某就要闹上未央宫,让陛下给武安侯府做主了。” 东方朔深深一揖,“仆实不知为何会突然惊了马,也是吓得恨不得晕过去。惊扰了武安侯公子,实在是仆的不是。现下马车俱坏了,不如先请武安侯公子到旁边茶楼休憩,稍待府中来人。” 他们在外遇见了这样的事情,自是遣了家仆回家报信,换了新的马车来。 田恬也没了其他的主意,便只能领着身边的人先避去茶楼。 一旁看着的汲偃忽地开口,“阿翁,武安侯家中真是豪富,马车中竟都是金银珠贝。” 他指着从第二辆马车上摔下来的箱笼里散落的几颗拇指大的珍珠,“这样的珍珠,一颗只怕至少数十金吧。” 岂止是数十金,这种走盘珠得来不易。采珠人需要长时间进入深海,潜入水中。 时间短了根本采不到珍珠,时间长了会冻伤或者窒息,还会遇见凶猛的鱼类。 采珠人长期在水中,几乎都会患上眼中的风湿病症,少有长寿的。 珠民为采珍珠而死的不可胜计,说是以人易珠也不为过。 这样品质上好的珍珠,是南边藩王进贡的绝佳珍宝。 汲黯不仅看见了那些珍珠,还看见了田恬身边,披着斗篷垂着头的淮南王门客雷被。 雷被因为剑术极佳,经常往来于淮南与长安之间,他们这些天子近臣自是见过的。 一个淮南王心腹,一个武安侯公子,一并在一家马车上,马车上还有许多价值连城的珠宝,实在不容得人不多想。 武安侯现下告倒了颍川灌氏跟魏其侯,在朝堂上大出风头。 虽然陛下没有判处灌夫跟魏其侯,但是明眼人皆知二人是根本没有活路了。 可偏偏这个时候,武安侯公子却跟淮南王过从甚密,武安侯前不久才娶了燕王翁主。 朝廷重臣跟诸侯王有私,这已然是可以抄家灭族的重罪,何况武安侯是天子舅父,汉室外戚。 一个可以随时见到天子的人,竟然收纳天子忌惮的诸侯王大把财帛。 这已经不仅仅是诛心二字,说一句造反叛国才堪堪够。 汲黯把家人送了回去,转头便进了未央殿,将所见之事禀告刘彻。 假如换任何一个人来说这件事,刘彻都会思量一下。 但是来说的是一向耿直直谏的汲黯,他只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长孺所看,此事何为?” 汲黯的眼里,好声色犬马的田蚡就是蛀虫一样的人,此事发生在旁人身上,还可能是偶然。发生在田蚡身上,简直是理所应当,毋容置疑的,他当下便回说:“陛下,武安侯与淮南王过从甚密,还收受金银,所图绝非善类。” 联想到武安侯最近扳倒了颍川灌氏跟魏其侯,汲黯直言,“颍川灌氏的确罪证确凿,死有余辜。但是魏其侯实属小罪大议,卑臣以为当仔细审理。” 刘彻点头,正要发话,宣室殿外忽然有一传令兵高声叫喊,“八百里加急!” 凡是动用了八百里加急的事,都是可以影响到汉室江山社稷的大事,汲黯更不是外人,刘彻马上便宣了传令兵进来。 传令兵身上都是脏污,衣衫不整,满头大汗,跪倒就急道:“陛下,黄河于濮阳决口,河水改道,水淹十郡,百姓死伤不可计数!” 0563 濮阳之名因位于濮水之阳而得名。 自上古时期, 濮阳就是中原百姓繁衍生息之地。历经千年, 仅濮阳一郡,就有百姓数十万众之多。 黄河泛滥自上古时期便延绵不绝, 周朝时候就有过一次改道, 直接变革了当时的十几个诸侯国国界。 汲黯本人就是濮阳人,从小就住在黄河边上,深知黄河自来就是一条危河。 有言说,圣人出则黄河水清。 但是黄河水什么时候清过, 黄河只会每年都有从未停过的水患。 华夏苦黄河久矣。 黄河在濮阳就有几百里长的河道,而黄河泛滥从来都是摧枯拉朽, 奔腾浑浊之河水势必会将两岸冲刷的干干净净。无论是人还是牲畜,都没有半分活命的机会。 黄河孕育了华夏民族, 也一次次给华夏带来了灭顶之灾。 河道通常只有在雨水充沛的季节才会有汛期, 黄河竟是在一年四季皆有汛期,桃汛、伏汛、秋汛、凌汛之名几乎是从大禹治水之时就流传下来。 今年黄河下游较常年更为严寒, 汲黯一直就担心黄河会有冬汛,却不想竟出了这样的大灾。 且不说现下黄河决口,朝廷能否堵得住决口。 在黄河泛滥时死去的百姓何止十数万,这些死者的尸身如何处置, 流离失所的百姓如何安置。 黄河两岸都是土地肥沃之地,如今黄河改道,百姓们一下失去了命根子一般的田地, 要如何过下去。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 经此一役, 黄河沿岸的郡县, 十户可能存一? 刘彻惊得直接站了起来,脸色煞白地问道:“黄河于濮阳决口,黄河改道呢?” 传令兵嚎啕大哭,泪水顺着脸上的灰尘流了下来,形成一道道痕迹,“陛下,黄河改道了,尸身漂浮在黄河之上,尸横遍野。仅濮阳一地,十去□□啊陛下!” 刘彻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了极致,严冬时节,额头上流下了密密的一层冷汗,用手抚着玄色檀木案几才能支撑着站立。 帝王失德,天降大灾。 夏桀,商纣,秦皇,哪个不是倒行逆施,使得天降灾祸,百姓揭竿而起,才亡国灭家的? 他刘彻,秉承文景之治,自认为已经励精图治,谁知天意竟是如此! 他失德于天下,才致使出此大祸。 宣室殿中久久只有传令兵啼哭的声音,刘彻许久才吐出言语,“颍川灌氏抄家夺爵,贬为庶民,有罪者重处。魏其侯…….” 既然田蚡跟淮南王早已勾结,死有余辜,但是碍于太后,他并不能真得杀了田蚡,甚至不能也夺了田蚡的爵位。 既然王氏不能除去,留下窦氏,就很有必要了。 窦婴毕竟与其他窦氏诸人不同,曾助他良多。 “夺去魏其侯一切官职,便罢了”刘彻转头看向侍奉在一侧的黄明奇,“即刻传三公九卿,内朝官属来宣室殿,快!” 黄明奇哪里敢耽搁,拔腿就跑。 黄河改道这样的大灾一出,之前武安侯跟魏其侯之争,立即便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淡出了。 所有人都在关注着从黄河沿岸传来的消息。 文锦翁主府里,苏碧曦拿着从濮阳传来的帛书,几乎立时就要晕死过去。 她自来到汉朝以来,挣的一座又一座金山,除了用来养马,屯田,修道等必不可少的筹备,连一件花费太多的衣服都不舍得给自己做,一件珠宝首饰都不愿意给自己添,翁主府一应用度都是刘彻从自己私库里搬来的。 她自然知道黄河在刘彻治下,必有一次改道,处心积虑地想要阻止这一次惊天灾祸。 她把所有的财帛全都用去了治理黄河。 文锦票号但凡有收入,全部都送去了濮阳。 她还说动了刘彻,动用了国库。 她力压王太后跟田蚡,将他们在濮阳的封地都用来了疏导黄河,所以她千方百计地把这件最重要的事放在最让人轻忽的地方,力求一定要办成。 因为王太后跟田蚡的封地在黄河北岸,地势较低,是最适合做疏导黄河的地方。 她亲自请来了被刘彻闲置,赋闲在家,后来会出任汉室丞相的公孙弘去治理黄河,第一次向刘彻开口,为公孙弘求来了濮阳太守的官位,就是因为公孙弘乃是一个真正心怀百姓,布衾疏食,用俭饬身的股肱之臣。 她坦承了自己文锦居士的身份,预言黄河必有一场决口,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用黄河沿岸十六郡百姓的性命,才劝得公孙弘提前去治理黄河。 她现在收到了公孙弘亲手写来的帛书,黄河还是在濮阳决口了! 虽然没有历史上水淹十六郡,却仍然有十郡百姓受灾。 她已经竭尽了全力,让刘彻也动用了大量人力物力,现在有三万庶卒就在濮阳治水。 他们还是没能斗得过天。 黄河积弊太久,是一条从华夏源头就开始孕育华夏,又恨不得将自己养大的孩子亲手毁了的河流。 她几乎不敢想象,黄河改道后,现在黄河沿岸究竟是怎样的惨状。 公孙弘在帛书里几乎是声泪俱下,恳求她一定要尽快筹措粮草药材,饮食衣物,还有尽可能多的人手,马上派往濮阳。 濮阳现在已经是人间地狱。 所见皆是汪洋一般的洪水,洪水上漂浮着数不清的浮尸,孩童哭泣的声音不绝于耳。 这些随着洪水漂浮的浮尸,一定会给黄河沿岸带来可怕的瘟疫。 尽管他们已经做了准备,但是根本无法应对得了这样滔天的灾祸。 濮阳一地黄河河道太长了,更何况不是公孙弘治下的黄河其他地方,在汹涌的黄河水下,本就疏于修筑的堤坝根本是形同虚设。 官员们贪墨的河道修筑钱,现在就是他们的买命钱。 滚滚黄河水,带走的是他们所有人的性命,没有一丝贵贱的差别。 苏碧曦脸色青白地几乎就要倒下,旁边的桑弘羊看着她都胆战心惊,连忙示意服侍的阿青跟齐妪去扶着翁主。 苏碧曦挥手,立即便示意桑弘羊跟着她,疾步往花厅走去,“拿我的帖子,去找馆陶大公主,魏其侯,汲黯大人,平曲侯,平阳长公主,隆虑长公主府上。黄河决口,翁主府愿捐出黄金二十万两。他们会知道怎么做的。” 这些都是窦氏族人,或者跟刘彻关系亲近的宗室朝臣,在她已经拿出这么多黄金的情况下,一定要做出表率。 皇室宗亲领头捐赠,长安城里的百官富商,根本不敢不跟着筹款捐衣。 国难当头,凡是不担忧汉室江山的人,就会在刘彻那里记下一笔。 桑弘羊听了苏碧曦的话,大惊失色,“翁主,现下府里别说二十万两黄金,连十万两也没有啊。” 苏碧曦转过头来,碧波春水般的双瞳里闪着灼目的光华,眉眼间带着雷霆万钧般的决然,“文锦票号将要举行一场善款拍卖,翁主府里所有的夜明珠,南珠首饰,稀奇玩物,贵重皮毛,尽数收拾出来。” “可是,这些都是陛下……..”桑弘羊迟疑道。 这都是刘彻赠予她的,所以现在都用于百姓。 苏碧曦脸上浮现一层深厚的忧色,“只希望陛下不要走错。” ※※※※※※※※※※※※※※※※※※※※ 感谢读者“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么么啾 0564 濮阳决口, 黄河改道, 是震惊天下的大事。 死的人太多了。 只要不是三岁稚子, 都知道死这么多人意味着将会有更大的瘟疫,还会死更多的人。 黄河水还在肆无忌惮地流淌,沿岸郡县根本无力抵抗汹涌的洪水, 每一天都有加急的消息进宫,死伤数字不断在增加。 大司农这些日子的黑发一瞬间便变得斑白, 每日筹措救灾粮草用度, 每天都要跟各地前来报信求援的官员扯皮,恨不得自己立时就下去种地。 即便文锦翁主献上的红薯玉米再易耕种, 再产量大好收成, 也喂不了十郡人这么多张嘴。 廷尉张汤这些日子抓的人早已经把廷尉府大牢都弄得人满为患,连北军衙门都被他借用,还是有源源不断的有罪官员被押送而来。 这些还都是真得查实, 罪大恶极的官员, 如果算上那些还在灾区戴罪立功, 轻拿轻放的官员, 只怕整个京兆尹府衙到处都是犯官。 照理这些在诸侯国治下的官员应该是藩王自己处置,但奈何这次黄河决口之事死伤太大, 非重罚根本不足以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天子更是震怒, 廷尉府只得看着张汤赤红着眼, 神色兴奋地在大牢里日以继夜地审讯。 三公九卿一个多月以来, 几乎是宿在未央宫中, 连喘口气都不能。 刘彻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睡过一个觉。 死了太多人了,还随时可能死更多的人。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便是如猛兽一般的黄河水奔腾而来,顷刻间便把他吞噬。 他拼命地呼喊,叫每一个能够来救他的人,视线之内却一个人也没有。 无论他再如何挣扎,都太弱小了,好比蚍蜉撼树,好比浮游搬山,一个浪头便把他击得粉碎。 洪水过后,涛涛洪流之上,根本没有半分影子。 他每次半夜惊醒,都会把怀里的苏碧曦紧紧抱着,一分一毫的隔阂都不愿意有。 她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全心全意对他的人。 她来到他身边,是他亲自求来的,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心动的女郎。 他甚至感觉到,除了她以外,他再也不会对人动情。 他第一次做这个噩梦,便抓着她的手,“若我崩了,君儿可愿陪我同去?” 他本以为她会对他的话感到惊诧,谁料她脸一下就拉了下来,一把把他的手拉开,“除了我,你还想要谁殉葬?” 刘彻本以为,他说出要苏碧曦陪他同去,苏碧曦恐怕会不愿,却不想她最介意的反而是他会找其他的人殉葬,真是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他只得舔着脸,把她再搂进怀里,慢慢哄道:“有君儿在,我哪里敢还要其他的人?” 不想苏碧曦抿着唇,更不高兴了,“所以你是因为怕我,才不敢找别的女郎?” 刘彻哪里敢是这个意思? 他跟苏碧曦相处日久,对于男女之事再迟钝,也知道此刻只能顺着她的话,“心悦方惧怕失去。对于其他人,我何曾需要着紧这个?只有君儿,我才生愿同寝,死亦同穴。” 刘彻回想起那天晚上的情景,紧蹙的眉头舒展了些,嘴角也微微露出笑意,但是一看到他征发了十万庶卒前去黄河,堤坝仍然是堵住即溃,循环往复。 汲黯跟郑当时二人在濮阳会同公孙弘,昼夜不停地领着庶卒加固堤坝,与天争命,却好像一点用也没有。 上天好像在玩弄着凡人,看着凡人们活着还不如畜生。 刘彻如同一尊泥塑的雕塑一样,立在窗前,看着远处的沧池。 这沧池建成后,高皇帝是否也曾这样,站在宣室殿里,看着这一弯湖水。 高皇帝当年,就是遇见了这样的天灾,才揭竿而起,筚路蓝缕,历尽艰辛才得了汉室的江山。 他是高皇帝的子孙,是阿翁亲手将汉室国祚交到他手上,大母临死前让他绝不可让江山社稷改了姓。 宣室殿外的黄明奇忽地敲响了殿门,“陛下,太后有诏,请陛下前去长乐宫。” 刘彻蹙眉,太后此时叫他去长乐宫,绝不可能是无的放矢。 刘彻一踏入长信殿,才发现田蚡也在这里。 王太后笑着让使女服侍刘彻脱去大麾,擦脸净手,一脸慈爱地道:“彘儿,这些日子如何就瘦了这么多。政事要紧,彘儿的身子更是要紧。阿母亲手给你炖了你喜欢的山鸡丝燕窝,特意加了你喜欢的菌菇,你可要多喝两碗。” 刘彻是王太后唯一的儿子,自小就是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孝景皇帝对待儿子端的是严父的架子,她一向都是温柔体贴居多。 他们母子在太皇太后薨逝前,感情一直极好,王太后自然是知道刘彻喜欢吃什么。 田蚡也在一旁凑趣,“阿姊昨日就开始准备了,陛下可不要辜负阿姊的心意。” 王太后既然有心缓和他们的关系,刘彻也不好仍然把自己阿母拒之千里,便点头应下,接过王太后亲手递过来的汤羹用了起来。 王太后在一旁跟田蚡喝茶,看着刘彻用汤,“黄河决口的事情,这么久都没有堵住。皇室上下斋戒祭天了这么久,看着都没有用处。” “天命难违,恐怕是天意如此。”田蚡也叹道。 自古以来,就有帝王失德,方才有天降大灾的传说。 “我这些日子总是做一个梦”王太后眼中有些迟疑,“梦见怀中的太阳从我怀里离开,慢慢回到了天上。彘儿,你也知道…….” 刘彻当然知道。 当年孝景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阿母就做过一个梦,梦见太阳滚到她的怀里。 当时阿翁听见了大喜,认为这是贵不可言的征兆。 阿翁御宇之后,还梦见了高皇帝,高皇帝亲自给他取名为彘。 如今,阿母梦见怀里的太阳离开,回到了天上,岂不是说,上天降下示警,将不再眷顾于他? 上天不再眷顾一个帝王,这代表着这个帝王做了违背上天意愿的事情,即将倾覆整个江山。 刘彻衣袖中的双手紧紧攥着,指甲嵌入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楚。 “即便是上古大禹治水,也只是疏导河流,而不是行堵塞之事。江河在哪里决口改道,都是由上天决定的事情,非人力可阻”田蚡放下茶盏,肃然道,“大禹这样上古的圣人,都不能奈何黄河之患,河神之怒,何况今乎?今天意要黄河改道,朝廷却要堵住决口,违背天意。太后之梦,便是上天给予陛下之示警。如若陛下还不能悟,恐惹来上天之谴。” 田蚡闪过一丝决然,起身一揖“太后与卑臣之封地尽数都在黄河南岸,今已被黄河水淹没殆尽。 此为天神之为,吾等不敢有怨。汲黯跟郑当时此时仍在试图堵塞黄河,陛下慎之,慎之。” 王太后跟田蚡宁可舍弃自己在黄河南岸的封地,也不愿意刘彻跟上天作对,将来惹来天罚,哪里是人间凡人所能承担的。 黄河自古就有河神掌管,河神听从上天号令。 黄河决口跟改道,乃是天道。 黄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三皇五帝时候便有了黄河之患。 大禹是何等的圣贤明主,仍然堵塞不住黄河。 他刘彻能够跟大禹相比吗? 他敢拿汉室江山国祚来跟上天赌这一把吗? 刘彻心事重重地离开了长乐宫,悄悄地来到了长安一个烟雾缭绕的地方。 这里住着汉室有名望的方士。 君儿虽然也通玄术,但是她从几年前就开始治理黄河,对于黄河治水的态度表露无遗。 但是君儿只看得到眼前的水患,却不曾知晓天意。 刘彻将自己跟王太后的梦都说给方士,“还请天师解惑。” 方士神色淡淡,颇有云淡风轻之感,“阁下被河水淹没之梦,自是上天动怒无疑。令堂之梦,更是上天对阁下最后的预警。天意不可违,否则必有大祸。按照阁下之梦境,这灾祸已经来了。” 这灾祸就是黄河改道之祸。 刘彻惊出一身冷汗。 假如这是上天之意,他违背了天意,会招致怎么更加可怕的灾难。 难怪这么久,黄河决口都无法堵上。 这哪里是人力可及,根本就是天在惩戒凡人。 人如何斗得过天! 待刘彻面色凝重地离开后,田蚡施施然从后面小室中走出,在方士面前坐下,“天师真可谓世外高人。经此一役,陛下必将信奉天师,就如同秦始皇之于徐福。” 方士目光深邃,仙风道骨般的容颜上不曾有丝毫变化,“天子信重,乃是仆之大幸。” 田蚡见方士这个样子,心中嗤笑一声。 他表面上做出一副笃信儒学的样子,不过是为了迎合刘彻罢了。 他心中唯一相信的,只有掌握在手中的权势。 文锦这个贱婢,三番四次地跟他们作对,偏偏有刘彻护着,他们根本动不了她。 但是现在就不同了。 刘彻自小就由孝景皇帝,王太后养大,虽然不信黄老之说,但是却信天意,敬鬼神。 刘彻之所以能够登位,这些鬼神之说可是起到了很大的用处。 刘彻质疑这些,就是质疑自己的显赫的出身,质疑自己从小到大所相信的东西。 文锦自几年前就投入了数不清的财帛人力去治理黄河,现下更是带头把整个翁主府都要卖了,去堵住黄河决口。 他们在濮阳损失一些封地算什么。 一旦刘彻不再派人去治理黄河,撤出十万庶卒,文锦投下的所有东西都会随同这滚滚黄河水,尽数归入大海,什么也拿不回来。 文锦这个性子,必然要跟刘彻划下一道不可弥补的裂痕。 刘彻乃是汉室天子,从来都不会缺女郎。 等到文锦回过头来,想要自己去哄刘彻的时候,刘彻早已经把她忘得干干净净。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这世上哪里来的长情之郎君,又不是做梦。 果然没过几日,田蚡便收到了消息,刘彻已经下诏,让十万庶卒不再堵塞黄河决口,各回驻地。 ※※※※※※※※※※※※※※※※※※※※ 历史上汉武帝真得只是找了十万人去救灾,然而并没有堵住决口,听了田蚡的话,觉得这是天意,就真得什么也没管了。直到23年后,这个渣要去泰山封禅,他亲眼看见黄河泛滥给人民带来的深重灾难,才去救灾。 那是十六郡,中原最繁华的地方,23年中究竟要受多少苦难,死了何止几十万人。 就是因为这个,别说喜欢汉武帝了,真想一巴掌拍死。 感谢读者“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o^)/~么么啾 0565 上天同云, 雨雪雰雰, 益之以霡霂。 苏碧曦在开满梅花的庭院里, 看着缓缓飘下的大学,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冬季遭逢洪水,黄河沿岸的人光是过冬就不知要死多少人。 她无数次想自己去到濮阳, 跟公孙弘一起抢险救人。 至少有她在,可以多救一些人, 还可以帮着想办法, 如何才能堵住决口。 但是她不能去。 真正的历史上,刘彻竟然听信了田蚡之说, 自瓠子决口之后, 屡屡不能堵住决口,便不再管黄河泛滥。 田蚡因为避免自己在黄河北岸的封地遭排洪之危,便假称黄河改道是天意, 让十六郡之百姓苦于黄河泛滥二十三年之久。 无论是田蚡还是刘彻, 皆在历史上留下了千古骂名。 尽管苏碧曦千方百计地将田蚡跟王太后在黄河北岸的封地拿了过来, 甚至将黄河南岸的土地给了王氏, 就是希望他们能够站在灾民一边,为了汉室的江山社稷, 捐弃前嫌,能够助刘彻一臂之力。 皮之不存, 毛将焉附。 退一万步说, 把这些会被黄河淹没的土地给了王氏田氏, 总比给他人要好。 此次黄河泛滥尽管已经没有波及到十六郡, 但是仍然是中原最为富庶,人口聚集的十郡。 且不说黄河改道带来的洪水侵袭,单是这些汉室最富饶的土地俱被黄河淹没,从此朝廷将会失去多少人口,失去多少粮食,从而影响到征兵,赋税。 举凡国有大灾,则是外敌内患兴起之时。 匈奴从未有一天停止过扰边,诸侯王日夜窥伺九鼎。 刘彻设置内外朝,将所有权力都集中到自己手上,削弱丞相的权力。 这固然可以让刘彻彻底掌控内政外交,成为真正的汉室天子。 但同时,一旦刘彻出了任何岔子,行差踏错一步,将会带来难以挽回的灾祸。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连圣贤都可能犯错,有谁能够一辈子都不犯错。 刘彻是一个凡人,而且刘氏家族素来崇信鬼神。 连秦始皇这样经天纬地之千古一帝,都能做出让徐福带着三千童男童女前往海外仙山,寻求长生不老之方的事。 没有哪个皇帝是不想长生不老的,没有哪个人是不想长生不老的。 假如有这么一个机会,没有人能够抵抗得了这样的诱惑。 所以他们对于方士总是有隐秘的期望,晦涩的信任。 而在古代,人力在自然面前太过渺小,面对黄河改道这样可怕的灾难,太容易让人心生绝望,开始崇奉鬼神。 仅在濮阳一地,在灾民中就兴起了众多神仙神婆,在各地广发神仙水万金丹,骗取灾民手中最后一点财物跟粮食。 公孙弘命令救灾的士卒将这些人抓紧大牢,灾民竟然成群结队地在太守府邸前叫嚣,说公孙弘此举是得罪了神仙,上天将会降下天罚。 公孙弘给苏碧曦的信里,有一个年纪大的祖母失去了自己的独子,不顾儿媳妇的阻拦,将唯一重病的孙子用木桶熏蒸,只因为当地有一个巫师说她的孙子生病是因为身上有恶鬼缠身,最后年仅五岁的稚子被活活蒸死在木桶里。 那位祖母失去了唯一的孙子,却是一边哭着恶鬼缠着自己的孙子,害死了自己的孙子,当场就跳了黄河。 失去所有亲人的母亲葬了自己的儿子后,用腰带吊死在了树林里。 自古以来,读书识字便是一项贵族才能有的特权。 因为书册的昂贵,许多人终生都不曾有过一本书,更何况识文断字。 秦始皇焚书坑儒,更是几乎葬送了大批文化传承。 以吏为师,愚民政策,为的就是让百姓尽皆成为没有思想,没有主见的畜生,只听从于皇帝一人。 汉室在这样的基础上打下的江山,即便花了近百年的时间,也没能教化子民。 传承的断层,需要数倍的时间来重建。 好比几乎是亲手杀死自己孙子的祖母,至死也认为是鬼神附体,才害死了自己的孙子。 这样的愚昧,绝不是可以轻易劝服的。 而愚昧是会传染的。 人云亦云,从来都不是新鲜的事。 时人信鬼神到了这个地步,不容得苏碧曦不去思量,如若刘彻真得如同历史上一样,认为黄河决口乃是天意,而天意不可违,她要如何应对。 尽管她已经尽了全力,使得六郡百姓免遭黄河之患,但是濮阳堤坝仍然决口了。 黄河之患积弊太久,几千年的灾祸,除非真得有鬼神之力,人力根本无法在短期根治。 她这些日子劳心劳力,每日都在为此事奔走,人眼看着便憔悴了许多。 服侍的芷晴今日清晨便劝说:“女郎这段辰光太累了些,整日劳形于案牍。今日天气晴好,不如带着婢子们出去采梅花上的雪水,然后埋在园子里。待到春日,便能用这水来煮茶了。” 无根之水,又从未落到地上,自然是煮茶之佳品。 苏碧曦拿着瓶子,手上是小巧的玉勺,轻轻地将雪从一朵朵娇艳的腊梅花瓣上拨下。 冬日里的暖阳,吹过的风都带着暖意。 红色的腊梅朵朵绽放,上面点缀着白色的雪花,在风中摇曳,艳丽妖娆地让人惊叹。 穿着白色镶白狐狸毛披风的女郎,花容月貌,气度雍容,素手拿着一个天青色的瓷瓶,站在花团锦簇的梅花之前,几可入画。 看在走进庭院的桑弘羊眼里,也是闪过惊艳之色。 只是他此时心急如焚,见到了苏碧曦,立时便道:“翁主,陛下下诏,召回还在濮阳的郑当时大人,命公孙弘大人入长安述职。” 汲黯大人本就回到长安押运粮草过冬衣物,并请求调派更多的士卒前去黄河泛滥之地。 现下连还在当地的郑当时大人跟濮阳太守公孙弘大人也被陛下召回,这就代表着,陛下已经不打算再去管黄河改道之事了。 那被波及的十郡百姓莫非要等死吗? 那可是汉室最繁荣的十个郡,治下数十个县,百姓数百万之众。 洪水过后已经有瘟疫横行,正是大意不得的时候,陛下却下诏将主事的几位大人全部召回。 陛下这是糊涂了啊。 苏碧曦瞳孔倏地一紧,手中的瓷瓶忽地从手心滑落,在地上嘭地一下摔得四分五裂。 阿青齐妪赶紧来看她是否有被伤到,却被苏碧曦一手拂开,只见她脸色比地上的雪还要白,怔愣地问着桑弘羊,“汲黯大人呢?还在十郡的十万士卒,可已经被遣回了驻地?” 话音还未落,着褐色深衣的主爵都尉汲黯,魏其侯窦婴便跟在了芷晴的后面,进了庭院之中。 汲黯大步向苏碧曦走来,立时便向苏碧曦行了一个大礼,“翁主,陛下已经命卑臣不再督管黄河之事。卑臣已经收到消息,十万士卒,尽皆被陛下下诏散去了啊。翁主,十郡子民如此,恐怕就将死绝于淘淘黄河之中。还请翁主千万要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劝服陛下!” 窦婴亦言,“还请翁主勉力,定要劝服陛下。” 汲黯在临去黄河之前,苏碧曦亲自前去跟他阐述了如何救灾防治瘟疫之法,并坦言自己为防止黄河决口已经做下的事。 汲黯在得知连濮阳太守公孙弘都是苏碧曦请去治河之人后,便对苏碧曦心悦诚服。 汉室的即将册封的新皇后,又是陛下信重的文锦居士,汉室能有此女,实在是江山大幸。 但是现下,不愿再治理黄河的是陛下本人。 濮阳堤坝上的决口每一天都在扩大,汲黯闭上眼睛,脑海中都是沿岸百姓的惨状。 他亲眼看见还在啼哭的婴儿被母亲放在木盆里,母亲被洪水瞬间冲走,而木盆顷刻间被洪水裹挟而来的大树撞翻。孩子掉落在洪水之中,刹那间便没了踪影。 太惨了。 没有亲眼目睹这些惨状的人,根本无法体会这样的惨剧。 人争着吃死人的尸体,只为了能够活下去。 濮阳有公孙弘在,已经是受灾最轻的一个地方。 汲黯去到下游的河南之地,连一只活着的动物都未曾看见。 即便是耗子,都被人吃光了。 他亲眼看见有人生吃了一只耗子,因为只要等上一会儿,就会有无数人来哄抢。 人间生地狱。 陛下颁布诏令之后,能够去劝的人几乎立刻都去了。 连赋闲在家的魏其侯都冒着被重罚的风险去了未央宫。 所有人都无功而返。 陛下到最后都不愿意再见他们。 王太后跟武安侯竟是附会陛下之言,认为黄河决口改道乃是天意,天意不可违。 现在唯有陛下爱重,即将封为皇后的文锦翁主,能够有希望劝服陛下了。 “陛下哪里是能够劝服的”苏碧曦冰冷的语声传来,带着一股深切的讥讽之意,自嘲地笑了笑,“三公九卿俱已去劝过陛下,可见陛下已是下定了主意。武死战,文死谏。都尉大人,舅父,可愿为汉室一死?” ※※※※※※※※※※※※※※※※※※※※ 这是我想写汉武帝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汉武帝这个错太大了。害死了这么多人,刘彻哪里来的脸说自己是千古一帝? 0566 依照汉制, 未央宫的大朝会是五日一朝。 自天子下诏召回郑当时及前去黄河救灾的官员后, 朝廷内外都像是炸开了锅一般,无论心里是怎么想的, 都纷纷求见天子。 三公九卿都去了, 御史台的御史更是雪花般的上疏都送去了宣室殿。 有劝谏天子继续救灾的,也有认为天子所做再妥帖不过,顺应天时的。 朝政之中,从来都不会只有一种声音。 哪怕是品秩不过三百石的郎官都递了上疏上去, 无论陛下看不看,好歹也是凑了一个过场。 今日的大朝会, 是天子明确下诏后的第一次大朝会,朝臣们早早就进了未央宫, 脸上神色莫辩。 刘彻端坐在高台之上, 十二根五色串珠串成,朱、白、苍、黄、玄次第排列的冕旒垂在他的面前, 遮挡住了年轻帝王的眉眼。 百官行大礼后,跽坐两侧。 黄河水患治灾正史汲黯上前跪在殿中,凛然道:“今天下议论纷纷,皆言黄河水患乃是天神发怒, 天意如此。卑臣之郡望正是黄河沿岸之濮阳。卑臣治水不利,本是有罪在身。身为濮阳之人,失德于上天, 招致如此惨祸, 濮阳子民十不存一。卑臣此罪滔天, 不足以舔居主爵都尉,位列九卿之职,请辞去所有官职,以余生向上天赎卑臣之罪。” 满座皆惊。 田蚡跟田胜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见自己煞白的脸色。 田胜自来什么都听自己长兄的。 但是汲黯这一跪,即便是他再蠢,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田蚡几乎可以听见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连大口呼吸都不敢了。 他双目发红地怒视着挺直腰背跪着的汲黯,几乎想一□□生生地吃了他。 汲黯上下嘴皮子一合,就把黄河改道这样的大灾说成是黄河沿岸之人失德于上天。 汲黯郡望为濮阳,既然濮阳因为黄河决口死伤无数,那就是濮阳人失德于上天,也就是汲黯失德,所以汲黯要请辞,他要赎罪。 若是汲黯失德,濮阳人失德,黄河沿岸十郡失德于上天,那坐在皇位上的天子刘彻御宇之时出了十郡子民失德于上天,刘彻难道会是个什么好东西? 汲黯因为出身濮阳,失了德行,便要请辞,那身为天子的刘彻要怎么样向上天请罪,下诏禅位吗? 有人敢对刘彻说出这个词吗? 且不说刘彻现在还没有一个皇子,任何一个人在任何时候,跟现任帝王说出禅位两个字,都不会有好下场。 但是黄河十郡子民失德,已然死伤十数万之多,这样的代价难道还不够惨烈? 刘彻隐在冕旒后的容色不辩,深邃的眸子里划过一丝极深的暗意。 汲黯的话一出,田胜便驳斥道:“黄河水患乃是天意,跟两岸子民无甚干系,跟主爵都尉大人更是没有瓜葛。汲公妄自将一顶失德的帽子扣在十数郡百姓身上,真是荒谬至极。” “周阳侯所言甚是”东方朔指着汲黯,一脸的义愤填膺,“主爵都尉如此说,岂不是道黄河流经之地,数十郡县百姓,尽数失德于天地,才招致此番大祸?由此而言,如今死伤的十数万百姓,都是命该如此,合当活该二字?” 十几万人活该去死,天底下谁敢站出来说出这句话? 说出这句话的人,只怕是满门都不想活了。 这话明着是在骂汲黯,实质上却是帮着汲黯把话说得更加可怖,田蚡厉声呵斥东方朔,“东方大人此话差矣,十数万人哪里可能是活该去死?东方大人如此说,岂不是陷陛下于不义,视汉室江山社稷于儿戏?凡天下江河湖泊,皆是由天地安排其大小,流向,改道,非人力可为。黄河在三皇五帝时便存在于天地,黄河河神掌控黄河逾千万年。此番黄河改道,取决于天地,由河神所执。东方大人若是不信,不妨告诉本候,究竟是什么导致濮阳决口,黄河改道?” 没有人能够确切回答这个问题。 即便再精通治水的官员,心中也不是不信鬼神的。 今天有人站出来,说黄河决口是人祸,那牵连出来的就是沿岸数十郡县的诸侯官员。 届时群起而攻之,党同伐异,谁能抵挡得了? 谁家搬迁,出门,成亲,出殡不需要看一个黄道吉日。 你一旦否认了鬼神之说,你的家人但凡有一丝一毫的不避讳,就会有无数人指着你的不是。 秦始皇都建造了规模浩大的兵马俑,就是为了死后能够纵横冥界,仍然称王称霸。 谁敢真得毫无芥蒂,说一句自己真得不相信世上有鬼神? 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 这句话虽然表明了孔子对于生死的态度,却也是回避了对于鬼神是否存在的回答。 “君侯所言有理,黄河改道之因,吾等并不能详查之”汲黯并未被田蚡话中的威吓所逼退,端肃的脸上闪过决然之色,“君侯所言黄河河神,吾等也并不能否认其之存在。然则,上天有好生之德,蝼蚁尚且贪生。” 田蚡只觉得汲黯即将说出让他极为害怕的言语来,双手发颤,汗湿深衣,只听汲黯道:“君侯言道江河湖泊皆由天地安排,黄河改道非人力可拦阻。岂非是说,陛下乃是不问苍生,却敬鬼神之人,视十数郡县百姓性命于不顾,置子民疾苦于无物,如同秦始皇一般亡国之君所为之情状吗?!” “放肆!” 一直未曾发一语的刘彻扬声斥道:“主爵都尉如此说,是说朕无德无能,将要亡了这汉室国祚,死后也无颜去见汉室的列祖列宗,要做亡国之君吗?!” 0567 刘彻说自己亡国之君, 殿上所有人岂不都成了亡国之臣? 谁敢认下这个名声, 谁敢让天子背上这个罪名? 君辱臣死。 承明殿上所有人都争相恐后地下跪请罪, 跪在刘彻身边的黄明奇几乎要吓得哭出来。 哪怕是当年七国之乱的时候,孝景皇帝也没有在朝上说自己会成了亡国之君。 现在陛下说出此话,承明殿中的人, 谁能得了好? 丞相韩安国跪在诸人之前,扬声道:“陛下息怒, 陛下圣聪明断, 汉室千秋万代,岂是笃信鬼神, 二世而亡的秦皇可比?主爵都尉只是听武安侯一人之言, 便妄言陛下之意,妄断朝廷上下之令,实在太武断了些。” 韩安国这话明着是在斥责汲黯, 细细想来, 他说秦朝笃信鬼神, 所以才二世而亡。岂不是在暗示, 如果当今天子也效仿秦朝,真得偏听偏信, 认为黄河水患乃是天意,也要步秦朝的后尘? 田蚡跪在原地, 牙关紧咬, 放在衣袖中的手几乎要忍不住把韩安国一把给撕了。 韩安国竟然在这个时候说出这话, 他是要跟自己划清界限, 去支持汲黯,去支持文锦! 他不直接投向刘彻,选了更加前程远大的文锦去了! 韩安国可是当今丞相。 不,韩安国之所以能当上丞相,就是靠的刘彻跟文锦一手提拔,作为交换条件,才让韩安国上位。 自己舍了黄河南岸的封地不要,也要把文锦给拉下来。 现在自己不再让刘彻信任了,韩安国就干脆一脚踹开了王氏田氏,在最关键的时刻给了自己最致命的一刀。 京兆府尹薛泽道:“陛下息怒,陛下乃是英明圣主,切勿妄自菲薄。只是文锦医馆这些天一直对涌入长安的灾民义诊施粥,几天前忽然将所有病人都赶了出来,说是不敢收治失德于天地之人,招惹灾祸……..卑臣舔居京兆府尹,文锦医馆振振有词,此乃文锦翁主名下医馆,卑臣也不好不顾及…….” 薛泽是广平侯薛欧之孙。 薛欧本人在一众开国功勋之中,就是四平八稳的性子,一向滑得跟泥鳅一样。 如韩信都未能全身而退,薛欧却能够传承几代,可见其识时务。 薛泽就是跟他祖父一样的人。 刘彻选择薛泽来做京兆府尹,看中的既有他出身列侯,开国功勋之后的身份,更是他的处事。 京兆府作为天子脚下,皇族贵胄,宗室列侯云集之地,需要的是一位能够权衡各方势力,而又能够处事公允,出身又高的京兆府尹。 薛泽上任以来,一直兢兢业业,娖娖廉谨,刘彻对他的作为还是很满意的。 却不想,到了今日,他亲自选下的这个京兆府尹,竟然给他备下了这么大的后招。 “陛下”接着出言的是执金吾周建德,“从黄河沿岸逃进长安的灾民,在长安主街上日夜啼哭,哭诉黄河水患之惨烈。长安百姓闻者落泪,见着伤心。本来朝廷及世家皆有施粥,但是之后文锦翁主府不再施粥,且放出话来说,这些灾民得罪了上天,翁主府不敢相助。这几日来,世家大族也多不再施粥。灾民流离于长安,长此以往,必将生出事端。卑臣恳请陛下恩准,将灾民逐出长安,以保安宁。” 汉室帝都,首善之地,竟然连汉室的子民都要驱逐出去,才能换来一时之苟安。 周建德敢说,刘彻敢做吗? 刘彻如果真得敢做下这等事,明日就会被天下人的唾沫淹死。 刘彻的脸色已经黑得可以滴下水来,广袖中的手紧紧握成拳,指甲刺进肉里,却丝毫感觉不到痛意,冰冷的声音从口中吐出,“众卿也认同执金吾所言,将灾民全都赶出长安城吗?” “陛下息怒!” “陛下恕罪。” “陛下息怒”南皮侯窦彭祖脱帽伏地,“魏其侯前日得太皇太后托梦,言道文锦翁主乃是馆陶大长公主义女,所为有失。前魏其侯被陛下责罚,亦是窦氏失德。窦氏满门,请辞去爵位官身,谢罪自省。” 窦彭祖乃是太皇太后兄长窦长君之子,太皇太后从侄。 窦长君兄弟“久而习之礼节,以谦和退让行事,不敢以尊贵而骄人”,窦彭祖也是有礼之君子,现在仅仅因为文锦翁主跟随天子,不再救治灾民,就要满门请辞。 刘彻忌惮外戚不假,跟窦氏有怨为真,但是他真得敢在天下人面前,如此苛待窦氏,一举罢免窦氏满门吗? 身为天子,对待自己祖母一族尚且如此刻薄寡恩,还有谁敢真心辅佐这样的天子? 刘彻能把他跟窦氏的恩怨,向天下人诉说,讲述自己身为天子,被窦氏欺压,被窦氏废除了所有新政吗? 天子作为汉室的主人,自来就有至高无上的权势和威信。 一旦这个根深蒂固的认知被打破,就会带来无穷的后患。 再者,天子真得不会犯错吗? 如果天子犯错了,又当如何? 这样一个局面,刘彻根本不能真得除了窦氏的爵位,更不能将苏碧曦如何,只得下令散朝,狼狈地回到了宣室殿。 他还从来没有被逼到过这个地步。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幕后主使,就是他一心宠着的那个人。 谁能指使得动魏其侯跟窦彭祖,谁能让京兆府尹跟执金吾也不敢处置,谁能说服韩安国,谁能让汲黯这么忤逆犯上,乃至于血溅当场。 他离开承明殿时,百官都在高声呼喊,陛下三思。 他要三思些什么? 他们要一个什么样的结局,不是已经明摆着了吗? 而他一进到宣室殿,就看见苏碧曦在内室靠窗而立,看着花瓶里的梅花若有所思,等待良久的模样。 刘彻只觉得满心的怒火就要喷薄而出,挥手让宫人全部退出去,怒道:“这一切都是你做的,你竟然敢这么做!” “我自然敢。” 苏碧曦轻轻笑了笑,云淡风轻地回道:“我做下了这一切,我敢做这一切,陛下将奈我何?” 0568 刘彻额角的青筋不断跳动, 眼中就像蓄积了一座随时要爆发的火山, 胸中的怒意根本无法抑制, “所以你就有恃无恐,为所欲为了吗?” “我不就是跟着陛下,不再赠医施药, 不再收留灾民,这样也叫做无所欲为?”苏碧曦讥讽, 语声中还有些许自嘲的意味, “陛下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吗?” 刘彻从殿门走近苏碧曦面前, 浑身尽是山雨欲来的压迫气息, “你坚持救灾治河,此事何人不知。” 他随即冷笑了一下,“此番你做的就是对的, 朕身为天子, 竟然就是一个不顾百姓性命, 江山社稷的昏君了。你可知黄河改道自古就是天意, 哪里是人力可以违抗的?真得惹恼了上天,你当真要我做这个葬送了汉室国祚的亡国之君吗?” “民为贵, 社稷次之,君为轻。陛下罢黜百家, 独尊儒术, 难道连孟子的话都不记得了吗?陛下崇信儒家, 只是用来诓骗天下人的笑话吗?” 苏碧曦毫不示弱, 根本不怵刘彻分毫地回道:“没有子民,何来社稷?没有百姓,何来君王?” “天子,乃是上天之子。社稷,乃是上天授予帝王的权柄”刘彻欺身逼近苏碧曦,眼眸里尽是滔天的怒火,“如果这个天下不姓刘,那跟我又有什么干系?” 刘彻难道不知道黄河改道会死多少人,会减少多少税赋吗? 身为汉室天子,他比谁都清楚各地的人口税赋,清楚黄河改道,水淹十郡会有什么后果。 但是他不能管。 江河湖海之运行,尽取决于天。 天要黄河改道,他身为天子,如何能够逆天行事? 他自是知道百姓疾苦,但是比这更重要的是这个江山要是汉室的,要姓刘,他要是这个江山的皇帝。 如果真得惹怒了上天,降下比黄河改道更可怕千倍的灾难,让汉室亡于他之手,他难道真得要做汉室最后一个帝王? 一个帝王,最看重的永远不是百姓疾苦,而是这个江山是属于他的,将要传承给后世子孙,千秋万代。 苏碧曦听见刘彻的话丝毫不觉得诧异,竟露出一个犹如融化了冰雪的笑容,衬着她那身火红色的狐狸毛斗篷,透出让人惊艳的炫目光华,“你知道你今日这般作为,来日将如何被万民所指,如何遗臭千年吗?” “只要这个江山姓刘,我甘愿背下这个骂名。”刘彻语气平淡地道。 “不问苍生,却敬鬼神”苏碧曦冷笑,举步走向窗棂,指着青天,抬目看向刘彻,“孝文皇帝跟贾谊在宣室殿彻夜交谈,贾谊惊世才华,孝文皇帝却只问鬼神之说,不顾内忧外患,至今为人诟病。他是你的亲祖父,你们刘氏当真是一脉相承。” 刘彻真得要担下孝文皇帝曾经有过的不问苍生问鬼神之骂名,步他祖父的后尘。 刘彻早已经打定了主意,根本不是些许讥讽之语便会动摇的,“祖父即便辜负了贾谊又如何,不过是一介书生罢了。他开创了文景之治,缔造了汉室盛世之始。成大事者,何须畏惧些许骂名!” 人对于自己自小笃定之事,绝不是一时半刻便会动摇的。 君王崇信方士鬼神之久,自黄帝便开始了。 根深蒂固于华夏民族的信念,长达几千年的时间,哪里是被三言两语就能破除。 没有人会承认自己愚昧。 “你当真以为黄河改道就是天意,那么推而广之,巫蛊呢?” 苏碧曦拂了衣袖,轻声道:“你如今可以为了你所谓的天意,置几十万子民枉死。明日有人对你行了巫蛊之事,哪怕是你至亲至爱之人,你敢说你心中不会有丝毫猜忌之心,担心自己真得被咒杀了吗?” 刘彻眉头蹙起,“未曾发生之事,何须妄言?” “当真是妄言吗?”苏碧曦面上泛着轻笑,明眸里不曾有半分笑意,“陛下如此笃信鬼神,这样的事情发生,简直是天经地义的。假若陛下迎娶了我为皇后,陛下一直爱重,我生下儿子立为太子。但是陛下也是人,总有老去的一日,而太子却是比陛下年轻,太子的儿子更是年少的时候。” “以陛下的猜忌之心,对鬼神的偏听偏信,假若有人在太子宫殿里发现了巫蛊,咒杀的刚好是陛下。陛下能保证对我们母子毫不犹疑的信任,而不是真得相信巫蛊能够害得了陛下?以我的脾性,绝不会坐以待毙,但是我如何斗得过一个有心杀了我们母子的陛下,结局定是母死子亡,太子的子嗣,陛下的孙子,曾孙都屠戮殆尽。” “荒谬!”刘彻厉声驳斥。 苏碧曦随手便摔了一个摆着的一个落地花瓶,脸上的笑褪得干干净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陛下亲手杀了自己的妻族,太子满门,没有一个长成的儿子,最后只得托孤于重臣。可是陛下真得能够放心去死吗?” “托孤只能托付给陛下信任之重臣,威望足以服众,才干足以撑起汉室。但是这样的重臣,为何要忠心耿耿地辅佐一个稚子小儿,而不是自立为帝呢?”苏碧曦眼底冰冷,语声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凌,散发着阵阵凉意,“能够压制他们的陛下已经驾鹤西去了,留下的稚子,还不是任由他们摆布指使,汉室终究要不姓刘,陛下要如何安安心心地去死!” “住口!” 刘彻根本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思想,他几乎可以想象苏碧曦所说的那个画面。 他从来就不曾真得不信巫蛊。 他不过就是信鬼神之说,连三皇五帝都信鬼神,黄帝最后还飞升上天了,他如何就信不得?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汉室江山,为了能够将江山传承下去。 假如他错了呢? 假如就因为他信鬼神,信巫蛊,真得对君儿跟君儿的孩子起了猜忌之心,真得杀了他们,最后落得要托孤的下场。 哪个帝王愿意落得托孤? 托孤的变数太大了。 人的野心都是慢慢变大的。 天子年幼,只能依靠顾命大臣,顾命大臣真得能依靠吗? 这世上除了自己,谁还能依靠? 他现在待君儿如珠如宝,他们真得会走上互相敌对的一天吗? 刘彻眼神终于开始慌乱,站立不稳地坐到了塌上,“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我如何可能那么对你,对我们即将有的孩子。不可能…….” “呵呵呵…….”苏碧曦倏地大笑了起来,笑得甚至眼中流出了泪花,整个内室都流淌着她的笑声,“不可能,如果真得不可能,陈阿娇花费千金,让司马相如写了《长门赋》,陛下如何就真得看了这篇大赋呢?” ※※※※※※※※※※※※※※※※※※※※ 没错,就是在给刘彻打预防针。 刘彻晚年的巫蛊案弄死了太子满门,卫家所有人,还弄死了一堆的皇族,最后只得托孤给霍光。 谁要嫁给刘彻,还真的是要慎之又慎啊,刘彻的女人没一个好下场的 感谢读者“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 0569 忽寝寐而梦想兮, 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 魂迋迋若有亡。 将将是这么巧。 就在刘彻跟苏碧曦有隙的时候, 陈阿娇以千金重托,让司马相如写下了《长门赋》。 陈阿娇如果真得有这份心智,何至于现在幽闭于长门宫? 苏碧曦明面上做的都是附会刘彻之举。 只有亲耳听见苏碧曦将黄河北岸领地收回的王太后跟田蚡知晓, 苏碧曦如何别有用心,筹划已久的治河。 天底下那么多文才出众的才子, 为何又偏偏选的是司马相如? 这么巧的事, 只会发生在戏台上。 “阿娇毕竟是我的表姊。” 许久之后,刘彻方道:“我跟她自小一并长大, 年少成婚。即便不能白头偕老, 也定是要照拂她的。” 刘彻的心思是汉宫中诸人行事的圭臬。 只有他看重谁,谁才能过得好。 他之所以会真得看陈阿娇呈上的《长门赋》,并不是对陈阿娇还有多少余情, 只是想表明对陈阿娇的看重, 以便让底下人不要慢待陈阿娇罢了。 汉宫规矩再严苛, 即便苏碧曦已经接手了汉宫宫务, 总有顾及不到的地方。 只有在宫廷里生活过的人才知道,很多妃嫔过得好不好, 其实直接取决于宫人的态度。 刘彻这么做,就是希望能够给陈阿娇些许颜面。 如果他真得对陈阿娇还有余情, 就该去长门宫看阿娇。 可他并没有去。 他对君儿已经有白首之约, 断不会做出伤君儿心的事。 阿娇靡费千金让司马相如来写这一首大赋, 他如果不闻不问, 阿娇将会被汉宫诸人薄待。 他必须适度地做出还是看重阿娇的举动来。 “你有这样的心思,为何不当面跟我说,而要我百般思量?”苏碧曦面色冷淡,“我明知你对阿娇没有男女之情,难道我会容不得你去照拂你的表姊?” 她语声讥讽,“陛下惯会自己思量。你凭什么以为此次黄河改道,便是天意?谁敢站出来,说自己说的话就是上天之意?” 天地无言。 这从亘古就存在的天地,哪里会有什么言语,全都是凡人穿凿附会上去,为自己谋利罢了。 远古时候有巫,春秋战国有方士,神婆。 这些号称能够沟通天地之人,真得能够传达上天旨意吗? 没有人能够彻底承认他们,也不能彻底否认他们。 落后的文明导致了愚昧的丛生。 时下人连为何会有云雨都是用雷神雨神来解释,当然会相信黄河有河神。 如果没有,那黄河因何而存在,为何会刮风下雨,为何会打雷闪电? 作为穿越者的苏碧曦能够告诉他们,这一切只是自然现象,用现代的科学理论来解释这一切的未知吗? 即便她说了,会有几个人相信呢? 就算是刘彻,恐怕也只会认为她是疯了。 “是你亲口对我说的。” 刘彻注视着苏碧曦,一字一句道:“你说黄河即将有大灾,将于濮阳决口,让我征辟公孙弘为濮阳太守,调三万士卒前去治河。在黄河决口还有三年的建元五年,你便下了预言。你还将阿母跟武安侯在濮阳的封地调换,就是因为他们的封地地势较低,便于河水排泄。即便我们提前了那么久准备,黄河仍然泛滥了。可见是天意难违。” “那个代表上天的人,便是你。” 苏碧曦一时竟然不能站稳,眼前一黑,踉跄着步伐,扶着窗棂好半天才好容易站住。 等她稳住自己的身子,眼睛能够视物,才发现刘彻已经不知何时将她抱到了软塌之上,双手环抱着她的腰肢,将她整个人都纳入他的怀里。 他脸上虽然没有流露出什么,眼中却有着不容错认的担忧。 刘彻见她睁开了眼睛,用手试了试她的额头,“可要唤医丞来?” 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在意她的。 可是错的竟然是她自己。 她拼了命地要阻止黄河泛滥的惨事,所以才用预言的方式,希望刘彻能够提前治理黄河。 却不想,她竟然在作茧自缚。 在刘彻心里,她一开始便是文锦居士。 文锦居士本就用的是玄术数术,方才能够预言后事,通晓古今。 她一开始为了增加自己对抗司马相如的谋算,终于成了她咎由自取的音,她今日便要来尝她种下的果。 她即便今日再否认黄河泛滥时天意,只怕刘彻也不会再相信。 一个人亲口说出的预言,一朝亲手颠覆,谁还敢再信她? 田蚡百般算计,原来在刘彻心目中,最信任的仍然是她。 是她帮了田蚡一个大忙,在刘彻心目中留下了人可通玄,黄河泛滥乃是天定的想法。 可笑她忙碌了这么久,在刘彻心里,恐怕就是在自己脸上打了重重的一记耳光。 苏碧曦艰难地咽下满心的悔恨,闭目良久,缓缓摇了摇头,“我之所以能够预言后事,乃是因为玄术之利。万事万物,冥冥之中有其规律。江河湖海,因为地势而生,因山河而改道,终将东归入海。这是亘古不变的定律。我便是通晓了这些定律,方才能知晓黄河终将泛滥,绝不是天意。天地存在何其久矣,何曾见怜过凡人。” 刘彻喂苏碧曦喝了一口热水,便起身将杯盏放到案几上,负手走了几步,如筝弦般的声音传来,“君儿,此事不能赌这个万一。” 刘彻转头看着她,只觉得自己一辈子的耐性都用了眼前这个女郎身上,她再如何冒犯自己,自己也根本不舍得跟她置气,叹息般开口,“黄河救灾良久,可有功效?这还是在我们已经提前三年布局的前提下,前去治水之人都是得用之人。黄河沿岸百姓之中,早已经流传了天降灾祸的流言。我是天子,容不得拿汉室江山去做这个惊天豪赌。” 天地鬼神之说,没有人能够承认,也没有人能够否认。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尽管现在朝堂上争吵如斯,一旦他下定了决心,没有人敢真得拿自己的性命,满门生死来威逼一个帝王。 殿中两人皆沉默良久。 “即便我嫁给了你,我也不愿长居汉宫。” 苏碧曦忽地开口,神情肃然,腰背挺得笔直,跪坐在塌上,“我并不是一个宜室宜家,打理家事的内宅女郎,你从来都知晓,索性你也并未因此而嫌弃我。” 她从一出现在刘彻面前,就是文锦居士的身份。 刘彻从来不敢轻视于她。 “我要去濮阳”苏碧曦挥手止住刘彻,继续道,“你既然是因为黄河久久不能堵住决口,又是因为我之语言,而质疑此为天意,那我便自去治水。自我们定情以来,你便送了天子印信于我,可代天子行事。黄河决口定然可以堵住,黄河绝不会永远成为一条危河。” 她忽然笑了笑,眼角眉梢都沾染上了笑意,一双桃花眼洇着盈盈波光,绚烂地让人沉醉其中,“在册立皇后之日时,我定会用黄河大治,来作为恭贺陛下大喜之礼。陛下,可敢让仆立功否?” ※※※※※※※※※※※※※※※※※※※※ 感谢读者“末夏的忧郁”,灌溉营养液 0570 刘彻如何也想不到, 苏碧曦竟然要自己去黄河救灾。 她既不是治水官吏, 又不是可以治军的将军, 去黄河能做什么? 苏碧曦当然能够治水,更能够领兵。 她在轮回中用多少次的生死才换回在战场上的百战不殆,曾经死在黄河无数次才终于降服了黄河。 即便是一个蠢货, 在无尽的时间里也能变聪明,何况她还不算太蠢。 刘彻根本说不动她。 也拦不住她。 就是苏碧曦突然走了, 刘彻都可能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刘彻最终被苏碧曦劝服, 仍以汲黯为治灾正史,让苏碧曦带着十万士卒的虎符, 并三千羽林卫同去濮阳。 苏碧曦早就筹谋着要亲去濮阳, 一应需要带去的东西早已筹备多时,只用了几日便要启程。 清晨时分,昨夜打了霜, 松柏的叶子都凝了冰, 晶莹剔透地犹如梦境一般。 天色阴沉, 云厚厚地堆积着, 就像压在远处的山峰上一般,随时都能把山峰压塌下来。 在这寒冬时节, 这样的天气伴上凌冽的寒风,总让人感觉压抑得厉害。 天阴欲雨。 何处是归程, 长亭更短亭。 苏碧曦披着灰色绣牡丹狐狸毛斗篷, 站在长亭之上, 眺望着长安的方向。 翁主府护卫长张次公上前禀告, “翁主,前方已备妥。” 张次公是苏碧曦从盗贼中找来的护卫长。 他生平重义,只是为了一众被逼落草为寇的兄弟,才甘愿为为盗匪。 苏碧曦招降了他们整个山寨的盗匪,纳为翁主府护卫,既往不咎,替他们办理了所有的户籍文书。 他们既打不过苏碧曦,苏碧曦又给了他们一条活路,自然是对苏碧曦感恩戴德。 他们跟那些穷凶极恶的盗贼不同,乃是因为家乡遭灾,主家不仁,加上官逼民反,不得已才落了草。 现在有了正经的差事,还是文锦翁主府的护卫,以前做下的恶事还能将功赎罪,实在是做梦都没想到的好事。 尽管他们并不认为,能够一个人挑了他们一百多号人的文锦翁主需要什么护卫。 苏碧曦真正看重的是张次公。 这位后来跟随卫青抗击匈奴,立下战功被封为岸头侯,后来掌管京兆尹北军的大将。 这样的人品脾性,后来被刘陵所牵连,诚然可悲可叹。 “再等等。”苏碧曦点头,示意张次公先退下。 北风严寒,旁边服侍的齐妪忧心不已,“女郎,不如去马车中等候?这般天气,在这长亭之上,莫要冻坏了。” 苏碧曦轻轻摇头。 马车上视野狭窄,哪里比得上在长亭上,只一眼便能看见远方的来人。 今日是大朝会,刘彻一大早便去上朝,却答应了一下朝便会来长亭送行。 他们分别了不过几个时辰,她就感觉已经过了许久。 长相守,长相思。 她也有这么小女儿的一天。 视线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支马队。 玄色骑服上绣着金色丝线,那是她亲手给刘彻做的衣服。 是刘彻来了。 玄色的大麾在北风中飘荡,如刀刻般的鬓角,比夜空中的星辰还要明亮的双眸,气度越发沉稳,雍容威严。 那是她的刘彻。 尽管他心中还存着疑虑,认为天意不可违,仍然愿意让她去濮阳。 她知道,刘彻是对黎民百姓有怜悯之心,对鬼神存有犹疑。 一个帝王,除了自己,是不可能全心全意相信其他东西的。 如果真得有神明鬼怪,还有凡人什么事。 但刘彻愿意相信她,让她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即便是在现代,也有无数女性被束缚在家庭中,不被男性所尊重,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追逐自己的梦想。 刘彻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她跟汲黯一并去濮阳治灾。 苏碧曦眼睛都不敢多眨一下,看着刘彻飞驰而来,下马后一步步走到长亭。 就像踩在她的心上。 她竟然比第一次看见他时,还要紧张。 她当时发现刘彻是自己的爱人,尽管高兴,却实在是担忧他会如何对待自己,担忧那后宫嫔妃,担心那数之不尽的美人。 她不愿意过如同笼中鸟一般的日子。 但是此刻,她看着他走向自己,清隽俊美的面容越来越清晰,在这昏暗的天地间,好似照亮了这一片山野。 她听见了他的脚步声。 她根本无法再在长亭上等着他。 她拔腿就跑,直接奔向他来的方向。 她的长发在风中飞舞起来,如倦鸟归林般,扑进了他已然张开双臂,正等待着她的怀里。 他们两人的身子都颤了颤。 这是属于她的郎君。 只属于她。 此时此刻,她不想再管礼仪规矩,不想管刘彻带来的羽林卫,不想管翁主府的侍卫奴婢。 她来到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便是他啊。 若是没有了他,她在这里还有什么意趣? 她将自己紧紧裹在刘彻怀里,双手穿过大麾,牢牢抱着他的腰,把脸颊贴在他的心口,闭上了双眼,任由自己沉浸在他的气息里,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味道。 刘彻身上的衣服都是她亲手做的,熏香都是她配的梅花香。 明明她身上也有他的香味,他身上的,就是更好闻。 她只在他怀里这么一刻,就觉得已经微醺。 “乖乖儿…….” 刘彻叹息般的声音传来,直接砸在了苏碧曦的心头。 苏碧曦心中忽然涌起了一阵又一阵的酸痛,鼻子也酸了起来,眼泪忽地就落了下来。 她后悔了。 她不想离开他。 苏碧曦忽然开口,撒娇似的呢喃,“阿彻,我不走了……..”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坚强的。 但凡她有一点的软弱,早就被人连骨头吃吃干净了去。 却不想她也有这样柔弱娇软的时候。 她就感觉自己受了委屈。 明明是她自己想去濮阳,这时候却感觉是别人委屈她去似的。 苏碧曦此时真想挖一个坑把自己埋进去,省得在人前丢这个人。 “哈哈哈…….”浑厚的笑声从苏碧曦脸颊下的胸膛中传来,让苏碧曦越发羞恼了起来,冲着刘彻锤了好几下,刘彻忙抓住她的手,亲亲吻了几记,哄道,“那我们就不去了,随我回去,嗯?” 尾音带着对稚子一般的耐心,余韵悠长地想让苏碧曦立时便一口答应了下来。 刘彻轻轻抚着她柔软的发丝,在她头上落下一个个亲吻。 他也舍不得她。 自遇见她以来,他几乎从未跟她分开过。 她就像是天生便属于他的,只是回到他身边。 他信任她,如同信任他自己。 这是一个帝王绝不应该有的作为。 举凡世间,帝王的位置是最危险的。 只有隐蔽的,躲在暗处,不为人知的地方才会更加安全。 而处于所有人眼前,被所有人仰视,觊觎,怒骂,憎恶的帝王,没有一刻不在别人的算计中。 即便他不招惹别人,也会有无数人来算计他。 这是一个帝王一生躲不开的宿命。 正因为如此,他身为汉室天子,才不应该相信任何人。 人心易变。 但是当君儿真得说及,有朝一日他会杀了他们的孩子,杀了她的时候,他忽然发现,如果真得有那么一天,那他究竟还剩下什么? 众叛亲离,他真得成为了孤家寡人。 扪心自问,君儿若是想杀他,何必费尽心思帮了他这么多。 她并不想揽政。 她做的事,无一不是关系国计民生,辅佐他的大业。 她最喜欢的事,是赖在他的怀里,听他给她读书弹琴,连喝口水都要他喂。 真是被他宠坏了。 寻常人家的郎主,哪里会这样宠着自己的女君。 良久。 苏碧曦终于开口,“我要走了,阿彻。” 她终归是要今日启程的。 再不走,便要误了今日投宿的驿站。 这么多人在等着她。 她松开了抱在刘彻腰间的手,却忽然被一股力道抱了回去。 ※※※※※※※※※※※※※※※※※※※※ 感谢读者“紫陌花开”,灌溉营养液*3 读者“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 0571 刘彻不发一语, 像想把她嵌进他怀里一般, 用足了力道抱着她。 他也舍不得她。 苏碧曦又想哭了, 嘴角却弯了弯。 她抬头看了看天色,估摸着时辰,笑嘻嘻地看向刘彻的双眸, “你再不放我走,我就把你也带到濮阳去。” 刘彻失笑, 低头在苏碧曦笑意盈盈的眼睛上落下一个吻, “一路小心,不可做危险之事。如若你不乖…….” “你整日叫我乖乖儿, 我要是不乖, 错的岂不是你?”苏碧曦眨眨眼睛,伸手捏了捏刘彻紧实的腰。 真是一把好腰啊。 一想到有好一阵不能不能摸到,苏碧曦接连在刘彻腰上捏了好几把。 直到感觉到自己耳垂被咬了一口, 她才瞪了刘彻一眼, “我这还没走了, 就不给我碰了!等我走了, 还不知道被哪个小妖精给勾搭去了。我告诉你,你要是多看别的小娘子一眼, 我就要你好看!” 苏碧曦话还没说完,脖子上就被刘彻啃了一口, 然后耳边便响起了刘彻低低的笑声, 他吐出的气息扫在她的颈项里, 激起她一阵战栗, “有谁能比得上我的乖乖儿…….再者,家有猛虎,吾诚不敢沾染外间的四季锦。” 苏碧曦的眼睛倏地睁大,不敢置信地看向刘彻。 他刚才说她是什么? 他说自己是母老虎。 真是岂有此理! 苏碧曦踮起脚,拉下刘彻的头,便在他唇上发泄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却不想待她要退去的时候,被刘彻拦住腰间,按住后脑,继续了这个吻。 美人投怀送抱,主动亲吻,焉有放过的道理。 刘彻本就舍不得她,现下更是放肆地在她口中肆虐。 还好他来的时候,服侍的人都知趣地离开了。 否则怀里的这个容易害羞的女郎,又要编排他的不是。 他叹息般地亲吻着怀里的女郎,“我的乖乖儿……..我的君儿……..” 苏碧曦被他亲得腿软,整个人化成了一滩水,依附在刘彻怀里,脸色通红地任由刘彻亲遍了脸颊的每一处。 “答应我,绝不会去冒险”刘彻的手轻轻抚着她背上的发丝,用吻止住了苏碧曦将要反驳的话,“我知我的君儿本领高强,也知君儿有一颗仁义之心。” 即便他不知道,此次她不惜放弃一切,也要去濮阳,也要说服他不可轻信所谓天意,也知晓她的意思了。 刘彻还记得,她在说她为何要去濮阳时,目光灼灼,仿佛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总有一些人明知前方是死路,却仍然愿意继续前行。 因为从此之后,将会有更多人拥有生路。 他仿佛是第一次看清他心悦的女郎,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尽可以做一个小妇人,安安分分地待在汉宫里,被他宠爱着。 他会替她挡去一切的风雨。 但她是这样独特的一个女郎。 她不能眼看着几十万人死在她眼前,而她什么都不做。 刘彻继续说着,一边不停啄吻苏碧曦的脸颊,“但是你的郎君正在长安为你日夜悬心,你是他的命。” 他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失去他的女郎。 在他得到她以后,世间的其他女郎在他眼里都已经没有了任何光彩。 即便是为了子嗣,他也不愿意去碰触别人。 宗室里愿意被他过继的数之不尽,即便君儿真得不能诞下皇子,也不是没有办法。 苏碧曦心头一震,心间忽地涌起了千言万语,一时间竟然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刘彻一直温柔地看着她。 两人相拥在这长亭之中,默默注视着对方,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二人而已。 过了好一会儿,刘彻打横抱起怀里的苏碧曦,径直把她送到马车上面,方站在车辙旁叮嘱,“吃食衣物皆不可简薄,不可赶路,不可进入疫区,可记住了?” 苏碧曦乖乖点头。 刘彻哪里能不知道她是个什么脾性,牵起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几记,“早日归来。” …… 离了刘彻后,苏碧曦有些恹恹地坐在马车上,抱着隐囊一言不发。 跟她坐一辆马车的芷晴跟阿青一直试着逗她开心,却是一点法子也没有。 她们如何不知道,只有陛下才能让自家女郎高兴起来,可是她们已经离了长安,如何能把陛下找来。 待他们走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一处山谷之中,护卫队长张次公骑马上前,“翁主,到了。” 没精打采的苏碧曦一下便有了精神,蹭地便下了马车,跟着张次公走了一会儿,来到一座小山的山洞之前,看着山谷下面被绑在一颗大树上的男子。 以她的目力,即便离这个男子不近,也能看见这个男子已然是被困在此处几日,无水无食,使得他的嘴唇上都起了皮,憔悴地没有了一丝往日的风姿。 他现在这副样子,谁会认出,这是那个名满天下,风采风流,俊美倜傥,得陈阿娇千金买赋的司马相如呢? 苏碧曦以内力扬声,朗声笑道:“司马郎君,这两日的日子,滋味可还过得去?” 司马相如从浑浑噩噩中醒来,听见这个声音,怒意滔天,怒喝道:“竟然是你!卓文君,你我好歹曾经是夫妻,几年的情分。我究竟哪里对不起你,你竟然要这样对我!” 天色更加阴沉了,黑云颇有压城之势。 苏碧曦抬头远眺了一番天色,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眼司马相如的狼狈,眸子里好似凝了数九寒冬的坚冰般冷凝,嘴角却扯出一丝笑容,“你哪里对不起我?你哪里都没有对不起我啊。你拿了我娘家的黄金,在京城纳了妾室,还有了庶长子,没有对不起我;我们和离后,你为了还我阿翁给你的百金,为了继续过你那挥金如土的日子,在刘陵设计害我时,你明明还清醒着,却依然将计就计,让我去承担背弃陛下的名声,把与你偷情之事做实,然后跟你重归于好;你心中不忿我攀上了陛下,幽闭长门宫的陈阿娇一出面,你便为她写了《长门赋》,好让陛下回心转意,好让我失宠于陛下。” “你究竟哪里来的胆子,一介毫无根基的郎官,竟然敢插手天子后宫之事,是嫌自己命长了吗?你信不信,我今日绑了你来,即便你突然暴毙,根本没有人会多说一句。这桩桩件件,你做的事情,你有哪里对得起我!” 苏碧曦在得知司马相如依然如同历史上一般,给陈阿娇写了《长门赋》之后,便觉得此人实在是蠢得可怕。 身为天子,最忌讳的便是朝臣跟后宫妃嫔勾结,更何况司马相如这是公开帮助陈阿娇复宠。 身为汉室至臣,不想着如何奉公履职,却想着如何帮助失宠的宫妃去争夺宠爱,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刘彻如今不杀了司马相如,是因为司马相如在他眼里已然是一个死人了。 所以苏碧曦便开口让张次公拿了司马相如来,并将此事告知了刘彻。 她留着司马相如这么久,就是让他得了儿子,又有小意侍奉的妾室。 她看着他过得如此惬意,忽然便失去了一切,连命都要没了。 而且这是他自己求来的。 咎由自取,莫过如是。 苏碧曦每说一句,司马相如的脸便难看一分,到最后几近疯狂,涕泪横流地求着苏碧曦,“文君,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还记得你当年中夜相从,我们琴瑟和鸣,日日弹奏绿绮,吟唱《凤求凰》。你为了我抛头露面,当垆卖酒,亲手作羹汤。我生病许久,都是你亲手照料我,从不假手他人,不嫌弃我分毫。文君,我膝下还有总角稚子,如若没有了父亲,他们孤儿寡母该如何过下去啊!文君,我知你一向良善,你就当可怜可怜他们,放过我吧……..” ※※※※※※※※※※※※※※※※※※※※ 感谢读者“紫陌花开”,灌溉营养液*5 0572 天色阴暗, 北风呼拉拉地吹着。 长安的冬季, 自来就是滴水成冰。 司马相如被捆在这里两天, 早已经是强弩之末,今日得知是苏碧曦将他绑来,自是会用尽一切手段来为自己挣得一条生路。 他见自己说完后, 苏碧曦一时并没有回音,以为她已经被自己说动, 记起两人之前的情意, 心中涌起希望,继续不遗余力地恳求道:“文君, 我们初次见面, 我便知晓你是我一生所求之女郎,借着弹琴的机会,跟你相约中夜。我当时见到你出了卓府时,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家徒四壁, 一无所有, 竟能得你青睐, 实乃邀天之幸,铭感肺腑, 只愿携手白头。” “我们成婚多年,你始终未有生育。我们寻医问药, 到处找各种偏方, 你每日都要服下多少苦得如黄连一般的汤药, 连膳食都用不下, 甚至连蟾蜍都吃了下去…….”司马相如说着说着,声音便哽咽了起来,满含神情地道,“文君,你为了有我们的孩儿,担下了多少骂名,受了多少的苦,我们做梦都想要自己的孩儿。现下我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儿子,若是你不那么狠心与我和离,他仍是唤你阿母,一生都尊你为嫡母,为你奉养送终。前几日我离开府上时,我还在教他,’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他还那么小,我还未教他写字,还未教他作文,还未看着他长大,娶妻生子。文君,你那么希望要一个孩子,你忍心看着这个无辜的孩子这么小便失去自己的父亲,从此沦为失侍之人,颠沛流离,跟着寡母受尽欺凌吗?” 司马相如毕竟跟卓文君做了好几年的夫妻,如何能不了解卓文君。 卓文君此生最大的心结便是不能生育。 她第一次嫁人的时候,如果有了孩子,日子还不至于苦成那个样子。 在官宦人家,年轻守寡的妇人有了孩子,还可以守着孩子活下去。 卓文君第二次跟司马相如私奔,就等于绝了自己跟娘家的关系。 时下民风再开放,女郎的地位也远远不如郎君。 女郎根本不能一辈子不嫁人。 未出嫁的时候,依靠父兄;出嫁后,便是依靠丈夫,娘家便是后盾。 在她全心全意,心中只有司马相如,也只能依靠司马相如的时候,她却发现自己不能生育。 没有郎君不希望有自己的子嗣。 哪怕这是个蠢货,是个恶棍,是个残废,他也一定想要自己的子嗣。 嫁了人的女郎,如果没有子嗣,根本不能在婆家立足。 七出之条,其一就是无子。 女郎不能生育,是可以被夫家休弃的。 卓文君当时深信司马相如,但是没有娘家支持的她,如何能够不担忧因为无子,从而影响到跟司马相如的感情? 作为女郎,天性便有一份慈母之心,如何能够不渴望拥有自己的孩子,听他唤自己一声阿母,亲手抱抱他,教他走路吃饭,将他养育成人? 女郎都是有妇人之仁的。 尽管在司马相如看来,卓文君把她绑了来,但是未必就是要直接杀了他。 他好歹是朝廷命官,卓文君并没有权利杀了他。 他稍稍服了软,动之以情,不愁卓文君不放了他。 可惜,在他私下在长安纳妾的时候,那个心软的卓文君就已经死了。 司马相如话毕,不想却忽然听见了几声击掌声,一个带着浓厚笑意的清丽女声传来,“声情并茂,感人至深。只是,司马郎君莫不是得了癔症呢?一个曾经害得我和离大归的妾室所出之子,我竟然会同情怜悯,甚至因此而放了司马郎官。按照常理,我不应该是杀之而后快,让他们生不如死。这究竟是我脑子不清楚了,还是司马郎官癫狂呢?” 苏碧曦心中冷笑不停。 自古至今,男人就是这么想当然,认为自己如何都是对的生物。 他们可以抛弃女人,移情别恋,始乱终弃,但是女人在他们眼中,就是要一辈子从一而终,不离不弃。 即便女人跟他们离婚了,他们也认为女人仍然心中有他们,一辈子都在等着男人重新接纳她们。 他们天然地认为,生儿育女是女人应尽的义务,而不去考虑女人要为此付出多少代价,也不会去因此而体谅女人。 他们认为,男人就该在外面工作养家,女人就该十月怀胎,生孩子带孩子,同时还要上班工作,因为这是女人自然而然的义务。 凭什么? 究竟是哪个天规定的这样的天理? 现代的男人持有如此想法的人尚且如此多,就更何况是汉朝时候的古人了。 所以如果她的爱人不是刘彻,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她便真得打算凭借文锦居士之名,跟司马相如和离,在这个世界做一个神棍,自自在在过一个人的日子。 而等到田蚡跟刘陵算计苏碧曦的长嫂时,她便知道,司马相如还不能除去。 司马相如活着,便是她跟刘彻关系的一根刺,如鲠在喉。 凡是知晓她跟刘彻关系的人,就会都知道这根刺,就会知道利用司马相如来离间苏碧曦跟刘彻。 有这么一张王牌在手,想要算计她的人,大多就不会再动她其他在意的人,比如她的长兄,比如她的父母。 她留着司马相如到现在,委实忍得辛苦。 “没想到你竟然变成了如此草菅人命,滥杀无辜之人,我当初实在错看了你。” 司马相如并不惊慌失措,反倒面带得色地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文君,你我毕竟曾是夫妻。我死在你的手上,你要如何跟陛下交待?说你不忿我纳了妾室,一直对我心存怨怼,还是你对我始终念念不忘,又顾忌到陛下,不得已杀了我呢?” “卓文君,你敢杀我吗?” 0573 司马相如从来都不蠢。 他当初敢背弃跟卓文君几年的夫妻之情, 纳了妾室, 就是知道民不能与官斗。 官杀死民, 随便栽一个罪名便能了事。 民杀官,便是大逆。 他当了卓家几年的女婿,对卓家有几分本事能耐知道得一清二楚, 卓家根本无法动他这个天子近臣。 他时常在陛下面前奏对,随意一句话就能置卓家于死地, 卓家得罪不起, 也不敢得罪他。 卓文君本就是再嫁之身,离了他只能一辈子孤苦度日。 卓文华虽然善待他妹妹, 可是人的上下嘴皮子都会打架, 何况是本就难以相处的姑嫂之间。 卓文君的父母还在倒是还好,若是卓王孙夫妇去了,卓文君就要靠着卓文华夫妻过活, 看杨氏的脸色, 日后还要看自己侄子的脸色。 卓文君何等心高气傲, 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 最重要的是, 卓文君不能生育。 因此,司马相如才肯定, 卓文君只能默默忍下他纳妾之事。 可是不知卓文君究竟哪里得了刘彻的眼,刘彻竟然看上了卓文君。 刘彻身为大汉天子, 拥有天下最高的权势。 卓文君有了这个靠山, 想杀死司马相如不过是伸伸手指的事。 但是司马相如并不怕。 卓文君攀附上了刘彻, 不仅卓文君不能轻易杀他, 刘彻都不敢随意动他。 虽然他的前途就此断绝,但再如何,总比回到蜀中做一个田舍翁要好。 他已经受够了墙壁透风,缺衣少食的穷苦日子了。 只要刘彻日后真得想接纳卓文君入宫,就不能以一个随意的罪名杀了他,否则刘彻就势必要留下一个杀臣,强夺臣妻的罪名。 而卓文君就更是了。 她跟司马相如初次见面,便能跟着司马相如中夜相从,还不惜当垆卖酒,这是何等的倾心。 这样的情谊,岂能是说忘便能忘记的呢? 卓文君想要杀了司马相如,只能是因为顾忌到天子的身份,不得不把心中难以忘怀的旧情人给杀了,以绝后患。 在这么多的顾忌下,司马相如不仅活得好好的,还答应了废后陈阿娇之请,为她撰写了《长门赋》。 有什么比能够为陈阿娇挽回刘彻,从而使得刘彻厌弃卓文君,更加让司马相如高兴呢? 昔日仅仅是以为他纳妾,就跟他和离的卓文君,如果又被始乱终弃,司马相如真是做梦都在等着这一日的到来,看到卓文君自食恶果的一日。 可是他不仅没有等到刘彻复宠陈阿娇的消息传来,反倒是被卓文君绑到了这个荒无人烟的鬼地方。 不过不要紧。 卓文君把他绑了来,他最多就是受点皮肉之苦。 而卓文君要如何跟多疑的天子解释,她对和离的司马相如施以刑罚,折磨了两日呢? 这位文锦翁主走了大运攀附上了天子,却不知道收敛,行事猖狂,马上就要迎来天子的怒火。 司马相如真是要笑出声来。 天边已然有了闪电从天幕上落下。 白色的,橘红色的闪电渐渐变成蓝色的,渐渐向着苏碧曦一方移来。 苏碧曦的声音再次回荡在这个不大的山谷中,不紧不慢的,就像在与友人之间闲谈一般,“司马郎官高见,竟然连这么隐秘的事情都能猜得出来。不如司马郎官告诉在下一句,孝景皇帝之皇长子,太子临江王是如何被废,乃至被迫自尽呢?” 司马相如不妨苏碧曦忽然提及此事,蹙眉答道:“世人皆知,有大臣向孝景皇帝进言,太子之生母地位卑微,仅仅是一个姬妾。而刘荣已经被封为太子,又是皇长子。子以母贵,母以子贵,太子生母栗姬应该被封为皇后。孝景皇帝闻言大怒,言此大臣擅权,当场处死,废黜太子为临江王,其生母亦不久病故。” “大臣擅权,当场处死”苏碧曦的语声中带有一丝独特的笑意,“那司马郎官认为,汝助废后陈阿娇谋夺陛下之宠爱,可是’ 大臣擅权,当场处死’?” 当然,是。 司马相如心中默默重复苏碧曦的话,忽地后背冷汗涔涔,脸色青白交加,方才还志得意满的脸瞬间便变得面如死灰。 他插手天子后宫中事,实在是可大可小。 往小说,是废后陈阿娇千金买赋,他不过是一介才华横溢的文人。 往大说,他这是妄议天子家事,勾结后宫妃嫔,甚至插手皇嗣。 他怎么也没想到,苏碧曦把他绑来,不仅不是只为了折磨他,竟然是真得要杀了他。 他要步上那个,向孝景皇帝上疏建议敕封太子之生母为皇后的大臣之后尘了吗? 他还这么年轻,他还有美妾幼子,他还有黄金千两,他如何能死! “不,不!” 司马相如狂乱地摇头,急得双眼赤红,大叫着,“文君,你听我说。就算是陛下要你来杀我,那也是在试探你。他怎么可能真得让你来杀我,我们毕竟夫妻一场啊。你想想,你杀了我,陛下会想,你就是这样对待曾经跟你夫妻恩爱的郎主,他会觉得你心性凉薄。你放了我,他会觉得你心地仁善。没有郎君会喜欢心性恶毒的女郎,你比我更懂得这个道理的,不是吗?” “司马相如愿与卓氏文君相约白首,若有背誓,天地共弃之”苏碧曦伸出莹白如玉的双手,在空中划出具有奇特韵律的图案,她的动作快得几乎只留下了影子,“这是你当日与我成婚时发下的誓言。你可知我为何要跟你说这么多吗?” “为何?”司马相如早已是走投无路,大声地嚎叫着。 苏碧曦红色的嘴角牵出一抹奇异的微笑,就如同一朵血红色的牡丹,红得如鲜血一般有种凄艳的惊心动魄之美,“因为我在等待,你履践誓言的这一刻,闲着无趣,打发时间罢了。”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苏碧曦的双手结印,一道凡人并不可见的引雷符落到了司马相如身上。 几乎就是在刹那间,一道又一道将天空都照亮了的紫色闪电倏地从苍穹落到了司马相如被绑着的树木之上。 不大的树瞬间便燃起了冲天大火,而司马相如在发出一道巨大的惨呼声之后,在一息之间便没了声息,整个人黑得如同黑炭一般,随同那株树一起化为灰烬。 始终站在山洞边缘的苏碧曦轻轻呢喃一声,“这便也算是,天地共弃之了吧。” ※※※※※※※※※※※※※※※※※※※※ 《湮灭》观后: 1.所有人类存在不同程度的自毁心理,比如仍然在不知死活地向太阳系以外发射地球讯息。电影里所有队员都有严重的自毁心理,有些甚至并不希望自己活着出来。队员的冲突,乃至最后的主角出来以后的发展,人类之间心理变化丝丝入扣,原著作者估计一定是一个非常善于观察跟揣摩人性的人 2.外星侵入情节层出不穷,三体的宇宙丛林学说为众人所知,但是湮灭提出了另外一条路——这个外来文明拥有强大的力量,但是并不立刻主动做出什么,只是不断扩张,不断改变所有接近它的东西,比如太阳,比如宇宙本身。就如同太阳是一颗恒星,它塑造了地球如今的样子,它又危险得可以毁灭一切,而且仍然在不断膨胀,但是离毁灭地球的时候还有数亿年之久。但是这个何须关注,现在的人活不了那么久。 3.为何几个人会丧失几天的记忆?这个队伍里有一个心理学家,这个心理学家患了癌症,不久于人世,心理学家拥有催眠人的能力跟动机。然后可怕的是,湮灭这个词,在心理学上还有一层含义——心理学家在催眠人的时候,说出湮灭这个词,就代表着命令被催眠者自杀。这些人丢失了几天的记忆,而心理学家始终镇定,最后这些人几乎全都一个个自己走向了死亡。 4.对于电影在原著的基础上面目全非的改编,最后变成低俗的外星人入侵剧情提出批评。事实上原著的根本是建立在意识可以决定外在所有形态上的东西,比如人类丢下的核弹瞬间被分解,没有任何用处,比如可以创造出另一个人,这是极为简单的事情。在另一个维度来看,所有东西都是由基本粒子构成的,而这个外星文明可以直接改变基本粒子。电影抛弃了这个设定,将这部小说科幻层次直接拉低了无数个档次,复制人的情节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安排。 0574 数九寒冬, 昨夜里下了雪, 呼出一口气来都能见到水雾。 残破的土房里,一对小夫妻穿着打满了补丁的棉衣, 跪在地上, 虔诚地看着身上披着上好皮毛,锦衣华服的郎君。 这位郎君生了一张俊美和善的脸,一身的华服更是显得贵气,身后还跟着好几个身材壮硕的奴仆, 轻声细语地跟两个贫苦的夫妻说话。 土房里因为根本无法把房子补好,四面透风, 还有一股难闻的气味,俊美郎君丝毫不嫌弃, 温声道:“神使要集齐童男童女, 开坛作法,祭祀黄河河伯, 是为了你们好,不惜耗费自己的法力修为。你们家正好有一个九岁的女儿,还有一个小儿。你们的女儿之所以得了风寒,就是因为身上有邪祟作怪, 需要神使亲自驱邪。否则,河神怪罪下来,黄河泛滥…….” 此番黄河改道, 就是河伯发怒, 害得两岸百姓尸横遍野, 饿殍遍地。 他们家其他的亲戚死了大半,自己家的田地也都被黄河给淹了,靠着郡县发的粮食过这个冬天。 年迈的母亲需要赡养,需要神仙水治病,大女儿还得了风寒。 他们自黄河决口以来,一直就靠着神仙水活下来,不然早就死了。 两夫妻看看眼神懵懂的女儿,再看看瘦弱幼小的儿子,对视一眼,便向着俊美郎君磕头,“我们怎么能容下一个鬼怪在家里!郎君将小女带走吧,我们绝无二话。” 郎君闻言露出一个笑容,挥手让仆役拿出一些米面并神仙水,“神使怜悯众人,这些恩赐给你们。” 夫妻俩个感恩戴德,直要把头都磕得格格作响。 已经办好了事,俊美郎君也不愿久留,带着女童便离开了这家。 一行人在村子里走了一圈,带走了十几个年幼的孩童,上了马车,便驱车来到了一座宅院。 宅院不仅亭台楼阁具备,还建有景致不错的园林,小桥流水,奇石岩壁,处处是大家手笔。 光是宅院大门前的影壁,就是用一整块的玉石雕刻着百鸟朝凤图。 即便是在长安,这样大块的影壁也是少见的。 黄河决口之后,两岸的达官富人能走的都走了,不想还藏着这样的豪富之家。 吩咐仆役带着孩童们下去安置,郎君朝着寝居走去,身边伺候的人不解道:“郎君,那几个孩子还有病,带回来几日还浪费粮食,莫说日后还要还回去。” 白面郎君轻笑,“你懂什么?我观那几个孩童都只是小小风寒,几帖药下去便好了。再说了,病中美人,颇有妙处。” 仆役是伺候久了的老人,自是明白自己主子的话,也是跟着笑了笑。 白面郎君在美婢的服侍下沐浴更衣,用过膳食之后,便来到了庭院的密室之中。 密室中铺着厚厚的毛皮地毡,拇指大的珍珠,珊瑚盆景,硕大的夜明珠,用各色宝石堆砌的花树,把整个房间点缀地璀璨夺目,富贵至极。 十几个粉嫩白皙,看着都不足十岁的幼童被带到密室中,身上穿着材质上好的衣裳,脸上却是惊慌失措,眼睫上还挂着泪,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都是几岁大的幼童,离开父母,来到陌生的地方,心中都是惴惴不安。即便是男童,也顶多是不哭,眼睛里都是害怕的神色。 白面郎君跟另一个穿着玄衣,长相普通的郎君进入密室,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画面。 这些如同幼兽一般的孩童越是颤抖,他们便越是心中火热。 玄衣郎君一走进密室,便抓过一个圆脸男童,伸手撕了男童身上的衣裳,男童拼命地叫唤挣扎,却被玄衣郎君单手就抓住两只手,用放在一边的绳子绑住男童的手,在男童身上肆意亵玩。 旁边的孩子们吓得大声尖叫啼哭,对男童的求救声置若罔闻。 玄衣郎君见状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我这是在给你们驱邪。是你们父母亲自送你们来的,只要你们听话,才能好好地回家,听明白了吗?” 话还没落地,就传来了男童一声撕心裂肺的叫声,玄衣郎君径直将自己下-身捅进了男童身体,鲜血不断从男童身下流出,在雪白的地毯上开出一朵朵血红的花朵。 旁边的白面郎君躺在自己带进来的一个怯懦女童胸口,女童身无寸缕,唇红齿白,小小年纪便可见是个美人胚子,乖巧地服侍着白面郎君。 白面郎君伸手抓过一个身形稚嫩的女童,压住女童的大腿,旁边服侍的女童还帮着抓住不断挣扎女童的双手。 白面郎君手指往女童身体一顶,女童只觉得自己身下插进了一把刀子,不停哭喊,而白面郎君面露享受之感,手上不断动作,笑得越发开怀。 孩童们的哭喊声,两个郎君的大笑声交织在一起,让人毛骨悚然。 一个极其细微的响动传来,白面郎君跟玄衣郎君忽然闭目晕了过去,手上动作倏地停下,直直地倒了下去。 房间里的孩童发出一阵惊惧至极的尖叫声。 随着两人的横死,密室门忽地被人破开,穿着玄衣的苏碧曦满面冰霜地带着张次公并翁主府护卫走了进来。 几人连忙把受伤的孩童用披风裹住,粗粗处置了一番伤口。 孩子们以为还有人要来凌-虐他们,拼死挣扎着,根本不理苏碧曦等人的解释。 苏碧曦跟几个女卫眼眶通红,眼泪不自觉地流下。 他们此行从长安来,带着大量的粮草跟衣物用品,根本走不快。苏碧曦心中担忧,便带着翁主府的护卫,轻车简从,留汲黯在后面带着大队物资跟羽林卫。 却不想他们今日到驿站投宿的路上,偶然经过这座宅子。 宅子里冲天的怨气跟血光让苏碧曦心中一凛,立时便带着人悄悄潜入了宅子,诧然发现这座宅子里竟然关着几十个幼童。 怨气最深的地方,好几个仆役将几个奄奄一息的孩童当成是玩偶一般地淫-虐。 苏碧曦他们即便杀了这些杂碎,也是无力救回这些孩童了。 等到他们逼问了这些仆役,找到所谓神使的密室,才发现这个打着神使幌子的人,正在玩弄新找回来的幼童。 只有天下间最龌龊的渣滓,才会趁着如此大灾之时,欺骗百姓,让他们把最后一点财物米粮交出,换取所谓神明的庇佑。 只有最无耻的败类,才能在百姓走投无路的时候,骗走他们的孩子,带回来行如此不堪之事。 让人把两个罪魁带下去看好,苏碧曦深深地呼吸了几口房间外冰冷的空气,方强笑着问受了惊的孩子们,“坏人都被姐姐打跑了。你们还记得你们家在哪里,姐姐让人送你们归家好不好?” 一个稍大的女童忽地给苏碧曦跪了下来,稚嫩的声音带着哭腔道:“姐姐,求你不要送我回家。我家已经几天没有东西吃了,阿母要把我送给李老爷做妾,只是神使来了才让我跟着神使。姐姐把我送回去,没有粮食,阿母为了全家人活命,还是会把我送给那五旬老叟做妾室的啊……..” 0575 刚才从魔爪下逃脱, 身下还在淌血的男童听见自己要回家, 挣扎着从一旁向着苏碧曦爬过来。 他身下受伤极重,又没有合适的衣物, 身上只是披了一件护卫的斗篷, 这么一动弹,立即就血流不止。 男童脸上有重重的巴掌印,整张脸都肿了起来,脖子上布满了可怖的掐痕。只过了这么一会儿功夫, 颜色越发深,只看着便让人觉得心上被针扎过一般, 密密实实地发疼。 苏碧曦见他要跟自己说话,连忙走了过去, 蹲下将他的披风裹好, 不想立时便被男童抱住了腿,语声不清地苦求道:“姐姐…….求你不要把我送回家……..我阿翁……我阿翁在家里, 就跟这些人一样……..” 苏碧曦闻言如遭雷击,心口如被利爪划了一道,眼泪哗地便掉了下来。 一个府卫恨恨骂道:“娘希匹的,怎么这么多畜生!” 是啊, 这么多孩童,就算是父母都愚昧迷信,也不至于把自己孩子都送给神使。 黄河泛滥已经几个月, 沿岸子民早就是死伤无数, 仅仅靠着朝廷的救济, 官吏们一层又一层的盘剥,哪里能救下所有的人。 见过的死人太多了,日常的伦常败坏,人心中的野兽被放了出来,无数人烧杀掳掠,奸-淫强盗,无恶不作。 现下黄河沿岸官府忙着堵住黄河决口,忙着救灾尚且不及,哪里有更多的功夫来管束这些家破人亡的灾民。 只要不闹出大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是了。 苏碧曦一路走来,无数人跪在官道两旁,在自己头上插着树枝草根,自卖自身。 成年男丁不过十几斗米就能买下,面黄肌瘦的孩子们更是有一小袋面粉就能带走。 即便是苏碧曦早早地将红薯玉米推广到了全国各地,在黄河水催拉腐朽地将所有一切都冲毁之后,哀鸿遍野的土地上也无法立时长出东西来吃。 齐妪阿青心善,一路上都将带来的红薯分给沿路的灾民,谁知灾民们拿到生的红薯竟然连皮都不撕开,几口便吞了下去。 灾民手上来不及吃完的红薯立刻便被旁边人抢走。 一个小男童抢到了一个红薯,想要拿回去给生病的母亲吃,被一个老汉一巴掌拍到地上,直接抢走了红薯。 阿青实在是不忍,便大声叫唤,“有很多红薯,不用抢,不要打人。” 所有的灾民一拥而上,远处的人还在不断赶来,把苏碧曦一行围得水泄不通,一双双乌黑的手伸到马车上,伸到马车旁边的阿青跟齐妪身上。 阿青跟齐妪身上所有的首饰簪环都被抢劫一空,连衣服都险些被脱了去,在羽林卫赶来之后才逃难一般逃了出来。 苏碧曦跟汲黯站在远处,由羽林卫跟府卫护着,看着眼前的这一幕。 她去到濮阳之后,身边所有人都有用处,迟早会遇见成千上万的灾民。 今日便让他们自己体会一下,人几日夜没有任何吃食,饿到了极点的时候,究竟能够可怕到什么地步。 汲黯脸色难看,双拳紧握,“朝廷明明颁赐了足够的粮草,这群草菅人命的贪官…….” 却是只字不提这些灾民。 在汉室诸多官员来看,受灾的灾民是因为遇见了天灾,又遭遇人祸,才会到了这个地步。 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到了春天重新开垦土地,灾民们就能重新过日子。 朝廷需要做的,便是让他们熬过这中间的几个月。 苏碧曦当时并不答话,不置可否地扯了扯嘴角,随后便让汲黯去惩办当地的官员,自己先行赶路。 却不想正好救下了这些孩童。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寻常长安富贵人家七八岁的孩子,还是上房揭瓦,一不顺心就要哭闹的时候,穷人家这么大的孩子早就要下地干活,帮家务农了。 贫苦人家生的孩子多,这么大的孩子自是要帮着带弟弟妹妹。 十一二岁成亲的,也不在少数。 这个平均寿命不足三十岁的时代,人命有时候真得不如草芥。 苏碧曦拿手给抱着她腿的男童擦干净眼泪,温声安抚道:“姐姐不会送你家去。姐姐身边缺懂事的孩子,你快快养好了伤,还要帮姐姐干活了。” 从未受到过善待的孩子心中,只有有用才能吃一顿饱饭,才能有新衣服。 苏碧曦若是平白对他好,他恐怕心中更加惶恐不安。 只有他知道自己对于苏碧曦有用,才能安下心来。 暂时安顿好这些孩子,苏碧曦点了张次公手下最擅长,乃至于以刑讯为乐的辛元出来,来到捆着两个神使的房间。 “人不要给我弄死了,我今日便要知道神使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苏碧曦径直坐在房间的软塌上,面色阴鸷地吩咐辛元。 她眼下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亲手把这两个贼子千刀万剐。 若是让她来审问,这两人势必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但是这两人所犯的罪孽,岂是死就可以赎罪的。 每日都生不如死,才是最适合他们的出路。 辛元应诺,向着已经只着白色中衣的两个神使走去,阴森森地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 旁边熟悉他的张次公看了,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辛元平时的时候看着还好,一旦到了刑狱之中,便像换了一个人似的,连他在刀口上舔血那么久的人,看了都心惊胆战。 辛元拿出身上的一把小刀,极慢地将神使的裤子割了去,然后用同样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将神使大腿上的一块肉片了下来。 神使嘴中吐出了不是人能发出的哀嚎声,旁边的白面郎君甚至吓得尿湿了裤子。 这块肉极薄,几乎可以透过这块肉看见后面的东西。 张次公在旁边脸色发青,辛元这刀工好是好,可是实在让人心底发憷。 见识到了厉害,自然就明白该怎么做了。 辛元拿着刚刚切下肉来的刀,拍了拍神使的脸,轻声道:“神使大人聪慧,自是知道我家主人想知道何事,可愿详谈一番?” 0576 辛元生了一副颇为清秀的脸, 笑着的时候甚至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可是亲眼看着这么一个人像切猪肉一样, 切下一块人肉之后,谁都不会小看了他。 神使痛得根本无法喘过气来, 怔愣地看着一只手捏着几近透明肉块的辛元。 他愣着, 辛元可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挥手便再片下了一片肉,只不过这次是手掌厚的一块。 神使的惨叫声简直震破了所有人的耳朵,脸上的冷汗像下雨一般流着。 大腿上被割了那么大一块肉, 血顺着腿流了一地,竟还没有看见白骨。 辛元啧了一声, 不满的目光扫过了旁边的白面郎君。 旁边被捆着的白面郎君脸已然是白得跟雪一样,双腿抖得跟筛糠似的, 还不待神使说话, 便大叫了起来,“我说我说, 我什么都说!求求你们,不要割我的肉,不要割……..” 他宁可死,也不要死得这么痛苦。 而且看这些人的模样, 明摆着这才是开胃小菜。 他们都不用问自己是什么人,就敢用这么重的刑,可见后面的靠山不小。 自己也就是有些小钱, 哪里能玩过这些王孙公子。 在这些有权有势的人眼里, 杀了他们不过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人踩死一只蚂蚁, 真的会在意这只蚂蚁在想什么吗? 神使不过是就是一会儿功夫没说话,便被切下了那么大一块肉。 这要是轮到自己,岂不是整条腿都要被一刀一刀地切了? 他宁可马上去死! 辛元看向苏碧曦,苏碧曦点头,漫不经心地开口,“将这位郎君带到隔壁屋子里去,张大人去问问他。” 张次公落草为寇的时候,手上过了多少人,等闲人的阴谋诡计休想瞒过他一双眼睛。 将两个人分开,还可以相互印证口供。 她之前之所以把两人放在一起用刑,就是为了震慑旁边之人。 而神使的身份明显高于另外一人,先对他用刑,效果更好。 她待在这么一座怨气冲天的宅子里,浑身都不舒畅。 还有那么多孩子需要安置疗伤,根本没工夫耽搁。 神使已经痛晕了过去,辛元一桶水泼过去,便让他意识苏醒,恢复了神智。 “各位路过的贵人,我不过在此挣些小钱,玩几个孩子。如果哪里碍了贵人们的眼,还请各位明示”神使已经明白了过来,咬牙服软,“只要能饶了在下一命,无论是财帛珠宝,还是宅子美人,只要在下有的,贵人只管吩咐。” 他话还没有说完,另一条大腿上已经又被辛元切下了薄薄的一片肉。 神使把自己的嘴都咬烂了,感觉牙都快被自己咬碎了。 这些人根本就是不管不顾,连一点条件都不让人讲。 这么霸道的行事,其靠山得有多大,才能这么横行无忌。 苏碧曦恨不得把这些人全都活剐了。 还留着这些人,不过就是看是否还有没有救出来的人,搜刮下来的钱财都去了哪里,是否还有其他的势力插足。 如果不是这个神使还有用,根本就不会有开口的机会,哪里还容得他在这里讨价还价。 辛元跟着苏碧曦日久,苏碧曦随意看了他一眼,他便知晓苏碧曦是什么意思。 在切下神使又一块肉后,他慢条斯理地说道:“神使大人,我家主人忙着了,没工夫听你闲谈。神使大人方才糊涂了,现下可知晓该说些什么呢?” 神使努力压下因为剧痛带来的呻-吟,抬起头,声音不稳地说道:“都是小的的不是!小的是睢阳人氏,名叫韦仆……” 韦仆家里本是军户,世代都在军中服役,家中儿郎各各都有些武艺。 汉代实行编户齐民的户籍管理政策,军户世代为军,闲时为民,战时为军。 韦仆家中这一代只有两个儿子,长兄跟父亲俱战死在与匈奴之战中,韦仆手上也受了伤,不能再上战场。 本来他们有自己的地,韦仆年轻力壮,日子也还能过。 黄河改道后,地上的收成一下便都没了,偏偏官府还来收税。 韦仆祖父祖母见家中根本揭不开锅,自己又得了病,便双双寻了短见,留下韦仆跟母亲两人。 韦仆亲眼见祖父母自尽,将祖父母埋了以后,连夜带着母亲逃离了家乡。 他在此地落脚下来,结识了白面郎君许浑。 两人意气相投,又都有喜爱幼童的癖好,一拍即合,仗着自己有些拳脚,许浑有些家底,又会一些医术,韦仆又会之前村子里的巫婆作法之术,便聚集起了一些游手好闲的游侠,趁着黄河大灾的时候,打起了神使的名声,借着神仙水的名头,在睢阳很是有一番信众。 黄河改道这样的天灾,百姓死伤太重,心中正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他们赠医师药,还作法驱邪,救下了不少人,正正给了百姓一个心里的依托。 短短几个月,他们便积下了极多的财帛珍宝,还借着神使的名义,弄来了一批又一批的幼童肆意亵-玩。 若是玩死了,便说是恶鬼将孩子带走了。 这个人命如草芥的时候,几斗米便能打发了人。 更何况,愿意将孩子给他们的人家,都已经是走到了绝路。 本朝是可以卖儿鬻女的。 韦仆说完之后,自知罪无可赦,也不为自己辩解,只留下一言,“我所掳来的财物都在密室中的暗格中。我落到了贵人的手里,定是没有活路。只是我的母亲一直住在一个小院子里,以为我只是在外做生意。还请贵人怜她老迈,不要连累了她。” 苏碧曦听完后,脸色莫名,交待给韦仆治伤后,便离开了屋子,来到花园里的湖泊边上。 只见她的衣袖随意晃动了一下,已经结了冰的湖水忽地溅起了惊天的水花,冰面竟然生生地碎了开来。 冰块湖水从天上四散开来,发出了极大的动静。 府卫纷纷出来查看发生了何事,见只有苏碧曦一人脸色阴沉至极地站在湖边,便静悄悄地退了下去。 以翁主的功夫,天下间能不惊动她来到宅子的人,恐怕还没出生。 苏碧曦真是恨不得立时把这两个装神弄鬼的神使一寸寸活剐了,又恨这些愚昧的百姓,又可怜他们遭此大灾,命贱如此。 贪官自古便有,趁着大灾发财的人,从来都不会少。 她能把所有的官员都给杀了吗? 就是杀了以后,扶持上去看上去是好官的人,就能确保这些人一辈子都是清官吗? 她杀了这个神使,还有千千万万个神使会前仆后继地涌上来。 这些被亲生父母家眷舍弃的孩子,即便苏碧曦把他们送回去,已经知事的孩子们,对于父母能够没有丝毫隔阂吗? 把这些孩子送上绝路的父母亲人,心中能够对即便是亲生的孩子没有芥蒂? 这是一个一斗米就能把孩子卖了的大灾之后。 所有的父母都认为自己卖了孩子没有任何错。 孩子跟着自己必然会饿死,卖了他们指不定还能得了一条生路。 自己生的孩子,哪怕是打死了,又能如何,官府都不能多说一句话。 刘彻看上去跟秦朝不同,以儒家来治国,事实上仍然行的是秦朝的手段。 没有皇帝会愿意治下的子民个个出口成章,人人能够说古论今,能够有自己独立的思想。 皇帝只会要顺民。 一个个能够讨论时局的百姓,岂不是要造反? 苏碧曦真是恨不得打醒这所有愚蠢至极的人。 但是这些人哪里是道理能够说通,哪里是能够打醒的。 莫非他们问黄河为何决口改道,苏碧曦千万遍解释水土流失,冬季下游严寒,缺乏植被,堤坝年久失修,官员贪墨,神使纯属招摇撞骗,真得会有人相信吗? 即便她把神使拖出来,让他当众亲口承认自己是个骗子,照样有无数人会认为她是威逼神使。 她在遇见此事之前,本打算先施法让黄河水停流几日,以便修筑堤坝,堵住决口。 如今看来,一旦她这么做了,无论是官员还是子民,几乎所有人都会认为这是河神怜悯百姓,才让黄河水断流。 这样愚昧无知的念头会更加根深蒂固地植根于每一个人心里。 黄河决口已经数月,该救的人早就救了上来,只是黄河改道直接将原来的良田房舍变成了汪洋大河。 黄河上一次改道,形成如今的河道花了几百年。 汉室哪里来的几百年等黄河形成新的河道。 只有让黄河水回到原来的河道上,才是当务之急。 黄河已经根深于华夏的血液里,两岸几百郡县的百姓害怕它,但是日常的灌溉,航运,饮水等等都依赖于它。 她固然可以随手扔一张符箓,停下黄河滚滚洪水,修好堤坝便也是了,根本无需去管这群仍然坚持着从原始人流传至今的愚昧迷信之人。 百姓教化开明难道是一两年就可以得见效果的吗? 她堵住了黄河决口便也够了,为什么要多去管黄河治水之事? 黄河之患哪怕是到了科学技术发达,人类上到月球,下到深海的时候,也仍然是一条让所有人都恐惧的地上危河。 孔子都说过,穷则独善其身。 这些为了一斗米,几袋面便把孩子送人的愚民,就让给后世去管,不是更好吗? 她不过一个轮回里辗转流浪的人,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责任感,什么都要管,什么都要救,她哪里来的这么大本事。 她救下了这些孩子,已经是大恩大德,难道还要把他们接下来的路都要管了吗? 苏碧曦一掌打在院子里的一座假山上,只见几丈高的假山片刻间便碎成齑粉,就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一般。 宅子里的府卫知道翁主今日心情极差,根本没有人敢来问一声。 苏碧曦只觉得心中有千万只蚂蚁在挠着,心中难受得恨不得提刀把那些蠢货通通杀了。 但是她不能。 一旦她不管这些孩子,把这些孩子送了回去,等待他们的只有一条死路。 她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群几岁的孩童走上绝路。 如果她来治理黄河,汉室之后的几千年将不再遭受黄河那么大的灾难。 如果她现在便改变刘彻外儒内法,看似柔和,实则跟秦始皇的愚民没有任何区别的治国方略,开化民众,这样愚蠢的神使将不再能骗得了这么多的子民。 尽管教化需要几十几百年的辰光,终她一生也可能无法见到成效,甚至可能跟刘彻现在的治国方略背道而行。 她只愿在此后,不再看见父母将儿女带到街道,以一斗米便能将他们卖给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0577 馆陶大长公主义女, 先太皇太后亲封, 陛下还封赐汤沐邑,献上了棉花, 红薯, 玉米等物的文锦翁主,奉天子之命要来濮阳了。 先前天子便曾有过下令停止堵口之事,令兵卒返回驻地。 现下又派了一个身份贵重的宗室女前来,用意实在让人难以捉摸。 虽然九卿之一的汲黯仍然是救灾正使, 但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这一位深受陛下看重,又是出身外戚窦氏的翁主。 现下的濮阳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黄河决口, 饿殍千里,瘟疫横行, 一个娇滴滴的贵女来这里, 如果是为了游玩,岂不是得了失心疯才能做得出的事。 但是不是游玩, 这个一向很会来事的文锦翁主究竟所为何来。 汲黯大人已经在濮阳待了不断的时日,他们都知晓他的为人。 可是这次奉命而来的队伍走得格外慢,也格外让人胆战心惊。 队伍里有一位天子使节,握有天子印信, 可代天子行事。 文锦翁主便是这位天子使节。 从长安到濮阳一路,文锦翁主就抄家了一路。 但凡是官员,哪个没有做过一些触犯刑律的腌渍事, 哪个手上是完全干净的。平时不查还好, 一旦有人来查, 根本无人能够脱得了身。 文锦翁主又挑的是那些并没有世家大族背景的贪官污吏,或者旁支庶子,可谓抓一个抄一个。 大灾之年,大户们家里最多的不是金银珠宝,而是粮食。 文锦翁主一旦得到粮草,便派遣羽林卫运送到濮阳,由公孙弘统一调配。 按理说,如此一来,钦使的队伍会越来越小才是。 事实上恰恰相反,文锦翁主把一路的地方兵力皆抽走了一些。 也不知道文锦翁主如何收服这些地方上的兵油子,到了濮阳之时,钦使队伍已经有六万人之众。 不仅濮阳当地官员心里疑惑不解,就连救灾副使郑当时也是百思不得其法。 他跟这位文锦翁主实在是没有任何来往,逢年过节的节礼都是按照最基本的礼数来的。 他一个外臣,跟宗室女实在是没有什么法子扯上什么瓜葛。 郑当时到濮阳这段时日,每天都跟濮阳太守公孙弘碰头,二人共同处理救灾之事。 陛下当初忽然下诏不再让兵卒堵口之时,郑当时都已经收拾好东西打算回长安了,但是公孙弘仍然强令士卒继续救灾,所有的罪责由他来承担。 这位濮阳太守虽然年纪颇大,但是从来没有老翁的暮气沉沉,仪表堂堂,脾气执拗,认定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郑当时本不是什么意志坚定之人。 他作为救灾副使,本来也有疏散士卒之责,现下公孙弘拦着,他也没了法子,只得每日都跟公孙弘耗着。 他倒是想强来,但是统帅这十万士卒的将军乃是轻骑将军李蔡。 李蔡是名将李广之堂弟,乃是自孝文皇帝开始就开始服侍天子的近臣,又立下了军功。 其堂兄李广将军在孝景皇帝时候就是北部边域七郡太守,威震匈奴。 李蔡带着士卒救灾,不仅爱兵如子,跟士卒同甘共苦,更是亲自负石抢险。 这样一位素有战功的将军,赢得士卒的爱戴,简直是天经地义的。 李蔡来做这些士卒的统领,哪里是郑当时能够指使得动的。 更让郑当时头痛的是,李蔡跟公孙弘相交莫逆,颇有惺惺相惜之意。 公孙弘违抗天子诏令,李蔡竟也跟着阳奉阴违。 究竟是谁把李蔡给派到这儿来的。 这得是如何一个奇人,才能步步都算得这么清楚。 被郑当时细细琢磨的奇人自然是苏碧曦。 她当时去见太皇太后之时,就暗示过她,李广将军一家将受到刘彻重用,乃是天子重臣。 刘彻迟早要对匈奴动武,李广李蔡这样的当世名将,彪炳史册的机会绝不会少。 跟李氏联姻,等于为窦氏得来了一门保命的姻亲。 太皇太后当时已经重病,刘彻不可能会拒绝她临终前的请求,也不敢拒绝。 当时大权在握的,仍然是太皇太后。 李氏一门,在刘彻一朝,下场太过惨烈,几乎满门没有几个好下场之人。 苏碧曦不得不一早便为李氏谋算。 馆陶大长公主身为她的义母,陈氏跟窦氏已然成了她的母族。 而她会是刘彻的皇后。 一国之后,母族可以没有实权,却不能死得一个不剩。 李氏跟陈氏联姻,苏碧曦就能够有充足的理由保住李氏一门。 更妙的是,公孙弘跟李蔡先后为汉室丞相,传闻私交颇深。 这就是苏碧曦千方百计促成李蔡帅兵救灾的原因。 公孙弘跟李蔡皆是有大才之人,忠于天子。 这对于苏碧曦来说,便足够了。 要这些人对她俯首帖耳,她从不去做这种黄粱美梦。 彻底驾驭他们,是刘彻做的事。 刘彻的功绩能够跟秦始皇相媲美,在摆弄权术,收服人心上,早已经登峰造极。 她所要做的,不过是不要让他做一些可怕的蠢事。 一个普通人犯错,后果都未必是他自己能承担得起,何况是一个帝王。 刘彻拥有一个合格帝王一切的优点跟缺点。 一个帝王犯错,死的便是数以百万计的人,还有无数人来为此改变一生的命运。 将权力集中在一个帝王手里,确实不会发生干政乱权之事,但这是一种太危险的局面。 偏偏帝王这个位置上,不得不如此。 这是一个无法规避的悖论。 及至钦使队伍来到瓠子河口之时,公孙弘,李蔡并郑当时带着官吏迎接钦使之时,旁边不仅有正在救灾之士卒,还有聚集而来的诸多百姓。 所有人都听到了流言,钦使带着数不尽的粮食前来赈灾。 很多灾民头天晚上便来到了这里,就怕抢不到粮食。 这可是为了几个红薯就能杀人的时候。 钦使队伍由威风凛凛的羽林卫开道,仪仗摆开,羽林卫个个衣着整洁,意气风发,骑着高头大马,扛着钦使的旗帜。 一些泥泞道路两旁衣着褴褛,浑身脏污的灾民都不自觉低了头,根本不敢直视这些护卫天子的贵人。 黄河水还在不停地奔腾流淌,对人所做的一切事情恍然未觉。 诸位一直候在一旁的人上前迎钦使。 只见从金镶玉为边,缀满了金色流苏,镶嵌着族徽的华盖马车上走下两位衣着华贵,相貌清丽的使女。 使女打开车门,将车帘拉上,伸手扶出一位面若秋水,肤若凝脂,螓首蛾眉,气度雍容,着玫瑰紫牡丹花纹锦长衣,梳着飞仙髻,戴一色宫妆千叶攒金牡丹钗,红翡翠滴珠耳环,赤金牡丹巊珞圈,披着雪白狐狸毛斗篷的女郎。 诸人心道,原来文锦翁主竟然是这般模样,忙上前见礼。 苏碧曦语声柔和,向公孙弘等人施了一礼,便从衣袖中拿出一方小印,以内力将声音广布,“凡九卿之下士卒,皆负薪填土堵塞决口。” 语罢,这位衣着华贵的文锦翁主,当着众人的面褪下发簪首饰,脱了斗篷外衣,里面尽只着了一身粗布胡服。 “吾为汉室宗室,受百姓供养,理应亲负之。” 0578 还在琢磨待会怎么跟文锦翁主答话的郑当时顿时惊得嘴巴都长大了。 他想过文锦翁主可能会来做点什么不同寻常的事, 却万万没想到一个较弱的闺阁女郎卸了钗环锦衣, 穿着粗布短裳,竟然说要自己负薪堵口。 他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当他看见文锦翁主轻而易举地将牛车上带来的竹条编织成筐, 将石块堆积进去, 做成用来堵塞决口的楗。 不仅文锦翁主动作娴熟地做着这一切,翁主的使女全部都卸了自己的首饰,也开始拿麻袋竹条劳作起来,看起来竟是已经做了不少日子的样子。 钦使队伍里所有的侍卫有条不紊地将队伍收拢, 安排看守马匹马车的人,便真得一个个背着竹筐石块, 麻袋土石朝着决口之出而去。 翁主府的使女已然开始架起锅灶,用红薯跟米面做起了粥来。 最令郑当时吃惊的是, 钦使队伍里竟然还有一群孩童, 这群满脸稚气的孩童也有条不紊地开始裁布编绳,拾柴帮厨, 没有任何一个人哭闹,不守规矩。 要知道黄河决口,水淹十郡,黄河两岸的百姓都已经卖儿鬻女了, 吃不饱的孩子们个个坑蒙拐骗,偷鸡摸狗,就是为了吃饱。 文锦翁主带了这么少说也有百来个孩童, 竟然如此乖巧。 可是让郑当时真正惊得下巴都掉下的是, 文锦翁主一个人拖着六个竹筐捆成的石楗, 大气不喘地走向了堤坝,步履轻盈地好像在闲庭散步一般。 将来不知谁会尚了文锦翁主,这日子恐怕不好过啊。 自己妻子一旦不高兴,随意拍郎主一巴掌,郎主还有没有命在,着实是个问题。 郑当时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的顶头上司,救灾正使都尉汲黯竟然也换了一身布衣,跟翁主府的使女一道编起竹筐来,濮阳太守公孙弘都跟着帮忙。 连贵为九卿的汲黯,馆陶大长公主义女文锦翁主都亲手编竹,文锦翁主一介女流竟然真得负薪堵口,濮阳太守公孙弘已经是古稀之年都在亲手劳作,旗下的官吏何人还敢站在一旁不动。 郑当时更是立即也扛着一个框子去了堤坝。 好在他这些日子在黄河岸旁,身上也穿的方便出行的衣裳。 他毕竟是文官,看上去不重的竹筐竟然如此之重,他只走了一阵便支撑不住,右脚一个不稳,就要连带着竹筐一并摔下去,却听见一声惊呼,忽然感觉肩膀上一轻,一双手将竹筐接了过去。 郑当时喘着粗气,满眼都是庆幸,立时便道:“多谢这位兄台……” 却见接住他身上竹筐的媳妇子豪爽地扛起地上的竹筐,嗓门极大地说:“大人说啥子谢。你们都是书生,手不能提的,哪里做过这些粗活。翁主才是好汉啊,那把子力气要是做农活,肯定是一把好手!” 郑当时:“……..” 他比不过文锦翁主,连一个普通的媳妇子都嫌弃他手无缚鸡之力。他是文官啊,要那么大力气做什么,撕书吗! 可是当他转过身,脸色阴郁地打算去寻一些自己能做的活来做时,发现旁边看热闹的百姓竟然都遍筐负薪,在翁主府的安排下,热火朝天地干起活来。 哪怕是一些孩童,也随着翁主府的孩子们,做一些小事。 这些自郑当时来之后,便死气沉沉的灾民们,脸上竟也有了红晕,眼中有了神采。 他们这几个月来,只有在官府发放米粮时神色还会有些许波动,如今就好像换了一副模样似的,根本不用人催使他们,便井井有条地跟随士卒一道堵口。 即便是那些失去了所有亲人,整日里寻死觅活的老翁老妪,都拿着竹条,颤巍巍地编起竹筐,捻起麻绳。 众志成城,莫过于是。 郑当时低下头,将眼中即将流出的泪水抑下,而一旁的公孙弘早已是老泪纵横。 黄河改道以来,百姓十不存一,幸存下来的灾民皆心如死灰。 亲眼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死绝,奔腾的黄河水将家园田地尽数淹没,这些人的心也死了。 什么都没了,活着还有什么用。 即便是逃亡,黄河改道,沿岸数十郡县俱是受灾惨重,又能逃到哪里去,能否有命逃。 接下来的瘟疫更是让每日跳河而死的灾民不可胜计。 只要站在黄河边上,时刻都能看见有人自沉黄河而死。 这么多日来,浑浊的黄河水上最多的不是石块草木,而是一具具浮尸。 今日文锦翁主前来,竟然一瞬间让这些灾民都活了过来。 只有人的心活过来,才能找到活路。 ……. 到了用午膳的辰光,翁主府的使女早就备好了放了红薯玉米的粥派发下去。 一个四五岁,面黄肌瘦的小女童跟着母亲来领粥,看见白净的米,忽地哭喊了起来,“阿母,阿母这不是米粥,囡囡吃过的粥都是水,囡囡饿,囡囡不要吃水……..” 一个孩子哭了起来,旁边的孩子只会跟着哭闹,哭啼声此起彼伏。 “阿翁,米不是黄色的吗?怎么会有白色的……” “今日不吃红薯吗?什么是米…….” “我不吃白色的米,那不是米……..” 苏碧曦听见这些话,只觉得心梗得厉害,泪水不自觉便流了下来。 很多百姓即便自己种了田地,也是吃不上白色的新米,只能吃发黄的沉米。 新米能够换更多的铜钱财帛,他们根本舍不得吃。 黄河大灾后,官府下发的米粮,恐怕连最稀薄的粥水都吃不上,吃红薯都是奢望。 苏碧曦心酸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忽然听见从远处一处锅灶传来喧哗声,几个膀大腰圆的郎君围着翁主府的使女吵闹不堪。 “你今日没有帮工,不能领粥。” “你们这群混账黄子!老子也是灾民,你们这群朝廷来的大官,不来救灾,是要逼着老子去死吗!你们这是官逼民反!” 0579 人都是淳朴厚道的, 这句话说出去恐怕只有鬼才信。 太平时节都会有无数地痞流氓, 游手好闲的人,趁着灾荒胡作非为的人难道还会少? 苏碧曦在安排膳食的时候, 就派了士卒守着, 言明只有参加堵口的灾民才能领到口粮。 今日只是动员百姓进行救灾的第一日,她便要早早地把章程定下来。 人若是闲着久了,定是要出事,何况是这么多百姓。 只有让他们有事做, 才能少生出许多祸端。 无论是救灾还是治河,都需要大量的人手, 仅仅有士卒是远远不够的。 以工代赈是必须施行起来的法子,哪怕刚开始要遇见许多阻碍。 黄河两边泥泞不堪, 只要真得干了活的人, 一双鞋子早已经不能看了,身上也都是泥水, 有些人脸上都沾了尘土,看上去狼狈得跟乞丐似的。 这几个围在施粥使女身边的汉子,身上衣裳尽管看上去旧了些,却是干净整洁得很。 真正劳作了半日的人, 哪怕是翁主本人身上都脏得不行,他们除非是会仙术,才能让自己鞋子上一点泥泞都没有。 施粥旁边的士卒又不是瞎子, 当即就拦了他们, “翁主有令, 帮工劳作之人,无论男女老少,才有饭食。你们再生事,我们在这里可不是摆设。” 其中一个三十上下的汉子哼了一声,“我们是灾民,你们放粮施粥就是应该的。” “你身上一点泥都没有,肯定没有帮工,不能给你吃食。”士卒寸步不让。 几个汉子干脆拦在排队领粥的队伍前面,大声嚷嚷开来,“官府不给饭吃啦,要饿死灾民啦。” “没活路了啊乡亲们,官府这是要逼我们去死啊。” “活不下去了啊。” 周边的百姓还算是清楚事实,远处的人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见这么些话,眼里都流露出不安,互相低头窃窃私语。 尽管上午很多人都去帮忙堵口,毕竟只是出自于自愿。 文锦翁主在快正午的时候向帮忙的百姓施粥,百姓们在惊讶之余,都是十分感激的。 濮阳当地已经有两日没有派发粮食,现在又是严冬,黄河泛滥,根本没法种地。 大多数人家的存粮早就没有了,几乎靠着官府赈济渡日。现下官府忽然不再发粮,灾民们心里早就愁得天塌下来一般。 文锦翁主现下开始施粥,连孩子来帮忙都有一份吃的,吃食还是有米有盐在里面的粥,不是那等只有几粒米的粥水,他们高兴都来不及,怎么忽然就有人闹将了起来。 苏碧曦在施粥的时候就遣了士卒守着,并且让人将每一个领了粥的人记下名字形貌,并且告知每一个人每日只要按时帮工,就会有足够的吃食,成年男丁还会下发粮食。翁主府会安排管事,将每人安排到能够做活的地方去,太小的孩子也可带来。 大灾之下,不满一岁的婴儿大多没有活下来夭折了,留下来的都是能走能动的孩子。 这么大的孩子都是识事,能够明白大人的话,在家里也能做一些扫地摘菜的小事。 即便在这里,也能让他们帮忙烧火送水,至少能换得一碗能够活命的粥水。 父母出去做活,这么小的孩子留在家里,始终是一个隐患。 大一些的孩子还可以帮着照顾更小的。 为了配合苏碧曦的以工代赈,公孙弘从两天之前就不再发粮,濮阳也的确粮食不够了。 水淹十郡,饿殍千里,哪里都需要粮食,如今一斗米已经是黄河决口之前价钱的百倍有余,红薯都涨了好几倍的钱。 如果不是汉室历经文景之治,各地粮库富余,早就负担不起这么多的灾民了。 黄河决口一日不堵上,被淹的田地就无法复耕,灾民们仍然朝不保夕。 忽然从官府派发粮食到以工代赈,必定有一个灾民接受乃至反抗的过程。 大灾之初,横尸遍野,处处都是死人,满眼皆是惨状破瓦,是无法实行以工代赈之策的。 唯有等到灾民稍微安定下来,大灾过去一段时间方有可能成行。 “自今日起,凡是参加堵口之人,不论男女老少,皆有两顿吃食”一个盖过了所有声音的清扬女声响起,众人的眼光一下就朝着不知何时来到闹事大汉身边的苏碧曦看去,只见她单手将一个大汉掐着脖子提了起来,嘴角挂着让人发寒的笑容,“我喜欢听话的聪明人,平生最讨厌不听话的蠢货。你未曾堵口,午膳没有了。若是再闹事,你的命也保不住了。现在,带着这些人好好去劈竹子,可听明白了?” 大汉哪里敢做出除了点头的其他反应,他被苏碧曦掐着的脖子早就喘不过气来,整张脸都憋的青紫。苏碧曦看着他的眼神,就好像看着一只蚂蚁一般,眼里还有恨不得直接掐死他的怒火。 这个女郎身份又高,长得跟仙女似的,怎么武艺这么好,力气这么大,他一个八尺大汉被她架起,就跟挥挥手一样。 她要杀了他,真得就是像踩死一只蚂蚁。 有人会为了他这么一条贱命,去治一个翁主的罪吗? 苏碧曦见大汉点头,旁边几个闹事的汉子也俱点头如捣蒜,磕头向她认错,一把便把手中的大汉扔在一旁。 大汉咳嗽地像要晕厥过去一样,待稍微能正常喘气,立刻给苏碧曦跪下,“是小的错了,小的应该去堵口。小的其他的没有,就有一把子力气,马上就去做活。” 苏碧曦脸上带着令人胆战心寒的笑容,看着周围的人,“还有人不明白吗?” 几乎所有人都打了一个寒颤,马上应道:“明白了,都明白了。” 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几个大汉,就是一个傻子都明白了,这个文锦翁主可不是好糊弄的。 惹恼了她,根本不用别人,一只手就能弄死了你。 她亲自负薪编筐,绝不代表她就是一个慈善平和的神仙。 他们的生死,就在她的一念之间。 在汉律中,贵族杀死庶民,顶多就是交些财帛罢了。 她完全敢这么做。 她不仅是跟他们一起干活的人,还是随时可以取走他们性命的上位者,她根本不屑掩藏这一点。 几个方才还在闹事的汉子飞快地从还在编竹筐的使女们手里扛了框子便往堤坝跑去,好像后面有狗追着咬一样。 排队等着领粥的人顿时鸦雀无声,连几个想插队的人都灰溜溜地跑到了最后面。 “翁主此举,恐会不利翁主之声名。”汲黯也来到领粥之处,跟着苏碧曦各领了一碗粥,低声跟苏碧曦说道。 “声名能做什么?” 汲黯眉头紧皱,“翁主可是要做………声名对于帝后来说,自然重要。” 汲黯乃是天子一等一的心腹,自是知晓苏碧曦此番回京就要册封为皇后的。 苏碧曦跟百姓一并堵口,还可以说是爱民如子,但是方才几乎要亲手掐死一个灾民,当着所有人的面威逼恐吓,实在是不妥。 “秦始皇生前,有人敢说他是暴君,亡国之君否?” 苏碧曦把碗里的粥用尽,用帕子擦了擦嘴,“这个时候,这是最快的办法。” 她在这里身份最高,地位最特殊,有这个身份,也有这个武力来威慑所有人。 黄河抢险刻不容缓,根本不是计较声名的时候。 再者,即便天下人指着她的鼻子骂她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只要她手里有权有钱,是汉室的皇后,即便是刘彻都不能奈何她。 一旁的公孙弘叹息一声,“翁主心地仁厚,吾拜服。” 文锦翁主现在作为,都是为了救灾。 只有真得心怀天下之人,才能不惜往自己身上泼上冷酷的声名,也要促成以工代赈之事。 “汉室有翁主,实乃汉室之福啊。” 0580 作为天子使臣, 汉室宗室翁主, 馆陶大长公主义女的文锦翁主,主爵都尉, 贵为九卿的汲黯大人, 内史郑当时,濮阳太守公孙弘,李蔡将军等等身份尊贵,位高权重的大人们每日都跟灾民一起编竹筐, 砍竹条,搓麻绳, 扛麻袋,原来在濮阳的十万士卒, 加上苏碧曦几乎是以强盗手段抢来的六万人, 组织起来的灾民,日夜交替地在十几处大的决口处抢险, 在第十八日,终于把查到的大决口堵住了。 苏碧曦一行带来了抄家抄来的的粮草,六万士卒,还把沿途可以用上的竹子, 麻袋,麻绳等等可以用到的东西全部带了过来,可谓是给濮阳解了燃眉之急。 之前公孙弘跟李蔡对刘彻的诏令阳奉阴违, 心中要说是不害怕刘彻秋后算账, 是不可能的。 但是苏碧曦拿着天子印信, 亲口愿以性命保证,陛下不会追究他们,才给他们吃下了一颗定心丸。 苏碧曦在堵口的同时,还拿出了原始水泥的方子,给堤坝加固。 黄河已经泛滥了几千几万年,几乎是两岸人的噩梦,谁也不能保证堵住了决口,这个堤坝就真得有用。 此次黄河决口,给黄河流域的十郡带来了灭顶之灾,没有人敢想象短时间堤坝再决口一次,究竟会发生什么。 苏碧曦来到濮阳,除了带来人手跟粮草以外,就是为了亲手调配出最简单的水泥。 水泥对于河流的堤坝效果太重要了,它不仅能在空气中固化,还不畏水,在水中甚至固化更好,能够把石块,沙子等胶结在一起。 原始的水泥,只要用石灰跟黏土按照三比一的比例混合,就能达到很好的效果。 在之前几年的时间,她已经跟公孙弘商讨了只用现有条件很多治水抢险的办法,想尽了办法来治理黄河,可惜这条泛滥了几万年的河流始终没有听到他们的祈求。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苏碧曦能够拿出来加固堤坝,又不跟神鬼有一丝联系的,只有水泥。 她多想画出一个符箓,将堤坝变成一座坚不可摧的石山。 可是如果她这么做了,即便是以文锦居士的身份站在堤坝上做了这件事,恐怕所有人都会跪着叩拜天神河伯,连远在长安的刘彻都会觉得这是神迹。 她必须在这种一劳永逸的玄术跟真实的人力物力中选择。 这些灾民今日一旦对着神迹跪下去,此后一生都会记得这个场面,心中更是对鬼神深信不疑。 没有人能够管得住百姓心里想的是什么。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防民之心,难于登天。 但是这些愚昧,无知,无可救药的迷信,哪怕是一个普通百姓有这个念头都会有无穷的祸患,更何况是一国之君的刘彻。 苏碧曦不会忘记,她废了多大的功夫,让出了多少利益,才换来刘彻的一时妥协,让她带着天子印信来救灾。 莫非窦氏都是苏碧曦来做主,堂堂几朝元老的魏其侯窦婴,唯苏碧曦之命是从? 那是因为苏碧曦曾经保下了窦婴的命。 韩安国身为田蚡一党,在刘彻跟田蚡之间左右逢源已久,如果没有看见实打实的利益,绝不可能因为几句空口无凭的话,就违背王氏跟田蚡的意图。 在上位者的心里,只有看得见的利益,才是他们做下一切事情的出发点。 在她将水泥的方子交给了翁主府的工匠之后,苏碧曦在一个天还没亮的清晨,跟汲黯一行离开了濮阳。 濮阳的决口暂时无碍了,以公孙弘的谨慎,接下来一定会严加排查堤坝的险情,杜绝难以控制的决口。 他们已经不需要留在这里了。 而黄河下游,在濮阳决口堵住以后,所有的危险都会聚集到今年冬季格外寒冷的燕王封地。 黄河下游寒冷,水面结冰数丈,中上游来的河水无法通过,势必就会出现险情。 燕王刘定国可不是一个会管庶民死活的人,加上他的嫡女又嫁给了田蚡,自是要跟田蚡同进退。 黄河决口是上天所定,人哪里能跟天作对? 苏碧曦坐在马车里,看着窗外灰扑扑的天色,只偶尔透出一丝光亮来,叫人觉得压抑得厉害,心中堵了一口气,发也发不出来。 要解决下游的隐患,除了加固堤坝以外,必须修建泄洪沟渠。 燕王绝不可能欢天喜地地迎苏碧曦一行去燕国。 在燕国等着苏碧曦的,只怕跟龙潭虎穴也没什么分别了。 她已经离开长安四个多月了,尽管一直跟刘彻通信,却始终觉得没了那份底气。 他在信里总是说自己一切都好,可是身为天子,哪里可能事事顺心。 他有没有瘦了,有没有好好用膳,有没有想她。 脑子里纷乱的思绪挤成一团,早上起得太早,苏碧曦慢慢枕在厚厚的隐囊上,睡了过去。 没有睡一会儿,苏碧曦便觉得自己被阿青轻轻叫醒,她将自己裹在锦被里,睡眼惺忪,满是睡意地问了一句,“到了驿站再唤我。” “女郎,还是下车亲自瞧瞧地好。”一旁芷晴脸上神色奇怪,要哭不哭,轻轻颦着眉。 苏碧曦不解,只稍稍整理了一下衣裳,便撩起帘子,整个人出了马车。 自城门口开始,站满了灾民。 灾民们显然已经来了许久,脸都被凛冽的北风吹得红了,还有很多人都流了鼻涕。 即便他们穿了还算厚的衣物,这个时节在外站了一个时辰,浑身都冻得快要结冰一般。 但是还有更多的人不断赶来。 离马车近的人看见苏碧曦出现,高呼着“谢翁主”“谢翁主活命之恩”“翁主福泽绵长”,便在这么滴水结冰的天气,跪在了还有薄冰的地上,给苏碧曦磕头。 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手都冻得红肿,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拿脏得不成样子的衣袖擦了,一个又一个地磕着头,一遍又一遍地哭叫着,“谢谢翁主救了我跟妹妹,谢谢翁主救了我跟妹妹…….” 若是没有文锦翁主从神使手里救下他跟五岁的妹妹,他们只怕现在连尸身都找不到了。 一个满头银发,脸上皱纹密布的老妪颤巍巍地走向马车,手中拿着一根上了念头的桃木簪 子,“翁主,这是老身阿母留给老身的嫁妆。河水一冲,啥都没了。这根簪子老身从不曾离身,才留了下来。翁主对濮阳有恩,老身没啥值钱的物件儿,只求翁主收下这根簪子。”老妪说完,便挨着马车跪了下去。 “仆世代从医,在濮阳有些声名。翁主这些日子跟我们一道扛石头,手上都是伤痕,衣裳都磨出了血迹。这是仆家传的伤药,还请翁主不要见弃。” “这是俺婆娘做的饼子,给翁主路上吃。” “这是翁主送给俺家猪肉做的腌肉…….” ……. 汲黯也来到苏碧曦的马车前,跟满脸是泪的苏碧曦对视一眼,便撩袍跪倒,钦使队伍的所有人都接着跪倒在地。 一缕缕带着暖意的阳光冲破了云层,云朵散去,湛蓝的天空出现在了人们眼前。 冬日的阳光暖得好似三月的春光一般,连冰寒的东风都仿佛带了盎然的春意。 严寒漫长的冬季终将过去,春天终于要来了。 0581 今日天气格外地好。 此时北方的冬季漫长, 春秋不长, 只一瞬间就从夏季到了冬。 冬日的暖阳,照到人身上, 暖洋洋地不愿动弹。 天上的云朵跟鱼鳞似的, 一朵朵次第有序地挂着,偶尔积几朵棉花一样的云团,很是可爱。 马车虽然舒适,一直闷在马车里, 日子总是不舒坦的。 每到用膳的时候,他们都会多休息一会儿, 哪怕是在路上走几步都是好的。 今日,翁主好似心情十分不错。 连张次公这个心思粗得要命的人都能看出来, 翁主嘴角一直挂着笑, 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了不少,上午还骑了很久的马, 领着一群羽林儿郎们冲进林子里,打回来不少山鸡野味。 翁主的功夫实在是不错,要是个郎君,封侯万户绝不在话下啊。 苏碧曦听不见张次公心里的艳羡, 坐在一旁的布巾上,不远处的溪水边,羽林儿郎们正热火朝天地洗尽猎物, 烧火料理。 跟着他们出来的羽林儿郎早就不是当初那群君子远庖厨的大老粗了, 一个个上山打猎, 下水抓鱼,烧火做饭洗衣,能干得不得了。 一名儿郎一边给野鸡拔毛,一边说道:“你瞧着这只兔子,被一箭穿胸,翁主这箭术这臂力,真是神了。” “上月翁主射杀的那头鹿,兄弟们头回吃到鹿肉,那才叫爽啊”另一个正在劈柴的儿郎接道,“这趟跟着翁主出来,真是长了见识啊,以前在长安过的简直不是日子。” 这话说到了一众羽林儿郎们的心坎上。 他们这一路光是抄家就不下几十户,抄出来的粮草全部拉过来灾区,亲手发给灾民。 金银珠宝,古玩字画,都被翁主换成了急用的粮食跟衣物,源源不断的牛车一架接着一架运往被黄河淹没的十郡。 在濮阳决口,他们看着漫山遍野的坟茔,面黄肌瘦的灾民,滚滚翻腾的黄河水冲刷着百姓活命的田地,心中就压抑得厉害,却不想文锦翁主一个宗室贵女,竟然换了粗布衣裳,亲自去扛石头堵口。 谁的心都是肉长的,他们也是父母生养,有儿有女的血性儿郎。 一个娇滴滴的女郎,连翁主府的使女都编竹筐砍竹条,他们怎么能冷眼看着。 他们这些被父母娇惯的郎君们,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会背着竹筐石头,淌着浑浊的黄河水,靴子一日都没有干过,浑身脏得就像从黄河水里滚过似的。 最让他们吃惊的是,这些出身庶民的灾民,他们一向看不上的庶民,没有任何人驱使,主动来给他们帮忙。 他们几个兄弟踩的地方不慎被冲垮,是灾民立刻拉住了他们的手,然后堤坝上所有的人手拉着手,拼尽全力把他们救了回来。 救回来的兄弟当即哭了一场,给灾民们跪下磕头。 这些灾民身上的衣裳,还没有他们一半厚实,却跟他们做着一样的事,一声也没吭过。 受灾的人太多了,官府分发的衣裳吃食,只够灾民勉强糊口保暖,再多也不能了。 而且为了避免贪腐,下发的衣裳都是最粗糙的布料,最难吃的粗粮。 哪怕下发的是红薯,恐怕都有人会伸手转卖。 只有乞丐才会穿的粗麻,硬得像石头的粗粮饼,才不会有人去打这个主意。 羽林儿郎们穿的都是装满了棉花的厚实棉衣,每个人还有好几件替换,跟这些灾民们比起来,看的人实在不是滋味。 当天夜里,灾民们家里被一个又一个的羽林儿郎挤满了,都是来送衣裳送吃食的。 第二日一大早,天刚亮,还没到去堤坝的时辰,二郎们又去砍了树,给灾民们粗粗修补了房子。 他们在堤坝上这么过了快一个月,脚都起了泡,泡了水生了疮,脚指甲都脱了,没有一个人喊过苦叫过累。 这样的日子是这群在长安的羽林儿郎从来没有过的。 出来的这几个月,尽管不是行军打仗,却好像比打仗更有劲头,更让人心里觉着高兴。 野味烤熟的香味一阵阵传了出来,苏碧曦将昨日晚上才收到的信又拿了出来。 即便是看了无数遍,她还是看不腻。 这是刘彻写给她的信。 刘彻先是把她亲自去负筐背石狠狠骂了一顿,明明士卒是够了的,哪里还用得上她自己去淌黄河水。最后教训她,要是再这么不乖,等她回到长安,会狠狠收拾她一顿,再也不许她乱跑。 跟这封信一并带来的,还有刘彻让太医院备下的各色药膏丸子,药材补品。 刘彻担忧她在外时日已久,让她每日都要服用补身的汤药。 这封信格外地长,末了,刘彻写道: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看见这句话,苏碧曦的心里就像开出了一朵裹了蜜的花,整个人就像掉进了蜜罐子,浑身的每一处都舒坦得不行。 她好想跟每一个人说,她的郎君在想她。 她的郎君在盼望她归家。 她的郎君说,春归暮雨,城廓楼台,但盼卿还。 她每夜辗转,自己睡了一晚都暖不了床榻时,就会想着他抱着她睡的日子。 他身上那么暖,热得像个火炉似的,又知她体寒,晚上从来不肯让她离开自己怀中。 别说是另外睡一床被子,连衣裳都被他脱了干净,就是怕她会把手脚伸出被子。 他总是会拿双腿压着她的,把她的手放在胸口,用自己温暖着她。 只要他每日回来得早,就会压着她跟他一起泡脚。 她嫌麻烦,总是能躲则躲。 但是一旦没有他在身边,她便会怀念有人管着的日子。 她想念他低沉醇厚地唤她的声音,想念他宽阔可靠的胸膛,想念他带她骑马奔驰的开怀。 只有跟他在一起,好像什么都是好的。 看着这封信,她忽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心下生了无尽的倦怠,一时间什么都不想做,就想回到他身边。 燕王乃是高祖皇帝亲封的诸侯王,在燕地已久,又是众所周知的强藩,哪里是能够轻易动弹的。 苏碧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将信收进袖袋,倏地发现不远处的林间有一丝响动,一个矮小的影子晃动了一下。 这个身形绝不可能是动物,只可能是一个小童。 跟着他们队伍的已经没有了小童,在这荒山野岭的出现这么一个小童,绝不是寻常之事。 苏碧曦提身扑去,用石子定住人影的穴位,在她身后的羽林卫便冲了上来,要把这个小童制住,却被苏碧曦立时伸手拦住。 只见她脸色冷凝地指着那名小童,“所有人退后五步,不可靠近。此人身上有尸斑。” 0582 苏碧曦话一出口, 周围的羽林儿郎心中便是一凛, 本能地退后了好几步。 实在是尸斑这东西他们这几个月没少见。 这东西只会出现在死尸身上,或者跟死尸长期接触过的活人, 以及吃过有病死尸的人。 黄河改道, 死的人太多了,在地上的尸体都来不及掩埋,何况那些被洪水冲走的尸体。 尸体不仅会污染水源,没有及时处理的更容易成为瘟疫的根源。 死者为大, 入土为安,是人们千百年来的念头, 不是每个人都敢像苏碧曦一样,一把火把尸体全给烧了的。 人们只会认为那是在亵渎死者, 大逆不道。 但是在黄河改道, 堵口频频失败的现实下,只是入土为安, 尸体不仅容易被洪水席卷,这么多的数量更容易引来可怕的疫病,散发瘟疫。 羽林儿郎们跟着苏碧曦一路走来,已经见过太多被尸体传染的瘟疫, 身上长出尸斑只是瘟疫的一种。 因为瘟疫,整个村子,整个城被封, 然后坐困等死的, 羽林军已经见得麻木了。 一个人在你面前死了, 你或许会觉得惊恐震惊。 当见过一百个人的尸体之后,人便很难再起太大的波澜。 只是此地已经远离黄河,并非灾区,为何会出现这么一个身上染了尸斑的孩童? 苏碧曦拿帕子覆了口鼻,用符箓护住自己周身,拿帕子垫在小童手腕上,给他把脉,发现小童脉象还算平稳,已经有了康复的迹象,身上感染的病症也不是太难治愈的瘟疫。 再看小童身上的尸斑,虽然看上去长满了全身,但是颜色并不深,边缘更是有变淡的趋势。 苏碧曦略略思索了一下,让身后的人先退下,再让羽林卫取了一些烤肉来,对小童道:“你如果能回我的话,我便把这些肉给你。我知道你听得懂我的话。” 小童看上去十岁左右,躺在地上,身上的衣裳脏得就像在这辈子没有换过似的,散发出一股可怕的恶臭,手脚,头脸上都是一道又一道的伤口,不断淌着血。他听见苏碧曦的话,眼皮都没有动一下,像一具真正的尸体一样一动不动。 这般模样,只会出现在一个心存死志的人身上。 一个十岁的孩子,身上感染了瘟疫,还长了跟死人一样的尸斑,如果亲人都没了的话,有这样的念头实在不稀奇。 他并不知道自己身上的病有痊愈的希望。 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苏碧曦不是一个能够看着这么小的孩子死在自己眼前的人。 她从随身携带的香囊里取出一粒丸药,弹进小童嘴里,随即解开他的穴道。 周围已经被羽林卫团团围着,这么一个小童即便是长了翅膀,也飞不出去。 小童被解开穴道后,发现自己能动以后,仅仅是坐了起来,而后仍然一言不吭,静默地坐着。 旁边的张次公看向苏碧曦,想问是不是自己上去问,或者让辛元去问一问。 别人碰见这么一个身上长了尸斑的小童肯定避之不及,辛元却肯定是非常乐意去会会的。 他们这一行带了多少大夫,何况还有一个深不可测的翁主在后面压阵,根本不怕自己感染瘟疫。 苏碧曦对着张次公几不可见地摇头。 这个孩子不是犯人,他们无权对他用刑。 对待这么一个自我封闭的孩子,只能从他最在意的人或东西着手。 “我可以治好你的病”苏碧曦站在小童面前,俯视着他布满伤痕的脸,“也可以替你的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兄弟姊妹讨回公道,只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她边说着便往车队驻扎方向走去,“你应该知道,你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没有值得人觊觎的东西,已经是最糟糕的境地。 这个孩子都不想活了,如果连治病跟亲人都没法打动他,那也是没有其他办法了。 她之所以耐着性子去问这个小童,不过是因为些许的怜悯之心,以及对于瘟疫的担忧。 能够让人染上尸斑的瘟疫,他们早些发现,便能多救下一个人。 退一万步来说,他们把尸体烧了,也可扫除一个隐患。 灾后的瘟疫就像一个横行在人间的死神,四处在大地上流窜,已经带走了太多人的性命。 在这个缺医少药的时候,大多数人是看不起病,买不起药的。 人命在大灾之年,太贱了。 “你要问啥。” 一个低哑的童声终于响起。 苏碧曦从候在一旁的芷晴手上取来水囊,扔给小童,“喝口水,用了吃食,提一桶水把自己打理干净,换套衣裳,再来回话。” 她走向溪水边,打算洗洗手,忽地想起了什么,回头看向小童,“洗过的水不要倒回溪流。” 小童身上脏成这样,洗过的水倒回去,谁还敢用溪水? 小童万没想到这么一个穿着华服的俊美郎君会转头说出这么一句话,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拳头抓了起来,整个人看上去有了些生气,有了这个年纪正常孩子的样子。 ……. 如非正常场合,赶路的时候,苏碧曦都喜欢着男装,梳着郎君的发髻。 汉室现下风气开放,穿男装出门的女郎不在少数。 等到小童把自己洗干净,换好衣服,在离苏碧曦十步远的地方就地而坐,直愣愣地看着苏碧曦,一副悉听处置的模样。 苏碧曦正在绣给刘彻的荷包。 青绿色的竹子,配玄色的底色。 涓涓群松,下有漪流。晴雪满竹,隔溪鱼舟。 她看着小童来了,并不停下手上的针线,开口说道:“你是何地人,因何得了疫病?” “清河人,因为洪水来了,死人太多得的病”小童面色苍白,相貌普通,身形单薄,就算梳洗换了衣裳,身上还是有一股臭味,嘴角紧紧抿着,“你真得能给我祖母报仇吗?” ※※※※※※※※※※※※※※※※※※※※ 有时候人身上长了跟死人身上的尸斑一样的斑点,尤其是在灾荒时候,也会被认为是染了尸斑。 0583 他们现在正处于平原郡, 离清河相隔百里之遥, 这么小的孩子,是如何走过这么远, 来到平原的。 这可是只能用一双腿走的时代, 以这个孩子的年纪和身体,根本不可能有马车愿意载他。 现下黄河中下游的郡县都被黄河水冲得干净,成年人被饿死的比比皆是,这个孩子得有多大的本事, 才能缓解自己身上的疫病,活到今天。 苏碧曦心中疑惑越来越大, 面上却不动声色,顺着小童的话问道:“给你祖母报仇?你不怕我是骗你的吗?” 小童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一眼苏碧曦, 自嘲地笑了笑, “你刚才不是说过,我有啥是你可以骗的。” 现在总算像个活着的人了, 可苏碧曦奇怪的是,“你不关心身上的病能不能治好?” 正常人来说,最先都是关注自己,然后再去管别人的吧。 “我的病是天神发怒, 治不好的了”小童的神色有那么一瞬又变成了灰暗溃败,目光怔怔地看着地上的鹅卵石,复抬起头来, 眼中似是燃着熊熊的火焰, 要把世间一切吞噬殆尽, “我死了没关系,他们烧死了我祖母,他们都该死,都该被烧死!” 又是天神! 苏碧曦真想把所有人的脑子都撬开,告诉他们根本没有天神,黄河改道跟天神河伯没有一丁点的干系,不要再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到天神身上,骗尽了这些可怜又可悲的百姓。 她放下手中的荷包,看向自觉站得离她远远的小童。 小童的头发仍然滴着水,双手冻得肿成了猪蹄,指甲没剩下几个完好地长在手上,脸上的划伤乌青看着触目惊心。 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要是在一般人家,正是胡天胡地,父母每日为他上房揭瓦头疼的时候,却说自己不想活了,天神要他死,他不得不死。 把黄河改道,疫病四散说成是天神的人,午夜梦回,害死了那么多人,真得没有一点愧疚之心,就不担心这么多冤魂夜夜在他们床头索命吗? 就算这个世界上真得有天神,这样草菅人命,视众生性命为儿戏,用瘟疫□□人间的天神,要之何用! 为什么这些人就要愚昧成这样,听信那些没有一点良心的人胡说八道? “是谁说你的病是天神发怒,他娘的都是胡扯!” 苏碧曦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近小童,“你的病已经快要好了,你自己没感觉到吗?你最近是不是已经不再浑身瘙痒,呕吐不止,高烧不退,再长新的斑点出来?” 小童看着眼前着玄色绣蝙蝠祥云胡服的郎君疾言厉色地说出了一通话,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旋即才反应过来,这位郎君说的是自己。 自己这些日子,好像的确不再犯病,身子也轻快了很多。 他不由自主地低喃了一句,“可是黄河真得改道了……..” “你亲眼见过天神吗?”苏碧曦眸光像是淬了火光,直直盯着小童,“你敢保证你这辈子从没跟人说过谎?你连自己都不能完全相信,何况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转头冷笑了一下,“你自己的仇,自己不去报,指望着我,我凭什么给你报仇?” 小童一双黑亮的大眼睛的里倏地盈满了眼泪,好像被欺负的狠了,目光呆滞地看着苏碧曦,然后哇哇大哭了起来。 他哭得声嘶力竭,似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要哭尽似的,一边哭还一边抖动手脚,在哭声中掺杂着不甚清晰的话,“所有人都欺负我,你也欺负我……..阿翁跟阿母从发大水就……再也没回来……祖母带着我,几天才能吃上一点东西……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祖母拿去换了吃食……..后来巫婆来家里送了些包子吃食,我跟祖母吃了,身上就开始长这些死人斑点………” 小童的哭声忽然要刺破所有人的耳膜,带着让人胆寒的恨意,“所有人都说我跟祖母身上长了死人斑点,是因为天神发怒,是我们做了得罪天神的事,要把我们烧死在家里……..祖母把我推进了屋外的粪坑里,自己回屋子里被火活活烧着,惨叫了半晚上才断气……..巫婆听见没声了,才带着人走了。” 小童的声音颤抖地几乎要破碎,“所有人都说我跟祖母该死,祖母害怕他们发现我还没死,所以才被活活烧死的…….我亲耳听见祖母那么难受的声音…….我什么也做不到,我活下来干什么!” 小童的手狠狠地砸在石头上,流下了些微鲜红的血痕,刺痛了每个人的眼睛。 人因为在意,所以害怕失去。 人生至痛,不过连活着只剩下悔恨,根本没有丝毫用处的苟延残喘。 山林里的风从茂密的森林里刮过来,带来了冰雪的凉意,呼呼地吹在每个人的身上,就像冷到了骨子里。 山涧潺潺地流淌着,好似不曾感受到过冰霜的到来。 小童全身都在颤栗,哭得好像要晕过去一般,红肿得厉害的双手不要命地在锤着尖锐不平的石块。 所有人都沉默地站在原地,心头堵得发慌。 在一老一小快要饿死的时候送上吃的,祖孙两个根本没有其他的选择,只得先吃下救命的吃食。 偏偏送来吃食的人根本是别有用心,在吃食里掺了不知什么东西,让祖孙两个都得了病。 大灾过后,灾民们心里都太压抑太痛苦了,他们需要发泄心中的痛苦。 同类中的弱者,就成了他们最好的发泄对象。 他们这一路见过太多把活着的老人或者寡妇烧死,打死的村人。 之前抓了的神使,也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 尽管他们已经把神使交给了濮阳太守公孙弘,公开审判了神使一行人,却拦不住前仆后继,来发一笔灾难财的恶棍。 这些神使巫婆将弱者说成是得罪了天神的罪魁祸首,带领其他所有人聚众杀了这些老人孩子,所有人都成了杀人凶手。 一旦官府追究起来,这些村民就成了神使们的庇护人。 法不责众。 官府可以杀一个人,杀的了所有人吗? 神使哄骗这些人杀了人,就将他们带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些人一旦以后有谁不听话,神使们就能用同样的法子杀了那个人。 小童跟祖母相依为命,家里连个顶用的大人都没有,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对象了。 何况他们还得了跟死人一样的疫病,瘟疫可是会害死所有人的。 这样得罪了天神,还染了病的人,难道不该被烧死,以请求天神原谅吗? 谁要是站出来说一声不应该,就肯定也是心怀不轨,对天神不敬。 苏碧曦心头像是被压了一块大石,根本喘不过气,半晌都说不出一个字。 小童手上的血越来越多,把石头都给染红了,却突然被半路伸出来的一只手拦住。 只见张次公抹了一把脸,赤红着眼睛,“他奶奶的,男子汉大丈夫,哭个鸟!跟着翁主,咱一起去收拾那群狗娘养的。老子就不信,他们的天神,斗得过老子手里的刀!” “大人,翁主还没发话了,你着急个什么劲儿啊。”辛元拍了一把张次公,看了一眼旁边的苏碧曦,笑道。 张次公这才发现自己托大了,连忙找补,“翁主是什么人,这样的事儿哪能不管?你说是吧,汲大人?” 汲黯忽地被张次公拖上了贼船,只得捏着鼻子道:“这本就是救灾大臣的职责。”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看着苏碧曦。 苏碧曦却没有答汲黯的话,径自从溪流里打了一桶水,朝着小童走去,一脚把张次公踹开,“赶紧让开,把孩子收拾干净,转道清河。” ※※※※※※※※※※※※※※※※※※※※ 初次联系的某男:你照片上穿的是汉服吗,很少见啊 小鱼:对啊,现在汉服挺正常的啊 某男:我觉得你照片的角度好恐怖 小鱼:。。。。。。(我觉得你的双商很恐怖) 0584 清河便是小童的郡望, 现在苏碧曦说改道清河, 就是要给小童报仇了。 即便小童说的不尽属实,清河爆发了瘟疫, 还有人装神弄鬼, 他们前去抓了这个鬼,也是应当应分的。 他们一行人手足够,又个个都是羽林卫的好手,随行又有能干的侍医, 足够的药材,只要不是去打仗, 哪里都去的。 待小童被收拾好了伤口,喂了药, 张次公便迫不及待地上前问道:“哎, 小鬼…….” 小童打断他,“我不叫小鬼, 我叫郑谷。” 张次公摸摸鼻子,“郑谷小兄弟,你是咋从清河来到平原的啊?这可老远了。” 郑谷沉默了一会儿,就在张次公以为他不会回答的时候, 低着头,以几近呓语的声音道:“自阿翁阿母去后,我便偶尔去偷一些吃食。祖母, 不喜我这般…….待祖母没了, 我就一路偷些东西, 还偷了一匹马……到了这里。” 他本想着这么多人,吃了这么多东西,总会剩下一些残羹冷炙,到时候他可以捡回去。 谁知就是存着捡漏的心思,隔得远远的,还被人捉了。 郑谷觉得偷窃不是什么好事,可在曾经当过强盗的张次公来看,这么小的孩童,凭着一手偷窃的本事,能够在这种大灾的年份活下来,还能偷到一匹马,实在是有些本事啊。 而且这个小童一副心存死志的样子,可见是并没有花多少心思,得过且过地过日子。 是个有本事的小郎君啊,张次公心中暗道。 苏碧曦领着人,在山林里采了一圈药材野菜,喝了一碗侍医给所有人熬的防疫病汤药后,回到马车里更衣梳洗时,一旁的齐妪便有些欲言又止。 苏碧曦日日都跟齐妪待在一起,哪里不知道她有话要说。 待她换好了衣裳,便出言相问,“可是有何不妥?” 齐妪想说的话太多了。 女郎以前是遇人不淑,她本以为跟司马相如和离后,女郎要一个人过日子了,谁知竟被天子看中。 女郎家世地位不显,还是士农工商最低一等的商女。 皇宫里,天子三宫六院,妃嫔媵嫱数也数不过来,高门贵女更是何其多也。 女郎没有有权有势的娘家,又曾经嫁过人,仅仅凭借天子一时的恩宠,哪里是能长久的。 郎君的情意如果靠得住,司马相如何以变了心,那么多曾经情意深厚的夫妻,到后来不也是面子情,妾室通房一个又一个地抬进来,不过是靠着儿女过日子罢了。 色衰而爱迟,郎君三心二意,花心风流,是一个亘古不变的事。 一个司马相如尚且如此,何况是当朝天子。 要她相信天子能守着一个女郎一生一世,不如叫她相信夏日飘雪,冬雷震震。 而且,女郎跟司马相如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子嗣,是他们这些人心中的一块心病。 婚姻大事,两姓之好,就是依靠子嗣来维系的。 旁的不说,女郎跟天子相处时日已然不短,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等到天子另觅新欢,女郎不仅没有入宫,连个名分也没有。 跟天子有过情意的女郎,哪里还能寻其他的姻缘。 届时,女郎没了天子的宠爱,又没有子嗣,将来的日子可要怎么过下去。 此次女郎出长安,已经有小半年的辰光。 原以为将黄河决口堵住之后,女郎就会带着他们回长安,不想此次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小童,女郎就又推迟了行程,改道清河。 这么耽搁下去,之后还要去燕国,何时才能回到长安? 陛下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没了女郎,还有后宫无数的妃子,哪里会为女郎守着。 女郎是何等刚烈的性子,若是发现陛下有了其他人,女郎势必要跟陛下闹得天翻地覆。 谁能扭得过当今天子,到时候吃亏的还不是女郎。 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小孩子,这样根本就不值得。 齐妪心中愁得肠子都打了结,眉头紧紧蹙着,“女郎,我们离开长安太久,不能再耽搁了,陛下那里…….” 虽然陛下时时会有信来,可是哪里有亲眼看见得好。 在普通人家,妻妾争宠都要斗个你死我活,何况是皇家。 皇室可是一个父子可以反目,夫妻可以相杀,兄弟可以成仇的地方。 女郎落草,第一个抱到女郎的便是她,比女郎的亲生母亲,卓家女君还要早。 私心里,她早就把女郎看成是自己的孩子。 她服侍女郎,自己当家的跟孩子也都在女郎名下的店铺里做活,一家人都仰仗着女郎,跟女郎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若是女郎失了陛下的宠爱,其他还好,女郎名下那么大的产业,谁来护着女郎? 现今女郎得势,偶尔去参加宴会,所有的宗室贵戚都给女郎一份脸面。 一旦女郎失势,这些人就会像豺狼一样扑上来,要在女郎身上撕咬下一块肉去。 女郎如此通透之人,何以连此事都分不清利弊得失。 苏碧曦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利弊得失。 只是在她心里,比起长安城里无止境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势,每日赏花煮茶的日子,她始终更喜欢在外游历,四处游走的生活。 何况她现在做的是自己心中想做之事,即便失去了什么,今后也不会为此后悔。 她虽然跟刘彻定情,有白首之约,但是从不认为爱情便是人生中的唯一,整日便要过跟人算计来算计去的日子。 天下之大,大汉她都没去过多少地方,何况百越之地,朝鲜,乃至于匈奴跟更远的地方。 她并不是汉朝土生土长的女子,眼界只局限在内宅跟郎君子嗣身上。 她早就厌倦了没完没了的争斗,哪怕是真得到战场上去真刀真枪地跟匈奴人打上一场,也比整日算计要好。 苏碧曦知晓齐妪为她忧心的好意,温声道:“妪,我明白的。陛下待我,犹如我待他一般。” 苏碧曦将箱笼里的玉珏系在腰带上,整理了一下袍子,便径自下车,去取了自己的马来骑。 齐妪看着自家的女郎着了一身宝蓝色的男装,飞身上马,金黄的光芒照耀在女郎白皙如玉的脸颊上,仿佛蒙上了一层金色的面纱,亮莹莹地发着光。 她一上马,便带着旁边的羽林二郎们纵马而去,不时传来阵阵欢快的大笑声。 齐妪扪心自问,在长安城里,富贵荣华,花团锦绣一般的日子里,女郎虽然也是笑着,可是大多只是挂在脸上,就像泥人雕像一般。 唯有在离开长安的这段辰光,女郎才会笑得这么开怀畅快。 …… 被齐妪担忧着的刘彻,此时正在桑弘羊的引路下,微服在长安街道上巡视。 今日的长安城,也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阳光明媚,天朗气清。 桑弘羊被苏碧曦留在翁主府看守门户,主持翁主府名下的产业,每日里也是忙得脚不沾地。今日天子宣召,他自是要推了所有事务,前来陪侍天子的。 如今的长安城早已经今时不同往日。 在京兆府尹薛泽的治理下,道路翻修,夹道的房屋都被修葺一新,每日有专人洒扫,巡逻的北军及京兆尹衙役时时经过,不仅没了械斗纵马之人,连随意乱扔杂物都会被抽十鞭子,或者罚五千钱。 寻常百姓帮工一个月才挣不到五六百钱,十个月才能凑齐五千钱。 此条规矩一出,根本没有人敢再随意便溺扔物。 身份高贵者丢不起这个人,身份低贱者罚不起这个钱。 被当街打了十鞭子,看病吃药莫非不要钱了,最关键的是街坊邻里都来看热闹,以后谁还抬得起头来做人。 北军执金吾周建德又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只听从天子一个人的话。 去求京兆府尹薛泽,跟他说了半天,等你出了京兆府的门,你还不知道跟他说了什么。 对付这么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得长多少个心眼才能跟他掰扯得清楚。 自从几个宗室皇族被当街抽了十鞭子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去挑京兆府跟北军的不快。 刘彻看着眼前井井有条,干净整洁,连小巷子都不会脏污的长安,心中甚是满意。 作为大汉都城的长安,就该是这般模样。 “现下长安聚集了大汉各地的商旅,还有各地推选上来的孝廉,都称颂长安是首善之地,当得起盛世气象”桑弘羊恭维道,“待到铲除了匈奴,开通了西域的商路,大汉定是百国来朝,海清河晏。” 桑弘羊陪伴刘彻日久,现下又是翁主府的长史,对刘彻可谓知之甚深,这番话说到了刘彻的心坎上。 听到此言,刘彻虽然不曾喜形于色,眉宇间也是舒展了许多。 在亲近之人身边,他若是再是一副七情六欲不上面的样子,委实就没有太大必要了。 李广将军之幼子李敢是一个典型的武将,闻言便说:“我大汉苦匈奴已久。有朝一日,定要将匈奴人打得屁股尿流。” “此日定不会远。”一旁的卫青也出言。 众人皆点头称是。 正待桑弘羊要带着众人从一条街巷穿过,去往文锦楼用午膳之时,一对衙役走到一个白发苍苍,正拿着一筐鸡蛋在贩卖的老妪面前,“陈妪,这月的孝敬呢?” 商贾已经要向官府纳税,纳税金额有极为明确的条陈,为何穿着衙役衣服的人还能向小贩要所谓的孝敬? 老妪脸上的鸡皮褶子都堆了起来,强笑道:“这月有只鸡得病死了,孙子又要看病。不得已,孝敬便少了些。差役大哥多累,老婆子对不住。” 衙役们接了荷包,拿出来看了看,在瞅了一眼颤巍巍的老妪,扔下一句,“下月记得补上。” 衙役们走到一家大酒楼面前,还没进去,便见管事的掌柜便上来,又是拿点心又是喝茶,主动把孝敬给了,还要赔笑。 眼见刘彻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桑弘羊连忙将人引到文锦楼的雅间,其他人都退下之后,便叹息着对刘彻解释道:“陛下,此事已然是常例。” “为何此事能变成常例?”刘彻心中的怒火挡也挡不住。 他正是用钱的时候。 练兵养马要钱,修路造桥要钱,救灾治水要钱。 虽然祖父跟阿翁给他攒下了不少家底,但是要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他一直想修葺一下上林苑,就是因为没有钱,才不得不罢了。 没有一个帝王能眼看着别人从他口袋里掏钱。 这些衙役给汉室做官,打着汉室的名号从百姓身上收钱,就是在戳刘彻的血管子。 他恨不得立时便把这几个衙役抓起来,亲自送到京兆府去。 看方才老妪跟酒楼掌柜的神情,此事已然发生过不止一次,早已习以为常。 百姓们对于官吏的欺压看成常事,那对于这个掌管所有官吏的天子,心中做何感想? 刘彻看向卫青,“你去把薛泽给朕叫来。” 卫青应诺而去。 桑弘羊叹了一口气,“陛下,文锦楼方在长安,还未曾开门迎客,便有差役来索要了五万钱。及至文锦居士在长安露面,才没有差役再敢来讨要。” 一个活神仙开的酒楼,谁敢来讹诈,又不是不要命了。 “卑臣郡望洛阳,当地商户每月缴纳数万钱的,比比皆是”桑弘羊给刘彻倒了一杯热茶,将茶壶放到了梅花案几上,“相比之下,长安乃是天子脚下,差役不敢过分,已是比其他地方好得太多了。” 0585 长安满城冠盖, 随意一棒子下来都可能砸着一个皇族宗室, 没有人敢真得肆无忌惮。 做得太过,不仅吃相不好看, 太容易让人抓着把柄。 不说刘彻亲眼看见此事, 就说勋贵们姻亲关系复杂,耳目众多,谁家没有一两个对头,不是时时刻刻盯着你, 巴不得抓住你的错处。 京兆府被太多人盯着看着,治下的差役自然只敢小贪小闹。 大汉其他地方则不同。 天高皇帝远, 谁还管你汉律写着如何。 洛阳也是古都,汉室数得着的重镇, 比之长安, 贪腐横行简直让人发指。 今日这事,归根究底, 是在于吏治,在于监察之事。 吏治实在不是一日两日便会澄清的。 打肿脸成不了胖子,黄河水不可能一日便变得清澈。 刘彻御宇以来,所作所为已经有了明君之象。 可是, 并不是坐在皇位上的是一位明君,底下的官员便都是不贪腐渎职的清官了。 即便文景之治是难得的盛世,汉室治下也照样有贪官污吏, 也同样有冤案惨剧。 如果一个皇帝认为所有官吏都遵照律法行事, 奉公守法, 清正廉明,那无疑是在做春秋大梦。 刘彻从来不会如此天真。 等京兆府尹薛泽急急忙忙赶来文锦楼觐见刘彻时,刘彻指着身旁一个面目平常,只眉间掺杂戾气的灰衣青年道:“薛泽,朕给你引见一下廷尉史,王温舒。此后三月,他会助你打理长安刑辟。” 他轻轻把手里的天青色茶杯放到了案几上,“三月之后,若朕再见到今日之事…….” 茶杯放到檀木案几上,发出嘭地一声,薛泽不由自主地心也跟着抖了抖。 陛下虽然面目平淡,不曾露出怒色,但是话中语气听着便让他心惊。 更可怕的是,陛下指着的这个青年,可是比廷尉张汤还要让人威风丧胆的煞星。 张汤本就是只听从陛下,杀人性命毫不手软的人。 眼下这个廷尉史王温舒,可是一个少年为了抢夺路人财物,用锤子锤死路人,当任广平都尉,任用盗贼做属官,逮捕郡中豪强-奸猾之人,郡中豪强-奸猾相连坐犯罪的有一千余家。 广平一时之间,方圆十里都是血腥。 张汤现下被陛下派往黄河沿岸,审讯抓捕此次黄河决口有过之官吏。 自张汤出长安起,每日都有络绎不绝的犯官被羁往长安。 陛下对于此类因为贪赃枉法,导致黄河堤坝年久失修,贪了国库大把财帛的官吏深恶痛绝,全部勾决了斩立决。 只要张汤一回到长安,把所有的犯官一并处死,抄家灭族。 对比起王温舒来,这样的张汤简直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良善之人。 广平处决的近千人中,有三成是王温舒亲手杀的。 据说王温舒将人杀光了以后,大声喟叹,人怎么这么快就杀光了。 从此,豪强再也不敢生事,无一盗贼敢来广平,广平俨然成了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模样,王温舒也从此闻名于天下。 现如今,陛下将这个煞星给了身为京兆府尹的他,专管刑辟,绝不可能是只为了今日的事。 薛泽在路上已经听卫青说过今日之事。 卫青乃是陛下心腹。 他能够透出这些口风,可见是陛下允准的。 皂吏差役向百姓要一些孝敬,自古有之,他们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 身在官场,没有人是干净的。 陛下乃是汉室天子,所作所为绝不会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今日之事,根源在于吏治。 莫非陛下这是要整顿吏治,更甚至,打击豪强世族? 自陛下处置了灌夫,贬谪了窦婴以后,朝中就隐约有了这个风向。 王温舒此人别的才能没有,只有抓人杀人的本事。 将他派来京兆府,其中深意容不得薛泽不深想。 薛泽心中瞬间转了数个念头,面上恭敬向刘彻应喏,一旁的王温舒笑得让人如沐春风,率先给薛泽见礼,“见过府君。卑臣初入长安,甚是惶恐,不足之处,还望府君多多提点。” 薛泽哪里敢提点这样一个煞星,扯出一丝笑容,“王大人过谦了。王大人在广平之功绩,天下皆知。在下还要向王大人请教诸事。” “好了,你们要请教,寻别的地儿说去”刘彻一向在对待大臣时不耐烦这些表面文章,“你们二人记住,朕只有一句话,治不好长安,朕便治了你们。” 眼下黄河决口要撤换一大批官吏,三月之后事情也当尘埃落定了。 他将王温舒打发到京兆尹府,就会给长安的世族豪强一个讯号。 若是知趣的,就会知道向他奉上投名状。 若是不知趣,就不要怪他辣手无情。 汉室已经见过近百年,谁还理会那些所谓的建国功勋。 若是有人要倚老卖老,就让他们到坟墓里面去比比谁更老吧。 届时,这几年察举的孝廉也有地方派上用场了。 官员绝不能一直待在同一个地方,必须不停地轮换代替。 文官尚且如此,武将就更是这个道理。 此次黄河大灾,朝廷这几十年来剥下来的治河款,竟大多进了官员,尤其是地方豪强,世族大家的口袋里。 黄河之患,三岁稚子犹知,这些人会不知晓? 他们也就是仗着他们并不住在黄河,或者将自己所在的堤坝修得严实一些,也就心安理得地伸手了。 他们昨日可以无视几万十几万人的性命伸手,明日就能拿更多的东西。 且不说刘彻一直在筹备对匈奴的战争,光是从他口袋里掏东西,就不是一个帝王所能忍受的。 他尚是年轻力壮之时,国库富足,兵强马壮,有能力,也有这个决心整治这些豪强世族。 若是再纵容这些人下去,加上尾大不掉的诸侯王,岂不是又一个春秋战国,又一个秦朝? 祖父跟阿翁费尽千辛万苦给他留下的这个江山,待他交给自己跟君儿的嫡长子时,绝不能是一盘散沙,千疮百孔的烂摊子。 如果是那样,他死都不能瞑目。 刘彻离开文锦楼,便来到了平阳长公主府邸。 平阳长公主是他长姐,寡居以后独自带着一个孩子,他自是要多加照拂的。 平阳自来待刘彻亲厚,又不行差踏错,掌着弟弟跟天子之间的尺度,相对于王太后来说,刘彻还是更喜欢跟长姐相处的。 平阳不仅周道地安排了吃食,期间还找来了长公主府上圈养的歌舞姬助兴。 这都是长安富贵人家常有的事,刘彻也就无可无不可地看了。 只是等他饮了一些酒,到厢房更衣,两名这么冷天气穿着透明纱衣的使女尾随而入,我见犹怜地抬起白皙的脸庞,跪在地上道:“陛下,殿下命奴来伺候。” 0586 平阳长公主给刘彻准备的厢房就在待客的正厅一旁, 一应案几, 坐具,香炉, 花插, 玩器俱全,外室跟内室之间隔着一座镂空琉璃落地镶嵌南珠大屏风,鲛鮹做的帷帐,上还坠着拇指大的珍珠, 端的是富贵逼人,又很是用了一番心思。 当她听黄明奇相请, 从正厅匆匆赶来,看见外面衣着单薄, 跪在一边哭泣颤抖的两位女郎时, 心中便是一沉。 她往日不止一次给刘彻送过服侍的女郎。 她跟刘彻是嫡亲的姐弟,十分了解刘彻的喜好, 送的人都是悉心调-教过的,身段,模样,才艺都是刘彻喜欢的, 刘彻也都欣然接纳了。 就连为刘彻诞下仅有两个公主的卫子夫,也不过是她府上的舞姬出身。 自古以来,天子的亲眷赠天子姬妾, 就有表示亲近跟依附之意。 毕竟他们不能时时陪在天子身边, 天子身边的女子, 才是天子的枕边人,才有可能经常见到天子。 有自己的人,在天子身边日夜吹枕头风,何愁天子不厚待自己。 平阳长公主自从驸马平阳侯去了之后,孀居一人带着年纪尚小的儿。尽管有长公主的身份,家里却没有顶门立户的郎主,靠的是刘彻的势,方能勉强过得下去。 她不能,也不敢失去刘彻的眷顾。 今日这两个女郎,一个是她给刘彻准备的,一个却是田氏旁系的一个女郎。 阿母有意要跟阿弟缓和关系,还赠了一个姬妾,她作为女儿,势必要伸手帮阿母,送上这个人情。 平阳本以为此事是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刘彻定会笑纳了这两个女郎。 卫青出身平阳长公主府邸,得她恩惠不少,躬身向平阳行礼,“见过主人。” 平阳心中不定,对着卫青笑了笑,便走进外室。看着面色平常,黑眸却深沉翻滚,径直坐在主位的坐蓐上,手上拿着一册竹简,另一只手一下一下点在案几上,周围侍立的小黄门大气也不敢喘一下。 平阳无端的便有些心慌。 刘彻见平阳来了,抬头便道:“长姊来了,便把那两个使女一并带走吧。” 这是要把这两个女郎退回来? 平阳脸上闪过慌乱,强笑道:“可是长姊哪里招呼不周?” 刘彻摆了摆手,“长姊照顾得周道,只是弟弟家中有妻室管束,不敢在外招惹是非。” 说话间,刘彻眼中浸了一丝极难发现的柔和,就像破开冰封湖面的春风一般,刹那间便感觉到那阵春-意。 刘彻身为天子,哪里可能会惧怕妻室的管束,陈阿娇都被禁在长门宫一年有余了。 即便是陈阿娇在,再如何专横跋扈,也从没能管得住刘彻。 刘彻如今说家中有妻室,说的定不是陈阿娇。 而能让刘彻说出此话的,便只有刘彻这些年一直宠着的文锦翁主卓文君。 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平阳一直以为,刘彻对于这个卓文君,不过是因为没得到,方才宠了这么些年。 若非如此,早在太皇太后孝期一过,刘彻就应该把卓文君抬进汉宫才是,不至于等了这么久,卓文君还是做她的文锦翁主。 平阳心中这么想,也就试探性地问着,“中宫无人,阿弟哪里来的妻室?莫非阿弟真得跟长姊生疏了,这样的大事也不跟长姊说呢?” 她自恃从未跟刘彻为敌,一直努力维系姐弟之间的感情,刘彻对她向来亲近。何况立后这样的大事,她虽然听见过一些风声,可是却并不知道刘彻真正的态度。 刘彻早就亲政,立后这样的事,现下没有人能够逼得了他。 他也不是掩藏自己性子的脾气,从来都不掩饰自己对于妃嫔的好恶。 “我欲立君儿为后。” 刘彻站了起来,目光柔和,脸上的线条都泛着一丝柔意,“她性子有些固执,却是一个真性情之人。她日后成了长姊的弟妇,长姊还要多加看顾她才是。” 刘彻竟然叫文锦为君儿。 这般自然而然的口气,显然是平时叫得甚多。 刘彻方才提起卓文君的神情,温柔得都要化了。 平阳看着刘彻的神色,思及今日所为,广袖中的指甲掐在手心,面上却带出欣慰的笑来,“你瞧瞧你,自己家的媳妇,自己不好好顾着,还要来找长姊看顾。” 卓文君跟王氏田氏嫌隙已久,王太后跟她是不解之仇,恨不得亲手杀了她。 平阳虽然顾忌刘彻,并未跟卓文君为恶,但也是跟她亲近不起来的。 以前陈阿娇虽然是汉室皇后,但是跟刘彻并不同心,不得刘彻看重,又有太皇太后在上头镇着,平阳跟她关系也就平常。 但此时的卓文君则不同。 刘彻称她为妻。 这样一个真得得了刘彻看重宠爱的皇后,跟平阳不亲近,甚至因为王太后的缘故还有隔阂。 那她还费尽心思往刘彻身边送人,岂不更是大大开罪了卓文君? “长姊是我嫡亲的姐姐,我不求长姊,还能去求谁”刘彻挑眉,“阿母对君儿误会甚深。若二人有什么不对付,阿姊可要多多周旋,免得闹出了两后不和的传言来。” 他之所以今日把事情跟平阳挑明,就是希望平阳能够知道自己的立场,不要跟王氏田氏搅和在一起。 刘彻有三个姐姐。 嫁去匈奴的南宫长公主已是无力相帮,隆虑长公主是馆陶大长公主儿媳,自是知晓该如何做的。 只有长姊平阳长公主,一向得太后看重,却并未有自己明确的立场。 刘彻跟王太后已经无可避免地站到了对立的境况下,不希望仅有的两个姐姐也跟自己反目。 皇室中没有蠢人,真正的蠢人只怕坟头的草都有人高了。 刘彻把话说得如此直白,对平阳推心置腹,平阳哪里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当下笑着点头,“寻常人家的翁姑跟媳妇总是有些龃龉,我这做姐姐的,又不是不讲理的恶人。” 她顿了顿,犹豫地开口,“今日这两个女郎,有一个是长姊备下的。只是还有一个,是阿母吩咐的,田氏旁系的女郎。” 平阳说完这话,便暗自打量刘彻的神色。 他跪坐在坐蓐上,春日的阳光从窗外照进外室,落在他的身上,留下了斑驳的光影。 刘彻神色平淡,低沉的语声不见一丝起伏,“将人送回去。若是不愿走,廷尉府诏狱里有的是位子。” ※※※※※※※※※※※※※※※※※※※※ 作为一个阿根廷球迷,实在是觉得心里苦啊┭┮﹏┭┮ 0587 长安的天变了。 廷尉史王温舒不过是廷尉的一个属官, 在长安满地宗室贵胄的地方, 是一个毫不起眼的小官。 即便是廷尉张汤,在皇亲宗室眼里, 也不过是天子的一条狗。 从广平调来的王温舒, 不过就是张汤的爪牙。 可谁也没想到,张汤是一条逮着人就咬的狗,王温舒竟然是一头见人就连皮肉都啃尽的豺狼。 京兆府尹薛泽本是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可如今竟也跟王温舒沆瀣一气, 成了油盐不进的铁疙瘩。 柏至侯许昌,是汉高祖功臣柏至侯许温之孙, 曾经被先太皇太后任为汉室丞相。 柏至侯的嫡幼子许玉书因为不用承爵,家中有嫡亲的长兄顶门立户, 便被娇惯得厉害, 素来是天不怕地不怕,偷鸡摸狗, 欺男霸女,吃喝嫖赌,无恶不作。 柏至侯家的老夫人对这个小孙子看得跟眼珠一般,容不得人说他半句不是。 老夫人又是窦氏女, 在先太皇太后面前很是有几分脸面。 先太皇太后在时,没有人敢触他们家的霉头。 如今太皇太后一去,就有人上京兆府衙门递了诉状, 告柏至侯嫡幼子强抢士族郎君为娈童, 抢夺有夫之妇为姬妾, 抢占商人产业土地等等。 前来状告许玉书之人挤满了京兆府的大堂,围观的百姓也越来越多。 商人地位微贱,挣下的产业被豪强抢夺者不胜枚举,为此满门自尽者也不在少数。 庶民也贱。 平常时候,不过几千钱就能买下一个庶民为奴为婢。 占了有夫之妇做小妾,对于权贵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即便这家子因此家破人亡,他们也不用担上一分责任。 可是强抢士族郎君为娈童,这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了。 如今汉室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被奉为圣人的孔子,也不过就是士族。 士族是贵族。 士族门阀之间姻亲关系错综复杂,即便是落魄了的士族,恐怕也会有一两门不错的姻亲。 被许玉书抢走的郎君就是如此。 太皇太后在时,窦氏当权,他们不敢与窦氏作对。 但是太皇太后一死,窦氏失势,依附窦氏的柏至侯被罢了丞相之位,又有天子要整顿世族的风声,他们便知晓,清算此事的机会来了。 他们拿出手中搜集已久的证据,聚集了被欺凌过的诸多苦主,一状告倒了京兆府。 王温舒正愁没有一个有分量的案子去天子面前邀功,这下岂不是瞌睡就送来了枕头。 如今谁不知道窦氏失势,天子早就跟窦氏势同水火。 王温舒杀人如麻,能够活到现在,深知要用尽一切手段迎合主上的心意。 更何况这个主上是汉室权势最大的天子。 有天子护着,谁都动不了他。 柏至侯府怎么也没想到,廷尉府京兆府的差役,竟然敢强闯侯府,捉拿在家中寻欢作乐的小郎君。 再没有不经过主人允准,闯入内院,惊扰内院女眷的。 一旦柏至侯府今日放过了王温舒,明日要如何在长安城中立足? 他们将成为整个天下的笑柄! 柏至侯许昌气得脸色铁青,“廷尉史,谁给你的胆子,敢来侯府拿我儿!” 柏至侯老夫人拿着镶嵌了宝石的龙头拐杖,被柏至侯夫人扶着,重重地戳在地上,“今日老身在这里,想拿我的孙儿,就从老身身上踏过去!” 张汤在时,廷尉府的诏狱就已经是人人宁死也不敢进之地。 现下王温舒做主,长安城里人人闻诏狱而色变。 王温舒这个名字,已经可以在长安止小儿夜啼。 许玉书进了诏狱,有命进去,谁知道有没有命出来? 退一万步说,许玉书是柏至侯嫡亲的儿子,王温舒一旦罗织一个谋反大逆的罪名栽在柏至侯府头上,绝不是他们杞人忧天。 薛泽跟柏至侯同是功勋世袭的勋贵,平日有几分往来,便向柏至侯老夫人窦氏拱手,欠身道:“惊扰了老夫人,是侄儿的不是。只是府中小郎君犯了事,原告人数众多,已然激起了众怒。侄儿身为京兆府尹,不得不秉公决断,将小郎君拘回京兆府。” “放肆!”窦氏一辈子强硬惯了,是你弱我便越强的性子,见薛泽这般作态,哪里是肯退步,“我乃是先太皇太后亲封的超品诰命,高祖敕封的柏至侯府夫人,你敢当着我的面拿了我的孙儿,当我是死的不成!” 柏至侯夫人更是气得双手直抖,“府君与柏至侯府也是相交多年,看着玉书长大的世伯,怎么也有两分脸面。玉书虽然胡闹了些,怎么也不至于下到诏狱的份上啊。” 她的嫡长子因为要支应门庭,从小便由老侯爷跟侯爷亲手带着,她也向来与长子不亲近。 只有这个幼子,是她亲手养大的。 这是她的亲生儿子,平日里咳嗽一声她都要忧心的眼珠子,哪里能去的那下贱人才去的诏狱! “府君今日擅闯侯府之事,本候不欲多言”柏至侯许昌强忍着怒意,“小儿若有罪,也应是审理案情之时,前往京兆尹府过堂,而不是像个罪人一般被拿下诏狱。他今日若下了诏狱,日后哪里还有脸面活下去!” 汉室有不辱朝臣的惯例。 孝文皇帝时,太尉周勃有罪,被拿下诏狱,受了刑罚。 当时长沙王太傅贾谊上疏《阶级》,就批评了当下有辱有功之臣的不当行事。 孝文皇帝接受了贾谊的建议。 自此以后,诸多朝臣一旦接到圣旨,被贬入狱,大多自尽守节,而不是进到监狱受辱。 天子若是对哪位大臣有杀心,也只不过下一道拘入刑狱的诏令。 ※※※※※※※※※※※※※※※※※※※※ 德国竟然输了,下一场再输就要玩完啊,不拼命就要狗带,咳咳 我们亲爱的阿根廷明天应该会,赢的吧。。。。。。 0588 即便是为高祖皇帝甚为倚重的周勃之子, 平定七国之乱, 拯救汉室于危难的周亚夫,在天子召他受审时都要自尽, 而后绝食而死。 许玉书在朝廷只是靠着祖荫, 当了一个小小的郎官。 周亚夫都逃不过一死,许玉书比得过周亚夫吗? 以此行事,许玉书今日要被拿入诏狱,前途可以说已然尽毁。 在外人看来, 许玉书如果有点气节,就应该立即自尽守节。 知子莫若父。 许昌了解自己的小儿, 许玉书哪里是敢自尽的人? 他要旁人死恐怕不会眨一下眼睛,自己磕破一块皮都要大呼小叫, 把一屋子人闹得人仰马翻。 且不说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自小都是娇惯着长大的,单看薛泽跟王温舒今日喊打喊杀地闯进柏至侯府, 所图谋的哪里可能只是小儿一人? 身为长安城里的勋贵,薛泽自是跟柏至侯府相熟的,逢年过节都要送礼往来,柏至侯府上下这么不讲情面地斥责, 他心里也颇有些为难,“老夫人息怒,非是侄儿不讲情面, 实是侯府小郎君此事闹得太大。侄儿领人前来, 是陛下下了诏令。” 真的是陛下之命! 许昌步伐不稳, 身子踉跄了好几步,被长子扶着才强自支撑,“陛下诏令,没有说立时要把小儿拘去诏狱………” 只要有周旋的时间,他们就能找到人去跟陛下求情,救下许玉书。 “君侯好大的威风,竟然对陛下诏令拖延,行阳奉阴违之实。” 一直站在一旁的王温舒倏地出声,字字如刀地割在柏至侯府诸人身上,“侯夫人公然质疑陛下诏令,老夫人竟然视陛下诏令于无物,仗着自己的超品诰命与钦使相抗。” 他勾起一个极为恶意的笑,“老夫人方才说,自己的超品诰命是太皇太后所赐。汉室所有的官职诰命,皆由天子所敕封。老夫人此言,岂不是心中只有太皇太后,而无天子?” 窦氏,许昌等人听见这话,就如晴天一阵霹雳,直要活生生晕过去。 窦氏现下莫说叱骂,连一个字都不敢说出来了。 谁敢担下藐视天子的罪名? 太皇太后已死,没有人来护着他们了。 这句话说是诛心都嫌不够,如果传到陛下的耳中,陛下一旦信了,只怕柏至侯府满门被灭都不为过。 他们都曾是窦氏一党,跟陛下势同水火。 太皇太后辞世,他们都战战兢兢,唯恐被陛下清算。 现下把柄送到了陛下手里。 王温舒跟薛泽起初并不言明是陛下诏令,就是等着他们抗旨。 他们这是给整个柏至侯府下套啊! 其心可诛! 柏至侯老夫人颤着手,额头上已经渗满了冷汗,内衫被汗水浸透,黏在身上重逾千斤,嘴唇被自己咬出了深深的牙印,“这只是你的牵强附会之词…….陛下圣明烛照,哪里会以言定罪………” 只说了一句话就要被诛杀的,那是暴秦方有之事! 秦律严苛,只要有人诽谤哪怕是腹诽就会被诛杀连坐。 汉室的江山哪里来的? 就是高祖皇帝见天下百姓处于在暴秦治下,民不聊生,尸横遍野,方才揭竿而起,后得的天下。 天子身为刘氏子孙,御宇登极,若是竟要行暴秦旧事,如何配当这个天子! “定不定罪,哪里是吾等能做主的”王温舒扯了扯嘴角,“我已让人去未央宫报与陛下知晓。今日天朗气清,青柳沐风,侯府景致宜人。府君,不妨在此静候陛下旨意,赏一赏这难得的春色。” 柏至侯府满门的生死,在王温舒口中,竟然只是堪堪入目的风景。 王温舒哪里是人,分明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柏至侯府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从八十岁的老者到方出生不久的婴儿,就被这个畜生上下嘴皮子一合,只能引颈就戮,坐在这里等死! 许昌支撑不住,嘭地一声坐倒在一旁的坐蓐上。 他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紧紧握住嫡长子的手,二人视线一对,嫡长子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许昌心中长舒了一口气,面上仍就脸色惨白地服药压惊。 好在长子知机,已然让人出去找德高望重之人向陛下求情。 若是柏至侯府亡在他手上,他有何面目去地下见列祖列宗? 王温舒看着柏至侯父子一番做派,面上带笑,心中也一丝波动都无。 现下早已不是以黄老之说治理江山的时候,汉室天下不再由窦氏做主,当今天子乃是真正的汉室之主。 柏至侯府一干勋贵,仍然看不清实务。 陛下接纳了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就代表着他真得只尊崇儒家了吗? 如果是这样,他为何要任命笃信法家,奉行严刑峻法的张汤为九卿之一,掌管刑辟的廷尉? 整个汉室的所有有疑案件,秋后处决,乃至于汉律释疑,俱是由廷尉执掌。除了几个天子亲自处置的案件,所有的案件俱由廷尉执最终裁决。 廷尉是何等重要的一个官位,秩中二千石,整个汉室品秩超过二千石的不超过五十人,其中还有一众刘氏诸侯王。 只有蠢货才会相信,当今天子真得是用儒家那套礼仪仁爱来治理汉室。 要真是儒家的天下了,他王温舒如何会在这里? 他根本就不惧柏至侯府找任何人去陛下面前说情,甚至还促成他们。 许昌莫非忘了当初做了汉室丞相,事事听从太皇太后之命,对陛下视若无睹之时。 哪朝哪代有一个帝王是胸宽似海,气量胜天的? 他王温舒可从没在史书上看见过。 他只知道,柏至侯府请的人越多,请的说客分量越大,陛下就会更加忌惮。 柏至侯府就会亡得更快。 他们既然要自掘坟墓,他何苦要拦着他们。 做人要有成人之美,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 王温舒将腰间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拿出来,掏出雪白的帕子,一点一点擦拭着,时不时哈一口气,笑容可怖地看着柏至侯府的所有人。 他的刀已经很久没有饮血了。 他都已经听见了它对鲜血的渴望。 再等等,再等等。 马上就能让你饮尽鲜血。 在人们的恐惧跟尖叫中,鲜血才是最美味的。 柏至侯府诸人几乎是在数着铜漏中渡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两个时辰。 窦氏已然晕倒了好几次,被府中侍医掐着人中,用针才将将醒转。 前院一阵喧嚣声中,天子使节,羽林监卫青在一众羽林郎的簇拥下走了进来,手持天子诏书。 柏至侯府诸人胆战心惊地下跪接旨,只希望那是他们所期望的诏令。 只见卫青打开圣旨,朗声道:“…….柏至侯许昌,见诏令不从,其母妄议天子,其罪当诛。柏至侯府上下,十六岁以上男丁女眷俱处死,十六岁以下皆流放马邑。” 窦氏跌坐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大声哭啼,“以言论罪!太皇太后,你睁开眼睛看看啊,汉室的江山要被这个昏君给葬送了啊!刘彻,秦二世而亡,至今不过百年!” 柏至侯府瞬间被一众惊天哭声笼罩。 唯有王温舒低垂着头,不经意间嘴角轻轻勾了勾。 当苏碧曦在清河收到柏至侯府被灭的消息时,之后被王温舒铲除的勋贵已多达十几府之多。 长安城人人如惊弓之鸟,已然是风声鹤唳。 汲黯收到了消息,立时便来找苏碧曦,脸色黑沉如水,“翁主,陛下此举虽然旨在铲除功臣世家,但是以言论罪者多达十几府,涉及千余人,还有蔓延之势。唯有暴秦,才妄图连百姓腹诽,也要论罪议处。”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如果陛下一意孤行,柏至侯老夫人那一句“秦二世而亡,至今不过百年”,绝不是耸人听闻。 一个君王,如果连容忍不同之言论的度量都没有了,离亡国也就真得不远了。 苏碧曦目光看向远方的山丘,抽出嫩芽的柳枝,开满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春日里,杨柳青,莺飞草长,百花余香,然后握紧了随同信件一并送来的当归。 当归,应当归去。 刘彻在盼着她归去。 刘彻是一个真正的帝王。 他把汉室所有的权力都握在手心,容不得任何人侵犯他的权柄。 现如今,他想要铲除一个人,已然不需要任何顾忌,连以言论罪都不惧怕御史弹劾,天下人议论。 他掌握着所有人的生死荣辱,根本不惧这些。 同时,他又心悦于她,愿意尽可能地容忍她。 汲黯来说这一番话,恐怕就是想借她的口,告知于刘彻。 刘彻的决心,哪里是她写一封信就能劝服的? 并且此时,整顿吏治,清除权贵功勋,本来就是应当做的事。 世家大族一旦势大,就会成为君权的一块绊脚石。 吕氏,窦氏皆是如此。 窦氏失势之后,王氏田氏又成为新贵。 汉室势必需要将近百年来的功臣权贵打压一番,来稳固天子跟朝廷的威信。 刘彻的手段过激是真,但是目的却依然达到了。 清楚知晓后世历史的苏碧曦明白,汉室之所以灭亡,其中一个毒瘤就是位高权重的世家大族。 在这些世家还未真正站稳脚跟之时,削弱他们的势力,本就是应当的。 只是以言论罪,一旦开了先例,后果实在太过可怕。 她深深吐出一口气,看着郑谷喜形于色的呼喊着“到了到了”,调转马头,“大人,我们离长安千里之遥,还是先解了黄河之危。毕竟,汉室还未亡,黄河却随时可能再次改道。” ※※※※※※※※※※※※※※※※※※※※ 昨天晚上看阿根廷的比赛,真的是气得七窍生烟啊啊啊啊啊 于是阿根廷连冰岛都那么难,真得干的过尼日利亚吗?o(╯□╰)o 感谢鸿影无处寻的地雷(^o^)/~ 0589 进入清河郡, 黄泛区跟未受灾的地方几有天堑之别。 他们方进入清河郡时, 正当春时,青梅如豆, 桃红梨白, 山桃飞霞,绯樱缤纷,沱茶满树。 举目望去,南归的燕子在房梁上筑起了巢, 鸠鸟拂开了自己的尾羽,过眼尽是斑斓弄影的繁花, 彤彤开似锦绣绚烂的霞光,从眼前一直蔓延到天际。 若是在长安, 数不清的人前去郊外踏青赏花。 郎君跟女郎们都穿上春衫, 广袖翩翩,呼朋引伴地乘舟游湖, 投壶游戏,曲水流觞,或吟诗作赋,或引吭高歌。 正是一年春好处。 当他们往郑谷所在的东武城走了几日, 进入黄泛区后,便像是来到了一片废墟焦土。 东武城是清河郡治下,黄河沿岸的大县, 有近二十万人之多, 在汉室已然算是人口很多的一个县。 人们世世代代沿着黄河而居, 依黄河而生。 如今因黄河而死。 黄河改道,中下游郡县几乎出现了毁灭性的灾难,很多地方在顷刻间成为了汪洋。 此次黄河改道之后,东武城损失了近三成的子民,是除了濮阳以外受灾最严重的郡县之一。 洪灾过后的瘟疫,又带走了二成的灾民。 这已经是汉室在苏碧曦的一力推动下,各地除了粮仓之外,还增设了药仓,储备了大量的药材。 各地大力培养郎中大夫,享受朝廷俸禄。 不敬医者会被严厉处罚,甚至还有过处死的案例。 即便如此,苏碧曦一行人看见的,仍然是满目疮痍。 用砖块跟木头勉强搭起的土屋,所有长出来的树木甚至野草都被人吃了。 人们身上衣裳脏污地好似几个月没有换过,到处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臭味。 老人孩子甚至成年人,都到处如厕。 他们已经不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在不能裹腹,衣不蔽体,随时可能被瘟疫带走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官府也并不认为他们连这个也要管。 光秃秃的土地上种满了红薯,哪怕是屋子旁边也是。 冬季过去,气候转暖,却仍然没有到能够扦插的时节。 红薯的正常种植时节应该至少是春分之后,三四月份大地回温。 但是灾民们等不了了。 红薯已经是他们知晓的,生长到收获最快的庄稼。 他们只能尽早地,尽可能多地种下红薯,期望他们能够在最快的时间内收获。 他们或许已经等不到红薯成熟的四个月之后了。 这已经是经过苏碧曦数次改良,成熟最快,生长周期最短的红薯了。 她之所以冒着极大的风险,拿出这些从未出现过的作物,就是为了防范真得出现了极大的洪灾后,尽可能给灾民一条活路。 一再拿出棉花红薯,引起天下人的注意,绝不是她一个出身低微,没有家族势力撑腰的女郎应该做的。 即便是有刘彻作为后盾,她也不该如此成为众矢之的。 能够拿出这么多神奇东西的人,是不是会拿出更多的? 那么她几乎就是一座金山。 她拿出这些东西,作为天子的刘彻,如何看待这么一个异数,会不会忌惮于她? 皇帝不会希望天下有这么一个变数。 变数意味着难以控制。 刘彻已经不能控制住苏碧曦了。 他会不会觉得苏碧曦如果有二心,会是他人攻讦自己最好的利器。 没有一个帝王没有疑心。 这个全天下最危险的位子上,坐着全天下疑心病最重的人。 他们不得不疑心所有人。 但是她必须这么做。 跟匈奴人几次大仗里,冻死的士兵占了所有阵亡之人近两成。 每年汉室死于冻伤的人数以万计。 只有将棉花推而广之,价格降到最低,才能使得最低贱的庶民也能穿上棉衣。 只有将只需要四个月就成熟的红薯推广到汉室每一个角落,那么黄河沿岸百姓就能尽可能地有余粮可以渡过大灾,尽可能快地再次有收成。 这将救下多少人? 这不是白纸黑字的历史书,不是一个一个看上去很可怕的数字。 她在这个时代。 如果因为她明哲保身,他日看着堆尸如山,饿殍满地的人间地狱时,她扪心自问,哪里还能在如此大的愧疚跟绝望中安安稳稳地跟刘彻白头到老? 她明明可能救下数以万计的人,却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冻死饿死,他日夜夜在床头看着她的冤魂,她将如何心安理得地睡下去? 所有人都眼神呆滞地在还有野草树木的荒山上觅食。 有人寻到了一小片野菜,小心翼翼地采了放进里衣中贴身放着,却被旁边跟他一起来的邻居发现了衣裳鼓鼓的,冲了上去就是一拳,“你是不是找到了吃的,交出来!” 找到野菜的高瘦汉子也是一个还算健壮的,扭头就避了过去,挥手也是一拳,“你老母的,你胡扯些什么呢?谁找到了吃的,莫不是要栽在老子身上!” 现在谁找到了很多吃食,无论如何也不是能说出来的。 饿极了的灾民,亲生父母也能打,亲生的孩子也能卖了,哪里还管得了其他。 找茬的汉子伸手就是一推,见没推到人就大声嚷嚷,“你手上都是土,指甲缝里都是绿的,不是找到了很多吃食是什么?” 高瘦汉子哂笑,“现下谁手上不都是泥,指甲缝里不是绿的。谁找到了吃食,还敢藏起来不成?” 藏起来的都被人抢了。 找茬的汉子见众人随意看了一眼以后就不再瞧这边了,吐了一口唾沫,“把衣裳扒了,给我瞧瞧。” “莫不是你家里的婆姨饿死了,寻起了汉子来了”高瘦汉子嗤了一声,“谁被你瞧见有吃食就要脱衣裳,感情你是皇帝不成?天神在上,睁着眼睛瞧着你了。要寻事,老子会怕你!” “你!” “我咋呢?打不打?不打老子还要去寻吃食。” 现下跟人打一架,会受伤不说,还耽误了辰光,不定今日又要饿肚子。 找茬的汉子愤愤然走了。 高瘦汉子暗自松了口气,便走进了山林,继续找吃食去了。 ※※※※※※※※※※※※※※※※※※※※ 感性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5 今天德国赢得太惊心动魄了,啊啊啊啊啊啊,半夜尖叫啊啊啊啊 0590 站在高地的苏碧曦, 张次公几人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 这个汉子身上不过是藏了十几颗野菜,就引来了别人的觊觎。 若非高瘦汉子看上去还算健壮, 处事又机变, 这件事会变成什么样子,还真难以预料。 苏碧曦几人轻车简从,乔装来到这里,已经见到过无数因为一个红薯就杀人的惨剧。 如今这个场面, 实在不算什么了。 他们初来乍到,所知的不过是郑谷告诉他们的一些小事, 见到的是巫婆跟手下的确吃穿不愁,坐拥金银, 但是内情知晓的实在不多。 询问过了一些灾民, 几乎人人都是天神在上,神使是拍下来救世安民的。 他们担心会打草惊蛇, 都不敢多问。 张次公瞧见这些蠢得跟猪狗一般的灾民,气得都想杀人了,屡次想偷摸去一刀结果了巫婆神使一干人,“不过就是手起刀落, 切菜一样。老子当年杀人,比切个冬瓜难不了多少。” 辛元站在一旁,翻了一个白眼, 嘴皮子一掀, 凉凉地泼了一盆冷水, “头儿,这些乌糟东西,我们一路杀了多少了,可见杀光了?” 这件事的根源在于百姓的愚昧。 百姓没有得到开智启蒙,杀了多少江湖骗子,还会有源源不断的人罗织更多的骗局。 张次公被辛元刺了也不介意,干脆道:“这个小崽子这里肯定只有这一处巫婆了,我们杀了他们,此事不就结了吗?” 辛元没等他说完就踹了张次公一脚,“单凭一个老妪,招摇撞骗几句,就能带着这么多人把小崽子祖孙两个都给烧死?我们这些时日打听来的,还有好几户人家都被他们烧绝了户。单几个乌合之众,能做下这么些事,东武城官府完全没瞧见似的?” 洪灾虽然减损了极多的人口,但是现下离洪灾已经过了半年有余了。 他们探查过此地,大的瘟疫已经被平下,并未出现大规模的疫症流行。 在这样的情形下,莫名死绝了一户人,绝对算得上是郡县上的一起大案。 