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抱》 第1章 《抱抱》作者:姜可是【cp完结】 文案: 口嫌体直和天真懵懂 - 1997年的初夏,轻工学院给已婚教师分房子的名额快截止的时候,王垠丘结了婚。房子分在学院对面刚造起来的春晓苑。一开始想从家里搬出去的王垠丘只想要个房子,一开始从乡下进城的齐满米只想找个地方住。 - 普通人日常;主角充满道德瑕疵,介意勿看。 第1章 新婚(一) 王垠丘结婚那天,校长借了辆桑塔纳2000给他做婚车。车子在路上跟一辆公家的奥迪100追了尾。于是,傍晚五点三十五分的吉时,春晓苑门口迎亲的人在塑料胶带拼起来的红毯上踱来踱去,新郎在菜市街口,拽着领带结踱来踱去。 桑塔纳2000歪着车牌,车顶盖的大红花笨笨的一朵,很慢很慢地越过市中心街的水果摊、修车铺和纸扎馆。 到春晓苑门口的时候,王垠丘下车,新娘没下车。王垠丘又钻回后座,把他那位已经睡死过去的新娘拉下了车。春晓苑门口的人开始欢呼。对面轻工学院的学生宿舍楼也跟着怪叫。 那头有人大喊:“王老师,分喜糖,王老师,我也要...!” 王垠丘对那天的印象一直模模糊糊,感觉像在潮湿的夜里走路,身上黏搭搭得不舒服。他的酒红色绒面西服外套不知道扔哪儿了。宾客挤满了屋子,新娘使劲拽他的裤头。王垠丘掰着他的手,咬牙说:“松开点...” 仿佛末日的会战,结束的时候,王垠丘狠狠踢了几脚地上战损的红鸡蛋和红绿花生。 老乔参观了一圈王垠丘这套新分到的房子,五六十平,自己买的话,怎么也得万把块钱。当时王垠丘一个月工资才两百出头。老乔拍拍他的肩头,递了只烟给他。 荒唐闹剧算是告一段落了。王垠丘转头看坐在婚房床上的新娘子。他那位新娘子已经拽下自己的假发,把婚纱裙撩到大腿上,岔着腿检查自己被高跟鞋磨破的脚后跟。老乔咯咯笑起来,指着床上的人说:“齐满米,你什么形象啊?” 齐满米抬头,眯眼睛傻笑,眼皮上都是闪片。王垠丘翻了下白眼,转过了头。 这场闹剧的开端还是从年初轻工学院分房开始。学院要给已婚教师分房这件事去年就开始策划,年初的时候正式统计名额。那段时间,王垠丘回家,他老妈杨杜鹃每天给他数年纪,二十六岁零二十六天,不结婚,没孩子,分不到房。 “本城最大的不孝子”王垠丘夹着尾巴做人三四个月,终于在发小许昌结婚的婚礼现场和杨杜鹃大吵一架。彼时许昌婚礼现场,老乔的婚庆表演团正在跳什么动感disco舞,一群穿红色紧身夹克衫的女孩子,马尾辫梳得老高。两排小人在后面跳,王垠丘和杨杜鹃在前面吵。胖乎乎的许昌额头冒汗,摆着手说:“别吵了阿姨,当给我个面子...” 杨杜鹃叫着:“冒冒,不是阿姨不给你面子。王垠丘还比你大两岁,不成家,一天天不知道在做什么。我说得是不是事实,冒冒?” 冒冒愣了下,打了个酒嗝,看看杨杜鹃,看看王垠丘,忽然吐了。 王垠丘后来叼着烟和另一位发小老乔坐在百好饭店的后厅台阶上,空气里一股饭店后厨又暖又腥的气味。老乔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灭,拍了拍王垠丘的肩膀。 就是在那天晚上,老乔给王垠丘想了个所谓“一石二鸟”的办法。他指着侧厅落地窗里,他那对婚庆表演人马,里面有个“女孩”扯下假发,顶着一张浓妆脸,在努力夹盘子里的红烧肉。两根细筷子,攥在他手里好像有什么异性相斥的磁极,就是用不好。他干脆戳一块举起来吃。 老乔笑起来,说:“看见了吗,男的。外地乡下人,刚来城里不好找工作,让他试了试,还行,就留下了...” 王垠丘盯着侧厅里吃红烧肉那个人,这么一看,骨架确实比一般女孩子大,但身形很薄,瘦瘦小小一张冰糖脸,老乔不说,真看不出是男孩。 据老乔说,小男孩齐满米,来的时候拿一张姐姐的身份证明,在城东火车站下车,站在站口抱着两只行李袋发呆。刚交完班的车站售票员林巧儿,老乔的老婆,问他是不是找不着路。齐满米一口外地方言,大大的一双眼睛,眼袋很深地看着林巧儿。林巧儿想起自己弟弟,如果没被拐走可能也有这个年纪了,于是把齐满米带回家吃了顿晚饭。 第二天,齐满米跟着老乔去看婚庆表演团跳舞。表演团那些小姑娘都觉得他长得有点像那会儿刚上映的电影《我爱厨房》里的富田靖子。她们像玩扮娃娃游戏一样打扮齐满米。齐满米就乖乖垂着手,任她们在他脸上涂各种脂粉。 “富田靖子”张开大红唇,一口能吞掉一块红烧肉。旁边的姐姐捏捏他的脸,问齐满米是不是很爱吃肉。齐满米笑眯眯地点头。 王垠丘转过脸问老乔:“他成年了吗?” 老乔凑过脸,跟王垠丘说:“他成没成年我不知道,但他拿的身份证上二十岁了。他现在在我这里工作,但没地方住。那群女孩子住女生宿舍,他住进去也不方便。我想啊,你可以娶他。” 王垠丘嘴里的烟都掉到了鞋面上,叫道:“你有病吧。” 十五分钟后,老乔跟王垠丘说完了自己一石二鸟的计划。王垠丘又重复了一遍:“我看你是有病。”然后拍拍裤子上的灰,走了。 第2章 但是半个月后,王垠丘还是问学校开具了结婚证明,结了这个婚。 他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不喜欢女孩子。老乔十来岁就追着林巧儿要死要活。王垠丘发现他不喜欢学校里的女同学,也对跟那群男生一起看有色画片没任何兴趣。有一天晚上,他和老乔说:“我喜欢看男的。我是不是精神有问题?” 彼时,他们两个翘了两节课,去食堂旁边那个小图书室查精神方面的书,没什么结果。老乔还陪他去过当地唯一一间精神病院,但是两个人在门口徘徊了半天没进去,差点被拴在门卫室的大狗吓得精神出问题。 一直到王垠丘上轻工学院,在更大的图书室里找书,然后看到书上明明白白写了,喜欢同性,是性变态,是精神疾病。他带着这种难以启齿的精神疾病从大学毕业,留校在学工部上班,参加老乔和林巧儿的婚礼,和杨杜鹃冷战。 老乔说:“我知道,你不敢为了那套房子或者为了堵阿姨的嘴,找个女生结婚害人家。那找个男的假结婚一下总可以吧。齐满米有自己姐姐齐满衣的身份证,二十岁,能结婚了。有了房子,你能松口气搬出阿姨那里,齐满米也有地方住。等他哪天想离开这里了,你俩办下离婚不就行了。” 王垠丘回去后想了很久。杨杜鹃参加完冒冒的婚礼之后,说自己被气得头晕,坐在杜鹃美容院里不肯回家。她快五十了,就是怎么做保养化妆,也还是快五十了,整个人又肥又肿,像街口杂货店老板那只米桶。 二十年前,她和王国铭离婚,她没有再婚,王国铭转头就结婚了,生了个女儿,也二十岁马上要在国外结婚了。她觉得她全盘地输。王国铭凭什么家庭美满,儿孙满堂的。她一个人拉扯大王垠丘,到现在什么都没有。杨杜鹃捧着自己的脸大哭,哭完又拖着肥肿的两条腿回家和王垠丘吵。 那天晚上王垠丘确实是疲累得吵不动,也还是不敢说,妈,老乔没病,是我有病,我结不了婚。 半个月后,王垠丘拿到春晓苑的房子不多久,他和齐满米办了那场婚礼。婚礼终于结束后,老乔和林巧儿帮他随便收拾了下厅堂就走了。他进房间的时候,齐满米歪着身子,身上的婚纱裙半脱不脱地挂着,人已经睡着了。 王垠丘用手拍拍齐满米垂下来的膝盖,皱眉道:“哎,洗个澡再睡啊。” 齐满米嘟囔了句什么,把婚纱肩带又往下扒拉了两下,露出一对小鸟一样的乳,无知无觉地开始打鼾。王垠丘那天晚上先是给这位新娘脱裙子,擦脸,擦脚,然后把他塞进大喜被里。新娘子半夜还踢被子、说梦话。王垠丘差点就想动手揍人了。 第二天早晨,王垠丘本来有三天婚假,但他还是回了轻工学院上班。齐满米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在薄被里,被子四角都被人掖进去折好了。他努力从被子里爬出来,踩着杨杜鹃准备的小红拖鞋下床喝水。王垠丘在客厅茶几上留了一张长长的字条,给齐满米列了些注意事项。但他忽略了一件事情,齐满米有可能不识字。 第2章 新婚(二) 和王垠丘住同栋楼的同事梁阿宝那天感冒,上班晚了点。他下楼的时候,王垠丘家的房门开了一下。昨晚的新娘眼皮肿肿的,头发变得很短促,套了件印着“桥阳鱼罐头厂”字样的t恤衫靠在门口打哈欠。梁阿宝五十出头,在轻工学院保卫科工作了一辈子。那天早晨,他以为他老花眼又加重了。 王垠丘扔下手里的活,赶回家的时候,齐满米正蹲在客厅的电视机面前研究怎么开机。王垠丘看着他乱糟糟一张脸,一只手抓着半块喜饼,另只手在电视机屏幕上乱按。齐满米转头看见王垠丘,带满口音地喊一声:“哥?”,音调听起来像是打了个嗝。 王垠丘不耐烦地把齐满米堆在沙发上的行李袋扔到了地上,拿起茶几上的纸条,说:“不是跟你说了,出门小心点,至少把假发带回去吧。” 齐满米盯着他,摇摇头说:“看不懂。” 王垠丘无语。他们就那么僵在客厅里,王垠丘手里捏着张纸条,齐满米手里举着块喜饼,不敢吃也不敢动。王垠丘后来踢了脚地上的行李袋,说:“别乱动东西,我下班回来再跟你说。” 傍晚五点光景,王垠丘下班。齐满米就坐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行李袋等他。 王垠丘拿铁饭盒从学校食堂打包了两盒饭回家。齐满米和自己那两只巨大的行李袋坐在沙发一角,像王垠丘的屋子里多出来的一座小山。他还穿着那件鱼罐头t恤,脸上的妆没卸干净,眼皮又粉又蓝的,呆呆地盯着王垠丘看。 空气里不知道为什么,还有昨晚大家挤在客厅里吃的糖水糯米团的气味。王垠丘走过去推开了客厅的窗户,窗面上贴的“喜”字啪嗒掉下来。 餐桌上两个饭盒。齐满米一整天除了那块喜饼什么都没吃,就乖乖坐在那里等人。王垠丘看着他姿势古怪地抓起筷子,塞一口芋艿在嘴里。齐满米好像觉得芋艿很好吃,高兴地跺了下脚。 齐满米看着小样,饭量特别大。满当当一盒饭自己就吃完了。王垠丘把自己那盒饭推到他那边,说:“继续吃,然后听我说。普通话听得懂吧?” 齐满米鼓着嘴点点头。 王垠丘说:“结婚前,老乔也跟你说过的,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你帮我拿到房子,我借你在这儿住。你也看到了,这里就一间卧室,空间也不大。今天开始,你打地铺,我睡床。有没有问题?” 第3章 齐满米抬头看了他一眼,说:“没问题。” 王垠丘继续说:“这间屋子里的东西,你想用都没问题,用完记得放好知道吗?”齐满米忽然伸筷子,指了指电视机问:“那个,怎么看?” 王垠丘眉头跳了一下,骂道:“别用筷子指来指去。” 齐满米把筷子收了回来。 那天晚上,王垠丘试着调了下王国铭送他那台彩电。电视机终于出现画面的时候,齐满米非常激动。他用方言夹着普通话跟王垠丘说:“我们村里,只有村长家有这个。我在电视上看过跳舞的。” 王垠丘趴在阳台上抽烟,齐满米一个人盘腿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王垠丘让他看半个钟头电视后,就去把他那两个行李袋里的东西理一理。 客厅的挂钟咚咚响一声,齐满米真的起身,拎着自己的行李袋进卧室整理东西去了。王垠丘那天打开衣柜,他的外套旁边挂几件土里土气的的确良布料衬衫,他的裤子里面夹两条明显是改小后勉强能穿的运动裤。那就是齐满米的春秋装了。 他们结婚是在初夏,过不久小城开始热起来。齐满米的鱼罐头t恤大概有两三件,就那么换着穿。从老乔那边工作回来,他不会卸妆,因为正好戴假发穿裙子进春晓苑。天气开始热起来之后,戴假发套很热。但王垠丘跟他约法三章了,进出春晓苑必须戴着。 有时老乔开面包车把他送到春晓苑门口,回身问齐满米:“王垠丘那个傻蛋没欺负你吧?” 齐满米摇摇头。他跟王垠丘住了个把月了。王垠丘从来就是冷着张脸跟他说点必要的话。像他洗完澡出来,王垠丘拎着他的领口又把他拽到卫生间门口,说:“浴缸里头发弄掉啊,地板擦干净。” 齐满米已经学会洗完澡,把浴缸弄干净,然后把地板擦一擦。他顺便会擦一擦起雾的玻璃镜,然后看到自己湿漉漉的头发垂在脑后,脸上还有种乡下人的懵里懵懂。 他穿着自己的鱼罐头t恤出来,有时能看到王垠丘坐在沙发上,手肘撑在膝盖上看手里的几页纸。齐满米不知道是在看什么,但觉得王垠丘就是永远有一种闲适又冷静的城里人样子。 王垠丘摘掉眼镜,抬头看了眼齐满米,又皱眉说:“头发擦干净,都在挂水下来。” 齐满米又紧张了,拿刚擦过地的毛巾拧自己的头发。王垠丘翻了下白眼,拿着纸进了卧室。 那天晚上,齐满米躺在地铺上,睡一会抓一下头发。那种挠头的声音弄得王垠丘浑身不舒服。他按亮了床头灯,说:“你不是刚洗过头啊,有那么痒吗?” 齐满米眯着眼睛,小声说:“不知道...”他头皮还是很痒。 王垠丘盯着他看了会儿,掀开被子,蹲下来捋了捋齐满米的头发。他们脚底的摇头风扇呼呼吹着,王垠丘看到齐满米满头的痱子。 王垠丘穿鞋出去了一趟。齐满米就那么躺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抓头发。他忍得难受,盯着王垠丘那盏床头灯的暖光,忽然有点想哭。 说起来,他已经离家大半年了。自己一个人,偷偷拎着两个行李袋,拿了姐姐的身份证跑出来。一开始是跟着一个老乡坐火车到东边来,后来和老乡走散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走到了哪里。他握着手里的一堆毛票,在火车站碰到了林巧儿。 眼泪从齐满米的眼角滑下去,落在床铺上。他坐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过了蛮长时间,王垠丘开门进屋,带进来的风都是温热的。他蹲下来说着:“太晚了,找不到卖痱子粉的药店。用丝瓜叶捣碎了先给你敷一敷好吧。” 王垠丘端着碗,让齐满米低点头。丝瓜叶汁冰凉凉地淌过齐满米的脖颈。王垠丘又出去抓了块毛巾围在他脖子上。齐满米一直低着头,眼泪还在啪嗒啪嗒掉在铺被上。 王垠丘其实看到了,但他没做什么反应。他懒得想齐满米是突然触发了什么情绪,然后开始哭的。王垠丘敷完丝瓜叶,把盘子拿进了厨房。再回房间的时候,齐满米就那么支着头,顶着满头的丝瓜叶坐着。王垠丘绕过他,爬到床上翻身睡下了。睡了会儿,他叹口气,又坐起来,跟齐满米说:“别戴假发套了。除了你跳舞的时候,其他时间别戴了。” 第3章 新婚(三) 中午老乔去隔壁面馆要了碗汤面,出来的时候,看到王垠丘骑着他那台安琪儿牌自行车从对街风风火火地过来。老乔端着汤碗,举手说:“老王想我了。” 王垠丘停好车,绕过他,进了老乔那间婚庆公司。他在更衣室里找到齐满米,把一罐痱子粉扔在他怀里,然后又骑着自行车风风火火地走了。 老乔还端着那碗面,吹了声口哨,对齐满米说:“你老公对你还不错啊。” 齐满米愣愣地看着怀里的痱子粉。 那天,王垠丘在学院里散布了一下消息,说是自己老婆的弟弟来家里借住了。弟弟齐满米那天放工进春晓苑还是戴了假发套。梁阿宝端着茶缸跟他擦肩而过,又停下来朝齐满米比划了几下。齐满米不明所以,摇了摇头。梁阿宝说着话辅助自己的手语:“王老师说你是哑子,不会说话的。那你听得见吗?” 齐满米想起来。王垠丘对外宣称自己老婆不会说话,这样免去了齐满米要跟别人交流的麻烦。齐满米又朝梁阿宝摇了摇头,然后上了楼。 第4章 他再下楼的时候,摘掉了假发,换了鱼罐头t恤想去给暖水瓶打热水。梁阿宝又抱着茶缸上楼,看到齐满米,狐疑地盯了一会儿,幡然叫道:“你是王老师老婆那个弟弟对吧,太像了,长得特别像啊。” 这回,齐满米朝他点点头,下了楼。 那天晚上,老乔叫王垠丘一起去冒冒新开的大排档吃宵夜。王垠丘回家换了身衣服。齐满米抱着只水杯又在那儿看电视。他不知道为什么特别爱看天气预报。王垠丘上次开玩笑跟他说,要他自己付电费之后,齐满米就只在天气预报时间看电视了。 王垠丘站在门口换鞋,低头系鞋带的时候,想了想,抬头问齐满米:“想不想出去吃宵夜啊?” 十分钟后,齐满米穿着他那件松垮垮的鱼罐头t恤,坐在王垠丘那辆自行车后座开心地东摇西晃。王垠丘怒道:“别给我乱动,我把不准方向了知道吗!” 齐满米发现王垠丘的口头禅就是“知道吗”,“懂了吗”。他安静下来,两只手抓着王垠丘的衬衫衣角。菜市街口,占道摆夜摊的铺子越来越多。王垠丘骑车要特别小心。后面那个对什么东西都好奇的家伙一直低头看着各个铺面上的小东西。 他们到“冒冒大排档”的时候,老乔和林巧儿已经坐在露天的白色塑料椅上了。冒冒在后厨呼哧呼哧烧小菜。老乔喊了声:“冒冒,随便弄两个,快点过来。” 冒冒的老婆是妇保医院的护士,也刚下班过来。一桌六个人,两打啤酒。 老乔碰了碰齐满米的肩,给他介绍说:“这是我和老王的朋友,许昌,因为从小长得就胖,所以我们把名字给他倒过来了,叫‘冒冒’。” 齐满米睫毛动了动,点了下头。王垠丘知道他八成没听懂。他倒了点酒在桌面上,写给齐满米看说:“‘昌’是这么写,然后‘冒’字这样写,是不是像发福了?” 齐满米眼睛亮了下,朝王垠丘点头。王垠丘随手把啤酒水顺到了地下,又转头去跟冒冒讲话。他们谈得天,齐满米半听不懂。他捧着自己那只透明塑料酒杯,抿一口啤酒,又抿一口。酒非常苦非常难喝,但王垠丘靠在塑料椅上,端起来跟老乔碰一下,然后就能倒下去半杯。齐满米学他,干了半杯,差点吐出来。 中间,王垠丘起身跟老乔到街口去抽了只烟,再回来的时候,齐满米半撑着自己的头,嘴里讲着什么方言。林巧儿凑过耳朵去听,听不太懂。王垠丘推了下齐满米,说:“哎,别真醉了。我们先回了,我明天还上班。” 齐满米忽然立起头,手油光光地抓住王垠丘的手,问:“我的名字怎么写?” 王垠丘嫌恶地把手抽出来到处找纸,齐满米又扒住他的裤头,叫着:“我的名字,写给我看一看。” 桌上其他人都笑起来。齐满米整个人红得跟红豆年糕似的,死黏着王垠丘不肯放。王垠丘终于不耐烦,转头拽开了他的手,推了一把。齐满米感觉内脏搅了一下,吃进去的小菜混着酒统统吐了出来,吐在了王垠丘裤管上。 老乔和冒冒到底和王垠丘做了那么多年朋友,当下先扑上去拦住了王垠丘快要举起来的手。然后推着他进铺头冲了下裤子,再把他跟醉昏过去的齐满米塞进了老乔的面包车。 第二天,齐满米晚上才开工。城中心的富豪大酒店有婚宴。他靠在老乔的面包车里咬手指甲。老乔看了他一眼,齐满米今天穿着亮皮小短裤,腿还岔开着坐,撑着自己的手在那咬手指。老乔问他:“昨晚王垠丘没怎么你吧?” 齐满米嘴撇下去,声音紧张地说:“王老师特别生气。” 老乔笑说:“他肯定特别生气啊,他那人有洁癖你没发现吗?‘洁癖’知道是什么吗?” 齐满米摇摇头。老乔还没解释洁癖是什么,车子已经开进了富豪大酒店的露天停车场。齐满米跟着姐姐们下车,又补了下妆,然后进了宴会厅。 他那天一直跳错动作。好不容易跳完一只舞之后,被老乔拎下了台。他让齐满米站在酒店外面稍微吹吹风清醒清醒。齐满米靠门口的石狮子站着,呆呆盯着对面街“第十百货商店”的招牌。 有个客人出来又进去了两三趟,终于凑过来捏了下齐满米的肩,问道:“美女怎么站这儿不动啊?” 那人开口说话,喷出来都是酒气。齐满米吓了一跳,左右看了眼,想说话,但是舌头打着结。那个男人抬了下齐满米的下巴,仔仔细细看着他的脸,笑眯眯地说:“你长得真漂亮啊。” 齐满米伸手推开了他的手。男人干脆把手搂在了他肩上。 齐满米刚顺好了舌头打算开口说话,男人肩头那只手被人打掉了。王垠丘推着自己的自行车,皱着鼻子问说:“你谁啊?” 男人叫道:“你谁啊!” 王垠丘说:“他我老婆,你说我谁啊。” 男人噎了一下,摆了下手嘀咕道:“我当是谁呢..有什么了不起。” 王垠丘捏着自行车把手,冷着脸跟齐满米说:“先上车。” 齐满米坐在王垠丘的后座,还穿着亮皮小短裤,假长发在晚风里呼呼飘着。王垠丘边骑车边嘟囔:“老乔打电话到门卫室劈头盖脸骂我一顿。怎么又成我不对了...” 齐满米半搂着王垠丘的腰。风扑过来,有王垠丘身上的肥皂香气。他抬起了一点脚,脚上还穿着带水钻的高跟凉鞋。街铺上卖卤味的正要收摊,杂货铺门口挂了一串蒲扇。王垠丘中间说了什么,齐满米没仔细听,就听到王垠丘在街口停下来,转头对他说:“我教你写你的名字,总行了吧?” 第5章 齐满米又把脚抬起来,欢呼了一下。王垠丘转回头骂了声:“怎么傻乎乎的啊。”齐满米开心地把手也举起来欢呼了一下。王垠丘叫着:“别动知道吗?” 齐满米重复道:“知道吗?”王垠丘问:“什么知道吗?” 齐满米又重复:“知道吗?” 王垠丘转头在他的头上打了个爆栗。 第4章 新婚(四) 隔天,王垠丘准备了纸笔在餐桌上教齐满米写自己的名字。齐满米握笔跟他握筷子如出一辙,基本是抱着那支铅笔在纸上画笔画。王垠丘皱着眉头看他在那儿笨笨地写那个“满”字。一本a5大小的练习簿,“满”字真的要从纸页上满出来了。王垠丘耐性耗尽,站起身说了句:“你改名叫齐米得了。”然后自顾自走了。 他下楼去信箱里拿了下今天的报纸,回来的时候,齐满米还在那里咬紧牙关写自己的名字。他最近又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了一件鱼罐头厂的背心,右臂肩膀上的红痣跟着齐满米的运笔上升落下。 学完名字那天开始,齐满米每天要王垠丘教他一个词语。王垠丘回家的时候,齐满米就举着自己写的作业给他看。作业簿上都是用橡皮用力擦过的那种脏脏的痕迹。齐满米揉揉自己的鼻子,好像蛮得意地晃着满页的“水果罐头”。 王垠丘敷衍地看了眼,推开他到房间换衣服。 今天,杨杜鹃叫他们去家里吃晚饭。林巧儿下了班之后赶过来帮齐满米化妆。齐满米进屋,站在王垠丘边上,边打哈欠边脱掉了身上的衣服。王垠丘看着他就穿条红色内裤把鱼罐头厂背心放回去,然后扯出一条皱巴巴的蓝色碎花连衣裙往身上套。齐满米低头顺着裙摆,方言夹着普通话朝王垠丘说:“哥,给我拉下背后的拉链。” 王垠丘拽着那个小小的白色拉链头。拉链从腰间游上背脊。齐满米吃得多,但怎样都胖不起来,两扇肩胛骨好像是缝在皮肤里的蝴蝶,齐满米动,蝴蝶就振翅。王垠丘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齐满米在穿白色连裤袜。他单着脚边穿边问:“拉完了吗,感觉肩带要掉下来,哥。” 王垠丘回过神,把拉链拉到了最上面。 林巧儿给齐满米稍微打了点粉,抹了口红。那天傍晚,齐满米侧坐在王垠丘的自行车后座,搂着王垠丘的腰去杨杜鹃那里。 路上王垠丘再三嘱咐:“你记得你是哑子,别开口说话,懂了吗?” 齐满米不知道有没有在听。林巧儿在他的假发上夹了一个带钻的蝴蝶结发夹。齐满米老想抬头看一看它还在不在。 杨杜鹃一直住在江边连排的造纸厂职工宿舍里。她跟王国铭是在造纸厂定情的。后来环境治理,关停了大片造纸厂。王国铭下海经商发了财,成了阀门厂老板。不过那是后话,杨杜鹃没当过老板娘。 她一辈子住在又窄又暗的宿舍里,纸箱堆来堆去,里头不知道装了什么。齐满米站在客厅的那堆纸箱面前,仔细分辨着箱面上写的粗字。他忽然拽了下王垠丘,激动地说:“罐头...” 他认识“罐头”那两个字了。 王垠丘捂住他的嘴,骂道:“别说话。” 杨杜鹃在厨房里不满地探头道:“新媳妇不进厨房帮忙的吗?” 齐满米和杨杜鹃站在厨房间里,厨房里就挤得满满当当。齐满米把自己的裙子随手撩起来,大咧咧地蹲下来帮杨杜鹃处理脸盆里的小黄鱼。王垠丘看着他白色连裤袜上溅着鱼血,手上的水就那么在裙摆上擦两下。他差点就想扑过去把人拎起来扔外面江里。 杨杜鹃本来对王垠丘终于结婚这件事十分高兴,但知道他娶了个在婚庆表演团工作的哑子之后很不满。她拿着铲勺跟齐满米说:“我儿子是大学生,在大学工作的。你有没有...” 她还没说完,齐满米把处理好的一盆小黄鱼怼到她面前。杨杜鹃吓了一跳。 吃饭的时候,杨杜鹃和王垠丘两个人就看着齐满米握棒棒糖一样握着一双筷子吃哪碗菜都觉得真香真好吃。杨杜鹃本来皱着眉头,渐渐又不自觉给齐满米夹菜,慢慢又捧着脸得意地说:“妈做菜是不是特好吃?” 齐满米用力点点头。 杨杜鹃整个人都开了,像气球充满气一样,轻飘飘地站起来又给齐满米盛了碗饭。她说:“王垠丘这个人啊,饭菜做得怎么样都是一张马脸,哎,就那样点点头。捂不热的一块冰疙瘩。从小到大养他不知道多不容易,王国铭管过吗?” 王垠丘把筷子扔回了餐桌上。杨杜鹃叫道:“我说错了吗?” 王垠丘说:“从小到大,你没事就推我去王国铭那里要零花钱要生活费。我去王国铭那里,他们一家三口坐一桌吃饭。我坐在沙发上等着要钱。你以为我今年六岁不知道吗,你就是想王国铭看见我能想起你。” 齐满米捧着自己的饭碗,看看杨杜鹃,看看王垠丘。杨杜鹃红了眼睛,声音有点哽咽地说:“我就是不让他好过,怎么了?” 王垠丘问:“那你凭什么利用我啊?” 杨杜鹃的眼泪滴了下来。王垠丘翻了下白眼,起身推开门出去了。 王垠丘走到楼顶天台上点了支烟。很多年了,他进造纸厂职工宿舍昏暗的家。杨杜鹃叼着烟靠在沙发上跟他说,家里没钱了,你去找王国铭要这个月的生活费。王垠丘背着书包,乖乖坐车去王国铭的自建房。他坐在客厅的红木沙发上,等王国铭一家吃完饭。饭菜很香。继妹王芝锐很爱在饭桌上叽叽喳喳说话,碗筷碰撞声,人声笑声。王垠丘越大,越觉得红木沙发底下好像有个火盆,烤得他好热好难受。他努力满不在乎地喝手里的果汁,晃着自己的一双腿。那次,他手打滑,果汁倒在了地毯上。一家三口停下来转头看他。王垠丘低下头,不敢看他们。他盯着踩在脚底下那块脏脏的地毯,感觉是踩着自己年轻的自尊心。 第6章 王垠丘把烟头摁灭在花盆里,下了楼。 他推门进去的时候,看到齐满米头上的蝴蝶结发夹不知道为什么戴在了杨杜鹃头上。杨杜鹃没在哭了,正在那里碎碎地给齐满米讲红烧小黄鱼好吃的秘诀。 齐满米瞪着眼睛,边吃边听,也不知道有没有听懂。 王垠丘坐回自己的位置上,又把筷子拿了起来。餐桌上那两位好像都没怎么在意他负气离家又回来。 杨杜鹃讲完食谱,笑眯眯地看着齐满米继续说:“看你瘦瘦小小的,那么会吃,感觉也行。我怀王垠丘之前也很瘦的。你怀小孩就知道了。” 齐满米塞着饭噎了一下。王垠丘刚拿起来的筷子也差点吓掉了。 那天是1997年的6月30日,香港回归在即,中央电视台进行了72小时的现场直播。杨杜鹃屋子里是一台很旧的黑白电视机,信号时有时无地放着。王垠丘吃过饭,跟齐满米靠在一起,还算有兴致地给他讲了一段香港的历史。齐满米听愣了。 杨杜鹃洗了点水果放在茶几上,说着:“王垠丘读书很厉害的。” 齐满米盯着王垠丘看。王垠丘脸又皱起来,弹了下齐满米的额头,说:“看我干嘛。” 他们骑车回家的路上。街边商铺但凡有豆腐块电视机的都在看香港回归现场报道。齐满米抓着王垠丘的衣角,问王垠丘电视机是怎么来的,为什么香港的画面能传到他眼睛里,他现在坐在自行车上的画面能不能传到村长家的电视机里。王垠丘边挤过熙熙攘攘的街道,边回答着他的傻问题。 他们在春晓苑的车棚里停好车回家。齐满米还抓着王垠丘的衣角,说:“哥,你真的好厉害。” 王垠丘无语道:“那些是常识。” 但在齐满米不大不小的人生历程里,王垠丘已经是最博学的一位了。 他们回了自己家,齐满米把电视机打开继续看现场直播。王垠丘骂着如果他穿那条脏裙子坐到沙发上就把他扔下楼。于是齐满米把裙子脱了,光溜溜地坐在那里看。 客厅侧柜上的小型立式风扇呼呼吹着。王垠丘怎么都没想过,香港回归那天晚上,他是跟一个傻乎乎的乡下小男孩靠在沙发上一起见证的。齐满米很努力地睁着一双困眼打算要等到零点,但在最后半个钟头砸在王垠丘肩头睡着了。王垠丘嫌弃地推了一下,没推开。 凌晨的晚风吹进来一阵清凉油的气味,王垠丘咬着香烟滤嘴,在齐满米身上盖了件自己的外套。他拍拍齐满米的脸,轻声说:“哎,要回归了。” 齐满米没醒,轻轻打着鼾。王垠丘低头看着齐满米涂得粉粉的眼角。齐满米可能有点冷,两条腿靠到了王垠丘腿上。白色连裤袜上腥臭的鱼血蹭到王垠丘的裤子上。王垠丘整个人打了个冷颤。 零点时刻,电视机里完成国旗升降仪式,春晓苑外边的街道上响起了烟花礼炮和锣鼓声,王垠丘半抱着齐满米,转头看向燃亮的夜晚。 第5章 新婚(五) 学校里高挂着“热烈庆祝香港回归”的横幅。王垠丘擦着一群下排球课的女学生走过教学主楼。今天齐满米比他起得都早,老乔要载他们去邻市的“香港回归庆典”上跳舞。齐满米在房间里丁零当啷一阵整理,王垠丘也完全睡不着了。 他很早坐在学校附近的早饭摊吃土豆肉包子,屋檐滴水,昨晚后半夜好像下了点雨。雨水滴进他的豆浆碗里。王垠丘就不喝了,看着对面的春晓苑发了会呆。 他进学工部办公室的时候,办公室里几个老师凑在一起讲话。王垠丘把饭盒袋随手扔在座位上,回想了下齐满米说他晚上想吃什么菜。他早上顺口问齐满米要吃什么。齐满米换着自己的鱼罐头t恤,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嘿嘿笑说:“想吃肉。” 王垠丘嘟囔:“我看你吃一只100公斤的猪,才长一克肉。” 王垠丘坐在位置上,没头没脑地开始计算,齐满米要吃掉多大的一个养殖场才能长胖。同事突然凑过来推了推王垠丘问:“听说了吗?” 王垠丘问:“听说什么?” 同事说:“梁阿宝他们昨晚怕学生闹太晚,巡查宿舍的时候,发现两个男同学睡一块儿...”同事凑近了王垠丘一点,悄悄说,“脱光了睡一块儿的。” 王垠丘脑海里养殖场的猪光溜溜地成群睡在一起。他怔愣了一下。 这件事情当然没有这么简单。只是睡一张宿舍床上也没什么。但梁阿宝开门进去的时候,他们正在接吻。事情传来传去,越传越离谱。传到后来,有说他们是在公共浴室里不轨的时候被梁阿宝抓住的,也有说他们在小操场附近的草丛里。 大家带点兴奋又诡异的心情讨论这件事。 王垠丘调取学生档案的时候,看到两张普通大众的面孔,都是从外地考过来的,家长赶来学校还要坐很久的火车。 那一年,法律修正,同性爱已经去罪化,不算性变态,但仍属于精神疾病。王垠丘不知道梁阿宝在广播、报纸上有没有听到。因为梁阿宝还是把那两位学生,赤身裸体地绑到了派出所。 王垠丘傍晚没有打包饭和肉回家给齐满米。他要加班处理学生的事。他坐在办公室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学生被放出来之后,收拾完自己的东西过来拿档案。王垠丘看到他们的脸,不知道为什么有点害怕。学生眼皮耷着,脸上是整天整夜没睡的那种疲乏。他们把行李袋放下,伸手来接档案。王垠丘总觉得自己作为老师可能得说两句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响起来:“没事,接受完治疗会好的。” 第7章 学生抬头看了他一眼,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天王垠丘回到家,跟齐满米一起跳舞的那群红色小人挤在他们家客厅里。王垠丘在门口顿了一下。齐满米挤出来,绞着自己的手,有点紧张,带满方言口音地解释着:“她们说想来参观一下。我说家里有大彩电,她们不相信...乔哥打你办公室电话想说一声,就是没打通...” 王垠丘没听他说完,推开齐满米进了卧室。 他再出去的时候,表演团的人都走光了。齐满米下楼去开水房把暖水瓶重新打满,放在茶几边上。茶几上堆满了瓜果皮壳。齐满米忙手忙脚地整理。王垠丘靠到沙发上闭了会儿眼睛。他站起身想打开电视看一会儿,但怎么按电视机都没反应了。 王垠丘感觉一整天积蓄的情绪决堤而下,他狠狠拍了一下电视机。齐满米吓了一跳,从茶几边站起身愣在那里。 王垠丘转头问他:“电视机怎么坏了?” 齐满米慌起来,摆着手说:“不...啊,刚才看的时候还好的。” 王垠丘指着他问:“那它是自己发神经坏了啊?你知道这电视机多少钱吗?” 客厅里安静了一会儿。齐满米感觉有点眩晕。他张着眼睛,十分窘迫地看着王垠丘。外面又开始下雨,窗帘被吸出去,又沾满雨水飘回来。齐满米疙疙瘩瘩地说:“我赔...我。”他说到一半,跑进卧室,从行李袋的隔层里拿自己攒了几个月的钱。那些脏兮兮的毛票加上硬币,齐满米捧成一堆,眼睛红红地拿给王垠丘说:“我赔你。” 王垠丘冷哼了声,说:“这台电视毛两千块,你这里有没有两百啊?”他说完,不知道是在懊恼齐满米还是懊恼自己,抓了下头发,绕过齐满米进了卧室。 那天晚上,齐满米没敢进卧室睡觉。他坐在沙发上,捂着自己的钱,眼泪簌簌地滚下来。他站起身试着按了几下电视机,真的没反应了。客厅里昏暗暗的,墙上还贴着他们结婚的“喜”字。齐满米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 家长跪在学校门口。王垠丘在春晓苑门口愣了片刻,去车棚推了自己的车绕到了另一个门进校。但过个把小时,主任还是领着他到门口去跟家长做协调。 家长拽着他的袖口说:“我们村就他一个大学生,王敢真的很不容易。我不相信他做那种事,学校能不能再查查啊?” 王垠丘闭了下眼睛,拽不脱拉着他的那只手。 家长每天每天地守在校门口,好像自己孩子花了多久的气力考上轻工学院的,他们就决定花多大的气力争个说法。 王垠丘进出春晓苑的时候都开始害怕。 