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副(太太与副官不得不说的二三事)》 引 甜辣椒刚刚过了九十叁岁生日。 在异国他乡,一群蓝眼睛的好心人围着她,特地用中文唱生日歌给她听。她已老了,老得自己也说不了几句中文。那个夜晚,她隙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喉咙里空空地笑着,呼哧呼哧,倒有些像婴童。她好久没有那样笑了。人老之后,许多事情不值一笑。老到这个岁数,又不再奢望笑不笑的,活着便很好了。但也有觉得活得太长的时候,自己对自己的掌控力越来越低下,就会嫌弃自己命太长。但又不知怎么才能不活下去。疑惑着,疑惑着,又过了一个生日。甜辣椒苍茫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些久远的画面。一格一格地跳着,不知是谁在她脑袋里摇片。 甜辣椒恍恍惚惚,过完生日之后变得越加嗜睡了,有时睡一整天也不饿,她闭着眼睛,看见许多东西:丹祺口红在草坪上滚着,还有一瓶摔破的双妹花露香水,香得呛人,她重重地踩在珂路搿管身,把那白腻腻的牙膏轧出一大段来打着圈儿。那身笔挺军礼服总找不出一丝褶儿来,那双乌油的皮靴总是静立在一处,可那天,那军礼服总是折着——因穿它的人不停在弯腰拾东西;那皮靴也一只朝东一只朝西——只因她扔出一件、趁还没拾起、便又朝反方向扔出另一件东西。最后,那整肃的军帽下,慢慢地滚下一溜儿汗珠来,就沿着那齐整的鬓角,淌到外套的翻领里。 “太太——”他说,“太太。”他只是叫了两声,再无下文。 十二月初的一个凌晨,大地月白的,下了初雪,雪掩了薄薄的一层,建筑像撒上了糖霜,屋里的壁炉一烧,那糖霜便会得融化似的。蓝眼睛的好心人围着甜辣椒,轻念amen。 “mayyourestinpeace,mrs.zhang.” 尘归尘,土归土,她的魂却并不属于这个国度,她还要漂浮长长的一段路,回到故国、找到故人,了结那段未完的尘缘。故事,要说回七十年前。 在将军公馆(1) 阿甫兴冲冲地冲进后厨,找着正拿一块碱洗着水池的金萍,扯一扯她的袖子,低声说:“先别弄啦,听我讲,听我讲呀!” 金萍一双手已被碱烧得绷紧,即使有水冲洗着,她的手指仍旧抻不直,她正心里发怨,见阿甫神神鬼鬼的样子,更是无名火蹿起,她猛地蜷回了手臂,骂道:“作死啊你,这厨房里每个人都忙进忙出,偏偏养着你这么个闲人,你看我有功夫听你瞎说吗?还别弄,我不弄,哪个弄?” 阿甫被一顿抢白,并不生气,他脸上压抑着一种奇异的喜色,这个公馆里,就数金萍和阿甫最投缘,而且金萍爱时髦,爱漂亮,爱听戏,还说过想要看一次电影……他不顾金萍的怨气,仍旧扯了金萍的袖子,刚要说话,厨房门口又来两个人,一个是蒋嫂子、另一个则是蒋嫂子的侄子平南。 蒋嫂子挤进来,面孔赤红,胸脯起起伏伏,喘得利害,想是一路奔了来;平南刚采买完南北货,额头上冒着汗,但他也已经顾不得擦汗,把东西一放,就冲到了后厨显眼处。这两人的动静惊扰了其他人,皆是停了手上动作朝他们看,那边金萍和阿甫也看过来,只见姑侄二人抢着说—— “啊哟喂得不得啦,平南刚刚同我说,说他在外头听见个大新闻——” “我我我,我往那爿店里走,有人晓得我是吴将军公馆里做事的,对牢我挤眉毛弄眼睛,我当碰着赤佬喽,后来我付钱,这点货竟然多要我一百块,我是人善被人欺,我——” “一百块算个什么,我们平南倒不是不肯出这一百块,他自己拿也是拿得出来,但总算是要给将军省着花的。” “我当时就说,你干什么干什么?你怎么多收我钱你!结果那人说,你将军府里要办喜事,这就当你向你讨个彩头!我怪道,哪里来的喜事,结果他说……” 这两人叨叨叨说了这半日,却不知山云雾罩地在说些什么,然而阿甫知道,他们这样激动,兴许和他得知的,是同一件事。他紧张起来,不想让这大好的机会被他俩抢走,所以一步踏前,摁住金萍执碱的手腕,大声道:“咱们将军要娶亲了!” 平南被阿甫抢了说辞,一口气没转上来,口水呛得他卡着喉咙咳得脸色发紫,蒋嫂子白了阿甫一眼,赶紧去拍平南的背。金萍“嘁”了一声,冷笑后说:“又不是你们娶亲,要你们这么激动做什么!”其他人也觉他们大惊小怪,纷纷说笑着继续干活儿。 平南终于喘了过来,双手撑在膝头,佝偻着背又咳两声,沙哑地说:“你们要问问,咱们将军要娶的是谁呀?我平南也不是个没眼力见儿的,要真是随处可见的,至于我这样吗?” 金萍绞着抹布,十根手指都发胀了,像酱萝卜似的丑,她原本浑身上下,最得意的就是自己一双手了——“金萍,你还要洗什么?我替你洗呀。”阿甫凑过来讨好。金萍翻个白眼,懒得与他多说,把手擦干,退后两步去从围裙口袋里掏出蛤蜊油来,用小手指挑了一点点涂在皴裂的手背手指。 蒋嫂子见了,嗤笑道:“怎么还有人做着飞上枝头的梦吗?咱们将军府再没有这样的出路!” 金萍把手放在口边呵气,而后使劲搓了搓,并不理会。蒋嫂子吃了个暗亏,气不过,便拍了拍平南,说:“平南,把你听来的好好给他们说说,平时一个个鼻子比眼睛都高,以为自己是什么富贵命呢,和真的富贵人比起来,怕不是蛤蜊和蚌的区别。” 阿甫偷瞧金萍,替金萍出头道:“蒋嫂子,大家都是做佣……” “谁要你多嘴!”然而金萍却并不承情,一扭头,往边上去擦拭另一个水池。 蒋嫂子拍手拍脚地笑,平南在他姑的笑声里说:“他们说,是……是甜辣椒!” 这下子,众人都惊了,连带金萍也停下来,盯紧了平南,阿甫小小得意,说:“我也知道!是甜辣椒要做咱们的将军夫人!” 金萍喃喃:“怎么会?” 蒋嫂子高声说:“人家甜辣椒,风头这么劲,你看哪家哪户里没有她的画报?” 平南纠正:“阿甫,你小子在这里搅什么浑水,谁说是夫人?夫人早就过世,再没有第二个了,是姨太太,姨太太懂吧?不懂,你问金萍去!”后厨爆发出一阵欢笑。金萍红了脸,咬着嘴唇,眼眶里已有了泪光。阿甫不舍,梗着脖子说:“既然将军没有夫人,那姨太太还不是就和夫人一样,你真封建!”但阿甫这愣头青的模样,更是引得他人嘲笑连连。阿甫又想去安慰金萍,更招来了起哄,金萍恨得将抹布扔在阿甫脸上,跑出了后厨去,阿甫连着跟出去。 有人见金萍模样,疑惑道:“怎么啦?” 蒋嫂子眨眨眼,压低声音:“美梦做不成了呗。” 那人不大明白外头事情,又问:“甜辣椒是什么?只知天辣椒倒是有的,我老家里炒菜都喜欢放一点,只是甜辣椒倒不明白,怎么就又甜,又辣了呢?” 众人皆是土老帽那样地数落他,连甜辣椒都不知道,你白白活在这个地界了,你和山里野人有什么不一样—— 平南猛地灌下一碗水,用手背一擦嘴,又在裤边揩手,打个水嗝,说:“倒是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亲眼看见甜辣椒本人,据人说啊,她平时出门要戴面纱,因为皮肤太细洁了,被风一吹,要刮出细细的口子来呢。” 蒋嫂子说:“连我都晓得,甜辣椒一条嗓子呱啦松脆的,但是讲起话来又是糯嘚嘚的吴音,所以是又辣又甜,得了个‘甜辣椒’的名字。在拍那本电影之前,她就是个顶有名的闺门旦了,戏迷可以从这里排到四牌楼。现在拍了电影,更加要命,别说出门了,她家里窗帘也不好拉开一下子的,一拉开,哗啦啦,下面站了总有几万个人,统统喊她名字!” 那“土老帽”撇撇嘴:“夸大了,哪来几万人?” “总之就是那么个意思!你看那金萍,平时自诩美人的,之前被我撞见她竟也偷偷把甜辣椒的画报藏在枕头下面,不也迷甜辣椒迷得要死?” “平时都是看画报的,画出来的跟真人总是不一样的,电影么,我们这种人哪里能有份去看?人人都说甜辣椒标致、甜辣椒销魂,现在这甜辣椒竟要入了门!我能不激动吗?赶忙了跑回来!” “但是要真有其事,倒是外面比我们先知道,哪有这种道理?”那土老帽频频质疑。 “你懂什么?府里做规矩,主子的事情好被你瞎传啊?但外面的人,那么多张嘴,谁又能管得住,但凡一个知道,全天下都知道了,所以么,男人往外跑,还是有往外跑的道理。” 蒋嫂子四顾,小声说:“怕也是不想叫少爷伤心!” 说到那位冷僻的少爷,众人不禁陷入一阵沉默里,而这沉默竟冲淡了对将军喜事的探求,竟意兴阑珊了。而这时,将军公馆外停好一辆汽车,一位年轻的军官下得车来,整了整仪容,打开了车门,这将军公馆的主人吴将军,款款下车,行入府邸之中,那年轻军官跟在其后。 一直到了花园里,吴将军才想起身后跟着的年轻人,回头道:“你去吧,不必跟来。” “是。”年轻军官毕恭毕敬地立定,微微低头,直至吴将军走出视线了,才转身朝外。 “张副官,等等。”突然一个身影从花园一旁闪出,似是在那里等了一会儿,那人身着精致华美的晨袍,一头微蜷的栗色头发,身量同那年轻人一般高。 “哦,脉生少爷,您早上好。”年轻的张副官与这公馆里的一切都还不很熟悉,更别提是吴将军的独子吴脉生了,他不知对方来意,但也不急躁,只是静立听候。 吴脉生却又问不出口了,他紧了紧晨袍,像是冷。他突然笑了笑,笑声短促,并不能感到这笑声里有什么喜意。“你见过她了?”吴脉生问。 张副官愣了愣,迟疑道:“您说的是……” 吴脉生一股烦躁,又将那晨袍扯开了,他瞧了瞧西侧的一栋白矮楼,那是吴将军处理公务的地方,又收回视线,说:“我都听说了。爸爸要……要娶……” 张副官了然,颔首说:“哦,那一位甜辣椒小姐,我还未曾见过。” 吴脉生有些尴尬,爸爸身边的人说话贯会察言观色,若换了别人,铁定不会当着他的面说出“甜辣椒”这叁个字,这个张副官到底还嫩,他大概不比自己大几岁,看着也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吴脉生知道,这是爸爸的老友托孤,横空出世的一位新“副官”,刚刚留洋回来,才跟着爸爸没多少日子,爸爸估计也不知该拿这人怎么办,不好好待他的话,外头的人就要说他吴将军负义。 “那是真的咯?”吴脉生说,“我听到的小道消息,竟是真的。” 张副官这时才隐隐觉得说漏了些什么,轻轻咳嗽了一声,不知该说什么好似的。 吴脉生来回走了两步,说:“我只恨姐姐们出嫁太早,这家里,这家里,以后……”他又到张副官跟前,“那你知道那个人住在哪里?我要去看看。” 张副官不动如钟:“脉生少爷,我不知道她住在哪里,或许,您可以直接问问将军。” 吴脉生当这张副官那他开涮,再看他神情,却是认真的,他挥了挥手,无奈道:“没事了,你去吧。” 张副官收了收下巴,踏着整齐的步子,出了将军公馆。 在将军公馆(2) 吴脉生紧着步子回房,时候尚早,平时这个时间他还在云里雾里地睡呢,今日却早早惊醒,全因着做了个噩梦,梦见那什么甜辣椒进得门来,竟从大红的喜服里掏出一只大西瓜,西瓜一劈二,里头蹦出个白胖儿子来—— 吴脉生洗了个澡,在擦身的时候,听见窗外隐隐传来说话声,他这浴室外正是花园的僻静背阴处,有人来说悄悄话也不是不可能,他倒没有想偷听,只是毫不在意罢了,可听着听着,竟听进去了,外面人说—— “真的,金萍,是牛师傅告诉我的,他那黄包车拉了好多年了,什么人都拉过的,肯定不会有假!” “甜辣椒哪里会坐黄包车?” “现在是不坐了,以前总坐的!她去戏院、剧场,都坐黄包车,那牛师傅就拉过她好几次呢!” 吴脉生立着双耳,听见那笨拙男声说了个地址,往后那女声又数落了些话,吴脉生这里故意咳嗽两声,外面一时鸦雀无声,只有大芭蕉叶片的噗噗声。 吴脉生胡乱用巾子揉了揉头发,扑到床上,取来床头的电话,打给他的大姐吴智引。 “脉生?”吴智引讶道,“你是一晚没有睡吗?”她隐隐打了个呵欠。 “姐姐,你还没起?” “要起了,幸好你姐夫昨夜里弄得晚了,歇在了书房,不然被你这一通电话搅得一天不安宁。”吴智引忽然紧张起来,“怎么了?是不是爸爸出事了?” 吴脉生安抚道:“没有没有,你不要瞎紧张。不过么,确是和爸爸有关的了,不只是爸爸,还有你,还有我,还有二姐、叁姐……” “什么事情?你慢慢讲。” 吴脉生一时又觉说不清楚,含糊道:“今天姐夫出去吗?” 吴智引道:“本来今天下午就约了文引喝咖啡,你要是高兴,你一起来吧,吃过了午饭,太阳不要那样毒的时候。” 大约两点半,吴脉生出了门,径直去了星星咖啡店,他的大姐和二姐已在靠窗的位置对面坐着,大姐正在喝一杯俄式咖啡,微皱着眉,二姐缩在座位里,脸上有倦容。然而她们从头到手指、从手指到脚的精致,又使得这色调厚重的咖啡店与她们十分相称。吴脉生一屁股坐到大姐旁边,抢了她的咖啡来喝。 “忒忒忒——好烫!” 吴智引赶紧拿了餐巾替吴脉生擦嘴,嗔怪道:“刚做出来的,能不烫吗?遇事这样猴急,一点没变。你晓得爸爸最不喜欢人家轻浮急躁,但凡你学乖一点,哪会像现在你见了爸爸像见了阎罗王。” 这话说到了吴脉生的痛处,他说:“还学乖么,爸爸是不要我的了,大姐,二姐,未来有一天我要是被赶出府了,你们谁能接济接济我?” 吴文引缩得更紧了,她总让人联想起秋雨里的鹌鹑,不知是哪里总露出种可怜的惨相。“脉生,你好好说,别吓人。” 吴脉生敲了敲桌子,说:“你们平时不出门,自然不会知道,我也是听说的,家里现在还没说破呢。不知爸爸打的什么主意,他老人家要续弦了,我这个前朝旧臣不是被肃清的对象?” 吴智引用手绢掩住了嘴,眼睛瞪得浑圆,吴文引脸色煞白,随即咳嗽起来。智引凑近脉生,认真道:“你可不是胡说吧?成天嘴里没一句正经的,这种事情爸爸会瞒着我们做么?” 文引缓过来了,思索了片刻,面色和缓了,说:“即便是真的,也没什么,爸爸年纪也大了,我们又都不在身边,叁妹更是在国外了,脉生过几年成家了,他跟前冷冷清清的,总算趁现在身体还好,找个人照料他,我们也好放心些。” “二姐,你好天真。照料他?家里上上下下百多个佣人,还照料不了爸爸一个人么?” 智引同母亲感情笃深,这时替亡母不平起来,愤愤道:“用不着十年生死,这会儿妈妈若从将军府门口走过,恐怕爸爸也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了。” 脉生又喝了口浓厚的俄式咖啡,腻得他舌苔都厚了,可他却想喝点热的浓的,即便是在这即将入夏的时节里。他茫茫叹道:“爸爸这把年纪还要娶,他对我该多不满意?我就这样差吗?” 姐弟叁人各执心事,这顿咖啡吃出更多的苦味来,到太阳落山时,智引和文引家中的车都来接了,各自登车在后座同脉生告别,智引抓着脉生的手想说什么,嘴唇却哆嗦着,什么也说不出,两人郁悒而别。脉生沿着繁华商店街一路看橱窗,但见那些精美的商品华服,平时饶有兴趣的,今天却一点都看不进眼里去。走过五条街,脉生脚酸,调头想叫车,突然瞥见大路旁一条幽静辅路,道旁种满了遮天的树,将那小路衬得更加静谧。他看见路名,猛地和他早晨在浴室偷听见的那个地址对上了,他心里一动,这不是甜辣椒的住处么?吴脉生有种浑噩,失神地朝那小路里走去。傍晚的树荫下略有凉意,他攥紧了拳头,掌心里都是冷的。 红砖房的二楼窗户连着露台,里头莹莹的是橙红的灯光,一片月白纱帘随着风飘到窗外,树叶掩映下,显得分外柔和,又有些神秘。忽而丝竹声声,有朦胧的人声,不很真切。吴脉生憋着股劲儿,他想,他这个下马威,要等她上马之前,先发制人。于是他转进楼里,上到二楼,那丝竹愈发响了,就隔着扇黑色烫金字的大门。吴脉生的手放到铜扣上,只轻叩了一下,又放弃了。那一声叩门极轻,被里头的音乐声盖住了。 吴脉生垂着头,感觉到额头上微微出了汗。然而丝竹声倏地停住,于是天地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更可怖的是,眼前那扇大门,竟然打开了。吴脉生一时无处可躲,只得呆然站在原地。可他心中却又沸腾起来,虽然还没想好到底该如何面对,但至少,能看见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了。 女子梳着双辫,细眉细眼,小鼻小口,腮上有两片淡淡的红,她穿着藕色的袄裙,身量不高,只到吴脉生的脖子处。这个女子清丽极了,正如藕荷。然而,吴脉生却感到一种失望。 传得神乎其神的红角儿甜辣椒,即将要进将军公馆的红辣椒,很有可能生出个吴脉生的竞争者的红辣椒,竟然是这么一派小儿女的模样么?这个女子,可有十五岁么? “您找谁?”女子开口了,嗓音好听,却是柔和的声线,并不如传言中的那般“呱啦松脆”,这声音里不见“辣”。 “找错了,对不住。”吴脉生匆匆道。 谁知那女子闻言却吃的一笑,将吴脉生上下打量,说:“你这般的人我见得多了,都是漂漂亮亮的公子爷们儿,怎么敢做不敢当呢?” 吴脉生没说话。 女子继续道:“本来不该开门,但是,喏,”女子指了指门上开的一个猫眼,“我从里头看见是你这么位齐头整脸的公子,便想予你个方便,哪知你是这样怂一个人?” “你误会了,我……”吴脉生不知该如何辩解,他只觉这女子并非看起来的温柔,言语里尽是不好对付,难怪,他想,有这般口才,这样性情,往上混也不是不可能,只是,他仍旧不觉得这样貌能成就那么响当当的“甜辣椒”大名。 “不过,你不走运,她不在。”女子说。 吴脉生一愣:“谁不在?” “喏,喏,喏,还要装?你都能打听到甜辣椒住在哪里,也敢来,怎么倒不肯堂堂正正说是来找她,想要一睹芳容呢?” 吴脉生奇道:“你不是甜辣椒?” 那女子再次将吴脉生上下打量,偏过头去笑了,一会儿说:“怎么,你真不是来找她的?你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我哪里会是甜辣椒呢,我是伺候甜辣椒的小月季。” 吴脉生大窘,只觉得血气上涌,见那女子戏谑的神情,近乎感到一种屈辱,愣了半晌,突地转身跑了。下楼的时候,还听见那小月季在上面喊:“小心着点,我不追你——”并她那柔柔的笑。 一路神思混乱,吴脉生落荒而逃回将军公馆,可他一走进大门,就觉得有股奇怪的张力在空气里弥漫,这是很诡异的一种感觉,他不知道是什么让他心慌。他疾走几步,竟然又在早晨见着张副官的花园中,再次看见那个笔挺的身影。这次是张副官同他打的招呼:“脉生少爷。” “夜了,你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语毕,吴脉生突然听见遥遥一声笑,那笑声放肆极了,紧接着,有丝竹声声,就像不久前,他在甜辣椒家门口听见的那样,只是这回声音竟是来自白矮楼、爸爸办公务的地方。这么多年,那个地方除了冷肃的会议、办公、电话,再没有其他声音。 吴脉生盯着张副官看了看,而后往白矮楼走,张副官也默默跟随身后,越靠近,吴脉生竟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急躁忐忑,他的心一直窜到了喉咙口,他握拳挡在嘴巴上,就怕一不小心,自己就没了心脏。身后的张副官也使吴脉生感到压迫。 “脉生少爷,不要再往前了,将军嘱咐,谁也不能进去。” 张副官挡至吴脉生面前,他们明明差不多高,这时,那张副官却仿佛逾越不过去的高山,将吴脉生挡得严严实实。 “谁在里面?”吴脉生问。 张副官道:“您早晨还问起过的,甜辣椒小姐。” “她为什么会在里面,她凭什么在里面,那里是,是爸爸办公——”吴脉生一边说着,胸中越来越愤怒,他撞了张副官想要往前去,却被张副官巧妙地阻着,愣是过不去,但这番推搡中,他们也靠得南边的大落地窗近了些,吴脉生探着头望去,看见他的父亲吴将军正与一位女子相拥在一起,明明是丝竹乐,他俩却奇异地在跳贴面舞,身体轻轻摇晃着,吴将军的脸埋在那女子的颈窝里,女子笑着仰起头,仍是那种恣肆的笑法。吴将军的手流连在女子的腰侧,她似乎不吃痒,婀娜地往旁躲着,她穿着流光丝的青色旗袍,随她动作莹莹润光,好似一只青釉美人瓶。 “脉生少爷——” 张副官扳过吴脉生的肩膀,昏暗的天色中,那方落地窗,像一部电影,而当吴脉生回过脸来,看见的是张副官双眼眸沉郁认真,他再次说:“不要让我为难,脉生少爷。” 吴脉生这时忽然觉得,爸爸身边,好像一下子来了不少厉害角色。 在将军公馆(3) 吴将军喜爱怀中之人,也知她进此公务之所,是为的刺探在他心中几斤几两重,其实她何必这样大费周章,她此刻就是要月亮,他也得用枪给它射下一角来的;然而他喜爱的又尽是这样的小情趣,其他人见他如见阎罗,何尝还会使小性子,更别提这番撒娇任性,就此和她玩一玩,也觉得身心年青了二十、叁十岁。 “甜儿,”吴将军道,“今日夜也深了,你不如就歇在我宅中吧。” 吴将军怀中的莹光一转,眼前“哗”地一下,怀中已失了温柔,却见甜辣椒倚着他的办公桌前沿,抱着双臂,嘴边噙着一抹冷笑。 “将军,我虽没有好出身,但到底也不乏人爱的,将军这时将我掩掩藏藏,到底还是瞧不起我吧。如果将军为难,我也不强求,自古强求的难有好结果。” “甜儿,你这说的是哪门子的丧气话?”吴将军逼近两步,将军肚抵住了甜辣椒的肋间。甜辣椒也不动,任他抵着,但别过了脸去,忽而哀怨起来:“如果将军不为难,为何不告诉你阖府上下我要进门一事?如果将军不为难,又为何入夜趁无人见,才将我带入府中?还不是嫌弃我唱曲儿的出身,见不得人。” 吴将军笑道:“是你多心了!原来明日就要宣发出去的。再有,今日我们见面已是傍晚,你又临时起意要到这里来,就算车行再快,太阳也不等人,可不就是入夜了么?方才还好好的,怎么这会儿倒为的这事不高兴?” 甜辣椒看着吴将军近在咫尺的脸,心里无动于衷,然而脸上却将嘴一撇,又将手指点在他的大肚子上,瘙痒了几个小圈,弄得吴将军浑身难耐,欲一亲芳泽,又见甜辣椒已闪到了另一边,他说:“你若有疑心,我现在就叫众人都听候你发落。” 甜辣椒这才笑了,她笑时整张脸都流光溢彩,原来是她笑姿婀娜,将颈子上戴的一条宝石项链摇曳出颜色来。吴将军只觉多年未曾有这番的鬼迷心窍,只想将其扛回卧室之中。然而甜辣椒像是故意不让他得逞,笑道:“既如此,我不急,待将军选定了日子再说。我不急,将军也无需急,一切还须得名正言顺。我有些困了,今朝要先回去了,将军,你晚安。”说着,她便轻盈地朝大门口去了。 吴将军落后几步,又大跨步追来,搂了甜辣椒的腰,把她往身侧压了压,手中感受到甜辣椒有意抗拒,知道她今天是决意要走。虽然扫兴,但早晚不过几日之事,吴将军倒还不至于没有这点定力。于是他喊一声:“副官。” 白矮楼外的草坪已披上星夜,一排的路灯发着朦胧的黄光,隐蔽之处,闪出一个颀长的身影,走至近前,方看清是面容清隽的年轻副官,甜辣椒盯着这人看了几眼,遂移开了目光去,抚了抚鬓发。 “张副官,送甜小姐回去——”吴将军强调,“你亲自开车。” 张副官低头:“是,将军。” 吴将军并没有送甜辣椒出去,因他桌上电话突然响了,他过去接了电话,握住听筒,看了看甜辣椒,后者知趣,知道什么时候进、什么时候退,朝吴将军飞吻一记,挎着小包,一步叁摇地走了。 偌大的将军公馆,因将军在府,愣是不发出一点动静。就连草丛里的虫子,也知道叫得轻声些,甜辣椒走在前头,听见不知什么虫儿“喈喈喈”,刚想再听,就再没有声音了。突然,甜辣椒人一怔,动弹不得。 张副官始终跟着这位未来的“姨太太”,她走得慢,他就也跨着小步,但他两条腿太长,小步跨出去也抵得别人大半步,是以走得很辛苦,分了一半的心出去注意自己不要走得太快,冲撞了姨太太。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前面的人毫无征兆地停下了,他差点就要撞上她单薄的后背,急急刹车。见她姿态怪异,不知是什么缘故,想要问,又不知要如何称呼,思来想去,问道:“太太,有何吩咐?” 甜辣椒似乎刚才想起身后还有个人似的,被他出声一问,倒吓了一跳,又因见身后有人,顿时开心起来,忙道:“你来,你来。” 张副官犹疑地绕到她面前去,但离她足有一丈远,那甜辣椒原以为他还要接近,却见他钉着不动了,怒道:“过来!” 于是他再近前几步,实在不好再接近了,迟疑道:“太太,您请吩咐吧。” 甜辣椒气得笑了,忽而将那小小的挎包往他身上一扔,张副官眼疾手快,才没让那包掉落地下。他才接住了包,倏地看见甜辣椒朝他倾身倒下,他本能地跨前去扶住她,触手的是她丝滑的旗袍缎子,滑得不知该捉住哪里好,然已经唐突了,他急着撤开手,嘴里不住“对不起”,却反被甜辣椒捉住了手臂,喝道:“你站着,不许动!” 张副官一手拿着她的包,另一手被她捉着,心跳突突地,只怕会被将军看见,又不知她为何有这一出。谁知她竟还朝他挨过来,将半身的力气都借在他手臂上,他不自觉紧住了手臂,让她借力。却见她右脚往外拔着,几次发力,都没能成功。张副官这才明白过来,原来夜露湿了草坪,甜辣椒的高跟鞋陷进了泥土之中,陷得很深,竟然拔不出来了。 张副官想了想,道了句:“失礼了。”便微微侧身,将那只被甜辣椒捉着的手让出,另半边身子下倾,想去够她的鞋子,但是这姿势没有着力点,他又不敢盯着她的脚看,手指在她鞋尖一滑,没能握住。 甜辣椒看他动作,觉得好笑。她所见的男人,都恨不能偷摸一把、偷亲一下,就连亲亲她的头发丝也高兴,少见这样的柳下惠并唐僧。她说:“你好好蹲下,这样子弄到天亮将军出来,你也不见得能弄好。”于是放开了手,让张副官到她后面鞋跟下陷处。 张副官蹲着,扳住那鞋跟往外拽了拽,但因她人还立在鞋中,并不能拔出来。他尴尬道:“太太,您……”甜辣椒一看,也不避讳,就将足从鞋中脱出,悬在那里。张副官赶忙将鞋子拔出,就见那尖细的鞋跟上,满是泥土,脏污不堪了。他奉着那只高跟鞋,也不知该不该交还给她,但见她悬着一只脚,摇摇晃晃,又左右为难起来。 甜辣椒说:“你是军人,我却不是,你要叫我这样金鸡独立到什么时候?你到这里来。” 张副官依言走到甜辣椒身侧,人一立定,甜辣椒就歪在他身上,说:“这鞋不能穿了,且不说它脏成这样,就是穿上了,走两步又该陷下去了。你将我抱出去吧。” “什么?”张副官咋舌,“不……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那你去找将军去,就这么点小事,你想惊动他不成?没看见我们走时,他在那里打电话吗?”甜辣椒将张副官打量一番,道,“他有几个副官?你有军衔么?看你这么年轻,大概也只是托了谁的福、做个口头上的副官吧?” 张副官当然不可能折返回去找吴将军,告诉他“太太的鞋陷在了草坪里”,这恐怕不需要将军发怒,他自己都无颜见人。可真如太太所言,将她抱出去?这又是万万不能的。这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对。可身上确实靠着个活生生的女子,半只脚悬露在夜色中。他急得出了汗。 甜辣椒见他始终没有动作,偏了脸去看他,月色下,见他军帽下隐隐滚下一条亮晶晶的汗来。她不由得发笑,这笑却与在白矮楼时很不同,不那么飞扬跋扈,却像是真心的笑了。她说:“真就这么难?算了。”甜辣椒语毕,那只悬停的脚突然踩住了微湿的草坪,另一只脚也脱出了高跟鞋,竟光着双足,兀自往前走去。 张副官大惊,捞了那只鞋一起挑在手中,赶上去,无措地说:“太太,您、您……慢些。” 甜辣椒也不理他,一路歪歪扭扭地,走得极快,她的双足夜色里,近乎是白色的,只是十只脚趾上,齐艳艳地刷满了鲜红的甲油。周边一人都没有,这个场景像是假的。甜辣椒的足底已经生疼,在草坪上行走还好,踏上了路面,就觉得有无数的小石子咬嚼她的脚。又一下子不留心踩住一颗尖利的大石子,她惊呼出声,吃痛停住,眼里已经渗出了一圈眼泪。 幸而已到了大路,张副官将鞋子摆到一旁,道:“太太,您在这里稍事等待,我将车开过来。”甜辣椒不语,起手将他手臂上那包突地拉回来,张副官这才匆匆地走了,走几步,便跑了起来。甜辣椒注视着他,见他因跑动,皮带尾巴从扣中跳出一段,忽而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不多时,张副官就开着车来了,甜辣椒依旧抱着双臂站着,只是从她微蹙的眉中,能看出她在忍痛。张副官打开后座车门,这次,他主动伸出手臂去,叫她搭着,可她偏偏就不了,一瘸一瘸地,宁愿扶住冷硬的车门,也不去扶他。张副官看见地下的鞋,捡起了往后座送,甜辣椒道:“你干什么?” “太太,您的鞋。” 甜辣椒笑了一声:“你就把这么脏兮兮的东西往我这里塞?是什么规矩?你把这鞋弄干净,要是皮面上有一处折痕,你都不要交还给我。必要把它弄得簇簇新,像今早我穿出门时那样,再还给我。” “是。” 张副官无法,只得先将鞋子放置前座底下,开动车子,出大门时,忽然瞥见角落里闪过一个人,似乎是吴将军的独自吴脉生,但又觉似乎看错,并不在心上。甜辣椒很乏了,在后面静静悄悄,闭着眼睛随车一晃一晃。张副官几次从后视镜中,看见街边的灯光流转在她瓷般的脸上,每次的颜色都不同,更觉她捉摸不透,不知今日之事是否惹怒了她。 甜辣椒的妹子小月季早已候在路边了,见甜辣椒没了鞋子,大为讶异,又见是个生面孔送了回来,估计是他出了错,惹得甜辣椒不高兴了,故而解围道:“姐姐,快些,楼上有事等你好久。”一边送目色给那年轻军官,暗示他快些离开。 张副官见甜辣椒被搀扶着进了楼,这才真正地松了口气。他坐进车里,只觉心烦意乱。定定地坐着发了会儿呆,没有马上离开。一时想起还得将车开回将军公馆,怕误了时间,赶紧发动,无意间瞥见甜辣椒那双沾着泥污的高跟鞋,心跳又突地一滞,他赶忙正过了脸来,深呼吸几次。红砖二楼的露台上,却静悄悄倚着甜辣椒,她看着车窗中模模糊糊的脸,又直至他离开,才转身进来。 小月季试探道:“姐姐,那位从没见过,可是笨手笨脚,怎么把你弄成这样狼狈了?” “可不是,嘶——”甜辣椒这会儿才觉得脚底火辣辣的,每一处都在疼,“快帮我看看,是不是破了皮在流血呢?” 在将军公馆(4) 张副官这个副官不太一样,确如甜辣椒所说,是个“口头上的”。他原可以不回来,然而他有一腔热血,怎能堪自己区区二十二岁,就避世留在国外呢。张副官先父原与吴将军有老交情,他知自己时日无多时,就将儿子托孤给了吴将军,说这独子将来必不是安分之辈,只望能跟着可靠的人历练历练,而这世间盘来算去,只有吴将军值得托付了—— 张副官住在离将军公馆不远处的“乘龙里”——吴将军原本叫他就住在府中,但他只觉得自己已叨扰别人许多,断不敢得寸进尺的,或许将来有些功绩,名正言顺地以真正副官身份入驻,倒也算了——里弄底部是一独栋小洋楼,原本连带着整条里弄,都是张副官先父的祖产,后因种种原因,将外头的里弄、里头的小楼除了一楼两个房间、其余全都租赁出去了,故而各色人等尽有之。他的一身军礼服每每总能让街坊侧目,再加上收租,早先大家都忌着他,后来发觉他脱下军服,不过是最和气的一个年轻人,长得还俊朗,又有身家,都愿意与他亲近。这日饭点,弄堂里吃饭的乡邻见他回来,皆打招呼问他是否用了饭。说话间,却见他面带愁容,手中拎着一双女人的高跟鞋,那鞋子是乳白的色泽,鞋型漂亮,只是后跟处沾着泥草,有平素与他熟稔的妇人就问起来:“张先生,这是?” 张副官如蒙大赦,喜道:“阿姨,这附近有修高跟鞋的地方吗?” “喏,前面那个亮着橘灯的地方,住的就是个鞋匠。不过么……”妇人凑近了,“哟,你这是高档货,不知那破鞋匠会不会得修噢?” “不要紧,我去问问。” 妇人道:“他这会儿睡啦,你得明天早晨去问,张先生,这鞋子哪里来的噢?” 张副官迟疑道:“长官太太的。” “噢哟,是不是作弄你噢?长官太太的鞋子叫你来修啊?你长官家里没有佣人么?” “是我的不是,所以理应我来负责的。” 妇人痛心道:“这年头,哪里还能找到第二个像你心眼这么实、卖相这么好的青年了呢?” 张副官羞赧一笑,就要回去,妇人定是要叫他拿些刚蒸出笼的肉包子回去。张副官于是一边是一大袋肉包子,另一边是高跟鞋,回到了小楼自己的房间里。把鞋先搁在东边小阳台上,而后去洗过了手,一家家敲门,将肉包子分发出去,自己留了两个吃了。 张副官查看信件,而后又回了一封。因想着明日一早就去修鞋,故而回了信就早早歇了。只是不知什么缘故,他这夜翻来覆去睡不着,想的尽是以前留洋时的一次学生舞会,那次舞会上,金头发、黑头发和褐头发的女同学,甚至还有男同学,纷纷邀他跳舞,他是个容易害羞的人,又因家教严格,即便出了国,也恪守非常。那夜里,还是他第一次与异性亲密接触。他后来接受了一位黑头发女同学的邀请,与她跳了华尔兹,他因不太跳,跳得并不好,女同学照顾他步调,又频频鼓励他,那时女同学喷洒在他耳侧的热气,是他头回感知女性的温柔——他自幼丧母,对女性的感知向来是缺失的…… 今夜也不知怎么了。 张副官胡乱地睡了,到大约五点多钟,又醒了,他洗漱干净,换上军礼服,去找那鞋匠了。鞋匠见来者是军官,吓得战兢兢的,不过几句话间,就觉得这军官十分和气,放下心来,遂看那鞋子,说:“大人,这鞋子只是脏污了,原本皮面倒还好的,不过养护一下就没有问题了。只是不知后跟损得怎么样,待我弄干净了再看。” 张副官道:“师傅,谢谢。”取一张票子递过去。 鞋匠说:“哪里要这么多!先不急,大人,您且去忙,到晚上你回来,这鞋就跟新的一样的了!” 张副官径直往将军公馆去了。 那边甜辣椒脚底起了不少水泡,小月季给她轻轻洗净了脚之后,拿一根绣花针在火上烧得烫了,一个一个替她把泡挑破了,把水挤尽,再抹上了白药。甜辣椒歪在美人榻上,拿着一只风油精瓶嗅着,一面说:“以前练功时,脚底起茧子都不觉得什么,现在只是赤脚走两步,却这样了,人是由奢入俭难,我只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穷了。” 小月季笑道:“姐姐怎么还会穷?你现在是最红的角儿了,再说,你又要摇身一变,更加富贵逼人,别说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不会再穷的了。” “依你吉言。” “对了姐姐,今天有个公子来找你,我开了门,他又说找错了人,我一看他就在扯谎呢,被我几句话一戳,他落荒而逃了。” 甜辣椒想了想,道:“那些个什么公子的,都已知我和吴将军的事了,照理不会再来的了。” “是没见过的公子,生得极好,但是看着有些阴森森的。嗯……大概二十岁,或许还不到。” 甜辣椒闻言细思,心里有数了,人只是往美人榻里倒着。小月季拿了薄毯过来替她盖好,见她闭着眼,又对脚下生泡的事只字不提,心里虽然疑惑,但也不多问。过一会儿,只听见“咚”一记,那风油精瓶从甜辣椒指尖落到地毯上,小月季赶紧捡起来,听见甜辣椒悄悄的鼻息,知道她睡着了。 到了十一点多钟,小月季已洗漱完了,来看甜辣椒,却见她披着薄毯,面对着窗外静坐着,小月季轻道:“姐姐,扶你去洗澡吧?” 甜辣椒拍了拍榻边,说:“陪我坐坐。” 小月季依言坐下了,打量甜辣椒神色,不知她怎么了。自与吴将军定了之后,甜辣椒每日都兴致高昂的,也忙忙碌碌:先从电影公司退了,毁了几个合同,不过将军都已摆平了;又不时与将军在一处,一时大饭店吃饭,一时蜜月包厢的腻着,回来时脸上总迸发着异样红光。小月季总以为那是甜辣椒梦寐以求的生活,该是事事顺心了,可现在看她,却有些怅然若失似的。 “姐姐,有什么烦心事?是不是将军说了什么?” “月儿,你说那个年轻公子,是谁?” 小月季摇头,说:“不过是姐姐过去的戏迷,又或影迷罢了?” 甜辣椒却笑了,道:“都不对。月儿,我猜,那该是吴将军的公子,那位脉生少爷呢。” 小月季一惊,随即越想越觉有理,道:“他竟贸贸然到这里来?” “还不是想要给我点颜色看看,怕我将来爬到他头上,所以先来压我半身。” 这世间有什么事是简简单单就能办成的,哪怕是甜辣椒这等人物,到今天所得,也都不是易如反掌的,都是费了多少的心思,下过多少的苦功的。小月季从小跟着她,也看得多了,一下就明白了此刻甜辣椒的忧郁。她轻抚甜辣椒的背,安慰道:“可他到底是个半大的孩子呢,被我唬了两句就跑了,也不能做什么。” 甜辣椒失笑:“你有多大,竟说别人是孩子?”又道,“总之将来不会太平的,我今日突然入府去,就是想冷眼里瞧瞧呢。” 小月季不想甜辣椒过分忧虑,故意开她玩笑:“瞧见什么了?我瞧那个送你回来的军官就很好,姐姐也这样想吧,不然刚才怎么还在这里目送。” 甜辣椒翻身来将小月季压在身下,去搔她痒痒,两人又玩出了一身汗来。甜辣椒笑道:“他像根千年的木头成了精,踢一踢都不带动的,只是长得很好。” 小月季说:“我看倒比电影公司那些男明星长得都还要好呢。”忽而顿悟般,一拍大腿,“哦,我明白了,姐姐,你原来是为了他才嫁给吴将军,是不是?” 红辣椒又去胳肢小月季,小月季嗔道:“我刚洗完了澡的!” “大不了我再陪你洗一次!”将小月季挠得连连讨饶,两个人笑歪到了一处,才作罢了。 甜辣椒静了静,忽而道:“若只是为了这么个好看的年轻男子,我就答应嫁一个比我足大了叁十岁的老头做小,我也太没眼界了!又不是没有漂亮的公子哥儿追着我跑!等手里有权有财,又有什么样的年轻男子还能入眼呢?不过看着玩玩,兴致好时逗逗乐子罢了。你可别乱说了。” 小月季这才不说了,遂服侍着甜辣椒洗澡就寝。 翌日一早,吴将军就打来电话,甜辣椒故意懒懒地不接,小月季配合她,直喊了好几次,她才拎起床头的听筒来,也不说话,只等着对面先说。 “甜儿,你在听吗?” “没在听。” 吴将军哈哈大笑,她知他爱她这把劲儿,变本加厉地不说话起来。吴将军便自顾道:“今日我派人来与你置办东西,你想要什么样的,尽说就是。别拘着,不过我知道,你也不会拘着!”说罢又笑,心情大好。 甜辣椒却道:“我就知道,你只是敷衍我!” “宝贝心肝,怎么又不高兴呢?哪里敷衍了我的宝贝,你说吧。” “谁知你要派个什么大老粗过来!” “不是大老粗,是专门管这通事的喜婆子嘛,我——”吴将军刚想说,他头次结婚就全仰仗了喜婆子,一想,这话不能说,赶紧扯开了,“我哪舍得敷衍!” “不是大老粗,那也别派小少爷来。” 吴将军听着这话不对,问道:“什么小少爷?” 甜辣椒于是将昨日疑似吴脉生的人来找过她的事说了,又说:“幸而我正与将军在一处,若我在家中,贸然见了少爷,该以什么礼相待?我如果失了礼,又不免落了口舌。” 吴将军不语,然而甜辣椒知道他已有不快,点到即止,又借着这个荫头,说:“派谁来,须得我自己指定。” 吴将军有心弥补,说:“自然,自然,你要谁来?” 甜辣椒故意停了停,而后道:“我看昨夜那个副官就很好,你就叫他来吧。” 吴将军那边一愣,而后道:“张副官么?甜儿,那张副官自己也是个毛没长齐的小孩子,他懂得什么,万一给你添了乱,倒误了事。” 甜辣椒知道吴将军起疑,故意说:“我知道那张副官是你的心腹,你最宝贝的,这才要了来,你若肯放他来,就说明你心里有我,这不,你压根儿就是敷衍我!” “宝贝心肝,”吴将军那里恍然道,“我不过是怕他不中用!他是我旧友之子,现也算半个儿子了,你未来既是嫁给我,就等于他半个母亲,你只管教他就是了!我这就叫他到你那里去!” 甜辣椒挂了电话,喊小月季:“一会儿将军派人来,替我把那件葱绿真丝底起柳黄团花的旗袍拿出来。” 纱帘阵(1) 小月季取了旗袍来,因见甜辣椒在梳妆台前懒懒待妆,便将旗袍挂在一旁,想要先去服侍她洁面净口。不料甜辣椒却道:“月儿,替我放一缸热水,要添上前阵子张参谋秘书送来的浴泡泡。”小月季依言去布置妥当了,甜辣椒将头发散开,整个人浸入热水中,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泡着。 一袭丝幔隔开了铜脚浴缸与卧室,小月季瞅了瞅那边暂不需要她,就想抽空将床铺整理好,手刚沾上了床尾,却听甜辣椒道:“那个就那么摆着,不要动它。”小月季不解,说:“姐姐,不是说将军派了人来?”甜辣椒说:“正是,所以才不要动呢,床上的每一丝褶皱都要留着,那被子就那么半敞开着吧。” 小月季不明就里,但也不敢多问,只是自己琢磨了一番。又听甜辣椒吩咐:“一会儿把榻前的那纱帘给装上,要两层,一层茜粉的,一层烟灰的,错落地摆开。” 因为天气渐热了,上个星期,刚撤了纱帘的,没想到这时又要支起了。小月季更加不懂了,忍不住问道:“姐姐,今天是怎么了?” 彼时甜辣椒正从水中走出,小月季无意望去,隔着丝幔只见一尊朦胧玉色的身体,仿佛仙降,总之不似凡间所有,震得她连问的是什么问题都忘记了。甜辣椒随手捞起大浴袍,将自己裹起来,撩起丝幔,起手在小月季面前晃了晃,随即笑起来。小月季这才回了魂,跟着到了镜前替甜辣椒擦拭秀发。 今日吹的是东风,摆在阳台近前的一盆花摇摇欲坠的,甜辣椒从镜中瞥见了,说:“一会儿把那花盆前后都垫着些重物,就不会倒了。” 小月季道:“姐姐,花盆后面已经压着块太湖石了。” 甜辣椒探头看了看,回身来,自己取了眉钳在眉尾轻轻捏了捏,她的眉梢细巧地落下,添了叁分的媚。她说:“那太湖石太大了,反而挤得花盆没处放。不过那石头当然也还是要放着的,好好挪动规划,然后再在四周添些依靠。你摆东西,要想它风吹不倒,光靠着一个是不够的,还得找些隐蔽的也给靠上。” “知道了,姐姐。” 甜辣椒梳妆完毕,只简单擦了香粉,并没有化妆,她不着艳色的脸庞显得有些稚气,细细的弯眉却又平添讥诮,仿似有孩子般天真的残酷,只为着自己喜爱的东西而活,不择手段必要得到。她命小月季将早餐取来,坐在阳台上,慢慢地吃了喝了,又去重新漱过口。 小月季命人把纱帘挂上,两层透透的纱一起,使这青天白日变作了梦境一般。只是小月季心头疑窦未消,忙归忙,总凝神想着。甜辣椒见小月季心事重重的样子,笑开了,她招呼小月季到阳台上陪她坐着,说:“那花盆,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小月季不妨是这事,点头道:“很有道理的。” 甜辣椒起手在小月季可爱的鼻梁上一刮:“花盆是那样,人也是了。吴将军虽是大靠山,但他宅邸之中森森重重,有又几件事是他知道的,不得还在那太湖石外,再找些小靠山,将来任他东西南北风,我自立于不败之地。” 小月季当然是聪明的,一点就透,她说:“姐姐是说昨夜里那个。” 甜辣椒点头:“我昨日旁敲侧击一打听,他根本就是个天降的,无依无靠,将军也不把他放眼里,根本不给他什么实务去做。我想呢,这么年轻,当的什么副官呢?” “可姐姐,如果他是这样的,又何必值得你费心拉拢呢,这根本不是个靠山的料。” 甜辣椒展眼远望,说:“过去有位女帝,上台后偏喜用无依无靠、出身微寒之人,你说为什么?”小月季不答,甜辣椒自顾说道,“因为无可依傍,所以才更会忠心耿耿;因为出身微寒,所以他们会反过来将女帝当做根系。” 话说到这个份上,小月季岂还有不懂的?虽然也不知那些帘子帐幔能够怎样拉拢人,但只要是甜辣椒要做的,尽没有错的。甜辣椒又嘱咐:“一会儿我要和他独处,你就在外等着,轻易不要进来。”小月季答应。 大约十点钟左右,一辆车子开至楼下,小月季张望,知道是昨日那个年轻军官来了,却见甜辣椒还穿着浴袍,即刻取下旗袍道:“姐姐,我服侍您换上吧。” 甜辣椒只略略扫了一眼,道:“不忙,你就放在床尾,扔在那。月儿,你将人给我带上来,先让他在外面喝口茶,别怠慢了。” 小月季应声去了。 张副官一早到了公馆,就往白矮楼去,却见将军正走出来,张副官立即垂手立正,将军快步经过他时,说:“你立即去甜辣椒那里,帮她筹办结婚事项,你只办好这件事就行,你每日电话报备进度,不必天天来。”张副官还想说什么,又听吴将军道,“你可是她点名的,别丢了我的面子。”尽管心中诧异,仍毕恭毕敬地答应了。 张副官跟着吴将军走了一段,临别时,听见吴将军吩咐家人“把少爷叫到正厅”,张副官往大门外去了,倏地看见进门两辆汽车,一前一后,两辆车后座各坐着一对男女,他等两辆车过了,才去取车,前往甜辣椒住所。 昨日没有上楼,今天张副官一路向上走,隐约间就觉得心跳不由得加快,他兀自在楼梯中间歇了歇,顺了顺呼吸,才一径走上去,见一扇漆黑的描金大门,知是这里了,起手轻轻叩了叩。 门很快开了,迎面是昨夜见过的那位小少女,她笑盈盈地请张副官入内,室内洋溢着一股馥郁的东方香调,又因今天有风,那香味总绕着鼻尖钻;不知何处总有叮咚叮咚的清脆之声,他侧耳听着,却听小少女道:“您请坐,且喝杯茶,姐姐还在里头,说叫了才能进呢。”一边奉上了新沏的雀舌。玻璃杯内茶叶根根立起,青葱好看,张副官确实渴了,饮了一口,正是刚好能入口不烫的温度。又听见叮咚叮咚的,他想看,又怕失礼,只是端坐着静静地把茶喝尽了。那小少女不知去了哪里,这间方正小巧的会客室里,就只得张副官一个人。 张副官不由得环顾起四周陈设,这房间用的是柿色如意纹墙纸,整体调性典雅厚重,顶上是一盏繁复的洛可可铃兰吊灯;吊灯下面对面摆着靛青的沙发,沙发后靠墙有一只酸枝木的高柜,上摆着松纹瓶,里头插着重瓣白芍药。他所坐的是离摆柜不远处的圆几,圆几对设两张铜管椅,椅子旁的窗上蒙着细细纱窗,豆绿色的,这时,他才看见窗上悬着一只铁风铃,那叮咚叮咚的声音,便是由此发出。这个房间有中的、有洋的,无甚规律,唯可看出,主人喜爱馥郁华美之物。 仿佛有感应似的,张副官刚收回了视线,那小少女就又出现了,笑道:“里头请您了。” 张副官没的又紧张起来,遂立正,竟朝着小少女说了声:“是!”把她吓了一跳,又捂着嘴笑了。 小少女引他转入一条幽暗走廊,廊边挂着画,他不及细看,只见走廊尽头有一扇虚掩的房门,门内透出一点亮光来。他过去,起手,又放下,只是紧着嗓子唤道:“太太。” “进。”里面说。 张副官,随即推开了门,映入他眼帘的,却是一片片粉的、灰的、朦胧的、轻的、飘的、柔软的、不真切的、被阳光浸透的纱帘。他什么也没看清,却已被一股微甜柔美的风裹挟着进入了。 “把门关上。”不知她在哪里说,“穿堂风容易撞门,我听见那动静害怕。” 张副官尽管觉得此举不妥,然而也并不能拒绝,他往走廊里看去,仍旧是幽暗的一条,也没有谁,他把门关上了。转身立在门边,却并没有看见甜辣椒的人。这时他方看见,这间卧房内,仿佛还没整理过,留着最原始的、主人酣睡初醒的私密状态。床铺是乱的,多看一眼,就不难想见她是如何在上面翻身、转醒;床尾搭着件旗袍,那旗袍颜色与床品的棉白形成对比,翠玉白菜似的;梳妆台上七七八八歪着五颜六色的瓶罐,一只香粉的盖子甚至还开着,粉扑就摆在那盖儿上;可仍旧不见她人。 “太太。”他又喊了一声,可这一声令他觉得唐突。他只觉得,在这样一个地方,就连呼吸,都显得轻薄。张副官甚至萌生了转身跑走的念头。 “张副官,请过来。” 这下,张副官辨出了声音所来的方向,正是在那些微微飞起的层迭的纱帘之后,他小心地走前,停留在纱帘之外。 “张副官,站着多累,你拿我的梳妆凳坐吧。”甜辣椒道。 “多谢太太,我站着就行。”张副官眼观鼻鼻观口,静立着,遂道,“将军吩咐我来替太太筹办婚礼事宜,太太可有什么想法,或可直接吩咐,我立即去办。” “不急。”甜辣椒说。 张副官还在等下文,却再也听不见她说半句话了。他疑惑地站着,听见阳台外有小鸟儿叽叽喳喳地,又听见更远处马路上汽车喇叭滴滴嘟嘟的,忽而一阵疾风,将那纱帘吹起盖住了他的脸,他拂开了帘子,猛然间看见因风吹起,帘子后露出美人榻的后半段来,那榻上正交迭着一双腿,那腿在阳光底下泛着金的光,丹红的脚趾抵在榻上,随意放松。 “我的高跟鞋呢?”她突然问。 张副官背脊一凌,道:“今早拿去修理了,但要晚上才……” 甜辣椒故意重重叹了口气:“可我一会儿就想穿那双鞋,可怎么办呢?该不该罚你?” 张副官道:“任凭太太责罚。” 又是一晌儿的沉默,只听美人榻窸窸窣窣的,上面的人似是换了个姿势。张副官心内突突,他发现,就在那纱帘之后,隐约勾勒着一个人的身影,那身影却过分流畅了,他突然福至心灵,连连后退,背过了身去。 甜辣椒的鼻息轻轻发笑,打起手边的一层纱帘,又一层,露出一只洁白的臂膀,她的黑发散着,盖住了半边身子,然而另半边没被盖住的,却是只穿着一件贴身到腿根的丝睡裙。 甜辣椒道:“那就罚你服侍我穿衣。” “对不起,我不知太太……我等太太换好了再进来。”张副官胡乱说着就要出去。 “站住。”甜辣椒却扬声道,“去哪儿?没听见我说话么?我这在罚你帮我更衣呢。你去哪?过来,过来呀你,你怎么总站那么远?你是怕我吃人,还是嫌我丑陋?” 张副官仍是背对着不动。甜辣椒看过去,那身军服将他衬得分外英挺,腰带箍着他精瘦的腰—— “你总违背我,是不是看不起我,我这就给将军打电话,叫他换人。”甜辣椒佯怒着就下了美人榻,又赤着足,往床头柜走去。 张副官闻言只得回转身来,垂着双眼,说:“请太太吩咐。” 甜辣椒说:“头一件,就是别叫我太太。我还没过门呢,你这里太太长、太太短,被人听见了还不知该如何说我托大呢。”见张副官为难,她说,“你就叫我甜小姐,这个能做到吗?” 张副官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是,甜小姐。” 甜辣椒拍了拍手,作势往床尾一坐,那弹簧床垫跳了跳,震得她一双腿往上弹了弹,弹进了他的视线,他又往旁侧了侧身。 “第二件,罚你的,你不可有二话。张副官,来,帮我把这旗袍换上。”说着,甜辣椒将那葱绿丝滑的旗袍甩过去,啪地,旗袍恰落在他肩头,停滞一刻,又痒痒地朝下滑了。张副官无法,只能握住,然而,那冰凉丝滑的旗袍,却着实烫痛了他的手。 “太太……”他无助地道。 甜辣椒如同未闻,跳下床来,已然将半边肩带扯下肩头,张副官眼疾手快,捉住了她还要往下扯肩带的手。甜辣椒抬眼看着他,一双眼弯得像月牙,她知他不敢用力,便强着往下伸手,那肩带被扯得细了,忽而“吧嗒”一记,断了。 纱帘阵(2) 吴将军坐在正厅,正在吃早点。他周围立着他的儿女们:长女吴智引和她丈夫、次女吴文引和她丈夫,及独子吴脉生。往外围着的是管家等,再往外黑压压垂头站着的是公馆的家仆们。他们已经站了一个多小时了,正厅里始终雅雀无声的,只有吴将军咀嚼的声音。 到底还是吴智引忍不住,丈夫压了压她的手臂,她顿一顿,还算平和地说:“爸爸,你一个人过了这么多年,做儿女的当然赞成你再找位真心人的,只是您找谁不好,找这么个……这么个人呢。” 吴将军不语,照旧在吃。 “而且,妈妈那边您怎么交代,舅舅他们会同意吗?”智引瞄了眼脉生,“舅舅他们会认可这么个和脉生差不多大的人吗?” 吴将军闻言将碗放下,擦了擦嘴,道:“何时我做事还需要他们认可,怎么,他们现在荣升长官司令了不成。” 文引只是躲在丈夫身侧,也不敢言语。脉生见了他父亲大气不敢出,更是没有半分斗志。两位女婿怎敢说什么,只是见缝插针地当和事佬。这个大厅里,竟只有吴智引孤军奋战,当然不是其父的对手。 “好了,这事就这样,我意已决。我不是找你们来商议的,我是通知你们。明引那边,等她天亮了我也会通知到。我还有公事,散了吧。” “爸爸!” “智引,有空多去你母亲墓上看看,少在这里与我计较,你根本不及文引去得勤。” 智引结舌,文引笑笑。 “你们前阵托我的事,也有了下文,你们回去忙你们的吧,少在这碍眼。” 吴智引听到这话,也不便再说什么,只是愤愤地走出去,文引说了声“爸爸,保重身体”,便也出去了。管家领着仆人也撤退了,总之,这个早晨,将军宣布了重要的事情,公馆即将迎来一位女主人。虽然大家都已暗暗知晓了,真的听到时,还真惊讶。 从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的吴脉生也蔫蔫儿往外,这时吴将军叫住他:“脉生,你等会儿。” 吴脉生头皮一炸,心里突突地跳个不住,不知是什么事情,面色发白地站在那里。 “脉生,你母亲去时你还很小,姐弟叁人里你最缺母爱,我都知道。” 吴脉生很少听吴将军这番口吻,更是摸不着头脑,讷讷地呆立着。谁知吴将军话锋突地一转,道:“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该急着找上门去看后妈吧?”语毕,将那副银筷子猛地一掷,“管好你自己!” 吴脉生两条腿簌簌发抖,此事已然暴露,使他与父亲原本就紧张的关系更加雪上加霜。 “该用的功从未见你刻苦,这等事情你倒跑得最快!我现在且没有时间细细问你,等以后找着机会,我再好好和你清算!滚!” 吴将军沉着脸,见那吴脉生如被吓懵了似的不动,更觉烦躁,不知虎父怎么生出这么个鼠辈,无胆识,只有些阴暗的小聪明,逐利为己,是品行都有问题的人。他真想狠狠打一顿,只可惜现在没有这闲工夫。故而也不待吴脉生动,自己先走了。 吴脉生等吴将军走远后,才敢迈出步子去,没想到两位姐姐还在外面等他,智引迎上来:“爸爸留你什么事?” 吴脉生于是把昨日与两位姐姐见面后,偶尔到了甜辣椒住所随即找上门去的事情说了,把智引气得直喘气,道:“好啊,好啊,还没过门呢,她就会这样嚼舌根、挑拨、搬弄,等她真进来了,和你成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不知会怎么作践你!” 文引小心翼翼地问:“你都没有和她见着面,她如何知道是你?也不一定就是她说的。” 吴脉生道:“她那个丫头厉害得很,把我一顿抢白,定是那丫头告诉她,她们左右一合计,猜出是我也不奇怪。”他又道,“姐姐,你们不知道,其实昨晚我回来时,见到她了。” 吴智引惊道:“哪里?” 吴脉生左右看了看,说:“在爸爸的白矮楼。” 此言一出,叁姐弟沉默了,一种无力回天的感觉充斥着他们。脉生耳朵里嗡嗡直叫,隐约听见文引问:“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脉生恍恍惚惚又见到那支黏腻暧昧的贴面舞,及后来在大门口,他蛰伏着的一瞥,那一眼把他震得脑袋嗡嗡响。确是绝色。绝色之中的绝色。可以说是他长这么大见过的最漂亮的人。这就使他更不安宁,又做了一夜的噩梦。吴脉生道:“我想,天底下没哪个男人能拒绝得了她。”智引闻言冷笑,却也气弱,与文引对视一眼,终是神色复杂地沉默着。脉生嗫嚅道,“姐姐……咱们也许完了。” 阻滞的气氛不仅盘旋在将军公馆,也同样流转在甜辣椒的红砖楼。 小月季坐在会客厅里,突然听见里头“咚”地一声,不知是什么重物撞翻,她一惊,就往走廊去,忽然想到姐姐吩咐过,不要轻易进去——小月季踱了回去,猜这或许也是姐姐拉拢人的一部分吧? 房间里,张副官咬着牙不语,然而他脸涨红了,肩后明明被甜辣椒房里的那只顶天立地的红木衣柜给撞得生疼,他却也不表现出来,只一味忍着,然而他脸上的红,却也不仅仅是因为忍痛。 “呀,怎么断了。”甜辣椒轻叹。 张副官晃眼间,已见着甜辣椒露出了更多的肌肤。而那丝光的睡裙,因着断裂的肩带,而往下贴着肉轻滑,她手还捏在那肩带下方,幸而没使得那睡裙一下子滑落到地。 甜辣椒却并不急着要去提那裙子,她就那么露出了整个肩头和大半片雪脯,能看见那形状优美的胸脯因着她手臂的挤压而弹颤颤的。甜辣椒很是关切道:“张副官,你撞痛了吧?这柜子可是真红木,平时不小心磕到都起个黑紫的淤青,个把月都不定能好的,你这一下,恐怕有你好受。” “不、不妨事。”张副官道。 “是么?”甜辣椒又朝那身笔挺的军礼服看看,见那人撞虽撞了,但帽檐都不带歪一下的,可真是个“正人君子”,不由得顽心大起,“既然不妨事,就过来继续替我更衣吧。” “太……” “副官记性不好么?刚才我们说的第一点和第二点,这就全都忘了?” 在甜辣椒的注视之下,张副官走出了此生最别扭的几步路,他的军靴像是不合脚似的,走一步顿一步,她不由得轻轻笑了,那笑声又带着爪儿、钩儿,把路过的风都给黏糊住了。张副官站到甜辣椒跟前,本能地低着头,却不想视线正撞进了她一片雪肤中,他眼睛一迷,慌乱地抬起头,却又撞进了她的双眸之中。 甜辣椒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始终盯着他,他从来没有被人这样看过,惊得他不知所措,只好再昂起了头。 “没见人是这么服侍别人更衣的。”她说。 余光里,只见她一直兜着胸前的手臂,忽而撤走了,那丝睡裙靠着面料的吸附力,黏在她的身体上,然而却不能粘住多少时间,只见那断了肩带的半边“哗”地一下,彻底地塌下去。 只见张副官说时迟、那时快,着眼在床尾一条盖毯上,一跨步捞了来,一气呵成地将甜辣椒整个人裹在了毯中,也同时,裹在了他双臂之中。 甜辣椒却笑个不停,她笑起来姿态放纵,竟是歪在了张副官的颈边。头发刺痒得张副官只想躲开,他的翻领下,已细细起了鸡皮疙瘩。又总闻见一股甜丝丝的气息,是她散发的,他想起留洋时,在女士清洁品店里闻见过类似的。张副官松开手,别过脸去回避。 甜辣椒自己松松地收住了那毯子的边,说:“你这笨手笨脚,怎么能叫人放心。行啦,你这脑袋、是落枕了么,一直扭着。” 张副官才刚把脸正过来,不防又见甜辣椒一手伸入毯中动作,片刻后,一团泛着莹光的睡裙就那么从毯子底下掉出,圈住了她赤着的双足,瘫软在地了。 甜辣椒竟将那睡裙脱了。 张副官实在不懂这位未来的太太到底为何要这样作弄于他,难道他看起来竟是这样可欺?他虽年轻,但不是那样轻浮不懂事的人,此时见她屡屡玩笑,不由有些拗脾气上来了,也不再反复闪躲,竟板着脸只是看着她脚边那团睡裙不语。 甜辣椒是什么样的人精,只看他一个表情,就知他已不堪挑逗,由羞转为愠怒了。虽然这反应有些出乎她意料,到底也是好对付的。她一思索,计上心来。 只见甜辣椒“嘶”了一声,人一歪,差点摔倒。 张副官这时神经紧张,从进入这房间开始,已是一波叁折,而甜辣椒的这个动作,又使他才强自打起的精神松了劲儿,迟疑道:“甜小姐,您怎么了?” 甜辣椒怨道:“还不知托了谁的福,把我这双脚给弄得伤痕累累,又是同一人,叫我站了这么长时间也不替我换衣,弄痛我脚底的伤口了。” 张副官有愧,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甜辣椒说:“伸手来。”张副官依言伸出手,甜辣椒抓着他的小臂,那毯子将滑不滑的,十分危险,等站定了,她才将毯子裹裹好,一边将他要收回的手又抓紧了,引他往纱帘那边走,说:“将我那旗袍拿上。” 张副官执着旗袍,半推半就,跟她往前走,她的黑发半藏在毯中,又从另一边的缝隙里落出卷卷的发尾来,她走得极慢,想是脚痛,还有些歪斜,她手反拗着捉着他的手臂,碰到了他的袖扣,冰凉的袖扣使得她一激灵。从原地到纱帘没有几步,却走得漫长,待她走入了纱帘另一边,张副官只觉得已然过了一个世纪般。 “既然你拘谨,这样如何,我在这头,你在那头。这总行了吧?”甜辣椒道,“别说我作弄你,你再拒绝,便是你作弄我了。” 张副官沉默片刻,道:“是。” 甜辣椒在茜粉纱帘后,那影影绰绰的身姿,怎地要比实在地看更撩人。她展开双臂,将那盖毯往后递来,翻起的一点点纱帘后,露出她的半只手臂,张副官赶紧接了毯子来。那只手却不收回去,像在问他讨要什么,他愣着,将旗袍放上去,那手却握起了拳不收,道:“胸衣还没穿呢。” 张副官大窘,不敢乱看,却也不知那胸衣在哪里,只是捏着毯子和旗袍进退维谷。 “你去那衣柜旁的五斗橱,第二个抽屉,拿一件白色的来。” 张副官拉开抽屉,倒抽一口冷气,眼中那满满的私密衣物,触手那柔软的织物,以及洗涤剂和清香剂在抽屉里幽幽探出的香意,都使得他感到自己的唐突,他半眯着眼,从眼缝中挑了白色的胸衣,回去递给她时,手都在微微发抖。 甜辣椒取了胸衣去换了,忽而又递出一件柔软的棉白胸罩,张副官接在手中时,还残存着她的体温和香气,他的手心烧起来,脸烧起来,心却不太跳了似的。 “旗袍。”她说。 “哦。”他从短暂的失神中,终于可将那件折磨他多时的旗袍交过去了。他看见纱帘后,她将一把秀发从旗袍领口中抽出,散在背后,又去系领口的盘扣,忽然,他眼前一亮,却见她已然捞开了纱帘,侧着身子对着他,说:“拉链。” 张副官不解。 甜辣椒今天也算是开眼了,她倒也佩服起这根木头精,失笑道:“张副官,拉链在我背后,本姑娘没有那么长的手,懂么?” 当张副官的手指捏住了那枚水滴形的拉链头向上牵引,那拉链却拱起了,他势必要以另一手压平了拉链,“抱歉。”他道,一鼓作气,将手贴上那丝滑面料,她的温度透过来,他稍稍压住了,掌下的身体却如无骨般柔软,他屏住了呼吸,将拉链拉好了。 张副官在她背后长出一口气,因想,终是把衣服给还好了。 甜辣椒就势靠在一旁的榻上,着葱绿旗袍的她更显得肤净灵秀,柳黄的团花又有初夏的活泼绚丽,真是美得使人不敢逼视。张副官退至一旁,正色道:“太太,关于婚礼之事……” “张副官。”甜辣椒打断他,“你去那边梳妆台上,把那个白瓷的小罐拿来。” 张副官找了一会儿才从那琳琅满目的桌上找着,递给她,她却不要,只以脚尖点了点榻尾:“坐。” 张副官哪里敢坐。 “不坐?那就跪着替我上药吧。” 他这才明白,这是罐白药。眼前又是她十只大红的脚趾,细洁的脚背,然而脚底,却是累累的血泡。张副官只觉这样的伤痕在她身上更显得触目惊心,蹲下身来,开了罐子,食指挑了点药膏,轻轻点在她的某处伤口,她疼得一缩,他无措地停下,她说:“别弄疼我。” 张副官以掌托着甜辣椒的脚跟,轻抹药膏于一个个破了的伤口上。这些伤口,也使得他对先前的愠怒感到羞愧。他那时竟对她动了气。她那时,应该已经很痛了。他不敢看她,除了满眼的伤口,他对她一无所知。他只能感受到指腹下她或轻颤或轻逃的反应。 “婚礼,我喜欢西式的。”甜辣椒突然道。 张副官一边慢捻着,一边道“是”。 “张副官,听闻你留洋回来,西式草坪婚礼,你该最是了解。你可与我说说?” 张副官却尴尬道:“回太、回甜小姐,我虽确是留洋,但我在国外并不十分接触洋人。” “哦?那怎么可能,你总要上课吧?上课时,你的同学、老师,不尽是洋人?” 却只见张副官并不言语,甜辣椒眼珠一转,问:“你学的什么?” 张副官又挑了一点白药来,才道:“国文。” 甜辣椒却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得张副官都捏不住她的脚,只得无奈地等着她笑完,他也知道她笑什么。 “张副官,你一个中国人、不在中国地界学,偏跑去国外学国文?岂不是舍近求远、多此一举?”她见他垂着眼皮,一柄孤剑般的鼻梁朝下刺出,他的嘴唇像是沾了血一样的红。明明是偏英武的相貌,此时却也有几分柔和。 “那么张副官,在国外可曾交了女朋友?” 张副官一怔,快速地抬眼看了看甜辣椒,又收回目光去,不答。 “哦,那就是有中意的人了。” 张副官仍不答。 甜辣椒道:“我猜猜,是你单恋人家,人家不爱你。这是一场无疾而终的爱恋吧?” “好了。”张副官却突地将甜辣椒的双脚放置于榻上,起身道,“甜小姐喜爱西式草坪婚礼,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收集城中承办草坪婚礼商家,整理后立即上报于您。” 甜辣椒的表情耐人寻味,张副官却也不愿深读。东风又将纱帘吹得混乱四起,太阳偏西去,一时这房内全无阳光。 “明天老时间,带着我的高跟鞋过来。” “是。” 张副官便像是要离开的样子。甜辣椒说:“等等,我让你走了吗?”他便又静待,听她说,“帮我把床给铺好。” 这已是他今日的第不知几次震惊,但张副官,年轻的张副官,他想,既然将军说过,他是甜辣椒亲点,不能丢了将军的脸面,那么不论那事多出奇,他都是要办好的。尽管这并不是一个副官会做的事,然而他又是什么正经副官呢? 于是他耐心地整理了床铺,当看见她掉落在枕边的长发时,都捡起了,用他的帕子包好了,并不随处乱扔。待全都整理好,甜辣椒也似倦了,并不再说什么,只是当张副官打开房门时,却听甜辣椒问:“吴将军的独子,脉生少爷,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副官道:“甜小姐,我与脉生少爷只见过几面,并不相熟。” 甜辣椒闭了眼,说了声:“去吧。” 小月季仍坐在会客厅,见张副官如干了一天重活般脸色灰白地出来,暗暗称奇。她递上一张纸去:“姐姐吩咐交给您的单子,须得明日带来的。” 张副官收在了口袋里。他告别了小月季,下楼,坐进车里,却见她又追了来,不免疑惑是不是甜辣椒又有什么事,刚打开车门,小月季却拿手一挡,说:“张副官不必下车,不是什么大事,是姐姐让我给你这个。”递过来用绸布包着的东西后,便回去了。 张副官将那绸布打开,却见那是一管活血化瘀的跌打创伤药膏。 试他的 张副官的汽车开走之后,红砖楼外一时再无动静。这里短暂地成为过戏迷、影迷的圣地,然甜辣椒要嫁给吴将军这事不胫而走,迷她的觉得遭了骗,自不再来了。但是总有执着的,比如这会儿,从草丛里显出身子来的,一个是金萍,另一个是阿甫。 金萍脸色白煞煞的,道:“那人怎么有些眼熟?” 阿甫说:“那是张副官,才刚到将军身边的。我认得的。甜辣椒房里那个人是张副官么?甜辣椒怎么看着像是没……” 金萍一个眼刀杀了过去,阿甫不敢再说话。然而金萍也觉得确实模糊看见二楼那阳台往里,朦朦胧胧两个人,前面那个一身肉色,不像是穿了衣裳,但又有纱帘起起伏伏搅扰,也看不真切,原还在想呢,突然就见张副官下来了。 阿甫虽怕金萍,这会儿却真是得意的,说:“你看,我没骗你吧?甜辣椒果就住在这里的!” 金萍没应。阿甫又道,“我们走吧?刚溜出来时,蒋嫂子像是看见的,幸好这里离得也不远,我找黄包车再拉你回去啊?” 阿甫说着便趿着鞋跑出去,金萍只是绞着手指,一步叁回头地望那阳台,这时忽而看见穿着一身葱绿旗袍的美人到了阳台上,一抬眼,不正是甜辣椒么!原该激动的,可这时金萍却紧张,甚至惧怕起来,又如同做了贼般的心虚不已,便也伏低了身子跑走了。 那边小月季把新泡的茶并茶点心,一起送到了阳台上。