在年终考功时,郡县的太守县令治下,若是有绝户的大案,可以说是考功上的一个极大的污点,可能会因此而被评为下等,被降职或者免职。 这是一个街坊邻里都知根知底的时候,平时邻居多砌了一堵墙,周围人都知晓的一清二楚,哪里可能发生了绝户的惨案,所有人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主管地方治安、缉捕盗贼的县尉,巡查地方的差役莫不是都死绝了,连几起绝户的案子都不曾发现。 说出去鬼都不信。 唯一的解释就是,东武城上至县令,下至差役,都是对此事心知肚明,对于这帮骗子神棍持一种默许乃至同流合污的态度。 辛元猜测,这就是翁主撇开汲黯大人的三千羽林军,乔装来此多方打探的原因。 以翁主的修为,加上他们一干护卫,只要遇上的不是千军万马,全身而退都是毫无问题的。 只是任何事情,一旦变成了官民勾结,所图就一定不小,其中的龃龉绝不是他们所见到的这么简单。 杀了几个巫婆巫女是小,钓出后面的大鱼才是紧要。 苏碧曦赞许地看着辛元,白了张次公一眼,“你说都是岁数相仿的郎君,怎么脑子就差这么远了,莫非是平时鱼吃得少呢?” 偏张次公竟然真得点头,“翁主你咋知道的?俺小时候吃不起鱼,近来好像真得也没吃到鱼了。翁主,要不俺带着兄弟们去捉几条鱼来,晚上给大家做顿全鱼宴?” 苏碧曦:“…….” 辛元:“……” 怎么消遣一个人就这么难。 这方圆百里哪里还能有活着的鱼给你捉,早就被灾民给吃光了。 如今他们见到的这个高瘦汉子,既然愿意冒了这么大的风险藏了这些野菜,定是因为顾忌家人。 大灾之后,人性沦丧,能够还如此体贴家人的汉子,至少还有一分人性。 跟这样的人说话,总比为了吃食就能把家人卖得干干净净的人,来得可靠。 再者,以三人的眼力,自是能看出高瘦汉子吐纳,步伐,乃至于站的方位,肯定是有些功夫底子的。 这样有功夫,脑子清楚,身体健壮的汉子,不离开这里逃生,反倒留在这里,一定是有什么逼不得已的缘由。 如今东武城还留着的,都是实在走不了的。 逃荒,逃荒,逃的是命。 三人几个起落,便随着高瘦汉子进了更加偏僻的荒林。 高瘦汉子竟然就站在一棵树下,双手抱胸,靠在树干上,见了苏碧曦三人,没有丝毫诧异,“几位盯着在下,可是有何指教?” 他自问没有什么值得苏碧曦三人图谋的。 眼前的三人衣着整洁,脸色红润,精神饱满,没有一丁点灾民的样子,自不会看上他手上的一些野菜野果的。 苏碧曦三人并没有刻意掩藏自己的气息,也不是普通人能够察觉到的,闻言颇有些惊讶,张次公第一个开口问道:“你咋知道我们来找你的?万一我们是路过的了?” 苏碧曦跟辛元退后了好几步,做出不认识张次公的样子。 高瘦汉子也是一愣,旋即哂笑,“仆不才,添为军中斥候。诸位放在仆身上的视线太久了,也太过专注了些。” 若是连这样明显的视线都发现不了,他不知已经死过多少次了。 他之所以不逃,便是自觉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至于命,洪灾之后,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这些人关注他这么些时候,如果要杀了他,早就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 辛元心中对此人更加赞赏了,“如果我说,我们是长安钦使,前来整治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的呢?” “你们随行有大夫吗?” 高瘦汉子此时却并不问辛元要凭证印信,轻而易举地就相信了他们,神情急切地道,“把你们的大夫叫来,你们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们!” 0591 着一身天青色深衣, 打扮成一个郎君模样的苏碧曦在一旁皱眉, 摆手拦住了张次公即将出口的话,“仆师从名家, 少许病症还是能够诊治的。” 高瘦汉子面露犹疑, “非是某不信女郎。” 他丝毫不为自己戳破苏碧曦女子身份感到不妥,踌躇了片刻,“实是某家人之病症有些…….” 医术是一门需要长年修炼方能大成的功夫,谁都不会相信这么年轻的女郎能有多么出神入化的医术。 更何况, 女郎从医的,世上能有几个? 苏碧曦坦然笑了笑, 看了一眼辛元,辛元会意, “在下女君乃是师从扁鹊门下。若是女君都诊治不了的病症, 想必天底下,也是没有几个人能够奈何了。” 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郎君现下,莫非还有它法?” 好大夫本来就少,在这个洪灾之后的时节,更是缺医少药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他们来到东武城这一路上, 被野狗掏出来的尸体到处都是,根本没有人去重新掩埋起来,更何况随地乱扔的杂物, 人们到处如厕。 如今想起整洁肃穆的长安, 再想想看见的城池, 都不敢相信是在同一片土地上。 这个汉子明显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女郎肯替他们诊治,除了想找他们打听东武城的近况,无非是秉持善念。 高瘦汉子显然没有其他办法,听辛元这么一说,连连欠身致歉,“是某不知内情,原是扁鹊真传在此,是某一家之福分。还请恕某不敬之罪。” “救人一命乃是大功德,再者,仆尚未见过病患,并未有把握真得医治得了”苏碧曦站着接受了汉子的礼,“只是郎君仍需去寻野菜野果,天黑乃归。仆几人,自能跟上郎君。”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高瘦汉子并未有任何顾忌,躬身谢过,“无论是否能医治,罗山先行在此谢过诸位援手之恩。”而后十分干脆地就走了。 待罗山走出了十丈之外,苏碧曦对张次公道:“次公轻功甚好,先去跟着人吧。” 张次公嘿嘿一笑,立时就不见了踪影。 待两人都不见了踪影之后,辛元便嘭地跪在了苏碧曦面前,“请翁主恕罪。” 苏碧曦从未越过张次公,单独留下他说话。 翁主御下极严,但是极为尊重下属的脸面。 他是作为护卫队长张次公的护手,该有的脸面翁主从未下过。 苏碧曦并不让辛元起身,只淡淡问道:“子让,你方才是否打算,一旦罗山有异,就诛杀之?” 辛元字子让。 辛元在只他们只跟了罗山不到三日的情形下,就说出了钦使的身份,实属不妥。 即便要取信罗山,也是等到了解到罗山的口子之后,才能徐徐图之。 辛元这么做,要么就是觉得罗山一旦有不妥,就立时杀了,要么就是张次公这等憨厚汉子,心直口快。 辛元并不是这种人。 当初苏碧曦挑中辛元,就是为了弥补张次公性子上的缺陷。 张次公虽然实诚憨厚,品性甚佳,但是过于老实了。 这样的性子,很多时候,被人卖了恐怕连钱都数不清。 天下间并不是所有人都非黑即白,说出的话都是真话。 辛元的身世坎坷。 他本名郅元,乃是汉室名臣郅都之子。 郅都敢于向朝廷直言进谏,当任济南太守时,济南郡路不拾遗。 在他为雁门太守之时,将雁门打造成了汉室西北的一道坚固的堡垒,匈奴在他活着的时候,都从未靠近过雁门。 郅都执法不畏避权贵和皇亲,连当时的皇太子刘荣看见他都小心翼翼,有“苍鹰”之名。 但是刘荣被废为临江王之后,是死在郅都的严刑审问之后的。 窦太后深恨郅都害死长孙,最后郅都因刘荣之死,被窦太后诛杀,郅都一家成年男丁俱死。 郅元当时年纪尚幼,逃过一劫,后改名辛元。 窦太后主政日久,刘彻登基之初都避其锋芒,何况辛元一介罪人之子。 苏碧曦当时肯用他,已经是对他天大的恩惠。 辛元回答得毫不迟疑,“是。” “子让,你父亲是我敬重之人,但他若是见到你今日作为,定会失望。” 苏碧曦摆手,语重心长地道,“不要急着反驳我。陛下现时重用张汤,张汤已经贵为九卿之廷尉。依你之见,张汤可能为汉室丞相,可能有善果?” 酷吏一道,,难有善果,就连替秦国建立了百年基业的商鞅都是车裂之下场。 汉室立朝以来,郅都,宁成、周阳由几个有酷吏之名的人,都是不得好死。 尽管他们的死因不尽相同,但足以说明自古以来的酷吏,都逃不过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辛元直挺挺地跪在那里,低垂着头,半晌后才答道,“不会。” 连他阿翁这样的人,孝景皇帝都没有保下来,何况是张汤这样实打实的不择手段,能够为构陷别人无所不用其极之人。 而张汤手下的王温舒,是比张汤还要草菅人命之嗜杀之人。 苏碧曦走到一颗银杏树下,极目远眺,“我知你不愿改回本名。” 郅都之死,说到底是汉室皇族对不起郅都一家,有愧于他们。 刘荣之死,说到底只是因为孝景皇帝忌惮刘荣母子与朝臣勾结,郅都不过是执行了孝景皇帝之命。 没有皇帝在自己壮年之时,能够忍受子强父弱。 皇帝一日日地老去,太子仍然是意气风发,越来越得到朝臣扶持,太子生母栗姬还不管不顾地伸手,借朝臣之口册封自己为皇后,让长子刘荣更是成为嫡长子。 而孝景皇帝刘启当时不过而立之年。 栗姬这么迫不及待地给刘荣铺路,岂不是在盼着刘启早死? 从古至今,哪一个皇帝活着好好的时候愿意被提及身后事? 栗姬太着急了,而刘荣劝不了自己的母亲,便要承担这样的后果。 史上多的是被封为太子,死时仍是太子的人。 窦太后无法拿自己的亲生儿子怎么样,便只能把气撒在郅都身上。 辛元心中是有怨气的。 “次公志在战场”苏碧曦看向张次公前去的方向,“汉室迟早要跟匈奴开仗,你我皆心知肚明。 次公一旦前往西北,他的位子必然是你的。一旦我入了汉宫,你必然要入汉宫宫门卫。” 汉宫之门卫屯兵,由卫尉执掌,称为南军。 说白了,汉室天子是把身家性命都交托到了南军手上。 凡是进入南军之人,上三代都要被查个干净。 辛元若是要进入南军当任官制,必然要回复本名。 孝景皇帝本就对郅都有愧,身为孝景皇帝之子的刘彻如何能不清楚此事? 为了补偿郅都,刘彻必然会重用辛元。 而辛元现下不仅心中有怨,而且视人命为无物。 没有皇帝能够忍受这样的人时刻护卫自己。 这等于在自己身边放了一把锋利无比的刀,随时可以刺向自己。 退一万步说,辛元如果真得走上了酷吏的路,变成跟张汤或者王温舒一样的人,绝不会有好下场。 给皇帝清理干净局面的酷吏,再由皇帝亲手杀了,不是正好给天下一个交待? 郅都唯一留下的儿子,不该是这个结局。 “你父亲治理济南,虽然对宗室皇亲毫不徇私,有过必罚,但对于不慎触犯宵禁之贱民,曾经放了其一条生路。罗山尽管也是一介庶民,却并没有犯任何必死之罪。甚至对于他的亲人来说,他是最后的支撑。” 汉室律法,夜间宵禁,无令牌不得走动。凡触犯律法者,乱棍打死。 郅都当年遇见一妻子半夜临盆之贱民晚间去找稳婆,让差役护着这个贱民去找稳婆,并护送他回去,免其责罚。 郅都虽然推行严刑峻法,但常怀仁慈之心,贱民庶民甚少判处割去手足之刑罚。 对于用手脚劳作之人来说,没了手脚,就等于等死。 成年男丁对于一个农耕之家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辛元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罗山,但是罗山真得就该死吗? 罗山死后,他的家人岂不也是一条死路? 苏碧曦目光悠远,“你所怨恨的孝景皇帝,太皇太后皆已去了,当时陛下不过总角之龄。先辈之罪,若是祸及子孙,你也不当存于世上。我知晓你会说此事不公。” 她走到了辛元面前,“这个世上,没有什么公平。你只需要知晓,你若再这样下去,只会走上一条绝路。而你父亲,你母亲,你逝去的兄长叔伯,会愿意看见你走上这么一条路吗?” ※※※※※※※※※※※※※※※※※※※※ 阿根廷历经生死才赢了,德国绝地逢生了一场,竟然被高丽棒子赢了。。。。。。。这届世界杯简直什么都能发生。。。。。。。 感谢读者“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5 0592 日暮时分, 苏碧曦三人隐匿了行藏, 跟着罗山回到了家。 罗山的家竟然意外地还是不错的院子,砖瓦整齐, 打扫干净, 算是这一带颇为不错的房舍了。 待苏碧曦几个从后面围墙翻入,走到前院时,罗山也是刚刚回到家里放下东西,面露担忧地对自己媳妇说:“不是让你歇着, 怎么又下地呢?” 罗山媳妇是一个看上去有些文弱的小娘子,完全不同于普通农家媳妇的结实, 脸色苍白地回道,“你日日出去寻吃的, 我又不能跟你同去, 总不至于连水也不能给你烧一壶吧。” 罗山接过妻子手里的水壶,从厨房拿了几个碗, “今日感觉怎么样?还受得住吗?” “挺好的,你别担心”罗山媳妇瞧着苏碧曦几人,“你去招待客人,我去给你们烧水。” 家里没有茶, 热水还是有的。 罗山摇了摇头,避过妻子伸过来的手,“这是我请来的大夫, 给你…….们瞧病的。” “总不能大夫上门, 连杯热茶都没有…….”罗山媳妇迟疑道。 辛元立时知趣地接话, “嫂子身子不爽利,我们总不能上门来怪主人。没得几个大老爷们站在这里,让嫂子生着病了,还来伺候我们。嫂子先来让我家女郎瞧瞧,某二人去劈柴烧水,保证不误了嫂子的事。” 张次公憨笑,“我们跟罗兄弟多年的交情,今儿个是特意请了女郎来给嫂子看看的。嫂子赶紧坐下,别让罗兄弟一番好意白费了。” 就连张次公这样的糟汉子都看出来了,罗山媳妇小腹已经有了很明显的隆起,身上却瘦得紧,脸色难看得不行。 他们几个有手有脚,哪里好让这么一个病着又有身子的妇人去照顾。 罗山让他们医治的,恐怕就是他的婆姨了。 张次公跟辛元都这么说了,罗山媳妇也不好再推辞,便在苏碧曦对面坐了,略有些局促地看了一眼罗山。 罗山安抚地握住她的一只手,“不会有事的。” “嫂子请将左手放到石桌上,容仆诊脉。”苏碧曦柔声对罗山媳妇道。 她已经详细看过罗山媳妇,望闻问切,只有待她探过脉象后,才能仔细问诊了。 罗山媳妇勉强笑了笑,伸出极瘦的手,放在苏碧曦面前。 罗山媳妇的手也并不粗糙,虽然过于瘦了些,但是白皙细滑。 苏碧曦看过她的左右手脉象后,再看着她雪白的嘴唇,蜡黄的脸色,对着面前两人道,“嫂子有身子后,恰逢大灾,恐未曾好好休养吧?” 黄河泛滥后,东武城都死了那么多人,连饭都吃不上,哪里能好好进补休养。 她看着罗山夫妇二人灰败的脸色,就知晓他们对于罗山媳妇的病症,心里是有数的。 有身子的妇人不说饿着了,就没有好好吃东西,都会身体不适。 罗山媳妇如今的身子,其实就是需要进补。 人参,燕窝,有营养的牛羊肉,都是甚好的。 可是在一个连红薯都吃不上的地方,这些东西给妇人进补,无异于痴人说梦。 难怪罗山不能离开这里。 媳妇有了身子,胎相不稳,身子又羸弱到了这个地步,别说逃难了,只怕多走几步路,恐怕大人孩子都会保不住。 这样根本不需要大夫就能看出来的事实,不需要把罗山为难成这样。 而且根据他们这几日的观察,周边的人对罗山隐隐有一些敌意。 “劳烦女郎了。”罗山勉强笑了笑。 一个男子,无法照看好自己有身孕的妻子,是身为一个男子的耻辱。 他如何不知晓妻子的状况。 只是这样的灾荒之年,他平时去做些工能换些银钱口粮,能够养活一家子。 其余的,就是奢望了。 苏碧曦从石凳上站了起来,视线扫过主屋紧紧关着的门窗,黑沉的眸中闪过一缕揣测,“罗郎君今日请仆来,是为了郎君之小儿吧?” 以罗山跟罗山媳妇的年纪,有一个总角之龄的孩子,再正常不过。 至于为何没有老人在。 黄河改道,被抛下的大多都是老人。 老人把孩子辛辛苦苦养大,长大的孩子在性命攸关的时候,第一个抛弃的是自己年迈的父母,护住的是自己的孩子。 这样惨烈而残酷的事实,他们看得太多了。 罗山夫妻二人见苏碧曦不需二人阐明便道出了孩子有病的事,脸上都闪过惊色。 罗山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另一只手攒成了拳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女郎所言不错,正是某之小儿。他……..他患了疯癫………” 带着一个有身子的妻子,一个疯疯癫癫的儿子,罗山能走得了,才是不可思议。 罗山媳妇眼眶都红了,眼泪珠子一颗颗掉了下来,拿帕子把脸擦了,稳住情绪,“郎君当时不在家中,此事怪不得郎君。要怪,就怪那些……..” “就怪那些见不得他人好,愚昧无知的臭虫!”罗山一掌拍到了石桌上,恨不得把石桌一掌拍得粉碎的模样。 苏碧曦丝毫不怀疑,如果罗山的仇人在他面前,罗山就算拼了命,也会亲手手刃了他们。 罗山喘了好几口粗气,方让语气不那么可怕,“小儿此事跟女郎想要打听的事情,说上去,其实都是那帮子畜生做的。” “某父母早逝,幸有舅父舅母收留,并将表妹许配于我,诞下小儿。某后投身军中,侥幸得了一些军田赏赐。谁能想到回到家中,却得知自幼聪明伶俐,甚至过目不忘,在算学上有奇才的小儿变成了不敢见光,疯疯癫癫的痴儿! “他只有四岁之时,就连村里每棵树上有几片叶子都清清楚楚……..现下连声阿翁阿母都不会叫了……. “黄河大灾之时,我还未归家。他们见着家里只有老弱妇孺,便日日都让巫婆巫女,把小儿关在不见天日的黑屋子里,整日整夜地驱鬼辟邪,念咒念经……… “哈哈哈哈哈…….县令说小儿不详,方惹来黄河之灾,害了这诸多百姓。他们活生生把小儿折磨成了这个样子,还放火烧了四户不听他们使唤的人家。整家人,连同一岁的幼儿,俱被他们活活烧死了。” 罗山双手捂住脸,眼中涌出泪水,哽咽不已,“后日,他们又抢了两个庄户人家的孩子,说要献祭童男童女给河伯,好让河神不再发怒……...这帮丧尽天良的畜生………” ※※※※※※※※※※※※※※※※※※※※ 今天突然听说一个上海29岁的男子因为生活没有着落,于是报社去学校看人,砍死了两个小孩子,另外两个受伤不轻。 我实在不明白这种自己很惨就觉得全世界都要跟着你惨的逻辑是怎么来的? 学校里只有上幼儿园上小学的孩子,这些孩子何其无辜? 这样只会把自己的不幸发泄在别人尤其是毫无反抗能力的幼小孩子身上,丧尽天良的懦夫,究竟为何越来越多? 被伤害的孩子越来越多,只能看见一次又一次的悲剧,为何学校的安保领导,各地的警察在这么多事之后还是只能连剪刀都限制买了,仍然毫无效果? 莫非孩子上门个个都需要携带保镖,24小时护送才能安全长大吗? 0593 一阵微风拂过, 院子里的银杏树哗哗作响。 空旷的院子里一应家具俱无, 大约是能卖的都卖尽了。 罗山哭得不能自已,手指缝里不断涌出泪水。 罗山媳妇背过身去, 全身不停地抖动, 几乎站立不住。 一旁已经上锅烧水的张次公跟辛元也摇头叹息不已。 苏碧曦将罗山媳妇扶住坐了,轻轻给她按摩穴位,不断用内力轻揉她的腹部,舒缓情绪, “阿嫂,你有身子, 不好大悲大喜。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要想着孩子。” 即便是康健的妇人怀着孩子, 都不能情绪波动太过剧烈, 何况是罗山媳妇这样胎相本就不稳的。 他们身上并没有带什么药材,行李包袱都在钦使队伍里。 一旦罗山媳妇有个万一, 根本来不及做出什么应对。 罗山媳妇极力让自己平复情绪,罗山也意识到自己影响到了媳妇,忙抹了一把脸,过来安抚, “都是我不好,我乱说话,没事了, 有我了…….” 罗山媳妇被罗山拥在怀里, 深深吸了几口气, 好不容易才哭泣,只眼泪还在不停流着。 罗山脸色发青地看向苏碧曦,苏碧曦轻轻摇头,“阿嫂心情平复下来了,现下还无事。” 只不过现在无事,绝不代表以后就无事。 罗山媳妇这个样子,除非跟郑谷一样吃了什么她不知道的灵丹妙药,否则是绝无可能安生到生产的。 即便人参肉桂地养着,也未必能挺过生产这一关。 妇人在这时候生产,就如同入鬼门关。 在时下,难产而亡的概率高得吓人,健壮的妇人都未必能熬得过去。 罗山媳妇想要安安稳稳生下这个孩子,以罗山现时的处境,是绝无可能的。 苏碧曦并不是什么乱发好心的善人。 要把罗山媳妇养好,所花费的人参药材,所需要的钱财人力,她可以拿去医治更多的人。 黄河改道之后,遍地哀嚎。 有数不清的人让他们去发这份善心。 她身边是有好大夫,但是她绝不会凭空带上不知根底的人。 她要做的事太过重要,任何一点意外都能让这些事情发生意外。 带上一个孕妇,势必要留下人手照顾,还要有专门一个大夫看顾。 她尽管怜悯罗山一家的遭遇,但是他们必须拿出足够的筹码,才能从她这里换来他们想要的东西。 她跟刘彻手上所有的东西都得来不易。 黄河改道之后,黄河从源头开始,上游,中下游的治河,安民,时刻不停歇的与匈奴的备战,各地的阡陌交通,还有数不清的大小灾难,还未真正平定的百越滇地,北边的朝鲜。 手上的财帛流水一样地出去,未来还有数不清的花钱的地方。 与其将这些人参肉桂用在未必能活下来的罗山媳妇身上,不如拿去存着救治日后在战场上的将士。 天下没有白来的恩惠,这个道理苏碧曦懂,相信罗山也是懂的。 罗山将媳妇送回房里休息,便回来朝着苏碧曦三人道,“在下内子之事,我也心里有数。女郎大才,还请随在下去看看犬子,看…….是否还有法子………” 他说不下去,便扭头就走,带着苏碧曦几人来到了后院的一个房门窗户紧锁的屋子前。 苏碧曦跟辛元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见了一丝疑惑。 要是到何种境况,这种住着几岁孩子的地方,才能把门窗都锁死,一点阳光都透不进去。 除非,这个孩子竟然害怕阳光。 罗山心绪慌乱,也没顾得上交待什么,就拿钥匙把门锁给开了,径自走了进去,“阿鸿,阿鸿,有人来看我们阿鸿了,阿鸿出来好不好?” 透过阳光朝门内望去,一个宽敞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床榻,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也没有瞧见人。 房间里可以藏人的,只有床底。 罗山翻开床单,果然看见自己儿子躲在床底下,身子蜷缩成一团,不停喃喃自语,“恶鬼退散,恶鬼尽去,万里狂风吹塞鬼眼,万里黑风障断鬼路……..” 五六岁的男童把自己藏在最深的角落里,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无神地看着地面,双手环抱自己,瑟瑟发抖着。 罗山看了眼眶一红,爬进床底下,想把男童抱出来。 谁知男童不知怎么了,尖叫一声,忽地从另外一侧爬了出来,冲着房门就要跑出去。 张次公跟辛元就守在房门前,哪里能让他跑了,张次公一只手就把男童给揪住,“小兄弟,别怕,俺们不是恶人,是来给你治病的。” 男童一直不断挣扎,口中念道,“五瘟瘟疫,收付七星。东斗录鬼,一付天庭。西斗收魂,知汝姓名………” 苏碧曦恍然,脸上神色莫名地看着被张次公捉住的孩子。 这么复杂拗口的《太上三洞神咒》,这么小的孩子竟然一个字未曾念错。 方才罗山媳妇说过,大儿子不过六岁。即便是五岁开蒙,竟然就能听那些巫婆巫女念了,便一字不差地记下来。 罗山媳妇本身能够识文断字,但是绝无可能教孩子这些咒语之类的东西。 这个孩子是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只是依靠极其过人的天赋,把这些咒语给记了下来。 这样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天赋已经卓绝到可怕的孩子,在此时的人看来,不啻于一个鬼怪。 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承认别人比自己强,尤其是这个人只是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这个孩子聪明得让人害怕。 这样聪明得过分的孩子,必然就是一个妖怪恶鬼。 就是这样的妖怪恶鬼招来了黄河泛滥,定然要驱邪,将恶鬼赶走。 亲眼看见这样聪明的孩子变成了一个疯子,只怕很多人心中都是在暗笑的。 这样愚昧而偏执,狭隘而恶毒的心思,从未停止过在这片大地上出现。 在不见天日的小屋子里,阿鸿日夜听别人说这些咒语,说自己身上有恶鬼。 当他失了神智以后,一个人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时时刻刻念着这些咒语。 他不认得自己阿翁阿母,不认得任何人,连阳光都见不得,只记得这些咒语。 他可能以为自己真得被恶鬼上身,才被带离了阿母身边,关在不见天光的屋子里,只有这些咒语才能将他身上恶鬼赶走,将他救出去。 罗山连忙把孩子从张次公手上接过,紧紧抱住孩子,摸着孩子的头,“没事了,没事了,不用再念了。阿翁回来了,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阿鸿了,再也没有人……..” 罗山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勉力安抚怀中不停颤抖落泪的儿子。 阿鸿因为长期不见阳光,脸上苍白得跟雪一样,一双大眼睛深深凹陷下去,眼中布满血丝,眼底青黑一片,显然片刻不能安眠。 这么小的孩子,再这样下去,恐怕必会夭折。 阿鸿已经被毁了。 摧毁一个人的心理太简单了。 苏碧曦经历过的一个轮回里,一个语言学教授想知道预言能力是先天的还是后天的,就在孤儿院里做了一个实验。 她选了十二名正常的孤儿,将他们分成了两组,其中一组,每天都跟他们说,你有预言交流障碍。 于是,这六名正常的孤儿,真得产生了预言障碍,健全的人格也变成了焦虑,自备,内向,恐惧。 他们的一生都被毁了。 阿鸿即便是如何一个过目不忘的天才,被日日夜夜困在一个小屋子里驱邪念咒,也是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太容易被摧毁心理防线,被彻底毁掉。 可悲的是,摧毁一个人的心理如此容易,重塑一个人的心理,难于登天。 苏碧曦在来之前,本以为罗山所求之病症不过困难一些,却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么棘手的心理疾病。 就算再过去两千年后,这样的心理疾病治愈希望也极其渺茫。 要想医治好阿鸿,势必要立时开始心理干预治疗。 阿鸿毕竟还小,有足够长的时间,足够多的机会。 但是这些都需要苏碧曦亲力亲为。 苏碧曦静默了半晌,伸手点住阿鸿的昏睡穴。 阿鸿的啼哭挣扎立时便停了下来,头一歪,便睡了过去。 罗山擦干眼泪,将儿子放到床上,盖好被子,见苏碧曦打开了门窗,连忙阻止,“阿鸿见不得阳光。” “他必须要接触阳光。房中通风,对人有好处”苏碧曦神色沉重,漆黑的眸子里洇着不见底的浓墨,语气中有种莫名的苍凉,“世上但凡有一人可能救得了阿鸿,便只有我。罗郎君,你家娘子跟小郎,其情可悯。但是要换取他们的命,你必须有这个筹码。” 如果开始医治阿鸿,苏碧曦要付出的精力跟人力难以想象,还必须把阿鸿带在身边。 除了她,没有人知晓如何实行心理干预治疗。 甚至于,她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够真得治好阿鸿。 人的心理太复杂了,大脑结构更是几千年后都从未真正彻底了解过。 她同情阿鸿,但是对比起黄河一旦再次泛滥可能死的数以万计的人,阿鸿就显得微不足道。 她现在忙得连用膳的功夫都没有,燕王在一旁虎视眈眈,治河尚未开始,灾后复垦丈地,刘彻在长安也不安稳。 汲黯已经先行去了燕国说服燕王,但是燕王并未同意。 燕王刘定国是田蚡的岳父,自然是跟田蚡站在同一立场。 诸侯王哪个能跟刘彻是真正的一条心,才是真得蠢了。 七国之乱之后,但凡诸侯王不蠢,都知道再次削藩乃是必定之事。 燕王本就是强藩,如今仗着王氏田氏,哪里能够向汲黯低头。 他们来到这里已经探明,东武城是没有瘟疫的。 前去探问百姓,不过是因为这里本就是燕国治下,希望能够打听些消息,在燕王身上寻些出路。 他们此前在东武城县令跟巫婆一众人身上盯了两日,没有任何超出预计的事情。 若是今日再无进展,就不得不考虑拿了人,重刑训问了。 可是即便他们得了能够让燕王抄家灭族的证据,现下也不能直接跟燕王动武。 如今的汉室,没有实力同时应对匈奴跟诸侯王。 如果跟诸侯王动武,匈奴趁虚而入,刘彻陷入两面夹击之困境,只怕比刘邦当年被困白马还要惨烈。 刘邦当年大封刘姓子孙为王,仿效的是西周的诸侯王制度,给刘彻如今带来了滔天的祸患。 燕王掌管了燕国的军队,赋税,人口,土地等等一切事宜。 在燕王治下修建泄洪渠,没有燕王点头,人力如何筹措,工匠如何招揽,如何安抚百姓,如何规划河道,都是莫大的问题。 燕王宫中禁卫军便有几千之数,有田蚡提醒,肯定有无数高手贴身护着燕王。 苏碧曦还没有猖狂到可以将这几千人跟高手视为无物的地步。 “某既然敢请几位来,手里必定有一些东西”罗山坐到了庭院里,“比如,东武城乃至清河郡之巫事,皆由燕王指使。某手中,握有实证。” ※※※※※※※※※※※※※※※※※※※※ 今晚梅西又要上场了,艾玛我真是胆战心惊的。。。。。。 读者“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5 0594 身处困顿之时, 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不帮乃是本分,帮了即是恩惠。 罗山十分清楚这个道理。 受了他人的恩惠, 自然应该知恩图报。 若是受恩忘报, 这样的人没有结识的必要,也没有帮助的价值。 人跟人之间的情分都是互相的,没有人愿意去扶持一个白眼狼。 有这个心思,宁可去救一只畜生, 也比花在一个人身上,恐怕还能得些回报。 他现下这个局面, 就如这个女郎说的,其情可悯。 但是他们没有义务一定要伸手助他。 即便他们怜悯他的妻儿, 所能做的也是有限。 他们一家, 对于这三人来说,就是毫不相干的人。 哪怕是生身父母, 亲生子女,对待自己的至亲,恐怕都不会毫无保留地相助,更何况是认识不过几个时辰的路人。 若是他们真得施舍同情心, 立时就倾力助他,罗山倒是真得要怀疑这些钦使究竟是不是脑子有了问题。 人心贪婪,斗米恩, 升米仇。 一个人得到他人的帮助太多, 往往会生出更多的奢望, 这是根本无法抑制的贪念。 罗山自己也不知晓,如果这三位钦使不计代价地替他安顿好妻子,治好孩子,如果他们哪日有一丝不妥,他会不会怪罪到恩人头上。 是以,他听见苏碧曦一开口,心中大定,先说了自己的部分筹码后,便等着苏碧曦几人开口。 苏碧曦听见罗山的话之后,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脸上神情分毫不变,并不着急,待辛元将烧好的水取来,拿了碗,慢慢把水吹凉,缓缓喝了一口之后,将碗放下,用帕子擦了一下嘴角,挑眉问道,“郎君空口白舌,吾等为何要信你?” 清河郡虽然不是燕王的封国,但是离燕国太近了,被燕王插手并不稀奇。 普天之下,诸侯王不插手封国附近郡县事务的,恐怕就没有。 好比一个人会下意识地关心邻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多大的家族,多大的宅院,人品脾气如何,诸侯王是一定会甚加关注周边的郡县。 在一些情形下,这事关诸侯王的身家性命。 郑谷以及其他几家被巫挑唆灭了满门之事,一件又一件,从下毒到防火,挑选对象,审慎筹划,打压反弹,背后一定要极为强大的势力支撑。 从黄河泛滥到现下不过半年多,郑谷家惨案发生更是在三个多月前。 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建立这么大势力,能够让清河太守都参与其中的,在燕赵一带,便只有燕王了。 燕王刘定国身为刘氏皇族子孙,在国难当头之时,竟然真得去发了这笔国难之财,在灾民手上刮下了一层油。 最坏的情况下,灾民在被威逼到了极端的程度之后,势必会被引导着将矛头转向汉室朝廷。 届时黄河流域揭竿而起,刘定国再起兵勤王,联络本就有反心的淮南王刘安等一众诸侯,未必不能成事。 都是刘氏子孙,都有皇位继承权,凭什么只有你刘恒刘启刘彻一系能够承继皇位,底定正朔。 所有人都记得,孝文皇帝刘恒当年不过就是代王,也是实打实的诸侯王。 诸侯王也是可以为帝的,这是真真正正在汉室历史上发生过的事。 都是诸侯王,莫非刘恒一系的血脉就更高贵? 陈胜吴广当年说的是什么,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若说哪个诸侯王心中没有丝毫做皇帝的野心,只怕就能骗骗三岁稚子。 即便是一个乞丐,给他一个机会,他都能做个当皇帝的梦,何况是皇室贵胄的诸侯王。 苏碧曦等人在此徘徊,就是为了尽可能在铲除这些人的同时,得到能够彻底铲除燕王的证据,之后等到合适的时机,一击必中。 “燕王内史亲自写予清河太守之密函,东武城县令与清河太守之信件,东武城县令自大灾以来得来的不义之财名录,不知可否算得上实证?” 罗山不慌不忙地把话说完,末了也给自己倒一杯水,“某有这些证据,几位可是有钦使之印信?” 这些东西他得来不易,都藏在了妥帖的地方。 罗山面上镇定,心中却犹疑惊惧不已,咬紧牙关方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心平气和地跟几人说话。 如今他家中只有孱弱的妻子跟疯癫的儿子,他身为人夫人父,上不能妥善照料妻子,下不能护住儿子,治好他的疯病。 他们一家已然到了绝境。 他碰上的这几个人身手超过他所见过的所有人,其中一个为首的女郎修为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以他们的修为,想要无声无息地杀了他,简直犹如探囊取物一般。 他现下只能用自己手上所有的筹码,为自己的妻儿换一个未来。 他绝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妻子跟未出世的孩子再在自己眼前出事,绝不能看见自己那个聪明伶俐,八个月就会叫阿翁阿母,自己亏欠甚深的阿鸿就这样疯癫下去。 他有愧于天地。 只是他绝不能在无法确认钦使身份的情形下,把手上的东西交出去。 那是他们一家最后活命的根本。 汉室是一个极为重视印信的朝代,钦使奉天子诏令巡查,手中必然带着钦使印信,甚至地方虎符。 尽管他知晓这几位身手不凡,苏碧曦等人又自称钦使,在没有绝对的证据下,他不能轻信于他们。 他曾为军中斥候,与人联络多以印信为记号,对汉室上至玉玺下至虎符都一清二楚,也不得不清楚。 他现下又只能寄希望于他们真的就是钦使,否则……. 苏碧曦自然明白罗山心里不过就是想吃一个定心丸罢了,点头示意张次公从背着的包袱里面拿出钦使印信,“罗郎君请看。” 罗山在看见这个小小的玉石印信之时,眼眶便红了,眼角都流出了泪水,“苍天有眼,终于让我盼来了钦使,苍天有眼…….” 他用衣袖抹了一把脸,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着莫名的光,向苏碧曦纳头就拜,“女郎大才,当今天下,某妄自揣测,当是馆陶大长公主之义女,文锦翁主当面。在清河郡,某之兄长那里,还可助翁主一臂之力。” ※※※※※※※※※※※※※※※※※※※※ 阿根廷果然狗带了,感慨。。。。。。 感谢读者“男神大迷妹”,灌溉营养液*40,么么啾(^o^)/~ 0595 “罗郎君请起”苏碧曦摆手让张次公扶起罗山, 细细打量了一番罗山, 意味深长地说道,“听闻程不识将军麾下, 有一名作风极其大胆, 数次出入匈奴军营,取得军情奏报,助过汉使张骞逃离之斥候,只是太过不服管教, 故被遣返。听闻,这名斥候, 郡望正是清河郡” 罗山摸着头,忽然不好意思地憨笑, “翁主果然无所不知, 连某的这些小事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文锦翁主名下的商队遍布天下,连匈奴人的生意都敢做, 耳目之灵通可想而知。 苏碧曦并没有问究竟有什么东西可以为自己所用,反倒是问罗山,“你既然跟程不识将军有旧,何以不去寻他相助?” 罗山苦笑, 迟疑了好半晌,“翁主既然知晓某曾为程将军麾下,也应知晓, 程将军为人正派, 与人交好者不多, 又有直谏之名,与李广将军有隙,又曾为长乐卫尉,某又被驱逐……..” 罗山的话说得简单,但是苏碧曦一听便明白了。 长乐卫尉,也就是说程不识天然地站在了窦太后一脉。 窦太后一死,程不识自然跟着失势了。 秉性太过耿直之辈,不善权谋,无法登临高位之前,自然不会有太多人相帮。 人们欣赏直臣,但是更害怕直臣。 毕竟谁也不想自家打死了一个下仆,就被指着鼻子骂草菅人命。 一个下仆不过几千个钱罢了,虽说不会被陛下处置,但是被人以此上疏,还是闹心不已的。 这样的直臣,还是远远避着些好。 程不识跟着窦太后一脉失势,又没有什么靠山,远在边疆,恐怕自顾不暇。 等到罗山的书信到程不识手上,再等程不识派人过来,罗山一家恐怕早就不剩下什么了。 而且罗山毕竟被程不识亲自下令驱逐过。 罗山在之前已然是非常得用的斥候,已然是有了校尉的名头。 这样一个人被驱逐是要上报朝廷的,因此才能得了苏碧曦的注意。 辛元二人倒是头回听说程不识跟李广有嫌隙,张次公不敢置信地大声道,“李广将军跟程不识将军都是抗击匈奴之名将,应该同气连枝才是,何以竟有嫌隙?” 匈奴为祸边疆多年,汉室一直忍辱和亲,当初就连权倾天下的吕后都被匈奴单于求娶,借以羞辱整个汉室。 像张次公这等有志投身疆场的人心中,当世名将李广跟程不识,按理应该是如同一人,竭尽全力抗击匈奴才是,为何竟然窝里斗起来? 这等军队内部的秘闻,他们当真是一无所知。 罗山脸上的苦笑更甚,“诸位未曾去过边疆,不知其中明细。程将军军纪严明,令行禁止,一是一,二是二。让打东,你若是打了西,程将军就要把你军法从事。某生性胆子大,做了些不着四六的事,程江进恼了,故才赶走了某。” 以他做的那些事,违抗了军令,只是被程不识给夺了军衔赶走,事实上是非常优容的了。 他说得多了,忙喝了几口水,后叹息了一声,“李广将军,跟程将军走的不是一个路子。李将军重义,待麾下将士如同兄弟一般,从不亏待弟兄们。有一次行军途中,大军缺水,过了一日才找到水源,不到士兵全饮了水,李将军不近水边十丈。” 他忽地看了看张次公,“这位郎君若要投军,应去李将军麾下。” 张次公被他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愣神问道,“问啥?” “李将军治军,并不以军法约束,讲究出奇制胜,甚喜突袭匈奴”罗山有了苏碧曦的首肯,心里有了着落,“这位郎君心事都写在脸上,又有些侠气,肯定对李将军的脾气。” 他最先投在程将军账下,受了程将军知遇之恩,是不能再去李将军麾下的了。 投身沙场,遇见对脾气的将军,是一个人的造化。 且不说将军会不会抢功,单说将军是否认可你的才能,提携于你,就关乎一个人的前程命运了。 程将军的治军路子跟罗山的性子差得太远了,罗山能够有这份功劳,都是程将军有容人之量。 “李广将军是由孝文皇帝拔擢,孝景皇帝重用,跟程将军治军路子天差地别,又久未封侯。”罗山只轻轻说了一句。 苏碧曦微微颔首。 李广难封,此事已然是整个汉室都知晓的事了。 许多功劳不及李广之人都已然封侯,只有名震天下的飞将军领着一个将军的名号,李广心中定然不是没有怨气的。 李广心中有怨气,难道敢跟皇帝说? 这自然要有一个出气的地方。 跟李广治军之道截然不同,又派系不同的程不识,自然是极好的对象了。 身为帝党的李广,踩几下窦太后一系的程不识,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李广由两位皇帝亲自拔擢,自然是当然的帝党,对于后党的程不识,有些嫌隙不难猜到。 李广名震天下,为人重情义,交游广阔,只要稍稍露出一些对程不识不和的话,就足够为难程不识了。 罗山身为程不识麾下校尉,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张次公耷拉着脑袋,颇有些失望的样子,“李将军怎么会与人不和呢?” 在他心目中,李广将军乃是当世无二的大英雄,迎击匈奴的大将军,简直就是一个完人。 此时忽然听见有人说,李广也会跟人不和,乃至于参加了党争,对他不啻于是一记晴天霹雳,整个人都没有精神了。 苏碧曦跟辛元都没眼看这个憨货,苏碧曦一巴掌就拍在了张次公脑门上,“是个人都有不足,你看着我弹琴煮茶还絮叨着没趣了。去约定的地方,叫阿青芷晴把我常用的药箱给你带来,再领一队人来院子里看顾。” 张次公还转不过弯来,“翁主,李将军是个大英雄,哪里能跟俺这样的俗人一样呢?” 英雄也是人啊! 是人就有喜恶,就有缺点不足。 辛元对天翻了个白眼,苏碧曦狠狠一脚踹了过去,张次公连忙躲了。 这一脚要是让翁主踹实了,他指定得躺着回去。 苏碧曦指着后门,“等你当了英雄就知道了,现在立时给我去做事。” 指着这个憨货想明白这事,海枯石烂都有可能。 待张次公一个纵身翻过了围墙,苏碧曦转头对罗山道,“你夫人好生将养,还是能够平安。只是令郎,即便真的是扁鹊还阳,也不能保证恢复如初。我可以先想些法子试试。” 她抬头看向阿鸿屋子的方向,“另外,害得令郎如此的人,除了那些巫人,还有村子里的村民。依你看,这些人,当如何处置?” 这个村子的人助纣为虐,不仅帮着巫人残害阿鸿这么小的孩子,还放火把好几户不愿跟他们同流合污的人家绝了户。 那是整整几家人,从白发老妪到稚子,一个也没能跑了。 郑谷躲在粪坑里才逃过一劫。 这样一个村子里的人,又何尝不是罪不容诛? 愚昧无知,不是饶了他们的借口。 清河郡太守不处置他们,绝不代表苏碧曦会放了他们。 法不责众这个词,从来不在苏碧曦这里有用。 罗山牙根紧咬,额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突突地冒了出来,手心被指甲戳得都出了血,一滴一滴往下淌着,“依汉律,涉巫者,有罪之成年男丁应服流放三千里,去塞北服苦役。听闻清河有铜矿,不如免了他们的流放,就将他们放到铜矿里。” 在铜矿里之人,少有能活过五年的。 参与过火烧村民之人,应得这样的下场。 苏碧曦点头,这样的处置不违律法,也是应得的下场,“你手上的证据,不足以扳倒燕王。” 这些证据不仅不足以扳倒燕王,甚至还不能拿到明面上来。 对待燕王田蚡这样的人,贪污结党之类的事,并不能撼动他们的权势。 有王太后在,田蚡就不会死。 燕王势力在,燕王就不会死。 些许罪名,就如同隔靴搔痒,不仅无用,还会打草惊蛇。 汉室现在不能真得跟燕王动武,除非燕王现下暴病死了,刘彻才能除了这个心腹大患。 真正策划这件事的既然是燕王,罗山真正的仇人自然就是燕王。 要除了燕王,必须等待时机。 罗山擦干眼泪,倏地低低地笑了一声,“某若是只身在此,自是无法动得了位高权重的王爷。只是某之兄长,定能助翁主一臂之力。” ※※※※※※※※※※※※※※※※※※※※ 感谢读者“种子”,灌溉营养液 0596 浑浊的黄河水不知疲倦地流淌着。 站在岸边的人, 不时可以看见河中的急流处溅起的水花, 一个个看着便胆战心惊的漩涡。 凡是被卷进漩涡之人,十死无生。 住在黄河边上的人, 都是拿命在赌。 黄河之水可以灌溉, 自古又是土地肥沃,收成自然比其他地方要好许多。 哪怕是大旱之年,黄河水总不至于枯竭。 唯一惧怕的便是黄河泛滥。 许多人一辈子都没见过黄河泛滥,顶多每年发些小灾。 上一次黄河改道已经是几百年前了。 无情倾泻的洪水给了人致命的教训, 东武城从黄河改道以来,没了近一半的人。 许多人夜里睡觉都不敢把衣裳脱了, 值钱的东西时刻放在伸手可以够到的地方,随时警惕着再次涌来的洪水。 今日, 法力通天的巫要开坛作法, 以童男童女祭祀黄河河神。 只要祭祀完成,河神满意, 黄河将再也不会泛滥,自此以后都是风调雨顺。 附近好几个村子的人半夜就来到了河堤上,等待大巫作法。 大巫的祭坛上,一双穿着大红丝绸衣裳的男童跟女童正在撕心裂肺地哭着, 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却声音很小,低不可闻, 乖巧地待在祭坛上, 没有乱跑。 混在人群里的罗山眯着眼睛, 瞧着连擦鼻涕都没有气力的两个孩子,他们分明是被喂了药,让两个孩子乖乖等死。 围观的人并非没有看出来其中猫腻,只是这不是他们的孩子。如果献祭别人的孩子就能安抚河神,让黄河不再泛滥,也算是这两个孩子的功德了。 去伺候河神,指不定还能位列仙班,是别人修也修不来的福分。 已经有人对着两个孩子三跪九叩,当着神仙来拜了。 大巫带着一群弟子穿着祭祀的大衣裳,踩着奇特的韵律,在鼓乐中翩然起舞,大声吟唱着,“凤羽云帔,玉佩金珰。骞树结柯,号曰木王。神幙控根,有亏有光。明精内应,玄水吐香。赐书玉札,刻名云房…….” 两个孩子低低的呜咽掺杂祭乐跟吟唱中,几乎没有人能够听见。 五六岁的孩子,被饿了两日,离开了自己的父母,看着一群可怕的人跳跳唱唱,又没有力气哭出声来,只能靠在一起,默默地流着眼泪。 他们的父母亲人,自然是不被允许参加祭祀的。 两名孩童已经被河神选中,成为了河神的人,孩子的父母再出现,岂不是会惹了河神不快。 围观的几百个人,一个个虔诚顺服地跪在旁边祝祷。 大巫跟弟子帮佣,不过二十几个人。 这么几百个人,就要眼睁睁地看着两个无辜的孩子,就被这么几个人扔进黄河,去做不知会否有用的祭祀。 大巫完成了仪式,伏在祭坛上行了三跪九叩之礼,朗声念道,“河神在上,今献童子,祈以昌顺,求以安泰。” 行礼完毕,大巫转身吩咐弟子,“将童男童女祭祀给河神吧。” 也就是把两个孩子扔进黄河。 弟子们领命,两个人走上祭坛,一人手上抱了一个毫无反抗的孩子,便向着河岸走去。 “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人群外忽然冲出了两个身上满是血污的妇人,拼了命地往人群里挤,歇斯底里地大吼着,“你们这群杀千刀的杂-种,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孩子祭祀河神,我的狗子才五岁啊!” “我的二丫才四岁啊!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了!你们连我也杀了吧!” 大巫紧紧皱着眉头,轻声对旁边的弟子问,“不是让人看着他们了吗?” 这个时候跑出来,祭祀完成不了,就要坏了他的事。 既然选中了他们的孩子,他们就该老老实实地认命。 不过是两个贱民,竟然给他惹出这样大的麻烦来。 人群因为两个突然闯出的妇人变得嘈杂起来,本来就有些不忍心的人给两个妇人让出了路,让两个妇人走到了祭坛边上,被大巫的帮佣拦住。 两个妇人跟帮佣们厮打起来,又咬又挠,不断尖叫着,“他们这群丧尽天良的,今日抢了我的孩子,明日就要抢你们的孩子!” 一个妇人被帮佣踹了一脚,倒在了地上,人群中立时便有人叫喊了起来,“杀人啦,杀人啦,大巫打死人啦!” 村民们立时便争先恐后地往外跑,唯恐跑慢了一步便被波及。 罗山跟左右几人示意,趁着慌乱,扑向手中抱着孩子的两名巫。 大巫的帮佣有些功夫底子,却哪里是被苏碧曦调-教过这么久的羽林卫可比,一交手便被拿下,羽林卫顺势夺下了孩子。 两个遍体鳞伤,头上还在渗血的妇人踉跄着扑了过来,将孩子紧紧抱在怀里,放声大哭着。 罗山带着几十个混入人群的羽林郎,一会儿功夫就制服了大巫,大巫厉声叱骂,“你们这是渎神,会遭到报应的!黄河河神一旦发怒,你们受得起吗?” 罗山抬手就是一拳打了过去,面露阴狠,“要童男童女祭祀,这个神莫不是个吃人的恶鬼?你这个神使,莫说就是自封的。一个恶鬼的使者,想来骗爷,真是活得腻歪了。” 几十个东武城差役忽地从纷乱的人群外出现,高呼着,“钦使办案,违抗者杀!” 有羽林卫跟差役在,还有不满,打算跟着大巫一并反抗的村民被瞬时压了下来,差役过来跟罗山见礼,“大人,大巫宅院一应人犯俱已被捉拿,请大人示下。” 罗山忙避了,“不敢不敢,劳烦了。既然人已经都拿下了,就先关进县衙大牢里,处置的廷尉属官很快就要到了。” 廷尉张汤可是一个一等一的嗜杀,这些人落到张汤手里,只怕连求死都是奢望。 他们只先一步捉了东武城县令县尉,清洗了东武城县衙,才拿下了大巫一干人等。 罗山看向被黄河水裹挟到岸边的泥沙,旁边奔腾不止的黄河水仍在哗哗向东。 东武城不过是整个棋局里最小的一环,希望其他的地方也能一切顺利。 ……. 清河郡太守府。 太守言复书怎么也没想到,他日夜担忧的钦使,不是杀神廷尉张汤,却盼来了一个面貌俊秀的青年郎君。 廷尉张汤奉天子诏令,沿着黄河流域,一路可谓是血流成河,从太守到小吏,几乎是遭到了血洗。 自黄河决口以来,他没有一夜能够安眠的,就怕半夜被张汤闯了进来。 不曾想闯进来的不是那个能止小儿夜啼的张汤,而是这么一个看上去不过及冠的小郎君。 这个郎君带着一大队羽林卫直直闯进了太守府邸,笑地让人如沐春风,口中说出的话却如刀剑,“下官未央宫郎官辛元。言太守,因涉及巫事,在下奉主爵都尉汲黯大人之命,持金牌查封太守府。下官人微言轻,还望太守不要为难下官。” 言复书哪里敢束手就擒。 他乃是秩二千石的太守,面临这样的情形,为了不受牢狱之辱,理应立时自裁守节。 他要是有这样的品性,怎么可能以太守之尊,投了燕王。 “辛大人哪里听来的谣言,本官身为清河郡堂堂太守,哪里会涉巫,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言复书背在后面的手微不可见地对着心腹摆了摆,“辛大人久在长安,弄错了是非,也是有的。” “啊!” 正想趁乱离开的心腹被一个羽林卫当即抓了,言复书脸色铁青地呵斥,“这是想造反了吗?辛元,别以为你是未央宫郎官,就能仗着天子的势胡作非为!汉室是有律法的,本官是天子亲自任命的一郡太守!” 辛元走到上首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抬了眼皮看言复书,“太守这是想去知会清河都尉崔潜吧?下官这是替太守省了一桩闲事。都尉崔潜因救灾不力,已被下官就地斩杀。太守还想寻他,岂不是要到阴间方可?” 他最后的退路崔潜,竟然已经被杀了。 是了,如果崔潜还活着,他们哪里敢闯了太守府。 崔潜手上的守军足足有几千人,眼下尽落入了钦使之手。 言复书眼睛骤然睁大,面如死灰地跌坐到了坐垫上。 完了,都完了。 …….. 燕国在界内又被称为幽州,都城定为涿郡。 燕国治下有涿郡、渤海、代郡、山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玄菟等十余个郡国,是汉室当之无愧的强藩。 燕王刘定国是燕敬王刘泽之孙,燕康王刘嘉之子,承袭王爵已有二十年。 刘定国本身并不是个草包,还是一个甚有野心之辈,从他主动促成嫡长女嫁给了王太后之弟,武安侯田蚡,就足以看见其所谋不小。 汉室的诸侯王,若有一个不想着当天子,那必然是个傻子。 刘定国不是傻子。 他深知自己掌着数十个郡县,必定是刘彻的眼中钉肉中刺,是刘彻日夜都想着铲除的藩王。 如若不想死,就只能自己去做了天子。 即便是其他诸侯王做了天子,也绝对容不下掌着燕国的刘定国。 这是傻子都能明白的道理。 在田蚡传来文锦翁主身怀高强武艺之后,刘定国便把燕王宫护卫军加了一倍,身边时刻有几十个武艺高强之人保护,无一刻松懈。 刘定国心中明白,刘彻现在绝不会跟藩王动武,但是如果藩王自己暴病死了,那就怪不到刘彻身上了。 这次出使的使节,就有文锦翁主。 文锦翁主武艺深不可测,若是来燕王宫走上一走,顺手带走了自己的性命,根本没有人会去追究。 届时,自己死了,那就是死了。 人活着,才能享受世间的一切,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刘定国的儿子尚且年幼,根本担不起燕国。 退一万步说,只要刘定国死了,刘彻必然立时就会随意罗织一个罪名,废除燕国的封国。 这是白白送给刘彻的机会,刘彻绝不会放弃。 哪个诸侯王身上是绝对干净的,刘定国还从来不知道。 这一日,刘定国如同往常处理了王国的事务,回了自己的寝宫,正要换了衣裳沐浴,忽然见服侍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自己身上也越发没了气力,连高声呼救都吐不出,两眼一闭,便倒在了塌上。 内室里一块地砖被从下面翻开,几个蒙面的黑衣人跃了出来。 燕王宫外,苏碧曦着了翁主正服,跟汲黯一道,来到了燕王宫大门外。 王宫侍卫统领怎么也没想到钦使会这个时候擅闯王宫,带着一众人拦在大门,“汲大人,已是深夜,王爷已经回了后宫,不便见客。” 汲黯拿出御赐金牌,“本官与文锦翁主有要事要见王爷。本官身为钦使,这就是燕王的待客之道吗?” 护卫统领见剑一行不过几十人,便卸了他们的刀剑,领了汲黯跟苏碧曦就要往王宫正殿走。 他们只走到一半,匆匆赶来的燕王后便拦在众人面前,“都尉大人,翁主,王爷今日身上有些不爽,已早早歇下了。两位有何事,不烦明日再来。” “深夜惊扰,实在是吾等的不是”苏碧曦先屈膝一礼,“只是吾等接到一奏报,说燕王竟然意图今夜谋反。燕王乃是天子嫡亲叔父,怎可能做谋反之事。只是消息言之凿凿,吾等只有亲眼见了王爷,当面对质,方能洗清王爷的污名啊。王后,王爷论辈分乃是我之舅父,外甥女如何会不向着自家人。” 燕王后简直想吐出一口血来。 燕王只怕现在是失心疯了,才会现下就举起反旗。 有哪个愚不可及的人,才会连哪一日谋反都泄露了出去。 文锦翁主跟汲黯此时说出这些话,难道就不怕王爷把他们就地杀了,然后推个一干二净? 燕王后眼中的怒意汹涌,额头的青筋都在鼓动,手指深深掐进肉里,强自把怒气压了下去。 他们的确不能,也不敢杀了汲黯跟文锦翁主。 且不说汲黯是九卿之主爵都尉,素有名望,又领了天子诏令,奉旨救灾,在黄河决口立了大功,单说这个文锦翁主,不仅是馆陶大长公主义女,还是天子亲封的,有汤沐邑的翁主。 田蚡透过来的话,这位文锦翁主是天子的心尖子,即将被封为新的汉室皇后。 刘彻为了她,跟王太后都敢翻脸。 文锦翁主武艺高强,他们先是不一定能留得下她。 只要让她跑了,一切都到了最坏的下场。 就算他们真得杀了汲黯跟文锦翁主,刘彻万一真得孤注一掷,要屠了他们,死的一定是燕王一脉。 今日之天子,已经不是刚刚登位的天子了。 假如因为燕王惹恼了天子,其他诸侯王未必会同时发兵。 诸侯王虽然都是血亲,但也同是天子之位的竞争者。 能够少一个强藩燕国,对于其他诸侯王来说,是一件坐收渔翁之利的好事。 皇室之中,哪里来的什么兄友弟恭,孝悌友爱。 如今文锦翁主空口白舌说有密告,燕王后还真是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可恨的是,王爷此刻又在……. “翁主的好意,我替王爷领了”燕王后艰难地眼下涌到喉咙里的鲜血,强笑道,“只是王爷实在是病得起不了床,又担心过了病气给二位,今日实在无法面见。” 苏碧曦面上浮现担忧之色,“舅父是我嫡亲的舅父,跟母亲一向友爱。舅父有恙,正是我尽孝心的时候。我若不去探望,岂不是要传出不孝不悌的声名?” 苏碧曦长叹一声,“再者外甥女跟汲黯大人担着钦使的重则,接到了这样的密告,哪里敢不立时面见王爷。如若如此,岂不是说外甥女跟汲黯大人也是谋反同犯,所以才包庇了王爷?” 燕王后脸上再也扯不出笑,“王爷今日若是一定不能见二位呢?” “王后这话倒是未必”苏碧曦看了一眼旁边的一名垂首侍立的使女,“你可能带我们去找你家王爷?” 燕王后大声呵斥,“放肆!此乃我王宫之人,翁主是否手伸得太长,置我们于何地?” “王后先别急着发怒,容这位使女回话”苏碧曦拉过使女的手,“听闻肥如令郢人乃是一个中正之人,却不想早早去了。” 使女的手抖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来,眼角泛红,低低应声,“女婢愿带翁主去寻王爷。” 燕王后惊骇地面目青紫,身边的女官就要扑过来捉住使女,被旁边的张次公一把就掀了过去,“俺不打女郎,可是可不能让你打到翁主,哈哈。” 待使女领着苏碧曦一行到了燕王寝宫外,就听见了一阵阵不堪入耳的淫靡声,还有不止一个女子的哭泣声。 “二女,你这腰越发细了哈哈哈…….来让父王摸摸……..” “父王,你放过我跟阿姊吧………你那么多姬妾………” “她们是父王的姬妾,又不是父王的女儿……..贱人,还不快来服侍父王!” 燕王妃简直要晕过去,嘴角溢出了鲜血,靠在旁边的女官身上才勉强站着,全身都在发抖。 她明明派了人来知会王爷,明明让王爷一定不要再……. 为什么王爷还跟两个女儿在寝宫…….. 一切都完了。 守在燕王寝宫的护卫上前单膝跪地,跪倒在苏碧曦面前,“见过翁主,某不辱使命。” 燕王后满脸死灰,双眼木然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王爷的寝宫护卫,竟然全成了文锦翁主的人! 这一切究竟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文锦翁主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 她什么时候知晓,王爷染指了自己的两个亲生女儿? 苏碧曦大步向前,推开了燕王寝宫大门,向里面望了一眼,颇有深意地对燕王后道,“王后可真是胸宽四海,自己的嫡亲女儿,也送给了王爷。这份胸襟,可真是世间少有啊。” 她慢条斯理地击掌,“母女共侍一夫,实在可称千古佳话。” 十几年来最忧虑之事以这样猝不及防的方式在天下人面前揭开,燕王后噗地一大口鲜血吐出,面无人色地晕了过去。 苏碧曦看着内室光着身子,在两个哭泣低吟的弱女子身上耸动,双目浑浊的燕王,“燕王刘定国奸-淫亲女,霍乱人伦,逆天恶行,广告天下,羁回长安。” 这样的恶鬼,她恨不得亲手杀了。 可是刘定国毕竟是刘氏诸侯王,贵为燕王,苏碧曦跟汲黯都无权处置,必须要让刘彻亲自下诏。 她跟张次公几人急行军,仅用了七日就从清河郡到了涿郡。 罗山之兄长竟然知晓燕王宫的一条密道。 苏碧曦亲自去探了这条密道,带着刘彻的暗卫,燕王宫的探子,审慎布局,诛杀了藏匿在燕王身边的大手之后,将寝宫的守卫都换成了他们的人。 这种境况下,燕王后在明知自己丈夫在奸-淫自己女儿时,绝不可能亲自来请。 其他的使女护卫,谁不知晓燕王的恶行,谁敢冲进燕王寝宫,真得去把这件事大白于天下? 她再通过密道,到燕王宫之外跟汲黯汇合。 春日的夜晚,星辰不如冬日灿烂,北斗七星直直地指向东方,正正相反的地方,便是长安的方向。 她的郎君正在长安等着她。 她终于可以家去了。 ....... 急行军之下,换马不换人,这种日子绝不是正常人可以挨下来的。 苏碧曦并非桐皮铁骨,大腿被磨得血肉淋漓,双腿走路都在打颤。 她不想再在涿郡停留,留了汲黯修建泄洪渠,待辛元跟罗山都到了涿郡之后,便躺到了马车上,打算一路睡回长安。 可惜清闲的日子总是跟她无缘,在躺了两日,缓过气之后,她正伸了懒腰,让芷晴给她换了衣裳,正打算去下面走走,就见辛元黑着一张脸走上前来。 苏碧曦打趣他,“怎么,这几日让次公也歇着,所有事儿都推到了你身上,累着你呢?” 当时去燕王宫时,她咬着牙强撑着,待事情一了,身上就没有一处不痛的。 张次公跟着她一道回来,比她也好不了多少。 清河郡之事兹事体大,涉及一郡太守都尉,只有谨慎妥帖的辛元才是最合适处置之人。 辛元阴沉着脸色,拱手见礼,低声道,“翁主,燕王两位公主不见了。” 苏碧曦脸上闪过诧异之色。 他们把燕王刘定国,燕王后,燕王太子以及燕王两个公主都带了上来,等着刘彻问罪。 逃走的不是燕王,也不是燕王世子,而是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公主。 苏碧曦眼中眸色深沉,涌过一丝怒意跟微不可见的痛意,“是我身边之人?” 这么两个公主,只能是被人放走的。 而有这个可能,又有这个权力的,只有她身边的几个最亲近的人。 她身边的人,齐妪是她的奶姆,从她出生便开始照顾她。 阿青跟芷晴都是跟着她十几年,此次回去就要给她们寻了婆家,风风光光把她们嫁出去。 这三个人,无论是谁做出这等事,都是在她心口插上一刀。 0597 汲黯留在了涿郡, 跟她一并回长安的羽林军唯她之命是从。 她身边的人, 就是代表着她的话。 辛元的脸色阴沉,“是阿青。她昨日晚上借翁主之令, 将两位公主放了。今日一早, 我去巡视各处之时,方发现此事。” 苏碧曦脸上神色莫辩,目光空落落地看着不远处一株松树,半晌方道, “让队伍停下来歇息一个时辰,准备午膳。将齐妪跟阿青一并唤来。” 辛元点头, 转身离开。 芷晴面露为难,“女郎, 阿青只是一时糊涂……..” 阿青跟她一起照顾女郎十几年, 在董家那么苦的日子,在司马郎君家做贫苦丫头的日子都熬过来了, 怎么现下一朝过上了好日子,就胡乱发善心,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了。 燕国公主是什么人,轮得到阿青一个婢女去可怜她们吗? 阿青这是糊涂了! 她当真以为, 女郎做了翁主,得了陛下青眼,即将成为汉室皇后, 她一个奴仆, 也跟着鸡犬升天了吗? 她当真以为, 她跟女郎十几年的情分,她就可以仗着这些情分,为所欲为呢? 女郎是什么样的人,她会是一个徇私枉法之人吗? 当初女郎的嫡亲嫂子,女郎也照样舍了,阿青比得过吗? 芷晴真的是心焦地如同火烧一般,但又偏偏不敢再说一个字为阿青求情。 她要说的话,她能说的话,女郎哪一句想不到的。 她现下说多了,待会女郎听得烦了,阿青再来说一遍,岂不是更加惹女郎生气? 苏碧曦看了看双手紧紧绞着帕子的芷晴,并未发一言,只慢慢踱步,在旁边捡了一块石头,坐了上去。 芷晴回过神来,忙要拿手上帕子铺着,苏碧曦摆手,“不妨事。” 芷晴知晓苏碧曦的脾气,也不多言,侍奉在一旁,焦急地看着过往的人。 春日的阳光和煦温暖,照在身上有种发自心底的暖意。 涿郡并不在黄河边上,未曾受到黄河水的侵袭。 天空蓝得如同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一朵云彩也没有,让人看了只觉得缥缈无极。 梅花谢了,桃李还自芳菲。 青柳沐风,杏梨满山。 回到长安,正是采了梨花桃花,酿酒做羹的时节。 带着花香的春风拂过,让人心里懒懒的,生了一股倦意,就想留在这里,不再动弹。 不去管什么治水,不去管什么匈奴,不去管什么汉室兴亡。 天下何其大也,有那么多肉食者,哪里轮得到她一个小女子去操心家国天下。 在这个明媚的春光下,花开满径,在鸟声啼鸣中睡去。 醒来推开窗户,举目皆是一片春意盎然的绿意。 再喝上一杯清香扑鼻的桃花酿,睡一个回笼觉。 实没有比这更惬意的了。 辛元的声音打破了这顷刻的安宁自在,“翁主,阿青带到。” 苏碧曦睁开微微眯着的眼睛,如深潭一般的明眸映衬着阳光,直直地看向跪在地上,兀自哽着脖子的阿青。 到了这个时候,阿青还不认为自己做错了。 齐妪啪地一声也跪了下来,眼角红红地向苏碧曦求情,“女郎,阿青只是见那两个女郎可怜,一时发错了善心,本意是好的啊。她伺候女郎这么久,求女郎看在这些情分上,饶了阿青一命吧。” 芷晴听见齐妪开口,就很想就地晕过去。 这个时候,最不该提的便是阿青跟女郎的情分。 情分这个东西,人心里有就可以了,若是一再地提起,再多的情分,也要用没了。 在阿青犯了这么大错失的时候,提起情分,就是仗着情分去逼女郎。 女郎这样的性子,越是逼她,越是会适得其反。 齐妪这是糊涂了。 芷晴没拉住齐妪,心中懊恼,一咬牙也跟着跪了下去,“女郎,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两位公主摊上了那样一个禽兽一般的父亲,前世不知造了多少孽。若是去了长安,只怕也没了活路。女郎,阿青只是可怜她们……..” “你们不用说了,让阿青说”苏碧曦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地扯了扯嘴角,以手支颐,“这恐怕是你最后一次在我面前开口的机会。为何要这么做,就说出来吧。” 阿青给苏碧曦磕了一个头,眼眶里已经有了泪,一张粉嫩的小脸上梨花带雨,哽咽道,“女郎知晓,我阿翁早亡,阿母带着我改嫁。继父不是个东西,日夜饮酒不说,对阿母经常打骂,见我大了,还想对我…….我逃了出来,是女君救了我一条命。” 她说到这里,眼泪扑哧扑哧地落了下来,哭得不能自已。 阿青的身世,苏碧曦自是知晓的。 物伤其类。 燕国两位公主尽管身份尊贵,却被亲生父亲玷-污,亲生母亲为了自己的地位利益,坐视此事。 两个自幼长在深宫的弱女子,如何能够从权势滔天的燕王手中逃出。 本应是他们靠山的亲生父亲,对于她们来说,却是这个世上最可怕的恶魔。 以苏碧曦的揣测,哪怕是燕王嫁给田蚡的嫡女,恐怕也是燕王染指过的。 尽管如今不甚在意女子的贞洁,但是田蚡可不是个蠢人,如何能够不知晓自己妻子是否是处子。 燕王跟田蚡这对翁婿,如今能够亲如一人,其中的内幕,只怕龌龊不堪。 阿青有这样的身世,对燕国两个公主有同样的恻隐之心,不足为奇。 “奴婢知晓自己犯了大错”阿青声音发颤,见苏碧曦面色平静,无端心中生了些惶恐,只是强自镇定下来,“只是两位燕国公主有了与亲生父亲私通的罪名,到了长安,等着她们的,就是一条白绫罢了。” 她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有了底气,抬起头看着苏碧曦,“女郎,她们有什么错?她们还没有来葵水,便被亲生父亲奸-污了,亲生母亲只当没发生过这事。那日女郎亲眼瞧见了,燕王后根本就是知晓的。现下被女郎当众揭开这事,她们二人哪里还有面目活下去?女郎,你一向心善,连素不相识的灾民都可以亲手为他们诊治。女郎有千种手段,为何要挑这件事来对付燕王,她们只是两个身世坎坷的可怜人啊!” 阿青心中尽然都是委屈不满。 女郎当初为了在黄河堵口,亲自去扛竹筐麻袋,带着他们熬药洒水,给灾民治病,濮阳的人都把女郎当成活菩萨。 就是这样的活菩萨,既然知晓了两个公主被亲生父亲奸-污,为何不悄悄地救下两个公主,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让她们最不堪的情形被所有人看见。 这是要逼死她们。 女郎真是好狠的心肠。 那个被人当成活菩萨一样叩拜的女郎,怎么就能做下这样的事? 即便女郎害了两位公主至此,为何还要把两位公主一并送到长安? 这分明是要把她们二人彻底毁了,然后逼着她们去死! 苏碧曦愕然地看着面前理直气壮,说得大义凛然的阿青,只觉得自己好似从未见过她一般。 她对待自己身边的人一向宽厚,只要他们尽心做事,便都会替他们仔细打算。 事实上在阿青说出这番话之前,她都打算把她嫁回蜀中,尽量远着长安也就罢了。 不想阿青竟然是这么怨恨。 她真是瞎了眼,养了这么一个白眼狼在身边。 苏碧曦气极反笑,“我把两个公主压到长安,她们唯有死路,所以你便假借我的名义,私下放了她们。你可知晓,你放了她们,会给我带来什么?” “女郎得陛下宠爱,陛下哪里舍得罚女郎什么”阿青虽然口中认错,显然并不认为自己真得有错,“但是两位公主一旦入了长安,这辈子才是完了。” 阿青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苏碧曦闭上了眼睛。 芷晴挥手就打了阿青一巴掌,恨道,“你真是糊涂至极!两个燕国公主可怜,是女郎害她们被亲生父亲奸-污,是女郎让她们亲生母亲不去管她们的吗?女郎为何一定要去救她们?女郎心善,但不是对所有人都必须心善!” 阿青捂着脸,根本不敢相信芷晴竟然打她,芷晴挥手再狠狠甩了她一耳光,“你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替女郎做主?你今日可以假借女郎名义放了两个公主,明日就敢借着女郎做其他。亏你还振振有词说两个公主可怜。倾巢之下,岂有完卵?燕王一死,燕王满门绝不能保全。两个公主在女郎手上被放走,私纵逆犯,女郎要背着多大的罪名。” 辛元没有丝毫温度的声音传来,“这两位公主明知自己走了,留下来的你会面临什么下场,却还是不管不顾地走了。” 可见也是心性凉薄之辈。 施恩于人,尽管未必就要图报,但绝不会想着自己救下了一只白眼狼。 燕王如今是以忤逆天伦之罪被羁押回长安的,两位公主就是受害者,也是人证。 如今人证没了,绝不是一件小事。 阿青糊涂至此,绝不能再留在翁主身边。 “女郎,你放过两位公主吧。奴婢受过这样的苦,知晓这苦有多难”阿青碰碰地给苏碧曦磕了好几个头,额头都磕破了,“女郎,你不能再这么心狠了。女郎这么多年没有身孕,未尝不是因为手上杀戮过重……..” 这句话就是在诅咒女郎无嗣。 芷晴瘫坐在地上,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苏碧曦站起身来,脸上无悲无喜,齐妪担忧地看着她,“女郎,看在……..” “妪莫要再说了”苏碧曦打断了她的话,最后再看了一眼阿青。 阿青跟着她太久了,知晓她太多事情。 这样的人,一朝有了二心,不管是因为什么,绝不能留下后患。 她现下身上系了多少人的性命,还关乎着刘彻。 更何况,阿青还说,她杀戮过重,才导致没有身孕。 这岂不是说,如果她不放了两个燕国公主,这辈子都将没有生育。 刘彻心中只有她,她也容不下其他的女子,如若她没有子嗣,她跟刘彻的情分未必能走到最后,汉室未必容得下没有子嗣的皇后。 刘彻的子嗣,关系到汉室的国祚。 这是苏碧曦一直以来的心结,阿青竟然拿这个来威胁她。 “你这句话,断了你所有的生路”苏碧曦眼中似有坚冰,浑身气息冷凝,“辛元,把她带走吧,你知道该怎么做。” 苏碧曦做事,从来都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她手上有燕王,王后,世子,公主所有人的生辰八字,毛发衣物,哪怕他们跑到了天涯海角,也能立时抓回来。 只是万没想到,这条后路,最后用到了阿青身上。 她跟着自己从蜀中来到长安,又来了涿郡,却没有命回去。 ※※※※※※※※※※※※※※※※※※※※ 小鱼:我不是药神有没有小伙伴约? 男:你请我吗 小鱼:我请客,你买单(^o^)/~ 男:穷 小鱼:那算了 男:嗯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所以这男的真的是因为穷得连电影票都买不起了吗?难怪天天在朋友圈说被催婚o(╯□╰)o 0598 辛元点头就要让人把阿青带走, 阿青直到这时才骇得手脚发抖, 脸色发白,“女郎, 我不过就是做错了这么一件小事, 我这是替你积德啊!你怎么可以让这个恶鬼把我带走,你忘了我们十几年的情分了吗?奴婢八岁,八岁就伺候女郎了啊…….” 齐妪根本不敢相信阿青能够说出女郎杀孽太重,才不得有孕的话, 一只手抖得跟筛子一样,“你伺候了女郎这么多年, 就是这么咒女郎的?你简直是猪油蒙了心!” 他们家女郎这辈子苦成了这样,就是因为没有子嗣。 现下得了陛下宠爱, 可是这宠爱又能有多久呢? 色弛而爱衰, 等到女郎年华不再,陛下对女郎还能有多少旧情? 女子安身立命, 终究是要靠子嗣,更何况是吃人一般的皇宫内院。 女郎平时待他们那么好,阿青怎么就能捡着女郎最痛的地方踩上去。 芷晴擦干眼泪,在旁边冷笑连连, “汉室燕国公主,你说放就放了,还说这是小事。我倒要问问, 你一个小小的奴婢, 口气大成这样。莫不是认为自己成了汉室天子, 能够做得了天大的主呢?” “我…….我没有……….”阿青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被芷晴的咄咄逼人说得节节败退。 “你没有?你没有仗着女郎的身份,私自放了两个公主?那是两个燕国公主啊!燕王跟亲生女儿通-奸,燕国公主就算是被逼的,那也是逆伦大罪,必死无疑”芷晴的嘴哪里是阿青能够比得了的,阿青的心已经被狗屎给糊住了,芷晴现下只恨自己还给她求情,“你只看得到,女郎现下除了燕王。但凡女郎失势,无论是谁,都会将女郎万劫不复。我们做错了事,都要去领罚。女郎丢了两个公主,陛下真得心中没有一丝芥蒂?陛下又不是圣人!” 即便是孔子那样的圣人,一辈子还不是颠沛流离,郁郁不得志,在魏王不喜孔子时,孔子还怒不可言。 圣人都会发怒,何况陛下。 阿青不停地在流泪,哭得不能自已,“我真得没有……..我只是觉得她们可怜…….” 苏碧曦眼中已经没有了方才的痛楚,“将她带走吧。” 这件事说到底,是她御下不严,待人太过宽厚。 阿青能够这么轻易地借着她的名义,将两个公主放了,本身就是一个提醒。 若是她没有准备后手,现下就只能停下去追回两个逃走的燕国公主了。 人海茫茫,此地还是燕地,哪里是那么好找的。 阿青有胆子做出这事,而且还堂而皇之地认为这是小事,归根究底,是她给了阿青这样的胆子。 她身边的人都出身微贱,没有经过事,一下跟着她到了今日这个地步,心思太容易左了。 阿青今日能够犯下这样的错,她尚且还能兜下来。 她跟燕王,乃至于诸侯王,都是立场截然相反,刘彻自然是会相信她。 明日若是其他人,做出如果是大逆,乃至于牵扯进谋反的大事呢? 她即将受封为皇后,想要算计她的人太多了。 随意一个不小心,就可能踩进别人的圈套。 想要成为第二个吕氏,窦氏,王氏的家族,莫非还会少? 刘彻现在是会相信她。 但是一次,两次,乃至于三次之后呢? 世上最经不起磋磨的,便是人心。 即便是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己一再的犯错,他们都会下手惩处。 苏碧曦主动向刘彻讨来了桑弘羊,便是希望能够跟刘彻全无芥蒂地相处。 待辛元跟张次公都过来后,苏碧曦沉默了许久,方长叹一声,“日后,凡是我的话,都需要持令牌行事。将所有管事的人都叫来,将话再说一遍。今日阿青的事,姑且不论其他。日后,无论是巡视各处,吃食衣物,都需要两人以上一道。伺候的使女,将陛下送来的墨兰,翠玉,清风都提上来,跟芷晴轮流当值。” 刘彻把这些宫里的使女送给她,本就是为了日后待她进宫后伺候她。 汉宫规矩,皇后的大宫女就要十六个之多。 她实在不耐烦身边跟着这么多人,又想着自己日后定是会经常不在宫里,才只将这些使女充作二等,没有近前使唤。 可是今日出了阿青这件事,就容不得她再由着自己的性子了。 她必然要认真看清楚这些使女的品性脾气,即便刘彻将人送了来,也不能保证一定都是好的。 她身边的使女尚且如此,之前嫂子已经出过一次事。尽管她已经着力约束家人,就怕再有什么不妥。 以卓王孙能够将女儿嫁给重病之人的性子,这实在不是不可能。 她受封为皇后之后,按照惯例,母家父兄都会有荫庇。 田氏王氏两个家族的侯爵,就是这么来的。 她已经向刘彻辞了所有的爵位,只留了皇商的名号,可以经营茶盐二事。 卓氏的底子太薄了,即便封了爵位,也没有那个实力去担起这个名分。 窦太后跟窦氏的今日,就血淋淋地在她眼前。 卓王孙跟她长兄卓文华,从商尚可,跟人比权势上的尔虞我诈,实在是三岁稚子抱金蛋行走于闹市,不过就是任人宰割的靶子。 苏碧曦将被风吹起的发丝拂下,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随风飘逝。 外患未平,内患又起。 多事之时啊。 ……. 苏碧曦领着羽林卫从涿郡离开的时候尚是初春,到长安便已经到了暮春初夏时节了。 春莺拂羽,布谷鸣啾。 桑树上间歇飞来一只戴胜鸟,轻飘飘地落在桑枝上。 桑葚已然成熟,有些都红透发黑,落到了地上。 姚黄魏紫竞相吐蕊,牡丹于一夜之间绽放。 柳絮纷飞,如雪般落到了溪涧里,随着溪水飘荡。 刘彻将今年的祓禊之日,定在了苏碧曦归来的日子。 祓禊,暮春之禊,元巳之辰,方轨齐轸,祓于阳滨。 苏碧曦一行方到了祓禊之地,还未来得及跟刘彻说话,便被黄明奇亲自伺候着更衣梳洗,换了整套的礼服钗环,便在底下叩拜,看着刘彻在高台之上主持仪式。 这么久的日子不见,她忽然见着着玄色礼服,威严庄重,雍容华贵的刘彻,竟然觉得他好看得,让她移不开眼。 他好像轮廓更深了些,一举一动,节律分明,清俊耀目,威仪尊贵得让台下诸人不敢多看一眼。 她有那么多话想跟他说。 她想告诉他灾民愚昧,想告诉他黄河救灾之事,想告诉他燕王插手灾后,忤逆人伦之事……. 她想告诉他,她收到了他几乎日日写给她的信。 她想说,他一直懊恼误了她元宵的生辰,可以明年补给她。 她想说,她比他还要讨厌冬日,不止是因为那是他们分离的日子。 她给他又做了几件衣裳,哪里用得着他嫌弃大宫女的手艺,日日来跟她抱怨。 这么多这么多的话,她一时竟不知该先说哪一句。 她还没有好好收拾一番,漂漂亮亮地跟他重逢。 他竟然没有去接她,只是让人迎她来了这里。 看她待会怎么收拾他! 自己的郎君可不能纵着。 苏碧曦跪在原地,心中思绪万千,倏地被一道声音唤回神来,“翁主,陛下有旨。” 刘彻在主持祓禊,她跟着叩拜行礼就成了,有她什么事? 苏碧曦心中疑惑,起身走到高台之前,跪下给刘彻行礼。 刘彻看着眼前的苏碧曦,凤目中现出一丝柔意,打破了整个人的肃穆之感,接过黄明奇递上的诏书,肃然念曰:“文锦翁主卓氏,虔恭中馈,思媚轨则。履信思顺,以成肃雍之道;正位闺房,以著协德之美。朕夙罹不造,茕茕在疚…….先志,不替旧命,使使持节兼太尉授皇后玺绶。是以利在永贞,克隆堂基,母仪天下,潜畅阴教。” 这是册封皇后的诏书。 苏碧曦缓缓抬起头来,愣怔地看向高台之上的刘彻。 刘彻也正直直地看着她,望着她的眼眸里,似乎有可以淹没她的情意。 他在问她,是否愿意做他的妻子。 她忽然记起,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也是主持完祓禊,就骑着白色骏马,施施然出现在她的眼前。 他那时看向她的目光,就如同此时一样。 如同这千万个轮回里,他们对彼此的心意,从未变过。 ※※※※※※※※※※※※※※※※※※※※ 白头吟的故事告一段落啦,松了一口气。。。。。 2018年欧洲杯了解一下,呵呵 巴西也走了┭┮﹏┭┮ 0601 “‘一语未了, 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 不曾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 这来者系谁, 这样放诞无礼?’” 贺铸然念完这一段,眼神微微敛住,几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林黛玉方才失了亲生母亲, 就被父亲送进了荣国府。古时候的世家大族,奴仆成群, 个个逢高踩地。林黛玉十几岁的年纪,在现代还是一个小学生, 在荣国府说一句话都要心里过了三遍, 唯恐遭人看不起。” 贺铸然说完后,沉默了一会儿。 十二副富贵牡丹百蝶纷飞镶嵌珍珠翠玉的屏风后, 仍然没有一丝回音。 他想起几天前,待他甚厚,在他本科阶段就为他规划了几个博士论文方向的导师周成把他叫到办公室,“铸然, 老师有一件事情,想托你帮个忙。” 贺铸然一直受到老师照顾,能够有机会帮老师的忙, 自然是求之不得, 而且他现在不过就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学生, 老师说帮忙,他也帮不上什么大事。 周成老师作为华国最好大学的医学院院长,国际上享有盛誉的神经外科专家,贺铸然能够有幸在本科阶段便成为他指导的学生,除了京华大学近来年的本科生导师制度,自己在神经外科有些天分,周成老师对他的教导之情,是他始终铭记在心的。 在他修完了本科学业之后,周老师还建议他去目前世界上神经外科最好的东京大学完成硕士学位,再回来跟着他读博,同时在国内的医院实习。 作为一个医生,始终是要有大量的临床经验。 在最开始接触病人的时候,尤其是神经外科这么复杂艰深的门类,有一个高明的导师手把手地引路,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开端。 “我有一个朋友的女儿,正在读初中”周成看了一眼长身玉立,气质温润,面目俊秀的贺铸然,长叹一声,“小姑娘从小学的琵琶,能用琵琶弹出十几种乐器的声音,还在国外元首来的时候表演过。跟她爷爷从小学着下围棋,已经是业余九段都下不过她了。” “写的一笔好字,是跟着国学院的刘先生学的。” 国学院的刘先生,是国学院一个百岁高龄的国宝级大师,在民国就已经是风起云涌,千金难求一字的人物,周老师顿了顿,无限惋惜地再次喟叹一声,“可惜发生了车祸,酒驾的司机当场身亡,小姑娘活了下来,却从此全身瘫痪,连根手指也动不了了。” 这么小,又才华横溢的姑娘,一生都毁了,实在是可惜至极。 贺铸然也跟着叹息不已。 “这么一个小姑娘,撞上这种事,根本不能接受这样的现实。但是小姑娘性子倔,不哭不闹,连眼泪都没有一滴”罗成摇摇头,“寻常成年人碰见这样的大事,大哭大闹寻死觅活的大有人在。小姑娘从醒过来到今天,五天了,说过的话不到五句。” 对于一个花样年华的女孩子来说,全身瘫痪的事实,实在太过残酷,太过可怕了。 小姑娘的家人想了所有办法,动用了所有关系,短期内都没能让小姑娘有痊愈的可能。 人体的秘密太过复杂,医学上对于人体奥秘的研究,至今不过是沧海一粟。 但是小姑娘这样的精神状态,先不说是不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每天从不开口,跟她说话也没有任何回应,跟一根木头一样,虽然让她吃饭喝水吃药都照着做,但是这样下去如何得了? 好几个有名望的心理医生去了,也没有丝毫用处。 “这样的剧变……老师是想?”贺铸然也为这个小姑娘惋惜,只是心中疑惑,他如今,帮不上这个小姑娘什么吧? 周成端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贺铸然跟自己添了茶,将白瓷杯子放下,“我朋友求到我这里,身体上治疗的事情,我这把老骨头使着劲儿要给她张罗。只是这精神上…….我们跟几个心理医生商量了个主意。” “小姑娘现在对心理医生,对成年人有严重的排斥抵触情绪,连眼睛都不睁开”周成无奈道,“所以现下,我们琢磨一个同样是学生,又懂一些心理学,最好还是一个学医的学生,去接触一番小姑娘。小姑娘从小国学教育就好,红楼三国可以背下来,最爱找人给她念书听。” 可怜天下父母心。 他们已经想尽了所有办法,都没有任何效用。 小姑娘已经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别说罚她,连她咳嗽一声,身边所有亲人都悬心得不得了。 也没有法子罚。 一个连手指都动不了的人,四肢已经没有丝毫知觉,只比植物人强上那么一线罢了。 周成脸上有了一丝笑意,“你主修神经外科,对心理学也十分有功底,刘先生都夸你国学上有造诣,实在是再合适也没有了。” “老师再夸下去,我就要落荒而逃了。”贺铸然赧然地笑了笑,对于老师的夸奖,颇有些不好意思。 说到这里,他已经明白老师要他去帮什么忙了。 他的确对国学兴趣浓厚,可是他真得对国学下了一番功夫,是因为喜欢的那个姑娘就如同古代走出来的仕女,琴棋书画无一不精。 他为了能够追求她,才下了力气。 说起来,这个让人叹惋的小姑娘,跟他的心上人,好些兴趣都一样。 只不过她学的是古筝,小姑娘弹的是琵琶;她喜欢看各种各样的杂书,倒不是特别喜欢红楼。 贺铸然想了想,又不太确定。 毕竟,他们现在只是朋友,他对她的了解并不太多,他都还没有跟她表明心迹。 之前他说要去日本,她忽然脸就拉下来,打断了他本打算出口的表白。 她之后便说去毕业旅行,他们有半个月没见面了。 虽然每天可以语音文字联系,但是哪里比得上亲眼看见她,来得让他心喜。 暑假结束之后,他就要去霓虹国了。 没有在离开之前,求得她点头应允,他根本没办法安心去。 自己暑假也是要留在学校,无论如何,都要厚着脸皮,让她答应了。 自己去霓虹国读硕士,至少也要三年。 这三年里面,她那么好,万一被别人骗走了,他上哪里哭去? 贺铸然今天第一次来郊外,见到小姑娘家里独栋的别墅,前后圈起来的小花园,高级别的警卫,一名护工,一位保姆,小姑娘的母亲,外婆都守在这里。 能够托动周老师,贺铸然早就猜测小姑娘的家世极好,想不到竟然是好到了这个程度。 这个地方的房子,有钱都买不到。 小姑娘的母亲秀雅端庄,却憔悴得不成样子,先跟他道了谢,十分歉意地解释,“小名叫阿鹤……..阿鹤说不想见外人,非要隔上一架屏风。自从…….她就不想看见人,我们她也不想见…….” 贺铸然忙摆手,理解地笑了笑,“我明白的,阿姨。隔着屏风,我也能念书。又是第一次来,这事急不得。” 一个十三四岁,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忽然从此全身瘫痪,哪里能接受得了这个事实。 多见到一个人,就有一个人看见她现在的样子。 那么好的一个小姑娘,别人怜悯的眼神,只怕都是在她心上插上一刀。 没有经历过同样的痛苦,永远无法体会到那种痛苦究竟有多痛。 阿鹤父母连把他请来,给阿鹤念书说话的主意都接受了,可想而知已经走投无路到了什么程度。 贺铸然坐在屏风后的沙发上,顿了好一晌,都没有等到小姑娘开口,便继续读书,“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哎,古代的男女地位,相差太过悬殊了,亲舅舅竟然也不好多见黛玉。” 一个清丽柔软的女声忽然响起,“贾赦就不是个东西,嫡亲的外甥女都不放在心上。” 阿鹤竟然开口了! 贺铸然听见这个声音,莫名觉得有些熟悉,只是此刻的欣喜大过一切,立时便接话道,“王熙凤晚到,可见也不是对黛玉上心的。” “岂止是不上心,荣国府宁国府两府,可有一个长辈给黛玉送了见面礼?同辈之间,初次见面要有表礼,这是稍微有点教养的人家都知晓的事,难道这两个府邸的人全都傻了不成?”阿鹤似乎对黛玉进府这个章节十分看不过去,“还有贾宝玉那个混账!古时候姑娘家的小字,都是父母长辈给起的,或者是丈夫送的。贾宝玉算是什么东西,竟然第一次见面,就要给黛玉起小字。贾府的人竟然也没人拦着,可见规矩败坏到了什么程度。” 贺铸然点头,嘴角有了笑容,清俊的眉眼更好看了,“诚然如是。可见贾府的败落,早就有了前兆。” 他初来乍到,能够让阿鹤多说几句话,就是他最大的成功。 其他的事情,他根本不急。 贺铸然的话音落下,阿鹤却没有再接话了。 过了近十分钟,贺铸然以为阿鹤已经睡着,试探着轻声问道,“阿鹤,你睡着了吗?” 毕竟阿鹤是一个小姑娘,要是睡着了,他就该走了。 今天的开始非常不错,他并不贪求更多的了。 阿鹤的声音立刻响起,似乎有一些发颤,“我是要睡了。你明天还来吗?” 贺铸然有些受宠若惊了,小姑娘竟然这么能接受他,“当然要来,我明天给你念西游记吧?下午的时候,带你出去晒晒太阳?” “不!” 阿鹤拒绝地有些凄厉的意味,“我不要你陪我晒太阳……..我是说,我不想晒太阳……..你就来给我念书…….” 她说到了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凶你的……..我只是………” 阿鹤每天都要服用大量的药物,多少会有些副作用。 何况,一个小姑娘,遇见了这样的事情,情绪如何才会好得了。 贺铸然桌子上的书收好,宽慰地打趣道,“你哪里凶我呢?我什么也没听见,你听见了吗?” 阿鹤并没有接着这个话题说下去,“我能叫你阿铸吗?” “当然可以。”贺铸然有些意外,她也是这么唤他,这还是除了她以外,第一次有人这么叫他。 不过对于一个遭遇如此大难的小姑娘,这么些微的宽容,实在不是什么大事。 “谢谢你…….明天见。”阿鹤低低地说了一声。 贺铸然也道了别,出门前,最后看了一眼屏风后面躺着的人影,体贴地关上了门。 躺在床上的苏碧曦在门关上的那一刻,便失声痛哭。 这一世,她仍然叫苏碧曦,贺铸然便是她的爱人。 两个人情投意合,只差捅破那一层窗户纸,真地在一起。 可是就在贺铸然说起自己要去霓虹国后,苏碧曦一时情绪激动,没有注意闯了红灯的一辆车子,发生了难以挽回的车祸。 她今天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这具身体已经全身瘫痪,再也无法痊愈了。 她试过所有的办法,都对这个身体没有半点用处。 苏碧曦只有二十岁。 她从小到大,最喜欢的便是舞蹈,已经入选了华国歌剧舞剧院,是剧院最年轻的领舞,拿到过的奖项数不胜数。 她是一个一生以舞蹈为梦想的舞者。 她从此别说上台跳舞,连吃饭都需要人喂,甚至都不能自己大小便。 这是一个太过可怕的噩梦,苏碧曦到现在都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 她的情绪濒临崩溃。 她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大她十几岁的哥哥,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来劝慰她。 苏碧曦出生在一个百年望族,母亲家也是大家族,祖辈身居高位。父母自小青梅竹马,早早就有了一个儿子。 等到苏碧曦母亲临近四十岁,忽然有了苏碧曦,她的哥哥都已经快成年了。 苏碧曦的出生,是两家人三代以来唯一的一个女孩子,又是父母的老来女,说是千娇万宠也不为过。 就是苏碧曦对舞蹈有兴趣,所有人也没说过一个不字。 如今当成心尖子一样养大的姑娘,忽然成了这副不生不死的模样。 听到消息之后,苏碧曦的母亲眼泪就没断过,向来刚强的奶奶外婆都哭晕了过去,爷爷都被惊得犯了病。 所有办法都想了,骂也骂了,小姑娘越见地木然,就如同一个会眨眼间的木头人。 只叫人看了,心都要碎了。 华国最好的心理医生在试过了所有办法之后,想到了小姑娘的男朋友。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个男朋友太正常了,根本不会隐藏。 苏碧曦家里人很早就发现了这个征兆。 但是孩子大了,有男朋友是十分理所应当的,没有贸然去问的必要。 不过苏爸爸跟苏哥哥还是去隐约调查了一番,发现贺铸然的确是个好孩子,而且两人还没有真得在一起,也就撒手不管了。 在所有人都万念俱灰的情况下,他们只能隐瞒了苏碧曦的身份,请贺铸然来试一试。 几个心理医生之所以建议隐瞒身份,却是因为不敢碰触苏碧曦的底线。 小姑娘受到的创伤太大了,她几乎失去了所有的一切。 如果被心上人看见了现在的样子,一旦超过了承受的临界点,生了死念,等于要了全家人的命。 苏碧曦躺在床上,哭得肝肠寸断,恨不得把自己哭死,嘴唇咬得满嘴鲜血,脸上狼狈地不成样子。 她如今这个样子,她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她是一个废人。 她活着,就是对家人的拖累,就是惹亲人伤心。 她喜欢贺铸然,但是她拿什么去喜欢? 她哪里承受得起这份喜欢? 她现在可以用手机跟他联系,可以用变声器跟他说话。 她瞒得了他一时,瞒得了他一辈子吗? 她没有办法跟他一起吃饭,拥抱他,亲吻他,嫁给他,给他生孩子,跟他一起白头偕老。 她随时可能爆发数不清的并发症,随时可能会死。 他还要去霓虹国读书,他还要成为全世界最好的神经外科医生。 在她心目中,他日后一定可以去拿诺贝尔医学奖。 可是她已经不能陪在他身边了。 如果是为了他好,她根本不该再出现在他面前。 为什么! 为什么那个人酒驾,就没有撞死她,要让她这么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 她宁愿去死。 她要是死了该有多好。 她就不用去面对亲人的眼泪,连硬朗的爷爷都在她面前哭了,所有人的怜悯。 她就像个可怜虫一样,丑陋地躺在所有人面前。 她只要一睡着,就会梦到过去。 她宁愿永远不醒过来。 她是不是在做梦? 为什么把她安排到了这里? 她在轮回里积攒的东西,在这里竟然分毫都不能用了。 她就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废人。 连死都不能自己做主。 所有人,都要让她这么活着。 屏风外的门被敲响,苏碧曦的妈妈叫了门,“阿鹤,是妈妈。” 苏碧曦的小名,的确就叫阿鹤。 苏母宋宜见苏碧曦没有回音,鼻子一酸,连忙拿手帕擦干眼泪,推开门,领着护工跟家里的保姆进来。 跨过屏风,当她看见脸上满是泪痕,唇上鲜血淋漓的女儿时,泪水再也忍不住,抓住苏碧曦的手,大哭出声,“阿鹤,阿鹤,妈妈的乖女儿…….,妈妈知道你难受,你不能这么折磨你自己啊…….就算是为了妈妈,你也要好好活着啊……..” 她快四十岁才生下苏碧曦,怀相不好,整整躺在床上近八个月。 她用尽了心血,才保下了这个来之不易的女儿。 女儿生下来跟一只猴子一样,瘦弱地仿佛随时就要去了。 她刚生产完,每天晚上都不敢闭眼,就怕一睁开眼睛,女儿就没了。 全家人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护到了周岁,女儿才渐渐好了。 女儿一天天地长大,乖巧可爱,天资聪颖,学什么会什么。 他们家也不求苏碧曦有什么大出息,只要她一辈子快快乐乐,过得好。 任她做梦也没有想到,女儿竟然遭了这样的事情。 本来听到贺铸然说,阿鹤愿意说话,他们都高兴得不得了。 宋宜跟护工帮苏碧曦处理了嘴唇上的伤口,擦了脸,便到了给苏碧曦翻身按摩的时候了。 护工掀开被子,要脱下苏碧曦的裤子,给苏碧曦换导尿管。 苏碧曦是一个正常的成年女性,根本无法接受在几双眼睛下面露出下-体,“你要干什么?不要碰我!” 宋宜听见这句话,本救千疮百孔的心,疼得不知道该怎么好。 女儿从小就爱干净,六岁以后就再也不要自己给她洗澡,以后别说洗澡,连如厕都要在别人帮忙。 宋宜强忍着泪意,柔声哄道,“阿鹤,我们只是给你换一根导尿管,每天都要换的。没事的,妈妈在了,妈妈在了。” 护工见过太多这样的事情,神情十分正常,等待苏碧曦被宋宜劝服。 就在此时,房间里面传出来一阵异味。 苏碧曦大便失禁了。 护工脸上几不可查地出现了一丝嫌恶。 宋宜双手微微颤抖,拉住苏碧曦的手,“阿鹤,这也正常……..” “啊………”苏碧曦即便全身没有知觉,也能闻到气味。 没有一个正常人能够在第一次就接受自己大小便失禁,还是在这么多人眼前排泄的事实。 只有自己见到过的地方,属于人的最隐秘的隐私,被不属于自己的手,不属于自己的眼睛,看到,碰到。 她觉得恶心,她想吐。 为什么天底下会有这么残忍的事情,为什么她要经历这么可怕的事情? 在上一个轮回里,她是挥斥方遒,震慑四方的皇后。 她武功高强,一人可以敌百。 可是现在呢? 属于一个人的,最起码的尊严,被现实践踏地干干净净,一丝一毫都没有剩下。 她宁愿去死。 可是再如何不能接受,全身连手指头都不能动弹的苏碧曦,都是在别人的摆布之中。 就在她在三个人的眼睛底下,脱了裤子,擦干净下-体,换了导尿管以后,宋宜松了一口气,抬头看向苏碧曦。 却见女儿赤红着眼睛,面如死灰地盯着窗外的荷花池,喃喃问道,“妈妈,我以后,都要这样了吗?” ※※※※※※※※※※※※※※※※※※※※ 改编自真实故事 感谢读者“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5 0602 京华大学的校园里, 上百年的大树把一条条小径遮挡得严严实实, 盛夏的阳光再如何炽烈,也只能稀稀落落地洒几束进来, 照在过往的, 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上。 贺铸然刚从周成办公室出来,走在去实验室的路上,就接到了苏碧曦的电话。 他的眼角一下便弯了起来,脸上笑得跟朵花似的, “曦曦。” “怎么我的电话刚打过去,你就接了呀?”电话那一头, 苏碧曦故作疑惑地问。 贺铸然脸上的笑意更盛,语声都轻快无比, 温暖而醇厚的声音传来, “我拿着手机,一直在等你给我打电话。” 因为苏碧曦在外面旅行, 时常没有注意来电,贺铸然给她打电话,多数时候她都接不到。 她在看见电话以后,才会主动给他回电。 她跟着家人出去旅行, 已经去了大半个月了。 苏碧曦顿了顿,柔婉的声线而后笑着说,“一直在等我电话。啧啧啧, 我这么重要啊, 真是没想到。” 贺铸然的脸无端有些发烫, 在路边找了一个椅子坐了下来,有些踌躇地说:“你一直很重要…….你知道的……..” 苏碧曦隔了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曦曦?你怎么不说话,是不是我说错话呢?对不起,你知道,我一向不擅长跟女孩子说话……..” 躺在床上的苏碧曦眼角划过一滴泪水,深呼吸一口,把喉头的哽咽压了下去,径自换了一个话题,“阿铸师兄,我才发现,你今天一直叫我什么来着?什么时候这么会讨女孩子喜欢了。” 听出她话里的不虞,贺铸然连忙解释,“我听你的同学一直叫你这个,就也跟着叫,你不是也叫我阿铸。” “哦,你是跟着别人叫啊。那我叫你阿铸,还有别的人也这么叫你吗?”苏碧曦语调懒懒的,带着明显的调笑意味。 彼此互相有意的男女,说话间总是有一丝甜蜜的味道。 贺铸然也不知道为什么,在苏碧曦面前总显得呆呆笨笨的,平时的聪明一下都不见了,老实地回答,“前几天不是跟你说过,老师让我去给一个初中的小姑娘做心理辅导,她也管我叫阿铸。哎,这么小的小孩子,就全身瘫痪了。” 苏碧曦浑身一颤,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语声也变得低沉,“你老师说,这个小姑娘,就这样…….瘫痪下去了吗?她,她还这么小。” “我刚才问过老师,老师说,已经找世界上最顶级的神经外科专家检查过了,除非上帝再世”贺铸然的声音也很沉郁,闷闷地叹了口气,这几天他为这个小姑娘叹的气,都超过了过去一年,“你说那种小说里的全息虚拟网游要是有就好了,小姑娘还能在里面做一个健康人。这么小的孩子,以前那么好,哪里受得了。” 说完,他便再次问起了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曦曦,你什么时候回来?” 苏碧曦紧紧咬着嘴唇,把已经要出口的哭声封在嘴里,努力抬了抬头,把哭声止住,过了好一会儿才能说话,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哭着说的,“我………” 贺铸然对于苏碧曦的每一个情绪都很敏感,闻言就觉得不对,“曦曦,你在哭吗?发生什么事呢?” 苏碧曦的情绪一下便被打开了阀门,哭声倾泻而出,好像迷途已久的旅人忽然发现了救援的人一般,“我只是……..我只是觉得那个小姑娘太可怜了…….她才那么小,就……..” 她实在说不出全身瘫痪几个字。 自她躺在床上以后,每次说出,听见这四个字,她都感觉有千千万万把刀,在她身上割下一块又一块的肉来,痛入骨髓,侵入肺腑。 她现在全身已经没有了知觉,也就能觉得五脏六腑的痛楚了。 贺铸然听见苏碧曦的哭声,心里就跟针扎似的,密密麻麻地疼,“曦曦,不要哭了,都是我不好,跟你说起这么难过的事。小姑娘已经好多了,日子还那么长,她总会好起来的。别哭了,曦曦……..” “…….你是说,她以后还能恢复,还能好起来?”苏碧曦打断他。 贺铸然摇头,语气艰涩,“我是说,她已经开始说话了,以后一定能看开的。她还要躺在床上那么多年,不看开,又能怎么样了。” 苏碧曦哭了一会儿,待情绪稳定了一些,强笑着道,“我一向泪点低,看个电影也会哭个好久。我跟妈妈他们打算在北欧再待一个月,难得来一次,外婆跟奶奶也来了。” 这就是说,假期他们不能再见面了。 贺铸然的情绪更加低落,“一个月以后,我就要去霓虹国了。” 苏碧曦又把下唇的伤口咬出了血,才忍住没有哭出声,“我以后可以去看你啊。现在坐飞机,多方便啊。妈妈来叫我了,我先去洗把脸。你要…….你要多对那个小姑娘用用心,知道吗?” “嗯,你也别哭了,乖乖的。”苏碧曦的话,一向是贺铸然的最高准则。 苏碧曦侧头叼着一根触摸笔,就要挂断电话,忽然听见贺铸然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一向爽朗的语气有些腼腆的意味,“曦曦,我前几天看到了一句词。” 苏碧曦嘴巴里有触摸笔,并不太好说话,便问了一声,“嗯?” “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寄曦照归人。” 贺铸然说完,以平生从未有过的速度挂了电话,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冲进去旁边的操场,用百米冲刺的速度疯狂地跑了一圈,把脸埋在手心里,大笑了起来。 他这是跟她表白。 他一定高兴得疯了吧。 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喜欢上的女孩子,第一次表白。 他一定以为自己肯定会答应他。 她拿什么去答应他? 她真得要害了他一辈子吗? 但是没有了他,她要怎么撑下去,她怎么撑得下去? 她又怎么忍心把他拖入这个没有边际的苦海,没有希望的深渊。 希望长有翅膀,栖于心灵之上。 她根本没有任何希望了。 她的心已经要死了。 苏碧曦双眼发直地看向已经挂断的电话,脸贴到了枕头上,只觉得自己的眼泪就像没有尽头似的,一滴一滴地流着。 她嘴唇翕动了几下,想大声嚎哭,却已经哭不出声音了。 她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痛,却不想,还有更痛的更苦的未来在等着她。 她舍不下他。 她如何才能舍下他。 可是她必须舍下他。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我本可以容忍黑暗。 可如今,阳光却把我的荒凉,照耀成一片绝境。 卧室的门被敲响,护工的声音传来,“苏小姐?” 苏碧曦开口,“请进。” 护工走了进来,顾自说道,“苏小姐,你已经有一周只是擦拭身体,我跟张姨给你洗个澡,做一套全身按摩。” 苏碧曦躺在床上,每隔三个小时就要翻身按摩,擦拭下-体,未免她身体的肌肉萎缩,大小便失禁导致感染,或者长出褥疮来。 “我不要你给我洗。我要等我妈妈回来。”苏碧曦说。 她是一个正常的,有人最起码羞耻心的女孩子,根本没办法接受自己在陌生人面前赤-裸全身,让人擦洗自己的阴-部,检查自己的肠道是否通畅。 她唯一可以接受的,就只有自己的亲生母亲。 宋宜这些天一直在家,每天都亲手照顾她。但是她的假期用完了,今天便去上班,晚上才能回来。 护工早就知道会这样,语重心长地劝她,“苏小姐,我知道你没办法接受自己瘫痪的事实,也不想让我给你擦洗。但是你想一想,你父母都有工作,他们也不懂得专业地照顾你。你现在免疫力低下,太容易发生尿路肠道感染,或者生褥疮。” 她握住苏碧曦毫无知觉的手,“你要积极起来,勇敢一点,日后的日子还长着了。你今天一天都没有擦洗了。” 宋宜出门前,苏碧曦坚持让她给自己戴上了纸尿裤,绝不肯让护工给自己擦洗。 尽管宋宜知道是自己的女儿接受不了事实,但是如果苏碧曦真得因此感染,护工一定会被辞退。 这份工作的待遇太好了,又是一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护工哪里舍得丢了这份工作。 她今天打定主意,一定要给苏碧曦洗个澡,再细细按摩一番。 即便是宋宜回来了,也只能夸她做得好。 这本来就是应该的。 苏碧曦全身都不能动弹,根本不能阻止护工对她做任何事,用尽所有力气地尖叫,“你给我出去!我不洗澡,你不要碰我,拿开你的手!不许脱我的衣服!” 护工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还一边劝着,“苏小姐,不要太任性了。你这样的病人,我见过太多了。久病床前无孝子,你再这样闹下去,不说我,你的父母都忍不了,你还怎么活下去?” “不许碰我!我不洗澡,我不让你碰我,你听见没有,你给我出去!” 苏碧曦胸口就像是有一团火在烧,把她整个人都要焚灭,歇斯底里地叱骂,“滚出去,你听见没有……..” 护工根本不理会她,一下就把她所有的衣服脱了。 苏碧曦只觉得有无数双手在自己身上动,尽管她根本没有丝毫知觉。 她恶心地干呕起来。 护工把她放进了浴池里,拿特制的药水给她洗澡,忽然讥讽地对着她笑了笑,“苏小姐,你又小便了。再不给你洗澡,你哪里受得了?我是为了你好。” 这么一个金尊玉贵的小姑娘,现在变成了这样,不也是什么都得由着她,连自己的身体也做不了主。 苏家就算再换一百个护工,该做的事情也都是这些。 苏碧曦低头,看着黄色的尿液在白色的浴缸里流出,就像是看见了平生最为恐怖的事情一般,无限恐惧地哭喊了起来,“啊啊啊………这不是我,这不是我………” ※※※※※※※※※※※※※※※※※※※※ 感谢读者“鎏家小可爱”,灌溉营养液*5 0603 晚上, 宋宜刚回来, 就看见蒋姐在客厅里面。 女儿自受伤以来, 一直不喜欢跟人多相处,蒋姐做完了该做的护理, 就会立即被女儿赶出来。 蒋姐也是不容易。 “今天辛苦你了,阿鹤今天还好吧?”宋宜笑着问。 蒋姐脸上有些迟疑,欲言又止,“宋姐,我今天给苏小姐洗了一个澡, 她很不高兴。” 女儿这几天连擦拭下-体都要她来, 竟然洗了一个澡, 宋宜惊讶地声音都变了, “她不愿意别人碰她, 你怎么能强迫。” 女儿即便瘫痪在床上,也是她的宝贝心肝,哪里能任由别人欺负了去。 蒋姐苦笑,站了起来, 欠身道歉,“宋姐, 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我见过的瘫痪病人太多了, 接触过的家属更多。” 她摇头叹息, 极为苦恼地说:“我有一个病人, 是肌萎缩侧索硬化, 也就是渐冻人。在发病以前,是一个女强人,要强得不得了。别说给她擦身洗澡了,每天都像个火-药桶,要把身边所有人都烧起来。” 宋宜嘴唇抿着,看着蒋姐,并不答话,只是神色已经缓和了下来。 “她躺了不过一个星期,就生了阴-道炎,屁股都烂了。” 蒋姐的声音低沉,面色严肃,“她的抵抗力太低了,根本没办法自行病愈,只能日日都用药水洗阴,把排泄口的伤口清创。” “怎么洗阴,怎么清创?”宋宜被蒋姐的语气感染,脸色有些发白地发问。 蒋姐答道,“要拿药水洗排泄的地方……..她身上还是有痛感的,哎。至于清创,我看着都不忍心,真不是人能受得住。” 苏碧曦连别人给她擦洗身体都接受不了,何况是直接清洗排泄的地方,那简直是要了她的命。 宋宜想都不敢想。 女儿发生车祸以后,万幸保住了一条命,但是好端端的一个女儿,就此全身瘫痪,再也不能动弹。 她一辈子的眼泪都流尽了。 可是她还要打起精神来,女儿变成现在这样,他们就是她的依靠。 她要是垮了,女儿要怎么办? 女儿是她挣了命生下来,耗尽了心力才养大的。 女儿要是没了,她也活不下去了。 不能再让女儿任性下去了,关系身体的事情,都是大事,容不得她说不。 宋宜想了想,问道,“你给她洗澡,她很不高兴吗?” 蒋姐脸色更苦了,“非常不高兴,一直都在哭在闹。宋姐,我们都是有孩子的妈妈。孩子从小就不爱听医生护士的话,打针吃药就像要他们的命一样,哪里知道都是为了他们好啊。” “是啊,阿鹤小时候也不爱吃药。”宋宜不断点头。 阿鹤小时候生出来就在吃药了。 每次打针吃药,都跟打仗似的,从来都不听话。 她也是操碎了心。 蒋姐见她被说动,心中有了底,“现在苏小姐成了这样,刚开始肯定会有一些抵触。可是那有什么办法?这都是为了她好啊。不洗澡,身上感染了……..” 那就比现在糟糕上不知道多少倍。 宋宜诚恳地对着蒋姐道了谢,“是阿鹤不懂事,我们太惯着她了。你放心,我一定支持你,该干什么干什么。” 阿鹤小时候不肯吃药打针,也是他们压着阿鹤,不然阿鹤怎么平平安安长大。 现在这么大了,还耍小孩子脾气,真是太不懂事了。 她现在吃饭都要人喂,哪里是耍脾气的时候。 蒋姐皱着眉头,摇了摇头,“宋姐,我虽然来了没几天,也多少知道苏小姐的脾气。” 她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宋宜。 宋宜现下已经对蒋姐的话产生了极大的认同,连忙开口,“你有话尽管说。我们家也是…….突然遭到这么大的变故,什么也不知道,连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蒋姐也是陪着难过,“谁说不是了。我照顾了这么多的瘫痪病人,就从没见过这么漂亮又懂事的孩子,听说还在京华大学念书,可见是宋姐教得好。” 宋宜点头,她现在一想起女儿在舞台上跳舞的光彩夺目,想起她考上京华大学的高兴劲儿,心中就闷得根本喘不过气来。 她这么辛苦养大的女儿,怎么就成了这样。 “她现下接受不了瘫痪的事实,我是她第一个蒋姐,难免会不顾她的意思,开罪了她”蒋姐想起以前的心酸,声音都哽咽了起来,“我不过就是给她洗了一个澡,苏小姐肯定是会赶我走。我走了不要紧,可是宋姐。”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宋宜,“她赶走了我,就能赶走第二个,第三个。苏小姐现在接受不了事实,拖得越久,也是要接受的。旁的不说,她一辈子没了指望,到时候坏名声传了出去,拖累的是一家子的名声啊。” 宋宜浑身一颤,忽然打了个激灵。 女儿这辈子都是个废人了,她心中难过,但是她还有儿子,还有丈夫,还有娘家。 她不可能就此不工作,不出去消遣,从此陪着女儿。 女儿任性辞退了这个蒋姐,接下来辞退了所有的蒋姐,他们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女儿不指望嫁人了,她娘家还有人了。 阿鹤遭遇了这么大的变故,已经闹了这么久的性子,也该接受现实了。 她这辈子注定要别人洗澡擦身,哪里是哭闹就能解决的。 就像她小时候闹着不吃药打针,最后不还是哭着听了话。 “你放心,我现在就去劝劝她”宋宜感谢地对蒋姐笑了笑,“她做不了这个主的。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只要是对她身体好的,你只管去做。” 蒋姐不住地笑,跟宋宜越来越说到了一处。 宋宜跟蒋姐说完了话,就来到了苏碧曦的房间。 苏碧曦既没有打开音乐,也没有看电影电视,目光直愣愣地看着屋子外面的弯月。 如果不是她偶尔眨一眨眼睛,几乎会让人觉得她是一个泥塑的人偶。 宋宜心中又酸又痛,想起蒋姐跟她说的话,打定了主意,坐到了床边的塌上,“阿鹤,妈妈知道你今天受了委屈,蒋姐都跟我说了。” 苏碧曦双眼无神地转过头来,唇色苍白地开口,“马上赶她走。” 果然被蒋姐说中了。 宋宜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摸了摸苏碧曦的脸,哄道,“阿鹤,你的一辈子还长着了,总是要别人给你洗澡擦身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们想开一点,好不好?” 苏碧曦一辈子都不会想开。 她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宋宜一样,目露讥讽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妈妈,她是来照顾我的。她今天这样的事情,已经是把我的尊严放在脚下踩,一点都没给我留下。我让她走,难道不应该吗?” “她这事做错了吗?”宋宜被苏碧曦不阴不阳的语气惹得有些不快,也拉下了脸,“你大小便失禁,全身不能动弹,本就三个小时就要擦拭下-体。你这个样子,动都不能动,怎么给自己洗澡?不洗澡,等着自己身上感染,然后又闹得一家子不安宁吗?” 苏碧曦满眼的不可置信。 她是自己的亲生母亲,不为自己的女儿着想,反倒相信一个外人的话。 难道是自己瘫痪了,就连自己的主也不能做了? 难道对于宋宜来说,自己已经就是她的负担,是不得不背负在身上的累赘? 宋宜被苏碧曦的眼光看得有些心慌,顾自摸了摸自己的头发,“阿鹤,事情发生了,总是要接受的。人活着,总要向前看。你看你小时候,不听妈妈的话,总是喜欢吃那么多的糖,后来拔牙的时候哭得死去活来。你现在这个样子,会对你好的,也就只有亲人了啊。” 她顿了顿,“你不听妈妈的话,以后还会有更后悔的时候。” 宋宜说完便站了起来,她工作了一天,回来坐了很久的车,早就累得狠了,待会洗个澡,再来看女儿吧。 宋宜走到门口,转头见苏碧曦仍然一脸冷漠地看着她,心中有气,“你交个男朋友不告诉妈妈,也不听妈妈的话去相亲,你看看你现在?” 他们这种人家,孩子哪里能随便找男朋友。 阿鹤年纪小,就想着到处找男朋友。 不听她的话,看得了什么好下场。 苏碧曦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嘴唇颤抖地大声开口,“出去!” 宋宜这些天日夜照料苏碧曦,从来没得到一句好话也就罢了,没想到竟然被苏碧曦这么不讲情面地顶撞,脾气一上来就骂了起来,“你是怎么跟我说话的?你见我这么跟你外婆说过话吗?你已经多大了,该懂事了。你这是要气死我啊,你都这样了,我眼睛都要替你哭瞎了,你还这样跟我说话…….” 见苏碧曦已经闭上了眼睛,宋宜更是气不打一出来,“让你不要去跳舞,你偏要去。让你去相亲,你偏要自己找对象。你看看,你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一辈子都毁了你知道吗?人家蒋姐好心好意给你洗个澡,你还要赶人家走。这种事情传出去,还有哪个护工赶来家里看着你?你这辈子,没有护工,一天都过不下去!” 最熟悉的亲人之间,最知道你痛在哪里。 苏碧曦没有话来反驳宋宜。 因为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实实在在的实话,没有一点错处。 平时她们母女吵架,苏碧曦还能转身就走。 她在京城又不是只有一个住处。 可是现在,她只能躺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 宋宜跟女儿相处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吵赢过女儿一次,跟女儿吵架的时候,也一向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从来没有任何顾忌。 她从苏碧曦出事以后,整个世界都不一样了。 以前,女儿从小多才多艺,学习成绩优秀,会弹古筝琵琶,写的一手让国学大师都赞扬的好字,画的国画都能拿出去参奖。 所有人都在为自己孩子上房揭瓦的时候,女儿听话懂事得像个天使一样,其他所有人不羡慕她有一个好儿子,还有一个好女儿。 这一切,在苏碧曦瘫痪以后,全都反了过来。 ※※※※※※※※※※※※※※※※※※※※ 这里写的是全身瘫痪的病人,瘫痪病人是需要排泄需要别人帮助换尿不湿浣-肠的,谢谢诸位审核了! 0604 亲戚朋友固然替她难过, 见到她就唉声叹气, 替苏碧曦可惜。 可是被同情可惜久了,她就觉得这样的目光和话, 越发刺耳, 让她哪里都不舒服。 亲戚们坐在一起谈孩子,说孩子毕业找工作,开公司,做公务员, 她坐在那里,浑身上下都是尴尬。 待他们说够了, 忽然看见自己,才恍然觉得他们不该在她面前说起这个。 宋宜能说什么呢? 她现在都不愿意去亲戚家串门, 连参加朋友孩子的婚礼都只是随礼。 宋宜跟一帮朋友弄了一个慈善基金会, 经常有各种酒会。 宋宜作为慈善基金会的会长,根本没办法避免这些场合。 苏碧曦一出了事, 所有人见到宋宜,都会提到可怜的女儿,多么多么可惜。 这些人怎么就这么多事,尽往别人家的痛楚戳, 一遍又一遍地提起这事,一点眼力劲儿都没有。 苏碧曦自己躺在家里固然伤心,难道她就没有在外面受气吗? 宋宜真是受了一肚子火气。 一回来, 护工给她洗个澡, 苏碧曦就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一定要赶护工走,现在被她一个当妈妈的说了几句,就敢这么顶嘴了,“你今年二十岁了,是个成年人了,难道不知道你现在一定要严格注重干净,一定不能感染?你赶走了这个护工,下一个护工又要给你擦洗,你也要赶走人家吗?你出了这么大的事,外婆的白头发都多了一半,老人每周都来看你。结果你看看你,就顾着自己伤心,一点都不为老人家想想。” 宋宜在房间里面走了一圈又一圈,指着苏碧曦,“我告诉你,你现在这样子,什么也管不了。以后的事,都由我们做主。这个护工,你赶不走。” 苏碧曦睁开眼睛,目光冰冷地看了一眼宋宜。 宋宜被她看得心头发慌,心中更加不舒服,抬起头来就道,“你是怎么看你妈妈的……..” “够了!” 一道低沉的男声从门口传来,苏碧曦的父亲苏其慕走了进来,旁边跟着苏碧曦的哥哥苏彬檀,“你累了,说的话都没有过过脑子。我跟阿鹤说几句话,你先去休息吧。” 自从苏碧曦出了事,他们两个老的只要在京城,晚上就一定会回来这里。 苏彬檀也把家搬到了隔壁,每天都来看过苏碧曦以后,才回到自己的家。 苏彬檀大了苏碧曦近十几岁,在苏碧曦出生的时候,他早就已经懂事,可以说是把苏碧曦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带大的。 即便他现在有了自己的孩子,但是苏碧曦在他心目中的重要性,甚至比他亲生的孩子还要重要。 苏碧曦之于他,是他每天下课以后,都要抱着亲吻的小妹妹,是每天都要带着她散步的小娃娃,是亲眼看着她长大的小姑娘。 苏碧曦出了事,苏彬檀心中的悔恨跟愧疚,简直要活生生地把他吞噬。 今天他跟父亲一道回来,正要来看阿鹤的时候,还没进门,母亲宋宜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母亲这是得了失心疯了,这么跟经历剧变的妹妹说话。 妹妹全身瘫痪,几乎已经到了绝境。 阿鹤到了这个地步,跟她说任何面子听话之类的话,都是在她心上狠狠地插上一刀,刀刀见血。 母亲对阿鹤付出的心血太多了,但母亲并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 阿鹤之前长大了,拥有了独立自主的能力,母亲对阿鹤的控制心就算再强,也没办法做什么。 但是阿鹤现在,等于活在了他们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连动都不能动。 惨剧刚刚发生的时候,他们所有人都是恨不得代替阿鹤去受了,每个人都伤心欲绝。 时间过去了一个多月,阿鹤已经瘫痪了,真正考验他们的时候才刚刚到来。 父亲跟苏彬檀不知这个月看了多少心理医学方面的书,请教了多少人,跟苏碧曦谈过多少次。 他们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宋宜日夜都陪着苏碧曦,亲手给她擦洗,连刷牙都是宋宜给苏碧曦刷的。 父亲跟他但凡在京城,回来就会给苏碧曦亲自按摩擦脸,推着她出去花园散步。 他们谢绝了所有想来探望苏碧曦的亲戚朋友,就是怕刺激到苏碧曦本就要崩溃的情绪。 阿鹤当初出事以后,一言不发的样子,实在是让他们心有余悸。 宋宜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苏彬檀也不好指责自己的母亲,“妈,你今天也累了,先去休息吧。我跟爸陪阿鹤说说话。” 母亲跟阿鹤现在都在气头上,说起话来肯定是哪里痛就戳哪里。 都是至亲之人,打断骨头连着筋。 宋宜显然并不想理会丈夫跟儿子的息事宁人,今天这事必须得有个结果,“我为什么要出去?我哪一句话说错了?她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她不听我的话,偏要自己去找什么男朋友,结果才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们要气死我。这样子的一辈子,她承受得了吗?不听我的话,现在到哪里去买后悔药去!” 宋宜说到最后,语声里已经有了哭腔,眼角泛上了泪花。 阿鹤是她拼了命才生下来,用尽了力气才养大的,是她的眼珠子。 她这辈子就得了这么一儿一女,一门心思为他们打算。 谁知道阿鹤找男朋友这么大的事,就是不听她的,才闹成了这样。 阿鹤的一辈子还那么长,现在又是这么个脾气,要是不把阿鹤的脾气扭过来,日后的日子要怎么过。 丈夫跟儿子现在这么说,肯定是站在阿鹤的一边。 阿鹤现在的脾气,哪里能好好想得清楚。 宋宜声音沙哑,眼眶泛红地开口,“只有你们疼她,我这一个多月哪天不是给她洗脸,给她擦身,给她按摩?我难道不疼她,她不是我女儿吗?她现在就是不想接受现实,难道要纵着她闹一辈子脾气,她哪里还有一辈子可以闹?”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一时之间,一家人没有一个人开口。 自阿鹤出事以后,所有人累积在心里的痛苦,悔恨,懊恼等等,真的是太多,太深。 人所经历的苦痛,永远超出他们所能承受的。 宋宜说的,的确没有一句话不对。 苏碧曦今年只有二十岁,今后一生的命运都已经注定了。 他们现在还在,还能时刻看着苏碧曦。 等到他们不在了,谁还能好好照顾她? 他们以前是一家有女千家求,谁都想找阿鹤做媳妇。 到了如今,阿鹤成了这个样子,一辈子都要躺在床上。 “妈妈,你不要再住在这里了。” 苏碧曦浓而密的睫毛下,秋水般的双眸黯淡无神,不带任何情绪地看着宋宜,“日后的护工,包括我的所有支出,都从我名下的基金出账。” 苏碧曦从出生开始,名下就有自己的基金,光是每年的分红就足够她花了。 宋宜惊住了,不敢置信地说:“你说什么?你要把我赶出去…….” 苏碧曦打断她,“妈妈刚才不是说了,我是一个成年人了,要懂事了。现在一般的父母都不跟孩子住在一起,何况我现在这个样子……..呵,脾气阴阳怪气,整天惹妈妈生气。” “你知道你错了,你听妈妈的话不就好了。”宋宜说。 “好了,我们搬到隔壁去住” 苏其慕点头,“孩子长大了,本就要自己的空间。” 苏彬檀也颔首。 他们这一辈跟孩子的差距太大了,人生经历完全不同。 这个时候的年轻人,向来不喜欢跟父母住在一起,不是没有理由的。 阿鹤现下的情况,宋宜实在不适合再自己照顾她。 事实上,宋宜的事情好解决。 苏其慕跟儿子对视一眼,想起方才两人在车子里谈论的,关于贺铸然的事。 阿鹤喜欢贺铸然,贺铸然对阿鹤也是有心。 贺铸然一旦去了霓虹国,分开两地,两个人的情分就会变得淡了。 更别说,阿鹤已经瘫痪了。 他们作为阿鹤的父兄,根本舍不得阿鹤就这么躺在床上,为了活着而活着,就这么过一辈子。 他们可以做的,还有很多。 0605 “她是海的女儿。她回到了大海。她感到她化为水滴, 和无数的水滴一起。无边无际, 无知无觉。安宁,永久。而当我们看到海的时候, 我们不能知道哪一滴水是小人鱼, 我们不能知道每一滴水的故事。我们不能知道那里的悲和伤。” 贺铸然用英文读完了安徒生《海的女儿》最后一段,阖上厚厚的英文书籍,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屏风。 夏日午后的阳光斜斜从落地窗照了进来,透过屏风, 留下了参差的斑驳光影,一缕一缕的, 衬着这华贵的满绣牡丹屏风,晶莹剔透的水晶灯, 人高的正品汝窑白瓷花瓶, 梅兰竹菊双面绣小插屏,一旁还放了一把古朴的古琴, 长长的黑色流苏垂下。 当真是富丽堂皇之极,比古时候的公主郡主闺房,也不差上什么了。 阿鹤的亲人,一定对阿鹤疼爱到了骨子里。 只是可惜, 再精致的房间,对于这个房间的主人,都没有一分用处。 她用不了这个房间的任何东西, 连手都抬不了。 所有的东西留在这里, 对她就是一种无声的提醒, 提醒她已经是一个废人。 把这些东西搬离这里,岂不是也在变相地告诉她,她所喜欢的,她所钟爱的,从此将会跟她没有一丝干系。 她这辈子,彻彻底底地毁了。 阿鹤的亲人心里太痛,阿鹤心里更痛。 贺铸然深深叹了一口气,已经不知道是多少次为阿鹤惋惜,可是阿鹤今天让他读《海的女儿》,这一段话实在让他有些不安。 “阿鹤”他试着用最温柔的声线,“怎么会想到听英文呢?” 他今天本来没有准备读英文书,还是这样的童话,阿鹤忽然让他去二楼的书房取了这本书。 阿鹤家的书房,据说就是阿鹤一个人的书房。 整个二楼,都是满满的书。 英文,法文,日文,古籍,林罗密布,无所不有,而且每一本书都有很多的眉批。 在这个电子化的时代里,纸质书已经少得可怜,人写字的机会都不多,何况是写上这么多的眉批。 他都没见到过曦曦写的字。 曦曦的字,应该跟阿鹤一样,也是这么笔力劲挺,凤翥鸾回吧。 曦曦穿的衣服都是非常大众的衣服,除了有些古风以来,并不十分名贵,出行也多是坐公交地铁。 曦曦没有阿鹤这样的家世。 他心中为阿鹤惋惜的同时,不由庆幸,曦曦在北欧,没有遇见阿鹤这样的惨剧。 “不能知道那里的悲和伤……..以后没有什么机会说外文了”屏风内的小姑娘声音平静,丝毫看不出来只是一个读初中的小孩子,“你说,美人鱼没有告诉王子真相,牺牲了自己,究竟对不对?” 凡事并没有绝对的对与错。 美人鱼有一百种机会告诉王子,究竟是谁救了他。 但是王子会相信她吗? 王子喜欢上邻国的公主,仅仅是因为误认为邻国公主是他的救命恩人? 美人鱼在陆地上,是一个无依无靠,无父无母,甚至不能说话的孤女。 这样的一个姑娘,地位高贵的王子,即便是知道了美人鱼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会像娶公主那样,娶了美人鱼吗? 童话故事美丽幸福的面纱后面,是小孩子根本无法辨认的现实跟残忍。 贺铸然怔了怔,摇了摇头,“这不是对不对的问题。即便王子知道了真相,恐怕也未必会跟美人鱼在一起。美人鱼,在大海里是公主,在陆地上,就什么也不是了。” 为何在童话里,总是王子跟公主幸福地生活到了一起? 因为他们地位等同,门当户对。 这样的婚姻未必会有好结果,但却是缔结一门贵族婚姻的基础。 王子之所以是王子,是因为他是王之子。 这给王子带来的不仅是荣耀跟尊贵,更代表了义务跟责任。 “如果你是王子,在美人鱼变成泡沫以后,知晓了一切,会怎么样?”阿鹤忽然开口问道,仿佛带着某种决绝的意味。 这个假设,他从来没有想过。 贺铸然凝神想了一会儿,把自己代入王子的身份,略有些沉重地说:“应该会愧疚后悔吧。毕竟美人鱼救了王子,又为了王子付出了这么多,受了这么多的苦。” 他扫了一眼屏风后躺着的人,转了话头,“但是美人鱼死了,王子即便再悔恨,也不过是一段日子罢了。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阿鹤现在这个样子,他跟阿鹤说话,肯定不能往消极的方向引导她。 人死如灯灭。 阿鹤毕竟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阿鹤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说话。 贺铸然已经习惯了阿鹤这样的沉默。 这个年纪的孩子,遭逢剧变,性格上改变一些,实在是再合理不过的事了。 不知为何,贺铸然总觉得跟阿鹤相处起来,格外地让他觉得舒服。 他本以为自己跟曦曦之间的倾盖如故,竟然还在另外一个小姑娘身上体会到了。 世间之事,真是奇妙。 跟以前不同的护工走了进来,替阿鹤翻身按摩,喂她喝水,并且给贺铸然也送了饮品水果,点头微笑后,才离开了房间。 新来的这个护工,给人的感觉,比之前的那一个,要好上许多。 “阿铸,你有女朋友了吗?”阿鹤稍显稚嫩的声音再次传出,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提起自己喜欢的女孩子,每一个男孩子都是心怀喜悦的,贺铸然最近刚跟苏碧曦定下关系,虽然没有见面,每天却像泡在了蜜糖里,满心满眼都是欢喜,“有女朋友,是一个非常好的姑娘。她站在舞台上跳舞的时候,美得跟仙子一样。” 他说起女朋友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充满着幸福。 他在这里给自己读书,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 苏碧曦也跟着他笑,“你之前不是说,还没有女朋友。难道是最近才追到的?该不是人家姑娘没答应,你自己偷着乐吧。” “她默许了”贺铸然一脸得意,笑得嘴巴都合不拢,“女孩子,总是比较害羞的,不反对就是同意了。” 苏碧曦嗯了一声,“你不是要去霓虹国呢?跟女朋友分开这么久,异地恋,两个人都很难啊。” 贺铸然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第一次被人问出来,兴奋不已地说起来,“我女朋友已经快毕业,我们都有法定结婚年龄了。我已经跟老师说好了,明年年初再去霓虹国。争取这半年,求也要求着她跟我先领证。” 他手上不断把厚厚的英文书转来转去,语气中颇有些不确定,“你说,这么好的姑娘,我要是错过了,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你们女孩子,能接受结婚以后,就跟丈夫分开一段时间吗?” 他还要继续说下去的时候,被敲门声打断,阿鹤的外婆领着阿鹤的两个表姐妹走了进来,“铸然,阿鹤的两个表姐妹来看阿鹤,今天就先到这里吧?也有两个小时了。” 阿鹤的外婆都有八十多岁了,贺铸然连忙站起来,颔首同意,“我正打算告辞了。” 刚进门的苏彬檀听见这句话就笑了笑,跟苏碧曦有几分相似的儒雅面容上,深不见底的哀伤一闪而过,主动伸出手,跟贺铸然打招呼,“我是阿鹤的哥哥,想跟贺先生请教几个问题,不知是否方便?” ※※※※※※※※※※※※※※※※※※※※ 感谢さくら咲け 的地雷 0606 苏彬檀的话就跟一记响雷一般, 让被贺铸然几句话说得眼睛赤红, 满脸是泪的苏碧曦回过神来。 阿铸,他想要跟自己求婚。 他说, 他拼了不要脸, 也要娶自己。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年纪轻轻,脾气性子都未定下来,前途未卜, 一无所有,还要去国外留学, 正常的女孩子,哪里肯点头应允。 更别说女孩子的家人。 苏碧曦在听见这句话的时候, 几乎心神沮丧, 觉得自己本就千疮百孔的心,几乎要被碾成了灰烬。 他跟自己求过多少次婚, 求着自己嫁给她。 每一次,她都是高兴得不得了,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即便是这一次,她心里也是愿意的。 但是她不能同意。 她绝不能同意。 可她爸爸, 她哥哥,她妈妈,一定会同意的。 他们一定会想, 以他们的年纪, 根本不可能照顾自己一辈子。 苏碧曦年纪太小了。 她的一生, 并不是他们的一生。 可是贺铸然不同。 贺铸然喜欢自己,自己也喜欢他,他更是愿意娶自己。 即便以后他会变心,苏其慕他们有的是办法,杜绝这种变心。 只要把苏碧曦跟贺铸然生生死死绑在一起,贺铸然必然要一生一世好好照顾苏碧曦,不敢有丝毫怠慢。 人都是自私的。 他们是苏碧曦的至亲,一定会倾尽全力,为苏碧曦的一生打算。 贺铸然根本反抗不了他们。 眼见着苏彬檀就要把贺铸然带出去,苏碧曦失声叫道,“哥,我不愿意。” 房间里苏碧曦的外婆,表姐妹二人,贺铸然都看向脸上带着笑意的苏彬檀,不明白苏碧曦说的究竟是什么。 苏彬檀却是明白的。 在他,父亲,母亲的心目中,如果要拿贺铸然跟苏碧曦来比的话,贺铸然连苏碧曦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假如贺铸然没有跟苏碧曦扯上干系,于他们来说,这就是一个毫不相干的路人。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苏碧曦现在无论是身体还是心理,都需要贺铸然的照顾。 他们的女儿妹妹,这辈子已经不可能再被一个男人爱上,或者再爱上一个男人。 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心底极大的遗憾。 苏彬檀深邃的凤眸划过一丝水光,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皱,对着屏风安抚道,“阿鹤,跟表姐表妹说说话。你很久没有见人了,多跟小姐妹们聊聊。” 苏碧曦的表姐宋徽清表情疑惑地问了一句,“刚才是阿鹤在说话吗?” 他们自小跟阿鹤一起长大,这可不是阿鹤的声音。 不是阿鹤的声音,那还能是谁的声音? 贺铸然不明所以,但是他是客人,不合适追究太多主人的隐私。 苏彬檀扫了一眼宋徽清,伸手示意贺铸然,“让她们女孩子在一起说说话,我们去喝杯茶。” 苏碧曦外婆年纪大了,喜欢小辈儿都和和气气的,忙插话道,“你们跟阿鹤说说话,我就不掺和了,先去收拾东西去。” 她刚回去了一趟家,随着苏碧曦外公跟两个孙女一起来的这里,他们老两口要在这儿住一阵子,陪着苏碧曦养病,带来了非常多行李,这会儿还没有收拾好了。 苏彬檀的年纪绝对是贺铸然的长辈,再加上他久居上位,虽然气质柔和,但说出的话会让人不自觉地想要服从。 贺铸然在苏家做客,自然要客随主便,便随着贺铸然来到了二楼的花厅,在客位坐了。 花厅上的茶桌上已经摆好了一套素雅的青瓷茶具,苏彬檀洗过手,便从抽屉里取了一罐茶叶出来,笑道,“夏日该喝绿茶,我这里有还过得去的碧螺春,正好试一试。” “那我有福了,谢谢。”贺铸然从善如流,面目平静。 苏彬檀一边烧水,一边冲洗茶具,似是不经意间说起,“我姓苏。” 贺铸然的心中陡然一震。 …… 在苏碧曦的房间里,宋徽清跟小一些的宋徽婉坐到了屏风后面,床旁边的贵妃榻上。 待阿姨给她们端上茶水点心后,宋徽清放下手上的欧式蔷薇茶杯,脸上漫过一丝难过,语气低沉地开口,“阿鹤,你最近,好一点了吗?” 她直接忽视了方才走进屏风,苏碧曦满脸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脸上的表情却绝望得,让人看着便也像走到了无尽黑暗的深渊,穷尽一生也再也难找到光明。 可是这个时候问苏碧曦这句话,无异于在伤口上撒了厚厚的一把盐,苏碧曦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宋徽清是一个标准的美人儿,唇红齿白的小脸,看上去便是一副乖巧懂事的样子,眉间微微皱了皱,又如清风散去一般舒展开来,对着宋徽婉道,“阿鹤姐姐现在身体不舒服,你给她说说你暑假旅行的事,不是说你去了希腊玩吗?” 宋徽婉只是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见了一向健康的表姐忽然成了一个瘫痪病人,心中唯恐说错了话,自是事事听从更为亲近的大表姐宋徽清的话,说起自己的暑期旅行更是滔滔不绝,“阿鹤姐,你知道爱琴海有多蓝吗?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蓝的海,天跟海是一个颜色的…….. 圣托里尼岛上的房子都是白墙蓝顶,纯白色的房子,真正的希腊神话里面,天神也住这样的房子吧………太阳落山的时候,阳光给白色的房子染上了一层渐变的红色,美得让人窒息……..我们在岛上拍了几个g的照片,真的是太美了……..” 宋徽婉说得兴起,把手机拿了出来,一张张照片说过去,“我以后结婚一定要去圣托里尼岛,简直跟仙境一样,没有一个地方不美的……..阿鹤姐你们以后去,只管来问我,我已经把整个岛转遍了……..” 她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的宋徽清暗暗拉了她一把,眼角扫了一眼没有丝毫表情的苏碧曦。 宋徽婉这才意识到,阿鹤姐现在的状况,恐怕这辈子,没什么机会去希腊了,赶紧捂住嘴,表示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你不是暑假又学了琵琶吗?” 宋徽清扯开话题,“这都是你第几次去学乐器了,总没个定性。” 宋徽婉吐吐舌头,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这次不一样啦,我可喜欢琵琶啦。我跟你说,我们这个暑假结束,要举行汇报演出,我可是领奏!” “这可是好事,你得好好准备,衣服肯定是一起的,有好的琵琶了吗?” 宋徽清又问。 宋徽婉莫名地看着自己表姐,“琵琶都是用教室里的啊,这还要自己去找啊?” “别人会不会自己去找我不知道,可是你是领奏啊” 宋徽清一脸你是不是傻的表情,“领奏肯定要一把名贵好看的琵琶,才更有面子啊。” 可是她要去哪里找名贵好看的琵琶啊,家里都没什么人学过琵琶,更别说收了好的琵琶了。 她皱着一张脸,双手撑着下巴,眼睛因为在想事情,没有焦距地在房间里瞄着,忽然便注意到了苏碧曦那把看上去好得不得了的古琴。 对了,阿鹤姐从小就学过琵琶古琴,还学过古筝了。 阿鹤姐一定有好琵琶! 宋徽婉发愁的一张小脸一下就有了光彩,笑开了花,眨巴眨巴眼睛看着苏碧曦,“阿鹤姐,你一定有好琵琶的吧。你最近要是不用的话,借给我用几天吧?求求你了!” 宋徽清在一旁帮腔,“阿鹤对你那么好,肯定会借给你的。你这趟算是来值了。” 宋徽婉使劲点头,抓着苏碧曦的手猛地摇了摇,“谢谢阿鹤姐,我一定会好好努力的。” 这把从自己十岁就跟着自己的琵琶,借出去,就回不来了。 苏碧曦扯了扯嘴角,双眸中没有任何神采,淡淡地嗯了一声。 宋徽清给宋徽婉倒了一杯奶茶,忽地想起了什么,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了一句,“刚才,那个男孩子,阿鹤能介绍给我认识吗?” 女孩子这么问一个陌生的男孩子,除了是对那个男孩子有意思,根本没有第二种可能。 青春期的宋徽婉觉得自己简直不能更懂了,激动得仿佛是自己就要有男朋友一样,“阿鹤姐,你知道那个男生有没有女朋友?那个男生长得好好看,跟徽清姐简直不能更般配啊。我待会就去找他说话,徽清姐你跟我一起去。我可是红娘哦哈哈哈……..” 旁边一直安静躺着的苏碧曦突然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 宋徽清跟宋徽婉吓得脸都白了,不停地叫着苏碧曦,宋徽清立刻走了出去大声叫嚷着。 就在宋徽清走回房间的一刻,留在房间里的宋徽婉几乎是以刺破人耳膜的音量尖叫,“阿鹤姐,阿鹤姐吐血了!” 宋徽清几乎连站都站不稳,扶着墙,双腿发软地走过去。 只见躺在黄花梨雕刻牡丹拔步床上,苏碧曦的脸比旁边白墙还要白,嘴唇青紫,腮边却奇异地红着,气促嘘嘘地不断咳嗽,不断一口口吐出血来。 她从来不知道,一个人身体里,竟然有这么多的血,仿佛根本流不尽。 ※※※※※※※※※※※※※※※※※※※※ 虽然法国拿到了冠军,但是克罗地亚虽败犹荣,其实个人更 0607 宋徽清像失了魂一样, 浑身战栗地看着眼睛直直盯着自己, 口中还不断咳嗽吐血的苏碧曦。 阿鹤,阿鹤这是要死了吧? 她不是全身瘫痪了吗? 为何还能弄出这么大动静, 还吐血, 这般脸色,根本不是人的神色。 全身瘫痪的人,还能更严重? 宋徽清眼角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在一瞬间, 脑中转过了千般思绪。 苏家跟宋家门当户对,可是宋家并不是每一房都过得好。 宋宜是宋家所有的姑娘里面嫁得最好的, 可是宋家那一辈有九个孩子。 早年盛行多子多福,人都是拼了命地生。 在动荡年间, 宋宜跟苏其慕下乡到了一个地方, 又是自小认识的,同患难多年, 自是一对和美的夫妻。 苏家又是这样的大家族,苏其慕这一辈不过三个儿子,到了苏碧曦这一辈只有一个女孩子。 所有的好东西,都想着苏碧曦。 但是宋家的孩子太多了。 宋徽清父亲这一辈九个孩子, 每一个都有三个孩子,凑足两只足球队还有多。 宋家的孙子孙女多得认不清,但是外孙女却只有苏碧曦一个。 宋徽清一个宋家正经的孙女, 排行不上不下, 要不是平时经常凑在爷爷奶奶这边孝顺逗趣, 根本站不上边。 而苏碧曦一个嫁出去女儿生的外孙女,一家子从爷爷到叔伯,都疼爱得不行。 一个孙女,竟然比不上外孙女。 宋徽清的父亲没有多大出息,靠着宋家的庇佑做了一个小公务员,虽然吃穿不愁,但是过上富贵日子,是想也不用想的。 宋徽清从小每次看见苏碧曦,听见的都是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叔叔伯伯使劲夸,阿鹤成绩多好,阿鹤跳舞多好,弹琴多好,写字多好……. 恐怕在他们来看,阿鹤就算放个屁,也都是香的。 没有人会喜欢这种从小到大,听着长辈夸大的别人家孩子。 宋徽清每听一次,就越恨苏碧曦一分。 她该有的荣耀,该有的夸奖,该有的幸运,全部都被苏碧曦抢走了。 即便是这样,宋徽清也要舔着脸,去贴着苏碧曦,跟她一起玩,一起说话。 只有跟苏碧曦交好,才能在爷爷奶奶面前得脸,才能被叔伯多看一眼。 指望自己那对没出息的父母,下辈子都没有前途。 苏碧曦有什么好的,长相,才艺,努力样样不如她。 宋徽清唯一不如苏碧曦的,就是没有投一个好胎。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苏碧曦竟然出了车祸,竟然从此全身瘫痪,成了一个废人。 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父母的惊讶下,飞快地回到了自己房间,钻进被子里无比畅快地大笑。 终于被她等来了这一天。 她终于熬出来了。 苏碧曦成了瘫痪,这辈子都没有指望了。 虽然有点恶劣,但是这真的是她这辈子听见的最好的消息。 她再也不用被苏碧曦压在头上了。 那般高高在上的苏碧曦,彻彻底底成了一个废人。 苏碧曦从出生开始,苏家宋家给她备着的嫁妆,几百年的古琴,名家古筝…….所有的好东西,她再也用不了。 而宋徽清是她嫡亲的表姐,在长辈面前,她们一直影形不离,爱好相近。 就算是不浪费这些好东西,也该是给她的吧。 苏碧曦都瘫痪了,肯定需要人照料,平时姑姑姑父也没有人陪伴,她做表姐的搬过来,不是正好一举两得。 她已经毕业了,自己找的工作,哪里有姑姑姑父帮忙找的好? 苏碧曦考上了京华大学 又如何? 她小自己两岁,跟自己一起毕业又如何? 苏碧曦是一个废人了! 每每想到这里,宋徽清都恨不得仰天长笑。 她从不会傻得亲自上阵,她撺掇着蠢钝天真的表妹宋徽婉。 苏碧曦从小就被带着满世界出去周游,还说环游世界是她的梦想。 听着宋徽婉说她去希腊,去爱琴海,就是明摆摆告诉苏碧曦,你的梦想,一辈子只能是梦想。 十年琵琶三年筝。 苏碧曦弹琵琶已经十年有余了。 十几年的东西,就算是死物的琵琶,也有深厚的感情了。 这样的东西,没有人会愿意借给别人。 更何况,宋徽婉一旦借了,自己寻个由头拿到手里,从此不还给苏碧曦,苏碧曦又能说什么呢? 苏碧曦已经是个瘫子,瘫在床上的废人,自己借着弹几年,可是替她保养琵琶。 亲戚之间,苏碧曦但凡说一句要还,就是小家子气。 而自己在姑姑姑父,爷爷奶奶面前小意奉承几年,苏碧曦早就被他们忘到哪里去了。 在屏风外面念书的男生,她早就听爷爷奶奶说过,是苏碧曦喜欢的男孩子。 那么好看,又是医学院的高材生,比起她这个专科毕业的,不知要好了多少。 但是她从小受到的教育,上的学校,请的老师,哪一样比得上苏碧曦? 她能有今天的大专毕业,已经是自己拼尽了全力。 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苏碧曦已经瘫痪了啊,她哪里还能有男朋友。 这么优秀的男孩子,她长相人品样样不输给苏碧曦,只要自己住在这里,不出几个月,就该是她的男朋友。 苏碧曦有脸跟这么好的男孩子表白吗? 就凭她那个瘫子? 可是宋徽清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苏碧曦竟然还能突然这么严重的发病。 这个男朋友,对于苏碧曦,竟然有这么重要? 苏家没有傻子,苏碧曦都这样了,宋徽婉跟她必然要被明白质问一通的。 在她们进去之前,苏碧曦好好的。 一定是她们说了什么,才害得苏碧曦成了这样。 出了这样的事,宋徽清别说留下来了,能不被怪罪就是万幸。 苏碧曦这个瘫子,到了这个时候,还在跟她作对。 一个残废,就该是安安静静的。 可是眼前躺在床上,孱弱不堪的女孩子,眼中却散发着让人胆寒的戾气,直视着宋徽清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你……敢…….抢……..走………他……….” ※※※※※※※※※※※※※※※※※※※※ 感谢海贼王的地雷(^o^)/~ 0608 也是姓苏。 苏是大姓, 并没有那么巧的。 贺铸然按下心中那丝越发沉重的惶恐, 一口喝下了杯子里面的茶,嘴唇微微抿着, 欠身道, “苏先生。” 他在来之前,老师就跟他说过,这家人身份特殊,姓名都要保密。 京城里面卧虎藏龙的, 稍不注意就会惹到了不该惹的人。 贺铸然知道好歹,从来都不多问。 现在苏彬檀主动阐明自己姓苏, 应该是因着礼貌吧。 苏彬檀看着眼前着雪白衬衫,黑色长裤的青年, 眼中微不可见地划过一丝欣赏之意, “我年纪长你一辈,就托大, 叫你一声小贺。小贺是川省人,家里还有其他孩子吗?” 贺铸然道,“家里只有我一个孩子,那年头正好赶上计划生育。” 在体制内的人, 赶上计划生育,在没有其他关系的情况下,只能要一个孩子。 要工作还是要更多的孩子, 必须选择一个。 人类生育的自由, 在权力面前, 渺小得可笑。 “家里只有一个孩子,小贺将来,打算回川省工作吗?”苏彬檀摆出闲话家常的架势,又加了一次水,给自己跟贺铸然添上。 贺铸然欠身道谢,摇头,“家里父母都愿意住在川省,毕竟安土重迁,再者川省的环境氛围,更宜居一些。至于我,家母说,父母养大孩子,就是让孩子独立的。” 他说着说着,嘴角弯了弯,笑道,“我女朋友是京城人,我以后也打算留在京城工作。” 苏彬檀是过来人,阅人无数,自是看得出,眼前的青年这番神情,分明是陷入热恋中的样子。 不骄不躁,不亢不卑,努力上进,长相清俊,人口简单,父母开明,实在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对象了。 即便是眼光挑剔如苏彬檀,也不得不承认,假如一定要选,把阿鹤交给这么一个人,他是放心的。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你父母,十分难得。再想起前几天看见一个新闻,十分有感触”苏彬檀转了话头,“妻子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丈夫在妻子卧床一年以后,向法院申请离婚。法院一审没有通过,二审则判了离婚。据说丈夫的父母,都十分支持。”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这本就是千年不变的定例。 大难关头,连亲生的父母,血脉相连的孩子都能舍弃,何况只是有婚姻关系的夫妻。 妻子是成了植物人,恐怕一辈子都要躺在床上。 丈夫还年轻,如何能一辈子守着这么一个女人。 华国的观念,传宗接代,延续香火。 他们还没有孩子的情况下,丈夫提出离婚,只怕路人都会觉得没什么可抱怨的。 贺铸然脸上的笑意消失无踪,神色沉了下来,“这个丈夫,实属一个混账。” 这个时候放弃成为植物人的妻子,妻子哪里还有一点活路。 夫妻成其婚姻,本就是互相扶持。 现下妻子有了大难,丈夫便要离婚,从此各不相干。 这样的先例一开,世间还有几人愿意相信婚姻,相信家人? 这样一个负心负义的丈夫,真是枉费了男人的名头,糟蹋了七尺男儿的血性。 “哦?”苏彬檀挑了挑眉,“的确是混账,但是一个植物人,终归是拖累。” “家人即便是拖累,也是应该担负的责任。” 贺铸然不赞同,“一个男人,赡养自己的妻儿,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这个男人这时候放弃自己的妻子,不过就是不想担负责任。法院纵容这样一个背信弃义的人,是给社会开了一个极其不好的先例。” 苏彬檀摇头,“一辈子面对一个植物人,这种痛苦。” 少年人总是凭着一腔意气,做事不看后果。 人活在世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跟家人相处,其中滋味,更是只有自己知晓。 没有人能够代替你过日子,也没有人能够为你的一生负责。 他们负不起这个责。 路人不过一句话的功夫,朋友不过心的一番言论,担不起任何人的一生。 “我也看到过这个新闻。” 贺铸然颔首,“丈夫要求离婚,不仅是因为妻子成了植物人,更是因为不想再负担妻子的治疗费用。他想寻求新的伴侣,又想彻底踢开妻子,实在为人不耻。退一万步说,即便他要再婚,也该承担照顾妻子的义务。” 苏彬檀沉吟了一会儿,正要开口,突然听见宋徽清的大叫声,“阿鹤出事了,快来人啊,阿鹤出事了………” 苏彬檀脸色骤变,根本来不及反应,身体快于思想,已经飞一般地向着阿鹤的房间冲了过去。 贺铸然作为阿鹤的心理医生,自然对阿鹤的健康有自己的责任,便也一刻不落地跟了过去。 他跟着苏彬檀来到阿鹤的房间,宋徽清正颤抖着身子,靠着墙,小一点的宋徽婉吓住了,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语,“阿鹤姐吐血了,阿鹤吐血了………” 护工在一楼,还没来得及赶过来,苏彬檀脚步不停地穿过屏风,贺铸然紧随其后,便见到了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的画面。 血腥味冲天的床榻上,他心爱的女孩子,他一个多月没有见到的女朋友,像一个破败的布偶一般,口中不停咳嗽,咳出一口又一口的鲜血,就像一朵朵火红色的花朵,用自己的盛开,带走了她所有的生命力。 她一次又一次地说自己在国外旅行,其实是她出了这么大的事。 她从来不肯正面答应自己,就是因为她根本答应不了。 阿鹤跟曦曦一样,喜欢古风的东西,会那么多乐器。 阿鹤几乎可以背下红楼。 阿鹤房间里,有一把流传几百年的古琴。 阿鹤那么喜欢牡丹,屏风上都是满绣的牡丹。 为什么他看苏先生觉得亲切,因为他是曦曦的亲生哥哥,他们血脉相连。 为什么阿鹤会问他,王子如果知道真相以后,会不会选择美人鱼。 她分明想问的是,他如果知道真相以后,究竟会怎么做。 为什么今天苏先生会试探他,如何看待丈夫抛弃植物人的妻子。 为什么那么多合适的心理学家,心理医生,苏家都不去找,偏偏要通过他的导师,如此曲折地找到他。 为什么他总觉得对于阿鹤,有一种倾盖如故的熟悉感。 为什么他要在阿鹤面前提到,他想娶曦曦,半年后跟曦曦求婚。 那就是在曦曦本就支离破碎的心上,狠狠地插了一刀。 为什么他总是屡屡觉得心中不安。 为什么他刚刚苏先生请他喝茶时候,阿鹤会出声打断。 为什么他跟了进来,苏先生没有阻止。 因为苏先生打算告诉他,阿鹤就是曦曦。 苏先生要看着,他会如何选择。 护工已经跑了过来,替苏碧曦做了简单的处理,苏彬檀俯身抱起苏碧曦,快步就往楼下走,护工跟着他,“我已经让司机把车开出来,就在大门口等着。” 之所以让苏碧曦在这里疗养,除了这里地处郊外,环境更好,就是因为离这里不过十分钟的车程,就有一间极好的疗养院,里面有完备的医疗设施,还有极好的医生。 瘫痪病人整个身体机能都会渐渐出现问题,极容易出现咳嗽,气促,口唇青紫,吐血的症状。 一旦出现了这些症状,必须立刻送到医院。 苏彬檀把苏碧曦放到座位上,亲自抱着她,拦下了要跟上来的贺铸然,瞬间下了决定,“你别去了。回去想一想。” 想一想以后要走的路,要做出的选择。 人的一生中,绝不是只有爱情,更不会为了爱情做出有关前途的牺牲。 即便苏家能够逼得贺铸然照顾苏碧曦,逼得了一时,逼得了一世吗? 不是真心实意的愿意,人总会感受到的。 阿鹤现在已经到了这个境地,无论是心理还是身体都濒临崩溃,哪里还能经受得了再大的波折。 贺铸然嘴唇翕动了几下,极力想说些什么,但是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苏彬檀根本没有等他的意思,立刻便关上了门,车飞快地开了出去。 贺铸然等到车子看不见了,才忽然回过神来,跑到了马路上,随手拦下一辆车,径直到了京城最高的山下。 平原上的山,再高也是有限。 他像是疯了一样,一刻不停地冲到了山顶。 等到了山顶,贺铸然的额头上,脸上早已都是汗水,双目赤红着,青筋暴起,牙关紧紧咬着。 无尽的痛苦在撕扯着他的五脏六腑,像是有千万把刀子在他身体里面穿插。 他恨不得从这里跳下去! 天已经黑了下来,天际只剩下一丁点夕阳的暖色,余下便都是夜幕。 山顶上只有贺铸然一个人了。 他忽然双膝跪地,一向直立挺拔的脊梁弯了下来,抬起头,向着天地的尽头,用尽所有的力气大声呼喊,“啊啊啊……..” “老天爷,你为什么这么不公平,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们!” “曦曦究竟做错了什么!” “她只有二十岁啊!” “你让她以后怎么办,你让我怎么办………” 曦曦现在在急救室里生死不明,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着消息。 曦曦已经瘫痪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一定还会发生千百遍。 这样被生死煎熬着的痛苦,如果他选择陪着曦曦,还要再经历千百遍。 瘫痪病人的苦楚,要受的折磨,又何止这一点? 苍天何其不公! 他如何能选择曦曦? 他现在一无所有,根本没办法自食其力。 他的父母只有他一个孩子,不说让他传宗接代,却是一定希望他能够找到一个好姑娘,有一个美满的家庭,可爱的孩子。 他找到了这个好姑娘,但是这个好姑娘,他根本不能带回家去见父母。 他的父母,绝不会同意他跟曦曦在一起。 可是要他放弃曦曦。 他根本割舍不下。 这是他这辈子唯一的恋人。 也许就是从曦曦在台上,穿着飞天的汉服,凌空甩出长长的披帛,就如同天上的仙子下到了凡间。 只那一眼,他便从此再也出不来。 曦曦只有二十岁。 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经历了这样的剧变,她如何能够受得了。 他的背弃,很可能成为压垮曦曦的最后一根稻草。 后面还有无穷无尽的折磨在等着她。 随时可能来的一次发病,就可能要了曦曦的命。 她再也不能跳舞,再也不能旋转,再也不能周游世界。 她失去了作为人的,几乎所有的一切。 贺铸然再也忍不住,浑身颤抖地就像是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哭声渐渐地从喉咙间漫出,变成嚎啕大哭。 上帝赐予我们的,永远超出我们所能承受的。 究竟是为什么,上天要把他们放到如此的绝境。 太苦了,太痛了。 希望长有翅膀,栖于心灵之上,吟唱曲调,无需言表,天音袅袅,始终环绕。 可是他睁开双眼,只有寒冷到刺骨的黑夜,见不到一丝光明。 ※※※※※※※※※※※※※※※※※※※※ (到了小鱼找的吃饭的地方) 某男:我们公司可以领夜宵了,要不要去我们公司吃? 小鱼:呃,还是不去了吧(我带你来了这里,结果你说去吃免费夜宵,几个意思?) 过了十二点以后,某男发来了视频要求 小鱼:(拒绝后)亲,都几点了 某:我们视频跟几点有关系吗? 小鱼:呵呵,晚安(你这样追妹子,真得会注孤生啊) 0609 苏碧曦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 落地窗外, 举目望去,海天相连, 皆是湛蓝一片。 海天向晚, 渐霞收馀绮,波澄微碧。 这不是华国,华国没有这么蓝的海,没有这样皆是白色砖块蓝顶的房子。 这里是希腊, 就是圣托里尼岛。 她被带到了圣托里尼岛。 她大哥,一定是疯了。 落地窗敞开着, 白色的窗帘随着海风轻轻飞舞,左右摇摆。 风带来了爱琴海的气息, 有微微的咸味。 天际稀稀落落地点缀着几多白色的云朵, 依稀有几朵特别像白色的兔子,可爱得不得了。 爱琴海的蓝, 几近夺人心魄。 只有亲眼见过这样的海,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瑰丽色调。 她有多久没有见过这样的蓝了。 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是煎熬。 她不敢说自己真实的想法,也不敢抱怨, 不敢发脾气。 即便是最亲近的家人,整天在怨怼之中,也是会把彼此的情分都磨掉的。 她的瘫痪, 是家人心中的痛。 他们体贴她, 并不代表一再地包容她。 同样一件事, 被说上无数遍的时候,再好的出发点,都会变成让人厌烦的糟心。 她再也不能走路了。 她彻彻底底成为了一个废人。 可是她从未停止过对世界,对宇宙的向往。 她的心,在星辰大海。 一个如羽毛般轻柔的吻,落在了苏碧曦的眉心,在她的心间吹起了一丝涟漪。 贺铸然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 他穿着雪白的衬衫,蓝色的长裤,坐在白色的床单上,俯下-身,整张脸都贴着苏碧曦,鼻子顶着鼻子,呼出来的气息喷洒在苏碧曦的脖颈上,让她心底都痒了起来。 这么好看的脸凑在眼前,苏碧曦就算想发脾气,想不理他,都没办法。 她恼了,瞪了他一眼,“你这是作弊。” 贺铸然清越的声音低低地笑了,苏碧曦越是瞪他,他越是笑得欢畅。 要是在以前,苏碧曦早就抬手掐他了,现在只得哼了一声,把头扭了过去。 贺铸然的脸上都是笑意,双手撑在苏碧曦的脸两旁,眼眸直视着她的双眼,“曦曦,你已经答应了我。” 答应了我,做我的女朋友。 以后,做我的妻子。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他们已经有了誓言。 带着凉意的海风吹过贺铸然的发丝,拂到苏碧曦的脸上,扫过她脸上掉落的泪珠。 贺铸然心疼地低头,在她脸上落下一个个吻,吻去她的泪。 好似这般,就能抚平她心中所有的伤痕。 可是不行的。 她不能答应他。 她已经没有未来,如何能够拖累他。 尽管他们现在情意深厚,但是以后呢? 她动都不能动,不是一个正常人,如何能做他的妻子? 一时的感情,会被生活中数不清的麻烦磨灭得干干净净。 她宁愿,他们在最好的时候分开。 她不想拖累他。 贺铸然并没有说话。 他只是亲吻她的眼睛,亲得她不再有眼泪流出的时候,听见她哭着嗔了一句,“你耍流氓。” “对自己的女朋友耍流氓,理所应当,合理,合法,合规。”贺铸然一脸的理所当然。 他细细密密地把苏碧曦脸上每一寸皮肤都亲了遍,就好像是盖章一样,没有放过一个地方。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火热的气息。 苏碧曦的脸红得都要烧起来了。 他这么无赖地贴了上来,她根本不能板起脸。 他亲了脸上的所有地方,连脖子都没有放过,独独不亲她的唇。 苏碧曦在意乱情迷的时候,脑子里都成了一团浆糊,不满地主动去寻他的唇。 贺铸然喉间发出一声轻笑,眸光暗沉,迎上了她的主动。 跟自己喜欢的人接吻,就好像冬天里,整个人泡在了温暖的温泉水里,沉在加了糖的蜜罐里,幸福得不可思议。 “我不过是一朵花。” 贺铸然放开苏碧曦,让她能够喘气,在她耳边低吟,“我不能选择那最好的,是那最好的选择我。” 我不过是一朵花。 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想要守护自己的爱人。 一朵花的生命,就如同人的一般,都是刹那而短暂的。 你不知道,你有没有未来。 而你也不知道,我的未来在哪里。 你想给我最好的。 这最好的,未必是我所想要的最好的。 我祈求你,选择我。 因为你就是那最好的。 我所说的话,只有你能明白。 我喜欢你,以为你比我更像我自己,比我更贴近我的灵魂。 贺铸然的眼角闪现出泪光,嘴角却微微勾起,“我求你,不要替我选择。” 苏碧曦看着他,脸上布满了泪水,却笑着点了头。 陪着苏碧曦跟贺铸然一道来的,除了护工以外,还有两名医生。 他们携带了所有必须的药品,一些大型的医疗器械也已经去圣托里尼岛上的医院谈妥了。 圣托里尼岛并不大,护工还在房子里,医生已经出去了。 贺铸然给苏碧曦擦了脸,熟练地做了一遍按摩以后,护工已经把煮好的粥端了进来。 苏碧曦几天没有进食,目前只能用一些流食。 在宠爱自己的人面前,苏碧曦身上的小脾气一下就出来了,扭着头就是不愿意喝粥,“不喝粥!成天喝粥,嘴巴里都要淡出鸟儿来了!” 贺铸然好脾气地哄,“你现在吃不了其他的东西,不好消化。” 瘫痪病人的肠胃都虚弱至极,进食需要极其注意。 护工给苏碧曦熬的这碗粥,清淡地连盐都不敢多放,却是不好吃。 “那就不吃了。”苏碧曦干脆道。 贺铸然摸摸鼻子,看着正在发小脾气的苏碧曦,无奈地笑了笑。 也就是护工出去了,要是护工还在,曦曦绝不会这样任性。 就是看着他好欺负。 苏碧曦状似看向落地窗外,耳朵一直注意着后面的动静,见贺铸然一直没再说话,兀自想了想是不是自己有点过分了,却忽然被一个温热的身体贴了上来,嘴巴被另一双唇堵住,淡而无味的清粥渡进了她的嘴里,径直咽了下去。 贺铸然喂完,眼睛朝着苏碧曦眨了眨,“还吃不吃?” 苏碧曦满脸通红,哼了一声,“电视剧看得不少啊,还说根本不看言情剧,你这个大骗子!” 0610 贺铸然不妨苏碧曦忽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简直哭笑不得。 他们这个年代的人, 或多或少看过几个电视剧桥段,拿来用一用, 也未尝不可。 只是女朋友正在生气了, 贺铸然不好再刺激她,端起碗,用勺子舀了一勺粥,哄她, “等你吃完了,我带你去看夕阳。爱琴海的海上落日, 你一定会喜欢的。” 贺铸然都这么赔笑了,苏碧曦勉为其难地吃了一口, 再三强调, “我就算不吃,你也会带我去看。” 贺铸然莞尔, “是是,你说得对。” 苏小姐,你已经把粥给吃了,这句话说得不嫌晚吗? 喂完了苏碧曦, 贺铸然自己草草煮了一碗面吃了,给苏碧曦裹上了长衣长裤,又穿了外套, 才抱起她走下楼, 带着她去看夕阳。 苏碧曦铺了毯子的轮椅上, 看着扶手上放的软垫,扭头看向身后的贺铸然,“谢谢。” 谢谢你,为我学习按摩,为我学习舒筋活血,为了我,来到了这里。 我身上没有一点知觉,却还是连轮椅上都放了毯子。 看着我不能吃口味重的东西,一向嗜辣的你,在面里连一点酱油辣椒都没放。 贺铸然轻轻啄了一口她的脸颊,两人相视一笑。 圣托里尼岛的落日,是希腊神明们,留给人间的一份馈赠。 白色的云朵,被夕阳染上了参差不一的红黄亮色,瑰丽炫目地让人目眩神迷。 即便是最神奇的画家,都无法构思出这样的情景。 白色的房子,也被染上了金色的光泽。 一道残阳,直直地从海的另一处,照射过来。 似乎是一道金黄色的光路,可以走过去,直接通向海天的尽头,到达太阳底下。 太阳是这么地近,仿佛是一伸手,就能触碰到。 夕阳落山的前一刻,半个天空都变成了黄红色。 整片大地,都在目送着太阳沉下地平线。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一阵箫声响起。 是喜多郎的《孙文跟庆龄》。 仿佛是飞天舞时的初见,丝带纷飞舞动,跟随者驼铃声,琵琶声,随风起舞,你额心上贴着花钿,梳着飞天的发髻,穿着唐时的半臂长裙,不停地在舞台上回转。 回转到最后,你背对着我,头却轻轻转了回来,目光依稀投射到了我身上。 那一刻,好像整个世界都消失了。 只剩下你跟我。 你的嘴角似有似无地在笑着,眼神中透露出一种冷然桀骜。 我忽然觉得,为了这个,我已经等待很久了。 你第一次答应我的邀约,跟我一起出去看音乐会。 你第一次接受我送你的发簪。 我第一次牵住你的手,你没有躲开。 我们跟着大家去露营,你没有带厚衣服,一晚上都躲在我身后,却不肯让我抱着你。 等到我们偷偷出来看日出的时候,你困得歪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只顺势一动,你便躺在了我的怀里。 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次日出。 人生之路,磨难重重。 尽管看似已经到了绝境,请一定不要抛下我。 我最重要的,请一定要选择我。 …….. 苏碧曦跟贺铸然在圣托里尼岛呆了一个星期,就回到了京华大学旁边,苏碧曦一直住着的套房里面。 苏碧曦自从在京华大学读书以来,就住进了这个套房。这套房子是楼中楼的结构,上下很多个房间,一直有钟点工在照顾苏碧曦。 贺铸然已经决定在国内完成硕士学业,自然住在京华大学附近更好。 苏其慕几个上班的地方也在市内,苏碧曦能够搬到市内,对于他们来看苏碧曦,更加方便。 尽管宋宜一再希望苏碧曦跟着他们住在一起,但是贺铸然只是照顾了苏碧曦一个星期,苏碧曦各方面的身体精神状况都有了很大的改善。 在这样的事实面前,宋宜只得妥协,也暂时住进了苏碧曦同一个小区,方便每天来看女儿。 苏碧曦的外公外婆在她回国后特意来看过她一次,替两个表姐表妹道了歉,感慨自己没有教好孩子。 苏彬檀陪坐在一旁,安抚两位老人,“教导孩子都是父母的责任,哪里怪得了外公外婆。” “是啊外公”苏碧曦道,“我成了这个样子,不太合适跟家里的姐妹们一起玩了。” 这就是不想再跟宋家的女孩子扯上干系了。 苏碧曦外公心里叹了一口气。 虽然他跟苏碧曦都退了下来,可是两人在场面上的影响力,苏家跟宋家的实力,都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宋家孩子太多,能够提携的机会早就用得差不多了。 宋徽清的父母,都是扶不起来的,年岁也大了。 他都已经到了耄耋之年,还能替孩子们做什么。 宋徽清的性子已经长歪了,错了脾气,阿鹤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竟然一心想着从阿鹤身上拿些什么。 家族之所以能够壮大,是因为守望相助,都各自争气,而不是内斗虚耗,亲人之间争得你死我活。 宋家如果都是这样的后辈,看来是离败落不远了啊。 苏彬檀跟苏碧曦要整治宋家的孙辈,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 只要逢年过节,不邀请宋家的孩子,在遇见事情的时候,袖手旁观,就足够摆出态度了。 底下多的是会看脸色行事的聪明人。 苏家跟宋家是姻亲不错,但是姻亲里面,总是有那么一两个不讨人喜欢的人。 苏家不好出手收拾,有的是人愿意替苏家出这个手。 苏碧曦刚刚瘫痪,就被宋徽清欺上门来,苏彬檀绝不会轻易饶过这件事。 一旦这件事轻易揭过了,岂不是告诉别人,苏碧曦已经被苏家舍弃,或者根本不重视,任是谁都可以来踩上一脚? 他们都还在了,就有人敢这么欺负阿鹤。 等到他们不在了,阿鹤哪里还有活路。 苏碧曦外公外婆,一边是孙女,一边是外孙女,手心手背都是肉。 为了外孙女,罚了孙女,家里的其他孩子难免会有想法。 唯有稍加惩处,旁观苏家的作为,才最为合适。 他们带宋徽清宋徽婉来,本意是为了看苏碧曦,加深他们之间的感情。 这么多年来,他们真得没有想到,宋徽清对苏碧曦,对于他们,对于自己父母,竟然有这么深的怨恨。 世间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 他们一心盼着孩子们好,夸奖自己的孩子,竟然会惹出这么大的祸患。 是他们没有教好孩子啊。 宋徽清错了性子,经过这回,不知道是否还能转得过来。 儿孙自有儿孙福吧。 …….. 尽管有护工小心照料,贺铸然跟家人一再的悉心看护,炎炎夏日下,苏碧曦还是长了很严重的褥疮。 几乎是一夜之间,因为长期躺着,枕骨粗隆、肩胛部、肘等长期被压迫的地方,都出现了大面积的压疮。 因为免疫力跟抵抗力的极度低下,褥疮已经出现了水疱,感染,还有腐肉和焦痂的出现。 这是伴随着过敏的并发症。 褥疮是瘫痪病人一个无法避免的问题。 哪怕是再细心的看顾,都很难逃得开这个难题。 更可怕的是,每年都有超过六万人死于压疮合并征。 贺铸然看见苏碧曦几乎不满全身的伤口,愧疚懊恼地几乎想把自己暴打一顿。 他就是这么照顾曦曦的,把曦曦照顾成了这个样子。 一旁的护工杨姨也是自责,“都是我没有照顾好阿鹤。” 急忙赶来的宋宜跟苏彬檀都摇头,“你们已经够尽力了,谁也不想发生褥疮。” 阿鹤本来就是容易过敏的体质,季节变换的时候全身发疹子也是有的。 到了现在,情况只会更严重。 一旁会诊的几名医生走过来,眉头紧皱着,“现在只能先进行清创,最好不麻醉,再用药物治疗。病人的自愈能力,抵抗力低下,一旦感染了,恐怕要动手术。” 褥疮病人感染而死,不是没有发生过的。 这样大面积的褥疮,必须立刻处理伤口。 只是苏碧曦现在全身瘫痪,身上都没有知觉,却并不代表着,清创的时候,她不会感觉到痛。 清创是不大的外科手术,能不麻醉,最好是不麻醉。 瘫痪病人的知觉神经都已经长时间没有感觉,麻醉只会带来更大的损伤。 并且由此,可以探查到,究竟苏碧曦的全身瘫痪,究竟到了什么程度。 苏彬檀点头,扶着宋宜出去了。 贺铸然却走向医生,“我穿上无菌衣,坐在一边。” 几位医生看向旁边的周成,周成想了想,便点了头。 作为神经外科的学生,贺铸然自然是经过外科小手术的实习,什么都不做,坐在一边应该是没问题的。 几个手术的医生护士洗了好几遍手,穿上手术衣服,戴上无菌手套,用无菌纱布覆盖伤口,先剃除了伤口附近的毛发,擦洗干净伤口。 医生拿生理盐水冲洗手肘上的伤口,一遍看向苏碧曦,“会痛吗?” 苏碧曦趴在床上,手被贺铸然紧紧握着,低声回道,“没有感觉。” 几个医生便动作了起来,用双氧水生理盐水反复清理伤口,并且做了初步的伤口排查。 只是等到医生清洗苏碧曦脖子后面的伤口时,一直紧紧盯着苏碧曦的贺铸然发现,苏碧曦的牙关紧紧咬住了嘴里的纱布,额头上瞬间布满了汗水。 几个医生看了一眼,并没有说话,继续手上的动作。 清洗过后,便是切除腐肉跟坏死的皮肤。 苏碧曦已经能够忍受,整个身体裸-露在他人眼中的情形。 她别无选择。 她的大腿背面,整个内侧都长了大面积的褥疮。 一个全身瘫痪的病人,还能讲究什么尊严了。 切到苏碧曦肩膀,靠近脖子的第一刀,让苏碧曦控制不住地痛呼出声。 手术刀切在身上的痛,伤口太小了必须划大伤口,使得切口充分暴露。 一刀又一刀。 她脑海中想象,这些刀割在自己身上的情形,只觉得自己已经千疮百孔,没有一个地方没有刀在切。 她就像是砧板上的猪肉一样,被一刀刀切下。 她身上每一块皮肉都在颤抖,面部扭曲地跟恶鬼一样,眼泪鼻涕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太痛了,太痛了。 这就是千刀万剐。 她痛得剜心剜肺,痛得刻骨铭心,痛得恨不得立时死了。 她根本控制不住地惨叫,哪怕是再高声地惨叫,都无法分担她的一份疼痛。 旁边的贺铸然脸色比苏碧曦的还要苍白,满脸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不断在苏碧曦耳边说话,“很快就好了,很快就好了……..” 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坐在病房外面的宋宜抱着自己儿子的手臂,哭得肝肠寸断。 阿鹤究竟受了怎样的苦,才能痛成这样。 他们坐在外面,只听见阿鹤的声音,就觉得五脏六腑被刀子在割着。 真正被刀子割着的阿鹤,要有多痛。 上天为何要这么折磨阿鹤,折磨他们。 他们究竟做错了什么。 苏彬檀的手紧紧捏着一旁椅子上的扶手,手上都泛着青色,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眼睛赤红,死死地盯着地面。 他必须一千次一万次地警告自己,不要冲进去阻止医生。 他恨不得立刻让这场手术中断。 不知道医生究竟做了什么,苏碧曦忽然声嘶力竭地尖叫了一声,“妈妈。” 0611 人在遭遇苦痛的时候, 总会下意识地叫妈妈。 好像这样就会减轻自己的疼痛一样。 就像是受到了致命一击的小兽, 在濒死之时,惨烈地呼唤着自己的母亲。 “阿鹤!” 宋宜身体快于神智, 几乎是冲向病房的大门, “阿鹤,阿鹤,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一道熟悉的气息将宋宜拉住, 将她揽进怀里,“阿宜, 你不能进去。” 宋宜抬起头,看见不知何时赶来的丈夫。 苏其慕这阵子脸上添了不知多少皱纹, 脸上有着明显的泪痕, 宋宜举起手就拍打起来,“都是你, 都是你!你说过要好好护着阿鹤的,那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这辈子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为什么没有护好她!让她受这样的苦!” 她用尽了所有力气, 想挣脱苏其慕,冲进去看自己的女儿,“阿鹤在叫我, 阿鹤在叫妈妈, 你没听见吗?她在叫我啊!” 苏其慕的手臂像钢铁一般, 一动不动地困着宋宜。 “啊…..” 苏碧曦发出了一声不似人类能喊出来的痛呼。 苏彬檀一拳头打想墙壁,在墙壁上留下了五个红色的血痕,牙关却是紧紧咬着。 宋宜根本站也站不住,瘫坐到了地上,不停地拍着门,哭喊着,“阿鹤,妈妈在这里,妈妈陪着你,妈妈的阿鹤,妈妈的心肝宝贝………” 苏其慕抓着一旁的栏杆,手上的骨头都要凸出来,像是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他这一辈子自问没有做过什么恶事,也没有伤天害理,为什么他的女儿要经历这样的痛楚? 妻子像是失了魂一样,衣裳凌乱地坐在门口痛哭失声。 儿子的双手鲜血淋淋,却好像不知道痛一样,锤击着墙壁。 女儿在里面,不能打麻醉,被一刀一刀割在身上。 这是在剜他的心。 他像小公主一样养大的女儿。 他这辈子最宠爱的孩子。 究竟为什么,要她来承受这样的痛苦? 把刀割在活生生的人身上,深可见骨的伤口,究竟有多痛。 亲眼看着苏碧曦的贺铸然知道,这有多痛。 曦曦本来就瘦,瘫痪了这几个月以来,更是瘦得只剩下了骨头。 这样大面积的褥疮,已经烂到了骨头。 医生用手术刀,把伤口切开,一眼就可以看见白色的骨头。 曦曦是全身瘫痪,但不是死了。 骨头上的神经,还是能传导痛觉的。 贺铸然作为医学院的学生,在小白鼠,兔子,青蛙,乃至于尸-体上做过无数次手术,哪怕是第一次碰触尸-体,也没有现在万分之一的惶恐。 他旁观过多少次这种看见白骨的手术,切割整齐的伤口,却是第一次感觉到了,这些刀像是切在自己身上的。 用生理盐水,双氧水冲洗伤口的刺激。 因为曦曦是瘫痪病人,为了避免对神经的再次伤害,不能使用麻醉,在曦曦腿上,背上,手臂上,肩膀上,脖子上,直接划开了伤口,将灰白色跟紫色的皮肤,腐肉,一点点,一点点地切掉。 就像是切在他的心里。 曦曦白皙的身上,出现了数不清的血口。 狰狞地让人作呕。 曦曦那么爱护自己,跟个玉人一般,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瑕疵。 他不停地亲吻曦曦的脸,一次次把她咬得出血的嘴唇搬开,把纱布放进去。 他恨不得此时聋了,也不想再听见曦曦的痛喊。 可是他坐在这里,亲眼看着曦曦受这些苦。 那么拂花照水,光风霁月,绚烂夺目到让天地失色的曦曦,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平时哪怕是纸张割破了手指,曦曦都要皱着眉头,一个星期都不高兴。 曦曦现在,身上哪个伤口,都有几厘米宽。 一个个血窟窿,岂止是触目惊心。 医生们终于处理完了所有的褥疮,护士再次用生理盐水清洗伤口。 曦曦的声音已经渐渐小了下去。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人痛到了极致,根本不会有泪水,也不知道自己能够哭什么。 比起在身上割出白骨,生理盐水,实在不算什么了。 “爸爸救我!” 苏碧曦用最后的力气喊叫了一声。 医生已经在进行最后的缝合。 贺铸然痛得麻木的心再次被撕开了一个口子,声音嘶哑地哄她,“很快就好了,缝合以后就好了……..” 门外的苏其慕凄然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一滴滴地滑落,喃喃自语道,“爸爸救阿鹤,爸爸一定会救阿鹤……..” 阿鹤小的时候,是他手把手教他走路。 每次阿鹤摔倒的时候,不叫妈妈,不叫哥哥,就哭嚷着叫爸爸救我。 她以为,摔倒了就要死了。 苏其慕第一次被她这么喊,着急得不得了,急急忙忙跑过去看,却发现阿鹤只是摔倒了,连皮都没有擦破。 阿鹤爷爷奶奶也吓到了,冲过来看。 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就是小丫头不知在哪里听见了电视剧里面的话,就机灵地用上了。 再也没有改过来。 这么多年来,无论是学骑自行车摔跤,还是跟小朋友打架,一旦哪里痛了,就会大喊“爸爸救我”。 苏其慕就会像天神一样,来到她的身边,救回他的小公主。 但是他的小公主,这辈子再也不能跟人打架,再也不能跟他骑马,再也不能跟他一起打球,再也不能跟他一起游泳……. 他的小公主,现在就在里面经受千刀割肉之苦。 爸爸却不能去救她。 苏其慕捂住自己的脸,终于忍不住,极其压抑地哭了出来,“阿鹤,爸爸的阿鹤,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对不起你……..” 是爸爸没有保护好你,才让你发生了车祸。 是爸爸没有办法,让你好起来。 爸爸答应了,一辈子都会保护好我的小公主。 可是爸爸是个背信弃义的坏蛋。 爸爸没有做到。 疗养院的病房里面,苏碧曦已经疼晕了过去,头发像是水洗过一样,苍白的唇上血迹斑斑,脸上不知道有泪水还是汗水。 病房外面,正午的阳光从窗户照射进来。 夏末的时节,这时候还热浪滚滚。 走廊上或瘫坐在地上,或站着的三个人,却像是来到了数九寒冬,遍体生寒,感受不到一丝一毫的热力。 自此以后,他们最亲的亲人,将会永远都活在今日这样的痛苦里。 他们束手无策。 神说,光明跟希望终将来临。 可是他们,早已经堕入了地狱,根本无法超生。 ※※※※※※※※※※※※※※※※※※※※ 我是一个狠心的人,哎 0612 苏碧曦自做了清创手术以后, 因为担心伤口感染, 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 她每天睁开眼睛,从落地窗看向外面的天空。 京城的秋季, 总是特别得长。 窗外的枫树叶子变成了红色或者黄色, 扑簌簌落了一地。 地面上被这些叶子铺着,应该是有一种枯叶的绚烂之美。 死如秋叶之静美。 可惜她只能打开近在迟尺的平板电脑,用声音搜索照片,看一看京城的秋。 原本这个秋天, 贺铸然应该去了东京,她打算跟他一起去京都, 看霓虹国庭院的秋。 霓虹国的园林,崇尚自然的意境, 又有对于死亡独特的理解, 在肃杀的秋季,一定很美。 贺铸然端着一杯蜂蜜水, 走到苏碧曦的房间,看到的便是她双目无神,恍惚看着窗外的一幕。 正常人可以做到的一切,曦曦几乎都失去了。 再想到那天苏碧曦手术中的画面, 他满心的痛楚几乎无法压抑,赶忙在房间外面稳定了一下情绪,等到自己恢复平静以后, 才走近苏碧曦, “喝水了。我放了一大勺的蜂蜜, 知道你特别喜欢吃甜的。喝了水,我们出门好不好?” 苏碧曦转头看他,“出门?” 她知道自己病了有多糟糕,一直不愿意给人添麻烦,即便再想出门,也从来不提。 一个心理正常的人,活生生被闷在房间里一个多月。 也是为了她好。 “对啊,我们去超市,离这里不远,推着轮椅就能去了”贺铸然笑,让苏碧曦坐起来,一口一口喂她喝水,“今天是周末,我想着可以在家里做些菜,让叔叔阿姨他们一起来吃饭。” 自从苏碧曦手术结束以后,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家人一起吃饭了。 苏碧曦不能吃那些刺激性强的食物,也不能吃她喜欢的辣菜,手脚不能动弹,伤口又太多,并不合适跟大家一起吃饭。 但是现下,曦曦恢复得很好,也没有新的过敏或者褥疮。 曦曦被闷得太久了,没有出过门,要被闷坏了。 带她去买菜,跟她一起做菜,然后大家一起吃,哪怕是平时,都会让人开心。 贺铸然跟苏彬檀提起这件事,苏彬檀当场就同意了,还马上联系了其他人。 苏碧曦如何能不知道贺铸然的好意,点头道,“好。” 京华大学附近有一个非常繁荣的商业区,商业区地下便是一个极大的超市。 贺铸然给苏碧曦穿上了大衣,还给她盖上了毛毯,才跟护工齐姨一起,陪着苏碧曦来到了超市。 苏碧曦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活在人世间。 正是周末,超市一如既往地人多。 超市广播不停地播放今天特价的东西,小孩子的尖叫声,收银台的滴滴声,熙熙攘攘的说话声。 因为人多,空气的温度都热了好几度。 众生喧哗。 她不由自主地,就是想笑。 贺铸然看见她眼角眉梢都带着愉悦,心情也跟着好了,推着她在超市里走,护工齐姨推着购物车走在后面,“曦曦,我们先去买什么?” “肯定先去买米啊,家里的米都要没有了。”苏碧曦说。 她有储物的癖好,尤其是食物。 她在刚开始的世界里,境况糟糕地只能每次都去买特价米,吃超市处理的特价菜,有时候每天都只能啃馒头红薯。 这种苦巴巴的日子,对比起之后的一些世界,已经算是好的了。 苏碧曦笑了笑,一路指着卖米的区域,“我们要买一袋子米回去。” 即便不吃,存在家里,她也有安全感。 贺铸然看她这么高兴,立时便应了下来。 待会让齐姨推着曦曦,他把东西扛回去。 买米是一个细致的事情,长的还是圆的,哪里的产地,哪里的生产日期等等,苏碧曦一个一个地对比起来,不停跟两人商量着。 她不经意看向了散装大米的柜台,发现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子一直不停地把手插在米堆里面,捧出一大捧米,然后哗啦啦地落下去,嘴里笑嘻嘻的。 他玩腻了这个游戏,就跑过去旁边散装糖果地方,直接撕了包装就吃了起来,然后回来继续玩米。 周末人流量太大,一时之间,没有服务员发现他。 且不说他的手干不干净,米被他这样玩过,谁还愿意去买? 苏碧曦眯了眯眼睛,轻声跟贺铸然说了一句,贺铸然点头,示意齐姨顾着苏碧曦,便去把工作人员找了来。 穿着工作服的超市工作人员一来,看见孩子还在一把一把地玩米,气不打一出来,“这个小朋友是谁家的孩子,有人生没人教的吗?” 这个工作人员,脾气诚然不小啊。 孩子的妈妈就在一旁选瓜子豆子,眼睛一直时不时看着孩子,听见女工作人员骂孩子,把东西扔了就走了过去,把孩子拉倒自己身边,“你说谁没教养呢?他还是个孩子了,就玩了玩米,偷鸡了还是摸狗了?你们这超市是咋回事呢,就是这么服务顾客的?” 中年女工作人员可不是被人骂了不还口的人,“你家孩子在这里玩了这么久的米,这米谁还会买?这不是你们自己家,做错了事不改,是个孩子做啥都对了是吧?” 两个人吵成了一团,等到超市经理来了,调出了监控,孩子母亲才愤而牵着自己孩子,撂下了一句“再也不来了,店大欺客”,就气呼呼地走了。 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再正常也不过了,平时也不会有人主动去管。 超市又不是你家的,为什么要去管? 贺铸然推着苏碧曦去买肉菜的时候,看着苏碧曦脸上笑意盈盈的,甚是觉得疑惑,“曦曦在笑什么?” 这样被家长带坏的熊孩子实在太多了,旁人哪里管得过来。 如果不是苏碧曦坚持要管这事,他也只是会旁观而已。 “热闹啊。”苏碧曦歪着脑袋,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她还是一个活着的人,能够看见这么多人,看着他们吵架,看着熊孩子作,看着熊孩子家长宠出熊孩子。 天知道这熊孩子还能闹出多大的事。 只有活着,才能看到这么热闹的事,这么多的人。 活着多好啊。 ……. 苏碧曦按着家人的口味买了菜,回到家里不久就接到了爷爷的电话,说是跟奶奶一起来吃饭。 爷爷这么大年纪,时常来看她一个小辈。 她马上就应了,还说晚上父母哥哥嫂子也要来,让爷爷奶奶晚上也住这里,管吃管住。 苏碧曦爷爷苏昌笑呵呵地应了。 照顾苏碧曦的保姆是跟苏家相处了很多年了,自然知道爷爷奶奶的口味,跟着苏碧曦一起商量了菜式,连忙跟护工一起忙活了起来。 中午吃完饭后,苏昌去了书房,苏碧曦奶奶陪着苏碧曦在房间里说话,贺铸然跟齐姨都去做自己的事了。 苏奶奶陈英看了一圈苏碧曦身上的伤口,眼角泛红,拿纸巾擦了擦,苏碧曦安慰道,“奶奶,不疼了。” 陈英握着苏碧曦的手,深深叹了一口气,“阿鹤,你受苦了。” 这么多的伤口,阿鹤瘦成了这样,得受多大的罪。 上一次还吐了血。 这么好的孙女,成了这个样子。 瞎了眼的老天爷。 陈英安慰了苏碧曦一番,面上就有些迟疑,欲言又止地看着苏碧曦。 该来的总是会来,给老人家递一个梯子,实在没什么。 苏碧曦:“奶奶,有什么事吗?” 陈英头发早就都白了,脸上皱纹堆砌,斟酌地开口,“阿鹤,你想过遗嘱的事吗?” 苏碧曦诧异地看着陈英,眼中的光让陈英有些退缩。 想起了自己的目的,陈英咬咬牙,“你上一次病危吐血,这一次又受了这么大的罪,如果有个万一………你从生下来,你爷爷爸爸,你外公舅舅都给你成立了基金,总不能便宜了外人。” 陈英自然是知道贺铸然的事。 一个这么年轻的男孩子,照顾阿鹤这样一个瘫子,还能为的是什么? 阿鹤随时可能去了,名下那么多的产业,难道留给一个外人? 贺铸然以后要是结了婚,拿着阿鹤的钱去养老婆孩子? 苏碧曦脸上的笑意彻底褪了下去,面色平静地看着自己的亲奶奶,“奶奶是想,我把遗产给谁?” 没有人在活着的时候,提及自己的遗产会高兴的。 哪怕是自己的亲人,提及遗嘱的事,都是让人万分糟心的。 陈英也知道自己一把年纪来跟孙女提她遗产的事情,实在是过了,但是她也没有办法。 大儿子苏其慕已经是内阁部长,身为苏家长子,继承了苏家绝大部分的产业。 二儿子从军,继承了苏家在军中的势力,也是建树颇大。 只有小了两个哥哥很多的小儿子,生就一副不事生产的样子,文不成武不就,做生意也没挣多少钱,仗着苏家的名声瞎胡闹。 阿鹤出事以前,小儿子被国际骗子公司骗走了好几亿,老头子发话再也不会管这个儿子,苏家该给他的都给了。 她本来以为老头子是说说而已,不想小儿子之后无论是贷款还是跟政府打交道,再也没有任何好处。 小儿子把名下所有的房子车子,连同儿媳妇的嫁妆,她还贴补了不少,才把钱给还清。 现在小儿子唯一的儿子,她的小孙子要结婚了,家里连套房子都出不起。 京城是什么地方,寸土寸金也不为过。 小孙子还要在二环以内的房子,陈英手上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这么多的现钱,房产也贴补了小儿子的漏洞。 她从来最疼小儿子,连带着也疼小孙子。 小孙子结婚,连一套二环像样的房子都没有,说出去就是丢苏家的人。 老头子偏偏真得不管。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家的老头子,大儿子二儿子眼里最疼的永远就是一个赔钱货。 一个丫头片子,到时候嫁出去不就是别人家的了。 虽然她也疼阿鹤,到底比不上自己的儿子孙子。 阿鹤名下的基金不说好几亿,起码一亿肯定是有的。 这么多的产业,便宜了贺铸然一个外人,陈英第一个不答应。 “奶奶知道,提这些事,你心里难过,也是没法子的事”陈英缓缓地说道,又叹了一口气,“只是阿鹤啊,奶奶是过来人,明白你对小贺的感情。但是你想想,若是有个意外,你留给小贺的东西,他是不是会拿去养以后的老婆孩子?你即便不在了,会甘心吗?” 她看了一眼苏碧曦的脸色,紧接着道,“你哥哥是长子嫡孙,苏家以后都是他的。你侄子有你哥哥嫂子,你嫂子出身好,还有苏家。只有你小叔叔……..” 陈英顿了顿,预备等苏碧曦接口,方说出最后的话。 苏碧曦冷眼看着她,一言不发。 陈英见没有台阶,干脆就一狠心,“你小叔叔没有得苏家的势,也没有苏家的财,奶奶娘家也没出息,根本没法子贴补他。你小叔叔一直最疼你了,从小到大什么时候不给你带娃娃带礼物,现在你堂哥结婚,连套二环的房子都买不起…….” 说着说着,陈英悲从心来,就真得哭了起来。 