他那段时间实在太疲惫,都没注意到齐满米白天夜晚的开始很少在家。 齐满米跟着其他工人进临时搭起来的棚子吃中饭。半饭盒的饭,配咸菜和例汤。他反正吃什么都差不多。吃完了之后,就坐在工地里拧钢条。他力气不够大,拧起来非常费劲。拧完之后,有工人招呼他去搬废料,他就跑过去搬。 傍晚,工地对面的二楼是间家庭幼儿园。小孩子从楼梯上一串串跑下来。有人分了几个橙子给齐满米。他们从路边橙子树上偷来的,吃起来有股土腥味。齐满米吃了两个,把剩下的塞进了裤子口袋里。 分橙子给他的工人又过来把他们手上的橙子皮收集起来,晒在挖掘机的车斗里,说等冬天的时候炖肉吃。 齐满米在这里下了工,又回家洗个澡,到老乔的婚庆公司上班。他把橙子放在茶几上留给王垠丘吃。但晚上他回家的时候,橙子还好好地放在那里,没人动过。 他窸窸窣窣地把今天挣到的钱放进行李袋的隔层里。王垠丘在床上翻了个身,低声骂道:“睡不睡啊你。” 齐满米赶紧躺下,不再动了。齐满米知道两千块真的是个天文数字。他本来想攒够一笔钱之后,再往东南沿海去一点。但现在他决定先赔王垠丘的电视机。等赔完那台电视,他就离开这里。 齐满米侧过身,抱着自己的行李袋。行李袋里躺着姐姐的身份证明。齐满衣长得非常漂亮。十来岁早婚,嫁给隔壁村的一个渔夫。齐满衣经常逃回家,身上脸上都是青紫的痕迹。她说那个人用渔兜打她,用鱼竿打她。她说好痛苦。那是齐满米第一次在一个人那里听到“痛苦”这个词。 每次姐姐回来,爸爸又会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押回隔壁村。 土路上是真的都是泥泞的土,桥阳是长江边上的小村落,江水涨,路面湿黏。齐满衣跌倒又爬起来,继续被推着回去。 齐满米在黑暗里睁开了一下眼睛。很想哭,但是忍住了。他突然有点感到了某种生活的“痛苦”。 第6章 新婚(六) 那个七月在齐满米的人生当中非常漫长。他唯一的几件鱼罐头t恤,因为在工地打工,都给弄得脏兮兮了。他力气太小,干活又慢,做了几天工头不想要他了。一起拧钢条的一个老乡介绍他去码头食堂打工。 码头那块区域,这几年城市化改造,建筑工地十分多。工人多,快餐式食堂就多。齐满米在一间食堂后厨帮忙洗碗筷。 在老乔那边和姐姐们排完舞,中午大家一群一簇赶去吃饭的时候,他就溜去码头食堂。天南海北进城的打工人挤在简易的窝棚里,桌上垫着红色塑料餐布,上边洒满了汤汤水水。齐满米赶着收起碗筷的时候,会和吃得浑身是汗、体味复杂的工人撞到一起。 第8章 老板娘擦着濡湿的刘海,朝后厨喊:“没筷子了啊,快一点。” 齐满米抓起洗好的筷子,甩一甩拿出去。 他中午在码头食堂打两个半小时工,算到手上的钱还会扣下来一点。老板娘说他太慢了,或者说看到他偷懒。齐满米捏着沾满汗臭的毛票,也不敢驳嘴。 下午三点光景,食堂闲下来。他坐在堆满烟头和剩菜的餐桌上吃一碗剩下的饭。那时候日头刚有点下沉,阳光溢进塑料窝棚。齐满米在餐桌上看到自己小小的影子。 他回家的时候常有点担心王垠丘会提前回家。王垠丘上次皱眉说总觉得家里有股泔水味。齐满米赶回家要先在卫生间里用脸盆把自己的衣裤搓洗干净,晒在王垠丘的白色衬衫边上。 很多污渍已经洗不下来了。白色t恤变成肉色,变成土褐色。齐满米趴在阳台栏杆上朝下看,春晓苑里的香樟树枝叶密密层层。门卫室边上有街边剃头匠在给别人剃头。 王垠丘抬头,看到齐满米趴靠在自家阳台上。他们看到对方,都转开了头。 电视机坏掉之后,他们就不怎么说话了。齐满米从阳台进到客厅,不想在客厅跟王垠丘打照面,走进卧室,又觉得那是王垠丘的卧室。他最后只好进到卫生间,关起门,在马桶上呆呆地坐着。 晚上齐满米去老乔那边化妆换衣服的时候,姐姐们说他看起来无精打采的,胳膊上还多出了很多奇怪的划痕。齐满米穿着戴满紫色闪片的小裙子,姐姐在他眼皮上涂紫色的眼影。齐满米嘴里鼓鼓囊囊吃着老乔分的绿豆糕,觉得脑袋很昏沉。他边吃边想睡觉,紫色的眼皮沉沉地压下来。 那天晚上,王垠丘又被门卫叫去接电话,老乔在那头说齐满米中暑晕倒了,待会就送回家。 王垠丘背着齐满米上楼,把他扔在了自己床上。 王垠丘出去倒淡盐水的功夫,齐满米坐起来吐了,把凉席吐得一塌糊涂。他有些惊慌地到处找纸想去擦掉那些呕吐物。王垠丘进去的时候,齐满米惊惧地看着他。王垠丘意外地没说什么,把手里的淡盐水递给他,拿脸盆和毛巾把呕吐物清理了一下。 那天王垠丘就让齐满米躺在自己床上,他睡在地铺。他才发觉,地铺不太扇得到风扇,很闷热。王垠丘盖一床很薄的毛巾毯还是觉得热。实在太热了,王垠丘睡不着,坐起来去阳台抽了支烟。 第二天一早,王垠丘去楼底的早饭摊买了一碗白粥给齐满米。他把粥放在床头柜上,用齐满米看得懂的几个词语写了字条贴在底下:“这是早饭,吃完多喝水。” 王垠丘那天还是骑自行车特意绕到另一个门进校。他感觉自己在打游击一样,努力躲避敌人。一早老乔从自己的办公室打电话到他办公室,跟他说齐满米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很累,而且身上都是伤口。 王垠丘翻眼皮想了下,最后回老乔了一句:“我怎么知道他怎么回事。” 他挂完电话,把桌面上的文件稍微清理了一下。 那天中午,他在食堂碰到梁阿宝。梁阿宝还在跟人说回归那天晚上的事。有老师笑叫道:“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说那么恶心的事了。” 王垠丘垂下眼睛,低头点着饭盒里的饭,没了胃口。他突然想起来得打点饭回去看下齐满米。王垠丘盖好自己那盒饭,重新打了一盒拎回家。 时间已经有点晚,王垠丘从春晓苑对面的校门出去,手里抓着一盒饭。一只手抓住他握饭盒的手腕的时候,王垠丘才恍然记起来这个门口有什么。 王敢家长那张苍白的脸仿佛鬼魅一样出现在王垠丘面前。王垠丘感觉自己刚吃进去的一点饭快要反酸出来了。他开口说:“您先放下手,我赶着回家。” 女人又在他面前跪下了,抓着王垠丘的手哭说:“王敢现在可回不了家了。我儿子回不了家。” 王垠丘垂下了手。 七月末的烈阳照下来,王垠丘感觉汗珠如同小蛇游过他的脊背。他张了张有点干裂的嘴唇,不知道该说什么。 王敢爸爸忽然失了控,抓着王垠丘大叫:“我儿子才不是精神变态,我看你才是精神变态!” 王垠丘的眉头跳了一下,饭盒被打翻在地上。 那个农夫另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抓起了一根削尖的钢条朝王垠丘打过来。王垠丘茫然地抬头看着那根棍子,汗水从额角滑过太阳穴。 棍子头戳进了手臂,血汩汩地流出来。门口进出的学生大叫起来。梁阿宝赶过来的时候,门口的四个人就那么愣着。王垠丘看了看自己,又看看手臂流满血的齐满米。他怔愣地问:“你冲过来干嘛?” 齐满米疼得一直吸气,坐在地上抬眼看着王垠丘,想说话但说不出来。 那天是梁阿宝开车载他们去附近的医院。王垠丘把齐满米抱上车,坐在车后座简单地包扎了一下。梁阿宝边开车边说:“我就说是精神变态啊,你看,父母也是,遗传的。” 齐满米抬头。王垠丘的脸色十分难看。他拿另一只没受伤的手捏了下王垠丘的手指,好像在安慰他。王垠丘把脸转到了窗外。 - 夜晚很静。齐满米醒过来的时候,自己躺在王垠丘的床上。王垠丘背着他睡在床侧。齐满米动了动想起身躺回自己的地铺,王垠丘转过头问他:“还疼吗?” 齐满米摇摇头。 第9章 王垠丘侧过来,点了下他的鼻头,说:“你没事冲过来干嘛?” 齐满米解释道:“我在阳台上看到你拎着饭盒出来,应该是给我带饭。我就想下去接你一下。刚走到下面,看到我的饭洒了。” 王垠丘扑哧一声笑出来。齐满米有点不好意思。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王垠丘问:“谁给你取的名字,叫满米。真算人如其名啊。” 齐满米说:“姐姐叫满衣,我叫满米,本来还有个小弟弟叫满银,没长大。”齐满米玩着右手臂上的绷带嘀咕:“姐姐也没长大。就剩我了。” 王垠丘撑起了一点头,问他:“齐满衣怎么了?” 齐满米小声地说:“自杀了。” 齐满衣用一捆鱼线吊死在渔夫家里。那是去年年末的事情。那么冷的天气,满衣穿着单衣,吊在那里。齐满米那天在院子里帮忙处理鱼干,赶去隔壁村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没人把姐姐取下来。好像她本来就是天花板上的一个装饰,应该这样长久地、安静地挂在那里。 痛苦。齐满米想,是痛苦具象地挂在那里。 齐满米感觉自己想起来又有点想哭。姐姐出殡也很简单。爸爸和渔夫在仪式上打起来,耳朵被割破。本来是两个人打,后来变成群架。齐满米靠在庭院里,看着一大群灰扑扑的大人打架。打翻了旁边的花圈,又打翻齐满衣的灵位牌。他扶起那块灵位牌之后,蹲在祭奠桌边上,忽然就决定要立刻逃走。 王垠丘问他:“所以你坐火车逃出来了?” 齐满米点点头。王垠丘沉默下来。 齐满米身上手上还贴了些胶布。医生说既然来了,就把其他伤口也处理一下。王垠丘想起老乔跟他说齐满米身上都是伤口。他拉了下齐满米的裤管,问他:“你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齐满米说:“在工地和码头食堂打工,攒钱赔你的电视机。” 王垠丘愣了下,拽着裤管的手慢慢松下去。他坐了起来,和齐满米说:“你是不是真傻啊,我就说说的,谁让你真赔了。” 齐满米下床,拿行李袋里的钱出来,这一个月又稍微多攒了一点。他把毛票顺平了,拿黄色橡皮筋扎着,五毛一块的。 齐满米拢着一堆硬币,本来还想一个个数数。王垠丘说:“别数了。”他伸手揽了下齐满米,让他躺下来。 最近常有雷阵雨,总是突然降雨,又突然停下来。窗外枝叶被雨水沉沉地压着。王垠丘摸了摸齐满米的头发,说:“对不起啊,谢谢你。” 第7章 蜜月(一) 那天开始,王垠丘收掉了齐满米的地铺,让他一起睡在床上。但齐满米睡觉习惯非常差。王垠丘有时候早晨醒来,齐满米半个人压在他身上。王垠丘想伸手推人又怕碰到齐满米的伤手,只好拧了下齐满米的脸让他滚开点。 王敢的父母第二天上门来跟他们道歉。两个人到了门口又要跪下。齐满米吓了一跳,差点跟着跪下了。一对中年人坐在客厅沙发上,局促地握着手里的搪瓷水杯。王敢妈妈眼圈红红地环视着王垠丘的屋子,突然问了声:“王老师,听说您也是轻工毕业,然后留校工作了?” 王垠丘点点头。 妇人说:“真好,真好。”她低下头,像凝视一口井一样看着水杯里的水。 齐满米搬了张小凳子坐在沙发边上,突然伸手比了两根手指说:“我只读到小学二年级。” 王敢父母同时抬头看他。 齐满米继续说着:“然后辍学帮家里打渔、翻地什么的。现在在乔哥婚庆公司工作。一个月也能赚八九十块。王敢以后肯定能比我赚得多。” 王垠丘都不知道齐满米在语无伦次地说什么。但王敢妈妈的眼泪淌了下来。她问齐满米:“你相信王敢是个正常人吗?” 齐满米觉得能考上大学的怎么可能不是正常人,于是特别自信地点了点头。 屋子里其他三个人都沉默了。 王敢父母买了些水果过来道歉,走的时候放在了餐桌上。齐满米扯开那只红色塑料袋,看着里面大大的一颗西瓜。王垠丘走过去把西瓜拿出来,放到砧板上切开。 他和齐满米一人拿一块西瓜靠在阳台上吃。齐满米吃得满脸西瓜汁,鱼罐头t恤上又多了几块污渍。王垠丘小叹了口气,转进屋里给他拿纸巾。 他伸手擦了擦齐满米的嘴角,说:“你知道什么,就点头。” 齐满米已经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事了,继续低头大啃了一口西瓜。王垠丘捏着自己的半块西瓜,看着楼底布告墙上的大字报出神。齐满米在边上打了个喷嚏,把嘴里的西瓜喷出去老远。他自己觉得很好笑,蹲下来咯咯笑了。 王垠丘看着他,本来想生气,但也无奈地笑了出来。 晚上,王垠丘把齐满米身上脏兮兮的t恤脱下来要给他擦身子。齐满米抬眼看着王垠丘,努力摆手说不要了。王垠丘一皱眉,齐满米还是乖顺地坐在了小木凳上,任王垠丘用热毛巾慢慢地擦过他的背脊和手臂。他想起很小的时候,妈妈有帮他这么擦过。桥阳有一大半人是渔民。捕鱼的手段十分原始,是趴在一只浴盆里,下河里捞啊捞。捞完鱼之后,拿回家继续做浴盆。 齐满米在浴盆里出生的,也在浴盆里洗澡。刚到王垠丘这里的时候,他不知道那个淋浴莲蓬头怎么用,就硬生生洗了半个月的冷水澡。 第10章 王垠丘给齐满米擦完上身,拿了件自己打篮球穿的背心给他。他一边把齐满米的鱼罐头t恤团起来扔掉一边和齐满米说:“内裤里面的下面的,你自己擦一下。” 齐满米单着手裤子刚脱到一半,忽然叫起来:“你扔我衣服干嘛。” 王垠丘还是把衣服扔进了垃圾袋里,说:“抹布不能穿在人身上,知道吗?” 齐满米第一次顶嘴说:“不知道不知道。凭什么扔我衣服。” 他上去抢王垠丘手里的袋子,然后被自己的裤子绊倒,整个人摔在了王垠丘身上。王垠丘接住他,骂道:“干嘛啊你,待会伤口裂开了怎么办。” 齐满米整个人勾在了王垠丘身上,闹着:“把衣服还给我,我没有衣服了。” 王垠丘抱着他扔到沙发上说:“明天出去给你买衣服。” - 那是齐满米第一次踏进第十百货商店。虽然他进城有几个月,但除了春晓苑和一些表演场合就没出去逛过。他跟第一天进城一样无知。 第十百货商店有三层,每层密密麻麻布满货架。不知道为什么,齐满米的第一反应是胆怯。他拉着王垠丘的衣角,感觉天花板照下来的灯光太晃眼了一点。走过一些落地镜的时候,齐满米看见自己穿着宽宽大大的篮球背心,运动短裤底下露出一双发育不良的腿。 齐满米觉得那些售货小姐可以很自然得从他的面庞上看出来他是个乡下人,他买不起东西。王垠丘游走在几排衣架中间,挑了几件衣服朝齐满米比了几下。他把不合适的放回去,拿着剩下几件拉着齐满米进了更衣室。 王垠丘拿着一件时下刚流行起来的白色polo衫对齐满米说:“把手举起来像投降那样。” 齐满米懵懵地举手。王垠丘脱下他身上的背心,给他套上polo衫。王垠丘端详了一会儿,让齐满米换了条卡其色斜纹布裤。齐满米羞怯地低头看自己身上的衣服。王垠丘就看着他。齐满米长得确实是好看,换一身清爽点的衣服像换了个人。在王垠丘差点看愣的时候,齐满米绞着手,带满方言口音地开口问他:“哥,这个多少钱啊?” 王垠丘没回答他,又命令道:“举手投降。” 那天,王垠丘给齐满米大概买了三四套夏装。骑车回家的路上,他们停下来买了两份冰冰的木莲豆腐。齐满米拎着装木莲豆腐的袋子,看着渐渐倒退的街景。天气很昏热,齐满米很怕汗湿了自己的新衣服。 回到家,齐满米把新衣服整整齐齐地叠进了衣柜里,过一会儿又拉开衣柜看一眼那些漂亮的衣服。王垠丘蹲在电视机边上想找一下之前说明书里写着的维修电话。齐满米走过来蹲到他边上说:“哥,我们家新年都没给我买过新衣服。” 王垠丘若有似无地嗯了声,继续低头翻着说明书。 齐满米忽然伸手抱住了他。齐满米身上的衣服还散发着一股百货商店的香气。王垠丘吓了一跳,问说:“你干嘛?” 齐满米用脸在王垠丘肩头蹭了蹭说:“电视上说的,外国人表示感谢就会这样抱抱。” 王垠丘停下来,一时间不知道做什么反应好。 那天,齐满米抱了会儿王垠丘起身吃木莲豆腐去了。那也是他第一次吃木莲豆腐,觉得真好吃真好吃,又冲过去给了王垠丘一个感谢的抱抱。 王垠丘找完电视机的维修电话,然后也坐到餐桌上吃自己那份木莲豆腐。他们头碰头坐在那里,墙面的挂钟在七点整敲响了一下。楼上的梁阿宝站在窗口朝对面楼的教务处老师说着话,说谁谁谁家的孩子生啦,谁谁的女儿下个月结婚。王垠丘拿指腹擦了下齐满米吃脏的嘴角,说:“下星期有人会来修电视机,修一下就可以继续看了。” 齐满米嘴里塞得鼓鼓的,特别开心地点点头。 -------------------- 今天加更一章甜甜 本文同样不会很长 不出意外是每晚六点半左右更新 谢谢大家阅读 第8章 蜜月(二) 林巧儿来看齐满米的时候,看他穿了件宝蓝色古巴领短袖衬衫配一条白色西装短裤。她笑说:“哝,齐满米,现在看起来像个上海小开。”齐满米不知道小开是什么,但知道上海是大城市。他有点脸红。 他低头看着身上布料柔软又干净的衣服。晚上睡觉的时候,他会整整齐齐叠好再放回衣柜里。王垠丘说他像做法事一样。齐满米换上篮球背心躺到王垠丘身边。 他们开始会在夜里聊一会儿天。一开始是齐满米说得多一点。他和王垠丘说自己在桥阳长大的事。他和齐满衣从小没有零花钱那种东西,也没吃过什么零食。妈妈有时候会用剩下的玉米粉揉一些米团子用猪油煎给他们吃。齐满米侧过身,眼睛亮晶晶地和王垠丘说:“那个特别好吃。” 王垠丘想那个能有多好吃。他第二天带着齐满米去了城中心那间西式快餐店。王垠丘考上大学的时候,王国铭带王芝锐和他一起来吃过一次。齐满米咬一块原味鸡块,嘴里塞满肉。王垠丘逗他说:“弄到衣服上了。” 齐满米惊慌地低头看自己的衣服。王垠丘笑起来。他问齐满米:“知道这一块鸡多少钱吗?” 齐满米张开一只油汪汪的手,说:“五毛。” 王垠丘说:“六块钱。” 齐满米差点想吐出来看看这块鸡到底是什么品种的鸡,吃了是不是能延年益寿。 第11章 齐满米吃了一顿巨款觉得很过意不去特别想再给王垠丘一个感谢的抱抱。王垠丘嫌弃地推开了满手油的齐满米。 吃罢饭,他们骑车行过主城区的市中心街,第十百货商店、乔治皮鞋店、小吃摊和中央公园。王垠丘说他上的高中是在这附近,从中央公园绕过去。他和老乔一起上下学。但老乔上到高中二年级就辍学了,本来打算继承他老爸的裁缝铺,继承到一半又不知道干嘛去了。他这个人就是很莫名其妙。 齐满米坐在车后座,仰头听得很认真。王垠丘叮铃叮铃打铃,转过街口,继续说着:“我就是书呆子,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 齐满米扒着王垠丘的肩膀问:“那你大学学了什么啊?” 王垠丘说:“电气工程。” 他们两个一问一答的。王垠丘后来才反应过来,自己跟这个傻乎乎的小屁孩不知道说了多少自己的事。 一直到夜里躺到床上齐满米还在追问他:“那后来呢,你没拿到奖学金公派吗?” 王垠丘刚洗完澡,把擦头发的毛巾挂在脖子里摁亮了床头的台灯,说:“嗯,杨杜鹃到学校去闹,一定要我放弃这个公派名额。” 齐满米抱着自己的枕头,靠在床头问他:“杜鹃妈妈为什么?” 王垠丘说:“怕万一她儿子出去了就不回来了。她就真的是世界上最可怜的女人了。” 王垠丘低头继续擦着自己的头发。 齐满米在后面没了动静,过了会趴过去又抱住了王垠丘,说:“这是安慰的抱抱。”王垠丘无语了,掰着他没伤的那只手说:“我看你是有病吧。谁要你安慰了。” 齐满米搂着他的腰不肯放。王垠丘怒道:“电视修好之后别给我看奇怪的电视节目了,放开我睡觉!” - 来修电视机的修理工隔了大半个月才从外地赶来。王国铭给买的彩电是个日本品牌,买的人本身还都不多。修理工上门那天,齐满米已经伤口拆线打算回老乔那边开工。他固执地跟王垠丘说,修电视机的钱一定要他来出。 修理工上门那天,齐满米白天要出去开工。他在王垠丘的水杯底下贴了张字条,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多少钱,请gaoshu我。 王垠丘睁着一双困眼看见那张纸条的时候真的笑死了。 齐满米回家的时候,王垠丘已经半靠在沙发上看电视。齐满米跑进卧室,从行李袋里拿出钱,又跑出去问王垠丘:“花了多少钱?” 王垠丘伸开一只手。齐满米有点紧张地问他:“五百块啊?”他还没攒到五百块。王垠丘说:“五十块。” 齐满米松了口气,认认真真地数了五十块钱放到王垠丘手里。因为有段时间没出去大强度工作,齐满米坐在沙发上看了会儿电视就开始打瞌睡。王垠丘拍拍他的脸,说:“去洗澡。” 齐满米困得要命,张着嘴倒在沙发上不肯起来了。王垠丘直接把他抱起来扔进了浴缸里。齐满米惊醒了一下,茫然抬头的时候,王垠丘走出了卫生间去看是谁在敲门。 也住春晓苑的同事温有迹是王垠丘同届的同学,通信工程系的。他靠在门框上,和王垠丘商量下周校友会的事。那年轻工成立四十周年,捐楼成立奖学金的优秀校友也有。温有迹跟王垠丘自嘲说,他们这种拿不出钱的,于是卖劳力给轻工。 王垠丘低头笑笑。 校友会那天,王垠丘拿签到单等在大门口。他的白色短袖衫背后湿了又干。上学期他按校友档案发出去的校友日邀请函有回音的大概是三分之一。傍晚学校就按那数量在轻工附近的饭馆里摆了几桌。 当年拿了他的公派名额出国那位同学后来学成回国后不久真的又回了德国没再回来过。王垠丘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听说了校友会的事,又是什么缘故赶过来参加。王垠丘在酒店门口迎宾的时候,已经到了的几个同学都挤到门口来看那个同学开过来的小轿车。 王垠丘的安琪儿牌自行车停在拐角。 他捏着钢笔请那个同学在到场名单上签字。王垠丘能闻到他身上像枯败玫瑰一样的一种香水味。他们握了握手,走进宴会厅堂。 那场同学会办得很成功,大家毫无顾忌地追忆过去,都喝得十分尽兴。散场的时候,几个同学拽着王垠丘的肩膀,成群地往大门口走。 有同学拉着王垠丘说:“当年就觉得你怎么回事啊,随便学学就是专业第一。” 王垠丘无奈道:“谁随便学学就...” 温有迹在后面接茬:“王哥以前在我们这届多有名啊。还有电信科学系的两个女生为了他扯头发。” 王垠丘叹气说:“她们是争我手里两张戏票好不好...” 大家都笑起来。有人喝多了酒,大着舌头嘟囔:“哎现在还不都那样啊。” 王垠丘自己都差点点头,确实也就那样。当年有教授断言王垠丘可能是中国未来二十年的一个重要人物。结果几年后,他只是成了他的同事,偶尔两个人还会一起翘班去喝酒。王垠丘手插在裤子口袋里,笑着跟几个同学道别。 忽然有人在大厅的另一头喊他:“王垠丘!” 老乔朝他挥了挥手。老乔底下那群婚庆表演的人从另一侧的厅堂里出来。王垠丘看见齐满米走在人群后面,带着大波浪卷的长发,眼睛涂成淡淡的烟熏,穿了条香槟色连衣裙。他听到老乔喊王垠丘,抬起头,看到王垠丘好像很惊喜,整个人蹦起来挥了挥手。 第12章 门口几个昏醉的男人眯起眼睛,拍拍王垠丘的肩头,问说:“哇她谁啊?” 齐满米跳起来落地的时候,差点被自己的裙子绊倒。王垠丘扑哧一声笑出来,过了会儿,轻声和身边的人说:“我老婆。” - 齐满米没卸妆没换裙子,跳上王垠丘的自行车就跟着他回家了。王垠丘刚要骑车,又停下来说:“你穿着裙子能不能就不要岔开坐了,有女孩子是这样坐的吗?” 齐满米跳下来,重新侧坐好。他在自己胸口掏什么东西,掏了半天,从连衣裙的几片褶皱里掏出几颗喜糖塞给王垠丘。王垠丘真是哭笑不得。 他们回家之后,齐满米脱了自己的裙子,光着身子站在卫生间里卸妆。王垠丘喝了酒,头十分昏沉,整个人靠在卫生间的门框上呆呆地盯着齐满米卸妆。齐满米背上有被裙子肩带勒出来的红痕。王垠丘觉得像雪地里两道车辙。他伸手碰了碰。 齐满米眯着眼睛说:“痒。” 王垠丘的手指慢慢滑下去,滑到了齐满米的腰间。齐满米穿着松紧带有点坏掉的灰色内裤,踮起脚看自己的眼皮擦干净了没有。王垠丘想起同学身上枯败玫瑰的香气。他伸手,从背后抱住了齐满米,闻了闻他皮肤上的味道。 齐满米扭头问:“哥,你怎么啊?” 王垠丘闭起眼睛说:“我现在要一个,安慰的抱抱。” 第9章 蜜月(三) 王垠丘放暑假以来,又开始帮助齐满米认字。他们去附近的书店买了本小学生用的拼音汉字册。王垠丘答应齐满米,如果他写全对一次,就去接他下班一次。 老乔从酒店大厅走出来,就看见王垠丘别扭地靠在他那辆自行车边上。老乔伸了下大拇指说:“好男人,王垠丘。” 王垠丘翻了下白眼。 他靠在酒店门口,有时候透过落地窗能看见齐满米跳舞。齐满米还是比一般的女孩子高一点,站在后一排,做扭腰蹦跳的动作倒没什么违和感。齐满米说过他真的很喜欢跳舞。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下了火车遇见林巧儿真的是天大的幸运。 王垠丘夹着烟和老乔聊着闲天。齐满米换完演出服从大厅冲出来,扬着手跟王垠丘打招呼。王垠丘掐灭了手里的烟。 齐满米坐在后座抱着王垠丘的腰,王垠丘骂道:“别抱我,你身上都是汗味。” 齐满米把脸贴在了他背上。 王垠丘说:“故意的是吧,小东西。”齐满米嘿嘿笑起来。 他非常满意自己的作业奖励是王垠丘来接他。自行车滑过夜晚的街道,街沿的住房每家每户的窗格里亮一盏小小的灯。齐满米知道,这跟他们渔船上的煤油灯一样,代表那里有一家人。晚风吹过来还带有白天的余温。齐满米晃着自己的腿,认着街边商铺的名字。他读出来给王垠丘听:“阿来音什么店。”王垠丘说:“音像店。” “久久书店。”齐满米继续念,“广什么大楼。” 王垠丘叹气:“广播大楼。” 齐满米又念:“茂才钟什么发。” 王垠丘接说:“钟表批发。” 车子一路骑,齐满米一路念。他们会在春晓苑路口的小吃摊前面停一下。齐满米很大方地掏钱请王垠丘吃油墩儿。他自己吃得急,里面的萝卜丝掉出来一半。王垠丘发现他每五分钟会对齐满米无语一次。他把自己手上那个又还给了请客的人。 八月末,杨杜鹃女士把王垠丘召回了造纸厂宿舍一次,给了他一大堆有助于生育的补品,是让齐满米吃的。王垠丘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回家堆在客厅里。 他下午要出去一趟,齐满米问他那些东西是什么,王垠丘边穿鞋边说:“杨杜鹃给你的。” 那天王垠丘回来的时候,齐满米已经拆开一盒补品边看电视边吃了。王垠丘进卫生间洗了下手,出来靠在齐满米边上说:“这个吃了会生小宝宝。” 齐满米狐疑地望着他,咬着塑料勺子问:“不会吧?” 王垠丘一脸严肃地说:“会的。” 齐满米非常信任王垠丘,因为王垠丘是个城里的高材生。应该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比如男人可能也能生孩子。他低头看着快吃完的一盒白色汤水,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第二天出去上工的时候,齐满米有事没事都想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那天王垠丘来接齐满米,齐满米整个人蔫耷耷的,也没有兴奋地不停念路边的商铺名字。王垠丘问他:“干嘛,不舒服啊?” 齐满米摸摸自己的肚子,把额头抵在王垠丘的背上。 他们回到家,齐满米站在门口问王垠丘:“宝宝要多久会出来?” 王垠丘把自行车钥匙顺手挂在门口的钩子上,问说:“什么宝宝出来?” 齐满米说:“我的宝宝。” 王垠丘愣了半天,等终于反应过来的时候,差点笑死在沙发上。齐满米很不解地坐在旁边看他。王垠丘抱住齐满米的腰,把耳朵贴在他的肚子上,说:“那让我听听看。” 齐满米很配合地把衣服拉上去让王垠丘听。王垠丘皱眉听了半分钟,实在觉得好笑,又趴在齐满米肚皮上开始笑。 齐满米那天知道真相之后很生气,坐在沙发上打算看电视看死自己。王垠丘洗完澡打着哈欠路过他。齐满米生气就是硬邦邦地不说话。王垠丘进卧室了一下,发现齐满米还真的硬邦邦地不肯进来睡觉了。他干脆把齐满米捞起来,扔到了卧室床上。 第13章 他问齐满米:“你是很想要小宝宝吗?” 齐满米靠在床头,玩着王垠丘褪下来的手表。王垠丘躺到枕头上,随口问他:“那你以后想娶个怎么样的女孩子啊?” 齐满米红了脸。他还不是很懂这些事情。因为从小没怎么和同龄人接触过,情爱就变成了很隐晦的事。他玩着手表链,看了眼王垠丘说:“不知道。” 王垠丘打了个哈欠。齐满米忽然反问他:“哥,你为什么不找个女孩子跟你结婚。” 王垠丘不说话了。不知道为什么,他脑海里响起食堂上空,某位老师尖尖的笑声,她说,不要在吃饭的时候说那么恶心的事了。 于是王垠丘说:“不要说这种事了。” - 那段时间,林巧儿倒是真的怀了孕。怀上三个月了。这两天在火车站摔了跤,送到妇幼保健院住院。王垠丘带着齐满米去看望。妇幼保健院的房子外墙是斑驳的粉色。王垠丘把自行车停在大门口的车棚里。 齐满米知道林巧儿怀孕之后,把王垠丘打算扔掉的一条厚裤子剪开,缝了一只棕褐色针织毛圈面料的小兔子。他不知道从哪里又弄了点灯芯绒破布,缝在兔子的脚掌上。小兔肚子里塞了增重玻璃珠,肚子上穿一条双层的白色小纱裙,是用罩电视机的那种白色蕾丝罩做的。 每天天气预报时间,齐满米就盘腿坐在沙发上缝那只小兔子。王垠丘发现他的手很巧,针线用得十分熟练。齐满米说自己很小就帮着妈妈缝很多东西。兔子的眼睛是两粒玻璃纽扣,他从王垠丘的一件衬衫上顺下来的。 晚上齐满米下工回家,咬掉兔子肚子上的最后一针线头,然后把它举过头顶,给王垠丘看他的作品。 那只胖乎乎的小兔子后来放在林巧儿的床头,手感糙糙的又显得很乖笨。王垠丘总觉得齐满米做了一只自己的分身出来。 杨杜鹃知道林巧儿怀孕之后,开始了自己的主线任务催生。那天是轻工学院区块停电,春晓苑傍晚开始就没电了。王垠丘接齐满米下班之后没办法,去了杨杜鹃那边避暑。 杨杜鹃在王垠丘那边嘀咕完,又到凑在黑白电视机面前等天气预报的齐满米面前唠叨。齐满米穿着演出用的绸缎裙,热得把裙摆掀起来打了个结。他就伸着两条长腿,用吸管慢吞吞吸着王垠丘给他的玻璃汽水,杨杜鹃说什么,他都点头。 造纸厂职工宿舍都是很小的单间,里边大家自己再隔出几间当卧房,没有独卫。等杨杜鹃睡下了,王垠丘抱着脸盆,带齐满米去楼道口的公共浴室洗澡。一整间淋浴房,每个淋浴头子周围用防水塑料布简陋地围一下。王垠丘记得夏天还好,冬天每次过来洗澡都要下很大的决心。 他钻进塑料布底下,把脸盆放下来脱衣服。有些淋浴头子的水龙头把手都不大好了,乳白色的石砖板中间都是污垢。冒冒家也住这里。小时候,老乔,冒冒,他们三个人会在淋浴房里打水仗。 王垠丘还在仰头淋着水出神的时候,齐满米在那一边的塑料布底下叫道:”哇,它这个水花比家里的大。”王垠丘转过头,隔着两层薄薄的塑料布,能看到齐满米正在低头脱着自己的内裤。头顶的旧灯管太脏了,照得室内黄黄的。齐满米忽然把头钻进王垠丘那里,点了点王垠丘的腰,说:“哥,肥皂在你那里吗?” 王垠丘吓了一跳,下意识捂住了自己下面。齐满米咧嘴笑起来。王垠丘骂道:“你这是耍流氓知道吗?” 齐满米伸手摸了下王垠丘的胸口,说:“这是耍流氓。”齐满米做完,迅速钻回了自己那里。 王垠丘不知道自己活到二十六岁居然还会被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调戏。 他拉开帘子,把齐满米整个抱拽到了自己那里,捏着他的腰哈他的痒。齐满米挣扎得像颗要下锅的小虾米。他们就那么在淋浴间里闹起来,住在淋浴房边上的阿伯用收音机听着戏曲节目。齐满米笑着往王垠丘脸上泼水。王垠丘为了不让他动,把齐满米整个人搂进了自己怀里。 水汽氤氲,收音机里虞姬正要别霸王。齐满米有点看不清楚王垠丘的脸。水柱流过头顶,王垠丘低头小声说:“小东西。” 第10章 蜜月(四) 齐满米贴到林巧儿的肚子上听了听。林巧儿笑问:“大师,是男孩还是女孩?” 齐满米眯眼睛笑起来。 林巧儿说宝宝要到明年春天才会出来。但是老乔已经开始到处买母婴用品,买了一堆小宝宝穿的衣服和小鞋子。齐满米好奇地把鞋子托在自己的手上。他还是第一次知道,会有小孩被隆重地等待出生。 他怀疑自己出生是因为妈妈无缘无故又怀孕了,于是生下来,于是养一下。上回演出团里有姐姐过生日,买了一个大蛋糕过来,蛋糕上裱了一圈奶油玫瑰。齐满米分到一块,特别甜特别好吃。他想,原来那就是过生日,过生日是一件很甜的事情。 王垠丘那几天在学校值班,做新生报到前的准备。他来接齐满米的时候,齐满米还在玩着几件婴儿连体服。 那天齐满米靠在自行车后座很沉默。王垠丘不时扭头看一眼,都怕他什么时候从车上滑下去了。 王垠丘在街口停下来等行人过去的时候,转头弹了下齐满米的额头问他:“怎么,青春期啊,有心事了?” 第14章 齐满米不知道什么是青春期。他问王垠丘:“哥,你明天过生日吗?” 王垠丘无语道:“什么我明天过生日。我生日在十二月。” 齐满米哦一声,问他:“那我明天能过生日吗?” 王垠丘问他:“你明天投胎吗?”他蹬着自行车转过街口,在阿来音像店停下来打算借两部电影回家消磨时间的时候看。 王垠丘在架子上翻着,让齐满米也可以挑挑自己想看的。齐满米随手扯出一张封面看起来漂亮的放到他手里。 回到家,齐满米在自己另一个行李袋里倒腾。他把东西都倒出来,从一堆火车票里面找出了自己的那张身份证。他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纸头给王垠丘看。王垠丘夹着烟,仔细分辨了会儿,抬头和齐满米说:“齐满米你满十八岁了啊。八月十二号生日,过头了。” 齐满米啊了声,把自己的身份证明拿回来叠好,又放回了行李袋里。 第二天下午,老乔拉表演团的人去给一个保健品公司开业仪式跳舞,跳到一半忽然被切了音响。