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络儿的社团活动纪录簿》 前言 221B 对活耀在运动赛事的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以下的事情更令人兴奋的: 场上尽情挥洒的汗水、 观眾的欢呼与声援、 面对强敌时的血脉喷张, 及濒临突破自我极限的期待感;一切的一切都让人沉迷在竞技场上爆发的脑内吗啡。 然而,对我来说,那些曾经的快感,如今都成为了挥之不去的梦魘。 十七岁的我,在高一的最后一场比赛中,被宣判了死刑。 「新班级适应得还好吗?」 眼前的女老师戴着银边眼镜,妆容与打扮看起来年轻,却有着说不上来的威严感。 「还好。毕竟只是从九班转到八班,就在隔壁而已。」 她的微笑看似勉强,似乎不怎么喜欢我的幽默感。 「比起体育班,普通班的上课学科内容多了两倍,学习环境也差距甚大;毕竟普通班没有理由在操场旁边上课。跟一年级比起来,普通班的教室对你而言可能有些沉闷吧?」 「其实还好,真的,」我耸耸肩:「毕竟我也不能随便乱走动。」然后敲了敲身旁的铝枴杖。 「我听医生说你復原得很快,其实不需要……」 「这让我,」我打断她的话:「比较……安心一点。」。 她叹了一口气: 「好吧。不过根据学校规定,除了体育班、舞蹈班等艺能班之外,普通班的学生都必须参加社团活动。这也是我今天找你来的原因……我记得之前有跟你提过,对吧?」 「呃,好像有。」 「而现在开学都已经过了一个月,你还没提出申请加入任何社团。」她将一张空白的社团申请单推到我面前:「我……很遗憾发生那种事,但加入新的社团,展开新的活动,交一些新朋友也好吧?」 儘管知道她不怀恶意,但接下来的话语还是狠狠地刺进我的心中: 「人生不是只有跆拳道,对吧?」 眾多的情绪梗在喉咙,最后只能支吾了一声: 「嗯。」 「尽可能在明天中午之前交来,好吗?」她在我拄起枴杖起身时说道。 「华德昇,」透过那银框眼镜的镜片,我看得出老师的眼光递来诚挚的关怀:「有甚么事尽管说出来,我们都会帮你的。」 但除了一拐一拐地走出学务处之外,我没办法有其他回应。 ※ 升上高中二年级的第一个学期,凭藉体育保送身分进入这所学校的我,被迫从邻近操场与体育馆的体育班,转入以升学考试为目标的普通班。 然后,需要加入一个社团。 正如刚才学务主任说的,这所学校除了体育班、美术班、舞蹈班与戏剧班这四个被通称为「艺能班」的班级,在放学后的社团活动时间也必须进行术科的学习之外,其他普通班的学生则都必须加入至少一个社团。 正当我一拐一拐地走到普通班的男生大楼──除了艺能班之外,普通班的男女学生是在不同的大楼上课──准备上楼梯时,一个声音喊住了我: 「华德昇!」 一个体型微胖、个头不算矮的男同学对迎面走来。然而我困惑的表情显然引起对方的困窘。毕竟,在校内我可能小有名气,但我并不认识学校的所有人。 「是我,许丹福,你还记得吗?我们是六年五班的。」 「喔……对!许丹福,好久不见,真的都快认不出你了。原来你也在莒光高中?」 我伸出空着的右手拍了拍他的厚实肩膀。这位久未见面的国小同学给我最后的印象是又瘦又矮,也怪不得我一时认不出他。 「是啊,我在二年七班。我知道你保送进莒光高中了,但因为你在体育班,这一年来都没机会过去跟你打招呼……是说,你怎么会来普通班?还有你的枴杖是怎么一回事?」 我以为会难以啟齿,但令我自己也出乎意料的,我很平静地花了一整个午休时间,在教学大楼旁边的庭园长椅上,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最起码我还能走,」 我敲敲枴杖:「我本来以为这辈子得靠轮椅过活。」 但那许久没有碰面的朋友显然理解不了我的幽默。他愁容满面地道: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现在?嗯……我可能得先找一个社团进去。」 我晃了晃手中空白的社团申请单。 「你知道的,普通班的学生都需要加入一个社团,而我现在这副模样实在不适合参加体育社团,并且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兴趣。真要说的话,如果有一个社团能够让我利用社团活动的时间,安静地把普通班的学科进度补上来的话,怎样的社团我都无所谓。」 「是吗……」他摸了摸自己圆润的下巴:「也许我能帮你。」 「喔?」 「其实我是班联会的成员……你大概不知道吧?就是学生的自治组织,负责举办校庆或是分配社团活动经费之类的。根据学校规定,如果社团人数少于五人的话,就要解散。开学后这一个月来,我们已经把人数过少的社团解散,或是让那些濒临被解散的社团凑满五个社员。不过,还剩一个社团,现在仍缺一名社员。昨天学务主任也跟我聊过这件事。因为那是莒光高中数一数二的老社团,她不希望那个社团被解散。如果你只是想找个社团掛名的话,不如就加入那个社团吧。」 「是什么社?」 因为印象中许丹福从以前就是一个经常帮老师跑腿的学生,他在班联会负责这些事情且热心帮我想办法,并不让我意外。 「我想一下……因为它的社名很奇怪,其实大家都称它为『幽灵社』或『鬼魂俱乐部』。」 「鬼魂俱乐部?是研究超自然现象之类的社团吗?」 「不不,跟鬼魂或超自然之类的无关。因为规定上没有限制学生只能参加一个社团,而那个社团从以前到现在的社员,都只有掛名的『幽灵社员』,社团本身也没有具体的社团活动,是一个很特别的社团……不过,今年有一个高一女生是自愿加入那个社团,而她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实质的社长。我想想,嘶……」 许丹福苦恼地搔了搔脑袋,显然那个社团的名称是连班联会的成员都倍感陌生。 「社团名称我实在想不起来,不过,」 他指了指学校后门的方向: 「社长的名字是夏络儿,活动教室是221b,在备课楼。」 ※ 备课楼只是师生之间的通称。该处最初是音乐班的专用教室,为了避免影响其他班级上课,所以刻意建在学校的角落、最贴近后门的位置。然而随着数年前音乐班停止招生,这栋三层楼、每层两间教室的建筑,就成为了让老师备课、放置教材,类似仓库一般的地方。 我曾为了帮老师找教材而来过一次,但不知道原来这里的教室还在进行社团活动。 然而,考量到如果那个社团真的是「幽灵社」,就不觉得诧异了。毕竟如果所有社员都只是掛名、社团也没有具体的活动内容,那么社团本身的活动地点也是只要「掛名」就好了吧。 「也许社团教室里根本没人。」看着建筑物阴森的外观,我暗暗低吟了一句。然后拄着柺杖朝备课楼走去。 放学后,我便将填好的社团申请单交给学务主任。 其实我仍然不知道社团的正确名称是什么。学务主任郝德珣老师心领神会地用立可白把申请单上错误的社名涂掉,然后给了我一把社团活动室的钥匙,并交代我在社团活动结束后要还给她。 『如果在社团活动上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来找我。那孩子本性并不坏,只是不擅长与人相处。』 在我离开前她叮嚀了这句。 「结果这到底这个社团的名字到底是什么啊……」 上了二楼,走过现在已经成为教具仓库、过去曾经是二年二十一班的学科教室,也就是221。中午已经听过许丹福的解释,由于当年的音乐班需要演奏,所以每班都还有一个特别打造的演奏教室,编号为b,才会出现221b这个奇特的教室编码。 而当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佇足在221b教室半掩的门前──理所当然的门上没有社团名称──门后传来一道清脆有如铃鐺般的女声: 「社团的正式名称是『讥睨哲学研究社』,讥讽的讥,睥睨的睨,简称『哲学社』。门没有关,进来吧。」 在我推开门扉之后,只见到一名与声色相符的娇小女生斜对着我。一头长过腰际的乌黑丽发,她屈着腿坐在一张看起来不太牢靠的椅子上,一手拿着一根湿润的棒棒糖,另一手则抱着膝盖。 在她面前的是一张摺叠矮桌,上面堆满了许多书籍与纸张,还有一个闪着通知灯号的智慧型手机。看起来她直到刚才──或者说即使是现在,仍埋首于其中。她深褐色的眼睛短暂地瞥向我一瞬,便继续说道: 「不过其实称这里为『鬼魂俱乐部』也无所谓,毕竟这个社团从以前就只有『幽灵社员』,所以你在社团申请单上写的名字也没错。」 「喔……嗯?等等,你怎么知道我在社团申请单上写的东西?」 那张单子从我写好到交给学务主任之前,没有给其他人看过才是。 「喔,因为你的右手拿着社团钥匙,显然是刚刚去过学务处,找了郝德珣主任填写了社团申请单并取得了钥匙。而又由于你刚才在门外嘀咕着不晓得这个社团的名字,所以你的社团申请单上必然没写上正确的社团名称。那么你会写什么呢?这里在学生之间最常被称为『幽灵社』跟『鬼魂俱乐部』,不过这个社团最原始的名称是『狄奥根尼研究社』,但这一点当然,尚未入社的你不会知道。因为大部分的社团名称都是五个字,申请单上也留下了足以填写五到九个字的空位,而人们在最没有把握的时候经常选择字数最多的,以弭补心理上的不安定感,尤其在看到你的左手拄着对你的膝盖其实没有作用的枴杖时,能够判断出你为人谨慎、小心,甚至有些失去自信,所以不是一个会在社团名称留空的人。因此我推论你必然是写上了『鬼魂俱乐部』。」 正当我哑口无言时,那名少女继续说道: 「另外我推测是班联会的那个男生推荐你来的,胖胖的那个叫什么?许丹福?因为昨天他才跟我提过社团人数不足的事情,而今天就有一个人来申请入社。儘管也有其他的可能性,但有鑑于我们学校是男女分栋上课,你能够接触到的女生有限,而班联会中其他男生没有一个像他那样爱管间……古道热肠,所以想必透过他的引荐,从体育班转入普通班而不得不加入社团的你才来到这里的。」 一口气说罢后,她将棒棒糖含入口中,拿起桌上的智慧型手机滑了几下。 这一长串连珠号砲式的发言让我一时无法搭腔,只能反射性地问道: 「为什么你会知道我从体育班转入普通班的事?」 听到我的提问,她轻蹙起眉头,重新拿出口中的棒棒糖: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实吗?开学过后一个月,在门口出现一个拄着柺杖、体格健魄的男生准备加入一个连他自己都不晓得名字的社团,很显然地是高一在不需要加入社团的体育班,却因为受伤而不得不转入普通班,而在老师这个月内的三催四请之下,才挑了一个只需要掛名就能参加的社团。」 伴随一声带有无奈的轻叹:「现在,」 少女转过头来直视我,轻抬起下頷: 「可以请你自我介绍一下吗,学长?虽然我也能在五……不,三分鐘之内推论出你是谁,但还是维护人与人之间的基本礼仪会比较好。喔对了,不好意思忘了先说,我叫夏络儿,请称呼我为『夏络』,叫『络儿』也可以但你的脸颊上会出现我的掌印,相信我,我虽然不喜欢暴力但并不反对用比较猛烈的手段表达自己的观点。」 我走进门,在寻找座椅的同时说道: 「我叫华德昇,二年八班。正如你所猜的──」 「不是猜,是推论,学长。」 「──你所推论的一样,我原本是体育班的学生,暑假时受了伤所以没办法再进行之前运动,于是转入普通班,然后加入这个社团。不过我并不同意你说的,枴杖对我的膝盖还是有点帮助,甚至是必须的,夏络学妹。」 「叫我『夏络』就好。」 她用棒棒糖指了指我挟在腋下的枴杖:「脚步声不会骗人的,学长。你的走路重心完全压在左边的枴杖,即使左腿打着石膏完全不能行动,一般人的脚步声还是会左右平衡,但你的左腿没有石膏,甚至右脚也鲜少施力,所以我只能判断你是刻意依赖枴杖,而不敢使用你其实已经復原的左膝盖。」 面对少女有如手术刀般的字句,我张着口停顿了半晌,才吐出几个字: 「……我必须用枴杖。」 「那好吧。」眼前这位从见面后就喋喋不休的学妹含上棒棒糖,暂时闭上了嘴。偌大的教室瞬间化为一片死寂。 而此时我也才能静下心来重新整理一下眼前的情况: 在停招后的音乐班演奏教室,备课楼221b,现在是作为一个正式名称为「讥睨哲学研究社」的社团活动室。由于是曾经的演奏教室,室内宽广,不过室内有一半的空间被绿色的移动式帘幕挡住,可能是保健室的报废品。后方隐约可见一些文件柜及课桌椅,还有一张柜子上搁着未收拾的烧杯、玻璃试管以及显微镜。 帘幕前靠着木质的讲桌──不晓得为何它被搬到教室的正中央,讲桌的右侧是面向校外的窗户,是这间教室目前唯一的自然光源,窗边靠着一张看似曾经的教师办公桌,上面堆放各种杂物,包括一套茶具组,但有一桶装满棒棒糖的透明塑胶罐更为突兀。讲桌的左侧是面向走廊的窗户,被黑色的窗帘罩着,窗边靠着五张椅子。 而讲桌的正前方就是摺叠矮桌,还有背着办公桌、屈膝坐在椅子上的娇小少女。 儘管才十月,但她已经在白色长袖衬衫外套上了学校的褐色背心,领口也规矩地绑上黑色细带领结,对映着她胸前那双包裹着黑色丝袜的腿──她的皮鞋零散地搁在椅子底下。而或许是意外,或是经过巧妙的安排,黑棕色的短裙与她的脚尖恰如其分地遮住所有该被遮住的位置。 我取了窗边的其中一把椅子,摆到矮桌的旁边,在少女的对面坐了下来,并弯腰把枴杖平放在地上。 「需要书桌的话,」在我坐下时,少女已经又将棒棒糖从桃红色的唇间取出:「在后面可以找到几张备用的。但还请别碰到那些实验器材,我可能还要用。」 「为什么你知道我需要书桌?」 「为什么你要问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情呢?」她抬头看了我一眼,深褐色的双瞳与我四目相对。 也许是在观察出我困惑中带有微慍的表情后,少女闭上了双眼,摇了摇头:「……抱歉,这是我的毛病。」 我呼了一口气,也许试图将紧绷的情绪吹散。 然后再这个充满尘埃的教室再度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是谁?」 「我刚刚不是自我介绍过了吗?我是夏络儿,请叫我夏络,一年二班。现在是这个『讥睨哲学研究社』的社长。」她看着我微侧着头:「还有什么不够清楚的吗?是想知道我的手机号码?line帐号?还是三围?」 「不不不,我的意思是,你是『人』,对吧?还不是什么出现在『鬼魂俱乐部』的幽灵之类的?」 「喔?」她放下双脚,将趾尖套进皮鞋内,然后站了起来原地转了一圈: 「你觉得我看起来不像『人』吗?」 少女起身后,看起来更比坐着的时候还要娇小。儘管穿着高中制服,但她的体型可能会被误认成国小生。看起来约略一百五十公分的身高,几无起伏的胸部,纤瘦的手臂与双腿貌似弱不禁风,而齐眉的瀏海与超过腰际的黑色长直发,其实让她更加不像是活生生的真人,而有一种超乎现实的诡譎美。 「呃,我的意思是,你……不像是普通人。你是会超能力或是读心术之类的吗?不然怎么可能无所不知?」 她轻挑起细緻的眉毛:「……你还蛮有想像力的,学长。」 在我尚未回话之前,少女一边叼着棒棒糖,一边在教室内踱步: 「我不会超能力,我也不会读心术,更不是无所不知;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十六岁女生。也许比起其他人更擅于观察罢了。既然你是转班后被迫加入这个社团,也知道这只是一个掛名的社团,其实你不用亲自过来一趟──你会来这个教室,有一个目的,喔,或者说两个,一是来看看着社团活动室以及唯一一个社员长什么模样──这个目的已经达成了。另一个目的,看到你肩上揹着厚重的书包,且你刚从体育班转入普通班,应该是想利用社团时间追上学习进度。既然你在窗边取得椅子之后还东张西望,所以我判断你需要一张书桌。」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不禁惊叹: 「在你解释之前我真的只能怀疑你有读心术,或是一些超能力,但在你解释之后,一切却又如此合乎道理、显而易见……」 「这是基本的。」她淡然道。 她的态度显然已对这样的惊叹与讚扬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厌倦,略显稚嫩但颇为标緻的五官没有任何表情,与那双在细长睫毛下的深褐色双瞳一同表现出有如人偶般无机质的冰冷美感。 「你的疑问解决了吗?」她走回座位上,这次只是简单地翘起一隻腿,双隻手轻叠在膝盖上。此时我才注意到她已经把棒棒糖吃完了,指尖只夹着一根空的白色塑胶棒。 「……差不多了。」其实我还有许多东西想问,但一时也无法理出头绪。 「那好。」她在脸上摆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么,如果你只是要自习的话,我建议你去图书馆比较好。你也可以直接回家。社团出席簿上我会帮你纪录为出席。今天那把钥匙我也能帮你还,以后你也不用找郝德珣主任借钥匙,你觉得如何呢,学长?」 「……你的意思是,希望我当一名幽灵社员,不用来这间社团活动室?」 「是的。」 「……这是为什么呢?」我耸耸肩:「既然我都加入这个社团,当然有必要出席。而且这里也没有实际的社团活动,我只是需要一套桌椅来自习而已,不会打扰到你。」 「会的。」她察觉到我眼神中的诧异与不悦后,清清喉咙:「我们会打扰到彼此。我在思考的时候需要极度的安静。」 「我不会发出任何声音。」 「然后在思绪受阻时会拉小提琴。」 「如果你的琴艺不错的话,我会当成背景音乐。」 「另外我有时会用后面的理科器材做一些小实验。」 「只要不会爆炸就好。」 听到我流利的回答,她轻轻皱起眉头,看似有些困惑──如果不是这个神情,我还真以为她无所不知: 「你有什么理由非在这间社团活动室不可吗?」 「你又是有什么理由非要我离开不可吗?」我不禁有点动怒。 「……我会打扰到你。」 「我刚刚回答了,我无所谓。」眼看对话陷入僵局,我举起双手作势投降,并大叹一口气: 「好,好,因为我是从体育班转到普通班的,所以不习惯在图书馆读书,那让我觉得会被普通班的学生瞧不起,并且也不想回家闷在房间里,这样可以吗?」 「懂了。」她点点头:「但我认为,你可以不用理会别人的目光──你可以更有自信一点。」 「那也是你的『推论』吗!」 我不禁吼了出来,把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然而眼前的少女面不改色,丝毫不受我的情绪影响: 「不,那只是我基于观察后的评判。」 她的态度让我觉得突然发怒的自己十分愚蠢。 我往后靠在椅背上:「所以我可以留在这里自习吗,夏络社长?」 「叫我夏络就好。我不想被当成学妹,也不想被看成社长。或许我该直接称呼你『华德昇』,我们之间的关係可能会比较对等。我很庆幸你能体谅我刚刚提的那些事情,不过还有最后一点问题──」 「还有什么问题?」 面对我的追问,少女忽然停顿了下来。 她的目光看向我身后的窗外,似乎在专注倾听着某种声音。 「──我要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办公室』。所以会有许多『客户』进进出出,这也许会打扰到你。」 「办公室?客户?」 在我的话音未落的同时,身后的教室门扉传来两声叩门声,伴随着一个音质偏低的女声: 「请问,侦探夏同学在这里吗?」 第一案 蓝色研究 失踪的拉契 「我的拉契不见了!」 一名即使将头发染成深茶色、但发根仍透露出些许银白,体型微胖,穿着杂花色的连身衣裙,脖子上戴着金项鍊、手腕上佩着玉环的妇人,在进门后直接喊道。 看起来明显是校外人士,然而因为我们高中是公立学校,放学后直到晚上八点前,本来就会开放操场给一般民眾使用,邻近备课楼的后门不同于学校正门,没有警卫与出入管制,像这样外人直接闯入校舍的情况,虽然不常见但也不令人意外。 夏络儿将一张椅子搬到我俩的斜对角、正对着讲桌,一边摆手示意让妇人就座,一边走向凌乱的办公桌上,在透明塑胶罐里探出一根新的棒棒糖。 「请您冷静一下,女士。如果不是从您的裙襬看到几根黑色的杂毛,我大概没办法联想出您口中的『拉契』是一隻黑色的中型犬。」 少女回自己的椅子上,随意地蹭掉皮鞋,屈膝坐了下来。 她撕包装纸: 「可以请您从头说来吗?」然后一口含进看起来是草莓口味的棒棒糖。 妇人坐到了夏络儿安排的椅子上: 「抱歉,我可能有点慌得快发疯了。拉契是我们家养的台湾土狗,品种不是很纯,不过我从没在意那一点。牠来我们家已经快十年了。我们家是透天厝,但因为我老公对狗毛有些过敏,所以是把牠养在前门庭院的狗屋里。因为我自己还有工作,白天不在家,每天晚上才会带牠去散步。拉契很敏感,对陌生人会狂吠,所以我们家对牠的叫声已经习以为常;如果不栓住牠的话,牠甚至会去追邮差。 然而就在前几天,我早上出门时发现狗屋是空的,拉契不见了,我本来以为是前一天晚上没把牠栓好,牠自己跑出去了,但过了好几天牠都没有回来,我不晓得该怎么办……拉契……牠就像我的儿子一般,我……」 说到这里,妇人开始啜泣了起来。我从书包里翻出一包面纸递给她,她轻声道谢后便拿去使用。然而,面前的少女却只是叼着棒棒糖,一手抱着膝盖,一手滑着手机,看起来甚至有点漫不经心。 正当我准备出声时,少女咬着棒棒糖有些含糊地说道: 「找寻失踪的小狗小猫一般不在我的业务范围。」 「拉契不仅是一隻狗!牠是我最重要的家人!」 妇人激动地站了起来:「我是听雷钧娜的介绍,才来找你。她说侦探夏同学虽然只是个学生,但一定有办法帮我!」 「雷钧娜欠我一次,不是我欠她。」少女淡然说道:「我帮她破解了她家日治时期流传的藏宝歌,取回了不少传家宝,但她只给我了一封红包而已。」 「如果是这样的话,」 妇人从自己的手提包取出手机,打了一串数字展示给少女:「这样,你可以帮我找回拉契吗?求求你了,夏同学。」 少女显得有些犹豫。她摆弄着嘴中的糖,闭上双眼静思了一会儿,最终放下了双腿,重新套上皮鞋: 「其实真的不是钱的问题……不过,我确实最近手头不太宽裕。但请您放心,在找到拉契以前,我不会向您索取一毛钱。」 夏络儿走到废弃的保健室帘幕后头:「方便现在就去您家一趟吗?」 「当然!」妇人高兴地说道:「我的车就停在后门。」 「很好。」少女重新走出来时,已经在肩上斜揹着学校的暗橘色书包:「那么,我们出发吧。」 「唔,请问,那这位同学呢?」两人准备走出教室门口时,妇人指了指从刚才一直置身事外的我。 「他是我的社员,当然要一起去。」少女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喊道:「还不快过来,华德昇。」 「誒?啊?」突然被少女叫唤的我,指了指地上的枴杖:「叫我去?」 然而少女的眼神透露出一股不由分说的压力。 于是,一头雾水的我便拄起枴杖起身,快步跟上她们。 从此与夏络儿一同踏上了漫长的冒险之旅。 ※ 在车上,我们知道这位妇人姓潘,而她的先生姓杜,家住阳明山上。 至于那隻名为「拉契」的混种台湾土狗,其实本来叫作「lucky」,是潘女士在七年前开始养的。那时她丈夫已经去大陆发展了一阵子,家里只剩女儿与自己的潘女士本来是想把牠当成看门狗,但慢慢地将牠当成家人一般看待。不过即使鲜少回家,对狗毛过敏的杜先生并不允许拉契进到屋内。而在潘女士的独生女离家求学之后,拉契已经成为潘女士生活的唯一重心。 「他根本不晓得拉契对我多重要!他在中国工作,一年回来台湾才三、四次,我女儿高中跟大学都在住外面,也是两个月才回家一趟,没有拉契,我要怎么活!」 在驾驶座的潘女士不断向身旁的夏络儿抱怨杜先生对这起事件的冷漠,等候红绿灯时也把手机内存有的拉契照片一张又一张翻给夏络儿看。 似乎是对那些话题显得有些不耐烦,夏络儿开始对潘女士展开一个个较具体的提问。 「您说拉契很敏感,对外人不友善?」 「对。牠只认我跟我女儿,还有我先生。但拉契有时候也会对我先生叫。只要有任何人接近牠,牠都会狂吠。无论是陌生人,即使是十几年来都有来往邻居、亲戚或朋友来访也不例外。」 「牠会咬人吗?」 「会。我先生也被咬过,所以不太喜欢牠。」 「您最后一次听到拉契吠是什么时候?」 「我不是很确定……因为拉契对邮差、送报员都很兇,清晨只要他们来送信、送报,拉契都会吠。老实说,因为我们家装了气密窗,睡前都会拉上窗帘,直到我下班回家才会拉开,所以有时晚上对牠的叫声听不太清楚。牠失踪的那天──就是上个礼拜五,我朦胧中有听到拉契在叫,心想大概又是邮差或送报员。但那天等我出门时,就发现拉契已经不见了。」 「您出门是几点的时候?」 「九点。我现在还要顾我先生在五股的厂房,我都是八点才起床,然后大概都是那个时间出门上班,避免塞车。」 「邮差或送报员大概是几点来?」 「这我不知道。这里的邮差跟送报员都特别早来的样子,大概七点前,不过我们家已经没有订报一阵子了。」 「拉契曾经跑走过吗?」 「有一两次,但都是我没有把绳子栓好,牠追着路过的机车跑出去,不过总是在几分鐘之内回来。所以那天我发现拉契不见的时候,其实没有很在意,是直到我回家后发现牠还没回来,才觉得不对劲。」 「冒昧问一句,」 少女的提问始终保持着理性与近乎无情的冷静,唯有在此她稍微放缓了自己的语气: 「这几天您有听说过您家附近有发生『交通事故』吗?」 「没有。」潘女士斩钉截铁地回答: 「我们邻居都知道拉契,也晓得我很疼爱牠,牠不见后的这几天我挨家挨户地敲门去问,都没有人见过拉契,也没有人听说过这一路上有出现车辆撞到狗的交通事故。」 「您的邻居有向您反映过拉契的叫声吗?」 我从后座看到夏络儿微微皱起眉头──这大概是她真正开始陷入思索的信号:「如果拉契逢人便叫的话,也许有些人会觉得那是一种困扰。」 「……有。」潘女士转着方向盘,驶过一个巷口:「很多次。但狗就是会叫,这有什么办法?」 不久后,轿车停进了一个遮雨橡胶布搭盖的车库。车库的旁边还有一辆轿车。下车之后,旁边一栋独栋四层楼仿欧式的透天厝就是潘女士的家。 由于我们学校也在大屯山腰,所以这趟车程并不久。但因为山路曲折,因此我难以判断我们现在身在何处,只注意到这条路上都是独栋式的楼房,每一户相隔一段不短的距离,建物只盖在靠山的那一面,远眺着台北盆地。 「那是我先生的车,」 潘女士说道:「他这礼拜刚从东莞回来。」 在潘女士的带领下,我们走进一道没有门扉的外门,来到被围墙环绕的透天厝前庭。 说是前庭,但空间并不大,约十坪左右。外门较建筑的正门偏右,并未正对着,大概是考虑到风水。狗屋则在正门的左侧,贴近外围墙,其实是位于外门的死角。如果不晓得这户人家有养狗而贸然进入正门的话,必然会被那隻中型的兇猛土狗吓一跳。然而她们家的投信口是在正门,应该给许多邮差跟送报员造成很大的困扰。 而前庭的格局也相当简易,一片一片的石板从外门铺到正门的台阶底下,其馀是随处可见的草坪地,只有在围墙底下的阴暗处,长出了一些攀藤植物跟阔叶的杂草。 