一个这么大年纪的长辈在自己面前哭,苏碧曦竟然觉得心中一点波澜也没有。 她大概已经是铁石心肠了吧。 她还没死了,至亲的祖母,叔父,堂哥就盼着自己死了。 她死了,她的遗产就可以给他们了。 奶奶虽然并没有爷爷爸爸疼爱自己,却也是对自己不错的。 这样的主意,只能是小叔叔跟堂哥想出来,让奶奶来张口。 这么大年纪的亲祖母求孙女,孙女难道还能拒绝? 这么大一笔产业,不给自家人,难道便宜毫不相干的外人? 是个傻子都能知道该怎么做吧。 “奶奶,这事,我要想一想。”苏碧曦淡淡地说了一句,垂着头,陈英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陈英这么大年纪,来跟孙女谈遗产的事,实在是臊得慌,连忙点头,“这事是该想想。你要是想明白了,奶奶给你找一个稳妥的律师。你爸爸他们一向孝顺,就等你的主意了。” 这是暗示,苏其慕已经同意了这事。 事实上,苏其慕当然不可能同意这事。 身为苏碧曦的亲生父亲,他根本不可能提起让苏碧曦立遗嘱,来伤苏碧曦的心。 陈英根本不用想,也知道苏其慕绝不可能同意。 但这件事妙就妙在,如果苏碧曦自己立了遗嘱,在她死后,其他人甚至是她的亲生父亲,都只能遵从。 只要陈英神不知鬼不觉办成了这事,根本没有人会知道苏碧曦立了遗嘱这件事。 一个二十岁的小姑娘,正常情况下绝不可能跟家人商量,自己要立遗嘱。 阿鹤遭遇了这么大的剧变,更不可能跟父兄提起这件事。 至于宋宜,陈英自来不喜欢这个出身好的媳妇,听说还跟阿鹤闹了矛盾。 不过也好,这样一来,阿鹤也不可能跟自己母亲说了。 陈英自觉,自己多来几次,劝劝苏碧曦,肯定马到功成。 ※※※※※※※※※※※※※※※※※※※※ 感谢海贼王扔了1个地雷 读者“@@^_^”,灌溉营养液 读者“荔枝”,灌溉营养液 0613 陈英说得口渴, 在旁边的牡丹陶瓷茶壶里倒出一杯热水, 发现正是菊花茶,这个时节喝菊花茶, 最是去火明目。 这个贺铸然, 心思果然用得深沉。 “奶奶知道你喜欢小贺,他也照看你照看得好”陈英喝了一口茶,挪动了一下-身子,长时间不动弹, 腿脚都有些不舒服,“到时候苏家肯定会给他报酬的。人心隔肚皮, 只有你的亲人才会真得为你着想。” 苏碧曦目光低垂,浓密的睫毛轻轻抖动, 面色平淡, 无悲无喜地开口,“我的东西, 爸爸肯定会处理妥当的。” 这是说,苏其慕会处理她的遗产。 陈英早就对这个可能做过设想,用一副看着不懂事孩子的模样看着苏碧曦,“那是你没接触过家族事务。你那么一大笔产业, 你父亲哥哥虽然有权力处置,但是归根到底,就是家族说了算的。” 她把玩着手里的玉镯子, 姿态雍容地笑了笑, “每年过年的时候, 苏家上上下下多少人,多少张嘴巴等着从我们嫡枝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你的东西一旦要分,首先你父兄肯定拿不了多少,否则肯定要得一个贪图你小女孩子遗产的坏名声,而且你父兄也不在乎这些。 “但是旁系那些人,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肯定会拼了命来争抢。旁系的人,你见过几次?一旦养肥了他们,你父亲叔叔还能有个好? “你二叔在军队里,不好有太多钱。你小叔就不一样了,他是你嫡亲的叔叔,你爸爸嫡亲的弟弟。他得了这些产业,还能不帮你爸爸?你自己指定的遗嘱,别人也不敢说什么去。” 陈英虽然是普通劳苦农民出身,但是跟着苏昌这么多年,也算是熬出了头,见识自然不是以前可比。 她见苏碧曦有些不安,被她说动的样子,顿了顿,做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这些东西,你不给家里人,要是留给贺铸然那个外人,以后难道你要在天上看着他拿着苏家的钱,娶妻生子,幸福恩爱?你爸爸最孝顺,一向最听我跟你爷爷的话。你长这么大,啥时候见你爸忤逆过?” 苏碧曦明眸中划过一丝嘲讽。 奶奶跟爷爷是共同患难的夫妻,经历过国内外多少战争,颠沛流离,生离死别。 爸爸是奶奶的长子,也是经历过诸多劫难的。 爸爸正是知道爷爷奶奶受过的苦,才格外地孝顺,早早地懂事,挑起了长子的担子。 爷爷也是平常出身,但是成就了一副家业。 奶奶的娘家没剩下什么人了,自己也没有挣出什么事业,只一心照顾着丈夫跟孩子。 一个女人照顾家庭,其辛苦非常人能理解。 爷爷跟爸爸都觉得奶奶为了一家子牺牲良多,才到处由着奶奶。 却不想,奶奶已经认为,这个家都是由她说了算的。 她固然是只有二十岁,在外人来看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却并不是个傻子。 她看着陈英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嘴角扯出一副意味深长,而又荒凉无比的笑。 本就在深渊里的人,再承受更多的风雨,也没有什么。 …….. 晚饭的时候,苏其慕跟宋宜,苏彬檀跟妻子余蓝,加上两个儿子,都凑齐了。 苏其慕早年从过军,吃饭的速度一向是全家最快的一个。即便是再提醒自己要慢一些,也是没办法细嚼慢咽的。 用他的话来说,还没吃出什么味道了,饭就吃完了。 护工齐姨一般晚上替苏碧曦收拾好了以后,都会回自己家吃饭。 苏碧曦这里跟着一个从小照顾她的保姆梁阿姨,晚上会照顾她。 苏其慕吃完饭,便放下了碗,接过苏碧曦的饭菜,亲手喂起女儿吃饭来了。 全身瘫痪病人因为长期不能动弹,肠胃极其虚弱,更是十分容易便秘,排泄不畅,几乎不能吃任何刺激性的食物,以流食为主。 苏其慕看着一向无辣不欢,连青菜也恨不得放几根辣椒的女儿吃着寡淡的菜,眼中的心疼浓郁,“阿鹤今天要多吃一点,爸爸都吃了两碗饭。” 女儿一向秉持“美食跟美景不能辜负”,吃遍天下美食,赏遍天下美景的想头。 她那次去成都,足足在成都待了快一个月,吃得恨不得留在成都了。 宋宜听见这话就笑了,“你这么多年,哪一顿饭不是两碗的?” “阿鹤随爸爸,从小到大一直胃口好,也是顿顿吃两碗白米饭。”苏彬檀也笑道。 只是阿鹤瘫痪以后,经常嘴巴苦得连水都喝不下,整个人瘦脱了形,剩下一个骨头架子。 苏彬檀的小儿子才十二岁,也飞快地吃完了饭,拿着手机在一旁玩了起来,不知看到了什么,忽地扬声道,“姑姑,《孔子》要在国家大剧院首演啦!” 他脸上是纯粹的欣喜,一脸喜意地叫着苏碧曦。 等他说完话,却发现餐厅里意外地鸦雀无声,安静地落针可闻。 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姑姑一直很喜欢《孔子》这出歌舞剧,对于主演的姚合,编舞,作曲,服装,编排都推崇备至。 可是那是姑姑好端端的,没有瘫痪之前的时候啊。 等他想到这一点的时候,果然发现自己爸妈哥哥都不高兴地看着自己,连一向疼自己的奶奶脸色也不好看。 现在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便灰溜溜地拿着手机,背上书包就跑了。 自己家就在这个小区,还是赶紧回家,省得在这里碍眼得好。 餐厅的气氛一时凝滞。 苏碧曦看着这一幕,心中又增了一份难以言喻的痛楚。 她刚刚搬到这个小区的时候,小区的人见她坐在轮椅上,在熟悉了以后大多会问一句,“姑娘这是怎么呢?” 这话自然不是苏碧曦来接,贺铸然也是礼貌地笑笑,“身体不好。” 可是临近京华大学的小区,里面住着苏碧曦的同学跟老师。 苏碧曦的同班同学一见到她这个样子,眼睛都瞪圆了,几乎是冲过来问,“苏碧曦你这是怎么呢?” 这个女同学跟苏碧曦之前是一个班的同班同学。 女生之间,挽着手,一起去上洗手间,彼此之间抱一抱都是很正常的事。 她见苏碧曦坐在轮椅上,诧异得不得了,握住苏碧曦的手就要问,却意外地发现苏碧曦的手软得不可思议,就像是没有骨头一样,跟个洋娃娃的手似的。 洋娃娃的手。 她极度震惊地说:“曦曦你,你的手……..” 苏碧曦全身瘫痪的事情,自然不会跟每一个同学老师提起,甚至没有跟他们任何一个人提起过。 从一个四肢健全的正常人,到全身瘫痪到床上不能动弹,自己的心理剧变不说,单是别人的眼光跟变化,就足够让人难受。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何况苏碧曦从未遮掩过,每日都被贺铸然推着出去散步。 “贺铸然真是重情重义,苏碧曦瘫痪了还这么照顾她。” “苏碧曦以前那么优秀,竟然变成了这个样子,真是可怜啊……..” “你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没有同情心的吗?” “你说贺铸然啥时候会放弃?那可是个瘫子啊……..” 这种或同情,或怜悯,或嘲讽,或看戏的目光,时时刻刻落在他们身上。 他们即便是出去散步时候不说话,都会听见他们是不是已经分手的猜测。 如今又是这样。 小侄子不过说了一句歌舞剧的消息,全家人就像是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一样,担心地看着她的脸色。 她的确是难过的。 这样的日子已经成了定局,家人们下意识的退让,无底线的迁就日复一日,渐渐成了习惯。 爸妈跟哥哥是她的至亲,愿意这样包容她。 可是嫂子未必愿意。 在母亲的心目中,永远是自己的孩子最重要。 刚才小侄子就是说错了一句话,好似犯了多大的错一样,嫂子余蓝的脸色已经不好看了。 余蓝的确很不高兴。 小姑成了瘫痪她也很惋惜难过,但是已经成了既定事实的事情,为什么连个十几岁的小孩子也要迁就着。 儿子不过说了一句话,还不是故意的,丈夫公公就那么不高兴。 说句不好听的,小姑都瘫痪了,是个废人了,难道还比自己健健康康的儿子重要? 儿子也是因为关心姑姑,才会说歌舞剧的消息啊。 余蓝满心不高兴地吃着饭,正要夹一根青菜,忽地听见苏碧曦开口,“爸爸,奶奶说,想要我立遗嘱,把名下的东西都给小叔叔。” 一石激起千层浪。 苏其慕跟苏彬檀的脸色铁青,宋宜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阿鹤才二十岁,苏奶奶就想着让她立遗嘱。 这是在诅咒阿鹤早死! 但凡是个正常的父母,就不能忍受这样的事情,哪怕是女儿的祖母,自己的亲生母亲开的口。 苏奶奶真是糊涂了。 苏其立撺掇着苏奶奶做出这种事,真是其心可诛,用心险恶。 对一个全身瘫痪,刚刚动过大手术的小姑娘说出遗嘱,让她打算身后事,何其残忍。 苏其慕看着面上毫无动容的苏碧曦,心就像刀割一样,却听见儿媳妇余蓝下意识地立刻站了起来,说了一句,“不可以!”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看向了余蓝。 余蓝的脸上青白交错,懊悔自己没有管住嘴巴,竟然说了一句不该说的话。 苏碧曦看向自己这个嫂子。 不可以这句话,其中的含义太多了。 是不可以把遗产给小叔叔,还是不可以立遗嘱。 这件事说到底,是苏碧曦自己的事。 苏碧曦已经成年,有权利动用自己名下的产业。 在无论是法律还是道德层面,即便是苏其慕他们都只能给苏碧曦建议,余蓝有什么资格,有什么权利来说这个不可以呢? “不可以”是一个有强迫意味的词,昭示着说话者一定的强势。 余蓝心里,对苏碧曦的产业,表现出了强势? 在座的没有蠢人,几乎立刻就意识到了余蓝说这句话的意思。 苏彬檀脸色黑得要滴下水,“你说说,阿鹤不可以做什么?” 事情已经挑破了,余蓝干脆咬牙,把心里想的事情直接说出来,“奶奶说的事,绝对不行。阿鹤是我们家的孩子,产业要留,也是留给自己家人。” 苏其慕这一房,继承家业的肯定是自己两个儿子。 长子是长房长孙,自是会拿到大头。 可是小儿子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除了自己的东西留给他以外,还有苏碧曦名下的产业。 小叔叔苏其立虽然是公公的亲兄弟,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奶奶偏心三房小儿子,也不能拿着大房的钱去贴补三房。 苏碧曦有自己的家庭孩子也就算了,但是她没有啊。 她这辈子就算是活着,也是一个废人。 她手上所有的东西,都该是自己两个儿子的。 那可不是几千几万块,那是上亿的产业。 尤其是小姑这几个月在股市里捣鼓了一番,她偶尔听见丈夫的话,说是翻了一倍。 好几亿的产业,余蓝即便是疯了,跟三房撕破脸,也要去争一争的。 日后等到公公婆婆去了,照顾小姑的,还不是他们一家人。 小姑的东西留给他们,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 她这是明明白白为了丈夫,为了儿子打算,难道还错了? 苏其慕失望地看了一眼儿媳妇,摸了摸苏碧曦的头,“阿鹤,你已经长大了,你自己的东西,你自己打算。” 他看向苏彬檀,面色严肃地道,“没有其他人能够逼你做什么,谁都不行。” 他没想到,阿鹤还没死了,就发生了这么多的变故。 她手上的东西,引来了这么多的觊觎窥伺。 所有人都以为,她瘫痪了,时时可能病危,守不住这些东西。 一个瘫在床上的废人,犹如抱着金蛋行走在闹市的幼童,所有人都睁着眼睛,时时准备咬上一口。 群狼环伺。 这群狼,是自己的亲人,家人。 苏彬檀立时点头,附和父亲的话,“阿鹤的东西,就是阿鹤的。” 他们还活着,就有人这么谋算阿鹤,逼着阿鹤立遗嘱。 儿子的前程自有他们自己去挣。 什么事都给他们做了,路都给他们铺好了,不是帮他们,而是害了他们。 你见过几个继承一大笔遗产的富二代有出息的? 就是阿鹤,也是等到她成年了以后,他们确定阿鹤有能力掌控自己的产业,方把产业交给阿鹤。 阿鹤是女孩子,他们的确娇宠了一些。 苏家的男孩子是要来顶门立户的,从小就摔打着长大。 若是一群长大了跟鹌鹑一样,根本立不起来的男孩子,拿来顶什么用? 被人卖了,只怕还在帮别人数钱。 宋宜没说话,只是眼光时不时落在余蓝身上。 房顶上的欧式吊灯光芒璀璨,白色的光芒打在苏碧曦苍白的脸上,显得她越发瘦弱憔悴,只听她语气浅淡而又坚定地开口,“我已经立下了遗嘱。” 她环视着屋子里的人,眼中仿佛有水光沁过,“我死之后,我名下的产业,将成立一个基金会,用来资助神经外科的科研,跟瘫痪病人的生活。” 0614 听见这话, 宋宜红着眼眶叱骂苏碧曦, “阿鹤,胡说什么!你才多大, 你爸妈还在了, 轮得到你说死不死的。” 没有父母能够平平常常接受自己亲生的孩子说自己死。 那比说他们死,还要让他们难受。 这是在割他们的肉。 “阿鹤,这样的话,不许再说了。” 苏其慕静默了一会儿, 拍了拍苏碧曦的手,给苏碧曦擦了嘴, 喂她喝了养生茶。 一举一动,视线都不曾接触到苏碧曦。 就算苏奶奶跟余蓝说出的话伤人, 作为苏碧曦的亲生父亲, 他不可能愿意听见,苏碧曦在仅仅二十岁的时候交待身后事。 谁会愿意在活着的时候交待身后事呢? 这是在提醒他们, 你们就要死了。 活着的人,有多少人愿意去死呢? 余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好几个亿的产业,小姑不留给自己的亲生哥哥,不留给自己的亲侄子, 竟然要捐出去。 她这是脑子进水了,还是被糊住了心窍,才能做出这么糊涂的事。 余蓝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开口, “你简直疯了, 那是我们的产业!” 只有疯子才做得出这样的事。 余蓝一直不理解, 为什么外国人几乎把所有财产都成立什么基金会,几百亿的资产,全球有名的大公司,说丢就丢了。 辛辛苦苦挣了一辈子钱,到头来全捐出去。 余蓝能够对这种事说一声伟大,可是她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做的。 就算是网络上的喷子也知道,伟大两个字,是贴给那些做了你这辈子也不敢做的牺牲的人。 这种人除了得了一个名声,还能有什么? 他们的亲人朋友,恐怕还会怨恨他们。 他们这个圈子的人,虽然外表标榜着慈善,每逢大灾大难还会捐款。 可是区区十几二十万,对于他们来说,抬一下眼皮都不能够。 可是现在小姑要捐多少钱,那是至少三亿! 假如这钱在她手上,她怎么攒着给孩子亲戚,哪怕是换成黄金堆在家里也很好啊,怎么可能会这样蠢。 如今,她的小姑,竟然真得就这么蠢。 只有疯子才能做出这样的事。 那场车祸,不仅把她撞成了全身瘫痪,连脑子也撞坏了吧。 苏彬檀听见妻子的话,脸色更黑了一层,“他们两个自有我替他们打算。他们没能耐,拿着再多的产业,也就是纨绔。” 苏彬檀的长子苏丘明劝自己的母亲,“妈,爸说得对,小姑的产业,小姑想怎么样都行。以后我们的东西,都我们自己挣。” 哪怕他们没挣到什么东西,一辈子努力了,也问心无愧。 他们姓苏,一辈子衣食无忧还是不愁的。 小姑比他才大几岁,就遭遇了这样的事,心里够难过了。 他们是小姑最亲的人了,哪里能还想着小姑的产业。 爸爸那么疼小姑,自己看小姑就像自己的姐姐。 那个贺铸然即便不再管小姑,他们也是要照顾小姑一辈子的。 妈妈心里还打着谋算小姑产业的心思,他都替妈妈害臊。 “阿鹤的东西,自有阿鹤自己看着。这些产业,是她自己打理出来的,就算是翻了几倍,那也是阿鹤自己的”宋宜冷冷地看着自己的儿媳妇,嘴巴里吐出来的话带着刀子,“合着这个苏家,只有你替你两个儿子想,我不是他们亲奶奶,他们爷爷不在乎他们,他们爸爸也不在乎,他们姑姑把他们当成草芥,只有你这个亲生的妈,把他们当成宝,当成眼珠子?” 余蓝嫁进苏家这么多年,宋宜从来没有骂过她,婆媳两个不住在一起,平时见面都是和和气气的。 万没想到,她儿子都这么大了,婆婆当着丈夫儿子的面,劈头盖脸地就这么骂她。 从今往后,她要怎么做人,怎么面对自己的丈夫儿子! “阿鹤的产业,是她从出生开始,我们给她攒的嫁妆。她受伤以后,长辈们赠的产业,是为了她日后打算的。” 苏碧曦确认为瘫痪以后,仅仅爷爷苏昌就给了苏碧曦一大笔产业,珍藏的药材什么,更是不要钱地拿过来。 更别说苏碧曦的二叔,二叔家的两个堂哥,宋家那边的人。 林林总总,加起来数额实在可观。 苏碧曦瘫痪以后,不知怎么,开始捣鼓起来股票投资,把这些产业更是翻了倍。 这么大的进项,眼红的人太多了。 “阿鹤遭了这么大的事,亲人长辈们个个都难过伤心,恨不得替她受了。你倒好,惦记起阿鹤手里的东西了。” 宋宜气得全身发抖,没有一个母亲能容忍别人这样对自己的亲生女儿。 阿鹤已经全身瘫痪在床上,她当妈妈的不护着自己的女儿,谁还会护着她? “你嫁进来这么多年,我是怎么对你的,怎么对两个孙子的,我可曾亏待过你们?你是不是想,阿鹤现在这样了,以后我跟你爸闭眼了,阿鹤就要指着你们了,所以阿鹤的东西,就全要给你们,是不是?”宋宜说着这些话,心都生疼,指着瑟瑟发抖的余蓝,“我告诉你,我们苏家的孩子,如果就剩下惦记苏家女儿产业这点出息,就不配做我苏家的人。我当初替老大娶了你,就是看重你们余家门风好,友爱兄弟姐妹,不想你…….” 余蓝吓得都要给宋宜跪下了,浑身忍不住地颤栗,心凉得发疼。 一向公道的公公,对自己极好的丈夫,就连自己的儿子,都不曾替她说过一句话。 “我知道婆媳之间不好相处,你们一结婚,就让你们搬了出去,连孩子都是请的保姆带,从来不插手。年节时下,从来都贴补你们。两个孩子名下的产业,也是按着苏家孩子的份例,交到了老大手上。我自恃还算是个明理的婆婆,你呢?”宋宜每说一句,余蓝就要抖一抖,“你说你当妈妈的,成天不想着给孩子做一个好榜样,就惦记着阿鹤的产业,你亏不亏心,你是怎么给你孩子做的好榜样,教他们以后兄弟内斗,整天骨肉相残,就为了钱,为了利益!” 余蓝瘫坐在椅子上,后背的衣服都湿了,双手抓着扶手,抓都抓不住。 平心而论,她嫁进来苏家,婆婆待她比不上亲生的阿鹤,但是也不差了。 对比朋友们跟婆婆一起住,婆婆还对孩子指手画脚,丈夫晚上几点睡都要管,宋宜这个婆婆实在是非常好了。 阿鹤是婆婆的老来女,是婆婆拼了命才生下来养活的。 她要是跟阿鹤比婆婆的宠爱,那就是脑子被驴踢了。 “阿鹤现在有我们,就算我们不在了,她亲哥哥还在了,丘明丘文也是好孩子,肯定会看顾着阿鹤”宋宜说了一通,脾气发完了,“阿鹤要把自己的产业做什么,即便是扔了,那也是她的事。你想不明白这件事,以后阿鹤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她冷冷地看了一眼余蓝,“苏家以后是你们的,可是苏家的媳妇,不是只有你能当。” 这是要赶她出苏家。 余蓝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丈夫,却见苏彬檀根本不看她,冷漠地如同她是一个外人。 余蓝小声地哽咽,声音细若蚊蝇,“妈,媳妇错了,媳妇以后一定好好照顾阿鹤…….” 宋宜根本不相信她的话,摆了摆手,“老大,带着你媳妇孩子回去吧。” 余蓝飞快地把视线看向自己的丈夫孩子,却见他们根本没理自己,反倒走向了小姑。 苏丘明跟着苏彬檀来到苏碧曦面前蹲下,脸上是深重的歉意,“阿鹤,哥哥对不起你……..” “姑姑…….” 苏碧曦摇了摇头,笑了笑,“没事。” 只是她脸上的笑意,如同清风一般,转瞬即逝。 白色的灯光照耀在她身上,透着一股秋末之时万物凋零,衰败殆尽的悲伤。 ※※※※※※※※※※※※※※※※※※※※ 感谢读者“随缘”,灌溉营养液*5 (^o^)/~ 0615 苏碧曦做出这个决定, 并不是一时兴起。 她从来都讨厌被贴上伟大的标签, 因为这是毫不相干的人口上官司,于她没有一分一毫的用处。 说得现实一些, 她成了这个样子, 即便是所有人再怎么夸奖她,她仍然是一个废人。 世情冷漠如此,她从来不会做任何无谓的幻想。 在她身体好的时候,齐姨曾经跟贺铸然一起, 带她到瘫痪病人的家里做客。 瘫痪病人,渐冻症患者, 老年人瘫痪等等,自然有他们的圈子。 齐姨在护工这个行业二十多年的从业经验, 认识的, 听说的瘫痪病人是一个十分可观的数目。 他们选择拜访的两位,处境让人触目惊心。 其中一位老人姓陆, 刚刚瘫痪近一年。 陆爷爷离他们的距离最近,贺铸然担心苏碧曦坐太久的车会不舒服,便就近选择了这位老人。 老人一家住在一个还不错的小区,贺铸然推着苏碧曦在后面, 齐姨在前面敲门。 正是周末,老人的子女都在家,一个女声打开了可视电话, “你哪位, 请问找谁?” “我们是瘫痪病人志愿者协会的, 今天带了一些礼品,来看望陆先生,这是我们的证件。”齐姨在镜头前出示了证件,并且拿出了买的东西。 他们昨天就提前联系了协会,协会也通知了陆老的家人,电话那头的女人也就给他们开了门。 十七楼的房子,三室一厅的户型,装修在中等档次的水准。 京城二环临近地铁的房子,又是很宽敞的户型,按照陆家一儿一女的年纪工作,是绝对买不起的,打拼了一辈子也未必能有。 这间房子,是在陆老的名下。 陆老的女儿给他们开了门,请他们坐下,给他们倒了水,脸上也没有笑模样,反倒在寒暄后开口问道,“你们那个什么协会,不是很多有钱人捐款的吗?你们来看我爸,就带了这些东西,没有慰问金什么的?” 她说着话,还扫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苏碧曦。 陆老女儿应该有三十岁上下,长相一般,只是还没有结婚。 没结婚很正常,只是一张口就问有没有慰问金,就有点不合适了。 “我们想先看看陆老的情况,慰问金也是根据各个家庭的经济情况申请的”齐姨应付这些事是做熟了的,岔开了话题,“苏小姐也是一名瘫痪病人,这次来是想取取经。” 陆老女儿撇嘴,指了指最里面的那件屋子,“他就在那儿,你们去看吧。记得把门关上。” 看这个格局,陆老住的肯定不是主卧,连次卧都不是。 自己的房子,住的最小的房间。 苏碧曦跟贺铸然视线对上,都看见了各自眼中的不认同。 贺铸然推着苏碧曦走在前面,率先打开了房门。 一股夹杂着屎尿味的恶臭扑面而来,苏碧曦肠胃脆弱,当即恶心地作呕,吐了出来。 贺铸然连忙蹲下来,拍着她的背脊,打开轮椅上带着的温水瓶,待苏碧曦吐完了以后,细细给她擦了脸,喂她喝了水,再给她戴上了一个口罩,“好点了吗?” 这个味道实在是太可怕了,就像是所有的屎尿都堆积在一起,让人恨不得把肚子里的东西全吐了干净。 光线阴暗的房间里,躺着一个朽木一样的老人,脸上的皱纹斑点就像是八-九十岁的年纪,丝毫看不出只是一个六十来岁的人。 老人躺在平平的枕头上,没有加高的弹性靠垫,身上盖着什么污迹杂物都有的薄被子,只是到老人的腰部。 导尿管因为长时间没有清洗,里面的污垢堵塞,黄彤彤的看不出原来的透明管子。 老人身下是堆积在一起的排泄物,苍蝇蚊子不停绕着飞,还有一些不停蠕动的虫子。 老人的身上,到处都是发脓溃烂的褥疮,散发着一股让人作呕的恶臭。 齐姨捂着嘴巴,无比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幕,指着陆老女儿大声骂道,“你们就是这么照顾自己爸爸的?你们的良心呢?” 也就是她当了这么多年的护工,也没见过这么恶劣的家庭。 父亲养大他们,还住在父亲的房子里,竟然就这样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 这还是人吗? 陆老女儿也已经戴上口罩,冲上来要关门,被贺铸然拦着,便发起脾气来,“你知道请护工多贵吗?挣钱多难吗?他自己都不想活了,让护工一星期来一次,你怪我干什么?” “你哥哥呢?你们兄妹都是盼着陆老快点死?”齐姨压着怒气问道。 “我哥哥都听嫂子的,他们今天带着孩子去博物馆了,留着我在家”陆老女儿见关不了门,就去看苏碧曦他们带来的礼物,“他们说,女儿才是照顾父母的,儿子就是挣钱。我呸!娶了媳妇,老子就扔给妹妹,真是不要脸。” 她见苏碧曦买回来的都是老年人吃的低糖低热量补品,还有不多的水果,“你们怎么才买这么些东西,也不多买点,还好意思拿那么多的捐款。你们也看到了,我们家穷,照顾不起瘫子,护工太贵了,多给点补助啊。” 她慢悠悠地说:“不然啊,下一次你们来,指不定还能不能见到我爸了。” 究竟是谁不要脸? 这一对兄妹,都是狼心狗肺的东西。 苏碧曦气得脑子冲血,只觉得脑子要爆炸了一样,“你们就不怕我们告你们?” “哎哟,我好怕啊”陆老女儿把苏碧曦从上到下看了一眼,“我看你也是个瘫子,还活得不错,连法律都不懂了吧。我爸爸现在意识都不清楚了,不能说是完全的行为人。” 她讥笑了一声,“我每天喂他吃喝,还每周请护工,就算是法院过来,也只能劝诫我要更尽心。怎么着,你一个瘫子,想着当上帝还是圣母,管起闲事来了?” 贺铸然哪里容得人当着他的面这么说苏碧曦,“一个站着乱吠的畜生。说你们是畜生,还是抬举了你们。” 陆老女儿听见这话就笑了起来,“我是个畜生,那你们来照顾这个老瘫子啊,随时欢迎,赶紧把他接走,我求之不得。” 京城的房子现在是天价,她还巴不得老瘫子赶紧死了了。 苏碧曦三人都沉默了下来。 瘫痪病人的治疗,主要还是靠家人。 如果家人不负责任,就算报警,警察顶多也就是劝告为主。 没有人会因为这种事去跟子女打官司的。 如果家人不照顾,没有经济来源的他们,难道还指望外人来照顾? 他们对陆老的子女再恨,也没办法把陆老接走。 他们终究只是陌生人。 跟畜生说话,只会脏了自己的嘴。 齐姨跟贺铸然动手,把陆老清洗了一遍,打开窗户,把整个房间都收拾了一番。 陆老身上已经干了的屎已经洗不掉,拿刀挂下,又是一块伤口。 这么一个干瘦的老人,让人根本不忍心看。 他们忙活了整整一天,到下午才勉强算好,齐姨看了看陆老身上的褥疮,下-身的伤口,难过地说:“必须进行全身清创手术,这种手术,怎么也要一万多。” 且不说陆家儿女不会送陆老去做手术,更不会承担手术费用。 陆老做了手术以后,谁来照顾他? 瘫痪病人是需要全天护理的。 按照陆家儿女的行事,即便是他们替陆老请了护工,恐怕还会被他们辞退。 他们就不希望陆老再活下去。 要想陆老活下去,必须把他接走,做完手术,再在一个稳妥的地方休养。 再在亲生儿女手上,陆老可能真得活不了几天了。 连亲生儿女都这样,还能指望哪个毫不相干的外人,这样费心费力地照顾一个瘫痪病人? 没有人有这个义务。 往最坏的情况想,一旦外人照顾了陆老,出了什么事,那两个儿子女儿站出来说他们不负责任,不尽心,那么外人不但好心做了坏事,还要承担数不清的麻烦。 人一旦不再是人,就可能是会吃人的恶鬼。 陆老即便是寿终正寝,陆家儿女也能上门说,是你们害死了他们的父亲,要赔钱。 这事固然可以请警察来调解,但是以警察息事宁人的个性,多半要花钱赔闹。 凭什么呢? 两个狼心狗肺的孩子,有人发善心照顾瘫痪的老人,还要承担这么恶心的后果,谁还肯再做这种事? 人做了一件好事,未必想着有好报,但是绝不会希望因此沾染上麻烦,还被恶狗咬一口的。 君不见,碰瓷的事情一再发生,真得有人晕倒以后,还会有几个人去帮忙? 小孩子在家里被父母告诫,千万不要靠近老人家,因为家里赔不起那个钱。 房间里一时安静了下来。 苏碧曦就在陆老的床头,忽地轻声问了一句,“陆先生,你不想活了吧?” 陆老浑浊的双眼挣了开来,颤巍巍地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苏碧曦,眼角流下两行泪水,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出口的声音几不可闻,“快快……死了吧…….快…….死了吧……..” 只有陆老一心求死,才会任由子女这么折腾他,毫不反抗。 即便他反抗了,又能怎么样呢? 是这两个孩子忽然良心发现,对他好了,还是有人发善心,把他接出去? 救得了一时,救得了一世吗? 他已经是一个废人,活着根本没有任何价值。 一辈子为了孩子,孩子养成了这个样子。 他的一生何其失败。 还是死了吧。 苏碧曦闭上眼睛,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出来。 贺铸然低下头,把苏碧曦拢在怀里,试图给她一些依靠,亲吻她的眉心,“曦曦,你还有我们。” ※※※※※※※※※※※※※※※※※※※※ 小鱼当年去敬老院的时候,亲耳听见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家说:“快快死了吧,让我死了吧。” 至今想起,仍然难过不已。 谢谢海贼王的地雷(^o^)/~ 0616 这样可悲而可鄙的亲缘, 是瘫痪病人根本无法隔断的。 整个社会的风气, 人的道德素养,社会协助的缺失, 政府责任的缺乏, 如此种种,造就了这么一幕幕的悲剧。 苏碧曦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现在还是一个全身瘫痪的废人。 她并不能改变整个世界,一扫天下风气。 她只是能做一些, 力所能及的事情。 与其日复一日的抱怨,不如去做一些实事。 假如有一所公益的瘫痪病人疗养院, 收治瘫痪病人,有齐备的医生护工, 还有专门的康复设施。 医院具备完整的日常监控, 完备的法律服务,没有为瘫痪病人尽心的家属, 将按照法律失去决定瘫痪病人的去留以及一切的资格。 有瘫痪病人协会,聚集诸多病人一起,维护自己的权益。 如此等等。 任何事情,都需要迈开第一步。 她这辈子已经毁了。 只能把希望留给后来的人。 ……… 苏碧曦坐在轮椅上, 头旁边就放着一个平板电脑,一边看着平板电脑上的教程,一边指挥着穿着围裙的贺铸然, “所有的碟子勺子都要擦得干干净净, 不能有一滴水。” 不能有一滴水。 贺铸然感觉自己脑门上的汗都要流下来了, “怎么可能没有一滴水?曦曦,你这个教程到底靠不靠谱?” “好多人评价说看这个教程做出了蛋糕啊,我们应该也没问题才对”苏碧曦再次肯定,斜了贺铸然一眼,“快点擦,再准备三个鸡蛋,要做到蛋清分离。” “蛋清分离?蛋黄跟蛋清分开?怎么弄?”贺铸然的脑子都要大了,这些东西听起来容易,但是组合起来,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弄。 他真是不该前几天考试,偷偷抽了一根烟,偏偏就被曦曦闻了出来。 曦曦罚他做一个蛋糕,还不如罚他去跑三千米。 苏碧曦眼中得意,“这个我知道。你把鸡蛋敲破一点点,让蛋清慢慢地流出来,最后就是蛋黄了。” 她再鄙夷地看了一眼贺铸然,“珍爱生命,远离烟草,懂不懂,贺铸然同学。” “好好好,我错了,我认错,我辜负了组织对我的信任,辜负了苏小姐对我的期待,我有罪,恳请组织再给我一个机会。”贺铸然点头如捣蒜,一点让蛋清流出来,一边第一百次地认错。 “知错能改,才是好孩子,组织会对你进行再次考察的”苏碧曦点头,“现在准备三根筷子,准备搅拌蛋清,放一勺糖,要搅拌十五分钟,不能间断。” “十五分钟,要搅拌成什么样啊?”贺铸然擦干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搅拌着。 “不行,要顺时针快速搅拌。你这么慢,搅拌五十分钟都不行。”苏碧曦愤怒。 贺铸然赶紧加快了速度,试探性地跟苏碧曦建议,“曦曦,不然我去买一个蛋糕回来?你看我们是第一次做蛋糕,根本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了。” 看这个样子,他实在是怀疑能不能做出来一份蛋糕。 苏碧曦掩饰性地咳嗽了一下,眼珠子转啊转,“我以前做过一次,应该不会有问题的。” 既然做过一次,那就应该没问题了,贺铸然颔首,“那就好。” 三十分钟后,苏碧曦就被血淋淋的现实打脸了。 一块根本不能膨胀的面团出现在了电饭锅里,底部还是焦黑的。 苏碧曦讪笑地看着眼前黑漆漆的一团,眨巴眨巴眼睛,每一根眼睫毛都写着诚恳,“我是做过一次啊,可是失败了啊。你看你也失败了,说明这教程的确有问题。没错,就是这样。” 贺铸然:“……..” 好的坏的都被你说完了,他还能说什么? 被忽悠了的贺铸然同学施施然擦干了手上的面粉,用冷冷的目光时不时扫苏碧曦一眼。 苏碧曦视线转来转去,就是不看他,心想我就是耍你了怎么着,有本事咬我一口啊。 我们家当家作主的是本姑娘,你抽烟了,我就是逗你玩了。 苏碧曦给自己打气,加油,真的猛士,敢于面对被惹毛的男朋友! 等苏碧曦好不容易给自己做好了心理建设,贺铸然也洗干净了手,忽然把苏碧曦整个圈了起来,把她压着,肆意亲吻。 苏碧曦的耳朵都红了,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一时间被统统一扫而空,愣愣地任由贺铸然作为。 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涨到了脑子里,茫然地看着近在迟尺,互相吞吐气息的男人。 初出茅庐的青年,有着介于男人跟男孩子之间的气息,并不十分成熟,坚硬的脸部线条预示着他性格上的执拗。 一旦他决定了什么事,绝不会轻易改变。 幽暗深邃的眼眸,有着温柔的弧度,对整个世界有着深刻的悲悯之心。 鼻尖的轮廓,浓密的眉毛,连鬓角都好看得不可思议。 她的阿铸,真是全天下最好看的男人了。 这么好看的男人,是属于她的。 这个事实,一想起来,她的心里就像吃了蜜,时时刻刻想笑出来。 “哎哟!” 苏碧曦的舌头被轻轻咬了一口,她控诉地瞪着贺铸然,却听他不满地哼了一句,“不要走神。” 没见过偷袭还这么理所当然的,苏碧曦继续瞪他,“我就要走神,怎么样?” 贺铸然被她噎住了,论嘴上功夫,他是无论如何赢不了自己的小女朋友的。 如果吵赢了她,下场更是糟糕。 “我不怎么样,那你就继续走神吧。”贺铸然轻咬着苏碧曦红透的耳垂,向苏碧曦耳朵里面吹气,每一个吐字,都像是要钻进苏碧曦心里去一般。 苏碧曦快被他这样的作弊给气死了,脸上的温度却越发地高,整个人像是要烧起来了,“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贺铸然彬彬有礼,连不小心碰了一下她的手,都要小心翼翼地道歉。 你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的阿铸,我真是看错你了。 偏偏贺铸然满脸地理所当然,“亲自己的女朋友,还要跟法院打报告吗?” 苏碧曦:“……..” 果然厚脸皮的人才能占领世界,我算是明白了。 厚脸皮的贺铸然正打算再亲一下自己的女朋友,享受男朋友的权利的时候,自己的手机响了,他只好摸摸自己的鼻子,在苏碧曦的怒目而视中,接过了电话,顺道在苏碧曦唇上再亲了一记。 苏碧曦再次狠狠地瞪他。 可是她整张脸都是红彤彤的,明眸里像泛着春水,春光荡漾的模样,实在没有什么杀伤力,还惹得贺铸然痞气地吹了一声口哨。 苏碧曦要被气死了,那个温文尔雅,看上去文质彬彬的贺铸然到哪里去了。 苏碧曦越是气愤,贺铸然脸上的笑容越来越灿烂,看见来电的名字,就更加高兴了,“妈。” 苏碧曦不妨这是贺铸然妈妈给他打的电话,正要开口的声音堵了回去。 贺铸然妈妈不知说了什么,贺铸然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嗯了几声,说了一句,“我到时候去接你们。” 苏碧曦心里咯噔一下,心里浮现了一个不好的猜想,只听贺铸然挂了电话,语气低沉地强笑了一下,“曦曦,我爸妈国庆要来京城。他们,他们说想见你。” ....... 贺铸然早在改变主意不去霓虹国以后,就专门回了一趟家,跟父母解释了自己的决定,并且开诚布公地说了苏碧曦的事。 苏碧曦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父母的,只知道他回来京城后,就说父母同意了他们的事。 将心比心,假如苏碧曦是贺铸然的父母,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跟一个瘫痪的女孩子在一起,更何况是过一辈子。 现在贺铸然为了苏碧曦,放弃了去霓虹国进修的机会。 以后呢? 贺铸然要为了苏碧曦放弃自己身为男人,做一个丈夫,做一个父亲的所有。 苏碧曦瘫痪以后,随时可能发病,指不定哪一天就病危了。 贺铸然只是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就要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生离死别。 作为贺铸然的亲生父母,能毫无芥蒂地接受这件事吗? 苏家财大势大,根本容不得贺铸然反悔。 毫不客气地说,贺铸然一旦对不起苏碧曦,苏家完全能够让贺铸然,乃至贺铸然一家,消失地干干净净。 权势面前,人命从来都不值几个钱。 就在贺铸然推着苏碧曦进去饭店包间,双方打过招呼,贺铸然爸爸便拉着贺铸然陪他去洗手间。 贺铸然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苏碧曦,他妈妈就笑了,“妈妈帮你看着苏小姐,就几分钟的功夫,不会把人丢了的。” 的确是这样,贺铸然有些脸红地笑,“那妈你看着曦曦,我回来再喂她吃饭。” 贺母脸上的笑意僵了僵,“快去吧,你爸刚来有点水土不服,可能有点腹泻。” “爸有点腹泻,那我陪他去楼下再买点止泻药,以防万一。”贺铸然连忙道。 川省跟京城气候的确不一样,他爸爸刚来腹泻也很正常。 就在贺铸然领着贺爸爸出去没一会儿,贺母就嘭地跪在了苏碧曦面前。 ※※※※※※※※※※※※※※※※※※※※ 感谢玉的地雷(^o^)/~ 0617 贺铸然母亲是长辈, 万没有长辈给苏碧曦一个小辈下跪的道理, 苏碧曦急得连忙出声,“阿姨, 快起来, 你这是在折我的寿了。” 贺母早就打定了主意,哪里是苏碧曦一句话能够劝得了的,直挺挺地跪在苏碧曦眼前,眼眶一下就红了, “苏小姐,我知道, 苏家的家世于我们阿然,是井底之蛙与天上凤凰, 高攀得不能再高攀了。你遭逢剧变, 变成现在这副样子,按理来说, 我本不该这么逼你。” 苏碧曦在来之前就有了一些心理准备,对此并不惊讶。 她现在浑身上下也就头能动一动,贺母跪在那里,她能怎么办? 贺母劈头就跪了下来, 无论她说的什么,苏碧曦都只能听着。 “当年计划生育,我们生了阿然以后, 其实还有过一个孩子”贺母话音低沉, 眼角已经有了泪光, 专注地看着眼前这个清婉秀丽的年轻女孩子,“我当时刚怀孕,被计生部门发现了,强行拉着我去流产。阿然爸爸护着我,被揍得头破血流。后来我被拉得摔了一跤,孩子没了,人也在床上躺了半年。阿然那个时候才六岁,每天都坐在床头陪着我说话,还帮着他爸爸洗衣服做饭。那么小的孩子,连灶台高都没有,还要踩着凳子,才能够得着。” 华国实行计划生育的手段,灭绝人性的,数不胜数。 最让人心寒的是,至今还不承认这段恶行。 一个国家会犯许许多多的错,这是无可避免的。 但是在所有人都知道这是错的时候,这个国家的政-权连承认的勇气也没有。 德国当年屠杀了五百万犹太人,六百万波兰人,犯下了罄竹难书的罪行,但是他们能够认错。 造成的错误根本不是认错就可以原谅的,但是不认错,这样的民族,这样的人,有人敢信任他们吗? 知耻而后勇,无耻则无不可为。 贺铸然父母失去了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子,贺铸然成了他们唯一的希望。 唯一的孩子,对于父母来说,其珍贵重要,是不言而喻的。 “我失去了一个孩子,那种痛苦,现在还记得。阿然是我这辈子唯一的一个孩子,我只求他这辈子能够好好的,其他的,就什么都不求了。谁要是敢伤着我的孩子,我就是拼了命,也要护着他。 “阿然从小就懂事,别的孩子上房揭瓦的时候,他就知道帮着我扫地除草。我当时一直说要给他生个妹妹,他知道我怀孕以后,每天从幼儿园回来,都对着我的肚子说话,给妹妹讲故事。邻居家的奶奶一个人在家,孩子都出去打工了,他每天都给老奶奶丢垃圾提水。” 贺母说着,露出了一个温馨骄傲的笑容,“他念书以后,我们从没要求过他成绩,考多少名,就指望着他能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过一辈子。他总是说,以后要考好大学,以后让我们享福,再让孙子孙女孝顺我们。” “他第一次离开我们去念大学,我每天晚上都做梦,梦见他吃饭吃错了东西,走路摔跤,跑步碰着了石头,跟同学相处不好。真的是他做什么,我都操着心,恨不得一天二十四小时都知道他在哪里,做了什么事。 贺母并不需要苏碧曦回答。 苏碧曦静静地听着贺母说话。 她这辈子连自己拿筷子,穿上鞋子走路都不行,哪里能给贺铸然生孩子? 贺母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在他们两个人眼里,是最珍贵,比他们生命还要重要的人,怎么能一辈子照顾一个瘫子? “阿然高三的时候,每周只放半天假,苦得跟黄连一样。我就叫他别回来了,我跟他爸每周去看他,给他送饭去。他那时候长高,吃得多,我每次给他做的排骨汤,喝得干干净净。阿然喝完了,就说以后他也学着下厨,等娶了媳妇,一起做汤给我们喝。” 苏碧曦的眼眸垂了下来,一声不吭地听着贺母说话,贺母话锋一转,语气便冷肃了下来,方才提起贺铸然的温暖一下便消失无踪,“苏小姐,我听阿然不知道多少次说起过你。他说你漂亮,脾气好,大方,多才多艺,学识渊博,简直就像个仙女一样。我光是看着他说你时候的神情,就知道他喜欢你,喜欢到了骨子里。” “苏小姐,从你出事到现在,不过短短半年,你就动过多少次手术,出过几次病危通知单,你这才是多少岁?我光是听着阿然提起,就替你,替你父母难受。 “那亲眼看着你的阿然,陪着你,照顾你的阿然,他得多难受。有谁在这个年纪,没日没夜地要替身边的人担心,担心一个不小心,人就没了?我只有几个月没看见他,他就瘦了多少,脸上一点花色都不见了。 “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们两口子养他这么大,还没有被他喂过饭喂过汤。他刚才帮你点菜,根本不用你开口,照顾你的动作自然得做过千百次似的。可是我们看着,却觉得闹心。 贺母抹了一把已经落下来的眼泪,“他现在还能照顾你,等他老了,等你老了,谁来照顾你们呢?” 贺铸然跟苏碧曦是不会有孩子的。 人心隔肚皮,亲人尚且不能尽心,何况是外人。 苏碧曦的父母尚且会担心,等他们不在了以后,谁来照顾瘫痪的苏碧曦,何况是贺铸然的父母。 在苏碧曦跟贺铸然的这段关系里面,苏碧曦的家世太好了,好到贺铸然父母根本不敢放心,也不敢相信。 尽管贺铸然自己说是自己愿意的,但是贺铸然才多大,一个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他知道自己究竟答应了什么吗? 在父母的心里,无论孩子长了多大,在他们心里,永远都是需要自己护着的孩子。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说句昧良心的话,苏小姐,你时时发病,要是有个万一,你让阿然怎么办?你们现在在一起没有多久,感情还不深。一旦在一起十几二十年,你一没了,他孤孤单单的,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我们又不在了,得有多苦? “你受这么大苦,我们也替你可惜。可是对于残疾人,要遭受整个社会多少的嘲笑,哪怕是亲人朋友的恶意?阿然陪着你,就要陪着你经历这些。我们在川省,别人问我们有没有儿媳妇,我们都不敢说出口,你知道吗? “阿然现在一心一意对你,可是苏小姐,一辈子有多长,你这个样子,你能保证他一年不变心,五年不变心,十年,二十年,一辈子呢? “没有长辈同意祝福的婚姻,会有幸福吗?阿然是个孝顺孩子,苏小姐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我们是绝对不会同意你们的事的,阿然就要在你跟我们之间左右为难,不能跟父母亲近。我们有这个儿子,跟没有一样。 贺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满脸的泪水蔓延在已经不年轻的脸上,“养儿才知父母难。苏小姐,你没有生过孩子,不知道当父母的心里,苦成什么样儿。” “你看看这个社会,出轨找小三,包二奶这样的事情,一把一把的,层出不穷。阿然只是个二十出头的男孩子,根本没什么自制力,管不住自己……..万一做了些对不起你的事,那他哪里还能有活路? 贺母的声音已经带着些哭声,就一直跪在那里哭着,“他这辈子做不了一个男人,做不了一个丈夫,做不了父亲。苏小姐,我这心就像是针扎一样。我求求你,我们高攀不上你们,也不想高攀你们,你放过我们阿然吧?趁着你们感情还不深,分开过一两个月,就没什么了。我知道,你这辈子这样,你心里得难过成什么样。但是你不能拖着阿然跟你一起受这苦啊。” 贺母哭得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地哭喊着,“我求求你,苏小姐,体谅一下身为父母的私心吧。我不能让阿然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他为了权势富贵,娶了一个瘫子。放过阿然吧,我们一辈子感谢你,下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我给你磕头,我求求你了……..” 贺母说着,便重重地给苏碧曦磕起头来,大理石的地板上,额头跟石头相撞的声音一声声传来,直直砸进了苏碧曦的心里。 贺母每一句话,就像是一把利剑,把她的血肉割得鲜血淋淋。 她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太痛了,痛到麻木了,根本不能再痛。 却不想,已经破碎的心,原来还没有碎成齑粉,还能够再被碾碎一遍。 她想去把贺母扶起来,让贺母不要给她磕头。 她想开口,说她从来不想拖累贺铸然。 她想说,她从没想过跟贺铸然结婚。 她的喉咙就像被一块湿透的棉花堵住,竟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人的一辈子会有这么多苦,何时才能是尽头。 紧闭着的门忽然开了,贺铸然满脸是泪地走了进来,插烛一般跪在了自己母亲面前,“妈妈,我要跟曦曦在一起。” 0618 贺铸然并不蠢, 也了解自己的父母。 在贺夫在洗手间磨磨蹭蹭了近二十分钟, 又再三绕圈子找药店的时候,他就知道, 他妈妈肯定是要单独跟苏碧曦说话。 有什么话, 是不能当着他的面,而一定要单独跟苏碧曦说的呢? 看着自己父亲一副欲言又止,但是目光坚定的样子,一切不言自明。 他转身就要回去包间, 却被贺父一把拉住,“阿然, 你现在不能回去。” 贺铸然回头,直直地盯着自己的父亲看, “爸爸, 我愿意照顾曦曦,没有人逼我。这件事, 我们说过很多次了。” 但是显然,贺父跟贺母都不相信。 贺父一心要拉下贺铸然,敷衍地点头,“我知道, 我知道。但是你妈妈跟苏小姐有话说,两个女人家,我们两个大男人回去打扰, 不合适。” 直到现在, 爸爸还是叫曦曦为苏小姐。 妈妈跟苏碧曦两个人初次见面, 哪里有什么话说? 他们唯一的交集,就是贺铸然。 现在爸爸是这个态度,妈妈会跟曦曦说的话,不用想也能猜到。 曦曦从出事以来,受到的打击磨难已经太多太够了。 他如何能再让自己的父母,去苏碧曦伤痕累累的身上再划上狠狠的一刀。 贺铸然一边急速往回走,一边给贺母打电话,可是电话一直显示是无人接听。 贺母为了避免人打扰,肯定把手机设置了静音。 “阿然,你听我说,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不要回去”贺父追着贺铸然,不停地劝说,“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你现在做的决定,万一以后后悔了,谁能负责?” 在他们心里,贺铸然一直是那个小时候,吃一个鸡腿还要一个冰淇淋的小孩子。 他们辛辛苦苦养大的孩子,如何能够陪着一个瘫子,就这么过一辈子? 无论给他们再多的钱,再多的权势,他们也不能牺牲自己的孩子啊。 他们只是普通人,根本没法子够到苏家的家世,也没办法反抗苏家。 贺父跟贺母琢磨了很久,才决定从苏家唯一有可能为贺铸然着想,并且有能力放过贺铸然的苏碧曦身上,寻求帮助贺铸然摆脱这个泥潭。 现在贺铸然还没有跟苏碧曦结婚,男女朋友在法律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意义,一切还来得及。 一旦贺铸然真得因为同情心,跟苏碧曦结婚了,他们辛苦养大的,唯一的孩子,这辈子就毁了啊。 贺铸然忽然停了下来,看着贺父已经佝偻下去的身形,两鬓的斑白,沉默了片刻,方才低低地开口,“爸爸,我的未来,你们也负不起责任。” 他已经长大了,能够也必须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起责任。 他现在只知道,他绝不能放弃曦曦。 等到他听到自己母亲跟苏碧曦说的话,心里就更火烧火燎一般,痛得几不能呼吸。等到母亲给苏碧曦磕头,逼着苏碧曦离开他,贺铸然不能克制地打开了门,向着自己母亲跪了下去,想扶起母亲,拦住她不再磕头,声音沙哑低沉,“妈,你不能这么逼曦曦。这都是我的决定,你有这么多话,为什么不来找我说?” 贺母看见贺铸然满脸泪痕,被贺父叫走以后,仍然回来护着苏碧曦一个外人,悲从心来,一把拂开贺铸然的手,捂住自己的脸,眼泪扑簌扑簌地下来,“你才多大,你知道什么!你要是跟她在一起,你这辈子就毁了啊!你不听爸妈的话,你为什么不听爸妈的话啊……..” 父母跟孩子的价值观,经常存在于两条平行的线上。 父母的生长环境,教育,人生经历,跟孩子处在截然不同的境况。 有些父母可能一辈子都没进过电影院,没坐过飞机,甚至没坐过,也不知道怎么坐地铁。 他们不明白,也不能接受,为什么自己的孩子喝一杯饮料就要好几十块,吃一顿饭就要好几千块,买几万块的包。 那简直是有钱没处花。 但是中国的父母,又不同于国外的父母,他们对于自己的孩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支配跟控制欲-望。 他们希望孩子听自己的话,按照自己安排的人生轨迹一步步走下去。 他们这辈子,关注的视线从来没有从孩子身上移开过。 包间里的气氛一时间沉重得让人窒息。 贺母这个年纪的人,情绪崩溃,哭得不能自已。 贺父走了进来,脸上晦暗一片。 贺铸然从来也没看见过自己的母亲难过成这样,跪在自己面前,还给曦曦一个晚辈磕头,心中的酸楚难过,一时间说也说不清,只得跪在自己母亲跟苏碧曦之间,“妈妈,你从小就教我,做人要讲良心。曦曦是我的爱人,她出了事,我要是不陪着她,岂不是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 “我宁可你是个小人!”贺母红着眼睛,把来扶她的贺父推开,仍就固执地跪着,“这个世道,世上有几个好人能活得好的?那些小人,都鸡犬升天了!她哪里是你的什么爱人,你们只是男女朋友,屁都不是。你现在陪着她一时,你能陪得了她一世吗?你愿意,你问过我们愿不愿意吗?” “我的人生,我愿意,就够了。” 贺铸然神色镇定下来,“妈,我今天能够为了一个更加安稳的人生放弃曦曦,放弃了自己的感情,放弃了自己的原则。明天,我就能为了其他的东西放弃你跟爸爸。这种事情,我绝不能去做。” 贺父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贺铸然,指着贺铸然的手指都在颤抖,“我跟你妈养了你二十多年,你就拿这个来威胁我们?我们是为了自己吗?我们是为了你啊!你现在是正常跟女朋友一起的样子吗?你就像个佣人,喂她吃饭喝水,给她穿衣按摩。你今天要是点了头,就要给她当一辈子佣人!” 他们养了贺铸然这么大,贺铸然都没有喂他们吃过饭喝过水,细心到了解他们能吃什么不吃什么。 贺铸然回到家里,他们了解贺铸然爱吃的,不吃的,家里做的菜都是贺铸然喜欢的。 他们养大的儿子,凭什么就这么送给人家糟践? 贺铸然听见这话,下意识地回头看着一直静静坐在那里的苏碧曦,却见她就像一个木偶娃娃一样,呆坐在轮椅上,低垂着头,眸光清浅,魂魄都仿佛不在此处。 她本来手脚都不能动。 贺铸然连忙唤她,“曦曦,你怎么呢?不舒服吗?” 千万不要是发病了。 看见这一幕的贺母情绪怆然崩溃,几乎是叫了出来,“阿然,你跟她在一起,时时刻刻都要看着她发病,进急诊室。你这么喜欢她,能忍受多少次这样的折磨,你能承受亲眼看见她死吗?” 这句话就像是一记惊雷,劈在了贺铸然的脑子里,把他一直不敢面对的事情不留一丝一毫,放在了他的面前。 他看着眼前孱弱苍白的女孩子,双手握住她细滑的揉咦,见她终于抬眸看他,对他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贺铸然挤出了一个笑容,安抚地对苏碧曦笑了笑,也摇了摇头,转头对自己的父母说:“爸,妈。我既然选择陪着曦曦,就做好了面对一切的准备,即便是……..即便是生死。” 贺父叹了一口气,仿若万念俱灰般地看着贺铸然,“你的前程,你说要去霓虹国留学,你想要做医生的理想,也不要了吗?” “我在国内,同样可以继续读书行医。”贺铸然说。 既然已经摊开了说,贺母也不藏着掖着,径直问道,“孩子呢?你们这样,怎么能有孩子?” 贺铸然还没有回答,贺母又说:“别告诉我现在的观念不一样了,可以不要孩子了。你从小就说,以后要生了孙子孙女孝敬我们。十几年的想头,几天就变了,这话骗骗别人也就算了,骗不了我们。” 贺铸然喉咙间忽然被梗住,嘴巴张合了半晌,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在追苏碧曦的时候,无数次畅想过,以后有了苏碧曦做女朋友,可以牵她的手,抱着她,亲吻她的面颊,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等到他们毕业以后,苏碧曦成了他的妻子,他们就会有可爱的孩子。 无论是男女,有苏碧曦这样的母亲,他这样的父亲,一定会是很漂亮很可爱,正直果敢,有责任心,懂事孝顺的孩子。 他们两个人的,小小的,粉嫩的,会叫他爸爸,会叫曦曦妈妈的孩子。 他们会陪着孩子一起长大,看着他从襁褓里的孩子,变成一个大人。 但是苏碧曦出事了,从此一辈子全身瘫痪,都要躺在床上。 他所有关于他们未来的梦想,一夕之间,都成为了泡影。 他把这些全部深深埋葬在了心底,从不敢碰触,更不敢跟苏碧曦提起。 她本身的苦难已经无法承受,他又何苦再来加一笔? 贺母见他没有答话,面色白得跟纸一般,忍住心疼,继续问道,“如果你一定要跟她在一起,你就当没有我们这样的爸妈吧。” 这是要他在苏碧曦跟父母之间做出一个选择。 贺铸然心里就像被一块湿漉漉的棉花盖上了,连喘气都不能,怔愣地看着自己的父母。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一向开明的父母,为什么要逼着他,做出这样的两难选择? 他能选什么? 苏碧曦是他所爱,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喜欢的人,是他希望能够共度一生,是他不可放弃的责任。 他做人的原则,他处事的底线,他的感情,他的心,不容许他放弃苏碧曦。 另一边,是生他养他,至亲的父母。 他要怎么样选? 他选哪一边都是错。 根本没有对。 “他不用选。” 一道清丽而坚定的女声倏地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一直沉默着的苏碧曦,只见眼角挂着晶莹泪珠的女孩子表情平静,仿佛哭的根本不是她,语气沉着坚定,“我不会跟他结婚,两位可以放心,我言出必行。” 0619 贺父跟贺母虽然处心积虑地安排了这次跟苏碧曦的见面, 却也没指望这一次就让苏碧曦完全放过贺铸然, 让贺铸然彻底放弃苏碧曦。 贺铸然早过了一骂就听, 一打就依的年纪。 他独自生活在京城,已经是一个大人了。 这样一个有自己思想,有自己担当的男人, 根本不会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得动的。 他们能做的,无非是摆出自己的态度, 并且让苏碧曦也摆出一个态度。 贺铸然的责任心, 做父母的比谁都要清楚。 但是苏碧曦则不一样。 一个正常人变成一个残废,所经历的何止是身体上的不适。 何况苏碧曦家世好, 人品佳, 一下子从天上到了泥泞里,一下子脾气大改都可能,心里有些许的自卑自怨, 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一个自卑的人, 又对贺铸然有情义, 怎么可能会真得愿意一辈子拖累贺铸然? 就算是她的家人愿意, 她自己愿意吗? 贺父跟贺母赌的就是,苏碧曦的不忍心。 苏碧曦既然已经承诺不跟贺铸然结婚, 贺父贺母最担忧的事情就去了一半,剩下的只是让贺铸然离开苏碧曦。 这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 急不得。 贺父一向跟贺铸然亲, 在离开的时候拍着儿子结实的肩膀, 语重心长地说:“阿然, 这件事你随了爸妈,爸爸妈妈一定不再管你其他的事,都由着你。” 贺铸然嗯了一声。 有了这一次,就会有下一次。 他妥协了一次,就能妥协第二次。 父母能够威胁他的东西太多了,他们之间的隔阂从来都存在。 父母理解不了他对苏碧曦的心意,理解不了他的原则。 他们让他退了这一步,就会一直让他退下去。 贺母的泪痕未干,抓着贺铸然的手,“阿然,妈妈知道这件事是我们对不起你。可是你费尽了千辛万苦才考上了京华大学,爸爸妈妈跟街坊邻居提起这件事,脸上就有光。一旦你娶了一个瘫子,你让爸爸妈妈以后怎么做人,脸往哪里放?” 她看贺铸然的脸色不好,放缓了语气,“妈妈上次说,已经谅解了你跟苏小姐的事,是骗了你。但是那是妈妈看你根本不听劝,妈妈跟你说不通,也没见过苏小姐,不知道她是这么明理,善解人意的人。现在苏小姐说不会跟你结婚,爸妈就放心了。爸妈把你养这么大,你就不能依爸妈一次吗?” 苏碧曦已经在楼下的车子里等他了,贺铸然没了顾忌,被贺母的话激住,反问道,“妈,我已经二十四岁了。你这样管着我,能管到我几岁?” 贺母不妨一向听话懂事的儿子会这么顶撞自己,“你这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是吧,嫌弃你爸妈了是吧?你不想我们管你,你以为我们想管你吗?你娶一个瘫子过一辈子,那是你的日子,跟我们两个老东西有什么关系?我十月怀胎把你生下来,因为有了你,还没了一个孩子,你就是这么孝敬我的吗?你读高中的时候,我哪天晚上不给你热一杯牛奶,哪天早上不是五点钟起来给你做饭,哪个星期没给你送过饭?我就是养一只狗,养了二十几年,我叫它,它也会答应我,不敢乱走乱跑,招惹别的狗!你呢,我为了你,都给那个瘫子跪下磕头了,你还不识好,这么说我,你这是要逼死我啊!” 贺铸然被自己母亲这么歇斯底里的样子惊住了。 他的妈妈,他一直以为自己的妈妈是开明,睿智,尊重自己孩子,有礼守重的女性。 他生平第一次违逆了父母的意思,他们就这么不高兴,就要逼着他,在父母跟苏碧曦之间选择。 他忽然觉得有些悲凉。 “妈,是不是我不听你们的话,你们根本不管我怎么解释,都会觉得我是在忤逆你们,都要拿断绝关系威胁我?” 贺铸然垂着眼睑,漆黑如墨的眸子里有如一弯莫测的深潭,底下蔓延着无人察觉的暗流,“你们不满意曦曦做你们的媳妇,但她是我的妻子。她是要跟我过一辈子,不是跟你们。” 贺铸然说完,转头就走。 苏碧曦坐在宽敞的越野车里,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的电子书,久久没有翻动一页。 贺铸然一下来,就开着车回到了跟苏碧曦住的公寓,脱了上衣就走到了健身房,被他推来的苏碧曦诧异地看着他,“你要干什么?” 贺铸然:“做俯卧撑。” 苏碧曦简直哭笑不得,“你这时候,做俯卧撑?” 这时候是国庆假期,贺铸然好不容易空闲下来几天,本打算带着苏碧曦陪着爸妈逛一逛。 热门的景点也就算了,其他的地方还是可以逛逛的。 没想到闹了这么一出,贺铸然竟然有心情做俯卧撑。 贺铸然可不是说说而已,立时就开始上下起伏了起来,“曦曦,替我数着,三百个。” 苏碧曦:“……..”总觉得你脱了上衣,是在给我看你的四块腹肌。 她看了一阵贺铸然挥汗如雨地锻炼,忽地开口,“阿铸,今天,不要生你爸妈的气。他们是为了你好。” 只不过父母认为的为了孩子好,跟孩子所认为的好,有可能是完全不同的。 两代人的观念相碰撞,根本不会有任何两方都满意的解决办法。 总有一方要退步。 自从变成这副模样后,苏碧曦就绝了嫁人的心。 苏彬檀在她从希腊回来的时候,就跟她深谈过,“贺铸然品性不错。把你交给他,爸妈跟我都放心。” “大哥,你如果想贺铸然继续留在我身边,就绝了这个念头。”苏碧曦拒绝地毫不迟疑。 “为什么?”苏彬檀明白苏碧曦的顾虑,但并不认同,“他娶了你,他整个家庭,整个家族都会得到益处。” 他们为了补偿贺铸然跟他的家人,也是希望他们能够善待苏碧曦,必然会对他们整个家族做出补偿。 财富,权势,这些普通人一辈子都得不到的东西,他们只要接纳了苏碧曦,一夕之间,什么都会有。 普通人辛苦了一辈子,未必在京城买得起十平方的洗手间,他们可以拥有一百平方,价值超过千万的房子。 要知道,为了这么一栋房子,有的是人愿意离婚,出轨,做小三,出卖自己,乃至一切自己可以卖的东西。 更何况,贺父贺母年纪大了,总归要生病。 在华国,生一个病,等闲的穷人是生不起的。 诸如癌症,外科大手术这样的病,能够把一家人一生的积蓄掏空。 但是对于苏家来说,这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们从来不需要看病排队,不需要去找黄牛买专家号,不需要做一个手术排队几个月甚至几年,不需要面对进口药吃不起,只能等死的惨剧。 这一切,贺家抬手就可以拿到。 而且,贺铸然还喜欢苏碧曦。 这简直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苏碧曦摇了摇头,“阿铸的为人,肯定是心甘情愿的。就是因为他心甘情愿,我才不愿意。大哥,这是我的事,如果我不愿意,你们都愿意,也没有用。” 自己一手带大的妹妹,苏彬檀再了解不过,叹了一口气,也就不再劝她。 苏碧曦早就有了决断,自然不会因此怪罪贺父贺母。 现实一些地说,他们于苏碧曦来说,不过就是陌生人。 今天见面后,他们也不会再见。 两个毫不相干的路人,她不会放在心上。 贺铸然的脸上一滴滴地流着汗,从他棕色的皮肤上划过,很快浑身都湿透了,“他们的事,我管不了,我只管我自己的事。曦曦,当初我跟你说过,跟你表白后半年,就想跟你结婚,你一直没回答我。” 语音中,莫名还有一种委屈的意味。 苏碧曦瞠目结舌。 一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一个个地做着俯卧撑这么男人的事情,委屈什么? 在这样的环境里被求婚,她是该哭还是该笑? 世界上无厘头之最,莫过于此了。 贺铸然见苏碧曦久久不语,委屈的意味更甚,“曦曦,你要是不答应,我就一直做下去。” 苏碧曦:“……..” 因为房间没关好,走进健身房门口的齐姨:“………我先出去,待会再来给阿鹤按摩。” 苏碧曦脸上的神色变幻得跟调色盘一样,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 用做俯卧撑来逼婚,这么神奇的操作,贺铸然先生,请问你是如何想到的? “完全理智的心,恰如一柄全是锋刃的刀,会叫使用它的人手上流血。” 苏碧曦看向屋子外面盛开的桂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桂花的香气,想把自己也沾染上这种香味,“阿铸,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能够为自己的生命负责。” 贺铸然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反倒恶狠狠地朝着苏碧曦说:“我说过,不要替我选择。” 苏碧曦轻轻笑了一声,目带挑衅地看着贺铸然,“那你就继续做下去。你不停下,我就不许任何人靠近我。” 苏碧曦现在每隔两个小时就要全身按摩,舒缓四肢一次。 她已经失禁,必须经常替换身上的纸尿裤,否则必然会造成下-体的感染,甚至再做一次清创手术。 她是用她自己,来跟贺铸然赌。 贺铸然猛然站起,蹭地一下到了苏碧曦身边,抓着她的双手,表情凶狠地盯着她,“不许抛下我,不许抛下我,不许抛下我,听见了没有,听见了没有。” 他再做出凶狠的样子,也不能掩饰他眼底深处的惶恐跟害怕。 苏碧曦的双眸缓缓地阖上,只留下一丝缝隙,极淡的视线拂过贺铸然的脸上,微微地笑了,“傻不傻,我动都不能动,能做什么呢?” 0620 北方的冬天总是格外地长。 一年之中, 好像刚刚过了夏天, 就一下子来到了大雪纷飞的时节。 这连绵的雪好似一个调皮的孩子, 时而下得极大,时而如同细雨。 已经立了春,年节过去了, 竟是又下了一场春雪。 雪花落到人的掌心,便会化去。 苏碧曦呆呆地看了好一晌的雪, 忽然伸手去接一片雪花。 皑皑白雪落到了她脸上, 手上,衣服上。 她伸出舌头, 舔了一下腊梅上的雪, 只觉得一股沁人心脾的香气,混着雪的冰凉入了口中。 她在大雪里疯了一样地在跑,一边跑一边大笑, 跑累了就坐在雪地上。 她堆了一个又一个雪人, 然后再全部推倒。 她不知疲倦一样地在雪地里奔跑着。 雪地的尽头, 竟然是一片湛蓝的大海。 她直直地冲了过去, 根本停下下步伐,径直掉进了海里。 海水掩盖了她的四肢, 很快覆盖了她的口鼻。 她就要死了吧。 等到她完全丧失知觉的一刻,躺在床上的苏碧曦猛然睁开眼睛。 她仍然是一个废人, 刚才不过是做梦。 窗外的雪花, 跟三月的柳絮一般, 在风中摇曳飞舞。 雪是真的, 梦是假的。 坐在一旁的齐姨见苏碧曦醒了,连忙喂她喝了水,给她翻身按摩。 苏碧曦睡了一晚上,一动不动的,身上的血液流通都不好了,必须要先舒缓一遍。 苏碧曦静默着任由宁姨收拾,齐姨见她不说话,便想着自己女儿给自己说的,逗苏碧曦说话,“阿鹤,你看过一个电视剧,叫什么来着,我给忘了。好像是说,一个女的带着孩子跟老公离了婚,闺蜜的男朋友来帮她,后来又结婚的故事。我女儿说挺好看的,特别励志。” 苏碧曦嗯了一声。 这个电视剧她知道一些,一个闺蜜帮她,她还抢了闺蜜男朋友的电视剧,拿了无数奖,还十分地火。 大概是她一个瘫子不了解这些人的世界观了。 “你现在没什么事,多看看这些有烟火气的东西,也算是打发时间。”齐姨继续絮絮叨叨。 齐姨的心是好的,也是为了苏碧曦着想。 苏碧曦道谢,“我知道齐姨疼我。” 这么小的孩子,她女儿比苏碧曦还大几岁。 但是苏碧曦,这辈子都没可能结婚,更不能生孩子了。 齐姨看着她浮肿的脸,莫名胀大的肚子,鼻尖一酸,脑子里的话冲口而出,“阿鹤,我们今天就灌肠,好不好?” 苏碧曦已经五天没有排便了。 贺铸然劝她,已经被她赶了出去。 因为长期卧床,颈椎压迫神经,瘫痪病人经常会便秘。 如果用药物没用,肠子蠕动仍然不够,就需要刺激肠子,帮助排泄。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轻而易举地接受排泄的地方裸露,更别说灌肠。 阿鹤当初接受别人给她排泄,洗澡,就已经像是脱了一层皮。 一个成年人,保持自己身体的隐私,是她做人的基本尊严。 人与人之间都需要一定的距离,无论是私密还是隐私,都有不想为人知道碰触的事情。 瘫痪病人,丧失了为人最基本的尊严。 他们的一切,都不由他们自己。 越是骄傲的人,越不能接受这样的剧烈落差。 亲眼看见别人甚至是亲人脱下自己的衣服裤子,内裤,内衣,不仅仅是打破了成年人的底线,更是撕毁了他们的尊严。 那么灌肠,无疑就是把他们岌岌可危的自尊,再踩上重重的一脚。 这是在告诉瘫痪病人,你们要活下去,就要抛弃所有的人格,所有的自尊,像条狗一样,像个机器人一样,任由别人摆布。 是啊,这是为了活下去,你们为什么不能接受呢? 我们都是为了你好,你为什么要不同意呢? “你要是再提起这件事,我就只能再找一个护工了”苏碧曦就是绝不会接受这件事的人,毫不迟疑地拒绝了齐姨,“我现在不饿,你出去吧。” 几天的便秘,让她没有一点胃口吃东西,也不想再听见人劝她。 门口端着托盘的宋宜对着齐姨点了点头,笑着走向苏碧曦,把托盘放在床榻上,用热毛巾给苏碧曦擦了擦脸,脸上露出讨好的笑,“阿鹤,妈妈喂你喝一点小米粥好不好?小米粥清淡,又健胃消食,补血养气。吃一点吧,啊?” 而且小米粥可以帮助通便,还能防止阴-道炎,是营养师极力推荐阿鹤现在吃的东西。 她一大早起来就熬了一锅,巴望着能够让苏碧曦喝下去。 宋宜已经坐五望六的人,这么低声下气地哄苏碧曦吃饭,苏碧曦却冷漠地看着眼前的小米粥,嗤笑了一声,“饮食清淡,流食为主。从出事以来,我就再也没有吃过剁椒鱼头,再也没吃过酸辣粉,再也没吃过桂林米粉,再也没吃过烤鸭,再也没吃过红烧鱼,再也没吃过猪蹄……..你跟爸爸从小就带着我吃辣,炒一个鸡蛋都要放辣椒,现在我呢?但是我换来了什么,我几乎每天都要吃治便秘的药,每天都吃流食,我照样还是便秘了!我以后再也不吃这些水一样的粥粥水水,拿出去!” 宋宜知道苏碧曦委屈已久,每天都吃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每天都为了不生病而忍受着,强笑着哄她,“阿鹤,你昨天一整天就没吃东西,怎么能今天又不吃呢?妈妈知道你不喜欢吃粥,你以前一年也没吃过几次粥。等你好了,妈妈给你做啤酒鸭,放大把大把的辣椒,好不好?” “我这辈子,还能好吗?” 苏碧曦满肚子的火气到处乱冒,“我已经不是那个小时候生病,你拿着糖就能哄好的小孩子了。我这辈子都不能好了,永远也好不了了!” 宋宜从来没被苏碧曦这样顶撞过,却觉得眼前的女儿心中比她还要痛,“阿鹤,听妈妈的话,我们今天就灌肠吧?你看看你的脸,你的手,都肿起来了……..” “我一个瘫在床上的瘫子,哪里看得见自己的脸,看得见自己的手?我又不用出去见人,肿起来就肿起来。我一个废人,根本看不见,有什么好在意的!” 苏碧曦话越说越难听,哪里能戳人往哪里说,“我已经说过四五天,说过无数次,我绝不会灌肠。我现在不想跟你说话,你出去。” “阿鹤!” 走进来的苏其慕大声呵斥,“你是怎么跟你妈妈说话的?你妈妈哪句话说错了吗?你出事,你受伤,你现在便秘,你妈妈难道不难受吗?现在医生说你要灌肠,你为什么一定要死犟着,硬是这么拖下去?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宋宜听着苏其慕的话,眼泪滚滚落下,止也止不住。 他们这些天已经把好话坏话都给苏碧曦说尽了,苏碧曦说什么也不同意灌肠。 已经五天了,苏碧曦身上已经开始浮肿,肚子胀得越来越大。 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得了? “爸爸,你没有体会过在别人面前失禁,一两个小时就要脱下来内衣裤,赤身裸-体在别人面前”苏碧曦从来没有这么跟父母发泄过,今天不知为什么,突然就想说这些话,“一个两岁的孩子可以让别人帮着洗澡,一个二十岁,四十岁的人,能忍受得了吗?爸爸,你能想象,你不能做主自己的身体,连大小便也要别人眼前,究竟是什么感觉?” “那是羞耻,那是耻辱,那是恶心,那是龌龊!你知道吗?” 宋宜红着眼睛,哀求苏碧曦,“阿鹤,灌肠只是一种医疗手段,既然你能够接受失禁……..” “我从来也没有接受过!”苏碧曦冷笑,“妈妈,你扪心自问,你能接受你在陌生人面前无时无刻裸露下-体,让他们给你擦拭阴-道,查看屁-眼吗?” “这么粗俗的话……..”宋宜忍不住打断了苏碧曦。 “这么粗俗的事,我时时刻刻都在经历!你连这样的话都听不了,要你接受这样的事情,你想都不敢想!”苏碧曦声嘶力竭地嘶吼,哈哈大笑着,“灌肠是个屁的医疗手段!它是用来性-虐的,你看看那些a-v里面都放的什么?你们自己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凭什么要我来忍?就凭我是个瘫子,连自己的事也不能做主吗?” 苏其慕强忍下胸口的怒气,脸色铁青地道,“那是为你好。你现在这样,是不想活了吗?” “要我去灌肠,我宁可去死!” “啪!” 苏碧曦歪着头,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苏其慕从小到大,从来没有对她动过手。 宋宜几乎是吓住了,也愣愣地看着自己的丈夫,苏其慕自己也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片刻后才道,“爸妈把你养这么大,不是让你糟蹋的。不管你同不同意,待会就给你灌肠。” 说罢,苏其慕便抬步走了出去。 “我恨你,爸爸。” 苏碧曦眼角缓缓落下泪,一字一句道,“你今天可以强迫我灌肠。但是总有一天,你会为了今天而悔不当初。” 苏其慕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疾步离开了房间。 苏碧曦疯了一般大笑着,笑得眼角都流下了泪,嘴里不停地念着,“生命如横越的大海,我们相聚在一这条小船上。死时,我们便到了岸,各去各的世界。” 但求一死。 但求速死。 0621 宋宜看着小女儿这个样子, 简直心如刀割, 拿着手帕给苏碧曦擦眼泪, “阿鹤,你爸爸是为了你好,你不要怪他。你这样…….已经拖不了了………爸爸妈妈也是没办法……..” “你能忍受灌肠吗?”苏碧曦冷冷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宋宜在苏碧曦出事的这一年里面, 几乎是尝尽了这辈子从来没受过的苦楚, 被眼珠子一样的女儿这样看着,内心的酸痛几乎要溢满了出来,“那是对你好……..” 苏碧曦根本不为所动,“妈妈,你回答我的问题。我是一个成年人, 顾左右而言他, 对我没用。” 抬手正要敲门的苏彬檀闻言敲响了一下门, 打断了宋宜尚未出口的话,“阿鹤,这个问题没有轮到自己身上, 谁都不会有答案。你这么逼妈,除了让妈更难过,你自己也更伤心以外,还有什么用?” 苏碧曦的视线冷淡得有些可怕,夷然不动地重复她的问题, “大哥, 你来回答, 假如是你, 你能接受灌肠吗?” 苏彬檀:“我已经说过,这个问题没有意义……..” 苏碧曦神情冰冷,语气肃然,如兵戈乍起,“你只需要回答我的问题。苏先生曾经参过军,难道脱下军装,连如何直接回答一个人的问题都不懂了吧吗?还是你觉得,我不过是一个无理取闹,乱发脾气的小孩子,根本不值得你跟我说话?” 跟着苏彬檀一起进来的余蓝看不下去苏碧曦这么对自己的丈夫,“阿鹤,妈妈跟你哥哥都是为了你好。你说话这么不留余地,多伤他们的心……..” “我已经不是一句’为你好’就可以打发的蠢货,我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人格,自己的自由”苏碧曦厉声驳斥,“嫂子,’为你好’这三个字,只不过是用来骗骗无知小孩子跟没有脑子的蠢货,你也想用来骗我吗?” 余蓝不忿被几乎可以当她女儿的苏碧曦这么教训,“这是你跟我说话的口气?我年长你那么多,是你的长嫂,你的教养了,对我的尊重呢?” “不要再用年长跟长辈的架子来惺惺作态,玩弄这股可笑而荒唐的权力。我再次重申一遍,我已经是一个合理合法的成年人,拥有跟任何人平等对话的权利,尤其是我的亲人。如果你不尊重我,那也休想从我这里得到半分尊重。” 苏碧曦面对发怒的余蓝,没有半分退缩,“妈妈,哥哥,我没兴趣跟你们讨论人权问题,只希望你们能够尊重我的意愿。这是我自己的事,我有权利做任何处置,无论有任何结果。” 宋宜看着眼前义正言辞的苏碧曦,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喃喃自语一般道,“当初就不该让你读这么多书,不该让你去国外旅行那么多次…….你真是读书读傻了,说出这种话…….” 余蓝见婆婆也在自己一边,心中更有底气,“长辈就有长辈的样子,小辈就有小辈的样子。阿鹤,你这么说话,哪里还有半点大家闺秀的形式做派?” “我一个瘫在床上一辈子的瘫子,跟大家闺秀没有半点干系”苏碧曦面色平淡地开口,视线冰凉地看着余蓝,“大嫂这么为我好,想必大嫂肯定是能接受灌肠的吧?” “是你生了病,怎么好端端地说到了我身上?” 余蓝张口反驳道。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之,慎施于人。” 苏碧曦笑了笑,眼底一片冰冷,“这么一个浅显的道理,三岁小孩子开蒙就知道了。大嫂一个坐四望五的人了,难道都不懂吗?” 宋宜哪里不明白,苏碧曦这番话又岂止是对着余蓝一个人说的,她强迫自己硬起心肠,“阿鹤,你爸爸刚刚说了,你今天一定要灌肠,听见没有!” “我不同意!” 苏碧曦没有半分妥协的意思,“我愿意这些天一直输液,用慢性疗法治疗便秘。我不接受灌肠,这是我作为一个人的权利,你们听见了没有!” “输液要是有用,我们用得着逼你灌肠吗?”苏彬檀打断苏碧曦的话,脸上是根本不容拒绝的强硬,“我们做的事情,究竟是不是为了你好,你长这么大,难道不会想吗?我们是不能接受灌肠,因为我们不需要面对这个。但是你需要,你必须马上灌肠。这就是事实,我回答你了,够了吗?” 苏碧曦因为激动,整张浮肿的脸都红了起来,“我说过了我不愿意!你没听见吗?我宁可就烂在这里,也不愿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原则跟底线。 她作为一个人,不是古代封建时候的丫鬟奴婢,不是原始社会的奴隶,不是牛马畜生,凭什么不能保留自己的尊严,不能做自己的主? 他们连提起肛-门,阴-道都觉得粗俗,都觉得恶心,为什么她每天都要忍受别人碰触自己的最私密的地方? 为什么她连洗澡都要别人把她脱光了,碰触她每一寸皮肤? 她宁可一辈子都不洗澡! 但是她不能。 她妥协了。 她忍受自己手脚不能动,忍受喝口水都要别人喂,忍受吃饭要顾着别人的心意吃,忍受喝汤不能有任何油不能有任何辣不能有任何刺激,忍受看电视换台都要叫人。 可谁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有一次想喝水,齐姨刚好要上洗手间,她总不能堵住齐姨,不让她去。 等齐姨上完了洗手间,宋宜又来找齐姨说话,把齐姨叫了出去。 她忽然就不想喝水了。 她偶尔吃饭的时候,看见桌子上清香的银耳莲子汤,想说喝一碗,却被家人投以不懂事的目光。 她机体免疫系统底下,不能有效分解糖分,为了避免得糖尿病,几乎不能吃糖。 齐姨给她洗澡的时候,不可避免地要谈起,“你的身材真好,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又瘦,不像我女儿…….” 她这辈子都不想在别人帮你洗澡的时候,不穿任何衣服跟任何人谈论自己的胸,自己的腰,自己的屁股! 她看电视的时候,经常很久都找不到一个自己愿意看的东西,换台能换十几分钟。 她妈妈替她换的时候,被她叫得烦了,就会说:“你怎么那么多事儿。” 她的头发又黑又长,留了好多年,是她一直悉心保养的。 可是等她出事以后,整个身体都夸了,头发也变得枯黄干燥,成把成把地掉。 所有人都劝她把头发剪了。 她不愿意。 她说:“护工的钱是我出的。如果她不愿意给我洗头发,我就找一个愿意的。” 她瘫痪以后,仍然从网上购置了四季衣服,多以裙子为主,还有很多做工精致,穿着繁复的汉服。 她从小都爱穿汉服。 齐姨节约惯了,劝她,“这些衣服好看是好看,可是不实用。你现在这样,不好穿裙子,腿容易受凉,更别说并不舒适的古装了。” 她笑了笑,“我喜欢。” 她那么多花了数不清心思定做的汉服,舞蹈服,宋宜一次答应了同事借走一些,苏碧曦听都没听就拒绝了,“我不借。” 宋宜已经答应了别人,原想只跟女儿说一声就好了,不想苏碧曦态度这么糟糕,脸就拉下来了,“你现在又穿不了,借给人家几天怎么呢?妈妈已经答应别人了,都是朋友。你这么不懂事,让妈妈怎么做人?” “舞蹈服还是汉服,都是用丝绸面料做的,我自己设计的图样绣花,盯着做出来的,轻易就会弄坏。弄坏了以后,他们会赔吗?到时候你是不是说,我再也穿不了了,所以根本没必要赔,不过是一件衣服?”苏碧曦讥讽。 “就是几件衣服而已,值得你生这么大气吗?”宋宜真是被齐到了,“你出事以后,脾气真是越来越坏了。” 之前宋宜是这么说,到了现在,宋宜仍然气急败坏地开口训斥,“你就想着你自己?你怎么不为我们想一想?我们是担心你,才想替你灌肠。要是能够拖,我们会逼你吗?” 苏碧曦:“我说过了我不愿意……” “容不得你不愿意,马上就开始。”苏彬檀耗尽了所有的耐心,看着苏碧曦浑身浮肿的样子,根本就是在扎他的心。 他说完这句话,齐姨就输液架,一整套灌肠筒,肛管,血管钳,润滑剂,棉签走了进来。 他们早就商量好了,根本没想过苏碧曦自己的意愿。 他们是为了她好。 他们让苏碧曦已经熟悉的齐姨来给她灌肠,已经是对她的退步。 让一个陌生人来给苏碧曦灌肠,的确是太过残忍。 所以她要听话,要懂事。 苏彬檀不看苏碧曦惊恐的神色,双拳紧握,“阿鹤,我们在门外等着。你要听话。” 宋宜跟余蓝跟在苏彬檀后面,像是后面有恶鬼在追赶一般,飞快地离开了房间。 齐姨根本不敢跟苏碧曦的视线有任何交汇,把苏碧曦放到了伸缩床上,臀下垫了便盆,臀部对着中空的地方,把管子轻轻插入了苏碧曦排泄处。 苏碧曦明明已经对身体没有任何知觉,却在齐姨把肛管插进去的那一刻,用足以掀开屋顶的音量放声尖叫着,“滚出去!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滚出去……..我还是个人,我还是个人……..” 房门只是虚掩着,苏其慕,宋宜,苏彬檀都站在外面,脸色惨白,却根本不敢进去。 他们在顾及着苏碧曦最后的尊严。 一旁根本站不住的贺铸然坐在了地上,只觉得自己从脖子到后背都没有了知觉,浑身上下的力气去得干干净净,虚弱地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低语着重复苏碧曦的话,“我还是个人……..” 我们热爱这个世界时,才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 曦曦,还真正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 今天终于买到了期盼已久的一件圆领袍汉服,结果同学在下面评论来了一句,你快要嫁不出去了。 真的是气到了爆炸。 我喜欢汉服,我每天穿汉服,我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难道我这辈子就是失败的?真是恶心 感谢读者“秋风误”,灌溉营养液*20 读者“海贼王”,灌溉营养液*60 感谢投喂这么多营养液啊(^o^)/~ 0622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又到了一年上元灯节, 元夕之日。 多少个轮回, 这一天都是苏碧曦的生日。 她一大早就被贺铸然挖了起来, 跟齐姨一起,给她挑衣服化妆梳头发。 苏碧曦还未完全醒过来,眼睛半阖着, “这么早起来,做什么啊?” 贺铸然正在喂她吃米粉, 一边拿着纸巾给她擦嘴, “吃了早餐,我带你去看演出。” “演出, 什么演出?”苏碧曦不解。 自从出事以后, 她已经一年多没有进过剧院了。 贺铸然把喂完的米粉放下,喂苏碧曦喝了一口热茶,郑重地说:“《孔子》。” 《孔子》首演以后, 在全国巡演过一回, 又回到了京城。 苏碧曦心中怅然若失, 又有些理所应当地想到。 这个歌舞剧集齐了华国现如今最优秀的舞者, 编舞,编曲, 服装设计等等一大批行业最顶尖的人。 她虽然因为资历不过,不能做首席的位子, 却也是次席的得力竞争者。 她曾经为了准备这个, 还翻阅了诸多孔子的资料, 务必让自己多一些了解。 自她瘫痪以后, 时移世易,物换星移,她已经离她的过去,遥远得不可计数。 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像一个梦一般。 大梦醒来,她不过是一个躺在床上的废人。 贺铸然从洗手间拿了温热的毛巾出来,就看见苏碧曦望着窗外,怔愣出神。 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暖阳照在她白皙的脸上,折射出金色的光芒。 她就坐在离自己几步的地方,却好像漂浮到了星辰之上,如沧海之一粟,如星辰之砂砾。 缥缈无踪,无处可寻。 仿佛下一刻就要飘然远去。 贺铸然心头剧震,疾步走过去,扳过她的脸,急切地呼唤着,“曦曦,曦曦…….” “怎么呢,阿铸?”清丽孱弱的声音幽幽响起,苏碧曦展颜一笑,“你这副样子,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一样。” 贺铸然忽地紧紧把苏碧曦抱进怀里,似是在安慰自己,“没事了,没事了。” 苏碧曦也不说话,任由他抱着。 过了好一会儿,贺铸然才松开她,“今天要穿礼服,你想穿什么样的?” “那阿铸也要穿西装哦?”苏碧曦弯了眼睛,笑嘻嘻地问。 贺铸然嗯了一声,推着苏碧曦进了衣帽间。 苏碧曦指使着贺铸然推着她衣帽间走了足足十几分钟,才问他,“阿铸,你有什么颜色的西装?” 贺铸然没想到苏碧曦看了这么久,反倒是问他这个问题,“你选好衣服了,怎么问我?” 苏碧曦一脸的理所应当,“我要是选好了,跟你的西装不搭配,那怎么办?我当然要提前问你啊。” 贺铸然:“…….”你这句话要是在二十分钟之前说,会比较有说服力。 “我有黑色跟白色的西装。” 这是常备的两种颜色,还是苏碧曦替他挑的。 苏碧曦丝毫不觉得自己把责任推到贺铸然身上有什么负担,思考了一会儿,“我上个月替你买了一条紫色的领带,那我就穿那套紫色蕾丝拖地长裙吧。” 终于把衣服选好了。 贺铸然在心里悄悄松了一口气,连忙把衣服拿给齐姨,让齐姨给苏碧曦换上。 等苏碧曦把礼服换上以后,贺铸然已经准备好了化妆工具等着她了。 苏碧曦看着工具齐备的化妆包,大吃一惊,“你是从哪里弄来的这些?” 她的化妆品早就过期了。 贺铸然一个从来没有接触过化妆品的大男生,怎么会连cc霜,bb霜,眼影液,散粉都准备了。 他明白这是用来做什么的吗? 贺铸然咳嗽了一声,在齐姨友善的目光下,不自然地说:“我跟齐姨打听了一下,又查了些资料。今天要去看演出,肯定不能不化妆的,对吧?” 苏碧曦现在脸上不仅长了斑点,还因为长期不锻炼的缘故,泛着不健康的苍白,嘴唇上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 再加上她坐在轮椅上,一定会引起旁人的注意。 她肯定不愿意这样出现在陌生人眼前。 苏碧曦点头,眼神犹疑地在贺铸然身上转了转。 要她相信贺铸然去准备化妆包,还算是正常。 毕竟网上大把的工具包,还有诸多人提供的建议帖子。 可是当贺铸然根本不要齐姨帮忙,亲手给她擦精华水,护肤霜,乳液,粉底,不仅顺序没错,连角度都顺着脸上毫毛的方向,苏碧曦诧异极了,“你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些的?” 还了解得这么清楚。 如果不是她本人体验,是绝不会相信贺铸然竟然连化妆都会了。 齐姨在一边抿着嘴笑,“阿鹤,铸然不仅会化妆,待会还要给你梳头发了。” 苏碧曦今天一天吃的惊简直比过去一年还要多,待她被贺铸然梳了一个发髻,还特意在前面留了两撮发丝,俨然是一个还不错的发型,她几乎嘴巴都合不上了。 “贺铸然同学,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学的?连化妆梳头都会了,这是不给妹子活路了啊!”苏碧曦瞪着贺铸然,一脸的义愤填膺。 贺铸然正在给她涂腮红。 曦曦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生动的表情,假装生着气,其实眼睛里都是笑意,闪动着星辰般耀眼的光芒,因为画了眼线的缘故,眼眸更加地深邃,翘起的睫毛盈盈飞舞,引动着他去亲吻。 他也就去亲了。 苏碧曦被他亲了一口眼睛,长大了眼睛瞪了他一眼,视线扫过旁边的齐姨,齐姨装作没看见,善解人意地退了出去,“我去准备出门用的东西。” 苏碧曦更生气了。 贺铸然好脾气地哄她,“好了好了,是我错了,我给你画唇线,涂唇彩了,不要一直抿着唇,乖,忍一会儿。” 苏碧曦:“……..” 一点也感觉不到认错的诚意。 等到贺铸然宣布自己的作品完成,自己也换了白色的西装,紫色的领带,推着苏碧曦到了全身镜前面。 镜子里面,倒影的是一对璧人。 穿着雪白西装的男子,清隽英俊,文质彬彬的气质,目光一直注视着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子,脸上的温柔,仿佛化成了一滩水。 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子,穿着淡紫色的礼服,头上轻轻绾了一个发髻,插着镂空雕花累丝珠钗,耳上坠着白玉镂花,镶嵌紫色水晶耳坠,袅袅婷婷,犹如绚烂绽放的紫薇花。 贺铸然弯腰,凝视着自己的姑娘,“好了,我的公主,请允许你的骑士抱你下楼。” 苏碧曦绽开一个如同春风拂面一般温柔的笑,“youmay。” 舞台上,春秋时期的鼓乐响起,头戴高冠,穿着长袍广袖的长者坐在地上,不停地长吁短叹着什么。 长者的一旁,十几个梳着飞仙髻,着轻纱广袖长裙的女郎,正在翩翩起舞,时而聚在一起嬉戏,时而各自舞动,时而排成长长的一列,做些搞怪的动作。 女郎们簇拥着长者离开了舞台,一个身着白色霓裳的女郎从竹简幕布下走了出来。 浴乎沂,风乎舞雩。 她在暮春之风下,欢快地吟唱舞蹈,不停地旋转,旋转。 长长的水袖环绕在女郎的身边,不停地飞舞跳跃。 此刻,礼崩乐坏,不似人君,丧家之犬,都忽然消失在了脑海。 人生得意,须且尽欢。 今朝有酒,今朝且醉。 暂将畅饮三百杯,且放白鹿青崖间。 乐声渐低,已经进入了下一幕的前奏,贺铸然忽然把小包厢的幔帐放了下来,弯下腰,伸出一只手,附身轻问,“mayih□□eyournextdance, my lady?(女士,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苏碧曦抬起眸子,微微笑了,“my pleasure.(荣幸之至。)” 贺铸然附身抱起苏碧曦,一只手伸到了她的腋下,一只手环抱着她的腰,让她的脚踩在自己的脚上,完全支撑起她的整个身体。 苏碧曦笑他,“看来,平日里的健身还是有用的。” 她身上没有任何知觉,贺铸然仅仅用两只手就抱起了她,还丝毫不费力气的样子。 贺铸然嘘了一声,“音乐开始了。” 他随着音乐的节拍,踩着华尔兹的舞步,缓缓地抱着他的姑娘,翩翩起舞。 又到了桃李纷飞,英红柳绿的辰光 春江水暖,庭树飞花,点点不是梅痕 我们已经走过了这么多的磨难 每每催人心肝 时时痛彻心扉 人生多是苦痛 悲欢离合无情 可是我的姑娘 你还有我 明年的春日 我们还能远山踏青 山桃飞霞,青柳沐风,杏花满山 酿酒花间趣,春旬墨茶香 只要你还在 苏碧曦忽地眼睛犯酸,眼泪一下便流了下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般,扑簌扑簌地往下落。 贺铸然低头吻去她脸上的泪痕,哄她,“不要哭,我亲爱的…….留下来……..” 苏碧曦心头更痛,不能自已地在他怀里无声抽泣,像是要把一辈子的苦痛都哭出来,“我……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阳光……….” 可如今,阳光却把我的荒凉,照耀成一片绝境。 贺铸然被泪水打湿的脸紧紧挨着苏碧曦,满脸祈求地看着她,“就算是为了我……..” 一滴泪水从苏碧曦眼中溢出,掉到了贺铸然的嘴里,他尝到了此生最痛的苦涩,他的姑娘道,“正是因为有了你……..” 贺铸然哪里不明白苏碧曦在想什么,马上便反驳道,“已经过去了两年了,曦曦,我们还可以再过去二十年,五十年。” 苏碧曦摇头,“过不去了,阿铸……..” 贺铸然如何能够放弃,眼睛紧紧盯着苏碧曦,“你还没有试过,怎么可以放弃?曦曦,你答应过我,不放弃我。” 人活一世,对他最重要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他能选择的。 苏碧曦几乎不能压抑喉间的酸痛,偏开头,“我没有答应过。” 贺铸然的声音似琴弦轻响,泠泠地荡在苏碧曦心头,“就算从此,我终身不娶?” “你的一辈子还有好几十年,你现在说了,不算的。”苏碧曦眼睫发颤,低声道。 她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贺铸然这句话。 一辈子太长,有太多的变数,根本不为人所预料。 就像是她变成了一个瘫子,又有谁能想到。 太多的不测祸福等在前方。 贺铸然不过二十五岁。 他的人生刚刚开始。 苏碧曦眨了眨眼睛,把眼中的水意消去,“我已经替你申请了东京大学的神经外科博士,全额奖学金,offer就在你的邮箱里面。” 这是她能够给他的,最后的一点东西。 贺铸然脸色灰败下来,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光彩,眉眼之间灰寂一片,“你决定了吗?” 只有她真得下定了决心,才会帮他做出这个决定。 苏碧曦坦然笑了笑,“我决定了。” 元宵是苏碧曦的生日。 苏家跟宋家早就准备今天晚上给苏碧曦庆祝。 苏家从苏碧曦的爷爷苏昌,奶奶,苏其慕夫妻,苏彬檀夫妻,两个儿子,到苏碧曦的大伯一家,小叔叔一家,再到宋家的外公外婆,还有几个能到的舅舅,都到了苏家在郊外的别墅。 三层高的大蛋糕,上面用奶油雕刻着苏碧曦最喜欢的牡丹。 自助的晚餐,请回来的中西餐大厨在厨房里源源不断地送上各式菜肴天品。 所有人都穿着正式的礼服,衣香鬓影,喧哗热闹。 苏昌跟宋老爷子是多年的朋友,又是亲家,凑在一起说话,苏其慕跟几个小辈陪坐在一旁。 几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在客厅里窜来窜去,孩子们母亲的叫唤声。 就在这个时候,贺铸然推着苏碧曦走了进来。 苏彬檀跟宋宜迎了上去,“好了回来了,正好开始了。” 苏彬檀把苏碧曦推到蛋糕面前,打趣自己的妹妹,“寿星今天最大,给大家说几句话吧。” 旁边的苏昌也慈爱地笑,“阿鹤今天过生日,爷爷祝阿鹤平平安安,越来越好。” “奶奶祝阿鹤健康长寿。” “爸爸祝阿鹤长命百岁,快快乐乐。” “妈妈祝阿鹤无病无灾,高高兴兴。” “哥哥祝阿鹤健康平安,每天开心。” “外公祝阿鹤灾祸全消,福寿双全。” ……… 苏碧曦听完大家的话,面上忽地绽出一个笑。 如云开之后的朗月,月华清辉,明亮幽静。 “谢谢,谢谢爷爷,谢谢奶奶,谢谢外公,谢谢外婆,谢谢爸爸,谢谢妈妈,谢谢哥哥…….. 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想许一个生日愿望。” 她感谢过每一个人,而后表情平淡,轻轻开口,“我……..我想移民去瑞士,申请安乐死。” ※※※※※※※※※※※※※※※※※※※※ 我写着写着就泪流满面了,也不知道为什么 0623 离苏碧曦生日过去已经三天了。 她仍然记得, 她说了那番话之后, 所有人都像是被一道晴天霹雳劈了下来, 石破天惊般的反应。 她的父母亲人挚爱于她,绝不是她用三言两语就能说服的。 她求的是死,不是说要出去散步, 或者不吃菠菜。 苏碧曦计划这件事已经有很久了。 她的私人律师已经替她递交了移民申请。 按照她的条件,要移民去瑞士, 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 当今的世界, 只有极少数的几个国家,承认安乐死合法, 瑞士就是其中之一。 指望华国这样保守传统至极的国家承认安乐死, 不如指望外星人入侵地球,彻底改变世界。 但是她的大哥,父母, 外祖, 爷爷, 都能够轻而易举地让她办不了移民, 更何况申请安乐死。 她一说出这句话,宋宜就尖叫了一声, “阿鹤,你疯了!” 只有一个不属于苏家跟宋家的年轻男声响起, 只听站在苏碧曦对面, 穿着白色礼服的贺铸然道, “我支持曦曦。” 已经绝食三天的苏碧曦勾了勾嘴角, 她可不是疯了。 房间门被敲了敲,正在输液的苏碧曦转头,不意外地看见了自己的祖父苏昌。 这是那天之后,祖父第一次进她的房间。 她其他所有的亲人这几天都向她叱骂,训斥,或者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他们都认为她这是异想天开,是在家里躺得太久了,错了主意。 宋宜甚至还想陪她出国走走。 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坐下来,跟她冷静地说话。 直到她拒绝进食,只靠输液维持生命的第三天,她等来了第一个有权力影响她的祖父。 苏昌已经是耄耋之年,满头都是银发,但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脸色红润,腰背挺直,眉目间的气度逼人,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在苏家,苏碧曦的其他几个堂兄弟,甚至比她大上十几岁的堂兄,都不敢在苏昌面前放肆。 这样的家族大家长,是华国一直以来的绝对权威。 但是苏昌,从苏碧曦生下来以后,就把自己唯一的孙女捧在手心,犹如掌上明珠。 宋宜当年怀上苏碧曦时候,已经是大龄产妇,加上身体不好,就搬回了苏家老宅,也方便照顾。 苏碧曦刚生下来不足五斤,宋宜因为剖腹产,刚开始都不能下床,自然不能照顾苏碧曦。 苏碧曦落草,第一个抱到苏碧曦的,不是母亲宋宜,也不是在外面抽了一屋子烟的苏其慕,而是苏昌。 给苏碧曦喂奶换尿布最多的,不是奶奶蒋英,不是忙碌出差的苏其慕,年轻的苏彬檀,是常驻京城的苏昌。 教苏碧曦读唐诗宋词,教她写字,给她开蒙的人,是苏昌。 正因为如此,苏碧曦出事的时候,苏昌才会难过到根本不敢来见苏碧曦,才会把名下的财产能给的,都给了苏碧曦。 自苏碧曦说出那番话之后,苏昌是苏家人之中,唯一没有说话的。 他了解自己的孙女,苏碧曦绝不是一个一时冲动的人。 事关生死,她必定已经把该想的,该考虑的,都已经想清楚。 就冲着她当着她生日宴会上,所有人的面,没有一点遮掩地提出这件事,就说明她对于此事的决心。 苏昌事后还查到,孙女通过律师,已经递交了移民跟安乐死申请。 瑞士自从承认安乐死以后,已经有不下百例的植物人跟瘫痪病人安乐死移民。 苏碧曦这样的案例,就有不少。 苏碧曦的申请,已经获得了瑞士政府的批准。 也就是说,只要苏碧曦愿意,她可以通过外交干预的施压,直接前往瑞士。 她手里有足够的资本,让瑞士政府点头。 自苏碧曦生日以后,这三天她都不发一语。 无论家人如何说她,骂她,她都当没听见一般。 她就是从此不再吃任何东西,只喝清水,每天都靠输液来维持。 短短三天,她就眼见地憔悴了下来。 她很清楚,她唯一能够赢家人的筹码。 苏昌在拔步床前面的塌上坐了下来,细细打量了苏碧曦很久,才缓缓开口,“阿鹤,你还记得爷爷当初教你写字,《孝经》第一句话,是什么吗?” 苏碧曦当然记得,当时她写字定不下心,苏昌就坐在她旁边看文件,盯着她练字,《孝经》足足写了一百遍,现在倒着背都能背出来,“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复坐,吾语汝。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 也。” “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苏昌说出了下一句,脸上没有一丝波澜,却能感觉到他深沉的怒意,“你长到现在,做到了哪一句?” 一句也没有做到。 苏碧曦眼光清淡,直视着自己的爷爷,“爷爷,我早就知道,你一定是第一个心平气和来跟我说这件事的人。你也明白,我并不是在说笑,或者闹脾气。” 只有蠢货才会拿自己的命闹脾气。 苏昌在这三天里面,几乎没有好好安眠过,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件事,心里何尝不懂,自己孙女已经绝不会回头。 但是要他眼睁睁看着苏碧曦去死,那就是在挖他的肉,几乎连想都不能想。 苏昌:“没有人会同意,你爸妈不会,我也不会。” 让父母亲手送自己的孩子去死,好比是杀了他们一次。 这会是他们一辈子难以磨灭的伤痕。 尤其是苏碧曦是他们千辛万苦才养大的,唯一的女儿。 苏昌深深地叹息,眉间有极深的皱痕,“阿鹤,蝼蚁尚且贪生。如果我们同意了,那我们就是杀人凶手,亲手要了你的命。” 这是安乐死的一个可怕的悖论。 一个人生下来,并不是他愿意的。 一个人死去,能不能由他自己决定。 假如他已经失去意识,他又该如何决定自己的生死。 其他人即便是亲属,就有权力,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吗? “我只是想有尊严地选择自己的死法”苏碧曦道,“没有人能真正地感同身受,爷爷。” 她的家人不是她。 他们没有体会过她的人生。 所有的感同身受,其实不过是一个笑话。 没有经历过相同苦痛的人,永远无法真正感受到受害者的痛楚。 他人的苦难,不过是旁人的一个故事,几滴眼泪。 “有的是人,比你还要凄惨,像那些连意识都没有的植物人,像那些缺胳膊断腿的残疾人,像那些被父母卖掉的儿女,像那些才四五岁就死在战争炮火下的孩子”苏昌站了起来,走向落地窗,打开窗户,让寒风吹了进来,“阿鹤,跟他们比起来,你生长在和平的环境,有长辈父母疼爱,生活富足,即便出了事,还能活下去,为什么想要…….死呢?” “爷爷,当初,舒先生为什么会自沉太平湖?” 苏碧曦顿了一刻,方道,“他只是每天早上吃一个鸡蛋,被说成是反动,然后就被毒打了一天。当天晚上,他就被妻儿接了回来。第二天,舒先生没有去派出所报道,一个人去了太平湖,不吃不喝坐了一天。而后,他抛下了妻子,抛下了儿女,抛下了整个家族,自沉于太平湖。” “可是舒先生这些,真得不算什么啊。 “吴先生被关押殴打了整整三年。他被铜丝勒得脖子直流血,从此就像死人一样脖子上有一条深深的疤痕。半夜里门被砸响,整个院子里贴满了’绞死’’砸死’’狗畜生’的标语。吴先生双腿瘫痪,还要去做工。吴先生的老妻,被迫害致死。他的养女,女儿,也死在他面前。就是这样,吴先生也没有自尽。到了吴先生被害死前,头发牙齿都被扒光了,骨灰到现在还没找到。 “相比起吴先生,舒先生是不是太过脆弱了,太不懂得为家人思量,太不能受苦了。你说是吗,爷爷?” 苏碧曦每说一句话,苏昌的背就佝偻一分。 字字见血,词词到骨。 苏昌经历过那个年代,亲眼看见自己的战友朋友,一个个惨死。 一个比一个惨,一个比一个悲。 他原以为自己已经亲眼见过最可怕最恶毒最残忍的事情,却没想到,一切远远只是一个开始。 苏昌抓着窗棂,一手拄着拐杖,眼角已经几近泪光,只觉得自己的血肉都被苏碧曦的话扎得模糊。 一个人的痛,不足为外人道。 外人根本就体会不到,也理解不了。 舒先生是一个乐观疏阔,幽默风趣,又风骨独立的文人。 他被迫放弃自己的志向,放弃自己的坚持,放弃自己一生的理想,还要日日遭受来自一群学生的毒打训斥。 他活不下去了。 更别说吴先生。 谁能说舒先生受的苦难太少,根本比不过吴先生,根本不到自尽的地步。 他们不是阿鹤。 阿鹤所受的苦,他们感受不到万一。 他们没有资格说,阿鹤能不能去死。 他们只是仗着阿鹤对他们的感情,在逼她妥协。 苏昌背着苏碧曦,擦了擦脸上的泪水,从喉咙里涌出声音来,“阿鹤,爷爷,爸爸妈妈,你哥哥…….这么多人,都不值得你活下去了吗?” 他只说出这句话,脸上便又落下泪来。 他一个白发人,对着一个不到他岁数四分之一的孙女。 太痛了。 苏昌想,他已经多久没有这么流过泪。 他本来以为,自己这把岁数,眼泪早就流干了。 却原来,人生还有这么多的坎,在前面等着他。 不到闭眼那一刻,从不停歇。 苏昌阖上眼睛,听见苏碧曦轻轻笑了一声,话音悲凉,“爷爷,舒先生跳下湖的那一刻,难道没有想过,他的亲人吗?” ※※※※※※※※※※※※※※※※※※※※ 谢谢读者“海贼王”,灌溉营养液*30 0624 所有人会平平静静, 安安稳稳地接受苏碧曦去瑞士接受安乐死吗? 绝不可能。 在苏碧曦见过苏昌的第二天, 苏碧曦便被宋宜带到了华国极为有名的一位心理学家诊所。 在把苏碧曦带到办公室里面时, 宋宜说:“你就是在家里待久了,总是胡思乱想。” 这位姓薛的心理医生,办公室不像医院一样, 用压抑的白灰二色,反倒是采用了明朗的地中海色系。 薛医生是一位五十岁上下的男士, 眼神柔和, 身上的气息干净温暖,让人感觉到一股格外的亲切气息。 他显然仔细了解过苏碧曦的信息, 给她准备的茶是武夷山的岩茶, 还点了清淡的檀香,让齐姨把苏碧曦放到了收拾好的沙发上,将轮椅推了出去, 方笑着自我介绍, “苏小姐, 我也是京华大学的客座教授, 你可以叫我薛老师。周成是我同学,是他特意拜托我来看苏小姐的。” 听完这句话, 苏碧曦心里感慨,真是一个太会说话的人了。 寻常人说话, 顺着一个人的毛顺, 便会轻易得到这个人的好感。 这位薛老师, 先是说自己也是京华大学的老师, 换句话说,也是苏碧曦的老师。 苏碧曦作为京华大学的学生,对于自己学校的老师,总得尊敬一二吧。 再者,周成是贺铸然的导师。 这位薛先生是周成推荐的。 那么,贺铸然必然是知道这件事,甚至是策划了这件事。 无论是看在自己家人,还是贺铸然的份上,苏碧曦都应该审慎对待薛先生。 她向薛先生点头,“薛老师好。” “我们就时常说说话,不要有压力”薛含中友善地笑着,“我虽然已经不年轻了,但还是有一颗小鲜肉的心啊。” 苏碧曦垂眸,并不曾为薛含中自我调侃的玩笑露出一丝笑意,“薛老师,很抱歉,我们恐怕不会过多见面。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跟外人讨论我的生死。” 她的语调冷清,没有一丝鲜活气,丝毫不像这个年纪该有的样子。 这是一个真得心存死志的人。 薛含中见过无数的人,希望借着死亡寻求关注重视的人,只是一时冲动想死的,哪怕是站在摩天大楼外打算跳楼的人,眼中都没有苏碧曦眼中的沉静。 她很冷静,从容地,打算赴死。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碧曦,你还这么年轻,只不过病了两年,一切还大有可为,为何一定要走这条路呢?” 薛含中切入正题,“医学每天都在进步,说不定就在明年,或者几年后,你就可以重新站起来,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苏碧曦:“薛老师,我不是一个对前沿科学一无所知的文盲。你我都清楚,以如今的医学水平,我如果想要康复,除非人类可以克隆大脑。” 人类的大脑是什么地方? 普通人的大脑有140亿到160亿个细胞,神经细胞有100亿个。 现在的医学水平,连精确地知道哪部分细胞控制哪些功能都不能,何谈如何修复再造这些细胞,以及更复杂的大脑构造。 苏碧曦经历过太多的轮回,清楚地知道,按照当今的科学水平,至少再过五百年,她现在的全身瘫痪才能有借助克隆技术的成功而康复。 这其中还有克隆大脑之后,是否会产生第二个人格,乃至换了一个人的隐患。 她脑子里面不说没有具体的操作经验,仅仅是她提出的一些设想,在现在来看,都是彻底的天方夜谭,根本没有人会相信她,按照她的设想来进行千百次的实验。 而医学上的每一次成功,都需要进行大量的随即大样本测试 ,尤其是针对神经系统的医学进步。 苏碧曦一个从未进行过医学学习的外人,突然开了窍,变成一个医学理论学家,所有人都会说她是疯了,更别说是在活人身上进行这样的实验。 一个神经元产生异常,都会影响人的一生。 没有人敢冒这样的风险。 此生此世,苏碧曦都不可能再康复了。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轻言生死啊” 薛含中语重心长地劝道,“长辈们听见你这么说,得有多难过。” “天主教有一条教规,自杀者不能葬入墓地。因为任何形式的杀人,都是一种不容宽恕的罪孽。你的亲人如果同意了你的死亡,那他们就是杀人犯。你要让他们背负这样的罪孽跟愧疚,继续过以后的日子吗?” “’如果她相信自己无罪,保持镇静,那么她无疑是有罪的:因为女巫们惯于恬不知耻地撒谎。如果她对向她提出的控告辩白,这证明她有罪;如果她由于对她提出的诬告极端可怕而恐惧绝望、垂头丧气,缄默不语,这已经是她有罪的直接证据。’” 苏碧曦面色不动,眼神讥诮,“天主教也曾经认为成千上万的女性有罪,无论她们做了什么,说了什么,都该被斩首,都该被淹死,都该被活活烧死。不是吗,薛老师?” 教会在历史上犯过的错罄竹难书,薛含中并不反驳,“是,教会做过无数的错事。但是碧曦,安乐死并不是一种勇敢,而是对于生命的放弃,是失败者对于生命的轻贱。我们生而为人的使命,完成使命所做的一切努力,都被安乐死所否认了。” “美国的罗斯福总统连任了四届,是一个半辈子坐在轮椅上的残疾人。贝多芬双耳失聪,却还是一个音乐家。印度的残疾舞蹈家苏达*上特朗,就是一个杰出的舞者。如果因为残疾而放弃生命,这些人不就早应该去死了吗?” 所有人活着都有这样那样的痛苦。 如果再加上身体残疾,那无疑在本就艰难的人生上添上了更加残忍的一笔。 但是这些人并没有因此放弃生命,他们仍然坚强地活着,并且创造了辉煌的人生。 如果他们因为残疾,而放弃了自己的生命,岂不是在说,他们残疾之后的努力毫无意义,就此否定了他们艰苦卓绝的坚持跟毅力? 每个人都要坚强地面对困苦。 安乐死是彻彻底底的逃避。 “我一直反对安乐死。” 薛含中站了起来,看向落地窗外,枝叶茂盛的公园,“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因为渐冻症,失去了自理能力。不过四十几岁的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但是他从小养大的儿子,因为跟儿媳妇不断因为照顾他而争吵,加上他妻子也嫌弃他…….全家人瞒着他,替他申请了安乐死。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离开了人世。” 薛含中的这个朋友,无疑是被自己的家人害死的。 但是披上了安乐死这层皮,没有人能够把他们怎么样。 他们敢这么做,必定是做了周全的准备。 按照法律顾及社会利益最大化的原则,死去的人没有了任何价值,而活着的人,还能创造更大的价值。 如果有朝一日,安乐死在华国合法化,势必有更多的人会无辜死去。 这本就是一个悖论。 苏碧曦扯了扯嘴角,把头靠倒了沙发上,无声地惨笑了一下。 除却死生无大事。 今天这场谈话,无论对于薛含中还是她,都绝不会是一场愉快的谈话。 他们两个人,没有谁对谁错的问题。 永远也没有一个正确的答案。 生,或是死,都有痛不欲生的人。 有的人为了活下来,无所不用其极。 苏碧曦眨了眨眼睛,敛去泛上来的酸楚,“薛老师,人活着,需要自己想要的自由。” 自由的行走,自由的奔跑,自由的决定自己的人生。 “一个人死了,哪里来的自由?” 薛含中猛然转身,厉声驳斥,“你的人生才过了几年,就空谈生死?人活着的机会只有一次,你现在还能呼吸,还能看见这个世界,还能感受这个世界,还能见到你的亲人,爱人,朋友,为什么你不珍惜这些,而是一定要去寻求那些失去的东西?你是不能再走路,不能再伸出你的双手,不能再游泳,不能再骑脚踏车,但是你还活着,你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你如果只活在过去,活在自怨自艾里,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懦夫,胆小鬼。” “我的确是一个懦夫,一个胆小鬼。”苏碧曦平淡地接受了这两个词。 她仍然神色平静地说:“薛老师,我们两个之间,永远都不可能争得出对错高低,也不可能说服对方。我只知道,你不是我,你理解不了我的人生,感受不到我的痛苦。” “what you have talked about , in my opinion, is completenonsense.(以我观之,你所言道,皆是妄言。)”她对着这个留学美国十几年的心理学博士,轻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你能够尽情地用你所学,在你擅长的领域有所成就。 我所终身追求的,将永远不可能实现。 你轻而易举能够做到的事,于我而言,将是难以企及的梦想。 你能够留学美国,能够周游世界,能够学会那么多种语言。 从此之后,我自小学习的英语,日语,法语,德语,都将是记忆中逐渐淡去的部分。 你们都说我轻言生死,不为亲人思量,忘恩负义,不顾孝道。 可是如果还能够活下去,谁又愿意死呢? 0625 “小小年纪就喊着不想活了, 我们短了你的吃还是你的喝了。灾荒的时候, 我跟你爷爷连皮带都煮了吃过, 能吃上树皮都是好的。你读了大学,还是华国最好的学校,就出了一个一心要死的学生, 你这是给苏家丢人,给你们学校丢人。” 苏碧曦的奶奶蒋英这几天都跟苏昌住在这里, 每天早中晚三遍地来骂苏碧曦, 一次又一次地重复她说过不知道多少次的话,“古时候你这个年纪没有结婚死了, 连祖坟都不让进, 只能做孤魂野鬼。我跟你爷爷,外公外婆,每年多少病痛, 胃溃疡到根本不能好好躺着, 我们想过死吗?” “当年大灾荒的时候, 我们每天天不亮就要下地, 吃的是猪糠掺着野菜,一年都没见过一块肉, 生病从来看不了医生,还要见天去背语录, 六月天门窗紧闭几天, 考察思想觉悟!” “什么叫生不如死?我那时候有没有想过死?我手上划了多少条, 后来就是没死成!那么难那么苦, 我都过下来了。你现在就是不能动,不能跳舞,随便忌忌口而已,就想着要去死!早知道你是这样的,当年你妈生你下来,我还抱你,喂你吃喝干吗?不如直接摔死,一了百了,省得含辛茹苦养了这么大,竟然说要自杀!” 蒋英从小看着苏碧曦长大,又是自己唯一的孙女,若说心中没有半分感情,那是决计不可能的。 苏碧曦出生的时候,时代已经不是从前,日子好过得太多。 蒋英终于享受到含饴弄孙的清福,每天过舒舒心心的日子。 自己大儿媳妇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孙女,她即便心里再瞧不上丫头片子,认为这是赔钱货,也是喜爱苏碧曦的。 相处二十年,即便是一条狗,也有了感情,何况是血脉相连的亲孙女。 蒋英回想那天晚上,苏碧曦说要去安乐死,几乎立时站着就要晕过去。 这个小没良心的白眼狼啊! 她八十多岁的老东西了,还想着多活几年,保养身子,平时打个喷嚏都担心得不得了。 小儿子又是一个不省心的。 她这辈子要操的心,到闭眼前,根本操不完。 如今,二十多岁,最小的孙女,竟然说要自杀。 “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是个人都想要活着,你去看看路边得了重病要饭的人有多少?你要是不听劝,我明儿就带着你去路边乞讨去。我豁出去一张老脸,让你看看什么才叫苦日子!” 蒋英满腔的激愤,看着苏碧曦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自己气得浑身发抖,眉毛都气歪了,这么多话说下来竟然水都没喝一口。 苏碧曦的小婶婶陪坐在一边,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只默默地给老太太倒了一杯热水。 苏彬檀站在外面听了一阵,在蒋英离开之后,才走了进来。 如果是平时,蒋英这么吵着苏碧曦,他必然是要发作的。 可是他们骂的骂,说的说,所有人都跟苏碧曦把道理都讲遍了,苏碧曦油盐不进,就像个石头一样。 苏碧曦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别说打了,动都不能动一下。 也许蒋英这么一遍又一遍地念经,能够有用呢? 好话说上三遍,也会让人厌烦。 也许苏碧曦会因为这个,而动摇了,不再寻死呢? 即便知道自己是在异想天开,苏彬檀也不得不这么做。 自从上次强迫苏碧曦灌肠之后,苏其慕,苏彬檀跟苏碧曦之间,无形间就有了一层隔膜。 有鉴于此,他们本来打算等着苏碧曦生日的时候,弥补一二,却不想苏碧曦当众说出要安乐死。 苏彬檀清楚地看到,从小如同一座大山一样屹立在自己身前的父亲,红了眼眶。 他自己也心如刀割。 他的视线都有了些许模糊,溢出的泪水遮挡住了视线。 当天晚上,他坐在阳台上,抽了一整晚的烟。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着自己,为什么要逼阿鹤去吃她一年都吃不了几次的粥,吃她最讨厌的清淡,逼她去灌肠,逼她一定要做无数她不愿意的事情。 他想起阿鹤做清创手术的那天,他站在外面,听见阿鹤的惨叫声。 他几乎以为,那不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 刮骨之痛。 阿鹤虽然全身瘫痪,但还不是一个死人。 她从小打针都要全家人哄着,许一大盒子糖果,无数的新衣服,才肯乖乖地缩在他怀里,让他捂着眼睛,抽噎着伸出手。 她自从出事以后,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看见自己回家,就冲过来扑进他怀里,问他有没有想她。 “哥哥,今天有没有想阿鹤宝贝啊?” “哥哥每时每刻都在想哥哥的阿鹤宝贝。” 他想起阿鹤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他每天去上学,都会亲阿鹤。 他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抱着阿鹤出去散步。 每当他把阿鹤举过肩膀,阿鹤都张开露出没有牙齿的嘴,笑得跟一个天使一样。 他的妹妹,是全天下最好看,最乖,最可爱的妹妹了。 爸爸妈妈都说阿鹤第一个会叫的是他们。 苏彬檀一直认为,阿鹤第一个张口叫的,就是哥哥。 阿鹤学走路的时候,是踩在他脚上,一步一步走的。 阿鹤会跑了,每天早上都被他抱起来,跟着他一起跑步。 阿鹤到了要上小学的时候,他教她骑自行车。 阿鹤只摔了一次,他就不敢再放手。 他的妹妹,在他眼前,绝不能出一点事儿。 可是后来,阿鹤就在京城,就出了车祸。 从此,一辈子只能躺在床上。 苏彬檀永远都记得,他接到妈妈的电话,说阿鹤出了严重的车祸,自己恨不得是耳聋了,从来也没听见过这话。 他原以为,他这辈子受过的最大煎熬,便是在阿鹤出手术室时,几个国内最好的外科脑科医生说,苏小姐全身瘫痪了。 却没想到,他还能更痛。 他唯一的妹妹,他从小疼着长大的阿鹤宝贝,说她不想活了。 他的心头自那天开始,就被扎下了一根尖刺。 每天都扎得更深一些。 苏彬檀走近床榻,对苏碧曦笑了笑,“阿鹤,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苏碧曦想了很久。 生日过了,元宵节过了。 情人节,不是苏彬檀会给她过的。 苏彬檀也不是会过节的人。 她疑惑地看着苏彬檀,双眸里都快长出问号了。 苏彬檀笑着揉她的脑袋,提醒着,“木星。” “木星合月!”苏碧曦尖叫。 ……. 苏家在郊外的这栋别墅,除了占地广,有自己的花园球场,还在四楼的楼顶建了一个观星台。 北方的冬季,夜里还在下雪,几乎滴水成冰。 大河冰封,千鸟飞绝。 麋鹿觅草,呵气成霜。 极目望去,万物都被雪花覆盖,银装素裹。 天地都只剩下了一个颜色。 苏彬檀给苏碧曦穿上了又长又厚的羽绒服,戴上了粉色的,带两个小绒球的毛线帽子,配套的手套,毛茸茸的围巾,给她手上脚上都放了热水袋,带着她来到了观星台。 苏彬檀把观星台的玻璃都升了起来,探了探苏碧曦额头跟手的温度,“还冷吗?待会再把玻璃放下来吧。” 苏碧曦乖乖地点头,“好。” 冬季的星空,星星虽然没有夏天的多,但是亮星却不少。 很多壮丽的星座,诸如御夫座,猎户座都十分好辨认。 兄妹两个兴致勃勃地拿着天文望远镜看,苏彬檀十分高兴,“今天天气真不错,观测条件真好。” 苏碧曦也很兴奋,“双子座很容易就看见了。哥哥,北河二完全看不出来是双星了啊。” 苏彬檀的情绪低沉了一些,“本来就是星等接近的恒星,这些年距离又越来越近,我们家的望远镜口径也不是很大。” “哥哥,你说北河二的两颗恒星要是嘭地撞在一起,那得多壮观啊。”苏碧曦脸上充满了憧憬。 苏彬檀失笑,“地球发现恒星相撞,都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 双子座离地球太远了。 近3000光年的距离,地球上捕捉到恒星融合,都过去了几千年。 他们都活不到那个时候。 “阿鹤,哥哥教训了肇事者的家人”苏彬檀斟酌了一下言辞,将望远镜调整了一下角度,“开车的那个人就是双胞胎哥哥。他们家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宠成了皇帝。家里又什么都有,两个人为非作歹。司机那天晚上,刚从ktv出来,喝了很多酒。” 然后开着车撞上了栏杆,撞到了苏碧曦跟好几个路人。 司机当场死亡。 被撞倒的路人,都不同程度地受伤。 实实在在的无妄之灾。 肇事者死了。 但是给受害者遗留下了一辈子的伤痛。 既然他们养儿不教,就不要怪他来教他们。 苏碧曦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轻轻嗯了一声,转了话题,“哥哥上次带我观星,都好久了。” “观星极其需要耐心跟时间”苏彬檀打开保温杯,喂苏碧曦喝热水,“哥哥第一次带你观星,你就直接睡了过去。” 苏碧曦吐了吐舌头,“狮子座流星雨都是下半夜了啊,我那时候只有五岁,五岁!” 五岁的小孩子哪里能熬到下半夜,早就睡着了啊。 “哥哥五岁的时候,就想做一个航天员”苏彬檀抬头,仰望着绚烂的银河,“直到十九岁。” 他十九岁的时候,高考结束,填写志愿,苏其慕跟他深谈了一次。 苏家长房只有他一个男孩子,还有尚在襁褓里的妹妹。 苏彬檀是苏家长子嫡孙。 像他们这样的家族,长子嫡孙不仅代表了权利,还意味着责任。 政治上走到了一定地位,就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苏家这些年以来,要说完全没有敌人,无疑是在自欺欺人。 苏彬檀的堂弟们还小,等到他们长大,还需要更长的时间。 若是他们扶不起来,后继无人的苏家,将会面临难以估量的可怕的后果。 可是苏彬檀喜欢天文,想做一个天文学家,宇航员方面的工作。 他在物理跟天文上,也展示出来了极高的天赋。 放在一般人家,父母可能就会让他本科去读天文物理了。 但是苏家不同。 众所周知,华国政坛,大多是工科出身,还聚集在几个学校。 同一个系,同一个班,就意味着共同的经历,共同的资源,,共同的知识背景,思考模式等等。 并不是说一定要讲究出身,但是这是最好走的一条路。 再者,苏家三房,资源分配也是由各房自己争取的。 苏其慕之所以能够成为苏家下一任族长,就是因为他足够胜任。 一旦苏彬檀不能从父亲手上接过班,苏家长房就会迅速没落下去。 别人强大,哪怕是堂兄弟强大,哪里比得上自己强大。 退一万步说,苏彬檀的堂兄弟日后出息了,一定会关照作为知识分子的苏彬檀吗? 把自己的未来指望在一个人的良心上,真得能够放心? 再者,苏彬檀还有一个小妹妹。 大家族里面,现在虽然不像过去,会拿子女联姻,但仍然是充满了交易的。 如果苏碧曦长大以后,苏家不由长房说了算,苏碧曦的婚姻,婚后的靠山,要怎么办? 0626 苏彬檀并不担心自己的妹妹长大以后会变成一个败家子, 即便是败家子, 他们也养得起。 可是成长在这种政界的家族, 面对无处不在的政敌,觊觎他们已久的对家,无处不在的利益交换。 如果苏碧曦长大以后, 需要换到一个好的学校,购置好的产业, 跟学校老师打交道, 哪怕是跟同学有了摩擦,都需要父兄来做主。 普通人固然可以过下去。 他们有普通人一辈子遇不见的麻烦, 明处暗处的保镖, 穷凶极恶的劫匪。 或许哪一天,天上飞来一架无人飞机,直接在头上爆炸。 米国总统都被刺杀而死。 身处苏家这个位子, 手上没有沾过血, 那是自欺欺人。 苏彬檀面对的事实, 就是这么现实。 他固然可以选择自己的爱好, 去做一个学者。 但是他未必有那个命去。 自古以来,皇帝立的太子如果不能继位, 几乎从来不会有善终。 苏彬檀面对的局面,虽然不至于那么险恶, 但也没有多好。 苏碧曦把头从望远镜前移开, 看着苏彬檀, 嗯了一声, “哥哥并没有做自己喜欢的事。” 世上的人,大部分都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 他们从事的职业,也许是自己最厌烦的工作。 苏彬檀自嘲地笑了一声,眉宇之间寂寥满布,“这是一个什么时代了,怎么还会有人喜欢星星。人们只喜欢钱。星星啊,值几个钱。” 一个正常家庭的父母,听见孩子要去做一个天文学家,多半也会阻扰。 一个物欲横流,唯利至上的时代,从商才是主流的大路。 兴趣爱好,听听也就罢了,当不得真。 连日子都过不下去了,饭都吃不上了,还指望其他的,岂不是在说笑? 苏彬檀见苏碧曦不看望远镜了,便自己调高了镜头,“做宇航员,大部分都是从飞行员里面选拔。飞行员需要极好的视力,体格…….还要能扛得住360度旋转不呕吐。” 苏碧曦沉默了下来。 很多人坐车都会吐,何况是把整个人颠过来转过去。 这样的游戏,苏彬檀从小都在玩。 他为了保持自己的视力,从来不玩游戏,不看电视,极其注意灯光阳光。 每逢假期,他都会过去军队训练。 他们家有一个可以把人360度旋转的机器,苏碧曦从记事开始,就看着苏彬檀把自己转来转去。 “宇航员在地球外面,看见的一切都不一样。” 苏彬檀看着视线中的木星,月球,角宿一三角形,嘴角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没有脚踏实地的感觉,没有支点,没有参照物,看不到日出日落,会有一种极其恐慌的感觉。” 待在地球上,跟在宇宙中看见地球,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真正用自己的眼睛看见地球的那一刻,据说很多宇航员都觉得害怕。 这样的一颗星球,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眼前,跟渺小的自己来说,尤其会觉得恐慌。 等到走到太空里,进行太空行走,连一个能够暂时寄居的空间都没有,直接飘在地球面前,所有的宇航员都会有一种担忧,担忧自己就此在宇宙里飘荡,再也回不去这颗水蓝色的地球。 “可是就有傻子,想自己去体会一下这种感觉”苏彬檀看向苏碧曦,眼睛里仿佛闪着星辰的光芒,“天文学家把冥王星放在九大行星那么多年,一夕之间便把冥王星除去了,变成八大行星。 人类的常识,一下就被颠覆。” “就在今天,还有无数人发邮件去nasa,去问华国航天局,天文台,问他们,华国还有几亿贫困人口,非洲还有那么多人每天饿死,为什么还要花费数十亿,数百亿的钱去进行登月,登上火星,冲出太阳系,研究几万光年外的星系?这些钱,花在拯救这些面临死亡威胁的人身上,不是更迫切吗?” 苏碧曦静静地看着眼前的苏彬檀。 即便是在深夜,星辰在黑暗中投来的微弱光芒,让苏彬檀身上仿佛也有了光辉。 “500年前,同样是在一个到处是瘟疫饥饿的时代,每一天都有人在饿死,但是管理镇子的伯爵却把粮食跟钱花在一个奇怪的磨玻璃的人身上。” “那些忍饥挨饿的人谩骂,那个愚蠢的,磨玻璃的人除了浪费粮食,还能有什么用?这是在浪费钱!” “这个磨玻璃的人,发明了显微镜。从此,人类开始能够对抗瘟疫。” 苏彬檀忽然兴奋起来,指着星辰上的恒星,“他们知道显微镜能够做什么吗?他们知道天上发光的都是恒星,这些光都是几十甚至几百年前的吗?他们知道有了人造卫星,才能预测气象气候,才能铺开网络吗?他们知道整个航天研究跟其他科技之间的关联促进,知道每年有多少技术从航空航天之中转化出来吗?” 苏碧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苏彬檀。 她记忆里的大哥,一直都有哥哥的样子,沉稳有度,遇事不惊,带着官员惯有的儒雅端肃,好像没有什么事情能够让他动容。 那个看见月偏食就会大叫,请假在家里拍摄日全食的大哥,从苏碧曦的记忆里走了出来。 “那些蠢货,一遍又一遍地把太阳系的位置,把地球的位置放在了所有的探测器上,告诉地球外的所有生物,这里有地球,这里有人类!他们怎么不想想,如果他们知道这里有人类,后果是人类能够承担得起的吗?” 苏彬檀一脚踹在了观星台的墙上,气愤地简直要拆了这里,“为什么人类的命运,我们的命运,要拴在这群自以为是的人手里?要是,要是我……..” 没有要是。 苏彬檀从了政。 再也跟这些东西没有了干系。 他是一个跟航天毫无干系的人,不能指使美国航天局做什么,也不能对欧洲航天局指手画脚。 顶多就是写一封可能永远不能得到回复的邮件,放在这些航天局的邮箱里积灰。 苏碧曦清楚地知道苏彬檀说这番话的用意,却无法不为苏彬檀的心意所触动。 这是她亲生的哥哥,陪着她长大的哥哥,在挽留他唯一的妹妹。 她要如何开口。 她无声地闭上了眼睛,任由泪水从眼角滑落。 苏彬檀倏地笑了笑,“可是阿鹤,我并不后悔做出了这样的选择。走到今天,我是苏家下一任族长,我有能力保护我的家人,我能够让你们活得快快乐乐。即便哥哥没有护好你………” 他停顿了一会儿,低低地说:“也能替你出气。” 每个人都要放弃很多东西,才能得到其他的东西。 他放弃的东西,是他从未实现过的梦想。 但是他因此守护了自己最重要的人。 功过得失,已经不能计数。 “阿鹤,每个人的梦想,一生所追求的东西,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实现。” 苏彬檀蹲在苏碧曦面前,直直地看着眼前哭泣的妹妹,“哥哥知道,你从此再也不能跳舞,不能弹琴,心里有多苦。但是你还有哥哥,还有爸妈,还有你的两个小侄子,还有贺铸然,还有无数的其他的有意义的东西。” 他的脸上有了泪,眸中流露出祈求,“阿鹤,就算你以后每时每刻都会发病,就算你不想要你嫂子,就算你以后再也不能康复,就算你以后再如何拖累我们,就算你这辈子就是一个废人,你也不会是哥哥的负担,哥哥也会答应你。” “哥哥从你出世,就说过要一辈子保护我的阿鹤。你这次出事.......是哥哥没有尽到责任。阿鹤,再给自己一个机会,再给哥哥一个机会。 “你三岁的时候,缠着要哥哥答应过你,这辈子,每一分每一秒,都要想哥哥的阿鹤宝贝。” “哥哥自从有了阿鹤,每天上课的时候,都在想,阿鹤今天有没有乖乖吃奶,有没有乖乖睡觉洗澡,有没有乱跑........” “哥哥每每想到有人要娶走我的阿鹤,就恨不得立刻揍死那个男人。” “哥哥的阿鹤,是一个这么可爱,这么乖,这么好看,这么聪明,是全天下最好的妹妹。” 苏彬檀道,“哥哥怎么能答应,让哥哥的阿鹤宝贝…….去死呢……..” 苏碧曦看着苏彬檀脸上的泪一滴滴落下,就像落在了她的心里,烫得她几近窒息,把她的血肉,一寸寸碾成灰,碾成齑粉。 她连痛都喊不出来,根本不知道能说什么,该说什么。 她把一把把的尖刀,扎进了爱她的人心中。 她的身体,她的心底,早就破碎成了千块万块。 她还要来伤他们的心。 她听见自己哽咽道,“对不起……..” 尽管她没有资格说这句话。 ※※※※※※※※※※※※※※※※※※※※ 感谢读者“随缘”,灌溉营养液*3 0627 出了元宵, 就是春日了。 东风解冻, 鸟虫始振, 鱼渉负冰。 春江水暖,百草回芽。 万物复苏,庭树飞花, 桃李缤纷。 正是一年春好处。 苏家在郊外的住处,不远就是一座森林公园。 冬季的梅花开得正盛, 春日的桃花, 樱花已然开放。 贺铸然每天都会推着苏碧曦去公园里散步。 这已经是苏碧曦断食第六天了。 苏碧曦的手上已经有了好几个针孔,血管肿了起来, 青紫一片。 她太瘦了, 手上好像只有皮跟骨头。 贺铸然明白,苏碧曦说服不了苏家任何人同意她。 他跟父母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连父母的第一反应都是, 苏碧曦太过自私, 薄情, 也太过懦弱了。 世上的坎那么多, 何以这么一件事,便要死要活的。 他们还批评贺铸然, 跟着苏碧曦瞎胡闹。 这是人家养了二十几年的孩子,贺铸然瞎掺和一脚, 这不是上赶着跟苏家结仇。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 是事关生死的大事。 苏家这一辈就苏碧曦一个女孩子, 又是父母唯一的女儿, 贺铸然这时候不闭嘴,反倒说支持苏碧曦,苏家所有人的怒火,不都朝着贺铸然来了吗? “阿铸,你初二就回来了,伯父伯母不会生气吗?”苏碧曦问道。 贺铸然一年只回去一两次,跟父母团聚的时间也有限。 他每次过年回家都要待上一两周,这次只回去了四天,父母生气是肯定的。 “他们去年才来过,过年我就不回去待太久了”贺铸然说,“我想早点回来。” 他拿着香囊捡了一些梅花花瓣,放到了苏碧曦怀里。 他们走在花丛里面,因为半封闭的原因,森林公园也没有很多人,桃花跟梅花的香气混杂在一起。 苏碧曦深呼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花的香味,跟调出来的香,就是不一样。” 贺铸然失笑,“你这些日子把我使唤着调香,都折腾了多少东西了,还不满意。” 他也是自从苏碧曦出事以后,才慢慢地更加了解她。 曦曦的爱好实在太多了。 天气晴朗的话,她每天都会去观星。 她知道星辰上的每一个星座,能够画出星图,可以轻易地说出每一个星座的详情。 她每天都会喝不同的茶。 花茶,绿茶,黑茶,白茶,野茶等等,从来不重样地出现。 苏其慕跟苏彬檀他们几乎每天都来看曦曦,每天都给她带各种她喜欢的东西。 曦曦还懂煮茶。 加上盐,米,葱,姜,蒜,绿豆,芋头,辣椒,可以煮出一种贺铸然从来没见过的油茶。 曦曦还喜欢调香。 她的房间里,每天都要用不同的香。 别的还好说,跟着苏碧曦说的做就好了,可是调香真是太难为贺铸然了。 香基就有数千种,还有各种香气的特征,香韵分类,前调,中调,后调。 调香是一门精细功夫,贺铸然稍微多弄了一些,少弄了一些,加热的温度不够了,便不一样了。 偏偏苏碧曦极为讲究。 “在我们苏小姐的调-教下,我一个大老粗,很快就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了。”贺铸然打趣道。 苏碧曦一脸的骄傲,“这是你的荣幸。” 贺铸然把脸贴近苏碧曦,在她眉心亲吻了一下,贴着她的耳朵,“能让我学得更久一些吗?” “阿铸,不要喜欢我了”苏碧曦眼睫颤抖,声音低沉,“也不要支持我了。” 她可以想象得到,苏家宋家两家人在背后是怎么指责贺铸然的。 贺铸然跟苏家宋家的家世差得太多。 很多人都理所应当地认为,贺铸然是贪图苏家宋家的好处,才来照顾苏碧曦。 现在苏碧曦不想活了,贺铸然摆脱了一个包袱,自然是高兴。 他们作为苏碧曦的亲人,会认为贺铸然寡廉鲜耻,利用一个全身瘫痪的小姑娘,唆使她去安乐死。 很多本该落在苏碧曦身上的责难,被转移到了贺铸然身上。 贺铸然蹲在苏碧曦身前,双手环抱着她,把她整个人安置在自己的领域,“我不能看着他们肆无忌惮地骂你。” 他看着苏碧曦的眼睛,“曦曦,人活一世,难得有心爱之人。” 很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遇见喜欢的人。 他们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孩子,变老。 就像是完成人生既定的任务。 这样就是人生了。 他何其有幸,能够跟苏碧曦相爱。 苏碧曦鼻尖一酸,把头偏过去,“这不是一件幸运的事。” 贺铸然遇见她,绝称不上是一件好事。 很多人一辈子,都未必能经历这么多痛苦,更遑论这样的生离死别。 而且为了减轻她的压力,贺铸然主动站了出来,支持她安乐死。 贺铸然摇头,“曦曦,我觉得很幸福。” 他站起来,继续推着苏碧曦向前走,“春天百花盛开,夏有荷塘月色,秋有菊花螃蟹,冬有梅花映雪。曦曦,你看,世上还有这么多美好的东西。” 苏碧曦:“嗯,是啊。” 贺铸然说得更起劲了,“现在是春天,再过一两个月,天气暖和了,就是去江南最好的时节。烟花三月下江南,你很早就说要跟我一起去的。你做了那么多汉服,可要替我也做一套,我们一起穿情侣装。” 贺铸然在说话的时候,视线从未离开过苏碧曦的脸,见她点了头,才继续兴高采烈地说:“夏季国内太热了,我们就去新西兰看极光。新西兰有星空保护区,又是南半球,不会那么热。到时候我们跟大哥借一台望远镜,去拍星空。你不是说你很喜欢新西兰的草原,我们就住在草原,每天自己挤牛奶。曦曦,你说好不好?” 苏碧曦答应了一声,“好。” “秋天哪里都很美,我们找一个人少的地方。我朋友才去过新疆,说秋天新疆可美了,成片成片红色黄色的树叶,几百公里荒无人烟”贺铸然的眼睛闪着光,仿佛明天就要真得去新疆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曦曦,新疆到处都是沙漠戈壁,我们吃最甜的哈密瓜葡萄,一起做葡萄干,每天都看落日,好不好?” 苏碧曦张开嘴,想再说一声好,却如何也开不了口。 她不想拒绝他。 但是她必须拒绝他。 尽管贺铸然愿意承受她这个负担,带着她走遍大江南北,背着她环游世界。 她不愿意。 彼此的牵绊越深,回忆越多,留下的人,就越痛苦。 她很想把贺铸然赶走。 但是苏碧曦清楚地知道,即便是打断贺铸然的腿,他也会回来。 世人皆怕死。 其实死是最简单的,被留下的人,才是承受最多的人。 她越早走,留下的回忆越少。 她活着,无论是她,还是她的亲人,爱人,要承受的都太多了。 她只是希望选择一条不坏的路。 她就是一个胆小鬼。 苏碧曦咬着牙,眼眶通红,“阿铸,我不想骗你,也不愿意再骗你。” 看似只要她一点头就能实现的事情,需要极其惨痛的代价。 贺铸然沉默了一瞬,情绪低落了下来,“你明明喜欢的。” 他几近无赖地说道。 苏碧曦心头剧痛,忍住即将喷薄而出的哭声,“我 0628 临近中午的时候, 贺铸然便带着苏碧曦回了家。 出乎意料的, 宋宜今天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是周末, 也不是假期,才到中午,一直兢兢业业的宋宜就回来了。 大家心中都十分诧异。 齐姨只是在这里照顾苏碧曦的, 并不多话,“阿鹤, 今天天气好, 我给你洗个澡好不好?” 苏碧曦不吃任何东西,每天只吃药打针, 待会又要输液。 趁着中午暖和, 洗澡不容易着凉。 苏碧曦的脸色有片刻的僵硬,而后点头,“好。” 这方面, 贺铸然是帮不上忙的, 只站在一旁。 宋宜却忽然开口, “阿鹤, 今天妈妈帮你洗澡,好不好?” 这自然是好。 苏碧曦看向自己的母亲, 这才发现宋宜已经换了一身家居服,看上去是早有准备。 苏碧曦的房间就有独立的浴室, 贺铸然跟齐姨避了出去, 宋宜便来给苏碧曦脱衣服。 宋宜很久没有给苏碧曦洗过澡了。 苏碧曦刚出事, 只能接受宋宜给她洗。 但是宋宜有自己的工作, 没有那么多的空余时间,便是由后来的齐姨来洗。 自苏碧曦生日过后,宋宜除了来大骂过苏碧曦一次后,再也没有单独跟苏碧曦待过。 母女两个都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横亘在她们之间的,是一道解不开的结。 宋宜心里,无时无刻不在记着,苏碧曦有几天不曾吃过饭。 父母跟孩子之间,妥协的几乎都是父母。 宋宜给苏碧曦脱掉最后一件保暖内衣,便看见了女儿身上遍布的疤痕,千沟万壑一般,狰狞地长在女儿从未有过瑕疵的皮肤上。 她一看见,心中就好像被火烧一样。 宋宜永远也不会忘记,阿鹤做清创手术的那一天。 那一天后,宋宜做过无数个噩梦,梦见阿鹤的手术现场。 她亲眼看见了阿鹤的皮被割开,阿鹤的肉被切掉,阿鹤的骨头露了出来。 她怀胎八个多月,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女儿。 她受了这么大的苦。 宋宜恨不得是她替了阿鹤。 她每次看见女儿身上的疤痕,就心如刀割。 这样的苦,女儿以后还要再受无数次。 女儿已经是瘫痪了,褥疮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阿鹤又是那么容易过敏。 宋宜借着给苏碧曦放衣服的动作,擦掉了眼角的眼泪,把苏碧曦抱到了浴缸里。 苏碧曦本来就瘦,现在更是轻得如同羽毛一般。 宋宜先给苏碧曦按揉了一下心脏,倏地笑了一下,“阿鹤,其实妈妈很高兴。” 苏碧曦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你三岁以后,就不要爸爸妈妈给你洗澡了,说自己是个大姑娘了”宋宜说,“你那个时候只有爸爸膝盖那么高,就说自己长大了,不能在别人面前脱衣服。” 苏碧曦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苏其慕简直哭笑不得,宋宜瞪大了眼睛,“那阿鹤要自己洗澡吗?” 小小的苏碧曦就眨着大眼睛,“阿鹤是大姑娘了,肯定能自己洗澡穿衣服,这有什么难的。” 的确是没什么难的。 只不过是洗了足足半个多小时,衣服扣子扣得乱七八糟,就赤着脚,头发也没洗地跑了出来。 然后就被苏其慕抓着,再洗了一遍。 一边洗,一边叫,“爸爸爸爸,我明天还要自洗澡,今天的不算。” 苏碧曦当然不记得自己三岁的事,有些不好意思,“这样啊。” 宋宜用掌心给苏碧曦按揉五脏六腑,直到苏碧曦身上开始发热,持续了好几分钟,面色柔和,“你一天一天长大,就离妈妈越来越远,妈妈一个星期有时候都见不到你一次。等你出事以后,妈妈反倒每天都能见到你。” 苏碧曦经历这样的磨难,固然是不能更糟的惨事。 但是宋宜有时候想想,因为这个,她反倒能够每天照顾苏碧曦。 宋宜继续道,“父母养大孩子,总希望孩子能够越早独立越好。但是孩子长大了,父母就孤单了。” 苏碧曦也养育过孩子,理解宋宜所说的感情。 世界上的爱,都是以聚合为目的的。 只有父母对子女的爱,是希望子女能够独立,能够离开自己。 只有子女能够立起来,才是作为父母最大的欣慰。 否则,一辈子扒着父母,这样的孩子,哪怕父母闭了眼,也是放心不下的。 “妈妈还记得第一次听见肚子里有了你,是妈妈一个人去的医院”宋宜拉着苏碧曦的手,轻轻按捏她的手指,“那时候你爸爸不在京城工作,只假期才有空回来。妈妈当时只觉得自己肠胃不舒服,却没想到自己怀了你。” 宋宜当时已经37岁了。 这个年纪再有孩子,实在不是她预料中的事。 她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苏彬檀一个孩子。 她当时打电话给苏其慕的时候,苏其慕愣了好一会儿,才说:“真希望是个女儿。” 宋宜也希望是个女儿。 宋宜年纪大了,这个时候怀孕,时常出现孕期的不适。 苏其慕又过一阵子才能回来,她脾气就越加不好。 肚子大了起来,宋宜一双脚肿得跟萝卜一样。 怀孕几个月,孕吐根本没有好过,吃什么吐什么。 高龄产妇遇见的危险,宋宜几乎都尝过了一遍。 妊娠糖尿病,妊娠高血压综合征,什么莫名其妙的病都找上了她。 到了后期,她只能卧床休养,人一点也没有胖,只有肚子大大的。 苏其慕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就吓了一跳。 就算是这样,宋宜最后也没能顺产,疼了两天之后,才剖腹产了苏碧曦。 苏碧曦生下来的时候,黄疸太重,只能放在保温箱,每天还要照紫外线。 宋宜身上有伤口,根本不能坐起来抱着她,每天都是苏其慕抱着苏碧曦去。 苏其慕守在外面,看着巴掌大,早产的女儿躺在小小的保温箱里,每天都眼角微红地回来。 那个时候的苏碧曦,真得只有苏其慕一个手掌大。 整个人都红红的,皮肤皱成了个小老头,头发却意外地黑。 苏碧曦不哭也不闹,饿了也不知道发出声音,宋宜躺在床上,看着苏其慕苏彬檀喂女儿喝奶粉,要哄上大半天,苏碧曦才勉强吸一点。 等到苏碧曦喝了奶,苏其慕推开儿子,抱着小女儿,拍她的背,“爸爸的阿鹤真乖,吃了奶奶要打嗝,打了嗝才能睡觉觉啊。” 每次起码要拍十几分钟,苏碧曦才会缓缓地打出一个嗝。 0629 宋宜也好, 苏其慕也好, 都费尽全力地照顾着女儿。 “妈妈还记得第一次给你洗澡的时候, 你浑身红得只猴子一样,只有妈妈两只手那么大,妈妈抱着你, 你爸爸给你洗澡”宋宜脸上的笑意越深,继续给苏碧曦按摩腿, “你洗澡的时候一声不吭, 眼睛都不睁开,眉毛几乎没有, 浑身软得跟一团棉花一样。你爸爸粗手粗脚的, 拿着布给你擦,你哥哥在旁边一个劲地也想给你洗。” 苏碧曦垂下了眼睛。 这是她早就猜到的谈话。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再也没有比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去死, 更加痛苦的事情。 孩子对于母亲来说, 远不只是身上掉下来的肉那么简单。 他们血脉相连。 孩子在母亲身上待了近十个月。 你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 正孕育了一个生命。 她的心跳, 她的五脏六腑,她的手, 她的脚,她的鼻子眼睛, 都是你给她的。 她第一次在你肚子里动弹, 你会感动得想落泪。 你感觉到她从你身体里分离出来。 你给她喂奶, 看着她从一个小婴儿, 学会说话,学会走路,学会跑。 宋宜捏着苏碧曦的脚,“你刚出生时候的脚,才妈妈一根手指那么大。妈妈想给你穿袜子,都担心抓痛了你。” 早产儿都不是非常健康,苏碧曦也是。 苏碧曦从出生开始,就每天吃药。 大一点以后,还要每天打针。 小小的孩子,即便吃药打针,也不会哭闹。 别的孩子一岁的时候都能够跑了,苏碧曦还不能自己稳当地走路。 宋宜每天都要拿着苏碧曦喜欢的点心,站在离她十米开外的地方逗她走路,“阿鹤,来妈妈这里。快,来妈妈这里,妈妈有糕糕哦。” 娇气的小姑娘迈着小步子,步伐不稳地,一步步走过去。 小姑娘走路的时候,还经常摔跤。 尤其是她已经能够走很远的时候,老是不看路。 宋宜教了她太多次,小姑娘还是记不住。 小姑娘摔了跤,也不大声哭,就扁着嘴,无声地看着你掉金豆豆。 宋宜狠下心,要让她学会看路,不能连台阶也不看地跑,“阿鹤,走路一定要低头,看下面。” 小姑娘没有这个习惯,嘭地就摔得七零八落,两个膝盖上都摔破了,鲜血淋淋的,趴在地上哭,“妈妈……..阿鹤好疼…….” 宋宜顿时心疼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怨自己太着急,连忙抱起小姑娘,“妈妈呼呼阿鹤,妈妈亲亲阿鹤就不疼了…….” 晚上苏其慕回来了,看见小姑娘两个膝盖都上了药,脸就拉了下来,“阿鹤才走稳当几天,你就要她像个大孩子一样!” 他回头就抱着女儿,又亲又哄,等到苏碧曦伤好之前,都不让小姑娘下地。 苏彬檀更是直接把婴儿车推了出来,每天去哪儿都让妹妹坐婴儿车。 苏碧曦不知道该说什么,喉咙里像被打湿的棉花堵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五岁开始跳舞,每天也都是磕磕碰碰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妈妈每天去接你的时候,你就凑到妈妈怀里撒娇,说身上痛,要妈妈按按。” 宋宜拿起旁边的药汁,涂在苏碧曦身上,一边揉着苏碧曦的皮肤,帮助吸收,“妈妈也是这样,一点一点地给你洗澡,给你擦药。” 她眼角蓦地掉下了一滴泪珠,“阿鹤,妈妈知道你痛。妈妈给你按按,妈妈给你呼呼…….你忍一忍,好不好?” “妈妈第一次在舞台下看见我们阿鹤跳舞,看我们阿鹤领奖,从你五岁,看到你二十岁。妈妈知道,你再也不能动了,连你喜欢吃的东西都不能碰,再也不能弹琴,再也不能跳舞…….妈妈知道,你太痛了。” 宋宜将苏碧曦翻过了身,固定在特质的浴缸里,用手摩挲着苏碧曦后背上大片大片的疤痕,一滴又一滴的泪落在女儿没有任何知觉的皮肤上,又拿布巾擦了,涂上药汁,“妈妈不是一个好妈妈。” “妈妈小时候,还偷看过你的日记……妈妈只是想知道,你究竟在想什么,担心你学坏……” “妈妈老是想让你听妈妈的话,走妈妈让你走的路。妈妈总觉得,你还小,你什么都不知道。你选择的路,你选择的人,哪里有妈妈给你选得好。” “妈妈不想让你自己找男朋友……..妈妈只是担心你遇见不好的人………” “你一直不愿意护工给你洗澡…….妈妈只是希望你能够不生病,便强迫你做不愿意的事。” 但是即便是这样,苏碧曦仍然长了那么多褥疮。 她跟女儿的关系也糟糕到了一定地步。 宋宜看着女儿屁股上手掌那么大的疤痕,哭得不能自已,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妈妈还强迫你灌肠……..” 苏碧曦被这样娇养长大。 所有的人都把她视为掌上明珠。 她怎么能够接受这么屈辱,乃至于恶心的治疗? 宋宜自己,根本不能把这两个字说出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 把自己的隐私完全敞开,没有任何保留,等于把他活着的尊严扒得干干净净。 人跟人之间,是需要边界的。 一旦突破了这个边界,便会让人不舒服,乃至于厌烦。 宋宜太过在乎苏碧曦,无数次触犯了这个边界。 只有等到她要失去苏碧曦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以前做的事情,对于苏碧曦来说,都意味着什么。 作为一个母亲,宋宜天然地认为,她对自己的女儿有很多权利。 她根本没有意识到她做得不对的时候,便这么做了。 “妈妈做了好多好多的错事…….我不该强迫你,不该强迫你灌肠,不该让你接受你不喜欢的护工,不该把你出车祸的事情,怪在你不小心,不该错怪贺铸然。他是真心对你好。” 宋宜哭得泪眼滂沱,浴室里的雾气更是遮住了她的视线,“妈妈可以改。” “阿鹤,你相信妈妈。我再也不强迫你,不再让你吃你不喜欢的东西,不再对你指手画脚,不再说贺铸然,不再逼你十二点前睡觉,不再逼你不再喝茶,不再让你整天喝粥……..” 宋宜几乎把自己的心揉碎,只听她几近破碎的声音道,“阿鹤,妈妈已经59岁了…….妈妈没有多少年了…….妈妈求求你,等妈妈走了以后,你再去…….你再去安乐死…….你就再,再忍一忍……..” 0630 尖叫声, 哭闹声, 婴儿的哭声, 蛙鸣,建筑工地的声音,电锯声, 汽车的轰鸣声,空调声……. 无数的声音嘈杂在一起, 交织成让人焦躁烦闷的背景声, 恨不得把耳朵堵住,找人吵一架, 狠狠发泄一通。 但是苏碧曦没有办法。 她的手指头都动不了。 她不停地叫着人, 没有任何人来应她。 她躺在这一片能把人折磨疯掉的噪声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人打开了门。 好几个她不认识的人, 有男有女, 穿着白大褂, 带着口罩, 冲着她走过来。 “苏小姐,我们今天要灌肠, 请配合一下。” 苏碧曦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恐地尖叫, “我没有便秘, 不需要灌肠, 我不同意!”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眼中闪过诡异的笑意, “你怎么知道你没有便秘?你父母都同意了,苏小姐,我们都是为你好。” 他说着,拿着巨大的瓶子,挂在了输液架上,将手伸到了苏碧曦的身上。 所有人的手,都伸到了苏碧曦的身上,脱她的衣服,裤子。 苏碧曦用尽了身上所有的力气,手脚都没有任何反应,她看见她自己的身体完全地裸露在这些人的面前,情绪完全失控地尖叫起来,“滚开!不要碰我!滚出去,滚啊………” “阿鹤,阿鹤…….” 苏碧曦猛地睁开眼睛,看见苏其慕着急地叫她,见她醒了,忙握着她的手,柔声哄着,“别怕,别怕,爸爸在这里,就是做了一个噩梦。” 苏碧曦还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别碰我,你们敢脱我的衣服!我要打死你们!我要杀了你们!” 苏其慕的瞳孔锁紧,眼中仿佛被冰轮碾过,把仓皇失措的小女儿抱进怀里,一遍又一遍地安抚着,“再也没有人敢随便脱你的衣服,再也不会了,爸爸也不会……阿鹤,醒过来,醒过来…….” 小女儿满眼都是抗拒的神色,就算听见父亲的声音也不能有丝毫缓解,反倒是更加凄厉地惊叫着,屋子里的人都被惊动,苏彬檀飞一般地跑了进来,大冬天急出了一头的汗,“阿鹤怎么呢?阿鹤怎么呢?” 宋宜在儿子后面进来,听见女儿的那一句“不要脱我的衣服”,眼泪刷地掉了下来。 数不清的悔恨萦绕在她心间。 女儿吃了中药西药,打了针,便秘都没有见好,身上浮肿,眼见地又起了疹子。 她跟丈夫儿子狠了心,哪怕女儿不同意,也给她灌了肠。 他们没有其他任何选择。 阿鹤再怎么指责,再怎么反对,他们都置之不理。 可是他们没有想到,这件事给阿鹤留下了这么深的阴影。 如果阿鹤能够动,只怕早就走得远远的,根本不愿意再看见他们。 阿鹤恨到,要杀了脱她衣服的人。 宋宜晃了晃,撑着沙发扶手,才勉强自己站住。 她想,如果是她,有人不经过她的允许,不,哪怕是她允许了,来脱掉她所有的外衣,内衣,让她完□□露在陌生人面前,让别人看见她的乳-房,看见她的下-体,给她灌肠……. 她一定会亲手杀了这些人。 她会亲手扒掉他们的衣服,让他们尝到同样的痛苦。 她只要想想,就觉得自己根本都活不下去了。 她亲口答应了,让别人,去对阿鹤做了这些事。 宋宜掐着自己的掌心,感觉到自己的指甲被自己压断,却丝毫不能减轻自己丝毫的痛苦,快步走了出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锁死了门,直接脱力般靠在门后,跌坐在了地上,双手捂住自己的眼睛,任由眼泪肆意地流淌,一遍又一遍地呢喃着,“对不起……妈妈对不起……..阿鹤,原谅妈妈………” ……. 苏碧曦终于被安抚下来,所有人被闹得人仰马翻,连苏昌都说晚上过来看孙女。 苏碧曦的外公外婆刚走不过一周,也说过几天又过来。 几个都过了八十岁的老人,本该是享清福的好时候,却为了一个二十出头的小辈,四处奔波。 苏其慕几个都心有愧疚,却并不敢多劝。 阿鹤现在一心求死。 如果有万一,他们跟苏碧曦相处的日子,已经不多了。 傍晚的时候,朝霞千里,远处的云朵跟火烧似的,光辉璀璨。 苏其慕推着苏碧曦去公园散步,先说了说不相干的新闻趣事,后清缓地开口,“阿鹤,爸爸曾经想过,有一天,爸爸走不动了,你推着爸爸,也这样在公园散步。” 苏其慕比自己的女儿大了近四十岁。 在古代,这几乎是可以四世同堂的年纪。 他无数次设想过,他要怎么面对女儿带回来的臭小子,怎么考验他,怎么收拾拐走女儿的男人。 然后,在全天下的见证下,他牵着女儿的手,亲手把女儿交给一个深爱她的人,见证女儿的幸福,期待自己的外孙外孙女。 他本以为自己的女儿,会是全天下最幸福的女孩子。 苏碧曦扭头看河旁边柳树,垂着的枝条已经抽出了新芽,盈着勃勃生机,低声嗯了一声。 “爸爸,你还有妈妈,还有哥哥,还有两个小侄子。”苏碧曦说。 她已经找不到任何词来说服自己的父亲。 他们两个人都清楚地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什么。 苏碧曦的顾虑,苏碧曦的痛苦,苏碧曦这么做的缘由,苏其慕都明白。 在这些面前,言语何其苍白无力。 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也必须做出最后的努力。 很多事情,再是徒劳无功,也有人前仆后继,无怨无悔。 苏其慕并不接苏碧曦的话,反倒问她,“阿鹤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阿鹤吗?” 孩子的名字来自于长辈,但是他们自己未必知道自己名字的意义,对自己的名字总是好奇的。 苏碧曦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也没有人告诉过她,道,“为什么?” 苏其慕推着轮椅的手指缩紧,青筋根根凸出。 “因为爸爸第一次发现你胎动的那一天晚上,做了一个胎梦”他竭力让自己的情绪平稳下来, “爸爸梦见一只白色的小鹤在河边嬉戏。她还飞得不好,又跑又跳的,后来摔了一跤。爸爸走过去,发现她还委屈地哭了,连忙抱起她,扶她起来。小鹤一点也不怕生,用头在我身上拱,把我浑身都弄得湿透了。后来她玩高兴了,冲着我叫了几声,便向着天边…….飞走了。” ※※※※※※※※※※※※※※※※※※※※ 连续好几章一个评论都没有,把自己写哭了的小鱼泪流满面┭┮﹏┭┮小透明的悲哀啊,近70万字还是这个成绩,抱着自己哭成了200斤的大狗子┭┮﹏┭┮ 0631 “我醒过来以后, 跟你妈妈商量, 无论是男是女,以后孩子的小名, 就叫阿鹤。”苏其慕说。 他当时只以为这是一个胎梦, 上天预示着,将要给他们一个跟白鹤一般玉雪可爱的女儿。 不曾想,这个梦境,清楚明白地昭示了阿鹤的一生。 苏碧曦轻轻笑了笑, “竟然是爸爸做了胎梦。” 大多时候,做胎梦的都是母亲。 她更没有想到, 苏其慕竟然会做这样的一个梦。 “阿鹤,爸爸知道, 是你请动了霍金博士, 让他来说服爸爸。” 苏其慕将苏碧曦带到垂柳边上,看着生意盎然的盈盈翠绿, 目光没有焦距,“说服爸爸,同意你……去安乐死。” 霍金博士是这个时代最伟大的物理学家之一,证明了广义相对论的奇性定理和黑洞面积定理, 提出了黑洞蒸发理论和无边界的霍金宇宙模型,获得ch(英国荣誉勋爵)、cbe(大英帝国司令勋章)、frs(英国皇家学会会员)等数不清的荣誉。 他访问华国,本应在学术领域活动, 却通过私下的人脉, 拜访了毫不相干的苏其慕, 给苏碧曦做说客。 苏其慕在看见霍金博士的第一眼,就明白他为什么会来拜访自己。 他有足够的分量,也有资格来做这个说客。 这位享誉国际的物理学家,年仅21岁的时候,就患上了肌肉萎缩性侧索硬化症,全身瘫痪,不能说话,仅仅有三根手指头可以动弹。 而今,霍金博士已经76岁。 他整整瘫痪了55年了。 这位在23岁就取得了剑桥大学博士学位的物理学家,在21岁时就开始收到病危通知书。 从此之后,他就在病危通知书中,渡过了自己的一辈子。 这位世界知名的天才,见到苏其慕的时候,通过他的语音合成器说的第一句话便是,“苏先生,我曾经自杀过不下三次。” 苏其慕震惊在原地,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说,虽然我行动不便,说话需要机器的帮助,但是我的思想是自由的。 但是他顽强地活了55年的日子里,竟然这么多时候,都在想着结束自己的生命。 霍金博士显然察觉到了苏其慕的愕然,语气自然地接着说:“我的第一次自杀,是尝试闭气。你知道的,这种自杀方式最容易失败。呼吸是人的本能。但是无论是服毒,割腕,跳楼,还是其他的方式,我都无法尝试。” 苏其慕呆了片刻,“博士,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甚至,还去尝试过?” 霍金博士是整个时代的天才。 身残志坚,更是被世界所尊敬。 他所取得的成就,可以名列牛顿,爱因斯坦之后。 如此的一个伟人,竟然也想着死亡。 霍金通过声音合成器的声音充满了机械的僵硬,“苏先生,鹰在死亡之前,会离开自己的领地,从悬崖之下一跃而下。为何动物都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而人却不能呢?” 苏其慕不解,“你取得了历史会铭记的成就。” “历史不会知道我所遭受的苦难”霍金道,“世界希望看见身残志坚,希望看见乐观向上,希望看见安静平和,积极生活的我。他们不想了解,也不用了解,我说话也要通过机器。上帝知道,我每次听见这个诡异的声音,就想砸烂这个破东西。” 他的面部神经几乎已经没有作用,只能维持一个表情,说出来的话却是充满了讥讽,“苏先生,你知道曾经有一个女记者问我,一个全身瘫痪,连话都不能说的病人,活着有什么意义?” 苏其慕皱眉,“这个问题太不礼貌了。” 岂止是不礼貌,简直就是冒犯。 任何一个稍微有教养,有正常思维的人,都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不能仗着言论自由,就肆无忌惮地践踏别人的尊严。 公众人物也是人,也有人的自尊跟权利。 他们没有义务,更没有责任,在普通人扇了他们左脸一巴掌以后,再把右脸伸过去。 霍金冰冷的声音道,“我的手指还能活动,我的大脑还能思考,我有终身追求的理想,有我爱和爱我的亲人和朋友。对了,我还有一颗感恩的心……但我真正想说的是,给我滚出去,你这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作为全身瘫痪的病人,所承受的又岂止是自身肉-体带来的痛苦,更有外界同情的,怜悯的,鄙夷的,蔑视的目光。 人言可畏。 人可以仅仅用语言,甚至用目光,就害死另一个人。 而做了这一切的人在知道有人因此而死之后,轻描淡写地一句“这个人心理也太脆弱了吧,这样就死了”,就把一条命放到了脑后,转瞬既忘。 又不是他们自己的命,那么在意做什么。 他们挑衅公众人物,希望公众人物能够当众失态,给他们制造话题制造新闻,并堂而皇之地认为,这是公众人物的义务,他们没有发怒的权利。 苏其慕听见霍金这么说,不仅不觉得不对,反倒有拍手称快的冲动,赞同地点头,“的确是很蠢。” 这个女记者问出了这句话,以后没有人会再请她到这样的场合。 让主办人跟嘉宾都不愉快的人,他们会让她也不愉快。 “这样的事情,这五十年来,从未停止过。” 霍金说道,“就好比这五十年来的病危通知书,从来没有中止过。” 他无法描述第一次收到病危通知书,被断定活不过两年时候的心情。 当时他只有21岁。 他活过23岁的时候,只觉得是庆幸。 可是当每年都收到病危通知书的时候,他的胆战心惊从未停止,身边的亲人朋友却不再感受到他的害怕和恐惧。 他日复一日地过着不能说话,不能自主排泄,不能走路,不能伸手,连大小便都要依靠别人的生活。 所有人都认为他已经习惯了。 他从来都没有习惯。 他曾经能够像正常人一样行走,一样转动自己的胳膊,有能够变化几千种姿势的双手,能够跑几千米,能够在游泳池里游一个小时不停,能够做出各种面包牛排…… 到了现在,他要吃什么,需要先经过他人,他人有权决定他能不能吃,吃多少。 他每一次做手术,亲人朋友从最开始的担忧,到后来对他疼痛的麻木,仿佛他为了活下来,所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他的妻子因为他不能给她一个正常的丈夫,跟朋友有了感情,后来跟他离婚。 几乎所有人都理解妻子,同情他的遭遇。 这样的日子,他过了整整55年了。 苏其慕沉默了好一晌,“博士,或许你的亲人,愿意陪着你承受这一切。” “我不愿意。” 霍金回答得毫不客气,“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去死。但是我所有的亲人朋友都不同意,学校乃至政府也不会同意。苏先生,正如同你的女儿一样,我现在,只祈求死亡。” 苏其慕眼眸中浓黑一片,语声压抑,“你仍然活了55年,取得过举世瞩目的伟大的成就,你的付出取得了回报。但是我的女儿,什么都没有做,她才22岁。” “伟大是别人对你的形容词。他们说出这个词,不过一秒钟”霍金道,“历史只存在于过去,人们只是知道历史。无论是活着的人,还是死了的人,历史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段文字。” “我21岁的时候,我父亲跟我说,威廉,活下去。等到他去世时,他说,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这五十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活动仅仅能动的三根手指,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就怕一觉醒来,彻底变成一个废人”霍金眼眸里的眼珠转动,看着窗外的绿竹,“我憎恨我这一生的样子,憎恨我的生命。” ※※※※※※※※※※※※※※※※※※※※ 对于霍金的猜想,纯属作者臆测 0632 苏其慕至今仍然能记得, 霍金说出憎恨这个词的时候, 犹如实质,深入眼底的恨意。 这位物理学天才并不需要对他动之以情, 晓之以理。 他只是给他讲述了自己的一生。 一个全身瘫痪, 但是获得了比普通人要伟大数百倍的人生。 从21岁开始,从未停止过的鄙夷,蔑视,叱骂。 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习惯。 所有人都觉得他应该淡然一笑, 毫不放在心上。 嘲笑瞎子掉坑里,丑人怎么这么难看, 聋子被球砸了,胖子被门卡住了, 瘫子尿在自己身上了。 一个正常人, 以讥讽有残缺的人为乐,甚至专门为此去电影院看此类电影, 去恶意采访一个残疾人。 这个时候,他的嘴脸丑陋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 只有何等内心狭隘,精神鄙薄的人,才能从残缺的人身上寻找到满足跟优越感。 仿佛他人的不幸, 就变成了他们的笑料。 但是从古至今,无数的人都在做这样的事情。 终他们一生,乐此不疲。 旁观者乃至亲人朋友都会说, 这样的人说你, 你就当被狗咬了一口。狗咬了你一口, 难道你还要咬回去? 可事实是,狗咬了你一口,你的伤口会流血,你一定要去打狂犬疫苗,还要去打破伤风针。 现如今,可靠的狂犬疫苗什么价格,是随随便便打得起的吗? 被这些人谩骂过后,人的心里,真得能够毫无波澜,丝毫没有芥蒂? 哪怕就是上帝,也说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但是残疾人还不了。 他们身体残缺,这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现实。 所以他们就该受着? 声名成就如同霍金,都无法躲开这样的嘲讽。 苏其慕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根本不能细想。 全身瘫痪的人,大多不能长寿。 霍金从21岁收到第一份病危通知书,到现在,活了55年。 苏其慕扪心自问,如果阿鹤如同他们所期望的,也这么在惶惶不可终日,永无止境的羞辱,从未停止的自我厌弃中,活了50年。 那个时候,他肯定已经不在了。 他无法再去问阿鹤一声,这辈子,过得开心吗? 作为父母,他们对阿鹤唯一的期望,就是一生平安,幸福快乐。 如果霍金的父亲活着,听到霍金这些话,究竟会不会后悔,一定强求霍金活下来,过这样的一生? 他们所认为的,阿鹤应该活下来。 为什么应该? 阿鹤的梦想,作为一个人的权利,自由,隐私,都被磨灭得干干净净,一丝一毫都没有留下。 她还要每时每刻,都担忧并发症,担忧下一刻就要进急诊室。 她还要为他们担心,担心他们受不了。 她为了健康,什么爱吃的都不能吃,只能吃清淡寡水,连盐都必须少放的东西。 因为她连多吃盐都不行。 阿鹤是一个在成都,可以从街头吃到街尾的人。 她每年都要出国好几次,天南海北地逛。 可是现在,她连出去散步,都需要人推轮椅,还不能走得太远。 走得太远,万一发病了,要怎么办? 她再也不能跟着苏彬檀整夜地去山顶观星,她根本爬不上最高的山顶。 苏其慕打开保温瓶的盖子,倒出来一些热水,喂给苏碧曦,“你小时候,爸爸带你来公园玩,也是这样喂你喝水。” 苏碧曦也笑,“前几天,妈妈给我洗澡,还说也是小时候,才能这样给我洗澡。” 她说话的时候,苏其慕看着她的眼睛,她脸上有笑容,眼睛里却没有任何喜悦的温度。 小的时候父母给孩子洗澡,是因为孩子小。 孩子长大了,父母还给孩子洗澡,本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 苏其慕把保温杯收拾好,摸了摸苏碧曦手里的热水袋温度,她的额头,轻声道,“阿鹤,爸爸打了你,是爸爸不对。” 阿鹤长这么大,他从来没有对阿鹤动过手。 他这辈子最大的耐心,都用在了女儿身上。 小时候是女儿身体太不好,时时生病。 女儿长大以后,他觉得女儿怎么样都是好的。 再不好,女儿也肯听劝。 那一巴掌打下去的时候,苏其慕根本不敢相信,这是自己动的手。 他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 这件事上,没有对错。 他坚持让阿鹤灌肠,本就没有妥协的余地,只是可以换一些柔和的方式。 “我明白爸爸的心意”苏碧曦看着苏其慕,神色认真,“爸爸也明白我。” 温暖的春风,带着河边的湿气,拂过苏碧曦的发梢,几根发丝随风而动。 苏其慕给小女儿理了理头发,再给她戴上轮椅上的毛线帽子,粉色的,带着绒毛球款式。 苏其慕看见这款帽子就笑了,“这肯定是你哥哥给你买的。” 苏彬檀从苏碧曦小的时候就认为,女孩子就该穿白色,粉色。 他自作主张,把苏碧曦的房间墙纸贴成了粉色,沙发是粉色的,地毯是白色的,娃娃都是穿着粉色的裙子的hellokitty。 “我们家的阿鹤,就要像小公主一样得活着。” 苏彬檀每次这么说,都会换来妹妹一个嫌弃的白眼,但是嘴角却是笑着的。 等到苏碧曦大了,就不是那么爱穿粉色或者毛绒绒的衣服,苏彬檀还是乐此不疲地一件件往家里带。 因为他日复一日的宣传,导致所有亲戚朋友给苏碧曦送的礼物,只要是衣服玩具,也都是白色粉色的居多。 苏碧曦出事以后,苏彬檀每次回家,都会给她带礼物,这个粉色的毛绒帽子,便是其中之一。 苏碧曦现在几乎不出门,也不见外人,根本不挑剔穿什么衣服。 但是如果要外出散步,她必然会穿上宋宜给她买的毛绒绒的外套,苏其慕给她买的成套保暖内衣,苏彬檀给她积了一个冬天的粉色帽子,粉色手套。 “也不知道是谁告诉哥哥,女孩子就要喜欢粉色”苏碧曦抱怨,“妈妈说,他从我还没生下来,就开始买粉色的衣服玩具了。” 苏其慕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又觉得理所应当,语声都柔和了许多,“当初知道你是个女孩子的时候,我就带着你哥哥出去给你买东西。你哥哥问我,女孩子都喜欢什么,我就跟他说,女孩子都喜欢可爱的,粉嫩的东西。” 可爱的,粉嫩的究竟是什么? 苏彬檀并没有特别的概念,但是一个粉色,被他重点提取了。 于是在当年没有网络,电脑都不普及,也没有社交媒体的年代,傻傻的苏彬檀就相信了爸爸,开始了一辈子都跟粉色扛上的征程。 苏碧曦:“…….” 这么有点骄傲,又深信不疑的神情,苏碧曦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她就说哥哥平时那么精明,怎么就在这一点上矢志不渝地相信她喜欢粉色。 给被爸爸坑了的蠢哥哥点蜡。 苏其慕绕着柳树走了一圈,意外地看见了一朵紫色的小花,伸手摘了下来,小心地戴在了苏碧曦的帽子上。 苏碧曦看不见,双眼滴溜溜地转着,“爸爸,你给我戴了什么啊?” “一朵紫色的野花”苏其慕道,“阿鹤,爸爸跟你说过,爸爸的一位老师,也跟你一样,最喜欢紫色吗?” 苏其慕从来没跟她说起过这些。 苏碧曦怔愣了一会儿,才回道,“是怎么样的一位老师?” “爸爸中学时候的副校长,当时教的是历史”苏其慕脸色平常,声音清冷,“她是被爸爸跟一群学生,亲手打死的。” 0633 带着梅花香气的风缓缓吹过, 苏其慕静静地站在垂柳下, 离苏碧曦不过一手的距离,神色平常。 苏碧曦却觉得, 这柔暖的春风, 到了苏其慕身边,便没有了温度,吹不散苏其慕内心不化的寒冰。 他们这一代的父辈,是经历过那场漫长而恐怖的浩劫。 人人没有底线, 亲人互相陷害,夫妻互相告发, 朋友互相背叛,师生互相打击。 所有的一切, 都可怕到像是噩梦。 所有人在睡梦中都不安稳, 因为担心枕边人会不会告发你,担心会不会有人半夜来敲门。 在那场浩劫里面, 活下来的人,无论手上干不干净,都有着不可泯灭的伤疤。 华国的父母,从来只会跟孩子说自己的丰功伟绩, 说当年吃的苦,却从来不会说自己当年犯的错,造的孽。 对自己不堪的过往讳莫如深, 本就是人的本能。 苏碧曦没有想到, 自己的父亲, 有朝一日跟自己说起往事,会是这样的一个开始。 在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之前,没有人有资格对任何事情说三道四。 即便是了解到事实,她也是只是苏其慕的女儿。 有权力处置犯罪的,是法律,即便这法律如何不公。 她这辈子都不会做道德审判官,也没有人有资格来做这个道德审判官。 苏碧曦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默了下来。 苏其慕眼中泛着深厚的死寂,一手搭在苏碧曦的轮椅上,以免出现意外,缓缓道,“卞老师喜欢穿紫色的裙子,在衣服上有紫色的碎花,用紫色的发夹…….可惜那个时候条件不好,她也没办法购置这些。” “她能够把历史书上每一个重要的时间都记得清清楚楚,上课从来不需要课本,她总说我们的历史书编得不好,我们不能尽信书”苏其慕语声轻快了一些,“她说我们尽管小,也要学习独立严谨地思考问题,千万不要人云亦云,要以史为鉴。在那个时代,她敢说当年的反右-派是彻彻底底的错误,偏偏还没有人敢承认。她说59年哪里来的自然灾害,中国抗日战争足足14年,死了2000万人。在大灾荒的三年,士兵守着所有出口,不让任何人逃荒,活活饿死了4000万人。华国人口出现负增长,就好比人类在月亮上种了树。” 苏其慕自嘲地笑,“她当时说这话的时候,我们还觉得这笑话好笑。” 等到浩劫开始的时候,他们才知道,等待卞老师的究竟是什么。 “爸爸那个时候,什么都不懂。”苏碧曦道。 一群中学生,哪里能够理解什么是政治,什么是斗争,什么是利益。 他们最大的忧愁,只在老师怎么会布置这么多作业,考试考了多少分,跟同学关系不好。 他们不会明白,这样一个有操守,有思想的老师,在那样一个动乱的年代,会经历什么样的下场。 即便是到了现在,这样一个老师,也未必能得了好。 苏碧曦也曾经做过上位者,深谙上位者的心思。 作为一个统治者,最希望的,就是手下都是一帮顺民,乃至于愚民。 试想,你说什么,所有人都附议。 你说往东,所有人都绝不往西。 你说盐铁国有,很多地方甚至吃不起盐,得了各种缺盐的病,他们照样对你感恩戴德。 你说一亩田可以生产十万斤粮食,人可以坐在水稻上,一头猪可以供一千个人吃半年,一个萝卜有一吨重,人民弹冠相庆,觉得以后的日子简直不能更好了,人人都高兴得不得了。 这样顺从的一代人民,多么让统治者高兴省心啊。 这是多么好的一代人民。 但是一个人真得可能全知全能,永远都不犯错吗? 你能把十几亿人的命,都指望在一个人的良心上? 有人敢这么做吗? 突然走出来一个老师,教导学生说要理性思考,思考一亩地现在不过一千斤谷子撑死了,一个萝卜一顿重,请问它的种子叶子得多大多重。 一头猪一千个人吃半年,这么大的猪,你见过吗? 你敢杀吗? 你敢吃吗? 再者,这么多的肉,放哪里呢? “是啊,都是孩子,什么都不懂”苏其慕语声清淡,并不赞同,“所有人都骂卞老师’狗恶霸,卞毒蛇,你他妈的听着,你再敢骑在劳动人民头上耀武扬威,我们抽你的狗筋,挖你的狗心,砍你的狗头。’这群孩子把他们的师长罚跪,捆绑,拳打,脚踢,用棒子使劲打,用步--枪敲,泥巴纸张都往老师嘴里塞,往老师身上吐口水,倒脏水…….” 他语气沉地仿佛山雨欲来,“卞老师被打得血迹斑斑,推进厕所里,当头淋了屎尿。人们踩她的肚子,踩她的脸,打她的头,骂她装死。做这些事情的,不过是一群读中学的孩子。” “爸爸当时,在做什么?”苏碧曦艰难地问出了这句话,喉咙里都涌上了苦意。 “爸爸当时已经毕业,在政府机关里工作。你爷爷地位特殊,当时岌岌可危,爸爸只能积极参加各种批--斗活动,到处跟着人去骂人打人。可是爸爸终究不太愿意做这些事情,总是在混日子”苏其慕语气涩然,“那又有什么法子了?你哥哥刚刚出生,一旦爸爸被打成反动,你妈妈,哥哥,爷爷,奶奶,都要万劫不复。” 那是一个恐怖到了极点的时代。 苏其慕还记得,他的一个邻居,就是因为在街头朝着一个小姑娘吹了口哨,让她做他对象,小姑娘就告发了他。 这个就吹了口哨,拦了小姑娘的16岁男孩子,最后因为反革-命流氓罪,被判枪毙。 每一个单位,必须要有5%的人,被评为右-派。 右-派在当时被打死,是不犯法的。 多少人为了保住自己,保住自己的家,去出卖别人。 “当时去卞老师学校的时候,我就被他们纠了出来,一定要我说卞老师的一条罪状,否则就说我也是反革-命。” 苏其慕眼眸中仿佛有了冰雪,“我看着他们殴打卞老师,我在讲台上大声嘶吼,说卞老师在地震里面没有抢救伟大领袖的画像,早就心怀不轨……..” 苏其慕忽然弯下了腰,扶着柳树,仿佛连站立的力气也没有了,“我看着卞老师被打得胡乱说话,流口水,大小便失禁…….我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几十年过去了,很多当年打死她的人出来道歉。我没有去。卞老师已经死了,是我们害死她,打死她的。” 苏其慕浑身散出寒凉的意味,“我们不配得到原谅。” 0634 苏其慕没有错吗? 他的的确确是有错的。 即便他面临的是何其恐怖的事情, 面对的是自己一家人随时可能被牵连, 面对的是生死一般的逼迫。 他不想得到宽恕吗? 午夜梦回,他无数次从当年的噩梦里面惊醒, 满头大汗, 哭得满脸是泪的他,良心不断受到谴责。 只要有一丝一毫良知的人,都不会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有好几个当年打死卞老师的学生出面跟卞老师的家属道歉,卞老师的家属指责他们这是虚伪至极的伪善。 杀人偿命, 哪怕是未成年人也要负责,莫非是一句冷冰冰的道歉就够了? 如果是这样, 法律岂不是成了世界上最虚伪的东西,让人发笑的摆设? 如果法律真得成了摆设, 法制世界赖以生存的基础荡然无存, 人连活着的权利都无法得到保证,一句轻飘飘的道歉, 的确可以抵偿一条人命。 因为你们有权有势,而普通人,不过可以选择死亡而已。 苏碧曦看着柳枝摆动,间歇地把羽毛一般的柳絮吹倒河里。 柳絮从柳树上被吹走, 是为了把种子带到更远的地方。 人被带到这个世界上,又是为了什么呢? “人活着,要经历的磨难, 根本数之不尽”苏其慕声音平稳, “我原以为, 这已经是惨绝人寰,灭绝人性的事情,却没有想到,还有更可怕的未来,在等着我。” 苏其慕常年外派,在全国很多个地方都待过。 在苏碧曦五岁的时候,他外派到了华南省。 华南省传承几千年,是有名的历史古地。 他高高兴兴地带着因为妻子不在,跟着自己的小女儿去千年古都游玩,却在路上遇见了意外。 盛夏时节,苏碧曦几乎每天都会吃西瓜,苏其慕管着她,每天只许她吃一点。 快到洛城的一个小镇,苏其慕让司机在车上等,自己带着苏碧曦去买西瓜,却不想卖西瓜的摊位上,忽然来了一堆人又打又闹。 “你们这些得了艾滋的,丧良心啊,把血打进西瓜里面,让所有人都得这脏病啊!” “你们这些杀千刀的杂碎,老子今天不打死你们就不是人!” “神经病!我们好好地卖西瓜,哪里来的艾滋病!你们空口白舌的,是来抢钱的吧?” 国人看热闹的性格在这时候起了大作用,本来就是五六个成年人来砸摊子,只几分钟的时间,摊子面前就聚集了几十个人。 今天还恰好是赶集的时候,镇子上的人汇聚了四里八方所有的有闲的没闲的人。 农村胡乱卖血导致感染艾滋病的事情喧嚣尘上,所有人都知道感染上艾滋病,就等于得了不治之症。 只是没想到,竟然有艾滋病人丧心病狂地把自己的血注入西瓜。 这下吃了西瓜的人,岂不是都得了艾滋? 就算没吃西瓜的,还有谁敢吃? 来砸摊子的几个人把老板打得头破血流,当地的派出所也没有人来。 卖西瓜的不过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哪里拼得过这五六个人。 凑热闹的人把西瓜摊上的西瓜都给砸了,把老板的东西都抢走的抢走,不值钱的就随便扔了。 苏其慕早在有人闹事的时候,就早早地把小女儿带到远远的地方。 他一个人不要紧,女儿才五岁的小孩子,根本碰不得这些东西。 说起往西瓜里面注血,苏其慕一哂。 西瓜是红色的不错,不过西瓜是怎么个构造,要往西瓜里面注血,不说成功率不高,一个正常的西瓜,无端多出来那么多血腥味那么大的血,只要不是个傻子,能够看不出来,闻不出来吗? 往西瓜里注血,势必要开洞,血会留进去,难道不会流出来? 现在是盛夏的天气,血液非常快就会凝固变质,味道跟西瓜天差地别,哪里能够那么容易往西瓜里注? 这几个人来这里说往西瓜注血,明明白白就是为了闹事。 可是围观的人不仅没有息事宁人,还帮着这几个人去打老板。 如果不是他们说西瓜里面注血了,恐怕西瓜都被抢光了。 年幼的苏碧曦抬着头,牵着爸爸的手晃了晃,“爸爸,我们还买西瓜吗?” 这里这么多人打架,肯定是买不了西瓜了。 苏其慕看着事情有越闹越大的倾向,拿出手机报了警,便打算带着苏碧曦回到车里,先离开这地方,“不买了,我们到了洛城再说,这里人太多了。” 苏碧曦也觉得这么多大人打架很可怕,乖巧地点头,露出了可爱的小酒窝,“嗯。” 苏其慕的心都被她笑化了,摸了摸她的头,见这么多人,便抱起女儿,打算回到车里。 就在这个时候,变故陡生。 来闹事的人忽然从身上拿出了刀子,往周围的人身上捅。 那种看见人就捅的架势,仿佛这些人也不想活了。 而且这些人不仅捅别人,还往自己身上割,割了再去捅别人。 艾滋病,是会通过血液传播的。 华南省,曾经出过许多因为卖血的艾滋病村,艾滋病镇。 苏其慕后背上瞬间爬满了冷汗,抱着苏碧曦飞一般地跑回了车里,火烧眉毛地催着司机,“快,快去派出所。” 这件事俨然不是普通的打砸那么简单了。 如果是艾滋病人真得不想活了,拿自己报复其他人。 这个镇子,乃至于这个县的人,都要感染上艾滋病。 他作为华南省的省长,遇见这样的事情,绝不能袖手旁观。 小女儿黑亮的大眼睛里流露出不安,扯着苏其慕的衣摆,“爸爸,爸爸……” 苏其慕连忙把苏碧曦抱在怀里哄着,“阿鹤,爸爸在这里,没事的,没事的。”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街上乱成了一团,他们狼狈地进了派出所,他出示证件,将派出所所有人都召集起来,接到报警的警察还在慢悠悠地抽烟吃饭,打算吃完饭再去现场看看情况。 那一刻,苏其慕就知道,靠着这些警察,根本管不住今天的事。 他立刻联系了远在首府的书记跟军区领导,将县上武装部的人全部拉过来,亲自带着这些民警,拿着带着子弹的枪支,飞快地赶到了街上,开枪打伤了十几个人以后,才把穷凶极恶的凶徒控制在原地。 他们不敢,也不能上去碰这些人。 这次的情况远不止街上的这些。 这些艾滋病人到了周边村镇,到处伤人。 他们活不了了,别人也别想活。 0635 那个两条腿上都中了枪的中年汉子还在猖狂地笑着, “你们骗我们卖了血, 让我们得了脏病,一辈子都好不了了!我们活不了了, 你们也别想活!” 旁边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崩溃地大哭, “我还没有嫁人,我还没有生孩子!完了,什么都完了……..我不活了,不活了……..” 警察还在盯着他们, 忽然见一个缩在一旁的老人发了疯一样冲向警察拉起的黄线。 老人身上都是伤口。 一旦他们碰到了,有极大的几率也感染。 没有人敢冒这个险。 老人身上已经有好几个枪打出来的伤口, 踉跄着,扶着墙, 几乎是拖着自己的腿冲了过来。 十米, 九米,八米, 七米…….. 老人离苏其慕一行越来越近。 没有人怀疑,老人这是不想活了。 他拼着自己这条命,也要报复。 报复把他害成这样的人。 尽管他知道,他报复的只是无辜的人。 他们泯灭了自己的良知, 只为了自己承受的冤屈跟怨恨。 他们自卑怯懦,一辈子安安稳稳地过了,却不想到头来得了这样的下场。 “大家一起死吧。” “凭什么只有我倒霉!” “嘭!” 一名警察开了枪, 直接命中老人的胸口, 老人缓缓地倒了下去。 倒地之后, 老人仍然伸着手,不停地朝着这里爬过来。 鲜血在地上留下血色的痕迹,看上去触目惊心。 县武装部终于到了,还带来了厚厚的防护服。 每个人都穿着防护服,四下抓捕胡乱砍人的村民。 经过一天一夜的抓捕,能够抓来的人都抓到了,受伤的人也被收治到了医院隔离。 这些砍人的人都来自同一个叫吴家村的地方。 全村近五百人,几乎都感染了艾滋病。 先是卖血,后来是不知情传染给了丈夫妻子,生下了孩子。 等到发病了以后,发现得了艾滋病,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村子太穷,几乎所有能去卖血的人都去了。 尤其是丧失劳动力的老人,更是异常积极。 旁边很多个村子也有感染的人,但是并不像吴家村这么多而密集。 吴家村都是以吴姓聚集,大家住得都近,都是带亲的亲戚。 一旦发现了感染案例,一下子全村都检测出来。 一村人都有亲,造成的结果就是,所有人一下就被煽动起来。 既然艾滋病是绝症,必死无疑。 