有人说他们露着肚脐跳舞特别不雅。前排的几个姐姐就跟底下的人掐起来了。齐满米上去拉架的时候脸上被谁的指甲划破了一道,高腰衬衫的领口差点被扯变形。 老乔拉住了这个拉不住那个,台上乱成一团。 王垠丘赶到现场的时候,齐满米坐在台后的一张小矮桌上,给自己脸上贴了张创口贴。 王垠丘说:“厉害啊,现在都会打架了。” 老乔蹲在边上抽着烟,笑说:“他倒不是,他纯属被打。”齐满米点点头。 王垠丘揉了揉他乱蓬蓬的假发,把手上的东西放到了矮桌上。是一个八寸大小的蛋糕,上边还放着两颗一大一小的奶油寿桃。 有姐姐边抹着自己脸上打架打得乱飞的口红边问:“谁过生日啊?” 王垠丘说:“齐满米,齐满米十八岁了。” 地上几个打累了坐下的小姑娘都站了起来,拎着高跟凉鞋凑过来尖声叫着:“满米过生日都不跟姐姐说!生日快乐啊。” 齐满米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看蛋糕,看看王垠丘。王垠丘已经退到一边和老乔插科打诨去了。 那天午后,地面温度是四十三度。中央公园对面进行到一半被搅散的剪彩仪式舞台还孤独地立在那里。薄薄的大红地毯上飘满了彩带。表演团的人拉着齐满米跳到舞台上,踩着一地的飘带一起唱生日歌,然后切开了那个蛋糕。 齐满米举着一颗小小的寿桃舔了一下,特别甜。他切了一块跳下台拿给王垠丘。王垠丘说:“我不爱吃蛋糕。” 齐满米一定要怼到他嘴边去。王垠丘叹骂道:“我都说我不爱吃,啊呀...”奶油糊得他嘴角都是。王垠丘只好接过来。齐满米笑起来。 那天王垠丘带齐满米回家的时候,齐满米捧着小半个没吃完的蛋糕,坐在自行车后座还在扭着身子唱生日歌。王垠丘使劲把着车头,防止车子撞到一边的水果摊上去。 回到家,王垠丘脱完鞋子,说:“我看你蛋糕吃饱了,可以不吃晚饭了是吧。” 齐满米搂住了他的腰,把脸埋在王垠丘胸口。王垠丘问:“这又是什么感谢的抱抱。” 齐满米点点头。 王垠丘任他搂着。屋子里一下午没开窗,王垠丘看着茶几上正在慢慢腐坏的苹果。他回过神的时候,感觉齐满米在哭,声音忍在喉咙口,听不出是悲伤还是快乐。亦或是两者都有。齐满米忍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他过了十八年人生里第一次生日,他发现过生日真好,会有那么多人祝他快乐。今天下午收到的所有“生日快乐”他都想拿彩色丝带扎起来,收进行李袋里,等哪一天不快乐的时候,就拆开一个把自己“变快乐”。 他那天肿着一双眼睛,蹲在餐桌边继续吃自己的生日蛋糕,然后满嘴奶油的和王垠丘说了自己的伟大创想。王垠丘坐在沙发上叠衣服,看了眼齐满米,低头忍不住笑了。 他问齐满米这回过生日有什么生日愿望要实现。齐满米把奶油擦一擦问他:“是明天还可以过生日吗?” 王垠丘逗他:“你不知道吗,我们城里人十八岁生日要过三天的。” 齐满米举起叉子欢呼了一声。 第二天,齐满米换了自己最喜欢的一套衣服,一件苹果绿麻料的短袖衬衫,底下配微喇叭式的浅色牛仔裤。他要王垠丘带他去看马戏表演。 王垠丘那天问王国铭借了只海鸥牌胶片机。齐满米揪着自己的手,整个人像块硬邦邦地冻米糖站在铁栅栏边,假笑着看镜头。王垠丘骂说:“你是要哭还是要笑啊。” 齐满米背后的大象卷起一颗苹果吞进嘴巴里。齐满米举起手傻乎乎地比了个耶。 那卷胶片洗出来,包裹在柯达的明度和色度中间,马戏团驻地色彩斑斓。齐满米躲在每张照片的角落里傻笑。王垠丘带着齐满米去冲扫店取照片的时候,在柜台上就把照片倒出来看了一遍。 有一张请路人替他们拍的合照。齐满米眯着眼睛,王垠丘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远处有个摔倒大哭的小女孩。他们拘谨又安静地看着镜头。照片背面被标上了日期,8月31日,于城南杨柳坝马戏团。那是他们唯一的一张合照。 那天玩得实在太累。齐满米回家洗澡的时候差点在浴缸里睡着。他随便擦了擦身子,带满水汽地套上了王垠丘那件篮球背心。 第15章 王垠丘那时正在往dvd机里放cd。他把齐满米挑的那部放进去。电视机闪了片刻,放出了片头。 他们靠到沙发边。齐满米半躺着,把脚抵在王垠丘的腿边,抱着沙发抱枕躺下了。屏幕上出现法国南部的艳阳,天气是三十七度二。粉色的连排别墅,漂亮的黄色敞篷车。只穿着围裙的女人走进男人的房间。齐满米抓了几颗茶几上的葡萄吃。 镜头里的男人和女人躺倒在床上,像两块上好的绸缎完美地交合在一起,律动再律动。那张柔软的床就跟着晃动。齐满米咬着半颗葡萄,瞪大了眼睛。春晓苑住宅窄小的客厅里,窗外飘进来一股苦苦的膏药味,和葡萄汁的气味不安地混在一起。绿色摇头风扇在慢吞吞工作。 那段床戏不知道为什么,长达三四分钟。王垠丘小小地吞了下口水,用余光看了眼看呆的齐满米。他想把脸转到别的地方,看看墙上的壁画或者是挂钟。齐满米还在小口咬着葡萄,脚趾轻轻地勾起来,展开的时候又蹭到王垠丘的大腿。 王垠丘低下头,看了眼他修长的脚趾。后来王垠丘都弄不明白他当时到底是怎么了。他就忽然冲动地摸了下齐满米的脚背,然后拽着他的小腿肚,把齐满米整个人抱拽到了自己身上。齐满米嘴角的葡萄汁滑下去。 王垠丘舔了一下,亲住了他的嘴。葡萄味橡皮糖一样的两瓣嘴唇。王垠丘痛苦又疯狂地思索着,他不爱吃甜的东西,但他喜欢这样的橡皮糖。他把齐满米放到沙发上,压在身体下面,吮着他的嘴。 电视上忽然响起热烈的乐音的时候,王垠丘才忽然回过神来。他跳起来,擦了擦自己的嘴,不敢看齐满米,慌乱地抓了茶几上的烟盒,踢踏着拖鞋跑下了楼。 那天,王垠丘在门卫室边上抽光了烟盒里剩下的三支烟,然后撑着头,声音哑哑地打电话给老乔,说:“老乔,我犯病了。我说,我可能犯病了,怎么办?” 第11章 蜜月(五) 1997年8月31日的晚上,王垠丘再次推开春晓苑的屋门的时候,齐满米还半躺半靠在沙发上,眼神呆呆地盯着电视机里的画面。王垠丘走过去关掉了电视,退出了那张cd。电视机回到了电视频道,晚间新闻里重播着白天的重要报道。法国人美丽的王妃在那天出车祸身亡了。 王垠丘坐回沙发上,和齐满米两个人尴尬又沉默地坐了半分钟。他说:“对不起啊,我刚才...”齐满米抬头看着他。王垠丘撑着自己的额头,说:“我刚才疯了。” 他那天晚上跟老乔在轻工学院后门口的大排档里坐着喝酒,一遍一遍重复说:“我他妈疯了。” 老乔拍拍他的肩。王垠丘喝得发起了粒粒的酒斑,他半趴在桌上,说着,他对齐满米有情欲,恶心的情欲,可能很早就有了,只是之前没意识到。齐满米在他眼里,很早就是一个年轻男人的身体。 大排档墙壁上的挂式电视机里继续播放着巴黎隧道内的车祸。老乔抬眼看着屏幕上王妃的黑白照片。他抽着烟,沉默得陪王垠丘喝酒。 老乔后来和王垠丘说:“你们要不,办离婚吧。我再给他找个住处。” 王垠丘从臂弯里抬起一只眼睛看老乔,未置可否。 那天晚上回到春晓苑,王垠丘喝得昏醉,在卫生间里吐了一阵。他坐在浴缸边上,周围空气里都是一股又酸又苦的味道。他就那么坐在那里睡着了。 齐满米睡到半夜,半眯着眼睛醒过来,卫生间的小白炽灯泡亮着。他下床,踢着拖鞋走过去,看见王垠丘耷拉着头,坐在地砖上睡着了。齐满米蹲下来,捋了捋王垠丘糟乱的头发。他很少看到王垠丘那么狼狈的时候。老乔说王垠丘有洁癖,后来齐满米有点理解了洁癖的意思,大概就是像王垠丘那样一丝不苟、整整齐齐的意思。 齐满米叫醒了王垠丘。王垠丘惺忪着睁开眼睛。他感觉血管里还都堵满着呕吐物。他觉得自己像一团巨大的呕吐物,可耻地待在这个世界上。他对着眼前的人说:“我也不想这样的,我也不知道...” 王垠丘哭了。齐满米慌了一跳。他伸手去擦王垠丘淌下来的眼泪。王垠丘抓住他的手腕,捏着齐满米的手,耸着肩痛苦地哭说:“我不想这样啊。我也想和老乔一样,喜欢...喜欢一个女孩子...” 齐满米跪在王垠丘身边,抱住了他。他对晚上到现在发生的事懵懵懂懂,并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但他知道王垠丘现在很难过。他们那样抱在一起抱了很久很久。王垠丘又昏睡过去。 第二天,齐满米还是在卧室床上醒来的。王垠丘已经换了工作服上班去了。新生报到的第一天。王垠丘站在校门口背着手迎新。他笑得很得体,举手和一个暑假不见的老同事打招呼。温有迹问他眼睛怎么了。王垠丘说不知道吃了什么东西,有点过敏。 他就那么在校门口忙忙碌碌。老乔来带齐满米去开工的时候。齐满米跳上车,打开车窗和王垠丘挥了挥手。老乔和王垠丘碰了下眼神。 那天傍晚放工之后,王垠丘也没有回家。他在食堂吃过饭,又回了学工部的办公室。办公室里坐着太闷就站起身在校园里漫走。刚在公共浴室洗完澡的女学生披散着头发,每个人拿着一只装满洗浴用品的脸盆跟他擦肩而过。路灯晶莹,天上没有星星,感觉还有一场雨要下。 王垠丘和值班的梁阿宝在保卫科办公室聊了会儿天,外面就真的下起了雨。时钟已经走过九点。王垠丘站起身准备回家。他打算冒雨跑回春晓苑,刚跑到校门口,就看到撑着伞站在那里等他的齐满米。 第16章 齐满米打着大大的长柄伞,踢着路上的碎石。他晃着大伞和王垠丘打招呼。他说:“下雨了,哥。” 王垠丘愣了下,还是走了过去。 那天晚上,王垠丘又把齐满米之前睡的地铺拿了出来,铺在了卧室的空地上。齐满米盘腿坐在床上拿绷带缠自己跳舞跳伤的脚趾。他抬头的时候,王垠丘已经在地铺上躺下了。 齐满米凑过去,挂下一颗头,问王垠丘:“哥,为什么你不上来睡啊。” 王垠丘闪避着他的眼睛,说:“想睡地上。” 齐满米狐疑地哦一声。 那天之后,王垠丘一直都睡在地上。齐满米坐在婚庆公司化妆间里给自己涂口红的时候,脑子里转着原因。不知道王垠丘为什么突然就开始跟他疏远了。现在晚上他也是自己坐公车回家的。回了家,两个人也是各做各的事。他和王垠丘说自己今天做的事,王垠丘就兴趣缺缺地点点头。 齐满米问老乔:“我有没有做错什么事?哥是不是在讨厌我?” 老乔拎了下齐满米假发上的小辫子,叹了口气。他说:“满米今天晚上要不要和我回去看看巧儿姐的宝宝?” 齐满米开心地点点头。 傍晚,齐满米用婚庆公司的座机打到轻工学院学工部,说:“我找王垠丘。” 王垠丘在那头嗯了声。齐满米的声音在电话线里特别活泼地传过来:“哥,我今天要去看小宝宝了,所以要晚一点回家哦。” 王垠丘感觉耳朵痒酥酥的。他说:“知道了。” - 林巧儿出院之后,还去火车站上班。下班的时间老乔会去接她。齐满米做的那只小兔子放在客厅的沙发上,乖乖地打着盹。齐满米举起来,顺了顺兔子的蕾丝小裙子。 林巧儿上次和老乔说想生一个这样胖乎乎的女孩子。 那天他们坐在餐桌边吃饭。最近饭都是老乔做的。老乔和齐满米自夸说:“本城最好的男人乔孟文。”林巧儿翻白眼。 齐满米笑起来。老乔给齐满米盛了满满一碗饭,然后夹了块红烧肉给他,说:“小满米,尝尝好男人乔孟文的手艺。”老乔做饭其实还可以,因为老老乔在开裁缝铺之前是个酒楼厨子。林巧儿总觉得有点遗传在里面。 齐满米吃得饭粒粘在嘴角。老乔笑眯眯地和他说:“满米,你搬到我们家附近怎么样?乔哥给你在附近找个单间。吃饭你就上我们家吃。” 齐满米抬起头,嚼着嘴里的饭,看着老乔。老乔看他不回答,又解释说:“王垠丘那里,就是,可能以后不太方便让你住。” 齐满米低下头点着碗里的半块肉。他把这几天发生的事串串珠一样串起来想了一遍,发生终于想得通了。他问老乔:“王垠丘是喜欢上一个女孩子,打算娶她了吗?” 老乔疑惑地啊了一声。齐满米说:“上次王垠丘说想喜欢女孩子...”他又低下了头。确实啊,如果他住在春晓苑里,占着那张床,王垠丘要怎么把那个女孩子接进来。他觉得自己就是真的不会看脸色。王垠丘在地上睡了那么多天,可能心里厌烦死他。 齐满米想着想着突然鼻酸,眼泪差点滚下来。他不想王垠丘讨厌他。齐满米抬起头,朝老乔咧开嘴笑了下,说:“那我这几天把行李收一下,搬出来。” - 是齐满米搬走那天,王垠丘载着他去把8月31日去马戏团玩的照片拿回家的。齐满米看了一遍,又倒出来嘿嘿笑着看了一遍。他把所有相片收进小小的纸袋里。他捏着那张合照问王垠丘:“哥,这张照片能放我这里吗?我想你的时候能看看。” 王垠丘愣了下。齐满米笑说:“哥虽然你脾气有时候很差,但你是个特别好的人。” 王垠丘骂道:“我脾气怎么差了?” 齐满米眯眼睛笑笑。他重新从衣柜里拽出自己的两只巨大的行李袋,然后把为数不多的衣物、小东西装进去。王垠丘买给他的夏装他穿得很谨慎,穿了一个夏天还跟刚出第十百货商店一样。他认认真真叠了一遍,放进袋子里。他把放在王垠丘书架上的拼音汉字册也全部拿了下来。 那天晚上,齐满米问王垠丘能不能教他写“王垠丘”三个字。王垠丘给他在汉字册扉页上写了一遍。齐满米摸了摸那个名字,又抱了下王垠丘。 老乔给齐满米在婚庆公司附近招待所找了个价格不高的长租房。他开着面包车来载齐满米。王垠丘替他把行李袋拎下楼。 齐满米抱着自己的行李袋坐进车后座。王垠丘想起,两个月前的傍晚。他回到家推开门,也是看到他抱着自己的行李袋,落满孤单地坐在那里。齐满米和王垠丘挥手告别的时候本来咬着自己的牙不想哭,但还是哭了出来。 王垠丘差点都红了眼睛。老乔在驾驶位上叹了口气说:“你们什么生离死别啊。我是什么法海还是拆散牛郎织女的王母娘娘啊。” 车子开过轻工学院门口坑坑洼洼的路。齐满米把脸埋进了行李袋里。站在剪彩仪式的舞台上切蛋糕之前,姐姐们说,许个生日愿望。齐满米问她们,生日愿望会实现吗?姐姐们说会的。 于是齐满米闭起眼睛许愿,他希望十二月也可以陪王垠丘过生日。 第12章 蜜月(六) 招待所的单间,条件肯定比不上王国铭砸钱装修出来的春晓苑套房。齐满米洗澡的时候,水总是时断时续,要不就是一直是凉水。齐满米发现自己变娇气了,冲两次凉水澡就重感冒了。 第17章 那时天气也开始慢慢冷下来。齐满米没什么像样的外套,还是每天穿着王垠丘买给他那几件短袖衫。他数着自己攒下来的钱,打算攒够五百块就往别的城市走一走。所以他想了个办法解决三餐。 招待所对过有一间新疆人开的食堂。一个馕他可以分两餐吃。他买了一大袋馕,中饭晚饭就都能对付了。他不想老是去老乔家蹭饭。 很多晚上的表演,表演结束之后都是会包餐的。齐满米就会在有工作餐的时候多吃点,补点油水。 王垠丘偶尔下了班会来找老乔玩。齐满米看到他,兴奋地跑过去,脸上的妆才刚卸到一半。但他不太会黏着王垠丘。他怕王垠丘觉得烦。 王垠丘会给他带点他爱吃的零食,鸡蛋糕啦椰子糖啦。齐满米抱着手里的红色塑料袋,特别开心。王垠丘那次说:“你怎么好像又瘦了?” 齐满米笑笑说:“没有。”他冲上去又要给王垠丘感谢的抱抱。老乔在旁边无奈地摇头。 快十月的某天,王垠丘是带着个女孩子一起来婚庆公司的。齐满米抱着假发,躲在更衣室门框边看着。老乔好像跟那个女孩子也很熟。他们站在大门外谈天。那个女孩也吸烟,三个人三支烟,互相大笑着说话。齐满米心里酸酸地羡慕。她可能能住进春晓苑了,然后每天都能见到王垠丘,坐在王垠丘的后座。 那天,几个姐姐问齐满米去不去江边的夜市摊买个衣服。都已经入秋了,他还一直穿件短袖,看着就冷。齐满米那次就卷了点毛票跟她们坐公车去了夜市。 他在夜市摊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很谨慎地买下了一件土灰色的夹克衫。他套上其实大了点,但是价格还算便宜。 晚上,齐满米就拎着装衣服的黑色塑料袋坐公车回招待所。但那天,他坐错了车。街边的商铺越来越少,路面越来越粗糙的时候,齐满米终于发现不对劲,然后跳下了车。他在气象观测站附近呆呆地站着,塑料袋勒在食指和中指上,勒到泛红。 气象观测站区块的路灯系统还没完全弄好,旁边都是工地。齐满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旁边偶尔有点动静也是突然钻出一只脏兮兮的野猫。在第三次碰到野狗野猫的时候,齐满米有点崩溃地停了下来。 世界静得仿佛只能听到他惊惧的心跳。他是乡村里长大的小孩,本来他不该怕黑夜。但是他不熟悉这座城市的结构,他不知道继续走下去的路上还会有什么令人恐惧的东西。齐满米红了眼睛。 与此同时,王垠丘接了刚回国的王芝锐和老乔、冒冒喝酒。他们坐在冒冒大排档的露天卡座上吃东西。王垠丘讽刺王芝锐好好说着话就要夹几个英文单词,听起来半土不洋的,像颗装樱桃的土豆。王芝锐尖声叫道:“那怎么了?一年多不见,你的嘴怎么还跟生化武器似的。” 一桌人都笑起来。王垠丘翻了下白眼。 王垠丘和王芝锐两个人虽然同父异母,但长大后关系意外变好了。这对兄妹打嘴仗的功力真的等同于一场核战争。 王垠丘那天喝到半醉,骑着自己的自行车回了春晓苑。他骑进门的时候,门卫叫住了他:“王老师,刚好多个电话打过来找你。” 王垠丘停下来问:“谁找我?” 门卫摇摇头说:“听不清楚。” 门卫室的电话又响。门卫过去接,接起来又朝王垠丘晃晃听筒。王垠丘接过听筒,喂了声,问:“哪位?” 电话线那头的人突然像拔掉了塞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王垠丘愣了片刻,问:“齐满米?” 齐满米站在一间好不容易遇到的便利店门口大哭着说:“我找不到路...我,不知道在哪里。对不起,我只记得春晓苑的电话,哥...” 王垠丘急起来,问他:“你在哪里?” 齐满米换了口气,说:“不知道...” 王垠丘又问:“旁边有人吗,听筒给他。” 十几分钟后,王垠丘在城北的一处建筑工地附近找到齐满米。齐满米抱着那只黑色塑料袋,冻得缩在便利店门口。他看到王垠丘又忍不住要哭。王垠丘把他揽到怀里,拍拍他的背说:“别哭了。” 他把齐满米带回了春晓苑。 齐满米进屋又跟他说对不起,解释说他不知道招待所电话是多少。他唯一记得的两个电话就是轻工学院学工部的电话和春晓苑门卫的电话。他只能打给王垠丘。对打扰到王垠丘,他充满歉意。 王垠丘看着他冻得起了粒粒鸡皮疙瘩的手臂,说:“去泡个澡吧,暖和暖和。” 齐满米进卫生间泡澡的时候,王垠丘打开他扔在沙发上的塑料袋。里面明明是件外套,那个笨蛋居然冷成那样也忘了穿。王垠丘无语了。 齐满米泡完澡,穿了件王垠丘的旧t恤走出卫生间。他抱着自己换下来的衣服,光脚站在木地板说:“我坐公车回招待所。” 王垠丘看着他,骂道:“末班车时间都过了。你那么晚在外面干嘛。” 齐满米小声说:“买衣服。” 王垠丘没再说什么,他抱了床毯子扔在沙发上,然后和齐满米说:“今天睡这里啊,你睡里面床上,我睡沙发。” 齐满米捏着自己的两只手,还踌躇地站在那里。王垠丘问:“怎么?” 齐满米说:“哥,对不起。” 王垠丘也不知道齐满米一个劲在跟他道什么歉。齐满米躺在熟悉的床上。因为天气变冷,王垠丘已经把凉席收起来,换上了棉被单。被单被套是蓝白格的,被子上有一股阳光的气味。齐满米裹在被子里,有一种重新踩在地球上的踏实感。他那天就睡得特别好,王垠丘把早饭给他买好放在床头去上班了他也不知道。 第18章 齐满米是一直等王芝锐突然闯进门才醒过来的。他有点慌乱地盯着王芝锐看。 王芝锐抱胸站在卧房里问:“你谁啊?” 齐满米不知道怎么回答。王芝锐嘟囔着在客厅里又转了一圈,然后转回房间问齐满米:“那我嫂子呢?” 齐满米呆呆看着她。 王垠丘赶回来的时候,王芝锐和齐满米一起坐在沙发上正在讨论把王芝锐身上那件穿旧了的摇粒绒外套剪开,做一只小熊会不会好看。王垠丘说:“王芝锐你有病吧,钥匙谁给你的?” 王芝锐说:“杨杜鹃女士给的啊。她说她是不会踏进到处都是王国铭买的东西的地方。这把钥匙反正也是放着。我嫂子呢?” 王垠丘看了齐满米一眼,有点疙瘩地说:“上班去了...” 王芝锐皱鼻子,和齐满米讲小话:“他这种烂脾气都有人要,嗨呀。” 齐满米认真地反驳她:“哥脾气是比较差,但是人特别好。” 王芝锐愣了下,哈哈笑开了。王垠丘拍了下齐满米的头。 那天中午他们三个人去附近小饭馆吃了餐。齐满米吃饭很喜庆,握着筷子不灵敏地扒着饭,一顿能吃满满两碗白米饭。王芝锐都忍不住捏捏他的脸蛋,说:“好可爱啊。” 王垠丘打掉了她的手。 吃过饭,王垠丘带齐满米回招待所。那间招待所没有一楼的门面,要从很窄小的楼梯走到二楼,然后有个又脏又旧的服务台。齐满米拎着自己的塑料袋子,带王垠丘穿过服务台,又走了一层楼梯,然后打开了一间房间。 房间里有张1.5米宽的床,一个小小的写字台和椅子,然后就没东西。写字台上放着那袋馕。因为没有阳台用来晒衣服,齐满米在卫生间洗好衣服,就挂在卫生间里等它慢慢干。他还在每天坚持练习汉字册。他蛮骄傲地和王垠丘说:“哥,我能写你的名字了。” 王垠丘低头看着满是潮气的被子。他问齐满米:“你说实话,你每天吃那个饼当三餐?” 齐满米点点头,从行李袋里又掏出了他那卷钱,举给王垠丘看:“我攒钱。反正我吃什么都觉得挺好吃的。哥,我攒够五百块就离开这里,想去更靠近海的城市看一看。” 齐满米咧开嘴朝王垠丘笑笑。 第13章 蜜月(七) 王垠丘隔三差五就去招待所看齐满米。他买了一堆饼干面包,放在写字台上,等下次去发现差不多快没了,就再买。齐满米咬着一根火腿肠,把自己的练习册举给王垠丘看。他现在越写越有样子了。有时候老乔在看报纸,他凑过去也能大概看懂一点新闻。 王垠丘靠在他的床头,检查齐满米的练习册。齐满米盘腿坐在他边上,黏着他问:“是不是全对?” 王垠丘嗯了一声。齐满米举起两只手欢呼。他问王垠丘:“那我,嗯,你能再带我坐一次自行车吗?” 那天晚上,秋天降临世界。齐满米套着自己买的外套,坐在王垠丘的车后座。他们沿街慢吞吞地骑。他现在知道了,那是阿来音像店,再过去有广播大楼,然后是茂才钟表批发,市一小,百好饭店。齐满米觉得如果哪天他真的离开了这座城市,应该多少会觉得有点遗憾了。 王垠丘一路把车骑到了胜利戏院门口。 他在售票口买了两张最近场次的电影票。齐满米是第一次进戏院。他好奇地在长长的木凳上坐下,盯着前面的大荧幕。电影开场,会放一些美颜霜之类的产品广告。他连看那个都看得津津有味。五分钟之后,屏幕上打出一个大大的“静”字。王垠丘小声和他说:“在戏院看电影不可以说话。” 齐满米闭着嘴点点头。 那天他们到底看了部什么片子,齐满米后来也不大记得了。他只记得很好看很好看。好看的他坐上王垠丘的车回招待所的路上,一路叽叽喳喳地和王垠丘回顾剧情。那么大的屏幕,人就那么大的一个放在上面。齐满米都觉得能数清楚女演员眼皮上的睫毛。 他把脸贴在王垠丘的背上,搂着王垠丘的腰闭起了眼睛。风吹过来已经有点凉意。王垠丘还在招待所那个路口停下来给他买了串糖葫芦。 他们靠在婚庆公司的卷闸门边,齐满米咬着糖葫芦,举起来想给王垠丘尝一颗。王垠丘说:“你吃,我不喜欢吃。” 齐满米吃得满嘴糖渣。他望着空阔的街道,有附近暖水瓶厂的工人加完班一群一簇拎着饭盒走过去。齐满米心里满溢着什么东西,他后来知道那就是别人说的“幸福”。 王垠丘要骑自行车走的时候,齐满米站在招待所的楼梯上,非常不舍得。王垠丘骑到街口转回头,发现齐满米还站在楼梯上看他。 - 老乔看见王垠丘又出现在婚庆公司门口的时候说:“你要不把他接回去得了。” 王垠丘指着他说:“我还没问你呢,他每天吃个馕,饭都不好好吃,你怎么照顾他的?” 老乔瞪大眼睛指指自己。 齐满米换好自己的衣服,蹦跳着跑出来了。王垠丘带着他去吃了碗面,然后陪他回招待所房间。齐满米碎碎地说着,自己长高了,之前带出来的裤子短了点。他就剪掉了一条裤子,给送给林巧儿那只兔子做了一身运动装。他把做好的运动装举起来给王垠丘看。衣服小小的,特别可爱。王垠丘笑起来。 第19章 齐满米最近有空的时候还在把王芝锐那件蓝色摇粒绒外套改成一只小熊。他在小熊的肚子上用了一块棕色的灯芯绒面料。鼻子和嘴巴都缝成小花的形状。小熊的眼睛是两颗祖母绿的小纽扣,他问一个表演团的姐姐要的。 王垠丘坐在床上,捏了捏小熊,说:“干嘛免费给她做那么可爱的小玩意。王芝锐是个大富婆,你卖给她。” 齐满米心眼实得很,他说:“但是面料是她提供的。” 王垠丘说:“那怎么了。如果要卖的话,你打算卖多少钱?” 齐满米靠在边上,好好地思索了一下,然后说:“六块钱。” 王垠丘问:“为什么?” 齐满米说:“因为一块原味鸡六块钱。” 王垠丘笑死了。他捏捏齐满米的脸,骂道:“你就知道吃是吧。” 王垠丘帮齐满米把小熊拿给王芝锐,然后真的问她收了六块钱。后来齐满米把那六块钱拿去买了一支英雄牌的钢笔。 他捏着那笔钱,在第十百货商店的一楼柜台面前看了许久。营业员问他要买哪个型号的。齐满米满脸通红地摇头。他拿着装钢笔的小袋子走出商店的时候,感觉自己左胸膛的心脏还在咚咚乱跳。 齐满米在十月的某天把钢笔送给了王垠丘。彼时,他和王垠丘坐在中央公园的某个台阶上。王垠丘问他是什么。齐满米揉了揉鼻子。王垠丘从小袋子倒出一个装钢笔的小盒子。齐满米晃着自己的两条腿,有点紧张地问王垠丘:“这个有用吗?” 王垠丘说:“有用。” 齐满米松了口气。他笑说:“因为不知道哥十二月过生日的时候我还在不在这里,想先送你一个生日礼物。” 王垠丘盯着盒子里的钢笔。齐满米捧着自己的脸,看着公园里满地的落叶。有一只小小的黄色蝴蝶在他的额头上点了下,又停到了他的手臂上。齐满米笑着举起来给王垠丘看。王垠丘没看蝴蝶,而是看着齐满米的脸。 他充满心酸地看着齐满米的脸,不知道自己现在满身满脑撞来荡去的到底是什么情绪。 黄蝴蝶终于振翅飞走了。王垠丘摸了摸齐满米的脸。公园里的路灯夜里忽明忽亮。王垠丘把齐满米揽进怀里抱住了。他嘴里说着:“是感谢的抱抱。”齐满米把头搁在王垠丘肩头,看着公园深处。王垠丘闻着他颈侧淡淡的肥皂香气。 那天,王垠丘把齐满米送回去之后,也跟着上了楼。他问齐满米自己能不能留下来住一晚。齐满米很开心。 晚上他们又躺在一张床上夜聊。齐满米黏在王垠丘身侧,和他说这里的隔音很差,而且附近有两个大型工厂,他经常很早就醒了。但是习惯了就好了。王垠丘摸着他的头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王垠丘睡在身边,齐满米那天很快就睡熟过去。王垠丘盯着他的睡脸发呆。他轻轻叫了声:“齐满米?”齐满米的呼吸已经变得很沉。 王垠丘很小心地凑过去,在齐满米的额头上亲了一下。他起身把灯关掉了。王垠丘躺下前,又俯下身,在齐满米的嘴唇上轻轻碰了一下。 第14章 蜜月(八) 有很多天老乔都没来开婚庆公司的门。王垠丘和齐满米说,林巧儿查出了病,现在住进了市人民医院。老乔每天要过去照顾。齐满米过去看望,听老乔和王垠丘谈天的时候说起,林巧儿好像得了什么癌,还不算恶性。但是林巧儿在妊娠期,接不接受化疗就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这两天,老乔都在说服她停止妊娠,先治病。林巧儿不肯。虽说孕妇也可以接受化疗,但很容易引起孩子早产。林巧儿是个脾气特别固执的人,家里的亲戚来了好几轮,没一个人说得动她。 齐满米把做给小兔子的那套衣服送给林巧儿。林巧儿很喜欢。她问齐满米:“我可以随便杀死自己的小孩吗?” 齐满米摇摇头。林巧儿笑说:“就是啊。” 齐满米之前一直有点把林巧儿当成姐姐齐满衣。但他发现林巧儿和齐满衣本质的区别就是,齐满衣完全跪在自己的命运面前,林巧儿不是。她是个十分勇敢的人。 老乔说不动她就只好每天陪紧她。婚庆公司的工作就搁置下来。齐满米因为开不了工,去集市找了个包装的活,就是把生产出来的成衣一件一件叠好包进塑料封袋里。他跟着一大群阿姨辈的人坐在一起没日没夜地包衣服。阿姨们说这些衣服会被卖到世界的其他角落去。齐满米觉得挺神奇的。 王垠丘来找他的时候,齐满米把这件事告诉他。王垠丘说王芝锐就是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坐飞机要坐一天一夜。齐满米很惊讶。他带齐满米去王芝锐住的酒店。大小姐王芝锐结完婚回来之后和爸爸妈妈吵了一架,自己在外面找了个酒店住下了。 王芝锐塞给齐满米一瓶汽水,拉着他看落地窗外面的夜景。她不知道从哪里弄了瓶红酒出来。王芝锐问王垠丘:“他成年没有?”王垠丘斜了她一眼说:“干嘛啊。” 王芝锐端着几个高脚杯,碰了碰齐满米的小脑袋,说:“和姐姐喝一杯?” 齐满米捧着酒杯,尝了一口红酒,差点吐回杯子里。王垠丘和王芝锐都笑了。 他们三个并排躺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喝着酒。王芝锐又给齐满米买了一回原味鸡块吃。齐满米酒足饭饱之后,直接歪头睡着了。王垠丘给他盖了个薄毯在身上。他又怕齐满米冷,把他往自己身边拢了拢。 第20章 王芝锐哇了声,说:“你是王垠丘吗,这么温柔。” 王垠丘没讲话,端起自己的杯子又跟她碰了碰。那天王垠丘感觉自己也喝多了,那瓶红酒的后劲很大。他没头没脑地和王芝锐坦白了,跟他结婚的人就是齐满米,穿了裙子假扮的。现在齐满米已经从他那里搬出去了。王垠丘眼神涣散地看着电视画面,说:“我上次亲了他。” 王芝锐转头看他。王垠丘说:“我看到他,我,反正不是看弟弟那种感觉。跟他肢体接触会觉得很开心。很想他,每天想他。他搬出去之后,也犯病似地每天去找他...” 王垠丘忽然哽咽了。他说:“我知道自己不正常,很怕吓到他。但是控制不住。” 王芝锐把腿缩回来,抱住膝盖,问他:“哪里不正常。” 王垠丘转头看着她说:“我亲他啊,我看到他就想...齐满米是男的。” 王芝锐说:“对啊,齐满米是男人,又不是其他动物。你想亲他怎么了。” 王垠丘被她问愣住了。 那天晚上,王芝锐告诉王垠丘,或许就有一类人会喜欢同性别的人。他刚好就是。她告诉王垠丘首先那肯定不是精神疾病。她在美国也有一起念书的朋友是男同性恋者,现在和男朋友同居在一起。王芝锐拍拍王垠丘说:“应该恭喜你找到自己的性向才对。”她碰了碰哥哥的酒杯。 第二天齐满米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和王垠丘一起躺在被窝里。王芝锐另外去开了间房。因为被子里太过温暖,齐满米特别不想起床。他伸开手搂住王垠丘,把脸埋在王垠丘怀里又闭起了眼睛。 他们睡到快中午才起。王垠丘带着齐满米直接去了包装集市。齐满米跳下车的时候,王垠丘问他:“晚上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 齐满米张了张嘴,犹豫半天说:“不用了,我回招待所。” 王垠丘忽然有点慌,问他:“你攒够五百块了吗?” 齐满米掰指头算了算,说:“好像还没,怎么了?” 王垠丘问:“那你急着回招待所干嘛?” 齐满米说:“昨天没写拼音作业,我今天一定要补完。”他握拳给自己打气。王垠丘半舒了口气,敲了下他的头说:“过两天你去高考得了。记得考我们轻工学院。”齐满米笑起来。 - 某个晚上,林巧儿有点不太记得是周几。不上班就会这样,失去规律的时序。她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她现在已经有明显的胎动了。有一个小肉球在她的身体里踹小脚。 齐满米推门进来的时候,林巧儿转头朝他笑。 齐满米在她床边坐下,问她:“我可以听听吗?”林巧儿点头。 齐满米认真地听了很久。他问林巧儿:“真的明年春天就会有一个宝宝从这里出来了吗?” 林巧儿说:“对啊,一个像小兔子一样可爱的宝宝。” 齐满米陪她聊了许久的天。他拉拉林巧儿的手,说:“姐姐,谢谢你。如果不是你在火车站看到我,我不知道现在自己在做什么。” 夜晚如水。老乔打好热水进病房的时候,齐满米已经站起身要走了。老乔叫着:“满米跟不跟我去吃点宵夜啊,馋死林巧儿。” 齐满米摇摇头。他说他回招待所还有事做。 那天晚上,王垠丘在春晓苑待了会儿,心里老想起齐满米。感觉是王芝锐那番话之后,王垠丘放开了自己身体里所有阀门,任想着齐满米的心思淌满了五脏六腑。他又穿起外套出了门,打算去招待所看一眼齐满米。 王垠丘在路上又买了一串糖葫芦,就那么单手举着糖葫芦骑着车过去。他跑上招待所二楼。服务台上的老板娘拦了他一下,问他找谁。王垠丘说:“找住304的齐满米。” 老板娘打了个哈欠,说:“他退房了。” 王垠丘愣了下,问:“什么?” 老板娘说:“他退房了啊,走了。” -------------------- 不卡悬念,晚点会加更一章。 第15章 蜜月(九) 齐满米蹲在公共厨房里,看着蒸红薯的水汽攀上墙面,覆在窗格上。跟他一起在表演团工作的姐姐储圆圆叫了他一声。齐满米站起来帮她切土豆片。厨房间里温暖的水蒸汽好像熨斗熨过心里毛毛躁躁的褶皱。 齐满米在储圆圆那里吃了一顿晚餐。储圆圆和奶奶住在一间筒子楼里。小屋中间摆一张折叠餐桌,空气里有奶奶的正骨水混着其他药材的气味。 齐满米是不满招待所突然通知他涨价,然后和老板娘在二楼服务台边疙疙瘩瘩地争辩了许久。老板娘懒得理他,靠着一尊关公像,抱胸说:“爱住不住。” 