「您家应该没有监视器吧,不然也不需要来找我了。这附近看起来只有巷尾的那一部。您有向邻居调阅过监视器吗?」 不知不觉中,夏络儿已经戴上了黑色皮手套,并将原本披散的长发用丝带束了起来。 「没有。其实我们这里不算高级住宅,只有少数几户人家有请保全跟装监视器,但是,巷尾的监视器没录到拉契,也没录到可疑的人物或车辆,这里很偏僻,很少有外车会经过这条路,」 潘女士像是要遮掩自己手上的玉环一般,握住自己的手腕: 「其实我们家也没有多少钱,所以你看,我们也没装监视器也没请保全,但为了拉契,我真的不惜花多少钱都要找回牠。」 少女对于钱的话题毫无反应。她踏在前庭草坪的石板上,微踮起脚观察建物的四周,然后又突然蹲了下来。她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方形的小型放大镜,匍匐在地,从狗屋一路或蹲或跪,甚至直接趴卧在草坪上,原本雪白的长袖衬衫也因此沾上杂草与泥土,与黑丝袜一同变得骯脏不堪。 然后她又从口袋中取出一把镊子、小型刷子跟一个透明的封口袋,在草地上像是夹起了什么东西放入袋中。 正当撑着枴杖的我与潘女士不知所措地看着夏络儿的行动时,透天厝的正门被猛然推了开来。从屋内走出来一名略显肥硕、发型微秃的男人: 「这是在做什么!」他吼道。 「我在找拉契。」潘女士回答道,语气冷漠并带点挑衅:「既然你不帮我找,我只能请侦探帮我找。」 「呵!侦探?就这两个学生?」 儘管穿着排汗背心、光着膀子,十分家居……甚至可以说是邋遢的模样,但仍然看得出来对方眉宇之间透露出纵横商场上的企业家精明且傲慢的神情。目测约略一百七十公分不到的他,挺着突出的小腹,不屑地嘲弄道: 「我以为所谓的侦探只会『抓猴』,没想到还能『找狗』。喂!你们两个,阮家不是让你们扮家家酒的地方,给我滚!」 「你家也是我家,我欲请他们来找拉契,还要你的允许吗?」潘女士立刻反唇相讥:「还是说,我要请侦探去找『露西』你才欢喜?」 「什么『露西』?」 「你的批,你当我是没看到吗?杜瑞柏,你在大陆多快活,你当我全不知道吗?」 杜先生粗肥的脖子到圆润的大脸瞬间涨红了起来,双脣微微颤抖着:「我不知你是在说什么代志。赶紧叫他们走,若无,我要叫警察了。」 说罢,他转身进入屋内并重重甩上铁门。 而在整场衝突都置身事外、蹲在一旁用放大镜专心观察狗屋的夏络儿站起身来:「拴狗的绳子有多长?」 「啊……?噢,我不记得了。但刚好不会让拉契咬到人。」 少女从狗屋走到外门,然后从外门走到正门,再走回狗屋:「这是拉契被拴住的状况下,可以活动的范围?」 「对。」 「知道了。」少女重新蹲了下来,平视着狗屋:「从拉契不见之后到现在,有多少人靠近过这个狗屋?」 「誒?应该没有,」潘女士答到:「只有牠不见的那天,我有走过去看一看而已。」 「您有注意到什么吗?」 对方眉头深锁,看似很努力地在脑中重建当天的画面: 「……有蓝色的水。」。 「蓝色的水?」 「拉契不见的那天早上,我看到石板有几滴蓝色的水。这里早上经常起雾,所以我原本没有特别留意,但因为是蓝色的所以有稍微看一眼。不过,我那时赶着上班,所以没有仔细去看那是什么东西……也可能是我看错了。还有就是这几天,拉契的食量好像有变少,但感觉跟牠失踪这件事没什么关係。」 「好。」少女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根与土屑: 「露西是谁?」 因为话题转换地太突然,潘女士愣了一下,然后才走近少女身旁耳语: 「其实,我也不知道。前几天我收到一封信,是给我先生的,但没有写寄信人的地址。我从来不拆他的信,所以直到他回家后,我才拿给他。 他那天在客厅拆开信,就甩着信纸对我吼『这是什么!』, 我当时在厨房,探头往他看了一下『不就是你的批?』 『谁人寄来的?』 『我哪会知!』虽然只是那一瞬间,不过我看到那张信纸,整张纸只大大写了两个字『露西』,我想装作没看到也不行。」 「那两个字是手写的吗?」少女追问。 「好像是电脑打字的。收到信之后,他就整天往窗外探头探脑不晓得在看什么……好啦,囝仔人不需要知道那些事。伊去大陆这么多年,我自己也心里有数。」 潘女士轻叹了一口气:「我只要有拉契就好了。」 彷彿是要脱离跟丈夫吵架的情绪,她重新切换回国语: 「你有查出来什么来吗?能够帮我找回拉契吗?」 「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因为地上没有血跡──」 此时,建物二楼的窗户猛然被推了开来,窗户与窗框发出「碰」的巨响以及粗暴的吼叫:「还不叫他们走!我真正要叫警察来喔!」 「明天我们再过来一趟,」少女把放大镜收回口袋中,散开发束,一边脱下皮手套:「放学后,我们会自己过来。」 「……好,我再跟我先生沟通看看。」 「那就明天傍晚见。走吧,华德昇。」 听到少女的呼唤,我也彷彿突然回过神来般地赶紧跟在迈开大步的少女身后离去。是说,她看起来真的没打算把对我的称呼改回「学长」──其实我还蛮憧憬让学妹这样称呼自己的。 ※ 「你怎么看,华德昇?」走出潘女士家后,隔了好一阵子,夏络儿才缩短步伐;回到她正常走路的速度。 当然,她并不在意撑着枴杖在后面追着走的我有多喘。 「你是说,狗?」 「我是说『露西』。」 少女看了一下手錶:「四分四十九秒。从潘女士家到距离最近的邻居家,用一般成年男子、身高一百七十公分左右的正常步伐所需的时间。不算近。」 然后她观察了一下附近建物的外观: 「大部分的窗户都朝向山下,面向潘家的窗户都紧闭着并拉上窗帘,拉契的叫声显然给邻居带来不少困扰。所以你怎么看『露西』?」 「听刚才的叙述,好像是杜先生在大陆的外遇对象?」 「是。很大的可能是在东莞。不过让人在意的是他的反应跟那封信。他从潘女士口中听到这个名字时脸上呈现出恐惧,以及收到信之后的心神不寧,那种恐惧或许可以解释成是怕被妻子揭穿婚外情,但似乎不仅如此。而重点是那封信,没有寄信人,内文也只有用电脑打而不是用手写的这两个字,似乎光是这样就足以传递充分的讯息给杜先生──然而这样的讯息对我来说却不够充分。」 「呃,夏络,那应该是他们家的私事。我们不是来找狗的吗?」 话刚出口就发现我说错了:应该是「『你』不是来找狗的吗?」,我只是莫名其妙被牵扯进来而已。 「是的。但我不仅是因为比起『狗』,更擅长于处理『人』,儘管我认为狗能够反映一个家庭;而是我察觉到这当中不单纯只是简单的婚外情。这里有着更复杂的案件,狗也是其中一环,但靠着其中一环,这整个巨大鍊条的情况也可推想出来。至于那隻狗,」 少女在一个交叉路口停下脚步,然后拿起智慧型手机开始摆弄: 「很遗憾的,我们拿不到潘女士给的报酬了。」 在我尚未发问前,夏络儿已经给了具体而微的答覆: 「狗屋上拴狗的铁环非常牢固,上面的刮痕显示已经数不清有多少次,那隻狗在面对外人接近房子时都有想挣脱狗鍊、衝过去攻击的举动,但都被铁环牢牢绑住,所以不可能是牠自行挣脱。如果是潘女士前一天晚上忘了系,按照往例那隻狗应该都会自行回家,除非牠在路上被车撞死──根据潘女士的说法,我们姑且排除这个可能性。 我观察狗屋旁边的草坪,今天是星期四,距离狗失踪已经快一週了,加上山上的气候潮湿,其实已经没有多少痕跡可以留下,不过我还是可以根据狗毛的残留,看出狗曾经在狗屋到外门这段距离被拖行──也就是说,狗是被某人带走的。如果是被强行带走的,那么我们找回狗的可能性就大幅减少了。你要到哪个捷运站会比较方便?还是要直接送你回家?」 正当我聚精凝神地听着少女的推理时,一辆计程车已经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显然是少女刚才用手机的app叫来的。 「我自己可以搭捷运回去,哪个站都行。最好是淡水线。」我跟着少女一同上了车。 「那我送你到士林。司机先生麻烦捷运士林站,谢谢。好,现在的问题是,谁带走了狗?怎么带走?为何要带走?以及为什么要选在那个时间点带走?如果是为了勒索的话,为何直到今日都没有相关的勒索信或电话?而如果她的狗给邻居带来了困扰,其实整区的住户都有嫌疑,加上监视器没有可疑的人物或车辆的话,那就只有在那条街上的人了。另外我相信潘女士说的『蓝色的水』可能跟这个有关係。」 她拿出了一口透明封口袋,里面装着几个蓝色的粉状跟丝状物体。应该是她在草地上用镊子夹起的东西。 「这个是?」 「我还不知道,可能还需要仔细的化验才会知道这是什么。初步看起来像是某种肉块,只是不晓得为何呈现蓝色。但,与其去思考这些,我觉得在明天放学以前想出一套说词让潘女士放弃寻找她的狗,可能会比较有效率一点。」 少女从书包里掏出一根棒棒糖,拆开包装纸塞进嘴里,然后再找出两副钥匙交给我。 「这又是?」 「221b的钥匙,有标籤的那个是学校的,请帮我还给学务处。没标籤的是我自己拿去拷贝的,你留着。这样你就不用天天跑学务处借钥匙、还钥匙,当然偶尔几天还是要去露面一下,以免引起郝德珣主任的疑心。」 我接过钥匙:「自己拷贝学校的钥匙不合法吧?」 「噢,我们将来要做的非法事情可多着呢。」 少女伸出手:「还是你愿意去图书馆或是回家自习?那就把钥匙还给我吧。我说过我会打扰到你的。」 我看着那隻纤细的手,以及叼着棒棒糖望向窗外那漠然的神情。 也许是听到声音,也许是从窗户的倒影看到我把钥匙收进自己的书包里,少女将自己的手收了回去。 「应付郝德珣主任的藉口就交给你去想了。我现在的大脑没办法腾出运算空间给那些琐碎的事。这趟车费我出,你到士林站自己下车就行了。现在,我需要静一静。」 语毕,叼着棒棒糖的少女就不再发言,也停止所有动作,左手靠在胸前,承着托着下頷的右手肘。双眼失焦般望着不知名的远方。若不是偶尔的眨眼与胸口伴随呼吸而轻微地起伏,身旁的少女就如同一具精雕细琢的仿真人偶,而非活人。 我听从少女的指示,在士林站下车后目送载着少女的计程车离去。然而从搭上捷运直到返家,少女沉思的身影,以及这一趟寻狗的奇遇,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 隔天上课的午休时间,我用了很含混的理由搪塞学务主任,并归还两把社团钥匙。郝德珣老师也只是用很制式的字眼叮嚀我──或说「我们」──要按照规定出借、归还钥匙,没有多说什么。 但在我撑着枴杖好不容易爬上楼梯,准备走回二年八班的教室时,被一个声音喊住了:「华德昇,」 「嗯?喔,许丹福。有什么事吗?」 「有人託我给你传纸条。」他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量说道: 「是班联会的女生託我转交的,说是一名学妹给她的。」 「纸条?」从他胖胖的手掌接过一小张折叠起来的纸条,纸张看起来像是用尺工整地从笔记本上撕下来,摺叠处用一张粉红色的爱心造型贴纸封住,让人不禁怦然心动。我小心翼翼地把贴纸撕开来,里面只见一段清秀的少女笔跡: 放学后如方便,请速至备课楼。如不便,也速至。 夏 「是告白吗?」 我抬头见到许丹福充满兴趣的憨厚笑靨。从他的角度应该没看到内文。 「如果是的话,这大概全世界最没情调的情书。」 我回以苦笑并无奈地将纸条收进口袋。 放学后,当我还没走到备课楼的时候,就已经见到夏络儿站在楼梯口。女生的教室大楼比起男生教室离学校后门更近一些,并且我还拄着枴杖,行动缓慢;然而,我看见她早已经把长发束了起来,身上同样穿着褐色背心,但她的手上则掛着另一件。 「跟我推估的时间差不多。你没背心吧?这件借你,应该合乎尺寸。领带有打吗?那这个也借你。计程车来了,我们走吧。」 「这是要做什么?今天气温有二十五度耶!」 「这是避免发生我设想到最糟糕的情况时,我们的穿着不够庄重。」 丢下一句不算解释的解释,少女向司机交代完地址后,似乎也不在乎这里是计程车内,她蹭下了皮鞋,屈膝坐在后座,双手合掌,抵在小巧的鼻樑下。 「呃……我可以问几个问题吗?」 我一边将她借来的那件背心及领带穿上身,并用手机的镜子功能调整自己的黑领带与头发之外,一边问道: 「那张纸条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我没有你的手机号码,只能这样传纸条给你了。贴纸是一位班联会的学姊给我的,别太在意。我本来只想用透明胶带,但对方说什么都要用这种贴纸。」 喔。所以我该感谢还是怨恨那位学姊,给了我短短不到三秒鐘的期待? 「那,另一个问题是,为何要这么急着去潘女士家?我们没有跟她约时间吧?」 少女没有正面回应我。她默默地闭上双眼: 「这件事情,狗不是重点,露西才是重点,华德昇。我的直觉总是赶在建立起理论之前浮现在脑海中,以至于没办法及时在当下做出合乎逻辑的解释。」 旋即陷入了沉默,不再有所回应。 而我也只能静静地看着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度过这趟车程。 抵达潘女士家时,我们一下车就感受到气氛的不对劲。 宅邸外头的不远处,围绕着一圈形形色色的人,从衣着来看像是街坊邻居,每个人的神情无不肃穆中带有惊疑。 「如果不是因为每天有八个小时被限制在学校内,」少女见状后,一如既往的平淡语气似乎带了点冷冽: 「我应该有办法阻止更多这类事情的发生。」 「什么事?」 夏络儿无视于那些邻居投来的讶异眼光,快步走进宅邸的外门──我则紧跟在其后。 按下门铃后等了一会儿,正当我还在担忧万一开门的是凶暴的杜先生该如何是好时,推开门扉的是一名年轻女子,年纪看起来没比我们大多少,穿着衬衫与牛仔裤。她的眼眶泛红,面容疲惫。对方打量我们一眼: 「请问你们是……」 「我跟潘女士有约今天下午见面。我叫夏络儿,后面是跟我一起来的……呃,朋……不,社团学长,华德昇。」少女显然对如何介绍我显得有些犹疑。 「夏络儿?」对方轻蹙了一下眉头,旋即恍然大悟: 「啊!你就是钧娜提到的少女侦探!我还以为你更成熟……对不起,当我没说。抱歉,今天我们家出了一些事,让我有些混乱。」 看到对方面带恍惚的模样,我往前站了一步到夏络儿身边: 「请问出了什么事?」 毕竟透过夏络儿冷静的眼神,看来她对事情的一切已经了然于心,现场似乎只有我没进入状况。 女子咬了咬下唇,然后压着声音颤抖地说: 「我爸爸今天早上往生了。」 第一案 蓝色研究 银戒指 在潘女士的女儿引导下,我们进到屋内,在客厅的沙发就坐。 「抱歉没有什可以招待的……」她端了两杯水到我们面前。 「啊,请不用费心了。」我说道。 「可以说明一下状况吗?」夏络儿则语带催促地说。 虽然这让我一度想阻止少女,但当事人似乎不觉得失礼。 她坐到我们的对面,缓缓道来: 「也是。抱歉。我还在调适心情,所以可能没办法说得很清楚。虽然我跟我爸爸的关係并不好……应该说很糟糕,我很讨厌他,但,也许终究是父女……咳咳,嗯。」 她抽起桌上的卫生纸,清了一下鼻涕。 「不好意思。忘了先自我介绍,我叫璦丽,我的朋友都用我的英文名字『爱丽丝』称呼。雷钧娜是我大学社团的学妹,也是因为听她的介绍,我才把你介绍给我妈妈,因为拉契的失踪对她打击很大……不过现在,儘管我父母之间的关係很差,但……我很担心我妈会撑不过去。她因为在医院忙了一个上午,直到刚才才回来,她说想回房间睡一下,所以很抱歉可能让你们白跑一趟。」 「不……还请节哀顺变……」正当我思考着其他相应的社交辞令时,身旁的少女则用着一贯冷静的语气发问: 「请问令尊的情况是怎样?您说他早上过世了?」 我不太确定夏络儿的字典里是否有「察言观色」这四个字,不过眼前的璦丽学姊并不以为意。 我能够想像的,大概是夏络儿带给那位「雷钧娜」极大的帮助,让她周围的人都对夏络儿有着相当程度的信任吧。 「其实我也是早上接到我妈妈的电话,才从中壢赶回来;我在那里读大学。后来在医院的时候,我妈妈说她一大早听到有人在敲门,她因为心想我爸爸在家所以不当一回事,直到几分鐘后敲门声仍没停下,她才起床开窗探看,然后发现居然是我爸爸倒在门口。她急忙下楼开门,我爸爸那时已经没办法讲话,抓着自己的心脏跟喉咙,一直呜呜噎噎地嚷着『或、或、或』不久就失去意识。我妈赶紧叫了救护车送到医院急救,但我还没赶到医院,人就走了。医生说是心脏衰竭。我妈妈有说昨晚他们有吵一架,因为我爸爸不让她去找拉契,还有我爸爸好像在大陆跟一个叫『露西』女生有关係,有可能是这样让我爸爸情绪激动。」 夏络儿托着下巴,深褐色的瞳仁像是在扫描对方的每一个字一般左右移动,一路听到这里时深深地闭上双眼,然后深呼吸了一口气。 「有关于『露西』的那封信,您知道吗?」 「是指这个吗?」 璦丽学姊起身走到后头,取了两样东西递给夏络儿: 「我们在刚才进家门时,发现这东西掉在前庭。我本来以为是纸屑所以捡了起来,而我妈妈说就是因为这封信她才跟我爸爸吵起来。她有提到我爸爸收到这封信后,这几天都常常往窗外探头探脑,甚至一整天都坐在家里,没做其他事,只是一直坐在客厅盯着外头,于是我妈妈问他是不是在等『露西』,而我爸爸就生气地对我妈妈大吼大叫。但她很累了──我想可能也是有点后悔,所以不想多谈,就回楼上休息了。」 夏络儿拿起那张信纸以及信封,信纸正如潘女士所说的,只大大地用黑色墨水印了「露西」两个字,其他什么也没写。而信封则只写了这里的地址,没有写寄件者的地址。然而除此之外,信封外表似乎特别空白,但我说不出来究竟哪里有异状。 然而少女才看了这两样东西一眼后,便将其归还给璦丽学姊。 「您说您与令尊的关係并不好?」 「呃……」面对夏络儿的直言快语,对方难得露出尷尬的表情。 「我想知道是哪方面的。比如,反对你跟男朋友交往之类的──喔,我是从你放在桌上的手机背后那张大头贴得知的,请别感到讶异。回归正题,是这类的原因吗?」 「不……」也许是反射动作,璦丽学姊把桌上的手机拿回自己的手上: 「我想我爸爸应该不晓得我有男朋友。他很久才从大陆回来一次。我们的关係不好是因为他……嗯……」 看着璦丽学姊难以啟齿地咬着下唇,我终于忍不住出言道: 「如果是不方便说明的话,我们也不勉强,对吧,夏络?」 然而少女没有答话。她只是用着那双彷彿洞悉一切的深褐色瞳仁看着对方。 「嗯,反正人都走了。」 璦丽学姊好像在心中替自己找到了解答: 「我想,说出来可能对我也会比较好一点。我爸爸他曾经多次偷窥我洗澡,从我国中以来一直到上高中,所以我才会离开家去外县市求学,不过偶尔回家时他还是会……所以我都会尽量避开他回台湾时回家。但只有这样而已。真的只有这样。」 虽然学姊不断强调「只有这样」,但我觉得也是蛮严重的问题。偷窥女儿洗澡到底是怎样的父亲? 少女听罢,眨了眨眼: 「好的。跟案子没有关係。」 「夏络──」我忍不住咬着牙低声喊道。如果她是男生的话,我大概已经一巴掌打在她的后脑勺了。人家好不容易克服了心理障碍回答的问题,却被这样轻易带过,这女生是有多白目? 「案子?」学姊问道。 「我是指,找狗的那件事。」少女忽然猛地站起身:「我可以去前庭看一下吗?」 璦丽学姊被少女的举动吓了一跳:「誒?嗯、没问题……请问,怎么了吗?」 「只是有些地方不清楚……不,应该说怀抱着一些可能……」她从口袋里掏出黑皮手套并戴上:「我需要去验证一下。」 于是,在璦丽学姊的带领下,我们又回到了有着狗屋的前庭。 「令尊以前有心脏方面的病史吗?」少女摸出口袋里的放大镜,从前门开始蹲卧在地,然后对前庭展开地毯式的搜索。 「其实我不太清楚……我没听他说过,但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跟他讲上话了。」 「那您知道他平常有一大早出门的习惯吗?」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就我的印象是没有。」 璦丽学姊顺了顺耳后的头发,眼神有些飘忽。可能她在此时才发现对自己的父亲相当陌生。 夏络儿静静地在草坪上匍匐调查了一阵子,然后又从口袋中取出一把吸管跟透明封口袋,像是吸起了什么东西之后接着问: 「事发后到现在,有其他人进过你们家吗?」 「没有……至少我们回家时,有请外面的邻居别进来打扰我们。」 少女皱起眉头,语带怨懟:「……草坪可以看得出来,但石板很难留下足跡,嗯?这是什么?」她鑽到围墙的底下,一处被杂草遮掩的角落。 老实说,虽然她的裙襬长度十分微妙,刚好遮住大腿根,深黑色的丝袜其实也把所有可能露出的东西包裹地扎扎实实,但这两天看她翘着臀部趴在草地上,各种意义上让我觉得目光不晓得往哪摆。 倒是觉得,如果她已经决定要来这里调查的话,穿运动服应该比制服来得方便吧? 一会儿,她从草丛里鑽了出来,黑皮手套上拿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银戒指: 「璦丽学姊,您对这东西有印象吗?这是您或您母亲的东西吗?」 「我没印象……这不是我的东西,我妈妈也从不戴银戒指。」 「您不介意我暂时保留这枚戒指吧?」 她取出一个封口透明袋,把戒指放了进去,一边像是自言自语般嘀咕: 「庭院出现昨天不存在的戒指,草坪上的土壤有翻动的痕跡,显然有两个人在这上面有过一场激烈的拉扯,以及蓝色的水滴,案情已经很明朗了。」 「案情?」学姊问道,但似乎没有进到夏络儿的耳中。 她拍拍身上及膝盖的草根与尘土──虽然看起来还是像刚到沙坑滚过一圈的小学生一样──然后松开发束: 「今天是星期五。璦丽学姊,下週一的清晨,我需要来您们家一趟;更准确地说,我需要在这里设埋伏,您可以提供场地吗?」 「埋伏?你想要做什么?」 「嗯……弄清楚那隻狗的下落、把这枚戒指归还给失主?」少女晃了晃在透明袋里的戒指: 「顺便把杀害令尊的兇手绳之以法。璦丽学姊,这是一场谋杀,并且兇手似乎不打算隐藏这一点,但他的一时粗心使得我们有机会替警察省去一些官僚程序的琐事。」 「谋杀?你是说,我爸爸是被杀的?」 夏络儿准备开口,但看起来她好像是强行吞下了「我刚刚不是说了吗」这句话,深呼吸一口气重新说道: 「是的。请节哀顺变。顺带一问,您对这东西有印象吗?」 少女拿出了两个封口袋,一个是昨天有着蓝色肉块的,另一个则似乎是刚才少女在地上蒐集的东西:一些蓝色的水滴。 「……不,我不晓得这是什么?」 「应该是某种药水。我昨天稍微查了一下,令尊似乎是从事药物相关的工作?」 「是……不过他只是代工生產,并没有经手药剂的开发。这几年也都把生產线移到大陆去了。以前有听他说过是生產建胃整肠、类似中药的药丸,家里也有一些样品药,但没有像是这种蓝色的药水。」 少女点了点头: 「了解了。下週一,您方便吗?」 「呃,我……」 「当然我会通知警察的。您知道的,我跟他们保持密切合作。」 少女打断对方的疑虑: 「不过当天可能会希望您们从入睡之后直到早上十点以前,都不要进出这间房子。或者,如果可以的话,还请週日之后您们先去饭店投宿一个晚上。」 璦丽学姊虽然看似面有难色,但最终还是轻轻地点了一点头: 「我知道了。其实我们原本预计今天晚一点会连络礼仪公司,下星期可能会去守灵,我妈妈也打算带我回南部的外婆家住一阵子,那天家里不会有人。」 「可以放出这样的讯息,好让兇手认为没有人在家。但我会希望您们可以向医院提出验尸,而不要急着办理后事,这有助于案情的理解。喔,对,我想我们可以加一下line联系。」 少女拿出自己的手机,而对方也急急忙忙地掏出刚刚放进口袋的手机,两人互相确认了一下。 「那就先这样,后续有事情我会联络您。然后请注意──不要报警,免得打草惊蛇。警察那边我来处理。那么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先告辞了。走吧,华德昇。」 「啊。」我就像一个观眾突然被萤幕内的主角叫唤一般,忽然回过神来,然后赶忙向璦丽学姊点头致意,撑着枴杖尾随夏络儿离去。 ※ 「谋杀?你说真的还假的?」 在远离了一群围在潘女士家外头七嘴八舌的街坊邻居之后,我轻身问向身旁的少女。 「我何必说假话?事实的一个方面被指明之后,则必然能从这方面不仅推断出导致这个事实的各个方面,而且能够引导出由此產生的一切后果。从现场的其他跡象,包括简略的信、失踪的看门狗,以及蓝色的药粉与药水,我们可以基本断定这是一场谋杀,并且是毒杀;我相信医院方面的验尸报告马上能证实这一点。更重要的是,我可以知道兇手是谁并且怎么抓住他,但透过一般的调查程序反而可能错失良机。所以,华德昇,我们要在下週一早上六点前过来这里埋伏,亲手逮捕兇手,也许还能在第一节课的上课前回学校。」 「等等,『我们』?你的意思是,我跟你,两个人?」 「是。不就是这样吗?」 我停下脚步,而少女也停了下来,回过头来昂着首,一脸漠然地望向我。 我歪着嘴角,有些哭笑不得地说道: 「如果真的是谋杀案的话,不是交给警察处理就好了吗?」我抓了抓头发:「我刚才听你的叙述,还以为你只是要通知警察来埋伏。」 「那样会打草惊蛇,我刚刚解释过了。」 夏络儿转过身去,重新迈开步伐:「狗屋恰好能够遮住我的身形,我就躲在那后面,至于你……」 「等等!停!停!」我赶紧打断她的话: 「再怎么样都不可能是『我们两人』出面啊?你不是说你跟警察保持密切合作吗?」 「喔,」少女转过头来: 「即使是我也知道,一些必要的小谎言可以使人安心。那些官僚体系的执行者只把我当成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根本不会把我说的话当成一回事──也不想想是谁帮他们破获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校园毒品案。」 侧着身的少女淡然地吐出这段话,她身后的夕阳造成的背光,让我无法看清楚她真正的表情。不过我似乎能隐约摸索出这名少女在用字遣词与待人处世上如此冷峻的理由。 「但,你确实只是十六岁的高一女生──」 「客观上来说,我是。」 「──而我只是一个跛脚的十七岁高二男生,我们能做什么?」 「不,你不是。」 我看着她漠然的表情,然后忍不出噗哧一声笑出来。 「看看这个,这不够客观吗?」我敲了敲手上的铝枴杖,发出「鏘鏘」的声响:「然后,你要我带着这东西去『埋伏』,嗯?抓兇手?」 「你不需要带着这东西,」她深褐色的瞳仁夹着夕阳馀暉的火红像是要烧透我的视网膜般:「你不需要。」 我按奈不住从心底燃起的怒火,咬牙切齿地压着声音: 「听着,也许你真的有一双灵敏的眼睛及一颗擅于推理的头脑,但你不会知道一个人的心中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我从书包里拿出那把社团钥匙扔在她面前: 「你要继续你的侦探家家酒,随便你,但别把我牵扯进来。」 然后转身,撑着枴杖往反方向离去。 谋杀?埋伏? 真是莫名其妙! 