当初害他们的人早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去报警也没有用。 警察法律给不了他们一个公道,那他们就自己去讨一个公道。 连刚生下来没多久的娃娃都得了病,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华南省的驻军被紧急调动,部队荷枪实弹地封锁了整个吴家村。 伤人的人被关押在隔离室,根本没有人敢去审问他们。 面对一群找死的人,问什么都没有用处了。 苏其慕闭了闭眼睛,给苏碧曦理了理衣服,站在上风口给她遮风,“你当时被爸爸留在派出所。这样的事情,爸爸哪里敢带你来。第二天晚上,所有人在镇政府开会,爸爸也从村子外头回来,才把你接了过来。” 当时的时局太乱了。 苏碧曦一个五岁的孩子,放到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就算是派出所,苏其慕也是无论如何放心不下的。 华南省当时所有人可谓都被架在火上烤。 这样一桩事情,出在他们的任期内,要是处理不好,别说升官了,职位都保不住。 好在事情还没有扩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又恰好被苏其慕碰见了。 苏其慕去安置女儿在镇政府招待所的时候,斟酌再三,让司机陪着苏碧曦,再三叮嘱苏碧曦,“阿鹤,绝对不能出去招待所,这个房间都不要出去,外面有好多坏人。他们到处抢小朋友,到时候就抓住小朋友吃了。绝对不能出门,明白了吗?” 他实在没有想到,带着苏碧曦出来玩一趟,会遇见这样的事情。 现在这里实在太危险了,他又不敢送苏碧曦回去。 除了自己身边,自己能够亲眼看着女儿,哪里都不安全。 苏碧曦一天没看见自己的爸爸,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也不见多害怕,只是有些不安,“外面那么多坏人,那爸爸还要出去吗?” 苏其慕心中一暖,亲了亲女儿的小脸,“爸爸出去是为了保护阿鹤。爸爸跟很多解放军叔叔一起去,没有坏人敢动爸爸。” 可是等到苏其慕安排好苏碧曦,回到会议室的时候,他们收到了华国中央政府的命令,直接封锁吴家村,若有强行出村者,直接枪毙。 苏其慕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脑子里下意识地浮现出那个即便被打中胸口,倒在地上,还在爬出来的老人。 整个吴家村都是无辜的。 但是如果放任吴家村的人出来肆意害人,被感染的就是更多的人。 虽然世界上已经有一些针对艾滋病的疗法,但是造价昂贵,都是进口药物不说,华国也没有这方面的医生。 华国落后太多年了,落后的代价在一些领域尤其突出。 吴家村没有人吃得起这些药,付得起这些治疗费用。 中央政府下达这个指令,代表着政府也不会出这个钱。 吴家村现在民心激动。 一旦察觉到封锁吴家村不是一时,而是一直封锁下去,势必会造成极大的混乱。 根据吴家村户籍上的记录,吴家村现下十八岁以下的孩子就有一百多个。 一百多个,跟阿鹤一样,或者比阿鹤大一些的孩子。 五百条命。 仅仅提供食物跟饮水,极其简单的医疗。 这些得了艾滋病的人被关在这里面,能够活下来多久? 活着的人被关起来,是会活生生疯了的。 在没有路可走的情况下,吴家村的人究竟会如何? 苏其慕想都不敢想。 现在中央已经下达了指令,他作为华南省的省长,最简单的举动就是执行。 这是500条命。 活生生的。 他们走投无路了,才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们这辈子还很长,未必没有机会等到治愈的希望。 可是他苏其慕能够做什么? 他能够私底下把人都放了,然后让他们继续去害人? 他能够给他们提供治疗? 他能给他们补偿? 一旦他开口,说要给吴家村提出补偿,并且提供治疗。 治疗艾滋病那么庞大的费用,华南省出? 他刚才已经亲耳听见华南省书记说,这群害了自己的蠢货,还给大家找麻烦。 他作为二把手,这样公开地跟书记作对,会有什么下场? 中央都已经下达了指示。 如果政府给吴家村提出赔偿,那么其他的村子,其他的镇,其他的省份? 政府赔偿,就代表着政府承认这是政府犯下的错误。 政府是不会犯错的。 他替政府承认了错误,政府就会来找他的错误。 他的女儿只有五岁,就在几步远的房间里面。 他的儿子还在读书。 他一旦出了什么事,苏家全家都要牵连进来。 他不能,也不敢做出什么。 于是他沉默地看着吴家村人认识到自己要被永远关起来以后,先是老人们,然后是女人们,男人们,孩子们,都冲向了警戒线。 机关枪突突地响着。 这些注定要死的人,就这样一个个地死在他的眼前。 他的手上沾满了鲜血,洗也洗不掉。 苏其慕回到招待所,拼命地吐了起来,把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了。 多年以后的今天,他仍然觉得自己双手都是鲜血。 苏碧曦听着苏其慕的话,脸色都刷白一片,眼泪不自觉地流下,心口密密地疼。 她咬住自己的唇,不肯大声哭出来。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苏其慕传来的声音又轻又低,“阿鹤,爸爸这双手,害死了不知道多少人。爸爸经常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信仰,自己的原则,都是没有用的。可是这么多年,爸爸每时每刻都在痛,痛得浑身都在流血.......爸爸也活过来了。” “阿鹤,爸爸都能够活下来,爸爸的阿鹤,也活下来吧。” 苏碧曦的泪根本无法止住,瞬间像决口的堤坝,好像要把浑身的血泪都哭干一般,“爸爸......我太痛了,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我好痛........对不起........” 这个世界上的不平,只会折磨拥有良知的人。 苏其慕被自己的良知折磨了一辈子,背负了这么重的痛苦,却仍然活了下来。 可是她做不到。 她太痛了,太苦了,太累了。 活着的每一天,都在煎熬她的亲人,她的爱人,煎熬她自己。 她是一个没有勇气的胆小鬼。 “爸爸,我活不了了”一串串泪珠从苏碧曦眼中滑落,掉到她身上的绒毯上,“真得活不了了…….呜呜………让我去死吧……….” 0636 多年的生物钟使然, 苏碧曦一般在早上七点醒过来。 但是她已经不用去上学, 也不用去上班,便只躺在床上, 自己闭目养神, 或者再睡一个回笼觉。 家人自然知道她这个习惯,苏其慕跟苏彬檀今天一起坐车去上班,来苏碧曦房间看过她,苏其慕摸着苏碧曦的头, “阿鹤,爸爸去上班了, 小端今天在家,让他陪着你。” 苏松端是苏彬檀的小儿子, 假期还没有结束, 家里其他人都去上班上学了,便让他陪着自己姑姑。 “小端学校放假晚, 开学也晚,倒正好陪着阿鹤”苏彬檀揉了一把苏碧曦的脸,“阿鹤,晚上哥哥给你买烤鸭, 我们好好吃一顿饭好不好?” 苏碧曦已经不吃东西十天了。 尽管一直在用药物跟输液,只是这终究不是办法。 苏碧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衰弱了下去。 如果阿鹤是想要别的东西, 他们如何也会答应。 阿鹤这次想要的, 是她自己的命。 苏彬檀的眼神暗淡了下来, 苏碧曦缓缓摇了摇头,虚弱地强笑着,“哥,我消化不了烤鸭啊。” 即便她吃东西,烤鸭这种高热量的发物,她也是不能吃的。 瘫痪病人不好好忌口的下场,就是无数次洗胃跟灌肠。 “爸爸跟你哥哥走了,你要乖乖的。”苏其慕见苏彬檀说错了话,便发话要带着傻儿子先走。 苏彬檀走上前弯下腰,在苏碧曦眉心印下一个吻,“要乖乖的啊,哥哥的阿鹤宝贝。” ........ 苏松端假期起得晚,苏其慕他们走了一会儿还没有起来,贺铸然的电话便来了。 他今天一大早有课,昨天晚上就去了学校附近的房子住。 贺铸然带着柔和笑意的声音从平板电脑里传来,“曦曦,醒了没有?” 苏碧曦也跟着笑,“嗯。” “那个,曦曦”贺铸然少见地欲言又止,“我昨天晚上,没有给你读书。” 自从苏碧曦出事以来,她便要求贺铸然每天给她读书,或者讲故事。 贺铸然昨天在她睡觉前,的确没有给她读书。 苏碧曦:“所以?” 贺铸然不自然地咳嗽了几声,应该是找了一个没人的地方,如丝弦低响的语声道, “how do i love thee let me count the ways i love thee to the depth and breadth and height my soul can reach when feeling out of sight ……. i love thee with the breath, s-miles , tears,of all my life i shall but love thee better after death (我是多么爱你,我爱你,如同我的灵魂所能达到之极深,极广,极高……..我爱你,以我终生的每一次呼吸,微笑跟泪水。即便我的生命已经消逝,吾爱依旧,矢志不渝。)” 苏碧曦的心里涌上一股热流,心像是被狠狠撞了一下,鼻尖一酸,眼泪不由自主地从眼角落下,“是不是做了什么不好的事,这么会说话。” 贺铸然不妨她会这么说,急急解释,“曦曦,我不是…….你不是喜欢维多利亚时代的十四行诗,我就去背了一些…….” 苏碧曦噗嗤一声笑了,“我逗你了,阿铸同学,都有女朋友这么久了,情商还是这么低,以后可怎么办了。” “我有你啊,我脑子不够用,情商不够,有你就够了。”贺铸然立时顺着苏碧曦的话说下去。 苏碧曦沉默了一瞬,才轻声道,“阿铸……..” 他们两人都很清楚,苏碧曦为何想要安乐死。 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由自己选择的。 生不由己,在很多地方,死亡也不是自己能够决定的。 全身瘫痪,高位截瘫的人的确可以做很多事,照样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比如霍金。 没有人能够否定霍金一生的成就。 世上能有几个霍金? 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天才,绝大部分的人都是凡人。 可若是一个人,连自己的生死都决定不了,那又何以为人呢? 人权宣言已经诞生超过一百多年,人生来而有的自由,言论,财产,婚姻,人身等等权利,究竟有几个能够真正实现? 假如苏碧曦没有这样的家世,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恐怕她的家人会是第一个放弃她的人。 穷得连明天的饭都吃不起了,哪里能生得起病? 一个一辈子都要瘫在床上的瘫子,不赶紧去死,还要拖累家人,真是不知好歹。 如何弄死一个瘫子? 只要不再给他们积极治疗,每隔两小时就按摩翻身,仍然喂饭喂水,其他一应药物都不再有,出不了几天,瘫痪病人就会病情恶化。 病情恶化,家人们会说,我们也不想啊,但是我们没钱啊,治不了啊,你给钱,我们就去治。 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毫不相干的人好。 亲人都放弃了病人,何况其他人。 于是瘫痪病人在极其痛苦的情况下,正常死亡了。 在葬礼的时候,指不定来参加的人会说,能够早日脱离苦海,还是很幸福的。 的确,被自己的亲人害死,的确是一种另类的幸福。 贺铸然声音艰涩,“曦曦,现在的科学一日千里,也许过不了几年,你的病就能治好了。” 他语气越发低沉,“你现在一心想着去…….如果以后有这么一天,你也没有机会了……..” 苏碧曦叹息,“阿铸,我虽然是一个文科生,不代表我对医学一无所知。这个可能,在可见的日子里,绝不会发生。” 所有人都期望能够有奇迹发生。 然而,所有奇迹的发生,都是存在一系列的铺垫。 牛顿真的就是被苹果砸了,于是发现了重力乃至于万有引力? 那是因为他在之前就对于力学,物理学做出了系统而开创性的研究跟归纳,才会灵机一动,产生这个划时代的发现。 从古至今,多少人被东西砸过,为何偏偏就是牛顿发现了万有引力? 以如今的科学水平,百年之内,苏碧曦这样的瘫痪病人都没有任何康复的希望。 除非比地球文明高得多的外星文明忽然来到地球,直接把地球的文明强行提升。 到了那个时候,人类是否存在还是一个问题,哪里轮得到担心医治瘫痪病人这等细枝末节的小事。 两人都沉默了些许时候,苏碧曦说:“好了,你该去上课了,我挂电话了。” 她已经看见苏松端拿着手机走了进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兴高采烈地说:“姑姑,我们一起看《侏罗纪公园》吧!” 苏碧曦并不能看太过激烈或者恐怖的电影电视剧,从小到大看过的恐怖片一只手都能数得过来,稍微激烈的片子都会让她尖叫。 《侏罗纪公园》这种到处都是可怕恐龙的电影,对于她来说,实在是太刺激了。 她摇头,“小端,我看不了这么刺激的电影。” 苏松端显然有点不高兴,但这也没法强求,只能默默地把自己的电脑拿过来,戴着耳塞,在苏碧曦房间里看起了电影。 他爸爸千叮咛万嘱咐,绝对不能让姑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要不然,他大可以在影音厅里,看着3d立体环绕声的电影,而不是干坐在这里,戴着耳塞看电影了。 苏松端这个年纪最是好动,虽然姑姑经常给他买这买那,两人的共同话题却没有多少。 他哥哥苏松枫才跟姑姑感情好,几乎是一起长大的。 他跟姑姑的年纪差摆在那儿。 他长大的时候,姑姑哥哥都要上学,女孩子跟男孩子的兴趣爱好又截然不同。 姑姑整天都要跳舞,还要学习各种乐器什么的,还喜欢做各种花里花哨的古装衣服。 他实在欣赏不来姑姑的爱好。 他也明白不了,为什么他大哥会陪着姑姑一起瞎胡闹,折腾那些古装,还陪着姑姑拍了好多照片。 他一个男孩子,能喜欢这些才是见了鬼。 两个人在房间里过了一个上午,苏松端去楼下吃了饭,在自己房间睡了午觉,便又拿着电脑来了。 他刚刚坐下,便见自己太奶奶,叔祖父,叔祖母走了进来。 苏松端叫了人,蒋英便对他慈爱地笑了笑,“小端啊,太奶奶跟你叔爷爷有话跟你姑姑说,你先回去自己房间玩去吧。” 苏松端有些犹豫。 他可是记得,自己爸爸苏彬檀说了,要是他敢让姑姑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回来撕了他的皮。 蒋英的小儿子,苏碧曦的小叔叔苏其振站了出来,“小端,你爸爸那里我已经打过招呼了,你妈妈也知道了。” 提起他妈妈,苏松端忽然想到了妈妈跟他提过的一件事,看了一眼跟着蒋英他们来的一个陌生男人,若有所思地点头离开了。 齐姨刚给苏碧曦做完了按摩舒缓不久,待在楼下,三个小时以后才会过来。 在这三个小时里面,他们有充足的时间做任何事。 蒋英看着被他们吵醒,睡眼模糊的苏碧曦,再看着她手上的一排针孔。 就算科技发达,人可以通过注射营养剂存活,小孙女绝食以来,受的苦也实在太多了。 蒋英本就不是很坚定的心又不定了起来,“老三,阿鹤都这样了,我们还是不要……..” 苏其振比起蒋英可是坚定多了,他目中划过一丝狠厉,“妈,这个时候,你可不能后悔。你想想,那么多的钱,都是苏家的产业,就要被这个败家子捐出去。你儿子我,我们一家过得水深火热,怎么不见她这个白眼狼拉我们一把?” 苏其振妻子也劝,“妈,我们都把心理医生带过来了,现在反悔也来不及了。还是赶紧让医生催眠了阿鹤,让阿鹤录完更改遗嘱的视频要紧。虽然家里现在没有人,保不齐……..” “妈,那可是至少五亿的钱,五亿!” 苏其振咬牙切齿,错着牙,“别管有多少是阿鹤挣的,本钱总归大多是苏家的。阿鹤是猪油蒙了心,狗屎堵着了脑子,才会把这些钱捐出去。她把钱捐出去,国家是会给她一面锦旗,还是死了能成仙啊?做梦都没有这样的好事!我现在欠了一屁股大债,家里都是精穷,日子都要过不下去了。这些钱不是要去捐给穷人吗?我就是个彻彻底底的穷人啊,还是她亲生的小叔叔。她把钱给我跟她大嫂,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就是啊妈,爸跟大哥都是太宠着阿鹤了,才会惯着阿鹤”苏其振妻子满心的怨愤,“侄儿媳妇说得对,那么多钱,留着给苏家人有什么不对?捐献,恐怕都是捐给那个贺铸然了吧?无论是给那些穷鬼还是什么病人,凭什么?我们一家子欠了那么多钱,都要被逼得没有活路了,阿鹤有那么多钱,怎么就不知道救救她亲叔叔?我们家阿柏,也是她的亲侄子,也是您的亲孙子!侄儿媳妇因为这个,还被大嫂骂了一顿。大嫂为了女儿,真是什么都不顾了。今儿这事,我们跟侄儿媳妇可是说定了,连心理医生都是侄儿媳妇请来的。妈,您想想您的几个孙子,每个人至少有一亿的遗产,只要办成了今天这桩事。这本来就是苏家的钱,我们这么做,半分错都没有!” 苏其振看蒋英已经有了动摇,连忙再接再厉,“妈,我们都是你亲生的。大哥的两个孩子,都是以后要继承苏家的。阿鹤生病以后,脑子就不清楚了,才会说要立那个鬼遗嘱。我们现在是在帮她回归正途。她小孩子家家才几岁,懂什么。妈,我可是你亲儿子,你可要救救我,救救你的亲孙子啊,那可是苏家的钱啊,那可是五亿,你要眼睁睁看着这些钱给那些一辈子瘫在床上的废人吗?那些穷鬼,给他们再多钱,他们也是立刻花光,根本不值得救!” 0637 几个人关上了门, 肆无忌惮地当着苏碧曦的面说这些话。 在他们眼里, 苏碧曦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瘫在床上的瘫子, 根本没什么可以顾忌的。 如果是正常人, 他们还担心一下,苏碧曦会用手机坏事。 一个瘫子,根本没办法动弹。 苏碧曦的大嫂余蓝请的这个心理医生,他们已经做过了谨慎的调查。 这个心理医生极为擅长催眠术, 可以在无形中让一个人神志不清,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 他在这一行里面早已有了数不清的案例, 余蓝实在不怕他会出卖他们。 谁手上都不干净,要死一起死。 双方是利益共同体, 一旦谁出了事, 对方都有被举报的风险。 这才是最稳妥的合作方式。 苏其振欠了国外公司几个亿的债,要不是要苏家的背景撑着, 早就跳楼一了百了了。 这个时候,他的好大哥教出来的好女儿,变成了一个瘫子也就罢了,还扒着钱不放, 宁可给不相干的外人,也不救济一下他这个亲叔叔,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余蓝就更咽不下了。 身为苏家长房的长子长孙, 她儿子可是苏家堂堂正正的下一代, 苏家所有东西都是他们的。 几个亿的钱能做什么, 就算是个三岁小孩子都能清楚。 但凡是一个正常人,没有人能眼睁睁看着这笔本来属于自己的钱被捐给毫不相干的外人。 这是一个什么年代? 为了五十万,就有人能干出杀害亲生父母的事。 余蓝是被婆婆跟丈夫狠狠说了一顿没有错,也是被冷落教训了。 她一千遍地认错,给苏碧曦伏低做小,给她赔礼道歉。 一转头,她就去找了苏其振,“阿振,你的情况我了解。不是我不帮你,而是这笔钱实在是太多了,我手下根本动不了。不过我没有这笔钱,阿鹤有啊。你难以想象,阿鹤从出事以后,就跟开了窍一样,捣鼓那笔基金,从一亿多硬是翻到了五个多亿啊。” 苏其振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阿蓝,你说多少钱?” “至少五个亿”余蓝自己的眼里也有震惊跟无可遏制的贪婪,“我听见你大哥跟爸爸打电话说,阿鹤名下的基金有很多人想投资,现在阿鹤全额拥有的就有这么多钱。” 仅仅两年,苏碧曦一个女孩子就挣到了这么多钱。 再这样下去,就算是富可敌国,也未尝不可能。 苏碧曦坐拥这么多钱,做什么不好。 就算是瘫子,也能把钱撒着玩儿,偏偏想不开,要去送死。 女人之间的缘分是十分微妙的。 余蓝是跟苏彬檀经人介绍,相处了一段时间,觉得彼此合适,才恋爱结婚的。 他们的感情基础,与其说是感情,不如说是合适。 这样的开始,就决定了他们的感情与其说是爱情,不如说是亲情。 余蓝在第一次见到苏彬檀的时候,就听见这位文质彬彬的青年提起很多次他有一个小妹妹阿鹤,阿鹤多么可爱,多么乖巧,多么漂亮。 余蓝当然不可能对一个才几岁,素未蒙面的小孩子有什么好感或者恶感,只是认识到了,苏碧曦对于苏彬檀,对于苏家来说,究竟有多么受宠。 她自己就是独生女,当然能够体会这种万千宠爱的幸福。 等到她真正确认了苏彬檀,认识了苏家其他人,心里就不那么美妙了。 在家做女儿,跟嫁到婆家做媳妇,是截然不同的。 婆婆宋宜跟她一样出身高门大户,家世不仅不比她差,甚至因为自己的能力,根基比她深厚得多,又生下了苏彬檀跟苏碧曦。 苏彬檀是苏家第三代的长孙,苏碧曦是第三代唯一的孙女。 苏家但凡有什么好东西,都是紧着苏碧曦的。 哪怕余蓝怀着孩子的时候,宋宜得了什么上好的野生蜂巢,也是尽拿去给苏碧曦进步,好似没有她这个怀着身子的媳妇一般。 苏碧曦逢年过节,长辈使了劲地给红包给产业,而余蓝反倒是要给苏碧曦红包的那一个。 同样是平辈,在家里都是千娇万宠的女儿,尽管余蓝知道这是出嫁之后必然的区别,到底还是意难平。 嫂子跟小姑子的关系,从来都是如此微妙的。 等到余蓝的两个儿子出生,婆婆宋宜不帮着带,她反倒是谢天谢地。 他们这种人家,如何会缺保姆带孩子。 婆婆过来,反倒是会让婆媳关系紧张。 可是等她抱着孩子去祖宅里面,看着宋宜给苏碧曦缝衣服,盯着她吃维生素钙片,早晚压着她喝核桃奶——苏碧曦不喜欢喝纯牛奶,宋宜便给她加了核桃干果。 他们这些人,沾着苏碧曦的光,因为苏碧曦秋冬每天都要喝杏仁露,金银花露各种降火滋补的东西,宋宜才会记得给两个孙子也留上一碗。 更别说从苏昌,苏其慕,宋宜,苏彬檀,到宋家人,都想着法子给苏碧曦找好吃的好玩的。 今天是明朝的花片,明天是清朝的博古架,后天是唐朝的画。 他们什么时候这么紧着过自己,紧着过她两个儿子。 世间之事,不患寡而患不均。 余蓝再大度,自己也就算了,绝不能看着自己孩子吃亏。 自己的丈夫苏彬檀,把小姑子当成女儿一样疼。 苏碧曦小时候,苏彬檀每天回来都要抱着她,亲昵地问她,“哥哥的阿鹤宝贝今天都做了什么啊?” 余蓝见了这一幕,当时就在想,自己马上要生一个女儿,把苏彬檀的视线从苏碧曦身上夺过来。 可笑的是,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她生了两个儿子。 就算余蓝再蠢,也知道儿子不能跟女儿一般养,要把儿子养成顶天立地的男人。 等到苏碧曦真得出事的时候,她在过去医院的路上,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露出了一个明媚而愉悦的笑容。 一直压在她心中的大石,陡然落地。 只是她没想到,苏碧曦脑子被驴踢了,竟然要把名下所有的财产全都捐出去,公公婆婆跟丈夫竟然还非常同意。 这些人莫不是脑子都进了水,还是被洗脑了,才会蠢成这样? 苏彬檀因为这件事,跟她分房睡了足足一年,在过年回娘家的时候,才由她妈妈出面说合。 这两年多以来,她处处讨好苏碧曦,却并不自己在苏碧曦面前出现。 她一出现,宋宜就会给她脸色看。 宋宜到底是婆婆,余蓝哪里好日日都跟她顶撞,还要不要名声了。 年深日久,苏彬檀以为她已经想明白了。 男人总是一厢情愿地相信他们愿意相信的事情。 女人心中的芥蒂,怨恨,绝不会轻而易举地泯灭,反而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强烈。 余蓝从来没觉得自己做错了。 她这次来找苏其振,为的就是拉下来更多的人。 法不责众这个词,在任何时候都是有用的,尤其是在家族之中。 苏其振是苏彬檀奶奶蒋英的小儿子,是她最宠爱的小儿子。 苏其振现在的困境,是蒋英心上的一道坎,根本过不去。 小儿子自从欠了债,根本没法回去做生意,成天挂着虚名,游手好闲,脾气越来越坏。 蒋英作为一个母亲,又不能说服丈夫跟其他两个儿子帮小儿子,心中的焦急跟担忧可想而知。 那可是近两亿的钱,不是两万,二十万,二百万。 华国的通货膨胀一直在一个不高的水平,京城的房价不过三万而已。 谁能一下子拿出来两亿的流动资金,给苏其振去还债? 但是苏碧曦能。 余蓝一想起这个名字,心中就百味杂陈,面沉如水地对苏其振道,“阿振,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心理医生。阿鹤现在已经绝食了一个多星期,正是心理上最脆弱的时候。让心理医生上去催眠她,给她录一个把遗产留给你我的视频。等到她没了以后…….” 苏碧曦不是想着安乐死嘛,都绝食这么些天了,苏彬檀干脆住在了郊外的别墅里。 余蓝心里十分明白,父母是强不过孩子的。 苏碧曦一心求死,无论是苏其慕还是宋宜,苏彬檀,最后都只会成全她。 也就是说,最多再有两三天,苏其慕他们就会妥协。 这最后几天,是她动手的最好时机。 但是她一个人,包括她两个儿子的分量是不够的。 等到苏碧曦死后,他们拿出视频跟苏碧曦的遗嘱,必然会惊动苏其慕等人。 这个时候,再多的谋算都要靠每个人的分量,来决定最后的下场。 余蓝自认自己没有这个分量。 但是苏其振就不同了。 他也有两个儿子,他还是苏其慕的亲生弟弟,蒋英的小儿子。 到了那个时候,蒋英拼了命,也会护着苏其振的。 苏其振一家,加上蒋英,再加上自己的两个儿子,加上余家,余蓝自认,全身而退,必定是够的。 即便是日后跟苏其慕反目,苏其慕也不会跟她离婚。 他们这个层次的家族,婚姻哪里会是那么简单的感情。 苏家跟余家姻亲近二十年,纠结的利益关系,互相的交换,各自的牵扯,外在的名声,实在是剪不断,理还乱。 余蓝本身名下就有好几家公司,身为商人,并不十分害怕名声。 苏彬檀则不同。 华国是一个什么社会? 现在提起政客,首推品德高尚到了极致的周总理。 周总理一辈子没有外国银行存款,没有贪污,没有子嗣,一辈子守着邓颖超。 苏彬檀想上位,有一个抛弃共患难,给他生了两个儿子的妻子,还要不要名声? 这可不是米国,政治人物可以随随便便离婚。 华国的每一个政治人物,公众人物,必须是道德模范。 他们必须家庭和睦,父慈子孝,夫妻相敬如宾,乐善好施,心怀天下。 苏彬檀想要登临高位,绝不可能跟她离婚。 她有两个儿子,有自己的事业,就算跟苏彬檀只是表面的夫妻关系,也碍不着什么。 再说了,活着的人,总比死了的人重要。 等到苏碧曦去了几年,苏彬檀慢慢地就会淡忘了这件事情。 他们还有两个儿子,有诸多共同的事业,近二十年的夫妻感情。 她不过就是做了这么一件事,就至少能替儿子拿回来四亿。 四亿,放在银行里,一年能生出多少利息,更别说是拿来投资。 他们这种家族做生意,哪里是会亏的? 你见过政府垄断的行业,年年亏损,但是领导层哪个不是富得流油? “我们这也是为了苏家好。阿鹤糊涂了,手上的产业竟然想要捐出去。苏家难道是善堂还是福利院,国际红十字会都没有这样的傻子”余蓝冷笑一声,“自己的亲叔叔过得水深火热,自己几个侄子那么照顾她,竟然一丝一毫没想着替家人着想。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莫非她这么做,死了以后,真的能够羽化登仙,还是白日飞升?” 苏其振重重点头,身上浮现一股戾气,“这个赔钱货从小不知道花了苏家多少钱。临到死了,还不知道还给苏家。阿蓝你放心,我只拿我欠的债,其他的分文不取。” 他跟余蓝年龄相差不大,平时还合伙做生意。 虽然他长了余蓝一辈,两人都是名字相称。 这件事上,余蓝是苏碧曦的大嫂,余蓝的两个儿子是苏碧曦血缘最近的两个人。 苏碧曦手上的钱,大多都是父兄给她的。 苏其振很清楚,按照亲疏远近,苏碧曦的遗产按理都是苏彬檀这一支来继承才对。 他能够从其中分一杯羹,已经是很好的结局了。 再者,余家也不是吃素的。 他已经彻底惹恼了老爷子跟大哥二哥,苏家不会无条件地支持他。 相反的,余蓝这次能给余家两个外孙带来四个亿的产业,余家人只要不傻,都知道该支持余蓝。 余蓝不合适跟苏其振同时出现在苏碧曦身边,而蒋英是必须在场的,做这件事的最好对象反而是苏其振。 谋害苏碧曦是八十多岁的蒋英,苏昌,苏其慕,苏彬檀难道敢打蒋英,还是骂她? 一旦蒋英有了个好歹,刚办完苏碧曦的丧事,又要办蒋英的了。 至于他们说过的话,催眠以后,苏碧曦将什么都不会记得。 苏其振向心理医生孙医生点头,孙医生走上前,和善地对着苏碧曦笑了一下,给苏碧曦注射了一管针剂,过了一会儿,打了一个响指,“苏小姐,苏家的钱自然是该留给苏家。苏小姐有多少产业呢?” 苏碧曦的眼神呆愣,表情空洞麻木,“合计678,245,234元。”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余蓝眼中的惊喜简直要溢出来。 没想到这才多久,苏碧曦又挣了这么多钱。 这些钱,可都是她儿子的。 苏其振也是喜形于色,“孙医生,我准备好拍摄了,你赶紧让她说话。” 孙医生老实的脸上一派正直,颔首,“苏小姐,你要把你的产业给你小叔叔还债,其他的都留给自己的两个侄子,明白了吗?” 余蓝跟苏其振都拿着带来的相机,同时开始拍摄。 苏碧曦:“我的产业,在我死后,留给小叔叔苏其振还债,其余都留给…….留给…….” 苏其振心中狂喜,余蓝则是面上一紧,连忙给孙医生使眼色。 孙医生不好说话,不停地对着苏碧曦做手势,却见苏碧曦剩下的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不断重复前面的话,眉头紧紧蹙着,倏地闭上了眼睛,表情极度痛苦地大声尖叫起来,“啊啊啊……..” 她的声音太过尖锐,就好像是经历着什么悲惨至极的痛苦一般,蒋英看着都忍不住别开了眼。 余蓝跟苏其振却来不及辨别苏碧曦的尖叫意味着什么,连忙去问孙医生,“阿鹤会不会记得刚才的事情?赶紧消除她的记忆!” 苏碧曦的声音太大了,根本是瞒不住的。 且不说齐姨就在楼下,苏碧曦的外公外婆也在二楼住着,听见这个声音,马上就会过来的。 当务之急,就是消除苏碧曦的记忆,他们赶紧脱身才是。 到时候找一个理由,搪塞住其他人,再寻其他的机会。 可是等他们把苏碧曦送到了医院,苏彬檀脸色难看至极地从苏碧曦的病房出来,劈头就甩了余蓝一巴掌,“你怎么能干得出这种事!” 0638 余蓝不敢相信, 明明孙医生确认苏碧曦不会记得这件事, 苏彬檀怎么会劈头盖脸地就打她,还当着所有人的面, “阿鹤只是做了噩梦!她做过多少次噩梦了, 哪回不是闹得人仰马翻?苏彬檀,你凭什么打我?你妹妹是人,我就不是人了吗?” 苏其慕跟宋宜还没有赶到,余家人也还在路上, 苏彬檀这么快就过来了,却是什么也不说, 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她身上,她如何能认? 且不说事情没有做成, 便是成事了, 在苏碧曦死之前,她是绝不会把事情说出去的。 苏松端陪着一起来了医院, 怎么能眼看着自己的爸爸打妈妈,疾步站到了余蓝的面前,“爸,妈说得对, 姑姑几乎天天做噩梦,回回弄得全家都不能安宁,怎么能怪妈妈呢, 你还打妈妈!” 只有十三岁的男孩子像一个守护者一样, 站在自己母亲的面前, 跟自己的父亲对峙。 苏彬檀看着自己的小儿子,苏松端这句话里的意思,实在不容得他不深想。 阿鹤几乎每天都做噩梦,折磨得她痛不欲生,他们恨不得以身相替。 但是在小儿子的眼里,这是阿鹤变着法子在折腾大家。 苏松端认为,姑姑身为一个病人,已经够麻烦大家了,却偏偏还要生出这么多事儿。 苏松端是苏碧曦嫡亲的侄子,是以后要照顾苏碧曦到老的人。 苏彬檀大了苏碧曦近二十岁,哪里可能真得能护住苏碧曦一辈子。 但是苏彬檀的亲儿子,竟然心里是这么想的。 更别说,阿鹤的嫂子余蓝,更是跟阿鹤不对付,现在又做出了这种事。 苏松端话音刚落下,旁边余蓝就一声冷笑,“你爸爸心里只有他那个心肝宝贝的妹妹,哪里还有我,还能想到你们?一旦阿鹤出了事,什么错都是我的,好像逼着她去清创灌肠的也是我,跟你们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吧?苏彬檀,你自己做的事没胆子承认,把所有事情栽在我的头上,是看着我好欺负,以为我就是任你搓圆捏扁的?我告诉你,你做梦!” 苏彬檀并不理会余蓝,只看着苏松端,“你知道你妈妈做了什么?她跟你叔爷爷一起,合伙催眠你姑姑,让她把遗产留给你跟你哥哥。” 苏松端的脸上闪过诧异,恍然大悟,而后掺杂着惊喜,看向自己的妈妈,余蓝则是大惊失色,“你胡说!苏彬檀,这样的罪名,你就这样牵扯到你妻子叔叔身上?你为了阿鹤,真是疯了!” 一旁的苏其振也是义愤填膺,“彬檀,你做事要讲良心。伪造遗嘱,逼迫一个小辈,这种事一旦出在苏家,丢的可是苏家的面子。” 何况他们今天并未成功,一旦苏彬檀对他们起了警惕,下一步就更加难办了。 “彬檀,阿鹤一直做噩梦是事实,大家都心疼她。但是你不能心疼阿鹤,就往你媳妇跟你小叔叔扣帽子。”蒋英坐在病房外面的沙发中央,紧紧皱着眉头,一脸不悦道。 这家医院是跟疗养院一样的构造,每间病房空间极大,除了病人所在的卧室以外,客厅,会客厅,厨房,亲人休息的房间一应俱全。 此时在客厅的,就只有蒋英,苏其振夫妻,余蓝,苏松端跟苏彬檀。 苏彬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看着余蓝,“你到了现在,还死咬着不认,为了钱,你什么都不顾了吗?” 余蓝说得好听,拿了阿鹤的几个亿,都是给自己儿子的。 但是两个儿子还小,手上如何能拿着那几个亿的钱,自然是交给父母来打理。 苏彬檀从政,手上的产业都是交给专业人员打理,自然更不可能去打理这笔钱。 余蓝则不同,她手上本就有那么多的影视金融公司,有的是地方去用这笔钱。 如今华国的市场,随随便便一部电影,就能从市场上卷走几个亿的票房。 不需要好的故事,不需要好的导演,不需要好的演员,只需要流量即可。 一个亿的资金,转手就能翻倍。 这样的暴利,早就吸引来了一大群的资本。 “我难道会缺钱?苏彬檀,你摸着心口问问你自己,我嫁给你这么多年,什么时候因为钱出过事情。你们苏家是好人家,我们余家也不是乞丐。即便是再作恶多端的警察,犯罪嫌疑人也是无罪假定。你说我做了,就拿出证据来。”余蓝冷声说道,寸步不让。 他们可不是傻子,做这样的事情,还会留下什么痕迹。 他们在进苏碧曦的房间时,就用探测器检查过房间,没有任何监控录音设备。 唯一在场的证人苏碧曦,受到孙医生的催眠,根本不可能记得这件事。 除非…… 余蓝想到什么,猛然抬头看向病房,却见一直关着的大门被打开,苏其慕跟宋宜脸色黑得能滴下水来。 走在后面的,是苏昌跟余蓝的父母,余家的掌权人,余蓝的爷爷。 余蓝还来不及为了自己亲人来了而高兴,就见自己爷爷欠着身,对着苏昌道,“阿昌,今天这事,是我余家教女无方,是我对不起你们啊。” 事情哪里就到了这一步,余蓝如何也不明白,“爷爷,我没做错事,你究竟在说什么?” 苏其慕跟宋宜闻言看着她,宋宜眼中的恨意跟怨怼就像是要喷薄而出,仿佛余蓝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一般。 余蓝的母亲走过来,狠狠拍了她一下,“蓝蓝,你怎么就这么糊涂啊!还不快点跟公公婆婆认错。” “妈,我做错了啥,错不能乱认。”余蓝埂着脖子,完全听不懂她妈究竟在说什么。 “别管有多少是阿鹤挣的,本钱总归大多是苏家的。阿鹤是猪油蒙了心,狗屎堵着了脑子,才会把这些钱捐出去…….” 熟悉至极的,属于苏其振的声音从苏彬檀的手机里传来,余蓝骇然地看向打开手机音频的苏彬檀,“你…….你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他们明明,明明检查过,没有任何痕迹的。 “阿鹤的平板电脑,是她自己改装过,24小时都会启动监测功能”苏彬檀本就铁青的脸色,此时更是难看到了极点,“一旦阿鹤出现极端行为,就会自动把视频传给我跟爸妈。” 他们三个人,加上贺铸然,是阿鹤在世上最相信的人,自然是知道这件事的。 余蓝跟阿鹤本来就不亲近,如何能知道阿鹤拥有这样可怕的才能。 阿鹤在被催眠的那一刻,他们的手机就被监测系统警报,苏彬檀离得近,立刻就回来了。 苏其慕跟宋宜在车上看见了视频,立时便通知了余家的人。 余蓝所以为的救兵,是压在她头上最后一根稻草。 余蓝做下这等事,是可以直接报警拿人的。 说得难听点,苏其振好歹是苏家人,蒋英更是一个八十多岁的长辈了,唯一可以被拿来问罪,可能被问罪的,就只有余蓝了。 余家人也看见了视频,如何能不先认错,保下余蓝,再说其他。 余蓝好似看见了恶鬼一样,面无人色地坐倒在沙发上,“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苏其振也吓得面色灰败,“我……..” 蒋英站在小儿子面前,试图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小儿子,“这都是我让阿振去做的。你们要罚,就来罚我一个要入土的老婆子吧!” 苏松端紧紧握着自己妈妈的手,稚嫩的小脸上尽是坚持,“妈妈都是为了我们,姑姑本来就是残废了,那么多的钱本来就该留给我们。爸爸,你要赶走妈妈,我就跟着妈妈走!” “哈哈……..哈哈哈………” 余蓝却突然猖狂地笑了起来,眼底涌动的说不清是恨意还是怨气,脸扭曲得不成样子,“苏彬檀,你有本事就上法庭告我!我倒要看看,你有没有那个决心,把你结婚二十年的妻子告上法庭,不要你的职位,不要你的前程,让你儿子从此再也不能抬头做人!” 余蓝笑得流出了泪,整个人看起来几乎是恐怖的模样,“你们一屋子的善人,一屋子的天使!要把几个亿的钱全部捐出去。好,我是坏人,我要留给我儿子。你们最好有本事活出两百岁,不要指着我儿子去照顾苏碧曦。否则,我一个被你们赶出苏家的女人生出来的孩子,你们敢把你们的心肝宝贝留给他们吗?我等着你们把你们的心肝宝贝送去安乐死,到时候来给她上香,送她上路!不然的话,等你们都不在了,她落在我手里,落在我儿子手里,你们就睁着眼睛在地下,仔细看看她过的是什么日子!” 0639 瑞士境内以山地跟高原为主, 素来就被称为“欧洲屋脊”。 阿尔卑斯山自东向西, 把瑞士分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气候带。 苏碧曦在瑞士的湖畔区有一栋房子。 春天的时候,从房子里出去, 就可以看见碧波粼粼, 如同一块碧绿色翡翠一样的湖泊,远处是覆盖着白雪的山峰。 湖边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紫罗兰,铁线蕨, 郁金香,红苔景天, 高山虎耳草……. 花朵们热热闹闹地绽放着,尽情释放自己囤积了一个冬天的精力。 他们还会有下一个冬天, 下一个春天。 四季轮回, 循环往复。 苏碧曦深吸一口气,混杂着各种花香的冷冽气息扑面而来, 空气清新到让人心旷神怡,沉醉神迷的地步。 一到瑞士,她整个人就好像脱开了无数的枷锁,每天都是笑容满面。 她转头用那双秋水明眸看着贺铸然, 带着盈盈笑意说:“阿铸,我晚上要吃麻辣香锅!要放很多很多的龙虾,牛肉, 牛肉丸, 香菇, 杏鲍菇,炸凤爪,炸腐竹。对了,一定还要放大大的螃蟹,还要一杯芒果芝士!” 贺铸然下意识地不同意,“这些你都不能吃…….” 话还没有说完,他便自己停住了。 曦曦是过敏体质,不能多吃海鲜。 自从曦曦瘫痪以来,别说辣的东西,连油都不能多吃,何况是容易过敏的发物牛肉之类。 苏碧曦好像没听见他说话似的,继续兴致勃勃地道,“一定要重辣,加很多花椒。要之前我们带过来的,从成都买回来的花椒。再榨一大杯的玉米汁,芒果汁也可以。” 她一个人喋喋不休地叽叽喳喳,贺铸然只在一旁听着,待苏碧曦意识到贺铸然很久没有说话,疑惑地问他,“阿铸,你怎么啦?” 贺铸然现在一看见她,心口就会泛着痛意,但瞧着她脸上跟阳光一样明媚的笑,又不由自主地跟着她高兴,“我在想,我们打包的酱料放在哪个箱子里。” 他们来到瑞士不过两天。 昨天刚到,长时间的飞机让几个人都累坏了,便随意吃了一点东西就休息了。 他还没有想好接下来的日子怎么安排,就被苏碧曦指使着出来散步。 苏碧曦完全不知道行李是怎么收拾的,自然帮不上什么忙,只一个劲地提要求,“还要加很多的五香,八角,酸辣椒,蒜,葱。哎呀,我真是迫不及待地想吃午饭了。” 她说起这些吃的,眼睛里闪着夺目的光芒,整个人都在发光。 但凡是个人,都会被她所描绘的美食所吸引,何况是贺铸然。 再有一个月,曦曦就要接受安乐死了。 他如何舍得拒绝她。 忽然涌上喉头的涩意几乎压抑不住,贺铸然连忙让自己想起其他的事,“曦曦,你大嫂跟小叔叔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人对不喜欢自己的人,对自己有敌意的人向来会有下意识的关注。 在余蓝跟苏其振有前科的情况下,苏碧曦不可能不去防范这两人狗急跳墙。 他们可不是那种身家百亿的富豪,华国极为廉洁的政治逼得他们根本不能大肆敛财。 几个亿对于他们来说,几乎是天降横财了。 贺铸然只是一个学生,对于苏碧曦的家事所知甚少,知道的都是苏碧曦愿意告诉他的。 他想尽自己的一份力,可是当他知道的时候,事情早已经发生过了。 苏碧曦脸上的笑意消散了一些,眼睫垂下,看向闪着绿光的湖泊,“我知道。” 人的心理何其微妙。 她本能地不喜欢占了自己哥哥的嫂子,嫂子也不喜欢她。 两个人大面上没有隔阂,一旦有了嫌隙,便会一发不可收拾。 小叔叔一向不成器,做出这种荒唐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而她自己,不过一个将死之人。 余蓝跟苏其振这个年纪的人,劝是劝不了的。 她能做的,不过是保护自己。 再有就是,借着这件事,提醒自己的父母兄长。 她该死了,活着也没有什么意义,何况还有人盼着她死。 尽管这么死,好像是比较憋屈。 但是她自从瘫痪以来,所受的苦难折磨,又何止这一点。 “我不能让大哥跟大嫂为了我离婚。他们结婚快二十年,有两个长大的孩子。余家跟苏家联姻这么久,牵扯根本扯不断”苏碧曦极淡的笑了一下,“小叔叔是爷爷奶奶的小儿子,是爸爸的亲弟弟。爷爷奶奶都已经过了八十岁了,我没对他们尽过什么孝心。而爸爸跟哥哥,他们还有几十年的日子要过。” 她没剩下几天了。 或者说,她应该快一些死。 她现在活着,好像只会给人带来灾难跟不幸。 贺铸然弯下腰,头蹭在苏碧曦的头发上轻轻摩挲,手熟悉地给她按摩身上的关节肌肉,把她整个人都笼罩在怀里,“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在瑞士定居,你这么喜欢这里。” 苏碧曦感受着贺铸然近在迟尺的温度,留恋地呼吸了一口沾着他气息的空气,“我更喜欢江南。等到了梅花盛开的时候,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贺铸号称梅妻鹤子。曦曦你看,你叫阿鹤,我叫贺铸然,这岂不是再说,你就是我的妻子,我的孩子”贺铸然神色晦暗,用几近哀求的口吻开口,“如果你不在了,我没有了妻子,也没有了孩子。” 亲人跟朋友是世界的一部分,而爱人会跟你组成一个世界。 一旦爱人离去了,你的一个世界便消亡了。 曦曦从出事到现在,从来没有这么肆无忌惮地吃过东西。 以她的身体吃这些麻辣海鲜,几乎是不要命了。 “你怎么这么会说话了”苏碧曦失笑,“贺铸自己一辈子没有成亲,活成了一个糟老头子,所以才梅妻鹤子,你以后……..你以后总要结婚的。” 时间可以抹平一切的伤痕。 总有一天,或许不过几年,贺铸然就会忘记自己。 “有些事情,时间永远抹不平”贺铸然神色执着,蹲在苏碧曦面前,“你不知道被留下的人有多痛苦,曦曦,你太狠心了。” “我活下来,只会给我自己跟你们增加更多的痛苦!” 苏碧曦声色俱厉,几乎控制不住心底的怨气,“你知道每天都做噩梦,夜夜不得安眠是什么滋味?你知道每天十几次尿在自己身上,拉在自己身上是怎样的难堪?你知道我一年做了三次清创手术,每次是如何挺过来的吗?你知道每当我痛不欲生的时候,我的小侄子在指责我闹腾,瞎折腾家里的每一个人,我心里做何感想?你知道我被自己的至亲谋算,心里就感觉不到一丝难过吗?” 贺铸然从来没有听苏碧曦抱怨过这些,一时愕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曦曦…….” “是不是每一个残废都要身残志坚,怀抱理想,每天都兴高采烈地活着,包容一切鄙夷跟辱骂,努力跟命运抗争,从来没有任何眼泪跟抱怨愤懑,从来都是开心地笑着,才是一个新时代的合格残废?我要忍受刮骨之痛,几乎挫骨扬灰,只因为为了活着,我就要忍下去?所有人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为了让我活下去,所以我就该为了你们活下去?这是我的命,你们问过我吗?你们都口口声声说你们知道我苦,知道我痛,知道我难过,你们真得知道这是怎样的日子吗?” 也许是到了最后的日子,苏碧曦蓄积已久的脾气一下子如同火山爆发一样,倾泻出来,“你理解我,包容我,忍让我,但是我不能做一个正常的人,不能做你正常的女朋友,做你的妻子。别说给你正常的夫妻生活,我连伸出手,拉着你的手指,都是一辈子无法企及的事情,而你就在我的身边,你的手离我只有几厘米,我竟然都碰不到,我是一个废人你懂吗?彻彻底底的废人!你有没有想过,你愿意花费这样的一辈子陪着我,我愿不愿意?我在享受你的照顾,你的忍耐,你的爱,我是何等的自卑,自弃,乃至于恨不得自己马上去死了,一了百了,也好过拖累你一辈子!” 0640 贺铸然蹲在地上, 静默地等着苏碧曦发泄着满腔怒火。 吵架的时候, 只有你一个人在吵,是吵不起来的。 何况苏碧曦浑身不能动弹。 苏碧曦说着说着, 看着贺铸然平静的神色, 无端就没有了再说下去的欲-望,“你一句话也不说,是觉得我无理取闹,是吗?” 贺铸然站起来, 推着苏碧曦往前走,迎着翡翠色的湖泊上吹来的微风, 给苏碧曦把帽子戴得更加严实一些。 等到了一张长椅旁边,把轮椅固定住, 他坐在长椅上, 微微笑了一下,“曦曦, 你很久没有跟我发脾气了。” 过了这一会儿,苏碧曦的气已经消下去很多,忽地就有些后悔说了那么伤人的话,把头扭向一边, 故作平静地说:“没什么好生气的。” “是啊,除去死生无大事,的确没什么好生气的。” 贺铸然一手抓着轮椅的扶手, 目光眺望远处的湖光山色, “只要你活着, 对于我来说,就没有什么可生气的。” 远处山顶上是常年不化的冰雪,在那里已经停留了千载万年。 苏碧曦的生命,已经过去了不知道多少岁月。 每一个轮回,她都好像是回到了曾经的自己。 那么多的记忆,不过是经历得多了。 能够作为人,活这一辈子,是多大的造化。 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 她看着湖面上不时飞过的白色水鸟,轻声问了一句,“阿铸,你跟我在一起,你的父母永远也不会谅解你,你怎么办呢?” 贺铸然的父母只有他一个儿子。 贺铸然如果跟她在一起,无论是她还是她的亲人,绝不会容许贺铸然有二心,想再去要一个孩子什么的。 但是在华国人来看,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一个孩子,是华国老一辈的人对于自己孩子唯一的要求。 有一个孩子的家庭,才是圆满的。 苏碧曦别说生出一个孩子了,连自己都是朝不保夕。 尽管现在很多家庭都没有孩子,但是贺铸然是一个纯孝的人,他有能力,也想要一个孩子。 贺铸然沉默片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随手摘了几朵紫色的花,三两下编了一个简单的花环,仔细地戴在了苏碧曦的帽子上,然后取出手机,卡地拍了一张照,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曦曦,梅妻鹤子,你就是我的妻子,也是我的孩子。我有了你,一下就有了妻子跟孩子,每天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就够了。” “你的父母听见你这句话,只会说你疯了。”苏碧曦低垂着双眸,辨不清喜怒地说道。 这样的话,平时私下里说说还算了,说给别人听,只会觉得在说笑话。 哪怕是贺铸当年,梅妻鹤子一生,其中苦乐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是看在世人眼中,他孤苦一生,无妻无子,没有后人,着实不美。 贺铸然的父母对贺铸然要求极低,只是希望他能够拥有正常人的幸福。 这么一心为他着想的父母,贺铸然根本不可能狠下心。 贺铸然是一个十分重视亲人,重视感情的人。 在当今这个世界上,这样的人,已经十分难得。 在什么都讲究效率跟金钱的年代,感情已经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饭都吃不饱了,还谈什么感情。 男女结婚,大多是凑在一起过日子罢了。 贺铸然自愿背上了苏碧曦这么一个大麻烦,贺家又不贪图苏家的权势财富,于贺铸然是蜜糖,于贺铸然的父母来说,就如同砒-霜。 贺铸然手顿了一瞬,撑着长椅扶手,回道,“我自己的选择,与他人无关。我父母是彼此的伴侣,而不是跟我过一辈子的人。所以曦曦,你跟我发再多脾气,都是赶不走我的。” “不平等的感情,长久不了的。”苏碧曦垂眼,不去看他。 “没有什么是平等的,尤其是感情。父母对我们付出的,如果称斤轮两来说,我们一辈子是偿还不了的。但是我们长大了,还是要离开父母”贺铸然缓缓摇了摇头,徐徐道来,“我的曦曦不能动弹,我的确要为你做更多的事。可是你能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能够为你做这些事,我已经心满意足。” “我知道你活着,要受怎样的苦。我无法替你去受这些,也曾经希望你仍然是好好的,也终究只是希望。你能活下来,我诚心感激上天。” 苏碧曦抬起头,只觉得明明是万物复苏的春日,满心皆是凄然,过目皆是晦暗,“你什么事都以我为重,日子久了,一定会厌烦的。” “我诚心待你,你诚心待我。静水流深,这就是我期待的生活。” 贺铸然眼中带着盎然的春意,声音温柔,“我以你为重,你在受伤之初,根本不想让我知道你出了事,一再推拒我的心意,这些日子以来,受了多少痛,却咬着牙活了下来,何尝不是以我为重。” 他一直在笑着,好像此刻便已经足够幸福,“曦曦,如果你一定要走。最后的日子,求你给我一个机会,陪在你身边。” 苏碧曦闭了闭眼,吐出来的话都有些不稳,“阿铸,人走到最后,太残忍了。你如果没有陪着我,大概能好受一些。” “如果那样,未尝不是我终生的遗憾”贺铸然强笑着,眼眸里流露出祈求的意味,“我既然不能劝你放弃,就想陪你一起走下去。曦曦,我只是一朵花,想长在你身边。” 苏碧曦流着眼泪,嘴角却弯着,“不要脸,这么一个大男人,说自己是一朵花。” 贺铸然低下-身,轻轻吻去她的泪珠,带着全然的爱惜,“灵魂选择了自己的伴侣,然后,把门紧闭。她神圣的决定,再不容干预。我选择了你,曦曦。” ……. 几个月后。 一座主体建筑为白鹤形状的私人博物馆面前,为数众多的参观者络绎不绝。 “听说这是瘫痪病人的作品博物馆,还有苏绣了。” “我看宣传册上面,他们写的毛笔字比我写得好看太多了,我都几十年没写过字了。” “全身瘫痪还能做雕塑,偶像!” “还有霍金博士的手稿跟赠书!杀了我吧,我手脚俱全,比不上人家一根手指头!” 苏彬檀陪着苏昌走在博物馆里面,细细地看着一件件由阿鹤亲手设计的汉服旗袍,首饰簪环,被整齐地放在玻璃框里面。 每一件作品的创作者,都是一个瘫痪病人。 他每次看见阿鹤的名字,都撇过眼,不去看那个框住名字的正方形,怕自己控制不住,当众失态。 只有已经去世的人,名字才会如此表示。 当他们来到最后一件属于阿鹤的展品,一件玫瑰紫牡丹花纹锦长衣,粉霞锦绶藕丝罗裳,缕金云纹绉纱裙时,苏昌伸出颤巍巍的手,缓缓地隔着玻璃,去抚摸这套衣物。 后面跟着的宋宜已经拿着手帕捂着脸,极其压抑地哽咽着。 这是阿鹤走的那一天,穿的衣服。 阿鹤并没有把这件衣服带走,只说不能浪费了这么好的衣裳。 一个死人,只会跟这些衣裳一同化了。 苏其慕看着紫色的外衫上,绣满了阿鹤喜欢的牡丹花,忽地想起了阿鹤最后用嘴写给他的一封信,“给我最亲爱的爸爸…….下辈子,阿鹤还要给爸爸托梦,还要做爸爸的阿鹤^_^” 苏其慕忽然再也不能看下去,快速走到安全通道里,心就如刀割一般,失控至极地痛哭起来。 他的阿鹤,再也回不来了。 他唯一的宝贝女儿,再也不会娇娇地扑进他怀里,叫他,爸爸,今天又给阿鹤带什么好吃的啦。 ……… 白色的大理石墓碑上,放着一个秀美女孩子的照片。 女孩子看上去十分年轻,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笑得跟花开一样,真是好模样。 墓碑面前站着的小伙子,也是长得好看精神,在这儿都站了好一会儿了,跟木头桩子一样,动也不曾动一下。 这个年纪的孩子,早早地就去了,家人只怕要把泪流干。 路过的白发苍苍的老人看了一眼,叹息着去了。来到这块公墓的人,谁又不是大把的苦跟委屈了。 湿热的风吹过,把墓地周围木棉的棉花吹了过来,把贺铸然蓝色的衬衫上沾上了一些。 贺铸然转过身,看着苏碧曦墓碑上的照片。 “曦曦,’鹤’博物馆已经开业了,霍金博士还寄来了贺信。不过,霍金博士前几天,也走了”贺铸然蹲下来,把墓碑前牡丹花上的木棉一点点拨开,“我下个月,就要去霓虹国了,起码有半年,不能来看你了。” 曦曦一直很喜欢霓虹国。 霓虹国在全盘西化的时候,保留下来了完整的民族文化。 不像是华国,所有的文化传承都像是遭到了洗劫。 但是曦曦一直没能去成。 以后,也没有机会了。 贺铸然眨了眨眼睛,眼里的酸涩根本压抑不住,泪水不由自主地划过面颊,摸着胸前戴着的吊坠。 吊坠里面是曦曦留下的一簇头发,跟他的头发,永远地放在了一起。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贺铸然伸出手,轻轻地抚着墓碑上苏碧曦的照片,眼神眷恋地痴痴凝望着。 苏碧曦笑得绚烂如同阳光般的照片旁边,镌刻着苏其慕亲手写下的墓志铭: 如果悔恨能铺就路石 泪水能凝成阶梯 爱恋能牵绊亡魂 我们会一路去到冥世 接你回家 爸爸苏其慕,妈妈宋宜,哥哥苏彬檀,丈夫贺铸然。 ※※※※※※※※※※※※※※※※※※※※ 结局哭得稀里哗啦┭┮﹏┭┮ 今天小鱼发生了一起让人窒息的恐吓事件。。。。。。。 一个相亲男见了第一面之后,就各种打听小鱼住址等等,还嘴巴不干净,于是果断删了。 今天一大早,发现这哥们又加了我,加我的信息写着我家的正确地址!!! 我的天啊,吓得我今晚都不敢出去遛狗了┭┮﹏┭┮ 这个世界真的是太可怕了啊!!! 0701 春日的未央宫, 种满了苏碧曦喜欢的牡丹。 碧纱笼, 安圣紫,白屋公卿, 朝霞映日, 倒晕檀心,粉楼点翠,九蕊真珠……. 许多不该这个时候出现的,乃至唐宋之后才有的佳品, 都出现在了未央宫前。 层峦叠嶂的花瓣,雍容华贵的凤仪, 色泽艳丽,玉笑珠香, 在和煦的春风下, 风姿绰约。 许是清晨的雾气未散,花蕊上沾染了些露水, 更是娇艳欲滴。 开得如此繁茂的牡丹,必是花匠精心培育了不知多少辰光。 苏碧曦自成了卓文君之后,来到这汉朝,难得有这么悠闲的时候, 坐在窗旁,欣赏自己最喜欢的牡丹。 自从她在祓禊时候被刘彻封为皇后,正大光明地被刘彻带到了未央宫, 就一直被刘彻絮絮叨叨。 “君儿!你怎可亲自去给疫症之人诊病?千金之子不坐垂堂, 这个道理你难道忘了吗?你可知晓此次黄河决口, 因为疫症死了多少人,多少人绝了户?灾荒过后,黄河流域之地,我都可以再行分田,有些地方人都死绝了!” 刘彻把苏碧曦离开这段辰光压在心里的话通通说了出来,看见苏碧曦这意态闲散的样子,心里就更气了,“在濮阳之时,你乃是汉室翁主,身份尊贵,淌着浑浊脏污的河水,亲自去堵口抢险,你可曾对自己身份有过半分的自知?那是何等危险的地方,黄河随时都可能再次决口,我连连给你写信,你根本置若罔闻,还亲手抓着乡野灾民,差点亲手掐死他们!你可是汉室翁主,是要当皇后的人,怎可留下如此残暴不仁的名声,君儿!” 他说了这么久,苏碧曦不仅没有一点愧疚的样子,就坐在那里看着窗外的牡丹。 如果是平时,哪个臣子敢这么藐视他,他早就拖了臣子下去,直接打几十棍子。 可是对着苏碧曦,刘彻的火不好不发,又不好大发,都快把他憋屈死了,坐在软塌上瞪着苏碧曦,顾自生着闷气。 苏碧曦拿起绣着魏紫牡丹的团扇,遮住自己的嘴巴,悄悄地打了一个哈欠,眨巴眨巴眼睛,伸手倒了一杯刚煮开的茶,递给刘彻,“阿彻,说了这么多话,定是口渴了吧,快用点茶水,再用些奶糕,方才芷晴才送来的。” 刘彻哼了一声,根本不理她。 苏碧曦心里腹诽了刘彻一句,再次把茶递过去,赔笑着,“阿彻说的都是对的,我也有思虑不周的时候,只是当时情况紧急,不用重典,根本无法压下当时的乱局。你也知道,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人就会拼上一条命去争抢。不杀几个人,哪里压得住?” 刘彻直接把茶嘭地放在了梨花几上,横着眉错着牙,“那也不需要你来动手!跟着你的三千羽林军是做什么用的?汲黯,你一再举荐的公孙弘,你的侍卫们,都是酒囊饭袋吗?让他们跟着你去,就是为了护着你。杀一个人还要翁主亲自动手,他们活着还做什么。” 苏碧曦静静地看着刘彻,忽然就有些不知说什么好。 在封建王朝,尤其是在封建制度初初建立,刚从奴隶制过渡来,还有诸多奴隶存在的春秋战国,乃至秦汉,人命是有价的。 在权贵眼里,庶民奴隶的命,还比不过一匹绢,更别说在帝王的心里,天下皆是他的,所有人的命也是他的。 哪怕在现代,人命也是有价的,何况是在几千年前的汉朝。 不能为天子所用的人,都不该活着。 哪怕是汉室的三公九卿,在他眼里本质上也就是可以利用的棋子。 这是刘彻从七岁被封为大汉的皇太子开始,就受到的教育。 他如今可以忍让苏碧曦至此,已经是大大改变了他的为人处世。 汉文帝是从诸侯王代王,直接被朝廷接纳,立为汉室天子。 名不正则言不顺。 汉文帝这个帝位来得不那么正当,加上秉性温和,很少做出跟臣子极端不合的事情,做出大夫触犯权贵利益的改革。 汉景帝比之汉文帝,子承父业,就胆子大了许多,有了削藩之策,但也惹来了八王之乱。 到了刘彻这时候,经过汉初七十多年的休养生息,祖父,父亲给他积攒下了足够大的家业,也就有了足够的底气。 刘彻从来不认为,这世上谁惹了他不高兴,谁还有活下来的必要。 自刘彻要整肃超纲以来,被他用几乎是胡编乱造的罪名抄家灭族的人,何止数千。 这滚滚人头,血流成河,长安城里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哪怕是刘彻一意孤行,要敕封卓文君这个嫁了两次的异姓翁主为汉室皇后,也无人敢多说一句。 作为这样真得几乎可以一言九鼎的天子,自然是无比欣慰于这样的景象。 可是经历过民主时代,知道历史走向的苏碧曦却忧虑异常。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圣贤都会犯错。 天子虽然号称是天之子,董仲舒更是把刘彻捧成了神位,刘彻也是一个凡人,就会犯错。 普通人犯错,大概是打碎一个杯子,弄脏衣裳。 天子一旦犯错,就会伏尸百里,死伤不可计数,整个国家乃至国家的未来,都要为这份错误付出惨重的代价。 苏碧曦放下手中的团扇,抓起刘彻的手,刘彻见到她手上因为编织竹筐还未好的伤痕,心下便软了一分,任由她抓着,听她柔声道,“当年商鞅变法,在咸阳一次就杀了几千人,把整条渭河都染红了,渭河水都无人敢喝,可后世可曾有人说秦孝公的不是?大家说的,都是秦孝公励精图治,跟商鞅君臣得宜,变法图强。我当日在侉子杀了十几个地痞流氓,不过是为了杀鸡儆猴。他们不做半点救灾之事,好逸恶劳,就想得到救济,我哪里来的那么多粮食喂这些臭虫?我亲手杀了他们,是为了震慑跟他们一样有此心的人。至于稍许恶名,你一日是汉室的天子,我一日是汉室的皇后,受得住这些恶名。” 但凡历史上当权之人,谁能没有恶名? 周厉王要堵住百姓的口,百姓就直接反了他,告诉他何为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千古一帝的秦始皇,生前不仅容不得人说他一句不是,连谥法都废除了,就是因为他连死后被后人评价都无法容忍,但是这何曾有用? 千古一帝,留下了千古骂名。 “只是阿彻,你重用张汤,王温舒,自有你的用意。商鞅也是法家,也是用的严刑峻法,才推行了变法。但是此等只要有人说了话,动辄得咎,最后秦孝公一死,秦惠文王就拿着商鞅开刀,以平息众怒。天底下并不都是傻子,有的是人知道秦惠文王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撇清干系,拿商鞅当了挡箭牌,踢开了这个拦路石。” 苏碧曦把冷了的茶汤倒掉,从炉子上再倒了一碗新的,小心地递给刘彻,见刘彻接了,继续道,“我一贯是随心所欲的性子,当时做的事,的确是鲁莽了,可还是有你在我后面收拾料理,把首尾抹干净了。阿彻,若是你有了不是,我没有这个本事来给你收拾首尾,太后也没有,你要怎么办?” 刘彻喝了一口茶,把茶杯放到了案几上,看着苏碧曦瓷白的脸,沉吟了好一会儿方道,“怎么是我在说你,就变成你说我呢?” 苏碧曦一脸的理所应当,“你要不是我的郎君,我还懒得说你了。这全天下,还有谁会跟你说这些话,你摸摸自己的良心,是不是嫌弃我话多了,还是看见我烦了,想再找其他的女郎呢?” 苏碧曦每说一句,就点着刘彻的胸口一下,最后把她的手给戳红了,刘彻也没什么感觉。 眼见她就要恼羞成怒,刘彻连忙搂住她的腰,把她整个人揽进自己怀里哄,“冤枉啊,夫人。有你这么厉害的女君镇着,我哪里敢生出其他的心思?” “敢情你这是怕我,所以才不敢有其他的心思?陛下,我这是当着你的艳福了啊。”苏碧曦眉头一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冷冷地看着刘彻。 刘彻再傻也知道这时候要顺着苏碧曦,不能再惹她,“怎么会?君儿,我自从有了君儿以后,再也不曾想过其他的女子。我们文锦居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知过去未来,掐指一算,什么事不清楚明白。我待会就把张汤宣进来,好好整治他一番。”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苏碧曦叹了一口气,捧着刘彻的脸,“你给我听着,再也不许用奇奇怪怪的罪名滥杀无辜,否则有碍子嗣国祚,有的是你后悔的日子!” 刘彻的心思全然放到了子嗣的身上,凑到了苏碧曦耳边,吐出的气息扫到了她脖子上,“君儿,这几日我们日日夜夜厮守,是不是已然蓝田种玉呢?” 自苏碧曦回来长安以后,被刘彻结结实实收拾了一通,这几日都腰酸背痛,睡到了日上三竿才起身,她随即白了刘彻一眼,“我就算是个神仙,也不可能现在知晓啊。” 刘彻干脆扑倒了她,整个人压在她的身上,“多多耕耘,自是就有了。夫人,咱们现在就多多努力吧。” 苏碧曦还来不及说话,就被刘彻封住了口,双手被他拿住,刘彻刚要扯开她的腰带,便听见外面有争执声音传来。 “太后有请陛下,你竟敢不通报,真是反了!” “陛下有命,任何人不许搅扰。王公公,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0702 吵闹得这么厉害, 肯定是王太后已经气性极大了。 自从刘彻不跟她商议, 擅自颁布了立卓文君为后的圣旨,王太后就如同吃了炮仗一样, 整个人满身都是火气, 几次三番想把刘彻叫去长乐宫。 她是刘彻的母亲,没有亲自去见刘彻的道理。 更何况,她要教训刘彻,哪里能屈尊纡贵, 亲自到未央宫。 可是王太后没想到的是,刘彻竟敢晾着她, 根本不曾到长乐宫见她。 这简直把王太后气得一佛升天,恨不得把能见的东西全都给砸了。 她是汉室的太后, 更是刘彻的亲生母亲, 含辛茹苦把刘彻养大,扶持他登上帝位。 窦漪房死了之后, 她合该是全天下最尊贵的女子。 刘彻就该以天下来奉养她。 可是自己养大的孩子翅膀硬了,不听阿母的话了,不仅不让亲舅舅田蚡做丞相,连封赏王家人也推三阻四。 如果没有王家田家, 能有刘彻的今天吗? 这小兔崽子别的没学会,忘恩负义倒是信手拈来。 他不许她干涉朝政,她拗不过他。 可是她是汉室最尊贵的女子, 整个汉宫都应该听从她的吩咐, 刘彻竟然要立新的皇后, 给她挑一个新媳妇,竟然不告诉她这个母亲! 哪怕是民间,儿子的媳妇,家里的女君都是由儿子母亲来挑的。 刘彻这是要造反吗? 如果她连选皇后的事都不能做主,日后干脆就装聋作哑一辈子,了此残生算了。 这样憋憋屈屈做一个太后,没有窦漪房的半分权势,更何况是吕后,还不如不把刘彻扶上位。 王公公伺候在王太后身边,又是王氏旁支人,对王太后一向忠心耿耿,十分了解王太后的心思。 他不屑地看了眼信誓旦旦的黄明奇,讥笑不已,“黄明奇,太后可是陛下的生母,是汉室最尊贵的太后。太后要见陛下,你竟然胆敢不去禀报,还拿陛下做筏子。待我秉明陛下,可有你的好果子吃!” 黄明奇面上恭敬,仍然寸步不让,“王公公这就折煞小弟了,小弟哪里敢谎称陛下的旨意。实在是陛下正有要事,不耐烦人打扰。太后跟陛下母子情深,又素来体贴陛下,定是能够谅解的。” 王公公听着黄明奇睁着眼说瞎话,气得咬牙切齿。 黄明奇这明着说太后体贴陛下,那如果太后再请陛下往长乐宫,岂不就是不体贴陛下。 太后对陛下不满已久,陛下对太后也未尝没有嫌隙,可那是太后跟陛下母子之间的事。 他们两个大神斗法,底下的人若是跟着踩一脚,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太后可以自己责骂陛下,陛下可以不听太后之言,底下人却怎么也不敢有一点放肆之处。 黄明奇这句话放出来,他即便是王氏旁支人,还净身做了宦官,一旦太后认为他妨碍了跟陛下的母子情分,只怕第一个饶不了他。 他是王氏旁支庶子而已,身份低贱,父亲早亡,只留下一个寡母跟一个弟弟。 在甄选伺候太后之人时,他咬着牙进宫,是因为他不进宫,母亲跟弟弟都要过不下去了。 他们依附在王氏名下,父亲死后田地都被收了回去,靠着母亲微薄的嫁妆渡日。 母亲母家已经败落,几个舅舅吃喝嫖赌无一不精,根本没有一点能够依靠的。 更可怕的是,舅舅把家业败光了之后,连妻女都卖了。 山穷水尽之后,他们把主意打到了母亲身上。 母亲虽然不能被他们卖了,可是母亲还年轻,不足三十的母亲盈盈弱质,举手投足间又有一股坚韧的味道,正是可以做暗娼的好材料。 母亲去王氏族长那里哭诉了好几次,族长只说母亲这是疯魔了,哪里有亲生哥哥逼迫已经嫁了人的妹妹去做暗娼的道理。 王大郎却明白,族长只是不愿沾染是非。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事。 舅舅们舍出一条命,什么事做不出。 族长爱惜羽毛,不肯沾染上这种穷凶极恶之徒。 可是年仅十三岁的王大郎,跟只有九岁的弟弟,哪里护得住自己母亲。 在东躲西藏大半年后,他听闻了王太后有意收留孤儿,以后送到宫里侍奉之事。 他那时候便知道,自己最后的机会来了。 抚养的孤儿,外面的人,哪里比得上王氏族人,还有一个寡母幼弟能够捏在手里。 而他一朝被选中进宫,王氏族里就出手打发了几个舅舅。 干脆利落,毫无后患。 他自愿进宫,若是还有这样的祸患留在外面,定是要对太后不利。 他十四岁进宫,待到今日,爬到长乐宫副总管的位子,从王大郎变成了王公公。 他尽管得太后信任,可是跟太后并没有多少情分。 太后一朝可以扶起他,就可以扶起其他人。 整个王氏田氏最大的依仗,就是太后。 王公公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面上却笑起来,“黄大监哪里的话,真是折煞我了。太后对陛下一片慈母心肠,是好几日没有见着陛下了,心中甚是想念,这才吩咐我来请陛下至长乐宫。太后昨日就盯着长乐宫厨房做了陛下甚是喜欢的墨鱼汤,正盼着陛下了。黄大监如此百般阻扰,可是瞧不上太后为人母的一点心意?” 黄明奇哪里敢认下这个罪名。 虽然未央宫跟长乐宫不合已久,太后跟陛下早就有了隔阂,可是这哪里是他一个宦官能管得了的事。 “冤枉,天大的冤枉”黄明奇一脸笑,脸上不能再诚恳了,“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啊,就是奉着陛下的旨意,在这里守门罢了。公公是一个心善的,还切莫为难啊。” 话说到这儿,刘彻已经没有了任何心思,阴着脸抱着苏碧曦,苏碧曦坐在他后面,给他轻轻揉肩,“太后叫你去,是为了我的事吧?” 苏碧曦太知道王太后的脾气了。 王太后在窦太后面前受了大半辈子的气,小心翼翼地讨好孝景皇帝,讨好馆陶大长公主,甚至讨好陈阿娇,不仅让刘彻娶了陈阿娇,还把女儿隆虑公主嫁给了馆陶大长公主的儿子。 她忍了这么些年,就是盼着等到刘彻登基以后,她从此就可以扬眉吐气,抬头做人,却不想,刘彻并不听她的。 王太后想要掌控刘彻,进而像窦太后一样掌控整个汉室,是埋在心底几十年的野望,她是绝不会放弃的。 刘彻的脾性,又是绝不可能被任何人掌控的。 母子两之间这个不可调和的矛盾,只怕一辈子都消弭不了。 而在于立后之事,在刘彻看来,他是汉室的天子,是天下至尊,所有人都该听他的,他想立谁做皇后就立谁,这是他身为天子,身为男子的权利。 然而在王太后看来,母亲给儿子挑媳妇,打理汉宫之事,则是天经地义的,刘彻若是插手,就是存心跟她过不去。 刘彻紧紧蹙着眉头,“她不是为了你,是根本看我不顺眼。只怕现在在太后眼里,还不如没有养大我。” 连阿母都不叫,可见刘彻对王太后的怨愤有多深。 “阿彻”苏碧曦思虑了一番,手放在刘彻头上,轻柔地给他按摩穴位,“太后毕竟是你阿母,多年来为了护着你,着实不易。她素来不喜欢窦氏人,更何况我认在了馆陶大长公主名下,做了窦氏的翁主,便更不喜欢我了。你固然可以跟太后一直这么冷着,终归不是一个长久的法子。不如各退一步,从其他地方让太后高兴高兴。太后高兴,你也办成了事,两厢得益,岂不是更好?” 刘彻把苏碧曦的手抓住,放在自己胸口,问道,“君儿有什么好主意?” “我没有好主意,只是我这一路,见多了生离死别,妻离子散的惨事,对于人之常情,有了更多的感怀。”苏碧曦语气艰涩,脸上有些许黯然。 刘彻抚着她柔顺的发丝,让她靠在自己身上,“我看过你的信,那些□□至极的恶鬼…….我当日不想去管黄河决口,确是有不是的。” 大汉跟匈奴的战争,势必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僵持。 何况百越不稳,投靠匈奴的羌族,再加上北边的朝鲜,这些地方任何一个有了异动,再加上黄河之大灾,就能将汉室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放任黄河水灾,大灾过后荒芜的田地,流离失所的灾民,四处横行的瘟疫,还有一群吃着灾民肉喝着灾民血的恶鬼,就会成为大汉一个一日大过一日的毒瘤。 “太后身为人母,自是为子女操心。平阳长公主守寡,太后一直操心其孤苦,不如你给长公主寻一门好亲事,找一个好驸马,自是能够慰藉太后的慈母之心”苏碧曦出了主意,“再者,平阳长公主若是再嫁,其子曹襄虽然年幼,看在长公主的份上,让他承继了平阳侯的爵位,定能让长公主放心一些。” 也能让太后更加高兴一些。 这些事情刘彻办来并无难处,自己长姊对自己一向看顾,“只是太后恐怕不会因此就舒心。” 太后的胃口,刘彻十分了解。 仅仅有平阳一事,怕是填不了。 苏碧曦倒了一些温水喝了,被刘彻抱进怀里,抢了口中的水,脸红得不像话,锤了他一把,平复了一些才道,“文锦商行在匈奴行商的商队回来了,带回来了一些南宫长公主的消息,还有南宫长公主的亲笔信。” 因为苏碧曦要开拓匈奴的商贸,刘彻索性便把一些汉室在匈奴的探子交到了她手上,也便宜她行事。 这些探子跟商人,在苏碧曦的运作下,终于联络到了南宫长公主。 南宫长公主的亲笔信,苏碧曦也是清晨才收到的消息,这便告诉了刘彻。 刘彻果然大为吃惊,这是南宫长公主和亲匈奴十几年以来,第一次收到她的信,“信在哪里?” “消息传回的路子跟信不同,信最快也要三日之后才能到。”苏碧曦理解刘彻的心情。 可是匈奴离长安何止千里,这样隐秘的信件,必须走的是极为安全的路子,其中的关节多到不可计数。 苏碧曦之前不提起,也是不想让刘彻着急,打算等到信到了之后才告知他。 可是现在有了王太后之事,那就是两说了。 有了南宫长公主之事,知道有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受苦的女儿,王太后再大的心,也要先放一放。 丈夫为了汉室,把女儿送出去和亲,根本不顾女儿的死活。 如果她惹恼了儿子,刘彻也硬下心肠,那可怎么办? 刘彻可是刘启的亲儿子。 刘彻固然要搭救南宫长公主,但未必不能跟王太后做上一场戏。 0703 刘彻要去见王太后, 自然不能再穿身上已经揉成一团的衣裳。 苏碧曦帮着他挑了一套玄色的常服, 见刘彻伸长了手臂,连衣带都不自己系, 就等着自己来, 便笑他,“我们的皇帝陛下,竟然连衣裳都不会穿,看来未央宫的宫女们, 平日里伺候得好啊。” 刘彻不过就是看着苏碧曦绕着自己转,满心满眼都是自己, 心里高兴,才让她给自己穿衣裳, 倒惹来她调笑, 兜头就把这个调皮的小娘子抱了过来,“平日里都是内侍伺候我的, 你这个小醋缸子。” 苏碧曦闷笑,“哎呀,原来陛下喜欢内侍啊。要不我给陛下挑一两个俊俏的内侍,平日里也好服侍陛下啊。” 她可是看过太多说刘彻喜欢男子的传闻野史, 据说连卫青霍去病都可能跟他有瓜葛。 卫青可是平阳长公主的丈夫,是刘彻的姐夫,又是卫子夫的弟弟, 这样的禁-忌关系, 可是个非常能够勾起人想法的故事啊。 再者, 苏碧曦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刘彻,刘家从刘邦开始,到刘彻的祖父刘恒,可都是有男宠的。 指不定这个嗜好,还能遗传了。 刘彻被苏碧曦的眼神看得满身都不自在了,只觉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把心一横,伸手向着苏碧曦的腋下,果然一下就让苏碧曦哈哈大笑,“哈哈哈…….刘彻!你在做什么……..哈哈哈……..我错了阿彻,我错了………” 刘彻停下动作,紧紧砸着苏碧曦的腰,威胁地粗声粗气道,“还敢不敢取笑自己的郎君?胆子大了,还敢笑我喜欢内侍,嗯?” 后世认为你喜欢男子的,可真是不少啊。 苏碧曦心中腹诽,面上还是识时务地点头,乖巧地应着,“再也不敢了,郎君,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听到了没有?”刘彻故意用十分严厉的语气警告。 苏碧曦抬头就亲了他一记,桃花面上绽出一个明媚的笑容,“郎君宽宏大量,某感激不尽。” 刘彻脸色微红,张开手臂,斜了她一眼,“还不赶快伺候穿衣。” “是是是。”苏碧曦一叠声地答应着,伏低做小道。 等她给刘彻换好衣裳,最后给他正冠,正要送他出门,刘彻忽然把她抱住,深深地在她身上吸了一口气,“君儿,不要再离开了。我们以后,日日都这样,可好?” 他每次看见羽林卫的来信,说翁主队伍遇见大批流民,便担忧流民会冲撞了君儿。 君儿的信里面,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 羽林卫说遇见了神使淫-乱残害幼童,君儿说救下了很多孩子,可以开一个善堂。 羽林卫说遇见了瘟疫,翁主日日诊病用药,君儿说在黄河边上看黄河滚滚河水。 羽林卫说君儿独自夜探燕王宫,降服了燕王诸多高手,才使得燕王逆伦之事暴露在众人眼前,君儿说燕地果然豪迈,稷下学宫故地可以再建。 立君儿为皇后,是他的私心。 以君儿的才华本事,根本不屑于做一只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成天绕着一个男子转,打理着内宅后宫的琐事。 他至今都能记得,君儿在领旨封为汉室皇后时候,眼中的愉悦,欣喜,犹豫,以及怅然若失。 刘彻清楚地知道,假如大汉天子不是他,君儿绝不会做这个皇后。 君儿在整个天下,唯一看重的是他。 “那可不行,我还要去名山大川,泛舟五湖,出海寻访仙山”苏碧曦眨了眨眼睛,“陛下这可是我的心愿啊。” “你这个机灵鬼!”刘彻气急,捏了捏苏碧曦的鼻子,哼地一声走了,嘴角却是笑着的。 苏碧曦也换了一身衣裳,回到了翁主府,桑弘羊早已经在等着她了。 她离开长安日久,积下来不少事情,要早早地跟桑弘羊打理清楚。 在理事厅等着苏碧曦的,不仅有桑弘羊,还有张次公跟辛元,以及桑弘羊的副手邓成。 邓成是孝文帝男宠邓通的侄孙。 自从孝文帝去后,孝景帝夺了邓通的官职跟造币之权,邓通最后流落街头,凄凉死去。 邓通的家族也为孝景帝不喜,多番打压,几近灭族。 邓氏满族,都擅长理财。 当年邓通能够以男宠之身,掌管造币之事,并不都是草包。 苏碧曦跟桑弘羊几番考察后,就提拔了邓成。 苏碧曦需要一个人,跟桑弘羊共同打理手下的产业。 只用一个人,始终不是稳妥的。 而且这个人必然是无依无靠,对她有相当的衷心。 只有这两个人还不够,必须引入第三个人,才能使得他们的关系稳固。 这个时候,翁主府侍卫副统领辛元,就是一个极好的人选了。 他游离于经济之外,又因为掌握侍卫之权,能够震慑桑弘羊跟邓成,加之家学渊源,对于经济之事颇有心得。 这样一个关系,才是苏碧曦能够放的下心的下属体系。 虽然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可人心终归是会变的,尤其是在滔天的权势面前。 仅就刘彻的行事来看,就极为有帝王风范。 他明知张汤不过就是一条给肉就咬的疯狗,王温舒是活在人间的恶鬼,也把张汤放在九卿之位,跟汲黯这样的直臣一同来用。 他提拔了卫青,霍去病,可是跟着卫青霍去病去迎击匈奴的,不仅有开国功臣之后,刘彻新提拔的将领,军功出身的校尉,还有盗贼出身的张次公。 明面上看上去,卫青霍去病的确是声名赫赫,可是手下的偏将校尉,哪个都是拿得出手的,更别说还有李广满门,程不识将军等诸多名将。 刘彻时时刻刻都记得,大汉从来不只有一个卫家,也不能只有一个卫家。 倘若大汉的军队上上下下都只记得卫青,只记得霍去病,卫青几乎可以振臂一呼了,也就是卫青霍去病的死期了。 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 等到刘彻没有可以赏给卫青的时候,刘彻要如何处置卫青呢? 同样的,假如苏碧曦已经不能不倚重桑弘羊的时候,也就是要换掉桑弘羊的日子到了。 几人议事足足半日,用午膳的时候,辛元跟苏碧曦单独说了几句话,“翁主,您被封为皇后了,长乐宫只怕不会高兴吧。” 苏碧曦坐在垫了柔软羽毛垫子的石椅上,捻了一块点心,一口吃了,才慢条斯理地喝了一点花茶,“她不高兴,关我何事。” 她可不是三纲五常的拥护者,对于王太后也没有多少尊敬。 辛元也拣了一张椅子坐了,仪态万分地啄了一口茶,嘴中吐出的话煞是凶恶,“翁主若是不喜,我们未尝不可……..”他做了一个杀人的动作。 苏碧曦把茶杯放下,脸上的云淡风气一下褪去,沉着脸看着辛元,“你把这个主意从你脑子里除去,永远不可再提起。” 辛元有些不解,“翁主放心,凭我们的人脉,定能做得干干净净。” 他以为苏碧曦是顾虑首尾收拾得不干净,会招来麻烦。 “子让,我问你,若是有朝一日,你的亲生母亲被杀,你会不会穷极一生,也会追查凶手,替你母亲报仇?”苏碧曦揉了揉额心,无奈地问道。 辛元:“杀母之仇,不共戴天。” “你尚且如此,何况是天子”苏碧曦站起来,“一旦王太后出了任何事,你信不信第一个被陛下怀疑的,一定是我?在当今天下,有能力,有动机,有权势杀了王太后而不留下任何痕迹的,在陛下看来,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我了。” 王太后可恨,可恼,可怨,但她毕竟是刘彻亲生母亲,生了刘彻,养大了刘彻。 王太后就凭着这一点,哪怕做出怎样的事情,刘彻都不会把她如何,更何况是说杀了王太后。 不仅如此,刘彻对王太后还是很有孝心的,在尽可能的情况下,会满足王太后的要求。 母子天性,这不仅是刘彻身为人子应该做的,也是他能做到的。 汉室以孝治天下,这个治国理念根深蒂固于汉朝的每一个帝王心中。 孝景帝因为窦太后想要立梁王刘武为太子,不仅不敢惹窦太后不高兴,还不敢自己去劝,只能找了其他人去劝诫。 窦太后在时,窦氏的权势炙手可热,孝景帝莫非心中没有丝毫不满,可最后都忍下来了。 刘彻对于王太后的忍耐,如果不是因为刘彻本身的强势,恐怕还要深。 孝顺母亲,本就是儿子该做的事。 一旦宫人稍微苛待了王太后,刘彻都会发怒,何况是有人杀了自己的亲生母亲。 天子一怒,全天下都要血流成河。 任何一个稍微有血性良知的人,都不会对自己母亲被杀而无动于衷,何况是把孝道看成天的古人。 刘彻再恼王太后,一旦王太后为人所杀,身为天子,刘彻的威严无疑被狠狠打了一巴掌;身为人子,连自己的母亲都护不住。 “但凡是一个帝王,都容不下自己的母亲为人所杀,何况当今陛下的雄心壮志”苏碧曦语气肃穆,警告辛元,“你今日说了这话,日后王太后有了风吹草动,我肯定会第一个怀疑你。子让,我告诫你一句,当今汉室,最雄才大略之人,就是陛下。切记,不要做任何跟陛下作对之事。” ……….. 长乐宫里,王太后挥退了所有的宫人,只有他们母子二人留在殿上,见刘彻一直不说话,气不打一处儿来,“彘儿,你没有经过母亲,擅自就立了皇后。怎么,一点愧疚之心都没有吗?” 刘彻嘴角扯出一个冷笑,“阿母这几日接二连三地传我来,就是为了说这既定之事吗?” “嘭!” 王太后挥手就把手边的杯盏悉数拂了下去,气急败坏地伸手指着刘彻,“你就是这么跟你阿母说话的?我是你的阿母,我替你做主皇后之事,哪里不合规矩不合体统呢?你立了那个再嫁的商女为后,你还要不要祖宗的规矩,皇室的脸面呢?” 刘彻把玩着系在腰带上,苏碧曦亲手给他做的玉佩,漫不经心地回道,“阿母,先祖也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地痞,现下满朝的开国功臣,之前杀猪的,强盗,打铁的,哪个又出身高呢?阿母进宫前……..” 王太后把案几拍得震天响,气得五官都扭曲了,厉声骂道,“你嫌弃我的出身呢?你也不看看是谁把你生出来的,你哪里来的脸面嫌弃我的出身?彘儿,我从小教你的孝道呢?” “阿母,我万万没有嫌弃你的意思。只不过,出身乃是天定,非人力可为。一百年前,人人出身都不如何,没有必要嫌弃来嫌弃去。”刘彻丝毫没有被王太后的怒气触动,语气平淡地出口。 皇室是一个最讲出身,也是最不讲出身的地方。 汉朝立国的皇帝刘邦,纯粹一个流氓地痞罢了。 尽管明面上无人敢说,但谁心中不知道。 这样的出身,还敢嫌弃别人,真就是不要脸皮了。 王太后本人不过是一介平民女子,还是再嫁之身,之前还有一个女儿,何来的资格看不起君儿。 王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的,“你满心满眼就是那个窦氏的再嫁女,连祖宗跟阿母的出身都拿出来说道了。彘儿,你这是被猪油蒙了心,被那个狐媚子把心窍给糊住了啊。这件事阿母做主,马上就下一道懿旨,驳斥你那道旨意。无论如何,那个贱人绝不能做汉室的皇后,你听见没有!” “阿母,卓文君已经是我亲自册封的汉室皇后,不是什么贱人”刘彻眼中不耐,脸上的神色紧绷,他早就不能好好跟王太后说话了,“朕是汉室天子,是天下人的主宰,圣旨是朕的意思,绝不容许任何人亵渎,即便是阿母。阿母趁早消了这个心思,不要让朕为难。阿母莫要忘了,任何一道懿旨出宫,都要经过朕的同意。” 王太后想以懿旨驳斥圣旨,一旦真得让她做了,不说把刘彻的脸放在地上踩,枉顾了圣旨的威严,蔑视了皇权的至高无上,更是把未央宫跟长乐宫的不和摆在了天下人的面前。 汉高祖定下的,汉室以孝治天下,岂不成了天下人的笑话? 刘彻三令五申的举孝廉,更是贻笑天下。 汉室立国以来,外戚干政之祸不断。 今日王太后的懿旨一出,明日就会有人认为,皇帝要听王太后的,当今仍然是王氏田氏的天下。 王太后这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从他这里夺权啊。 王太后被气得脑子一阵阵发黑,“我这是为了你好!你不说娶一个名门贵女,或者从王氏田氏这些亲近的人家里立皇后,偏偏要从窦氏里面再立皇后。你忘了当初你登基的时候,窦氏那个贱人是如何作贱你的,连馆陶那个阿物都能在你头上踩几脚。窦氏好不容易死了,你偏偏还要娶一个窦氏女。这个卓文君,现下家产已经不知道是不是比你的家底还要厚,你担心再招来窦氏之祸啊!” 刘彻丝毫不为所动,“君儿只是窦氏义女,还是我亲自下旨,让君儿认姑母为义母,跟窦氏根本没有什么情分。再者,窦氏对于我,并不仅仅只是有仇。” 若是刘彻御宇之初,没有窦氏主持朝政,年为弱冠的刘彻根本无法压制满朝文武,数不清的开国功勋。 更别说还有那么多不臣之心的诸侯王,虎视眈眈的匈奴,时刻准备取而代之的诸皇子。 ※※※※※※※※※※※※※※※※※※※※ 感谢读者“海贼王”,灌溉营养液*30 读者“星之泪”,灌溉营养液*10 0704 “陈阿娇是刘嫖那个贱人的亲生女儿, 还被你关在长门宫!刘嫖多疼爱陈阿娇, 你难道会不知?你今日封了窦氏的义女为皇后,明日刘嫖就要你把陈阿娇放出来, 窦氏就将再执掌朝政!” 王太后苦口婆心地劝着刘彻, 不时用绢帕擦拭眼泪,“阿母让你封你舅父为丞相,你不肯。现如今放眼朝廷,谁还能一门心思为了你, 护着你?窦氏若是起复,你拿什么去跟窦氏抗衡?” 刘彻细细地打量着头上戴着繁复金饰珠宝, 穿着华丽的王太后,嘴角扯出一丝微不可见的讥讽。 君儿当日提出, 引导太皇太后, 让馆陶大长公主收她为义女之时,两人就曾经商量过。 阿母擅权, 王氏田氏已经有了势力,宗室跟诸侯王却是各自为政,刘彻自己提拔上来的纯臣更是不好掺杂在外戚之争里,而太皇太后已逝, 窦氏最大的靠山已经没了。 君儿需要一个好的出身,窦氏需要一个依靠,太皇太后一定会同意姑母收君儿为义女。 有看似强盛, 实则日暮西山的窦氏在, 王氏田氏的日子绝不会逍遥得起来。 王太后跟窦氏, 绝无可能并存。 田蚡早年在窦婴面前卑躬屈膝,今日一朝得志,恨不得把窦婴死死得踩在脚下。 这样永远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的两家外戚,又并无很大的实权在手,才是刘彻心目中满意的局面。 如若窦氏没了,王氏田氏一家独大,刘彻又不可能对王太后做出太过,才是他头疼的时候。 都说儿女是父母的债,在刘彻看来,他的祖母,母亲,才是他一辈子的债。 无法割断,无法理清。 见刘彻不回话,王太后放低了语气,“彘儿,比起那个再嫁的商户女,你的表妹们,乃至于你的外甥女,都是血脉相连的亲戚,又素来跟阿母亲近,出身名门,温贤雅致,才是良配啊。” 刘彻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狭长凤眸却变得愈发幽暗。 若是先前,他还有按照君儿所说,对王太后加以退让安抚的心思,此刻也消得一干二净。 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向阿母退让了。 阿母不仅不为他们的退让做出妥协,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变本加厉。 今日他可以用为长姊赐婚,为二姊的消息,用三姊的赏赐让王太后满意,明日了,后日呢? 人的欲-望永没有停歇之时。 阿母是他的亲生母亲,抚养他长大,助他登基,这是永远无法改变的事实。这一点,阿母知道,他清楚,全天下都明白。 阿母仗着如此,恩赏了王氏多少个侯爵,连再嫁的外王母夫家田氏,田蚡田胜都成了侯爵。 开国功勋,跟着高祖九死一生,平定了八王之乱的功臣,也不过得了一个侯爵之位。 更别说阿母在伺候阿父之前嫁人所生的女儿,一个平民之女,凭空得了一个修成君的爵位,女儿更是跟淮南王世子联姻,成了淮南王世子妃。 田蚡是何等贪婪好色之辈,也得了侯爵,还娶了燕王嫡女。 思及燕王,刘彻的语气越发冷淡,“阿母与其操心这些,不如好好操心一下舅父舅母之事。燕王与女儿逆伦,舅母也是燕王嫡女,可难保……..” “那就叫他们义绝!”王太后答得毫不犹豫,就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物件,“燕王有了那样的名声,膝下哪个女儿都不见得是个好的。那样的人做你舅母,你让你舅舅怎么做人?不说其他的,这还是你舅母了,丢的还不是你的人。” 当初是阿母精挑细选,田蚡求了那么久才求来的燕王嫡女,还是做田蚡的填房。 一朝燕王倒了,就立时要义绝。 如果他没有用了,阿母跟舅父,是不是也会如此对他? 刘彻眼中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王太后,心底冰凉一片,“阿母可曾跟舅父说过此事,舅父也是这么说?” 说起这件事,王太后简直义愤填膺,像生吃了一只苍蝇一样恶心,“原以为燕王嫡女身份贵重,人品端庄,却没想到燕王竟然是连亲生女儿都能奸-淫的恶棍。他那几个女儿被父王奸-污了那么久,还有燕王妃竟也装聋作哑,让你舅父娶了一个失贞之人,真是一窝子的狼心狗肺,蛇鼠一窝!” 刘彻心中嘲讽更甚。 燕王妃安身立命的根本在于燕王,如果燕王出了事,燕王妃以及膝下所有的子女都要遭殃。 再者,父女逆伦,此等大逆不道,违背天理人性之事,哪里是能够向外宣扬的。 燕王妃即便知道了此事,也只能忍着恶心,把这事给使劲捂着。 夫妻一体,燕王一旦没了,燕王妃难道会好? 阿母自从祖母跟阿父走了之后,原先的温柔贤淑,体贴人心,好似一朝丧失殆尽,只留下了苛刻尖酸的太后。 “舅母此时若是跟舅父义绝,哪里还能有活路?罪不及出嫁女,燕王的两位公主也是我的堂妹,无端受害,身世可怜,我已让君儿妥善安置”刘彻语气淡淡地道,“舅父跟舅母成婚不到两年,此时义绝,岂不是明摆着说舅父是忘恩负义之辈,置我当时赐婚的旨意于何地?” 王太后气得就要开口,“彘儿…….” 刘彻摆手,“阿母,朕会留下旨意,凡我刘氏帝王,绝不可连纳两名出自同一家族之女郎,不可连续两朝拿同一家族之女郎。” “你这是要逼死我啊!你不让你舅舅跟你舅母义绝,你让你舅舅怎么见人?你容不下母族之人,处处跟我作对!” 王太后轰地站了起来,厉声叱骂,“彘儿,你现在被那个商户女给骗了,可是她嫁了两次了,可曾生下一儿半女?她跟了你日子也不短了,更没有丝毫有妊的迹象。这么一个不下蛋的母鸡,你要封她为皇后,还几年不宠幸后宫,你这是要让汉室绝了后啊!你怎么不想想,这个贱人的命究竟有多硬,她第一个丈夫娶了她不到半年就死了,司马相如更是直接被雷给劈了!彘儿,你今日娶了卓文君,不怕明日就被她克死吗!” ※※※※※※※※※※※※※※※※※※※※ 没有评论,十分没有动力┭┮﹏┭┮ 0705 空旷的长信殿中, 卷帘用的是价值千金的南珠, 点的是只有宫廷御用的沉水香,地上铺的是女工们花费一年功夫才能织成的地毯。 大汉的皇太后站在地毯上面, 掷地有声, “燕王几个女儿,包括你那个舅母,跟燕王淫-秽逆伦,都该千刀万剐。这些个女郎, 但凡有点廉耻之心,就该立时找根绳子吊死, 竟然还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连累了那么多人。卓文君那个商户女, 低贱不堪, 竟然还敢妄图做汉室的皇后。我在一天,这个贱人就绝了这个心思!” 君儿的第一个丈夫董二郎, 本就体弱多病。 董家之所以娶了君儿,本就有冲喜之意。否则以董家的官身,何须去娶他们所低贱的商人之女。 这也就是为什么,在君儿守寡之后, 根本没有人会去管她的死活,任由下人羞辱君儿。 一个低贱的商户女,死了还能成全了贞洁之名。卓氏身为商籍, 莫非敢跟董家抗衡不成? 要知道, 商籍之人, 辛辛苦苦挣一辈子金钱,官员但凡说你来路不正,或者做了违禁之事,一夕之间可以夺了你的全部家产。 如果你没有后台没有靠山,只能老老实实地认了,还能保得住命。 梁王刘武闻名于世的梁园是如何来的?大半都是从几个商人手上直接抢过来的,可有人敢站出来说梁王的一句不是,要梁王赔钱? 君儿再是蜀中第一美女,也是连农民都看不起的商人女。 若非当初卓文华拿住了董家的把柄,威胁董家将君儿交出来,只怕君儿就此要死在董家。 至于司马相如,是君儿亲手引来天罚,兑现了他的诺言,本就死有余辜。 负心薄幸的确罪不至死,但是助陈阿娇,干涉皇室,谋夺后宫,就是罪不容诛。 当初郅都武有迎击匈奴之功,文有安定地方之勋,都因为亲手去捉拿了阿父的长子,而被太皇太后强逼阿父除去,司马相如有什么? 不过是一介文人。 文人对于帝王来说,不过就是玩耍取笑,欣赏才学。 没了司马相如,还会有陈相如,赵相如,无数的才子。 天下之人,学得文武之才,最终都要卖与帝王,才能功成名就。 有才而无自知之明,屡屡让他不愉的人,自是没有活着的必要。 刘彻从一边热着茶水的火炉上拿着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喝口水润了喉,语气浅淡却不容置疑地开口,“阿母,你也是女子,如何会如此苛责女子?燕王之女如何反抗燕王?且不说她们尚且年幼,纵使已然长大了,燕王身为亲生父亲,要对她们做什么,她们只能受下来。至于文君再嫁之事,高祖原配妻子吕雉,权重天下的吕后,当初被项羽俘虏之后,又哪里还有清白可言?” 刘彻继而嗤笑了一声,“当年匈奴单于还曾要纳吕雉为妾,吕雉言自己年老色衰,反而奉上了年轻貌美的宗室女。汉室的脸面,早就被自己践踏干净了。” “那是匈奴势大,高祖皇帝都打不赢匈奴,我们只能在匈奴面前低头”王太后分辨道,“不得已而为之事,岂能跟那些不知廉耻的贱人相提并论?为女子者,当贞静温贤,以一个贞字为立身之本。汉室的皇后,当为天下之表率,绝不能是一个再嫁的寡妇!” “朕曾亲自下旨,鼓励寡妇再嫁!女子的贞洁,不过就是男子的私念,也值得阿母奉为圭臬,着实可笑。” 刘彻连讥讽都懒得用力气了,“汉室迟早要跟匈奴用兵,时日绝不会是一日两日,一年两年。匈奴全民皆兵,男女妇幼皆可上战场。大汉至少要有百万之兵,百万之马,方能与匈奴一站。届时壮丁皆上了战场,田地皆要仰仗妇人打理,老幼要由妇人照料。百万之兵,西北严寒,战场死伤无数,无数妇人守寡。若是任由寡妇守节,何人来为大汉生育幼儿,为大汉养育壮丁,莫非去捉农家的母猪?阿母,朕的旨意已下,绝无更改。阿母若是心气不顺,不凡想想捏在朕手里的王氏田氏,还有远在匈奴的二姊。他们是死是活,就看阿母要如何了。” 女子要为大汉做的事情太多了。 百万大军,死伤者过半都是少的,留下那么多寡妇守节,岂不是要断了汉室的命脉? 如今幼儿夭折的又那么多,如果不鼓励寡妇再嫁,为跟匈奴的大战积蓄下足够的人力,拿什么去跟匈奴打? 从产粮之地到西北诸郡路途遥远,几个月方能把粮食运过去,这同样是男丁才能做的事。 征调如此多的壮丁,一定会耽误农时。 耽误了农时,没有妇人去打理田地,田地荒芜,如何把粮食送往边疆,剩下的人岂不是要饿死? 必须给女子极高的尊重,鼓励寡妇再嫁,生育多者的人还可免除赋税徭役。 王太后指着刘彻,脸气得发白,就要站着晕过去,“你,你就是这么对我说话的…….” 刘彻已然转身,快步向外走去,扬声道,“来人,好生看顾太后。若是太后有了什么不好,顾着你们的性命。” 刘彻从长信殿离开,大步回了未央宫自己的寝殿,想起君儿定是回了翁主府,才提步往宣室殿走去,一边问黄明奇,“今天有什么人要见?” 黄明奇欠身答道,“廷尉张汤大人,京兆府尹薛泽大人,执金吾周建德大人,东方说大人………” “你说谁?东方朔?他来找朕做什么?”刘彻饶有兴致地问了一句。 张汤跟其他人便罢了,是他倚重的重臣。东方朔来找他,要么是给他添趣的,要么是有了不得的大事。 黄明奇:“东方朔大人已经在宣室殿等候良久,清晨就到了。” 那就是说,东方朔已经等了他一整天。 虽说东方朔的官职只是一个闲散的大夫职位,可是从没有一定要当天见到刘彻的。 刘彻心中转了几个圈,到了宣室殿的时候,便让黄明奇去把东方朔宣了进来,东方朔行礼过后,刘彻便挥手,“行了,坐吧。你是什么人,朕还不知道。” 刘彻一向待臣子随便,曾经在净房的时候召见过三公,惯来不讲究这些繁文缛节。 他是天下的主人,他过得舒心才是最紧要的。 东方朔却不曾起身,端端正正给刘彻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肃然道,“陛下,卑臣斗胆,恳请陛下再三思量敕封文锦翁主卓文君为汉室皇后之事。” 0706 刘彻心中有些许诧异, 面上丝毫不动, 问道,“你不是时常去文锦楼去喝茶, 一坐就是大半天。东方, 你可是时不时提及文锦翁主,文锦翁主对你也是常有夸赞。” 他又看了东方朔一眼,“得了吧,起来吧。” 东方朔起身跪坐在一旁, 再次向刘彻一礼,“陛下, 卑臣与文锦翁主确有来往,也钦佩文锦翁主的才华为人。不过卑臣从未忘记, 卑臣是汉室的臣子, 一切以汉室社稷为重。以社稷为重,文锦翁主诚然不可为汉室皇后。” 刘彻气息发沉, 眼中神色莫测,“哦,何以见得?” “陛下容秉”东方朔不若平时轻松散漫的模样,眉头紧紧拧着, 神色严肃,“其一,士农工商, 是祖宗千年来的规矩, 农乃是社稷之本。社稷者, 土神谷神也。自黄帝开始三皇五帝,君王每年都要祭祀社稷,祈求五谷丰登,风调雨顺,君王君后还要亲自插秧,养蚕织丝。谨奉社稷而以从,社稷乃是国之根本大事也。 文锦翁主开启南方茶山,丝织,药材,粮,奇珍,运北方皮毛,牛羊马匹,人参等于全国各地,渐成汉室第一个商人。各大世家逐利,群起而从之。百姓见之,更是不思耕种,纷纷不羡风调雨顺,而盼行商获利。 长此以往,国有地而无人耕种,国有商而无耕农,国有人而无粮。 文锦翁主虽然被馆陶大长公主收为义女,到底是商人出身。如若陛下迎娶其为汉室皇后,则会有汉室重商而轻农,舍本而逐末之危。” 伺候在一旁的黄明奇眼皮子一跳,手中拿着要端给刘彻的茶盏都抖了抖。 东方朔说的话,绝不是没有道理的。 黄明奇出身就是贫苦的农家,因为家里孩子太多才进了宫。 自文锦翁主来到长安开始做茶叶丝绸生意以后,长安但凡手里有点余钱的世家官员,无不跟风做起了生意。 其中原因太容易懂了。 文锦翁主出身的卓氏因为卖茶,从小小的蜀中一个商家,成为了连仆人都穿得起绫罗绸缎的富家老爷打扮,文锦楼的一个管事一个月的月钱就是一金。 文锦楼里面的茶叶来自蜀地跟南方百越,加上茶博士伺候,一顿茶吃上几金再正常不过,这还是不算是独立的院落,歌舞伎服侍,或者叫上人说书的。 文锦楼现下每一季举办的品茶大会,俨然成为了五湖四海的盛事。每次品出的茶叶,立时就会身价涨上百倍。获胜的茶商,顷刻便会拿到诸多客人的邀约单子。 没有人会去质疑文锦楼,也不是没有人也举办这样的品鉴会,但架不住文锦楼才是第一个做茶叶生意的商家,最懂茶,最会侍弄茶叶的茶博士都在文锦楼。 别人想重金挖文锦楼的茶博士,可是文锦楼的茶博士都拿着文锦楼的分成,又有全天下最大最全的茶园,最好的储存加工师傅,傻了才会离开文锦楼。 卓氏发了这么大一笔财,文锦翁主更是揣着金山。 前阵子黄河在侉子决口,文锦翁主一下捐出了二十万两黄金,几乎是汉室半年的所有税赋,简直让所有人都红了眼。 只要不是个傻子,都知道从商到底多有钱。 黄明奇自己家都投了钱去做生意,几个兄弟都去行商,据说村子里能走得动的壮丁也都去从商了。 侍弄田地一年能得多少进项,日头再大都要下去查看秧苗浇水灌溉,再下雨都要下田插秧割禾,光那田地里的蚂蟥虫子都能把人咬下一层皮。 种地的农家,向来都是最苦最累的,可是辛苦一年,交了赋税之后,只勉强糊口罢了。 行商一趟,若是运气不差,可以稳稳赚了好几金,那可是种地半辈子都得不来的进项。 这样能够挣得更多,也不用更苦更累的日子,比种田种地可是好太多了。 刘彻眯了眯眼,端起黄明奇沏的峨蕊茶,不辨喜怒地开口,“在东方看来,若朕迎娶文锦翁主,便是重商而轻农,舍弃汉室根基?” “陛下,孝文皇帝,孝景皇帝皆是轻徭薄赋,劝课农桑,方才有了文景之治。陛下为汉室守成之君,凡事必三思而后行。”东方朔立时接了一句。 事实上,东方朔拿着刘彻的祖父父亲来说刘彻,再说刘彻是汉室守成之君,无论如何都是僭越了。 谁愿意被指着鼻子说,你祖父父亲是这么做的,他们这么做十分成功,所以你也要这么做? 文景之治是刘彻继承下来的家业,也是他逃脱不开的阴影。 他的治下,无可避免地要被后世更加苛责,必要取得比文景之治更加辉煌得多的功绩,方能得一个英明地方的身后名。 因为他有祖父跟父亲替他打下了一份庞大无比的家业,若是不能青出于蓝,便是碌碌无为,便是无为之君。 他是要跟秦始皇一般开创不世之功业,经天纬地之君王,怎么能是无为之君? “东方朔,你可知国者,何为国之根基?”刘彻把牡丹茶盏放在了梅花案几上,转头看了一眼黄明奇,“这是女君亲自做的茶?” 黄明奇欠身笑道,“陛下圣明。女君方才派人送了这些新做的茶过来,还配了女君亲自做的桃花糕跟杏仁酥。也就是女君回来了,陛下的餐食衣物才能打理得这么妥当。” 刘彻脸上露出一个不明显的笑容,细长的丹凤眼里闪过满足,“就你知道。” 东方朔见此,心下暗暗为陛下身边的内侍都唤文锦翁主为女君而心惊不已,一边忍着内心的焦灼,回道,“回陛下,管子有言,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王天下者,何也?必国富而粟多也。田垦则粟多,粟多则国富。富而治,此王之道也。管子曾助齐桓公成就春秋霸业,周天子都曾封赐齐桓公,诸侯齐齐拜服,臣以为可取也。” “东方,时移世易,水无常形,现下的光景已截然不同于春秋之时。再者,国之根基,不在于富民,也不在于农事”刘彻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起身向外走去。 东方朔立时跟在后面,待刘彻走到了一处牡丹花丛,他指着里面开得最艳的并蒂魏紫对东方朔说:“你看这株并蒂魏紫,是这从牡丹里面生得最好的,又是难得的并蒂,花匠花了最多心思,其他的牡丹必然就会不那么精心。 就如同这些牡丹一般,凡民者,从来不患寡而患不均。有的人富了,便不再种地,而是买地,租让给贫苦者来种。遇见灾年了,百姓卖田卖地,卖儿卖女,甚至卖了自己为奴为婢,只为了能够一口饭吃。而一旦奴婢多了,奴婢不用向朝廷缴税服劳役兵役,有爵位有资产的人可以免除这些,朝廷要向谁去收税,要让谁去当兵做工?” 东方朔隐隐明白刘彻的意思,斟酌再三道,“陛下是说,土地才是国家之根本?” “土地,土地能永远握在朝廷的手上吗?”刘彻摇头,“土地都是要给人种的,给人种了的土地,才能够有收成。而人一旦有了土地,就会有买卖。谁能够保证,这些买卖一定是合理的,土地不会集中在权贵手里?而权贵有了土地,又有了那么多的奴婢,不会生出异心?” 这是坐在皇帝位子上才会想到的事情,东方朔再聪明机变,也未曾思量过这些事情,待跟着刘彻走出了好一段之后方开口,“陛下的意思,土地也不是国之根基,国之本,在于民?” 刘彻既不点头也不否认,只是缓缓在汉宫中走着,漫步在一簇簇盛开的牡丹中,亲手剪了六朵甚好的牡丹,吩咐黄明奇,“给女君送过去,把宣室殿里放着的白瓷花瓶给她送过去。” 待黄明奇去办差事后,刘彻才对东方朔说:“管仲之所以重农抑商,其根本在于民力不足,所产不能与国。文锦翁主这些年来,带来了红薯土豆玉米等等,并且带领工匠改良了诸多农具,重新编订了历法。朕派遣军队,在造桥铺路的同时,修筑了诸多水利。东方,这五年来,国库的赋税翻了一倍,而储存的粮草,即便朕新建了诸多粮库,即便黄河大灾,都有发霉的绳结。” 发霉的绳结,代表着绑着粮草的袋子都已经放置太久太多,多到根本不知如何处置。 黄河决口,朝廷从各地征调了那么多的粮草前去救灾,却并未动摇朝廷的根基。 “文锦翁主有功于社稷,汉室却不能从此重商而轻农。”东方朔虽然想通了一些,却仍然坚持。 刘彻跟东方朔君臣多年,对于东方朔的脾性再了解不过,对他也多有些包容,颇有些无奈地坐到了一处凉亭之内,抿了一口热茶,“你是想不明白这事了。说说你的第二个理由吧,别揪着这个了。” 他自有了君儿以来,其他的先不说,脾气不知道好了多少。 换做以前的他,东方朔这么埂着脖子来堵他,他定是先把他骂一顿再赶出去。 可如今,若是他这么做,他敢保证,君儿定能让他也吃到不得不认的教训。 东方朔本想说文锦翁主乃是再嫁之身,可是想到刘彻方才在他面前流露出现的对于文锦翁主的看重宠爱,再想到王太后也是再嫁,便熄了这个心思。 身为人子,陛下是不可能喜欢听到别人说自己生母是再嫁的。 东方朔接了刘彻吩咐内室给他的茶,喝了一大口,深深吸了一口气,“陛下,文锦翁主如此才干,又武艺高强,加之与文锦居士有关碍,若是第二个吕后,则汉室危矣。” ※※※※※※※※※※※※※※※※※※※※ 嗯,很好,觉得自己的古文功底大大提高了,都是写小说写好的^_^ 0707 文锦居士是什么人? 那是能够通天晓地, 知过去未来, 算国家大运之人。这样一个奇人,偏偏只有卓氏才知道他究竟是何人, 偏偏只有卓氏能够笼络到, 他连自称都是用的卓氏的产业。 这样一个人,只该掌握在帝王手中,却只跟卓氏有瓜葛,如何能不让人担忧? 文锦翁主知晓太多能够对天下产生无尽影响的事情, 带来了几乎改变了整个汉室的粮草,堵住了黄河决口, 解决了瘟疫,成了无可争辩, 天下第一的金山, 开办了遍及汉室的票号,就连汉室的铸币之权, 都被陛下给了文锦翁主。 陛下这般作为,就是把整个汉室江山跟文锦翁主分而享之。 可是自古以来,凡是女子干政,有几人能够不觊觎皇权? 秦宣太后的确功绩彪炳史册, 但是后期照样不甘于让权于自己的亲生儿子。 权势是全天下最让人着迷的东西,只要有人得到过,根本不可能甘心放弃。 试想, 你说的每一句话, 别人都奉为圭臬。 你让他们往东, 他们绝不敢往南。 只要他们不听话,你就可以直接杀了他们。 全天下所有人都听命于你,你是最为至高无上的人。 哪怕是东方朔自己也曾想过,假如是自己得到过这至高无上之位,会不会不择手段,不惜做尽一切丧尽天良之事,也要成为帝王。 文锦翁主尽管是女流之辈,一旦成为了汉室皇后,则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全天下除了陛下,根本没有人能够制衡得了文锦翁主。 这样可怕的情形,岂不是跟当年高祖皇帝跟吕后的情境毫无二致? “陛下”东方朔忧心忡忡,“当年吕后霍乱朝纲,诸吕为祸,迫使自己的儿子娶了外甥女,做下此等逆伦大事,汉室天下如同危卵,岌岌可危几十年,几近社稷崩灭。现下文锦翁主的权势实力,早已超过了王氏窦氏。如若再被封为汉室皇后,他日一旦陛下有不测,汉室可还有另一个陈平周勃来平定卓氏之乱?” 刘彻的脸色极沉,微微眯起的眼眸透着一股山雨欲来之势。 身为刘氏子孙,刘彻如何能不知道,自从汉室立国以来,只七十载国祚,就被外戚把持了近一半的年岁。 刘氏的江山,在很多时候根本不姓刘。 开国皇后吕雉,到后来的窦氏,再到如今王氏田氏。 外戚之祸,是刘氏江山的毒瘤,是刘氏子孙需时时刻刻镌刻在骨子里的警示。 以当年汉室丞相陈平,大将周勃之能,也花费了那么多功夫才平定了诸吕之乱。如今的汉室,哪里来的陈平跟周勃? 现下的汉室丞相是韩安国,是坚定的田蚡门下人,也是王氏田氏外戚中人。 现下的汉室将军,李广程不识远在边疆,也并不是刘彻绝对信任之人。 不是绝对信任之人,如何敢把身家性命托付给他们? 对于一个帝王而言,最重要的东西,一不是天下百姓,二不是百姓福祉,而是如何维护自己的皇位,如何让自己的皇位千秋万代。 如何选择皇后,是自古以来,每一个帝王的两难。 选择一个出身高,家世好的皇后,自然是教养学识出众,还有重臣支持。等到嫡子出世,有力的外家,也是嫡子的助力。 就算是最糟糕的状况,天子不幸早亡,嫡子也能在母家跟皇后的助力下,比较顺利地登上皇位。 但同样的,出身高家世好的皇后,就代表着极为可怕的外戚干政之危。 皇帝在世的时候,皇后在母家的支持下,就可能左右皇帝前朝后宫的决定,但凡皇帝有一丝一毫把持不住朝政,就可能被后族外戚趁虚而入。 等到皇帝不在,如果没有安排好继任者的后路,后族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干政,扶持新君。 史上因此摄政的皇后太后难道还少吗? 远的不说,刘彻的祖母窦氏太皇太后,不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 如果不是太皇太后岁数大了,在刘彻登基后不久就去了,后族跟帝党之争,远不是那么简单就能够了结。 相对的,如若君王立的是一个出身普通甚至低贱的皇后,外戚之祸就不会那么严峻。 可是一个出身低贱的皇后,就代表着皇后没有足够的家世跟势力支撑,未必能彻底掌控后宫,更意味着嫡子母家势弱,就容易引发继承人之争。 君王是不可能只有一个女子的,妻妾成群不一定,势必会有很多个妾室,就会有很多个庶子。 嫡子势弱,就会给其他庶子希望。 事实上,即便是嫡子势大,庶子们也不会坐以待毙。 只要在皇家,哪个皇子但凡不是个傻子残废,就会想着去争一争皇位。 这样弱势的后族跟嫡子,君王若是要立嫡子为太子,就势必要给后族铺路,大肆重用后族。 可是获得权势的后族毕竟不是太子本人,在权势的诱惑下,亲生父子母子都会反目,何况只是太子的母族。 太子如果成器还好,太子如果才干不足,眼界有限,就会助涨后族的野心,让后族生出挟持太子的欲-望。 最为不利的状况,就是太子羸弱年幼,君王就离开了人世,顾命大臣跟后族一同扶持太子。 顾命大臣这个位置太微妙了。 君王选择顾命大臣,一定要是绝对信任,有能力而又极有威望的臣子。 没有能力,你托付给他有什么用? 没有威望,根本无法服众。 不是绝对信任,你根本不敢把新君托付给他。 可问题是,这样的顾命大臣,你如何能不担心他会不会取新君而代之? 你是皇帝,但是你就要死了,你的继承人只是一个幼儿,懵懵懂懂什么都不懂,就是别人砧板上的肉。 所以皇帝根本不敢只把继承人托付给顾命大臣,还要扶持后族来保新君。 只有顾命大臣跟后族之间的权势取得平衡,才能够让新君安然长成。 帝王立一个皇后,选择一个后族,可谓是艰难之极。 刘彻越想得深了,越是担忧,复又有些开心,唇角渐渐勾起,脸上现出一个带着暖意的笑容,“东方,你可知晓,文锦翁主在很久之前就曾提起,不给卓氏中人封爵加官。她的父兄,都不用封爵。” 东方朔眼中闪过惊诧之色,抬头不可思议地看着坐在上首,姿态闲适的刘彻。 如果文锦翁主封为皇后,她的父兄加封爵位,可谓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王太后成为太后之时,她的兄弟,甚至是同母异父的兄弟田蚡田胜都封了列侯之为,凭的就是荫封。 如果不是靠着身为外戚,不学无术,贪财好色的田蚡如何能差点做了汉室的丞相? 可是现下,即将成为汉室皇后,深受陛下爱重的文锦翁主主动请辞了父兄的侯爵之位,就是断了卓氏的辉煌腾达之路。 士农工商,即便是身为皇商,卓氏也是让人瞧不起的。 世人爱钱,却又看不起钻进钱眼的商人,世情就是如此,容不得人不认。 没有爵位没有官位,卓氏就不可能成为权重一时的外戚,也就没有了外戚之祸。 “可是陛下,文锦翁主本人,是不世出的大才。这样的大才,若是男儿之身,才是萧何之才,名垂青史。可是成了汉室皇后,如何安心只屈居于汉宫之中,周旋于妇人之间?”东方朔仍然忧心忡忡,根本放不下心。 东方朔虽然平时混不吝,却每每在关键时候能说出诸多惊人之语,有诸多坚持。 这是士族这一阶层的责任感。 尽管他们也知道,刘氏的天下来得也名不正言不顺,刘邦不过是一个地痞流氓。 但是秦末以来,秦始皇暴政,百姓的命太苦了。乱世之中,人命如草芥,十室九空。 汉室江山虽然来路不正,到底这七十多年来,与民休息,轻徭薄赋,全国人口已经恢复到了近五千万,这比秦末增长了何止一倍。 汉室已然天下归心。 “文锦翁主为汉室皇后,如若只在汉宫之中,她指不定要把朕的汉宫给掀了”刘彻大笑,眼眸里俱是开怀,“东方,你们一门心思担忧文锦翁主会有不臣之心,却不想文锦翁主府所得尽进了朕的内库。我们家女君,连库房都懒得修。不过朕的内库,也是归我们家女君管。咳咳,女君威重,朕可不敢管她过多,还是求着她管的内库。” 刘彻说完,又畅快地笑了起来。 君儿自一开始就向他讨要了桑弘羊等一众善于经济之人,而这些人都是自他在东宫就跟着他,身家性命都系于刘彻身上,绝不会背叛刘彻。 所有的账簿,钱财出入都要经由他们过目,刘彻跟苏碧曦一同最后揽总。 试问这样一份掌握在刘彻手上的产业,连盈利都握在他手上,他如何会担心入了他人之手? 这就是苏碧曦一开始就如此打算的好处了。 只有交给刘彻本人的东西,他才不会有任何疑心。 除非刘彻跟苏碧曦彻底反目,否则他断不会自毁江山,对文锦翁主府的产业动手。 同样的,这也是苏碧曦的底气。 刘彻一旦没了她,根本无人可以托付这么多的产业。 而她没了刘彻,事了拂衣去,飘然离开,刘彻终此一生,再也别想找到她。 苏碧曦的志向,从来就不在功成名就,万古流芳。 这一点,她明白,刘彻更明白。 刘彻想要留住她,就要加倍地对她好,对她毫无异心。 苏碧曦看重的,只有刘彻这个人,而不是身为汉室天子的刘彻。 东方朔闻得此,心中重担放下一些,复又长叹了一声,“陛下御宇已近十二载,却至今没有皇子降世。文锦翁主之前…….子嗣之事,实乃国之大事。” 0708 就在同一时候, 卓文君的亲生母亲卓夫人李氏也在跟苏碧曦提起子嗣, “君儿,阿母给你捎来的那些补养方子可曾用呢?阿母到了长安才知道, 你已经去了燕国, 还去了那么久。阿母到了长安啊,给你打听了好多生子的方子,好多妇人用了都有了孩子。你现下成了皇后,哎……..男子多贪新鲜, 你可要快些要孩子才行。这些年用的方子,一刻也不能停, 听到了没有?” 苏碧曦即将被封为汉室皇后,身为她亲生父母的卓王孙跟李氏, 亲生兄长卓文华自然是要前来长安观礼。 苏碧曦回到了长安, 自然要去卓府探望自己的父母。 卓王孙早年硬是逼着卓文君嫁给了旧病缠身的董二郎君,卓文君在董家的一番遭遇, 早已跟卓王孙的情分断得干干净净。 后来卓文君跟司马相如私奔,把卓王孙的脸都给丢完了,卓王孙更是耻于提及这个女儿。 后来碍于颜面跟人言,卓王孙认了卓文君跟司马相如, 也不过就是面子情。 及至后来司马相如被朝廷征调,选为了天子的郎官,卓王孙才好似忘了自己以前的所作所为, 忽然对卓文君夫妻热络起来。 自然, 他热络的对象是司马相如。即便他想跟卓文君修复父女关系, 也是困难重重的。 自苏碧曦来到这个世界,彻底成为了卓文君,拥有了卓文君的一切感情跟记忆之后,就真得成了卓文君。 她明白卓文君对于卓王孙嫌贫爱富,攀附权贵,对于亲生女儿的薄情寡义,明白卓王孙对于出嫁女儿的不闻不问,明白卓王孙只注重利益权势的本性。 她违逆了卓王孙,来到了长安以后,就不曾跟卓王孙有过任何往来。到她跟司马相如和离之后,卓王孙更是气急败坏,不认她这个竟然跟天子器重的近臣和离的败家女儿,反倒是去信跟司马相如道歉。 卓王孙万万没想到,苏碧曦竟然被馆陶大长公主认为了义女,成了陛下亲封的文锦翁主。 自此之后,他对苏碧曦这个女儿言听计从,把家中事情全都交给了跟苏碧曦亲近的卓文华。 等他被卓文华接到了长安,后来苏碧曦被封为皇后的旨意一下,卓王孙更是想尽了法子来讨好苏碧曦,可惜正主儿却不在长安。 苏碧曦回到长安之后,去卓府探望,卓王孙赔尽了笑脸,苏碧曦一丝动容也没有。他自知坐在这儿也无用,便跟李氏使眼色,吩咐一定要好好伺候苏碧曦,便离开了花厅,让母女二人叙话。 该说的话,他都已经说了。 横竖女儿是他的亲生女儿,汉室以孝治天下,难道汉室的皇后,还敢对亲生父亲不孝吗? 李氏这些年来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一直十分看顾怜惜,一直尽力替女儿调理身子,即便女儿在董家守节,或是跟司马相如一起受苦,也想方设法给女儿送些财物进去打点,对女儿可谓是一片慈母心肠。 苏碧曦握着母亲的手,眼眶酸涩,眼眸里含着深深的孺慕之情,“阿母,我想你。” 李氏再多的话,都被女儿这句话给说没了,把依偎着自己的苏碧曦抱进怀里,眼泪就掉了下来,轻拍着苏碧曦的背,“阿母也想你。你当年离开蜀中,一心要去找司马相如要个说法,阿母的心就一直悬着。民哪里能跟官斗?做女儿家的,郎主哪个不是成群的妾室?阿母再怎么劝你,你都不听。你阿父不让你去长安,寻司马相如的不是,也是为了你好。” 见苏碧曦缩在她怀里不说话,一贯好脾气的李氏继续道,“万幸虽然你跟司马相如和离了,却成了翁主,还认了公主做义母,有人撑腰了。现下更是祖宗保佑,陛下竟然要让你做皇后。昨日你打发人说要来,阿母就吩咐厨房给你炖了人参乌鸡汤,加了你阿兄特意给你寻来的上好药材。阿兰啊,你赶紧给女郎端来,我亲自看着她喝了。” 苏碧曦想起一大锅又油又腻的乌鸡汤就头皮发紧,求救地看着坐在一旁的卓文华,卓文华摆手,哈哈大笑,“君儿,阿兄可帮不了你。阿兄可没那个福气,喝满满一锅的鸡汤。” 旁边卓文华续娶的妻室,苏碧曦的阿嫂陈氏也凑趣,“阿母亲自给阿妹加的药材,每隔半个时辰问一次,盯着炖了四个时辰的鸡汤。也就是阿妹才有这样的福气了。” 李氏见自己的使女将乌鸡汤端了来,亲自递到了苏碧曦眼前,“先喝一碗汤,待会再把鸡肉给吃了。” 她又对着陈氏笑道,“给大郎君夫人也端一碗去,省得她看了眼红。” “那媳妇就托了阿妹的福,厚着脸皮讨了这碗汤了。”陈氏脾气开朗,为人活泼,立时便接了君姑的话。 她平时哪里会短了这一碗鸡汤,不过是为了让君姑跟阿妹开心。 陈氏是卓文华的填房,卓文华早有原配留下来的两个子女,她膝下还没有孩子,自是底气不足的。 陈氏出身虽然比卓氏显贵,乃是士族出身,却是没落了的。别说卓氏在陛下眼前有情面,他们家只怕陛下根本就从未听说过。 卓文华当年来求娶陈氏的时候,可是让陈家上下都异常诧异的。 陈氏嫁过来不久,正是低头做人的时候,加之她打听来的,隐隐听闻卓文华之前的妻室,就是因为跟女叔不对付,做了天大的错事,才被休弃了。 卓氏念着她为卓家生育了两个孩子,便把她留在了蜀中的家庙里养着。 有她的两个孩子在,她的命还是无忧的。 只是一个被休弃,娘家又被抄家的女子,日子能好过到哪里去。 陈氏想到这里,心里越发对女叔存了一份敬畏,含笑道,“眼见着天热了,我特意给女叔寻了夏日穿的雨花锦,好给女叔做几套衣裳,也算是我的一份心意了。” 李氏面色越发和缓,搂着女儿,笑意盈盈地说:“还是你有心。” “媳妇再有心,也没有阿母有心”陈氏笑着,“阿母早就替女叔备了上好的蜀锦,云锦,都是等闲寻不到的好布料。” 这些布料哪怕是在汉宫里,也是不差什么的。 陈氏深知做人媳妇跟做人女儿不同,讨好女叔也就是讨好了君姑的道理,在李氏旁边伺候的时候,就格外留心。 苏碧曦含笑道谢,“谢过阿兄阿嫂。” 卓文华打趣她,“我可没做什么,都是阿母跟你阿嫂做的,你谢我做什么?我可告诉你,我可没有替你备了一匹从西域带来的良驹。” 西域的马比汉室的马一贯要好得多,若非卓氏现下是皇商,卓文华又做着西域的生意,留心许久,还真弄不来这千金难得的好马。 苏碧曦高兴地跳了起来,抱着卓文华的手就摇,“阿兄,我的好阿兄,马在哪里?快带我去瞧瞧,快点快点。” “行了,马在那里,跑不了”李氏笑够了,把苏碧曦叫了回来,“别以为能把汤躲过去,快给我喝了。阿萱,你去厨房瞧瞧午膳的菜单,好生备好。” 这是母子几个要好好说话了,陈氏知趣地点头,含笑退了出去。 陈氏一出去,李氏就点了苏碧曦的额头,“方才是如何跟你阿翁说话的?那是你阿翁!你就板着脸,好像他欠了几千两金子似的。你这是有多大呢?” 卓文华见苏碧曦被训,这也是阿母每次都会说的旧事了,立时便替妹妹说话,“阿母,你也知道阿翁那些年…….君儿这么做,当真是无可厚非。” “哎…….”李氏也知晓卓王孙父女二人心结太深,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解得开的,“君儿,那毕竟是你阿翁。” 苏碧曦只默默拿着勺子喝汤,垂眸不语。 “且不说这个,君儿,你阿翁说,你封了皇后之后,不加封你父兄侯爵,这可是真的?”李氏迟疑了一会儿,才把卓王孙叮嘱她的话问出口,“你父兄莫非是外人!你纵然跟你阿翁有心结,到底是嫡亲的父女,哪里能一辈子做仇人?你阿兄又有哪里对不住你?你竟然把他们的爵位给辞了!” 此事苏碧曦早就跟卓文华提起过,卓文华忙给苏碧曦辩解,“阿母,这事君儿跟我提过。阿母,我们卓家以前不过是蜀中小小的一个商人。虽然在蜀中有些名气,可放眼汉室,根本什么都不是。别跟那些开国功勋,累世公卿的世家比,在长安没有半分人脉。” 李氏不解,“你阿翁说,高祖皇帝不过是一个地痞,我们卓家可比地痞强多了。” “全天下有几个地痞能够谋了天下?”卓文华失笑,“阿母,汉室立国以来,但凡是外戚,几个能有好下场?阿妹辞了爵位,是为了保全我们家。” 卓文华极有自知之明。 不说卓氏在长安没有半分根基,就连同苏碧曦的汉室皇后之位,也是不稳的。 苏碧曦到底是商人之女,虽然被馆陶大长公主认为义女,到底出身微贱。士农工商,商人是最被人瞧不起的。 有这样的出身,又是再嫁之身,加之阿妹身子天生子嗣有碍,卓氏就更不能给阿妹拖后腿。 若是领了爵位,不说卓氏照样是被长安的权贵世家不耻,光论阿翁那副趋炎附势的性子,太容易被人左右利用了。 卓文华自己长于经商,喜欢在四处跑,厌倦待在长安没日没夜的饮宴,毫无趣味的斗富攀比。 在长安这个满城冠盖的地方,他们卓氏根基太浅,随意一个人都能踩他一脚,稍微说错一句话都能惹来祸事。 他们毕竟从未接触过这个圈子,根本不知道这些禁忌。 “阿母,前些时日给平阳长公主送礼的事你忘了吗?”卓文华把事情掰开了跟李氏说,“阿翁去寻了一副名家的傲雪梅枝图,花了几百金。谁曾想,因为上面花了两支被雪压塌的梅花,就隐喻了再嫁的妇人。平阳长公主虽然当场没说什么,收了那副画。可是当时所有人都看着…….” 卓王孙送这样一副图给即将再嫁的平阳长公主,是讽刺她再嫁,还是看不上平阳长公主? 卓氏有一个文锦翁主,这便连陛下的长姊也敢看不上了吗? 到底是上不了台面的商贾,净是做一些下作事情。 自那之后,卓王孙灰溜溜的,根本不敢再接别人的帖子。他本是一片好心,寻了名贵的画去送给平阳长公主,就是为了攀附陛下的长姊。 可是到了最后,平阳长公主不过是看在苏碧曦的面上,才容下了这件事,没有当场发作。 卓王孙哪里还敢出门,哪里还有脸面出门? 就连他们知晓此事,都还是馆陶大长公主儿媳,隆虑长公主私下派人知会的李氏。 李氏一想起这事,脸上就臊得厉害,嗫嚅着,“那个…….那也是我们不小心……..” “阿母!” 卓文华苦着脸,“卓氏的根基太浅了,对于长安的这些世家门阀,权贵官员,就是睁着眼睛的瞎子!我往常常年不在长安,陈氏进门后也跟着我四处奔波,才没惹出事端来。若是阿翁跟你留在长安,还不知要生出多少事来。阿妹有多少脸面来保下我们?阿妹的身子……..你最是清楚。” 女儿可是极难有子嗣的,李氏的脸立刻白了。她再无知,也知晓没有子嗣的女子是个什么下场。 别说是在皇家了,就是一般人家,都断没有好日子过的。若是他们再招惹了什么不得了的权贵,就是卓氏满门的大难。 “可是爵位……..”李氏始终有些不舍,“你阿翁千盼万盼……..那可是官啊!” 普通的平民对于当官的执着,是极其可怕的。 苏碧曦喝完了阿兰端过来的第二碗鸡汤,倏地开口问李氏,“阿母,我来长安前,让阿兰时常陪着你看些邸报。之后我到了长安,给你寻了一个官宦人家的女先生,你可有细细听她说过这些邸报?” 邸报是她来到长安以后,才让刘彻正式由朝廷设立一个制度,全国发行的。现下汉室各地,都已经这么称呼。 李氏自来只是一个普通的富家太太,管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照顾郎主孩子。 苏碧曦不求李氏立时博古通今,可是卓王孙所谋过大,李氏不说规劝卓王孙,至少要明白卓氏,苏碧曦现下的处境。 李氏脸上有些尴尬,不太敢看儿子女儿,目光游移,“你寻来的那个女先生,说的都是些朝廷的谕旨、诏书、臣僚奏议。这些东西,阿母一介妇人,管这些做什么?阿母在家时,你外王母就教导我们,要性子温顺,尊重郎主,打理家事。这些个旨意政事,阿母知道能做什么?再者,女先生说的一板一眼,都是郎君们的事情,这里头还有些什么说道的吗?” 卓文华跟苏碧曦听到这里,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脸上的无可奈何。 0709 可李氏就是这么一个性子, 苏碧曦只得向卓文华使了一个眼色, 卓文华微不可见地点头。 阿妹就要入汉宫,阿母这边, 还得他来多盯着。 “阿母”苏碧曦把碗放下, 坐到了李氏旁边,把头靠在李氏身上,李氏脸上越发爱怜,用帕子给她擦了嘴, 只听苏碧曦语气低沉,“陛下的原配皇后, 馆陶大长公主的亲生女儿陈皇后,跟陛下一起长大的表姊, 阿母可知道, 是如何被废的吗?” 这事李氏如何能知道,但瞧见儿子女儿脸上的肃穆, 疑惑地问了一句,“为何?” “因为她在太皇太后孝期之时,犯了不敬之罪。” 苏碧曦缓缓开口,“皇家守孝, 对于男子来说还不算严苛,但对于女子来说,不能着艳色奢华之物, 不能有丝竹歌舞, 不能有任何违制。陈皇后自来娇生惯养, 如何受得住这些?这些规矩,在她受宠,太皇太后在世的时候根本不用管。可是她一旦失势………” 卓文华接着劝,“阿母,你可知身为汉室臣子,年节时下都有向陛下上表献礼。每一个爵位品秩的官员,都有其不同的规制。陛下若是因为黄河泛滥等有旨意,臣下皆要上表请罪,且要主动捐献财物用品。但凡迟上了一些时候,不仅是对陛下不敬,还会降下责罚。” 李氏吓得脸都白了,瞧见已经端坐在一旁的苏碧曦,“陛下有旨意,臣子一定要及时上表?” “不是每个臣子都有资格上表,这都是有惯例规矩的。我们卓氏偏居蜀中,对朝中诸事一概不知。长安诸人不仅不会提点我们,还巴不得我们出丑做错。一次两次还好,还会念着阿妹的颜面。可若是一而再,再而三。阿母,阿妹的颜面究竟值多少斤两,我们届时就知晓了。” 卓文华满脸发苦地看着李氏,眉头蹙着,“不仅是陛下旨意,还有边疆大事,官员调度,民计民生,都是长安官员需要担心的事情。那天我在街上,听闻朝廷下了养马令,凡是养马者可免除劳役兵役。长安世家们一下就新建了诸多马场,养了许多马奴,我连马奴都买不到了。若非我一直做着马匹生意,颇有些人脉。” 他摇了摇头,“卓氏这个皇商的名头,都是靠着阿妹才得来的。阿母,我们还在边疆有那么多的地要耕种,这可是每年都要上缴粮食的。西北苦寒之地,想开垦荒地种粮何其艰难,我一年好几个月都得待在那儿守着。” 苏碧曦也点头,“当年吕后当政,堂堂一个侯爷,就是因为想向吕后谄媚,献上了美容养颜之物,价值千金的脂粉。可惜,偷鸡不成蚀把米,吕后认为这位侯爷是讥讽她年华老去,早生华发。侯府上下两百余口,全部杀了。” 李氏脸色难看,呼吸都放轻了,额头上都在冒冷汗,“就是……..就是献上了胭脂,全家人都被杀了?这个吕后,真是比恶鬼还要可怕……..送个礼,就要把全家的命都给送了。” “平民的日子更是苦。赋税,劳役,兵役,若是赶上了灾荒之年,哎…….我们这些行商的,命贱,被人瞧不起也就罢了,至少不会饿死,不会卖儿卖女。可是,随随便便官家一张口,你的全幅家当,就都是官家的了。官家,呵呵,谁知道被哪个贪官给昧了”卓文华的脸上也是青白一片,干笑着,“阿母,我们这样的家底,要这个爵位,护不住不说。随随便便一把刀,就能把我们全家给葬送了。” 苏碧曦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说给李氏听,“阿母,如果我们辞了这个爵位,别的不说,在陛下面前,对我们始终会有一份怜惜。卓氏不踏入那个权贵圈子,却始终是我的母家。年节时下,该有的赏赐都会有,却不用去参加那些劳心劳力的宫宴,跟那么多不相干的人来往。阿母,这么多年了,锦上添花的人什么时候都有。但凡遇见一点事,再去奔波劳碌,再去求人也是无用。会帮你的人定会帮你,你只需冷眼看着人情冷暖,也就够了。” 别说卓王孙担不起这个爵位,即便他担得起,苏碧曦也不会让他去做这个恩荫来的爵位。 刘彻的外戚可是好做的? 历史上卫子夫这个皇后做得足够长了,给刘彻生下了那么多女儿,还替刘彻生下了继位以来的第一个皇子,可到头了? 皇太子刘据,卫皇后被一个一戳就破的诡计给诬陷了,最后两人双双自尽,皇后宫中,太子东宫,何止上千的人陪葬。 刘彻作为一个帝王,寿命悠长,这就导致到了他老迈的时候,皇太子,乃至于太子的子嗣都是年轻的光景。 父壮而子强,在普通人家是让家族兴旺的事情,放到了皇室,可就不尽然了。 她有孩子的时候,也不过这几年,现在刘彻还不到三十岁,刘彻在历史上有七十岁的寿元。 一个七十岁的皇帝,看着四十岁,头发乌黑的皇太子,莫非会笑着让权,和平稳当地过渡? 历史上的刘据,就是苏碧曦最好的前车之鉴。 她不仅不能走上卫子夫的老路,还必须时刻警醒自己,绝不能让外戚势力过大,让刘彻起疑心。 她虽然跟刘彻有着全天下最亲近的关系,是刘彻最为看重的人,可她怎么也不会傻到拿全幅身家去跟江山,在刘彻心中拼一个高低。 刘彻一旦没了江山,就会死无葬身之地。 嫁给一个帝王,谨小慎微是决计不会错的。 事实上,在古代活着,哪怕是当一个平民,为了柴米油盐操心就足够苦了,还要应付比猛虎还要可怕的苛政,天灾人祸。身为一个女子,命运不由自己,完全听从他人的安排,像个物件一般被别人摆弄。 “阿母,你还记得隆虑长公主摆的春日宴,太后亲临,我们一家子都去了”卓文华神情悲切,面上有了凄楚之色,“太后看不上我们卓氏……..不,太后看着我们的眼光,就像我们是一群臭虫。我们跟着向她行礼,她根本不用说一句话,侍女们就把我们赶出了正厅,在外头跪着。太后没有发话让我们起来,我们活生生在那里跪了一个时辰,隆率长公主才悄悄命人送我们归家。 阿母,太后是陛下的生母,是汉室最尊贵的女子。陛下无论是为了孝道,还是太后本身的尊贵,抬手就可以要了我们的命。若是留在长安,有了爵位,阿母,被太后厌弃的人,日子可要怎么过下去啊!” 此事苏碧曦听卓文华提起过,事后刘彻曾经命人来安抚过卓家。只是王太后到底是刘彻的生母,刘彻不可能在明面上跟王太后彻底撕破脸,为了此事去找王太后的麻烦。 卓家要想在长安立足,要应对的诸如此类的麻烦,数之不尽。 王太后看不上卓家,隆虑长公主真得看得上卓家吗?隆虑长公主屡次维护卓家,与其说在给卓家颜面,不如说在卖苏碧曦人情。 连平阳长公主都被刘彻亲自警告了,身为馆陶大长公主儿媳的隆虑长公主,自然更希望跟身为君姑义女的苏碧曦结一份善缘。 李氏想起此事,眼眶便红了,苏碧曦连忙拿着帕子给她擦眼泪,“你说太后为何会不喜我们?我们本本分分做人,一句话也没说,跟着大家跪了一地,还备了那么厚的礼物…….” 卓文华跟苏碧曦只能陪着叹气。 很多时候,人没有做错事,只是处在那个位子便是错了。 苏碧曦站在刘彻一边,无论是反对王氏田氏上位,王太后干政,还是王太后想选送王氏旁支女郎进宫,汉宫宫权,尤其是在刘彻心中的分量,都是跟王太后断然不可能有两厢无事的。 且不说婆媳自古就是一对冤家,太后跟皇后更是世上最复杂的一对婆媳,其中掺杂的利益瓜葛太多了,哪里是能够掰扯得清楚的。 苏碧曦拿了帕子打湿,给李氏净面,轻声安抚道,“阿母,你还是跟阿父回去蜀中吧。在蜀中,你们是皇后的父母,蜀中的官员还是其他人,捧着你们还来不及,自会把你们当成祖宗一般伺候。等到天气舒爽一些了,驰道也修好了,你们每年来长安住一段辰光。待太后跟女儿的心结消了,你们在长安,也过得安稳一些。” 卓文华的长子已经跟着卓文华四处走动了,长女再过几年也是说亲的年纪。比起在长安说一个高门大户,去里面受磋磨,实在不如在蜀中找一个知根知底,比不上卓家的人家。只要待人好,夫妻和睦,婆媳安稳,才是好的。 苏碧曦跟卓文华陪着李氏用过午膳,刚出了花厅,还没走出影壁,守在一旁的使女便脆生生地开口,“郎君,女郎,郎主有命,让二位出了女君的院子,便到正厅。” 苏碧曦嘴角牵出一个讥笑,卓文华拍了拍她的肩膀,对着妻子陈氏道,“你先回去吧。快到你午睡的时辰了,也劳碌了半天了。” 陈氏知道卓王孙跟儿子女儿有话,知趣地走了。 她来到卓家不久,去了也是坐在那里如坐针毡,看着嫡亲的父子几个争吵,对于她来说,真不如早早地避开。 待陈氏带着人走了,卓文华从芷晴手上拿过披风,给苏碧曦披上,“虽然天气渐暖了,还是很凉的,平时注意着点。” “谢谢阿兄。”苏碧曦笑弯了眼睛。 兄妹两个一路说说笑笑,走到正厅的时候,卓王孙已经脸色不虞,等了他们许久了,见他们进来,把手上的茶杯放下,不冷不热地开口,“你们跟你们阿母,还真是不少话说。” 女儿倒也罢了,哪怕是卓文华,跟卓王孙的感情也不亲近,没见他有这么多话跟他说。 卓文华看了一眼自己妹妹,回了一句,“妹妹久不见阿母,自然有话要说。” 女儿家的话,莫非卓王孙也有脸去挑理? 卓王孙没想在这件事上发作,转而看向苏碧曦,满脸的愤慨,“想必你们已经打发了你阿母,我可不是你阿母。我把话放在这里,卓家的这个爵位要是没了,我就让你这个皇后也没了。” 卓文华脸色骤变,“阿翁!” 苏碧曦却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一番卓王孙,扯出一个没有丝毫笑意的笑,“我倒是很想知道,阿翁有什么法子来让我做不了这个皇后?” 话说完,她示意卓文华稍安勿躁,自己端起桌上的茶,慢慢啄了一口。 “怎么,我们为了你当这个皇后,担惊受怕,受了多少的罪。现下你飞黄腾达了,就连亲生父母都不要了吗?”卓王孙满脸的讥讽,“我们在隆虑长公主府邸被王太后斥责,不过还在昨日。一转眼,文锦翁主莫非就为了自己,要把卓氏一门给踢开了?” 苏碧曦并不为所动,“阿翁,我早就叮嘱过阿兄阿母,切记不要在长安参加宴会,接他人的帖子。那日隆虑长公主家待客,明明王太后也要前往,阿翁为何一定要带着阿母跟阿兄一并前去呢?” “我卓氏乃是汉室堂堂正正的皇商,我女儿将是汉室的皇后,为何我不能参加区区一个公主的宴会?”卓王孙眼神阴鸷,语气冰冷,“人人前去饮宴都会带着家眷,我为何就带不得,要受那样的折辱?” 若是他是堂堂侯爵,皇帝的丈人,谁敢那么折辱他? 卓文华看着顽固的父亲,满心的失望,“阿翁,我那日力劝你不要去,你偏要带着阿母去。阿母自来都听你的,我只得跟去照应阿母。妹妹早就有话在先,王太后对卓氏一门决然不会有任何心慈手软。长安城随意掉下一个花盆,都能砸到一个侯爷。阿翁,一个侯爷,在长安算得了什么。” “那都是她惹了王太后!我们这是替她受过。我们没沾上她一份好处,却凭白生受了这么多苦楚,简直岂有此理!”卓王孙把桌子拍得啪啪响,气得脸都红了,“她是要做王太后媳妇的人,为何不好好讨好王太后,却要多生事端,惹了汉室的太后,陛下的生母?你惹了太后不虞,那是会给卓氏带来满门大祸的!” 苏碧曦完全感受不到卓王孙的愤怒,反倒是牵出一个莲花初绽般的笑容,让整个厅堂都明亮了几分,面上的讽刺却更深,“所以阿翁这是要把我交给王太后,来求得王太后对于卓氏的谅解?” 卓王孙从商多年,察言观色乃是深入骨髓的本能,哪里能看不懂苏碧曦的讥讽,“文君,你虽然是才女,阿翁我也不是一个蠢材。王太后心里,只怕恨毒了你,更是恨不得把卓氏都杀干净了才好。我拿你去向王太后示好,岂不是肉包子打狗?” 苏碧曦笑问,“那阿翁是想?” “事情如何会那般复杂”卓王孙不慌不忙,站了起来,慢慢踱步到苏碧曦面前,精明的脸上露出一贯和善的微笑,“文君,你说若是我到陛下面前去说,你天生有不足之症,无法生育。你说陛下会容许汉室的皇后,是一个没有嫡子的女郎吗?” “阿翁,你真得要把妹妹害死才肯罢休吗?”卓文华怒道。 “是她舍了卓氏的爵位,是她绝了卓氏一朝富贵的通天之路!我得了爵位,在外可以笼络权贵,助她在宫中一臂之力,这难道不是两厢得益之事吗?”卓王孙冷冷地看着苏碧曦,“汉室立朝以来,吕氏,窦氏,王氏,哪个不是因为成了外戚,而后满族荣华,从此权倾天下!我卓氏虽然只是商贾之家,可是窦氏王氏出身何曾高贵过?窦氏王氏做得的事,我卓氏为何做不得?” 苏碧曦本以为卓王孙贪慕权势,可万万没想到,他心中还有这样权倾天下的野心。 想要成为人上人,想要功成名就,是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的野心,这并没有什么不对。 可如若这个野心,是踩着你上位的,那就不那么让人高兴了。 卓文华觉得卓王孙真正是疯了,急声怒斥,“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吕氏最后满族被灭,窦氏现在日落西山,你想要我们卓氏一门,都步了他们的后尘吗?阿翁,你睁开眼睛看看,当今天子雄才大略,岂是能够容得下外戚干政之人?他可不是早逝的高祖皇帝,性子和软的孝景皇帝。阿翁,你这是拖着卓氏一门都跟你走上这条不归路吗?” “阿翁莫不是以为我一朝成了汉室皇后,卓氏便鸡犬升天,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子孙万代连绵不绝?”苏碧曦挑起眉头,连连冷笑,“连统一六国的秦始皇,想着可以把皇位传给千代万代,自称始皇帝,后面的秦二世,秦三世,直至无穷无尽。可是了?秦朝不过十四载,二世而亡!汉室的外戚,有几个能够有好下场的,真的是那么好当的吗?” 卓王孙脸上却是一种奇异的志得意满,“你们懂什么。可知秦国相国吕不韦?他也不过就是一介商贾,就是靠着扶持公子异人登上了皇位,最后成为了开创秦朝万世功业的奠基人!如今匈奴为祸边疆,汉室跟匈奴必有大战,正是我辈扬名立万,开创功业之际,如何不是我卓氏的机遇!哪怕就是死,也要死得像吕不韦一样,撰写了吕氏春秋,可以名垂青史,千古流芳!” 卓文华跟苏碧曦像看着一个疯子一般,看着卓王孙。 商人投机,吕不韦就是靠着这份投机,才平步青云,甚至还传言是秦始皇嬴政的亲生父亲。 卓王孙,竟然也想效仿吕不韦。 苏碧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淡淡开口,“阿翁,自汉室立国以来,还没有因为皇后无子而被废的。即便我不能有子嗣,大可以从后宫嫔妃处抱养一个,养在膝下。” “如若如此,那你哪里能少得了我们的支持?若是我们握有权势,无论是你在汉宫中的地位,还是以后抱养皇子,都必然更加容易,难道不是吗?”卓王孙紧紧盯着苏碧曦,眼珠子都没有多少转动。 “道不同不相与谋”苏碧曦从坐蓐上起身,拂了一下宽大的衣袖,拿起手帕擦了一下嘴角,做出一副想要离开的样子,“阿翁的心思,我已尽知。不知阿翁还有什么筹码没有拿出来,便悉数说与我们听吧。” 卓文华也神色复杂地道,“阿翁,人各有命。” 卓王孙如果是能够被轻易劝服的人,又岂能固执地把卓文君嫁给了一个旧病缠身的士族,“我儿这是必然要与阿翁作对,不肯遂了阿翁的心意呢?” “阿翁见谅。我只是一个凡人,满足不了疯子的野心。”苏碧曦道。 卓王孙却摇了摇头,“疯子是不会顾忌自己还有儿女的,你可是汉室的文锦翁主,你手中有金山,还瞒着阿翁有了那么高强的武艺。文君,你说,高祖皇帝定下汉室以孝治天下。阿翁若是明日去汉宫大门一跪,状告文锦翁主不孝。无论有没有人信我,一个被亲生父亲状告不孝之人,如何配当汉室的皇后,死后谥号还要是孝字?” 在孝文帝一朝,缇萦救父,愿意用自己来换取父亲的平安,正是因为孝字,才得以成功。 同是在孝文帝一朝,几个侯门公子为了争夺爵位,便大肆出手,无所不用其极,最后四位公子二死一残,剩下的一个满以为自己可以承爵了,不想孝文帝下发了一道旨意,申饬他们不孝不悌,枉顾人伦。 被天子申饬为不孝不悌,活下来的两位侯府公子当夜就服毒自尽了。 0710 被天子申饬不孝, 这两位侯府公子自尽, 尚可保全自己的妻室儿女。 天子申饬一人不孝,就等同于宣判了此人的死期。 你若不死, 还会连累了家人。 自汉朝乃至到清朝, 中国几千年间,皇帝跟皇后的谥号大多都用孝字。孝之一字,是一个压在所有人身上的责任,连皇帝皇后都不能避免, 还要带头践行。 倘若卓王孙亲自去汉宫门口告苏碧曦不孝,无论苏碧曦究竟孝不孝, 无论真相如何,所有人都会相信苏碧曦就是不孝, 毕竟哪里会有亲生父亲害自己女儿的呢? 再者, 儿女的一切都来自于父母,儿女听从父母的话, 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卓文华深知不孝在大汉究竟意味着什么,更知晓如果妹妹背上这个罪名,即便陛下硬是保下妹妹不死,只怕从此也名声俱毁, 再也不能出现于人前。他眸光中累积着重重怒意,看着卓王孙,“阿翁, 家中出了一个不孝之人, 卓氏一族全族的名声都会被带累。不止文君不能再嫁, 我膝下的女儿,你的亲孙女,甚至卓氏的郎君女郎,俱会被带累名声,连累前途跟婚配。阿翁,你真要拼这么一个玉石俱焚的结局吗?” 汉室以孝治天下,地方上的郎君都是以孝廉的身份被推举上去,女郎也是有一个孝悌的美名才好婚配。一旦家族中出了一个被亲生父亲状告不孝的女郎,这个家族其他的郎君女郎,又怎么可能是好的? 卓王孙这一告,断的绝不只是苏碧曦一人的前程婚事,皇后之位,而是卓氏满门的子嗣。更有甚者,不孝不悌之商人,如何有人敢与他们再做生意?就连朝廷都可以藉由此事,夺了卓氏的皇商之名。 陛下虽然年富力强,青春鼎盛,可是登基十几年未有皇子降生,孝景皇帝可不只有陛下一个儿子,孝文皇帝不只有先帝一个儿子,高祖皇帝的子嗣更是已经海了去了。 但凡是刘氏族人,皇亲贵胄,就有争这个天下的权利。 而身为陛下力保的文锦翁主,有文锦翁主府的滔天财富,有为百姓带来红薯土豆玉米棉花等等的恩德,有治理黄河水患的功绩,有捉拿燕王的大功,实在是诸多刘氏宗亲诸侯不得不除去的大患。 有这样的臂助为刘彻助力,只怕这些诸侯王睡觉都不安稳。 如今卓王孙一旦真得上告文锦翁主不孝,只怕不仅第一个王太后就会站出来,诸多刘氏诸侯,被文锦翁主拦了财路的人,以及数不清的想要谋夺圣宠之人,都会风起云涌,群起而攻之。 文锦翁主的亲生父亲都告她不孝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女郎,简直千刀万剐也不为过啊。 “她毫不顾惜卓氏,顾惜我,我还为她作何?”卓王孙脸上一片凉薄之色,眯眼看着卓王孙,注意力却一直都在苏碧曦的身上,“文君,除非你即时杀了我,方能阻止我。可是我若死了,且不说你阿母阿兄,你定是要守孝三年。如此看来,文君我儿,还是应了为父,替卓氏讨了爵位的好啊。你瞧,以陛下对你的宠爱,不过就是你一句话的事儿,也省得鸡飞蛋打,玉石俱焚,皆大欢喜不是更好吗?” “阿翁,妹妹是你嫡亲的女儿”卓文华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着卓王孙,“你便是看在血脉亲缘的份上,看在阿母跟我的份上,看在孙子孙女的份上,切莫要做下此等事来!” 卓王孙冷笑一声,“血脉亲缘?文君心里可曾有过血脉相连的亲生父亲一分?我顾忌她,她反倒不顾及我。与其这般,不如鱼死网破,反倒痛快。” 苏碧曦神色晦暗,扶着卓文华起身,给卓文华擦了脸上的泪,“阿兄,你这么大个人了,还哭鼻子。” 卓文华端着杯子的手一抖,就伸手拍了苏碧曦一下,“我这是为了谁?你这个没良心的,反倒来打趣阿兄来了。” “是是是,是我不对,阿兄喝茶,原谅小的这回吧。”苏碧曦挤眉弄眼,作怪道。 卓王孙坐回上首,冷冷地看着他们两人一番做派。 “既然已然到了这个份上,阿翁,女儿有几句话想要问问阿翁,不知阿翁可否为女儿解惑?”苏碧曦给卓文华重新沏茶,方慢条斯理地开口,“方才用过午膳,还有极多的辰光来跟阿翁父女团聚,共享天伦。我想,阿翁定是不会拒绝的吧?” “哦?老夫实是好奇,文锦翁主有何疑惑,要老夫一介老朽来解惑?”卓王孙捻起一块小巧的白玉糕,配着热茶用了,一面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模样。 苏碧曦直直地看着卓王孙,脸上的笑意消去,目光微寒,“阿翁,当日把我嫁于董二郎君之时,你可已知晓,他旧病缠身,将不久于人世?” 卓王孙有些许愕然,随即失笑,“文君吾儿,阿翁还以为你要问些什么要事,原来是一个已经一个去了的病秧子。” 苏碧曦起身敛衽,屈膝一礼,“此为女儿心中之惑,还请阿翁明言告知。” 卓王孙摆动了一下两个广袖,不耐烦地答了一句,“我给你挑的夫婿,自是见过的。为父又不是个瞎子,董二郎君那副模样,是个人就知晓命不久矣。董家官宦世家,之所以愿意嫡次子迎娶你为嫡亲,就是为了冲喜罢了。文君,你受父母生养之恩,回报一二,不是应该的吗?” “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碧曦倏地低笑起来,转而笑声渐大。 究竟是何等的亲生父亲,拿着女儿去给人冲喜,还如此一副施舍般的口气,就连女儿守寡差点把命丢在董家,也毫不在意。 卓文华担忧地看着苏碧曦,手伸过案几,搭在她的手上。 在卓王孙看来丝毫不值得挂在心上之事,却是关系着卓文君一生幸福,还差点命丧于此。 这是他们的母亲李氏,卓文华跟卓文君三人心中大痛,也是他们根本无法违抗卓王孙所要付出的代价。 “儿与司马相如和离之后,曾让司马相如欠了二百两黄金。以司马相如当初的家底,断然无法凑齐百两黄金”苏碧曦笑得满脸红晕,如同上了胭脂一般美艳逼人,娇俏可人,“司马家已然败落得没剩下什么了,又无人可靠。想来,只有阿翁,才能助司马相如凑齐这笔财帛了。” “正是老夫。司马相如简在帝心,又是天下闻名的名士。你不听老夫之言,硬是要跟司马相如和离,老夫替卓氏结下一份善缘,有何不对?”卓王孙缕着自己的短须,回答得毫不迟疑。 “除却《白头吟》之外,陈皇后曾经让宫人在陛下面前演奏吟唱女儿跟司马相如的诗赋。这些只有卓家人才会知晓的东西,想必也是通过阿翁之手,流传出去的”苏碧曦脸色冰冷,嘴角却是扯出笑容,“阿翁当时定是想依附窦氏,依附馆陶大长公主,助陈皇后,不惜踩着女儿上位。毕竟女儿乃是再嫁之身,如何比得上跟陛下一同长大的原配妻子,可是?” “是又如何?”卓王孙话音落地,自己所做之事被苏碧曦戳穿也并不在意,反倒是义正言辞地开口,“你懂什么?商人行事,攀附权贵乃是必然。窦氏势大,你又不跟我一条心,我结交窦氏,襄助陈皇后,又有何错?” 0711 香炉里徐徐升起的熏香模糊了苏碧曦的眉眼, 她倏地拊掌两下, 眼波流转,怡然一笑, 却是眼中渗出了泪来, “好,好,好,说得好。” 苏碧曦来到这许许多多的世界, 就像是做了一个久长的梦,回到了自己本身的轮回里。 卓文君有的父母之情, 夫妻之义,有的对父母亲情的渴望, 对一心人的奢求, 都真真切切如同她自己的一般。 哪怕是再凶残无情的恶徒,都会期望有疼爱自己的父母。 卓王孙也是曾经抱过卓文君, 教她说话走路,瞧她写字弹琴,陪着她放风筝。 卓文君叫了卓王孙二十几年的阿翁,这是她的亲生父亲。 直到卓文君在拜堂之日, 见到面色惨白的董二郎君,还当是董二郎君是太过劳累。可是洞房花烛之夜,董二郎君根本没能圆房, 洗干净脸上的脂粉后露出来的灰败面容, 把她的自欺欺人一夕之间打得粉碎。 卓文君不是一个瞎子, 这样的面容,连呼吸都有气无力,四肢无力,连多走了几步路都气喘吁吁,哪里是长命之兆? 她怎么敢相信,方才还流着泪送她出阁的父亲,竟然把她推进了这么一个一辈子都逃脱不了的火坑? 而董家是官宦世家,虽然不是什么百年传家的大家族,却规矩大得出奇。董二郎君有恙在身,什么三朝回门,回娘家都是不讲规矩。 她又是新嫁,只能遣人回去跟母亲阿兄报信,他们又不好来看她。 新嫁娘再三让娘家人来看,岂不是说董家苛待了她? 可谁知,她嫁过来不到半年,董二郎君便去了。卓文君跟董二郎君婚前从未见过,婚后圆房都不曾,平日不过侍奉汤药,何曾来的情谊? 而最让卓文君担忧的是,董家竟然真得要她为了董二郎君守节,卓王孙还同意了。 她至今仍然记得,她听闻卓王孙同意的那一刻,万念俱灰,恨不得立时死了。 及至到了后来,痛着痛着,也就习惯了。 在她问出来卓王孙是否知晓董二郎君命不久矣之时,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是希望卓王孙能够矢口否认。 她宁愿他骗一骗她。 即便是在如此图穷匕见的时候,即便他就是利用她,踩着她去往上爬,为了他永不止歇的野心。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父亲? 卓文华紧紧握着苏碧曦的手,“君儿……..” 他深知自己妹妹此时的心痛。 一个从小疼爱你的父亲,忽然一夕之间,你发现他不过是对你待价而沽,换取往上爬的筹码,即便是他自己,也是无法接受,更何况是深受其害的妹妹。 苏碧曦闭了闭眼,深深呼出一口气,猛然睁开了眼睛,安抚地看向卓文华,“阿兄,我无事。阿母,你可曾听清楚了?” 卓文华诧异,“你把阿母也请来了?” 苏碧曦摇头,起身走到屏风后,吩咐管事,“把女君请过来。” 待李氏红着眼睛,被人搀扶到正厅时,却是挣开身边的人,冲过来抱住苏碧曦,嚎啕大哭,“我苦命的女儿啊!阿母的君儿啊………” 苏碧曦赶忙搀着李氏,卓文华也不住地劝,“阿母,快别哭了,仔细身子……..” 卓王孙眯着眼睛,看着眼前这一幕,若有所思。只是见李氏不住地哭,心头厌烦,提步便要出去,却被苏碧曦拦下,“阿翁留步。阿翁与我所说之事未尽,怎么却要走了呢?” “你们女人家哭哭啼啼,难不成我要在这里等她哭完?”卓王孙满脸的不耐烦。 他一贯看不上女子啼哭,家中无论是李氏还是几门妾室,都从来不敢在他面前随意哭闹。 李氏听闻卓王孙现下还嫌弃她哭闹,气得脸都青了,扑上来跟卓王孙厮打,“你这个杀千刀的!你怎么能这么害你的亲生女儿!君儿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么害她!我跟你拼了…….我跟你拼了……..” 卓王孙脸色难看,本来就受了苏碧曦的气,连李氏也敢反抗他了,更是让他发怒,“你这是反了!李氏,我是卓氏的郎主。你若是不贤,我就休了你!” 卓文华连忙挡在李氏面前,苏碧曦一把拉过李氏跟卓文华,脸色冷厉,“阿翁还且坐回去,此事还需阿母在此。阿翁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还等不了这么一时吗?” 李氏还在不停啼哭,“君儿啊……..你可怎么办啊……..你阿翁他,他不是人啊………” 卓王孙竟然是这么一个狼心狗肺之人,李氏如同天都塌了,除了哭闹,脑子里根本什么都不剩下了。 李氏突然如此失常,卓王孙气怒之下,便想到了不寻常之处,“正厅旁定无旁人。李氏竟然能够知晓我们所说之话…….文君我儿,看来文锦翁主与你,交情颇深啊。” 苏碧曦并不理会卓王孙,只不住地给李氏擦脸拍背,李氏眼泪不停地流,“君儿…….你要怎么办啊……..” 卓文华给李氏倒茶,一面给苏碧曦使眼色,一面劝道,“阿母,可别哭了,先喝点茶。” “阿母,你方才也听见了,阿翁定要与我拼个鱼死网破”苏碧曦脸色平淡,“即便我这一次让了他,还会有下一次,再下一次。同样的事情,在他把我嫁入董家之时,便做过了。时至今日,我能活下来,真是邀天之幸。” 卓文华连忙附和,“是啊阿母,阿翁能害妹妹,害自己的孙儿孙女一次,就能害第二次。可是我们能怎么办了,阿翁毕竟是我们阿翁,当儿女的就是粉身碎骨来还,也是应该的。阿母,明日妹妹就去跟陛下说,让陛下封阿翁为侯。日后哪怕是阿翁让卓氏满门被灭,一个都不剩下,那也是我们应得的,就当是给阿翁尽孝了。” 李氏浑身都在抖,看了看眼前的女儿,再看看儿子,再看着坐在一旁的卓王孙,“阿母就是死……..阿母就是死,也要护着你们……..可是,可是那毕竟是你们阿翁……..这可怎么办啊………” 0712 “阿母, 你事事都听阿翁的, 从前听外王父,外王母的”苏碧曦拿着绢帕捂住自己的眼睛, 跪在李氏面前, “当年阿翁让我差些死在董家…….司马相如又负心薄幸,有了他人,庶长子都有了,阿翁却……..我又哪里还有活路……..如今阿翁拿卓氏满门来逼我, 去谋他的权势富贵!阿母,我是阿翁跟你的亲生女儿吗?但凡是亲生的血脉, 哪里会落得如此的下场!” 卓文华也在一边红着眼眶,“阿母!你的两个孙子孙女但凡有了不孝的名声, 哪里还能活得下去?君儿呢?君儿若是被阿翁告了不孝, 陛下岂不是要赐她三尺白绫,直接勒死她啊。阿母, 妹妹是你亲生的女儿,是我亲生的妹妹啊!阿翁今日对妹妹如此狠得下心,就为了他的权势富贵。明日但凡阿母和我做了什么让他不称心的事………” 卓文华的话没有说完,但是李氏立时就信了。 卓王孙跟她夫妻一辈子了, 她实在是再了解卓王孙不过。 董二郎君当年已是命不久矣,卓王孙都能狠着心把嫡亲的女儿嫁过去冲喜,不过十六岁就做了寡妇, 还差点把命送在董家。 这样的卓王孙, 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李氏手抖得连帕子都落了下去, 搂住苏碧曦的头,眼泪扑簌扑簌地流,“君儿…….你还有阿母,你还有阿母……..你是有阿母的孩子………谁要是敢动你,敢动你哥哥,阿母就拼了这条命………” “那敢情好啊,文君的武艺,老夫也出不去,不如就在这里杀了老夫”卓王孙嗤笑,“你们母子几个少在那里装腔作势,有本事就杀了老夫,就说老夫暴毙不就得了?横竖你们只用守几年孝而已。” 卓文华跟苏碧曦听闻这话,都自觉卓王孙已然是抱着鱼死网破的心,而李氏则惊慌失措地抓着卓文华的手,“文华,那是你们阿翁啊,你们亲生的阿翁!没有你们阿翁,哪里会有你们!你们,你们不能不孝啊………” “父慈才能子孝,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苏碧曦擦干净眼泪,从地上站起来,失望地看着李氏,“阿母,哪怕阿翁要亲手杀死女儿,你也要眼睁睁地看着他动手,在旁边只会哭吗?” “阿母……君儿,阿母只是一个妇道人家,做得了什么事…….”李氏嗫嚅着,不停地小声啼哭,“阿母,阿母会再劝劝你们阿翁,让他不要再糊涂下去了…….” 卓文华极其失望地看着眼前的母亲。 母亲在外家,从小就被教导温柔顺从,听从长辈丈夫的话,一句都不敢违抗,已是整个人心性都扭不过来了。母亲已经是近天命的年纪,哪里是他跟妹妹劝说几句就能劝过来的。 而阿翁,哪怕是他们磨破了嘴皮子,阿翁都断然不会有一丝悔意的。 卓氏有这样的家主跟女君,别说承爵为官了,就连如何保下命,只怕都难。在长安城的累世公卿,世家贵族,哪个不是满脑子的心眼,时时刻刻都指望着把你踩下去,或者留着把柄在手上,来日好要挟把持? 后宅妇人之间,连什么时候喝口水,何时出门都讲究到了极致,阿母这样遇事只会哭泣的脾性,只怕被人吃了还在乐呵呵地笑着,把人家当成亲近的人看待。 他新娶的陈氏虽然拎得清,可毕竟年纪太轻,又不是卓氏的当家女君,根本不能真正做卓氏的主。 这样的卓氏,一旦真正迈入长安的权贵圈子,就是踏上了死路。 卓文华不再去劝李氏,看了一眼坐在一旁顾自喝茶的卓王孙,对沉着脸的苏碧曦道,“君儿,阿母…….阿母指望不上了,我让使女扶她回去。” 李氏再留在这里,不说不会支持他们,反倒还会替卓王孙说话,阻止他们。 这是刻在李氏骨子里的东西,他们恐怕是改变不了的了。 李氏听见卓文华要赶她走,伸手抓着苏碧曦的衣裳,双手用力地青筋都凸了出来,“我不走!文华,你们阿翁虽然做错了事,你们真得要杀了他吗?若是…….若是我也做错了事,你们是不是也要杀了我?” 一旁的卓王孙见李氏维护他,不仅没有感激的意思,竟还嗤笑了一声,“蠢妇。” 苏碧曦轻轻抬手,便把李氏的手抓开,把李氏放在了卓文华身边,视线冰冷地看着卓王孙,“阿母虽然蠢,但她对她自己的孩子郎君是真心实意的。而阿翁之所以此刻还如此有恃无恐,无非是因为藏在心腹手里的,这三封亲笔信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广袖里拿出三封密封的信件。 卓王孙瞧见这三封自己亲手写下密封的信,几乎是目眦欲裂,猛然站起,抬头死盯着苏碧曦,涨得发紫的脸色,眼神透出十足的怨毒,“你这个不孝女!我道你为何在这里跟我说这些没用的,竟是想说服这个蠢妇,却原来早已经把我的后手都除尽了!” 他自是知晓卓文华跟苏碧曦无法杀了他,也不会杀了他。 卓王孙亲手养大这两个孩子,再清楚他们的性情不过。他毕竟是他们的父亲,他对他们做下这些事,但是他们兄妹二人,却是不会亲手杀了他的。 卓王孙一死,苏碧曦势必要守孝三年。 当今汉室天子登基已经十年有余,仍然没有一位皇子降世。苏碧曦能够守孝三年,天子能够等得起三年吗? 刘氏诸侯,汉室天下等得起三年? 卓文华的两个孩子都到了婚配的年纪,三年之后,耽搁了辰光,如何能有好的婚配? 李氏那个蠢妇,卓王孙虽然不把她看在眼里,但是李氏的两个孩子则不同,他们是十分孝顺李氏的。 到了此刻,他不得不得意,他卓王孙教出来的两个儿女,皆是人品贵重,品格端方之人,断不会做出弑父的事情。 可是苏碧曦把李氏留在这里,绝不是无的放矢。 0713 在卓王孙有些惊慌的目光之中, 苏碧曦又拿出了一个青瓷小瓶, 浅淡的目光放在了卓王孙身上,“阿翁给女儿备下了这么多的厚礼, 女儿怎能不回报一二?此番女儿一番游历, 偶然得了一种奇药。此药能让人意识清醒,四肢却不能动弹,也不能言语,仿若活死人一般。” 卓王孙刹那间犹如看见了恶鬼, 脸上的肉都抖了起来,色厉内荏地指着苏碧曦, “你…….你不要以为我只备了那三封信,一旦我今日出了什么事, 就会有人拿着我的亲笔信去告发你!” “阿翁说的可是交与隆虑侯跟武安侯的信件?”苏碧曦不慌不忙地开口, 毫无吃惊之色,“阿翁这两个人选的倒是不错。隆虑侯是陈阿娇的嫡亲兄长, 现下陈阿娇被囚禁于长门宫,自是深恨于我。武安侯田蚡…….呵,阿翁把这么大的把柄交到他手上,田蚡定是巴不得立时便置我于死地, 却为何女儿此时还能安安稳稳地站在这里呢?” 卓王孙下意识地问道,“为何?” 他倏然面色剧变,“卓远为你所用?” “啧啧啧”苏碧曦施施然做下, 唇角浮现讥讽的笑意, “卓远伴着阿翁一起长大, 是阿翁最为信任之人,如何能够被我所用?卓远对阿翁忠心耿耿,却是最终被阿翁所疑,实乃可悲可叹。” “少废话!若非是卓远为你所用,给隆虑侯跟武安侯的信,如何可能被你所知,你是在骗我!”卓王孙大声喊道。 苏碧曦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把手上装着信的封蜡全部撕开,将帛书展开把卓王孙面前。 帛书上却是一个字也没有,连一滴墨迹都没有。 卓王孙跟疯了一般冲了过来,拿着帛书前前后后地看,却是真得一个字也没有看见,“字呢?字呢?我明明写了的……..到哪里去呢?” 一旁的卓文华跟李氏也看过来,卓文华是诧异中带着喜意,而李氏却是有些担忧的模样。 “我早已知晓阿翁是如何的脾性,怎么能没有任何后手?与其在阿翁那么多心腹友人之间揣测,在阿翁身上下这个后手,不是才更好吗?”苏碧曦缓缓开口,“阿翁说,是不是这个理?” 卓王孙脸色煞白,直直倒在了坐褥之上,“你……..你在我手上动了手脚?” “正是。” 苏碧曦自嘲地笑了笑,“连亲生女儿都能再三谋算的阿翁,容不得我不往最坏的一面想。以文锦居士之能,蒙骗阿翁自己,做出幻想,着实不是一件难事。再者,阿翁现下,是否已然感觉到全身无力,头晕目眩,四肢麻痹?” 李氏冲了过去扶住卓王孙,目露祈求地看着苏碧曦,见卓王孙更是满脸大汗,面白如纸,她不由开口,“君儿……….他毕竟是你的阿翁啊!” “迟了,阿母”苏碧曦道,“早在我入正厅之时,便对阿翁下了此药。” 话罢,她闭上了眼,片刻后对卓文华道,“阿兄,阿翁跟阿母,就劳你多多照料了。” “君儿!他是你阿翁!” “你这个不孝女!” 她不管不顾身后卓王孙跟李氏两人的叫喊,快步迈出了正厅。 晚春的阳光已然有了夏日的热度,正厅外候着的使女仆人额头上都有了汗意,苏碧曦走在这阳光下,却觉得身上冰凉,仿若在数九寒冬一般。 天地之间,苍茫清冷,唯余寂寥。 ……… 一望无际的青翠草地上,一个穿着鲜血一般艳丽朱色衣裙的女郎骑着纯白的骏马在纵然狂奔。在灼热的阳光下,她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一般,将周遭的草地,远方的白云,乃至于气息都点燃了,好似要焚尽一切。 辛元从未见过自家女郎如此的模样。 她脸上没有丝毫的动容,那双总是带着清浅笑意的眼眸里燃烧着疯狂的怒火,跟深入骨髓的悲凉之意。 方才女郎从卓家出来之后,脸上的神情就让他们觉得可怕。一出了城门,到了开阔之地,翁主纵马狂奔的速度更是一下就把他们都甩在了后面。 辛元心惊胆战地让身边的翁主府侍卫立时去未央宫告知陛下翁主的不妥,一边让张次公一定要跟上翁主,绝不能让翁主一个人这样不要命地跑下去。 就一眨眼的功夫,辛元跟大部分侍卫就跟丢了苏碧曦,唯有张次公跟上了她来到了上林苑。 上林苑是刘彻修建的园子,里面有专门跑马的马场,苏碧曦自然也是可以来的。 辛元见苏碧曦只是来了上林苑,大大送了一口气。 上林苑里有大批的羽林卫跟金吾卫值守,一旦翁主有什么危险,定然是能护着翁主的。 可是没等他一口气喘过来,就见苏碧曦策马而去,如同离了弦的箭矢一般,一会儿便不见了人影。只喘息不过几刻,苏碧曦便从马场尽头飞奔回来。 寻常人跑马跑上一圈,至少需要小半个时辰,翁主就好似一瞬间便回来了。 这样跑下去,翁主本来就舟车劳顿,未曾休息好,这几日精神不济,脸色不佳,如何能受得了? 张次公跟辛元轮流打马上前,苦劝苏碧曦,“翁主,你有什么不高兴的,就打我一顿。我保证不还手,绝不跟别人说!” 辛元顾不上张次公的拙嘴笨舌,“翁主,我们刚刚回到长安,本就该调理一番,你又到处周转,累得自己容色不佳,现下再这么跑下去,万一出了意外…….” “翁主出了意外还有我了!”张次公不以为意,“可是你这么跑下去,马受不了了啊翁主。马受不了就要停下,就容易不听人使唤,到时候就会摔着翁主。翁主,你这马可是上好的良马啊,金贵着了。” 辛元简直想踹张次公一脚,“翁主,马要是太累了,着实容易出意外,翁主三思!” “你们回去吧,不必多言。”苏碧曦语声像是掺了冰,不带一丝感情地开口,看都没看他们一眼。 0714 张次公见苏碧曦肯搭理他们了, 就更加大声, “翁主,你要是有啥不痛快的, 就跟兄弟们一起喝酒骂娘!大醉一场以后, 就啥事都没啦。” 苏碧曦并未作答,反倒是一鞭子更加用力地打在了马屁股上,立时便甩开了辛元跟张次公。 辛元跟张次公已经是骑术武功最好的,骑的马也是上林苑仅次于陛下坐骑的最好的马。 如果不是因为苏碧曦, 他们都动用不了这样的马。 可是连他们都追不到苏碧曦,还有谁能够追得到? 上林苑这么多的人都没有看住文锦翁主, 文锦翁主如果在上林苑出了事,陛下绝饶不了他们。 苏碧曦在心情抑郁之时, 就极为喜欢纵马狂奔。 在两边的山峰树林都成为了快速移动的影子, 不停地向后面移去,耳边不停传来呼啸的风声, 吹得人心中的烦闷几乎都随风而逝。 心中眼中,只有不停跑动的骏马,只有奔跑,不停地奔跑。 古希腊的运动会留给后人的只有三个字, 跑,跑,跑。 如果世上能够永远只有奔跑这么简单的事情, 该有多好。 不用去管什么可鄙的父母亲缘, 不用去管糟心的亲戚, 不用去管家国大事,不用去管黄河决口,不用去管诸侯林立,不用去管匈奴为祸,不用去管朝鲜作乱,不用去管百越之患,不用去管什么天子子嗣。 她不过只是一个流浪在轮回里面的可怜人罢了,以前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难,才得了这么多能够保命的东西,护住自己的命,护住自己在意的人。 这个让人窒息的社会,女子从未有过自己的价值,她们的一切体现在丈夫跟子嗣身上,她们的名字都只是夫家跟娘家的姓氏。 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之所以要跟刘彻成婚,不过是因为她跟刘彻两情相悦。 即便他们成婚后没有子嗣,也可以从宗室里面挑一个,何以就要以此对她步步威逼,好像她至今不能生育,就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一般? 她去探望隆虑长公主之时,隆虑侯再三试探,是否可以将陈阿娇放出来。 陈阿娇是刘彻的原配妻子,是汉室曾经的皇后,是馆陶大长公主的亲生女儿。 这样的身份,加之她对于刘彻单纯而独占的心思,假如放她出了长门宫,苏碧曦要如何待陈阿娇? 她善待陈阿娇是错,不善待陈阿娇是错? 她不可能看着刘彻再去宠幸任何女子,这就跟陈阿娇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苏碧曦虽然能够压下馆陶长公主的这份心思,窦氏却又想准备媵妾,随她陪嫁进汉宫。 窦氏族人说:“太皇太后薨逝之后,窦氏一日不如一日…….幸而有了翁主,今日能够得封皇后。窦氏对翁主马首是瞻,愿奉上族女,陪嫁入椒房殿,伺候翁主,也算是有个助力。” 真当她是个傻子吗? 媵妾是什么?媵妾是身份最高的妾室,媵嫁的妾室在汉室皇帝后宫可以直接封为夫人,仅仅次于皇后而已。 苏碧曦只是馆陶大长公主义女,并非真正的窦氏女,窦氏又没有得宠的妃子在天子身边,自然是对苏碧曦不放心的。 但是苏碧曦出身太低,而且又是再嫁。 最重要的是,苏碧曦这么多年来,从未有过身孕。 尽管有些妇人就是十几年都可能没有生育,忽然才会有孩子,可万一苏碧曦就是不能生育呢? 窦氏人在看重苏碧曦的同时,也希望能够真得扶持苏碧曦,让苏碧曦选择窦氏的媵妾,就是一件既可以安苏碧曦的心,又可以安窦氏的心的,两全其美之事。 毕竟在这个时代的人来说,哪怕是寻常男子都有几门妾室,正妻都会有些许陪嫁,更何况是天下之主的汉室天子。 既然天子必然要有妃嫔,选择窦氏女,与苏碧曦好歹都是窦氏出身,利益一致,必然要彼此互相扶持。 可苏碧曦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扶持,她不许刘彻有任何的妾室。 一件又一件,数不清的糟心事接踵而来,偏偏她后院起火,卓王孙竟然想着拿捏她,而她的母亲李氏,偏偏又是如此的人。 都已经到了图穷匕见,苏碧曦跟卓文华都要被卓王孙逼得没有退路了,苏碧曦更是要被逼死了,李氏还要再劝卓王孙。 何其可笑,何其可悲,何其愚蠢! 苏碧曦能怎么办? 李氏是她的母亲,生她养她,她能一刀把李氏杀了吗? 她恨不得把李氏的脑子破开,给李氏换一个脑子! 从骨子里升起的绝望悲凉把苏碧曦整个人压得死死的,连大口喘气也不能。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苏碧曦未曾发现,自己已经跑得越来越快,身-下的马气息杂乱,已然是强弩之末。 旁边一直有人试图跟上苏碧曦,她根本不想理会,却不想倏地有人靠近了她的马,起身跃起,抱住她一起坐在了马上,熟悉的气息笼罩在她周身,“君儿,回神!” 刘彻紧紧地抓住了苏碧曦的手,大声地把苏碧曦已然出神的思绪叫了回来,“阿彻?” “君儿,现下马跑得太快,不好立时停下。我控着缰绳,让马慢慢减速,而后停下,你不许动一下,听见没有?”刘彻厉声提醒她,“你浑身都在抖!该死,究竟怎么呢?以后再也不许你一个人骑马!” 苏碧曦一通发泄之后,见刘彻来了,便好似一下没了所有气力,浑身瘫软在刘彻怀里,乖巧地犹如一个布偶,双眼无神地任由刘彻缓缓把马停下。 刘彻见她这般,心中更加担忧,自己下马后,径直伸手,打算把苏碧曦从马上抱下来,“来。” 苏碧曦伸出手,倦鸟归林一般从马上跳到刘彻怀里。刘彻接住她便打横抱起,径直把她抱到了早就候在一旁的马车上。 旁边的张次公拍了拍自己终于放下的心,“可把我吓死了!还好没出事。翁主这是怎么呢?” 卓氏的事就是辛元在苏碧曦吩咐下盯着的,苏碧曦这个样子,明显就是做下了什么了结,他心里有些猜测,在事情没有证实以前也不方便跟张次公说,只低声说:“次公,翁主这几日不高兴,你不要惹事,听见了吗?” 0715 张次公拍了他一下, “说什么呢!我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吗?我做事可比你稳重多了。” 辛元一边往前走, 一边撇嘴,“头儿, 这句话你敢当着翁主的面说吗?” 张次公哼一声, “有什么不敢的……..” 而苏碧曦被刘彻抱上了马车,就缩在刘彻怀里不说话,刘彻有心想问几句,眉头紧蹙着, 脸色黑沉,“君儿, 到底发生了何事?” 他一路疾驰而来,根本来不及吩咐下去查看, 就马不停蹄地赶过来, 就怕慢了一步,让苏碧曦出了什么事。 天知道他刚才看见苏碧曦一个人疯了一般地纵马狂奔, 心里受了多大惊吓。 他这辈子失去的东西已经太多太多,根本不敢想象如果连君儿也离开他,他要如何渡过余生。 他尽量将语声放柔,一手不断轻抚苏碧曦的背, 安抚她的情绪,“郎君的心肝儿,告诉郎君, 出了何事?哪个不长眼的惹了我家心肝儿, 郎君替你出气, 嗯?” 苏碧曦抬眸看着他。 刘彻在对着她的时候,周身的气息都会柔和下来,高而挺的鼻梁,清俊贵气的面庞,狭长而深邃的眉眼紧紧盯着她,眼睛里只有她的倒影。 跳到疾驰的马上救人,是何等危险的举动,刘彻虽然有武艺在身,但未必就要汉室天子才能亲自来做。 可是他仍然这么做了。 他不问她如此任性的不妥,不问是不是她做错了事,就理所应当地认为是别人惹了她生气,要替她出气。 这样的人,如若是一个昏君,周幽王商纣王第二,只怕非他莫属了。 可惜刘彻不是这样一个人。 哪怕在现代,男女之间相爱,也并不是把对方视为全部,离了对方就要去死了。 苏碧曦并不要求刘彻把她看得最重,也不要求刘彻什么都为她做,只希望在他们彼此相守的时候,能够互相忠诚。 刘彻见苏碧曦看着他不说话,低头摸了她的额头,“怎么呢…….” 未尽的话全部被忽然起身压在他身上的苏碧曦用嘴堵住。 苏碧曦跨坐在刘彻身上,掐住刘彻劲瘦的腰,用尽了所有力气去吻刘彻,像是发泄一般啃咬他的脖颈。 刘彻浑身的火气一下子就被苏碧曦挑起,热烈地回应着难得主动的苏碧曦,却见苏碧曦拎着刘彻的衣襟,双目发红地看着他,“刘彻,你是我一个人的,刘彻是卓文君的。如果你敢有别的女子,我就杀了你,听见了没有!” 刘彻定定地看着她,郑重答应,“好。” 苏碧曦不知想到了什么,补充了一句,“男子也不可以。” 刘彻失笑,翻过身压在苏碧曦身上,“有这么厉害的女君在,我哪里敢招惹其他的人,又不是活腻呢?” 苏碧曦冷哼了一声。 刘彻只要在那里,无数男女前仆后继地,像苍蝇一般地会扑上来。 为了名,为了利,为了权势富贵。 只要能攀上刘彻,什么都有了。 刘彻把自己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苏碧曦身上,手扯开苏碧曦身上红赏的带子,将她身上的衣裳一件件拨开,苏碧曦不甘示弱地同样在脱他的衣裳,两人一刻不停地在亲吻着对方。 马车里的气息一下子热得发烫,两个人的情-欲肆意地在狭窄的空间里蔓延,衣裳散落了一地,而苏碧曦根本等不及脱下刘彻所有的衣裳,就坐在刘彻的身上,把他纳入了自己的身体,而后咬住他的喉结,自顾自地律动起来。 刘彻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像一头被猎物刺激的野兽一样,掐住苏碧曦的腰,疯狂地亲着她,像在搏斗一般跟她纠缠在一起。 苏碧曦在情-事上一向放得开,从不扭捏,今日却像是放开了所有的矜持,像一个吸人精血的妖精一般,不顾一切地跟刘彻抵死缠绵。 旁边伺候的人早在听见动静之后便退到了合适的距离。 天子跟皇后之间的事情,他们就算听见了,也是要把自己当成聋子的。能够在刘彻跟苏碧曦身边服侍的人,旁的不说,单说衷心识时务乃是必然的。 待到苏碧曦再没有气力折腾的时候,两人都出了一身大汗,刘彻把苏碧曦放到自己身上趴着,拿过薄被盖在两人身上,一只手放在她腰上,一只手在她光滑的背上游移。 苏碧曦身上嫌热,伸脚踹了一下,“身上都是汗,还盖被子。” 刘彻不理她,“还是春天,正是换季的时节,最易得病,轻忽不得。你这几日不太有精神,千万不能大意了。” 刘彻似又想起什么,“君儿,今日你不曾用药?” 苏碧曦用的药有一股长久而独特的味道,会留在她嘴里。刘彻跟她耳鬓厮磨,唇齿相依,早就习惯了她嘴里的味道。 苏碧曦不高兴的时候,还会让刘彻也喝几口,她才肯乖乖喝下去,刘彻对这药真是再熟悉不过了。今日不曾在苏碧曦口中觉察到药味,他立时便发现了异样。 “陛下跟女子白日宣淫,还是在这马车之中,若是被太后知晓了,定是顶天的大事。”苏碧曦不答反问,一双眼含春水的眼眸带着难以掩盖的媚意,脸颊上泛着红晕,犹如清晨开放,花瓣上沾着露珠的牡丹般娇艳欲滴,看得刘彻又是一阵情热。 刘彻含着她的耳垂,苏碧曦躲开,斜了刘彻一眼,“陛下不问这个,反倒说起我有没有服药的小事。” 苏碧曦说着,还伸出手指头戳着刘彻的胸膛,刘彻一把把胸前作乱的小混蛋给按住了,狠狠地亲了她一通,等她喘气的时候才故意恶狠狠地说:“我若是连这点事情都要拿来说,你定是要跟我闹脾气。你服药的事,可是我们家最大的事。女君康健,我才能康健。你说说,这是不是才是天大的事。” 再者,他是汉室天子,是天下之主,谁有资格对他这些许小事说嘴。 所谓规矩,不过是制定给那些需要管束的人罢了。 只有站在规矩里的人,才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规矩。 ※※※※※※※※※※※※※※※※※※※※ 感谢读者“吾王路飞”,灌溉营养液*20 0716 “嗯, 这个想法值得称赞”苏碧曦用手撑着脸, 状似满意,而后又道, “我从今日起, 不再需要服药了。” 刘彻见她抬起身子,被褥掉了下去,把人往自己怀里再团了团,试了试她身上的温度, 才问她,“为何?” 自他见到苏碧曦开始,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服药。他们也曾让侍医太医令看过, 苏碧曦本身是胞宫过小之症, 只得慢慢调理。所有人一起斟酌了一个药方,不停根据效果更改着。 每日哄着苏碧曦吃药, 早就是刘彻做惯了的事了。 他之前之所以不愿意苏碧曦远行,也是担忧她会断了药,他不能亲自盯着的缘故。 他御宇十二载,现下已然是二十八岁, 近乎而立之年了,却仍然膝下空虚,一个皇子也没有。 他看重苏碧曦, 跟苏碧曦有白首之约, 自然是想跟她有孩子, 想把自己辛苦得来的家业交给自己跟苏碧曦的儿子,这是极其自然的事情。 刘彻嘴上不怎么在意,眼眸却骤然缩紧,直直看着怀里的人,只听苏碧曦开口,“我昨日跟太医令太医丞商议过,已经调理得尚可。在有孕之前,最好不要再用药。” 无论是什么药,都必然有几分毒性。 哪怕是纯然无害的草药,也不是真正没有任何副作用的。 她一想起现代的那些“纯天然无公害无污染”的广告,把一大群人骗得一愣一愣的,就十分无奈。 眼镜蛇够纯天然吧,绝对的百分之百的纯天然,但是谁敢站出来说眼镜蛇无公害无污染,胆敢把眼镜蛇给吃下去或者拿到家里去? 哪怕是千金难买的人参,也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吃下去的,更不是能够无限量吃的。有的人身体吃不了人参,如果吃了,恐怕不啻于毒-药。 刘彻的眼睛里浮现了一阵难以掩盖的喜悦,抓住苏碧曦的肩膀,跟她没有一丝距离,彼此之间的气息交融,“君儿,你是说,你即将有身孕呢?” 如今天下人大多早婚,很多男子到了刘彻这个年纪,连孙子都快有了,而刘彻连一个皇子也未有。 “我想要一个孩子,一个跟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苏碧曦的嗓音发甜,是情-事过后黏腻的语声,含着春意跟缠绵,一边说着,一边亲吻刘彻的面颊,“一个既像我,又像你的孩子。” 她叹息一般开口,素白的脸上尽是凄婉之色,将马车上的甜腻气息冲淡了些许,“我始终记得,当年因为无子,差些被董家殉葬,而后又被司马相如摒弃。今日,我阿翁…….我阿翁要亲自跟你说,我先天有失,不能有孕。” 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明白,女子在此时多年不生育,是一件何其的惨事。 卓文君当年未曾跟董二郎君有后,加上出身商户,身份卑贱,董家曾经动过将卓文君殉葬的心思。 秦汉之间,商籍不过就是比奴隶的地位更高了一些,人都是可以买卖的物件,奴婢被打死了不过就是赔些钱罢了。 不说长安这个天子脚下的首善之地,单是蜀中,高门大户里打死的奴婢,告到官府去,官府连吭都不吭一声,反倒先要把告官的人打十棍几十棍。 卓文君嫁到了董家,本就是董家的人了,卓家根本没有置喙的余地。董家做主的太夫人自小疼爱自己的小孙子,小孙子早夭,本就十分心痛,待看见貌美如花,年轻秀丽的卓文君之后,越发地不待见。 在她看来,卓文君嫁进来半年都没有子嗣,定是自己不愿意给董二郎君生孩子留后。董二郎君去后,卓文君要么就该去殉葬,要么就该自毁了面容,就此青灯古佛,就给董二郎君守节。 那么妖妖娆娆,梨花带雨的样子,是嫌弃董家亏待了她一个商户女了吗? 待到卓文君自己选了司马相如,跟司马相如中夜相从,私奔离家之后,本以为选了一个能够相守一世,琴瑟和鸣的有情郎,却不料听见司马相如亲口说:“你不能生育,我为了司马家的子嗣着想,你也该理解才是。” 这就是她在桃李开遍,鹦啼春意时节,听了一曲凤求凰,亲自寻的郎君? 这就是她在司马相如去了长安之后,秉烛缝衣,相思难眠的一心人? 她这辈子,苦于子嗣,苦于人言,苦于世情,已经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地步。 如果刘彻不是她轮回中相守这么久的人,如果不是她有些许难言的责任心,如果不是她对于亲人们的感情,她一定立时就飘然远去,徜徉五湖四海,漫步名川大山。 去他的子嗣,去他的世情,去他的守节。 凭什么要把这些枷锁套在无辜的女子身上,凭什么她生不了孩子好像就是废物一般任人磋磨,凭什么她还没有生育,就好像十恶不赦,人人都要来踩一脚? 这已经成了她的一块心病,挥之不去。 任何人被如此说道了一日又一日,一月复一月,一年复一年,差点为了子嗣送了性命,又再被自己挑的一心人舍弃,被自己的亲生父亲以此要挟,都不可能不留下芥蒂。 人言可畏,人言可以烁金,人言可以杀人,人言可以让人变成鬼。 如果不是刘彻知道苏碧曦就是文锦居士,有着神鬼莫测之能,定是能够生下孩子的话,刘彻会不会相信作为苏碧曦亲生父亲卓王孙的话,实在是难以思量。 毕竟苏碧曦嫁了两次人,这么多辰光,从未有过一次身孕,是再真切不过的事。 苏碧曦不能有孕没关系,可是汉室皇后万万不能没有嫡子。 自高祖刘邦之后,除去代王刘恒,孝惠皇帝是高祖嫡子,孝景皇帝是孝文皇帝的嫡长子,刘彻也是孝景皇帝的嫡子,继承皇位的都是皇后嫡子。即便皇子封为太子时妃嫔未曾是皇后,之后也被进封了皇后。 撇去吕后乱政时立的皇帝,可见汉室是极为注重嫡庶之分的,这也是自古以来的君王大多秉持的治国治家理念。 ※※※※※※※※※※※※※※※※※※※※ 嗯,新增河蟹词“毒-药” 0717 别的不说, 假如苏碧曦成为汉室皇后而无子, 即便是过继宗室为太子。亲生的儿子尚且能够跟父母反目,何况是过继而来的儿子? 刘氏宗室本就对皇位虎视眈眈, 无论是过继哪一个宗室的孩子, 怎能确保这个宗室没有了觊觎之心? 退一万步说,即便在刘彻活着的时候,过继的孩子能够稳妥,等刘彻死后, 万一苏碧曦还活着,这个孩子会不会恩将仇报?他会不会追封自己的亲生父母为皇帝皇后, 而置刘彻跟苏碧曦于不顾? 即便苏碧曦并不是实实在在的古人,这样一手养大的孩子如果狼心狗肺了, 只怕她死了都不能咽下这口气。 这样的事情, 在华夏漫长的历史里,真实发生过的例子胜不胜数。 皇家是一个最能扭曲人性的地方, 待刘彻跟苏碧曦年迈之后,若是太子不敬乃至于有了谋逆之心,又当如何? 并不是说亲生的孩子就没有了这个可能,至少是可能性小了许多。 刘彻如何不知道苏碧曦的心事, 深邃的眸子里疼惜不已,将苏碧曦按在自己心口,安抚地柔声道, “郎君疼你, 我的心肝儿不生气。惹我们家女君生气的人, 郎君替你收拾他们。” “我给阿翁下了药。” 苏碧曦声音清缓,却字字有声,透着一股骨子里沁上的凉薄跟悲意,“我阿翁做的事,还是你查出来的。我不能杀了他……..我再恨他,也不能杀了他……..” 话说到后面,苏碧曦的声音哽咽,几近不能开口,恨得紧紧抓着刘彻的手臂,刘彻几乎感觉到自己的手没有了知觉。 冰冷的泪珠落到了他的心口,就仿佛透过皮肉,掉进了他的心底最深处,刺得他心中剧痛,猛然团成了一处,每一寸都写着君儿的名字。 他仿佛能感受到她的痛。 他痛她之所痛,早就是一个无法改变的事实。 刘彻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坐起身来,用被褥把人抱起来,不断亲吻苏碧曦脸上掉落的泪珠,“我的乖乖儿不要哭………你阿翁不好,你还有郎君了………乖乖儿这么做再对不过了。你看我的阿母也是不像样子,郎君都没处儿哭去……..” 刘彻一边使劲地劝,一边心里也是叹气,他跟他的乖乖儿,也同是一样的苦命人。 他的大母窦氏,阿母王氏,与其说是他的亲人,到了后来,都成了他的敌人。 这些外戚依附着刘氏,想方设法地从刘氏身上拔下一层皮,取出一块肉,是刘氏身上的蛀虫。待到刘氏身上的血肉哪一天被吃干净了,汉室也就完了,这些外戚才会罢手,寻求另一个目标。 自他以后,汉室绝不能再有外戚专权之事。他的大父阿翁传给他的基业,绝不能毁在外戚身上。 秦始皇未曾千秋万代的基业,在他刘彻手上,就是要传到万子千孙,哪怕要违抗他的阿母,哪怕要他亲手拔出王氏田氏,相比汉室的江山,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君儿的阿翁狼子野心,再三攀附权贵之时,刘彻就有心要除了卓王孙。 卓王孙不过一介商贾,就仗着他赐给他们的东西,仗着君儿,图谋后宫之争,图谋皇嗣,抄家灭族也不为过。 最让刘彻不满的是,卓王孙分明是踩着君儿,躲在君儿后面占尽了一切便宜,反倒要害自己的亲生女儿。 刘彻的声音愈加低柔,亲吻苏碧曦还在落泪的眼眸,眼底流动着爱惜,“我的乖乖儿掉了这么多珍珠子,可要费了多少的财帛…….不哭了,不哭了…….待会把眼睛哭红了,旁的人还以为我欺负了我家的女君…….天可怜见,我们家可是女君做主的,我都得听我们家女君的…….嘶……..” 刘彻话音未落,腰上便被苏碧曦掐了一记,只见怀里含着两包眼泪的小坏蛋犹不解恨,抓住刘彻的肩膀就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咬出了牙印,才肿着眼睛恨道,“净胡说!我哪里有那么凶?你可是天子,我哪里管得了你去!” “天子也要归我的乖乖儿管啊”刘彻见苏碧曦终于忘记哭了,心下松了一口气,继续哄她,“我的乖乖儿这么好,我是心甘情愿给乖乖儿管的。要是没有乖乖儿管,日子哪里还过得下去啊!” 刘彻冲着苏碧曦眨了眨眼睛,凑到她耳边说道,“现下我什么都不指望,就指望乖乖儿给我生个小乖乖出来。乖乖儿要是不高兴,身体就不好,那可就坏了。” 苏碧曦本来还高兴了,听到刘彻后面的话,脸一下就拉了下来,“你就是为了孩子!孩子还没有了,就一心只有孩子了。” 这话明显就是在闹脾气了,刘彻摸了摸鼻子,失笑,“君儿,若非是我们的孩子,我为何要盼着?好了,你闹了这一通也就罢了。且记住了,日后再敢一个人这般骑马,看我怎么收拾你。” 话落,刘彻想起苏碧曦失了神一般纵马狂奔,周身的气息就冷凝了下去,肃着脸看着苏碧曦。 刘彻很清楚,举凡天下,如果说有人能制得住眼前女郎的人,能够让她听得进去的,只有自己。 同样的,真正能够制约他,能够管束他,能够让他甘心听服的人,也就只有君儿。 今日之事,再不可有第二次。 “你如何处置卓王孙,如何处置其他任何人,我都不管,都随你意”刘彻语气低沉,将苏碧曦牢牢地包裹着,“但只有一条,绝不可伤着你自己,一丝一毫都不行。” 苏碧曦被他裹在怀里,被刘彻周身的气息团住,闻着熟悉的隐香,莫名地安心了下来。 她懒懒地嗯了一声,便把自己安置在刘彻怀里,舒展着身体,任由刘彻抱着。 狭窄的空间里,温馨静谧的气氛让人沉迷,更让人昏昏欲睡。 等到刘彻自己倒了磁石上的茶水喝了,想喂苏碧曦也喝一口的时候,才发现怀里的人早已经安稳地闭上了眼睛,睡了过去。 刘彻只得度了一口茶水给她,而后替她用丝帕稍稍擦了身子,穿上里衣,将人安置在自己怀里,扬声让外面服侍的人启程回府。 马车开始朝着翁主府而去,刘彻抱着他怀里睡得香甜的乖乖儿,啄了一口小人儿的樱唇,把她调整到了舒服的姿势,抱着自己最珍贵的珍宝,也沉沉睡了。 凤箫声断月明中,高情云渺,风雨散去。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0718 《汉律》有言, 吏员五日一休沐。 官员们休沐了, 作为汉室天子的刘彻,并不会也跟着休沐。休沐日上午, 他依旧处理了一些奏折, 接见了几个重臣之后,空闲下来,被苏碧曦拉到了翁主府的伙房。 “阿丹,去把干柴都搬一些进来。芷晴, 将碟子都放在这边的柜子上。”苏碧曦站在伙房里,兴冲冲地吩咐着。 现下的伙房可不是以前的只能蒸煮炸炖的地方。经过苏碧曦的一番改良, 锅灶炒菜都已经被添置出来,跟她所熟悉的厨具已经十分相似了。 刘彻一脸的无奈, 看着苏碧曦热火朝天的架势, “君儿,定要我来做这一顿午膳?你不是还说稍后还要出门?” “这不耽误你来做午膳啊, 才刚你得了闲,早就许给我的一顿膳食,万不可给你赖了”苏碧曦白了刘彻一眼,没好气地说, “你可千万不要忘了,这是你许了我多少年的事了。堂堂汉室天子,连欠女郎的一顿膳食都不打算兑现呢?” 旁边伺候的人早就知机地退出了伙房, 站在可以听见吩咐, 又不打扰两人的地方, 刘彻便凑了上去,圈住苏碧曦的腰,贴在她右边耳朵低语,“君儿,我有这么能干的女君,哪里用得了自己下厨去做档头?再者,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伙房给烧了?这可是翁主府的伙房,我到时候可不赔你。” 苏碧曦被刘彻抱着,气息打到了脖颈上,浑身不自然地就是一颤,而后咬牙掐了一把刘彻那极劲瘦的腰,在刘彻“嘶”的一声中冷哼,“区区一个伙房,本翁主再修一百个也不在话下。本翁主亲自坐在这里,替你洗菜切菜,指点你下厨,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福分,你还不从?” 刘彻头痛,语气更加温和,“君儿肯教,定是能够出高徒。只是我资质愚钝,莫不是浪费了君儿的一片心意。” “这儿是翁主府。翁主府的所有人,俱要听命于我,否则…….郎君,你不会想要知道后果的。”苏碧曦横了他一眼,继续冷笑。 苏碧曦虽然脸上在笑,眼中的威胁确是实打实的,刘彻只得捏着鼻子认了,欠身一揖,“女君在上,但凡女君所言,仆无有不从。” “嗯,且开始吧。” 苏碧曦得意地扬眉,一一指着灶台上的东西,“午膳只需做一个荤菜,一个素菜,一个汤品即可。做汤最费功夫,我们先来做这个。这个锅已经洗净了,这里有香菇,处理妥当的鸡肉,姜跟当归黄芪。将这些都一一洗净,放到锅里,加上水,就可以了。” 只需要将东西洗干净而已,想来并不难,刘彻点头答应,先用水把鸡肉并其他东西洗了。 翁主府准备的食材,这些自然是上佳的品质,可是轮到清洗香菇的时候,他便被苏碧曦打断了,那个笑意盈盈,用手抱住他腰,头放在他肩膀上的女郎指点道,“香菇的梗也是可以吃的,不用全部摘了。” “把坏掉的部分全部剥掉。” “这个香菇太大了,要剥开两半。” 刘彻从未被她这么黏过,心里既高兴又无奈,“君儿,你抱着我,我无法弯腰。” 刘彻身形很高,要洗灶台上的东西势必要弯腰才行。再加上他还要加水进来,将姜切块,被苏碧曦抱着,实在不是很便宜。 “那我要放开了。”苏碧曦十分乖巧,刘彻一开口便松了手,等到刘彻把东西都下锅以后,倏地又趴到了他后背上,紧紧地搂着他的腰,感受他身上紧实的肌肉。 真是一把好腰,好身段啊。 看来在她离开长安的日子,刘彻从未放下过练武才是,才能有这样的身段。而刘彻这么强健有力的体魄,受益的就是她了。 一想起这么一张清贵俊美的脸,这么合她心意的瘦腰,归了她,她就要忍不住得欢喜。 