齐满米揪着自己的两只手,在原地站了会儿,还是决定把东西收拾下搬出去。他走到婚庆公司附近碰到来拿落下的东西的储圆圆,然后就跟着她回了家。 齐满米端着自己那碗红薯粥听储圆圆和奶奶用本地方言讲话。他们背后是张上下两层的铁架床,奶奶睡下面,储圆圆睡上边。婚庆公司不开业这段时间,储圆圆也在家附近工厂打点零工。 吃罢饭,齐满米和储圆圆到楼下散步。他们走过路灯底下的时候,储圆圆说好久没跳舞了,想练练。她也不管街面上还有其他来来往往的行人,就伸开手脚跳起来。影子投在背面的墙面上。齐满米看了半支舞,然后跟了上去。 第21章 齐满米记得那天对面知乐街花鸟市场门口一整面墙的金鱼缸在夜晚荧荧发光。漂亮的观赏鱼慢吞吞吐着泡泡。他暂时忘记了自己今晚其实没地方住。 来往的行人开始慢慢围过来。有人在人群中间叫着:“要不要给你们拿只音响放音乐啊。” 大家都笑起来。 他们跳得满身是汗,感觉红薯粥差不多都消化了下去。齐满米停下来系鞋带,再抬头的时候,储圆圆捅捅他。齐满米看到王垠丘推着自行车站在那里看他。 齐满米笑着跑过去问:“哥啊,你路过吗?” 过一会儿,开面包车的老乔,开轿车的王芝锐,还有冒冒两口子都在知乐街花鸟市场门口停下来。王垠丘低下头深深叹了口气。 王垠丘想齐满米可能不知道,这座城市有二十几万人口,有电话线的人家凤毛麟角,拿手持移动设备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要找到另一个人,仿佛在大海中打捞一粒盐。他现在看到齐满米站在面前,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齐满米抹了抹自己汗涔涔的额头,有点疑惑地看着突然冒出来的一大群人。 那天晚上,王垠丘把齐满米接回了春晓苑。齐满米把自己那两个巨大的行李袋再次扔在沙发边上。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捏着手说:“哥,等我找到住处,我就再搬出去。应该很快的。” 王垠丘没回他,进卧室给他拿了件当睡衣的长袖衫,说:“去洗洗。” 齐满米哦了声,他进卫生间,王垠丘也跟了进去。齐满米转头问:“你要先洗吗?” 王垠丘在浴缸边沿上坐了下来,慢慢放着水,说:“你洗你的。” 齐满米就脱了自己的衣服,叠放好,跨进浴缸坐了下来。他抱着自己的膝盖,抬头看王垠丘。王垠丘拿淋浴喷头慢慢浇着他的后背。齐满米再迟钝也终于发现王垠丘的情绪很奇怪,说不上是生气还是难过,就空闷闷的。齐满米于是也不敢再开口说话,就那么坐在浴缸里发着呆。 过了许久,王垠丘终于开口问:“你哪天走了,也不打算和我说吗?” 齐满米歪了下头。王垠丘把头转开了,抹了下自己的眼睛,又转回来说:“我今天以为你走了,去别的城市了。我把所有人都叫出来,在车站、主街到处找你。我想着,要是你真走了,也就走了吧。明天我该上班可能还得上班。但是,我可能会每天想你,每天想,到有一天我忘记你。” 王垠丘的眼泪滴进了浴缸里。齐满米慌乱地甚至伸手接了一下。王垠丘差点想笑出来。他俯身抱住了浑身湿漉漉的齐满米。 他和齐满米说:“这不是感谢或者安慰的抱抱。我抱你是因为我爱上你了,齐满米。” - 关于爱,齐满米想他只在电视剧里见过。他父母结婚不是因为爱,齐满衣嫁给隔壁村的渔夫也是报应不是爱。他是听说过“爱”的神话,没有见过“爱”的人。而且现在是王垠丘和他说爱。 齐满米那天晚上躺在被窝里睁着眼睛,思绪乱作一团。王垠丘看着他穿上衣服之后,说:“不要有任何负担。我只是把心里话说出来。你想住在这里就住,觉得膈应不想住了,我帮你找住处。” 齐满米的行李袋就一直那么堆在客厅里。他没整理,王垠丘也没有一定要他整理好。白天王垠丘去上班,齐满米去包装集市打工。后来储圆圆拉他一起去百好饭店当服务生。饭店给他们一人配了两套工作服。齐满米觉得蛮好,这样又省得买衣服。工作服就是白色衬衫外面搭一个黑色底红色领子的马甲。 在饭店打工分两班。他做下午那班就要一直做到晚上十点收摊。王垠丘会去饭店门口接他。齐满米咬着客人吃剩的小馒头,坐在自行车后座晃着两条腿。他和王垠丘的关系没有发生任何变化。齐满米还是坐在自行车后座认着商铺的霓虹标牌,王垠丘在前头帮他完形填空。齐满米说,他现在都能自己写交班日记。虽然每颗字都写得特别大特别用力,但是领班夸他有点文化。 王垠丘笑起来。 那天齐满米坐在自行车后座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王垠丘:“哥,你说你爱我,是对弟弟那种爱吗?” 王垠丘说:“不是。” 齐满米继续问:“那是哪种爱?” 王垠丘也忽然不知道怎么解释好。是男女之爱,但是我是男人,我爱身为男人的你。王垠丘怀疑齐满米根本理解不了。连他自己,即使王芝锐给他上了一课,也只是云里雾里地晓得了,他对齐满米的感情,可以称之为“爱”。 齐满米说:“但是乔哥那个时候劝我搬出去,说你有喜欢的女孩子了啊。” 王垠丘狠刹了下车,停下来骂道:“他有病吧,说什么鬼话。”王垠丘又把车骑起来,然后骂骂咧咧:“我明天就去找他算账。” 齐满米把最后一口小馒头扔进了嘴里。 -------------------- 老乔:不是,怎么又是我? 第16章 热恋(一) 十一月初,轻工学院校运会。王垠丘那几天都很忙。97年学院还没造塑胶跑道,400米标准田径场,但是是砂石路面。学生跑个冲刺,摔一跤就要破皮流血。保卫科和卫生所的人都挺紧张的。 女子八百米,一个女生跑到第二圈忽然昏过去。王垠丘跟着校医冲过去。他把人背起来送到卫生所。第二天傍晚,女生还特意拎了点水果到学工部和王垠丘道谢。女生说自己也是电气工程系的,王垠丘的直系学妹,之前课上听教授提起过王垠丘这位蛮传奇的学长。 第22章 王垠丘自嘲道:“老头感觉在骂我。”学妹笑笑。 那天齐满米很早回了春晓苑。他傍晚吃饭的时候整个人就黏耷耷的。储圆圆摸摸他的额头,非常烫。储圆圆问:“你自己发烧了都没感觉的吗?”她帮齐满米和领班请了假。齐满米于是自己坐公车回了春晓苑。 他下车的时候,王垠丘和学妹已经从学工部办公室聊到了春晓苑门口。他们说着几位系里教授的笑话。王垠丘看到齐满米慢吞吞走过来的时候,有点惊讶。他问说:“今天那么早下班?” 齐满米点点头。 齐满米这个人,活到十八岁,以为发烧感冒只要过一天自己就会好。他那天回到家,和王垠丘说因为太累了,想睡一觉。于是就去床上睡着了。大概睡到七点光景,他出了一层潮汗,把衣服都打湿了。齐满米爬起来,从客厅的行李袋里拿出自己最后一件鱼罐头t恤换上,然后又睡下了。 王垠丘和学妹聊完之后,去了趟王国铭那里。王芝锐还在跟他们冷战。王垠丘说他做不来这个中间人,王芝锐会把他也打入黑名单的。 他骑车回家,路上买了一袋子山楂丸打算拿给齐满米吃。王垠丘推开卧室的门,拉了下窗帘,坐到床上拍拍齐满米的脸说:“别睡了,起来一会儿。待会晚上该睡不着了。” 齐满米没什么动静。王垠丘又把手伸过去了一下,齐满米呼出来的气都非常的烫。齐满米睡得无知无觉的,自己发烧发得都快把脑袋烧坏了都不知道。 那天晚上,齐满米开始做噩梦。他看到自己经常跳舞的大红喜子舞台上,齐满衣吊在那里。她穿着裙子,在齐满米的头顶晃啊晃。齐满米想冲上去把她拉下来。他怎样都够不到齐满衣。头顶的人就一直痛苦地挂在那里摇晃。 齐满米发现原来自己对齐满衣带满了愧疚。她每次逃回家,他和妈妈也是帮凶,他们没有出手救她。她后来挂在那里,他也没有勇气去把她取下来。甚至是一群大人在她的葬礼打架,他也只是个可耻的旁观者。 齐满米在睡梦中流下了眼泪。他很努力地伸出手,想救一次齐满衣。 他的手被谁握住了。齐满米睁开眼睛。王垠丘半躺在床边,点着床头灯在看一本英国小说。王垠丘捏捏他的手,说:“带你去挂过水了。大哥你都烧到快四十度了,自己不知道啊?” 齐满米抓着王垠丘的手不放。王垠丘躺了下来,说:“再睡会儿,还没天亮。” 齐满米又闭起了眼睛。 不知道是又睡了多久。齐满米惺忪着睁开眼睛,看着窗外明晃晃的天。日光像糖浆一样溢进来。王垠丘今天没有早起上班,还睡在他身侧。齐满米伸手摸了摸王垠丘下巴上青涩的胡茬。 - 齐满米下午还是坚持去上班了。王垠丘把退烧药放在他随身带的小布袋里,告诉他,人发烧的时候是要吃药的。齐满米点点头。 刚生过病,齐满米感觉工作起来就吃力了一点。客人不多的时候,他坐在包间里休息了一会儿。领班忽然走过来,跟他说:“前台有电话找你。” 齐满米跑过去接起来,王垠丘坐在学工部办公室问道:“在干嘛?身体舒服吗?” 齐满米听到王垠丘的声音开心地扭了两下,说:“舒服。刚刚吃晚饭,我又吃了两大碗。” 王垠丘忍不住笑出声。齐满米握着听筒,看着大堂里走来行去的人。王垠丘在那头翻着什么纸页,然后说:“那回家聊?我挂了。” 齐满米感觉特别不舍得。他还扒着话筒,小声地叫了一声:“哥...” 王垠丘带点疑问地嗯了声。齐满米说:“没什么...” 王垠丘说:“晚上来接你,带一包放很多糖霜的山楂丸好不好?” 齐满米笑说:“好。” 他挂了电话,穿过大厅,走过走廊,一路到后厨还在傻笑。储圆圆经过他的时候,拍拍他的头问:“你有什么好事啊,那么开心?” 齐满米说不清楚。十点光景他去更衣室换回自己的衣服,急匆匆地冲到了饭店门口去等王垠丘。 那天王垠丘来得迟了点。他说自己的直系学妹课题有点问题。他在学校里帮她看了会儿。过来的时候发现卖山楂丸的店已经关门了。王垠丘说着:“明天再给你买。” 齐满米跳上后座,也没说什么。 他们回到春晓苑门口的时候,那位学妹又出现在门口。王垠丘踩了下刹车,说:“还有问题要问吗?明天我给你看看?” 学妹捏着几本书,左右看了眼。王垠丘朝齐满米说:“你先上去吧。” 齐满米乖乖下车,朝他们住的那栋楼走。他快走到的时候,突然又走了回去。王垠丘靠在门卫室边上和学妹说着话。齐满米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发什么神经,冲过去拽了下王垠丘说:“我没带钥匙。” 王垠丘把自己口袋里的钥匙掏出来扔到了他手上。齐满米握着钥匙也没动,又说:“我还是想吃山楂丸。” 王垠丘问他:“非要今天吃?” 齐满米用力点点头。 王垠丘和学妹扬了下头,说:“那你先回吧。我去市一小那一带给他找找卖山楂丸的店。”他又转头捏了捏齐满米的脸骂道:“那么晚非要吃糖是吧。你以为你三岁啊齐满米...” 齐满米嘿嘿笑起来。他又黏上了王垠丘的自行车,搂着王垠丘的腰问他:“哥,你明天也能打电话给我吗?” 第23章 王垠丘说:“经常占用前台的电话不好。饭店空一点的时候你打给我也可以,我会接的...” 齐满米哦了声,伸长脖子继续说:“我今天好好把退烧药吃下去了...” 王垠丘说:“这都要表扬你吗?下次你把衣服穿上,我也夸齐满米好棒,居然自己穿衣服了好吗...” 齐满米脸红着拿额头撞了下王垠丘的背脊。王垠丘笑起来。 第17章 热恋(二) 齐满米发现,储圆圆就经常趁前台没人的时候拿那里的座机打给自己对象。储圆圆蛮骄傲地?说自己对象在一间布料厂做办公室文员。齐满米每回看她捏着话筒,抵在墙边不知道在说什么。有时候可能是吵架了,储圆圆挂完电话,整个下午脾气都会非常大。 晚饭前的空闲时间,齐满米没事就会去后厨帮忙理菜。他特别喜欢蹲在红色大脸盆面前洗蘑菇。摸摸蘑菇身上小小的扇褶。 储圆圆下午请了半班假。齐满米洗好菜,看到她换回了自己的裙子准备出去。储圆圆拎一只小小的银色挎包,一条紧身连衣裙,外边披了个短款的厚外套。她画了很浓的妆,踢踏着高跟鞋上了饭店门口等她那辆轿车。 后厨择菜的阿姨们很快开始传,储圆圆肯定是哪个老板的二奶。谣言从后厨传到包间,再从包间传满大厅。 齐满米下了班问王垠丘什么是“二奶”。王垠丘问:“谁教你的?” 齐满米摇摇头说没人教他,是别人在说储圆圆是二奶。 这个谣言有一天终于被储圆圆听到了。她和传谣者在后厨吵了起来。刚洗完的菜叶被她们甩得到处都是。储圆圆头上挂着半块娃娃菜尖叫:“一群长舌妇!” 她气鼓鼓地冲出了百好饭店。齐满米追出去的时候,看她跑进对面小店买了包烟,靠在两个下棋的老头旁边点了一支。储圆圆看了眼齐满米,嘟囔说:“其实我对象是给布料厂老板开车的,那偶尔开车来接我一下怎么了?” 她拉着齐满米进了一间小吃店吃东西。她开了两瓶啤酒,推给齐满米一瓶,说:“我和王伟谈了两年多了。他比我大两岁,人挺好的。我可能会嫁给他。”储圆圆自己说完红了脸,她偷偷凑到齐满米面前问:“小屁孩,你谈过对象没有?” 齐满米瞪着眼睛摇摇头。储圆圆说她没去乔哥那边打工之前就是在布料厂生产线上踩机器的。然后就认识了王伟。王伟每天等她下班,带她看戏啦逛街啦,反正慢慢处着处着就好上了。储圆圆仰着头,说:“有个喜欢的人呢,就是感觉心里面有一只带翅膀的小毛毛虫。毛毛虫软软小小的,在那里扑着翅膀飞来飞去。” 后来齐满米见过王伟一次,王伟长得特别高特别瘦。齐满米觉得储圆圆心里的那只虫应该是一只竹节虫。 那天饭店后厨的阿姨跑来跟储圆圆道了歉,这件事就算翻了篇。 过几天,齐满米蹲在那边帮阿姨们洗菜的时候,阿姨又开始问他八卦每天来接他的王垠丘。齐满米搓着几颗圆鼓鼓的西红柿,说:“他是轻工学院的老师。” 阿姨们哝了声,笑问:“结婚没啦?长得俊,工作又好,年纪怎么样?” 齐满米呆呆抬头说:“二十六岁。” 阿姨拍手说:“年纪也正好。我有个侄女,是电力局的哦,也是大学生。可以介绍一下呀?” 阿姨们叽叽喳喳顾自己说着。齐满米把西红柿捞起来甩了甩。 那天傍晚,王垠丘陪友校访问团出来吃饭。他打电话到百好订了一个包间,又问说:“齐满米在吗?” 齐满米跑过去接电话。王垠丘说:“我待会过来吃饭,吃好能直接带你回家吗?” 齐满米绕着电话线想了想,说:“我和领班说一声。” 王垠丘带人过来的时候,齐满米正在一个婚宴庆典上忙碌。他跑得浑身是汗,头发湿漉漉黏在头皮上。他端着剩菜盘出大厅的时候,和一位客人撞在一起,衬衫袖子上倒上了一大片汤汁。客人喷着酒气,指着他骂骂咧咧。领班赶过来劝了几声,客人转头要走,都走出去几步了又转回头朝齐满米骂了声“乡巴佬”。 王垠丘那会儿正陪着其他几个老师走出来。齐满米抬头的时候,正好看到他穿着一套深灰色的正式西装,笑盈盈地和一位老教师讲话。他们结婚那天之后,齐满米是头一次见王垠丘穿正装。他们在大厅的水晶吊灯底下,隔着来往走动的人群看到对方。齐满米有种被剥光放在日光下的眩晕。他转头跑进了后厨。 齐满米躲在后厨的挂式电话机边上。王垠丘追进去的时候,就看到他抬起自己两只袖子,闻了闻上面鲜腻的菜味。王垠丘问他怎么了。齐满米没说话。他不安地捏着自己的衣角,头一次和王垠丘说了谎。他说:“领班说不能提前回去。哥,待会我自己坐公车回家。” 王垠丘看着他,摸摸他的脸,说:“那我先出去了?” 王垠丘走后,齐满米还一直靠在墙边。袖子上面的大片汤汁凝固冷却,像一整片不知廉耻的恶疮。他真的是个很狼狈的乡巴佬。 那晚,齐满米收拾完东西,换回自己的衣服之后,把弄脏的工作服叠起来,放进了自己随身带的小布袋里。齐满米抱着布袋晃出更衣室。储圆圆在他边上说了什么他也没怎么听见。他们一起走到饭店大门口,储圆圆啧了下嘴巴,说:“你不是也有轿车来接你了吗?” 第24章 齐满米抬头,看到王垠丘脱了西服外套搭在肩头,靠在从学校开出来的公务车边上等他。王垠丘不知道等了多久,有点无聊地低头踢着地上的几块石头。 齐满米愣站在大门口,叫了声:“王垠丘。” 王垠丘朝他招招手,说:“过来坐坐看轿车。” 齐满米跑过去跳上副驾驶位。王垠丘开着车,带齐满米沿着江边兜了一圈。他帮齐满米开了半扇窗,风呼呼吹进来。齐满米打了个喷嚏。王垠丘把自己的外套扔在了他身上。 齐满米抱着那件还带有王垠丘体温的西装外套,把头探出去了一点。城市的霓虹街道朝他涌过来。沿路的高楼大厦好像是自己跳进车灯里的。齐满米兴奋地扭头到处看。他傻傻地和王垠丘说:“我们比卖花阿伯的三轮车快很多哎。”许多年后,齐满米第一次坐飞机飞越城市上空,他坐在小小的舷窗边,发现自己并没有多激动。他兀自想起1997年12月的某个晚上。他这个乡巴佬因为没坐过几次轿车,觉得小轿车好像在街道上低空飞行。他和王垠丘飞越市中心,在杂货店边停下来,就着头顶的小灯泡,挑了一本1998年的日历,然后去米线店吃了宵夜。 齐满米脑袋里转来转去,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对王垠丘说:“后厨的阿姨说想给你介绍对象。” 王垠丘把手撑在小桌子上,说:“去年王国铭也想给我介绍对象。王芝锐听说后,很兴致勃勃地打越洋电话过来打听,王垠丘这个人性格烂脾气差成这样,是哪个女的要这么倒霉。” 齐满米咧嘴笑出来。王垠丘弹了下他的脸颊,逗他说:“而且我是不是登记结婚了啊?” 米线店老板把两碗雪菜毛豆米线放到桌面上,热气漫开来。王垠丘的脸变得有点模糊。齐满米感觉自己胸口痒痒的,他不知道是不是确实有一只长翅膀的小毛毛虫擦过了他的心室和血管。 第18章 热恋(三) 有天齐满米下班之后,王垠丘载着他去看望林巧儿。王垠丘在路上和他说:“巧儿姐可能情绪很差,要好好陪她。” 但那天齐满米推开病房门,林巧儿靠在床头挂着液,神色很平常地听着收音机里的电台节目。王垠丘和老乔出病房去吸烟区聊天。齐满米把床头柜上自己做的小兔子拿起来捏了捏。林巧儿忽然流起了眼泪。 齐满米愣坐在旁边握住了她的手。林巧儿哭得颤抖起来,掐着齐满米的手,一直掐到齐满米的手背留下印痕。林巧儿什么都没说,哭完之后,拿纸巾擦了擦脸,和齐满米说了声:“对不起。” 他们边听着收音机节目,林巧儿边蛮有兴致地开始问齐满米:“宝宝的小名,你觉得叫什么好?” 齐满米摇摇头。他也没什么文化,取不出什么名字。但是为了让林巧儿能开心点,齐满米信誓旦旦地说:“我回家翻翻王垠丘的书,想想宝宝的名字。” 第二次去看林巧儿的时候,齐满米写了满满一页纸的乳名。他用铅笔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立立、小橘子、小河、喜喜...” 他和林巧儿凑在一起,小声地讨论了半天。后来林巧儿决定宝宝的小名叫“开心”。 那天,他们两个坐在床侧,林巧儿还穿着病号服,手里抓着半个橘子,朝齐满米笑说:“这是我们两个的秘密哦,宝宝叫开心。他是男宝宝。以后满米你可以记得世界上有一个小孩叫开心吗?” 齐满米点点头。他是个记性蛮好的人,记住林巧儿孩子的名字有什么难。 林巧儿又红了眼睛,流着眼泪和齐满米说:“他只有六个半月大。” 齐满米那时才知道,林巧儿流产了。院还要继续住下去,为了治疗癌症。老乔想着把婚庆公司重新开起来了,两个人都不工作根本负担不起医药费。 那时之前婚庆表演团的挺多姐姐已经跑到外地工作去了,回来的人稀稀拉拉。齐满米和储圆圆靠在婚庆公司充满霉味的厅堂里,等着其他愿意回来工作的姐妹。 王垠丘虽然时常吐槽老乔齐想一出是一出,整个人都不靠谱。但是老乔一开始开得起这个新兴婚庆公司,是王垠丘借的钱。现在重新开起来,王垠丘又转了他一笔钱。王垠丘靠在婚庆公司门口,和老乔说:“这是投资啊我跟你说。” 老乔捶了下他的肩头。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老乔问他:“你和齐满米怎么样了?” 王垠丘低头看了会儿鞋面,说:“也没怎么,他就人在这儿就行。我又不奢望说哪天我俩谈对象了。哎,但是,虽然王芝锐教育我半天,我还是挺不敢相信两个男的能在一起。” 老乔也点点头。过一会儿,忽然说:“但是,他一直住这儿,你俩假结婚...” 齐满米重新换好裙子,戴了假发套走出来的时候,王垠丘的眼睛又跟着他走了。老乔没再说下去。 齐满米涂了个正红色的大红唇,嘟嘴巴问王垠丘会不会太红了,他有段时间不化妆又不习惯了。他穿着裙子习惯还是不好,感觉里衬有点乱,就把裙摆掀起来伸手去拽。王垠丘迅速把他的裙摆扯下来,骂道:“你走光了知道吗?” 齐满米朝他咧嘴笑笑。 晚点,齐满米排完舞,去更衣室换衣服。吃晚饭前,他们又去医院看了趟林巧儿。林巧儿的情绪时好时坏。但她很喜欢齐满米过去陪她,这样他们可以聊聊关于“开心”的事。林巧儿拉着齐满米到楼下散了会步。她说齐满米肉眼可见地开始长开了,眉眼比之前都舒展了一点。他们散着步,林巧儿背着手忽然说:“我听老乔说了,你知道王垠丘对你的意思吧?” 第25章 齐满米愣了下。他和林巧儿说:“王垠丘说爱我。但是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意思。”那是完全超出齐满米经验范畴的事,他首先无法理解王垠丘的“爱”其次对自己配不配得上那种爱,以及自己爱不爱都存在疑问。那就变成了如宇宙般复杂的一件事情。 林巧儿说:“那如果,王垠丘现在离开你了。你会怎么样?” 齐满米停了下来。林巧儿继续说:“王垠丘可能有工作调动了,他还没跟你说吧。” - 齐满米坐在王垠丘的自行车后座,很多天,王垠丘只字未提过自己要工作调动的事。轻工学院在另一个地级市正在造一个新校区,那边会成立一个管理校区建造和初步发展的临时管委会,王垠丘会是管委会成员。 齐满米发现王垠丘是忙了许多,有时也不会准时下班回来。春晓苑的门卫过来叫齐满米听电话,王垠丘在那头有点疲累地说:“我还有点工作,做完就回来。你先睡。” 齐满米挂了电话,站在门卫室边上犹豫了片刻,走去了对面的轻工学院。他没怎么进过王垠丘工作的地方。进去是几栋教学楼,然后是图书馆。齐满米走进去之前没想到找到学工部办公室会这么艰难。他在第三次路过图书馆的时候终于发现自己迷路了。他怯生生地拉了一个学生问地址,然后慢慢摸了过去。 王垠丘夹着半支烟,靠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整理材料,眉头皱紧在一起。齐满米敲敲门,靠在门边不敢进去。王垠丘看见他,忽然笑了下。他逗齐满米说:“你不是想我了吧?”齐满米红了脸。 王垠丘给齐满米倒了杯水,让他在另一张办公桌边等等他。王垠丘重新坐回自己位置上,握笔改着材料。他改了几行,忽然若有似无地叹了口气,抬头说:“你坐在边上,我没心思工作了。” 齐满米懵懵地愣着眼睛。王垠丘撑着头看他。墙面的挂钟在八点整敲了一下,办公间里飘着一股墨纸的气味。王垠丘伸手拉住了齐满米的一只手,握在自己手心里。他握了一会儿,放开,对齐满米说:“你还是先回去睡觉好吗?我弄完就回来。” 王垠丘把齐满米送到校门口,又返回了办公室。 齐满米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睁着眼睛。他发现现在不要说王垠丘离开这里,就是王垠丘不睡在他旁边一会儿,他都有点不习惯了。 那天王垠丘回到家,头一次疲累得没有先洗漱就推开卧室门,倒在了齐满米身边。齐满米把头撑起来,王垠丘闭着眼睛说:“你还没睡着啊?” 齐满米没说话,又侧躺下来。王垠丘睁开眼睛。他们额头贴着额头,在黑暗中看着对方。过了会儿,王垠丘凑上去在齐满米的嘴唇上轻轻啵了一下。那声音像汽水瓶底的气泡升到最高处,突然破开。他再贴上去,齐满米也动了动,迎了上去。四瓣嘴唇贴一下,又分开,贴一下,再分开。齐满米感觉身体开始发热,那只长翅膀的毛毛虫甚至不是在挥动翅膀,是要撕开他的皮肤钻出来。他的心跳如鼓点。 齐满米还撅着嘴,王垠丘忽然立起了身子,匆匆看了齐满米一眼,揉了把头发说:“对不起,我去洗澡了。” 王垠丘起身要走的时候,齐满米拽住了他的袖子。他欲言又止:“哥,你...” 王垠丘有点慌起来,他和齐满米说:“我刚才可能太累了,对不起啊,我...” 齐满米凑过去亲住了他的唇。齐满米想学王垠丘那样轻轻啵一下,但是亲得太重了点。王垠丘感觉自己门牙差点撞掉下来。齐满米自己也捂着嘴撤退了。王垠丘耸着肩笑出声来。 齐满米问他:“这样能不累一点吗?”王垠丘说:“大概吧。”王垠丘看了他一会儿,把齐满米搂过来了一点,又亲了上去。他们在昏黑的卧室里小孩子舔糖似地吮着对方的嘴唇。齐满米情不自禁地伸手环住了王垠丘的脖颈,想贴到王垠丘身上去。最后王垠丘把齐满米放到枕头上,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口,说:“哇好像真的一点都不累了。” 第19章 热恋(四) 坐公车去上班的路上,表演团练舞的间隙,只要空下来,齐满米就会想起昨晚和王垠丘的吻来。他想着想着又脸红起来。今天早晨王垠丘起床的时候,齐满米还半梦半醒。王垠丘又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齐满米发现他很喜欢王垠丘这样。 那天傍晚,他们没有演出活动。王垠丘来接他的时间有点早。齐满米还穿着裙子坐在化妆间的桌子上休息。王垠丘靠在门框边,打了声响指,问:“回家吗?” 齐满米回过神,坐在那里没动。王垠丘走过去了一点,齐满米分开腿,把王垠丘拉到腿中间,小声说:“我今天有点累。” 王垠丘还不明就里。齐满米吞了下口水,忽然满脸通红地仰头亲住了王垠丘的嘴。王垠丘回应他。齐满米的假睫毛微微颤抖着。他伸手搂住了王垠丘的腰。两个人亲了一会儿,撤开头。王垠丘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哼笑了声,说:“口红真好吃啊。”齐满米耳朵红得要滴水,跳下桌子,逃进了更衣室。 有过几次之后,接吻开始变成一件自然的事。王垠丘打开春晓苑的家门,脱了外套挂起来,会抵抱着齐满米亲一亲。他们在沙发上坐着看电视,看着看着也会亲起来。电视机里正在预告明后的大降温,齐满米两条腿搭在王垠丘身上,亲着他的下巴。 第26章 那天,王垠丘和齐满米说了,自己可能会有工作调动。齐满米问他:“那你不住春晓苑了吗?”王垠丘叹气说:“本来我打算工作日住那边的校舍,周末回来看看你怎么样。现在我想把你打包放进我的行李箱里,带过去。” 齐满米特别认真地比划了一下,说:“哥,我现在也挺高了,卷起来躺也躺不进去。”他还示范了一下,在沙发上把自己卷成了一团。 王垠丘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他说:“打比方,打比方懂不懂啊。但我真想过把你带过去。我想要不凑钱买辆二手车。每天送你过来上工,开车是四十分钟。结束了,我再开过来接你回去。你说好不好?” 齐满米对这些是全无概念的。但王垠丘有了这个想法,真的拉着老乔去看二手车了。老乔贴了贴他的额头问:“你脑子没坏吧。” 王垠丘也觉得自己可能脑子出状况了。他们十多岁,老乔为林巧儿做蠢事的时候,他在旁边冷眼看着,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做不出这种事。但现在他站在二手车车店里,问人家这辆车适不适合开长途,那辆车里程数应该还不多吧。 王芝锐来找王垠丘的时候,王垠丘正蹲在一辆二手轿车面前看底盘状况。老乔说:“别人是坠入爱河,王垠丘是快溺死在河里了。” 王芝锐那天跟着王垠丘去看了一次齐满米表演,也是个婚宴现场。齐满米穿了件缀满蓝色闪片的紧身连衣裙,黄色的大波浪长发。他下台的时候,王芝锐扯着他的吊带,摸摸假发,对王垠丘叫道:”你什么福气啊你。” 王垠丘打掉她的手,嚷嚷:“别动手动脚好不好。”他把外套披在了齐满米身上。 齐满米卸完妆出来,吸着一瓶王芝锐买给他的豆奶,把自己另一只冰冰凉的手偷偷放进了王垠丘的大衣口袋里。王垠丘把他的手握在手心里。 那天是王芝锐要去邻市赶飞机回美国了。齐满米想看看飞机,王垠丘就说带他一起去送机。王芝锐在前面开车,王垠丘和齐满米坐在后排凑在一起看手相。王垠丘骗齐满米说:“你的事业线,你看这里断开了,嗯可能是...” 齐满米紧张起来。王垠丘说:“可能是常见的一种手相。”齐满米歪了歪头。王芝锐叹气:“王垠丘,你哪是什么造纸厂一带有名的天才少年啊,你是个弱智啊。” 车子开到的时候,已经快凌晨。齐满米靠在王垠丘肩头睡过去。王垠丘把他叫醒之后,还一直半梦半醒。 王芝锐指使王垠丘去倒点热水。她和齐满米靠在值机岛台附近的长椅上。王芝锐笑着问他:“齐满米,你知道我哥很爱你吗?你可能算是他目前为止在这个地球上最爱的一个人类了。他和他老妈是碰到一起就是互相折磨,他对王国铭的感情也很淡漠,和老乔、冒冒玩在一起,我总觉得是因为对他来说那很方便,知根知底,很多事情不需要解释。虽然我常损他,但你知道,王垠丘是个还不错的家伙吧?” 齐满米看着王芝锐点点头。 王芝锐问:“那你会爱他吗?” 机场出发大厅天花板又高又远,缀满了无数小灯。齐满米以为第十百货商店的灯光已经是世界上最通亮的地方了。他在这样明晃晃的灯光底下,觉得自己无处可逃。齐满米和王芝锐说:“王垠丘很好的。我不好。” 王芝锐揉揉他的脸,说:“他爱你是因为你也是很好的,明白吗?” 齐满米似懂非懂。王芝锐伸手抱住了他。 王垠丘端着热水杯过来的时候,叫起来:“放开你的手,干嘛啊。”王芝锐故意搂得更紧了,声音嗲嗲地说:“满米要想姐姐好不好,姐姐下次回来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哎,你,王垠丘别扯我,妈的,小气鬼。” -? 王垠丘接到工作调令后,权衡之下,还是没有拉上齐满米一起去邻市。但是他想办法在春晓苑的家里装了座机电话。他和齐满米说:“有事可以打电话给我,没事也可以打。” 齐满米懂事地点点头。但是王垠丘真当拖着行李箱走了之后,齐满米立刻感觉春晓苑五六十平的空间好像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当天晚上就打电话过去了。 那头接起来问他找谁。齐满米怯生生地说:“找王垠丘。” 王垠丘气喘吁吁地赶过去接电话。他抹着太阳穴上淌下去的汗,问齐满米:“没发生什么事吧?” 齐满米说:“没有...”他绕着电话线,有种幼儿园小班孩子头一天被家长扔在学校里的恐惧,听到家长的声音于是产生了一场小型的崩溃。王垠丘在那头说着:“今天一直在整理行李,校舍很小的,洗澡还得去外面的公共澡堂洗。感觉是流放了。”他哼笑了一声。 齐满米一直忍着喉咙口的崩溃,过了许久才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王垠丘笑起来,说:“齐满米想我了?” 齐满米红着眼睛朝空气点点头。 王垠丘那头,是在临时搭建起来校舍一楼握着听筒。他跑下来太急,外套也没穿。他冻得一直换手去握听筒。齐满米终于说自己困了要挂电话的时候,王垠丘打了个喷嚏。 他们开始保持每天一个电话的沟通。周末王垠丘就会坐车回来看齐满米。他们会在家里窝一整天,贴在一起讲这几天发生的事。齐满米说储圆圆和王伟分手了。他说:“她心里的小毛毛虫被她用杀虫剂绞杀了。” 第27章 王垠丘皱眉嘀咕:“在说什么鬼东西。” 王垠丘生日那周,他回来的时候,在门卫室收到一个邮包,是王芝锐从美国寄回来的。王垠丘把包裹扔在餐桌上,脱着外套和齐满米说:“真新鲜,她这辈子第一次送我生日礼物。” 邮包里边还附了一张小卡片,王芝锐写道:祝我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王垠丘狐疑地打开泡沫袋,里面放着一张光碟。 那天他和齐满米出去吃了一餐生日餐。齐满米非要在饭店大厅里拍着手给他唱生日歌。王垠丘人生当中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既尴尬又甜蜜的感觉。齐满米给他买了一个小小的奶油蛋糕,上面本来想写“王垠丘生日快乐”的,但是可能齐满米写给蛋糕店的字太丑了点,蛋糕店在蛋糕表面写:王根兵生日快乐。 王垠丘真是哑然失笑。 他载着齐满米回家的时候,说:“谢谢你,至少没给我把姓氏改掉。” 齐满米晃着两条腿,因为听不出别人话里的反讽,于是回了声:“不客气。” 到家之后,王垠丘又看到了王芝锐寄过来那张光碟。齐满米洗完澡出来,王垠丘正把cd塞进碟槽里。 他们靠在沙发上云里雾里地看了半天,突然反应过来,那是一部教育片,异性的,同性的,各种方式,需要注意什么,非常详尽罗列出来。王芝锐小姐还很贴心地想办法给他们嵌了中文字幕再寄过来的。 王垠丘感觉自己额头冒汗,忍不住脱口说:“靠啊...” 第20章 热恋(五) 齐满米再迟钝也很快明白过来电视机里在放什么。他瞪大眼睛,看着两个男生赤身躺在床上,然后做一些他不太能理解的事情,然后一个进入另一个。他满脸通红地把脸转开埋到王垠丘肩窝边。 过了会儿,王垠丘叹了口气,说:“你别蹭我。” 王垠丘想,王芝锐真是太高估他了。他没谈过对象,更不知道怎么跟男生谈。他和齐满米接吻都接半天接不明白,更进一步的东西,想都不敢想。