甜辣椒随意斜在阳台椅里,闻见了茶香便道:“什么茶,好清香。”那透透的玻璃杯中浮着一针一针茶叶,翠绿清爽,随小月季的动作而左右舞动。 小月季道:“姐姐,这是前日将军送来的,新得的雀舌,刚刚我也给张副官泡了喝的。” “我倒忘了。”甜辣椒小口啜饮,配上小月季才刚做得的绿豆糕、糯米烧卖,吃了个半饱,“这还没到中午,我已吃饱了。人家都是品茶,我却是吃茶,倒也算得了古韵。” 小月季见甜辣椒两腮粉红,因吃了东西而显得略略有些热,把领口的一枚盘扣也给解开了,那琵琶扣左右分开,倒显洒落。看得出来,甜辣椒心情不错。 “张副官想必也是渴极了,把那茶饮尽了的。”小月季道。 甜辣椒不语,但那眼梢飞向了小月季,小月季被看着看着,慢慢低下头去,忽而又粲然一笑,说:“姐姐,叫我怎么不好奇呢?” 良久,甜辣椒将所剩的半块绿豆糕也叉着吃了,又将杯里留的几口茶喝了,拭了嘴,才说:“今日无事,你坐下,许你一桩桩问来。” 小月季闻言沾着椅子坐了,说:“也不知该从哪里问,只是一件,姐姐也太便宜他了吧?何以至此呢?” 甜辣椒道:“你怎么知道我便宜了他?” 小月季说:“我虽然笨,但给我时间细想,也还是能想出个子丑寅卯来的。姐姐不让我铺床迭被,也不让我伺候穿衣,早先还洗了澡,扑了香粉……姐姐,将军有时也不见得有这样待遇。” 甜辣椒却笑开了,笑得眼里晶晶亮亮,半晌才能言语:“叫你坐在外面等着,你就在想这些呢?怕不是独自演了一出孽海记,是色空思凡呢?” “姐姐!”小月季红了脸,“我是为着姐姐担心,万一叫将军知道了,岂不是白白落了个罪?” “你我不说,将军他又怎会知道?”甜辣椒见小月季是真的担了心,脸上又白又红,安抚她道,“月儿,别担心,我都有数。一个人堪不堪用,得试的。男人尤其歹毒,不以本性试他,怎么能窥见他品质一二呢?以往你总听过,‘天将降大任’那话吧?我这就是先苦其心志,看他顶不顶得住,又或顶不住,他会怎么反应,有没有露出乖戾来?会不会推脱了责任?这桩桩件件,于我而言,这么试,是最好的。” 小月季道:“这么说,姐姐并不信任他呢。” “你跟一个人只见了两面,能信任他到哪里去?更何况,他本就是那边的人。须得更加谨慎呢。” “既如此,姐姐此后还要劳其筋骨吗?” 甜辣椒站起来,袅袅伸个懒腰,又解开一颗盘扣,道:“放段牡丹亭来听听。我再眯一会儿。” 小月季拣出唱片,道:“这里有几折,姐姐要听哪一出?” “随你。” 唱针落下,小月季拉起窗帘,房里暗了下来,唱盘里的声音便有些如梦似幻了,甜辣椒很快就半睡了过去,思绪却还有一点点清醒的,听见那头唱着“情根一点是无生债”…… 张副官那天下午什么事也没做,只是照着甜辣椒开的单子,满城采买。单子写得琐碎,品类繁多。一时是城北的咖啡汽水、一时又是城东的珍仁堂的制黄精、到城西的食品商店买香肉松和华山松子时,都只剩了一点,最后到城南的妇女商品店买蔻丹、手帕、丝袜等细小之物时,他已满头大汗,商店里的售货员十足将他当做了个妻管严。傍晚,张副官终于回了乘龙里,才回家歇了歇,又想起那高跟鞋还没有去取,洗了把脸又赶忙地去了,他记起那鞋匠睡得极早。 幸好,鞋匠为的等他,还没关张。见了张副官,弯腰打帘去后面把鞋给取来了:“大人,您看看,这皮面子是很好的,已上过了油,用的还是我这里唯一一盒进口油。后跟也弄干净的了,只是大人,这里——”鞋匠指着右脚鞋跟处,“这里,看见没有?应该是硌到了石子了,磕碰掉一点,得补一补才好。” 张副官凑眼去看,那如玉如意一样剔透的鞋跟上果然一个疤,便是美玉有瑕,他道:“这可怎么补呢?” 鞋匠道:“补的话也容易,材料贴上去细细打磨就好,本来鞋跟是没断的,只是面上不好看。特地留着没有补,就是想问问大人,这里用什么材料才好呢?” 张副官犯了难,道:“我不太懂的,本该用什么呢?” “哝,普通材料是有的,选个颜色差不多的就看不出了。只是我看大人这鞋不是普通货,不敢拿这些东西随意往上贴啊。”鞋匠拿出铁皮盒,里头摆着些塑料的或者张副官也认不出的材质,但放在甜辣椒的鞋子旁,确实不太契合的。 张副官盯着那鞋跟看,思来想去的。不然就先不补,明天再去问过她?可又想着她说明日要鞋子一起带去的,如果没有弄好,她定然又会笑话他,补是今天一定要补好的;可拿什么补呢?差不多颜色的又不能跌了份的材料,这一时到哪里去找? 张副官突然想起甜辣椒那间典雅厚重的会客厅来,又想着她卧室里轻轻盈盈但还不忘放置大红木柜,知道她还是爱那些传统的贵重物的,便有了个想法,因问道:“金子可以么?” 鞋匠一惊:“什么?” “黄金,金子,可以贴得住么?” “金子最为软,当然贴得住。只是大人,这金子补在鞋跟上么?一来太贵重不值当,二来这颜色也对不上啊。”鞋匠暗自思忖,原来这世上真有人有钱到把金子都当土踩着呢。 “贵重倒不妨,这原是我长官太太的鞋,多贵重都受得的。颜色么,我看这鞋跟像玉如意,金镶玉金镶玉,古已有之,想必是好看的。既然可以用金子,且等等我。”张副官说着便往家赶,进到房里打开了床边柜,拿出一个樟木盒,里头他父母亲的遗物,其中就有些碎金子,他挑了个适中的,便又回了鞋匠那递过去。 鞋匠见果真是金子,大开眼界,说:“这就补上,大约一个小时,大人再来取。” 一小时后终于取得了一双簇新的、还贴上了金子的高跟鞋时,张副官觉得心头大事总算落了地,松了口气。他将鞋放在卧室窗台,自去吃了晚饭,洗过了澡。 背上被撞的地方越来越痛,到夜里更是一碰就痛,他用热毛巾敷了敷,想起甜辣椒送的药膏,挤出一段抹了,碰着自己坚实的身体时,却总想起甜辣椒那柔软无骨的身子,还有她的脚。到这时,他才觉出在她的房间、捉着她的脚,用指腹揉捻她是多不妥当的动作。张副官又烦躁了起来,穿了衣服,硬挺挺躺在床上,那淤青磕着床垫,又痛,无奈只好侧身而睡,却正对着那双窗台上的高跟鞋了。 今天在她那里的种种又浮现眼前,不明白。弄不懂。张副官看着月光下鞋跟上那一点金子,隐隐发亮,像只猫眼在盯着他,他索性闭紧了眼睛,本来没想那么早睡的,但因下午跑东跑西,确实累了,竟一下睡了过去。一整个晚上,张副官的梦里,都有一双涂满蔻丹的脚在旋转,转啊转啊,原来竟是在与他跳华尔兹。 他睡得极不踏实,而这已是他睡不好的第二个夜晚了。 隔天张副官头总昏昏的,猛喝了一杯咖啡才算压住了。淤青照旧痛着,穿制服时扯到了都痛得他皱眉。到甜辣椒楼下,把甜辣椒要的东西都搬上楼,小月季就让摆在会客厅旁的偏房里,说:“姐姐还没起。”张副官下楼去取高跟鞋,却见着又来一辆车,下来的是将军公馆的管家,他们打了招呼,管家道:“将军派我来送些东西给甜小姐呢。”便一起上去了。 没成想这回甜辣椒却披着袍子,倚在走廊边,她睡意惺忪的,先见了张副官刚要说话,又看见后面管家,便又没说。管家垂着头不敢看,恭敬道:“太太,这里是奉将军命令送来的。”一件件唱道,“这是十根金条”,小月季收了,“这里是金如意、玉如意一对”,小月季收了,“这是前清的迦南腕香珠,甜小姐喜爱就可戴在手边,”小月季递给了甜辣椒,甜辣椒接到手中,就觉沉香扑鼻,十分安定人心,遂往腕子上一套,伸出手去看,说:“我很喜欢,谢谢将军。”此后还有些吃的喝的,管家一一点过了。 甜辣椒道:“住不了几日了,还送这么多来做什么。” 管家道:“是,太太,将军吩咐,太太母家不在这里,嫁妆就由他来置办,再这些吃用,都是珍奇难得,太太这边日常滋补着,都是要的。” 甜辣椒命小月季看茶,因张副官在,管家喝了茶便告退,甜辣椒进了房里梳洗,小月季关了门,问道:“姐姐,那管家第一次来,什么也不给,他会计较么?” 甜辣椒在涂雪花霜,道:“我可不敢给这将军公馆的管家‘赏钱’,现在给不是道理,以后有的是机会。” 小月季点头,又道:“张副官还在外头呢。” 甜辣椒只不紧不慢换衣打扮,好半天才出去,见张副官仍站在原处,像站军姿似的,甜辣椒把玩着腕间珠串,闲闲道:“张副官来了,你来送什么东西呢?” 一点金 小月季眼尖,“呀”了一声,绕到张副官背后,探出头来道:“姐姐,这不是你的鞋么?” 张副官本想直接拿出鞋来,只是眼见着那管家呈上的一桩桩珍品,忽而觉得自己十分落魄。一点金子也想邀功么?虽然他并不存着邀功的心思的,但这时凑来,怎么都像存着歹心。故而也不敢妄动,只是呆然站立。不防备被小月季戳破,他只得从背后将那对鞋递出。 “修好了么?”甜辣椒仍在看腕上的宝贝,只把眼斜睨一下,又收了回去。 “回甜小姐,已经修好了。” 小月季接过了鞋子,见了鞋跟那一点金,怔忪一下,她才要把鞋子给甜辣椒,不想甜辣椒已然坐到了一边的靛青沙发上,说:“替我放起来吧。”并不亲看。小月季旋即将那双鞋放进置物间,那里头专摆些不常用的鞋履衣饰,还有甜辣椒的几身戏服、头面。 甜辣椒坐了会儿,似乎头疼,总是拿手指揉着太阳穴,眉间微微蹙起,只是闻见腕香珠的沉香,又很受用,在鼻下深嗅了,才道:“昨天叫你买的东西也都曾买了么?”适逢小月季从置物间出来,听见了便回道:“已经买了的,都在偏厅里,姐姐可要么?我去取了来。” “不必。”甜辣椒说,“把茶具取来吧。张副官,请坐。”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张副官仍旧一让再让,甜辣椒今日不比昨日,见他不愿坐,也就不再劝。小月季取了将茶盘端来了,放在中间几上,替甜辣椒把茶壶、品茗杯一一温过了。甜辣椒到那边高柜里取了个茶叶罐来,开了盖子只闻浓郁的茶香,她慢条斯理拨了茶叶到茶壶里,醒茶、洗茶、泡茶、斟茶,一套动作只觉优美从容,显得站在沙发旁的张副官那样粗犷起来。“张副官,喝茶。”甜辣椒指一指品茗杯,里头茶汤蜜合色的。张副官想了想,走来执起茶杯侧脸一饮而尽,只觉得一种说不清楚的香气顺着喉咙滑下去,还未及想明白已经喝完了。小月季照旧送来茶点,一闪身便不知去了哪里,会客厅里叮铃叮铃,只有风卷着甜张二人。 “张副官,昨日买的东西,都还记得是什么?” 那张东南西北的长单子,要说全都记得是不可能的,但张副官却说:“记得。” 甜辣椒自斟自饮,说:“报来我听听。” “是。有珍仁堂的制黄精、有妇女商店的蔻丹、手帕、丝袜、有食品商店的香肉松和华山松子、有咖啡汽水。还有……”竟是一件一件,丝毫不差地说完了。 甜辣椒笑着听,听完抬起头来,可她这里一抬头,那边张副官即刻低下头,并没有对上眼,甜辣椒见着那张略显苍白的脸,说:“记性真好。记住就好,这些全都是我喜爱的,以后你得心里有数。” 张副官心下疑惑,因想为何以后要他来心里有数呢?按说将军太太万事万物都有专门的佣人留心,更别提小月季也事无巨细地料理周全,哪里能轮到他来“有数”?但他自然不会问出口,只是顿了顿下巴,那刮得铁青的下巴碰着了泥色的翻领。 “草坪婚礼呢?”甜辣椒又问。 张副官一愣,道:“抱歉,甜小姐,昨日还没来得及处理,所以……” “你是怪我昨天用那张单子烦扰你了?” “岂敢!甜小姐,我没有那个意思。” 甜辣椒笑了笑,又开始摁太阳穴,似乎总觉得不畅快,便说:“替我揉揉。” “揉……”张副官还想发问,已见甜辣椒后仰在沙发靠背上,她一头长卷发洒在靛青皮面上,眼睛闭起,又稍稍隙开一点缝来,说:“又要我叁请四请?” 昨日抹白药之情景还在脑海中,今日却又有这样事情,张副官只道:“甜小姐,我替您去叫小月季吧?” “张副官,”甜辣椒说,“我喜欢手劲大的。我斟你一杯侍诏茶,还不能借你一双手么?” 张副官便又拒绝无门,僵立在沙发背后,起手在甜辣椒太阳穴附近,可偏就不敢按下去。把甜辣椒都给逗笑了,还是她,闭着眼反手捉住了他两只手腕往前一扯,强自按到了她两边太阳穴上。 “张副官——”她叫了一声,没有下文,这叁个字却总有嗔怪,有狎暱,有不妥,“思无邪。”偏偏又是叁个字,却消解了之前所有的嗔怪、狎暱和不妥。不对的都对了。只因为张副官思无邪。 他轻轻叹了口气,也闭了闭眼,又视死如归般睁开,目视前方,心里默念“一二一二一二”,口号似的,傻愣愣按了一阵。甜辣椒右手突地抓住张副官的手,她手小,一掌不过抓住他手背,张副官被她接触到的皮肤瞬间像被电到了,欲抽手却不能。“张副官,你是要按死我么?原本太阳穴底下疼,现在太阳穴顶上也疼了。” “对不起,甜小姐,我还是找小月季来——” “用指腹轻柔,但是腕子里要有劲儿,蓄力而缓发,要学会、懂得控制自己的力量,知道么?” 张副官听着却仿佛听上官训示,他忽而想到,吴将军至今也半点没这样教导过他丝毫呢,一时有些失神,她带着他的手轻轻转了两圈,他因在想吴将军,不注意手下力道,反倒卸了僵硬,舒缓起来。甜辣椒便挪开了手,闭上眼,就枕在他双手间,那边风铃不自觉像在打着拍子似的。等张副官觉察过来,甜辣椒却已睡着了,左边脸颊偏下来,张副官想扶一扶,她却将左脸整个靠进他手心,她的脸微微发烫,鼻息一小柱,打在他掌纹里。 不知过了多久,小月季却轻轻在门外喊了声:“姐姐?” 甜辣椒睁开眼,张副官瞬时将手收回,放置双腿旁,小月季这时伸进脑袋来,说:“我看那有车来,好像是将军来了。” 甜辣椒站起来,快步往前,忽停下来,回首看了看张副官,说:“你该去迎迎。” 张副官恍然大悟,从她的短暂睡眠中醒过来,急着道:“是了,谢谢甜小姐提醒。”一边迈开长腿就往厅外去了。小月季见甜辣椒一脸悻悻,道:“将军来了,姐姐不高兴么?你们好几日未见。”甜辣椒道:“高兴,只是……未及梳妆呢。”“姐姐怎么样都好看。”小月季笑着。“月儿,替我换衣裳,这件不行。” 外边果然是吴将军的车来了,张副官侍立在车前,等车停靠,就去拉开车门,吴将军也不说话,下了车十分自然地就朝楼上去,张副官赶忙跟上去,吴将军这时才说:“昨日怎么没有报备?” 张副官一惊,遂想起昨夜太累,不小心睡过去、没有给将军打电话之事,沉默无言。将军又说:“事情办得如何?来得这样早。” “昨日,”张副官顿了顿,“太太让我采买物品,今早我才送来。” “嗯。”吴将军点点头,到楼梯口,小月季早候着了,低头道,“吴将军好。” 吴将军这时浮了笑脸,说:“你姐姐起了吗?” “没呢,姐姐总爱赖床的,这不,刚才张副官都在外干站了半天。” “哦?”吴将军朝张副官看看,随即说,“辛苦你,副官。” 张副官立正。 吴将军大摇大摆地进了会客厅,见里头无人,茶几沙发都没有一点痕迹,没有人坐过,这才拐进了走廊,嘴里叫道:“甜儿,甜儿。” 甜辣椒歪在床上,只穿着睡衣,一床被子裹了半边身子,迷迷瞪瞪地睡着,象是还没醒。房间里暗暗的,窗帘拉得紧紧。吴将军走入,关上了门,松了腰带就朝那堆被子上扑身,将甜辣椒死死地压在了身下,照着她的脖颈就亲热一番,甜辣椒象是被他弄醒,轻轻叫了声,然后推了推他,不高兴道:“我正梦着开晚会,不想被人从楼梯上拽下来,我道是谁,原来是您!” 吴将军躺在床头,手伸进被子去探,被窝里暖呼呼的,确是睡了一夜的,见甜辣椒裸露的肌肤洁净无瑕,方放心了。笑说:“梦里的晚会有什么开头,等你进了公馆,我天天让你开真的。” “正好,将军你来了,我正想着一会儿要吩咐张副官去给我查查草坪婚礼的事儿呢。” “怎么?甜儿喜欢西洋的?” “将军不喜欢?” 吴将军捏着甜辣椒小脸啄了几下,胡子搔得甜辣椒缩起身子来,他道:“你喜欢就好。” 甜辣椒这时才说:“将军怎么这会儿来了?不忙么?” 吴将军含糊道:“太平盛世,卸甲的将军有什么事可忙?我不过是瞎忙。来看看你,一会儿便走的。还不是想你得紧。又怕张副官年轻不懂事,冲撞了你。”吴将军从被子里捞出甜辣椒的一只手来,放到嘴边亲吻,只是嗅到她腕间时,停了停,道,“我的甜儿玉骨冰肌,这肌肤上竟有冷冷香气。” 甜辣椒一怔,迅速翻了身子来,将半边脸贴住了吴将军的军服,脸硌到了他的梅花领章,故意地厮磨,说:“我新买的香露,我还嫌它一股子老木头味,不喜欢呢!”吴将军道:“这是香水味?”甜辣椒说:“不然哪?”吴将军说:“我闻着倒像我前日得的一串前清的迦南腕香珠呢。”甜辣椒环抱住吴将军撒娇:“那怎么不给我?将军藏着还要给谁?”吴将军见那甜辣椒满脸的惺忪,话语间懒懒洋洋,身子柔软滑腻,心痒痒了起来,他随即道:“我倒忘了!早晨叫管家送了来的,你没收着?”甜辣椒道:“是么?我才醒的,不知道,我找小月季问问。”一边唤小月季。会客厅里小月季和张副官等着,里头叫谁,谁便上前。这时小月季到了门边,隔着门应了。里面甜辣椒说:“将军派管家送东西来了,怎么不喊醒我?没的规矩。” 吴将军那双眼睛里笑着,手下力道却一点也不柔和,甜辣椒知道,这番她是必要扯开嗓子叫一回的了。吴将军也不再说什么,眼睛盯着甜辣椒,见她迷离,又加重力道,甜辣椒起初嘤嘤的,随即像受不住了似的,大声喊起来。她的那把嗓子喊起来,只是撩人,把那吴将军喊得更粗暴了些,她便又呜呜哭起来,脸上红晕开来,隔着衣服咬住他粗粗的臂膀,吴将军怕留了齿印,掰了她的脸亲住了,手下只把甜辣椒搓弄得好一顿叫唤。他也不知今日自己如何就这般好发挥,能让她这样享受沉醉。 张副官站在会客厅里,听见了所有的声音。他起初并没弄懂是什么,还颇紧张,慢慢懂得了,又烧得满脸沸腾。他不该站在这里像听墻角的贼,可将军在里,副官怎么能私自离开。无奈只能受着。可他见过甜辣椒,见过她的雪肤、她的容颜,他碰过她的脚,就在不久前,他的双手还按在她的太阳穴上。然而此时,她在卧室里娇声连连,他又怎能恍若未闻。小月季不知在哪,隔着那扇门,张副官只觉隔着的是山是海,是万万不该。 只是想着:思无邪。 乃至于张副官都麻木了,他不想听,索性闭起眼,开始在心里温习俄狄浦斯王的一些台词——他留洋时花了好大劲背下来的。 不知过了多久,那门打开了,吴将军紧着腰带出来,直接略过了张副官去,打开大门要走时,吴将军回头说:“她爱草坪婚礼,你也可别在这拘着了,该干嘛干嘛去。我吩咐的事,你仔细办好。”张副官这才一碰脚,说“是”,便也不敢怠慢地跟着走出去,送将军上车离开后,立即也走了。 小月季摸进昏暗暗的房里,房里瀰漫着复杂的味道。“姐姐,将军若是去问管家……”甜辣椒有些疲惫,说:“放心,将军不会问。”小月季点点头,“姐姐,您起么?”甜辣椒猛地吸了口气,下了床来:“起,怎么不起,好多事儿要做呢。张副官呢?”“他跟将军一起走了。” 甜辣椒不再说什么,简单冲洗过后,小月季已将房间整理得亮亮堂堂的。因想起管家送的那些东西,甜辣椒到偏厅去看。小月季说:“对了姐姐,这些日子不是要整理东西么,那置物间里,其他都还好说的,只是您几套戏服头面,该怎么办呢?”甜辣椒闻言进了置物间,见那当初十分宝贝的戏服和妆奁,脸色淡淡的,半晌才道:“烧了吧。”“什么?” “戏我是再不会唱的了,‘老佛爷’那时就颓下来了,戏服头脸岂还有用它们的时候?烧了。” 甜辣椒冷眼里突然看见张副官拿来的那双高跟鞋,随手拣来看了,当她看到鞋跟那点金,忽然说:“这是什么?”小月季凑了来说:“这、这是金子吧?怎么会有这个?”甜辣椒轻触那鞋跟上的金子,想到张副官早晨立在会客厅无所适从的样子,忽而笑了。 季末台风(1) 中午随意吃了些,甜辣椒胃口不开,一桌菜剩了大半,最后几口粥还硬是叫小月季夹了块玫瑰腐乳来。小月季想那发酵的东西容易搅得胃潮,只夹了一个小叁角给甜辣椒。饭后,甜辣椒在榻上短歇,小月季和两个小丫头把卧房里的织物统统换了新的,看那些纱帘影影绰绰,便问:“姐姐,帘子还要打着么?” 甜辣椒不知在想什么,只道:“再支两天。” 风乱乱的,半空里总有一团灰的云,树叶摇断了头,会客厅里的风铃响个不停,叫人听着都有些心惊了。小月季说:“像是要来台风,纱帘支着也好挡些风。”但是看着甜辣椒总不知哪里不畅快,眉头半蹙,担心她是不是着了凉,过去探了手摸甜辣椒额头,温温的,又将自己额头贴住甜辣椒额头,倒还没有小月季烫,便放了心,给甜辣椒取了薄毯,又把阳台的门给关上,会客厅里窗户也阖上,听不见风铃响,就觉得风似乎都小了。 午后两点多钟,天气暗得像夜里八九点,大风卯足了劲儿从城的一头狂灌到另一头,周围无数人家遥远的门窗呯砰炸响,整栋楼都被吹薄了似的。张副官来时,雨点子刚刚下来,他前脚踏进会客厅,后脚只听外头“唰——”地一声,暴雨如注。 甜辣椒家里没有开灯,雨声把房里所有动静都给吞了,小月季说话,张副官都听不清。无法,两人只得暂待在没有窗户的置物间里,虚掩起门来才能听见。小月季说:“姐姐午睡呢,将军走后,她一直蔫蔫的。”张副官问:“甜小姐通常要睡到几时起身呢?”小月季道:“这可说不准,有时半小时,有时直要睡到黄昏。”张副官有些隐隐的急躁,小月季察言观色,因问:“张副官可还有别的要务在身么?”张副官说:“哦,那倒不是,只因我跑了城中有名的筹办西洋婚礼的店,有两家,一家经验老道,另一家却是新兴的时髦店,老店价高,新店价低,但老店尚有排期,新店甚为火爆只怕要凑时间,我因怕走漏将军和甜小姐的私事,并没有说明身份,那边就也以常相待,只让我想清楚了告诉他们,所以我急着来问甜小姐有无中意日子。” 小月季说:“姐姐中午都没有怎么吃东西,总是不太舒服。再说这日子的事儿恐怕也还需要和将军商议的。这样吧,张副官,您也坐着歇歇,到叁点半如果姐姐不起,我就喊喊她,如果她舒坦了则好,如果仍旧懒懒的,您就先把店铺那能凑上的时间都给订下,等好了再从中择日。您虽不说,但现在城中谁不知吴将军和姐姐的事儿,恐怕也是看您可欺,店大欺客呢。” 两人说定,小月季让着张副官到会客厅里,又绞了热热的毛巾来给他擦脸,随后备上茶点,也给他取来薄毯,说:“姐姐有些东西叫我去处理了,张副官且在这坐坐,我去去就来。”语毕,小小的身子拎着个大箱子,带上门出去了。张副官只觉得甜辣椒身边的人也比旁人要机灵百倍,小月季不过十几岁,他却恐怕连小月季的指头都比不上半根。这样想来,小月季倒更像个“副官”。 昏暗的房间里有浓重的香气,看窗户上雨点子急急,把树影都变作了斑驳的绿痕,风声呼啸,雨声暴烈,更衬得这静室生香,张副官喝了些水,端坐着,眼皮慢慢重了,也不知是几时模模糊糊地盹了过去。然而在他意识的浅表,尚停留着早间甜辣椒的娇声,这时竟一声声、一下下,又重新浮现,变作了急雨下到了他的梦里,张副官手里拿着把坚硬的伞,却怎么也撑不开,急得他又燥又狼狈,一个发狠,头一点,把自己点醒了。他不知怎么竟觉得这短短的午觉把自己弄得浑身发疼。大雨依旧,天好像更暗了些,张副官懵懂地发着呆。 倏地,他听见一声动静,像是什么重物跌落在地,这声音哪怕在雨声中也未能掩过去,他警觉站起,辨出那声音是从甜辣椒的卧房中发出,他侧耳听了会儿,刚想坐下,突然又是一声,这回还有什么碎了的动静。张副官先往大门去,打开门,只有流窜的风声,上下不见人;张副官关好了门,踌躇间只得走向甜辣椒位于走廊底的卧房,听了听,敲敲门,道:“甜小姐,您醒了么?” 里头没有回应。张副官想,大约是听错了,可又觉得那两下很真切,不像听错,正迷惑时,里头隐约是甜辣椒在说话,他起初没听清,又问了一遍,才听见她说的是“张副官进来”。张副官又回头看,走廊和会客厅一时像在海底,暗得一点光都不见了,他不知怎么有种奇异的感觉,好像身体里胀满了铅,把他给往下拼命拽着,心口那处一圈圈晕开,既烦躁,又感奋。因怕甜辣椒里头是真出了什么事儿,张副官小心地推开门去。 甜辣椒的房里一样的暗,这是张副官第二次走入她的卧室,第一次不妨撞入一片轻盈朦胧中,这时那些纱帘仍在,却觉得是一个沉郁浓厚的场所,角落里的香炉熏着香,有香梨味,甜津津,冷不丁又探出微苦的沉香,把那甜味都压了下去。窗帘都遮着,他昨日亲手铺过的大床上,这时正躺着甜辣椒,她侧卧着,一大卷黑发像积雨云那样压住了轻软的被子。张副官走前两步,却听那房门自然地“嗒”一声合上了,他才想又打开,脚底却猛地踩着个碎片,再一展眼,只见床铺边散着白色的碎片,是床头柜上的花瓶打碎了,再看那边,电话机也被砸在了地上,想必刚才那两声动静就从这里来。 张副官看甜辣椒一动不动,像睡着,更不明所以,只想着打扫了,谁知那边像在睡觉的甜辣椒却突然说:“别弄了,就那么着吧。” “甜小姐,您醒着?可是发生什么事了?”张副官遥遥问。 甜辣椒闷闷道:“我不舒服了。” “听闻小月季说,您午饭也不曾吃多少……是哪里不舒服?可要请医生来么?” 甜辣椒慢慢起身,张副官见她衣着清凉,目下寻着搭在一旁榻上的晨袍,赶忙取了披在她身上。她身子十分疲软,手肘竟也没撑住,猛地倒向了张副官身上,张副官只得半蹲着身子兜住她上身,两只手前伸着,姿势很艰难。甜辣椒带着鼻音,道:“你坐在床头,坐下。”张副官只觉她头似乎沉沉的,像仰不起,他挨着床,只沾着一点点坐了,说:“甜小姐,我这是外衣,恐怕要弄脏了你的床。”甜辣椒却不说话,只是卧在他双臂之中,胸膛之上。 “甜小姐是哪里不舒服……” 张副官刚说一句,甜辣椒就道:“你别说话,震得我头疼。”原来他胸腔里的共鸣都变得吵闹了,“这不舒服,找医生来也没用的。或许你能解。” 张副官脱口而出一个“我”字,遂想起她不让他说话,赶紧闭了嘴。可是他那股奇异的感觉越发强烈了,强烈得他害怕起来,身子竟然禁不住簌簌轻颤。甜辣椒不动声色,突然闲聊般问:“怎么这时候又来了?”见他不答,笑一下,“准你说话。” “是。”张副官于是把那两家婚礼店铺的事因与她说了。甜辣椒不大有所谓,说:“我不迷信,只不要下雨就好了,草坪都湿了。”张副官道:“那将军那边……”甜辣椒一听见这叁个字,却打断道:“不如就下个月初八。”张副官一愣,怔忪了片刻,随后道:“是,那我一会儿就去定下。” 张副官看甜辣椒精神头似乎好了,虽不知一地杂乱是什么缘故,又不好多问,只想起身,甜辣椒似是有所感应,只把身子往下压,不让他动。“我真的不舒服。”她说。 涂着红蔻丹旋转的双足,打不开的伞,砸得死人的大雨,华尔兹,手指,茜粉的,烟灰的,杂乱的纷繁的,披星戴月的草坪上洒满夜露,她赤足而行,一身瓷青,最后全都是洁白,洁白如玉,如玉,金镶玉。 她已握住他的手。黏得化不开,挣不脱。他又回到那个被人邀请舞蹈的夜里,女同学喷洒在他颈侧的热气,那时他的脚步也如现在这样,不知被什么黏住了,化不开了,挣不脱了。只会傻傻、愣愣,又胆怯、又无措地被人摆布着。 手滑下肩头,是微温的丝绸,那柔糯的触感,又不似丝绸,是肌肤,是女子的肌肤。丝裙不知怎么堆到了肋间,两条细细的带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一阵晃动,晃动,晃动间,握住了什么软得不可思议的……闭起的双眼,施加力道的小手,手就压在他手背上,又压下去,那片柔软又塌下去、塌下去,她的手在转圈。 谁叹息了一声。 他的掌心干燥,经过了一颗坚硬的似樱桃般的阻挡,红色的,又是红色的,红色在旋转。华尔兹在旋转。女同学在旋转。甜辣椒十只涂着蔻丹的脚趾在旋转。继续往下,突然陷下去,他被什么瘙痒了手指。他不知道是什么。脑子只是发胀,发胀,发胀。谁又在笑了,他觉得心脏好痛,下个月初八,他得快些去才好,得快些,可是,可是,他走不了。 下个月初八。 他的指尖又转起来,她抵着他的手指尖转动起来,是什么,是夜露,湿淋淋的,又是她脚底那些伤口,涂上白药膏,滑腻腻的。湿淋淋,滑腻腻。旋转个不停。她的手忽然狠狠抓紧了他,人也绷紧起来,喉间发出干涩的急喘,与之相反,雨越下越大,万事万物都被淋了个透,湿透了,湿透了,他也被淋湿了。忽然一串长如风铃音的吟哦,他想,风铃怎么又响了,忽地又止住了,所有的东西都停下来了。只有他的思绪还在旋转。 甜辣椒已不在张副官怀里,她在帐幔之后的洗手间里,水声起,这却与刚才的水声不一样了。张副官如同大梦一场,只有手还在轻颤。水声渐弱,甜辣椒裹起了晨袍,把腰带束紧了,扔过来一块湿毛巾,张副官下意识接住了,这时才觉手指尖黏糊糊的。 甜辣椒冷眼里瞧他失魂落魄、如坠雾里,说道:“你大可以告诉将军去,我无所谓。” 张副官不语。 “你就告诉他,是我说的:‘少有男人懂得怎么体贴照顾女人,可女人不是东西,是人呢。你舒服了,我却不舒服。不纾解了,只觉不公平。所以借你的人一用,只当是将军的分身了。’” 张副官擦了手,把毛巾迭得四四方方,放在床头柜上,人缓缓站起。可他身上却胀痛得厉害,额角里全是汗。双脚都在打颤。他听见甜辣椒的声音,胀痛的却更胀痛。张副官慢慢找回了七魂六魄,道:“甜小姐,您哪里不舒服,要找医生么?” 甜辣椒盯着他看,随即说:“已医好了。” 会客厅里忽而又有了风铃声,张副官一激灵,听着像是小月季回来了,打开的门里溜进的门弄响了风铃,他急道:“那我、那我先走了。” “张副官。”甜辣椒叫他。 他猛地停下,身子犹在晃。 “这件事情,也并着那单子上的东西一起,需要你记牢了,往后少不得要你多出力的。” 他没有回答“是”,也没有回答“不是”,匆匆跑走,经过小月季时,都忘记打招呼。小月季探头到甜辣椒房里,说:“呀,姐姐起了?张副官从你房里出来么?怎么那般模样?”又见一地狼藉,以为是甜辣椒和张副官发生争执,又想那张副官该是不敢的,正疑惑间,却听甜辣椒感叹道:“原来还是个簇簇新的,竟然,竟然。” 季末台风(2) 天晓得甜辣椒随口说的“下个月初八”,还真成了婚礼的正日。最后一新一旧两家店铺共同承办,老的有经验能控场不出错,新的有奇思更年轻博眼球。吴将军总之没有意见,也不过是担心那天会不会下雨罢了。但不论那天下不下雨,该准备的现在也要准备起来了,自然是张副官负责,他领人到将军公馆看草坪,但敲细节时他也诸多不知,幸好有管家在,与人一一商定,宴会厅多高多大如何布置灯光怎么排线、婚宴定什么菜单里面晚宴吃什么外面冷餐吃什么、草坪多宽多广什么时候进行修剪正合适、不下雨怎么办下雨怎么办……总之是张副官这个年轻人绝对想不到的细节之处。在这段时间里,他到甜辣椒处的时间变短,只在婚礼筹备有实质性进展后才会报告,自那个狂风大作的昏暗午后,他们没有再独处过。而这段时间他忙前跑后,也十分辛苦,天气渐渐热了,说要来的台风也没有来,只是擦着过去了。不过听说这样反而会容易有回马枪,又或勾个新的台风来。这天本要弄草坪的,忽然就下雨了,那雨一下,什么也做不成,将军不在公馆,好像是去同甜辣椒买钻戒、订婚纱去了,管家提议领人先去看菜单酒单,张副官左右无事,就回了乘龙里。 他淋到些雨,怕感冒,赶紧洗个热水澡,又冲了药喝,换上干净衣服坐下休息。雨把他南窗台上一盆花都给浇透了。此后又淅淅沥沥,有一阵没一阵地下。张副官取出樟木盒,看了几封旧信。又从盒里取出一枚太阳和一枚月亮胸针,摆在掌中轻轻擦拭。然后他又把东西放好,躺到床上打算睡一会儿。 奇怪的是,自那个午后,张副官就再也没有做过梦了。他总是一下就陷入黑暗里,再睁开眼,就已经过去一整夜。睡得沉,而且太沉了,他有时候想,死是不是也就是这样。如果是这样,倒没什么不好。不过今天,张副官才睡下去,就被一阵敲门声叫醒了,来人是一向里对他很好、硬塞给他肉包子的街坊。 “张先生,哦,张先生在午睡么?”妇人在门口,作势要离开,“打扰你,我晚点再来吧。” “阿姨,不要紧,我本来也要起来了,有什么事?” 妇人这才调转身来,先笑笑地看他一眼,说:“近腔把总不见你,是不是很忙呀?真上进呀!我这也是似乎听见你回来,特来看看的。”从手袋里摸索出一袋刚包好的馄饨给张副官,“喏,晚上正好下了吃!” 张副官也不多推辞,怕反而伤了对方的心,说:“谢谢阿姨。我长官要结婚,是我负责筹备,所以忙些。”又觉得自己说漏了嘴,便不再往下讲了。妇人一脸了然:“懂的,懂的!这也是上进呀,这事情办好了,也是解决长官一件大事,长官少不得要给你加官进爵——喏,张先生,我不太会说话。”说着便呵呵笑起来,又朝拎着的手袋里摸索出一个信封递给张副官,“阿姨是看你忙,不懂照顾自己,长久也不是办法。” 张副官看那信封没有落款,不知是什么意思,才想拆开,妇人按下他手去:“馄饨记得吃。阿姨先走了,不急的,你慢慢看。”语毕就离开了。 张副官把馄饨放好,回来拆信封,怪的是,信封里没有信,只有两张相片,一张半身照,一张全身照,照片上是同一个人,一位有着粗粗辫子的少女。张副官不知怎么回事,又想大约是妇人搞错了信封,把照片封回去,去妇人家敲门了。妇人没成想张副官这么快就有答复,心里倒也忐忑怕是不成,却看张副官说:“阿姨,是不是弄错了?这里面没有信,只有两张相片。” 妇人哭笑不得,倒突然不好意思讲了,支吾道:“这是我侄女,刚刚十八岁,张先生看着如何呢?”张副官因见着是女子的照片,并没敢多看,老实讲:“我就扫了两眼,并没有看清。阿姨,您侄女的照片怎么……”讲到这里,突然懂了,一时之间面孔发热,结舌不语。妇人说:“张先生,我看你清清爽爽的,又那么上进,品行又好,从来不奢侈讲排场,都是朴朴素素的,我到这里住着从来没见你喝醉过、更不见你抽一根烟、赌半个钱,想来也是没有什么不良嗜好的。张先生,倒象是我对你挑叁拣四,不是的,所以我说我不会讲话。我实在是看你好,我那侄女也是个好的,你们年纪相当,相貌也衬,品行更是相配,我总想着两个好人,为什么不能往一处凑,好到一起去呢?所以就自作主张,想……说个媒呀。” 张副官道:“阿姨,谢谢……谢谢。但是……” “你看看呀,”阿姨把相片凑过来,“喏,你是端正的中长脸,我侄女是鹅蛋脸,你是双眼皮,我侄女丹凤眼,你这一只悬胆鼻,我侄女也是个小悬胆,你这嘴巴生得厚实,我侄女樱桃小口,你身高人大,我侄女娇小玲珑,喏,张先生,你们是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阿姨,阿姨……”张副官笨拙地打断,又怕自己显得瞧不起对方,很不知该怎么拿捏话语的度,只是说,“我还不考虑这些,我想趁年轻多帮长官出力,如果……只恐怕是会委屈了对方的,阿姨,总之谢谢您。” “以后能不能听你叫我一声嬢嬢哦?”妇人还待说话,张副官突然说,“阿姨,我长官不让我考虑这事。” “哦?你长官管天管地,还能管下属婚事?哪里的王法呢?就许他自己结婚,不许百姓点灯?” 张副官说:“因我年青,还没有定力,结婚只怕是要耽误了正事,长官让我收心,我想也是有道理的。阿姨,实在对不起。” 妇人说:“可惜呀!可惜!不过,我侄女十八岁,等你两年也不要紧,张先生,你先放手干吧!” 张副官急道:“我哪里值得叫人等!阿姨,我、我先走了。” 妇人还在后说什么,张副官也没听清,只是心慌意乱地回去,想着最近怎么总有这些事?走了几步,又想,怎么就“总有”了呢?也不就阿姨这里一件么。 不自觉间,他想起甜辣椒来。可是一旦想起她,他不可避免地就坐立难安,连带着对吴将军,产生了羞愧之情。可凭他这么个人,又有什么资格对吴将军羞愧?不知道将军他们现在买没买到钻戒、订没订着婚纱呢。那段他不敢回想的记忆,这时又潮水般涨上来,偏今天又下雨,一切都与那个下午有丝丝缕缕的相似。他似乎又接触到了她的皮肤,让他误以为是丝缎的皮肤。还有,还有…… 张副官猛地站起来在房里来回踱步,像困在牢笼里产生了刻板反应的动物,也许是喝的感冒药发力,他这时感到热极了,微微打开一点窗吹了吹夹着雨丝的风,被那风一吹,他又怅惘起来……下个月初八,怎么就这样巧合。 吴将军和甜辣椒从珠宝行出来,刚订下一只二十克拉的戒指,那颗蛋钻仅仅是切割打磨就用了大半年,颜色、净度皆是无瑕。光是摆在那里不动都觉跳着火样的光芒,十分摄人心魄。甜辣椒要这一只,就要这一只,其他都失色,不能配得上她。吴将军捏住甜辣椒的下巴,说:“你这只辣椒,是要弄穷我呀。”甜辣椒道:“这样一只戒子就弄穷了将军,那我还要重新考虑嫁不嫁给你呢。”弄得吴将军又是哈哈大笑,捧着甜辣椒脸亲了半天,说:“辣得好,我是无辣不欢,辣后有回甘!” 他们又去订婚纱,店铺里早已清了场,一整排的西洋婚纱朦胧精美,把吴将军都看得啧啧称奇,他忽而指着一件裹胸的鱼尾婚纱道:“这外头可还有衣服?”甜辣椒说:“哪里还有。”吴将军道:“不好!”说得甜辣椒笑起来,道:“怎么不好?”吴将军说:“这跟不穿没有两样了。”甜辣椒让吴将军坐下,说:“好啦,你就别管了,你知道洋人买这结婚婚纱,新郎官要直到结婚当天才能看见模样呢,我们就仿他们一仿,将军您闭目养神,我选我的,选好了不说破,到下月初八,您再看我选的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怎么样?”吴将军说:“那万一你要是也选了那跟不穿没两样的呢?”甜辣椒捏一下吴将军的手:“那就罚我不嫁你!”吴将军道:“好啊!横竖都是我倒霉!”又说笑一番,甜辣椒往里去挑选,他便真的不管了。回程车上,吴将军问:“真对我保密?”甜辣椒点头:“一级机密。这几日还需量体,待下月初才从巴黎运来。” 车子到将军公馆门口,甜辣椒说:“我不进去了,将军,让司机送我回去吧。” 吴将军却不明白:“都来了怎么不进去,不去看看布置?甜儿,你可不象是会害臊的人,怎么了,你跟我说。”因又想起上次的事,便道,“是不是脉生?” “嗳,不解风情。”甜辣椒嗔道,“我是想留点惊喜,又关别人什么事?将军可别挑拨。” 和平年代,卸甲的吴将军又不能祈求爆发战乱好叫他老夫聊发少年狂,幸好有这棵辣椒,吴将军总觉得未来,她定然是会有的没的给他制造小型战事的,不殃及性命,但又实在鸡飞狗跳,他吴将军也许爱的就是这一点。吴将军道:“也好,今天你也累了!早些回去歇养歇养,到下个月初八,有你受的,到时可别怨我。” 车子调头开走,甜辣椒抚了抚脸颊肉,今天始终提着这两块面肌,早就酸了,这时终于能松快松快,回到红砖楼,小月季早已煮好了百合绿豆汤冰湃着了,照旧妥妥贴贴地帮甜辣椒卸妆、换衣、洗手,等甜辣椒仰躺在老地方,才端着托盘来。 “姐姐今天可高兴么?”小月季问。 “哼,一只二十克拉钻戒,一身巴黎婚纱,能不高兴么,可不就把我这种女人给哄得服服帖帖。”甜辣椒自嘲道。 “二十克拉!”小月季轻呼。 甜辣椒照着小月季头上点一点,说:“你以后要几克拉?我买给你。” 小月季笑道:“我一克拉都不要,只要和姐姐在一起就好的。”又道,“婚纱什么样子?我从没见过婚纱!” “你兴奋什么。”甜辣椒也笑起来,“那吴将军竟说人家抹胸礼服像没穿衣服,我还能选什么样子。我就选了套刺绣的,裙摆垂坠的,我不喜欢那种蓬蓬裙,蓬得能把你藏进去。”说着两人一齐笑倒了,甜辣椒吃一口绿豆汤,“过几日就从巴黎运过来,我若不在,你替我收好。”小月季道“是”,又问:“那鞋子呢?” 甜辣椒却说:“鞋我没订。”忽然思绪像跑远了,半晌才说,“鞋子不像衣服,大了小了,舒服不舒服的,看着漂亮光鲜就将就着能穿,但鞋子不是,非得亲身试过舒服不舒服才好呢,我又不能飞到巴黎去试鞋子,这里卖的我也不喜欢,所以不订。” “那穿什么鞋子配婚纱呢?” 甜辣椒冷不丁问:“张副官今天来过么?” 小月季摇头:“姐姐去公馆没碰见他?” “我没进去。”甜辣椒吃完了,在擦嘴,一张柔巾摁着嘴不动,小月季在等那块柔巾用完了去洗,却见甜辣椒像僵住了,因碰了碰她,甜辣椒这才回神,把柔巾放下,却吁了口气,笑说:“月儿,你说那张副官,是不是有意在躲我?” “为什么要躲呢?不过上次,我看张副官走的时候脸色不太好,该不会是生病了,所以倦怠些?” 甜辣椒看阳台上噼里啪啦的雨点,把地砖都淋得亮晶晶,远方氲着一层热气,也望不了多远。婚礼日子是越来越近,她要拉拢的重要的人却总不来,现在不定,进公馆恐怕就不好施展,有些事必要在这期间说定了才好。既然有人会躲,那必也有人会追了,本来追追躲躲就是你来我往才有趣。思及此,甜辣椒问:“张副官留过一个号码,是他住所的,在哪里?” 小月季找了张副官留的纸片来,告退去预备晚饭了。甜辣椒看纸片上方方正正的字迹,想这人写一串数字也这么板正,真是不知该作何评价,她拉了电话来拨了号码,那边等了一会儿才接起来:“您好,哪位?” “张副官,”甜辣椒说,“是我。” 那边声音立即慌乱起来。甜辣椒这里默默一笑,直说:“你是不是在躲着我哪?” “没有。”张副官斩钉截铁地否认了,但是否认得太快,总难免显得心虚,他又追加,“没有。” “哦,那倒是我多心了,张副官,你现在来我这里吧,为了赔罪,我请你吃个便饭。”说完也不管对面说什么,铿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了。 季末台风(3) 饭厅地下摆着叁盆扦插的米仔兰,餐柜上一束千日红插在细颈的陶土瓶里,旁边一把画着柿子的扇面展开,两只张嘴狮子牙签筒左右伴护,饭厅周围笼着细珠帘,帘子一放下,顶上的裙摆琉璃吊灯洒下暖融融的光,不知哪里传来了乐声,并着外头点点滴滴的雨声。甜辣椒端坐主人位,张副官坐在下手,此时是五点刚过。 小月季来传菜,先是一道燕窝羹,一盅二两,掀开盖子鲜气四溢,张副官却没有动。他自打进门后就一直紧绷着,话也不说一句。 “张副官,这燕窝你非吃不可,你不知道,燕子毛还是我亲手挑的呢,可费眼睛了,你不吃岂不是让我白白费了那么些心神?”说着,甜辣椒欠身过去,拿起他面前的勺子递过去,张副官不得不接了过来吃了几口。 甜辣椒却也不吃,只是端着脸看他,说:“好吃么?汤底用了仔鸡、云腿和口蘑,足炖了几小时,我看看——”她歪了脑袋,瞧向了张副官的眉头,“该是鲜得眉毛都掉光了的。” 张副官因她盯着他看,哪里还吃得明白燕窝不燕窝的,大感不自在,他看见自己手指尖在轻轻晃颤,赶紧放下勺子,把两只手握在桌面下,说:“好吃的。” “我听张副官说话口音,应该是江南人吧?” 张副官点了点头。 “那最好不过,我平时吃菜偏爱甜口,荤的素的都爱加糖,若不是江南人,只怕会觉得古怪。” 小月季又来传菜,这次是一条清蒸白鱼、一块酱方、一盘庆元豆腐。甜辣椒离席,到那餐柜里取来一坛子酒,摆开两只酒盅。张副官说:“我不喝酒。” 甜辣椒恍若未闻,只往杯子里斟酒,又把其中一个往张副官那里推。张副官偏着头不说话。甜辣椒的视线始终胶着着他,此时自己先一抬头,把酒喝了。她将杯口朝下,道:“张副官,我自罚一杯。” 张副官疑惑,轻道:“甜小姐哪里的话。” 甜辣椒又斟了第二杯,又是一仰脖:“罚第二杯。” 张副官沉默着。于是便有了第叁杯,只见甜辣椒双手奉住小酒盅,“事不过叁,这杯过后——” 张副官起手挡住了甜辣椒的酒盅:“少喝些。” 甜辣椒微微一笑,他刚才挡的那一下,杯沿泼出几滴酒,她手指沾着了,他的手指也沾着了。她抬起手来,轻吮了沾酒的手指,“啧”一声。这声音让张副官心里一颤。甜辣椒递过帕子去:“张副官,手湿了,擦擦吧。” 相似的场景让张副官心里突突地跳起来。他胡乱将那帕子揉了揉手指,道:“甜小姐为何事自罚。”又怪自己多嘴,若是引出些什么话来,他又怎能应对。 甜辣椒闻言轻笑,也不回答,只是取了公筷为张副官布菜,那酱方切成了九小块,晶莹剔透的肥肉颤悠悠的,抖到了他的碟子里。“这酱方是我的拿手菜,轻易不做给人吃的,你快尝尝,是不是入口即化?” 张副官意外道:“没想到,甜小姐还会做菜。” 甜辣椒说:“也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又将那桃花色的米饭摆了来,“酱方肥腻软糯,最适宜配着饭吃。这是近日才得的滇西米桃花籼,口感稍糙,蒸食之后既有嚼头,就是单独吃也极美的。不过,虽说是‘遇好饭不必用菜’,但我却觉得这桃花籼恰能解了酱方的腻,还是这两样一起吃才好。” 张副官被那一通电话叫来,只当她有事吩咐,到现在只见她殷殷待客,真的就象是要请他吃一顿饭似的,心里更加不安,不知她到底意欲如何。可又觉得自己多心,别人这样待他,他却在心里猜疑,实在不是君子之道,所以先升起了几分羞愧,也不再多想,只是端起饭碗,全照着甜辣椒所言,认真地品尝起来。 那桃花籼是很新的口感,一颗一颗带着韧劲,同肥腻油脂融合在一起,滋味馥郁,张副官道:“确如甜小姐所说的,这两样一起吃是很好吃。” 甜辣椒一笑:“万事万物都讲究配伍的,喏,我们中医是这样,做菜吃饭也这样,人和人也这样。” “是。” 甜辣椒又自斟自饮,倒不是罚酒了,她捏着酒盅,将那杯壁贴在脸颊,似是很热要借瓷荫凉,情态动人,她说:“‘清配清,浓配浓,柔配柔,刚配刚’,才是和合。张副官觉得,我是清浓柔刚里的哪一种?吴将军又是哪一种?” 张副官只觉得这个问题实难回答,一则他不会给人归类划分,二则他为人处世总还有些懵懂,也很难通过几面就认清一个人,叁则那两位是他的长官和长官太太,岂能妄论?便又不能回答。甜辣椒轻叹口气,说:“我知道,你大概是觉得我配不上的。” “不是,不是。”张副官猛地站了起来,就像他早前在电话里那两声仓促的“没有,没有”,过快的否认倒显得心虚,果然,他虽则起身,也矢口否认,然而甜辣椒脸上并不见喜色,只象是真的被他看轻了似的,显出些忧伤来。“甜小姐,我真的没有那样想,我岂会是那种非议他人之辈,‘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我向来是遵恪的,我——”他越说越觉得自己嘴笨,也不知在说什么,甜辣椒微垂了眼睛,他心念一动,倏地拿起那杯他不打算碰的酒,顿了顿,见她重新看回来,便一气将它喝完了。酒辣,尤其对不喝酒的张副官来说,这酒太辣了,烧着他的喉咙,一条火龙似的钻入他的胸腹,一瞬间就有些晕乎,他手撑住桌子稳了稳,方道:“我从没有半点不敬之心,甜小姐。” 甜辣椒盯着他看,突然“扑哧”一笑,起身来虚扶着他坐下,说:“这么大义凛然干什么,又不是叫你去赴死。”一边又将张副官空了的酒盅倒酒,张副官本想拒绝,但还是忍下了。“不过是问你个简单的问题,你不愿回答,我才觉得你是不是有心疏远我,故拿话来激你的。” 张副官这时觉得胃里头也烧将起来,真如点了一把大火,滚烫地翻腾着。“今日就得罪了。甜小姐和将军皆非等闲之辈,不是单用一个字就能概括的。譬如将军,论战功战绩他堪能担得一个‘刚’字,但他平时又并非时时刚强,也有平易近人之处,也有淡然处之之时,对待儿女也有铁汉柔情之事,所以他是清浓柔刚皆有之的。”他说着就觉得眼前晕了晕,那酒是比他想象中更烈的。 甜辣椒却游刃有余,端着酒细细品饮,饶有兴致:“嗯,张副官说得是。那我呢?” “甜小姐能与将军结缘,定然也是清浓柔刚具备的。”到了甜辣椒这,他却不肯多说了。 甜辣椒又将那白鱼的中段挑了一筷子到张副官碗中,说:“这时节是白鱼最后的一段辉煌了,到下月,想吃也吃不着了。白鱼最是细嫩,张副官喜欢吃鱼么?” 张副官腹内的酒劲儿微微下去了一些,他挺直了身板,却觉得翻领卡着他的脖子,十分燥热,他用手指轻轻扯了扯,才提筷谢过甜辣椒,自低头去吃。甜辣椒看在眼中,不动声色。 “江南人,没有不爱吃鱼的。”她说。 张副官吃相很雅,食不言,待吃净了,擦过嘴,才说:“江南人爱吃鱼,一整年什么时节吃什么鱼,都是有讲究的。”因看甜辣椒始终在饮酒,便道,“甜小姐也吃些菜吧,空腹饮酒伤身。”也用公筷取了白鱼的脸颊肉到甜辣椒碟中。甜辣椒一笑:“我不爱吃鱼。” 张副官道:“才说江南人都爱吃鱼,原来是说错了。” 甜辣椒说:“没有说错。我不爱吃鱼,因我并不是江南人。” 张副官从未听过这个秘辛,不由得一怔。甜辣椒又喝了口酒:“我是很小的时候跟着师父、跟着戏班来这儿的。我原本是哪里人,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呢,我是被人牙子卖到戏班的。” 没想到甜辣椒继续剖白身世,还说出这些凄苦来,张副官更加不知所措,而她这段往事实在叫人难过,张副官停箸,怔忪着。却听甜辣椒问:“张副官,有没有这样两句诗,是‘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 张副官道:“有的。这是诗经大雅中生民一篇。甜小姐怎么问起这个?” “我小时候在戏班学闺门旦,师父对我极其严格,甚至时常棍棒相加,在这世上我最怕的人就是他。但他对他女儿,却如你刚才说将军的那样,也有‘铁汉柔情’,师父因要我保持身段,从不让我吃晚饭,每到傍晚各家炊烟四溢时,便是我一天最痛苦的时候,我饿得发慌,只能躲在灶间外头闻那饭香菜香解馋。有一次我快要昏过去了,却听见灶间里头师父笑盈盈地教他女儿‘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我不知怎么就记下了,从不知道是什么意思。”珠帘轻晃,有几颗珠子的光斑点在甜辣椒眼角,一时像泪珠子,“后来我便懂了,怎么才能使自己讨人喜欢,我甚至还能觉察出什么人喜欢什么样的,我把自己分成不一样的面孔,去对不一样的人,可我那是还是个孩子呢。我也不过是希望有人能对我说些像‘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的话罢了。” 甜辣椒手里的酒盅,此时“砰”地一声,被人一碰,是张副官用他的酒盅与之相撞,她略诧异地看他一眼,就见他又一口气将那酒盅喝干了,紧闭着眼等那酒冲击他的五脏六腑似的。甜辣椒这时便细细盯着他看,他军帽下的太阳穴旁,吊着一根筋,脖子泛粉色,与泥色翻领相交的皮肤发红,他仍旧将身板挺直,但似有微微晃动。她趁他睁开眼之前,先把视线挪开了,也将酒盅内所剩的酒给饮尽了,自己舀了一勺庆元豆腐吃。 “所以,我那样子不过是知道将军是什么样的人才做出来的,他是浓我就也浓,淡我就也淡,他太刚强我就柔情,他柔情时我反刚强。我根本不是那样子呢。” “甜小姐不必多虑,将军对您是真心的。” 甜辣椒又笑起来,说:“嗳,张副官,你知道今天他给我买了什么?” 张副官看过来,双眸朦朦胧胧。甜辣椒知道他有几分醉了。 “一只二十克拉的鸽子蛋,一身巴黎订做了空运来的婚纱,再往之前,十根金条,金玉如意,腕香珠,还有那些我数都数不完的宝贝,张副官说这是真心吗?” 张副官点点头,只觉得脑袋很沉,眼前的一桌子菜在轻轻晃动着,甜辣椒也在晃动着,她旗袍上的丝光流转,好像舞动起来了。 “是也是真心,但是呀,这真心全都因为我是他喜欢的我才愿意给的呢。这听来也是废话,不喜欢又怎么会给,对不对?但我是因为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才把自己变作那样的,他喜欢的,不是真正的我呢。张副官,你可懂这其中深意么?” 张副官双手又交迭在桌子底下,手指头互相窝着,他感到自己冰凉的指尖,却不能顶住越来越火烫的脸和心脏,他头一次有这种昏沉眩晕的感觉,声音听着也忽近忽远地不真切起来,可他强自镇定着,不想被看出了端倪,却是不能张嘴说话,好像舌头都不属于他自己了。他听见了甜辣椒的问题,却并不能听懂似的,自然也回答不出什么,只是怔怔地盯着桌面上不知何时又斟了酒的那只酒盅,看里头映出顶上的吊灯来,在里头像个虚假的太阳。 “张副官,我确实是个很贪的人,我贪图财富,贪图享乐,我不能失了那些。但大概,我还贪图一点爱吧?那也是过去落下的病根。那么多人里面,唯一一个要娶我的,就是将军。那些平时说的花好桃好的公子哥,真要他们有所表示,则一推二拖叁敷衍的,要不就是叫我待在金屋里藏着,活像见不得人,或者永远不得与他们的所谓‘原配’相见——原配?我呸!这都是男人造出的词。” 流淌的乐声一时变大了,正唱到了牡丹亭的皂罗袍,“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窗外雨声也恰好大了,甜辣椒跟着那乐声轻和,忽而一笑,说:“答应嫁给吴将军之后,我就发誓再也不唱戏了。” 张副官雾眼中看甜辣椒斜在椅中,秀发绾起,有几缕掉下来,垂在肩上,那些珠帘的光斑更多地掉落在她身上,他道:“为什么?”可似乎没有问出口来。 甜辣椒却听见了似的,道:“不想再被人看,不想再被人玩弄,不想再做戏子了,好像只有唱得好、演得好、做得好,才配被爱似的。” 所以你也不想当电影明星——张副官脑海里盘旋着这句话,他晕得很,这时听见身后有渐次的脚步声,忽然听见小月季的声音,又是来传菜的,他不想被人看见窘态,他也知道自己大概是醉了,他从不喝酒的。便想站起来,往旁去。可这一站起身,却头重脚轻,毫无控制力,还是甜辣椒抢了过来,扶住他的手臂,把他往旁边带了带。 小月季见状,只是看甜辣椒,甜辣椒朝她做了个眼色,小月季便明了了,上完了菜,便带着人全部退出了甜辣椒的屋子,往楼下去。 “张副官,你还好吧?”甜辣椒弯下腰去看他,他只是把身子佝得很低,好像不想被人看见他的眼睛。他没说话,但大半的力气已经卸到了甜辣椒的身上。甜辣椒将他移到原位,他便一手撑住桌子,扶住额头,将半张脸都藏进他的手掌中。 “张副官,谢谢你在我鞋子上补的金子。”甜辣椒突然道。 张副官听见这句话,象是一瞬间酒醒了般,看了甜辣椒一眼,他断断续续道:“……鞋匠说,要配得上的……我觉得那些都不堪用,只有金子才……我就回去取了。不过……不过第二天,就、就十根金条,我那一点算……算得了什么。甜小姐,不必客……”话越说越轻,张副官却不知怎么,忽然又捏住了酒盅,想要喝了。甜辣椒轻点住他的手,手腕一动,将那酒盅挪了过来,不让他再喝。 “不一样呢,张副官。你那一点金,让我想起了很久没想起的‘释之叟叟,烝之浮浮’来。” 张副官再次看向甜辣椒,她正微微笑着,她因饮酒,脸上也是飞霞,她眸中晶亮,忽然起身,走到张副官近前,握住他的上臂,说:“张副官,能帮我个忙吗?” 张副官一手撑着桌子起来,觉得虽然脑袋里晕晕的,但似乎较之刚才又能站稳些了,身边甜辣椒总若有似无地有种暗香,让他始终有根弦绷紧着。他道:“甜小姐,请吩咐。” “来。” 甜辣椒携着张副官的袖口,将他往会客厅旁的置物间领,四壁灯光幽幽的,甜辣椒将那门掩上,把风雨都隔在外面。张副官倚住了墙,一只膝盖微曲着。她到抽屉里取了皮尺来,交到他手里,跨站在他弯曲的那条腿两边,说:“我那婚纱需量体裁衣,今日在婚纱店,我总觉得没有量准,想再量量。” 那皮尺冰凉滑溜的,张副官只觉得像一条蛇般从他手中往下掉,甜辣椒捞了一把,将皮尺重新放回去:“肩、胸、腰,臀。都需要量到的。” 皮尺展开,绷紧了,她叫他站在穿衣镜前替她量。张副官能从镜子中看到她的脸,当然还有他的脸。他还是晕乎乎的,仿佛看见她在朝他笑,但他不敢再看镜子,只是将视线集中在皮尺上,他将皮尺一边对准了她的左肩,缓缓伸开,却是她垂下的秀发,他说“头发……”,她右手便往后一抓,把碎发都揽到了颈前,皮尺抖动着,对到了另一头。“3、39。”他说。 皮尺松了,甜辣椒笑笑地注视着镜子中的张副官,他高她半个头,此时他将双目藏在了帽檐下,垂着那根皮尺,不知所措。能看得出,他又晕乎了。良久,他方下定决心似的,甜辣椒便轻抬起左臂,皮尺一头从臂下穿出,张副官屏息,甜辣椒又抬起右臂,张副官也将右臂前伸,想去够皮尺另一头,这时,甜辣椒忽然轻巧一个转身,撞进了张副官的怀里。 张副官一惊,皮尺落地,他把手臂往回收,却被甜辣椒两边一摁,卡在了她腰旁。她抵紧了他:“肩膀隔衣量没事,总也还要垫肩。胸围可得量准些,不然大了小了,就不好看了。” 他头痛欲裂,感觉她手心的温度比那烈酒还要灼热地烧着他,他的手又像那个下午那样,被带到了她丝光旗袍的盘扣处。 季末台风(4) 张副官的手悬停着,甜辣椒仰起头来看他,他的目光只是躲闪。然而他们靠得过分接近,甜辣椒几乎是主动将自己圈进了张副官的怀中去。无论他闪躲不闪躲,动作不动作,这已然是一派走投无路的境地。他本就晕,这时真觉得天旋地转,自己的魂灵也不归自己管了似的。 “张副官,你听——”甜辣椒低语,“外面的雨下大了。” 他闭了闭眼睛。当魂灵也不归他管时,手指又怎么会听他的话。不听他的话,却听她的话。他从不知自己能那样轻松被拿捏了,他接触到盘扣略粗磨的质感,“啵”一下,盘扣左右分开了,又再往下,又是一颗。斜襟泄开,就见一段软玉温香。原来甜辣椒旗袍内里并没有穿衬裙,只直接穿着一件抹胸。甜辣椒又自己将领口下那颗扣子解开了,旗袍缎子像泄洪那般地滑开了。 “外面的雨下大了,再不快些,万一更大起来,今夜,你可就要留宿了。张副官。” 这间置物间是虚掩上着的,确能从门缝间听见些微外面风雨,然而现在风雨又有什么要紧,真正的狂风暴雨,并不在外头。 又来了,他又觉得疼了。眼前是斑斑驳驳的迭影,张副官无助地将手捂住了眼睛,却道:“我不会喝酒的,我从不喝的。” 甜辣椒巧笑:“既已喝了,又怎么样?” “是喝了,我……果然晕得很,恐怕看不清,看不清楚。” 甜辣椒离他远一些,从地上拾起了皮尺来,也只敞着那片斜襟不在意,她柔软的身体随她动作晃动,她将张副官一只手拉下来,又重新将皮尺盘进他掌中,说:“你只量便是。” “要量错的,就不好看了。”张副官说归说,手却不敢放开了那皮尺。 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有一股香风,张副官从遮着眼睛的指缝里瞥了一眼,只见甜辣椒已将那旗袍卸了下来,单着抹胸,那抹胸只到肋上,而下身则只有藕粉丝绸的短衬裤。她十分自然地将旗袍往张副官肩上一抛,那还带着她余温的旗袍就挂在他身上。“那张副官就量仔细,看仔细,别出错。”说着,扯了皮尺的另一头,一点点拉紧,突然一拽,把本就站不太稳的张副官拽到了近前。 他看见她弯弯眉眼中的笑意,几乎是在同一时间,他打了个颤,忽然松了松领口,又轻叹了口气,努力睁着眼睛,将摇晃的皮尺拉平了,穿过一边,从另一边出来,那贴着金属片的皮尺头晃了晃他的眼睛,他又眯了眯眼,这才将那头小心翼翼地往当中拉动,两边收拢时,就正在她胸脯中间,皮尺开始抖动起来。 “多少?”她问。 “我……”他一怔,“我拿反了。” 张副官趁势将皮尺一松,后退几步,却不防那旗袍从他肩头滑了下去,他蹲身去捡,却一个不稳,不小心跌坐在地,幸好他手撑了一把,才不至于跌坏了。 甜辣椒起初是在笑着的,但看他坐在地下,左腿伸长了,左手撑地,右腿曲起,右手扶住了额头靠在右膝上,看似很难受,甜辣椒便敛了笑,也蹲到近前去,听见他隐隐约约在说:“为什么。” “什么?” “……为什么?” 他愀然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甜辣椒反又笑了:“怎么样对你?” 张副官面色又颓败下去,讷讷道:“这样……这样。” 甜辣椒随意地拣起皮尺来,在十指间卷着玩儿,她所着暴露,但也不见淫邪,似乎这只是一场简单的游戏。她说:“张副官,我问你一个问题。” 他没有应,但显然在听,只是身体还是在轻轻摇晃着——那种酒似乎有源源不断的生发力,能够反反复复促使他酿出酒意。 “张副官,吴将军可器重你?他让你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了么?你到他手底下,有无施展的余地?可曾畅快过?” 张副官闭着眼,道:“这可不是一个问题。” 甜辣椒笑道:“问题不是一个,但答案统统只有一个,就是:没有。”她观察他,喉头在这时咽了咽,似被说到了痛处去,她又接着道,“你日日期望他重用你,却日日被他忽略,说得好听点,他叫你来帮着筹办婚事,然而这又算是什么事?你从外国留洋回来总不见得是为着忙这些事吧?” 他的双眸这时星亮起来,缓缓看向她:“甜小姐,人需要历练,我若连这些事都做不好,又怎堪大用。” “又来又来,”甜辣椒轻叫起来,把那皮尺“啪”地甩到他臂膀上,抽他一下,“你可以不要像个前朝留下来的老学究似的,总说些迂腐陈旧的酸话么?张副官,你可是个年轻人,你几岁?” 他脱口道:“二十二。” “你比我还小了一岁,可你的思想却比我老了一辈。亏你还留过洋,接受过不同的教育,怎么还是这样呢?若你这般陈旧,处事又怎会创新?又有什么事敢于交予你去做呢?反正你也不过老八股那般的做法。” 张副官听这番话,心里一阵颤动。这番话听来刺耳,却也不是头一遭听见。他会回来,也不过是因为当初也有人这样说他。他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那样的人,再加上确实也有热血想要报效国家,所以回来了。可回来之后,事情却不如他所想,他反而一步步,更加证实了旁人对他的判断并不武断。为此,张副官一直以来憋屈着,却也不知该诉诸谁听,没想到甜辣椒看似懒懒洋洋,却把他看得透透的了。 张副官语塞,只是又把脑袋靠在膝上。 “你说吴将军是什么样的人?你说他浓淡柔刚皆有,你却还不能总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无非四个字:性情中人。性情中人,最怕你这种老古板。你就像块砖,踢踢不动,你就像根木,还容易绊脚。我要是吴将军,我也不理你。” 张副官虽然晕,话还是能听懂,虽然脑袋里转来转去,却还是没忘记他开头讲的话,这时他扳回了话头来:“可……即便如此,这与你这样对我,又有什么关系。” 甜辣椒也索性将双腿斜置于地下,也席地而坐了,仍扯着那皮尺,有一下没一下,打在他身上,他也不介意,似乎已然跌进了甜辣椒的那番话中。甜辣椒道:“张副官,我刚才与你说过,我是个贪图的人,那不是假话。人都说,月满则亏,我却总希望月亮能一直圆下去。你大概不知道,早前几日,吴将军的独子,还曾寻上门来,亏得我不在家,他扯了个谎就走了。” 张副官想起吴脉生曾在大门口一闪而过的身影,只没想到他还找到这里来。甜辣椒说:“吴将军除了那位公子之外,可还有叁位千金,现在在他跟前的大女儿和二女儿,都比我还大几岁呢。张副官,我要那月亮始终圆下去,却不防风大雨急,我要找把伞撑一撑。阖府上下,我却觉得你是最合适的。” 张副官这才真的意外了,重复道:“我是最合适的?” “你是最合适的。” 他不禁自嘲一笑,仍带醉意道:“甜小姐也说了,我是个不堪重用的老八股,现在怎么又说这样矛盾的话来。甜小姐总爱戏弄我,大概也像那婚纱店的人一样的,看我可欺吧。”却是连婚纱店和承办婚礼的店铺都说错了。 甜辣椒也不去纠正他,用皮尺的金属头轻轻剐蹭着他屈起的腿上裤子的褶皱,一边道:“我可不认为你可欺,就凭你贴在鞋上的那一点金子,我就知道你不一样。你只是还有层障碍没突破,没叫将军看见你罢了。” “障碍。”他道,“甜小姐这样说,是知道障碍是什么了。” “我自然知道,所以你问我为什么,这就是答案。” 他眼下漾着粉红,双眸水露露的,这时脸上有些微新生出的胡渣,神色里带着隐隐的痛楚,却又极力掩藏着。她明白得很。突然之间,就将那皮尺朝他底下一打,这一下虽轻,却使他浑身一个激灵,不可置信地愣住了。 “你仿佛过分地将那‘存天理灭人欲’当做了信仰,落入窠臼,使你为人凝滞,难以向前,也使你身上没有生命力,看不见你的自我。可但凡这世间要成事者,都有他的不可取代的自我。将军那样一个人,又怎么会重用你呢?你必须得打破这层才是。而我,也待你打破了有所作为,好撑开一把伞给我使那月亮常常圆。” 咚——咚——咚—— 他的心跳声渐强。这时,酒反而加速了他对这番话中真意的领悟。他预感到也许将有什么会变得不一样。上一次,上一次也有这样的预感,可也与现在有些不同。他的心脏涨开了,胀大了,直要从他身体里破出来。 他倒抽了口气。 “可要说天理,那就最是天理不过,却反把它想得邪恶不堪,再反过来加诸到女人头上,把她们变做邪恶的化身。明明是你们扭曲了这意思。就像你,”她的视线飘下去,盯住了,“就你现在,该是难受吧?可你偏要忍。” “这——”他想反驳,却一时想不出话来反驳。 “我只问你,到底想不想博将军重用?” 他不可否认,良久,愤懑地点一点头。他忽然又想起话来,颇有些置气道:“但甜小姐又怎么笃定我愿和你一头。” 甜辣椒闻言失笑了,用手刮了刮他的胡渣,他偏过脸去,她就顺势捉住了他的领口,将他拉近了:“因为这层障碍,是我看出来的,也将会是我,替你打破。” 这话是在意料之外,可又在情理之中。他无言地朝她看,她也看向他。视线交错时,他心里那股预感更强了,只把他胀得难以呼吸。刚才被她用皮尺抽到的那一下,他险些就要坚持不住,这会儿,他更加觉得自己恐怕不能再强忍多久,可这对他而言是从未有过的事,他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心里那还牢牢禁锢着他的伦理纲常,又叫他羞耻,惭愧,甚至恐惧。他的心纷乱,一时又想起留洋时,有人开玩笑叫他“阿古”,他还愣愣地问“阿古”是什么意思——“老古板的古!”百无一用是书生,他又是个书生里最僵化的老古板。双重的难受,使他的脸涨红起来。 “张副官,刚才席间,你问我为何自罚。” 甜辣椒的话把他拉回来,可是拉他回来,却无非是叫他更专注地深陷在难言的痛苦里,他胡乱地点点头,也不知她要说什么。 “我自罚的是上次的事。”她轻轻抚摸着他的耳廓,他的耳朵很红,像要滴下血来,“上次的事,要说有错,也是有的。” 提起上次,他更觉如被火烹油煎,也顾不得她的手摆在哪里,又想听她说,又不敢听。不过,甜辣椒当然是会自顾自地说下去的,“错就错在,上次,我没有先问你愿不愿意。” 他殊不知会是这样的“错”,见她脸上有得色,那洁白的脸上弥漫着笑容,又使他无奈起来。 “所以这次,我会吸取错误。我会先问你,愿不愿意。” 甜辣椒的手沿着他的翻领向下滑动,一直到他的斜皮带上停住,看他不说话,便也不动了。他看着比先前更难受了,所见之处,皆是泛红。这置物间内仿佛能听见他擂鼓般的心跳声。她不动声色。忽然听见他猛吸一口气,也不看她,却说:“我不会。”说得极轻。 于是她的手再往下,只放在他的皮带头上,笑说:“我自然会教你,只是问你,愿不愿意罢了。” 张副官想,吴将军确是性情中人,这是没错的。