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究没能学会的事》 1-1 霍雅与方清 左手边那位个子矮,笑起来特别靦腆的女孩叫做「霍雅」,人生中最能坚持的事,就是不能坚持。 而右手边那位个子高,不笑的时候活像人欠了他几百万的男孩就叫「方清」,人生中最能坚持的事,就是什么都能坚持。 尤其是「找霍雅麻烦」这件事──至少霍雅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 霍雅的故乡在上水镇,后来小学时举家迁到了隔壁的宝明市,住进一座有着红色外墙的社区,那时的她特别孤独。 社区不大,但配置的设施却很齐全。一开始的时候住户并不多,她就住在西侧第七条街的某栋透天厝里,一旁有座溜冰场,再过去还有个篮球场,东侧有延伸整座社区的草皮,尽头是座小公园,有鞦韆、翘翘板还有溜滑梯,深受眾小朋友的喜爱。 她就是在那第一次遇见方清的。 霍雅这个人从小不管做什么事都坚持不了太久,可是那一日,她却静静待在滑梯上俯着眼,看了他的侧脸一下午,直到最后一丝夕阳馀暉也隐没,方清小朋友从石头边站起来,攥着书的瘦削身影逐步远离,最终消失她眸底。 方清没有发现她,而她也因为当时的阳光还有位置和角度而没能看清那男孩的实际模样,却很庆幸那日秋天的午后,有他陪她待了一下午。 那是她搬进这社区的第一天,心情挺寂寞又低落的。 霍雅的个子不高,一直以来都是在前排的座位打转,她安静话也少,偶尔有些没来由的人来疯,但并不常见,几个认识较深的朋友说她闷骚,她从不否认,却也从未承认。 也许是因为她过度的内向,所以那些活泼爽朗的人总是很容易就能吸引住她的目光,说不准是羡慕或是喜欢的成分更多一些,只是小学时那个幽默率性,说起话来永远能逗得人哈哈大笑的男孩,总能让她每每思及,脣角不自觉弯起一道浅浅的弧度。 说来好笑,在那个还不懂爱是什么的年纪,却好似最能把爱的真諦发挥得淋漓尽致。你说你爱某个人,就真的只是单纯希望那个某人能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彷彿只要见到他的笑容,你的世界也会跟着万里明朗了起来。 那时的我们,总把瞬息之间的悸动误认成爱。 误以为所谓的爱,仅有欢喜与美好。 霍雅和那男孩一路从小一到小六都同班,可惜对话的次数却是能用十根手指头数出来。 然而,令人悸动的是,小学拍毕业照时,那男孩就站在她正后方,连拍了几张,照片洗出来的时候,好多人都在起鬨,说某张快门按下的瞬间,那男孩正垂眼看着霍雅,阳光洒下来,神情正好温柔,六年岁月,仿似都静止在了那一瞬间。 霍雅知道后只是拿着照片看了看,沉默且镇定地什么也没有多说,回到家却默默将它好好收到了相框里。 那时候,她眼底除了站在正后方,向来得她心意的活泼男孩之外,头一次也认真瞧了瞧站在她最遥远对角线的方清。 那个不爱说话,却老爱找她碴的方清。 后来那张毕业照就这样一直搁在霍雅的书桌上,她一抬眼,就能清楚看见的位置。 心仪的男孩去了别所国中,可爱找她麻烦的方清却又阴魂不散和她进了同所学校、同个班级。 于是,当每回方清又找她麻烦时,她总会指着那张照片中面无表情却显得很无辜的小方清一阵指责。 直到很久以后才发现,她瞪着照片里方清的时间,远比去看真正现实里的方清还要花费更多。 一发现这惊人的事实,那照片便随即被她埋进了书桌下最底层的抽屉里。 那年她正好十八,高三大考前。 而方清,已然即将离她远去── 1-2 牡羊与摩羯 霍雅有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小学二年级时转来的,是个高高瘦瘦、眼睛大大的漂亮女孩,就住在和她同一条街上,相邻六幢透天厝,她叫「何芸」。 何芸一开始是短头发,后来留长就扎成了没有瀏海的马尾,和霍雅一样的发型。何芸的妈妈说这样好整理,但何芸貌似不太喜欢,到了学校总爱把发圈给摘下来,所以她头发总是有一圈弯弯的摺痕。 那时隔壁班有个男孩,长得白白净净,睫毛很长,眨起眼来好像会颳风,据说唱歌很好听,是个万人迷,好多女孩子都喜欢他,何芸也喜欢,老爱提他,可是霍雅却更喜欢班上那位阳光男孩。 虽然她从未提起过。 霍雅是个心思细腻,怯懦胆小又怕事内向的孩子,没什么主见,特别随和,一群人里,总习惯把自己缩到一角,彷彿不存在似的,她最害怕和人对上眼,所以眼睛老盯着地上打转,于是单看人走路的脚步或听声音便能随即知道那人是谁,班上有谁换了新鞋她永远都是第一个发觉的。 然而,由于她总是避开旁人的目光,所以有轻微的脸盲。 并真正病理上的脸盲症,而单单只是因为她的怯懦造成的。 小学那会,学校偶尔会请爱心书贩到中央廊道摆摊,卖一些小册子,诸如星座、血型、心理测验等类的小书最受学生欢迎。 霍雅曾买过一本猜谜的口袋书,直到很多年后的现在都还摆在书柜里永远看不完。 记得有段时期,她班上特别着迷星座。 那好像是小学三年级、又好像是四年级的事,不记得确切的时间点了,但那事却让霍雅十分印象深刻。她喜欢的那男孩第一次找她搭话,问的就是她什么星座。当下其实她有些错愕,但愣了几秒还是回过了头,眼睛也不敢去看人,就怯生生吐了两个字:牡羊。 霍雅其实对星座没什么多大兴趣,她会知道自己是牡羊,纯粹只是因为有一回何芸告诉她的。何芸是个扎实的星座迷,痴迷的程度,那段时间几乎每日抱着星座书给人占卜,小书摊的各类星座书她蒐集完还不够,还得往书店里鑽,那时她就攥着霍雅时常往书店奔。 听了霍雅的回应,那男孩顷刻一脸的懵逼,他就坐在她后座,拿铅笔上的擦布那头去点她的后肩,在半空顿了几秒后,收回手,表情煞是不解,低头喃喃自语,然后默默走远。 霍雅对那段记忆没来由地印象清晰。然而,清晰的并非那男孩喃喃唸道的「没道理」,也并非那男孩向来最吸引她的,那爽朗明亮的嗓音。 而是,当时男孩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时,正好迎面走来的方清。 霍雅形容不出方清那时的模样,可当时画面却让他记忆了往后的好多年也未曾斑驳。 他负着光,踩着亮堂到虚幻的地,缓步前行,眼底好似纳着星芒,闃黑而明亮,竟叫人看得一时移不开眼。也不知道他走了几步,向来惯于闪避他人视线的她居然就这样一直看着也没有移开目光,直到一个女孩不知从哪个方向鑽出来,遮挡了她的视线,她才有些发热地低头抚了抚自己脸颊。 烫得可以。 「我是金牛,你是摩羯,我们速配指数百分百,所以请你跟我交往!」 女同学站在方清面前低着头,稚嫩而清亮的嗓音说完这一长串,双手恭敬地向他递出一封折成爱心的香水信纸,脸都红到后耳根去。 下课喧闹的教室和走廊瞬间一片沉寂。 眾人屏息,都在等方清的回应。 只有霍雅反应慢了半拍,可反应过来却是喃喃的两个字:摩羯? 声音又小又细,但在万籟俱静的空间里却显得特别透亮,于是所有目光的焦点俄顷都变成了还在状况外的她。 还没回过神,方清已然站到了她的跟前。 于是,同窗三、四年后,便有了她头一回和方清的对话── 「是,摩羯。」方清云淡风轻。 霍雅还在放空,听见声音抬起头正好又对上方清的那双眼,她足足定格了三秒,「呃……牡羊。」话音未落,虚软的视线立马又往地上飘去,神情困窘。 这是正常人的对话吗? 被视而不见的女同学红了眼,气得跺脚哭着鼻子夺门而去,伴随眾人的一阵惊呼,霍雅仿似听见方清这样轻声对她说:谢啦。 她登时惊奇地抬起头来,却只看见高自己太多的身影逐步走远。 那背影,没来由地令她万分熟悉,却又说不明白究竟在哪见过。 那是霍雅对方清这个从未有交集的人,第一次的印象。 她第一次,清楚记住了除去家人之外的,男生的脸。 1-3 矮个与高个 暨「星座」之后,霍雅与方清第二次的交集是在小学四年级的那个学期末结业式,因为一杯珍珠奶茶和无糖拿铁,很短暂却很让人印象深刻。再就是──高年级的那整整两年,班上轮值日,不是按座号,而是按身高。一高配一矮,那时的班导说,这样整理黑板时才方便。 于是,全班最矮和最高的霍雅和方清就这样稳稳实实当了两年搭档。 很不相安无事的两年。 霍雅与方清其实不是那么容易能想到一块的人物。 不仅是因为身高的差距,就连成绩也是首与末的距离,还有座位、队伍、座号都是南辕北辙区别。 除了安静与沉默雷同,其馀的,他们几乎没有半件事是能搁到同一处画框里相提并论的。 霍雅读书不行,偏科颇重,最惨是数学,抱过无数鸭蛋,拉低整体成绩,名次一直在班上垫底。新的级任导师留意到这点,所以五年级一开学,就大刀阔斧,将从来都在最后一排的方清调到第一排,和霍雅成了邻桌。 于是,鬼使神差之下,整个高年级,素来像是两条平行线的两人,就从没从同一个画框里离开过。 那两年,同时也是霍雅对智商差距的无能为力感受最为深刻的两年。 霍雅老与何芸埋怨,别人都是仗势欺人,而方清却是──仗智商欺人。 何芸听完总会哈哈大笑,再故作深沉地说道:果然,牡羊和摩羯,不合。 霍雅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好看,很没自信,活得一直畏畏缩缩,总是低着脑袋,害怕与人争执。能让她放开的朋友除了何芸,还有另一个就叫许靚,其馀的,对她来说都只能算是保持和睦的点头之交。人缘不算好,但总归也不会惹人欺负。 就是个四平八稳,看起来没什么脾气的性格。 生活没什么波兰──直到方清成为她的邻桌之前。 方清也不爱说话,甚至比霍雅更沉默,一群人里他也总爱挑角落的位置待,然而与霍雅不同,他是个存在感意外强大的人。不太合群,找他搭话的人必须随时做好被忽略的心理建设,因为百分之八十以上会被他漠视。于是,久而久之,他在学校的日子便很少开口,明明看起来是人缘不好的人,可每到了分组时候又成了各组炙手可热的人选。 毕竟,和全年级第一同组,那么作业做起来会轻松很多。 方清的沉默,是因为高傲所以不可一世。 霍雅却是因为怯懦与自卑。 他们如同两极的存在,搁在一起,却又总能在极度不合谐中,找到某种和谐。 那两年,方清最常督促霍雅的不是课业,而是戳着她的脊梁骨,让她把头抬起来,将腰桿挺直。按他的说法是:智商既然已经没救了,至少也要把心态矫正好。 后来相处的时间多了,霍雅的胆子居然也渐渐让他给养肥了。 霍雅不太会和人相处,尤其是男孩,以往大部分的时间她不是在放空,就是在准备放空的路上。 一开始方清说她笨,她虽然心有不甘,但秉持着以和为贵的人生守则,也就默默吞忍了下来。可是后来方清碎念得着实太过厉害,她终于有些忍无可忍。 有一回不知是去哪吞来的熊心豹子胆,居然狠狠瞪着邻桌,指着他鼻尖,劈头就是一句:你吵死了,给我闭嘴! 话音一落,她自己倒是懵了,方清却是凉凉一笑,没头没尾的一句:这就对了。 直到许多年后的今日,她仍没想明白,当年方清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方清其实人不坏,就是有些没耐性,他认为简单的题目,霍雅一旦问超过第二次,他就开始不耐烦,可惨就惨在,几乎找不到他认为困难的题目。 所以,方清对霍雅基本就没什么好话,因为智商根本不在一条线上。 那两年,方清对她说过最动听的话,是某个风和日丽,下过雨的午后,班上票选班花,美女一号、二号、三号在讲台上一字排开,霍雅抬头去看,眼底聚着羡慕眼光,不经意就轻声吐了一句:长得真好看。 邻桌的方清没有移开注视在书本上的目光。 霍雅却听见身侧似有似无地飘来了一句──你也不差。 1-4 小剋星 虽说霍雅心思细腻,但其实就是鑽一些没有必要的牛角尖。 她这人委实活得太过散漫,做起事来迷迷糊糊,东丢西落,经常不是这个课本忘了带,就是那个作业忘记写。 她不是故意的,但就是总能把自己过得浑浑噩噩。 而方清儼然是个与她截然不同的一个人,既严谨又有轻微强迫症,最重要的是他根本不在意别人怎么想。 所以这样的他总想不明白,怎么会有人能把自己的生活搞成这副乱七八糟的模样。 小学最后的那两年,霍雅的迷糊总让他困惑得怀疑人生。 与霍雅相反,方清小朋友小小年纪,在还不知道「人生胜利组」究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就已经将它发挥得淋漓尽致。 别的姑且先不论,光就说他那张脸就好,不但生得仪表堂堂,笑起来还玉树临风,不说话的时候宛然就是个小绅士。没受过什么波折,从来人给他的就只有表扬和讚赏,也许正因如此,所以他一直也就不是个太与人和善的人。 既不会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也不必想方设法地去讨好任何人,向来就只有人来讨好他的份,所以更别提哄人。 记得有一回,在自然课的实验小组上,霍雅又忘了带分配好的实验用具。由于方清已经忍受了她一段时间的稀里糊涂,所以他当下就显得特别不耐烦。 很明显地,他那少到可怜的耐心已然用罄,于是当下便不假思索直接了当就朝她挞伐一顿,也忘了当时说的是什么,总之场面被搞得十分尷尬。 霍雅已经够没自信了,平时躲避旁人目光已经都来不及,结果方清这一开口又让她成为眾人视线的焦点。 可是,那时她还不熟这个邻桌,也不敢回口,毕竟他说的也没错,这就是她的失误。于是当时,她就只是这样可怜兮兮地低下头,委屈红着眼,忍着一眶泪在眼中打转。 那时的方清,对她来说就是个爱找她麻烦的浑蛋王八蛋。 然而方清对她的印象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他们对彼此来说,就好似天生的剋星似的,永远没有对盘时候。 除此之外,方清看不惯霍雅的行为其实多到数不清,但其中一个最看不惯就是──她总半途而废的处事态度。 方清是个对任何事都必须贯彻始终的严谨好青年,所以一直不能理解霍雅那种老把事做一半就拋下的行为,有些甚至连一半都不到。比如说:一本书大老远从图书室里借出来,只翻了三页,过没两节下课就又还了回去,再换下一本,如此周而復始。结果就是,霍雅没一本是真正看完的。 方清不是个鑽牛角尖的人,也不仅一次告诫自己别去在意,但偏偏霍雅就与他比邻而坐,想不在意都难。 记得是小五下学期的事吧,那时他们俩已然当了一学期的邻桌,还有一学期的值日拍档,总算也稍微熟悉了彼此。 霍雅知道要长点心,拿着笔记本督促自己就算学习真的差,至少也别再东忘西忘,搞得邻桌老是要炸毛。而方清也学会一点点的体贴人,儘管他体贴人的方式总是那样「与眾不同」,可霍雅总归还是知道他至少不是个坏人……更正,不是那么坏的坏人。 那年霍雅初经乍到,她还为此伤心了不小段时间,才十一岁呀,该不会从此就不长个了吧?而令人烦躁的经期也总搞得她战战兢兢,总怕一个不走心,经血就这样侧漏了出来。总之,每回癸水来都让她变得分外歇斯底里。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炎炎,仲夏的清晨,她腹胀得厉害,不疼,但就是撑得难受。 她一入教室就半死不活垂卧在自己桌上,估计十来分吧,打扫鐘响起,邻桌的方清慢条斯理收好桌上的书,正要起身时,忽然回头瞅了她一眼。其实霍雅根本没看见,但就觉着背脊一阵凉,所以她也抬起了脑袋来,面目狰狞的脸,就这样正好对上对方瞧不出情绪的面容。 「你又怎样?」 「……我──」 「算了,我没兴趣知道。」 ……呵呵,这对话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方清风格」啊──霍雅苦笑。死撑着腹内传来的不适感,硬是站起来准备清扫用具去了。 撑过清扫时间,却撑不了升旗典礼,所以报告老师身体不舒适后便没参与。她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趴在桌上,方清临走前又给她扔了一句,她一时没想清,想清后却很窝心的话。 他说,你今天没带外套吧,等等要是需要自己拿。 然后她看见方清把身上的外套从身上褪下来,掛到椅背上,向着光,霸气又帅气地步出教室大门。 霍雅不禁皱起了眉头。 ……简直神经病。 谁会大热天和他一样没事把外套披身上? 然而,十分鐘后,霍雅还是羞愧地自搧耳光,感激涕零取走了方清方才落下的外套,绑至腰际,然后头也不回往洗手间奔去。 方清大神啊,请受我一拜! 不得不说,有那么一瞬间,霍雅忽然觉得这个相处一学期多的邻桌也许没有自己想像中那样坏,也许……他是个好人? 「脏了。」结束升旗典礼,回到教室后的方清,拎着自己的外套,居高临下瞪着霍雅,面无表情忒吓人,「洗乾净再还我。」 瞅着邻桌那一副要吃人的模样,霍雅只能乾笑。方才太急,一时就忘了这个邻桌很难搞,还有洁癖,一没走心就把经血沾到他外套上去。 方清又炸毛了。他一炸毛,气压就会被压得老低,低到让人难以喘息。 霍雅眼角一抽。 适才的改观顷刻烟消云散,方清顶多就只能算是:不是那么坏的坏人,但──还、是、坏、人! 1-5 不可取! 比起同年龄层里其他长相好,受欢迎的孩子,方清的人气算是挺普通的。 不是因为他不出眾,而恰恰就是因为他太过出眾。 若非得拿个成语来形容,何芸说,那就只有「高岭之花」与他最般配。 可虽说如此,署名给方清的「信」,日日还是如雪花般飘来。 方清这个人,非但只活在自己世界,性情还清冷,又不喜人群,而且雷点还爆多,脾气耐心也不好,一踩就炸毛,常常首当其衝就是与他为期两年的邻桌兼搭当──霍雅。 偏偏这个霍雅还是少不只一根筋的货,隔壁桌的脑细胞不知道被她杀死了多少,后来她甚至一度认为,打方清上了国中后就没维持永远第一的纪录,也许都是被自己给气傻的。 霍雅在那两年内收了爆炸多的情书──但全都不是给她的。 也许是习惯太多人要她帮忙转交,于是转交到后来只要她又收到信,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往邻桌抽屉里塞。 六年级下学期,毕业前夕,她第一次在自己铅笔盒内翻出一张摺成爱心形状的信纸,一边讚叹摺得真仔细,一边嘀咕这人也太随兴,就这么扔在里头,也不怕让她弄丢么?虽说如此,她还是妥妥贴贴将信纸塞到隔壁桌去。 其实霍雅经常把东西搞丢,尤其是擦布这邪门的小东西,新的一块曾经最短的使用时间纪录只不到一节课就让她用到消失。之于这丢三落四的粗神经,首当其衝的受害者就是方清,他也丢了不少块──全都是霍雅的杰作。 但方清会一而再再而三借她橡皮擦,绝不是因为好心,而只是单单因为不信邪。 是的,就是不信邪。 方清直到一二十年后的现在都没想明白,小小一间教室究竟能把东西丢到哪里去,然而神奇的是,他还真没有一回把消失的橡皮擦找回来过。 于是,就因为他莫名顽固的铁齿,所以她才能够一借再借。 霍雅还曾为此以为他变得好相处了呢。 「欸?」 霍雅翻书包的动作一顿,斜瞅着方清又扔回她桌上的爱心信纸,「不是说好了,写给你就是你的东西,你要自己处理呀。」 霍雅刚帮忙转交情书那会,好说歹说方清不管如何就是都不肯收,她从良性劝导再到威逼利诱,辗转几番,才好不容易说服方清自己的东西必须自己处理。 霍雅的印象里,方清一直活得细心又谨慎,人虽不算好,但承诺过的事情总从不曾反悔过。 于是眼下,她才会显得那样疑惑。 方清默了三秒,再开口的时候上课鐘刚正好响了,他素来冷清的嗓音就这样鬼使神差被埋入了鐘声里。于是他的那句:不是我的是你的。霍雅才会一时没有听清,所以抬起眼来闕疑看着他。 两年同桌,霍雅身上显而易见的最大改变,无非是她已然能够很自然地面对方清,不彆扭不隐藏也不鑽牛角尖。她其实一直没来由地惧怕这个世界,总害怕旁人眼光,活得战战兢兢,几乎无法自在地和不熟识的人在同一个空间下相处,那样使得她十分压迫。 可是现在,她已经可以和方清对谈如流……虽然是吵架居多。 可霍雅这辈子就没想过自己会和人吵架。 她不敢和人吵,尤其是何芸还有许靚,越亲就越不敢。她做尽一切讨她们欢喜的事,就害怕有朝一日所有人终将离她远去。 那时候,何芸和许靚就是她的浮木,幸而她们也未曾离她而去。 可是,方清处事却与她的认知截然不同。 既惹她生气、又惹她哭,终究惹得她忍无可忍去反击。然而令人意外的是,方清并没有因此离去。每每争执过后,他们又总莫名其妙地好了起来,时间一久,霍雅已然不再对他感到任何压力,彷彿只有在他面前,她才能真正坦然做自己似的。 上课鐘响结束了,面对邻桌狐疑的表情,方清只是微微歛了歛眼,然后不知道哪根神经接错条,居然又默默收回了信纸,「算了,当我没说。」是云淡风轻的语气。 霍雅一听,瞬间就懵了,一脸「你又没吃药了吧」的表情,眼角也回敬他似的抽了三秒便不再搭理他,低头继续翻她的书包。 接着── 「呀!」霍雅震惊。 方清眉头一皱,下意识伸手往左边耳朵摀去。 同桌两年,霍雅老遇到点小事就大惊小怪,搞得他耳膜都要被震破。 「数学讲义不只没写,还根本连带都忘记带回去是吧。」方清一边慢条斯理拎出自己的数学讲义,一边慢条斯理替霍雅陈述完毕。馀光闪过,正好瞥见邻桌衝自己笑得忒淘气……不对,是分毫没有悔过之意! 真是太不可取! 「方清──」 「不要。」 「拜託啦!」 「别想。」 「方清大神──」 「滚。」 「……方清你还真是冷血无情到了极点欸!」有人恼羞成怒。 「……有本事你再说一次。嗯?」方清一笑,阴风惻惻,随即正色:「数学在下午第一节,你还有一个两堂课外加一个午休的时间。」 霍雅哪管得他说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地面目狰狞。 总有一天,她一定要让这个没情没义的傢伙栽到自己手里!还要附带跪地求饶的那种! 「快写,不要再想那些没营养的。」方清抬了一眼又垂下,「已经够傻了,会更傻的。」 「……」怒! 1-6 离家出走 方清也住在那座有着红色外墙的社区里。 那社区每星期二会有小夜市,在第一条大街上。有一回霍雅乘在她老爸的机车后座一同去逛,就恰好在那碰见同班的一行男孩子。机车驶过去,她只匆匆瞥了一眼,便意外瞧见方清也在里头才发现他也住这。 不过当时,她的重点还是摆在她喜欢的那个阳光男孩身上。 翌日,那阳光男孩居然就特别兴奋地跑来对她说,她爸好帅。 霍雅还曾为此默默欢喜了一段不少的时间。 不过没有比较没有伤害。 比起阳光男孩,方清就显得不得人心许多──更正,是不得霍雅心。 说起方清这货,小小年纪就是个专业坑女孩子眼泪的。 霍雅每回只要想起那些无数石沉大海,末了音讯全无的情书,就一直觉得那些写情书给他的都是傻逼。他最后究竟是怎么处理那些信的,难道她们当真都没有听见一点风声? 这个方清,可是明目张胆地往纸类回收桶里扔啊! 连拆都不拆的! 究竟是不知道呢?还是害怕知道。 不过这其实也不关霍雅的事,就是有些说不清的羡慕。羡慕的不是他如雪花般飘来的情书,而是他总是可以目中无人地去做很多事,谁的眼光都不在意似的,活得特别率性,这是霍雅完全做不到的。 方清老说她把人生活成这样也太憋屈,可是他不知道,霍雅就是怎么也走不出这层心理障碍。 霍雅的母亲对她管教很严厉。 把她管得自卑又没自信。 就拿写生字这件事来说吧,简单的一个练字作业,她的母亲只要看字写得不端正,就不由分说轻易擦去,然后写了再擦,擦了又擦,好几回擦到霍雅都要怀疑人生。 记得有一年的梅雨季,外头阴阴鬱鬱落了好多天的雨,霍雅那时心情就如同窗外天色,同一份家课居然让她写了第九遍还得被抹掉。 她生气啊,却又敢怒不敢言,忍无可忍就板着小脸,拽了墙角的那把小红伞决心要离家出走去。 那时霍妈仓促地从厨房里奔出来,手上还拿着炒菜的锅铲,一见这情景,就被这小姑娘气笑了。吃准了天还落着雨,一个小小孩肯定跑不远,变着法又激她:「你要出去就出去,伞留下。伞是我买的。」 本想着自家女儿性格软弱,顶多就是放下伞,奔回房里哭,却不想,她居然真的会跑了出去。 霍雅一听这话更怒了,满腹委屈无人诉,她脾气其实也挺倔,只是平时被高压镇住了。小女孩眼角还含着泪,二话不说忍痛就拋下了伞,然后头也不回,淋着雨不管不顾一股脑往家门外衝。 那年她小学二年级,从此下定决心要考全班最后一名。 是的,就是──最、后、一、名。 从此母女关係降到冰点。 霍雅究竟有多倔,单看她从来没有从倒数第一爬上去过就有所分晓。 她那日就待在小公园的凉亭边,等老爸来接她回去。 霍雅那时就对自己心理建设,她是为了老爸才不得已回家去的。 绝对、绝对绝对不是因为认输或者低头! 后来,她最后一名的纪录一直持续到方清成为她的邻桌时,才终于了结。 因为、方清警告她,要是再故意乱答题,他就把她喜欢那阳光男孩的事公诸于眾。 霍雅当时就吓惨了,吓惨的点却是她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方清是怎么知道的? 虽然有些搞错重点,且最后也还是不知晓方清究竟是从何得知的,但霍雅显然很吃这套,成绩倏地一跃,班排忽然就来到了中间名次。 初升五年级的那回第一次月考,霍雅简直跌破了眾人的眼镜,她亦是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天──当时方清长指就拎着成绩单,面无表情地坐在她身侧,眉清目淡,完全让人瞧不出什么心情,然而霍雅也没兴趣。 方清终了只是意有所指地说了两个字:果然。 至于「果然」什么?霍雅最后也没有向他问起,仅是咬着牙就这么狠狠瞪着邻桌,又暗叹自己委实太没有出息,怎么方清一句话,居然就让她把自己定下的「原则」给破了呢? 她还记得,当时班导就站在她的身旁,笑嘻嘻拉着她的手掌交到邻桌的手上,对他说:我们霍雅以后就交给你了。 霍雅当场就翻了一个朝天的白眼。 交给什么交给! 不知情的还以为在嫁女儿呢! 2-1 赵城 升上国中后,方清又更高了,逼得霍雅不得不都要仰着脑袋看他了。 脖子很痠啊。 但霍雅还是十分庆幸的,庆幸自己在初经来后还长了二十公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她就这样永远停留在了一五零的状态,而方清,却是一长再长,再长又长,搞得霍雅内心五味杂陈各种羡慕忌妒恨。 所以她也时常不可理喻地指着方清,痛心责问他:为什么抢走了本该属于她的身高! 何芸每回看见,就会替她羞愧地摀脸,把她愤慨激昂的手指给扳回来,再痛心疾首地说:行了,长点志气,别丢人了。乖啊。 霍雅上国中那会,台湾正施行九年一贯教育,所以当时的国一不叫国一,叫「七年级」。 刚升上七年级那会,霍雅、何芸、许靚都分在了不同班,方清也和霍雅不同班,但他和何芸同班。不过八年级能力分班后,他们又全都碰到了一块去。 何芸说,正所谓,孽缘匪浅啊。 霍雅是个念旧又惜情的人,刚开始很不习惯右手边的人不是方清,常常回过眼对上对方的视线又不自觉胆怯地偏开。 她就是学不会和不熟悉的人相处,偏偏她要去熟悉一个人还需要花一段很长很长的时光。这事委实太麻烦了,她这人着实没什么精力花时间去做一件她根本不擅长,也没兴趣挑战的事。 何芸常说,她就只有那脾气倔起来的时候才像个牡羊,其他时间,软弱得简直就是牡羊之耻! 她常感叹,牡羊应当是世上最勇敢无畏、喜于挑战的星座,怎么生生就让霍雅给活成这副德性了呢? 这一年,霍雅邻桌换了个男孩,个子也矮,估计高不出她五公分,话多朋友也多,一下课就消失无踪,人人见了他都会喊一声:华哥。 华哥是一个很吵的人,说话的声音除了吃饭之外就停不下来,上课会稍微消停些,但他还是会四处找空隙插老师的嘴,没有最吵只有更吵。然而这么吵的一个人一遇上霍雅也得被逼得没辙了。 邻桌的这个女孩,儼然就是个句点王,不管聊什么她都可以用一个单音节带过,最常听的就是嗯还有哦,既敷衍又太不近人情。 华哥很快就对她不耐烦,而他一不耐烦就想捉弄人。 于是,有一回午饭,他就故意趁霍雅一个走神,偷偷把她的汤池和旁人的调换,等到她一口扒下了饭,他才兴奋地鼓譟:霍雅和赵城间接接吻嘍! 霍雅一听,当场就把一口饭吐出来,差点没被噎死。右后方随后便传来除去她的名字之外,也被点到名的男孩的乾咳声。 「柳长华,你白痴啊!」赵城抬头朝华哥骂了一声,然后在眾人的起鬨中缓步走到她身侧,将无辜的汤匙递还回去,笑如三月春风,「不好意思,他是智障。」 霍雅身形一窒,目光迟疑地接过他递来的汤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想了又想只好说了声谢谢,可说完后,却又把自己搞得满头问号。 她是在谢什么谢? 这时候就该把柳长华抓起来痛骂一顿才是! 然而霍雅并不敢,所以她也只是很冷静地瞪了华哥一眼。 那眼神、太凛冽。 冻得华哥一时就哑口无语,眾人也是。 现场气氛顿时显得尷尬无比,没有人再敢开口说一句,除了赵城。 男孩又朝她走了一步,恭敬地向她伸出了手,笑比冬阳温柔,「你好,我叫赵城。很高兴认识你。」 