但是和齐满米睡一张床上,搂搂抱抱的,他肯定不会一点生理反应都没有。有时候他知道齐满米也有。 上次他教齐满米说,那是正常的。然后也没再说什么。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也是耻于谈这些事。他不知道要怎么和齐满米说。 但那天,王垠丘大着胆子摸了摸齐满米下面,果然有反应了。齐满米惊惧地拿开他的手。王垠丘吞了下口水,小声说:“我教你怎么弄出来好不好?” 齐满米问:“怎么做?” 王垠丘让他先把裤子脱掉。齐满米站起身,脱掉外裤,又把内裤拉下来,拉到了小腿肚上。王垠丘眼前就是年轻男孩下面细软的一小道丛林。齐满米害羞地捂了下。王垠丘抱着齐满米坐在自己身上。他握上去的时候,齐满米羞得想在地上找一根比较干净的地缝钻进去。 王垠丘有规律地动着手,齐满米仰着脖子,哼出了声音。很快有东西溅在王垠丘手心里。齐满米慌忙到处找纸去擦他的手。王垠丘拉住他,贴到他耳边,亲了亲耳垂问:“你要试试看帮我吗?” 之前齐满米和王垠丘洗过澡,大概看到过。但是突然握在手里,还是觉得很不一样。王垠丘握着他的手,带他动,越动越快。王垠丘感觉自己有种又爽又痛苦的情绪出来,不知道为什么。 他们做完事之后,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很微妙,都害羞得不敢看对方。王垠丘走过去把cd退了出来,说着:“早点睡了我们。” 周一早上,王垠丘赶最早班的大巴回邻市。他把齐满米捞起来在脸上到处亲了亲,然后又放下,说:“我走了。” 那周的工作日,齐满米只要想起王垠丘,就想起他们在沙发上做的事。他捧着自己的脸,想着想着,又害羞地把脸埋了起来。 那段时间,储圆圆忽然无顾翘了好几天的班。齐满米知道她家在哪,就带着老乔过去了一趟。齐满米敲开筒子楼那个小单间,储圆圆奶奶打开门看着他们问是谁。齐满米指了指自己说:“奶奶,我是圆圆姐的朋友。” 奶奶看了他们一会儿,说:“储圆圆不在家。” 齐满米哦了声,和老乔朝楼下走。老乔说:“储圆圆在家。”齐满米疑惑地看着他。 储圆圆确实在家。过了快半个月她才忽然又回来了,求了老乔一阵子。齐满米问她去了哪里,她也不说。 有天傍晚,储圆圆忽然在化妆间的桌子边哭了起来。几个姐姐都围上去安慰她。齐满米听了蛮久,终于听出来。王伟搞大了储圆圆的肚子,又不想娶她,分了手,人就那么消失了。储圆圆自己吃了药,疼得在家躺了那么久的时间。 储圆圆边哭边突然一把拉住齐满米说:“齐满米你以后谈对象,不许随便带女孩子去旅馆知不知道,你要做个负责任的男人。” 齐满米的衣服领口差点被她拽大,只好很用力地点头,发誓自己一定是个负责任的男人。 那天,王垠丘回城,骑着车来接他。齐满米裹着厚外套,跟个小雪球一样滚出来,黏上了王垠丘的自行车。齐满米在路上和王垠丘说,储圆圆让他当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不要随便带女孩子去旅馆。 王垠丘问他:“你知道‘去旅馆’什么意思吗?” 齐满米摇摇头。 第28章 王垠丘笑说:“她真的多虑了。” 晚上他们躺在被窝里的时候,齐满米还在问王垠丘:“‘去旅馆’就会怀孕吗?”王垠丘靠在床边读小说。齐满米看他不说话,挨过去靠在他肩头半懂不懂地跟着看了起来。王垠丘每次正看得入神的时候,齐满米就会忽然伸过去一根手指问他:“这个字怎么念?” 王垠丘只好停下来告诉他。次数多了,王垠丘忽然不耐烦地打掉他的手,放下书,把被子掀起来,整个把齐满米裹起来按着他骂道:“有完没完,有完没完啊你。” 齐满米在黑洞洞的被窝里咯咯笑起来。王垠丘掀开被子,把自己也裹了进去。被子里温湿又黑暗。齐满米闻得到王垠丘身上特别的那种气息。王垠丘把他搂进怀里,和他说:“要做王芝锐寄给我们的那个片子里的事才可以。” 齐满米开始在脑海里回想,想了半天,忽然又想起两个男人滚在一起的画面。他啊了一声,没再说话。 他们后来慢慢就忘记了那部教育片的事情。 1998年的1月,齐满米也同样已经忘记了自己说过攒够五百块就要离开这座城市的事情。他开始熟悉以春晓苑到婚庆公司为半径画出来的圆。那段时间他迷上了看《康熙微服私访记》,每天播出时间,王垠丘说他像只猫头鹰蹲在沙发上。那时候,王芝锐打越洋电话过来给他们拜早年。王垠丘那会儿出去买对联了。他说这几天和齐满米把家里大扫除一下,等着过年。 王芝锐和齐满米絮絮地说着话。话题到最后,王芝锐忽然问他:“那个片子你们看了没有。学习实践过了吗?” 齐满米咬着京枣,问她:“什么学习实践?” 王芝锐叹道:“王垠丘定力真好啊。” 王垠丘回家,齐满米跟他说了王芝锐打电话来,还问他们片子学习实践过没有。王垠丘一口热水差点喷出来。他嚷嚷道:“这个人怎么这么疯啊。” 第21章 热恋(六) 除夕前,齐满米带王垠丘去广播大楼楼底的旧货仓库。那些被人弃置的家具和摆件像在洞窟中陷入冬眠。齐满米之前跟着表演团的姐姐来了一次,之后没事他就自己来淘东西。王垠丘每回回家,都会发现家里多了一点东西。齐满米小蚂蚁搬家一样,把他喜欢的小玩意买下来装扮他们春晓苑的家。 他买了个象牙白的小相框把他和王垠丘的合照框起来,放在床头柜上,还给家里的红色座机电话买了一个乳黄色碎花布罩。他买好东西,会顺路去大楼附近的人民医院看望林巧儿。林巧儿已经开始脱发。齐满米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两团粗毛线,花半个月时间给她织了一顶帽子。他给林巧儿看自己买到的东西。小玩意呼啦啦倒满病床。林巧儿白着一张脸,配合地笑说:“哇,真好看。”齐满米皱鼻子笑起来。 有次齐满米在林巧儿那边待了一个下午。到四五点光景,窗外的世界水沉沉地暗下来。老乔带饭过来。因为化疗的副作品,林巧儿已经没什么胃口。齐满米抱着自己的饭盒,陪在旁边吃饭。他吃什么都看起来特别香,满满一盒白米饭就着香煎带鱼和腌菜炒香干吃得一点不剩。林巧儿看着他笑起来。 之后只要没什么事,齐满米就会顺路到人民医院陪林巧儿吃饭。林巧儿有次握着自己的饭盒说:“齐满米,我现在越来越相信,你本来就应该生在这里,然后可能从小就是我们的亲人朋友。那天是你到火车站找到我了,不是我碰到你。” 齐满米看着林巧儿,不太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天和王垠丘去逛旧货仓库,齐满米和王垠丘说起林巧儿的话。彼时他们坐在一张绿色绒面沙发上,伸展手脚躺着。齐满米看着仓库又高又远的天花板。身边躺满了缺了角的红色单人沙发、锈蚀的绿色信箱、蓝白相间的一对床头柜。齐满米有一盏很喜欢的琉璃小灯,放在仓库深处的一张红木写字台上。他买不起,于是每次过来都去看一眼小灯还在不在。 王垠丘放寒假前某次,他去的时候,本来想咬咬牙买下来放到他们客厅的侧柜上。但齐满米最终还是没下手。他拿钱去成衣店给王垠丘订做了一件羊毛衫。第一次去的时候,老板问他尺码。他眨着眼睛摇摇头。第二次去,他拿了件王垠丘的毛衣让他们做参照。老板又问他想要什么花色。齐满米在店里满货架的成衣中间挑出了最老气的一个花色。 王垠丘后来和老乔摇头吐槽说:“这个花色估计王国铭穿都嫌太显老了点。”但他还是穿了,土黄色夹杂红色条纹,鸡心领,领口还贴心地包了一圈同色系红边。 齐满米拿到手之后,献宝一样脸红红地举给王垠丘看,说:“送给你的新年礼物。”王垠丘哭笑不得。 除夕那天,王垠丘的棉服里面就穿着那件羊毛衫,踩着自行车载齐满米去杨杜鹃那里吃饭。 齐满米穿着问一个身材高大的姐姐借的厚裙子,假发呼呼吹起来。王垠丘在前面嘱咐他:“记得不要说话。杨杜鹃反正吃个饭就急着要出门打牌的,到时我们就回自己家看春晚,知道吗?” 齐满米把两只手插在王垠丘的外套口袋里抱着他的腰,点头说:“知道。” 他们路过市中心广场,头顶有烟花炸开。齐满米仰头哇了一声。他大叫:“哥啊,烟花烟花!” 王垠丘把着方向骂道:“别乱动。” 第29章 齐满米一路仰着头,炸开一下就在后座喊一声哇。一路上,烟花在头顶碎落下来,街边的窗格里飘出别家一年一次团圆的饭香,路上几个小孩凑在街边玩炮仗,那种闪光雷、小蜜蜂或者跌跌炮。世界满满当当。 齐满米在后头喊道:“哥,我都不记得我去年是怎么过年的了。” 王垠丘没怎么听清,转过头问:“什么?” 齐满米没说话了。过去十八年的人生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一样。他现在居然在一座城市里,和一个人从家里出发准备去吃年夜饭。吃完饭之后,他们会回自己温暖的家看会儿电视然后上床休息。 回家摁亮客厅的灯的时候,齐满米还会发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盏琉璃小灯正放在客厅的台子上。王垠丘已经给它换好了灯泡,如果插上电,琉璃灯盏还会慢吞吞转动,漂亮得不得了。那天,齐满米春晚都没顾上看,一直趴在沙发上看侧柜上的琉璃小灯。 王垠丘洗好澡,把他的新年礼物叠好放回了衣柜里。他靠到沙发上,搂了下齐满米的肩。齐满米靠到他身边。齐满米问他一般除夕都在做什么。王垠丘说:“和杨杜鹃吃完饭,她玩她的,我玩我的,要不早点进屋睡觉了。”他还蛮讨厌过年的,别人越热闹越显得他和杨杜鹃有多冷清。他吃完就去楼上揪冒冒下去玩。王垠丘等在冒冒家门口,冒冒还咬着肉丸子,陪他爸喝酒。王垠丘靠在别人家温暖的家门边,揉揉鼻子,低头用鞋尖踢着发霉的墙体。 齐满米忽然握了下拳,打断了王垠丘的回忆,叫道:“我还没守过岁,今年我要守岁。” 王垠丘吓了一跳,笑骂道:“那你守你的岁。” 他们靠在一起,看着春晚小品。齐满米抱着一袋自己买的喔喔奶糖,听到什么都觉得很好笑。王垠丘都不知道他的笑点到底是什么。王垠丘盯着齐满米看了会儿,凑上去舔了舔齐满米的嘴唇,说:“一股奶糖味。” 齐满米回亲了他一下。王垠丘把齐满米手上的奶糖袋子扔到了茶几上,压着齐满米躺到沙发上,俯下头亲他。他亲舔着齐满米的脖颈,齐满米伸手抱住了王垠丘。 王垠丘把齐满米的裤子褪下来之后,把他抱起来放到了卧室床上。新换的四件套是乳黄色绘花纹的,间中有鸽子飞过。齐满米眼睛热热地躺在鸽子身上。他怀疑是鸽子挥动翅膀,把他带托着飞起来。王垠丘隔着内裤揉着他下面,齐满米难耐地叫着:“哥,哥...” 王垠丘在他耳边问他:“能学习实践吗?” 齐满米两只腿交缠着夹住了王垠丘的手。王垠丘掰开他的腿,把内裤脱了下来。他们浑贴在一起。王垠丘有点笨拙地回想着cd上的理论知识点。齐满米害羞又紧张地任王垠丘在身上到处亲吻。他们在1998年的除夕夜度过了人生当中意义非凡的成人礼。 齐满米那天哭叫着搂着王垠丘的脖子,到最后哑着嗓子叫他:“王垠丘,疼...很疼...” 王垠丘低头亲他的眼泪。 齐满米意识涣散地抬头看着天花板上的圆形暖光灯,月亮般的小圆灯好像也在东升西落。他想起王芝锐坐在机场大厅问他:“那你会爱他吗?” 齐满米哭出了声。他头一次打开自己的身体,被一个人那么深那么粗糙地进入,出出入入如入无人之境。那是因为什么。齐满米想着那片又高又远的天花板,无数射灯光降落下来,把他通红的身体照得无处躲藏。虽然他是如此笨拙的人,也已经知道,当然是因为他爱他。 电视机里倒数的声音开始喊,5,4,3,2,1....新年快乐。世界各处响起了礼花声。 凌晨时分,齐满米抱膝和王垠丘对坐在浴缸里。王垠丘问他有没有不舒服。齐满米小声说:“屁股疼。”他说完自己傻兮兮地笑了。王垠丘也笑起来。齐满米透过半开的卫生间小门,看到王垠丘送给他的琉璃小灯还在客厅里兀自转动。 王垠丘摸摸他的头发,笑说:“齐满米,谢谢你,新年快乐。” -------------------- 预祝各位友友新年快乐,新一年得你所想:) 第22章 热恋(七) 王垠丘寒假结束要回邻市那天清早。齐满米睁着困累的眼睛坚持去送他。他们站在客运站门口一人咬着一个大饼卷油条。王垠丘吃了一半停下来看齐满米吃。他拿了张纸巾出来擦擦齐满米油汪汪的嘴角,叹道:“齐满米,要不我给你买个口水兜,吃饭的时候围起来吧。你看看你的衣服。” 齐满米塞着卷饼,朝他笑笑。 王垠丘上车,靠在车窗边和齐满米挥手。齐满米站在原地,没有跟着挥手也没有笑。大巴将启动的时候,齐满米忽然跑过去趴在王垠丘的车窗下边,焦急地叫道:“王垠丘!我晚上表演完坐车来找你好吗!” 那天晚上,表演完之后,齐满米真的穿着厚裙子和呢绒外套,带着妆坐上了开往邻市的大巴。 一个多钟头后,他跳下车子,在客运站出站口模糊的路灯底下找到来接他的王垠丘。 有过一回之后,齐满米就总在想王垠丘的时候,坐上车去找他。大巴会在繁灯夜景的城市一路蜿蜒攀上某条盘山路,绕山边而下。外面的路灯潮湿。大巴里稀稀拉拉的乘客散落在斑驳的蓝皮座椅上,垂头打着瞌睡。 齐满米后来总被储圆圆问起,到底和王垠丘是什么关系。齐满米在那种时候就会想起他坐一个多钟头的大巴去找王垠丘的每个夜晚。他和王垠丘总是一个在黑夜乘车,一个赶清早的早班车回校。他们在那条路上来来回回,但是没有为那段关系找到过准确的定义。齐满米后来回想起来,在车窗玻璃上印出的自己的脸,永远是一张伪装起来的、化满浓妆的脸。 第30章 他跳下车,朝王垠丘奔去。他们拉着手进临时校舍。站在校舍边抽烟的几个同事如果看到了,总是要调笑着叫齐满米“嫂子”,然后问他怎么又来了。他们像没听见一样,迅速上楼躲进自己的宿舍。 王垠丘扯掉齐满米的假发,亲他涂得粉粉的嘴唇,然后手慢慢伸进他的裙子底下。 齐满米拽着自己的连裤袜,太紧了点,小肚子上都有一圈红红的勒痕。他们倒在床上,为了拽袜子又站起身。齐满米满头大汗地死拽掉袜子扔在一边,跨坐到王垠丘身上。王垠丘解他上身的绑带衬衫又解了半天。 他们穿着内衣裤贴抱在一起聊天。齐满米忽然又坐起来,裸着身子到处找他的小布袋。王垠丘只好跟着起身,骂骂咧咧地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说:“冷不冷啊你。” 齐满米从布袋里翻出王垠丘忘在家里的什么东西。王垠丘把他搂回了床上。他们大部分时间见面了也只是抱靠在一起聊很长时间的天,然后睡下。因为临时校舍的隔音效果不好,两个人亲半天,互相帮着对方解决一下,红着一张脸不敢进行到最后一步。 齐满米把自己的两条腿放在王垠丘的腿中间找温暖。他碎碎说着林巧儿最近干脆剃了光头。剃完之后抱着老乔哭了半天。老乔就陪着她剃了光头。储圆圆和王伟又复合了。楼上的梁阿宝碰到他,总问起他姐姐,也就是王垠丘的老婆怎么还没怀孕。 王垠丘听他说着,帮齐满米捋捋额前的头发。齐满米说累了,靠在王垠丘边上睡过去。 齐满米记得好像是从那年四月份开始,坐在大巴上的记忆总是湿漉漉的。外面的灯光沾满水汽。大巴像一座灯光明亮的水族箱在湿滑的道路上慢吞吞游动。他和其他乘客好像快缺氧的观赏鱼。 有一回,大巴坏在半路上。齐满米裹着外套,不知道已经几点。雨越下越大,他到处借电话想打给王垠丘。后来是王垠丘开着学校的公务车沿路来找他了。他们直接把车开回了春晓苑。小轿车还有一股皮革的气味。王垠丘和齐满米第一次吵起架来。王垠丘让齐满米不要再过去找他了,他可以在周中多回来一趟。齐满米固执地摇摇头。他们气鼓鼓地回到家,沉默着各自洗漱好躺下。 第二天很早王垠丘就开车回学校了。齐满米醒过来的时候,外面还在连绵地下着雨。他枕到了王垠丘的枕头上。 齐满米那一整天唉声叹气的,撑着头看外面的雨。储圆圆说:“我受多大的情伤都没你这样过。你是怎么啊?” 齐满米也不知道。他后来偷偷问储圆圆,如果他和人吵架了要怎么和好?储圆圆给他出主意说:“要好好说开,如果当面不敢说,就写给他。” 那周的周中王垠丘真的多回来了一趟。他来接齐满米下班。齐满米坐到车后座,躲进雨披底下,搂着王垠丘的腰。雨披里面闷闷的温暖。齐满米贴在王垠丘的背脊上,听王垠丘说:“阿来音像店怎么关了?” 齐满米说:“阿来伯中风了。” 王垠丘哦一声,在街口看到卖油墩儿的小摊问齐满米要不要吃。齐满米从雨披里钻出一颗头,说:“要吃。” 他们一人买了一个,推着车子边吃边晃回去。那会儿雨渐渐停下来,齐满米烫得一直伸舌头。王垠丘叹气道:“是不是这里有第三个人要抢你手上这个吃得稀烂的东西啊。” 齐满米左右看了会儿,朝他摇摇头。王垠丘差点气笑了。 第二天早上,王垠丘还是坐早班车走。他撑着头看了会儿齐满米,在他嘴角亲了下。 王垠丘打着哈欠,靠在车窗边看外边灰蒙蒙的街景。他擦了擦起雾的车窗,然后掏口袋想找张纸巾,掏了半天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条。那是一张从a5大小的横格纸上对半撕下来的纸张,纸张上边用铅笔大大的写着“齐满米”和“王垠丘”两个名字。齐满米因为不会写“爱”字,在两个名字中间画了一颗心。齐满米?王垠丘。 王垠丘也不知道齐满米是什么时候偷偷塞进了他的衣服口袋里。他看着那六个歪歪扭扭的字愣着神。他想齐满米可能不知道,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一份具体的爱,叠好放到他手心里。那真是很珍贵的东西。王垠丘把纸条叠回去,重新放进了口袋里。 - 那场雨时断时续地下到六月变成了连绵的暴雨。江水暴涨,淹到街道。杨杜鹃涉水过街,把她那些大大小小的纸箱堆进老乔的面包车。她和她的行李在二十几年后第一次离开造纸厂职工宿舍,搬进了春晓苑。 春晓苑的电视机常开着,播着暴雨底下洪水泛滥的街道。齐满米穿着有点小的裙子,把自己的被子枕头拖出来放到沙发上。他把那张王垠丘和他的合照藏了起来。 因为杨杜鹃在屋子里,他也不敢用座机打电话给王垠丘。 春晓苑的客厅里至此就多出了一面墙的纸箱,纸箱底部受潮发霉,表面写的铅字已经模模糊糊。杨杜鹃住进来开始,齐满米要等杨杜鹃睡下再卸妆换衣服,在杨杜鹃起床前把假发和裙子穿回去。 齐满米晚上拎着小手包回家的时候,杨杜鹃还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报道。镜头里满是黄浊的水。杨杜鹃自言自语着:“要完蛋了,完蛋了...” 齐满米脱下外套挂在门口的挂钩上。门意外地又开了一下。王垠丘满身水汽地走进来,从背后拥了下齐满米,在他耳边偷偷说:“回来看一眼。” 第31章 齐满米没转头,耳朵红起来。 王垠丘已经越过他,对沙发上的杨杜鹃说着:“哎,我们家客厅里不准抽烟啊。” 杨杜鹃叼着烟,瞥了他一眼,继续看向电视机。王垠丘拉着齐满米进了卫生间。他们锁上门,搂在一起抱了会儿。王垠丘亲亲齐满米,说:“等雨过去,她会搬回去的。这段时间小心一点。” 齐满米点点头。 他们那时还不知道,这场雨带来了世纪罕见的特大洪水。在暴雨底下,人的命运像一只被淋湿的塑料袋卷进洪流,变成不可降解的海洋垃圾。救灾的喊号声从电视机里不管不顾地冲出来。王垠丘拉着齐满米出门的时候,杨杜鹃转头看了他们一眼。像结婚那天那样,杨杜鹃迎完亲,送完宾客之后,瘫坐在沙发上,在满地的气球中间找她的烟盒。 齐满米那时紧张得浑身是汗,一直黏在王垠丘后面。王垠丘把他推进了卧室里。杨杜鹃点燃了一只烟,看了他们一眼。 王垠丘又说了一遍:“把烟掐了。” 杨杜鹃忽然吐了口烟,环顾了一圈客厅,说:“没有结婚照吗?” 没有结婚照,他们的婚姻没有结婚照。 第23章 热恋(八) 齐满米用婚庆公司的座机打给王垠丘。他半跪在老乔的办公椅上,抓着听筒说:“好多姐姐老家受灾了,家里亲戚啦姐妹啦从那边来了一大堆。有些就跟老家的人走掉了。最近来了几个新人。” 王垠丘在那头说着什么。老乔敲了敲桌面,朝听筒里喊:“王垠丘,报销电话费。” 王垠丘骂道:“投资的钱还我。” 连日的暴雨,新校区的建设停了工,老乔婚庆公司的生意也不景气。王垠丘和几个同事打算包车回家待段时间,等项目重新开始。齐满米很开心,在办公椅上转来转去问他:“你几点到?我在家等你。” 那天傍晚王垠丘他们包的小面包车迟到了蛮久才慢悠悠地从新校区门口那条坑坑洼洼的路上晃过来。与此同时,齐满米和储圆圆在知乐街花鸟市场里挑着花。他上午从旧货仓库又淘了一个裂痕满身的花瓶。不知道为什么,他看着特别喜欢。齐满米抱着一大捧百合出了市场。他去了趟林巧儿那里,分了一半在她床头的花瓶里。 齐满米站在红绿灯街口,抱着半把百合花。旁边人伞沿上的水珠慢吞吞滴到花上。在红灯转绿之前,齐满米忽然转回头,往婚庆公司走。他忘记了拿刚买的那只花瓶了。 那天齐满米从马路对过,抱着半束花跑过去的时候,看到老乔站在门口望着厅堂。齐满米走近的时候,老乔愣了下,下意识朝他挥手说:“快走。” 厅堂里的人探出了头,几个穿警服的员警。老乔推了齐满米一下,说:“跟你没关系,快走。” 齐满米张了张嘴,想说,他的花瓶在里面。他想把花和花瓶拿给王垠丘看。 有个员警已经钻出了厅堂,问说:“你也是这个表演团的?” 老乔想说什么,员警拦了一下,说:“那一起走一趟吧。” 齐满米从始至终抱着那半把百合。百合上的雨水慢慢淌满了他的双手。派出所里有一股仓库关久之后突然打开的灰尘味。老乔靠在一边。表演团还没走掉的人都被抓过来了。员警一个一个收着身份证明。 齐满米掐着花茎,闭起了眼睛。 98年那场特大洪水底下,一些失去生计的人到处寻找出路,于是杀人抢劫偷窃。散坐在派出所铁凳上的这些女人中间,有正在被通缉的杀人犯。齐满米头上的假发雨水混着汗水。他把齐满衣的身份证交出去。 他们中间有个女人忽然大哭了起来,大叫道:“不然怎么活?你们告诉我怎么活下去?97年刚借钱造的房子,我都还没住进去多久,冲塌了。从水里逃出来,真的很饿。我就是想活下去....” 在监控录像尚未全面铺开的时代。报案人只能粗糙地描述,一个穿着碎花女士衬衫的女人,长发,有哪里的口音。她在门外踌躇了许久,看到小超市柜台边的老太婆眯眼睛缝着一件短袖衬衫上的扣子。她冲进去拿了两袋老面包和一瓶榨菜。老太婆起身骂她、拦她。她哭着说,自己真的很饿,但是没有钱,能不能行行好。 老太婆拿针扎她。于是她抓起旁边的手电筒砸向那块额头。老太婆还是骂她。她红着眼睛痛哭,一下一下砸下去。砸坏了就换一只手电筒。一直砸到听不到骂声为止。老太婆昏倒后,因为有凝血障碍,最后死在自己的血泊中。 穿碎花衬衫的女人抓着沾满血的面包,边走边吃了下去。因为她好想活下去。 厅堂里沉默了良久,齐满米流着眼泪,紧紧抱着怀里的百合。 有员警走过来把身份证还给他们。他把齐满衣的身份证拍在齐满米座位边上,说:“这个人几个月前刚录入了死亡证明的,已经离世了。” 老乔抬起头看向齐满米。员警问:“你的身份证呢?” 王垠丘在盘山路上朝窗外看,外面仍旧黑沉沉的世界很像深蓝色的墨水透了纸,渗得到处都是。身边的同事蜷着身子睡着了。王垠丘睡不着。 他在齐满米等过红灯那个路口下了车,不想同事们绕路送他回春晓苑。他打算自己去对面坐公车回去。他站在齐满米站过的地方,因为没带伞,就那么淋着雨。他突然想起齐满米上午很兴奋地跟他说自己买了个祖母绿的花瓶。王垠丘踌躇了一会儿应不应该买束花给他。 第32章 那天王垠丘抱着一把玫瑰回到家,屋子里没有人。他疑惑地按亮了客厅的电灯。 齐满米在派出所明晃晃的电灯底下脱下了自己的假发套。他自己的身份证上显示的性别为男。他顶着短短的头发,大浓妆,厚布料的裙装。一个穿裙子化浓妆的男人。那晚值班的员警在自己的职业生涯里可能也没有见过这么离谱的事,于是都围过去看。齐满米恍惚地看着他们,想起王垠丘带他去看马戏表演的那天。马戏团有一个侏儒,他长得很小很钝,他也不表演什么,他就哀哀地在舞台边坐了下来,像一枚逗号。 他忽然觉得自己现在好像那个侏儒。 几分钟后,值班的员警会当笑话告诉自己在百货公司上班的老婆。老婆打着麻将添油加醋和牌友说这件事。牌友下楼买烟的时候告诉小店老板。小店老板发现“齐满衣、齐满米”这两个名字他有点耳熟。不消几个小时,轻工学院就知道了,王垠丘找了个男人假结婚骗了一套房。 楼上的梁阿宝下楼敲开王垠丘家房门的时候,杨杜鹃还歪叼着只烟,问说:“有事?” 许多年后,轻工学院区块的四所学校合并变成了一座大型综合院校。梁阿宝还是留在保卫科。他和其他学校的老师闲谈的时候,他们向他问起1998年那桩丑事。梁阿宝沉默下来,过了会儿,说他不太记得了。 在他印象里,王垠丘不是那样子的人。所以他只是向杨杜鹃进行了求证。杨杜鹃踩着自己的自行车去了派出所。看到摘了假发坐在凳子上的齐满米。齐满米挂着泪痕,一直抱着那束花。 杨杜鹃把齐满米手里的花扯出来扔在了地上,拉他起来,不可置信地端详着齐满米的脸。她想起王垠丘在家里还会和这个男人拉手,搂在一起看电视。她还看到过他们躲在阳台角落里亲嘴。齐满米怎么可能是一个男人。 杨杜鹃伸手挥了齐满米一个巴掌,咬牙问:“你能说话吗?其实不是哑子?” 齐满米张了张嘴,杨杜鹃又挥过去一个巴掌,哭骂道:“如果你能说话,就给我说你是女人。” 老乔想过去拦,杨杜鹃忽然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给我说你是个女人!” -------------------- 晚十点 加更一章 第24章 分手(一) 本来那个“一石二鸟”的计划是不会出大的纰漏的。老乔后来想。只要王垠丘和齐满米在差不多时间拿着那张结婚证明再去把婚离掉就可以了。但是后来是王垠丘不舍得齐满米离开,齐满米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事情于是暴露在一场洪水当中。洪水一直冲到那年九月,受灾人数不计其数。他们还不是联手骗房子那么简单,他们是同性爱。 梁阿宝记得洪水退潮前的那几个月,轻工学院上下都在窃窃地讨论着这件事。他们组织着自己的记忆,在回忆里想起王垠丘还会亲密地搂着那个穿裙子的男孩子同进同出。现在想来那场景十分吊诡。他们靠在学校食堂门口,大家说着看不出来王垠丘居然是这种人。怪不得婚是匆匆结的。听说结婚的时候,那个男孩都还没成年,恶心,真恶心。 梁阿宝靠在食堂斑驳的黄色门框边,透过闷闷的雨帘,看见王垠丘走进对面大楼的校长办公室。 王垠丘承认,结婚是假的。那个男孩也是被他逼迫的。他抬头,睁着整晚没睡的眼睛说:“一开始只是为了要房子。然后跟他住在一起,我又有喜欢男人的精神疾病,所以后来就也有...” 校长看着他问:“所以谣传你和他还有不正当关系也是真的?” 王垠丘垂头看着自己的手,说:“算是吧。他是受害者。” 梁阿宝不知道这些办公室的谈话后来又是怎么传出来,传出来之后又在轻工学院每个人的嘴巴里咀嚼吞咽一遍,然后被吐在地上。校长和王垠丘说:“学校是肯定会严肃处理你的事,不是收回房子那么简单,你知道的吧?但是,我还是建议你先治病。” 王垠丘愣神看着校长办公室侧柜上的花瓶,里面空空如也。他有点惨然抬头说:“好。” 梁阿宝后来在春晓苑楼下还看到过几次王垠丘,在他还没被精神病院的车拉走之前。他打包了两只行李袋交给一个朋友。老乔把行李袋扔进车后座,带给齐满米。老乔和齐满米说:“明天一早乔哥给你买火车票,你先去找巧儿姐的一个表姐安顿下来好不好?” 齐满米看着地上的行李袋,没有碰。从派出所出来,老乔就把他带回了自己家。齐满米整晚整晚不睡,哭着问老乔:“王垠丘是不是很生气?他不让我回春晓苑了吗?我能不能打电话给王垠丘...” 齐满米盯着自己的行李,眼泪又簌簌地落了下来,他说着:“乔哥,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当时,我只是想回办公室拿我的花瓶...我不知道会这样...”他大哭起来,“我想见王垠丘,乔哥...” 老乔沉默了良久,垂头看着那两只巨大行李袋,忽然说了声:“对不起。” 一开始是因为他那个荒诞的提议,才把王垠丘和齐满米绑在了一起。现在他的兄弟会被他害得去坐牢还是去精神病院也不知道。但是老乔去拿行李的时候,王垠丘还是穿得干干净净的,把行李递给他,冷静地说:“送他出城吧,这里的事,我看着办。”老乔看着王垠丘。他总觉得王垠丘的冷静仿佛预谋已久。 第33章 老乔拎着袋子,欲言又止道:“王垠丘,齐满米...” 王垠丘好像突然头疼了一下,皱起眉,把手插进裤子口袋里,沉默了会儿,忽然说:“老乔,我感觉这一年像做了一场梦。做梦就没有不醒的道理。” 齐满米仍旧哭着,蹲在自己的行李边上。老乔只好说:“要不你也当做了场梦吧。” - 那天晚上,深夜,齐满米拖着自己的两只大行李袋,硬生生把袋子拖回了春晓苑。他外套里还放着春晓苑的钥匙。齐满米打开房门,侧柜上的琉璃小灯亮着,王垠丘躺在沙发上,窝在被子里看小说。一切都还是寻常温暖的样子。 王垠丘听到开门声,抬起身子。齐满米的眼睛一下又红了。他哭着说:“哥,对不起...” 王垠丘看着他,没有过去,也没有说话。齐满米走过去,王垠丘像被针扎了一般,站起身,推了他一下,说:“你怎么还没走?” 齐满米绞着自己的两只手,尝试着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解释:“当时,我只是想去拿回我的花瓶。哥,我想给你看看我买的花瓶。我不知道派出所的人在那里。我真的对不起,我...” 他笨拙又努力地解释着,一着急,说话又带满了方言口音。杨杜鹃从卧室里走了出来。 王垠丘打断了齐满米的话,拽着他的胳膊,把他拎出了春晓苑的房门,说:“赶紧走吧,不要再来了。” 齐满米差点被自己的行李袋绊倒。他和王垠丘的四目相对的时候,分明看到王垠丘悲伤得好像也快哭出来。齐满米死死拉着王垠丘的手,摇着头说:“求求你,你相信我。哥,我真的...” 王垠丘甩开他的手,说:“赶紧滚。本来就是想跟你玩玩知道吗。你不是说攒满五百块就走的吗,现在赖在这里要干嘛?” 齐满米愣神看着他,问:“我们...” 王垠丘理了理自己被扯变形的袖口,冷淡地叹道:“觉得你好玩,玩得太久了而已。没读过书真的就那么笨那么好骗。” 那天梁阿宝值完班回家,在楼梯口看到的就是那样一幕。那个男孩愣在原地愣了很久,好像在努力消化着王垠丘话里的意思。王垠丘要再开口说话的时候,齐满米伸手打了他一个巴掌。那还是他第一次动手打人。打完之后,他自己好像痛到了一样,手抖着,又打了王垠丘一下。两个人不知道僵了多久。齐满米流着泪狠命把王垠丘推摔到墙上,走进屋,把自己的两只行李袋拽出来,一点一点蹒跚着拽下楼去。 梁阿宝看着他,很慢很慢地挪下楼,挪出春晓苑,从轻工学院大门口那条路灯不很明亮的路上消失。那是梁阿宝最后一次见到齐满米。 几天后,王垠丘自己收拾好行李,住进了市里唯一那座精神病院。梁阿宝去看过他几次。他们算是烟友,又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他之前一直很欣赏王垠丘。 王垠丘穿病号服,看起来就跟和他靠在学校角落里抽烟那样闲适。梁阿宝问他:“病有好点吗?” 王垠丘看着他,过一会儿,笑起来。那笑容不知深意。2001年同性爱从精神疾病册中剔除,梁阿宝这回算是第一时间在报章的角落里看到了。他看着豆腐块大小的一条新闻,想起了1998年9月,他在市精神病院的探访室里看到的王垠丘。 王垠丘在洪水褪去后,落满干燥阳光的室内朝他安静地笑。 第25章 分手(二) 王垠丘最讨厌的东西是送药车,相比之下,软壁病室和约束服都还算温和。护士推送药车到大厅,安定片、奥沙西泮、氯丙嗪,张丹,张开嘴,看看舌苔下面,确定吃下去了吗?刘国勇,邵仙娣... 王垠丘站在队伍中间,排在他前面的女孩子有段时间认为自己是一只孔雀,这阵子又觉得自己是一只点唱机。病院下午时段常会广播一些当下的流行乐。那个女孩子站在王垠丘前面,唱王菲的《红豆》,唱几下,模仿点唱机卡壳,又继续唱。 空气里充满酸酸的药味。王垠丘拿过自己的药和一小杯水。每周三的下午,护士拿一只亮橘色的小篮子,挨个给大家分发指甲钳。有些病患站在一堆指甲钳面前会陷入仿佛世界末日一样的苦思。他最终选一只带有小花图案的,挑完之后又闹起来,说着:“不喜欢,不喜欢。” 病院里的生活就是这样的,人在这样的空间里很容易失去时间,继而失去自己,变成一个一个有效与无效的疗程。 王垠丘是最积极配合治疗、看起来“最正常”的那类病患。他躺在电击床上,主治医生让他回想回想一些时刻。王垠丘闭上眼睛,脑海里首先想起的是齐满米傻乎乎地伸手抱他,笑说:“哥,这是感谢的抱抱。”电击器把他弹震起来,痛得让人嘴巴发苦。王垠丘流下了眼泪,哥,需要一个安慰的抱抱吗?电击器再度启动。 杨杜鹃常来看王垠丘。他们坐在探访室的两端,就像坐在造纸厂职工宿舍的餐桌两端,无话可说,一辈子无话可说。杨杜鹃叹气说:“王国铭还在很努力地帮你摆平那件事。你只要配合治疗就好了,懂吗?” 王垠丘也像当年杨杜鹃扔给他一点钱叫他自己解决晚餐一样,看着桌面点点头。