刘彻早就知道苏碧曦定然会再抱住他,转过身来,将这个爱撒娇的女郎团进怀里,逮住怀里人的樱唇,唇齿交缠间露出些许话语,“乖乖儿,郎君的乖乖儿……..” 苏碧曦眉眼带笑,沉迷于刘彻的气息里,感受他充满爱意眷恋的亲吻。待一吻结束,她吐气如兰地道,“郎君,还有好几个菜要做了。” 刘彻自然是一切都依着她,两人有说有笑,将将花了半个时辰才做完了午膳。苏碧曦很给面子地一顿猛夸,拿着勺子喂刘彻喝汤,“郎君,是不是自己做的膳食,格外地美味呢?” 刘彻喝下鸡汤,将苏碧曦抱到了自己的坐垫上,捏着她的脸,“你说这句话,就打量着日后要我时常做膳食。你这个小坏包,真是怀够了。” 苏碧曦吐吐舌头,一双桃花眼笑得弯成了弯月,“陛下英明。” ……… 两人情意延绵地吃完了午膳,便乘车来到了长安西郊,一排大气凛然,却又质朴淳厚的屋舍出现在眼前。 此处为泾河跟渭河交界之处。 屋舍用黑白砖石砌成,旁边间歇种植着几株绿树,颇有宁静致远之感。在屋舍之前,用甚为普通的砖石建造了一座石碑,上书“泾渭学宫”。 这就是苏碧曦筹划多年,仿造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的稷下学宫所创立的学府。 刘彻亲政以来,就提倡“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这固然可以在思想上创建一个大一统的国家,有助于汉室的江山社稷,更可借助官府的力量,扶持儒学,将儒学钦定为官方思想,从而影响了华夏两千余年。 可是此儒术,将孔子捧到了大成至圣仙师,乃至于圣人的地位,真得对于华夏文化的繁荣皆是益处,而无一害吗? 这个独尊儒术的儒术,真的是孔子所创建的儒家,有教无类的仁义之学吗? 仅仅扶持儒家,而将其他百家加以贬斥,莫非儒家真得好到了旷古绝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永远不会错,永远不需要进步的地位? 任何东西,包括思想跟行为,任何人,都需要不断吸纳新的,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香的还是臭的,经过自己的去伪存真,经过自己的判断吸收,方能够不断进取,不断有新的活力。 春秋战国是华夏思想空前活跃之时,影响了华夏几千年之久。可是自从春秋战国以后,华夏可还曾有过这样人杰辈出,能够流传千古的思想家及流派的时代? 没有了。 自从秦始皇的焚书坑儒,以吏为师,到刘彻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这两项不过换汤不换药的愚民之术,将权力跟儒家捆绑在了一起,提倡三纲五常,使得民众但凡不学习儒家,便不能举孝廉,便不能参加选官,便不能参加科举。 到了程朱理学之时,更是到了存天理灭人欲,并且有了女子守节不能再嫁,以至于后期的裹小脚等诸多灭绝人性的恶行。 而对于女性的残害,对于人性的灭绝,对于八股文的提倡,到最后使得华夏富国强兵,文明教化,再次重现了百家争鸣之盛景,开创了汉唐盛世了吗? 仅仅扶持一种思想作为统治思想,实在是可怕至极,危险至极。 因此,在苏碧曦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她一直试图让刘彻能够留出一丝缝隙,使得其他的思想学派能够存续下去,而不是就此湮灭。 仅仅是汉之一朝,仅仅推崇儒学的害处就已经显露无疑。 苏碧曦只需拿着文锦居士的幌子,将不过几十年后古文经跟今文经之争,仅仅是哪些儒家的典籍,就可以让朝廷党同伐异,党政之风盛行于世,外戚宦官争权夺利,而儒生们师门遍布,不思报国,反谋名利。 仁、义、礼、智、信尽皆成了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权势滔天。 刘彻现下并不是十分信重董仲舒,对董仲舒所提的《天人三策》也颇有疑虑,这就给了苏碧曦最好的时机,提出了重建稷下学宫的建议。 一座不需要刘彻掏钱,不需要刘彻操心,不需要朝廷出人,就能得了好名声的学宫,朝廷何乐而不为? 刘彻今日是泾渭学宫建成之后,第一次来到这里,对于此处的屋舍颇为满意,“此处的屋舍,匠人可谓独具匠心了。” 仅仅用了白墙黑瓦,却能让处处入画,犹如一幅水墨画一般清丽素朴,着实应了那句大巧若拙之词。 苏碧曦眨了眨眼睛,巧笑嫣然,“那匠人在此,谢过陛下谬赞了。” 刘彻诧异,眼睛都睁大了,“此处,为君儿的巧思?” “正是仆之主持。所以陛下,此处乃是仆之产业,若有冒犯者,可别要怪仆不讲情面了。”苏碧曦笑道,语声中却有不容置疑的认真。 刘彻笑着摇头,刚要答话,却见石碑之后,屋舍围着的一座庭院之内,传来了阵阵喧哗之声。 “仁、义、礼、智、信乃是为人之根本。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夫夫、妇妇。若是为人者连此三纲五常都不能守之,岂能称之为人乎?” 0719 杨柳风飘, 草色青翠。 学宫庭院的高台之上, 端坐着一个头发随意束成一把,穿着广袖袍服, 面容普通, 却风姿独特,让人一见便难忘的中年郎君一手支颐,一手搭在身上,懒洋洋地瞧着穿儒服, 戴着纶巾的老者侃侃而谈,“君为主、臣为从;父为主, 子为从;夫为主,妻为从。父母给予子女生育, 养育之恩。从怀胎之时到子女能够提步行走, 凡三年不足,直至子女长成, 恩德可比天高。如此恩德情义,子女对于父母,当事事顺从,莫有所违。父母有过, 当柔声以谏。父母有罪,子女相隐,直在其中………” 苏碧曦并不认识此人, 抬眸看向刘彻, 刘彻在她耳边低语, “这就是董仲舒。建元六年,长陵高园殿、辽东高庙起火。董仲舒上疏,言上天对朕发怒,以此警告于朕。此后侉子决口,董仲舒有言,朕失德于天下。” 刘彻的话声尾音上扬,带着难以掩盖的讥讽及不以为然,并含着深沉的不满跟怒意。 尽管他认同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将儒学作为官学,设立五经博士,以儒学来促进汉室的大一统,可是董仲舒每每在一些天灾之时就言道是天子失德,上天示警,着实让刘彻厌恶非常。 但凡是一个天子,尤其是手握权柄的皇帝,就没有心甘情愿接受限制的,哪怕这个限制是来自于上天。 在皇帝心中,他们是不会犯错的。 如果皇帝犯错了,只能是下面的臣子办事不利,百姓不服教化。 试问古往今来,有几个君王在自己活着的时候承认过,自己做错了事?秦始皇为千古一帝,统一六国,自称皇帝,连后人评论他,给他上谥号,都大恨之。 在秦始皇看来,他活着不允许有人说他,他死了也不允许任何人说他。天下人在他活着的时候是他的子民,他死了也照样是他的子民。如若有人敢诋毁于他,哪怕是他死了,也是大逆不道,忤逆犯上,罪不容诛。 刘彻十分认同秦始皇此行。 他为汉室天子,容不得别人整日指手画脚,更别说有人借着上天来说三道四。 上天如果真得能降下灾祸,警示世人,那么整个春秋战国,周天子几乎成了摆设,诸侯争霸,秦国曾经不止一次坑害过几十万人,怎么不见上天降下天罚,劈死秦王及其他凶手? 春秋时,黄河改道,周天子置若罔闻,诸侯自顾不暇,为何上天不怜悯子民,反倒要让黄河改道,淹死了数十万的子民,上天的好生之德那时又去了哪里? 秦始皇修筑长城,修驰道,修运河,修行宫,修陵墓等等不计其数的大兴土木,横征暴敛,使得天下子民到了不反即死的地步,怎么不见上天提前把秦始皇收了去,反倒让秦始皇寿终正寝? 所谓天意,不过是上位者为了糊弄子民,编造出来的幌子罢了。 当年汉高祖说他是其母梦遇龙,与龙交-媾,而后生出来的刘邦。而事实上,但凡有脑子的人都知道,这是高祖为了哄骗天下人,抬高自己的出身,而胡乱编造的话头,用来骗骗无知的凡人,连刘氏子孙自己都从未信过。 今日董仲舒说长陵高园殿、辽东高庙起火,黄河决口是上天对刘彻发怒,明日董仲舒就可以说刘彻御宇十二载未有皇嗣降生,是刘彻杀戮过重,失德于天下,要刘彻遴选宗室子弟为皇子。 毕竟都是刘氏子弟,刘彻的祖父孝文帝刘恒也不过只是诸侯王,现下刘彻效仿自己的先祖,从宗室子弟里面选子弟立为太子,是合理合情合法的。 刘彻从来不会忘记,董仲舒给刘彻的异母兄长刘非做了六年的江都王相,刘非尊重董仲舒就如同齐桓公尊重管仲一般。 刘非是何人? 举凡天下,谁人不知刘非粗暴残忍,蛮横无理,视人命如草芥,说他是一介武夫还是抬举了他,却尊重儒学出身的董仲舒至此,董仲舒怎能不回报于刘非?刘非自比齐桓公,把董仲舒比做管仲。 在帝王家,同母兄弟尚且会兵戈相向,何况是争夺过皇位的异母兄弟。要说刘彻跟刘非有深厚的兄弟之情,纯粹是在说笑。所谓的兄友弟恭,兄弟和睦,不过是做给孝景帝跟天下人看的。转过身去,该捅的刀子,该杀的人,刘彻跟刘非谁都不会手软。 刘彻踩着他阿翁孝景帝的长子尸骨登上了太子之位,皇帝之位,跟孝景帝其他的皇子,他的异母兄弟早就是彻底撕破了脸。 刘彻做了汉室的天子,他的兄弟们从此就会熄了野心,从此安分守己地做人? 说出去只怕鬼都不信,说是痴人说梦都欠奉。 齐桓公是何人? 齐桓公是春秋第一位霸主,曾经尊王攘夷,居于诸侯之首,伯于天下,天子都承认齐国的霸主之位,谋夺周天子之位,野心天下皆知。 刘非想做齐桓公,那刘彻作为汉室天子,岂不是要像形同虚设的周天子一般,给刘非让路? 任何一个当上了君王的人,宁可天下毁在自己手里,也不会把帝位让给任何人,包括自己的亲生兄弟和儿子。 且不说他们不会让,退一万步说,他们被逼让了,在位的君王一旦活着退位,等待他们的就只有死路。 有史以来,死在自己兄弟跟儿子手上的君王何其多也,也没见他们杀了自己的兄弟跟父亲的时候,心慈手软过。 谁能保证董仲舒所说的上天示警,就一定是为了刘彻着想?哪怕今日董仲舒是为了刘彻的利益,那么董仲舒万一就为了刘非,提出让刘彻过继宗室子为太子,最好是刘非的儿子,岂不是兵不血刃地替刘非得了天子之位? 等到刘彻死后,刘非的儿子做了汉室天子,他会不册封自己的亲生父亲为皇帝,并且让他的祭祀比刘彻还要隆重威仪。 若真有了那一天,刘彻死都不会瞑目。 ※※※※※※※※※※※※※※※※※※※※ 停水停电停网的台风灾区人民又回来啦!!!感觉没被台风吹走或者被树砸真是运气好啊(⊙o⊙)… 0720 坐在君王位子上的人, 要完全信任一个人, 实在是太难了,他们也不敢做出这种事。哪怕董仲舒所提出的些许主张合了刘彻之意, 但是刘彻却绝不会全然地信任董仲舒, 更何况董仲舒妄图以天意来限制刘彻的皇权。 刘彻失德,天将灾祸,难道刘彻应该让位于刘氏宗室,尤其是兄长刘非? 表面上看, 董仲舒每逢灾祸便说是上天之意,说是帝王行为有失。如果任由其成为定例, 今后的帝王都会被所谓的天意限制进去,约束进去这个条条框框。 天有大旱, 是天意;天有大涝, 是天意;天有蝗虫,是天意;天有雪灾, 还是天意。 四季轮换,斗转星移,那么多的阴晴雨雪,那么多的风霜雪雨, 那么多的干旱洪水,难道全都是上天降于君王的天罚,惩罚君王失德? 荒天下之大谬。 刘彻绝不会开这个先例, 让子孙后代从此被如此愚昧之思想作茧自缚。他本打算杀了董仲舒, 以儆效尤, 只是想到自己采纳的儒家学说几乎都出自于董仲舒,又提出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着实不好自己转头又杀了董仲舒,便只是罢了董仲舒的官职。 “阿彻,你既知晓董仲舒的用意,罚了他也就是了,不用自个儿在这儿生气”苏碧曦看着董仲舒口若悬河,神色平淡,“只是他怎么跑到了泾渭学宫来呢?这儿可不是他们的地界儿…….” 苏碧曦花了多少心思,才趁着刘彻利用儒家来实现思想大一统的想法尚未成熟,跟董仲舒及其门下的儒生又有诸多嫌隙的时机,扶持了泾渭学宫,吸纳百家之言,绝不是让董仲舒来踩着她抬高自己的身价,宣扬自己的学说的。 她话还没说完,便见到了离董仲舒不远,跪坐在人群之中的武安侯田蚡。 有田蚡在,董仲舒为何会出现在她筹建的泾渭学宫,着实不言而喻了。 所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苏碧曦扶持泾渭学宫,崇扬百家学说,而非儒家一家之言,对于董仲舒来说,简直就是大逆不道。 而田蚡向来好儒术,武安侯府门客大多都是儒生,时常跟田蚡畅谈儒家,许多五经博士都是田蚡的座上客,作为大儒的董仲舒跟田蚡有往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董仲舒说着父子之道,见台下诸郎君听得聚精会神,心下得意,越发起劲,却忽然被一道慵懒散漫的语声打断,“董子所言,真可谓是在巧言佞色,视吾等为三岁小儿,可真是愧对了儒家仁爱之名啊。” 董仲舒何曾被人如此当众折辱过,他年纪又长于中年郎君诸多,被气得脸都红了,“汝乃何人?对待长者,不仅不起身行礼,反倒对于圣人之言如此蔑视,你的廉耻之心,敬畏之德何在?” 中年郎君被董仲舒这么叱骂也浑不在意,一边慢条斯理地摇着手中的折扇,这把折扇还是文锦翁主送予他的,他甚是喜爱,一边继续用清缓的语调一字一句道,“董子莫要给仆强加罪名。此处乃是泾渭学宫,乃是文锦翁主仿效稷下学宫,奉天子诏令而建。容百家之言,非一人之堂,无先后之说,纳四海之士。不论年纪之大小,不论名声的孤寡,不论学说之对错。此处,没有对错。凡是你想说的,尽可以说。此处非一家之学,乃是学问之集大成之处。” 台下诸人从未闻得如此之言,连董仲舒都愣了一会儿,却见一个着天水碧襦裙,秀丽温婉,气质卓然的女郎扬声,击节赞道,“此言大善!” 台下诸人如梦初醒,双眼放光地用力击掌大赞。 “好!” “好心胸,好气魄!” “真是说得太好了。” “容百家之言,纳四海之士,真是承稷下学宫之精髓啊!” “吾等有生之年,有望还能再见稷下学宫之盛景啊!” 一个身着玄色衣裳的老者几近哽咽,“天子重儒学,吾还以为墨家就要断送……..” “吾也甚忧”一个头戴高冠,衣着齐整的郎君也叹息,“当年秦皇焚书坑儒,焚毁的何止是一家之书,坑害何止是儒士?今者天子又要罢黜百家,残存的百家再度经历此番浩劫……..若干年后,凡中原之土地,怕是只有儒家一家之言了。吾等百家,销毁于尘世啊…….” 天底下并不只有天子跟董仲舒是聪明人。汉室天子接受了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真得只是觉得儒家如何好得绝无仅有,乃是万全之学,不需要其他的学问了吗? 当年秦始皇也曾经焚书坑儒,以吏为师,认为子民百姓根本不需要读书识字,更不需要孔子所说的有教无类,广收学生,只要听从官员的便是足够了。 可是大秦的帝国何其宽广,,全盛疆域东起辽东、西抵高原、南据岭南、北达阴山,天下足足有三十六郡,后来更是有四十八郡,纳入户籍的就有二千万人之众。 尽管秦国经过商鞅变法,官员不再世袭,可是秦统一六国之后,疆域扩大了何止十倍,官员增多了何止万人,又如何能够确保每一个官员都兢兢业业,奉公守法,毫不徇私,又如何能够保证每一个官员都不会贪污腐败,不会玩忽职守,不会草菅人命,都是学问渊博,人品贵重之人? 能够符合其上条件的官员,整个大秦试问能否找得出一手之数? 不是如此之官员,安能做百姓子民之师,安能有资格教导天下子民? 所以大秦之后吏治败坏,横征暴敛,民不聊生,所以秦才会十四载二世而亡。 如今天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将儒家设为官学,所有选官都考察儒学,试问还有何人会去研习其他百家之学?如此作为,跟秦皇所为,又有何异? 秦国励精图治六世,百年之功,方能统一六国,却被秦皇一朝败坏了百年的国运,还不足够汉室天子警醒,反倒步上了秦始皇的后尘。 刘彻一手揽着苏碧曦,防着有人撞到了她,一手听着台下人的议论,眼睛眯起,神情严肃,深邃的眼眸中闪过深思。 0721 “君儿, 此人就是你所请的泾渭学宫祭酒?”刘彻偏头看向苏碧曦, 轻声问道。 苏碧曦颔首,“正是, 这就是泾渭学宫第一任祭酒, 苏季顼。” 苏这个姓氏,当年纵横六国,执六国相印的谋士苏秦也是姓苏,不由得让人不深思, 刘彻探问,“此人跟苏秦有渊源, 或亦是鬼谷子传人?” 苏碧曦拿起手中的牡丹团花折扇,遮住唇瓣, 低声附到刘彻耳边, 传音入密,“苏季顼就是这一代的鬼谷子传人。” 刘彻闻言, 心中有种意料之中的确定,又着实有些心惊,原因无他,实在是鬼谷子此人及其门人, 太过惊世骇俗,简直有通天纬地之能。 且不说鬼谷子王诩,这位道号玄微子, 额前四颗肉痣, 成鬼宿之象的大能之人, 通天彻地,智慧卓绝,数学,兵学,言学,出世,皆是占往察来,言无不验,布阵行兵,鬼神不测,出词吐辩,万口莫当,甚至能够白日飞升,神仙般的人物。 连秦始皇都曾经沉迷炼丹,派遣徐福带领三千童男童女去求长生不老之术,刘彻也是帝王,根本无法逃脱得了长生不老之诱惑,曾经不止一次秘密遣人寻找过鬼谷子的传人。 直至遇见了苏碧曦,他才停止寻找。 如今,他一直苦苦寻觅却不得的鬼谷子传人就站在他面前,成为了泾渭学宫第一任祭酒。 “董子所言,父母之命,子女莫敢不从,否则便是不孝,为天下之大恶。” 待众人喧嚣渐止,苏季顼摆手示意诸人安静下来,扬声道,“昔日宋国有一小兵,待宋国有战事时,忽而从战场上临阵脱逃。临阵脱逃是个什么罪名,总是逃不过一个死字的。这名小兵最后竟然是无罪释放了,诸位可知,究竟是什么缘故?” 台下一时议论纷纷,众人猜想连连。 “莫非这名小兵家中颇有权势,官员碍于此,方放过了这名兵士?” “非也,这名兵士莫非是身患重疾,杀与不杀,也不差什么了。” “吾还是认为,此兵士定是家中权势滔天,才免除责罚。” “正理啊。” 无论在哪个国家,临阵脱逃者,下场定然是死刑。如果有了意外,定然是这名兵士的家族能够让他免除责罚。 从秦国商鞅变法开始,爵位跟权势都是可以用来抵消刑罚的,这点自古有之,算不上什么新奇事。在座的从平民到士族,再到官员,对于这种事情,都是司空见惯了的。 但是在场的,有一个既不是平民,又不是士族,也不是官员的人,对此决计不能接受,只见刘彻脸色铁青,“临阵脱逃,凌迟之刑也不为过,竟然被无罪释放。国将不国,民将不民!” 苏碧曦捏了捏他的手,低低嗯了一声。 汉朝初期延续了春秋战国开放的习气,女子公然上街游玩,开店从商,跟夫婿出门举止亲昵一些,都是稀松平常之事。 苏碧曦跟刘彻牵着手,形态亲密,一看便是有情之人,旁人也并不会多加置喙。 而刘彻之所以这么生气,苏碧曦非常明白,理由也十分简单。 临阵脱逃之士兵,有一就会有二,有二就会有十,就会有成千上百之人。 在冷兵器时代,一旦身边丧失了己方的防护,一个人非常容易就会陷入致命危机,而这种危机一定会蔓延到周围的人身上。一旦最底层的士兵溃败了一角,整体的布局就会受到影响,战事取胜的可能性就更为渺茫了。 华夏自古就是一个农耕民族,这就意味着,每一个士兵在上战场前只是一个会种地畜牧的农民,不要说骑马了,连最基本的功夫都一无所有,更何况战阵兵器的使用,与同伴的配合,如何听从将军的调遣等等。这也就是说,一个士兵从应征入伍,到他能够上战场,绝对要经过一段时间不短的训练。 在这个时间里面,士兵的粮草,兵器,衣裳,用度,战马,屋舍,连同士兵应征入伍被耽误的农时,都要计入统治者的思量之中。损失这么一个兵士,对于统治者来说,失去的绝不仅仅是一条人命而已,还有数不清的投入。 临阵脱逃之人,一个人逃得了一条命,却可能害了数以百计的人,并给后来者留下了极其恶劣的前例。虽然底层士兵多为穷苦平民,甚至是贱民,但是也是有一些没落的贵族跟权贵的子弟前去参军,想谋求一份出身的。 今日你临阵脱逃,安然无恙地脱身了,没有受到任何责罚,那明日就会有效仿者堂而皇之地说,他可以当逃兵,为何我不行? 站在平民的立场上,对于这件事就是这个看法,而站在刘彻这个汉室天子的角度,他哪里能接受得了自己花了无数心血财帛养出来的军队,被这样的人败坏了军纪,这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罪不容诛之事。 “这名士兵之所以被宋国当地官员无罪免责,是因为当这名官员去到他家里时,发现他正在给身患重病的老父侍奉汤药。这名士兵是家中独子,却又要服兵役,所以才趁着战时逃走。宋国官员感念其孝道,故而判其无罪。” 苏季顼此话一出,满场哗然,众人几近目瞪口呆,刘彻则是青筋都气得凸起。 这简直就像是一个玩笑,偏偏又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实。 刘彻难以想象,假如哪天他碰上了这么一个大孝子,会不会有亲手杀了这人的想法。 苏季顼嘴角扯出一道讥笑,声音洪亮,轻易就盖过了在场的喧哗,“以董子看,此人真正是一名遵循了孝道之人,可是十成的孝子啊。可若是天下人皆效仿这名孝子,与敌军作战之时临阵脱逃,何人来守土卫疆,保家卫国?天下人何人没有父母,何人不是父母养大,所有人都言道尽孝而违背军纪,违背律法,岂不是人人可为了父母尽孝而偷鸡摸狗,坑蒙拐骗,乃至于杀人放火?若是天下间的官员皆因为孝道私情,而徇私枉法,玩忽职守,以德执法,那律法岂不成了一个无用的笑话,朝廷也成了一个好看的摆设?” 0722 一名四十岁上下年纪, 个子很高, 肤色略黑,身材消瘦, 面容严肃, 目光锐利,眉间有深深折痕的郎君站了起来,先是跟苏季顼及在座诸人拱手,而后朗声说:“某不才忝为刑名, 曾见过不少案子,恰似董子所言。曾有一男子见街上寡妇美貌, 便见色起意,半夜奸-淫之。此人所为被其子所见, 其子以为父故, 孝道使然,便未曾报官。只是白日见到寡妇之时, 其子多有言辞侮辱,寡妇便知其子亦知此事。未几日,寡妇便又遭受其父再次奸-淫。及至天明,寡妇衣衫不整, 手书血书,携幼子撞死在郡守大门,以死告其父子。”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董仲舒, “寡妇父母双亡, 郎君早亡, 婆家娘家俱无人,携幼子凄苦渡日。犯人屡屡奸-淫,就是见寡妇无依无靠,又有幼子抚养,不敢声张。而犯人之子屡屡羞辱寡妇,寡妇本为苦主,却好似做了十恶不赦之事。失了贞洁的寡妇,以及有这样一个母亲的幼子,世道艰难,何曾有活路? “犯人之子为孝道计,事发之时不曾告官,寡妇自绝于郡守大门后,仍然不告发其父,可谓至孝之人。若天下俱是此等至孝之人,天理何在,公义何在,人性何在? “莫非只有其父为人,其母为人,其他人皆为猪狗草芥,为了遵从父母之命,便能见恶不举,见善不为,见邪不诛?此等人也,某但有所见,必手刃之而后快!” 董仲舒气得面色青白,气急地指着中年郎君,“孔子曰,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孟子说,父子有亲,君臣有义。父母对子女有天大的恩德,子女在父母面前,只有一个孝字,再无其他,无论伦理,律法,人性,善恶。子女隐瞒父母的罪责,帮助父母掩盖过失,乃是天经地义,法外仍可开恩。此乃天定,是亘古以来,从未改变的。 “君所言之事,一为寡妇既然孤苦无依,就该自毁容貌,守节而已,而非一介孤苦女子,花枝招展,招摇过市;二为其子为父所隐瞒,乃是孝道之典范,诚不为过。若然非议此子,莫非日后子女都可以说父母的不是,指责父母的罪过,那纲常何在,父母的威严何在,孝悌何在,乱了纲常之罪,又有何人能受得住?” “董子所言甚是!” 田蚡连忙接着董仲舒的话,“《孝经》有言,夫孝,德之本也。《论语》说,入则孝,出则悌。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行也。若是四海之内,天下之间,人人孝悌,于人则是平安顺遂,于家则是和睦康泰,于国则是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无所不达。” 田蚡隐晦地看了一眼站在人群中的刘彻,“百姓之孝,用天之道,分地之利,谨身节用,以养父母。平日里,吃穿用度,皆要以父母为先。父母之命,莫敢不从。卿大夫之孝,非法不言,非道不行,口无择言,身无择行。只有如此,才能谨言慎行,遵循律法,才是为臣之道。而君王之孝,应该侍亲至诚,孝顺父母,友爱兄弟,实行仁政,以孝治天下。” 汉室以孝治天下,是自汉高祖刘邦就制定下来的国策,而刘彻之所以要推行儒学,其实就是为了规范百姓的思想。 就田蚡而言,刘彻若真得能秉持孝道,听从王太后的话,扶持王氏田氏,才是最为符合王氏田氏利益之事。 举凡家族送女入宫,莫非只是为了给女郎找一个更好的归宿,让她们过上更好的日子? 哪怕是贫苦之家,也希望女郎进宫之后,能够获得帝王宠爱,生下皇子,之后家族跟着飞黄腾达,一朝登天。 自刘彻登基之后,王太后成为汉室太后,田蚡田胜等人都获封爵位,连王太后入宫之前所生的女儿都封为修成君。可是出乎他们意料,也是让他们最失望的是,刘彻并没有封田蚡为丞相,而是封赐了韩安国。 韩安国虽然是田蚡一手提拔起来的,但却不是田蚡的傀儡。他不仅做事有分寸,颇有才干,对田蚡更不是事事顺从,只在大面上不与田蚡冲突。 这样的一个汉室丞相,对于王太后一系来说,尽管表面上看上去是一个助力,事实上并不能掌握在自己手上。碍于韩安国现在的位置,加之王氏田氏现下的处境,他们又不能自折臂膀,去动韩安国。 何况刘彻还设置了官职低微,但是直属自己的内朝官,从各个方面来分权,挟制外朝官员。 如果能够以儒学孝道来让刘彻顺从,那才是王氏田氏的期望。 “尔等可忘诸吕之乱否?” 苏季顼面上讥讽之意更甚,亮得惊人的眸子里神色淡漠,“吕后为高祖皇帝原配,汉室皇后,也曾跟高祖一起打天下。待高祖驾崩之后,不仅强行把自己的外孙女嫁给自己的儿子,还几次扶持幼帝,废立皇帝视同儿戏,践踏君权皇权。吕后之子刘盈虽为高祖嫡子,却不敢反抗吕后,将汉室江山折腾得几欲亡国灭种,步上秦二世而亡的后尘。 “汝等言孝乃天下至理,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行也。如若当今天子也遵从孝道,成为天下第一大孝子,岂不是将刘氏江山改为王氏,来得更为干脆,更为孝悌呢?” “放肆!” 田蚡气得发狠,双眸圆瞪,“你胆敢诋毁汉室太后,你长了几个脑袋?汉室以孝治天下,无论是庶民还是天子,遵循孝悌之道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天子孝从太后,乃是天下之表率。你这番话,是说但凡一个人孝悌有加,便会家事不宁,内外不休,祸及己身?但凡天子是一个孝子,就会败坏汉室天下,岂不是说高祖皇帝定下的以孝治天下,乃是一个荒天下之大谬,愚蠢至极?” “哈哈哈…….. 武安侯此言,真可谓有白马是马,黑马不是马的精华所在。” 0723 田蚡被人认出, 脸色微变, 众人则是把视线皆移到了田蚡的身上。 武安侯田蚡是王太后的弟弟,是天子的舅父, 实在是站在云端上的人物。 苏季顼倏地大笑起来, 刷地把泼墨山水图折扇打开来,“仆尚未说过王氏有篡政之心,武安侯便道仆诋毁王太后,岂非心中有异, 不打自招?我说的孝悌之道,不该凌驾于律法, 人情,公义之上, 武安侯却说我说为人不能秉持孝道。” 他缓缓地扇着扇子, 别有深意地看着田蚡,“当年孝惠帝对吕后言听计从, 吕后方生了篡汉之心,成了诸吕之乱,吕氏为王。如今若是天子真得也对太后言听计从,武安侯身为太后之弟, 可敢保证,王太后绝不会扶持王氏田氏,让外戚身居高位, 把持朝政, 挟持天子呢?” 田蚡的脸色难看至极, 本就有些丑陋的脸孔几乎是有些扭曲了,咬着牙从喉咙里冒出几个字,“我们为天子母家,匡扶汉室,效忠陛下,本就是应有之义!你如此污蔑王氏田氏,诽谤太后,可是要陷陛下于不孝不义?” 田蚡这话,不仅没有对苏季顼辛辣之极的话予以反驳,反倒是顾左右而言他。 按照苏季顼的话,王氏田氏若不想做第二个吕氏,便不可谋取高位,从而造成外戚之祸。但凡田蚡今天顺着这句话答了任何一个字,明日王氏田氏一旦成了汉室的三公九卿,位高权重,是不是就应了今天之语,要成第二个吕氏,要把刘氏江山改姓王? 如果王氏田氏不想篡政,何以已然蒙受恩荫,连王太后再嫁所生的儿子都获封列侯之后,还要图谋高位,掌控权势? 要知道,外戚虽然没有继承皇位的权利,可是古往今来,江山易主,政权更迭的事,莫非还少呢? 王太后可是出过好几次明着跟天子不和的传闻,据说还绝食过了。 王太后是汉室的皇太后,是天子的生母,汉室最尊贵的女子,为何还要用自己来做筹码,来跟天子博弈? 荣华富贵,尊荣权势,一个女子能够有的全部,王太后都已经有了,她还有什么需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来逼迫亲生儿子,汉室天子的呢? 只有扶持自己的娘家这一个了。 可是吕雉是汉朝的开国皇后,跟高祖刘邦一同筚路蓝缕,苦心造就,才建立的汉室国祚。就是如此,吕雉仍然篡政,大封吕氏为王,大有扶持吕氏代刘的谋算。 谁能站出来说一句,王太后一旦将王氏田氏扶到了权倾天下的地步,会没有一点野望,将王氏田氏诸人封为王爵,享诸侯王,乃至于跟吕雉一般,生出代替刘氏江山的心思? 更何况,刘彻就在这里,田蚡敢说什么,能说什么? “武安侯此言避重就轻,还是就赞同了仆所言的,王氏田氏不会干涉朝政,只闲散自在,做一个富贵闲人?” 苏季顼挑挑眉,极有凤仪地扇着丝帛做的折扇,乌黑的发丝顺着折扇轻微的风飘动,明亮得惊人的眸子里深不见底,“还是妄图挟持孝道,要挟天子,对太后言听计从,将汉室江山,拱手让人?” 听到这里,底下的刘彻面色已然跟田蚡的一样难看了。 田蚡若是之前就矢口否认,断然驳斥,刘彻还不会如此。但是田蚡错就错在,有莫大的野心,根本不敢承认,也不敢否认。 王太后想要扶持自己娘家,刘彻再清楚不过了,这是根本无法遮掩的事实。田蚡为什么不敢承认,更不敢驳斥苏季顼所说的,王氏田氏有取刘氏而代之的野望? 田蚡不过是王太后同母异父的弟弟,不学无术,贪财好色,长相丑陋,就敢生出做汉室丞相的心,到如今还不曾放弃过这份谋算,究竟是谁给他的这个底气? 如果说田蚡此刻是怒不可遏,而董仲舒则渐渐生出了诸多惶恐,脸上青白交加,对于田蚡的种种暗示颜色置若罔闻。 苏季顼言辞犀利,口若悬河之势,简直比得上纵横六国的苏秦张仪。此时离战国并不十分遥远,董仲舒再迟钝,从苏季顼的学识谈吐,再从他竟然能成为泾渭学宫的第一任祭酒,也稍许推论出他的身份。 苏秦、张仪、白起、李牧、毛遂都是鬼谷子的弟子,鬼谷子其人根本无人知晓他的踪迹,更无从知晓其的来历。 秦始皇焚书坑儒,诸多杂家就此断绝了传承,可是董仲舒相信,即便天下的百家都就此灭了,鬼谷子一派的传承,绝不会就此断了。 而鬼谷子曾经最得意的弟子之一,显赫一时的苏秦,就是姓苏。苏季顼同样是姓苏,由不得董仲舒不多想。 泾渭学宫是天子应允,文锦翁主主持,效仿稷下学宫,有再兴百家的宏图伟志。这跟董仲舒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完全背道而驰。 可是如今的天下,不知不觉间,早就形势大变了。 且不说文锦翁主的产业遍布天下,世家士族早已不爱学问反爱行商,平民百姓更是风起云涌。只要不是一个傻的,家里都跑去从商了。 朝廷诸人都担心此会动摇了社稷根本,百姓将会无粮而□□,却不想仅每地长平仓统计到的粮草,就大大超出了文景之治所遗留下来的一倍有余。天子还指着弹劾文锦翁主的臣子叱骂,“汝只知百姓不思耕地,却不知土豆红薯之产出超过稻谷之多;汝只知从商人数之众,却不知商人之路引商引皆要用粮食来换,还要交上边关之耕地;汝只知商人豪富,却不知道商人每年缴税几何,黄河大灾捐粮几何。时移世易,汝等还活在梦中!” 文锦翁主这样的当世奇才,会聘请怎样的人来做泾渭学宫的第一任祭酒?董仲舒早就在田蚡来邀请他的时候,就仔细打听过苏季顼的来历,却发现即便是武安侯田蚡,对于苏季顼都是一无所知。 可如果苏季顼就是当代鬼谷子传人,那么他的来历成迷,又能被文锦翁主聘请为泾渭学宫第一任祭酒,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当年哪怕是儒家当世大家荀子,才担任了稷下学宫三任祭酒。 鬼谷子的口若悬河,广记多闻,明理审势,出词吐辩,无人能出其右。董仲舒就算是再长出几张嘴来,也说不过鬼谷子传人,更何况苏季顼的着眼点不仅在于孝道仁义,而是在于天下大势,在于朝廷权势,在于外戚之祸。 0724 董仲舒自家人知自家事。 自从高祖刘邦铲除异姓王, 大封刘氏子孙为诸侯王, 并订立了白马之约后,诸侯王日益根深蒂固, 逐渐成为了汉室尾大不掉的祸患, 直至酿成了七王之乱,险些断送了汉室江山。 董仲舒在元光元年时,当今天子下诏征求治国方略,他提出的“大一统”学说, “罢黜百家,表彰六经”, 恰好符合了天子统一天下,铲除诸侯王的意图, 所以才被天子采纳。 董仲舒假托孔子, 提出了自己的诸多主张,不过是借用孔子的幌子, 儒家的名头。孔子离世已经这么多年,谁又能站出来说,自己所学的儒学就是孔子所创的儒家?不过皆是沽名钓誉,欺世盗名罢了。 刘彻对于董仲舒, 说是眷顾非常,不如说是董仲舒有一些主张,可以被刘彻用到, 董仲舒又是当世大儒, 弟子众多, 刘彻才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 如果刘彻真得信任董仲舒,就不会在董仲舒对策之后,将他派到跟自己不和的异母兄长,江都易王刘非为国相。 刘非是一个实实在在的武夫,勇武有力,却好大喜功,营建无数宫室,招揽门客豪杰,骄奢淫逸。 董仲舒是一个纯粹的文人,刘非是否容得下他,着实是一个未知之数。如果刘非容不下董仲舒,他反而要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可以取信于刘彻,尽管董仲舒在江都的日子必定不好过。 可偏偏刘非十分尊重董仲舒,器重异常。 以董仲舒的见解,在诸侯王已然有七王之乱的前事,刘彻作为当今天子,绝对不会在各地诸侯王没有大量的探子暗人。 刘彻在知晓自己的兄长刘非也十分器重董仲舒,并且也采纳了“独尊儒术”“大一统”等等主张,忽然就像变了一个人一般,一改自己过去骄奢淫逸,好大喜功的作风,成了一个满口忠孝仁义,爱国忠君的贤良人了,还一心一意要董仲舒做他的管仲。 董仲舒吓得都要自缢以明心志了。 刘非当真以为当今汉室天子刘彻是一个棒槌傻子,对这些诸侯王,尤其是曾经跟他一起争夺过皇位的异母兄弟,没有一点戒心吗?他竟然真得当着诸多人的面,期望董仲舒做他的管仲。 董仲舒做了管仲,刘非是想做齐桓公,跟刘彻争汉室天下吗? 刘非敢这么想,但是打死董仲舒,他也不敢这么做,也不愿意这么做。 尽管刘彻可能不相信,但是董仲舒确实是主张大一统,并且支持汉室解决诸侯王问题,从而能够实现事实上的统一的。所以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董仲舒都是全心全意效忠刘彻的。 然而自从有了君王这个位子以后,就注定了君王必然是全天下疑心病最重的人。董仲舒再如何诚惶诚恐地表达他的衷心,刘彻都未必会相信。更何况,董仲舒主张的“天人感应”,“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认为灾祸都是上天的警示,用来警告君王,刘彻曾经大肆叱责为荒谬之谈。 董仲舒侍奉刘彻年岁不长,但足以让他了解到,这位年轻的汉室天子,是一位秉性执着,说一不二的脾性。刘彻既然不认同“天人感应”,那么他这一辈子,都不会认同。 尽管董仲舒再三规劝刘非,让他不要有如此大逆不道之心,可是刘非心中究竟作何感想,是否接纳了董仲舒的建议,就不是董仲舒能够管得了的。知道刘非所作所为,以及董仲舒的境遇,刘彻会如何看待董仲舒,董仲舒不得不抱以最坏的打算。 可惜天不假年。 董仲舒初次被荐举之时,就已经四十五岁了。待建元六年,他因为灾祸之说被刘彻罢官,从此赋闲在家,教书育人,写书立说,至今已然六年,他已经过了天命之年。 在这个男子过了三十岁就要自称老夫,二十岁而亡比比皆是的时下,董仲舒自己也不知道,他还能活多久。 正在这时,文锦翁主创立了泾渭学宫,要抵制他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武安侯田蚡亲自登门,来请他出山。 董仲舒心动了。 他毕生追求,就是用儒家一统天下经学,尊崇儒家到独一无二的位子,弘扬自己的学说。 如今文锦翁主要再现稷下学宫,百家争鸣之事,废弃他这么久的主张,他不可能视若无睹。 可是文锦翁主深受天子宠幸,更是汉室当之无愧的财神,解决黄河改道,铲除燕王,功业难以计量,更是即将成为汉室的皇后。 自太皇太后薨逝之后,汉宫已无任何皇子皇女降生,而这一切都是自刘彻敕封了文锦翁主之后。 这表明了什么? 这表明了,天子爱重文锦翁主,乃至于愿意只守着她一个人,只愿意要她所生的孩子。日后汉室的皇子乃至太子,都会是文锦翁主所出。 如果可能,董仲舒也不愿意与文锦翁主站在相对的立场,可偏偏,文锦翁主极其讨厌他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极其厌恶他的“大一统”。 士可死于己见,董仲舒可以为了维护自己的主张而死,绝不能容忍文锦翁主如此作为。 所以他应允了田蚡,来到了泾渭学宫。 可他不仅没想到,文锦翁主请来了鬼谷子传人来做泾渭学宫的第一任祭酒。 鬼谷子的实力如何,就算是天下所有的大才都是鬼谷子的弟子,董仲舒都不会觉得有丝毫不对。 既然鬼谷子当代传人可能就是苏季顼,那么泾渭学宫其他的学者先生,来头可能会小吗? 董仲舒已然看见了刘彻就站在台下,指不定哪天,文锦翁主还能把刘彻请来泾渭学宫,给学子先生们讲学! 方才苏季顼顺着自己的孝道之说,顺着武安侯所说的天子孝顺太后,进而延伸到了汉惠帝对于吕后之孝。 汉惠帝孝顺吕后,事事听从,可是几乎亡了汉室国祚,让汉室改姓了吕! 苏季顼定是看见了天子也在此,才摒弃了他们所说的其他仁义法度之说,故意戳中了天子最为在意的这一点。 汉室国祚不到百年,几次几近亡于外戚之祸,当今天子即便是一个傻子,也会对外戚的防患之心到了无可附加的地步。 董仲舒再次出山,是想借着王氏田氏之势,能够给自己对抗泾渭学宫增加一些筹码,却绝对不想让自己真得被裹进了外戚跟皇权的争斗之中。 他一个出身低微,毫无根基的文人,在这些顶级的豪门甚至是皇权之下,被踩死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连一点水花也不会起。他不想,也没有资格掺和进去这些争斗之中。 随着高祖刘邦开国的功臣们,韩信,彭越,英布等等,哪一个不是功勋卓著,又哪一个不是因为妨碍了汉室江山,从而被一一剪除? 君不见,哪怕是平定了七王之乱的周亚夫,最后也没得了一个好下场。 董仲舒再自命不凡,也知道自己跟这些开国名臣天远地别,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他绝不能做了田蚡的棋子,将刘彻架在孝道上,逼着刘彻向王太后妥协。 今日他敢架着刘彻,明日刘彻就能把他放到绞架上。 心中思虑了诸多,转过了无数的关节,董仲舒拱手朝着苏季顼一礼,“祭酒容秉。某今日前来,既不是为了诉说天子之孝道,也不是来讲述外戚之事。天子尊贵无匹,某不敢乱言。孔子身为圣人,曾经有言,仁义礼智信,君为主、臣为从;父为主,子为从;夫为主,妻为从。某认为,此乃治国处世之大善之说。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 0725 “啧啧啧……..” 苏季顼摇着折扇, 摇了摇头, “合着到了仆这泾渭学宫,董子说了什么便是什么, 不说什么, 我们皆要随着董子。董子现下说不论天子之孝,就不论天子之孝;说不论外戚之事,便不许吾等再言。如今董子言道,’ 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 皆绝其道,勿使并进’。岂非是说, 吾等不是儒生,不学儒家, 不谈儒术, 便要绝了吾等之道,甚至效仿秦皇, 将吾等挖个坑埋了,还是放把火给烧了?” “若是如此,又与秦皇暴-政何异?” 苏季顼此言一出,台下立时便有一位泾渭学宫的年轻学子站了起来。这位长相稚嫩, 尚是年轻的学子一脸的义愤填膺,“先生曾说过,真正能够流传千古者, 需包容各家学说, 齐头并进, 百花齐放。是以无百川,何以成其大海;无垒土,何以成其峰峦;无跬步,何以成其千里。一家之言,何以能够胜得了天下之言?一家之士,何以比得过天下万千之士?” 又一学子开口,“暴秦何以亡?就是因为秦皇焚书坑儒,早就失了民心。今者董子绝去儒家以外之道统,在焚书坑儒的份上再进了一步。先人之言,就要毁在董子一人之手。董子为了成全自己,将要成为千古罪人!” “董子说孔子乃是圣人,天下人就要认为孔子是圣人了吗?”学宫的一位甚是儒雅之先生紧接着,“孔子曾向老子学道,老子为孔子之先生,孔子当执弟子礼。当年儒学跟墨家是当世显学,纵横家纵横各国,兵学为诸多诸侯所重,农家更是百姓之依仗。何以董子之记得了儒家,而视其他学问为无物,竟然要绝其道?” 这一位先生刚刚坐下,早就有站着的人接口,“在董子看来,其他道统皆无需存在,需绝之。那么,汉室如今所行的律法,皆是虚无妄言的东西,因为他们皆是法家之说。汉室立国近七十载,以黄老之说治天下,才得了文景之治,得了汉室近百年之国祚,皆是毫无用处,败坏社稷之物,因为那可是道家之说。早年孙子孙膑以兵家纵横战国,韩信英布张良助高祖平定天下,周亚夫将军三月定七国之乱,皆是侥幸,是无用至极的,因为他们是需要绝其道之兵家。” “举凡天下,只有儒家,才配存于世上,才配为世人所知,董子说可是?” 只要不提及能够危及性命的朝政争斗,董仲舒自是没有什么可畏惧的。自从他提出罢黜百家之后,遭遇过的质疑何曾少了,他心中自有沟壑,不慌不忙地说:“孔子曰,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义者,见义不为,无勇也。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智者,为明万物阴阳之本,知万物阴阳之变化。 信者,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 此五者,诸君认为,莫非不是天下之至理,应当广为推崇,成为为人处世,修身治国之准则?” 在场诸人,一时安静了下来。 董仲舒这番话,实在不能称之为不对,也没有什么可以驳斥的地方。孔子所提出的这些观念,的确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必然要遵守的行为规范。 可是被董仲舒这么说出来,他们总觉得有那么一些不得劲。 “董子所言甚是,仁义礼智信,确是为人之根本。只不过,董子句句言必提孔子,不知孔子若是在世,可能认下董子这个后世传人?” 苏季顼可不是寻常会被董仲舒人云亦云,说人是圣人,便是圣人,董仲舒论辩才,只怕再投一次胎,都及不上鬼谷子万一,他镇定自若地抬眸看向董仲舒,端起案几上的茶抿了一口,“孔丘之学问,先是问礼于老子,礼更是成为孔子学说之核心。执弟子礼的孔子,将先生教导之学问,自己所认同并发扬之礼,一朝学到了,便要绝了先生的道统学说。孔圣人若是活着,仆可正要问一问,这就是孔圣人的圣人之礼,圣人之仁,圣人之义吗?董子如此,孔丘若是在此,会否认下董子这个传世弟子,当真尚未可知啊。” 苏季顼是泾渭学宫的祭酒,学宫的先生是他亲自择定,学宫的学生是他亲自制定规矩选取的。在泾渭学宫这里,他说一句话,可不是董仲舒说一句话可以比拟的。此话一出,顿时引起诸多响应。 “此等数典忘祖,欺世盗名,假托孔子,实则无一词与孔子有关之辈,吾等儒生耻于与其为伍!” “学了先生的东西,自己还用之宣扬于世人,转过头说先生的东西没用。当真是教会了先生,先生就可以扔墙角了啊。” “谁还敢做这些儒生的先生,就不怕被弟子卖了,到后面还要学弟子的东西,不然不让人活啊。” “绝其道啊,岂不是比秦皇之焚书坑儒还要厉害?吾等名家,还有什么书册可以烧,还有几人可以杀,早就杀光了啊…….哈哈哈杀光了……..” …….. 此等的非议,董仲舒受过不知多少,早就不在话下,侃侃而谈,“《公羊春秋》有云,大一统乃是天地至理,适合古往今来任何朝代之准则,乃是造化之基准。商朝末年,诸侯并起,周文王凤鸣西岐,周武王伐纣,周统一四方诸侯,才得了周八百年国祚;周朝末年,周天子无力约束诸侯,群雄并起,秦商鞅变法,奋六世之功业,百年之积累,方能够东出函谷关,统一六国,建立了秦朝,统一文字,度量衡种种,影响至今未曾泯灭。由此可见,大一统是大势所趋,民心所向,那么学说主张自然也要遵循此种观念。只有确立儒家为正统思想,其他的思想才不会有机会迷惑平民百姓,汉室的律法跟体统才能深入民心,分裂割据才能消亡,才能使得汉室国祚千秋万代,延绵不绝也。” “董子既说孔丘仁义之道,仆倒是有一言不明,想请教于董子,不知可否?”众人抬眸,只见一个银纹绣百蝶度花长衫,着紫绡翠纹绞丝裙,梳着秋云髻的清丽女郎不卑不亢,怡然自若地启唇问道。 ※※※※※※※※※※※※※※※※※※※※ 很好,暴-政也河蟹了 0726 这个女郎身边站着一个面容英俊, 气度雍容, 着浅紫色长衫的郎君。郎君一手护在女郎身后,用身子遮住周围人对女郎的推挤。二人举止亲密, 看着彼此的视线都充满着情意, 想见是一对神仙眷侣。 正是刘彻跟苏碧曦二人。 田蚡,苏季顼,董仲舒等人自是认识刘彻跟苏碧曦的,也早就发现了他们。但是举凡不是一个傻子, 或者嫌弃脑袋在肩膀上放太久了的人,都不会, 也不敢当众指出二人,尤其是刘彻的身份。 泾渭学宫可不是未央宫长乐宫, 刘彻鱼龙白服而出, 摆明了是不想公开身份。他们做臣子的,如果连这点眼色也没有, 只怕好日子也是到头了。 何况如今的汉室,远远不是四海升平,海清河晏之时,诸侯王, 刘氏宗室,匈奴,百越乃至于先秦遗族等等势力, 从未停止过窥伺汉室, 在长安不知按下了多少探子暗人。 汉室天子主动离开了汉宫的消息一旦确实, 数不清的人会冲上来,利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谋刺刘彻。 他们前一刻在这里指出了刘彻的身份,一旦惹来了刺客杀手,他们满门都没了活路。 最不幸的结果,刘彻如果死在这里,刘氏诸侯王,各地有二心之人,边疆祸患,百越蛮夷,为了抢夺皇位,为了攻占土地,为了抢夺财富人民,立刻就会群起而攻之。天下大乱,眨眼即到。 要知道,刘彻登基到现在,膝下没有一个皇子降世,没有一个皇位继承人。而迫不及待,窥伺皇位的刘氏宗族,可是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这位已经年届三十,却仍然没有子嗣的帝王。 汉室寻常子民,寿命不过三十余岁。 王太后,平阳长公主,乃至于田蚡也想着刘彻能够广纳女子,填充后宫,未尝不是担忧刘彻没有子嗣,若有万一的缘故。 王太后之所以能是太后,平阳长公主能够是得宠的长公主,田蚡能是武安侯,王氏田氏能够有如今的地位,归根究底是因为,刘彻是汉室天子。 一旦刘彻此时没了,依附于刘彻的王氏田氏在新皇的治下,绝不会有好下场。 泾渭学宫人员驳杂,来往人众多,五湖四海无所不有,安防上跟汉宫相比更是天差地别,又是处在长安郊外,离京兆尹府甚远。即便刘彻出行做了一番布置,也架不住身份暴露后,悍不畏死的刺客们。 早在春秋战国,就有曹沫、专诸、豫让、聂政、荆轲等等闻名天下,惹起风云变色的刺客,谁敢保证如今的汉室就没有这样的刺客盗贼?谁能担得起这样的责任? 苏碧曦敢把刘彻带出来,不仅做了一番周密的布置,自己寸步不离地守在刘彻身边,更是明白,即便有人认出了刘彻,也无人敢多说一句。 这可不是什么脑残电视剧,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拿出玉玺皇袍,当众说自己是当今皇帝。这已经不是显摆了,而是明晃晃的愚不可及,竖起一个靶子给旁边所有人行刺。 董仲舒虽然在长安时日不长,没见过文锦翁主,但见天子跟苏碧曦形容,便能猜出这就是大名鼎鼎,已经被天子册封为汉室皇后的文锦翁主。他早知会对上苏碧曦,心中早有准备,并不十分担忧,欠身拱手,“某不才,女郎但有所惑,某愿尽力解惑。” 刘彻就站在苏碧曦身边,借董仲舒一个胆子,也不敢对汉室的皇后说不。 “相传《公羊春秋》是孔子弟子子夏的学生公羊高,是一部用来解释孔子所著《春秋》之书。就连《公羊春秋》是否是公羊高所写,都尚存在疑问,董子从《公羊春秋》之中寻得了所谓“大一统”,便认为是天地之至理,宇宙之准则,人间之真谛,莫不是欺吾等皆是目不识丁,任由旁人任意摆布之愚人?” 苏碧曦眉眼清淡,一双远山眉盈盈地点缀在芙蓉面上,语声如同秋季的第一场雨,秋水长天,压下了在场鼎沸的喧闹,传入诸人的耳中,“孔子所生之时,墨家,法家,兵家,纵横家,农家等百家争鸣,华夏千年历史中,从未有过如此星河璀璨,百花齐放之时。即便是被董子尊为圣人的孔子,都不曾,也不敢提出除儒家之外,绝其他学说道统。董子莫非认为己之所学,已然越过了孔子,成为儒家集大成者,摒弃了孔子所创儒家,开宗立派,成了董子之学?” “女郎此言差矣”董仲舒蹙眉,颇不赞同,“即便《公羊春秋》并非是孔子所传弟子所书,大一统仍然是天地常理,适合于古往今来任何时候。战国末年,正是因为百家争鸣,方才有天下纷乱。而只有法家一家之秦国,经历了商鞅变法,才能够富国强兵,最终统一六国。而法家并不适合于天下大治,秦方二世而亡。唯有儒家,才是最适合思想大一统之学说。只有思想统一,百姓才能有行为准则,才能维护汉室江山一统,子民才知道该做什么,不做什么。其他思想主张,只会迷惑子民,愚昧百姓,当绝其道。” “当绝其道……..”苏碧曦琉璃般的双眸幽冷深邃,闪过了无数隐秘的情绪,幽幽地看着眼前已经到了天命之年的董仲舒,“《论语》有言,子贡问曰,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董子可知为何?” 董仲舒此时只能接着苏碧曦的话,答说:“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苏碧曦嘴唇抿起,带着一种极深的冰寒之意,明眸深处冷光乍现,“孔丘道,只一恕字,便能行之一生,受用不尽。董子要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可知墨家,法家,兵家各家是否愿意为董子罢黜?若然轮到儒家被焚书坑儒,被罢黜,被贬斥,董子会否束手就擒,坐视儒家道统断绝?董子为孔丘学生,如今却逆孔丘之道而行,数典忘祖。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董子自称孔子传人,难道都不懂了,需要吾等根本不是儒家弟子的人来提点董子吗?” “荒谬!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董仲舒一时被苏碧曦的话拿住,愤愤而道。 苏碧曦抬了抬眼皮,施施然地拿着折扇敲了敲,“仆一介女子在此,董子却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可是对女子有何教导?” 董仲舒神情执拗,斩钉截铁地开口,“妻从夫,女从父,夫死从子,乃是女子所应遵守之伦常。女子见识浅薄,又富有美貌,诸多女子甚至目不识丁,必要依从于郎君的教导指引,方知如何处事,不为不该为之事,为该为之事。妻者,齐也,齐家也。女子之所在,当在一家之中,生儿育女,教导儿女,服侍郎君。此方为女子天之所经,地之所济之理。” “呵呵呵呵……..” 女子如泉水叮咚的笑声传来,像是山林间穿林而过的山风,又似是不经意间的嘲讽,“难怪方才董子所说,寡妇为人所奸-污,是寡妇自己自恃美貌,却不自污面容,守节自持。董子母亲也是守寡之人,据闻品行貌美,竟然将董子养大,可见令堂之品行操守堪忧。孔子之母颜徵在与父亲相差四十岁有余,野合而生孔子,而后守寡养大孔子。想必孔子之母决计是德行高洁,面容华然之人,却也不曾听闻曾自污容貌。莫非孔子之母,也是好色贪美,念着自己的容貌,成日勾引着年轻郎君? “寡妇之所以被奸-污,是因为身怀美貌。由此说来,被偷盗者之所以被偷盗,乃是因为身怀财帛,当把所有财帛施舍给盗贼,方不至于招来偷盗;家有孩子被拐卖者,是因为家中本就不该生孩子,也就不会引来拐子;被杀人者,是因为其本就有罪,罪就在其为何活着,引来杀人者犯罪,触犯刑律。死者应该早早自尽而亡,徒留下一条命,招惹什么是非。” 董仲舒脸上泛着青色,嘴唇颤抖,已然是气急,“女郎好利的口舌!可知妇人多舌,乃是犯了七出之条。如此多嘴多舌之妇人,被郎君所厌弃,乃是必定之事!” “大道分阴阳,阴阳生天地,天地有日月,日月分男女。男子女子皆是从母亲腹中托生出来,为何女子便要天生服从男子,被束缚在闺阁家中,连识文断字都不能?女子生出来,就是为了衬托男子的英明神武,学富五车,功成名就,天生就是低贱卑微,被男子任意践踏,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弃若敝屣的?董子莫非不是女子所生,而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是从树上长出来的,或是从土里跳出来的?” 苏碧曦眯起眼睛,握着折扇的手青筋都凸了出来,“董子自己为女子所生所养。来到人间的第一句话,是女子所教;吃的第一口奶,是女子所喂;会走的第一步,是女子所指引。待董子长成,已然是孔子所说的天命之年,却言道女子本就见识浅薄,不能识文断字乃是应该,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服从男子乃是天经地义。推崇孝顺母亲,认为要为母亲守孝三年,事事听从的董子,如今这巴掌打在自己脸上,不知疼不疼? “董子之生身母亲若在此,会不会指着董子的鼻子叱骂,不孝之子,忘恩负义,不孝不悌,不配为人?” 0727 “女郎词锋犀利, 颇有战国纵横家风采, 某佩服。然则,总是女郎指黑为白, 指鹿为马, 也无法抹去如今的境况。” 董仲舒气极反笑,面色黑沉,“女从男,妻从夫, 妃子依附帝王,女郎一概而否之, 认为女子与男子一般。而今文锦翁主产业广布天下,票号成了汉室人手一份的财帛, 棉花为天下人所用, 所带来的红薯土豆更是造福万人。文锦翁主更是被天子敕封汉室皇后,尊贵无匹。女郎口口声声说天地有日月, 日月分男女,说女子不该依附父亲郎君。这岂不是说,当年吕后乱政,诸吕之乱, 窦氏擅权,皆是应为之事,皆是女子应该谋求之地位。如若今人譬如文锦翁主效仿吕后, 牝鸡司晨, 也是不无可能, 世人不该多加斥责吗? “霍乱朝纲,危及汉室的江山国祚,在女郎眼中,莫非是义正言辞,理所应当的吗?” 这也是董仲舒自己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方。 文锦翁主实在太不像一个女郎,更不是一个无才无德,目不识丁的无知妇人。她简直是董仲舒所见过的,所听过的,最为经天纬地,无所不能,又让他忌惮至极的女子。 文锦翁主一而再再而三地拿出时下根本没有,却功在社稷,利在千秋的物什。且不说她是不是一个妖孽,为何偏偏就是文锦翁主,能够拿出这些东西?她是否还能拿出更多这样的物什?她为何能拿出这么多世人从未想过的神奇之物? 董仲舒曾经打探过文锦翁主卓文君。 卓文君号称蜀中第一美人,是蜀中富商卓王孙之女。虽然有些才华,但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女郎。 这些才华在董仲舒看来,不过就是些哗众取宠的东西罢了。 卓文君第一次被卓王孙嫁给了蜀中官宦世家的嫡次子,这个嫡次子还是一个旧病缠身,命不久矣的郎君。卓文君完全是被自己父亲当成了一个物件,嫁给了董家冲喜,不久便守了寡。 这里便有了极其不合理之处。 据武安侯田蚡所言,文锦翁主武艺修为极高,又跟文锦居士有关联。加上董仲舒这些年对于文锦翁主的了解,文锦翁主卓文君,是一个冰雪聪明,七窍玲珑,算无遗策之人,连董仲舒都自愧不如。 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被卓王孙一介并不怎么聪明的人算计到去冲喜,据说在董家还受尽了磋磨,差点把命送在了董家? 董家何德何能,能够让一个修为可称当今顶尖高手的文锦翁主把命送在了哪里? 以文锦翁主的修为,把整个董家都血洗了,只怕也无人知晓是她做下的,怎么可能差点死在那里? 之后听闻是卓文君的兄长卓文华拿住了董家的把柄,才把卓文君救了回来。 卓文君回到卓家之后,碰见了来卓家的司马相如,二人以琴音相交,卓文君当晚便跟着司马相如夜奔了。 尽管司马相如是一介名士,闻名天下,但是司马家早就败落了,司马相如本身还有些隐疾,家徒四壁,家族毫无依靠,空有些才名相貌而已,文锦翁主如何会仅仅见了一面,就跟着司马相如夜奔? 她不知道司马相如的人品气性,不知司马相如的为人处世,不知司马相如的经济学问,就这么轻率地抛弃了家人,无名无分地投奔了司马相如。 这岂止是轻率,简直是愚蠢。 以董仲舒看来,司马相如刚刚见过人家女郎一面,便以琴相邀,半夜私奔,也是举止轻浮,不知礼数之人。 若司马相如真得对卓文君有意,为何不请正经媒人族人,正式登门提亲,给卓文君一个堂堂正正的名分?这才是一个行事磊落,光明正大之人当为之事。 董仲舒即便再觉得女子应该依附男子,自己也是有女儿侄女之人。 假如自己的女儿因为一个刚认识的男子,半夜私奔,抛弃父母家人,他岂止是要补人这个女儿,只怕想要亲手打死这个愚蠢至极的女儿。 他养大一个女儿,不是让一个不知礼数的男子糟蹋的。 那么,文锦翁主当时究竟有多糊涂,才会跟着司马相如私奔? 到司马相如之后被荐举做官,生了二心要纳妾,文锦翁主跟司马相如和离,打理文锦楼,方才开始有了如今的气象。 以前的那些日子,莫非文锦翁主是被人下了降头,还是被哪里来的魂魄附了身,才做得出这么愚蠢的事情。 这么一夕之间,卓文君好像是换了一个人,变成了如今的文锦翁主,实在不能不让人生疑。 而这么明显的事情,连他都知道,身为天子的刘彻,不可能不起疑。 这么通天晓地,经世之才的文锦翁主即将成为天子的嫡妻,成为汉室的皇后,必定是一个成就才能远超吕后窦后,也是可能招惹出来比吕后窦后更滔天祸患的皇后。 天子如今被情爱迷惑,走了心志,董仲舒自觉有臣子之责,直言进谏。 “噗嗤……….” 苏季顼似是忍不住一般,失声笑了,拿着折扇遮住了自己的脸,而后实在无法,进而大笑起来,这一番本失礼的动作,他做起来,竟颇有一些风流不羁的意味,“吕后之所以能够酿成诸吕之乱,是因为高祖崩逝,而惠帝年轻,又是吕后亲子,朝政掌握在吕后手中;窦后在孝景帝去后,当今天子年幼,诸侯窥伺,匈奴侵占边疆,才扶助幼主。连当今天子都曾感怀,若无太皇太后,孝景帝崩逝后,汉室是否会分崩离析,尚未可知。以窦后比拟吕后,实在是牵强附会。吕后才能谋断丝毫不逊于男子,却都是在天子羸弱之际,汉室疲软之时,方才有了废立天子,封吕氏为王,乃至于窃取国祚之行。 “董子说女从男,妇从夫,莫非是自觉无知无能,一定要踩着女子的头上,泯灭女子的才能,屏除女子的思量,才能凸显男子的有用之处,显示男子的地位崇高?男子的品性才干,究竟已经到了何等无能的地步,男子的心性品德,究竟到了何等龌龊恶心的模样,才需要泯灭女子,才能立在这天地之间? “当今天子降百越,置百越郡,重修汉律,开漕渠,救黄河改道之灾,推举孝廉,饲养马匹,重训兵士,荡平匈奴之日有期。我汉室天子,承文景之治,将有不世之功勋,一统天下。在董子之言,竟然在文锦翁主之前,自惭形秽,自愧不如,要除了文锦翁主,才能从此安枕无忧。 “那岂不是说,天子根本容不得贤德有才之士,时时刻刻都在猜忌,气量狭小,心胸狭隘,恨不得天下人都是废物?如此说道,董子如此大才,又自称是孔子传人,更应该被陛下猜忌才是。毕竟儒家传世了几百年,可周之江山,秦之国祚,到现在早就不见了啊。” 苏季顼住在鬼谷之中,时常在四处游走,行踪不定。 他一年有时不过几日才留在鬼谷,竟然就被苏碧曦找上门来,破了鬼谷的迷阵机关,破开了鬼谷的大门。 苏季顼是想出世的。 鬼谷子虽然多年隐世而居,却并不是毫无作为。自战国至今,多少名臣将相都是出自鬼谷子门下。 鬼谷门下,从不是真正地隐居一世,只不过在等待合适的时机。 苏秦张仪若不是正逢商鞅变法之后的秦国,以虎狼之势窥伺函谷关以东六国,对秦国心怀畏惧,何以能够行合纵连横之事,搅弄风云? 当今汉室天子刘彻,承继文景之治,祖父父亲给刘彻留下了丰厚的家业,又得了文锦翁主扶持,广开商贸,劝课农桑,已经有了盛世之象。 而时下的汉室,内有诸侯尾大不掉,外有匈奴朝鲜,着实是男儿建功立业之际,名垂千古之机。 苏季顼曾经直言问过苏碧曦,是否有替代汉室国祚之心。他并不是那等迂腐文人,认为女子不能当政。 恰恰相反,有史以来,女子的才干丝毫不亚于男子,甚至大有取男子而代之之势。 苏碧曦至今展露出来的才干,已然有问鼎之相。 若是他出世以后,辅佐了刘彻,反倒要跟苏碧曦作对,绝不是上上之选,他也没有必胜之把握。 要知道,即便是苏季顼,也不能做到真得跟文锦居士一般,能够预测未来之事。 想想行军打仗之时,你要攻打哪里,何时何地都有人能够提前算了出来,提前埋伏,这是何等恐怖的境地。 跟这样的人作战,岂不是根本不用打,直接投降便是了。 苏碧曦当时非常清楚明白地说,她此世只会是刘彻的妻子,并无自立之心。请苏季顼出世,也只是为了抵制董仲舒及刘彻绝百家之心。即便苏季顼不想扶持刘彻,也是无妨。 作为被董仲舒绝其道的鬼谷子传人,苏季顼自然对这个欺世盗名,自以为是的董子没有丝毫的好感。即便是为了鬼谷子之道的流传,他也不会任由董仲舒如此作为。 苏碧曦之言,苏季顼不得不承认,他愿意相信。 到了文锦翁主这个地步,就如同当年的韩信一般,已经拥有了自立的资本,也有自立的本事。 即便文锦翁主没有私兵,没有战力,可却能从财帛,度支,乃至农桑等各方面乱了汉室的根本。 更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文锦居士究竟是不是能控制人的心志,让人听信于他? 即便不能,跟着这样一个知晓未来之人,又有何人能够不心动呢? “凡事防患于未来,乃是君子应有之道”董仲舒没有丝毫慌乱,在与人论道之时,哪怕已经是必败之时,也要有君子方有之仪态,何况他未必不能闯出一条路来,“高祖之吕后,孝文帝之窦后,孝景帝之王后,皆是出身低微,无一是世家出身。高祖且不论,莫非之后孝文帝孝景帝如此,皆是偶然?两代缔造了文景之治的帝王,苦心造诣,皆要迎娶出身低微,家世单薄的皇后,就是为了防患外戚之乱。 “而文锦翁主为馆陶大长公主义女,又富甲天下,才华卓绝。如此的汉室皇后,当今天子不思防患,莫非等着真得生了外戚之祸,哪里去找一个周勃还是周亚夫,来匡扶汉室天下? 0728 “说得好!到时候, 汉室哪里再去找一个周勃跟周亚夫出来?董子莫非忘了, 周勃父子究竟是什么下场?” 苏季顼拊掌,将折扇敲在了手心, 施施然笑了, 嘴角却挂着莫名的讥笑,那双深不可测的眸子里透着寒光,“高祖皇帝曾说,安刘氏者必勃也。绛侯俘获相国一人, 丞相二人,将军和二千石的官吏各三人, 攻下三座城池,平定五个郡, 七十九个县, 更是在诸吕之乱时,跟丞相陈平平定了诸吕之乱, 选代王为孝文帝。可这样的绛侯两度被罢了丞相之位,恐惧到了身穿甲胄来保命,最后仍然被以谋反之罪差一步被处死,靠着公主跟太后求情才逃了一命。 “绛侯次子周亚夫身为车骑将军, 在七王之乱时,于三个月之内平定这场祸国之争,拯救汉室于生死存亡之际。可是条侯周亚夫, 走上了父亲周勃的后尘, 竟然因为打算在发丧时用一些丧葬用的甲盾, 而被告谋反。 “条侯若是要谋反,为何不在七国之乱,大权在握,军权尽在手中的时候谋反?那个时候,连孝景帝都惶惶不可终日地诛杀了晁错,认为只要杀了晁错,就可以平息七王之乱。 “七王仅仅是因为晁错的削藩令而造反吗?七王可能因为孝景帝杀了晁错而束手就擒,握手言和吗?七王就算就此罢休,孝景帝可能放过这些谋反的诸侯王吗? “若是没有了条侯,早在七王之乱的时候,汉室就要步上秦二世而亡的后尘,亡国灭种了! “可就是这样忠心耿耿的条侯,就因为打算陪葬一些兵器,就被告发谋反,而孝景帝竟然还信了,派廷尉审问条侯,问他,君侯用这些丧葬品,不是在地上谋反,还要在底下谋反吧? “这简直是混账! “汉室立朝以来,若是一个官吏要被押解入狱,自当自尽以全名节!立下了赫赫功劳,为汉室社稷立下了汗马功劳的条侯将军,绝食五天之后,吐血而亡!” 苏季顼面色发沉地直直地看着人群中的刘彻,视线没有丝毫怯懦,“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谋臣忘。勇略震主者身亡,功盖天下者不赏。刘氏宗族,汉室天子似乎早就有这样的惯例,不是吗?” 所以现在,尊贵的陛下,是否要向文锦翁主,向其他有功之臣下手了呢? 苏季顼跟刘彻的视线在空中交汇,刘彻面沉如水地看着高台上眼含讥讽的苏季顼,袍袖里的手紧紧握拳,咬着牙努力让自己镇定下去,却发现自己再如何压制,仍不停地喘着粗气。一直站在他身边的苏碧曦,好似没有发现似的,已经不再握着他的手,浑然一个不相干的路人一般,站在离他一臂远的地方,目光也没有扫向他。 直至此刻,刘彻紧紧地看着神色淡然的苏碧曦,再看一眼台上镇定自若的苏季顼,才恍然大悟。 苏碧曦为何会带着他来泾渭学宫,哪里是仅仅为了看看新建的学宫,看看第一任祭酒跟学生,也不是为了看苏季顼跟董仲舒田蚡的这场戏,更不是为了驳斥儒学,而是为了让苏季顼当众指出,汉室有忘恩负义的恶习,做了一干恩将仇报的混账事,为了告诉刘彻,苏季顼既不是效忠苏碧曦,也不是效忠刘彻,为了当着天下人的面,说出天下人都知道的事,为了就此在泾渭学宫确立,无不可在泾渭学宫不可说之事,无在泾渭学宫被禁之言。 苏碧曦想要的,苏季顼所图谋的,是一个完全开放自由的泾渭学宫,就如同几百年前的稷下学宫一般,能够容纳所有诸子百家的学派。 苏季顼今天所说的功高盖主,何止是大逆不道,更是当着刘彻的面,指责刘彻祖父孝文帝,叱骂刘彻的父亲孝景帝忘恩负义,兔死狗烹。 哪怕是一个普通人,被这样指着鼻子骂自己的父亲祖父,都能暴起而杀之,何况是汉室天子。 尽管这是全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明明白白摆在所有人眼前的事实。 所有人都知道汉室天子是这样的小人,却还是要依附汉室,登上仕途,以期辉煌腾达。 今日是泾渭学宫开门授课的第一日,凭着汉室官办学府的名誉,凭着泾渭学宫一大批德高望重的先生,凭着文锦翁主的声望,又正值朝廷休沐之时,能来的人都来了。 泾渭学宫大开门户,欢迎所有前来道贺之人,更是因为地方不够宽敞,直接把论道之地放到了庭院之中。 此时此地,多少人知道汉室天子就站在这里,多少双眼睛就盯着刘彻。刘彻的一言一行,哪怕是保持静默,都会被他们牢牢记在心里。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在君权至上的时代,揣测帝王的心思,时刻跟随帝王的心意喜好,是作为臣子的第一要诀,乃至于是臣子保命的根本。 君不见,黄河决口之时,数百万子民受灾,流离失所,天子震惊,阖宫都削减用度,有几个府邸大办了喜事,没多久就被天子找了个借口革职查办,削了爵位。 今日但凡刘彻对于苏季顼所说的话静默不言,看在众人的眼里,就是天子并未对苏季顼乃至于泾渭学宫发怒,天子竟然连这样大逆不道的话都能置之不理,普天之下,还有什么样的话不能说? 泾渭学宫不仅可以成为稷下学宫那般,无论学术派别、思想观点、政治倾向,以及国别、年龄、资历,更能够包容对于朝政时事的批判,对于朝廷的不满,乃至于对于当朝公卿甚至是天子的非议。 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苏季顼直言不讳地说了汉室天子鸟尽弓藏,刘彻日后如果真得对文锦翁主如此,天下间定会有流言纷纷,指责汉室忘恩负义,屠戮忠臣。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当年周天子尚且不能堵住平民的嘴,汉室天子也不能。他们能够杀尽天下有功之臣,可是汉室的祸患从来不会停歇,边疆蛮夷屠之不尽,汉室仅仅依靠天子一个人就能千秋万代了吗? 更令刘彻震惊的是,苏碧曦竟然把刘彻内心最隐晦的猜忌摆在了明面。 苏碧曦就是文锦翁主,她的才能修为,她预知未来,她拿出了一样又一样功在千古的物什,她掌握了汉室的铸币,,她成了汉室最大的钱袋子。 只要苏碧曦想走,刘彻根本留不住她。 刘彻是汉室天子,要说他心中没有一丝一毫对于苏碧曦的忌惮之心,那是决计不可能的。他连自己的亲生母亲王太后,亲生的几个姐姐,心中都是权衡利弊,然后才是血脉亲情。 苏碧曦是他心中最特殊的一个人,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动心的女郎,也是他最为忌惮的人。 以苏碧曦的才华,投到任何一个诸侯王账下,都能助这个诸侯王成就帝业,区别只是更麻烦一些罢了。甚至她投到匈奴,也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匈奴往西的西域,百越以南,东北以北,天下何其广大,以苏碧曦的本事,哪里去不得。 这样的苏碧曦,刘彻怎么可能不生出猜忌之心? 再者,苏碧曦与刘彻结识至今,这么多辰光,一直未有身孕,也不愿住到汉宫中去。即便是大婚过后,刘彻也很清楚,苏碧曦更愿意住在翁主府,而不是在椒房殿。 她一直清楚地说过,绝不能容忍刘彻后宫里的妃嫔,也不能跟王太后共处。 刘彻后宫里的妃嫔不多,都是刘彻宠幸过的妃子,此生都不能再出汉宫,只能待在汉宫里面老死。刘彻自己也越发对于王太后不耐,自是能够理解苏碧曦。 至今为止,联系刘彻跟苏碧曦的,只有他们之间的情分。子嗣是男女之间血脉的延续,是两人最深的纽带,奈何苏碧曦就是不易有孕。 情分这种东西,身为汉室天子的刘彻,如何能够完全放心。 不知何时开始,他竟然开始害怕,害怕苏碧曦会不耐烦他,不耐烦他的后宫,不耐烦王太后跟外戚,不耐烦数不尽尔虞我诈,忽然远走高飞。 刘彻很明白,苏碧曦的志向并不在功成名就。她好似已经经历了无尽的繁华,只是年轻的身躯里,竟有着极为倦怠的情绪。 苏碧曦今日走出了这一步,刘彻如果发作了苏季顼,就相当于避无可避地跟苏碧曦之间产生了裂痕。苏碧曦在大婚之前安排了这一幕,就是希望把二人之间最后的猜忌挖去,也是给彼此吃下一个定心丸。 再者,刘彻能够如何发作苏季顼,说他说的不对,还是说他不尊孝文帝孝景帝,还是说汉室没有苛待功臣,没有兔死狗烹,还是直接把大放厥词,非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一干人等统统抓了,尤其是苏季顼? 刘彻但凡把他们都抓了罚了,甚至是罚了,日后还有谁再敢对他说一个不字,还有谁敢放心大胆地给汉室卖命?鬼谷子一脉,会束手待毙,任由刘彻将他们肆意宰杀? 这是苏碧曦花了多少心血建成的泾渭学宫,这是她寄予厚望,希望能够继承稷下学宫道统,发扬百家争鸣的地方。 刘彻如果这么做,岂不是正好印证了苏季顼所说的,猜忌苏碧曦,甚至可能日后对苏碧曦如同周勃周亚夫一般,鸟尽弓藏? 0729 绸缪束薪, 三星在天。 绸缪束楚, 三星在户。 中庭生桂树,华灯何煌煌。 纤云弄巧, 金风玉露, 柔情似水。 恰此时,七夕鹊桥相会。 这个时节,天气晴朗的时候,晚上就可以看见挂在天边的参宿三星。 自古以来, 这就是一个适合新婚的日子,也是汉室天子迎娶皇后的正日。 苏碧曦只感觉自己天黑睡着, 只闭了闭眼睛就醒了过来,开始沐浴梳洗。她洗了这辈子最干净的一个澡, 也是最久的一个澡, 感觉浑身脱掉了一层皮,才从浴池里出来, 由着芷晴带着一干使女们收拾。 昨天晚上就来了翁主府的苏碧曦母亲李氏几乎一夜没睡,让阿丹喂眼睛还闭着的苏碧曦吃了一碗小米粥,便盯着人给苏碧曦穿衣打扮,擦干头发。 翁主府长史桑弘羊忙得脚不沾地, 守在翁主府执事处,不停地有人来回话请示,辛元早就被他拘在这里帮忙, 他都要忙疯了, 脑子不定在转。 吉时设在黄昏, 还好今日天气好,纳征时候太常送来的陛下亲自去打的一对大雁要随着翁主一并去汉宫。陛下今日不知会不会来亲迎,若是来亲迎,那关防上必须要做好准备。 翁主的父亲卓王孙已然重病起不了身,桑弘羊在请示了苏碧曦之后,干脆便请了馆陶大长公主跟侯爷来。反正翁主是馆陶大长公主义女,错不了规矩。 就在苏碧曦绀上皂下,蚕青上缥下的玄色婚服,梳着警鹄髻,戴满了簪环首饰,金步摇、笄、珈,脸上刷了一层又一层的粉,觉得自己估摸着跟女鬼也没什么差距的时候,阿丹一阵风似的从外面走了进来,高兴得不成样子,“女郎,陛下前来亲迎了!” 李氏高兴地直抹眼泪,笑着道,“君儿,陛下待你这般好,阿母就放心了。” 女儿嫁了两次,没有一次遇见了良人,卓王孙又是要害死全家人的性子,李氏真是心里煎熬地不成样子。 如今卓王孙虽然瘫在床上,万事都要靠别人伺候,连说话都说不清楚,但是比起儿子女儿,还有孙子孙女一家人的性命,李氏还是会选的。 即便她想不通,她也没法子。李氏在娘家时听父母的,出嫁以后听卓王孙的,卓王孙不在,大多则是听儿子卓文华的。 如今女儿一朝做了汉室的皇后,李氏好多晚上半夜醒来,都觉得自己还在做梦。尤其是天子下了圣旨之后,自己被封了蜀国夫人。 李氏不过是一介普通商妇,忽然成了国夫人,不止是惊喜,简直是惶恐了。如今馆陶大长公主见了她,待她和蔼地像是亲戚一般,她提着心,每句话都要过了无数遍才出口。 皇后的迎亲正使,天子的叔父魏其侯窦婴已经到了翁主府,随行的还有平阳长公主与隆虑长公主两位天子的嫡亲姐姐,作为陪伴皇后入宫的正宾。 婚礼,乃是在黄昏之时。 刘彻冕冠十二旒,系白玉珠,穿玄色冕服,黄赤绶四彩,黄赤绀缥,坐着天子的座驾,在迎亲使者,一众诸侯宗室的陪同下,来到了翁主府前。 皇后册封正礼,诸侯王皆进京观礼,文武百官则等在未央宫中,等待朝拜天子皇后。 黄明奇跟随在一侧,来到了翁主府大开的正门前,正要高声唱号,却见刘彻摆了手,翻身下銮,示意诸人安静,而后扬声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这不是文锦翁主卓文君所写的《白头吟》吗? 陪同而来的刘氏宗室,外戚列侯,见刘彻忽然此时停下,本就心中疑惑,现下见刘彻竟然念起了卓文君所写的诗。 难道,陛下这是在念催妆诗? 这是平民间婚礼的礼节啊,陛下竟然看重文锦翁主至此? 刘彻之前跟馆陶大长公主之女陈阿娇成婚,是在他做太子之时,礼制规程自然远远赶不上此次刘彻成为天子之后,所举办的封后典礼。 而且此时的天子,早已不是初初登基,朝政还掌握在太皇太后手上,稚嫩年幼的帝王了。 刘彻虽然还没有整顿宗室,但是燕王的前车之鉴,淮南王翁主刘陵的自尽,实在容不得刘氏宗室们不夹紧尾巴,小心翼翼地做人。 要他们相信一向仗势欺人,养着男宠的刘陵因为失贞自尽,还不如去信母猪会上树。 燕王奸-淫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的确乱伦,的确是有违天道,可是当初周王室玩弄自己女儿的天子还少吗,姜太公传下的姜氏女里面,有多少个跟亲生父亲兄长有牵扯的? 自古以来,王室就是全天下最肮脏龌龊的地方,亲伦情义不过就是笑话。 有人去向周天子问罪,有人去杀了那些秽乱后宫的姜氏女跟父兄了吗? 燕王之所以会栽在刘彻手上,都是因为这位文锦翁主设计当场捉住了燕王,更因为她手里有天子所赐的三千羽林卫。 燕王大权在握,当时又不知为何神志不清,文锦翁主跟汲黯时机抓得太好,顷刻间就把燕王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他们早就知道天子爱重文锦翁主,却不想刘彻竟然能够做到这个地步。 他不仅亲迎了文锦翁主,还站在翁主府大门口,当着诸多臣子民众的面,念着文锦翁主所写的《白头吟》。 这首《白头吟》终归说的就是一句话,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刘彻在大婚当日念了这首催妆诗,终他一生,但凡辜负了文锦翁主,就会成为全天下人的笑话。 刘彻念完催妆诗以后,并未再等上銮驾,反倒示意礼官跟太常向前,自己一步一步走进了翁主府。 苏碧曦的闺房之内,她已经收拾妥当,拿着一把富贵牡丹缂丝团扇遮住面容,在母亲李氏,平阳长公主,隆率长公主等一众皇室女眷的陪同下,等待着礼官的通报。却不想只等来礼官虽然神色正常,脚步匆忙异常,“陛下…….陛下亲自步入翁主府,请殿下却扇。” 天子已经下了圣旨,他们已经称呼文锦翁主为皇后殿下了。 时下的婚礼,新妇多用扇遮脸,需待交拜后去之,新郎官此时也要做却扇诗。天子跟皇后的交拜礼定在未央宫前殿承明殿,这是自未央宫建成以后,汉室群臣,天子登基,皇家婚礼,丧礼等重要典礼举行的宫殿。 刘彻如今亲自亲迎,再亲来请文锦翁主却扇,寻常的郎君们都未必能做到,而汉室天子做到了。这已然不是恩宠了,俨然是待文锦翁主犹为情深义重,是极其难得的良人了。 李氏激动得连连拿着帕子擦拭眼泪,“君儿,陛下如此待你,阿母别无所求了。” 旁边坐着的馆陶大长公主仿佛没有听见李氏还称呼苏碧曦名字,也是一脸笑意,“陛下跟殿下帝后和谐,鸾凤和鸣,我也是替殿下高兴啊。” 平阳长公主隐晦地看了李氏一眼,她可没有忘记李氏曾经送过她双梅图,讽刺她再嫁之身,此时面上却也笑得喜气盈盈,“殿下大喜。本宫这个弟弟一向粗心大意,日后还望殿下多多包涵。” 大长公主,长公主都说话了,长公主还一副把文锦翁主当成弟妹的亲切模样,在座的人哪怕是个傻子,也不会在此做出跟汉室的皇后不对付的事来,纷纷讨好地恭维起来。何况在他们看来,天子待皇后的确是上心了。 在座的哪个不是家里的嫡妻,郎君待自己,连陛下的一分都不曾有过,不过是面上好看罢了。 “陛下大喜,殿下大喜。” “百年好合,相携白头。” “真是有福气啊。” ……. 苏碧曦纵目低眉,略看了一眼室内的女眷们,面上做出一副羞涩的样子,低着头,双手拿着团扇。在众人看来,就是新嫁娘害羞了。 苏碧曦并不觉得刘彻待她好,便是她的福气,也并不认为,刘彻待她好,就是她的一切。 男子跟女子都是独立的个体,婚姻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并不代表对方就是自己的全部,好似自己的亲人,朋友等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 同样的,孩子也并不是一个男人或者女人的全部,不值得女人为了孩子要死要活,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住孩子,或者牺牲自己的工作前途,或者十几年几十年,就是为了孩子而活。 说句极为现实的话,正常情况下,父母,尤其是母亲为孩子付出的,是孩子一辈子都偿还不了的。孩子回报父母的东西,不及父母付出的万分之一。 这还是在孩子孝顺的情况下,倘若生出来的是一个棒槌,根本不孝,就当父母不存在,或者踩着父母上位呢? 在刘彻跟苏碧曦之间,现下的确是两厢情愿,坦诚以待,可如若苏碧曦傻得认为这就是自己的福气,认为刘彻从此就会对自己死心塌地了,只怕好日子就不长了。 华夏的女子,从古至今,都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了男人的身上,认为一辈子的幸福取决于是不是有一个好男人,而男人往往不这么想。 他们会想,人都是独立的,为何他们就要负担女子跟孩子呢? 潜意识里面思维的不平等跟依附心理,造成了诸多女子的悲剧。 苏碧曦不会,也不敢这么做。 在她跟刘彻情真意切的时候,她会付出全部的真心。一旦他们互相没有了真心,那便是到了分离的时候。 她要有那个能力,从容地离开刘彻,即便他们已经有了孩子。 “文锦翁主贵,出嫁帝王家;天母调天粉,日兄怜赐花。催铺百子帐,待障七香车;借问妆成未?东方欲晓霞。”刘彻念着却扇的声音传来,平阳长公主跟隆虑长公主已经把苏碧曦扶起。 刘彻走进房内,诸人向他请安,他脸上笑得跟一朵花似的免礼,走向苏碧曦,一揖到底,朗声道,“彻,见过女君。” ※※※※※※※※※※※※※※※※※※※※ 父上:姑娘啊,你今天啃了你爸43块钱老啊 母上:还有早上的5块钱米粉 小鱼:……因为我没有现金!我是亲生的吗┭┮﹏┭┮ 父上:还有昨天的5块钱 母上:你是啃老一族啊姑娘 小鱼:……┭┮﹏┭┮我肯定不是亲生的 0730 满座俱惊, 几位大长公主长公主当先就给刘彻行礼, 众人回过神来,也纷纷避让了刘彻礼, 皆是行了大礼。 她们根本不敢相信, 天子竟然会免去了文锦翁主的大礼,反倒是称呼文锦翁主为女君,还向文锦翁主行礼。 天子对于文锦翁主,已然不仅仅是爱重二字了啊, 俨然是当成是眼珠子一样看着。 日后文锦翁主但凡诞下嫡出皇子,必定就是汉室未来的皇太子, 就是未来的汉室天子,所诞下的嫡女, 必定也是陛下最为疼爱的公主。 不见陛下如今两个卫夫人所生的公主, 都跟着卫夫人被禁足,陛下想必都忘了两个女儿的模样了。 世家夫人们纷纷开始盘算待会该如何跟自家郎主家主说这事, 一边开始筹谋家里的儿子女儿侄子侄女,好生教养着,日后能够嫁给天子嫡子,或者退一步尚主, 让嫡出公主下降,可是能够保住家族三代富贵的好事啊。 她们可是没忘记,文锦翁主可是汉室第一个财神, 她的家财不给自己的儿女, 那要给谁?有这么大陪嫁的公主, 到时候世家公子们抢破头争着尚主。 而被算计着连影子都没有的儿子女儿的苏碧曦则坦然受了刘彻这一礼,并回礼,“文君,见过郎主。” 待两人站起身来,目光交汇在一起,脸上皆露出了笑意。 太常作为天子婚礼的主持人,仿若没瞧见天子跟皇后不合礼仪的举止一般,见两位已经准备停当,便继续唱和道,“行醮子礼。” 这是在翁主府要行的最后一道礼仪。 刘彻牵着苏碧曦,在堂邑侯跟馆陶大长公主面前行礼敬酒,李氏也坐在一旁。 馆陶大长公主跟堂邑侯本就是刘彻的嫡亲姑母姑父,是刘彻的长辈,受了刘彻这一礼也是端得住。 馆陶大长公主给苏碧曦插上从使女手中接过的镶宝双层花蝶鎏金银簪,说了一句,“和柔正顺,恭俭谦仪。不溢不骄,毋诐毋欺。” 苏碧曦回道,“儿虽不敏,敢不祗承。” 馆陶大长公主而后看向李氏,李氏感激地朝着馆陶大长公主一笑,拧着帕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一支云鬓花颜金步摇插到苏碧曦头上,眼泪又掉了下来,“君……..你要好好地过日子。” 苏碧曦眼眶倏地红了,行礼谢过,“女儿知道。” 明明知晓大婚过后,她只要愿意,还是能够经常见到李氏,苏碧曦心里面却仍然觉得难过。 一只温暖宽厚的手握住了苏碧曦广袖里的手,刘彻将苏碧曦揽得离自己近一些,而后拱手道,“岳母安心,彻必会善待君儿。” 李氏如何敢坦然受了刘彻这个礼,立时避开,喉头哽咽,“陛下仁德。” 自今日过后,她的女儿就不再只是她的女儿,而是汉室的皇后了。她对着自己的女儿,要先行国礼叩拜。 她是一个无用的妇人,护不住自己的儿女,只能尽力不给他们添麻烦,反倒害了他们。 礼毕,太常恭请帝后升銮,去往承明殿行大礼。 刘彻牵着苏碧曦的手,一步一步地离开了翁主府,登上了步銮,见苏碧曦的眼睛还红着,笑着哄她,“君儿,嫁给为夫的确是委屈你了。不过为夫定会努力,切不违背女君的心意。女君担待些。” 苏碧曦闻言瞪了他一眼,娇嗔,“你事事都听我的?” “全心全意”刘彻的声音就如同古筝最低沉的琴弦轻响,在苏碧曦的耳边拂过,“我的乖乖儿说什么就是什么,就算是我,也要听我的乖乖儿的。” 如果把苏碧曦跟刘彻其他所拥有的一切放在一杆秤上,这两头的分量,刘彻并不能称出来。 苏碧曦想要的,是泾渭学宫的如同稷下学宫的言而无罪,是摒弃“废除百家,独尊儒术”,是能够推行有教无类,诸人皆有读书识字之权。 扪心自问,刘彻并未真正确认罢黜百家的统治方略。 他当年推行改制,恢复周礼,任用大儒治国,不过短短一年,就被太皇太后废黜了。 自那以后直至太皇太后去世的建元六年,刘彻都未曾再提起过兴起儒学之事,也不敢再提起重用儒士。 在建元六年,刘彻已经遇见了苏碧曦,并且董仲舒不久被罢官。刘彻并没有真正的机会推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令,这仅仅是一纸颁发下去的空文,更确切来说,只是刘彻以及一众儒生的想法。 汉室的诸多地域都是诸侯王治下,刘彻更是刚刚从太皇太后手中接过了政权。在之前的几年,他不可能,也没有办法全力推行罢黜百家的举措。 黄老之说在汉室推行了七十多年,黄老之徒遍布天下,哪里是立身不稳的刘彻说推翻就推翻,说罢黜就罢黜的。 秦始皇当年焚书坑儒,倒行逆施,才使得秦不过十四年,二世而亡。刘彻绝对不想,也不愿意步上秦的后尘。 这也就意味着,刘彻不能用强硬或者粗暴的手段来推行儒家,罢黜其他百家。他所预料的,是一种潜移默化的,能够用时间来改变百姓的思想,使得他们忠于君王,使得他们维护汉室社稷,使得他们能够有一套他满意的纲常伦理。 但是刘彻万万没想到,他的这个谋划,不过刚刚开始,就被太皇太后废弃。而后又因为种种现实,未曾有实现的机会,就遇见了如此强烈的迎头痛击。 苏碧曦彻底在他面前,向全天下扯开了罢黜百家的遮羞布,将这一谋划的底子都掏了出来。 刘彻如果还想继续推行罢黜百家,就必须将泾渭学宫彻底铲除,就等于向天下人说,他要绝了百家的道统,单单只留下儒家。 可是儒家自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诸多儒家书籍全国只有耄耋老人才知晓一二,还剩下多少人? 黄老学说本来就是春秋战国时候的显学,法家更是自商君在秦国变法之后,在各国大行其道,如今的汉律就有诸多效仿秦律的地方。汉承秦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实实在在的,体现在汉室的每一个规制,乃至于刘彻用于举行婚礼的承明殿主殿就是秦朝,秦国当年的主殿,连名字都不曾变过。 在泾渭学宫这一场论辩之后,其他诸子百家的传人决计不会坐视不管,任由儒家跟汉室合谋,蚕食他们传承百年的道统。 作为曾经搅弄风云,纵横天下的鬼谷子一脉,更不会束手待毙。 全天下的百姓也不尽是蠢的,尽管读书识字的人少得可怜,可是一旦告诉他们,当今天子要做一件跟当年焚书坑儒一般的事,他们也不会像一只羊一般任人宰割。 那些虎视眈眈的刘氏宗亲,也不会放过这个贬低斥责刘彻的机会。要知道,这些刘氏宗亲里面,不仅有刘彻的兄弟,还有刘彻的叔伯乃至祖父一辈的。刘氏的繁衍能力,向来算不得弱。 在刘彻正打算向匈奴用兵之时,他是决计不愿意同时在后院起火的。 刘氏一族积蓄了近百年的国力,在汉室身上近百年的羞辱,刘彻这辈子最视为奇耻大辱的和亲,汉室的心腹大患匈奴,他们终于有这个实力用兵了。 当年高祖发兵攻打匈奴,仅仅有战马不过五千匹,匈奴则有几十万匹。而骑兵对于步兵来说,根本就是屠戮跟宰杀。 如今经过近百年的休养生息,加之刘彻跟苏碧曦的大力经营,仅仅是战马,东南西北诸苑就有超过一百三十万匹,更别说他们的粮草跟铁器,乃至于骑兵,边境开垦的土地,各地修筑的驰道。 汉室已经有了这个实力,一雪前耻。 所以君儿才会抓住这个机会,让他亲自来到泾渭学宫,解决此事。 在刘彻无法实施罢黜百家,又并未对自己的构想拥有充足的实力,也没有十分的信心之时,刘彻并不会对泾渭学宫如何。 经过黄河决口之事,他跟苏碧曦已经有过一次不欢而散,苏碧曦用长时间的分离,让两人能够冷静地思考当下跟未来。 泾渭学宫一事,远远不是什么大事。 在刘彻看来,唯有掌握在手上的兵权跟政权,才是汉室的命脉。不过是区区几个文人,如果能够再现稷下学宫的辉煌,刘彻也会高看他们一眼。 在确定泾渭学宫掌控在手上,鬼谷子所求的也不过是以谋略参与天下大势,并未站在刘氏宗室一边,刘彻便放下了此事。 天子迎亲的銮驾来到承明殿后,宫侍跪着将铜盆跟绢帕奉上,侍奉天子跟皇后行沃盥礼。 刘彻自己用绢帕将手跟脸擦了一遍,便拧干了帕子,替苏碧曦细细擦了手,每一根手指都擦过了,再在苏碧曦脸上拂过。 苏碧曦早就提醒过他,擦脸绝不能真得擦,否则她这一脸的妆肯定全都毁了。 刘彻作为一个男子,不是十分理解为何婚礼要化这么浓的妆,但是他也不敢真得把苏碧曦的妆给毁了。 果然,刘彻把绢帕放下后,苏碧曦悄悄地送了一口气,便见宫侍将已经烹好的猪肉拿了上来。 在婚礼之时,新人应同食一牲之肉,这样象征的是从此福寿同享,同甘共苦。 顶着一身的浓妆,嘴唇上的口脂红得都跟血一样的苏碧曦实在是忍受不住,只能夹了一片小得几乎看不见的猪肉吃了。待转头看见刘彻夹了一大块猪肉,就心有不平,她便瞪了刘彻一眼。 刘彻只是夹了一块早已切好的分量,不妨被苏碧曦瞪了,只得巴巴地示弱。 太常扬声,“行解缨结发礼。” 离得近的百官这才发现,陛下竟是免了皇后的叩拜之礼。 天子为尊。 皇后是天子妻子,虽然身份尊贵,却是次于天子的。陛下免了皇后的三跪九叩之礼,百官这下反倒觉得习惯了。 天子连亲迎,催妆诗,却扇诗都亲自去做了,免了皇后的大礼,已经丝毫不能激起他们的惊讶了。 只见平时严肃端穆的陛下脸上的笑容藏也藏不住,笑意盈盈地取了皇后礼服上下定时送的红缨,各人再剪下一缕发丝系在一起。 太常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了一起,“礼成!” 终于折腾完了,苏碧曦简直觉得自己要热晕过去了。自己身上顶着十几斤的首饰跟十几层的礼服,即便是秋天也把里衣湿透,可真不是常人能消受下来的。 0731 刘彻跟苏碧曦离开承明殿, 便到了刘彻的寝宫宣室殿。 本来皇后所住的椒房殿, 因为刘彻说工期未完,正在翻修不宜皇后居住, 便把苏碧曦的寝宫挪来了宣室殿, 苏碧曦也成了汉室第一个跟天子共用一个寝殿的皇后。 刘彻把苏碧曦送了回来,乐淘淘地看着主殿里站着的大长公主,长公主跟宗室王妃们,唇角的笑意根本压不下, “劳姑母,阿姊, 嫂嫂们照看。” 各位即便年纪本刘彻小,此时也不会傻得出来说刘彻说错了话, 反倒满脸是笑地打趣难得开怀的天子。 “陛下莫不是怕我们把皇后给吃了?” “这就护上了, 陛下可是想逃席?” “哈哈…….我今日就要倚老卖老,瞧着陛下且奈何了。” ……. 刘彻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 脸上的笑意就没下去过,“不敢不敢。” 他走到苏碧曦面前,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我先去宴席, 马上就回来。你先换了大衣服,用些东西。” 这么多人面前,苏碧曦也不好说其他的, 低头嗯了一声。 待刘彻领着人去了前殿宴席处, 一众刘氏宗室外加一干爱热闹的大臣纷纷迎了上来。汉室天子待臣子们一向随意, 这种宴席上更是有君臣同乐的惯例。 莫不是婚礼上灌了新郎的酒,新郎还要找补回来? 这种宴席上,性子端方的臣子都会放开一些,就何况本来就性子跳脱,一贯不按常理的东方朔了,只见他戴着铜印墨绶三彩,配着玉环,穿着大礼服,打头就站起来拦住了敬了一圈酒的刘彻,长揖到底,眉开眼笑,“陛下大喜!卑臣在此恭祝陛下万千之喜,百年好合,和和美美,美满如意!” “你是个无利不起早的,别这样。朕还是宁可你直着来抢朕的东西。”刘彻坐在上首,摆手示意东方朔不要再装下去了。 “陛下怎么能如此说卑臣呢?”东方朔可不认,“卑臣是真心实意地恭贺陛下跟皇后新婚大喜的,陛下可不能错了卑臣的心意。卑臣今日讨了陛下跟殿下的喜酒喝,还指着来日讨皇子的满月酒喝了。” 他哈哈笑了一声,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卑臣膝下还没有女儿,得赶紧回去生一个女儿,来日好配给陛下的皇子,做个贵人了。” 夕阳还没有完全下山,一缕缕的阳光洒进承明殿里,照在了人的脸上,衬着边上点着的烛光都透着喜色。因是皇帝皇后大婚,主殿的蜡烛都用了龙凤烛,就是为了一个好的意头。 他跟君儿的孩子,刘彻只要想起这个词,嘴里就像是有了蜜一般得甜,浑身像是泡在了温泉水里,舒坦地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你个诨人,朕皇子的婚事哪里是你这么就定下的?再者,你想生一个女儿便能生了吗?就是你有了女儿,朕还看不上你女儿了。有你这么一个诨人父亲,你女儿定是随了你。” 再者他跟君儿的第一个孩子,定是他的嫡长子,就是汉室的皇太子。汉室皇太子的太子妃,良娣各种妃子,哪里是东方朔空口白舌就能定下的?且不说皇太子的身份特殊,光是君儿知道他敢定下儿子的妻子,他定没有好果子吃。 “东方大人这可不厚道啊”胶东王刘寄跟刘彻排行接近,感情也不差,接着二人的话头,“陛下的皇子,可是汉室的顶梁柱,就被你轻飘飘的一句话定走了。我这个做叔父的,可要替侄子鸣不平了。” 胶东王这个王位曾经是刘彻被封为皇太子前所得的爵位,现下的胶东王刘寄能够担下这个爵位,自然是孝景帝十分宠爱的皇子。他在刘彻御宇之后,还能活得不错,绝不是个没有脑子的诸侯王。 在当今的刘氏宗室里面,跟刘彻最为亲近的兄弟,就是胶东王刘寄,常山王刘舜。这两位之所以跟刘彻关系亲近,除了年纪相同,又都是孝景帝宠爱的儿子,在一起长大,就是因为刘寄跟刘舜这对同母兄弟的母亲是王皃姁。 王皃姁是刘彻的生母王太后王娡的亲妹妹,所以刘寄跟刘舜既是刘彻的异母兄弟,也是嫡亲的表兄弟。 以关系亲近论,若是刘彻一直无子嗣,最有可能承继刘彻皇位的便是这两位诸侯王的子嗣。这两位可不像刘彻一般,膝下已经有了好几个儿子。 “我早早就给我侄子挑了多少好东西,妃子也备着不知有几多,哪里轮得到你一个郎官来说三道四?”常山王刘舜是孝景帝最宠爱的小儿子,不仅父母宠爱,姨母也就是嫡母王太后也甚是疼爱,作为兄长的刘彻也惯着,早就宠成了无法无天的性子,他看都不看东方朔一眼,只看着自己的兄长刘寄,“阿兄,你跟这个人费什么话?十兄的嫡出皇子,哪里是这个身份卑贱的人能够置喙的?” 刘彻是孝武帝第十子,也是王太后唯一的儿子。 刘舜所说的,并非是没有道理。 东方朔自上书自荐,得以敕封为郎官以后,一直被百官看成是天子养着的一个俳优,一个谐臣,空闲时候逗逗乐罢了。 春秋战国时候,各国的士大夫就喜欢养着一帮门客,战时帮战,忙时帮忙,文时帮文,闲时帮闲。天子是汉室的主人,养这么一两个弄臣,实在是无可厚非。 但是东方朔志在国势大计,富国强兵,所为也是为了自己的志向。被刘彻当成了一个弄臣,一直是东方朔的隐痛。 退一万步说,即便是刘彻给嫡出的皇子找一个家世不显的妃子,也不会找一个弄臣之女。 刘舜长在汉宫,对于刘彻身边受重用的臣子了若指掌,也十分明白东方朔的愤懑之处。 一个弄臣,在天子面前不过就是一个取乐的物件,可不就是身份卑贱吗?刘彻虽然偶尔会听信东方朔的建议,跟他商讨一些国策,可始终让他做一个看门的郎官,何曾是真正重用过他? 刘彻十分了解自己的这个十四弟,早就对他的口无遮拦习以为常,摇头无奈道,“东方,阿舜的性子被阿父纵着惯了,就是这么个臭脾气,可是秉性不坏,嘴巴坏了一些。他年纪尚小,你多担待些。” 刘彻都这么说了,东方朔只得点头应了,心中就是有再多的不满,也得闷头吞下。 刘舜今年都已经二十三岁,早已经不是年纪小的孩子了,说话做事就该有一个诸侯王的风度。可是天子说这个最小的弟弟年纪小,你能反驳他不是吗? 天子会帮着自己最疼爱的弟弟,还是会帮着一个品秩低微的郎官,是一个不用犹豫的问题。 0732 “陛下, 阿舜连孩子都有了, 哪里还能当他是孩子?东方大人乃是朝廷命官,怎么就成了地位低贱之人呢?”淮南王刘安是刘彻的叔父, 是刘氏宗室里面难得的好读书鼓琴, 不喜嬉游打猎,也不游手好闲,残暴凶恶之人,反倒喜欢著书立说, 结交门客,治下清明, 跟刘彻关系一向不错,“宗室里面才多少人, 陛下治天下依靠的都是这些不起眼的小官, 县令、县长不过也就三百石的品秩,也就是跟郎官一般的品秩。说这些人是低贱之人, 我们这些刘氏宗亲,岂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刘寄早就知道自己弟弟是个什么脾性,早就对他的口无遮拦习以为常,面带无奈地训斥刘舜, “这么多吃的喝的都堵不住你的嘴!陛下今日大喜,东方大人不过是在说笑,你口出不逊。陛下在这里, 这么多叔伯兄长在这里, 我在这里, 是不是要我亲手打你一顿才甘心?” 只是刘寄虽然说了刘舜,可是话里话外还是有看不起东方朔的意思,在座诸人都是聪明人,哪里会听不出。 皇室中人,如果真得有蠢货,只怕早就去投胎了,哪里还能留下命在这里。 “阿舜连孩子都有几个了,说话还是这么没有分寸,怎么做人阿父的” 衡山王刘赐是淮南王刘安的亲弟弟,一向跟兄长走得近,闻言也开口道,“陛下的皇子关系着汉室的国祚,哪里是可以随意议论的?” “我不过就是说了一句话,就招来这么多人教训!早知道,我就在封地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比在长安过得自在多了。”刘舜埂着脖子,把手里的酒一饮而尽,用力放在案几上,满脸的不高兴。 刘安一向会做人,见刘彻面上都不好看,连忙岔开话,“阿舜说什么了,陛下今日大喜,我们进京乃是为了贺陛下大喜的。昨日陛下跟我言及屈原,命我作《离骚传》,已是写完了。我已经带来了,与贺仪一起,恭祝陛下皇后大喜,早生贵子。” 刘氏宗亲谁不知道,刘彻登基这么多年,多年无子嗣乃是最大的一块心病。刘氏宗亲大多给刘彻搜集一些难得的药方药材,寓意吉祥的石榴如意,又不敢做得太明目张胆。 心里有图谋皇位之心的宗室,担心刘彻会猜忌他们;而没有此心的刘氏皇族们,则担心刘彻会怀疑他们图谋不轨。 看得明白的人则懂得,无论他们做什么,只要他们姓刘,是高祖刘邦的子孙,就是当今天子的猜忌对象。除非他们死了,否则天子绝不可能放心他们。 “叔父才思敏捷,仅一日就写完了《离骚传》,实属难得”刘彻一向佩服刘安的才学,也明白刘安想做和事佬的好意,看着刘安的儿子,淮南王太子刘迁笑道,“堂弟甚少来长安。此次带着阿碧过来,可要好好地闲散闲散。” 刘迁迎娶了王太后之女修成君女儿杨碧为淮南王太子妃,本就是为了跟刘彻拉近关系,刘彻此言,就很有些亲近的意思在了。 皇帝大婚的婚宴上,无论谁说的话,都不会只是表面上的那个意思,是真是假也为未可知。 刘迁见刘彻问话,连忙站起身来,欠身行礼,“谢陛下关怀。卑臣代阿碧谢过陛下。” “都是自家骨肉,没得这么多礼。阿碧还未见过皇后,三日后的家礼,也带着阿碧来宣室殿吧。”刘彻摆手让刘迁起身,状似漫不经心地开口。 如今刘氏皇族繁衍,子嗣众多,可不是每个人都有份来参加天子婚后的家礼的。刘彻这么说,就相当于给了刘迁跟杨碧一个恩典了。 刘安跟刘迁喜出望外,连忙行礼道谢。 “十兄,你还没有跟弟弟喝两杯了!淮南叔父一向喜欢舞文弄墨,摆弄那些文人的东西,我看都看不懂。今日是你大婚的喜日子,十兄我们可要不醉无归啊。” 刘舜不耐烦刘安两父子的做派,端着酒爵就站了起来,向刘彻敬酒。 刘彻点他,“你都多大的人呢?叔父博学多识,天下广有声名,得了多少人敬畏?那本《鸿烈》,诚然是会流传千古的。” 《鸿烈》是淮南王刘安跟门客一起编撰的书籍,虽然主旨是为了阐述道家思想,但是包含了阴阳家,墨家,法家跟儒家内容,还包含了很多奇物异类、鬼神灵怪故事,苏碧曦一向十分喜欢看,刘彻也颇为推崇。 尽管《鸿烈》推崇道家,跟刘彻推行的儒家相悖,但其取得的成就,是明眼人都能看见的。 淮南王一脉一向跟天子走得近,又娶了王太后的外孙女,对外做出了一个忠臣的样子,刘彻自然要做出看重的姿态。 “不过就是一本书册罢了,有什么好流传的。待十兄出兵匈奴的时候,再带着弟弟去扫平了那些夷狄。”刘舜兴致勃勃的,他一直对于战场上横扫千军的将军佩服得很,又不耐烦读书,自然想着能在战场上建功立业。 刘彻拿着刘安方才敬上的《离骚传》,略微翻看了一下,频频点头,一边说刘舜,“你自小就不爱看书,就贪玩爱闹,三脚猫功夫,还想着上战场。若是朕允了你,你有个三长两短,你让姨母跟阿母怎么办?姨母把你看成眼珠子一般,你也给她省点心。” 他将《离骚传》放下,端起酒爵,极为高兴地对淮南王刘安赞了又赞,“叔父此文大善。屈原有叔父如此推崇,定是后世流芳。” 刘舜没滋没味地被刘彻三言两语打发了,闷闷地说:“什么书什么原啊,十兄这么喜欢。” “早就让你多读书,结果你一听见读书跑得比兔子还快,阿翁跟阿母总是纵着你” 刘寄摇摇头,跟刘舜三言两语说明白了屈原的事,末了教训他,“你都是几个孩子的阿翁了,连陛下跟叔父说话都听不明白。说你是不学无术,还是抬高了你。” 0733 刘舜听了屈原的事, 更加不屑了, “一个王族的人,不思去富国强兵, 反倒戴了花玩什么草。虽然最后殉国做得让人看得起, 可是亡国的王族,不死还能干什么?” 在刘舜看来,一国王族活着可以不为国家做什么,但是国都没了, 王族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 国破了的王族,失去了尊贵的身份, 失去了封地,还要被破国的人羞辱, 刘舜是无论如何都受不了这个苦的。 “阿舜这话虽然说得糙, 但是理不糙”刘寄见自己弟弟终于聪明了一回,连忙夸了刘舜一番, “楚王昏聩,不重用忠臣,反倒听信小人之言。陛下圣明烛照,吾等才能沐浴圣恩, 汉室才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啊。” 这么一个表忠心的机会,就坐在一边的田蚡哪里会错过, “胶东王此言甚是。屈原虽然一片忠心, 奈何英雄无用武之地, 楚王把他说贬斥就贬斥。等到国破家亡的那刻,楚王指不定还如何后悔了。陛下治下,汉室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今日陛下大喜,卑臣这个做舅父的,贺陛下万千之喜,还望陛下跟皇后帝后和谐,早日开花结果。” 旁边坐着的刘安眼皮一紧,微不可见地扫了田蚡一眼。 田蚡这句话看着是说屈原,实则是隐晦地说刘彻埋没了有才之人,反倒是重用了奸佞小人。 重用小人的楚王最后断送了江山社稷,屈原也只得愤愤而死。田蚡自认有丞相之才,却没有得到丞相之位,如果刘彻步上了楚王的后尘呢? 皇后文锦翁主前后嫁过两次,跟陛下结识也已经好几年了,从未有过身孕,田蚡今次在这里提起,究竟是在戳刘彻的肺管子,还是在恭喜刘彻呢? 刘安刘寄这些诸侯王久不在长安,自然不清楚文锦翁主之事,田蚡则肯定对于文锦翁主的祖宗几代都清清楚楚了。 再者,开花结果,是说生女儿然后再有儿子。刘彻已经有了好几个女儿,不是说女儿不好,但是刘彻能把皇位传给女儿吗?田蚡恭贺刘彻早日开花结果,是在咒文锦翁主,如今的汉室皇后只生女儿了,还是不小心说错话呢? 刘彻自是听明白了田蚡的话。 他立君儿为皇后,本就违逆了王太后的意思,田蚡更是不愿意见到君儿为汉室皇后,更加不愿意看见君儿诞下他的嫡子。 田蚡的汉室丞相之梦断送在他跟君儿手里,田蚡不敢怨恨他,对君儿只怕是恨之入骨。 只是但凡王太后在一日,刘彻都不能对田蚡下杀手。他跟王太后二人皆明白彼此的底线在哪里,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去打破已经岌岌可危的母子关系现状的。 “屈原诗文极好,人品品性更好,卑臣引以为典范。”刘安看殿中气氛有些凝滞,连忙又做起了和事佬。他对屈原有过极深的了解,甚为钦佩这样一个忠君爱国之人。至少放到刘安身上,他是做不到对一个听信小人,远离忠臣的昏君如此忠诚,直至死还念念不忘的。 衡山王刘赐轻轻摩挲着案几上的酒爵,也是点头,“忠君爱国,本是王族分内之事。” “那还用说?”刘舜接口,毫不犹豫地道,“若是连王族都图谋不轨了,还像什么样子?我要是瞧见了,一刀就砍了他!” 在座的宗室见刘舜这副小孩子气,面上皆露出笑意,做出认同的样子。 刘彻也笑着问刘舜,“阿舜,你觉着,屈原一生,用一个字来说,是哪个字啊?” “一个字?”刘舜听见文啊字的就头痛,“十兄,你们怎么总是爱用一句话一个字说一个人十个人。明知道弟弟不通文墨,脑子根本不好用啊。” 刘寄哈哈直笑,“让你早年不好好读书,拿了竹简烧火玩。” “可是竹简本来就是竹子做的,不用来烧火,反倒用来刻字,本就不妥啊。”刘舜一脸的理所当然。 刘安被刘舜逗笑了,摇头无奈道,“阿舜,我在长安的这段日子,你每日都来跟着我读书。待你回去封地时,保你能识文断字。” 刘舜就跟见着了洪水猛兽一般,面色大变,立时站了起来,“叔父,我的好叔父!求你了,放过侄儿吧!你这么开了金口,阿兄跟十兄一定会压着我去的。这可是要了侄儿的小命啊!” “陛下跟我乐意得不得了!阿舜,你到了叔父府邸,可千万要好好念书。为兄但凡有闲,也会去叔父府邸瞧你的。”刘寄施施然地说起了风凉话,让刘舜脸上的愁苦更甚。 刘彻也笑着点了头。 刘舜自知给自己挖了一个坑,如今必然要跳下去,一张脸跟吃了黄连一般苦,“都怪十兄,好好地问什么一个字。十兄,不然你问问阿兄跟叔父他们,不能只为难我啊。” 刘彻满脸的无可奈何,只得看向了刘安等人,“诸位就来教教阿舜,让他知道自己有多不学无术。” 刘彻开了口,殿中诸人自然无有不应的。 刘安思虑了一会儿,方才开口,“卑臣认为,屈原一生,在于一个才字。因才而得官,因才而被妒忌,因才而被流放。若是屈原之才用于文学诗赋,取得之成就何其大也。可于政事……..可悲可叹,可惜可惜。” 细细思量,刘安其实并不认为屈原是一个有政治才华之人。 屈原所在屈氏跟楚王一脉是同姓宗族的关系,是从楚王族宗室里分封出来,而后有了其他的氏,好比商鞅本姓公孙,因为封地在商,又称为商鞅。屈氏的祖先被分封到了屈这个地方,便以地望为氏,从此就以屈为姓。 屈氏家族是楚国王室里面难得的,把生死置之度外,把国家的命脉跟自己乃至家族的命脉捆绑在一起,而屈原从小就接受这样的教育。所以屈原长大后,但凡有一丝一毫有利于楚国的地方,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做。 古往今来,举凡变法,必要有诸多助力,其一便是一位强有力的君王,持之以恒,坚持不懈的长期支持。 与坚毅果断的秦孝公相比,屈原变法的君王楚怀王是一位脾气随和,优柔寡断的人。这样一个君王,根本不能给予变法足够的支持,也极其容易被人动摇心志。屈原坚持选择在楚国变法,辅佐楚怀王,是一场必败之局,本身就是极其不明智的决定。 “屈子之一生,卑臣以为,应当用一妄字”田蚡道,“妄起变法,妄动干戈,妄动朝局,妄动国本。如此狂妄之徒,莫怪被楚怀王迁怒,罢黜流放。” 衡山王刘赐斟酌了半晌,方谨慎地开口,“卑臣以为,屈子败在’时’之一字上。是时,楚国早已经穷途末路,秦经历商鞅变法已近百年,吞并六国之势已成。楚国各势力守旧陈腐,君王不断,国力积弊,屈子纵是商君再世,也难力挽狂澜。” “臣弟以为,屈子当用一个“人”字”胶东王刘寄朗声道,“一未曾选对辅佐之人;二未曾选对可用之人;三未曾有可信赖的同谋者;四,屈子本人,就不是一个切合实际的变法者。在不合适的时机,推行不合适的变法,触犯了绝大多数人的利益,本身根本没有足够的实力。做这样的蠢事,失败是理所当然的。” 屈原长于楚国,又是王室中人,不可能不知道楚怀王是一个如何性情的人,却依然坚持要辅佐楚怀王。 春秋战国时候,商君乃是卫国人,先是到了魏国,然后再到了秦国,才成就了变法。吴起也不是楚国人,不也照样在楚国变法成功。 刘寄实在不明白,屈原为何那么执着于留在楚国,致力于一个必败的结局,最后再三被流放了,矢志不渝,最后还自沉殉国。 时下国家民族的界限并非那么深入人心,甚至人的姓氏都是经常变换的,何况于百年前的战国,国界线几乎每天都在变化,战祸四起,人人时刻处于死亡的恐惧中,哪里还管得了什么卫国宋国? 如果国家灭亡了就要殉国,从周朝分封的小国大大小小曾经有过百来个,不断地吞并灭了多少国家,难不成这些国家的子民都要跟着一起死呢?那到了秦吞并六国之时,还留下多少人? 屈原是楚国王室,商鞅也是卫国王室了,怎么不见人骂商君叛国,改投他人? 刘舜听见自己兄长这么说话,就不太高兴了,“屈原本就是楚国人,忠于楚国不是应该的吗?莫非身为楚国王室,跑去其他国家,就像商鞅那样才是好的?我可看不惯这样的人。” “阿舜这话,深得朕意。” 刘彻闻言,眸中闪过满意,这就是他看重刘舜的一个长处了,刘舜再纨绔胡闹,大是大非却很分得清,对他也是打从心底里尊敬的。刘彻看向刘舜,语声微微缓和,带着真切的笑意,“朕以为,屈子一生,只得一个忠字,忠心之忠。” 0734 皇室的宴席一向并不是以宾主尽欢为目的, 待刘彻觉得差不多了, 便离了席,回到了宣室殿。 此时的宣室殿正殿里, 前来新房的皇室女眷们都已经得知了陛下即将回来的讯息, 知机地退下了。 即便是皇室女眷,也是需要识时务的。天子跟皇后是新婚之夜,她们再在这里凑热闹,就是不珍惜自己的命了。 待刘彻到了正殿内室, 苏碧曦已经沐浴完毕,芷晴跟阿丹两人正在给她擦头发抹头油, 她对着阿丹摇头,“时辰晚了, 不抹头油了, 待会就要睡了。” 头油抹在头发上会让头发更加黑亮,但是油腻腻的, 睡着都不舒服。 旁边的红芝拿着粉跟胭脂过来,“女郎,今日是否还要上妆?” 往常这个时候,女郎沐浴过后, 大多在软塌上看书,听乐师弹琴,别说上妆了, 头发也只是松松垮垮地扎着。可今日是陛下跟女郎大喜, 陛下待会就要过来了, 毕竟是不同的。 女郎此时就着了玄色的寝衣,也甚是不妥。 苏碧曦看出红芝脸上的犹豫,不由失笑,刚刚沐浴过的脸上如玉雕一般,因为她的一笑,在小儿拳头大的夜明珠下,竟有些让人不敢逼视,“陛下往常日日都来翁主府,也没见你们这么草木皆兵。怎么,莫非过了今日,我就不是翁主府的女君,陛下就不是翁主府的郎主呢?” 早在他们大婚之前,苏碧曦就交待过,人后不用叫她皇后或者殿下,没得让大家都不自在。 尽管今日日子特殊,她也不想满脸脂粉,化着厚重的妆容去见刘彻。让男人惊艳这种事还是留着白天来做比较好,晚上不是让男人等着你卸妆的。她今日折腾了这么久,方才让人按了按,才好了些,可不想再折腾了。 “女君说得对,别折腾了。黄明奇,来服侍朕沐浴,早点歇了吧。”刘彻也是累得不行,周旋了一整天。 苏碧曦看着他笑,“我给你备了加了药材的汤池,快去泡一泡。” “你洗过呢?”刘彻颇为遗憾地看了一眼苏碧曦披散了一身的湿发。 苏碧曦嗔了他一眼,“我顶了这么些首饰衣服,早就洗过了。你快去沐浴,我再让她们给我按按,腰都酸死了。” 刘彻一脸遗憾地进了净房。待他脱了衣服泡在池子里,刹那间就舒坦了好些,再看着池子边放着的养身汤跟苏碧曦亲手做的玄色寝衣,唇角就不由自主地勾起。 一旁伺候的黄明奇知机地开口,“还是女君妥帖。自从女君回来,陛下的精神头就尤其好,日日都是高兴的。” “就你知道了。”刘彻嘴上嫌弃着,心里却是暖暖的。 无论苏碧曦在哪里,心里都是挂念着他的。当然,她在自己身边,他才最放心。 最珍贵的人,必然要自己亲自看着,才最能放心。 苏碧曦趴在软塌上,享受着侍女们擦头发,揉肩,捏腿,揉背的服侍,手指都被拿着特质的膏子,细细地涂过,已然是昏昏欲睡,却忽然被一双覆盖到胸前的手惊醒。 她睁开眼睛,撇了一眼胸前不规矩的手,懒懒地开口,“累了一天,你还有力气啊?” 刘彻闻言,眉毛蹙起,将身-下的人抱到自己怀里,“君儿,你这是在质疑自己的郎君,不行呢?” 尽管刘彻的神情温柔,吐出的字也柔和地很,苏碧曦却莫名打了一个冷颤,讨好地将双手环住刘彻的脖子,“我这不是心疼你太劳累了。诸侯王进长安观礼,一众的叔伯兄弟,不够折腾的。” 苏碧曦要是有心要哄刘彻,每一个字都拖着颤音,软绵绵地就像裹了蜂蜜,甜得刘彻浑身的骨头都酥软了。 想起这个,刘彻就有些愤愤,泄愤般地咬了一口苏碧曦的耳垂,“那一杆子居心叵测的人,早晚收拾了他们!你家郎君在外面虚与委蛇,你在内室里接待一众女眷,也不轻松吧?” “怎么会?我今日可是新娘子。就算是皇后,也只要安安静静,低着头不说话就好了,须臾她们就走了啊。”苏碧曦惊讶地说起,对刘彻的话做出一副惊讶的模样。 如今汉室身份最高的女子除了王太后就是她了,王太后显见地跟刘彻并不亲近,苏碧曦又跟几乎大部分的世族都有生意往来,自己手里的产业多得花不完,女眷们巴结她还来不及了,哪里会上赶着在大婚的日子得罪她。 即便有人脑子不清醒,家里的长辈当家人也会让她们清醒过来的。 时下的风俗,新嫁娘新婚当日是不宜开口的,即便是皇后也不例外。刘彻是新郎,自然跟苏碧曦是不同的待遇。 在宣室殿跟人打了一日机锋,应付了无数人的刘彻:“………” 深觉不平的刘彻将怀里的女郎一把抱起,走到床榻前,直接把苏碧曦扔到了床上,而后自己一刻不离地扑了上去,逮着这个胆大包天,胆敢打趣他的女郎一通收拾。 两人双目相对,彼此呼吸着对方的气息,倒映着对方的影子。 刘彻看着眼前面若芙蓉,艳若桃花的女郎,一点点地低下头,用舌尖描摹苏碧曦的樱桃般香甜的唇瓣,却偏偏不肯把舌尖伸入苏碧曦的嘴里,让她始终卡在不上不下的关卡,杏眸里沁着水色,不满地看着他。 刘彻的心瞬时就化成了一汪春水,软软地被眼前的水眸侵化了去,伸出手跟苏碧曦十指相扣,口舌交缠,缠绵悱恻地亲吻着。 他从来不知道,只要跟一个女郎亲吻,就能感觉到莫大的幸福跟愉悦。 刘彻自拥有第一个女子起,只觉得男女之事不过是为了传宗接代,并无多大趣味。而宫中女官,乃至他后来明媒正娶的陈阿娇,都是按照规矩,生怕做出一点多余的举动,在床榻之上惹得他不快。 尽管她们都做出一副愉悦的样子,刘彻却从来不觉得有多畅快。 卫子夫舞姬出身,身份低贱,性情柔顺,对他予取予求,他新鲜过一阵子,后来又因为卫子夫有了他的长女,次女,他才一直宠幸着她。 卫子夫的性情,就如同她的名字一般,一辈子为了郎君,为了子女,柔顺太过,跟阿娇成了完全不同的脾性。别说跟刘彻琴瑟和鸣,乃至于一些后宫的龃龉,卫子夫都是一概不知。 卫子夫刚进宫的时候,连宫人都可以踩在她头上。刘彻宠爱她,方护着她一段时候,她也立了起来,才慢慢地护着自己,而后护着自己的孩子。 直到他遇到了君儿。 刘彻至今仍然记得,他第一次遇见君儿,那种恍若久别重逢之感,如同他们很久之前就见过,而后在此相遇。 他们注定属于彼此。 作为汉室的天子,他竟然不觉得是君儿属于他,而是把她放到了平等的地位。即便他知道了她就是文锦居士,他对她竟然没有起了除去的心思。 这么一个不能被他掌控的,能知过去未来的人,他作为一个帝王,不能用之,必然要除去,才是上上之策。 0735 尽管时下跟战国时候一般, 民风开放, 对于女子的贞洁不甚在意,但是君儿毕竟嫁过两次, 还有私奔之名。 世人再把司马相如跟卓文君私奔之事当成是轶事, 也并不是没有丝毫非议的。刘彻也不是没有丝毫介意,自己的女郎曾经是别人的妻子。 但是他还是陷了进去,在他根本不知情的情况下。 他嫉妒曾经跟君儿日夜相对的司马相如,恨不得亲手杀了他, 又怕日后娶君儿时,为他人所诟病, 更怕君儿对他还有情义。 他捧在手心,舍不得让她受一点委屈的女郎, 司马相如竟然要纳妾, 辜负了她的一番情意。 刘彻自遇见君儿以后,再也没有过别的女子, 已经是为君儿守身如玉一般,连他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他极为清楚的是,如若他做了对不起君儿的事情,君儿立时就会走得干干净净, 再也不留下一丝痕迹。 时至今日,君儿终于成了他的妻子,成了汉室的皇后。 他们生同衾, 死亦同穴。 刘彻亲得够了, 放开苏碧曦的唇, 仍然时不时地亲吻她的眼睛,鼻子,耳朵,脸颊,每一处他眷恋的地方,低低地说着情话,“我的乖乖儿,终于是我的妻子了。” 苏碧曦看着他笑,“我的阿彻,是我的夫君了。” 话还没说完,苏碧曦的手已经伸到了刘彻衣服里面作怪,用手去捏刘彻的腰。 她再次喟叹,真是一把好腰啊,真是好身段啊。 这样俊美威严,肌肤细腻光滑,腰肢劲瘦,肌肉匀称,又手握大权的郎君,从今日起,便打上了她的名字,再也不许任何人染指。 刘彻被她捉弄得心头火起,逮着她的脖颈就是一顿啃咬,苏碧曦却笑着脱他的衣裳,“郎君竟如此等不及了?” “我看看到底是谁在脱我的衣裳,还说我等不及?”刘彻磨牙。 “洞房花烛之夜,自是春宵良夜,等不及不是正常的吗?”苏碧曦气息不匀,仍然挑衅地道,“莫非这时候应当衣着整齐,秉烛夜谈?” 刘彻爱死了她这副作怪还一副理所应当的娇俏样子,她这么爱娇柔软的模样只有在他面前,“你这个小坏包,早前离了我那么久,有没有想我?” 当然想啊。 她已经习惯了日夜枕着刘彻的胸膛入眠,身边到处都是他的气息,床榻上有他的里衣,箱笼里放满了他的衣裳裤袜,桌子上都是他爱喝的岩茶。 一旦有了他在身边,仿佛世界都圆满了。 苏碧曦伸出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刘彻的唇,“想的。想你的唇,想你的手,想你的声音。最想的,就是天凉时,想你给我做暖炉。” 刘彻被她气笑了,直接扑上去封住他又爱又恨的唇,像是野兽啃咬食物一般肆虐了一番,末了凉凉地看着大口喘气的苏碧曦,“还敢不敢使坏呢?” 苏碧曦这时候还是很识时务的,只是轻轻地哼了一声,小小地翻了一个白眼。 “你不在长安的时候,我每日都在想你”刘彻一边啄吻嘟着嘴的苏碧曦,一边弟弟说着,“担心你遇到危险,担心你生病了,担心黄河水灾,你躲避不及,担心瘟疫,担心叛乱………” 刘彻苦笑,“又不敢想得多了,太过难熬。” 苏碧曦离开了,刘彻身边尽管也有那么多人伺候,却如何都觉得不适。 晚上睡的床榻不够软,熏香不是他喜欢的,一个人用膳总是吃不了几口就撤了,身上的衣裳尽管就是君儿做的,却觉得没了君儿的气息。 想的狠了,刘彻自己又挨不住,整颗心都在发疼,嘴巴里都是苦的。 苏碧曦耳边就是刘彻低沉如丝弦般的语声,诉说着他对她刻骨的相思,整个人就像泡在了蜜罐里,甜得不得了,又觉得心中酸楚。 她把自己埋在刘彻怀里,脸贴着他的心口的地方,眼眶悄悄地红了,“我也想你。” 刘彻对苏碧曦所有的情绪变化都异常敏感,连忙把怀里的人掏出来,顿时心疼地吻着她的眼睛,“我的乖乖儿怎么呢?我说这些不是让你哭的……..我只是…….” 他也说不好,自己到底怎么了,在新婚之夜说起这些话来。 “阿彻,吾心悦你。” 苏碧曦倏地开口,“所以我希望黄河不再泛滥,希望天下人人称颂你,希望驱逐匈奴,希望平息诸侯王之患,不希望你执着于思想大一统,不喜欢你沉迷术士,不希望你被外戚所困……..” 刘彻眼睛里顷刻有了光芒,笑得跟个傻子一样,“我知道,我知道,我的乖乖儿心悦我,我心悦我的乖乖儿。” “你做的事,你的心思,我又不是个傻子,怎么可能不明白呢?”刘彻将苏碧曦抱得更紧,直想跟她化成一个人,“日后你想做什么,想说什么,就跟我说,我何时没依过你。君儿,汉室的天子的确都是鸟尽弓藏之辈,但我不是。你不必现在信我,待到你我离开人世那一日,你再信我不迟。” 苏碧曦不妨刘彻竟然主动提及这件事,一时怔怔地看着他。 刘彻以为她不相信,双手捧着苏碧曦的脸,急切地说:“我之前推行罢黜百家,是因为诸侯王林立,到处都是强藩,外有匈奴百越,七国之乱过去不久,一心想着统一汉室江山。董仲舒主张的大一统,跟我不谋而合。只是他整日说天灾皆是以为君王,我恼得很,加上大母厌恶儒家,所以才……..” 刘彻真得推崇儒家,绝对儒家就是百家最善之学说,可以传诵千秋万代吗? 这话大概也就能拿出去骗骗浅薄无知,一辈子从不识字的愚人,或者根本没有脑子的傻子。 在君王的眼里,只有对于他的江山有用的,他就会拿来用。 “阿彻,泾渭学宫的事,我也有错”苏碧曦看着刘彻的眼睛,翻过身压在刘彻身上,神情严肃地道,“我应该早就告诉你,我请了鬼谷子的人来做学宫祭酒,而鬼谷子请来了的人,都是跟鬼谷一脉有关隘,又是身份特殊的先生。我是想让你摒弃罢黜百家的心思,只是,我以为自己劝不住你。” 刘彻是什么脾气,苏碧曦再了解不过。他认定一件事情,费尽全力都会去做,不撞倒南墙,不到黄河,是绝不会死心的。 当初为了劝服他继续治理黄河,她让出了多少东西,费了多少心思,才形成了一个群情愤慨的局面,最后还跟刘彻差点闹翻。 她之所以想离开长安,除了要亲自去解决黄河决口的灾患,就是希望能够让分离淡化她跟刘彻之间的矛盾。 苏碧曦从心底里惶恐,担心刘彻真得会认为她太过干涉朝政,会起了争权之心。 刘彻即便是她这么多轮回里面挚爱之人,可却是实实在在生在这个时代,长在这个时代,是一个合格的帝王,拥有一切帝王的疑心。 她不想以最坏的恶意去揣测刘彻,但是不得不去怀疑一个几代被外戚干政,差点断送了江山社稷的汉室天子。所以她才会请来了鬼谷子,才会借鬼谷子之口,将鸟尽弓藏之事,当着全天下人的面说出来。 只有鬼谷子才有这样的口才,也有这样的底气跟胆量,在刘彻面前说出这番话。 刘彻一不能杀了苏季顼,二不能打了苏季顼,三估摸着也是说不赢鬼谷子传人的。 假如刘彻说得赢苏季顼,不说其他,苏季顼身为一条舌头可以颠倒乾坤的鬼谷子传人,就可以一头撞死在鬼谷之前,免得堕了鬼谷子的威名。 当日田蚡加上董仲舒,在苏季顼手上根本走不了几个回合,这还是在其他学宫之人并未如何参与的情况下。 那日过后,不断有人前往泾渭学宫,或者跟苏季顼,或者跟其他各家的先生,连煞神王温舒都前去讨教,最后都铩羽而归。 泾渭学宫经此一役,算是立起来了。苏季顼的才华出身,在泾渭学宫本就不是什么秘密。鬼谷子传人的名声流传出去,将会有更多的人慕名而来。而学宫无不可言的氛围,将会吸引诸侯国不知多少人的附学。 苏碧曦放低了声音,看着刘彻柔和的眉眼,“阿彻,我创立泾渭学宫,不仅是为了打压董仲舒,打消你罢黜百家的念头。 “我是为了竖起来他们,用来警醒你,警醒我。” 刘彻的脸色变了,紧紧盯着苏碧曦的脸。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更何况圣贤也是人,也会犯错。” 苏碧曦苦笑,“嬴政雄才大略,统一了六国,为何会晚年竟然炼丹求长生不老,落得二世而亡?孝文皇帝当年与贾谊相谈几日,却说着鬼神之事。我自知并不是天生奇才,根本不能比得上秦皇跟孝文帝万一,但是不足却千万倍于他们。我这样愚钝,能有今日之成就,不过靠的是未卜先知罢了。如若哪日,我犯了弥天大祸,我只希望,还能有人给糊涂的我当头一棒,而我绝不能随意奈何他们。 “阿彻,你的才能百倍于我。我尚且担心我会犯错,倘若犯错的是你,你怕不怕?” 以君王独-裁所代表的封建王朝,从来都是以君王的好恶来裁决一切的,律法不过是一层遮羞布,用来骗骗平民百姓。 所以自古以来,百姓都首先期望是有一个明君,能够天下太平;若是没有明君,就期望能有一个清官,能够抱一地太平;若是没有清官,只能期盼一个大侠,锄强扶弱,主持正义;若是连大侠梦都碎了,就只能寄希望于神明了。 君不见,地方的神明数不胜数,什么行业什么身份都有神明,连乞丐都有神明庇佑吗? 独-裁拥有随时夺走人的财产,子女,乃至于性命的权力,而为所欲为的滋味太好了,太容易让人上瘾,陷入自己永远都是对的的漩涡,而哪有一个人永远都是对的? 0736 刘彻神色复杂,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 “你扶持泾渭学宫,就不怕有朝一日他们坐大, 从而反噬我们?” 这是默认了苏碧曦想要扶持泾渭学宫的法子。 只要刘彻能够从心底揭过这件事, 苏碧曦就歇了一口气,“我跟苏季顼深谈过,当今天下大势,天下迟早一通于你之手。鬼谷子再通天彻地, 搅弄风云,也逆不了这份大势。” 春秋战国, 天下大乱,礼崩乐坏, 鬼谷子传人纷纷入世。有如苏秦者, 合纵函谷关以东六国,共同伐秦。有如张仪者, 在诸侯国之间连横,助涨秦国统一大业,削弱各国实力。 何为天下大势? 周朝本就实行的是分封制,诸侯拥有封地的税赋兵事几乎一切的权利。在周朝前期的时候, 周天子有能力维持对各诸侯跟边疆夷狄的威慑,统帅四方。可是到了春秋及战国时期,周王室衰弱, 群雄并起, 各国变法图强, 有志之士游说各国,战乱频起,诸侯争霸。 这一段大分裂,从从鲁隐公元年到鲁哀公十四年的春秋时期,再到韩、赵、魏三家灭掉晋国,直至秦国统一了六国,五百四十九年的战乱时期。 战争带来的大量国家兼并,很多人早上还是一个国家的人,晚上便成了另一个国家的子民,而在战争中罹难的士兵跟平民,因此流离失所的人,尸骨都填满了大地。 根据《春秋》记载,仅仅在春秋时期就发生了近五百次战争,而战国时期的大规模战争就超过了两百次。战国冷兵器时代的大规模战争,每次死亡人数在十万人上下,而长平之战一役,秦国就坑杀了赵国四十万人。 秦虽然统一了六国,但是不过十四年,二世而亡,并引发了大规模的起义,其他的伤亡暂且不算,光是项羽在巨鹿之战时,活埋了秦军超过二十万人,就足见伤亡之大。 在农耕文明时代,秦朝当时全国人口预计在两千万左右,所有战争伤亡的皆是成年的壮丁。一个壮丁后面代表的,是数以千万的家庭悲剧。 民心思定,天下思安,所以天下一统,成为了整个时代的大势。 及至汉初仍然兵祸不断的岁月,到了文景之治,与民休息,才换来了间断的不过六十多年的太平日子,才为刘彻现下打算的大一统跟铲除边患积累了基础。 可以说,在民心渴望太平安稳,汉朝国祚已定,又有父辈打下的家业,前期的励精图治,为刘彻大一统的宏图伟业揭开了序幕,也是不可阻挡的趋势。 纵观刘氏宗室,没有一个人能够跟雄才大略的刘彻相提并论,刘彻更是孝景帝亲自选定的太子,名正言顺继承国祚的汉室天子,并且已经坐稳了皇位。 苏季顼想要在时下奠定泾渭学宫的基石,将鬼谷一脉发扬光大,就势必要顺势而为,辅佐刘彻,方能成就功业。 春秋战国时候,鬼谷子一脉纵横天下的时候何等辉煌,诸侯国何人不思慕成为鬼谷中人,鬼谷子弟子的名望天下皆知。可到了如今,汉室还有几人知晓鬼谷子的声名,鬼谷子的弟子有多少人能够参与朝政大事,建功立业,一举成名天下知? 任何一种学说,任何一种传承,都需要不断的承前启后,需要诸多人坚持不懈的推陈出新,需要更多人知晓,才能流传下去。苏季顼是鬼谷子传人,若是鬼谷一脉在他手上没落了甚至断绝了,他拿什么脸去见地下的师尊长辈? 鬼谷子一脉,可不是什么淡泊名利,隐世不出的隐士。 “你一朝是手握皇权的汉室天子,他们便只能听命于你。一群书生,其实是最不必要担心的。阿彻,都是我的错,我再也不这样了,你原谅我这一次吗,好不好?”苏碧曦转了转眼珠子,讨好地抓着刘彻的手。 男女之间,夫妻之间,无尽头的试探,再是正当的理由,都会伤了彼此之间的情分。 苏碧曦借泾渭学宫之事,虽然只是顺带着试探了刘彻,可终究是她做得不对。 尚未发生之事,她再担忧,再害怕刘彻鸟尽弓藏,再害怕步上历史上卫子夫的后尘,也终究没有发生过。 试想假如刘彻打算纳妃子,找了一个名头来试探苏碧曦,她能忍得下此事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她也忘了。 刘彻本就知道苏碧曦对于陈阿娇有兔死狐悲之忧,又见她这么风薰水软,娇弱可怜的模样,心下早就软成了一滩水,面上却佯做生气的模样,厉声道,“天下人谁都可以怀疑我,质疑我,利用我,甚至是我的母亲,可是你不能。君儿,你明白吗?” 他跟苏碧曦之间,对于彼此的付出跟信任已经到了彼此的极限。 刘彻自从出生以来,从未付出过如此的信任。 他自己的内库,自己的饮食起居,整座汉宫,汉室的铸币,票号,羽林卫,期门卫,马场,自己的心腹,尽数交给了苏碧曦,就等于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交给了这个女子。 若是苏碧曦对他有了异心,根本不用费什么功夫,就可以取了他的性命。 事实上,刘彻的性命,已然跟苏碧曦的绑在了一起。 刘彻是不会相信苏碧曦有篡汉之心的,哪怕是王太后,即便能够扶持王氏田氏,也不能动摇了汉室的国本。 无论是王太后还是苏碧曦,两人都是女子,家族里面也没有成器的男子。女子如果想要谋夺皇位,在当前汉室国祚已经近百年,军权尽在刘氏手中的境况下,无异于痴人说梦。 当初高祖皇帝分封诸侯,诸侯王手里有钱有兵,若是有外戚胆敢登高一呼,诸侯王就敢分土自立。 若是哪一个刘氏子孙没有自立之心,那他指定在说着连他自己也不信的鬼话。 哪怕是刘彻都没有用武力镇压汉室所有诸侯王的实力跟信心,任何一个外戚想都不敢想。更何况在大战之后,汉室还剩下些什么,刘彻身为汉室天子,面临着一片废土,只怕要跟高祖皇帝一般,筚路蓝缕,再与民休息。 “你也不能”苏碧曦斩钉截铁地说道,脸色冷肃,直直地看着刘彻,“我们已经结发,成了名正言顺的夫妻。夫妻一体,生死同心。我们是站在天下间最高位子上的夫妻,必然是明面上被所有人算计的人,根本躲不了。 “阿彻,你对我没有生杀予夺之权,我也不能动摇你的根本。倘若有朝一日我们离心了……..你是汉室的天子,你说的话便是道理,就是对的………” 刘彻想打断苏碧曦的话,被苏碧曦捂住了嘴,“你听我说完。我们还会有孩子,女儿不会碍着皇位,儿子则会。你我的儿子,将是你的第一个儿子,于你壮年出生,在你年迈时,他还是年轻。自古皇帝的儿子难当,太子的位子更是难坐。阿彻,真到了你容不下我们的儿子,容不下我的时候,我就会带着他们,离开汉室。” 这个世界可不只有汉朝,不只有匈奴,不只有西域,不只有朝鲜。天下如此之大,以她的本事,哪里去不得,何必届时受刘彻无穷无尽的猜忌心? 苏碧曦面上瞬间变幻了千百种复杂的神色,复趴在刘彻胸膛上,手放在刘彻心口,用温柔却决绝的语声道,“阿彻,我心悦你,就会全心全意地对你,再也不会试探你,怀疑你。你若是不能如此待我,我会取走你最重要的东西,让你永生永世都沉浸在悔恨之中。” 刘彻有些愕然,又有些觉得在情理之中,过了一会儿,眼中又有了些笑意。 他的女郎,被心结所困,被他们彼此的身份所绕,如今终于愿意走出心中的牢笼。 本来是她的错,他一再地谅解了,她却还在生气,还颐指气使地对他发起了脾气,说了狠话。 可是看着她这么气鼓鼓的正经样子,闪着光的眸子,感受着她就躺在自己身上,他便无可救药地喜欢,觉得愉悦。 她最喜欢把自己裹在他怀里,尤其是天凉,乃至于寒冷的时节,几乎是把自己当成是一件衣裳,藏在刘彻怀里。 刘彻身形高大,苏碧曦还没有到她肩膀高,又身形瘦小,可以完全在他怀里藏起来。 好像他们二人,成了一个人一般。 “一言为定?”刘彻眉眼间染上了温暖的笑意,嘴角勾起,将怀里的女郎往上拢了拢。 苏碧曦慎重点头,“一言为定。” 若是刘彻敢像历史上的汉武帝对待卫子夫跟刘据一样,她就直接一刀杀了刘彻,一把火烧了汉宫。 管他的汉室天下,管他的江山社稷,去他们的。 “啊…….” 苏碧曦突然被刘彻翻身压下,瞪大了眼睛看着身上的郎君,“你吓我!” 这么甜腻的语声,含着女郎对心上人的娇嗔跟依赖,跟芙蓉花一般娇艳的脸上尽是羞意,惹得刘彻跟她婚前几日未见的火气蹭蹭地上来,“今日是我的乖乖儿嫁给我的日子。良辰,美人,你说我要做什么?” 苏碧曦歪着头,“你要做什么?” 刘彻朗声大笑,“我要吃了我的乖乖儿,哈哈哈……..” “那要看你吃不吃得下………唔”苏碧曦斜了他一眼,话还没说完便被刘彻堵住唇。 新婚之夜,龙凤呈祥。 窥帘乍露,斜侵短烛。 桃鬈欲遍,易近圆冰。 泪泫低分,汗融先拭,红袖遮来媚转增。 0737 物换星移, 北斗变换, 人们已经换下了夏日的薄衫,穿上了厚重的冬衣。 河水结冰, 大地成冻, 芳草化成薪火,虫兽休眠。 西风作北风,秋冬气始交。 清霜冷絮,枯树吟独, 今宵寒较昨夜多。 “多亏了皇后的棉花,我好几年没有生冻疮了了。” “谁说不是了?今年好像格外地冷。” “是啊, 我阿母前几日来看我,说长安郊外的地里, 好多红薯都冻死了。好在天下好多年都丰收, 存粮多得都吃不完。” “自从陛下推行轩辕犁以后,俺们家多种了好多粮食, 还专门修了房子来放。往常这样的冬天,家里日子都要愁死了。” “朝廷年年都来测地,我阿翁还不愿意。我听辛大人说,测地是为了防着地主强买我们的地了。” “往年到了这种灾年, 卖儿卖女换一口吃的都是有的。现下又是玉米又是红薯,麦子又种的好,家里日子不知多好。我阿母上个月来说, 想接我回去, 给我找一门好人家。” “殿下待我们那么好, 翁主府的活儿又简单轻省,你成了亲也能来当差啊,怎么就要辞了差事呢?我可告诉你,我姨母的表亲,三天两头托我姨母寻我,就是为了说进翁主府了。” “谁说不是了?可是女子成亲以后,就要伺候郎君公婆,生儿育女…….” 在两个使女一边打扫着小厅,一边说笑,仅仅隔了一个红梅绿竹落地屏风的后面,站着穿了流彩暗花云锦宫装,狐狸软毛织锦披风,梳着秋虚髻,只斜插了一根梅花步摇簪,手上还戴着厚实的袖筒的苏碧曦,并她的四个使女,跟翁主府如今的侍卫统领辛元。 苏碧曦看了辛元一眼,示意他跟自己走。待走到了外间的长廊上,她看着旁边含苞欲放的腊梅,道,“辛大人倒是很会调-教人。” “分明是桑大人忙得脱不开身,把我拉去做壮丁啊!殿下,你要给我做主啊”提起这个,辛元真是满肚子苦水,“翁主府明明已经有桑弘羊跟邓成了,为何还要我去管着这些丫鬟使女?殿下身边的几个大丫鬟跟老人,哪个不是个顶个地能干?眼下天气严寒,朝廷又在打仗,我恨不得再生出十几个手来!” “你也知道朝廷正在打仗,桑弘羊跟邓成被陛下指使着管理度支粮草,眼下正忙得很,管几个使女丫鬟,于你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情”苏碧曦横他一眼,根本不理会他的抱怨,“次公跟着卫青出征,你也要挑起翁主府的担子了。” 辛元也不是真得抱怨,不过就是跟苏碧曦说笑几句,现下桑弘羊跟邓成忙着粮草押运跟度支,忙得上个五谷轮回之所都要跑着去,吃饭都是吞的稀粥,因为快。还好现下光景好,粮草筹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米粮堆在大街上都没人去多看一眼。 没办法,每家每户都有了好几年的存粮,多得屋子都放不下了,谁还耐烦去瞧别人的米粮。现下跟匈奴打仗的时候,天子下旨,轻罪重罚,尤其是偷盗军粮者,立斩不贷。 他管着翁主府这百十个人,再领了未央宫侍卫副统领的差事,着实轻松多了。 “殿下可是冤枉我了,我可是用着心管着了。殿下瞧瞧,我不仅要管着翁主府的关防,还要领着殿下产业护卫的差事。得了空了,还得把各处的管事找过来训话”辛元自从张次公走后,就一个人掰成了两个用,哪里能不趁机表表衷心,“咱们殿下的英明神武,不说给他们知道,他们哪里记得殿下的恩惠。” 当然,他找了好多人写了很多话本故事,在茶楼戏院排演,宣扬皇后殿下恩惠的事,就不必告诉殿下了。 苏碧曦认识辛元多年,他眼珠子一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她对于手下的人,如果不是什么涉及到不可动摇的原则,一向不太去管束。 辛元的身家性命,前程,乃至于父亲跟家族的平反,都系在自己身上。而举凡天下,除了她,不会再有人能给他这样的信任跟机会。 她被冻得有些发白的脸庞上爬上了一丝担忧,瞧着长廊外纷飞的雪花,“仅仅是十月,长安就下了这么大的雪,只怕边疆是要滴水成冰。” 本来只出现在教科书上,从战国到汉朝初期的寒冷时期,真切地出现在了眼前。对于苏碧曦来说,就不再是一堆冰冷的数据,而是切切实实的现实了。 前些年,气候的变化还不甚明显,人们只是觉得清爽了许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冬日的寒冷越发明显,气温不但没有上升,反倒越发下降,冬天一年比一年难捱,天下人终于发现了这个让人惧怕的事实。 而根据苏碧曦对历史的记忆,这个华夏历史上的大降温时期,将会从汉朝初期开始,持续一整个汉朝。尽管这个寒冷时期相对于历史上其他的时期来说,已经不算是最冷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忘了,此时汉朝的整个生活水平,文明程度都远远低于后世。 对于富人来说,天气凉了,不过是冬日多采买一些炭火,夏日少用一些冰罢了。可对于绝大部分的平民来说,变冷的气候,代表着四时的耕作农时的变化,产量的减少。 这才是苏碧曦迫不及待地把红薯,土豆跟玉米这些高产,又耐寒耐旱,以及棉花这种廉价而又保暖的作物普及到汉室的原因。 地里的庄稼粮食减少,对于农民来说,就是要命的事,而气候的变冷又势不可挡。 再者,中原之民惧怕严寒,匈奴同样也是惧怕严寒。在不适宜放牧的秋冬之际,匈奴短少了过冬之物,即便早已经开通了互市,匈奴哪里有那么多的东西来跟地大物博,经营了千年的中原来换? 匈奴人向来只听得懂一个字,那就是打。只有打赢了他们,彻底把他们打服了,打得没有还手之力,才会懂得怕你,尊敬你。 你跟一群虎狼一般的人讲道理,他们怎么可能听得懂呢? 他们缺少了粮食,缺少了牛羊,就会来汉室来抢。指望匈奴在更加严寒的冬季,不再重复之前每年对汉室的烧杀抢掠,无异于痴人说梦。 文景之治几十年的积累,已经给了刘彻足够的实力,苏碧曦带来的高产作物,对农具的改造,兴修水利,造桥铺路,则进一步让最底层的农民吃得饱饭,乃至于富裕起来。 孝文帝曾经屡次减税,甚至经常免除很多地方的赋税。刘彻如今仍然沿用了孝文帝的税率,可是国库乃至于各地的长平仓,都是屡屡新建,出现了谷子烂在了谷仓,谷仓不够用的境况。 正因为此,刘彻才会被苏碧曦说服,放弃重农抑商,劝课农桑的国策,转而同等地重视商人,而不是再三地轻贱。 辛元算得上出身将门,又长期跟在苏碧曦身边,自然清楚苏碧曦在担心匈奴袭边的灾祸,“汉室自高祖以来,但凡跟匈奴开战,从未取得过真正意义上的胜利,歼灭匈奴过百人都未曾有。汉室此次主动出兵,乃至于兵分六路,是否会有成果,诚然未为可知。” 尤其是张次公此次跟随卫青出征。卫青此前从未经历过大的战事,又年轻气盛,如何跟李广等一众老将相处,实在让人担忧。 卫青此人,辛元接触得不多,但是此次陛下派出六路将领,光是老将便有李广,程不识,公孙贺诸人,卫青才多大年纪,又只有之前百越的战功,便担任了一路主帅。 最让人诟病的是,卫青还是陛下妃子卫子夫的亲弟弟,是因为这个关系才被陛下重用的,勉强也算得上是外戚。 尽管长安诸人并不把卫青看成外戚,卫夫人也早就失宠。可是血脉相连,卫青就是卫子夫的亲弟弟,卫子夫又有陛下仅有的两个公主,这是不争的事实。 在天下人,尤其是边关将领来看,卫青就是凭着宫里的妃子才上位,在如此大规模的主动出击中,夺得了一席之位的。 这么一个马奴出身,年纪轻轻,靠着后宫妇人获得官职,受到天子重任的将军,初次参与这么大规模的战事,就能够作为一路将领之首。如若夺得功劳,封侯拜相岂不是理所应当? 其他人不说,这对于手下出了少说十几个侯爵,可自己从未被封侯的李广来说,仅仅卫青一人,就能够引起李广强烈的不满。别说精诚合作了,卫青绝对要吃上一阵排揎。 陛下远在长安,不说根本不能为卫青出头。如若卫青连这件事都无法妥善解决的话,如何去应对更加复杂艰难的局面? 而张次公就更是实打实的外戚上位了。作为翁主府的侍卫统领,又有一个强盗的出身,张次公再跟着同样外戚出身的卫青,简直是诸多将领的活靶子。 “子让,这阵子把人手收拢,除了几个重点布放的诸侯王,尽数收拢回长安吧。”苏碧曦向自己起居的花厅走去,说话间都吐出了白色的雾气。 天气太冷了,她一向受不住寒。再者,她再在外面待久一会儿,回去指定要被刘彻训一顿。 辛元点头,“喏。” 汉室首次向匈奴开战,胜败难料。赢了的话还好说,万一输了,就怕诸侯王抓住时机,掀起内乱。这群宗室,可不管这是不是什么一致对外的大局。 ※※※※※※※※※※※※※※※※※※※※ 感谢读者“疏楼龙凌”,灌溉营养液*6 收到了长评真开心(^o^)/~ 0738 边疆, 上古。 上谷、渔阳, 辽西,河南地是汉室跟匈奴直接接壤的地界, 百年来从未间断过地受到匈奴的侵袭。 匈奴人逐水草为生, 四处游牧,春夏放羊养马,秋冬操练兵士,掠夺汉室, 已经成为了他们这么多年的习惯。 匈奴居住的地方干旱少水,多为草原荒漠, 根本不适合种植粮食,连耐旱的红薯跟玉米也难以存活, 匈奴人也不耐烦种植。 这个全民皆兵, 连女子都能上马打仗的民族,随便弯弓射箭, 就能换来更多的粮食,随便去汉室哪个地方劫掠一番,就能夺得金银珠宝,傻了才花费一年的功夫去种地。 今年的冬天格外地冷, 这就导致匈奴人出击汉室的时间必定会提前。匈奴种不了中原改良过后的棉花,也拿不到种子,皮毛也不够他们过冬。只有掠夺汉室, 才能让他们渡过这个冬季。 劫掠习惯的强盗, 从来不会想到要用自己的东西去平等交换别人的东西, 何况他们并不把汉室的子民当成人来看。 光秃秃只有白雪跟山石,千里之内只有白色的野地里,穿着厚实棉衣盔甲的卫青带着张次公跟分散开来的兵士躲在山洞里。 尽管点起了篝火,每个人都穿着棉花做的棉衣,戴着方便活动的手套,还有热乎乎的热汤,还是要不停走动着,或者打拳保暖。 天气真的是太冷了。 方才一个兄弟出去撒-尿,看着地上的尿结冰。 出去方便一下,都担心自己屁股蛋儿成了冰。 北风呼啸,像是要把人吹走一样肆虐。外面缩在一个石头勉强搭起来的屋子里放哨的几个兄弟,说话都打着哆嗦,这还是他们一刻钟给他们换一个热水袋,还轮班换岗的结果。 有一个兄弟没有戴头盔出去了一天,回来耳朵差点就觉得要冻掉了。 卫青带着他们来到这座山上埋伏,已经三天了。 这里是从匈奴地界通往上古的几条路之一,也是条件最恶劣,最难补给的,最靠近匈奴的一个地方。 水可以融化雪水来烧开,干粮只能把硬的跟石头一样的馍馍烤熟,再烤几个红薯玉米。 卫青至今还记得,当时各路将领聚在一起商量各自布防的地界时,程不识老将军并未开口,骁骑将军李广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卫将军少年英才,乃是陛下亲自栽培出来的车骑将军,建章尉,哪里是吾等老胳膊老腿能比的?此地乃是最为靠近匈奴人之地,正是适合卫将军来建功立业啊。” 轻车将军公孙贺,骑将军公孙敖父子尽管跟卫青是姻亲,却因为卫子夫的失宠而并不与卫青多亲近,连卫青的大姊在公孙家的日子都不太好过,更别说替卫青出头。 “可不是。卫将军出身显赫,比起吾等粗人,肯定更明白什么叫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道理。此处年年失守,最是要紧,自然要让卫将军去守,方才妥当。”李广手下的一位侯爷接话,颇有道理地道。 这话看似在夸奖卫青,实则是把卫青贬低得一无是处,踩到了泥地里。 卫青的母亲是平阳侯的一个侍妾,跟平阳侯的一个小吏郑季通-奸,生下了长女卫孺,次女少儿,次女即子夫跟卫青。 一个妾室跟小吏通奸所生的孩子,出身能高贵显赫到哪里去,更别说卫青亲生父亲郑季跟正室夫人看待卫青甚至比不上牛马,当成畜生一样使唤。 若不是卫子夫傍上了天子,卫青现下就是一个低贱的马奴,给他们牵马都不够格,哪里轮得上他坐在这里登堂入室? 另一位老将军也说:“这天气太冷了,我们这堆老东西都走不动道儿了,更别说骑马打仗。卫将军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带着张将军这么孔武有力的汉子,自是比我们能干不知有多少。” 战场上都是以战功升迁,除非是天纵奇才,否则哪里是卫青这个岁数的少年郎做车骑将军。像他们在这个岁数,还是一个小兵,给老兵打杂干活了。 何况他们皆是李广将军的属下,李广将军待人何曾肝胆相照,立下了赫赫功勋,却不曾封侯拜相,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崽子跑过来就混了一个将军。 此番这个小崽子但凡有点小功劳,是不是就要封一个万户侯,仗着汉宫里的姐姐,从此飞黄腾达,成为皇亲国戚呢? “胡诌些什么?打了一辈子仗,难道还怕冷?给卫将军派的这个地方是匈奴来此的第一站,必然是能给匈奴人一个迎头痛击,绝对是首功。陛下如此栽培卫将军,吾等要体谅陛下 之意啊。”李广训斥了属下一番,语气严厉,脸上表情却没有什么怒意。 李广在汉室伺候过几代天子,可不是没有根基的新贵,对于朝中后宫形势也算了解一二。 卫青靠着阿姊卫子夫被陛下看重,有没有真本事不知道,但是卫子夫失宠却是板上钉钉的真事,被软禁在自己宫中也是事实。 若非如此,如今被封为汉室皇后的是文锦翁主卓文君,而不是给陛下生下了长女跟次女的卫夫人。卫青可是卫夫人的亲弟弟,从小到大相依为命。据说卫子夫在公主府做舞姬的时候,还事事看顾卫青。 文锦翁主富甲天下,是汉室当世无二的大财神,可以说手握汉室的钱袋子,说话比三公九卿还有用。这样一位皇后,若是还对汉宫的妃子看得顺眼,李广把他肩膀上的脑袋给她当凳子踢,得有多蠢才会做出这么愚不可及的事情。 推己及人,皇后殿下会如何对待这位卫夫人的亲弟弟,自然是不言而喻的了。即便是陛下把卫青任命为车骑将军,卫青也要有那个命去坐稳这个位子。 李广给卫青挑的这个地方,的确是从匈奴到上古的必经之道,可是荒无人烟,前后几十里都没有人家。又是隆冬季节,匈奴必然会侵边的时候,能跑的人家都跑了。 这个地方,说是战略要地,可其实是边军都会放弃驻守的地方。他们反而会选择去驻守有坚固城墙的城池,或者是以长城为堡垒。 张次公在旁边听得义愤填膺,迈开步子就上前说话,被脸色平常的卫青一把拦住,“卫青初来乍到,对上古诸事一概不知。李将军诸位既已有了决断,卫青敢不从命。” 他的资历跟人脉相比有飞将军之名的李广,程不识将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公孙贺父子也在一旁像是没听见似的,他再怎么提出反对意见,也讨不到好。 程不识将军除了在说自己要出击的路线时吭了声,之后便一言不发。 卫青从篝火前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脚,拿起几个热乎乎的水囊,“次公,跟我走。” 塞外的天气实在是冰冷刺骨,他从来不是只顾自己舒服,不管手下人死活的人,也是要时常出去巡岗的。 一队人跟着卫青出了山洞,将山洞出口的火光堵严实了,走在外面就觉得自己的腿有千斤重,踩在及膝深的雪里,腿都要没了知觉。 更别说他们走的地方都要注意扫尾,免得露出太大的痕迹。 张次公回想了一下翁主在冬日里酿的白酒,他在翁主府里小院子热乎乎的炕,进了屋子就觉得热的地暖,软得不得了的被褥,还有泼辣却一门心思想着他的婆娘,刚会叫阿翁的小女儿,再看看如今的冰天雪地,几天没吃过一顿好饭的日子,泪水就要往肚子里咽。 他是一条顶天立地的汉子,他要立下战功,建功立业,才好回去见殿下,才好见婆娘跟孩子,才能不被辛元那个崽子嘲笑。 老子一条好汉,哪里能被辛元那个小白脸压在头上。 等老子封侯拜相了,回去一巴掌甩在那个小白脸头上,让他端茶送水捏肩捶背! 他随即想起如今连他的顶头上司卫青都被一众老将挤兑得抬不起头,顿时心里就更憋屈了,啐了一口,终于把这几天的郁气发了出来,“将军,俺就不明白了,为啥李广将军说啥,你一句不吭,就来了这个鸡不拉屎鸟不生蛋的地儿了!这个地儿,哪里受得住匈奴人啊!” 这里既没有碉堡又没有城池,四处是这么厚的雪,方圆连个鬼影儿也没有,怎么跟那帮骑在马上的匈奴人打? 此次陛下派出六路出击,并无说由谁作为主帅,李广就当仁不让地做了发话人,实在让张次公十分不舒服。 虽然他明白军队里最是论资排辈的地方,可是他憧憬已久的飞将军竟然真的是一个这样的凡人,他心里落差之大,实在难以描述。 怪不得,当初他要从军之时,殿下把他安排给了卫青,而不是派到了李广麾下。 “这是文锦居士吩咐来的地方。”卫青看都没看张次公一眼,径直说道,说话间嘴里还带着浓浓的白雾。 这么长时间的相处,足够卫青了解,汉室的皇后文锦翁主派到自己手下的张次公究竟是一个什么人。 当初张次公的调令来时,跟随卫青已久的亲兵都觉得这是皇后要监视乃至架空卫青,趁着这次出击匈奴使绊子或者抢军功来了。 可等到张次公一来,不出三天,所有人都得出了一个血淋淋的事实:聪明绝顶的文锦居士如果派这么一个一条肠子通到底的傻子来谋算卫青,真是太难为这个傻子了。哪怕是找一个普通人,也比把翁主府的侍卫统领派过来好啊,何况这位侍卫统领还是这么一个人。 就张次公的脾性,刚来几天就被卫青手下人掏的底儿掉。这么一个讲义气又实诚的老实人,卫青又是极为厚待下属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委屈得了他? 一听是文锦居士吩咐,张次公立刻就夯实得跟个鹌鹑一样,一声不吭了。 文锦居士就是他们家翁主他们家皇后殿下啊,只要听皇后殿下的,保准没错。 向来不会用脑子的张次公很有自知之明地想到。 卫青见张次公听他一提起文锦居士,就笑了一声而后没有二话了,心里一阵无奈。 张次公是文锦翁主的侍卫统领,忽然在大战之前调到自己麾下,要说他没有一点防备,那是绝不可能的。 可卫青不是瞎子也不是聋子,等到张次公来了几天之后,他立刻就发现,这是一个一门心思想着上战场,敢打敢拼,又心思单纯的人。 这样一个把心敞开了给你看的汉子,卫青自己也是出身寒微,根本没法子有太多的防备心。 等到他已经打从心底接受了张次公之后,文锦翁主亲自来拜会他。 在卫青之前对于文锦翁主的了解中,这位汉室的翁主,从一介商女,再嫁之身,能够让陛下对她死心塌地,将阿姊软禁,连两位公主都不能挽回陛下的宠幸,定是一位心机手段,美貌才华都不缺的女郎。可等到他真得有幸跟文锦翁主交谈时,他才发现,他实在太过于低估文锦翁主。 苏碧曦就像见一个普通朋友一般,先递上了拜帖,而后从卫青的府邸正门走进。卫青见着这个身着男装,却凤仪万千,反而显得越发英姿飒爽的女郎,目光复杂。 苏碧曦递上的拜帖,写的是文锦居士。 卫青接到这章烫金拜帖的时候,险些不敢相信,以为这又是一个冒充文锦居士的骗子。可这是文锦翁主府上管事亲自递过来的帖子,上面是文锦翁主的亲笔。 骗子再神通广大,也不可能冒充文锦翁主。 而等到卫青见到前来的是文锦翁主时,心中竟并不感到意外。 “仆应约而来,都尉大人有礼。”苏碧曦拱手道。 卫青亲自替苏碧曦倒了茶,而后自嘲般开口,“某到了今日才知,阿姊败得不冤。” 苏碧曦并没有接卫青的话,反倒是提起了另一件事,“此次迎击匈奴,乃是汉室近百年来首次进攻,不知将军可有对策?” 刘彻这一次迎击匈奴,准备了十数年之久,是他登基以来第一次大规模对匈奴用兵,也是汉室自高祖皇帝兵败之后,第一次对匈奴这个兄弟之邦主动开战,意义非凡。 刘彻动用了十万匹战马,以及配套的骡马,发兵十六万,参与了这次上古之战。六路人马由车骑将军卫青出上谷,骑将军公孙敖从代郡,轻车将军公孙贺从云中,骁骑将军李广从雁门出兵,山西太守程不识从山西出等。 公孙贺自刘彻为太子时便是太子舍人,一路追随刘彻,是实打实的天子近臣,更娶了当时得宠的卫子夫大姊,公孙敖则是他的儿子。 李广跟程不识早已经是天下有名的名将,公孙贺是九卿。公孙敖虽然也年轻,可是出身根本是卫青无法比的。 出身意味着什么?意味着更多人的投奔,意味着谋臣家将,意味着更大的声望,意味着受到刁难都会看看他身后的家族。 这些卫青都没有,并且他还有外戚上位的恶名,加上并没有实宠的姐姐。 刘彻虽然看重卫青,对卫青寄予厚望,可若是卫青自己立不起来,白白错过了给他的机会,刘彻也不会只顾着卫青。 刘彻会不知道李广心里的怨气,会不知道以卫青的出身资历,会遇见的刁难吗? 他当然知道,但是刘彻为什么要管呢? 在其位,谋其政。天子有天子该做的事情,将军有将军该做的事情。若是天子把将军该做的事情都做了,那将军莫非该去做天子呢? 刘彻知道卫青的难处,但这些都该是卫青自己该去解决的事情。作为天子,他关注的只是用一个将军,能够得到什么战果。其中所经历的过程,他也只需要知道一个大概就够了。 好比这次大战,如果卫青寸功未立,反倒是其他人立了功,刘彻同样是高兴的。 苏碧曦的出现,改变了卫子夫的命运,也间接改变了卫青的命运。当初刘彻想要扶持卫子夫的母家,扶持卫青,以庇护未来的太子,和那时已然有孕的卫子夫,跟此时的境况,已然截然不同。 苏碧曦成了汉室皇后,卫子夫失宠,卫青能够获得刘彻宠幸,但是并未得到同等分量的重视。 卫青收敛脸上的怅然,脸色有些暗沉,“有殿下在,想必某之前程,已然底定。” 不怪卫青会这么想。 在这么一个帝王可以决定人生死的年代,一个人的前程功名不过是帝王的一句话。而苏碧曦现在是汉室的皇后,她会允许卫子夫的亲弟弟卫青建功立业,反倒威胁她的地位吗? “将军此言差矣,不仅低估了我,也低估了陛下”苏碧曦轻声笑道,“其一,陛下于将军,实是看重,否则以将军不过弱冠,何以能够成为车骑将军,统帅万人?” “我看待将军,从不把将军与令姊牵扯在一起,令姊也没有这个能耐牵扯将军。将军若是大胜匈奴,赢的是汉室,为的是汉室子民。我是汉室的皇后,若是连这点胸襟也没有,何以面对天下人?” “殿下缘何相信我?日后,若是我位居三公九卿,未必不会跟殿下成为敌人。”卫青端起茶杯,茶杯的热雾缓缓蒸腾,模糊了他的眉眼。 “我若是不相信将军,将军今日根本不会有机会坐在这里”苏碧曦婚后越发柔媚的双眼波光流转,语声中含着深意,“将军日后之成就无人可知。将军现下,不过就是一个长安城随意砸一块石头,就会砸到的小官罢了。” 除非卫青成为日后名震天下,位列三公的大将军,以卫青现下的地位实力,苏碧曦要想杀了卫青,跟捏死一只蚂蚁差别并非太大。就是刘彻,也不会多说什么。 她当初选择将卫子夫关起来,而非直接杀了卫子夫,就是为了避免跟卫青走到不可挽回的立场,成了生死仇敌。 卫子夫替刘彻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有刘彻的两个女儿。对于苏碧曦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悄无声息地杀了卫子夫。 可是做得再缜密的事情,终究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她但凡杀了卫子夫,作为得利最大的人,刘彻跟卫青势必会怀疑她。 将心比心,如果有人杀了卓文华,苏碧曦穷尽一生,都会追查下去,不会放过自己的任何一个仇家。 在这一点上,苏碧曦相信,卫青也会这么做。 而她并不会杀了卫青,还会亲手成就他,这是她对于一个名垂青史的大将,打从心底的尊崇跟敬畏。 人可以不择手段地往上爬,可以费尽心思地争权夺利,却不能失了自己的原则跟底线。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卫青不知,自己究竟何德何能,能够让殿下垂青?”卫青语声平静,眸光淡淡,“殿下所为,陛下知晓吗?” 苏碧曦看着卫青家中无甚讲究的摆设家具,倏地嗤笑出声,“将军,这个世上,举凡女子,并不都是依附男子为生。有如你之妻子,你之阿姊,事事以郎君为重,身家性命全系于郎君之手,喜怒哀乐皆以郎君为先。也有凭着自己,就活在这个天下。我嫁给陛下,是我愿意嫁。即便我不嫁给陛下,我照样能够逍遥自在地活着。我做的事情,不畏惧给陛下知晓。即便陛下知晓了,也不能奈我何。” 她说罢,傲然一笑,就如同春日里绽放的国色牡丹一般,衬得整个屋舍黯然失色。 她说得出的话,必然能够做到。 卫青从未见过这样的女郎。 他的阿母是平阳侯的妾室。可平阳侯尚的是汉室天子的长姊平阳长公主,整个公主府都是由长公主做主,平阳侯的妾室根本就是摆设。平阳侯不敢,也根本不能去宠爱妾室。 所以卫氏跟郑季私通,才有了卫青姐弟几人。 他们是比庶出子女更加卑贱,连名分也没有的奸生子,奸生子跟奴隶一般,是通买卖,随时可以被当成一个物件一样卖掉的物什。 他的阿母跟几个姐姐,都是以男子为天,柔弱顺从的性子,包括阿母给他娶的妻子,也是这般模样。 “殿下对卫青,何以如此信赖?”卫青迟疑了片刻,终归将心底的疑问道了出来。 皇后看着他的目光,对他的尊重,哪怕是当朝丞相韩安国,也未必有。 “文锦居士,可知未来,可通过去。将军之命格,乃是位极人臣,经天纬地之才”苏碧曦闻言便笑了起来,把茶拿在手上,“他日,汉室大将军之位,必是将军所得。” 0739 卫青双目圆睁, 眸中显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来。 时下汉室三公为丞相, 太尉,御史大夫三人, 分掌国事, 军事跟监察。太皇太后死后,天子便设立了内朝官,官职低微,却是直属于天子, 权力有时比外朝官还要大得多。 而内朝官,天子早就有言, 将有汉室的第一任大将军来统领。 这样内外联动而又互相牵制的官制,是由当今天子首创, 不仅是为了限制汉室丞相权力堪比天子, 乃至于甚过天子的现状,也是为了改变自汉高祖以来留下的祸患。 汉高祖刘邦, 不过是秦朝的一个亭长出身,说他是一介白丁,实在是高估了他,地痞无赖才是恰如其分。 如此出身的刘邦得了天下, 知道如何收税纳粮,如何行军打仗,如何布局摆阵, 如何建造城池, 如何营造宫殿, 如何运行官制等等,秦始皇懂得的,并且已经运行超过百年的,由秦国流传下来的秦朝制度吗? 刘邦当皇帝的时候已经五十四岁了,之后铲除韩信,英布等数个异姓王,不断讨伐叛逆,征战匈奴,几乎就是在战争中渡过了仅有的七年皇帝岁月,而后六十一岁驾崩,留下了年仅十六岁的嫡子刘盈继位,紧接着便开始了吕后主政,诸吕之乱的时候。 刘邦在的时候,一应的内政要务皆是由萧何打理的,甚至不必问过刘邦。说明白一点,即便问过刘邦,刘邦恐怕也不会明白。 指望一个从未受过什么教育,戎马一生,已经年迈的皇帝像一个学生一样学习数术律法刑罚等等繁杂琐碎的东西,还不如白日做梦。 正因于此,汉室的丞相,自萧何起,不仅有处置一切国事的权利,位于三公之首,更是可以驳回天子的旨意。 但凡是一个有些志向的天子,都忍不了这样权势滔天的丞相,更何况是野心勃勃的刘彻,因此才有了刘彻的内朝官。而这内朝官之首,便是大将军。 “某不知,殿下竟对卫青,有如此之寄望”卫青在刹那间转过无数心思,垂眸看着一旁的茶盏,出声询问,“殿下此来,有何吩咐?” “战场之事,将军自有沟壑,仆并不想多言”苏碧曦含笑拢了拢袖子,“今日前来,一是为了我那不中用的侍卫统领,向将军讨一个人情,还望将军多多善待提拔。” 卫青:“……..” 从没见过走后门走得这么光明正大,义正言辞的。汉室有这样的皇后,当真没有差池吗? “张校尉的为人……..”卫青艰难地把一个傻字咽了下去,谁叫人家的主子就在这儿,他又得罪不起这位殿下,“颇为爽朗疏阔,军中上下对他都颇为友善,殿下何以要为张校尉说项?” 苏碧曦挑眉,“即便次公为人大气,可只能让将军不对他起疑猜忌而已。若是提拔重用,恐怕未必吧。” 卫青:“…….”你一个软禁了我姐姐的人,要我重用提拔你的侍卫统领,哪里来的道理? 苏碧曦自然知道卫青此刻在想什么,“此次上古之战后,次公是走是留,端看将军。” “殿下是否对于卫青此次迎击,有必胜之念?”卫青犹豫了一会儿,终于把心中存下许久的话问了出来。 即便苏碧曦认为他以后可以是当世名将,名垂千古,也不是每一次上战场都会赢的。即便是吴起在世,也不能保证每次打仗都凯旋,何况一个初出茅庐的卫青。 苏碧曦面色淡然,启唇微笑,并未直接回答卫青的话,转而问道,“将军此次为六路统帅之一,若是与李广将军,程不识将军几位共议路线,将军要如何自处?” 即便卫青从未去过上古等边疆几郡,也十分明白,在与李广程不识几位老将军的迎击中,自己不占任何便宜,除了点头咽下以外,并无其他选择。 “即便李广将军是一根木头,也不会任由一个是他儿子年纪大小的人,站在他头上指手画脚。程不识将军讲究军纪严明,遵守法纪。换句话说,他是一个极为注重规矩体统的人,也就是一个对自己治军打仗极有主意的人。这样的人,对于一个二十出头的车骑将军,最大的尊敬,就是冷眼旁观。”苏碧曦不紧不慢地道出卫青目前的处境。 这些境况,卫青跟幕僚已经有了准备,并不意外,“殿下所言甚是。” “以如今的形势,如果我是李广将军,定然会把一处看上去很紧要,容易立功,实则危险,素来从未有过战绩的地方”苏碧曦一手支颐,一手把玩手中的玲珑玉佩,“这个时候,将军明知前面是个坑,也得把自己埋进去。不然就是对着李广老将军怒吼,你为什么要不择手段坑害我?都是汉室的将领,带着汉室的兵,为何不能竭诚以待,偏偏要党同伐异?” 卫青满脸震惊地看着苏碧曦声色并茂地演绎,几乎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殿下真会说笑。” 他若是真得这么说了,不说李广老将军会不会当场觉得他得了失心疯,其他人恐怕也觉得他是傻了吧。 卫青代表的是刘彻的颜面,是刘彻一手从马奴扶持上来车骑将军的位子。卫青的一举一动,成败得失,就是代表着刘彻的眼光跟识人之能。 他如果真得说了这么荒唐的话,只怕也不要想着能够服众再取胜了,立时就会让刘彻失望。 “那不然呢?将军且待如何?”苏碧曦端着茶,轻轻用茶盖拂了拂茶杯。 卫青眸光缩紧,双拳紧握,而后又放松了身子,“如今尚在长安,一切尚未可知。一切都要到了上谷之后,再行谋划。” “将军并不信任于我,这是情理之中的事。”苏碧曦不紧不慢地道。 作为统兵大将,轻易就将心中的方略告知于相当于敌人的苏碧曦,卫青不是傻了就是发疯了。他对苏碧曦有防备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若是将军遇见的,正是我所预测的境况,还请将军参详一番几个主意”苏碧曦别有深意地道,“对于将军打算奇袭之地,参照南宫长公主之信件,以及汉室在匈奴之密探所得,或可以换一个地方。” 0740 雪越下越大, 北地的风雪不像长安, 还可以给小郎君女郎们看雪煮茶。当雪比膝盖还要深,风可以把人吹走, 眼睛都睁不开的时候, 就不会有人再欣赏雪的美了。 卫青先带着张次公一行上山准备了半晌,方从山上下来,回到了临时用石头搭起来的瞭望所。 瞭望所里面,尽管已经尽力用布料堵住了缝隙, 风雪还是从各个角落透进来,吹得人骨头里都是冷的。张次公脸早已经冻得麻木, 进去瞭望所仍然不自然地打了一个寒噤,“这鬼天气。弟兄们赶紧回去烤火去, 过会儿让人来换我们。” 卫青跟他身为官职最高的两个将官, 必然要做到身先士卒,付出比普通士兵更多的东西才是。否则, 他们两个人,一个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可以震慑众人的战功,一个根本是从未打过仗, 即便身居高位,底下人如何能够服气? 再是军法如山,人总是有心有脑子, 勉强的敷衍, 跟打从心底的跟随, 差之千里。 瞭望所里的几人早就冻得狠了,见车骑将军跟张校尉都来替换他们,连忙停住到处走动取暖的脚步,“将军,校尉。今日你们都来了三四趟了,还要来看着这儿啊。” 早就听说这两人都是外戚出身,却一点也没有那些皇亲贵族把眼睛放在头顶上的脾气,反倒处处身先士卒,连在这么冷的地界儿放哨都不会推脱,还比他们劳累得多。 跟在这样的将官手下,起码不用担心死到临头,被这些将官推出去顶命,平日里还千般好,想想心里就暖洋洋的啊。 “好了好了,山洞里煮了牛肉汤,是用带过来的干牛肉熬了两个时辰,还不赶紧回去。再晚一点,连跟骨头都不给你们剩下了。”张次公推了还在旁边抖腿的儿郎一把,挥挥手让他们赶紧走。 “这里有我们看着,你们回去吧,时刻注意警戒。”卫青也吩咐道。 “喏。” 待这般岗哨的士兵走后,张次公在原地跺了跺脚,呔了一声,“这么冷,那群蛮子究竟哪天才来!” 都已经等了三天了,在这种滴水成冰的日子挨上三天,不能逗乐发出太大的动静,没有保暖舒适的屋子,没有热水热汤,在冰块似的山洞里挨了三天,普通人的承受能力已经快到极限了。 本来他们不必来到连个屋子都没有的地界,而是按照当初跟李广,程不识一行商定的小城,是卫青坚持来到这座山上驻守。 而且为了避免补给留下痕迹,他们这几日都是持带来的干粮。清汤寡水的,一个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如何能受得了? 卫青率领的一路被安排出了有城墙守护的城池,也没有容易防守地形,本来就够让普通的兵士糟心了,又来到了这种鸡不拉屎还冻得要死的地方伏击,人心不定几乎是必然的。 万一匈奴不从这里经过,或者匈奴人不打算冬日里出兵,再隔上一段时间呢? 这些万一,都是有可能发生的。 底层的将士可不是高层将领,没有跟卫青亲自探讨过具体的可能性,各种备选方案,他们只会按照他们的脑子来想事儿。 卫青跟张次公都没有名声威望,还是二十出头的小儿,这在时下不过是初出茅庐的黄毛小子,比他们资历深威望高的裨将比比皆是。 卫青心中虽然有底,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担心着急是不可能的。他是这一路的主帅,绝不能在部下面前露了怯意,只是沉吟道,“天气这么冷,匈奴没有屋舍,也没有棉衣,只怕更难捱。 瞧着这日子,恐怕就是这一两天了。” 匈奴人对汉室烧杀抢掠惯了,早就把汉室当成了可以肆意欺压的物件儿。虽然诸如李广程不识将军等人也让匈奴不敢轻易滋扰,但上古并不是两人的防地,且这么天寒地冻的,匈奴人怕冷,汉朝人更怕冷啊。 在匈奴的眼里,汉朝的将士跟羊羔差不离多少,怎么敢在靠近匈奴的地界儿伏击他们? 汉室天子的亲姐姐南宫长公主,嫁给了匈奴的单于,又嫁了单于的儿子,不也就是那么回事了。 卫青知晓匈奴对于汉室的轻视,以及匈奴严寒日子的确不好过,这些年又抢夺惯了,今年冬季格外冷,再加上探子的消息,有七成的把握,匈奴将会在这几天通过这里。 若是今日再没有遇见匈奴,他只能让跟着的这一批人回去换防,换另外的人来。 军心不定,其仗必败。 卫青站在简陋的瞭望所里,看着远方的皑皑白雪,心中忧虑不已。 倏地,一旁拿着瞭望筒的兵士大叫起来,“将军,将军,有人来了,匈奴人真得往这里来了!” 匈奴人来了! 卫青亲自拿着文锦翁主弄出来的瞭望筒瞧了,眼睛里忽然有了极亮的光芒,立时便吩咐起来,“马上拉动联络用的绳子,所有人都预备起来,按计行事。” 瞭望所里的人盼了这么些天,终于盼到了这一刻,立时手脚麻利地动了起来。 卫青他们为了方便伏击,用粗长的麻绳把各点都串了起来,只要麻绳被拉动过长,另一头的石头便会落下,也就意味着匈奴人来了。 匈奴一大队不见尾的骑兵呼啸而过的时候,战马忽然倒到了雪地上,马上的匈奴人也纷纷落到了雪地。 山上呼啦啦滚落了无数的巨大雪球,从天而降一般,掉落到了他们头上。大雪的天气,最不缺的就是雪。 一点雪飘在人身上没有什么感觉,一个人大小般的雪球从高处滚落下来,当场砸死了数不清的人跟战马。 匈奴人见此处竟然有埋伏,立刻就叫着往山旁边撤去。 往后面撤,只会拥挤自己人,导致更大的恶果。 有些匈奴人还记得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湖泊,直接冲过去是不是不妥,被砸得猝不及防的同伴早就冲了过去。 早就被汉军撒了盐等让湖泊的冰面,表面上厚实而实际上千疮百孔,被马跟人的重量一压上去,立刻就让蜂拥而上的匈奴人尽数摔到了冰冷的湖水之中。 一个窟窿立刻引起周围一片冰块的碎裂,但凡踏上了湖泊的匈奴人,连人带马顷刻间就被淹没。 陷阱,雪球,山石,乱箭,加上湖泊的陷阱,让匈奴人大半的人马都遭了大秧,而此时,卫青带着埋伏的军队,从山上席卷而下。 匈奴人再也没想到,汉军竟然敢主动袭击他们,竟然在这个并不是最佳伏击地形的地方等着他们,竟然这么一环扣一环,将他们置于死地。 汉军以逸待劳,收拾了这里的匈奴人之后,却调转马头,转向了匈奴的方向,奔驰而去。 等到刘彻跟苏碧曦收到了上谷的捷报时,李广对着抢回来了匈奴几千马匹跟干粮的张次公怒极而叱骂,声音震响了整个屋子,“张次公!你身为汉军,竟然屠戮匈奴老弱妇孺!身为七尺男儿,你竟然下得了这个手!卫青,你身为车骑将军,纵容手下裨将做下此等伤天害理的惨事,同样是罪不容诛!” ※※※※※※※※※※※※※※※※※※※※ 接连被过敏,腹泻,感冒,发烧,咳嗽光临半个多月的偶已经是一条咸鱼了┭┮﹏┭┮ 0741 此次天子分兵六路, 自然不可能六路同时迎击, 无人驻守,而是错开时间, 分人防守。因为此时是匈奴侵犯的时节, 老将大多先驻守在防地,以免给了匈奴可乘之机。 李广程不识及公孙贺都驻守防地,而年轻一代的将领则先行出击。 若是都出去迎击匈奴,结果反而被匈奴把自己家门给捅了, 就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了。 兵者,保家卫国, 首先图谋护住自己,才是再迎击敌人。 除去首次各路将领齐聚商讨之后, 迎击的一路就由就近的一路将领协助防守, 而卫青所出的上谷,距离他最近的一路则是驻守雁门的太守李广。 卫青其实比李广知道张次公做了什么早不了多少。 他们伏击匈奴成功之后, 一路由卫青带领,奇袭匈奴人的祭天之处龙城;一路则由张次公领着,去袭击匈奴驻守薄弱的马场。 匈奴人踩在汉室头上近百年,连高祖刘邦都是匈奴的手下败将, 吕雉一代开国皇后,都匈奴单于求娶,都自愧年老体衰, 不能服侍单于, 匈奴人何以不轻视乃至蔑视汉室? 卫青跟张次公在伏击得手后, 立即便去攻打下一个目标,还是匈奴根本没想过汉室会攻击的地方。 边地地域辽阔,卫青跟张次公约定汇合的地方便直接定在了上谷,而非再另行择定一地。 上谷乃是他们驻守之地,有他们的防守士卒跟屋舍,还有充足的粮草药材,自是最好的修整之地。 待到张次公带着千匹战马及缴获的粮草,回到了上谷之时,卫青看着他们一路人的缴获本极为振奋,待瞧见了他们割下的匈奴人首级之时,竟然不敢相信,张次公这一路,竟然连妇人孩童老者都斩杀了。 妇孺都杀,何以为人? 卫青根本来不及向张次公发难,就被闻讯而来,恰巧巡防到此的李广瞧见,紧接着便是当众的责难。 李广为雁门太守多年,巡视边防本是他分内的职责所在。待卫青这一路归来后,上谷雁门屯兵足够,有将领防守,李广再从雁门出击。 可是他万万没想到,张次公一个初次上战场的黄毛小子,为了战功,竟然连妇孺都不放过,还把头颅带了回来,他几乎是目眦欲裂地指着张次公,“这个老者足有六旬之年,已经是等死的年纪,你们竟然也斩杀了!这个小童瞧着不过才八-九岁,这个年纪的孩子知道什么,你们就一刀下去?这个妇人身怀有孕!你们自己没有孩子,没有妇人,没有父母吗?竟然做出此等灭绝人伦之事,妄为人哉!” “李将军此言,俺可不认!”张次公当过强盗的人,手下没有人命,没有杀过无辜之人,说出去只怕鬼都不信。 他一脸的气愤,“将军,你道俺们为啥杀了这些人?因为这些匈奴人,八-九岁的孩子,六十岁的老者,有了身孕的妇人,都拿起刀,举起剑,提起弓,来杀俺们!他们能杀俺们,俺们杀不得他们吗?” 谁人不知,匈奴人,无论男女老少,个个能骑马射箭,个个都能打仗,是一个全民皆兵的地方。 他们以往从来没有真正打进去匈奴人所住的地方,从来不知道面对举起刀来砍你的小孩子妇人该怎么做。 但是你发着愣,狠不下心的时候,这些妇人孩子老人已经手起刀落,你的袍泽已经死在伤在他们手上,你立即就会知道该怎么做。 还击! 他们是一群豺狼,无论男子女子,无论多大年纪。你跟一群豺狼讲道理,讲人性,豺狼只会张开大嘴,狠狠向你咬过来。 跟着张次公回来,身上还有伤口还流着血的士卒闻言也义愤填膺。 “将军,他们再小的孩子也会往我们身上扔石头,老人也拿着砍刀砍我们。” “我同村的富贵就是因为看见一个孩子差点被马踩了,就被那个孩子捅死了。” “呜呜……..将军,我被一个老人家砸破了头,我会不会死啊……..” “哭什么哭,多大岁数了!回到上谷了,有医有药的,死个屁!” “为啥他们能杀我们,我们杀不得他们?” “李将军,你没瞧见这些匈奴人有多彪悍,你要我们放过他们,他们会放过我们吗?” ……… 李广不妨自己本打算当众给卫青张次公难堪,却被众将士诘难,脸色更加黑沉,“你们都是人生父母养的,拿着这群妇孺的头颅去表功,你们拿得出手吗?” “杀敌表功,天经地义。这些都是匈奴人,都是杀了俺们兄弟的敌人,有啥拿不出手的?李将军,就算到了陛下面前,俺也是这句话。”张次公一副混不吝的模样,埂着脖子,活脱脱一坨滚刀肉。 紧皱着眉头的卫青握紧了拳头,蓦地开口,“李将军,张次公乃是末将手下裨将,赏罚自有末将管束。他有功,末将为他请功;他有过,末将自当责罚,也领下一份管教不严之罪。” 众口一词,言之凿凿,随着张次公归来的众人身上也多带着伤口,还有死去士卒的尸身。卫青即便再不忍心对妇孺下杀手,他是张次公他们的主将,张次公一行人若是有罪,卫青即便不知道,也要担一个御下不严之罪,届时定然要被连坐。 不知内情的人可不会管你卫青知不知道,有没有命令张次公斩杀平民妇孺,他们只知道,张次公他们是在卫青治下,他们做的一切事情,卫青都有责任管束。 屠戮这么多平民之事,在汉室立朝以来,几乎是骇人听闻。即便那些是匈奴人,但他们都不曾上过战场,是妇孺啊。 他们即便攻击过汉军,降服他们也就罢了,如何就要斩尽杀绝,不留一丝余地? 张次公也在一旁叫嚷,“李将军,但凡你遇见这些拿着刀冲过来的妇孺,你难道也是引颈就戮吗?” “你不能降服他们吗?何至于一定要杀了他们?” 李广气得青筋都爆了起来,“匈奴人残杀掳掠我们的妇人孩子,我们也杀回去,那我们跟那些灭绝人性的匈奴人又有何异?” “无论如何,该如何处置末将跟张校尉,自有陛下做主”卫青沉声朝李广拱手,“如今正是战时,末将手下的士卒多有伤病,还有后事料理。末将跟张校尉的处置,陛下圣断。李将军若有话要说,不妨上书陛下,末将等先告辞了。” 李广铁青着脸看着卫青领着一众人扬长而去,脸色难看得可怕,转身上马,领着自己的人便掉头离开。 他接下来就要从雁门出击,届时有了战功,看这些靠杀老弱妇孺的小儿,拿什么脸面来硬气。 比李广面色好看不到哪里去的卫青在安顿好伤员内务后,将张次公唤到自己的屋子,拎着张次公的衣服领子就欺身上去,劈头怒吼,“谁让你们这么做的!张次公,你这是要造反!” 汉室立朝七十三年,从来没有取得过千人以上的战争,赢过匈奴的战绩,可是更没有屠戮平民的先例。 即便那是匈奴的平民,也不是上了战场的士卒。即便这些老弱妇孺真得举起了刀,伤了汉军,那又怎么样? 卫青心中的怒气几乎要冲破天际,“你知不知道这么做有什么后果?朝中那些文臣的嘴皮子能把你们说死!你们家翁主开了泾渭学宫,里面有些什么人你不知道吗?全天下有多少人说仁义,他们光是用嘴,用笔就能把你拍死!” 华夏传承仁义之道久矣,儒家之所以在春秋战国能够成为一时显学,契合了华夏之传统,就是人们能够接受的根源所在。 何谓仁义,仁义礼知,人道具矣,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 没有仁义之人,不能称之为人。 尽管早在春秋时候,就有人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可是此时国家民族,姓氏都并未那么清楚明白,诸侯国的人随时可以去汉室朝廷为官,而被天子推崇的董仲舒还能去诸侯国为国相。 这就是说,华夏大多数人的仁义,是包括所有人,包括匈奴人的。 中原数不清的儒生文人会说,你们毫无仁义之心,不愧为武夫。今日能够向匈奴妇孺举起屠刀,明日是否就要向着汉室子民? 这群满脑子礼义廉耻的书生,从未上过战场的平民百姓,在没有见识到匈奴的全民为兵之前,只会相信他们自己看见的,只会秉持他们的仁义之道。 你指望一个自小被灌输这些仁义的人,去支持理解屠戮妇孺,还不如直接杀了他们来得干脆。 他们可以一头撞死在承明殿,也要将张次公,将张次公的主将卫青斩杀。 古往今来,被文官的一张嘴,被书生的一支笔害死的人,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 最令人担忧的是,陛下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 陛下究竟是会力排众议,赞同他们的做法,还是顺水推舟,将他们治罪? 想到这里,卫青红着眼睛问张次公,“你这么做,是得了皇后的吩咐?” 张次公讨好地笑笑,“将军,将军,先把末将放下来吧。末将都这么大人了,这样多不好看啊。” 卫青也知道现在冲着张次公发脾气,哪怕是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事情已经做下,他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张次公拖下了水,必然要想办法解决眼前的困局,方能有后话,故而松开了张次公的衣领,“把事情说清楚。” 张次公的脑子虽然不太好用,但是有一条犹为出众的优点就是识时务,当下便舔着脸憨笑,“将军,末将这也是为了自保啊。总不能蛮子来杀俺们了,俺们还不还手吧。” 卫青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冷冷地看着他,“如果只有几个妇孺被杀,此事我还信你一信。可如今,我长了眼睛,你杀了有上千的老弱妇孺,还特意把头颅割了回来。你还这般说,当我是傻的不成?” “难怪殿下说,如果将军问起,便让我照直说”张次公噎了一下,便毫无芥蒂地继续道,“殿下在我来之前曾经有言,若是遇上了匈奴平民,鸡犬不留。” 鸡犬不留? 卫青双目圆瞪,有一丝寒意从后背直接升到头顶,在这点着炭盆的屋子里,竟然比外面的寒冬还要觉得冷。 汉室的这位新皇后,杀伐决断到让人畏惧的地步,又不能说她此举不对。 指望匈奴跟汉室真正和平,除非匈奴人根本在北地活不下去,被迫迁徙。 卫青从来没想过可以灭族匈奴,事实上,没有民族是可以被灭族的。匈奴人是杀不尽的,但是可以用绝户计。 遇见匈奴士卒便杀,遇见平民便杀,遇见鸡犬都杀,再加上…….. 卫青醒悟过来,直愣愣地盯着张次公,“你们…….你们还偷了毒,是不是?” “将军怎么知道?”张次公一时没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卫青。 果然是。 比起匈奴会带给汉室的灾难,文锦翁主绝不会介意绝了匈奴的传承。她恐怕不仅不会下那种见血封喉的剧毒,恐怕会选择那种悄无声息,而又能够断了匈奴命脉的绝嗣药。 若是连子嗣都没有了,匈奴的命脉就没了,拿什么去跟汉室继续打仗? 卫青看着眼前还在吵吵嚷嚷的张次公,微微盍着眼睛,胸口漫过一丝若有似无的苦涩,又掺杂着一阵阵发自心底的喜悦跟敬佩。 张次公,真是跟了个好主子啊。 ※※※※※※※※※※※※※※※※※※※※ 欠的债,总是要还的,竟然还有一更(⊙o⊙)… 0742 边地的战事, 跟千里之外的长安城, 似乎没有一丁点的干系。大军冬日里出征,如今已经到了春日, 仍然没有像样的战报传来。 从边地传递战报到长安, 即便是换马不换人的急行军,也需要十数天的辰光,这还是已经修了驰道之后的路程。 长安城的百姓们早就忘了大军出城时候的热闹,今日早早地挤到了泾渭学宫凑趣。 泾渭学宫的藏书楼今日落成, 所有人都可以进去看书,而在京兆府有户籍的人, 可以凭借自己手上的文书,不取分文地借取藏书楼的书卷。 从今日起, 泾渭学宫每日在庭院举行大辩。 天下之间, 只要言之有物,都可以来泾渭学宫赐教。 泾渭学宫的先生每日会给所有前来的百姓论道说理, 从卯时开始,巳时结束。学宫的学生每日这个时辰会教导家贫的幼童念书,每月为一期,每期只收三十个幼童。 这么大的热闹, 还花了她的钱,苏碧曦自然是要来看热闹了,而且还把刘彻一并带了出来。 她言之凿凿地跟刘彻说:“家中女君出去玩耍, 郎君不陪伴, 莫非郎君已然另有新欢, 忘了旧人?” 刘彻哭笑不得,记起苏碧曦这几日总是恹恹的没有精神,想着陪她出去走走,疏散疏散,便牵了她的手,跟她一起来泾渭学宫。 也不知苏季顼知不知道他们来了,一路上就把他们当成普通的百姓,无一个人来服侍刘彻跟苏碧曦,学宫里的人都步履匆匆,忙得脚不沾地。 他们一路随意走,待走到有一群小童在的地方,小童的父母还在外面候着,便知这是在考核要入学宫的童子了。 刘彻看着一旁尚未及冠的学子手忙脚乱,几乎是乱七八糟地出题考这群不超过十岁的幼童,不赞同地摇头,“他们还都是孩子了,一群大孩子去教导一群小孩子。” 学子们考核家贫幼童的题目尽是一些什么“家里有什么人”“阿翁跟阿母都是做什么的”“读过什么书”,如何能够明白这些孩童是否真得家贫,又是否一心向学。 苏碧曦闻言便笑,“所以这只是初试而已。学宫的先生还要亲自来考核已经过了初试的幼童,让这些学子们在一旁看着。” “让他们瞧瞧,自己到底有多蠢?”刘彻笑着问。 苏碧曦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摇头晃脑,“是让他们长见识。” 可不就是长见识嘛,泾渭学宫的学子都是长安各大世家大族,名门冠族,文武百官的子弟,或者是大富商文人的孩子。 仓廪实而知礼节,只有吃得饱饭,有钱有地位才能读书识字,这是自古以来的铁则。 连一日的温饱都管不了了,谁还有闲暇去读书? 同样的,泾渭学宫的先生都不是来给你开蒙教你认字,而是学习更精深的学问道理,就注定了他们要招收的学生,必然来自于这些阶层。 这些阶层出来的子弟,在这个年纪,都是处处牛犊不怕虎的时候,觉得自己给这些幼童出的题目非常在理,考核出来的童子就没有不好的。 早在一旁目睹了一切几位先生并苏季顼都没有说什么,等他们考核结束,一位约四十年纪,头戴高冠,容长脸,满脸严肃的先生走了过来,先是把没有通过考核的幼童中点了几个出来,而后让他们跟通过考核的幼童站在一起。 此时学宫的仆人拿来几筐地里常吃的青菜,先生指着这些青菜,“一炷香的时间,将这些菜择出来,听明白了吗?” 童子们:“喏。” 一群不满十岁的童子坐在小马扎上,有的拿着菜瞧个不停,看上去颇为新奇的模样;有的把叶子全择了出来,把叶子跟梗完全分开;有的则飞快地坐下,把有虫的枯叶挑出来,一会儿功夫便择出来一大篮子的青菜。 一炷香过去后,面容严肃的先生便指着看上去从未见过青菜的童子,“你们回去吧。” 童子们听闻自己要去赶回去,瞬间便哭闹了起来,自有学宫的仆人将他们带下去,旁边学宫的学子们羞愧地无地自容。 他们即便是个傻子,也在身边人的提醒下懂了,连青菜都没见过,完全拿着玩的童子,怎么可能真得家贫?真得家贫的孩子,这个年纪早就帮家里干活做事了。 他们只收取家贫的童子,就是因为他们读不起书。而那些家境富裕的人家,要么是冲着学宫的名声,要么是冲着不要钱的课业而来,他们如何能要? 面容严肃的先生待人都安排好了,开口道,“现下我教你们一句话,只教三遍,然后你们诵读五十遍,可听明白了?” 童子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而后齐声道,“喏。”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先生念了一遍,便让下面的童子读一遍。 穷人家的孩子从未识字,先生教的句子长而拗口,他们根本不知道意思,都勉强地跟着念了一遍。 先生自是瞧见了,却当做没瞧见一般,教了童子们三遍以后,便让他们自行诵读五十遍。 好些学子们都颇不赞同地窃窃私语,“李先生这样教导从未识字的幼童,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句话讲的是什么,哪里能够再诵读,而且是五十遍?” “是啊,我起初读书的时候,完全不识字,实在不耐烦诵读。” “先生是不是折腾他们啊。” …….. 刘彻见了这一幕,挑眉问苏碧曦,“学宫还教《论语》?” 他见了苏季顼如何驳斥董仲舒的一幕,以为泾渭学宫应该是极为排斥儒学了才是,不想竟然有教导儒学的先生。 “董子的儒学,是他自己的儒学,已经不是孔孟所流传的儒学了。” 苏碧曦直言道,“本来经过焚书坑儒,古文经今文经之争就喧嚣尘上,再加上董子自己改造的儒学,儒学流派纷杂不已。苏祭酒反对的只是独尊儒学,贬斥其他百家,而不是斥责儒学。学宫教导儒学,也是因为学宫包容百家,兼容并蓄。” 刘彻沉默了一会儿,“君儿,想得多了,主意也就多了。” 为帝王者,并不是那么希望自己的臣民主意太多。 “春秋战国,群雄争霸,然而各国都畏惧秦国,视秦国为虎狼,为的不是秦国用的是法家的主张变法,而是秦国的国力”苏碧曦缓缓道,“当时的诸子何止是百家,有哪家有什么大的作为,可曾使得哪国足够强大,能够跟秦国抗衡?诸子百家的繁盛,影响不了天下大势,而如今的天下大势,在于汉室的兴盛。阿彻,你不会连这点信心都没有吧?” 刘彻看着苏碧曦满脸揶揄,就觉得自己手痒,捏了苏碧曦的手一把,将人往自己怀里一揽,“日后我们有了孩子,也让他们来泾渭学宫。” “那可不?苏祭酒要是不收,我就把学宫的房子收回来,把他们都赶出去!”苏碧曦笑得得意不已。 他们在说话的档口,所有人已经盯着童子们把五十遍诵读完了。 苏季顼跟六名先生出来,各自点了十几名学生出来,一一点评。 “你只诵读了不到十遍,便只随意说话,去。” “你一遍也未诵读,去。” “你诵读了三十一遍,然后便忘记了顺序,仍然接着诵读,心性颇佳,留。” “你每个字的读法皆对,且诵读了五十遍,天资过人,敏而好学,留。” ……… 此时此刻,学宫的学子们终于知晓先生定下这两次考核是为了什么了。 不识字的幼童,再被家人教导过,五十遍的诵读,也能显出真性来。 真得一心向学,珍惜这机会的,即便听不懂,也会读完五十遍。 而并不向学的童子,可能弄虚作假,可能根本一遍也不会读。 世上千百种行当,未必只有读书是好的,但是泾渭学宫只要向学的人。学宫即便做善事,也不想招来一些根本不愿读书的人,来糟蹋屋子。 他们终于明白了,学宫为何要让他们每人轮换来教导这些孩子。 教人教己,如是而已。 待童子们的考核结束,便到了藏书楼开启的时辰了。 藏书楼前人头攒动,学宫的侍者几乎都来了这里。这些侍者下盘稳固,太阳穴凸出,肌肉结实,一看便是有功夫在身的。 泾渭学宫的侍者,竟然都是这样的人,实在不得不让人心惊。 待所有人都将手上的东西交予侍者看管,进得藏书楼,学宫祭酒苏季顼亲自将大门打开,所有人瞧见藏书楼的藏书之时,被迫交出身上物什的人纷纷都明白了,为何学宫对于藏书楼的排查如此严格。 藏书楼里面的书册,不是用竹简,也不是用帛书,而是用一种他们闻所未闻的东西写成。 此物薄得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又纯白细腻,最是合适写字不过了。 苏季顼拿着一本《道德经》,一页一页打开给众人观看,“这是皇后殿下所制,用来书写的,纸。此物造价低廉,材料众多,却比竹简轻巧便宜得多。藏书楼所有书册,皆是用纸制成的书卷。” 说到这里,苏季顼忽然顿了顿,略有些无奈地说:“皇后殿下还道,此种纸已经在文锦书苑售卖。此后文锦书苑的所有书册,皆会用纸制成。” 他看了一眼一边的苏碧曦,眼神示意,你交给我的事,可替你办成了。 苏碧曦牵着刘彻不稳的手,笑得眉眼弯弯,苏季顼这个活招牌,广而告之,可是好极了。 刘彻的心里就不是苏碧曦这般轻松了,他几乎是震动地看着苏碧曦,“这种物什,纸……..” 若是从此可以用纸来写字制书,不再用竹简,不用昂贵的帛书,对于整个天下的意义,何止是几张纸那么简单? 从此以后,书卷的数量将变得浩如繁星,学富五车只是一个历史,这几乎是能颠覆这个时代的大事。 “对啊,纸”苏碧曦弯了眼睛,“阿彻,我们有纸了。” 只有在文化开始繁荣,读书人越来越多,而人们早就可以吃得上饭,穿得起衣的前提下,纸的出现,才能一举而出天下知。 在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时候,天下人对于纸根本是不屑一顾,还会问上一句,这种东西可以吃吗? 在读书识字的风气未曾形成,读书人甚少,人人轻文的时候,根本无人会去管用什么东西来写字看书。 书卷对于他们来说没有丝毫意义,关心这个有何用,不如多种一两亩地,免得来年饿肚子。 文化的传播,是在人可以活下去,并且活得好的前提下。 苏碧曦用了这么多年的时间,让最底层的百姓可以吃得上饭,用现阶段最高产最不挑剔产地的作物传播到天下,亲自发展商业,让米价低到一个难以计量的地步,放在大街上都没有人去偷的地步,终于等到了拿出造纸术的时机。 人群的嘈杂喧嚣到了鼎沸的地步。 纸的出现,对于时下意味着什么,即便是目不识丁的人,也明白一二。所有人都蜂拥了上去,想亲手看一看,摸一摸这新鲜的物什,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即便不认识字,日后跟人吹嘘,也是好的啊。 人群太过拥挤,即便刘彻跟苏碧曦有这许多人护着,也不免被推挤到。 藏书楼本就人多,现下一拥挤,就很是有些气闷,苏碧曦嘴唇发白,觉得有些头晕,依在刘彻怀里,“阿彻,我有些闷…….” 刘彻被她的模样吓到了,连忙护着她出去。待上了马车,他再三叮嘱,“马车务必慢一些,女郎不适。打发人先回去,让太医正太医丞在宣室殿候着。” 他往案几上倒出一杯热茶,哄着苏碧曦喝下去,“可是前两日风寒没好全?就不该带你出来。” 苏碧曦前两日着凉,过了半个月才好了,他一直拘着她,不让她出门。