那便是,霍雅头一次与赵城的交集,因为一场无聊的恶作剧。 然而,她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场无聊的恶作剧,其实只是赵城处心积虑地为了与她交朋友才策划而来的。 华哥后来最常和自己一同长大的邻居兼兄弟埋怨,说赵城有异性没人性,他当下着实让霍雅吓得不清,差点没让她的那个眼神给杀死,赵城也不知道要来救,居然还有心情继续把妹! 柳长华说,赵城就是个没良心的货! 2-2 班花之乱 七年级时,有段时间,关于「赵城正在追霍雅」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 那时他们班上有朵班花,对这事特别不满意,后来传开,霍雅才知道原来她总找她麻烦,是因为她喜欢赵城。 班花长得眉清目秀,人前温柔婉约,人后面目全非……更正,是只有霍雅之后。 那段时间霍雅忒委屈,明明她和赵城也没怎样,可班花就非得处处针对她,还不见消停。有一回班花又发难,有意无意指使她的姊妹花,就当着全班的面指着霍雅说她和五班的那个方清肯定不单纯,说什么,他们小学时就同进同出,关係不清不楚,甚至直到现在霍雅有事没事也总爱往五班跑。 她们指证歷歷说,霍雅和方清肯定在一起,可现在居然还有脸来勾引赵城,简直不要脸! 霍雅霎时就懵了,是谁说她往五班跑是去找讨人厌的方清!她分明找的就是何芸好吗!小学那会她和方清同进同出也是迫于一百个不乐意好吗! 她当下既委屈又气愤,然而面对围观群眾的议论纷紜,她也只是皱着眉,眼角含泪,窝囊地低下头来,一时间竟无法应对,连辩解都忘记怎么辩。 班花专挑赵城那一掛不在才下手,几个平时和霍雅走得近的女孩此时又都噤了声,毕竟班花可是班上的指标性人物,没人敢得罪的。 于是眼下,居然是没有半个人愿意站出来为霍雅说一句话。 而她居然也就真的乖乖站在那,任凭根本不实的言论攻击自己,脑中一片白,又不知站了多久后,才终于想起要跑,二话没说扭头就走。踏出教室门的那一霎,正好与迎面走来的赵城错身而过,而对方见她泪眼婆娑,伸手想拽,却拽了一境虚空。 霍雅衝了出去,而上课鐘也刚好响起。 后来她就这样旷了那堂课。 据说,赵城那时气得都把班花和她那帮姊妹花们的桌给掀了,被抓到训导处训了一堂课,记了两支警告,还有一整学期的爱校服务。 不得不说,霍雅听后还是有些感动的。 试问,谁能为她做到如此呢? 那时她想来想去,却怎么也想不出一人。 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后,一回身,她才发现,原来还有一人也能。 而那一人,甚至远比赵城还要更疯魔。 只是那时,她眼中已然盛满了赵城……。 2-3 私奔 霍雅哭着往五班奔去,想找何芸,却和走出教室门的方清撞个正着。 如今这身高差距,就正好让她直接往他胸口上扑了个满怀。 痛啊。 方清下意识就伸手将她扶稳,然而旁人看起来却像他径直把人往怀里拥,然后那人还泪眼汪汪。 嗯,肯定有卦。 五班这堂上的是音乐,里面走出来三三两两的同学碰巧看见这一幕,纷纷投以曖昧的眼光。 「何芸不在。」方清面无表情且熟练地将怀里的霍雅腾了出去,看见她的脸时皱了下眉头,「你哭什么?」 「没事。」霍雅鯁着嗓音,含含糊糊就扯了一点说服力也没有,一听就知道是唬弄人,连她自己都不信的鬼话,「风大,眼睛瞇了沙。」 方清似笑非笑,「我看着蠢吗?」 霍雅一时反应不过来,就皱着眉抬眼去看他,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啊?」 就在这样奇怪定格的瞬间,上课的鐘响停了,五班的教室也空了。 然后,她听见方清清彻又略带低哑的好听嗓音这样轻轻对她说:走吧,音乐老师不点名也不点人头。 于是,霍雅就这样一路迷迷糊糊跟着方清一起去了音乐教室。 何芸一看见他俩又出现在同个画框里时眼都瞠大了,「不是吧,能有你这么光明正大和人私奔的吗!」抬起眼,她又衝眉清目淡的方清瞅,脸色特浮夸,「还有你!能有你这么拐卖儿童的吗!」 2-4 初……恋? 在那个还分不清喜欢和爱的年纪,霍雅只是一个劲地觉得赵城这人真不错。 他阳光、善良、幽默也有趣,最重要的是他很能哄人,总能随口一句,就把女孩子哄得一愣一愣。 可以说,霍雅基本就是被他「拐」到手的。 何芸一听这消息除了叹气也只有叹气,她说赵城那张太过犯规的脸再加上那张蜜糖似的嘴迟早都要搞外遇,尤其他还是个双鱼。双鱼座的人烂漫多情又不切实际,就凭霍雅那软到不能再软的性格,将来肯定要吃大亏。 而方清听了依旧是那张波澜不惊的清淡眉目,手中一页书翻过,顿了又顿,发现何芸还在等他的回应,就意思意思抬头问了她一句:那个姓赵的是不是眼睛有毛病? 何芸当场就晕了,揪着他的领口面色狰狞,「你还有没有点人性!霍雅这事搁着将来肯定要翻天!」 方清哦了一声,淡定拨开颈项前那隻一点也不淡定的手,不再开口,低头继续看他的书。 何芸哀痛欲绝地回过身,浮夸地抱着身后许靚痛哭。 对方安慰她,说不要紧不要紧,反正方清就是个无情无义的货,咱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不哭不哭,办法咱一起想,难道还会想不出么? 她们转身离去的时候,看似一直状况外的方清却默默在后头点了点头,算是给许靚那句的回应。 是的,那俩的智商加起来说不定还没有一个霍雅高。 就算真能想出什么「办法」,也肯定不是什么好的办法。 当时霍雅认为自己见过最有耐心的人就是赵城,而最没耐心的就非方清莫属。 霍雅性格彆扭,刚开始的时候和赵城根本就不熟,那时会接受他也只是因为一旁一群人的起鬨,再加上赵城随口多哄了两句,她莫名其妙就点了头,莫名其妙就有了男朋友,这种……东西? 霍雅想都没想过,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诸如牵手、拥抱、接吻,一概都没有。 就只是单纯觉得赵城这个人好。 于是,虽然顶着赵城女朋友的光环,但实际却是什么该发生的,或者不应该发生的通通都没有发生。就这么稳稳当当过了一整学期,何芸才终于稍稍放了点心,半信半疑地认为也许自己真的错怪了赵城,虽然长得一副花花公子的模样,但他对霍雅也许真是认真的。 然而,儘管赵城这看似认真的对待,霍雅的「初恋」仍只维持了短暂的一个多学期。 而分手的理由仅仅只是因为何芸那一日慌慌张张地奔来找霍雅,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方清出事了,当时赵城就站在一旁,眼睁睁瞅着自己女朋友跟着何芸也慌慌张张往保健室的方向奔去。 当时他一直保持地算是镇定的内心,不知怎地,忽然就翻起了一阵涛天的波兰。 毕竟自己女朋友成天被和别的男孩绑在一块讨论,谁都会难以容忍吧,赵城已经算是特别能忍了,他是真的喜欢霍雅。 只是,当亲眼目睹霍雅想都没想,听见方清出事就二话没问,跟着何芸急忙跑了,那衝击对他来说委实太过震撼,算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吧。 那一天,当霍雅回到教室后,眼前所现,让她大概永远都忘不掉那场面。 赵城将班花拥入怀中,当着她的面,低头吻上那女孩的脣。 巧的是,那时间点还选过似的恰到好处,彷彿就在等着她踏进教室门,刚好抬起眼的这一刻,专门给她精心策画的一场排演似的。 三月春末,乍暖还寒的风吹来。 霍雅一动不动,傻了似的就杵在那,直到她回过神,不知怎么想的,脑中辗转过无数的应对方式,却独独没想过她应要生气或者伤心。 赵城不晓得什么时候站到了她的跟前,不由分说一把拉起她的纤细手腕,「说说,你是什么感觉?」深深的眼色挟一簇似有似无的系盼。 霍雅约莫是吓坏了,眼神又往地上飘去,居然吶呐地说了句:「抱、抱歉,打扰了。」 看戏的眾人差点笑出声。 赵城眼中的那抹系盼彻底消失殆尽,「那你再想想,今天如果是那个方清做这件事,你又是什么感受?」 听见「方清」两个字,霍雅紧绷的神经顿时一松,不知跑哪去的三魂七魄顷刻间都归了回来。她仔细想了想赵城的问题,然后正经八百地开口:「方清不会那么幼稚。」 这会围观的群眾总算憋不住了,也不管赵城就站在那,各个大笑出声。 这女孩绝了。 赵城的脸估计这辈子没有这么黑过。霍雅的腕他还捏在手上,捏得死紧,末了瞅见女孩痛苦地皱起眉,他才不情不愿地松开。 松开了她的手,顺道也松开了自己的心。 「我们分手吧。」他回过身,背过霍雅,让对方看不见他的表情,声音比平时多了一丝酸楚,可惜霍雅感受不到,她平时根本就不是很注意他究竟是什么模样。 霍雅心中倏地一阵巨响,惦念的却不是爱人就要离他远去,而是──她这是被当眾甩了么? 真是太羞辱人了! 霍雅总归还是头牡羊,火真正涌上来时镇都镇不住。她咬牙怒懟,总不能就这样被彻底看扁了! 「分就分!我还以为你是好人呢!想不到你比方清还浑蛋!」 那一天是三月二十八,她的十四岁生日。 方清其实根本就没事。 何芸还有许靚为了要给她惊喜,于是就联手想了这个法子。至于为什么要用方清做藉口?单单只是因为他既不出钱也不出力,还说霍雅生日关他何事? 于是何许二人就用行动来向他证明,霍雅生日究竟关他何事。 却不想,居然弄巧成拙,把霍雅与赵城给拆分了。 方清知道后罕见衝何芸与许靚两人笑了,阴风惻惻的那种。 他说:「也是不容易啊。想了一整学期的办法也没能把人拆散,结果一放弃,居然就成了。欸?我说你们怎没早点歇手,说不定人早拆了,何必浪费时间又浪费脑力呢?」 何芸手上攥着一把美工刀,面目狰狞,嘴里振振有词:「不要阻止我!」 她今天必须把方清那张嘴撕烂!必须! 五六号人见状惊了,赶来即刻救援,好容易才把人给压制住。 然而方清却不作死不罢休似的,摇了摇头又说:「智商低,情商也低,留你何用啊?」 何芸瞬间冷静了,欲哭无泪,想着霍雅那两年与方清朝夕相对,不禁悲从中来。 方清这种货,霍雅究竟受了多少委屈呀! 2-5 痛了才知道要收手 对于「分手」,霍雅感受更深刻的,显然不是失去,而是「被扔下」的这件事。 分手的翌日就是周六,霍雅一腔烦躁,从清晨开始就待在社区的小公园里,一待就是一整天。从晨曦披满身,到落日馀暉撒了下来,小公园里的人来来去去,霍雅就一直盪着鞦韆望天放空。 何芸许靚家里都安排出游了,今天没人可以陪她,然而也不需要,她就只是想这样静静自己待一会而已,社交之于她,都是麻烦事。 直到暮色降临,小公园内的人都散了,她才远远看见路的尽处有一抹熟悉的身影。那人负着光缓步而行,容色被埋入阴影里无法辨清。可是霍雅认人向来也不是透过脸,而是脚步。 所以,她只瞥了一眼就知道,那人是方清。 「你来干么?」霍雅抬起脚,等方清一到,就立刻开始盪起了鞦韆。 估计她要是再不动,对方肯定又要揶揄一句:占用公物。 霍雅太了解他了。 方清没说话,手上攥着书,选在霍雅对面的矮墙上落了坐,才抬了一眼去看她,但很快又垂下,面色一如既往,叫人读不出喜怒。 「何芸逼我来的,她说你会这样都是我害的,硬要把她自己的过错推到我身上。她说我今天要是没来,你会饿死在这。」 倒是很诚实啊……。 堵得霍雅语塞。 小公园的气氛凝滞了一会,才又听见方清温沉的嗓音不冷不热传了过来,「你会么?」 「啊?」 「算了,就算会也不关我的事。」方清没有抬眼,翻过一页书,「反正我已经来了,你就是死在这,我也已经尽力了。」 霍雅眼角一抽。 这人没事来找架吵的是吧! 「你要是想吵架就滚回去──」 「你很难过么?」 一愤慨、一平淡的声音纠缠在一起,听起来竟意外和谐。方清刻意晚了一步,却和她同时间语毕,所以霍雅根本就没听清他说了些什么,遂只用了满头问号回应对方,「吭?」 少年一声轻叹,慢条斯理将书闔上,终于抬眼正色瞧她,「我说女人变心也变得太快,喜欢一个人六年,结果转眼就变。」 霍雅还在努力理解中,就又听得他不咸不淡继续说:「真替罗同学感到不值。」 这下霍雅才总算听了明白,小学时她喜欢的那阳光男孩就姓「罗」,而她确实也喜欢了他六年,只是──方清这傢伙又是从哪知道的! 「我才没有!」不管了先否认再说! 「我说你了么?」又来了,专业无辜的一号表情。 接着── 「你到底想怎样!」 「你喜欢他么?」 霍雅炸毛,方清云淡风轻。 又是两道情绪截然相反,却意外协和,缠绕在一起的声音。 你喜欢……他么? 一阵风拂过来。 霍雅一怔愣,某个瞬间,好似听清了,又好似没有,就哑口无言杵在那,一时半会半个字也应不出来。 斜阳散在方清的发上、肩上、还有侧边的臂膀上,将他映得红闪闪的,好不真实的模样。 一来一往无声的对峙,片刻,方清才又为他的话下了註解:「我说赵城。」 一听这名字,霍雅便又立马低下了头,眼神既虚浮又空泛,鞦韆迎着风,越盪越高、越盪越高……。 「霍雅。」很久,方清瞅着几乎都腾在半空中的鞦韆,很镇定地说着一点也不应该镇定的话,「你会摔──」 「呀!」话音未落,霍雅就是一声惨叫。 一语中的。 女孩抚着发疼的脑袋,一拐一拐从草坑里站了起来。 浑身都痛。 然而,方清只是平静看着,久久才吐了句,听着像是废话的问句:「痛么?」 霍雅深呼吸吐气、再深呼吸再吐气,气得终究没有应声。 方清这不是废话么! 所以,她也终究也没有意识到,她认识的方清,可从来没有一句废话。 頎长少年攥着书,背着光,缓步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能走?」 「不、能!」霍雅没好气。 方清垂下眸,把书塞到她手上,声音一如以往平淡,「手没伤到吧。」然后他转过身,压下了长躯,「我揹你吧。」 「……」 长街上,夕阳下,叠层在一块的人影被拖驳地长长的。 快到家门口的时候,霍雅仿似听见身下的方清似有似无说了一句什么。 可是声音太小了,她没听清,直到腾空的双脚踩到柏油地时,她才问了他方才是不是说了什么?可是方清却一句话也没落下,头也不回,转身就走。 于是,霍雅只好就这么拽着他留下的书,闕疑站在家门口,目送他背影消失在街角的路口。转身回家的时候,瞅了一眼方清的书,嘀咕了一句:急什么,东西都没拿。 后来那本书,就这样一直躺在霍雅的书柜里。 不是不还,而是想着要还,却不小心混着其他几本一起收了进去。于是,她从此就忘了有这件事的存在,然而,方清也从没有向她要过。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当她再次从书柜里翻出那本书,从里头掉出了一封泛黄的信纸,才懊恼地敲着自己脑袋,当初怎么就忘了,方清这人,活得特别严谨,也从来不说废话,更别提落东西了。 长大后的霍雅,后来经常倚在当时那小公园的矮墙边,一个人举杯对月,怨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有多想两下呢? 如果当时她多留点心、如果当时她多长点记性、如果如果…… 然而,她也知道再多如果,也再换不回旧时光了……。 如果那时方清也在,她真的好想告诉他,他错了。 有些事,就算痛了,也是不会收手的。 因为一旦收手,那也代表将要永远失去了。 她……不愿失去……。 2-6 我能吻你么? 霍雅第一次嘴里沾酒精,就是十四岁那年的暑假,在方清家。 八年级的能力分班,将曾经要好的几人又拉到了同一个画框里。 霍雅、何芸、许靚、还有……方清。 霍雅自己没有意识到,她默默也将方清纳入了「友好行列」。 许靚的父亲是校务主任,所以她提前见了新的班级名单,刷到一排熟悉的名字时眼睛都亮了,就乐欢欢拉着几名好友说要庆祝。 地点就选在方清家。 理由很简单,因为他独居。 方清的家是公寓五楼,一层楼基本有三户,他父亲三户全包了打通,所以空间显得特别宽敞。他是单亲家庭,却并非离异,而是母亲去得早,而父亲又事业繁忙,经常往国外跑,时常一去就是半个月,回来待个两三天又得出远门,所以家里通常只有方清和他妹。 霍雅何芸许靚与方清「沟通」了良久,才终于在暑假结束前得到了他的应允,于是那个周末,她们就带着几瓶冰火还有啤酒零食,欢腾地来到了方清的家。 真是恶梦──方清开门时,瞥见许靚拎在手上的几瓶酒,头都疼了。 「交出来。」鞋都还没脱,方清就面无表情站在玄关口,向许靚伸出手。而许靚居然一时慌了,对方表情太慑人,气场阴森,下意识就把提在手上的塑胶袋递了出去。 方清满意接过,垂了眼那些酒,便往内走。 「哦,对了。」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长腿顿了一步,又回过头,「谁要是敢碰这些酒,我扒谁的皮。」 眾人一惊,面面相覷。 方清开口,从来都是说到做到。 于是,为了自己的皮着想,这三人还真乖乖巧巧不去动那些酒,但是脑子里却是殫精竭虑地去想「如何得到那些酒又不会被扒皮」的方法,所以不管是打牌还是打游戏,这三个心不在焉的人通通玩不过方清。 很快,方清就烦了,赢得太容易。 于是,他喊了房里的妹妹出来和她们接着耗。 眾人再惊! 方清居然还有这么温煦可爱、和顺体贴、又讨人喜欢的妹妹! 跟哥哥完全相反呢! 于是,眾人缠着妹妹玩了很长时间,不知不觉方清躺在沙发椅上睡着了,脸上盖着一本外文杂志。眼看时机正好,眾人就把歪脑筋动到了妹妹身上。 方清再狠也不能扒自己妹妹的皮吧! 于是,等到方清再睁眼时,眼前所见简直惨不忍睹。 一瓶瓶散乱的酒倒在地上,何芸、许靚、还有妹妹抱在一起直接睡了。 只有霍雅还醒着,但也跟昏了没两样。 方清沉着一张脸朝她走近,问她在干什么。 而对方只是半瞇着眸,摇摇晃晃说:「得收拾……方清起来会不高兴的……。」然后就低下头,垂着脑袋,开始胡乱地拎起酒瓶。 方清气笑,「服你了。」 霍雅攥了个玻璃酒瓶,然后站起来,闭着眼,开始寻装垃圾的塑胶袋,方清就站在一旁,双臂抱在胸口,倚着墙边的实木橱柜,凉凉看她,「又干么?」 「找──呀!」 鏗鏘一声清脆,玻璃碎片散了一地。 昏死的何芸许靚还有妹妹震了一下,何芸径直弹了起来,观望了周遭三秒又躺下,连眼都没睁呢,究竟是喝了多少? 方清晚了一步,霍雅跌了一掌血。他伸手阻止她还要去捡那些碎玻璃的动作,二话没说,直接就把人打横抱起放到一旁的沙发椅上,拿起医护箱开始一片一片夹出陷在掌心里的玻璃残渣。 「别动。」方清这回难得不云淡风轻了,然而没有人发现。 「我得收拾……。」 「……」 处理好了伤口,方清费了好大力气,好不容易才让霍雅躺下,可是她又忽然坐起来,说她要睡觉。 方清放好医药箱,正在处理地上的碎玻璃,有些不耐烦,回头看了一眼她,「要睡躺下啊。」 「必须洗澡。」霍雅义正严词,「洗完才能上床!」语毕还真开始找起了浴室。 「……」到底有完没完。 「有沙发躺就该感恩了,不愿意就滚去睡地上。」方清径直挡住霍雅的去路,对方却为了要闪他,一时没站稳,居然就直接往他身上倒,「欸!给我站好。」 霍雅撑住两条抓稳她的长臂,仰起脑袋来衝方清笑,「你长得好像方清啊。」 方清心里默默叹了一口气,面上神情却是似笑非笑,「是么?」 霍雅努力瞠着眼,又凑近了他的脸一寸,索性将下顎往他胸口靠去,口中含含糊糊,「可是方清不会这样笑,他没有这样温柔……所以……你不是他。」 方清没有再回话,就这样默了很久,才再次啟脣。 「……霍雅。」他一双星眸沉了又沉,脑中百转千回,几番思虑后,终究还是开口问了一句:「我能吻你么?」 2-7 你真的是方清么? 「我能吻你么?」 「……啊?」 然而问了也是白问,没等人反应过来,他一张脣不由分说,就径直压了下去,不重不轻,就一瞬,却很深刻。 空气忽然凝滞。 霍雅眼睛倏地像是清醒了一般,与他四目交接。 眼神片刻的短兵交刃,方清显然也没有要道歉的意思,只是笑了笑,就把人攥到沙发椅上去躺好。 「方清。」转身前,霍雅却轻轻呢喃了一声,并伸手拉住他的衣角,「你真的是方清么?」 方清叹气,驀然就起了玩心,转了回身,「也许不是?」 却不想,话音才落,霍雅居然哗哗哭了起来。 方清满头黑线,手忙脚乱地想让她停下,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最后灵机一动,连忙安抚:「我是、我是,我是方清,你快住嘴。」 「真的?」哭声戛然而止。 「……真的。」这人究竟是真醉还假醉? 方清蹲下来,凑近她,想瞧清楚这女孩究竟是不是在誆他,不料,却遭人暗算。 霍雅双臂往他脖子一箍,连问也没问,软脣一个劲就往他脣上覆去。 方清一震,心神大乱。 霍雅只轻轻嘬了一口,很快就退开,满意地闭上眼,松开手,往后一躺,睡了。 留下无所适从的方清一人。 她满意了,他可没。 方清眼色一乱,愣了好半晌,终是俯下了身,一手往女孩的后脑勺扶去,一手拨开她散再颊边的长发,垂眸认真瞧了沉睡的人好一会,不由分说,便倾身吻了下去。 也许是出于本能,这是他头一回吻人,却竟意外显得熟练。 霍雅没睁眼,只微微哼吟了一声,居然也探出了舌尖,呼应了他唇齿之间的浮动。 深刻、且仔细地回应了他的吻。 于是,这一来一回的纠缠,少年仿似也受到了鼓舞,一直揪紧的眉一松,拋开了最后仅存的一丝理智。他的吻,愈发投入且深沉,甚至吻得身下人有些喘不过来气,闷吟声一阵一阵。 方清气息撩乱,不愿退开,却仍逼着自己稍稍退离了一寸,怕就这样把人给闷坏了,可额头还捱着,女孩正喘着气,一缕一缕属于少女的幽香气息就这样扑到他鼻尖。 他拧了拧眉,缓过神来发觉这样下去似乎不太妙,遂迅速拽回了理智,并缓缓松开了她的后脑勺,有些不捨地移开了与她相抵的前额。 然而,霍雅却是不作死不罢休似的,氧气吸得足了,便一口又咬了上来,方清一怔愣就被她拖了下去。她又箍住了他的后颈,一个劲把人往自己身上带。 「霍雅……」方清勉强喊了一声:「醒醒。」他不确定自己还能维持多久镇定,有些慌乱。 可是醉了的人哪里叫得醒? 霍雅檀口微翕,一吐一纳间,将方清拂得晕头转向。他沉了沉眸,暗恨自己不应该起这个头,这下该如何收尾才好? 2-8 心里认为死了,就是死了。 当霍雅再次睁眼时,夕阳馀暉都已经隐没在了天尽处。 而她正躺在一张陌生的大床上,身上仅穿了一件能盖到大腿的短袖上衣,棉质的,顏色是深灰。然而眼下她头疼得要命,于是所有异状也全被她给拋在脑后,只是一个劲扶着脑袋,意图止住晕眩,却无济于事。 方清就倚在她正对面的书桌边,双臂环着胸,居高临下,凉凉瞅她,「疯满意了?」声音依旧冷清。 听见熟悉的嗓音,霍雅霍然一怔,倏尔抬眸,就对上依然面无表情的方清视线,脑中一片空白,除了皱眉也只能皱眉,「我……怎么了么?」这个疑问句显得那样心虚。 全身上下每个细胞彷彿都在提醒她,方清这个表情究竟有多不妙。 霍雅就这样眼睁睁瞅着对方微笑朝她走近,明知危险,却无路可退,「都想不起来了啊?」四字落下,阴风惻惻。 霍雅仰着脖子与他对望,苦笑,「我的皮……应该还在吧?」她的记忆停在了喝酒时的那段,之后还发生了些什么就全都不晓得了。 方清歛了敛眸,似笑非笑,又与她对峙了一阵,久久,方才开口:「你猜呀?」 「……」 于是那一天的最后,方清仍旧什么也没有告诉她,比如说── 霍雅坚持要洗澡、坚持要换上睡衣才能上床睡觉,所以他只好从衣柜里随便翻出了一件给她,然而裤子就算了,因为一穿上就掉,而且还会绊倒,索性就免了,反正一件上衣也不是不能盖住应该盖住的部份。 还有,他第一次给女孩子烘头发,甚至连他自己的妹妹都不曾被他这么仔细照料过。 以及,他究竟耗费了多大的力气,才终于守住仅存的理智,对她什么事都没有做。 无疑地,方清的意志力与克制力还是颇为强大的。 所以,霍雅也始终都没有弄明白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醒来时何芸许靚都不在了,后来回到学校碰上面,霍雅问她们那天怎么丢下她先跑了,真是太不讲义气了。不想,她们却说那天醒来时就没看见她和方清,以为她先跑了,于是,两人便决定趁着方清还没扒她们皮之前就赶紧溜了,还反问,难道霍雅没走么? 霍雅一时间被堵得语塞,为了避免製造不必要的误会,便想了其他理由唬弄过去,忘了说的是什么,总之她没有让「她睡在方清床上」这事给任何人知道。 事后也因为心虚,所以一直没敢再问方清那日的事。 所以,她也一直不知道,自己初吻其实早就没了的事实。 然而,这样严谨且意志力坚定的方清,也许也从没想过自己将会有误入歧途的一天吧。 那年他十五,初升上九年级的时候,他的母亲回来了。 母亲表示,想接走当初因无能力抚养,而被强迫割捨的一双儿女,而他的父亲连忙自海外赶了回来,多么重男轻女的一个人啊,最后商议的结果,竟是将女儿捨弃了,再搭个几千万进去,母亲满意了,便和她新的男人一起将他的妹妹带走了。 方清完全不能接受。 妹妹走的那一日,她明明很不安,可是却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很冷静地问他,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哥哥了,她不想要那样。 方清很难过,却还是摸了摸她的头说,不会的,很快就能见到。 可是他心底其实比谁都明白,母亲带着她这一去是移居美国,在那样的年纪,这样的距离,即使不是一辈子,也是好几年不能见了。 那时的方清对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无比颓丧,也对父亲太过轻易的抉择而感到愤怒。他并不是一个容易向人吐露心事的人,于是这样的怨懟便如是日积月累了起来,与日俱增,所有的无能为力与不满,终是让他过了一段荒唐又放肆的岁月。 由于行为太过脱序,导致身边好友的不谅解,尤其是霍雅,竟还和他翻脸了一段时间。 直到又过了很久很久以后,霍雅才辗转得知这件事,听得当下很震惊,问时却谨慎而小心翼翼。 印象中若没记错,方清曾说,他的母亲早已逝世。 霍雅那时其实没有直言问他,只是用了很庞大的冗词赘字叙述了一个,旁人肯定听半天也听不明白,可方清却一听就懂的「故事」,弯弯绕绕去问他这件事。她没有恶意,很纯粹就只是担心。 方清岂能不知? 那时夜深,方清倚在沙发椅上闭目,久久的一段沉默后,霍雅还以为他睡了,不想,他却在此时开了口,眼也不抬,只淡淡道了一句:有些人,心里认为死了,就是死了。 分明是无比轻的一句,听者却是又痛又伤,仿似浑身血液都凝了霜,骨髓里都是冰的似的。 心里认为死了,就是死了。 霍雅不禁想,他当年究竟是用什么心情去面对那个早已认为死去,却又再次出现眼前的母亲的……。 3-1 滚远点。 据后来方清身边友人的说法,那时的他简直就像是顿时失了魂魄,六神都没了主,与从前判若两人似的。 霍雅甚至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也学会了抽菸。 学校里但凡出了什么坏事,诸如抽菸喝酒、翘课打架,多半都得算上方清一份,而且光打架还不够,更有甚,校外械斗都和他扯上了边。 国中最后的那一年,只要广播声响起,听见的几乎都是训导主任气急败坏的声音,急喊方清。 那时的他几乎把自己孤立起来,与世隔绝,别的坏孩子不管打架还是闹事,干什么坏事都是成群结伴的,然而他却不是,他硬生生将「独行」二字,活出了新的境界。 但其实一开始他也没想过要打架的,就是有一回落了单,被一群自认很大尾的后段班学生们盯上。 方清这个人,即使活得再低调,可他的名字依旧还是很响亮的,无论是相貌、或是学业,还有那副总是拒人于千里的模样,这样的人天生就是自带发光的,想让人不注意到都难。 于是,后段班的大尾们便一直寻着机会,想跟这个眾人皆认为的好学生「玩玩」。 然而,始料未及的是,方清这人不只学东西比普通人快,学打架亦是。 一开始大尾们仗着人多势眾,方清吃了几场闷亏,可也就几场而已了,愈往后头去,大尾们即使来了一二十人,方清几乎都是应付自如的。 他手长脚长,抄起架来自然是吃不了亏的。 方清揍人,不只靠蛮力,也靠智力、还有势力。 连大字都认识不了几个的混混们哪里斗得过他啊? 被打得头破血流都是小事,方清的可怕在于,揍完人之后,还能让他们拥有缠讼不完的诉讼案。方清说,他家什么没有,律师最多。他的父亲虽然气极了,却总归还是疼这个唯一的儿子的,方清不管给他惹了什么烂帐,他总是照单全收。 如此往復,时间一久,事情一传开,也终于没人再敢去招惹方清。 然而,人不来惹他,他反倒主动去招惹人了。 平时心情好就算了,心情一不好,那些大尾们就个个都倒大楣,成了他的出气包,眾人算是都怕了他,能避多远是多远。 方清恶名,一时甚嚣尘上,程度大约是,好多学校的学生们没见过他这个人,却都知道有他这号人物的存在。 方清的转变,感受最深刻的非霍雅莫属。 这事对她的衝击力委实与天翻地覆无异。 从前的方清是怎样的一丝不苟、是怎样的循规蹈矩,她算是最清楚的那个了,然而眼下的这个方清……或者说,根本就不是方清? 