但是下次杨杜鹃再去,病院的人跟她说,王垠丘谢绝所有探访了。 王垠丘每天上下午排队领药,每周进行两次电击治疗,帮着护士抄写病例。快入冬前,推着推车,给每位病友分发厚的病号服。因为他是为数不多会使用电脑打字的人。院长开始叫他帮着输入一些电子档案。 第34章 王垠丘坐在病院的阅览室,对着豆腐块电脑,显示屏还是美格的,比轻工学院的不知道高档多少。阅览室看出去,一号大楼的墙面上贴着标语:我旅行是为了懂得我自己的地理。 王垠丘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一座精神病院贴那么一句标语。他常在打字打累之后,转头盯着那句标语发呆。有一回,王垠丘撑着头思索了会儿,忽然打开搜索引擎键入了“齐满米”的名字, 页面显示:找到0条结果。 王垠丘看着空茫茫的页面,怀疑从1997年6月底开始,他确实做了一场很漫长的梦。梦里有一个小男孩。他曾经觉得自己爱他。 - 98年底、99年初,很多人开始说“千年虫”的事。那本来只是电脑存在的一个设计问题。2000年后的日期,电脑会自动默认成1900年。但是“千年虫”谣言传到最后,传成了,人类可能到不了千禧年了。1999年的年底,就是世界末日。 院长和王垠丘靠在花园里晒太阳。老乔拿了一些厚衣服过来给王垠丘。护士来问王垠丘接不接受探访,王垠丘还是拒绝了。他抱着一条膝盖,抬头望着墙面的标语,问院长:“我的治疗方案是最终我会不喜欢男人还是,我能爱上女人?” 院长戴着厚瓶底盖般的眼镜,忽然笑了下,说:“可能只是治疗而已。” 王垠丘看着他。院长说起,曾经有一个病患被送进来,说自己是个生错了年代的人。他认为自己应该在1874年生于北威尔士,是个贵族。他每天喊,我是个贵族啊,我应该是个贵族。院长撑着手,说:“我们当时的治疗方案就是‘治疗妄想’。但是,我有些时候在想,他有没有可能真的是生错了年代?” 护士拎着亮橘色的小篮子又穿过花园走廊,走进大厅开始挨个给每个人发指甲钳。王垠丘站起身,去领他的那一只。 老乔送进来的外套经过检查之后放在了王垠丘的病房里。王垠丘打开自己的衣服,有种尖锐的陌生感。他的厚呢子外套,深蓝色,有一圈毛领边,去年他穿着它过得年。 那个认为自己是点唱机的女孩子又在病房过道上滑来滑去唱歌。“有时候,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王垠丘不知道病院墙外的世界里,大街小巷也是闹哄哄地唱着这首歌。从年底唱到第二年年头。王垠丘从衣服袋子里拿了一件稍微薄一点的披在身上。 那天的电击治疗。王垠丘躺在治疗床上,盯着头顶明晃晃的灯泡。医生戴着白色塑胶手套刚走进来,有护士突然冲进来叫着:“戴医生,张丹割腕了。” 医生又冲出了房间。王垠丘木愣愣躺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冷,于是坐起来,把外套披回了身上。他垂着两条腿百无聊赖地坐着,把手伸进了外套口袋里。他从口袋里摸出了一张纸条,a5纸撕掉一半,纸页边毛毛的,纸上用铅笔笨拙又用力地写着:齐满米?王垠丘。 王垠丘愣住了。齐满米。电击般的晕眩。 戴医生处理53号病房的事故再回来的时候,王垠丘站在电击床边上。戴医生说:“躺回去吧。” 王垠丘绕过他,要走出房间。戴医生愣了片刻,和护士两个人把他拉了回来。王垠丘第一次奋力挣扎起来,他嚎哭着叫道:“我不要!我不要治疗了!” 哥,你明天也能打电话给我吗。王垠丘,我晚上坐车来找你好吗。 那天傍晚,王垠丘被套在约束服里,还是接受了电击治疗。他痛哭着,好像从去年9月开始累积的痛苦终于决堤而下。他被弹震起来,又摔回病床上。弹震,又摔回去。多少个疗程之后,他的脑海里关于他们之间的爱会像搜索引擎的搜索结果一样显示为零。 医生终于放下了电击器,和他说:“治疗结束。” 第26章 分手(三) 王芝锐听说王垠丘的事已经是98年的年底。她挺着肚子从美国飞了回来,指着杨杜鹃和王国铭骂他们是杀人犯。她抹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哭叫着让他们把王垠丘放出来。 杨杜鹃和她对吵了快二十分钟。王芝锐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大哭。王芝锐挺着肚子去市精神病院,王垠丘还是不准探访。王芝锐的老公也追了回来。 99年的春节前后那段时间简直乱成一团。王芝锐日日去精神病院申请探视,王芝锐老公陪着她,紧张着肚子里的孩子。林巧儿病情恶化,老乔给她转着医院。杨杜鹃骂王国铭生的女儿也不太正常,一定是他的基因有问题。 结果是,除夕夜那晚,谁都没在家里的餐桌上,所有人在世界的角落里焦躁地奔忙。最后,王芝锐两口子和老乔聚在冒冒大排挡。冒冒是王垠丘结了婚才知道齐满米的事的,当时吓得拿胖手抹额头的汗。大家坐了一桌,但是谁也不说话,转着塑料酒杯。 王芝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又哭起来,说:“那都毁灭算了,世界末日最好。” 老乔苦笑了声。冒冒把自己卤的牛肉放在餐桌中央,小心翼翼地问:“要不要吃点?” 所有人都没说话。 那年大年初五的下午,林巧儿抢救无效死在了省肿瘤医院里。老乔替她把头上的毛线帽摘下来。那个帽子还是齐满米织给她的。老乔握着林巧儿的手说:“老婆,世界毁灭之后再重建的话,到时候我俩是不是又能见面了?你还在火车站等我就行,我知道你在哪号窗口。” 第35章 - 某天,王垠丘坐在大厅里看报纸。护士过来告诉他,有人申请探视他。那个人留了句口信:今天是林巧儿头七。 十分钟后,王芝锐和老乔在探访室看到王垠丘从走廊慢慢走过来,拉开内侧的门,坐到他们对面的位置上。王垠丘的头发剃得极短,手上没有指甲,鞋子上没有鞋带,拔除了一切尖锐和威胁的东西,软壳动物似地白惨惨地坐在那里。 王垠丘握着自己的手,对老乔说:“老乔,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王芝锐又紧接着开口跟王垠丘说:“对不起,哥...” 老乔耸肩笑了下,问:“怎么着,我现在跟谁道个歉啊?你们干嘛啊。” 一桌三个人都笑起来,笑了会儿又不笑了。 王芝锐红着眼睛和王垠丘说:“哥,我想办法帮你出来好不好?我会帮你。” 王垠丘摩挲着自己的手心,没说话。他现在有点害怕起来,不知道出了这座病院要面对一个怎样的世界。他不觉得上下午吃药,接受电击治疗的生活有多好,但出去也不会更好。他知道。 老乔忽然说:“之前齐满米自己坐了辆黑车走掉了,去了哪里也不知道,我最近打听到了他的下落...” 电击的晕眩。王垠丘站起身,踢开凳子,跑进了门后面。 那天下午,王垠丘排队领药,听排在前面的女孩唱《爱你一万年》。傍晚他去阅览室帮院长输电子档案。搜索引擎的历史记录栏还躺着“齐满米”的名字。我旅行是为了懂得我自己的地理。王垠丘活到二十七八岁,只在很小的时候,被王国铭和杨杜鹃抱着去过一趟南京。那次,王国铭给他买了一个地球仪。王垠丘抱在手里玩,从五岁玩到十五岁。十五岁的时候,地方报刊写他是少年天才。十多年后,他是骗子、精神病人。 王垠丘久久地坐在电脑面前,荧屏光打在他脸上。 年后,王垠丘配合治疗配合越来越积极。每个疗程结束,主治医生都会在报告上勾选:好转。好转,好转。王垠丘用画满“好转”的报告纸去申请出院。 院长转着手里的钢笔,笑说:“那我会舍不得你。以后谁帮我输档案?” 王垠丘笑起来。他在出院前问起院长为什么要在精神病院里贴一句“我旅行是为了懂得我自己的地理”。院长嘟囔说:“以前那栋楼是市文化馆的嘛,拿过来用的时候觉得标语不错,没有拆掉。” 王垠丘哑然失笑。 1999年的四月,老乔等在精神病院门口。门卫室边拴的狗已经换了一只,但还是非常凶。王垠丘把自己的行李扔到老乔的面包车上。老乔问他回哪里。王垠丘坐在车上想了许久,发现他没地方可去。他只是不太想留在这座城市里。他让老乔载他去了火车站,下午时间最近的一班车是去哪里,他就先去哪里。 老乔替他拎着行李,在王垠丘即将转头检票的时候把行李递给他,说:“哎,老王,齐满米在...” 王垠丘打断了他,说:“我想想看还是得出来。总不能就活成这样了。老乔,以前的事要不就让他过去了。” 老乔看着王垠丘检票,过闸,攀上火车。下午领药的时间点一到,王垠丘条件反射地想去哪里排队。他不知道那些治疗精神疾病的药物多大程度上影响了他的脑神经。他在彻底断药之后,有一段时间很嗜睡,有一段又清醒得不行。 王垠丘在目的地下车后,找了间招待所住下来。他买了只豆沙馅的面包,靠在招待所的房间里边吃边看电视。他的房间临街,街面的商铺放着《爱你一万年》。 晚上,王垠丘借了招待所的电话打给回美国的王芝锐。王芝锐那时已经住进医院待产。王芝锐的老公接起客厅的座机电话。王垠丘问:“王芝锐还好?和她说我出来了,一切都好。以后吗,没想好。” 王垠丘挂了电话,在招待所的窗口站了一会儿。电击治疗时间一到,他的身体会配合得做出晕眩疼痛的感觉,疼得他想就地躺下。那些疼痛像种指责,按着他的胸口说他没资格正常生活。他输入档案的时候看到过,很多病愈的精神病人出院后,却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自杀。他之前无法理解,现在可能稍懂了一点。 王垠丘缓过来之后,走回柜台前把电话费付给店主,想了想又多付了一点,问:“明天能早点敲房门叫我一声吗,看我还有没有醒着。” 店主疑惑地看着他。王垠丘笑笑说:“没什么。” -------------------- 各位友,本文仍旧不长,寒假差不多更完,破镜部分也不会太长。如果这几天看着有点难受,可以等标题发生变化再来追更,谢谢你:) 第27章 分手(四) 王芝锐是在那年六月收到王垠丘留在答录机上的留言:王芝锐,怕你又满世界找我,想想还是主动打给你。我现在在一间乡镇小学当数学老师,在学校附近一栋自建房租了一个小单间。一月一次要回去复诊,但我已经很久没去。听说孩子已经出生,回电话告诉我侄子叫什么。 王芝锐打到学校找王垠丘,告诉他孩子叫林觉蔼,英文名liam。王垠丘握着话筒,说:“蛮好听。” 王芝锐说:“你居然没有说,什么破名字。” 王垠丘哼笑了声,说:“在心里说了。”王芝锐笑起来。她若有似无地小叹了口气,问:“听说,杨杜鹃又去找你了。” 第36章 王垠丘仰头说:“应该是老乔告诉她我在哪。她赶来问我,既然现在差不多治好了,是不是能真的找个女人结婚了?” 电话线两端沉默下来。王垠丘看到杨杜鹃站在校门口,突然觉得她周围带着一片雨和一场洪水。杨杜鹃接近他,雨和洪水又重新冲过来。他本来想再搬得远点的,但是好不容易安顿下来,实在懒得动。 那天他们在学校附近的小吃店坐下来。王垠丘伸手问杨杜鹃要了支烟,问:“我找谁结婚?城里谁不知道我喜欢男人?要不等我死了,你给我配冥婚。” 杨杜鹃提着手包,愣了片刻想骂又一下子不知道骂什么。王垠丘已经推开门管自己走了。 之后杨杜鹃有段时间没再来。王垠丘下了班,躺在自己十平左右的房间里,不开灯的时候,仿佛躺在一个洞窟深处。等到第二天清早,他摸索着再爬出洞窟。 工作时间久了,还真有其他同事也开始关心他的个人问题,想把自己哪个哪个村的表妹介绍给王垠丘。王垠丘未置可否。但是下个周的某天,同事直接领着哪个哪个村的表妹来了。 表妹梳着两根麻花辫,紫色碎花连衣裙,白连裤袜,看都不敢看王垠丘,脸颊上两片雀斑慢慢染成了红色。王垠丘看着她,想起的是另一个人穿裙子,踩着高跟鞋从大厅那头朝他飞奔过来,跨上他的自行车的场景。他把手里的山楂丸递给他,那个人和他说:“哥,其实我觉得徐记炒货店的还是姜阿姨炒货店做得好吃。” 王垠丘骂道:“不要就还我。”后座的人嘿嘿笑起来,一嘴塞两个,囫囵着说:“哥,看我,玩文玩核桃。”山楂丸咕咚从嘴里掉出去一个。 王垠丘说:“你别逼我停下车揍你,吃东西就好好吃。”后座于是没声音了。 王垠丘愣着神,半晌回过神,表妹还在他面前愣站。他只好带着人去外面吃了顿晚饭。他们在乡镇唯一一间西餐厅坐下来。说说是西餐厅,大概就是理解着西餐的做法,自己创造了一些中式意面,中式牛排。 表妹红着脸说:“听我哥说,你是大城市来的。这些东西我是第一次吃...” 王垠丘看着那堆传说是番茄肉酱意面的东西,说:“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吃。” 他们没再有什么像样的交流,沉默地坐在餐桌的两端吃完了一顿饭。 饭后,王垠丘推着自行车和表妹慢慢走去车站。镇上的商铺关门早,那个点,一条街稀稀拉拉几家开着,走过药材铺,走过电器行。表妹坐晚上的班车回乡下去。王垠丘陪她等在站台路灯底下。 在等车子的间隙,表妹问王垠丘有没有谈过恋爱。王垠丘拍赶了下落在手上的蚊子,低头看着手臂上立刻肿起来的小红块。他谈过恋爱吗。如果世界说他和那个人的关系不是恋爱关系,世人说他们是错,是精神疾病,他们算谈过恋爱吗。王垠丘陷入了沉思。 车子摇摇晃晃停下,表妹爬上车厢。王垠丘还愣站在那里。 那天晚上,王垠丘推自行车往回走。天气已经很黏热。王垠丘路过电器行的时候停下来挑了一把天蓝色的摇头风扇。他把风扇放在车斗里,还是慢慢推着车。再次路过药材店的时候,药材店老板和老板娘站在厅堂拿着蒲扇吵架。柜台上的电视机兀自放着。王垠丘匆匆扫了眼,忽然站住了。 电视里放着某个综艺节目的现场直播,三位歌手在台上唱着很吵很闹的歌,满场到处跑。他们身后的伴舞也跟着到处跑来跑去。搜索引擎显示为0,王垠丘后来养成了习惯,每次坐在那台美格显示屏面前就打开搜索引擎键入一次他的名字,显示0条结果。他出院前,删除了电脑上的历史记录。 但心里的记录可能连电击治疗都没办法完全清除。燥闷的初夏夜晚飘满药材店苦热的气味。王垠丘在电视上看见了齐满米。 - 王芝锐按下电话答录机,王垠丘在那头说:不知道和谁说,所以又打给你。我在电视上看到齐满米。他在离我不算远的地方台节目当伴舞。蛮巧的,当时觉得蛮巧的,要不去看一眼他好不好。你知道,他那个人什么都不懂,连生病要吃药都不知道。想了很多天,还是坐火车去了。在电视台楼下等了一整天,后来想到可能他也不是每天上班。于是又回来了。 王垠丘挂断电话,靠在楼下的小店发呆。他掏了点毛票扔在柜台上,买了包烟。王垠丘想,齐满米从乡下逃出来认识他和老乔真的不知道是倒霉还是幸运。现在看起来过得挺好,那就好了。 但是第二天,王垠丘在自己的洞窟房间醒过来。因为学校已经放暑假,原本他想再睡一会儿爬起来到楼下随便吃点早饭。他眯着眼睛看了会儿窗外,忽然坐起来,穿衣服,换鞋子,骑自行车去火车站买了火车票又去了。 王垠丘在电视台附近的快餐店解决了一下中饭。他也有点摸不准自己是在做什么,好像必须确认齐满米真的活着才行一样。 那天到快下午五点,王垠丘在电视台附近看到储圆圆。王垠丘满头是汗地跑过去,拽住了正要进楼的储圆圆。储圆圆吓了一跳,看到王垠丘的时候,更加惊恐了。王垠丘吞了下口水,紧张地问她:“齐满...齐满米,还好?” 储圆圆皱眉叫道:“关你什么事啊。”她甩开王垠丘的手,跑进了楼。 第37章 王垠丘看着自己被甩开的手,手上都是汗渍。他的头剧烈疼痛起来,电视台大厅花纹大理石砖好像在顺时针旋转。 那天一直到深夜,储圆圆拉着齐满米从电视台一楼走出来。齐满米的头发留长了很多,做了时下流行的发型。他没有穿着苦哈哈的桥阳鱼罐头t恤,也没有穿王垠丘送给他的短袖衫了。他自己买了时髦的短袖和喇叭裤,和其他伴舞一群一簇地走去聚餐。 王垠丘看着他慢慢走在灯火通亮的街道上,走过十字街口,汇入人潮,然后再看不见。王垠丘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流泪,眼泪淌满了脸颊。无数次“好转”的疗程,可能最终也没有叫他好转。 第28章 分手(五) 储圆圆和齐满米都租在离电视台很远的一栋廉建房里,因为租金便宜。他们会坐公车来上班。但齐满米常会比储圆圆提早很多过去练舞。他没事就爱在那里琢磨舞蹈动作。晚上下了班,齐满米报了一个夜校学文化课。他租的房间在最顶上,夏天热冬天冷。储圆圆不知道他图什么。齐满米嘿嘿笑说:“图便宜。”上完夜校,他坐车回家之后,还会坐在阳台的铁皮屋顶底下,咬着笔杆写作业。 老师光是骂他握笔姿势不对就骂了很久。他写字,一个字可以占两条横格纸。老师看着那些如同一粒一粒大蚕豆的字体摇头。但齐满米是很刻苦的那种学生,该按时完成的作业肯定按时完成,正确率也不错。 齐满米做完作业,第二天再准时爬起来上班。储圆圆意外地在楼底等他。齐满米笑说:“你今天居然这么早。” 储圆圆抱胸说:“那怎么了。” 他们坐快一个钟头的公车晃去电视台。储圆圆在车上抱着自己的手袋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会儿,突然问齐满米:“你和王垠丘到底怎么回事?” 齐满米听到那个名字,像突然迎面撞上一面墙,差点想开窗逃跑。他很罕见地沉下脸,说:“不要讲他了。” 储圆圆于是不问了。 一年前,她和王伟彻底分手。那天她本来和齐满米去知乐街买花带回家,路上雨越下越大,她坐车回了家。第二天听说齐满米是男扮女装的事已经传得满城都是。因为齐满米真的是个很可爱很单纯的男孩子,之前表演团的人都达成过共识,绝对不会说出去。 储圆圆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东窗事发,那段时间,大大小小的事真的太多,她根本理不清思路。 奶奶在终日泛着潮气的筒子楼小床上去世,身体佝偻像一个倒挂的钩子。敛尸人展不开她的身体,就把那个倒挂的钩子放进了尸袋里。 奶奶走后,屋子里仍旧弥漫着正骨水混杂药材的气味。储圆圆很想逃。后来她就和同样想要离开的齐满米一起坐黑车逃走了。车子在高速路上闷开。他们一开始甚至都不知道要去哪里。齐满米靠在窗边,抱着自己的袋子,脸上的眼泪湿了又干。他们赶路的那几天,齐满米的状态一直都是这样。储圆圆下车去服务站买吃的,买回来的东西,齐满米握在手里,咬几口,吐了。 他们下车那一天,齐满米晕倒在车站。齐满米躺在病床,梦魇般叫王垠丘的名字,流着眼泪恳求王垠丘。求求你,王垠丘,我真的不是故意。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高烧退了又烧起来持续了一天半。齐满米从病中醒过来,把看病的钱还给储圆圆,然后和她拖着行李找住的地方。他们在一个廉价招待所歇脚下来。齐满米头一次打开自己的行李袋。行李袋里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妥帖又干净地分门别类放好,侧袋里多出了一卷钱和一小包常用药。齐满米把衣服拿出来,两件衬衫之间夹放着他和王垠丘那张合照。王垠丘眼神懒散地望着镜头,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齐满米的眼泪砸在王垠丘的脸上。这个人怎么会是骗他的。齐满米感觉胸口真像剐掉了一块,无端地痛起来。他后来在夜校的阅读课上读到一个人会“心痛”,他想他几乎可以作证,人是会心痛的。 - 刚开始落脚一座南方小城后,储圆圆拉着齐满米每天去人才市场找活干。有招工的工厂举着纸牌过来,写明要几个人,日薪多少,一群蹲靠在一起的人就呼啦啦都起来了。他们两个常挤蹭不进去。 生活最拮据的时候,他们租了个音响在夜市街跳舞卖艺。跳得满身是汗,然后收起饼干盒里稀稀拉拉的几张毛票和硬币。储圆圆数好,分一半给齐满米。他们坐在一个卖口袋书的小摊边上分一盒饭吃。 卖口袋书的小老头每天靠在路灯柱边上,腰间挂一个收音机听电台。有一段时间,电台主持每天在连线听众,让他们说出世界末日前的愿望或遗憾。齐满米塞完最后一口饭,把泡沫纸盒压扁放在旁边的台阶上。 储圆圆记得,1999年的年初,他们就是这样一日重复着一日挨过去的。挨到某天,夜市街上摆摊的人都回家过年了,路上都是烟花礼炮的碎屑。她跟齐满米两个人踢着满地的碎屑纸,最后花钱买了两只小小的烟花棒。 那天储圆圆和齐满米说,她很小父母就出门务工,然后死在某场矿难中。那场矿难的尸体挖了一年多,挖出来的尸骨跟煤屑泥浆混在一起。养大她的奶奶一直身体不太好。对于节日和过年,她都没什么太大的感受。 储圆圆点燃了手里的烟花棒,拿自己那支去点燃齐满米手里那支。他们两个人蹲在江堤边,看着烟花噼啪烧下去。储圆圆举起来挥了几下,百无聊赖地问齐满米:“哎,如果今年真是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年,你还有什么想做的事没?” 第38章 齐满米看着自己手里的烟花转瞬就熄灭了。他沉默了很久,朝储圆圆摇摇头。 那天,他们就捏着燃没的烟花棒走回了租住的宿舍。齐满米挤过别人堆放在床边的脸盆、行李箱、吃完没扔的方便面汤。他爬上自己那个铺位,在床脚的那堆衣服里翻翻找找。下铺的人恶声恶气地嘟囔:“扭什么,床一直摇。” 齐满米缓下了动作,在窗外的礼炮声中摸出了他和王垠丘那张合照。他望着合照上的两个人,再次确认,1998年他确实曾经住在过一个温暖的地方,和一个人一起过得年。那不是他擦亮火柴看到的幻觉,是真的。 齐满米抱着那张合照又爬下了床,挤过几排勾在床边的衣服,打开了宿舍门。齐满米在手上哈着热气,跑到附近的小店。他给那一年最后一期“说给世界末日的话”打去了观众热线。在无数次占线之后,真的被抽中进入了直播声道。电台主持接通他的电话,问他有什么想说的话的时候,齐满米慌了神。他捏着那张合照,在电话线这端久久地沉默着。 卖口袋本的小老头那天靠在自家客厅,收音机摆在茶几上,听到最后一个热线观众在沉默了很久之后,用带满方言的普通话朝听筒疙疙瘩瘩地说:“哥...新年快乐。” 第29章 分手(六) 是在那年的春天。齐满米和储圆圆在街头跳舞被电视台的一位节目策划路过看到了,于是把他们带进了电视台面试。他们都没什么像样的舞蹈功底,但齐满米很肯学,储圆圆非常自信。他们一开始只是算伴舞团里打零工的,缺人的时候才会叫上他们。 齐满米和储圆圆没事还在街头跳舞,接到电视台的工作电话再飞奔过去。电视台有大食堂,工作完会包餐。他们两个人混在人群中间埋头吃。那段时间,齐满米又长个了,但他一直穿着半长不短的外套和裤子。 在电视台跳完舞,齐满米跟着伴舞团的人去玩。他们呼啦啦一群钻进附近的小网吧。齐满米连电脑怎么开机都不会。他和储圆圆两个人一开始只会凑在一台电脑上玩扫雷。齐满米到现在都记得,那间网吧的天花板特别低,空气里都是烟味。屋内灯光不很明亮。他笨拙地点着鼠标,然后炸出了一颗地雷。 后来伴舞团的人教他们玩一款即时聊天工具。两个人要说好上线时间才能在聊天室见面。齐满米拿两根食指在键盘上给储圆圆戳了一个“你好”。储圆圆再拿食指戳一个“你也好”回他。 齐满米钻出网吧的时候,总觉得世界一下子开阔许多。街头熙来攘往的人。他在附近小店买一包雪菜肉丝方便面晃回宿舍,然后在公共厨房借锅子煮面。他抱着自己的铁饭盒回房间,挂坐在床上吸溜吸溜地吃面。外面日头沉下去,一天就那么过去。 后来递补进电视台工作,无数次搬家,发工资就买一块装在塑料小盒子的奶油蛋糕犒劳自己,跟着伴舞团的哥哥姐姐去看戏,慌兮兮地进商贸大楼买衣服。齐满米换一件长袖衫害羞地走出来,跟过来的几个姐姐都说好看。他摸着标牌想了很久,还是买了。 他攒了一点钱之后就跟着一个同事去夜校报了文化课。每周三次的课,他从来没有缺席过。他在下发的练习簿上端端正正写上自己的名字“齐满米”。齐满米看着那三个字,忽然发现,他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教他写名字那个人。 那感觉好像他那时坐在清早从轻工学院新校区附近的车站开回城里的大巴上。他不舍地趴在窗台上看着站在站台上的那个人。齐满米抬手跟他挥了挥。站台边的人朝他笑笑。大巴像一块温暖的面包在雾蒙蒙的清晨开出客运站。 齐满米一直朝后看,一直看,直到站着的那个人渺小如句号,点在那天的清早。 如果储圆圆不在公交车上再问出那个名字,齐满米想,他几乎就要忘记他了。他在公车的后半程发着呆,发现自己现在想起被那个人赶出春晓苑的晚上,也不觉得有什么。他确实就是那样又笨又好骗的一个人,他想抛弃他也很合理。 去夜校报名文化课的那天晚上,齐满米捏着手写课程单,紧张地问报名咨询老师:“我学完多少这个课,可以变聪明一点?” 咨询老师没听清,抬头问说:“变什么?” 齐满米重复道:“变聪明一点。” - 99年的盛夏,齐满米学完了一个学期的夜校课程,考试成绩很不错。他举着成绩单到处给人看。储圆圆说要送他一个框裱起来。 齐满米还想继续学下去,之后再学英文课、电脑课。那段时间储圆圆和伴舞团的陈文交了好朋友。陈文父母在欧洲哪个城市务工,她也在准备路子过去。储圆圆想跟着她一起过去。齐满米根本不知道欧洲在哪里。储圆圆拉他到商贸大楼,转着地球仪上的海洋和陆地指给他看。她问齐满米:“你要不要一起去?反正留在这里也就这样啊,不如出国看看。” 齐满米心里一片茫然。 八月开始,储圆圆就跟着陈文开始跑手续。她坐火车回了几趟家拿自己的材料。打开筒子楼单间,正骨水的气味已经完全消散了。奶奶的几件旧衫还放在下铺的床脚。储圆圆一直觉得自己这个人蛮惨的,没爹妈疼过,奶奶也就把她喂喂大。王伟那么骗她,她还是忍了,因为她好想要别人的爱。但储圆圆看着奶奶那几件穿了不知道多少年,从来没换过的衣服,忽然意识到,奶奶可能也就只能做到那么好。她可能已经尽力了。 第39章 储圆圆翻出自己的证件之后,流着眼泪在奶奶的铺位上坐了会儿。 差不多过了两天,储圆圆回廉建房出租屋,跑上顶楼敲开齐满米的屋门,伸进去一袋姜阿姨炒货店的山楂丸。因为路途实在太远,山楂丸表面的糖霜都已经化成了糖水。齐满米还是满心欢喜地接了过来。 储圆圆坐在他床上,晃着脚,说:“王伟结婚了。”齐满米塞完一颗山楂丸,举着竹叉子愣在那里。储圆圆摇摇头说,没什么。他们靠坐在一起。齐满米开始紧张起来,他很怕储圆圆告诉他点王垠丘的近况。不管是好还是坏,他发现他都不是很想听见。 过一会,储圆圆沉声说:“我前天出门买东西吃的时候,碰到乔哥了...” 齐满米嚼着嘴里的东西,垂下了头。储圆圆继续说:“乔哥说,巧儿姐去世了。” 齐满米瞪大眼睛抬起了头,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抓着储圆圆的手问:“什么?” 储圆圆红了眼圈,哽咽着说:“肿瘤恶化,就是今年年后几天,在医院抢救无效去世了。” - 齐满米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还会坐火车在这个火车站下车。他穿过挤挤挨挨的到达大厅。97年的6月,林巧儿在大厅的角落里拉住他,问他是不是迷路了。林巧儿生得很娇小,眼睛大大的,因为刚下班,手里拎着一个饭盒,关切地问齐满米:“你是不是迷路了?” 齐满米走出火车站,记忆了一下应该怎么去老乔的家。储圆圆和他说,老乔把婚庆公司关停了,继承了老老乔的裁缝铺。铺头就在市一小不远的一条小巷里。 齐满米挎着自己的包坐公车过去。他跳下车就看到老乔倚靠在裁缝铺的门边抽烟。铺面深处的老乔妈骂着:“烟熏到布上了,要抽滚远点。” 老乔嬉皮笑脸一下,站起身打算走到街口去。他转过头,正好看到齐满米跑过人行道。 老乔夹着烟,愣住了。齐满米挥手和他打招呼:“乔哥!” 老乔把齐满米捞过去,抱了抱,说:“我不是产生幻觉了,这是齐满米吗?” 齐满米点点头。 老乔把齐满米拉去附近小饭馆吃饭。他弹弹齐满米的脸颊,说:“你怎么还是光长个,不长胖啊。” 齐满米说自己现在在电视台跳舞,伙食特别好,但是每天跳舞运动量大。老乔说:“我听储圆圆说了。不错啊,齐满米,过得挺好?”齐满米笑起来。 老乔低头碰了碰他的酒杯,说:“那就好...” 他们下午去了林巧儿的墓地。齐满米买了一束菊花放在墓碑前。老乔蹲下来和林巧儿说:“老婆,齐满米来看你了。你看他长高了多少。” 齐满米眼睛红起来。墓碑上的林巧儿笑得特别开心。齐满米想她应该已经见到六个半月大的“开心”了。她会在那边把“开心”继续养大。 他们在墓园边的长椅上坐了会儿。天气很好。老乔咬着香烟滤嘴,笑说:“你不知道吧,王芝锐孩子也出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人出生就是美国人。冒冒老婆也怀孕了,预产期在十二月。” 齐满米没接话。老乔讪讪拍拍齐满米的肩膀,说:“嗨呀,反正大家都挺好的。” 他们都知道,中间漏讲了一个人。但是他们谁都没有提出来。 晚上老乔送齐满米去火车站。他插着裤子口袋,自嘲道:“要不是送你,我可不来火车站我跟你说。不然我就该看见4号窗口的售票员换人了。” 齐满米又抱了抱老乔,说:“乔哥,多保重。” 齐满米捏着车票要过闸坐车的时候,老乔忍不住追上去叫道:“齐满米,你能不能别恨王垠丘。齐满米,他....” 齐满米转回头,老乔泄气一般朝自己摇了摇头。 第30章 分手(七) 王垠丘过闸,帮陈桂兰提着行李袋,拎到火车站大厅。他教的那班四年级学生当中有个蛮活泼的男孩子,绰号叫鸡仔。鸡仔前几天一个人在家,父母一个在广东打工,一个在塑料厂加全班。加全班的妈妈陈桂兰半夜回到家,发现鸡仔发高烧发得已经昏过去。她抱孩子去镇卫生所,躺了一夜都没退烧。一夜后,鸡仔醒来,一只眼睛烧得再看不见。 王垠丘知道这件事,是那天陈桂兰拖着鸡仔等在他的房门前,一对极瘦弱的母子,垂头站着,像对游魂飘在堆满杂物的走廊上。陈桂兰,四十岁,在塑料厂工作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坐过火车,没有出过城。她想求王垠丘带她去王垠丘来的城市看那所著名的眼科医院。 陈桂兰把存折里的钱都提得精光,打包了一只大行李袋来找王垠丘。 那天傍晚,王垠丘挤在火车站的买票队伍里买到了三张站票。他们一路靠在两节车厢中间的行李架边。下车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王垠丘带他们在车站附近的山东馅饼店吃了顿晚餐。陈桂兰弓着背,有点茫然地望着远处灯火通亮的大楼。他们头顶的灯光像雨落下来。王垠丘没什么胃口吃东西。他坐在塑料靠椅上,不知道为什么,有种犯罪分子重回犯罪现场的恐慌与不安。 他们在医院挂好急诊号之后,陈桂兰起身拿着巨大的玻璃水瓶去护士站要热水。鸡仔晃着自己的两条腿,和王垠丘说:“王老师,谢谢你。” 王垠丘揉了揉他的头。鸡仔问:“你能不能和医生先说一声,就说,没什么大不了,不治也没关系。” 第40章 王垠丘问他:“一只眼睛看不见不难受吗?” 鸡仔抬头看着他,说:“你看到我妈妈耳朵背后的肿块了吗?是颗瘤。她说没什么大不了,不治也没关系。” 鸡仔贴到王垠丘耳边,悄悄说:“但是能和妈妈坐火车进城,真好。” 那晚看完诊要第二天能拿检查报告。王垠丘想了会儿,还是决定带陈桂兰和鸡仔在城里到处转转。他招手叫了辆三轮人力车,三个人挤在车上。车子沿市中心主路慢慢骑过去。鸡仔夹在两个大人中间,因为右边眼睛看不见,又怕错过了右边的风景,于是一直匆忙地转来转去,像颗小陀螺一样。王垠丘笑起来。他也跟着望向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街景。他在这里出生长大,骑自行车无数次在这附近走来晃去上学、购物,或者只是拉着某个人无聊逛逛。 人力车转过江边,沿着江堤开过去。夏天的晚风扑面吹过来,王垠丘问鸡仔要不要吃冰糖杨梅。他们跳下车,买了一份冰糖杨梅。王垠丘点了支烟,靠在路灯柱边看鸡仔吃东西。他垂头看着烟灰落在鞋面上。他再抬头的时候,看到街对过,温有迹和轻工学院的一帮同事从饭店里面出来。他们勾肩搭背,说到什么可乐的事,一群人或弯或仰地笑开了。王垠丘别过了脸。 城市就是这么小。王垠丘带陈桂兰和鸡仔回到医院附近的招待所住下的时候,发觉自己后背淌满了汗。他脱了上衣,脱力地垂头坐在床沿上发了很久的呆。过一会儿,他想站起身吃颗止痛药,然后发现走得太匆忙,药没有带过来。那晚他头疼得睡不着,站在窗口看着路灯在清早四点啪得熄灭。 第2天, 陈桂兰还是决定给鸡仔住院治疗。王垠丘帮她办完住院手续打算先回乡镇。陈桂兰红着眼圈握着他的手说:“王老师,你真是好人。” 王垠丘笑笑,他希望陈桂兰不会听到有关他的事,如果听到了还可以觉得他至少是个帮过她的好人。 王垠丘那天靠在回程的火车上,车厢里气味复杂。有人拿收音机放着时事新闻。99年的8月,据传河南周口发现外星人来过的痕迹。部分专家已经赶往现场。