如果只是昨天那样找一隻失踪的狗还好说……不不,说到底,我为什么要跟她一起出来找狗? 我的目的不就是找一个掛名的社团,然后在社团活动室里自习,补上因为转班而落上一大截的学习进度吗?为什么会随波逐流地出现在这阳明山上的住宅区,然后捲入一场谋杀案? ……说起来,我的人生还有什么目的吗?在失去跆拳道之后。 而在我一边拿起手机准备叫计程车,一边一拐一拐地尽可能快步远离那名少女时,却无意间听到──其实近乎听不到──少女捡起钥匙时的,钥匙圈碰撞出的轻脆声响。 「……是的。我不知道……」 但后续的话语已经被四周的杂音抹去,我已听不到。 ※ 其实我并不是喜欢运动的人。 说起来,我也没什么特别的兴趣。阅读,一点点;电玩,普通;电视卡通,还好。小学的下课时间,除了回家做功课之外,没有其他的活动。不过学业成绩也是一般般。而除了体育课之外,很少打球或跑步,甚至不会找朋友去公园玩鬼抓人。 除非必要,我并不喜欢活动身体。 讨厌流汗后衣服黏在身上。讨厌喘不过气的感觉。讨厌输掉比赛时的悔恨以及对自己尽了全力后仍差人一截的不甘心。 所以除非必要,我不想运动。 不过对于在学校交不到朋友的我来说,很快我就有「必要」了。 先是在放学后被几个高年级的小孩讨钱。我拒绝了。被打。 然后同样是讨钱。拒绝后逃跑。跑不过,被打。 跟老师告状,被发现后,被打。 某次成功往对方脸上挥出一拳,击退对方。下一节下课被对方带了更多人来围殴。 当然对学校来说,这种事情也很困扰──有着一个乖僻、没朋友、不擅于保护自己而老是被欺负的学生,对于「大人们」来说,是个大问题。 毕竟在「大人们」的世界,只有自己能够保护自己,怎么能够叫学校出面保护学生呢?而且还是一个没有什么特殊表现的学生。 可有可无的人,没有价值。 而在某一天,无意间看到奥运转播上,台湾的跆拳道选手拿到了金牌。 不想可有可无的话,就让自己变成绝无仅有。 没有价值的话,就为自己创造出价值。 被打的话,就踢回去。 ──以上这些都是,每当有人採访我时,我的制式回答。 但实际上到底我为何要练跆拳道,在无法再回场上的现在,我已经回答不出来了。 已经无法理解自己当时的执着。 十字韧带断裂。 还有一些小骨折。 其实比赛前就察觉到出问题了。但距离我的第一场全国跆拳道高中组已迫在眉睫。黑带二段,顶着国中时代一次亚军、两次冠军头衔以及亲朋好友们的期待,这是一场我无论如何都不想错过的赛事。 我忍着痛,通过了一次又一次地筛选赛,而就在最后一场的冠亚军战中,成为职业运动员,喔不,甚至可以说是成为国家选手的梦,无情地崩断裂。 已经回忆不起当时的情况──儘管倒在场上、看着观眾席的画面逐渐扭曲的那一幕在每个晚上的梦里反覆上演──甚至之后的几个月都是在懵懂浑沌中度过,只知道从医生的口中听到了我的死刑宣判:儘管能恢復到一般人的程度,但从此之后不能再进行激烈运动。重新站上比赛擂台已经是不可能的。 我躺在床上看着对面墙上掛着的奖状与奖盃,那些过往的荣光彷彿都在嘲笑着现在的自己。每当进入这个房间,都会被无数个刻在上头的「华德昇」所责备。所以我尽可能不待在这个房间──却也没有其他容身之处。 「四点四十三分……」我看了一下床头的时鐘。 就星期一的早晨来说,还真是一个不上不下的时间──闭上眼睛睡回笼觉可能迟到,起床准备上学则太早。 这个週末就跟往常的任何一个退出道场之后的週末一样,无所事事。 那天离开后,就再也没跟少女有过任何联系──说起来,我根本不知道她的电话号码,也没有line帐号等。如果有的话,她也不必託人送纸条到我班上来了。 那位聪明过人的「少女侦探」,她就没想过纸条传递失败的可能性吗?譬如受託者忘了,或是在路上搞丢了之类的意外──不,她应该有想过吧。然后应该也有想到其他补救办法。 是什么办法呢?再写一张?或是直接到我的教室来? 不对,我干嘛想这些东西。反正都已经不打算跟她扯上关係了。 什么找狗、谋杀,真是太扯了。 难不成就是有人为了谋杀杜先生,所以才偷走拉契,然后在清晨逮到机会谋杀杜先生?怎么可能。杜先生为何要在那个时间出门,难不成是专门给对方杀死? 然而杜先生又为何要在那个时间出门? 又假使是要杀死杜先生的话,杜先生那么肥胖,一定会挣扎,那么对他下手的兇手体型也…… 我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 等等,不对,不对,就算我在场又能怎样?我的膝盖已经废了,她需要我干嘛?难不成她要我用枴杖去敲对方吗? 而我不在的话,她能干嘛? 拒绝联络警方、身高一百五十公分、四肢纤瘦,身材娇小到可以躲在狗屋后方的高一女生,她能干嘛? 五点二十八分。就算现在搭计程车到那边,应该也已经快六点半了吧,算上塞车时间可能都要七点了。 「该死的,」我用了app叫好计程车后,赶紧梳洗一番,换上制服:「为什么我要做这种事啊!」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要欺负我?为什么我不得不保护自己?为什么我会开始执着赢得奖盃?为什么要与素不相识的人动武──又为什么,要剥夺没有兴趣的我,唯一的生存目标? 我顶着睡眠不足的脑袋,在计程车上与杂乱的思绪一同绕进阳明山的山路。由于我其实只约略记得潘女士家所在的巷弄,于是只让司机载我到巷口。 我撑着枴杖下了车,踏进这片清晨的山间住宅区。 能够想像如果那隻狗还在的话,对于这个寧静的早晨会是多大的干扰。 因为即使是我的枴杖敲在柏油路上都能造成清晰的回响── 更不用说从潘女士宅邸中传来那句划破寧静,清脆如铃鐺、语气冷冽如霜般的女声: 「您在找这枚戒指吗?」 第一案 蓝色研究 终结与开始 「你是谁?」 一道低沉的男声。儘管还有一段距离,但在没有其他杂音的清晨,我还是可以清楚听到宅邸内传来的对话。 「只是路过的女高中生。然而您是谁呢?送报员先生。这户人家并没有订报纸,您一大清早进来这里是做什么呢?」 我顺着少女的话,才注意到宅邸外头停着一辆两侧掛着大型送报袋的摩托车。 「我想想,大概是用毒饵毒死看门狗后带走、送一封没有盖邮戳的信,然后引出杜瑞柏先生并用毒药──准确地说是某种蓝色药水毒杀他。但不巧在跟杜瑞柏先生起争执的时候掉了这枚戒指,所以才不得不回来找,对吧?」 「你……你怎么知道的?」 「我当然能够知道。巷口的监视器没有拍摄到可疑人物,那么兇手必然是一位出入这条巷口都『不可疑』的人物,却又不得不限制在这个时间犯案。于是,我在这个时间等着兇手回来找戒指也便是十分合乎逻辑的事情。现场留下的线索那么多,而杜瑞柏先生没有心脏方面的病史却死于心脏衰竭,脖子上的勒痕跟体内残留的毒素,连偽装成自杀或意外都不可能,不得不说您的作案手段十分粗糙,送报员先生。」 「……可恶!」 旋即听到宅邸传来碰撞与骚动的声音。 「那个笨蛋!」没事干嘛挑衅对方! 我扔掉枴杖,用最快的速度跑向宅邸,一转进门,就看到一名壮汉一手拎着少女的领子,一手则抓着少女的手腕想抢夺装有戒指的塑胶袋。 「放开她!」 在壮汉回过神前,我立刻对他使出勾踢。被击中侧脸的对方应声倒地。 不过突如其来的运动也使的我的筋骨被拉到,微微的麻痺感让我的大腿一阵刺痛。 眼看对方甩一甩头,摇摇晃晃地朝我扑过来;我连续闪过两次他的挥拳,并顺势侧踢他的腰,使他再度跪倒在地。 儘管只是这两下的交手,我已经感觉得出来对方是练家子;如果只是普通人的话,恐怕就会一击被他掐住喉咙──这也是夏络儿刚才直接被抓住领口的原因,可能他对少女还是有手下留情。 避免壮汉再度起身来,我立刻摆好架式──却被被一连串混乱的思绪袭上脑门:我可以吗?前面两次也许只是巧合,但与「敌手」再次面对面,我打得过对方吗?举不起脚的无力感、失去喝采的观眾席、扭曲的视线、裁判要求医生进场的呼喊声──使我的呼吸开始紊乱,四肢止不住轻微颤抖。眼看对方已经翻过身来,我也不得不咬紧牙根── 壮汉的动作及我混乱的思考,被少女的声音及她手上的物品打断。 「不准动,」 她举着一把手枪,在对方转过头准备起身时,顶在对方的前额。 不仅是那名壮汉,连我都被她手上的东西吓到不敢动。 「把双手举起来。既然我会埋伏在这里,自然早就做好万全准备。学长,你的脚还好吗?如果没事的话,我裙子的左边口袋里有一幅手銬,请你帮我拿出来给这位鲁莽的先生戴上,后銬,你会用吗?噢,请不要抵抗,我希望您别怀疑这东西的真偽──您不会想验证的。」 我照着夏络儿的指示,从她裙子的口袋里找出一副沉重的手銬──这是我第一次把手伸进女生裙子的口袋里,感觉还颇为奇怪但现在顾不了那么多,然后抓住壮汉的双手,仿照印象中看过的警匪片画面,将他的双手往背后銬了起来。 「还得关上保险,」少女一手握着枪,一手将手銬的保险关上:「你需要多练习。」 「要我练习这个干嘛?」我忍不住低声吐槽道。 「你们根本不晓得自己在做什么!」 儘管被銬了起来,倒卧在地上壮汉仍不断咆哮: 「那傢伙死有馀辜!他是禽兽,根本不配活着!他害死了『露西』!」 「喔?看来我们在员警来之前,可以先听听你的说词。」 「你报警了?」 「这是基本的。」少女耸耸肩: 「虽然是用别的方式让他们出动,而不是用我的推理;『我家门外有可疑的人,他一直按电铃……呀!他好像要闯进来了,救救我!』这样。」 儘管她的语气就如同一般楚楚可怜的少女,但表情却还是如同往常般面不改色。这傢伙是变声机器人吧? 「我还以为你不信任警察。」 「怎么会呢,我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国民。」 说罢,她将手枪的枪口指向天空扣下板机,旋即传出「啾啾碰碰噠噠噠」的音效。 「该死的!你骗我!」 壮汉躁动了起来,看似想从草地上站起,然而双手被銬着的他难以保持平衡。 「请别激动,您手上的那副可是『真货』。」 少女将玩具手枪收到背后;我看到她的衬衫底下,腰际后方掛着一个黑色枪套: 「而您也不晓得我还有多少『真货』。先生,我们跟您其实无冤无仇,如果您有任何委屈的话,也许让我们听听也无妨。」 看着少女面无表情的双眼,壮汉似乎也同意对方的说法,放弃挣扎: 「好吧。我知道事情总有暴露的一天,但没想过竟然才过了短短一个週末。」 他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将后背靠到的围墙上: 「我叫霍甫杰,大学毕业、当完兵之后因为优渥的起薪,选择到大陆的台商工厂当台干。是的,就是杜瑞柏的工厂。作为老闆而言,杜瑞柏并不差,只是喜怒无常,开心时会请大家吃饭喝酒,但生气时则会辱骂,甚至殴打员工。然而作为一个人,杜瑞柏是最糟的……不,他不配称为人。他只是一头充满慾望的禽兽。他经常要求姿色貌美的大陆女员工满足他的兽慾,由于他在厂内的权势,以及与对岸几位书记保持密切往来,没有人敢不从。在屡次得逞后,一位来自偏乡农村的清纯女孩不幸成为他的目标。 那女孩是『露西』──这是她的暱称。我想你们应该也能猜出我跟她的关係,是的,我在进入那家工厂后认识了这位女孩,并坠入情网。那枚戒指是我送给她的定情物。露西的老家在江西,她家里还有一个弟弟,在当时一胎化的政策下,她们姊弟给家里带来很大的负担,所以她中学毕业后就四处找工作养家活口,然而那头禽兽并不同情她的家境,更不在乎我跟那位女孩的真情。 我几次苦苦哀求杜瑞柏不要对露西下手──毕竟露西的年纪都能当他女儿了,但他说『你们少年人懂什么,大陆的查某只要有钱都能搞』。在开除我、迫使我离开工厂之后,杜瑞柏不只发洩了自己的兽慾,还谎称是我出卖了她,不堪受辱的露西留下了那枚戒指,从厂房的顶楼一跃而下,结束了不到二十年的一生。而这件事,在当地也被当成与男友分手、为情所伤的自杀,草草了结。 回到台湾的我,没有一天不想着要如何让这头禽兽付出代价。我打探到他在台湾的住宅地址,但不晓得他何时才回台湾,只能找了一份送报员的工作在这区试探。我发现他家里的那隻狗会很碍事,所以先把牠解决了。而正如你所说的,我送了一封没有寄件人也没有邮戳的信,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在回台后,对自家门外的动静心神不寧。很幸运地,他没有聪明到要为那封信报警──我猜那会使他不得不解释『露西』的由来,而他又蠢到看到送报员出现在楼下时,自己孤身一人衝了出来。 他其实不晓得我的身分,直到我把戒指拿给他看时他才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我一把就抓住他的喉咙,儘管他试着挣脱,但我在他张嘴呼救前就把那瓶药水塞进他的口中,直到最后一滴流进他的咽喉。只是我不小心弄掉了那枚戒指,而那头禽兽却猛敲着家门进行垂死挣扎,我只能赶紧骑上派报车离去。 然而,我完成了我的復仇,也知道被逮捕也只是迟早的事。其馀的,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说的了。」 少女走近对方,压着裙摆半踞了下来。 「不,我还有两件事情要问您:首先,这些蓝色的药粉跟药水是什么?您从哪里得手的?」 她拿出那两袋透明封口袋,贴近壮汉的眼前。 「我不知道它的成份。这是杜瑞柏工厂里的药,有一条生產线会把这些药粉稀释之后製成淡蓝色的药锭,但我没见过这些药锭被包装贩售。我只知道,杜瑞柏会给被他盯上的女员工服用这些药:他会找机会把药锭溶在饮料里给那些女员工喝,之后那些女生就会被他控制。」 「被他控制是指?」 「需要跟杜瑞柏索求这些药。然后就会被他要求发生性关係。」 「也就是说,这是一种毒品。而您用尚未稀释的原料毒杀了杜瑞柏?」 「我还是加了一点水让他比较好『服用』;他已经让那么多女生吃这种药,他自己总是得尝尝这种药的味道。」壮汉冷笑了一下。 「所以您从中国带回了这些药?」 「怎么可能。台湾的海关还没烂到这种程度。这些原料的產地本来就在台湾,只是走私到大陆再加工罢了。」 「那么,生產原料的工厂在哪里?您从哪里得手的?」 「我不知道原料的工厂在哪里。我只是在东莞被他开除之后,趁离职之前拦截一批药材,谎称那批料需要重新验收,要对方把货退回台湾,并寄到我能收到的地方。而果不其然,其中就有夹带那种毒品的原料。所以说那傢伙不只可恶,还蠢到死有馀辜。」 少女皱起眉头,看起来对于这个回答看似不太满意。 她抿了一下唇,接着追问道: 「另一件事情:这户人家的女主人很在意她的狗。你能交代牠的下落吗?」 壮汉看都没看少女一眼。他望向天空: 「几週前我就有试着丢肉块餵那条狗,发现牠都会傻傻地去吃,于那天我扔给牠几块注射过这种药的猪肉,等牠吃下去倒地抽搐,我又把一些药水倒到牠嘴里,确定这种药可以毒死牠之后,将牠塞到派报车其中一侧装报纸的布袋里,在骑经某段山路时把牠扔下山谷。就这样。人命,说到底跟狗命也没什么差别……」 壮汉说罢便不再开口。 仰着头看向破晓后仍带有微紫色的青蓝天空,他的脸上带着似哭似笑的表情,不晓得是否他的眼中能看到那位女子的身影? 响彻山区的警笛声由远而近,大概已经要转进巷口了。 少女闭上眼,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的,我知道了。」 夏络儿打开另一个透明塑胶袋,将手上的戒指投进对方胸前的口袋。 「我们的案子结束了。走吧,学长,跟那些嘮叨的公务执法人员解释完事情经过后,我们还要回去上课。」 ※ 结果我们并没有如同夏络儿所说的,赶在第一节上课前回去。 事实上,在警车送我们回到学校时,已经将近放学了。 「所以说我才不想通知警方。」 走下警车后,少女拨动了一下身后的长发,顺带舒展了一下筋骨: 「他们只会把事情搞得更没效率。」 「但你还是报警了。」 我目送警车离去后,手上拎着已经没有作用的枴杖,轻叹了一口气:「到头来,你其实一个人就能搞定了。我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根本毫无意义……」 并且正如少女曾经说的,她似乎跟警方有密切的互动──至少是跟高层警官。不仅大摇大摆地接受局长的热情接待,整个询问过程也进行地十分顺利。会在警察局耗上一整天,大半时间都只是坐在会议室吹冷气、滑手机,等他们跑流程的样子。 「有意义。」 少女断然的语气使我驀然朝她望去。那双深褐色的瞳仁一如既往地深邃而冰冷。 「至少,在我的推论中,你不会过来。我以为週五那样的说法已经成功把你劝退了;从你坚持要出席那个幽灵社团时,我就推论你是个责任感很强且相当倔强的人,我本来只是想藉由找狗这件事,让你知道我会带给你多大的麻烦,因而远离我以及221b; 不幸的是,它演变成一场谋杀案,所以我也只能不断戳中你的痛点,表现地不可理喻,让你对我感到嫌恶,主动退出这个案子、不再跟我扯上关係,以免因为责任感而想对这件事情有所交代,进而在事件当中发生危险。因此确实,我本来是预计自己一个人就能搞定。」 她撩起了裙摆:只见那纤瘦的大腿上绑着一个颇有重量感的黑色枪袋,里面的东西显然不同于她掛在腰后的玩具。真亏她能带着那玩意儿进出警察局而不被发现──然而我的目光注意到她包裹在丝袜底下的内在美之前,她就放下了裙摆。 「然而你还是出现了。这在我的计画之外。所以你出现的意义就在于提醒我,我至少在对于人心的观察上,还不够成熟。」 少女理了理衣襬与裙头:「并且,我很讶异你能够跟我一样从潘女士跟璦丽学姊的证词中推论出在盗狗、杀人都在清晨,没有邮戳的信封跟没有照出可疑人物的监视器说明兇手是邮差或送报员,所以必须在这段时间等兇手回来找戒指,而我在前庭内埋伏,你却在门外出其不意……」 「不不,等等,等等!停!」 我粗暴地打断少女的话。她微微倾着头,似乎不太懂我为何要打断她。 「我没有像你一样推论出兇手是谁,我也没注意到信封上的邮戳以及你说的那些细节,更不是刻意在门口对兇手出其不意。」 少女立刻皱起了眉头: 「那你怎么会出现在那里?」 看着她的表情,我很肯定她是真的感到困惑。 「我只是觉得,如果真的发生了谋杀案,那能够杀害的杜先生的人,至少是一个强壮的成年男子,而你独自一人,实在太危险了。」 「所以你就来了?」 「所以我就来了。」 「然而若兇手真的是一名强壮的成年男子──事实上也是,你也没有其他准备?」 「没有。」我敲了敲拿在手上的枴杖:「这个算吗?」 「……这样太危险了。」 「轮不到你来说。」 少女摇了摇头:「等等,我想不通。我已经让你对我產生嫌恶了,所以你应该不想跟这件事扯上关係,并且你没有推论出兇手的身分,只知道对方可能是强壮的男子,然而你也没有任何准备,就跑来现场?」 「是的。」 少女抽动着嘴角:「为什么?」 「呃,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也歪起嘴来,强忍着笑意: 「今天早上我不断反问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为什么原本只是想找个掛名的社团自习补上学习进度却扯上这种事,为什么一心想成为职业运动员的我会受伤退出体育班,为什么最初只是不想再被别人欺负而练跆拳道,却执着于想成为职业运动员,为什么我只是想静静一个人做自己的事却要被人欺负……有太多的为什么了,而我都找不出理由。其实我反而希望你能替我解释。」 而也不晓得为什么,我的胸底涌出一股想哭的欲望,但也只能抿着嘴强压下去,并看着眼前这位总是能够推论出一套道理的侦探少女。 她却只是静静地垂下眼帘,微微地别过头: 「我有一双灵敏的眼睛,一颗擅于推论的脑袋,然而对我来说,这是我的毛病。感情作用会影响清醒的逻辑,所以即使是我也知道,我缺乏一个能够理解各种情绪的心。我不会超能力,我也不会读心术,更不是无所不知。所以我无法解释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听罢,我重重地垂下肩膀,叹了一口气。 放学鐘声打破了我与少女之间的沉默。 没想到我们居然就在校门口耗到放学时刻。 也好,这样我就能直接放学回家吧。把要跟老师解释的那些麻烦事扔到明天再处理吧。今天之后就别再跟搜索、探案、谋杀、毒药之类的牵扯上关係。回到那个已经失去跆拳道这个生活目标、索然乏味的日子。 我往后退了半步,准备转身离去── 「──但,你现在在这里。」 少女的声音好似要盖过放学鐘声一般坚毅: 「存在于此,就是理由。儘管我们尚未找到方式去解释。」 我回头看向少女,只见她朝我伸出手来,掌心上盛着一把钥匙。 「我需要你。」 「需要我?」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言语,我完全摸不着头绪:「我能做什么?你也看到了,我除了在你身边偶然发出惊呼外,只是像个普通观眾一般目睹整个事件的经过,对你的『办案』毫无作用。」 「不。你对『我』是有作用的。」 她向我走近了一步: 「你可以成为我的『心』。」 看着四周慢慢出现准备离校的学生,我耸耸肩,大叹一口气: 「……这是我听过最没有逻辑的解释。这是某种哲学吗?」 「那么,你为何不在哲学社找寻答案呢?」 我抬了抬起眉,从取走她手中的钥匙。 「有道理。不过我昨晚没睡好,今天的社团活动想先请假好好睡一觉。」 「身为社长,我同意了。」 我看着手中钥匙反射着夕阳光辉,再看了看眼前那名少女照映成琥珀一般的双眼。 不自觉地,我的嘴角轻轻地上扬了一下:「明天见。」 而她也回以一个冷淡的僵硬微笑。 「明天见。」 这是我与夏络儿一同承办的第一起案件的结束。也是尔后眾多案件的开端。 如果没算上回家的路上突然被一辆黑色轿车拦走去路的话。 第二案 学生名册失窃案 社团活动纪录簿 虽然在讲述推理过程时,跟我同一个社团的社长,夏络儿学妹总是口若悬河。不过其实大多数时间她安静地有如一隻家猫──不,有时候可能用「人偶」甚至「死尸」来形容会更恰当一些。 除了平常翻阅资料或抄录笔记时都是叼着棒棒糖、一言不发之外,她陷入沉思时大致有两种举动:一是一手横在胸前,一手托着下頷,膝盖交叠,双眼失焦地望向不知名的远方。另一种则是屈膝坐在椅子上,十指相併顶在鼻头,闭目沉思。 后一种会让我安心一些。前一种多半像是突然的「当机」或断了线的人偶,且看上去有如歷经勒戒过后的吸毒者,总让我心神不寧──以前在体育班看过老师展示的教育影片,里头服用过禁药的运动员,在勒戒时也有相似的神情。 而若提到棒棒糖的话,我注意到她的棒棒糖有两种:一种是放在办公桌上透明塑胶罐中五顏六色的普通棒棒糖,她偶尔也会大方地问我要不要来一根,但都被我婉拒了;另一种则是她会用钥匙打开办公桌的抽屉,取出亮绿色的棒棒糖──也许是她特别珍藏的口味,我只看过她吃过一次,因此印象特别深刻。然而,她食用棒棒糖的频率,说是「上癮」也不为过。 大致上我们在社团活动教室内的作息颇为合拍。我充分利用这段放学后的时间补上了学习进度,而她则埋首于自己的事情上,不太会干扰到彼此。 ──干扰,都是源自于教室之外。 「你们不要太过分了!」 将长度贴近下巴的黑发梳理成俐落的鲍伯头,其上戴着一顶学校特製的黑色折檐帽,身高约略一百六十五公分、姿容端正,身着长袖衬衫与制服背心、白色长筒袜的少女,在我们的社团活动教室──备课楼221b内低吼。 「请冷静一下,赖诗翠学姊,你这样没头没脑的开场白对于你想提出的问题毫无助益。」 而将棒棒糖叼在嘴上的少女,则一如既往地回以冷淡的态度与绕口的台词。 对方听罢,非但没有冷静下来,反而更加激动: 「没头没脑?我几个星期前就已经告诉过你了,夏络儿学妹!」 「好了好了,赖同学,请先坐下来,休息一下。你要喝茶吗?」此时也只有我为双方缓颊。 虽然备课楼已经没有作为授课使用,但还是保持着基本的供电供水,大楼两侧的洗手间、饮水机也可以使用,而社团内备有茶具及几罐红茶的茶叶──可能是夏络儿带来的,我们习惯在社团活动时泡一壶茶共享;这是少数能让她的嘴不是被棒棒糖佔据的物品。 在直对着讲台的椅子就坐,脱下了手中值勤时专用的白手套接过我递来的茶杯,一脸气呼呼的少女轻啜了一口,情绪也稍微平復了一下。 「所以,今日有何贵干?我恐怕没有太多的时间留给你。」屈膝在椅子上的少女问。 我说你一定要这样挑衅对方吗,夏络儿小姐? 「社?团?纪?录!」赖诗翠用茶杯敲着托盘喊道。 夏络儿眨了眨眼,偏了偏头: 「那是?」 在赖诗翠即将再度暴怒起来前,我赶紧安抚她: 「那个,赖同学,夏络毕竟是一年级新生,而我也是这学期才转入普通班,第一次加入社团,如果方便的话,可不可以麻烦跟我们再说明一次?」 赖诗翠看了我一眼,沉默数秒后大叹一口气。 「好吧。既然华同学都这么说了。『看在华同学的面子上』,我就再说明一次。」 赖诗翠是莒光高中的风纪纠察队的总队长,就读二年一班。 一年级时因为一些缘故而跟她有过一些交情:体育班举办校内比赛,或是出校比赛时,都需要纠察队帮忙维护秩序,而赖诗翠在一年级时就已是纠察队内的新星,如今担任总队长也属实至名归。 她本人并不坏──倒不如说是太「好」,品学兼优且奉守校规,典型的「乖学生」,从她无时无刻都会配戴着纠察队专用的折檐帽与值勤白手套就可见一斑;因此在待人处世上有些僵硬,想法也比较古板,以前也常常跟体育班的同学们起衝突,那时也多半是由我来打圆场。 然而,儘管眾人经常对体育班有些误会,以为都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学生,我也不否认当中确实是有人比较习惯用「力量」来沟通,不过当赖诗翠牵涉其中的话,十之八九的原因都出自于她的顽固。 不过老实说,我并不讨厌她这种个性──只要她别老是这么激动的话。 她将手中的茶杯与托盘轻轻搁在腿上: 「按照规定,每个社团每个星期都要记录该週的社团活动,并在每个月整理成一份纪录表缴交给纠察队。而贵社──『讥睨哲学研究社』,上一次缴交社团纪录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当然,我也不至于来跟你们追究七年来的事,毕竟这间社团是校内人尽皆知的『幽灵社』,只是夏络儿学妹,你既然是自愿加入这个社团并担任社长,就有义务缴交社团纪录,现在已经是十月的第三个礼拜了,你不仅没有交九月份的社团纪录,就我所知,这个社团还经常没在规定的时间内进行社团活动──说到底,这个社团的社团活动是什么?你们在社团里到底做了什么事?上次甚至两名社员都翘课了一整天,好像还被警车载回学校!你们也太过分了!」 看来我们是被这位恪守纪律的风纪纠察队总队长当成问题学生了。并且我还真的没办法辩解;我自己也不晓得这个社团的社团活动,具体来说究竟是什么。 此外,杜瑞柏先生的谋杀案,在各大媒体中虽然有报导,但我跟夏络儿却彷彿不曾与这起案子有过任何关联,警方也未曾说出「高中生埋伏逮捕兇手」这种可以作为系列漫画题材的开头。