不想已经过了几日,她身上的病原来都没有尽了。 苏碧曦头就像有人锤着一般痛,缩在刘彻怀里哼哼,“头痛……..阿彻……..我不舒服………” 刘彻见她容色苍白,撅着嘴巴的可怜样子,心中软得化成了一滩水,亲她的额头,“马上就到了,再忍一忍,我的乖乖儿…….郎君给你揉一揉,好不好?” 苏碧曦不耐烦说话,嗯了一声。 刘彻一路给她揉着额头,待到了宣室殿,直接将苏碧曦抱进了内室,太医令跟太医丞早已经候着了。 而正在此时,八百里加急的捷报已然到了宣室殿,刘彻在苏碧曦换衣诊脉的时候接见了传令兵,“陛下,卫青将军至龙城及匈奴马场,夺了近万匹战马,斩匈奴逾三千人;程不识将军斩千余人;公孙敖将军一路,阵亡七千骑;李广将军被匈奴俘虏,而后逃脱;公孙贺将军无功而返。” 尽管有几路败绩,可是卫青跟程不识的胜利,是汉室对匈奴作战以来,七十多年的第一场大胜,更是斩敌近四千人。 这说明,他主动出击匈奴的战略是正确无误的。 刘彻大喜,挥退传令兵后,立时走进内室,想跟苏碧曦说这个好消息,却不料瞧见满花厅的人都喜不自禁,太医令笑得满脸褶子都起来了,“陛下大喜,皇后这是有喜了。” 0743 刘彻愣在那里, 直愣愣地看着苏碧曦, 下意识地问,“你说什么?” 太医正伺候刘彻已久, 从未见到刘彻这般模样, 不由重复一遍,“回陛下,皇后娘娘有身孕了,约有一月余。之前殿下感染风寒, 身子不适,月份还小, 所以脉象不显…….” 太医正话还没说完,便见刘彻疾行几步, 面色焦急地问道, “皇后身子不好?” “回陛下,殿下前段时间感染风寒, 又因有孕在身,身子的负累多了,故而有些体虚。现下殿下有孕,不宜过多用药, 需服用一些滋补的膳食,切不可再染病。”太医正尽可能地把需要注意的事情说清楚,又要安刘彻的心。 之前卫夫人有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之时, 也不见陛下如此担忧着急, 可见皇后在陛下心中的位置了。 软塌上的苏碧曦见刘彻还是一副心神不符的样子, 便对太医丞说:“二位先在外殿候着,你们先下去吧。” 她说完话,花厅诸人鱼贯而出,她从软塌上下来,正要穿鞋,便被几乎是冲过来的刘彻抱了起来,急声道,“你要做什么?” 苏碧曦整个人被刘彻抱起,不由吓了一跳,又见刘彻的脸色比她的还要白,眼中却闪着灿若星辰的光芒,亮得出奇,忙叫道,“我只是来看看你怎么了,你抱我做什么?” 刘彻并没有放下她,反倒是抱着她坐在软塌上,看着她如同一个易碎的琉璃珠子,“你现下可以下来走动吗?” 苏碧曦瞪大眼睛,“你该不会以为,我有孕了,就从此不能下床了吧?” “可以吗?”刘彻不确定地问着,“我待会去问问太医令,看你能不能下床。” 苏碧曦对天翻了一个白眼,“我又不是残废了!” 刘彻立时便堵住她的嘴,“我听闻孩子刚来,不能说任何不好的词。我的乖乖儿,乖乖躺一会儿,郎君陪着你,好不好?” 苏碧曦瞧着他可怜巴巴又紧张兮兮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伸手搂着刘彻的腰,拿着刘彻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软软地开口,“阿彻,我们有孩子了。” 她嫁过三个人,第一个因为她没有孩子,差点殉葬,第二个因为她没有孩子,离心纳妾。刘彻身为汉室天子,这六年来,只有她一个女子,一直没有皇子诞下,却从未改变对她的心思。 她身为卓文君,这一辈子的心魔,终于随着这个孩子的到来,烟消云散了。 她也可以为人母,以后养大自己的孩子,看着他们慢慢长大,而后再有他们的孩子。 苏碧曦将自己在刘彻的怀里埋得更深,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滑落。 她再也不用担心,日后□□,孩子会养不熟,会更亲近亲生的父母,也不再听那些若有似无的闲话。 刘彻再也不用为了她,承担宗室朝廷的压力,说一直没有皇嗣。 刘彻的手放在苏碧曦的小腹上,一点力道都不敢加上去,只虚虚地放了,就觉得满心满眼,柔软得不可思议,低声道,“我们…….我们有孩子了。” 眼前的一切,就像是一个他盼望已久的,遥不可及的梦,他都不敢相信这个梦是真的。 六年了,他跟君儿盼了六年了,他们终于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如果是个儿子,那他登基十二年,终于要有自己的第一个皇子。 他这么多年,在无数流言蜚语,在诸侯王期盼自己没有子嗣,在没有皇子继承帝业的惶恐中,终于要有自己的第一个儿子。 他几乎要感激上苍。 君儿久无身孕,刘彻甚至已经私下开始相看胶东王跟常山王的几个儿子,待寻到了合适的,便收为养子,亲自教养。 即便不是自己的孩子,从小就开始教养,自然也是会跟他们亲。待他百年以后,给君儿留下诸多退路,自能护着君儿万全。 却不想,在他谋划已久的迎击匈奴之战取得胜利,又见到纸的当下,君儿有了身孕。 他紧紧抱着怀里的珍宝,在她眼眸上印下一个吻,闭上眼睛,“谢谢你,君儿………” …….. 汉室终于胜了匈奴,皇后此时有孕的消息在顷刻间便传遍了整个长安城。 文武百官,皇室宗亲莫不上表道贺,仿佛皇后腹中的一定是一个皇子,并且把一大堆经天纬地,聪慧无双,大福气的词安在了还没有出生的孩子身上。 还在长安的诸侯王,无论心中究竟怎么想,也都上表朝贺。 因为刘彻宠爱,尚留在长安的胶东王刘寄脸色送走了报信的宫人,方才还满脸喜色的脸瞬间就阴沉了下来,对旁边的常山王刘舜道,“阿舜,此时皇后有孕,我们怕是要离开长安了。” 刘舜正为自己十兄高兴,闻言不解,“阿兄,十兄终于要有嫡子,是天大的喜事,为何我们却要离开长安了啊?不过十个月,我就能瞧见十兄的第一个皇子了。” “皇后有孕,你也知道若是皇子,就是十兄第一个嫡子,你当真以为所有人都会高兴吗?”刘寄真想把刘舜的脑子扒开,同父同母的兄弟,为何这个弟弟脑袋瓜子就是这么不开窍,“女子从有孕到生产,中间要有十个月,要经过多少波折,多少人可能动手脚。我们跟师兄最亲近,十兄之前还透露过过继我们儿子的意思。现下陛下即将要有嫡子,在所有人来看,最不高兴的就是我们两个。一旦皇后有个闪失,我们两个就是最大的得意人。我们即便什么也没做,也没人相信我们会是清白的!” …….. 长乐宫的王太后听闻使女的禀报,挥退了所有的宫人,当即把手中的茶杯砸了,“一个不下蛋的贱人,竟然有孕了!” 在这个汉室有两路军胜了匈奴的档口,卓文君这个贱人竟然有喜,这不是说,这个孩子是上天恩赐,乃是福星了吗? 若说王太后已经不再希望挽回刘彻的心思,是绝对不可能的,但若是皇后有了皇子,而且是刘彻近三十年的第一个儿子,还是嫡子,这几乎是板上钉钉的汉室太子了。 自古立储,立嫡立长,嫡子甚至要排在长子之前。如果皇后生下的是一个皇子,长子跟嫡子的名头都占了,还是刘彻唯一的儿子。 那她拿什么去离间刘彻跟皇后之间的关系,如何挽回刘彻的心思,如何找其他的女郎去夺刘彻的宠爱? 田蚡也听见了消息,眉头紧蹙,片刻后又舒展了,“阿姊,皇后有了身孕,不代表就是男胎,更不意味着就能生下来。” “你这话,是有主意呢?”王太后看向田蚡,颇感意外地问道。 “阿姊是否还记得,当年侉子决口时,我们找的那个术士?”田蚡摸着自己的胡须,成竹在胸,“皇后修为高,又住在宣室殿,我们自然不能直接对皇后下手。一个不好,被陛下察觉了,更会跟我们离心。可若是皇后待在宣室殿,祸从天上来,忽然就小产了,这又怪得了谁呢?” 王太后瞪大眼睛,“阿弟,你是说,巫蛊?” 田蚡正要继续说,伺候王太后的王大郎王言来上茶,便笑了笑,“阿姊,你还不相信我的本事吗?此事定会办得妥妥的,再无后患。” “但愿莫要让那个贱人太过得意。你去寻美人之事,可得了?”王太后暂且了了一桩心事,又想起另一桩事。 “阿姊,皇后本是蜀中第一美人,已经是少有的美人了。要找到一个比她姿色才华更甚的,着实不易。”田蚡摇头,这件事他忙活了这么久,一直没有动静。 “现下那个贱人有孕,不能服侍彘儿,正是献上美人的好时机,你动作一定要快啊”王太后道,“切记要才貌双全,脑子要清楚,母家势弱,才能好掌控。” ※※※※※※※※※※※※※※※※※※※※ 感谢读者“疏楼龙凌”,灌溉营养液 0744 有了陈阿娇的前车之鉴, 王太后再也不会傻到扶持一个重臣之女, 来给自己找麻烦,也不会去找一个聪明过分的, 变成第二个文锦翁主。 当初她给刘彻娶陈阿娇, 把隆虑嫁给刘嫖的儿子,是为了赢得刘嫖的支持跟窦太后的欢心。还好刘彻虽然少时说了金屋藏娇,可也没把陈阿娇当一回事。 否则陈阿娇万一得了刘彻的心,让刘嫖这个贱人在窦太后死了之后, 还踩在她头上,她指不定能亲手掐死刘嫖, 以泄心头之恨。 可是到头来,刘彻做了汉室天子, 没有听她这个做阿母的话, 没有扶持自己的母家王氏田氏,反倒是娶了一个商女做汉室的皇后。 幸好卓文君这个贱人一直没有身孕, 她才松了一口气。可万万没想到,卓文君这个万年没下过蛋的妇人,忽然就有了身孕。 有刘彻在,王太后虽然不能扶持自己的母家, 但该有的尊荣绝不会少,刘彻也不会允许任何人对王氏跟田氏赶尽杀绝,可以后的太子, 以后的汉室天子呢? 若是卓文君的儿子做了汉室的太子, 必然是跟卓文君一条心。到了那个时候, 她这个太后,王氏田氏怎么办? 待王言出去以后,王太后冷声道,“若是我向卓文君那个贱人俯首帖耳,我还不如早点死了得好!” 她一辈子被窦氏,被刘嫖压在头上,在先帝面前装贤惠人,已然是装得够了。凭什么她的亲儿子登上皇位以后,她还要委曲求全,还要小心翼翼地做人? 简直岂有此理! “阿姊莫要生气”田蚡连忙上去拍王太后的背,替她顺气,“我们跟皇后结怨已深,定然是不共戴天。可是我们胜在,彘儿的心里,始终是有我们的。若是皇后害了我,害了阿姊,彘儿定是会亲手杀了皇后。可若是我们害了皇后的孩子,杀了皇后,彘儿一不会有确切的证据,二即便他有证据,他也不敢真得对阿姊如何。” 就算刘彻亲眼看见王太后杀了卓文君,刘彻敢传出去吗,能传出去吗?汉室的太后杀了汉室的皇后,岂止是皇室内部相残,名声败坏,贻笑天下那么简单?皇室的威严何在,皇室的德行何在,皇室的脸面何在? 王太后究竟是刘彻的亲生母亲,刘彻身为人子,他不可能真得杀了王太后,连这个念头都不会有。 仅是这一点,他们就占据了绝对的先机。 …….. 第一则战报只报上了极其简略的结果,具体的经过并未也不可能随即奉上。待记载着此次出击匈奴的具体经过的战报到达长安,刘彻在大喜过后,随即沉着脸招了三公九卿,内朝随侍去承明殿议事。 因为天气寒冷,他带着苏碧曦在冬日已经改为在温室殿起居。温室殿地在未央宫殿以北,以椒涂壁,再饰了一层文绣,以散发香气的柱子为柱,设火齐屏风、鸿羽帐,地上铺以毛织地毯,织成了各色牡丹的绣样。 因为担心对胎儿有害,温室殿里面连香料也不点了,平时只放一些新鲜的瓜果。 方才刘彻陪着苏碧曦午睡了一会儿,不到半个时辰便醒了,可苏碧曦缩在他的怀里,脸睡得红扑扑的,双手抱着他的腰,还睡得香甜无比。 他只得小心得把她挪出来,半分不敢惊动她地起身理事。 这个小祖宗现下脾气大得很,他要是惹恼了她,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哄好。 现下他已经理了不少事,小祖宗还没醒,白日里不好睡得太多,否则晚上如何能睡得着,便问旁边伺候的黄明奇,“殿下睡多久呢?” 黄明奇看向站在一边的芷晴,芷晴答,“回陛下,殿下已经睡了一个时辰。” 已经一个时辰,得把这个小祖宗叫醒了,否则晚上睡不着,还是要闹他。刘彻一边无奈而又宠溺地笑着,一边将自己的手脚烤暖,掀开幔帐,轻声在苏碧曦耳边唤着,“乖乖儿,该起来了。” 回应他的是苏碧曦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继续沉沉地睡着。 刘彻无法,只得把人抱了起来,拿被子裹得紧紧的,亲了亲苏碧曦红润的唇瓣,“我的乖乖儿,起来了。再睡下去,晚上如何睡得着?” 这么大动静,苏碧曦就是再睡得沉,也是该醒了。她懒懒地睁开了眼睛,在刘彻胸口蹭了蹭,“什么时辰呢?你也刚醒啊。” “我都起来半个时辰了”刘彻失笑,将伸着懒腰的苏碧曦搂得更紧了一些,“给你做了核桃露,先喝一点再起身。” 他从阿丹手中接过温度适宜的瓷碗,自己先尝过一口,觉得合适了,才喂给苏碧曦,“张开嘴,来。” 苏碧曦把勺子里的核桃露吃了,嘴角一弯,笑他,“你这是喂三岁的幼童吃饭了,阿彻?你今日没有事做吗?” 刘彻已经不知道今日第几次无奈地叹息了。 他把所有的事情,能搬到温室殿的都挪过来了。每日趁着她休息的时候见人,跟太后请安,就为了多挤出来一些辰光照顾她,她偏偏还笑他没有事做。 “才刚北地的军情来了,我刚瞧了,正打发了人去宣人觐见。待我见了人,再回来陪你用晚膳。今日天气冷,你不可出门了。”刘彻一边喂苏碧曦,一边细细叮咛。 苏碧曦瞟他一眼,“上午宫人来报,大公主受了寒,要请太医去瞧。我好歹是嫡母,听闻大公主有恙,哪里能不去看看?” 大公主刘绎是刘彻的第一个女儿,卫子夫所出,如今跟卫子夫一起住在兰林殿。虽然卫子夫不能离开兰林殿,但是两位公主年纪还小,自然是没有错的。 苏碧曦嫁给了刘彻,再如何,都不能当这两个公主不存在。这也是她一直犹豫,不肯住进汉宫的缘故之一。 任何一个经历过现代一夫一妻制的人,来到古代做一个嫡妻正室,看顾一堆小妾庶子庶女,就糟心得让人恨不得重新再投胎一次,更别说要是照顾不好这些庶子庶女,还累得名声不好,落一个不够慈爱的罪名。 “这个宫人,可是长乐宫的总管王言。太后这是在点我,这个皇后做得不称职了。”苏碧曦懒懒地补充道。 自她嫁进了汉宫,王太后就从每一个能够作怪的地方给苏碧曦难堪。诸如请安不叫起,敬茶直接洒了都是小事,还有各种供奉,宫人上的事,如今又来了大公主染病的事情。 但凡苏碧曦放着大公主不管,明日后宫就会有无数的流言蜚语,指责苏碧曦为嫡母不慈,为皇后不仁,不配为汉室的皇后,母仪天下。 刘彻听到长乐宫便眉头皱起,“你现在是什么身子,这样大的雪,如何出得了门?阿母那里我打发人去说。大公主……..” 他思衬了一下,继续喂苏碧曦,“我叫黄明奇带着太医去瞧瞧阿绎。君儿,眼下一切以你的身子为重,旁的都有我。我娶你,不是让你做这些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认真,眼眸里盈满了真切的情意。此时此刻,刘彻的这句话,是可以相信的。 “那你娶我,是为了什么?”苏碧曦挑眉看他,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 刘彻瞧着她这个娇俏的模样,心下一动,亲了亲她花瓣似的嘴唇,“郎君要娶我的乖乖儿,自是让我的乖乖儿高兴的。” 这么一个俊朗华贵的郎君笑起来,就如同晚上破开云雾的月光一般,让人舍不得让这个笑流逝。 0745 苏碧曦堪堪稳住了乱窜的心跳, 将视线从刘彻脸上移开, 便得了便宜卖乖,“那我告诉你, 我不乐意去看卫子夫, 不乐意看见大公主二公主,不乐意去见太后。阿彻,不要奢望我能跟你以前的妾妃共处,也不要指望我会跟太后握手言和。你试想一下, 你能否跟淮南王真得肝胆相照,从此再无二心?” 当今淮南王刘安之父刘长当年因为谋反, 被孝文帝用辎车囚载,一路被各州郡之人围观羞辱, 一路上押解的人都不敢打开囚车的门, 让刘长吃喝拉撒都在囚车之内。出身尊贵,一向深受宠爱, 而又性格暴烈的刘长如何能受得了这样的羞辱,最后绝食而死。 当时的百姓就此还有歌,“一尺布,尚可缝;一斗粟, 尚可舂。兄弟二人不能相容。” 有着杀父之仇在先,刘安身为刘长长子,即便刘安胸宽四海, 也不可能对孝文帝一脉没有丝毫怨怼。 在苏碧曦没有身孕之前, 就有源源不断的流言, 说刘彻若是没有儿子,天下不太平的,淮南王则大喜;而汉室天下太平,刘彻有了皇子,淮南王就大怒,认为这是胡言乱语,不足为信。 即便是一个真得对刘彻忠心的诸侯王,有如此之身世,如此之流言,刘彻都不得不怀疑猜忌,何况是早就探明有异心,还对刘彻跟苏碧曦多番算计的刘安? 刘彻气息变得凝滞,面上的笑淡去,“我与淮南王叔,断不可能共存。” 且不说淮南王刘安本就有反心,更是在策划谋反,光他跟田蚡勾结,依附外戚,就不得不让刘彻忌惮。 外戚本就是汉室的跗骨之疽,如若尾大不掉的诸侯王再跟外戚勾结到了一起,那坐着汉室江山的刘氏要如何,将江山让给他们? “我与卫子夫,太后,也绝无一丝可能和睦相处,能够相安无事,就是万幸。” 苏碧曦眯了眯眼睛,眸中狠意掠过,“天底下的郎君,指望正室跟妾室握手言和,言笑晏晏,都是在痴人说梦。卫子夫干系朝政,又给你生了两个女儿,我不会动她。但是她若自己找死,莫非我要带着孩子,做她粘板上的……..” 她没说完的话,又被刘彻用手指捂住嘴,苏碧曦瞪他,刘彻比她还要不悦,“孩子在听着了,不许胡乱说话。” “孩子孩子,你心里只有孩子,没有我了!” 刘彻哭笑不得,只得将怀里闹腾的女郎抱了,“我哪儿敢?只是你现下不能动气动怒,对你跟孩子都不好。卫子夫…….把她养在宫里也就是了,自有宫人打理,无须惊动你。” “两个公主你找人照看也好,让太后养着也好,若是让我管,我就直接丢给桑弘羊,你可别心疼”苏碧曦哼哼,满脸的不高兴,“我话放在这里,你可要记着。” “把公主丢给桑弘羊,她们又不是你翁主府的使女”刘彻摇头,不赞同地道,语声依然柔和,“让阿母管着她们,也是合适。阿母一个人在长乐宫,难免膝下寂寞。有两个孩子承欢膝下,也算是享享天伦之乐了。” 苏碧曦迫不及待地点头,“就是啊。你想啊,我若是真得摊上了她们两个,照看得好了,有人会说我离间她们跟生母;若是照看得不好,更是品性不好的嫡母。这起子后宫的算计流言,让人厌烦糟心。不行,我要回去翁主府住去。这儿要不是有你在,我看都不看一眼。” 无止境的谋算争斗,牺牲的都是人命,笑到最后的,未必值得羡慕。 有这么多的心思去宅斗宫斗,为何不走向更广阔的天下,去到南越,去到北地,去到大海,而偏偏要拘泥于这一隅,沉浸于人跟人之间的争斗? 在这样不停争斗里长大的孩子,从小耳濡目染的便是算计谋划,能有什么样的性情? 倘若苏碧曦日后的孩子,也是一个为了权势皇位,为了利益,可以牺牲任何东西,乃至于算计自己,那她恨不得亲手杀了这个孩子,也省得来恶心自己。 “阿母…….”刘彻说不出让苏碧曦跟王太后和解的话来,连他自己都无法跟王太后和睦,何况毫无瓜葛,还被算计过的苏碧曦。 他紧紧握住苏碧曦柔软暖和的手,拿到嘴边留下一个极轻的吻,“我知晓,阿母的心思,定是跟我们走不到一条道上。只是,她毕竟是我阿母。平日里,你便不要去长乐宫…….委屈你了。” 谁都希望自己的父母是个明白事理的,可就如同卓文君的父亲卓王孙,刘彻的母亲王太后,这种与生俱来,根本无法摆脱的血脉亲缘,将会随着你一辈子。 卓王孙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所以他理解君儿对待卓王孙的处置,可是王太后不同。 刘彻是汉室的天子,对整个天下有着最大的权势,可以轻而易举地掌控王太后。有他在,王太后出不了大的乱子。 只要不触及刘彻的底线,刘彻是愿意好好孝顺王太后的。那毕竟是他的亲生母亲,为了他能够安然长大,继承皇位,可谓是殚精竭虑,付出了极大极痛苦的代价,他的亲阿姊还在匈奴受苦。 “上次阿姊的信,说起她在暗人的策应下,放走了张骞”刘彻长叹一口气,“张骞走了那么久,我还一直以为他已经到了西域,不想竟一直困在匈奴。” 张骞建元三年出使西域,到如今已有九年,竟然从来没有到过西域,一直被困在匈奴的地界儿,还被迫娶妻生子。若不是君儿之后培养的暗人寻到了张骞,再联合南宫长公主,将张骞给放走,张骞就要这么生死不知地被囚禁在匈奴不知道何年何月。 “张骞这么多年始终不曾改其心志,娶妻生子并不能代表什么”苏碧曦平声道,“我已经着人去照料他的父母妻子。张骞离开已经九年,他的家人生活不易。” 尤其是张骞在走之前并没有跟妻子有孩子,张骞的家境并非什么世家大族,家无恒产,而是普通的他的妻子独自照顾公婆近十年,其中心酸苦楚,实在不是外人可以言道的。 0746 “张骞在匈奴被软禁了九年, 被救后却没想着回来长安, 而是继续西行。无人知晓继续西行,究竟能走到哪里, 能不能完成此次西行的目的”苏碧曦重重地叹息, “这份执着,可敬可叹。” 九年对于外人来说,不过就是一个数字,只有真正身处其境的张骞, 才知道自己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作为在刘彻登基的时候,就被举荐为郎官的张骞, 虽然谈不上锦衣玉食,但至少是过着衣食无忧, 诗书礼乐的日子。 一个读着《论语》《孟子》的中原士子, 骤然被囚禁在匈奴,过着牧马放羊, 打扫牧场,挑拣牛粪马粪,被迫跟一个目不识丁的匈奴女子成亲,被迫洞房生了孩子。 任何一个活着的, 有尊严有思想的人,连自己最基本的人生自由都不能拥有的时候,还要被迫跟一头畜生一样交-配, 其内心的悲愤跟羞耻之深, 根本无法想象。 更何况张骞是一个才学卓著, 又抱负远大的人。 士可杀不可辱,是可忍孰不可忍的道理,他难道不懂吗?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即便跟其他使团的人一般,为了避免遭受更大的羞辱而自尽,也无人能够多说一句什么。哪怕是对张骞寄予厚望的刘彻,也不会因此责怪于他。 张骞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苟延残喘九年,每日每夜遥望长安,一直拿着自己的符节,早晚对着长安的方向叩拜。 在明明可以跟着商队离开匈奴,回到长安的时候,他选择了继续西行。 他的家里同样有需要赡养的父母,有自己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有在匈奴娶的妻子跟儿子,这些需要他承担起责任的人。 他仍然坚持带着匈奴的妻儿一并西行。 刘彻笑了笑,道,“倘若没有这份执着,怎么能做成大事?” 苏碧曦歪头看着他。 只有在这个时候,苏碧曦才分外觉得,刘彻是站在一个极高的角度,俯视着底下的芸芸众生。 他任命一个人,看的远不是他们的才干品性,还有诸多其他的东西。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赶紧起来,我招了说书先生来给你解闷,记着今日别出门了。”刘彻扬声唤人,让使女进来给苏碧曦更衣洗漱,自己收拾一番,就要去承明殿见人了。 “等等”苏碧曦披着披风,叫住了转身就要走的刘彻,“阿丹,将我给陛下炖的养身汤拿过来。这个时候,正好可以用了。” 待刘彻用完汤,苏碧曦亲手给他正冠,两人相视一笑,刘彻便披上斗篷,去了承明殿。 承明殿里,凡在长安的三公九卿跟内朝官,已经在等着他。 站在承明殿暖烘烘的大殿里,一众汉室的肱骨大臣都十分明白,今天究竟要议的是什么。 汉室立朝七十余载,第一次对匈奴主动出击,获得了不小的战果,自是要论功行赏的,而相对的,失败的几路人马,自是要罚的。 只是究竟如何赏,如何罚,则是一个棘手的问题。 按照军功奖赏倒是不难,可是此次出击,雁门太守李广被俘虏后逃回,狼狈溃败,而赢的则是未曾有任何声名的小将卫青跟张次公。程不识将军也就罢了,封赏他倒是简单,但是如何封赏这两个小将跟处置有过的几位将军,尤其是老将军,就不是那么容易了。 老将军多年功勋,军中威望甚高,李广在匈奴人里面都是广有声名的。 这样一位老将,罚重了不好,不罚则更不好。 赏罚分明,是保证军队军纪,保证士气的基本。汉室对匈奴的出击方刚开始,绝不能在一开始就留下赏罚不明的口子。 待刘彻到来,众人行过礼后,刘彻便开口道,“此次迎击匈奴之事,详细的奏报,诸位都看过了吧?今日便议一议,如何赏罚。再者,丞相,将今日收到的边关战报说说吧。” 丞相韩安国躬身,“喏。诸位,今日收到辽东太守边关战报,匈奴受到汉军迎击,欲联合卫氏朝鲜,夹击汉室。” 如今三公的太尉一职并未设置,由丞相韩安国统管,这也是汉室长久以来的惯例了。 汉室建立之初,汉人流民卫满攻占了朝鲜王俭城,推翻箕子朝鲜自立,是为卫氏朝鲜。 卫满自立之后,承认自己为汉朝藩属外臣,为汉朝保卫塞外,并且为各国与汉室交流通商作为桥梁。汉室也承诺,汉朝承认卫氏朝鲜,并且答应以兵力跟物资作为回报。 有了汉室的支持之后,卫满不断吞并周边的小国,势力不断膨胀,领地扩大到方圆千里,以至于卫氏朝鲜逐渐有了不臣之心,汉室也终于养虎为患。 无论汉初汉室没有能力经营朝鲜,还是之后奉行无为而治,休养生息,加上诸侯王叛乱,无力去管太过边远的朝鲜,卫氏朝鲜都已经成了汉室的一个不小的麻烦,而这个麻烦还跟匈奴有勾结,狼狈为奸。 匈奴勾结辽东之卫氏朝鲜,西南之羌族,已经对汉室形成了包围之势。 刘彻从先辈接手而来的,不仅仅是文景之治的盛世,还有一个个心腹大患。 “卫青将军斩敌逾两千之众,是近百年来我汉室迎击匈奴之最,当以封侯之赏” 主爵都尉汲黯道,“此事不仅仅是一次胜仗,而是自高祖败绩后,首次的大胜。当大赏之,以振奋军心民意。” 在座的诸位大臣皆点头。 此次迎击获胜,实乃出乎他们的意料。毕竟汉室对阵匈奴,履尝败绩,已经失败成习惯了。突然获胜,而且是一次不小的胜利。 要知道,在时下,千人以上的战争,就可以称为大战了。 这次胜利,象征性的意义大于实际的意义,振奋民心的作用,大于实际获得的缴获。 在这种情况下,就应该对战胜之将士大肆封赏,方能够激起士气。 想想当初秦国为何被函谷关以东的六国视为虎狼之国,皆是因为秦国凡有战功,皆可加官进爵。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秦国将士皆犹如虎狼,奔向了函谷关以东六国。 0747 “正是如此。” “合该重赏。” “陛下, 雁门太守李广被匈奴俘虏, 其军大败。虽然李广后逃回,毕竟是败军之将”廷尉张汤肃声道, “李广将军致使我汉室亡一万有余, 理应斩首。” 卫青跟张次公的奇袭得手后,李广作为后手出击,遭遇的就不再是措手不及的匈奴人,而是兵多将广, 准备完备的匈奴反击。 在正常情况下,汉军在北地的战斗力是不如在马背上长大的匈奴人, 更何况是严寒的冬季,大多为中原内地的汉室将士, 根本耐不住雪地作战, 导致了大败的下场。 李广“飞将军”的名号闻名天下,匈奴人更是如雷贯耳, 匈奴将军下令要活捉李广,才使得残兵败将逃了出来,可是李广本人却被活捉。 李广被活捉后,匈奴把他放在两匹马中间的网上, 李广装作奄奄一息的模样,任由匈奴人把他拖了十几里地。 待到了水源地,匈奴人停下, 李广一鼓作气, 跳上了匈奴骑兵的战马, 一路往南跑了几十里,数百名匈奴骑兵追击李广。 匈奴骑兵顾忌着活捉李广的命令,李广可是毫无顾忌地逃命,放开胆子射杀追兵,最后成功跟自己的残部汇合。 李广虽然成功逃回,却并不意味着事情便结束了。六路将领跟李广并没有分出主次,当然即便有主帅,也不敢真得当场判处诛杀李广的命令,只得上报给了天子,等待天子的判决。 所有人都知道,按照汉律,李广让汉军损失惨重,自然该是斩首的大罪,可除了真得一丝不苟,恨不得将刑罚加重的张汤以外,并非所有人都认为李广该杀。 御史大夫,京兆府尹广平侯薛泽就说:“陛下,李广将军不同于旁人,又历经九死一生而还,履有战功,在军中威望极高。汉律之中素有以钱赎命的条文。卑臣以为,李广将军之罪,当可赎。” “若是损失过万,大败而归的大罪都可以财帛赎罪,那么还有何罪不可赎?”张汤错牙,怒斥道,“这可不是害死了一两个人,也不是害死了几十几百个人,而是上万条人命。为将者,当率先作则。李广身为将军,自己被俘虏了不说,还害得大军大败,罪不容诛!” 汲黯立时便驳斥他,“李广将军是何人?在孝文帝时,他因斩杀匈奴众多,被封为汉中郎。孝文帝都曾夸奖他,若是生在高祖时候,定是一个万户侯。七国之乱时,李广将军在昌邑城下,夺取叛军军旗,从此闻名天下。他为上谷太守时,每日都与匈奴短兵相接,典属国公孙昆邪害怕李广将军因此丧命,哭求让李广不要在匈奴最前线!这样一位连匈奴人都惧怕的当世名将,若是因为一两次的败绩便斩杀了,岂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 “既然主爵都尉认为李广不当杀,那么公孙敖呢?”张汤也并不是傻子,知道李广定然不是一两次败仗就足够判罪的,便退而求其次,“骑将军公孙敖出征,亡七千骑。公孙敖可不是李广将军,战功累累,又声名赫赫。” 因为治理黄河,安抚百越有功,被任为左内史的公孙弘拱手,“廷尉此言有理。只是现下西北有匈奴,辽东有朝鲜,西南有百越,汉室正是用人之际。公孙敖将军兵败不假,却可以将功赎罪。” “公孙弘大人所言正是。如今四处用兵,用人之际。汉室对匈奴用兵已久,有几次是赢了的?孝文帝孝景帝朝,也未曾因为将领败了,便议罪斩杀。若是都杀了,哪里杀得过来?”内史郑当时也开口附议。 “公孙贺将军无功无过,此次也是不便责罚太过”丞相韩安国见局势一面倒地要轻判李广,便开口提起另一个议题,“只是卫青将军校尉张次公,纵容部下残杀平民,此乃灭绝人伦之举,实要严惩不贷。” 韩安国之所以能够投靠田蚡门下,除了献上重金以外,还因为他也是崇信儒学,跟田蚡一拍即合,主张并无太大差异。 刘彻当初撇弃田蚡为丞相,选了韩安国,也是因为韩安国也是反对黄老之说,是儒学之士。 儒学之说,孔孟之道,其重中之重,便是仁义之道。而仁义之道,在孔孟看来,是不分国家民族,要施用于每一个人的。 自然,时下的民族国家,远没有那么根深蒂固的念想。 在时下人的眼里,汉室之老弱妇孺,跟匈奴的老弱妇孺,是没有区别的。怜悯之心,人皆有之。他们的怜悯之心,是对着所有值得怜悯的人。 苏碧曦当初并未告知卫青,就直接让张次公如此作为,正是早就预料到,卫青如果知晓了此事,华夏自古以来的仁义观念,断然不会让卫青同意,甚至会百般阻扰。 卫青不是会无条件遵守苏碧曦命令的张次公,也不像张次公当过强盗,对于人命几乎是漠视的态度。 时下正常的人,皆会做出跟卫青一般的反应,即便他们知道那是匈奴的妇孺。 这种观念上的本质差距,绝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变,而是通过几千年的国家跟民族意识,才能培养出来的。 左内史公孙弘也是一位崇尚儒学之道的人,对于张次公此举惊怒到了极点,一向从容的神情也变得义愤,“陛下,仁义之道,为立身之本。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秦王失仁义而失天下。滥杀平民,为不仁不义之举。若此事不严惩,我汉室以仁义治天下,将何以取信于天下臣民?此例一开,人人皆可效仿,屠戮手无寸铁之妇孺。届时,国将不国,民无立足之地啊!” “古之君民者,仁义以治之”韩安国义正言辞,一字一句道,“老弱妇孺,皆是我辈当以怜悯之心待之,何以竟然举刀而杀?纵然妇孺拿起了刀剑,只需要将刀剑卸去即可,怎可杀之?何人没有自己的父母,子女乃是自己的血脉,老者乃是应当尊敬的长者。若是失去了对这些人的尊重怜悯,我辈将何以安身立命,何以面对自己的父母子女?” 薛泽再清楚不过刘彻对于皇后的宠爱,而张次公乃是皇后的翁主府侍卫统领,再是皇后殿下的心腹不过了。他可不是只会做学问的儒生,也不是丝毫不知变通的人。皇后现下有了陛下的皇嗣,若是皇子,将是陛下的第一个皇子,还是嫡子。其中的分量,他是能够衡量得清楚的。 他脑瓜子转了转,只拂了拂袖子,隐晦地看了一眼并无多少怒意的刘彻,不紧不慢地道,“匈奴与我汉室百年为敌,甚至威逼高祖皇帝立下城下之盟。此等不共戴天之仇敌,吾辈恨不得族灭之,何以要对匈奴讲究仁义之道?” 列卿执金吾周建德是刘彻心腹,直言不讳地道,“诸位的书生意气,还是留给汉室之子民为好。匈奴是什么人?他们每年都来侵犯边疆,杀我汉室子民的时候,可有眨过一下眼睛?我汉室的妇人被掳去了匈奴,连猪狗都不如,都是作为可以买卖的女奴。我和亲的公主,被肆意欺凌,接连再嫁。吾辈汉室之臣,恨不得将匈奴杀个一干二净,鸡犬不留!” “满口胡说!”汲黯凌厉的语声传来,张目怒斥,“不过几岁的幼童,又有什么大罪,你们要杀了他们?从未上过战场的妇人,不过放羊牧马,哪里就要斩尽杀绝?连路都走不动的老者,行将就木,何以就要成了刀下亡魂?匈奴的确有灭绝人性的畜生,但是我汉室以仁义治天下,将士皆是懂得仁孝之人,何以与化外之民相提并论?” “莫非执金吾以为,我汉室子民,与畜生一般,畜生杀了我们的妇孺,我们也要杀了他们的妇孺,才算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吗?” 太常讥讽道。 光禄勋李息早年便镇守过马邑,掌宫殿掖门户,大夫、郎、谒者、期门、羽林等皆是他的属官,可不同于纯属文官的太常,当下便道,“对待虎狼,莫非要论一论仁义之道?太常此话,可真是让卑臣大开眼界。我们与匈奴讲仁义,不知匈奴会否与吾等讲究仁义之道?当年函谷关以东六国,哪个不是周天子敕封的诸侯,哪个不是秦国的儿女亲家,秦楚之好更是流传天下,可见秦国灭了哪个诸侯王之时心慈手软过?” 张汤凉凉地添了一句,“大概主爵都尉认为,以仁义之道,当年武王就不用伐纣,而是坐守西周,等着商纣王将国祚交予自己,只因为武王有德,天下归心吗?” 汲黯若是因此就退缩了,哪里还是那个能够当面顶撞刘彻的人,只见他双目圆瞪,气得手都在发抖,笏板呼呼作响,“陛下若是此次饶过了张次公等人,不治卫青失察之罪,便是只在表面上施行仁义,徒有虚名,如何才能够真正仿效唐尧虞舜?秦国百年之功,毁于秦始皇失去仁义,从而二世而亡。前车之鉴,就在于此!” ※※※※※※※※※※※※※※※※※※※※ 前两天听说有小孩子玩王者,于是认为荆轲跟公子扶苏是女的。。。。。。。这种连游戏都敢信的小孩子,脑子究竟去哪里呢啊? 小说电视剧游戏这些,真得能当历史信吗?我也是服了啊 0748 汲黯此话一出, 满座皆惊。 尽管在座所有人都知道, 张次公是文锦翁主的侍卫统领,是皇后殿下的心腹, 而皇后是陛下亲自下旨敕封的汉室皇后, 现在又怀有身孕,很可能诞下天子的第一个皇子,还是嫡出的皇子。 在皇后有孕消息传出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查看自己家族过往的行为, 有无跟皇后作对的地方。 如果皇后生的是嫡子,作为陛下唯一的皇子, 再凭借皇后如今的宠爱,皇后现下的实力, 被封为太子是毋庸置疑的事。 所以即便是御史大夫, 京兆府尹广平侯薛泽,都态度暧昧地替张次公说话, 就是为了向张次公身后的皇后示好。 事实上,只要是明白人,此时都在向着皇后示好了。 刘彻如今已经登基十二年,膝下只有两个女儿, 一个皇子也没有。以皇后自己手上的实力,整个汉室天下,能够跟她抗衡的, 莫过于刘氏宗室跟刘彻本人。 一旦皇后有了嫡子, 并且天子真得对皇后独宠, 从此不再纳妃,这也就代表着,以后所有的皇子公主都将是皇后的孩子。 天子已经要满三十岁圣寿,而皇子才刚刚出生。皇子的外家是商贾,不足为虑,那天子为了扶持嫡皇子,势必要扶持皇后的势力。 要知道,刘彻的父亲刘启就是孝文帝的嫡长子身份继位。 更让人担忧的是,刘彻的祖父孝文帝活了四十六岁,父亲孝景帝活了四十七岁,刘彻究竟能够有多少寿数,实在让人忧虑。 子肖父,如果刘彻的寿数跟他的祖父跟父亲一般,这就代表着,刘彻剩下的日子,已经不足二十年了。 二十年,堪堪足够刘彻培养自己的皇太子。 哪怕是十六岁御宇的刘彻,也不敢说自己登基的前几年,自己做的事是成熟稳重,符合一个帝王应有的行事。 那等到刘彻不在了,他能够对自己年未及冠的儿子放心吗? 做父亲的,哪怕是儿子七老八十了,都未必能对儿子放心,何况儿子只是一个少年,一个没有外家的皇太子?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在天子的位子上,提前打算到自己的身后事,不仅不是未雨绸缪,而是应有之义。 他们做臣子的,若是不能看透天子的这些心思,为天子的谋划铺路,不仅自己无法保存,家族的繁荣昌盛是痴心妄想,连全身而退都是为未可知。 因为如果天子要给未来的皇太子铺路,那么违抗皇后殿下的人,就不能有好下场,也不可以有好下场。 若是跟皇后作对的人活到了天子死后,哪怕是他们的家族繁盛到了天子死后,皇后跟皇太子孤儿寡母,岂不是成了人家砧板上的肉? 刘氏皇族现下的皇子皇孙不知道有多少,还都在虎视眈眈地看着汉室的皇位了。 要知道,任何一个刘氏皇族都有继承皇位的权利,端看谁是正统而已。 天子竟然放弃了自己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单单只是察觉到儒家的不妥当,还是认为百家齐放更合情理? 恐怕还有因为这是皇后一力扶持,而泾渭学宫又跟皇后隐隐为一体的缘故吧。 现下皇后的翁主府侍卫统领首次在迎击匈奴的大战中获胜,卫青可以因战功封侯,张次公带回了近万匹战马,斩杀匈奴人不少于卫青,何以不能也封侯呢? 这可是皇后在军方唯一的心腹,你如何知道天子会不扶持他? 连天子的绝对心腹,执金吾周建德都出来说过话了,这还不能表示天子的态度吗? 汲黯把话头的矛头挑向了陛下,就是把众人没有说尽的话直接点了出来,认为这是陛下在纵容张次公,纵容周建德,李息一帮人,赞同他们斩杀匈奴平民的做法。 汲黯此举,实在不愧为他直言敢谏的为人,可是夹杂在此事之中的,远不是杀了几千个匈奴平民这么小的事情。 薛泽见刘彻脸色讳莫如深,眼下的局面就要因为汲黯的不识时务而变得糟糕,当下便斟酌着开口,“都尉大人如此说,那卫氏朝鲜如今不服我汉室,屡屡挑衅,还跟匈奴勾结,莫非我汉室就要因为惧怕伤害朝鲜平民,而对此听之任之?” “汲黯,朕知道你在讥讽朕,不行仁义之道,根本无法追赶尧舜禹之功业。” 刘彻倏地扬声开口,拂袖站起,诸人只觉得承明殿内一下子冷了许多,只听刘彻冷声道,“汉室立朝至今已有七十三载,朕践祚十二年。这七十三载,朕登基的这十二年,汉室从未赢过匈奴。如今不过小小六路,仅仅六万人出击,就有了微不足道的胜利,杀了不过几千匈奴人,你们就有了一副胜者的姿态,说起对匈奴人仁义来了。汉室现在不是想着怎么对匈奴仁义,不是如何打匈奴,而是想着如何不挨打。” 他视线平淡地看着承明殿里面的诸人,“匈奴人今年吃了败仗,随时会有卷土重来的一日。指望跟一群虎狼说仁义之道,朕瞧着,你们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面去了。” 诸人皆叩首而拜,“陛下息怒。” “得了,你们几个人,朕还不知道你们什么德行,息怒什么?”他指着丞相韩安国,“丞相,张次公这次杀了多少匈奴平民?” “回陛下,据报,张次公此次斩杀匈奴人约一千七百有余。”韩安国拱手回道。 刘彻再问,“那卫青呢?” “回陛下,卫青将军斩杀匈奴人一千余人,不超过一百之数。”韩安国欠身答道。 这些是作为汉室丞相应该一清二楚的事情,他早就料到刘彻会询问,早早就查证好了。 只是斩杀匈奴人,并未统计到个数,也很难精确到那个份上。 “既然如此,那卫青跟张次公,都封关内侯吧”刘彻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程不识嘉奖便够了。你们方才议的,公孙贺跟公孙敖,就按照你们说的,该赎罪赎罪。” 汉承秦制,关内侯是二十等爵位里面第十九等,仅次于列侯,用于封赏有军功之人。虽然没有封国,但是却有食邑数户,这是实实在在的厚赏了。 刘彻已经发了明确无疑的话,没有人会再来踩刘彻的颜面,违背刘彻的旨意。 薛泽暗暗撇了一眼汲黯,心里默默摇了摇头。陛下果然要扶持皇后的心腹,大肆封赏了张次公。 汲黯这么耿直的脾气,早晚是要吃大亏的。 只是没想到,左内史公孙弘乃是皇后一力举荐,与皇后一道治理黄河决口,还支持皇后的主张,去治理过百越的人,怎么会是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看上去十分支持儒家的人? 皇后可不是一个崇尚儒家的人啊,人家泾渭学宫当天的大辩,可是清清楚楚地把儒家的面子放在了地上踩,董仲舒被气得现在还称病在家,闭门不出了。 皇后扶持公孙弘,可不是给自己找了麻烦吗? 诸人皆有了处置,韩安国便问说:“陛下,那李广呢?” 他们对于李广的处置都有了主张,眼下也就是陛下能够裁决了。 刘彻并未回答韩安国的问题,反倒是瞧了汲黯一眼,“都尉看呢?” 韩安国闻言,心中就有些惊讶,又觉得颇在情理之中。 汲黯为何能够有直谏廷诤的直臣之名,屡屡顶撞天子仍然能够做到九卿这个位子,跟刘彻的包容是分不开的。 刘彻看上去并不十分喜欢汲黯,事实上却十分器重汲黯。 “回陛下,李广将军此行确有过,论罪当斩。只是李广将军有功于社稷,又是用人之际,臣以为,可废李广将军为庶人,并且罚金赎罪。”汲黯虽然脸色难看,却仍然拱手回道。 这是在当庭奏对,即便他对于天子的处置不满,也不敢真得不回答天子的问话。 刘彻看似漫不经心地点头,“就按照都尉说的办,将李广召回长安吧。至于卫氏朝鲜,疥癣之疾,现下却猖狂成这样。让张次公赶紧回来,去把朝鲜给收拾了。告诉他,我汉室疆域,当涵盖朝鲜。” 若非这些年劝课农桑,商贸广为发展,他还没有这样的实力刚打了匈奴,又打朝鲜。 卫氏朝鲜不过一群不成气候的汉人流窜过去,就夺了箕子朝鲜的位子。 君儿说得好,朝鲜既然不服,直接踏平了那弹丸之地,将不服之人尽数杀了。这种事情,让张次公去办,辛元为辅,最为妥当。 张次公收拾妥当回来,怎么也是春夏之后的事了。那个时候,从辽东出兵,真是好时候。 那些朝鲜的王公,只需要去辛元手上待上几天,便会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了。 0749 元朔元年, 汉室天子刘彻下令改定历法, 将原来以十月为岁首改为以孟春正月为岁首。 这一年的正月初一,刘彻除了颁布旨意, 改订历法, 宣布新的年号以外,还按照祖宗规矩,于这一日祭祖。 苏碧曦身为汉室皇后,自然要参加这些典礼。 只不过因为她月份小, 只有两个多月的身孕,并未多操心此事, 多是由黄明奇跟黄门令齐观在操办。 正月之朔是为正月,躬率妻孥, 洁祀祖祢。 待祭祖之后, 天子皇后,连同进京朝贺的诸侯王来到长乐宫, 拜谒皇太后,上椒酒于家长,称觞举寿。 苏碧曦素来身体强健,又习武, 月份又小,并不觉得劳累,可她身边的刘彻显然不这么想。 整一天, 刘彻的手就没有多少时候离开过苏碧曦的腰, 眼睛更是时刻注意着, 不仅前后跟着的都是心腹宫人,这会儿刚到长乐宫给太后行过礼,便吩咐人,“给皇后的位子加两个软垫,将杏仁露端上来。” 这杏仁露是从宣室殿直接做好送过来的,他才放心君儿入口。 一旁的常山王刘舜见了心里泛酸,“十兄,如今皇后有了身孕,弟弟的侄子还没出来了,你就见不到弟弟了。要是侄子生出来了,你岂不是不要弟弟呢?” 刘舜离开长安不过两个月就回转,就是因为皇后腹中还未出世的孩子,心里早就有怨气。此时见刘彻对皇后小心翼翼,简直就是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姿态,心中的不满简直要溢出来了。 刘舜素来就是这样的脾性,刘彻早就见怪不怪了,“阿寄,你瞧瞧,阿舜多大的人了,跟自己还没出世的侄子争宠来了哈哈哈…….” 刘彻不仅没有责怪刘舜,反倒是默认了刘舜的话,说皇后腹中的孩子是一个皇子。 在座的刘氏皇族哪个都不是傻子,自是听出了刘彻的话外之音,也明白刘彻对于皇后这个孩子的看重。 毕竟刘彻登基十二载,可是半个皇子都没有。 “阿舜都是几个孩子的阿翁了,还是一副没长大的样子”刘寄对于自己这个亲弟弟是真心疼爱的,闻言就摇了摇头,“陛下莫要怪罪他的好。” 刘寄刘舜的母亲是王太后的亲妹妹王皃姁(mào xu),王皃姁作为妹妹,还没有王太后王娡的命长,在王太后当上皇后之前就去世了。 王皃姁一共为孝景帝刘启生育了四个儿子,其中的两个儿子广川王刘越,清河王刘乘在建元六年都已经去世,剩下的两个儿子刘寄刘舜是在孝景帝跟王太后的宠爱中长大的,连刘彻都多加包容宠幸。 王太后看着这一双嫡亲的外甥,也是自己的庶子,笑得真心实意地慈爱,“阿舜秉性如此,先帝都说他惫懒,可是天性不坏。如今皇后有孕,阿舜这是为了陛下高兴了。你说是吧,皇后?” 她说着话,末了看了一眼被刘彻安置妥当,还塞了手炉在怀里的苏碧曦。 有宗室诸侯在场的大宴,皇后就惹得天子如此关怀,真是商户人家出身的人,不知天高地厚,尽是丢人现眼。 当初陈阿娇在时,在这般场合,都能做出一个汉室皇后的样子来。 王太后对着刘舜的大儿子刘勃招手,“勃儿,到大母这里来。” 她又像是想起什么,瞧了一眼正月大宴方能出来的卫子夫,笑道,“让绎儿也过来。哀家现下没有孙子,孙女总还是有的。” 这话就不仅仅是给皇后没脸,而且是给了已经有两个女儿的卫子夫脸面了。 “太后福气大,已经有了孙女,眼见着亲孙子就要出生了”馆陶大长公主是皇后的义母,在这样的场合,自然不会任由太后作妖,“如今汉室连匈奴都收拾了,都是陛下的仁德。汉室祖宗跟上天垂幸,皇后定是能早日诞下嫡子。就算这一胎是一个女儿,先开花后结果,姐姐看顾弟弟,也没有什么不好。太后当年,可是给陛下生了三个姐姐了。” “母亲这是消遣我了,孩子还未降生,万一是一个女儿,我岂不是要找母亲哭去了?”馆陶大长公主的好意,苏碧曦自是知道,便接了这个话头。她抿了一口手上的杏仁露,撇了旁边的刘彻一眼。 有一堆妾室跟庶女的男人才是祸乱之源,而王太后却总是看她不顺眼,拐弯抹角地说她这个皇后不宽宏大度,嫌弃刘彻子嗣少,不给刘彻广纳后宫了。 刘彻被苏碧曦这一眼看得后背发寒,笑着朝王太后道,“即便是女儿也是好的。阿母这是今日太高兴了,嫌弃我们不多陪着阿母说话了。阿舜,你难得进长安,还不快些陪阿母多说说话。” 刘舜在王太后面前一向得宠,闻言便舔着脸跟王太后笑道,“阿母,阿母桌上的那道金玉满堂,做的可是满殿里头一份的,可见陛下跟嫂子偏心。阿母疼疼儿子,就赏给儿子吧。” “都是个王爷了,还想着吃阿母的好东西”王太后笑骂刘舜,只是当下便把案几上的菜让王信端了过去,“这几日勃儿都在长乐宫里陪着哀家。哀家一年就这几日能见着他,得好好跟他亲近亲近。” 汉室法度,诸侯王到了一定年岁都要就藩,非诏命不得入长安。即便王太后疼爱这两个既是她外甥又是庶子,生母又早亡的孩子,也没法违抗祖宗规矩。 “只要阿母高兴,儿子便舍了勃儿了。勃儿孝顺阿母,那是应该的。”刘舜一摆手,说得浑不在意。 王太后搂着坐在她旁边的刘勃笑,一手又搂了一旁的刘绎,“绎儿这几日也在长乐宫里陪着大母,好不好?” 刘绎还是一个八岁的孩子,生得又乖巧可爱,乖顺得点头,“喏。” 王太后见刘彻对此一句话也没有,还摸了摸苏碧曦的手,好似在确认苏碧曦是不是冷着了,心中的气就不顺,“陛下,今日是正日子,难得欢聚一堂,不如就进一番后宫嫔妃的位份,大家一并高兴高兴。再者,这么多年,汉室难得得了胜仗,也该喜庆喜庆,赏赐一番才是。” 卫青被封为关内侯,卫子夫可是卫青的亲姐姐,不封赏一番,还让她在美人的位份上,又是唯一给刘彻生了两个女儿的后妃,可不好看啊。 王太后认为,自己的这个举动,定是十分体谅刘彻的。 “后宫并无多少嫔妃,也无诞下皇子,进位之事,之后再说吧”刘彻举起酒杯的动作顿了顿,而后从容地起身,“今日是团聚的大日子,儿子在这里恭祝阿母寿比松龄,海屋添福。” 苏碧曦也道,“儿媳敬祝阿母福海寿山,北堂萱茂。” ……… 待宫宴散后,刘彻跟苏碧曦,刘寄刘舜一道送王太后回长乐宫,众人刚坐下喝茶,王太后吩咐王信带了一个女子进来,一脸关切地对刘彻道,“彘儿,如今皇后有孕,不能服侍你。后宫的妃嫔们,你又无甚宠爱。阿母寻了这些时候,给你找了一个可心人,今日你便带回去吧。” 在元月的第一日,王太后亲自荐了一个美人给刘彻,这不仅仅是在打皇后的脸,俨然是在皇后的头上踩了。 刘寄跟刘舜此刻安静地喝茶,仿佛手中的杯子上长出了一朵花来。 苏碧曦垂眸,这时候不适合她开口说话。 王太后这是意识到刘彻跟她离心了,方出了这个主意,想把刘彻的心从苏碧曦这里拉回去。 这个天子,到底还是刘彻的,而刘彻并不是那个事事都听王太后话的小儿了。 现下刘寄跟刘舜在这里,她也在这里,王太后提起这件事,这件事本也是一件小事,刘彻怎么好拂了王太后的脸面。 王太后说话的时候,王信已经将那名女子带了进来。 这名身段婀娜,气质婉约的女子伏地跪拜,王太后吩咐她,“抬起头来。” 女子抬头,怯生生地低着头,端的是一个眉眼如画,气质风流而娇弱的可人儿,刘舜的眼睛都亮了亮。 他一向喜欢美人,这样柔弱的美人,他正正是怜惜的。 刘寄隐晦地剜了他一眼,刘舜才稍稍有些收敛,嘴角却撇着,颇是不以为然。 不过一个玩意儿罢了,他也就是瞧几眼。 王太后显然很满意刘寄跟刘舜的反应,语声柔和地对刘彻道,“彘儿,既然你也觉得好,便带了回去椒房殿,往后服侍你。皇后是个贤惠的,定然高兴不能伺候你时,你有个知心人。” 苏碧曦只微微扯了扯嘴角,脸上若有似无的笑意,让人看不懂她的情绪。 “阿母为儿子操心,儿子感激,记在心头”刘彻开口,眸色幽暗,明明只是坐在那里,却无端让王太后有些生畏,“只是皇后有孕,朕每日照料皇后,已是无暇。阿舜素来喜欢美人,便赐给阿舜吧。” 王太后豁然大怒,“彘儿,你定要违背阿母的意思吗?” 刘舜荒淫惯了,一个美人送给他,又有什么用。她跟田蚡寻了这么久的人,是为了夺了皇后的宠爱,若是被刘彻一句话就送给了刘舜,他们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 刘舜本来欣喜若狂地要起来谢恩,却被刘寄一把拉住袍子,只听刘寄道,“这是阿母为陛下准备的美人,阿舜的脾气……..陛下还是不要把人让阿舜糟蹋了。” “阿舜是阿翁封的常山王,是汉室的王爵,难道还配不上一个身份低贱的女郎?”刘彻显然不打算自己收下这个女郎,甚至已经断定这个女郎定然出身卑贱,“阿舜,十兄把这个女郎赐给你,带她回你的常山王府吧。” 话罢,刘彻不顾王太后铁青的脸色,便牵着苏碧曦的手,“阿母,夜已深,我这便带着皇后回宣室殿了。” 0750 近几日是大日子, 因为都要在承明殿举行朝会大宴, 刘彻带着苏碧曦就近住在宣室殿。 晚上天寒路滑,温室殿到底有些远, 怕路上出了岔子。 待刘彻搀着苏碧曦下了銮驾, 一进了内室,苏碧曦还温和的脸一下就拉了下来,甩脱刘彻的手就进了满绣腊梅屏风后面换衣裳。 刘彻早知道她会生气,被她挣脱后继续跟了过去, 帮着苏碧曦脱了大礼服,“都是我的错, 切莫生气伤了身子。” 君儿自有孕以后,脾气大了很多, 刘彻早已经认错认习惯了。 这个时候, 但凡他认错慢了一步,下场还要更惨。 他听太医令说, 有了身孕的妇人,脾气总是会大一些,情绪不稳也是有的。君儿有孕已经够辛苦了,待在汉宫也让她诸多不如意, 他体谅照顾自己的妻儿,也是应当的。 就算是刘彻这么识时务,苏碧曦还是觉得心头火起, “我这么难伺候, 脾气又大, 还有了身子,又丑又胖了,你怎么不去找别的女郎服侍你啊?太后方才可是送了一个千娇百媚的女郎来,你怎么就送了常山王?是不是后悔呢?” 刘彻哪里有后悔,哪里敢后悔,被苏碧曦这么一通发泄,他竟然奇异地心里一点不满都没有,替苏碧曦系上寝衣的衣带,将人抱了个满怀,“我日日都在你身边,哪里来的功夫去瞧别的女郎?阿母再如何谋算,都无用的。” 他的心他的人都在君儿这里,他才是汉室的天子,王太后再如何,也拗不过他的心思。 刘彻将苏碧曦放在宽敞温暖的塌上,直接亲上苏碧曦还欲说什么的嘴,衔住她的舌尖便咬了一口,苏碧曦低低地呼了一声,“你做什么?” “已经晚了,该沐浴睡了。你要相信你的郎君,我可不是什么人都看得上的。”刘彻抱着她哄。 苏碧曦被他整个圈在怀里,刘彻呼出的气息都在自己脖子里,脸都红了,“寻常大户人家女君有了身子,还都会给郎主纳妾,谁知道你会不会动歪心思!” “我们家乖乖儿给郎君怀着孩子,我心疼照顾还来不及了,哪里会动这些心思。” 刘彻再无奈,也只得再三保证,醇厚的声音低低地倾诉,“再者,我也不敢啊。若是文锦居士一生气,就直接掳走了我,把我关在山上做了压寨夫人,我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噗嗤!”苏碧曦笑得都捂住了肚子,“哪里是压寨夫人,那是压寨郎君。” 刘彻宠溺地给苏碧曦揉肚子,“所以啊,我可不敢让我们家女君不高兴。万一日后我们的孩子知道,自己阿翁是阿母的压寨郎君,我的脸面往哪里摆?” 他说着,还摆出了一副极其无奈的模样,摊了摊手。 苏碧曦想象了一下自己的儿子女儿生出来后,听闻刘彻身为汉室天子,最后竟然落得做压寨郎君的下场,就笑不可抑,“哈哈哈……..” “好了,好了,别笑岔了气”刘彻见苏碧曦笑得这么欢喜,不由得也跟着笑了,“浴池已经备好了水,我扶着你去洗浴吧。不沐浴你睡着又不舒服,晚上又要闹我。” 苏碧曦嗔他一眼,“闹你怎么呢?” “好好好,我的乖乖儿闹我,我甘之如饴。”刘彻好脾气地道。 苏碧曦:“那还差不多。” 刘彻拿她没有丝毫办法,“那我服侍女君洗浴可好?浴池路滑,你切不可自己去。” …….. 王太后未能把千方百计寻得的美人送给刘彻,第二日便把田蚡叫进了长乐宫,气势汹汹地怒斥着刘彻,“彘儿这是糊涂了!哪一个君王身边只有一个女郎,一心一意守着这个女郎的?皇后那个贱人还有了身子,莫不是怀着身子,都要去服侍彘儿!这哪里是汉室皇后的做派,霸着天子,不让他宠幸他人,这是不贤,这是妒忌,这是七出。但凡在民间,我就可以休了这么一个不知廉耻的妇人!” “阿姊,消消气,别气坏了身子,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彘儿被卓文君迷了心神”田蚡将王太后杯子里的茶换了新的,递给她,“阿姊,不是我说你,我们早就议定了另外的法子将人送给彘儿,你为何要在昨日当着阿寄跟阿舜,还有皇后的面提起呢?” 他们当初商量,是王太后私下请刘彻来长信殿,然后用点手段让刘彻在这里小憩,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人塞到刘彻的寝殿里。届时,刘彻就算不要这个女郎,除非赐死,否则定是不能够了。 这么一个千娇百媚,弱柳扶风的美人儿,刘彻既然受用了,哪里还会推出去? 届时王太后再推波助澜,给美人儿一个位份,再是顺理成章不过。 怀有身孕的皇后,月份尚浅,便知晓了这么一件糟心事。只要是一个女郎,自己有身孕,郎君纳了媵妾,都会心中苦楚。当年王太后的亲妹妹得宠于孝景帝,王太后自己心里都有过不愉难过,何况凭着刘彻宠爱,才坐上皇位位子的卓文君。 卓文君就是因为司马相如纳了媵妾,才会跟司马相如和离。如今她以为寻了一个待她一心一意的刘彻,而刘彻如果也纳了媵妾,性情刚烈的卓文君,会不会因此跟刘彻离心,从而跟刘彻分道扬镳呢? 刘彻可是汉室的天子,再宠爱卓文君,怎么可能容得下一个忤逆犯上的皇后? 民间夫妇可以和离,可以让官府判义绝,但是汉室的天子跟皇后,说和离跟义绝就可笑了。 卓文君如果真得就此要跟刘彻决裂,或者伤了腹中的孩子,或者一怒之下负气而走,都是中了他们的下怀,是他们求之不得的事情。 明明他们都已经谋划好了,王太后却忽然改变主意,将本来十分有把握的事情弄成了这般模样,田蚡都不知道该说王太后什么好了。 王太后沉默了好半晌,神情凝重地看着田蚡,缓缓开口,“弟弟,这些日子,你好似忘了,你从来未曾意识到,彘儿已经是汉室的天子,不再是那个靠着我们扶持,在窦氏胁迫下的小儿了。” “阿姊的意思是?”田蚡不解地问道。 “彘儿今年已经二十八岁,已经做了十二年的汉室天子。整个汉室的天下,彘儿已经到了说一不二的地步。就算是我,也不能改了他的主意。彘儿他,已经是真正的,跟他阿翁一般的汉室天子了。” 王太后涂了厚厚的脂粉仍然掩饰不住脸上岁月的痕迹,额头跟脸上都有了深深的纹路,嘴唇耷拉着,眼中却闪过不容错过的沉思,“先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是再清楚不过的了。当年削藩是先帝亲自下的旨意,后来吴王他们叛乱,一时间七王都反了,要诛晁错清君侧。 “当年削藩的确是晁错提出来的,可是先帝是个傻子吗?晁错让他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 “削藩是先帝点了头,文武百官都同意的。可是最后,削藩出了岔子,吴王反了,七王反了,先帝惊慌失措,连审问都未曾有,就下旨腰斩了晁错。 “七王反了,是杀了晁错就能了事的吗?先帝偏偏真得杀了晁错,想把削藩的过错都推到晁错身上。他为了汉室江山,什么脸面,什么恩情都不要了。可是啊,就是他杀了晁错,用的还是腰斩,最后七王还是没有低头。弟弟,彘儿是跟他阿翁一样的汉室天子了,他为了汉室江山,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不要以为你是他舅父,我是他亲身的阿母,他就会一再退让。 “假如我们真得对彘儿用了下作的手段,他定不会轻易就揭过此事。如果真得伤了皇后,伤了皇后腹中的孩子,那我们跟彘儿,就真得势同水火了。” 所以王太后才会用这么一个不精明的手段,将寻来的美人给刘彻。这样的手段,作为汉室太后来说,再正常不过了。 即便刘彻会反感,也是在正常的范围内。 “阿姊是说,如若我们对彘儿用了手段,彘儿当真会下手除去我们?这…….这不会吧………”田蚡悚然,略有几分犹疑地问道。 当年晁错的案子,当世所有人都知道是冤案,可是孝景帝就是这么做了,还没有人胆敢提出反对的意见。 汉室的江山社稷都要亡了,谁敢站出来说一个不字? “他会的,他一定会的。就跟他阿翁一样,他没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 王太后想起这个后果,就浑身发颤,整个人沉在雪水里,长信殿烧的这么热的地龙,也丝毫感觉不到一丝热度,“现下在他的心里,卓文君也成了他的逆鳞。我昨日本想单独留下彘儿,可是只迟疑了一刻,便未曾那么做。” 自从太皇太后死后,一直以来在刘彻身上尝到的忤逆跟不满,一直以来跟刘彻的离心,及至次女南宫从匈奴寄回的亲笔信,终于让王太后有了一丝明悟。 哪怕南宫是刘彻的嫡亲姐姐,刘彻现下也不会倾尽一切地去救南宫回来,还任由南宫被匈奴人蹂-躏糟践。 哪怕王太后跪在地上求刘彻,刘彻也未曾松口。 那一刻,王太后犹如被冰水淋了一身,后背发寒地意识到,在刘彻的心里,他的阿母,他的嫡亲姐姐,跟江山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甚至于,他们可能都比不上卓文君那个贱人在刘彻心里的地位。 王太后的语气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跟不安,“弟弟,你那巫蛊,还是……..还是莫要做了吧!” 0751 田蚡若是被王太后几句话就说动了, 那也不是田蚡了。 在他心里, 甚至认为是王太后犯蠢,浪费了寻了这么久的美人。 这么一个美人, 哪怕他自己受用了, 也比给了刘舜那个草包要强得多啊。 田蚡表面对着王太后说自己暂时不会对刘彻跟苏碧曦动手,随即便来到了宣室殿求见刘彻。 现下的宣室殿已然不是当初刘彻一人居住的模样。 当值的宫人都有了合身,制式分明的衣裳。因为每日都能洗漱的原因,身上干净疏朗, 脸上的笑容都真诚了好几分。 即便是冬日里,承明殿的窗户也并不都是关着的, 燃着地龙的殿内温暖如春,不如长信殿窗户紧闭般憋闷, 也未曾燃着长信殿那么浓郁的沉香, 反倒是放了新鲜的瓜果装点。 坐在上首的刘彻身边,还插着几枝腊梅。 整个宣室殿, 仿佛有了跟以往极为不同的气息,就连如同以往一般,端坐着的刘彻,也好像嘴角上似有似无地挂上了笑容。 皇后可能诞下刘彻的第一个皇子, 看来真得让刘彻欣喜欲狂。 田蚡见礼后,跟刘彻相互寒暄了几句,便笑着道, “陛下, 卑臣近日结识了好几位颇具才干的贤良, 正想举荐给陛下。” “哦,舅父近日又有贤良?”刘彻挑眉,丝毫不意外地问道。 田蚡向刘彻举荐官员,已经是十分平常的事情了。 “长安姜贯休,过目不忘,素有才名,举荐为丞相属;陕州硖石姚合,有孝名,举荐其为御史大夫少史……..”田蚡拿出袖袋里的文书,洋洋洒洒地念了好一会儿,方将文书上的名字说完,“这些都是卑臣仔细考量过的,才德兼备之人,与所举荐之职位甚为匹配,还望陛下允准。” 刘彻已经任命了田蚡推荐的许多人为朝廷官员,田蚡这件事是做熟了的,脸上神情十分坦然。 刘彻示意黄明奇将田蚡手中的文书呈上,略略扫了一眼后便道,“姜贯休,就是那个传闻前几日,给舅父送上了价值黄金十万夜明珠的人?十万的夜明珠,才换来一个丞相属官?” “陛下,这是从哪里传出来的流言?卑臣一向以汉室江山为重,一心为陛下,哪里收下过什么夜明珠?”田蚡心中咯噔一下,几乎要忍不住地心里发寒。 姜贯休的确给他送了夜明珠,所以他才把姜贯休安排到了韩安国手下做一个丞相属官。 要知道,丞相属官可是能够直接被推荐做廷臣,在刘彻面前露脸的。 韩安国是他的门人,也是会关照着姜贯休。 可是这种隐秘之极的事情,刘彻是如何会知道的?即便刘彻知道了,竟然当着他的面捅破,又是为了什么? 不管是为了什么,田蚡都是不可能将此事认下的,他气急败坏地喊冤,“陛下,卑臣是陛下的什么人?卑臣是陛下的亲舅父啊!卑臣只会盼着汉室江山千秋万代,盼着陛下能够成为英明圣主,如何会只顾着一己之私,就为了区区的夜明珠,就把丞相属官这样的职位,举荐给旁人?这污蔑卑臣之人,实乃包藏祸心!” “舅父莫要激愤。前几日,舅父去向魏其侯跟灌夫索要城南的田地,跟二人有了口角。舅父曾经是魏其侯门客,如今却势同水火,恐是不妥吧?”刘彻并未继续说起夜明珠一事,反倒是说起了另外一件小事。 天子舅父武安侯跟魏其侯之间的口角,自然是闹得沸沸扬扬,更何况田蚡根本没有一丝遮掩的意思。 田蚡说起此事就满肚子气,“魏其侯的儿子杀了人,我救了他儿子的性命,这是救命之恩。我服侍魏其侯的时候,以子侄礼,事事听从魏其侯之命。现如今,我不过想要他几顷的田地,他就如此恼怒,灌夫还出来多事。陛下,于情于理,卑臣又有何过错?” 刘彻漫不经心地拿起案几上的一个白玉镇纸,放在掌心里把玩了一番,看似不经意地开口,“舅父举荐了那么多人,怎么就不于情于理,给朕留下几个位子?朕也想安排几个人了。” “陛下此话何曾说起?卑臣举荐的贤良,皆是堪当重任之人。陛下之眼光,自是卑臣百倍有余,自是以陛下为重。”田蚡立时点头,面上一片大义凛然。 “舅父如此识大体,朕深感欣慰。朕方才得了通报,丞相近来从马上摔了下来,把腿给摔断了,朕也觉得颇为遗憾。如此,丞相之位,朕欲任左内史公孙弘。韩安国乃是舅父之门人,舅父应该并无异议吧?”刘彻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着一件令田蚡几乎觉得石破天惊的事情。 韩安国从马上摔了下来? 韩安国乃是汉室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身边护卫之人究竟是在做什么,竟然让他出了这么大的意外? 田蚡急得头上都冒出了汗,“陛下,一国丞相之位,怎可如此草率?韩安国身为汉室丞相,仅仅是因为他坠马便除去他的官职,天下人要如何看?” “所以公孙弘只是暂代丞相之位。毕竟丞相干系重大,乃是汉室之股肱之臣,不可整日在家中养病。”刘彻轻轻瞧了田蚡一眼,将镇纸放下,抿了一口热茶。 田蚡哪里肯如此就被刘彻打发了,极力为韩安国说情,“陛下,丞相无缘无故从马上坠下,其中甚是蹊跷,还请陛下明察。左内史至长安不久,如何能够胜任丞相如此重任?” “武安侯,你是质疑朕识人不清,行事鲁莽,还是要把朕已经明发诏命召回?”刘彻神色冰冷地质问田蚡,句句都戳在田蚡根本不敢反驳的地方。 田蚡连忙跪下谢罪,“卑臣不敢,只是陛下……..” “好了,武安侯若是没有其他的事,便退下吧。”刘彻打断他的话,毫不客气地打算命田蚡退下。 田蚡见到了刘彻脸上的不耐,如何愿意在这样的情况下离去,便舔着脸说起自己今日来的另一个目的,“方才是作为臣子的请求…….现下是作为舅父的我,想跟自己的外甥说说家事。” “舅父想跟朕说什么家事?”刘彻开口问他,颇有一些意外。 刘彻并不认为,田蚡有什么值得跟他说的家事。 “陛下也知道,我家中人口众多,府邸却是之前陛下御赐的宅院,早就是不够住了。阿母,陛下的外王母总是抱怨家里太小,手脚都放不开了”田蚡一脸拉近乎的模样,“所以我想跟陛下商量一下,将宅院改建一番,也好给阿母好好颐养天年。” 田蚡的母亲可是刘彻嫡亲的外王母,刘彻再不给田蚡面子,也要为她老人家尽一些孝心吧。 刘彻不置可否,吩咐黄明奇将舆图拿过来,“舅父是想往哪里扩建宅子呢?” “就是这儿,还有这儿。”田蚡靠近刘彻,在舆图里面指出了自己打算扩建的大致位子。 考工室这些地方都是他跟门客们再三商议过,风水好,又刚好在宅子的周围,再适宜不过了。 刘彻眸色晦暗地看着田蚡,沉着脸,殿里的气氛霎时间沉滞了下去。 考工室是什么地方,考工令是做什么的? 考工令主作器械,包括弓弩刀铠和祭祀、农桑用器。祭祀跟农桑倒也罢了,弓弩刀铠是用来做什么的,是用来打仗的,是直接关系到将士生死的东西。汉室跟匈奴的大战一触即发,考工室这样的地方,只会建得更大,招来更多的工匠,如何能够就给田蚡安置那些珍宝金玉、狗马和玩好器物,跟数之不尽的美人小宠。 “武安侯想将考工室扩建成自己的宅院,为何不讲考工室一并占了去?”刘彻面沉如水,语声严厉到让人发寒的地步,“干脆再将先帝的庙宇,连未央宫一并扩建了去,岂不是更好?” 田蚡吓得伏地不起,声音都在哆嗦,“陛下,陛下,卑臣,卑臣并无此意。卑臣只是想扩建一番宅子………” …….. 尽管刘彻最后并未怪罪田蚡,田蚡从未央宫出来之后,仍然极为恼怒。 自从刘彻登基,他获封武安侯,王氏田氏得势之后,他就少有挫折,不想今日竟然闹了这么大一个没脸。 田蚡的脸色直至出宫之前,到了一个僻静处,见了依约前来的长乐宫总管王信,“皇后的头发可有带来?” 皇后待在汉宫,动用王太后的人手去取皇后的头发,自然是最合适的办法。 “回君侯,此物就是。”王信从袖袋里取出一个锦囊,递给了田蚡。 田蚡接过,打开瞧了瞧,“确定就是皇后的头发?” 王信点头,“是趁着皇后梳头时候,从皇后掉落的发丝里面取来的。” “那便好。此事不必告诉于太后,可明白?”田蚡将锦囊收好,兀自吩咐道。 “太后若是垂问?”王信有几分不确定地问了一句。 田蚡不以为然,“太后若是问起,你便告知她。不过以我看,她不会问起此事的。” 王太后真是糊涂了,才会放过这个能够将皇后跟皇后腹中孩子一并除去的时机。 先前他问过多少次,那些方士都说,皇后有孕之后,无论是运势还是修为都会有损,是取了皇后性命的最佳时机。 若不是卓王孙太过无用,连自己女儿都收拾不了,也不用他花费了这么多心思。 …….. 宣室殿内,苏碧曦将弹琴的乐人打发了出去,让芷晴去把辛元叫过来。辛元就在未央宫中,片刻就到了。 苏碧曦没等辛元行礼便开口,“得了,自己坐着吧。” 辛元扯开嘴巴笑,还是行了礼,“这是在宣室殿,我还是要守规矩的。” “田蚡出宫了,事情办妥了吧?”苏碧曦慢条斯理地喝着每日三顿加夜宵的补汤,瞧着刘彻亲手折来的腊梅。 “已经把锦囊给了武安侯”辛元欠身回道,“只是……..” 苏碧曦接了辛元下半句话,“只是你仍然心里不安,将锦囊里的头发放了魏其侯的,是否会惹得陛下不悦?” 田蚡要用巫蛊算计她,用谁不好,偏偏用到已经投靠到她门下的王信。这头田蚡说要苏碧曦的头发,苏碧曦便吩咐王信将窦婴的头发装在锦囊里面,给了田蚡。 苏碧曦起身,朝着外室走去,候在外室的阿丹跟芷晴连忙迎上来,“将披风给我,我们去前殿寻陛下。” 辛元不明所以,跟着苏碧曦来了前殿,恰巧刘彻正在见人,他们便候在偏殿。辛元低声跟苏碧曦说起张次公他们的行程,“因为次公就要去往朝鲜,便先卫将军一步返回长安,约摸着再有五日便能到长安。” “待他回来后,去往朝鲜的准备早就好了。他进长安第二日,你们便一道来我这儿,我有话交待你们。”苏碧曦思量了一会儿,便开口吩咐道。 辛元欠身答应,“喏。” 苏碧曦语声沉重地说起了另一件事,“李广将军此次兵败被贬,回长安述职,脾气定然不会小。陛下对于李广将军,始终是有些愧疚偏爱的。我们的人遇见李氏家族,能够退让的,便尽量退让,切莫生了事端。” “若是李将军主动生事,危及性命?”辛元问出了最坏的一种情况。 “除非是你跟次公,若是他人,死了,便只能认命了。”苏碧曦答道。 “陛下如此看重李将军,为何连次公都能封侯,而李将军劳苦功高,做了那么久的郡守,却还是不能封侯?”辛元吃惊之外,心中疑惑更甚,不由地问出口,“此次李将军死里逃生,还被贬为庶人,若换做是我,我心中也定是有怨怼的。” 苏碧曦没想到辛元会问这个,正要开口,偏殿的大门便被打开,刘彻急忙走了进来,“君儿,有事便打发人来叫我便是了,你怎么自己跑了来?” 0752 这几日外面都是雪, 天冷路滑, 苏碧曦又有着身孕,他恨不得苏碧曦日日躺在床上。虽然后殿离前殿不用走雪地, 可是他一听见苏碧曦来了, 便立即迎来了偏殿,瞧见是辛元在一旁,便问道,“可是有事?” 苏碧曦被刘彻揽着往正殿走去, 撇了刘彻一眼,“走的都是有屋檐的廊道, 又只是在宣室殿,怎么就走不了呢?” “风这么大, 你受不得寒。今儿早上, 你是几时起来的,赖了多久?”刘彻失笑, 敢情这还是他的不是了,“你好一阵子不愿意出门,忽然出来了,我能不忧心吗?” “人在家中坐, 祸从天上来,我有什么法子?”苏碧曦在软塌上闲散地坐下,见刘彻要吩咐给她端红枣茶, 立时摇头, “今日不喝那起子红枣茶, 日日都喝,嘴巴里都是枣味儿,要喝红豆汤。” 自从苏碧曦有孕以后,口味变得奇快,刘彻早已经习惯她一日一个主意,只要是对她跟孩子好的,他都惯着她,“好好,喝红豆汤。” 苏碧曦满意地笑了笑,随即指了指一边的辛元,“跟陛下说说,这大冷天的,人不好好待在家里烤火,尽在折腾些什么。” 刘彻坐在案几的另一侧,时刻瞧着苏碧曦,这才问辛元,“有事为何不来禀报朕,尽去搅扰殿下?” 辛元:“………” 陛下,我是翁主府统领,是殿下的人啊,你这一副嫌弃的口吻究竟是什么意思? 辛元尽管心里十分怀疑是否因为自己还没成亲,瞧着陛下跟殿下,总是觉得不得劲,面上仍是正经地回话,先是说起了长信殿总管王信,“王信对王氏一族有怨,也明白太后已是日薄西山,便暗地里向我们投诚。” 随即他便说起了田蚡跟王太后欲用巫蛊向苏碧曦下手之事,末了道,“此事过大,王信便知会了我们。殿下吩咐……..” 他瞧了一眼苏碧曦,苏碧曦接口,“我让王信把魏其侯的头发,给了田蚡。” 苏碧曦话一说完,辛元便目露担忧地看着刘彻。 无论巫蛊有没有用,苏碧曦这么做,已经是借着田蚡的手在铲除魏其侯跟窦氏了。此事说小了,不过是顺水推舟,说大了便是党同伐异,就是实打实的党争了。 田蚡是刘彻的舅父,窦氏是太皇太后的母家,刘彻究竟是个什么心思,会不会因此怪罪苏碧曦,实在不好说。 这样腌渍的事情,殿下却直言不讳地告知了陛下,殿下这是打着什么主意? 谁知刘彻听完了苏碧曦的话,一直阴沉地过分的脸如同锅底,一下便砸了手边的杯盏,“巫蛊!他们竟然敢对你用巫蛊?你还怀着身子,莫非这不是阿母的孙子?阿母他们这是疯了!” 刘彻简直怒不可遏,气愤到了极点,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君儿是他亲封的汉室皇后,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现下腹中更是有他们的孩子,这是他盼了整整十二年的孩子。 身为汉室天子,一直膝下没有一个皇子,刘彻所承受的压力,非常人能懂。田蚡也就罢了,王太后是汉室的皇太后,是他的亲生母亲,竟然枉顾他们的母子之情,枉顾汉室的江山国祚,要对君儿下手,危及君儿腹中的孩子。 若君儿诞下的是皇子,便是他心心念念的汉室皇太子,是他余生必要倾尽全力养育教导的储君。 他今年二十八岁了,大父孝文帝活了四十六岁,阿翁孝景帝不过四十七岁,换句话说,他很有可能只剩下不到十八年的寿数。 十八年,只够他跟君儿的儿子长到十七岁。 刘彻十六岁登基,一路筚路蓝缕,所受的苦楚,所经历的磨难,渡过了无数差点就过不去的坎,深知作为汉室天子,要承受的岂止是这些? 他十六岁时候,阿翁就给他行了冠礼,带着极大的担忧跟不放心,离开了人世,还给他留下了诸多安排。即便如此,刘彻都过得如此艰难。 如果他也是阿翁的年纪离开人世,他跟君儿的长子,汉室的皇太子也是十七岁的年纪,年为及冠,还是一个小儿。 当年刘彻十六岁御宇,若是没有窦氏太皇太后扶持,能不能坐稳皇位,会不会被诸侯王谋逆,都是难以言说的事情。 刘彻日后一旦离世,君儿的脾气,定是会跟着他一并走的。他指望君儿扶持他们的孩子,是为难君儿。 没有了亲生母亲的扶持,他们的孩子即便有父母留下的基业,守不守得住,能不能成器,刘彻都没有把握。 而到了那个时候,他会不会考虑留下顾命大臣,将年幼的皇太子托付出去。 可是顾命大臣,当年秦始皇托付给赵高,秦朝后来还剩下了什么? 刘彻如何敢,如何找这些顾命大臣? 即便刘彻现下的处境已经艰难到了这个地步,王太后跟田蚡却还在思量着用巫蛊算计君儿,算计他们还未出世的孩子。 “陛下,后来太后似是后悔了,劝说武安侯停了巫蛊之事。只是武安侯并未听从太后安排,仍是一意孤行。”辛元见刘彻生气到了这份上,连忙补了一句。 这也是事实。 王太后毕竟是陛下的生母,算计自己的妻儿,陛下不可能不伤心。 苏碧曦站起来,抓着刘彻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边坐着,温柔地抚着他的背,“我没事,孩子也没事。阿彻,莫要生气了。我们好好地在你身边,都没事了。” 刘彻用尽所有的力气抓着她的手,眼眶都气得有些发红,“这样的事情,我来处置就好。你还怀着孩子,莫要让孩子沾染了这些腌渍事。我先送你回去。” “我们的孩子,生来就是多承受些的”苏碧曦摇头,淡笑道,“阿彻,即便他现下躲开了这些,日后也是要经受的,只怕比这些还要不堪。生在皇室,这便是命。” 刘彻听了这话,便不再劝苏碧曦离开。 辛元在一旁听了,心中也是叹息。 帝王皇室的权势滔天,一句话就可以夺了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可是皇室之中,争权夺势之事,往往险恶到了极致,残杀未出世的孩子,只怕还排不上前几位。 当年他的父亲,也就是掺杂到了皇室的争斗中,才落了个满门不保的下场。 他父亲当年不过是听从孝景帝之命,去捉拿皇长子,最后成了窦太后跟孝景帝之间争斗的牺牲品。孝景帝明知他父亲是怎样一个人,却还是下旨杀了他父亲。 现下殿下的孩子还未出世,估计日夜诅咒他,恨不得他根本不能出世的人,就数不胜数。殿下面临的明争暗斗,更是惊心动魄,防不胜防,难怪殿下当初让他将人手尽可能都调回长安。 殿下如今到了最紧要的时候,腹中的小殿下万不可有一点儿闪失。 跟这个比起来,其他的事情,反倒都是小事了。 “我已经把魏其侯的头发给了武安侯,阿彻,你不会怪我擅自做主吧?”苏碧曦见刘彻稳定了心神,起身把宫人叫进来清理,便开口问他。 自她跟刘彻说开了一切之后,她便不再瞒着刘彻诸多事情。 夫妻一体,他们如今已经是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她也会试着全心去信任刘彻。 即便刘彻届时辜负了她,她也能杀了刘彻,然后拍拍屁股带着孩子走了,又有什么可怕的? 刘彻急忙站了起来,一手搭在苏碧曦腰间,把她整个人护在怀里,“小心些,这边有碎杯子了。” “这是谁随手碎的?”苏碧曦横他一眼,“这些杯盏瓷器,可都是我们的家底。虽说是自家的产业,也不是用来碎的。” 0753 刘彻摇头失笑, “好好, 是我不对。”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苏碧曦一脸的理所应当, 而后提起了方才的话,“不过, 此后, 文锦翁主府不能总是每年都得了皇商的名头, 进贡贡品。压胜之术, 不过是些造谣生事的玩意儿。武安侯即便找了再厉害的方士, 也是咒不死任何人的。” 她特意挑眉看向刘彻, “阿彻, 你说是吗?” 刘彻可是有信这些东西的前例, 苏碧曦每逢找到机会, 总是要说上几句。刘彻心里未必不信这些东西,但是面上仍然做出不信的样子,“压胜之术, 的确十之八-九, 都是子虚乌有。翁主府名下的产业, 不再做汉室的皇商?” 十之八-九,就是还有一二是真的。 刘彻心里,仍然是信的。 “任何一个商家, 做久了皇商, 而且是皇后庇护下的皇商, 都是会败落的”苏碧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将身上挂着的香球取下,捻起旁边的梅花花瓣换了新鲜的放进去,眉头微微皱起,脸上闪过沉思,“自今年起,每年都交替选取皇商,今年翁主府不予参选。待明年,若是桑弘羊手里,翁主府没选上皇商,那就把桑弘羊换下来。” 国有跟垄断只会造成落后跟腐败,无论自己多有信心,最后在权势的诱惑下,都会忘记进取,而是想着钻营跟谋权。 只要握有权力,便可以拥有数之不尽的财富,轻而易举地打败其他所有人。到了这个时候,为何还要辛辛苦苦地思量些新的茶叶,布料,瓷器,费尽心思去开脱新的地界,而不是去讨好掌权者,乃至于自己成为掌权者? 文锦翁主府已经过了早期需要扶持的时候,成为了汉室头一位的大商团。这个时候,还对于这个第一恋恋不舍,就是在挡着其他人的路。 苏碧曦做了汉室皇后,刘彻未曾纳媵,就已经挡了无数人的路。 “除去田蚡的事,我来筹谋吧,君儿。” 刘彻摆手拦住要开口的苏碧曦,“你之所以将魏其侯扯进这件事里,就是想借着武安侯,除了魏其侯。而后,武安侯也因着巫蛊,自取灭亡。只是此事连着阿母,阿母对于武安侯,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刘彻明白,苏碧曦之所以想要顺水推舟,就是想借机除去王氏田氏,跟窦氏这几家外戚。 太后若是没有了王氏田氏,就等于是没了基石的空中楼阁,再也无力掀起什么大的风浪。 窦氏虽然已经失势,但是诸窦跟窦婴毕竟还在,还有身为窦太主,馆陶大长公主刘嫖义女的皇后在,时时筹谋着起复。 他们现下即将迎来第一个孩子。 无论这个孩子是男是女,是皇子则还好。若是公主,那么他们的处境则是更加危险。 刘彻的寿数,始终是一个横亘在他们心中,无可避免的隐忧。 假如苏碧曦生下的是一个女郎,那等她再有孕诞下皇子,刘彻剩下的日子,可能就更少,能够为他们孩子筹谋的时间就更短。 主弱臣强,主幼臣壮,乃是祸国之相。 刘彻现下,不是为了自己的盛世英名,就算是为了他跟苏碧曦的儿子,也必然要开始着手,铲除外戚列侯,跟有可能成为权臣的家族。 至于他们未来的女儿,若是他们的儿子都活不下去了,嫡公主的日子能够好到哪里去? 只是田蚡毕竟是王太后的亲弟弟,王太后对田蚡极有情意。若是刘彻出手,就算万一王太后知道了是刘彻做下的,她也不能如何。但如果换成是苏碧曦,王太后很是可能跟苏碧曦不死不休。 毕竟,王太后不可能杀了刘彻,却会毫不犹豫杀了苏碧曦。 若说刘彻对田蚡有什么甥舅情谊,对于一年根本见不到田蚡几次的刘彻来说,实在是有些勉强。 更何况自刘彻登基之后,田蚡因为外戚得封列侯,自此吃喝嫖赌,玩狗胡闹,几乎是玩了个遍,时不时要来找刘彻要官,甚至自己还想做汉室的丞相。 刘彻思及此,眉头皱得越紧,“公孙弘方暂代丞相之位,田蚡也必然不服。” 他是仔细考察了公孙弘许久,发现此人虽然年纪大了,但是品行敦厚,素有才干,善于言谈,熟悉文书吏事,所以才特例提拔公孙弘为汉室丞相。 田蚡早就谋求过丞相之位,之前的丞相之位又在韩安国手上,现下转眼就到了跟田蚡毫无瓜葛的公孙弘,田蚡不可能会忍下这口气。 公孙弘在朝中没有势力,自己又没有家族扶持,唯一能够依仗的便是刘彻。 “公孙弘…….”苏碧曦想起这个固执,而又坚持己见的老先生,“阿彻,公孙弘的确为人敦厚。但是,常人该有的毛病,他也是有的。这世上,不存在圣人。” 公孙弘刚刚坐上丞相的位子,虽然并未正式册封,可是明眼人都知道,他就是新的汉室丞相。 身为汉室丞相,公孙弘每顿饭只吃一种荤菜跟糙米做的米饭,而门客却是用的精米,家中更是简朴,公孙弘夫人亲自养蚕织布。 这样的汉室丞相,加上刘彻又有意给公孙弘铺路,贤良之名自然是广为流传。 “儒学衰落了几十年,所谓的今文经古文经还是在争吵不休,如此舍本逐末,这些儒生诚然目光短浅”苏碧曦眸光深沉,转首看向窗外,即便是冬日里,宣室殿每日都要开着窗户通风透气,“以儒家经学、礼义为标准的升官办法及补官条件,先用背诵儒家经典多者。这岂不是在说,要用儒学作为选官的标准。所有学习儒学的人,才有希望做官。久而久之,天下之间,还有何人不学习儒学?” 苏碧曦蓦地回首看向刘彻,眼眸里有着不容错认的执着,“天下人都学习儒学,固然有益于大一统,有益于汉室江山稳固。可是阿彻,天下人都被困于儒学,只有儒生方能为官,只有学习儒学才能入学。且不说儒学并非万圣绝学,现下这些儒生们继承的远不是孔子当初传下来的儒学,董仲舒更是自己开创了自己的儒学。天下之人,皆以儒学来衡量他人,久而久之,能走的路只会越来越窄。一个帝王,拥有一群脑子里只有男女授受不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的蠢货为子民,是一件值得人高兴的事吗?” 既然她来到了汉朝,就绝不会坐视所谓的三纲五常就此成为世人的道德标准。 做妻子的,凡事都要听从丈夫的;做子女的,凡事都要听从父亲的;而做臣民的,凡事都要听从君王的。 这岂不是说,普天之下,除了君王之外,其他都是实打实的蠢货,木头柱子一般? 而天底下的女子,就是从董仲舒开始,平白无故被人世人打压,认为女子天生就低人一等,就是应该被男子支配,就是应该被轻视,连获得自己独立户籍,甚至被人看见脸就应该自裁守节。 凭什么? 她能够在这个时空里面,阻止这个漫长了几千年的惨剧,就绝不会袖手旁观。 苏碧曦的双眼就像是染上了冬日里最绚烂的光辉,双拳紧握着,“无论是董仲舒,还是公孙弘,任何一个人,但凡敢贬斥女子,我定要亲手让他们万劫不复,死于凌迟之刑。” 0754 冬日的天气, 大多都是阴沉沉的。 既没有下雪, 也没有阳光,云层厚得仿佛就要压下来。 风约积云不放阴, 烛龙衔耀烘残雪,羯鼓催花发上林。 田蚡找到的这位曲则方士, 据说是跟秦始皇时的徐福一个门派的传承, 在长安的官宦人家里面很是有一些名气。也正因为如此, 当初黄河决口, 才会引得刘彻也来问过。 曲则全, 枉则直, 洼则盈, 敝则新, 少则得, 多则惑。 曲则这个名字,出自《道德经》第二十二章,至少从表面上, 曲则看上去是很有一些高人的模样。 他不过三十上下, 眉目俊朗, 气质高洁,一举一动很有韵律,颇有一些仙风道骨的形状。 田蚡跪坐在曲则作法的一旁, 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法事。 这干系到他身家性命, 干系到王氏田氏前途的要事, 他不亲眼瞧着, 根本无法安心下来。 内室的香炉里点着极淡的熏香。 似麝非麝,似兰非兰,暗淡轻柔。 田蚡说不上这是什么熏香,却知道这种熏香曾经在文锦楼闻到过,是一种极为名贵清雅的熏香,百金才得一两。 曲则方士能够用得起这种熏香,身家不菲,财帛豪富。一个不缺钱的方士,也就只有想把文锦居士拉下高台,让皇室宠幸,就如同秦始皇宠幸徐福一般。 幸好曲则有这个念想,否则的话,田蚡还真不知如何笼络到这个对财帛,美色都没有兴趣的世外高人。 田蚡思及文锦居士的本事,不放心地再次问道,“天师,不知此次是否有把握?眼下天子越发信重皇后,加上皇后又有了身孕…….” 田蚡不是不知道,若是刘彻没有皇子,他们作为刘彻的母族,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可是刘彻没有卓文君的孩子,跟刘彻没有孩子,并不相同。 只要没了皇后,刘彻能够伤心多久了,最多不过几个月,刘彻就会缓过神来,去宠幸其他的后妃。 伺候了这位天子十几年,田蚡再不了解刘彻,也明白在刘彻心中,最重要的就是汉室江山。 作为汉室的天子,如果皇后一尸两命,刘彻就是悲痛欲绝,也肯定会再宠幸女子,让她们生下皇子。 任何一个后妃,都赶不上卓文君的智谋手段之万一。哪怕刘彻就是再宠幸陈阿娇,王太后跟他们也能把陈阿娇牢牢地握在手里。 窦氏早已经失势,刘嫖都灰溜溜地回了封地,陈阿娇一个人在汉宫孤掌难鸣,能掀起什么风浪。 陈阿娇本身又是只顾忌刘彻一个人的性子,冲动易怒,骄横跋扈,实在是再好拿捏不过了。 若是刘彻重新纳妃,不说平民女子,就是世家贵族,王氏田氏也是能够掌控的。毕竟王太后是刘彻的亲生母亲,而刘彻只会如此宠爱卓文君,卓文君又恰好有这么可怕的心机手段。 “君侯莫要担忧” 曲则不慌不忙地准备着,手上的动作不停,连眉毛也没有动一下,“皇后此时有孕,乃是她实力最不济的时候。文锦居士,呵呵,就是皇后殿下本人。” 这也是田蚡十分不解的地方,“为何天师就能确定,文锦居士就是皇后?” 文锦居士在长安闻名已久,算无遗策,能知过去未来,是一位神鬼莫测,神仙一般的人物。 不说他人,就是田蚡,也很想寻到这位文锦居士,让他给自己算算,如何才能渡过眼下的危局。 不过文锦居士以文锦为号,可见跟文锦翁主卓文君有着极大的关联。这样一个人,不视王氏田氏为死敌,就很不错了。 为此,田蚡还养了不知多少有玄术的门客,就是为了防着这个文锦居士。 可惜到了如今,他还不知道这个文锦居士究竟是何模样,究竟住在哪里。 曲则对于田蚡的疑问十分了然,神情笃定地说:“君侯,试想文锦居士是何时出现于长安?仆居于长安久矣,也是在皇后的《白头吟》被孩童传唱的时候,才初次听闻文锦居士之名。文锦居士有预知未来之能,别说仆,世家冠族,皇室贵胄,何人不想把文锦居士延揽至麾下?更何况是汉室天子的陛下,对于陛下来说,此等异人,不能招揽,就要诛杀。 “可是陛下做了什么?陛下只是册封了卓文君为文锦翁主,从此宠幸文锦翁主,而文锦居士就如同销声匿迹了一般,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 曲则作为一个混迹在长安权贵里的方士,再了解不过这些权贵的心思。不能为我用,更不能为他人所用,就是这些权贵的处事准则。 假如他拥有权势,面对文锦居士这么一个可知过去未来的人,他都会动心,何况是坐拥天下的刘彻。 可是刘彻未曾册封过任何人为国师,就如同秦王嬴政对徐福做的。 文锦居士这么一个经天纬地的大才,不为名不为利,何必要扬名于长安?刘彻绝不可能不知道文锦居士是谁。一旦刘彻知道谁是文锦居士,必然要大肆封赏,甚为器重,才能对得住文锦居士的才能。 可是刘彻并没有这么做,他只是从此开始宠幸文锦翁主卓文君,扶持文锦翁主府成为汉室绝无仅有的大财神,更是对文锦翁主一心一意,待之如同珍宝一般。 刘彻身为汉室天子,这么做的理由,在曲则来看,无疑就验证了,文锦翁主卓文君就是文锦居士。 只有这样,刘彻才会这么信赖倚重皇后,才会根本没有文锦居士之后的消息。 “君侯是否记得,侉子决口之后,陛下明明已经决定,不再治理黄河,堵住决口。可是不久后,当时的文锦翁主破天荒地成了汉室天使,亲自去侉子治河修堤” 曲则别有深意地看着田蚡,语声带着莫测的意味,“文锦翁主一介女郎,出身商女,如何懂得治河,如何能够驱使一众兵士?假如这一切换成文锦居士,岂不才是理所应当?” 田蚡身在局内,经曲则这么一提醒,顿时茅塞顿开,手一把抓住了旁边的案几,神情激动地道,“天师所言甚是!古往今来,哪个帝王不信方士,不信天命?就连秦皇嬴政这般的帝王,都宠幸徐福。黄河决口这般天灾,自古有了多少次,从来就是天意为之,哪里是人力能及?上天警醒,陛下明明是信了。只有文锦居士,不,只有身为卓文君的文锦居士劝说陛下,陛下才能改变心思,再行治理黄河。对,一定是如此!” 若是如此,除去了卓文君,不仅除了刘彻宠幸之极的皇后,跟皇后腹中的孩子,还一并除去了文锦居士这个心腹大患。 “幸好,当初卓王孙这个蠢货虽然没做成什么事,却把卓文君的生辰八字,贴身衣物给了我们。天师,如若除去了卓文君这个贱婢,没有了文锦居士,陛下就必定要倚重天师了啊!”田蚡一想到这个结果,激动地脸上的肉都抖索了起来,双眸突出,本就丑陋的脸竟是有些狰狞如恶鬼。 0755 一旁的曲则听闻田蚡此言, 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 配上他那张头戴高冠,广袖长袍, 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颇显得出尘脱俗。 光是从外貌穿着上看, 第一眼看见曲则的人, 很难不被他的表面所欺骗。 曲则虽然并未附和田蚡的话, 实则心里也是颇为赞同的。 且不说他不是那些徒有其表的江湖骗子, 曲则本身是有本事的。再者, 他们传自春秋战国的炼丹术, 连秦皇嬴政都相信有的长生不老之术, 莫非刘彻作为汉室的天子, 天下共主, 能够拒绝得了长生不老? 哪怕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贱民,都想着能够长生不老,永生不死, 何况是刘彻? 曲则十分有信心, 只要除去了皇后, 除去了文锦居士,刘彻定然会信重于他。 “皇后此时有了身孕,随着腹中孩子越发长大, 汲取的母体之力就越发多, 母体就越发孱弱” 曲则语声清冷, 却透着一股隐约的狂热, “但凡修道之人,大多不曾入世俗成亲生子,便是因为此事。文锦居士身为女子,有了如此修为,不思进取,以图羽化飞升,反倒耽溺于情爱。哼,女子果然是污浊之物,不堪造就。” “女子岂可跟郎君相提并论?”田蚡也冷哼一声,目露不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女子者,不过小人也,吾等耻于跟女子为伍。女子嘛,待在家里服侍郎君,生儿育女,也就够了。这般牝鸡司晨,让人厌烦。待除去了这些碍事的女郎,天下就清净多了。” 曲则的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眉头舒淡,“君侯此言甚是。现下还待仆施法,除了那卓文君,便是大事可期。” 他话一说完,便示意田蚡不再出声。旁边的童子已经将朱砂,符纸,桃木剑,铃铛等物尽皆备好,曲则也是焚香净手,肃然站在祭台之前。 祭台上有一个用木头雕刻而成的小人,小人身上穿着白色的衣裳,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还有一小撮头发。 曲则写完生辰八字的最后一笔,将用头发做的毛笔丢开,随即跳起一种玄妙的步法。 田蚡看不懂这种步法,只觉得跳得还算好看。可是等到曲则拿着桃木剑走了一会儿,本来放着炭盆的厅堂,倏然温度骤降,好似忽然进了冰窟一般,田蚡手脚哆嗦了起来,脸被冻得发白,却不敢多说一句话。 曲则念念有词,“三界之内,唯我独尊,帝令在身,魔五束手,现身吾前,将临令至,斩此人命来!” 作法的厅堂里,幔帐被无端的风吹得呼呼作响,系在两边的铃铛响个不停,田蚡身上的衣裳都被吹得散了,只目不转睛地盯着作法的曲则看。 曲则“咄”地一声,拿着桃木剑划破手掌,桃木剑沾上了鲜血,然后猛地向着祭台上的木头小人捅了下去。 刹那间,所有的铃铛风声都停了下来。 祭台上的木头小人身上,突然流出了赤红色的鲜血。 而在温室殿里,苏碧曦跟刘彻正一起听着说书人用各种口技讲述神话,“英鞮山是涴水的发源地,然后向北,流入陵羊泽。涴水里有很多冉遗鱼,这种鱼长着鱼的身子,有蛇的头,旁边还长着六只脚,眼睛跟马一般。吃了这种鱼,可以让人不再遭受噩梦之扰,还可以用来辟邪。” 苏碧曦不是第一次听人说山海经,可是每次听来,都觉得十分怪诞,“长成这样的鱼,谁敢吃下去啊?” 且不说这鱼是怎么长成这样的,光是看着这样的鱼,要吃下去,就是在挑战人的胆色。 “如果可以辟邪,倒还算是有些用处。”刘彻的想法就比苏碧曦要实用多了,若是可以辟邪去祟,还能不做噩梦,这种鱼悄悄地做给苏碧曦吃,倒也是不错。 苏碧曦自有孕以后,闻不得厨房的味道,将鱼收拾干净了,她哪里能看得出鱼能长成什么样。 “我阿母跟我说过,孩子在母亲腹中,听多了什么东西,日后便会格外喜欢这些”苏碧曦眸光流转,宛若秋水的明眸闪过一阵光芒,横了刘彻一眼,一本正经地瞎编,“所以我现下才这么喜欢听人说书,我阿母说她怀着我时,每日都要听人说书了。” 尽管刘彻知道苏碧曦很有可能是在张口扯大旗,他仍是心里一阵紧张。 苏碧曦腹中的孩子是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若是儿子的话,必然是汉室的皇太子,是天下的储君。储君是做什么的,储君是要继承国祚,是要做汉室未来的天子,是要庇护天下黎民,是要护着他跟苏碧曦往后的孩子的。 汉室的皇太子,怎么能整日只爱好听书呢? “自今日起,君儿,你就跟着我去承明殿,多听听百官的上疏,如何?”刘彻思量了好一会儿,虽然知道这多半可能是苏碧曦在跟他说笑,脸色却变了又变,斟酌地跟苏碧曦商量,“每日光是听说书,你恐也会厌烦。” 苏碧曦眼中闪过得逞的笑意,正要开口说话,蓦然间,胸口传来一阵憋闷,张口吐了出来,而后头上一阵阵晕眩袭来,便跌坐在软塌上,人事不省。 刘彻这辈子都没受过这种惊吓。 亲眼瞧见苏碧曦在他眼皮子底下倒了下去,他几乎是疯了一般冲了过去,将苏碧曦紧紧抱在怀里,神情几近癫狂地吼道,“君儿!醒醒,君儿!宣太医,快!马上去!” 周围伺候的芷晴跟阿豆吓得脸都白了,殿下腹中还有小殿下了,此番突然晕倒,可还了得! 黄明奇吓得冷汗都出来了,跑着出去叫温室殿的侍卫,“马上把太医令,太医丞,所有太医都宣过来!快,骑上马,把所有人都叫过来!” 这已经不是担忧皇后晕倒会不会外传的时候了,而是要立即救下皇后的命。要知道,现下皇后腹中还有陛下的嫡子,那可是陛下登基十二年盼来的第一个皇子,要是出了一点差池,谁能担待得起? 0756 春风拂槛, 早晚的露水不再结冰, 柳树抽出了新的枝丫,桃花开满了枝头。 春日正好。 魏其侯府里, 穿着浅色深衣的使女低着头,手上端着一碗汤药, 疾步朝着正院君侯的寝室走去。 待她走进魏其侯窦婴的寝室, 只见魏其侯夫人, 魏其侯的儿子儿媳, 外嫁的女儿及其郎君, 皆守在窦婴的床榻之前。 汉宫太医院的太医令带了两名太医前来, 皆是国手, 是魏其侯府好容易等来的。 如今的汉宫, 乃至于整个长安, 最大的事情是,皇后有孕,却忽然昏迷不醒。即便太医令带着太医来了, 太医丞还是片刻不离地守在温室殿, 不敢或离。 皇后腹中的, 可是天子登基以来的第一个嫡出的孩子,如果是嫡子,就是当今唯一的儿子。可是如今皇后昏迷不醒, 大人连着孩子都快保不住了, 众人纷纷焚香祭拜, 祈求上苍保佑, 另则荐了诸多神医圣手,药材补品,纷纷送进汉宫。 这时候可不是担心东西皇后会不会用的时候,万一送得晚了,焉知不是在天子的眼里,你们是在盼着皇后,盼着陛下唯一的皇子有个不测呢? 皇族宗室,你们不送,是指着皇后生不下来嫡子,好让你们或者你们的孩子承嗣吗? 尤其是被刘彻宠幸的胶东王刘寄跟常山王刘舜,即便人已经离了长安,送来的上疏药材,可是一点也不比离得近的诸侯王慢。 一众诸侯王跟列侯瞧着这一车又一车的东西,各人关起门来教导自家子嗣,常山王刘舜一向是个荒淫暴虐的,一根肠子通到底,这时候送东西,恐怕真的是真心实意。 而胶东王刘寄,既是刘彻的异母弟弟,又是表弟,实在是血缘亲近地不能更近了,一向稳重得体。一旦皇后有了不测,嫡子也跟着去了,陛下若是没有了子嗣,届时承嗣的,定然是这两位的孩子。 若是陛下也有了三长两短,继承皇位的,自然不会是年纪还小的诸侯王之子。在陛下心中,排名第一的,定然是胶东王刘寄。 要知道,刘彻在被封为汉室的皇太子之前,就是被孝景帝封为胶东王。刘彻在御宇之后,按理来说,胶东王之位,应该不再册封诸侯,可是偏偏刘彻不仅没有撤了刘寄的封国,仍然宠幸刘寄异常。 皇后已经昏睡了近一月,而此时突生重病的魏其侯,延医用药久不见好,不得已,只得把守在温室殿的太医令给请了过来。 太医令给窦婴诊病之后,满屋子的人目露祈求,急切地瞧着他。 太医令只摇了摇头,随诸人走到外室,长叹一口气,“君侯之中风症,已入五脏。仆才疏学浅,恐药石罔顾。” 言下之意,是让魏其侯府准备后事了。 魏其侯夫人拿帕子捂住嘴,不停抹着泪,满屋子的人也都是伤心难过。 尽管这一月来,看过那么多的良医,太医,他们心里已经都有了些准备。可是太医令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们仍然觉得无尽的绝望袭来,恍若天都要塌了。 随着太皇太后的逝去,窦氏已经失势,魏其侯府之前的门庭若市,门客三千已然一去不复返,早已是门庭冷落车马稀。 魏其侯府凭着窦婴,好歹还能有着最后的门面。 一旦窦婴死了,别的不说,魏其侯府的列侯爵位跟封国,魏其侯的嫡长子十有八-九,是根本无法承继的。 一则,窦婴的嫡长子至今尚未得了刘彻的允准,请封世子;另则,自太皇太后去世后,窦婴就不再受到刘彻倚重。 尽管在东宫廷辩之后,刘彻最终没有杀了窦婴,但也没有降罪武安侯田蚡。 窦婴自家人知自家事。 当初他帮助刘彻,拿出了孝景帝留下的遗旨,逼得王太后就范,之后也一直支持刘彻,不曾有过二心。 田蚡是一个声色犬马,纵情声色之徒,刘彻不喜欢他是自然的。相比较而言,窦婴有实打实的战功,作为帝王来说,肯定是对窦婴更为欣赏一些的。 可是切莫忘了,在刘彻之前,长子刘荣才是汉室的皇太子,而孝景帝任命窦婴为刘荣的太子太傅。就连刘荣当初被废后,窦婴都多次为了刘荣求情,孝景帝置之不理。 窦婴心灰意冷,称病隐居在蓝田南山,之后才重新出山。 刘荣为孝景帝皇长子,要说跟娶了馆陶大长公主之女陈阿娇,从小就金屋藏娇之说的胶东王刘彻,没有一丝一毫的瓜葛牵连,没有丝毫对于争储的不合,那刘彻为何要娶他并不十分喜爱的陈阿娇,刘彻的姐姐隆率长公主,为何要嫁给刘嫖最宠爱的小儿子? 要知道,馆陶大长公主刘嫖乃是窦太主,是窦氏一门极有权势的公主,是窦太后的长女,深受窦太后倚重。 刘彻的母亲王娡,将自己的儿女跟刘嫖的儿女联姻,图谋储位之心,昭然若揭。 而在之后孝景帝派人审讯刘荣侵占宗庙土地时,刘荣苦求刀笔上书陈情,当时审讯的郅都拒绝了刘荣的请求。窦婴闻讯,派人悄悄给刘荣送了刀笔。 窦婴之所作所为,全都是在帮刘荣,尽了他为刘荣太子太傅之责,却是实实在在跟刘彻为敌。 太皇太后薨逝后,刘彻冷落窦婴,几乎是理所应当的。若非窦氏有了文锦翁主这个义女,而刘彻爱重文锦翁主,不愿意文锦翁主毫无倚仗,早早地就除了窦氏。 到了眼下这个辰光,皇后之势已成,不再需要窦氏来为皇后撑腰。相反的,假如皇后此病痊愈,窦氏,乃至于王氏田氏,都将是皇后腹中嫡子,汉室未来的皇太子的拦路石。 皇后卓文君出身蜀中卓氏,其父亲卓王孙可是一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瘫子,其兄不过一介商贾,这样的外戚几乎是相当于没有。 汉室遭受外戚之祸横亘几乎百年,刘彻没有理由不趁着机会,一举铲除了所有有实力的外戚。 “好了,生老病死,皆是命数,哭什么。”窦婴躺在床榻上,颤巍巍地说了一句。 他的中风来得蹊跷,正如同皇后父亲卓王孙的中风一般。 这样的蹊跷,终于让窦婴心中明白了,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思及田蚡不久后的下场,窦婴蜡黄灰败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来,招来自己的嫡长子,“紧守门户,一切唯陛下之命是从,方可护住满门,切记切记。” 他就要死了,再也不能守着这座魏其侯府了。儿孙,就随他们去吧。 不过第二日,魏其侯府就挂上了白幡,魏其侯窦婴去世的消息传遍了整个长安。 没过几日,武安侯府上,武安侯田蚡从又一个噩梦里惊醒,大吼大叫着,“不是我害死你的!魏其侯你放了我吧!不是我,不是我……..” 0757 听闻田蚡这副犹如见了鬼的模样, 旁边的武安侯夫人, 燕王之女刘乔瞧了,心里只觉得这是恶有恶报, 天道轮回。 她嫁给田蚡这些年来,受够了他贪色喜新, 不尊嫡妻的放浪, 加上田蚡身材矮小, 相貌丑陋, 对她又没有心思, 只是看上她燕王公主的身份。待她的父亲燕王跟女儿乱-伦之事被当时的文锦翁主揭破, 田蚡就迫不及待地想要休了她, 以洗净自己的名声。 真是天大的笑话。 也不拿着镜子好好照照, 田蚡究竟哪里来的名声?自己父亲跟女儿乱-伦, 田蚡的名声又能好了几分? 可恨自己现下没了娘家,燕国被除国,除了依附刘氏皇族, 竟然没了其他的法子, 只能忍气吞声地在武安侯府苟且。 而如今田蚡日夜就跟失了魂一般, 噩梦不断,刘乔表面上为田蚡求医问药,内里却是深觉看了一场好戏。 反正刘乔自己背着父女逆伦的名声, 即便是离了武安侯府, 这辈子也只能孤独终生, 能瞧了田蚡作茧自缚, 实在是大快人心。左右她好歹是刘氏皇族,再如何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只见田蚡把幔帐扯了又扯,脸色煞白,面如人色地惊叫着,“我知错了,我知错了!魏其侯,你已是死了,为何就不肯放过我!不是我杀的你啊…….皇后,皇后的事不是我做的……..你快走开,走开!来人啊,快把他赶走!” 田蚡原配所出的嫡长子田恬已经守着田蚡好几日了,面容憔悴,却紧紧抓住父亲的手,“阿翁,我是恬儿!没有魏其侯,魏其侯已经去了!我们在这里守着你,一步也没离开过。阿翁,那都是你的梦罢了,快醒过来啊阿翁!” 田恬是田蚡的第一个儿子,又是嫡长子,受到田蚡的真心疼爱,跟田蚡父子感情极深,田蚡自然是依赖的。 “不不不,恬儿,你看不见他们,你看不见那些人”田蚡脸上的惊恐已经要溢出来,全身都在发颤,明明是还不算温暖的初春,衣服都被冷汗湿透,抓着田恬的手就如同铁爪一般,在田恬手上留下了一道道红痕,“他们都是我以前杀的…….魏其侯说他也是我杀的!我怎么会杀了窦婴,明明陛下没杀他!恬儿,你快去魏其侯府,去告诉他们,魏其侯之死,跟我毫无干系…….” 田恬除非是失心疯了,才会自己跑去正在办丧事的魏其侯府,大吼不是田蚡害死的魏其侯。 魏其侯明明死于中风,是魏其侯府人亲眼看着咽气的。这个时候,田恬若是跑过去说,此事跟田蚡没有干系,岂不是不打自招,贼喊捉贼? 到了那个时候,哪怕田蚡真得跟魏其侯之死没有一份瓜葛,魏其侯府也不会饶过武安侯府。窦婴跟田蚡本就有宿怨,两人不和已然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现下田蚡自己因为害死了窦婴,整日疑神疑鬼,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届时,跟刚刚失去了顶梁柱的魏其侯府人说理,是指着他们去陛下面前告御状的步子不够快? “阿翁,你糊涂了!” 田恬先是安抚了田蚡,而后冷冷地扫过了周遭各人,尤其是武安侯夫人刘乔,“阿翁病重,胡言乱语,不可当真。若是外面有任何有关阿翁之言语流出,我立时便杀了这屋子里伺候的所有人。管家,可听明白了?” 武安侯府的管家是跟着田蚡已久的老人了,自然是明白田恬是个什么性子的人,闻言便拱手回道,“喏。” 田恬转头看着刘乔,略略拱手,脸色阴沉,“夫人,阿翁这几日神思不属,想也是会打扰夫人休息将养。夫人一向身体不好,不如就去自己院子降息,我等给阿翁侍疾乃是为人子女的本分。若是累及了夫人,便是不美了。” 田恬一贯对于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刘乔不甚尊重,便是阿母都不曾叫过。此番言语,只差没有明着说,他不放心刘乔,怕刘乔有害田蚡的心思,让刘桥离田蚡远一点。 刘乔心里冷笑,也就只有田氏父子,才能把之前无耻之事,看成是理所应当。别人的怨恨对于他们来说,反倒是不应该的了。 “公子所言甚是”刘乔面上却不曾有什么不满,安静地服从了田恬的安排,“君侯有恙,吾也感染了风寒,自是不好再过了病气给君侯。只不过春日里,皇族祭祀甚多,又逢皇后有恙,吾等皆要入宫探望……..” 话到了尾声,刘乔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清楚的讥讽,轻轻拂了拂自己青色素雅的广袖,毫不掩饰地看向田恬。 田恬很明白刘乔这话的未尽之意。 汉室皇族近百年来,繁衍甚多,子嗣更是数以千百,便设立了宗正,掌序录王国适庶等次,及诸宗室亲属远近。 刘乔乃是燕王嫡女,是刘彻的堂妹,乃是正经的汉室翁主,自然是宗正辖制的。她提起自己的皇族身份,以及皇族祭祀,就是为了警告田恬,不要对她动什么歪心思。她虽然没了燕国作为后盾,却仍然是汉室的翁主,在宗正那里挂了号的皇族贵胄。 再则,皇后现在昏迷不醒,她可是要入宫探视的。且不说她能不能见到皇后,她总归能够跟其他人说上几句话。若是她提及田蚡在病中说起皇后的病情,还说不是他所为,其他人会怎么想,她可就管不着了。 眼下因为皇后,张汤王温舒杜周诸多酷吏像疯狗一样,对可疑之人几乎是穷凶极恶地用刑审判。而这可疑之人,又大多都是官员世家,对平民反倒毫无兴趣的样子。 柏至侯许昌是如何满门被灭,赫赫有名的一座柏至侯府,是如何一朝一夕就毁于一旦。这长安城里的满城冠盖,有谁人敢忘? 更何况眼下田恬因为残废,不能承爵武安侯府,武安侯府本就根基不稳。 田恬眼中闪过一丝戾气,抓着田蚡的手都露出了青筋,眯着眼睛看着刘乔,“夫人尽可安心。武安侯府上下,定会好生照料夫人,不会出一点差错。” 早前田蚡在燕王出事之时,就跟刘彻提出要休了刘乔,刘彻并没有答应。 这件事以后,田蚡不待见刘乔的事情就传了出去。自此,但凡刘乔真得出了什么事,整座武安侯府都是当仁不让的众矢之的。田恬再不喜刘乔,武安侯府养一个妇人,也不过多几口饭食罢了。 他勉力安抚了田蚡,将管家及心腹叫到外室,屏退其他人,沉声凛道,“去把阿翁交好的曲则方士请来,给阿翁治病吧。” 管家大惊,“公子……..君侯与方士有交乃是隐秘,君侯再三小心,不欲让外人知晓。若是请方士来侯府,恐怕避不过有心人的耳目。” 田蚡结怨之人,实在太多了。 魏其侯,灌夫氏族,窦氏,乃至于不得宠的诸侯王列侯,甚至汉室皇后,天子,也未尝没有跟田蚡有过恩怨。 这些人会不会忘记跟武安侯府的恩怨,管家不敢肯定,但是至少这座武安侯府周围,一定布满了旁人的眼线暗人,就等着纠武安侯府的错处。 曲则方士进来武安侯府,想要瞒过这么多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管家虽然不知道田蚡为何要隐瞒跟方士的关系,但是田蚡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田恬何尝不知道,田蚡之所以隐瞒他跟曲则有关联之事,就是希望这能作为他的一张底牌,以期除去了皇后之后,陛下能够重用曲则,从而更加倚重武安侯府。 可是田蚡这般重病,找了什么样的使医都无用,太医也都找过了,都说田蚡患的是心病。 能够白日见鬼,可不就是心病吗? 再这样下去,自己阿翁连命都没了,还图谋什么以后?只有命在,才能够东山再起。命都没了,什么事都是妄言。 “用夫人的马车,去把方士接进来” 田恬阴沉着脸,紧紧抓住案几,眼眸中的血丝几近骇人,“无论什么事,都以君侯的性命为要。若是君侯没了,整座武安侯府,也将大厦将倾!” 田恬跟在田蚡身边,接触朝政日久,如今这位汉室天子刘彻对于他们这些列侯世家,虽然不若刘氏诸侯王一般除之而后快,却也是磨刀霍霍的。 周朝实行分封制,不仅爵位世袭,连同官位也是世袭,此事到了商鞅变法,才从根本上扭转了这一沿袭已久的制度,从世袭变成了以军功封爵做官。 汉室立国以来,分封的异姓诸侯王,同姓诸侯王,诸多列侯,已然把汉室上上下下的官位尽数填满。就这样,父传子,子传孙,世世代代世袭下去。 所有人能够当官,不在于你的才能,不在于你的品德,只在于你的出身门第,在于你的祖父父亲有没有给你挣一个爵位官位。 久而久之,这就会大大削弱了天子的权力,让天子越发形同虚设,步上周王室倾覆的后尘。 当今的天子刘彻,可不是这么一个坐以待毙之人。 当初文锦翁主将田恬弄成残废,看上去是在泄愤,警告田蚡再三对她以及卓氏出手,实则是获得了陛下的支持。 陛下早就想收回列侯的封国爵位,尤其是田蚡这样以外戚获封的封国。 要知道,列侯是能够在汉室的疆土里,获得封国的,这在无形中就是在动摇天子的利益。 没有人会愿意别人从自己囊中掏东西,哪怕这是自己的亲戚。天子看上去是心胸宽广,可却是天底下心眼最小的人。 能够将武安侯府的爵位封国收回,对于刘彻来说,绝对是一件拍手称快的好事。 现在自己阿翁还活着,凭着王太后对自己阿翁的感情,凭着田蚡是刘彻舅父的身份,刘彻不可能主动收回武安侯府的爵位封国。 可是若是阿翁去了,陛下有一千种一万种办法,可以将爵位收回地顺理成章,指不定还会假仁假义地让自己承爵,给天下一个仁义的样子。 田恬打发管家立即出去请曲则,自己则守在田蚡卧房的外室,手指一下一下地敲在檀香木案几上,不停地在心里思索。 皇后之病,不知究竟如何呢?若是阿翁跟曲则的谋算成功了,按理死的就应该是皇后跟皇后腹中的胎儿,而不仅仅是昏迷。奇怪的是,跟此事毫不相干的魏其侯反倒突然重病而亡。 这些事情,始终带着说不清的关联,给田恬一种扑朔迷离之感。 阿翁在病中,再三说魏其侯不是他所害的。按照他对阿翁的了解,这就说明,此事应该就是跟阿翁有关。可是阿翁什么时候谋划要除去魏其侯? 魏其侯现下不过是一个失势的列侯罢了,凭着他曾经是废太子,临江王刘荣的太子太傅身份,刘彻根本不可能再次倚重窦婴。阿翁现下要专心对付的是皇后,而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魏其侯。 0758 阿翁之前在东宫廷辩之时, 就没有能杀了魏其侯, 可见陛下对于魏其侯总归还是有一些情分的。现下阿翁又突然害死了魏其侯,不合情理。 阿翁当日去曲则方士住处作法, 为保隐秘, 田恬并没有跟着去。这样的事情,去的人越少,就越安全。 按照阿翁告知他的,曲则拿到了皇后的头发,生辰八字跟贴身衣物,合该咒杀了皇后。 而结果却是, 皇后昏迷一个多月,魏其侯窦婴暴病而亡,阿翁一副害死了窦婴, 做贼心虚的态势。 田恬是田蚡的儿子,了解田蚡甚多, 知道自己阿翁绝不是一个杀了人,就会疑神疑鬼,害怕鬼神来报复的人。 他们杀的人都是该杀之人。即便是他们活着, 田蚡都不会怕,更何况是他们死了。 田恬的眉头蹙得极深,想把这几件事的脉络缕清,却越发觉得不安, 总是有一种山雨欲来之感。 好在没有多久, 就在田恬勉强用了些许膳食, 便见管家把穿着兜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曲则带来了。 田恬在田蚡的主院门口迎到了曲则,不相干的人早就被他清了出去,留下的都是可以信赖的心腹。 “终于把天师盼来了,家父的性命,就全依仗天师了!” 田恬一揖到底,声音哽咽地出声。 曲则伸手扶住田恬,面色也是凝重,“公子严重了。君侯与仆乃是好友,此事又与仆相关。此时君侯重病至此,仆万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田蚡的性命危在旦夕,田恬也不再跟曲则客道,直接将曲则引向了田蚡的卧房。 两人都是玲珑心肝的人。曲则方才那番话,并没有直言可以医治好田蚡,只是说会尽力而为。 这样已经到了绝境的田地,曲则是这样的态度。田恬心中明白,田蚡的病,曲则即便是来了,也未必能够治得好。 正在此时,刚刚喝了安神汤,入睡不久的田蚡又大声惊叫了起来,“窦婴,窦婴!你敢来杀我!你人都死了,为什么不好好地去死,偏要来寻我!” 曲则跟田恬对视一眼,立即加快了步伐,来到了田蚡的卧房。只见田蚡面色青黑,双眼无神地看着床头,两名守着他的心腹不停听从他的使唤,拿着刀剑砍杀床头仿佛存在的人。 这一幕让不知真相的人瞧了,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曲则却并不害怕,径直走到了床榻之前,拿着一粒药丸喂给田蚡,同时拿出两张符咒,直接拍在床榻头尾,吩咐身后的田恬,“还请公子拿一碗水来,让君侯饮下。” 田蚡转头,亲自去倒了一碗水来,曲则伸手接过,往水里扔了一张符咒,片刻后让田蚡喝了。 田恬用帕子将田蚡嘴边的溢出来的水细细擦了,拿着披风盖在田蚡背上,便见田蚡好似忽然回过神来,不再乱喊乱叫,只像筛子一样抖着,冲过去扑在床榻边上,抓着曲则的衣摆,痛哭流涕道,“天师救我!窦婴的鬼魂就守在我的床头,日夜监视着我,就要取走我的性命!” 这已经算是田蚡这些日子最为清醒的一次,可说出来的话却仍是让人不敢相信。 曲则却是面色难看,神情沉重地看了一眼床头,语声低沉地道,“君侯所言,诚然如是。公子,确是魏其侯之鬼魂守在君侯床头!” 没有一个正常人听见面前站着一个鬼魂能够毫无反应的。 武安侯府的两个奴仆,管家,乃至于田恬都大惊失色,下意识地往外面曲则身边躲了过来。 没有惊慌失措地往外跑去,已经是他们极为衷心的表现了。 田恬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可是颤抖的双手,不稳的声音仍然泄露了他的恐惧,“天师既然知晓魏其侯……..魏其侯在此,能否将其…….” 他根本不敢说出剩下的字。 曲则当然明白田恬的意思,只是他的面色却更加难看,摇头道,“驱鬼之术,仆知之甚少。世间巫师之流,又多为招摇撞骗。” “那阿翁要……..” 田恬急得眼眶通红,几乎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曲则已经是他们结识的,最有本事的一位方士。连曲则都毫无办法,岂不是在说,自己阿翁必死无疑? “仆没有法子,不代表文锦居士没有法子”曲则垂眸,面色凝重到了极点,“此番仆与君侯谋划之事,本打算除去皇后及腹中胎儿。不想哪里出了差错,魏其侯丧了性命。既然已经有魏其侯暴毙在前,皇后此刻定然是没有大碍的。” 田恬的脸上蓦然迸发出了一丝怨毒之气,“天师是说,阿翁此病,皆是因为皇后所害?皇后所谓的昏迷不醒,皆是做出来,给诸人看的幌子?” 怪不得。 真是怪不得阿翁跟方士咒杀皇后,最后死的却是魏其侯;怪不得皇后昏迷一月有余,却是始终不曾传来崩逝的消息;怪不得皇后一介坏了身子的妇人,昏迷不醒,腹中孩子还好好在那里,不曾有过闪失。 原来这一切,都是天子跟皇后在算计他们! “皇后或许有些损伤,可是以她身为文锦居士的修为,定不会有大碍。只怕魏其侯跟君侯此次,都是被陛下跟皇后顺水推舟,将计就计”曲则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床头,“仆与君侯都不曾对魏其侯下过手,可是魏其侯之鬼魂却来寻君侯报仇。此间定然是皇后跟陛下做了手脚,才引来了魏其侯,将身死的孽债,算在了君侯的身上!” 曲则起先听闻皇后重病,还以为巫蛊之术成了。待他亲眼看见田蚡跟窦婴的鬼魂,才恍然大悟。 皇后定然是将施法中的什么东西,换成了魏其侯的,变成了他们直接杀死了魏其侯,所以魏其侯才会来寻田蚡复仇。 曲则自己便是方士,身边布满了各式的桃木朱砂等辟邪之物,自己又有修为,鬼魂等闲不敢靠近。 相对而言,只是一介普通人,又跟魏其侯有宿怨的田蚡,自然就是最好的复仇目标。 田恬目眦欲裂,恨得咬牙切齿,青筋暴出,“为今之计,只有前去求太后,让太后设法让陛下答应,皇后来为阿翁驱……..治病。” 曲则长叹一声,“这已经是没有法子的法子。求得皇后出手………哎………” 田蚡屡次三番谋算皇后及卓氏,现下更是要咒杀皇后,连同皇后腹中胎儿一并除去。此番看来,皇后定然是知道了内情。 为女则弱,为母则强。 且不说田蚡跟皇后早就结下了生死之仇,便是他们要害死皇后腹中尚未出世的胎儿,身为人母,皇后就不可能饶过他们。 皇后知道的事情,没有理由不告知陛下。 不提陛下身为宠爱皇后,跟皇后有着深厚的情意。皇后腹中孩子,是陛下登基十二年,已经近三十岁可能的第一个儿子,汉室现如今唯一的一个皇子,毋容置疑的汉室皇太子。 这样重要的一个孩子,陛下跟皇后哪怕拼了命去护着,都是在所不辞的。 陛下身为人父,为汉室天子,没有将他们剥皮抽筋,已经算是心性颇佳了。 要求得陛下跟皇后来救武安侯,实在是,无异于痴人说梦啊。 0759 苏碧曦病重, 因为女儿有孕而留在长安的卓夫人李氏跟苏碧曦的兄长卓文华一直请旨求见, 却在见到昏睡在床榻上的苏碧曦之后,就被刘彻身边的宫人恭恭敬敬地请了出去。 李氏在汉宫里还能忍住, 一上了自家的马车,拧着帕子就痛哭起来, “我苦命的女儿啊!这么多年, 方才有了身孕, 却出了这样的事……..这可怎么办了……..” 苏碧曦已经病了一月有余, 他们这才见到了昏睡的苏碧曦。 苏碧曦躺在床榻上, 脸色苍白, 不仅没有怀孕妇人应有的丰润, 反倒消瘦了许多。他们跟苏碧曦说话, 她只静静地睡着, 没有丝毫的反应。 李氏这辈子只得了这么一儿一女,这两个孩子就是她的命根子。如今卓王孙已经成了半死不活的样子,卓府上下都是由着她做主, 儿媳妇陈氏也是个会做人的。她如今大半带着孙女留在蜀中, 过年前后才来到长安朝贺, 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卓氏在长安虽然是一个商户出身,仅仅因为出了一个皇后便鸡犬升天,挤进了长安的权贵圈子, 被长安的世家贵族不待见, 等闲的冠族从来不把卓氏放在眼里。 长安城里多的是跟着高祖刘邦一起建国立业的勋贵, 满城都是皇族贵胄, 比比都是延绵几十年的冠族,哪里是毫无底蕴的卓氏能够高攀得上的? 他们敬服皇后,不去招惹卓氏也就罢了,让他们善待毫不知礼数规矩的卓氏诸人,对于长安世家来说,就是降低了自己的身份。 可是在蜀中,卓氏就是皇后的母族,是当地地位最高,身份最贵重,而又最富的门第。 以蜀中的郡望,卓氏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门阀。 何况卓文华已经长成,手腕智谋比起其父卓王孙,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加之皇后留下的诸多得力管事,卓氏这么些年在蜀中造桥铺路,施粥捐粮的善举。卓氏在蜀中,上有官府权贵敬着,下有百姓爱戴,李氏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很难不舒心。 可是如今,皇后有孕本是普天同庆的大喜事,却忽然出了这样的变故。怀孕的妇人本就较弱,这昏睡了一个月,腹中的胎儿哪里还能保得住?胎儿没了,皇后的命还能不能在? 卓文华也知道兹事体大,只是神情有些微妙,只不停悄声安慰着李氏,“阿母,妹妹吉人自有天相。这一月来都无事,想来很快就会见好的了。” “你说的是什么话!”李氏哭得眼睛都肿了,眼泪流了满脸都是,心中痛得不知如何是好,厉声训斥,“卓文华,那是你的嫡亲妹妹,是跟你一起长大,叫了你二十几年阿兄的妹妹!她如今生死不明,腹中还有才几个月的孩子,你说这样的话,亏不亏心?我是这般教养你长大的吗?” 李氏如今伤心难过,心中郁气不知往何处发散,卓文华这么一句不轻不重的话,恰好撞到了她的气处,给了她宣泄的地方。 卓文华也知道自己阿母如今的心绪,被自己阿母骂几句,也少不了几块肉,便兀自受着,低头认错,“阿母说得对,都是儿子不对。待回府后,儿子这就去寻医问药,定要将妹妹治好。” 李氏哼了一声,便不再搭理卓文华,径自抹着眼泪。旁边卓文华的妻子陈氏拉了拉卓文华的衣袖,投来了安慰的眼神。 卓文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待回到卓府后,进了李氏的院子,卓文华摆手屏退了所有人,连陈氏都遣了回去,拿出袖袋里被阿豆悄悄塞进来的纸条,“阿母,这是妹妹给我们的消息。” 李氏是不识字的。 尽管卓文华跟苏碧曦想尽了办法,让女先生来教导她认字读书,但她始终认为女子认字并没有什么用处,加之年纪大了,脑子也不大好用,学得七七八八,并不如何。 在时下,大多数庶民男子都不识字,更何况女子。读书识字,从来都是贵族的权利。 李氏闻言,骤然从坐席上站起,急切地问着,“你妹妹无事?纸条上说了什么?” 卓文华见直到此刻,李氏仍未有认真读书的想头,心头叹息,面上安慰李氏道,“妹妹说她已然无事,要我到了家里才将此事告知阿母。她如今被太多人盯着,这般装病,反倒可以消停些。这些日子,我们府上紧闭门户,除了我四处求医问药之外,阿母就称病在家,莫要出门。” 卓文华很是明白,为何自己妹妹要到了卓府,才让他告知李氏真相。 李氏从未适应过长安城的日子。 李氏出身商贾,从小虽然被教导管家理事,但是眼界不大,还以父兄,以夫婿为天。这样性子的李氏,根本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好皇后母亲的身份。 莫说别有用心的人会相从李氏身上打探消息,连府上被别人安排的探子,都是自己妹妹安排的人手一一筛除出去的。 这些世家贵族的心眼,一点也不比他们这些商贾少。 “神明保佑,还好你妹妹无事”李氏精神气儿缓了过来,庆幸不已,“是你妹妹让我们莫要出门的?正该如此。长安城里这些人,个个都是不好招惹的,规矩一个比一个多。莫要出门,莫要出门。” 李氏知道自己不聪明,又是万事都喜欢听别人主意的性子,在娘家时听自己父母的,卓王孙在时听卓王孙的,如今又是听自己儿女的。 都是从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难道还会害她不成? 再者,她不得已在年节参加过几场宴会,这还是有自己女儿在的时候,都闹出过好多笑话,诸如走得太快,弄错了朝拜的次序,向皇后朝贺时,话都说不出来。 她实在是怕得很了。 “阿母,妹妹现下是双身子,想要害她的人数不胜数”卓文华还要再吓一吓李氏,便故意把话说得更重,“一旦我们这儿出了差池,妹妹有了万一,那可就是两条命!妹妹怀的是陛下唯一的儿子,届时我们全家,都不够陛下砍头的!” 李氏被吓得脸色发白,“陛下也是我们家女婿……..女婿还要砍我们的头?” “那可是天子,阿母!说书人说的,天子把自己的皇后全家砍了的事儿,难道还少吗?”卓文华几近要叹息了。 “你妹妹如何就嫁了这么一个人……..”李氏的眼泪又下来了,扑簌扑簌地流个不停,“往后这可怎么办啊…….” 0760 卓文华心里也是甚为担忧。 他跟李氏在汉宫门前演了这么一出戏, 马车里面也不断传出声响, 相信盯着他们的人,会更相信皇后真得重病。 可是皇后只是有身孕, 不知腹中孩子是男是女,便惹来了这么多人的毒害。一旦皇后真得生下来嫡子,是陛下登基十二年唯一的儿子。那般情景, 可真是让人想想,都觉得风声鹤唳。 …….. 自苏碧曦在刘彻眼前出事后,刘彻便直接在温室殿正殿后架起一座十二扇百花盛开满绣屏风,将苏碧曦直接安置在跟臣子议事的地方。 只有一扇屏风,什么声音都挡不住。皇后虽然地位尊贵, 可毕竟是后宫妇人, 于规矩体统不合。 谁知这人一开口, 便被刘彻直接拖了出去,勒令在府中退府幽闭三月。 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几次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敢来拂刘彻的逆鳞, 再来说皇后的不是。 皇后此时病重, 能不能听见他们说话还是两说了, 何必要去惹了陛下不快。皇后眼下怀着陛下的嫡子, 可想而知在陛下眼中有多重要。 五日一次的朝会上, 主爵都尉汲黯说:“陛下, 丞相居于三公之位, 乃是汉室秩万石, 月俸六万钱, 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为百官之首。又被陛下封爵为平津侯,享有平津乡650户的赋税。如今公孙丞相居于此职,拿着这么多的俸禄,却整日吃粗米,每顿不过一盘荤菜,盖着粗布被子。试问丞相这么多的俸禄都去了哪里?秩万石,月俸六万钱,这般的过法,财帛都花不完了才是。” 他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公孙弘,“丞相每日饮食,乃至于盖什么布料的被子,何以被传得妇孺皆知?除了丞相本人,或是丞相亲近之人,何人才能知晓这些事情?丞相此举,将自己的名声传遍了长安城,乃至于汉室,岂非是欺诈世人,沽名钓誉?” 公孙弘出身低微,以平民身份被刘彻封侯,本就是引起了诸多列侯的非议。他们的侯爵是怎么来的?都是跟随高祖血流疆场,在战场上真刀真枪搏杀出来的爵位。 如今公孙弘未有一寸战功,不过因为当上了汉室丞相,就被封爵,真当爵位是这么好得的吗? 眼下又有了这么好的名声,若说这其中没有什么猫腻,说出去恐怕三岁孩童都不信。 刘彻等汲黯说完后,并未多说什么,反倒问了公孙弘,“丞相有何话说?” “陛下容秉。” 公孙弘不慌不忙,先是向刘彻行礼,而后对着汲黯拱手道,“都尉所言,确是实情。 “春秋时期,齐国相国管仲,用度豪奢,经常杀牛宰羊,非丝绸不穿,非肉食不吃。可是管仲助齐称霸,北战山戎,促成齐楚结盟,尊王攘夷,一匡天下。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如此之人,尽管用度奢靡,又有何不妥之处? “之后的齐国相国晏婴,僇崔杼之尸,灭贼乱之徒,不获名焉;使齐外无诸侯之忧,内无国家之患,不伐功焉;鍖然不满,退讬于族。如此之相国,生活节俭,礼贤下士,从不接受他人礼物财帛,反倒经常把自己的俸禄送给亲人庶民。晏婴之习性,跟管仲截然相反,安能说管仲不如晏婴,还是晏婴不如管仲?” 公孙弘没有说出来的是,管仲晏婴都是千秋之楷模,他们的生活习性天差地别,可是没有后人能够逾越他们的功绩。但是你们能够因为这两人的习性,就质疑他们的才能吗? 晏婴也是生活节俭,莫非他也是沽名钓誉,欺诈世人? 他大可以学着管仲,也是铺张豪富,有人敢说他什么吗?说了有用吗? 人做到了一定的地位,尤其是到了一国之丞相,这些流言蜚语,已经对他们没有多少用处了。能够对他们构成威胁的,不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流言。 若是哪天传出来丞相想要谋逆,恐怕还会让他们稍加在意。 公孙弘这是明着告诉汲黯,我不用沽名钓誉,这样对我没有任何用处。 他的话,汲黯懂了,百官懂了,刘彻也明白了。 “丞相此言有理,实是一个谦让有礼之人。”刘彻点头,赞了公孙弘。 待到朝会过后,公孙弘跟着刘彻到了温室殿正殿,待刘彻去看过皇后之后,方见刘彻走出了屏风,神情肃穆地坐在了上首。 公孙弘把要说的事在心里又细细过了一遍,欠身道,“陛下,卑臣以为,泾渭学宫,不当立,故奏请陛下,废除泾渭学宫,以策万全。” 刘彻这些天就没舒展过的眉头紧紧拧着,脸色黑沉,“丞相此言,何从说起?” 如今泾渭学宫俨然成了长安城里,上至百官,下至平民最爱去的地界儿。不仅学宫的藏书楼藏书丰富,有诸多善本孤本被抄录,可供百姓阅览,学宫的学子都是出自整个汉室的世家官员。 泾渭学宫的先生们每逢六的日子,便会在学宫开坛说道。无论是学宫的学生,还是学宫外的平民,皆可以进来听讲。到了哪一日,整个厅堂里根本坐不下,外面都站满了人。 自从泾渭学宫开办之后,许多诸人以为消失了的学说,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就连久未出现的阴阳家跟名家,农家,都出现了传人。 如今的泾渭学宫,每日都有持续不断的辩论,各家之人畅所欲言,连祭酒苏季顼都被他们辩到哑口无言过。 “春秋战国,之所以会有百家争鸣,稷下学宫盛名于世,是因为周王室孱弱,无力维持其王权,导致王权旁落,群雄并起,诸国争霸。只有大乱世,才会出现如此多的学说主张”公孙刚道,“而今汉室立国已经七十余载,陛下圣明烛照,继承祖宗家业,励精图治,又有文景之治为先,正是消除诸侯国隐患,反击匈奴之时,何以允许如此多的学说主张,喧嚣尘上? “治世应是《春秋》所言的,大一统。疆土之大一统,王权之大一统,思想之大一统。卑臣以为,董子所言之大一统,确是汉室现下所需之理。 “庶民被诸子百家学说主张影响,必然生出其他的心思。若是世人只知儒家,而儒家提倡君臣之道,尊卑有序,可让庶民知晓礼义廉耻,更加容易被官员约束,尊崇汉室,尊崇陛下。 “皇后为女子,不知朝廷法度,治国方略,方一意孤行,扶持泾渭学宫,此为不智。陛下现下要对匈奴用兵,削弱诸侯王,正是大一统之事。行大一统之事,必然要用大一统之主张。而儒学,正是如此。是故,卑臣奏请陛下,废泾渭学宫,立儒学为官学,以儒学为官员荐举之策。” “此事朕知道了,待朕思虑之后,再行商讨。”刘彻端起案几上的茶盏,沾了一下嘴角,便放了下去。 这就是示意公孙弘若是无事,便退下去了。 “胶西国相位空缺已久,一直无人赴任。卑臣以为,大儒董仲舒宽厚待人,学问精深,很是适任此位。”公孙弘将剩下的选官之事说了,这本是丞相分内之事。 刘彻听完,颇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公孙弘。 胶西王刘端是刘彻的异母兄弟。 刘端可不同于胶东王刘寄,是一个性情粗暴,贼戾的人。比较特别的是,刘彻放在诸侯王的探子回禀,刘端竟是一个阴痿,不能人道之人。 据说刘端一靠近女子,便要大病数个月,方能痊愈,却独独偏爱少年郎。因为他这个独特的喜好,胶西王国的官员,也多是少年青年。 刘端凶残蛮横,已经害死,或者杀死过好几个朝廷委任的国相。公孙弘身为汉室丞相,不可能不知道此事,却仍然推荐董仲舒前去。 要知道,董仲舒已经有了春秋,年岁很长,段不是刘端喜好的少年郎君模样,为人又耿直,素来有什么便说什么。 让董仲舒去刘端那里做国相,跟送他去送死,实在差别不大。 再联想到之前董仲舒曾经数次非议公孙弘,说公孙弘阿谀奉承,没有风骨,不配做汉室丞相。 刘彻面上没有任何变化,话声中也没有起伏,摆手让董仲舒退下。 此时君儿病了,所有人都有了其他的心思了。 公孙弘走后不久,黄明奇便来报,昨日请见的卫青来了。 刘彻吩咐让卫青进来,随意让他坐了,“说罢,什么事?” 卫青本是刘彻的郎官,随身伺候刘彻已久,刘彻在他面前也从不摆什么架子。 “陛下,卑臣前来,实是为了一件家事。”卫青蹙着眉头,拱手回禀。 “家事?”刘彻有些不解,“你找朕,说什么家事啊?” 他跟卫青可没有什么家事好说的,又不是那些长舌妇,整日里家长里短的。 卫青沉默了稍许,起身拜倒在地,“陛下,卑臣出身低贱,乃是家母与公主府家臣通奸所生,在生父家里,跟畜生毫无二致地活着。后到了公主府,卑臣方有了差事,能够做马奴。尽管这份差事脏臭卑贱,卑臣却可以真真正正做个人。马奴地位卑贱,公主府诸人欺凌,是卑臣的阿姊,一再看顾卑臣,打点银钱,赔笑应对。” 卫青垂着头,语气低沉地说着自己的身世,“卑臣之阿姊因被陛下看中,而后卑臣拖了阿姊的福分,方才能入建章宫,在陛下身边当差。又因阿姊有了两位公主,卑臣大姊才能嫁于公孙大人。卑臣一家,全是赖以陛下的恩德。 “卑臣不知阿姊是如何触怒了陛下,但是还望陛下看在阿姊侍奉陛下多年,一直不曾有过差池,还为陛下诞下了两位公主的份上,饶恕了阿姊,免了她的圈禁!” 卫青说完这些话,便以头触地,伏在地上。 刘彻将视线放在卫青的身上,一只手放在案几上,手指似是无意地,一下一下敲着,直直敲在了卫青的心里。这很是严寒的长安春季,卫青无端地汗湿深衣。 卫青的出身,说一声极其低贱,实在不为过。他们姐弟几人,既不讨自己母亲的喜欢,也分不来父亲的疼爱。卫青年岁最小,受到几位姐姐的照顾最多。卫子夫是他最小的一位姐姐,跟他一同走路,一同受人欺辱,感情最是深厚。 卫青年幼时,每逢被自己母亲责打,都是卫子夫抱着还小的卫青,拦住母亲的怒火。 等到卫青长大了,还是卫子夫不停接济他,看顾他。 马奴能挣几个钱,卫子夫做舞姬,反倒经常能有赏赐。 而卫子夫被刘彻看中,带进汉宫以后,整个卫家,从卫子夫的长姐,到卫青,都是平步青云。 可以说,没有卫子夫,就没有卫青的今天。 卫子夫现下圈禁在汉宫,刘彻并没有给出一个切实的罪名,只说是不遵宫规。可是不遵宫规这个罪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敷衍罢了。 0761 但凡不是一个傻子, 普通人都知道, 稍微触犯一些规矩律法, 如何判决,判决的轻重,都是看上位者的心思。 实打实地按照律法行事, 那是只有刻板之际,如张汤王温舒之流才会做的事。 天底下真正完全按照律法行事的官吏, 只怕普天之下都找不出一个来, 更何况只是汉宫的宫规。 汉宫唯一的主人,整个天下的主人汉室天子刘彻, 才是决定所有人生死的那个人。 卫子夫的失宠, 伴随着文锦翁主,如今的汉室皇后卓文君的得势,其中的深意, 不由得人不去深思。 卫子夫替刘彻生下了第一个孩子。 虽然那是一个女儿, 第二个孩子也是女儿, 可那毕竟是刘彻初次为人父, 对于刘彻的意义定然是不同的。 刘彻能够把身为舞姬的卫子夫带进汉宫,并最后封她为夫人, 在四年的辰光里都宠幸有加,让当时的皇后陈阿娇都颇为恼怒的地步, 可见对于卫子夫是有些喜爱之情的。 只不过, 卫青自己也是男子, 深深明白男子的喜新厌旧, 更遑论是坐拥天下,可以收纳天下绝色的汉室天子。 他的阿姊卫子夫的失宠,首先定然是刘彻的腻烦,再加上出现了一位才华横溢,气韵独特,能够吸引所有男子视线的卓文君。 陛下宠幸文锦翁主,为的已经不止是文锦翁主的才情容貌,或者是善解人意,而是她的文锦翁主府名下,数以万计,数不胜数的产业,跟文锦翁主层出不穷,能够造福现世,功在千秋的东西。 扪心自问,即便卫青是卫子夫的亲弟弟,他的阿姊卫子夫别说跟皇后相比,她们二人站在一处,俨然是萤火跟日月之别,草芥跟美玉之分。 不是说卫子夫长相性情不如皇后,而是仅仅就汉室皇后这个位子,就与汉室天子刘彻般配,就能够造福天下黎民来说。 汉室的皇后,不仅仅是给陛下生儿育女,打理宫务而已。 可是卫子夫是他血脉相连,对他情深义重的亲姐姐。 卫青跪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下,脸上已经有了泪水,“陛下,卑臣不求阿姊能够荣华富贵,阿姊所求也并非是这些。卑臣不知阿姊究竟犯了什么错,只求陛下能够宽恕阿姊。如若阿姊能够得以恩赦,愿一生不再晋卫,不再侍奉陛下,只照顾两位公主长成。”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卫子夫的意思?”刘彻本就发黑的脸色,已然沉得快要滴出水来,阴云密布的面容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愠怒之色,“卫子夫这个年岁,便守着两个女儿了此一生。这样的话说出来,你让朕相信?” 人的欲望跟野心,永远是没有止境的。 且不说卫子夫再三算计君儿,就凭卫子夫的两个女儿,都容不得她不去争,不去抢。 刘彻今年二十八岁,尚值壮年,卫子夫的年纪比他还要小,是一个女子最娇艳的时候。 一个年轻的女郎,在自己最美的时候,没有郎君宠爱,一个人孤苦地抚养两个孩子,能甘心吗?她并不是没有郎君,而是郎君已经不再宠爱她而已。 卫子夫怎么可能甘心不去争不去抢,而是对刘彻死心,从此再也不想着争回刘彻的宠爱?要知道,卫子夫才多大年岁,一辈子还长的很,这样守着孩子过下去,岂不是在守活寡? 刘彻不是女子,不懂女子的心思。但是推己及人,君儿曾经守过寡,受过莫大的苦楚。君儿受不了的苦,卫子夫如何甘心去受? 再者,卫青眼下已经有了功劳,被封为关内侯,就是卫子夫跟两位公主最有力的依侍。前朝后宫,本就是息息相关的。 刘彻没有除了卫子夫,除了看在两位公主的份上,就是因为他要重用卫青。再则,后宫只是他的妻妾,日后又只有君儿一人。多养一个闲人,汉宫还是养得起的。 可是现下,卫青来替卫子夫求情,要说这其中没有卫子夫的授意,刘彻是如何都不肯相信的。 “陛下可着人收拾行宫,让阿姊跟公主住于宫外”卫青抬头,神情急切地辩驳,他知道这是能够救下卫子夫的最后一次机会,“阿姊不在汉宫,自是不能再有所作为,卑臣愿以性命担保。卑臣不敢对陛下有任何不敬之心,也不敢挟功以待,只是出于亲人骨肉之间的天性。卑臣为郎官侍奉陛下之时,陛下每逢南宫长公主生辰之时,都会去长公主曾居宫殿枯坐一日。卑臣对阿姊之心,正如同陛下对于长公主的挂念,乃是血脉天性。凡为人者,皆望着亲人安好,如此而已。” 真是会说话。 屏风后坐在刻牡丹檀香木软塌上的苏碧曦心中叹息,卫青先是从自己身世说起,再谈及将卫子夫跟两位公主尽数接出行宫,最后说到了刘彻对于南宫长公主之心。 物伤其类。 刘彻对于自己和亲的二姊,一直有挥之不去,镌刻骨髓的痛意。可是他日前,没有能力,也不能攻下匈奴王庭,将南宫长公主救回。 只要一想到南宫长公主此时,恐怕被当成女奴一般,任由匈奴人欺凌羞辱,刘彻时时刻刻都在受着煎熬。苏碧曦作为刘彻最为亲近之人,十分清楚刘彻的这份痛楚。 同样的,作为曾经贴身侍奉刘彻的卫青,也是明白这一点。 卫青将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刘彻只要还有用卫青的心思,就会允准了卫青的请求。并且,身为人父,他对于两个女儿,年节时都会招来探望,绝不是没有一丝父女之情的。 刘彻本不是一个无情之人。 果然,只听见刘彻沉闷的语声响起,“敕封大公主刘绎为诸邑公主,二公主为石邑公主,随其母卫氏移居扶风行宫。” 刘彻说完这句话,便从坐席上站起,走到卫青面前,“卫青,此次出征上古,张次公偷盗匈奴马匹,杀了匈奴老弱,向匈奴水源地下毒,朕早就知晓。” “卑臣已然猜到,此事太大,陛下定然是知晓的。”卫青苦笑,对于猜中此事,没有丝毫的喜悦。 刘彻知晓此事,代表着他不仅不反对张次公这么做,恐怕还甚是赞同。有一就有二,刘彻绝不会只这一次出击匈奴。下一次出击,汉军只怕会做得更狠,更绝。 “陛下……..”卫青还想再劝刘彻一番。 “罢了。”刘彻抬手拦了卫青的话,君王可以打断臣子的话,臣子却不能打断君王。 “这话朕之前跟公孙弘汲黯说过,现下再跟你说一遍”刘彻紧紧蹙着眉头,低头看向跪着的卫青,声音里有着不容辩驳的决心,“大汉现在对于匈奴,不是讲礼义廉耻,不是讲善待老弱,而是不要再挨打。大汉已然挨了匈奴七十多年的打了,你们还有闲心在这里怜悯一群拿着武器就是战士的匈奴妇孺,简直可笑至极!朕现在告诉你,朕需要的汉军,是一支能够彻底铲除匈奴,将他们亡国灭种的汉军。若是你再拘泥于这些东西……..卫青,朕不只有你一个可以领兵打仗的将军,李广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刘彻的声音蓦然变得冷然,带着一种莫测的意味,“再者,卫子夫母女三人的前程,你那嫁给公孙贺的长姊,跟霍仲孺私通的二姊,性命前程可都系于你一人身上。” 0762 一切都不一样了。 苏碧曦端着镂空雕刻牡丹的案几上的红豆羹, 轻轻尝了一调羹, 而后将碗放在了案几上, 凝视着窗户边,落地雨过天青色花瓶里插着的白梅。 纯白的梅花,参差蜿蜒, 配着青色的花瓶,清冷高洁, 雅致异常。 梅花的时节, 从冬到春,春末还有一些晚梅盛开。 有人吟咏梅花“疏影横斜水清浅, 暗香浮动月黄昏”, 也有人认为“梅须逊雪三分白”。 不过是各花入各眼,各人所见,皆是各人心中之景。 如今, 刘彻看待卫青, 再也不是之前的模样, 更遑论是历史上, 被刘彻封为太中大夫,掌管朝议之事, 视为股肱之臣。 因为卫子夫的失宠,卫氏并没有获得原有的殊荣, 卫子夫的兄长姐弟, 都没有得到刘彻的宠信。 不需要为卫氏铺路, 也不再宠爱卫子夫, 刘彻看待卫氏一门的态度,就变得截然不同了。卫子夫的大姊卫君孺,是刘彻赐婚给太仆公孙贺的,可谓一身荣辱皆在于刘彻对于卫子夫的宠爱上。 如今卫子夫失宠,以公孙贺的身份地位,因为赐婚的缘故,纵然不敢休弃了卫君孺,只怕卫君孺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卫子夫的二姊卫少儿,效仿了亲生母亲卫媪,跟平阳公主府的小吏霍仲孺私通,与霍仲孺产下一子霍去病。霍仲孺后来娶妻生子,与卫少儿不再有关联,卫少儿在抚养霍去病的时候,又与陈平曾孙陈掌有私。 这样两母女一再跟人未婚私通,从而生子,即便时下的风气再开放,也终归让人轻贱。 只怕刘彻心中,对于卫少儿私通生下的霍去病,也不再存有什么扶持的心思。 刘彻不再宠爱卫子夫的现下,他看待卫氏一门,就没有那么不计小节了,乃至于说出了卫少儿私通两个字,来羞辱卫青。 当着卫青这个亲弟弟的面,说他的姐姐跟人私通,绝不是在夸赞他们卫氏的门风好,更何况卫青的母亲身为平阳侯的妾室,却是跟人私通,才生下了卫青他们这么多孩子。 妾室与人私通,按照礼法,应该是死刑。所生之子,皆是通奸生子,比之牲畜还要不如。 这本是卫青心中一生挥之不去的耻辱,镌刻在他血脉里的污浊。 “卑臣谨记陛下教诲。”卫青叩首,低声应答。 他们卫氏一门的身家性命,乃至于整个天下人的命都握在陛下的手里。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刘彻之前待卫氏恩厚,如今君恩不再,他们也不能有任何怨恨。 何况陛下在两位公主年幼时就赐下了封号封地,已经是对两位公主格外宠爱了。汉室的公主通常要到长成之时,才会获得自己的封号封地。 现下卫子夫带着两位公主迁往行宫,定会有人会以为两位公主已经是弃子,刁难卫子夫跟公主。 刘彻提前下赐封号封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连刘氏一族的宗正,都会对有了御赐封号封地的公主加以看顾管束。 这样,两位公主直至长成,只要没有大的变故,便是一路坦途了。 在皇后昏迷不醒的时机,提出将卫子夫跟公主迁宫,陛下哪怕是为了皇后跟皇后腹中的嫡长子好,也会答应他。 “起来吧”刘彻摆了摆手,让卫青起身,“此役虽小胜匈奴,但战果甚小,不过初试锋芒。匈奴气性狭小,睚眦必报,今年定会前来报复。张次公去平定朝鲜,你要继续训练骑兵,谨慎防范边疆之事。李广在长安,莫要招惹。” 最后一句话,刘彻瞧了卫青一眼,正要挥手要卫青退下,却见正殿外倏然传来莫大的喧哗声。伴随着诸多宫人的阻拦跟女子歇斯底里的叫喊,温室殿正殿的殿门被一下打开,凛冽的北风吹进了温暖的殿内。 “彘儿,你舅父如今危在旦夕,你如何能够如此若无其事!我当初是如何教导你的,你舅父是如何扶持你的,你都忘了吗?”王太后充斥着哭腔的声音从被她一脚踹开的正殿大门口传来。 卫青连忙拱手退下。 此等皇族之事,不是他这样的外臣能够听下去的,周边侍奉的宫人更是都跪在地上,恨不得自己此刻聋了瞎了。 太后如此不顾体统,最后无论是被太后还是陛下发作,他们都不过只是贱命一条。 眼下皇后昏迷不醒,腹中又可能还有陛下的嫡长子,太后又莫名发作,据说武安侯也是重病。 真是多事之秋啊。 刘彻并没有答王太后的话,朝着门口一并跪着的黄明奇吩咐着,“立即打发人去说,今日所有觐见改在宣室殿,所有宫人不得入温室殿。” 刘彻的无视更是让王太后火冒三丈,田恬进宫求见,言田蚡的重病若没有文锦居士救治,必然药石罔顾,必死无疑。 田蚡是王太后的异父弟弟不假,可是王太后跟田蚡最是投缘,王太后一向最是宠爱这个弟弟,田蚡也襄助她甚多,最是合她的心意。如今田蚡朝不保夕,如何能够不让她心急如焚? “你这孽子!你亲舅父都命若悬丝了,你还能无动于衷地让人不要来温室殿?”眼见所有宫人眨眼间尽数退下,连自己的长乐宫总管王信跟未央宫总管黄明奇也离开,王太后气得脸都涨红,怒意翻涌,指着刘彻的手都在发抖,“今日你若是不让皇后去武安侯府,将你舅父医好,否则干脆也把我给杀了,让我跟着你舅父一道去了!” 这不是什么汉室丞相之位,不是什么黄金千两,而是田蚡的命啊! “皇后只是一介妇人,不通医道,如何能够行医治病?”刘彻施施然坐下,面上一派云淡风轻,不为所动地说,“再者,皇后尚昏迷不醒,腹中又有朕的嫡长子,朕还张榜天下,要替皇后治病。皇后如今躺在后面,莫非阿母要让皇后的魂魄去给舅父瞧病?舅父的命再贵,贵得过汉室皇后的命,还是贵得过朕之嫡长子的命?” 刘彻的嫡长子,定然就是汉室的皇太子。汉室的皇太子之命,岂是田蚡能够比得上的? “你休要骗我什么皇后昏迷不醒的话。这些话偏偏外人也就罢了,你我心知肚明,皇后明明好好地在你这屏风后面。若是皇后怀着孩子,真得昏迷不醒,你还能在这儿看着你舅父只是日日惊恐不安,只怕早就判他五马分尸了吧?”王太后反唇相讥,寸步不让地道。 刘彻讥笑一声,把玩着手里的貔貅白玉摆件,“朕是汉室天子,哪怕是阿母重病,也要打理政务。当年阿翁弥留之际,仍要每日处理上疏。阿母认为,汉室天子莫非只是一个舒舒服服享受的名头?” 他瞧着自己手上浑然一体,丝毫不见雕琢痕迹的貔貅,“享了什么福,就要做什么事。连朕都是如此,舅父就更是如此。舅父到底做了什么事,阿母知晓,朕亦知晓。舅父如今还能安然在武安侯府养病,正是因为他是阿母的弟弟,是朕的舅父。阿母有闲暇在这里跟朕说话,不如去武安侯府瞧着舅父。舅父此刻,定然是极需要阿母的。” “我知道,皇后就是那文锦居士”王太后怒火中烧地将殿门的巨大花瓶一下推了,眼神狠厉,“你舅父虽然害了皇后,可是皇后如今安然无恙,你舅父却危若累卵,岌岌可亡,难道还不够吗?田蚡是你亲生的舅父,从小护着我们母子,保你登基。他的命,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出身商户,私奔夜逃的再嫁之贱婢吗?” “阿母慎言!” 刘彻眯着眼睛跟王太后的视线相对,二人几乎是针锋相对之势,语声比王太后还要冷冽,“纵然阿母知晓皇后就是文锦居士,那又能如何?朕娶皇后,跟她是不是文锦居士毫无干系。卓文君是朕亲自敕封的汉室皇后,是朕嫡长子之生母,尊贵无匹,温恭娴图史之规,敬顺协珩璜之度,容不得任何人诋毁。皇后之命,跟朕的命一般贵重,岂是田蚡能够相比万一?田蚡妄图加害皇后,加害朕的妻子,更何况皇后腹中还有朕的嫡长子,杀他一万次都是轻了!若是阿母再在朕面前轻贱于皇后,休怪朕不念母子之情。” 没有人能够当着他的面辱骂君儿,而不用付出任何代价全身而退,即便那是他的亲生母亲。 “卓文君丝毫无损,刘彻!”王太后一张脸因为极度的气恼都扭曲了,近乎发狠地大吼,“但是你舅父日夜见到窦婴的鬼魂,日夜被其恐吓,如今危在旦夕!窦婴确是因你舅父而死,却是被皇后所害。如若你真得不让皇后去救你舅父,休怪我将此事捅给窦氏一族!” “阿母尽可去说”刘彻没有一丝惧怕的意思,甚至一双丹凤眼透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脸上的闲适跟王太后的歇斯底里对比,让王太后的面目更为狰狞,“窦氏一族如今还剩下什么,敢来威胁朕?阿母不妨再细细想想,王氏跟田氏又有些什么,可以让朕忌惮的呢?” 田蚡算计身怀有孕的皇后,俨然是触到了刘彻的逆鳞。君儿跟他们的孩子,是他这辈子最重要的人,动之则必死。 王太后被刘彻这番彻底撕破脸的话惊得脸色煞白,撑着旁边的柱子才勉强支撑,激怒跟担忧之后,神智渐渐回归,依稀看得出秀美的脸上流下了涔涔冷汗,眼泪蓦然从已经有了皱纹的眼角流下,“彘儿,你救不了你二姊。如今,你当真不肯救你舅父了吗?” “舅父做贼心虚,诚乃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刘彻一字一顿地道,眼眸微阖,将视线转向窗外,强迫自己不去看王太后脸上的泪水。 王太后脸上闪过一丝狠意,转身疾步走了出去,径直出去温室殿,将诸多宫人摔在了后面,来到了人来人往的未央宫主殿承明殿之前,让王信将拿着的席藁铺上,嘭地一声,跪了下去。 承明殿是未央宫正殿,是诸多官员出入之所。在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面前,王太后身为汉室的皇太后,汉室天子的亲生母亲,孝景帝亲封的皇后,跪在了承明殿前,席藁待罪。 如今整个天下,比王太后还要尊贵之人,需要王太后席藁待罪的只有汉室天子。可是天子刘彻是王太后的亲生儿子,如何受得起亲生母亲的席藁待罪? 汉室以孝治天下,天子竟然被亲生母亲席藁待罪,何谈孝字? 寻常人家都可以母慈子孝,作为天下表率的皇室,竟然是母子不合到了如此地步? 在场的诸位列侯官员,尤其是王氏田氏的官员几乎是飞奔了过来,立时便跪到了王太后的身边,嚎啕大哭道,“太后,太后何至于如此啊!” “太后三思啊!” “太后不可啊,不可啊……..” 0763 待王太后走远了, 苏碧曦从屏风后面踱步出来, 看着跽坐在上首, 怔愣地瞧着窗外的刘彻。 他不像是平时的模样。 刘彻七岁就被封为汉室的皇太子,从小被极为严格地教养长大,对自己的要求也是极严, 甚少出现如此迷茫,乃至于有些软弱的时候。 而此时, 他长时间地凝视着王太后离开的方向, 许久都不曾动弹一下。 “我年幼时,长兄还是汉室的皇太子, 栗姬当时给阿翁生了三个儿子, 还有阿翁的长子。” 刘彻语气低沉地开口,“栗姬当时在汉宫之中,可谓是风光无两。既是一个有三子傍身的妃嫔, 还有长子且是皇太子的长兄。阿母生了三个女儿, 才有了我。她每日在大母跟阿翁面前做低服小, 奉承栗姬, 就是为了护住我。 “我那时候吃的东西,我阿母都要亲口尝过, 才敢让我吃。我四岁时狠狠摔了一跤,阿母没日没夜地照顾我, 晚上看着我睡着, 一边掉眼泪。 “我有一次惹了长兄不快, 阿母亲手打了我。过后, 阿母罚我跪在廊庑下面,流着泪训斥我,绝不可惹了长兄跟栗姬。我当时跪着,十分憎恨阿母,认为阿母偏袒长兄。” 王娡当时虽然受到孝景帝喜爱,但是出身寒微,还是再嫁之身,没有半分根基势力,生了三个女儿之后,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儿子,却还是要如履薄冰地照顾着刘彻。 栗姬当时如日中天,更是想着坐上汉室皇后的尊位,刘荣是汉室的皇太子。刘彻只是孝景帝的第十个儿子,尚且年幼,如何能够得罪得起刘荣跟栗姬。 年幼的刘彻根本不能懂得这些事,唯有狠狠地罚他,罚得他痛了,他才会记住教训。 可是四岁的孩子,哪里会懂得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反倒会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心生不满。 刘彻握住苏碧曦伸过来的手,语气平淡地说:“我当时瞪着阿母,红着眼睛说她更疼长兄,不疼我。” 苏碧曦被刘彻揽入怀里,他一手习惯地伸到苏碧曦的腰间,轻柔地贴在她的小腹上。 自从她当着刘彻的面昏倒以后,刘彻无时无刻不在担忧她出意外,总是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亲自盯着她才安心。 在汉宫里长大,刘彻遇见过太多这样的腌渍事。 “你当时尚年幼。”苏碧曦放软了身子,靠在刘彻怀里,双手握着刘彻的手,摩挲着他冰冷的手心。 “呵,宫里的孩子,年幼又如何呢?他人不会因为你年幼,就会纵容你犯错,就饶过你一命”刘彻嗤笑出声,说不清这笑声是对自己还是对他人的嘲讽,“大母一心一意要扶持叔父做汉室皇太子,后来长兄自尽,又迁怒到了臣子的身上。殊不知,叔父跟长兄的下场,大母何尝没有错处?大母凭着阿翁是大父的嫡长子,才做了汉室的皇太后,而后是太皇太后,却成日想着扶持自己的小儿子梁王为皇太子。她这么做,把自己的孙子置于何地?” 苏碧曦不知该如何劝他,唯有叹息,“十个指头有长有短,人心也都是偏的。” 窦漪房一生,在嫡长子孝景帝登基以后,就闹着把小儿子立为皇太子。等到皇太子刘荣自尽以后,却因自己孙子的死去责怪孝景帝,责怪对刘荣太过严苛的郅都。 这位汉室的皇太后一辈子,心都是偏的。无论别人怎么做,她都是没有错的,错的都是别人。 “我年方五岁,姑母就寻了栗姬,想把阿娇许给长兄做太子妃。栗姬记恨姑母一再给阿翁荐的美人,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姑母,让姑母颜面扫地。姑母养尊处优惯了,又是窦氏的窦太主,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姑母一怒之下,便打量了阿翁的子嗣,便想到了我。” 刘彻脸上现了极其轻蔑的冷笑,“姑母挑挑拣拣,阿母也想助我登上皇位,便定下了我跟阿娇,二姊跟陈蟜的婚事。阿娇从小被众人宠得无法无天,专横跋扈得犹甚姑母,自小便招人讨厌。阿母却要我讨好阿娇,要跟阿娇好好交好,说那是我未来的妻子。 “阿母无数次告诉我,我的皇位,竟然是靠着姑母,靠着阿母对姑母阿谀奉承,靠着我娶了阿娇才得来的…….呵呵呵…….”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阿彻。你我都知道,你能够成为汉室的天子,是因为孝景帝认为,你才能担下天下的重担”苏碧曦断然否认刘彻的话,“太后只有你一个儿子不假,可是先帝膝下的子嗣众多,还有你姨母的孩子,先帝也是颇为疼爱。” 她看着刘彻的双眼,一字一句道,“先帝选了你,甚至不惜提前给你举行冠礼,只是因为你能撑得起汉室国祚。先帝是继承了“文景之治”之人,焉能昏聩到连太子,都要靠着妇人的地步?” 尽管刘彻能够被孝景帝选为汉室的皇太子,孝景帝的亲姐姐馆陶大长公主刘嫖,刘彻的母亲王太后,乃至于窦太后,都起了无可置疑的重大作用。可是刘彻本人的才干品德,绝对是孝景帝选刘彻作为继承人的主要原因。 孝景帝是一个心智成熟,乾纲独断的天子,在立储这样的事情上,既然能够抵得过窦太后要立梁王刘武的压力,岂能在最后功亏一篑,仅仅是因为刘彻娶了陈阿娇就退缩? “原以为,待我做了天子以后,阿母就能好好过几日的太平日子。待接回二姊,你生下我们的孩子,阿母跟我们,就能一家团圆”刘彻将苏碧曦牢牢地抱在怀里,将头放在苏碧曦发上,低低地道,“如今,阿母跟我,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这次是田蚡,是王太后最看重的弟弟田蚡到了生死关头,王太后绝不会轻易地揭过去此事。 而田蚡的事情,的确是刘彻跟苏碧曦二人谋划,而后现在又袖手旁观。 王太后身为田蚡的亲姐姐,对田蚡的感情绝不是刘彻对田蚡的可以比拟。王太后经过此事,有田蚡的人命挡在了她跟刘彻母子之间,绝不可能跟刘彻再母子相和。 只是人无伤虎意,虎有害人心。 田蚡敢谋害苏碧曦,谋害苏碧曦腹中的孩子,刘彻绝无可能再次放任田蚡。退一万步说,假如放过了田蚡,岂不是在告诉田蚡,告诉天下人,谋害汉室皇后跟嫡长子,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便可以逍遥法外? 这是在纵容所有人对皇后跟嫡长子出手吗? “我小时候,阿翁经常带着我出去街上玩耍。任何物件儿,只要我喜欢,阿翁没有不给我买的”苏碧曦眼睫垂了下来,眸子里泛起了水光,“我当时瞧着官道上跑着的马,觉得特别威风,便也闹着要去骑。阿母根本哄不来我。阿翁见了,便抱着我骑在他的肩膀上,带着我绕着院子跑了好久,跑得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我当时骑在阿翁头上,笑得可开心了,一个劲儿地学着骑马的人叫喊着,驾,驾……..” 那时的她,何曾能够想到,卓王孙能够在明知董二郎命不久矣之时,仍然把她嫁到了董家? 她又何曾能想到,卓王孙会在董二郎去世后,仍然同意董家要她守节,甚至险些自毁面容,以示守节之心? 在司马相如纳妾之事传来,卓王孙却让她贤惠大度,接纳妾室? 在确定她不会扶持卓氏一族后,卓王孙会投向王氏田氏,甚至把她的生辰八字,乃至于贴身衣物给了方士,让其施行巫蛊。 苏碧曦在温室殿昏倒,过了一日一夜才醒转过来,安抚了已经暴怒的刘彻,拦下了他即将带兵围了武安侯府跟长乐宫之事。 只要再晚一些,刘彻就要按捺不住。 他根本承担不起失去苏碧曦跟他们孩子。 这一次,连苏碧曦也没有想到,卓王孙竟然真得把她的生辰八字跟贴身衣物给了田蚡。 任何一个做女儿的,都不可能想到自己的亲生父亲做出这种事。即便父亲再丧尽天良,怎么可能做出此等亲手害死自己的事? 苏碧曦在醒过来的那一刻,几乎丧失了面对现实的勇气。 原来已经破碎了的,竟然还可再被碾成千块万块,碾碎成齑粉。 来自于亲生父亲的伤害,即便他已经中风在床,连话都说不清楚,都能够让她险些万劫不复。 若非她知道自己有孕,早早给自己做了先手,给亲友都添了防备,她有孕不能动武,修为倒退,决计要遭了算计。 她还怀着她盼了二十多年的孩子。 她因为没有孩子,受了那么多的非难跟责骂,几度被夫君厌弃。如今跟刘彻情投意合,好不容易求了六年,才得了这个孩子。 她当时一醒过来,抱着满眼血丝,眼皮底下青黑一片,满脸胡茬子的刘彻,立时就趴到了他怀里失声痛哭。 刘彻当时亦是气怒到了极致,却不敢离开苏碧曦半步,还要耐下性子哄她,“莫哭了,莫哭了,郎君的乖乖儿……..睡了一日夜了,什么也没吃…….再苦就要伤着身子,伤着孩子了………” 天知道他当时受了多大的惊吓。 如若君儿跟孩子有个万一,他能不能撑着,不跟着他们母子俩一块去了。 刘彻的眼眶也是通红,熬了一日夜的眼眸都肿了起来,“乖乖儿别哭了,郎君定会给你们报仇的,好不好?乖……..郎君为你用一点东西,你定是饿了。” “为何阿翁这么狠心?我难道不是他的亲生女儿吗?他…….他小时候那么疼爱我…….”苏碧曦一边哭一边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他定是把我的生辰八字给了别人,才能让别人算计到我……..阿彻,我恨不能…….” 恨不能杀了他。 回想起当日的心境,苏碧曦理解刘彻此时的痛楚难过,柔声安慰他,“好像每个人长大以后,阿翁阿母在我们眼里的样子,都跟幼时不同。阿彻,你的阿母变了,我的阿翁变了,我们……..都是不得他们疼爱的人……..” 说到最后,苏碧曦眼角溢出了泪花,连连拿着绢帕去擦拭。 刘彻见不得她的泪珠子,立时便哄她,“他们不疼我们,我来疼我们乖乖儿…….不哭了啊。有了孩子以后,越发地爱哭了。” “也不瞧瞧那是谁的错。”苏碧曦破涕为笑,横了刘彻一眼,愤愤不平地哼道。 “都是我的错,是我累着乖乖儿,让乖乖儿受罪了”刘彻如今哄她已然是得心应手,“待孩子出来后,若是个儿子,定要揍他一顿,累着阿母受苦了。” “若是个女儿呢?女儿不好吗?”苏碧曦问他。 刘彻立时便回道,脸上已经没有了方才的伤痛,溢满了开怀的笑容,“女儿好啊。那可是我们的嫡出公主,自然是千好万好的。” 他们正说着话,黄明奇便从殿外扬声,语声匆忙,“陛下,奴婢有要事回禀。” 刘彻跟苏碧曦对视一眼,彼此都心知王太后绝不会就此罢休。 王太后究竟是刘彻的母亲,是汉室的皇太后,刘彻不可能让宫人架着她回长乐宫。 刘彻出声让黄明奇进来,苏碧曦跟他已然坐好,黄明奇脸上的神色果然焦急,行礼后便道,“陛下,太后在承明殿前席藁待罪,百官皆在劝阻。” 周朝时候,郑安平降敌,既已族诛,范雎亦该连坐。于是范雎席藁待罪。 这是说罪人跪在用禾秆编成的席子上请罪。 但凡先孝景帝还是太皇太后还在,王太后跪在这里请罪,都不会有人敢质疑。可是如今,跪在席藁上的是汉室的皇太后,天子的亲生母亲。 苏碧曦担忧地看着刘彻。 此番王太后为了救下田蚡的性命,走出了这一步,几乎是在逼着刘彻去救下田蚡。 王太后做出席藁待罪之事,已然是自己也到了绝境。 ※※※※※※※※※※※※※※※※※※※※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要想起来,刚开始收藏只有3个,30.300个的时候啊(^o^)/~比较起那个时候,有3000收藏的偶,真的是很幸福了,谢谢所有的小天使(^o^)/~ 0764 王太后跪在承明殿前席藁待罪, 凡是来往承明殿的官员, 要么是跪在王太后身边下死力苦劝, 要么则是在一边啼哭不已。 王氏田氏之人皆知王太后跪在这里是为了什么,他们也知道田蚡已经危在旦夕,哭得更是凄楚难过。 焉知田蚡的今日, 不是他们的明日? 王太后是天子的生母,都要跪在这里求天子了, 天子若是还无动于衷, 他们王氏田氏的好日子,只怕就要到头了。 还有人给王太后磕头后, 见劝不下王太后, 皆去往温室殿跪求刘彻。 一时之间,温室殿正殿梢间跪满了人。 汉室的官员可不是王太后,可以擅自强闯天子的所在的正殿。 毕竟王太后是天子的生母, 天子莫非能杀了自己的生母不成?而他们只是天子的臣子。其他的暂且不说, 单单只有一个擅闯天子殿阁的罪名, 天子就可以直接杀了这个臣子, 天下人还都会觉得无何不妥。 君臣有别。 天子所在的殿阁是什么地方,是天下间最尊贵也是最防卫严密的地方。你一介臣下强闯, 谁知道你是不是要来行刺天子? 就算你手无寸铁,无法行刺, 万一你看见了不该看见的文书圣旨, 哪里是你能够讨得了好的? 哪怕是在正殿外喧哗, 都是有失体统, 没有规矩之事。这里又不是山野郊外,汉室的官员也不是屠夫莽夫,由不得你未经过天子允准之前,就在天子正殿之前吵吵嚷嚷。 刘彻并没有去到承明殿前,对王太后说什么或者做什么的打算。 他们母子之间,能够说的,能够做的,都已经说完了,做完了。 王太后放手一搏,想借着天下人的口,借着孝道来逼刘彻救治田蚡,饶过田蚡,而刘彻绝无可能妥协一分。 王太后的长女平阳长公主,跟她再嫁的驸马汝阴侯夏侯颇,此女隆虑长公主跟驸马隆虑侯陈蟜,匆忙赶到承明殿的时候,天上已然下起了靡靡细雨。 过年便代表着春季的来临。 天一生水,东风解冻,散落而为雨水,随风潜入,润物细无声。 这贵如油的春雨,如今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一般,落在王太后跟群臣身上,将诸人的头发跟衣裳尽数打湿。 初春时节,乍暖还寒,地板上寒气侵入,冷得人发颤。 眼前是但寻芳草绿,黄鹂拂羽的春景,可是无人有这份闲暇去欣赏一二。 平阳长公主刘娉从马车上下来,拂开了撑伞的使女,跌跌撞撞地向着王太后处疾走了过去,噗地一声就跪在了王太后身边,眼泪扑簌扑簌地流了下来,拉着王太后的衣摆哭求道,“阿母,阿母,阿娉求求你了,你跟阿娉回长乐宫吧。雨越下越大,天这么阴寒,你的身子如何能受得住?阿母,阿母,阿娉求你了,不要再置气了。你不为了自己想,为了阿娉跟阿婷,为了还在匈奴受苦的阿妁,快些起身吧!” “太后,还请顾虑身子,让儿臣们送太后回长信殿。”驸马汝阴侯夏侯颇也跪地劝说。 王太后已经有了春秋,身体虽然还算康健,但是开春冰冷刺骨的天里,就活生生跪在这雨里,被淋得狼狈不已。一个年岁还轻的的人都受不了,何况是王太后一个老妇人? 王太后被雨水尽数打湿的面容下,已然苍白如纸,摇摇欲坠。如此下去,王太后定是要生一场重病。 时下一场严重的风寒,可是能要了一个青壮男子的性命。 王太后根本不为所动,吩咐平阳长公主,语气虚弱地道,“阿娉你赶紧回去。你一个长公主,跪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阿娉,赶紧找人拦住你妹妹。她身子不好,切莫让她知晓此事。”王太后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小女儿,急忙吩咐平阳长公主。 “阿母,你尚知女儿身为长公主,跪在未央宫主殿之前不成体统。阿母你是汉室的皇太后,却跪在承明殿前席藁待罪。阿母,你这是在逼陛下,在逼女儿!”平阳长公主泣不成声,神情激动,片刻身上也湿透了,“阿母挂念阿婷,我们怎么不挂念阿母?阿母,再这样跪下去,阿母的身子如何受得了?” 平阳长公主已然什么都顾不得了,什么逼迫刘彻的话也尽数说了出去。王太后跪在这里,只要不是一个傻子,都知道她在给谁请罪,做给谁看。 王太后跟刘彻既然已经撕破了脸,她们这些做女儿的夹在中间,还要顾虑什么? 现在在她心里,最重要的就是王太后的安危。 “阿母,你可曾想过,你为了他人跪在这里,假若有个万一,你让我,让阿婷怎么办?让还在匈奴,等着我们去搭救的阿妁去靠谁?”平阳长公主满脸都是泪水,“阿母,阿妁十四岁就去了匈奴和亲,嫁给一个足以做她大父年纪的单于,而后又嫁给了单于的儿子,如今又被单于的兄弟抢了去。阿妁好苦啊!阿母你如何能忍心,忍心自己万一撒手去了,让阿妁就埋骨异乡,客死匈奴吗?” 王太后闭眼,眼中流出了不知是水还是泪水,摇头拒绝,“阿娉你不明白…….” “阿母!” 从马车上下来的隆虑长公主刘婷颤颤巍巍地下了车,尽管有使女扶着,还是一个不慎,跌倒在下着雨的地上。刘婷本就体弱,自小身子不好,这几日便是病着在公主府休养,现下这般天气瞧着,脸色越发难看。 王太后惊得眼睛睁大,“阿婷!” 平阳长公主瞧见自己的亲妹妹摔倒在地上,翻身就奔过去跟隆虑侯陈蟜一起将刘婷扶起来,“阿婷,阿婷你如何呢?让阿蟜带你找个殿阁换衣梳洗,马上寻太医来瞧瞧。” 刘婷是王太后最小的女儿,平阳长公主是长姊,自小就带着这几个弟妹,最疼爱他们不过了。 王太后也急忙开口,“阿蟜速速带阿婷去梳洗更衣,切莫再病了。” 她也是知道小女儿病了好一阵子,如何能够再淋雨受冻? “阿母,你不起身,我也不起来”隆虑长公主刘婷踉跄着站起来,跪到了王太后身边,哽咽着像幼时一般扯着王太后的袖口,“阿母,方才大姊说起二姊。阿母将我们放在心上,一心为着我们好,一心想将二姊救回来。阿母,这样的时节,你跪在这里,究竟是在跟陛下置气,还是在跟自己置气啊阿母!你若是有个好歹,你让我们怎么活下去啊……..” 0765 隆虑侯陈蟜也跟着跪下, 一边扶着隆虑长公主, 一边苦劝, “公主说的是。如今这天气冷得人骨头缝子里去,太后为了身子好,切莫一时意气用事。” 王太后在隆虑长公主年幼时便为自己的幼女跟馆陶大长公主的嫡次子订了亲, 为了女儿日后能够过得好,一向善待陈蟜。 有些话陈蟜能够说, 平阳长公主再嫁的驸马汝阴侯夏侯颇就说不得。 “阿蟜你快带阿婷去梳洗诊治, 还跪在这里做什么!”王太后瞧着隆率长公主脸上现出不正常的红晕来,一手带大女儿的她自然知道女儿已然是发热了。在这个时节发热, 还淋了雨, 定是要生一场大病的。 隆虑长公主跟陈蟜成婚多年,一直没有子嗣,向来是王太后的一块心病。如今隆虑长公主又染了重病, 别说子嗣, 连康健的身子都没有。她作为隆虑亲生的母亲, 怎么可能不去担忧? “不不, 我不走”泪水顺着雨水不停从刘婷的脸上滑落,平阳长公主想给她撑伞也被她拂了, 趁着她惨白的脸色,让人一看便不忍心, “阿母, 求求你。看在二姊的份上, 看在大姊跟我的份上, 跟我们起身回长乐宫吧。舅父如今,是失了德行,做错了事,方有今日之过。阿母,你难道不知道陛下的脾气?凡是有错之人,何曾见到陛下饶恕过?阿母…….阿婷求求你,跟阿婷回去吧……..阿婷还没有孩子,阿母还没听阿婷的孩子叫过一声外王母…….” 平阳长公主把自己年幼的儿子,已经袭了亡父平阳侯曹寿爵位的曹襄也带了来,一并跪在雨中,“阿母,你看看阿襄。他只有十四岁的年纪,阿翁去了,大父大母不在,族人也不在了。我已经再嫁,不再是曹家人。阿母,他只有嫡亲的外王母在,可以护着他长成。” 她指着勉力跪着的妹妹,“阿婷连个子嗣也没有,如何能在陈家立足?我现与驸马也没有孩子…….阿母缘何就为了他人,连我们都不顾了?我,阿妁,阿婷跟陛下四个人,在阿母心中,都比不过旁人吗?” “阿母……..求求你……..” 隆虑长公主刘婷全身的衣裳都被雨水淋了个透,靠在平阳长公主身上跪着,雨滴不断打在她的脸上,“就算阿母将我拖走,我就算爬,也要爬过来……..我幼时病了,阿母跟长姊看顾我。白日里,二姊跟阿彻陪着我,陪我说话解闷。现下阿母跟阿彻有了嫌隙……..阿母,我们几个活生生的人,比不得他人吗?” “外王母,阿襄求外王母答应了阿母跟姨母”曹襄一张小脸尚未长成,却是有了坚毅的样子,“外王母如此,不仅不能做什么,还要连累阿母跟姨母。外王母试想,能够让外王母如此跪求之事,哪里是跪求便能让舅父应允的?” 曹襄早就听平阳长公主说起过此事。 他的亲生父亲已经亡故,母亲改嫁,平阳侯府便要他一力撑起。即便他年幼,能够得到舅父刘彻的看顾,可是长安城里其他的世家冠族可不会因为此,就会不顾规矩礼仪。 没有能够顶门立户的男子,平阳侯府早晚要败落。 平阳长公主深知必须要让年幼的独子挑起胆子,才能够撑起偌大一座平阳侯府。一味地溺爱,只会让曹襄成为一个一事无成的浪荡子。 如果是这样,她拿什么脸去见九泉之下的亡夫曹寿,如何对得起传承自汉朝的开国功臣、平阳懿侯曹参的列祖列宗? 正因如此,平阳长公主把自己能够知晓的一切,都告知了曹襄,并且让门客替曹襄一一谋划,说其中的厉害。 平阳长公主的亲弟弟刘彻也是十六岁登基为汉室天子,曹襄如今知晓这些,算不得早了。 曹襄十分明白如今的情势。 陛下如今还没有一个皇子,是悬在汉室头上的一顶惊雷。若是皇后腹中的确是一个皇子,那就是陛下的嫡长子。但若是一个公主,那么陛下就定然面临着召幸更多妃嫔,乃至于从宗室里过继刘氏皇族的选择。 身为一个男子,要他承认自己这辈子都将没有儿子,一个常人都不能接受,何况是汉室的天子。 一个子嗣,代表的不仅是血脉的传承,更是代表了爵位跟祖宗基业的延续。就犹如平阳侯府假如没有他曹襄,阿母平阳长公主生的是一个女儿,那么平阳侯的列侯爵位就会被汉室收回,平阳侯的封国就会被除国。 这就是时下一个儿子的用处。 平阳侯府的处境尚且如此,更何况是他的舅父,身为汉室天子的刘彻。 切莫忘了,当今天子的大父,孝文帝刘恒只是高祖刘邦的庶子,当初被封为代王。孝文帝之所以能够继承汉室的皇位,就是因为孝惠帝刘盈没有子嗣,当初不得不从刘氏宗室里挑选诸侯王为汉室天子。 孝文帝的这个皇位就是这么来的,那么身为孝文帝的嫡亲孙子刘彻,为何不能效仿孝文帝,从刘氏皇族里择一个继承人呢? 若说如此名不正言不顺,那岂不是在说,孝文帝的皇位就是名不正言不顺? 在皇后腹中陛下嫡长子如此重要的情况下,武安侯竟然跟谋害皇后之事有了关联——尽管对外宣扬是武安侯重病,可是皇后昏迷月余,魏其侯窦婴暴亡,武安侯紧随其后重病。 这一切发生的时机太过凑巧了,巧合得不得不让人怀疑其中的关联。而武安侯田蚡,本就跟皇后卓文君,魏其侯窦婴有宿怨。 皇后有了陛下的嫡长子,一旦嫡长子出世,皇后的位子就此稳若泰山,那么跟皇后有大仇的武安侯跟太后就岌岌可危了。 若他是田蚡,也会想着除去皇后,再送王氏跟田氏的女子入天子后宫。 可惜田蚡功亏一篑,没有谋算皇后的性命,反倒是自己要靠着王太后在此席藁待罪,来求得陛下救治。 当今世上,能使得王太后跪在承明殿前,来逼迫汉室天子,自己的亲生儿子的,就那么几个人,而现今只有武安侯重病。 所有的事情,几乎一目了然。 王太后跪得久了,视线也被雨水模糊,瞧着曹襄的面容都有些不清楚,“你一个小孩子,懂些什么!” “阿母,阿襄不懂,可是连他都明白,舅父如今已然是药石罔顾,只有神仙能救得了他”平阳长公主错着牙,眼中尽是狠色,“你不仅是舅父的阿姊,还是我们的阿母,是外王母的女儿,是阿襄的外王母,是陛下尚未出世孩子的大母,是汉室的皇太后!阿母,你为何要为了舅父,就要撇下我们所有人,你好狠的心!” 平阳长公主的话还没有说完,就感觉到隆虑长公主靠在自己身上的身子往地上滑去,惊得她立时伸手扶住自己妹妹,“阿婷!阿婷你醒醒,阿婷!” “姨母。” “阿婷!” 王太后扑到隆虑长公主身上,仓惶喊道,“阿婷!来人,快把公主带回长乐宫!听见没有,快来人!” 0766 此时的刘彻将跪在温室殿的朝臣撇在一边, 正在召见两位臣子。 插着腊梅的瓷白花瓶放在正殿一边, 正殿的竹简早已经被光滑轻便的白纸代替,装订成册。 青瓷香炉里面冉冉升起了清淡雅致的梅香, 刘彻坐在上首,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瞧着桌面, 听着下面两人说话。 由卫青举荐, 在极短的时间里从郎中, 一路升迁到谒者﹑中郎﹑中大夫, 一年中升迁四次的中大夫主父偃站在一旁。 主父偃是一位不高的中年郎君, 年有四旬, 跟这个年纪的人一般有着富态的身材, 脸上带着和气的笑容, 说出来的话却并没有那么和气, “陛下,古时之诸侯,其封地不过百里。所以商时, 武王伐纣, 大大小小竟有数百诸侯参战。当时文王及武王之西周, 不过稍大稍强一些的诸侯罢了。 诸侯地小人稀,闹出再大的事也不过是小打小闹,疥癣之疾罢了。 “如今汉室之诸侯, 要么是绵连城池数十做, 郡县凡几, 沃野千里。尽管诸侯皆是刘氏子弟, 名义上皆是拱卫汉室,抵抗外敌。可诸侯骨子里究竟想的是什么,唯有他们自己才清楚明白。 “先孝景帝时,七国之乱的前车之鉴就在昨日。吴王刘濞虽死,可是诸多刘氏诸侯王皆窥伺国祚已久。” 主父偃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理了理自己的广袖,“陛下,不可不防啊。” “景方有何主张?”刘彻的眉头一直皱着,开口问道。 主父偃,字景方。 诸侯王之事从来就是汉室天子的心腹大患,从孝景帝的削藩令,到如今刘彻,就从来没有停下过削弱诸侯的心思。 坐在左边的东方朔也笑着问道,“主父大人博学多识,莫非有了定国□□的良策?” 刘彻在私下里对待朝臣,尤其是跟他关系亲近的臣子,一向不拘礼节,以礼待人,是以东方朔跟主父偃的态度就有了些随意。 天子不跟你讲规矩的时候,做臣子的就要识相一些。 何况现在皇太后就跪在承明殿之前,天子就算面上再不在意,那也是他的生母。 “孝景帝听从晁错之策,颁布削藩令,反叛者甚众,此起彼伏,还说什么清君侧。哪怕是一个常人,你给了他一千亩地,这就是他的了。你若是要从他那里将你赠予他的一千亩地要走百亩,只怕他能跟你拿起斧头,打上一架,非打得头破血流不可。” 主父偃摇头,姿态闲适地坐着,“非是卑臣妄言,削藩令之错,不仅是晁错之误,实乃孝景帝之不是也。” 刘彻心中对此事十分清楚,乃至于天下人也基本都明白,削藩令导致了七国之乱,诸侯反叛,绝不是晁错一人可以挑起的。作为汉室天子,刘彻的父亲当时的孝景帝,要为此事负上最主要的责任。 臣子说得再多,最后决策的仍然是君王。孝景帝活着的时候,当时所有人都知道是晁错是被冤杀的,只不过孝景帝并没有承认过自己的错误罢了。 刘彻不是容不下人指责自己父亲的人,闻言也是一顿,而后赞同道,“景方说的,确实不错。吴王刘濞早有反心,世人皆知他必然要反。阿翁那时削藩,不过是给了吴王一个起兵的幌子。由此可见,削藩一事,决计是不可行的。” 主父偃听见刘彻所言,立时从坐蓐上起身,长拜下去,“陛下圣明烛照,实乃天下之幸,我汉室之幸也!” 东方朔也是行礼,“陛下英明。” 要一个帝王承认自己的错误,或者承认自己父亲的错,并不是一件小事。哪怕他们只是在私下奏对而已,也不得不说刘彻是一个虚心纳谏,能听得进去别人说话的英明天子了。 能够有幸效命于这样一位天子,他们作为臣子的,可比秦始皇的臣子,要幸运得多了。 要知道,秦皇嬴政统一六国以后,不仅觉得自己德兼三皇、功盖五帝,自称为皇帝,更是极其痛恨任何人来评价自己,尤其憎恨所谓的谥号。 一个皇帝,不仅活着的时候不能忍受别人批评,连死了也不能忍受,这就是帝王的威严。 当时孝景帝诛杀晁错的时候,是袁昂私下会见孝景帝,劝说吴楚叛乱目的在于杀晁错,恢复封地,不再削藩。孝景帝认同了袁昂的这一建议,派遣袁昂出使吴国。 之后仅仅几日,丞相陶青、中尉陈嘉、廷尉张欧联名上书,弹劾晁错。晁错待在家里,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押解到东市,直接处以腰斩的酷刑。 腰斩是什么刑罚,是直接把人切成两半,然而人一直是有意识的,腰斩了以后还要一两个时辰才能真得死去,活生生看着自己被切成两半的惨状。 晁错可是获得孝文帝钦点,做过孝景帝的太子舍人、博士、太子家令,算是孝景帝的先生。 晁错提出削藩,削藩乃是刘氏皇族的事情,是汉室的大患。晁错身为臣子,为君王分忧,才有此作为。 可是晁错这么做了,孝景帝恩准了。结果削藩令颁布之后,吴王刘濞果然反了,但是汉室的天子孝景帝却将所有事情都推到了晁错身上,单纯地认为只要杀了晁错,吴楚就会退回封地,七国之乱就能平定。 天子要杀晁错,即便当时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起冤案,也没有人站出来为晁错说话。晁错死后,仍然负担着恶名。 晁错之死,固然有他自己的过失。但是在后人,尤其是主父偃跟东方朔这样的汉室臣子来看,晁错一直为孝景帝尽心竭力,不仅没有得到君王的庇护,反倒最后在为难时候,被孝景帝天真地推出去挡过。 可笑的是,即便孝景帝杀了晁错,七国之乱也没有平定,吴楚也没有退回封地。 刘彻可是孝景帝的亲生儿子,其抱负绝不亚于其父,必然是要料理这一帮诸侯王的。 可是孝景帝做出的榜样太过恶劣,寒了无数人的心。 谁敢保证,再帮帝王谋划铲除诸侯王的事情,会不会步上晁错的后尘?要知道,这些诸侯王有兵有钱有人,随时都可以造反。 所有人都知道诸侯王尾大不掉,也知道削弱诸侯王必然可以立功,但根本无人敢来触碰此事。 焉知你替帝王谋事,帝王会不会像孝景帝杀了晁错一般,在背后捅你一刀? 他们想做官,求的是荣华富贵,求的是衣锦还乡,求的是封侯拜相,可不是腰斩于闹市的结局。 刘彻自然明白主父偃跟东方朔二人为何跪拜,抬手示意二人起身,“起来吧,景方接着说。” 他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含着锐意的眼光从二人身上移开,“朕还盼着汉室江山社稷能够千秋万代,不会做什么蠢事的。” 刘彻可不是他的父亲孝景帝。 若他遇见当时的七国之乱,不仅不会莫名地杀了晁错,就幻想着吴楚就会退兵,反而会直接点兵派将,直接真刀真枪地打上一场。 当时孝景帝杀了晁错,哪怕七国就此罢手,汉室天子的威严何在?日后天子的旨意,还能够让诸人不错一个字地接旨?此番向诸侯王让步,那么日后诸侯王必然得寸进尺,视汉室朝廷于无物。 吴楚既然已经叛乱,如果退兵,就相当于汉室在养虎为患。在吴楚还不够跟汉室朝廷抗衡的时候,在其他诸侯国并未群起响应的时候,一举将之歼灭方是上策。 阿翁当时之举,不仅昏聩,而且优柔寡断,对外懦弱,对内凶狠,只会寒了天下人对汉室天子的心。 主父偃跟东方朔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了然。 “陛下雄心,臣等敢不竭诚尽忠,以效犬马之力”主父偃开怀地扯开笑容,颇有一番让人如沐春风之态,“晁错大人当时对先孝景帝有言,吴王削藩定反,不削藩亦反。可是既然无论如何,吴王皆会反,孝景帝跟晁错皆明白此事的必然结果,为何不预先防范,做出应对之后,再徐徐图之?” 东方朔也接过话头,“卑臣以为,当初颁布削藩令,本身就是不智之举。诸侯王吃到嘴里的东西,除非杀了他们,他们是绝不会吐出来的。而晁错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莫非他以为,诸侯王会看在高祖的面子上,看在同是刘氏皇族的份上,而任由人宰割? “退一万步说,即便杀了晁错,撤了削藩令,七王当真退兵,先帝会否放过七王?七王可是谋反了,再心胸宽广的君王都不会对谋反之人心慈手软。如若先帝当时真得不再追究,汉室的颜面,只怕已然在地上,被踩得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剩了。天子跟诸侯王都各有谋算,下一个七国之乱,已然可期。” 今日但凡换一个人,不是主父偃跟东方朔来跟刘彻说这番话,只怕下场都着实难料。 可是主父偃是刘彻说“公等皆安在?何相见之晚也!”,一年提升四次之人。东方朔是再三触怒违逆刘彻,而刘彻仍然厚待之的奇人。 从他们口中说出任何话,刘彻都能够听进去,也并不奇怪。 “周室时候,鲁公晚年宠爱年轻貌美的妃子跟所生庶子,欲立庶子为嗣子。鲁国王后得知后,与所生嫡长子合谋,将鲁公毒杀,处死妃子跟庶子,遂得了鲁公之位。” 主父偃另起了话头,回到自己的坐蓐上,展袖端坐,侃侃而谈道,“此虽然是嫡庶之争,未尝不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之故。我中原地方,自三代以来,皆是崇尚由嫡长作为嗣子继位。其余无论嫡次子,嫡幼子,或是庶子,皆是不得承嗣。即便如此,千余年间,嫡庶之争仍然纷争不止,后患不穷。” 要根除嫡庶,诸子关于承嗣之争,唯一的办法就是当代只有一个嫡妻,只有一个嫡子。没有了妾室,就没有了庶子,就没有了嫡庶之争。 嫡妻如果多几个儿子,嫡子之间的争斗,就好比是孝景帝跟梁王刘武,窦太后一味希望刘武做孝景帝的皇太子,其实就是嫡子之间争斗的另一种体现。 所以嫡妻多生几个儿子都会有祸事,最好只有一个嫡长子。 “可是男子嘛,一旦有了财帛权势,哪里可能只有一个嫡妻,而没有几房妾室小宠。又不是纳不了媵妾的贱民,权贵之家多几个玩物,不是什么大事。既然有了妾室,庶子自然是免不了的。自古以来,子嗣的话,没有什么人家是会嫌多的。如此看来,嫡庶之争,自然是无可避免的。” 东方朔轻啄了一口面前案几上,用白瓷描着牡丹的峨眉雪茗,满足地喟叹了一句,“好茶!陛下日后可得多多包涵,为了这茶,卑臣也要来多多搅扰了。” “素日里也没见你少喝了去。”刘彻瞧了他一眼,也端起杯子喝茶。 东方朔哈哈直笑,“只是茶虽好,峨眉茶为绿茶,用描着牡丹的茶盏来装…….似乎不甚妥当啊。” 在他看来,绿茶应用白瓷的杯子喝,更显得两厢得益。 “曼倩,朕听闻每次你从朕这儿用过膳食,带走的膳食皆拿去讨好长安城的女郎们”刘彻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茶盏,“来朕这儿穿着旧衣,然后讨了新的绢帛,便径直去了女郎们的家中。家中有肉有绢帛,每年便更换一个妻子。但凡你的妻子,从未超过过一年的辰光。如此作为,似乎也不太妥当啊。” 君儿喜欢牡丹,不仅这温室殿,还有宣室殿,君儿从未去住过的椒房殿,整个汉宫的花园里,都被他布满了牡丹。 若非如今不是牡丹的花期,开满园子的就不是桃李,而是满园的牡丹了。 东方朔明知是因为君儿的原因,还故意这么说,无非就是打趣他偏着君儿。 他疼自己的妻子,莫非还有什么过错不成? “卑臣不知,原来市井流言竟然成了这般!哎呀,卑臣这可是大大的冤枉啊!”东方朔呼吁大叫,一立而起,满脸的不可置信,“陛下,卑臣可是只有一个妻子啊,连妾室都不曾有过,可不像主父大人一般,左拥右抱,尽享齐人之福。” 东方朔跟主父偃二人的际遇,说来十分相同,也不尽然。 相同的是,二人皆是通过上书被刘彻所征辟,只不过东方朔是刘彻继位之时,广召贤良之士,在汉室征四方英才时被诏拜为郎,而主父偃是通过卫青举荐,而后才能上书给刘彻,当日就得到刘彻亲自接见。 东方朔被征辟之时,不过只有十九岁,乃是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郎君。主父偃来到长安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年过中年,周游燕﹑赵﹑中山等诸侯王国,受到儒生学子的排挤,潦倒极了的境况。 两人到了长安之后,东方朔就如同他说的,虽然巧舌如簧,总是显得十分贪财好色的模样,却只有一个妻子。 主父偃则恰好相反。 臣子诸侯送给他财帛金子,美人玩物,他向来都是来者不拒,毫不收敛。 这些刘彻自然知晓,可是臣子收受一些财物,天子根本不会去计较,也没必要去管。 水至清则无鱼,哪个官员是干干净净,从不贪污受贿,手上完全是清白的? 主父偃显然也是这么认为的,他毫不在意地开口,“汉室的郎君们,随意找几个妾室美人,连个事儿都算不上。只要那些女子们安安分分,自有她们的好处,她们只管生儿育女就尽够了。东方大人享不了这个福气,可不能眼红吾等啊哈哈哈哈…….” “主父大人说得也有理,时下世情如此,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儿。”东方朔也摇头笑了笑。 谁知上首坐着的刘彻却把手里的杯盏以放,收敛了脸上的笑,“朕倒是觉得,曼倩所为甚好。少了妾室庶子,自是能够更加和睦。嫡庶要想安然无事,家宅安宁,只怕不易。” 君儿就坐在屏风后面,他可不能让君儿在孕中还担忧他会召幸他人。他对君儿的心天地可鉴,万不能被东方朔跟主父偃给败坏了名声。 太医令说过,妇人有孕的时候,本来就多思多想。眼下他们正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四处都有人窥伺,危机四伏。 他本来就对别的女郎没有任何兴致,假如君儿一时错了主意,跟他闹起了不快,伤了身子,他如何能受得住? 东方朔跟主父偃自然知晓刘彻目下只守着皇后一人,自然谁也不会去讨不快,便打着哈哈,将此事揭了过去。 “昔年周天子得天下,而后分封诸侯,已经替后人找到了解决之法”主父偃另起了话头,连上了之前一直在说的,“周天子把功臣姬姓族人各自分封,虽然后来没有了辖制诸侯的实力,可在分封之初,可是颇为让人欢欣鼓舞的喜事。 “当年高祖分封刘姓诸王,是为了应对当时的局势,拱卫汉室。只是时移世易,如今诸侯王不再是臣服汉室天子,一心效忠君王的诸侯爵王爵了。 “汉室立国已久,宗室繁衍,王国侯国众多,皆以嫡长子为嗣子继承爵位。其他诸侯之嫡次子,嫡幼子,乃至庶子,皆无寸土。皆是刘氏子孙,皆是高祖血脉,何以厚此薄彼到了如此地步,何以彰显汉室之仁孝之道,高祖之于刘氏皇族的恩德?“ “景方是说,将诸侯王之封国分封诸子,不再是只由嫡长子承嗣?”刘彻狭长的丹凤眼里闪过一丝光芒,挺直了背脊,眯着眼睛看着主父偃。 东方朔拍手,眼睛亮得惊人,“诸侯王少说也有好几个儿子,把封国皆分封出去,大国变成了小国,强国变成了弱国,而诸侯王却不得不分!那毕竟是他们自己的儿子,但凡他们摇一下头,父子离心,妻妾闹事,近在咫尺!” 父子,夫妻,妻妾,这些看上去紧密,实则一旦有了利益纠葛,就会顷刻间反目的,人世间最微妙的关系。 眼下诸侯王的嫡长子外,其他儿子不会有一寸封地,只会有一些财物跟田地罢了。这也就是说,假如诸侯王嫡长子继位,其他人甚至连贵族的身份都维持不过两代,更别说袭爵,有封地供养,能够养军队,制造武器等等。 没有人天生就比他人低贱,庶子也就罢了,本来生母身份就不会太高,可是嫡长子的亲弟弟们,嫡次子跟嫡幼子,可就不会这么想了。 他们只会觉得,同父同母的兄弟,凭什么嫡长子就能得到一切,而作为弟弟们就要被施舍一般,给些东西就像乞丐一样打发出去,心里如果一点怨怼也没有,只能是心如止水的圣人了。 若是父子夫妻感情甚好的诸侯王,那就更好了。既然我们感情深厚,那将封国分给儿子们,你们为何不愿意呢?莫非平时的慈父好兄长都是装出来的,到了关键时候便打算换一张脸了吗? 主父偃拊掌赞道,“正是!此之谓光明正大的阳谋。明着削藩,所有的诸侯王皆会群起而反之。 但是这是施恩于诸侯王,施恩于刘氏皇族,诸侯王拿什么理由来造反呢?此之谓推恩,人人喜得所愿,上以德施,实分其国,不削而稍弱矣。” “大善!”东方朔喜形于色,提高了语声,激动地开口。 这就好比钝刀子割肉,能够削弱诸侯国,但是诸侯王却不得不捏着鼻子受了。 诸侯王未尝没有聪明人,知道如此分封,会极大地削弱诸侯国的实力。 一个有户籍有数十万人,封地千里的封国,跟户籍只有百人,封地不过十里的地界,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大象跟蚂蚁,要轮一轮大小,岂非可笑? 如若诸侯王不从汉室之政令,不仅是跟汉室为敌,先是后院起火。 眼下可不是当年孝景帝七国之乱的时候了。 这些年的汉室,仿佛被开启了一把名叫行商的钥匙,但凡哪个能走得动的,都去做了商人了。 手艺人,商人,哪怕是说书人,都是时下极其能挣钱的行当。黄河决口,大量流离失所的灾民,不仅被迁往百越闽越,还带去了中原的农耕农具,还有高产的红薯土豆之类的作物。 唯有关系到自己裹腹,庶民们便会想尽办法提高红薯玉米等的产量,不断改良种植的法子,顺应天时。 南下的灾民惊奇地发现,南方种植稻米红薯,不仅更加容易成活,而且出产的次数更多。温暖多雨的南方,如果没有了瘟疫跟瘴气,是一块更加适宜居住的地方。 而文锦翁主,如今的汉室皇后的封地就是在百越。现下的百越,不仅有医术高超,数量不少的良医,众多的药材,更是早就有了筑造好的城池,不限制辰光的集市。 只要不是手脚不勤快的懒汉,就算是庶民,也不会轻易饿死,甚至卖儿鬻女才能过活,每家每户都还有许多余粮。 各式商业的繁荣,给汉室带来了充沛的税收。朝廷不仅免除了庶民的人头税,还大幅减免了田税。 文锦票号里面,有着数不尽的财帛黄金,尽管已经有了不少的实力颇大的票号,可光是文锦票号的金子,就足够天子对付造反的诸侯王了。 