「你是被附身了么?」 「你是不是卡到阴啊?」 「走!我现在就带你去收惊!」 刚开始的时候,霍雅的关心是劈头盖脑地砸过去,就算碰了无数的冷钉子也未曾萌生过放弃的念头,只因她如何也无法置信,眼前的这个方清会是原本的方清。也总莫名地相信,方清终有一天还是会变成原来的那个方清。 直到,那一天──方清亲口对她说,她很烦,让她滚远一点,少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看着很碍眼。 一字一句,霍雅听在耳里却震在心底,她无法看清方清当时的神情,也无法认清当下心中的感受,只觉胸口一窒,像是什么东西炸了开来,疼痛无比,却又在某些时刻失去了所有知觉。 她不知道,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方清让她滚远点。 滚远点。 方清说的。 方清亲口说的。 方清看着她的眼睛,亲口对她说的! 于是,自那以后,直到国中毕业,霍雅还真没再跟方清说过一句话。 整整超过半年时间啊。 霍雅一走,方清身边就真的是半个人也没有了。 他让她滚远点,她就真的滚到天边去似的。 而这一次,不是因为自卑或者懦弱,而只是因为负气,单纯地负气。 她总认为方清是个对自己来说无关紧要的人。 可是人,为何还会对一个无足轻重的人……生气呢? 何必呢? 3-2 刘香 方清虽然学坏了,却仍是一个贯彻始终的人──坏得够彻底。 而霍雅这个总是半途而废的,却是在方清显着的转变后,在他身边坚持最久的那个,想来若非方清开口将她驱离,她也许还真就这样待着不走了也不无可能。 不过如此,想来也是好的,至少她一走,身边那些衝着方清来找她麻烦的人瞬间就全没了。 这样一想倒是顿时轻松了很多。 而霍雅同时也是一个特别彆扭的人,虽然有些软弱却自尊心颇强,方清既然都已经开了口,她便也绝不可能再死皮赖脸地留下。 伤心也好,负气也罢,总而言之,她告诉自己,除非方清先道歉,否则绝不会开口再和他说一句话。 于是,直到国中毕业,他们终究也没再开口和对方说过一句话。 方清言出必行,而霍雅,则是偏执得可以。 只是偶尔的时候,她还是会从其他同学口中知道一些关于他的消息。 这样的变化,显然让她很不适应,明明在同个班级里,却像永远都碰不了面似的,与从前成了强烈对比。 好几次,她都偷偷扭头回去看教室后方最角落的方清。 看他有时凝眸望天,看他有时枕着双臂睡觉。偶尔的时候,还是会看点书,可是距离太远,她看不清他看的究竟是什么,偶尔也会消失个两三堂课,然后过没多久就又会听见训导主任气急败坏的广播。 也有时,会看见他一身的伤,却从未包扎过,通常这种时候,霍雅总是会皱着眉看他,然后莫名吞一天的闷气无处撒,回到家就瞅着书桌上那张小学时,全班的毕业合照,指着里头小方清胡乱责备一通。 于是日子,就在这样看似平静与岁月相安无事之中,缓缓而过。 后来,也忘记了是哪一天,霍雅忽然就发现,方清身上的伤有了包扎。 才听闻,方清不知道在哪个放学的傍晚,在司令台后方,不小心救了某个被几名女生围困的少女。 于是,少女从此跟上了他。 少女名唤「刘香」,是中段班的同年级学生,从前与他们是完全没有交集的。由于性格软弱,长年被视为可随意欺凌的对象。虽然霍雅也软弱,可是刘香也许是因为命格太差,从小就被欺负到大,霍雅和她相比,算是幸福了很多很多。 再后来,刘香因为意外得到了方清这个靠山,算是她如溺水的人生中,终于攥住的一根解救的浮木吧。 一个人长时间内心积累了太多的怨恨,遽然之间拽到了宣洩的破口,一般来说会有两种转变,一种是过往恩怨皆释然,从此放眼未来。 另一种是,一切冤仇还报有凭,欠的都得还。 而刘香就是属于后者。 不得不说,她一开始还有些不习惯的,可久而久之,发现「方清」这个名字有多好用的时候,人就变得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于是,刘香打着方清的名义,从被欺负,到变成欺负人的人。 而方清之于此事,却从未曾置过可否。 霍雅想,也许他身上莫名多出的那些包扎,就是刘香替他的吧。 国中的最后那段时间,就在霍雅与方清这样无尽的彆扭之中结束了。 毕业典礼后,她离开教室前,最后还看了一眼角落里方清的座位,他人已经不在位置上了,想来将来也都不会在了。 午后的馀暉将窗边木製桌面映得亮晃晃的,一阵暖风拂了进来,挟一簇花香,直到教室里的人都散了,何芸与许靚也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人时,霍雅才终于敢走近那个,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靠近的位置。 拉开椅凳坐上去,看着方清曾仰望过的天空。 不晓得当时他都在想些什么呢? 她想,也许是当时夕阳的红光瞇了她的眼睛吧,否则眼中怎会一阵酸涩呢? 她不知道自己在那待了多久,只是知道走的时候,天边残阳都已经隐没。 她低着脑袋,数着步,悵然若失走出了教室大门,一路上都看着自己足尖,一步一步,步伐很慢,捨不得离开似的。 然后,当她终于走出教室门,眼前却印入了一双黑色的球鞋,正好挡住了她的去路。 霍雅没有抬眼,她认人向来是用脚,所以她一眼就知道,眼前站着的,就是方清── 3-3 衣角 天色已暗,毕业典礼也早已结束,空荡的校园里,所有人都散了。 可平时动不动就翘课,仿似待学校里会早夭似的方清,这种时候应该早就消失无踪,偏偏他就在眼前稳稳站着。 霍雅没有抬眼,然而就算抬了眼,真对上视线,怕也是什么都说不出口吧。 于是,他没出声,她也没开口,没有交集的眼波,从长廊的尽处望过去,两道一长一短的身影就这么乾站着,一动不动。 霍雅心思不深,但凡对她有一定程度的了解,轻易都能知晓她此刻的沉默,赌的就单单只是一口气罢了,没有其他别的了。 然而方清,可就难说了。 一阵风吹过,吹得方清背景落叶婆娑,却吹不散始终縈绕他周身的阴霾。 吹散霍雅未系的长发轻轻撩拨过他肩头。 也吹皱平静无波的岁月扬起一阵涟漪。 然后风止,又平復。 霍雅皱着眉,眼神空泛,两条腿像嵌着铁块似的寸步难行,好半晌,才终于下定决心视而不见,可馀光一瞬,鲜红液体恰好就在眼前滑下,一滴又一滴,散在长廊上,斑驳了大理石地板,恍惚之间,好似把人心也印得斑驳了。 霍雅呼吸一窒,瞪眼看了好一阵才总算明白过来那是什么,怔愣举目,檀口分明动了一动,却仍倔强地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只有掩藏不住,不太好的脸色表露无遗。 方清胳膊上掛一道不深,但是很触目惊心的血痕。 看上去特别瘮人。 很痛吧? 肯定很痛。 霍雅的眉头皱得愈发深。 然而,方清这个当事人却是一脸的若无其事,眼神穿过她,视线停佇在她更后头的那扇,他几乎看了整整一年的窗。 窗外的天都已经压黑了,仿似把他生得清淡的眉眼也压得深沉了。 那边那个方清还是一如以往云淡风轻,而这边这个霍雅却是愈看他就愈发恼火,虽然其实她也并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恼些什么,就是一口气扎上来,逼得她心慌、又慑得她心发疼,很不安适,更让人无所适从。 然而,霍雅也狠,不知去哪吃来的胆,明眸一歛,抬脚就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往他长腿上一踹,踹得对方不得不把注意力放回她身上,满眼的荒谬。 霍雅没好气也没解释,做了这样不可理喻的举止,非但没有分毫反思,反还狠狠瞪了人一眼,然后半字没留下,半点责任也没要负的意思,转身就走。 凶得很。 简直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方清一脸懵,一时间竟也无话可说,就这么睁睁看着她背影逐渐远走。怕是以他过往这一年的所作所为,也许连他自己也没想到还会有人敢这样对他,于是就这么愣了好久好久,直到霍雅身影终究没入长廊尽处的楼梯口,彻底消失在眼眸中时,他终究还是让她给气笑了。 方清很久没有笑了。 说不清当时心情,只是那一剎,忽然就觉得,恍惚间,好像又见到了那个分明醉了酒,却又摇摇晃晃坚持得把散成一地的酒瓶给收拾乾净,只因怕他醒时会不高兴的傻女孩。 他不会形容,就觉得那时的霍雅比平时任何时候都还要可爱万分。那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霍雅也有这么让他看顺眼的时刻。那画面甚至在后来的好多个日子里都还让他经常想起,像是不甘就此淡去似的,非得在他脑中留下深刻的烙痕,要他死死记住一样。 霍雅明明在他印象里就是个总是闯祸又惹人不耐烦的麻烦精。 她明明大部分的时间都是麻烦的,可偏偏,他就是记住了当时她的模样,并且再也忘不掉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溜。 霍雅身影消失在楼梯口转角后,他又静静瞅了那转角一阵,伸手压住仍在淌血的伤口,眼角笑意直到他转身离开的时候都未曾退去,可是背影却有种说不出的寂寥。 长腿缓步在无人的长廊上走了一阵,很快,背后就又传来了脚步声。 方清一度以为又是刘香跟来了,所以没有回头,直至那人追上他,并且拽住了他的衣角,他才发现,原来不是刘香。 只有霍雅才会拽他衣角。 这个夜里没有月亮,漫天星辰显得格外清晰,街角的路灯一盏盏亮起,风吹来有些凉意。 远远地望过去,依稀能见无人的校园大楼里,二楼走廊上一对模糊的身影,一长一短。 长的那个被短的那个半拖半将就,硬生生拽往没人的保健室而去,半点怜惜也没有。 然而如果你仔细看,也许还能看见那少年眼角始终未退去的笑意。 他真的、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笑了。 3-4 字条 国中毕业,选填志愿。 何芸、许靚,还有霍雅三人的成绩皆足以上第一志愿的女中,如若没有意外,这三位好友的情分还能续延到至少高中毕业。 可是,人生的意外总是那样来得让人措手不及。 直至高中入学前夕,何许二人方才知晓,霍雅在交志愿单前,临时把志愿顺序给改了。按霍雅的说法是,她后来换的这所学校离家近,不必住校,不仅可以省一笔开销,且以她成绩还可以领一笔丰厚的奖学金,一箭三鵰,何乐不为? 记得当时两位好友听完她这番解释后的表情都忒浮夸,比霍妈还浮夸,愣是僵持了半天居然一句话都开不了口,末了,只呆呆互望了一眼,然后心照不宣。 见鬼的离家近! 霍雅选的这学校根本专业流氓培训班! 比三流更三流!简直不入流! 霍雅疯了吧!──就是当下她们接到消息唯一的想法。霍妈亦然,甚至气得当场就把她给轰出了家门去。 然而,与霍妈的处理方式不同。 有些事情,听的当下也许是震惊的,可总在事后仔细思来,却又不那么令人感到意外了,当你够明白一个人的话,很多看似无解的问题,就会忽然变得简单许多。 霍妈不懂,可是何许二人却能懂,也许这就是你究竟曾不曾认真理解过这人的差别。 只是,这事从此在她们之间闭口不提,何芸与许靚只叮嘱霍雅,哪时难过了、委屈了,随时欢迎投入她们的怀抱。 于是,高中新生入学的第一天,霍雅与那个久违的同桌又再次成为了──同桌。 九月夏末,开学第一日,天空蓝得出奇。 热得也出奇。 「那边那位很矮的女同学,你跑到最后一排不会看不见黑板吗?」 讲台上,推着眼镜说话的女人,是霍雅高一的级任导师,长得高高瘦瘦,教生物的,眼睛很大,头发很长,整体给人感觉很有气质,然而说起话来……就如你所见的那样。 被点到名的霍雅微微一震,眨了两下眼,有些不自在地低了头,也红了脸,这一刻好似全世界的目光都向她翻涌而来。 如浪拍岸,一波一波拍在她的心膛上,有些令人窒息。 空气凝滞三秒。 班导瞇起眼,将那矮个的女孩上上下下把细打量了一番,连着一旁即使没吭声也能够用亮眼的相貌将存在感刷好刷满的少年一起。 翻飞的窗帘,正好让阳光一瞬一瞬地散落他发梢,少年没抬眼,低着脑袋,估计此刻正忙着刷着手机──能来到这种学校的学生,估计也就那个样了。 班导瞅了一会,然后若有所思抚了抚下顎,「这样啊。」接着露出一抹笑,掺一丝说不出的促狭,「那就这样吧。」肯定句。 虽然在场无一人读懂那个「那就这样吧」的实质意义,然而实际能看见的结果就是,霍雅以全班最矮的身高,坐到了教室最后一排的位置上。 委实、让人想不在意都难呀。 升上高中对霍雅来说最大的改变无非是,何芸与许靚都不在身边了,而她仍旧是那个软弱、且不擅长于与人相处的霍雅。 甚至有好几回她都默默在心中跟自己挣扎纠结,想当初何必如此自作孽又多此一举,没事为方清瞎操什么心,生怕他就这样一路放逐自我、放飞心灵,从此就这样把往后馀生都放飞到外太空去。 她会来到这里,单单就只是因为怕方清就这样毁了大好前途而已。 霍雅重感情嘛,所为就是与方清的这九年同窗之谊,再没其他的了。 然而,虽说如此,她和方清仍旧没有说上半句话,想来这约莫是总半途而废的她坚持最久的事吧。 只是,不说话,传传字条总还是可以的……吧? 于是,方清的高中生涯,度过了一段令他十分哭笑不得的时光── 3-5 对!我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然而,说来也挺奇怪。 方清分明就不是一个多有耐心的人,却居然还真就这样和霍雅半个字没开口,传了一整学期的字条。 同学们几回好奇,没敢缠方清,就缠好说话的霍雅,想看看这两人究竟都传了些什么。结果,没有意想之中谈情说爱的内容,反倒是互懟居多,还有些课业上的问题,霍雅问、方清答。 说认真的,其实都挺无趣的。 久了,同学们眼见没戏唱,也就纷纷散了。 只是,这两人也真是怪,分明不是哑巴,却非得传字条。不是谈情,却在互懟。 于是,有些奇怪的流言就这样暗地里莫名传开了。 由于大部分的字条都是传到方清那结束的,于是那个学期末,他就从抽屉里拎出了一叠字条,堆起来厚厚的,那双愈长愈大愈发亮眼的星眸就这样认真瞧了一会、也思索了一会,当时神情看起来怪高深莫测的。 末了,便从里头随意拣出一张还有空间的,长指执了枝铅笔,默默在上头写了一句。 然后,再漫不经心给隔壁桌还埋头写物理作业的霍雅递过去。 只用了馀光看对方有些惊喜地接过。 那么长时间以来,这还是方清头一回自己先将字条传过去呢。 然而── 你为什么不用说的呢? ……你为什么、不用说的、呢? 霍雅差点没吐血。 见那一如既往熟悉且雋秀的九个字,确认是方清的字跡无误,当场愣是没反应过来,一口气莫名涌上,连脑都忘了要动,偏回头去,衝对方就直直懟了一句:「不是你自己让我滚远点的么!」 闻言,方清有些忍俊不禁,然而沉歛如他,还是先稳定了自己的心绪,才不急不徐抬起眼去看她。 座位旁,翻飞了一整学期的窗帘仍在翻飞,阳光碎碎地将他藏在眼角的笑意映得亮晃晃的,怎么也藏不住似的。 「是让你滚远点,可让你不说话了么?」是那道霍雅再熟悉不过,懟死人不偿命的冷清嗓音。 霍地,一室吃瓜群眾皆恍然。 哦,原来如此! 霍雅哑口。 仔细想想似乎还真是? 没来得及想到对策,对方却又在这时悠悠啟了口。 「再说,你这算是哪门子的滚远点?」语末三字,还特意加了重音,生怕人没听清似的。 久违的,方清式讽刺。 「我──」霍雅被堵得语塞,咬牙切齿,最后却也只能毫无底气地衝他吼一句:「方清你可恶!」 诡计得手,方清似笑非笑,点头嗯了一声,再补邻桌一枪:「可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霍雅插腰,想着气势不能输,便秒接他话尾:「对!我也不是今天才知道!」 「……」 空气凝滞三秒,眾视线对峙。 霍雅一怔愣,眼睛瞪着方清眨了两下,对方亦向她回望,神情忒无辜。 她顿时心下一凉。 ……可恶!她附和什么附和! 而方清,此刻终于忍俊不禁,低低笑出了声来。 窗边窗帘翻飞,阳光散下来,把教室一隅的那双男女映得闪闪耀人。 少年相貌生得极好,这一刻一改往日像是被冻住似的冰山脸,笑得特别慵懒,像大晴天里一抹漂浮的白云那般松软好亲近。而女孩的脸膛生得不算令人惊艷,却也十分耐看,眼下气鼓鼓的模样竟意外惹人怜爱。 一边看戏的吃瓜群眾方才眼见两人一副就要撕起来的架势,深怕殃及,躲得远远的。不想,看见的却是这样的一幕,纷纷都吃惊得张开了口。 方清和霍雅对话已经够稀罕了。 然而更稀罕的是──方清居然还会笑! 而且还笑得这样好看! 于是最后,霍雅又重新开始了替邻桌收情书的日子。 霍雅心里苦啊! 这活得委实也太憋屈! 4-1 想你想你 即便是耍了些不正当的手段,方清与霍雅总归还是破冰了。 方清后来其实一直想问她,国中毕业的那一日,为什么在教室里头待了那么晚,又为什么分明离开了却又要折回来,不由分说将他半拖半拉地扯到保健室包扎去。 霍雅多彆扭又倔强的一个人呀,甚至如此都仍未开口和他说上一句话。 即使当时他也知道,她就是还气着。 可是她还气着,却还是偏偏又折了回来。 有好几回,他几乎都要脱口而问,可总又在将要开口的那一瞬,霍雅抬起眼来看他的时候,无论究竟有多少千言万语,顿时就又让他给生生都吞回了腹内去。 说不准理由是什么,就是觉着有些事情,也许不明白,会比明白得多了更好。 也许他自己没发现,但他其实是一个挺逃避现实的人。 然而这也不能怪他,毕竟从小到大就没经歷过什么波折的一个人,顺遂得很,所有事情之于他都是摒挡得心应手,就没有那种不能应付的。或者说,他人生还没有经歷过什么风浪,少年鲜衣怒马,没摔过跤、受过伤,志得意满不可一世总是难免的。 所以,当他面对那些无能为力的事情时,才会变得那样反常,抵挡不了,就下意识地去抗拒、去遁逃。 就如平凡人一般,他也会软弱也有不坚定的时候。 方清并非完人。 可这世上,又有谁是真正的完人呢? 只是无论如何,他确实度过了一段很荒谬的岁月。 国三那年的大考,他确实考差了,于是才会来到了这所高中──据说根本就是专业的流氓培训班? 所以,他想都没想过,居然在新生入学的那一天,他会在这里又再次见到了霍雅,整个人顿时都懵了。 很想问她脑袋是不是装糨糊了,又想骂她着实太不懂事。 明明,以她的成绩,虽然是吊车尾,但总归还是能上第一志愿的女中的。 她究竟都在想些什么? 来这做什么? 高一那年入学时,约莫是学期中的时候吧,他和霍雅还传着字条。 有一回,霍雅让他解一道数学题,方清只瞥了一眼便迅速执笔列出了好几列长长的计算公式。方清终究还是方清,不必太认真、也不必付出太多心力,轻易就能将落后的课业全都补上且还超前,所以,答案很快便让他给解了出来。 只是,得解后,他笔尖又在字条上点了两下,犹豫过、也反覆思量过,终还是落笔问了她一回:究竟在想些什么?就算智商真不高,有自知之明去了第一志愿会被电爆,那也不必自甘堕落跑来这里吧? 记得当时霍雅拿回字条还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在那段传字条的日子里,方清几乎不曾主动提问过。 只是,那字条却也从此没了下文。 方清在意过一段不算短的时间。 然而时间,总是能够在不经意间将太多的东西都吞噬殆尽,无论你在意的、或者不在意的。 总之,后来就连方清自己都忘了有这张字条的存在。 然而有些东西,即便是你忘记了,却也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直到他下一次再见到那张字条时,已经又是好多好多年后的事了。 那时,方清一个人在异乡的街角租了间小套房,在某个夜里,看不清神情的昏暗街角,长指有些发颤地摊开那张泛黄的纸张,路灯微弱光芒映着上头有些斑驳的数学题,以及演算的公式是他再熟习不过的,他和霍雅的字跡。 还有,他亲笔写下的那一长串的问题。 原来霍雅没有仍掉字条,且那样稀里糊涂的一个人,在过了那么那么久以后,居然也没给弄丢。 只是她的答覆,委实来得太过迟了。 他们之间,实在已经离得太远太远了。 字条的右下角,印着两个小小的字。 很小,小到几乎都要让人看不见。 可是,其他铅笔字跡分明都已随着岁月流去而斑驳了,可唯独这两个,却重重刻在了那一小角,深怕被岁月洗去似的,笔跡很深刻,然而给人感受更多的却是慎重,还有不甘就此逝去的光阴。 就像那年,烙印在他脑海里,那个醉了酒的女孩一般,很深很沉,仿似无论岁月的海如何翻涌侵蚀,也都磨平不了似的。 死死铭在了记忆里。 而上头刻着的却仅仅只是,轻如羽毛的两个字──想你。 方清只有反覆无声地读,甚至有好几个瞬间,胸口都灼烈地仿似就要窒息。 想你。 想你。 想、你。 想……你……。 4-2 不作死不会死 方清抽菸,但是没有菸癮。 高二那年有一回心烦,躲在教学楼西侧的楼梯口一个人吞起了云雾来。 眾人见他表情不对劲,所以无人敢近。那地是三不管地带,就连通常都会聚在那一群一群的不良学生,此刻也不见半个人影。 霍雅平时这种时候也不会来找他。 她其实一直挺看不惯的,关于方清抽菸的这件事。但又找不到什么立场,或者好的时机去阻拦他,所以就这样一直搁着没理会,反正方清也只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抽,眼不见为净嘛。 只是,每回沾在他身上的菸味还是都薰得她特窝火。 霍雅没有说,不过方清大概也知道。可他这人也挺蛮皮的,也不知道当时哪条神经短路,就是……就是特别想听听她亲口说,说让他别抽了。 所以即便是没有菸癮,他还是就此抽了下去。 虽然,后来他始终也没等到他想听的那句……。 记得当时是个梅雨季,天已经断断续续落了十几日大大小小的雨,那天下午也下了不小的雨,天空黑沉沉,嵌着铁块似的,方清没来由十分心浮气躁,一个人藏到了西侧楼梯口抽菸。 那地虽然乱,可通常不招惹点祸端出来,师长们几乎都是睁一隻眼闭一隻眼,不愿去理会的。 由于方清国中那会的「事蹟」委实太过响亮,响亮到,基本上如非迫不得已,不会有人想和他待到同一处,尤其那时他表情还不太对,恶少们通通能闪多远是多远。 不过,总是会有那种不作死不会死的。 「听说西侧的楼梯口要打起来了!」 霍雅刚从导师室抱着一叠週记本走出来,惊险自旋了一圈,差点被一边喊一边跑的学生撞飞。 「快快快!听说去了三十几号人!」 「呀!」 一声惨叫,週记本哗啦散了一地。 闪过前头那个,后头这个却没那么幸运了。 霍雅满头黑线地抬起眼,却发现人群全往一个方向聚。 「方清这回死定了!」 蜂拥的人群中,霍雅仿似听见有人这样喊……。 4-3 孤勇 雨凌乱,风低簌,落叶漫天婆娑。 密密层层的乌云将天空压得黑甸甸,镶着铁块似的,把人心也压得心浮气躁。 此刻的天,竟叫人见不得一丝光芒。 怪瘮人的。 霍雅呆站在导师室门外,还没理解清楚状况,天边就倏地一声惊雷訇然,将她整个人震了一震。抬起眸来,空泛泛地瞅着眼下黑得令人发慌的天,没来由心下突然就一阵凉。 胸口倏忽一窒,霍雅心惊胆颤伸手去抚。 眼色一歛。 也顾不得散了满地的週记本,拔腿就往方才人群归处奔去。 教学楼西侧的楼梯口,位处偏僻,平时很冷清,可这眼下混杂着风雨声,还有一阵一阵的闪电雷鸣,却是热闹非常。 方清倚着墙角,距坐在半层楼高的转弯处,长指还夹着半截菸,顾了一眼半层楼下群聚的学生们,有些穿着校服,有些没有,手中攥球棍的居多,还有些拿着榔头。再抬一眼去看半层楼上的,差不多也是一个样。 粗估来了三十几号人吧。 也许还有些校外人士。 上下包抄啊。 看样子,是要把他往死里堵。 然而,大祸临头,方清却还是一脸没事人一样,淡淡瞧完了两边人马,非但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也不着急,只是又闷起头来抽自己的菸。 能这般把人当空气似的,看来也只有他方清了。 只是这目中无人的举止,可逼得上下两波人马脸色都不太好。 后头围观群眾都看着呢,面子掛不住啊。 西侧的教学楼分成两栋,面对面的,距离不远,方才一路奔来看热闹的全都聚集在了对面那幢。而方清所在的这栋则是废弃的,学校没钱拆,也正因如此,才成了一群一群不良少年的聚集场所。 雨落得愈发大了,雨幕一丝一丝的,即使距离不远,可站在对楼的视线其实已经看得有些模糊了,只是这些仍旧无法湮灭群眾好奇的眼光。 霍雅这个时候也跟着人潮到了,可到了才发现自己跑错了地方。 她应该去救方清的。 依靠着这个想法她本能地转身,然而一转身,方才散去的三魂七魄仿似瞬间都归了位。 她单枪匹马,拿什么救方清? 就凭一腔孤勇? 不,这样反而会拖累他的。 然而找师长也不行,这么大阵仗,估计学校这种时候都是躲远远的,总是不会有人想和自己性命过不去。校方通常都是等到事情结束后,才会意思意思来处理善后,毕竟,远近驰闻的流氓培训班可不是浪得虚名。 那么,她究竟该怎么做呢? 不管了,去的路上边想吧,至少多她一个人,能把伤害值平均分摊,两个人一起的话,活命的机率总归还是比较大的。 不想,她才转身跑了几步,前方就堵了两双长腿, 她不认识,所以连眼都没抬,就下意识往后退了一退,可后方却又是另一股力道将她往前推去,推得她一阵趔(ㄌ1ㄝˋ)趄(ㄐㄩ),差点摔倒。 霍雅有惊无险站稳后,困窘低下头,此刻正默默在心中给自己必须抬起眼来的心理建设。 然而,那些眼看着就是来找麻烦的人貌似也颇有耐心,就站在那,也不催,就只是等,等她终于很勉强、很勉强,怯生生地抬起眸来,然后和其中一名少年对上视线。 那少年看来应是同校,身上穿着夏季的短袖校服,露出的左手臂上是满满的雕龙画凤,此刻眉眼弯弯就衝她笑,给人的感觉却很不友善,举手投足字里行间全是敌意,还有形容不了的轻挑。 你就是方清那个青梅竹马?──霍雅被他们强行掳走前,听见少年这样说。 4-4 藏在无声处 早在霍雅被掳到对座大楼的楼梯口前,方清基本已经将那些找麻烦的解决了大半,伤的伤、倒的倒,剩下不到十个还站着的,手中攥着球棍与榔头,要进不进、要退也不退,为难得很。 三十几个打不过一个,简直太荒谬。 这话要传出去,今后面子往哪摆啊? 「你们自己上?还是我上?」方清一派从容,长指往运动外套的口袋里又摸出了打火机还有一支菸,点燃,然后慢条斯理吞了一口,连眼都懒得抬,「一支菸的时间,你们自己掂量一下。」冷清的嗓音再开口,是再熟悉不过的云淡风轻。 此间,风雨好似都为他的高慢静止了片刻。 有一瞬间,竟是万物皆无声。 「……」 「方清。」一声轻挑的少年嗓音从远处传来,穿过风雨、越过人群,将眾人喊得都回过身去,可他嘴里喊的那人却仍旧连眼都没抬,闷着头,旁若无人继续抽他的菸。 被完全忽视的少年非但没一丝恼火,嘴角反倒还弯了抹弧度。 瞧瞧这态势,果然是方清呢。 来者有五。 少年四位,看上去都不是什么善类,而被推在最前头的是名少女,看上去儼然和他们不是一掛的,她困窘的表情说明了一切,人就是不情不愿被擒来的,一眼就能辨。 这一行五人远远从长廊的那一端走来,伴随身侧风雨瓢泼,零零落落散了他们一身。 那少女被半推半就地前进,走了一小段路后,忽然脚步一顿,表情煞是不耐烦地回过头,向后方少年不知说了一句什么,但太远了听不清。只见,原先推她前进的那人露出些许惊讶的微笑,便夸张地摊开自己双臂自她身上撤开,离那少女离得远远的,还给她比划了一个「行,您先请」的手势。 少女眥了他一目才回身,然而一回身就对上前方一行兇神恶煞的视线,遂又赶紧压下了脑袋来,揪紧五指,步伐很慢,十足犹豫。 后方传来少年们的訕笑声。 站他们对面的人马听不见聊的是什么,直到他们走得近些的时候,里头其中一人衝楼梯口轻浮喊了一句:方清!你女朋友好像很害怕,你也太狠了,到现在还不来救人! 由于方清一直待在半层楼高的楼台上,视线不及,虽然知道有其他人来了,却不知来的是何人,然而想来也是没兴趣的。可方才听闻少年这段话,他长指还夹着三分之一截菸,欲抬手去抽的动作俄顷就是一顿。 女朋友? 他什么时候多了个女朋友? 直到那一行五人终于走到楼梯口下方,眾人为他们腾出一条道来,他才终于看清来的是何人。 方清一抬眼就对上了霍雅的视线,对方一见他便毫不犹豫拔腿就欲往他那奔去,可惜身后有人不让,五指一拢,就将她纤细的腕给箍住,把她整个人死死往后牵制去。 动作十分粗鲁,很不怜香惜玉。 疼得霍雅小脸一阵抽。 方清长腿不自觉往前挪了一步。从头至尾一直从容自若的模样,在此刻终于有了些许的动摇,虽然不太明显就是。 方清没什么表情,一双乌眸就佇眙在还扯着霍雅腕上的那隻手,许久,才抬起眼来去看那手的主人,然而才开口说了三个字,就仿似被对方猜中心思似的,径直打断。 「她不是──」 「她是不是不重要。」少年没甚好意衝方清一笑,「重要的是,本少爷今天,想看你被揍个半死。」 少年语落,天边正好响了一记闷雷。 方清与那人无声对峙了半晌,末了,才意味不明嗯了一声,随手把长指上的菸给捻了。