不晓得是怎样的操作,总之情报遭到严密管制。 「不过,」 重新发话的赖诗翠把我的注意力拉回到她身上。 她抬头瞄了我一眼,但旋即别过脸去: 「就我对华同学的认识,我是指一年级的时候我们的相处──我是说,咳嗯,在纠察队协助体育班时的那些比赛时,我们的合作经验,我相信华同学的为人,所以这一切的脱序行为一定是你造成的,夏络儿学妹,请你现在给我一个交代!」 大概是火气又上来了,赖诗翠的脸颊涨红了起来。 至于被矛头所指的少女,仍然屈膝坐在椅子上,叼着棒棒糖漫不经心地滑着手机。 「喂!你有在听吗!──哇啊!」 赖诗翠气地站起身来,本来轻搁在她腿上的茶杯与托盘则因此差点打翻──幸好我一个箭步伸手过去稳住了她的杯盘。不过还是有一些红茶溅到了她的裙子上。于是我从口袋里翻出面纸帮她擦拭。 「啊、不用……呃……谢谢。」涨红着脸的少女默默地坐回椅子上。 「不客气。」我将杯盘重新端给她。 「赖诗翠学姊,」 刚才一直彷彿置身事外的少女将口中的棒棒糖空棒抽了出来: 「我不太擅长回答一些抽象性的问题,如果你只是要问『讥睨哲学研究社』的社团活动是什么的话,它原始的社规就是『研究人类』这种定义模糊的活动宗旨,毕竟一个社会或一所学校当中总是有不少人生性羞怯或是愤世嫉俗,不愿与人为伍,所以也可以说这个社团自始至终就是专门收容『幽灵社员』。目前的成员,以我自己的话来说,有神秘的柯禄博、被遗忘的张伦杰、不知道跑那去的齐海德,还有善于应对女性的华德昇,」 「喂,等等!那是什么形容!」讲得我好像花花公子似地,这是损害名誉!并且其他三位社员的名字,我还是头一次知道! 「以及不怎么遵守校规的我。但实际上会出现在221b的只有我跟华德昇,而我们所进行的社团活动……我想他也许比我更清楚一些。所以我建议你可以教一下学长怎么填写活动纪录簿,并让他每个月按时到你那里报到。」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这傢伙好像不仅没理会我的抗议,还顺其自然地把麻烦事丢给我做了? 「我说夏络儿学妹,你是社长,这件事本来是你要负责的,你怎么可以把自己的工作丢给社团里的学长去处理?」 然而夏络儿头也不抬地继续滑着手机: 「还是说你要每个月都过来这边催我缴交我不打算动笔的纪录簿?我觉得每个月至少有一次让华德昇到你那里去交纪录对『我跟你』来说不会有坏处。」 赖诗翠抿起唇,看了看夏络儿,又转过头看了看我──但立刻别过脸去。 「呃……嗯,不无道理。我也不是每天都有间工夫来跟你吵。华同学,方便的话现在可以跟我一起来纠察队活动室一趟吗?我来教你怎么写社团纪录簿。啊,只是为了教你写社团纪录簿喔,没有其他意思。」 「啊……嗯,可以啊。」我朝夏络儿瞄了一眼,本想看看她的意见,然而不知不觉中刚刚还在滑手机的她好像又陷入「死尸」的思考状态了。 「等我把茶杯收拾一下。」 ※ 「真亏你能跟她相处!简直太没有礼貌!」 从备课楼往旧行政楼的路上,身旁的赖诗翠仍怒气冲冲,步伐也略为快速。但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放慢脚步: 「啊!不好意思,我没注意你的膝盖……」 「喔,没关係,我已经復原了,不用在意。你看,」 看着她一脸愧疚的表情,我刻意抬起腿踢了两下: 「虽然没办法再上场比赛,但可以跟一般人一样活动。」 「……其实我一直想找机会当面问问你的情况,但你知道的,我们的校规不允许女学生进到男生教室大楼,」 说起来好像有这么一条规定,但老实说在男生大楼也不时看到女学生出入,大概只有像赖诗翠这样的乖学生才会严格遵守吧。 「并且升上二年级、当选为队长之后,其实很少有自己的时间。现在想想,以前能够到体育班跟你们开会,都像是偷懒,毕竟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在间聊。」 「怎么会是偷懒呢?赖同学不是很认真地在帮忙安排比赛当天的动线,以及维持现场秩序吗?如果没有赖同学的帮忙,光靠我们自己肯定处理不来。」 「是、是这样吗……」 少女低下了头,拨了拨头发。也许是大热天还穿着背心、戴着折檐帽,使她的耳根都发红了。 顺带一提当时高一体育班的班长,正是不才在下小弟我。而我也实在没有自信能够指挥那群刚进高中、精力充沛又各行其是的体育班同学们,真的都有赖纠察队的协助才能顺利完成每一次比赛的场地与动线引导。 不久,我们抵达了旧行政楼。 我们学校的校舍大致上来说可以分成:男生教室大楼、女生教室大楼、行政大楼、旧行政楼、图书馆、体育馆、实验大楼,以及备课楼。其实每个大楼都有符合校训的专有楼名,但一般来说没有学生在使用。 以地理位置来说,旧行政楼比较接近女生大楼与备课楼,而与男生大楼、体育馆及实验大楼遥遥对望,介于两区中间的则是现在的行政大楼与图书馆。从男生教室走到旧行政楼得花上五到八分鐘,是一般下课时间都到不了的地方,所以对于男学生来说是相对陌生的区域。 而连结于男生大楼与女生大楼之间、通过行政大楼前的坡道,则被学生戏称为「情人坡」;其实它的正式名称好像叫「莒光大道」。 另外补充一点,实验大楼就是体育班、美术班、戏剧班、舞蹈班等「艺能班」的上课教室,而且也是普通班进行实验课、家政课、美术课、音乐课等术科的教室大楼。 其实,由于少子化的衝击,莒光高中从全盛时期每年级二十四班、每班超过五十人的号称「莒光三千八百生」的景况,已经缩减成每年级十二班、每班三十人的惨状。许多教室都处于废弃,或是改为社团活动室。包括已经转为哲学社活动室的221b。 旧行政楼,顾名思义就是旧的行政大楼,早期曾经是教师办公室、教官室、校务各处室,以及校长室、校史室、会议室等等的所在地,不过在「莒光三千八百生」时期,新的行政大楼落成后,这栋四层楼的建筑就转为给学生自治单位──班联会、风纪纠察队,以及如司仪团、广播社、校刊社等社团使用。 纠察队的活动室位于旧行政楼的二楼,旁边是广播器材室、司仪团装备室,以及社团管理室。 「其实我也不晓得为何纠察队要负责管理各个社团的社团纪录簿……不过既然规定是这样,我们也只能遵守了。」 她引我到活动室的一角,有着一台复印机,以及一叠格式相同的表单: 「这里是社团纪录簿的用纸,基本上就是从这里索取纪录纸,一个月一张,当然也可以一次拿多一点走,带回社团填写、纪录之后,由社长签名、社团指导老师盖章后缴回。缴交时直接交到这里来就可以了,缴交期限是每个月第一週的星期五放学前。纠察队的文书组会再进行归档。」 我拿起一张空白的用纸:「呃,有以前的纪录簿可以让我参考一下吗?」 少女微微皱起眉头:「倒是也可以啦……只是……」 她摇了摇头,低声咕噥道:「不不,这是为了公事,好!」 「……赖同学?」 「啊,没事。如果要看以前的社团纪录簿的话,要来这里登记。」 赖诗翠在一张桌子进行登记、取出钥匙后,带着我一起进入活动室隔壁、原为教务处的社团管理室。是说她自己本来就是纠察队的总队长,即使她没登记就取走钥匙,也没人会知道;毕竟核对者也是她。 社团管理室内有如一个小型的博物馆,室内中央摆放着各社团曾经的成果展示以及使用道具,其中不乏像是科学类的社团所製作的机械模型,美术类社团的雕塑与书法,甚至是话剧社早期的戏服;而管理室周围的矮柜,则是陈列着各社团的文书资料及社团活动纪录簿。 「ㄉ……ㄉ……找到了,『讥睨哲学研究社(狄奥根尼研究社)』。」 少女招了招手,将我引到一排看起来非常空虚的文件柜。 看来社团分类还是依照原本的名字。只见标示着「讥睨哲学研究社」的那一排社团活动纪录簿,虽然年份几乎可以追溯到创校时期,但文件夹只有少少几本,与其他社团动輒数十本甚至百来本形成强烈对比。 少女抽出了最新──虽然时间停在七年前──的那本,封面甚至还是写着「狄奥根尼研究社」: 「其实很少人会来调阅社团纪录簿,我们也只有每个月要进行归档时才会进来,这间管理室除非必要,也不太会让学生独自进来,通常要有纠察队员随行,毕竟保管了许多毕业生的作品;纪录簿的写法虽然有固定格式,但并不困难,你可以先看看以前的纪录,有问题再问我。」 说罢,她将纪录簿递给我。而我也接过来翻阅了一下。 「还蛮多页的。这些纪录簿可以出借,或是复印吗?」 「嗯……虽然没有规定不行,但是……」 「啊,我只是随口问问,别在意。」说罢,我漫不经心地扫视着手中的纪录簿,以及存放纪录簿的文件柜,还有身旁的少女。 少女在我翻阅纪录簿的过程中,只是默默地站在我身边。说实在的,虽然已经习惯跟夏络儿在221b经常一言不发各做各的事,但这种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情况多少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 虽然个性有点「那个」,但赖诗翠其实受到不少男学生的憧憬。毕竟单就外貌来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及整齐的眉毛、端正的鼻梁与淡樱色的双唇,配上那头俐落地秀发,使得少女看起来有种职场丽人般的精干之美;此外,大概是因为严以律己,她的身材虽然不是特别突出,但也保持着穠纤合度的健康体态,不像夏络儿那般看似弱不经风;如果说夏络儿是林黛玉的话,赖诗翠大概是薛宝釵;当然个性是另外一回事,这点必须再三强调。 再加上风纪纠察队与司仪团是学校的两大门面,纠察队总队长与司仪团团长由于经常在学校各大活动中拋头露面,自然成为眾多男学生注目的焦点;而也不能不说,赖诗翠能够被提拔为总队长,除了论品德与责任感,她是不二人选之外,外貌或多或少加了不少分数;至少抵掉她个性上的失分。 跟这样的美少女共处一室,没有理由不紧张。 另一方面,她这样直直盯着我,会让我「不好办事」。 整个空间的声响被室内墙壁悬掛的时鐘秒针佔据了约五分鐘。 「那个」「是说」 「啊,」 受不了沉默的气氛,我本打算找点话题,没想到刚好跟少女的开口时机重叠。 「没关係,你说。」 「不不不,华同学如果有什么问题的话请尽管发问。」少女露出尷尬的微笑。 「其实也没什么问题,格式我大致理解了,只是想一边看看过去学长姊的社团活动纪录,然后一边跟你聊聊天……毕竟就像你说的一样,自从我转班到普通班之后,真的没什么机会见面。」 我一边说着,一边从文件柜上搜索到「想要」的年份,将之取了下来。 「……嗯,是呢。」 少女拨了拨头发,又摸了摸耳垂: 「那,嗯,你想要聊什么?」 「也许我们能聊聊你刚刚本来想说的事情。」我对着她微笑了一下。手中则尽可能保持自然的速度翻阅社团纪录簿。 「啊、呃……其实我刚刚也没想说什么,只是想问一下……」 少女低着头,折檐帽使我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只见到那纤细双手先是食指交绕,之后轻轻交握抱在胸前。 「你刚刚好像叫夏络儿学妹为『夏络』,对吗?」 「啊……是啊,她好像不喜欢我叫她社长,也不喜欢称她为学妹,并且要求我不叫她的全名,而是用『夏络』称呼她。」找到了。我看着手中的纪录簿,心中暗自惊呼。 幸好这个社团的活动纪录簿都很薄;内容也实在很阳春,只有少部分几页有满满的内文,而那正是我在找寻的目标。 「夏络儿学妹好像也直接叫你『华德昇』,是吧?」 「是啊。真是没礼貌的学妹。」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 「是、是呢!真的是!太没有礼貌了!」 少女的声音突然拔高了起来: 「所以你们只是一般的社团学长学妹关係,对吧?吶?」 真要说起来的话其实很「不一般」,但要说明的话又很麻烦……是说有哪个高中的社团学长学妹会一起去找狗、破解谋杀案、埋伏逮捕兇手? 「嗯。就是一般的社团成员关係。」 我决定回避解释。 不晓得为何,少女突然转过身去,背着我下押了一下自己的手肘。 而我则把握了这个时机,滑开智慧型手机打开拍照功能,完成了我的「任务」。 说实在的,是没有必要这么偷偷摸摸,我只是懒得去想一些藉口或扯谎:要用什么理由,才能说服个性古板的纠察队总队长,让我刻意取走十六年前的某一本社团活动纪录簿并复印其中几页的内容带走?至少要求我这么做的少女没有给我一个明确的理由,儘管她准确地预料赖诗翠会亲自来221b讨社团活动纪录簿,并且如同她所计划的一般,假装自己不懂什么是社团纪录簿,然后让我在赖诗翠的带领下顺理成章地进入社团管理室、取得这一份她需要的资料。 赖诗翠梳了梳头发,调正了一下帽子,似乎还重新整理了一下领结,然后才重新转过头来,微抬着首望向我,双颊微微泛红,一对黑褐色的瞳仁闪着水灵灵的反光: 「那、那个,华同学,其实呢,我们认识了一年多,我是说,我们都一起升上了二年级,所以,也算是有交情……对吧?所以,就是,那个,呃,如果方便的话,你可以直接叫我诗──」 一阵急迫的跑步声从社团管理室外的走廊传来,门扉旋即「碰」地一声被推了开来: 「总队长!大事不好了!」 少女的双眼瞬间失去光彩,全身彷彿定格般僵住。 闯入者一边跑向我们,一边大喊着: 「学生名册被偷了!」 第二案 学生名册失窃案 班联会档案室 旧行政楼三楼,原本的校长室为现在的班联会办公室,隔壁的校史室则为班联会档案室,存放包括班联会的会议记录、预算表、活动章程等文件,不过其中最重要的莫过于歷届学生的名册,这是学生在考取本校时交填的档案,内容除了有学生照片、联络住址、监护人住址、家庭状况、个人简介,甚至还有家庭收入跟入学体检单等。当然,所有的档案都会经过扫描、数位化编列管理并可以利用学生帐户在线上进行更改,存放在班联会档案室的只是入学时最初填写的纸本。 即使如此,一但档案失窃,仍然非同小可。 然而,就在刚才,班联会的一员在进入档案室时,赫然发现其中一本学生名册消失了。于是该生立刻通报刚好在走廊上的纠察队员,而他便在社团管理室找到了赖诗翠与我。 顶着有如死鱼眼一般的双眼,赖诗翠回到纠察队活动室后听取队员的报告。 在场的还有副队长柯瑞生、中队长何辅津,以及另外两位我不太认识的纠察队员。至于不是纠察队员的我为何会一起进入这个活动室,唯一的解释仅仅是形势使然吧。 赖诗翠听完报告,轻轻地闭上了眼。然而再睁开时已然换上一双锐利的眼神,与刚离开社团管理室时判若两人。 她对着现场的队员指挥道: 「立刻用广播叫全体纠察队员集合,封锁所有校园出入口;已经在校门口附近巡逻的队员则就近站岗,对所有离校学生进行随身物品检查。」 「队长,这会造成学生很大的反弹,万万不可。」 听到此言,一旁的柯瑞生立刻出言反对。 赖诗翠戴起白手套,并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了红白蓝相间的授带: 「反弹也无所谓,就说这是突袭检查。」 「那万一小偷等到八点后才离校呢?」何辅津问道: 「六点是社团活动的结束时间,但八点才是学生最晚的离校时间。我们不可能把队员留到八点之后还守着校门口。」 「并且,如果每个离校的学生都要进行随身物品检查,会耽误很多时间,我们纠察队才四十多人,全校有一千多名学生……」一名应该是高一新生的队员面有难色。 「而且万一小偷早就已经离开学校……放学时间是四点半,现在已经五点半……」 「所以我们更要赶快!」 赖诗翠打断对方:「不只是广播,同时发line群组通知,要确保每个队员都收到并回覆。」 「要报告给学校吗?」最初来找我们的那位纠察队员问道。 「……先不要。这是学生自治出的事情,我们必须承担责任,自行解决。」 揹上授带,整装完毕的赖诗翠回过身来低吼: 「听好了!我们绝对不能让学生名册流出学校!」 ※ 纠察队的动作很快。虽然原本她们在社团活动时间就会派人在校门口附近巡逻,然而不到十分鐘,学校的正门、后门、停车场出入口,甚至是可能翻出学校的矮墙边都已经佈署了纠察队员站岗。 赖诗翠本人则带着柯瑞生,还有最初从班联会前来报告、名为方伦廷的二年级队员,以及不晓得为何跟纠察队一起行动的我,回到学生名册的失窃现场。 档案室的格局比较特别,做为前校史室,有两个出入口,一个是通往走廊的正门,但成为档案室之后此门便不再使用、被文件柜挡住封死。现在仅存的出入口必须通过班联会办公室,虽然只要进入办公室后便可进出档案室,但存放学生名册的文件柜有特别上锁,钥匙一样须经过登记、说明理由后,通过班联会主席、执行秘书两人许可后方可出借,且学生名册严禁带出档案室。事实上,因为学生名册以学年度划分,每一册用b4大小装订的档案夹达三百多页,想带出档案室也不容易。 不过,摆放学生名册的文件柜虽然仍上着锁,但明显出现一个空缺──现在就读二年级的那届学生名册被抽走了。 「最后借走钥匙的是谁?」赖诗翠问向在现场的班联会执行秘书,也就是我的老朋友许丹福──最近跟他真是有缘。 「呃,我看看,最后一个借走钥匙的是……一年九班,华德昇,在六月四号。」 「啊、」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在我身上,而我尷尬地抠了抠脸颊。说起来有这件事。不过当时的负责人应该是现在已升上三年级的班联会成员,因为我之前从来没在班联会遇到许丹福。 「理由是『更新学生联络方式』……」许丹福继续唸道。 「呃,那时候我们班有一个学生提出转学,因为我是班长,所以老师要我来把他的转学单放到他的档案页里。」 「这种事应该叫他自己来!」 赖诗翠替我打抱不平地喊道: 「总之,显然是跟这起事件毫无关联。所以是有谁来偷拿了钥匙,取走名册?」 「那个,钥匙还在这里,」许丹福拎起一串钥匙: 「这把钥匙一直都放在这个抽屉里,而这个抽屉有上锁,钥匙只有我跟主席,还有学务处各一把。」 「……难不成小偷是去学务处借了抽屉钥匙、取得文件柜钥匙,然后在偷走名册后,把钥匙还回来,再去学务处还抽屉钥匙?」 赖诗翠偏过头去向身后的方伦廷吩咐:「你赶快去学务处查一下。」 「那个……」但在方伦廷动身之前,许丹福身旁的一名少女说道: 「其实文件柜的钥匙不只有这副……」 「什么?」 「因为现在处于新学期刚开始,学生的档案正在整理、更新的时期,而主席与执行秘书不一定都在办公室内,所以其实……文件柜的钥匙,还有其他两副……」 赖诗翠闻言,将整个脸埋进右手掌中。 少女赶忙补充:「不过,学生名册整理完之后,那两副都会收回这抽屉里──」 「你们在搞什么东西啊!」 赖诗翠大骂一声,让现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颤。 「学校有允许你们自己去拷贝钥匙吗!为什么要这样便宜行事!这样原本要求主席跟祕书两人核可才能出借钥匙的规定不就没意义了吗!还两副!现在学生名册搞丢了,里面有多少学生的个资会流出校外,万一有学生因此发生危险,你们负担得起吗!」 许丹福跟那名少女都低下头去。而我则赶忙安抚赖诗翠: 「好了好了,别激动、别激动,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并悄悄地从口袋中掏出手帕递给她。 少女侧过身去,静静地擦了擦因情绪激动而飆出的泪水。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环视一下现场: 「我们先来重新梳理一下状况。许丹福,还有……」 「我、我是一年一班的魏蓓莉。」 许丹福身旁的那名少女自我介绍道。她个头娇小,耳后各绑着一搓短发辫,神情十分惊慌。 「魏蓓莉学妹,你们两人,是谁发现名册不见的?」 「是、是我,」少女举起手,语带颤抖: 「今天是我值班,我放学后就来班联会办公室。就跟刚才说的一样,因为学生的档案正在整理、更新,所以这几天都是文书组的席雪璃学姊跟王尔鐸学长,还有一年级的韦思德同学,这三个人负责整理学生名册。 不过,三年级的席雪璃学姊昨天有先说因为要准备模拟考,今天请假;韦思德同学是有进来办公室,整理了一下名册,但旋即说临时有事要先走;至于二年级的王尔鐸学长则是到现在都还没出现。 韦思德同学离去后,档案室的门就关了起来,而我……因为内急,所以稍微离开了一下办公室。回来时发现档案室的门扉与门框间有缝隙,觉得有些奇怪,于是就推开门进来,然后就发现有一本名册不见了。我很慌张,赶忙打电话给许丹福学长,并且看到走廊上有纠察队员经过──就是那位学长,请他帮忙通知纠察队,但又想说可能只是没有放好,于是又回档案室重新内找了一圈,只是都没发现失踪的名册……」 「这样听起来,韦思德的嫌疑最大。」柯瑞生说道。 「韦、韦思德同学不是那种人!」魏蓓莉连忙高喊。 「但你也没证据,不是吗?」 面对对方的质疑,魏蓓莉也只是唯唯诺诺地说: 「韦思德同学离开档案室的时候,他没有带走任何东西。这一点我很确定。」 「先打岔一下,」我出声打断两人的争执: 「你说钥匙除了现在这一副之外,还有两副,那么分别是在谁手上?」 「席雪璃学姊跟王尔鐸同学。」许丹福答道:「他们两个负责保管那两副钥匙。」 「而没有钥匙的韦思德却能够打开文件柜整理名册?」柯瑞生抬起眉头。 魏蓓莉的双肩微微一抖。 许丹福也叹了一口气。他拍了拍魏蓓莉的肩膀: 「魏学妹,我能够理解你想袒护男朋友的心情,但是──」 「不是的!真的不是这样的!」魏蓓莉闻言,赶紧衝来我跟赖诗翠的面前。她紧抓着赖诗翠的双手: 「虽然我们正在交往,但我没有刻意袒护他!相信我!韦思德同学是清白的!总队长!请你一定要相信我!」 柯瑞生则对身后的方伦廷指挥道:「去一年级教室,搜查韦思德的座位。」 「是。」对方听令后便小跑步离去。 目送对方离去后,许丹福摸了摸圆润的下巴: 「可是如果名册当时就被带走的话,现在去搜查他的座位应该也找不到东西吧?」 「韦思德同学是清白的!」 魏蓓莉此时已经着急地泪眼汪汪。她仍紧抓着赖诗翠的手,然而对方只是沉着脸,俐落的黑发与折檐帽使我从这个角度看不见她的表情。 「魏蓓莉学妹,你先冷静一下,」 我微微屈膝,试图跟她平视,并掏出面纸让她擦拭眼泪: 「就假使是韦思德同学带走了名册,也许他只是想把工作带回家做而已──」 「不,」 赖诗翠抬起头来。她抿了一下嘴,轻轻地推开魏蓓莉: 「不管是什么理由,把名册带离档案室就是违规。并且你们知道学生名册有多大的价值吗?里面纪录了学生的家庭住址与经济状况,有心人可能藉此来绑架勒索;即使不用做到这种程度,诈骗、广告推销,或者只是单纯的恶意报復,这些名册也许在我们看来只是一大叠文件而已,但对持有某些目的的人而言,这里的每一本资料都是摇钱树。如果他的目的是盗取这些资料交换利益的话,除了开除校籍外,还要面临法律制裁。」 魏蓓莉听着赖诗翠冷静的分析,双唇渐渐失去血色。 许丹福摸着下巴:「说起来,之前好像有听过韦思德同学跟其他人说自己临时需要一笔钱,想准备『生日礼物』……」 少女到吸了一口气: 「……我的──不是的……不是的……」魏蓓莉抱着头,猛然跪坐了下去。 「你冷静一点、冷静……」我也陪着半跪了下来。 说实话,我很想叫在场的其他人都先闭嘴。 我尽全力安抚着少女。我习惯性地举起左手的食指,试图一点一点地釐清实情: 「现在我们还没确定是韦思德同学带走了名册,我们只是需要多一点的资讯以证明他的清白。你还记得韦思德同学是什么时候离开档案室的吗?」 「……四点四十七分。」 「真是清楚的时间。」柯瑞生语带讽刺地说道。 「因为我希望他能待久一点……那是好不容易我们在校内能够独处的时间,儘管他在档案室,我在办公室……」 这倒是。毕竟我们学校男女学生分栋,如果不是社团活动的时间,两人在校内相见不容易。 「而你发现名册不见,是什么时候?」 「我不记得了,大概是五点二十左右。我发现名册不见时立刻拨了电话给许学长。」 许丹福掏出他的手机,查了一下:「那是五点二十一分。」 「而我们接到通报时是……」我回想了一下,但我当时没怎么注意时间。 「五点二十八分。」赖诗翠淡然说道,神情显得不太开心。 嗯?怎么觉得时间点上好像有点奇怪? 「魏学妹,你说你打电话给许丹福的同时,就通报给纠察队了?」 「是、是的。」魏蓓莉虽然语带颤抖,但眼神十分肯定:「我一边拨打电话的时候,刚好看到窗外有戴着纠察帽的男生经过……」 「报告!」 刚刚被柯瑞生派出去的方伦廷跑了回来,手中拿着一叠文件: 「从韦思德的座位抽屉里找到了这些东西。是学生名册内的资料!」 魏蓓莉闻言,立刻掩面嚎啕大哭了起来。 柯瑞生接过那叠资料: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是韦思德拿走了名册。无论他的目的为何,他把名册带出了档案室。不过,这里只有不到二十张的文件,其他两百多页大概是被他从档案夹拆开,夹带出校门了。至于魏蓓莉学妹则有共犯之虞,提供错误的证词及谎报时间企图误导我们,等我们向学校报告后,对你也会有相应的处置。」 魏蓓莉儘管已经泣不成声,但仍拉着赖诗翠的裙摆: 「思德是清白的……我……我没有说谎……我没有……」 赖诗翠别过头去,压着声音: 「……通知、所有队员,停止检查离校学生物品,勤务结束,准备撤岗。」 「是。」 方伦廷应答,并转身准备离开──却堵在门口的少女被挡了去路。 「辛苦了,赖诗翠学姊,还有各位纠察队的学长们。但是,」 拨弄着超过腰际的黑色长发,戴着黑皮手套的少女往室内跨进了一步: 「游戏现在才要开始。」 第二案 学生名册失窃案 无证据起诉 「……夏络儿学妹?」 赖诗翠皱起眉头:「你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某人把我们社团的社员借去太久了,我只好来讨回我家学长。」 夏络儿轻踮着步伐走入室内,静静吐出铃鐺般清脆且略带冷冽的声音: 「除了许丹福学长,其他几位都还是初次见面对吧?大家好,我是一年二班的夏络儿,请称呼我为『夏络』,目前担任『幽灵社』的『活人社长』,以后请多指教。」 说罢,少女轻撩起两侧的裙摆,微微地欠身行了一个礼。 感觉是夏络儿独树一格的幽默,但现场似乎没有一个人领情。 「幽灵社?」柯瑞生挑了挑眉:「喔……那个社团。」 「是的。因为赖诗翠学姊对我们的社团活动似乎很有兴趣,屡次质问我们到底在做什么,所以我想不如就藉此机会示范一下我们的『社团活动』。」 「社团活动?」许丹福问道。 「是的。」 少女在脸上僵硬地摆出了一个维持不到半秒的微笑,然后用戴着黑皮手套的手伸出了两指: 「关于这件事有两个地方值得注意,然而打从一开始的讨论就没谈到这两点。」 「一开始?夏络,你是什么时后过来的?」 「听到广播召集纠察队员集合后,因为迟迟没见到你回来,判断你应该被捲入了奇怪的事情,于是就过来了。大概是在赖诗翠学姊大喊『你们在搞什么东西』的时候我就在门外了,只是找不到恰当的时机进来。