富足的生活带来了人口的繁衍,不再征收丁税更是让本就看重子嗣的庶民们喜笑颜开,医学堂的盛行更是不再轻易让庶民死于看不起病。 此时此刻的汉室朝廷,不仅有人,有钱,有粮,有物,有马,还有天下的民心。 ※※※※※※※※※※※※※※※※※※※※ 蠢作者贴错了!捂脸,太晚了脑子都糊涂了,完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 0767 在民心思定, 诸侯王无论是人还是钱, 都根本无法跟朝廷抗衡的如今,汉室再颁行分封诸侯之子的旨意, 除非这个诸侯打算造反,否则必然是要听命行事的。 分封诸子之后, 诸侯王的势力必然要被削弱;不分封, 朝廷就会动手剪除你。 分封是死, 不分封也是死。 这是不用跟孝景帝一样明着颁布削藩令, 却能削藩的办法。 刘彻喟叹, “景方何以才来到朕的身边?诚乃相见之晚也!” “陛下谬赞, 卑臣愧不敢当也。身为汉室臣子, 为陛下尽心, 为汉室尽力, 乃是卑臣的本分。”主父偃拱手低头,脸上也是言笑晏晏。 能够助刘彻彻底解决诸侯王这个心腹大患,他势必会得到刘彻的重用, 加官进爵都不在话下, 更是会青史留名。 作为一个臣子, 到了他这个份上,难道还不该为自己笑一笑吗? 旁边的东方朔瞧见主父偃这副模样,心中颇是复杂。 事实上, 单单从人品来说, 东方朔十分看不上主父偃此人。 主父偃潦倒了大半辈子, 一朝被陛下宠信, 便小人得志,再三敛财,来者不拒不说,还四处攀咬,逮着一个咬一个。 有人曾骂主父偃横行霸道,小人行径。 主父偃却回道,我这四十多年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罪,连糙米都吃不起,挖草根吃野菜渡过了多少日子。门客幕僚看不起我,友人同乡不跟我来往,兄弟亲戚好似跟我没有瓜葛,父母不认我这个儿子。世人既然做出了这种事情,我如今将他们对我做的,尽数还回去,倒行暴施,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主父偃这番话看上去好似言之成理,实则不能深究。 即便父母,兄弟姐妹,友人门客尽数对不起你主父偃,你的确可以不与他们往来。但是亲缘乃是切不断的联系,父母生养之恩,按照时下人的伦常,是无论如何,哪怕子女粉身碎骨也要报答的。 没瞧见郑伯当年跟母亲已然决裂到下到黄泉仍不相见,最后还是跟母亲和解,从而被天下传诵。 自古以来,人们就从骨子里认为,父母即便犯了滔天大罪,子女也不能不孝。 主父偃如此作为,简直就是大逆不道,忤逆人伦。假如主父偃遇见的天子但凡不是刘彻,而是刘彻的父亲孝景帝,还是祖父孝文帝,主父偃绝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退一万步说,这些跟主父偃在这世上最亲近最有瓜葛的人,主父偃都可以毫无顾忌地要打即打,要告即告,要杀便杀。那其他跟他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岂不是更是如同草芥一般? 主父偃此人,又不是一个气量宏大之人。 可即便东方朔再瞧不上主父偃,主父偃确实又是有才干之人。分封诸侯诸子的主意,当真是十分便当,尤其是在眼下对匈奴用兵的时候,陛下定然会采纳的。 果然见刘彻大为称赞,已经在跟主父偃商谈具体的分封事宜了,主父偃含笑建议,“此事乃是陛下,乃是汉室施恩于诸侯王,以卑臣计,可称为’推恩令’。” 刘彻不断点头应允。 作为汉室天子,能够更快更便宜地解决,哪怕是延缓诸侯王的大患,都会让他心中大快。 汉室被匈奴自立朝以来就打压至今,匈奴人作威作福惯了。时下汉室一旦主动反击匈奴,匈奴绝不会咽下这口气。 近几年冬日里一年冷过一年,匈奴冬季漫长而煎熬,加上前仇旧恨,今年一定会出兵边疆。 汉室跟匈奴之战,一旦开始,没有十几二十年,或许更长的时间根本不会结束。即便汉室想要结束,也要看匈奴肯不肯。 偏偏大汉被匈奴欺凌近百年,不仅是朝廷边疆苦不堪言,寻常子民也是怨声载道,恨匈奴犹如虎狼。 只要大汉有了足够的实力,就势必要尽早跟匈奴开战。 在这个时候,对于诸侯王,能够用如此光明正大的阳谋分封削弱,让这些刘氏宗室不再出乱子,让汉室面对匈奴这个外患的同时,还要分出莫大的精力整治内忧,刘彻也要大大得松一口气。 他的阿翁孝景帝,留给他的,并不是一个四海升平,海清河晏的太平盛世。 他已经是而立之年的年纪,还没有一个皇子,更加不知道在有生之年,能否平定匈奴,扫清诸侯王之患。 他一个儿子也没有,而刘氏宗亲们儿子孙子一个又一个地生,真是让人不能不担忧啊。 只要是一个帝王,一个男子,就没有一个人会不想把自己辛苦经营的天下基业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孙子,乃至于后世子孙。从宗室里过继一个孩子,是不得已而为之,不仅名不正言不顺,更是下下策。 他劳心劳力了一辈子,从父辈祖宗接下来的基业,就算是交给了极亲极近的宗室子弟,也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 没有人能够看得开这件事。 主父偃啜了一口眼前的茶,眼珠子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眼硕大的牡丹满绣屏风,再思及方才进来时,已然跪了一偏殿的朝臣,缓缓开口,“陛下,卑臣偶然听闻了一件小事,事关皇太后,不知当讲不当讲。” 东方朔撇了主父偃一眼,一般这种不知当讲不当讲的事,通常是不当讲,而人偏偏要讲。而这种事,通常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主父偃既然敢当着他的面说,就说明此事定然不跟主父偃本人有干系,也跟他东方朔无关。 “有什么说什么,没得遮遮掩掩的。”刘彻摆手,让主父偃有事说事。 不仅在外人眼里,刘彻对主父偃甚是崇信,事实上刘彻也着实是十分看重主父偃的才干谋略的。 “太后将修成君一女嫁给了淮南王世子,赐婚予燕王翁主跟武安侯,可如今燕王翁主……..”主父偃并没有将话说得太过明白,在座两人也都是清楚的,“是故太后筹谋能够将修成君另一个女儿嫁给诸侯王,而长乐宫中有一个齐国出身的宦官徐甲,便推荐了齐王,极力说齐王乃是良配。太后被说得心动,便派遣徐甲前往齐国,促成此事。” ※※※※※※※※※※※※※※※※※※※※ 延禧攻略的女主竟然要去演妲己!!!我的天啊!是我的审美出现了问题了吗,是个人都能演妲己了吗。。。。。。。 0768 主父偃接着说:“卑臣曾游历各国, 与齐国颇多人相识, 故听到了徐甲在齐国放出的这个消息。” 事实上,徐甲放出这个消息, 是为了试探齐国君臣的意向。 若是齐王也有意,那么徐甲这趟差事自然是不费吹灰之力便办成了。若是齐王无意, 那徐甲就要琢磨个好的理由, 去回王太后的话了。 徐甲这件事办得虽然小心, 但是主父偃确实认识徐甲的。徐甲去齐国之前, 还专门来拜会了主父偃, 让他出个主意。 在主父偃看来, 齐王刘次景不过是一个小儿, 又性格懦弱, 决计会答应王太后这个送上门来的靠山。他不仅赞成徐甲办这个差事, 并且希望能够让自己的女儿去给王太后的外孙女做陪媵,一并入齐国的王宫。 徐甲认为这不过是一件小事,乐呵呵地答应了。 东方朔有些迟疑, 打量了一眼刘彻的神色, “似乎陛下并未给修成君之女再赐婚。” 无论是诸侯王还是修成君之女的婚姻, 作为汉室天子的刘彻,作为修成君同母异父弟弟的刘彻,都势必会知晓的。 “朕倒是不知此事。”刘彻瞧不出息怒, 语气平淡地开口。 无论刘彻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这就代表王太后谋划这件事并未成功。 王太后费尽心思, 将自己的外孙女嫁给诸侯王联姻, 又给田蚡娶诸侯王之女,为的究竟是什么,乃是众人心照不宣的事。 如今王太后跪在未央宫正殿承明殿之前,诸多臣子也跪在温室殿偏殿。这样两宫对峙的局面,可谓是一触即发。 要知道,当今的汉室天子可不是孝文帝,王太后的长辈,也不是孝景帝这个王太后的郎君,而是王太后的儿子刘彻。 身为汉室的太后,给自己的儿子席藁待罪,刘彻要如何给自己的母亲定罪,刘彻如何受得起王太后这一跪? 如今外面淫雨霏霏,刘彻身为人子,待在温暖舒适的温室殿,年迈的王太后却跪在冰冷的大雨中,这岂是两个不孝就能道明了的? 可是王太后身为汉室的皇太后,刘彻的生母,四处笼络诸侯王联姻,积蓄实力。若说都是为了天子,这种话大概也就只有戏台上能够信一信。 齐王之所以没有娶王太后的外孙女,虽然是齐国太后强烈反对,才没成了事。 齐国太后是为了什么才反对这桩联姻,是为了自己儿子着想?不,她是为了把自己的外甥女嫁给自己儿子,效仿当年的吕后。 主父偃没能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齐王,本就对齐王不满,连带着也恼上了王太后。 如今王太后明摆着跟刘彻闹大了,他再趁机添上一把柴,将这把火烧得更旺些,岂不是更热闹? 就在这个时候,温室殿外忽然疾步走来了一个小黄门,急急走进了正殿外侧的廊庑,倏地就地跪了下来,哭道,“陛下,隆虑长公主突发急症,晕倒在承明殿前了!” 守在温室殿正殿前的黄明奇心中一凛,太后派人将此事在正殿门口就喧嚷开了,他根本来不及阻止。太后此举,分明是借着隆虑长公主昏倒一事,来胁迫陛下。 隆虑长公主是陛下的亲姐姐,如今晕倒在承明殿前,那么已经在承明殿跪了这么久的王太后,陛下的生母,陛下能够不管吗? 小黄门的声音没有半分的遮掩,偏殿里跪着的百官听得字字分明。 “陛下,还请陛下深思熟虑啊!” “汉室以孝治天下,哪里有太后给儿子席藁待罪的道理!” “陛下!” “人而不孝,何以为人!” “天子尚且不孝,何以为天下之表率,何以治国平天下!”官至九卿主爵都尉的汲黯跪在百官最前面,背脊挺得笔直,眉头紧皱,眼下的情势已经让他愤怒到了极点,“隆虑长公主身为女郎,尚且知道关怀亲母,至承明殿探望皇太后。陛下为汉室天子,为汉室所有子民之父母,却连自己的亲生母亲置之而不顾。陛下此行,置孝道于何地,置亲缘于何地,置汉室的祖宗家法于何地,置天下子民于何地?” “放肆!” 头戴长冠,身着玄色长袍,配着貔貅白玉佩,佩挂组绶的刘彻从正殿缓步走向偏殿,深邃的眸子里浸了墨汁一般的浓黑,光是跪在地上,都能感觉到刘彻滔天的怒意。 “卑臣确实是僭越放肆,胆敢口出狂言,言及天子。可是陛下,直言进谏,乃是卑臣身为汉室臣子的本分职责,是陛下任卑臣为九卿,卑臣应竭诚回报陛下之所在。君不明,臣当言。若是一个君王连一个胆敢直谏的臣子也没有了,岂非当年秦皇之后尘,满朝尽是指鹿为马之事! “隆虑长公主为陛下之姊,皇太后为陛下生母,现如今都在雨中的承明殿前席藁待罪。陛下身为人子,却安然坐在温室殿里,不顾已然昏厥之隆虑长公主,不顾年迈体弱之皇太后。陛下,汉室以孝治天下,这是高祖所立的汉室国祚之所在啊!” 每一个朝代立朝都要确立一个治国的理念,好比秦国乃是以法治天下,而汉室则是以孝治天下。 刘邦认为,一个人如果对父母孝顺,对兄弟姐妹孝悌,出外就会对君王效忠。君王是天下臣民的君父,所谓君父,既是君,又是父。孝悌又是作为一个人,活在世间上为人处世的基本,可以看出一个人的品行。 也正因为此,汉室立朝至今,地方推举的孝廉,其中一个重要的选拔标准就是事亲至孝。如今的汉室丞相公孙弘当初能够被推举为孝廉,其中之一就是为公孙弘父亲的继室守孝三年,从而被菑川国国人一意推举。 而现在,刘彻身为汉室天子,本应该为天下臣民表率的他,几乎是明着行不孝之事,如何能够服众,如何能够让天下臣民信服,如何再以孝来治天下? 丞相平津侯公孙弘跪在所有人最前面,即便是百官之首,他也未曾对此事有丝毫退缩,“陛下,卑臣首次被举为孝廉,得遇一位九十余岁的长者辕固先生。辕固先生对卑臣谆谆教诲,让卑臣务必要以儒家之学来侍奉君王,不要歪曲自己的风骨来投世人之所好,附庸黄老之说。 “孔子注六经,教三行,第一便是孝行,以亲父母。百善之中,以孝为先。父母生育子女,养大子女,可谓是筚路蓝缕,历尽艰辛也不足道也。待子女成人后,即便父母有些什么过失,孔子曰,子不言父过。子女看在父母的生养大恩上,也当帮着遮掩,缓缓劝说父母,断不是将父母之过错大白于天下,让天下人来看尽笑话。天子身正,则国能取信于民。天子其身不正,何以让百官子民信服?汉室以孝治天下,乃是治国安-邦之本,请陛下三思!” ※※※※※※※※※※※※※※※※※※※※ 惊呆了,安-邦竟然也是河蟹词了 0769 丞相公孙弘句句不离孝悌, 虽然一个字也没有指责刘彻身为汉室天子的德行, 却偏偏每一个字都在说他不孝王太后,不悌隆率长公主。 丞相是什么官位? 汉室的丞相自高祖刘邦以来, 第一任汉室丞相是文终侯萧何。但凡是国事,均先上报丞相府, 由丞相召集官员, 议定之后再以丞相上疏给汉室天子裁定。凡大的官员任免, 国家大策, 也都是由丞相主持廷议, 然后再上奏给天子。汉室天子的旨意, 也是下达给丞相, 由丞相率百官实施。 丞相的任免有固定规格的仪式, 皇帝本人需要亲自宣读旨意, 六百石以上的官员必须全部着朝服参加。丞相觐见天子,天子必须在未央宫正殿着朝服接见。丞相拜别,天子要送丞相至殿门。丞相生病, 天子要亲自探望问候。丞相病逝, 天子要亲自上门吊唁, 并御赐棺木,葬地等等。 这是汉室立朝七十几年来的官制,写在律法里的规制。这样镌刻在汉室骨子里的官制, 即便是汉室天子也要退避三舍。刘彻的祖父孝文帝刘恒宠幸男宠邓通, 被丞相申屠嘉碰见邓通的无礼之行。 申屠嘉回到丞相府, 即可命邓通到丞相府。邓通脱冠, 连鞋子也不敢穿,顿首来到丞相府谢罪。申屠嘉本打算直接杀了邓通,却不料孝文帝亲自下诏,让宫人将邓通召进了未央宫。 申屠嘉惩处孝文帝的男宠本就是跟孝文帝对着来了,若还在孝文帝的诏命到了丞相府时,公然违反诏命杀了邓通,那就是违抗天子诏命,与谋逆无疑了。申屠嘉已然把孝文帝的面子踩在了地上,也不愿意彻底跟孝文帝撕破脸,便将邓通放了。 汉之一朝,丞相的权力是真真正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一点水分也不掺杂。汉室的官员,对于丞相的敬畏,远远胜过了对于天子。 因此公孙弘一开口,九卿太常,太仆,大鸿胪,大司农,及水衡都尉,大长秋等诸多官员立时便纷纷附议。 “丞相所言正是!仁孝乃是为人之根本,陛下三思!” “卑臣附议!” “百善孝为先,太后尚且跪在承明殿之前,吾等何以安心高卧?” “汉室以孝治天下,乃是高祖立朝制定的祖宗家法,仁孝乃是孔子所定的为人之本,治国之道。 今日太后朝承明殿那么一跪,陛下却置之不理,百官子民将何以做想?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样的道理早在几百年前就已经有了!” ……. 跪在温室殿偏殿的官员,几乎都是六百石以上的官员。在汉室之中,能够有六百石以上的官员,都是在都尉以上,能够在天子面前挂上号之人了。 这些人并不一定都是归属于哪个党派,也不一定是何人门下的门客。哪怕是丞相公孙弘,也是上任不久,根本来不及形成党羽。 跪在这里的大多数人,为的只是王太后席藁待罪,跪在承明殿前,就是意味着天子的不孝。 世上存在着这么些人,他们为了自己心中的信念,为了崇信的思想,为了人世间的公义,可以做出旁人难以想象的事情,甚至慨然赴死。哪怕这些念头在外人看来,是愚蠢乃至于跟自己毫无干系的。 公孙弘深知,自己是皇后一手提拔引荐,更是得到天子的信重,出任汉室丞相,获封平津侯。 士为知己者死,他却不能为此而摒弃自己的信念。公孙弘深深俯首叩拜下去,抬起头来时,脸上已是满脸的泪水纵横,斑驳地在他布满皱纹的脸颊上流淌,“陛下是汉室的天子,是汉室子民之君父。子民看待陛下,如同看待自己的父亲。可若是自己的君父都尚且不孝,子民何以对自己的君父尽孝? “三岁稚子尚且会为雨中的父母送伞,君父知否?” 汉室朝廷之中,信奉儒家之人着实不少。公孙弘涕泪交加的一席话,主爵都尉等九卿,丞相府众属官等诸多官员,俱是啼哭了起来。 在他们的心里,刘彻如此对待自己的生母,已经不仅仅是不孝,更是他们绝不能容忍的,触犯他们为人基本的恶行。 一国天子如此,汉室还有什么指望? 秦始皇当年将自己的亲生母亲囚禁,逼死了相国吕不韦,看着自己的长子扶苏被害死。如此倒行逆施,秦朝最后灭了六国又如何,统一了天下又如何,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又如何? 秦朝不过十四年,二世而亡! “汉室不再以孝治天下了,诸位。” 刘彻走上高台,跪坐在坐蓐上,那双让人不敢直视的眼睛里,散发着一股锐利到了极致的戾气,开口便让殿中所有人下意识地停下了所有的哭闹声,震惊无比地看着上首的君王,“自今日起,汉室便是以律法治天下。与其指望人的德行,不如指望汉室的律法,让他们惧,让他们怕。” 刘彻说完,便看向了不知何时候在一旁的廷尉张汤,张汤拱手一礼,取出刘彻交给他不久的圣旨,朗声道,“陛下诏命,孝悌不可期也,律法不可违也。汉室之律法,上至丞相诸侯王,下至平民贱民,皆不可违逆,违者必重罚。” “陛下怎可改祖宗家法?” 汲黯惊得根本掩饰不住剧变的神色,膝行之前,磕头磕得砰砰作响,脸色涨红,“高祖为何要定下汉室以孝治天下,乃至于选官皆是选取仁孝之人?盖是因为仁孝乃是人之本性,乃是人最根本的德行。汉室历经七十年国祚,皆是因为历任天子皆以此□□定国,守土卫疆,抚恤百姓,教导子民。而今陛下妄动国本,若招致不可违逆之祸患,陛下将何以去见汉室的列祖列宗!” “主爵都尉此言是说,陛下若是改了此道,便是改了祖宗家法?”张汤冷笑一声,眸中的冰寒阵阵传来,“谁言人人生来便是孝子孝孙?卑臣主管刑律以来,只见过将饿死父母自保,谋夺父母财产,乃至于亲手杀害亲人之辈。这些人等,光是靠孝道教化,只怕要教化到天荒地老吧。” “无孝道何以天下,何以有汉室?” “孝道乃是为人之本,求陛下深思熟虑啊陛下!” “陛下曾言罢黜百家,独尊儒术,而儒术以仁孝为本,孝道乃是儒家立身之初”专研儒术,乃是儒学大家的公孙弘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刘彻变更祖宗家法,而不发一言,“陛下如此崇信儒家,何以要改了祖宗家法?” 御史大夫薛泽据理力争,辩驳道,“丞相此言差矣。汉室律法,乃是高祖时候,君臣共同制定,也是祖宗家法。陛下以律法治天下,如何就是不敬祖宗家法呢?” 薛泽可不是这些不知进退的腐儒。在他看来,无论以孝治天下,还是以律法治天下,但凡是陛下说的,皆是他要支持的。 他可从来没有忘记过,他是谁的人,究竟要听谁的。 廷尉史王温舒直接嗤笑一声,一双眼睛里仿佛有火焰在跳动,出口的话都带着血腥气,目光灼灼地看着偏殿诸人,“莫不是诸位自己做了不合律法之事,不尊祖宗家法,才对陛下诏命再三推阻?” “汲黯进退失据,不尊天子,罢其官位”刘彻语声淡薄地启唇,而后看向还欲开口求情的公孙弘,面上浮起了一丝带着寒意的笑容,“自今日起,凡八百石以上官员任命,皆报到朕这里。丞相辛苦,太尉属吏长史、司直、功曹、议曹史,自此以后直接由朕总理。丞相若有过失,由御史大夫问状劾奏。偌大一个汉室,总不能都劳苦了丞相。都散了吧,若是执意要跪着,直接拖出去。” 公孙弘跟汲黯的脸色变得惨白,公孙弘几近跪都跪不住,要倒了下去。 刘彻此举,不仅是罢了汲黯的官职,更是分了公孙弘身为丞相的权力,将太尉之权直接分了出去不说,更是掣肘了丞相的任命之权,还扶持了御史大夫薛泽来制衡公孙弘。 刘彻这是,要分了丞相之权! 他是借着王太后此事,顺势分权,还是早有谋算,本就要趁着公孙弘立足不稳,筹谋此事? 陛下这是在警告他,陛下亲手扶上去的丞相,陛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夺了去。 最可怕的是,公孙弘发现,他根本无法跟天子抗衡,连说一个不字都无法。 即便是皇太后跪在了承明殿前,明摆着天子不孝,朝中仍然有一众官员并未来跪请天子。 刘彻站起来,修长的剑眉虽然舒展着,可是眸中透出的光却不怒自威,“将隆虑长公主带到温室殿来,伺候皇太后回长乐宫。告诉她,盖侯,周阳侯,平原君都还在了。” 王太后之母臧儿获封平原君,盖侯周阳侯都是王太后的亲弟弟。王太后的亲眷这么多,可不仅仅有一个田蚡而已。 如果她要为了田蚡,将王氏田氏一并推入鬼门关,刘彻难道会拒绝吗? 田蚡以巫蛊害君儿跟君儿腹中孩子,他没有将王氏田氏灭族,就已经是看在王氏田氏是他的母族,看在王太后跟外王母的份上了。 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连虎符都不在自己手里的少年天子了。 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人能够胁迫他,即便是他的亲生母亲。 0770 右通广内, 左达承明。既集坟典, 亦聚群英。 大雅宏达,作为未央宫正殿的承明殿前, 春雨靡靡, 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天上更是不时传来雷鸣阵阵,银色的闪电在天边划破了天际一般,蔓延在云层中。 明明是白天,在如此晦暗的雨中, 只能依稀隔着雨幕瞧见人的面容。一把把硕大的雨伞撑在王太后,平阳长公主等人的身上, 却仍然阻挡不住电光映射在他们脸上的亮光。 电闪雷鸣下,王太后的脸上惨白着, 已然是凭着一口气在苦撑, 怀里还抱着昏迷过去的隆率长公主刘婷。 她清楚明白地知晓,这是她救下田蚡的最后一个机会。 就算是王氏田氏鱼死网破, 也根本动摇不了刘彻要除去田蚡的心。田蚡这次要用巫蛊咒死皇后跟皇后腹中的嫡长子,触及了刘彻的逆鳞。 可那是她的亲弟弟。 尽管田蚡跟她不是同一个父亲,可是互相扶持这么多年,经历了栗姬, 临江王之前那么多的变故,才将刘彻扶上了帝位。 平阳长公主刘聘的眼泪都要流干了,赤红着眼睛跪在王太后身边, 发丝凌乱, 浑身湿透, 低哑着嗓子,“阿母,你睁开眼睛看看阿婷!她浑身都烧红了,像一块热炭一般烫手了!这是你十月怀胎,自小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好不容易养大的小女儿,我的亲妹妹!你这是要拿着阿婷的命,拿着自己的命去赌!阿母,阿母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王太后的脸上雨水斑驳一片,分不清泪水跟雨水。她听见刘聘的话,一动也未动,就好似一座雕塑一般,抱着怀里的刘婷。 没有人敢去强迫她。 那是汉室的皇太后,是汉室天子的生母,是先孝景帝的皇后。 从温室殿的方向远远地来了一大堆人,还有好几辆马车随行而来,所有人的眼睛都伸直了瞧着来的究竟是谁。 有资格在汉宫之内用马车的,也就是太后,陛下跟皇后了。 眼下皇后昏迷不醒,太后跪在这里,也就是只有陛下能够颁布诏命了。 目前的僵局,究竟要走到何方,全部要看陛下的心意。 平阳长公主紧紧盯着来的人,见到刘彻身边的黄明奇跟未央宫掌事的大宫女元香,急急问道,“陛下来了吗?有何旨意?” 元香向诸人行礼过后,欠身到王太后身边答话,“回长公主,陛下未曾驾临,只吩咐了奴婢将太后跟几位长公主送回。” “陛下未曾说过什么话?”平阳长公主闻言心下便是一惊,刘彻这般传话,阿母哪里会走? 黄明奇拱手,“回禀长公主,陛下口谕。” 王太后睁开眼睛,目光浑浊地看着眼前来人。 “平原君,盖侯,周阳侯俱在,还请太后三思。”黄明奇将剩下的话说完,便退到了一旁。 这份差事以元香为主,面前的又都是女眷,他自是犯不着再说些什么。 这就是绝不肯饶过田蚡了! 王太后跪了大半日,又淋了这么久的雨,等来了刘彻的这句话,就如同万箭穿心一般,浑身的血肉都被碾碎,连跪着的力气都没有了,瘫在地上,嘴唇颤抖地开口,“他这是…….他这是拿他们的命在警告我啊……..在警告我啊……..” 那难道不是刘彻的外王母跟舅父? 田蚡不是刘彻的亲舅父吗? 她是刘彻的亲生母亲,这里跪着的是他的亲姐姐,为何刘彻就不能看在他们这么多人的份上,饶过田蚡这一次? 蓦地从远处的宫墙跑来了几个连伞都丢了的人影,走到近前才看清楚,原来是田蚡的独子田恬。 王太后看清是田恬,才刚要发问,却赫然发现田恬竟然穿的素服,头上戴着重孝用的白色粗麻,抬起万斤重的手臂,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置信地问道,“阿恬…….你这是……..” 田恬重重地跪在王太后面前,嚎啕大哭,“姑母,阿翁他…….阿翁他惊惧交加……..去了啊……..” 田蚡,已经去了? “噗!” 王太后刷地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将怀中的隆虑长公主衣襟染红了一片,面如死灰地倒了下去。 “阿母!” “太后!” 周边所有人还在被田蚡去了这一消息惊得回不过神的时候,又猝不及防地见皇太后倒地不起。 平阳长公主心里说不上是送了一口气,还是再提着心,急声吩咐诸人,“快些将太后跟长公主扶到马车上,伺候着换衣,立即回长乐宫。” 元香跟女婢们动作利落地将王太后跟隆虑长公主扶上了马车,而后来到平阳长公主身边,低声回道,“陛下已经请太医令到长信殿守着,并吩咐奴婢将隆虑长公主送到温室殿,太医丞在温室殿伺候着。另则,隆虑长公主体弱…….” 她话没有说完,看了一眼旁边已经在发抖的隆虑侯陈蟜。 隆虑侯陈蟜乃是一个壮年郎君,这么一场折腾之后,都已经是这副模样,隆虑长公主生来便有弱症,近来又久病,被太后拖了这么久,究竟能不能大安,是谁也说不清的事情。 而在温室殿,因为皇后病重,有全国各地的名医在伺候皇后,实在是比长信殿更妥当的。 平阳长公主一点就通,叮嘱了自己的儿子曹襄并丈夫汝阴侯夏侯颇,一同守在这里的盖侯王信,周阳侯田胜送王太后去长信殿,回头就上了隆虑长公主的马车,跟隆虑侯陈蟜一道赶去了温室殿。 如今田蚡舅父已然去了,后面的丧事如何办,武安侯的爵位封国还有的争抢。阿母费尽心思,就是为了救下舅父,可是舅父根本等不及阿母来救。阿母之后会做什么,她根本不敢想,也想不到。 身为长姊,她自小看顾护着几个弟妹,万事都以他们的平安为先。待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更是不错眼地看着自己的孩子,就怕他们有个万一。 眼下最重要的,就是阿婷的身子。阿母要做什么,能做什么,她已经管不了了。 ……. 这几日军中事多,卫青已经一个多月不曾休沐。今日得闲,他带着养在自己家里的外甥跟儿子来到练武场,指点他们的武艺。 卫青瞧着自己的儿子卫伉武艺平平,天资一般,只暗自摇头,嘱咐他勤学苦练。他们已经是武将出身,必然要有一身武艺傍身。否则即便有了爵位封国,也是受不住的。 他再看跟自己一般出身,身世可怜的外甥时,眼里流露出一股不可思议的情绪来,“去病,你的功夫,是师傅教给你的吗?” 霍去病因为是卫青的姐姐卫少儿与平阳县小吏霍仲孺私通而生,霍仲孺不敢承认自己跟卫青姐姐私通,更加不敢娶卫少儿,而是回到了家乡,重新娶了妻子。霍去病只得在卫家,以私生子的身份降世,就如同他的母亲跟舅父一般。 及至卫子夫进宫,卫青也封官之后,卫青把卫少儿母子接到了自己家里照顾,看顾霍去病如同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 他出征至现下,虽然有很长的时间不曾细细查看霍去病的武艺学问,可是如今霍去病跟卫伉两人的较量中,卫伉几乎是毫无还手之力。 教导 霍去病跟卫伉两人武艺的师傅是卫青亲自请来的,卫青对他的功夫路数一清二楚。可如今霍去病的功夫,大开大合,一身的劲道猛力,招数简单却变幻无穷,尽是上乘武学的精华,无一不是卫青从未得见的境界,绝不是霍去病一个只十二岁从未出过长安的少年能够自创得了的,定是有了不得的高手在背后指点教导。 而在这长安城里,最了不得的高手,便是文锦居士,便是当今汉室的皇后卓文君。 卫青脸色骤变,面色铁青地厉声问道,“去病,告诉阿舅,教你功夫的是不是…….是不是…….” “去病的师傅,正是仆,不才自号文锦居士。不知君侯,有何赐教?” 着天青色长袍,腰上拴着一枚雪白貔貅玉佩,梳着男子发髻,头戴高冠的苏碧曦施施然出现在练武场上。迎着春日的暖阳,她整个人好似染上了一层金边,耀眼得让人目眩神迷。 0771 尚在昏迷的皇后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卫青惊得眼睛瞪大, 要出口询问霍去病的话都来不及出口, 视线不可避免地扫过了苏碧曦的小腹,回过神来连忙跪下行拜礼, “殿下万安。” 皇后竟然真的是去病背后之人! 皇后究竟教导了去病多久的功夫, 只教了去病这些东西吗?去病天资聪颖,虽然因为身世极为懂事,可毕竟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年,皇后对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去病能够辨别得出来吗? 世人皆知皇后有孕,但是昏睡了一月有余, 可皇后却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的侯府,所为何事? 皇后教导去病, 是为了什么, 陛下知晓此事吗? 现下皇后腹中可能怀着陛下的嫡长子,数不清的人想要除去皇后, 皇后的安危关系着汉室的江山社稷,皇后何以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到他的侯府? 而那个迎着阳光站着的女郎却摇着画有翠竹幽兰的折扇,新月般的柳眉一挑,眸中一动, “有人来探访君侯,看来我得先避一避。” 她话一说完,人便不见了, 卫青根本来不及看清她是如何在原地消失的。 一旁年仅十二岁, 浓墨长眉, 面容英武,却张扬得如同此时的日光般耀眼的霍去病急急喊道,“先生可还会回来?” 他好不容易才盼着先生来一次,如何肯还没有跟先生说上一句话,便让先生走了。下一次见到先生,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去病,你可知道她究竟是谁?”卫青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的外甥,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不敢听见霍去病的回答。 “是”霍去病答应得极其干脆,黑亮的眸子里闪着坚定的执念,“先生初一见我,便告知了她的身份来历,我自是清楚的。阿舅,先生修为武艺,见识学问是我求都求不来的,我为何不能向先生修习?” 名震天下的文锦居士,学问武艺自然是一时之选,万中无一。多少人在文锦楼外面苦求,要拜文锦居士为师,却从未见到过文锦居士。而这样俊彦之英的文锦居士,竟然亲自来教导他一个私通生下的小儿,霍去病哪里能够拒绝得了? “你可知晓,你三姨母…….”卫青顾忌着苏碧曦可能还在附近,有些话不曾说破,但是他明白霍去病也是明白的,“我们跟殿下,其路不同。” 谁知霍去病直挺挺地站在那里,一个字也不肯让,“我学功夫本事是为了保家卫国,驱除匈奴,碍着三姨母什么事呢?阿舅做将军,征战沙场,不也是为了建功立业,打赢匈奴吗?三姨母难道不希望我们这么做?” “我们是应该征战沙场,驱除匈奴,可是你不该跟皇后扯上干系!”卫青断然驳斥霍去病,语声中带了显而易见的怒气,“你可知你是你三姨母的外甥,是卫氏女的血脉,而卫氏女也是天子的妃嫔,还给天子生下了子嗣!你究竟明不明白,同为陛下妃嫔,皇后根本容不下你三姨母,容不下你三姨母背后的卫氏,更容不下你!” 卫青已然顾不得苏碧曦是不是还在这里了。 他要跟霍去病说的话,即便是苏碧曦听见了,也没有干系。这是他们卫氏跟皇后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明摆在那里。 他明白,皇后也明白。 他之所以趁着皇后重病时,求陛下将卫子夫跟两位公主迁居到行宫,就是担心皇后会对卫子夫做什么,更担心卫子夫还会对皇后做什么。 卫子夫有过这样的先例,更有这样的胆量手段。 卫青伺候刘彻日久,亲眼看着刘彻跟卓文君相遇,相知,到相许。他们两个,跟外人猜测的截然不同,乃是男女之间,倾心相许,两厢情愿罢了。 天子跟皇后如此的情谊,天子能够为了皇后六年而不宠幸其他任何女郎,就守着皇后一人。即便皇后一直没有身孕,天子也从来没有变过心意。 六年之后,皇后终于有了身孕,腹中还可能是天子的嫡长子,可能是陛下的第一个皇子,可能是汉室的皇太子。 那是卫子夫做梦都在盼望的儿子。 卫子夫盼了这么久,等了这么久,这个孩子却没有降生在她肚子里,反倒是皇后有了孩子。 卫青不用想象,也不敢想象,卫子夫心中的嫉恨跟妒忌究竟有多可怕。这份嫉恨,每日每夜腐蚀着卫子夫的心,将卫子夫变成了什么模样,能够让卫子夫做出什么事情。 可是这个孩子实在太重要了,重要到只要出了一丁点的意外,就会招来陛下的震怒。如果这事是卫子夫做下的,那等待着卫子夫的绝不仅仅是生不如死,还有卫氏的满门被灭。 后宫妃嫔犯了错,其母族绝对逃不了干系。 而对于皇后来说,卫子夫是第一个为陛下诞下子嗣,有陛下唯二两个公主,其中一个还是皇长女的女子。 任何一个郎君的正室,即便她真得贤惠,真得胸宽四海,对于这样的一个妾室,对于庶出的长女,都绝不会能够容得下,遑论卫子夫再三设计陷害过皇后。 卫青很小的时候在亲生父亲家里,被父亲跟父亲的正室妻子当成牛马一般,亲眼看见过正室是如何磋磨他们这些私通子女跟妾室的。 要他相信天底下的正室跟妾室安然无事,毫无隔阂地相处,连台子上的戏本都不敢这么写。 “先生对三姨母做过什么吗?先生品行不好吗?先生功夫学问都是最好的,先生愿意教我,我为什么还要其他不如先生的人?我卫氏有今日,是因为陛下。大丈夫立世,就当如同先生那般。就算是以后要上战场,我也会是名震天下,青史留名的那个!” 初生牛犊不怕虎。 霍去病满身锐气,有着一股锐不可当的勃勃生机,张嘴还要反驳,却见着练武场外面站着几个宫人模样的使女,他瞧着还颇为眼熟,便扭头跑了。 先生一定还在侯府里,他要去找先生。 从练武场走来的宫人是卫子夫的使女,向卫青磕头行礼后,转达卫子夫的话,“君侯,美人有些时日没见君侯,侯夫人跟几位小郎君了,特命奴婢前来迎一迎。” 这就是卫子夫迁居到了行宫后,刘彻给的恩典,卫子夫跟两位公主在行宫,至少是可以时时见到家人的。 此时的汉室沿袭着周朝开放的风气,并未有那么明显的男女大防。卫子夫带着孩子,出行宫游玩,只要不出长安,都是无碍的。 自卫子夫迁居汉宫后,卫青还未见过卫子夫。一来是因为军务繁忙,他连回家的空暇都没有。二则是卫子夫刚刚迁居,他正准备等空闲的时候,带着妻儿亲眷一并前去看卫子夫。 如今卫子夫派人来请,他自是应了。 只是皇后先前来这里,此时却不知去了哪里。皇后提及有人来找他,是不是皇后已经知道卫子夫要差人请他们? 皇后此举,意欲何为? 0772 饶是霍去病把卫青整个侯府几乎都找遍了, 也没有找到苏碧曦。 卫青这个侯府虽然只是万户侯, 府邸也是朝廷按照规矩御赐的,在权贵云集的长安城里, 说不上大, 也不小。 卫青既然得了卫子夫的话,连忙打发人跟自己夫人说了事,吩咐备着东西,赶去行宫瞧卫子夫。 卫子夫一大早就打发了人来传话, 定是在行宫盼着他们的。 苏碧曦有心藏着不现身,霍去病再如何也不过是一个十二岁, 跟着她修习功夫不深的少年郎,自然是最后并没有找到苏碧曦。 霍去病的母亲卫少儿最后揪着霍去病的衣襟, 硬是把他拖着上了去行宫的马车。她已经有很久没见过卫子夫了, 心里挂念得不行。卫子夫又是从汉宫里出来,一个天子的妃子从汉宫出来, 明明白白是不得天子宠爱的,卫子夫心里能舒坦才奇了。 他们去看卫子夫,至少还能陪她说说话。 卫青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午时来到了行宫, 卫子夫早已经为他们备好了午膳,打发他们去梳洗了一番,嫁给公孙家的长姊卫君孺也一并到了, 便一家子亲亲密密吃了一顿饭。 用过膳食以后, 自然是一家子说话的时候, 屏退了使女宦官,卫子夫就先红了眼眶,“阿青……是你跟陛下求情,让我带着两个孩子来行宫的?” 卫君孺显然也不赞同卫青这么做,“阿青这般真是太莽撞了!子夫是陛下的妃子,是两位公主的生母,两位公主是陛下的骨肉,如何能够流落到行宫里来?别的不说,子夫出了汉宫,汉宫都是皇后的天下。天长日久,陛下对子夫跟两位公主,哪里还能有什么情分?” “阿青,你为啥要这么做啊?让子夫一个人带着两个公主,日后两个公主婚配,岂不是都捏在皇后那个贱人手里?” 卫少儿点了卫青,错着牙恨道,“去病生下来没有父亲,两个公主可是陛下的亲生女儿。将他们都赶到了行宫,跟没有父亲有什么分别?” 霍仲孺不敢娶她,连承认跟她有一个儿子都不敢,让自己跟母亲一样背负了与人私通的恶名,让霍去病以私生子的身份降生,是卫少儿此生大恨。 之后虽然卫子夫进了汉宫,卫氏一门发达了,卫少儿却没有再去理会过霍仲孺。 即便现在娶了她的陈掌,事事都听她的,她心头那口气仍然是不平。 一个私通的女子,到底是会被人鄙夷,还带累了霍去病的前程。因为此,她纵容霍去病时常去卫青府邸,而不是待在陈府。 陈氏虽然因为陈掌的兄弟陈何,强抢别人妻子罪而被判死罪弃市,失去了侯国跟爵位,到底是开国功臣、曲逆侯陈平之后,实打实的门阀贵族,家族枝繁叶茂,子孙众多。 霍去病一个跟陈家没有丝毫干系的小郎君,留在陈家只会受到无尽的鄙夷跟漠视,还不如跟着亲舅舅卫青。 可是现下卫子夫虽然是天子的妃子,却被赶到了行宫,还是卫青去求来的。 卫青这莫不是疯了? 卫青早就料到会因此事受到亲人的诘难,并不去看几个姐姐难看的脸色,只定着眼看卫子夫,“三姊,我问你,若是我不求陛下,将你跟公主迁出汉宫,你是否会再次对皇后跟皇后腹中孩子出手?” “身为后宫妃嫔,彼此算计谋害,难道有错吗?” 在座的都是至亲,彼此的性情彼此都一清二楚,卫子夫也不藏着掖着,像是发泄一般将手里的茶盏重重地放在了案几上,“我是陛下的妃子,是陛下亲自将我迎进汉宫的。身为妃子,就要去抢,就要去争,才能有命活下去!你以为我当初被陛下迎进宫,根本没有受宠多少日子,便被随意撇下了。 “如果不是后来宫人被释出宫,我得以见到陛下,哭求着让陛下让我出宫家去,陛下从而怜惜,我得以被陛下宠信,还有了身孕,生下了陛下的第一个孩子。你以为我一辈子不争不抢,终老在汉宫,比起之前在平阳侯府做舞姬,任由权贵们亵玩的日子,又强得了多少?那些贵族世家看待我们这些舞姬马奴,连个值钱的首饰都及不上!” 卫君孺见卫子夫气大了,连忙拉了一下卫子夫的袖子,卫子夫根本不理会大姊的劝告,指着卫青冷哼道,“卫青,我卫氏一门的荣耀,自我被陛下荣宠开始。你卫青能够进建章,后来做上了建章监,并加侍中,后来还做上了将军,哪样不是靠的我?如今卓文君那个贱人做了皇后,还有了身孕,你就迫不及待地想我收手,好为了你的前程铺路,为了你投靠皇后搭桥了吗?你这么做,对得起过世的长兄吗?” 他们的长兄卫长君,在元光年间就已经去世。在卫长君去世之时,对卫氏唯一成年能担事的男丁卫青谆谆教诲,要他护着母亲卫媪跟几个姐姐。 卫子夫自刘彻结识苏碧曦之后,屡屡受挫,接二连三地被贬,被囚禁,早已经是怨气横生。 她早年虽然受过磋磨,可是等她再次获得刘彻的宠幸,有了身孕,生下了皇长女之后,就再也没有受到过这么大的磨难。刘彻百般护着她,不让她受了陈阿娇跟馆陶大长公主的刁难,又让她生下了第二个孩子。 虽然她也恨两个都生的女儿,可是毕竟她还年轻,刘彻也在壮年,刘彻又宠爱她,她何愁没有机会生下来皇子。 但是卫子夫万万没有料到,一个再嫁,乃至于跟人私奔过的商女,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夺走了刘彻的全部宠爱,将她压制得毫无还手之力。 无论她是跟陈阿娇联手,还是动用自己在汉宫的棋子,甚至是联合了淮南王翁主刘陵,将卓文君的嫂子策动了,都没有杀得了卓文君,最后连刘陵自己都送了命。 现下田蚡已死,太后称病于长乐宫,不问世事,汉宫已经是卓文君一人手中。她再离了汉宫,岂不是从此再也不能得宠于君王,要守一辈子活寡,凭白看着自己的两个女儿,自己的家族被卓文君这个贱人肆意凌-辱? 卫少儿听了卫子夫如此愤恨的话,也是心头火起,“阿青,你是我卫家人。就算你向那个贱人下跪磕头,摇尾乞怜,那个贱人难道会重用一个卫家人?她就不怕有朝一日,你功成名就,然后反审咬她一口?你到底是犯了什么糊涂,才会让陛下把子夫跟公主迁到行宫啊!” 0773 卫少儿性子直, 一向有什么说什么, 柳眉竖着,“你已经是万户侯了, 我们一介妇孺, 打量着我们就管不了你呢?就算我们管不了,阿母还在了。卫君侯,你就认着皇后那个贱人,生下陛下的嫡长子, 挤兑得子夫没有立足之地,一辈子在这行宫里吗?” “就算是我们卫氏任命, 子夫也认了,守着这些空房子过一辈子, 但是子夫还有陛下的皇长女, 次女两位公主”卫君孺长叹一声,想起自己年幼的儿子, 愁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皇后现下是两位公主的嫡母,日后两位公主的婚事定然由皇后做主,皇后却跟子夫有罅隙……..只是可怜了两个孩子。皇家的公主, 万一出降非人…….毕竟是女孩子……..” 就算是诸侯王的公主,在周朝那些战乱的时候,被他人霸占凌-辱, 即便是秦国变法之后国力强盛, 都不会替这些公主出头。公主被困在宫墙里, 不过就是养大的笼中鸟,婚姻便是她们最大的价值。 孝文帝嫡女,窦太后唯一的女儿馆陶公主刘嫖,深受孝文帝跟窦太后宠爱,一个亲弟弟是孝文帝的嫡长子刘启,一个是受封为梁王的刘武。这样的身世,刘嫖的夫婿仍然是由孝文帝选定的,堂邑侯陈婴的后代陈午。 陈午袭爵之初,食邑不过区区一千八百户,如何就能尚当朝天子嫡女馆陶公主? 要知道,馆陶公主出降陈午之后,孝文帝就下达了列侯必须就国的诏命,馆陶公主就随堂邑侯前往堂邑,三十多年后才回到长安。 连馆陶大长公主这样一位宠爱地位什么都不缺的公主,一生的境遇都如此,何况是卫子夫膝下两位迁居扶风行宫,从此根本都见不上刘彻的公主? 人之间的情分都是处出来的。 刘彻长期未曾见到两个女儿,被皇后谗言蛊惑,跟卫子夫离心离德,如何能对两位公主有舐犊之情? 何况,汉室的天子在利用起公主的婚姻之事,一向是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无情到凉薄的地步。 旁的不说,自汉室立国之初就和亲匈奴的女子,有几个是好好活着,长寿久安的?就连刘彻的亲姐姐南宫长公主,据说在匈奴先是嫁给了可以做自己祖父年纪的老单于,老单于死了又嫁给了老单于的儿子。 皇后跟卫子夫前仇旧怨,难保皇后就不会在陛下面前污蔑卫子夫及两位公主。作为公主们的嫡母,皇后若是让两位公主和亲匈奴,天下人都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陛下恐怕届时连犹豫都不会有一星半点。 尽管汉室眼下开始反击匈奴,可谁知道这场仗能不能打赢? 一旦战事失利,公主们不过就是权势下的牺牲品,当成一个物件送给匈奴,跟女奴玩物没有任何区别。 “怎么,这么半天一句话不说,是我们这些做姐姐的,说的哪里不对吗?”卫子夫斜着眼睛看卫青,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戳在卫青的心上。 她被软禁在兰林殿已经太久了,久到她已经忘记了辰光的流逝,忘记了兰林殿之外的喧嚣,忘记了汉宫之外的烟火人间。 她自进入汉宫以来,先是受尽了陈皇后跟馆陶大长公主的磋磨,太皇太后在时,刘彻都不能护住她,她只得忍下了数不清的委屈,还要小心翼翼地维持刘彻的宠爱,艰难地生下两个孩子,护住两个孩子。 只恨这两个都不是皇子。 好不容易太皇太后去了,她本以为自己的好日子来了,却盼来了卓文君这个贱人,将陛下的宠爱尽数夺去,将她关进了兰林殿。 没有陛下驾临的殿阁,就是汉宫中最不受人待见之地。 尽管因为她有两位公主,供奉上的事并未受到磋磨,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她是一个年华正好的女郎,没有了郎君的宠爱,没有儿子傍身,没有实力雄厚的家族,只眼睁睁地看着年华老去。 红颜未老恩先断。 陈阿娇住在馆陶大长公主给陛下修筑的行宫里,一应陈设供奉都不会有半点委屈,里面还都是馆陶大长公主亲自安排的奴婢侍奉,馆陶大长公主还时时探望。 可是她呢? 待卓文君真得生下了陛下的嫡长子,她这一辈子,就真得没有任何指望了。 “三姊,我明白你的苦楚,也知道我们卫氏的处境。”自己几个姐姐的性子,卫青真是再了解不过了,眉间拧着深深的褶皱,语声低沉地开口。 长姊跟长兄一样,要处处护着年幼的弟妹。二姊卫少儿完全随了阿母的性子,一心想着攀附出身高的郎君,便能够改变自己的出身,能够有更好的前程,先是有了霍仲孺,后又有了陈掌。 三姊卫子夫的脾性平素温柔贤惠,但却是一个外柔内刚的性子。 “只是三姊,你当真没有想过,趁着皇后有孕时,向皇后腹中孩子出手吗?”卫青今日就是来跟卫子夫把话说开的,不再掩盖自己对于卫子夫的揣测,“你可知晓,连皇太后都称病守在长乐宫,魏其侯身死,武安侯惊惧而亡。对皇后腹中皇子出手的下场,你还没有看明白吗?” 尽管魏其侯武安侯对外都是宣称暴毙,但是稍微有点人脉的人家,谁不知晓其中的纠葛。旁的不说,皇太后为了武安侯,在承明殿之前席藁待罪,在大雨中跪了一日,连平阳长公主跟隆虑长公主两位也跪在雨中苦求,隆虑长公主晕厥都不顾。 这固然可以说是天子冷漠无情,但也可以轻易看出来,武安侯田蚡此次所犯下的罪行之大,绝对是罪不容诛。 时下这个局势,能够让陛下如此震怒的,唯有谋害跟皇后跟皇后腹中嫡长子之事。武安侯即便是陛下的舅父,还有皇太后亲自席藁待罪求情,陛下都不能宽宥一二,乃至于武安侯的爵位跟封国至现在都悬而未决。 武安侯尚且是这样的下场,遑论其他人? 卫子夫立时反唇相讥,“等到卓文君将陛下的嫡长子生下来,莫非会有我的什么好处?这么些年,我日思夜盼的,就是能够生下陛下的长子,为我们卫氏得一个终身的护身符。可恨卓文君那个下不了蛋的贱人,六年都未曾有过一次身孕,偏偏在这时候有了身子!” “三姊,旁的不说,论手段,智谋,心机还是人手,你哪一点比得过皇后?” 卫青冷着一张脸,浓黑的眸子里泛着深沉的怒气,“皇后现下有孕,是整个天下最大的事。不仅皇后自己的人手,陛下更是拼着命也会护着皇后平安生产的。你连皇后的智计都比不上,更何况对上陛下?天底下,有谁能够跟陛下抗衡?三姊,你能吗?” 0774 “我为何要跟陛下做对, 我不过是想除了卓文君那个商户女罢了!” 卫子夫眼睛里仿佛有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凶兽, 眼眸里尽是想要吞噬一切的疯狂,“陛下只是被卓文君迷惑了, 才会冷落我, 才会冷落两个女儿。只要没了卓文君,陛下就会重新宠幸我,我会替陛下生下长子,生很多很多皇子, 卫氏也能成为汉室最显贵的外戚。天下有李广,有程不识, 有张次公,有辛元, 有那么多的武将。当初若是没有我, 陛下哪里会提拔你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马奴?” 坐在一旁塌上的卫君孺看着卫子夫就落下泪来,喃喃道, “子夫,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 不思其反。郎君一旦变了心,哪里是除去一个女郎,就能换得回的!” 天底下的女子, 总是幻想着除去了心慕郎君如今宠爱之人, 便能让郎君看见自己的好, 回心转意。 这样可笑而荒唐的事情,以前有人做过,现在有人在做,将来还会有人继续做。 她们这些可怜人,身家性命,乃至于家族子嗣都系于郎君一身。郎君的宠爱对于她们来说,就是傍身的一切。 寻常富贵人家都会有一个个妾室通房,权贵世家更是妻妾成群,遑论坐拥三宫六院,妃嫔媵嫱无数的天子。要知道,在汉宫服侍的使女,名义上可都是天子的女郎。 如今的汉宫虽然被孝文帝孝景帝释放奴婢的诏命,很是放了些使女出宫,可仍然有过千之数。 卫君孺是不赞成卫青求请将卫子夫迁居行宫,可她更看不得卫子夫跟入了魔似的,对天子有着如此愚蠢的念头,“子夫,你已然是两个孩子的阿母了,如何能够如此天真?你指着陛下回心转意,然后一辈子守着你吗?我看你是困倦了,白日里就做起美梦来了。” “子夫,阿青不跟你商议,就求陛下将你迁出汉宫,确实不妥。可是皇后已经是汉室皇后,腹中很可能有陛下的嫡长子。既嫡且长,皇后手中的权势滔天,陛下年届三十膝下无一位皇子……你断了对皇后腹中孩子出手的念头吧”卫少儿秀美的脸上也浮现出对卫子夫的不赞同,附和卫君孺的话,“你如今与其想着挽回陛下的宠爱,不如思量着如何替两位公主打算。卓文君这六年来独占圣宠,陛下未曾有过一个子嗣降生,只怕跟陛下的情分非同寻常,又智计过人,武艺高强,有文锦居士做靠山。” 卫青见两位姐姐不算是太过糊涂,面色稍缓,“天子一怒,伏尸万里,血流漂杵。我之所以趁着这时候将三姊迁出来,就是想将三姊,将卫氏从这场乱局中摘出来。” 他直直地看着卫子夫,“陛下接见外臣,都一定要把皇后放在同一个大殿里,出声就能答应的地方。我去求见陛下时,不过两刻钟辰光,陛下就进去瞧了皇后两次。陛下每次去见皇后之前,神情沉肃,面色有一丝不可察觉的不安。 “待陛下见了皇后,亲眼瞧见皇后无恙,陛下眉目舒展,神色轻松。我伺候陛下这么长辰光,陛下在臣子面前从来都是端肃从容,从未有过如此的模样。三姊,皇后跟皇后腹中孩子,如今就是陛下的命。” 动之则死。 卫青自己也是男子,自问对自己的妻子还算敬重,可比起陛下对皇后来,简直及不上万一。 他同样了解女子对于郎君宠爱的执着跟疯魔,陛下之前的陈皇后就是一个明晃晃的例子。卫子夫即便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算计不了皇后,也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 “我是斗不过那个商户出身的贱人。可是阿青,你是陛下敕封的万户侯,是一战成名的将军,是打赢了匈奴的大英雄。区区一个卓文君,你斗不过她吗?”卫子夫眼中闪着莫名的光,目光灼灼地看着卫青,“她不过商户出身,家世寒微,可世人皆要称你一声君侯,陛下对你寄予厚望,盼着你日后平定边疆,荡平匈奴。阿青,你可以除去卓文君。别的不说,文锦翁主府有一张司马相如当年送给卓文君的绿绮琴……..” “够了。” 卫青的脸色已经难看得无法形容,一张脸黑得仿佛滴下了水,抬眸看着卫君孺跟卫少儿,“长姊,二姊,你们也觉得三姊说得在理吗?” 他已经跟卫子夫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经说尽了。如此掰开了揉碎了地说,卫子夫仍然执迷不悟,已然不是言语能够劝得了的。 卫君孺迟疑了好一会儿,犹豫地开口,“阿青,子夫有一点说得对,皇后不可能容得下我们卫氏…….” 卫子夫在卓文君第一次进宫时,就设下了局诋毁卓文君的名声,更是拿皇长女刘绎来算计卓文君。 这一桩桩一件件,但凡是一个人,就不可能忍下,不向卫子夫报复回来。 卫君孺扪心自问,假如有人对她做了卫子夫做下的事,甚至现下还要用一个已经死了的司马相如来生事,她定然是恨不得生吃了那个人的肉,一泄心头之恨。 “阿青,长姊说得在理”卫少儿喝了一口茶汤润喉,也是发愁,“且不说阿青这件事做得对不对,子夫跟两位公主都已经离开汉宫。即便子夫没有被搅进汉宫因为皇后而起的争斗,皇后也断然容不下子夫跟卫氏。我们即便是为了自保,也要跟皇后拼到最后。” “陛下赐给了两位年幼的公主封号”卫青扯了扯嘴角,“可见陛下对两位公主的前程已经有了打算,连汤沐邑也一并选定了。” 两位公主的封地诸邑,石邑虽然不是产盐通商的地界,但也是富庶的郡县。以庶出公主而言,按照汉室的惯例,通常都是公主出降时才会有封号跟汤沐邑。陛下如此,是对于两位公主的偏爱跟为父之心了。 “嘭!”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打断了卫青的话,几人诧异地看向发出声音的方向。 “呵呵呵……..”卫子夫发出了一阵让人不适的笑声,笑声中充满了嘲讽跟冰寒,慢慢地从坐褥上站了起来,“阿青,不要再自欺欺人了。卓文君跟我卫氏,今生今世都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之仇,绝不能并存于世!” 0775 偌大的练武场上, 只有一个着褐色短打的郎君, 耍着一把长刀,招招用力, 其出势如风, 落到青石板上,竟然留下了些许痕迹,可见其用力之猛。 郎君招式朴实而不花哨,刚猛异常, 用意明确,显见是战场上惯用的招数。 一寸长, 一寸强。 剑,匕首这样精致不好看的兵器, 从来都不是战场上的首选。到了此时, 单手施力的长剑固然可以直接刺向敌人,予以重创, 但冲力过大,加上长度限制,大大影响力步兵及骑兵的战力,使其陷入挨打的困境, 故已经逐渐退出战场,被长刀所取代。 青年郎君显然深知其中深意,更是一个关于骑兵作战的行家, 一把刀在手里虎虎生威, 却又可见是在发泄什么怒气, 脸色阴沉,牙关紧咬。 待到最后,青年郎君将放置兵器的木架子径直一刀砍下,木架子分崩离析,发出嘭地一声,架子上的兵器劈里哐啷地四散在地上,郎君赤红了一张脸,满头大汗地不停喘息,从嘴里咬着牙吐出一句话来,“为何!” 为何三姊一定要搅进眼下的危局之中,拼上性命跟孩子家族,也要除去皇后? 为何长姊跟二姊也不赞成他将三姊跟公主接出汉宫,难道留着三姊在汉宫跟陛下作对,戳陛下的眼珠子?真到了那时,陛下别说直接除了三姊,族了卫氏,两位公主只怕也落不下什么好来。 汉宫中夭折的皇子皇孙,难道还不够多吗? 他卫青不过是阿母跟人私通而出的私生子,连庶子都不如,全靠着陛下扶持才能够今天。 士为知己者死。 他从一个马奴走到了今天万户侯,人人称颂的将军,陛下对他有再造之恩。如今陛下已经是而立之年,好不容易要得唯一一个皇子,还是嫡长子,他如何能够看着旁人对着皇后下手,毁了陛下这么多年的心愿,哪怕那是他的亲生姐姐? 卓文君之前嫁给了司马相如不假,但是司马相如有负卓文君,三姊也是女郎,何以一而再再而三地用司马相如来刺激卓文君?卓文君现下有身孕,再嫁之事绝对是陛下心中的一根挥之不去的刺,如若二人有了嫌隙,让皇后伤了身子…… 呵,让他扳倒皇后。 皇后是什么人? 是凭借一介商户女出身,能够打下文锦翁主府那么大产业,能够救下黄河决口几十万几百万人,能够免了灾后瘟疫病死的无数人,能够成立文锦票号,能够把控汉室的铸币,能够预言千里之外匈奴的战事,自己更是万人敌的修为,还有知晓过去未来的文锦居士。 最重要的是,皇后是陛下的心尖子,他卫青如何能够敌得过皇后,敌得过陛下? 可几位姐姐确未曾说错,三姊跟皇后同为陛下的妇人,皇后作为陛下的正室,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容下三姊一个有陛下唯二子嗣的妾室,遑论三姊再三对皇后算计。 皇后之前之所以跟司马相如和离,就是因为司马相如纳妾。无论如何,皇后都是容不下妾室的。 三姊是他的亲姐姐,他不可能置三姊不顾。 皇后若是诞下了陛下的嫡长子,地位将不可动摇。皇后势力的增强,就是对他们赢面的削弱。 想当初,他只盼着一家人能够不受人欺负,不被人低贱,吃饱穿暖,自己能够上战场,能够挥斥方遒,能够建功立业,做一个仗义豪侠之人。 如今,他们都已经能够衣食无忧,却时时刻刻活得不安稳,提心吊胆。 究竟是为何,他们卫氏竟然走到了这个份上! 就在卫青大口喘着气,汗流浃背地坐在原地喘息时,一个声音忽地从练武场一角传出,“要知道为何,不妨来问问我。” 卫青悚然一惊。 卫青从扶风行宫回来之后,挥退了所有人,径直就来到了练武场。早前皇后来到了他的侯府,只片刻功夫就离去了,他还以为皇后已经回宫,不想竟然一路跟着他们到了此时。 皇后的修为竟然到了这个份上,再防卫森严之地,对于她来说都是如入无人之境。 卫青想清楚这其中究竟代表着什么,本就湿透的薄衫又湿了一层,向苏碧曦叩首,“拜见皇后,皇后千岁。” “你此刻恐怕不是盼着皇后千岁,而是盼着皇后赶紧离了你这卫侯府才是”苏碧曦从藏身处踱步出来,摆手让卫青起身,而后走进练武场边上的亭子里,随意捡了一个位子坐下,“去让人拿壶热水过来,莫要加茶叶什么物什。” 有孕之人,茶叶还是少喝得好。 卫青的视线隐晦地扫过了苏碧曦的腹部,走出练武场吩咐了心腹下人,而后走到亭子里拱手问道,“殿下此番出宫,不知陛下可知?” “陛下知晓如何,陛下不知又如何?”苏碧曦饶有兴致地问着卫青,手中的折扇不住地轻敲手心。 卫青:“…….卑臣只是担忧殿下安危,并无他意。” 每逢跟皇后说话,卫青总有一种无所适从之感。皇后的话里,好像每一句都有深意,好像又没有。 就好比现在,不说皇后本人身份贵重,陛下把她当成了眼珠子,皇后如今有孕,不是应该待在皇宫之中养胎,护着腹中孩子平安降生吗? 皇后此番来卫侯府,陛下若是允许,应当是派了诸多高手护卫,而不是看上去只有皇后一人。而且按照皇后方才的话,她竟然是跟着他们去了扶风行宫,应当是听见了他们姐弟几人的话。 倘若皇后此番出宫陛下不知,那会掀起多大的风波,卫青想都不敢想。 苏碧曦含笑看着卫青被自己堵得无话可说的模样,待仆人将热水送来后,径自给自己倒了一杯,端着茶盏,眯着狭长的眸子,“卫青,现下只有你我二人,就不必藏着掖着。实话实说,我听见了你们姐弟的所有话,包括她们一次又一次骂‘卓文君这个贱婢’。” 果真如此。 卫青证实了心中所想,苦笑着跪下,“阿姊们不安事理,不敬殿下,卫青在此替她们求殿下宽宥。” “殿下倒是可以宽宥她们,可是她们不指望殿下宽宥”苏碧曦不怒反笑,一双眸子里都是笑意,就如同周围盛开的粉色牡丹一般秀美柔和,“她们不是还惦记着我府中那把绿绮琴,是否我还要将绿绮琴也一并送给君侯呢?” 绿绮琴是司马相如送给她的,是她跟司马相如之间纠葛的开始,天下广为人知。文人之间,已经有了将绿绮琴指代为琴的说法。 对于刘彻来说,自己妻子屡次跟其他郎君扯在一起,总归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 卫青伏得更低,“殿下恕罪,卑臣万万不敢。” “你跪在这里请罪,口称不敢,你的几位姐姐,你自己心中究竟想的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苏碧曦淡然开口,语气平淡,听在卫青耳中却胆战心惊,“起来吧。今日我们要说的话还很长,跪着不累吗?” “殿下…….卑臣绝不敢危害殿下。”卫青起身,躬身答道。 苏碧曦并未接下卫青的话,另说起了其他,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亭子里的案几,谈起了卫青府邸里的布置,“君侯这府邸里,也种满了各色的牡丹。” “这长安城里,这汉室天下,只要能种得起牡丹的人家,还有谁不去种牡丹”卫青说道,神色间带了不易察觉的自嘲,“殿下喜爱牡丹,陛下为了殿下在汉宫上林苑遍植各色牡丹,重金招揽匠人花农。内人为了跟长安城里的权贵交往,也聘了诸多花匠植了牡丹。” 冰凌罩红石,碧天一色,八艳妆,冠世墨玉这些价值千金的名品尚且不说,单单他们府里为了养护这些普通牡丹,就要养着诸多的匠人。长安城里的世家官宦,每到牡丹的花季,哪家不开牡丹花会,就好似哪家要败落了,丢了莫大的颜面似的。 卫青虽然不怎么在意这些东西,但是他的夫人总是要跟其他列侯世家往来,只得精心打理这些。 而这好牡丹的风气,就是因为眼前这个女郎。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苏碧曦勾起唇角一笑,“喜爱木艺的君王,会让天下人都喜爱木艺;喜爱画艺的君王,普天之下皆是善画之人;君王若是需要武将,三岁小儿皆开始习武射箭。卫青,你生了个好时候。” 并不是你有才华,就能够建功立业,名扬天下。 武将碰上不喜武将的君王,一辈子都要被磋磨,即便建功立业也得不到封赏,或者功高震主而被猜忌。 秦国崛起的几百年间,名将辈出,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白起坑杀了赵国四十万人,为秦国统一天下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劳,等待他的结局就是自尽的诏命。 贾谊针砭时弊吗,主张重农抑商,加强粮食贮备,以备饥荒,又指出私人铸钱导致币制混乱,邓通掌控铸币管理不善,于国于民不利,皆是见解独到,切合实际,并且卓有成效的建议。 这样一位远见卓识,文采斐然,年少得志的名士,却被孝文帝逐渐疏远,只跟他谈论鬼神之事,最后甚至外放到了偏远的长沙。 白起贾谊没有才华吗? 秦昭王孝文帝不是明君吗? 白起所处正是武将纵横捭阖的乱世,贾谊所处正是百废待兴的治世,他们生逢其时,又得遇明君,却要么是不得重用,要么是不得好死。 相比白起跟贾谊,卫青当真是生在了一个好时候了。 旁的不说,汉室跟匈奴的战争只怕刘彻一生都未必能了结,卫青将来还有无数建功立业的机会。 “陛下知遇之恩,卫青百死莫能相报。”卫青垂眸,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卫子夫心心念念诞下陛下的第一个皇子,为自己跟卫氏得了一生的护身符,我着实可以理解”苏碧曦一派闲适,口中的话却如同惊雷一般,“倘若世上没有我,卫子夫真得给陛下诞下了唯一的皇子,一个皇后之位,皇太子之位,是决计不用愁的。届时作为皇太子的母族,君侯不仅会受到陛下的重用,就连卫氏满门,包括同样私生子出生的霍去病,都会受到陛下竭尽全力的栽培重用。” 0776 回到刘彻在历史上的原有轨道上, 卫子夫替刘彻生下了当时唯一的一个皇子。 这个皇子对于刘彻来说, 是他当时最大且唯一的指望。对于寿数普遍不长的汉室君王来说,刘彻必须要为继承人的事筹谋。 首当其冲的, 就是提高皇子刘据的身份, 跟培植刘据母族卫氏的实力。 汉室的天下从来就不仅仅是刘氏皇族可以一家说了算的,刘氏皇族内部还不断爆发内斗,何况汉室几千万子民。 为了汉室还在襁褓里的皇太子,刘彻要为这个皇太子做的事情太多了。 “届时, 君侯身为陛下嫡长子的嫡亲舅父,又有武将之才, 必然是反击匈奴的不二人选,还有去病。去病的根骨天分, 君侯十分清楚。去病是皇太子的表兄, 有挥之不去的血脉相连,再加上去病出身低微, 必须仰仗太子”苏碧曦话中的意思好似说要喝一杯茶一般轻描淡写,话中的意思却极为清晰,“毕竟我出身商户,君侯一家为私通所生, 去病也是私生子。” 卫青脸上的苦笑更深,拱手告罪,“家姊妄言, 殿下恕罪。” 就如同卫子夫再三鄙夷卓文君是商户女出身低贱, 卫子夫一门都是他们阿母跟人私通而生, 连庶子都不如可以买卖的物件,卫子夫着实又是舞姬出身。 谁都没有高贵到哪里去,谁也犯不着指责谁,偏偏卫子夫就要捡着这里呈口舌之快,仿佛轻贱卓文君的商户出身,她就更胜一筹似的。 苏碧曦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卫青踌躇了半晌,终于开口,“尽管三姊未曾为陛下诞下皇子,卫氏始终挂着外戚的名头。三姊…….到底算计过殿下。” 刘彻是苏碧曦跟卫子夫共同的郎主,仅仅是这一点,就注定了他们必然是对立的。 嫡庶嫡庶,从未听过正室女君跟妾室真正相安无事的。即便是有,那也只有戏台子上唱出来的大戏。 在卫子夫对皇后出手这么多次,屡次陷害皇后的情形下,皇后如若还能无动于衷,轻轻松松地放过卫子夫,不追究卫子夫的罪责,皇后岂不是真成了胸宽四海的圣人呢? 卫子夫如此都能被皇后放过,别的人对皇后下手,岂不是更肆无忌惮? “我的确是恨不得亲手杀了卫子夫,卫子夫做梦也想杀了我”苏碧曦仍然慢悠悠地摇着手中的折扇,语气都没有变过一星半点,“不仅是我,任何一个出现在陛下身边的女子,卫子夫都想一个个亲手除了。但是卫青,你可曾想过,就算没有我,卫子夫生下了嫡子,真得成了汉室皇后,卫子夫所出的太子,卫子夫,你们卫氏一门,就真得能荣宠一世,皇太子继位,你们得享富贵,寿终正寝?” 卫青沉默了许久,而后开口,“卫氏一门生死,皆在于陛下一念之间。即便三姊真得有了皇太子,要想皇太子真得继位,只怕也是……..” 自古以来,储君早早立了,而后真得能熬死君王继位的,不光是要看时局,还要看运气。 若是刘彻英年早逝,皇太子年幼,还是一个在吃奶的孩子,主少国疑,卫氏一门犹如走在碳火上,一步走错便是满门身家性命不保,刘氏皇族跟诸多底蕴深厚的功勋列侯虎视眈眈。 “若是陛下寿数绵长,皇太子都白发满头,陛下还是龙虎精神,大有活到耄耋之年的模样,你们卫氏上有卫青薄伐猃允,恢我朔边,下有霍去病年轻有为,又有卫氏女所出的皇太子”苏碧曦的目光落到了卫青身上,带着一丝明显至极的恶意,“功高震主,但凡是一个君王,都不可能不忌惮卫氏一族;父弱子壮,陛下看着太子年华正茂,年富力强,自己垂垂老矣,连皇长孙都业已长成,呵呵…….” 父弱子壮在寻常人家并无任何不妥,是再正常不过的好事,绝不会出什么引起家门不睦的祸事。但同样的情形出现在了皇室,就会变成可怕的灾祸。 皇帝的位子只有一个,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假如让君王觉得不安,觉得自己的位子受到威胁——天底下弑父的储君难道会少? 届时作为卫氏一族最受重用,地位最高的卫青,必然会受到刘彻的猜忌,冷待乃至于漠视打压。 卫子夫虽然是汉室皇后,出身低微,宠爱地位都系于刘彻一人,而刘彻如果不再宠爱卫子夫,那么卫子夫的皇后之位就会不稳,她所出的皇太子跟她利益一体,势必也会受到牵连。 刘彻妃嫔受宠,那么就会有庶子。庶子的降生,则会直接冲击到嫡子的地位。 尽管汉室看重嫡子,自古以来嫡庶身份天远地别。可是别忘了,刘彻的祖父孝文帝刘恒就是刘邦的庶子,汉室又不是没有过庶子继位的先例。 若是有人说庶子不能继位,岂不是照着孝文帝的脸上呼巴掌,又拿孝景帝跟刘彻的脸往哪里放? 庶子的关节最可怕还不是跟嫡子争抢,而是庶子年幼尚在襁褓之中,嫡子却已经成年。对于年迈的刘彻来说,年幼的庶子是用来疼爱的,年长的太子却是需要防备,乃至于猜忌打压的。 但凡是君王,没有一个不信自己能够长命百岁,不想着自己能长生不老。刘彻如果认为自己能够活到至少八十岁,那么庶子那时成人不久,正需要他的扶持教导。而太子却已经是近知天命之年,皇长孙估摸着都能跟嫡子一个年纪了。 若是此时,有人稍微捏造太子谋反的事,以刘彻对于太子的心结,未必不会直接下手剪除太子一系。太子一系直接关系着卫氏一族,卫氏一族是太子的母族,剪除太子必然要除去卫氏。届时只怕卫氏满门,都会阖族被灭。 “这些都是殿下的推测,皆为未曾发生之事。”卫青脸色沉郁,眉眼阴沉地出声。 尽管卫青嘴上这么说,但是他脸上的神色已然说明了他心中也是有此种担忧。 这在王室之中,本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苏碧曦抬头看向映满了霞光的天空,云朵被夕阳染上了参差斑驳的颜色,不同光泽的红黄将天空铺成了一副绚烂的画卷。 远处响起了长安城黄昏特有的鼓声,在夕阳之间显得空旷而苍凉。 暮鼓晨钟,也是她给焕然一新的长安城新订的规矩。 苏碧曦沿着练武场慢慢走着,卫青跟在她后面三步,是一个随时可以护着她,又隔着一定距离的地界。 卫青的这个练武场很是宽敞,周边只种了杨树。 正是春天,万物复苏,树木都抽出了新芽,郁郁葱葱地装点了整个练武场,才显得这个练武场不至于是一块空地。 只听走在前面的苏碧曦倏地在一棵杨树下停了下来,指着这棵生机盎然的树问卫青,“的确是未曾发生之事。若以君侯所见,我为何要私下教导去病?霍去病是谁,不过一个私生子罢了。即便他如今有身为万户侯的舅父,有身为美人的姨母,有嫁给了陈掌的母亲,也改变不了他身为私生子的事实。普天之下,若是文锦居士想要收徒,即便是百越之地的子民都会蜂拥而至,王侯将相子嗣任我挑选,打叠起笑脸,背着数不清的奇珍异宝来求我。卫青,不要以为霍去病是你外甥,你就认为他千般好万般好。霍去病现在,只不过是一个父亲不要,母亲不敢要的私生子罢了。” 卫青被苏碧曦刻薄的话堵得心口难受,他自己也不过一个私生子而已,“何人能够选择自己的出身?照殿下这么说,殿下教导去病,确实心底里看不上去病吗?” 纵然卫青跟霍去病的成就再如何光芒万丈,也改变不了他们亲生父亲根本不愿意要他们的事实。 即便他们后来发迹了,亲生父亲恨不得拔过来,他们业已成人。遭受过的责难跟辱骂,受到旁人的鄙夷跟歧视,这辈子都磨灭不了。 先有父慈,才有子孝。 没有父亲,母亲没有成亲就生下了他们代表着什么,代表着他们只能是奴籍,甚至是没有户籍,一生只能给人为奴为婢,或者颠沛流离。别说被人举荐为孝廉,就连从商的资格也没有。 要知道,时下从商都是需要户籍的。 即便是他们后来功成名就,仍然有人来卫青跟霍去病的出身来抨击他们。他们可以不在乎,但这是实实在在的痛楚,与生俱来,挥之不去。 “卫青,你之所以能够从马奴,建章卫,大夫,乃至于万户侯,不是因为卫子夫得宠,不是因为卫子夫有了陛下的子嗣,而是因为陛下看重于你。陛下可以扶持你们卫氏,也可以一夕之间将你们连根拔起,一个不留。” 苏碧曦的话说得毫不客气,狭长的丹凤眼微微眯起,透着深渊一般的深邃,又带着极为鲜明的愠怒,“我为何要选择霍去病,是因为霍去病的天资,谋略,人品值得。我本是商籍出身,比起你们这群母亲跟人私通而生的私生子们,根本没有强到哪里去,君侯不必用此来挤兑于我。更甚者,我不仅要收霍去病做学生,还要荐他为未央宫郎官,随着陛下身边侍奉,我还要收他为义子。君侯且瞧瞧,陛下是否会容我这一遭?我能给霍去病的,君侯能否给得了呢?” 卫青几乎是震惊到了极致,嘴巴微微张阖着,几度欲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过了好一晌,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殿下…….殿下为何要这么做?”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若不是眼见天边的夕阳跟卫侯府的庭院在眼前,他都以为自己疯了。 “君侯问的这个为何,是指哪个为何?”苏碧曦捡了廊庑边一处栏杆径自坐了,背靠着一旁的梁柱。 卫青站在一旁,神色无比复杂地看着眼前姿态清闲的女郎,心中仿佛千万道汹涌的波涛此起彼伏,,脑海里尽数都是解不开的迷雾,“殿下所作所为,着实让我不解。殿下已然是汉室皇后,身后却没有有实力的母族。三姊是卫氏女,我卫氏与殿下……..不说不共戴天,却同是陛下妻妾,天然不合。以殿下的立场,这许多年来,从未对卫氏出手,也未曾谋算过三姊,还一路扶持在下,私下教导去病……..” 卫青不同于卫子夫,跟苏碧曦共同有一个郎君,看待苏碧曦的每一眼都恨不得吃了她。 设身处地来说,如果他是皇后,首先立时就会除去卫子夫。卫子夫虽然只是舞姬出身,但出身越是低贱的人,越是会不择手段,越是用得了那些腌渍而见不得人的法子。 卫青从马奴一步一步到了今天这个地步,要说完完全全都是靠着刘彻扶持,一点手段都没有用过,那是绝无可能的。 官场上的人,如果谁真得干净得跟一张白纸似的,早就被人吃得皮都不剩了。 他三姊卫子夫是第一个为陛下诞下子嗣的妃嫔,膝下有陛下的皇长女跟次女,跟一般的妃嫔是绝然不同的,是对皇后威胁最大的一个妃嫔。 并且最重要的是,如果他是皇后,绝对会第一个除去他自己。三姊再如何,毕竟是一个眼界只在汉宫,不能影响到前朝天下的女郎,也无法在前朝培植自己的势力。 世上女郎,但凡有攀龙附凤之心,莫不以吕后,窦太后为榜样,可并不是每个女郎都有吕后窦太后的谋算决断。 卫氏一族在卫子夫得到刘彻宠幸,而后有孕之后开始发迹,是为建元二年,至今元朔元年十载的辰光,卫青才是卫氏一族的顶梁柱,是支撑卫氏在长安立足的根本。 只要除去了卫青,卫氏就如同水面上的浮萍,不过是一时的繁华,毫无着落。即便卫子夫日后有了皇子,待卫氏后辈长成,除非是惊才绝艳之辈,否则根本无法再次撑起卫氏一族,为皇子护航助力。 可是皇后从未对他动过手,甚至多番扶持,在他动身前往边疆之前还再三提醒,更是在他不知情的情形下,私下里教导了自己身为私生子的外甥霍去病。 即便卫青如今是万户侯,又是陛下看重的新贵,但是出身低贱,在世家大族里毫无根基。他如今连给霍去病请一个好的师傅,学问深的先生都不易。 武将之家,霍去病的底子去不了泾渭学宫,也无法把所有的辰光都耗费在学问上。 就算等到霍去病长成之后,卫青将他带到军中,霍去病也只能从一个小兵做起。同是行伍出身,卫青因为刘彻的看重,才能够不过而立之年在上谷一战中初封车骑将军。 一个普通的郎君从小兵开始,要到车骑将军这个位子,且看李广将军五十岁的年纪仍然是骁骑将军,便可见一斑。 一个武将不仅要有功夫修为,谋略见识,还要有上位者的赏识,对上位者的脾性。 陛下至今尚未封李广将军为侯爵究竟为何,卫青并不知晓。但是卫青却知道,如果皇后真得诞下了嫡长子,为年届三十岁的陛下诞下了登基十三载的第一个皇子,那么陛下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扶持皇嫡长子,将来汉室皇太子的势力。 那么首先,陛下就会剪除其他外戚,尤其是后宫妃嫔母族的实力。 首当其冲的,就是替陛下诞下了两位公主的卫氏,卫氏一族唯一成才的男丁卫青,包括卫氏女所处的霍去病。 天下良将何其多也,卫青有自知之明,多一个卫青不多,少一个卫青不少。李广将军,程不识将军哪个不是当世名将,李广将军满门也都是难得的将才。 真到了嫡长子降世,为嫡长子消除威胁,卫氏一族不过是路边的一个绊脚石都称不上的障碍罢了。 可是如今,皇后不仅不提前铲除卫氏,却反其道而行之。 “卫子夫言道,我的翁主府里,还藏有司马相如所送的绿绮琴。我已然跟司马相如和离,却收着他送的定情信物,在卫子夫看来,定是跟司马相如余情未了了。” 苏碧曦并未回答卫青的问题,而是转瞬说起了在行宫听来的话,微微阖了双眸,“当年司马相如作《玉如意赋》,梁王欣喜,便将绿绮琴赠给了他,而后他赠给了我。绿绮之琴,文木之几,夫余之珠,桐梓合精。我没有将绿绮琴送人,也没有将它毁了,只是因为它的确是一把绝佳的好琴。 “卫青,我没有除去卫子夫,是因为我不想跟你,跟霍去病结下不可化解的死仇。卫子夫就算捅破天,也是你的三姊,也是霍去病的姨母。你们两人的脾气……..” 苏碧曦笑了笑,话锋一转,眸中出现厉色,“最是看重情义,不是什么错事。卫青,我可以不杀了卫子夫,给两个公主找一门好亲事,是因为我看重你跟霍去病,看重你们的才华,信任你们的为人。即便有卫子夫,在你们心中,最重要的仍然是忠于陛下,忠于汉室。跟你们两人相比,卫子夫无足轻重。” 刹那间,整个庭院都没了任何声响。 卫青如遭雷击一般,怔愣地看着苏碧曦。 一阵带着牡丹花香的暖风拂过,将树枝拂得轻轻响动,摇曳着枝丫,落下一些细碎的嫩芽来,掉落在地上。 金黄色的阳光带着落日的余晖,漏下一缕照在眼前女郎的脸上,让她眼中的光彩不敢被人直视。 “殿下…….殿下如何能够肯定,我跟去病之后,不会…….”卫青低声问出口。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苏碧曦打断了,“你们不会。” 卫青再次沉默了。 皇后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并且毫不迟疑地打断了他的话。 皇后当真对他跟霍去病这么有信心,他们不会今后对皇后,对皇后所出的皇太子倒戈一击,对皇后下手? “夫妻一体,这话不仅说的是民间的夫妻,陛下跟我也是一样的”苏碧曦瞧着徐徐落下的夕阳,“如今我又有了这个孩子。如若这个孩子是一个皇子,就是陛下膝下唯一的皇子。陛下如今已经三十岁的寿辰了。刘氏皇族,陛下的祖父跟父亲,皆没有活过五十岁。” 如若刘彻也个自己的祖父父亲一般,不到五十而终老,那这个嫡出的长子甚至没有到及冠的年岁,就要如同自己的父亲刘彻一般,背负起汉室的江山。 主少国疑,国之大忌。 卫青深受刘彻提携知遇之恩,是能够为刘彻报之以死的人,也愿意为刘彻的储君肝脑涂地,怎么可能会反过来谋害汉室的皇太子? 霍去病受了苏碧曦的教导,再有她的一力提携,之后还会是她腹中孩子的义兄。以霍去病这么一个重情义的脾性,绝不可能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情来。 卫青霍然抬头,震惊地看向苏碧曦,背脊挺得笔直,“殿下如此谈及陛下寿数…….陛下必将万寿无疆。” “没有人能够万寿无疆,秦始皇想要长生不老,最后死得更快些罢了”苏碧曦没有半分忌讳,“陛下若是寿数到了,我必然同去。到了那个时候,皇太子就要托付给君侯跟去病了。” 刘彻历史上活了七十岁,可现在历史早就尽数变了,谁能保证刘彻一定能活到七十岁。 苏碧曦能够治病,但不是所有的病都能治,更治不了命。 这个世界的风云变幻,波诡云谲,一旦没有了刘彻,对她就没有了丝毫意义。 再者,如若刘彻早逝,对于辅佐皇太子的顾命大臣跟皇太子本人来说,她一并去了,恐怕对他们更好。 她现下所拥有的权势,刘彻在时还好。刘彻一旦不在,活生生的就是第二个吕雉。 即便那是她的亲生儿子,她也不能保证,坐在皇位上的儿子,会不会猜忌自己的亲生母亲。 这样的事情,秦宣太后已经用自己的一生,给苏碧曦留下了教训。 0777 卫青此刻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听见的。 皇后明明白白地说起了陛下的寿数, 更是表明了自己跟陛下同生共死的意愿,最后竟然敢把皇太子托孤给他跟霍去病。 别说卫青是卫子夫的亲弟弟, 霍去病如今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 皇后何以就能这么有信心,将储君托孤于他们? 万一他们对汉室有二心呢? 万一他们没有那个能力,承担起这个责任呢? 万一到了最后,他们就跟李斯一般, 把汉室江山葬送在手里呢? “妄言陛下寿数,若是某告知于陛下, 殿下可知会有什么后果”卫青脸上的神色不变,语气低沉地开口, “殿下凭什么这么信任我?” “汉室国祚已有七十余年, 历经文景之治,汉室之名已经深入人心”苏碧曦的柳眉舒展着, 目光瞧着春日里的绿树,“根深方能叶茂,本固方能枝荣。往后至少五十年内,凡是判臣贼子, 皆不得善终。再者,陛下跟我教出来的儿子,不至于不济到那个地步。” 刘彻跟她在离世之前, 定然会给他们的孩子留下足够的东西, 更别说他们现下就已经在着手做的事, 桩桩件件都是为了后人铺路。 卫青静默了一瞬,“殿下今日来,究竟是为何?” “你我皆知,卫子夫以前没有生下一个皇子,日后也不会有机会,但是卫子夫明白不了这个事实。”苏碧曦施施然说着,语气里带着一股莫名的自嘲。 无论是古代还是现代,女子但凡对一个男子上了心,嫁给了他,哪怕是妾室,从此大多一心铺在这个男子身上,为他操持家务,为他孝顺父母,为他生儿育女。女子若是生不出儿子,大多是怪罪在自己身上,而后为夫君纳妾生子。 卫子夫是不可能放弃为刘彻生下皇子这一执念的,也不可能从此视她为路人,两不相干地活着。 “三姊毕竟是陛下的姬妾”卫青说不出保证卫子夫从此安安分分的话,撇过目光,“两位公主到底是陛下的亲生女儿。” 苏碧曦拿着折扇轻击一下手心,应了卫青的话,“所以陛下将卫子夫迁居扶风行宫,在公主未成年之前就赐予了封号,并且将行宫的戍守交给了你。卫青,我可以不计较卫子夫之前做下的一切,但我现下有了跟陛下的孩子。一个母亲为了自己的孩子,可以付出一切。假若卫子夫在扶风行宫惹出了什么事,危及到我的孩子,你说卫氏满门,够不够得上我腹中孩子的安危,能不能平息陛下跟我的怒火呢?” 不能。 卫青走过去亭子里,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一口饮尽,手微不可见地发颤。 皇后腹中的孩子,若是皇子,便是陛下的嫡长子,是汉室的皇太子,整个卫氏加在一起,根本不能跟皇太子相比分毫。 可怕的是,三姊几乎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想尽一切办法也要对皇后跟皇后腹中的孩子下手。 三姊的话,明明白白地戳破了卫青心中最有一丝侥幸。 皇后跟他,都亲耳听见了卫子夫说了什么。如今再替卫子夫掩饰,已经没有任何必要了。 卫青闭了闭眼,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殿下放心,我会尽力约束几位姊姊。” “不是尽力,而是必须”苏碧曦眸光凝重,身上的平和荡然无存,“一旦我查到卫氏有任何人做了不该做的事,即便是陛下的两个公主,你的两个儿子,你长姊所出的幼子,包括霍去病,一个不落,全部都要株连。卫青,如果卫子夫执迷不悟,牵连的就是每一个有卫氏血脉的人。我没有理由无止境地宽恕你们,你们最好把这一点牢牢地刻在心里。” “卑臣记下了。”卫青广袖中的手重重握在一起,指甲几乎把掌心戳破。 苏碧曦走到卫青身前,将自己杯子里冷掉的水倒在旁边的豆里,续了一杯热水,热水蒸腾而起的水雾慢慢升起,“君侯能作保,仆且稍待。人生难得一友。公孙敖乃是君侯未曾发迹时的好友,又是君侯长姊继子,君侯被馆陶大长公主为难时,还曾救下君侯。可是此次君侯上谷立功,公孙敖却是败绩而归。好似君侯回长安之后,与公孙小将军的往来,不再那么密切了。” 一个胜利者跟失败者,即便再好的朋友,也会因此有一些心结,何况卫青可是马奴出身,公孙敖出身比卫青高了那么多。如今这样的落差,公孙敖要是还跟卫青亲密如往昔,那反倒是心性极佳了。 “殿下提起公孙将军,仅仅是为了说仆跟公孙将军来往不再吗?”卫青从来不敢轻看皇后的每一句话,也不敢轻忽皇后背后的用意。 “公孙敖是公孙贺之子,如此年纪就得封骑将军,虽然初败,并不是没有起复之机”苏碧曦唇角勾起,一双柳叶眉伸展开来,“君侯从此,却不可再与权贵过从甚密,尤其是刘氏宗室,各诸侯王。公孙贺虽然自陛下是太子时就已经入了东宫,如今更与君侯是姻亲,君侯却仍然要与之区分。你我皆知,即便君侯出身低微,没有丝毫底蕴,摆出了一副纯臣的姿态,陛下也不会希望纯臣之间结成一党。” 作为汉室的皇帝,既提防着刘氏诸侯王,又防备着外戚,作为帝党的臣子们,刘彻也不会看着他们结党,而后党同伐异。 刘彻希望看到的,是各党相互制衡,逐渐走向他希望的局面。所以即便他一手扶持了卫青,公孙贺跟随他多年,公孙弘是他亲自敕封的汉室丞相,他也绝不会完全地信任他们,更不希望这些人联合在一起。 谁能保证,帝党联合之后,还能完全听服于刘彻,再也没有其他的心思? 卫青已经不是刘彻一心一意扶持的人,就必须看清自己的位置。 但凡是君王,绝不会乐意看着武将交情很好,或者文臣武将和睦无间的。 站在苏碧曦的角度,她也希望将来托付太子的卫青,是一个不结党营私,不党同伐异的纯臣。 如若到了最恶劣的地步,太子尚且年幼,她敢把太子托付给一个集声望权势门人于一身的武将卫青吗? 只要卫青开始结党,必然是她首先要铲除的人。 卫青自然听得明白苏碧曦的意思,缓缓点头,“卑臣明白了。” 皇后这番话,可谓是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了。如今天下之间,若说谁最了解陛下的心思,那必然就是皇后。 皇后肯提点他这一句,这番好意他感激在心。 没有人有义务善待于你,作为从小受尽了白眼冷待的卫青,更能体会善意的难能可贵。 “皇长女诸邑公主已经有十一岁的年纪,陛下跟我皆有意待诸邑公主及笄后,下降平阳长公主独子,平阳侯曹襄”苏碧曦站起身,和声道,“去病的婚事,你们也不要掺和,陛下定然会赐婚去病。” 能够跟平阳侯曹襄结亲,是陛下嫡亲的外甥,实在是一门上好的亲事,卫青感激地就要跪地谢恩,却见苏碧曦倏地绽开了一抹极其柔和的笑容,看着练武场的月洞门处。 着深褐色长袍,披着一浅黄色绣黄竹披风,腰间系了一个牡丹香囊的刘彻从月洞门走了过来,手臂上搭着一件灰白色斗篷。 卫青立时叩拜行礼,“陛下万安。” “起来吧”刘彻走近他们,先是用手试了试苏碧曦手上的冷暖,将手上的斗篷给她系上,而后扶着苏碧曦的腰,“事情办完了?” 刘彻虽然这么问,但是并没有打算给苏碧曦拒绝的机会,淡淡地扫了一眼卫青,“皇长女下降的诏命就会颁下,你们好生准备吧。” 公主下降,规矩礼仪繁琐,需要准备的嫁妆更是从出生就备起,自然是需要细心筹备的。 “卑臣谢恩。”卫青恭声道。 苏碧曦今日要做的事已经做完,便依偎在刘彻怀里,让他牵着手,一手还揽着她还未显怀的腰肢向外走去,笑吟吟地娇声道,“阿彻,你怎么知道这时候来接我啊?” 不早也不晚,时间刚刚好。 刘彻看着她如花的笑颜,不自觉地将声音放柔,“这时候回去,正正好是你用晚膳的时辰。” 她现下怀着孩子,每顿膳食都得他盯着,防着她总是不用不爱吃的东西,盯着她多用一些。 苏碧曦出宫之前,刘彻就交待过她,晚膳之前必须回宫,绝不可拖到入夜。 “哎呀,你还给我挑了一件跟你披风都绣了竹叶的披风。”苏碧曦笑得弯了眉毛,被刘彻牵着的手悄悄在他手心里划着。 刘彻被她直白的话说得微微有些羞赧,捏了一下她的手指,“孩子看着了,尽会作怪。” 他自觉要给腹中的孩子做出一个父亲的榜样,一言一行都十分注意。 苏碧曦被他捏得直笑,一张芙蓉面上笑得越发绚烂,“阿翁关怀阿母,孩子只有开心的份,怎么就说不得了?” 待走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趁着刘彻不注意,苏碧曦飞快地亲了他的下巴一口,而后笑嘻嘻地抬头看着他。 刘彻无奈地将逃开他怀里的女郎拉了回来,“仔细摔着。” 若不是在外头,他都要忍不住好好收拾一通这个小混蛋了。 池鱼思于故渊,倦鸟晚而归林。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随着夕阳缓缓落下,携手同归。 0778 《山海经》有云, 东海之内, 北海之隅,有国名朝鲜、天毒。 在周朝末期, 周人迁居朝鲜, 史称箕子朝鲜。 汉初时候,燕人卫满率领千余人来到朝鲜,受到朝鲜王箕准的看重,被拜为博士。 卫满利用被封赏的土地, 不断招收从汉室迁移过来的流民,养兵守土。在时机成熟后, 大肆散布汉朝要大举进攻朝鲜的流言。 卫满因此上疏朝鲜王,表达自己想要勤王的衷心。朝鲜王信以为真, 就准许了卫满的请求。卫满借此直接攻占王都王俭城, 自立为王。 朝鲜王箕准率领残部,逃亡到了朝鲜南部的马韩地区。 卫满成为朝鲜王之后, 一再派遣使节到汉室觐见,承诺为汉室的藩属国,为汉室镇守边疆,开拓守卫商道。言辞之恳切, 礼物之丰厚,衷心之诚恳,实乃汉室当时藩属国之最。 直到现在, 卫满的孙子右渠继位, 汉室内忧外患, 更有匈奴虎视眈眈。朝鲜则依仗汉室的军事跟财务支持,不断侵略周边小国,领地不断扩大。朝鲜不再愿意向汉室俯首称臣,而是欺凌其他小国,也不再向汉室通商朝贡。 朝鲜很大一部分大臣都认为,汉室打不过匈奴,每年向匈奴称臣和亲,那么朝鲜凭什么要向汉室这样一个弱者卑躬屈膝。就算是藩属国,朝鲜也要做匈奴的藩属国。 一则匈奴离朝鲜,比汉室离朝鲜要远得多,即便朝鲜屈服于匈奴,匈奴也对朝鲜做不了什么。 二则汉室积弱,近百年的国祚了,还要时常跟匈奴送公主和亲,送丝绸瓷器。即便朝鲜背弃了汉室,汉室也不敢如何。 如果汉室此时向朝鲜发作,正是匈奴跟朝鲜合击汉室的好时候。而汉室要是反击匈奴,就更拿朝鲜无可奈何了。 可是已经闭锁了跟汉室通商,不再向汉室朝贡的朝鲜,并不知晓这么些年以来,汉室究竟发生了什么。 于是在这个风和日丽的晴日,朝鲜王卫右渠在王宫接见以张次公为正使,辛元为副使的汉室使团时,虽然脸上言笑晏晏,言辞谦恭,心里却实在拿不定主意,汉室使团究竟是为何而来。 朝鲜虽然不再对汉室通商朝贡,可是朝鲜在汉室是有暗人跟探子的。 汉室这些年的红薯土豆玉米,乃至于棉花瓷器,新出来的纸,卫右渠皆是知晓,并且尽可能地把方子跟种子带回朝鲜。 汉室跟朝鲜并没有明确的边境,更没有那么多的边境守卫。朝鲜人跟汉室人长相毫无二致,卫右渠自己就是汉人,在汉室做暗探实在是再方便不过。 超出卫右渠想象的是,汉室手里有这么要紧的东西,种子跟方子,如何耕种,如何播种,竟然没有丝毫藏着掖着的样子,他们轻而易举地就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带回了朝鲜。 他们在嘲讽汉室人愚蠢的同时,心里还暗自感叹,幸好汉室愚蠢。 想到这里,卫右渠朗声对着张次公笑道,“张大人远道而来,朝鲜与汉室一向和睦相处,实乃兄弟之邦。来,朕敬两位大人一杯,谨祝朝鲜与汉室此情永固。” 朝鲜如今不仅官话是汉话,用的文字也是汉字,诸人出使到朝鲜,竟是没有一点感觉到来到了另一个国家,仿佛还是在汉室一般。 张次公是此次出行的正使,见此便站起举杯,“谢大王,大王客气。” 旁边的辛元瞧着仪表堂堂,流着美髯的卫右渠,心里暗自讥讽不已。 朝鲜本是王侯,卫右渠不过是朝鲜王,哪里来的这么大脸面自称朕,还敢说跟汉室是兄弟之邦。 明明是朝鲜背弃藩属国职责,如今反倒说跟汉室和睦,这个朝鲜王的一张嘴,可是有本事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死的说成是活的啊。 卫右渠的太子卫端生得一副文质彬彬的模样,瞧上去与其说是一个太子,不如更像是一个书生。 此时他也附和自己父王,举起酒杯,嘴角扯出一抹得体的笑来,“汉室立国七十余年,始终未能迎击匈奴。此番听闻汉室近来大胜匈奴,本宫仅以薄酒一杯,恭贺汉室大胜之喜。” 这句话听上去没有半分问题,甚至是真心诚意地祝贺汉室,可是想想卫端的身份,跟前面那句意味不明的话,就很是耐人寻味了。 你们汉室地大物博,几十倍几百倍朝鲜不止,却连区区匈奴都打不过,俯首称臣了近百年,屡屡送宗室公主和亲。如今好不容易反击匈奴,不过杀了不到万人,就敢大肆庆贺,还封了张次公为万户侯,岂不是贻笑大方? 卫端说出这句话,张次公但凡脸皮薄一点,就该羞愧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无地自容才是。 谁知张次公眼睛亮得闪出了光来,一张嘴笑得根本见不到牙齿了,哈哈哈地应着卫端,“太子果然是个好人啊!俺…….本候打仗打了那么久,几个月不能敞开肚子喝酒,大口吃肉。刚打完仗没多久就又来了朝鲜,就盼着多吃多喝了。有太子这句话在,本候就等在驿馆,候着太子的好酒好肉了!” 卫端的脸都要被张次公这句话气青了,好歹记着现下是国宴,极力压下心中的怒气,闷声闷气地开口,“自是少不了君侯的好酒好肉。” 他瞧着张次公一副浓眉大眼,一身正气的打扮,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混不吝的油子。偏偏张次公又是汉室使团的正使,莫说两国交兵不斩来使,朝鲜也没想跟汉室就此撕破脸皮,也不敢正面跟汉室作对。 毕竟一旦汉室真得要除了朝鲜,后果如何是个傻子都知道。 上首的卫右渠眼睛也睁大了,虽然不虞,但是面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辛元则心里乐开了花,强忍着笑意,面色如此地欠身拱手向卫右渠跟卫端致歉,“大王跟太子见谅。君侯此次出征匈奴,歼灭了数千之众。冬日匈奴苦寒,将士缺衣少食,也是可叹。” 辛元话都说成这样了,卫端莫非还能指责边疆将士吃不起苦,只得捏着鼻子认了,“辛大人所言甚是,将士辛苦,辛苦之极。” 谁想张次公更是高兴了,径自来到了卫端的案几之前,“太子果然不亏为朝鲜储君,不像那些没受过罪的公子哥儿,本候就是觉得太子是个好的!本候手下现在好歹有个几千号兄弟,日日吃不饱饭喝不上酒,跟着本候跑了那么多地方,腿都快跑断了,太子可万不能让他们空着手走了啊。” 卫端跟卫右渠听见这话,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便以为得知了此番汉室来使的目的。 汉室反击匈奴,需要无数的马匹跟粮草。汉室经历七国之乱,又有黄河决口这样亘古以来没 有过几次的大灾,根本供不上反击匈奴所需,合着这是来朝鲜打饥荒来了。 今时不同往日,既然是汉室有求于他们,他们凭什么就要答应了汉室的要求。 此次汉室使团不过五百余人,能把朝鲜的天翻了吗? “君侯这话说的…….汉室跟朝鲜本为兄弟” 卫端像是没领会到张次公话里面的意思似的,笑得一脸端方,“君侯且在驿馆好生休憩。正是夏日时节,冰雪化开,百花开放,且领略我朝鲜的大好风光。” 辛元面上则愁苦了起来,“太子,我们自长安而来,已然走了不短的时日…….” 如若不是驰道修好了,再加上他们走了水路跟海路,他们还不能这么快来到朝鲜王俭城。 匈奴每逢冬日必会洗劫汉室边境,此番又跟汉室有前仇旧恨,今年指不定会提前出兵也未可知,粮草马匹定是要早早地运回去才是正事。 “辛大人哪里的话,使团远道而来,朕哪里有不好好招待的道理?” 卫右渠像是根本没听懂辛元的话中之意,“传扬出去,岂不是说朝鲜慢待汉室使臣?君侯跟大人且先安心在驿馆住下,好好休憩,在王俭城疏散疏散。” 0779 朝鲜效仿汉制, 官制跟汉室几近完全一致。 朝鲜的丞相何瑞柏见自己大王说了这番话, 自是要描补一二的,拂了拂自己的胡子, 朗声笑道, “使臣自长安而来,距离王俭城何止千里,又是陆路又是海路的,着实不易, 很是应当休憩一段时日才是。” 尽管他们都不明白,为何此次汉室会派遣一个方才打了胜仗的将军跟汉宫的卫尉前来出使朝鲜。 这在历来出使朝鲜的使节中, 品秩已然高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使团副使卫尉辛元本就秩中二千石,正使张次公乃是万户侯, 是汉室里面的重臣。 且不说朝鲜一向重视汉室使臣, 就光是这两位的身份,就足够朝鲜举行国宴来招待了。 可这两位是汉室天子的心腹, 他们不远千里来到朝鲜,绝不可能只是空手而归,所图定然不小。 思及这里,何瑞柏隐晦地向一旁的太尉使了一个眼色, 而后热络地朝着张次公招呼着,“君侯人品贵重,又是能够匹敌匈奴之勇士, 本官敬君侯一杯。” “丞相客气, 过奖了, 过奖了哈哈哈…….”张次公的酒量就是这些人加在一起也敌不过,一口将杯子里的没什么滋味的酒给喝了,随即迎上了朝鲜的诸多将军武将,大有喝个痛快的架势。 张次公这么个豪放的喝法,辛元身为副使,却一点也不担心。 他们家统领,虽然性子憨厚,可是正事上从来不含糊,他放心得很。 正当辛元举起酒杯,想回敬朝鲜人时,却见朝鲜王卫右渠的嫡次子,太子卫端同母的亲弟弟燕王卫琦迎了上来。 这个样貌俊俏,眼神却莫名有一股阴鸷气息的郡王虽然笑着,可并那么让人感觉到他的善意,“辛大人,小王仰慕汉室已久,恨不能亲赴泾渭学宫,成为泾渭学宫学子,得见大家们的风姿,可惜……..如今得见使臣,见辛大人如此风仪,可见汉室的气象宏大,令人心驰神往啊……..” “王爷谬赞了,愧不敢当,不敢当啊”辛元颇有深意地看着眼前这个尽管是朝鲜王嫡子,却仅仅被封了一个郡王位份,颇有战功,而没有丝毫封赏的燕王,笑得光风霁月,给人一阵如沐春风之感,“王爷若是屈尊来长安,泾渭学宫定然扫榻相迎,卑臣更是竭诚相待,必定让王爷宾至如归。” “辛大人这句话,小王可记下了哈哈…….今日一见辛大人,实在是觉得相见恨晚,今日不醉不归” 卫琦将手中的杯子放下,径直吩咐,“拿大的杯盏来,这个顶什么用。来来,辛大人,可要好生跟小王说一说汉室的气象,那泾渭学宫…….” 朝鲜君臣看着这一幕,心里各自有着自己的心思,却都笑意盈盈,好似自己什么都没瞧见似的。 …….. 汉室使团在国宴过后,为首的张次公跟辛元在驿馆接到的帖子就没断过。每日里张次公的随扈都能从驿馆官员那里拿着一大摞的烫金请帖进来,张次公跟辛元早上吃着早膳,就听着随扈念着从朝鲜太子,燕王,丞相,太尉诸多宗室重臣,以接风洗尘,赏花喝酒各式各样名义的帖子。 张次公跟辛元来了朝鲜,自然不是为了待在驿馆里的,商量着分别接了帖子,各自赴宴。 张次公先是意思地接了太子卫端,丞相太尉的帖子之后,便来到了掌管期门跟羽林的光禄勋董金恒府上。 董金恒早就到了张次公赴约的消息,带着一众陪客迎了出来,见着张次公就笑开了,“早就盼着君侯了。君侯今日能驾临敝府,真是让在下府邸蓬荜生辉。” 张次公听着他这么说话就把眼睛瞪圆了,也不用董金恒府上的仆人牵马,一个翻身就下来了,将马鞭给了随扈,摆手就说:“董大人这句话就是笑话俺了。前几日在燕王府上,就你跟俺对脾气,俺这才来的,可千万别这样啊!” 汉室使团在王俭城绝对算得上是人人争相宴请的贵客。朝鲜王室臣子,从太子卫端到有资格宴请使臣的官员,帖子唯恐送慢了,到了使臣离开王俭城的时候还请不来汉室使臣。 就来后宅的女眷们如今谈论的新鲜事儿,都是太子府上昨日请来使臣的境况,明日谁家又要请使臣。 若不是使臣此次并未带女眷来,女眷们都想凑凑这个热闹。 对于张次公跟辛元来说,这赴宴也是有个讲究的。如果你先去了丞相的帖子,那么置太子卫端于何地? 所以王俭城上下先是商量了宴请的日子,私底下通了信儿,再给使团下帖子。 最先请到使团的是太子卫端。 张次公在太子宴席上跟也是前来赴宴的董金恒说话投机,都是不耐烦说话拐个十七八道弯的汉子,简直是相见恨晚。两厢一说和,董金恒便定下了请张次公过府的日子。 光禄勋秩中二千石,自然是有资格宴请汉室使臣,万户侯张次公的。 董金恒听见张次公这么说,哈哈笑着,亲自引导张次公进府,“君侯果然是个爽快人!咱们就不来这一套,来来,今日就开心说话,开心喝酒,开心吃肉!” “好!”张次公笑得眼睛都眯起来了,完全不把自己当成外人一般径直走进了董府。 “君侯就是个利落人!”前来做陪客的虎贲郎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君侯今次打匈奴,光是杀敌就有几千之数,吾等真是等不及听君侯说道说道了。” 朝鲜上下的武将对于汉室此次上谷打赢匈奴,可是有极大的好奇。毕竟以朝鲜的国力,兵力,跟匈奴相距更是万里之遥,是绝不可能跟匈奴开战的。而匈奴士兵又以彪悍勇猛闻名,骑兵更是碾压了比朝鲜强大百倍的汉室近百年之久。 汉室此次能够大胜匈奴,其中细节,实在是让他们十分向往啊。 “没问题,有好酒好肉,俺必然跟你们说个痛快”张次公坐在客座,一挥手,“上谷冬日里啊,冷得吹口气都能结冰喽,耳朵都要给你冻掉了。平日里莫说肉了,啃的是结了冰的干粮,咽下的哪里是吃食,根本就是冰渣子!刚从边疆回来那段日子,俺们是瞧见肉,眼睛都要红了啊…….” ……… 张次公跟董金恒酒足饭饱,宴席到了一半之时,找了个僻静地方疏散。在座诸人都是有眼色的,就当做没瞧见一般。 两人跟心腹坐在湖中的凉亭里,视野开阔,又有早开的荷花,映着夏日的阳光,带着荷花香气的微风拂来,令人心旷神怡。 董金恒亲自给张次公倒了一杯茶,而后施施然开口,“君侯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汉室得人啊。” 张次公这般强盗出身,后来被当时的文锦翁主,如今的汉室皇后委以重任的人物,在如今的朝鲜,恐怕是不会有的。 朝鲜虽然是卫满取了箕子朝鲜的天下,可那些当权的世家贵族却并没有也跟着改朝换代。相反的,许多都是前朝的旧臣,累积百年以上的大族世家。 张次公眉毛一挑,接过董金恒递过来的茶,“董大人这是笑话我了。董大人替准王做事这么多年,也没见卫右渠发现,俺哪里比得过?” ※※※※※※※※※※※※※※※※※※※※ 双十二是西安事变,然而我买了一大堆东西┭┮﹏┭┮给爸妈买衣服买年货啥的,拿着自己的账单哭成了3百斤的胖子┭┮﹏┭┮ 0780 箕子一脉统治了朝鲜几百年, 不是一点根基都没有留下来的。且不说箕准本来就在马韩虎视眈眈, 就连朝鲜王城王俭城掌宫殿掖门户,期门、羽林皆在其治下的光禄勋都是箕子的内应。 这是苏碧曦布局了这么多年, 在朝鲜埋下的线。如今张次公跟辛元前来朝鲜, 就是为了收了这些线。 完成这个布局的人,无论是身份还是谋算,俱是缺一不可。张次公跟辛元作为从文锦翁主府时,就跟着苏碧曦的人, 是汉室的万户侯,未央宫卫尉这样的天子心腹, 方能够让人信服。 “君侯谬赞了,哈哈哈…….” 董金恒显然并不介意张次公的这番话, 神态自若地畷了一口茶, “早就盼着天子来使能够来朝鲜,与我王共商大事。万没想到, 竟然是君侯亲自前来,可见天子之诚。” “卫右渠这个小儿且不说不再向汉室朝贡,且竟敢勾结匈奴。别说陛下不能容他,就连朝鲜也是不能容下他的。他一个人不想活不打紧, 这是要拖着朝鲜一块儿陪葬啊。箕硕大王既然心向汉室,愿与汉室交好,汉室肯定是知道好歹的哈哈哈…….”张次公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不曾说一个多余的字。 董金恒也不敢多说张次公什么。 别看这个万户侯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可若是你把他当成一个傻子, 保准会被他骗得一愣一愣的。 现下已经是卫氏的朝鲜,他们毕竟势弱。汉室是不管卫氏还是他们箕硕大王都争相取得的助力。 无论还是支持他们,还是倒向了另外一方,都会对此番争夺的结果产生翻天覆地的影响。 当初卫满夺了箕子的朝鲜,之后也就是仗着汉室的财物跟兵力,才在朝鲜站稳脚跟,乃至于能够欺凌周边的小国。 箕硕的祖父当年丢了江山。时至今日,箕子这些年没有一日不在筹谋着复国,将卫氏这些乱臣贼子赶出朝鲜。 这其中,汉室的支持,就是他们绝不可错失的。 “君侯此番前来,带了多少兵马?” 董金恒谨慎地问道,这是一个事关大局的大事。 “还能有多少人?就只有五百个,不多也不少”张次公把一杯茶硬是喝出了喝酒的模样,偏偏嘴巴里还觉得一点滋味也没有,真是搞不明白这些人为啥那么爱喝茶,“这茶啥味道也没,也不知道喝个啥意思。” 侍立在张次公身后的小将苏建眼睛微不可见地抽了抽。 君侯也就是不在长安,皇后殿下瞧不见他,才敢这么发发牢骚。要是皇后在君侯面前,君侯指不定要说多少遍茶多么好喝,特别是蜀茶简直好到不得了的地步。 到了朝鲜,离开了长安,君侯就根本不顾忌这些了。 董金恒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脸上的笑容丝毫没有变化,“君侯自长安而来,仅带了五百人,只怕护不住君侯啊。” “还不是你们那个糟心的大王闹出的幺蛾子!”说起这事张次公就满肚子怨气,简直能填满整个荷花池,“就只准带五百人,多出一个都不成。搞得老子好像带个一千两千人就能平了这王俭城似的。也不瞧瞧多大的地方,老子还瞧不上了。” “哈哈哈…….多累君侯了。” 董金恒强笑着打哈哈,接下了张次公的抱怨。 他们争的可不就是在汉室看来,连他们一郡大都不够的方寸之地。张次公这句话,实在让董金恒不知道该如何应答。 汉室跟朝鲜之比,犹如蜉蝣蝼蚁比之大象虎豹。蜉蝣蝼蚁再如何挣扎,在大象看来,只不过轻轻地一脚,就可以将他们碾压成为齑粉。 他们朝鲜在如此强大的汉室眼皮子底下,几乎是要看着汉室的脸色过日子。 不过张次公这样的态度,也表明了汉室对于朝鲜根本看不上,没有丝毫觊觎之心。 董金恒心里苦笑,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待张次公抱怨完了,安抚了几句,而后切入了正题,“夏日虽然不是出行的好日子,但是屈子端午祭祀,是不论汉室还是朝鲜都十分重视的大事。届时,卫右渠定然会亲自出席……..” …….. 同一时候,辛元在庶出的二王子卫博府上参加文会。 辛元穿一身素白广袖,温文尔雅,待人接物颇有章法,必然让人从心里头都舒爽了。再加上他文才极佳,风度翩翩,就没有不知道的,不仅不像是传说中的武夫,反倒更像是世家出来的大家子弟一般,轻易就赢得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好感。 宴席上,辛元接口出去疏散,便由二王子府上的奴仆带着前去恭房。他刚走出恭房,便见三王子卫右渠的嫡次子卫琦身边的小厮侯在这里,“大人,主子有请。” 辛元丝毫不感到意外,径自跟着小厮由一条僻静的暗道,来到一座阁楼上。卫琦已经坐在那里,煮好了茶,等着他。 辛元拱手就长揖,“见过殿下。” “多这劳什子的礼数作甚”卫琦摆手,示意辛元自己坐,“这是好不容易得的蜀茶,我是不会尝的。如今这蜀茶能够到朝鲜,已然是百金之数,我也喝不出来什么滋味来。” 辛元莫名想起了张次公嫌弃蜀茶的模样,面上却感激道,“劳殿下费心了。” 蜀茶在汉室便被列为贡品,早已经不是有钱便能买得到了。卫琦早早地备好了蜀茶,茶还是煮好的,可见对于这次的会面是早有打算的。 “辛大人,我们之间就不要再拐弯抹角,说什么客套话了”卫琦见辛元坐下,阴沉的脸上眉头紧皱,就开门见山地道,“我们联络多年,今日得见,某只问辛大人一句,汉室是否能够在我继位之后,仍然一心扶持朝鲜?” 他跟汉室暗地里有联络已经多年,此次等到汉室使臣前来,就是为了能够一击即中,一举铲除自己的长兄太子卫端,让父王立自己为储君。 卫琦十分清楚,在卫右渠如今的王子之中,除去太子卫端,只有自己的身份最高,又素有战功。父王之前拼命打压自己,不仅多年不曾晋自己的位份,让自己仅仅是一个郡王,还从未给过自己实权,更何况是军权。 而自己的父王跟母后,嫡亲的长兄,都视这些为理所应当的。 如今父王母后俱在,自己尚且是这么一个境况。一旦父王母后都不在了,长兄继位。 太子卫端,可不是一个有容人之量的人,近些年打压他已经到了难以容忍的地步。 到了那个时候,他这个诸王子中地位最高之人,岂不是连立足之地,身家性命也没有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搏上一搏。 但是卫琦很明白,朝鲜的事情并不仅仅是朝鲜自己的事情。他们卫氏一族,来自汉室,是实实在在的汉人。不仅如此,朝鲜的王族,若是没有汉室的扶持承认,就如同水上的浮萍,根本无法立足。 但凡汉室不高兴了,抬手就能灭了朝鲜。 “殿下放心,太子跟大王一脉相承,皆是与汉室不睦,我们又不是疯了?”辛元也爽快地开口,“我们自然希望,朝鲜能够有一个对汉室友善的大王。” 太子卫端跟他的父亲一样,也不主张继续向汉室朝贡称臣,并且更为激进地想要联合匈奴,一同夹击汉室。 卫琦早就跟辛元有了承诺,此番不过是最后确认一句。辛元此次出使不过带了五百人,又会在动手之后签订盟约才离去,他并不担心辛元跟张次公会出尔反尔。 辛元今次不过是看热闹罢了,谁胜谁负,他们都能够安稳渡过,自然能够选对他们最有利的一方。 “那之后的屈子祭祀,我欲.......”卫琦低下头,沉声细细道来。 0781 汉室使团在王俭城极受追捧的时候, 恰好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 朝鲜王卫右渠如今最受宠的一位李美人, 给卫右渠生了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儿子。 且不说这位容貌秀丽,性子温柔体贴的美人有多得卫右渠的宠爱, 光是卫右渠膝下早就有数位长成的王子。这个刚刚出生的小王子对于这些长成的兄长来说, 着实称不上什么威胁。 可是这位小王子一出生,卫右渠就封了他为彦郡王,更是大肆封赏李美人的母族,一日就赐金数百之多, 李美人的兄长更被封为太中大夫。 要知道,即便是太子卫端的嫡长子出世, 都未曾落地就被封为郡王,那可是太子的嫡长子, 卫右渠的嫡长孙。 就是嫡次子卫琦, 如今也不过就是一个郡王的位份。 这还是卫琦年少参军,真刀真枪换来的。现下一个不过刚落草的孩童, 就得了郡王的位份,岂不是明晃晃地在太子卫端跟燕王卫琦脸上打了一巴掌? 太子府上,卫端听人说了这个消息,召集幕僚商议。 诸多幕僚一看卫端的脸色, 便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待听见卫端说了这个册封,幕僚俱是脸色难看。 一位青衣文士率先开口,“殿下, 王上这是何意?不过是一个方落草的稚子, 何以当得起郡王之位?殿下的世子, 王上的嫡长孙,这么贵重的身份,都没有得了郡王的位份。这岂不是在王上的心里,世子还不如一个庶子身份贵重?” “虽然说人皆偏爱幼子,但是这是王室,王上的一举一动皆关乎国本”一位狭长脸,面色灰黑的幕僚一脸的愤慨,“嫡庶不分,是乱家之本。如此抬举庶子,这是置王后,置殿下于何地?” 王后小不了王上几岁,早已经色衰爱弛,不是靠着王上的宠爱来过日子了。可是王上如此抬举李美人,抬举庶子,嫡系一脉不可能没有半点心结的。 太中大夫是一个什么官职? 这是一个掌朝廷议论,太中大夫秩比千石,乃是一个非同小可的官职。 如今汉室的万户侯卫青,当年就是靠着其姐姐卫子夫得宠,才受封了太中大夫。 现下到了朝鲜,王上又要李美人走上卫子夫,李美人之兄长李子硕,走上卫青的旧路,直上青云吗? 卫端的心腹幕僚姜先生待诸人都说了自己的想法之后,才瞧了一眼卫端的脸色,声音压得极低极重,“殿下,自古以来,父弱子壮,皆要出惨事。” 假如王上并不是猜忌心那么强,能够容人,而太子卫端也是贤良人,那还不会有什么祸事。 可事实上,卫右渠看重刚刚出生的幼子,提拔幼子的母族,公然打王后跟太子一脉的脸面。 如今看来,卫右渠久久压着卫琦的位份,不愿意抬举卫琦,恐怕也是在打压嫡系一脉。 他们曾经以为,卫右渠打压卫琦,是因为要尊崇卫端的储君之位,避免卫琦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可是如若卫右渠本就想扶持年少的幼子继位,那就是对于嫡系的削弱。毕竟卫琦可是卫端的同母弟弟,是嫡系军权最大的一个王爷。 卫右渠如若真得有了扶持幼子继位的心,那么这些成年的王子,就不再是他疼爱的儿子,而是需要打压乃至于铲除的人了。 身在王室,这些王子是绝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卫右渠的幼子上位,而自己一无所有的。同样的,卫右渠也不会相信,这些成年的王子会坐以待毙,眼睁睁看着他扶立幼子。 退一万步说,就算卫右渠没有扶立幼子的心思,如此作为也是对于太子一系的一个不好的征兆。今日卫右渠可以封一个小儿为郡王,明日焉知他不能封这个小儿为亲王,乃至于更高一步呢? 卫右渠违背了朝鲜本有的礼法,如此随性而为,不讲究条陈律例,如何能够让人安心,不去担忧他会做出更多骇人听闻的事情? 坐在上首的卫端,脸上就跟他穿的玄色长衫一般黑沉,错着牙,十指紧紧攒在一起,“父王这是,一步都容不得本宫退啊…….” 原以为太子之位底定,他本可以松一口气了。现下看来,他离可以放心,还远得很。 卫端柔和俊美的脸上扯出了一个阴森的笑来,“备车,本宫要进宫给母后请安,给母后好好说说此事。” ……… 屈子祭祀,是为了纪念周朝末期的楚国人屈原,也是这些年才从汉室传到朝鲜的祭祀。 卫氏朝鲜对于屈子的端午祭祀极为推崇,将之做成了极为盛大的节日一般的祭祀。不仅王室会出席,百官列席,举行规模不小的龙舟竞赛,还会有各式各样庙会一般的杂耍游戏。 这些年来,屈子祭祀俨然成了朝鲜人的一个节日了。 端午正日子这天,汉室使团自然是有资格前去观礼的。 张次公跟辛元就坐在离卫右渠不远的棚子里,喝着自己带的白水,砸吧砸吧嘴巴,直接用手将嘴上的水渍擦了,“这还是一群爷们吗!软绵绵的,一点儿精气神儿也没有,这么久也没见几个有劲的!” “我说头儿,这是在划船,又不是在打仗,要那么多力气做什么?”辛元翻了个白眼,嫌弃地看着张次公这一身劲装,“你穿成这样,也打算下去比划比划?” “天热成这样,老子是疯了才穿那么多。这群人娘们兮兮的,不够老子打两拳。要打就真刀真枪得打,这么小打小闹,就是瞎胡闹。”张次公一向看不上那些有一把子力气的汉子,不去沙场上建功立业,反倒是整日里做这些供人玩闹的嬉戏,真是白瞎了那些子好身板。 一旁侍立的苏建上前凑趣,“头儿,要不小的给你去拿点小酒,再配点花生米?这场子,还得好一会儿了。” “得了得了,这么热的天气,酒也喝不下。”张次公摆摆手,没答应。 方才他们才去拜见过卫右渠,少不得待会得去跟卫端跟卫琦这些朝鲜王室官员打个招呼应个卯,一身酒气可不好看。 可是没想到,待龙舟竞赛前三都比出来之后,按照惯例前三名次的郎君前去王船上觐见王上之时,龙舟赛的十数位郎君从身上摸出利刃来,朝着王室跟百官狠刺了过去。 “有刺客,护驾!” “保护王上!” “护驾,禁卫军何在!” …….. 0782 自从朝鲜开始学习汉室, 也在端午祭祀屈子以来, 朝廷就在筹备建造精巧的王船,以便祭祀之时, 卫右渠跟一众王室中人可以登船观看祭祀跟龙舟赛。 王室年年祭祀萨满, 祭祀天神,祭祀祖先,现下祭祀屈子,早就厌烦了, 每年都得折腾些新鲜玩意儿出来。 今年好不容易将王船弄出来了,本来卫右渠还想着仪式结束以后, 乘着王船去游玩一番。这番盘算,以及登上崭新王船的惊喜, 在刺客充斥着并不多宽敞的王船之内, 到处都是刀剑搏杀,淋漓的鲜血后, 成为了他的噩梦。 卫右渠一边让禁卫军紧紧围着自己,一丝缝隙都没有以后,双目惊恐地看着眼前的乱象,“为何…….” 为何能够上王船的郎君, 手里能够有利刃? 为何这些人要来行刺他,难道他对他们还不够好吗?他不是一个好君王吗? 为何禁卫军,羽林军期门军没有一个提前警觉, 让事情到了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究竟是谁来行刺? 是反贼, 乱党, 还是汉室,乃至于王后,太子? 一旦他死了,太子就是天经地义,当仁不让的新王,踩着他的命登上王位。太子登上了王位,那么王后直接成为王太后,才是真正安稳无忧,稳妥地过下半辈子。 王后可以被废,太子可以另立,却从没听说过王上被废黜,王太后地位不稳的。 如今汉室自己内忧外患,又只有区区五百人,初来乍到,毫无根基,汉室使臣纵然有一个打赢了匈奴的将军又如何,一个人如何能够胜得了千百人? 他登基这些年从未有过刺客刺杀的事情,近来他刚封了幼子为郡王,封赏了幼子母族,太子就坐不住了。 他如今刚到不惑之年,太子就如此迫不及待地铤而走险。他若放了太子,等到他五十岁,六十岁,根本走不动的年岁,太子岂不是要亲手弑父! 卫右渠越想越是心惊,待看到王后还毫不慌乱地站在禁卫军的保护之后,太子更是不紧不慢地吩咐对敌。 这分明是早有预谋! 卫端的确不是早有预谋。 只不过在卫右渠这些年频频打压他,对东宫一系动作不断,尤其是近来大肆抬举一个襁褓里的幼子,他就对于东宫的护卫紧得不能更紧,今日更是哪怕上了王船,在内外都安排了极多的人手。 王后掌管内宫,自是能够配合他做出这些安排,将一切做得天衣无缝。 但是卫端并没有想要弑父。 尽管卫右渠这些年行事越发打压东宫,但卫端无论是自身实力还是胆子,都没有想要现下除了卫右渠的心思。 天下人都知道,他是名正言顺的太子,是卫右渠的嫡长子,是正式册封的王太子,又素来没有过大错。只要卫右渠离世,他就能顺理成章地登基。 就算卫右渠真得想废长立幼,他也扛不住王后母族,东宫跟燕王一系的反扑,百官维护嫡长的心志,逃不开天下人的口诛笔伐,躲不了几千年来的一个名分。 卫端身为嫡长子,乃是天经地义的储君。他跟他的父亲远远还没到图穷匕见的地步,犯不上现下就真得去行刺,做下逼宫之事。 而汪王后作为卫右渠的正宫王后,卫右渠公然敕封刚出生的庶子为郡王,这样明晃晃地把汪王后的颜面往地上踩,汪王后决计不可能没有一丝不满。汪王后跟卫右渠年少成婚,这些年以来,早就不是靠着卫右渠的宠爱过日子,每日孜孜不倦地花心思去讨卫右渠的欢喜。 她所指望的,是自己的儿子能够继位,是她作为正宫王后的尊荣跟地位。 卫右渠这样宠幸庶子的举动,就是在威胁嫡系。 汪王后不仅在卫端的提醒下更加严厉地管束内宫,更是在身边下了极大的功夫,防着那一堆妃嫔以及卫右渠能够对她伸手。 她做了几十年的王后,端庄惯了,遇见任何事情都会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思索对策。如今这般的行刺虽然不在她的意料之中,还不至于让她失态。 大家族出身的女郎,举止风仪是镌刻在骨子里的,一举一动都必然有章法。 在慌乱之中,卫端在侍卫跟刺客,内侍搏杀里,忽然发现自己的亲弟弟,燕王卫琦并不在王船上。 龙舟赛的郎君们都在觐见王上,王室中人按理都要陪侍在侧。卫琦身为燕王,今上的嫡次子,这个时候不在王船上,偏偏此时又有刺客。此事往小了说,是燕王不服礼数规矩,往大了说,卫琦是否提前知晓有刺客。 更或者,这些刺客根本就是卫琦心机叵测,安排下来的? 就在此时,惊变陡生。 本就因为刺客出现而混乱的王船,忽然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动声,船剧烈的摇晃了起来,好似船底忽然被凿破了,船就要沉了一般。 “船要沉了!船底被凿了!” “跳水啊!” “逃命啊!” 人群开始更加骚乱起来,所有人几乎都争先恐后地想逃出王船,而船外面的人又不断地涌进来救驾。 在船就要沉之时,出口是最危险的地方。且不说人逃命的本能驱使,所有人都会朝着这个方向冲过去,拥挤跟踩踏,会毁去大多人的性命。 王船本来就有一端连接河岸,自然是可以通过浮桥逃命的。 最重要的是,此番刺客行刺,焉知他们不会重点布防出口跟浮桥二处。即便是最愚蠢的刺客,也知晓这两个最紧要的地方,是最为容易一击必中。 那么一扇门,长长的浮桥,只要埋伏足够的弓箭手,就足够守株待兔了。 更可怕的是,现下王船就要沉了。 禁卫军统领紧紧跟在卫右渠的身边,急声道,“王上,为今之计只有跳水脱困,绝不能去浮桥!” 王城江此处并不很深,跳水还能有活路,去浮桥必然是十死无生。 “吭!” 卫右渠眼见逃去王船出口,跑上浮桥的奴仆被强弓一箭毙命,掉头就跟禁卫军统领道,“跳水!” 禁卫军统领护着卫右渠跳下了王城江,周围跟着诸多护卫,紧紧把卫右渠包围在内。 刹那间,寒光闪过,从即将沉入河中的王船之上,同时飞来了几支弓箭,直直地朝着卫右渠呼啸而来。 当时,卫端跟东宫护卫就离其中一个刺客不过几步之遥。电光火石之间,他沿着刺客的目光看去,就发现了刺客的箭赫然就是朝着自己的父王。 他一时间想起了这些年父王对自己的冷淡,对自己的严苛,对东宫一系的打压,对庶子的百般宠爱,对自己嫡长子的漠视,对自己亲弟弟的再三放逐。 只要父王一死,他就是朝鲜的王。 就在这一间隙,就在卫端犹豫的辰光,卫右渠便中了一箭,惨叫着抓着射中自己背心的箭支,双目紧闭,失去了知觉。 正在此时,卫端心中陡然一惊,一阵细微的风声响起,他喉咙间的皮肤被什么刺破,卫端只来得及说一句,“暗器……..” 不过须臾之间,卫端的脸便变得漆黑,整个人裸-露出来的皮肤都迅速变为乌黑,随即倒地不起,再也没了气息。 一直不错眼看着卫端的汪王后发出了凄厉的叫声,“端儿!” 0783 就在王船动乱不堪的时候, 在岸上芦棚里顾自坐着喝茶的光禄勋董金恒瞧着就要沉下水的王船, 嘴边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按照他对卫右渠这么多年的了解,怕死惜命到了极致的卫右渠, 遇见这种绝境, 绝对是第一个跳水逃命的人。 即便是王船上布置了后手防备,哪里比得上经营了这么多年,掌管王俭城宿卫,又处心积虑准备了这么久的他们呢? 他听着不断传来的“护驾”“有刺客”的声音, 转首问身边的属下,“王船那边此刻如何?” 他们自是有人时刻盯着王船, 不断把动静传到这里,以便他们做出应对。 持剑侍立在董金恒身后的下属刚刚收到最新的消息, 低头恭声道, “回禀大人,卫右渠已经跳水, 胸前中了一箭,太子卫端已死。” 侍立在董金恒一旁的一名青年郎君大惊,“卫端也死了?” 此次举事是箕准一系,箕子王朝的大事。箕准的孙子, 如今马韩的嫡子宜淳君,以董金恒夫人的远房侄子身份亲自来到了王俭城,跟董金恒一同谋划此事。 谁家没有几个穷亲戚, 这点事情在王俭城算不上什么出奇的。 宜淳君身边又有几个擅长移形换影的大师, 将面容稍微改变, 衣裳打扮一换。便是宜淳君的亲生父亲来见了,也未必认得出来。 毕竟此事若是成了,箕子王朝便可复国。 可是在他们之前的计划里,伤了甚至是杀了卫右渠本就有些勉强,还是在汉室使团的配合下,才能造成这么大的动静。可伤了卫右渠,又能杀了卫端,绝不是他们能做到的。 他们要是能做到,早就做了,何至于等到今天? “可确定卫端也死了?你们亲眼看见卫右渠中箭,卫端丧命?” 董金恒显然了解自己的能耐,眼里的震惊比宜淳君更甚,直接就站了起来,逼近下属急忙询问。 这是直接关系到他们复国大事能否成功的关键。 下属是董金恒的心腹,自然知晓轻重,确定极了地回答,“属下再三确认过,盯着的人亲眼瞧见卫右渠中箭,卫端身亡。” 宜淳君不敢置信地看向一旁脸色煞白,眼中却惊惧交加的董金恒,惊疑不定地问,“董大人,莫非是燕王?” 要说这世上谁有能力,又有动机去杀太子的,就只有太子的亲弟弟燕王卫琦跟一群庶出的王子了。王太子一旦没了,接下去理所当然的储君人选便成了卫端嫡亲的弟弟卫琦。最大的受益人,自然是最大的嫌疑人。 燕王从军多年,在军中颇有根基,着实有实力,也有可能做下这桩事。 “如果是燕王,为何也选在了这一天发作?” 董金恒想得更深一些,越是想越是心惊。 世界上没有这样的巧合。只要是巧合,必定都有人为的缘故。 要知道,当初提出建造王船的建议,就是他安排人迎合卫右渠的心思,在恰当的时机提出,就是为了等着这一天。 卫右渠这一辈子太顺遂了,平日里只要想着新奇的玩意就好,蠢到去跟汉室作对,想着结交万里之遥的匈奴。 只要汉室一旦缓过劲来,朝鲜第一个就要遭殃。朝鲜这个弹丸小国,对于汉室来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从天下间抹掉。董金恒根本不明白,卫右渠是哪里来的这么猖狂,做出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事情。 这份猖狂,他骂卫右渠一声愚蠢,都嫌累得慌。 只是卫琦也同时,在同一个地方发作,莫非是卫琦的手已经伸到了他们这边,在他们身边安排了探子,探听到了这个消息。 他们极要紧的身边有卫琦的探子,这件事只要一想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董金恒跟宜淳君对视一眼,本就胆子极小的宜淳君脸色煞白,“董大人,燕王也在这一天…….” 他可不像董金恒,有一身好功夫。 若是有什么硬仗,第一个死的就是他。若是连命都没了,拿个屁去复国,复了国又有何用! 世事往往是,你越怕什么,什么就会来。 就在这一刻,周边突地响起了破空之声,蒙着面的刺客向着岸上芦棚一面冲了过来。 董金恒虽然在身边布置了后手,可是在汹涌而来的歹人面前,竟然显得毫无用武之地一般。 这些刺客的招数,布局,就像是战场上的战阵一样向前推进。所有人都是训练有素,能够随时随着周围局势的变化变换阵型。 没有一个人有一丝畏战之心。 这些哪里是刺客,分明是士兵! 朝鲜何曾有这么得力,数量又极多的士兵!这些足够以一敌十的精锐,要是朝鲜任何一方势力的人有,哪里还需要用这些阴私手段,直接硬碰硬,打一场就足够了。 这不是朝鲜的军队,这是汉室的军队。 汉室此次跟着使团来的,是万户侯张次公将军。而张次公,是已经初露锋芒的将军卫青麾下。 卫青是近百年以来,第一个战胜匈奴的人! 他以为汉室要扶持箕子朝鲜复国,却没想到在卫右渠跟卫端都可能身故的时候,汉室连箕子朝鲜也要一并铲除了。 汉室这头猛虎,终于不再容忍朝鲜这个弹丸之地,要彻底收服朝鲜了。如果是这样,他们还有什么活路! ……. 就在这一切发生的时候,燕王卫琦正在汉室使团的芦棚里。 就算发生了天大的事,作为王上嫡次子的卫琦正在拜访汉室使臣,畅谈汉室风光,有什么比这更光明正大的理由呢? 卫琦本身就不是一个爱凑热闹的人,这时候出去躲清静,又是跟他合得来的张次公跟辛元,就是卫右渠也说不出什么来。 张次公是个闲不住的,早前便出去散散了,此时此地,只有卫琦跟辛元留在这里。 “君侯一人在外,辛大人就不担忧吗?”卫琦看着远处冒起了黑烟的王船,浑不在意地跟辛元说这话。 现下王船上不仅有强弓,有人凿船,还有人放火。 如此千钧一发,九死一生的境况,父王跟王兄只怕只有跳水一条活路了。 一旦跳了水,不说他们的水性都不是那么好。一旦有人在船上放箭,水里的人几乎就是必死。 不知道那两个从未把他放在心上的父亲跟长兄,此时是不是已经去见了天神。 辛元并不怎么担心张次公,一个正在带着兵打仗的将军,保护不了自己,他担心也没什么用。 卫青跟张次公练了这么久的兵,连朝鲜人都打不了,日后还如何跟匈奴打? “君侯不过是出去随意走走,不去王船,没什么可着紧的”辛元随意地答着,“想必此刻王船上定然是炼狱,殿下的至亲皆在上面…….” 卫琦有这份心思担心张次公,不如想想自己的亲生父母,嫡亲兄长都在险境,他跟没事人一般待在这里,有何立场来问旁人。 卫琦显然懂得辛元话里的意思,眼睛眯起,眸子里闪过阴霾,“母后一生都盼着长兄登位,所有心血都在长兄身上,想必会很乐意去陪着长兄。” 汪王后是一个十分合格的大家族女子。 她一辈子并不十分看重丈夫卫右渠,也对于争宠没有丝毫心思,唯有在乎自己最重要的嫡长子。 她怀卫琦的时候,卫端正在学走路说话。汪王后即便身子很重了,也每日都抱着卫端,教他说话走路。卫琦一出生,汪王后根本没照顾过卫琦几日,便继续去照料卫端了。 卫琦从小,既没有多少机会看见父王卫右渠,也没被汪王后多疼爱过。 他少时发水痘,半夜叫着阿母醒来,整个房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他被王上王后冷待,便连晚上守夜的人都慢待他。 就连他日后去沙场,也是因为长兄需要武将的人脉。他娶王妃,也是为了拉拢王兄需要的势力。 就是这样,他的父亲长兄都不放心他。 他们不给他活路,他就自己挣一条活路。 “我该去王船救驾了。辛大人,告辞。”卫琦眼中划过一丝戾气,扶了一把腰上的佩剑,大踏步地朝着王船而去。 穿着玄色窄袖的郎君,面容俊朗疏阔,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有着从战场上走下来的凌厉,有多年来被打压的怨气,有不甘于坐以待毙的气性,终于要在这一日做出一个了断。 可惜了。 “吩咐下去,杀了卫琦”辛元微微叹息一声,旁边的校尉郭昌迟疑地答应了一声,有些犹豫地问了一句,“大人,朝鲜王跟太子皆死,若是再杀了燕王,而且之前小番君南宫等率近三十万人表示有归降汉室之意,朝鲜恐怕就要大乱。” 他们都是武将,对于同是武将出身,又身手不错,颇有军功的卫琦难免有一丝惺惺相惜。 辛元很明白郭昌的迟疑,他看着远处燃起了熊熊烈火的王船,跟烧杀声不断的王城江岸边,语声低低地道,“这是陛下的吩咐,卫琦必死。” 郭昌一听见陛下,立时便不再言语,立时转身出去传话了。 辛元拿起自己放在案几上的折扇,径自朝着使团的马车方向走去,脑子里回想着临出使朝鲜前,皇后跟陛下,吩咐他跟张次公的话。 “卫氏朝鲜,卫右渠自大猖狂,眼界极小,胆小怕死;王太子卫端虽然能干,但是不能容人,心胸狭隘,猜忌心极重;燕郡王卫琦,是卫右渠那么多儿子里,唯一立得起来,且有勇有谋的一个。卫右渠其他的儿子,都是一群懦弱无能,沉迷酒色的东西。若我是卫右渠,必然会将太子慢慢废了,扶立卫琦。只是可惜……..” 卫右渠可不是一个聪明人。 “箕子朝鲜早已不足为虑,根本无力攻入王俭城,只能龟缩在马韩一地。子让,朝鲜不同于匈奴。我们跟匈奴,只能打得他们服气了,他们才会迁徙到远离汉室的地界。而朝鲜,自古以来就是汉室的藩属,朝鲜有那么多的汉人,日后会是汉室的郡县。只有除了所有能够掌控朝鲜局面,让朝鲜强盛的人,让朝鲜就此天下大乱,再无宁日,尸横遍野。等到我们收拾完匈奴之后,汉室就能不费吹灰之力,收服朝鲜,朝鲜人还会感恩戴德,视汉室为恩人一般,迫不及待得归降。” ※※※※※※※※※※※※※※※※※※※※ 感谢读者“山风眷野”,灌溉营养液*20 (^o^)/~ 0784 四月尽了, 牡丹凋谢, 百花即将事了,花落后, 却是芍药之时。 将芍药插在素白的瓷瓶里, 待花褪了,叶子枯萎,才算是春日真正去了。 苏碧曦将芷晴挑来的诸多芍药细细挑了,拿着剪子剪去过长的花枝跟枯叶, 挑了几个高矮长短不一的瓷瓶装了,瞧着这红紫芳菲的芍药花, 指了两瓶红色的,“将这两瓶拿去前殿陛下那里, 每日换水, 好好看顾。” “女郎亲自挑的花,黄总管哪里敢不好好照看?”芷晴笑着应了, 跟阿豆各自捧着一个瓷瓶,往前殿去了。 两人沿着廊庑走了没几步,就瞧见穿着常服的刘彻从一侧海棠花枝处走了过来,忙跪地行礼, “陛下。” 刘彻摆了摆手,“这是殿下挑的花?” “回陛下,是殿下亲自修剪了花枝, 吩咐我们将花送到前殿处。”芷晴欠身答道。 此时已经快午时, 正是苏碧曦用午膳的时辰, 刘彻此时回后殿就是为了盯着她用膳。苏碧曦一般临近午时才起身,近来更是懒散了许多。 刘彻走到后殿门口,就见太阳正大正烈的时候,一个英朗的少年郎正蹲在花坛里拔草。少年郎明显没有做过这些事,把身上的衣裳弄得都是泥土,脸上也脏兮兮的,跟只花猫一样。 正是被苏碧曦带到身边,收为义子的霍去病。 刘彻自见到这个英姿勃发的少年郎,心里就十分喜欢,平日里也乐得提点这个勤奋刻苦,天资聪颖的少年郎。此刻见他不站班,却在宣室殿的花坛里捣鼓,心中相当好奇,刘彻便走到了霍去病的后面,倒听见他在小声嘀咕,“不就是喝个水,也要罚我……..罚我去跑个几十里也就算了,还罚洗花洗叶子……..” “哦,你做了什么,被你义母罚了?”刘彻笑盈盈地看着这个花猫似的少年郎,颇有兴致地问霍去病。 霍去病一听见刘彻的声音,蹭地就跳了起来,眼睛瞪得滚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下意识地跪下去行礼,膝盖落在地上就拜,“陛下万安。” 他被皇后教导了很长的时日,皇后待他就跟一个大人一般,亲切不拘束,他早就跟皇后熟络,将皇后当成了长辈,在皇后面前也敢没大没小。 可眼前的是汉室天子啊。 虽然皇后收了他为义子,天子也成了他的义父,天子私下里也让他叫义父。可是霍去病哪里敢真得这么目无尊长,见到天子不行礼问安。 “行了,起来吧。跟我说说,你又做错什么事了,让你义母罚你做这个?”刘彻摆手让他起来,也不让人去拿帕子水盆来伺候霍去病梳洗。 君儿为什么罚这小子他还不知道,若是莫名这么让霍去病梳洗退下,君儿铁定要生气的。 霍去病的眼珠子转了转,用脏兮兮的手挠了挠头发,站起来回话,“是义母说我性子燥,让我来收拾收拾花,磨磨性子。” “嫌你性子燥,不止是让你来洗花叶子吧?”刘彻可不是那么好瞒的,瞧着眼前憨笑的少年郎,“她要是真说你性子平实,铁定先让你去拿针绣花什么的。让你每日戳几百个针眼,也是有的。她让你来洗花叶子…….你吃了什么不该吃的物什?” 霍去病眼珠子都要凸出来了,不敢置信地道,“陛下是瞧见了吗?” 末了他在自己已经面目全非的脸上再糊了几道,“我做完了早课,又渴又热,就着竹林边的溪水喝了几口。义母知晓了,狠狠骂了我一顿,然后就让我来洗花叶子了。” “因为这个?她都说你什么呢?”刘彻示意霍去病跟他到廊庑下面来。这日头大得很,又是正午时分,虽然只是初夏,可不是好受的。 “义母说,无论是哪里的水,都必须验毒,用兜子漏了一层,烧开后才能喝。日后她给一个小厮给我,日日盯着我。要是我不听,就往死里罚”霍去病苦着一张脸,眼睛鼻子都挤成一团,“那条溪我日日都在旁边做早课,干净着了,水怎么就喝不得了?还要验毒,还要烧沸了,喝个水也要这么讲究……..” 霍去病并不是那些世家贵族的公子哥,出身不仅仅是不好,甚至可以说是低贱了。虽然他母亲卫少儿后来嫁给了陈掌,他名义上是陈掌的儿子,是曲逆侯陈氏的公子,但陈氏上下,并没有怎么把他这个外姓人当回事。 大多数时候,都是他的舅父卫青抚养他。卫青早年官职不高,家里也是没什么仆人。霍去病从小有什么事都自己动手,渴了就自己去取水喝,饿了自己做饭,都是做惯了的。 以前皇后教导他学问谋略,功夫身手,还没有长时间相处。现下他阿舅因为即将出兵匈奴,日日都在军营里,根本没精力照看他,皇后便把他带进了未央宫,让他在未央宫白日里跟着刘彻,还有各种先生师傅教导。 只要皇后有闲暇,便把他叫过去,亲自指点。皇后在学问功夫上严厉就算了,可是在诸多细枝末节的地方,霍去病头疼得不得了。 贫苦人家的孩子别说干净的溪水了,泥水都喝过,哪里还要烧沸,甚至还要验毒。先生这么正经地将这件事当成是一个事儿,逼得他必须这么折腾。 这不是瞎折腾嘛! 刘彻闻言也有些不解,只是他不会当着霍去病的面说君儿的不是,沉吟了一会儿,“去病,你已经是我跟你义母的义子,不再仅仅是霍去病这么一个人。就算在这未央宫里面,想要谋害我跟你义母,谋害你的人,也是数不胜数。你如今日日跟在我身边,随你义母教导,一个不经意,就能被有心人利用,尤其是入口之物。” 他转头看着吹来夏风习习,碧绿池塘里的田田莲叶,缓缓在池塘水面拂过的蜻蜓,语声低沉,“你义母如今有了身孕,这是我们求了七年才得来的孩子,本以为…….你义母看重你,你要担得起这份看重。”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跟君儿有孩子。 时至今日,他每日晚上都会长时间将君儿抱在怀里,亲手摸着君儿腹中的孩子,静静地感受他的存在。 君儿有孕的关头,一旦有个风吹草动,都能危及君儿跟孩子。 他是汉室的天子。 他会杜绝一切危害他们母子俩的人跟物,尽所有努力,让君儿安然生下孩子。 不惜一切。 0785 刘彻跟霍去病说了几句话之后, 便来到了后殿。他刚一踏进后殿, 便见到桑弘羊在跟苏碧曦说话。 苏碧曦懒洋洋地坐在榻上,身后垫了好几个隐囊, 手里拿着一个册子, 漫不经心地开口,“这次就很好。要是再向上次一般,来回禀的时候写了一本《春秋》给我,下次就换邓成来回话吧。” “仆知错了。”桑弘羊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悄悄地送了一口气。 上次他将账目跟手上的消息送给殿下时,殿下看着厚厚的一叠, 当场就发了脾气,让他回来再整理一遍, 只捡最重要的事来说。 他从未见过殿下发这么大的脾气, 当场吓得后背的内衫都湿透了,面无人色地退了下去, 战战兢兢地重新准备,好歹这次过关了。 要知道他不仅左有邓成做副手,还有在河东太守府政绩极为突出,手段极为强硬的减宣在一旁虎视眈眈。 邓成是邓通子孙, 不仅精于财货,为人更是八面玲珑,滑不留手, 见过的没有一个不夸赞的。 减宣是万户侯卫青举荐的。 殿下对卫氏一脉, 不仅不像外界所想的打压贬斥, 反倒是处处抬举卫氏尤其是卫青将军举荐的人,减宣此人就是一个极其特殊的。 桑弘羊自问虽然领着侍中的官职,但是掌管着文锦翁主府名下的事务,已经足够巨细靡遗,明察秋毫了。可是减宣统总茶叶米盐等诸事,无论事情大到天大,还是小到芝麻绿豆的份上,通通都要亲自经手,尤其是财货器物,文锦票号的票据,看得比命根子还要紧。 邓成比他资历深,跟着殿下的时日更长,减宣都敢用重刑处置邓成,乃至于桑弘羊自己都在减宣手里吃过挂落。 这样一个软硬不吃,脾气强硬成这样的人,偏偏不仅卫青极为欣赏,殿下更是屡屡夸赞他。 桑弘羊有这么两个手段谋算,底蕴都不差的副手,实在是不得不担忧自己的地位。 “说说这一旬长安城的近况。”苏碧曦摆摆手,让桑弘羊起身回话。 她如今有孕,不便时常出宫,刘彻也不会让她出去,便只能听下面的人按照一旬一次的例来回禀。 在她有孕的这段时日里,最要紧的事便是护住自己,护住腹中的孩子,其他的任何事情,都要排在后面。 桑弘羊连忙起身,欠身思虑了一会儿,才斟酌地说:“回禀殿下,卑臣跟下面的人商量了一番,这一旬里,长安城有如下事项较为要紧:一则,取消路引之后,进出长安城的人,尤其是商旅越发地多。不仅有从燕赵之地,还有从辽东跟上谷雁门地界的人远道而来。据城门口盯着的人说,燕赵之地跟淮南一带口音打扮的人,多出了极多。曾参过军的探子瞧了,说许多进出的人,很是有几位斥候,大多都是行伍出身。” 长安城被陛下改为京兆尹,因地属畿辅,故不称郡。但是长安城之要紧,超出了其他所有郡县。 他们早早就将在外除非必要的人手抽回了长安城,城门跟宫城重点布放,却仍是觉得人手不够。 原因无他,概是因为汉室朝廷取消了路引。 汉初立国以来,在萧何的主持下,整个汉室都实行了编户齐民之策。所有汉室的子民,都必须按照姓名,年龄,籍贯,乃至于相貌在所属郡县载入户籍。如果子民要出郡县,必然要郡县所出示的路引。 在行商之人大盛之后,朝廷随即取消了路引,各郡县来往之人几乎是多得数不清,官道上每日都是人头攒动,来长安城的人更是多得不可胜计。 长安城虽然只是一城,下面领着长安县,霸陵县,杜陵县,郑县等十个县,其人之多之杂,三教九流之多,尤其在取消了路引之后,繁杂到让桑弘羊都要白了头发。 可是桑弘羊十分明白,取消路引对于行商的重要,这是汉室必然要经历的一个过程。陛下跟殿下能够有魄力取消路引,取消宵禁,前无古人,首开了这个先例,后来者轻易也不敢效仿。 苏碧曦听了桑弘羊的话,右手食指不停在塌上雕着牡丹绽放图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一双凤眼看着一旁插着的白色芍药,微不可闻地重复着,“淮南……燕赵之地……..” 上谷雁门是边塞苦寒之地,很是有一些商旅来往长安,十分正常。即便是匈奴派了探子来长安,也在意料之中。 淮南物产丰富,加上发达的河道水系,跟修筑极好的官道,商旅络绎不绝。只不过连续几个月以来,淮南来的人都这么多,就有些不太对了。 刘安这位刘彻的王叔,可是他们都知道会反,只不过是不知哪一日会反的人。 燕赵之地,也就是齐地,齐王刘次昌可不是一个胆子大的人,绝不会胆敢派出这么多斥候探子来长安。 可是燕赵之地,还有一个胶东国,胶东王刘寄在长安时,可是时常带着常山王刘舜,去淮南王刘安的府上请教啊。 若是刘彻没有后嗣,必然会从既是他表弟,又是他庶弟,关系最亲近的刘寄跟刘舜膝下过继一个儿子过来做嗣子。若是刘彻过世得早,他们作为嗣子的父亲,很可能还能代理朝政,被刘彻赋予托孤之重担。 现下苏碧曦有了身孕,还极有可能是刘彻的嫡长子,直接让刘寄跟刘舜没了这个指望。 “胶东王刘寄近来如何?”苏碧曦想了一会儿,便再问桑弘羊。 “回殿下”桑弘羊看都没看手上备着的册子,径直开口,显然是早有准备,“胶东王看着跟往常一般,只不过近来更加喜爱行猎游玩,还迷上了木匠活儿,带着幼子刘庆一并,招了许多工匠进王宫。” 胶东王刘寄一直是他们探子重点盯防的一位。虽然这位王爷极受陛下宠爱,可是殿下从未放松过对胶东王的防备。 “阿寄近来又喜欢上了木匠活儿,还带着庆儿?” 刘彻进来殿中,恰好听见这一段,随即笑道,“这个皮猴儿还是玩性大,跟阿舜没多大长处,还带着小儿子一并胡闹。可有带着贤儿?” 刘贤是刘寄的嫡长子,却一直不得父亲跟母亲的宠爱;刘庆是刘寄的嫡幼子,却从小被刘寄跟王后宝贝得不行。刘彻宠爱刘寄这个弟弟,对他的脾气再了解不过,也说过他很多次,可是刘寄依然只看重小儿子,刘彻也没有什么办法。 在苏碧曦未曾有孕时,刘彻曾跟苏碧曦私下说过,既然刘寄一直冷待这个嫡长子,他们以后若是过继,倒是可以考虑过继刘贤。 “回禀陛下”桑弘羊在磕头见礼之后,回刘彻的问话,“胶东王一贯不看重刘贤公子,故很少招刘贤公子近前。” 刘彻坐到了苏碧曦身后,将苏碧曦的身子靠在自己身上,将她安稳地放在自己怀里,宽厚的手掌轻轻地搭在苏碧曦已经隆起的小腹上,柔声道,“会不会累?” “这么早就回来了?”苏碧曦没有骨头似的靠在刘彻怀里,“陪着我一起听?” “我吩咐了他们准备煨山鸡丝燕窝,待会你至少要用一碗。”刘彻应下了她,反倒提出了另一个要求。 苏碧曦撇撇嘴,吩咐桑弘羊,“继续说吧。” “卑臣领命”桑弘羊目光放得极低,根本不敢瞧上首的刘彻跟苏碧曦一丝半毫,“二则,因为太后席藁待罪之事,聚集在皇宫外的士子一直未曾消散,京兆尹府也有百人之众。其他各郡县,就连泾渭学宫也有学子联名陈情,恳求陛下谨记’汉室以孝治天下’,以孝道为重,孝敬皇太后,莫要行忤逆之事。” 至于更加大逆不道之言,他就写在了奏疏上,不敢当面再说了。这些事情跟他没有丝毫干系,犯不着为了他们害了自己。 苏碧曦听了这话,就不由自主地叹了一口气。 这就是上位者极力约束自己,不得以言定罪,尤其要善待进谏者的坏处。 以孝治天下姑且不论对错,如今的局面,刘彻仅仅是没有顺着王太后的意思,任由其席藁待罪,就招来了如此大的异议,刘彻还不能将这些进谏的人治罪。 一旦此次打压这些进谏的士子,往后将很难有人敢再向朝廷进言。 道路以目,监察普通百姓,是一个皇朝走向末路的先兆,他们绝不能步了秦朝的后路。 “好端端的,叹什么气”刘彻捏了一下她的手心,宽慰苏碧曦,“不是什么大事儿。桑弘羊,你去跟薛泽商量着,让他在泾渭学宫那边辟一个给这些人待的地方,别挡了上朝的臣子。” 光这些士子,成不了什么事。 将他们放在泾渭学宫旁边,苏季顼自然明白该如何处置这些人。有泾渭学宫那些可以将死的说成活的之雄辩之士在,这些士子不被说得口吐鲜血,都是难事。 只要没有形成水火之势,百官宗室都揪成了一股绳儿,仅仅几百个士子,几许联名,当真不用小题大做。 ※※※※※※※※※※※※※※※※※※※※ 希望今年能完结这篇文┭┮﹏┭┮ 感觉希望不大的样子 哎,人生第一篇文这个成绩,莫名的忧伤跟丧气啊 0786 “三则, 陛下颁布了推恩令之后, 各地诸侯王日夜焦虑,招聚天下豪杰壮士与论议, 腹诽而心谤, 不仰视天而俯画地,辟倪两宫间”桑弘羊待刘彻示意后,继续回禀,“诸列侯中, 武安侯素来跟淮南王交好,世子田恬近来在家守制, 我们安插在武安侯府里的人回禀,田恬世子应是不在武安侯府之内的。窦氏诸列侯, 射阳侯, 平曲侯,安阳侯, 成侯………近来也跟诸侯王来往甚密。” 刘彻试了试苏碧曦的手温,一边抬眸问桑弘羊,“卫青呢?” 桑弘羊微不可见地看了一眼苏碧曦,而后欠身回道, “回陛下,卫将军忙于筹备出征匈奴军务,并无什么异常之处。” “听说卫青做了万户侯, 门下都没几个门客?”刘彻看似寻常的话里, 带着凌厉的锋芒, 每一个字都能让人心惊胆战。 一个帝王对于自己的文臣也好,武将也罢,绝不可能没有一丝疑心。尤其是手握兵权的武将,声名卓著的将军,更是他们盯防的重中之重。 如今又是刚刚颁布推恩令,诸侯王纷争四起的时候。 “回陛下”桑弘羊头垂得更低,极力将心中的惊惧压下,“校尉苏建曾经劝告卫侯爷,豢养门客,厚待士人,以博得一个好名声,招揽更多的可用之才,但是卫侯爷拒绝了。” “哦?”刘彻眼皮子动了一下,“卫青为何拒绝啊?” “他们说这事的时候,并未避讳他人”苏碧曦接了话头,拿着刘彻的手放到自己的腰上,让他给自己揉捏一下,“当时卫青答说,身为武将,若是养了一大帮子门客士子,就如同四君子一般,有魏其侯跟武安侯的前例在。做臣子的,只要奉公守法,恪尽职守便尽够了。” “奉公守法,恪尽职守…….”刘彻细细咀嚼了这两个词,莞尔一笑,“好了,没什么事便先退下吧,到了皇后用午膳的时辰了。” 桑弘羊的事情也已经说完了,没说的也写在上疏里,便应诺告退。 刘彻将桑弘羊遣出去,是看出来了苏碧曦有话跟他说。待桑弘羊除去了,他将怀里的女郎再团了团,温柔地给她按着腰背,“今日孩子乖不乖?” 苏碧曦自有孕以后便不再上妆,但或许是要做母亲的缘故,脸上越加白皙细腻。因为今日还没有出去过的,脸上有稍许苍白,身上松松地穿着粉色芍药襦裙,让本就如玉的脸颊,更显得珠圆玉润,像一尊玉人一般。 刘彻瞧着她半阖着的眼眸,心头一热,低头便吻在苏碧曦红润的唇瓣上,辗转流连,诱惑着那张樱桃口里的舌尖,跟他的交织在一处。 待他退出苏碧曦的口中,苏碧曦不由嗔怒地瞪了他一眼,眼角泛着醉人的嫣红,泛着甜腻的语调,“我要跟你说正事了!” “乖乖儿,我如今抱着你,你腹中有我们的孩子。天底下最大的正事,都在我怀里了。”刘彻满心满眼都是她,见她因为亲吻脸色红润了起来,不由再低头印下了一个吻。 他的乖乖儿,怎么能这么甜。 只要看着她乖乖地待在他的怀里,就好像天下间只有她一个,他的心里也只放得下她一个。 他将苏碧曦深深地团进怀里,低哑的声音轻轻地呢喃,“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这是刘彻作的《秋风辞》。 传闻这是刘彻当时巡行河东,泛舟于汾河,跟臣子们宴饮时写的辞。诗词里面的佳人,据说是指刘彻渴慕贤良。 如今却被刘彻用在了这里。 苏碧曦眨了眨眼睛,啧了一声,“陛下是在思慕哪一位佳人呀?是一笑倾国的褒姒,还是倾城美人妲己,或是还未出现的绝色女子?” 在她有孕的这段时日,汉宫里打着投怀送抱,皇室宗亲,百官世家中,敬献女郎的不可胜计。身为汉室天子的刘彻,从来都不会缺凑上来的女郎乃至于郎君。 她并不能保证自己腹中的就是一个皇子。如若这段时日里,刘彻跟别的女子有了什么,女子又有孕,生出来一个皇子。那么刘彻的第一个皇子,就不会是她所出。 其他的一切都未为可知。一旦刘彻碰了其他人,那么他们两人这么多年的情意,一夕之间,就会成为梦幻泡影。 真到了那时,她就算是能够狠得下心,带着孩子抽身而去,文锦翁主府名下那么大的产业,跟了她那么多年的人,她跟刘彻根本撕扯不开的方方面面的牵绊怎么办? 她瘫痪的父亲,懦弱的母亲,行商得不亦乐乎的兄长,还有兄长的一双儿女,都将成为她跟刘彻之间博弈的筹码。 即便她能带着孩子,带着家人离开,但是她的家人已经都是成人,是否愿意从此都过着浪迹天涯的日子,隐姓埋名,放弃如今的一切? 以她跟刘彻的情分,刘彻定然会发了疯一般寻她。更何况,她还有他的孩子。 再者,她可是天下皆崇敬的文锦居士,刘彻能够甘心情愿地放过她? 就算刘彻不是出于本心,可能是被人算计的,她心里都会有逃不开的嫌隙。 “哎……..”苏碧曦深深地叹息,“你为何要是刘彻呢?” 刘彻却误解了她这句话的意思,手缓缓地在苏碧曦后背上轻抚着,“有时候我也在想,做了汉室天子,究竟是得到的多一些,还是失去的更多。后来仔细想想,即便是一个贱民,也要为一日三餐,几片黑瓦疲于奔命,还有徭役赋税,官员盘剥,也未必是安稳一生。” “也未必是啊…….”苏碧曦靠在刘彻怀里,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 两人静静地依偎在一起,只一会儿,黄明奇便在外面恭声道午膳备好了。刘彻是无论如何不会误了苏碧曦的午膳的,立时便让人摆膳。 苏碧曦先是被刘彻盯着喝了一整碗的山鸡丝燕窝,然后瞧着被刘彻夹满了一碗的菜,嫌弃地数落他,“这都是菜,都没瞧见米饭了。我要用米饭,你连米饭都不许我用!” 这已经完全是撒娇的口吻了,刘彻早已经应对自如,“米饭待会再吃,少不了你的,要多少有多少,先把菜用了。” “对了”苏碧曦皱着眉头,一点一点地嚼着菜,忽然想起了一开始要跟刘彻说的事,“你方才在外面瞧见去病没有?” “正要问你了”刘彻见缝插针地喂了她一块牛肉,“你怎么连他喝水都要管了?” 就算是霍去病的亲生母亲,都没有管这半大小子喝水的小事。 “阿彻,我依稀推算过去病的命盘,他有早夭的征兆。”历史上的霍去病就是英年早逝,死因并不明确,其中就有可能是死于随意喝了带有瘟疫的生水。 眼下人喝水都是见着干净的江水河水直接便喝了,根本不管什么烧开。她必须要下大功夫,从小就让霍去病养成了这个习惯,并且时时找人盯着他。 她绝对不能,再让霍去病在她眼皮子底下,再次不过二十几岁就早夭。 0787 自武安侯田蚡病逝之后, 武安侯府阖府守制, 除了接待上门致哀吊唁的宾客,便闭门居丧。 田蚡去时, 不过五十之寿数, 并未到了准备后事的地步,武安侯府并未将坟茔备妥,丧事一应准备皆是仓促。 田蚡唯一的嫡子田恬去各府报丧时,挨个在各家门前叩首时, 各家也是对田蚡去骤然去世惊奇不已。 实在是田蚡的惊惧之症,根本无法对外言说。从病发到去世, 武安侯府都不曾对外宣扬,后来离世, 才到了不得不说的地步。 因为坟茔棺木全都没有准备妥当, 武安侯府不得不将守灵搁棺的日子订到了七七四十九日,极力用冰块来保存田蚡的尸身, 在灵堂燃放极多的熏香来熏散气味。 幸好如今长安的初夏并未太热,这几年趋于寒冷的气候,头一回让武安侯府感觉到了幸运。 停放着田蚡棺木的灵堂里,武安侯世子田恬披麻戴孝, 跪在正前,一点一点地往火盆里放着纸钱。 这几日已经不太有宾客来吊唁,但是丧礼的礼数, 作为田蚡唯一嫡子的田恬, 是要整日整夜地守在灵堂, 晚上都要睡在灵堂守丧的。这么多日子熬下来,田恬面目憔悴地不成样子,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却奇异地十分有精神。 田恬的妻室周氏带着仆婢从厨房准备膳食,走进灵堂时,瞧见田恬这个样子,心中越发地不安。 她一向是非常怕田恬这个郎主的。 “郎主”周氏这几日消瘦了许多的身子还带着些许沙哑,感染的风寒还未好全,“妾备妥了膳食,郎主用一些吧。” 田恬吩咐她亲自去准备膳食,可见对于侯府中人已经疑心到了极点。 可是周氏不同。 周氏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室,是武安侯世子夫人,又跟他有儿女,身家性命俱系于武安侯府。如果田恬出了事,那么周氏是决计逃脱不了的。 田恬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抬着有些扭曲的面容,眼中的狰狞之色一闪而过,出口的声音比周氏还要嘶哑,“拿上来吧。” “喏。”周氏低垂着头,连多看田恬一眼都不敢。 因为阖府守制的缘故,膳食不见一丝荤腥,连一点油花都没有,寡淡无味,田恬随意用了一碗粥便罢了。 周氏服侍田恬净手漱口时,田恬开口,“夫人昨日寻你,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口中的夫人,指的是如今的武安侯夫人,燕王嫡女刘亭。因为燕王跟几个女儿的不伦之事,而后燕王被处死,田蚡不止一次想要休弃刘亭,可是天子一直不允。整个武安侯府对待刘亭,早就没了往日的体面。 但是刘亭毕竟是汉室的翁主,她去宗正那边哭诉一二,届时丢人的还是武安侯府。加上田蚡去世,需要刘亭来操持后事。 退一万步说,武安侯去世,武安侯夫人连守灵服丧都不在,整个武安侯府的脸面怎么办? 等到丧事办完了,他再来收拾刘亭一介妇人,不费吹灰之力。 “郎主见问”周氏用余光打量了一下田恬的脸色,斟酌着词句,“夫人把妾叫过去,是说好似有传闻,因为皇后见好,陛下龙颜大悦,有意让郎主承袭爵位。” 田恬将周氏给他擦手的布巾拂开,也不管布巾掉到了地上,皱眉问道,“这样的事情,她怎么会知道,又如何会想起来知会你?” 陛下为了安抚太后,也是给田氏最后的脸面,武安侯府的爵位是肯定会给自己的。刘亭说这种没用的话,莫非是为了跟他示好? 哼,现在才想到跟他示好,是为了她后半辈子好过一些? 因为田恬居父丧,夫妻不能同房,又要在灵堂守灵,还未曾问过周氏此事。周氏昨日被刘亭唤过去,心中就想了一夜要如何跟田恬说此事,亲自将田恬拂到地上的布巾捡起来,战战兢兢地嗫嚅,“夫人说,是从宗室那边听来的消息。之前几场祭祀,夫人都要去的。夫人让妾宽慰郎主,爵位之事定是无忧的。” 蠢货,真是愚蠢之极。 田恬看着周氏矮身去捡那个布巾,再听见她的话,眼中的鄙夷根本不想掩饰,明白无疑地摆在脸上。 若非当初他宠爱妾室,先行有了庶长子,稍微有些脸面的大世家都不会将嫡枝嫡女下嫁,再加上田氏毕竟是外戚起家,是新起的世家,没有什么底蕴,他也不会娶周氏旁支的嫡女回来。他宠爱妾室,妾室又给他生了庶长子,便不想找一个脾性刚强,容不得人的正室回来,闹得家宅不宁。 可是万万没想到,绛侯周勃的后人,竟有这么蠢的子孙,蠢得他都不想跟她多说一句话。这么蠢的母亲,连带着他的嫡子嫡女一个个都被教得蠢极了,他都没眼看。 万幸他宠爱的妾室给他生的一双儿女聪明伶俐,庶长子更是少有的机变,颇有他的风范。 待他袭爵之后,得慢慢筹谋了,将那个没用的嫡子给废了,扶立庶长子袭爵,日后才能有武安侯府的前程。 “我知晓了,你自去给阿翁守灵吧。”田恬语声凉薄地吩咐,让周氏往妇孺守灵的芦棚里去。 这个蠢极了的妇人,也就打理家务这点用处了。 待周氏离开以后,田恬歪在灵堂的铺盖上,微微闭了闭眼。他这几日打理丧仪,真的是累极了。这些日子已经不会再有上门吊唁的人,他终于可以稍许歇一会儿了。 正当田恬朦朦胧胧,就要熟睡的时候,一阵奇异的香气袭来,好似有一个人走进了耳房。他浑身忽然没了力气,连张口唤人都不能。 就在此时,灵堂之内倏地传来了刘亭跟几个妇人的说话声。 “樊夫人的心意,武安侯府上下感激不尽。我们侯爷真是……走得太突然了,莫说我,世子这些日子都瘦得没了人形…….” “人死不能复生,你们还是…….要节哀啊……..” “哎……..翁主还请节哀……..” “世子呢?去让世子来还礼。” 一个婢子敲了耳房的门,见没有人应答,还以为无人,便擅自打开了门,随后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惊叫声,“啊,世子!” 来吊唁的平曲侯周建德之妻樊夫人,樊夫人的娘家嫂子舞阳侯夫人几人听见这一声音,不由暗自交换了一个眼神。 看来武安侯夫人刘亭翁主将她们请来,可不是简单的吊唁。 这么多人见着,刘亭自然将诸人领到了田恬所在的耳房,瞧一瞧发生了什么事。 房门一打开,只见本应在灵堂守灵的武安侯世子田蚡,大敞着衣裳,跟自己新近宠爱的年轻貌美的妾室,在卧榻上衣衫不整地滚做了一团。 武安侯世子孝期淫-乱一事,不到一个时辰就传进了未央宫,天子旨意,夺武安侯世子爵位,除武安侯爵位及封国,待武安侯丧期过后赐死。 当日晚上,刘亭坐在武安侯府自己的院子里,颇有兴致地看着天上的星辰,对一旁的亲近婢女道,“我到了长安这么久,头一回觉得,长安的星星真亮啊,一眨一眨的,数都数不清。” “奴婢听老人说,天上的星星是数得清的,他们就有人数过。老人们可有闲情了,夜夜都数,就数清了。”一旁的圆脸婢女是个实诚性子,心里有什么便说什么。 另一侧伺候的婢女连忙拉了她一把,描补道,“翁主这是苦尽甘来了,往后都是好日子,方才有兴致瞧星星了。” 刘亭知道她们在忌讳什么。 她自小就被父王奸-淫,母亲懦弱,明知她们受苦,却只能帮着父王遮掩,因为这是惊世骇俗的丑闻。一旦传扬出去,不止燕王一系没了名声,连母亲的母族都要受连累。 到之后,她对于能够出嫁,即便是给武安侯做继室,即便田蚡丑陋粗俗,即便田氏出身低贱,她都欢喜于逃脱了那个牢笼。 却没想到,才出虎窝,又进了狼窟,武安侯府上上下下,都不是什么善类。 如今终于熬死了田蚡,田恬被褫夺了世子爵位,她可以拿着宗室翁主的汤沐邑,大归回去,余生能够过几天安生日子。 她再也不想着嫁人,也不再想跟男子有任何瓜葛,只愿意一个人了此残生,即便是孤独终老也无碍。 她这半生,被男子害得足够苦,足够凄凉了。 “夫人好手段”背后蓦然传来了田恬阴恻恻的声音,伴随着诸多婢子的惨呼声,“竟然将那个蠢货骗得替你害我!” 刘亭蹭地一下从坐席上站起,只见她的整个院子里到处都是正在杀戮的家将,将她院子里的仆婢一个个杀了个干净。 “你要干什么!我是汉室的翁主,尔敢!” “我当然敢”田恬手上拿着一把沾血的长刀,走到了刘亭的面前,“你不要以为你说动了周氏,一旦我袭爵之后,必然会除去她跟一双嫡出,让她助你算计我,至少能够带孩子大归。可是刘亭,你们这些愚蠢的妇孺真是自作聪明!我阿翁已死,武安侯府早就没了,刘彻绝不会让武安侯府承继下去的。你算计我的爵位,哈哈哈哈……. “算计有什么用!你既然这么想死,我就成全了你!” 田恬话还没有说完,便一刀直接捅进了刘亭的胸腹。刘亭噗地一口鲜血喷出,眼中的惊怒还未散去,便倒了下去。 “东西到手了吗?”田恬将手中的刀扔了,拿出绢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手,问跟在身边的随扈。 “回郎主,东西已经到手,灵堂的火也已经烧起来了。到明日,整座武安侯府就会被大火烧得丝毫不剩。”随扈答道。 “是时候去寻淮南王殿下了”田恬转身看了一眼未央宫的方向,嘴边漫上了一丝阴毒的笑容,“陛下,卑臣必将让陛下跟你的皇后一起,给我阿翁陪葬!” ※※※※※※※※※※※※※※※※※※※※ 我以为我能日更一万 事实证明那是我在做梦 心疼地抱住冻得发僵的自己┭┮﹏┭┮ 0788 春夏之际, 是草木生长的时节。不仅草木在这个时节繁衍生息, 诸多野物也多在此时择偶繁衍,生育后代。 所以历朝历代, 春夏时的田猎, 大多以祭祀仪程为主,顺应天时,以安万物。竭泽而渔,向来不是华夏的自然之道。 即便是网而捕牲畜, 也会网开一面,让其有可以逃生之地。捕捉到了幼崽, 大多放归山林。 幽深繁茂的密林之中,倏地冲了出来一只半大的狍子。这只袍子脖颈细长, 眼睛极大, 耳朵大而直,周身草黄色, 尾巴边上有一大撮白色的毛,每一步都极急极快,用尽了全力在密林里逃跑。 是逃跑。 在狍子的后面,仅仅坠着一大队骑着骏马的郎君, 手持强弓,带着猎犬跟猎鹰,围攻着这一只狍子。 狍子一边跑, 一边不停地厉声叫喊。 追逐的郎君们虽然不知道狍子在叫什么, 但是狍子总是双胞, 每一胎都有两只狍子。这只狍子叫得这么欢,定然是去寻剩下的一个兄弟了。 待走到了密林极深的地方,真得又跑出来了一只跟被追的狍子长得一般模样,只是身上毛色稍浅的另一只。 这只狍子真得把它的兄弟叫来了! 马上打猎的郎君们眼睛都红了,这世上真得有这么称心如意的狍子! 可谁知就是这时,他们一直追着的狍子见到自己的兄弟出来了,发出了一声极为凄厉的哀鸣,而后立时掉头朝着自己兄弟截然相反的方向逃去。它的兄弟不知是傻了还是如何,竟然傻傻地站在不远处,也不知道逃窜,就好似等着后面的猎人上前。 游猎的郎君们此时面临着选择,要么是继续追逐一直追着的狍子,要么是掉头去猎它的兄弟。 打头的王府护卫队队长飞快地看了一眼在前的胶东王刘寄。 刘寄瞧见这两只狍子,心里飞快地闪过了什么,而后眼中飞过一丝戾气跟狠决,“分开两队!” 护卫队长虽然心中有些不忍,毕竟万物有灵,这两只狍子明显一只是为了自己引开猎人,另一只是拿自己引诱猎人。谁知道,他们此次游猎的人众多,完全可以同时拿下这两只狍子。 这对双胞兄弟,一只也跑不了,却还在为了自己的同胞,抱着牺牲自己的念头。 随着刘寄一声令下,护卫队一分为二,拿着强弓陌刀,骑着百里挑一的骏马,不过一会儿,便把两头狍子的尸身都带了回来。 凑近了一看,两只尚未长成的狍子鲜血淋漓的尸身上,眼睛都依稀带着泪光。 护卫队长命人将狍子抬给刘寄看了,刘寄一挥手,示意将狍子抬下去,而后径直问道,“围场里的兵器战车备得如何呢?” “回王爷”护卫队长欠身答道,“陌刀强弓,箭矢战车都已经配备上军士,正在加紧操练。” 汉室对于诸侯王的军士兵器,尤其是从七国之乱后,都有极其严格的限制。诸侯王的相国,也都是由朝廷指派。胶东王刘寄因为是刘彻极为宠爱的弟弟,又是表弟,故而对于刘寄一直信重有加,连相国都是按照刘寄的心意来点的。 也因此,刘寄借着围猎的名义,将自己的军队化整为零,到了离函谷关这么近的秦岭一处,还能正大光明地带了这么多护卫,护卫都还配备着陌刀强弓。 毕竟陛下早就知晓,无论是胶东王刘寄,还是常山王刘舜,都是游手好闲,性喜田猎,暴烈无用之辈。 “我们如今手上可用的人,到这里的,凑足了七万了吗?”刘寄一边朝着大帐走去,一边问身边文士打扮的胶东国相国。 “装备了战车强弓的兵士,已经有七万了,只是立时能上战场的,会少一些,尤其是比起朝廷的建章军,羽林军几处…….”胶东国相国胡若望确定地答道。 他心里极其清楚,虽然胶东王有了反意,但唯一有可能战胜朝廷的法子便是速战速决。其他的不论,自皇后插手了汉军练兵以来,再有了卫青这样亘古难得的悍将,汉军跟胶东军相比,俨然是天差地别。朝廷又握有天下,岂是他们几国可以匹敌的? 尤其是,汉军有数之不尽,强悍无匹的兵器跟器械,能够投掷百丈的投石车,射程过百步的强弓,据说汉军里处处皆是。 这样的汉军,哪里是他们胶东军能够比拟的? 最重要的,当今汉室天子刘彻,毕竟是先孝景帝册封的皇太子,亲自扶上帝位,临死还要强撑着给刘彻举行冠礼,要让刘彻能够亲政。 当今的汉室天子,占据着大义,占据着名分,是天下名正言顺的天子。 他们王爷虽然也是孝景帝的儿子,却是庶子,才干名望远不如登基已久的天子。天子刘彻对他们王爷,更是感情甚好,从小友爱。 王爷在这样的局面下,要想取天子而代之,几近痴人说梦。 “胡相国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一道浑厚的声音从大帐里传了出来,侍者将帐子撩起,淮南王刘安从大帐缓步走出,“建章军,羽林军,期门军…….那也要他们在长安。若这么多的军队皆不在长安,那皇座上的刘彻,不过就是一个怀抱金砖,招摇闹市的小儿。” “王叔此话,可是说皇兄将期门军,建章军,羽林军等一并派出长安呢?”刘寄眸中迸发出极亮的光,目光灼灼地看着刘安,“可是匈奴大举来袭?” “刘彻去年命人伏击匈奴,让匈奴损失几万人,匈奴人受到奇耻大辱,岂有不报的道理?”刘安拂着自己不长的胡须,脸上都是畅快的笑容,“他放着只要和亲就能说合的国策不用,连自己的亲生母亲都席藁待罪都顾不得了,为了一个商籍出身的贱婢,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莫怪匈奴都看不下去,大举入袭上谷,渔阳,攻破雁门,辽西,斩杀了雁门辽西两地太守,劫掠百姓万人不止。军情危急至此,刘彻那个小儿,焉能不将精锐尽数派出。否则的话,匈奴长驱直下,他恐怕连祖宗留给他的长安都守不住了啊哈哈哈…….” ※※※※※※※※※※※※※※※※※※※※ 感谢读者“”,灌溉营养液*10 0789 夜如何其?夜未央, 庭燎之光。 无人确切知晓汉室立朝之初, 汉室第一任丞相萧何命名未央宫的缘故。毕竟众人皆知,汉室开国天子刘邦不过就是村子里的一个地痞出身, 要他熟读诗经楚辞, 其中造诣深到可以比拟萧何张良的地步,也就是说笑罢了。 但是,自萧何主持修筑未央宫之后,未央宫就成了汉室的政令中枢, 几乎成了整个汉室的指代之词。 据称曾有术士言道,秦朝之时, 曾见一条黑龙从南出山,饮渭水, 途经秦岭, 长六十余里,头临渭水, 尾达樊川。萧何勘察长安地貌后,营造未央宫,斩龙首而营之,山即基阙, 不假筑,而得未央宫。 如今就在这未央宫正殿承明殿之前,在汉高祖举行登基大典, 在汉室最尊贵的地方, 百名乐工鼓瑟吹笙, 击鼓吟唱,将士身着铠甲,手执刀剑长戟,骑在高头骏马之上,头覆铁面。 凡长安城六百石以上官员列位在前,会同皇族宗室,列侯命妇,在此为出征匈奴的将士们送行。 刘彻穿着最为尊贵的玄色冕冠服,冕冠十二旒,系白玉珠,身上着蔽膝、佩长二丈九尺九寸,五百首黄赤绶四彩,凛然站在承明殿大门的正中。站在他身边的苏碧曦,着汉室内命妇最为尊贵隆重的庙服,绀上皂下,蚕青上缥下深衣,跟刘彻完全一般的佩绶,梳着高髻,佩戴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朝阳五凤挂珠钗,累丝嵌宝银凤簪,耳上戴着红翡滴珠凤耳珰,如同一朵盛开到了极致的牡丹,雍容华贵,庄重凌人。 夺目绚烂的阳光之下,雄伟壮阔的承明殿前,汉室的二郎们,即将赶赴边疆,夺回被匈奴侵占的城池,救回被匈奴夺去的子民,拿回被匈奴强占的土地。 刘彻在迈步前行之前,微微偏头看向苏碧曦,目光瞧了一眼她因为宽大衣袍遮挡,而不明显的小腹。 那里,他们的孩儿已经有八个月了,即将瓜熟蒂落,降临到这个世上。 孩子月份大了,君儿连躺着都会难受,身上到处都浮肿。今日为将士送行,君儿身为汉室皇后,必是要受一番劳累的。 苏碧曦明白刘彻的担忧,微不可见地对他摇了摇头,绽开笑容,示意自己无事。 在这个时候,她作为馆陶大长公主义女,名震天下的文锦翁主,更是汉室的皇后,怀着可能是刘彻嫡子的孩子,站在送出行将士的大典上,就是对刘彻最大的支持。 刘彻回了苏碧曦一个笑容,而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连苏碧曦都诧异不已的目光中,牵着苏碧曦的手,径直带着她来到了高台之上。 台下的数千将士,文武百官,皇室宗亲,朝廷命妇,抬头仰望着他们的天子跟皇后,对着二人行大礼,“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 刘彻朝着台阶之下的数千将士走去,一步一步,沉稳而又坚定,“儿郎们,你们今日就要出征匈奴。但是你们可知,你们为何要前往万里之遥的边疆,要跟匈奴人打个你死我活吗?” 在诸位将士之前,骑在马上的卫青诸位将领答道,“击退匈奴,保家卫国!” 在其下的诸位将士随即跟着答道,“击退匈奴,保家卫国!” 承明殿之前的广场,宏大而威武,刘彻扬声,用足够激起回声的声音说道,“儿郎们,你们是为了保家卫国,因为匈奴人自汉室立国以来,无一日不侵袭汉室的边疆,无一日不劫掠汉室的城池,无一日不屠戮汉室的子民。那个时候,汉室的儿郎们,你们在哪里? “你们是汉室的中流砥柱,是汉室的荣耀跟支柱。但是数天之前,匈奴人倾巢而出,侵袭上谷,渔阳,辽西,你们束手无策,眼睁睁地任由匈奴人杀死我们的儿郎,抢走奸-淫我们的女郎,掠走我们的财物牛羊,烧毁我们的屋舍。 “那个时候,儿郎们,我们在哪里?是我们的无能,让匈奴人为所欲为,让匈奴人烧杀抢掠,让匈奴人至今仍然霸占我们的城池,享用我们的牛羊,玩弄我们的妻妹,在那里猖狂大笑,笑着汉室的儿郎,都是一群草包,一群懦夫,一群怯懦的臭虫,你们是吗?” 排山倒海的声音一阵阵传来,“不是!” “我们不是!” ……. 刘彻离开了领兵的将军们,走向了站着的兵士,“如果你们败了,匈奴人将会踏着你们的鲜血跟尸身,长驱直下,夺去陇西,夺去临姚,夺去天水,将匈奴的王庭,建在长安,建在未央宫,建在这里!你们愿意吗?” “不愿意!不愿意!” …….. “我们都不愿意”刘彻走回了高台之上,将手指着北边的方向,一字一句道, “你们若败了,你们将血流成河,你们将身受万箭穿心,你们将马革裹尸,而朕,汉室的天子,在匈奴人攻入长安,攻破未央宫之时,将带着朕的妻子,你们的皇后,朕尚未出世的嫡长子,一起为汉室的天下殉葬!” “你们若败了,你们脚下站着的宫殿,你们耕种的田地,你们的祖辈父母,你们的姊妹,你们的妻子,你们的儿女……..你们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匈奴人抢走,都将被匈奴人一把火烧个干净,一刀一剑杀个精光。上谷,渔阳,辽西的今日,就是我们所有人的明日!” “但是你们若胜了”刘彻指着车骑将军卫青,指着骑将军太仆公孙贺,指着轻车将军李蔡,指着强弩将军李沮,“用匈奴人的头颅,用你们的军功,来换你们的爵位,来换你们的土地,来换你们的官位。 “你们可以做公士,你们可以做上造,你们可以做簪袅,你们可以做大夫,你们可以做关内侯,可以做彻侯! “你们可以以一县为食邑,你们可以成为人上人,可以封妻荫子,可以荣华富贵,可以奴仆成群,可以有无数的华服跟美人! “你们愿意吗?” 此起彼伏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未央宫,似乎要将未央宫也震到颤抖,山呼之声雷动,“愿意!” “我们愿意!” “陛下万岁!” “打走匈奴人!” “万岁!” …….. 高台之下站着的诸位将军,文武百官,皇室宗亲,数千兵士们仰视着他们的天子,看着阳光照射在天子身上,闪烁着的可以与天上烈日争辉的耀眼光芒。 高台上站着的苏碧曦听着刘彻的话,心中激荡不已,心中默默对着腹中孩子道,“孩儿,听见了吗?这就是你的阿翁,你的父皇。他是汉室的天子,他将打造一个从未有过的盛图汉室,他将是卓尔绝世之主,崇先广统之君,文武是攘,威震百蛮,封天禅土,功越百王。” ※※※※※※※※※※※※※※※※※※※※ 万万没想到,我也成了会写演讲稿,还是皇帝演讲稿的人了,尽管憋了五个小时到了现在这个点。。。。。。。。写文让偶涨了无数技能啊。。。。。。。 0790 夏末的长安, 鹿角解, 蝉始鸣,半夏生, 木槿荣, 天气又没有盛夏的炎热,极为舒适凉爽,正是各家举行赏荷会,闻蝉鸣, 浮瓜沈李的好时节。 王太后未嫁给孝景帝之前,生下的女儿, 当今天子的异父姐姐修成君金俗,便定在这个时节。 虽然王太后退居长乐宫, 好一阵子不见人, 但是未央宫里的各色补品药材,珍宝玩物仍然源源不断地送入长乐宫, 天子每日都协皇后一并,去长乐宫请安。 长安中人有的是聪明人,一瞧见如今这个架势,便知尽管王太后闹出了席藁待罪的事, 天子并未向太后妥协,连汉室并不以孝治天下的话都说出来了,可仍然是厚待孝顺自己的母亲的。 天子既然做出了这番姿态, 他们这些做臣子的, 不仅要像往常一样, 敬献长乐宫,连带着王氏田氏之人,都要一并看重。 金俗是王太后的亲生女儿不假,却非皇室血脉,仍然得封了修成君,女儿还嫁给了淮南王世子为世子妃,两宫的赏赐宴席从未漏过,绝对是长安城里诸多命妇上赶着要讨好的人。修成君此番办赏花宴,长安城里数得着的人,能来的都来了。 修成君招呼了许久的客人之后,便笑着告恼,要出去疏散疏散。诸人都是知趣的,连忙推说修成君客气。王太后的异父同母弟弟周阳侯田胜夫人邓氏,儿媳余氏陪着修成君一道,来到了一处通透的花厅。 花厅里已经坐着周阳侯田胜,章武恭侯窦完,魏其侯世子窦成屹,安国武侯王佩,曲城圉侯蛊迎等诸人。 邓氏跟余氏在进花厅之前,便知机地告退了。 修成君金俗进了花厅,跟诸人见了礼之后,迈步走向了上首的主位。今日她是主人,这本就是她的位子。 修成君坐下后,屏退不相干的人,丝毫不耽搁,径直开口,“诸位,淮南王已经传了信来,十日后便会举事。” 修成君府上不同于其他府邸,杨郎君并不主事,诸事都是修成君金俗一手主理。也是因为整座府邸都是由修成君得来的,杨郎君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也不好管事。 “王爷这是已经跟匈奴人谈好了吗?” 周阳侯田胜探直了身子,张口就问出了在座诸人最关切的事情。 他们都是知晓内情,还签了盟书的人,俱是知晓淮南王跟匈奴有了默契,趁着匈奴今年必然发难的关口,联名举事,将刘彻赶下皇位。 此时距离卫青带着大军离开长安已经有半月有余,长安城里面的驻军并不充裕,说一句空虚也不为过。 “此次匈奴劫掠数座城池,掠走数万边地百姓。刘彻几乎将能够撤走的羽林军,期门军都给派出去了”修成君笑得胸有成竹,“他若是不倾巢出动,如何能够应对匈奴如此大的攻势,如何救出被劫掠而走的百姓,如何配做这个汉室天子?” “匈奴掠走的这些人,也是汉室百姓,吾等皆为汉室开国列侯,也是享百姓供奉……..” 曲城圉侯蛊迎目露不忍,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他们的爵位,皆是他们的老祖宗跟着高祖皇帝一刀一枪拼下来的,里面流着多少百姓的血。如今他们要谋反就罢了,还是踩着这么多无辜百姓的命,他到底是于心不忍。 章武恭侯窦完就不这么想了,“刘彻放着和亲的祖宗家法不顾,瞧着先人给他攒了些家底,就想着去打匈奴了。他拿什么去跟匈奴人打?当年高祖皇帝麾下,文有萧何陈平,武有樊哙英布,哪一个不是名震天下的人物,打赢匈奴了吗? “最后高祖皇帝,一代开国帝王,都被逼着去贿赂匈奴的阏氏,求着匈奴的单于议和,送上自己的亲生女儿和亲,才能狼狈地逃窜回来。 “当年匈奴的单于来信,对着吕雉说了什么,让吕雉去做妾室,服侍单于!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吕雉,在回信的时候,一句话都不敢放肆,说自己年老色衰,貌丑不敢侍奉单于!就刘彻一介小儿,如今就敢说要荡平匈奴,将长安城搬空了。这样的黄毛小儿,与其等着他将汉室江山糟蹋干净了,趁早将他赶下去干脆。” “此番举事,卫青麾下的十数万大军乃是重中之重。若是不能赶在卫青回援之前拿下长安城,吾等必然功亏一篑。” 安国武侯王佩接口,说起了举事的布置。 魏其侯世子窦成屹重孝在身,此番是瞧瞧来的修成君府邸。他年纪尚轻,面色却比在座诸人还要阴郁,双眸中的坚冰冷冽之极,只见他嗤笑一声,倏地开口,“卫青一介马奴,就跟牲畜一样低贱的出身,还是个私通而生的贱人,岂能服众?再者,卫青入行伍到底不久,焉能掌控十数万的兵士,万一出一两个心存歹意的探子刺客……… “再者,陛下可是再次启用了李广将军为右北平太守。此次出征匈奴,长安驻军由卫青统领。可雁门辽西渔阳之将领,诸如李广将军,程不识将军,年资比卫青高出不知多少,军中无人不服,岂是卫青一个外戚出身,不过打了一场小仗的小儿比得了的?” “李广将军可不会忘了,他为何会被褫夺职位,贬为庶民,哈哈哈…….” 周阳侯田胜似是想到了什么,阴恻恻地笑了出来。 他虽然跟嫡亲的兄长田蚡政见不同,又因为田蚡更受王太后宠爱,自己多有不平。可是他们毕竟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从小一起长大,如何也割不断的情分。 再者,田蚡去了之后,王太后退居长乐宫,韩安国没了丞相之位,田氏几近完全失势。如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他还不至于看不见。 刘彻想要除去外戚,连自己的母族也容不下的心胸,他也看见了。 卫青的确是年轻有为,是难得的将才。可是作为领兵多年,属下出了数十个侯爵,自己却偏偏不得封侯的李广,眼睁睁看着这么一个光芒万丈的将星,踩着自己冉冉升起,滋味可就不那么好了。 “传闻李广将军跟灌强去南山打猎时,被喝醉的霸陵尉拦下。李广将军的随扈就喊,这是前任李将军。霸陵尉醉醺醺地回说,现任李将军尚且不能夜间行路,何况是前任的了”田胜说得一脸激动,笑得不怀好意,“李广当天就被迫留在霸陵。前段时候匈奴侵袭边疆,李广上旨请求霸陵尉跟他一并赴任。 “可你们知道霸陵尉到了右北平郡,立时就杀了霸陵尉,而后上疏请罪。匈奴人来势汹汹,李广在边疆根基深厚,又是积年的老将,刘彻如何会处置了李广?不过是轻飘飘的斥责罚俸,便也罢了。 “如今他有机会一雪前耻,卫青不过一介马奴,如何能够讨得了好去?” 0791 待众人将大事说完了, 魏其侯世子窦成屹悄悄上了周阳侯田胜的马车, 跟着出了修成君府。 反正他穿的就是奴仆的衣裳,去哪里也不显眼。 田胜显然对在自己马车上见到窦成屹丝毫不意外, 抬手就将手里的一杯碧螺春递给了窦成屹, “虽然皇后狐媚乱国,但是她捣鼓出来的这些个茶,我还是颇为赞赏的。” “商户出身,也就这点眼界了。” 窦成屹接过茶盏, 目露不屑。 士农工商,是传承多久的祖宗教诲。卓文君这个商户女, 不仅不再打压商户,反倒鼓励行商。汉室的江山社稷, 迟早要败在刘彻跟卓文君这两个人手上。 “但是我们倒要感激陛下跟皇后, 他们放开了宵禁,连路引都不需要了”田胜摇着手里的折扇, 笑得开怀,“我们将人引入长安城,还是王爷他们引兵,都便当了不知多少。” 若是换成了在高祖, 孝文帝还是孝景帝之时,去到哪里都需要有路引,更何况是帝都的长安。只怕要把人的祖宗都给查清楚了, 才能让人进到长安。 可如今, 刘彻以皇后大安为由, 不仅放开了全国诸郡县的路引,还取消了丁税。 不需要路引,百姓们就可以随意去任何地方。取消了丁税,不再按照人丁征税,百姓们就能养下更多的人丁。 人多固然是多子多福,但四处走动,就是动乱的根源。 把人绑在原地,绑在土地上,才是最便于朝廷监管的。 尤其是卓文君跟苏季顼建了泾渭学宫之后,天下文气大盛,议论国是,畅谈经典,叙话子集,成了长安城乃至整个汉室的风尚。泾渭学宫有了藏书楼之后,从汉室各地,甚至是远在边疆的百姓都不远万里前来阅览。 更有从汉室各地,经过千辛万苦逃脱了焚书坑儒的士子学人,将自己的藏书也放入泾渭学宫。 因为他们的藏书已然是孤本乃至于绝本,虽然是稀世珍宝,但是如果不抄录流传,就将永远湮灭于世间,不为人所知。可这个世道,竹简的保存着实艰难,而书卷之所以成为书卷,就是为了流传于后世。 这些人把极为珍贵的竹简送到泾渭学宫,抄录成纸质的书卷,供世人阅览。 时下的汉室,文风之鼎盛,学说之繁茂,人员之流通,已然到了先孝景帝时期想都不敢想的景象。 “卓文君一个商户女,哪里能明白祖宗家法,哪里懂得农耕之重,反倒除了祖宗定下的路引宵禁,刘彻还跟着他胡闹”田胜是刘彻的舅父,私下里从来没看上过这个外甥的行事,“也不知卓文君有什么好的,把刘彻迷得这么三迷五道的。” 马车在街市里走着,街道上小贩的叫卖声络绎不绝,街口不停传来一声声的“烧饼,好吃的烧饼啊”。到处都是行走的商贩跟行人。以往只有赶圩才有的热闹,如今每日都有。 窦成屹放下掀起的车窗帘子,面目在从车窗透进来的光芒中闪烁不定,低低道,“这一派繁荣…….先父为了替孝景帝平定七王之乱,守住这汉室江山,披肝沥胆,九死一生。王爷跟匈奴同时发难,不说日后如何,若是引狼入室……..纵使他日我到了九泉之下,也无颜面见先父。” 当年七王之乱时,阿翁临危受命驻守荥阳,提防齐国和赵国两路兵马。一旦齐国赵国有共同谋逆之嫌疑,便立时剿灭之。 在那个境地,汉室朝廷已经没有任何多余的兵力支援阿翁,让阿翁去看着齐赵两国,俨然是将阿翁架到了火堆上去烤。但是在那个时候,汉室自己都危如累卵,根本无法顾及得了阿翁。 阿翁是窦太后的亲侄子,是孝景帝的表兄,跟汉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势必要为了汉室江山而尽心竭力。 即便是如此,阿翁最后还是死在了陛下手里。 皇后腹中即便是陛下的嫡长子,生下来也不过只是一个襁褓里嗷嗷待哺的幼儿。要等到这个皇太子长成,至少还有近二十年。 而陛下,未必还有二十年的命。 陛下跟皇后必须,也一定要尽快给皇太子铺路。他们这些依附在刘氏皇族身上的外戚,给汉室造成了近百年外戚之乱的家族,就是陛下跟皇后必要铲除的人。 更何况,汉室跟匈奴之战,非百年不得有终。如此情势下,张次公已经去了朝鲜,卫青带着汉室最精锐的军队去了边疆,陛下就势必会动手剪除窦氏,王氏田氏。 一向无病无痛却暴毙而亡的阿翁,所谓惊惧而死的武安侯田蚡,还有烧成了灰的武安侯府,全数死绝的武安侯府,就是陛下的手笔。 “我知晓王爷跟君侯定然埋了钉子在卫青等人的身边,伺机刺杀” 窦成屹猛地抬起头来,俊美的面容上憔悴却极有精神,目光灼灼地看着田胜,眼中的血丝几乎要溢满整个眼眸,即便是身上的粗布麻赏,也没有减去,这位长安城里高门千金皆愿婚配的魏其侯世子丝毫风仪,“王爷跟君侯就不怕杀了卫青,杀了太仆公孙贺,杀了强弩将军左内史李沮,再挑唆李广跟羽林军期门军的恩怨,会让狼子野心的匈奴人长驱直入,从而踏平长安城,乃至于整个汉室天下吗?” 他阿翁为了汉室呕心沥血,即便死在了陛下手里,也未曾想过怨恨陛下。他为了阿翁的死,方投了淮南王,却不想成为葬送汉室天下的罪人。 “匈奴人想灭了汉室有多少年了?高祖皇帝在七十二年前就被匈奴人围困在平城,取高祖皇帝之命,对于匈奴人来说易如反掌,但是他们做了吗?”田胜断然反驳,厉声斥责窦成屹,“他们没有!匈奴单于没有杀了高祖皇帝,这七十二年来也只是侵袭边疆,掳走些边疆百姓,抢走粮食财物,再杀几个人罢了。这是何意?这意味着,匈奴人知晓,他们根本无力打下汉室整个天下。退一万步来说,即便他们打下了长安城,他们也绝对无法掌控汉室这么多郡县;即便他们真得打下了天下,他们区区几十万人,如何能够管控汉室几千万之众的子民? “贤侄,匈奴人根本不可能,也没有那个野心吞并汉室。些许未曾开化的蛮夷,哪里来的本事这么大胃口? “但是如果不杀了卫青,公孙贺跟李沮这些刘彻的心腹,就算我们举事成功,杀了刘彻跟卓文君,卫青他们也会在消息传开之后,立时回程勤王。届时,他们有程不识,有卫青,有张次公这些当时名将,有他们调-教出来的十数万汉室最精锐的将士,有皇后给他们添的神兵利器。我们有何人,能够抵挡得住他们?” 0792 “可是没有了他们, 匈奴一旦踏平了长安, 踏平了汉室,倾巢之下, 何来的完卵?” 窦成屹丝毫没有被田胜的话打动, 浓黑的眉毛紧紧蹙着,狭长的丹凤眼中射出利芒,“匈奴或许是无法一夕之间打下长安,乃至于打下整个汉室的天下, 更可能根本不能降服汉室的子民。但是君侯是否想过,在此之前, 边疆的数十万将士,数百万无辜百姓, 我们留在长安城的亲眷, 尽数都会死在我们发起的内斗之中,死在匈奴人手里? “汉室百年都在被匈奴欺凌, 被匈奴人骑在头上肆意凌-辱,我窦氏就有数位死在匈奴铁蹄之下的族人。君侯可知,杀了卫青,杀了程不识, 陷李广于不义之后,汉室这场内斗,将给后世子孙带来什么? “君侯也为人夫, 为人父, 为人祖父, 为何不给予自己的亲人后人留一条活路呢?” 田胜一巴掌拍在马车的案几上,大口喘气,赤红着眼睛盯着窦成屹,“你莫不是跟着魏其侯上了几日战场,就来了武人脾气,事事谈及天下苍生,还怜悯众生起来呢?” 他挥手把探头来瞧的心腹赶了出去,剑拔弩张地指着窦成屹,“你这个光风霁月,人人称赞的魏其侯世子是怎么来的?是魏其侯窦婴一刀一枪,在战场上拼出来的。 “我们何人不是刘彻的亲族,哪一个跟刘彻不是血亲,哪一个跟刘彻出了五服?即便是如此的干系,你的阿翁窦婴是如何死的,我的长兄田蚡是如何没的,你都忘了吗? “你去怜悯众生,你去体恤汉室兴衰,谁去怜悯怜悯我们?我们是汉室的外戚,所以我们就该心甘情愿地引颈就戮吗? “你的长子不过六岁,而我的长孙,上个月方才满月!” …….. 自从侉子决口之后,黄河的治理跟修缮,就从来没有停过。朝廷上至丞相,下至小吏,大大小小的官员,几乎都经手过治河的事宜。 眼下黄河的冬汛即将来临,丞相公孙弘率五万羽林军,带着大批招募而来的劳役,前往黄河沿岸。 汉室幅员辽阔,外有匈奴羌族朝鲜之争,内有旱涝蝗虫瘟疫之祸,没有一年可以避免,端看灾祸大小罢了。 公孙弘当上汉室丞相以后,每夜都睡不着觉,每日醒过来,都恨不得再睡过去。 汉室太大了,子民太多了,每日都是千头万绪,每件事都干系重大。一旦行差踏错一步,就会有了不得的后果。 大批劳役已经去了两岸各处,公孙弘领着剩余的兵士再次修筑堤坝,每日里也是加工加点,唯恐赶不上在冬汛来之前,就将工期完成。 已经是深夜,花甲之年的汉室丞相仍然不能安枕,提着灯看着舆图,查看各处的修筑进程,忽闻护卫来报,“长安天子来使。” 深夜来使,定然有极其紧要的事情,公孙弘连忙收拾好自己,吩咐将来使请进来。待到来使走进来,公孙弘瞪大了眼睛,“武安侯世子?” 走进屋子的田恬将兜帽拿了下来,对着公孙弘长揖到底,“见过丞相。” 公孙弘眉头皱起,微不可见地朝着大厅里的护卫使了一个颜色,“你就是天子使者,陛下有何旨意?” 尽管田恬拿着天子的虎符,十有八-九就是天子使者,可公孙弘仍然不敢相信。 天子从未派过田恬什么差使,更何况是直接传话丞相的差使。天子要慢慢剪除外戚的心思他再明白不过,何以会这个时候启用田恬?如果田恬不是天子使者,何以会有天子的虎符? “陛下密旨,丞相是要在这大厅里宣旨吗?”田恬神情自若,看了一眼周边的人,坦然开口道。 公孙弘摆手示意不相干的人撤出,而后遣出几个心腹守在外面,身边留着极其要紧的人,拱手道,“世子请。” 田恬施施然跪坐了下来,将身上的斗篷解了,接过奴仆端过来的热茶,眉目含笑,“河内轵人,汉善相人许负的外孙郭解之门人杀人,而郭解一无所知,却被迫逃亡已久,后来被捕后。丞相一句,’虽非郭解杀人,其罪更大,应以大逆无道之罪处之’,而后被枉杀。死于丞相之手的人何其多也,丞相深夜不敢眠,是否是怕这些故人在梦中相见呢?” “世子此行,就是为了跟仆说这些吗?”公孙弘毫不客气地打断田恬的话,端起茶盏,一副送客的模样。 此时此刻,他已经明白了,田恬并非天子使者,就犯不着用对待天子使者的礼节对待田恬了。 “如今卫青领着羽林军期门军十数万汉室最精锐的军队北上戍边,张次公跟辛元带着几千人去了朝鲜,长安城剩下的兵力薄弱,而最后的一些,就在丞相这里”田恬丝毫不担心公孙弘会真得将他赶出去,眼中闪过一丝讥讽,“某手中既然有了虎符,丞相应当知晓,此时长安城,已然危如累卵,朝不保夕。丞相花甲之年,要拼着自己一条命,带着全族子孙,给陛下殉葬吗?” 汉室极其注重印信。倘若朝廷要调动任何一部驻军,哪怕是天子的圣旨都无用。所有领兵的将领,只认虎符。 如果没有虎符而擅自调兵,事后当处以诛杀三族之罪。 换句话说,就算是有天子圣旨,天子在事后,都可以用妄动驻军,居心叵测的罪名,诛杀领兵之将领。 并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无论田恬如何拿到刘彻手里的虎符,这就代表着刘彻手里已经没有了虎符。长安城现下兵力空虚,公孙弘即便是要勤王救驾,就算有了刘彻的圣旨,公孙弘难道不担心刘彻在之后,会反戈一击,兔死狗烹? 要知道,刘彻跟公孙弘君臣之间,汉室天子跟丞相之间,别说如同高祖皇帝跟萧何丞相,恐怕连最为基本的信任有几分,都未为可知。 如果刘彻守住了长安城,抵挡住了淮南王他们的举事,公孙弘手握兵马,却未救驾,是错。 如果公孙弘在没有虎符时,擅自回长安城,刘彻敢不敢信任公孙弘,替公孙弘打开城门? 在公孙弘救驾之后,刘彻会不会以公孙弘没有虎符,就此秋后算账? 全天下人都知晓,天子是不会犯错的。天子就算杀了人,也是应该的。 要说汉室的丞相,平津侯公孙弘是一个蠢人,连田恬都能想到的事情,他都想不到,田恬怎么可能会信? 0793 北方的秋日本就来得早, 近来年气候渐冷, 天气很早就冷了下来。 夏去凉来,晨有白露, 一叶落而知秋至, 寒蝉哀鸣而觉凄切。 夏日的离去,仿佛带走了人间的最后一丝热气。 苏碧曦腹中的孩子大了,每日里都要歇一个多时辰的午觉。她如今晚上因为腿抽筋,加上肚子渐大, 根本无法安稳地躺着睡觉,时不时就要起来如厕, 侧着睡也要不时翻身。她晚上大多睡不好,不过白日里可以补回来。 刘彻一直照顾她, 不肯跟她分房, 白日里又忙得连喝口水都要经人提醒。这阵子大军出征,黄河修缮, 百越通商教化,羌族纠葛,各诸侯国都是一大堆事儿,刘彻眼见得憔悴了不少, 反倒是苏碧曦养得白胖,脸色红润。 这一日她午歇起来,便接了馆陶大长公主跟她母亲李氏。 馆陶大长公主跟李氏进来刚要行礼, 便被苏碧曦让芷晴阿豆去扶了, 笑着给她们看座, “义母一向安好?我这些日子新得了一些从辽东敬献的,上了年份的老参,特意给义母跟隆虑备着的,待会可要记得让婢女带回去才是。” “劳娘娘关切,我替隆虑谢过娘娘了”馆陶大长公主欠身回道,寒暄过几句,面带难色地开口,“按理这话不该我来开这个口…….” 她看了一眼面前不知世事的李氏,而后斟酌地说:“娘娘有喜,是天大的喜事。可是皇家规矩,别说皇后,哪怕是王妃有了身子,都要安排妾室通房,如今这未央宫里,半个给陛下侍寝的妃嫔也没有……..长安城里的那些个长舌妇,明面上不说娘娘,私底下却是…….什么难听怎么说,哎……..” 在刘嫖看来,李氏虽然蠢钝懦弱,但李氏却着实命好。 郎主卓王孙争权夺利,却是一个不好女色之人,后院里的使女仆婢,外面的莺莺燕燕,连个使劲儿的地方都无,干净得不像是蜀中第一大商人,反倒是穷苦得纳不起妾一般。 尽管女儿嫁过两次,之前的儿媳妇糟心,但卓文君现下已经是汉室的皇后,郎主卓王孙一病不起,儿子现娶的儿媳妇贤惠得紧。这般境况,日后留给李氏的日子,想过难也不容易。 相对于李氏来说,作为皇后义母的刘嫖就不那么命好了。 刘嫖虽然是刘彻的姑母,但是情分并没有多深,就更别说半路认的义女卓文君了。可如今,不仅她膝下的陈阿娇,两个儿子要靠着帝后的恩惠过日子,连她后半生能不能好,窦氏其他人的指望,都要靠着皇后,靠着皇后腹中陛下的嫡长子。 刘嫖替陈阿娇当初求来了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并没有得来刘彻的回心转意,就已经彻底死心,严厉看管陈阿娇,让她在长门宫好好过日子。 现下,她只能尽力维持着她跟帝后之间的情分,就不得不提及所有对帝后有危害的事情。 皇后善妒不贤,有了身子还霸着陛下,不给陛下纳媵的流言,旁人不敢跟皇后开口。她身为皇后的义母,如果也不开口,是如何也说不过去的。 李氏听了刘嫖的话,脸色煞白地立时转头看着自己女儿。 这件事她也想过,也跟卓文华商量过。可是身为苏碧曦的生身母亲,她自然是希望苏碧曦能够安好地跟陛下过下去,没有什么糟心的妾室通房。 