那么他作为一个“阿古”,岂不是这将军面前落了个“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的嫌疑么?可是,难道非得人欲横流,才能被重用么?再说,吴将军也不至于有什么丑行。可是…… 可是。 天下事,怕就怕“可是”。 张副官轻轻将脸转了过来,脸色反而沉静了下去,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说:“雨停之前。” 季末台风(5) 一时风急雨急,壁灯不晓得怎么“扑”地一记,只觉得比先前暗了。昏黄的灯光好像一张纱网,轻轻披在他们两人身上。甜辣椒的发丝泛着淡黄的光晕,又把她眼睛里的两盏小灯给照亮了。 手从皮带头那边一拨,那毒龙一般禁锢住他身体的斜皮带倏地松开,他人往后一倾,身子簌簌地发抖,怕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设想过这样一天,关于自己某些不可逆的东西,他从来没有设想过。然而,即便他设想了,又怎么能想到,这样的一刻,会是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会与一个堪称陌生人的女子……说陌生,却也不是全然陌生,恐怕比陌生更难厘清——共赴。不对,不对,他也想不明白。 而当她把他衬衫的扣子一颗颗解开时,他又不自主感到兴奋。这兴奋是他一直以来在克制、甚至如她之前所言,视作罪孽、洪水猛兽的。他以为他这一生都不会打破的,现在呢?他是“醉中往往爱逃禅”吗?可是把这情形推到一个“酒”字上,未免太没有担当,太伪君子,他是喝了酒,可他并没有完全喝醉,他做这个选择,也没有人用枪指他头,如果他拒绝,她应该也不会继续下去。 这明明是我自己选的。他想。 忽然他低哼一声,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没防备她的手指甲掐了他的小腹一下,让他感到一阵难言的痛与热,他一低头,赫然发现自己上身已精光,他的衬衫正堆在他撑住地面的手肘处。她就跨坐在他胯下。 “你有些瘦。”她道,“该好好练练。”她抚摸着他的身体,眼神里闪着光,这让他更害怕了,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这局面,只好呆然地咬着牙,任凭体内的热流上蹿下跳的。他闭上了眼睛。 可张副官才把眼睛闭上,下巴却突然被她粗暴地扳住了,她把他的脸向上抬,强迫他与她对视,语气却仍旧是柔柔、悠悠的:“看我。” “什么……” “不要逃……”她捏着他脸的手指顺势搔下去,从他下巴一路往下到裤腰,又挪了挪坐姿,离他更近一些,将身体凑到他眼前,一边又拉起他一只手。他失去了一半支撑,人猛地往地下倒,她便匍在他上身,将他那只手慢慢贴住她的衬裤,带着他的手掌在那丝滑的面料上摩了两下,又往上,叫他触摸她的腰,他的手微微发湿,在接触到她肌肤的一瞬间,他手指欲将瑟缩,她便扳住他的手指,又将他的手贴住了抹胸,从那抹胸下缘将他手指塞进去,就在他手指进入布料的那一刻,甜辣椒另一手往后一探,抚住了他的下身。 他的喉咙里发出一些细碎的呻吟,忍得很辛苦,就看他几乎要把下唇给咬碎了,她看在眼里,也不管他,只是一边将他的整只手都塞进抹胸布料里,自己不断轻抚他越来越无法自控的下身。 “如果你不敢看我,不敢碰我,那你就做不到。”她道。 他眼里有泪水,泪眼朦胧里,仍在地上的那只手紧紧攥着拳,而困在她温暖胸脯里的那只手,却张开着。他一点一点,收拢了手指,抓捏住了她,只觉得指缝间被柔软的肉体填满,幼滑、温暖,就像那个下午,他也曾体会到这不可思议的触觉。他脑子一炸,什么也不知道,只是揉捏着,那抹胸布料又将他手掌捆住,使他只能向上推揉她的雪脯,一下一下,她呼吸急促了一下,忽然捉住他的手腕,说:“轻些。” “对不起……” 她看着他嘴唇上白煞煞的齿痕,放柔声音道:“嫌它碍事,就把它解了。”他一愣,“如何?”她好笑道:“随你,弄坏也不怪你。”他的手往下一抽,轻抓住抹胸边缘,将它往下扯动,一开始并不能扯动得了,她指着他另一只手说“你那手是假的不成?”他于是也把那手伸进抹胸里,一壁推她的胸脯,一壁拉那抹胸,忽然手里一松,只见眼前一片白晃晃地跳了跳。 他倒抽了一口冷气。 “见到女子身体,你该赞美。不论她是什么样的,都是天赐的宝贝。”她的身体在昏黄光下像莹润的古玉,乳白一样的。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莫说赞美,他现在连自己是谁都不再知道。只是看住她怔住了,也对自己的身体反应浑然未觉似的。她轻笑一声,说:“你听见雨声了么?” 他喉咙嘶哑着,道:“未曾。” 甜辣椒一笑,随手捞了旁边挂架上一件睡袍一披,道:“既没有,说明雨停了,张副官不是说雨停之前?那咱们就到这里。”看她真的要起身,他却忽然如吞下了一颗铅球,浑身往下坠,难受得要吐似的。他挣扎着,忽然捉住她的手臂,又半日说不出话来,最后吞吞吐吐道:“甜小姐,不要这样。” “要,不要,都是你。”甜辣椒逗他,便将他的手往下探,叫他自己摸住了他的下身。这一下,却比叫他触摸她更加惶恐,仿佛这是什么不得了的罪孽之根。他一时万分痛苦,脸长得通红,又泛起泪来。 她低声道:“自己解开。” 这时,却听张副官低低道:“灼若芙蕖出渌波……” 她却没有那闲情逸致与他对什么诗词歌赋来,甜辣椒也是个好胜心极强的人,原本倒还不至于如此,但见他这般模样,心想,今天无论如何也要叫他变个人。见他似有发了文人酸气,一时忍不住,将他裤头一解,只见他早已胀得比红砖楼顶上的烟囱还高硬了。不禁又哑然失笑,说:“张副官还有心思背诗呢。” “不是诗,是辞赋。”他却纠正。 “不论是诗还是辞赋,只怕都是远水解不了你的近火。”她又掰开他的手,“握住。” 这姿势叫他难耐,他不敢看自己,只能看着天花板,这天花板上也贴着细密的墙纸,或许是他看错。“上,”她包裹住他的手,带着他动起来,“下”。他又去听雨声,雨声听不见,是不是雨停了?“啊……”他短促地一哼,身子反射性地拱了起来,慢慢地,他发觉他没有办法去想诗词歌赋,也不能看住天花板,更不能听见什么风什么雨,只有他手中握住的自我,以及包裹在他双手之外,那个要叫他打破障碍的她,活色生香地发出声音。 他有点痛,不知道是里面痛出来的,还是外面在痛。她像是很能读懂他,他只觉得掌间忽然清凉柔滑地滴入了什么液体,擦弄起来不那么干燥,也就不那么痛了。而她适当地在他手外增加压力,叫他包裹得很紧。他好像听见凌乱的呼吸声,是他的么?他迷蒙眯着眼,就见她那发丝随着动作在荡漾,上一次,他想,上次,抓着他手指揉弄的那一点,可比现在他手里的,要柔软得多。 不知不觉,甜辣椒已挪开了手去,只留他自己去弄。他浑然未觉,像仍由她指引着似的,越来越快。他的乳尖也硬着,甜辣椒随手拧了一把,却只觉得他一阵抽颤,他似是不知该怎么办,无助地握住了她的手,下面的手早已松开了,就令那下身失控地乱淋下几股白浊的液体来,沾到了她刚才挂在他身上的丝光旗袍上。 张副官胸膛起起伏伏,满额的汗珠,睫毛上挂着的也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满脸的粉红,连带着脖子也涨得红一块白一块,下身才歇下,不知如何,居然又起来了。甜辣椒道:“张副官在想什么?”他却像没听见似的,还是握着她的手不放,眼睛也不知是在看什么,整个的一副失了元神的模样。 她把睡袍紧了紧,系好了腰带,找了块方帕子扔给他,又去找地下卷成一团的皮尺,忽而箍住了他的下身,在其上绕了几个圈,只把他勒得死死,那金属头冷冰冰的,她用金属变角往他那下身的眼儿里一剐,那边的他就支起了身子,绝望地看过来:“不要,不要……” “谁叫张副官弄脏我的旗袍,第一回穿呢,这怎么可好,洗也不能洗。”她说着,却并不像真的生气,手里一点也没含糊,只是把那根皮尺解开、勒起,再解开,再勒起,她的手全程都没有接触到他,只是扬着皮尺玩弄他,没想到这样来回几下,他竟又泄下了,全数流进了那方帕中去。 “一身旗袍,一块方帕。”甜辣椒道,“还要什么?” 张副官衣不蔽体,甜辣椒倒早已穿得齐齐整整。这时看他力气全无,只是躺在那里不说话,手里捏着那方帕子,额角那青筋倒淡了。她眼神扫过他的身体,这是个没吃过苦的人,也被保护得很好。他大概做梦也没想过,他的这一夜,会在这个地方,以这种形式度过。不由得好奇起来,便蹲在他身边问:“张副官以往从来不曾试过?” 他不响。她又说:“我倒开了眼。” 他闷闷地说:“我说过,非礼勿……” 她一下捂住他的嘴巴,笑道:“我听出茧来了,再说,现在的你,也不该再说那些话了呢。只不过,光是这样你就……张副官?”话还没有说完,甜辣椒只觉得他鼻息一沉,倒吓了一跳,怕不是太激动了,急出些什么毛病来,赶紧去推他,却道他只是喝了酒、再加身体刺激、脑子一热,睡了过去。甜辣椒没了法子,他这样,也不能叫小月季来服侍呀。但除了小月季,被谁看见他以这副尊容在这里睡着,都是要出人命的。甜辣椒喊他:“张副官,醒醒,换个地方睡。”那张副官迷迷糊糊间,竟然应了一声,摇摇晃晃、跌跌撞撞地站起来,甜辣椒赶紧架住他,一时也不知该把他往哪里带,下意识就将他引到了自己的卧房,皮带衬衫裤子掉了一路,把他扔上了床。 等甜辣椒洗过了澡出来,猛然想起床上还躺着这么大个人,只好又去绞了毛巾来替他擦干净身体,倒是又把她忙出一身汗来,她可不曾这样照顾过人,不免有点气,可想起今夜种种,却又笑起来。她躺在他边上,睡得不是很沉,但也睡着了。到那时,雨早就停了。 张副官是五点醒的,他头痛欲裂,怀揣着一种巨大的不安醒来。他闻见的是女子的香气,不需要他花费太长时间,他已经记起了所有的一切,急着蹦下床,这席梦思却弹跳得厉害,把甜辣椒也给一起蹦醒了,她睡眼惺忪,睁开眼睛第一个表情,却是对他笑。 “你……”她都没有说完。 “我……”他却无话可说。猛然间,他一路拾着自己的皮带衬衫裤子,只觉得触手都湿哒哒、黏糊糊的,也管不了那许多,囫囵套上了便告辞。甜辣椒知道他那样的人,还需要时间自己消化,本也是被吵醒的,一翻身,又还有些未用完的笑意,笑着入睡了。 清晨的街道因下过雨,一切都像是崭新的,树叶发着光,张副官心里忐忑无措,一片空白地回了乘龙里。没想到已有不少街坊起来活动了,鞋匠正在开铺子,见了他立即打招呼:“大人!”这一声差不多把张副官的魂都给叫掉了,应和着便往家赶,经过那位给他说媒的妇人家门口,他逃也似地跑过去了。到家淋浴清洁一气呵成,等从浴室出来,他才算冷静了下来,可还是又猛灌了一大杯凉水下肚,才抑制住过快的心跳。 七点半,小月季照旧来打扫,昨夜姐姐请张副官吃饭,后来也不知吃到几点,姐姐一直没叫,她也就没敢上来。她去饭厅一看,最后倒是没吃多少,有几道菜甚至动都没动过。摇摇酒坛子,酒倒喝了不少。姐姐的酒量是极好的,从来没有人喝倒过她,那看来,倒的就是张副官了。小月季着人来把饭厅清理干净了,又见置物间的门敞着,奇怪,走进去一看,却闻见一股奇异的味道,说不出来。地上竟还扔着方帕和姐姐的旗袍,小月季也不知怎么一回事,便把东西都捡起来搭在手臂上。这边才走出来,有个家人匆匆来报,小月季一惊,转进了甜辣椒卧室,把尚在酣睡的她喊醒:“姐姐,将军来了。” 不知怎么地,小月季只觉得今日姐姐听见将军来了竟格外紧张,一下就从睡眠里醒过来,下床后四下看,又急着去洗了脸,便往外赶,小月季也没的急迫起来,将旗袍和帕子往床尾凳上一摆,跟着出去了。 炮仗 甜辣椒见那吴将军面色阴沉,心头迅速将昨日事过了一遍,并无纰漏,然又不知他这一大早一脸不快的到底是怎么回事,正琢磨呢,吴将军梗着脖子往沙发上一坐,道:“晦气!” 甜辣椒笑着坐到他身边去,说:“将军,这才几点,就吃了炮仗了不成?” 吴将军鼻子里出气,一把将甜辣椒揽过来,捏着她细细的颈子,说:“北边出了点事,一群匹夫!农民!个个当自己陈胜吴广呢!折了我……”讲到这里,吴将军猛地刹住话头,看住了甜辣椒,见她仍睡意朦胧的,道,“还没睡醒吧?是我来早了。” 甜辣椒佯怒道:“可不是,直接被你从梦里拽出来呢。” “那就再回去睡会儿,睡个回笼觉,我陪你!” “就听将军的。”甜辣椒巧笑,双手环住吴将军,人也朝他靠过去,吴将军将她打横抱起,往卧房里走。 卧房里果真还没收拾过,甜辣椒的被窝都还有余热,吴将军将甜辣椒往床上一扔,就见她在床垫上弹了弹,顺带着胸前也弹了弹,又见她黑发凌乱散在洁白的床单上,腰肢绵软,不免有了兴致。他倒不觉得自己是个索求无度的人,可偏碰着她,总心里痒痒的。 卧室内暗暗的,窗帘遮着天光,甜辣椒这房里又挂着些纱帘,似乎故布疑阵,要请他这将军入瓮似的,当然不能浪费了她的美意。而且,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再过几天她就要过门,在这段最后的日子里,反倒生出一种禁忌的快感。仿佛这人不是他的时,比是他的时,要更有吸引力。心里又隐隐在为北边那事不高兴,便似移了情,偏要在这事上高兴。 吴将军一只手捏住甜辣椒的脚腕,将她的人往他处拖了拖,又去摸她的腰,她的腰腹因为常年练做工,摸起来像一把毛瑟枪。 “甜儿,再过几天,你就不在这里了,我还真有些舍不得呢。” “将军舍不得什么?”尽管甜辣椒其实没有心情,但也不好拂他的意,强打精神配合着,又恨不得能拖得他没了兴致,于是一边说话,一边又将人往旁挪了挪。 吴将军却没回答,又道:“昨天订了戒子,该同你一起到这里才好,那么早晨听见晦气消息,也不至于叫我气了一路。或者当时你就该跟我进去。” “昨日的事,何必又来说呢,都已到了今日了。”她的脚被他捉得有点酸了,腰肢被他掐着,又疼又痒。然而她内心深处,又总有些隐隐的担心,也不知是为着什么,真怪。 “甜儿昨天都做了些什么?”吴将军问。 甜辣椒呼吸一乱,又十分自然地说:“我呀,回来大吃了一顿。” “哦?怎有好兴致?”吴将军将她那条腿往肩上一扛,索性两只手都把着她的胯骨,他的手指粗长,掌心很大,这一把将她覆盖了个大半,他从不控制手里力道,有时会把她弄得青红白一块又一块地,甜辣椒嗔道:“别把我弄花了。” “弄花了才好呢,像勋章,我可不轻易给人授予勋章,甜儿还不好好受着。”说着,吴将军一顿搓揉,将她那睡衣弄得敞开,就见她雪白的胸口已经红铮铮的了,可他见了红色又更兴奋,就像敌人的血,于是又将她添上几道红杠、还在她雪肤上留下了齿痕。甜辣椒低声叫着,只觉今日难以应对他。 难受之间,她挤着嗓子道:“为的庆祝……过几天就天天和将军在一起了,我还喝了不少酒呢,将军,不瞒你说,我正头痛呢,你摸摸。”她抓了他的手去摁住太阳穴,身上的疼痛才暂时地卸除了。 “哦?甜儿,那更好,就叫本将军来为你醒醒酒!”吴将军抚了抚甜辣椒的脸,又将她上身托起来,叫她坐起,自己则往下躺了,越过那将军肚去看美人儿,总觉得能见着自己肚子的角度,看她也更带劲儿些。甜辣椒却没像以往那样,只是撑着床,淡淡地看他,说:“人家现在不想。” 吴将军十分惊讶,这还是第一次被她拒绝,心下顿时由惊转怒,冷然道:“你说什么?” “将军——”甜辣椒却朝他靠下来,将脸埋进他颈边,闷闷地说,“我本来还等着大婚那日……将军,你真不懂女人心。就忍不得那几天?再说,我早已是将军的人,您也不是为着尝鲜呀。” 吴将军听闻此言,又笑道:“既已是我的人,今天和那天,又有什么区别,甜儿怎么自己打嘴,反倒怨我不懂女人心呢!”一边还从睡衣下摆伸手进去,将衬裤往下拉。甜辣椒赶紧止住他的手,撑起脑袋来说:“当然有区别!那天穿婚纱,办婚礼,又有人来见礼,知我从今往后的身份,而不是像以前那样,不明不白就成了你的人!早知如此,当时就不该答应了将军!”甜辣椒说着竟轻轻泣了起来,把那吴将军弄得倒有些悻悻的,又不好说重话,只得将手伸来扣住她的后脑勺,一下一下摸她头发,安慰道:“好啦,甜儿不哭。不做了还不成。” 甜辣椒这才暗暗松了口气,但这个念头还没转完,却觉得人被一掀,已转了个个儿,头朝着床尾,吴将军将她两条腿都抬起,挎到一边,又自己解了带子,欲要向外掏,甜辣椒急道:“将军怎么出尔反尔?” “哎!哪里是出尔反尔!”吴将军动作也不停下,一时间他已抵住了她的衬裤,把她烫得一抖,“不往里就是!” “将军!” 甜辣椒话音刚落,却见吴将军目光突然聚焦在了某处,手里动作竟都全停了,正不知该庆幸还是疑惑之际,却见他俯身到床尾去捞了她的旗袍来。甜辣椒这一看之下,魂魄飞掉了一半——那件旗袍,正是张副官昨日……怎会在这里! 然而这一击下,她也终究明白心里头那七上八下的感觉来自哪里,不就是因为匆忙间瞥见小月季手上搭着旗袍、她却没仔细看清楚是哪一件、但总担心着会不会是那一件么? 吴将军又将那帕子捡了过来,细细地看着。 甜辣椒一时顾不得许多,起身将吴将军一推,叫他往后倒去,自己则抢了那帕子来,又拽住了旗袍一个角,道:“将军没的又拿我衣服做什么!” “你那旗袍上似是脏了,”吴将军道,“我冷眼里瞧见,想着怕不是你昨日吃饭,沾着什么白汤了。”说着,他又要将那旗袍拿过去,甜辣椒一个俯身,就往吴将军脖子里吻了一通,吴将军倒没了主意,说:“怎么又要了?不是要留到那一天?” “谁说是我要,明明是将军要。”唯一不叫他看的方法,只能用这事叫他无暇分身,可吴将军却似笑非笑地将甜辣椒挡开,说:“不急,让我看看那上头是什么,若是难洗的脏东西,这旗袍可就毁了,我本来今日因那事搅得不高兴,见不得脏东西。不想我的甜儿也被脏东西毁了。” “哪里是脏东西,”甜辣椒又将旗袍压下去,“我这地方哪里来脏东西?大概是我涂雪花霜时不小心沾到的,喏,我有时把旗袍拖了挂在那边,旁边就是梳妆台,容易沾上的。” “雪花霜香极,我倒没闻见。”吴将军盯着甜辣椒看,“我看着不像是雪花霜。” “不是雪花霜那会是什么,”甜辣椒突然将脸一唬,“莫不是谁趁我不在,将我这旗袍弄脏了吧。我昨日同将军出去,这旗袍就挂在外头,人来去打扫,碰脏了也说不定!”这席话说完,也不等吴将军再说,甜辣椒扯开了嗓子就喊,“死月儿!给我进来!”而她也不改姿势,只是将吴将军就那样压在双腿下,吴将军倒有些不自在,想着无论如何这也是房里事,不该叫她丫头下人看见,一时倒不顾及那旗袍帕子,只想着要坐起来。 小月季却没来,甜辣椒十分生气,又大喊:“小月季!做什么呢你!可不是又在偷喝牛奶!快给我死来!”一边对吴将军说,“将军不知道,那小月季平时看着堪用,实际是个马虎人,还贪嘴,有次喊她她不来,被我当场抓着躲在置物间里吞牛奶呢——是了,这怕不是又是她偷喝的沾了上去!” 吴将军将甜辣椒往旁推一推,自己则坐起身来,把衣服整理好了,说:“你也不找些好的人……”话音未落,卧室门被轻轻叩响了,是小月季怯怯的声音:“姐姐叫我?” “死进来!”甜辣椒仍旧火冒叁丈。 小月季推门进来,手里却拿着个托盘,上面正放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甜辣椒道:“你做戏呢?我说你喝牛奶,你就真拿一杯在手里!” “我是在给姐姐热牛奶,心想早晨起来,你还没吃早餐,怕你饿着……”小月季都带了哭腔,甜辣椒从不这样对她,她一时委屈,又流下泪来。 吴将军却觉得触了霉头,这一大早,先是北边事,现在又见这主仆哭哭啼啼,女人的眼泪是他最厌烦的了。而他也是第一次见甜辣椒这番凶狠模样,一时有些陌生,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心里也不愉快。 甜辣椒暗察吴将军脸色,过去就兜头兜脸地打了小月季几下,小月季疼得躲,又怕牛奶打翻,往后退去,这一来一去,啪地将那杯牛奶全都倒翻在床上,连带着旗袍啊、帕子啊、还有吴将军,都一起被打湿了。 “你!”吴将军一个挺身,裤脚已然沾湿,怒气冲冲地走到浴室门口,骂道,“甜儿!你的人,该好好管管了!” “该死,该死!”甜辣椒又打了小月季两下,就追着将军往浴室里去,替他拿清水搓着裤脚,却还是那样白浊的一片,弄不干净了。吴将军抬脚将甜辣椒一撇,道:“算了算了,我这便走了!”往外走,见那床上一片狼藉,连带着泡在其中的旗袍,他又朝甜辣椒看了看,就见她一脸的担忧,便又鼻子出了阵气,说,“晦气!” “将军慢点!”甜辣椒亦步亦趋,略显狼狈地跟出去,只听她一路好言赔罪,颇有些害怕这事会影响了婚事,她钻营了那么久的一件大事,若是被这一泼给搅黄,那可真就是“泡汤”了。 良久,吴将军的车才喷着气似的驶离了,甜辣椒回来,小月季仍站在原处不敢动,却看甜辣椒走进来,忽而憋不住笑了,又快步来看小月季的头脸,说:“没打痛你吧?” “不痛的。”小月季道,“咱们以前练功,惯会做这些样子,看着可痛了,其实一点不痛。” 甜辣椒拥住了小月季,叹道:“若说这世间有谁,什么都无需说就懂我,唯有月儿一人是也。” 小月季脸红扑扑的,说:“姐姐给足了暗示,我若再不懂,就是大错特错了。姐姐,早餐备下了,您请去吃些吧,这一早晨……再说昨夜您又饮酒了,可别把脾胃弄伤了。” “是呢,走,咱们边吃边说。” 小月季着人赶紧将房间整理干净、床品换好,地毯清理……这才同甜辣椒一齐往饭厅去了。 炮仗(2) 吴将军坐在车上却越发狐疑。刚才事发突然,又因着私房被下人闯入,他本就不自在,也就顺意走了。但现在想来,仿佛小月季那样子是特特为了做给他看的,又想起甜辣椒那偶然间泄露出来的慌乱,总像是藏着什么。又因向来在那事上柔顺的甜辣椒,今日拽了借口来拒绝他,桩桩件件都有异常。吴将军比甜辣椒大了整叁十岁,虽然自诩身强体健,即刻叫他持枪上战场也能大杀四方,但总还是怕有闪失,又根本想不透,再又已失了先机,心里十分不舒服起来。待到了公馆门口下车,管家看他却是比早先出门时心情更坏了,一时战战兢兢服侍着。吴将军一径朝白矮楼去,刚坐下又叫了人来,悄悄地吩咐了叫这几日暗地里看着甜辣椒那里,尤其注意进出人等,再来一一回报。那人应着去了。才走到外边,就看见吴脉生,便垂手打了招呼。吴脉生问了他几句,因那是将军私隐,他自不会说破。那吴脉生自父亲宣布婚事以来始终闷闷不乐,也知大势已定,要阻止是不能够的了,只能等人入府之后再另作他算。但他看着处处结彩布置、家人忙进忙出,只觉刺眼,干脆出去,眼不见为净,本想去找大姐,只是大姐同样郁悒不快,抱恙在床,然而二姐性格沉闷,只怕与她一处也并不能宽慰什么,吴脉生也就不去了。正想着要不去城郊玩,就看见那人面色凝重,像是有什么事,问他又不说,吴脉生留了个心眼。 将军公馆里各有心思,红砖楼此时却一派清明。 甜辣椒此时正在饮用牛奶,她平时不喝的,总不喜欢那股膻味,今日却觉别有股香甜。小月季捧着脸,笑眯眯地看着甜辣椒喝,仿佛喝的人虽是甜辣椒,进的却是她小月季的肚子。 “不过,我当时真真吓一跳呢!姐姐,你正经凶起来,却是比阎罗王还厉害!” “怎么,你见过了阎罗王了,怎就知阎罗王是什么样?” “但姐姐要是不那么样,月儿可能真就反应不过来呢!咱们家平时不喝牛奶的,幸好楼下彩凤大姐她订着,不然一时半会儿还真不知哪里找去呢。” 小月季看了看甜辣椒脸色,试探道:“姐姐,到底出了什么事儿?” 甜辣椒把牛奶杯放下,看着风铃一摇一摇,也不知在想什么,很出神的样子。 “也许是因为我给他的甜头太多了些。” “姐姐是说吴将军么?” 甜辣椒笑了笑:“怎么会是他呢,我说的是另一个人。” 小月季心下一算,又道:“那么是张副官?” “你知道我那旗袍和帕子上的,是什么?” 小月季想起早晨她在置物间闻到的怪味,也只当是食物的馊味,虽然不大像,但她并不能再想起别的什么来。于是说:“是汤吧?菜汤,肉汤?” 甜辣椒说:“但愿将军也那样想,可即便他不那样想,如今又奈我何呢,旗袍和帕子都处理了吧?” “已处理了的。” “月儿,这几日,这里里外外恐怕会多不少眼睛呢。”她又叹道,“下个月初八,也并不那样太平的。” “姐姐,张副官他堪用么?” 甜辣椒一愣,想了半日,说:“大概能用。” 小月季不到十五岁,但自小见多了事,又因本就天资聪颖,将张副官、姐姐和吴将军叁人关系一盘磨,大概地也明白了这其中的纠葛,可她还有疑惑,不免问道:“姐姐前几日说要‘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可如果是……那样,”但到底还是少女,说至此脸不由得红了,“那不就说明,张副官他并不能抵得住苦、也并不能经得住劳么?这还堪用?” 甜辣椒闻言却笑了,看小月季脸红彤彤,便又收了笑,说:“月儿,你可知道‘人无癖不可与之交’?如果他全能顶住,反倒不像是个真人了,我们血肉之躯,总也要找血肉之躯来相交的,若他是个石头一样的东西,我反倒也怕了。现在知道他也有七情六欲,却也好了。” 这席话却把小月季说得似懂非懂。甜辣椒又说:“月儿,我想,下个月初八,你是不能跟我一起进去的。” 小月季一惊,这是她从没想过的,惊急得脸更加红紫,说话都颤巍巍了起来:“姐姐,怎么了呢?” 甜辣椒起手将那小月季抚了两下,捏一捏她的脸蛋,安慰道:“一来,今天的事,将军记仇。二来,我还需要你替我看好了这房子。叁来,我打算将自己‘暴露’在公馆中,看着形单影只的,那些有心人才更肆无忌惮,虽然危险,也能教我看清谁是谁。再说,那也正好能掂量掂量张副官有几斤几两的本事呢。别着急,我不会丢了你。” 小月季这才将心放下,但她由小到大,又从没有跟甜辣椒分开过,一想到往后这房子里不见了姐姐的身影,难免已经感到落寞。她嗫嚅着:“可月儿会想姐姐的。” 甜辣椒笑道:“月儿,你也该给自己找些事做,难道永远跟着我?跟到咱们都没了牙、老得不能动?” 小月季听了却又急起来:“姐姐,月儿一刻也未曾想过要离开姐姐身边。月儿的命是姐姐救回来的,这辈子就算全报在姐姐身上,也是还不够恩情的。说什么离开呢?离开您那天,就是月儿死的时候了。” “呸呸呸——”甜辣椒连呸叁声,怨道,“你小小年纪,怎么动辄死啊死的,可不许胡说。我救你,也是因缘巧合。你若把你这一生都用作了报恩,却是我的不是了。你对我好我当然知道——月儿,”甜辣椒见小月季眼圈红红,不禁回想起当年那个衣衫破褛的、赤着双脚、满脸脏污的四五岁的小女孩,也是这样红着眼圈看她,如今出落得这样大了,当初那奄奄一息的生命,如今是这样鲜活,更觉得不能叫她死守着,“你想读书么?我走之后,替你请先生,你除了看着屋子,也能学些东西。以后若有机会,说不定我还能送你留洋呢,就像——”甜辣椒停住了,不再往下说。 “读书?”小月季怔住了,眼中立时有些熠熠的光,但又胆怯,“可我从没有读过书,我连字都不识几个,我怕给姐姐丢人了。” “不识字才要学,你若都会了,我还请什么先生呢?因为不懂而学习,这是什么丢人的事呢?就这样说定了,我明天就替你找先生。” 早餐后,便又各忙各的。原本今日也无事,甜辣椒就打算歇歇,谁知有了早晨那一出插曲,无论如何,她都该去个电话。电话打过去,那吴将军却又仿佛没事人似的,还反叫甜辣椒好生休息,又问婚纱等事,比甜辣椒更热衷于婚事,临了要挂电话,他还不忘说:“下个月初八,甜儿,我都等不及了!”甜辣椒也乐得吴将军如此,管他有什么隐情,她就当一时糊涂人。 迷蒙间又倚在榻上睡过去了,却又见着张副官躺在她的床上,睡得很深,见他双颊飞红,似是燥热,她想帮他除了衣服,手刚放上他的衣领,卧室门却被一推,吴将军正站在那里—— 甜辣椒一下子醒了过来。摸摸额头,渗出了冷汗。 小月季这几日都忙于整理甜辣椒的物品,哪些要带走,哪些要留着,全都靠她了,因也很忙碌。甜辣椒不愿打扰了小月季,只是自己斟了茶喝。还是上午,刚过了十点半,窗外一时倒又阴沉下来,像是要下雨,气候闷闷的,不自然的风到处刮着。甜辣椒站在阳台上,四下里看着,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她思来想去,又去拨了个电话,突然想起也许这时他早去了将军公馆,却听那边接了起来。她说:“张副官头还疼么?” 那里张副官语调很不自在,只是能听出他极力在镇定着:“不疼了,谢谢甜小姐关心。” “那怎么没去将军那里?” 张副官大约听见“将军”两个字,停顿了几秒,才回话:“……今日布置草坪,本就是下午才去。” “只是看着这天气,像是又要下雨呢,张副官,确定下午能成么?” “本来昨日就要布置,正是因为突然下雨,所以才挪至今日。当时也说好了的,如果再下雨,也有其他的法子。只因昨日突然,没有准备,才……” 两个人倏地沉默了下来,谁也没说话,但都没有挂电话。 甜辣椒思了半日,才道:“张副官,今早将军来了。” 张副官那边默然无声。 “就在你走之后的两个小时。当时我还没有起,小月季也并不知道昨日之事,因而把我们留在置物间的旗袍和帕子,放在了我的床尾凳上——她大概以为我还要穿。我也没看见。但是后来,将军看见了。” 张副官咳嗽了一声,嗓子沙哑着,像是感冒了,他的话音中有动摇,过后又道:“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也理应由我一人承担,我下午会找将军领罪,与甜小姐无关。” 甜辣椒也不响,听他那边尾音颤颤着说完,才忍不住笑道:“你也太小瞧了我。” “什么?” “我难道连这些小事都应付不了?那我又怎么敢嫁进将军府呢。只是张副官,你这反应,说有担当,也有担当,说失望,我也有些失望。你还是那样不会变通,也不懂分析。看来还需多打破障碍几次——” “甜小姐,别开玩笑了。” “我可没开玩笑。那依张副官看,这件事接下来要怎么处置比较好呢?”甜辣椒的身子又松下来,手指缠着电话线,那边越紧张,她却越愉快。 “无论如何,昨夜……”他清了清嗓子,但清不了忐忑,他的声音微微发抖,像是极其尴尬、紧张、矛盾,种种情绪万箭齐发,“我想,我还是不要再来你处比较好。” “那你就错了。”甜辣椒笑嘻嘻地,“你这样就等于说,你我有猫腻。越是如此,你越该来,正大光明地来。懂么?”她顿了顿,“他定会派人暗中监着这里,查看进出人等,你若突然不来了,岂不是古怪得很?你在筹办婚礼,本就该时常来汇报,不来,不就明摆着告发自己?” 张副官又不语。 “张副官,你真该好好向我讨教,怎么才能讨将军欢心呢。”她又话锋一转,“那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什么感觉。” “你自然知道我在问什么。” 张副官知道,却也不知道。他知道她在问什么,但他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听见甜辣椒的声音,让他焦虑,可又有种不能抗拒的力量,让他握着电话时的手都在出汗。 “我……” “张副官,帮我找位老师吧,哦,一位也许不够,我要让小月季读书呢,你学问大,你来办。等我下个月初八走了之后,小月季就在家读书。” “是。” 一时便又无话,甜辣椒总懒懒的,说声再见就又去睡下了。张副官下午到将军公馆,做贼心虚,不过将军并不在。倒没有下雨,不过天压得极低,他一半心思也不在这上头,因想今天就去找找老师,提前要走。他想去托他以前的开蒙先生,但那位先生年事已高,他都到了人家附近,又最终没去。就在路上转悠着发愁,忽然肩膀被人一拍。 炮仗(3) 张副官回头,意外道:“少爷?” 那吴脉生因无所事事,便在街上闲逛,还随手买了块表,只是心里惴惴的感觉并不因为一块表而减轻,倏地看见张副官困惑着张脸站在街心。这张副官是爸爸的人,但并不是亲信,可他又偏偏是“副官”,谁知这里面什么道理。但吴脉生对张副官是既隔着一层,又想拉拢他打探爸爸的动向。一边庆幸这张副官还没有得势尚能“收入麾下”,一边又怨他不成器希望他再得爸爸赏识些。又因张副官年纪与吴脉生相仿,吴脉生倒不反感他。 “张副官这会儿怎么不在家里忙大事,倒跑了街上来发呆?被爸爸知道了,可该罚你不尽心办事了。” “哦,是的,但因……”张副官说到这里,突然想起甜辣椒与吴脉生之间错综的关系,本能地就想替她保密,转了话头说,“今日已布置得差不多了。” 吴脉生看了张副官一眼:“哦,所以张副官就来逛街?但张副官看着一点也不像逛街的人。”又伸手给张副官看,“你看看我这表如何?” “脉生少爷,我并不懂表。” “你看。我就说你不是逛街的人。那你来这干嘛来了?老实交代,不然我告诉爸爸去。还是说,你住这附近?” “不,少爷,我住乘龙里。只因邻里平时对我照顾有加,所以我今天趁着有时间特来买些回礼。” 吴脉生眼珠一转,笑道:“邻里?是女子吧?” 张副官颔首:“是女子。” “看上你了吧?不过张副官,你这样子,也不怪女孩爱你。” “少爷,那是一位妇人,将我当小辈爱护的。” “哦,那八成是要当保山。怎么,准已经给你看过女孩相片了吧?” 这话却把张副官说得一愣,立即想起了那个信封,和信封里藏着的那有粗辫子的女子。 “瞧你这样,我说中了吧?张副官,所以今日这礼,你是为着‘照顾有加’还呢,还是为着‘照片有佳’还的?” 张副官脸红了起来,尴尬道:“少爷,您别说笑了,没有的事。只是那位妇人平时总给我包子、馄饨,我白吃了人家的,所以才……” “行行行。”吴脉生照着张副官的背上一拍,自顾往前走了出去,他人比张副官还要再细长些,尤其两条腿,简直像鹭鸶似的。“既然白吃了人家的,那你就也买些好吃的还给人家吧,跟我走,准不会错。”张副官无法,只得跟上去。 他们沿着繁华的街道一路走着,吴脉生东看西看,如鱼得水。突然一阵香甜浓郁的奶香味飘来,吴脉生一拍手道:“对了,就是这个。酥香浓甜的东西,女人大概都是喜欢的。”原来是这街上有名的蝴蝶酥刚出炉了,“配上咖啡,好吃极了,我爸爸那样的人都爱吃。” 张副官确实也不知该买什么,看那蝴蝶酥确实很好,便要了些,又见旁边新烘出的梅菜扣肉饼,也要了些。吴脉生道:“张副官爱吃咸口?”张副官笑笑。 “爸爸说明年开春叫我出去,我是无所谓,出去也好,省得心烦,但我呢,也就是放不下这些好东西,只有这里才有呢。张副官,你是出去过的,要你选,你选这里,还是外面?” 张副官抱着两袋点心,想了想,说:“各有各的好,但是若没有亲朋在那里,人总归是孤寂的,会觉得自己漂泊无根。” “反正我也不是读书的料,出去混两年也就罢了。现在我也不学什么,不过学些洋文,good,bad,boy,girl,mrzhang,howareyou?” 张副官笑了,看那吴脉生,倒略亲切些。忽而心里一动,迟疑了片刻,问道:“少爷在哪里学的洋文呢?” “家里给我找的老师,一个英国人,红头发瓷白脸。怎么,他教得不正宗?” “哦不不。”张副官道,“……少爷,不知可否带我认识认识这位英国老师呢?前向有朋友打听学洋文的事,之前教我的老师现在在国外没有回来,我一时还真没出寻呢。” “这有什么难?”吴脉生摸了摸口袋,撇了撇嘴,“可有纸笔啊?” 张副官赶忙从胸口口袋里抽出钢笔和手册本递过去,吴脉生咬了笔帽,写了个号码:“最后两位大概是这么两个数字,平时我也不总打他电话,若是错了,你挨个试便是。” “是,谢谢少爷。”张副官小心地收好了,心里略有了着落。吴脉生斜眼看他,说:“张副官,我请你去极珍轩吃饭吧。” 张副官立正了道:“脉生少爷,实在不是我不识好歹,只是我还想将这蝴蝶酥赶紧送去……” 吴脉生本也就是随口一提,见张副官推辞也就作罢,挥挥手说:“行行行。”自己则先朝前走开去了,张副官在他背后行了个礼,也就走了,那吴脉生走出一段,回头去看张副官,目有深意,“哼”了一声。 张副官自然不知道,他回了乘龙里,碰开了妇人的家门,将蝴蝶酥递过去,那妇人高兴得脸都飞红,道:“张先生怎么知道我爱吃蝴蝶酥!真是谢谢了,谢谢噢。”可张副官看她的笑脸,心里忽然很是惭愧,没说几句就告辞了。 到了晚饭时,张副官想着妇人给的馄饨还没有吃掉,下了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又将剩下一半也下了。尽管塞得很撑,但他还是坚持着全吃完了。那袋梅菜饼还静静地立在那里。 饭后张副官开始打电话,吴脉生写的号码果然是错的,把末尾数字都试遍了,全错。张副官犯了难,这下,最坏的可能就要打九十九个电话才可能打对了。但也没有办法,只得耐着性子一个个试。一直到月亮升起来,张副官才总算打到了正确的数字,那时他手指都有些僵了。 大约是七点一刻左右,张副官洗漱完毕了,这才又恭敬地坐在电话机前面,但这回,紧张得直搓手。又是深呼吸,又是盯着电话发呆,又是拨了数字猛地却将电话挂掉。搞了好半天,才孤注一掷地把听筒放在耳边。 这自然是打给甜辣椒的电话。 接电话的却是小月季:“张副官么?姐姐在睡呢,她今天一直懒懒的,也许是因为昨日喝了酒。” 张副官一愣,无言。 “而且我摸她额头,似乎有些烫手,她又不愿喊医生,说没事。家里却连副板蓝根都没有。” “是么?”张副官站起,“我这有些西药,我即刻送来。” “哦?那可好了!我正无法呢,药房全都打烊了。辛苦张副官跑一趟。” “哪里。” 张副官赶紧换了衣服,从药箱里把感冒药取出来,又带上那袋梅菜饼,趁夜色,匆匆往红砖楼去。 小月季挂了电话,到了甜辣椒房里一看,扑鼻的香味中,雾气蒸腾地,她道:“姐姐,还没洗好么?要不要月儿帮忙?” “就要好了,刚刚我听电话响,谁来的电话?” 小月季一笑:“吴将军。” 甜辣椒却将脸色一凝:“怎么了,将军说什么?这时候来电话,可是有什么变化?” 小月季观察着甜辣椒的脸色,忽而忍不住笑出来,趴在浴缸沿笑个不停,甜辣椒抓了一手的泡泡水,朝小月季洒:“你笑什么!”小月季忙躲,一边道:“骗你的,姐姐,不是将军的电话,是……”说到这,她又去看甜辣椒,“是张副官呢。”却见甜辣椒的脸色在瞬间松弛下来。 “哦?都这时候了。他说什么?” “他说他这就把感冒药送来。” 甜辣椒一怔,立即明白过来,又用水去扑小月季,骂道:“你什么时候学坏了?骗我一个不够,连人家张副官也骗?我这头不疼脑不热的,我还得配合你装病?” 小月季两手挡着跑开,拿了浴巾过来,服侍甜辣椒出了浴缸,将她身子擦干净,又把浴室给处理整洁了,道:“他要是推说他也没有药,我就不信他。姐姐,我不信任何人,除非那人是真的对你好。” “嘁——”甜辣椒心里一热,喉咙一哽,她捏了捏小月季的耳垂,“就你这小家伙心眼多,但也是无用功。难道几颗药就能证明了什么?好啦,既然你把人家给诓骗了来,还不快去备茶?” 小月季答应着去了。甜辣椒独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中不着粉黛的脸,忽然发现自己脸上竟有些陌生的神情,把她唬了一跳,赶紧站起来,到了阳台上去吹冷风。她才一开阳台门,忽见下面草丛里簌簌一阵响,她端详了片刻,回身进去,把窗帘给拉好了。 “月儿。”甜辣椒把小月季又喊来,“你一会儿先出去,迎着张副官进来,叫他把药露出来,越明显越好,掉地上也行。” 小月季闻言朝窗外看看,点头。没过多久,她就到路口去等着了,约莫等了有刻把钟,见远处高高的人影急急而来,是张副官。她照着甜辣椒的嘱咐,在红砖楼门口,突然说:“张副官,您这手里的可不是药吧?” “哦,药在这里。”张副官从口袋里掏出两板药来递过去。 小月季一看,上面写着洋文她也不懂,又见那银色药板有虚线可以撕开,边走边撕了一角掉下地了,又将药还回去,说:“我突然想起姐姐叫我再去买些东西,张副官先上去。”说着就又跑远了。等过了十分钟,小月季再回来时,四处都已找不到掉下的那一角了。 张副官拿着药上楼,见门虚掩着,便进去了,他犹豫着站在会客厅,甜辣椒披着睡袍出来,两人一对视间,张副官把目光移开了。他不大自然地说:“甜小姐,听说您病了,我特来送药,您赶紧吃了休息吧。” 因是夜里,也非公务时间,张副官穿着便衣。他发丝清爽,肤白齿净,脸上微微发红,想是一路来得急的缘故。甜辣椒觉得这样的张副官倒很新鲜,不免多看了几眼。而后在沙发坐下,说:“张副官替我倒杯水吧。” 甜辣椒就着温温的水吞了颗药下肚,坐着不动。张副官也站着不动,半晌突然道:“那我先走了。” “你那是什么?”甜辣椒却看着张副官怀里那牛皮纸袋子,见袋子上有些地方渗出了油变得透明。 “哦,这,”张副官有点不大好意思地说,“这是我顺手买的梅菜饼,不知……甜小姐喜不喜欢吃呢。” “顺的什么手?” “下午,下午去给邻里买回礼,买了蝴蝶酥,正巧见这梅菜饼刚出炉。” 甜辣椒微笑道:“那怎么不给我也买两个蝴蝶酥?” “因为……”张副官顿了顿,“是我考虑不周,明天就再去买。” “算了。”甜辣椒饶有兴致,“那你怎么抱这么紧不给我?舍不得?” 张副官赶紧把袋子递了过去,甜辣椒拿了个出来,说:“这该是热热的才好吃吧?已经凉了。” “其实,可以热一热……”张副官道,“有饼铛吗?” 甜辣椒说:“大概有吧。怎么,张副官你要亲手热?” 这倒是奇事一桩。甜辣椒暗自好笑,带了张副官到饭厅旁的小灶间去,指着柜子说,“东西都放那里,张副官自己找找。这是备茶点的小厨房,若是这里没有,就要去大灶间找了。” 张副官弯腰去找,衬衫因他动作而绷紧了,显出他的肌肉线条来,甜辣椒倚在门边看着,也不响。“有的,这个就可以。”冷不丁见张副官拿着个饼铛笑着回头,把甜辣椒吓了一跳。 张副官开了火,先把饼铛预热,在等的当口,因甜辣椒也不说话,一时却又气氛凝滞起来。他便捏着袋子,纸袋子的声音填满了这小小的厨房,只是显得有些空落落。甜辣椒也觉难受,找了话说:“怎么要谢你邻里?” 可这话又把张副官给问得一阵寒,含糊道:“她……平时很照顾我。” 甜辣椒本不觉什么,见他吞吞吐吐,又追问:“怎么照顾你?” “就是……”饼铛终于热好了,手隔空感到温热,张副官把火调小,将那梅菜饼放上去,“比如做了肉包会给我,做了馄饨也会给我。” 甜辣椒慢悠悠地朝张副官走过去,凑到他胸前往那饼铛上看了看,说:“要烘多久?” 张副官身子又紧绷起来,不敢动:“不需多久。” 甜辣椒转身靠在灶台前,只侧脸盯着张副官看,把张副官看得越发动作不协调,在给饼翻面时,险些将饼掉到地下去。他说:“甜小姐,您先回房吧,若再着凉了不好。” “我已经好了。”她说,“不是吃了你的药了?” 张副官心想,哪有这样快。但也算已经熟悉她的脾气,便不再勉强,只好在她的注目下,把那梅菜饼给热得鼓起了几个泡泡,甜辣椒递过盘子去,突然两人又配合得当,可这场景总叫人觉得多情,食物的热气和香气起来了,甜辣椒说:“张副官也热一个,陪我吃。” 于是两人在这夜里,面对面吃起了梅菜饼。甜辣椒起初并不是真的想吃,没想到那梅菜饼味道出奇的好,猪油香,梅菜香,面饼香,叁种香各不相同,缠绕在一起,激得人食指大动。饼皮稍有嚼劲,梅菜糯糯,肉沫里有隐隐的甜,由是更鲜美,咬嚼起来十分好吃。不知不觉间,甜辣椒就把一个饼给吃完了。 张副官原本以为她身体不适,大概胃口不好,结果他只吃了几口,她已吃完,倒也放心了,想她能吃,该是确实没有大碍的。 “张副官真好吃。”甜辣椒道。 “嗯?” 她却笑着摇摇头,自去里头洗手刷牙了,再回来时,见张副官并没有吃多少,说:“你食量真小。”实在是因为张副官晚上已经拼命塞了好多下肚,这会儿实在再吃不下了。甜辣椒却还没说完,“难怪你……那么瘦。” 张副官“腾”地起身,道:“抱歉,我也去洗个手。”颇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他用冷水扑脸,漱口,好歹冷静了不少。洗干净出去,甜辣椒已进了卧房。 “甜小姐,您休息吧,那我就告辞了。” “给小月季的老师找了么?”她在里头问。 “哦,说起此事,甜小姐,方才我在街上遇见了脉生少爷……”张副官仍站在外头回话,却听甜辣椒说:“你说什么?我听不清楚,进来说。” 张副官只得进去,站在床尾说:“我方才遇见脉生少爷,听闻他在跟一位英国老师学英文,我便要了那位老师的电话,刚才已经联络过,老师说她能够每星期上叁次课。只是不知,小月季是否愿意学习英文?” “你……告诉吴脉生了?” “哦,没有。我只推说是我友人想学英文。” 甜辣椒沉思半刻,才笑道:“原本就是想让小月季学点什么,怕她没劲。所以学英文也好,国文也好,都不碍的。这事我既托张副官办,自然是都听你的了。” 说罢,又是沉默。 “那……” “张副官,我想睡了。” “是,甜小姐。我这就……”一个走字还没说出口,甜辣椒说,“你来给我说个故事听吧。” “什、什么?” “把那灯给关了。” 最终,只有角落一盏昏暗的夜灯亮着,张副官坐在甜辣椒的床头,她抱着松软的枕头,闭着眼睛,鼻息轻轻。张副官无奈道:“说……说什么故事呢?” “你会说什么?”她没有睁开眼睛,声音像一只被弄醒的猫咪。 “我不会……”张副官说的是实话,这辈子从来没有给任何一人说过故事,现编也不会。 “那就说‘烝之浮浮’那个。” “那是诗经,分风、雅、颂,风又有十五国风,雅又分大雅小雅,颂……” “哎呀谁要听这个!”甜辣椒拍了拍床,“你既然不会,就……就从这什么诗经的第一篇开始讲吧。” “是……”张副官清了清嗓子,略局促地说,“诗经第一首诗,便是,周南,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几句我听过的。”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这几句就不熟了,说的什么意思?” “待把整诗说完,我再讲它的意思。”张副官这时倒和平时不一样,很有些不可动摇的权威,他似已陷进了那诗句之中,“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张副官慢慢地把诗念完,看甜辣椒一脸恬静,已经睡去,她这时没有任何一刻的张扬、妩媚和不可捉摸。他心里忽然像被人捏了一下,不可避免地想起她说当年躲在窗外,听她严厉的师父对着女儿念生民诗句的样子。即使她没有听懂,也记到了今天。 “甜小姐?”张副官极低声地喊了喊,那西药吃了确实容易酣睡,他该走了,可他刚想站起来,却又坐下了,他在昏暗之中出了会儿神,俄而,替她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轻道,“诞我祀如何?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 炮仗(4) 这月最后一天,甜辣椒的婚纱飞过半个地球抵达红砖楼。巨大的一箱。小月季因叹道:“真怕拆开一看,里头藏着个人!”甜辣椒道:“那也该是个法国人了,可惜我们都不会说法语,你也还来不及学英文,不然还能稍微与他对两句。”小月季道:“什么英文?”甜辣椒便把张副官找了英国老师的事说了,小月季很欣喜,说:“英国人!我都不知他们和我们竟同样都是人?” 那婚纱礼盒打开来,里头有手写信,自然都是法文看不懂,但字迹不尽相同,不过落款处有方正得过分、像拿尺子划出来的“新婚快乐”四个字。甜辣椒将那婚纱拎起,小月季直捂着嘴睁大了眼。甜辣椒挂起婚纱,走远了端详,一时有些恍惚。小月季这时才说:“这竟是衣服!”甜辣椒微微一笑,说:“你可想穿?”谁知小月季却跑开了两步,说:“美是美,月儿却不想穿呢。”甜辣椒奇道:“怎么,这衣服吃人么?你跑这样远干什么。” 小月季看那天女霓裳似的婚纱裙,细细的钩花你咬我我咬你,繁复精美,腰身细得只一握,从上自下曲线毕露,哪怕吃一口东西都会坏了那线条一般,只觉美丽之外,还有些瘆人。又不想扫了甜辣椒的兴,只笑着说:“我哪有这样的命,若没有这命胡穿上,难说真会被它给吃了呢。”原以为是戏言一句,谁知甜辣椒闻言却不语。小月季心里惴惴的,赶忙拿起那手写信来假装着看,怪腔怪调读得全不对,这才把甜辣椒给逗笑了。 一会儿,小月季去撕月历,她撕了一半时,甜辣椒说:“这个月就这样过去了,真快,从来没有觉得哪个月的日子有这个月快。”小月季便不再撕了,反让甜辣椒来撕:“那姐姐快来,撕了才算完满。一定是因为这月忙着筹划婚礼,每日忙忙碌碌,无知无觉,所以才觉快呢。”甜辣椒却不撕:“一会儿再撕吧,这一撕倒像这个月真像已经过完了,明明还有大半天呢。” 小月季就将那月历再抚抚妥帖,看甜辣椒只盯着那婚纱瞧,却也不试,猜她大概有那“婚前恐惧症”——最近世面上好多这样的新兴词——就柔声问:“姐姐可想吃一碗酒酿小圆子?”甜辣椒点点头,但小月季也看得出来,姐姐心不在焉呢,她轻手轻脚走了,留姐姐自己静一静。 甜辣椒确实有些“婚前恐惧”,见那婚纱,就想着日子已近,穿上婚纱,再脱下来,她就不再是现在这个人了,她做的事、想的事、身边的人,也全都要换一拨了。她不再能从这阳台望见那几棵参天的梧桐,梧桐叶扑簌簌打在一起的声音,也不会再有的了。她原本期待得不得了,这时当然仍旧期待,只在期待里,陡然又生出些怯来。她这个人不常有怯,因也不晓得该如何处置这种怯,它不好受,叫她一颗心像个失控的钟摆,心里的时间全都错了位。 甜辣椒来回踱了几步,见外头飒风阵阵,转身就下了楼,小月季追问她去处,甜辣椒道:“随处走走,没有一定。”小月季急得团团转,赶忙拖住她,又去拿了软沿帽来,说:“姐姐,你这样随处走,别人铁定认得出来,万一出了事可怎么好?还是叫两个人跟着你好。”甜辣椒将帽子戴好,笑说:“还有谁认得我!”小月季说:“才多久,怎么没人认识,再说,有些人爱你,那可是指着一辈子去的,千万不要大意了。姐姐,还是算了,月儿陪您上去试穿婚纱吧?酒酿也快好了,咱们一边吃,一边穿,好不好?” 甜辣椒却拗起来,只把软沿往下一摁,连眼睛都看不见了,说:“好啦,你看,这样别说是别人了,我自己都看不见什么,准没事,酒酿我一会儿回来再吃,婚纱夜里再试。”急走出两步,猛地剎住,“我就回来,别叫人跟着我。” 沿着绿油油的小路往外,并没有什么人,扑面风里是将要下雨的味道,甜辣椒拐过路口,人显然多了,不过大多匆匆忙忙,并不十分注意她。她将大帽檐往下遮,低头看脚下路,她的高跟鞋“咯、咯、咯”,突然“嘎”一记,踩到一小粒石子。甜辣椒扶着看一看,将那石子踢踢远。只是脚踝好像轻微扭到了,起初走起来还不痛,再走了一阵,觉得不大舒服,她停下来了。 她的帽檐下只有一小片路面,倏地,那里头多出一双脚来,她一愣,随即发现有人正佝着腰,从下往里看她,那人随即叫起来:“甜辣椒?我看身段就是你!真是你!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我是你戏迷,你还唱不唱戏?你电影也不演了?真要嫁人了?”周围有人听见,有几个也围了过来,把甜辣椒像看猴般地围着,不知是谁来掀了她的帽子,她一个抓不及时,竟生生失了唯一庇护,慌乱间一看,全是男人。她后悔没听小月季的话,竟撒娇使性,又惊讶这些人竟这样大胆。她愣神间,又有人照她凑近了一点,她赶紧后退,却不小心抵到了身后的人,她是进退维谷,又不好怎么样,只得道:“常有人这样说,我以前还当是好事,现在才发现长得像明星也有风波。各位先生实在是认错人。” 众人一听,有几个疑窦地看她,又有几个忙叫起来:“不会的,你这声音一听就是甜辣椒,谁也装不像!又甜又辣,不是甜辣椒难道是油焖辣虎!”一群人哄笑起来。 一个流里流气的猛地伸手朝甜辣椒的手臂上摸了一把,讪笑道:“这样滑溜溜,也绝对不会错!”几个男人一开始还怕甜辣椒生气,但见她似是被吓着了,并没有太大反应,竟也蠢蠢欲动想要伸手去,却突然见甜辣椒缓缓蹲下身去,不知在做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忽觉下身一痛,另一边几个男人也纷纷捂住裆跳开了。 甜辣椒竟一手捏着一只她的高跟鞋,光脚踩在那粗粝的地面上,而高跟鞋尖尖的鞋跟,狠狠地往那流氓的裤裆里一扎,一时没扎准,叫那流氓逃脱了,反羞成怒扬手要去抓甜辣椒,就见她一个闪身避了过去,想也不想,抬脚“啪”地一记将那流氓踹得闷声蹲了下去,趁男人皆被打了命根子,甜辣椒扔了鞋就跑。 那些男人缓过来后,面面相觑,有人疑道:“该不会真认错了吧,甜辣椒一个大明星,怎么会这样堂而皇之走在街上没有人跟?而且她一个女人,赤手空拳把我们这些男人弄得这样,肯定是练家子,有两下子的!”流氓啐了一口,说:“碰上个硬点子!倒霉!哪个先叫起来是甜辣椒的?”那些男人最终将目光投向第一个发现的男人,一齐揍了他一回,发泄了孬火。 甜辣椒一路跑,一路被人看着,不断有人认出她来,但看她这样狼狈相,光脚疾奔,发丝凌乱,倒以为她是在拍电影,反而给她让开了路,但又看不见哪里有人在拍她,只一头雾水。甜辣椒脚底痛得要死,刚才扭到的地方也疼得要断了,但她却畅快起来。越跑,甚至越要笑出来似的。她知道没有人再敢追她,但她还是在跑。一直到了她住的那条路路口,她才停下来,扶着墻,慢腾腾地往里走。 回到红砖楼,她一步步踏上楼梯时,心里清明得很,推开家门,小月季见她这样,吓得忙把她前前后后看了一遭,还没看完,那边张副官从小厨房出来,拿着一杯水,见了她,也几乎要把杯子给掉地上去。 “张副官来了。”甜辣椒道。 “姐姐,快先别说了,这是怎么了?刚就该死死跟着您的!快,咱们去冲洗干净,看看有没有伤口呀,准是、准是有的……”小月季都哭了。 小月季扶着一瘸一拐的甜辣椒进去了,随即有水声传出,甜辣椒轻呼“痛——”,张副官听见了,他轻轻到会客厅的窗边望了望,又听见甜辣椒叫着疼。再过一会儿,水声息止,小月季擦着眼泪出来了,张副官跨前一步。小月季说:“张副官,叫您呢。” “……我?” 小月季本要走的,还是忍不住嘱咐:“姐姐不吃痛的,上回您给她上药,其实她痛得很,只是没说,这次,您定轻些。她伤得比上回重多了。” 上回。张副官想,是了,上回。可原来上回,她是痛的。但她一言未发。 “张副官?” “哦,是,小月季小姐,您放心。”可他熟稔地往走廊去,心里一下划过一个念头:既如此,为什么不叫小月季擦药呢。更可怕的是,他刚才根本一点疑义都没有,就这样顺理成章地走到这里了。一个念头还没转完,他已然推开了房门。甜辣椒还在老地方,躺在那美人榻之上,张副官也不必她说,自是在梳妆台上拿了那白瓷的小罐来。甜辣椒笑道:“你倒学得乖了。” 张副官也不说什么,只坐在榻尾,轻轻执起她的脚,想了想,搁在自己的腿上,那边甜辣椒又笑一声。张副官道:“刚听甜小姐叫痛,现在可还痛?” “痛是痛的,只是,高兴也高兴。” 指尖还是挑了那药膏,点在伤口处。这次她脚底的伤口可比上一次要多得多。与她相识短暂,可似乎已经历许多。光是她脚伤已经第二次。想来也是奇事。也因是第二次,他有了经验,力度控制得也好,轻轻柔柔地替她把所见伤都给涂上了药膏,说:“得裹住纱布才好,这次伤口多。” “柜子下头小橱门,里头有个药箱。”她说。 于是他又去取了药箱来,找出纱布,替她把两只脚都给裹上了,她看着他的动作,说:“要是打仗,你能当个战地护士。” “甜小姐,您刚说高兴,高兴什么呢?这伤口到底是怎么弄的?” 甜辣椒对他不理会自己的玩笑话不大满意,朝他皱了皱眉头,没想到千年树精根本没看见,去把药箱放回原处了。她看着自己包得齐齐整整的两只脚,说:“张副官,你也该高兴才是,毕竟将军把人给撤了呀。” 他起先没听明白,转念一想,方知她是遇见危急事。甜辣椒嗤笑一声:“不过被流氓摸了一把,被男人围着看了一回——不过如此。”见他一张脸肃然,她笑道,“张副官这是什么反应。” “噢,甜小姐,除了脚伤,还有何处有伤口么?” 她把着榻边扶手起身,试着走了两步,又指着高高挂起的婚纱道:“你看见那个了么?” 张副官刚才进来得急,也不敢乱看,这时才跟着她的指尖看见了婚纱,点头道:“很美。” “张副官看看这手写信上写的什么?”甜辣椒把婚纱附着的法文信给他。他说:“我法文认识有限,看个大概吧。哦,这是婚纱行里的工作人员们给你写的婚礼祝贺,这个写的是‘爱情是什么?是一道神奇的加法:一个思念加上一个思念,就能变成十五的月亮。’这个写的是‘爱人在身旁,处处是天堂’……”他怔了怔,“这个写的是……‘不忠实的女人内疚,忠实的女人遗憾。’” 她笑了笑,只当没听见。过一会儿又说:“穿上这婚纱,就是为了不再让人看我,我讨厌当猢狲,走到哪里都叫人哈哈笑着,谁都能来逗我一把,没人在乎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唱戏,当什么闺门旦?可我没的选,偏又唱红了,叫人看着。我也不愿当什么电影明星,但命里又活该我有,结果呢,不过是换个方式叫人看罢了。”她抚着裙摆,也不知是喜是悲,忽而转脸来看着他,“张副官问我哪里还有伤——心里罢了。” 张副官无言,同样的,心中灰蒙蒙一片,亦不知是喜是悲。 她将婚纱取了下来,走到了镜前比着身体。她脚步蹒跚,裙摆拖地,颇像拿着大人衣服的稚童。毫无征兆地,甜辣椒将衣扣一解,就将外头的旗袍给脱了,张副官还没来得及移开目光,又见她脱了衬裙,她目中无他,自然地跨进婚纱群中。她的背脊,一道深深的沟壑,延伸到衬裤中去。她的身体不孱弱,反而精实,是长年累月的练做工才有的线条体貌。她将侧边的拉链拉起,整理了胸口的褶子,她的双脚已经藏进了长长的裙摆中,她观察镜中的自己,悠悠转身,面对着张副官。 “如何?” 这是她第一次穿旗袍之外的衣服,西洋礼服裙与中式旗袍截然不同,让她显得有些陌生。婚纱极美,她的发丝凌乱着,又想见她裙下并没有穿鞋,忽然觉得她好似西方故事里从婚礼出逃的女子,散乱着、慌忙着、却是自由的、热烈的、生生不息的。 “甜小姐,”张副官道,“你像生了翅膀。” 甜辣椒微微一笑,说:“你是叫我我飞到更远的地方?”她又转回身去,轻轻说,“你是世上,第一个看见我穿婚纱的人呢。张副官。比任何人都先看见,比任何人。” 他想着她脚底的伤口,又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在沾着夜露的草坪上赤足前行,走得极快,那时何曾想过,今天她会穿着婚纱,朝他缓缓走来呢。甜辣椒将双手搭在他的肩上,人慢慢靠进他的胸膛,就那样安安静静地贴在他的心口上,一句话也不讲。梧桐叶子扑簌簌,这个月就要过去。张副官摆在裤缝旁的双手,以一种他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冲动,环在她的背上,她的黑发窜出来,绕在他的臂上。他想,是啊,这个月就要过去了。 当夜零点过去,甜辣椒将那撕了一半的月历撕下,团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炮仗(5) 到了初八,婚礼当天早晨,甜辣椒先往内衬里摆好了东西。随后张副官随着吴将军等一行人,来红砖楼接亲,因新郎是吴将军,这里也没人敢堵门,摆个样子讨些喜钱罢了,张副官跟着人群轰进去,落在最尾,今日会客厅里贴满喜字,狭窄幽暗的走廊,现在也泄出了阵阵欢笑,都显得亮堂起来,他听见吴将军碰门,嘴里喊她“甜儿”,他听见是小月季在门里边说话,把人逗得哈哈大笑,又一阵热闹,吴将军将门撞开了,人们起着哄赶进了房里,只听吴将军道:“好!这衣服好!”后来甜辣椒说话了,说“要找鞋子的”,吴将军说:“什么!没这样的事!”甜辣椒道:“现在结婚都这么样,找不见我的婚鞋,且不能跟您走。”吴将军无法,说:“那总得给些提示!”甜辣椒忖道:“鞋上是贴着红纸的,提示么,‘不在柳边在梅边’。”吴将军道:“只听过不在梅边在柳边!甜儿莫不是说反了。”甜辣椒便噤声不语,小月季赶着人出来,众人无法,只得找起来,没在里头找到,吴将军这便又带着人轰隆隆出来,四处兜转,见张副官立在那里,随口道:“你也别愣着,一起找太太的婚鞋。” 张副官看大家喜气洋洋,这又是长官大事,自然也不敢怠慢,可别人连沙发垫都掀了起来,他也无处去,只得往旁避着,随手打开柜门等装着找,心里想她那提示,不在柳边在梅边,心想那必不是在绿色、植物花儿等处了,可那在梅边又是何意,思来想去,忽然心念一动,转去了小厨房,打开了前阵找到饼铛的橱门,往里一摸,果然摸到了一双鞋,他轻轻叫了一声,有人恰好哄了进来,问道:“找着了?”张副官点头。随即吴将军等人便进来,张副官让出地方,吴将军蹲身探手,喜道:“果真有!”将那婚鞋取了出来,张副官一看,却是那双鞋跟贴着金的、与他有渊源的高跟鞋,心头一顿乱跳。 “张副官怎么会想到这里!” “随、随便看了看。” 别人也无暇与他多说,风一样去了甜辣椒房里,“找着了,找着了”。张副官却像在做梦。一会儿又听里头没了动静,似在商量什么大事,吴将军道:“怎么突然有这一出!”甜辣椒道:“什么突然,这本就是习俗,明明是将军不上心嘛。”吴将军因又一个个问起大家年龄来,完了叹道:“都是比你大的,那照这样讲,那些幺女便不得出门了?”又静一阵,张副官忽然听见吴将军叫他,心里一凌,走进房里。 甜辣椒就坐在那床尾,她黑发拢起,身着婚纱,婚鞋已然穿上,见了张副官,她促狭地朝他眨了眨眼,他紧张极了。吴将军道:“张副官多大了?” 张副官不知缘故,答道:“回将军的话,二十二岁了。” 大家纷纷松了口气般,吴将军道:“那就你吧,张副官,好生背着太太,出半点岔子,唯你是问!” 张副官还晕晕乎乎的,就见人群朝他涌来,将他推到床尾去,叫他亮出背来,小月季扶着甜辣椒,然后一阵温热,甜辣椒伏在他的背上,又有香风袭来。有人说:“走!”张副官也被赶着往外去。甜辣椒趁着嘈杂,在他耳边轻声说:“我说按照习俗,得要弟弟背着到车上去,婚鞋不能着地呢。” 张副官手掌下是她婚纱的触感,透过婚纱,又能感到她身体的温度,她圈着他的脖颈,人倾向他。张副官没有说话。 张副官开始下楼梯,一阶阶,外面有人已准备好了炮仗,等他一站定,还未出门洞,就点了火,一阵噼啪爆裂,把他震得耳朵生疼,众人也都捂着耳朵,他背着甜辣椒站在黑黢黢的门洞里,她忽而抬手摁着他耳廓,帮他遮着吵声,在炮仗声渐弱时,她凑到他耳边说:“我知道你能听懂那句提示的。” 公馆今日遍布名流、名将,政商界、电影圈来了不少人。吴脉生嚼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头婚呢。”吴智引说:“明明是昏头么。”但不管他们心里在想什么,面上是一点也不能表现出来的,这样的场合,不给爸爸面子,也等于砸了他们自己的场子。吴智引看见甜辣椒的那刻,惊得呼吸都停滞了,她也总算懂了脉生说的那句“姐姐,也许咱们完了”是什么意思。草坪婚礼好处就在于人们可以聚着,也可以散落,吴智引这时倒感谢甜辣椒选了这种西洋婚礼,好叫他们叁个没那么尴尬。文引略有忧心地看天,念叨:“糟糕,乌云过来了。” 甜辣椒没有伴娘,吴将军也没有伴郎,仪式很简单,那鸽子蛋亮出来,吴脉生低声对吴智引说:“咱们的家当已经少了这些了。”当吴将军亲吻甜辣椒时,有几个人不约而同移开了目光。随后该是开宴席的,只是管家赶来,朝吴将军和甜辣椒道:“本是备着冷餐,就怕下雨,将军、太太看呢?” 甜辣椒还没说话,吴将军就挥挥手:“那就都往厅里去,没的下起雨来手忙脚乱。” 今日来了不少显赫人物,吴将军也不能常在甜辣椒身边,这话才说完,他就赶着迎向姗姗来迟的一位宾客,两人低声说话:“北边真是不太平,根本没压住。”吴将军怒道:“那老匹夫绣的什么花?换了你我,早已摆平。”那人又道:“今日是你好日子,先别说这个。”吴将军却觉心中一硌一硌,忽然朝在草坪中的甜辣椒大声道:“甜儿,今日你我应尽主人之谊,宾客尽欢才是,不妨将你那昆曲功夫秀出来,给大家唱一段,要吃做工的折子,也让大家看看你,看看我老吴娶的什么样人!” 甜辣椒心里一滞,一种巨大的失望袭过来,她愣着没动,只见一张张脸都朝她看过来,全都是她不认识的、陌生的、善恶不分的脸。她只觉四面八方都是冷风。吴将军见她没动作,抬高声音道:“甜儿,怎么,不给面子呀!莫不是新娘子,害羞了不成。”有人随他笑起来。还有人点戏:“游园惊梦,来段皂罗袍!”也有人反驳:“听了几百年了,换换吧?”“那么,风筝误,风筝误!”……不绝于耳。 甜辣椒的高跟鞋好像要渐渐陷进草坪里去了,就在这时,听见有人高喊:“下雨了!”甜辣椒找那声音,却发现是始终沉默不语的张副官喊的,天边滚过闷雷,雷声还没下来,雨点子先砸了下来,“哗——”,雨水打在甜辣椒的钻戒上,还在草坪上的人纷纷朝里跑去,一时只剩得甜辣椒和张副官在外面,吴将军说:“甜儿,快进来!” 甜辣椒却没理他,反而将高跟鞋一脱,拎在手里,张开双手在那雨中淋着,说:“将军,我给你舞一曲!”便畅快地跳起了狐步,“将军,来啊!”甜辣椒像一只蝴蝶,自由自在,也不去管脸上的妆花了,婚纱湿了,她的雪白的双足,使得许多男宾客都捂着眼背过身去。张副官见她那模样,却不由得难过起来。 吴将军沉着脸,不知谁说:“原来甜辣椒小姐是这样一个人。”吴脉生已经离场。雨更大了,淋得甜辣椒看不清了,可她看见一个颀长的橄绿色人影,始终站在她不远处,她知道那个人是谁。于是她一扭胯,面朝那个人扭动身体。吴将军叫人把甜辣椒请进来,便有两个女佣张着毯子去裹她,好不容易才把甜辣椒从雨中拉了进来。吴将军极力控制住声音,低声说:“去弄干净,还得宴请宾客,别给我丢人。”甜辣椒一转身,笑脸收了,就被两个女佣簇拥着到了楼上。她说:“给张副官也拿条毛巾毯子。” 甜辣椒饮了佣人端来的姜汤,又被不熟悉的人伺候着淋浴,吹发,补妆,她换上第二套礼服,是敬酒时穿的旗袍。又下楼去,仿佛忘了刚才那一幕。