我想我听到的情报应该十分充足,如果有误还请你帮忙补充,华德昇。」 夏络儿轻轻地踱步到文件柜旁边: 「首先,我们要釐清最重要的一点:为何要把名册带出去?在二十一世纪的现在,如果只是单纯要洩漏或是贩卖学生的个资,根本不用把这一大本的名册整本带走,只需要用手机拍照就可以了。再不济,用纸笔抄写总是比把一整本名册带走还要省事。就这一点来说,班联会内部的人最不可能涉案,除了他们平时就能接触到学生名册,不需要大费周章偷走整本档案之外,一但事情暴露,班联会所有成员都要被追究责任。所以犯人不可能是韦思德同学。按照常理,魏蓓莉同学也没有必要看着自己男友拿走档案后,还装模作样地通报名册失窃、提供假讯息混淆我们,那只会让她自己与男友的处境更危险。」 听罢,跪坐在地上的魏蓓莉看似松了一口气,垂下肩膀,静静地拿着面纸拭泪。 「那这要怎么解释?」 柯瑞生拿着手上那一叠资料: 「这是从韦思德的抽屉里搜出来的,正是被盗的二年级学生名册一部分档案。」 「除了是栽赃之外我不觉得有更好的解释。」 少女冷冷地说着:「应该不会有哪个小偷在盗取重要资料之后还会把赃物放在这么容易被发现的地方,这不是明摆的事实吗?」 夏络儿的措辞拐弯抹角地指出对方的愚笨。柯瑞生也听出了这一点,脸色略显铁青。 「第二个重点是时间;时间永远是关键,华德昇,你们的问答太没效率了。」 少女轻蹙起眉头向我抱怨后,便又缓步走到门口。 「五点二十一分,发现名册不见的魏蓓莉同学打电话给许丹福学长,同时喊住了在门外的纠察队员。五点二十八分,在同一栋大楼二楼的赖诗翠学姊跟华德昇收到通知。中间落差了七分鐘。」 顺着夏络儿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一个人的身上。 「喔对了,华德昇,还有一点要注意:理所当然出现在现场的人,往往最容易被忽略;还记得杜瑞柏先生的案子,潘女士指出巷尾的监视器没有拍到『可疑人物』吗?然而我总是会对那些不被怀疑的人起疑。赖诗翠学姊,我想请问一下,旧行政楼三楼是纠察队的巡逻范围吗?如果是的话,那巡逻员不该让小偷离开这里;如果不是的话,那么出现在这里的纠察队员所为何事?」 赖诗翠转过身来,瞪向当事者:「那七分鐘,你上哪去了?」 「我在找你,总队长。」 对方虽然面色有些僵硬,但仍语气坚定地回答:「途中去了一趟洗手间。」 「这是有可能的,」柯瑞生说道: 「我也是在纠察队活动室翻了钥匙的登记纪录,才知道赖诗翠在社团管理室,这需要一点时间。」 「那么,学长,你是在几点看到他进活动室跟你报告事情,并且到社团管理室找赖诗翠学姊?」 「……我不记得时间。但应该就是在赖诗翠他们回来前一、两分鐘。」 柯瑞生语气显得有些不耐烦: 「他也许是先在学校晃过一遍都找不到赖诗翠,才回来活动室报告。这点是他的错,他应该要先来报告的。」 而对方也顺势点了点头:「是。我很抱歉没先来报告──」 「虽然还没解释为什么在那个时间点会出现在班联会办公室外,不过,」 少女拉高声音,打断意图开口辩解的对方: 「我想先请教你最后一个问题,省得你去思考其他藉口:韦思德同学的教室,是在一年几班?」 她同时用眼神及手指示意其他人不可回答。 沉默了数秒鐘后,对方依然没有回答。 「他也许没注意──」柯瑞生试图为对方开脱,却被少女粗暴地打断。 「他刚刚才从那间教室拿了这叠资料回来,怎么可能没有注意?并且,无论是一年几班,」 夏络儿直视着对方:「从男生教室大楼要折返回到这里,你所用的时间都太少了;这只有一种解释:你根本没有去。」 「……这不可能,」 许丹福揉着自己的双颊:「他又没有文件柜的钥匙?」 「钥匙从来就不是重点,学长,只要有一副可以不通过登记借出,找个藉口跟身上有钥匙的人借一天,便能够出现两副、四副、八副;我想这个藉口对拥有纠察队员身分的人来说并不困难。」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还真有说服力呢──我忍不住在心底嘲讽道。 「拷贝了一副文件柜的钥匙,在办公室门外的死角伺机而动──大概就是我刚才待的地方,一根水泥柱的后面。我推论是在从档案室顺利偷出名册后,准备离开办公室时听到了魏蓓莉同学回来的脚步声,因此只能急忙把名册藏到水泥柱后方,装作路过并让魏同学喊住,等魏同学再进入档案室后,才利用那七分鐘把名册移到安全的地方,去找赖诗翠学姊报告。 然后,也许是想看看班联会的人有何反应,以确保自己不会被怀疑,又或者刻意参与调查,误导侦查方向或是栽赃给别人,于是回来了现场。至于名册要如何处理,同样是用照片或扫描把资料存成电子档之后,随便找个理由说是在学校草丛发现之类的,就能够物归原主。甚至不需要把名册带出学校,只要找个安静、没有其他人会发现的地方暂时隐藏名册就好了。 然而,他却在听到现场的证词后,急于栽赃给早已离校的韦思德同学,才露出了这一的大破绽。不过,就算他事前知道韦思德同学是在哪一班,他也没办法明目张胆地把名册带出这栋大楼、走到韦思德同学的教室偽装成在他抽屉中发现──同理,韦思德同学也不可能在偷取名册之后,还拿着那么大一叠资料塞进他的抽屉,所以韦思德同学的清白打从一开始就无庸置疑,而从不可能拿走学生名册的韦思德同学的抽屉中取回名册,自然是最可疑的。所以赖诗翠学姊,你可以请那些在校门口站岗、带给离校学生无比困扰的队员们先撤离了。」 「……你没有证据。」已经被认定是嫌犯的方伦廷咬着牙,吐出了这句话。 然而这句话跟承认是自己偷的没有区别。 少女闻言,轻轻挑起眉毛: 「我觉得调阅大楼监视器会让场面变得更难看。你也许没注意到通往顶楼的楼梯间有一部监视器吧?它应该很清楚地拍下你把名册藏在那里的所有过程。」 「你胡说!那里根本没有监视器!」对方大喊。 「喔,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少女撑起右手臂,轻轻地摸了摸自己小巧的下頷: 「拿着一本厚重的名册离开这栋大楼而不被起疑是不可能的,唯一的选择只有把名册藏在这栋大楼最不可能有人经过的角落,也就是通往顶楼的楼梯间。说实话,我也不确定那里有没有监视器,因为我没去过,但显然你很清楚这栋大楼的监视器位置。」 看着方伦廷着急而咬牙切齿的模样,赖诗翠深呼吸了一口气: 「柯瑞生副队长,请你帮我发个通知,让队员们撤岗,并且去通往顶楼的楼梯间检查一下。谢谢。」 柯瑞生压了压帽檐,转身离去。 然而方伦廷仍然微微地摇摇头,并压着声音: 「你没有证据。」 「是的,我没有。」 少女耸了耸肩,用着平静而冷冽的语气叹道: 「除了刚才那些推论之外,还有你的裤头在膝盖的位置沾满尘埃,你的鞋缘沾上了厚厚一层灰尘,显示你不久前曾跪在人烟罕至的地方,以及你的双手掌心有着一道因为拿取重物而压出来的凹痕,指尖微微的勒痕应该是刚刚打开文件夹中间铁环、取出其中几页资料以栽赃给韦思德同学所留下的,你的后背与长裤沾上了外面水泥柱上剥落的绿色油漆,说明你曾经紧靠在其上以隐藏自己的身影……不过,确实是的,这些都没办法当成直接的证据。 也许我应该等纠察队真的误把韦思德同学当成犯人,让你安心地用手机拍几张名册的照片后,再试图说服顽固的赖诗翠学姊相信我的推论后,才将已经把学生档案卖给外界的你绳之以法;那样太花时间且没效率并且,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在意韦思德同学被栽赃、魏蓓莉同学被当成共犯,我做事向来只是出于对事情本身的兴趣,还原事实的『真相』。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们了,你们相不相信、要怎样解决,都不干我的事。现在,我们可以回去了吧,华德昇。」 夏络儿转过身去,瞄了我一点。我抿着嘴点了点头,但正当我也准备离开时,却被身旁的赖诗翠轻轻拉住。她看了我一眼,眼神传递的讯息似乎是有事情想让我见证。 她往前站了一步,直瞪着方伦廷: 「无论有没有证据,你都该以自己的言行为耻,方伦廷队员,你让纠察队蒙羞。我将以总队长的职责,开除你的队籍。」 坚定而宏亮的台词回盪在班联会办公室内。 只见对方茫然地看着赖诗翠一眼,沉默了半秒,然后── 噗哧地笑了出来: 「让纠察队蒙羞?哈!谁稀罕!」 赖诗翠因为对方的剧变而后退了半步。 「每天穿地漂漂亮亮、光鲜亮丽,戴帽子、穿手套、披綬带,不过只是学生之间的扮家家酒!赖诗翠,你们在学校发号司令、指挥调度、劝导学生,以为自己这样就是正义使者?只要踏出校门,你们什么也不是!每天认认真真值行勤务又怎样?记功?嘉奖?荣誉?这些出了社会一点屁用都没有!告诉你,我老早就不想跟你们玩了,特别是你,赖诗翠,每天表现出一副乖学生的模样讨老师欢心,你知道其他学生怎么看的吗?纠察队简直就像是大人们养的狗!而我,有的是方法得到实际上的利益!你知道是什么吗?钱!当我把学生名单卖出去,你们这些小朋友还在担心纠察队的『名声蒙羞』!你们就继续当你们的好学生吧!哈!」 说罢,方伦廷摘下头上的纠察帽,重重地甩到赖诗翠的面前。 而赖诗翠则是愣在当场,颤抖着双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一段凝重的沉默,终于被如铃鐺般的女声划破: 「所以你承认自己偷了名册并打算转卖出去?」 本来已在教室门口的夏络儿重新回过头来。 「是又怎样!你们、没有、证据!」 方伦廷面容狰狞地笑道。 少女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根短小的电子仪器: 「现在有了。」 他看着那东西,笑容瞬间消退, 「……该死的──」然后发狂般作势要往夏络儿身上扑过去,但我与许丹福两人也立刻拉住了他,一阵扭打后,方伦廷被我们两人压制在地。最后,儘管被跨坐的许丹福压住而无法动弹,他的口中仍不断对少女吐出兇恶的咒骂。 此时柯瑞生也抱着一本厚重的资料夹回来: 「总队长!找到名册了!就在通往顶楼的楼梯间……这是?」 「既然我要过来在这里,自然就会做好万全准备。」 夏络儿走近方伦廷,并压着裙襬蹲了下来: 「这整个事件唯一让我好奇的是:为什么是二年级的名册?纵使学生名册里的资料在某些状况下很有价值,但为什么不是即将考试的三年级、刚入学的一年级,而是二年级的名册?并且你也不可能拿到名册之后再四处找人兜售。这只有一种解释:有人指定要购买我们学校的二年级学生资料。所以,是谁要你偷名册的?」 面对少女的质问,方伦廷别过头去: 「……我不知道他是谁。有一个人用脸书私讯我,说是如果能给他莒光高中二年级的学生资料,他会给我一笔钱。由于他的脸书页面一片空白,我当然原本也不把他当一回事,但他说只要给他我的帐户,他会先匯一笔当作订金,学生名册之后再用照片上传成云端连结让他下载就好了。我拿到他的订金了,所以替他办事,就这样而已。」 「所以是谁?那个人是谁?」刚回来的柯瑞生也理解了状况,赶忙追问。 「我说了我不知道!」方伦廷大喊:「不然我把那个脸书帐号给你们,你们那么会推理,不然你们自己去找好了!」 「我会的。」 夏络儿站起身来,用戴着黑皮手套的手,将手中的物体递向赖诗翠,而戴着白色值勤手套的少女也静静地接过那个录音笔。 「有空再还我就好了。另外最好调查一下我们学生的名单怎么外洩出去的;无论对方是谁,看来他已经掌握了我们学校学生的基本名单,对方只是想要更仔细的身家背景跟住处地址之类的。案子结束了。我们走吧,华德昇。」 少女说罢,便逕自离开了现场。我则是判断在地上的方伦廷已经没有威胁后,站起身来理了理身上的领带,然后轻轻地贴近赖诗翠的耳边: 「你没有做错任何事。真的。请不要自责。」然后对一脸木然的她挤了一个微笑,追着夏络儿的步伐离开了班联会办公室。 「……不愧是『善于应对女性的华德昇』。」 「我刚刚就想抗议了,这是损害名誉!」 也不想想是因为谁的「计画」才让我不得不这样做。 ※ 事件之后,方伦廷虽然没被开除学籍,但被记大过一支。然而他却主动提出退学,从此离开莒光高中。 方伦廷在之前似乎就跟赖诗翠不对头──虽然不清楚细节,但我想原因,十之八九应该是源于赖诗翠的固执。两人在一年级时有过不少争执,但因为赖诗翠被看中为下一任的总队长人选,所以方伦廷表面上顺从,但私底下一直想找机会报復。窃取学生名册,不仅能够转卖学生资料,还能严重损害纠察队与赖诗翠的信誉,对他而言是一石二鸟──如果没被夏络儿点破的话。 而方伦廷提供的「买方」脸书帐号,不意外是个假帐号,匯钱给他的户头,再通报给警方调查后也是空的人头帐户。整件事情的幕后就此断了线索。 班联会方面,由于最初擅自另外拷贝两副文件柜钥匙的学生早就毕业了,所以只是口头上的警告并没收那三副钥匙(包括方伦廷拷贝的那一份)。 但,曾经将钥匙借给方伦廷的王尔鐸则向班联会辞职以示负责;当天他没出现在班联会办公室,是因为去找老师请教课业上的问题。至于韦思德为何可以打开文件柜,是由于席雪璃学姊在请假时便把钥匙借给了他。他当天提前离开也是为了要打工,以存钱购买给魏蓓莉的生日礼物;这对小情侣在事件之后感情似乎更深厚了。 纠察队本身没有被追究责任,甚至因为顺利取回学生名册,所有队员都被记了程度不一的嘉奖,功劳首推总队长赖诗翠、副队长柯瑞生,以及在校门口指挥、检查学生物品的中队长何辅津。 然而,赖诗翠却因此事件受到不小的打击,请假休息了两天。幸好在我去她家探望她的时候,她已经恢復不少,虽然在她家里发生了一些尷尬的小插曲,但所幸她隔天就回到学校上课;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至于我们的少女侦探本人── 「你欠我一次,华德昇,」 拉完一段悠扬的独奏,少女放下肩上的小提琴: 「我办案都是要有酬劳的。」 我看着她把小提琴随意搁到摆满杂物的桌上: 「……帕格尼尼?」 「是圣桑b小调第三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乐章中间的一段。你只是随便乱猜的吧?」 嗯,我只认识帕格尼尼这个名字。 少女虽是那么说,但其实杜瑞柏的案子过后,璦丽学姊有来过221b,准备了一笔礼金打算酬谢夏络儿,却被少女严词拒绝:我没有找回那隻狗,所以一毛钱都不拿。 但她欣然接受璦丽学姊之后送给她的一顶深棕色捲边毛呢帽及一件浅咖啡色披肩斗篷;跟我们的校服挺搭的,不说的话还以为跟制服是一套。 虽然是题外话,不过经过夏络儿的调查,杜瑞柏其实是璦丽学姊的继父,两人并没有血缘关係。这件事璦丽学姊本人或许不知道。我想这大概多少能够解释杜瑞柏对璦丽学姊的偷窥行为……呃,好吧,也许并没办法解释。纯粹是杜瑞柏的个人问题。 听说魏蓓莉学妹也有去夏络儿的教室,送给她一个小礼物,但至于内容物是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至于此次事件,不晓得为何学校完全没提及夏络儿跟我的名字,自然也没有跟纠察队一样列入嘉奖名单。我个人是无所谓,夏络儿看起来也不太在意,所以她突然提起酬劳这件事让我有些意外。 「我不是替学校办案,是替你办案。虽然严格来说这不算是一件案子,只是路过的举手之劳……或者说,只是一场游戏。如果方伦廷学长怎样都不承认的话,我在当场也没办法证明被藏在楼梯间的学生名册跟他有什么关联性──如果能让我调查一下档案室与文件柜就另当别论。 然而,要知道,如果目的只是找回名册的话,无论是方伦廷学长不认错、韦思德同学被诬赖,都不影响名册无法被带出旧行政楼的事实,那么只要去一趟人跡罕至、通往顶楼的楼梯间必然能找到名册。但话又说回来,我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找回名册,而是要带你离开现场。只是如果二年级的学生资料被外洩出去,对你而言应该也会很困扰吧,二年八班的华德昇学长?」 原来如此。所以这起事件,在少女的心中认定是替我解围才出面的。 璦丽学姊来的时候,少女也说过类似的话:兇手的目的是为了復仇而不是将他杀偽装成自杀,而我的目的是为了知道狗的下落而不是逮捕兇手。 「那么,你想要什么报酬?一顶猎鹿帽吗,侦探小姐?」 正在用钥匙打开抽屉,从中取出棒棒糖的她白了我一眼。 可惜我没能及时拿手机拍照下来,不然我还真没见过她除了一张死人脸之外,有这么特殊的表情。 「你知道我要什么,华德昇。」 撕掉包装纸,她伸出小巧粉嫩的舌头轻轻地将亮绿色的棒棒糖放入桃红色的唇间,少女微瞇起眼睛瞄向我,这朦胧中带点香艳的神情让我怦然心跳: 「社团活动纪录簿。」 第三案 最终测试 见面礼 「你会庆幸是被我找来,而不是别人,莒光高中二年八班的华德昇同学。」 在陌生的轿车上,驾驶如此说道。 被杜瑞柏的案件折腾将近一整天后,我与夏络儿在将近放学的时刻才回到学校。向身为社长的夏络儿表示想回家休息后,我离开了校门。 我们学校是在大屯山的山腰上,所以学生们都得走一段山路下山后,才有往捷运站的公车站牌。而我在即将走到站牌前的一个十字路口等红灯时,人行道旁一台黑色轿车悄然停在我的身旁,从后座走下来了两位身着黑色西装、戴着墨镜的高大男子。其中一位一语不发地走到我身旁,微微欠身并举起手臂示意要我上车,另一位则走到我的身后挡走我的退路。 「呃……星际战警的cosplay?」 可惜那两位黑衣人并没有被我的冷吐槽打动。于是我只能乖乖上了车。 他们帮我关上门后只佇立在原地,在红灯转绿后,车上就只剩在后座的我,以及前面汽车驾驶。 从后照镜我能看到驾驶是一名貌似中年的男子,中等身材但双臂结实,穿着浅蓝色直纹衬衫,戴着细框眼镜,梳着一头俐落的短发,高挺的鼻樑与紧绷的双颊让他看来带有种学者的气质。我本来以为他只是负责载我到目的地的驾驶员而已,然而行经几个路口他便开口说了那句话。 转过一个红绿灯后,他接者说: 「要让我改变平常的生活作息与日常行程并不容易,但为了见你一面,我特地向大学的课堂请了半天假。所以,希望你不反对腾出一点时间陪我兜兜风吧?当然,我会送你回家的──送到你家门口。虽然你今天早上的表现还不错,但我想还是尽量让你的膝盖有充分的休息。」 「呃……谢谢。」 他的语气平静而和缓,有如一位在讲堂上谆谆指导的教授一般,然而其内容却是让人不寒而慄的下马威;他很刻意地表达自己已经掌握了我的身分、住址,还有我的行动。 「别客气,华德昇同学。其实我还想请你吃顿晚餐的,毕竟虽然因为父母在外县市工作而不常回家,但天天吃便利商店的微波食品对身体不好,对吧?」 「呃,谢谢,我想已经够了。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先生?」 我从后照镜看到他露出看似满意的微笑。 「只是想见你一面。我说真的。」 男子轻笑着: 「毕竟很多时候,书面上的资料并不能反映一个人;反过来说,如果欠缺资料的辅助,即使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也很难判断出他的真实面貌。」 一双宽大厚实的手掌摆弄着方向盘,窗外的景色顿时摆脱了高楼大厦,而展开了一条蔚蓝色的河道──淡水河。我们的车辆正在通过台北桥。 此时,我收在裤子口袋的手机震动了一下。 「那是我给你的见面礼──虽然你可能不太喜欢。我自己其实也不喜欢,但是,有时真相就是如此丑恶,我们必须学习去接受它。」 我看了一眼后照镜,保持警戒地滑开自己的手机,只见到一条来自被保护的号码简讯,里面夹带着附件档。 「呃……不是病毒吧?」 他闻言,高声笑道:「有可能是,有可能不是;在某种情况下,这可能有如高灵敏的仪器进了沙尘、清晰的镜片上出现裂痕,或是电脑数据被病毒破坏一般。端看你用怎样的心态去面对。」 「您说起话来跟我认识的一个人蛮像的。」 是不是高智商的人都喜欢这样咬文嚼字以显得自己很聪明? 下载了附件档并解开压缩,旋即看到了几张令我瞠目结舌的照片。 我不得不反覆拨弄着手机画面,调整图片的大小,然而无论从什么角度来看,这些照片内的主角──虽然容貌跟体型上有些差异,但应该就是我认识的那名少女。 「你指的是照片里的那个人吗,华德昇同学?」 我关上手机、闭上眼,试图把刚刚看到那些画面抹除,然而照片带来的衝击却已经深深烙印在脑海中。 刚才还在自己身旁的那个少女──不食人间烟火般冷冽脱俗的少女,万万想不到有着如此不堪入目的一面。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尽可能地让语气保持平静: 「……我能否请问一下,您是?」 「大概是夏络儿最讨厌的人吧。你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好。」 男子淡然地说道: 「给你那些照片的用意很简单,是希望你能认清一件事:夏络儿,是个危险人物。虽然她的外表娇巧可爱──即使以我的立场,也不得不承认,她无疑是一名美少女──当然是以『现在』的状况来看。不过,这没办法改变她是隐藏在社会的未爆弹这个事实。她有着灵敏的观察以及超凡的理解能力,这个『体质』本身就是一个悲剧,更糟糕的是她对于这个国家的规则与法制视若无睹,只依照自己的喜好与兴趣行事;你能够想像这样一个人运用她的智慧能够对我们的社会造成多大的破坏吗?至少我可应付不来两个。」 我从后照镜看到男子眉头深锁,像是一名学术人员面临着艰困的研究难题一般: 「我不得不避免重蹈覆辙,华德昇同学,希望你能理解。」 我抿着嘴点了点头: 「嗯……好,我理解了。所以?您希望我做什么?」就算不理解,在这辆车上我也只能暂时理解了。 后照镜里的他微微扬起嘴角。 「我一直密切关注着夏络儿,以免她对『我们』造成威胁,然而这当中还是有一些死角是我们的目光无法触及的;如果有一个人能够随时回报她在学校的行为举止,对我会是很大的帮助。」 「您的意思是,要我在学校内替您监视夏络儿?」 「我希望你能成为我的盟友,华德昇同学,这对你会有好处。」 「呃,怎样的好处?话先说在前头,我不会因为金钱而出卖一个人。」 「那么,报酬是你跟你家人的安全,如何?」 他透过后照镜对我笑了一下。我也抿着嘴回以笑容。 「……我恐怕无法担当此重责大任,您有没有考虑其他人呢?」 「噢,华德昇同学,」 男子用一种怜悯的口吻说道: 「当然这件事也不是非你不可。不过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现在只有两种选择:一个是帮我个忙,每隔一段时间跟我回报她的动向……你知道的,像写家庭联络簿那样,就当成是向我缴交你们的社团活动纪录。另一个是等一下下了车,就把这一切都忘了,退出你跟夏洛儿所处的社团,不再跟她有任何交集──」 「──但你没办法保证我的安全,对吧?」 他轻笑道,并偏了一下头看向窗外: 「你知道的,『中部粽』并不是台中才有的。」 一排一排的防波堤耸立在岸边。我们的轿车穿越了五股区,驰骋在邻近台北港的滨海公路上。 「嗯。我现在还没有兴趣入住『海景第一排』。」 「我认为夏络儿也不想。儘管她距离这里已经非常近,跟站在悬崖边即将像瀑布一般落下没有两样……我可不想被她拉下去。」 大概只是纯粹来让我看一眼荒凉的港区风景,他调头重新往市区方向行驶。 「每个月的十二号凌晨以前,给我一份纪录。a4纸张列印。不用太多页,一张也可以,对摺放到你家楼下的信箱就好,我会收到的。」 「喔,谢谢,对我来说挺方便的……不过其实我不在乎邮资。」 男子冷笑了一下: 「另外你也可以用这个号码联络我。不过你打不通的,只能传简讯;我会收到。」 而我手中的手机随即震动了一下,出现一封同样未显示来电的简讯,内容只有一串不太像电话号码的数字。 「过个几天我会安排一件事情,让夏络儿去做。请你如实把整个过程纪录下来。喔当然,这是测试你是否真的替我观察夏络儿的动向──希望你别介意,我们总是需要通过一些考验才能得到准确的评判;此外,我知道夏络儿从来没『勒戒』成功:『事件』是她的癮,她必须不时地『服用』这些事件以消耗自己的衝动。而我们也需要以此转移她的注意力,免受其害。」 「这话听起来好像是在对付一隻精力旺盛的猫,必须给她一些玩具,她才不会抓破沙发布。」 「如果她有那么可爱就好了,华德昇同学。她是嗑过药的猛虎,不是猫。」 男子把车转进一条小巷子: 「而聪明的训兽师会跟猛兽保持恰当的距离──至少不会去跟猛兽聊牠们的健康报告。你懂我的意思吧?」 正如男子所承诺的──他把我送到了家门口,才解开车门的自动锁。而我家公寓的铁门外,则出现刚才那两位身着黑色西装的男子,其中一人开了车门让我下车。 待我下车之后,那两人坐进了轿车的后座。我目送着那辆黑色轿车静静离去。 「其实载我到巷口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再走去超商买晚餐。」 ※ 那天之后,由于我摆脱不了那几张照片所受到的刺激,在221b时经常忍不住侧眼瞄向坐在对面的少女,或是不自觉地注意她的一举一动。 「我以为女性是你的专门领域,华德昇,」 少女放下了手中的手机: 「你应该知道女性对投向自己的目光相当敏感。有什么事情吗?」 「噢,呃……没什么事。」 我尷尬地抓了抓脸颊: 「只是有时候会不禁觉得你很可爱,所以多看了几眼。」 「这句话若视我们的交情而定,有可能解读成性骚扰。」 「我们的交情有这么糟糕吗!」 另外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我可是一点都不擅长应付女生,否则也不会十七年来都没交过女朋友……想着想着总感到眼角有点湿润。 少女放下了双脚,将趾尖套入皮鞋,轻盈地站起身来: 「当然客观上来说,我也知道自己可以称得上是美少女。水灵灵的眼睛、小巧的鼻樑,亮丽的长发、纤细的四肢,唯一美中不足的大概就是身高跟胸围吧。」 「嗯。我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这么大言不惭地叙述自己是美少女。」 夏络儿走到办公桌上,用茶壶给自己添了一杯红茶: 「我不同意有些人把谦虚列为美德。一切事物应当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对自己低估和夸大都是违背事实。然而,我并不觉得美貌对我而言是一种讚扬,我也并非刻意为之。长得漂亮是一种天生的优势同时也是原罪,只在乎女性的外貌而忽略她们的能力,是人类文明的沉痾。」 「呃,嗯。你说的很有道里。」我抓了抓头:「不过我还是觉得你……非常可爱,而且十分聪明。」 「是的,我知道。」捧着茶杯与托盘的她面不改色回应道。 怎么会有人这么厚脸皮且难以取悦? 「谢谢。」 