整个车厢里昏昏欲睡的人都竖起了一只耳朵听新闻。 外星人来过一趟,在地球上写下了什么。专家说有可能是一句亲切的问候。王垠丘闭起了眼睛。专家说也可能是末日的预言。火车隆隆开过原野,穿过隧道,把他重新送回了单调的小镇上。 王垠丘抹着额头的汗,街铺边的电视机继续说着,有外籍专家决定搭建一条可以接通宇宙的电话线,向外星人回信。人类应该说什么。王垠丘停下来买了一个小西瓜,然后抱着西瓜继续慢慢走回了出租屋。 他爬上自建房三楼,不小心踢到了谁放在门口的一盆枯烂的兰花。王垠丘抬头,看到自己的门边蹲着一个人。他不知道自己的房门口是中了什么邪,好像特别容易吸引人站在那里。那个人看到王垠丘走过来,动了动,抬起疲惫的眼睛。 王垠丘停下来,低头看着齐满米抱着自己的挎包,蹲在那里看他。 王垠丘愣了会,也蹲下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齐满米的眼睛瞬间红了起来。走廊狭窄,地板受潮,他们长久沉默着,像两棵种在那里很久了的植物。王垠丘问:“这是齐满米吗?” 齐满米扑进了王垠丘怀里,眼泪滚了下来。 他在王垠丘房门前坐了一夜了。 - 前一天王垠丘带陈桂兰母子坐上火车的时候,齐满米在检票闸口停住了,没有坐上自己那班火车。他和老乔在火车站附近的那间山东馅饼店坐下来。老乔和齐满米说了,因为他是假扮女生的事情暴露之后,牵连的事情太多了。春晓苑的房子等于是骗来的。王国铭后来买下了他们住过的那个套间,还给轻工学院捐了一大笔钱。学院才同意就那么私了。 他们之前那些过分的亲密,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变得扭曲且不合理。两个男的,在这个世界上,是不能相爱的。王垠丘对外说是自己的强迫齐满米的。于是被送进了精神病院吃药治疗。 现在走出去随便问一个人,王垠丘还是这个城市流传甚广的一个笑话。 老乔妈说他真的是交友不慎。老乔说:“妈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啊。不是一天到晚说让我和王垠丘学学,不要每天吊儿郎当嘛。” 老乔妈一时语塞,嘟嘟囔囔:“谁知道他是那种人。” 老乔想,王垠丘是哪种人。怎么别人才认识他几分钟就给他下论断了。他认得王垠丘二十来年都不敢说王垠丘到底是哪种人。 老乔叹口气,和齐满米说:“他真的不是那种人。他不是骗了你然后不要你那种人。他努力把你从那些事里择出来,让你离开了。我甚至怀疑,在你们在一起那段时间,王垠丘就想好了哪天东窗事发的对策。他就是这种人,刀子嘴,心里想得又是另外一回事...” 齐满米垂着手,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很久都没有说话。不知道是过了多久,齐满米的眼泪跟决堤一样落下来。他低下头问老乔:“王垠丘现在还在精神病院里吗?” 老乔摇头说:“不在了,走了。” 齐满米起初耸肩哭着,后来哭出了声。他抱着自己的包,想起王垠丘把他推出门的时候,看着他的那双眼睛。他那时就想不通,明明王垠丘好像也很难过,为什么要赶他走。他伸手打了王垠丘。他把他和王垠丘的合照埋在行李袋深处,很久没有再拿出来看。他把这个人从自己的生活里摘除了。在王垠丘独自住在精神病院里吃药的时间里。 第41章 - 齐满米埋在王垠丘怀里哭出了声。王垠丘拉他起来,开门抱进了屋。齐满米搂着王垠丘的腰不肯放。王垠丘亲了亲齐满米的头发,小声问:“你怎么找过来?” 齐满米语无伦次地说:“乔哥跟我说的。然后我去学校找你了,学校放暑假,然后我从那个,这里问到火车站,又问回来...” 王垠丘逗他说:“怪不得身上都是汗味啊。” 齐满米放开了手,抬起自己的胳膊闻了闻,又把衣服掀起来闻。王垠丘看着他像只小动物一样对自己到处闻闻嗅嗅的。他又摸了摸齐满米的头发,忽然哽咽着问他:“你真是齐满米吗?” 齐满米用力地点了点头。 晚上,王垠丘带齐满米去楼底的公共澡堂洗了下澡。齐满米套着王垠丘的短袖短裤,带满水汽地跑上楼,蹿到天蓝色摇头风扇边上坐下来吹风。王垠丘跟在后边说着:“不要对着吹,离远点。哎,地上脏啊,坐椅子上....” 齐满米跳起来,在王垠丘的小单间里到处翻来翻去。王垠丘追着他擦头发。齐满米翻开书桌上的蓝色药盒,里边放满了白色小药片。齐满米停了下来。王垠丘把药盒盖上,搁到了书架上。 齐满米转过身,和王垠丘说:“哥,过来的火车上我在想,如果我们这样是一种病的话,我就也得病也没关系的。因为病得不难受,很快乐很开心。跟你一起病着也很好。” 王垠丘愣了下,小声骂说:“你在说什么啊。” 齐满米搂着王垠丘的脖子,问:“我能继续跟你病着吗?” -------------------- 晚十点有一章甜甜的加更。 第31章 复合(一) 王垠丘回想了一下,小时候杨杜鹃拿尺子打他的时候他没哭过,高考失利、送掉公派名额...在人生的每个关键时刻败下阵来的时候,他都没哭过。这两年每次哭都是在齐满米面前。 王垠丘把毛巾挂在了齐满米头上,把他揽到自己身边,说:“你像块小年糕,知道吗?” 齐满米疑惑地啊了声,王垠丘红了眼圈。他忘了是哪次,他等在婚庆公司门口。老乔蹲在他身边给自己的皮鞋上着鞋油。老乔说:“我现在怀疑你一开始就是对齐满米见色起意才答应我的提议的。” 王垠丘靠在门上,翻了下白眼,说:“神经。” 齐满米叼着半块面包从化妆间冲出来想去找王垠丘又被人叫住,拎着手臂拉了回去。王垠丘站在门口看着他,心里想起了在冬天的炭火上被烤得软软的一块小年糕,拨起来又黏回去。那天他还真的带齐满米去了一间汤年糕做得特别好吃的小吃摊。 那天晚上,小年糕齐满米整晚黏在王垠丘身上。外面下着夏天最后几场雷阵雨。王垠丘怕雨丝飘进来,把窗户推上了。房间里又闷又热。齐满米一条腿搭在他身上,拿手指绕着王垠丘的发丝。王垠丘嘴上骂着热死了,但是也不会推开。 齐满米带了块小蛋糕来,但已经快融化光了。他们还是分吃了那块蛋糕。齐满米说他这一年,遇到开心事就会给自己买一块奶油蛋糕。上次他在夜校班文化课考试得了班级第二,他冲到甜心蛋糕房买下了最后两块蛋糕,然后回到家把储圆圆揪起来拉到七楼的阳台上吃蛋糕。储圆圆骂骂咧咧。 吃完蛋糕,王垠丘起身拿自己的水杯倒水给齐满米。齐满米也穿着内裤起身,黏着他倒水。王垠丘叹气说:“走远点,暖水瓶里的水很烫的。” 齐满米哦一声,黏到了他背后。 他们在十平米不到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又躺回狭窄的木板床上。王垠丘之前还从来没觉得这个房间有这么满过。齐满米玩着他褪下来的手表,过一会儿又爬起来去书架上找书,说要给他表演一个读故事。他现在已经认识不少字了。王垠丘听着他像个小学生一样拿食指边点边读,一篇散文读了半天。王垠丘盯着他的脸看,忽然把他手里的书拿下来,搁在床头柜上,捞过齐满米亲他的嘴。齐满米拿脸颊蹭着王垠丘下巴上短短的胡茬。他们搂在一起亲昵地接着吻,停下来一会儿,又在对方脸上乱亲。 那晚,他们一直抱靠在一起讲小话讲了半晚。齐满米后来说自己饿了。王垠丘套了条裤子,裸着上身去了趟公共厨房煮面。他抱着两只面碗回来。齐满米百无聊赖地半趴在床沿边扒拉那把风扇。一个电线串着挂下来的小灯泡在他头顶发出暖黄色的光。王垠丘有种走进春晓苑的错觉。 齐满米看到他,欢呼地跳起来,叫道:“吃面!” 他们一人捧一只面碗又靠坐回了床上。齐满米吸得飞快,把荷包蛋浸到面汤里又捞出来,一口咬掉半个。王垠丘看着他吃,嘴里说着:“汤汁别溅起来,哎,我刚和你说汤汁别...齐满米,你是不是找揍。” 齐满米有恃无恐地朝王垠丘笑笑。王垠丘拿纸巾擦了擦凉席。 第二天,他们是被楼下的声音吵醒的。齐满米挨起来半颗头,因为太困又砸到王垠丘胸口,问:“哥,楼下在干嘛?” 王垠丘闭着眼睛,说着,周日蛮多人会到他窗户口那块荒地摆摊出售自己的用不上但功能完好的东西。一开始可能只是几个人凑在一起交换,后来参与的人越来越多,就发展成了一个周末的旧货交易市场。 齐满米爬起来,跨过王垠丘,踢着拖鞋推开窗户打了声哈欠。楼底的废弃铁轨边上真的排了两排长长的摊位了。王垠丘也站起了身,靠到齐满米边上。在铁轨边上跑来闹去的几个小孩突然像看见流星似的,指着王垠丘大叫:“王老师,哎,王老师你住这啊!” 第42章 王垠丘看着他那班学生吃零食吃得满嘴辣油,兴奋地并排站在铁轨上朝他挥手。齐满米也傻乎乎地举手和他们对着挥。王垠丘把窗户又推上了。 他们换好衣服之后,王垠丘还是被齐满米拉着去旧货市场逛了一次。齐满米在每个摊位边摸摸看看,一直感叹这一片太好玩了。王垠丘走了会儿又开始犯头疼病。齐满米自顾自张着两只手,在铁轨上慢慢走出去。 王垠丘停在他身后,实在疼得没力气追上去。等他再抬头的时候,齐满米已经转回头朝他飞奔回来了。 - 齐满米下午必须坐火车回去上班。他背着自己的挎包靠在出租屋门边贴着王垠丘不放。王垠丘感觉齐满米搂得再用力点就能把他的内脏从喉咙口挤出来。王垠丘亲了下齐满米的嘴角,说:“我送你去火车站,走了。” 他们一路慢吞吞走到火车站,王垠丘到售票窗口买了票。火车站大厅熙来攘往的人,他们手藏在身背后偷偷握在一起。齐满米看着大屏幕上滚动的红色时刻表,终于抽出自己的手,捏着车票准备过闸登车。王垠丘站起身跟过去,齐满米过闸,他也跟着过了闸。 齐满米有点疑惑地望着他。王垠丘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耸耸肩说:“我还有半个月的假,我想不如...” 齐满米咧开嘴,拽着王垠丘的衣袖,想叫又不敢叫,只好在原地蹦了一下,小声地说:“哥,要是这里没人我就亲你了。” 那天,他们一起靠坐在车厢硬座上看着窗外。火车隆隆开过铁轨,每小时的速度是八十公里。他们两个人的城市之间有三小时的距离。之后,他们会常常坐上这条和谐号平快线,为了在短暂的空闲时间赶去见对方一面。王垠丘很喜欢下车后走到大厅,齐满米站在挤挤挨挨的人群中间努力朝他挥手。到达大厅的广播在说着什么失物招领启事,王垠丘走过去揽过齐满米往车站外面走。齐满米絮絮说着,他在夜校上文化课高级班了,现在甚至在学写诗。 过几天,王垠丘周末去找他的时候,齐满米穿件背心,从床上跳起来,撅着屁股在抽屉找半天,找出他给王垠丘写的情诗。 王垠丘靠在床头,手枕在脑后,笑说:“你先让我做下心理准备,我有点害怕。” 齐满米站在那儿,情绪饱满地朗诵了两句,王垠丘已经笑得快从床上跌下去。齐满米很不满。 那天晚上,齐满米有点扭捏地说着因为想着王垠丘这周要来,他还去买了学习实践的工具。王垠丘饶有兴趣地问他:“你怎么和店老板说你要买什么的?” 齐满米仰着头,脸红到了脖子,回想了一下,脸更红了,小声嘀咕了句:“就那么说呗,我成年了啊。” 王垠丘贴着他亲了亲,说:“对啊,你成年了。” 他摸着齐满米的小腿肚,搂着齐满米靠到床头接吻。齐满米自己笨拙地抬手脱掉了背心,跨坐到王垠丘身上亲他的嘴。王垠丘低头亲齐满米胸口的小樱桃。齐满米低低地哼了声。他蹭掉王垠丘的内裤,握住了王垠丘下面。王垠丘问他:“你是不是自己练过了啊。” 齐满米专注地做着动作,还是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我成年了啊。” 王垠丘仰着脖子,在齐满米手上释放了一次。他把齐满米掰过来,分开腿,齐满米有些害羞地想往床边逃。 王垠丘进入的齐满米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坐和谐号平快线过来的路上,经过的一个一个过山隧道。穿过黑暗的甬道,会看见一段暗蓝色的海面,再穿过一段,又看见一段,那样光暗交杂。齐满米哭出了声,指甲在王垠丘的后背上狠狠地掐着。 晚上,他们下去找储圆圆一起吃晚饭的时候。齐满米脸上还带着奇怪的红晕。储圆圆咬着筷子头,看着齐满米吃口菜就看王垠丘一眼,扒口饭又抬头跟王垠丘笑笑。储圆圆终于忍不住问:“你们两个到底什么情况啊?” 第32章 复合(二) 齐满米跟伴舞团的人介绍,说王垠丘是自己的远房表哥。他们在人前小心守着一点距离。晚上放工之后,齐满米带着王垠丘跟大家一起聚餐。他们分坐在圆桌的两端,在烟气弥漫的餐桌上碰到眼睛,然后对彼此笑笑。 齐满米在这一年里迅速地成长了起来,和人说话来往也越来越游刃有余。储圆圆和陈文行将出国的时候,齐满米去商场里挑了一块玉的护身符送给她。小玉佩用黑玛瑙珠子串起来。储圆圆咬了咬,总觉得以齐满米那张呆瓜脸,别人可能卖给他一块塑料他也不知道。但储圆圆咬完也没说什么,拿手心擦了擦那块玉,嚷嚷着:“给我戴起来啊。” 齐满米绕到她身后,给她戴在了脖子上。他再坐回储圆圆面前的时候,发现储圆圆哭了。储圆圆擦着下巴上的泪水,拉了拉齐满米的手。她说,和齐满米跑出来,熬到今天,有时候会想,幸好是和齐满米一起。因为齐满米从来不会抱怨什么,能吃到一顿比上一顿好一点的饭,就会很高兴。他们在街头跳舞,跳一整天也收不到钱的时候,两个人去菜市场的烂菜筐里挑没人要的菜,然后洗一洗,拿回出租屋的小厨房炖一锅杂菜汤。他们一起站在厨房里,一人一碗喝下去。外面屋檐啪嗒啪嗒滴水,地板潮湿,仿佛要长出河流。储圆圆那时曾经想过要是世界末日也好,这样的生活总算也要结束了。 第43章 她低头摸着齐满米送给她的玉佩,伸开手抱住齐满米,拍了下他的头说:“我们都要活过去,明年等我回来找你好不好?” 齐满米点了点头。 储圆圆收拾东西走的那天,行李非常多。她背着一只巨大的行李袋,袋子小山一样压在她背上。王垠丘和齐满米两个人帮着她把其他行李箱提上公车。储圆圆挤在公车门边,在车子即将启动的时候,忽然凑过去和王垠丘说了句话。 司机在前面骂骂咧咧地关上了自动门。储圆圆被簇拥在她自己的行李中间,从窗外看着王垠丘和齐满米站在原地和她挥手。 冬天将至,公车慢吞吞地在不很平坦的砂石路上开过去。储圆圆没读过什么书,她兀自想象着世界另一端的冬天是什么样子。那就好像是冬天的深处还藏着另一个季节一样。 齐满米问王垠丘,储圆圆和他说了什么。王垠丘揽着他的肩没说话,两个人慢慢走回出租房。 晚一点,齐满米去电视台开工,王垠丘赶火车回镇上。他们在电视台一楼的小会议室里锁上门接了会儿吻。王垠丘拿手指擦了下齐满米的嘴唇,说:“她说不管我们是什么关系,要齐满米开开心心的。” - 齐满米不是个容易不开心的人。但是庆祝澳门回归庆典的舞排了个把月,等最终彩排前,突然说要把他替换成另一个舞者。齐满米头发湿漉漉地坐回后台,抱着自己的衣服发呆。一起的伴舞经过他的时候偷偷说:“因为人家有个做节目制作中心主任的叔叔,你没有啦。” 齐满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在桥阳本来可能也有几个很会打渔的叔叔。但是98年洪水的时候,桥阳整个村都被冲没了,几个叔叔还在不在都未可知。他曾经试图联系过桥阳家里,但已经联系不上。齐满米转着小店门口的挂式座机,转来转去,突然发现他在这个世界上不知道还能联系谁。他只能打给王垠丘。王垠丘跑到出租屋楼下的小店接他的电话。齐满米裹在棉服里,声音瓮声瓮气的。王垠丘说:“不开心?” 齐满米说:“你怎么知道?” 王垠丘说:“齐满米不开心的时候,连呼吸都在说‘我不开心,我不开心’。”齐满米笑起来,他吸了下鼻子,和王垠丘说了被替换和叔叔的事。 王垠丘说:“那意思就是人家走后门了。” 齐满米也不知道“走后门”是什么意思。他只是觉得花费那么大心力最后没办法上台很让人沮丧。他踢着脚边的塑料零食袋。 那段时间台里上上下下就忙着澳门回归庆典和跨年晚会的事情。齐满米忽然闲下来,退到一边帮着搬搬道具什么的。庆典前,大家要飞到珠海的主会场去彩排一次。有人身份证落在台里,打电话找齐满米去她的置物柜里找。齐满米找到后,握着身份证满头大汗地给人家送去机场大巴站。伴舞团的一群人都还闲适地靠在大巴边上谈天。 储圆圆打跨洋电话给他的时候,听说这件事,骂道:“你这个人真的笨笨的。怎么我一不在,别人欺负你也不知道啊。” 齐满米辩解:“她很着急啊,那我..反正我在台里,我给她送一下...” 储圆圆继续骂:“有评十佳好人我评给你算了,齐满米。她怎么不能自己跑回来拿了?哪有那么来不及...” 齐满米小声嘟囔着什么。储圆圆嚷嚷:“我听见了,你骂我烦!” 那周,齐满米去找王垠丘的时候,和他说了这件事。王垠丘去公共厨房冲了碗芝麻糊给齐满米做宵夜。齐满米吃得嘴巴黑黑的,靠坐在王垠丘的书桌前气愤地说着。王垠丘眯眼睛抹了把脸上喷过来的芝麻糊。齐满米愣了下,捂着肚子哈哈笑起来。王垠丘无奈地说:“你这个人...” 晚上他们去楼下的公共澡堂洗澡。王垠丘顺便拿大块的绿肥皂洗掉了两个人的内裤,拧干后放在脸盆。齐满米套上衣服,帮他拿脸盆。掀开澡堂的门,齐满米朝空气哈了口热气,打了个哆嗦。王垠丘搂住他,说:“一二三跑回去,准备好了没?” 齐满米抱着脸盆蹦了下,兴奋地说:“准备好了!” 王垠丘数到二自己就冲出去了,齐满米在原地愣了两秒,又气愤地边追边大叫:“啊,骗子,王垠丘大骗子。” 王垠丘笑得肚子痛,停在自建房的楼道口等他。齐满米跑过去,拿头顶了下王垠丘的胸口。王垠丘捂住他,趁四下无人,搂着齐满米亲了两口。他们站在照明灯底下,王垠丘摸摸齐满米的脸,跟他说:“你记住,做好人要在不伤害你自己的时候才做。世界上有很多人和事是不值得你牺牲的。” 齐满米懵里懵懂地点点头。 -------------------- 明天开始双更,时间仍旧是晚六点半和晚十点,如果没更新那应该就是锁章啦。 第33章 复合(三) 后来王垠丘回想,齐满米的性格就是那样。他出生在桥阳那样的地方,遇到过那么多艰难的人事,他还是纯真着他的。他的告诫即使齐满米听懂了,那天齐满米或许还是会冲上去。 澳门回归庆典前,电台节目“说给世界末日的话”决定不再渲染什么世界末日言论,节目就到那周为止。那天晚上,电台的热线电话差点被打爆。 王垠丘前一天本来说好要去看齐满米,但是学校有校庆晚会。他那学期是五年级的班主任走不开。鸡仔开学前从医院回来了,那只眼睛没有医好。陈桂兰问王垠丘可不可以保密,怕之后会影响鸡仔讨老婆。王垠丘答应了。但是鸡仔眼睛坏掉的事情还是在学校里传开了。是鸡仔自己告诉朋友们。因为眼睛不灵敏,他开始戴眼镜。所有人都想玩他的眼镜。鸡仔把眼睛的事情悲壮地告诉了他们,还决定要在校庆日上唱郑智化的《水手》。 第44章 校庆表演前,一群小学生围在班里偷偷拿了一只收音机收听最后一期“说给世界末日的话”。那天王垠丘也懒得去管他们。鸡仔跑上来问王垠丘能不能借他们办公室的电话打热线过去。 王垠丘抱胸,饶有兴趣地问他:“你是有什么愿望啊?” 鸡仔托了托自己的眼镜,搓搓手说:“我想高考,我要考去王老师你们家那个城市。” 那天,鸡仔半跪在王垠丘的办公椅上,捏着红色话筒捏了半天也没打通热线。 与此同时,齐满米在电视台楼下打王垠丘办公室电话,他拿到十二月的工资,想着要给王垠丘买件棉背心,想问问王垠丘现在穿多大的尺码。因为电话一直占线,齐满米打了会儿,讪讪地放下了听筒。 他那天就没去商场,打算去附近面摊吃碗面后就回出租屋。参加澳门回归庆典表演的人都已经飞去会场了。齐满米坐在电视台广播大楼对面,点了碗青椒肉丝面。傍晚下班的人潮骑着自行车叮铃叮铃地过去。齐满米兀自想着,他是不是也可以学骑自行车了。 他低头吃着面,喝光最后一口汤抬头的时候,发现路口围了一圈人。齐满米拎着自己的袋子站起身,走到路口去看。 一对夫妻坐沿江公交在市中心广播大楼附近下车,男人背一个假冒的品牌运动书包,女人手里拎着一个水瓶。水瓶外面套了个自己织的水杯套。他们拘谨又笨拙地走过银行的自动门,找了个位置坐下。保安过去问他们是不是办理存款。女人抱着水杯,怯怯地抬眼看他。轮到他们办业务。男人抱着运动书包坐到柜台前,慢吞吞地从书包里摸出了一把刚磨好的菜刀,礼貌地用方言说:“你好,把钱拿出来。” 那天新闻的画面里,警察赶到之后,男人被按在墙上,菜刀滚到门边,自动门开开关关。女人手里的大红色水杯套躺在地上,被人走来走去踩了不知道多少脚。这可能是世界上最笨的一对银行抢劫犯。听说他们抢劫前在江边安静地坐了很久。 他们那天没有用刀伤害到任何人。男人举着刀押着柜台小姐做人质站在银行的自动门边,仍旧很有礼貌地说着:“请给我一点吃饭的钱。” 齐满米听出来了那是桥阳话。聚集起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齐满米钻出人群,用桥阳话叫了声:“大哥,我给你点钱,你把刀放下来。” 男人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他摇摇头。齐满米从口袋里摸出了两张毛票朝他挥了挥,说:“大哥,我给你钱。” 他慢慢走过去。柜台小姐已经吓得哭不出声音,软着脚靠在自动门边。齐满米走上银行门前的台阶,靠近那个男人,那张脸让他想起那几个很会打渔的叔叔。他把钱扔在倒数第二级台阶上。 男人要倾身去拿的时候,齐满米迅速把柜台小姐拽了出来。男人愣了下。周遭的人尖叫着或散或逃。齐满米仰头看着那个男人,还想说什么。男人已经冲过去把他推下了台阶,然后去捡齐满米留在台阶上的钱。 王垠丘后来总是想,以齐满米的个性,他肯定是要好好劝那对夫妻拿着钱先去吃顿饭。但是那对夫妻拿到钱之后就被赶来的警察控制了。 那天的晚间新闻报道了这件事,第二天的城市日报报道了见义勇为的齐满米。新闻就在澳门回归庆典表演团的照片边上。他们说,这个见义勇为的齐某,一个桥阳渔村出生的二十岁青年,只身进城务工,之前在天桥夜市摊那边还摆摊跳舞卖艺过。那么不容易的一个人,也还是在别人的危难关头挺身而出了。 豆腐块大小的一篇报道,概括了齐满米短小的人生。好像他充满疲累地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从桥阳逃出来,努力生活到那一刻,是为了作为一个“不容易的人”在某人的“危难关头挺身而出”。 出事的晚上,王垠丘坐火车赶过去。银行门口是个像道小坡一样的台阶,齐满米几乎是直直地摔了下去,头磕到了台阶角上。 第二天,电视台、政府来探访的时候,王垠丘就差抓着每个人的领口把人拎出住院大楼。齐满米做了全身检查,身体其他机能上没什么大碍,但是因为脑部损伤,出现了暂时性的失语症。医生也不知道会不会转成永久,还是过段时间自己会恢复。 王垠丘接了齐满米出院。他和齐满米坐在公车上,望着外面渐渐倒退的街景。 1999年的最后几天,世界一切如常,没有马上就要崩坏或者爆炸的征兆。王垠丘打算带齐满米去更好的医院找专家看诊。他站在齐满米的小出租房里弯下腰整理行李箱的时候,齐满米从背后抱住了他。 王垠丘停下来,问他:“这是什么抱抱啊?” 房间里安安静静,齐满米不能说话。王垠丘问:“是安慰吗?” 齐满米的脸在他背后左右蹭着。王垠丘又问:“是感谢吗?” 齐满米又摇头。王垠丘说:“是抱歉吗?” 齐满米拿额头撞撞他的背脊。王垠丘转过身,抱住他打趣道:“不要抱歉。以后只有想说‘爱我’的时候,再抱我。不然就要弄不清楚了。” 齐满米靠在王垠丘肩头,红了眼圈。 第34章 复合(四) 新千年到来的那天晚上,王垠丘和齐满米在上海下火车,和庆祝的人群擦肩而过。王垠丘一只手拎着行李袋,另只手抓着齐满米的手腕。人群跟着舞龙舞狮的队伍穿过淮海中路,巴黎春天商厦门口仿建的埃菲尔铁塔模型身上写着“2000”。 第45章 2000年还是如期到来了。 他们逆着人潮,打听有没有哪里的旅馆还开着门可以住一夜。街头燃亮庆祝的烟火,王垠丘和齐满米同时抬头去看。齐满米后来对千禧年到来的印象就是那些在狭长的街道上空绽开的烟花。空气湿度接近百分之九十的夜晚,王垠丘拉着他,像在淌水一样从繁华城市的街道上逆着人流慢慢淌过去。 齐满米想着,如果现在有个人能从上空俯视这条城市的街道,是不是能在芝麻粒大小的人群中间认出他跟王垠丘。 他们住在离同仁医院不远的旅馆里,整理完行李明明很疲惫,但又一下子睡不着。王垠丘半搂着齐满米,跟他说他们明天看完诊可以去哪里哪里看看。齐满米高兴地点点头。 王垠丘也是头一次到上海。他在报刊亭买了本城市地图册,边翻边带齐满米到处逛。临出门前,因为怕跟齐满米走散,王垠丘在杂货店里给齐满米买了个红色小哨子。齐满米把它挂在了胸口。他们在南京东路的商厦里转来转去差点迷路,趴在黄浦江的围栏边看江对面的东方明珠塔,跟茂名路上刚放学的学生仔擦肩而过。 两个人钻进弄堂,齐满米看见晒被子的铁栏杆,条件反射就想把腿架上去练功。王垠丘拉都拉不住,在后面碎碎说着:“那个栏杆脏死了,还有铁锈,你看看你的裤腿...” 齐满米突然回头,不满地抓起哨子嘘嘘吹他。王垠丘愣了下,骂道:“结果这哨子是这么用的是吧。” 后来他们闹脾气都是这样,王垠丘说一句,齐满米就开始在那鼓嘴吹哨子。他还买了一叠正方块白纸,眉头皱紧写完字举起来回骂王垠丘:你凶起来像条比目鱼。 王垠丘哑然,从他手里一把扯过纸,边气边笑:“你说谁像比目鱼?齐满米你现在很厉害啊。”他把齐满米推压到旅店房间的墙边,捏齐满米的腰。齐满米痒得咧嘴笑起来,伸手掰王垠丘的手。王垠丘把他抱进了怀里,低头亲着齐满米的脸,问:“比目鱼亲你,你不害怕吗?” 齐满米被亲得半眯起眼睛,咯咯笑着摇头。 - 新千年的第一个月里,王垠丘和齐满米就是那样,一直在坐火车去看诊的路上,然后从一座陌生城市带回一份差不多内容的诊疗单和一堆特产。齐满米乐呵呵地把特产分给伴舞团的同事,在纸上给他们写,是哪里哪里带回的糕饼。 王垠丘那段时间还在一间柯达冲印店买了一台二手胶片机,塑料壳的,很轻很便宜。他们像两个观光客,在城市与城市之间拍着照到处走。齐满米在每张照片里戴着那只红色小哨子,站在地标性建筑前面微笑。 快春节前,有人和王垠丘说起有个老中医听说曾经治愈过这种病。王垠丘和齐满米又收拾行李出发了。他们坐火车转大巴,又坐当地老乡的拖拉机进村才好不容易找到那位中医。那间中医馆陈旧得像个过去的梦。 齐满米坐在问诊台对面,看着老中医背后整面墙的小抽屉。药材从抽屉中拿出来,过一下秤杆,用油纸包起来。那位中医头发花白,靠窗坐着,如同另一块巨大干瘦的药材存放在一把圈椅上。他替齐满米诊脉,揉揉他的太阳穴,然后拿毛笔在纸上开药单。 助手拿过药单, 抓一些黄芪、四物、枸杞之类的物事放到油纸中间。齐满米每天早上拆开一包中药,蹲在阳台的煤饼炉前边,用陶罐咕嘟咕嘟炖药,炖好了倒进自己的小水罐里带去上班。 那间电视台附近的银行在出事三天后就又正常营业了。齐满米见义勇为的事情在城市的街头巷尾传了几天也被更新鲜的逸闻取代。齐满米抓着自己的小水罐跳下车,挤过马路,走进电视台。过几天,王垠丘会再来找他,他们要搭清早的早班火车再赶去哪间医院复诊。这些,都是城市日报不会再感兴趣报道的事。 包括他们如何在碾转那么多座城市,试过中药西药之后还是没有任何起色,但仍旧抱着一大包草药像抱着希望一样坐上入夜的火车。齐满米咬着一大块裹满花生碎的芝麻糯米团,盯着窗外发呆。王垠丘握住了他另一只空出的手。 火车上挤满了赶春运回家的人。他们的手背在身后握在一起。齐满米从没有思考过“命运”之类的话题,所以从来没有诘问过命运,让他可能一辈子说不出话的用意是什么。他只是看着放在脚边那一塑料袋的中药,想跟王垠丘说,要不就算了。他想拿纸写字,但是王垠丘始终抓着他的手。 齐满米后来坐累了,睡着在火车上。临到站的时候,王垠丘叫醒他,拎着那袋中药拉着他下车。他们挤过车站大厅,坐上公车回齐满米的出租屋。公车转过夜晚的街道。街头的酒楼都已经挂起大红灯笼,贴好对联,那说明一年的新春又要来临。电视台过几天也要放假了。 王垠丘说着,他们是不是也该抽空去趟商厦买新年衣服了。他说:“上次你喜欢的那件呢绒的大衣,要不就买了。过年要穿好一点。” 齐满米并腿摇摇头。他知道王垠丘没剩多少钱,他自己也没剩多少钱了。齐满米掏纸,在上边写:哥,节后我们就不要跑医院了。 王垠丘看着纸上的字,愣住了。齐满米朝他咧嘴笑笑。 王垠丘说:“钱你不用担心,不管怎么样,王国铭、王芝锐...” 齐满米摇了摇王垠丘的手,在纸上写:因为有点累。 第46章 他们下车,齐满米手里还抱着自己的中药。路过楼底的小吃店,齐满米指了指肚子,说自己饿了。他们坐下来要了两碗馄饨。 王垠丘没动几筷子,看着齐满米埋头吃。齐满米抓筷子挑馄饨还是会把小馄饨挑得到处乱飞。王垠丘受不了,又要发作:“你看看你啊,齐满米...” 齐满米抓哨子嘘嘘吹了声对他发出警告。王垠丘偃旗息鼓,嘟囔道:“好好,你吃你的,爱怎么吃怎么吃。” 齐满米吃得很香。王垠丘把筷子搁在了碗上,轻声问他:“今年除夕你想在哪过?我都行的。” 齐满米抬头,好像思索了会儿。王垠丘弹了下他的脸颊,说:“你最喜欢在哪?” 齐满米从口袋里又把纸掏出来,写:春晓苑。 如果要问他最喜欢的过春节的地方,那一定是春晓苑。王垠丘低头盯着纸面上的名字,想起那座城市里瘟疫般漫开的关于他们的丑闻。但他那天抓起那张被馄饨水浸得有点湿的方块纸,突然觉得到底有什么所谓。王垠丘笑着对齐满米说:“那好啊,我们回春晓苑过节。” 第35章 复合(五) 千禧年的除夕。那天温有迹走上自家楼房的时候,看到对面王垠丘的屋子里有人拉开了窗帘。王垠丘厚着脸皮问王国铭要回了钥匙,打开春晓苑的屋门。里边的家具上都铺了一层防尘布。王垠丘拉开窗帘,推开窗户,先让客厅里通通风。 齐满米跟在后面拎着行李袋进屋。他乐呵呵地把新买的春联和果盘放在客厅茶几上,然后和王垠丘两个人动手打扫家里的卫生。 那天他们打扫了很久,把五十平的屋子里里外外清理了一遍。春晓苑里的人很快都知道他们住回来了。没半天,城区的人也会知道他们回来了,而且是一起回来的。 王垠丘把打包上来的一些卤味、熟食放进洗好的盘子里。齐满米在卧室里铺床。他把带来的四件套铺好后,躺在床上划拉了两下。王垠丘进屋的时候就看见他伸开手脚在那里划船。 王垠丘躺到他身边,问说:“回家开心吗?” 齐满米点点头。王垠丘笑起来。 晚上,他们的年夜饭就是几只饭店里打包上来的菜。齐满米吃饭的时候头就要忍不住转去看电视。王垠丘咪了口白酒,看着客厅里刚挂上去的年画。齐满米的品味还是一言难尽。 王垠丘看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那个真的丑死了,而且用那么宽的塑胶带贴上去,到时候揭下来能带下来一块墙皮。” 齐满米扒拉着饭,在一边装聋作哑。王垠丘捏着他的脸,说:“现在开始用这招对付我是吧。” 齐满米打掉他的手,指了指电视,意思是王垠丘打扰他看电视了。王垠丘无奈地笑起来。 老乔知道这件事已经是除夕那天的晚上。那两个著名的疯子骑着自行车去江边看烟花了。他们挤在人群中间,看着礼花绽开。齐满米叫不出声音,但一直兴奋地跳来跳去。烟花大会结束之后,他们又骑自行车回家。老乔觉得,那仿佛某种宣告,是世界疯了,他们一切正常。 他们在街口停下来买了一盆发财树打算放到客厅茶几上。王垠丘说他们就住到年后,到时发财树没人看顾会死的。 齐满米抱着花盆非要买。非要买就买吧。节后他们走的时候,把发财树交给了老乔照顾。 那天齐满米就抱着一棵矮墩墩的发财树坐在王垠丘的后座。如果他现在能开口唱歌他就会唱一首快乐的歌。 他们骑进春晓苑,停好车,又打打闹闹地上楼。 王垠丘从行李袋里翻出两套睡衣,带齐满米进浴室洗澡。他用淋浴喷头冲着齐满米的背,然后帮他打肥皂,打着打着又搂着齐满米靠在浴室墙上亲起来。喷头被扔在浴缸里,水朝上到处乱洒。那天浴室里湿得一塌糊涂。王垠丘抵抱着齐满米在春晓苑的浴室里长久地接吻。嘴唇分开了一下,王垠丘问齐满米:“能在这里学习实践吗,可以请点头。” 齐满米点点头。王垠丘把他放下来,跨出浴缸的时候差点滑一跤。他随手套了下睡衣,急匆匆地穿过客厅去拿学习实践的工具,然后又急匆匆跑回来。齐满米坐在浴缸的温水里等着他。 那天,齐满米撑在浴室墙上被王垠丘进入了一次。做完之后,他摇摇头,表示这样太冷太累了,下次不要了。 王垠丘笑死了,把他裹进睡衣里,扛起来,说:“不要就不要吧。” - 他们在春晓苑里住了大概十天,用光了齐满米的假期。他们大部分时间就是窝在屋子里说话吃饭睡觉。齐满米没事在客厅里练练舞蹈的基本功,王垠丘翘着腿靠在沙发上看手里的备课纸。 齐满米把他们去各个城市看病买回来的纪念品都拿回来摆在了客厅里。王垠丘备课备累了,抬头的时候,看到电视机柜上一字排开的小玩意,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精神病院墙上贴着那句话:我旅行是为了懂得我自己的地理。 齐满米压完腿,跳到沙发上又打开了电视看他的天气预报。王垠丘把纸页收起来,去阳台上收晒在外面的衣服。