然而霍雅身后那些人的其中一个菸癮却犯了,便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白长寿,火一点,就兀自吞起了云雾来。一缕一缕的,当时风正好就往霍雅那处颳,薰得她都要窒息,猛猛咳了起来。 居然把眼泪都给薰了出来。 当时方清就站在那半句话没开口,可后来仔细想想,他貌似就是从那以后便不再碰菸了。 方清捻熄了菸后,便云淡风轻说了一句一点也不让人云淡风轻的话。 他说──你打吧,但别伤到她了。 闻言,眾人无不一阵错愕。 只有霍雅胸口一窒,一颗心好似让人重重一槌,再也跳动不了似的,甚至不知当时自己究竟是用什么心情抬眼去看他的。 他怎么能轻易说出这种话? 眼瞅着这里就没半个好货,若是一个没走心,那都是要出人命的! 方清豪爽,可眾恶少却面面相覷,踟躅了起来,不知该不该动这个手。 可又想着,既然方清自己都落下了话,今日聚在此处的都是他的仇家,有仇不报怎么说得过去呢?遂纷纷动起了手来。 而霍雅就站在一旁一直看着,眼神都是乱的,攥紧的五指都有些发颤,可是后头那少年拽她拽得紧,单凭她一己之力也挣脱不了,只能就这么眼睁睁瞅着方清头破血流。 可即便是头破血流,方清却也仍是一声没吭。 于是,那些人便更加丧心病狂起来,非要他喊出点什么动静似的,比如说:求饶。 霍雅几乎连呼吸都是撩乱的,眼眶底全是红,分明很想哭,却是一滴眼泪也掉不下来。 那一刻,好似周身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世界静默地只剩下她和方清两个,她好像能清楚感受到他的痛。从皮肤、至血脉,甚至每一寸骨髓,都仿似烧灼,疼得眼中世界都是扭曲的。 够了、够了──霍雅几度想喊,却是屡屡张口无声。 眼见那群人没有分毫消停的意思,霍雅真急了,想衝过去,怎奈后头那人又是一扯,她根本动弹不得。她气急,便是眼一歛,没管三七二十一,一个俯首低头,径直就往那人臂上咬去。那人一懵,吃痛嚷了一声,手就松了。 霍雅抓紧时机,一个劲便往方清那奔去。 乱棍中,有人没注意便不小心往她后肩落了一棍。方清见状,连忙将她往自己怀里带。 「你傻是不是!」方清二话没说,严严实实将霍雅护在怀里,语气难得带了点情绪。 人都挣脱了还不跑,衝他这来干什么呢! 霍雅拽住他两侧衣角,表情忒委屈,也衝他喊一句:「你才傻!你全家都傻!」 没事答应人,让人打自己做什么呢! 傻子也不这么干! 方清一懵,还是给气笑了。 你等等往墙角靠,我会护好你,可是你要先护好你自己──是方清转身出手前,对霍雅说的最后一句话。 然而霍雅,当时却仿似只听进去了五个字── 我会护好你。 方清说……。 4-5 盛光远 教学楼西侧楼梯口。 此刻,除去方清与霍雅,其馀人皆不是昏了、倒了,就是呈半跪姿,还清醒的,无不眼神慌乱,丧胆地瞅着他。个个伤得不轻,尤其是方才混乱中,扫了霍雅肩上一棍的那个。 他人都已经生生呕出了一抹鲜血,可方清却还没有要放过他的意思。 风雨仍猖狂。 訇然的雷声仿似正宣示着事情还没结束。 方清向来不是一个得寸进尺的人,通常见人倒了一地,眼看没戏唱,便不会再步步紧逼,可现在,他却向着那呕血的少年,踩着缓慢而折磨人的步伐,一步、一步,迫近。 少年伤了脚踝,没法站,就撑着双臂,一抬一抬往后挪去,直至背脊染上一抹凉,身后一道墙堵住,已经退无可退,才惊恐地抬起了眼,望着方清。 然而意料之外,对方却只是慢条斯理压下身来,与他平视,无比云淡风轻说了一句:「你伤着人了,道歉。」 少年啊了一声,一脸的懵样,乾涩的喉间嚥了口唾沫,很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连忙向霍雅移去,忙喊对不起。 那人唤作「盛光远」,是后来除去霍雅外,跟方清最亲的人。 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几乎成为了霍雅与方清之间最重要的桥樑── 5-1 最近最远 高二那年学校说要徵招人去参加舞蹈赛,国风的那种。由于舞蹈社才不到十人,这回跳的是那种大型的,学校找不着愿意的,舞蹈社的人又坚持不愿放弃。索性,便随机抽了籤,霍雅那班不幸就被抽着了。 这班女孩子少,全给拎去参赛了,无一倖免。 霍雅最惨,身骨板娇小,要抬要拎都方便,这一跳,居然就跳成了女主角。 她可从来最受不了那种万眾瞩目的感觉了。 那时古装剧特别盛行,着作权法还不到被很重视的程度,网上随处可见古装美女的广告照,很多都是广告商四处擷取下来编修而成。霍雅跳完了这一碴,知名度甚嚣尘上了一时。 她长相并非惊艷,可看久了却很是耐看。 练了一整学期,拿了个佳奖,对于一群莫名其妙就被凑在一块参赛的团队来说,还有奖能拿已经很不错了。 然而赛事结束后,霍雅却跳出了兴趣。 她这个人委实太低调,从前选社团的时候,只选了一个安静平稳的读书社,在那可以安静地不必和任何人交流,但经过这一回,她直接跳槽去了舞蹈社。那社长见她来,简直乐欢了,她说霍雅很有潜力,来得早晚都不重要。 于是,霍雅的舞蹈人生就这样莫名展开了。 那段时间,是方清离她最近、也最远的时候。 说不清那是什么感受。他分明替她开心,毕竟那么长时间以来,她终于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他清晰地感觉到,霍雅变得开朗了一些。找到了心之所向,自然就不再那么鑽牛角尖,总是不停地去在意别人的一举一动,自己是不是又犯了什么错去惹怒了什么人。 霍雅正在成长。 就像方清最初想见到的那样。 人有千万模样,而眼下的霍雅,就是方清从来看得最顺眼的那样。 这理应是好事。 可是方清心底却总还是有些虚空的,那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悵然若失。 因为霍雅,却也确实一步一步,离他愈走愈远了……。 5-2 梅雨季 西侧楼梯口事件结束后,霍雅与方清结识了盛光远。 他在霍雅背上敲的那一棍其实并不轻,且后来还留下后遗症,天冷天热都痠疼。霍雅一直忍着没说,因为盛光远其实人不坏,就是交错了朋友。后来就跟了他们,霍雅不想让他心存芥蒂。 盛光远没什么毛病,就是没酒不行。 那时霍雅忙着跳舞,他就瞒着她,拽着方清一起去喝酒。 方清特别能喝,酒量就是在那时给练的。 这事后来让霍雅知道,气得当场踹了他好几脚。 盛光远和他们不同校,但时常翘课就跑来了,总是带着耳机,随意找个角落躺着就睡了。他是一个心里挺空虚的人,很喜欢和霍雅方清待在一块,他们给他的感受至少是舒服的、是真心的。 开心就笑、不开心就闹。 他家很有钱,刚满十八岁那会父母就给他买了辆车,进口的,特别贵。方清和他同日生,那时他就拉着他一起去考照,结果方清过了他没有。于是,方清就被他当成司机使了。 方清当下没感觉,可后来把细想想,这简直是阴谋。 盛光远分明就是自己懒。 后来,盛光远嫌这样跑来跑去麻烦,高三最后的那两个月,径直就转来和霍雅方清同班了。 轰动了一时,毕竟那进口车委实太显眼了。 盛光远这货,简直把方清吃死了。 看准了霍雅与方清住的那社区车位多,不必买,居然索性就将那车停在了方清家附近的停车格里,让他日日上学前都顺道来接他。 霍雅知道方清不是那么好商量的一个人,所以也一直认为他一定是落了什么把柄在人家手上,才落得必须应允人家无理要求的地步。只是她也从来没有过问罢了,既然是「把柄」,问了肯定也是白问。 但她不知道的是,其实那个「把柄」,只要她开口问了,方清肯定会说,方清只要一说,那盛光远就再也不能使唤方清做任何事了。 然而,她却也始终没有问过……。 高三那年的最后一个梅雨季,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雨。 不会停似的。 那一天的放学,霍雅照常要去练舞,走前却见一早就翘课不见人影的盛光远慌慌张张跑回了教室。霍雅还疑惑,他却迅速与她错身而过,急忙去拉住后头的方清。 「快快快,你得跟我走一趟!」 方清桌上书都还没收好呢,人就被攥着往外去了。霍雅伸手想留人,却只拽了一境虚空。 当时的天色很黑,乒乒乓乓,雨势正滂沱。 霍雅回过头,看了一眼方清收一半的书。瞅了一会,还是走过去替他好好收进了抽屉里。转身欲走之际,他抽屉里却传来了一阵声响。 走得太急,连手机都没带上。 霍雅原本不想理,可最后还是半犹豫地从抽屉里将他手机捞了出来。 是一通未署名的电话号码。 正踟躕着该不该接上时,画面已然暗了,才发现,这电话已经连拨了五通。所以,当下回画面再亮起时,她就没有片刻迟疑地接通了。 然而一接通,电话那头便传来一段模糊不清,却十分着急的女音。 实在太模糊了,混杂着纷乱的雨声,霍雅只能从中推测是有人遇到危险找方清求救,她十分坎坷才终于分辨出对方说的位置。 然而对方却不断交代,千万千万不要报警,只让方清一人去,否则她有性命之忧。 霍雅急了。 盛光远不知把方清攥哪去了,他的手机也不通。 霍雅一踩脚,没人可以商量。 索性转身就直往对方说的地点去了,去的路上再边想法子吧! 不想,她到的时候,不只方清,就连盛光远都在。 方才跑急了,淋了一身雨,她远远又往前挪了几步,在眾多人影之中,她还看见一身是血的刘香。 由于霍雅曾经很在意过刘香这号人物,所以一眼就能辨。 只是没想过,再见时会是这种情景。 还在震撼中,就没注意到后方有人跟着,一掌就往她檀口压下去,很快就将人制伏住。她吓一大跳,想往后看,却转不了身。 那人箝制着她,向前方喊了一句,估计是喊给方清还有盛光远听的。 「喂!你们是要救这个,还是那个,自己选吧!」 身后那人嗓音被埋在风雨里。 远远的,霍雅看见方清和盛光远旋过身来,雨幕中,却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很让人心慌。 这该如何脱身呢? 5-3 把人还给我。 风雨苍茫,雷响阵阵。 方清回首一顿步,兴许是看出他有些乱了方寸,盛光远连忙扯了他一下,「冷静。」 闻声,方清轻轻一頷首,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在场无人可以回答出来的问题:她怎么会来? 然而盛光远的反应却很奇怪,他先是回头看了眼奄奄一息的刘香,才又心惊胆颤扭头回去看霍雅,半声没吭。 霍雅这情况也不太好,挟持她的那人虽然松开了她的嘴,然腰后却抵着一把小刀,推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 这是一处公园的凉亭角,此刻眾人皆淋着雨。 「你们倒是快选啊,是要救刘香呢,还是要她?」那人说到「她」这个字时,手中利器还向前抵了霍雅腰际一下,很冰凉,感觉都要陷到肉里去了。 今日这一碴,其实从头到尾就没方清的事。 眾人是衝着刘香来的。 这些年方清收敛了很多,可刘香行事却是愈发荒诞了,仇家结得满天下。夜路走多了总会遇到鬼,一没走心就招惹了真正的黑帮人士。 霍雅双眸混乱无法思考,就这样乾乾望着瘫坐在一角的刘香,她满身鲜血不断地流,很是惊心动魄。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她会死的。 「是不是……先叫一下救护车呀……。」霍雅吶吶,话音很虚,她也很害怕,分明自身难保,却也无法见死不救,无法任凭一条生命就在自己眼前消逝,而她什么都不做。 方清眉头几不可察拢了一下,霍雅馀光瞥见,直觉他就是在叫她闭嘴,遂下意识抿了抿唇,乖巧地不再开口。 然后,方清抬眸,朝那挟持霍雅的人看去,眼色十分锋利:「我是被拎来的,从头到尾就没想管这事。但是,你要是敢伤到她一分一毫,今天在场的,不在场的,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言罢,他顿了一顿,长臂缓缓一抬,状似要去接霍雅,又道:「把人还给我。」一字一沉,一改以往的云淡风轻,此刻听来却是万分肃穆的。 那人仿似有些吓着了,方清那气场好像要把人吃了似的,霍雅明显感受到身后人颤了一颤,却还是嘴硬,「我又不傻,你说我就信啊?先把那女人扔过来!」 方清一声轻叹,素来就没甚耐性,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回:「我说,把人还给我。」他的手还搁在半空中,等着对方把霍雅送回来。 ……哇靠。 霍雅清楚听见后头那人骂了一声气音,然后低声碎念了一句方清搞不清楚状况之类的。太小声了,埋入风雨里,她没听清。 眼见那人没要放手的意思,方清索性长腿一扫,先动起了手来。那人没想到他能这么横,速度还这么快,一时没有防备,落了下风。霍雅被方清横手一捞,径直就往盛光远那扔去,原先挟持人的那把小刀落到了方清手上,眼下正抵着那人颈项。 一连串动作起落不过十秒。 然而方清好像还真没要管这事的意思,很快又将那刀交回那人的手上,刀锋朝己,「我不知道她招惹了你们什么,不过我看你们这些人好像也打不过我。方才你也要胁我一回了,这算是我跟你的事,要不这回我看就扯平了。你们把刘香留下来,再有下一次,别来招惹我,我就不管了。你看怎么样?」 方清语气都是温吞的,看起来是真有诚意要各退一步的。 那人也识相,知道打不过,接了刀子,带着人就赶紧跑了。 盛光远连忙打救护车。 方清转身过来,本想问霍雅怎么会来,但心思千回百转后,还是脱口责难了一句:「你刚犯什么傻啊,人家刀锋捱着你,还能说话刺激他,是多想被桶刀啊。」 霍雅是吓歪了。 方清这一骂非但没把人给骂醒,反倒是迎来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霍雅扑上去,二话没说就开始哭,生生把他给哭懵了。 方清哭笑不得,两条长臂就这样摊在半空中,离她离得远远的,要回拥不是,不回拥也不是。 为难得很。 然,最终他还是压下了手来,一隻大掌轻轻抚了抚她的后脑杓,算是安慰了。 那一日,霍雅莫名其妙就跟着方清回他家了。 那是她第二回去方清的家。 她至今都没想明白,当时怎么就跟他回家了。 却很庆幸,当时她能就这样不顾一切,跟着他回家了……。 5-4 十秒 方清一手抚着霍雅的后脑杓,然而一双眼却睁得锋利,径直向盛光远而去,特别瘮人的那种。 盛光远看那眼色不对,噎了好大一口,登时蔫了,连忙把视线自方他眼中偏开,定了定心,才再次抬眼去看他,「这交给我吧,你先把小霍带回去,看样子吓坏了。」话音落,却见方清还没要走的意思,他一急,赶忙又补了一句:「行了你别看了,回头再跟你解释!」 虽然这话说得忒心虚,可方清听见承诺,便也沉了沉眼,不再相逼,带着霍雅转身,去踅摸回那把她方才带来,被扔到角落的伞。 然后,回家了,一声没吭。 方清开着盛光远那名贵的进口车,也不管他和霍雅两人都一身湿淋淋,径直就坐了上去,反正盛光远肯定也不缺那点清洁费,且方清那时想,他还欠他一个解释,该急的是盛光远。 一开始方清让霍雅把湿衣服换下来,将搁在后座那套运动服递到她手上,对方却睁着大眼一直看他,一言不发,表情特别懵。 四目短兵相接了一阵,方清这才忽然意会过来,有些恍然哦了一声。 「我耐性不好,就十秒。」方清云淡风轻。语罢,便不由分说将衣服塞入霍雅怀中,转身开了车门就下了车。 被扔在车上的霍雅一脸荒谬。 ……十、十秒? 她花三秒的时间反应,然后用馀下的七秒动作,可是直到她都换好了,方清也都没有转身回来。 她总不可能只用七秒就换好衣服吧? 便垂了垂眼,就这样看着少年佇在雨中的背影,斑驳的雨幕,将他頎长的身影印得十分模糊。然后,她在心中默默数着秒数。 十秒、二十秒、三十、四十……一分鐘。 方清所谓的「十秒」未免也太过长了些啊。 然而,直到她抬手去敲了敲车窗,才终于得见对方转身拉开车门。 怕是她当时若没有敲这个窗,方清的「十秒」就永远没有尽头似的。 霍雅胸口没来由,忽地一窒。 直至那一刻,才忽然清晰地明白到,有些人的好,从不是用一言一词张口去说,而是向岁月借了一寸又一寸的光,一笔一画,缓慢而深远地去雕琢、去鐫刻。而当你终于恍惚回首时,那已然成了你岁月痕里的所有,最温柔也最雋永。 是你生命里的最寻常,也最不寻常。 天边一抹惊雷乍响,昏暗的世界俄顷迎来一道光,浮光明晦间,霍雅睁睁望着方清在驾驶座落了坐。看他长指去调拨了暖气,看他系上安全带,看他准备要发车,看他……转过头来看她。 「你不系上安全带,难道还指望我帮你啊。」 ……浑蛋。 霍雅瞪眼,哼了一声,深吸一口气,便扭头回去,系好安全带,偏头就睡。 方清还是那个方清,随便一开口都有让人想踹他两脚的衝动! 然而她不知道,方清其实也不是轻易就能对谁开口的货。 5-5 逃入虎口 很久,方清的车才终于转进他和霍雅住的那个小社区。 一路风雨很大,路况也差,他开得很慢,十来分的车程,他生生开成了半个多鐘头。面上说的当然是为安全着想,然而实际上,究竟是为了什么就不好说了。 也许,他还想留住些什么,比如说,时光。再比说,人。 不知道,方清的心思亦是向来就难以揣度的。然而不要紧,反正霍雅也真不客气地给他睡了一整路,醒时还睡眼矇矓地,说要跟方清回家。 一听这半梦半醒的话,方清还懵了一阵,末了才开口问了她,脑袋是不是让雨水给冲没了? 霍雅家就在不远,她完全可以回自己的家。跟他回去干什么呢? 方清说完后没去看她,只是专心开着车,一边也等着她的回应。然而,霍雅却不再应声,只是挪了挪身体,背对他,垂眸去看窗外的雨雾堙曖。她眼眸半瞇,窗外纷乱的雨幕在就她眼底印出一颗一颗转瞬即逝的光。 方清等了一阵,却没等到任何回应,便馀光瞥了一眼副驾上的她。 就一眼,也只见到了背影,可是他就是知道了,知道霍雅此刻的不寻常。 然后,空气又凝滞了一阵,他方才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追问。 ──算了,回就回吧。 说一句认真的,当车停在方清家附近的停车格里时,霍雅还是十分惊喜的。 方清是个多说一不二的人啊,这回居然轻易就妥协了? 然而,那会方清拉开家里大门,携霍雅进门前,却听得她说了一句话,说得正要向前迈进的长腿俄顷一顿,回眸望她,满眼的复杂。 「我就是怕,你一个人回去,会冷。」 霍雅这句话是无心的,她就是不小心从盛光远那听了一些事,她的意思很单纯就是如字面上那些而已了。可即便如此,却还是迎来方清煞是不解地偏回头来看她。 方清一个心思多细的人啊。 那些字里行间藏着的,他总是能敏锐地察觉到。尤其,这句话还是从霍雅嘴里吐出来的。 方清索性就顿再那里了,整个人旋回身来看她,居高临下,就这么将霍雅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很是为难。 只是,霍雅反应也很怪,居然是心虚地低下头,便快步侧身意图装傻绕过对方,径直往里头去。 然,容易吗? 对方可是方清啊。 见霍雅仓皇,分明隐瞒着什么,拔腿就要逃的模样,方清也不拦,反还给她腾出了条道,一派从容,就目送着她慌乱往里头鑽。等到霍雅自己反应过来时,一回身,就见还站门边的方清衝她笑了一笑,没甚好意地。 笑得她当下一怔,暗叫不妙,然为时已晚。 方清目光始终未曾别开她,只是长臂缓缓向后伸了去,轻轻一压,喀噠一声,大门闔上。 霍雅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张口无语,瞅着那门就这样被压上,差点被自己给气晕。 有人逃命还能逃错方向的吗! 这不是生生把自己往虎口边送吗! 霍雅懊恼全写脸上。 方清走近她,很慢,似笑非笑,「说说,盛光远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霍雅满脸困窘,意志在翻涌与拉扯。 究竟是该出卖朋友,还是不该? 5-6 她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生命诚可贵,义气不可拋──有了这个定论为前提,面对方清的逼近,霍雅便是眼一闭,一脸深明大义,誓死从容就义的模样。 惹得方清一阵哭笑不得,走过去,然后绕过她,回房里去翻出乾净的毛巾还有衣服,让她赶紧去把自己整理乾净。 霍雅松了一口气,接过后连忙往浴室奔逃而去。 待霍雅整理好自己后,从浴室走出来,换方清进去。然后又约莫又过了十来分,方清也从浴室走了出来,发半乾,无言瞅着缩在沙发椅上的女孩,墙上掛的圆鐘短针已经指向了七。 「这么晚不回去,你家人不管你啊。」把这当自己家了是吧。 霍雅百无聊赖,手上拿着电视遥控器,不断来回转着台,漫不经心回道:「我刚打过电话了,说我和何芸在许靚家过夜。」 方清瞇起眼,有点受到惊吓,「你不回家啊?」 霍雅放下遥控,电视停留在中天新闻,主播正报导着黑心食品塑化剂事件。她转头望向方清,笑得有点不怀好意,「我今天想跟你说个故事,可能会很久,所以想着留下来,但是没关係,我可以睡沙发。」 思路一直很清晰的方清,此刻却听得一头雾水。 什么跟什么啊。 霍雅笑着拍了拍一旁的沙发椅,让方清也坐下,结果对方走过来,拿了遥控,却选了与她距离最远的那张落了坐,一脸看什么乱臣贼子般地看着她,戒心特别重。 霍雅瘪了瘪嘴,嘟噥了一句:我又不吃你,怕什么。 虽然音量太小了,方清没能听清,却还是正经八百,神情肃穆地对她说:别以为这么小声我就不知道你骂我呢。 霍雅一听,立马摀嘴。 这样都能听见! 方清别过头,没再去看她,兀自转起了电视。气象说,今晚将迎来这波梅雨锋面最强的降雨。 外头的风雨至此刻开始,又逐渐大了起来,但室内隔音好,除了电视声,其馀静得什么也听不见。 又沉默了不知道多久,方清再次抬眸,瞥了眼墙上圆鐘,七点半了,索性就把电视转到二十九台去,戏说台湾正好播着片头。 他记得霍雅曾说过,很爱看三立台的古装连续剧。 方清放下遥控后,偏回头去看霍雅,对方却一双眼专注看着电视。他原本想说点什么,最后却只是笑了笑,也没去叫人,就这样静静看了她的侧脸一会,沉歛的双眸底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时间一点一滴地溜走。 方清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醒时发现自己身上多了条毯子,睁开眼没见着霍雅,一旁的电视仍停留在三立戏剧台,当时的八点档片名是家和万事兴,眼下正好进广告,音量明显被调小了,显然是不想吵醒他。 方清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就嗅到厨房飘来的食物香气,他长腿有些迟疑地走了过去。霍雅从瓦斯炉边转过来,就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他正双臂环胸,倚门而立,面无表情瞅着她。 霍雅衝他一笑,有点心虚,正煮着泡麵,以为没先告知,所以又惹他生气了,连忙陪笑,「饿了。可是你睡着,我没敢吵。不过我泡了两碗!」 方清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所以只是嗯了一声,转身就回客厅了。 还真把这当自己家了? 然后没多久,霍雅两隻手端着两碗麵走出来,方清见状赶忙上前去将两碗都接过,怕她手一没走心就烫伤了。 霍雅知道冷,却对热无感,小学三年级时有一回学校营养午餐的汤是麻油鸡,上面浮着一层油,热都散不了,眾小朋友吃得小心翼翼,只有霍雅一口气喝了下去,结果嘴啊、喉咙啊都灼伤了,她事后才开始觉得痛,喝的当下却没甚感觉,闹了不小动静。 那时他们还没有交集,不过方清却还是默默记住了。没办法,他记性好,想不记住都难。 霍雅其实也知道自己有这毛病,但那会见她最喜欢的麻油鸡汤就在眼前,一时没管好嘴,就生生吞了进去,后悔都来不及。 而眼下,一次端两碗麵,却只是因为……懒。 方清满头黑线,这理由怕是也只有霍雅才能这么义正严词讲出口了。 待两人在沙发椅上坐好后,方清才终于正色去瞧她,「电视也看了,麵也煮了,是不是先说你要说的故事呢?」 话音落,见霍雅笑着抿脣,方清就偏头去看眼前的麵。某方面来说,他其实也知道,霍雅到现在都还没开口,是因为她也不知道从何开口罢了。 她究竟想说些什么呢? 这样神秘兮兮,搞得他也很好奇啊。 5-7 人间最温柔的语言 直到两碗麵都见底了,墙上圆鐘的短针也指到了十一,方清在很长的一段沉默后,一双眼又看向了霍雅,此刻,才见她深深吸足了一口气,音量很轻,似有似无道来一句,眼睛也没有去看人,就垂着,往桌面空了的碗,眙着。 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小心翼翼。 「你是不是……有骗过我什么?」她的音量很小也很谨慎,尤其是后半段的那句,深怕一个没走心就又惹怒了方清似的,特别卑微。 方清明显感受到她的焦躁不安,却又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所以听得有点懵,便也没有回话,今晚大概是他额度有限的耐心,底线拉得最低的一天。 霍雅实在是太过欲言又止了。 少年眉目冷清,本想开口催促,但是一抬眼,却见少女仍垂着的双目,他忍不住低眼去查探,见那眼波仿似有千言万语,然而人,却是抿脣闭口不语,遂又不知怎地,忽而语詰。 还是等吧──他想,长躯索性往身后沙发椅一躺。 结果,霍雅默了半晌,居然还真开始讲起了「故事」。 即便她的这个故事,说得其实并不怎么样,除去冗长之外还毫无重点,方清也不打扰,就挑着眉,懒懒看她,深深的眼眸,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究竟又在心底揣度着些什么。 霍雅花了很长时间,用了很多不着边际的词,去叙述过去她和她母亲的关係。其实她从来就是个不太能表达自己情感的人,甚而也不曾与任何人说过家里的事,即便如何芸与许靚这样与她关係非等间的友人,她也未曾提过。倒不是不愿意,就是没刻意去提罢了。 也许正因如此,她眼下的「刻意」,方清的感受,才会那样格外深刻。 霍雅说得繁复,而方清却轻易就从里头理出了一个重点,若换作旁人,肯定听上半天都没能明白她究竟想表达些什么吧。 霍雅说,她过去和她母亲关係一直很差。她一直很不能谅解她母亲的管教方式,总是逼得她喘不过气,上高中那会还曾被轰出家门,就因为她用第一女中的成绩,却报读了一间入学成绩十分低的学校。她母亲当场那个气呀,也不管大半夜的,拽着扫帚径直就把人给揍出了家门去。 然而她也倔,索性就彻夜不归了。 结果最后,她母亲花了将近一日的时间终于寻回她时,霍雅以为自己又要捱揍了,却不想,母亲居然二话没说就抱着她哭了。 她当时很错愕,毕竟原本还有种自己根本是被从垃圾堆捡回来养的错觉,她从来感受不到母亲的爱与疼惜,这落差委实太大。 那一天,母亲告诉她,就算她是养不熟的白眼狼,她也会永远爱她。因为她是她辛辛苦苦怀胎十月,承受无以復加的疼痛,好不容易从自己身体里分出来的一块肉。如何能不爱? 霍雅当下情绪数变,从震惊,到揪心,至最后是为自己曾经的不懂事伤心。 她断断续续地说,语罢的时候,已经深夜十二点了。她说时,期间一直都是垂着眼的,没敢看方清,而方清也一直都是沉默的,叫人看不清他究竟有没有在认真听。 直到霍雅悄悄抬了一眼去看他,发现对方眼睛早已闔上,才发觉时间原来已经这么晚了。 她无声瞅了他一阵,少年眉眼生得清淡,长相俊秀,从前没怎么把细瞧过,如今把细瞧了一瞧,这才惊觉,果然是长得一副专业坑女孩子眼泪的货。霍雅看得有些走心了,摇了摇头,才把理智给摇了回来,拎上方才那条毯子又给方清盖上,动作很轻,怕把人吵醒了。 岂料,方清却在这时伸手拽住了她的腕,他的掌心有些凉,眼也还未睁开。 霍雅猝不及防,还没能反应过来,便听得那道素来澄澈透净的嗓音如是,悠悠道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霍雅,有些人,心里认为死了,就是死了。」 话锋至此,方清约莫也猜到盛光远究竟与她说了些什么。他此刻眼眸半睁,就垂着,也没去看人,霍雅怔愣了片刻,却清楚且明显地感受到他心中一阵无以名状的巨沉。 很疼。 霍雅拢了拢眉,开始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太过多管间事,是不是不应该提这个话题,惹得他心中不快。她垂下眸,有些慌乱与无措,却不知究竟该如何安慰他。 方清曾说,她的母亲已经去世了。 