吴将军偕她一桌桌敬酒,她冷眼里看,并没有看见张副官。吴将军介绍了这人、那人,甜辣椒得体笑着,一一打过招呼,却一个也没往心里记。待到回了主桌,桌上叁张肖似的面孔,才是她真正在意的。他们在吴将军的瞩目下,暂时朝她微笑着,却当然没人能叫出口,叫她一声“妈妈”,甜辣椒本也不想当他们的妈——她还比智引文引小呢。 散席时候,吴将军已经喝多了,开始豪快起来,在席间已和几个战友摔破了好些杯碗,上楼时,他还叫道:“今天谁……值夜!你?你?小张副官……!”吴智引冲甜辣椒冷冷道:“甜小姐,人要是出了什么问题,你也没好日子过,我看今夜还是叫爸爸好好歇息得好。”甜辣椒看了看吴智引,并不理她。到了二楼套间里,人已清空,吴将军在里间高声歌唱行军曲,又摸着手枪说“等我老吴去把你们……一个个都给毙了!”甜辣椒吸了口气,拿着水杯,晃了晃,凑过去说:“将军,喝些水醒醒吧?”吴将军跳起来,就着她的手将水喝得到处都是,好歹喝了半杯,又将那玻璃杯抢过来往地下猛地一摔,掐着甜辣椒脖子,醉醺醺道:“甜儿,你今天叫我不高兴了!”甜辣椒被他掐得脸涨得通红,但因吴将军喝多,重心不稳,她才脱逃出来。吴将军一把抓住她的手,见她手反剪着锁在背后,一边撩了她的旗袍摆起来,用力撕开她的玻璃丝袜,胡乱掰开她,就这么叫她站着受了一通,她只觉得又羞辱、又疼痛,根本不是新婚之夜该有的温存。她讨厌喝了酒的吴将军。吴将军将她摆弄了几回,丝袜碎了、衬裤坏了、旗袍领口也扯得脱开了,而后他突然倒在床上呼呼大睡起来。甜辣椒嘴火辣辣地疼着,身下也疼,浑身都疼,心里也疼。就那么站了会儿,才慢慢挪动身子。她看着大床上还没扫掉的红枣、桂圆和喜糖,大红的床品上躺着露着屁股的吴将军,“啪”地将室内灯一关,带上门到了套间外。才一踏出门,却猛地看见张副官站在门口,衣服、头发,都还微湿着。 炮仗(6) 甜辣椒的目光从张副官发尾、衣服扫过去,往套间的偏厅去,她坐在茶几边,见着一旁的洋酒,拿过来斟了半杯,一饮而尽。张副官的身子出现在偏厅入口,他垂着眼睛,不辨悲喜。 “我叫他们给你毯子,没给?” 张副官正不知该如何作答。 甜辣椒笑了两声,手抵住酒瓶,脑袋枕在手背上,一双眼斜飞着看向天花板,声音里全无笑意,只是疲惫:“是啊,被当个戏子玩耍,宾客点戏点得,倒比过去在戏园子里还热闹。谁会听我的呢?那么你就受累,自己捂捂热吧,反正也死不了人。”语毕,她拔了瓶塞,就着瓶口灌了两嗓子酒,高度酒精呛得她气管都要爆炸了,酒洒了一身。 张副官赶忙拿了手帕来,甜辣椒也不接,只把头昂着说:“你看我,擦不擦,有什么区别呢。”她原本旗袍也被撕坏、丝袜破了洞把肉都给透了出来、头发凌乱、脸上也有些浮肿、她把脚缩在桌子底下,侧着脸,只见她脸侧有手指印,脖子里也带着淤青。 张副官持续地沉默着。 “你都听见了。”甜辣椒说,“很吵,很闹,但是,新婚夜就该这样。你也不是第一次听见。你怎么一副出殡的脸呢,张副官。” 甜辣椒一拍桌子,把身子撑起来,往前走了两步,张副官趁机把酒瓶拿开,甜辣椒又一回身,立即道:“你什么意思,怕我喝醉了闹事,把你闹得不得安宁,丢了将军公馆、还有你们这一派依仗公馆才能活下去的人的脸么?真可笑!我也要靠这个公馆活下去,你怕什么!我怎么会砸自己的饭碗?不就是被人看看,被人笑笑,被人当做了粉头操弄几下吗?我又不是没遇过!” 张副官从偏厅的窗户往外望,还有些喝醉的宾客滞留着,草坪上有些人影,像是家人在清扫,刚才还有吴将军的老朋友要来闹洞房,但他们在房门口听见里头暧昧的动静,都歪歪扭扭地走了,说“不打扰老吴的好事,那老家伙也憋坏了,又不能打仗去捅敌人,就只好捅女人啦”。张副官看着那些肥头大耳、在太平盛世里待久了的军人,突然恍惚起来。他又看见在雨中跳舞的她,赤着脚,拎着鞋,那身巴黎空运来的婚纱早已泡汤,她精致的盘发也被雨水浇得坍塌,她的妆花了,口红把她下巴染红了,可是她却在笑呢,隔着大雨,在朝他笑呢。耳边是房间内她的叫声,可是并不叫人害羞,只是心生悲凉。有人笑起来,不知在快乐什么,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原本就该没有理由地快乐,却为什么这套房之内,一点快乐的影子都没有。 张副官压抑了几回,才小心翼翼地说:“甜小姐不高兴么。” “怎么不高兴?我都高兴死了。”她猛地从沙发中坐起,人还陷了陷,最后搭着张副官一只手才站起来,她抱了叁五瓶洋酒来,东倒西歪放在沙发前,又指着那边水晶酒杯,“张副官取杯子来,我们喝几杯。” “甜小姐,您刚已经喝了很多。” 甜辣椒恍若未闻,又起身去拿了一只杯子来,往里斟了大半杯酒,她手有些发抖,泼洒了一些出去。 “这是你的。” “甜……” “闭嘴!”甜辣椒突然大声说,“你要是不喝,你就出去!”她又就着瓶子,咕嘟咕嘟喝了两口。 张副官怔了片刻,大跨步来抢过了甜辣椒手里的瓶子,她执拗地不肯放手,他却也难得地不退让,那酒瓶被争来夺去,不少琥珀色液体泼溅出来,她倏地一撒手,张副官往后趔趄了两步。 甜辣椒又去拿旁边的酒,张副官还没站稳就又要去夺,这样几回合,甜辣椒没好气道:“你干什么?偏与我作对么?” 张副官有些气喘吁吁地道:“甜小姐,希望您保重身体。” “我有权利不保重,怎么,人人都糟践我,偏我自己不能,普天之下哪有这个道理!我保重身体,是为了给人糟践么?那还不如我自己糟践,我高兴。” “甜小姐,”张副官轻叹一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是将那酒瓶放回原位,再又走回来,说,“是否要叫人来给您清理,您早些歇息吧。” “你关心我,张副官。”甜辣椒把瓶塞远远地对准窗户一扔,啪嗒,瓶塞弹了出去,从茶几上跳着滚落到地上,“这公馆里,大概只有你是关心我的。但是,没有用。” “甜小姐,将军他或许没有别的意思,他为人豪快,想什么说什么,您别太难过了。” 甜辣椒却起身疾走几步,像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动物,她忽而冷冷地看了张副官一眼,笑说:“你为什么给他找理由?你该给我找理由,找个理由,让我不要这样懊恼于自己的愚蠢。本来这也都是我该的。世上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既风光霁月,又富贵荣华,我是没有那个命,穿那身婚纱的。可我穿了,我就该受着。” 甜辣椒一下躺进沙发,那张沙发比她红砖楼的美人榻要大得多,也深得多,她往里一躺,就像被吞噬了。她怔愣着眼,目光空空的,与以往任何一个生动的她都不同。这个甜辣椒,好像只剩了一个壳。 张副官朝她走过去,在沙发尾站住。她听见动静,缓缓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又再收回了目光。酒喝得太快太猛,她的脸发红了。她自嘲一笑:“洋东西,到底与我不配,洋婚礼也砸了,洋酒也喝不惯。” “甜小姐——” “张副官,你该叫我太太了。”她朝他亮了亮手上的大钻戒。 张副官不语,单膝蹲下,往沙发里轻轻执起她的一只脚来,另一手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扁盒,单手打开,便有一股药味弥散。那熟悉的味道是白药。甜辣椒微愣。张副官说:“我想着……甜——太太的脚伤或许没有痊愈,所以在药行买了白药,以备不时之需。”见她没什么反应,他开始小心地为她上药,她踩了一天的高跟鞋,刚又在雨水里泡了泡,公馆的家人不知她有伤,洗澡时也未留心,这时她脚底新伤迭旧伤,惨不忍睹。张副官在处理其中最大一个伤口时,只觉得她的脚瑟缩了一下,他赶紧停下,“弄疼了?” 她却闭着眼不说话,只把手放在额头上,又把脚放松了。 张副官用掉小半盒白药,在帕子上把手指擦干净,将盒子重新放回口袋里,说:“太太的脚很容易受伤,可要千万小心些才是。” 甜辣椒闻言却冷笑:“我以前脚底都是茧子,浑身上下最厚的恐怕就是脚,只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忘了本,果然是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我是两样占全了。” “太太,不要这样,”张副官轻轻在沙发上敲了一下,他看着她肿胀的嘴唇,和额角一根暴起的细筋,明知僭越,却忍不住道,“不要用作践自己的方式,合理化别人对你的伤害。太太,我知道你不好受,如果你想哭,就哭吧,或者你要做什么,都可以,只是,不要这样。”他顿了顿,喉头也哽咽了,“你不是那样的人,请不要这样说。” 甜辣椒睁大了眼睛,无言地盯着张副官,她原想笑的,却没有笑出来,嘴角下撇,瘪了瘪嘴,心口发紧。意识到自己的神色可能显出了委屈,她立时收敛了,脑子里吵吵得很,也不知是谁跑进她脑子里说话。她用力眨了眨眼:“你读过书,我说不过你。” “太太如果想要读,我……” “张副官,你大概不懂将军喜欢我什么。”甜辣椒又看向张副官,这个人,他真的能帮助她,成为她在这个公馆里的左膀右臂吗?早前,把他的那双鞋作为婚鞋,又叫他背她上车,他心里怎么想呢?他怎么想的,她真的想知道吗? 草坪上喧哗一片,听那声音,像是有一批人专门留下来看戏似的,甜辣椒说:“他的子女,吴智引,吴文引,吴脉生,一个个,长得都很漂亮,智引跋扈,文引娟秀,脉生阴柔,原本拆来看都很好,只是他们叁个聚到一处,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厌烦。”她更厌烦的是,吴将军态度模糊,只把两边都糊弄着。可这糊弄,已然表示他对甜辣椒才是怠慢的,“但他们今天对我,倒比那群点戏的人要客气得多。点戏的那群人里,我后来想起来了,有几个过去还是我的戏迷呢,真可笑。男人明明都想要‘救风尘’,又不能容忍‘戏子从良’,那英雄没轮到自己逞,反把那女子看做仇敌。” 张副官只默默地听。 “——张副官,你刚刚说,”甜辣椒又听见草坪上的嘈杂,她想象那些嘴脸,站起来,将上过药的脚底踩在柔软的地毯上,走了几步到窗口遥望,叹道,“我想小月季了,张副官,你刚刚说我要做什么都可以,那你带我溜出去,我想去找小月季,可好?” 张副官唬得倒抽一口气,说话都结巴起来:“可、可这,这可不行,太太,将军醒来如果找不到您,或者,也找不到我,那可、那可……” 甜辣椒却突然抖擞了,不顾张副官在说什么,自顾自走进一旁的盥洗室,将门关上,立即传出水声来,过一会儿,她将门隙开一条缝,探出脑袋来:“替我拿换洗衣裤来,就在那边的橱里——” 张副官照做了,递过衣物来的手在极力镇定着,压低声音道:“太太,还是早些休息……” “你放心,”她伸手将那衣物拿进去,就隔着扇门换上,“他醒不了,我看他至少得到天亮,大概六点才能醒呢。” “太太,这怎么能有个一定呢?” 门开了,甜辣椒清清爽爽,她将头发编成两条麻花辫,身上穿着月白的轻简旗袍,好像突然从月宫中脱逃的玉兔,她的神色也轻松不少,只是因喝酒,脸上还带着薄薄的嫣红,她走去拿了小包,把戒指脱下,放进包中,转身道,“当然有个一定了,因为是我下的药啊。” 她掩在窗帘后,朝窗外仔细地看着,张副官只当自己听错了,又听她说,“张副官的鞋、甜辣椒的药,是我今早准备的两件事。” “什、什么药?”他这时才问出声。 “放心,不是毒药,我还不至于那么自寻死路。”她将窗帘拉了拉,遮住半扇窗,“今天婚礼,他定会喝酒,他喝了酒,又必会变成混蛋,我最讨厌喝了酒的他,所以我事先准备好了药,叫他干脆睡过去罢了。只可惜,下雨淋坏了一颗,药效发作得迟了些,还是叫他给——张副官,还愣着做什么?六点,不,五点之前回来,不会有事。” 张副官为难地站着。 “趁现在还有宾客,可以混出去,再晚些就来不及了。走啊。放心,没人会想到新婚之夜,新娘竟不在新房的。” 甜辣椒半拖半拽着他,她身上有淡淡的酒气,眼睛雾蒙蒙,张副官被她带到门边,她又说:“你衣服怎么还没干呢,这面料真厚实,到家里我煮碗姜汤给你去去寒。”她悄悄打开门望出去,见楼梯口有人把守,她又合上了门,想了想,忽然高声呻吟起来,把张副官吓得脸刷白。 她一边又碰倒了些东西,低声说:“你就说,我们太激烈,叫人滚开,恐怕是要出房间呢!”一边就将他一把推了出去。 那头的人听见动静,又看见满脸尴尬站在门口的张副官,会了意,张副官颇僵硬地走近了,按甜辣椒说的,复述一遍,把守的人起先还有犹疑,甜辣椒此刻又叫起来,并一下打开了门,半个人前冲出来,满脸的红,那个姿势显然是后面有人扒着她的屁股,她一眼看见把守的人和张副官,咬紧了嘴唇,又将人缩了回去,门一关,又开始急叫。 张副官说:“还是走吧,免得……” 过了一会儿,脸上蒙着面纱的甜辣椒从房中走出来,她换了双轻便的鞋,戴着长手套,挎着小包,颇像一位来参加婚宴的太太。 隔着面纱,她朝他一笑:“去取车吧,亲爱的张副官。” 乘龙之夜(1) 车子缓缓驶至公馆大门,家人奇怪道:“张副官今日不是值夜?”张副官不说话,只是咳嗽了一声,那人也不敢多问,张副官这时才道:“都被赶出来了。”那人朝后座看看,眼睛骨碌碌转,张副官又咳嗽一声,便把车开走了。等车子到了外马路上,甜辣椒才坐起来,说:“你说他瞧见我没有?” 实际上那家人确实看见有个人在后座匍着,怀疑是宾客喝醉,或者又是和张副官有什么渊源的人,一扫之间,看那人像是个女子,不过没看清是谁罢了。张副官这人性子他们都还不太熟悉,平时看他板正,但亦不敢就此定论,将军对其态度模糊,不知是否考验他,因此家人也不敢对张副官如何,便将那事暂且压下了。 张副官说:“天这么黑,即便看见,也看不清。”可他到底不安,此后不发一言。 甜辣椒看着车窗外影影绰绰的树影,恍恍惚惚地,她打开小手包,摸到了那枚大钻戒,才定了心。可触摸到那坚硬的石头,就想起吴将军外套上冰冷的纽扣,那纽扣方才抵在她的后腰,把她弄痛了。屈辱的感觉又重新袭来,她便也不说话。 一路沉默着,车子行到了红砖楼的小路口,深夜,这里已无半个人,车头划破静静的空气,吓跑几只野猫。张副官把车熄火,说:“太太,我就在这里等着。” 甜辣椒摘了面纱,探头看去,熟悉的阳台和房间黑漆一片,整栋红砖楼都已经睡了,没了甜辣椒的红砖楼,也正安静地吐纳着,似乎终于能歇口气。小月季肯定睡熟了。甜辣椒一时之间,为小月季感到心酸起来。她这样小的年纪,倒没睡过几场安稳觉。出了这幢楼再回望它,原来它也算得庞然,然而平时却都是小月季在管家,又把所有人事物都管得仅仅有条,非但如此,她又能把甜辣椒照顾得那样好,如果没有小月季,甜辣椒大概不会是今天这样一个人。 张副官见甜辣椒没有下车,回头来看,但见她温柔地注视着某个窗口,他也看了看,并不能分辨她在看哪一扇窗。 “他们都睡了。”甜辣椒说,“我这样进去,把他们的美梦都给搅了。今天是我的新婚之夜,如果回去,他们肯定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 已经是初夏了,夜里的风也不冷,软软地扑着脸,甜辣椒从手包里取出戒指,对着路灯看,没了水晶灯的照耀,这戒指看起来也并不那么光彩夺目,反正在路灯下面,看不出它值钱。 张副官也侧脸看着窗外,甜辣椒透过椅背,看见他温和的表情,他用略疲惫但温和的表情,耐心地等着。他好像总是耐心的,他着急的时候,也还是耐心的。他的耐心,能消解所有的荒唐,或者,他的耐心,叫人怀疑他能消化所有的难言。 甜辣椒不再看戒指了,她盯着他耳侧干净的发脚,说:“我结婚,这里的人一个都没带,小月季也不带,其实也是因为我想叫他们休息休息,让他们自由些。侯门深似海,他们平时跟我没心眼惯了,要是带进去,先少一层皮的不是我,倒是他们了。张副官,几点了?” “快要十点了,太太。您上去吗?” 甜辣椒又再看了一会儿:“不了,让他们好好睡,我们走吧。” “那是送您回公馆吗?” 甜辣椒打开了车门,张副官见状也要下车,就见她抬了抬手制止他,从车头绕过来,打开车门坐到他旁边,说:“去你家吧,张副官。” 去你家吧—— “什么?” “去你家吧,张副官。”她重复。 “去、去我……”他语塞了,不得不去想这句话背后的含义,那背后有含义吗?还是他胡思又乱想。想了半日也不得要领,“太太,我家……我家很小。” “广厦千间,夜眠八尺。” “眠?”他看向她,又失语了。 “你记得,”她指着外边二楼阳台,“你我在那里,我叫你去买我喜爱的东西,你第二天拿了来。还记得那都是些什么?” 张副官不知她是何意,心绪烦乱,只想起了几件:“咖啡汽水、肉松、手帕……还有……还有……” “想不起来了?” “对不起,我……” 甜辣椒轻笑起来,那笑声细细地啃着他的耳朵:“没事,因为我也记不起来了。那些东西根本就不是我真正喜爱的,不过试你罢了。但是……”她顿了顿,“但是后来我说的,是真的。” 他似乎在回忆所谓“后来”的后来,是哪一个后来。 “张副官,把车久留此处也不好。走吧。” 走吧—— “怕我被那位给你做媒的街坊看见么?” “您怎么知道她给我做媒。” 甜辣椒点了点他的手背:“就你那吞吞吐吐的样子,叁岁小孩儿都能知道。不走?那换我来开。” 张副官只得发动了车子,往乘龙里去了。 街坊邻居早就歇息了,张副官在前走着,甜辣椒跟在后面,不时踏着一块不平的石板发出声音,在静夜静巷中尤其响。这声音让张副官心头一惊一乍,又怕她摔了,又怕街坊会醒,又怕醒的是另一边的吴将军,又怕自己也摔了,总之,纷纷扰扰,不知在想什么,最后只有一个念头:早晨出门时,家里没有好好收拾过呢。 甜辣椒看他掏了半天的钥匙,又对不准锁眼,忍不住抢了钥匙来:“哪一把?” 推门而入时,扑鼻是花的清香,很熟悉,在黑暗中,甜辣椒说:“好香,什么味道?”张副官摸亮了灯,一盆小小的米仔兰正在朝南的窗户下放着。“你也养了米仔兰?我小饭厅里,也摆着几盆呢。” 这时才看清他房中的摆设,简单、干净,有生活的痕迹。一只方格布单人沙发摆在叁个顶天立地书柜前,落地灯上没有一粒灰,窗台上有轻微的晒斑,窗户下摆着米仔兰,旁边就是厨房,再往里是卧室。及目所见,是一个单身男人该有的家。张副官赶几步,到那沙发上把没看完的几本书拾了起来塞进书柜:“您请坐吧。” 甜辣椒依言过去,拧亮了落地灯,又将他刚放回去的那几本书拣出来,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他去厨房里烧水,杯碟叮铃咣当。她低头看书,翻几页,又合上。英文书籍,她一点都不懂。偶见页眉上方他用铅笔轻轻作的笔记,也是英文,他的字迹方方的,写英文也像写方块字一般,甚是可爱。她又将书放回去,端看他的藏书,大半是英文,这时闻见浓郁的茶香,回头,见他端着热气腾腾的茶盘出来。 “这是我带回来的英吉利红茶,本该配着牛奶喝最好,只是夜里了,家里没有,您勉强着解解渴吧。” 甜辣椒喝了几口,见张副官局促地立在一旁,她说:“张副官平时回家一般都做什么?” “回家,洗漱,读一会儿书,便睡了。” “哦,既如此,张副官请便吧。” 张副官还要说话,甜辣椒就将杯子一放,找着了他家的卫生间,打开灯,见小小的卫生间铺着竖纹瓷砖,整洁干爽,她“哗”地拉开浴帘,说:“张副官是要我替你洗吗?” 张副官哪里受得了这话,慌忙抱着衣物,躲进卫生间,将门一锁,甜辣椒听他里面动静,想象他定然又是慌慌张张不经挑逗的样子,不禁暗笑。方才在公馆中阴郁的心情,也随着人出离公馆,而烟消云散。她在他家中闲看,几封未拆的信摆在玄关桌上,信封上有英文。她打开窗户,晚风习习,拂面舒爽。她竟有些热了。 卫生间门开了,张副官头发滴着水,面色发白。甜辣椒说:“张副官,我这旗袍不便,找件宽敞衣服给我换吧。” 张副官愣了半天,才说:“可,那都是我穿过的了。” “那更好,过去小孩不都还穿百家衣?穿过才好呢。” 张副官取了相对最新的一件睡衣来,她转身进了卫生间,却只觉里头并无洗澡后的热气,她脱下旗袍身上起了鸡皮疙瘩,赶紧开了热水,却是冷水,等了好一会儿,仍是冷水,这才想起,并不是家家打开水龙头都随时能有热水,那张副官刚才竟然洗了个冷水澡吗?她忍着快速冲洗了,随手抓过他挂在一旁的大浴巾来擦了擦,套上他的睡衣,下摆到大腿。她打开门出去,只见卫生间门口摆着一双拖鞋,她穿进去,见张副官怔怔地站在窗户边,她走过去将旗袍交给他:“替我挂起来,别弄皱了。” 时钟指向十点半。这房间中,空气快要凝结起来。 甜辣椒指那红茶:“张副官不喝?” “不、不了,夜里喝了,我会睡不着。” 甜辣椒惊道:“那你就不怕我睡不着?” 张副官尴尬道:“对不起,我、我刚忘了,没想那么多,只怕招待不周,实在事发突然……”他又道,“太太,或者您饿不饿?”可话才说完,他又闭了嘴,因想起即便她饿了,他家中也无甚吃的。幸好甜辣椒摇头:“不饿,我想刷牙。” 张副官赶紧取了崭新的牙刷给她,又用一只漂亮的玻璃杯倒了温水予她,她叼着牙刷,看着他说:“你不刷?” 当他们两个人凑在盥洗池前,以相同的频率刷牙时,甜辣椒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只是他并不敢看向镜子,只微红着脸,安静地刷着,甜辣椒把沫子吐了,漱干净,一抬头见唇角沾着牙膏沫,此时他也正巧看过来,两人皆微微一怔,而后他猛地低头把嘴洗干净,率先出去了,一路走,只像是丢了七魂六魄在地上。 甜辣椒出去时,他正在踱步,不知在愁什么,她也不管,径直走向他,拽着他的手臂就往那半开着的卧室里去,他被那么一拽,像是没了主心骨,跌跌撞撞地被拽进了房里,甜辣椒将卧室的门一关,说:“睡觉。” 他的床不大,堪堪可睡一个半人。温暖的米色床单和薄被,一只软枕,一只背垫。甜辣椒躺在上面,床很硬,把她硌得有些疼。抖开他的薄被,淡淡的皂香,她靠在背垫上,把床头灯调暗。 “张副官,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过来啊。” 她朝他看,又突然下床,走出去翻翻找找,把张副官弄得一头雾水:“太太,您要什么?” “吹风机。你有吹风机吗?” “有、有的。但是不比太太所用的,是很简单的那种。”他交给她,有些忐忑。 甜辣椒把他摁在床沿,自己则拿着吹风机跪在床铺上:“别动。”她打开吹风机,暖暖的风吹进他领口,“今天你淋了雨,又洗了冷水澡,有姜吗?” 吹风机的声音很嘈杂,她的说话并不真切。张副官只当是幻听,她把吹风机一关,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姜吗?” 他才晓得那是真的,摇头说:“没有。” “那你吃颗药吧,你上次给我送去的就很好。”语毕又开了吹风机,手指轻抚着他的头发。吹风机的热气把他包围住,蒸腾了他的香波味道,又散出她身上的香味,这两种气味纠缠在一起,他忽然站起来,喘了口气,看着她,又移开了目光:“我……我去吃药。” 他把药含在嘴里,拿着水杯,却忘记要喝,他发着呆,直到嘴里的药糖衣融化,露出苦味,他才皱着眉把药吞了。手在发颤。他走到单人沙发旁,坐下,又听里头呯砰作响,赶紧进去一看,床头灯倒在地上,甜辣椒抱歉道:“拔这吹风机插头时,不小心碰翻了。” 张副官把灯拾起,灯罩没有碎,灯泡碎了,开不亮了,卧室里黑沉沉的,张副官因道:“那,那您就睡吧。” “你呢?” “我、我再看一会儿书。” “张副官,”见他要出去,她晃了晃什么东西,发出书页空翻的动静,“我在这枕头底下,摸见一本书,刚才看了,原来是诗经呢。你在生民那篇上打满了记号,我没记错的话,生民那篇,就是我小时候听过的那篇吧?你做了记号,是要说给我听的吗?” 张副官不答,只是摸黑将那本诗经拿了过来。 “而且,我睡觉时必要开个夜灯,否则,我会害怕的。” 视线习惯了黑暗,月光透进来,微微把人的轮廓打亮了,她在睡衣下的双腿,像月光下的花瓣,勾着银边。她光着脚,走到他身边,拉了他的手臂,书本“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她一步一步,将他带上了床去。他拘谨地侧着身靠住床头,她则安逸地枕着他半边身体。 他无声地叹息,因吃了药,脑袋晕晕。她说:“我那酒劲儿,这时有些上来了。烝之浮浮,什么来着?” “释之叟叟,烝之浮浮。” “对,释之叟叟,烝之浮浮。完整的是什么?” 她往他身上贴了贴,织物发出摩擦声,悉悉索索。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张副官,”她突然昂起了头,在漆黑中找他的双眼,她的手抚向他的胸口,贴住了他的心脏,他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几乎打着她的手心,她缓缓道,“你有点喜欢我了吧?” 她只觉得他呼吸一滞。 她又将脸贴住了他的心口,听着他的咚咚的心跳声,说:“你有点喜欢我,是不是?我希望你说是呢。” 他僵硬的身体动弹不得,片刻后,他问:“为什么?” 甜辣椒笑起来,想起他愠怒的那一次,说:“你又在问我,为什么这么对你?哪儿有那么多为什么。” “不,”他调整呼吸,“我是问,为什么希望我说‘是’?” 为什么? 甜辣椒却一愣,为什么?他问的这句为什么,她却从来没有想过。理所应当嘛。可真的理所应当吗?为什么理所应当呢?她是别人的太太了,为什么觉得这个人就是理所应当。 张副官的身体慢慢推离她,他要下床去,就在这时,她用力拥住了他,察觉她自己的心跳也开始乱了。 为什么? “为什么呢,你这样一问,倒叫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流转在彼此的衣服面料里,像有个小小的回声场,把她确实慌乱了的声音放大无疑,“大概是因为,我有错吧。”她停住了,把手从他睡衣下摆伸进去,摸到他滚烫的皮肤,“大概是因为,我有点喜欢你了。张副官。” 张副官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他看不清她的表情,不知道这话是玩笑,还是别的。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件错事。他们正陷在一个泥沼之中,泥沼里,有不可抗拒的抓力,把他们的双脚死命地往下拽。他想逃,可身不由己。她的手游移在他的腹部,冰凉的,微颤的手,她很轻很轻地说:“……做一回吧,早就该的。” 乘龙之夜(2) 很多年前在国外读书时,张副官总是在夜里去宿舍外的花园里背书,有一年季春交孟夏,恰如现在,他带着难啃的文论书,坐在长凳上,借着路灯和月光,背了那么两行,忽然听见身后草丛里簌簌的,那些矮矮的灌木抖动起来,又有人低声说话,声音黏黏的,叫他天然地不敢靠近。躲在草丛后的野鸳鸯不知外面有人,一时放纵起来,男人粗鲁地骂着,女人开始哭泣,他不忍卒听,跑开了,回到房里,他犹心神不定,仿佛那骂声哭声追着他上了楼,那夜他没有背下一页书,只是反反复复想着一个问题,既是欢好,为何要污言秽语,又为何要哭泣。他没有这样经验,却觉得实在可怕。 很多年后的今天,他站在公馆套房外,听着房门后那个总是游刃有余、美丽魅惑的女子痛苦地吟叫。将军也在叫,可从这叫声中,不难分辨谁居于上位、谁在强忍。新婚的柔情蜜意,变成刺耳的权力宣告,怎么叫他不感到悲凉,又怎么能叫他不为她感到伤心。 多年前的那个晚上,让他对男欢女爱产生怀疑,多年后的今天,又让他肯定,要让一个人欢愉、享受和幸福,不以他们的关系而定,也不以喜不喜欢、爱不爱来定。喜欢和爱都不是单一的情绪,它还掺杂着太多其余的条件,它让很多不可为变成不得不。 “你不想?”她又问。这一声,把他短暂抽离的思绪拽了回来,他回到这个迷离、荒诞、不真实又真切的夜里。 他怀中有个女子。 她的叫声……细细想来,第一次,在她的卧室门口,她的叫声就不甚愉悦。他能听得出来。那是勉强的,逆来顺受的。承受才是主题,而非交融。第二次,就是刚才,她仍旧不惬意。 啊,是了,是了。他猛然间顿悟,顿悟她方才在车中所说的“后来”,后来是哪一个后来?原来是那个暴雨如注的下午,是她抓着他的手、懒懒地说她不舒服、说“往后少不得要你多出力”的那个后来。是这个后来啊。 “我以为,你不喜欢。”他暗哑的嗓音听起来有些陌生。 “不喜欢什么?” “不喜欢……不喜欢……” “这全凭人而易,那人若以我为主,我自喜欢,否则,我不喜欢。但是男人,”她的嗓音倏地冷下来,“都以他们自己为主。” “那你还……”他咬了咬牙,“我也是男人。” “哦,”她忽而轻笑,“对不起,我该说,是大多数男人……你在他们之外,你不一样。” 她抓着他宽大的手掌,贴住她微烫的脸颊,把一条腿一抬,搭上他的腿。 “我如何……如何不一样?” “你嘛,”她想一想,“你听话,乖巧,体贴。” 他不语,却几乎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她又低语,“你总在暗暗记着我的事,你带着白药,你还记着我的那首诗,我知道你为什么不给我买蝴蝶酥,因为我说过,我不爱吃甜的。还有……”她往枕下一阵摸索,他还有些不解,这时她也将手抽出,“枕头下面可不止一本诗经,还有这个……” 那是他的一块手帕,手帕当然没什么奇怪,但手帕里,包着她的头发。 “这是那天,我叫你整理床铺时,你收起来的吧?” 张副官如被雷击,起初,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那些头发,直接扔了吗?但头发总是为人所有,扔了她的头发,总感到不敬。再后来,他越来越心烦意乱,就随手将它放在枕下。然而世事谁能料?他的随手一放,却由这头发的主人亲手发现了它。他有口难辩。 “因为您是长官太太。”他说。 “哦,长官太太。那你说,今天你见着那双鞋时,心里想的是什么?你敢说,你没有一丝心动吗?你如果没有半点心思,怎么会那么快想到鞋子藏在哪里。”她解开他睡衣的纽扣,“如果你不想,你又怎么会上床。我不信你力气没有我大,竟不能挣脱我?” 微凉的手摸住他的胸膛,他身子瑟缩,轻颤。 “因为您是长官太太……”他低喃。 甜辣椒有些扫兴了。 “所以您说什么,我都会照做的……”他又说。 她一愣,一瞬间没有转过弯来,等她明白过来时,他已经伸出手,将她扣进了怀里,他的手臂用力地揽着她,就像试婚纱那天,那个沉默的拥抱。 “我也错了。”最后,他只是说了这四个字。 时钟敲响十一下,子夜。 他没有经验,不懂如何做才好,他需要她的引导。他是一张白纸,他听话、乖巧又体贴。 他照她教的,轻吻她的额发,又吻她的唇。吻很细致,轻柔,他不敢用力,因为他还记得她出套房时,肿胀的嘴唇。她要无所顾忌得多,反缠上他的唇舌,搅乱他的呼吸,侵占他、弄乱他,能让她感到快乐。她抓着他脑后的头发,用力地朝他唇上一咬,他吃痛低呜,却被她死死摁住,逃不开,那串呜咽便吞在口中,消融在他们搅弄的舌间,变成了涨满情欲的呻吟。 在这个吻停歇之时,她喘着气,摩挲着他柔软、湿漉漉的嘴唇,说:“你知道么,我从不与他亲吻。从不。” 他生出一种逾越了身份的追问:“那么,他吻你么?” “不是每个男人都像你这样,把吻当做温柔的爱抚,把吻看得那么重要,他们只会嫌吻碍事。提枪而入才是他们的正事。” 于是他又俯下去吻她,他比刚才熟练,看她渐渐闭起眼,陷进枕头里去,便慢慢朝她下巴和颈侧吻去,她身上始终有甜蜜的香气,不知道是洗涤剂、香料、还是米仔兰。她喜爱他的舔舐,只有他的耐心,才能让舔舐变得温情。因为他的舔舐不为任何别的动作做铺垫,只是希望她舒适。他在她雪脯前停下了,他撑起双臂,低着头,睡衣掉了一半下来。 她晕乎乎地眯着眼瞧他,见他不动了,呢喃:“怎么了。” “我……” 她不耐烦地扣住他的后颈,往下一压,她柔软的胸房上有更柔软的触感。他记得那颗红樱桃,那个蒙昧的午后,他也曾尝过,却远没有现在这样仔细。 她开始低吟,那是她从喉咙口叹息出来的低吟,余音微颤的,但绝对是欢愉的。与之前听过的,她的叫声,是截然不同的。他因此也产生一股欢愉。 将那胀大的樱桃吐出来时,她拱起了身体,他立即停下观察她,她的脸已侧进了枕头里,颈侧绷起,头向上昂着。他看见她身上他的那件睡衣,早已散开了。他把手掌放在她的腹部,她痒起来,轻笑着拂开他手。他又捏住她的腰侧,她更是痒得将身子躲开。他拉开她的衬裤,裤子当中沉甸甸,已湿透了的。这下,他是真的不知该做什么了。 他试着摸了摸,黏腻微温,她待了一会儿,说:“……不对。”见他无措,她说,“这里,舒服的是你。”继而挑出他的一根手指来,往上移动,抵住她那充血坚硬的一点,“这里,舒服的才是我。” 当他触及那温暖湿濡的所在,记忆便苏醒了,那个下午,也是这样的,那时因为过于震惊而封闭的思绪,把那手指的揉搓转动,当做了旋转的裙摆,是这样的,他加快了速度,见她嗓子卡住,呼吸也止住,而后又倾泻出来,她说:“不是这样……” 于是她自己抵住了自己,说,“看着。”很快便叫他看见了真正犒赏身体、纯粹的愉悦,是什么样的。她绷紧的双腿和不住抽动的身体下,一股暖融融的津液渗出。 他学着她的样子,使她如此反复高潮叁五次,直至她疲软了下来,一时动也不能动,像昏死过去了。他想,原来大叫着的,不一定怎样,真正深入脊髓的,却可能是无声的。 良久,她才缓过来。 “你这个床,好硬呢。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憋着不说话,她这时起手往他身子下一摸,“你比床还硬。”她慢悠悠地起身,让他睡下去,又坐在床尾,“前回教过你的,你还记得?” 那天,只怕是……“终身难忘。” “那你弄来我瞧瞧。” “你知道么……”他说,“遇着你,叫我恪守了那么多年的礼数道义,全都瓦解了,坍塌了。” “你后悔么?” 张副官笑了,他极少笑出声来,可这回,他笑起来。“问悔不悔最无用,悔又如何,不悔又如何,反正是回不去的。那时候我活着,可又好像死的。现在我死了,又堪说至少活过,哪怕只活了一瞬。” “那你还不是在说,你不后悔。” “我不知道……不知道……” 他人生中头一遭,直面自己的欲望。他并非如他父母所想,是个刚正不阿的正人君子。他是假的。可现在,他好像是真的了。 可他又万分疑惑起来,“你为什么要嫁给他呢。” “不嫁他,嫁你么?” 她带着他的手,使之握紧了他自己,而后便退至一旁,看他在情欲中挣扎着,幽幽道,“可是你家,晚了连热水也没有。” 他已不能说话,闭着眼,手里渐强渐快。很少有男人会愿意暴露自己,他们觉得这是耻辱,这孽根,只能用以折磨他人,又怎能在女人跟前自我折磨。可他偏就愿意。他充胀得难以握住了,见他似要泄出,她忽然扒开他的手,强行中止了即将要来的快感。他酸涩难捱,叹息了几声,是委屈的。 “不论你悔不悔,事情皆已至此,”她擒着它,一边咬紧了嘴唇,一边缓缓下坐,将他那未及宣泄的委屈,一点点包裹住。几乎就在那第一刻,他已忍不住,叫了出来,而他的巨大,也使她皱眉轻叹,他们融合的过程中,房中只有他们的吟哦声。 终于,她吃力地坐稳了,双手撑住了他的胸膛,说:“赏你的。” 她上下抽动一回,他已受不住,一手去摁住她的臀,一手捉着她的手,她又动一回,他抬手穿过她的黑发,抚摸她的耳朵,她索性趴下来,那啪嗒啪嗒的声音,让他一再想起那个暴雨的午后。他在她身体之中,被她包围。 她有意不让他轻易受用,每次都察觉他将要抵达,便抽身出来,留他孤零零地,他睫毛都沾了急躁的汗水。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曾有半刻强迫,不曾摁住他不让她抽离。他一次次被她抛下,又一次次再信她。 直至她也可怜他,最后一次,他们高低呻吟着,长叹短叹着,他终是一泻而出,她跨离他,他把住自己,凝液不小心喷在她腿侧。她随手抓起脱在床上的他的睡衣来擦干净了。 她趴在他身边,轻柔地抚摸他的脸,小声问:“累了么?” 原来多年前那个夜里,多年后的今天,他都错了,直至这时,他才了悟,不是无关喜欢和爱,那些令人不愉快的欢爱,是因为还不够,不够放低自己,不够破釜沉舟。 他忽而浮上一个苦涩的笑容,暗哑的嗓音,寂寥的话语:“新婚快乐,甜辣椒小姐。” 他们大错特错,可他们都已经不能回头了。这一夜过去之后,天亮之后,六点之后,该怎么办,只有深浅长短的呻吟在回答。 乘龙之夜(3) 中夜,终于停歇。身体的疲劳加重了思绪的混沌,张副官闭着眼,耳边模糊传来歌声。是不曾听过的调子,悠扬,旷远,从歌声里仿佛能望见无边的大地。 甜辣椒转了个身,把手臂放在薄被之外。“嗳,他们都想听我唱,我偏不唱,这会儿我唱了,你怎么没有一点反应。” 原来是她在唱。 “你唱的是什么?好听,但好陌生。” “我也不知道,这调子一直藏在我脑袋里,我从不对人唱,我觉得这似乎是我襁褓之中的记忆。听着很荒唐吧?” 他的手臂揽住她的身子,沉沉道:“不荒唐,我信呢。” 夜已安静,被里多暖。世上一切,幸福愿望,一切温暖,全都予你。一束百合,一束玫瑰,等你睡醒,全都给你。 他不自主,也想起了遥远的歌谣。 “还有更荒唐的呢,小的时候,我认了花草做父母。像你这样能够有条件留洋的少爷,大抵是不会懂。那时候我听说,有一种叫‘并蒂莲’,又有一种叫‘夫妻蕙’,不知中了什么邪,我认定了那准是我父母转生了。莲在水中,我取不到,然而蕙在地里,就能得了。但谁也没见过夫妻蕙,自然么,那是小说里编排的,可我才几岁,哪里会懂?不练功的时候,我就在地里找那夫妻蕙,一天我见一株无名植物,一茎开出两头花。我欣喜极了,觉得那定然是夫妻蕙,是我的父母托生的呢。”说到这里,她轻笑起来,“我把那株植物放在跟前,跪下来磕了叁个响头,我终于找着我的父母了。” 他紧了紧手臂,将她圈进了怀中,无声地吻她的头发。 “我把那株植物藏在口袋里,植物清香,总围绕着我。我见着师父与他女儿,我都不嫉妒了,我也有父母疼呢。” 可是她真傻啊,假的就是假的,那株植物离开了土壤,没过几天就死去了。她看着蔫枯的植物,连眼泪都掉不出来了。 “张副官,你知道么?我不会哭了。遇着什么事,我都只是笑。”说罢她又笑了,“我怎么说起这些来了,几点了?睡一会儿吧,我就要走了。” 他有一段时间没说话,甜辣椒以为他是睡了,这一天,他大概是最累的那一个。天色已经渐渐明晰,像是过了叁点了。她很想睡,无奈怎么都睡不着。她动了动,想下床去喝口水,却突然被他抱紧了。 “怎么,你没有睡?” “昨天,是我的生日。谢谢你,让我看见你的眼泪。” “生日?”她转过来,拂开他的额发,“那你怎么不说?还有,我什么时候哭了?”她亲吻他的脸颊,将脸靠在他颈项,他清爽的皂香钻进鼻息,“原来你是初夏生的孩子,生日快乐,张副官。” “你是没有哭,可我看见你的眼泪了。” 这世间各有欢欣,也各有苦楚,遇见一起笑的人不容易,遇见一起哭的也不容易,可最难的,是遇见那个看穿你笑容背后的眼泪的人。 然而她已经结婚了。 五点多钟,他们起身,匆匆洗漱,在飒爽的晨露中,安静地往外走。街坊妇人早起做粥,从窗口看见张先生同一位小姐走过,以为花了眼。她悄悄追看,果真是个婀娜的女子。随即感叹,怪道看不上她的侄女,原来早已有了人。还骗她说长官不允许。她就说么,长官自己娶亲娶得风风火火,哪有不让手下人点灯的道理。 公馆守卫见清早有车来,认得那是张副官,例行到车边检查,却见后座车窗的黑帘子拉起。 “张副官,这是?” “搬来一盆兰花,兰花娇嫩,怕见光。” 守卫略略朝帘子隙缝里瞧,果见后座摆着一盆花,即放行。车子一路往里,甜辣椒才从后座底下起身,自嘲:“哪有这样狼狈的长官太太?” 他回头一看,她头发稍显蓬乱,但总不知为什么,特别可爱,不似平时的她,但话不能多说,趁此时无人,甜辣椒闪身下去,消失在楼梯口。他望着那个金碧辉煌的门洞看,他从来以为宁可清贫自乐,不可浊富多忧,可这时,他却多希望自己能有这般财力。 甜辣椒溜进套间,一切如昨,淡薄的光线中有灰尘粒子在飞,清理过后,她轻推开卧房的门,里头拉着帘子,黑压压的,有一股浓浊的酒气、体液、呼吸混杂的味道,吴将军朝里睡着,身上搭着大红的喜被。她往里走了几步,却突闻吴将军说:“你上哪儿去了?” 张副官将那盆兰花暂且安置在静僻的角落,转身而出时,却听见一扇百叶窗后冷不丁传出喊声:“张副官?” 百叶窗被拨开一道空隙,露出邪美的眼睛,这里好巧不巧,是吴脉生的浴室所在。 “张副官,这一大清早,你在这里干什么?” “哦,我……”不会说谎的张副官,遇见多疑的吴脉生,便如兔子遇见狼,“走走。” 吴脉生盯着他看一会儿,笑道:“六点不到,走走?” 张副官的脸烫起来。他想,人果然不能做任何亏心事,他头一次尝到焦躁慌乱又无望的滋味。 吴脉生见张副官不说话,面上涨红了,又一阵白,想到昨日是张副官当值,便不知如何将思绪转到了另一个层面——他冷笑一声,说:“爸爸老当益壮啊。” 张副官一愣。 可这怔愣在吴脉生看来,便是坐实了他的猜想。他昨夜又失眠了,想起那女人真的嫁了进来,他就觉得身上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抓心挠肺地不舒服。其实昨天爸爸当着众人的面叫她唱昆曲,他还暗喜,想着任她皮相如何,又得了多少宠爱,爸爸到底不把她当回事,后来她又惹得爸爸不高兴,他更是觉得她不会在这里待多久。可到了散席,就听说爸爸遣了所有人,看来是要大闹一夜,他越想越心慌。这一大清晨又把张副官给臊得逃出来,看来爸爸不被榨干已是幸事。 见吴脉生沉默不语,张副官借机要走,谁料吴脉生又问起他那英国老师的事情,张副官说:“后来我便让友人自行与老师联络,也不知如何了。” 吴脉生点点头,又阴恻恻说一句:“张副官,我总觉得你哪里不一样了,发生什么事了么?” “并没有什么。” 张副官一路走,仍觉吴脉生的目光追着他不放。 房间内暗昏昏,甜辣椒却一个激灵,吓得冷汗都出来了。床上吴将军起身,摸了摸身侧凉凉的床单,又问:“你上哪儿去了?”甜辣椒看不清他的表情,强自镇定,说:“卫生间。” 吴将军扭开台灯,见床上的红枣、花生和桂圆都还在,不言不语地,只是盯着甜辣椒瞧。 甜辣椒的心跳激烈得要破膛而出,却端的四平八稳不漏一点馅儿,她突然带些愠怒地走到吴将军那边去,撩起睡袍,露出大腿来给他看,又解开衣裳,把脖子、胸脯和小腹给他看,最后,索性将睡裤一除,将肿胀的部位也给他看。 “我若是不睡在外边,怕是已经被将军弄死了!” 吴将军见那斑斑驳驳的痕迹和久久不消肿的地方,心里一点印象都没有,随即又得意起来,将那甜辣椒拉来,轻抚她胸脯:“舒服不舒服?” 她脑海中划过张副官睫毛上的汗珠。 “舒服。” “我的甜儿,就窝在沙发里睡了?”吴将军点点她的眼圈,“怕是没睡好,看你眼下青青,像只小猫。” 甜辣椒笑了,说:“将军睡得可好?” 吴将军觉得脑袋稍稍有些胀痛,说:“昨日饮了酒!醉了!怕是这个原因,睡得倒沉,只是现在略略有些头疼。” “将军可还睡么?还是就起来了?” “起吧!” 甜辣椒刷地拉开窗帘,房里亮堂起来,吴将军下床,踩着玻璃渣子,见地上一只碎玻璃杯,心下想,大概自己昨夜真是过猛了些,把人弄得受不住,便在得意之中,又生出些怜惜之心。 于是吴将军主动说:“甜儿,你今天可要回去看看你那小丫头?” 甜辣椒心内一喜,面上只是不动声色:“回去?我可没有什么可以‘回去’的地方了,我整个人连同一切,都已经交给你了。” 公馆忙碌起来,偌大的饭厅里,站满了人,当先的管家早已见过,他将一批批佣人介绍给甜辣椒认识。吴将军早上喜爱吃大饼,咸的甜的各一副,再有就是各类面点、糯米食,他都喜欢。他一边吃,一边看面露疲色的甜辣椒,只觉赏心悦目。甜辣椒休息不足,胃口不好,也不想吃,干脆就认人。正讲到厨房里的人,甜辣椒随口道:“蒋嫂子,金萍,好,我记下了。” 等人散去,吴将军问管家:“少爷呢?” “回将军的话,少爷一早就出门了。” 吴将军将豆浆碗一扣,浓郁的豆浆泼洒出来,沾得桌布到处都是。 早餐后,吴将军便自去忙碌,管家着人送甜辣椒去红砖楼。“将军吩咐,如果太太愿意,可以用过中饭再回来。” 小月季早已接到电话,红着眼圈在楼下伸长了脖子等待,见车来,她急赶两步上来,一天没见,倒像是长大了不少。 “姐姐。”小月季才叫出声,就已带了哭腔。 “傻丫头。”甜辣椒摸她脑袋,“怎么了这是?” 两人携手上楼,甜辣椒一脱外衣,直挺挺地倒向了自己的床,小月季端热茶来的功夫,她已酣然睡着。那小月季端了椅子来坐在床边,安静陪着。她看见姐姐熟睡的脸上,眉头间,有浅浅的叁道竖纹。从什么时候起,姐姐睡着时会皱眉了呢? 甜辣椒一动不动,小月季因思念甜辣椒,昨夜也是未眠,这时头一点一点的,也眯起了眼睛。真是一个甜辣椒结婚,多少人夜未眠。正在迷蒙之际,却突然看见甜辣椒猛地竖直身体,惊惶失措地摸着手。 “怎么了姐姐?做噩梦了吗?”小月季赶紧前去抚她的背顺气。 甜辣椒的呼吸却只是越来越急促,她掀开被子摸一番,将枕头拿开,又在床周围找寻,最终怔怔地说:“我的戒指呢?” 皮里春秋(1) 甜辣椒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想起曾把戒指放进了小手包,但却不记得有没有把戒指拿出来了,她继而找那手包,却根本扔在了公馆套间里,没有带出来。她祈祷千万千万,戒指要在小手包里才好,也顾不得听小月季劝慰,赶忙叫她拨了公馆电话喊人来接,小月季还想留她吃饭,甜辣椒哪里有那心思,匆匆离开。至房中找到那小手包,深吸叁口气,猛地打开一瞧,身子凉了半截,把小手包中物事悉数倾倒出来,另一半身子也凉了。 哪里有半点戒指的影子。 正惊疑,厨房来送甜汤,小女佣悄声而入。甜辣椒本无心吃喝,但又怕露了端倪,只得食不知味地喝了两口,刚要说话,忽然咬着个异物,她用手帕接着,只见玫瑰花瓣间有一片小小的抹布碎。那小女佣吓得顿时跪倒下去,甜辣椒只觉倒霉起来坏事一齐来,却也没有苛责别人,说:“你先起来吧,若这不是你刻意放进去的,也原与你没有关系。” “不、我没有……” “那就去厨房把做这道甜汤的人给我找来,然后就没你的事了。”甜辣椒轻轻说完,只把那抹布碎放在桌子中间。 过一会儿,厨房的人来了,是一个年轻姑娘。那姑娘脸上两团皴红,手部皮肤粗糙,指节泡得粗大。然而她眉清目秀,鹅蛋脸,好身段,实在是一位美人。甜辣椒认出她来,说:“你……是叫金萍吧?” 金萍绞着两只手,低着头,不声不响,只站在门边不敢动。 “这道甜汤是你做的?” 金萍点了点头。 “你别怕,我与你闲聊。平时在厨房,都负责些什么工作?” “清洗。” 哦,是了,该是碱用多了,所以把手给烧坏了。甜辣椒道:“那今日怎么做起甜汤来了?” “平、平时是,蒋嫂子负责甜品,只是她今天临时被调去做别的活,所以我就……” “金萍,你过来。” 那少女瞥了瞥甜辣椒的方向,朝她挪过来。甜辣椒点了点手帕,说:“这是我从甜汤里吃出来的,你看看是什么?” 金萍呼吸急促,像是很激动,她看了眼那手帕,快速说:“对不起,太太。” “你看清了?”甜辣椒看着金萍。 “太太,是抹、抹布。” “这抹布已经吃进我的嘴里了,险些就要咽下肚里去。” 金萍因此抬头看甜辣椒,可她的目光却充满探求,不像是一个佣人在看太太。 “你看起来并不害怕,金萍,我很好奇,这是怎么掉进去的?” 金萍说:“我……不知道。” “金萍,我该怎么办呢?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这可危及性命。往小了说,不过是无心之失。” 金萍仍旧不语。 甜辣椒笑起来:“这该不会是你故意放进去的吧,金萍?”在金萍反应之前,甜辣椒又笑了,“我说笑的。相信没人会做这样显而易见不讨好的事儿。” 甜辣椒起身到里间梳妆台,又返身回来。“你去吧。” 金萍讶然:“真的?” “你又不愿与我好好说话,我留你也是枉然。” “那……”金萍讷讷地,“不罚我吗?” 甜辣椒又笑起来:“你真有意思,金萍,你像是刻意在向我讨罚似的,这真不是你故意的?在我改主意之前,你走吧。” 换做平时,甜辣椒该好好敲打敲打金萍,因为她无从确定这是不是谁授意的下马威,但现在甜辣椒哪里有那心思。金萍打开门,甜辣椒才又想起来,叫住了她:“这个你拿着。” 金萍一看,那是一只新的蛤蜊油。她出了门往楼下走,见一军官过来,便往旁边垂首避让,在错身而过之时,她忽然产生一种似曾相识感。 金萍离开后,甜辣椒仍自发愁,她从窗口望出去,正见着张副官,在窗口咳嗽一声,原以为他不会听见的,谁知他瞬时抬头看了过来,甜辣椒勾了勾手指,过一会儿,他上楼来了。 “张副官。” 张副官一怔,忽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跟她说话,不久之前还肌肤相亲的两个人,这时却仿佛有着不可逾越的距离。 甜辣椒说:“长话短说,我的戒指不见了,我想过了,大概叁个地方需要你去找:你家,车上,兰花盆里。” 张副官闻言大惊:“若是掉在家中倒还好,但若是掉在车上……” “所以要你现在马上去找。” “太太,车目前不在公馆里。” “什么?”甜辣椒声音都颤了,“那不是你用的车么?” “太太,车是按照调配共用的,并不是我专用的,所以我把那盆兰花都搬了出来。” “你搬到哪儿去了?” “藏在隐秘之处,不过……”张副官顿了顿,“我藏完之后,脉生少爷看见我了,但他大概没有察觉。” “那车呢?车现在谁在用?” “这倒不知,我需去查查簿册。” 甜辣椒说:“赶快去。”又悻悻地,“人啊,真是不能做亏心事,不过掉个戒指,我就怕成这样。” 张副官犹豫了片刻,问道:“太太,若是……到处都找不到,怎么办?” “你添钱给我买一只?” 甜辣椒站起来,“可惜了,那只戒指,你买不起,我也买不起,只有他能买得起。如果找不到,反倒是好事,怕的是,找到——在最不应该的地方被人找到。” 张副官匆匆离去,先查了簿册,却发觉那车正是吴脉生在用,遂已然惴惴;又趁此机会去翻看兰花盆,只是把土都给翻起来,也没有看见戒指影儿;只得找借口出去,径直回了乘龙里,只把床铺找了个底朝天,连薄被都给拆开了,也不见戒指。他坐在床沿,发觉自己的双手在轻轻发抖。他马上握住拳。 张副官回来的时候,一张脸发白。甜辣椒一看就知道结果。她也无措起来,如同没头的苍蝇,在房中来回踱步,自嘲地笑了,原来她根本不如自己所想得那样淡然处之,她心里知道这是一件背德之事,自然担心东窗事发。 便又看见了那些酒瓶子,她又倒了大半杯饮两口,才叫过激的心跳稍稍平缓。 张副官沉默良久,把刚在床沿思索的和盘托出:“太太,万一这事暴露了,我会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您放心。” 甜辣椒反问:“你说什么?” 察觉到有种隐隐的硝烟,他心里一紧,重复道:“我会全都揽在——” 甜辣椒却猛地将杯子往桌子上一掷,怒极反笑,把张副官笑得毛骨悚然。 “该说你天真,还是蠢?我们已经是一体的了,你以为是靠你揽事就能过去的么?但凡你开口,那么,我们就一起死了,死了,你懂么?” 他被她吓到了,一时睁着那对澄澈无奈的眸子,朝她看着,说不出话来。 “换了以前,我不会这样大意……”她往远处看了会儿,收回视线,“总之,你不能说出来,就算别人发现了也不能说出来,你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对了,车子是谁在用,你查了没有?” 他吞了口口水:“查到了,是……”他顿了顿,“脉生少爷。” 甜辣椒脑子里“嗡”的一响,起身走了几步,又端起酒饮两口:“偏就是那个人。”她捂住胸口,“换谁都好,偏就是他。” “兰花我也找过了,没有找到。” 她看他一眼,忽然撑住脑袋,疲惫道:“知道了,你先走吧,在这里待久了也会被人疑心,我这里现在虽然没人,谁知暗地里有没有眼睛。他那几个儿女,可是恨透了我,怕我把他们的家产都抢走呢。我自己静一静,好好想想。此事与你无关了。” 张副官默然走到门边。 “张副官——” “是,太太。” 甜辣椒挤出一个微笑来:“刚才我不是冲你发火,你别往心里去。对不住。” 张副官说:“哪里的话,太太,您……少喝些。”他其实还想说,从昨天开始她就没有好好休息,是不该喝酒的。可他不敢说。短短的一夜,他们从遥远的陌生人,变成交合的情人,可到现在,他们重新变成了陌生人,而且,他觉得比一开始更加陌生了。他只是她的一度春风,是她想要在这公馆里培养的枝杈,她希望他能生出参天的树叶,在她需要的时候风吹叶动,给她阴翳。他接受过西洋的教育,不是食古不化之人,他都可以的。只要她安然无恙就好了。 然而甜辣椒却也没有想出什么来,掉了的东西,它就是有两重可能,她最怕在未知里做选择。因为实在困乏,她又盹着了一会儿,可也是乱梦纷飞,内线电话响起,通报将军回来了,她强打精神,揩了把脸,难得地涂上胭脂,搽了口红,好让面色看着漂亮些。 可这天却仿佛什么事都凑到一起,甜辣椒发现,吴将军是和吴脉生一起回来的。不知他们父子俩发生了什么,总之气氛和缓不少。吴将军甚至还叫马上备饭,要全家一起吃。这个所谓“全家”,还能有谁? 宴会厅里水晶灯亮起,吴氏父子坐着,甜辣椒不复平静,只觉如坐针毡,疑心生暗鬼,她觉得吴脉生的目光总有深意。像是要印证她的想法,吴脉生忽然说:“张副官也在府里,爸爸,不如叫他一起来,他昨日也为您婚事忙前忙后呢。” 吴将军道:“也好。” 张副官进来,吴脉生招手道:“张副官,坐我这里吧。” 张副官的位置,恰是在甜辣椒的对面。她想她已经尽量做到自然,拿起水杯来,喝了两口水。 “哦?甜儿,”吴将军看着她的手,“怎么戴起手套来了?” 吴脉生的视线一瞬间扫过来,张副官却目光不偏不移,只看住桌布。 甜辣椒抬手翻了翻,说:“昨日就想戴,谁知着急忙慌,忘了,不戴多可惜,好在今天也算新婚,戴着还不至于委屈它。” “怎么着急忙慌呢?”吴将军笑道。 甜辣椒脑袋一转,道:“谁像您呀,我是第一次结婚。” 这话把吴将军说得干咳一声,吴脉生烦躁地拿起水杯来猛灌两口,但很快又平静了,他的这个反应,叫甜辣椒暗自不安。 厨房来传菜,吴将军叫人把鱼往吴脉生那里放,说:“脉生,新鲜长江鱼,你最爱的,多吃些。”又看一眼张副官。 等菜都上齐了,吴脉生突然说:“我还给大家加个菜可好?” 吴将军怪道:“什么意思?” “砰”的一下,甜辣椒面前的红酒杯被碰翻了,幸好里面没有东西,佣人赶紧来撤走杯子,吴将军道:“笨手笨脚的!”甜辣椒以为他在骂她,惊愕一看,才知他是在骂佣人。 “脉生,你刚刚说什么?” “脉生少爷,我——” “张副官,”吴脉生提高声音,“白天我出门时,用了一辆车,那辆车之前是你用的吧?” 皮里春秋(2) 张副官的手在桌面底下攥紧,他意识到对面投射来的目光,他想起她说,不管怎么样,都要否认,装作不知道。那么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人,应该是诚实的。 “是的,脉生少爷。” “哦,那就是了。”吴脉生笑笑,夹了一筷子长江鱼,又拨了几粒米饭吃。 “脉生,你神神叨叨说什么?”吴将军生平最不喜别人欲言又止,阴阳怪气,这也是他时常对吴脉生不大喜欢的原因,这个脉生,也不知随了谁,学来这样的坏毛病。 “爸爸,我是想物归原主,但得问问清楚,到底是谁的东西,又怎么会掉在那里而已。” “什么东西?” 甜辣椒和张副官的视线始终没有交错,他们像是根本不熟。但吴将军却觉奇怪:“怎么,张副官哪里得罪了你?你怎么不给他好脸色?” “哦,没有,”甜辣椒说,“张副官,你吃菜。” “谢谢太太。” 张副官依言吃了两口,但苍天可证,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吃什么,心里已经全都颠倒错位。 “吴脉生,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吴将军说。 这时,宴会厅外有个仆从来报,本来这是他绝对不能踏足的地方,但吴脉生却叫人进来了。那仆从搬着盆东西,张副官无意抬眼一看,猛地一怔。 “爸爸,我发现在我的浴室后面,藏着盆兰花。好奇怪,我们家里的植物花草,按说都是登记在簿的,进一盆出一盆,都有记录,可偏偏这盆来历不明。” 吴将军起身,走到那兰花跟前看了看,说:“只是一盆再普通不过的兰花,为什么要藏起来?谁藏的?” “我也是这样想。” “但既然是藏匿之物,又在偏僻一隅,你怎么会发现?” “爸爸,实在是因为……”吴脉生看了看张副官,见他面无表情,又见着甜辣椒神色自若,心下倒有些不自在起来,“我想起早晨看见有人从那后面出来,只是不知缘故,所以想问问。” 吴脉生顿了顿,“张副官,这盆兰花是你藏在那里的么?” 甜辣椒混同吴将军,一起朝张副官看过去,但是他们两个的眼神含义绝对不同。甜辣椒的眼神沉着,吴将军的眼神倒很惊讶。可这时候,惊讶才该是常态。吴脉生看在眼里,觉得事情绝对有鬼。 “……是我。”张副官点点头,腾地站起来,低下头,“对不起,是我藏起来的。” “为什么?”吴将军随手拖开椅子,坐到甜辣椒旁边,面对着张副官,他发现这个张副官,似乎有什么地方变得不一样了,只是也说不出是哪里。 “因为,”张副官迅速想着对策,他本来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撒谎的,可这两天已经把前半生的谎都给补上了,可能也要把后半生的额度给提前用完,“因为我不想叫街坊替我浇花。” “啊?”吴脉生忍不住了,他像看弱智似的,“张副官,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回将军、少爷,因我所住之处邻里热心,兴许是因为看我这个年纪仍未成家,所以总想替我作伐;我本将这兰花放置于南面小阳台,近几日却发现它有淹溺之态,像是有谁趁我不在家里擅自给花浇水,我打听之下才知道是一位邻里因想将其内侄女说给我,又恐我拒绝,才想暗中做些好事,待揭晓之时博得好感。我虽言明兰花不可如此浇灌,却发现他们并不以为意。兰花……是我心爱之物,我怕他们又会趁我不在来浇水,所以就带了出来。” 一席话说完,吴脉生先笑起来,甜辣椒不停给吴将军布菜,又将菜喂进他口中,只间或瞟张副官一眼。 “张副官,你把兰花搬进家里不就行了?”吴脉生说,“至于要搬到这里来吗?” “因为被浇灌得过头了,这盆兰花近几日状态不好,我只是想把它放在近处,得空就看看它。” 因前些日子下雨,又再张副官早晨确实也给兰花浇了水,这盆花的土壤现在看着的确过于湿润,只让人一时也找不出毛病来。甜辣椒心里暗想,说他单纯吧,编起故事来倒是有理有据、在情在理。 吴将军咀嚼着,粗壮的眉毛压着眼,他的胡须上也沾到些菜汤,甜辣椒拿起餐巾来替他拭去。张副官说完后就始终站着,目视前方。吴将军看了张副官一会儿,抓过甜辣椒手里的餐巾,自己把嘴擦干净了,说:“脉生,你刚说物归原主,就是这盆花?”也没叫张副官坐下。 “哦,不是的,爸爸。”吴脉生耸了耸肩,从裤袋里掏出了一支笔,又掏出一管口红,说:“是这两样。就掉在车后座,前些日子我曾借用过张副官的笔,所以认得——”他用笔敲了敲张副官垂着的手臂,“是你的吧?” 张副官接过来一看,下意识摸向胸口的口袋,口袋里空空如也,这果然是他的笔,因想起应该是早上着急着搬花盆,那后座下铺着绒毯,匆匆间把笔落下了都没有察觉。 “是我的,少爷,这该是我早晨搬花盆时落下的。” “那口红呢?”吴脉生说完,却忽然看着甜辣椒。“我这个人有些色弱,”他一边说,一边旋出口红膏体,在水晶灯下看着,“这个颜色,是不是和甜小姐涂的颜色有些相似?” 吴将军对吴脉生称甜辣椒为“甜小姐”没有反应,这让甜辣椒心里一沉。而那管口红……甜辣椒刚在楼上用胭脂涂口红时,确实没有在包里找到平时用的那支,只是口红这种小物,丢叁落四也常有之,况且当时她一心想着戒指,根本没放在心上,现在一看,这确实是她平时用总的,细想来,大约是昨夜打开小包摸戒指时,从包中滑落的,天黑夜暗,她没有发现。可是,她又想笑,原来吴脉生根本没有捡到戒指,这下就好办了。 “吴公子,”礼尚往来,他小姐,她就公子,“您大概确实是色弱吧,这和我涂的,根本是两个颜色。” 吴脉生吃了一瘪,呵笑两声,将膏体凑近了来,对比着她的嘴唇:“不可能,这是一个颜色。” 吴将军也看过来,可他却分辨不出这颜色那颜色的,只觉得都是红罢了——他只对血的颜色敏感——这些红,都一样。 “昨日来了那么多宾客女眷,那些夫人太太们全都用口红,而城中口红名牌不过就是丹琪、蜜丝佛陀、再有就是科露,大差不差,谁都有。为什么偏说是我的?” 那吴脉生刚要说话,甜辣椒又连击炮一串,“再说颜色,吴公子知道化妆品公司的口红一共有多少颜色?统共不过叁五种,那些过深的红,人人都嫌老气,是不会买的,热销色也就这样一二种,退一万步来说,就算颜色相似或者相同,又有什么奇怪?” 张副官心下称奇,知道她一张利口,原来竟是这样的利!那她过往对他,可真是仁慈温和——又想,什么时候了,怎么还有功夫想这些! 吴脉生颤颤抖抖地将那口红一送:“那你意思是说,这不是你的了?” “当然不是。” “那是谁的!?” “笑话,我怎么知道?吴公子要是想知道,开着车满城挨家挨户地去问,没准运气好,找个半天也就找着了!” “你——” 吴脉生说她不过,只紫胀着脸,求助地看向吴将军。谁知吴将军正埋头吃马兰头,一嘴的菜籽油亮晶晶。 “哎,昨日这车接送宾客,掉一支口红再正常不过,有什么大惊小怪!”吴将军终于说。 “可是,爸爸,您不觉得太巧了吗?又是张副官的笔,又是口红,怎么就都会掉在同一辆车里?” “吴公子,你说巧,我却觉得合理合情。” “好了!一点小事,搞得这样紧张!”吴将军一撇嘴,佣人赶紧抱着花盆退下,张副官眼神追着花盆走,吴将军眯眼看了看,笑说:“放心!会好生安置!张副官,那么,你并不中意那位街坊的内侄女么?” 张副官脸一红,不说话。 吴将军喝了口酒,畅快一叹,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朝张副官又打量一番,摆摆手:“年轻人的事,我不管!更何况,你爸爸当初也说明了要你恋爱自由,你又是留过洋的人,恐怕是不能接受那样做媒的旧法子,只是不要过于执着,哎,不要满脸苦大仇深,坐下吃!” 甜辣椒松了一口气。 吴脉生悻悻地,讨了个没趣,可他知道这件事里肯定有古怪,只是他还说不清、理不顺。现在看甜辣椒占了上风,他气不打一处来。其实他倒不是怀疑张副官和甜辣椒有什么,他料定张副官不敢,但是,他猜测张副官作为甜辣椒的帮手,替她遮人耳目,送她出去会什么人……他目光流转在甜辣椒脸上,方才,她的反应绝对有问题。吴脉生脑子里灵光一现,突然看着甜辣椒精美的蕾丝手套,调整了语气说:“甜小姐,昨日远远看见那订婚戒指又大又亮,我就调皮一回,能不能请您赏我看看?” 甜辣椒刚放下的心又提起,突然听见对面哐啷一声,张副官的筷子掉下地,他慌忙俯身去捡。 “张副官怎么了,筷子都拿不稳?”这一点点的异动,叫吴脉生嗅到一丝什么,“张副官就不想看看那戒指?” 张副官捡起了筷子,女佣换来新的,撤走旧的,他借着女佣的遮挡,瞧了甜辣椒一眼,发现她垂着眼,颇有悲壮意味,他不知她会怎么办。 “吴公子,其实我……”甜辣椒顿了顿。 谁知吴将军突然将筷子往桌上一拍,朝吴脉生说:“你干什么?没完没了了?吴脉生,别以为我给你个好脸,你就蹬鼻子上脸,我最看不得你这个样子!说话你也十八岁了,怎么还这样上不得台面?这个家以后能靠你吗?” 吴脉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不敢说话。 “搞得我没了胃口!扫兴!”吴将军嚯地站起来,将餐巾一抛,就要走。甜辣椒赶忙站起,暗想这一关大概是可以混过的了,如果一会儿将军也问起那个戒指,她就把刚才想的说辞说出来就是……一个念头还没转完,忽然看见管家面色凝重地进来了。 “将军。” “怎么?” 管家低声与将军说了几句,甜辣椒没来由心里砰砰乱跳,她想看一眼他,可想到他旁边坐的是吴脉生,强行忍住。吴将军缓缓回头来,盯了甜辣椒一瞬,沉声道:“你的戒指呢?” 甜辣椒一愣,吴将军已经过来抓起她的手,将她手套用力一掳,十指纤纤,只是不见戒指。他继续捉着她的手,目光陡然阴鸷下来,“戒指呢?” 甜辣椒被吓住了,只磕磕绊绊说:“掉、掉了。” “掉了?掉在哪里了?” “不知道……” 吴将军将甜辣椒猛地一掼,她摔进座椅中,背撞向桌角,一声闷响,她吃痛,眼泪瞬间激了出来。吴脉生都觉得这一下下手太重,不免也朝狼狈的甜辣椒看去。倏地,眼前一道晶亮的七彩光闪过,一只大钻戒被吴将军扔到她面前,掉在碗碟之间,顷顷哐哐,汤汁四溅,可谁也不敢躲。那正是甜辣椒找不到的钻戒。 “带人来。”吴将军说。 管家应声去了,片刻后,一个抖抖瑟瑟的男仆矮身进来,唬得话也不敢说,头也不敢抬。 “将军,戒指是从他身上找到的。”管家说。 吴将军尽量平和地说:“你别怕,我问你,这戒指是哪里来的?” 那男仆只是口不能言,吴将军看着厌烦,怒喝:“说!” 那男仆反被吓得将话一股脑儿吐出来:“回、回将军的话,是从张副官用的那辆车后座找到的!” 