他趴在阳台上,看着春晓苑里一年四季郁郁葱葱的香樟树,空气里有别家的饭菜香。他回头,看到齐满米盘着腿,靠在沙发上,在客厅的暖光灯底下,像看时事新闻一样严肃地看着天气预报。齐满米好像感受到了王垠丘的目光,转过头,朝他招招手。 第47章 王垠丘抱着衣服走回客厅,靠到了齐满米身边。 他们一起叠着衣服,看着曾经去过的城市春节后气温的变化。他们所在的城市接下去的一周还是较为温暖晴朗的天气。今年是个很明亮的暖冬。 吃过晚饭之后,齐满米想下楼走走。他们在轻工学院附近的小路上散了会儿步。那条路已经整修过了,平坦干净了不少。王垠丘专注看着齐满米在前面走,也没管身边有多少双眼睛像看到鬼一样看他们。 要打包行李回去上班的时候,齐满米很不舍。他拍拍春晓苑里的床、拍拍他最喜欢的电视机,和它们道别。 王垠丘因为学校有事,在自己那个乡镇下了火车,和齐满米分开了。他们那周都顾着自己手头的事。王垠丘在开学准备工作中接到电话,齐满米让同事打电话告诉王垠丘,今年的电视台的迎春晚会因为他那次见义勇为要他上一支独舞表演。 齐满米在电话机边上写给同事看:我好开心。 同事转述给王垠丘:“他好开心。” 齐满米又写:你记得看。 同事对着电话机说:“他让你记得看。” 王垠丘笑起来,说自己一定会看。 他甚至不是自己一定要看,现场直播那天,王垠丘分别打电话通知了老乔、冒冒以及看不到直播的王芝锐。他自己去学校门卫室蹭了下电视机。齐满米在电视屏幕的中央出现的时候,王垠丘差点叫出来。他看了眼身边的大爷,哈了声,尴尬地捏了下拳头。 齐满米穿着水蓝色的长衣长裤,眼睛望着远方,开始旋转身体。王垠丘望着屏幕出神,兀自想起几年前,在冒冒的婚礼上,舞台底下十几桌热气腾腾的婚宴,服务生挤过过道,把一盘红烧肉放到桌上。婚宴台子上跳舞的两排人穿着紧身红夹克,也像几块热乎乎的红烧肉。齐满米那时就在第二排的最右边。 婚宴结束后。老乔让表演团的人也在饭店里吃了一餐。吃完后,一群红烧肉走出侧门,叽叽喳喳地路过坐在台阶上的老乔和王垠丘。那时候王垠丘刚摁灭自己手里的烟,把外套甩到肩头站起身要走。他和齐满米一个跳上了老乔的面包车,一个转去街口骑自己的自行车。面包车左转进了主道,王垠丘右转骑回造纸厂职工宿舍。他们那时都没想到,二十世纪末会有一段属于他们的漫长故事将要开始。 第36章 复合(六) 齐满米讲不出话的情况一直就是那个样子。他不愿再奔波着到处问诊,王垠丘也没有逼他。开学后,王垠丘的工作陡然也忙了一点。他们平时没办法打电话联系,偶尔周末也各自有事。齐满米不知道是怎么想到让往来两地的大巴车司机给他带信。有一班长途大巴的司机也是桥阳人,进城打工十来年了。齐满米的报道,他在报章上还看到过一眼。齐满米从自己的布袋里拿出信交到他手上,大巴车开到王垠丘所在的城镇大巴站。司机会把信留在站口的售票窗口。 王垠丘总觉得他们好像倒退回了通信工具没有更发达的年代,一个人思念另一个人只能写信。那些信件要飞过重重山川和街道才能被另一双眼睛看到。然后拆开信封,王垠丘看到的是齐满米鬼画符一样的字。字体大大小小,很用力地写在信纸上。齐满米在信里写:最近团长让他当了小组长。 齐满米顶着芝麻大小的一粒官,整个人跟打了鸡血一样。团长把新进的几个人都分在他组里。他就每天无怨无悔地陪着人家练基本功、抠动作。下了班,还陪刚外地进城的同事去看房。 久而久之,总有人会把他的善良当成工具。 王垠丘过去找他的时候,坐在齐满米的床上,跟他说:“你如果自己累了,就可以不用帮他们。你说自己累了,明白吗?” 齐满米啊啊张着嘴,过一会,又绕过王垠丘去拿笔写:不累。 王垠丘捏着他的脸问:“你最近都几点回家啊?上次写信来说都没赶上末班车,然后走了两个多小时走回家的。你是不是笨蛋啊?” 齐满米又开始叉着腰对他嘘嘘吹哨。王垠丘把哨子从他嘴里拽下来,指着齐满米说:“说不出话是不是也是因为冲出去帮人家。不吸取教训是吧。” 齐满米不说话了,背过身不理王垠丘。王垠丘自知失言。他从背后搂了下齐满米,说:“我不是这个意思,那件事我知道是意外...” 齐满米又开始硬邦邦生气。王垠丘知道齐满米的个性,别人握着他的手摇几下叫他帮忙,他就会满心欢喜地答应下来。帮完忙之后,那些人也不见得会把他多当回事。 新进的几个舞者后来又分到了其他组,又和其他人开始交好。齐满米仍旧尽职尽责带着自己的那组人。有些人不知道齐满米是为什么讲不了话。他们下了一档节目的录制之后就收拾东西准备下班。齐满米组里的几个人知道他脾气好,跟他开玩笑说后台有道具忘记拿,让他去拿。齐满米汗涔涔地跑进后台找东西。他们就把后台的门锁上了。 齐满米抓着道具,敲着厚重的铁门,因为叫不出声音,整个人害怕不安地一直不停地敲着门。组员觉得差不多了,推开门。齐满米第一次冲他们发了火。 齐满米换回自己的衣服,闷头走出了电视台大楼。那天天气阴沉,有点春寒料峭的意思。齐满米裹在自己外套里,停在十字街口发呆。他匆匆走过马路之后,想找个投币式电话亭拨电话给王垠丘。他很想立刻和王垠丘倒倒苦水,但是他说不出来。 第48章 齐满米那天只是捏着硬币,在电话机边上长久地站着。他张开嘴巴试着发出声音,但是耳朵只听到喉咙口挤出的几下响声。 第二天,几个搞恶作剧的组员跟他道歉,齐满米笑笑,转身去拿自己的舞蹈服。 那天傍晚,大巴车司机把王垠丘要他带来的信留在电视台前台。齐满米走出大楼的时候,前台阿伯叫住了他。 王垠丘的每颗字都很有棱角,坐在横格纸上和齐满米说,前几天出租房的灯泡爆掉了。他现在换了一盏很晃眼的灯。他昨天去拿在外面拍的最后一卷胶片洗出来的照片,齐满米对着镜头跳舞完全没问题,对着镜头拍照还是僵得很。王垠丘写道:你在照片里就是一块硬邦邦的小年糕,生起气来也是。 齐满米嘿嘿笑出来。他翻着王垠丘放在信封里的照片。他们一起去过的城市街道。齐满米抬头看别人屋顶的鸽笼。鸽子成群飞过天空。王垠丘把他和翻飞的鸽子一起框在了那张相片里。 - 三月底,大巴司机没有带王垠丘的信来。他带了个人来找齐满米。齐满米刚卸完妆,还穿着演出服就下来了。齐满米站在大厅里愣住了,司机带来他某位很会打渔的叔叔。 齐满米不会讲话,叔叔看不懂字。司机在中间当翻译。叔叔讲98年洪水后,自己离开桥阳到外地打工也有几年了。洪水把整座桥阳镇冲到了开车都要开三个小时的地方。齐满米的父母在洪水后是活下来的,但是父亲很快失了踪。齐满米妈妈在两年后,也就是不久前,当他爸爸已经是失踪人口不会再回来,然后就跟别人结了婚,又怀了孕。 齐满米愣愣听着,好像在听一档跟自己没关系的电台故事栏目。现在回想起在桥阳的生活,齐满米会觉得所有人都像是生活咀嚼吞咽后吐在地上的骨头,稍微沾着点肉末。他从小被爸爸打惯了,特别擅长找一个角落躲起来不碍眼地做自己的事。他本来以为自己会在家里的某个角落里那样躲过自己的一辈子。 听叔叔的意思,他逃走之后,爸爸妈妈曾经找过一段时间,后来也就那样不了了之了。 那周王垠丘来找齐满米的时候,齐满米蛮平淡地在纸上跟他复述了下这件事。他写完,捏着笔停在那里,过了一会儿,又在纸上写了一句:哥,我想了一想,我好像就没有家人了。 齐满米的叔叔在这座城市没有逗留多久,因为找不到好工作又走了。齐满米仍旧每天按时上下班,兢兢业业完成自己的工作。 四月中,王垠丘说冒冒搬新家,请他们去喝酒。他们周末坐火车回去,先到老乔的裁缝铺转了转。老乔说给他们都做了套西服,看穿上合不合适。齐满米和王垠丘钻进试衣间穿好出来,就直接上了老乔的面包车。 齐满米有点疑惑地在纸上问王垠丘:搬新家需要穿西装去吃酒吗。 王垠丘点点头说:“我们城里人就是有这么讲究。” 但是面包车慢慢越过主路,绕过轻工学院门口的小路,在春晓苑门口停了下来。 2000年的春天。距离齐满米和王垠丘那次假结婚,已经快过去了三年。新千年的第一个春天。老乔亲自裁剪了两套新式西服,王芝锐给春晓苑卧室的床上铺了一套龙凤呈祥被,冒冒准备了红鸡蛋和糯米糖水。 齐满米重新被王垠丘拉着走上春晓苑的楼梯,打开家门,因为准备得匆忙,窗户上重新贴上去的“喜”字歪在那里。在齐满米无比困惑的神情当中,比第一次假结婚更荒唐的婚礼开始了。 老乔想,他这辈子可能只会参加这一次同性婚礼,也只会亲手制作这一次两套新郎的礼服。黑色礼服一套镶金边,一套镶红边,一大一小,穿在王垠丘和齐满米身上。在场参加婚礼的人只有三个。 王垠丘从丝绒首饰盒里取出要送给齐满米的戒指。他戴在齐满米手上,说:“齐满米,这是成婚仪式,这是我给你的信物。这场仪式结束之后,就代表我们成家了。我是你的家人。你在这个世界上有我做你的家人。” 齐满米愣了很久,开始流眼泪。 王垠丘问他:“你愿意吗,愿意请点头。” 齐满米哭得满脸眼泪。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对王垠丘这个人有印象是在老乔的婚庆公司。当时他刚练完舞,浑身是汗地冲进厅堂找自己的水杯。透过昏暗的大厅,他看到老乔和另一个人靠在门口抽烟。老乔夹着烟转头朝他挥挥手,说:“齐满米,过来。” 齐满米灌满水鼓着嘴抬头,老乔身边的人也转过头朝他看过来。齐满米记得王垠丘那时眯起眼睛,像看厅堂里挂着的一幅画一样看着他。那神情礼貌且疏离。 现在王垠丘捧着他的手,温和地望着他,小声提醒说:“你再不点头,我很下不来台啊。” 齐满米咧嘴又哭又笑着点了头。 如出一辙的,宾客散尽之后,王垠丘有点嫌弃地把那几碗糯米糖水倒进厨房下水道。齐满米躺在龙凤呈祥被上休息。王垠丘靠到他身边,捏住齐满米的一只手,说:“恭喜你啊,又结婚了。” 齐满米盯着他看。王垠丘点点头,逗他说:“你现在可以亲吻新郎了。” 齐满米挨过头亲王垠丘。他伸开手紧紧抱住了王垠丘。王垠丘笑说:“我的肠子都快被你挤出来了。也行吧...” 他也抱住了齐满米,亲了亲他的发旋,说:“我也爱你。” 第49章 -------------------- 明天会有最后一部分的三章内容,到时就一次性放出来了。多谢大家追更(鞠躬)。 第37章 后新婚(一) 新婚第一天的清早,两位新郎还要从龙凤呈祥被里爬起来赶早班火车回各自的城市上班。齐满米黏抱着王垠丘靠在房门边亲嘴。他啄一下王垠丘的嘴唇,又啄一下。王垠丘问他:“吃饱了吗啄木鸟宝宝?” 齐满米软进他怀里,摇摇头。 他们赶到火车站,齐满米那班火车是先到的。他过闸去月台等车,王垠丘在大厅里朝他挥挥手。他们隔着窗户玻璃看着彼此。 00年的夏天,结束了一个学期的课程之后,王垠丘辞职到齐满米所在的城市找了份新的教职。他们把家搬到了江边那时新建的小区阳光里,开始真正的新婚生活。齐满米上班只需要坐小区门口的二路公车坐四站,王垠丘去实验小学上班稍微远一点,还要转一趟车。 齐满米那时开始在夜校上电脑课,每周三次课,拿两根食指戳键盘打字。 我知道他们的故事,就是听人谈起,世纪初的时候,在某个隐晦的同性论坛上曾经有过一个热帖,发帖人的id叫“小米椒831”。他发的第一段话是说自己刚学会上网不久,这个论坛是他和伴侣无意间找到的。伴侣教他试着发帖,然后练习打字。 “小米椒”在帖子里讲述了自己以及和同性伴侣之间的故事。帖子从00年年底发出,一直断断续续更到02年初。“小米椒”打字很慢,更新也看不出什么固定频率。 他说自己出生在长江边的某个小渔村,十七岁的时候从家里出走,逃进了城市。他曾经认真回想过,如果当时没有逃走的话,现在可能还在渔村里打渔晒网,跟一个别人介绍的还不错的女人结婚,生一窝小孩。每天在散发着咸腥气味的砖瓦房里修总是坏掉的灯泡。 他没有觉得那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不好,只是他意外买了一张火车票,然后走上了人生的另一条轨道。他在这条轨道上也碰到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现在他们住在一起,出租房也不大,客厅窄小,推开窗能看见江面。他一年前意外失语了,现在还在想办法恢复。最近他又开始去医院复诊。医生说损伤已经有愈合的可能。 有人跟帖问他,他们怎么交流。“小米椒”回复说,他写字在纸上。但是他认的字还是没有非常多,而且写字又慢又丑。他的伴侣要花很大的耐心才能跟他完成一场交流。因为会有同事或是陌生人对他感到不耐烦,他后来才发现,那个人在旁边等待他写下每一个字的过程,都是某种谅解和爱。 齐满米敲好回复,按下发送键。王垠丘靠在杂物间的门边敲了敲门,嘟嘟囔囔地骂着:“买了台二手电脑给你当生日礼物,你回家就只想着它是吧。” 齐满米笨拙地移动鼠标退出网页,关闭了电脑。他站起身,比划了一下,意思是自己在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王垠丘说:“学了快半年了,还是只会用两根食指打字,我都怕那两根手指承受太多会受伤。” 齐满米抓起哨子吹他。王垠丘已经对哨子的声音免疫了,调笑完齐满米就自顾自去餐桌边坐下吃晚饭。齐满米不满地跟在他身后,抓起筷子,戳了块红烧带鱼。 那段时间,王国铭想关掉阀门厂,转型去做其他产业,因为手头资金紧张想卖掉春晓苑那套房子。王垠丘和齐满米凑钱从他手里买了下来。 王垠丘把房产证拍在餐桌上给齐满米看。他们捧着饭碗,看着写着春晓苑四单元八栋地址的房产证件。买掉房子之后,他们欠了挺大一笔外债。王垠丘开玩笑和齐满米说:“怎么办,可能要吃玉米糊糊、糠咽菜吃一段时间了。” 齐满米摆摆手,意思是没关系,他最会吃的就是苦。 他们当然没有每天吃糠咽菜。王垠丘下班比齐满米早。他下公车之后,每天会去附近的菜市场买菜。王垠丘发现自己可能真是年纪上来了,站在菜摊前面为了一片冬瓜能便宜两毛钱,真能跟阿婆磨半天。阿婆被他磨得就差把冬瓜送给他了。 王垠丘提几个红色塑料袋,又停在熟食摊位面前琢磨要不要买只烧鸭回家。炉子中间几只烧鸭烤得焦黄,兀自慢吞吞转着圈。齐满米最近又在准备年底的跨年晚会,每天忙得很,回家吃两口饭感觉都能睡过去。 王垠丘最后还是买了半只烧鸭,拎回家放在餐桌上。 “小米椒”在那天的帖子里写,他最近要上三支节目做伴舞,排完这支舞又要排另一支。他去欧洲务工的一位朋友被遣送回来了,还带了个男朋友一起回来。他们来家里一起吃了顿饭。 储圆圆从餐桌上拿了块烧鸭,站在王垠丘和齐满米的卧室门前狐疑地问:“你们就一个卧室,还睡一张床?” 王垠丘反问她:“不可以啊?” 储圆圆歪脑袋想着说:“也不是不可以...”她又去看客厅照片墙上,王垠丘给齐满米拍的那些照片。储圆圆伸手东摸摸西摸摸,齐满米跟在后面对她吹哨子。 他非常宝贝他和王垠丘一起装扮的家。厅堂里每样家具都是他们到处淘来的。原本有的那张沙发没换掉,但是齐满米给它铺了一块很大的毛毯,然后放上一堆花花绿绿的抱枕。他和王垠丘没事就窝在沙发里一起看电视。 第50章 他们把春晓苑里那盏琉璃小灯带过来了,仍旧放在沙发侧边的小台子,让它慢慢转着。 餐桌上,储圆圆大谈在欧洲的见闻。谈到后来,王垠丘伸手制止了她一下,说:“齐满米困了,他明天还得排练。” 储圆圆哦了声。王垠丘和齐满米送她出门。储圆圆站在门边,看他们两个揽在一起朝她挥手道别。储圆圆又歪头思索,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 “小米椒831”回复跟帖说:“抱歉,打字学得很慢。但现在已经比以前快一点了。你可能在电视上看不到我的,歌舞节目后面的伴舞好多好多。我先打这么多了,玩太久电脑会被唠叨。” 齐满米关掉了电脑,站起身伸了下懒腰。他伸完懒腰,习惯性地就下腰一下。王垠丘刚从卫生间洗完澡出来,擦着头发拿起餐桌上的果汁喝了口。 王垠丘回到卧室,躺进被子里的时候,从被窝里摸出一个盒子。齐满米在盒子上贴了小纸条:生日快乐。王垠丘拉开盒子,看到里面躺着一支银色的诺基亚3310。王垠丘冲到杂物间,把正在下腰的齐满米捞了起来,问道:“你疯了?那么贵买来有什么用,我给谁打电话?” 齐满米想了想,好像也是。他当时就是想着王垠丘都送他电脑了,他也要攒钱送个贵的。手机是一个同事推荐他买的。买完他也不知道这东西到底怎么用。 那天,他们抱着手机盒并排坐在床边。王垠丘说:“还是去退掉。” 齐满米啊了声。王垠丘转过头看他,说:“你再啊一声听听?” 齐满米试着张开嘴,又啊了声。 “小米椒831”后来在帖子里写,他开始能发出一点声音了,像小孩子刚开始咿呀想开口说话那种。他给伴侣买的生日礼物拿去退掉了。他们拿钱去餐厅吃了一顿好的。 01年初,他开始能一点一点往外蹦词语。 他如同第一天认识世界一样,指着窗户说“窗户”,指着树说“树”,指着雪说“雪”。王垠丘指了指自己,逗齐满米说:“叫我什么?” 齐满米指着他艰难地开口说:“王...王垠...” 王垠丘说:“笨蛋啊,叫我老公。” 王垠丘自己说完脸刷地红了,齐满米也立刻红了脸。他们两个又转回头去看电视。齐满米后来看着看着电视,尝试叫了声:“老...老公?” 王垠丘感觉自己整个人麻了一下,打了个哆嗦。他捏着齐满米的脸,说:“算了算了,还是不要叫这个。你再叫一声,我就该冲去把电视台大楼给你买下来...” 第38章 后新婚(二) “小米椒831”在帖子里问:“那个头顶的红灯是什么意思?不是,是网页的边边上的红灯一直跳一直跳。” 有人告诉他,那是代表有人回复了他的帖子,他直接点红灯进去看就能看到回复的内容。 “小米椒”礼貌地回复:“谢谢你。”然后打上了一个笑脸。 他现在甚至学会了一些网络语言。他和王垠丘说,还有很多据说在海外的人也在看他的帖子。虽然他只是偶尔想起来,就像记流水账一样点开帖子记一笔。他在帖子里写,他们春节前回了一次春晓苑打算打扫打扫家里卫生。到家门口,发现门上被谁泼了猪血,还有小孩子那种歪歪扭扭的字,说他们身上有病,他们那类人都有传染病的。 齐满米和王垠丘看到门上花花绿绿的颜料字呆愣了半天。王垠丘想办法擦了蛮久,门上的脏污也没办法完全洗掉。他们下次去的时候,买了一桶颜料,把那扇房门漆成了漂亮的天蓝色。梁阿宝上楼下楼的时候,那扇天蓝色的门特别显眼。除夕前后,那扇门就会开开关关几次。王垠丘站在门边,朝下面一层的齐满米喊:“我看到你偷吃袋子里的肉干了,进家里再吃都不行吗?” 齐满米咬着肉干,艰难地发出一个词语:“不..行。”王垠丘无奈,打开门等他。 齐满米自从有点能开口说话了,就莫名觉得“说话”这件事很新鲜。他进门和沙发打招呼,和电视机说你好。王垠丘听着他磕磕绊绊在那里和全世界认亲。 老乔来找他们玩,问除夕能不能加入他们。林巧儿去世不多久,就有人来问他还再不再娶。老乔每天埋头在裁缝铺拿粉笔块在布料上划线,裁剪、缝制,摸着某块靛蓝色的布料,心里还是会无端地想起林巧儿。他从小喜欢到大的女孩子。林巧儿头一次拒绝他的告白的时候,老乔抓着王垠丘和冒冒找了个山坡说要跳下去“殉情”。王垠丘和冒冒坐在山坡上等了他半天,老乔又灰溜溜下来,握拳说大不了他再告白一次。 老乔妈跟他说新的也不见得会不好,总要再结婚成家的。老乔说:“我不是成家了啊,我老婆是林巧儿啊。” 老乔进春晓苑的时候,拍了拍王垠丘说:“我和你,已经是本城区所有妈眼里的反面教材。” “小米椒”后来年后回家打开电脑发帖说:“和大家说,今年回家过年也很开心。我们的朋友和我们一起过的除夕。他们喝了好多酒。我因为不会喝酒,就喝了好多汽水。” 老乔醉倒后趴在沙发上不肯起来。王垠丘醉醺醺地从地板上爬起来,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窗外已经开始放迎新赶年兽的炮仗。齐满米还在那儿听《难忘今宵》。王垠丘朝他招招手,说:“过来扶我一下。” 第51章 齐满米跑过去。王垠丘把卫生间门关起来了。他搂着齐满米晃来晃去说:“这是不是我的小年糕?” 齐满米发现王垠丘真喝醉之后就会变得特别不一样。他亲舔着齐满米的脸颊,说尝不出是什么馅的年糕。齐满米还认真回答他:“没..有馅。”他的意思是,年糕没有馅的。王垠丘坚持认为年糕是有馅的,齐满米应该是豆沙馅的。 他要扒了齐满米的衣服看看是不是有馅。齐满米被他弄得很痒。两个人推推搡搡地差点摔进浴缸里。王垠丘抵抱着齐满米,两个人的嘴唇吻在一起。王垠丘在齐满米的下唇上咬了一口,抵着他的额头,轻声说:“我们没病,知道吗?” 齐满米看着他,说:“知..道。” - 他们那年是给林巧儿过完周年祭再走的。齐满米买了一堆这边的特产拿过去给那边的同事。年后上班的时候,他就疙疙瘩瘩地招呼大家:“啊,这个,还有...” 那天回家的时候,王垠丘系个围裙在厨房炖大棒骨。齐满米抓着写满字的纸给他看。他写:有同事问我,和你到底是不是表兄弟关系。 王垠丘举着汤勺转回头问:“你怎么回答?他们没再说别的?” 齐满米摇摇头。 那时虽然通讯尚未非常发达,信息也无法迅速地从一个地方传递到另一个地方。但是关于他们的流言有一天终于还是抵达了他们居住的城市。 “小米椒831”有一段时间没在网上发言。他后来在帖子里更新:“如果你们碰到那种问话,会否认吗?他叫我就否认就好了。我想我幸好现在还不能好好说话,我就假装我说不清楚话。如果我们这真的是病,康复的时候,我会不爱他吗?” 第二天同样的问题,齐满米写在纸上问了那位社会纪实栏目的导演。他们电视台有一档非常有名的社会纪实栏目。导演找上齐满米的时候,问起他最近流传的关于他的事是不是真的。齐满米那时刚从节目录制现场下来,浑身是汗地喘着气。他只是瞪着眼睛呆坐着,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那天那位导演跟齐满米说,目前可能光他们这样的男性同性恋者就有500到1000万,如果这是病,这场病的规模非常大,如果这不是病,总要有人肯说出自己是健康的。 他们坐在休息区的茶水桌两端,心里其实都没有某个确知的答案。导演想做一期节目真实地记录一次这几百万人口的群体的生活到底是怎么样。齐满米摆摆手,在纸上写:我下去换衣服了。他跑下了楼。 那天王垠丘下班早,来电视台大楼楼底等他。他们去常去的小饭馆下馆子。王垠丘买菜做菜有间歇性暴躁期,前一天还特别耐心炖大棒骨,后一天就把围裙一甩说他再也不做菜了,每次做完一身油腻,洗都洗不掉。齐满米捞一捞袖子说,不如他来做。齐满米就做过一次菜,煤气灶的火开到特大之后,烧每样菜都是用特大火在那儿烧。他还很疑惑地问王垠丘为什么他做菜就是特别容易焦。王垠丘敲敲他的脑袋,问:“你说呢,你说为什么?” 两个人都不想做菜的时候,他们就去一间价廉物美的饭馆随便吃点。齐满米望着饭馆的墙面镜里映出来的他和王垠丘。今年王垠丘已经满三十岁了。经常有人问起他怎么还没结婚。王垠丘那次夹了一筷子醋溜土豆丝,和齐满米笑说:“我一开始说我离过婚,后来又说我丧偶啊。反正什么都编过了。” 他们坐在挤挤挨挨的小厅堂里,地板砖滑溜溜。每张餐桌上升起饭菜的热气,齐满米觉得那就是他学过的词语“人间烟火”里的“烟”。他们吃过饭走出饭馆,齐满米因为发了二月份的工资,一定要请王垠丘吃一支美士琪霜淇林。两个人冻得牙齿发抖,又因为太贵,硬生生吃了下去。 齐满米回家就开始闹肚子。王垠丘拿一只肉色的热水袋滚着他的肚皮,陪他看天气预报。外面又开始飘一点点雨夹雪。天气预报说,明后天可能会有小雪。齐满米两只手有点冷,就放进了王垠丘的毛衣里面暖手。 他们总是在新闻联播放完之后就洗漱,然后上床躺着夜聊。清早六点半,王垠丘的闹钟响。齐满米跟着他一起起床,两个人并排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刮胡子、洗脸刷牙。然后跑下楼赶公车。 世界雾蒙蒙,天空下起小雪。南方城市的雪,碰到地面就融化。齐满米仰头,有雪花落到他的眼皮上。王垠丘在一边问他晚饭想吃什么菜。他的间歇性暴躁期又过去了。雪花纷纷扬扬,齐满米想,他们的生活为什么不能算是又美又健康? 第39章 后新婚(三)终章 01年三月份的某个夜晚,城东凤山公园里发生一起冲突。差不多有二十来个人被带进了派出所。其中有一个五十三岁的男人。齐满米后来在新闻中看见他的脸,有点胖有点木愣。认识的人都叫他阿福。 阿福开一间面馆,和八十多岁的老母住在一起一辈子。他们说他憨憨的,做生意也很实心实意。他扯的手工面味道真得很好。齐满米不确定自己和王垠丘有没有路过阿福面馆,然后顺道吃过一次面。阿福这个人就是那么普通,那么小心翼翼的小市民。从派出所出来没多久,阿福在铁轨上卧轨自杀了。 新闻只讲了这么多。阿福在新闻中的名字叫刘某。新闻背后的实情是,凤山公园被发现是同性恋聚会点已经有段时间了。常有人传最好不要再去,可能会被传染上病。三月的那天夜晚,有人在凤山公园里放了一把火,要把里面的病毒烧一烧。火烧出来了那么十几二十个人。阿福就是其中一个。 第52章 这件事很快传开了,没人再敢去阿福面馆吃面。阿福照常在面馆后厨切面段,甩面,把一蓬蓬手工面放好等客人上门。他手上沾满面粉,太阳穴边淌着汗,停下来休息的时候就望着对面的一排五金铺发呆。 阿福五十三岁了,他有一个秘密。不过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也就不算秘密。 某天傍晚,饭点也没人上门吃面。阿福收拾好后厨,拉下了店铺的卷闸门,去了火车站。 齐满米看见的就是火车站现场的画面。火车滞在铁轨上,车厢里有乘客骂骂咧咧。刘某的尸体很快从枕木上被抬走了。于是火车继续开。但齐满米路过阿福面馆的时候,面馆再也没有开门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起新闻,或者是别的什么事,齐满米后来答应了那位社会纪实导演参与录制。但最终坐到镜头面前去的人是王垠丘。王垠丘说齐满米的嘴都还说不出完整的句子,要怎么上访谈节目。他说他的经历怎么样也比齐满米更完整更有得说一点。 节目是三月份录制的,经过制作审核,一直到大半年后才播出。 十月初,节目播出那天,王垠丘学校有事没在家。齐满米自己一个人抱着抱枕坐在沙发上。节目隐去了真实的名姓和地点,王垠丘的脸上也打了很厚的马赛克。他坐在镜头面前,穿着惯穿的衬衣和夹克,看人习惯性眯一下眼睛。 王垠丘和导演坦言,他没那么想上这档节目,也不觉得对着镜头说自己的事会感觉很好。他只是觉得比起让齐满米又没头没脑地为这种事殒身不恤,还不如他来算了。王垠丘有点无奈地耸耸肩。 他抬头望向亮着红点的摄像机,茫然又尴尬地小吞了下口水。他介绍自己说,他是个很小就被当成神童看待的人。因为他那时真能做到“过目不忘”。一开始大家都夸他,然后渐渐又在背后说他越长大越普通了。他确实越来越普通,终于也没能有什么大成就。他是在念初中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可能更喜欢男孩子。 那一年地方日报采访报道了他。他也像现在这样正襟危坐在采访者面前,带满羞愧地谈起自己的人生。王垠丘现在回想起来,总觉得自己十五岁那年可能早就知道自己注定会一事无成。今年他三十岁了,每天挤公交上下班,去商场买过季商品回家。但他现在反而不觉得有什么好羞愧。王垠丘说:“我和他很喜欢去等临期面包,买到了像赚到了一样。有一天他发现可以去面包工厂里买样子做坏了但是还可以吃的边角料。然后就买了一堆豆沙溢在外面的豆沙包,或者是像碎掉的海绵块一样的蛋糕胚。也很好吃的。天气凉,面包不容易坏的话可以当很多天的早饭。” 王垠丘摩挲着自己的两只手,继续说:“反正我出生的时候,又没想当一个天才。后来也没想过会成为同性恋者。也没什么好说,天才好承认,同性恋者就不好承认的。其实都很难当,但都是我。” 王垠丘十八岁高考失利,成绩勉勉强强上了轻工学院的电气工程系。关于他是天才的说法慢慢就销声匿迹。他住校,和三个男生住一个宿舍间。大家打完篮球,一起脱光了冲进澡堂冲澡,夏天就穿条大裤衩在宿舍里走来走去。王垠丘会和他们一起趴在走廊栏杆上冲底下刚出澡堂的女同学吹口哨,或是帮着哪个舍友去送情书。他很努力地假装着某种“正常”。后来听说他是同性恋者,据说有当时的舍友觉得很后怕很恶心。 王垠丘说,那四年里,最觉得可怕和恶心的人肯定是他自己。他是要忍着巨大的恶心装出那副样子,只是希望不要恶心到别人。 他呆望着坐在面前的导演,忽然说起,有一年他陪齐满米去看一位中医。中医住在远山里,他们跋山涉水过去,中医馆靠山,是座很旧的木房子。厅堂里昏暗,透过窗格照进来的光里能看见绒毛般小小的灰尘。王垠丘望着医馆柜台上放着的几个浸满琥珀色液体的大玻璃罐。里边都凝放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他问中医,那里面是什么。 老中医睁着像看不见的眼睛,小声说:“妹妹。” 王垠丘以为自己没听清,又问了一遍。老中医的声音在寂寂的厅堂里重复:“妹妹。” 王垠丘现在想来,觉得那可能是当地的某种方言,他不知道是什么字形。但他那时呆望着那几只巨大的琥珀色玻璃罐,觉得那很像自己过往人生的某种隐喻。凝滞在玻璃罐中无法流动也无法逃脱的一团物体。 其实他想过,如果没有齐满米出现,五十三岁的时候,他就是阿福。 王垠丘说:“确实是碰到他之后,我发觉其实我的手臂还可以拿来拥抱别人。” 1997年的6月底,天气燠热。来接亲的桑塔纳2000摇摇晃晃停在婚庆公司门口。厅堂里的人还在手忙脚乱地帮新娘子戴耳环、涂口红。王垠丘从后座下车,看了眼手表,抬头望着对过的街铺。 林巧儿在厅堂里喊:“来了!接一下。” 王垠丘转头,他的新娘拎着拖地婚纱裙,踩着银色的小高跟蹒跚着走出来。王垠丘左手拿着一把红玫瑰和满天星交杂的捧花。他把捧花伸过去,新娘要拿的时候,一个踉跄差点滑倒。王垠丘接住他,干脆把他抱起来抱进了汽车后座。 街头路过的小孩子尖叫着拍着车窗来要喜糖。车子徐徐启动,新娘抱着捧花朝王垠丘傻乎乎笑笑。 第53章 那已经是1997年的事了。98年有特大洪水,98年他住进过精神病院。98年全城都在传他的事。他后来据说是病愈出院了,但治疗留下了严重的药物依赖。现在他也还在瞒着齐满米偷偷吃止疼片抵抗治疗后遗症。 王垠丘问:“你想要听到怎么样的美好生活?我们没有什么美好生活。最近两个人在攒钱,想在夏天前换一只新冰箱。他学完了电脑课打算去学英文课。我可能要升到一所中学去教书。就那样。我说了,我蛮不想上这档节目的。但既然坐在这里说了那么久了,还是希望看到的,我们这样的人能知道,不是只有他一个人是那样的.....” - 王垠丘那天处理完学校里的事回家,刚进家门齐满米就飞过来要抱他。王垠丘搬完办公室,身上都是汗。他有点无奈地推着齐满米说:“我先洗...哎呀,你犯病是吧。这又是什么口味的抱抱啊?” 齐满米搂抱着王垠丘,脸贴在他身上不肯放。王垠丘一只鞋子脱了,另只鞋子穿着,就那么站着任他抱着。他看着他们的客厅,把下巴搁到了齐满米的头顶,轻声说:“累死了。” 后来“小米椒831”在自己帖子里最后几次更新曾说过,97年他从桥阳逃出来的时候,本来买了另一班火车。但后来因为自己一个人害怕,所以跟着一个老乡上了后来坐的那班火车。他想过,如果他按照自己的原计划,坐上了另一班火车,那他和王垠丘的人生会变得怎么样。 可能多年后,他在每个城市跳舞卖艺会再经过王垠丘的城市。他在街边跳舞的时候,王垠丘骑着自行车从他的摊位附近经过。他们的人生交集于是只剩那几秒而已。 其实一场相遇真的等同于一场奇遇。 “小米椒831”的账号到02年年初就停止更新了。可能确实像王垠丘说的,他又兴致勃勃地跑去学英文了。我之前常觉得,那个账号里说的故事可能是杜撰的。但是某天,我在市图书馆的档案室里找到了一份99年12月的剪报。 齐满米见义勇为那篇报道因为正好在庆祝澳门回归表演团的报道边上于是被保留了下来。那篇报道篇幅短小,没有配图。他的面目不详。王垠丘那期社会纪实访谈也一直保存在电视台的录像带里。我通过这些那些线索,拼凑出这两个人的故事,本意并不是要为某人立传。说到底,他们真是极渺小极普通的两个人。我甚至怀疑城市地铁一号线开通那天,他们可能也和我凑过相同的热闹。但即使我们同在一节车厢里,我也不知道那就是他们。 他们每天照常上下班,去街口等临期面包,和菜场阿婆讨价还价。他们可能会拎着一大袋生活用品,咬着汽水瓶吸管,和你我等在同一盏红绿灯前。2001年911事件,2002年全球首例非典病例出现,2003年张国荣逝世...世事变迁。 我并不知道现如今他们是否仍在一起,甚至是否都还在世。我搜寻的关于他们的痕迹,最后停留在几年前,电视台某档节目最后的演职人员表里,舞蹈指导名叫齐满米。我想或许是他或许不是。我也在区优秀教师名单上见到过王垠丘的名字,也或许就是他,或许不是。 时代轮转,仅在此记录一场发生于世纪之交的深长拥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