出乎意料的,她在轻啜之前吐出了这两个字。也许是我的错觉,又也许是红茶的倒映,让我觉得她的脸颊微微泛红。 原来她也是有这么像一般少女的一面。 「喔顺带一提这是为了避免你觉得我很难相处所以说的场面话。毕竟不会有人为了对方说出一件既定的客观事实而道谢,像是对『太阳是从东边出来』这句话说谢谢。」 收回前言。 我应该要放弃用普通人的大脑去理解这傢伙的思考回路。 「所以就当我是提前支付吧。华德昇,有客人要来了,麻烦帮我准备一张椅子。」 少女说罢,我才听到了走廊外传来脚步声。 由于这间221b过去曾是音乐般专用的演奏教室,使用了强化隔音的建材,如果把门窗都紧闭基本上听不到外界的声音──反过来说,只要保持门扉半开,教室外的声响就会显得特别明显。 在我把椅子准备好的同时,门扉也传出了敲门声;但尚未等到答覆,来者就推开门大喊: 「侦探夏小姐!」 一名男子摀着自己的左手: 「请帮我找回我的拇指!」 第三案 最终测试 泰语翻译员 虽然还缠着纱布,但明显看到男子左手只剩四隻手指;食指到手腕之间缺少了应当存在的大拇指。 少女拉着他的左手观察了一下: 「事情是发生在什么时候?」 「昨天凌晨。」 「已经过了二十四小时了,」我说道:「就算找到拇指,应该也接不回来了。」 少女转过头来,倾着首望向我: 「你还蛮清楚的。」 「嗯……之前有学习过关于运动伤害以及这方面的医疗常识。」我耸耸肩:「只是现学现卖罢了。」 「这样啊。可惜。我总觉得我身边需要一位医生。」 她把目光重新放回那隻失去拇指的手: 「不过,正如学长所说的,如果没有在第一时间妥善保存断肢,就算现在找到您的拇指,应该也接不回去了。」 「我已经没有指望能接回来了。事实上,我连昨天我是在哪里、被什么人、又为了什么事被砍断拇指都不晓得。」 男子不只声调低沉而有气无力,甚至全身仍微微颤抖着,削瘦的身躯彷彿要没入椅子上一般,松垮的白色圆领衫与浅蓝色的牛仔裤、灰色步鞋上满是污痕,除了左手缠着纱布之外,黝黑的脸上还有一道看起来才刚止血的疤痕,眼眶上方也贴了一片纱布,难以想像他在来到221b以前经歷了怎样的劫难。 少女坐回自己的椅子上,双膝交叠,十指相併: 「那就先从您晓得的部分说起吧。」 「……好。」 男子嚥了嚥口水: 「我本名叫做维杜拉?察特坤尼,大家都叫我的小名『巴拉蒙』,我是泰国华人,来台湾学中文之后,就待在台湾,从事有关劳工仲介的文书跟口语翻译的工作。偶尔也会担任地陪、导游,带泰国旅客在台北旅游。两天前我收到一通电话,说是有一份翻译跟接待的工作,问我有没有兴趣见面洽谈。我以为是一般的案子,所以就同意了。前天中午,对方来到我的住处楼下,跟我说明因为工作时间是当天晚上,且来客的身分特殊,要求我不能告诉其他人,并且先给了我五千块当订金。虽然觉得情况很诡异,但毕竟对方开价很高,并且穿着衬衫、打着领带,看起来是正经的人,所以我就答应了。于是当天晚上,对方便开车过来载我去工作。 但上车之后就发现事情不对劲。那是一辆七人座的厢型车。中午来跟我接洽的那个人维持着同样的打扮,他引我进到车辆中间那排之后,从后座出现一个身材壮硕的男子摀住我的嘴,直到车子啟动、车门被锁上后,他才放开我,但马上用一块布蒙住我的眼睛。 『巴拉蒙先生,希望你别介意,毕竟如果让你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我会很困扰。』前座的驾驶,也就是跟我接洽的那个人如此说道。 我就这样被载到一个完全不知道在哪里的地方。 被带下车走了几步之后,对方才把我眼睛上的布拿下。我只瞥见了建筑物的外观一眼,看起来像是废弃的工寮,但随即被押进室内。走到里面之后,我看到一个男人,面容削瘦,全身是瘀伤,眼睛已经肿到看不出眼眶,嘴被胶带封住,双手被反绑,双脚被綑在一张板凳。 至于那个壮汉旋即拿起了在地上的手持棍棒,站到被绑的人的旁边。 而我被押在一个有扶手的椅子上,坐在对方的正面。 在我还没开口之前,押着我过来的那个人就要求我只能讲他要我讲的话,并且如实翻译对方说的内容。他先语带讽刺地说为了避免沟通不良,所以找来了专业的口译。接下来他撕开对方嘴上的胶布,询问对方『东西在哪里』、『是谁要你偷的』、『你背后是谁支持的』,然而那个泰国人只回答『我不知道』、『不晓得』、『不清楚』。泰国人每给出否定的答案,他旁边的人就用棍棒敲打他的背。 大概重复几轮这样的问答之后,我想到一种方式来釐清我目前的处境。我在每个问题的后面加上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目的是想看看在场另外两人能不能听懂,而我发现他们没有反应之就赶忙问他: 『如果不想再受苦的话就老实交代出来![你是谁?你是做什么的?]』 『我没什么可以交代的,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这个人的劳工,我来自黎府塔利。]』 『不要再跟我装蒜,厂房的监视器已经清楚录下你的身影。[这里是哪里?你做了什么事?]』 『我只是经过而已。我不清楚这里是哪里。[我拿走了『原料』]。』 『那你为什么要逃?你以为监视器没拍到你手上的东西吗?[什么『原料』?]』 『因为有人交代我去厂房搬货。[『药』的『原料』]。』 『混帐!你的说词不是前后矛盾吗!』 一阵殴打之后,他再问: 『那么,是谁要你去拿的?[什么『药』]?』 『我不知道。[工厂里做的药,给中国的]。』 『如果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信不信我也可以杀了你!』 说罢,他拿起了一把厚重的屠刀,走过去朝那个泰国人的大腿刺下。对方立刻惨叫哀号,我也忍不住多嘴喊道: 『[朋友!你还是把事情交代出来吧!继续下去对我们两人都没有好处!]』 『[我不能说!那种药会毁了『我们的泰国』!我会被杀掉!我的家人都会被杀掉!我不能说!]』 但就是因为这段对话使得那名男子起疑。他拿着刀朝我过来: 『你刚刚跟他说了什么?』 『我劝他把事情交代出来,否则对我们都没有好处。』我看着他,语带颤抖说:『真的。』 『我警告过你,只能讲我讲过的话。你们刚刚玩了什么把戏?』 『我真的只是劝他把事情交代出来。』 但对方立刻用手肘敲击我的头,也就是现在贴着纱布的这个位子。我也因此从椅子上跌了下来,趴倒在地上。 『跟他说,如果他再不把东西的所在地交代出来,我就会先杀了这位口译。』 于是我只能如实地把这段话翻译给那位泰国人。 对方显得很惶恐,但他还是没有回答那个人要的答案。 『也许我该让他知道我是玩真的。』他说道,随即押住我的左手臂,然后用屠刀朝我的拇指砍下。 我随即感到一阵几乎使我昏迷的痛楚,并使得我哀号了出来。 『[朋友!逃!快逃!我不能让无辜的人牵扯进来!快逃!]』 那个泰国人喊着,并且用力挣扎使自己连着板凳摔倒在地,而在场那两人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过去。我也不知道此时哪来一股力气,立刻摀着手上伤口起身拔腿就跑,衝出建筑物后沿着柏油路跑了一段距离后,觉得对方可能会开车追来,所以就往路边的草丛里跑去,但没注意到那是一个山坡,于是我摔滚了下去。 我连滚带爬的跑出山坡后,看到远处有灯光,就一直往那个方向跑。那是一个小社区,我找了一户人家猛敲对方的门,请对方帮我叫救护车之后就失去意识,等到醒来之后,我已经在一间新竹的医院里。我很怕被那些人找到,所以离开医院之后先去朋友家躲着,直到现在才听人推荐,过来请求你的协助,夏小姐。」 少女听到这里,缓缓地闭上双眼。 如果不是因为细緻的胸口轻微地起伏着,现在的她像极了一尊精巧的人偶。但我知道她的脑袋现在应该正高速运转着,从对方的话语中串起一整个故事。 一会儿,她张开了眼睛,并轻轻地站起身来: 「感谢您提供了一个如此精采且不凡的冒险故事,巴拉蒙先生,但恐怕我没办法帮你。学长,麻烦你送客。」 我惊愕地看向少女,但她已经离席走到办公桌去拿棒棒糖,似乎当真不把巴拉蒙的遭遇当一回事。 「等!等等!夏小姐!我是听别人说你一定能帮我,我才过来的!」 男子也激动地站起身来。 「喔?是谁呢?又是希望我帮您什么忙呢?」 少女拖着手肘,手指夹着尚未拆封的棒棒糖,抚着下頷轻轻地在室内踱步: 「我知道委託人往往都有一些难言之隐,但我只习惯案子的一端是谜,如果两头都是谜就太糟糕了。巴拉蒙先生,你的叙述中隐藏了一部分事实,而我相信那是整个案子的关键,也是你之所以没有报警而是直接来找我的主因。」 夏络儿的每一步都像踏在访客的心头上,使他惴惴不安。 少女走到我跟访客的中间: 「皮肤发黄有疮疤,牙齦发黑,齿根外露,手脚不自觉地小幅抖动,虽然似乎尝试着戒绝但还是偶尔忍不住来上一发──毕竟那已经是您赖以维生的商品,而不是自己的娱乐用品。巴拉蒙先生,您不仅是个吸毒者,而且还是个药头,对吧?」 男子虽然眨了眨眼,轻晃着脑袋,但却没办法出言否认。 夏络儿继续在他身后踱步: 「确认这一点之后,接下来的事情都很好解释了:为何有那么多泰语翻译员,对方只找上了您;又为何您在叙述这些经歷时,又显得较为冷静──您在对方找上门时就已经知道了一些风险,甚至可以这样推论:您跟对方至少不是第一次见面,因为彼此都是『圈内人』,您以为只是寻常的『交易』。同时,您也担心如果把对方的身分暴露出来,无论是报警或是告诉我实话,您若不是直接被警方逮捕,就是可能见不到明天的太阳,对吧?」 少女绕到他的正面: 「如果您刚才只是想测验我的实力,我已经展示给您看了。现在,告诉我实话,巴拉蒙先生:是谁委託您去翻译?又是谁推荐您过来这里?而您究竟希望我提供怎样的帮助?否则,请您离开。」 她优雅地朝门口举起手臂,示意让对方离去。 巴拉蒙咬着下唇,然后像断了线的人偶一般跌坐回椅子上。他将脸埋入手掌之中,似乎连刚到来的时候仅存的一丝气力也崩溃了。 「是的,夏小姐,我很抱歉刚才没有跟你说实话。你的推理是正确的。我来台湾之后染上了毒癮,之后被吸收为『销售员』。因为职务的关係……我不只是翻译,也是人力仲介,接洽的对象都是泰籍劳工,其实一开始我只是帮忙『带』一些泰国的香菸或酒品……但那些劳工在异地打拚,生活上的苦闷渐渐无法单靠菸或酒抵销──我也一样,于是开始尝试一些『新玩意儿』。吗啡、海洛因、古柯硷、安非他命……其实我经手的『商品』不固定,因为货源不是很稳定;简单来说就是我们这些外籍劳工,就连吸毒也是讨别人吃剩的。 而有一天,那个人主动跟我联系。我不知道他的本名……你知道的,我们都是用暱称。他自称是『比特医生』。他说有一种『新货』,如果我要的话可以稳定供给我;那是一种蓝色的药粉。服用的方式是取零点一公克,不能多,多了会出人命──我后来有听说过,有人只是多加了一点点量就暴毙身亡。把药粉溶在任何的饮料中一起喝,用白开水也可以,在水中话会呈现很淡很淡的蓝色,基本上看不出来。那种药……会让人很爽,很嗨,心脏会跳很快,觉得地球都在跟自己一起跳动,并且会……」 他看了一眼叼着棒棒糖、屈膝坐在椅子上的夏络儿,然后摇了摇头: 「呃,我也许不该在你这种年纪的女生面前说这种事。」 「会有性衝动,是吗?」少女倒是一点都不介意挑明了出来。 巴拉蒙尷尬的点了点头: 「会很『强烈』,停不下来……总之,我从比特医生那里进了一批货,很受欢迎,并且价格很便宜……如果问那些劳工朋友要买一打泰国啤酒还是一包两公克这种药粉,他们肯定会选后者。那是差不多半年前的事。就我所知,这种药粉流行的程度,甚至已经变成一种交易的货币在使用;至少有些女工会为了换取药粉而提供性交。当然,有一些女工染上毒癮并非自愿,而只是喝了一两杯别人提供的饮料。我们干这行的,也不用唱什么高调,对我来说只要多一位顾主,我不用管他是拿去自己嗨还是对别人下药。只是瞬间爆量的需求,使我也不得不三番两次跟比特医生催货,而比特医生也是有求必应,虽然价格稍微上涨了一点,但都还在可接受的范围。而前天,比特医生来我这里是说供货上出了一点问题,需要我帮忙翻译,我晚上就搭了他的车出发,之后的事情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 他看向少女,眼神透露出真挚与迫切,甚至是哀求: 「那段经歷我说的都是真话,没有一个字欺骗你!请你一定要相信我!夏小姐!」 夏络儿转了转口中的棒棒糖棍: 「所以您希望我帮您什么忙呢?」 她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机: 「根据您刚才讲的内容,我大概能够理解的情况是:一位泰国劳工偷了『比特医生』的原料,而那很可能就是用来製作蓝色药粉这种毒品的原料,『比特医生』需要知道被偷的原料的下落,于是找了您过去口译,但最终还是没有得到答案,而您也因此损失了一隻拇指。那么,您希望我做甚么呢?」 「……救救我,以及那位泰国朋友。」 巴拉蒙颤抖着说:「我在台湾没有亲人,而比特医生已经知道我的住所,虽然现在我暂时躲在朋友的家中,但只要被他找到,我一定会被他灭口!而虽然我知道贩卖毒品其实类似慢性杀人,但现在我看到了一位命在旦夕的泰国同胞,我无法见死不救。」 他忽然起身扑倒在地,跪在少女的椅脚边: 「求求你,找到那位泰国朋友,以及『比特医生』。」 少女微微偏了偏头:「即使这可能会断了你的货源?也许我会捣毁整个蓝色药粉的製造工厂及供应链?」 这句台词是由一位十六岁的少女口中吐出,怎么看都十分荒谬,但她平淡而坚毅的语气却又让人得以信服。 「有什么东西会比生命更宝贵?」 跪在椅脚边的巴拉蒙歪曲着上扬的嘴角:「如果能够安然度过这几天,我已经准备打包行李回泰国。」 夏络儿点了点头: 「明智之举。那位『比特医生』长什么样子?」 「看起来大概是四十岁上下,身材中等,戴着金框眼镜,面容斯文,有一点啤酒肚,总是穿着衬衫、打着领带,没有穿西装外套。」 「有没有比较具体的特徵?」她抽出棒棒糖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口音,或是像不像癮君子之类的。」 巴拉蒙摇了摇头:「我分辨不太出来台湾人的口音,他看起来不像吸毒的,应该说他很有礼貌也很温和,像是一个生意人,而不像『我们这圈的人』,当然也不像是会挥舞着屠刀的人。不过,其实包括前天,我只见过他三次面,对他印象不深。不过他的手很有力气……这个可以证明。」 他摆了摆失去拇指的那隻手。 「您是在台北的哪里被绑走的?然后您抵达那个废弃的工寮大概花了多少时间?」 「我现在住在林口……我不太确定时间。九点左右从林口出发,抵达的时候夜已经很深,我没有戴手錶,也没有带手机。」 「您说您是跌落山坡后,最终找到一个小社区求救,然后醒来时已经在新竹的一家医院?」 「是的……」他点点头:「首都大学医院的新竹分院。」 少女微蹙起了眉头。我大概能够理解她对这答覆有些不满……毕竟如果是大医院的话,救护范围便十分广泛。 「整段路上有没有比较特别、让你注意到的地方?」 「我有看到桥。」巴拉蒙眉头深锁:「在我跑下山坡的时候看到远处有桥。因为上面有路灯,所以我有注意到。应该是高架桥。我朝着高架桥的方向跑,然后就看到了在桥下的那个社区,穿过田埂之后好不容易看到有一户人家有亮着灯,才敲门求救。」 「所以不是社区,应该是农村?」 少女穿上皮鞋,轻巧地站了起来。 「另外刚下车的时候,我有感觉到风很大。」巴拉蒙补充道。 「风?」少女将目光望向对方:「您有注意到空气什么味道吗?」 巴拉蒙低着头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感觉……有点潮湿。但我不确定是不是工寮里面传出来的气味,里面的空气很混浊,有一股混合着水泥结构的酸臭味。工寮内部的情况也很糟糕,墙壁斑驳,里面的砖块都裸露了出来。屋顶是铁皮的,有一盏状况不是很好、忽明忽灭的日光灯。」 少女点了点头,然后举手示意要巴拉蒙从地上起身。 「我会根据您提供的情报尽力而为。你也许可以留下联络方式,我会在确定威胁你的情况被排除后通知你。」然后她从办公桌的资料夹抽出了一小片东西递给对方。 「这是……?」 「护身符。」夏络儿挤出了一抹冷淡的微笑:「我相信带着它对您有帮助。」 对方看着那个外型像是宫庙求来的黄色小袋子愣了一下,才战战兢兢地收下。 「喔对了,所以是哪一位朋友介绍您来找我的?我应该没有熟人在那个圈子里。」 面对少女的询问,他的眼神显得有些飘忽: 「……是一个叫『威尔』的人。」 「威尔?」她歪了一下脑袋,抿了一下桃红色的唇:「好,我知道了。」 在留下一纸联络方式后,夏络儿让巴拉蒙离开了221b。 ※ 而几乎就在巴拉蒙前脚刚离开的同时,少女已经到废弃的保健室帘幕后方,揹上了自己的书包,身上除了本身就穿着的褐色背心,还披上了璦丽学姊送的浅咖啡色披肩斗篷。一头秀丽的黑发上也戴上了同样是璦丽学姊送的深棕色捲边毛呢帽。看起来简直有如时尚杂志封面的模特儿一般可爱──但她的面容紧绷,表情非常严肃。 正当她准备一言不发地离开教室时,我赶忙伸手拦下她: 「等等!你要去哪里?」 她一脸对我的提问显得不可思议的样子: 「当然是去找被关起来毒打的泰国朋友,以及那位『比特医生』。」 「呃……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就凭刚才巴拉蒙先生提供的资讯?」 「不知道。」她晃了晃手上的智慧型手机: 「但我在路上会知道。虽然我也不确定是不是能够在一天之内分析出来,不过最迟明天下午前应该能找到地点。运气好一点的话,也许明天破晓以前就能把这案子解决。」 「解决?你的意思是指解救出那个泰劳,以及逮捕『比特医生』?」 「还有找到蓝药粉的製造工厂及供应链,并摧毁它。」 少女耸了耸肩:「要做的事情不少,所以一刻都不能耽搁。」 正当她打算绕过我再度迈步时,我赶紧又挡住她的去路: 「等!等!你要一个人去做这些事?我觉得这件事真的、应该、交给警察去办的。」 夏络儿皱起了眉头: 「你知道我看待那些公务执法人员的态度,并且你应该也理解巴拉蒙先生没有报警而是找我的用意。当然,我还是会报警的──等我逮到人之后。」 而在我第三度挡住她时,她终于不耐烦地叹了一口气: 「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呃……我不用一起去吗?」 闻言,她后退了半步,然后用着严峻的口气说道: 「这件事很危险。」 「喔,原来你也知道这件事情很危险。」我忍不住回讽了一句。 她昂着头看着我: 「我知道。并且我同时知道自己能够应付这种程度的危险。但是你不能。」 我搔了搔头: 「呃,也许你不晓得我会一些跆拳道……」 少女瞬间从裙底拔出一个黑色的物体,在我还来不及反应之前,只见到黝黑的枪管已经耸立在我眼前。 「我不认为跆拳道在这把格洛克42的面前有什么作用。」 见到我被震慑地无法动弹后,原本绷着脸的少女看似面带愧疚地放下了手枪。 她轻叹了一口气,别过目光: 「我其实有点后悔。杜瑞柏的案子在演变成谋杀案的时候,就该更严厉地要求你别跟我扯上关係。如果都只是学生名册失窃案那种游戏倒还无所谓,但我一直以来生活的世界跟你完全不同,你应该也知道了吧?毒品、枪械、谋杀,这些是我的日常,但不是你的。事实上,因为我的关係,我知道你已经被一些人盯上了,我推想过那个空头帐号之所以要高价购买二年级的学生资料,可能是为了获得你的私人资讯。如果你还想保有你的日常,就尽可能别跟我扯上关係──特别像是这种重大刑案,那么别人或许还能把你当成普通的、只是碰巧跟我同社团的高中生。」 她重新抬起头,深邃的褐色双瞳直直地倒映着我的双眼: 「所以,我会自己解决这些案子。请让开路好吗,学长?谢谢。」 虽然我一步也没动,但身形娇小的少女还是轻易地从我的身边鑽出教室。 ──不晓得为何,在我自己都还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 我抓住了少女纤细的手臂。 「……还有什么事情?虽然你是跆拳道黑带,但我也是有练过一些防身术。这种情况我可是能反扳你的手臂──」 「我要一起去。」 少女闻言,沉默了数秒。 「给我一个理由。」她没有回头看我,语气虽然一如往常平静而冷淡,但能感受到她的微慍。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 「你说过你需要我。」 「我不需要你做到这种程度。」 她冷淡地说道:「我需要你成为我的『心』,但我不会让自己的心暴露在危险底下。」 「那么,」 我叹了一口气: 「『有人』,交代我必须跟在你的身边,监视你的行动。」 「……对于想说服一个被跟监的人而言,这不是一个好理由。不过我同意了。但是,如果你真要来,必须答应我一件事:不许受伤。」 我感受到她原本紧绷的手臂放松了下来,于是我也松开了手。少女依然没有回头,但也没有啟程,佇足在原地的她也许是因为没了一贯强硬的气势,看起来比平常更为娇小。 「『他』给了你什么?」 「……一些你不会喜欢的东西。」 背对着我的少女,静静地展开步伐: 「我没有什么好恶。我唯一嫌恶的只有名为『夏络儿』的这个人的过去,而那个人早已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无论你看到的是什么,那都只是一个被埋葬的尸骸曾经存在的过往。而现在在你身边的,也不过是依附在骨架上的零散腐肉。」 背倚着夕阳的少女侧身回眸望向我,深棕色捲边毛呢帽下及腰的黑长发随风散开,披肩斗篷与黑棕色的短裙也一同摇曳;深褐色的双瞳反射着橘红夕照,而右手上那把尚未收起的手枪则也隐隐地照映出黝黑的光芒: 「所以你还觉得我可爱吗?」 而我只是一把抓起了自己的书包,反手锁上教室的门,快步追到她的身边。 「你的可爱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过跟我做出的决定无关。」 少女别过脸去,没有答话。 而我们就这样静静地朝向一场死亡陷阱迈进。 第三案 最终测试 不存在的名侦探 以一名前体育保送生的普通高二男生来说,大概很难具有「林森公园附近有一些装潢精緻的餐厅,也可以喝下午茶」这样的认知;而我得感谢眼前的少女提供这个资讯。 她绑着短俏的马尾,穿着休间圆领衫搭配类似网球裙的短裤,露出脚踝的极短袜及粉色边的步鞋,手腕上绑着繽纷的护腕,也不忘将指甲涂成浅橘色。简直是把「青春」两个字体现在全身上下。 简单打过招呼后,少女叫来了一块核桃戚风蛋糕与一杯芒果冰茶,并用吸管喝了两口润了润喉: 「嗯……虽然之前在line上面有谈过一些些,我也有跟爱丽丝稍微聊过,但我还是不太懂你想要问什么耶,华学弟。」 「我只是想知道以前的夏络儿究竟是怎样的人,雷钧娜学姊。」 对方晃了晃脑袋,嘟起嘴来: 「大概就跟现在没什么差别吧……?」 看着少女有些不明就理的模样,我在心中暗暗地大叹一口气。 在趁着璦丽学姊来221b回礼给夏络儿时,我厚着脸皮地跟她交换了line帐号,旋即透过她联络上那位听说受夏络儿很大帮助的「雷钧娜」。而刚刚提到的爱丽丝就是璦丽学姊的英文名字。 而在此前,我已经透过一些简单的方式调查过夏络儿:主要只是用网路搜寻关键字,然后在各大社群网站中抽丝剥茧,想找到有关「夏络儿」的任何资讯。 我不否认这种手法有点变态,像是跟踪狂一般……但我在不久前才被跟踪过啊!被一个看起来像大学教授的人以及两个cosplay成星际战警的傢伙! 再加上杜瑞柏事件时,少女对破案的手段以及在警局悠然自得的态度,都不免让人觉得她到底是何方神圣,想一探究竟── 然而,毫无资料。 这是相当异常的事情。毕竟在这资讯氾滥的时代,无论再怎么努力维护个人资讯,还是免不了在网路上被其他人透露出相关资料。我就不用说了,毕竟是参与过各种国内跆拳道比赛,相关的报导跟资讯随便一搜就是十几页,哪怕我是拿「许丹福」的名字上去搜寻,也能找到他录取莒光高中时,他的国中所公布的榜单。 但「夏络儿」的资料完全不存在于网路上。没有她的榜单,没有任何得奖或被褒扬的纪录。包括用她曾说过的「破获全国最大的校园毒品案」,也没办法查到有关「学生参与破案」这类的字眼。 如果不是因为方伦廷的事件,导致出入班联会档案室变得更严格,否则我也想透过关係去调阅一下一年级的学生名册;不过,我也想过万一名册上没有夏络儿的资料时,我又该如何面对这位货真价实的「幽灵人物」? 当然,夏络儿是活生生的人。所以纵使网路上没有资料,现实中必然有她走过的痕跡。我想该是摆脱网路时代的窠臼,重新在现实中探询夏络儿的过去。 于是找上了眼前的这位雷钧娜学姊。 「那么,学姊跟夏络儿是怎么认识的?认识多久了?」 「嗯?我跟夏络儿是邻居喔,以前啦。」 雷钧娜用吸管在玻璃杯内搅拌了一下: 「因为我后来就搬家了。要说儿时玩伴嘛,好像也不太像……我记得她大概是我快上国中时搬来的吧,那大概是六、七年前的事情。她那时候应该是要升上四年级吧。其实我跟她们家不太熟,我只记得有一天邻居按了门铃,我父母应门后见到一位看起来蛮年轻的男子,带着还是小女孩的她过来打招呼,说是今后因为工作的关係,男子不太在家,可能还麻烦我们家多多照顾她。」 少女用甜点叉插起了一小块蛋糕: 「我记得我父母背地里讨论过那个男子跟夏络儿的关係。好像是男子已经独居在隔壁很久了,没听说过他有结婚,看起来也不像是有小孩的年纪,不晓得为何会突然带了一个九岁大的女孩子一起住。印象中,夏络儿也没有称呼他『爸爸』或是任何亲属称谓,都是直接叫对方的名字。不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所以我也从来没有追究过。我只是因为年纪跟她比较相近,偶尔会带她一起上学,下课后让她来家里复习功课,有时邀她一起吃晚餐而已。」 「这样听起来,感觉学姊跟她的关係还蛮亲近的啊。」 为何讲得一副好像很不熟的样子? 然而对方摇摇头: 「即使有很长一段时间,大概直到她升上国中吧,我们都维持这样的往来,但夏络儿跟谁都不亲。虽然对人很有礼貌,也还算乖巧,但她不太讲话,很少聊天,只有在问她问题时,她才会比较愿意开口。啊、」 彷彿忽然想到什么一般,少女皱起眉头: 「我妈好像不怎么喜欢她的样子。」 「怎么说?」 「好像是有一次我妈找不到什么东西,那时在客厅复习功课的她立刻就指出东西的所在地,让我妈觉得好像自己家每样物品的位置都被她把握住一样,觉得她很可怕。」 呃,可以理解。原来她在那个时候就有这么敏锐的观察力了。 「但我觉得她很厉害。」 说到这里,少女的双眼忽然亮了起来:「她居然破解了我们家的藏宝歌!」 「我好像有听说过,那件事情是怎样呢?」 