坐在上首的苏碧曦看着刘嫖跟李氏二人,心中感慨一声,面上神色不变,“我晓得了,多谢义母挂怀。” 却只字不提替刘彻纳媵之事。 刘嫖只提了这么一句便不再说,转头说起了长安城里哪家侯府老太君生辰,哪家添了嫡幼子。 她跟苏碧曦的情分,容不得她对苏碧曦指手画脚。她跟苏碧曦说此事是好意,管得不多反倒不美了。 刘嫖关切了苏碧曦一番,又送了不少补品吃食,便先告辞,留苏碧曦母女两个说会儿私房话。 刘嫖识趣,李氏却不是一个识趣的人。 “君儿,方才大长公主的话,你要放进心里。郎君哪里有不爱美人,不风流的”李氏苦口婆心地劝,满目都是担忧,“陛下是汉室天子,你如今又有了孩子,定然要好好保重自己。你先给陛下纳媵,跟陛下自己纳了人,自然是你自己挑的人更好调-教,身家性命又都在你手里。退一万步说,你自己的人,就算你生的不是皇子,也可以抱养她们生下来的皇子。你是汉室的皇后,她们谁能越过你去?君儿,你可千万不要糊涂了啊。” “这段时日,可是舅父舅母时常来跟阿母说话?” 苏碧曦了解自己阿母。 李氏性子被养得怯懦,对于父兄郎君的话,无论什么,都从未说过一个不字。她长在内宅,不识字,就更说不上读书明理了。要李氏说出这么一番条理分明的话,一定是有人教导她,且这个人定然是李氏顺从信赖的人。 苏碧曦再思及因为她上次晕倒后,一直住在长安的李家舅父一家,这个劝说教导李氏的人,就呼之欲出了。 “是啊,一家子骨肉,时常走动走动才是正理”李氏说得一脸理所应当,而后迟疑了片刻,才下定了决心,“你舅父的幼女如今正是二八年华,又是你嫡亲的表妹,打断骨头连着筋…….陛下身边一个能服侍的人也无,让你表妹进宫为妃,你们姐妹二人互相扶持……..” “舅父此言甚是有理。阿母,舅父还说了什么,阿母切莫忘了。”苏碧曦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氏,以手支颐,拿着一把锦绣牡丹图双面绣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 李氏见苏碧曦神情不似生气,心中就更有底气了。她的女儿她知晓,从来都孝顺。即便是卓王孙当年那般对她,她也不曾要了卓王孙的性命。 她跟苏碧曦的舅父,都是为了苏碧曦着想。 “你知晓你舅父的心意就好”李氏笑得开怀,能够完成长兄的嘱咐,她悬着的心也就放下了,“你已然是汉室的皇后,腹中又有陛下的嫡长子。你舅父说,窦氏有南皮侯,章武恭侯,魏其侯,王氏田氏出了武安侯,盖侯,周阳侯。大家都是后族,陛下何以厚此薄彼,卓氏李氏连一个侯爵都无?” “这不只是不给你颜面,更是不给皇长子脸面。将来皇长子长成,没有可靠的母族,谁来扶持他? “你阿翁那样…….但是你两位舅父还在,李氏人多势众,哪里会惧了他们?” 李氏说完,便抬眸仔细看苏碧曦的脸色,却见苏碧曦施施然站了起来,轻轻挥了挥绣着白荷的广袖,笑得拂水照花,艳若桃李,缓步走到了李氏的面前。 “阿母,你转告两位舅父,还有外王父外王母。 “若我生的是皇子,自有他的父母照拂。长兄都尚且没有爵位,李氏诸人想要封侯成伯,想要送女郎进宫,终我一生,都是痴人说梦。” …….. 浮香绕曲岸,圆影覆华池。 丝藕清如雪,橱纱薄似空。 苏碧曦遣人送走了摇摇欲坠的李氏之后,便独自坐在沧池里的凉亭里,瞧着这浩大的沧池中,在绚烂的阳光下将满满一池湖水都几近填满的菡萏。 湖面吹起一阵凉风,飘来了几缕荷花的香气,清浅缥缈,几不可闻。 此番多事之秋,汉室内外交困,可长安城这些世家贵戚,还在纠结于刘彻是不是少了女子服侍,她这个皇后不够贤惠。李氏诸人,还在筹谋着,能够借着她成为汉室皇后,送李氏女入宫,跟王氏窦氏一般得封侯爵。 她想起当日刘彻在送出征匈奴的将士时说起的话,若是匈奴破了长安,他要带着她,带着他们的孩子,一起为汉室的天下殉葬。 这些冠盖世家,宗室皇亲只怕不会有这份气节。 在汉室做他们的人上人,如果换了匈奴,只怕他们仍然还是人上人。 “莫要生气,君儿。”随着熟悉至极的声音而来的,是身后一件不薄的披风跟刘彻温暖的怀抱。 他将苏碧曦整个抱进了怀里,手覆在苏碧曦的小腹上,“你一直皱着眉头,万一孩子生下来也只会皱眉,连笑都不会了,日后岂不是成了一个小老头?” 0794 宣室殿里发生的一切, 不出片刻刘彻便知晓了。更何况如今苏碧曦就要临盆, 他恨不得时刻将苏碧曦放在眼前,才能够稍微放下心。 看着眼前双眸中带着郁气, 柳叶眉紧紧蹙着的苏碧曦, 刘彻心疼得不得了,将自己的心肝儿抱得更紧了一些,温柔地亲了亲她的发顶,“其实我可以………” “你不可以!”苏碧曦倏地转过身子, 一双秋水明眸目光灼灼地盯着刘彻,伸手就在刘彻的腰上掐了一把。 刘彻正值壮年, 身子又被苏碧曦调理得康健,不用见朝臣的时候, 夏日只穿了薄薄的一层夏衣, 被苏碧曦轻轻地一掐,不仅没感觉到痛, 反倒从尾椎骨生起了一股奇特的瘙痒。 自苏碧曦有孕后,即便她腹中胎儿稳了,他们之间欢-爱也颇多顾忌,刘彻更是小心翼翼, 唯恐伤了他们母子两个。 对于血气方刚的刘彻来说,这段时日着实是难捱得紧。 苏碧曦了解刘彻的身子只怕比他自己还要多,感觉到刘彻浑身的僵硬, 立时就瞪了他一眼, 又捏了刘彻劲瘦的腰过了一把手瘾, 娇嗔道,“你给我老实一点儿!” “遇见了我的乖乖儿,哪里还能老实?”刘彻低笑着顶了一把苏碧曦,朝着苏碧曦耳朵吹了一口气。眼看着苏碧曦耳朵都红透了,刘彻使劲将小人儿纠过来狠狠亲了一阵,纾解了一番心中的燥热,瞧着苏碧曦唇瓣都肿了,方舔了她几口,抱着她坐在自己腿上,一起看沧池中的荷花。 苏碧曦被刘彻亲得晕乎乎的,连刚要说的话都给忘了,缓了好一会儿才喘过气,气得又狠狠掐了一把刘彻的腰,“你这个流氓!” “自己妻子面前流氓,有何不可?”刘彻放松了身上的肌肉,任由苏碧曦掐,说出的话反倒有一股以此为荣的语调。 苏碧曦:“………” 她嘴上说不过刘彻,只能掀开刘彻的衣襟,照着他的脖子就是一口咬下去。刘彻配合地嗷嗷直求饶,才让苏碧曦满意了,放过了他。 苏碧曦心气顺了,靠在刘彻怀里,脸在刘彻胸口蹭了蹭,“阿彻,你不可以给卓氏跟李氏封爵,听见了没有?” “你阿母跟舅父都是你的至亲,也是我们孩儿的外王母跟舅爷,封个爵位,也没什么。”刘彻将手覆在苏碧曦凸起的小腹上,轻柔地触摸他们即将出世的孩子。 刘彻是真心这么认为。 本来君儿受封为汉室皇后,她的母族卓氏,外家李氏一族也荫庇几个爵位,也是理所应当的。 再者,太医令跟太医丞都曾私下跟他说过,君儿这一胎,有七成的把握是一个男胎。 已届而立之年的他,终于要有自己的第一个皇子,还是君儿所出的嫡长子。能够给嫡长子增加尊贵,就算给本是商籍的卓氏李氏加封侯爵,刘彻也觉得值得。 他跟君儿的嫡长子,必定就是汉室的皇太子。他跟君儿的孩子,配得上世上最好的东西。 “就是因为卓氏跟李氏是我的亲族,我才更不能让你给他们封爵。”苏碧曦从刘彻身上下来,肃容站在刘彻面前,语气前所未有的认真。 她继续开口,“就如同你为何会选择卫子夫,我不希望因为我,你违背了自己的原则。 “你我皆知,你为何会选择卫子夫,当初又是为何会选择我。” 她的语气浅淡,却如同千钧重石,砸在了刘彻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刘彻当初在平阳长公主府里看上了卫子夫,固然是因为卫子夫容貌秀美,性情温顺,也是因为要给自己的长姐平阳长公主颜面。更重要的是,因为卫子夫的舞姬出身。 舞姬是贱籍。 贱籍不仅代表着出身低微,更代表着卫子夫身后没有任何家族后盾,不会有外戚的隐患。 刘彻后来肯让卫子夫生下这么多孩子,也是有这个考量。无他,卫子夫势单力薄,即便生下了皇长子,能够依靠的也就只有刘彻。 任何一个皇帝,对于皇后出身的选择,对于皇长子的生母,都有自己的考量。而刘彻这么一个极度强势,要将一切都掌控在手中的帝王,是不会希望有一位像陈阿娇一般,出身显贵,身后不仅有窦氏,还有开国勋贵的陈氏,以及跟陈氏窦氏关联甚深的诸多世族大家的。 刘彻未必对从小一起长大的陈阿娇没有情分,却绝不会让陈阿娇生下自己的嫡长子。陈阿娇固然娇蛮跋扈,但她最让刘彻忌惮的,是她的出身。 陈阿娇的结局,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纵观汉室立国以来的皇后,且不论一路披肝沥胆,城府深不可测的吕雉,仅仅说孝文帝的皇后窦氏,孝景帝的继后王氏,哪个不是出身低微,王皇后甚至还是再嫁之身。 要知道,孝景帝在王皇后之前,还有一位原配薄皇后,乃是孝景帝的祖母薄太后同族,却一生无子无宠,更是历史上第一位被废黜的皇后。 薄皇后跟陈阿娇命运之相似,实在到了不得不让苏碧曦心惊的地步。 刘彻最初对她有意是真,看重她是文锦居士的身份是真,但她商籍出身的身份,更让刘彻放心,也是确实无误的。 在最开始的时候,刘彻对她要说有什么极深的情分,她是万万不敢信的。即便是到了后来,他们相处的时日长了,彼此两厢情愿,经历的波折多了,彼此交心,苏碧曦也始终谨记着,刘彻不仅是她的郎君,更是汉室的天子。 至亲至疏夫妻。 即便是普通人家的夫妻,彼此都要互相尊重,都有彼此的顾忌,都要有极为现实的考量,何况是皇室之中。 如果苏碧曦仗着自己跟刘彻的情分,仗着自己腹中的孩子,让刘彻大肆封赏卓氏李氏,不说卓氏李氏有没有这个能耐受得起这些封赏,刘彻自己就会开始忌惮她,甚至忌惮尚未出世的孩子。 刘彻怔愣了一瞬,心中闪过万千思绪,起身握住苏碧曦的手,郑重道,“君儿,我永远不会猜忌于你,猜忌我们的孩子。” “卓氏李氏担不起这些爵位”苏碧曦伸出食指堵住刘彻尚未出口的话,“我们是夫妻。你信我,我也会担得起这份信任。 “你启用平民出身的公孙弘为丞相,马奴出身的卫青为车骑将军,又让我做汉室的皇后。要瓦解勋贵列侯,重构汉室的朝局,提拔平民的意图,我又如何能不明白?” 刘彻一朝,对于平民出身官员的看重,利用酷吏打击世家勋贵之严苛,甚至连丞相都委任了本是平民的公孙弘,就是为了打破汉室这近百年来的沉珂旧疾。 任何一个朝代,到了一定的年岁,就会累积数不清的弊端。而其中一个不得不解决的矛盾,就是开国功勋日益腐朽,外戚宗室淫-靡无度,而有才能之士晋升无门,无官可做。 更何况,虽然汉承秦制,但是汉室这么多年并未有大规模的战争,以军功封爵的制度逐渐失去了效用。世卿世禄,不仅爵位,就连官位都是世袭的惯例开始越发根深蒂固。 这样一成不变,以出身来决定一切的制度,必然会将汉室拖入倾颓的深渊。 刘彻这样一位雄才大略的帝王,日后势必会更加重用酷吏,加倍打击列侯世家。 今日卓氏李氏得封爵位,明日就可能因为丢掉这些爵位,乃至于失去性命,阖族被灭。 这是不可阻挡的大势。 苏碧曦今日拦下了刘彻封赏卓氏李氏,不仅是为了避免刘彻对于她的忌惮,更是因为对于刘彻即将推行改革的支持。 只有有才之人能够做官,社会的阶层能够变动,才可能使得汉室长治久安。 刘彻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自己的妻子,眼睛亮得出奇,眉眼温柔地不可思议,语声中带着笑意,“知我者,君儿也。” 自己心中所想,根本不用自己说出口,心爱之人就能明白的感觉,委实太好了。 他再次将苏碧曦搂进怀里,以手指摩挲着苏碧曦白玉般的揉咦,另一手习惯性地扶着她的腰,让她坐得舒适一些,“不说这些了。你前些日子不是让我给孩子起几个名字备着吗?我拟了好些,女儿的名字有……..” 就在此时,守在岸边不远处的黄明奇冷汗淋漓,几乎是要晕厥一般,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噗地跪在刘彻跟苏碧曦身边,“虎符失窃了,虎符失窃了,陛下!” ※※※※※※※※※※※※※※※※※※※※ 文中所有人的智商,对于朝局历史趋势的掌握,都不会超过蠢作者的智商(笑哭。。。。。) 0795 “陛下, 如今淮南王陈兵八万于函谷关外, 函谷关距长安城不过三百里,骑兵两日可到, 长安城危在旦夕, 臣奏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即刻携太后皇后离开!”御史大夫,京兆府尹薛泽一番话说得胆战心惊,情势已经到了万分危急的地步。 他微不可见地看了一眼坐在刘彻身边的苏碧曦, 心中对于苏碧曦满是怨言。 汉室自立国之初,进出郡县都需要路引, 何况是来到天子脚下的长安城。但是皇后倒好,大力支持取消路引宵禁, 屡次释放宫人奴婢, 还一再赦免贱籍之人。 这些粗鄙低贱之人,除了做最粗重的苦力活, 就只剩下祸害其他人了。 皇后犯下的过错,终于到了要汉室天下来尝苦果的时候。 祖宗千年传下来的规矩,百姓离土必要路引。若非是皇后怂恿陛下,何至于到了现下, 才发现函谷关外淮南王囤兵八万。 红颜祸水,着实无错。 “薛大人所言不错,陛下应立刻奉太后, 与皇后离开长安。长安守军此时不过五万之数, 淮南王蓄谋已久, 定还有后手!” 执金吾周建德紧皱着眉头,苦劝刘彻,“陛下安危干系汉室的天下,皇后娘娘身怀六甲,更是受不得半分惊吓,陛下三思!” 陛下才是汉室的根本,只要陛下活着,汉室就能卷土重来。 长安城虽然是帝都,却根本没有陛下重要。 淮南王选择此时发难,卫青又带走了汉室最精锐的军队,偏偏丞相公孙弘还此时带兵前去治河。 淮南王选准了这个时机,绝不可能只是八万的军队而已。 黄明奇此时却从宣室殿外走进来,带着一个不起眼的侍卫。而刘彻眯着眼睛,跟侍卫走到了偏殿。 “胶东王,反了。” 片刻后,刘彻铁青着脸,面沉如水地走进正殿,抛下了这句话。 这个消息俨然石破天惊,震得诸人都用不敢置信的神情看着刘彻。 苏碧曦再清楚不过刘彻对于胶东王刘寄的情分,立时便起身,要走到刘彻身边。 她挺着那么大的肚子,颤巍巍从坐席上起身,刘彻吓得脸色都变了,几步疾走扶住她,“担心!” “胶东王,当真……..”苏碧曦担忧地看着他,再问了一遍。 这也是众人想问而不敢问的事。 胶东王刘寄是王太后的亲妹妹所出,生母去得早,几乎是王太后看顾长大的,刘彻待他们几个既是庶弟又是表弟的皇子,跟同胞兄弟也没差什么了。胶东王常山王的规制兵马,兵器将造,什么都逾越了诸侯王的品秩,时常鱼肉百姓,性情暴烈,都被刘彻挡下了诸多弹劾的上疏。 如此情形,胶东王为何要谋反? 胶东王刘寄比常山王刘舜也就好上那么一点,不想着好好做一个闲散王爷,反倒拿着陛下赠予的军队兵器,凭着陛下给的到处田猎的权利,跟着淮南王刘安谋反? 刘寄凭什么谋反,就凭他那混账脑子吗? 就算他跟刘安成功谋夺了皇位,刘寄能斗得过老谋深算的淮南王刘安,自己登上皇位吗? 即便他登上皇位,他拿什么去坐稳皇位,就凭他整日饮酒作乐,挥霍无度? 刘寄莫不是失心疯了! 刘彻面上浮现一丝痛色,不自觉地握紧了苏碧曦的手,在上阶梯时踉跄了一下,还是苏碧曦扶着他才稳住脚步。 宣室殿里诸人都惊得簇拥了上来,苏碧曦在黄明奇的帮扶下,让刘彻坐下,亲自倒了一杯热茶给他喝下。刘彻缓了好一会儿,惨白的脸色才恢复了一些,眼神不再空洞无神,看见了跪坐在他身边的苏碧曦。 他安抚地朝苏碧曦笑了笑,握着她的手,在她的手心挠了挠,示意自己无事了。 天下兴亡,娇妻幼子,君儿指着他,君儿腹中还有他们尚未出世的孩子,他根本没有资格,也没有辰光去难过伤怀。 刘彻站起身,广袖中的双拳紧握,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微微闭了闭眼,朗声开口,“胶东王刘寄囤兵七万于武关,淮南王刘安领兵八万于函谷关,未央宫虎符遭窃。” 他盯着宣室殿里他的心腹重臣,瞧着他们白得跟纸一样的脸色,“汉室七十四年国祚,纵使匈奴挥戈南下,纵使七王叛逆,也从未有过一个天子弃长安而去。如若汉室天子弃长安而逃窜,将以何面目面对列祖列宗,将如何面对长安城的子民,如何面对天下?如今这般境地,还不到绝地。即便到了绝地,天子死社稷,也是天经地义。众卿,是也不是?” “正是!” 君辱臣死,乃是臣子应尽的本分。 东方朔面色凝重,却带着笑容,“当年先孝景帝于七国之乱时,汉室倾颓,几近衰亡之时,都能力挽狂澜。现下之局面,比之七王叛乱,算不得什么。” “陛下是汉室名正言顺的天子,天命所归,民心所向。淮南王胶东王,不过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天命跟民心都在陛下,何至于要弃长安而溃逃?”主父偃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附和东方朔的话。 公孙敖当即站了出来,“誓死护卫陛下!” “誓死护卫陛下!”执金吾周建德早已经是刘彻绝对的心腹。刘彻的安危,才是他心中最重。此生此世,刘彻若出了事,必是在他死之后。 “誓死护卫陛下!” ……. “誓死护卫陛下!”站在正殿之内护卫的霍去病高声随着众人喊出。 无论是义母对他的教导看顾之恩,还是陛下的看重维护,卫氏时下与陛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都愿意为陛下,为义母效死。 “长安守军五万,淮南王胶东王近三倍于此。刘安跟刘寄既然谋反,就知绝无退路,定然要速战速决,拿下函谷关跟武关这两个长安城的门户。否则一旦其他郡县勤王之师赶到,他们腹背受敌,必败无疑。” 刘彻走到汉室舆图之前,沉声开口,“以一敌三,且要计算并未被探子查明的兵马暗探,函谷关武关至多能够支撑十日。” 十日,已经算不少了。 “离长安城最近的援兵,是丞相带走的五万羽林军。算上行军时日,七日之内必能赶到函谷关,只是虎符…….”苏碧曦接口,提出了他们如今的一大难题。 他们取消路引不假,但是每一道关口都会排查进出长安城的物件。但凡是兵器器械,乃至于铁器铜器,都是他们定然会严格排查之物。 领兵打仗,总不能徒手来打,赤手空拳地搏斗。 刘安跟刘寄能够囤了十五万人的兵器器具,这一路上的诸侯王绝对干净不了。 但是且不论刘彻现下举国反击匈奴,边疆又有羌族百越朝鲜,内有黄河跟各大江河水患,刘彻继位十三载,而立之年膝下连一个皇子也没有,根本不可能,没有实力,也不敢直接杀光所有的刘氏皇族。 所以这些诸侯王,便有恃无恐。 一旦刘彻胜了,他们便领兵勤王;可一旦刘彻败了,他们就会跟刘安刘寄说一说,论一论谁更有资格来做汉室的天子了。 更何况,即便是刘彻跟苏碧曦亲手提拔起来的汉室丞相公孙弘,在没有虎符的情形下,究竟会怎么做,实在是未为可知。 0796 田恬比刘彻苏碧曦更要明白, 能否策反公孙弘, 甚至是让公孙弘按兵不动,他们此次举事才有成功的可能。 此次匈奴倾巢而出袭击边疆, 不仅没有掠夺一番后就离去, 反倒有南下侵吞之意。 在这样的危急关头,刘彻把能够让卫青带走的军队,都让卫青带走了,以至于张次公跟辛元之前出使朝鲜, 随扈才区区几百而已。 若非黄河之事太过要紧,刘彻定然连公孙弘手上这五万人都会留给卫青。可上次侉子之灾实在惨烈, 死伤不计其数。汉室无法再承担这样大的灾祸,更不敢再对治河之事疏忽延误。 一旦黄河再次泛滥, 数以百万计的死伤, 哪里是一个王朝敢想象的? 淮南王刘安跟胶东王刘寄此番举事,虽然兵士数目大大超过长安城留守之数, 但他们与刘彻的情势却并未有那么悬殊。 尽管离长安最近的驻军赶到长安需要十日以上的辰光,驻军擅自妄动还可能招致可能的危难。但谁能保证,没有人对勤王之功动心,敢赌一把, 赶到长安城来救驾? 刘彻继位以后,汉室对汉军的招募跟训练比之孝景帝一朝,强了究竟有多少, 卫青张次公这些名将究竟有多不世之材, 羽林期门改良的兵器器械究竟有多战无不胜? 刘彻身边, 还有一个能知过去未来,手中握有无尽不可思议招数的文锦居士卓文君。 阿翁当初想以压胜之术算计皇后,却被皇后顺水推舟,最后死得不明不白。皇后的手段,着实不得不让人心惊胆战,实在是防不胜防。 可是如今匈奴大举侵边,逼迫刘彻不得不倾尽一切反击匈奴,卫氏朝鲜也站在了匈奴的一边,又是黄河即将冬汛的时节,百越的驻军在冬日离长安千里之遥。此等天赐良机,乃是他们千载难逢,绝无第二次的举事时机,错过一次便不会再有。 皇后腹中已经有了刘彻的孩子,万一生下了真的是一个皇子。御宇十三年,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治国还是安民,都颇有建树的刘彻,身上唯一的缺陷也将被弥补。 有了继承人,刘彻的江山将是真正的稳如磐石。 “丞相研习《公羊传》已久,与先父一般,本归儒学,崇敬孔孟,欲伸孔孟之道于天下,传圣人之言于千秋,使教化颂归于万民。” 田恬尽管折了一条腿,仍然风仪清雅,眸光清亮,一身的灰色长袍不仅没有折损他的气度,反倒让他在烛火下显得越发俊朗。田蚡唯一的嫡子,没有继承田蚡丑陋的相貌,倒更随了他的母亲。 他星夜赶路,一身的风尘仆仆,神色稍许憔悴,一双黑眸里蕴含着凌冽的寒冰,说出的话句句砸在公孙弘的心头,“皇后跟鬼谷子传人苏季顼创泾渭学宫,意图再造稷下学宫当年盛景,广招百家门徒,博采众人之长,又发明了纸张以录文字,兼容并包,百川归海。 “陛下废除以儒学为察举制考核经文,改为百家门人皆可为官,废除五经博士,不再奖励贴补儒生。丞相身为儒学大家,莫非忘了建元元年之时,已九十余岁的辕固先生对你的谆谆教诲,莫非忘了不惑之年方研习《公羊传》的立学之义,莫非忘了传承孔孟之道的千秋重担了吗?” “诸子之道,皆有其存世之理。哪怕孔孟在世,也没有只尊奉儒家,而废黜其他百家的道理。孔孟乃是万世贤达,心胸岂是汝等可以如此妄自揣测的?”公孙弘毫无起伏的声音响起。 暗淡的烛光下,他满头的银发,布满皱纹的脸上神情严肃,没有丝毫衰老之态,语声坚定而毫不迟疑。 田恬倏地笑了笑,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的青瓷杯子,“君侯此时仍愿意坐在这里听某言语,只怕是想知晓某手里,除了虎符以外,还有何底牌吧?君侯如此为陛下殚精竭虑,可曾想过,自己是否能在陛下手里,得一个善终?” 公孙弘是汉室史上第一个以丞相之位封侯之人,封侯拜相二者一并,犹如一步登天。 听见了田恬的话,公孙弘的视线,微不可见地扫向了被风吹得晃动的烛光,藏在袍袖里的手用力抓住衣裳,心头微微一动。 自古至今,从来不会缺狡兔死,走狗烹之事。 “远有文种,近有韩信。君侯何来的信心,坚信陛下就不会鸟尽弓藏?君侯之才,远超文种,功盖韩信,还是陛下之胸襟,胜过越王勾践,高祖皇帝百倍?” 田恬此来,早有必死之决心,此刻更是笑得畅快淋漓,“丞相曾向陛下禁言,说应不许百姓携带藏匿弓弩陌刀。”十贼彍弩,百吏不敢前,盗贼不辄伏辜,免脱者众,害寡而利多”。 “丞相言道,此为盗贼无法作恶,而官吏不必伤亡,乃是止刑罚之道。 “可陛下却采纳了光禄大夫吾丘寿王之言,说周室衰微而盗贼四起,秦朝收天下兵器却十四年而亡。” 田恬将手中杯子嘭地放置于案几之上,起身站到了烛台边,脸上带着如流星一般稍纵即逝的讥讽笑意,“太后席藁待罪于未央宫正殿,陛下说汉室不仅以孝治天下,还以法治天下?丞相侍亲至孝,连亡父继室都为之守孝三载,何以看着陛下不孝不悌,不尊祖宗家法,严刑酷法于天下?” “世子如此才学,仆今日方才得见,实为憾事。”公孙弘低低应了一句,如一声空旷低沉的叹息,在厅堂里传开。 田恬因为外戚之身,又是武安侯世子,年纪极轻,才名不显。后来因为腿疾,田恬性情越发暴烈,着实是耽误了。 公孙弘长叹一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田恬乃是必死无疑。 “丞相此话,某已知晓其中深意”田恬欠身一礼,就好似不曾听见公孙弘的话一般,“河南人卜式曾上书,希望将自己家产的一半捐给朝廷,以资匈奴战事,且毫无所求。丞相认为这不是人之常情,会乱了法纪。某今日前来,乃是为劝降丞相,此意毫无可遮掩之处。 “某一介小儿,又是残疾之身,死不足惜。只是丞相在杀某之前,切莫忘了,当日在温室殿偏殿之中,陛下曾说,偌大一个汉室,总不能都劳苦了丞相。” ※※※※※※※※※※※※※※※※※※※※ 基友看我写的文说:喜欢你的人一定非常有文化,没文化的人根本看不懂! 小鱼:你是夸我是一个非常有文化的人对吧哈哈哈哈 基友:你每句话最后都能把自己给夸一遍的技能,一百分 0797 “陛下, 常山王跟胶东王乃是一母同胞, 事事听从胶东王,无有不从。卑臣揣测, 即便常山王未曾叛乱, 手中军队,恐也被胶东王所用”廷尉张汤进言,“淮南王乃是太后姻亲,与武安侯一贯交好。如今武安侯已死, 但是武安侯国兵马粮草,淮南王未必不能动用一二。更何况, 武安侯世子田恬究竟是死是活,无人能断。” 胶东王刘寄既然都能谋反, 谁能保证刘寄的亲弟弟刘舜不会跟着谋反? 武安侯田蚡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们没有亲眼看见。可是他们亲眼看见了,王太后跪在承明殿正殿, 求陛下去救武安侯。 武安侯举丧时,武安侯世子田恬白日才传出孝期奸-淫的不孝大事,晚上整座武安侯府就被一把火给烧得精光,武安侯夫人燕王翁主, 武安侯世子,武安侯的几个公子,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这么巧的事, 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从淮南国, 胶东国到长安一路, 各路诸侯王,未必没有出一兵一卒。”周建德指着舆图上的几个地方,声音极其沉重。 他如今是汉室的太尉,对军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淮南王好读书鼓琴,不喜弋猎狗马驰骋,行事有度,抚慰百姓,流誉天下”王温舒讥讽地笑了一声,“依附淮南王之门客,苏非、李尚、左吴、陈由、雷被、之流,不下数千。此时淮南王反,恐随之举事的游侠门客绝不会少。” 在王温舒看来,这些游手好闲的游侠方士,就应该尽数杀绝了,一下杜绝了多少祸端。 他瞥了一眼刘彻的神色,冷笑了一声,“长安城中诸位列侯,宗室子弟,世家贵戚,只怕也安分不到哪里去。” 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候,他们驻守长安城的军队不仅不能全部支援函谷关武关,还必须留着相当一部分,防着长安城的这些人。 苏碧曦目中露出难以掩饰的忧色,看着站在一旁,不发一语的刘彻。 刘彻当初在衡量给卫青的兵力时,就预料过淮南王会趁此机会造反的可能,也因此对于朝鲜跟百越,都不愿意,也不能在此时大动干戈。 他们之所以此时取消路引,除了因为各种农作物产量的充足,农民不用再被固定在土地上,促进日益繁盛的行商以外,就是为了让所有图谋不轨的诸侯王,宗室世家,迫不及待地跳出来。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一并将那些依附在汉室身上的毒瘤铲除,不说干干净净,至少能够让汉室能够从此十几年心无旁骛地反击匈奴。 世事难料。 尽管苏碧曦再三提醒刘彻,要防备刘寄刘舜,刘彻如何也没有想到过,刘寄会在这个时候,倒戈相向,在背后狠狠捅了他一刀。 谁也不知道,匈奴此番究竟会不会就此大举南下,挥戈向汉,直接踏平长安。刘彻冒不起这个险,也不敢这么做。 他也不敢放任黄河冬汛不顾。 而公孙弘本就为濮阳太守,如今又是汉室丞相,是前去处置黄河冬汛最合适的人选。 这个在平时并无错处的安排,到了现下,就成了汉室头上悬而未决的一把利刃。 议了没有多久,刘彻就定了周建德前去函谷关,酂侯萧胜驰援武关。二人各带走两万兵马,从宣室殿出去就马不停蹄地整兵出发。 苏碧曦跟刘彻回到宣室殿后殿,便不迭声地吩咐起来,“芷晴,去把我常备着的药包找过来。阿豆,将我给陛下做的常服收拾出来……..” “你找这些做什么?”刘彻跟苏碧曦一同进来,还没有扶她坐下,便听见苏碧曦一手扶着腰,指使着一众人张罗了开来。 苏碧曦转过身来,跟刘彻走到了起居室,一脸奇怪地瞧着他,“你要去寻公孙丞相,我做妻子的,不应该给你收拾行囊吗?” “君儿……..”刘彻心中一震,怔愣地看着眼前笑颜如花的苏碧曦。 “我们谁都没想到虎符会失窃,简直就像如姬当年所做一般。”苏碧曦神色黯淡地提起这个意外。 王太后在汉宫日久,王氏田氏在汉宫的实力,即便他们已经尽力排查,却仍然留下了漏网之鱼。 虎符失窃,刘彻手里的底牌是否还能用,就成了最大的困局。 别说丞相公孙弘前不久才被刘彻责罚过,丞相的诸多权势都被其他三公九卿分化,就是一个跟天子关系极好的丞相,也不敢在没有虎符的情形下,擅自调动手中的驻军回长安。 除此之外,离长安城最近的一处咸阳军,没有虎符,仅仅有圣旨也是无法驱使的。 刘彻作为天子,没有身先士卒的身手,没有具体领兵打仗的将才,将驻守函谷关武关的援军安排妥当后,最好的下一步棋,就是亲自前去公孙弘跟咸阳,驱动二地驻军。 苏碧曦不是没想过,可以拍暗探传旨,然后就地绞杀了不服从旨意的将领。 这么做,首先未必能够调动两支军队,其次会造成两军心中莫大的怨气,未必会服从前去接收军队的将军。 公孙弘更是汉室丞相,拜平津侯,绝不是想杀就可以杀的人物。 更重要的是,两军交战之前,绞杀主帅的不是敌军,而是汉室的天子。一旦这个先例一开,无数后人就会争先恐后地竞相效仿。汉室的威信,刘彻的威严,将消失地一干二净。 “你月份大了,随时可能临盆…….”刘彻将苏碧曦揽进怀里,一遍遍去描摹她已经刻进他心底的容颜,在她脸颊上印下一串串不舍的亲吻,而后低头将脸贴在苏碧曦凸出的腹部,“皇儿,待阿翁回来后再出世可好?” 生孩子对于女郎来说,就是走一遍鬼门关。 苏碧曦怀着孩子这几个月,没有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 “皇儿乖,再等等……..再等等…….”刘彻一遍又一遍地在苏碧曦腹部重复这一的话,苏碧曦都被他逗笑了。 倏地,刘彻感觉到自己贴着苏碧曦腹部的脸,被苏碧曦腹中的孩子踢了一把,他惊喜地抬头看着苏碧曦,“君儿,皇儿答应我了,他会等到我回来再降世。” “我也答应你,会守好长安城,跟孩子一起等着你回来。”苏碧曦将自己埋进刘彻怀里,低低地开口。 刘彻此行危机重重,却是最好的选择。留在长安城的她,并不十分安稳的未央宫,随时可能发难的诸世家宗室,还有腹中临盆在即的孩子。 可是刘彻若不亲自前去,那么以函谷关武关二地的驻军,即便加上他们的后手,在卫青带走了数十万汉军之后,是根本无法平定淮南王跟胶东王的叛乱的。 刘彻走到内室的暗格里,取出一个乌木盒子,将里面的东西放到苏碧曦手里,苏碧曦惊诧至极,抓着刘彻的袖摆问他,“你要把玺绶留给我?” “我可以把我的命给你,何况只是玺绶?”刘彻回答得毫不迟疑,“你是后宫妇人,百官宗室恐不会那么轻易地听命。若有万一,你拿着玺绶,护着自己,离开长安。” 0798 “太后…….”苏碧曦看了刘彻一眼, 有些迟疑地问道, “生死危难之时…….” 王太后再向着自己母族,再如何为了田蚡闹到何种地步, 再如何让刘彻心寒, 却毕竟是刘彻的生身母亲。刘彻方才这句话,分明是不打算让苏碧曦来护着王太后。 但无论苏碧曦如何跟王太后不睦,王太后是刘彻的母亲,也就是她的母亲。在这样的关头, 她是不能丢下王太后不管的。 伦理,孝道, 还是国法,家法, 都注定她必须要护着王太后。她若弃王太后于不顾, 刘彻只怕第一个就会心寒。 这是为人子者的本分。 “阿母那里,我已经有了安排。”刘彻知道苏碧曦未尽之语, 也明白她的担忧。 太后跟君儿不睦已久,让君儿护着太后,只怕太后不仅不肯,还会坏事。君儿现下自己身子重, 连护着自己都是极为艰难。 如果刘彻是刘安跟刘寄,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除去自己跟君儿。 除去自己, 汉室天子驾崩, 他们身为刘氏皇族, 都能够继承皇位。成王败寇,到了那个时候,不会有人再有那个胆子来替他们曾经谋逆。 除去君儿,就是除了刘彻在世上唯一的亲生皇子,汉室皇位最正统的继承人,他们就能名正言顺地共议皇位。 至于太后,一介年迈的妇人,他们将她荣养了也就罢了,反倒更能体现他们的孝道跟仁义。 他将苏碧曦拢在自己心口,手覆在她孕育两人血脉的小腹上,“我此行必不太平,你怀着孩子,从来就是众矢之的,又即将要临盆,只怕更加凶险。我又不能带着你同去…….” 在刘彻心里,只有把苏碧曦放在他身边,时刻放在他视线所及之处,才是他唯一能够安心的地方。 只要他看不见她,心里就会有难以言喻的恐慌,挥之不去。 可如今,苏碧曦腹中胎儿已经这么大的月份,随时可能临盆,是绝对不能跟着他一路急行军,到处奔波的。 他此行前去调遣咸阳驻军还罢了,公孙弘是否会接旨,他心中虽然有把握,却并非有万全的信心。 “你害怕丞相…….会一同谋逆吗?”苏碧曦出声有些不稳,眉间有深切的自责,眼眸不自觉地流出了泪水,“都是我的错,我一力反对’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从根子上得罪了儒生们,董仲舒跟丞相,只怕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 苏碧曦知道,她一直是一个天真的人。 在原本的历史轨迹里,自刘彻开始,华夏民族开始尊崇儒学,罢黜百家。且不说儒家并非完美无缺的学说,就说后世对于儒家的种种曲解,对于儒家为肱骨的封建礼教的诸多灭绝人伦的暴行,整个华夏民族思想几千年的废弛导致的百年屈辱,她就一直天真地想要能够以一己之力,力所能及地从根源上改变。 思想被禁锢之民族,势必会走向衰落跟灭亡。 尽管这代表着跟鬼谷子的诸多妥协,代表跟诸多大儒犹如生死之仇的立场。 世上总有那么些人,是以自己心中的理念为最重,以圣人之说为人生至理,以孔孟为万世圣贤。 在他们心里,只要与儒家相对的,阻碍儒家发扬光大的,就是不共戴天之仇。 已经垂垂老矣的董仲舒如此,花甲之年的公孙弘,只怕也是如此。 要是平常,公孙弘的这份不平,还未必能够造成翻天覆地的变化。到了现下这个生死攸关之际,公孙弘若是倒戈相向,其危害不仅仅是他亲率的兵士跟着叛变,可能危及刘彻的安危,还有他身为汉室丞相,被苏碧曦刘彻一手提拔,却临阵叛逃的极其恶劣的影响。 汉室天子跟皇后亲手提拔的汉室丞相,平津侯公孙弘都谋逆了,是个人都会想一想,是不是刘彻这个天子真得做得天怒人怨,人神共愤呢? 公孙弘乃是当世公羊大家,在儒生里有着极高的声望。届时,他振臂一呼,本就对刘彻建立泾渭学宫,意图重现百家争鸣不满的大儒儒生,会不会争相投入刘安跟刘寄的旗下。 要知道,刘安著述极多,才思敏捷,《鸿烈》一书被世人称颂,连刘彻都对其极为尊重钦佩,流誉天下,愿意依附刘安的人何其多也。 刘彻此番颁布了推恩令,对他不满的诸侯王,又有几多? 可是汉室天下,不推行推恩令,只会让诸侯王越发坐大;选择一个合适的时机推行推恩令,能够让主动权掌握在刘彻手里。 “公孙次卿不会反”刘彻肯定地开口,他根本看不得苏碧曦这副模样,“泾渭学宫一事,是我点头答应了的,如何就是你的错呢?夏之妺喜,商之妲己,周之褒姒,当真能亡得了国?不过是这些亡国的君臣,根本不敢担当,让女子承担罪名罢了。” 儒家于刘彻,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 董仲舒所宣扬的“大一统”,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于他有用,他就采纳了而已。 他又极不喜董仲舒说,天降大灾是君王失德,君王有德则国泰明安。 同样的,开设泾渭学宫,跟鬼谷子合作,可以让他得到鬼谷的扶持,可以给他一个兼容并包的名声,能够让诸子百家都心归汉室,也是不无益处。 他已经是而立之年了,余下的寿数恐怕如同他的祖父跟阿翁一般,不会再超过二十载。 这么短的辰光里,他不仅要一直迎击匈奴,削弱诸侯王,还要给他跟君儿的孩子铺下足够的后路。 汉室天下是他的,泾渭学宫是君儿的,也就是他们孩子的。 “不要去听那些人胡说,如今的灾祸跟你毫无干系。你再哭,孩子都要笑话你了。”刘彻一边换着不起眼的衣裳,一边哄苏碧曦开心。 苏碧曦上前,拿着自己久不用的脂粉眉黛,在刘彻脸上涂涂抹抹,再亲手给刘彻穿上了金丝软甲,“我知道你此行定不会带许多护卫,所以早早飞鸽传书给了张次公,让他跟辛元赶到公孙弘处接应你。” 她将给刘彻备下的袖箭递给他,抬头看着他,唇边绽开出一丝笑容,一点泪珠却从眼角滑落到脸颊上,“阿彻,答应我,你定要安然无恙地回来。” 0799 距离汉室丞相公孙弘临时驻军地河东不过两日路程的一处深山之中, 四处都是苍天大树, 人腰高的杂草乱树。 这还是汉室已经修筑了驰道以后,驰道上间或会有马匹行人经过, 沿路尚且如此荒凉, 更遑论其他地界。 驰道上忽地传来踢踏的马蹄声,听起来像是有至少十数人飞驰而来。埋伏在道路两边的数名灰衣人听见马蹄声,再听到了前方暗哨的数声布谷鸟叫,便牵起了放在半道的绊马索跟长钉等物, 只等着一击必中。 马蹄声带着冲天的尘土呼啸而来,埋伏在路边的人视线都被粉烟尘所遮挡。只这片刻功夫, 接二连三的惨叫声倏地从身边传出,灰衣人们惊骇至极地快速赶到惨叫声传出的地方, 身边的同伴却是一个又一个地倒在了自己的眼前。 再蠢的人也知晓自己中了算计, 灰衣人首领将剩余的几人集合在自己的视线范围之内,躲在一处巨石之后, 背靠背站在一起,不错眼地注视着周身的动静。 他们手上有陌刀强弓,只要撑过了这一波袭击,定然能够突围出去。 还没等到灰衣人们喘过气, 箭支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将剩下的灰衣人顷刻间射成了刺猬一般。 等打扫后事的人确认过后,刘彻领着张次公辛元过来查看刺客的身份。辛元仔细瞧了刺客身上的刀剑弓弩, 都没有任何印记, 连制式都选的极其普通的, 仿造军中武器的模样。 辛元无奈,回禀刘彻,“陛下,刺客尽数伏诛,只是身份无从辨认。” “此次截杀于我,最上为未央宫中,中为出长安城”刘彻将一众尸体看过,“下策才为临近河东伏击。有此下策者,定是认为我未必会亲自来河东寻公孙弘。” “线报上说,曲城圉侯蛊迎断定陛下定然亲自前往,但是被周阳侯田胜拦了下来,自己安排人手伏击。”辛元立刻明白了刘彻的意思,想起了之前收到的情报。 辛元说这句话有些语速过快,张次公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陛下,既然此刻已经解决,尽快赶路为要。” 反贼之中,也是有聪明人的。 在虎符被窃,丞相公孙弘明摆着跟陛下有隙的现下,陛下唯有亲自赶往河东,方能解了函谷关跟武关之围。 可是尽管道理上如此,未必所有人肯信。 刘彻是汉室的天子,他会孤身涉险,亲自前往河东跟咸阳去搬来救兵,来解了此次困局? 他的皇后还身怀六甲,他的母亲还在长乐宫里,他这一走,等于拱手将长安交给了谋逆之人手中。 刘彻听到田胜的名字,嘴角勾起一个讥讽的笑,“王氏田氏,若非是凭着太后…….” 若是说田蚡还算是有些成算,能看刘彻瞧上几眼,那王氏田氏剩下那些人,不过是一群恐有野心,贪婪成性的酒囊饭袋罢了。 这群蠢货不仅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还从来最是擅长猜忌比自己有能之人。曲城侯蛊迎乃是开国功臣之后,到底是根基深厚,哪里是王氏田氏这样新上位的外戚比得了的。 若非刘彻不愿再重用这些牵连甚广的列侯世家,只任用了那些家族势力单薄,子嗣甚少的周家薛家,曲城侯蛊迎本是一个还能看的武将。 可惜了。 政局大势,既然蛊迎选了谋逆这条路,想必也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晚间,刘彻一行人露宿于密林之中,轮岗换班,连刘彻本人也只是靠在火堆旁的石头上小憩了两个时辰。 张次公守第一班,辛元来换他的时候,张次公一把拉住辛元,“子让,陪兄长去方便方便。” 旁边的苏建还打趣张次公,“头儿,这是怕黑呢?” “怕黑咋啦?你晚上不点火能瞧见?去去去……..”张次公手上的劲儿一点也没放下,几乎是拖着辛元走到了僻静的地方。 月光明亮,如水般洒落在密林之中。 见到了地方,张次公便放开了不停挣扎的辛元,“子让,你今日跟陛下应答,很是有些不对劲。来来,告诉兄长,差使哪儿做差了,兄长替你背了!” 说完,张次公还拍了拍胸脯,一副大包大揽的样子。 尽管张次公是一个粗人,他跟辛元共事多年,过命的交情,他十分了解辛元。 辛元当时开口,明面上是提出自己的猜想,事实上是有替曲城侯蛊迎求情的意思了。 曲城侯蛊迎是什么人,板上钉钉的叛逆,满门抄斩也不为过。辛元到底是犯了什么傻,才会去替这样一个人说情? “曲城侯蛊迎只不过是走投无路,才会倒向淮南王!”辛元压低了声音,仍然抑制不住心中的愤懑,“陛下要打压世家列侯的心思昭然若揭,莫非世家列侯都要坐以待毙,等着陛下的屠刀落下吗?” “你是不是失心疯呢?”张次公四处看了一眼,一把将辛元推倒在一棵大树上,错着牙叱骂道,“你我是翁主亲自选用,跟着翁主这么多年。翁主对我们多大恩德,陛下是翁主夫婿,是翁主腹中孩子的父亲,是汉室的天子。老子不管什么世家列侯,老子只知道,有恩报恩。翁主对我们有恩,你要是敢对陛下有什么心思,先问问老子!” 辛元牙关紧咬,却根本没有还手,任由张次公推攘。 张次公气得青筋都凸了出来,“你给老子说话!老子就知道,当初你阿翁的旧部来寻你,之后你就有些不对。老子还当当初翁主已经跟你说清楚了,没想到你心里的结还没去了。” 辛元眼角已经有了泪花,仰头拼命压回去,双手下死力握住身边的树枝,脑中回想起父亲郅都旧部在他们从朝鲜回来途中寻他,所说的话。 “小郎君是先君老来幼子,莫非忘了当年先君究竟如何死的? “先君是死在窦太后手上,死在孝景帝手上,死在当今天子刘彻亲祖母,生身父亲手上!父债子偿,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若说刘彻不该死,那先君难道就该死吗? “先君任济南太守,济南郡路不拾遗,盗贼乃止;先君为中尉官,执法如山,法不避权贵,皇族都惧怕他,唤先君为’苍鹰’;先君为雁门太守,匈奴人因为惧怕先君,连先君模样的雕塑都不敢射中,从来不敢侵袭雁门。 “先君这样能够比肩廉颇,赵奢,白起的名将,竟然含冤而死。小郎君身为人子,窦太后死了,孝景帝死了,如今还要替仇人之子赴汤蹈火,而不替先君报仇雪恨,让先君含恨九泉,死不瞑目吗?” ※※※※※※※※※※※※※※※※※※※※ 妈呀有人信我为了写文去看了汉朝疆域变迁历史吗。。。。。。。妈呀我竟然写了一百章了,竟然写了一百万字了,这简直是人生奇迹啊。。。。。。。 07100 刘彻离开未央宫后, 苏碧曦便搬回了文锦翁主府。 刘彻离开长安的消息, 即便再小心谨慎,也遮掩不住几日。相对于宫人奴婢众多的未央宫, 她打理多时的文锦翁主府, 不仅住得更加舒心,也安全得多。 刘彻走了,整个未央宫里就是苏碧曦做主,也无人敢拦她。 她回到文锦翁主府的第二日, 刚才将来回禀差事的薛泽打发走,就接到了魏其侯夫人的帖子。 魏其侯窦婴死于苏碧曦之手。无论苏碧曦出于要铲除窦氏外戚的用意, 还是因为窦婴是窦氏最有才干名望之人要杀了窦婴,这都是无可争辩的事实。 尽管也是利益交换, 魏其侯窦婴曾经相助过他们。说到底, 苏碧曦心底,对于魏其侯府, 是有一些愧疚之意的。 魏其侯夫人丁氏刚进来跟苏碧曦见完礼,苏碧曦不仅没有开口叫起,反倒凉凉地道,“世子既然要见我, 为何不光明正大地递牌子,反倒扮成了夫人的仆人?怎么,世子莫非有做奴仆的雅趣?” 站在丁氏身后的魏其侯世子窦成屹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 对丁氏微微摇了摇头, “阿母, 你先回府吧。殿下既然当众识破我的身份,自是会放我安然离开的。我说的可是,殿下?” “世子所言不假,夫人跪安吧。”苏碧曦坐在榻上,眼神冷然地看着窦成屹。 此话一出,丁氏再如何担忧,也只得低头告退。 一袭棕色粗麻衣裳丝毫不折损窦成屹的气度,他先是向着苏碧曦施了一礼,而后寻了一处坐下,“非是仆不敬殿下,未曾禀报便跟随阿母进翁主府。实是如此非常时刻,仆恐殿下不肯召见,故才出此下策,还望殿下海涵。” “世子所为何来?”苏碧曦示意下首的减宣先不用动,尽可瞧着窦成屹要做什么,再来行事。 自窦成屹进了翁主府大门,苏碧曦便知晓了。没有她的点头,窦成屹是绝无可能进二门的。 她搬回文锦翁主府之后,邓成跟减宣二人轮班守在她身边。 她如今随时可能临盆,容不得一点闪失。 “仆此来,是为了殿下,是为了殿下腹中的皇太子殿下而来” 窦成屹说完,拿起前面案几上芷晴方才摆放的白瓷茶盏,轻轻闻了闻, “极好的峨蕊茶,细嫩多毫,嫩香鲜爽。有时仆也忍不住会想,殿下知晓如此多的奇闻异事,功彰天下的巧思之物,何时能有一个尽头?” 苏碧曦看着眼前眉目俊朗,风仪端然的窦成屹,嘴角扯出一个弧度,“原来世子今日是来诛心的。” 她换了一个姿势,懒懒地靠坐在软塌上,“陛下不在此,世子如此诛心,又有何用?” “殿下误解了仆的用意” 窦成屹笑容浅淡,如同融化初雪的那一缕春风一般,“陛下何等雄才伟略,哪里是仆几许言语能够说动的?仆只是为殿下,为殿下腹中的太子殿下忧虑。仆死不足惜,名如草芥。不过不出几十载,奈河桥下,仆恐既能见到殿下,又能见到太子。殿下母子,届时定能同日而亡。” 苏碧曦脸上的笑意,在听到“同日而亡”四个字后,一下子消失得干净。 腹中的孩子仿佛也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在腹中踢了她一脚。 她竭力平缓自己的气息,服下旁边放着的梅子,缓了片刻后,才淡淡地开口,“世子可知,诅咒汉室的皇后跟皇子,是何罪名?” “哈哈哈哈…….” 窦成屹仿佛听见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般,放肆地大笑起来,“殿下不用威胁仆。这偌大的一座魏其侯府,无论仆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逃不过一个灭字。陛下既然能杀了仆之父亲,自然也能杀了殿下跟太子殿下。殿下一直顾左右而言他,是否就是不肯面对这个定然会发生的事实!” “我是陛下明媒正娶,抬进未央宫的汉室皇后。如果我腹中是皇子,是陛下名正言顺的嫡长子,是陛下第一个皇子。世子凭什么说,陛下会杀了我们母子?”苏碧曦广袖中的手紧紧抓着座下的坐席,手上的指骨都凸了出来。 窦成屹所说的,是她内心深处,从来不敢触及的隐忧。 历史上的刘彻,晚年的的确确逼死了自己的嫡长子,逼死了给他生下第一个皇子的卫子夫。 人心易变。 苏碧曦并没有信心,坚信她不会步历史上卫子夫的后尘。 刘彻是她的夫婿,是她孩子的父亲,更是汉室的天子。 今日刘彻能够将玺绶托付于她,能够将身家性命都交到她手上,能够跟她生死相许。明日,刘彻会不会猜忌她功高震主,牝鸡司晨,猜忌他们的孩子过于贤德,想要逼他逊位? 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 假如刘彻真得起了这个心思,哪怕苏碧曦能够全身而退,结局都势必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凄惨下场。 “因为陛下面相,乃是长寿之相” 窦成屹的语声犹如春风细雨,柔和而不带有一丝锋利,“是人皆会老去,而天子的衰老,则代表着父弱子壮。 “待陛下白发苍苍,脊梁弯曲,而殿下仍然源源不断地拿出能够泽被苍生的物什巧思,声望一日大过一日。皇太子殿下仍值壮年,恐皇太孙都还是及冠之年。 “陛下看着被万民群臣爱重的殿下,会不会想到,后宫干政,牝鸡司晨,诸吕之祸?陛下看着年华正好的太子殿下,太子殿下贤德,陛下觉其心怀叵测。太子殿下不贤,陛下觉其不堪大任,而后废黜。 “殿下熟读史书,凡千年间,嫡长子为皇太子而被废黜者,几人能不死?” 窦成屹的声音越发和缓,带着一丝引诱的意味,“殿下莫非以为,陛下届时,会爱重贤德的太子,还是会几十年如一日地,对已经年华老去,青春不再的殿下倾心相许呢? “但求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自古哪个女郎不期许郎君能够一生不负,白头不相离,可是又有几人真得能够做到?司马相如没做到,殿下能够亲手杀了他。陛下若是负了殿下,殿下也能亲手杀了陛下吗?” 07101 “不过数月之前, 世子还是一个风花雪月, 吟诗作画的雅士。不想到了今日,竟然揣摩起汉室天子跟皇后的家事, 为我一个女子思量起来了。”苏碧曦面无表情地看着窦成屹, 仿佛丝毫不为他的话所动。 窦成屹并不这么想。 如果此时皇后义愤填膺地斥责他,将他呵斥出去,他反倒认为皇后是真得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如今皇后并未直接回答他的问题,反倒顾左右而言他, 正说明皇后心中对此,绝不是看上去那么风轻云淡的。 他将手上的折扇打开, 白玉般的脸庞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说起来, 这折扇, 也是殿下的文锦楼所出。连仆此等无知小儿也对殿下钦佩至极,身为汉室天子的陛下, 心中对殿下,当真一丝忌惮也无吗?” 皇后拿出的每一样东西,都是功在千秋,利在社稷。 对于平民百姓而言, 固然是对皇后感恩戴德,据说连皇后的生祠都已经开始供奉。但是对于汉室天子来说,皇后卓文君所代表的, 就不仅仅是一个国之功臣那么简单的事了。 如果窦成屹是刘彻, 必然会牢牢地把卓文君握在手心里, 掌控住她,而不是放任她任意施为。如若卓文君不能为他所用,宁可杀了,也绝不能放过。 “我一直以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会用在诸如田蚡之流身上。不曾想到,一向不下凡尘的魏其侯世子,竟也流于粗鄙”苏碧曦讥讽地看着窦成屹,手中的浅紫色牡丹团扇放在身前,“寻常百姓只知衣食温饱,绝大多数子民终其一生也不会认为养马对自己有多少益处。可是朝廷一旦颁发了养马令,养马可以免除赋税徭役,则百姓蜂拥而至。 “只有为君者,方能知晓,当初高祖皇帝之所以大败于匈奴,原因其一就是匈奴十几万骑兵,而高祖只有几千匹马,还是参差不齐的劣等马。 “井蛙不可以语于海,夏虫不可以语于冰。世子乃是当世老庄学派大家,连这个道理也不懂了吗?” 窦成屹毫不示弱地立时反唇相讥,“殿下心中既然如此信誓旦旦,对陛下坚信不疑,为何在明知仆的身份,却仍然要见仆,听仆说这一番夏虫之言呢?” “因为这是你父亲用他的命,给你们换来的生路!” 苏碧曦每一个字里面都带着刀子,掷地有声,“你以为魏其侯不知道陛下有打压外戚之心,所以才借着武安侯之病,一举铲除窦氏跟王氏田氏几族外戚吗? “你父亲魏其侯窦婴,就是因为他曾经在七国之乱时立下了战功,就是因为他是太皇太后的亲侄子,就是因为他是战功卓著的魏其侯,才必然要死。 “他引颈就戮,死前再三叮嘱你们要紧闭门户,万事莫要争强斗胜。而你呢?窦成屹,你就是一心要替你的父亲报仇。你要 如何替你父亲报仇,杀了当今天子刘彻,倾覆了你父亲至死仍然尽忠的汉室天下吗?” “我父亲生下来就是窦氏子弟,就是太皇太后的侄子。我们身为外戚,就要坐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陛下的屠刀举起,坐以待毙,引颈就戮吗?”窦成屹脸上的笑意褪得干干净净,狭长的眸子里射出来的光芒好似淬了寒冰,“武安侯一介欺世盗名之辈,都能封为列侯,差一步就成了汉室的丞相。 “诸吕之乱,窦氏为祸,这是刘邦自己造的孽,是刘恒刘启遗留的祸患,是当今天子刘彻,自己造下的债!刘氏要除了窦氏,他们刘氏子孙,哪一个不该死?” “哼哼…….哼哼……..” 苏碧曦倏地勾唇笑了,将厅堂里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吹散,宛如冰天雪地里傲然开放的一树寒梅般傲然,“刘氏子孙,从刘邦到刘彻,的确是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无数人的血,忘恩负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所以,世子能杀了刘彻吗?” “仆不能杀了刘彻,可是殿下却能。” 窦成屹抬眸,目光灼灼地看着坐在上首的苏碧曦,双手紧紧地抓着身上的衣裳,“殿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苏碧曦抿了抿唇,眯着眼睛看着他。一旁守着的减宣面无表情,眉毛都没有动一下。 “天地分阴阳,人间有日月,大道有清浊。何来的牝鸡司晨,何来的后宫干政,何来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窦成屹倏地起身上前,“殿下,你与其一直扶持刘氏皇族,被刘彻猜忌,时时刻刻担忧被刘彻像王氏窦氏一般剪除,甚至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猜疑,为何不自立呢? “这才是我今日来的用意,是我真正想劝服殿下的目的。 “我自第一眼看见殿下,就知晓殿下志向远大,远不是一个被拘束在深宫内苑,后宅大院的无知女郎。秦始皇能统一六国,德超三皇,功盖五帝,高祖皇帝能够开创汉室,陛下能反击匈奴。为何殿下就不能以女子之身,夺了这天下呢?” 苏碧曦语气淡漠,低头看着窦成屹,“你欲报父仇,自己不能杀了陛下,就希望借我之手。窦成屹,我是刘彻的妻子,是汉室的皇后,腹中可能有刘彻的嫡长子,未来汉室的皇太子。你告诉我,要我去自立为帝,天下有几人能够不反我?” “窃钩者盗,窃国者诸侯,窃天下者天子也!” 窦成屹负手站在苏碧曦下首,却丝毫不见有任何怯懦之态,“做旁人手上的刀,哪里比得上自己做执刀者?” 他杀不了刘彻,奈何不了刘氏皇族。 但是皇后可以。 这个天下,真得能够对刘彻,对汉室产生致命危害的人,就是坐在他面前的汉室皇后,文锦翁主卓文君。 只有她,有足够的实力,也有足够的魄力,也有这样的分量,做这件事。 只有她,不仅能倾覆了汉室天下,还能在刘彻心里,扎上最深最痛的一刀。 只怕到了那时候,刘彻都不敢相信,这一刀是来自于他摒弃了后宫粉黛,只椒房独宠的皇后。 “天下的子民谁会真正去管谁做天子,谁家的天下,他们只管自己能不能吃饱,能不能穿暖。汉室的达官显贵,谁做皇帝,他们大多还照样是达官显贵,锦衣玉食。殿下之能,如今被刘彻猜忌,惶惶不可终日。殿下,如果真得有了那一日,你真得能忍受,自己亲生的嫡长子,也容不下自己的生身母亲吗?” 07102 “殿下, 翁主府被一群歹人围住了!” 现任翁主府侍卫统领, 辛元的堂弟辛齐快步走进正厅,待苏碧曦离开正厅, 到了小花厅, 在苏碧曦耳边急声道。 这并没有出乎苏碧曦的预料。 在长安城几乎所有能够调动的军队都被派去驻守函谷关跟武关的此时,长安城里,对于那些谋逆之徒来说,最有价值的人莫过于可能怀着刘彻嫡长子, 随时可能临盆的她了。 她带着辛齐走回正厅,在坐下的那一刻, 脸色不可抑制地变了一下,倏地变得煞白。 旁边伺候的芷晴阿豆立时便上前探问, 苏碧曦让她们扶她起身, 感受着从腹中往下-身而去的热流,淡淡地开口, “让人准备,我要发作了。” 所有人面色大变,性子有些懦弱的阿豆几乎要哭出来,“这可如何是好……..” 叛军大军压境, 长安城驻军尽数驰援,还有人围攻翁主府,陛下又不在这里, 女郎此时竟然要生产了。 无论如何, 此时都不是生产的好时机啊。 苏碧曦如何不知道此时不是生产的好时机, 只是她本就临盆,再加上这么多的重担压在身上,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担忧思虑。 种种情况下,此时突然发作,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她忍下腹中一阵一阵的痛意,厉声道,“慌什么!天还没塌下来了。” “女郎说得对,没什么好慌乱的”一旁的芷晴已经缓过神来,强压着内心的焦急,“马上让人来抬女郎去产房,把府里的太医医女尽数带去那里守着。” “我生产之事,皆由芷晴做主。”苏碧曦转过头,见芷晴阿豆已经下去各自行事,便看着远远立在角落的窦成屹跟减宣辛齐。 腹中的抽痛不时扰乱她的思绪,她又是第一胎,发作的时间不定,阵痛甚至可能持续几日。 生产的痛苦会占据她的全部心神,恐怕无法兼顾其他。 长安驻军若是不驰援函谷关跟武关,两关根本撑不到刘彻搬来救兵,就会落入刘安跟刘寄之手。 作为长安门户的函谷关跟武关失守,长安就等于是刘安跟刘寄的囊中之物。 且不说长安对于汉室,对于刘彻的重要。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长安一旦失守,第一个死的,必然是苏碧曦。 哪怕是个傻子也知道,苏碧曦此时腹中极有可能怀着刘彻的嫡长子,杀了苏碧曦,刘彻就是一个没有继承人的天子。 失去帝都,就是失去了最牢固的根基。失去嫡长子跟皇后,对于刘彻无异于釜底抽薪。 在她生产的这段时间,她不能也无法离开长安城。长安城中,最安全的地方,莫过于她这座经营许久,每一个侍卫都是精挑细选的翁主府。 减宣长于刑名跟细务,辛齐长于执行,衷心可靠。但是眼下,翁主府被不明数量的人围攻,还必须要坚持到自己生产之后,甚至要等到刘彻回援。 此事,减宣办不到,辛齐可能也办不到。 “听闻世子的嫡长子上月方满六岁,甚是聪明伶俐,世子也算是后继有人。”苏碧曦镇定地开口,径直看着窦成屹。 窦成屹眯着眼睛,神色淡然地说:“倾巢之下,何来的完卵?” 他们魏其侯府都不在了,他的长子才六岁,如何能活下去? 翁主府的大力宦官立时便被芷晴叫了过来,手上还有肩舆,走过来就要扶着苏碧曦上去,苏碧曦摆手阻止他们,继续道,“若世子能够替我守住这翁主府,我承诺保住世子长子的性命。世子应该知道,这个承诺意味着什么。” “我为何要相信殿下?” 窦成屹眸光一紧,死死地盯着苏碧曦。 苏碧曦的额头上已经密布了薄薄的一层冷汗,紧紧抓着软塌的双手青筋凸出,语声却依然平静,“世子若是不想活下去,不想保全家人,为何在投靠了淮南王之后,今日还来劝服于我?” 假如窦成屹对刘安跟刘寄的所谓清君侧有足够的信心,此时就不该是站在文锦翁主府,而是站在淮南王跟胶东王的大营里,等待着建功立业的大好良机。 可是窦成屹在这里。 刘安跟刘寄会比刘彻更适合做汉室的天子,能够保证打败除去刘彻跟苏碧曦,并且镇压之后必然随之而来的各路诸侯王叛乱,稳定超纲,反击匈奴,治理黄河,弹压朝鲜? 这些谁都不敢保证。甚至于,一旦刘安跟刘寄打赢了函谷关跟武关之战,恐怕立时就会开始窝里斗。 清君侧,是自古以来造反的最好借口,是个人都能举起这一面大旗。但是这面大旗举起之后,能否承担后果,就未为可知了。 窦成屹在明知刘彻势必要铲除外戚的情形下,只得铤而走险,投靠刘安跟刘寄,而刘安跟刘寄又明显是靠不住的。 窦成屹在走投无路,又或者凭着对苏碧曦的揣测,才想着扶立苏碧曦自立这一条路。 “今日这翁主府若破,我跟腹中孩子必死无疑”苏碧曦面上已经大汗淋漓,连嘴中都流着忍痛咬出的血迹,“但是此时站在这座文锦翁主府的世子,莫非能够逃出生天?” 但凡田胜诸人发现窦成屹在文锦翁主府,无论窦成屹作何解释,甚至都没有机会辩解,就会被田胜诸人认为他首鼠两端,暗自投了苏碧曦。 没有人能够容忍首鼠两端的同盟。 以田胜的度量跟格局,他必然会促使其他人先杀了窦成屹。 魏其侯窦婴已死,诸窦的势力更是大不如前。其他各路反贼,绝对会乐意看见少了一个势弱的同盟,更少了一个瓜分他们最后功绩的门阀。 “瞧上去,仆的确是没有选择。” 窦成屹显然知晓,在田胜等人没有告知他具体围困翁主府事情被他发现以后,他又站在翁主府,最后会是一个什么下场。 他自嘲地勾起嘴角,背脊却挺得笔直,“但是殿下又凭什么相信,以仆之能,能够为殿下守住这座翁主府,直至陛下驰援呢?” “当初窦太后一心想孝景帝立梁王刘武为皇太子,可魏其侯却端起酒爵敬献孝景帝,道,帝位父子相传,乃是汉室国策,陛下怎敢擅自以兄及弟?”苏碧曦的唇瓣已经被她咬出数道血痕,身上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湿透,却如同一株傲然独立的松柏一般站在软塌之前,眸子里迸发出惊人的光亮,“世子曾隐姓埋名,在程不识将军麾下从军六载,战功赫赫,力拒匈奴,却在程将军要为世子请封时悄然远去。山西边塞,世子尚且不惧,何况区区翁主府乎?” ※※※※※※※※※※※※※※※※※※※※ 耽美快穿新文预收啦:/onebook.php?novelid=4014848 大概是作为一个从没写过文的小透明的想法,什么类型的都想写一遍,尽管没多少人看?(笑哭。。。。。。。) 07103 刘彻此时已经进入了河东地界, 马上就要到公孙弘的驻地。 辛元打马上前, “公子,是否要打发人前去报信?” “不必, 直接去吧。”刘彻头都没回, 策马一路往前。 紧紧跟在刘彻身边的张次公不着痕迹地看了辛元一眼,随即跟了上去。 辛元此时来问是否要报信,是他本该做的。 但是他们此时谁都说不好,丞相公孙弘究竟是如何想的。更直接地说, 他们谁都不敢确定,公孙弘究竟有没有反? 假如公孙弘反了, 他们派人前去报信,就是送上门来的肉, 让公孙弘给切了。 假如公孙弘没有反, 他们去报信,也可能泄露了陛下的行踪, 倒不如他们直接去河东驻地来得好。 自从张次公那日发现了辛元的异常后,他不好跟辛元在此时大打出手,更不能将此事告知陛下。 以陛下的性情,得知辛元生了这种心思, 若是翁主在这里,还能保下辛元的命。可是翁主远在长安,陛下是否能否放过辛元, 张次公心里一点把握也没有。 宁可杀错, 不可放过的事, 陛下做过太多了。 辛元心里的这个结,是从一开始就有的,在他心里埋得根深蒂固,年深日久。 整个刘氏皇室,都对不起郅都,对不起郅都一族。 郅都被处死后,郅氏一族被窦太后打压,被迫迁出长安,几百人最后剩下不过十几个。辛元跟辛齐最后自能改名换姓来自保,可见处境之艰难。 当初翁主之所以会接纳辛元,除了辛元本身的本事以外,最大的理由便是对于郅氏一族的可惜。 陛下在知道辛元辛齐的来历,还能用他们,也是出于对郅氏一族,对郅都的弥补。 郅都的案子,是窦太后跟孝景帝亲自定下来的。刘彻身为窦太后的孙子,孝景帝的儿子,只一个孝字,就不能替郅都翻案。 郅都的旧部亲属,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淮南王跟胶东王谋逆的时候来找辛元。 就连辛元心中都因为此事多年郁结,要说郅都旧部跟郅氏族人会投靠淮南王跟胶东王,张次公一点也不会惊讶。 现下正是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一旦张次公将辛元的异常告知刘彻,如果刘彻为了万全,就杀了辛元,那就等于是张次公亲手葬送了自己兄弟的性命。 他跟辛元共事这么多年,出生入死,互相扶持,随时可以为了对方,把自己的命都舍了。 张次公不敢,也不能冒这个险。 可若是辛元真得做出什么不利陛下的举动,不说陛下对他们的恩德,陛下身系天下安危,翁主对他们这么多年的看顾,张次公的妻子儿女还都在长安,亲眷也都在长安。辛元的堂弟正是文锦翁主府的侍卫统领,辛元剩下的亲人也都在长安。 一旦辛元真得犯了糊涂,辛元整个家族,乃至于知情不报的张次公一家,都要结伴赴黄泉。 张次公这些日子寸步不离刘彻,时时刻刻找人盯着辛元,头发都不知道愁掉了多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就怕辛元会行差踏错。 偏偏这件事实在太过要紧,他根本不敢跟任何人说。万一有人私下去密告了陛下,辛元定然就是一个死字。 天杀的! 要是翁主在这里就好了,啥事禀报翁主就定然妥妥的了,哪里用得着他这个大老粗来愁! 公孙弘来到河东已经有一段时日,驻地早已经回禀了刘彻,刘彻一行没有丝毫停顿,径直来到了公孙弘的驻地。 刘彻是汉室天子,前来河东的路上需要隐藏行迹,但是来到河东以后,反倒需要光明正大地给所有人都瞧见。 最坏的打算,如果公孙弘反了,刘彻进了河东营地,所有人都亲眼瞧见了。公孙弘即便是反了,也未必会有当众杀了刘彻的胆子。 这个世上,亲手杀了汉室天子的罪名,哪怕是淮南王刘安跟胶东王刘寄,都未必敢承担。 即便光明正大地走进公孙弘驻地,可能遇见诸多危险,他们却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 军中的瞭望哨早就得了消息,公孙弘立时便带着人迎了出来,除了值守的兵士,俱跪在营门口,迎接汉室天子。 “恭迎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 辛元虽然知晓张次公一直尽力防着他,却并没有做出决定。 他不傻,明白为何父亲郅都的旧部跟几位族里的堂兄会在这个时候来寻他,无非是看上了他未央宫卫尉,跟皇后心腹的身份。 此时是陛下跟皇后生死一线之时,他即便是有怨怼,也不会恩将仇报,在此时对陛下做出不利之事。 还没到河东驻地岗哨时,辛元跟张次公就一前一后,层层护卫牢牢地围着刘彻。 虽然已经到了河东驻地,但是此时远远不是可以松懈的时候,反倒可能是最危险的地界。 易地而处,假如他们是刘安跟刘寄,是田胜,即便再蠢,也一定会在河东驻地这里埋伏。 即便有公孙弘的大军在此,他们也不敢完全地将刘彻的安危放在外人身上。 刘彻走到军营门口,从马上下来,辛元打前,张次公殿后,两人护着刘彻走到公孙弘的面前,正欲收手扶起,“丞相请起……..” 正在此时,从公孙弘身边两侧倏地射出来数不清的弩-箭,几个身影忽然从跪着的人群中冲出,亮出藏着的刀剑,朝着刘彻猛然冲了过去。 这可都是河东驻军的裨将所在! 包括公孙弘在内,所有站在刘彻身边的人全都一瞬间向刘彻冲了过去,根本来不及说出一个字,就用自己的身体去替刘彻挡住从四面八方而来的箭矢。 因为他们本能地知道,即便他们再快,也快不过箭矢。 一旦天子真得死在这里,他们在场的每一个人,只怕都会随后给天子殉葬。 怀着天子嫡长子的皇后还在长安,皇后可是文锦翁主卓文君。陛下若是死在这里,皇后大可以扶持腹中嫡长子,然后号令天下。 古有秦宣太后扶持幼子昭襄王,前有窦太后扶立尚未成年的刘彻,而今,汉室皇后卓文君,绝对能扶持自己跟刘彻的嫡长子,替刘彻报仇雪恨,平定叛乱,匡扶汉室。 刘彻身边不能靠近刘彻的人,都纷纷拿出兵器拦住弩-箭跟上前来的刺客。 此处就是军营,驻守的守军可不是好看的,立时便提刀上前。一时间,整座军营门口都是刀剑肉搏声。 刺客不过胜在位置跟时机出其不意,几下功夫就被收拾干净。 张次公因为武功大开大合,这种需要小心谨慎的差使一向是辛元在前,此时急匆匆冲向被重重盾牌跟人群护卫着的刘彻。 “陛下安好?”张次公的声音几近凄厉跟惶恐。 他不敢想象,假如陛下没了,他拿什么去跟皇后交代,他又有何面目再活在世上。 诸人护着刘彻已经进了营地,等到刘彻进了护卫森严的大帐,里外都站满了人,盾牌不敢有丝毫缝隙地守着,围着刘彻的人腾出位子,刘彻才将手中一直抱着的人松开,放在大帐的席子上。 只见地上,那个笑起来能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眉眼清秀的未央宫卫尉辛元,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身上插了十几根箭矢。那双总是上挑的桃花眼,仍然睁开着,眼中还有未曾散去的惊怒。 那双桃花眼,再也不会向他投来鄙夷的目光,而后开口嘲讽他,“头儿你可得了吧。” 大帐外忽然传来一声轰隆的惊雷。 张次公支撑不住,跪在辛元面前,眼泪止不住地落下,嚎啕大哭,“子让,是我错了,是我错了………你起来啊,起来啊…….兄长对不住你啊………” 我不该不信你,不该教训你,还揍你,不该对你处处防范。 你还没有洗清你父亲的污名,还没有重振郅氏。 你说你杀戮太多,还没有娶一个媳妇儿。 你才二十七岁。 我要如何向把你养大的嫂子交待,我要如何向跟你一起长大的堂弟交待,我怎么对得起你啊…….. 一道紫色的闪电将天空划开,狰狞地落下,随后一阵又一阵的雷鸣不断从远处传来,大地都随着雷鸣而振动。 因为谋刺而死的兵士尸首还在营地外等着收敛,雨水哗啦啦地下来,冲走了他们脸上身上的些许血污,汇集到一处,成了一条黑红的溪水。 不住的哭声不停从营地里传来。 死去的人,都是兵士们的袍泽。 马革裹尸,本是军人的宿命。 一个年迈的老兵双眼浑浊地看着灰黑的天空,伸手接着不断落下的雨滴,低低呢喃着,“烽火然不息,征战无已时。野战格斗死,败马号鸣向天悲………士卒涂草莽………” ※※※※※※※※※※※※※※※※※※※※ 这是在jj的第二个春节,春节快乐啊大家(^o^)/~ 实际一点,今天评论□□红包啊o(n_n)o哈哈~ 给作者的耽美快穿文打call《快穿之暮亭》 /onebook.php?novelid=4014848 07104 漆黑的树林里, 一丝光亮都没有, 淮南王刘安庶长子刘不害长子刘建带着几个人,拿着火折子, 小心翼翼地循着一个方向走着。 他们不敢点起火把。 两军对峙之时, 荒无人烟的树林里出现光亮,就是明晃晃地告诉别人,这里有人。 按照淮南王世子刘迁一贯的行事,遇见私自出军营的士兵, 决计逃不开一个就地正法。 两军对垒,淮南王一方拼了命想要攻下函谷关, 而且必须是尽快。 各地勤王之师究竟会不会来,何时会来, 谁也不敢确凿无疑地保证。一旦时间拖久了, 对淮南王跟胶东王就越发不利。 这个时候,晚上擅自出军营的兵士, 就算不是探子,恐怕也是逃兵。 对待这两种人,根本不需要心慈手软。 刘建心里有事,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心事, 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枯枝,把他的思绪打断,还吓了一跳, 正强自按下心神来, 却倏地被人拍了一把肩膀。刘建当即惊骇得就要大叫, 费下所有的力气将到了喉咙的叫声压下,由随扈护着,掏出刀剑来,就要与来人拼杀起来。 却听见一道属于少年人明亮的声音响起,“建公子何必动怒?去病只是跟公子打个招呼罢了。” 微弱的火光亮起,照出霍去病那张英气俊秀的面容,他脸上还带着不以为然的笑,“建公子胸怀宽广,总不至于跟小子一般见识吧?” 刘建看着霍去病这副样子就一阵气闷,可霍去病是卫青的外甥,是天子的义子,是天子皇后亲自教养的。这样的身份,刘建根本不敢得罪霍去病一分一毫,何况这次还是他们有求于霍去病。 “我瞧见传讯时,听闻是霍郎君亲自前来,还颇为惊讶”刘建扯开一个笑容,将刚才的事情揭过,说起正事来,“如今我祖父兵临函谷关,霍郎君这般身份前来,可是有什么奇谋?” 霍去病这般身份,敢此时来到淮南王的营地,一定是有什么依仗。否则的话,淮南王大军一旦抓住了霍去病,就是一个上佳的人质。 “小子哪里能有什么奇谋,不过是想,兵不血刃地解了函谷关之危罢了。”霍去病随意找了一块石头坐下,语气平淡地开口。 他说出这句话,好似是极其普通的内容,却像是砸在刘建心中的一道惊雷。 “咸阳军离此地不过一日之远,你星夜而至,竟是想兵不血刃地解了函谷关之危?”刘建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色剧变地确认了一遍霍去病的话。 如果不是得知咸阳军不过一日就要来到函谷关,他跟他阿翁刘不害不论如何,也不会在此时选择出卖祖父刘安,投向汉室天子。 “建公子乃是淮南王庶长子之长子,自是只想着淮南王国一亩三分地”霍去病不紧不慢地道来,“可建公子是否想过,真刀真枪地拿下淮南王近十万人,汉室需要死多少将士,用多少粮饷,耗费多少兵器,让多少百姓无辜受害?” 他语气上扬,带着莫名的嘲讽,“再者,建公子莫要忘了,匈奴人践踏汉室百年,此刻还在上谷渔阳等着挥戈南下了!” 汉室百年积弱,被匈奴骑在头上作威作福。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反击的实力,刚刚开始打了胜仗,汉室的诸侯王就兴兵谋反。 淮南王励精图治,淮南王国内政清明,颇有积财,江湖游侠,门客门人众多,实力雄厚。 要想拿下淮南王大军,汉室决计要付出惨重的代价。 退一万步来说,淮南王大军也是汉室的兵士,也是汉室的子民,也有保家卫国的责任。 真得打光了淮南王大军,弄了一个两败俱伤的下场,这样的汉室内斗,匈奴只要在一旁看戏,然后坐收渔翁之利便可。 霍去病要是匈奴单于,只怕做梦都要笑醒。 “如果不是汉室天子颁布削藩令推恩令,要将诸侯王分割待尽,从未熄过铲除诸侯王之心,何来的七国之乱,何来的淮南胶东谋逆?”刘建毫不客气地反唇相讥,语带讥诮,“自高祖皇帝铲除了异姓王之后,哪个诸侯王不是刘氏子孙,哪个不是高祖的后裔,哪个不是至亲骨肉。汉室天子自当今祖父文帝之后,就视诸侯王为不共戴天的大敌,可是忘了自己也曾是代王之事?” “汉室天子想要铲除诸侯王,诸侯王莫非不想取天子而代之?”霍去病嗤笑一声,指着远处的淮南王军营,“若是不想,淮南王陈兵于此,莫不是看着秋高气爽,邀天下群雄,前来会猎于函谷,打一两头狍子来吃?” 刘建还想再说,旁边他父亲刘不害遣来的心腹却打断了他的话头,冲着他微微摇了摇头,对着霍去病欠身说:“霍郎君此举,可曾告知了陛下,或者皇后殿下?” 霍去病此举,虽然有理有据,可说一声胆大妄为,绝对不为过。长安的两个门户函谷关跟武关都已经被淮南王胶东王卡住。霍去病在兵发之后离开长安,并且能够赶到咸阳军驻地,再到函谷关,绝对不可能得到长安的任何消息。 他们甚至怀疑,汉室天子刘彻,恐怕此时也并不在长安。 他们的这位汉室天子,不仅畴咨海内,举其俊茂,更是武义四加,当断则断之人,绝对会选择当下最有利的一条路:离开长安,亲自驱使丞相公孙弘跟咸阳军前来勤王。 普天之下,再也没有比汉室天子亲自前来,更能够让将帅们在没有兵符时,没有一丝犹豫地率兵跟随。 不曾想,刘彻跟卓文君亲自教养出来的霍去病,竟然也有这样的决断。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霍去病一字一句地道,“若是事事要请命行事,还要将军做什么?” 他看向面色大变的刘建跟幕僚,“怎么?二位信不过我,怀疑此事即便成了,也要跟着我受池鱼之殃? “建公子父子虽然投了陛下,却仍然是已经谋逆之淮南王血脉。此战之后,淮南王国必除。二位地位尴尬,虽可免死,却既不能回到淮南王国,又不被陛下重用。” “可若是淮南王或者淮南王世子刘迁,死于二位之手,二位既可以报了刘迁戕害侮-辱之仇,又可报了淮南王蔑视残害之恨。手刃谋逆的生身父亲,嫡亲祖父,手刃反王之功,对于重用酷吏的陛下来说,二位可不就是一柄利刃,可以纵横捭阖,挥之天下?”霍去病尚是稚嫩的少年声音沉稳有力,整个人充满了极致的自信,“咸阳军据此地不过一日路程,即便此事不成,吾等也有退路。吾乃皇后唯一嫡传弟子,陛下跟皇后义子。吾都敢行此千难之事,以立不世之功勋,建公子莫非犹豫退缩,不如吾矣?” ※※※※※※※※※※※※※※※※※※※※ 还有一更 07105 淮南王世子刘迁的大帐里, 刘迁正在听随扈的禀报。 “世子, 刘建方才带了一队人,出营巡防去了。” 刘迁正在跟幕僚推演战事, 闻言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 “让他去。一个庶孽,能掀起什么风浪。” “刘建出营呢?”刘迁的心腹幕僚苏非插话,“带了多少人,可有回禀?” 大军之中, 任何一个人出营都是需要回禀当值的守将,拿到令牌才可。刘迁乃是淮南王世子, 超过二十人的出行,都应该回禀刘迁才是。 随扈欠身回说:“齐将军已经遣人来回话了。” 这就是说, 刘建出营一事, 只是寻常的巡防,没有什么异常。 “先生何以如此谨慎?”刘迁不以为意, 放下手上的舆图,懒洋洋地靠在扶手上,“刘建被我打了一顿,龟缩得跟个鹌鹑一样, 时常来给我这个叔父请安问好。且看着吧,他出了营,待会定来请安。” 苏非瞧着他这模样, 心中叹息, 仍试着劝说:“世子, 刘建虽然是不害公子之子,出身低微,又不被王爷所喜,却到底是王爷的长孙,是刘氏的血脉。 “皇族血脉,心中必定有一股傲气,更何况世子当时不分青红皂白,就将建公子抓来拷打…….人被逼到了绝境,不仅仅只会屈服,还会生出玉石俱焚的心思。” 刘建之父刘不害是淮南王刘安长子,却是庶出,不为刘安所喜。偏偏刘安是那种爱则欲之生,恨则欲之死的人。一旦刘安不喜一个人,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不会善待半分。 刘安是这种态度,淮南王后荼,王后荼所出的世子刘迁尤更甚之,把刘不害一系都不当成人看。 刘不害是刘安庶长子,没有得封世子之位也就罢了,连区区一个侯爵都没有,现在还被称为不害公子,刘不害刘建心中都愤然怨恨,结交外人,意图谋算刘迁,让刘不害取而代之。 刘迁知晓这件事之后,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将刘不害跟刘建二人抓来严刑拷打,足足折磨了一个月。 刘不害跟刘建被送回去,刘建身上疤痕交错,走路都落下了残疾不说,刘不害足足半年没有下床,之后更是时时复发旧疾,据说连寿数都有损了。 庶长子跟长孙被刘迁折腾成了这样,身为生身父亲的刘安仿若不见,嫡母王后荼更是不闻不问,淮南王公主刘陵反倒送了两口棺木到了刘不害家中。 虽说嫡庶有别,但是嫡出一脉将庶长子逼到了这个份上,也着实是太过了。 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血肉之躯,刘不害跟刘建若是对嫡出一脉存有怨愤,简直是天经地义的。 苏非是刘迁的幕僚,何尝不希望能够直接杀了刘不害跟刘建一系。可是尽管刘安并不喜刘不害,但明确警告过刘迁跟王后荼,不许动他们的性命。 王后荼跟刘迁刘陵所有的权势都来自于刘安,淮南王刘安是他们安身立命的一切,他们都不敢有一丝违逆刘安。 “玉石俱焚?哈哈哈哈……..” 刘迁勾唇讥讽地笑了笑,“他们拿什么来玉石俱焚?行刺,下毒,还是带兵反叛?要不是父王保他们的命……..” 刘不害跟刘建一无人手,二无财帛,三无权势,哪里来的本事谋算他们?他们想要玉石俱焚,也要他们有那个胆子用自己的命来报复嫡系才行。 “世子……..”苏非还要再劝,却被进来禀报的护卫打断。 “世子,建公子前来请安。” 刘迁摆手,“让他进来。” 既然刘建要来,苏非就不太好再继续说下去了,按下不表。 刘建带着两个随扈走进来,只见刘迁鞋子都脱了,盘腿坐在上首,眼睛都没有往他这边看,只不过大帐里紧要处仍然站着好几个精壮的护卫。 刘建走到刘迁面前一丈开外的地方,正要欠身揖礼,“叔父。” 刘迁眼皮都没有抬,还看着手中的舆图。 旁边坐着的苏非正要出来打一个圆场,却见刘建在躬身的那一刻,从衣袖里射出来一根飞快的短箭,就这么众目睽睽地射进了刘迁的喉咙,直接射穿,插-入了后面的屏风之中。 刘迁还是侧坐在上首,手中拿着舆图的模样,只来得及抬起头,眼睛极度诧异地看着刘建,眼眸里是尽然的不可思议。 直到刘迁轰然倒下,发出剧烈的声响,苏非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刘建竟然就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当众射杀了淮南王世子刘迁。 刘建这是要拉着自己一家,乃至于三族,都给刘迁陪葬吗? 在座的所有人,包括苏非自己,今日只怕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大帐里随侍的护卫直接拿下了刘建三人,将刘建一脚踹去,直接跪在地上,却见刘建猖狂大笑着,“哈哈哈哈哈…….他终于死了,终于死了……..死得好,好!” 苏非此时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还是为自己的命运担忧,只得对着如丧考妣的护卫吩咐,“带去王爷大帐吧………一切,得看王爷。” 无论刘建是生是死,他们是生是死,都得看淮南王刘安。 而此刻的淮南王大帐里,淮南王刘安喉咙里也插着一根细细的长针,口鼻都流着鲜血,看着站在他眼前,他最倚重的方士左吴,“竟然是你……..咳咳咳……..” 话刚说完,刘安便倒了下去,再没了气息。 “士为知己者死” 左吴走到刘安身边,替刘安将尚且睁着的眼睛阖上,“仆之知己,并非王爷,乃是文锦翁主。” 文锦翁主能够给他真正的修炼之法,哪里是人间之事可比的? 方才进来的,扮成小道童的霍去病似笑非笑地看着跟他一起进来的淮南王庶长子刘不害,“公子也并非毫无还手之力,竟能够轻易进得王帐。” “霍郎君过奖,哪里比得上陛下跟皇后深谋远虑,人心尽得”刘不害看见自己父亲的尸身,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我儿应当已然得手,就要来到此地。待我接手了淮南王大军,就会立时停止攻城,向长安投降。” “大善。今次事了,我便送左先生回长安了。”霍去病一口应下,没有半分迟疑。 刘不害见此,忽地叹了一声,“陛下得人,皇后得人。” 霍去病这才十三岁的年纪,就有胆色跟谋略做下这等大事。在事了后,毫不迟疑地将后事交给了他。 要么霍去病是断定了他绝不会再跟长安为敌,要么则是算准了他的心思,不敢跟长安为敌。 汉室中兴啊。 07106 “尔等一群草包!都七日了, 还未曾攻下武关!武关守军不过几千而已, 本王有九万人,九万人!十个打一个都打不下区区一座武关, 整日给本王说什么戒备森严, 城强器利,本王没有给尔等兵器器具吗?没有吗?” 胶东王刘寄挨个指着大帐里的将军校尉,赤红着眼将人骂得狗血淋头,还嫌不解气, 一脚踹翻了眼前案几,拿起佩剑砍断了放着香炉的檀香木架子, 在大帐里发了疯似的四处肆虐,“尔等谁不知晓河东离武关多远吗?尔等如今不发一言, 再过一日, 等到刘彻搬来救兵,你们人头落地, 尔等的话,就留着给阎王听吧!” “殿下息怒,如今的情形,也是意料之中……..” 胶东国相国胡若望苦笑, 上前劝说刘寄。 自古以来,凡是臣下谋逆皇位稳固的天子,唯有速战速决, 绝不可将战局拖延过长过久。 他们自从有了起事的准备后, 就联络各路诸侯王, 合纵连横,广邀游侠,就是打着能够悄无声息拿下长安,占据长安之后,再拿出他们拟写的先帝遗诏,让刘寄在长安继位的主意。 因为即便是刘彻,恐怕也想不到,他从小亲如同胞兄弟的胶东王刘寄,有朝一日会反叛于他,在他心口插上重重一刀。 就是他们这样千算万算,这样处心积虑,也没想到,不仅淮南王没有尽快拿下函谷关,他们也真得未能拿下武关。 虽然长安城兵力空虚,可是函谷关跟武关犹如铜墙铁壁一般,牢牢拱卫着帝国的都城,最近的援兵河东跟咸阳驻军何时能到,他们何时就要面临两面夹击之劣势,更有天下勤王之师时刻可能前来,那些蠢蠢欲动的诸侯王想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胶东王国中尉容炎面色凝重,“殿下,函谷关武关自古就是拱卫长安之门户,易守难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又有皇后打造了层出不穷的神兵利器……..”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向来攻占防范严密的关隘便是千难万难,几倍十几倍于守关的兵力乃是常事。” 胶东国司直奚彼避过四处散乱的木屑,进言道,“兵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道者,令民与上同意也。凡百姓者,若是朝廷能与之同意,则能为之效死,而莫能抗命也。 “当今天子体恤民情,洞察民意,广修水利,改良作物,引进新产,开拓商路,屯田戍边,反击匈奴,修浚河道,整治江河,乃是顺应天地,下合民意。 “函谷关武关看似孤城,却是有天子,有天下为后盾。守关将士,皆是心中深信天子,深信汉室。 他不顾刘寄气得两眼发直,胸膛起伏,跟容炎不断暗示的眼色,继续一字一句道,“当日未央宫天子送大军迎击匈奴之时,说要与汉室,与长安共存亡。长安城破之时,天子将与皇后,协同尚未出世之嫡长子共同为汉室殉葬。此言振聋发聩,字字千金。卑臣至今谨记,天下臣民也谨记。有这样的天子,殿下兴兵,本就是不忠不义。当下困境,乃是理所应当。” “放肆!” 刘寄怒极反笑,眸中冷光阵阵,“本王道为何武关久攻不下,原来军中还有如此心向刘彻,一门心思想着巴结刘彻的司直。今日本王就成全了你,送你一程,让你去九泉之下,见你那民心所向的汉室天子去吧!” “殿下三思!” 胶东国相国胡若望当即跪了下来,“奚彼乃是武人,一贯心直口快,说话不过脑子,是个诨人。殿下如今正是用人之际,万不可冲动行事啊!” 此时他们本就已经到了危急关头,刘寄却还要斩杀前线攻城主将,无异于自毁长城。届时,这九万将士会如何想,跟着刘寄的人会如何想? 两军阵前刘寄尚且如此,对待主将尚且能够如此,对他们余下这些人,刘寄真得能恩德加身,祸福与共吗? 中尉容炎也替奚彼说情,拉着奚彼一同跪下,“攻城苦战七日,死伤超过万数将士,伤亡惨重至极。奚彼乃是主将,体恤将士,言语不当,还请殿下恕罪!” 容炎的话,刘寄是明白的。 刘寄几乎怒发冲冠,却还能听诸人的劝告,没有斩杀奚彼,一是因为奚彼为攻城主将。 两军交战,斩杀了主将,就是败亡之兆。 其二,乃是因为奚彼其人,确实是胶东王国难得的将才。攻城本就是兵者下下之策,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刘寄虽然不是带兵之人,也知晓攻下天下雄关,曾经拱卫秦国百年的武关,绝不是一件易事。 即便再换一个主将,也依旧是艰难之极。 其三,便是胶东奚氏,并不是只有奚彼一个人,而是当地有名的望族。 刘寄麾下,不止一个奚氏族人,更不能因为奚彼说了这些话,就要了奚彼的命。 攻武关到现在,连刘寄都焦躁到了这个地步,遑论攻城主将的奚彼。 刘寄强压下心中的恼怒,冷着脸扶起了胡若望,“本王今次不与他计较。但若是三日之内,武关仍然不破,可就别怪本王数罪并罚了!” 他跟淮南王刘安尽管筹谋已久,早就有了谋反之心,可仍然是根基不深,连麾下的军队都未曾上下一心。 但眼下实在是千载难逢,绝无二次的良机。 匈奴袭边,大有南下踏平长安的架势,黄河即将冬汛,朝鲜蠢得联合匈奴,西南有羌族为患,内有诸侯王尾大不掉,南有不稳的百越。 如果他跟刘安不趁着此时起兵,还要怎样的时机? 等着刘彻登基十三年,唯一的皇子,更是文锦翁主所出的嫡长子降世,刘彻反击匈奴大胜,皇位稳如泰山吗? 还是张次公辛元出使朝鲜归来,丞相公孙弘修浚黄河,主父偃推恩令广行天下,诸侯王封地分割殆尽? 刘寄发完了脾气,商量完了事情,将胡若望留在大帐里,正待商量接下来的战事,却听大帐外有人禀报,“殿下,常山王殿下到……..” 话还没有说完,刘寄就看见自己的亲弟弟,常山王刘舜佩刀,怒气冲冲地冲进了大帐。 ※※※※※※※※※※※※※※※※※※※※ 情人节是西方的,偶是南方人,哼╭(╯^╰)╮ 上吐下泻的偶,写这一张发脾气的情节,感觉整个人都要虚脱了┭┮﹏┭┮写作真是消耗体力啊 07107 “阿兄你这是疯魔了!” 常山王刘舜冲进大帐, 一脚踢翻了帐篷里方才收拾好的案几, 案几上的杯盏又散落了一地,用吃人一般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嫡亲兄长, “十兄是哪里对不住你了, 你竟然要谋逆?你对得住十兄吗,对得住阿母吗?我要被你害死了,你知道不知道?” 刘寄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刘寄谋逆了,同是诸侯王的刘舜能是干净的? 刘舜心里既惊又恐, 还有一种被蒙骗被辜负的巨大怒气,逼得他恨不得在知晓刘寄起兵的那一刻就冲过来, 质问刘寄。 尽管幕僚心腹一再阻拦他,他仍然携了王府卫队, 自得到了消息以后, 马不停蹄地跑了来。 “冒冒失失的,都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 还这么个样子。” 刘寄把刘舜指着自己鼻子的手拿下,丝毫不惊讶刘舜的诸多质问,反倒亲手倒了一杯热茶给刘舜,“喝一杯茶, 让人伺候你洗一洗。满头的汗,衣服都浸透了,赶紧换了。” 刘舜挥手就把刘寄端过来的茶盏打翻, 青瓷摔在地上发出了清脆的响声,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阿兄,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你还让我去梳洗,去换一身衣裳? “你起兵谋逆,你就要大祸临头,身首异处了,你还让我去换衣裳?” “我大祸临头,你能如何?”刘寄将手中的杯盏嘭地扔了下去,稍微有些缓和的脸色变得比刘舜还要难看,冷笑了一声,“阿舜,你千里迢迢来到武关,莫非是来陪着阿兄同生共死的?” 就算刘舜跟他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刘寄也不信,如果他要身首异处,刘舜会陪着他一起死。 刘舜被刘寄一句话钉在了原地,原本滔天的怒气更是一下子沸腾到了极点,声音都要把整个帐子冲破,“你都谋逆了,还不悬崖勒马,回头是岸,反倒说起我不敢陪你共死?是,我是不敢跟你同生共死,因为我念着阿母从小对我们的抚养之恩,十兄一路对我们的看顾照料,平阳南宫隆虑三位姐姐的恩义,不是那等恩将仇报,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辈!” “他们不过是为了扶持一个帮手,树着一个靶子,给自己博一个好名声,皇家哪里来的恩德情义!” 刘寄满脸讥讽,语声中流露出强烈的不屑跟愤慨,“我们也是皇子皇孙,也是高祖皇帝的子孙,也是孝文帝之孙,也是王氏之子。你口口声声叫姨母为阿母,心里可曾有过半点你生身母亲的位子?阿母十月怀胎,历经千辛万苦生下你,生你以后重病缠身才早逝,你却半点不曾记得阿母的恩德情义,究竟谁才是忘恩负义,谁才是狼心狗肺!” “世上谁跟谁之间只有真情真意,没有半分利用算计?”刘舜毫不思索地反唇相讥,眸子里简直要喷出火来,将刘寄活生生烧着了,“阿母是十兄的生身母亲,耗尽心血才把十兄抚养成人,挡去了多少阴谋迫害,才扶持十兄登上皇位。到头来,阿母照样跪在了承明殿前,席藁待罪求十兄放过企图害死皇后跟嫡长子的舅父! “阿母明知道那是十兄三十载得来的唯一一个皇子,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是十兄,是整个天下的希望,仍然纵容舅父蛊害皇后! “生身母亲尚且如此,世间有谁心中只有恩德情义?阿兄,我们是同胞兄弟。你敢说,你对我,心中就只有兄弟之义,同胞之情,没有半点算计利用,没有半点利益猜忌吗?” “我对你有算计利用,我对你有利益猜忌,但是我会推行推恩令,我会削弱诸侯王,我会图谋杀了你吗?” 刘寄倏地从案几后站起,一步步逼近刘舜,“阿翁在时,最是宠爱你我。阿翁毕竟是我们的生身父亲,你我尚有活路,还有荣华富贵可享。现如今,刘彻没有皇子还好。一旦他有了嫡长子,你我没有了半分用处,便会成为他,便会成为嫡长子的绊脚石。 “阿翁杀了晁错,真的是因为晁错误国吗?是因为阿翁自己想削藩,想剪除诸侯王。汉室天子跟诸侯王之间,永远都不可能和睦共处。祖父如此,阿翁如此,刘彻更是如此。汉室的天子,不彻底铲除诸侯王,永远不得安宁。 “今日我不反,他日,我就是刘彻刀俎之下鱼肉,任由他千刀万剐! “横竖都是要死,我凭什么要坐以待毙,束手就擒,而不是奋力一搏,拼出一条生路?” “哈哈哈哈…….” 刘舜听到这里,忽地放声大笑,笑得连眼泪都溢了出来,“是,祖父想铲除诸侯王,阿翁也想,十兄也是。但阿翁不会杀我们,师兄也不会杀了我们。诸侯王势大,坐拥封地兵马,随时可以谋反,汉室天子如何能够不猜忌?拼一条生路?阿兄,你骗自己,骗他人说,十兄会杀了你,杀了所有诸侯王。你自欺欺人,诓骗世人,到底是因为你不甘于只做一个胶东王。你打从心底觉得,前有十兄从胶东王进而为汉室天子,你刘寄也是胶东王,凭什么就不可以?” “石可破也,而不可夺坚;丹可磨也,而不可夺赤。” 刘寄言之凿凿,眼中迸发出夺目的光亮,“我也是刘氏子孙,高祖刘邦血脉,为什么就不能有登顶之心?阿翁封刘彻为胶东王,也封我为胶东王。他为何要如此做?因为在他心里,我也配得上汉室的皇位,我也可以做汉室的天子!” “十兄是胶东王,是阿翁寄予厚望的皇太子,是能够打败匈奴,洗刷汉室百年耻辱,能够统一天下,万朝来贺的中兴天子。” 刘舜一向暴戾蛮横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厉声驳斥刘寄,“阿兄何德何能,是能够战胜高祖刘邦都未曾赢过,吕后都要自惭年老色衰不能侍奉的匈奴,是能够平定自汉室开朝以来,势大不掉,贻害无穷的诸侯王,是能整治绵延千里,造福华夏,也祸害华夏千年的黄河,还是能荡平北之朝鲜,西南之羌族,南之百越,东之蛮夷?” ※※※※※※※※※※※※※※※※※※※※ 日常给新文《快穿之暮亭》宣传:/onebook.php?novelid=4014848 (^o^)/~ 这两天写文都是在吵架,突然发现我竟然是如此擅长吵架的人,平日里被同事朋友亲戚怼的那个怂货究竟是谁(笑哭。。。。。。。) 今天能收获一个评论就加更哈哈哈,迷妹你在哪里 07108 “当年侉子决口之时, 刘彻在做什么?刘彻说这是天意, 乃是河神发怒,天意要让黄河泛滥, 是上天降下来的灾祸!” 刘寄冷笑连连, 脸上的讥讽鄙夷比方才还要甚,“自濮阳始,黄河两岸多少百姓子民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妻离子散。刘彻不去救灾,不去救人, 不去治河,在那里说天意!这就是你说的万朝来贺, 这就是你的中兴之主。没有子民, 何来的主君?没有江山,何来的天子!” 刘寄的话里, 全数都是对刘彻的不屑跟批判,将刘彻说成是一个可与秦始皇嬴政相比的暴君一般。 这样的一个人,是根本劝不动的。 刘舜好似一瞬间失去了继续说下去的力气,语气平淡了下来, “十兄是有不对…….所以阿兄,你就想要取而代之。淮南王叔父亲之死,是淮南王叔跟祖父一脉不解之结。我们都是祖父的血脉。 “阿兄, 你跟淮南王叔盟誓起兵, 真得敢信他吗?” 汉室只有一个天子。 刘寄跟刘安一同起兵, 就算事成了,他们二人要如何商定,由谁来坐这个天子之位? 会有人甘心情愿地退出这场必定会有的争斗,将皇位拱手让给另一人? 即便那人让了,追随他的人能肯吗? 坐上皇位的人,会放过另一人? 汉室那么多的诸侯王,会眼睁睁地看着刘寄跟刘安夺了天下,而坐视他们得了皇位? 刘寄跟刘安二人,何人能够抵挡得了匈奴铁骑? 刘彻的皇后卓文君,是一个才智雄心什么都不缺的女子。最重要的是,卓文君还怀着刘彻的孩子。 尽管无人知晓卓文君怀的究竟是男是女,但是一旦刘彻真得不在了,卓文君绝对会让这个孩子是皇子,是刘彻的嫡长子。 届时,卓文君凭着刘彻妻子,汉室皇后的身份,天经地义地扶持嫡长子继位,挟天子以令天下臣民。 文有泾渭学宫,武有卫青李广程不识,财有文锦翁主府财可敌国。这样的汉室皇后卓文君,仗着天下正统,自立都足够了,哪里是刘安跟刘寄可以轻易撼动的? “淮南王叔与我盟誓不假,可天底下有谁会去相信誓言?”刘寄嗤笑一声,“只要杀了刘彻,拿下了长安,淮南王叔的末路就要到了。” “杀了十兄?阿兄,你做了什么?”刘舜的脸色剧变,面色苍白地大声问道。 他心中有一个极为可怕的揣测,一直不敢言明。 就算是傻子都知晓,刘寄跟刘安起兵,最重要也是最关键的一步,就是杀了汉室天子刘彻。 只要刘彻一死,哪怕皇后卓文君真得生下来刘彻的嫡长子,那也是襁褓里的只会呱呱大哭的小儿。那么多的刘氏诸侯王,届时不会有几个还能坐得住的。 大家都是刘氏子孙,都是高祖血脉,都有资格承继汉室皇位。 “我倒是没做什么”刘寄理了理袖子,扭动了一下脖子,施施然跪坐下来,“如此内忧外患之时,刘彻决计不敢调派卫青的大军回朝,虽然根本来不及。放眼望去,他能够调动的援军,只有河东公孙弘处跟咸阳军。我只不过是在公孙丞相处,安排了几个后手。 “若是刘彻未曾去河东便好。若是他去了,试想,在刘彻到得河东之时,他敢不敢不曾秉明身份,就进去跟天子不和之丞相驻军? “若是他敢不表明身份,丞相军中却出了谋刺之人,刺客还是军中校尉偏将,刘彻该当如何?”刘寄嘴角一弯,勾出一个恶意至极的笑,“若是他表明身份,却被当众行刺。刘彻若死了,杀了汉室天子的,就是当朝丞相,被天子跟皇后一手提拔的公孙弘。刘彻若未死,他要如何处置公孙弘呢?” 刘彻还敢再相信公孙弘吗? 若是他不信公孙弘,公孙弘此时还敢替刘彻效死,在此危急存亡关头,勤王保驾,替刘彻鞍前马后,平定叛乱吗? 等着平叛以后,被刘彻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刘舜的脸色刹那间极为难看,“十兄…….十兄定不会有事的,他吉人自有天相。公孙丞相深受十兄提携之恩,花甲之年封侯拜相,又是当世大儒,忠君之心定是不差……..” “忠君之心,呵呵呵………”刘寄好似想到了什么好笑的趣事,笑着说道,“阿舜,你大概不知。武安侯世子田恬在刘彻到河东之前,曾经拿着虎符到过河东。假如刘彻知晓了此事,知晓公孙弘握有虎符,你说他会否怀疑,公孙弘早就跟我们盟誓,一起偷盗虎符,同谋天下呢?” 刘舜冷着一张脸,眼里神色复杂,语声愤慨,指着刘寄破口大骂,“阿兄,你何时变成了这样,精于谋算,机关算尽?为了皇位,你如此无所不用其极。他日,即便你得了皇位,也是一个猜忌人心,心胸狭隘,毫无容人之量的昏君!” “来人”刘寄并未理会刘舜的辱骂,他早就习惯了刘舜这暴躁性子,吩咐兵士道,“伺候常山王去休憩。着人看着他,不许他出自己营帐,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刘寄对着上前的兵士直接就是一脚,不敢置信地问,“阿兄,你要软禁我?” “你来了这里,莫非还想着全身而退?”刘寄反问,他走到刘舜面前,拍了拍刘舜的肩膀,“安心待着吧,你我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阿兄如何会害你?” “你在打武关,将我软禁在这里,你还不是在害我?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义,让天下人也认为我反了!”刘舜一瞬间就想到了刘寄的用意,将剑拔-出剑鞘,对着要来捉他的兵士,几乎是吼了出来。 他跟刘寄是嫡亲的兄弟,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他本来身上就不干净,如今要是被刘寄囚禁在这里,日后身上的脏水哪里还能洗清? 即便刘彻相信他不会谋反,天下有谁会信他? “怎么,阿舜,你是深信阿兄绝不会赢了刘彻,拿下武关,所以才急着跟阿兄撇清干系吗?”刘寄笑了笑,站在刘舜已经出窍的剑之前,“你信不信,此刻刘彻早已经死了,你死了去帮刘彻的心吧……..唔………” 刘寄话还没有说完,倏地发出一声痛呼,惊诧至极地低头看着捅穿自己腹部的,属于刘舜的长剑。 他吐出一大口鲜血,看着从刘舜身后,将刘舜手里的长剑刺向自己的士兵,眼中的光芒逐渐溃散,“我还是输了……..” 周围的所有人看见的,只是刘舜在挣扎间,误杀了自己的兄长刘寄。 “阿兄…….阿兄………”刘舜像丢开一个烫手火炭一般抛开了手中的长剑,吓得跌倒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外爬开了好几步。 他杀了自己的嫡亲兄长。 几个士兵吓得一边扑向刘寄的尸身,一边出去禀告,还有人看着刘舜与跟他推搡的士兵。 刘寄已死,他们这些人何去何从,是死是活,都未为可知。 真正替刘舜刺出这一剑的士兵确认过刘寄已死,转身看见刘舜这副模样,对刘舜低低道,“王爷,陛下相信王爷的衷心。” 他嘴角扯出一抹微不可见的笑容。 在大帐里其他人的注视下,一丝黑血从他嘴里流出。只是瞬间,人便没了气息。 只是在那一刻,他心中是满足的。 作为辛元亲手调-教出来的暗人,他好不容易等来了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杀了刘寄,替陛下除去这个心腹大患。 只是可惜,他不能亲自跟辛元说,头儿,看我做了件多了不起的大事儿。 ※※※※※※※※※※※※※※※※※※※※ 给迷妹一百个么么啾(^o^)/~ 07109 文锦翁主府早就备好的产房里, 苏碧曦被芷晴扶着, 艰难地在廊庑上走着。 每走一步,她都要大大地喘一口气, 手掌轻抚肚子里不断翻滚的孩子, 忍下每一步如同踩在刀山上的痛,跟每被第一脚,都恨不得剖开自己肚腹的冲动。 腰、臀部、脚后跟,腹部……..身上的每一个地方都在痛。 排山倒海的痛楚不断从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袭来, 一波接着一波,延绵不绝。 “娘娘, 殿下下坠的位置还不对,娘娘还得再走几步。”伺候的赵医女搀着苏碧曦, 伸手确认了苏碧曦腹中胎儿的状况, 再次出声道。 赵医女跟几位医女早早就来到了翁主府,专门伺候苏碧曦生产。 苏碧曦跟她们相处过一段时日, 性情温和,处事公允,待人有礼,并且吩咐过有话直说, 不用顾忌太多。几位医女并不惧怕说实话,会得罪皇后殿下。 皇后殿下骨架小,加上先天胞宫过小, 又受过寒症, 不仅不易有孕, 有孕之后坐胎不易,生产也必定艰难。 这样的妇人,若是放在贫苦人家,恐怕连有孕都不能,谈何生产艰难。即便是不幸中的万幸,妇人能够有孕,熬到生产,必然是十死无生。 她们伺候皇后临盆,几乎等于是把性命系在了不可捉摸的运气之上。只有撞了大运,她们方能保下命来。 苏碧曦很清楚自己的身体。 她在遇见刘彻以后,就极力调养,费尽了心思,却收效甚微。 冥冥之中,她跟刘彻的子嗣,她自己的身体,规则容不得她用超出此间的手段来做些什么。 苏碧曦甚至已经做好了此生没有子嗣的准备。 “我生产之时,浑身剧痛,思绪不清。你们自可大声提醒,不必顾虑。”苏碧曦的脸上全是冷汗,芷晴不断给她擦拭汗水,一边还要护住她不要跌倒。 “女郎,医女们自是知晓女郎的苦心。女郎少说些话,多省些气力吧。” 苏碧曦语声颤抖,抓着芷晴的手用足了力气,看向一旁不停忙碌的使女们,“阿豆,你在做什么?” 阿豆正在又一次查看苏碧曦生产要用的棉布绢帕,剪子,水盆等物,听见苏碧曦的话,将手上的糖水鸡蛋尝了一口,待过了一会儿,才将白瓷碗端过去,亲手喂苏碧曦,“女郎,多少用一点,好有些气力。” “那么多人查看过的吃食,你还自己尝一遍,莫不是自己也馋了?”芷晴看着苏碧曦用了些吃食,想说话分散苏碧曦的心思,便打趣实心眼的阿豆。 痛楚难当的人,心思放在其他地方,身上也会舒缓一些。 “我咋会吃女郎的吃食?”阿豆连忙摇头,手上还不忘继续喂苏碧曦,“女郎用的吃食,我不自己尝上一口,心里就是不踏实。” 如果有人在吃食里面动了手脚,或者下了毒,也是毒了她,女郎是无事的。 苏碧曦闻言,心中叹息,面上扯出一个笑容,“也不知外院如何了……..” 若是文锦翁主府今日被人攻陷,判臣定然会竭尽全力绞杀即将临盆的苏碧曦。翁主府所有护卫下人,只怕届时将被斩杀干净,一个不留。 这样黑的夜晚,秋风瑟瑟,凉到人的骨头里去。 黎明的到来,还有很长的一段辰光。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等来黎明。 在翁主府前院主院的窦成屹拿着翁主府的舆图,镇定自若地发出一道道命令下去,“若是敌人不曾攻击,绝不可主动出击。 “将所有的机关陷阱尽数打开,所有人退回内院。 “备下的毒-药尽数洒在外院,洒上水。 “将府中所有小的尖锐之物,诸如钉子楔子全部扔到机关陷阱之中。 “翁主府所有能战的侍卫家丁,沿着内院高墙,按照方才我吩咐的,各位队长依次布防,可明白呢?” 翁主府侍卫统领辛齐带头领命,旗下十数位队长也应诺,只文锦翁主府长史桑弘羊面色阴沉,“如今殿下正在生产,长安城重兵尽数派往函谷关武关,无人可援。世子不仅不以攻为守,打退强敌,反倒要退守内院,将外院拱手让人。” 桑弘羊见辛齐跟减宣等人已经领命而去,更是怒从中来,“若是翁主府失守,吾等不得逃生,莫非世子就能安然无恙?” 他才是翁主府长史,按理此时一切事物皆要听从他的派遣才是。退一万步说,辛齐才是翁主府统领。 即便他不擅长武事,也应该是辛齐做主,哪里轮得到窦成屹一个外人,还是居心叵测的外人在这里指手画脚。 魏其侯世子窦成屹可是窦氏族人,是太皇太后亲侄子之嫡长子。尽管殿下被馆陶大长公主认为义女,可窦氏跟殿下哪里能有多少情分。 常言道妇人生产时神志不清,殿下莫不是糊涂呢? “桑大人此言差矣” 窦成屹并未被桑弘羊的话激怒,不慌不忙地走向内院的第一道高墙,“翁主府建造,仆粗粗看来,本就是玄机奥妙,外院中更是机关遍布。即便仆在外领兵攻打,只怕也要用人命来填,耗费时日,才能鲜血淋漓地来到内院。而内院高墙耸立,甚至还有碉堡,大门都用精钢铸成了三道。” 皇后殿下打造这座翁主府,不可谓不是铜墙铁壁。这恐怕本就是她手中的一张底牌,用来做退路之用。 莫怪天子离开长安,作为长安城最重要,怀有天子嫡长子的皇后,不待在汉宫之中,反倒来到了文锦翁主府待产。 “外院占地宽广,若是让侍卫布防,未尝不能反守为攻,再加上火箭热油……..”桑弘羊仍然不死心,继续劝着窦成屹。 辛齐跟减宣对于殿下的话从来不会有一刻迟疑,现下对窦成屹也是言听计从。 “桑大人长于财货,恐怕还未曾瞧过外面的形势吧?” 窦成屹一边跟几个驻守第一道内门的队长确认布防,亲眼看了岗哨之后,才抽了空闲答话,“如今敌人只是围困了翁主府,围而不攻。桑大人以为,他们为的是什么?” 桑弘羊顺着他的话问,“为何?” “因为如今率人攻打翁主府的,乃是曲城侯蛊迎” 窦成屹斩钉截铁地开口,目光灼灼地看着桑弘羊,“且不说皇后乃是谋略过人之奇女子,就只有文锦居士的名声,只要是一个带过兵上过战场的将领,就不可能敢在第一时间强攻翁主府。” 一个能够算过去未来,通天晓地的文锦居士,谁能够不忌惮?指不定你刚让一百人攻打正门,人家立刻就能从正门射出无数火箭滚石来,将你打个片甲不留。 谁能打赢一个神仙? “曲城侯蛊迎是叛臣之中,唯一一个真正上过战场,且饶有胜绩之人。如果我是判臣,就一定会推选曲城侯蛊迎来攻打最为紧要的翁主府。” 窦成屹抽出架子里摆着的长-枪,气势如虹地挥了出去,“蛊迎是出了名的爱兵如子,又谨小慎微。他绝对不敢拿人命来填,活生生堆出一条血路来。他不敢,自然有人逼着他来做。等到他真得这么做了,却一败涂地,就会有人跳出来,将他逼下去。” 翁主府人手有限,犯不着在外院就跟敌人将人都拼光了。 以外院的机关陷阱,至少要填上超过百人的性命,才能开出一条路来。 但是翁主府之外的地形,能够铺开五百人,就已经十分不易了。 任何一场战争,己方还未曾见到一个敌人,就损失了超过两成的士兵,只怕就要军心涣散,甚至就会有逃兵。 逃兵这种东西,有一就会有二。 并且这种计算,是在训练严谨,真正上过战场的军队中得来的。今日能够来攻打翁主府的,最多不过是各府拼凑起来的府兵护卫。 别说令行禁止,恐怕能否听从曲城侯蛊迎的话,都是未知之数。 在战场上,不能听从主帅的士兵,会让主帅再英明的指令,都成为废话。 “若是你猜错了,敌方主事的不是曲城侯蛊迎呢?”桑弘羊看着窦成屹挥出的那一枪,心中有些惴惴,却仍是嘴硬地问着。 “若是仆猜错了” 窦成屹低低地笑了,抬头看向天上的星辰,“汉室皇后跟天子嫡长子给仆陪葬,仆与有荣焉。” ※※※※※※※※※※※※※※※※※※※※ 上元佳节,是苏碧曦的生辰,也是晏希音的生辰,也是我的生日。 这是在jj过的第二个生日,感谢一路陪伴的男神大迷妹,玉,浅唱那悲伤,疏楼龙凌,泷跟其他那么多的小天使。 作为一个一章大部分只有一个评论的小透明,鞠躬感谢男神大迷妹^_^ 寿星给大家发福利啦,今天所有评论都送红包哦(^o^)/~ 抽一个锦鲤,在读者群里面私把地址给偶,送出惊喜礼物啊(^o^)/~ 07110 文锦翁主府外的情形比窦成屹料想的要好得多, 也可以说是糟糕得多。 因为攻打翁主府的人手是从修成君府, 周阳侯府,章武侯窦完, 安国侯王佩诸人府邸集合而来, 由曲城侯蛊迎统一调派。 修成君跟周阳侯等人因为是当朝外戚,不仅府中府兵众多,兵器优良,府兵的脾气也大得很, 都认为自己应该冲在最前面,第一个拿下文锦翁主府。 修成君跟周阳侯也再三暗示曲城侯蛊迎, 他们的府兵调-教得当,需要多派一些差使。 本应该对主事之人令行禁止的修成君府, 周阳侯府兵, 不仅小兵们个个躁动不安,府兵的几个主事人更是直接找到蛊迎, 劈头盖脸地质问,“文锦翁主府就在眼前,皇后就在翁主府内,君侯却踟蹰不前, 按兵不动,莫非是怕了皇后区区一个商女不成?” “谁说不是呢?君侯也上过战场,可如今小小的一座翁主府, 却好似看见了刀山火海, 一步也不敢进, 连放箭都不敢了。曲城侯开国功臣的威名,早就败落得不成样子了啊。” “也不知道曲城侯的那些先辈,见到了不肖子孙,是不是气得想从黄泉下爬上来,替他们打下这座翁主府。” …….. 蛊迎并未立时答话,而是将所有主事人全部召集过来,待他们将怒气怨言全都说了一通后,才放下手中端着的茶盏,语气淡然地开口,“说完了吗?若还有想说的,尽数说出来。” 周阳侯府的家将跋扈惯了,此时被蛊迎盯着也并不退缩,埂着脖子叫嚷,“吾等可有哪里说错?眼下是攻下文锦翁主府,杀了皇后的最好时机。错过这个时机,不止是吾等,君侯恐怕也难逃抄家灭族之祸!” “你们现下马上带着这些游兵散勇,就能拿下铜墙铁壁般的文锦翁主府吗?” 蛊迎将白瓷杯子嘭地摔倒了地上,厉声驳斥着周阳侯府家将,“你可知晓无所不知的文锦居士或许就在这文锦翁主府? “你可知晓当今皇后有多少的利器奇具在等着我们? “你可知晓皇后为何不待在有高强守备的汉宫,而来了这文锦翁主府? “你可知晓我方本就兵器不足,人手不够,而攻城之举,必有十倍于守城之人,还不敢言胜?” “君侯怎知,文锦居士定然就在文锦翁主府内?天子离开长安,说不定带走了文锦居士呢?”修成君家将再无知,还是知晓文锦居士的威名的。 谁敢说自己能够打得过一个神仙呢? 神仙万一撒豆成兵,将这座翁主府变成铜铁做的,他们还不够给神仙塞牙缝的。 “文锦翁主就是文锦居士” 蛊迎极轻地笑了笑,“我们的汉室皇后,文锦居士,一个活的神仙,就在这座翁主府,等着我们。” “那君侯就要在这里坐以待毙,什么都不做吗?”周阳侯家将轻蔑地讥讽,“就算那是一个活的神仙,她也还是人。我们用几十几百个人的命来填,这座翁主府也给填平了。” “你真得填得平这座翁主府?” 蛊迎嗤笑,“翁主府仅外院就十进院落,就是用尸首去埋,得几千人才能堪堪填一层。皇后早知我们必会围府,绝对布下了无数机关,就等着尔等前去试试厉害了。” “以君侯之意,我们千余人,就守在翁主府外,等着长安援兵回返吗?”一直未曾吭声的章武侯家将忽地开口,再一次将所有人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如今不过围府半个时辰” 蛊迎的面孔在烛光下影影倬倬,眸中的神色捉摸不定,却见他走到了至今仍面有不忿的几位家将面前,“吾一不知何人在翁主府主事,二不知翁主府防范如何,三不知翁主府地形舆图,四还有你们这帮不尊主帅之命,忤逆犯上,反倒沾沾自喜的小兵。 “我敬告诸位,无论你们是出自修成君府,还是周阳侯府,到了此地,就是我蛊迎的兵。 “我说打,有人敢退,立时就地射杀。我说不打,有人只要拔了刀,踏入了翁主府一步,我就亲手杀了他!若有想试试我手里刀够不够快的,尽管来吧!” …….. 待诸人都回到各自的位置后,蛊迎喝了一口副将递过来的茶,叹了一口气,“乌合之众……..” 他早就提议,希望能够趁早整兵,并且由他来调-教一二,偏偏修成君他们都不愿把自己的底牌都交给他,才造成今日这样糟心的局面。 文锦翁主府的前任护卫统领可是张次公跟辛元,张次公是跟着卫青打败过匈奴的大将。 以他手里这些乌合之众,哪里会是翁主府护卫的对手? 更何况,翁主府还有一个神鬼莫测的文锦居士。 “尽人事,听天命吧” 蛊迎长叹了一口气,吩咐屋里的心腹,“把劣等箭矢拿出来,先向翁主府射一轮箭矢,探探虚实。” 副将问了一句,“需要用火箭吗?” “不可。以皇后之见识,定然已经在离吾等最近的地方放毒。一旦引火,将会使得毒气扩散更快。” 蛊迎摇头,拒绝了副将的建议。 “君侯从未跟皇后较量过,何以如此肯定?”副将不解。 若是蛊迎猜错了,他们岂不是白白错过了这大好的机会。 “因为若我是皇后殿下,我必如此行事” 蛊迎道,“先将箭矢射出一轮后,若无人声,便让轻功好的斥候先行进府开门。若前面一批斥候无人返还,便派出下一批。所有的重器,除了投石车等,先不要上。” 这就是跟一个活神仙对战的坏处。 谁也不知道这个活神仙究竟有多大的神通,能够使出怎样的招数。 重器如攻城木,强弓等,都是他们好不容易拿到手,用一个少一个,再也不会有补充的东西。 这场一看就知晓,不会在一时之间有结果的争斗里,这些能够起到关键作用的重器,绝不能在一开始就打光了。 仅仅站在文锦翁主府外,就能够看见内院林立的高墙铁门。 他们即便扫清了外院,还有更艰难的关口在等着他们。 再者,天子离开长安时日不短。无人能够确保,天子不能搬回救兵,及时回援。 他也想极快地将翁主府拿下,除去最紧要的皇后跟皇后腹中孩子。 但是这么一群乌合之众,一旦在那些神鬼莫测的机关手段里死去超过二成,只怕立时军心就要涣散,四下溃逃简直是应该的。 蛊迎看着布满天际的星辰,心中的愁绪如同这漆黑的深夜一般沉重,“尽人事,听天命吧。” ※※※※※※※※※※※※※※※※※※※※ 生日加更 感谢迷妹灌溉营养液*10 感谢迷妹的手榴弹跟地雷(^o^)/~ 07111 文锦翁主府漆黑的外院里, 一队斥候正在探路。 “乾坤相叠, 是为否卦”一个相貌丝毫不起眼的中年褐衣郎君低低出声,“此处地上无一丝杂草树木, 四周密闭, 正是闭塞之否卦。按照之前的机关,我们应同时打破四面墙壁,方能逃出生天。” 一个五大三粗的黝黑汉子不屑地哼笑,“狗杂-碎, 尽是胡扯!什么狗屁乾啊坤啊,你要是这么机灵, 方才我们能死那么多人?你们曲城侯府的人倒是没死几个,我们还只剩下三个人, 死了四十一个弟兄了!” 否卦不比其他, 乃是有命,无咎, 有否极泰来之意的卦象,解卦必然只有一个正确的路径。 “先前那一关应了五行之金,木克金。用吾等携带之箭矢之木,正能触发机关, 让吾等安然离开…….” 褐衣郎君担心这些汉子不听劝,会不小心触发机关,还在解释, 却不料汉子陡然一刀劈来。若非褐衣郎君躲闪得快, 只怕一条手臂就要被砍断。 在此危机重重, 九死一生的机关陷阱中重伤,等于是绝了生路。 褐衣郎君身边一灰衣短打汉子持刀拦在黝黑汉子面前,“你是想拖着大家一起死吗?你们对五行八卦一窍不通,反倒不听我们的。现在死了那么多人,倒好脸怪起我们来了!真是好厚的脸皮,倒叫吾等见识了!” “去他-娘的五行八卦!”黝黑汉子一啐,“俺就知道,你们曲城侯府人没死,俺们都他-娘的要死绝了!合着等俺们死绝了,你们就能逃出去,说翁主府根本打不下,你们啥事也做不了,就跟你们那个侯爷一样,一群王八!” 黝黑汉子怒极,随手将手里的大刀劈到了一处墙壁上,墙壁发出哄地一声,继而从墙里倏地射出无数根箭矢。 褐衣郎君一行早就在黝黑汉子发难之时就劈向四处墙壁,却也受到了乱箭的波及,一行人或多或少都受了伤。五名伤重的斥候,更是在乱箭一射出的时候,就中箭身亡。 一行百余人,最后只剩下不到三成,无论如何也无法再继续探路,只得原路返回。 蛊迎很快就从生还的斥候处知晓了这件事。 他看着眼前脸黑得像锅底的周阳侯田胜跟修成君金俗,“……..文锦翁主府筑造本就是文锦居士苦心造诣,蕴含五行八卦,奇门遁术,其奥妙无穷,非常人能解。五行八卦,奇门遁术之道,非钻研精深之人不可妄言。几位不信仆之安排,非要带着一群连大字都不识的府兵进去………” 蛊迎语声沉痛,眸中含有血丝,尤带着不可掩饰的恨意。 他花费了多少培养多年的斥候,才好不容易探查了一段可以前进的路,却被眼前几个人逼着塞了一些不知所谓的人,连累得自己的亲兵折损。 那都是他亲手从新兵带熟,教他们识文断字,兵法方略,五行八卦的心腹。 焉能不恨? “此时已经无法再等下去了”修成君虽然有些羞愧之意,面上仍然斩金截铁地道,“已经过去了一日,我们竟还没有进去一半的地界儿。要等到何时,才能拿下这座翁主府?” “攻城下府,哪里有不死人的?”周阳侯田胜并不理会蛊迎的话,话声中也有一肚子火,“我周阳侯府死了多少人,我可曾多说过一句话?谁的府兵不是自己仅有的人手,死一个少一个。曲城侯的府兵是命,难道我的府兵就不是命吗?合着就是曲城侯的府兵命贵,我的府兵就命贱吗?” 眼见大战在即,自己人却要吵起来,安国侯王佩赶紧出来打圆场,“五行八卦那么精深的东西,哪里是寻常人能懂?诸位的府兵大多是一些粗人,斗大的字都认不得一箩筐,更遑论奇门遁甲呢?曲城侯消消气,切莫真动了气。” “函谷关武关还不知此时如何,诸位此时吵嚷,待刘彻搬回来救兵,回援长安,而吾等尚未拿住皇后,哼哼………”章武侯窦完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还在愤愤不平的田胜,语带深意地说道。 田胜有几斤几两,他自然是清楚的,其他人也明白。 田胜修成君之前之所以再三插手攻打文锦翁主府之事,除了想抢夺功劳,不信任蛊迎之外,就是想活捉皇后卓文君。 当今刘氏皇族,没有人的才能韬略能够比得过当今天子刘彻,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即便刘彻如今势单力孤,内外交困,只要他能够搬来援兵,谁胜谁负,还是难料之数。 如果函谷关武关未破,而刘彻回援,那么淮南王刘安跟胶东王刘寄就是必死之局。他们这些跟随谋逆的家族,要想不步刘安跟刘寄的后尘,就必然要给自己准备一条生路。 何种功劳,何种底牌,比得上可能正怀有刘彻嫡长子的皇后卓文君? 只要拿住了卓文君,就等于保住了整个家族的命脉。 退一万步说,即便刘彻死了,刘安跟刘寄赢了,他们得了卓文君,也可以向刘安跟刘寄表功。 章武侯窦完从坐席上站起,指着近在咫尺的文锦翁主府,“今日若还拿不下翁主府,捉不到皇后。诸位君侯,吾等就到黄泉相聚吧。” “曲城侯,此时已经到了不得不破釜沉舟之时。有什么主意,能够立时攻下翁主府,你便发令吧。我在此担保,其他人必不会有半个不字。” 安国侯王佩头一个点头,“某自当从命。” 窦完看向修成君跟田胜,二人眉头紧皱,修成君哼了一声,“既然诸位都这么说,我一介妇人,还有什么好说的。” “曲城侯只要别忘了,你此刻究竟是站在何种立场。即便你是上了战场的将军,刘彻也绝不会再给你一条生路。”田胜冷着脸坐回自己的位子,冷冷地对着蛊迎开口。 蛊迎的视线落到了田胜的身上,缓缓道,“此间要不计一切后果夺下翁主府,唯有用上所有的重器,从四面广而突之…….” “翁主府周边那么多的平民百姓,拿来填这些机关陷阱,岂不是不费吹灰之力?”田胜阴恻恻地笑了笑,眼中闪过阴毒的暗光,“将百姓家中的木材石块尽数搬来,再加上这么多人命,就是要填,也把翁主府给填平了!” ※※※※※※※※※※※※※※※※※※※※ 当然是把上元佳节的礼物送给我们亲爱的迷妹了啊(^o^)/~迷妹去读者群call我,把地址发过来啊 07112 “山在地上, 风雨剥蚀, 上卦为艮为山,下卦为坤为地”褐衣郎君仔细打量了四周, “是为剥卦, 剥床以足,以灭下也。这是凶险之卦,不利于外出。不利于外出,则是应该待在屋子里, 可是床离散了,屋子怎么待…….” “待个他-娘的屋子, 丢一个人出去试试不就成了。” 旁边一个横眉竖眼的汉子立时便将后面跟着的一个年迈的妇人扔了出去。老妇人不停地小声啼哭,被汉子吓得不敢后退, 在向前爬行了几步以后, 被突然塌陷的地面吓得发出一声尖叫,而后掉了下去。在一声惨叫后, 老妇人再没了声响。 汉子见状,脸上没有丝毫变化,面不改色地跟褐衣郎君道,“好了, 直接出去定是死路。” “再等一会儿……..” 褐衣郎君双唇颤动,根本无法相信汉子真得做出了这样草菅人命的事。 一条活生生的命,在他眼中, 连愧疚一下都不值得。 “今日若再拿不下翁主府, 你跟俺都要去见阎王爷, 等他-娘的屁!他们不死,死的就是老子。老子可不想死,赶紧的。”汉子呸了一口,满不在乎地喝骂道,末了还在旁边捆着的人身上踩了踩,擦了擦自己的鞋。 他的鞋方才扔人的时候,踩到了些泥土,不干净了。反正这些人都是要死的,拿他们的衣裳擦鞋,也是一个用处。 被像牲畜一般捆在角落的男女老少,畏惧而憎恨地看着这些粗壮汉子,或低低地哭泣,或一句话也不敢说,任由汉子们作贱。 敢反抗的人,早已经死得透透的,再也没法说话了。 翁主府外所有人都抓了四周的平民,分成数支队伍依次推进。 在填了不知多少人命进去之后,褐衣郎君满头大汗地跟几个人商议了一阵,“火在天上,明烛四方,大有之卦!大有初九,无交害也!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顺天依时,上上卦。” “真的是一个上上卦啊!” 从未在翁主府碰到一个机关是上上卦的解法,这意味着根本就没有任何危险,只要过了这一关,他们就可以到内院的高墙之下。 届时,他们所有的攻城木重器,就可以用上了。 他们耗费了这么多心血,死了这么多人,拿平民抵了这么多命,终于走到了尽头。 “文锦居士,会在最后一关,布下一个大有之卦吗?”一名灰衣郎君面色灰败地问出口,整个人都在发颤。 他们耗费了太多的思绪精力,早已经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 如今还没有倒下,不过是拼着一口气硬撑着。 文锦居士布置了这么多的机关陷阱在这里,他们几乎是殚精竭虑才到了最后一个关口,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大吉大利的卦象,随意就可以过了。 没有人敢信。 谁知道,文锦居士会不会在最后一道关口,弄出一个可以除去所有人的机关,让他们所有人都葬身此地。 文锦居士经营文锦翁主府已经积年,整个翁主府更是水泼不进,犹如一个铁通一般。现在怀有身孕,随时可能临盆的皇后就在翁主府,怎么可能在最后一道关口,让他们这么轻易地过关? “管它到底是不是大有还是没有”已经从府外走进来的周阳侯田胜上前,挥退了还在犹豫计算的几位郎君,吩咐守在一旁的亲兵,“将这些贱民都给我拖上来,全部跪在这堵墙之前。” 他嘴角扯出一个阴毒的笑来,扬声道,“卓文君,汉室的皇后殿下,你给我听着。你再不出来束手就擒,我每数十下,就斩杀二十人于此。 “今日我若捉不到你,横竖都是满门灭绝,不如让整座长安城给吾等陪葬。 “卓文君,看是你跟你腹中孩子的命贵,还是整个长安城百姓的命更贵!” 翁主府内院高墙之后,魏其侯世子窦成屹面色极其难看地透过侦查敌情的小孔,看着田胜在十息之后,眼皮子也不眨地下令杀了二十名平民,其中还有一个不满十岁的幼童。 一旁同样瞧见这一幕的翁主府统领辛齐欲言又止,过了一会儿才咬牙道,“世子,我们应否……..” “不可!” 窦成屹闭了闭眼,强行把方才看见的画面从脑子里清除出去,而后睁开眼睛,语气坚定地道,“皇后正在生产,她腹中的是陛下的嫡长子,是陛下登基十三年唯一的一个皇子。辛统领,你比我更清楚,这个皇子对于陛下,对于汉室江山来说,意味着什么。” 皇后临盆,已经一天一夜都没有丝毫的好消息,可见已是难产。 一介妇人,即便皇后就是文锦居士,武艺修为高深,此时定然是自身难保,遑论其他。 在这么危急的关头,别说应对外面的豺狼虎豹,连平安生产都是奢望,他们哪里能够拿此事再去烦扰皇后。 退一万步来说,对于窦成屹来说,此一役他在至今没有丝毫伤损的情况下,拖了曲城侯一天一夜,逼得周阳侯田胜使出了玉石俱焚的计策。只要窦成屹之后成功护住了皇后跟皇后腹中的皇子,他就可以护住整座魏其侯府。 魏其侯府上上下下一百余人,他已经年过五旬的母亲,他结发的妻子,他只有六岁的儿子,才两岁的女儿,这么多条性命,就在他今日的一念之间。 即便他们此时将此事告知皇后,皇后又能如何? 正在生产的皇后,面临这样两难的选择,选择保住自己是错,保住这些无辜的百姓也是错。 她就算走出内院,束手就擒,曲城侯周阳侯他们就能放过皇后跟皇后腹中的孩子? 窦成屹长长地叹息一声。 他没有资格去怜悯这些无辜的百姓。 他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 就在此时,内院高墙外响起了阵阵的叫骂声跟哭喊声,声声凄厉,句句含悲。 “皇后娘娘,救救我们啊,我不想死啊…….” “不要杀我,不要杀我啊!” “皇后,我儿只有八个月啊,我死不要紧,我儿是无辜的啊,皇后娘娘,发发慈悲吧……..” “皇后娘娘,你不是最大慈大悲,平日里造桥铺路,接济百姓,还有女学堂。你一个人,换我们这么多人…….你再发一次慈悲吧,皇后娘娘…….” “卓文君,你这个假仁假义的商女!皇室素日受了我们的供养,一旦有了事,就让我们去送命!” “皇后娘娘,求求你了,我还有四个孩子,我们一家人就想着能活下去啊呜呜…….皇后娘娘………” ※※※※※※※※※※※※※※※※※※※※ 感谢迷妹的手榴弹(^o^)/~ 蠢作者研究了一天五行八卦,脑子都晕了,已经尽力了啊,大大们轻拍啊,看我真诚的眼睛(笑哭。。。。。) 作者专栏里有读者群跟公众号,欢迎大家关注啊 07113 这些被绑来的平民百姓不仅声泪俱下, 哭泣谩骂, 还有的人根本没有被绳子捆着,直接拿起了身边的石头砖块, 冲着翁主府内院的高墙砸了过来。 “卓文君你这个商户女, 你害死了我们那么多人,你不得好死!” “死你一个,换来我们这么多人,你怎么还不去死!” “求求你, 皇后娘娘,你出来吧, 我不想死啊……..” ……. 亲眼看见这一切的辛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个小妇人是个寡妇, 翁主府时常给她送些米面, 她也时常送来自己种的菜蔬,昨日还来过…….” 可如今, 这个小妇人呼天抢地,要皇后去死,换来他们母子的性命。 难道她忘了,她平日里被恶霸欺凌, 都是翁主府庇佑,她才能租下一家布店,养她跟她的儿子吗? 翁主府平日里做下这样的善事不知有多少, 没成想, 竟然都养出来这么多忘恩负义, 狼心狗肺的东西。 “恩德情义,哪里能有性命重要?” 窦成屹面色早就平静了下来,只厉声吩咐,“绝不可有一字透进皇后的院子。若走漏了消息,谁都担待不下!” 他平日里虽然跟皇后并没有什么来往,却也知道他们窦氏认下的这个义女文锦翁主,不仅是个财神一般的伶俐人,还一直四处广开善堂学堂,造桥铺路,施粥赠药,更别说黄河决口的那几十万金,财帛像雪片儿一般花了出去。 侉子决口,他的这位族妹当时还不远千里亲自去了濮阳,亲自搬石头扛竹筐去救灾。 这么一位他身为男儿都自愧不如,极为钦佩的女子,定是有大慈悲心。 这样有大慈悲心的人,在这九死一生,难产一日一夜的关头,被自己救助过的人捅上这么一刀,谩骂她怎么不带着腹中孩子去死。 即便是他一个七尺男儿,也受不住。 桑弘羊面色也极为难看,嗤笑一声,“我早就说,殿下一心去做这些吃力不讨好之事,不如多去开拓几条商路,探看几座铁矿。人心易变,谁的心不脏。普天之下,何物比财帛更值得信任?” 他挣了这么多的家业,几辈子都花不光。 那些以前看不起他的,那些认为财货低贱的人,不都是乖乖地爬过来摇尾乞怜,求他施舍几个金子给他们? “人心从来都没有个干净的时候” 窦成屹轻轻笑了笑,“封住消息,绝不能让皇后知晓。辛统领,你亲自去办。” …….. 翁主府防范最严密的产室里,苏碧曦已经煎熬了一日一夜。 几个医女留下一个在房里看顾皇后,剩下的人给芷晴齐妪使了眼色,悄悄地走到了廊庑上,为首的许医女对太医令低声道,“大人,皇后盆骨太小,小殿下下不来,拖了这么久了,再拖下去,娘娘母子二人都保不住……..” “娘娘已经昏睡过去三次了,大人,要早做决断。”伺候的李医女眉头紧皱,秋日的夜晚,头发丝都被冷汗湿透了。 一旁看着的齐妪早就觉察到不对劲,双手都在颤抖,“大人,你一定要保住娘娘跟殿下啊!那是陛下的嫡长子,是陛下唯一一个皇子啊……..” 太医丞脸色黯然,“再拖下去,只怕就是娘娘把殿下生出来,也会是个……..” 也会是一个死胎。 太医令没有说完的话,诸人都明白。 皇后这一胎来得不易,坐胎之中诸多波折,思虑过重,从未能够安下心好好养胎。 到生产之时,几乎是被逼着生产,还是在内忧外患,前有虎后有狼的危急关头。会出现难产,是几位太医预料之中的情形。 只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境况会差到如此地步,别说平安生产,恐怕保下其中之一都未为可能。 许医女踌躇了片刻,咬牙问出,“假若万一,保娘娘,还是小殿下?” 现下的情形,要想让小殿下平安诞生,恐怕要剖开皇后的肚子,将小殿下取出才行。 可是剖开了皇后的肚子,皇后哪里还能有命在? 再让胎儿在皇后腹中待下去,生出来是一个死胎,到时候母子俱损,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怎么会有活路? “陛下不在长安,吾等哪里能拿主意…….”太医令脑子里一片混沌,六神无主,“娘娘跟小殿下……..” 一个是汉室皇后,天子的妻子,名闻天下的文锦翁主,陛下为了皇后几乎废弃了后宫,连生有长女跟次女的卫美人都迁到了行宫。 一个是陛下登基十三载以来可能的第一个皇子,皇后所出的嫡长子,汉室未来的皇太子。 唯一有资格拿主意的陛下不在长安,生死未卜,太后远在汉宫,几位长公主也并不在此。 即便太后跟长公主在此,她们恐怕也不敢拿这个主意。 角落里,本要进来找齐妪的阿豆听到了他们的话,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阿豆走到产室旁的小厨房,蹲在角落里,盯着炉子上正在烧的热水,视线朦朦胧胧地看着忽闪忽闪的火光。 阿豆是皇后身边得用的使女,厨房里的婆子使女虽然觉得她这副模样奇怪,谁也不敢多问一句。 长安的秋日夜晚,天气已经转寒,阿豆就呆呆地蹲在离火炉甚远的一角,无知无觉地看着火光。 她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看见了自己的过去…….. 突然,她起身站了起来。因为蹲了太久,双脚发麻,她一时站不稳,若不是扶着墙,还差点摔倒。 小厨房的婆子使女纷纷来扶,关切地问,“阿豆姑娘这是怎么呢?累着了吧,歇一会儿吧。” 阿豆极快地摇头,“不,殿下那儿我还得看着。” 她低着头,快步走向了苏碧曦所在的产室。 芷晴正在替苏碧曦擦拭手脚,见着她进来了,小声地问,“去哪儿呢?去了这么久。” 阿豆是不放心殿下要用的热水,亲自去盯着,可这也去得太久了,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阿豆并未回答芷晴的话,双腿一弯,便嘭地跪了下去,头磕了下去便见了血,“殿下,求殿下救救那些无辜的人吧!周阳侯已经杀了六百多个人,六百多个人了殿下!” “你…….你说什么?”苏碧曦已经被延绵不绝,从全身传来的痛楚侵袭得晕晕沉沉,被阿豆这番话倏地惊醒。 守在一旁的齐妪连忙过来扶住苏碧曦,将一个隐囊垫在她身后,示意几个医女将阿豆拖出去,“阿豆,这是什么日子?女郎要诞下小殿下,万千之喜的好日子,你说这些有的没的污糟事。” “妪,你让她把话说清楚……..发生什么事呢?”苏碧曦开口阻止了医女的动作,整个人瘫在了齐妪身上,腹部不停地蠕动,“她话没有说完,谁都不许多嘴!” 孩子着急降世,可是她无论是何种神通,都好似被孩子带走,只剩下单薄的一具凡人的身躯。 在这个古代生产等于一脚踏进鬼门关的现在,她已经一日一夜未曾生下孩子,情形之艰难,根本不用医官开口,她早已经心中有数。 阿豆挣开两个医女的手,跪回到原地,抬起已经是泪流满面的脸,“女郎生产到了现下这个份上,想必心中定是有了成算。周阳侯田胜久久拿不下外院,便每隔十息杀二十个长安百姓,让女郎自己束手就擒,用自己来换长安百姓的性命。 “女郎,女郎此时难产,母子可能都保不住。田胜已经杀了足足六百个人了啊女郎,女郎那么良善……..” “住口!”芷晴劈头扇了阿豆一巴掌,直接把阿豆打得头都歪了过去,“你忘记你当初连生了五个女儿,被郎君休弃,抱着第五个女儿投河,女郎救了你跟你女儿的恩德了吗?你忘了你的大女儿夫家要她出去做暗娼,是女郎做主替他们和离?你忘了你的小女儿出了水痘,是女郎救了她一条命! “女郎如今难产,危在旦夕,你这个狼心狗肺的阿物,竟然有这种狼心狗肺的心思!” 屋子里面所有人看向阿豆的眼神,都带着全然的不敢置信。 苏碧曦眼中的震惊,丝毫不曾隐藏,明明白白地显露在惨白的脸上。 她放在棉被下的双手,已经露出了青筋,紧紧地抓着身下的锦被。 “如果女郎被周阳侯杀了,我自当给女郎殉葬!”阿豆埂着脖子,倔强地抬着头,“周阳侯抓女郎,不过是为了给他们自己找一个护身符,绝不会害了女郎。女郎此时难产,已经在此煎熬了如此久,都没有生下孩子来。 “你于奴婢,于奴婢一家有救命之恩,奴婢一家赔了命也报答不了。奴婢就是立时为女郎死了,也心甘情愿。 “可是女郎不一样,你是汉室的皇后,你是心怀天下,心系百姓的文锦翁主,你是大慈大悲的大善人,救苦救难的活神仙。 “奴婢的命如草芥,女郎的命却可以用来救下那么多无辜人的性命。周阳侯他,他连几个月大的孩子都不放过啊。女郎,奴婢留着这条命,留着这双眼睛,就是想看着女郎一生行善积德,为人尊敬,受人爱戴。 “女郎,女郎如今这般境况,如何就不能换回那么多条性命呢?你时常教导我们,与人为善,人命没有贵贱之分,不是吗?” 一股凉意从心底蹿动到了四肢百骸,心中油然生出一股万念俱灰的绝望来,苏碧曦惨笑着问阿豆,“若是我不答应,用我自己去换那些人呢?” “女郎正在生产,若诞下了小殿下,可将小殿下交给周阳侯”阿豆早就有了准备,张口就来,“且不说小殿下在女郎腹中已久,恐有了伤损。小殿下在周阳侯手里,周阳侯绝不会不善待。且,且女郎日后还会有孩子的。” “你闭嘴,堵住她的嘴,听见没有”齐妪抱着苏碧曦,焦急地劝说,“女郎,你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妪在这里守着你,你还要好好生下孩子,你还有孩子要生,你听到了没有?” 芷晴也附和着,“女郎,阿豆她是魔障了,她昏了头了。为了陛下,为了小殿下,你千万不能放弃啊。” “娘娘的性命岂是她一个奴婢可以做主的!娘娘切莫乱了心神。” “哈哈哈…….哈哈哈……..” 苏碧曦发出一阵悲凉至极的笑声,眼泪像是没有尽头一般落下。 她想起了侉子救灾之后,至今还有御史上本参奏她殴打百姓,还强迫百姓一同救灾。告她草菅人命,告她只有百姓参加救灾,才有救济的粮草发放。 她想起了她救下了那些被邪魔淫-辱的孩童们后,有的孩童回到家中,伙同父母,状告她才是折辱他们的凶手,就是想从她身上榨取财帛。他们就是仗着,她是汉室的翁主,绝不敢给自己留下这样的名声。 她想起了她创办了泾渭学宫,收集散落的百家书册,将纸提前带到了世间,收留贫苦人家的人上学读书,四季衣物餐食都备妥。而泾渭学宫超过四成的学子日日静坐在学堂之前,吃着她的粮草,穿着她供的棉衣,用她弄出的白纸,控诉她不尊太后,不敬亲父,祸国妖民,让天子连汉室以孝治天下的国策都篡改了。 她想起了她创办了女学堂,可是有的参加女学堂的女子却迟迟不能婚配,一头撞死在文锦翁主府外,控诉她贻害天下。 她想起了她为了削弱匈奴,让张次公在匈奴地界投毒,被李广公孙弘指着鼻子喝骂。 她想起了,她的生身父亲,将她嫁给一个命不久矣的官家子,坐视夫家要把她殉节,而后由着夫家作贱她。到了最后,跟田蚡勾结,就是为了要她事事听命于他,事事为了他的野心。 如今,即便她的郎君,汉室的天子为了汉室的天下奔波在外,即便她为了坚守长安而派遣出去所有的长安驻军,长安的百姓,个个恨不得杀了她,个个希望她用自己的命,她孩子的命,来换他们的命。 ....... 她本可以离开长安,自由自在地过完这一生。无人可以欺辱她,无人可以伤害她。 是她咎由自取。 “呵呵呵…….”苏碧曦笑着笑着,倏地从口中吐出一大口鲜血,浑身没有了丝毫的气力,双目缓缓地闭上,软倒在了齐妪的身上。 都是她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 ※※※※※※※※※※※※※※※※※※※※ 感谢迷妹的地雷(^o^)/~ 日常宣传新文《快穿之暮亭》/onebook.php?novelid=4014848 这篇文写到现在,结局跟我最开始想的,已经截然不同。第一次写长篇小说,发现因为作者自己的想法改变,手中的故事也会改变。 07114 “卓文君, 你身为汉室皇后, 受百姓供养,被万人尊敬, 就是这么眼睁睁看着你的子民死在你面前, 就是因为你贪生怕死,贪图一人苟安吗? “卓文君你这个低贱的商户女,践元后于翚翟,陷吾君于聚。加以虺蜴为心, 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残害忠良。神人之所共嫉, 天地之所不容。” “卓文君,你谋害天子, 欲扶立亲子为帝, 霍乱朝纲,牝鸡司晨, 你要效仿吕雉,你要再让汉室经历诸吕之祸!汉室社稷何在,江山何在,天下何在!” ……. 田胜一边让自己的幕僚门客一径地在内院高墙前叫骂, 一边让曲城侯蛊迎继续继续用尽一切手段攻战。 他看着翁主府内院高墙前堆砌的如山般的尸体。 有老,有少,有妇, 有壮。 成百上千的长安百姓丧命于此, 再加上这些人的亲眷友朋, 街坊故旧。 经此一役,长安城的百姓对于卓文君,乃至于对刘彻,都会心有不满,甚至怨恨。 百姓们固然知道,杀了他们的是他周阳侯田胜,是曲城侯蛊迎,是修成君金俗。但在百姓眼里,为了自己的性命,弃他们不顾,害死那么多人的,是汉室的皇后卓文君。 如果到时候他们落败而死,百姓们无法去跟死人计较,只能去怨恨卓文君。 天下间的凡人,就是如此明目张胆的愚昧跟自欺欺人。 田胜勾出了一个没什么笑意的笑,“继续骂,越脏越污糟的话都给我骂出来,那么文雅作甚!你们今日不骂,焉知明日还有没有命来骂,哈哈哈…….” 他话还没有说完,只见他的心腹幕僚十万火急般地跑了过来,“君侯…….” 田胜快步跟他走到了曲城侯蛊迎所在的屋子,当即问道,“出什么事呢?” “斥候在离长安百里岗哨处见到了天子玄龙旗” 蛊迎迎上田胜的目光,神情从容地道,“天子活着回来了。” “田恬那个废物,这样的天赐良机,他竟然没有杀了刘彻?公孙弘了,裨将当众谋刺天子,刘彻竟然放过了公孙弘?”田胜大惊失色,脸色刷地一把白了,踉跄了一步,连站稳的定力都没了。 “天子之胸襟气魄…….” 蛊迎长叹一声,闭了闭眼睛,低低地道,“吾等结局已定,各自还家,交待后事吧。” 修成君金俗惊骇至极地推翻了身前的案几杯盏,“我不信,我不信!我们偷了刘彻的虎符,我们联络了那么多诸侯,连胶东王刘寄都反了刘彻,卫青带走了汉室那么多兵力,如此陷害公孙弘,为何刘彻还能够平安归来,为何?” 她倏地起身,疾步到蛊迎身前,“你在骗我们,骗我们刘彻回来了对不对?你凭什么说有玄龙旗,就是刘彻回来呢?万一是他人作假,凭空打着玄龙旗呢?万一刘彻已死,有人冒着他的名义,就是为了回来救下卓文君那个贱人呢? “对,就是这样,他们是为了救下卓文君那个贱人,刘彻已经死了。有人在冒天子之名,他们要扶保卓文君腹中的孩子,他们要铲除异己! “他们凭什么这么做,淮南王也是高祖皇帝子孙,德高望重,雄韬大略,淮南王才是汉室的中兴之君……..” 她的女儿嫁给了淮南王世子刘迁,就是汉室的皇太子妃,就是汉室未来的皇后。 她不再是这样不高不低,出身尴尬,被皇室施舍的一个爵位,而是未来皇后的生母。 “杀了卓文君!”修成君的眼睛里弥漫着一种疯狂,眼睛挣得极大,瞳孔突出,语声透着一股莫名的沙哑,“杀了卓文君,杀了刘彻的嫡长子,我看他们还能有什么依仗!” 普天之下,没有哪只军队敢打着天子的玄龙旗招摇过市。但凡有人敢,又不是天子本人,天子可以直接夷了主犯三族,整只军队都要获罪。 所以斥候所报的这支不过千人的军队,定然是刘彻亲率。 因为长安是汉室帝都,刘彻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的妻子在这里,他的母亲在这里,他的几位亲姐姐在这里,他此生最重要的人都在长安。 大军行进缓慢,刘彻根本等不及。只要他解了函谷关武关之围,一定会马不停蹄地带着骑兵回援长安。 “放火!火箭,火把,火油,通通给我用上!”周阳侯田胜一双眼睛开始泛红,脸上神色带着一股诡异的兴奋,“刘彻回来了又怎么样?他的皇后,他的皇太子,他唯一的儿子,都死在他的面前哈哈哈…….. “我要刘彻回到长安,亲眼看见卓文君的尸首,看见一尸两命。不,卓文君这么久都没有现身,是不是已经把孩子生出来呢?那刘彻亲眼看见自己刚出世的嫡长子,唯一的儿子死在自己眼前,看他怎么活得下去!” …….. 翁主府内院里,苏碧曦失去意识之后,无论几位太医如何想法子,都无法让苏碧曦醒转。而苏碧曦此刻正在生产,还已经难产了这么久,再这么昏迷下去,母子两个焉能有命在? 翁主府长史桑弘羊,统领辛齐,邓成,减宣跟魏其侯世子窦成屹得到芷晴的禀报,就立时赶了过来。 事情已经到了千钧一发的关头,根本顾不得产室不详的忌讳。 要是皇后跟皇后腹中的皇子有什么好歹,他们俱要陪葬都是轻的。 窦成屹到底已经有过几个孩子,知道厉害,转头就问太医令,“只保住皇后,是否可行?” 此言一出,满屋的人都错愕地看着窦成屹。 这句话,真不是每个人都敢说出口的。 阿豆的话千错万错,有一句是对的。只要皇后在,日后还能再有孩子。 若是皇后没了,以陛下这些年对皇后的爱重,只怕……. “皇子在皇后腹中,除非直接服下虎狼之药,落下胎儿……”太医令为难至极,“皇子已经长成,已是瓜熟蒂落之时。此时落胎,皇子定然保不住,但是皇后定然是大损。日后定然多伤多病,遑论有孕……..” 太医令的话还没有说完,一支火箭从天而降,直接射到了侧室的窗户上,插破窗户,直接朝着几人射了过来。 辛齐抄起一旁放着插屏的案几,一把就接住了来势汹汹的火箭,急道,“娘娘!” 众人顾不得担忧其他,立时便疾步到了苏碧曦躺着的产室,亲眼见到护卫们将苏碧曦团团围住,苏碧曦被齐妪芷晴挡在身后安然无恙,方送了一口气。 辛齐当机立断,“周阳侯曲城侯定已是狗急跳墙,打着玉石俱焚的主意。翁主府建有防火的密室,备有食水,速把娘娘移驾。” 翁主府的奇门遁甲之高深令人叹服,皇后竟然连这般状况都预料到了。 窦成屹接过翁主府侍卫递过来的刀,视线极快地扫过榻上昏迷不醒的皇后,心中喟叹一声。 文锦居士,当真是天下奇才。 07115 窦成屹的反常立刻就被桑弘羊瞧见了, 同在这么艰难的境遇, 桑弘羊以为窦成屹有什么不妥,便问道, “世子可有碍?” 如今田胜跟修成君一方已经抱着玉石俱焚的心思, 窦成屹如果担忧魏其侯中的家人,也是人之常情。 “我早已安顿好魏其侯府诸人” 窦成屹何等玲珑心思,自然明白桑弘羊未尽之语,“未曾确实我在翁主府前, 他们不会去动魏其侯府。桑长史,此番周阳侯一方已经用了火箭火油, 可见已然穷途末路。密室窄小,且不说娘娘此时危急, 绝不能久存于密室。” 窦成屹跟在护卫之后, 往外看了一眼,“翁主府护卫仆婢众多, 绝无可能尽皆入密室。惜命之人,斗不过亡命之徒。周阳侯等人破釜沉舟,想拖着吾等同归于尽,内院恐有失。仆请坚守, 以防万一。” 桑弘羊停下了行进的步伐,连一直护着皇后的辛齐也看了过来。 周阳侯一方如此作为,摆明了要拖着翁主府一起下地狱。窦成屹此时前去拒敌, 虽然不说是求死, 但诚然危险至极。 “我……..”辛齐开口,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窦成屹打断。 窦成屹语声坚定如磐石,“辛统领不可。此番殿下危在旦夕,不说殿下尚在生产,层出不穷的火箭,诸位当真认为,翁主府里,连一个他人的探子暗人也无?” 阿豆是皇后贴身使女,是如何在窦成屹诸人竭力封锁消息时,知晓外院境况,甚至连长安百姓的喝骂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为何不是芷晴,齐妪她们,而是阿豆? 要知道,阿豆是可以为了娘娘去死的人,什么事情都要探察无数次,自己还要尝过,才肯让娘娘入口。 这样的一个阿豆,谁会相信她会去害于她是再生父母的娘娘? 能够算计这一步的人,首先要十分了解皇后身边每个人的性情脾气,来历家境,还要知晓皇后此时正在难产的危急关头。 最重要的,也是最关键的,就是要对皇后这些年的作为清楚至极,对皇后的心思揣摩得不差分毫,乃至于对皇后的心志抱负都要清楚得恰如其分。 只有懂得一个人,才能在他最痛的地方扎上一刀。 攻其必救,莫过于此。 世上最了解你的人,除了最亲近的人,就是你的敌人。 没有人能够斩钉截铁地保证,翁主府就是铁板一块,没有一丝缝隙。 在皇后昏迷不醒,还是生产的难关时,必须要有绝对可靠的人守在皇后身边。桑弘羊减宣不通武艺,最合适这一个重任的就是辛齐。 有了阿豆的前车之鉴,他们不得不防。 “既然如此,辛统领守着娘娘,我与减宣二人与世子同去”桑弘羊道,“我二人虽然不会武功,多少还有点用处。” 桑弘羊长于调度,减宣对于令行禁止可以做到分毫不差的地步。 有这二人在,窦成屹的胜算就多了一分。 窦成屹看着二人眼中不容拒绝的坚定,微微一笑,“大善!辛统领,娘娘就托付于辛统领了,吾等先行告辞。” 明亮的月光下,三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清风拂面,不知从何处带来一丝微不可闻的桂花香气。 清清浅浅,却沁人心脾。 他们已经熬过了两个漫长的夜晚,星辰起起伏伏,月亮升了又落。 但愿一切的苦难,将会随着黎明的到来,烟消云散,云开雨霁。 ……… 等死的过程,比死的那一刻还要可怕。 对于田胜跟修成君等人来说,明知自己必死,连同家族都要毁于一旦,他们却没想着逃走。 且不说他们能否逃出函谷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们就算要逃,能逃到哪里去? 除非逃到匈奴,或者东出大海,他们才能逃出生天。可是逃亡是何等艰辛之路,颠沛流离,再无往日的锦衣玉食,高床暖枕,奴仆成群。 这样的日子,他们如何能过得了? 再者,他们如何能甘心,卓文君一介再嫁的低贱商户女,竟然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汉室皇后,还将生出天子的嫡长子,稳坐后位。 “为何还未将翁主府烧个干净?为何翁主府内院还未有人逃出?”修成君目露阴毒之色,指着火光漫天的翁主府,“蛊迎,让你拿下翁主府你不行,连放把火烧了你都未能做到。你这个废物,你究竟还能做什么?” “曲城侯可不是废物,他是心怀天下,不忍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大善人!”田胜在听到心腹禀报之后,在一旁嗤笑一声,“先前我在外院最后一道关口斩杀长安城百姓,他就使曲城侯府兵拖延阻拦。如今我吩咐放箭纵火,他便将火油藏匿,折断箭矢。蛊迎,你这么有善心,怎么就不救救我们,救救你自己!” 章武侯窦完眉头一紧,“曲城侯,周阳侯所言可是实情?” 他们既然谋逆,就再也不会有退路。如今都已经决定跟皇后玉石俱焚,蛊迎还如此妇人之仁,便是留不得了。 “周阳侯所言,确是实情” 蛊迎毫不犹豫地应下了所有罪名,“吾等以卵击石,本是飞蛾扑火,奋力一击。如今成王败寇,何必再做困兽之斗,殃及池鱼?” 他说出这些话时,并未看着任何人,像是自言自语一般。 在座诸人,也确实无人听他之言。 “曲城侯既然如此自绝,那某只有成全于汝了。来人……..”田胜挥了挥手,便要示意将蛊迎拖出去,毙命于此。 “谁敢动吾等主公!” “放肆!” 曲城侯家将岂会任由他人欺辱蛊迎,立时拔-出兵器,护在蛊迎身前。 章武侯窦完正要说些什么,便见外面一阵喧嚣嘈杂,“何事吵闹,反了天了!” 只见两名府兵天塌一般地冲了过来,哭喊道,“君侯,君侯,陛下来了,陛下来了啊!” 两名府兵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从后面飞驰而来的流矢射穿了身上的盔甲,口吐鲜血,倒在了地上。 周阳侯田胜脸色骤然大变,大惊失色地跌坐在地,“陛下…….刘彻怎么可能如此之快便回到了长安,还来到了这里……..不可能…….不可能…….” “陛下…….陛下…….”修成君更是花容失色,手中的白瓷杯盏刷地掉落在地上,眼眸中弥漫着难以遮掩的恐慌。 修成君的使女扶着她,她气急败坏地抓着使女的衣袖,“快,走,马上离开这儿,离开长安,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朕来探访修成君,修成君不来迎一迎,要到哪里去?” 在修成君惊骇至极的目光中,刘彻身着一身玄色盔甲,犹如天神一般来到了诸人面前。 跟着刘彻的盾牌手本是战阵,将刘彻密密实实地遮挡起来,刘彻却挥手,轻轻笑了一声,“周阳侯乃是朕之舅父,修成君是太后亲女,朕之阿姊,章武侯是朕之表舅父…….都是朕的至亲,哪里会谋刺于朕呢?” 此时此刻,这群胆小怕事,无勇无谋,只会背地逞凶弄狠的小人,他们怎么有那个胆子,谋刺他? 07116 修成君金俗见到刘彻, 像是见到了恶鬼一般惊骇, “你怎么能回来,你竟然回来呢?” “怎会如此?”金俗脸色惨白, 几乎是凄厉地叫出声来, “你为何还没…….” “朕为何还没死,对吗,阿姊?”刘彻将金俗不敢说出口的话接了过来,脸上带着清浅的笑意, 好似在说着家常话一般稀松平常,“朕如果死了, 淮南王继位,阿姊便能成为太子妃之母, 甚至是皇后生母。是朕挡了阿姊的尊荣啊, 对吗?” “不!不是的,不是的......” 金俗踉跄着走到刘彻面前, 嘭地一声跪下,抓着刘彻的衣摆,眼泪刷得流了下来,失声痛哭, “彘儿,彘儿,我们是一母同胞, 血脉相连的亲姐弟啊。看在阿母的份上, 看在外王母的份上, 看在阿姊早年流落受苦的份上,饶过阿姊这一次吧彘儿!” “彘儿,你可还记得当初你亲自来找阿姊,握着阿姊的手,说你以后就是阿姊的依仗,再不会让阿姊受苦”金俗声泪俱下,满心满眼都是悲痛,“阿姊是让猪油蒙了心,阿姊糊涂了。 “彘儿,你原谅阿姊这一次,阿姊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一旁的田胜也抓着刘彻的衣袖,哭得肝肠寸断,“彘儿,我是你的亲舅父啊。阿兄已经去了,你忍心让田氏最后一个男儿都没了,忍心让你外王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舅父跟你阿姊一样,是被小人蒙蔽,是糊涂了。舅父发誓,只要你原谅舅父,舅父此后一定痛改前非,立时离开长安,再也不踏入长安一步!” 田胜已经是五十余岁,孙子都有的人,此时却哭得鼻涕眼泪一脸,“彘儿,你阿母已经失去了一个亲弟弟,你忍心看着躺在长乐宫的她,再失去一个亲弟弟吗?舅父是个诨人,一事无成,就是个酒囊饭袋。彘儿,你饶了舅父,舅父也兴不起风浪,绝不会再惹出任何麻烦来了,你相信我…….” 田胜并不受他的姐姐王太后倚重,也不受自己的生母看重。田蚡身为田氏嫡长子,才是她们的心头爱。 田胜自小被忽视冷落,早就练就了一身如何示弱讨好的本事。如今他功败垂成,只有抛出一切的砝码,换得刘彻一息怜惜,以期能够逃过这一劫。 什么尊严颜面都是虚的,只有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命都没了,颜面有何用? “彘儿,你阿母先前肯为了你大舅父在承明殿前席藁待罪,你外王母脱簪素衣来求你,你未曾应允,伤透了她们的心”田胜哭得肝肠寸断,并不撕心裂肺,却有闻者落泪的效用,烛火摇曳着照到他布满泪水的脸上,“你外王母已然耄耋之年的岁数了,她膝下只有我一个儿子可以尽孝,她还盼着我给她养老送终,捧盆摔灵。 “你阿母自你大舅父去后就重病不起,一直守在长乐宫,不曾踏出一步。彘儿,难道你不能给田氏留下最后一点血脉,给你阿母留下最后一丝念想?你阿母已经是花甲之年了啊彘儿! “你就要有你自己的儿子,你就当是为了你的嫡长子祈福,饶了他的舅公一命。彘儿,你只要抬抬手,就当施舍了舅父这一次?” 跟着刘彻一路疾驰而来的苏建霍去病等人都守在一旁,看着修成君跟周阳侯几人唱作俱佳的这一幕。脾气暴躁的张次公被刘彻打发出去拿住叛军,省得他在这里碍事。 以刘彻对修成君等人的了解,他们绝不会束手就擒,定然百般求饶,用尽所有办法谋求一条生路。 张次公在辛元死后,恨不得将叛军千刀万剐。要是让他看见田胜跟金俗这般作为,指不定会想亲手杀了他们。 “舅父说的很是。”刘彻这些日子奔波劳碌,脸上疲倦之色甚浓,衣裳也有好几日未曾换过,还穿着离开时苏碧曦亲手给他穿上的玄衣。 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番衣袖上的褶皱,小心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见有些地方根本拍不干净,他的眉头皱了皱,随后无奈地笑了笑,抬头看向脸上涌上了狂喜之色的金俗跟田胜,“阿姊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姐姐,舅父是朕的长辈。” 田胜跟金俗不停地点头附和,“彘儿说得再对不过了……..” 二人的话声还未落地,就被从自己脖颈上一闪而过的剧痛中断。 他们瞠目结舌地看着亲手拔-出佩剑,割断他们喉咙的刘彻,眼中闪现出不可置信的极度惊骇,金俗呢喃着,“彘儿…….” 就连一向胆大包天的霍去病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陛下竟然不用有司审理,亲手杀了修成君跟周阳侯。 刘彻将佩剑收回剑鞘,走到一直跪在一旁,一语不发的蛊迎面前,“曲城侯,你还有何话要对朕说吗?” “卑臣罪不容诛,不敢祈饶”五十余岁的蛊迎已经鬓发斑白,对着风华正茂的刘彻叩首,“只是吾等之府兵,确是听命行事,大多并无反心。如今匈奴大兵压境,黄河终年不治。陛下留着他们,去修修河堤也是好的。” 大部分的府兵护卫哪里懂得什么造反谋逆,他们只是出于上官的威慑跟身份的约束,上官让做什么便做什么。 跟着他们谋逆的府兵超过千人之数,这么多条性命按照汉律,造反不仅要杀头,还要牵连满门。 他们为了一己私心将府兵护卫们牵连进来,已经是于心有愧。再让这些人赔着满门的性命,蛊迎又于心何忍? 他曲城侯府满门已经救不下来,何苦再造杀孽。 方才陛下亲自斩杀了修成君跟周阳侯,而不是让其他人动手,旁人不明白,蛊迎却明白陛下的用意。 正如二人所言,修成君是太后的长女,田胜是太后一母同胞的弟弟。这二人于太后来说,是血肉至亲。 看看郅都当年不过就是审讯了窦太后的长孙临江王刘荣,未曾善待刘荣,就被窦太后不管不顾地杀了,连孝景帝都未曾拦下。 郅都可是能够跟廉颇等人齐名的战克之将,国之爪牙,却下场如此凄凉,可见掺杂进皇室内斗,夺嫡乱战中是何等的凶险。 任何一个孩子对于女子来说,都是她怀胎十月生下来的骨血,含辛茹苦养大的骨肉。第一个孩子,对于母亲来说,更是尤为不同的。 要除了金俗,就等于在王太后心口捅了一刀,挖去她的一块肉。 杀了一个母亲的孩子,说一声不共戴天之仇,有时都丝毫不为过。 王太后可以为了田蚡跟亲生儿子闹到去承明殿席藁待罪的地步,未必不能为了田氏仅剩的一个男丁,母亲臧儿唯一活着的儿子田胜做出什么事情。 要知道,刘彻外王母,王太后的生母臧儿三个儿子王信,田蚡,女儿王皃姁都已经身故,只剩下田胜这一点血脉。 王太后身为王皃姁的女儿,焉能不怜悯耄耋之年的母亲,保住唯一的这一点血脉? 想当年,王太后可是逼死过刘彻的宠臣韩嫣,刘彻再如何求情都无济于事。 无论是任何人杀了金俗跟田胜,王太后跟王氏田氏都会拼了命来复仇,要他们偿命。刘彻再如何强势,都不可能时时刻刻护着杀了金俗跟田胜之人。 如果刘彻的外王母臧儿跟王太后杀了除去金俗跟田胜的人,刘彻也不能真得杀了自己的外王母跟生身母亲。 因为她们年迈,他甚至还要极为善待她们。 金俗跟田胜若是谋逆成功,是定然不会留给刘彻一条生路。但是他们败了,却很有可能被刘彻饶了这一遭。 哪怕刘彻慢上一步,这二人就可能去寻求王太后的庇护,甚至被送走。只有刘彻亲手杀了金俗跟田胜,王太后才无可奈何。 王太后不可能拿刘彻如何。 “若是他们无甚罪过,朕又不是弑杀之人”刘彻看着蛊迎的目光复杂难辨,黑如曜石的眸子里蕴含着无人能懂的情绪,“听闻曲城侯有两个嫡出的孙子?” “回陛下,正是。”蛊迎不妨刘彻会问到这些,怔愣地点头应下。 “告诉你两个孙子,慈不领兵。”刘彻说完这些,见张次公来回禀叛军皆已降服,便急切地迈步走了。 蛊迎半晌才反应过来,几乎喜极而泣地对着刘彻远去的背影叩首。 陛下这是答应留下他两个孙子,给他们蛊家留下血脉。 尽管他两个孙子都不满十岁,但是只要有陛下这句话,他们就定能安然长大。 天不绝他们蛊家。 九泉之下,他也死得瞑目了。 翁主府外院已成一片火海,刘彻必然要先除去这些谋逆之徒,确保翁主府无虞,才能够赶过去看苏碧曦是否安然无恙。 刘彻脑中闪过无数不好的念头,根本不敢细想其后果。 他只能默默祈求上苍保佑,君儿必定无恙,好好地待在她的清漪轩,等他归来。 孩儿,你答应过阿翁,在阿翁归来之前,不急着来到这世上。 07117 翁主府内院正厅里, 刘彻在亲眼瞧见不仅难产, 而且昏迷不醒的苏碧曦之后,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脸黑得像是能滴下水来。他仅仅是坐在花厅上首, 整个花厅里几乎所有人都战战兢兢地站着,大气都不敢喘一口。胆子最小的阿豆跪在花厅正中,被吓得浑身抖得跟筛子一样,冷汗直冒, 脸色惨白得跟鬼一般。 霍去病听完桑弘羊的话,冲过去就冲着阿豆一脚, 恨道,“狼心狗肺的物什!” 他跟在苏碧曦身边许久, 十分清楚她待身边奴仆, 好到几乎把他们当成一般的主子看待,别说鞭笞打骂, 就连大声呵斥也是少有。 就是这样,在苏碧曦难产许久的关头,阿豆竟然还跟苏碧曦提起外界诸事,生出了让苏碧曦牺牲自己跟腹中孩子, 来换那些恩将仇报的长安城百姓的心。 这些愚不可及的愚民,这个愚蠢至极的蠢妇! 阿豆一介柔弱女子,被霍去病怒极的一脚, 立时便扑到在地, 一口鲜血噗地吐了出来, 面若金纸,俨然受了内伤。 霍去病都如此气愤,更何况爱苏碧曦如命,身为苏碧曦腹中孩子父亲,随时可能同时失去母子两个的刘彻了。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危在旦夕,随时可能离他而去。 他的妻子被围困在翁主府,四面楚歌风声鹤唳之时,他不在她身边。 他的妻子因为思虑过度,体弱难产,备受煎熬之时,他没有陪着她。 他的妻子难产一日一夜,连呼吸都是折磨,却被一群愚昧迁怒的刁民责难,被愚蠢愚善的奴仆斥责之时,他未能护着他们母子。 他上未能为汉室江山平定匈奴,扫清诸侯王,下不能庇佑自己的妻子,当真是无能至极。 刘彻将视线从花厅的蜀绣双面牡丹落地屏风前移开,屏风上并蒂牡丹旁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两行字,几乎刺痛他的双眸。 她的一生,若不是他的一生,人生在世,又有何生趣? 他闭上眼睛,将眼中酸涩强压下去,微微发颤的双手紧紧抓着案几,“如今,还有什么法子可以…….可以护住娘娘母子?” 太医令跟太医丞几位要是有法子,哪里会等到现在还犹豫不决。太医令跟诸位太医一同跪在下首,太医令出口的声音都有些不稳,“陛下,娘娘本就胞宫过小,又曾经受过极重的寒,坐胎期间多思多虑,又受了…….受了极重的刺激,娘娘本就骨架狭小,极其容易难产,现如今……..卑臣冒死禀报,请陛下早做决定。” “若是只保娘娘……..”刘彻艰难地问出了这句话,连剩下的话都不能说完,赤手捏碎了一个青瓷杯子,碎瓷划破了手心,整只手鲜血淋漓的,看着触目惊心。 那是他跟君儿盼了七年的孩子,可能是他第一个儿子,是他的嫡长子。 他如何舍得? 那是在活生生剜他跟君儿的心。 “若是保娘娘”太医丞一咬牙,“日后娘娘再想要子嗣,只怕是不易了……..” 太医的言辞一向委婉,从来不会把话说死。他们说不易,那就是说,君儿以后不可能再有他们的孩子了。 若他们生在平常人家,过继同族的孩子都不易,何况他们生在皇室。 他本来跟刘寄刘舜亲如同胞骨肉,可刘寄转头就能造反谋逆。 在淮南王跟胶东王谋逆之前,刘彻还有可能过继刘寄跟刘舜的儿子为嗣子。在这之后,刘彻很难再有过继的念头,诸侯王也不敢把儿子过继给刘彻。 对于刘彻来说,最合适过继的,莫过于既是他表弟,又是他庶弟的胶东王刘寄跟常山王刘舜的儿子。但在此之后,这二者都不再可能了。 淮南王跟胶东王谋逆之后,诸侯如果流露出想过继儿子给天子的念头,一定是第一个被天子怀疑有反心的人,也可能是第一个被除去的。 这个时候,谁还敢生出过继的心思? 何况这些个诸侯王,谁手底下是真正干净的? 若是刘彻跟苏碧曦失去了他们现在的这个孩子,日后不能再有孩子,不过继宗室的孩子,那刘彻百年之后,皇位要由谁来承继? 更何况,这个孩子是他跟苏碧曦血脉相连的亲生骨肉,他们哪里能舍得? “去熬药吧”刘彻艰难地从喉间挤出这几个字,倏地站起身来,朝苏碧曦所在的内室行去,留下一句低不可闻的话来,“半个时辰后。” 旁边候着的芷晴跟齐妪眼睛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陛下说半个时辰后,就是半个时辰后要喂女郎喝下落胎药,尽可能地保下女郎。 陛下选择保下女郎,他们固然能够安下心,却不可能不为女郎腹中即将失去的孩子难过。 孩子对于一个母亲来说,是跟性命一般珍贵的东西。有的是母亲为了保住自己的孩子,拿自己的命来换。 可她们陪伴女郎多年,心终究还是偏向女郎。相对于尚未出世的孩子来说,女郎才是更重要的。 哪怕是在平民之家,为了子孙计,郎君都可能选择保住子嗣。皇室子嗣贵重,女郎怀的更是陛下可能唯一的一个嫡子,陛下都能够选择保住女郎。 女郎前半生历经磨难,遇人不淑,却终归没有看错了陛下。 ……. 整个内室里,艾草的味道萦绕不去。 盖着紫色满绣牡丹锦被的女子,面容惨白地躺在榻上,腹部高高地凸起,不时有些许耸-动,额头上不停地出着虚汗,嘴唇不停颤动,呢喃着些什么。 因为君儿身子笨重的缘故,内室里早早铺着厚厚的地毯,尖锐的角落也包着布,就是为了防着君儿会跌倒撞着哪里。 刘彻仔仔细细清洗了双手,而后换了一盆干净的温水,端到塌前,拧了一条帕子,轻轻地替苏碧曦擦拭脸上的冷汗,“郎君回来了,郎君的乖乖儿怎么还在睡着?我的乖乖儿不是答应过郎君,要好好地护着自己跟孩儿,等郎君…….回来吗?” 话声未曾落地,就有一滴泪珠,落在了苏碧曦的脸上。 07118 刘彻将怀里妥帖守着的一个绣着绛紫牡丹的锦囊取出来, 丢到了火盆里, 看着火光把锦囊吞噬,“你曾经告诉我, 当我到了万不得已之时, 便烧了这个锦囊。我知这是我的乖乖儿亲手做的,里面又放着你的发丝,如何也不肯烧了…….现如今,却管不了这么多了。” 若是失去了他们的孩子, 或者连君儿都保不住,留着这个锦囊, 又还有何用呢? 就在锦囊彻底融在火盆之中时, 在刘彻身边的苏碧曦, 手指微不可见地动了一下。 她仿佛是意识从昏睡中苏醒了过来,身体却还在沉睡, 连一根手指也不能动弹,只能听着刘彻跟她说话。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刘彻拿着热帕子,温柔地替自己昏睡的妻子擦拭脸颊, 脖颈, 替她换下又湿透了的里衣, 擦拭她身上的汗水, 立时将她又放回暖融融的棉被里, “已经到了白露的时节, 露凝白, 寒蝉鸣。鸣鴈来,玄鸟归。还记得我初见你之时,正是草长莺飞,桃紅李白,柳絮缤纷的日子。” 他换了一条帕子,将妻子的手指一根一根地仔细地擦着,“当时你穿着豆绿色襦裙,霜色长衣,扮成了少年郎君的模样,静静地站在楼上。 “你当时在看着我,又好像不在看我,透过我看向另外一个人。面对一个素未相识的人,你的眼里有一闪而过的恋慕跟痛楚。那时候,我非常嫉妒。 “我嫉妒那个让你流露出这种神态之人,我曾以为,那就是司马相如。” 刘彻自嘲地笑了笑,“后来我才知晓,司马相如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不配得到你。你所爱慕的人,只能是我。” 他小心地将妻子的腿脚都擦拭了一遍,换上了新的裤袜后,捉着妻子的脚,按照记忆里的穴位,或轻或重地给妻子按压,“其实我也曾想过,你是文锦居士,能知过去未来,武学修为高深,又计谋无双,何以会沦落到被卓王孙嫁到董家受尽磋磨,会跟着司马相如中夜相从。文锦居士,根本不可能受这么多苦楚。” 以文锦居士的能耐,区区一个董家,一个司马相如,两个加起来都不配给她提鞋。 她要捏死这两家人,就跟碾死一只蚂蚁毫无二致。 那她到底是为什么,才会受了这么多的苦,真得就像君儿自己说的,是后来有仙人入梦,教导了她这些东西? 这样的话,君儿摆明了就是当成笑话来跟他说的。既然君儿这么说,也就是代表,她有不能告诉他的事。 至亲至疏夫妻。 刘彻自己有许多事并没有告诉苏碧曦,同样的,若是苏碧曦也有事瞒着他,就必然有瞒着他的理由。 君儿自见到他之后,无论是翁主府的账务,能够拿出来的棉花,土豆,玉米,红薯等等,还是翁主府布下的情报网,都丝毫不避讳他。君儿甚至替他管着汉室的散布在匈奴,朝鲜,百越,羌族外族的密探,许多密探都是由君儿一手培养起来的。 朝鲜此次能够兵不血刃,没有妄动干戈就解决了,君儿才是居于首功。 在翁主府开府时,君儿就提议让从他还是太子时的心腹桑弘羊来做翁主府长史,一应财货账目都倚重桑弘羊。 她收下辛元辛齐两兄弟,固然是因为两人的确武艺非凡,品性端正,辛元是长于刑名。更大的理由是,她想替自己弥补对于郅都一族的亏欠。 阿母跟舅父再三算计君儿,君儿并非没有能力一举除去他们,却从未这么做。 君儿从未替自己的父母亲族求取什么官位爵位,连赐给她的封地都辞了回来。 卫子夫跟卫氏女的种种手段,君儿也并没有对她们赶尽杀绝,并且因为他对卫青的看重,再三提携卫青,教导霍去病。 刘彻扪心自问,直至今日,他仍然是相信天意鬼神,相信天道有常。当日他一意孤行,不肯派人去黄河救灾,至今仍不后悔。 天地才是世间的主宰,人焉能斗得过天? 可是他的乖乖儿,偏偏敢与天斗,自己淌入黄河水,扛着装满了石头的竹筐子,去堵口修堤,去治河抢险。 内室里摆着好几盆碧玉银丝,花瓣像丝线一般下垂,中间绽放,包住花蕊予以合抱。 仆婢应当是早上才给花浇过水,花瓣上还有几滴盈盈的水珠。 菊花在秋日盛开,却很快就要在秋末凋谢。 “我其实一直觉得,你真是傻透了”刘彻垂着头,视线看向无知无觉躺在那里的苏碧曦,俯下-身子在她唇瓣上留下一个轻柔的吻,缠绵不去,“你为了夯实汉室的基业,才一再地拿出高产易栽种的作物;为了让国家更富强,才提高商户的地位名声,鼓励行商;你希望汉室能够更加融合,才极力赞成取消路引宵禁……. “你希望开启明智,不束缚民众所思所想,才反对董仲舒的罢黜百家,才费尽心思开办泾渭学宫,兴办女学,鼓励寡妇再嫁……. “真是再蠢也没有了。” 苏碧曦听到这里,透明的魂魄下意识地抬头看向了刘彻,在刘彻眼里看到了真切的凉薄跟淡漠。 “嬴政乃是千古一帝,灭六国,统一天下,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对外北击匈奴,南征百越,修筑万里长城,开凿灵渠,德超三皇,功盖五帝。到了如今,世人只记得他苛政虐民,扼杀民智,暴虐天下,致使秦二世而亡,是一个遗臭万年的暴君。” 刘彻的语声低沉,带着显而易见的阴戾,“我费尽心思废除百家,独尊儒术,为的是宣扬天下一统;我造桥铺路,厉兵秣马,大肆征兵,举国养马,为的是不再被匈奴骑在头上,不再挨打,不再时刻担忧长安会被匈奴的铁骑踏破;我颁行推恩令,南抚百越,西平羌族,挑起朝鲜内斗,为的是国泰民安,社稷昌和,海清河晏,为的是汉室的千秋大业! “可是后世不会记得高祖皇帝的白马之恨,不会记得汉室的百年羞辱,不会记得匈奴时刻能够灭亡汉室,让我一日都不能安枕的夙兴夜寐,不会记得汉室被群狼环伺,边疆一日不得安宁,不会记得诸侯王尾大不掉,国将不国,不会记得外戚林立,君王茕茕孑立! “他们会说我挥霍祖父跟阿翁的文景之治,两世积累,他们会说我穷兵黩武,他们会说我是一个好大喜功,好诛夷好财色好土木好征伐的败家子,只因为有先辈的积累,才没有亡了汉室!” 天下人,最擅长的便是忘恩负义。 他们唯一从历史里面学到的就是,永远都不会吸取历史的教训。 他们能够看见的,就是自己眼前的利益。 为了这些利益,种稻谷的人曾经半夜去把邻居栽种下去红薯种子尽数拔-出,因为他们害怕自己的稻谷无人来买。 第一个得了瘟疫的人,家人绝不肯告知给四邻里正,任由其蔓延到了整个村子,最后整个村子鸡犬不留。 山里的村落拐来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一家三个儿子共有一个媳妇,整个村子帮着看管这个媳妇子。媳妇子逃跑,便打断她的双腿,只要能够生育便尽够了。 极穷的人家,家里有一个女儿能够上女学,会阖家跪在翁主府门口,求文锦翁主让他们家的几个儿子去泾渭学宫,几个女儿都去女学。 既然文锦翁主能够收一个女儿,凭什么其他的孩子不能收呢? 文锦翁主可是汉室的皇后,汉室的皇后体恤百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他牢牢抓着苏碧曦的手,看向内室里挂着的千秋山河图,嘴角扯出一个讽笑,“墨子出身宋国,先祖更是宋国王室。公输班为楚国建造云梯器械,意欲攻打宋国。墨子疾行十日十夜,赶到郢都,竭力劝说楚王跟公输班放弃攻打宋国。 “公输班所有的器械都败于墨子之手,意欲杀了墨子,却见墨子笑道,自己弟子三百早已守候在宋国,以逸待劳,等着楚国前去送死。 “可是被救下的宋国人,一没有感谢墨子,赠予高官厚禄,二没有感恩戴德,结草衔环而报。反倒是认为墨子弟子众多,有聚众谋逆之嫌疑,将墨子赶出了宋国。又因为宋公好渔猎,将墨子先祖坟茔之地铲平。” “我一直觉得你天真到近乎愚蠢,竟然去做一些吃力不讨好,根本不会有人感恩之事。 “你看看你,如今不过是一个乡野村妇,要你用你跟孩子的命,去换成百上千人的命,你帮扶过的人,让你为了他们去死,你就撑不下去了”刘彻坐上塌,将苏碧曦揽入怀里,把她紧紧地贴在自己胸口。 “可你是我的乖乖儿啊。他们崇敬你的才思敏捷,博古通今,羡慕你的富可敌国,嫉妒你汉室皇后之尊,畏惧你能知过去未来,害怕你修为高深莫测,憎恨你不为他们去死…….我却是因为知晓我的乖乖儿就是如此一个人,即便你天真到愚蠢,傻乎乎地想做那么多事,又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我又怎么能不纵着你呢?” ※※※※※※※※※※※※※※※※※※※※ 因为一位小天使各种在群里呼唤而有的番外一 清明时节,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 雨后春笋青,晴明梨花雪。 细雨纷纷,杨柳依依,绿肥红瘦之时。 “当居而弗居,其国亡土;未当居而居之,其国益地,岁熟……..” 竹林间的一处山涧里,一个白嫩可爱的小童拿着一个小盆,一边洗着自己昨夜尿湿的裤子,一边背着阿母昨日教他的《淮南子》,嘴巴嘟得都快能挂上一个葫芦,“日行二十八分度之一,岁行十三度百一十二分度之……..之………” 之了半天,小童硬是想不起来究竟是几,懊恼至极地对守着他的青竹问道,“青竹,岁行十三度百一十二分度之几呀?真不明白为甚这些写历法的人在想什么,写出这么多字来,也不想想我们多难背……..” 守在小童身边的几名羽林卫之首的青竹眉头都没动一下,言简意赅地回复了小童的话,“回小郎君,之五。” “对啊,之五”小童恍然大悟,而后一双像极了他母亲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个不停,“青竹,你说我今日起这么早,把亵裤衣袍都给洗净了,阿母身边的人都不知道,阿母会不会知道……..” 会不会知道我尿床了啊。 后面的话不用小童说完,青竹就已经明白,可他一开口就戳破了小童的自欺欺人,“女郎每日都要给小郎君挑衣,查问郎君就寝。” 小童虽然自小很少跟着自己母亲一同就寝,自家女郎却是每日都会来自己儿子的寝居探看,每日小郎君穿的衣裳都是女郎亲自挑拣,连郎主这些年都不曾得了女郎的这般重视。 “可我今日不到卯时就起身了,比平时早起了那么多,阿母今日起得那么晚!”小童仍然不愿相信,还要再辨,却倏地被堵住了嘴一般,没了下文。 一道熟悉而清丽的嗓音响起,“谁起得那么晚啊?” “是我呀,是阿勋起晚了”小童连忙把手上的衣裤都给扔回了盆子,把手在身上擦了擦,刺溜一下抱住自己母亲,“阿母,你看阿勋多乖,都能仔细浆洗衣裳了!” 被儿子抱住的苏碧曦抽了抽嘴角,根本不理会自己儿子的卖蠢,径直走到了山涧边蹲了下去,把盆里的衣裳拿出来,凑近闻了闻,故作惊讶,“哎呀,这是什么味儿,难闻得紧。阿勋,你今日怎么这么臭了?不成,你还得再泡十日的药浴,除除身上的味儿才行。” 刘履想到自己每月都要泡的药浴,在那么难闻的水里泡两个时辰,还要配合药浴喝苦得要命的汤药,还要被针灸,一张脸顿时就跟吃了黄连一样,眼看着就要哭出来,“阿母……..我……..这是我昨夜尿了………” 到底是小孩子,话刚一说完,才六岁的刘履整张脸又红又白,羞臊得都要烧起来了。 “哈哈哈…….” 苏碧曦看着眼前明显散发着奇异味道的衣裤,还有被用得乱七八糟的皂角,伸手把自己害羞极了的儿子揽进怀里,“哪个小童幼时不曾尿过床,阿母也有过,你阿翁只怕比你还多。” 刘履被抱进母亲温暖柔软的怀抱,依恋地抱着母亲的腰,“阿母跟阿翁也有过吗?” “自然有过”苏碧曦朝着儿子眨眨眼睛,“据说,你阿翁到了你这个年纪,还在吃人乳了。” 刘履一张小脸都在发光了,他可是一岁就开始吃饭食了,“真的吗?” “这是阿母的义母,你阿翁的姑母说的,只怕就是真的”苏碧曦郑重其事地跟儿子道,“不过这毕竟是你阿翁的小秘密,我们知道就好了,千万不要说出去,明白吗?” 刘履点头如捣蒜,能够知道自己英明神武的阿翁这样的事,对他来说简直太新奇了,“嗯。” “好了,既然我们阿勋不会洗衣裳,阿母来教你怎么用皂角洗衣裳,好不好?”苏碧曦坐在山涧旁一块石头上,让刘履站在旁边,拿起一块新的皂角,就着刘履被尿湿的裤子,细细搓了搓,转头问自己儿子,“会了吗?” 刘履正是对什么都新奇的年岁,立时便拿着旁边的皂角学起了自己阿母的样子,还兴奋地问,“阿母也会洗衣裳,阿母什么都会!” “傻孩子,人都是会洗衣裳的,只是看需不需要他洗”苏碧曦仔细教自己儿子将衣裤的每一个地方都搓洗一遍,“春日里的水还算暖,可到了秋日冬日,却还有人用冷水洗衣,你说是为何呢?” 他们路上就见过这样的妇人,在结了冰的河里浆洗衣裳菜果,一双手都没有了知觉,不过搓了搓。 刘履对此印象极深,回想起那个妇人答自己的话,情绪低落了下来,“他们家没有男丁,没有分到林地。” 在许多地界,家里没有男丁,尤其是没有成年的男丁,在村子氏族里,不仅没有地位,没有说话的权利,却还要纳税劳役,林地田地都会被族人霸占。 孤儿寡母,一向是最好的欺凌对象。 “还有很多人,是自己砍了柴,把柴火卖给他人”苏碧曦净了手,摸了摸自己儿子柔软的发丝,“他们宁可自己受苦,也想多攒一些财帛。” 穷人的日子,从来都是只有穷人自己才能体会。 “阿母,为何世上要有那么多穷苦人家啊?”刘履手上不停地搓洗,仰着一张圆圆的脸蛋,眼中充满了疑惑。 “阿母也不知道呀”苏碧曦笑着看自己的儿子,双手一摊,“今日阿勋就不用背《淮南子》了,让青竹带着你,去旁边的村子里走走。黄昏的时候回来,阿勋再告诉阿母为何,可好?” 刘履一听自己不用背书,心里的高兴毫无保留地显现在了脸上,使劲地点头,“我洗了衣裳,跟阿母用了吃食就去!” “乖。”苏碧曦站了起来,示意青竹继续看着刘履,自己则朝着匆忙赶来的使女寅元走去。 寅元神情焦急,像是天塌了一般,定然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07119 苏碧曦听到刘彻这番话,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就像一齐打翻了油盐酱醋, 什么滋味都有。 当年嬴政在位时, 独断专行地废除了谥号,坚决不肯让后人给他加谥号,反而彪炳自己“德超三皇,功盖五帝”, 号称始皇帝,其中一个理由, 未尝不是知晓后世的的忘恩负义。 当年孔子周游列国,屡屡劝谏诸侯恢复周礼, 实行周制, 以仁义礼智信治国安民,难道仅仅是希望自己能够高官厚禄, 一人之上万人之下? 自孔子之后, 儒家学说分裂成多少门派,又被后世篡改,早已是面目全非。可是到了最后,提及儒家, 被批评谩骂乃至于摧毁污蔑的,仍然是孔子。 如果孔子在天有灵,能够亲眼看见自己修缮的四书五经被贬斥为腐朽糟粕, 亲眼看见被聚集成山一样高的论语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能够亲眼看见孔庙之前那一幕幕用脏水屎尿泼在自己雕像上, 乃至于砸碎,火烧,凡是没有逃出去的孔家子孙几乎被惨无人道地迫害,不知会是何等地悲愤绝望。 他还能坦荡荡地笑道,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以孔子的见识,肯定早已经猜到后世定然会有对他的诋毁批判;以墨子的智计,早就知晓宋国会对他跟门下弟子恩将仇报。 但是他们仍然去做了。 为何孔子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虽千万人,吾往矣? 为何墨子花了十日十夜疾行,甚至明知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仍然去为了跟自己毫不相干的路人,甚至于会恩将仇报的无耻之徒疲于奔命? 他们何其愚蠢。 难道以刘彻的雄才大略,做不到祖父跟父亲的休养生息,以黄老之学治国,继续与民休息吗? 为何苏碧曦在明明可以且放白鹿,游荡青崖间,遍访名山大泽,纵游四海五户时,仍然要淌这一淌肮脏丑陋的浑水? 为何似这样聪明绝顶,流传千古之圣人,却要做出这么愚蠢的事情? 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因为孔子欲要恢复周礼,希望天下不再兵戈四起,重现周之繁华,希望仁义之道能够伸张于天下。 因为墨子推崇兼爱非攻,尚同尚贤,节用节葬,希冀“视人之国,若视其国;视人之家,若视其家:视人之身,若视其身”。 因为刘彻不再甘于被匈奴日夜威胁,边疆朝不保夕,时时刻刻都有边疆子民将士死于匈奴人之手,长安城时刻都有被匈奴人铁骑踏破之危,连朝鲜这样的弹丸之地都敢在汉室头上撒野——他有定诸侯之制,永无逆争之心,百蛮百蛮服从,建造汉室万世之基业的雄心。 因为苏碧曦不愿华夏民族千载都被束缚在面目全非的儒学之下,不愿民智凋敝,不愿百家学说埋没消逝,不愿刘彻担下穷兵黩武之骂名,不愿黄河两岸数十郡县被河水淹没,数十万人死于洪水,数百万人流离失所哀鸿遍野,不愿女子自此越来越地位低贱,乃至于被磋磨践踏到了猪狗不如的地步。 “我还记得,我当时出宫去寻修成君之时,她因为生了女儿被君姑欺凌,寒冬时节穿着单衣,捧着两大桶脏衣,在结了冰的河面清洗,手指被冻得跟萝卜似的。” 刘彻十指成梳,替怀里的妻子梳理发丝,间或在妻子脸上留下一个轻吻,“我当时就对她说,以后有弟弟护着她,她再也不会受苦。” 金俗在来到汉室宫廷的这些年月,就如同平阳长公主,隆虑长公主一般,待刘彻极好,甚至更好,恨不得将心都掏给刘彻。 “淮南王叔好读书鼓琴,辩博善为文辞,所著《鸿烈》誉满天下,一日即成《离骚传》,谋略方术,莫不精通。我少时跟王叔写信,都要召郎官看过,才敢寄给王叔。” 刘彻语声凝滞,倏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阿寄…….阿寄是我第一个弟弟,又是姨母之子,自小跟我一块儿起居,衣裳都换着穿,后来也跟我一样,做了胶东王……..若是我们没有皇子,我原想着,过继阿寄的孩子,定会跟自己的孩子无二,待我去后,好好照顾你……..” 他忽地冷笑了一声,“但是他们都想我死,想踩着我的尸骨,来坐上这个皇位,成为汉室的天子。现在他们死了,我不祝他们死后安宁,来生顺遂,我但愿上天让他们来世也成为我的敌人,来替我造就这一世的宏图伟业!” 刘彻一直在替苏碧曦按压肩膀手臂,直到触碰到不停凸起的腹部,蓦地发出一声从肺腑里传出的哀鸣,久久压抑着的痛楚宣泄而出,眼泪顺着脸颊,流到了怀中妻子的发丝上,脸庞上。 “履儿。” 刘彻久久才将这一声藏在心底已久的名字唤出,声音嘶哑地不成样子,眼泪止不住地下落,“阿翁怕你阿母担忧,从来不敢说,早已替你取好的名字。阿翁盼着你,已经盼了整整十三年。” “正域彼四方,方命厥后,奄有九有。肇有彼四海,四海来假。遂其贤良,顺民所喜,远近归之,故王天下。” 刘彻生怕自己伤到了腹中的孩子,根本不敢用一点力道,小心地亲吻那些小小的凸起,“古之贤王,何比商汤?阿翁从小就想着,假如自己有了儿子,一定要给他起名为履。他承载着阿翁的志向,有着汉室最尊贵的血统,有着天下人的希冀,定能造就比高祖,比你曾祖父,祖父,比阿翁更要荣耀光辉的盛世!” 刘彻说着说着,就抽咽了起来,喉间根本不能说出一句话,捂住脸极其压抑地低声哭着。 他从来不知道,他也有如同一个妇人一般,哭成这样狼狈的时候。 但这是他盼了十三年的儿子,他身为一个男子,可能一生唯一的一个儿子,能够继承他理想跟志向,继承他血脉跟传承的儿子。 这是他跟君儿,可能这辈子唯一的一个孩子。 他日思夜想,看着孩子一点一点在君儿腹中长大,感觉到孩子踢腿伸手,每日跟孩子说山海经,说论语,说老子。 他曾经在心里描绘过孩子的样貌,应该是像君儿多一点。据说男子像母亲,会更加聪慧康健。 他无数次在君儿睡着后,在她腹部旁边唤着“履儿”,感受到那份有了后嗣的喜悦。 只有做过父亲的人,才能体会到儿子,第一个儿子,嫡长子对于一个父亲的重要。 他宁可去死的是他自己,而不是自己的儿子。 如果是他死了,君儿还能扶持他们的孩子,将他抚养长大。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含笑庇佑他们母子二人。 “履儿,阿翁连你二十加冠的字都已想好,曰放勋。” 刘彻忽地笑了笑,“阿翁是不是很贪心,给你起了商汤之名,又起了唐尧之名为字?可这是阿翁为人父的一点私心……..因为唐尧活了一百二十岁,阿翁希望你,也能够康健长安,长寿安稳。” 痛彻心扉的苦楚蔓延到了刘彻的四肢百骸,泪珠一滴又一滴地落在妻子的腰腹上,“可是阿翁要舍弃你了,不要你了…….阿翁如何舍得,如何舍得……..” “是阿翁对不住你,是阿翁做主舍弃你,你若是要责怪,要怨怼,就来寻阿翁吧。阿翁愿意来世,愿意生生世世赎罪……..你不要怪你阿母,她何曾愿意割舍下你……..” 苏碧曦的心头就像是笼罩着比这黑夜还要深沉昏暗的痛楚,每一寸肌肤,每一寸骨头都在叫嚣着悲痛,看着刘彻替她做出了这个他们两个人余生一旦想起,就如同遭受凌迟之痛的决定。 他们将沉入此般深渊,永远都得不到解脱。 他们将亲手扼杀自己的骨肉,割舍下自己盼了这么多年的血脉。 刘彻终于从妻子的腰腹上将头抬起,通红湿润的双眼,眸子里侵染着难以言喻的晦涩跟苦痛,看向自己沉睡的妻子。 “君儿,我大致能知晓,窦成屹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刘彻将妻子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君王兔死狗烹,鸟尽弓藏,已然成了惯例,而汉室天子惧怕外戚为祸,忌惮后宫干政,是诸吕之乱,吕后乱政留下来的前车之鉴。 “我在你心里,不仅是你的郎君,你孩子的父亲,你心悦之人,更是汉室天子,天下之主,需要永远提防,小心戒备的帝王。恐怕你也认为,在我心里,我对于你,也存着一份忌惮跟猜疑之心。” 苏碧曦目光复杂至极地看着刘彻。即便她此时可以说话,都不知道该对刘彻说些什么。 世上在你心中最重之人,往往能够触及到你心中最隐秘的角落,跟最不能为人道的担忧。 “我临走之前,担心会有变故,提前写了三道遗诏,一道给了你,你定然从未看过。” 刘彻当时把这道遗诏给苏碧曦之时,苏碧曦大发了一顿脾气,几乎用想生吃了刘彻的目光看着他,他唯有苦笑着把遗诏交给辛齐保管。 “我在遗诏里写的,你恐怕是猜测,若有万一,让你扶持孩子登基”刘彻亲吻了一下妻子的手心,看着妻子的眼神中蕴含着不容错认的温柔跟眷恋,“其实我写的是,若我有不测,你便是汉室的天子。” 苏碧曦震惊至极地睁大了眼睛,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 “即便你安然诞下了我们的孩子,我也不能保证,他不会如同秦昭襄王一般,忌惮自己的生母宣太后。更何况,我一直知晓,你最为希冀的,不过是自由自在的日子。 “春来酿酒莳花,青柳沐風;夏时赏红紫芳菲,子规夜啼,樱桃压枝;秋日尝柿子青澀,饮白酒釀,望缺月疏桐;冬寒,你一向畏冷,最喜围炉夜话,热一壶梅子酒,点一炉早梅香。此间闲客,做此间闲事。 刘彻笑了一下,“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方是孔子一生所向往,他却从未这般做过。你向往的,徜徉名山大川,烟波缥缈,你也未曾真得去求过。 “为何如此聪明绝顶之人,一定要行愚蠢至极之事呢?” 刘彻双手紧紧握住妻子的手,似是想把妻子系在自己身上,嘴上却说出了另一番话,“我还知晓,你一直担忧我会喜新厌旧,会贪恋其他鲜嫩美貌的女郎。所以,我在遗诏里,写了一封放妻书: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在我心里,你从不曾比我有一丝卑微之处。刘彻此生此世,能够娶卓文君为妻,乃是邀天之幸。” 刘彻方才止住的泪又落了下来,嘴角却扯出一丝温柔至极的笑容,“若我真得变心了,我……..愿放你离去。” 好似长久以来困住自己的心魔刹那消亡,所有的禁锢瞬间消逝,失去的灵力一下从血脉深处涌向五脏六腑,四肢重新有了气力,苏碧曦感受到自己终于可以驱使自己的躯体,安抚不断攒动的胎儿。 她缓缓睁开自己溢满泪水的双眸,眼眸完全睁开的同时,泪珠不停地落下,唇角却扯开了一抹笑,轻轻唤道,“阿彻……..” ……… 元朔元年,汉室皇后卓文君安然诞下天子嫡长子刘履,天子喜极,立之为皇太子。 漫长而严寒的暗夜终于过去了,冬至而一阳生,夜深至极则晨光将至。 黎明的曙光从东海的尽头升起,行遍江南的流水廊桥,跨过沉厚的烟波,飞过广阔无垠的荒漠,渡过渔阳上谷辽西的长城,越过已是万里冰封雪色的塞外,照射在整片苍茫大地之上…….. ※※※※※※※※※※※※※※※※※※※※ 全文完。 这是我的第一篇文。 写了一年半的时间,一百万字,六个故事,收藏积分什么的,成绩挺糟糕的。 但是此时此刻,我竟然奇异地有些高兴。 因为回头看去,看着自己写的这一百万字,很多时候都能触动自己。 我觉得,我此时最高兴的事,就是为自己写的故事,感到自豪。 一个作者,看着自己写的第一个章节,第一个故事,然后慢慢地进步成长,变得越来越让自己喜欢,就已经足够啦。 感谢一年半以后,一直从未离开,坚持我的男神大迷妹,感谢一路走来的小天使们。 感谢你们,让我找到了新的人生方向,体会到了自己新的人生价值。 因为有你们,我会继续在这条路上前行。 虽筚路蓝缕,仍矢志不渝。 谢谢。 2019.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