皮里春秋(3) 吴脉生说:“这话可不能乱说,真是车上找着的?那车我一早便用了,你什么时候找着的?” 男仆又说:“因昨日接送宾客,车子没有擦,蒋嫂子大清早就、就吩咐我们擦车。是在少爷用车之前就找着的了。” “既如此,为什么钢笔和口红你没找着?” “当时看见戒指,我……就没再仔细看,关了车门就跑了。” 那男仆说完,便又迅速蔫儿了,匍在地上瑟瑟发抖。吴将军闻言,却并无行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吴脉生也不再言语,他盯着神色复杂的吴将军,只觉可怕。虽然他是不喜欢甜辣椒,但看爸爸刚才出手那么重,要是出了人命,也是得不偿失。张副官额角冒汗,人虽不动,却能察觉他在轻轻发颤。吴脉生突然不想再待在这里看下去了,可他又不能走。 宴会厅寂静无声。 “你说是厨房里几人争执,才扯出这枚戒指来,把那些人都带来。”吴将军吩咐,片刻后,管家又领来叁个人。 蒋嫂子揣着手,有些胆怯又有些兴奋,邀功似地说:“将、将军,是这样,这阿甫拉着金萍躲懒,两人在厨房后头不知悉悉索索说什么,我去找他们,他们还跟我犟脖子,反骂我,平南、平南是我侄子,看不过我一把年纪被他两个欺负,便出言说了几句,谁知阿甫挥着拳头就朝平南揍下去,这不,打着打着,戒指落了出来。我虽不知那戒指是谁的,但看那个头,肯定不会是阿甫的了!赶忙找了管家来……” “她胡说!是她先骂金萍小娼妇!”伏在地上的阿甫忽然大声说。 “阿甫!”管家制止,朝蒋嫂子撇撇手,蒋嫂子才退后一步,同平南、金萍站在一排,“阿甫说是清早擦车时找到的,蒋嫂子,你可曾让人去擦车?” 蒋嫂子点点头:“这倒有的。” 管家看向金萍:“怎么回事?” 金萍回答:“蒋嫂子骂我,阿甫替我出气,然后,平南替蒋嫂子出气,就打起来了。”金萍虽低着头,并不十分害怕,她趁机朝张副官看,只觉那男人俊朗非常,便是白天也见过的那位。又看甜辣椒一张脸白煞煞的,像是在忍痛。见金萍看过去,甜辣椒还朝她微微笑了笑。金萍心头一跳。 “平南,他们说的,可是当时情况?” 平南脸上带伤,恨恨地点头。 吴将军这时才看向甜辣椒,道:“甜儿,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甜辣椒吃痛嘶声,脸上毫无血色,只留着那人为添加上去的颊彩、口红。她忽然哼笑,说:“现在我说什么,还重要么?将军,您会信么?” 吴将军说:“你先说说吧,我不喜欢冤案,我上阵杀敌,每一枪都要开得明明白白,过日子,也是一样。”他一眼也没有朝张副官看。 甜辣椒蹙眉支起身体,坐直了,抬起头,正色道:“就是掉了,但我并不知是什么时候掉的。” “甜儿,你可记得这只鸽子蛋,有几克拉?” 甜辣椒缓缓说:“二十克拉。” “是了,二十克拉!不是两克拉!不是二两!二十克拉的鸽子蛋在手指上戴着,掉了会没有知觉?你那手指即刻就会感到少了点什么的,你却说不知什么时候掉的,甜儿,你欺负我老吴没有戴过戒指?” 甜辣椒于是不再说话,只静静地看着宴会厅的一角。张副官出席,站到吴将军跟前,低下头说:“将军——” “我让你说话了吗?”吴将军淡淡道,“长官没有命令,你能擅自行动吗?是不是觉得你父亲和我是旧识,就逾越了规矩,甚至做了不该做的?当时你到我这里来,说的每一句话,我可还都记得清清楚楚。” 吴将军站起来,背着手,咬着牙,在宴会厅里来回地走。这是他新婚的第二天。他的新婚妻子坐在面前,弄丢了结婚钻戒。那钻戒又被下人从别的男人开的车里找了出来。那个别的男人,是他的副官。这事不管是谁听了,都要笑话他老吴是个大王八。 “脉生,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吴将军这才想起吴脉生刚才话里有话的模样,不免觉得自己错怪了他,愧疚对他大呼小喝,这儿子就是这样被他骂大的,年纪那么小就没了母亲,敏感些、阴柔些,也正常。吴将军走到吴脉生身后,起手往他肩膀上拍了拍。 吴脉生诚惶诚恐,吴将军鲜少在这么多人面前展示父爱的,他倒不知该怎么接受才好了。“爸爸,我……”该说什么呢?他其实并不知道什么,但如果他这时说些什么,大概甜辣椒就彻底完蛋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她进门第二天,就把她扫地出门,天底下有这样的好事吗?可是,张副官应该也就完了。 “脉生,你别害怕,是爸爸总不让你好好说话,现在你大可畅所欲言,你知道什么,就说什么。” “爸爸。”吴脉生心里一酸,不由得想叫吴将军再与他多说两句话,便道,“我只是听说……听说,甜小姐向来各种钻营,想嫁给有权有势的人,又有时候,她与有权有势者结交,同时又与年轻漂亮的男人苟合。这些事本来隐秘,而且是与您认识之前的事了,我是不该知道的,但因她昨日结婚,外边小报都卖空了,上面写的都是这些事,我无意见了,很愤慨,怕爸爸受其诓骗,又确实捡到口红,所以才想探一探她。” “其他的呢?你还知道些什么?” “其他,其他……我不知道了。” 吴将军脑海中,倏地略过清早甜辣椒的样子,她不在房中,她说她睡在外边沙发上,她身上都是激烈情欲后留下的痕迹,她说,是他老吴弄的,但是,他并无印象。现在想来,这其中有怪异之处。再往前回想,她还没进门时,张副官就频繁出入她住处,虽说是为着婚礼筹备,但谁知其中有没有文章。那次深夜里张副官还去她处,又与她的人一起掉了片药在门口,想来也是故意叫他的人捡到,混淆视听,倒是挺会打配合!对了,她甚至还叫张副官背着她上婚车,说是习俗,真是扯淡,其实是为着与他肌肤相亲也未可知。吴将军越想越觉气短,他竟是被他俩人联起手连耍得团团转么?他出钱,又这样光鲜亮丽把她娶了来,却是给自己娶了顶绿帽子么?他猛地摸向自己腰间的手枪。 “爸爸——”吴脉生见状赶忙抵住吴将军的手臂,“别冲动,事情还没有弄清楚,您可不能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啊。至少,您听听张副官怎么说?” 吴将军盯着张副官,甩开吴脉生,大跨步过去,用枪指着张副官的太阳穴,说:“不说实话,我就一枪崩了你。” 冷冷的枪口贴在他的皮肤上,太阳穴的压迫感几乎让他浑身疼痛起来,这是第一次,他切实地感觉到死亡的威胁,然而他怎么会想到会面临这一幕,这可是吴将军,他父亲的旧友,也是他……怎么会走到了这一步?他突然恍惚起来,好像回到了留洋时,在一望无际的绿色草坪上,有人对他说:学国文,你能做些什么?也是这句话,让他下了决心回来,他真的很感激吴将军,可是,他又做了些什么呢? 张副官微微侧过脸,看见吴将军沉郁的双眸,他没有这样近地看过他,平时都是低着头,或者站在他身后,这好像还是第一次,看到吴将军的脸。这是一张粗莽的脸,但吴脉生那双邪美的眼睛,却是像吴将军的。 “将军!”一声叫唤,把张副官的思绪打碎了,是甜辣椒,她朝他们走过来。张副官这时才可看着她,看见她,想起昨夜的错误。不,错误从更早就开始,昨夜,只是所有错误终于结了果。她问他后不后悔?后不后悔呢? “将军,与张副官没有关系,我说实话,请您先把枪放下。” “你又想说什么来诓骗我!”吴将军急火冲头,猛地将枪上膛,抵着张副官的脑袋,把他人戳得歪下去。 甜辣椒却云淡风轻地看着那支手枪,说:“如果您愿意举着枪,不觉得累手,那您就这么着听我说。这枚戒指,是被人偷走的。结婚之前,有一日下午,我想去家附近闲逛,不想被两个流氓混混认了出来,当时他们就想羞辱我,幸亏我身手还算不错,反攻了他们,得以逃脱,这件事当时目击者众多,将军若是不信,自是可以去调查的。” 甜辣椒停顿一刻,继续说,“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怀恨于心,昨夜将军醉酒,有些事记不清,我也不怕羞,就在这里名言——将军醉酒后,与我行事激烈,当时所有门口的守卫都是能作证的,您还遣了他们所有人,以至防备疏忽,使那些流氓混混侥幸混了进来,在将军您昏睡之后,他们竟堂而皇之,破门而入,并欲对我行奸污之事,我以死相逼下,他们才退而求财,因看见我手指上的戒指,说这一枚抵得过黄金万两,就虏了去,当时是张副官察觉有异,前来搭救,他们见事败,又恐张副官求援,立即以我要挟张副官,要张副官负责开车送他们出去,情急之下,张副官只得开车来,那两人指示我坐在后座,他们则躺于后座之下——这个查询车辆簿册,以及昨夜门值,都是可以作证的。” “你说什么?”这出话实在把在场之人都给说懵了,就连张副官,也险些信了。 “车开到外面,我借机踩了他们裤裆,又得张副官相助,将那两人给制服,只是找不见戒指,当时并没有想到是掉在车上,只当落在马路上再也无处可寻。可又已过了门禁时间,回不来了,至那时,我身上都是伤痕,怕这件事会让将军府脸面尽失,才恳求张副官不要说出去。不得已我才到红砖楼对付了一夜。早晨我又效仿混混做法,藏在车后座,让张副官再送我进来。吴公子捡到的口红,大概是那时从我身上掉落的。我刚才说不是我的口红,确实说谎了。” 甜辣椒站着,脸上一抹落寞的笑,“虽说我早已没有什么好名声,这从吴公子刚才说的小报上的流言蜚语已可证实,然而我却还想着替将军留些颜面,过去怎么样都好,我只是我;可现在,我却也是将军的太太。我认为,如果再发生同样的事,我还会做同样的选择。只是,这件事情里,只有张副官是真正无辜的,将军,您实在不该错怪了他才好。” 吴将军的手稍稍松动了,他朝甜辣椒看,再朝张副官看,渐渐把手放下来。“照你说,那不过是两个不入流的流氓混混,就算我们那楼撤了守卫,也不可能轻易侵入将军府,你把我这将军府当什么了?他们怎么可能进得来!” 这却是临场编纂的甜辣椒没有考虑到的,被这一问,一时也回答不上来,只得说:“这,我也不知道,兴许,是些旁门左道的法子……” “旁门左道?我这铜墙铁壁,就被旁门左道轻易进入了?” “总之,将军可以去找那两个人——” “甜儿,找到那两个人的机会不大了,你也知道吧?” 说话间,吴将军就又疑窦起来,可谁也想不到,这时一个人突然跪倒在地,头磕在地下,喊道:“是我……是我把他们放进来的。将军,我……我……” 大家都诧异地看过去,甜辣椒发现,那个人拍在地上的手粗糙、指节粗大。 那个人是金萍。 皮里春秋(4) 金萍说完,最激动的人却是阿甫:“金萍,你——你胡说什么呀!”阿甫本来觉得今天是他人生中最幸运的一天,那个戒指,他本来是要送给金萍的!那是老天爷送他的礼物。却是蒋嫂子和平南,总是他们,要与他和金萍作对。可现在,金萍所说的如果是真的,就是比蒋嫂子和平南更过分的人了。 金萍根本不理会阿甫,她眼圈发红,却没有哭:“他们发现后门可以溜进来,便买通了我,要我在婚礼那天把后边小门开着。” 蒋嫂子也失声道:“金萍,你胡说什么呀?再说,你、你不是甜——”注意到自己失言,蒋嫂子赶紧打嘴,“太太的戏迷吗?” “那是以前!现在我讨厌甜辣椒,我恨她!蒋嫂子,我想飞上高枝这点你最清楚不过,我恨她轻轻松松就嫁了进来,完成我梦寐以求的事。我今天还把抹布扔进她的甜汤里呢!好不痛快!” 蒋嫂子惊骇得嘴唇发抖。 甜辣椒默默地注视着金萍,金萍的目光异常坚定,她们的视线相交,无声地交换着彼此的心跳。甜辣椒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看她的反应。于是她走向金萍,蹲下身来,说:“真的是你?这种事……是要命的。” 金萍啐了一口,说:“就是本姑娘!凭什么你锦衣玉食,我就在厨房天天洗碗?我不比你差!你也就是运气好!你把事情说出来,早晚都会查到我头上,既是我做的,我敢作敢当!要杀要剐,全凭发落!” 吴将军道:“我府中竟还有这样的人。看你这样子,还当你是做了什么大贡献呢。管家,平时是怎么管教下人的?”一顿宴席越吃剧情越多,吴将军也觉烦累,“你知道,太太差点因为你而被冤枉?你知道,我也差点因为你背上个莽夫的罪名?管家,这个人是哪里来的?” 管家忐忑道:“这个金萍是前年秋天买来的,当时看她模样伶俐,手脚利索,又无父无母身世飘零,所以才……却不想是引狼入室。” 吴将军摆摆手:“拖下去……” 甜辣椒说:“将军,您打算怎么处置她?” “甜儿,来,坐我边上。”吴将军握着甜辣椒的手,把那钻戒捡起来,重新戴回她手上,她的手冰冰凉,将军就握得更紧一点,“可别再弄掉了。”又说,“我不是不仁慈,只是我老吴更恨背叛!这样的人,杀了了事。甜儿,你若不解气,就像她说的那样,千刀万剐。” 甜辣椒说:“我没有什么解不解气,只恨她败坏门风,若传了出去,叫人家以为府中全无规矩则实在冤枉了其他人。“将军,把她交给我处置吧。”甜辣椒冷冷道,“至于怎么处置,我还需慢慢想想。” 吴将军道:“就听你的,我无所谓,只记得一桩事,别便宜了她,省得姑息养奸!另外,她说的,不一定全是真的,她还有没有别的企图,甜儿,你好好把握。” “先把人关起来吧,我们这里,饭还没吃完呢。” 金萍被人拖走,阿甫叫闹得像抓的是他而不是金萍。蒋嫂子和平南都被吓得说不出话来。待这些人都被遣走,甜辣椒觉得脱了一层皮。吴将军揉着太阳穴,握着枪,说:“我有些乏了,去休息了。甜儿,你若没吃饱,再吃些。”他经过张副官,停了停,“张副官,错怪你了,你也再去吃些。”又回头嘱咐,“吴脉生,不能再无礼!你若爱吃那鱼,快吃了离席,别在这碍人眼。”这才离开了。吴脉生看着吴将军远远的背影,觉得爸爸看起来也有种孤独。 叁个年轻人坐下来,一时无话,直至甜辣椒和吴脉生夹住了同一块鱼肉,本来两个人谁也不让,甜辣椒却一松筷子,做了个“请”的手势:“吴公子,这块就让给你,算是谢你。” 吴脉生悻悻地夹走了放进碗里,也不吃,说:“谢我什么。” “谢谢你,刚才故意说那番话,你最了解你父亲不是?他要娶我,又怎么会不了解那些秘辛?若那些秘辛他真的当回事,又怎么会娶我?所以,你那番话是无伤大雅的拖延。你并没有因为讨厌我而胡说,这一点上,我该说,虎父果真是无犬子,或者该说,您的家教不错。” 吴脉生“嘁”了一记,扔下筷子:“你少自作多情了,我只是不想用污蔑的方式绊倒你,免得落了你的口实。”他站起来,“这鱼你爱吃你就吃,我其实最讨厌吃鱼。”吴脉生见甜辣椒眼睛里有笑意,只觉刺眼,便一言不发离开了。 甜辣椒叫佣人给她盛来米饭,宴会厅里暂时没有别人。席间只剩下甜辣椒和张副官。他们终于可以对视,是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和庆幸。 “刚才你差点死了。”她给他夹菜,又给他斟了红酒,“怕吗?” 张副官却问:“你的背疼吗?” 甜辣椒夹了些菜吃,这该算是她来这公馆里的第一顿正餐,却是这样的场面,虽说是她“作茧自缚”,但好歹和她设想的不同。她也觉得饿了,她吃了些菜,喝一杯餐后酒。 “只是佯装撞到,如果不装作受伤忍痛,那么我面色发白就显得可疑。” “可我看那一下真的很重。” “你忘了我的出身了,做戏我最会,这点算什么?不过是借力,化力。” 张副官也不响。 “我会找机会去找你。现在我要去会会我们的恩人金萍了,张副官,你受惊了。啊,别忘记好好买些礼品送给你的街坊,你刚给她和她侄女安上莫须有的罪名呢,款项我来报销。” 金萍手脚都被绑了起来,人横在地下。甜辣椒关上门,走过去,替她把手脚松了绑。 “我那样说,将军会相信吗?” 甜辣椒说:“他愿意相信,再假的话他都会信。他若是不愿意,就连真相,他也能说是假的。” 金萍思忖,说:“将军是疼你的,他大概比任何人,都希望我说的是真的。” 她们相对无言,半晌,甜辣椒朝她鞠了一躬,说:“金萍,谢谢你。” 金萍的手腕和脚腕上都是红痕,她活动了一下手脚,察觉到甜辣椒的目光,便说:“是不是觉得奇怪?” 甜辣椒说:“我必须老实说,我是觉得很奇怪,怎么都想不到你会这样做,我想,总不至于是因为我送了你一个蛤蜊油,你就要这样冒险救我吧?你不怕吗?” “怕什么?” “死。” 她们都很清楚,金萍揽下这个罪名的结局,只有一死。可是她为什么要对甜辣椒舍命相救? 金萍笑笑,皴红的脸却迸发异样光彩:“我知道,你不会让我死的。我既救了你,你就也会救我。” 甜辣椒一愣,随即也笑了:“你就对我这样有把握?万一我救不了你呢?” 金萍道:“甜辣椒,从孤女,到名角儿,又从名角儿,到电影明星,又从电影明星,到将军太太。说不清楚是哪一步让你的命运改变,但你的每一次选择,都是万中之一。我就是赌你的那个‘万一’,只不过,是好的那方面。” 甜辣椒在金萍对面坐下,说:“你很了解我。” “那当然,蒋嫂子有一句话说对了,我是你的戏迷。你知道吗?那块破抹布碎,真的是我故意放进去的。” 甜辣椒意外。 “因为我想近距离看看你,看看你到底是有怎样的一种魔力。” “那么你看了之后的结果呢?符合你的预期么?” 金萍目光闪烁一下:“也还好,不过是皮肤好些、五官漂亮些、脸架子长得端正些、身段颀长些。” 甜辣椒笑道:“谢谢你的夸赞。”她顿了顿,“金萍,你就不想问问这其中到底有什么故事吗?” “我见过他叁次。第一次,是之前了,你知道吗?我去你家楼下偷看过你,可那次,我就看见过张副官,只是我后来就忘记了。第二次,就是今天,我和他擦肩而过,就觉得眼熟,但没想起来。及至第叁次,就是在宴会厅,我看见他,看见你,想起那天你和他在房间里的样子,我一下什么都明白了。”金萍促狭一笑,“还能有什么故事?不过是贪心。你贪他的地位和财富,贪他的年轻和漂亮。你贪她给你稳定的生活,贪他给你满足的爱欲。你再怎么厉害,也还是逃不过贪心两个字。” 甜辣椒这下才真正意外,金萍,她不会比小月季大多少,以她的过往,她也不会接受多少教育,可金萍却把这些事情看得清清楚楚,甚至比甜辣椒自己看得更清楚。 说到底,甜辣椒确实是贪心。 “但是,甜辣椒,我可以就叫你甜辣椒吗?”见甜辣椒点头,金萍说,“贪心没有什么,我也贪心。谁不贪心?” “你贪什么呢?” “我贪心的,和你贪心的,也差不多。我贪心光环和掌声,我贪心所有漂亮的东西。蒋嫂子总以为我想做将军太太,其实她错了。甜辣椒,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嫁给他。” “那你会怎么做呢?” “我会继续做明星,赚更多的钱,直到我自己也能当个‘将军府’。” 甜辣椒失笑:“那你可比我有志气多了,我呢,也懒惰些。” “你不是懒惰,你是有人爱。再怎么样,你生活里一定有人爱你,叫你不至于那样破釜沉舟。可我不,没有人爱我。”金萍失神,“我刚才有一句话说得是真的,我恨你轻轻松松就完成我梦寐以求的事。” 甜辣椒想了想,说:“阿甫——是叫阿甫吧?你可不是没有人爱。” 金萍闻言却脸上一窘,说:“他那样的也配爱吗?穷小子的爱,一无是处,只会让我觉得难堪。” 甜辣椒不置可否,又说:“金萍,既如此,我看你也想得很明白。你希望我做些什么呢?” “甜辣椒,我要做明星。你可以帮我吗?” 甜辣椒盯着金萍看,金萍的视线毫不退缩,道:“你要打我、或者怎么样都好,我都配合,我想你一定会想出办法让我出去,然后,我要做明星。请你帮我,不,你必须帮我。” 甜辣椒在心里叹了口气,明星啊,那可不是金萍所想的只有光环和掌声。可是,对于金萍来说,任何规劝都是瞧不起她。她那样的女孩子,能闯一闯,她就非得闯一闯。 “让我想想吧,金萍。如果你想当明星,你就不能再叫金萍,不然,如果你红了,你的名字就会变成我的罪状。你得改名。其他的,让我想想,想想。” 金萍说:“我相信你。”她迟疑了片刻,忽然有些羞赧,“我……我真的很喜欢你,以前。” “怎么,你现在就不喜欢我了吗?” 金萍眼神熠熠:“现在,我更想打败你——我是说,做明星。” 甜辣椒说:“你一定会赢的,你已经赢了。”她起身,“我不会让他们为难你,你在这里,就当是休息吧。我想好了就会来找你的。” “甜辣椒——” 金萍叫住她,“那个张副官,真的很迷人。如果我是你,我不会嫁给吴将军,但我大概也会喜欢张副官。” 甜辣椒沉默看着金萍,微笑了一下。 “可惜,你不会是我。但是,你是你自己。”甜辣椒说。 皮里春秋(5) 甜辣椒回到房间,佣人说,将军在白矮楼。甜辣椒该是庆幸不用立刻单独面对他,可谁知心里像坠着块石头。她坐了一刻,取了软布来将戒指擦了擦,石头无情,哪里知道人间事,仍旧光彩流转。她暗想,倒羡慕这戒指。又一想,可是无情真就好么? 胡思乱想间,便又想起金萍来。金萍要当明星。她是生得漂亮,而且那种漂亮里,有一股劲儿,只是,当明星也不全是靠长相,关系也重要。还是得找到过去电影公司的旧识,把金萍给推荐过去。但那时因为合同毁约,彼此间闹得也不很愉快,她若回去找他们帮忙,也不知人家肯不肯赏脸。要用着将军太太的头衔,大概还是会卖个面子。所以啊……她又看向手指上的鸽子蛋,还是离不了吴将军,离不了他的权他的势他的财。 等他他倒不回来,甜辣椒卷着沙发毯小睡。这一睡,就做了梦。 她梦见一个穿着铠甲戴着头盔的士兵,拿着刀枪,骑着马,也不知哪朝哪代、长什么模样。甜辣椒忽然发觉,自己正在黄沙之间,四处都是血迹,周围还有好多尸体。她翻过一具尸体来,那尸体的脸孔似曾相识,她又翻过一具,也似是认得的,再一具,又一具……竟然全都是过去与甜辣椒有过交往的年轻男人。他们一个一个,皆是被子弹洞穿了太阳穴,死得惨烈。恐惧之际,那士兵来到甜辣椒面前,马蹄高高扬起,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又落下来。甜辣椒问:你是谁?他们都是你杀的么?你现在、现在是又要来杀我么?那士兵只是笑着,却不能分辨他的声线,只知他是在冷笑。甜辣椒踉跄着逃跑,跑出一阵子,忽闻背后马蹄嘚嘚,带着血腥的黄沙卷起,迷了她的眼,她整个人忽被拦腰一抄,被带到半空中,她想,这是要死了吗?要死了? “轰——”的一声! 甜辣椒睁大了眼睛,天空在旋转,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结果是她自己在旋转。她的目光下落,下落,发现脚边站着个人。 吴将军目光深晦地看着她。见她转醒,他才舒缓了眉头,道:“甜儿,见你睡着似乎十分痛苦,可是做梦魇着了?” 甜辣椒仍怔怔的,梦里黄沙还在眼前,只是听见吴将军的声音,本能说:“将军回来了。”这好像她以前唱戏,哪怕她睡着,但凡有谁对上唱词前一句,她半梦半醒都能唱下一句。 吴将军坐下,手伸进沙发毯中,抚抚她的腿。 “甜儿,今天教你受委屈了。你知道,有些样子我也不得不做出来。” 吴将军的手掌里都是茧,摸在皮肤上有些刺痒,甜辣椒轻轻把腿一缩,人也坐起来,把脸贴上他的军装,一句话也不说。 “昨天、今天之事,我们不要再提。甜儿,我娶你,是一片真心。你该是知道的。” “嗯。”她点点头。 “只是不光是你,我也还委屈了张副官,他那个年青人,很沉默寡言,人也有股守拙的旧气节,我老吴不是这样的人,总不知该怎么用他。知道他是块好材料,只我偏不是个好裁缝。然而作为将军,知人善用又是必须的,所以我越冷落他,我心里也越不好受,总像是被坐实了我老吴不懂用人。他受的委屈,也不只是今天。”吴将军叹道。 甜辣椒听了,倒很触动,只是不好多说。“将军,你的人,随你怎么用都是好的,他们哪里谈得上委屈不委屈。” “话虽那样说,愿意投入我麾下,也说明他信我。而那样大好年华,总不想虚度,想有一番作为。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说句大不韪的话,总希望天下不太平,最好是天天打仗,那才有我发挥的余地!我的长官若像今日的我,我早甩袖子不干了!” “那么将军往后是准备好好启用张副官了?” “他救了你,虽说里面有不妥之处,总还算有功。你初来乍到,我知道你心里不定,需要个可靠的人。我问你,你打算什么时候带你那小丫头进来?” “将军是问……小月季?” 吴将军颔首。 “月儿我不打算叫她来了,她笨手笨脚的,没的丢我的脸。就叫她看着我的旧屋子,再过个一两年,她也该嫁人了,届时倒还需将军卖甜儿个面子,给她选个好人家,也不枉服侍我一场。” “既如此,我再问你,张副官,你可信得过?” 甜辣椒一愣:“张副官……我不相熟的,将军以为呢?” “我说了,是个话不多的、好材料,只是我老吴现在也没有一桩刚好的事交给他做,那么就叫他先跟着你,等我有合适的事交给他做,我再把人给调走。甜儿,你觉得呢?” 甜辣椒笑道:“将军,不说别的,我和张副官,不久之前可还被大家误会,不论是他与我,还是他助我,总是有些苟且。将军就这样心大?如果我和他真有些什么,将军不就……” 吴将军起身,他宽厚的背脊挺直了,似乎这辈子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甜儿,我既娶了你,我就信你。这世上,我老吴,第一信我自己,第二,就信你。” 甜辣椒闻言心里一滞。又来了,那心上坠着重物的感觉又来了。她无暇顾及这股感觉,起身道:“那么,如果我再推脱,反而不自然了。只是将军,那么好的人,跟着我,他能同意吗?之前再委屈,也是跟着您,哪儿有副官跟着太太的理呢?” “他能有什么不同意,这是我的命令,我做的选择都有自己的道理,他要有一番作为,首先就不该质疑长官的所有命令,哪怕是跟着太太!” 甜辣椒还想说什么,内线电话突然响了,吴将军跨步过去接起,起先还好,忽然声音拔高了,似乎十分紧急。甜辣椒因想到今天这场闹剧之后,吴将军还在白矮楼待了那么久,原本以为是他也想避一避,现在看来,他是真的在忙公务。吴将军将电话一摔,嘴里骂骂咧咧:“妈的!老匹夫!脑子吃了枪子儿了吧!”瞥见甜辣椒,说,“甜儿,我得出去一趟!我就回来!”甜辣椒赶紧过去替他整理军装,试探道:“出什么事儿了?”吴将军道:“难说!”又想一想,“如果我太晚不回,你就先歇息。”他粗粝的手在她背上轻抚两下,“刚刚,弄痛你了吧。” 不及多说,吴将军匆匆离开。甜辣椒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种心往下坠的感觉又来了。她往外走了两步,赫然看见吴将军正在对一个人说话,那个人,正是张副官。 张副官目送了吴将军,静静地走进来,带上了门。他遥望着站在里间的甜辣椒,笑了笑。 “你……”甜辣椒迟疑着,“他让你跟着我,你知道?” “是的,太太。将军刚才与我说了。” “你是什么反应?” “我只是接受命令。” 甜辣椒看向时钟,快要晚上八点了。 “你不回去?”她问。 “将军说,命令从即刻开始,在他回来之前,我必须待在这里确保您的安全。” 甜辣椒撑住脸,看着窗外发愣。张副官也安静地侍立一旁。他的影子被灯打在桌上,覆盖住她放在桌上的手,她的钻戒一下没了光彩。 “金萍之前见过你。” 张副官不解:“什么时候?” “我猜,是那天……你第一次来我家的那天。” 想起那重重纱帘,一切一切的开端。他们今天以这样的关系,在这房间里说话,全都是因为那天。 “她说我贪心,说我贪将军,也贪你。金萍说得很对。”甜辣椒说,“将军为什么叫你跟着我呢?真的很不明白。” “金萍……” “你想问,金萍为什么帮我?” 甜辣椒撑住桌子站起来,微微蹙着眉,说:“她想当明星。所以呢,我还得想个法子,把她弄出去呢。” 张副官却不应了,他看着她蹙起的眉,忽然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臂,把她往旁边的更衣室里带。随即将门关好,双目灼灼。 甜辣椒意外地说:“你做什么?虽说这里只有你我,但……” 话还没说话,张副官却轻轻让她背过身去,拉下她背后的拉链,看见她洁白的皮肤上碗口大的红痕,这个红痕很快就会淤紫、疼痛,而这个红痕无疑就是不久前吴将军推她的那一把。 “你说你是假装的,可明明不是。” 他叹息了一声,手指摩挲着她伤痕周围的皮肤,似乎试图安抚她。 “我就知道,你是伤着了。”他说,“就像那天,你轻描淡写,但脚底的伤其实很重。还有,第一次我给你的脚上药,你明明痛,但你隐而不发。” “这算什么?如果刚才他把扳机扣下去,你会怎么样?你想过么?……我刚才做梦,梦见许多旧识,他们都被枪打死了,”她指了指太阳穴,“都被打穿了这里。” 张副官说:“因你背后有伤,睡觉时磕着了,所以才做那样慌乱的梦。这个伤,要好好热敷。”又怕她冷,手绕在她身后,替她把拉链缓缓拉起来。 “梦里那些旧识,都是我从前交过的男朋友,他们都年轻、漂亮、身体好,但不过也都是过眼云烟,我没有想到会再梦见他们。” 张副官听了这话,心里泛起一股陌生、酸楚的感觉。 “我把一个一个把他们翻过身来,我真怕啊,真怕,怕翻过了哪一个来,会看见你的脸。”甜辣椒又想喝酒了。只是,她总喝不醉。喝不醉,酒精就不可麻痹她的神经,不过是侵害她的身体。 甜辣椒趋近张副官,帮他把泥色翻领捋捋平,见他一双眸子沉黑。 “枪指着你的脑袋,你害怕么?” 张副官怔了怔,说:“害怕。” 人生在世,总会怕死。哪怕一瞬间,也是怕的。他不能说谎,他不是个将死置之度外的人。当冰冷的枪口对准了他,当他听见枪子上膛,他是怕的。 “张副官,我也怕。”她说,“我不但怕死,我也怕别人因我而死。我这人虽然贪,但总也知道贪亦有道。你似乎太好了些,我贪不起了。”甜辣椒走到更衣室的门边,手放上了门把手,把门旋开了,“所以,不如我们就到此为止。你跟着我的事,我会择日再与将军说明,给你别的差事做,你是要重新跟回他,还是怎么,都随你。” 本想就这样走出去,但她迟疑了一下。就是这一迟疑,刚打开的门又被倏地摁上,他的手推住了那门,将她圈在其中。 “太太,您说,到此为止?太太您说过,想让我做您的帮手的,我明明……已经破除了障碍,为什么……到此为止。” “太慢了,张副官,太慢了……在你真正成为帮手之前,你很可能已经没命了!是我错了,我原本以为事情是在我控制之中,可现在看来,有些事远在我控制之外。我没有我想得那么厉害,人要服输,只有知道输在哪儿,下次才有可能赢。我不是每一次都会有好运气,一个金萍已经赌完了我半辈子的运!我不能再拉着你一起赌了。” “太太,您已经拉我入局了。” “是,可你终究入局不深,现在离场也还来得及。”想起他的温柔细吻,和他体贴入微的温存,想起那一声声情动的喘息,想起那颤动的身体,想起那个夜,那片月光。“张副官,我们也算有过快乐,就把那快乐当做我给你的赔礼。” 张副官却依旧紧紧摁住门,不让她走。“可是……你昨天说,你有点喜欢我。” “我是有点喜欢你,所以,我更要结束。” 甜辣椒忽而笑道,“其实你也算是被我逼上梁山,你从一开始就颇为抗拒,是我百般引诱,想起来,我大概第一眼就看上你了,谁叫你长得这样好?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说什么找依靠、找帮手,不过是些借口,就连我自己都被自己给骗过了。你被我骗上了床,被我骗了身体,骗了……算了,多说也没意思。张副官,我现在还你自由。你不必有负担。” 他却执拗着心里的问题:“是……是哪一种喜欢?” 甜辣椒轻叹口气,说:“就像我曾经喜欢过那些旧识一样。” 张副官良久无言,似乎在消化她的话。 “他刚才说,世界上,他第一信他自己,第二信我。可我骗了他。是谁说的?‘你能骗到的,都是愿意信你的人’。这样想来,我是既骗了他,又骗了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张副官,纵使我骗了你们那么多,那句话倒是说对的。我喜欢你,也喜欢他,我喜欢你的身体,喜欢他的地位。就像我过去喜欢的许多人,一样。” 甜辣椒起手扒开他的手掌,他使着力,她也用着劲。最后,他终于一松手,她打开了门,走了出去。 “你今天要是想待在这里,就随你。明天,我明天和他说。” 张副官站了一会儿,然后去旁边洗手间,接了一盆热水。热水在哗哗流动时,他想,哦,这里总是有热水的,真好,她不至于会着凉。 甜辣椒想要洗漱了,她着实累了,刚才将军的神色,又隐隐叫她不安,既然喝不醉,那就睡吧。她内心又有种辜负人的愧疚。不知是对将军愧疚,还是对张副官愧疚。但她刚想进里边洗澡,就看见张副官从偏厅的洗手间出来,端着盆热水。 “你要……洗脚不成?”甜辣椒说完也觉怪诞,不由笑了笑。 张副官看见她笑,却觉得她真的越走越远了似的。原本,他们就是遥遥的人,也许一生都不会有这般交集。他是像她说的那样,被逼上了梁山么?可不管是不是被逼,他已在山上了,这时她却先要下山了,还那样轻松,人生便是如此,在不对的时间,做了不对的事情…… 始乱,终弃。 他清楚地知道,对死,他是害怕,被枪指着,他是害怕。可他更害怕变成她手里的一颗弃子。 她问他害不害怕?她问他后不后悔? 虽惧,但无悔。 “太太,我先替您……热敷吧。” 她说他有点喜欢他,是那种喜欢,与她喜欢过去的那些男朋友,没有区别。他不愿做弃子,所以……哪怕是只有肉体的价值,他也要全部交付给她。 皮里春秋(6) 原本甜辣椒说不用,但禁不住张副官的执拗。真怕他的心里,像树的年轮一样,已经有了一圈一圈的痕迹。 甜辣椒趴在床上,露出背部,余下都用毯子盖着。张副官动作十分轻柔,不停地更替着温热的毛巾。在盆中的水稍稍变凉时,他便用毯子盖住甜辣椒露出的背部,急急再换回热水来。为了让毛巾放置于她背上之时是稍偏烫的,他便把滚烫的毛巾从水中捞出。没有几下,他的双手发红,指节也伸不太直了。在张副官又一次换水回来时,发现甜辣椒睡着了。她的长发都往一边撇着,露出乖稚的绒绒发根。 “太太?” 极低的一声。自然是不会有回应的了。一旁的热水盆中蒸气袅袅,这房中尽是热水的味道,温暖的,洁净的,舒适的。张副官手中仍捏着毛巾,手指在疼痛发胀,可他也不觉什么。只是看着床上的她。 她睡着的时候,眉头轻轻皱起。昨夜,不曾看清她的睡颜。原来她睡着时,表情一点也不放松。就那样看了她一会儿,心中没有邪念,只是看着她。就连她不久前说过的话,也一句都想不起来了。他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呢? 张副官走到她床头,伸出手,又缩回来。要将毯子先移开,才能将她人翻过来。趴着睡对脏器不好,太压迫了。可毯子底下,她没有穿衣服。张副官取了她的睡衣来,将毯子稍移开,手一碰上她的背,就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晕眩。 他们虽然肌肤相亲过,可是,在那之后,她仍是她自己,不会因为曾与他交缠,就失去了她自己。 怕把她吵醒,他最后颇费了些功夫,才把睡衣草草套上她的身体。她从梦中察觉有人动她,甩了甩手,卷了一旁的被子来,拱起了膝盖,手抱住膝盖睡去。张副官看着被子中缩成小小一团的甜辣椒,不由心酸,不知为谁。 他为什么没有在遇见她之前,就成为她期望的人呢?那样,她现在的眉头还会蹙得这么紧、她的睡姿还会这样没有安全感吗?他一直,一直都没有成为别人期望中的人啊。 他撤走盆,带上门,在门口立了一夜。 吴将军也一晚没有回来。 早晨八点,房里传出动静,想是她起了,张副官这才发觉已是过了一夜,当房门打开时,他心跳也加快了,有很多话要讲,但一句都说不出来,最后只是两个字。 “太太。” 甜辣椒发丝微乱,身上睡衣还是昨夜张副官替她穿的那样。她惊道:“你还在?” “回太太,是我值夜。” 甜辣椒看起来神清气爽地,该是睡了一个好觉。想问她,背上好些了吗?但她已经到隔壁偏厅去了。过一会儿她回来,倚着门框,拿着一杯清水,颇为无奈道:“回去吧,睡一会儿,天亮了,没人会来杀我的。” 张副官仍是不动。 “就算有人来杀我,你这样也对付不了。”见他还是不动,就又想起他心里不知是不是多了一圈年轮,“你再这么下去会暴毙的。我说过了,我担不起别人因我而死,不论是什么原因、什么死法。请你爱惜你自己吧。”这话听着耳熟,但又想不起是谁说过的,“他们就要送早餐来了。” 张副官走的时候,空气里有些古怪的意味。他最后是因为她说,有人要送早餐来才走的。可是,他们明明不再有什么了,而且,他站在这里也是因为将军的命令,光明正大地站在这里的。怎么会心虚。他身子摇了摇。已经连着几夜没有睡好了,他确实觉得脑子里昏昏然。他打开门,回头看了看她,她恰好也在看他,但是眼神有些复杂。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过胡搅蛮缠,她都说清楚了不是吗?他这样做,到底是在对她好,还是在感动他自己呢?这个认知让他心里一惊,他会不会在悄然间,也有了些卑鄙的芽破土了呢? “你今天不用再过来了。”甜辣椒似乎觉得还不够,“明天、后天,也都不用过来。” 张副官把身子定住了,恭敬地说:“是。” 待张副官走出去,甜辣椒才伏在窗口看他,他看起来有点可怜,像什么呢?啊,甜辣椒想,有点像小时候的她自己。那个躲在窗口听师父给他女儿念诗的小小的甜辣椒。 佣人送来的都是甜辣椒喜欢吃的东西,经过昨天一役,至少府里上下明面上都认了她。吃过饭,她先是找出纸笔来写了一阵,又给小月季打电话,小月季高高兴兴的,先与她说个不停:“姐姐,这是第叁日了,如何?对了,姐姐,今天英国老师就要来给我上课了,张副官可把这事儿记在心上了呢,刚还来过,就是为的这事,不过他看着像是瘦了一圈,这才几天呀?” 甜辣椒心里钝钝的,不知是什么感觉,只好说她原本就要问的:“月儿,我过去的电话簿还在么?替我找找电影公司的。” “咦?姐姐怎么这会儿要找电影公司的电话?” 甜辣椒没有把金萍的事儿告诉小月季。 然后去看金萍,她依旧被捆着手脚,甜辣椒替她解开,说:“难为你了。” 金萍的精神比昨天稍差些,她说:“若是你对我太仁慈,别人反而要起疑心。把你拖下水不说,我也当不成明星。” “金萍,我一会儿就要给电影公司的人去电话。” 金萍兴奋起来:“真的?那么我……” “但是,金萍,如果你真的成了大明星,不反而成了我的威胁了?这里认得你的人那么多,光是一个阿甫,就够了。” 金萍突然长久地看着粗大的指节,说:“他呀……我真希望他别再盯着我了。被人那样执着地喜欢,原来这样累。” 甜辣椒默默无言。 金萍一笑:“放心吧,你是安全的,昨天我坐在这里,一宿都没合眼,想了一个法子,你听听?……明天,我会自杀,你负责把我的尸体搬运出去。怎么样?” 没有再多的话。 甜辣椒再次与金萍对视,她们在某种层面上,是何其相似。但是,她们又绝对不同。金萍啊,她大概到底是要比甜辣椒勇敢、有魄力、懂得孤注一掷。而究其原因,也大概就像金萍说的,甜辣椒她没有破釜沉舟的窘迫。 “我期待未来会有一个我不知道名字的、新的电影明星出现,我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从口袋中拿出提前准备好的纸条、并一个小纸包,递给金萍。然后,甜辣椒的手指轻轻拢住了金萍冰凉粗糙的手,忽然之间,一滴眼泪砸在她们相交的手上。 金萍吸着鼻子:“谢谢你。” 甜辣椒走后,金萍将纸条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女人冬月手指冻裂方。白及不拘多少。上,为细末,调涂裂处妙”。再看另外一个纸包,里面是两颗小小的药丸。 甜辣椒并没有回到房间,她只是在花园中散步。走累了,就坐在秋千上,人带着秋千往后挪,双脚向前一送,便飞到半空中。一瞬间,噩梦中她被人拦腰抱至半空的影像与之重迭,使她一阵恍惚。 公馆中放眼望不见人,这是规矩,佣人要悄无声息,要不被察觉地活着,及目之处,都需是主人独享的景致。然而此时,这空旷无人的地方,却教甜辣椒倍感孤寂。初夏的天气,她打了个寒颤。总有不好的预感。 吴将军是在午后匆匆归来,他看着像是一夜未睡,然而并不见憔悴,只觉意气风发。北边混乱久不能定,终于,这件事被移交到了老资格吴将军手里。他须即刻启程。一瞬间,什么甜辣椒、金萍,全都不在他眼里。甜辣椒来此第叁日,公馆主人就要离开,也不知是福是祸。临行之前,吴将军将甜辣椒裹在怀里亲密一番,说:“你我夫妻做了叁天,你就要独守空房。”他的手摁在她的背上,丝毫也不察觉甜辣椒嘶嘶忍痛,只因又被重用而倍感兴奋,将甜辣椒搂得缩成一团。外面在催,吴将军大步离开。甜辣椒想,还来不及跟他说张副官的事。 没想到,至晚餐时间,甜辣椒又看见了张副官。他一身清爽,大概也回去洗过了,精神也好些了。大概怕甜辣椒不高兴,他自行解释道:“将军吩咐我,在他离府阶段,于此保护太太。”他又补充,“是最新的命令。” 吴脉生不在家,甜辣椒一个人吃着,也不与张副官说话,吃完了,就起身回房,张副官静静跟着,像她的影子。最后,甜辣椒进了里面卧房,将门一关。 西洋钟坠左右摇着,时间就这样静谧无声地流走。变数是在入夜来的,那时甜辣椒已经歇下了,忽然听见外面吵闹,她打开门,张副官果然还在外面守着。 “是什么声音?” 张副官摇头,甜辣椒走到窗口看,并看不见什么。然而很快,就有人来报告,说阿甫欲协助金萍逃跑,现在两个人都被抓住了。甜辣椒一阵头疼。不用说,金萍更是如飞来横祸般愤恨。那阿甫被反手捆着,脸上尽是灰土,大约刚被擒住时跌在地上,身上也乌糟糟,可唯独一双眼睛雪亮。他咬着牙,对任何人都抱有敌意,唯独在看金萍时,充满柔情。甜辣椒看着阿甫,再看看金萍,想起金萍说,被人执着地喜欢原来那么累。可阿甫有错么?他如果有错,就错在没有被金萍喜欢上吧。 “你们欺负金萍!我要跟你们拼命!放她走!放她走!我替她死!” “够了!” 还不需谁开口,金萍已呵斥道,“你还嫌不够丢人么?我……我真是被你害死了!” 阿甫道:“金萍,你没有错,我知道你不会那样做,是有人逼你,是有人逼你!”他看向甜辣椒,忽而指着她道,“是不是她逼你?她叫你帮……” “闭嘴!”金萍猛地朝阿甫啐了一口,一张脸涨得通红,脸上是愤懑、屈辱和深深的厌恶,她以最冰凉的口吻说,“你这个人,恶心死了,我哪怕是为了不再与你呼吸同一片空气,我也会去寻死!根本不用谁逼!” 金萍说完,阿甫脸上有一瞬间的茫然,他张开了嘴,嘴皮子却抖个不住,他又笑了笑,可那笑比哭还难看,他不可置信地盯着金萍,像是想起什么,就要说话,可陡然见金萍咬住了反绑她手臂的侍卫的手,那人吃痛将手一松,金萍迅速从腰间掏出两颗药拍进嘴里,往下一咽。阿甫惊叫:“快!金萍,金萍吃毒药!”那侍卫赶忙去掏金萍喉咙,已经来不及。只过了片刻,金萍眼睛一翻,一股腥臭的沫子从她嘴角溢出,人就那么往地下一横,死了。 “太、太太……”众人都不防这一出,面面相觑。 甜辣椒瞧着阿甫,见他什么都没反应过来,那眼泪却已奔涌而出。她忽然明白大悲无声是怎样一番境地。“阿甫,你明知道不会成功的,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你该不会天真地以为,你能这样把金萍救走吧?” 阿甫恍若未闻,猛地一张嘴,呕出一口鲜血。他想到金萍身边去,可他一点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像个掏空的麻袋,歪在地上,眼泪混着鲜血,哗哗地流着。 阿甫呜咽着,一口气喘不上来,人也闭了气。甜辣椒赶紧叫抬下去,请大夫来看。 “原本还可以问金萍更多的事,可现如今,斯人已逝,还能如何?好生安葬吧。这事,就请蒋嫂子处置。”那蒋嫂子得令,也不知为什么要将这事交给她,但也不好多问,只得应了。 因下人不能停灵在将军公馆,蒋嫂子便命平南连夜将金萍带到他们在城郊的老屋中。半夜没有棺木,只得草席大概地裹了。蒋嫂子坐在一旁,看着那草席,却也悲从中来。她虽素日与金萍不睦,但到底不至于盼她死。 “金萍啊,你这姑娘家,就是心气儿太高了。若是那时候,应了我,嫁给了平南,哪还有这许多事?平南配你,也不亏待你吧?总比你死在阿甫手里要体面吧?我说你眼高,谁知你眼睛高到了头顶,最后?最后不过是被一只癞蛤蟆给扑倒了。”天一亮,平南就去买了棺木,将金萍落葬,这人前一晌还在厨房鲜活淋漓,这时却已隔着黄土做了古。平南一时也忍不住落了泪。金萍的事便这样草草收场了。 公馆里,管家来说,阿甫被救了过来,没有大碍,可是心死了,他直瞪着眼,一句话也不说,人即刻地萎靡了。甜辣椒有些不忍,又不好亲去看,身边只有张副官,便叫他去看看。 张副官到了下人房,见阿甫房里只点着一盏小小的灯,那灯火摇摇曳曳,把阿甫的脸摇曳得像鬼。 “阿甫,太太叫我来看你。” 阿甫机械地看了他一眼,又将视线转了回去。 “你别太难过了……”张副官说完,也觉这话无力,他虽与阿甫第一次说话,可总觉得自己能够理解他。而他对阿甫还有种无力的愧疚,说不出口的愧疚,因为金萍是因“他们”而死的。这个隐情,他无法对阿甫说。但也许是因为这一层关系,他忍不住对阿甫说,“你即便要救她,怎么能这样莽撞?” 阿甫又看了一眼张副官,忽然轻蔑一笑:“你懂个屁。” “我是不懂。”张副官说,“可我理解你。” “你理解我?”阿甫激动起来,“你……你锦衣玉食,一点苦都没吃过,你……你要什么女人,喜欢什么女人,你都能轻松得到,你理解我?” 张副官静静地听着,无奈道:“谁说的?阿甫,我不是你说得那样。而且,女人,不是得到的。女性是她们自己,是和我们一样的人,不是东西,怎么会得到?人和人,若有一段缘,就会走到一起。若无缘,则自然会分别。没有得到和得不到。” 阿甫狐疑着,气喘吁吁,似乎不知该说什么。 “但是我说我理解你,是因为有些感情,我和你一样。” 张副官脸上真诚,灯光也把张副官的脸照得忽明忽暗,阿甫往下一倒,眼泪又无声流淌: “我只是……想帮她……如果我不这么做,我对她,就真的一点用都没有了。一点用都没有。你懂吗?” 张副官没回答。临了,张副官说:“好好休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就叫人去找我。”现在,也许让阿甫独自沉浸在悲伤中才是最好的选择。 阿甫流了会儿眼泪,忽然想起什么,他坐了起来,专注地思索,一时间连眼泪都忘记流,然后,他急得下了地,手抖个不停。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这个张副官……这个张副官就是那次,他与金萍一起看见过的,在太太房间里的那个张副官!那一次,太太没有穿衣服。 皮里春秋(7) 张副官前脚刚回到甜辣椒的房间外,后脚就有人说阿甫要见他。他觉奇怪,便又调转脚步回去。见了阿甫,他坐在床上出神,张副官轻咳一声,阿甫才回过神来。然而,他看着张副官的眼神却很怪,又淳朴,但又可怕。张副官警觉起来。 “你来得真快。”阿甫说。 “有什么事?” “哦,哦。”阿甫却没有马上说话,只是朝张副官打量,这室内的豆大的灯火,增加了氛围的诡谲。 “给我叁百个大洋*吧。对你来说肯定不是难事。” “阿甫,为什么突然要叁百大洋?” “我还没有说完,你给我叁百大洋,然后放我走。如果你不答应,那么等脉生少爷回来,我就会把你和太太的事,全都告诉他。” 张副官一愣,故作漠然。“什么?” 阿甫眼圈微微发红,不知是因为哭泣还是因为别的,他此时颇为愤然:“你和太太偷情!” 张副官屏住了呼吸,忽而轻轻一笑,然后以一种他自己都未曾料想的冰冷口吻,道:“没有别的事,我走了。” 阿甫却吓了一跳。张副官总是温言良语的,没有用这样的口气说过话。一时之间,他没了把握,只怕是自己弄错。毕竟那时也隔得很远,看得并不真切。于是他瞪大了眼睛,只是瞧着张副官,并说不出什么话来。 张副官到底心善,不想吓唬他,放缓了语气说:“阿甫,你怎么也学起勒索来了?你要叁百大洋做什么?” 阿甫虽然不确定,可是,一种强烈的愿望支使他必须拿到这些钱,他自己攒了那么久,也只是十个大洋。“我才不是勒索,你就是和太太偷情!我都看见了!”如果阿甫脑子再灵光一点,他也许能推断出,根本就没有什么流氓混混,金萍串通他们也根本是子虚乌有,而背后的真相,就是他现在所说的,他们偷情,可他只想到一层,并没有把背后的关节打通,这在他生涩的表情上展现得一干二净。所以,尽管他说狠话,却是浮的。 “那你说说看,我们如何偷情,何时、何地。” “就……就是上个月,在太太……甜辣椒自己家,我带金萍去偷看,就看到你们在房间里,窗帘没拉,衣服没穿,你在……你在摸她!” 张副官知道,阿甫确实看见了。然而,阿甫虽然看见了,却看见得太早。那时,他和她,真的没有什么。可却不能这样辩驳。因为这个角度,很容易滑向“后来”。 “阿甫,你又怎会知道太太原来的住所?” “我当然知道,是黄包车师傅告诉我的。” “什么黄包车师傅?” “黄包车师傅就是黄包车师傅,有时我攒了钱,碰见公馆放公假,我会叫黄包车给金萍坐,让她出去玩、买东西,我就在后头跑!黄包车师傅都笑话我傻小子,但我知道他们对我好!每次都少收我钱!他们以前拉过还不出名的甜辣椒,知道她家住在哪里,我又知道金萍喜欢甜辣椒,特地打听了来的。”似乎是回忆起与金萍短暂的美好,阿甫又悲伤起来,用手揩着眼泪鼻涕,“金萍坐在黄包车上,我看着她头发丝都飞起来,真好看呵!我那时就想,我一定要给金萍买一辆黄包车,我天天拉着她,去她想去的地方。”……似乎说远了,但是张副官没有打断阿甫。并且,张副官瞬间明白了阿甫的用意,他绕开了话题的中对他而言的关键,转而说了对阿甫而言的关键:“阿甫,你问我要叁百大洋,是要去买一辆黄包车么?你要我放你出去,是要去金萍坟上么?” 阿甫一时间愣住了,片刻后才磕磕巴巴说:“你、你怎么知道。” “阿甫,你的用心是好的,你不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我也会帮助你。而且,一辆黄包车用不了叁百大洋,你是不是还想着帮金萍好好修个墓?” 阿甫忍将不住,大哭起来。 “这件事情,还是告知太太比较好,相信她也不会为难你,你要告假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让我放你走,我却不能够这样做。据我所知,你是死契,我贸然放你走了,后果是要管家来承担的。而且,你这样孑然一身出去,又能以什么谋生?阿甫,不要太冲动。” “你那天,和太太到底在干什么?”阿甫哭着,“金萍也看见了,她的死,会不会和这个有关?” “金萍是如何去世,阿甫,你亲眼所见,不是吗?” 阿甫噎住。 “至于我和太太,那时,”张副官顿了顿,“那时,我们光明磊落。多余的,我不会再说。”可是,也只是那时啊。“你要告诉脉生少爷也好,又或者,你直接告诉吴将军也好,我都无所谓。只是如果你要那样做,为了我们的青白,我不会给你一分钱。” “不行!我必须要买黄包车,我要……我要供到金萍的坟上……让她到了下面,不用走路,有黄包车坐……张副官,你帮帮我吧,我是看错,我不会乱说的,你……你……” “阿甫,你冷静冷静。钱,我会考虑,但我是以个人立场同情你,而不是以副官立场封你口,这里面的区别,你须分清。” 这时的张副官,有一种压迫感,极少展露,却不可反抗的压迫感。因为事关她。 张副官颀长的影子被灯火拉得更长,笼罩在阿甫的身上,阿甫哀求道:“张副官,你说过,你和我一样……我不知道你爱着谁,但是这种苦,很难受对不对?而且,我的金萍,我这辈子已经……帮帮我吧,张副官。” 张副官说:“阿甫,其实斯人已逝,你的执着也该放下。逝者怎么会收到黄包车呢?所谓这些事情,都不过是活着的人为了使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不必说成是为了逝者。” 阿甫听不懂。 张副官叹了口气:“如果你要我帮你的话,今夜你好好睡一觉,什么都别再说。” 他把阿甫留在身后,想的是阿甫刚才说,这种苦很难受。他想,他却不觉有多难受,至少,他还能在她身边。可对于阿甫,金萍是真的不能再相见了。想到这里,就真的想帮帮阿甫。 甜辣椒见张副官回来,不由得问:“去了这么久?你跟阿甫有很多话要聊吗?” 他能和她站在同一片天空、同一个房中,他们还能这样说话呢。他甚至能闻见她身上淡淡的清香。他踌躇了片刻,把刚才与阿甫发生的事,悉数告诉了甜辣椒。他的声音里大概是不无同情的,惹得甜辣椒连连朝他看,忍不住问道:“张副官,你很同情阿甫么?” “我……我是看他很可怜。” “哦。那就放他走。叁百大洋?我给他五百个。” 他没想到甜辣椒会是这样反应。 “他看见了,不是吗?而且,你知道的,他说的都是真的。既然如此,为什么要把这样危险的人放在身边以至于提心吊胆,而不是把他遣得远远的呢?至于钱,叁百五百对我来说是一样的,对他来说却不是,但如果不给他,他会心生怨恨以至于总想着要报复,不如多给他些。” “太太,钱我会给他。” 甜辣椒朝张副官看了看,笑道:“那随你。”见他欲言又止,“你还想问什么?” “金萍……金萍真的死了么?她的毒药是哪里来的?” 张副官是敏锐的,他只是愿意守拙,不代表他真的笨拙。金萍之死其中蹊跷太多,不过是因为吴将军恰有军务离开,否则,不至于这样简单收场。他猜想那大概是两位女子之间的默契,他不该问,可又怕不问,错过了什么,以至于以后变成了突破口。他不想拖累她。 甜辣椒勾了勾手指,示意他凑近;明知道她没有别的意思,他的心却狂跳起来,他凑过去,感受她喷在耳上的气息:“你陪阿甫去坟上看看,不就知道了?” 甜辣椒似乎也犹豫再叁,才说:“钱,还是拿着吧。叁百,五百,对我来说一样。可是对你,也不一样。”她知道,他没有那么多钱。须得倾其所有,才能给阿甫。可又何必?这是她的事。 就像他家里没有热水,没有华美的楼梯,没有洋楼,没有花园一样,他家里也没有五百块大洋。他说他要给阿甫,本是想着,当掉些东西的。叁百,五百,确实不一样。叁百,他当掉一两件。五百,就要当掉四五件。而他总共也就七八件东西。 可他倔起来。 甜辣椒也无法,总不能逼着他要钱。这成了什么了?他既不要,那就罢了。可她心里又闷闷的了,原来他那个人,是不能被强迫的。那么,他之前与她种种,是他甘愿的了。他甘愿,就是动了情。可他的情,她现在该怎么承?她任性惯了,这件事,是真的做错了。一时间悔不当初,对他既羞又愧,无法面对,推说要睡了,躲进房里。 翌日张副官就去典当了母亲的首饰,得了五百大洋。交给阿甫时,他果然像甜辣椒说的,像蒙受了大恩德,对张副官只剩感激,哪里还会提那天的事。张副官又专程开车带他去买黄包车,那车行的总见阿甫来看车却不买,平时对他很不客气,今天见他由军官开车带来,只当是他的兄长,一时浑身拎紧,恭恭敬敬,对阿甫赔上笑脸。阿甫买了车,看着那本该是金萍坐着的位置,一时间泪流不止,而后扳住了车把,嘴里一边呼号着,一边朝前跑去。这是他专程给金萍拉的一趟车。张副官开车在后默默跟着。一直到了金萍的坟上。 张副官事先替阿甫联络好了做白事的,几个伙计在旁等着,见了他们便迎上来。阿甫一看,那坟头急匆匆做的,只觉坟头周围土很松散,便埋怨蒋嫂子和平南对金萍不负责。把那土刨开,所有人却都傻了眼,只见薄棺打开,里头并没有尸首。这个坟头里,哪里有金萍? 张副官这时才明白,甜辣椒让蒋嫂子负责这事的用意。蒋嫂子总管厨房,事事不能离她,她是没有功夫在这里多逗留的,定会委托平南;而平南负责采买,也是个要赶时的差事,同样不能花费太久,这就会使得这个坟包很浅。而金萍吃的毒药,应该也是甜辣椒给她的能避人耳目的假药,不过做个死去的样子,待时间一过就又会醒来。 阿甫讷讷。“金萍,金萍去了哪儿了?”可他随即又欢喜起来,“金萍没死!金萍没死!”他拉着黄包车一路往外跑去,一直叫着“金萍没死”,他那轻松的样子,仿佛拉着的就是金萍。张副官付了钱,打发了那几个做白事的伙计。他看着渐行渐远的阿甫,并没有去追。 这天傍晚,张副官回到将军公馆,总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天气很好,到了这个钟点,天还亮堂着,真有夏天的感觉了。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季节,他是初夏出生的,由是也特别喜爱夏天。他步伐不由轻盈起来。把事情一五一十汇报给甜辣椒,她只点点头,不多说话。本能就觉得她有什么事。 甜辣椒头疼得厉害。人都无法思考了。不久前的一通电话,让她那不好的预感愈加强烈起来。想要用官能上的刺激来麻痹神经的疼痛,因此,就去拿酒。夏天的阵风从窗户里吹进来。一波又一波无名的花香,把这室内灌满。可她闻着却觉得烦躁,恐惧。 “太太。” 他的一声叫唤,她才发觉自己把酒都倒在了杯沿之外。他过来端走了酒杯,拿着帕子擦着。那琥珀色的液体瞬间沾染了他洁白的手帕。他就在她近前。她这时将目光转向他的脸,他的发梢、他的眉眼、他的睫毛。他抬起眼睛,撞进了她的视线,温声问:“怎么了?” 她难过起来。原来有些事情,真的已经无可挽回。她以为的结束,都暗藏着另一个开始。她的手上也有酒,可她也未曾察觉,突然抬手抚摸着他的脸庞。当看见他的脸因为她手上的酒而弄湿,她才回过神来。 张副官显然被这动作弄晕了,像在做梦。可她看起来不太对。因此也来不及欢喜,反倒忧心忡忡。一再问:“太太,怎么了?” “哦……没怎么。”她努力笑了笑,走神了,又回神道,“替我……替我去买些东西吧。” *叁百大洋乃我随意写下,未经考证,不代表其时的货币水平噢。 短夏(1) 这趟买东西的任务来得很突兀。 这样想着,他已经到了百货商店门口,幸好还没有关张,仍有人群络绎不绝进进出出,几个女学生凑在一起分享刚买的物品,张副官经过她们,看着她们毛茸茸的头发,想起她来。 他买了丹祺口红,买的时候,还特地看了,颜色确实也只那几个,有一两个颜色尤其深,不大看到别人用;要买两支。然后要买花露香水,现在时兴的是那种双妹的玻璃瓶子花露水,味道浓郁,驱蚊防虫,还可以沐浴。顺便又把珂路搿的牙膏买了两支,也是最时兴的,挤出来就是膏体,不需像用牙粉那样麻烦。最后还有雪花膏,是在顶楼买。他抱着纸袋,一路向上,看见马路上的人变得很小。似乎是刚才那些女学生,她们笑着跑着,声音却直直地传到楼上来,很清晰。 张副官把东西买齐,但也奇怪,其实没有见过她用这些品牌。她也不缺口红,也不用花露香水,用的也不是这个进口牙膏。想起她在他脸上的那一下轻抚,和她失神的模样。她把酒都洒在了杯子外。是很奇怪。 传教士从商店外走过,张副官与他冲了个正着,两人避让,却是朝同一个方向,一起往左,一起往右,最后索性同时站住。 “我的朋友,谢谢你,你拿了很多东西,需要帮助吗?” “谢谢,不用。您请。” 张副官让传教士先行,那高鼻深目的男人朝他微微一笑:“上帝保佑你。” 回到公馆,天色还没有完全暗下来。他远远地看见一个朦胧人影,在花园走走停停。他想到婚礼那天的大雨,她拽着头纱、赤着脚,在雨中跳舞。妆全花了,涤荡着笑容。也许,是那场雨把他给浇昏头了,如果没有看见雨里的她,他还会不会那样做。原来对一个人上心,只需要一场恰恰好的雨。 他走近她,发现她在晚风中,略显单薄。忽然不敢惊扰她。她在那里走得那么专心,盯着草坪,盯着脚尖,一步步走着。走得像个思考功课的女学生。是他抱着纸袋的声音惊醒了她。她一瞬间转过头来,眼神却那样悲戚。 张副官心里也一紧。 “回来了。”她笑笑,却显得失望。 “是,太太,您要的东西都……” “张副官,你想过出国吗?” “什么?” “出国去,不要再回来。在国外开始你的人生,你才二十二岁。不好吗?” “太太,我不明白……” 她把东西拿过去,但兴致不大,只随意扫了一眼。她往秋千那里走,坐了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张副官便又想起那几个女学生来。他默默走过去,替她推着秋千。秋千飞出去时,甜辣椒的秀发飞舞着。这是二十叁岁的甜辣椒,可他说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想要补偿一个十叁岁的她。没有经历过温暖、宠爱、理解和忍耐的十叁岁的她。她实在是个复杂的人。她说的话,他总是不能第一时间明白。她做的决定,他也总是没有办法违背。 秋千再一次回来,甜辣椒拍了拍他的手;傍晚的霞彩又红又紫,像她背上的淤青。“张副官,你来坐着吧。” 他这次没有说不,安静地坐到她身边去。 “我们认识,其实很短暂,仔细算起来,不过一两个月,可经历得实在倍多于旁人。”她幽幽地说着,也不免回忆起与他的点点滴滴。 张副官也陷入其中。但又听她说起旁人,有些酸涩的情感浮起。“太太说的旁人,是……” “是我以前那些男朋友。那些人,至多半月,至少么,一顿饭功夫我就没了胃口。”她看着他,“我原来以为你也会是那其中的一个,可是谁知道呢?你现在还坐在我的身边。” 他不知该说什么,但在那酸涩之上,总还有些幸福。“太太为何要问我出国的事?” “啊,”她说,“国外太平,不是吗?” “但那到底不是自己的家,再太平,总还是隔着什么。用的语言、吃的食物,也都是别人的。而且……而且。”他似乎不好意思,“我心里其实一直想着要报效家国,虽然我到现在什么也没有做成。” “家国,真就那么重要吗?比命还重要吗?” “太太……”她似乎不是个会与他探讨这些事情的人,可今天,她却总在这些事情上打转,“没有家国,就没有我。因为我有家有国,所以我是这样的我。即便我的家国,一时羸弱,或有种种不尽如人意……可哪里来完美的家国?只有不断使之完美的人民。所以,我的命,首先是家国的,最后才是我的。” 甜辣椒久久不语。忽而往地下轻轻一跳,看着他略带嘲讽,又实属无奈:“匹夫有责,是不是?” 她把一旁的纸袋子拿起来,可她动作很重,像是要拿那袋子出气。她掏出两支丹琪口红,看也不看,就朝草坪上扔,张副官不解,赶来过去捡,还不等他这里捡起,那边甜辣椒又猛地将双妹花露香水一摔,草坪柔软,第一下没有摔破,她不满,特地拾起来使力地掼,这才把玻璃瓶给摔碎了,顿时香得呛人,张副官的眼睛都被香得睁不开,甜辣椒也呛得咳起来,可一边咳嗽,又一边重重地把脚踩在珂路搿管身,把那白腻腻的牙膏轧出一大段来,膏体打着圈儿,弄得她的鞋底都乌糟糟的。而张副官,只是反复地弯腰,她扔掉的口红,他弯腰拾起,她摔碎的花露香水,他弯腰把碎片拣在手中,免得不小心伤着她的脚,她踩烂的牙膏,他也没有本事恢复了,只是他的军靴上也沾染着薄荷味的腻子。他整肃的军帽下,慢慢滚下汗珠,沿着他齐整的鬓角,滴进他的翻领里。 “太太——”他说,“太太。”他只是叫了两声,再无下文。因为他看见她空茫的眼神。 他也停住了动作,隔着几个人的距离,看着她。一定有什么事发生了。 “你为什么是这样的人?”她不知在问谁。 花园尽处的小楼,不知哪扇窗户松动了,这时因夏夜的风而砰砰做响。那声音惊动了她,她凝视着那幢黑黢黢的小楼,叁步并作两步,拽着张副官就往那里走。他什么都还来不及问。 这小楼以前是吴将军的女儿们住的,现在她们都已搬走,这幢小楼只是空置着。甜辣椒将大门猛地一关,只有隐隐的月色将人勾勒出大概的样子。陌生的场所,急促的呼吸,以及外头轰轰然的风。 他始终不发一言,但似乎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会陪着她。 “不要开灯。”她说,“不要叫他们看见我们。” 她借着淡淡的光线,小心地摸着黑。“白天我来过,这里是个起居室,这里是沙发,这里有个茶几……”她摸到他硬挺的制服,“这里是你。” 几乎是毫无征兆,她忽然被他抱住了。那硬挺的制服,围拢她的身体,就那样紧紧地抱着她。她有一种颓然。一时间,什么斗志都没有了。而一直以来,她自以为是的生存之道,似乎也变得不再重要。 她贴在他的肩头,在黑暗中感受他的温热。她慢慢抬起手,环住了他的腰。她想,这个人的天然简单,反倒像毒药。 “不论发生什么,都可以跟我说。”他没有称呼她太太,“出什么事了,对吗?”他再抱紧一点,“别怕,我在。” 她突然问:“那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副官说:“谁?” 甜辣椒笑了笑。“算了,没什么……我要是早一点碰见你,就好了。” 蝉声响起来,这好像是今夏的第一次蝉鸣。那些蝉声像急雨。她把他摁在沙发上,胡乱地解开了他的制服,她看不清,不得要领,急躁得手直发抖。他一把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放置在他的扣子上。她几乎是贪婪地索求着,她发狠地咬了他的肩。她对他,就像是对那纸袋中的东西一样,恨不得弄坏他。 终于,他觉得口中一阵腥甜,舌头有一点痛,她把他咬破了。可她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将他皮带一抽,不小心剐过了他的下巴,火辣辣地疼,他把那痛吞咽了,然后一声不吭。似乎是被他这声音鼓励了,她又拿着皮带抽了两下,他仍是忍着。这不算是久别重逢。几天前,他们就贴得这样近。可是,现在的她却变得疯狂极了,她起起伏伏,一下一下地从他身上抽离,又回来。他不知这一刻是如何到来,他本以为,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有这样的机会。可他真的陷在她的温暖中。