雷钧娜于是简单叙述了一下那段故事,大致上是她们雷家是客家人,在一八九五年日军进佔台湾时,家族动员、招集男丁起兵抗日,并把家当藏了起来,为了让后世能够找回那些家当,以便有持续抗日的本钱,于是编了一首客家歌谣。但可惜的是,由于当年战事惨烈,族人大量牺牲,加上年代久远,时至今日已经没有人能解那首歌谣、取回雷家的传家宝。 但夏络儿依据歌谣的内容,比对过去雷家庄的所在地,准确地找到了一间已经断了香火、建物倾颓、横樑朽坏的伯公庙,并在庙堂地板底下发现了藏着大量金饰、银锭与清代铜钱的密室。 虽然是很有趣的故事,如果能参照夏络儿的观点应该值得记录下来,但跟我今天想要得到的资讯没有太多相关性。 「如果不是靠着夏络儿找到的那笔家產,我们家真的就惨了!」 少女苦笑道: 「当时我爸在大陆的工厂莫名其妙被停业,整个厂房跟生產机具通通遭到中国政府没收,而我们家甚至都已经准备卖房子融资……虽然最后还是卖了房子,所以才搬家,但如果没有那笔家產,我可能就要夜宿街头了吧。夏络儿是我一辈子的恩人。」 她说这里,微微地别过眼神,手指缠绕着耳鬓的发丝,看似有些尷尬: 「只是,直到现在我们家的家境也不能算很好,只是一名普通大学生的我,说来惭愧,也没什么方式能够报答她。」 原来如此。这大概就是雷钧娜为何如此信任夏络儿,并且推荐给璦丽学姊的原因吧。如果当时没有牵扯到谋杀案,只是单纯的找回那隻狗,或许依照潘女士对拉契的宠爱及她们较为富裕的家境,就能给予当年雷钧娜无法报答夏络儿的那份酬劳吧。 「但是,阻止一位别有用心的男生接近她还是可以的。」 「……誒?」 少女话锋一转,措辞突然严厉了起来: 「华学弟,如果你真的对夏络儿有意思的话,不应该用这种方式打听她的情报。」 她竖起眉毛,半瘪着嘴: 「本来呢,我今天过来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有什么打算,如果只是一时兴起想玩玩的话,我可是有直接拿这杯冷水泼你的准备喔!」 她指了指桌上的水杯。幸好里面的水现在只剩三分之一,我应该不用太担心。 「不过,我看你人还不坏,并且听爱丽丝说,你好像在帮夏络儿的忙,看你的态度蛮诚恳的,才会告诉你这些事情。唉!我知道,对于暗恋的对象总是想多知道一些事情,这是人之常情,但是啊,听姊姊的劝,这个时候应该是要主动问直接问她,或是留意她、体谅她的心情,这才是女生需要的喔!我是不晓得夏络儿喜欢的型啦,但你的外表也不错,是有在练身材吗?手臂很结实,不错呢。欸,不管怎样,只要多用点心,而不是用一些奇怪的小手段,夏络儿应该也会对你有感觉的。」 好像出现了不得了的误会。 我?喜欢夏络儿?那个一开口就说个不停、一闭嘴就化为一具死尸的幽灵社社长?她在我心中的定位应该跟「uma」差不多,谈不上喜欢或嫌恶,只是纯粹的「未知」。 但出现这种误会好像也是无可厚非。我思考了一下,决定回避这个话题,直接用另一种方式切入主题。 「其实……是这样的。我不是因为个人的好奇心在打探她的消息;我担心她过去是不是跟人有过节,或是惹到什么样的人、发生过怎样的事情。」 我停顿了一下,直视着雷钧娜的双眼: 「我想保护她。」 此言不假。虽然我现在可能处于自身难保的状态,但如果没有搞清楚夏络儿的过去,我就没办法知道那个要我监视夏络儿的人是谁、以及他到底要对我或夏络儿做什么。 「噢……」雷钧娜闻言,先是别过脸去,然后拿起她没察觉到已经空了的玻璃杯用吸管空吸了几下,之后还忍不住甩着手朝自己的脸颊搧风。 「……呃,雷学姊?」 「啊──啊──年轻人真是热情,姊姊我年纪大了吃不消。高中生真好啊──青春真好啊──」 她吐了一大口气,脸颊仍微微泛红。呃,我们也才相差两岁,并且你去年也还是高中生,说起青春你这身打扮也不遑多让吧。 「好。你对她的感情我已经非~~常瞭解了,学弟,姊姊会支持你的!」她伸出手来,越过整张桌子很努力地拍了拍我的肩。 不,我想你误会大了。 「不过,对于夏络儿以前的事情,我知道的就那么多了。」 雷钧娜看似很遗憾地垂下头: 「毕竟我后来就搬家了,跟她也几乎没什么联络……但因为我跟她是同一所国中,所以我有听国中老师说过她国二那一年,整整一年没有上过学,不过也没因此留级,国中顺利毕业并且考上你们学校,大概就这样而已。」 「那么,有关于校园毒品案,你知道些什么吗?」 少女歪着头:「那是什么?」 誒?难不成连雷钧娜也不知道那件事? 「我听夏络儿说,她曾经帮警方破获最大宗的校园毒品案,所以才跟警方有良好的互动关係……」 雷钧娜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那件事。她跟警察有关係,应该是那个吧?帮我们国中找到在学校失窃的纯金奖牌,那是跟日本的某一所中学缔结姊妹校二十週年的纪念品。我记得新闻好像有报……但似乎没有讲到夏络儿的名字。我也只是某次回国中找老师聊天时听说的。」 看来夏络儿的丰功伟业又记上了一条。但显然也是没有留下正式纪录。 「我反而想问你,学弟。杀害爱丽丝父亲的兇手,真的是夏络儿帮忙逮捕的吗?」她看起来一脸忧心。 虽然不想增添她的担忧,但我还是选择据实以报: 「是的。我当时在场。她的处境一度相当危险,不过我跟她顺利制伏了嫌犯。」 「你是说,她是亲自参与逮捕的?」 她激动地差点站起来: 「我听爱丽丝的叙述,以为她只是通知了警察来埋伏。」 啊,糟糕,说起来当时璦丽学姊应该是这样认为的。 「……对。这也是我之所以担心她的原因。」 「听你这样说,我也很担心。」她抿了抿嘴,微蹙着眉头对我说: 「学弟,你能帮我个忙吗?因为她很少主动跟我联络,你可以偶尔跟我说一下她的状况吗?」 咦?立场是不是颠倒了?原本不是我要从雷钧娜身上得到有关夏络儿的情报吗? 「嗯……我尽量。」 看来需要一份夏络儿活动纪录的人又多了一位。 「我们继续保持联系吧,也许可以跟爱丽丝一起开一个讨论群组。喔对了,以后叫我『娜娜姊』就可以了。我可以直接叫你『德昇』吗?还是……你有其他小名?」 「我都可以。」我耸了耸肩。以前也从来没被取过绰号。 「那今天就先这样,抱歉我等一下还有约,之后再用line联络吧。」 起身准备离去的雷钧娜还不忘说道:「加油!少年!晚一点把台北市适合约会的地点传给你!」 而我也只能回以尷尬的微笑,结束这段没多少收穫的会面。 几小时后,我严正要求雷钧娜把加了我跟璦丽学姊的群组名称「帮助德昇攻下夏络儿芳心后援会」改掉。最后群组使用了「仙女们的到来」这种不明所以的名字。 ※ 「你在四处打探我的资讯。」在火车上,身旁滑着手机的少女突然如此说道。 「……你怎么知道的?」 正当我在想是自己的行为举止还是表情被她看透时,少女只是简单回了一句: 「雷钧娜与璦丽学姊刚刚发讯息跟我说的。」 呃,这种行为该算是猪队友吗,仙女们? 「雷钧娜说你在『关心』我……我不知道自己有哪一点需要被关心。并且,你应该找不到任何东西。」 「……对。你刻意隐瞒起来了吗?包括那些破案的功绩,或是像考上高中的榜单这些资讯。」 少女闔上双眼,微微地摇了摇头。她的嘴角罕见地轻轻上扬: 「我没有刻意隐瞒。一个不存在的人,理所当然没有任何纪录。」 「嗯……我不懂。你不就在这里吗?就读莒光高中一年二班,跟雷钧娜学姊同样毕业于惟和国中,现在坐在一列南下的区间车,你怎么会不存在呢?」 闭着眼的少女静静地吐出近似于梦囈的话语: 「『存在』是什么?即使你看得到我、摸得到我、听得到我,儘管你能从我身上找到学生证跟健保卡,这就能证明我的『存在』吗?」 我没有回答。应该说我无法回答。她的问题已经超出我的理解范围。虽然身在「哲学社」,但我加入社团这一个半月以来真的连一本哲学的书都没碰过。甚至连社团名称的「讥睨哲学」是什么意思都搞不清楚。纵使我也没见过她有翻阅类似的书籍,但她偶尔会出现这种玄之又玄的发言。 大概过了两站之后,我才勉强对她说道: 「如果用证据说话,既然我看得到你、听得到你,也知道你持有合法的身分证件,那么对我来说,你是存在的。」 依然闭着眼的少女没有答腔。我猜想她大概是睡着了,因此也就静静地拿出英文课本背单字。虽然应该是没办法赶上明天的英文课小考。 我们是将近晚上六点离开学校,然后搭公车转捷运到台北车站后,跳上了一班南下的区间车。由于是直接用悠游卡刷卡进站,所以我并不晓得夏络儿的目的地是在哪一站,但我猜想至少是新竹。而夏络儿一路上也没有多讲什么,只是一直玩弄着手机,看起来就如一般放学后通勤回家的女高中生,而不像是准备要处理什么重大刑案的少女侦探。 约略两个半小时后,我们搭的车抵达了新竹站。早已醒来并滑弄着手机的少女领着我下了车。 然后,我们入住了一间青年旅舍的双人房。 「等一下,现在是怎么回事?」 「我的『侦缉队』还没有比对出相似条件的工寮所在地,所以我得找个地方当成临时的据点。」 语调如同往常平淡而冷静的少女依然摆弄着手机,由我拿着房间的钥匙,我们穿越了旅舍的大厅并搭上电梯。 「他们都是非常优秀的人才──可惜不受主流社会的待见,使得他们只能在网路的彼端以替别人办一些琐事维生。儘管如此,他们每个人的薪水并不便宜,我不得不节省一下自身的开支,没办法租两间单人房,只能请你将就一点了。」 「即使如此,一对高中男女入住一间双人房还是不太好吧?而且还是一张床!」 「我个人是觉得比两个大男人一起会好一些。」 她终于放下了手机,稍微梳理了一下头发: 「那样会引起不必要的猜疑。视情况,也许会导致目标產生戒心。你一定很想问为何我要留着超过腰际的长发,并且穿着裙子到现场,对吧?」 「嗯,我是有想过如果是像赖诗翠那样长度的头发,并且穿着运动裤的话,应该比较方便行动。」 「你觉得我现在看起来如何呢?」走进电梯的她转过身来,双手轻轻捏着裙摆两端。 「呃,很可爱?」 少女白了我一眼。 「像普通的女学生。这样就可以避免对方对我有戒心,甚至可能因为轻视我而吃亏。如果不是你突然闯入的话,我早就用膝盖重击霍甫杰的心窝。只要不在乎走光的话,裙子比裤子有更大的活动空间,并且还能在底下藏东西。至于这头长发确实是个累赘,但有助于在鑑识犯罪现场时,避免把自己的头发误认成兇嫌或被害人的。」 走出电梯的她从我手中拿回房门钥匙,自己开了锁: 「不过,单独一个女生投宿一间旅舍或许也会遭致不必要的猜疑,就这一点来说,我们偽装成情侣来开房间或许还更好。这也是为何我要一张双人床,而不是两张单人床。」 她随意地把书包扔在房内的椅子上,脱下皮鞋屈膝坐到了床缘。 我则是怀着忐忑不安的心跟着走进房间: 「呃,当然我们只是同一个社团的学长跟学妹,没有其他的关係,国中时我也不是没有参加过男女混在一起的集训合宿──虽然那是十几个人睡在一间大通舖。但,我们毕竟是,青春期的男生跟女生。孤男寡女在一个房间,你不觉得需要一些顾虑吗?」 「你会对大腿上绑着一把真枪的女生毛手毛脚吗?」 「好,当我没说。」 格洛克42是吧?刚刚用手机上网查了一下,不到五百公克,很适合身高约一百五十公分的十六岁小女生把玩。请问我们国家的枪械管制出了什么问题? 少女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机: 「虽然大致上可以锁定在新竹?苗栗这一带,应该是靠近海边、也许是由海砂屋建成的废弃工寮,附近应该有工业区,可能是加工出口方面的或是生技產业,我请璦丽学姊从潘女士那边拿到了跟杜瑞柏有过往来的工厂名单,这批蓝色药粉肯定是经由某家合作厂商,夹带、走私到中国后再进行加工,製成浅蓝色的药锭流通到中国的地下市场,而很显然地,这间合作伙伴把安全性不稳定的半成品拿去卖给外籍劳工,以赚取一些外快。不过,巴拉蒙提供的讯息真的很有限,而他现在看起来还算安全,一直在新庄的某个区域活动,这消息算是喜忧参半。或许到明天中午都无法确定工寮的准确位置也说不定。不过,我们得先做好随时能出发的准备。」 说罢,她摘下帽子、脱掉披肩斗篷与毛衣,在床上躺了下来。 「我建议你也小睡一下。虽然现在才九点,但我们很可能无法一觉到天明,所以得利用时间休息。」 我坐到另一侧的床缘,但并没有躺下,而是追问道: 「你怎么知道巴拉蒙现在的状况?他有联系你?」 「那个护身符里面藏有追踪器──你该不会真的认为我会相信一些怪力乱神的东西吧?我本来预想如果他再度被『比特医生』找上门并绑架的话,那个追踪器有助于我们免去大海捞针、搜寻工寮确切地址的困难。然而,看起来他的朋友确保了他的安全。」 「他的朋友会是那位推荐他来找你的『威尔』吗?」 我看着双手如祷告般抱握在胸前的少女。不晓得这是她平常的睡姿,还是只是单纯的躺着? 「这又是另一件事情了,华德昇。」闭着双眼的她答道: 「『威尔』是一位药头,但我知道的『威尔』已经消失了,他现在用『新威尔』这个名号,并且算是金盆洗手、成为我的眼线。如果巴拉蒙有跟他接触,他不可能不通知我。所以巴拉蒙到底是跟谁接触、受谁的保护,且是从谁知道我的名字,这是另一个需要解决的问题。而我对这件事情的进度,目前仅止于知道我的部分情报,已经从我自己掌握不到的管道流洩出去而已。」 「呃,你的意思是,你确实刻意隐瞒,或是控管自己的资讯被外界知道,是吗?」 「不是我自愿的。」她简洁而俐落地吐出这一句: 「刚刚说了,我是不存在的人。」 看来话题又绕到了死胡同。 不过这次我决定强硬一点,尝试找到突破点: 「你的『不存在』,是从国二时开始的吗?」 她缓缓地睁起眼廉,深褐色的瞳孔从半瞇着的眼瞼之间望了过来。 「让我猜猜看,你应该是在国二那一年当中,认识了当时的『威尔』,从他那边拿到毒品,对吧?」 我滑开自己的手机,把收到的照片秀给她看: 「我对毒品一无所知。所以这是吗啡,还是古柯硷?」 那几张照片是面黄肌瘦、眼眶凹陷,全身有如附着着人皮的骨架般,用着宽大的圆领衫与短裤蔽体的国中女生,瘫坐在磨石子地上,表情或是狰狞,或是哀号。儘管不成人形,但还是可以从那双发红的眼睛,看得出来这是眼前这位少女不堪的过去。 「古柯硷。原来你拿到的是这个东西。我还以为你看到了『夏络儿的过去』。」 她轻笑一声。这也许是我第一次听到她的笑声: 「那是一种『职业伤害』,如果我不去跟药头接触,我要如何侦破那起史上最大的校园毒品案,把整个供应链到源头一次剷除呢?」 「但你还是染上了毒癮,并且进行了勒戒。所以国二那一整年才都没去学校吧。」 我认真地盯着她看:「并且我还猜想你会不会是先染上毒癮之后,因为一些纠葛才乾脆把整个贩毒集团捣毁。」 「我不喜欢猜测,华德昇,猜测是一种极坏的习惯,足以破坏逻辑的推理。」 她重新闭上了眼。 「我已经把真相告诉你了,你信或不信,都不干我的事。」 看着少女三言两语就把压在我心头将近一个月的阴鬱打发掉,我除了大叹一口气并接受这个解释外,别无他法。 然而究竟是谁,又是因为什么理由,要把夏络儿的所作所为,完全从世人的认识中抹去呢? 至于夏络儿又为何要寧可让自己染上毒癮,也要拔除贩毒集团,或是像现在这样义无反顾地从台北来到新竹,打算解救一位疑似被禁錮、虐待的泰国劳工? 明明处于应当是无忧无虑地在放假日,到林森公园附近的下午茶店跟朋友嘻嘻哈哈的花样年华,是什么理由造就了睡觉时还在裙底下藏了一把真枪的她? 看着躺在身边的少女而陷入满腹疑问的我,不知不觉中也进入梦乡。 第三案 最终测试 最后一击 又被对方得了一分。明明看穿了他的动作,但身体却不听使唤,无法回避。 而明明抓到了破绽,却没办法抬起脚来击中对方的要害。 无法防御。也无法反击。看着对方的神情从猛攻的欣喜渐渐转为困惑。听到场边的加油声慢慢消散,只剩惊愕与沉默。 至少……至少……再一击,再给我给予对方一击的机会! 终于抬起的那个膝盖,「啪」地一声。 我的脚板没有触及对方的身体,而是在空中划过虚无,然后失去平衡。 视角开始扭曲。 对手的脸。 观眾席。 裁判。 天井。 然后一片黑暗。 地板传来肉体撞击的回响。 外界的声音被自己的哀号阻隔,像是从喉咙穿过口腔直接刺破耳膜。 已经无法控制呼吸。 『华德昇,』严厉而熟悉的声音,是朝夕相处的师范:『站起来,只要再一场就三连胜了!』 『华德昇,』温柔却陌生的声音,是偶尔才回到家的母亲:『今天晋级了吗,很好,保持下去。』 『华德昇,』严肃且陌生的声音,是多年没见一面的父亲:『运动只是活动筋骨,读书才能有好工作。』 『华德昇,』冷静而陌生的声音:『可以恢復到一般人的程度,但你以后再也不能从事激烈运动。』 无论再怎么大口、再怎么急促吸气,但感受不到氧气进入体内。 『华德昇,』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没有了跆拳道,你的存在价值是什么?』 『为什么要练跆拳道?』 一个年幼的自己俯瞰着倒地的我。 『你为什么在这里?』 一字一句压在胸口,令我完全喘不过气。我开口想要辩驳,却完全发不出声音── 只有满满的窒息。窒息。窒息。窒息。 「唔咳!」 我从床上弹了起来:「咳!咳!哈!呼!哈!呼!哈!」 「你总算起来了。」 喘着气的我定睛一看,只见少女叼着棒棒糖,不知为何跨坐在我腰上。 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头,觉得有些肿胀,马上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你刚刚是想闷死我吗?」 少女耸耸肩,从我的身上滑下去,站到了床边。 「因为喊了好几次你的名字,你都不起来,我只能使用非常手段。其实我也有想过丢下你,我自己一个人出发,只是觉得日后被你追究起来会很麻烦,所以还是想方设法让你起床了。」 很好,她以后应该是公司出差时被选为最不想分配在同一间房的同事。 我揉了揉眼,摸到裤子口袋里的手机,上头显示零点五十七分。然后再看看床边的少女,已经穿戴整齐,只差手上那顶帽子: 「已经找到工寮的所在地。我们走吧。还是你需要提神一下?」 「呃……我可能需要。」 我记得我的书包里应该有口香糖之类的东西。 少女叹了一口气:「没办法了,我今天只带了一根,你将就点吧。」 说罢,她把棒棒糖从口中抽出来,直接塞进我的嘴里。 睡意立刻消散。 「喂,你这是……天哪!好苦!这什么!」 一股野草般的腥臭苦味从舌尖化了开来。另一种层面上让我完全清醒过来。我忍不住把那根棒棒糖从嘴里抽出来,只见是她较少食用的浅绿色口味。 「你不要?那就还我吧。」然后她就把我手上的棒棒糖收回去,放入自己的口中。 「……我说你……都不会介意吗?」 「介意什么?」她偏了偏头。 好,是,我错了。我该了解到在这傢伙的心中应该完全没有性别意识这件事,或者说她的想法已经超越人类,所以没有把我当成同一个物种的异性,而是我这个十七年来没交过女朋友的体育班男生为了她这些无心的举动在小鹿乱撞,可恶! 「没事。咳嗯,我们出发吧。」 我整了整衣领,随意梳理了一下头发,深呼吸一口气,便起身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 「这么晚,你们要去山上干嘛?」 少女作势依偎在我怀中: 「他说有个可以观赏星星的景点,说什么都要带人家去看呀~~」 我也尷尬地应和道:「今天夜色最晴朗,景色应该很漂亮。」 「喔,是喔。年轻真好啊。但晚上山里很黑,你们自己要小心嘿!」 「我们会的。」 「嗯,没关係的,他会保护我的呀~」 喂,别往我身上蹭。是说没必要演成这样吧? 在上车前避免司机起疑而临时想到的剧本,少女实行起来却毫不含糊:交往三週还处于热恋期的高中情侣招了计程车想到山上看夜景。由于她平时总是面无表情、像一隻猫一样独来独往,突然用这种甜腻的声音与迷濛的神情,真的会產生已经跟她陷入热恋的错觉──甚至產生好像跟她成为真正的恋人也不错的荒谬念头。 我们的假恩爱直到下车后,目送计程车离去才结束。 「接下来,」 少女恢復原本平淡中带有冷冽的语调: 「这条马路继续往前走的话,会是有一道大门挡在路的尽头,继续往上走才是工寮。儘管工寮已经废弃了,并且据报那只有一道简陋的铁皮门,但不排除有安装监视器的可能。所以我们要从这边的山坡地,直接穿越树林,爬到工寮门前。」 在计程车离去后,四周真的毫无光源。 虽然因为都市光害的关係,远方天空隐约地让这里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也真的只能看到物体的轮廓。大概能看到道路的一侧是面向平地,从前方吹来阵阵潮湿的海风,让穿着长袖制服只罩着背心的我觉得有些发寒;即使没带外套,像夏络儿那样有一件斗篷披肩可能都还好一些。 刚才似乎在计程车上有看到窗外出现「海山渔港」的字眼,这里应该离海边不远。而道路另一侧是一片漆黑,大概是少女所指的山坡树林,道路的远方有一道横越天际、有如排列整齐的星光──那应该是高架桥。 此时地上突然出现一道微弱的光线。是少女手中拿出了一个小型手电筒。 「呃,不能亮一点吗?这感觉有跟没有差不多。」 「这样就够了,避免被发现;我们无法确定对方有没有警卫。跟我来。」 说罢,少女抓着我的手臂,我们沿着柏油路走了一段之后,少女锁定了一块看似比较容易攀爬的土坡,于是我们拨开可能是姑婆芋跟一些蕨类的叶子,一起进入了树林里。由于带有坡度,林木又相当茂密,就连白天都不见得能够顺利穿越,更何况是在深夜?但少女凭藉着手中微弱的手电筒,或是攀爬,或是匍匐,硬是在林地中走出一条路。而我也只能紧跟在她后方,一边探询她走过的足跡,一边避免不小心被她踢到,艰辛地穿越树林,最终越过道路护栏,走回到柏油路面上。 经过这样的折腾,我实在很怀疑巴拉蒙如何能够在身上未带任何光源的情况下,穿越这片山坡林地抵达底下的村庄。 虽然穿越树林这一路上有些喘,但身旁的少女将套着黑皮手套的手指抵在唇上,示意要我别发出声音。 四周除了虫鸣之外,没有其他的声响。 看来少女担忧的警卫,至少目前并不存在。 于是少女也将手电筒的光源调到最大,顺着路面走了不久后,眼前便呈现出一栋看起来非常破旧、随时倾塌都不意外的灰白建筑,铁皮屋顶覆盖在长方形类似传统厢房的结构上,门窗破损,只留下一个个黝黑的窟窿。 老实说,直到踏进工寮的那一刻前,我对少女的判断都还是半信半疑。毕竟单靠巴拉蒙提供的讯息,她真的有办法找到所在地吗? 然而现在就有一个被绑在板凳上的人影出现在屋子的正中央。 我跟夏络儿快步跑到对方身边。但对方只是低着头,没有任何动静。 在我出声之前,少女已经伸手摸了摸对方的颈部。 她叹了一口气:「我们晚了一步。」将手电筒交到我的手上之后,摸出了口袋里的手机,看似准备拨话。 而我此时才拿着手电筒仔细看到对方的惨况。全身满是瘀青,鲜血浸透了他身上的衣裤。手臂与腿部处处是被利刃切割过的伤痕。没有闔眼的双目虚无地朝向地面,他的鼻头上甚至还有一滴没有落下的血珠。 虽然是第一次见到尸体,但也许是因为太不真实,又或是过去在赛事当中或事后治疗已经习惯见到血肉模糊的场面,我出乎自己意料地冷静。也可能只是因为,这是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而且还是外国人,所以更没有太多情感上的波动。 少女则不然。 平常没有太多表情的她紧皱着眉头,看似焦躁而不耐烦地踱着脚,小巧精緻的鼻头与朱唇此时甚至有些狰狞。儘管她已经准确地找到了工寮的所在地,但无法及时拯救一条生命使她看起来似乎非常懊恼。 「怎么回事?」少女突然冒出一句话。 「发生什么事了吗?」鲜少听到她出现困惑语气的我不免紧张地凑到她的身旁。 「巴拉蒙的位置在移动。是什么时后开始移动的?为什么在这个时间移动?他要上哪去?是被谁拐走,还是……」 她盯着自己的手机萤幕,双脣微微颤抖。 「怎么了?」我凑过去看,只见一个闪烁着蓝点停在网路地图上的某个位置。 「首都大学。」 她恨恨地说,并夺过手电筒。 少女焦急地拿着手电筒在室内四处照射,并且蹲到尸体旁边观察,甚至蹲跪在散落着水泥碎片的地板上。如此搜索几分鐘后,她大喊: 「我们被设计了!」 「什么?」 「贩毒集团是真有此事,也确实有一个泰国劳工被虐待致死,就在我们面前。但巴拉蒙的角色,不是无辜被捲进来的翻译员或末端药头,他可能是跟这个人同一阵线,也可能是替『比特医生』为虎作倀,他知道这个工寮的位置,可能也有来过,但没有发生他所讲的那些事情,因为这里除了这个人身边之外,没有其他血跡,更没有被砍断的拇指;他用了自己原本的断指演了一齣戏。 巴拉蒙也许是被『比特医生』找来时,知道自己已经陷入危险,所以需要找一个比『比特医生』还要强大的靠山,并且藉别人的手捣毁『比特医生』的供应链。这是为什么呢?因为杜瑞柏死了,这条通往中国的贩毒途径失效了,『比特医生』也许是因为谈判失败,又或许是他私自把半成品卖给外劳惹恼了供应商,而失去了利用价值,所以要藉我们的手揭发他的行径,把他剷除掉,以扶植另一条更有保障的通路。」 我哑口无言地尽可能把少女所讲的每个字吸收进脑中,但却没办法消化。 「简单来说,这是一场黑吃黑。一方是『比特医生』,另一方我也知道是谁。我们只是被另一方假借巴拉蒙编造出来的故事,来击垮『比特医生』。并且那一方也知道只要我找到了工寮,我就会了解整个真相。所以,我们要赶快离开这里!」 少女的话音一落,随即抽了抽鼻头。 而我也在同时嗅到了一股不祥的气味。 汽油。 夏络儿抓住我的手臂,我们正打算跑向工寮的门口时,天花板的日光灯却被打了开来;我一时间被光线刺痛地睁不开眼,只能半闪半灭的昏黄灯光下瞇着眼,看到两个人影挡住了出路。 「这里是私人土地喔,小弟弟,小妹妹,要约会的话最好去别的地方。」 一个戴着金框眼镜,有一点啤酒肚的中年男子说道。面容斯文的他非常突兀地拿着一把西瓜刀。而他的身后则站着一名身约略一七五上下的壮汉,手持一炳铁棍,另一手则拎着一桶汽油。 「不然,你们可能会更加『火热』。」中年男子摆弄着手上的打火机。 ※ 「有一位好心人通知我今天晚上要注意一点……我还以为会是条子,没想到只是两个高中生。很遗憾的,你们看到不该看的东西,所以只好请你们消失了。」 男子点了点手中的打火机,但并没有引燃已经撒在工寮四周的汽油。 「打算先杀了我们之后,再放火毁尸灭跡吗?比特医生……或者,应该称呼您一声『施董』?弗里兹生技製药股份有限公司的董事长,施达軻先生。」 少女往前站了一步: 「以一位董事长身分,您带来的人手是不是有点太寒酸了?」 「……我还以为只是来玩试胆大会的高中生呢,没想到你们是来『玩真的』。」 绰号比特医生、真名为施达軻的中年男子收起了打火机。 「也许你们不知道,公司再大,能够信任的人却永远只有那么几位……而要进行这种事情,除了亲生骨肉之外,没有其他人值得信任。」 「不过这也让令公子无法置身事外;」向对方喊话的她,一边悄悄地把我的手引进她的裙旁: 「警方会在明天一早搜查贵公司。我觉得您现在要做的事情应该是把有关『教授』的资讯整理起来,往后提供给警方的话,或许可以减免一些罪责。