可是盛光远却说,方清九年级那年会跟变了个人似的,是因为他的妹妹随母亲去了美国,分明知道妹妹不愿意,而他却只能对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无能为力,才会那样反常。 这是一开始没酒不行的盛光远拉着方清去喝酒时,听他说的,那时方清酒量还没有现在这样好,一没走心,满腹经年累月无处可诉的苦水就这样全给吐了出来。 霍雅听后方才恍然大悟,同时却也十分不捨方清。 很久的沉默过后,霍雅无处安放的目光,最终也只能落在少年还拽在自己腕上的手,脑中还翻江倒海地思索眼下究竟能说些什么才合适时,少年已经缓缓抬起了眸光,特别幽深地朝着她望。 也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让她也察觉了什么,亦徐徐抬起眸来,对上他的视线。然而,就在这样四目交接的一瞬间,霍雅心中驀地一滞,忽而好像什么也不重要了似的,就一个劲地往他怀里扑。 此时何须言语? 一个拥抱,便胜过世上千言万语,它便是人间最温柔的语言。 5-8 听了心会痛 拂晓,一抹晨曦穿透窗帘缝隙,直直迸入少女未睁的眼皮,她有些不适瞇开了一隻眼,浮光中有微絮,一点一点飘散在空气里,经过一夜大雨,天貌似已经转晴了。她不住伸手去揉了揉眼睛,视线一恢復清晰,四周陌生的摆设,瞬间让她足足愣了三秒。 三秒后,才恍然地反应过来,她并非在家里。 这是方清妹妹的房间,已经很久没住人了,可还是打扫得十分乾净,看得出有定期整理过的痕跡。 霍雅垂了垂眼,视线糊里糊涂地四处踅摸了会手机,半晌,才在一旁的矮柜上发现,伸手捏上,手机萤幕亮了亮,上头显示的时间刚好是清晨五点二十分。 还早呢。 霍雅放下手机,索性翻了个身,把自己埋入棉被里。 然而昏昏欲睡间,却听得房门被咿呀转开的声响,半梦半醒中,她探出一隻眼睛去瞧。一双黝黑的大皮鞋顿在房门边,欲入不入,愣是定格了好半晌,似是受了什么惊,花了些时间,才好不容易缓过神,徐徐走了进来,步伐很慢也很谨慎。 霍雅眼瞅着那双皮鞋逐步趋近,却并未有太多馀的反应,只是安静看着,估计是还未睡醒,直至那鞋已然来到了床前,警戒似的定足在离她三步开外的距离,她都还没甚反应。 「方玥?」 男人低低喊了一声。 嗓音有点沉,似深渊里受扰动的水波,又似淌过低谷沉吟的水声,听来十分稳实好听,然而语气却带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感伤。不好形容,但若非要找点什么来形容,霍雅也只能用「听了心会痛」来表达。 方玥。 那年初次见到方清妹妹时,霍雅曾听他这么喊过她……。 6-1 原来这泪水 清晨七点,从方清家走出来,一路下了电梯,出了公寓,朝阳自作壁如井的大楼空中散下来,金灿灿落在灰红相间的石板道上,拂得两旁景造的小白花与矮树丛晶光闪闪。 一夜雨后,空气中仍瀰漫着一抹潮湿气息,石板道上的水渍仍未乾透。 经年累月,经流光往復的洗礼,这座曾经那样剗新的社区已不如霍雅初见时那般。它逐渐有了斑驳的墙和凹凸不平的路,公共区域多了一些凌乱,设施也多半已经折旧,不似新时那般鲜艳,却多了一份难以割捨的情感。 那时卖房业者主打的客群是小家庭,于是里头多半住着的都是年轻夫妇与小孩,十多年后的如今,社区里少了孩子们的玩闹声,却多了许多朝气的青少年,再过不久,他们就会离开家,去远方,或者上学或者工作。 方清和霍雅当然也不例外……。 哗啦一声,心不在焉的霍雅一脚踩进了大水漥,溅了一足踝的水,她看似有些震慑,愣是定格在原处久久没有下一步动作。而此刻,走她前头的方清亦是有些失神,并未及时发觉她的异样,直到又向前走了好几步,久久,才像是落了什么似的回过头,便远远见那再熟悉不过的女孩一动不动,略低着首,望着地上自己半湿的脚边。 清晨的微风拂过来,些许蓬乱了少年让阳光染得棕金的短发,还有女孩未扎起,散在两颊的长发亦随之轻晃。 铺了满地的小白花碎瓣与枯叶漫地摩娑。 方清目光杳杳,静静瞧了眼前少女一阵,很长一阵,才有些恍然回过神,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快走了。」再不走就迟到了。 霍雅愣了寸晷,便想也不想,踩过水漥,快步跟上方清又走远了的頎长身影,左顾右盼了好一会,才小心翼翼闃声问了句,你今天不开车啊? 而不意外,对方头也没回,就随口应了她一句:今天搭公车。 方才醒时,在家里见着不该见着的人,太过意外,一恍神就把车钥匙给落玄关上了。那人还没走,于是他也不想再回头去取。 霍雅似懂非懂,却明白方清没甚想说明白的意思,便从善如流没有多问,只是静悠悠跟在他后头一路走。途经社区里那挤满学生的早餐店时,两人随意点了份餐,到了公车亭,眾人一见方清,眼底不难发现都写满了惊奇,本该人满为患的公车,硬是给他腾出了一条道来。 这并不意外,方清老早就是远近驰名的人物。 意外的是,此刻站他身边的霍雅。 霍雅在舞蹈社里算闯出了一点名气,人都知道,那个霍雅学姊很会跳舞,性格特别和善,也知道那个霍雅学姊和方清关係特别好,所以才有委託不尽,指名要给方清的书信都交到了她手上,却不知道,那个霍雅学姊居然还会一大早随着方清一起出现。 莫非…… 「太过份了!」 少女站在公车内的人流里,泪眼汪汪朝霍雅扔去一整书包。 轻飘飘的,里头显然没装书。 霍雅手忙脚乱连忙要接,方清却是长臂一横,容容易易就给抢前头稳稳接下了。 霍雅有惊无险,抬眼去看少女时,恍惚有一瞬间,时光仿似逆流回当年那个午后。当时小小的方清负着光,踩着亮堂到虚幻的地,缓步向她走来,眼底好似纳着星芒,闃黑而明亮。有个女孩向他递出一封书信,他没有接过,反倒和显然失了神的她搭起话来。霍雅清楚记得,最后那女孩就如眼前少女这般,泪眼汪汪。 她有些看懵了眼。 现在才知晓,原来这泪水,是伤了心后的满地苍凉。 方清回过眼时,才发觉她瞅得有些走神了,想唤醒她,可才开了口,顿了一顿后,什么也没说,就又闔上。 霍雅眼底纳着的荒凉,是他未曾所见的。 眾人还没有头绪,便又闻少女再发话,「你不是不喜欢方清学长么!」 少女指证歷歷,激动的程度有如抓姦在床……。 6-2 徵女友条件 朝霍雅扔书包的学妹,前些天有来找过她。 其实託她传信给方清的少女有无数,可她偏偏对这位特别印象深刻。 关于「霍雅到底喜不喜欢方清」这个问题,她从小到大被问得很勤,后来烦了,索性每回再听见,便径直都回了「不喜欢」三字。毕竟,从前确实是不喜欢的,往后也渐渐化为反射性答覆,连脑袋都不经过的。 这个问题,就须得配上这个答案,仿似是应该的。 于是,后来人也不问了,谁让霍雅一副天真烂漫心肠好的模样,一说起谎来就脸红又破绽百出,于是她不喜欢方清这件事,所有人都信了。 连她自己也信了。 而那日大雨过有彩虹出现的午后,这学妹找上她,让她帮忙转交情书时,却又认真仔细问了她一回,她究竟喜不喜欢方清? 霍雅当时有些愣,已经太久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了,不过经年累月的经验还是稳踏的,回过神来她还是不假思索的一句:没有。 只是当学妹得到回应,满意笑着转过身时,她低首瞅着手中捏着的书信,却顿时有种五味杂陈的感觉,有些没来由笑不出来。 而现在,她正望着眼前学妹的眼泪。 心里有些说不清的……心悸? 「霍雅。」方清终归还是喊了她一声,她有些吓一跳回过眼去看他,而对方亦一头雾水与她回望,四目交接的片刻,画面定格在有些好笑的画面。久久,素来冷清的眉眼不禁染上一抹笑意。 傻几点的呢? 然而,却也就是这抹笑意,惊得霍雅三魂七魄都散了一半去,驀然低首,就是喃喃一句:我才没骗人。 音量太浅,只落在了身旁离得最近的方清同学耳畔,却不惊动,就是眸光歛得有些深,默了寸阴,就俯眼去瞧还拎在手上空落落的书包。 半晌,居然是破天荒的一句:「我喜欢的女孩。」方清顿了顿,眾人闻声,足足愣了三秒之久,才深深吸足了一口气,屏息静待他的下文。 只见,那少年眼色微沉,缓缓将长指上攥着的书包递还回主人手里,沉凝了半天,才若有所思凝出了一句:「书包里的书,至少得装好装满。」 话音落,眾人无不瞠目。 想必是今日若是没有方清的这句话,他喜欢的其实是男孩子这件事,恐怕就要坐实了。 毕竟,从前到如今,究竟有多少女孩子的眼泪栽在他这里,所有人亦是有目共睹的。 如今这可算是……终于公布徵女友条件了么? 于是,自那日后,一时之间,好多少女的书包都装得又沉又重,当然,还有一些少男亦是。 霍雅那时才震惊意识到,方清这个货,是男女通杀啊。 何芸信星座,后来愈发走火,还算起了五行八卦与命理,说起话来特别玄乎,霍雅通常不问她正事,因为她压根就不信,但这回她确实有些心乱了,找不着许靚,就拉着何芸问:方清是不是什么妖孽转世?怎么她觉得自己也要被迷惑住了? 何芸听罢,大笑三声,然后仰天长叹一口,拍拍霍雅后脑杓,眼光挟一簇「悲天悯人」,那眼神就好像是在说:你、没、救、了。 霍雅抽着眼,默然垂了首。 果然,还是白问了……。 6-3 心脏坏了 昨日淋了一身雨,鞋放了一宿都没乾,霍雅和方清早上是穿着拖鞋上公车的,入校门前就在一旁的鞋店顺道买了双新跑鞋,白的,还一对,鞋店小姐说没货了,就剩这一对正好合他们的脚,于是就买了。 一进教室眾人便都注意到了,有些吃惊,尤其是那对鞋。 他俩关係匪浅眾人都知晓,可却从来没有一同进校门过。 霍雅以往都是家长接送,老早就会到教室。而方清起初搭过一两回公车,后来嫌人多,扰他清静,便踩了两年的单车,再后来就是让盛光远给套了路,当起了他的个人司机,通常进教室时都是刚好准点敲鐘,从没迟到过,方清总能把时间抓得恰到好处。 于是,这会见两人同进同出,一帮吃瓜群眾顿时眼都瞠大了。 霍雅注意到这些目光,有些靦腆低下了首,然而这一低首,却仿似恰恰坐实了他们其实真的有点什么这件事。 群眾嘴角纷纷勾了起来,勾出一抹曖昧又意味不明的弧度。 方清却依然一副目无旁人的模样,利眸只是轻掠了教室一圈,惦记着昨日信誓旦旦说要给他交代的盛光远,却没见着事主,这才想起他约莫还在家里等着他来接。 清寂的眼色赫然一瞇,回头就和霍雅说,把手机借给他,便伸手要去取。 霍雅听见声音抬起头,长长的睫毛眨了眨,居然就生生定格了一阵,才被催了魂似的交出手机。 方清虽觉得她有些奇怪,却也没多想,一接过就拨给了盛光远,让他自己想办法来学校,并语带威胁今天他一定要见到他。 方才走得太急,连手机都落家里了。 那一日,霍雅整天都不敢再去看方清。 其实,她还打算找一天去掛心脏科,看看是不是自己心脏坏了,否则怎会一见他就乱怦怦地跳? 后来盛光远下午时,都快放学了才出现,一到校,就哭着跪着,声泪俱下与方清求原谅……想当然耳,是演的。 方清从头到尾就睨着眼瞅他,乱七八糟说了那么多,却没一个字说到点上。然,方清也不急,就凉凉看着他演一齣。 盛光远演了一半见方清没甚反应,就蔫了,场面尷尬地让他演不下去,皱着眉,苦哈哈地向霍雅讨救兵,结过这小丫头不知吃错了什么药,躲着人似的,逃得没影去了。 方清最后笑得特别寒惨,微微倾身,伸出长指整了整他些许凌乱的衣领,与他一句:怎么?正精彩呢,不演啦? 那气势,特别压迫人。 盛光远原想混水摸鱼含糊过去,不想方清脑袋却清楚得很,没让他得逞。 于是只好全招了,关于他和刘香怎么认识,他怎么喜欢刘香,可是刘香只喜欢方清这些事。 而方清听完后却只是嗯了一声,面上神情镇定如昔,依旧好整以暇地让人不辨喜怒,回身见霍雅跑没了,就寻她去了。 他总觉得她躲了他一整日,得问原因。 方清就是这样一个含糊不得的人。 6-4 你是喜欢我啊。 打霍雅二度从方清家出来后,任何人都能感受到她近来躲方清躲得有些过火,毫无来由地,方清亦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毕竟那姑娘嘴硬也不是一两天的事。 结果霍雅还真找了一天请假,正经八百地说要去看心脏科,还风风火火约了何芸许靚一起。 不料,那俩闺蜜听后神情忒难看,互望一眼心照不宣,便直言了当异口同声就衝霍雅说她发什么神经,气得霍雅当场就自己请了假往医院跑。结果那俩闺蜜没义气相挺也就罢,反还倒打一耙,第一个就奔去跟方清告密。 于是,那日午后,霍雅看完诊,走出医院大门,远远就见方清背影候在了大门口,不知是刚到,还是已经等了很久。 那日天好,阳光正灿,亮堂堂披了方清一身,笼得他整个人好似虚幻,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一般。 霍雅垂着脑门一步一步向他走近,左右往来不少医护与病患。想起,方才诊间的医生护士听闻她形容的病症,都掩不住轻笑,让她别紧张,肯定没有大碍,连药都不必吃,回去好生吃饭睡觉便会没事。 现在,方清站在眼前,她方觉那俩医生护士分明就是在胡诌! 眼下,她的心跳又乱了。 你在这干么? 你怎么在这? 好巧啊,在这遇见你! 霍雅心思千回百转,却终是没能开口说上一句,反让方清先发了话:「你再低着头走迟早摔跤。」不想,话音一落,霍雅还真就摔,方清不疾不徐伸手去搀,早有预料似的。 霍雅暗咒一声,这位方同学怎么老是一语成讖? 「你发烧?」 方清的手在碰触到她的一瞬间疑惑了。 烫得可以。 将人搀稳后,上下打量了她一阵,想,难怪何芸许靚说她神经病。如此看来,确实还真是。 既然是感冒发烧,为什么看的是心脏科? 这医院占地广阔,位在市镇中心,高铁站、故宫南院就在附近,原该热闹,可这地还是太过乡下,房价又被炒得极高,空屋特别多。 方清把霍雅领上车,一路往市区开,想把她送回学校去,走的是高铁大道,路很宽阔,周围却全是稻田,城乡差距,一眼可见。 霍雅说她没感冒,将近一小时的车程,她一路都低着头没去看方清。 方清到了学校停好车,正好午休时间,校园静謐无声。 他们下了车,一路无语,途经校园一隅,开得正艳的凤凰花海下,方清忽然佇了足,跟在后头一直心不在焉的霍雅迎面扑上他的后背。 方清转了回来,就见她抚着发疼的额际,有些哭笑不得。 「你很奇怪啊。」 「……哪、哪有!」 霍雅一心虚就结巴。 树影摇晃,阳光就着花叶间的空隙零零散散落了下来,轻风拂过,树叶摩娑。 方清俯着眼光瞅了霍雅一阵,才若有所思,伸出了长指,轻轻提起她的下顎,仰起她的脑袋,强迫她看他。 久久,方清才云淡风轻道来一句。 不似问句、亦不似肯定句。 他说── 你是喜欢我啊。 6-5 我刚瞎了!啥也不见! 你是喜欢我啊。 霍雅屏息,久久未语。 该说是……还是不是呢? 不过话说回来,能有人这么直白问的么! 方清有点哭笑不得,一任碎阳披了他满身,同霍雅对峙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又復述了一回:「你是真喜欢我啊。」那语气,依旧让人辩不明,究竟是疑问更多一些,抑或是肯定。 霍雅一听,一张小脸由白转红仅在一瞬之间。紊乱的目光无处安放之际,只得挥开方清制约住自己下顎的长指,索性整个人侧身一转,急得跺脚,往反方向就是一奔,话都没留下半句。 方清望着那小小身影,忍不住笑了出来,朝她喊了一声:「霍雅,再过去得撞墙了。」 霍雅听见,倏地顿了一大步,懊恼揉了揉头发,然后手忙脚乱地掉头,经过方清时,就扯着他的衣角也不去看人,拉着人,快步走回教室去了。 方清哭笑不得,被拖着走了一路,直到经过回教室前的那个楼梯口,才把她拦了下来。不慌不忙,好整以暇一步一步把人逼到了墙角,不知想说什么,后方就传来一声咋呼。 「呃!你们继续、继续,当我不存在!我刚瞎了!啥也不见!」 方清回头一看,就见盛光远揹着书包,双掌遮面,可一对熠熠的目光却还是自指缝间稳稳投了出来。 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方清回过身,朝他笑了笑,特别瘮人的那种,「同学,又逃课啊。」 盛光远瞬间笑意全无,连忙安抚,「没、没呢,就上个厕所,捨不得离开书,孜孜不倦、孜孜不倦……。」 前阵子他家长发话了,要是再逃课,就扣他零花钱,外加禁足,家里装了几百支监控,这个大少爷地位瞬间变得比佣僕们还低,都成过街老鼠了,没人敢帮的。更不幸的是,他家长还意外认识了方清,亲自授命,麻烦方清把人看紧了,方清当场就一口应允,所以眼下盛光远特别怕他。 作贼心虚,一见方清连话都讲不好了。 霍雅趁人都没注意,低个身,绕过方清一溜菸就跑了。 然而她一跑,刚出院不久的刘香就从后方楼梯口上来了。 盛光远一见人就懊恼一句:「不是让你等着别上来么?」 霍雅听见动静,往后一转,就正好和刘香对上了视线。 6-6 我怀孕了。 刘香是条不会叫的狗──外边的人都是这样形容的她。 刘香这女孩,乍看之下背影与霍雅有些相似,都是又纤细又娇小,约莫是不熟的,就背影而望,兴许会错认的程度。然而神色却是天差地远,刘香生得比较艳,而霍雅则是较清丽一些。 霍雅见过最艳的是许靚,再就是刘香,她们都有着见一眼就很难令人忘却的容貌。而霍雅则是生得比较过目即忘,可是多瞧几回,印在脑海里就很难再抹去,总时常令人惦记的类型。 令人惦记是方清说的。 那会喝醉时说的,只有盛光远听见。 如今的刘香与初见时的气质儼然有了一截不算小的落差。从前的她,气场还未如眼下这般强盛,更显娇弱了一些,也没自信一些,没什么打扮。那时候,如若和霍雅站一起,不必隔太远瞧,应是很容易就让人认错的。 可是眼前的这个刘香,面上有淡妆,头发也染了奶茶色,配了一副耳坠,颈项上还有个小刺青,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玫瑰香味,估计是喷了香水。 现今的她与霍雅,就是一个相似,却又如此不相似的存在。 天边白云飘了过去,遮掩了一抹阳光,世界暗了又亮。 刘香同霍雅对了一眼,没甚反应,也没有理会盛光远的话,径直就走了过来,行至方清跟前停下,「我有些话想和你谈,能不能借一步?」不知是她嗓音天生柔软,或是心虚,此刻听来却是有些小心翼翼了点。脸上虽然上了妆,可唇角还掛着的彩却没能掩盖过去,身上穿着短袖便服,双臂上布满包扎的纱布。 方清不语,只是低眉掠了跟前人一眼,她的高度只比霍雅高出了一些,说不定只有不到一釐米的差距。霍雅看见,不为什么,就没来由觉得方清有些不耐烦。 然而事实也是。 方清耐心一向少得可怜。 他沉凝了一会,末了只扔下一个字:说。 除了他自己以外的其他三人全愣了。 但其实这意思简单明瞭,施捨时间已是极好,借步别想。 由于大家都不是第一天认识方清了,于是眾人很快便会意过来。 刘香回眼瞥了盛光远,对方很识相,意图拉着霍雅一同走,方清却在此时又发话了。 他说,都留下。 那语调不冷不热,却特别恫吓人。 盛光远孬,霍雅更孬,方清一开口,这俩活宝顿时一动不动。 一旁走廊上,午休巡视的纠察队同学远远就瞧见楼梯口站着的这几人,正奇怪,欲上前逮人,原想记学号,不想,这一走近,却发现那大名鼎鼎的方清学长竟在这群人里,心下一响,便边陪笑边一溜烟跑没了影。 霍同学和盛同学原还以为遇上救兵,没想到这救兵也孬。 真是,这世上就没个人能治方清了是吧! 霍雅和盛光远眼睛还直勾勾瞪着那近乎落荒而逃的纠察队同学背影,便又听得刘香开口说了这四个字──我怀孕了。 我怀孕了。 霎时天地皆无声。 刘香是条不会叫的狗──往后的霍雅,将会用一段不算短的岁月来印证这句话。 6-7 行,我认这个孩子。 我怀孕了。 刘香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委实让人吓得不轻。 幸好接下来她和方同学的对话,很快就洗刷了霍同学和盛同学吃惊之馀,还一脸看渣男,误会不轻的目光。 刘香说,她也不知道孩子生父是谁,身边连个信任的朋友也没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方清。 她说得委婉,可说来说去,直白的意思应当就是:反正我缠上你了,说说你的意思吧。 高中后,方清和刘香分道扬鑣,据说刘香私生活就是从那时乱了起来,那时她和盛光远同校,盛光远追了她很久,却一直没追着,刘香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避着。 后来有一回,各大高校联着说要去给方清顏色瞧,盛光远跟上了这一波锋头,也就是在那时他结识了方清与霍雅。 他很喜欢他们俩,便时常往他们这处跑。再后来,索性就转学过来和他们天天腻一起,求慰藉、也求温暖,他一路走来,内心实在太空泛了。 那时他才明白,刘香究竟看上方清什么。 确认过方清没背着她乱搞,霍雅算是松了一口气。 然,她想了一想又觉不对,方清就算背着她乱搞,又干她什么事? 结果,有些事,才下眉头又上心头。 在场眾人皆没想到的是,方清的答覆,竟是──行,我会帮你。 那意思就好似是──行,我认这个孩子。 霍雅当下心就凉了半截。 试问,如若不是喜欢一个人又何须做到如此呢? 那时,她方有一个认知──原是方清喜欢刘香啊……。 7-1 去你家? 很快,高中毕业了。 霍雅学测那会拿了个不错的成绩,落在中上,可霍妈不甚满意,便让她再拚一回指考,霍雅拗不过,便意思意思报了考。于是毕业典礼后,这帮考生还是得回到学校里用功,霍雅也是其中之一。 盛光远就更不必说了,他向来不学无术,将「紈裤子弟」这四个字发挥到淋漓尽致。眼下,他家长发了话,若是再不学好,就把他送国外去。盛光远吓歪,噁心地嚷嚷,那不就见不着方清和霍雅了么,简直是要他的命啊,于是就成天巴着方清不放。 方清说,肯定是前辈子欠他了,一会让当马伕使,一会又让当家教了。 好在盛光远脑子挺灵光,很多东西一教就懂,有时霍雅甚至都要怀疑是不是之前他都装傻的。 霍雅花了不少时间才从方清那日的那句「行,我会帮你」中缓和过来,方清没解释,她也没胆问,于是「方清喜欢刘香」这件事,从那以后,她就一直放在心底未曾有过一刻忘却。 那时她正忙着处理何芸与许靚的问题,不知为何,这两人在指考前夕,一夜之间忽地就闹翻了。 还没来得认清自己是「失恋」或是「失落」哪种更多一些,或者两种都是,或者两种都不是,霍雅就被逼着把这事搁到一边去。 后来才知晓,原是许靚抢了何芸男友,何芸才会那样闹自杀。 霍雅很是为难,夹在这俩闺蜜之间,有些里外不是人。 既心疼何芸,又不信许靚竟是这般人,可在许靚那处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对于何芸的指证歷歷,她全是半点反驳也无,近乎默认。 霍雅一个头两个大,升大学的那个暑假过得特别不平静又坎坷。 事情似是没个尽头,暑假的结尾,方清还给她扔了颗震撼弹。 炸得她措手不及。 盛光远指考考了个不错的学校,落在中上,乐得他直喊阿弥陀佛,订了餐厅就说要大宴方清。那会刘香肚子已经大起来,五个多月,都说这孩子命硬,刘香挨了一顿打,人都歪了,孩子居然没掉,还没出世就认了两个乾爹,一个乾娘。 这小朋友还是个富贵命,方清家境不错,盛光远就更不用说,而不知为啥也被牵扯进来的霍雅则是更不用说,钱没人家多,自是倾全力去疼爱的。 刘香那回被打到半死不活,后来有了这个孩子居然就改邪归正了,都说母爱是伟大的,如此看来还真是。 承方清和盛光远庇荫,她以往的那些仇家一个一个都被稳稳和谐了,后来一段日子也过得还算踏实。 上大学前的某个夜,盛光远订了个高档餐厅的包厢,大手笔要请方清等人。 霍雅整个暑假精神压力都很大,一会要顾何芸,一会又要盯许靚,无论哪一边她都放不下,那时已是假期尾声,她的疲惫显而易见,全都写脸上了。 然而,无奈的是,儘管她已经耗磬了所有力气,那俩闺蜜的矛盾却仍未曾有过半分转机。 那饭局,她是被盛光远半推半就请过去的,吃得特别无心。 由于霍妈知晓何芸许靚的事,所以那个暑假霍雅时常夜不归宿也是常有的事,她老早见怪不怪,常常是一通电话来,就问霍雅今晚去谁家过夜,知道女儿平安也就没有多管。 那天,那饭吃完也近乎深夜,方清开车把他们捱个送回家去,刘香是第一个下车的。她家落在偏僻的田园小径深处,是幢看上去已然破败不堪的三合院,挺大的。与她同住的只有一个外婆,已经年迈,不爱说话,也不太管她,任凭她做了很多荒唐事,从前打得动的时候没少打过,后来貌似也放弃了,便这么由着,眼下就连刘香肚子里有孩子,她也只是偶尔唸叨,刘香和她母亲一般,捡角(台语:没用的意思。)啊。 再是盛光远,他喝了不少,期间也试图给霍雅灌些,老嚷嚷酒是好物,一醉解千愁,但都被方清挡回去了。方清把他扛下车,交给前来应门的两名小廝后,车上就只剩下霍雅了。 她坐在副驾,连几日没睡好,原想瞇一会,却还是心烦意乱辗转反侧。从盛光远的家至社区相隔一段不小的距离,途中在某个路口的红灯前,一整夜没都没说什么话的方清突然偏头看她。 那时夏夜,天还不错,银月高悬。 霍雅是闭上眼的,所以没注意到这道目光,可她人是清醒的,于是当方清长指轻抚过她颊边发丝时,她是有感觉的。 她惊了一惊,却是没有惊动。 方清倾身在她额畔落了一吻,她几乎都要不能呼吸,却仍没有睁开眼,车子也还没有动,她知道方清仍在看她,却不知该如何做出回应,只得就这么一直装睡着,直至绿灯亮,车子终于又往前驶去时,她才解脱似的,侧了个身,喘息了一口,不知有没有被方清发现。 当名贵的进口车驶近熟悉的红墙社区时,方清才把副驾上的人给唤醒,问她今天要上哪睡去。 霍雅当时沉凝了一阵,久久,方才艰难地开了口,一双眼却心虚地飘向窗外,偏僻社区里的夜素来很静謐,只有盏盏路灯是最喧腾的。她没去看方清,却小心翼翼伸手去扯了扯他衣角,然后说:去你家? 方清没有应声,但似乎早有预料,只是低眼瞧了瞧拽在自己衣角上的那隻手,若有所思。 那是霍雅第三回上方清的家。 也是最后一回。 后来再来时,这处已然人去楼空了……。 7-2 喜欢的。 盛光远喜欢刘香。 其实他心底一直就是惦记着的,一刻没忘过。 他先是认识了刘香,才结识了霍雅。当时各大高校联攻方清,却不想,他居然凭一己之力便将四面八方的人马全都踩平,最后仅留了一个盛光远,只为方才混乱中,他在霍雅背上落下了一棍,逼着他给人道歉呢。 就是那时,盛光远初次见到了霍雅。 也是那时,他方惊觉这俩女孩生得有多相似。 起初的时候,他还曾刻意灌醉过方清,有意无意问过他,是否会将霍雅与刘香错认?那时方清七分醉意,连路都走不稳,却笑着问他,是不是眼瞎? 那会盛光远也没空在意方清始终吝嗇,却在此刻给得挥霍的笑容。都说醉后吐真言,他借酒壮胆,小心翼翼还多问了他一句,霍雅被问过无数回,方清却未曾有人有胆问过的话── 方清,喜欢霍雅么? 盛光远永远忘不了那个晚上,天气甚好,没有月亮,漫天星辰闪耀非常,前一秒还醉着的方清,下一秒忽地就醒了,那双素来冷凉的眸底只印出了夜的深寂,却印不出满空的晶莹与绚烂。 他沉着嗓,声音与平时不同,有些低哑却沉着好听,郑重其事,严谨且肃穆地眙在盛光远眸底深处,如是说,喜欢的。 喜欢的──有如宣告着某件多么重大且严肃的大事。 不得不说,盛光远当下是震惊的,更贴切一点的形容是,惊吓的。毕竟,方清整个人就像瞬间清醒了似的。 但好在的是,方清宣示完的下一刻人就晕了,这让他委实松了一口气。 平復过后的盛光远只庆幸自己的机智,怕方清醒后否认,当时就没忘录影存证。 于是,方清因为他无意识的这句「喜欢的」,从此落了把柄在盛光远手上。虽不至于到任人摆布的程度,盛光远总归也只是好玩,很有分寸的,他惜命,可不会玩着玩着就把自己命都玩丢的。 方清就连脑袋不清醒的时候,说自己喜欢霍雅也是如此慎重。 所以后来的盛光远曾经纳闷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究竟是带着什么样的心情远走他乡,铁了心似的,要与霍雅断了联系。 没有人知道,那一夜,霍雅在方清家究竟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近乎同进同出好几年的两个人,一夜之间就像是成了陌生人似的。 同年十二月,方清离开台湾的那一日,霍雅甚至都没来送他。 7-3 一别经年 霍雅家境小康,不是特别富裕,但凭霍爸的薪资,总归还是养活一家人之馀,偶尔还能买些奢侈品没问题,这辈子活到现在,她就不曾为钱烦恼过,可由于从小就被自家家长灌输了一种「我们家很穷」的概念,所以也意外养成了勤俭持家的性格。 后来她发现一件事,真正喊穷的人通常都不太穷,而真正穷的,通常都没时间喊,因为赚钱都来不及。 上了大学后,霍雅望着那些有事上课,没事打工,天天为钱奔波劳走的同学们,才赫然发觉,原来自己就打小就让自家父母给誆了。 霍雅的大学生活过得十分充实,却不是因为她有多上进,或是为了某个目标而多努力。相反的,她其实过得愈发渺茫,无事可做,便一切皆做。 她的课表全无空堂,早八晚六全给排满了,还参加了舞蹈社,晚上全去练舞了,别人练两小时,她生生就给多出一倍,没超过晚上十点是不会离开练舞室的,她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离开,就连假日也都混在此处,很少回家。 