体液混杂,呼吸混杂,心绪混杂。没有说清的隐情,即将到来的高潮。一种濒死的感觉。她压着他,让他在她手下,从一块钢板,重新变成一个盛世里的青年,让他的骨头,从酥软,从新长成硬骨。他在她手里死了,又活了。 他无力说话,只是呼吸着。突然不想去追问,就这样也好。她需要他时,他就把命给她。她不要他时,他就做棵树,做个静物,做她生命里的背景。他还大言炎炎说什么报效家国呢?也许她就是他的家,她就是他的国。或者,她是他到不了的家,她是他去不了的国。他只能在黑暗中,如此这般,偷渡进她的世界。 “我本想戒掉你的。”她声音中透着浓浓的倦意,刚才始终是她在上,她在主导,她在动,这时终于俯身下来,“因为你就像你说的,是个胸有家国的人,你总不至于成日与我厮混,就能达到什么报效家国的了。” 他抚摸着她光滑背脊,又问:“还疼吗?” “可我想要你活着,我是想要你活着才要和你结束。没想到,你还是逃不过一死,既然都是死,你不如死在我手里的好。” 他抚摸的手倏地一滞:“什么?” 甜辣椒犹豫了好些时候,扳过他的脸来轻吻他,他却始终在想她说的话。 “你去处理阿甫的事时,他打电话来找你。” “谁?” “吴将军。” 张副官闻言本能地内心一怔,正色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我问他找你什么事,你知道,我不该问的,可我没有忍住。他也原不该告诉我的,可他告诉我了。我是无心多问,他却是有意多说。” 不祥的预感抽空了他们的呼吸。 “我想,干脆让你一走了之吧,可你偏又是这样一个人。我真希望,你去买这些东西的时候了悟,然后抛下一切逃走,可你回来了,你带着东西回来了!我真蠢,真蠢啊……竟以为那样就能瞒过他去,他从没有信我,更何况是你?张副官,他要你去北边,有一股新的暴乱,这对你这个毫无经验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答案很简单。 张副官觉得四肢百骸都有些麻木。 “他要你去送死。”她说。 短夏(2) 佣人们知道太太心情不好。这不一大早,她什么也不要,只要过去服侍她的小月季。没有办法,张副官只得去把人给她接了来。小月季只松松梳着辫子、顶着带纱的帽子,穿着件略大的嫩藕色裙子,来得急急匆匆。 “月儿,我本希望你这辈子都不要进到这里来,可是,可是……对不住。”甜辣椒知道这不是个自由的地方,她可以不自由,但至少,她希望她的不自由能换小月季的自由,她可以被关在这里,但小月季不行。可最终,小月季还是来了。 到了午前,佣人去送餐,看着甜辣椒在里头躺着,小月季坐在床边陪着。但小月季也没有待太久,正午时候,小月季要回去替甜辣椒取东西,离开了,也许是甜辣椒不忍心叫她在这里再多待。张副官不放心,追出去送了。只见小月季行色急急,上了电车,张副官追上时电车已经开动,他一跃跳上电车,看见小月季坐在后排,看着窗外。他踌躇了片刻,坐到小月季边上。 小月季始终看着窗外;这时电车上没有人,家家都在吃中饭。气温有些闷热,电车摇摇晃晃,好像不太真实。小月季和张副官挨着坐,在电车上。然后小月季累了,把帽子摘下,轻轻靠在张副官的肩上。车子正停下避让小轿车,于是这时候也像个停滞不前的梦。 停下来也好,永远停下更好。 他们在下一站下车,重新戴上帽子面纱的小月季,在前走着,张副官落后两步,看她的背影,快步走前,顺手牵起她的手。她起初略有惊异,但很快反握住他的手。 “今天真热。” “是啊,是夏天了。” “夏天来了啊。” 他问:“在这一站下车,你要去哪里?” “跟着我就是。” 他们走了一会儿,与一些用过午餐的人擦肩而过,有些人惊艳于张副官的相貌,皆好奇地打量他牵着的她,只可惜隔着面纱,并不能看清。想来也是位佳人吧——他们一路经过这样的目光,倒像是平常的一对。他们在珠宝行前停住,店员打开门,一股冷气窜出来。 “小姐、先生,请进。” 张副官没想到会是到这个地方来。略一迟疑的功夫,她已走到里面。柜台里闪亮的珠宝金银饰夺目,她垂眼看着。 “小姐,想买什么样的首饰呢?” “这些都太花俏了,我不大喜欢。” “小姐喜欢文雅的款式?往这里来。”店员指引着,一边不着痕迹朝那两人看,男人年轻俊朗,穿军装,只是眉间略带忧愁;女人身量窈窕,只不过身上衣服面料不能说是上佳。猜测这是一对没有大钱,但略有前途的情侣、夫妻。不想给客人难堪,店员主动取出一只价位合适的点着小颗钻的戒指来,说,“小姐看看这个款式喜不喜欢?” 然而那女人忽然伸手来接时,却把店员吓了一跳。因为她手上,竟戴着一颗巨大的鸽子蛋。这只戒子若是真货,一栋小洋楼也是可以买的。顿时就对这两人的关系产生了好奇。 “这只不好,不上不下,又不肯做纯素的圈,又想要沾点钻石的光,弄得两头不是。我要光面的,不要那钻。再把那项链给我看看。” 店员一一照办。然后,那女人拉着那军官的手,对着戒指比,回头说:“太小。是他戴呢。”店员又吓一跳,在这里这样多年,从来没有见过女人买首饰给男人戴的,店员想,终于明白这两人是什么关系,真是开了眼,竟然见到活生生的做这样营生的男人了。尽管心里千言万语,店员只是恭敬地拿出尺寸板来说:“先生,请您的手指来量一量。” 张副官犹不明白,手已被她递到尺寸板前。店员得了正确尺寸,换了戒指来,她往他手指上套;又将那链子往他脖子上比对,亮银在他皮肤上显出一种别样的性感来。 “就这两样,帮我包起来吧。” “是的,谢谢小姐。请问可需要刻字?” 她愣了愣,还在想。张副官说:“是给我的?” “嗯,给你的。”她朝店员说,“不用刻字了,就这样——” “等一等。”张副官却说,“帮我——帮我刻个t吧。” “好的先生,是字母t,就这一个字母,对吗?” 张副官点点头。 因只是一个字母,所以立等可取。半刻后,他们出了珠宝行。她仍在前走着,他拎着礼品袋,心里五味杂陈。她看了看旁边的橱窗,等他走上来。风掠过,看见面纱下,是甜辣椒的脸。 “我想吃那个。”她指着橱窗,他看过去,却见是玻璃倒影出对街的冰淇淋铺子。一种叫蛋筒的新式冰淇淋。他穿过街去买,前面有两人在排队。回头看她,她在对面,静静地注视着他。他想,不知道该说老天是仁慈还是残酷,还给他们留了这一天。如果仁慈,这一天的记忆,是足以抚慰他可能面临的遭遇;如果残酷,这样的记忆,又是梦幻泡影,一戳就破。——如果你不能再回来,我不希望我们最后的记忆,是在他的公馆里——她这样说,她说要到外面去。 张副官买完冰淇淋回去,却一下子没有找到她。他一时心慌。然后才在旁边的小僻巷里看见她。 “怎么到这里头来了?” 她正面朝里,掀起面纱来透气,说:“那里好晒,而且,我快闷死了。” 他把冰淇淋递过去:“正好,解解暑。” “你不吃?” “我不太爱吃冰的。” 甜辣椒吃了一口,清甜冰爽,不知是不是因为和他在一起,总觉得以往的冰淇淋都不正宗,是他买的才好呢。他正认真地看着她吃,手里还乖乖地拎着那个礼品袋。 “你拿出来,我给你戴上。” 他似乎不好意思。说:“可是,别人要是问我,戒指哪里来的……” “傻瓜。” 她只叫他把戒指挂在链子上,她单手拿着链子,不好卡扣,就把冰淇淋放在他手里,他略俯下身,低下头,她把链子挂上去,一边就着他的手咬了口冰淇淋,又回首来戴好。银链在他领口若隐若现,他扭头的时候,脖子里一根青筋把那链子微微拱起,特别好看。甜辣椒没有忍住,一口咬了上去。 她的嘴唇还带着冰淇淋的微微的凉意,接触到他脖子里敏感的皮肤时,使他浑身一颤。甜辣椒看着他脖子上她留下的红痕,又将他领子重新整理好,再从他手里咬了一口冰淇淋。冰淇淋顶端有些融化,比刚才甜了。她正想着,不妨他吻住了她的嘴角。轻舔了那一点点冰淇淋。她反手将他揽住,直吻得他呼吸凌乱。 “你不是不爱吃冰的?”在吻结束后,她顺手把他手里的冰淇淋拿了过来,照旧吃着。 他微微一笑,指了指她的嘴角,说:“可是你那里的,是暖的。” 他脸色还是苍白的,这是夏天了,可他还是一派清凉,他的嘴唇因为她的关系,又是那样红,因刚才一翻动作,有一截银链掉在领口外,甜辣椒看着,忽然拉起他往外走,他急得帮她戴好了面纱。 “去哪?” “你家。”她声音很烦躁,“我都快被你弄疯了,我想我是疯了。” 到乘龙里,鞋匠正在摆出下午的摊来,看见张副官,赶忙招呼:“大人回来了。”又一愣,看见女人,张副官带着女人,真是纳罕。鞋匠不知为什么,就觉得这个女人,大概是那双高跟鞋的主人。可是当时,张副官说过的,那是长官太太的鞋。 甜辣椒将门一关,就将张副官压在门上,她的手黏黏的,刚才没来得及吃完就融化的冰淇淋沾得她满手都是。她是不喜欢这个感觉的。但现在没有什么事比吻他更重要。不停地索取他的温度,又将自己灼热的呼吸全都给他。喜欢听他细碎的、低低的喘息。喜欢他垂下来的刘海。喜欢他长长的睫毛下无措的、琥珀色的眸子,像马,不总是温顺,也有暴烈的时刻。喜欢他在一通狂热后,逐渐沉下来的眸色。喜欢他抬手,松一松他领口的、略不斯文的动作。 她在吻他,可她也在不停地看他。她在看他,同时也在不停地记住他。她忽然觉得一股悲伤涌起,怎么都制止不住。她猛地离开他,走开两步。 “我去洗手。”她说。 她安静地用他的那块洁白的肥皂,那是他身上常有的香味,她用它洗了手,就也有了他的味道。她在擦手。他走过来,从后将她抱住。在镜子中,他不敢抬头,只是把脸伏在她的肩头。他的双臂交迭在她腰间。他说:“如果我这里总是有热水就好了。” 午后一片恍惚的阳光把所有东西都蒙上一层晕眩的光。他的床单洁白中带着用惯的旧。这是他始终在用的东西。果然,躺在上面时,他比昨晚要更安心。他的身体上,只有一条她送的银链子。那戒指圈,正窝在他的锁骨里。他的表情很平静,可她知道,这平静之下,恐怕还有他们都不敢细想的东西。这一天既是偷来的,就要偷个彻底,不该想的,都不会去想。只做,他们想做的。 她是他唯一的女人,他这一切,都是跟她学来的,或者该说,他是为了使她更惬意,才把这件事当做他的正事。他过去也看过些书,当然不是特地看的,只是,那些书对他来说也用不上。因为那些书,都是男人写的,全为着男人舒服,而不顾女人,他看了就觉不适,就想起草丛中那痛苦的声音。他不喜欢那样。所以他全凭自己摸索,尽管还生涩,但他能看出,她是喜欢他的。 他握着她的腰。午后的阳光沐浴着她,她像是不存在的一个海市蜃楼。她的发丝在泛着金光,睫毛也是金色的,皮肤近乎透明,她身上的香汗珠子一样滚动,她的影子投射在不远处的墙上,只是上下地跳动着。她一直在他上方,从一开始就是。她是他的神明。赐予他骨血,和肉体,赐予他灵魂,和快乐。当然,还有痛苦。 他来的时候,她却没有一下子离开,似乎有些发懵,他一下把她扶住,主动抽身出来,而后那新换上的洁白床单,像又沾上了冰淇淋。她这时才缓过神来,说:“你怕什么?” 他仍感受着身体的余波,不能马上说话。她搔弄着他的发梢,和他的项链,笑说:“那样不好吗?” 张副官说:“我怎么舍得让你受那样的苦。” 甜辣椒的手微微一滞,忽而整个人都贴上来,从后揽住他。 “明天什么时候走?”她终于问了。 “是……今晚就要走了。” 良久,她才说:“好。” 那个午后,他们几乎凭着本能,一而再,再而叁。他们好像重新恢复成了作为动物的两个人。直到那片晒在床铺上的太阳光不见了,他们知道,是必须要回去的时候了。 “要回去了,月儿在等着我呢。” 她欲起身,却被他拉住了。他的手覆盖在眉眼上,嘴唇抿着,脖子、身上,到处都是红色的痕迹。他一用力,把她拉至怀中:“再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她没有回头,踌躇了,终究甩开了他的手,穿上衣服。 “张副官,把你那块香皂给我吧。” 甜辣椒没有要张副官送她,她仍是做了小月季的样子,匆匆回去。她走在将军公馆的林荫道下,听着一下一下的蝉鸣,想着不久前和他一下一下的交|||缠。她回到楼上,用约定好的方式敲门,小月季把门打开,松了口气。 甜辣椒闪身进去,两人快速换了衣服。小月季说:“姐姐,刚才……那个吴脉生来过。” “什么?” “不过您放心,我没有开门,我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我只是听见他敲门,和叫你的声音。” “他回来了?我知道了。” 小月季犹不放心,但她是最了解甜辣椒的人,她看她的神情,就知道现在甜辣椒什么都不想说,什么都不想做,只想一个人待着。小月季悄悄地走了。 甜辣椒一直坐到天色暗下来,房里进了冷风,才陡然惊醒,小月季也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她打开灯,仍觉得昏暗。闻到手袋里香皂的气味。这个夏天真的很短。对她来说,夏天已经结束了。 短夏(3) 天公偏偏要与甜辣椒作对,第二日,甜辣椒在汗漓漓中转醒,竟是比昨天还要热了。她不得起身来洗澡了。可捏着那块清香的、张副官浴室里拿来的肥皂,她又好一会儿不能动作,只是回想着昨天与他短暂的点点滴滴,夏日午后的一个绮梦。 可甜辣椒不是一个耽于回忆的人,她不允许自己放纵于其中,做梦是可以,但不能醒着仍旧在想着梦。尽管她知道,她现下满头满脑都是张副官的身影。但这是需要压制住的、不安全的情绪。 她快速洗完澡,佣人们替她更衣梳理一新,她随口问:“少爷起了么?” “回太太的话,少爷还没有起。” 西洋座钟指针指向七点,甜辣椒笑了笑:“少爷平时什么时候起?” “回太太,少爷有时也起得很早,但通常是十点起。” 十点?农人都收了犁耙回去了。“他倒睡得长久。”甜辣椒看向镜子中,在镜中幻象般的张副官再一次伏在她肩头之前,她就赶跑了那个幻象,镜中是光鲜、华美、顾盼生辉的她。她身着考究的旗袍,云鬓乌黑,袅袅婷婷。她接过佣人递来的碧螺春,简单用了早点,涂上她最鲜艳的口红,戴上金表,找了个人说,“带我去找少爷去。” 吴脉生住在公馆较偏僻的西边小楼,他不喜欢有人守着,也不要什么贴身伺候的佣人,看着就像是个门户洞开的没规矩的地方,甜辣椒着人前面带路,碰门,只不过,里面并没有动静。快要八点了,吴脉生还睡着呢。 “太太,少爷还睡着呢……” “再敲。” 佣人不敢拂意,只得又再敲门;可吴脉生也是个得罪不得的主儿,那佣人只是敲得轻轻。甜辣椒冷眼看着,忽然过去抬起手就照着那门用力敲砸一顿,把佣人们都吓了一跳,纷纷停手来看她。 这次敲得效果极好,没过多久,那门就被从里倏地打开,一头乱发睡眼惺忪的吴脉生愤懑地站在那里,已是要发作,没想到一眼撞见甜辣椒,一张脸僵硬了片刻,又玩味地看着她:“是你敲的门?” 甜辣椒指了指腕子上的金表:“是不等人的时间敲的门。” “什么东西?”吴脉生搔了搔蓬松的头发,没有睡饱,脑子转得不太灵光,又因是甜辣椒,他不想输了阵,颇为扭捏,“你是来教我起床的?” “我已经起了一个多小时,我想,如果你是八岁,那么还可以再睡一会儿,可惜,你是十八岁了。” “嗳,甜辣椒小姐,你是想趁着我爸爸不在,就拿出这小妈的架子来趁乱作威作福吗?想都不要——” “放尊重点,”甜辣椒斥道,“你当妈是人人都想当的?当妈是什么无上光荣么?谁给我颁奖状么?谁要当你的小妈!” “你既不想,那你为——” “你莫不是睡昏了头,就是脑子不大好,明明是你找的我,怎么反倒说是我来找你?” “我什么时——” “你别说你忘了昨天来敲我的门。” 吴脉生涨红了脸,终于找着机会说:“能不能让我说完!” 甜辣椒伸出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谁不让你说了。” “我昨天是去找过你,你那时候没开门啊,你为什么不开门?”吴脉生还等着甜辣椒回答,谁知,甜辣椒转过身去,往外走了,丢下一句话:“站在这里说话不是办法,我到大厅等你,快些起吧。” 这一顿把吴脉生弄得吃瘪,再回去睡是睡不着了,只好匆匆冲了凉,换了衣服出去。那甜辣椒正在细细品茶呢,吴脉生进去,她眼睛都不抬一下,说:“动作太慢。” 暑热把人弄得烦躁,吴脉生只觉得心浮气躁,叫人拿来凉水猛灌几杯,又见甜辣椒连滴汗也不出,气定神闲,冷笑道:“爸爸去打仗,你一点也不担心。” “我看吴公子也不担心啊,我不去找你,不还一番好睡吗?” 句句话都会被她顶回来,吴脉生说是说不过她,拿餐巾胡乱抹了抹嘴,说:“昨天为什么不开门?” “笑话,男女有别,你敲门我就开?长幼有序,你敲我就开?” “男女有别,那你敲我怎么就能开?” “你也可以不开啊,但你问也不问就开了,可见你行事浮躁粗糙。” 吴脉生彻底说不下去,只得冲无辜的佣人发泄道:“早餐呢!当我是死人么?个个都要爬到我头上去!”把佣人唬得抖抖瑟瑟地上餐。 “吴公子,是什么叫你放下男女之防、长幼之序,贸贸然去找我呢?” 吴脉生拿着吐司面包涂果酱,这时冷哼一声,说:“我听说一件事,想问问你听说没有。” 甜辣椒只做了个愿闻其详的表情。 “金萍没死,你听说了么?” 甜辣椒道:“哦?我可以到哪里去听说呢?” “张副官,没有告诉你?是他送阿甫去金萍坟上,他们一道发现的,棺材里,没有人。空的。你没听说?” “没有。吴公子又是哪里听说的呢?” “这你就别管了,我总有我的方法。”吴脉生咬着面包,盯着甜辣椒,“你也别害怕。” “我有什么好怕的,这话我听不懂。” “金萍和你是怎么回事,我后来越想越想不明白了。听说,她是你的影迷,我后来想,金萍是可以为了她爱的影星,豁出性命去的人么?我倒也想不明白。但是,一听说她竟没有死,我倒想明白了。金萍是为了帮你,才故意那样说的,是吗?” “吴公子,造谣一张嘴,况且你还关系到你爸爸的脸面,你不能轻浮地说这样的话。你也没有任何证据。我可以忍你一次,因为你比我年幼。我也可以忍你第二次,因为你是他的儿子。但我不能再忍你第叁次,因为我要对得起我自己。听明白了么?” “所以,你说我说得都不对,你是无辜的,金萍确实放了人进来,你被掳走了,又被张副官救回了你以前的住所,第二天再由他打掩护回来——是这样吧?” 甜辣椒把茶杯放下:“我没有功夫陪你回忆细节,吴公子,你说得对,将军外出打仗,我们在这里因为他而安然度日的人,都要知道感恩,我现在要去佛堂为他祈福,你预备呢?” “你不必在这里顾左右而言他,我是没有证据,我也确实都是推测——甜辣椒小姐,老实告诉你,明年我就要出国了,到我出国之前的日子,我什么也不用干,我有的是时间找你想要的证据。你可千万要小心了。” 甜辣椒却只觉得吴脉生天真。这都是什么时候了。和她有苟且的人都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再回来,找什么证据呢。她朝吴脉生看了看:“你若是闲着无事,就是多去看望你的姐姐也好。或读两本书,或……随你做什么,少研究我吧。” “姐姐也很讨厌你。”吴脉生的果酱刀狠狠抹在吐司上,那暗红色的樱桃酱看着很是不祥。 “你和你的姐姐们,关系很好。”想起智引和文引两人,甜辣椒说,“和大姐关系更好,对吗?” 吴脉生笑了笑:“你和你的妹妹关系也很好啊,叫……” 甜辣椒猛地朝吴脉生一瞥。“吴公子,只是为了问我金萍之事?既然已经问完,那就这样。我要去佛堂了。” “劝你别乱跑。” 甜辣椒也笑:“爸爸在打仗,你在家里吃果酱,爸爸出生入死,你明年出国去。想想,你真是个幸福的人。劝你惜福,别糟蹋没了。” 甜辣椒把吴脉生丢在大厅,回去却给小月季打电话,吴脉生若有若无的试探,总像是知道些什么,因问:“月儿,你和吴脉生打过照面没有?” “吴脉生?没有啊。只那一次,就是那一次,他来找你,但是我开的门。之后就再没有了。” 甜辣椒又说:“最近,英文课上了没有?” “昨天想跟姐姐说的,不过没来得及。课在上了,那个英国人很好呢,鼻子那么高!头发是红色的!……怎么了姐姐,突然问起这件事?” “没什么,你好好上课。” 想不太明白。索性不想了。甜辣椒带了人,往城中寺庙去。 她跪下,打着问询,默念:平安无事归来,平安无事归来。 甜辣椒不是个信佛的人,或者说,她过去没有特别的信仰,她只信钱和自己,现在她却只能再求诸于菩萨,保佑他,保佑他们。不管是吴将军,还是张副官,都不能出事。 也许神佛有知,千里之外,张副官的心里突然微微一滞,他想也许是因为路途劳顿,隔着衬衫摸到那个戒指,心里稍微安定下来。没有机会时,总感慨壮志未酬,如今真的来了,他又想念一晌温柔。他到底是个不能成大事的人吧。不知她现在正在做什么呢?火车经过青山,他看着窗外景色越来越陌生。还是狐疑,忍了再忍,终于问了:“这是要去哪里?” 没有回答。 “将军不是要我立即去支援,这个方向是……” “将军让您即刻支援,请服从命令。” 张副官突然懂了。“将军不在北边?或者,我去的不是北边?” “不要再问。” 火车只是呼啸着一路往前,再也不会有回头的可能了。无从选择之时,才是意义所在之处。张副官想,再怎么样他也会挣命的,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哪个将领不是从血雨腥风里走出来的,他如果能活下来,或许未来也有成为将领的可能。他追求的从来都没有这么具体。可现在,变得具体有形状了。要成为能保护祖产的人,要住上豪华的屋子,屋子里要随时都有热水。他摸到衣服口袋里的尖针。终点不知在哪里,他暂且闭上眼睛。 短夏(4) 有人拍了拍张副官的肩膀。“到了。”那人说。张副官眯着眼朝车窗外看了看,是一个葱绿的站台,很僻静。他跟着往外走,又上了一辆军车,军车的窗子拉着帘子,一路行进,并不能看见景色,自然也不知道路线。最后他到了一处傍山的大屋。又有人从里出来,说:“张副官?”张副官道是。“跟我来。”那人把张副官带往一旁的小径,又走了一阵,才到达一个小屋的房间,“你就住在这里。”张副官背着行囊,说:“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将军呢?”那人说:“将军?将军并没有见您的计划。”“什么?可是吴将军喊我来的。要我前来支援。这是哪里?”那人笑道:“那你就耐心等待吧。”说完就离开了,留下两个士兵在门口守着。 张副官越发奇怪了,然而路途劳顿,他暂没有功夫去细思,看房中配套洗手间,只想好好洗漱一番。一会儿,便有人来送饭,副官问那送饭的人:“吴将军可要见我?”那人不语,放下东西就走了。饭菜又几近简陋,张副官吃那米饭时,都不小心咬到了石子。他没有吃多少。他往门口去,两个士兵十分戒备,他知道,如果他踏出半步,恐怕就要挨枪子。他返回去在房间里走着,打开窗户,却发现窗户外围着铁丝,他想,这简直是在关押犯人了。这念头一起,他浑身如霹响雷,难道他真是被关了起来?可要关他,何必如此大费周章。什么都做不了,也什么都不明白,他一时也无办法,只得从背包中拿出随身带着的书翻看起来。 而往后几天,张副官既不能出门,也没有人来见他,只是到点了送饭,他闷得快要出毛病,可是找不到人能帮他。他不得不想起甜辣椒,浑身爬满了蚂蚁般地想她,骨髓里都钻进了蚂蚁。把项链取下来,捏着那戒指,看镌刻上去的字母。幸好她给了他这样具体有形质的一件东西。日月星辰轮换,一天叁顿饭,他就这样判断时间的流逝。他用笔记了下来,这是第七天了。 第七天第叁顿饭吃完没有多久,事情出现了转机。第一天将他带到这里来的那个人又出现了,他看着张副官笑道:“你的精神看起来还不错,知道今天过了几天了吗?” “七天。” “哦,很对。还行吗?跟我来吧。” 张副官站起来,什么也没问,心中却很忐忑,终于呼吸到了这星期以来头一次的新鲜空气,空气湿润,山气环绕,那人将他带进那大屋,在一楼拐进一条长长的走廊,在一扇门前停下来:“请。” 张副官走了进去,里头有些昏暗,淡淡的月光洒进来,只见窗外是山,窗内却不见人。 “吴将军?”张副官喊道。 从里间传出一个声音:“进来。” 张副官因不熟悉房中布置,又因昏暗,走得很小心。脚下地毯吸附了所有足音,张副官悄无声息地靠近过去,看见似乎是个卧室的布局,靠窗有个休闲椅,里头正坐着个人。他正凝神细看之时,“啪”,房里一亮,那人扭开了台灯。橙黄灯光晃了张副官的眼,他用手一遮,再放下时,就看见吴将军坐在那里,也朝他在看。“你来了。” 张副官一颗心放下来,道:“吴将军。” 吴将军人都瘦了一大圈,想必这确乎是一场鏖战,只不知目前战况何如,张副官跨前一步,说:“我一周前就到了。” “好,你辛苦了,坐吧。” “这……岂敢,我还是站着吧。不辛苦。” 吴将军叹了口气,说:“你这一星期,如何过的?” “回将军的话,就在房中,读书。” “读的什么书?” “回将军,是诗经。” “哦?你爱读诗经么?我以为,你立志于报效祖国,总该读些更宏大的书籍。不过嘛,我老吴是个土老帽,没有读过多少书,照样不也领兵出征,纵横沙场,看来读书不读书,也不大有所谓。” 吴将军仍是坐着,面色略显疲惫,说起过往,也不复之前快意,张副官想,这战况,恐怕并不乐观。只是更奇怪了,说:“将军,这里是……” “这是避暑云山,看见外头环绕的山了吗?四周被这样一环绕,清凉旷怡,这个地方,曾经抢手得很,我老吴当时也想买,只可惜,没有买成,我为此颇为不适意,本想这辈子都不要再来了!” “将军,这不是您的山庄吗?” “你知道那时候是谁买了这庄子?”吴将军笑着说了个名字,张副官知道,那是吴将军的政敌,“若不是他买下来,我何至于发狠这辈子都不来?这非但不是我的,还是那家伙的。” “可为什么……” “小张,你坐吧。” 吴将军第一次这样叫他。张副官屈于这两个字神奇的魔力,搬了椅子,坐到吴将军身边。 “你是一个好孩子,你的质地很好,温和、儒雅,有礼、有节。这与你父亲的教育、你母亲的呵护,是分不开的。那时候你父亲要我照顾你,我一开始是不同意的,我想,我这个粗人怎么能照顾得了你啊?再说,你父亲没有亲戚么?可后来你父亲有了麻烦,你又在国外念书处处要钱,他来找我借,最后才保全了两间屋子,我才知道其他的产业都被他亲戚趁火打劫收了去了。难怪他宁肯来找我,也不愿把你托付给其他人。我想,不管怎么样,都是要保你的。” “将军对我,恩重如山。而且……” “小张,你老实说,你当初回来,只是为着一个念头?” “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小张。你叫我一声吴伯伯,我叫你一声小张。我们现在是亲人,不是上下级。我就闲聊罢了,不必紧张。” 张副官沉默着。 “那你现在……” “将军,我只是想问,那暴乱镇压得如何了?那不是在北边吗?而且您喊我来支援,但是为什么……这七天,我却囿于房中不得动弹呢?” 吴将军说:“小张,我老吴为人如何,你说说看。” “将军,您是一位有雄才大略的将领,战功赫赫,为人磊落,否则,我父亲也不会将我托付于你。” 吴将军闻言笑起来,笑得十分畅快,仿佛要把这房间笑得塌了,张副官疑惑不解,只当他是不信,说:“我说得是真的。” “好好好!”吴将军拍着椅子把手,“好!”他又咳嗽起来,像是被自己呛到,张副官赶紧去一旁帮他倒水,他看见水杯旁,放着两个空的药罐。 “将军,您喝口水。” 吴将军接过去喝了两口,顺了顺气,才说:“可我却觉得自己是个十足的蠢蛋,我明白得太晚!——你问我战况如何,问我不是在北边吗,问我为什么被困在这里?小张!我何尝不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 张副官觉得惊悚,他不自觉站了起来,再看吴将军,却觉得他神色复杂。 “将军……” “甜儿,她还好吧?” “……回将军,太太在等您回去。” 这时候,吴将军叫张副官俯身下来,他扳着张副官的脖子,说:“你对我是忠诚的,是不是?” 他们的眼睛离得很近,他能看到吴将军的眼神中有期待,也有恐惧,张副官点了点头:“是。” 但同时,张副官也看见吴将军的脚好像有些不对劲。吴将军将他一推,仍坐着说:“你去吧,我要休息了。” “什么?将军,您……” 不知怎么,外头的人像得了令一般,进来了,朝张副官说:“请吧。” 吴将军直注视着张副官,难以说清那是种什么样的眼神。张副官突然说:“将军,您什么时候再见我呢?” 那人只是挡住张副官,不让他再同吴将军说话。背后传来吴将军虚弱的声音:“很快。” 这场简短的会面就这样结束了,然而一切都似个巨大的谜,令人费解,可是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现在的处境,十分危险。不是战争层面的危险,而是另一种。张副官虽然难以厘清事情原貌,但大概也知道,在这里的所有人,都站在吴将军的对立面,也就是说,也站在他的对立面。 回到房间,那个人微笑着说:“不好意思,我必须搜身。” 张副官明白了,他到这里来,他们没有搜他的身,可是偏偏在他与吴将军见面之后,他们却要搜他的身,是因为他们怀疑吴将军会趁机给他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那人却在他脖子里摸到项链,说:“取下来。”张副官一急,说:“那是我的。” “取下来。”那人冷冷地说。 张副官无奈,只得把项链摘下,却在手中不肯交过去,那人毫不留情地一拽,将那链子看了看,又见那戒指,看了两眼,就将项链连同戒指都收进口袋里。张副官道:“还给我。” “待确定没有问题,自然会还给你。”又过来在张副官身上搜查,最后无所获,那人便走了。 失去了项链的张副官,忽然像无根的浮萍,在这个危险的地方陷入了一种恐慌中,这种恐慌,来自于在真实的无从把握的与死的接近。 透过铁丝网,他看见一轮月亮,这月亮也会照拂着她吧?可在这地方,就连月亮,他都怀疑和她拥有的不是同一轮了。他想起吴将军的脚来,从另一个角度,张副官看见吴将军的脚被绑在椅子腿上。所以他始终坐着。吴将军那样一个人,瘦得脱了相,这才几天?他受到了什么样的折磨?那两瓶药,如果没有看错的话,是安眠类的药物,恐怕吴将军始终被控制着,不需要他醒着的时候,他就必须长久地睡着。吴将军说,他也想知道问题的答案。难道这一切,都是针对吴将军所定制的一个阴谋吗?可如果是这样,张副官在这个阴谋中的位置在哪里呢?是谁叫他来?吴将军吗?抑或他人? 他睁着眼,毫无睡意,遥远的甜辣椒,和近在咫尺的孤苦冷寂,如果他不能回去,也不过如此,可如果,吴将军也不能回去,她要怎么办呢?她会怎么办呢?想到这里,张副官陡然生出一种信念。他想,无论如何,将军是要回去的。一定要回去。有什么办法呢? 张副官在房中踱步,努力回忆吴将军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最后,他看向自己的背包。 短夏(5) 送饭的人来时,看见张副官端坐在小小的桌子旁,眼下发青,放下餐盘后,那人照例立即离开,却不想被张副官叫住了。 “请问有烟么?” 那人注视着张副官,面无表情。 “我实在太闷了。”张副官苦笑,“这不比关禁闭好多少。” “你至少该庆幸你还能走动,还能见着人,你还能讨根烟抽。要是关禁闭,你人都坐不直。”那人掏出烟盒来,扔了两根过去。张副官接住:“谢了。” “有这样新鲜的空气,你竟还想抽烟。”那人又递了火柴盒过去。张副官划了一根,哑火了,扔了又再拿一根,点燃了烟。但他抽到第一口烟之后,就呛得咳出了肺音。 “搞了半天,你不会抽烟?” “我……”张副官又咳了一阵,“我的项链,能还给我了吗?” 那人并不回答,收回了烟盒和火柴,才说:“不会抽就别强行抽,吃饭吧。” 张副官似乎实在是闷,虽然不会,还是再抽、再呛,直到实在要咳死了,才把烟给踩灭了。那人觉得可笑,嘴角抽了抽,离开了。等那人走了,张副官还没有从烟雾中完全恢复,觉得喉咙里火辣辣地疼,他忍着咳,到地下去找一开始扔掉的那根火柴,放进口袋里。 此后一星期,张副官始终在等待再见将军的机会,可却始终也没能等到那个机会,他的信息窗口,只有来送饭的那个人,那个人倒没有太为难张副官。张副官试探着问:“吴将军还好吗?我上次看他瘦了很多,像是休息得很差。”那人打量着张副官,说:“你要打听长官的消息。”“吴将军对我有恩,我现在不明不白在这里待着,又不能为长官出力,自然是很着急。”“你也还算忠义,不妨告诉你,吴将军好或者不好,不是他自己能决定的,想他好他就能好,想他不好就能不好,关键要看吴将军是不是配合。” “这是什么意思?”张副官说,“你们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 “这就超出你能问、我能答的范围了。” “吴将军被关在这里,北边的动乱该怎么办?之前已是镇压无果,才调配吴将军前往,现在他人在此处,那里怎么办?” 那人笑了起来,一边颇玩味地看着张副官,说:“你是个忠义之人,不过,太过天真。北边?根本就没有北边的事。现在,你懂了?” “没有……”张副官只觉匪夷所思,在他发懵之际,那人已经离去。张副官枯坐半日,终于渐渐还原了事情的大概,所谓“北边暴乱”根本是子虚乌有,所谓镇压不过是为了请吴将军入瓮,而这个骗局从很早就开始织网,甚至就连吴将军身边的亲信中,可能也有问题。然而吴将军这个级别的将领,谁敢这样设计他?想到这里,张副官只觉不寒而栗。恐怕,此后吴将军的路会很难走,即便能从这里出去,也不是终局。但是,出去至少还能有一线生机。所以,必须要先出去。他再一次彻夜坐在窗边。 再一次送饭之时,那人看着张副官长着胡茬的样子,说:“哦,你现在有些穷途末路的意思了。不是不让你刮胡子,只是不能轻易给你刮胡刀,你们这样的人很可怕,简单得可怕,谁知你会拿刀子做什么?不过,由我看着,倒是可以。你可要刮胡子么?” 张副官疲惫地微笑着:“如果可以,请让我刮一刮胡子吧,我出生到现在,不曾这样邋遢过。” 刮胡刀、刮胡泡和镜子,很快被送到张副官面前,那人就立在一旁监视。张副官把泡沫涂在脸上,对着镜子细细地刮着,一边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吴将军,这几日可好?” “又是这个问题么?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不再能有什么可以奉告。” 张副官刮胡子的动作停下,想了想,说:“其实,我想明白了。” “哦?什么意思?” “我明白了,把我叫到这里来的不是吴将军,而是你们。” 那人有些意外,笑了笑:“愿闻其详。” 张副官却没有马上说,只是气定神闲地又刮起胡子来,终于刮完半边。 “你们要从他嘴里撬出秘密,但他不肯开口。你们知道他绝对不会把这样危险的秘密告诉他亲爱的子女,也知用子女威胁反而会使他搞一个鱼死网破,所以,你们索性做局,把我骗来。” “这个分析还算有些道理,只是,你既非他的亲信,又没有任何经验,对他而言,你也是可有可无,你根本毫无价值,找你来,有什么用?” 张副官开始刮另一边,他苍白的皮肤在刮刀底下有些泛红,他心里其实很忐忑,这是一招险棋,也是实际意义上,张副官的第一仗,结果会如何,他并没有把握。可他有必须勇往直前的理由。他暗暗调整呼吸,说:“你们明明知道,我并不是你们说的这样。我对他,当然有价值。你们打算考验我到什么时候?” “你有什么价值呢?” “非要我亲口说吗?好吧,你们这样多疑,倒教我也敬佩起来。——你们知道的,我为什么会回来,而你们也知道,我既然能回来,就也可能会再出去。他极有可能把秘密交付于我,让我带出国去。” “他有个儿子,明年也要留洋去,如你所说,他不该更有可能把秘密告诉他的儿子吗?” “我刚刚说过了,他不会让他的亲生骨肉涉险,他宁肯他的子女们是不学无术的纨绔,也不希望他们有危险。所以,只有我才是最佳的人选。我极有可能出去,而我哪怕出不去,因此而死,他也不会伤心。不是吗?” 那人不响。 “所以,他是极有可能把秘密告诉我的。这也是你们要搜我身的原因——说起来,我的项链,你必须还给我。” 那人哼笑一声,说:“那条项链对你很重要,我看了,戒指圈里面刻了字,t,这个t是谁呢?” “与你无关。” 那人无所谓地笑笑:“你说我必须要还你,你有什么把握这样讲?我就是不还,你又能如何?” “你一定会还,因为我要用这条项链做交易。” “你有什么……” “别说我没有立场与你们交易,你们把我叫到这里来,就是我的底气。交易,做,还是不做?” “你不仅仅是个文弱书生,”那人说,“你倒还有几分谋略胆识,他不重用你,你倒是可以考虑到我们这边……” “这个,以后再说。” “说说你的交易吧。” “我把你们要的秘密套出来,你们把项链还给我。” “就这么简单?一条项链,值么?那都不是金子的,不过是不值钱的玩意,值得你这样做?” “项链值不值,不是你说了算的。但这个交易值不值,是我说了算。” 那人良久沉默,又说:“我凭什么信你?” 张副官这时也把胡子刮完,他看着镜子里瘦得削腮的自己,微微一笑。忽然毫无征兆地把那刮胡刀往腿上用力一剐,血肉翻起,皮开肉绽,殷红的血液把他的裤子迅速染出一片。他额头渗出了汗,咬牙道:“……就凭这。” “我前晌儿还说你忠义,如何这么快就变节?” “因为……因为我有重要的人,要守护。” “哦?是那条项链的……”那人阴鸷着眼,“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忘恩负义!”他笑起来,立即叫人来包扎,并把刀具收走,一切都弄妥当之后,他说:“今晚,我带你去见他。” 张副官立即说:“不,带他来这里见我。” “为什么?” “那里的窃听器太多,他都知道,虽然这里也一样被窃听,但心理上的感觉不一样。如果你们做不到,那我也做不到。” 伤口很疼,这是他第一次受伤,他此刻在这个地方,才知道过去的自己是多么养尊处优,而他所谓的报效家国又是多么空中楼阁的美好幻想。他从来都没有想过在战场上拼杀会随时没命,他也没有想过其实战场并不一定真枪实弹,也有这样的战场。所以他的伤口虽然很疼,却并没有余裕多想。他的神经紧张极了。 “成交。” 待房间重新恢复安静,张副官才长舒出一口气。他看向窗外的铁丝网,无声地笑了笑。 夜里,吴将军被人押来了,他神色复杂地看着张副官,张副官起身说:“将军,您请坐吧。”张副官将门关上,在只剩一条门缝时,那人伸进手来把门抵住说:“不要耍花招。”张副官说:“这里面就是个笼子,你们就在门外,有什么耍花招的余地吗?”那人盯了张副官一瞬,才把门关上。 “将军。”张副官走过去,嘴上说着,手上却从书包里把诗经拿出,递给吴将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你在这里,受了不少苦,不如……就说出来吧。” 吴将军狐疑地看着书本扉页,那上面是张副官提前用铅笔写好的字:吴将军,照我写的说,我助您逃走。吴将军猛地抬头看向张副官,只见那孩子澄澈的双眸从未更改,一望到底。吴将军心中忽然又酸又胀。 “你这个……”吴将军看向扉页,照着说,“软骨头!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就这样把你……买通了!” 张副官看吴将军磕磕巴巴,有些紧张,但好在吴将军很快就找到了感觉,又怒斥道:“本以为你会像你爸爸一样志虑忠纯,哪知你是这样的东西,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我爸爸志虑忠纯,但不得善终,志虑忠纯到底有什么好处?在这样一个是非颠倒的世界,你所谓的志虑忠纯,只是对荣华富贵的志虑忠纯,你哪里看到过路边的冻死骨?你说你带兵百战百胜,然而你可曾知道佳兵不祥?不论你们如何争斗,百姓都是苦的。我恨透了这样的世界,他们政见与你相左,而这些天我也详细了解了,他们的想法更顾全百姓,更珍惜人命。我只是选择了对世界更好的一边,谈何软骨头。” 若不是吴将军知道这是张副官故意说的,他真想就这个话题好好与他争辩一番。不过,他忽然看见张副官腿上包扎的伤口,说:“你腿怎么了?” “小事,将军何须挂怀,还是说说他们想知道的事情吧,这样,你也好过,我也好过,他们也好过。” 吴将军悄无声息地走到了窗边,伸手一探,只见那铁丝网被故意摆着,其实当中已经破出大洞,他又到张副官近前,扒拉他的手指一看,只见他掌间指尖都是伤痕,这些夜里,他没有一刻不在为吴将军的逃走做准备,吴将军眼圈红了,紧紧地握了握张副官的手。 “……无可奉告!他们那样折磨我我都不曾说出,你又如何能撬开我老吴的嘴!” 幸好吴将军这些日子受了精神的折磨,人瘦了,肚子都没了,可以从这窗户爬出去。张副官看过,四处虽有士兵把守,但因此处有铁丝网,所以没有布兵,而这窗外又连接山路,吴将军可以趁夜从山里逃跑。但他毕竟不熟悉山形,需要更多时间,所以张副官也还为吴将军做了另一手的准备。 外面窃听的人听这车轱辘的话,稍显无聊,走开两步去抽烟,再回来听,里面却并无动静,正狐疑间,忽然转过弯来,大喊不好!撞进门去,却见屋里空空如也,往窗边一看,却正瞧见张副官的脚正要抽离。那人拔出枪来砰砰两枪,却只看见子弹在铁丝网上迸出的火星子。他立即部署:“他们要从山上逃!追!” 可是这里刚刚说完,又有人喊着来报:“不好了,山林着火!” “他妈的!” 一路人灭火,另一路人进山去追人,然后火势横扫,把山路给堵了,给追捕增加了太多障碍。那人心知事情不妙,便回到张副官的房中细看,只见那铁丝网是被什么东西给磨破的,那是个漫长的工作,想必这些日子,张副官为了这个洞,根本就不曾好好休息过,他竟然有着这样惊人、甚至说是变态的毅力。 “呸!吴莽夫身边竟有这样的人才!这样的人才他竟不知重用,莽夫就是莽夫!”一边道,“立即追捕,追不到的,格杀勿论。” 那边吴将军和张副官在山路里跑出,吴将军回头看山下的火,说:“恐怕不会烧过来,他们已经在扑灭了,但是我们得抓紧了。往另一边下山去有我的亲信,坚持到那里就安全了。小张,这次我老吴多亏有你,你……你竟是这样的军师人物!” 张副官这时不好意思起来:“不……我也是走投无路。” 那根哑火的火柴,用一个虚晃的动作擦过,其实没有点燃,张副官藏着那火柴,点燃了那本诗经,也点燃了一片山林。可是伤害山脊树林,他也于心不忍,然而这也实在是他所说的“走投无路”。 他们又跑出一阵,吴将军才说:“那铁丝网,你是用什么东西磨破的?”吴将军这段时间受苦,体力大不如前,气喘吁吁,再加上张副官腿伤跑得也很辛苦,他们索性休息一会儿。张副官这时才想起,从口袋中掏出物件递过去说:“将军,本来也想还给您……” 吴将军借着月色一看,愣住了:“小张,你……” 然而张副官却怔住了,他猛然回头看着来时的路,心中犹如火烹油煎,再往前他们就都能得救,可是……可是…… “将军,您一定要坚持住,胜利在望!” 张副官说着,却反身往回跑,吴将军惊道:“你到哪里去!” “将军,我有东西没有拿!”说话间,张副官已经跑进山林。吴将军喊道:“张副官!张副官!小张!”可他不敢再叫得大声,眼看着张副官消失在山里。“我老吴……欠你一条命!” 张副官没有听见吴将军叫他,只听见自己的呼吸,他急喘着,山路黑暗很不好走,他有时踏空,差点要摔倒,可他必须回去,因为他要拿回,拿回甜辣椒送他的项链和戒指。 短夏(6) 甜辣椒眼皮跳了一天,她心神不宁。不过,很难说是因为眼皮跳而心神不宁,还是因为心神不宁才眼皮跳。张副官离开已经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甜辣椒与吴脉生保持着距离,起初虽然偶也有碰擦,但不过是小事。吴脉生后来总往外跑,也不怎么回家了。甜辣椒一点都不想问过,毕竟她没有责任帮别人养儿子。而且她也乐得清闲。可是人一闲下来,就容易胡思乱想。 时值盛夏,甜辣椒却总是发冷。干脆又生了场病,高烧不退,大夫来看过,给了药。但甜辣椒总不好透,病中她只反复叫小月季,又或者睡得一点人气都没有,把佣人吓得个半死,赶紧把小月季给请来了。 小月季一看甜辣椒瘦得脸上只剩一对大眼睛,不由心疼得拭泪。甜辣椒身体向来健康,很少看见她病成这样,小月季只认准了是这公馆里的人侍候不上心,立即一二叁布置下去。也是奇了,小月季一来,甜辣椒精神就好起来。如此又过了一个星期,小月季寸步不离,甜辣椒终于没有大碍。 这天,天气异常的热,但甜辣椒还是披着薄薄的外套,由小月季陪着在树荫下散步。一阵轻轻的微风吹过,小月季赶紧替甜辣椒拉了拉衣襟。甜辣椒因笑道:“我倒比个小宝宝还娇弱了。”小月季也“噗”的一记笑出来:“才好的,要是吹了风又再——”说到这里,又立即“呸呸呸”,“我刚刚说的都不算,都不算,姐姐已经好了。”甜辣椒道:“还是这样迷信。我问你,英文学了这么些日子,可会说几句了?”“哪儿有这么快呢,不过是些不作数的,hello,goodbye,girl,dog……”甜辣椒说:“说多说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跟着洋人学学他们的处事方法,不同国家的人思想总是不一样,多一种角度对你也有益。要你在迷信的同时,也记得找医生。”甜辣椒笑起来。今天她的心情还算不错,到现在已经笑了几次。可小月季知道她并不全然高兴,她眉间隐隐有忧思。“姐姐,咱们回房吧,已经走了半小时,再多反倒不好了,别累着。” 两人往回走,甜辣椒还想着小月季学英文的事,说:“我这一病,把你牵扯进来,拖得你课都不能上。这样,我把人请到这里来,别耽误了你。”小月季说:“照顾姐姐才是我的本分,学英文是姐姐照顾我,哪里就说得上耽误,姐姐不是骂我忘本吗?”甜辣椒拍了拍小月季的手:“傻姑娘。没有谁的本分是去照顾另一个人。” 不过英国老师还是请到了公馆里来。那是一位高大的英国女士,眼睛蓝中带灰,看着你时只看着你的双眼,十分专注。她叫伊丽莎白。午后,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伊丽莎白会带着小月季在草坪上读书,甜辣椒走过,伊丽莎白盛情邀请她加入,甜辣椒坐着听了会儿,伊丽莎白在教小月季一首童谣,她并不能听懂,但是小月季却很开心。甜辣椒正当走神,伊丽莎白突然叫起来,她们朝旁看去,是吴脉生站在那里。 “伊丽莎白,你怎么在这里。”吴脉生的视线在甜辣椒和小月季处扫了扫。他这话还没有说完,吴智引也从后走过来,她斜睨着这里的“盛况”。 “吴先生,甜小姐邀请我来给月小姐上课。”伊丽莎白说道。 “我是听说你还在教别的学生,原来就是她啊,你们是怎么联系上的?不过,甜小姐,你这位妹妹怎么在公馆里呢。” “哦,是……” “是我问将军的,他说伊丽莎白老师教你教得很好,所以把她的号码告诉了我。吴公子不会介意吧?” 吴脉生看小月季,小月季朝他笑了,他不语。身后吴智引说:“脉生,你怎么一回事?怎么什么都不知道?你不住在家里么?”吴脉生烦躁起来,说:“我们走吧,姐姐。”说着两人往前去,吴智引又说:“你瞧瞧你,人家登门入室了你还一点不知道,那人家把家里搬空你是不是也不知道?本来爸爸不在家你就该多照看家里,你倒好,跑哪里去了?不会又赌马去了吧?”“没有赌马!我……我在朋友那里住着,不想和那女的打照面。”“糊涂,家里这么大,你不想打照面自然就打不着照面。但你躲出去,不反而把阵地都让给了她?爸爸的许多胜仗都讲究一个死磕,你怎么一点没有学到?”“姐姐,别说我了,我心里头烦呢!” 伊丽莎白很喜欢小月季,每次都会多给她讲授一会儿,而且小月季极聪慧,学得比别人都快,不过今天,她也察觉到这个家里的几位成员之间的关系并不融洽,并不适合多待,况且主人家甜小姐也并不留她用餐,伊丽莎白与中国人打交道多了,也懂得了许多潜规则,知道这是该走的时候了,便起身告别。 小月季收拾着书本,说:“姐姐,我差点都忘了这里还有别人。他怎么之前不回来么?” “好久没有回来了,谁知道他在干什么。不说他了。你给我说说,你们今天课上的童谣,唱的是什么?” 小月季欢欣鼓舞地同甜辣椒说着,一起回了房里。 “刚刚那位女士,是将军的女儿么?”小月季替甜辣椒倒水喝。 “大女儿,吴智引。是不是很漂亮?” 小月季点头:“嗯,漂亮。吴脉生和她长得很像。不过,眼睛不大像。” “我都忘了这位伊丽莎白老师是张副官向吴脉生打听来的了。” “伊丽莎白老师说,吴脉生已经不跟她学习了,吴脉生明年就要出国去,其实早已经学得很好了。” 两人在房里,就好像回到了从前的日子,关起门来,什么都可以说。甜辣椒总是惴惴不安的情绪,也终是可以朝小月季宣泄出来。她说:“今天看见吴智引和吴脉生,我就想起将军来。他一直没有消息,连信也不来一封,我心里很不安。不知道他是不是总这样,我原本想,太平盛世,他也是个熄火的将军,该不会再上场的了,哪里知道偏就轮到他。” “姐姐,将军出生入死那么多次,福大命大,这次自然也能安然度过的,伊丽莎白老师说,她们有句谚语,叫‘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姐姐不必太担心了。我看吴脉生和他姐姐,看着都没什么呢。” 甜辣椒说:“吴将军是福大命大了,但是……”她没有再往下说。 小月季自然是懂的,把水和药片放到甜辣椒手心里,说:“张副官也不会有事的。” “是么?” “他那样一个好人,老天会保佑他的。” “可是,我把他变成一个坏人了。”甜辣椒说完,便起身拿过自己的包来,“对了,之前就有一件事要你替我去办的,不过我一病下去也就忘了。” 这天晚上,甜辣椒始终觉得有些奇怪的预感,睡一个小时醒一次,到了约莫凌晨叁点多钟,房门突然被打开了,一股烟尘气味很呛人,小月季打开灯,赫然看见瘦成了另一个人的吴将军,面色灰黄地站在房中。甜辣椒惊道:“你……你……”吴将军怔愣着,眼神中充满了哀伤,两行热泪滚下来,他的声音颤抖着:“甜儿!” 甜辣椒把小月季往身后让,同时人已被吴将军一把拽进怀里,他的怀抱都变得单薄了,一冲之下,他竟没有站稳,他的衣裳很脏,人也很脏。甜辣椒一头雾水。吴将军这个拥抱很长久,他像是要从甜辣椒身上汲取能量。好半天,他才擦着眼泪说,“我回来了。” 甜辣椒这才知道那奇怪的预感是因为这个,她心里一松,说:“将军怎么……怎么弄成这样了!为什么是这个时候、这样悄悄回来呢?一个人回来的?”她探头往外看了看,只是失望地收回视线。 “说来话长!”吴将军看见躲在后面的小月季,说,“哦,这是……” “还不快出去。”甜辣椒低声说道,小月季一闪身跑了,“我前阵子生病了,小月季来照顾我。” “病了?怎么病了?这里的人照顾不妥当?” “哦,不碍事的,就是发烧了几日。我这人生病就很难服侍,小月季跟我时间久了,所以找她来呢。” 甜辣椒夤夜伺候吴将军沐浴,他简直像是一路爬回来的,洗了一缸又一缸的污水,甜辣椒有话不能问,只好耐心洗着。吴将军对这次回来讳莫如深,只字不提。洗了澡之后,往床上一躺,昏睡过去。临睡前只扔下一句“先别跟任何人说我回来”。甜辣椒看着一脸沧桑的吴将军,无声地问:他跟你一起回来了吗? 吴将军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下午才醒,他面色好看些了,然而瘦得不像他。当他出现在餐桌旁,整个公馆都吓了一跳。很快,吴智引吴文引也得到消息,匆匆赶来。 “爸爸!”吴智引一见吴将军就哭了,她捂着嘴,话都说不出来。还是文引把她扶到餐桌旁坐下。两位女婿也惊得面色苍白,直觉到这趟不是什么好事。 吴将军让大家斟满面前的酒杯,他端着酒站起来,拧起的眉头下是猩红的眼:“这里都是我的家人,我最亲的人,我必须要说,这一次,是我人生中的奇耻大辱!我得以回来,是我老吴命大!并且,有人相助!”吴将军从口袋中掏出两枚胸针,一枚太阳,一枚月亮,吴文引轻叫起来:“啊,这……” “是!张副官用这两枚胸针救我于危难,让我得以回来与你们相聚,但我必须要告诉你们,这是寒冬的开始,我们很有可能面临一段非常难过的日子,我们的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也很可能朝夕之间就失去,但是,我老吴相信,我、我的儿女们,都不是轻易能被打垮的!为了我们的未来,请大家干杯!” 甜辣椒心中如投下巨石,她执着酒杯的手不停地发抖,幸好所有人都像她一样紧张,并没有心思在意她,大家仰头喝下酒,吴将军眼圈又红了,他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如果我不能照应你们,请你们互相照应,你们是骨肉,是手足,你们要……”说着竟泣下泪来。 “爸爸,您这是怎么了!”智引赶忙过去搀扶,文引和脉生也跟过去,甜辣椒只觉自己多余。然而吴脉生还是替甜辣椒问了她想问的,尽管他并不是为了她:“爸爸,你说张副官……那张副官人呢?可回来了?” 问及此,吴将军长叹道:“他……他回不来了!” 吴脉生对张副官印象不坏,闻言也大感伤心,说:“爸爸,这是什么意思?他……他死了么?” “我被敌俘虏于深山之中,幸得张副官拼命相救,但是在我们逃离之时,他忽然掉头回去了,我想他大概也是为了替我引开敌人,让我更顺利地逃走,我一与亲信碰头之后,立即遣兵返回营救张副官,然而赶到之时,那里已是一片火海,烧得别说是人了,连屋子都没有了!” 众人皆屏息沉默。文引这时看向那两枚胸针,说:“爸爸,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这不是……” “是,文引,你没有看错——” 砰! 众人忽听一声响,文引叫道:“快!”佣人跑过来,只见甜辣椒摔倒在地,没有知觉了。 短夏(7) 张副官浑身都是血。他分不清哪些血是属于自己的,哪些血是敌人的。在这个短暂的、偷生的间隙,他感到自己浑浊的呼吸和沉重的心跳。枪声不绝,他起初想,为了他这么一个小喽啰,浪费这么多子弹,也算是他的荣幸。可后来他知道了,枪声不仅是冲他而来,也是冲着援兵,将军没有抛弃他。几次,他就能与援兵会合,可是又都错过机会。而且他还没有找回他重要的东西。 背后的山林烧得火红,明明已经灭了的火,又因一点点不灭的火星而重新燃起,顷刻间,敌我不分,火把一条条生命都给吞噬了。大屋被火舌舔得发黑,爆炸声,人的叫喊声,一切都那么惨绝人寰。他正藏身于相较而言安全的地方,但这里也不能坚持多久。雪上加霜的是,他发觉,那个人也躲了过来,他手里的枪,不知还剩了多少子弹。张副官避无可避,只得戒备起来,然而空气浓浊得肺都疼痛,他勉力的同时,也感到绝望。 那人看见张副官的瞬间,露出了一个诡谲的笑容。似乎活下去不是他的首要目的,杀了张副官才是。他甚是畅快地朝张副官走来,用枪头抵在他的太阳穴。他的枪管是烫的。张副官想起,他被枪指过一次,但那次,枪口是冷的。本以为冷冷的枪口是最恐怖的,没想到,烫的才是。 “找到你了。”那个人说。 张副官睁着双目,感觉有血淌下,他眯了眯眼,笑了一下。“太慢。” “但是开枪很快,连一秒都不用。”虽然那样说,那个人却没有开枪,而是从口袋中掏出了挂着戒指的项链,在张副官眼前晃了晃,“如果不是为了这个,你现在已经安全了,可你偏回来。真是蠢货!我原本还可惜吴莽夫不懂重用你,现在看来,你活该不被重用。” “原来你就是主使,你假扮成这个身份,很好玩?” “看你们一个个死在我手里最好玩,既然吴莽夫跑了,那你就替他受了这一枪吧。” 张副官张了张嘴,一个字都还没有来得及说,只听见一声枪响,那抵着他太阳穴的滚烫的枪口炸出一片血花,张副官睁着眼,直愣愣地倒下去,鲜血汨汨地从他的太阳穴开出的洞口往下流淌。那个人看着这一幕,轻蔑地将那项链往张副官的尸身上一抛,银色项链被他的鲜血粘住,那戒指就挂在他胸前。没有人为张副官阖上双眼—— 甜辣椒惊叫着醒来,她喉间的哭声哑在那里,泪水浸满了她的面颊,她抽噎着,痛苦地抽噎着,脖子里一根筋直直地暴起。小月季紧紧地抱住她,不停安慰:“没事了,姐姐,姐姐醒来,没事,月儿在呢。” 甜辣椒颤个不停,连话都说不出来,她空洞的眼望过来,很一会儿之后才认出小月季,她抓住小月季的双手,而后扑进她怀中,终于失声痛苦流涕,断断续续道:“……他死了,他死了!” “姐姐,姐姐。”小月季只是叫唤着她,顺着她的气,她也强忍着眼泪。知道这个消息时,就连小月季都觉得难过,更何况是姐姐呢?其实小月季并不清楚张副官对姐姐而言有多重要,是这件事才让她意识到。小月季想,也许,姐姐也是一样。在他死之前,并不知道他的价值。所以,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姐姐更痛苦。一想到姐姐心里在经历什么样的苦痛与折磨,小月季就难受得更不能替她受了。 甜辣椒在宴会厅昏倒,又在那样一个当口,实在危险,可是,她的昏倒又那么彻底,令人无暇去质疑。大夫来诊,说她是中暑,再加上先前发了烧底子到底还虚着,又因喝了急酒,叁重累加,一下子没有顶住,后来又查验出她有病毒性流感,立即上了抗生素,又叫单独修养,吴将军于是憩于白矮楼,小月季不听劝,非要留着照顾甜辣椒。此刻,甜辣椒病来如山倒,五脏六腑都疼得厉害,可是所有这些疼痛加起来,都不及心疼的万分之一。一想到他是如何在火中丧命,她就会痛得要呕吐出来。她不想醒着,又不敢睡,于是人处于浑浑噩噩之间,只不知自己是谁。 “张副官……他才二十二岁……”甜辣椒不知怎么,反复想起的,是那个午后对他使性子,把他买回来的东西都抛洒在草坪上糟蹋的画面。他好脾气地捡了这个又去捡那个,连一个不字都没有。那时候,如果她再坚持一点,偏不让他去,他是不是就不会遭此一劫?然而,若要这样想,她则觉得自己该千刀万剐。如果不是她诱惑他,使他处于这样一种境地,他会被叫去吗?他不会。“是我害了他,月儿,是我害了他!” “姐姐,不是,不是的。”小月季也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可她知道自己的语言是无力的,对甜辣椒来说,什么话都没有用的。但是小月季不希望甜辣椒因此而遇见危险,还是劝道,“姐姐,人死……”可才说到“死”字,甜辣椒就像溺水般不能呼吸,吓得小月季半死,甜辣椒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小月季哪里还敢说什么,只得道,“将军在府里呢。” 将军在府里呢——这六个字,是一把锁,把甜辣椒对张副官的哀思,全数锁进心里。将军在府里呢,她怎么可以为了另一个男人如此悲伤?将军在府里呢,是啊,张副官是死了,可是将军还活着,他回来了,在府里呢,作为他的太太,甜辣椒该高兴才对,怎么能哭成这个样子。 “我知道……”甜辣椒啜泣着,只把自己分成两份。一份用来应对在这公馆中的每一秒,另一份则将永远为张副官哀悼。“可我不明白,他……他明明已经逃出去了,他为什么要回去!” 这个问题的答案,在几天之后来到了甜辣椒的面前。那时,吴将军听闻甜辣椒稍事好些,病毒也已无传染性,便前来看望。他看着甜辣椒如一副骷髅,一时无话可说。娶她进门时,她是何等风姿,如今,她又怎生变成了这个模样。他心里的疑惑,也都被这房中的死气给消解,他想问什么,也什么都不能问。甜辣椒冲他挤出一个笑来,她自己不知道,那个笑看着真的太过勉强。她的声音暗哑,像个鸦片鬼。她说:“将军,这里晦气,快些离开吧。”吴将军叹息道:“甜儿,你这是怎么了!”甜辣椒说:“想必我没有福气做您的太太,福气压不住,所以垮了。”吴将军握住甜辣椒的枯手,想那原本是如何一双柔荑!“甜儿,你……”吴将军犹豫再叁,只是说,“你别胡说,好些安养,自会好的。好起来,我们要一个孩子。你还年轻。”甜辣椒的苦笑凝在唇边,突然又要哭。这时门外有人来报,于吴将军耳边低语,吴将军原本要走,忽而看了眼甜辣椒,又坐稳了,说:“拿过来吧。”便有人将一个资料袋送到吴将军手中。 “都烧没了,也就只能在废墟里找到这几样,也不知是谁的。”吴将军的本意,是告诉甜辣椒,人死一捧灰,那么大一个地方,最后只烧剩了这几样东西,她年纪轻轻,更该珍惜生活。他把资料袋里头东西拿出来,甜辣椒看见,那里头有一截银链,和半个烧坏的戒圈。她一时气血上涌,什么都还没有思索,就已声泪俱下,又呕出一口暗红的血来。那血洒在她的白色的睡衣上,斑斑点点地绽出花。吴将军大喊来人。甜辣椒已又昏死过去。这一抢救,历经了一天一夜,说是挺不过那个晚上,甜辣椒就会香消玉殒。但是甜辣椒过去吃的苦太多,被苦难磨砺得生命力十分顽强,她本能的求生意志帮助她挺了过来,只是不醒,一直昏迷。 吴将军发现,自从自己回来,他对甜辣椒的渴求,更甚以往。在他出门之前,他以为是甜辣椒攀附他,他提供她想要的。可是回来之后,他发现自己也在攀附她,攀附她的年轻健康,攀附她的生命力。他明白,军权的削弱,与他对她的渴望息息相关。他拥兵自重时,则认为她是一味调剂;他大势已去时,她是他的生命源泉。这一点,是他的子女都无法替代的。然而当她成为这样一株枯草,他却也体悟到他的虚弱。他精神上的虚弱,内心里的虚弱。他知道,要弄死他老吴的,不是他的政敌。政敌从来都存在,却从来不能拿他怎么样。为什么这次却可以将他摔得这么惨重?只有一个原因,要弄死他的,是最上面的人。而他回来之后,虽然上面的人对他百般安抚,但在军务上,则是各种冷遇与架空,他老吴是个将士,但不是谋士,他欠缺考虑,这些年来,错过了太多培育能人谋士的机会,以至于如今被孤立至此。 吴将军想,这个将军,也该是做到头了。他从不迷信的,可又见了甜辣椒这样,再加上折了个张副官,他开始相信冥冥之中的一些力量。所以,他觉得该是时候做些事。 甜辣椒昏迷了一阵,又短暂地苏醒过,但大部分时间在昏睡。小月季没日没夜地守着,吴将军看在眼里也颇为感动。他以前还瞧不上小月季,如今也知道这样忠心的人,至少在他老吴身边,找不出半个。家里这样乱,那吴脉生又成日家往外跑,换做以前,吴将军早就发怒了,可现在,他也觉得乏力。要不是要靠吴脉生,他也不想与他打照面。又过了几日,吴脉生回来了,回来就被带到吴将军的白矮楼里,那楼门口的草坪不知如何,也蔫儿了,九月中下旬的时节,枯黄了一大半。吴脉生看着就觉阴森。 吴将军还是那么消瘦,吴脉生看着一下子苍老的父亲,只觉得这个家里是死气沉沉,又想往外跑。 “脉生,坐吧。” 吴脉生硬着头皮坐着。没多时,又听见有脚步声,他回头一看,却是眼睛肿得像核桃的小月季。小月季见了他们,倒不怯懦。 “来,是小月季吧,你也坐。” 吴将军的声音里也充满疲惫,他看着眼前的两个人,没有任何预兆地说:“我想,脉生,小月季,你们结婚吧。” “什么?” 两个人同时发出疑惑的声音。 吴将军说:“家里这些时候的境况,你们也都看见了,我原本说过,这将会是一段很难过的日子,是寒冬的开始,不是吓唬你们的,家里的佣人也辞退了一半,现在留下的也都是从以前就跟着我们的,管家的薪水我也很久支不出了,如今这样,脉生,你明年也不能出去了。但尽管是这样困难,我还是希望给你们好好办一场婚礼,哪怕把我老吴的军功章都给卖掉,也要这样做,我希望,你们给这个家里冲冲喜。” 冲喜。这原来在吴将军眼里是多么荒唐愚昧的事情,可现在,他却固执且离奇地相信,这一定会是他的一根救命稻草。在他得势时,那些欲与他攀亲的能一直排到四牌楼去,现在却都避之不及。只有一个小月季。她质地好,又与甜辣椒是那样亲。小月季嫁给脉生,另一层面上,也更巩固吴将军与甜辣椒的关系。 “脉生,帮帮爸爸。”吴将军只对他唯一的儿子说了这几个字;“小月季,救救你姐姐。”而对小月季,也无需再说其他的话。吴脉生不语,但小月季却不同意,她说:“将军,我知道您的意思,可是……这没有用。” “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用?”吴将军仍坚持。 最后,这场谈话以一种微妙的默契结束。吴将军和吴脉生认为,小月季同意了,吴脉生虽然也觉得这件事很荒诞,但是,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而且,这个家如果倒了,于他又是百害无一利,先和小月季结婚,之后好了,再可以休了她;可是小月季却认为,她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拒绝,这件事是不会进行下去的。 那天晚上,甜辣椒又转醒了,她好像有些短暂地失忆,她一时会忘记有张副官这个人,只是虚弱地与小月季说话,说的也都是以前的事。但是再过一会儿,等她醒的时间长一点了,她就会突然想起张副官,在那个瞬间,甜辣椒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小月季原本想把吴将军找她的事告诉甜辣椒,可是看她这样,小月季什么都不说了。甜辣椒就在那种麻痹自己的状态中,迟缓地恢复着,谢天谢地的是,她能下床走动了。只是元气大伤,但小月季还是高兴的。 然而小月季没想到的是,吴将军却认准,甜辣椒的康复,与他要冲喜的决定是有关系的,他说:“才决定冲喜,甜儿就醒了。等你们真的成婚,家里就全部都会好起来的,我老吴,也还会是以前的那个老吴。”小月季这才知道,原来她和吴脉生结婚的事,已经紧锣密鼓地准备到最后的阶段了,就连他们成婚的日子也已经请人看好了。小月季心如刀绞,可是看着甜辣椒焦瘦的身子,她万般苦只能往心里咽。