喔当然,蓄意杀人罪是免不了的,我们必须要给我们的外国朋友一个公道。」 「那些泰劳的命也就值几万块而已。如果都要负担杀人罪,多一、两条也没差,不过你既然知道『教授』,就该晓得这件事情会被压下去。我跟『教授』认识二十多年了,我没让『教授』失望过,『教授』也不会让我失望。」 「您就没想过是『教授』让我们来揭发您的吗?」少女把她裙里口袋的一副手銬交给了我,让我收进裤子口袋中。 「如果是这样,他何必通知我来呢?」 施达軻的甩了甩手中的西瓜刀。 「藉您的手来除掉我吧。」少女耸耸肩:「非常名符其实的『借刀杀人』。」 「你觉得我会选择相信一位合作二十多年的好伙伴,还是一个见面不到二十分鐘的小妹妹?」 「我已经把真相告诉您了,信不信随便您。」 少女退后半步对我耳语:「巴拉蒙编造的故事是假的,那样的山坡林地我们不可能逃得出去,只能放手一搏了;我对付施达軻,你对付他的儿子。」 「你不是有手枪吗?」 「那是最终手段。跟警察解释枪响还有回收弹壳会很麻烦。」 「了解。不过就算我再迟钝,也看得出来你很在意那把西瓜刀;我来对付施达軻。」 「……好吧。虽然我会一些特殊的防身格斗术,但我得承认我不擅长应付刀具。不过我要求你:绝对不能受伤。你要是流了一滴血,我会从你伤口里挤出十滴。」 噢,听起来就好痛。 「你们讨论完了吗?」 施达軻甩着手中的刀: 「真怀念这个手感啊,三十几年前,我就是靠着一把西瓜刀在道上混的,当时大家都叫我『上校』──」 「没兴趣听您的当年勇!」 少女一喊便向对方衝了过去。我紧跟在后。在那两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时候,少女已经从怀中掏出一小罐铁瓶: 「学长摀鼻!」 听到她的指令,我立刻摀住口鼻,少女便押下喷嘴,旋即一团水雾遮蔽在对方与我门之间。我看着施达軻反射性别过脸,并且闭目咳嗽,趁隙想一举踢掉他手中的西瓜刀──却没料到力道不足,未能使他松手。 至于那罐防狼喷雾的效果似乎也很有限,看来只能短暂地吓唬对方,并不会產生多少实质的伤害。 施达軻站稳了脚步,红着眼举起西瓜刀朝我猛刺横劈。 虽然貌似毫无章法,但也许正如他刚才说的,曾经是用这把刀闯出名堂,所以并不是胡乱挥舞,每一刀都准确瞄准了我的要害──而我光是闪躲就来不及了。 昏暗的夜色下,儘管有工寮忽明忽暗的灯光,但他不需要看清楚我的身影,只管挥砍长刀就能攻击我,而我只要看不清他的身影,就找不到反击之处。 我几度试着在他刀子挥空的空档,想侧击他的腰部,却怎样都抅不到对方。 ──与当时从霍甫杰的身后突袭不同,一旦与对手面对面,那一天的无力感在度涌上心头: 距离不够。高度不到。 再一次,还是落空。 彷彿是自己的腿不听使唤一般,无论怎样攻击,都是失败。 ──明明抓到了破绽,却没办法击中对方的要害。 ──又要被对方得分了。明明看穿了他的动作── 我勉强闪开这击,但刀刃却划破了我的衣袖。 ──无法回避。 这次是胸口的毛衣被割出一条缝。 ──再一次── 距离不够。明明我的腿够长,肯定能击中的── ──但我不敢,尽情使用我的膝盖。 一阵痛楚从我的手臂传来。刀刃割过我的肌肤,划出一道湿黏的轨跡。 啊……糟了,等一下要被夏络儿挤血了。 我喘着粗气,汗水从我的每个毛细孔迸流而出。 『你以后再也不能从事激烈运动』 耳边忽然又想起了那一天,医师说的话。 『这一场如果输的话,三连胜就止步了』 教练的话。 『吶,你为什么要练跆拳道?』 年幼的自己说的话。 『你为什么在这里?』 我自己的话。 压在胸口的字句,让我无论再怎么大口、再怎么急促吸气,都呼吸不到氧气。 又一阵刺痛。腰际被刀刃擦过。 我看到了对方的狞笑。 至少……至少……只要一击。给予对方一击的机会…… 『──但,你现在在这里。』 背对着夕阳的少女讲的话。 『我需要你。』 被打的话,就踢回去。 没有价值的话,就为自己创造出价值。 不想可有可无的话,就让自己变成绝无仅有。 抹不乾的汗水。面对强敌时的血脉喷张。濒临自我极限的突破。 ──使我紊乱的呼吸变成规律的喘息。 我想要保护自己。 我想要保护她。 我想要保护,这个身体所能够承担的一切存在。 并且,我可以做到。我相信自己做得到。 闪过了白恍恍的西瓜刀。我看到了他的破绽。 「喝────!」 我的脚板击中对方的手,使那把刀飞了出去。 「哈─────!」 一个回旋,我感受到从脚尖传来厚实的碰撞感。扭曲变形的金框眼镜在空中解体。 地上传来肉体撞击的回响。 但这次,我站立着。 判断对方应该已经没有任何起身的可能,我没有拿出手銬,只是尽可能调整自己的呼吸,然后赶忙搜寻少女的身影。 只见另一头,身形娇小的少女与挥舞着铁棍的壮汉仍在缠斗。 儘管壮汉看起来只是拿着铁棍胡乱挥舞,但身形的落差使得少女只有拼命闪躲的份,毫无招架之力。壮汉看起来已是气喘吁吁,然而少女也显露出疲态。 正当我准备前去营救时,夏络儿却突然反常地往壮汉的方向直线扑去。对方也把握了这个机会,举起铁棍,眼看就要对少女迎头痛击── 少女甩出肩上的斗篷,对方反射性地别过脸去,此时她猛然一个低蹲,往上跳── 左腿击中对方的跨下。 右腿蹬向对方的下頷。 一个华丽的后弹,双手有如展翅高飞般保持平衡的少女稳稳地落在地上。壮汉也重重地坠落在地,不省人事。 「………………靠,」千言万语只能浓缩成这个字。 这是什么特技表演啦!你是马戏团系喔? 她捡起的地上的劈肩斗篷,拍了拍上面的尘埃,儘管有些喘息,但仍优雅地调正了一下帽子与领结并穿回斗篷。然后踏着看似轻巧的步伐去拿回被扔在路边的书包。 而我也找回刚才被甩到一边去的书包。 「你那边也结束了吗?很好。我想你应该已经找回了在上一场赛事失去的自信,黑带二段的华德昇选手。」 也许是夜色昏暗与距离的关係,她似乎没察觉到我的伤口。 「现在,我们只需要等警──」 少女猛然抽出藏在裙底下的手枪,双手挺直,对我举起枪管。 在我还没来得及反应之前,火药的迸裂声撕开了整个寧静的夜空。 「啊呃!」 一声惨叫从我身后传出。我回头只见施达軻离我三步之遥,甩开手中的西瓜刀,抱着自己的左小腿跪倒在地。 「我不是把手銬给你了吗?」 她放下手枪,语带责备地说道。 我迅速跑到不停哀嚎的施达軻身边,朝他的后脑勺用手刀劈了下去,使他昏迷以减轻他的痛苦。我撕开他的衣袖,扯下一块当成绷带帮他的小腿止血。不过掀开他的裤管后才发现,少女巧妙地只让子弹削过对方的小腿,虽然看来也是血肉模糊,但并非贯穿伤。而少女只是缓步走过来,从我的口袋中取回手銬,把对方的双手牢牢銬在后背。 「真麻烦,还得把枪声跟弹壳的事情蒙混过去……真是的,所以,我才说,我不喜欢找警……」 身旁少女突然像断了线的人偶一般,双腿一曲,整个人崩落在地。 「夏络!」 我赶忙衝刺过去搂住她,在她的全身还没摔在地上之前,抱住了她的肩膀顺势让她下半身斜躺在地上。 「夏络!喂!你怎么了!你刚刚受伤了?回答我啊,夏络!」 可恶,难道是在我没看到的时候,她被对方用铁棍攻击到了吗? 我横抱着她,发现她全身早已大汗淋漓,胸前剧烈的起伏,看似并未止住喘息──当然我也是。我着急地审视怀中的少女,除了衣服被汗水浸透,丝袜有零星的破损──应该是擦过地面造成的。鞋子上也有一些擦痕。但身上并没有任何伤口。我拨开她的瀏海,试图检查她的额头: 「夏络!你醒醒啊,夏络!」 少女在我怀中被摇醒。她半睁着眼,看到我的手臂: 「……你受伤了?我不是一直要求你不准受伤吗……」 夏络儿有气无力地说道: 「等一下得、好好处罚你……」 「先别管我,你哪里受伤了,夏络?伤口在哪?喂!夏络!」 她没有回答,只是缓缓地盖下眼帘,垂下了头。随着她呼吸的频率越来越缓慢,手中的少女躯体似乎越来越沉重。可恶,如果我是医生就好了,至少我若是具备急救方面的知识── 「──真是,又搞了一个大案子出来呢。」 身后突然传出一个浑厚的男声。 靠着对方背后由车头灯投射出来的光源,只见一个穿着衬衫、套着休间西装外套,戴着细框眼镜,梳着一头俐落的短发、一副学者模样的人,身后带着两个身穿全套黑西装的男子,缓缓走近。 「你真是会给我惹麻烦,夏络儿。」 第三案 最终测试 揭幕 「我很高兴能够再见到你,华德昇同学。不过真不希望是在这种场合。」 男子环顾了一下四周,望了一眼倒在地上的施达軻与其子,再把目光看向我及我怀中的少女。他看似不满地咂了一下舌: 「真是一团乱。更让人受不了的是那汽油味。最近油价可不便宜,真浪费。」 我保持警戒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把少女搂地更紧了。 「呃……晚安?」 男子走到我的面前,至于另外两位黑衣男则分别把施达軻与其子拖到适当的位置。 「晚安。虽然还没到约定的日期,不过你有带『社团活动纪录簿』来吗?」 「……有。但,现在比较重要的是夏络她……」 我一手仍抱着夏络儿,另一手则从书包里翻出一本资料夹,将整份内容交给他。 他接过了资料夹,抽出了内容物,看都不看少女一眼,只是用着无奈、甚至略显厌烦的语气说道: 「她经常在思虑紧张时不让自己吃东西跟休息,这是她的一种特性。她时常会滥用自己的体力,直到因为营养不足或缺乏休息而晕倒。」 彷彿是呼应对方的解释,怀中的少女腹部传出「咕嚕~」的声响。 ……说起来我们好像没吃晚餐。而这傢伙平常有没有按时进餐,确实很可疑。 「所以只是饿到没力气了吗?」 闭着眼的少女,微微地点了点头。 我大叹一口气。该死的,刚才让我折寿了三年左右吧? 「这是什么?」男子翻着资料,语带怒气。 「你的『社团纪录簿』啊,马恪富。」 仍然闭着眼睛的少女气若浮丝地回答道: 「看着自己高中时代追求别校女生的歷史,有没有觉得很怀念?」 即使如此虚弱,她还是不忘在嘴上逞能。 男子瞪了我一眼,而我只能低头看向怀中的少女,但没想到她这次似乎真的昏睡过去了,小巧的鼻樑底下传来沉稳的呼吸声。也太会抓时机了吧? 我尷尬地清了清喉咙: 「呃,嗯……要从哪里开始说起呢?大概是跟您见面的隔天,我的举止就引起夏络的疑心,然后事情立刻就暴露了出来。于是她建议我去盗取您当年在学的社团纪录簿内容,当成我对您的回覆,马恪富先生。不过她是今天才知道我跟您的『条件』,并且她一直没有交待您跟她的关係……我想您应该不是所谓的『教授』吧?」 男子皱起嘴,恨恨地吐了一口气: 「不是。虽然我有在大学兼课。显然比起我的忠告,你更相信这个傢伙。你难道不晓得她是个十四岁就吸毒、身上带着真枪实弹……刚刚这傢伙是不是开枪了?嘖,真要命,还得想个办法含混过去。你们,去找一下子弹壳。总之,你不会还没认清夏络儿是一个对法律视若无睹,只依照自己喜好与兴趣行事的高智商危险份子吧?」 他一边指挥着那两位黑衣人,一边把手中的资料重新对褶,塞到自己的裤子的后口袋。看来虽然他不满意那份报告,但并没有打算把它退还回来。 「恕我直言,我觉得在大街上突然开车拐高中生去台北港兜风的人更危险一点。」我耸耸肩。 男子抿起嘴,看似非常不情愿地点了点头,耸了耸肩: 「好。也许是我的表达方式不够明确。」 「所以敢问您跟夏络的关係是……?」 「我是她的表哥。」马恪富叹了一口气:「很不幸的,也是她目前的监护人。」 「噢,嗯……请节哀。」 我绝对不想跟这傢伙生活在同一个屋簷下。当真。 不过也能理解为何这两人如此相似。虽然只是表兄妹,但基因的力量还真强大。 「很庆幸你能够理解我的苦楚,华德昇同学。而且幸也不幸,我因为工作上的关係,在一些『单位』里有一点人脉,所以才能一次又一次地帮她善后。当然也包括尽可能让她的名字与行为从正式纪录及媒体上消失,以保护她的安全。要知道在这个资讯时代,这点并不容易。」 「呃,等等,」 此时我已把完全不省人事的夏络儿揹在背上──虽然她本身的体重并不重,但这比用公主抱轻松多了,撑着她的身体站起身来: 「您是说,您是为了保护她的安全,所以才把她的名字从正式纪录及媒体上抹去。」 他一脸理所当然地模样: 「还有其他原因吗?她才十六岁,但已经破了多少起窃盗案、捣毁多少个犯罪集团,惹到了多少利益团体。如果把她的消息洩露出去,分分秒秒都有人要取她的性命。」 「噢,嗯……因为,这傢伙似乎为自己的存在被抹去而感到有些……鬱闷?」 马恪富无奈地摇摇头:「她想太多了。不然就是因为『另一件事』。总之,我相信她会知道我是为了她好。」 这话听起来真像是一位有着正值青春期女儿的父亲,在为女儿的叛逆而赌气;而且可能还是单身父亲──我注意到他宽大的双手上没有任何饰品。 此时山坡底下已经能看到数道红光与蓝光的闪烁。警车终于赶了过来。 毕竟夏络儿是在火车上,就借走我的手机,用我的名义向马恪富给的号码发简讯表示我们正前往新竹,之后在离开青年旅舍时她又发了一次讯息,马恪富才来得这么快。 不过,我一直以为马恪富是那位跟夏络儿斗智的「教授」。 「我送你回家吧。你身上这些皮肉伤,用我车上的急救箱处理一下吧。当然我会把那傢伙也送回住处──她现在是一个人在外面租房子,我会给她找些吃的,这你不用担心。警方那边我也会处理。」 而此时那两个黑衣人也走近我的身边。其中一人把我肩上的夏络儿像拎小猫一般抱了过去,另一人则示意可以帮我拿书包;但被我婉拒了。 「那个,马恪富先生,」 「你可以叫我『恪富哥』就好。我实在不想被喊老。」他指了指被抱走的少女:「我才比那傢伙大十七岁而已。」 这样的差距也不算年轻啊,老实说。 「我想问,所以那个『教授』是谁?」 马恪富听罢,脸上露出一抹难以形容的微笑。 「噢,华德昇同学,」 他用着厚实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 「你不会想知道的。你最好别知道。」 ※ 从新竹回到台北的住家时已经是清晨五点。 幸好父母本来就不常在家,不需要交待自己的行踪。冲个澡,换下被割地破破烂烂的制服,简单包扎一下伤口,便出门上学。 大概是处于熬夜后的莫名亢奋状态,这天的英文小考我居然拿到了满分。放学后的社团时间,少女没有出现。是在意料之中,我也只得回家补眠。 然而,警方搜查弗里兹生技製药起出大量毒品与原料、董事长施达軻偕同儿子谋杀泰劳、外籍劳工毒品氾滥的问题已经充满各大新闻版面,提供工厂名单、且赫然发现自己已故的父亲涉及其中的璦丽学姊自然发了讯息,甚至直接拨打电话问我事情的来龙去脉……于是,继雷钧娜之后,需要一份夏络儿活动纪录的人又多了一位。 我是觉得她们两个共用一份就好了。所以只简单在「仙女们的到来」群组中保证日后会再找时间整理给她们。 当然,所有的报导中都没提到有关于高中生夜闯工寮、用跆拳道跟防身术,与手持西瓜刀与铁棍的施氏父子展开殊死决斗,更没有讲到汽油、枪声、子弹……虽然就当事人而言是松了一口气,但我还是不免担心这样的资讯操作在一个自由民主国家中是否正常?或者说夏络儿的表哥究竟是何许人也,能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隔天,夏络儿依然没有出现。 透过许丹福,我请一年一班的魏蓓莉学妹帮忙打探一下她隔壁班情况,似乎夏络儿当天并没有来上学。于是,我发了一封简讯给马恪富想问问状况;但同样没收到对方的回覆。而那天放学回家也没遇到熟悉的黑衣人──真不晓得该松了一口气,还是该继续为夏络儿的缺席而担忧。 直到週五,当我来到221b时,那个娇小的身影一如既往地屈膝坐在椅子上,嘴中叼着棒棒糖,手里滑着手机。至于我的位子上,则放了一套全新的男生制服衬衫与背心,以及一份当天的报纸。 「你昨天上哪去了?」我检查了一下制服,完全合乎我的尺寸。 「……我晚了一步。你看看报纸吧。」 于是我翻阅了一下报纸,只见其中一则报导是在淡水河发现了一具尸体,头部遭到重击,面容全毁,目前研判可能是从桥上墬河、头部撞击到桥墩所致。身分尚待辨识,其特徵是其左手少了一根姆指。由于尸体上有许多伤痕,警方目前朝他杀的方向侦办。 另一个报导则是,谋杀杜瑞柏的兇手?霍甫杰,在出庭受审的途中突然死亡。死因是心脏衰竭──跟杜瑞柏的死因相同。 「唯一一条线索断了。『教授』不会放过任何不稳定因子。这也是传达讯息给现在已遭到逮捕施达軻,若还想保住性命就不能透露『教授』的消息──事实上,就算他『现在』提供给检方,也不会被检警採信。」 虽然语调平淡冷静,但我感受到她的懊恼与怨气。我好像越来越能解读她的心理。 「……所以那个『教授』是谁?」 「你不会想知道的。你最好别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你。」 少女抽出口中的棒棒糖对我比划了一下: 「这是为你好。」 我摇摇头,朝她走近半步:「为什么不能告诉我,我们不是──」 我突然间说不出话来了。 我跟夏络儿的关係是什么? 同一所高中的学长与学妹?同一间社团内的社员与社长?不能继续参加比赛的前体育保送生与曾经被送去少年勒戒所的前吸毒份子?被捲入事件中担任旁观纪录者以及主动投身于谜团之中的破解者? 「──伙伴吗?」 少女闻言,抬起首偏了偏头,并微微蹙眉。这是她陷入困惑并且无法找到合理解释的表情。 然而,她的嘴角却扬起了我未曾见过的、最温和且自然的微笑。 「好吧。」 她低下头套好鞋子,站起身缓步向我踱来: 「不过我还是不能告诉你『教授』是谁。至少现在不行。不是我刻意卖关子,而是在我没有掌握到罪证确凿的具体事例以前,他仍是一位受人爱戴的学界权威,不仅在学术界享有崇高的地位,甚至在网路上开设直播平台、四处演讲,在社会上也有极高的人望与名气,因此我讲的任何字句都会成为损害他名誉的不实指控。但你必须知道,我──或说我们,面对的是这种程度的敌人,身陷的是类似前天那样,甚至程度更严重的生命危险。即使如此,你还愿意成为我的伙伴吗?」 她伸出纤细的右手。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问的?」 我立刻紧握住她的手。从她的掌心感受到了温热的体温。 我看着她的脸上收起了笑容,然后突然感受到一股痛楚。 「唔!痛痛痛痛!」 我赶忙甩开她的手。这傢伙的握力真不小。 「我再三要求你别受伤的。这次的惩罚就这样吧。」 所以,我该感谢她没有真的拨开结痂的伤口挤血出来吗?我不停甩着被她抓疼的右手,觉得这傢伙之前应该不是在开玩笑。 夏络儿把左手上的棒棒糖含回嘴中,并走回自己的座位上,轻巧地蹭掉皮鞋: 「虽然没办法完全摧毁蓝色药粉的供应源,也没弄清楚那名泰劳真正的死因;毕竟巴拉蒙是编造了一个故事骗我们到工寮去,我便无法肯定那些对话是不是他杜撰的;假使是真的,那么,是谁唆使了那名泰劳去盗取毒品的原料、以及为何那位泰劳至死都不愿透露自己的委託人,且从原料到药粉之间应该还有一个製作过程,单纯偷走原料不足以製造成药品……所以为何要盗原料?还是他被施达軻监禁、毒打的原因根本不是盗取原料? 这个案子背后的水很深,而我们手中为数不多的线索又沉入谜海之中。不过,无论如何,从杜瑞柏的谋杀案到施达軻被捕,这起案子算是告一个段落了。现在,比起大海捞针,我们最好等待他们浮出水面时再一网打尽。」 少女的语气平静而坚毅,看来与其说是对未来的希冀,不如说是已经排入时程表的必然;她已经决定要跟以「教授」为首的那些不法之徒搏斗到底。 我将新制服收进自己的书包里,然后坐到椅子上与少女面对面: 「嗯……我还是有两个不明白的地方。」 「问吧。」她看似心不在焉地滑着手机。 「假设巴拉蒙提供的对话是真的,根据巴拉蒙所说的,那个泰劳在被施达軻毒打时有喊出『那种药会毁了我们的泰国』,所以这件事会不会跟国际政治,或是恐怖分子之类的有所关联?」 「正如刚才所言,我无法判定这句话是不是他杜撰的;假使是真的,那段话也能解释成『那种药会毁了我们的自由』,而不是指『泰国』;这两个字在泰文是相同的。」 少女不经意地展现出自己的语文长才;我也许不该追问她会多少种语言。 「另一件让我在意的事情是,马恪富曾跟我说他会安排一件事让你去办,好让我在你身边纪录下来……指的应该不是这件事情吧?」 「他让我去查一个电脑工程师被杀的原因与兇手,我找出来是另一位电脑工程师因为自己写的编码不如被害者,于是杀了他。因为我在家大概花了两个小时就解决了,便没机会让你参与这件事。」 她从口中抽出了棒棒糖的空棍。 我开始在想她该不会三餐就是吃棒棒糖吧? 看着那张仍然微带稚嫩的脸庞,以及倒映着手机反光的深褐色双眼。 就如同在台北街头随处可见的普通高中女生一般。不,那是有着比普通高中女生还要引人注目的可爱外貌。然而── 「……你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呢?」 我忍不住让这个问题脱口而出: 「寧可让自己染上毒癮,也要拔除贩毒集团?又为什么要将自己身陷危险之中,只是为了解救一位被禁錮的外国劳工?还有找回被盗的金牌、抓到谋杀杜瑞柏的兇手、调查电脑工程师的死因……你明明可以放学后参加一个挥洒青春的社团,假日跟朋友去逛街喝下午茶,像一个普通高中女生一样……是什么造就了现在的你?」 少女听罢,默默地放下了手机。 她静静地抬起头,望向我轻轻皱起眉: 「你多问了许多问题。并且同样的问题我也能这样问你:你可以去参加一个普通的社团,交一个可爱的女朋友去逛街约会,像一个普通的高中男生一样,为何要跟一个终日与毒品、枪械、谋杀为伍的人搅和在一起?如果是受马恪富指使的话,我可以要求他别再干涉你,但我认为这不是你的理由。」 我抓了抓头,晃了晃脑袋,环视了一下週遭: 废弃的移动式帘幕,疑似被少女使用过尚未收拾的烧杯跟玻璃试管、显微镜,堆放杂乱文件的书柜及课桌椅,搬到教室正中央的木质讲桌,堆放茶具组与装满棒棒糖罐的教师办公桌,摆着一些书本与杂物的摺叠矮桌。 最后看到了屈膝坐在椅子上的娇小少女。 「……因为我在这里。在备课楼221b。『存在于此,就是理由。儘管我们尚未找到方式去解释』。所以这也是你的回答吗,夏络?」 「你突破自己所设下的盲点了,华德昇。」 少女轻盈地站起身,走到办公桌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 「无论是机缘巧合,还是基于某种旨意的刻意安排,我们已经在这里。现在,我们的新客人已经走上楼梯间,估计再过半分鐘,对方就能为你的『社团活动纪录簿』增添新的篇章。麻烦你帮我准备一张椅子,谢谢,」 夏络儿对我轻轻一笑: 「我的伙伴。」 尾声 赤裸是最好的偽装 十一月的第一个週五,我遵守学校的规定,带着十月份的社团纪录簿缴交到纠察队活动室。然而因为上面没有社团指导老师的签章而被拒收。 「讥睨哲学研究社的指导老师……是学务主任郝德珣老师。我跟你一起去吧。别、别误会了,我只是刚好要去学务处办事而已,真的只是刚好而已。」 在活动室值勤的赖诗翠如此说道。 她戴上纠察帽,套上了本校由于位处山腰上、为抵抗冬季低温而特製的黑褐色长版大衣,便随我一同前往位在行政大楼的学务处。 不过从旧行政楼到行政大楼这一路上,少女只是低着头走在我身旁,没有任何交谈。她的脸甚至有些泛红。 我想大概是上次去她家探病时,发生的一些不幸的小插曲让她至今仍觉得十分难堪。其实我也有顾虑到这一点,所以之后在学校偶然碰见她时,尽可能不把她扭头无视我的举动放在心上;今天她罕见地要跟我一起走到学务处,大概也真的只是碰巧顺路吧。 毕竟在这所男女分栋的上课的学校,一男一女走在连结于男生大楼与女生大楼、被学生俗称为「情人坡」的路上,对一位恪守校规的风纪纠察队总队长来说,应该是有损形象的事情。 然而半路上,一位纠察队员因为有急事找她处理,使赖诗翠又只能顶着一双死鱼般的眼睛默默被拉走了;总队长的工作真不轻松。于是,最终还是由我独自一人到了学务处。 戴着银边眼镜女老师看了看内容几乎空白的社团纪录簿: 「虽然我知道哲学社确实没有什么活动内容……但这样的写法也太敷衍了吧?感觉你们每天就只有喝茶、复习回家功课;以前的学长姐还会办一些读书讨论会、跟其他学校联谊之类的活动,你们也可以举办看看啊,不然,好歹写一下阅读了哪些哲学着作:这个社团名称不是『讥睨哲学』吗,你们至少去了解一下cynicism吧。」 原来「讥睨」是「cynic」的意思吗!我加入社团以来头一次知道。 另外,郝德珣老师虽然不是从莒光高中毕业,但她在高中时期曾经跟哲学社──当时还是「狄奥根尼研究社」有过一些往来,这件事情在我翻阅过社团活动纪录簿,被我不巧知道了。 老师讲归讲,但还是无奈地取出自己的印章: 「这里是学校,我是学务主任,也是你们的社团指导老师……虽然只是掛名,但不是把221b交给你们之后就随便你们使用的房东。赖诗翠有跟我报告过说你们经常没在规定的时间内进行社团活动,夏络儿则是甚至常常翘课不来学校……」 她拿下眼镜,揉了揉眉心。 我能理解,有这样的问题学生真的很头痛。 「如果你能帮我记录一下夏络儿到底在干什么,会是帮了我一个大忙,华德昇。」 「呃……您是说您需要一份并非哲学社,而是『夏络儿的社团活动纪录簿』吗?」 「嗯。如果你愿意帮我的话。」她重新戴上了眼镜。我注意到她的左手中指戴着婚戒。之前有耳闻她在男老师之间好像蛮受欢迎的,原来已经结婚了吗? 而夏络儿的表哥是否知道这件事情,还是早已经放弃高中时代那单纯的爱慕了? 无论如何,夏络儿的社团活动纪录,事到如今多一份也没什么差别了。 在准备离开之时,我瞄了一眼,看到老师的办公桌上,电脑萤幕画面显示的是一部网路影片的停格。 「老师也在学校看影片吗?」我语带戏謔地问道。 「这可不是偷懒喔,」 郝德珣老师落落大方地把萤幕转向我: 「最近不是发生一起很大的毒品案件吗?这个影片是在介绍毒品相关的法律知识,以及一些罪犯的心理分析。我们也很担心学生会不会因为一时好奇,接触到这些东西……所以学校发了一个影片的网址要我们看,算是一种老师们的在职进修。」 「喔……」 确实需要担心。毕竟我身边就有一个接触过毒品的学生呢。 「这个人讲解得很有条理,并且用很有趣的方式解说。他不是普通的youtuber或网红,虽然年纪看起来很轻,但正职是专攻犯罪心理学的大学教授。他也常常四处巡回演讲、直播,或是参加网路上的视讯论坛。我蛮推荐大家有时间的话可以看一下这个频道,之前也在讨论要不要邀请他来我们学校演讲。」 老师点开了对方的页面,只见订阅人数超过了两百万。以一个知识型的youtuber而言,这样的订阅数在台湾应该是奇蹟,然而我从来不知道有这个频道。 「这是谁呢?」我顺着郝德珣老师的滑鼠点击,看到她秀出来频道的主页面,上面有youtuber的个人简介。 郝德珣老师则在我还没看清楚那段文字前就先回答了: 「国立首都大学犯罪防治学系的犯罪心理学权威,莫亚棣教授。」 《夏络儿的社团活动纪录簿》第一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