她很忙,忙得不可开交。 忙得,没空想任何其他的事。 她把所有心力都花在课业以及舞蹈上,本科系修不够,别科系修来凑。身边同学都像是看学霸那样在看她,除了崇拜还是崇拜,这应是好事,可其实她并不喜欢那些眼神,因为那总会让她想起某个人。 某个,希望她不再想起他的人。 大学四年,说是追求者从台湾头排到台湾尾也不为过,霍雅读的这个系,简直把联谊当成精神粮食,三天两头就来一场,不知究竟是多飢渴。虽然系上联谊她从没去过,却在每场联谊成了最广泛被讨论的人物没有之一。她生得不差,不算惊艳,却很耐看,那舞跳得能艳能淡,各类舞蹈在她没日没夜勤加练习下都还算挺优秀,而国风是她跳得最专精的。 人都说,霍雅瞎了眼,对于那些追求者全没看见,她也都只是笑笑,回过身还是忙她的事去。 就是瞎忙──何芸、许靚、盛光远达成统一战线,一致这么认为。 附带一提,何芸许靚当年在指考前夕闹翻,后来风风雨雨又经歷了两年才终于冰释,据说是许靚的大学室友帮忙给和谐的。而霍雅那时正经歷一个心境的剧变,所以等到她反应过来的时候,这俩闺蜜已然言归于好了,杀得她都有点措手不及。 霍雅这个人委实彆扭,有什么事就往心底憋进去,谁也不让知道,一口气噎着,任何好的坏的,全给死死吞了下去,所以那些熟她的,其实都知道她忽然这么变得这么「上进」,肯定是心中有什么事,却也没人敢多问。 大三那年,霍雅和赵城再次联系上了。 却不想,赵城是个这样记仇的货,见了面,也不寒暄,劈头就问霍雅怎么没和方清好上。但其实,很多事情他不是全无听说。 霍雅听的当下就愣了。 当时在县府旁的体育馆内,她刚跳完一支舞,国风的,头上金釵玉坠,身上锦衣飘飘,周身舞台还瀰漫了一片未散的乾冰,有如云烟,她就站在台旁的阶梯不上不下,俯眼,与立身于人流里的赵城四目相望,乍一看,还颇有仙神下凡的错觉。 方清。 霍雅已经太久太久没有听见这名字了。 赵城听说她现在过得特别好,原只是想闹闹,却没想,霍雅居然就站那一动不动,过了半晌,竟还红了眼眶,仿似他的这个问题有多为难人似的,搞得他有点手足无措,躲了躲身旁投射而来的目光,慌得连忙上前去把人给攥下来。 「你干么?」 赵城有些哭笑不得,拨了拨她颊边掉下来的两颗晶莹,忙哄:「行了你,见着我也不必这么感动吧?」 即使他也知道,其实根本就不是。 却还是讶异于一别经年,自己竟还会为她的一举一动,牵心慌乱。 7-4 都是被迫的 大三那年,八月盛夏,霍雅二十一,与不知究竟称不称得上是初恋的初恋──赵城再遇。 从相识、相恋、再到形同陌路,其实他们也只花了短短约莫一学期的时间。从莫名其妙地开始,再到莫名其妙地结束。 至于后来为何断了联系?霍雅也老早已经记不清,只道是,她好似也未曾为这个人上过心。既不交恶,也不交好。就是赵城这个人彷彿凭空消失了一般,消失在她的生命里。 当时闻赵城台下喊她,她其实有些认不清的,然而一认清,心底却是有些惊喜。可无奈,赵城哪壶不开提哪壶,开场白分明世上千千万,他偏偏拣了个最要不得的说。 这些年,眾人隐隐约约都明白,霍雅和方清肯定有什么。「方清」二字,皆是在她面前绝口不提的,赵城这廝倒好,几年不现身,一现身就口不择言,当时何芸许靚还有盛光远就候在一边,瞪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 这人来闹场的是吧! 那日人多,霍雅眼泪掉不停,赵城手忙脚乱连忙哄,却都不曾见效。他不明白的是,这泪已经吞在她腹内好多年,都已匯聚成汪洋,如今就似拧开了一只坏了的水龙头,是如何也停不下的。 霍雅无声抽噎了很久,看傻了的何芸许靚盛光远三人才恍然回神,赶紧上前去把人给拉离场,同时,赵城也让其他同伴给拉走了。 人海茫茫里,他再度被迫和霍雅冲散。 就像那年,他不得不和她分道扬鑣,都是被迫的。 和她背道而驰的路上,他一路愈走,心就愈慌。 可他其实也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慌些什么,反覆思量,概括一个结论就是、他对那张泪流不已的小脸很是放心不下。 这是一个暑假尾声,自从他去了很远的北部大学读书,就鲜少回来家乡。今日是和国中的老同学有个聚餐,所以专程南下。而聚餐的地点就选在县府旁的体育馆附近,也不知是谁选的,从他被胡乱拽进体育馆内看了几场舞蹈赛事、再到遇见霍雅、至最后与她分开、被老同学们拉走后,在走去餐馆的半路上,方才惊觉,这帮人是专门挖坑给他跳的。而他非但义无反顾栽了进去,居然还张开双臂,欢腾地让人给埋了。 真是好歹毒的心思。 思及此,赵城索性转回了身,连饭也不吃了,调头就寻霍雅去。 当时心慌,顾不上太多,心中所念,唯有一个霍雅。 7-5 未曾长夜痛哭者,不足以语人生 霍雅让那三活宝拎走后,平了平自己心绪,一抬眸,就见三双见鬼似的眼睛直直瞅着她望。 那会大中午,天边阳光正灿,他们在县府附近的咖啡厅里,周身人潮来来散散,座无虚席,眾人躲太阳呢。 霍雅睁着泪眼汪汪,与眼前三人面面相覷,吸了吸鼻子,忽然觉着咖啡厅内的空调有些凉。 她略低了眸,沉凝了半天,开口的第一句,居然是说她想去见见刘香。 盛光远当场就给了她一个特别浮夸的综艺摔。 行啊,这小姑娘真是愈来愈让人琢磨不透了。 刘香生了一个儿子,那会快满三岁,也是个和牡羊特别不合的摩羯,取了个名字很有趣,叫做「刘在昔」,大伙管他叫「小在」。那小朋友一张小脸生得很是俊俏,刘香有几回喝起酒来犯浑,就开始遥想当年那些,她说是逍遥自在,别人却说是荒诞无度的日子。 她最爱说,她眼光也是很高的,拣的都俊的,生个儿子这么俊也是理所当然的,要是当时拣了个丑的,现在岂不亏大了? 刘香真的很敢说──眾人一致认可。 霍雅上了大学后其实不常回来,但若是有回,她一定都会来看看刘香和小在,这乾娘她当得委实合衬,但凡玩具糖果饼乾她就都没少带过。 小在年纪小小就完全被收买了,喊别人都是叔叔阿姨,喊霍雅却是一口一个姐姐,小嘴甜得跟蜜似的。 那一日,霍雅从刘香家走出来,天都已经压黑了。盛光远开车将她送回她的社区,没送到家门口,霍雅执意要在社区口新开的那间统一超商下车,他没办法,便叮嘱了几句还是遂了她的意。 霍雅买了几瓶酒,踏着一地斑驳的柏油路,下午下过一场雷雨,来得急,去得更急,路上全是水漥遍布,遍野拂来的风都是凉的,散了一地树影摇晃,有几滴凝在叶上的水珠沿路落在霍雅身上。 她步伐徐徐,拎着一袋酒,一路走,一路看四周。在这处住了好多年,却都未曾好好认真瞧过一回,这一看,才惊觉这里真的好美。 幸好,当她想起得认真瞧一瞧这从小到大陪她生长的环境时,环境不会如同方清那般让她别看了,然后就逃到不知名的远方,任性地再也不让她见着。 其实方清走后,她很少想起他来。可说来也是,她忙得不可开交,哪还有时间想他呢? 那一夜,霍雅没有回家,她先是凭着印象一路走到公寓区,再往模糊脑海里踅摸,提着脚,就向方清家走去。然而不意外,那处已然人去楼空,也没有新的人搬进去,就搁在那,总让人有种错觉,好似下一秒方清就会忽然出现,然后再笑着领她入门。可门把上厚重的灰尘却仿似在与她说,这个想法究竟有多可笑。 霍雅在门外佇足了很久,那层楼是三户打通的,没有其他住户,也就无人发现她。这公寓也没有管理员,挺平和的,这些年好似也不曾出过盗贼之类的事。 霍雅在那站了大半天,不知又过了多少时间,恍一回神,才暗笑自己都在干些什么傻事呢?索性一回身,下了电梯,出了公寓,就一路往社区里的小公园走去。 这一路,她好似都还能感觉到方清同她一起走,有好几回都忍不住回过头,可总是空空如也的身后也每回都让她很失落。 那时天清了,银月高悬,她就杵那小公园里喝了一整夜的酒。 只是说也奇怪,一夜酒醒后,一早上居然是盛光远候在了她跟前,表情很是哭笑不得。 霍雅倚在溜滑梯下睡着了,醒时身上披了件黑风衣,她起身要还给盛光远时却迟疑了。 这尺码与他不合啊。 「你有这么高瘦?」霍雅拎着衣服,一脸狐疑,「你怎么会在这?」 买了一夜醉,她头疼得不轻,可却还是明白的。明白此时此地见着盛光远,是多么匪夷所思的一件事。眼下晨曦方起,约莫清晨五点多,他又不住这,没事一大清早往这凑干么? 岂料,盛光远居然是咧开嘴给了她一个忒欠揍的笑,避重就轻又故作深沉,长叹了一口气,然后拍了拍霍雅右肩,表情煞是凝重,如是道来一句,不知是去哪听来的句子。 他说,未曾长夜痛哭者,不足以语人生。 仿似,他人就待在这,陪了她一整夜似的。 霍雅小脸一抽。 这活宝,究竟又是哪根神经接错条? 7-6 好似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操心呢 盛光远什么不行,唬弄人最行。 三言两语便将霍雅领得晕头转向,适才还在纠结那风衣不是他的,这会思绪又给盛光远绕到了远处去,后来想起,那时谈的究竟是甚,她居然是连半点印象都没有。 盛光远,委实太狡猾了! 其实那日,慌乱的赵城四处寻不着霍雅,人最后就是候在了那社区口的统一超商里。他是个对任何事物都很讲究且认真以待的性格,初中那会,他可是秉持着很严肃的心态在追求霍雅的,什么事都是调查得清清楚楚。所以他知道,她的家就在这一带,专程来等的,且果然也让他等着了。 然而,就在他欲迎上前的那一刻,馀光偏偏印入了某个清瘦的人影。 那人没发现他,可是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他能看见,那人眼底全是霍雅。 他是方清。 化成灰他都认得。 赵城学生时代是无人不知的,方清亦是,但其实他们从未有过交集。 若真硬要拿些什么来说,他们唯一的交集也不过只有一个霍雅罢了。 方清的眉清目淡是天生的,经年不改,可这一刻,落在他眼底的震惊却不比赵城少。 其实陆陆续续赵城都有听说了不少事,所以他也知道,方清应是已经离开台湾很久了,原因没人知道,霍雅也许知道?却无人敢问。可是眼下,方清却一身西装革履地站在那里,浅浅落落的目光随霍雅三心二意,一会站在酒架前,又一会站在饮料区犹豫不决,往復来去。 最后,他看见霍雅一口气扫了几十来瓶的啤酒,她是心满意足了,然而落在她看不见的一隅的方清,眉眼却是愈发揪深了。 直至这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超商,赵城才有些好笑地看了看自己一身。 还杵这干啥呢? 霍雅好似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操心呢。 7-7 珍宝 外人皆好奇,方清怎会忽然与霍雅断了联系。 但其实这个理由很简单,而且简单地让人心碎又猝不及防。 他说,他要去远方,让霍雅别为他把自己耽误了。不值。 于是,就为了这个「耽误」与「不值」两个词,霍雅竟和他较起了真来。 那么多年感情了呀,方清喜欢别人可以,但总不能就这么和她说断就断的吧? 不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的嘛。 方清如何能当着她的面,对她说,往后就别再连系了吧。 还那样心平气和,仿似只是在诉说一件多么等间的事情。 霍雅听的当下又生气又伤心还很无助,还得忍住一眶泪水。末了,她抽了方清一脚,也不管那时夜深,都已经半夜十二点啦,甩了门就直往外衝,衝出方清家,还不敢回家,只得往小公园里鑽。 方清拦不住又理亏,只好沉着眼跟了她一整路,就陪她在小公园里喝了一夜的凉风,两人都没有睡。拂晓时分,他见霍雅应是冷静了,才又与她说了一句,往后,别老是心情不好就往这处跑,也不管时间,夜里危险。 霍雅抬眼看他,初昇的晨曦将他的侧脸映得亮堂。 她却愈看,心就愈凉,憋了一夜的眼泪,这会终于因为这句话再也承受不住,瞪着眼前依旧眉清目淡的方清就开始淅沥淅沥落了下来。 方清眉目轻拢,惊了一惊,愣了寸阴,还是心疼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似揽住了什么珍宝那般珍惜。 可是,他还是得走。 父亲生病了,在美国接受治疗,他得去照顾,又不知这一去要多少时间。 他想,既然留不住,又带不走人,不如就此别过吧。 方清除了十五岁那年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又年轻气盛而走了歪路外,其实他的想法一直比同龄的人都还要更成熟稳重一些,他没有把握的事情就绝不会去给承诺,更不会有那种半途而废的事,这点和霍雅大不相同。 他是一个贯彻始终的人。 于是,那些不得不走的理由,他一个字也没有对霍雅说过。 只说,让她把他忘了吧,不要再想起他了。 是人总得点捨弃些什么,才能继续人生往后的路。 那时的他以为,霍雅应是很快就能把他忘掉的吧。 毕竟,她有多么靡不有初,他也是看在眼底好多年了,都印在了心底呢。 却不想,此事,竟是让霍雅纠结了往后的那么那么多年……。 8-1 错过 那年暑假,霍雅回学校前,又去见了一回刘香。 会来刘香这的通常只有她和盛光远,何芸许靚一致表示对她没甚好感,总有意无意提点霍雅别太付出真心了,免得最后被倒打一耙她们还得听她哭爹喊娘。 霍雅不甚在意,总说她们多想了。 回学校后,霍雅又开始过着她忙不可开交的日常。 唯一比较不同的是,赵城不知去哪弄来了她的联系方式,于是他俩又这么糊里糊涂联络上了。那会流行脸书,但触控手机还未普及,霍雅通常只有坐在电脑前打报告才会登入。 还记得那是个细雨纷飞的冬夜,特别冷峭。 霍雅拉着棉被,整个人蜷缩在电脑椅里头,宿舍是四人房,其馀三位室友都见神经病那般看她。 夜已深,期末报告东拼西凑却还是只打了一半不到,赶着明日下午前得交,霍雅熬着冻死人的气温,摸着键盘找资料,方才被她开起来就晾在一边的社群网站忽然响了一声,下意识点回去看,人就愣了。 是赵城。 霎时间,那日重逢时的场景,倏地就在她脑海里炸开,又掀起一阵翻腾。 然而她想的,却全是方清。 赵城连敲好几声,才终于把人给敲回了神。 霍雅花了不少力气才终于平復心绪,有一搭没一搭与他寒暄,末了,她忽地灵机一动,想起赵城脑袋特别灵光,成绩普普,可动起小聪明来总是特别高超,模糊印象里,他就很会写报告这种东西,于是把自己弄不完的报告给扔了过去。 她没多想,就是明日没交出去会被当掉,便给他发了过去。而对方收到档案时,也只传了个意味不明的笑脸贴图给她,霍雅起初以为没戏唱,便跳开了视窗,回头继续赶她的报告。 结果,约莫又过了两鐘头吧,凌晨三点,霍雅抓着头发,正处在崩溃边缘的时候,赵城又给她发来了信息,竟是一整份已然整理好的报告,她惊喜点入,大约瀏览了一遍,发现这报告打得还真不错,非但条理分明,连排版都整齐好看,很有质量。 霍雅感激涕零。 谁料,赵城这廝不只是个记仇的货,还特别斤斤计较,居然死缠烂打要霍雅请客还他这个人情。霍雅拗不过,最后只好允了,便和他约在寒假回乡时。 结果那一回,他们谁也没去成。 赵城被教授给绊住了,非得拉着他说要做研究,搞得他整个寒假都被强制留在了研究室里度过,特别憋屈,但虽说如此,他还是没轻易放过霍雅,整日一拨空,就给人发简讯,扯东扯西没个尽头。 而那时,霍雅也被留在了学校,舞蹈社有个赛事,她得留下来练习,赵城给她发的简讯她都有看见,偶尔回,偶尔不回,不是特别上心。 霍雅没有回家。 于是,也错过了那时方清从国外搬回来住了两周。他是专程回来候她的,可不知为何,后来却是刘香拎着小在,和他去了美国……。 8-2 流光两散 赵城与霍雅重拾联系,直至大学都毕业了,何芸许靚才知道这消息。 一知道,就催着霍雅去探听清楚,这联系方式究竟是谁给他的。 按这两闺蜜的说法是,赵城当初也来向她们要过,可那时她俩都觉得不太合适,毕竟虽然很短暂,但他们确实也是前男女朋友的关係,以她们对霍雅的理解,眼下明显是赵城有心,而霍雅无意,不如就一别两散,别在互相伤害了吧。 霍雅这个人,朋友不多,跟人不亲,毕业后和她有联系的其实很少,国中的更少,所以何芸许靚当时就联合了眾人,篤定那会赵城肯定是要不到她的联系方式。 却不想,还是被拿到了。 真令人意外。 还有一回,也是特别令人意外,不知该说巧,还是命中注定,这俩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那年居然就在县府旁的体育馆内巧遇了。 何芸许靚一致表示,这若非命运使然,又会是谁掀起的波澜? 后来,霍雅受尽各种逼迫后,只好在那俩活宝眈眈目光的注视下,给赵城发了信息,问了话。但其实,她直到按下发送键的当下,都认为何芸许靚真的多想了。时隔多年,一切就是巧合罢了,网路时代,脸书那么好搜寻,她霍雅只是把名字改成英文拼音,头贴虽然只有背影,可从留下的公开资料去看,说句认真的,即便是人海茫茫,可要找到她也不是太难的一件事吧。 人赵城说不准就真是凭着鍥而不捨的努力,终于天道酬勤给找着了她的呀。 干么老是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呢? 讯息发出去的那会,赵城没有立刻回她,霍雅那时也忙着适应新工作,于是这个简讯发出去后,一连好多日,估摸着有一、两个礼拜那么久吧,霍雅才看见了他的答覆。 那是一个夏末秋初的午后,特别闷热。 霍雅站在公司楼下的饮料店前,百无聊赖地滑手机。 赵城的回应仅有二字,却慑得她当场就愣在那久久不能平復。 那是一个人的名字,后来没来由便失去了联络。 刘香。 霍雅曾经问过很多人,她的同事、她的朋友,可这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人知道她究竟去了哪处。 就如同方清一样,彻底消逝在她的生命里。 那时方才明白,原来流光两散,并不会因为经歷的次数多了而驾轻就熟。 它经歷起来,竟是一回比一回还要更令人心慌与害怕,亦是令人疑惑,是不是某一日,又要迎来了某个人的离去。 而自己只能被迫停留在原处,任远去的流光吞噬殆尽,终究湮灭。 那一日,她回了家,夜深雨大,她疲惫地坐在房里的书桌前,拉开书桌底下最底层的抽屉,翻出一张旧照片。 它被相框保护得挺好,但看上去还是有些折旧。 那是她小学的毕业照,方清就站在离她最远的对角线。 那时阳光正好,金灿灿点亮了方清素来眉轻目淡的面容。 从前,直至这照片收进抽屉里的那一刻,她都不觉方清究竟哪处与旁人不同,为何总是那样引人注目。 如今,乍一看竟还真颇有令人心动的清俊眉眼。 她手指轻轻抚过相片里头小方清的眉目,顿了一顿,便着手拆了相框,里头掉出来一张泛黄褶皱的纸张,上头字跡已斑驳,方清留下的解题的数学公式,到如今霍雅也已然看不懂了。 眼下最清晰的,仅有字条右下角,小到几乎都要让人看不见的两个字。 想你。 唯有「想你」二字,在岁月的浪涌里,未曾被疾走的流光侵蚀磨尽,死死刻进了光阴的一角,像是有生命一般,不愿被冲散在注定两散的流光里。 后来,霍雅将这字条交到了盛光远手上,她知道他们一直有联系,也知道方清不愿意和她再有牵连,便也未曾打探过他的消息。但其实她自己也说不准,究竟是自己善体人意多一些,又或是负气的成份更多一些。 而现在,她仅是单纯地希望盛光远能将这张字条交到方清手上。 不为别的,就为这不好辜负,那么多年一起走过的那些,青春灿烂的年华与岁月。 人总得学会放下与取捨,道别过往的遗憾与失去,是为了拥抱更好的璀璨与绚烂。 她还顺道让盛光远给方清捎上一句话── 方清,我现在过得特别好,希望你也是。 8-3 是刘香自己找上他的。 刘香曾说过,她不信命有安排,她更信人定胜天。 她不是坏人,但你若要说她是个好人吧,又有些说不过去。 何芸许靚对她的反感,就反感在这。 她坏得不够彻底与明目张胆,从不赶尽杀绝,总给人留着一条能走的路,然后再把一切事态发展操弄于一掌之间。 所有事情便会照着她的意识走,城府颇深。 她的真心与不真心好似都模糊地让人无法看清。 霍雅并未将赵城的答覆告诉何芸许靚,怕她们知道后又得乱猜。只是霍雅也不是笨蛋,那么多条讯息连结在一起,事到如今,她若再不猜忌些刘香,怕是后果她也无法承担。 虽然这时,她也不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然而后果,早已发生。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都迟了,不论刘香有何用意,她人确实也已经不知跑去了哪里。 也许……也许她真就只是捱不过赵城的死缠烂打,才与他说的? 毕竟赵城有多死皮赖脸她也是见识过的。 直到,有一回赵城不经意说了一句话。 他说,当年,是刘香自己找上他的。 那是个初冬的午后,日头落得早,残阳似火,烧红了半边天。 霍雅赵城约在某个餐馆,终于腾出时间将那时为了一份报告而欠下的饭局给清了。 是刘香自己找上他的。 赵城一句话,又翻将倒海,将霍雅扔进了无尽的记忆漩涡之中。 她没来由,忽地就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刘香……究竟想在她这处寻找些什么? 刘香这个人,有多破釜沉舟她是清楚的,当年一句话要改过自新,便是贯彻到底的。 如果,她真想在她这取走点什么,那便是定然不达目的绝不善罢甘休的。 霍雅知道,刘香,肯定拿走了什么。 只是那时,她却也如何都想不明白,她究竟拿走了些什么。 直到有一日,盛光远喝醉了,哭着喊着说要给霍雅跪下求原谅,当时以为他又发酒疯呢,没想到还真跪了,且还说了一段令人十分匪夷所思的话。 他涕泪纵横地说,都是他不好,他真的真的真的太爱刘香了。 8-4 我要见方清。 盛光远说,有一年冬天,约莫是农历年前后吧,其实也没有很久,就在两年前,方清其实回来过台湾。 他意思很明确,就是要来找霍雅的。 原想亲自去,却让他给拦下了。 他对他说,小霍那脾气,他又不是不知道,肯定还气着呢,他就这么莫名其妙出现,肯定得挨揍,届时又要惹人哭,结果两个都伤心,与其互相伤害,不如让他当个缓衝。 原先方清觉着他说得不好,没甚要听取建议的意思,盛光远就急了,直说人现交了个男朋友,方清这么跑过去委实不大合适呀。 此话一出,方清就静了。 沉凝了很久,才凝出一句话。 他说,那行吧,让他去替他传个话,就说、他在家里等她,就两周,若是愿意来就来,若是不愿意,两周后他就走了。 结果,刘香去了,拎着小在。 盛光远那会说时,醉意七分,说得既含糊又不清楚,霍雅却听得心中一阵波澜万丈,然而事情还没结束,更令人瞠目结舌的却还在后头。 他说他和刘香给方清设了个局,迫使他必须娶刘香。刘香那时忽然踪影全无,实是跟了方清去美国。 盛光远说,那时刘香一不做二不休,藉着盛光远又怀了一胎。孩子的事是到了美国一个月后才确认有的,而刘香那会只和盛光远睡过,所以那孩子实是盛光远的,却准备赖给方清。 他说,他原一直以为方清在美国真娶了刘香,直至,前阵子霍雅让他转交一封信。他因为心怀有愧,虽然犹豫了很久,却还是如实寄去了美国,并叮嘱方清一定要亲自签收。 谁知,收完信后的方清竟打来了越洋电话,他平时很少打电话的。 电话里头他的声音依旧清淡,令人听不出一丝喜怒,然而拋出来的话,却也依然令人棘手。 方清说,盛光远和刘香搞什么鬼他其实都知道,唯一没料想到的是,他居然胆子肥到拿霍雅的事来糊弄他。 盛光远当场就震惊了,直问他既然都明白,为何还是携了刘香去美国? 方清只说了二字:还恩。 九年级那会,刘香替他挡了一刀,那疤很深又长,狠狠镶在了背脊上,至今都还清晰可见。这亦是当年刘香一句:她怀孕了。方清想也没想,便一口说他会帮她的理由。 方清做人还是有个底线的,他可以遂刘香的意,将她一併带走,但也仅此而已了,他们没住一起,另租了间套房给她,偶尔才会见上面。 那一晚,霍雅听到这里已经听不下去了。 当场就赏了盛光远一记耳光,下手不轻,盛光远顿时就醉意全退了。 霍雅目光灼人,死死瞪他,眼都杀红了。 久久,在一阵逼死人的沉默后,她才终于十分坎坷地,自喉间凝出了一句,略带鼻音,很闷很闷的嗓音。 她说,我要见方清。 盛光远认识她这么久,委实还真没见过她这么张牙舞爪地发过脾气。 那会震惊的程度,简直把他一张脸都吓歪了。 8-5 你不吃啊?我请你呀。 其实方清走后,霍雅去外县市读了大学,很少回家,可是只要有回,就一定会去见刘香和小在,再就是买几瓶酒,或者饮料,回社区里那小公园里待上一会,时间不定,有时会待晚一些,有时很快就走了,唯一有一回待了一整夜,都是赵城惹的祸。 她那夜喝得很茫,一直没有记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醒时第一个见到的就是盛光远,可模糊印象里却好似一直见到方清的侧脸,但实在是太縹緲不清了,于是最后也只让她当成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罢了。 手里的黑风衣让她一度怀疑盛光远的鬼话,只是后来不知为何还是让他给蒙混过去了,后来再怎么想,也想不清那时他们之间究竟谈了些什么,于是日子,就这么日復一日地过,她便也彻底把这事给忘了。 盛光远向她坦白后,隔年一月,冬末,雨夜。 霍雅加班至夜间八点,一出公司大楼,本要撑伞,一抬眼,却见一故人撑着一把黑伞,长发飘飘,立身于纷飞的细雨帘幕之中,望她。 那人正是消失已久的刘香。 霍雅当下见到,有些意外,又有些不意外。 她深吸了一口气,才迎上前去,听得刘香问她,吃了么?便摇了摇头。 于是,她们一前一后走至附近的餐馆点了餐,途中除去风雨琳瑯的声响,以及路上呼啸而过的汽机车声音,其馀皆是一片静默。 人一静,空气就愈发冷。 她们在餐馆一隅对桌而坐,有如对峙一般,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很久,餐点都上了片刻,刘香心不在焉吞了一口,抬起眸来看向霍雅,才发现对方一直向着自已望,好似从方才一开始就没把目光移开过似的。 她是个开门见山的人,一声叹息后,便开了口。 她说,现在她和方清过得特别好,希望她不要再来打扰。顿了一顿,霍雅没回话,于是她又说,赵城是个不错的人,她和方清也希望他们能好。 霍雅还是望着她,依然无语。 刘香低了低眉,手里攥着的汤杓,漫不经心扰了扰桌前一碗清汤的平静,扰出了一阵波兰,又说,盛光远说的那些,其实就是不想伤她的心,毕竟她也知道的,方清不喜欢她。他都已经走远了,霍雅也应该儘早走出来。她很好,真的很好,也值得更好的人来疼惜。 话音落,霍雅向她眨了两下眼,终于有了反应,朝她微微笑了一笑,却依然没有开口,低下脑袋,不由分说,便开始大口大口吃起了饭来。 刘香看不懂,就一路看着她,直至她碗底都见空了,她也没看明白,霍雅究竟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想,那小姑娘却是一顿饭饱后,眉开眼笑拎了一边的纸巾擦嘴,甚是心满意足的模样。 刘香瞅她瞅得一脸懵。 你不吃啊?我请你呀。──是霍雅一别经年,开口向她说的第一句话。 8-6 你是要和我争到底了? 你不吃啊?我请你呀。 霍雅语落,浅笑望刘香,然对方却微微拢起了眉头,目光里全是闕疑,漫不经心又若有所思勉强低头噎了两口饭,再又抬起眼来看她。儘管霍雅没把她方才的话放上心,她仍不放弃此行目的,接着开口。 刘香说,若是方清想见霍雅,那在见到那封信的当下他早就回了。而非如同眼下,已经又过了好几个月啦,方清回了么?她有意无意提醒霍雅,方清实是不想见她的。 她说了很多,弯弯绕绕,唯一目的,就是劝退霍雅。 不想,若是从前的霍雅应早该动摇了,可如今眼前的她,却是镇定如昔的。 霍雅全程几乎是安静且心平气和地听完她所要表述的一切,等刘香自己愈讲愈着急的时候,方才抓了个精准的时机打断她。 刘香顿时语塞,一脸懵地看着眼前这女孩。 今天这个霍雅,貌似有些一别以往了。 霍雅的意志很坚定。 她要见方清──是刘香当下唯一感受到的她的想法。 霍雅直接开门见山,把话都说坦白了。 无论是盛光远说的对,或是刘香说的才正确,她就是非得要和方清见上一面。她说,如若刘香认为自己说的都是事实,那就不必害怕方清和她见面。她就是想亲自看一眼,不论结果如何,谁说的才是对的,她都会接受。 刘香听明白她的意思,沉凝半晌,久久才凝出了一句,听着令人十分心惊胆战的话。 她说:「霍雅,全世界我就只剩方清了。你收手吧,把他让给我,我真不想伤你。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行事作风都是拚了性命的。我是真心希望你能好,赵城就是个很好的人选,他可好好照顾你往后馀生的。」 刘香话音未落,霍雅就已经当场愣住。 