她的一生,会葬送在吴脉生手里吗? 这天正吃着晚饭,吴智引哭着跑到家里来,她捂着一只眼睛,见了甜辣椒也不阴阳怪气了,只是冲着吴将军说:“爸爸救我!”原来她是被丈夫打了。那男人原先对吴智引一百样的好,如今看吴将军败了,则变了个人似的,对吴智引先是骂,如今发展到了打的地步。吴将军勃然大怒:“反了他了!敢打我的女儿!”说着就去拔枪,然而一摸到光秃秃的腰间,才想起自己的配枪都被收走了,吴将军突然沉默着跌坐下来。 甜辣椒知道自己不适合坐在这里,吴智引是个要强的人,恐怕有更多委屈要单独倾吐给吴将军听,她站起身来,晃了晃,也无人搀扶。她告退过后,独自回到房中,却不见小月季。她推开卧室门,里头灯也没开。然后她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封信,竟是小月季留给她的。 ——姐姐,对不起。他们逼我嫁给吴脉生,我不愿意。我必须离开。等事情过去后,我会回来找您!姐姐,原谅我。姐姐,保重。月儿一定会回来找您。小月季留。 短夏(8) 说也奇怪,甜辣椒看着小月季的信,并没有多么痛彻心扉的感觉。她重新把信封好,装进她的手提包里。屋子里很热,她待不住。不知怎么,又走在去宴会厅的小径上。路边有许多落叶,也无人扫除。今年的秋天来得过早。 宴会厅里只亮着一盏灯,只见吴智引尚在哭着,向来装扮得山青水绿的吴智引,今天的衣裳都有些皱。吴将军看着女儿,一筹莫展。然而那是屈辱的一筹莫展。他只想到自己办公桌里,还剩一把土枪。那是他第一次有了军功后,长官奖励给他的。那土枪里头还剩了一发子弹。 “智引,不要哭,大不了,爸爸与他同归于尽!” 吴智引听了,更是泣得不能止住,她的父亲,什么时候只能通过与别人同归于尽来解决问题了呢?原尽是走到这样的地步!“若是那样,我还有的是生不如死的日子!” 吴将军也哭了,他的眼泪扑簌簌砸在略显陈旧的军装上,不知何时起,他竟把从前的军功章全都戴在了胸前,此刻那眼泪也沾湿了边角生锈、褪色的勋章,只显得过时。 最后,吴将军和吴智引抱头痛哭。他们哭的不是一回事,可归根到底,他们哭的还是同一件事。 甜辣椒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心里没来由羡慕起来,不管怎么样,他们还能抱头痛哭,她却连个能一起哭的人都不再有了。这时,她才知道为什么不为小月季的离开而感到难过,她是麻木了,心已经没有了能够再哀痛的活力。钝刀子割肉,她也不觉痛,只是嫌弃过程漫长。 而这景象,又似曾相识。在小月季出现在她生命里之前,她从来也是这样一个人生活着的。她认错过夫妻蕙,也没有见过并蒂莲。她就只有她自己。 小月季出走的事,甜辣椒没有知觉,吴将军和吴脉生却感觉难堪。吴脉生恨透了小月季,一个丫头,因要与他结婚,逃跑了,倒是他被她给休了?吴将军要叫人找,可哪里来的头绪?问甜辣椒,她又木着眼睛,一问叁不知。吴将军与吴脉生也有不高兴起来,吴脉生反过来觉得吴将军老朽,竟这样迷信,以至于落得这样下场。没有一件事情是顺利的。 然而一切似乎都早已有了发展的方向,就在已经没有办法更难过的时候,命运还要给予重击。那是十月十四号,甜辣椒记得很清楚。因为,这天是距离她得知张副官死讯的一个月之后。她想着要去佛堂,所以特地起得很早。现在,她身边无人服侍,全凭自己。她轻轻地,却忽闻窗外哗动。紧接着,房门被猛地踢开了,一位军士领头,带了一队士兵进来。甜辣椒还穿着睡衣,连忙取了衣裳来披。军士说:“太太,不必惊惶,我奉命来请吴将军一叙。”说完就一间间开门,最后在卧室里把还没有醒的吴将军从被子里拔起。吴将军嚷嚷着:“谁!”睁眼一看,惊骇得不能言语。整个过程十分快速,吴将军就那样衣不蔽体地被带走,脚上连双鞋都来不及穿,他叫了一声:“甜儿!”可是什么也没有再说。 在发生这么多事情之后,这是甜辣椒头一次感到切实的不安。她不安的是,这最终的一片领地,似乎也以不可挽回的颓势在坍塌。这个坚不可摧的将军公馆,竟然如此不堪一击。 甜辣椒的恐惧很快就被证实,就在吴将军被带走的那个晚上,几辆军车直入将军公馆,查抄了所有的地方,甜辣椒眼睁睁看着他们将她手指上的鸽子蛋掳去。“太张扬了就是这么个下场。”那些人说。 公馆中并不剩多少人,都满面的惊慌,哭都不敢出声。最后,将军公馆被贴上十字封条,馆中所有人等一概撵出,因上面恩德,并不连坐,佣人遣返原籍,而甜辣椒,需要跟着他们走。 这时候,甜辣椒沉睡了许久的灵魂,突然醒了。她看向周围一张张冷漠的面孔,想起自己在戏台上被人扔钱的画面。她的心一阵阵紧缩,又剧烈地跳动。她不能再逃避,不能再麻痹,她须得记得,自己只能向前。昨日的梦幻已成泡影,而明日呢? 甜辣椒被单独关押在一间房里。尽管她对吴将军的军务一概不知,可她仍是被盘问的对象。她得知,除了她,吴将军的子女竟一个都没有被关押。两个女儿因已嫁人,只是请来配合调查;而吴脉生,没了影,没找到他;到现在,吴将军连是个什么罪名都不知道。 甜辣椒从小小的窗口望见月亮。一个月之前,他在临死前,是不是也看见这样一轮月亮。甜辣椒庆幸自己还算敏捷。在他们闯入之前,因有不好预感,所以做了准备。她没有哭。从内衬中摸出药来,一仰头,咽了下去。很快,她的意识抽离了,天地间一片澄澈。 她要最后赌一把。 关雎(1) 城南的郑家小姐今年七岁了,天性顽皮。从小把她带大的奶妈新近过世后,竟再没有一个合衬她心意的,总是叁天两头地换人,把郑先生和郑太太急坏了。 他们只有这样一位千金,又是中年得子,对郑小姐是百般呵宠,唯有依她。这日,郑小姐又把一位妈子给弄跑了,郑先生本想摆出做父亲的威严,但郑小姐小嘴一瘪,他就心软了。无法,只得再找。 也是天佑郑小姐,没几日,一位容貌美丽尤其年轻的女子应聘来了,看她手脚动作利落,又在那利落之上生出一股风姿,根本不像等闲之辈,一问之下,那女子便说自己本是闺秀中人,与丈夫新婚没多久,丈夫就上了战场并阵亡,她是实在没有生路了才出来做事。问她名字,她只说,叫她张嫂就好。郑先生和郑太太对着这样年轻貌美的女子,总觉得张嫂两个字与她不配。但她坚持,也就暂且叫她张嫂。郑小姐一见张嫂就服帖,也不知是慑于张嫂的美丽还是别的,总之,郑小姐呈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乖巧来。于是就将张嫂留用下来。马上就要十一月了,在年底之前把这样一件大事解决了,郑先生和郑太太都很欢喜。 郑小姐有了张嫂后,成日与之黏在一起。张嫂声音很好听,郑小姐就央着她唱歌。但张嫂说什么都不唱。郑小姐使出惯用的哭闹之法,却对张嫂无效。非但无效,张嫂在板起脸来时,有一种威仪,使得郑小姐立即不敢再哭。 张嫂说:“歆小姐,我给你念诗可好?” “什么诗?” “关雎。关关雉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郑小姐还未上学,也只念过叁字经,因问:“是什么意思?” “雎鸠呢,就是水鸟。关关呢,是在说水鸟的叫声。水鸟呢,是一雌一雄,一块儿在叫。这种一块儿叫的声音,就像是关关、关关似的。” 正说着,郑太太来了,道:“张嫂,歆歆还小,你怎么给她说这样的诗句呢?” “哦。太太,对不起,是我糊涂了。”张嫂便不说了。但郑小姐还要追问:“然后呢?然后呢?” “歆歆,妈妈同张嫂说几句话,你先外头玩去。” “我不去!” “歆小姐,快去看看,那对粉蝶还在不在原来的那朵花儿上了?” 郑小姐开心地跑了。郑太太叹息道:“张嫂,我知道你年轻丧夫,心里难过,总不免要想到那些事情上。但总不好影响了歆歆,她七岁,哪里是听关雎的年纪?往后可要千万注意呀。” “是,太太。”张嫂白瓷样的脸上,平静无波。 郑太太端详,只觉可惜。又要说及正事:“对了张嫂,我来找你是有旁的事。过几日,家里要设宴的,听你说过对江南菜色也颇在行,想请你做一桌子菜来。实不相瞒,原本家里用的厨子被挖了角,还没找着好的,不过平时能对付,宴客是不行的。请你做菜也是冒险,但也想试试看。实在不行,我们就到饭馆里去吃——但总不是待客之道,远客连家门都不进……” 张嫂说:“原是这个事。放心吧,太太。我稍后开出菜单来,若是满意,明日我就备好材料做一回,若是您和先生满意,就按那样办。” “真的?太好了!张嫂,你真好!怪道歆歆喜欢你,对你服服帖帖的呢!——客人多是南方的,喜欢吃甜的。张嫂,倒没问过,你是哪里人?” “……我,我也是南方人。” “那就好,那么甜口这个事情,自是不用多说,本来江南也吃得甜些。” 郑小姐喊着跑来:“张嫂,张嫂,蝶儿不见了!” 郑太太起身:“那么,张嫂,托赖你。” 郑小姐扑进张嫂怀里:“张嫂,你真香啊!” “那只是肥皂味,歆小姐。” “什么肥皂?我也要,张嫂,可以给我么?” “不行呢,歆小姐,世界上,只有这样一块。” 张嫂很快就写了菜单,竟是比郑先生和郑太太想得还要丰富的菜色。有些菜品是头回见,以往的江南大厨都从没有做过。郑先生期待极了,即命家人明早陪同张嫂去采买食材。家人早就听闻这位张嫂,远远窥见过她的风姿,一直不得接近,因此听此差事,热情地应了。 郑小姐还在睡着时,张嫂就动身了。她挽着一个髻,脂粉不施,身上也穿着最普通的衣服,可却美得不可方物。张嫂没有什么表情,笑也只是微微的,她似乎有种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气质。家人们知道她年轻轻没了男人,大约是一时的心死。也都在奢望,不知自己能不能是盘活她心思的那一个呢?因此分外殷勤,忙前跑后地帮着张嫂开路。不到一个小时,东西就买齐,回到家里,郑小姐还没醒呢。 中午,一桌颜色漂亮、摆盘别致,浓淡配合,教人食指大动的菜摆了一桌。郑先生和郑太太尝过后,说:“张嫂,若不是怕你受委屈,真想叫你兼着大厨算了!” 郑小姐举起勺子,叫道:“我爱吃!我爱吃!” 张嫂只是淡淡地笑:“若不是因为时令关系,有些食材买不到,其实还有些别的菜品。” 郑先生道:“已是完备了!” “张嫂这样的,真是‘窈窕淑女’!”郑小姐又说。 郑太太嗔怪道:“小孩子家,胡说什么!” 宴请那天,因张嫂在厨房忙着,郑小姐则一个人玩着,她看见父亲迎着客人进门,好奇地打量着。 “歆歆,来。”郑先生挥手喊她过去,介绍道,“这是小女郑歆,今年七岁了。”又朝郑小姐说,“这两位是韩先生韩太太,这一位是李先生,这一位是李先生的朋友……”郑先生停下来,那边说:“我是李先生的朋友,我姓张。” “幸会。张先生。” 李先生说:“张先生是我留洋时期的好友,本以为他尚在国外,谁知他竟回来了,我们也是几经波折,才重新碰见的。” 郑小姐说:“张先生,你怎么拄拐杖?” 郑先生喝道:“好没规矩!” “不碍事的,郑先生,本来至此叨扰已经很过意不去。” 李先生怕好友难堪,说:“他之前出了点事,腿落了伤,像这样寒天,不拄拐不能行走。” 郑先生也道:“几位,外头冷。我们往里面喝茶叙话。午间我预备薄酒小菜,倒不知合不合各位的口味。” 一行人往里去。郑小姐听他们说话文绉绉的甚无趣,自跑走了。 午饭传菜,一桌漂亮的菜肴。韩太太是个直爽人,直说:“这样漂亮的菜,我怎么舍得动筷子!” “那么不急着动筷,”郑太太道,“先喝一盅燕窝羹吧。” 家人往每个人客跟前放上燕窝羹,韩太太喝了一口说:“鲜得我眉毛都要掉了!这怎么吊的鲜味?” “若是各位不嫌弃,饭后,我们可以叫厨子来讲讲。”郑先生道。 “张嫂不来吃吗?”郑小姐说。 “郑歆。”郑先生叫了一声。那郑小姐也知场面不对,自不再多说了,只是低头吃着张嫂做的菜。 郑先生因是第一次见李先生的朋友张先生,也不知他口味偏好,自然多多照顾着,便问:“张先生,怎么,可合口味么?” 张先生正对着燕窝发呆,听见郑先生问话,立即回神道:“自然,自然。十分美味。” “你怎么发呆呢?”李先生问。 “哦,我只是觉得这道羹似乎尝过的。恐怕是我的错觉吧。”张先生说。 桌上最引人注目的恐怕就是中间那盘油亮殷红的酱方了,肥瘦相宜,夹一块,肥肉颤颤,入口即化,吃得一桌人只是无暇言语。 “张先生,怎么又不吃呢?” “哦,没有什么。” 一桌人只有李先生与张先生相熟,众人见这位张先生年轻俊美,为人斯文,是个君子,十分好感。但张先生并不多话,想必内向。众人也就想变着法儿催他多说些话。那韩太太先说:“张先生,别怪我说话直,我问一句,你可成家了没有?”这话一说,席间轰然一笑。韩先生也笑着制止:“竹筠,哪里有你这样谈天的!”韩太太红了脸,但也不觉羞臊:“问问又不犯法呢!” 张先生放下筷子,说:“尚未成家呢。” “哎呀呀!”韩太太拍手,“这可好了,我呀——” “哎竹筠,你别又做那保媒拉纤的事来。” 李先生也道:“韩太太,不怕你失望,我们张先生在国外时就颇受欢迎,喜欢他的可多呢,只是呀,他是个不开窍的!只是不知如今开窍没有!”说完转向张先生道,“家是没有成,但是女朋友总有吧?” 张先生愣了愣,忽然有些落寞,道:“也没有呢。” “真的?” “嗯。” 郑小姐这时说:“张先生,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嗳!郑歆!越发的不像样了!”郑太太急忙制止住郑小姐,又将她交给身后家人,“先带小姐下去休息吧。” 郑小姐原本也想张嫂了,这时乐得离席,欢跳着走了。又惹得一桌人笑出来。韩太太笑过之后,又回到张先生身上,说:“若不是我都生了儿子,真想有个张先生这样的女婿。看着就高兴。张先生既然还没有定,不妨说说,我也可以帮你留意留意呢。” 韩先生道:“这话不错,竹筠谁都是认得的!” “嘁!” 李先生说:“你说说吧,我也好奇呢,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你之前——”李先生刹住话头,咳了一声,“大家都想知道呢!” 张先生有些走神似的,想了片刻,才又浮起一个微笑,只觉得这笑容有些悲伤。他见一桌子恳切的眼神,说:“我恋过一位窈窕淑女。只可惜,我非君子。所以,她不见了。” “什么意思?”韩太太听得菜都不记得吃,郑太太不停为大家布菜。 “竹筠,吃菜!” 众人都看出,张先生恐怕不愿多谈,急着说去别的话题。张先生暗暗叹息,吃一口酱方,可是这甜蜜柔软的口感,又叫他不断地忆起往事。后来,他都没有怎么开口说话。李先生颇为这位朋友担心,也是见他一直郁郁不欢,问他他又什么都不说,才想邀他走动走动,换换心情。 菜吃得差不多,上来茶解腻。韩太太说:“快把厨子请来,我要好好讨教讨教,每一道菜都好吃,又不是俗的好吃,是雅的好吃!” 郑太太因道:“韩太太过奖了,不过家常菜,是您平时好菜吃得惯了,换了这样小家口味才觉新鲜。请厨子来有什么难。”故而回头说,“把张嫂请来吧。” 家人即刻往后厨去了,找了一圈,问:“张嫂呢?” “刚郑小姐拽着她走了,往后园去了吧!” 家人又往后园去,没跑几步,就听见郑小姐急哭,又见张嫂抱着小姐来了,忙道:“前面请您呢,张嫂。” “别说这个了,快请大夫,小姐方才从树上摔了下来!不知有没有摔伤呢!” 家人一听,大惊失色,立即回到前面,对太太耳语。那郑太太听了,一跳而起。把其余人都给吓着了。她窘道:“小女调皮呢,摔了,我……” 韩太太立即起身道:“那可得请大夫来看的,万一骨折了可就麻烦了!万一……”因想起拄拐杖的张先生,怕他听了多心,也就不说了。 韩先生说:“我们也该告辞了,郑兄,今日多谢款待,你我来日再聚!” 一行人这就告退。张先生走得慢些,回头看了看,就见郑先生坚持着送他们到门口。此时,张先生问:“郑先生,您这位厨子,是哪里人呢?”郑先生答道:“是南方人。”张先生怅然若失,抱憾却又释然一笑:“如此,是我弄错了。多谢款待,再见。”郑先生不及多想,即刻去看女儿了。 关雎(2) 李先生等张先生过来,才说:“同韩先生说什么呢?” 张先生笑笑,不答。 下着小雪,张先生肩头落着雪花,他并没有去掸,只让那微小的凝晶融在肩头。两人慢慢走着,李先生闲谈起来。 “房子的事情都处理好了吗?买家是谁?” “还剩一些东西,我已整理好了,待晚些去取。——我不知道,皆是其下手来与我相商。” “如此,晚些我派车送你去。你就歇在我那里吧,一时半会儿,你又有什么去处?” 张先生迟疑一下,说:“那么,我便却之不恭,多谢。” “我们可以好好聊聊,许多事情,我们在留洋时期都太幼稚,恐怕想法都还不能成形。如今该是有了经验,也有了新的看法。现在世道这样乱,叁天两头的学生运动,‘新党旧党’,你我这样的人,该如何为国家出力呢?这恐怕是能够言说一阵的。我们也该合力做些事。而且,吴将军仍被圈禁……” 两人走出小巷,就见车辆快速驶过,里头坐着大夫模样的人。那车径直开至偏门,家人领着大夫匆匆而入,没多时就听见孩子的嚎哭和大人的劝慰。 因为张嫂在忙,郑小姐便自行玩耍,她与张嫂一起扑过蝶,那时见一只绚彩的花蝶,扑闪着大翅膀飞过,忙不迭地追,那蝴蝶个头大,飞得也高,一下往树梢上去,真真奇异。郑小姐从小爬高枞低惯了,想也没想就爬了树,谁知因蝴蝶分心,她一不小心就摔了下来。 此时郑太太抱着郑小姐哄劝,张嫂也急得脸煞白,从未在她脸上见到这样的神情,郑太太知道怪不到张嫂头上去,只怪其他人伺候不用心。好在树并不十分高,大夫细细一检查,郑小姐也没有骨折。只是这淤青恐怕要有一段日子,照顾的人需要更加当心。谁都把刚才宴请一事忘得干干净净。郑小姐跌痛了,受了惊吓,粘人。郑太太便寸步不离地守着,张嫂端来热水,欲给郑小姐热敷,然后涂上跌打药。因天气寒冷,毛巾才拧出来的,过了一过空气又迅速不热了,须得用上滚烫的沸水才能使毛巾起到热敷的效用。张嫂于是把毛巾放进才煮出的沸水,忍着痛绞出了毛巾,不停地替郑小姐换敷。大约是这种热敷到底缓解了,郑小姐慢慢地睡着了。郑太太这时才看见,张嫂一双手,已经被烫得焦红,指头肿大,不能弯曲。张嫂低着头,仍是机械地绞着毛巾,不停地倒进滚烫的水,似乎对着这盆热水出神。 “张嫂,好了,不要再弄了。”郑太太轻轻说。 张嫂抬起头来,却见她眼圈红红的。郑太太满以为张嫂是因为郑小姐摔跤而难过,也抹着泪道:“也叫她长个记性,总不能永远这样顽皮下去。张嫂,你的手都这样了,可别她好了你又烫伤了,快下去处理一下。哦——今天宴请很成功,人客都对你做的菜赞不绝口。张嫂,谢谢你。” 一滴水啪地砸进热水盆里,消融了。 郑小姐休息了没有几日,又不太平起来,也因此,郑先生越发把要送郑小姐去上学的事提上议程,本来是秋天就该上学的,只是因为一些事误了,现在要替她插班去,于是便想起李先生。那李先生家中是书香世家,在教育方面有些门路,郑先生拟着要去拜访。见上一次李先生吃了好多酱方,便请张嫂再做一次,他好带上门去。张嫂应承下来,但因酱方的肉要现做现买,而且肉的肥瘦也要看好,张嫂要自己去买。这便动身。 那是一个懒洋洋的午后,冬日的午后总是一边凌冽,又一边有些停滞。冰雪冻住了一切,阳光又以幽微的方式在融化着冰雪。郑先生住在城南的闹中取静之处,但出了巷子,就是繁华的街道。她把围巾蒙住了大半张脸,匆匆地从那些五光十色的广告灯牌和橱窗前经过。在她经过一排欧式长窗后,有人惊异地开窗盯着她的背影看。 张嫂买完肉回来,手脚利索地做好了,用干荷叶泡开了再拭干水分,把酱方仔细地包好了,用细绳十字一扎,打个结。郑先生提溜在手里,觉得十分妥帖。越发觉得这位张嫂哪里都好。只可惜,是寡妇。但若她不是寡妇,恐怕也不会出来做事,那哪里还会到他们家来。这样仔细想着,出了门,却见一位俊朗的男士站在门口,郑先生道:“尊驾是?”男士道:“哦,我新来此处,似乎迷了路,正不知自己所在何处?”郑先生道:“原来如此,我姓郑。”因把这里街坊都说予男士听,男士表明去处,郑先生又再指路,这才罢了。 张嫂做完酱方,洗手时,手却痛得厉害。一则她前些日子被沸水烫手,二则她做了许多家务事,手上刮擦;叁则天冷水冻,她指节生了冻疮。但这种痛也不是没有尝过。张嫂去看了郑小姐,午睡还未醒。她短暂地拥有自己的时间,回到房里坐下,却发觉床铺上有什么东西,一看,是封信。信封上,赫然写着叁个字:甜辣椒。 已经没有人这样叫她了,张嫂——甜辣椒,看着信封,在讶异的同时,也感到恍如隔世。拆开信,是不认识的字迹,约她明晚出去。 在这个世界上,现在还有谁知道她的真正身份,并且还能知道她在这里呢?甜辣椒想不明白。前去是冒险,但是,她又本能觉得写这封信的,是她认识的人。她决定去赴约。 同郑太太告假,郑太太说:“张嫂,你现今还有去处?” 甜辣椒说:“我……去他坟上。” 郑太太便不好再说什么,况且,张嫂进来这些时间,郑家恐怕对她只有感恩的,没有道理一天假都不准。郑太太又递了些钱,不管甜辣椒如何拒绝,都强塞着,甜辣椒只好收了。 对方是约的晚上,但甜辣椒这天白天就出来了,她一时无处去,又不想在这街上闲逛,就随意走了,她心里一头乱想,等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站在了乘龙里弄口。望着这熟悉的弄堂,一切依旧,只是物是人非。临近年底,许多住户已经离开,这弄堂里一片萧瑟。风溜进去打个弯,都还怕得再回出来。甜辣椒心头悲戚起来。不忍再多看,又丢了魂似的离开。世界这样大,她却找不到一个不伤心的地方。 好容易捱到了约定的时间,甜辣椒到了那咖啡厅,挑了个僻静角落坐了,对方却迟迟不现身,店员几次来催,甜辣椒只得先点了杯红茶,她掏出钱来,伸手放进店员的掌心,店员只看见她粗糙丑陋的双手,一时嫌弃,也没有什么好脸色,送茶来时,泼了些茶在甜辣椒身上,他都没有道歉。甜辣椒不是不恼,但却没有说什么,自取了帕子来,在身上擦了擦。 “你的角都被磨圆了么?若非我亲眼所见,真不敢相信,这会是你!” 一道声音在身后响起,甜辣椒回首一看,只见一穿着时髦华丽,戴着面纱的女子站在那里。女子悄然把面纱一掀,甜辣椒诧异:“金萍?” “嘘——我现在,叫金苹果。”金萍把面纱放下,坐到甜辣椒对面,“竟真的是你!” “你怎么会……” “我昨天在窗口看见你了,只是不敢认,但我——我喜欢了你那么久,你哪怕在一万个人里走过,我都能迅速认出来。更何况,你只是穿着变了,样貌并没有变。只是,你这穿着才是叫我不敢认的!你这是怎么了?你为何在人家家里做妈子?” 甜辣椒说:“看来你发展得很好,你身边也颇有些得力的人了。” “你不看报纸么?现在哪份报纸的头条不是我?但是,还得多谢你,如果不是你,我哪里有今天。但是你怎么会——我是听说出事了,‘他’被抓了,家都被抄了,只是,他们说你死了。”金萍说,“可我想,你大概是不会死的,你那样的人,怎么会死?我猜你能救我,就也能救你自己。我总是抱着这个想法的,只是找不到你。谁知,你我就是有这样缘分!” “我救你和救我自己,用的也是一个法子。” “万一他们直接把你烧了呢?” “我说用的是一个法子,是说——赌。” 金萍一愣,叹息着笑道:“你这赌运真是不错。” “你约我出来,做什么?” “还问我做什么?你在做什么?真就在做妈子么?” “他们家早些时候不在城中,也不与那些政商打交道,又是老实人家,也不关心电影明星,所以不知道有我这号人物。我才选择他们家的。况且,他们对我也很好。” 甜辣椒喝了口茶,金萍眼尖,一把捉住她的手来看:“你……”而金萍的手指,早已恢复纤纤,似乎从来也没有被碱灼伤过,“那你打算躲到何时?” 甜辣椒任金萍抓着,也不抽开手,说:“还得等等。他们……给我的月钱很多。我得攒攒。” 金萍从手包中拿出蛤蜊油,放进甜辣椒的手中:“这是你当时送给我的,我一直没有舍得用,这些时候始终放在包里用作我的护身符。现在我把它送还给你。你的手……”金萍说着,流下泪来。 “不必。既是你的护身符,我怎么好拿。”甜辣椒说,“多谢你的好意。只是,于我而言,这些都是小事了。” 金萍思索着,试探道:“……那么,张副官呢?” 甜辣椒像被触及了逆鳞,一下抽出了手,交握在一起,道:“总之,我还要攒些钱,到时候置办间小屋子也好。” “那你原来的住处呢?” “那原就是租借的,将军出事之后,那里也被收回了,听说我留在里头的东西也都被哄抢一空了。再说,我这样的身份,就算那里还留着,我哪里还能回去住呢?” “那你原来不是还有一位妹妹么?” “她……她走了。” “走了?哪儿去了?” “说来话长。” 金萍见甜辣椒如今半个字也不肯多说,似乎全身的力气都需储存着,多用一些都不愿意,已与原来的她判若两人。甜辣椒迅速地成熟了,却是以惨痛的方式。 金萍多想帮她,说:“他们一个月给你多少钱?” 甜辣椒说了个数字。 “我在新诗广场开了家店,你出来吧,去我那里,随你唱歌唱戏,我一晚上就给你那一个月的钱。” “金萍,我不再唱了,我当时就是为了不再唱,才嫁人,现在怎么会再唱呢?” “甜辣椒!”金萍说,“你也知道,钱才是第一的,尤其在今天这样的世界,不赶紧在手里抓好了钱,谁都没有安全感。世道这么乱,没有钱,到时候连一点选择的余地都没有!这一点你比我清楚得多!也有体悟得多!你躲在那户人家,能躲多久?他们再不谙世事,你又怎么能保证他们一世认不出你?到时候你怎么办?靠别人是不行的,你跌过一次,怎么这次还不明白!” 甜辣椒吞了口气,一时无言,半晌才说话,但仍是固执:“当时我最贵的两套戏服头面,都已叫小月季烧了,所以,我是不会唱了的。金萍,谢谢你一番好意。但就像你说,郑家人可能认出我,我到你那里去,别人不更认得出我。” “我都被你气得晕了。”金萍说,“所以才叫你唱戏,你的老本行,有个什么特点?那要扮上呀!你脸上画个油彩,再唱以往不曾唱的戏,下了台你谁也不要见,谁知你是谁?先抓紧赚钱要紧。趁我那地方还能保你!” “不了。”甜辣椒起身,“我得走了,是请了假出来的,我已知你心意,金萍,我会记在心里的。” “甜辣椒!”金萍急了,不顾还有其他人在看,说,“你瞧瞧你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我知道,他是死了!可是不就死了一个男人么?他死了,你也死了不成?他死了,你哪怕为了他,也该好好活着不是么?他难道愿意看你这样像个行尸走肉么?你——你——” 甜辣椒冷冷地看了金萍一眼,把金萍看得一愣,而后头也不回地走了。金萍气得跺脚,可是也没有办法。她这时才知道甜辣椒这人有多倔。有人小心翼翼凑过来说:“对不起,您是——您是金苹果吗?我,我我是你的影迷!” 金萍道:“糊涂!” 把那人呛得大气不敢出。金萍走了,到了车上,连忙吩咐道:“赶快去帮我买些白及,越多越好。” 关雎(3) 郑先生办妥事情回来,特地谢过张嫂的酱方。他说:“李先生如获珍宝,平日吃饭只一碗,今日叁碗。借住在他家的那位先生,也多吃了些。张嫂好手艺。李先生说,哪日要请您去做一桌子菜呢!”郑太太急忙道:“那你怎么说?”郑先生说:“他也是说笑。”郑太太说:“那我还松了口气,张嫂哪里就能被人呼来喝去了。”郑先生道:“李先生好歹也是为歆歆想办法的,这点玩笑教他开一开,无伤大雅。”甜辣椒笑笑。 翌日,甜辣椒特地留心了报纸。金萍说现在报纸头条都是她了。甜辣椒把前几日报纸拿来一翻,倒也不至于都是金萍,五张里两张有金萍。但毋庸置疑的是,金萍确实是现在最炙手可热的明星了。世人多健忘,甜辣椒也好,金苹果也罢,明星,也只是夜空中一晃而过的流星,一颗过去了,没有谁会长久追忆,反倒会期待下一颗。现在,甜辣椒已经彻底被遗忘了。 忽然,甜辣椒的视线被一行字擭住了。她反反复复地读着这行字,久违地感觉心开始突突跳动,很快,背后起了一层冷汗。她把报纸折好,只是心里始终在想着。 “张嫂在吗?” 甜辣椒抬头,定了定神:“我在。怎么?” “有你包裹。”那人递来一只沉沉的纸包。顺势朝她猛一阵地看,这张嫂真是雪中梅一样的姿容,她越疏冷,就越有一段香。 “多谢。”甜辣椒接了包裹,见角落印着一枚章,章是一只苹果,心里已有数。 那人还想与甜辣椒多说几句,便道:“是什么呀?挺沉!” 甜辣椒道:“我也不知。”说完便走。回到房里拆开一看,果真是当时给金萍治手的那个方子做的白及粉。又有金萍附言:本来也叫冬日护手方,如今恰是冬日,莫要偷懒。甜辣椒叹了口气,把东西原样包好了存进箱中。 郑太太在书斋,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来,差人道:“去找找张嫂,怎么还不来呢?”郑小姐自告奋勇,被郑太太喝止,“才好些,又不安生了?你给我乖乖坐着。” 甜辣椒实在是被那报纸分了心,就连是出来倒茶的都忘记了。她心里七上八下的,把茶给端来,郑太太一眼瞧出不妥:“张嫂,可是有什么事?” 甜辣椒想了想,点头道:“回太太,是有事。” “怎么?可与我说么?” “也确是要同太太说的,我恐怕还要再告假一日,只是,恕我不能说出缘由。实是私事。” “很严重么?” 甜辣椒点点头。张嫂看她嘴唇泛白,道:“几时?” “如果可以,我现在就要走了。” “可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多谢太太。只是我一再告假已给家里添了不少麻烦,哪里还有脸请太太帮忙。太太准我的假,已经是最大的恩惠了。” 郑小姐道:“张嫂,你要到哪里去?” 甜辣椒犹豫着不言语,郑太太揽住了郑小姐,对甜辣椒说:“那么,路上小心,今日下雪路滑。” 甜辣椒谢过,思索片刻,便把自己所有的积蓄都包上了带着。她出得门,不熟悉路,到警察亭打听,里头人颇为诧异地看她两眼,然后才告诉她如何如何走。过去挺远的,尤其是今天大雪,电车也停了,拉黄包车的也不出来,甜辣椒只得把头脸包好了,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起初还很冷,只是走着走着,她便也麻木了,脚已没有知觉。一直走了一个多小时,她实在累得不行,才歇了歇,可是一歇下来就又觉寒冷,只得复又出发,最后她如同一个雪人,身上积了一个指节的白雪。 …… “不行不行,你知道,那是死刑犯,岂是想见就能见的?” 甜辣椒把备好的钱塞过去,说:“您买杯热酒喝。” 那人点数,朝甜辣椒瞥了瞥,见她一双眼眸十分美丽,因寒冷而泛着红色,更显得楚楚可人,身上又沾满了雪,倒也起了怜悯心。“十分钟。” 甜辣椒道谢,悄声进去了。阴暗的牢笼里甚至比外面更冷,因为里头阴湿,也终日不见天日。甜辣椒站在牢笼前,见里头一人背朝她坐着,一动不动,身上只一件单薄的囚衣,露出的手已经冻得通红。她轻轻叩了叩牢门,里头的人并没有反应。那狱卒叫起来:“有人来看你!”一边对甜辣椒说,“从没有人来看过,你是第一个。也不知该说可怜还是可恨呢。” 那人才缓之又缓地把脸转过来,空洞的双目看着甜辣椒,好一阵子,才慢慢聚焦了,有些惊异地说:“你?” 雪越下越大了。李先生让家人把壁炉烧热,就让张先生坐在最暖和的地方。 “这种天气,腿不舒服吧?来,这里坐。毯子也盖上。” “多谢你,同尘。”张先生坐在温暖的房间里,注视着窗外飞雪,心想,这一年,也就要过去了。 李先生也说道:“这一年过得真快,但仔细想来,真发生了不少的事。年底了真该好好庆祝一番。” 张先生说:“是庆祝,还是发泄?” “哈哈!发泄也行,庆祝也行,各取所需!”李先生斟茶,又说,“到时候把韩先生他们也都叫上,他们家的小小姐要念书,我托了爸爸去处理,不过现在时间尴尬些,实在不行呀,只得你我亲自去做家庭教师,我讲理数,你讲国文外语。” “我讲不好。同尘,你一人就能把国文数理外文全包全揽了的,我也只有做学生的份。” “你又过谦!实则,我是喜欢他家那口酱方,天天去讲课,岂不天天能享口福了?” “你却抱着这样心思?郑先生恐怕要被你吃穷了的。” “你呀你呀,你不也爱那酱方得紧?你虽不言语,但我冷眼里瞧着你也是不停箸的。” 张先生一愣,落寞地笑了笑。 “去教书也好,总有些事做,不像我在你这里居住,你连报纸都不让我看,成日叫我歇养,我都快要把过去学的东西都给忘光了。” 实则李先生不想叫张先生看报新闻被烦扰,故而一概把那些东西给收走了。虽然张先生对之前一段时间的事讳莫如深,但李先生也能猜出一二。 李先生叹道:“还是念书时快乐啊。无忧无虑,即便有忧虑,也不过是欧几里得或者苏珊玛丽,舞会上不会跳交易,舞会下喝不了一杯威士忌。那时你也比现在要活泼些,虽然你总不是个活泼的人。”李先生瞟了瞟张先生,“你……你同她没有联系了?我还记得那时你和她跳舞,你把她踩了好几下。” 张先生半天没有说话,只注视着壁炉的火,那熊熊的火焰,灼痛了他的眼睛。他瞬时把目光移开了,转而看向窗外飞雪,方道:“同尘说的是谁?我竟不知。” 李先生自觉失言,笑着扯开话题:“我之前觅得古籍,一直想请你鉴别真伪,倒忘了,这时正好,等我,我就去取来!”说着便离开了。 张先生一个微笑挂在唇边,渐渐敛了,他下意识摸向脖子,空空的,又摸向口袋,亦是空空的。他的手握成拳头,指节泛白。然后松开。阎浮界诸般事情,他竟一件也没有抓牢。 甜辣椒从那阴冷的地方出来,犹自觉得世间万般,是缘是孽,一朝夫妻,却成这样境地。有人欢聚,有人别离。就要到年底,而她是却这么讨厌这团圆的季节。她彷徨着,在雪中一步一步。脚印深深,前路漫漫。她的积蓄全给了出去,再往下就要等月钱,原来觉得可以耐心积攒,如今却恨不能支取整个后半生的,恐也不够。她心中矛盾着,脚步停停,走走,后面的脚印又盖上新雪。她抬头仰望天空,就让那雪嘘落在她的面上,她闭上眼,感受雪花消融,她的脸那样冰凉,唯有紧闭的双眼中,一片滚烫。 她的今天,一定是因为她过去做错了很多,才至于此。可她真的有那样错吗?她以为她只有一点点的坏,可上苍原来不那样想。所以才把她好不容易挣得的东西,一件件拿走了。拿得一点不剩。就连她最后留的,也要盘剥干净。就像这漫天白雪大地,一无所有。 生来身世凄楚,是她的错;被人牙子贩卖,是她的错;期盼师父对她好些,是她的错;学会察言观色,是她的错;勤练功夫,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 她也不该对人情贪婪,不该用那些滥情来确认心里的安全,不该不该。她更不该把命运拴在了另一个男人的身上,以为躲在人后,她就无忧。 然而所有的错处和不该里,她最错,最不该的,唯有那一件事,那一个人。是她如今连想都不敢想,一想,心就四分五裂的。也许这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为此付出代价。 甜辣椒捂住脸,最后,她往新诗广场走。 金萍在她的“金宵萍聚”里为年末的舞会做准备,结彩张灯,忙得不亦乐乎,忽而有人来,说一个女的找她。“什么女的?”“不知,看着像个要饭的。”“胡说,哪里有人要饭要到这里来?把人带来我看看。”然后金萍就看见了,看见了一双死水般眼睛的甜辣椒。她的脸用围脖裹着,只露出那对眼睛。金萍心里一惊,忙过去拉她手,只觉她手像两个冰窟窿。 “你们都带紧着点儿,我一会儿再来看,手脚都麻利些,眼睛都细致些!”金萍低声对甜辣椒说,“跟我去后面休息室。” 甜辣椒默默无言,跟着金萍走。两人坐下,金萍注视着甜辣椒,只是叹息:“给你送的白及粉,用了么?” “金萍,我想请你帮个忙。”甜辣椒说,“我要一笔钱,越快越好。我只有来求你。” “出什么事了?” 甜辣椒从口袋中把折成小小一块的报纸递过去,金萍拿在手里,只觉那报纸已经冻得发硬,说:“你在外面走了多少时间?怎么这报纸会这样硬!” 金萍低头一看,笑道:“我没有骗你吧?头条是我没错。这又怎么了?” “反面。” 金萍疑窦着把报纸弄开,反过来一看,大惊失色,登时睁圆了眼睛,与甜辣椒四目相对,默默无言。 “你看报纸不看反面吗?”甜辣椒说。 “我看了我自己就得了,哪里还会看其他!这……”金萍道,“这事你要管?你怎么管得了?” “总不能就这么看着人死。找不到律师,一切都是听天由命。但这里头是有余地的。所以需要钱,一大笔钱。这钱是用来买人命的。” 金萍沉思良久,说:“你不仅倔,你还傻。但是,真是我的偶像。那么你预备怎么?” “你先支我一笔钱,我会辞了郑家的活计,然后专心在你这里唱。” “唱什么?” “随你。” “不怕被认出来?” “谁会认得我?我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金萍想了想,说:“你既然活了下来,就得好好活着。不要冒险。你还是唱昆曲,剧目你挑你喜欢的。再者,别家舞厅都是歌女,唯我这里是昆剧,也别有新鲜意趣。不过,你也不能再叫甜辣椒了,得改名。” 甜辣椒点头:“随叫什么都好。” 金萍叹息道:“我也是改了名的,改名有时候就是改命。你这名字一改,说不定也有好事发生。” 甜辣椒说:“你原先的名字是父母取的,他们叫你萍,也有他们对你期望,所以你是个被给予期望的孩子,所以你有运可以转。我的甜辣椒是师父随口扔下的,后来世人又以这名字定义我,说我嗓子甜,人辣热,实则哪个都不是我。我没有被祝福过,所以我也不奢望什么。” “当时我说你比我强,强在你有人爱,但是你知道吗?其实有人爱你,是因为那时候你爱自己。爱自己的人,才会使人爱。甜辣椒,我现在,确实赢过你了。”然而金萍一点也没有洋洋得意,语气只是无限悲伤,“那么你要改名叫什么呢?” 甜辣椒睫毛上有一点雪花被室内温度融化,结成一滴晶莹的水珠,她想了想,说了个名字。 金萍随手把报纸放下,报纸也因室温变软,那纸张凹凸起来,将那行触目惊心的新闻大标题给凸显得更甚—— “丧尽天良!吴智引残忍弑夫!已被逮捕!” 关雎(4) 郑家倍感遗憾,并且,郑太太请甜辣椒先不要宣扬,免得郑小姐再犯老毛病。 “张嫂,到底是什么样的事,使你这样着急忙慌就要走呢?就要年底了,你可有栖身之所么?”郑太太叹道:“本来你这样的人,岂能在我们这里屈居一辈子呢?知道你总是要走的。只是歆歆可有得闹了,到时恐怕得闹得我们不得安生呢。”郑家还特地包了红包给甜辣椒。 甜辣椒走得也很干净,就像她来得一样突然。家里人知道那位张嫂走了,纷纷失落得紧,想那样一位天仙,不知去了哪里?他们不会知道,甜辣椒去的是金宵萍聚。 金宵萍聚休息室后面有个套间,本来是金萍打算自己用的,如今甜辣椒来了,就先让给她用。里头设施一应俱全,且全是最新式的东西。只是对甜辣椒而言,这些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打动她的。她坐在镜子前,镜子上的灯泡一只只亮晃晃,镜子里她面白如雪。所有的事情都回到起点。 金萍预支了好大一笔钱给她,甜辣椒说:“这样我真不知要唱到什么时候去了?” 金萍说:“也算我的一份。我好歹也是那府里出来的,说到底他们也未曾亏待我,这样大的事……” 因说起吴智引来。 “她怎么就会做了这样的事?我远远见过那位姑爷一次,是在角落里话也不说的主儿啊?” 甜辣椒道:“将军出事之后,他已经露出不好的一面来,那时家还没被抄,我见吴智引哭哭啼啼地来,是被他欺负了。” 金萍道:“怎么?他打人?” 甜辣椒点点头。“先是骂,后来打。想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只是碍于将军威严,不敢对吴智引怎么样,并且压抑本性,做小伏低。男人是记仇的,也阴狠,算准了吴将军难以再起,就把过往怨气全都出在吴智引身上了。而且他本来也靠着将军做事,将军一倒,他也难了。” “将军怎么舍得把女儿嫁给这样一个男人?我就不肯。” “说一开始是好的——经得起考验的感情又有多少?” 甜辣椒匆匆看向甜辣椒,怕她又想起什么来,赶忙说:“我托人找了律师了,这件事其实闹得很大,但是吴将军的现状你也明白,有名气的律师谁背后没有个关系网?这网里头的恩怨利益我们都算不清楚,所以名状都不接。只有新冒头的年轻律师,还跃跃欲试,想凭着这官司一战成名,但我总嫌他们浮躁俗气,还想再找找。” “谢谢你了。只是,她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了。我上回去看她,她自己也觉得没有生路。尽管她是因为被打得要死了才反杀的。” “你别着急。先给些钱打点得狱中舒服些。剩下的我会抓紧办的。女人不帮女人,难道等着被孬种男人打么?放心。年底我这里舞会,你就首演吧,我把海报先打出去。一会儿我找裁缝来替你量尺寸做戏服,加急赶出来,不知还来不来得及。” “我自己量了写给你。”甜辣椒说。 “随你。幸亏年底我没有接什么新戏,否则哪里来这么多时间。也不知是你走运还是吴智引走运。不对,你能来我这里,到底还是我走运。”金宵萍聚门口很快就贴出巨幅海报:米仔兰小姐,新年昆曲舞会!静候佳音! 过了几日,金萍来时兴奋极了,连连说:“有了有了,有了有了!” 甜辣椒知道是吴智引案子有了进展,忙问:“是个怎么样的人?” “是个女孩子,不为了一战成名这种俗气的理由,只是想帮助一位身处困境中的女性!她知道多数杀夫案中的妻子都是长期被暴力和死亡阴影笼罩的——具体的我说不好,让你见见她?” 事情难为出现了一丝曙光,甜辣椒心里也暂且松了口气,她阴霾的心绪稍稍明朗了些。 十二月叁十号的凌晨,甜辣椒从套间的窗户里望出去,街灯绚烂,如梦似幻,她再一次想起张副官。 这一次,她没有逃开心里的撕裂,她没有逃避疼痛,而是细细地感觉着疼痛。如果他在这里,在她身边,现在,这一刻,他会做什么呢?会从背后抱着她,把脸伏在她肩头,温柔又可怜吗?还是同她一齐躺在床头,给她轻声地念诗呢?甜辣椒取出她珍藏着不肯再用的肥皂,她用它熏染衣物,于是身上总像是被他拥过后留下的气息。当有一天,这块肥皂用完之际,当她渐渐的忘记他的味道时…… “同尘,那么我先睡了,晚安。”张先生拄着拐,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已是凌晨,他同李先生谈得稍微忘了形,晚了。但如果不是这样,他在房中也是辗转。这里的人都对他很恭敬,叫他张先生。没有叫他一声,张副官了。可是他想做张副官,做她的张副官。她在哪里?他们都说她死了。可他不信。 张副官是这世间最了然她的聪慧利害的人,她怎么会就那样死呢?而且,他知道她曾帮助过金萍假死。有没有可能,她也用了同一种办法脱身呢?张副官这样猜测,也这样相信。他这样相信,所以觉得自己可能在任何一个时刻与她重逢。可是这么多时间过去了,他也用尽方法找她,她却毫无音信。失望,一再的失望。 在这样的时刻,他连她给他的东西都留不住,就连睹物思人的资格都没有。一想到明天这里要来许多客人欢庆,张副官就觉得难受。他是不能再快乐了。失去她,也就失去了快乐的能力。他甚至有些魔怔了,以至于吃到相似的江南菜,都会疑心是不是她。可怎么会呢?她怎么会在别人家里做菜。而且,她说过,她不是南方人。 腿在那次逃亡中拖延了治疗时间,落下了病根,除非生活在温暖的地方,否则他则很可能要终身拄拐。可他听见这个消息,也只是担心会耽误找他,对自己要半残,倒也没什么感觉。 他也想过要救吴将军,但是这次,不是他拼死就能救的了。这恐怕是他再也不能沾染的事情。幸好遇见李同尘,他的同学,给予他这样大的帮助。 张副官想来想去,只是觉得心里有个巨大的骷髅,如果将这世界上所有的幸福、快乐、美满,全部都填进去,也仍会剩出一个洞。那个洞,叫甜辣椒。而那个洞,是个黑洞。那些幸福、快乐和美满,也会坍缩,直至进入黑洞之中。 翌日,是今年的最后一天,放晴了,只是化雪反而更冷些,但大家心情都很好,一早,李家就热热闹闹,张副官极力表现出高兴来,免得扫了别人的兴。吃过午饭,人客陆续来了。郑先生一家也来了,只是郑小姐看起来很不高兴。张副官突然好羡慕这位小姑娘,至少,她能大大方方地展露出不高兴,而不用附和任何人。于是便蹲下来说:“郑小姐,你好。我们见过的。” 郑小姐看了他一会儿,说:“是张先生。” “谢谢你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你,你是长得最好看的。” 一群人呵笑起来。李先生说:“长得好就是有优势,哪怕走丢,被找到的机会也大些。”可郑小姐听了却哭起来,郑太太止都止不住,张副官柔声道:“郑小姐,眼泪是很珍贵的,你这样珍贵的眼泪,是为了什么而流的呢?”郑先生道:“为了家里一位妈子的事,多少天了,她仍是这样。”郑太太说:“说起来,二位也算‘认识’,就是做酱方那位,前些日子走了。歆歆同她要好,想起来就难过,想起来就难过。这不,拂了大家的意了。” 张副官取出帕子来为郑小姐拭去眼泪,温言道:“我懂这种感受。” 郑小姐闻着张副官的帕子,突然撞进他的怀里,抱着他道:“你同张嫂身上的味道一样。” 郑太太急着把郑小姐拉出来,一边赔不是,张副官道:“没事的,郑太太。我来带郑小姐出去走走吧。廊下温暖,又可以看外面雪景。郑小姐,好吗?” 一高一矮就往廊下去了,玻璃门关着,隔开了寒冷,但又把雪白的世界一展无遗。郑小姐说:“张嫂是我最喜欢的张嫂,可是她没有和我说再见,张嫂不会不和我说再见,所以她定是走丢了,爸爸妈妈不同我说真话,我不理他们。” “你为什么喜欢张嫂呢?” “我喜欢她看我时的样子,她不把我当小孩子。” 张副官轻轻笑了。“那确实很好。” “你也没有把我当小孩子看,我能看得出来。所以我也喜欢你。而且你跟张嫂的味道一样。你如果遇见张嫂,你也会喜欢她。” “如果你这样说,那我一定会喜欢她的。” “真的,而且,张嫂特别漂亮。”郑小姐说,“比我见过所有的人,比那些所有的人加起来,还要再漂亮许许多多。”她指着窗外,“比这些雪融化之后还要多!可是她不见了。” 张副官暗暗叹气。 “我也认识一个人。她看我时,好像全世界的阳光都照拂在我身上。她对我笑的时候,好像整个黑夜里的星星都到了她的眼睛里。我也见过很多人,但她比我见过的所有的人都要美,比那些所有的人加起来,还要再美许许多多。这些雪,这些雪……” “张先生,”郑小姐拉拉张副官的手,拿出自己的小手帕,“你哭了。她也不见了,是吗?” “嗯。” “张先生,我觉得我一定还能见到张嫂,所以,你也一定能再见到她的。张嫂教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你说,她们会不会在河边呀?” 张副官轻轻地把郑小姐的手帕迭好,说:“你的张嫂也教你诗经么?” “这是诗经吗?她只教我两首。我也不知这是诗经呢。” “还有一首是什么?” “还有一首很长,张嫂说她也记不全。她只教我几句,可我又忘了一半,只记得是……烝之浮浮,释之叟叟,什么的……” “你说什么?”张副官的心顿住了,他握着郑小姐的肩膀,颤抖不已,“郑小姐,你刚刚说,说什么?” 郑小姐感到这位张先生把她都带动得一起抖起来,一时不知发生什么,想挣脱,又挣不脱,她看见张先生的脸变得苍白,神情十分迫切,像是有了不得的事情发生了,不知怎么,她突然有个直觉,她想,也许张先生就要找到他的那个她了。 “我说,烝之浮浮,释之叟叟。这是张嫂教我的,她说,是她小时候听来的。” 拐杖一下一下点着地,张副官扶着墙,以自己所能最快地往回走。郑小姐跟上去,扶住他说:“张先生,你怎么了?” “谢谢你……谢谢你,郑小姐。”他不知道自己的声音有多颤抖。 回到会客厅,大家正在欢笑着,见他们回来,便迎上来。张副官急着对郑先生说:“那位张嫂,她离开时说了什么?” 关雎(5) 金萍是个敢想敢做的女子,她要今宵萍聚一炮而红,故而在各种地方都下了苦功。比如内里布置,不同于其他歌舞厅夜总会总是弄成金碧辉煌的销金窟,她反倒往清淡里布置。就像其他地方唱歌跳舞,这里偏就唱雅音。那些人热闹惯了,总会想换个口味。再说这又不是农历春节,不过是个元旦节,要是提前热闹了,到了年叁十还怎么办呢。所以如今今宵萍聚里,尽是布置成了河水样子,一个个座位都是从天花板吊下来的小舟,一叶小舟中间摆着小圆几,其余空间或坐或躺,摇摇晃晃,新鲜得紧。她又用灯打了一轮月亮出来,同时紫烟飞舞,真是梦幻至极。 “这样弄还有个好处,就是人们不会离你太近,就不会有特别眼尖的生事。”金萍道。 甜辣椒也是头回见识金萍才能,不禁赞叹:“你果真是能大红的。” 那戏服在金萍的“威逼利诱”之下,也做好了送来,甜辣椒试一试,都恰到好处,头面也备好,只等她扮上了。金萍问她要唱什么。甜辣椒想来想去,还是说:“牡丹亭吧。”金萍问:“哪一出呢?”甜辣椒说:“捡些大家喜欢的连折吧。皂罗袍必不可少,不唱谁也不觉过瘾。你也点几出?”两人因商量起戏目来。 十点钟左右,金萍第一次约甜辣椒与那位律师见面,因甜辣椒怕走动,金萍便直接把人约到今宵萍聚来了。替金萍处理事务的男子拿了些资料合同来给金萍,低语几句,金萍便需离开一下。金萍走了很快又推开门,甜辣椒头也没抬,说:“落了什么?” “是米小姐么?”听见一条明朗的嗓音,甜辣椒抬眼,见一位高挑的年轻女子站在门口,英气勃发,看着很是面善。 “是安律师?”甜辣椒起身相迎,握了手,两人对面落座,在等金萍回来之前,甜辣椒就把见了吴智引的种种细节都告知了律师。 安律师道:“为什么她的家人——父亲、妹妹和弟弟,都不出现呢?” “她的父亲,目前行动受限;妹妹,我亦不知,弟弟,已经失踪很久。” 安律师顿了顿,才点点头:“原来是这样。那么米小姐与她是什么关系呢?” 甜辣椒说:“我与她父亲结婚了。” 安律师朝甜辣椒看了好一晌,那眼神中有探究,但并不是讨厌的目光。安律师说:“米小姐很年轻。” 甜辣椒也笑道:“安律师怎么还说我?你比我想得还要年轻。” 这时金萍回来,见她两人已经见面,高兴道:“说到哪里了?” 叁位年轻女子凑在一起,为了另一位女子。这种感觉,让甜辣椒感到久违的充实,悲伤也被压住了些。 “安律师,晚上什么安排?” 安律师说:“我才回来,哪里有什么安排?” “那在这里同我们一起吧,如何?” 安律师说:“我先跑一趟吴智引那里,抓紧问她些事,稍作整理后,如果赶得及,那我必来打扰。” 甜辣椒本要与安律师一同去,但因她晚上要演出,金萍劝她好生歇息,安律师也如此说,甜辣椒只得罢了。 另一边,李同尘家里,是别样的境况,一大家子的人,围在壁炉前,听郑先生回忆家中妈子的事。郑先生说:“平时都是内人与张嫂说话,我并不十分清楚。怎么?张先生,可有什么缘故?” 郑太太也道:“虽我同张嫂说话,但也不很熟悉。张嫂她人话不多,行事也低调极了。我只知道,她是寡妇,她说与丈夫结婚没有多久,丈夫就去了前线,死在了战场上……” 张副官听到这里,心内已如刀绞,一时不能言语,只是觉得胸口真实地发疼,他捂住心口,面色苍白。李同尘吓得过来搀扶,道:“这是怎么了?这位张嫂到底是何方人物?她丈夫也是姓张,可是你的亲人不成么?” “不、不……”张副官缓了缓,不及解释,向郑太太道,“有一点点线索,一点点也好,她会去哪里呢?我必要找到她……” 众人见了张副官这样,脑子灵活的一转弯,惊道:“彼张即此张么?竟然……” 郑小姐耳聪目明,人小鬼大,大声说:“张先生,原来我们找的是同一个人啊!” 郑先生说:“没想到竟是这样的缘故?”郑太太悔道:“那么那日,若是歆歆不摔下来,你们、你们早已见了面!”郑小姐被点了名,也颇自责,眨着眼睛吞口水。 “她走得很匆忙,我问她发生什么事,她只说是私事。我问她可有落脚处,她说自有去处。她真是什么都没有说。张先生,这恐怕要费些心思才可找到的。但好在有了眉目,不至于太着急。今天是这样日子,还是先好好过了节,等新年里再撒网找出去也好。我们都能帮忙的。” “是啊,”李同尘说,“我才知道你存着这么一桩大事,但是,你现在着急也不是办法,等明天一早,我就找人多打探打探。” 张副官只是不语。他心里知道他们说得都对,但知道他曾离她那么近,但是擦肩而过,他就万分惋惜悔恨。那时明明起了疑心,为什么他就不能再坚持一下,往里去找找呢?那燕窝羹,那酱方,味道明明如出一辙,他明明吃出来了,为什么就那么疏忽,只因为“南方人”叁个字就放弃了呢,她既然流亡,那么她一定会隐瞒身份的,他真傻啊!只是眼神无意看到郑小姐,她仍倒挂着眉毛,一句话也不敢说,她仍以为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张副官心里又是一痛,因强颜欢笑道:“我还要多谢郑小姐告诉我她的消息,若不是郑小姐,恐怕我还要盲目地错过她更久。各位说得都有理,我便再等等吧。”只是心里在想,她又在哪里过节呢?有谁陪她吗?她为什么是一人,小月季呢?种种疑问盘旋着,使他一度怔忪。 再往下午,李家来了不少人客。张副官一人在角落立着看雪,李同尘前来宽慰:“我竟不知你有这样的事。什么时候结的婚?怎么也不请我们这些老同学。那你那天说,没有成亲、没有女朋友,也是骗我们的了?” 张副官对着雪出神,道:“没有结婚。是我恋她。” “怎么?她说的丈夫不是你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同尘,对不起,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自不消说,张副官的晚餐吃得也心不在焉,那些美食珍馐吃到嘴里都味同嚼蜡,并且,他面对这些好饭好菜,竟生出了愧疚之心,他什么都没做,却能这样安享平和,她那样苦苦挣扎,又能不能享受到这万分之一。光是活着,已经用尽力气。盘中餐不由模糊起来。 饭后,李家请的民乐班奏响喜乐,年轻人聚在一起饮酒,原本张副官是不喝酒的,可是这晚,李同尘递给他酒时,他接过来一饮而尽。他忘记自己酒量很差,也忘记之前那场灾难给身体留下的重创还未恢复,他只感受着那烈酒烧心的滋味,还想再痛一点才好,再痛一点。他撑着身体的拐杖开始摇晃。 “咱们大好的年华,在家里憋着可不浪费!我们过去在国外可不是这样的!忘了么?那可真是诗酒趁年华,恣意得很呀。同尘,你是主人,你说,还有什么去处带我们去玩玩?” 李同尘也喝了不少,面色红红的,他想了想,笑道:“我这里离新开的新诗广场很近,不如到那里去!”因看向张副官,“他腿脚不便,太远了也不好。” 张副官视线中的一切都在摇摇欲坠,听闻此,淡淡道:“不必管我,我不去了。” 李同尘知道他心中难受,打定了主意要拉他出去玩,也不与他多分辨,只是叫家人去叫车来。一行年轻人面颊飞红,到了李宅外,张副官也被两人夹搀着不许他回房,他喝了酒之后身子越显清癯,在寒风中如一片孤叶,黑发被深夜的劲风剐打,垂在额头,他的眼圈被冷风一吹,也泛着红,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破碎的凄惶,叫人不敢松手,一松手,他就会粉碎。 新诗广场热闹得如白天,李同尘见大幅海报贴在广场外,道:“这金宵萍聚是新开的么?竟没有听过!不妨去看看!”另一人道:“这歌星也没有听过名字,昆曲怎么和夜总会联系到一起去了?”“如今不景气,什么都要推陈出新才肯叫人掏钱呢!”“我们却是送钱来了,本来也不拘什么,只要能叫李同尘掏钱出来就好!”一行人笑,只有张副官置若罔闻。 忽然有人从后走来,朝他们紧紧看着,叫道:“李同尘?” 李同尘回首,一愣,惊道:“amber!” 那却是安律师,她朝他们跑过去,喜笑道:“真是你们,我还当我看错了!”她看着张副官,弯眼笑起来,“你好吗?”只是发现他的拐杖时,安律师面色一变,“这是怎么了?” 张副官也被这忽如其来的一幕惊着了,他看她并不真切,一时也不知身处何地。身旁李同尘拱着他,低声道:“喂,是amber呀,你愣着干嘛?”张副官道:“真是你吗?”安律师道:“是我,我回来了。你看着并不好,若不介意,你可以慢慢告诉我。” 李同尘问:“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去金宵萍聚,我的一位朋友邀请我来的。你们呢?” “巧了!有缘千里来相聚。我们也是要去那里,真是‘今宵,萍聚’了。” 因说着一起走,那两搀扶着张副官的老同学特地把位置让出来,好让安律师搀扶他,安律师大方地笑了笑,便搀住了张副官,张副官想要抽出手臂来,只是不得使力。安律师道:“这个动作,是人之常情,又有什么所谓?别踩了我的脚就好。”随即笑起来。 金宵萍聚正在表演歌舞,原来不是完全的昆曲,也有歌舞,昆曲是零点之时的压轴,只是虽然是歌舞,形式异常新颖。因客座都半悬空着,那些舞者们满场地舞着,时而与客人互动,比平常的在舞台上跳舞要有趣得多。因小舟位置已经客满,只有吧台和二楼还有座,李同尘招呼大家上楼去,张副官道:“我去外边吹吹风。”那安律师看他一眼说:“我也去,里头有些闷呢。”李同尘朝其余人使眼色,说:“那么,你们小心些。” 露台上落满了雪,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又在下雪了。张副官远眺去,雪气被霓虹灯烘热了,雾霭沉沉。身上倒不冷,不知是不是因为喝过酒的关系。 “你变了。”是安律师的声音,“变了很多。” 张副官原本忘了身后还有人,这时听她说话,才勉强笑道:“人总是在变的。” “你原本回来也是为了求变,我该为你高兴吧?但是,你看着并不高兴。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 “没有什么,那都是我个人的事。” 安律师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变得对其他事情漠不关心了,换做以前,你不会对我不闻不问吧?你都没有问过我一句,好不好,为什么回来。” 张副官道:“抱歉。你好不好?为什么回来?” “算了……”安律师看着手表,说:“就快要十二点了,好神奇,我们竟能一起度过这一年的最后一刻。你走的时候,是堵着气的,我原以为我们不会那么快再见。” 张副官仍望着远方,他高瘦的肩上落着雪花;安律师看着,恍惚回到学校里,那个夜晚,他也这样站在她身边,只是那时他的双眼中满溢感情,而不是如现在这样冷寂。她伸手,为他掸了掸肩头的雪。张副官一惊,往旁挪了挪。安律师的手悬空着,略尴尬地插进自己口袋。 两人长久无言,其实安律师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他看起来并不想听。他的整个人都被什么擭住了心神,再也分不出半点来应付其他人。忽闻里头歌舞声停止,有人拿了话筒说话,里头欢呼声一片,不停叫着“金苹果”。安律师心念一动,笑说:“你记得我们读书时,读的希腊神话。那只引妒的金苹果吗?那时我还说,若我也是女神,我绝对不会嫉妒,谁最美到底有什么所谓,各人都有各人的特质,谁也替代不了的……人的原欲如果不加以控制,那与动物没有二致。而神性的堕落,就来自有了人欲。你现在是不是陷进了自己的原欲里呢?” 里头开始倒数,十,九,八,七,六,五,四,叁,二,一…… “新年快乐。”安律师看着手表,在身后那片欢呼雀跃的汪洋里,对张副官愉快地说。 张副官道:“谢谢,新年快乐。”然而他对安律师说的一番话,并没有什么反应。安律师叹了口气,说:“我有些冷,我们进去吧?”张副官说:“抱歉,我还想在这里站一会儿。”安律师愣了愣,才笑道:“那么我进去了。”片刻后,安律师打开露台的门,流泻出昆笛声,是“万年欢”,一瞬那门关上,乐声又被闷住。 张副官对着清明的白色大地,轻声道:“新年快乐,太太——不论你在哪里……”你总在我心里。 舞台上甜辣椒唱着,在零点的欢腾后,昆曲优雅的曲调显出别样的滋味来。她很久没有立于这么多人面前,一时不太习惯。幸好金萍的巧思,令她不用正面所有人。金萍说不用唱许多,免得累着她。只唱十分钟,“吊吊那些人胃口,叫他们知道有个米仔兰就行”。十分钟很快过去,众人意犹未尽,甜辣椒已退场卸妆。有人说:“啊,这位米仔兰,唱腔声音颇有些熟悉?”另有人说:“我也这样想,是像谁呢?”往后又有歌舞,到了凌晨一点,金宵萍聚要打烊了,客人陆续散去,其中也有李同尘他们。只是他们找不到张副官了。安律师说:“露台我去找过了,不在。”李同尘说:“他拄着拐,能往哪里去?” 安律师因找着了吧台的金萍,说有位朋友不见了。金萍高兴,也喝多了几杯,随口道:“那么大的人了,怎么会走丢?放心,我叫人去找去!跑不出这个地方,你们别急!”那边李同尘他们找不到人,急得出了汗,安保来劝说有了消息自会把人送回去,留了李同尘的电话,又好一番劝,才叫车把人送了回去。安律师也自行离开。 那金萍端着酒杯去找甜辣椒,说:“这杯给我,这杯给你——不许不喝!这一年够呛的,今天是新年第一天,你喝了这杯酒,就会时来运转,否极泰来,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甜辣椒见金萍已是醉醺醺,知道推脱也无用,接过酒杯来喝了,金萍一把拥住了甜辣椒,低喃道:“别伤心了,好好睡一觉,咱们一起赚大钱。”而后笑着说,“今天你唱得真好,比以前的你还好!以前你唱得好是好,但是回味不长。现在你还没开口,就已经全是故事!我回去了!你也早些睡。” 今宵萍聚关了灯,锁了门,一片黑黢黢。落地窗外,远处零星的灯光洒在雪上,反射出一种皎洁的白。甜辣椒洗漱干净了,披着大衣,走过方才还济济一堂如今空旷的大堂,打开了露台的门。迎面是寒冷的风,但这风,是元月一日,全新的风。她望向远方,似有些些的鞭炮声。她往露台前走,露台尽处有个转角,地上有些脚印。她踏着那些脚印,忽然看见角落里有个东西靠露台搁着,她定睛一瞧,像是一根拐杖。 关雎(6) 顺着拐杖看过去,那转角处似有人影。甜辣椒有些警觉起来,她怕是喝多了的酒客故意蛰伏在此,她不是没遇过这种状况。然而,拐杖。需要拄拐的人,蛰伏在此又能怎么样?也没准是身体出了什么毛病。 她轻轻靠近过去,拐杖上已经落了不少的雪。里头人倚着露台一角,把脸伏在手臂中。她闻到一阵淡淡的酒气。果真是喝多了的人。 “您怎么了,要帮忙吗?”甜辣椒不敢靠他太近,她能看出那个身材高瘦,是男人。 那个人听甜辣椒说话,却猛然抬起头来,抬起头来后,又怔住了不敢回头。这时候,甜辣椒也感觉到一股异样,她没来由的心跳十分剧烈,有些喘息不过来。那个人的样子,怎么…… 甜辣椒的脚步不由自主向前半步。飞雪漫天,那些白色的小絮迷眼,那人终于缓缓地把脸转了过来,一朵雪花恰好飞进甜辣椒的眼睛,她一眯,只听见那人颤声道:“我是在做梦么?” 尽管有风雪的声音,但甜辣椒还是听清了。她的脑子轰然一响。一时间,她竟不敢睁开眼。如果睁开眼,他不见了;如果睁开眼,不是他。可是,这个声音,她日思夜想要努力记住的声音,全世界,只属于一个人。 但是,怎么可能呢? 甜辣椒自己都不知道,只听他说了一句话的功夫,她的双眼已经盈满了泪水。泪水将她的视线模糊了,她隔着眼泪,看见朦胧颤动的他。她极力看着,看着,却怎么都看不清。她忽然觉得这是上天给她的短暂的奇迹,在这个无人知晓的时分,赐予她短暂的幻象,好叫她撑下去,支撑下去,因为她还有要做的事。 她笑了起来。她以前就是这样的人,从来不哭,遇事只笑。再悲伤,再难过,也是笑。 “太太。” 可是,那不是幻象。因为他仍在那里,没有消失,并且,他又喊了她一声,“太太”。又是一声。甜辣椒胡乱地拭去泪水,这一次,她看清了,就在不远处的露台边站着的人,是张副官。 是张副官。 他们都没有再说话了,只是就这样相对着,大雪纷飞,他们的视线几次被雪阻隔,可雪过去后,他们仍能看见彼此,他们都怕极了,怕对方会随着这阵大雪消亡,可他们又有劫后偷生般的窃喜,喜悦只是不断地让热泪从面上滚落,落进雪地里,悄无声息。 不记得是谁先跨出一步,或者是他们同时朝对方靠近,甜辣椒与张副官紧紧相拥。他之前不知已在雪中站了多久,外衣上的雪碴子冰脸,可她却感受到他滚烫的心跳,他的身体切实地在她的怀中。她感到他同样的力道,他圈紧了她,身子微微倾下,靠她近一点,再近一点。甜辣椒终于在他怀里嚎啕大哭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哪怕再害怕也不曾,可是他怀里熟悉的香气,和他那样紧却依旧温柔的怀抱,让她止不住泪水。她就那样哭着,流了过去欠下的,所有的眼泪。比这些冰雪融化之后的,还要再更多。张副官始终轻抚着她的背。她穿得很单薄,只一件大衣。她人也很薄,比以前瘦了。抱在怀里,只剩一把柴骨。她的头发更长了,抚在掌中,体会她独自支撑的这些日子,发丝是怎么样攀爬到她的腰部。他缺席了那么久的,他的太太的困苦的日日夜夜。 这些滚烫的泪水,终于让彼此确认,他们都不是彼此的梦幻和泡影,他们都是真实的,他们真的重逢了。所有的雪似乎都消融了,那些莹亮的不熄的霓虹灯,像暗夜里的彩虹。彩虹只为照耀一双人,一双错过了,又再相遇的人。 这一个瞬息,全部的悔恨都已过去,全部的爱意,皆已回来。 甜辣椒哭了很长的时间,然后,她想到那根拐杖。她努力止住哭,朝他看了看,才发觉他抵着露台的栏杆,似乎站得很吃力。但他只是忍着,并不打断她。她离开他的怀抱那一刻,他不放开她。于是她牵着他的手,替他把拐杖拿了过来,换到他手里,叫他撑住。她什么都没有问,一切问题的答案,好像就那样自然而然进入了她的心里。 “我们进去吧。”甜辣椒说。 进入黑暗的大堂,甜辣椒仔细锁好了露台的门。回转身来,张副官的漆黑的双目跟着她走。他瘦了很多,脸上有一点点胡茬。