她的这番话,可是登时就证实了她对她的所有猜忌。一语中的,果真就如何芸许靚所说,她错信了人了。 霍雅很震惊,一直维持的从容作派在此刻神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她倒抽一口凉气,心中甚是惶恐,久久不得平復,愣是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所以刘香,打一开始的目的就只有……方清? 刘香意图在她这取走的东西,就是方清? 认清这个事实,霍雅面色顿沉,蹙眉歛嗓与她郑重道:「刘香,方清不是物件,你不能这样随意操控。」 面对来势汹汹的不怀好意,刘香却只是笑笑,「我从未当他是物件。」若非如此,她还至于这样大费周章么? 刘香顿了一顿,沉了沉脑袋,不知又在琢磨些什么,默了半晌,才又抬起眼来看人,语气忒慎重,眼色又慑人,然后说── 「霍雅,你是要和我争到底了?」 8-7 尽量公平 「霍雅,你是要和我争到底了?」 刘香话音落,霍雅屏息,然后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是,如若你认为我和他见上一面就是和你争,那我就是争到底了。 刘香,你老说方清没有回来是不想见我,可我怎么老觉着是阿远酒醒后,后悔了呢? 我知道他一直喜欢你,我相信你自己一定也知道。 也许方清没有回来,就是阿远在友情与爱情之间终究选择了你,可是没关係,我能谅解,我不怪他,他若是真不愿意替我转达我的话给方清,我可以自己去寻,无须他为难,更无须你帮忙。 阿远说,方清当年回来等过我,可是你们从中作梗,我必须见他一面我才能安心啊!我就争这一回,我答应你,方清如若真如你所说,我一定不会拆散你们。 刘香,我们公平一点,你让我们见一面,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结果如何,便都从此各安天命吧。 霍雅语罢,便头也不回地起身奔向结帐柜台,就连刘香现在究竟是什么表情她都不愿去看,只觉一阵噁心。 到头来,竟是谁也怨不得,只得怨自己太信盛光远还有刘香。 外头的雨势愈发滂沱了起来,天又更冷了,霍雅却一肚的火,甚至把身上大衣都给褪了下来。她人就站在餐馆外的骑楼下皱眉,一任让风吹散的雨丝披了一身也不知要躲,看来着实气得不轻。 而身后刘香仍在她看不见的后方,悄然坐在椅凳上,一动不动,心中不断反復颂咏霍雅方才的一席话,最终一颗心全都聚焦在了「公平」二字上。沉凝很久,才又抬起眼来,彷彿霍雅仍和她同桌对坐,声音细如丝,才出口就化掉。 可是霍雅,这世上原就没有公平二字啊。 餐馆骑楼下,霍雅深吸一口凉气,平了平思绪,原想撑伞走了,却不想,走至伞架前,连伞都还没碰着,就有人拦在了她的跟前。 那人一身潮衣,刷破的牛仔裤,举止轻挑,笑地不怀好意。霍雅抬起眸的瞬间,正好与他四目交接,然却是想了又想,也没想明白这人是谁,却又觉着似曾相似。 此时,身后刘香已然站起了身。 霍雅与她,身世差异颇大,命运不同,遭遇也不同,如何公平得了? 但其实刘香也没有半点怨天尤人的意思,或是羡慕、或是嫉妒都没有。她就只是以为,方清之所以选不了她,仅仅只是因为──她脏而已。 后来想想,她当年之所以路走得如此偏颇,好像就是从那场轮暴开始的。 但她倒也不是走不出来,相反的,她非但走出来了,还能把自己的命运掌控在自己的手中。 命运坎坷无常,她早已习惯,习惯看开,习惯凭自己双手去挣。世界伤她,她却依然不想伤人,她未曾赶尽杀绝,总习惯让道给人走,可惜、却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走。她心中有目标,且为了这个目标,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她所做一切,只为让自己更好而已。 她本无伤人意,除非有人非得挡得她的道。 刘香想,虽然她与霍雅如何也公平不了,但至少,她还能做到「尽量公平」。 她想,所谓公平,无非便是──霍雅和她有一般遭遇吧。 「霍雅。」夜雨滂沱,刘香走出餐馆,佇在霍雅身后唤了她一声,神情肃歛,语调冰寒,「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真要和我争到底么?」 霍雅闻声转身,张口欲言,却又在见到刘香表情的瞬间,哑然失声,有些不明所以地望着她。 那表情,委实冷得太瘮人。 霍雅无语,刘香默然頷首,无声一笑,很凉。 「好吧。那我们,便公平吧。」 还未理解过来刘香是何意,霍雅颈项后就被人敲了一棍,霎时意识全无,晕了过去……。 8-8 重逢 那夜餐馆前,拦住霍雅去路的少年,人见了都喊他「少爷」,他亦是惯性自称「本少爷」。其实霍雅当时的感觉并无错误,他们确实见过面,就在各高校联攻方清的那年,便是那位少爷将她拎去方清跟前的。 当年的那场争端,便是由他挑起。 只是令人料想不到,刘香竟与他也有关联。 另一边,方清父亲病情加重,母亲与妹妹又因严重车祸住进了加护病房,一时之间如何也抽不了身,便让盛光远给霍雅带话,让她再等等。而那会盛光远在刘香与霍雅之间挣扎了许久,末了,他依旧放弃了霍雅,并拨了一通电话给刘香。 于是,刘香来了。 而方清实是被绊住,如何也来不了的。 所以,那日餐馆前,霍雅让身后少爷一击敲晕后,刘香如何也想不到,霍雅倒入的,会是方清的怀里── 细雨纷飞的冬夜,一声訇然的撞击。 少年猝不及防,让一条长腿横踹,撞飞身侧伞架的同时,抬眼去看,竟看见了一张很久未见,此刻愈发清冽的面孔,目光顿时布满惊愕。 刘香亦然,脸色剧变。 仔细一看,那人竟是──方清。 昏暗的大街上,街灯的光影让雨雾掩得特别漫漶又不真实,摇摇晃晃落在方清生得清俊的半张脸,另一侧则融入了阴暗里,显得十分阴鷙。方清将晕了的霍雅稳稳揽在怀中,踹飞了击晕她的少年后,他没有立刻开口,只是轻拢着眉,煞是心疼地看着怀中女孩。 怎么就晚了一步呢? 刘香震惊不已,五指紧紧一收,心中甚是惶恐,不自觉向后退了一退,有些不知所措,目光里全是困窘。 方清应是来不了才是。 方清认真瞧了霍雅很久,世界彷彿为他们的重逢而静默了片刻。 久久,才见他终于抬起眼来看向刘香,面色依旧让人不辨喜怒,与她平声静气道来一句,对方听后,却差点径直向后晕过去的话,不过所幸后头是道墙,刘香也只是倾颓到了墙沿边,没给摔着。 但其实,方清也没说什么,就只说,让她猜一猜,他的妹妹在加护病房里醒时第一句,都与他说了些什么。 不想,刘香竟径直要晕了。 瞧瞧,他不过是稍微试探了一下而已,刘香就已是心虚不已了呢。于是,方清冷冷笑了一笑。那一夜,他给刘香留下的第二句话,也是最后一句是这样说的──我对你的睁一隻眼闭一隻眼,就到今天,此时此刻为止了。 仿似,方清从头至尾都是知道她干了些什么似的。 他都知道,却从来隻字未提么? 方清走前,最后又看了一眼从头至尾皆未出声,一开始就被他踹倒在一边的少年,觉着特别面熟,然当时却是怎么也没有头绪的,是直到后来,又过了一段不算短的时间,才忽地想起,当年第一次见他,就是十五岁那年。刘香背脊后那道又深又长的疤,就是那人给砍的。 按理说,他们应是有仇的,却怎又牵连在一起了呢? 方清那会没想明白,可等到想明白了以后,却又忽然不想明白了。 毕竟,他向来自认聪明,亦是心高气傲的,所以他怎么也无法接受,自己竟会被愚弄了那么那么多年。 原来刘香,心思城府竟是这般深远。 早在最初,就已算计好了将来的所有一切……。 9-1 好美的台北夜景 霍雅在一间暗房内转醒,醒时周身一片漆黑,唯一可见便是落地窗外有一抹縹緲的光,玻璃窗貌似未掩好,冷风一丝一丝拂了进来,帘幕被风轻轻翻扰,有光影浮动,雨声稀稀落落。 她想起身,可是头疼欲裂,挣扎了一会,却觉浑身虚软无力,竟是近乎动弹不得。最后的印象停留在餐馆前的骑楼下,刘香令人匪夷所思的那句:好吧。那我们,便公平吧。 猜不准她是何意,可无论如何,她当时神情总归还是太过令人惶恐。于是霍雅醒时,当下第一个念头就是──快跑! 那时出口就两处,一是房门,二是阳台。 霍雅想,人若是有心擒她,房门必然是让人给守住的,遂拣了阳台碰运气,楼层要是不高,再想办法逃就是。 然,乍看之下这想法许是没有问题的,可偏偏霍雅这个货,千算万算竟就漏算了自己惧高,且还惧得不轻。 终于奋力挣扎起身,一路躡手躡脚小心翼翼地去翻开帘幕,拉开了落地窗,正得意自己当机立断又临危不乱的同时,却是脚都还没向前踏出一步,一抬眼却见高楼之上,城市里斑驳的万家灯火,还有一片的细雨濛濛。 嗯。 台北的夜景,甚是美丽……才怪! 霍雅哑口无言。 这衝击力委实太过大,登时腿都软了。 她差点站不住脚,径直向后晕了过去,震惊了一阵,才好不容易平稳了思绪,可奈何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后方传来的动静又逼她不得不向阳台外鑽去,夜里寒冷的风雨顿时披了她一身,又湿又凉。 霍雅摀嘴,藏在一盆造景用的小树丛后头,屏息而待。从前老觉得自己身高比旁人矮了一截,此刻方才庆幸幸亏身体小,藏起来不显眼,生存率立马大增好几倍。 可是方才一乱,落地窗居然忘给带上了,于是当她看见一抹人影自房内探出了头来,便连忙把自己又往树丛后缩了一缩,连眼也不敢抬去看了。 盼是别被发现了才好。 后来,又过了很久没有动静,霍雅才怯怯藉着树叶间的缝隙,偷偷瞄了一眼那人,可目光才扫到跟前的一寸地,便见了一双男人的脚稳稳杵在那,一动不动,像是好整以暇在等着她自投罗网似的。 不妙。 霍雅立马又压下头去,双眼紧闭,脑中翻江倒海思索应对方法,却一无所获。末了,她瞥见树盆的角落里插着一把小铲子,眼色倏地一亮,仿似漆黑无比的深渊底惊见一条救命绳,不由分说,拔了铲,定了定心绪,还是得打起精神来突破重围。 于是,一阵混乱中,树盆洒了一地落叶,铲子正中那人额畔,染了一抹血,霍雅见机不可遏,也没理会那人究竟说了什么,忙不迭就是拔腿赶紧逃,结果让风雨泼溼的磁砖地面太过滑,她没穿鞋,赤脚的抓地力显然不够。逃没逃成,居然是整个人向阳台边飞了过去,此刻双脚悬空,半个身体几乎是半掛在墙沿外。 霍雅踢了踢踩不到地的两条腿,眨了两下眼,那会聚在她眼底的已然不知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 霍雅欲哭无泪。 又是好美的台北夜景……。 9-2 你是、方清? 霍雅手上还揪着小铁铲不放,此刻半个身体掛在墙沿边不上不下煞是尷尬,方清被她敲得晕了一阵,末了还得忍着疼,捂着额角的伤,将那不分青红皂白的女孩从墙上给拎下来,费了不少力气才让她冷静。 霍雅,我是方清。 就这句话,他都不知自己究竟连说了多少回,对方才终于不再慌乱挥着手中那把「凶器」,定下心神来,皱眉瞧他。 黑暗中,眼前人半清楚半模糊,霍雅惊吓大于惊讶,手中那把小铁铲一时没握稳就鏗鏘一声往地上砸。 一月冬末,气温随着愈发深沉的夜而寒冷,风雨婆娑而撩乱。 你是、方清? 霍雅终于认清── 9-3 亏得不轻 房里亮了灯,方清招了客房服务拎来了医疗箱,霍雅这才认清这是一处旅店,就眼下观来,价位应该还不低。直到服务员拎来了医疗箱,她因为心虚而手脚不协调地替方清额角那道伤包扎完毕,才终于与他道来了一句。 疼么? 跟废话一样的一句。 方清坐在沙发椅上,原不知想说些什么,可才抬起眼,一张口,却又登时顿在了那里,就这样与站在一边,神情甚自责的霍雅四目相望,忽然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好俯首低头眼一闭,索性不做反应,啥也不讲。 久久,才闷出了一句:没事,你别伤心。 ……没事,你别伤心。 方清这一开口,霍雅倏忽胸口一窒。那一瞬间,一直处于混沌的脑袋彷彿才终于恢復了过来,也才有那种「啊,眼前的这个,是方清呀」的真实感。 一时之间,当初那种被拋下,被远远甩到一边去的感觉又涌上心头。霍雅不好形容,见到方清,说不欢喜是骗人的,可是说没半分负气那亦更是骗人的。 如此一想,顿又觉方才没多敲他两下,委实亏大了。 毕竟,方清当年一走了之,她面上没甚反应,心底却是伤得不轻。 房内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方清方才有些闕疑地感到不太对劲,不想,一睁开眼皮,霍雅一张脸就贴他贴得老近,慑得他不禁向后一退。 「你干么?」方清吓一跳。 「……没有。就是……忽然觉得有些亏得不轻。」霍雅一脸惋惜。 方清一开始没听明白,足足愣了几十秒。 可是几十秒后,理解过来,还是又给气笑。 伸出长长的食指,将那颗太靠近自己的脑袋瓜向后推了回去,没辙道:「你能不能长点心?」 经年不见,原以为时间与距离会将他们推到世界的两端,可此刻看来,他们却是半点隔阂也无。霍雅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是一个眼神,方清便能轻易理解。 时光很长,他们一路走来的羈绊,仿似也不能以任何一种情感来形容,因为无论哪一种,都无以形容。 亲情、友情、爱情,无论哪一种他们都是,也都不是。 霍雅一颗脑袋被方清推得有点远,拉着脸,惊喜过后是恼火,半句话都不想与他多说。方清有点无奈,却又理亏地不知从何开头。周身的时空仿似凝冻了在这一刻,又好似时光正在逆流,逆流回他们未曾分离的那一瞬。 良久,方清才一声轻叹,语气很轻却又很慎重地与她说道──我很想你。 9-4 你自己看着办! 霍雅那日一窝火……更正,更精准的说法是,长久以来日积月累,无处宣洩的火气。总之,她一时没把持好,终是忍不住衝方清动起了手脚来。 但方清也不傻,没愣在那任人又揍又踹,可霍雅太愤慨,他又怕自己若是伸手去拽,没掌控好力道,届时会把人给弄伤。 于是,他便让她追着满房跑。 是的,追着满房跑。 方清约莫这辈子想都没过,自己竟也会有这么蠢的一天吧。 顿时,静謐的房里热闹非常。 由于霍雅同学打小就是个体能特别差的货,方清同学便边好整以暇地逃,边还有间情逸致去算算时间,末了,那女孩也果然没让他失望,这大动静可持续不了多久。约莫几十来分吧,霍雅径直就往床上一扑,弃械投降了。 「方清,你个浑蛋王八蛋!」 霍雅上气不接下气,还不忘嘴上逞快。 方清气笑,站一边平静看了她一阵,见人平缓了些,才心平气和地走近,还给她端茶倒水,「气消了?」方同学将白开水递到霍同学眼前,看对方气呼呼一把接过。 「消什么消!」人都没打着!霍雅吞了一口水,喘得不轻,口气甚差。 方清一声叹息,片刻静默后,才又云淡风轻道来一句:「那你想怎么办?」 霍雅没好气掠他一眼,将空了的水杯塞回他手里,「你自己看着办!」叱了人一声,二话不留,拉了被毯,索性转个身就把自己整个人都埋进去,倒头就睡。 方清一脸懵,愣了半晌,还是认命地默默熄了灯,往一边的沙发椅走去。 这样往来一折腾,也已经凌晨两点了,拎了搁在矮桌上的手机,萤幕的灯光亮了又暗。确认父亲美国那边的公司没什么事,他也躺进了沙发里,枕臂准备要睡了。 不想,霍雅却在此时又有了动静。 「天冷。」……躺那会着凉。 霍雅只怯怯弱弱呢喃了两个字,后半段的话又给吞了回去。 方清听见,有些不明所以地起身,回过眼去瞧她。只见,她又翻起了棉被,坐在床上,也向他望来。 此间无声。 房里一片漆黑,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可就是在那样四目交接的一瞬间,他们却彷彿都能够知晓彼此的思绪似的。 方清沉凝久久,才嗯了一声,站起来往床边走去。 霍雅抿抿唇,挣扎了一番,才提手拍了拍一旁的空位。 她什么也没说,可方清就是知道她是怕他冷。于是向她笑了笑,很不客气就往床上坐去。 结果,同一张床,同一条棉被,同寝而眠……然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事后来让何芸许靚给知道了,慑得这两闺蜜白眼简直都要翻到天外去,皆是给方清满满的佩服,还有同情。 她们都不晓得,这俩活宝从以前斗到如今,究竟上辈子是谁欠谁了去。 后来,霍雅再回想起这一段时,才忽然惊觉,其实那会还有客房服务可以叫,让他们再送条棉被进来,又或是再另外开一间房,总之肯定用不上两人挤一张床。 方清那么精,肯定不会不知道。 可是他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没做! 霍雅一阵憋屈。 这个方清,委实太贼了! 9-5 方清曾说过 接下来,方清就这样在台湾逗留了约莫两週时间。 打和霍雅在旅馆过了一夜后他就把房给退了,竟厚顏无耻地蹭到霍雅的租屋处去,按他的说法是,他是为她回来的。然,不巧,眼下经济正好十分拮据,穷得很,实在没钱再上旅馆,所以霍雅有义务要帮忙他。 当时方清不知说的是甚,总之绕得霍雅一愣一愣,竟忽觉他说的仿似也有些道理,就这么莫名其妙点头应允了。 后来何芸许靚听说了这事,一致表示,除了服方清,更服霍雅,看来这小姑娘这辈子是注定要栽方清手上了。 试问,一个订得起高级饭馆的人,究竟是个怎样的经济拮据法! 从前那个正经八百又一丝不苟的方清哪去了! 什么时候也学会了一本正经地死皮赖脸了! 真是世风日下,太令人痛心了! 重逢后的那两週,方清与自己借居的那几日,霍雅如常上班,也偶尔加班,比较不同的是,方清会都亲身亲迎来接她上下班。按方清的说法是,霍雅让他自己看着办,那他真就只好自己看着办囉。 台北捷运公车都方便,方清就这样日日陪她上捷运下公车,把人送到公司大门口,再又接回租屋处。可他自己却是从来不露面,总是站得远远的,戴着一顶鸭舌帽,还戴着口罩,打扮都很低调也很朴素。 有几回被霍雅同事撞见,她当下尷尬,情急之下竟扯了个那是她哥哥的谎。 结果,令她愈发憋屈的是,她居然又开始了替「哥哥」收情书的日子了! 方清果然还是方清,就算刻意将自己掩得密不透风,还是无法遮挡那无处安放的光芒。 霍雅忽然想起从前学生时代时,不论谁来约方清出门,他老是很不给脸地一口回绝,印象里,他顶多就是偶尔出没在社区里星期二的小夜市。 那会小学三、四年级,他们还不熟,甚至可以说是不认识,方清都是跟班上几个男孩一起出现的,那时对他没甚想法,后来小学五、六年级,与他渐渐熟了以后,才惊觉他就是个不近人情的货。 可眼下想来,原是他不喜旁人太过张扬的目光呀。 是呀,方清素来是喜静的,仿似也对什么都不太上心。 然而,这样一个人,却默默对她的喜好瞭如指掌了。 记得高三时有一回,一个寒冬的礼拜六午后。 霍雅那会刚练完舞,正和五、六名舞蹈社的女孩待在咖啡厅里休息,眾人一时兴起便玩起了真心话大冒险。霍雅一路过关斩将,末了却还是输了一局。一轮真心话、一轮大冒险,这会刚好轮到大冒险,眾人便起鬨要她向走进店门的第三位男客人说,请他请她喝咖啡。 这多不好意思呀。 霍雅当下其实特别困窘。 然后,走进来的第三位男客人不巧,还是个生得特别英俊的少年。让人一瞧就知道眼高于顶,想来应是和方清一般,从不给人留馀地的那种货。 霍雅眼神死,脑海里忽然就一阵翻天覆地,一想到那些被方清视若无睹的女孩子们,她等等肯定就要和她们一般难堪,委实令人欲哭无泪呀。 然而想归想,霍雅依然是硬着头皮上的,毕竟她也不喜被说成是输不起的人,面子重要呢。 结果,那少年还当真与她料想的一般,「我想请你请我喝咖啡」就这句话,话音才落,那人便是愣了愣,终了竟也只轻轻笑了一笑,然后啥也没说就绕过了她。 霍雅一阵尷尬,低着脑袋,咖啡厅里的人都在笑,身边陆陆续续有人走进走出与她错身。她有些手足无措,就这么楞着乾站了一会,后头舞蹈社的女孩见她傻了,便连忙赶上前去要将人拎回来。 不想,这时却有个人拉开了咖啡厅的门,眉清目淡地也佇在了人流里,低眉与她望来。于是,当霍雅抬起眼,就正好与那人四目交接。 是方清。 那会的他,一任冬阳披了满身,不晓得是不是受了当时阳光的影响,恍惚一瞬,霍雅竟有种他的神情特别温柔的错觉,一没走心就看懵了眼,直到后头传来一声叫唤,她才迷迷濛濛地回过神。 「霍同学,你的拿铁。」 竟是方才一声没吭,逕直绕过她的少年,此刻正站在她身后,笑如灿阳,向她递来一杯无糖常温拿铁。 霍雅顿时一怔,机械式地回过身,愣了特别久,才自模糊的印象里将他与某个男孩的脸庞重叠。 是小学时候,她一直特别喜欢的阳光男孩呢。 「谢、谢谢。不过……」也太巧,竟买了我最常喝的。 霍雅疑惑大于尷尬,所以一路愈说声音愈细,到后头几乎都要让人听不见。 岂料,对方竟是猝不及防回了她一句:「不巧。就是印象里,方清曾说过。」 霍雅要去接拿铁的手登时一顿,特别傻愣地抬眼望他,不晓得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方清……曾说过? 那一日,霍雅回了家,便十分心虚地将一直搁在书桌上,那张小学毕业照稳稳踏踏收进了书桌下最底层的抽屉里。毕竟,这些年来,相片里的小方清可没被她少骂过。 结果居然,人家竟还惦记着自己的喜好呢,霍雅当下委实心虚不已。 那是一个一月的寒冬,高三大考前。 那时的她还不知晓,方清竟就在同年的十二月底,离开了台湾,也离开了她,毫无缘由又心狠地要与她断了联系……。 那时她觉着,方清就是世上最浑蛋的大浑蛋! 9-6 习惯就好 霍雅与方清的朋友圈其实不大重复。 霍雅和男孩子普遍不熟,也通常不搭话,而方清反之亦然。 他们重叠的朋友是光用手指头便能轻易点出的──何芸、许靚、盛光远,还有一个刘香。 小学五、六年级那会,霍雅老觉着方清是在寻自己麻烦,便是逮着机会能有多远就奔多远,巴不得方清就此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似的。方清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当初她为了避开他,可谓是煞费了心思。 可即便如此,方清同学却又总能轻而易举地以各种奇妙的方式出现,然后再三言两语地将他眼底那个老是不学好,特令人看不惯眼的霍雅同学拎走。 就好似有一条无形的线,将他们紧紧箍在一起,难分难离。 而彼时的班导实行的「政策」,就是这条无形的「线」。 连坐法──曾经,霍雅与方清委实被这三字害得特别辛苦。 霍雅还为此苦恼了很长一阵,不过也就一阵了。这位小姑娘还是一个特别能隐忍的性格,她总是告诉自己,习惯就好。 习惯就好。 霍雅曾咬牙切齿,到后来好不容易心平气和,才终于习惯了不讨她喜的方清随时以各种形式相行左右……虽然对方看起来还是挺不习惯的,不过想来也是,毕竟方清也不是那种随时等着屈就任何事物的货,一开始,他确实也是看霍雅十分不顺眼的。 方清和她分不开,实乃无奈,万不得已。 于是,不知从何时起,这俩分明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却被命运捉弄到一块去,总是在同一个画框里分不开也拆不散。 习惯就好。 后来方清离开的那些日子,这也是霍雅最常对自己说的四个字。 彷彿如此,便可不再伤心。 他来,习惯就好。 他走,习惯就好。 这世上从来不会有那种无坚不摧的东西,也不会有那种少了某个谁就活不下去的道理。 所以,习惯就好。 9-7 无糖拿铁 但看后来霍雅与方清的情缘匪浅。 总有人说,当年方清救了刘香,肯定是因为刘香与霍雅生得太过相似,他一时错认,或又他并无错认,只那人与霍雅着实太过相似,他不忍心就这么放任不管。 这个答案眾说纷紜。 何芸许靚就曾拿这事逼问过方清。 不想,对方听后,竟只淡淡答道:那日午后,阳光正好,适合午睡。插手此事,不过就是觉着有人吵到了他而已。 眾人一听,纷纷傻眼。 这个答案简单粗暴,这个答案乾净俐落。 这个答案,太过方清! 人人竖起大拇哥,这个方清,果然很可以! 冷血的可以! 霍雅公司楼下有间饮料店,她经常去那买国民饮料──珍珠奶茶。 说来不夸张,她小时候老以为全世界的饮料店就只有卖这款饮料,因为自家老爸从来都只点这一款,直到小学时,她印象十分深刻,那是四年级下学期,暑假前的那个期末。那会的班导心血来潮,忽地说要请他们这群小毛头喝饮料,庆祝他们即将升上一个年级。而霍雅就是在那时知道,原来饮料店里卖的不是只有珍珠奶茶呀! 不过令她印象深刻的不是这个。 而是,方清。 是的,又是方清。 其实后来仔细想了想,方清仿似老早就以各种形式奇妙地出现在她的生命里了呢。即便那会他们始终没有交集,更也没特别去在意过彼此,可是霍雅就是在某一个时间的转角,清楚地记得了方清每回出现时的模样,很短暂,也不经常想起,却总在每回想起时,心中总会拍开一抹涟漪,又轻又浅,却又令人悸动不已。 不知方清是否也一样呢? 扯远了。 话题绕回来。 霍雅那会虽然得知了「原来这世上的饮料店不是只有珍珠奶茶呀」的「知识」,但她委实是个不喜改变又特别念旧的货,于是她还是惯性点了杯珍珠奶茶微糖微冰。那日是结业式,学校十点半就放人,她揹着书包,拎着提袋又拎着方才发放的点心餐盒,还得护着饮料。 太阳很大,半分风也无,天气闷得像是火烤的一般,但霍雅其实感受不太到热的,可汗还是得挥,千辛万苦一路走,那时她是一个人走的,何芸许靚不知跑哪去了,后来也想不起来,唯一记得的是,她人都好不容易走到中庭花园,眼看再几步路就可以到中央走廊喘口气了,却还是没等她走到,就把手中饮料给打翻了。 她站在大太阳底下,特别傻愣地瞪着一地等着她收拾的残局,心境转折十分复杂,不知是可惜多一点,还是不知所措多一些。 半晌,方有个男孩负着光,于她眼前出现。 那人正是方清。 方清小朋友手上拿着一杯无糖拿铁。这孩子资优,甚得班导欢喜,便有求必应,他说要喝咖啡,班导就特意为他订的。 忘了后来那「残局」究竟是怎么处理的,霍雅只记得,那时方清就是将他拿手上的饮料递给她了。 那是霍雅第一回喝到咖啡,虽然是无糖的,她喝不惯,但她喜欢牛奶,又觉那时方清特别窝心,于是没走心就喃喃了一句,真好喝。 那是感动的滋味。 不想,方清却默默记了起来。 后来霍雅就时常买这来喝,每喝一回,就提醒自己一回,方清才没那样坏,他也是个很好的人。 嗯。 看起来貌似颇感人,但其实,她这是用来克制自己千万别一没把持住,就不小心把人掐死了的衝动的。 毕竟,方清一张嘴,有时真是太不得人疼了! 10-1 那些青春灿烂的年华里,我终究没能学会的事 后来,方清还是得回美国。 他仍旧带不走霍雅,也留不下来,只是这时的他已然明白,原来坦白,方是对待人生的最不辜负,无论是对人或是对自己都是。 他曾以为,遗忘比负重前行更容易,却不想,那会是如此令人伤心的一件事。他亦一直认为,霍雅虽然不笨,可与他相比总还是相差了很大一截,殊不知,这回却是让她教他学会了这件事。 霍雅说,她一开始确实对他是完全不能理解的,可后来,他回来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冷静且认真想了很久,方才有些理解了过来,当时方清的想法。 她知道他面上没说,可其实心底一直对当年的事很过意不去,因为那会霍雅终是没把持住,揪住他的衣领哭得特别痛心疾首,哭满意后一抬眼,却见方清满目的懊恼与追悔莫及。 那是她未曾所见的。 原来方清,也有后悔的时候。 于是后来,霍雅想了又想,便郑重其事地留了张字条给他── 我知道,你的选择都是好意,可是我终究太愚钝了。 毕竟想起来,我的那些青春灿烂的年华里全都是你。很抱歉,我终究没能学会你希望我学会的事。 我终究,如何也不能、也不想遗忘你。 方清,请你不要再自责。 反正最后你还是迷途知返啦,那我便大人有大量,大发慈悲地原谅你啦! 这张字条是方清与霍雅重逢后,在往返台美两地第三趟时,他又去美国的飞机上,从大衣外套口袋里摸出来的。 读的当下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于是一下飞机便传了封讯息与她:霍雅,迷途知返不是这么用的。 他看着那个「已读」很久,等到萤幕都暗了,对方才终于回了他一个翻白眼的贴图。 素来清冷的少年眼角,似笑非笑。 后来,当他第四趟再回来时,便又重新在台湾定了居。 那会他的父亲大病初癒,而他也已经有能力将他的妹妹一併带了回来。 他重新回到那幢三户打通的公寓。 二零一八年,冬季,他们二十五。 十一月二十四,霍雅抱着平板,守着台北市长开票的直播,一直到隔夜的凌晨,等得眼皮都要沉了下去,幸亏结果总没让人失望。 line的提示讯息在宣布当选的时候亮了亮,她点开来,就看见方清留的一段话── 霍雅,我要回去了。 我想,这一次就不走了。 霍雅眼登时都刷亮了。 方清的这段话,委实比开票结果还更令人悸动呢! 10-2 谁是刘香? 方清这一生就后悔两件事。 一是离开霍雅,二是救下刘香。 刘香这个人,委实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发挥到淋漓尽致。 甚而直至最后,她也不认为自己有任何过错。 按她的说法是,她和天斗和人斗,没有对错,只有输赢。今日她的一无所有,也仅仅是自己能力不及,在命运面前,败下了阵来而已。她不会怨任何人,更也不会怪自己,反正她从一开始就是空空的来,如今空空的离开,也是没有分毫损失的。 刘香的狠,浑然天成。 她可以为了某个人,在自己背脊上烙下一道疤,当时甚至嫌痕跡不够深,人分明都已经虚弱地躺在医院病床上了,还非得使唤人拿着刀,再把伤口给划几刃,就是硬生生要留下一生都洗不掉的痕。 她要方清,一生都不能遗忘。 刘香的真心与假意总令人琢磨不透。 故事的最后,她始终也没有和盛光远走到一起,她隻身离开了所有人。 有人说,她是真心喜欢方清,所以才选择了成全。 也有人说,她只是在某个地方,静待时机,盘算着何时再捲土重来。 只有霍雅始终觉着,刘香所爱并非方清,而恰恰就是她素来撇得最远的盛光远。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感觉而已,霍雅自己也说不清,所以也从未和任何人提过。 而方清对刘香的想法其实并不多,就是最后翻搅出所有真相时,竟也让他一个那么临危不乱的人有些震惊。 刘香与盛光远一直在给他设局,他都知道,却不曾提起。刘香亦是一直不断给他身边的人设局,他亦是一直防着,所以其实那年方清的母亲与妹妹并未发生车祸。刘香设了这个局,只为拖延他回台湾的时间。 刘香就是意图在他回来之前,堵住他和霍雅的去路,如此而已。 然,这可踩着了方清底线了。 刘香可以一直肆意妄为,原就是攥着方清的亏欠才可那样毫无顾忌。 刘香唯一踏错的一步,就是牵连霍雅。 方清只没料到两件事,第一件,就是盛光远当年居然敢拿霍雅的事唬弄他。不过虽说如此,这事其实还得怪他自己,怎么轻易就相信了呢?还不查证,或者说,没勇气查证,不过想来,他是如何也不会承认是自己没勇气的,所以这事还是怪到盛光远头上简单一些。 而第二件,就是刘香背脊上的那道疤,竟是她自己使人砍的。原来从头至尾,他方清不过就是被愚弄了而已。 刘香委实让他完全出乎意料。 霍雅曾以为方清喜欢刘香,这事她惦记了很长一阵,不过后来方清走后,她就全给拋到脑后去了。直到又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她恍惚想起来,而那会霍雅与方清还住在她台北的租屋处,约莫是方清说「他不走了」后,又过了两个月时。那时夜深,方清正躺在她的右侧,已经睡了。霍雅就拨了条讯息过去── 方清,你喜欢过刘香么? 结果隔天一早她就把这事全忘了,上了班、吃了午饭,又站在公司楼下的那间饮料店等饮料时,才又拎起手机准备百无聊赖地滑,却见方清传来了一条讯息,清晨六点给发的。 他们早上没见着面,方清六点半就上他父亲公司去了。附带一提,他父亲做建筑的,分公司开到美国去,把台湾总公司留给方清了,那日刚好有个国外来的客户,须得提早准备接见。 霍雅点开信息条,就看见四个大字外加一个特别讽刺的标点符号。 方清云──谁是刘香? 那个当下,霍雅有些无措,就这么盯着手机萤幕好半晌,愣是没反应过来,直到饮料店的小姐唤了唤她,她才迷迷糊糊接过了饮料,又琢磨了片刻,才恍然明白。 方清这时却好似掐算好了时机似的,又传了条信息过来。 霍雅,我的眼底从来只有你。 那日春季午后,天晴风暖。 霍雅读完信息,有些微微红了脸。 想来应是,让当时闯进来的阳光给耀的,又或是被暖风给拂的。总之,肯定不是因为方清的讯息就是。 方同学情真意切。结果,霍同学隔了好长一阵,才只回了他一个「哦」。 方清看后,不气反笑。素来冷清的眉眼又挟了抹似笑非笑的笑意。 他好似又回到了那一年小小的教室里,再次瞧见了当年的那个女孩。 她緋红着侧脸,有些靦腆地低下脑袋来。 他说他是摩羯,她说他是牡羊。 现在想起来,他们的缘分好像就从那里开始的。 可他们却都不知道,其实缘分,远在更早以前。 10-3 阳光男孩 霍雅小学时,特别喜欢的那个阳光男孩其实是方清好友。 他也住在那座红墙社区里。姓罗,单名一个字舟,唤作「罗舟」。 那时班上还有个人姓言,单名一个字诺,唤作「言诺」,是个特别活泼漂亮的女孩子。那会小学高年级时,在讲台上一字排开的美女一号、二号、三号,她就是当中一个,并且最后也是由她当选班花。 而她同时也是,让霍雅十分印象深刻,小学中年级时,当眾向方清表白,却被完全无视的那位。就是霍雅与方清头一回展开莫名其妙谈话的那次,一个说他是摩羯,一个说她是牡羊,霍雅到现在想起来,都还觉着颇尷尬。 言诺、霍雅、方清、罗舟。 这四个人从来不曾凑到一块去,可小时候,何芸老爱开玩笑,说他们四人合起来都成「诺亚方舟」了。 罗舟一路走来,断断续续都有与方清保持联系,除了十五岁那年,方清走了偏路,他也是苦劝良久才终于放弃,因为那时方清对他说,他现在想不开,改不了也不想改,所以让他离他远点吧,别受牵累了,等哪日若是想通了,他自然会去找他。罗舟听后点点头,也顺道提点了一声,他既然是这种想法,那不如也对那女孩说一说吧。 「那女孩」指的就是霍雅。 不过令罗舟意想不到的是,方清居然连解释都不解释,径直就叫人滚远点。他甚至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方清那时脑袋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于是,霍雅与方清长久的冷战就此展开。 霍雅刚搬来社区的那一日,她在小公园的溜滑梯上待了一下午,也看了那时倚在石岩边看书的方清一下午,虽然那时她根本就不知道那人是方清。 其实,罗舟小朋友那日也在那小公园里,只是在一边盪着鞦韆,那么万眾瞩目的一个人,当时居然都没人注意到他。 那一天,他看得十分清楚,霍雅当时就坐在溜滑梯上方,俯眼望着坐在石头边正翻着书的方清,而他就盪着鞦韆摇摇晃晃地看着那女孩,她安静且专心地看了那男孩一下午。 那会他们彼此都不认识。 方清看书。 霍雅看方清。 而他看,看着方清的霍雅。 其实,罗舟在那一日就喜欢上了霍雅。 只不过,他却也一直认为,霍雅喜欢的是方清。 于是,几番误会、辗转与错过,这段尚未萌芽,却已扼杀的恋情就这样无疾而终。 但罗舟倒是想得挺开。 他想,所谓偕老,无非就是人间里几度浮沉,相聚分别后尘埃落定,终究各安天命吧。 各安天命,也是偕老──刚巧,那一年,转身离开盛光远的刘香,就是这么想的。 10-4 方清还果真就站她背后看她呢! 那会将所有事情都坦在阳光下说清楚后,刘香与盛光远几乎就在霍雅与方清的生活圈里消失了。 沉寂了好长一阵,当霍雅下一回再见到盛光远时,是在一个深秋,她回故乡时,夜色深黑的社区口超商外。盛光远一袭墨绿色大衣,坐在外头歇憩区的铁椅上,有些颓然地抽着菸,头上灯管仿似坏了,昏昏灭灭的,打下来散了他一身,竟让一个从来那样闹腾的人,瞧起来有些浮凉。 霍雅顿了一顿。 那时才知晓,他竟也会抽菸? 犹豫了很久,才终于提起了脚步走近,直至她在他对桌落了坐,对方才有些无措地将手上菸给捻熄,抬起头看她,笑得一如当初。 「绕着绕着,不知怎么就绕来这里了。」 盛光远一声轻笑,有些靦腆抓抓让风拂乱的头发,声音听起来些许沙哑,他说最近有点小感冒。 霍雅没应声,就是点点头,看着眼前摆桌面上的两三瓶啤酒,过了半晌才与他问了一句。嗓音很轻,似有似无:「什么时候你也学会了抽菸啊。」 瑟瑟秋风泛开夜里薄薄的雾气,盛光远愣了一愣,后又笑了一笑,看起来特别诧异的模样,打趣看着霍雅问道:「不是吧。方清没告诉你啊。」 霍雅一愣。 方清应该告诉她什么? 盛光远说,他不但有酒癮,还有菸癮,而且还颇重。霍雅很震惊,毕竟相识多年,她就从没看过他抽过一回菸,真的一回都没有,「那以前你干么都不抽啊!」 盛光远苦笑,「方清不让啊。」 方清打一开始就与他说,霍雅怕呛,他要是胆敢在她面前抽一根菸,就扒了他的皮。盛光远当时一听就害怕啊,方清一个多说一不二的人呀,于是霍雅才会从没看他抽过一回菸。 霍雅听得此番有些恍惚,想不到方清居然这样为她着想,然而感动之馀却是……方清怎老爱扒人的皮呀! 慑得她一脸「我懂我懂你别难过了,方清你还不知道么,就那副模样了,别太上心了」,她忽地觉着,有那么一霎那,她与盛光远还颇有一种英雄惜英雄的错觉。 想来,若是方清知道她这想法,肯定要与她说上一句:霍雅,英雄惜英雄不是这么用的。 霍雅不禁一抖,怎老觉着方清在背后看她呢,不想,当她回头向后一偏,登时惊得差点没晕过去。 方清还果真就站她背后看她呢! 10-5 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么? 霍雅与方清现在工作都忙,那日是个周末,霍雅好不容易拨了空回来家乡见见父母。她是自己搭高铁南下的,方清陪不了,他眼下正被一个大案子缠住,据说全公司的人都陪他一块加班,虽然住在同一处,但常常是三天两头没见上面的。 霍雅十一点前就寝,八点才醒来,方清老是到凌晨才回来,清晨六点半又准时出门,来与去都是轻手轻脚,就怕把霍雅吵醒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作贼呢。 那会霍雅传讯息说她要回家,就是通知一声,也没其他意思,方清读后也只回了个「好」字,其馀没有多说。 谁知,霍雅早上才回,方清夜里居然就追了过来。 霍雅问他不是忙么? 方清答:怕夜里,你一个人睡会冷。 ……这话可委实把盛光远吓得不轻。 方清什么时候也学会说这种哄人的话啦? 那一夜,方清破天荒转进超商里,一言不发拎了一袋酒出来,摆至三人眼前的玻璃圆桌上。 他云淡风轻看着盛光远,然后说,喝吧,把什么想说的都说了,今夜过后,过往一切就别再提了。 顿了一顿,偏头回望霍雅,微微一笑,又补上一句:谁敢再提,就扒谁的皮。 霍雅顿时一惊。 方清有读心术吧! 肯定有! 盛光远愕了一愕,末了还是端起酒瓶,不客气喝到一个烂醉,方清还转进超商里很多趟,给他又买了很多酒出来,未曾制止。 于是,盛光远又哭又笑、又跪又叫,一整夜,相当精采。 平时建立高富帅的形象毁于一旦,方清与霍雅就这样陪他喝了一夜的凉风。 翌日清晨,他被一段嘈杂的声音吵醒,定睛一看,竟是一段手机视频,主角还是他自己。 他瞠目,大梦惊醒地举眸望方清。 不想,对方只淡淡一笑,特别瘮人的那种。 有一瞬间,时光仿似又逆流回高中时代,他和方清霍雅整日混在一起,特别温暖又令人沉迷的日子。 盛光远忽然一阵鼻酸,拉着霍雅与方清的手,十分感伤道:「方清、小霍。」 我们还能回到从前么? 然,后头那句终究没能说出口,就鯁在了喉头。 不想,方清却反握住他的手,面色依旧令人不辨喜怒,久久,方给了他一个字:能。 能──似有似无,却坚定无比。 11-1 「谢谢方总!」 霍雅与方清刚走到一块那会,虽然眾人见着心底默默都觉着郎才女貌挺般配,可每回见着霍雅落单时却又总忍不住喜欢逗她两句。当然,方清在时是没人敢闹的。 「唷,不是不喜欢他么?」 「唷,他不是你亲哥么?」 诸如此类的用词遣句,不时就在霍雅耳边响起,那会她就羞愧得特别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挖个地洞躲进去,慑得她那阵子都不想出门,连公司都不大想去。 后来这事给方清知道了,就抽了个空,随意拣了个天晴风暖的午后,订了某间忒有名的饮料店,几大袋的手摇杯,直送霍雅公司去。 外送员来了三、四人,上上下下跑了十来趟,送来一大堆饮料,霍雅全公司的人顿时都有些懵了,直问这谁这么大手笔,一整公司呀,起码百来号人,这间饮料店可不便宜! 不久,方清就默默走了进来。 他就是一个很好认的人,很难不引人注目,而引人注目后又总能令人过目难忘,所以门口警卫见了都知道他是霍雅的人。其实霍雅也挺出名的,公司过年有尾牙,每回有什么跳舞的活动,她总被调去掺一脚。跳着跳着,自然就很无人不晓了。 方清眉目平静,一路朝霍雅办公室走去,沿途经过的人见了他都有些见怪不怪,方清时常来接霍雅。于是,大部分人的焦点都还是摆在这一大堆饮料究竟是谁请的,有人猜董事长、有人猜总经理,然而东猜西猜,全公司的高阶主管都猜了一个遍,就是没人联想到方清那去。 方清长得好看,但据说蹭在霍雅租屋处住着,眾人以为他小白脸呢。有人不信,就去问霍雅,而她当时没多想,就直用方清与她说的那一套──方清经济拮据呀!她得接济! 于是,鬼使神差就恰恰坐实了方清小白脸的传闻。 頎长身影悠悠转进霍雅办公室,方清眉轻目淡,手上攥了杯无糖常温拿铁,笑起来玉树临风,一别以往,当时眉眼特别温润。 那办公室有十几个座位,眼下霍雅座位边聚集了四、五号人,有男有女,正边喝饮料,边又拿方清给霍雅说事。 没办法,霍雅委实太逗了,他们每说一回她就红一回脸,让人忍不住见了她总想逗一逗。 方清走过去,眾人一见,登时都哑了,纷纷衝他笑得无比尷尬,作贼心虚呢。 方清没说话,礼貌性地与大家頷頷首,就把手上的拿铁放到霍雅手上,看对方一脸懵逼地看着自己,脸颊的红晕都还未退去。 方清伸出长指,轻轻拨了拨她让一边风扇拂地扬起的发丝,正要开口说点什么,就被后头传来的一声急喊给打住了。 「方总!」 眾人回头,便见自家总经理一手撑着门,一边气喘吁吁连忙再道:「方总您来也不通知一声!还让您这么破费!」顿了一顿,环顾了一眼四周,又赶紧催道:「你们还楞着干什么!还不谢谢方总。」 「……谢、谢谢方总……。」 「大声一点!」 「谢谢方总!」 11-2 这是……在等他么? 霍雅是小职员,平时方清来都很低调,就是与霍雅同一区的职员认得他,门口警卫认得他,其馀高阶主管平时没事是见不着的。但他这回来得着实太过高调,似是有意惊动似的。 方清父亲开建筑公司,初时不易,有几项跟人合作的工程案遭人坑拐,后就明瞭法律的重要性,遂打造了一支菁英的律师团队,专门拿法律与人说事。处理了多少工程案不知道,但方清十五岁那年不学好,倒是就用了很多回,没给律师们间着。 他父亲与这公司的董事长是旧友,这支律师团队就曾帮这公司度过三次重大的危机,遂人很是感谢。 方清为人素来冷清,不是一个特别爱招摇的人,那日如此大张旗鼓,不过就是一时没把持住,捨不得霍雅遭人欺负罢了。 要知道,他一个这么恨不得没事最好都别有人注意到他的人,要这样拋头露脸委实不容易。 那日最终,他与眾人也不过就说了一句,特别心平气和、又没来由特别使人恐惧。 他道,从头至尾都是他方清一个人缠着霍雅的,请在座诸位高抬贵手,就别再拿这事逗她了。 霍雅那时十分感动。 方清如此稀罕、如此铺张,肯定是为她紧张吧! 于是那日下班回家前,她就上全联去买了火锅材料,准备……等方清回来煮起来一块吃。 没办法,霍雅的厨艺还在学习阶段,她怕她自己来,届时一锅食材若是全毁了,方清又要炸毛。 结果那日,方清早早就传了封讯息与她,说他今天也会晚归,让她别等了。方清所谓的「晚归」,约莫都是凌晨起跳的。霍雅看见讯息,觉着这回定是要坚持到方清回来,才能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情。知道火锅没望,就默默把食材都冰回了冰箱里,自己去煮了碗泡麵加蛋充作晚餐吃了。撑着眼皮,坐在客厅的沙发椅上边滑手机边等方清。 于是,方清凌晨两点打开家门,就发现客厅的灯还亮着,而霍雅也还坐在沙发椅上……打盹。一颗脑袋一点一点的,很是让人哭笑不得。 方清愣在门口,末了又给气笑。 霍雅这是……在等他么? 11-3 是我应该谢谢你 方清将提袋卸下,顺道褪去了西装外套,扯松了领带,熄了吊灯,只留一盏小夜,然后才轻手轻脚向沙发椅边走去。 昏暗中,一双星眸专注,有些不明所以地眙着霍雅。想她分明睏得不行,干么还要坐在这里,连打盹都还这样正襟危坐,委实有些好笑。 就这样安静瞧了一阵。 方清方才笑了笑,发现她真的特别耐看,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那时究竟觉着她哪处烦了,分明这样可爱。 也许是灯灭了,霍雅原还打着盹,此刻竟径直一颗脑袋就要往前扑过去,方清吓一跳,连忙伸手去接。 不想,霍雅一磕他掌心,就似醒非醒呢喃了一句:方清谢谢你……。 方清心下一响。 恍惚一瞬,脑海里又浮现了当年那个,分明醉得一蹋糊涂,却又坚持要给收拾环境,只因怕他醒时会不高兴的女孩。 如此想来,霍雅好似一直都是这般顽固的呢。 她总是特别坚持地去坚持她的信念。 方清忽地有些佩服了她起来。 方清虽然是一个看起来很稳踏的人,可实际上他却老是在逃跑,遇上什么无能为力的事就是跑,无论是十五岁那年或是离开霍雅那年,他总是在逃。反倒是霍雅这样一个看上去纤纤弱弱的女孩子,遇上了难题总是选择正面迎战,无论是高二那年眾高校围攻他,而她义无反顾地向他奔来,或是那年梅雨季,她接了电话就风风火火赶忙要去救刘香。 霍雅是一个外柔内刚的人,而方清即便不想承认,他与她确实是恰恰相反的。 望着她,方清心中忽然一阵柔软,轻轻也坐到了霍雅身边,将人缓缓带入自己怀里揽住,有一瞬间,他竟觉着自己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少年。 「霍雅,是我应该谢谢你。」方清声音极浅,靠到她耳畔,近乎气音。 谢谢你,始终没有走远……。 11-4 是谁拐走了方清的初吻! 霍雅恍惚瞇开一隻眼,四周一片昏黑,只馀角落还亮着的一盏小夜灯,兀自倔强且幽微地闪耀着。 不久,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正坐在方清腿上,整个人都让他揽在怀里,心下一响,不禁悄悄抬眼去瞧,就见对方闭着眸,倚着沙发椅,气息平稳,猜是睡了。 霍雅噎了口唾沫,又垂眼。 方清啥时回的呀? 现又是几点啦? 他是不是很累呢? 脑中思路千回百转,却思索不出个所以然,人是醒了,可脑袋还没,想得头疼便很快作罢。转了转身体,试图以不惊动方清的方式「下腿」。可惜不管变换什么方向与姿势似是都会惊扰到他。霍雅有点苦恼,不知是不是自己多想了,为什么总觉着方清好像打一开始就没要让她下去的意思? 默了半晌,还没想好如何应对,方清凉凉的嗓音就忽然唤了过来── 「霍雅。」 「……啊?」 「你再乱动,我就要吻你了。」 「……吭!」 霍雅的那个「啊」是无意识的,走失的心神都还没归位。而那个「吭」则是三魂七魄归了位,却惊吓得猝不及防──因为方清说的,是肯定句。 而不巧,霍雅那时惊吓得不轻,一双手无处安放之际,便又去拉了他的衣角。 于是,清冷的话音一落,方清压着脑袋,二话没说就倾覆了下去,覆在霍雅的额头上、脸颊上、鼻尖上、下顎上,最后,覆在她绵软的双唇上。 很久,霍雅把他衣角都捏皱了,都不知道忘记呼吸了多久,方清才生怕把人给压没了气息,方有些不捨地微微退开了一寸。 霍雅眨眨眼,两道目光就这样以极近的距离短兵相接。久久的一阵无声对峙后,方清不轻不重又落了一吻在她脣畔,时间很短却比方才更加深刻。 霍雅怔愣半天,才像终于意识到什么似的,双手一提,径直就往脸上一遮,也才发现,自己整张脸都烫得不轻。 方清见状只是一笑,索性把整个人都往怀里带,搂紧了。许久,才听得他缓缓道来一句:「霍雅,虽然我到现在还是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也不知道什么是爱。可是现在,我只想把往后馀生都交到你手里,不知你是否愿意?」 然后,在一片静默中又过了很久,方清才听得一声很轻很浅的回应,闷闷自怀里逸散了出来。 霍雅没说好或是不好,就应了声「嗯」。可是方清却似得了什么承诺般,将人又揽得更紧了,似是攥住了什么稀世珍宝,怎么也捨不得放开。 后来,霍雅一直以为,那夜就是她的初吻了。 那……方清呢? 结果,这事说给何芸许靚听,那俩活宝竟直接拍胸脯掛保证,断言方清肯定不是,让霍雅回去问个明白。但其实何芸许靚就是逗她呢,方清这种货,估计着也就霍雅能收服了,除了霍雅他还能跟谁呢?实在是难以想像。 可霍雅却默默信了,当下就给方清发了条讯息过去,结果方清的答案简直跌破三人眼镜。 方清曰──这才不是呢,他初吻早在十四岁那年暑假被拐走了。 此话一出,何芸许靚霍雅无不震惊。 谁! 是谁拐走了方清的初吻! 11-5 没事,我随妻姓。 是谁拐走了方清的初吻? 由于何芸许靚太过好奇,遂逼着霍雅把方清约出来,非得当面问个清楚不罢休。倒不是她们替霍雅抱不平,毕竟十四岁,那也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且霍雅那会还曾交了个「男朋友」,虽然有名无实就是。 何芸许靚在意的点,是方清用了「拐」这个字。 他一个那么言简意賅一语中的的人,所用的每一个字一定有他的道理。 何芸许靚皆表示:究竟是谁这么想不开?居然想「拐」方清?且还拐着了?这本事除了霍雅还能有谁? 嗯。 必须好好约谈一番。 附带一提,霍雅起初是反对追根究柢的,毕竟探人隐私也不是她的本意,想着什么人活在世上不是有点过去呢?何必打破砂锅问到底? 可是何芸许靚却特别坚持,东拽西拽,拽了一堆藉口与理由要来游说霍雅,忘了最后究竟是哪一点打动了她,总之最后总算还是逼得她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于是,那日周六,霍雅一行四人外带一个赵城,便聚在了此处咖啡厅里── 「……他怎么也来啦?」 何芸一脸懵,指着对坐的赵城,他刚从马尔地夫回来,整个人晒得跟块煤炭似的,她认了好一阵才认出。 赵城看着她,然后笑起来,开始一本正经胡说八道:「路过。」低手提上一袋一袋的礼品,将漂洋过海带回来的礼物都取出来分了,乐得一行人瞬间就忘了要追问。所以那会,大伙还没人知道,其实许靚与赵城默默走到一块去了。 赵城去马尔地夫,许靚也有跟上,可她天生丽质,做好了防晒与皮肤保养,是让人看不出半点晒过的痕跡的。许靚脸膛儿生得绝艷,一张脸长得很令人过目难忘,一直以来都算是数一数二的大美人。 这是一个严冬午后,层云翻涌,天色阴霾,落地窗外景色森凉,寒风颳过无叶的树梢,枝椏瑟瑟,捲起沙尘漫空摩娑。 方清比这伙人晚了一步到,然而一到,就见眾人乐呵呵分着礼品,有些不明所以走了过来,默默坐到霍雅一边的空位。 后又瞎闹腾了一阵,方才想起今天聚在此处的目的。 可何芸正要开口,却被另一道声音给径直打断。 「霍清!」 一声惊呼,劈头盖脸地扑来,咖啡店内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投注了过来。 少女长发飘飘,站在离霍雅这桌不远处,一身黑色连衣洋装,赭红色的韩版长风衣掛在手臂上,此刻正衝着方清,巧笑倩兮。 眾人一懵。 霍……清? 这是唤霍雅呢?还是唤方清? 一片无声中,少女徐徐走过来,方清待她走近亦站了起来,有些没辙地将她掛在手臂上的大衣给接过,再披回她的肩上。 「天冷,穿少了。」方清云淡风轻,一回身却见一头雾水的眾人,淡淡的目光掠了一圈,最后定睛在霍雅眸底。看来在场只有她晓得半途现身的少女是谁,却又被她自己曾经的言词搞得特别懊恼。 方清定定瞅了一会,似笑非笑。最后竟是向着还在思索「霍清」究竟是何意的眾人,一本正经道来一句──没事,我随妻姓。 ……没事,我随……妻姓? 随妻姓? ……随妻姓! 眾人大惊。 眼前的这个,真是方清么! 11-6 像拥住了全世界 没事,我随妻姓。 方清言罢,霍雅登时愣了三秒,三秒后立马羞愧摀脸。 其实,霍清的由来是这样的──方清虽然忙,可三天两头还是拨空接霍雅上下班。一开始搭捷运公车,后来直接专车接送,经常都是送她上公司又送她回家后,才又回自己公司忙去。 刚开始那会,霍雅不习惯被公司里的人追问,又不知如何解释这关係,毕竟那时他们也还没正式地说在一起,怕人误会,便就随口撒了个「方清是她亲哥」的小谎,于是后来公司里的人鬼使神差下,便管方清叫「霍清」。 这事后来给方清亲妹知道了,小丫头笑得特别欢腾,便从此给他亲哥改了姓,时不时都是一口一个「霍清」地唤。 结果那日,因为方玥的出现,关于「方清初吻究竟给谁拐走了」的这件事,竟一时就给眾人拋到脑后去了。 方玥特别可爱又活泼讨喜,与方清是个截然相反的模样,眾人围着她抬槓,天南地北都聊了一个遍。 方清十分安静待在一边,默默喝他的拿铁,等了一阵,等眾人都没注意到他的时候,就默默牵起了霍雅的手,然后两人一声不吭转出了咖啡厅。 外头的天气冷得霍雅一阵哆嗦,方清回身伸过手,长指轻轻把她脖子上的围勃揽得紧些,然后认真佇眙在她垂着的眸底一会,能读人心似的,与她道来一句:「不是刘香。」那会根本还不知道这人呢。 霍雅一听这「答覆」,惊得瞬间抬了眸。 其实认真说起来,方清的这句也并非「答覆」。除非他真有读心术,真能读到霍雅心中所想。 方清似笑非笑,淡淡的目光中仿似有微光转瞬即逝,当着霍雅的面,竟开始忆起了当年。 他说,那是他见过最傻又最让人放心不下的女孩了。 听得霍雅脸色驀地一沉,身侧凉风翻涌而过。 虽说她不想追根究柢,但说她完全不感兴趣却是骗人的。方清究竟是脑子哪根筋打结,竟还能和她谈起了别的女孩。 还是他献出初吻的女孩! 真是不可理喻! 但霍雅还是特别能忍的,眼下正笑得十分面目狰狞,生硬地意图将话题带开。 「方清──」 「霍雅。」 「……嗯?」 霍雅一开口就被打断,且对方打断她后仿似也没甚要继续说下去的意思,就悬在那。于是她只得衝他笑得齜牙裂嘴,怕一失手就把人掐死。 方清默了一阵,见她如此愤慨的表情,却只是轻轻一笑,「霍雅,其实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想与你说一声,那女孩特别能拐人。今天若是她再站到我跟前,我仍愿意让她拐了去。」他顿了一下,不由分说径直就把霍雅拉进了怀里,语气深深:「霍雅,我想告诉你,当年我吻了她,至今从未有过片刻后悔,盼你谅解。」 方清神色慎重,霍雅却是听得面色顿僵,沉凝久久,方才凝出一段。竟不气,反带哽咽,一段违心话说得十分窘迫,却又善体人意,「那好吧……初恋总是比较美丽。那我……就祈祷那女孩这辈子都不要再出现在你面前吧。」但见她眉眼都委屈得要掬出一池水来,却还是倔强地攥住了方清衣角,郑重如是宣誓道:「方清,我也只是想与你说一声,我不想你被抢走。」轻柔的嗓音浮盪在苍凉的景色中,风一吹,就散掉。 这是在乎。 方清震了一震,似是没料到她竟有如此「深明大义」的回应,险些都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讲。繁琐的思绪翻来覆去,最后死死就定在了她说「祈祷那女孩这辈子都不要再出现在你面前吧」的这句。 方清眼色一歛。 这如何能行? 「霍雅。」 「……?」 「我真的是被她拐走的。不信,你看。」 「……??」 霍雅泪眼汪汪抬眸,就见方清淡淡一笑。 长躯一倾,一吻落下,片刻,又起。 霍雅一脸懵。 方清再笑,温声道:「看吧,她这不就又拐了我一回。」 霍雅怔愣久久,愣是没把话想明白。方清貌似也没解释的意思,与她对望半晌,才又凝眸深深拥住了她,像拥住了全世界。 那一刻,他们就是彼此的全世界。 12-1 谢谢你,未曾遗忘我 后来方清看霍雅,老觉得她不似是一个总半途而废的人,可他从以前看到如今,十多个年头过去了,她确实也分明就是一个半途而废的人没错。 看一半的书,喝一半的饮料,学一半钢琴,走一半的路……等等。 有一回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她,为何总是不把事情做完? 霍雅想了想,便答:我也很疑惑,热度就只能持续三分鐘。可是想起来,我这辈子所有坚持的事,好像都与你有关。 方清有些哭笑不得,「那我是不是还得担心,你说不准哪时就对我厌倦了?」 谁知,霍雅竟一脸认真思索了很久,才慎重道:「方清,那你得小心了。你得对我加倍好,要不说不准哪天我忽然就把你换掉。」 ……看来是宠过了头,小姑娘竟学会了拿翘。 方清气笑,气势一下就辗压了回去,把人一拥带入怀:「你不会的。毕竟想起来,你的那些青春灿烂的年华里全都是我。」 若是要遗忘,早在他离开的那几年遗忘了。 可是当他再回首,灯火萧瑟处,霍雅却依然留在原地未曾走远过── 「霍雅。」 「……?」 「没事,就是想……谢谢你,未曾遗忘我。」 12-2 终究没能学会的事(完) 那些青春灿烂的年华里,我终究没能学会的事。 是──遗忘你/你。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