他穿着黑色的长大衣,只显得他瘦长的一条。他的拐杖也同样是细长的。甜辣椒贪婪地看他,心里源源不断地生出暖流。原来世间还有这种感觉。你以为一个人死了,但他没有。你以为再也不能见他,但他站在你面前。他就在咫尺之间,在呼吸之间。 张副官压下来,手抵住了她身后的门。她在他的身前,睁着一双泪眼。他忽而笑了,和以前一样,和煦的、宽容的笑。 “我可以吻你吗?”张副官问。 甜辣椒也笑了,她勾住他的脖颈,踮脚凑上去。唇瓣相贴时,她再一次流下了眼泪。 他细致地、轻轻地吻她。过去从来都是她来主导,关于情欲与肉体。可是现在,这个吻不是因为情欲,不是因为肉体,而是因为心。她没有像过去那样掠夺,只是开始感受他对她的心。 他的唇舌都是柔情的,仿佛她是雪做的。她也在他的柔情里,化作了一汪水。她感到身体里一个空洞被填满了。他的香气依旧,爱意依旧。“太太……”就在这个时候,他都不敢叫她除了太太之外的称呼。他,还是那个张副官。 这个吻缠绵悱恻,持续很久。身后的玻璃门上都起了雾气。甜辣椒喘息着停下,嘴唇花露般美丽。她抚摸着他的脸,幽幽道:“你又在我身边了……可是,上一次你在我身边,你就差点死了。我曾以为……”他确实结结实实地死过,在她生命里,“我以为是我害了你——不,确实是我害了你。可是你没有死,你还活着。张副官,既然如此,你还要……再回我身边吗?你要再一次,回我身边吗?” 张副官只是握住她抚在他脸上的手,她的手比过去粗糙,触着也很冰冷,可却是他的珍宝。他一字一句道:“义无反顾。” “你不怕死么?” “你就是我的命。” 甜辣椒又一次吻上去,这一次,换她来告诉他,这些没有他的日子,她也从来没有一刻不在想他。 他们拥吻着,跌跌撞撞,把大堂里收拢的椅子都碰翻了。 甜辣椒说:“我现在住在这个后面,你呢?”张副官说:“我借住在同学家里——”张副官这才想起要给李同尘打个电话。甜辣椒说:“我房间里有。”她把椅子扶起,带他去了自己的套间。 套间里布置简单,张副官脱了大衣挂起,找到沙发旁的电话,给李同尘打电话时,对方颇把他数落了一顿:“把我们都给担心死了!amber走的时候还不放心呢,你该也给她打个电话!对了,你现在在哪里?”张副官说:“我没有她的电话,你替我打一下吧。我没有事,只是有些醉了去吹风。”“那你在哪里,我去接你?”“不必。我今夜不回来了。”“什么?那你住——”李同尘话还没有说完,张副官就把电话给挂了,虽然对李同尘很不礼貌,但他实在不想解释太多。 甜辣椒倒了热水来,有热热的姜味,还有热毛巾,捏在手中熨帖舒适。 “照理晚上不该喝姜的,但是你在外面站了那么久,还是去去寒吧。” 张副官看了看表,说:“从时间上看,现在是凌晨两点多,是早上了,可以喝姜。” 甜辣椒笑了,把杯子递过去。她自然地坐在他身旁,倚进他的怀中。沙发柔软,两个人窝在其中,什么也不要讲,就很好。 张副官低声道:“对不起。” “怎么了?” “你送我的项链和戒指,我……我弄丢了。” 甜辣椒笑着,笑着,眼中却又泛起温热的泪来。她想起看见那半截项链和烧毁的戒圈的瞬间,她的心是怎么在一瞬间死掉的。她故意说:“那你拿什么还我?” “无论你要什么,都好。” 甜辣椒抬起头来:“我要你。” 在她攀到他身上时,他抑制住她,说:“这里可有……洗澡的地方。我还没有洗漱,很脏。” 甜辣椒被他逗笑了,起身带他去了浴室。但她就倚在门口不走,说:“愣着干什么?洗啊。” “我……” “我就在这里看,不行?你不是说我要什么都好么?” 张副官苦笑,是他的太太,没有变。他于是不再言语,慢慢地解开衣扣,又再解开皮带,西裤一下滑落到地上,他的脸变红了,整个人都昏昏沉沉,因她在看而紧张,又因她在看而高兴。 只是当甜辣椒看到他大腿上那道狰狞的疤时,不由得心疼不已。她用起着冻疮的、伤痕累累的手指,小心地拂过那道贯穿大腿的疤,说:“你吃苦了。” “我只是想让他活下来,因为他活下来,就可以保全你。” 甜辣椒闻言笑了笑,说:“可是他没有,他连他自己都保全不了。恐怕他连自己的罪名都还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但这就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可在大火中我知道了,我该救他,也该救自己。我才清楚我是多想和他公平竞争,多想叫你再选一次。对方用枪止住我的头,又把那项链戒指冲我晃着,践踏我。可在那个时候,他身后爆炸了。我们都被炸飞了出去,而他因冲力覆在我身上,反倒成了我的掩护,让我逃过一劫。只是项链和戒指也都炸飞了,找不到了。” “那时候吴将军说,你本已跟他逃出去了的,可你半道又折返了,为什么?” “因为那个人抢走了我的戒指和项链,我去找他要回来。” 甜辣椒呼吸滞涩,狠狠地吻了他,咬痛了他的嘴唇,方道:“不要再做这样的傻事,你记住,任何时候,你才是最重要的。”见他愣着不说话,甜辣椒道,“听见没有?” “是,太太,听见了。”张副官小声说。 甜辣椒又气得笑了,道:“别再叫我太太,将军公馆都没有了,覆巢之下,安有太太?” 她去摸他,他倒抽冷气,迅速有了反应,但还是极力忍受着,害羞道:“我还没有洗干净。” 甜辣椒知道自己在这里看他,恐怕这个澡洗到明年都洗不完,故而一时放过他,带上门出去了。 张副官看见两个皂缸,其中一个是普通的药皂,而打开另一个,里头静静躺着他之前的那一块,干燥的,不曾再舍得用的样子。他喉咙哽咽着,只是感到心痛。 张副官把自己浑身上下里里外外都洗了个透彻,他看见她替他拿出的大浴袍就挂在浴室门口,他披上了,见外面灯已经关闭,只剩下些微的走道灯。房中温暖、馨香,虽然小小的,但十足安逸。这里比不得将军公馆气派华丽,但却更像是她内心的样子。里间一扇门里逸出橙色的灯光,他轻声走过去,推开虚掩的门,见一张双人床上,甜辣椒在左边一半。对她特地为他留出另一半床的举动,他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走过去,她果然睡着了。他掀开被子,下一秒,她就呢喃着拥上来。她含糊道:“不要走。”他将被子替她盖妥,揽住她,让她睡得更舒适些,“再不走了。”他将灯关闭,房中一片漆黑,窗外也是漆黑,可他心里却敞亮。 “还没有问你,你是像我想的那样脱身的吗?你后来怎么会到郑家呢?现在又为什么在这里呢?是谁在帮你呢?” 问着问着,他感受她均匀的呼吸,也睡着了。他们都不知道,这是自他们分别以来,彼此第一次真正地睡着。 新年来了。 —小说+影视在线:『po18mobi』 回到乘龙里(1) 金萍来的时候吓了一大跳,她原本手里挎着一个包,里头装着文件,兴冲冲推门进来,结果一眼瞧见一件男人的大衣挂在门口,包差点掉地下。她想,甜辣椒还真是应了她的祝酒词,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把张副官给新陈代谢了,找到新男人了不成? 自然是不敢再贸然往里走了,只得尴尬地咳嗽一声,叫:“甜辣椒,起来了没有?” 甜辣椒姗姗来迟,睡眼惺忪的,面上一片别样的飞红。金萍感叹,好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甜辣椒了。金萍笑道:“如何?” “什么如何。”甜辣椒道,“来得这样早,可有什么事?” 金萍道:“我怎么听出这话里头怪我来得不是时候?”她指了指一旁的大衣,“是个什么样的人?” 甜辣椒坐在一旁沙发上,也不答应,只说:“手里头是什么呢?” 金萍暂且搁下男人的事,坐在甜辣椒身旁,把文件递给她。 “我大抵是欠你的,所以我这辈子要喜欢你,还处处与你有缘。” “怎么说?” “打开看看。” 甜辣椒一看,却怔住了,道:“地契?” “不是我不叫你住在这里,你若是愿意,想住多久都没有关系。只是,我想着这里到底人多眼杂,也不十分安全,还是找个正经住所的好。你原本住的那地方,我暂且没有本事替你拿回来,但是最近我收的这房子,倒很适合你。雅致整洁,离这里也不远。你要是有空——”金萍拿眼睛往里间瞟了瞟,“有空,有兴趣,就去看看。若你喜欢,我就安排你住到那里去。” 文件翻到第二页,偌大叁个字:乘龙里。 “你……几时收的这房子,你可知道原主人是谁?” “我底下人去办的,我并不知,昨日他给我看近期的成果——讨个年底的喜钱——我才知呢。怎么,有何不妥?” 甜辣椒往金萍脸颊上亲了一口,说:“你我就是有缘。” 金萍脸一红,说:“是个什么男人呀,把你伺候美了,今天都不像你了。”说着就作势要往里去看。甜辣椒赶忙拦住,只笑着对金萍说:“那么多谢你的好意,我整理整理,尽快搬去这里。” 送走意犹未尽的金萍,甜辣椒轻轻走回房间,窗帘垂着,只有一丝光线透进来。床上人还在睡,睡姿乖顺,柔发散在枕头上。甜辣椒钻回被窝,里头温温的。还有他洁净的皂味。她把整个人都窝进被子里,脸贴在他宽阔的背上,手臂环住了他的腰,手指搔了搔他的睡衣扣,那么一解,就滑进他衣服里,触摸到他的皮肤。她坏坏地挑弄他,想着不知几时他会被弄醒。忽然她的手被一捉,他人虽不动,手已紧紧包住她。她使劲往外抽了抽手,却不能抽出来。他压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身上,指腹摩挲。 “你装睡。”她道。 他无声地笑了笑,仍是闭着眼。 她勾起手指,挠他的手掌心。他起先还能忍住,终于被挠得很痒,一笑之下,松了手。她迅速往下一探,说:“可这早就醒了,叫你还装。” 他轻叹一声,也将手往下握,交迭在她不安分的手上。他说:“几点了?” “八点多。”她还想逗弄他,他却一翻身,坐了起来,靠在床头看她,想了想,说:“我得先去我同学家一趟。” 甜辣椒也看他,点点头:“那是应该的。” 于是双双起床,刷牙洗漱。时隔这么久,又一起出现在镜中,真真恍如隔世。临到走了,张副官又依依不舍,几次要走,又几次走不了。取大衣的当口,就反反复复地拥吻。袖子穿了一只,又是一阵吻。又险些擦枪走火,心下一狠,竭力压制住,说:“我晚些再来。”才终于离开。 甜辣椒却觉得有些奇怪,昨天晚上,虽然是她先睡着,但是细想起来,他好像也并不那么想要和她怎么样。分别这么久,这实在不是常情。方才几次他也闪闪躲躲,吻的时候那样激烈,手一到下面,他又瞬间紧绷起来,不得不说他最后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这奇怪的感觉冲击着她,就连乘龙里的事都忘记和他讲。 金萍开年之后就要忙起来,她有新的电影要拍,这里正式开张之后,金萍也交予得力的手下来打点,并不经常来。对甜辣椒来说,长住在这里是不太合适。趁张副官不在,甜辣椒一壁把东西整理归置,好在她东西并不多,一会儿功夫就打包好了。 期间安律师来过电话,说节后想约甜辣椒与她一起去看看吴智引,前次安律师独自去,并不顺利。甜辣椒于是与她约好时间。挂了电话,一时无事,便不由自主,想起小月季。不知小月季如今在哪里,又好不好。这是小月季与甜辣椒分离的第一个新年。甜辣椒不是没有找过小月季,但凭她单薄的力量,也根本找不到。小月季平时性子柔顺,但其实也是倔强,若她有心要走,还真不能轻易叫别人找到。于是又想起了吴脉生,那个吴脉生,自出事之后,也似蒸发了似的,再无音信了。甜辣椒本来是吴家的“外来人”,最弱的连结,如今事情却全都在她身上。不免觉得造化弄人。 那边张副官回到李同尘家,遭受了一番逼问。 “住在哪里了?”然而李同尘看张副官脸上有一种喜色,把他之前的颓气一扫而空,暗暗叫奇,原来一夜之间,真可以判若两人,他胡乱猜测道,“你是不是住在amber那里了?” 张副官一顿,道:“胡说什么,与她有何干系。同尘,昨天就想找机会与你说,我与她不是那么回事,不要再使眼色或者乱说话,对女子来说也很困扰,amber度量大不计较,不代表能那样做。” “你和她怎么又不是那么回事了?当时留洋,你们天天腻在一块儿,我们是都——” “同尘,我再说一次,我与她不是那样的关系。我十分感谢你对我的帮助,不过,同尘,我要搬走了。” “搬走?你是生我的气了?” “哪里,我感谢你还来不及——其实是因为,我……我找到她了。” “谁?” “她。” 李同尘琢磨片刻,恍然大悟:“她!”难怪他脸上会发生这样的变化,“哪里找到的?那么,你昨夜是……” 张副官羞赧起来,不再多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同尘,虽然我人微言轻没有什么用场,但若是有点滴可用我之处,请千万不要顾虑。另外,还烦请你,替我找个居所,我原本的乘龙里你也知道的,已经卖掉了,我是想拿那些钱找她的,她到底顾念我,在我还没来得及用一分一厘时,就回来了。教我怎么……”教我怎么不爱她。 “包在我身上。你的喜好我大概也知道,我会尽快去找合适的。”李同尘把要说的话又吞下肚,他想问问amber知不知道他已经找到了“她”。但还是没有说。 张副官归心似箭,但又不好那样,对李同尘会显得十分不礼貌,还是与他用过了午饭后,才道别。往新诗广场走的时候,沿街的商铺都可爱极了。他看到一个卖进口沐浴用品的商店里晶晶亮亮,香气四溢,走进去选了一个礼盒提在手中。到甜辣椒处,她正盖着毯子小睡,见他来了,拉着他一起。 “你来得好晚,还以为你不来了。”她说,“好香,是什么。” 张副官因把礼盒送给她,说:“也不知这些味道,你喜不喜欢。样子看着,是很讨喜。” 做成粉红粉蓝的沐浴泡泡球十分可爱,闻着也是清甜的味道,她说:“是你送的,就喜欢。”绵绵细吻中,礼盒掉到地上,沐浴球滚洒一地,他们好似在一片香草中汲取彼此的气息。不过,因为甜辣椒晚上还要演出,不能与他温存太久,就得起身准备。 他站在她化妆凳后面,替她挽着头发。她说:“我以前很抵触这个,我总觉得自己像个玩物,站在舞台上,被那么多双眼睛瞧着,不像个人。”她熟练地装扮,“可是现在我却觉得不是,那些眼睛里,也不全是恶意的,也有善意的、喜悦的,甚至是感动的。过去,是我太狭隘了。” “不要累着就好。”他说,“我把祖产出售了,是可以供我们用一阵的,我也会找事去做。” “说到这个,你知道你的乘龙里,是卖给了谁?” 甜辣椒因把金萍的事细细地说给张副官听,他倍感惊讶,只感叹人生际遇的不可测,同时也因可以搬回去而感到欣慰。“虽然那不是什么顶豪华的房子,但是里头总是熟悉的。”他突然想起什么,说,“只是,我先回去,你再在这里再住几日可好?” “为什么?”她心里那奇怪的感觉又起来了。透过镜子看他,就觉得他有些欲言又止的。 “我过几日要处理些事,既然你这样说,那么我就再在这里住几日,或者我们分开住,也是好的。”甜辣椒说完,起身出去了。 待甜辣椒演出结束回来时,她没有第一时间同他说话,只坐在梳妆台前卸妆。张副官默默地做她的下手。她从镜子里看见他的拐杖,心里一下软下来。叹了口气说:“你坐下歇着吧,我很快就好。”但到底是是有事没有说开,他们明明才重逢,心里明明都是柔情蜜意要滴出了水来,可越是那样,就越是患得患失。甜辣椒自先沐浴了,她也没有用他送的沐浴泡泡。而后他去洗,清洗干净回来,她正在沙发上把整理好的物件又再一件件取出来。 甜辣椒抬起头,说:“你洗完了,要睡了?你先睡吧。” 张副官看着她,慢慢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帮着她一起整理。她抓着他的手,说:“我自己来吧。” 张副官反把她的手拉过来,将她整个人都扯进了自己的怀里。他刚刚出浴,身上还有温热的香气。她心里其实烦躁,但因他这柔情的动作,又安静下来。她过去从不曾有过这些情绪。对那些男朋友,对纨绔公子,又或是对吴将军,她都能游刃有余地应付。哪里会有这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委屈。她软在他怀里。 “你在不高兴。”张副官说。 “是。”甜辣椒也坦诚,“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在金宵萍聚演出?” 张副官一惊:“怎么会呢?” “那你为什么……”她停了停,“你不想吗?” 她的双目是那样毫无隐藏,其中有不解,有委屈,也有欲望。他望着这双眼眸,心中早已乱了套。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她只要看他一眼,他就会沦陷。更何况,她正在他怀里,用这样的眼神看他。 她吻他。吻他不够,又吻他脖子,肩膀。他的皮肤微微变得粉红。她把他压在沙发上,吻一阵,察觉他的变化。她停下来,再问他:“你不想吗?” 他轻抚她的发丝,她的嘴唇,无奈地笑了,说:“我……怎么会不想?我想你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见了你,才重新活过来。我怎么会不想?” “那你为什么推开我,你昨天今天,你都在避免那一步。为什么?” 他抬起头来反吻她,用他所能的一切去纠缠她的嘴唇。他们的灵魂重逢,身体也该重逢。但是,他就是怕,他怕—— “我怕自己像是那种人,那种,贪婪的、渴求你身体的小人。我怕你觉得我对你的感情,是为了那个,而不是这个。” 甜辣椒眨着眼,意料之外地盯着他看,只把他看得更加难耐,一把将她揽进怀里,紧紧地拥着。这种距离的贴近,使她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最直接的反应,一点也瞒不住她的。 “傻瓜。”她笑道,“就是为了这个?” “嗯。” “那你为什么不让我和你一起回乘龙里?” “我想……先找人来加装个热水设备,这样你就不会冻着了。” “……傻瓜,傻瓜。” 她用了点力,把他一推就倒,摁住他肩头不叫他起来。她低头,长发垂在他胸前。搔得他很痒。她描摹他的眉眼轮廓,呓语般:“有情人就该做有情事,我又怎么会不懂分辨你的感情。以后我定然千桩事万桩事都与你说开,绝不烂在心里。再说……”甜辣椒把身上的丝质睡袍扯下来,露出细细的内衬带子,“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也想要啊……这么长时间不见,我也想知道,你有无长进?”她巧笑,只把他心里的顾念笑得溃败不堪,他的手掌覆住了她柔软的腰肢,略一皱眉,将她反压在下。 回到乘龙里(2) 甜辣椒双目灼灼。“你已经学会了把我反压在下了,”她轻笑,“不过,你哪里学的?老实交代。”说着,她朝他嘴上一啄,趁他愣神的当口,往下一溜,往里头跑了几步。 他衣衫散开着,额发乱乱,脸上尽是幸福的无奈,看着溜走的她,他道:“我……走不快。”看他慢慢腾挪,她早已心软跑了回来,谁知他竟将她猛地一抱,贴在她胸口吻着。她在这阵攻势中吟哦出来,又恨恨道:“你竟还学会骗我!” 他低声道:“一半一半……” 他确实不能像她那样说跑就跑了,虽不至于变个废人,但总不比过去的灵便。不是不懊恼的。 她瞬间不再说话,只觉心疼,她隔着裤子摸到那凸起的疤痕,那么狰狞的疤啊,他原本光洁的身体上一下就横亘起这样一道山脉。这山脉隔开了平和天真和跌宕现实的人生。他拖着那样一条伤腿,是怎么孤胆不弃地从那绝地中逃生的呢?她竟是连想都不敢想。他着实比她想得要坚毅勇猛得多。只觉又对他着迷一点,好像认识他越多,他就越耐读。 “当时很痛吧?” “痛,但也不过是第二痛。” “竟还有更痛的?” “嗯。”张副官眸色沉沉,“你说要与我‘到此为止’时,才是最痛。” 甜辣椒心头一酸。“……谢谢你努力活下来了……”她真心地说,“谢谢你。” “其实是你让我活下来。” “你说是为了保全我才救他,才又救了你自己。” “不,不仅如此……”张副官回想那时,他也还不曾全部领悟对她的感情,只是把那本诗经随身带着,想着如果还能回来,要给她多念几首,要让她不愉快的《生民》之外,再多记得一些。“如果不是你,我不会带着诗经,那么,我和他都逃不出去。”那场大火是至关重要的,“是你救了我。” 在昨夜那个给予他们久违的酣睡的双人床上,她轻吻着他腿上的伤疤。那感觉很奇妙。他颤栗起来。疤痕崎岖,藏着过去;但是疤痕里也有新生的肉体,她亲吻的时候,他又觉痒、又觉涩。她十分耐心,从外侧开始,一寸一寸吻过去,来到内侧时,几乎在一瞬间,他就低叹出来。 “还会痛?”她立即问。 “不……不是……”他人往上躲了躲。 “那么,喜欢?” 他挣扎了半日,老实承认:“嗯。” 甜辣椒也喜欢。看到他在她的手里变得性感诱人,看他逐渐迷离的眼神,看到他失去的自制力,看到他从君子变成只有她知道的样子,她也喜欢得不得了。就喜欢他这样子的反差,他越是眼圈红红,她就越想逗他。对别人,她也不曾有过这种念想。 她说:“你是妖精。” 他本就朦朦胧胧,根本听不清:“什么?” “木头成精。原来木头成精了,是这么……这么……” “梦里……”他喃喃,“无数个梦里,你都在我身边。醒来不见你。你问我哪里学的,也许是梦里……” 甜辣椒笑笑地点着他的胸膛:“春梦。” 他急道:“不是……” 她快乐地笑起来。“是也没关系,是你就没关系。那么你还在梦里学了些什么?” 情势对调。换她躺在柔软的床上,张副官双手撑在她脸侧,略微紧张,他漂亮的身体线条让他天真又残酷。他对她,真可谓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冻了。他爱她,总是那么无措地爱她。又以自己能设想的最熨帖的方式,安静地爱她。哪怕是在这种欲望横流的时刻,也是如此。他往下一撩,感到滑腻,细摸之下,确定足够湿润,自己不会让她痛或者不适,才慢慢往里送去,动作也极柔极缓,哪怕他其实早已胀得疼痛难耐,但只要看到她有一丝丝皱眉,他就会停下让她适应。在与她贴合的过程,他也找回了自己,那个在她心里亡佚了大半年的自己,终于在她最私密幽微之处,活了过来。 她实在美丽,身体像白雪,柔乳却如红梅绽。梅须逊雪叁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他鼻息中是她腻乳的香气,眼中是她脖颈的细白。她拢紧了双腿,只叫他再深入,更深入。她疾声叫着,这也是他深深想念的声音。恣肆、欢愉,不含有半点痛苦。这就好了,他只想让她欢愉,不想让她有痛苦。她忘情间,手抚上他屈紧的大腿,摸住他的疤,反复摩挲;也从疤往上走,抓住他坚实的背脊,那从中的一道深凹,显示他所用的力度。他背脊上有了薄汗。 甜辣椒在极度的快感中,迅速闪过一些念头。其实她以前不曾从这种姿势中真的感到过快乐。是,大凡男女都是这样的姿势,可是,那倒不如揉搓外边的那点舒服。那些年轻漂亮健康的男子,却并不能让她从性事中体会到欲罢不能,而吴将军,更别提,她多是感到疼的。可是跟张副官就不同,他是其中最没有经验的一张白纸,可从一开始与他相亲,她就感到愉悦舒适。一是他干净,非得洗了澡——但最重要的是,他不把自己的满足放在首位,甚至他根本不在乎他满不满足,他一直在做的,是让她满足,他愿意体会她的体会,她甚至想,如果她会因为进入这个动作而不舒服,他绝对会只围绕着她外面的那点让她一次次上青云,让他自己,怎么都无所谓……正这样乱想着,他却如有感应,手也细致地在外面揉搓,里外双重的刺激,让她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是拱起了身体,在他手里、身下,一阵阵发颤…… 这天一直到了后半夜他们才歇停。张副官自责道:“等搬走的时候,我重新买过床和床垫,都弄脏了。” 甜辣椒很累,但也很惬意,笑道:“好,把这床和垫子搬到乘龙里,我正嫌你那个太硬,睡得我疼。”说完察觉到双关,自己先笑了。 “我啊,小时候总觉得自己很惨,没人疼没人爱的。可是现在我一路走来,却觉得自己这样幸运。我遇见月儿,遇见你,我遇见金萍,我遇见郑太太郑小姐,其实,我遇见将军也是好的,他不曾真的亏待我,而且,若我不遇见他,我也就不会遇见你,不会遇见金萍,不会遇见郑太太和郑小姐。可是我却帮不了他,所以,我帮帮他女儿也是好的。” “他女儿?”张副官一愣,“怎么了?” “你不知道么?吴智引出事了。”甜辣椒把她杀夫之事告之张副官,“金萍找了很好的律师,姓安的女子,过几天我还要和她一起去看吴智引,希望能帮到她。” 张副官久不能言,侧身来将她搂进怀里。“我陪你一起去。” 甜辣椒说:“也好。”她打了个呵欠,闭上眼睛,又听张副官说:“郑小姐很想你,有空的话,我们一起去看看她?” 她没睁眼,道:“你们认识?” “岂止认识呢?我本该更早就与你相遇的……是我蠢笨。郑小姐父亲与我的同学是好友,年底聚会我遇见郑小姐……” “嗯……”甜辣椒不再说话,连哼哼都不,实在困倦,倚在他怀中睡着了。他又是没来得及问那很多很多的问题,可是,她安然无恙地在他怀中,比梦更美妙。忽而听见她说话,以为她又醒了,张副官柔声问:“嗯?什么?”但发觉她是呓语,侧耳倾听,她说的是“那时说要和你结束,也是不得已……”张副官轻吻她的耳朵和鬓发,这比梦更美妙。而她吃过的苦,他会慢慢在其后岁月都弥补回来,竭尽所能。诗也还没有念,但是,不急。既然“乐难顿段”,那么就“得乐时零碎乐些”吧。 翌日一早,张副官就起身,甜辣椒还在睡着,她的眉心也还微微皱着,他替她掖了掖被子,带上门出去,洗漱一新后,开始做早餐。他以前留学时,每天都准时吃早餐,营养搭配得不说好不好,但至少味道是好的。他尝过她做菜的手艺,也想让她一睁眼就吃到他的情意。不过甜辣椒厨房里没有太多选择,真怀疑她平时根本没有好好吃饭。橱里空空的,连吃粥菜都没有。张副官穿上外套,出去买些食材。 元月二日,仍旧下雪。他这个腿脚不便之人,走得实属艰难。他不知的是,身形高挑颀长的他,一袭鸦黑大衣、一根墨黑手杖,一头黑发,该是周身肃杀,然漆黑中一双星亮的眼眸点在白皙俊朗的面容上,却有种苏和的气质,在这漫天白雪中别有一番风姿,再英挺的男子也胜不过他去。 再回来时,听见甜辣椒轻咳;他洗过手,到房中去。温暖的房间仍遮着窗帘,甜辣椒把一床被子卷成一团,人缩在里面只剩一小点。她听见动静,从被子里探出头来。“你到哪里去了。”她说话时有浓浓的鼻音。说完,她又歪着头睡了,不时咳嗽一声。 “是昨晚着凉了么?”张副官双手捂一捂,以防冰着她,才贴上她额头,略微烫手,“好像有些烧,有体温计么?” 甜辣椒把他往身上拽着,勾住他脖子,额头抵住他的额头。“你不就是体温计。” 虽然心里柔得化开,但他还是坚持道:“没有体温计,那么恐怕要叫医生了。” 甜辣椒恨恨地把他推开,倒头倒脑地起来,伸了个懒腰,说:“不碍事的,我总是这样,前一晚要是……”她刹住话头,毕竟这经验不是和他一起得出的,怕是要牵扯到以往的男朋友们,担心他难过,转了话题道,“你上哪里去了,额头好冰。” 张副官当然听见她说的“前一晚要是”,但他还没来得及想什么,就被她那转开的话题给抚慰了,她是在关心他的。他暗暗高兴,说话不觉更柔了叁分。“想做些早餐,但家里没有东西。” 甜辣椒笑起来:“真是巧‘副’难为无米之炊,副官的副。” 张副官也笑,说:“外面也没有什么好买,天冷,碰上过节,商贩也不多。我熬了些糯米粥,配上玫瑰腐乳,再敲一个松花蛋;买了些酒酿饼,如果不嫌甜,也好吃的。咸口的早点心没有看见,遗憾。” 甜辣椒被他这一通说得肚子真饿起来了,于是下床去刷牙洗脸,张副官拉开窗帘,打开窗户通风,又再把床铺整理了,昨夜弄脏了的床单,他们后来又在床单上铺了块大浴巾才睡的,今日得统统换洗干净。清冽的空气把室内暧昧的气氛冲淡,昨夜在这床上发生的激烈而疯狂的一切,都变作了耳边她在洗手间里摆弄物件发出的极具生活气息的声音。热烈的归于宁静,这是一个最平凡但美好的早晨。从来没想过,他能与她拥有这样的一种早晨。 他们凑在一起看报,一边吃早餐,吃完早餐,张副官收拾碗筷,甜辣椒泡茶。张副官洗完,拿了干净的杯子来,嘱咐甜辣椒吃药,过一会儿再又摸摸她额头,不烫了,才安心下来。到十点多钟,他打算去乘龙里联系人安装热水设施,甜辣椒要和他一起去。 “我不放心。”她说。无法,只得帮她披上厚厚的毛领大衣,又再戴了风帽围巾手套,两人才一起出去。本来他倒没有想起来,如今与她并肩走着,他切实地想要再买一辆汽车才好。虽然乘龙里离得不远,但就是想让她省力些。皮匠还没有开店,邻里也因为天冷都紧闭着门,乘龙里依旧冷寂,但因为他在身边,甜辣椒看着并不觉凄凉。 张副官的两间屋维持着原样,并无改动,但金萍叫人来打扫过。开门进去,室内暗暗的香。像是过去养在这里的米仔兰的味道已经沁入了空气里。甜辣椒在家里再随手掸掸灰,整理整理;张副官则出门去。雪停了之后,太阳又出来了,把他的房间烘得暖暖的。甜辣椒一时也觉这是梦境呢。 热水和暖气都需下个礼拜才可以来测量安装,张副官订好了之后往回走,从南窗望进去,见甜辣椒坐在窗边晒太阳,她的发丝金灿灿的。他心里无比的满足,拐杖点在石板路上的声音都变得悦耳动听。 “中午我们可以去那里的白俄咖啡店,有很不错的罗宋汤。”张副官也坐到南窗边,同她一起晒太阳,偷得浮生半日闲。 回到乘龙里(3) 他们到白俄人开的咖啡店去吃饭,不过店里东西有些少,有许多特色菜都不做了,张副官遗憾道:“除了罗宋汤,其实还有许多菜都值得一尝。”甜辣椒因问服务生:“是因为元旦假期,所以才不做么?” 白俄服务生道:“不是的,小姐,我们就要回去了。” 张副官说:“回哪里?” “回到我们的国家。先生。这里就要打仗了,不是吗?我们都知道这里不太平。” 此言一出,把甜辣椒和张副官都说得一怔。其实想说些什么,但他们同时发现,并不能说什么来。那些隐隐不安的心绪,被这服务生一语道破。甜辣椒说:“那么就点这些。”服务生应着去了。 也许是因为服务生的那席话,吃过饭,甜辣椒哪里都不想去,就想和张副官安静地窝在一起。乘龙里因还未安上取暖设备,午后阳光西斜,有些阴冷。他们决定回到金宵萍聚去。在街上走着,甜辣椒只看见他们俩的影子拉得很长,他的拐杖也那样长长地伸到远处去。她偏过脸去,看着他;他也看她,微笑道:“怎么?” 甜辣椒弯出手臂,说:“挽着我。” 世间大凡是太太挽着先生,但他们偏偏是他挽着她。这于他而言,像一种荣宠,在这样光天化日下,他竟能挽着她,是做梦也不曾想过的场景。他轻捏住她的手臂,而后一挎,挽住了她慢慢走着。 “我记得,那时候——”甜辣椒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在草坪上,你替我拔鞋跟。”她想到高兴处,不由得笑起来,“都拔不出来,把你急得脸色都变了。” 张副官笑而不答,一边有淡淡的酒窝,睫毛垂下,在鼻梁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阴影。 “我当时想,怎么会有你这样冥顽不灵的木头呢?可谁知道,我最后竟是被你这根木头给拐了去。”她握着他的手,“我会好好待你的。” 他点点头,手指交缠住她的手指。 金宵萍聚的洗衣房里晾晒着大大的床单被套,洋溢着一股洁净的香味。新的被套还未套上,甜辣椒因道:“我们一起套。” 床单铺上倒还省事,待到套被子,就差点把两人给折腾翻了。甜辣椒把被子一角塞进被套,交给他,说:“捏住别放。”又再同样塞进另一角,也交予他捏紧;她则将被套往下拉,把剩余两角塞好了,她说,“抖落抖落。”但那被子太大,张副官没有拄拐,抖被子时一下没有站稳,将那两角给放了,于是被子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全都窝到被套中央去。甜辣椒见了只是笑得人仰马翻,人也卷到被子上,笑得喘不过气来,“我还是……还是头回见到斗不过一条被子的男子!” 张副官也笑,又来拉她,说:“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没有套过这样大的被子。” 甜辣椒笑得都咳嗽了,擦着眼泪爬起来,又再重复动作,将要抖落被子时,又一下笑出来,惹得张副官来搂住她腰,闹了一番,两人才又重新拾起被子四个角,这才将被子给套好了。晒过的被子松松软软,铺在床上十分蓬松。两人换个床单被套的功夫,却出了一身汗来。 甜辣椒牵他手,说:“我想用你送我的沐浴泡泡了。” 张副官把她揽在怀里,轻轻吻她额头。“好。” 这浴室中有个她一直都没有用过的圆形浴缸,这时放入热水,浴室的玻璃窗上就浮起了白蒙蒙的蒸汽。张副官在淋浴,水声和浴缸中的热水一起哗啦啦地响着。甜辣椒将那盒可爱的沐浴泡泡拿来,探头到淋浴房里,看见他漂亮的后背,忍不住伸手捞了一把,笑道:“你喜欢粉色还是蓝色?” 张副官反手来捉她的手,一壁把湿发往后抄起,道:“粉色。” 甜辣椒轻笑,往他手心里瘙痒,他才放手。她挑出粉色沐浴泡泡来扔进浴缸,那粉色的圆球散出许多小气泡,馥郁草莓味道漫起,水也变成微微的粉红色,氤氲着梦一样的氛围。他们浸在这甜蜜的浴水中,轻柔地拥吻。温暖的水托着他们的身体,有一种半浮的错觉。她的长发轻飘飘地驾在水面上,随她动作而贴至她光滑的后背。她骑乘在他身上,借由浮力向上抬起身体,他的双手在水中托住她的腰。她抚摸他的眉毛,睫毛,摸摸他的鼻梁,又再含住他的嘴唇。她对他实在爱不释手,最后只是无言地抱住他,深深地叹息。 事后,张副官替她洗净擦拭,看时间,也该开始准备晚上演出,他担心她体力不够,劝她休息一会儿,她却说:“我反倒觉得精神十足呢。”他浅笑,继续帮她梳妆准备。 甜辣椒每晚演出半小时,但是梳妆打扮一点也不含糊,都是全套的戏服头面,元旦之后,那些小舟式的座位被保留了下来,许多人冲着这新奇的客座也纷纷前来;据说这式样的座位已经被别的歌舞厅给学了去,但到底不如这里的巧妙。甜辣椒距离客人很远,唱腔略有改动,因此她至今也没有被认出来。这夜张副官也坐在下面,他还是第一次见甜辣椒唱昆曲,那个被灯光聚焦的人,那样光彩夺目,而那个光彩夺目使人如痴如醉的人,心里竟有他一点点位置,他想至此,就觉自己何其幸运。 边门被悄悄打开,一个人影悄然而至,不想被人发现似的,恰好就坐到了张副官边上。那人坐下来,朝旁边看了看,一愣,又再看了看,终于开口:“原来如此。” 张副官闻言也朝旁看,却见是位美丽的女子,似是见过。那女子见他懵懂,道:“金萍。” 张副官这才恍然大悟。 “我说她怎么变了个人,原来还是因为你。不过,你不是死了么?”金萍轻声说,“你是像杜丽娘一样因情死而复生么?” “非死而复生,是死里逃生。”他看向甜辣椒的方向,“大概我并不甘心就那样死了,留她一个人。” “谁说她一个人,你哪怕是死了,我也不会丢她不管,别那样自以为是。”话是这么说,金萍到底还是为她高兴的,“不过既然你回来了,那就好好待在她身边,做你能做的,做你该做的。” 张副官颔首:“谢谢你。” 金萍叹了口气:“今天收工早,特来看看她。你看她的样子,她是把自己的魂给找回来了。真好。”又想起什么,“她之前在别人家里当妈子,虽说是带人家千金小姐,但她哪里受过那样的苦,把手都给弄得不像样了。你那时候——她只当你是死了,什么心思都没有,我叫她治手她也不在意。我给她弄了一大包白及细粉,你得好好地替她敷敷手。每晚至少半小时,温水加蜜调和,涂在患处,然后就当太后,高高供起,什么也不能做,你就勤快些,都替她做了。” 张副官笑道:“是。” 金萍说:“那么她要搬走,你应该也是要同她一起住了吧?” “实不相瞒,那原是我的祖产。” 金萍讶然。方道:“我说我是欠她的,看来你也欠她的。” 张副官点头:“甘愿欠她,今生不够,来生再还。” 金萍捂着耳朵:“听不得听不得。”又笑说,“还不搬?” “我想加装热水、暖气,让她舒服些。” “还算你有心。要用好的,现在德意志有好东西进来,你要是嫌贵,我来出钱啊。别用那次货。” 张副官道:“我订的,就是德意志的呢。” 说话间,甜辣椒的演出就要结束,金萍不想在散场时被人看见免得认出来,便道:“你在就好了,那么,我走了。”她起身,张副官又道:“多谢。” 金萍走出两步,又再回来:“谢我不是用嘴说的,你对她得千般万般、亿般的好,才是真谢我。” 他想,他确实想得太狭隘,也把自己想得太重要。其实爱她的人,有那样多。少他一个不少,多他一个不多。但他一点也不感到委屈,只觉得,她值得。而这也是她应得的。这世间所有的爱意全都送给她一个人,也没有什么不对的。 待甜辣椒卸了妆,再洗了澡,张副官严格执行金萍的嘱咐,道:“刚刚金萍来看你了,她说,给你送过一包白及粉,说要每晚敷手半小时。白及粉放在哪里了?” 甜辣椒很高兴:“金萍忙着拍戏还来看我,真难为她了。”从抽屉里把白及粉拿出来,“我都忘记了,她还一直记着。” 张副官用温水和蜜糖调和,叫甜辣椒舒舒服服地躺下,替她仔细地擦涂双手,她被那触觉弄得昏昏欲睡,索性闭上眼睛什么也不管,只随他弄去。因怕她手酸、手累,他铺了毛巾,把她的手搁置在上面。就这样敷了半小时,看她好像是睡了,他又轻轻用温水替她清洗干净,那双手迅速变得柔腻些了。他把东西全都收拾干净,看她在沙发上换了个姿势,睡得很沉。 他试了试腿脚,觉得没有什么问题,这才打横将她抱进卧室。 一星期后,张副官买了全新的床和床垫,将金宵萍聚的搬运去了乘龙里,再将新的送进来。乘龙里的暖气和热水也都装好,就等她搬进来了。她让他先将整理好的东西搬来,又去买了花叫他带回去。她盘算着:“再过两个礼拜也就要过年了。”竟然能与他一起过年,这也是人生头一遭。乘龙里变得像个迎接新婚夫妻的温暖小家,人还没有住进来,但喜气已经溢满了。 那天她结束演出后,没有看见张副官,想他大抵是有事。甜辣椒自去后台洗漱卸妆更衣。等一切弄停当,将是十点钟。她打开后台门,忽然看见张副官就站在门口,见了她,朝她微微笑着,向她伸出手:“回家吧。”他说。 “家。”甜辣椒重复这个字,将他每天坚持着用白及粉敷着、已经渐渐恢复原貌的手放进他手中,“家啊。” 她实在是渴望这个字,这个字,原本是她命里不带的,后天再努力盘算、钻营,仍旧与她无缘,拥有过,又再失去,而那顷刻间灰飞烟灭的,其实也算不得真正是她的家。可现在,他说,家。那么自然,那么温暖,那么毋庸置疑。 “回我们的家。”甜辣椒率先跨出一步,没有让他看见她笑容中的泪水。 回到乘龙里(4) 张副官去接甜辣椒之前,就把暖气打开了,因此打开家门就是扑面的温暖。一盆开放的水仙花就在书案上摆着,白粉粉、黄嫩嫩,被那暖气一烘托,更加香融融。明明不是新居,身在其中,却处处新奇,就连摆在窗台一只普通花瓶,看着都比古董要值钱。甜辣椒欣喜地四处看,一会儿转到卧房里去,见那只大床把卧室占去了大半,失笑道:“别人家里是房间里床,我们家里是床里一个房间。”但因为是“我们家里”,她觉得分外喜欢。 小客厅里亮着一盏橙色的灯,甜辣椒躺在张副官膝头,照理当她的“太后娘娘”;张副官一边看她的手,又再捧了一本书,窗外化雪声都能听见。 “钱很重要没有错,”甜辣椒说,“没人嫌钱多,但是,如果叫我选,是做个一般有钱但有很多爱意的人,还是做一个很有钱但没有爱的人,我还是选前者。有一点钱,有很多爱,最最好。其实这家里也并非人人能住的,对许多人来说,这里何尝不是个‘有钱人家’,但若要和公馆比,这里又实在不能排上号,可是我住在那里,和住在这里,感觉完全不一样。” 因为手上敷着药粉,她不能乱动,于是张副官低头吻她一下。她又趁势再回吻,这样蜜里调油,难舍难分。 “嗳,我要去把这洗了。”说着,她就用肘一撑,人也起来了。 张副官赶紧捉住她手臂:“等等,还没有到时间,要半个钟头才好。” “怎么还没有到!” “才十分钟。” 看着她双手不能动的模样,张副官轻笑起来。“你要拿什么?怎么今天没有耐性。” 甜辣椒秋水眼望住他,说:“是你让我没有耐性。” 他又一阵笑,眼神柔得吹不皱春水。但他坚持道:“不行,半小时,就得半小时。再说,金萍会怪我的。” 甜辣椒气得用那药粉在他脸上蹭了两下,叫他脸上也沾着白白的粉膏,十分可爱。她只好再又躺下,闭上眼睛说:“好吧,为了金萍。” 把乘龙里当成家的这个晚上,甜辣椒睡不着觉。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翻身过来,是他温暖的身体。而不管她什么时候翻身,他的怀抱永远为她敞开着。抱住他,就像抱住她过去遗失的所有美好。贴住他的心跳,仿佛听见命运的承诺。 “他们说你在郑家时,说自己是张嫂……”张副官道。 “嗯,张嫂听起来年纪比较大,人家怀疑不到我头上去。” “哦。”张副官干巴巴地说。 甜辣椒这才笑出来:“好啦,”她捏了两下他的腰,“张,是你的张。” 他闻言浅笑,然心中汹涌,如果有一天,他们真能以夫妻相称,如果有一天……会有那样一天吗?他的吻落在她的耳后,她依偎着他,手顺着他的背脊一路向上,攀住他的肩膀。他喜欢听她这种时刻细微的喘息,是绝对私密的,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 翌日,张副官先前约了李同尘,得去赴约,他问甜辣椒可否要一同前往,但甜辣椒说不。 “不是十分好的时机,你去吧。路上小心。” 张副官道:“因之前拜托同尘替我找住所,虽然很快就有了金萍的好意,但同尘也还是花了力气,我得当面感谢他才是。” 甜辣椒说:“再过半个月,就是除夕,到时候也许可以请你的同学来聚聚,如果他抽得出身。” 语毕,张副官便出了门。待张副官走出一会儿,甜辣椒也穿戴好了,也出了门。她要去的不是别的地方,而是那时他离开前,他们最后去的珠宝行。他虽然不讲,但她知道,他还是想要拥有与她的特有的信物。 那珠宝行里的店员仍是同一个,也认出了甜辣椒来,笑道:“欢迎您,新年好。请问今天要看点什么?” “两条链子,两个戒指。”不同的是,今天,她也打算为自己添置一套。 店员眼尖,见这位小姐手上的鸽子蛋不见了,而且服装打扮也与先前不同,档次变低了。可是脸上的神色,却比当时要阔朗幸福得多。他见多了男女之事,相爱的,不爱的,这里每天送往迎来一二十。倒也不大惊小怪。只把她要的东西都拿出来,问:“那么,可要刻字么?” “要的。” 最后甜辣椒提了两个小袋,一袋是他的,一袋是自己的。往回走。没走几步,却碰上意外之人,安律师。那安律师的目的地也是珠宝行,见了甜辣椒的背影,一下认出,叫了她一声,果然是她。 “安律师?新年好啊。” “米小姐。”安律师笑道,“好巧,新年好。原本咱们后天也该见面了。” “是,后天,我还带一个人与我们一起,正好遇见,就先跟安律师打声招呼。” “当然没有问题,是……” “是我男朋友。” 安律师一愣,她当然没有忘记这位米小姐说过,同那吴智引的父亲吴将军已经结了婚,此刻又听她说男朋友,倒也出乎意料。 “好。”安律师仍旧笑道,“米小姐已经搬出金宵萍聚了么?那日我听金小姐说,您很快就要搬离那里了。” “哦,是的,昨天我已经搬走了的。” 安律师拿出纸笔,道:“那么可否给我留一个新住处的电话号码呢?”安律师也把自己的号码写了交给甜辣椒,“之前也忘记给你我的电话。”甜辣椒收下,见那落款是个英文名,amber的字样。“好,我收下了。那么,我们后天再见。” 那边李同尘也在问张副官:“现在住在哪里?” “同尘,我住回原来的家了,乘龙里。” “不是卖了么?怎么?又买回来了?” “不,我也是沾了光——沾了她的光。” 因把事情隐去重要信息,大致地跟李同尘说了说。李同尘听后感叹:“你那个‘她’,什么时候可以领我们见一见呢?” “那得听她的意见。”张副官笑得温柔和煦。 李同尘看了半晌,有些打抱不平的语气:“你这样子倒和以前全然不同,只是,有些人看着不知是什么滋味。” 张副官听出话里千秋,但只不问,他知这李同尘也是个热心的倔强人,轻易不能说得通。因此又再说些别的。李同尘按下那事不表,说起另一桩正事:“年前我们说过要找事做,最近我父亲说有中学要请老师,因有几位老先生怕打仗因此避世回了乡。走得很急,要尽快能顶上。我想你我倒能胜任的。你考虑考虑吧?” 张副官道:“我这样的口才,也可以当老师么?” “你口才不好么?你虽寡言,但真要说起话来,比谁都漂亮——再说教学也不全凭一张嘴的。你如果有意向,我也可请父亲为我们讲讲要点,我反正是肯定要去的。要说有什么可以为这国家做的,我想,教书育人,大概是最基础的事情罢?” 张副官因说回去好好想想,这才散去。 一路往乘龙里回去,张副官觉得心里砰砰乱跳。家里有人等他——光是这样想,他就觉得霞彩堪怜,雪景可爱。今天是元旦假结束后的第一天,小皮匠开了门,见了张副官很欣喜:“大人!您回来了?”张副官苦笑道:“我不是什么大人。——回来啦。”又再往里,因天气不错,邻居久违地开了门,一路招呼不断,那位妇人道:“张先生!我侄女今年要来过年!届时,我带你们认识认识可好?”原来她仍未放弃要将这两人说合到一起。张副官道:“谢谢您,不过——”正说着,最底的门一开,甜辣椒探出头来,见了他,灿笑道:“听外面热闹,想着是不是你回来,果然是。”那妇人一惊,张副官回首朝妇人点了点头,就向甜辣椒走去。妇人这时才看见,怎么张先生,拄拐了呢? 进得家门,甜辣椒就冲张副官的小腹上轻轻一敲:“我知道,那位应该就是要为你做媒的邻里。” 张副官笑说:“没有的事,就是有,也都过去了。” “我看过不去,我都听见了,侄女要来过年——” “见了你,也就都过去了。”他又说。 甜辣椒哼笑一声,说:“倒把我说成了夜叉似的!” 张副官拉她的手来:“在家里都做了什么?” “反正不是在吃醋就是了。”说完自己也笑了。 厨房里炖着汤,很香,窗玻璃上都是白蒙蒙的雾,用手指一划,一道水滚着滴下去。两个人平平常常地摘菜做饭,说些闲话。 “才刚同尘问我要不要去教书,在中学里。” “教国文么?” “嗯。说有几位老先生怕打仗,回乡里了,这才要急找老师。我倒是想找事做,只怕我教不好。” “那你先给我讲讲课,我若说好,你就去上课;我若说不好,你就再找其他事做。如何?” 张副官笑道:“好。” “说得好,就有奖励;说得不好,要罚你。” “那怎么叫好,又怎么叫不好呢?” “全凭我感觉。” 张副官又笑:“好不公平!” 甜辣椒把白萝卜切好了放置一边,看羊汤炖得差不多了,把白萝卜扔进去一起炖。“你有意见?” 张副官趁开盖的功夫,往羊汤上扔一把小葱。“岂敢。” “这就是了。” 两人吃饭,家常菜色,桂花冬酿。 “我之前在姑苏住过很短的时间,但恰逢是冬天,这桂花冬酿酒是我在那里喝的,配着羊肉,真可谓羊羔美酒。”甜辣椒说,“而且这酒喝不醉人,我可没忘记,某位先生酒量极差……” 张副官脸一红,道:“哦?有这样一位先生?” “有的。”甜辣椒煞有介事,“据说那位先生长得好看,身材高大,只是一杯就倒,因此还未婚配呢。” “酒量又和婚配有什么关系呢?”张副官配合她,忍住笑。 “你不知那洞房花烛夜要喝交杯酒?那位先生酒量那样差,喝完交杯酒就倒头睡了,洞房都不能——”她扑哧笑出来。 张副官故意说:“我不知,我又没有经历过洞房花烛夜。” 甜辣椒捏住自己的鼻子道:“好大的醋味!” 张副官终究笑起来,伸手去刮一下她的鼻子。 吃过晚饭,甜辣椒先去洗漱,张副官则开始简单备课,他向来执行力很高,说要做的,就去做。她特地洗得慢些,好让他多准备会儿,暖融融的浴室里,她觉得从里到外都甜蜜得要招蚂蚁。待她洗完出去,张副官正拿着笔记本站在窗前看着。甜辣椒站在他身侧,伸过去看了看,说:“可以给我讲课了?” 张副官把那笔记本啪地合住,道:“大约可以了。” 但是甜辣椒却觉得什么东西萦绕在她心头,她没抓住。他帮她敷着手,说:“这样一边敷,我一边讲,你就不会觉得无趣。”她把心中感觉甩甩开,专心听他讲。 张副官是适合讲课的,因为他说起话来很温柔,又有十足的耐心,并且不把自己看得高人一等,听他讲授,只觉如沐春风。甜辣椒听着听着,不免想,要是她过去能遇见这么一位教书先生就好了。又羡慕起如今能够当张副官的学生的那些孩子来。 张副官说完,有些忐忑,却见甜辣椒拍起手来,她忘了手上还有药粉,这一拍,两手黏在一起了,她一脸惊讶,很少见甜辣椒脸上有这样的神情,张副官看着,笑了起来。当然,他也知道这节课的效果,是好的。心里便也有了底。 夜里安歇下来,张副官这日有些累,一沾着枕头就睡了,安安静静的,很乖顺。甜辣椒道:“我还没给你奖励,就睡着了。”撑在床头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轻轻吻了吻他。甜辣椒也睡下来,将睡未睡间,感觉到他拥住了她。于是她睡得更沉了。 方寸乱(1) 甜辣椒这日身体不适,起床只觉面浮气肿,小腹隐隐坠胀,一股烧心的感觉想吐又不能。一看,果然是月事来了。倒还准时。想之前她在郑家,不是早了就是晚了,总是很不规律,而她因为不想给主人家添麻烦,再不舒服也隐忍不发,身体像是有惯性的,那阵子倒也不怎么痛。可现在,就像是知道他回来了,身体也娇纵起来,今日尤其的疼。这种疼很奇怪,不发觉时只是些微疼,发觉是月事来了之后,很快就疼得要命。甜辣椒洗完脸,就觉站不住,等她坐到沙发上,人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今天约了安律师见面的。张副官正在厨房做早餐,久不听见甜辣椒动静,出来看她,就见她捂着小腹蜷缩着,脑袋栽倒在沙发坐垫上,样子十分痛苦。 “怎么了?”他赶忙抱住她的身子,摸到她的手是一片冰凉。 她只是摇头。 甜辣椒从来都是健康的,这时见她如此,张副官便也想到了是什么缘故,可他也不知要如何对付这种痛苦。她面色煞白,嘴唇都没有血色了,额上都是冷汗,身子也轻轻颤抖,过一会儿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可以吃些什么?红糖姜水?” 甜辣椒一声不吭。 张副官看她扭在那里,姿势很是不舒服,想要抱她到床上,可她又不叫他动,应该是动一动就会剧痛。一面不放心,一面又想去厨房做些特腾腾的饮品,张副官一步叁回头,去切了姜丝熬着,可是家里又没有红糖,一时没处买,只得到邻里妇人家里去借借看。 妇人倒是有的,去包了一小块给张副官,又问他:“张先生,这你可会么?” “我已在熬姜汤,这红糖是现在加,还是一会儿出锅加呢?” “呶,两种方式。一种呢,你先把这个红糖红枣煎煮刻把钟,再把姜丝扔进去;二呢,你一边煮姜汤,一边就把这红糖先用水化开,调个浓一点的汁,然后用姜汤冲开——再有呢,喝了以后好好保暖,尤其是那个肚子啊……你是男人不知道,这真是难受的。” 张副官又急着走了,妇人再看他那拐杖,心想,真是个好小伙子,只是这腿脚…… 甜辣椒还是原样屈在沙发上,期间稍微抬头看他一眼,不及说话,又倒下去。 姜汤熬得挺浓,张副官把姜丝过滤,按着妇人所说,把红糖调汁,再用姜汤冲开;他又烧了一壶水。他把姜汤端到甜辣椒身边。 “好些了吗?能动吗?” 甜辣椒“嗯”了一声,但也不动,他知道她仍在难受,但这真是他经验之外的,手足无措,又恨不能替她受了这苦。柔声劝道:“那么喝一些姜汤?” “……讨厌姜。”她道。 张副官哭笑不得:“姜丝已经都去掉了,主要是红糖味,先试试看?”他哄她,“喝了可能会好些。” “不要。”她痛虽痛,倔仍倔。 “我喂你,小小一口,可好?” 她这才稍稍松动了,他扶起她,叫她倚在自己身前,手臂环住了她,一口姜汤放温了,往她嘴里送。她皱了皱眉,但还是把姜汤咽下了。张副官连哄带骗的,终于把大半碗姜汤喂下了。刚才烧的水开了,张副官正好把碗拿到厨房洗了,又冲了个热水袋,放到被子里。甜辣椒喝了姜汤,似乎好些了,张副官这才把她抱回床上,她脚一伸进去,里头是暖暖的,那热水袋起了大作用。 张副官就坐在床边守着她,她起初还是痛苦的,过了一会儿,眉头渐渐舒展开,人也睡了过去。他不知她还会不会再痛,也不知这次的痛,是否因为最近夜里总是与她……叫她着了凉。他不由自主开始自责,仿佛这痛是他造成的。 甜辣椒睡了约莫一个小时,醒了,人也舒畅了很多,一睁眼就看见他,她有些疲惫地笑:“看你这样子,我还以为我是要死了呢。” “不许说这种话。——好些了吗?” “比刚才好太多了,刚才……我真是要死了,你是男子,你真幸福。总不用受这种折磨。不过,听说这也是小事,生孩子还要比这痛苦十倍!我简直不敢想。”甜辣椒忽然想起,“几点了?” “快要十点半了。” “我得起来,安律师是十一点约的见面——” 张副官摁住她:“今天哪里都不要去,好好休息。安律师那边,我去吧。”他虽然温柔,但手里力气却不含糊,她挣扎不起来,只好作罢,继续躺着。 “安律师是个很颀长的女子,很年轻,大约不到二十岁,人很明朗——虽然你没有见过她,但你一定能一眼认出她来。” 张副官看了甜辣椒一眼,没响。甜辣椒道:“或者我……” “我会尽快回来。我拜托程阿姨带一只眼睛,你若有什么,就喊她。自己在家千万小心。” 张副官轻轻吻了吻甜辣椒的脸颊,穿戴好了,又再回到房里,摸了摸她的额头,掖了掖被子,再倒好热水,盖紧杯盖;伸手进被子探探热水袋,不很烫手了,又再重新给她换过;最后还是甜辣椒催着:“再不走要迟到了。” 张副官才拿着手杖离开。 安律师一如既往的准时,张副官远远看见她,脚步顿了顿,才继续往前。安律师听见动静回头,很是惊喜:“你怎么在这?真巧!元旦之后还没有见过你,你在忙什么?听同尘说,你有可能要去教书了?” 张副官微微笑了笑,道:“多亏同尘了。” “你这是要去哪里?” “我来赴约。” 安律师听完,有一瞬的不理解,然而她很快回过神来,朝张副官上下打量,神色复杂地道:“你……你是米小姐的男朋友?”她因朝后望望,“米小姐呢?” “她不舒服,只有我来。” 安律师听见只有他一人来,也直率问道:“她已经结婚了,你不可能不知道。如何还能做她男朋友?你是这样的人么?——说实话,我很意外。为什么?” 面对安律师这一些的问题,张副官却只说了四个字:“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所以连道德也可以不顾了么?我该怎么想?哦,所以她才这样帮吴智引,是良心不安么?” “对不起,amber。但是,你不能这样说她。她原是可以不管的。但她管了。” 安律师不想再听,只转身向前。走了几步,又放缓脚步,叹息道:“那时候我的决定就是个错误,我们本可以在国外过悠闲的、无忧无虑的日子。” 张副官缓缓而至。“amber,那不是你的决定,那是我的选择。不论如何,我都是要回来的。悠闲,无忧无虑——如果真的只是为了这两个词而活着,你我都不会甘心的。但是,我确实对不起你,所以……” “那你打算怎么办?——难怪她搬出了金宵萍聚,你也搬出了同尘家……你们,你们住在一起了?” “是。” “这算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不能离开她,离开她一时半刻,我都忍受不了……” “就像现在?” “就像现在。” 安律师注视着张副官,笑了笑。“你们的事我也无权评判,再说道德也从来只可约束自己,不能苛求他人。只希望你是快乐的,无悔的。我的评价不重要。虽然我知道,你面对我,一定很不好受。这也是米小姐厉害的地方,她把一个君子,逼到了他自己的对立面。……不过今天我们的重点不是这个。既然你代表米小姐来了,那么我们还是快些去看望吴智引吧。她上次什么话也不同我说。” “吴智引认得你么?” 安律师道:“原本不认得,现在认得了。” 张副官踌躇道:“我见过她几次,她是个骄傲的女子。出了这样的事,里面的悲哀和伤痛,她不会愿意轻易说出来。只恐怕还要多花些时间,慢慢叫她开口。” “可是她再不说,就只有一个死字了,我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张副官也沉默不语。两人前往狱所的途中,各怀心事。安律师想做到她能做到的专业,但还是忍不住分心。她怎么能不分心?他竟在这样的一个局面里。所以那晚,她要替他掸雪,他都抗拒。那样子,仿佛是他们从未认识过一样。安律师有一种把好不容易焐热的冰块又再次遗失在大雪中的感觉。对米小姐,从而也有了不一样的看法。不知道是嫉妒,羡慕,还是什么。安律师自己也不太明白自己的心了。原本笃定的诸多事情,突然都充满了变数。 甜辣椒和金萍为吴智引打点得很彻底,吴智引不再像甜辣椒第一次来看她时处境那么艰难。至少,她有一床干净的被子。可是吴智引仍旧很不配合,被带来时,因看见安律师,吴智引立即浮上一个十分厌恶的表情,她说:“又是你。” “我是来帮你的。这件事情,你罪不至死。你身上的伤,都是有报告的。而那些伤是怎么来的,那天又发生了什么事,从头到尾,你全都说出来才好。别怕,好吗?” “我杀了他,就是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情。死不死,我无所谓,也根本不怕。一人做事,一人当。这也是爸爸的家学。” “人不会突然有杀意,那个机关是什么?刺你的那一下是什么?” 吴智引忽然看向张副官:“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不是死了么?爸爸知道你还活着么?爸爸呢?” “大小姐,将军素来与你感情笃深,他若是知道这件事,也定然不会就这样让你赴死。将军是个意志力坚强的人,所有事情,他都会撑到最后……大小姐,您也不要就这样放弃。哪怕是为了将军……” “我没有什么要说,这是那个女人安排的?替我谢谢她的好意。我过去对她有些偏见,也对她不礼貌。但没想到她是这样以德报怨之人。我懂了爸爸为什么喜欢她。但这些恩德,我吴智引今生无法还她,等来生吧……”她凄凉一笑,“可我杀了人,若有来生,大概也不能托生成人。谁知道呢!” “她帮你的时候,是她处境最艰难的时候。你无需来生还她,只需配合安律师,就是不辜负她。”张副官道。 吴智引不语。张副官又说:“那时候公馆被抄,她是唯一被波及的,即便那样她也还是拼命活下来,又替人做妈子,最后才攒下些钱,但知道你出事,那些钱她一分不留,全都拿来替你打点了。她那样做,不是为了你的来生,而是为了你的今生。” 吴智引双目一红,猛地站起来:“……我累了。” 最终,吴智引仍是什么都没有说。安律师觉得很挫败,但不知症结在哪里。站在狱所门口,安律师道:“她很爱爸爸,”她顿了顿,“可以见到他吗?” 张副官道:“我不知他在哪里——那恐怕是个永远的谜。” 安律师很低落,又勉力笑道:“没关系,还有些时间——只是,如果农历春节前不能让她开口,就真的没时间了。……一起吃午餐吗?” “对不起,我得走了。”张副官道,“我不放心她。再见,amber。” 安律师看着张副官匆匆离去的身影,很难想象那个当时在晚宴上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的男生,是现在这个心有所属不可撼动的、带着疏离感的男人。原来人不是不能改变,只看,他遇见的是谁。安律师怅然若失,然而,她心里也还牵挂吴智引的事,并没有时间囿于私事。 因耽心甜辣椒饿,张副官赶到新亚买了熟菜,回到乘龙里,专把一节糖藕、一块酱牛肉送给邻里妇人,道:“多谢阿姨费心了。”妇人道:“这么客气做什么!——她没有声音,大概还在睡欧!”推开家门,果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张副官洗手洗脸,把熟菜放在锅里保温,到房里一看,甜辣椒睡得很熟,她似是觉得热,脚从被子里伸出来,热水袋被不小心踢到了地下,他摸一摸她的脚,是热的。想她应该无大碍了。 床头的热水也喝了大半,甜辣椒的黑发黏在脑门上、脖子里,确实睡得热了。张副官看着她这样子,失笑出来,她听见了,在被窝里伸懒腰,嗓子里发出耍赖的“嗯”声,微微睁眼,又把人整个藏进被子里去。 张副官轻轻拍了拍被子,说:“起来吃饭吧,吃了再睡。我买的新亚,还热的呢。” “你没有吃吗?”甜辣椒道。 “没有,一办完事马上回来了。” 甜辣椒手伸出来,握住他的手。她的手很温暖,也有力了。 她说:“你真好。”把他的手枕在脸侧,蹭了蹭,“我刚做了梦,梦里都是你,醒来还是你,真好。” 张副官心里一软。替她把头发整理整理,拉她起来,替她披好衣服,又把暖气开得穿不住厚衣。甜辣椒吸了吸鼻子,道:“我快热得流鼻血了。”又问,“吴智引的事,如何?” “边吃边说。”张副官把小菜米饭摆上了桌。 方寸乱(2) 菜都温温的,入口正好,他做事只是两个字:妥帖。然而这两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不是把心力都放进去,凡事多想一步、两步,怎么可能做得到。 甜辣椒觉得对他的喜欢里,也有些感激的意味。虽然都是小事,但以前除了小月季,很少有人在小事上爱她。 “问她当天发生什么事,她也不说。不过,她说谢谢你,她过去对你有误解、不礼貌,她谢谢你对她以德报怨。可她又说,今生还不了,再待来世——如果她还能托生成人。”张副官说起吴智引的话来。 甜辣椒感慨道:“她的不礼貌是因为误解,但我仔细想来,她也没有误解什么。她定然觉得我是看中她父亲的财力,想靠着他做个生活无忧的阔太太……她也没有想错。所以我也没不怪她,我又有什么怪她的立场?但是,她为什么不肯说出那天的细节呢?” 张副官往甜辣椒碗里添上菜,思索道:“如果她被欺负,以她的性格,可能会觉得说出细节折辱她将门之女的身份。” “可是以她现在所处的局面,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分别?大小报纸的头条早把这事宣扬得人尽皆知。” 甜辣椒陷入了沉思,筷子夹住了菜,又重新掉回碗里。张副官见状,往她额上一点,她才回得神来。 “想归想,吃归吃,如果光想不吃,那就先不要想。”他说。 甜辣椒笑起来,视线越过饭碗上方去看他,见他安静地吃,咀嚼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斯文到了极致。“是,张先生。” 吃完,一壶清茶,一炉雅香。不过,茶是只能他喝,他特地给她做了一杯热可可。 “待你身体好了,再喝茶。”他说。 甜辣椒想,他简直把她当孩子在照顾。随即喝一口热可可,甜腻,本不是她喜欢的,可出自他手,怎么喝着倒也惬意。香炉里熏着的是二苏旧局。那是他觉得茉莉开得特别好,收了一批,特地做成的。此时燃着,清雅中又透着沉檀的深邃,正如他,清朗中又有深厚的性子。 他们又说回了吴智引。 “我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这种感觉从第一次见到她时就有的了,又说不清楚。照理来说,说出来也不会影响她什么,可她偏不说。那么我只好认为,一旦说出来,就会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什么严重的后果比杀人还严重?”甜辣椒道,“会不会,这杀人案子里,有什么隐情?或许,她为什么要杀了丈夫,不是像我们所想的那样?” 张副官说:“也或许是,正到了那个临界点上,人之奋起反抗,有时就只是一瞬间。可要说隐情,那隐情就有无限的可能了。我们并没有那么多时间猜测推断。” “所以必须要让她开口……也不枉费我一番苦心,我虽说不怪她,但还是希望她珍惜我的付出。我挺难相与的吧?总希望别人能承我的情。” “这是人之常情。” “是人之常情吗?”甜辣椒靠进他怀里,“你就没有这常情,你对我付出,一点也不求回报。啊,我知道了。”她笑得乱颤,“你是在说……你不是人。” 他浅浅笑,合香萦绕。 甜辣椒月事只是第一日痛,第二日就没事了,不过金宵萍聚请了两天假,本想继续休息,又因安律师来电话要约她见面,就约在了第二天。翌日,在甜辣椒的威逼利诱之下,张副官才不得不在家里休息。其实甜辣椒倒不是不愿意张副官去,只是因为今早起床,换成他有些感冒了,怎么能出去吹冷风?她笑道:“不知道的以为我们家只有一双鞋呢,昨天你穿出门,今天我穿出门,一次只能出去一个人。” 张副官轻嗽起来,捏了捏她的手。“千万小心。我在家等你。” 见到安律师时,甜辣椒只觉得她看她的眼神有些不一样,似有些闪躲,片刻后又恢复如初。甜辣椒不觉得那是她的错觉,但也不知安律师为何如此,大抵是因为案件到今日还滞涩不前的关系吧。 “今日……是米小姐一人来么,男朋友呢?” “他有些感冒了。我刚还和他说笑,说我们俩轮着出门,像只有一双鞋似的。” “他病了?没事吧?” 甜辣椒看她一眼,安律师感觉到有些失态,遂笑道:“最近是容易感冒生病的天气,得当心些,米小姐,我们也不要在外面说话,坐下再说吧。” 甜辣椒与安律师面对面坐下来,安律师似有些不在状态,僵坐着发呆。甜辣椒道:“安律师,喝什么?” “……咖啡。” 等服务生来上过饮品,安律师才调整过来,正色道:“今日约米小姐见面,是有些消息想要告知你。或许这对案件的进展有帮助,但我一个人只怕想不周全。”安律师拿出一份资料递过去,甜辣椒看了看,抬头道:“事发现场的物件记录?” “是。”安律师指着资料上特地用笔划出的部分,“这是凶器。” 文件上划出的那部分写的是:手枪。 “这是一把土枪,里头没有子弹了,奇怪的是,尸首里也找不到子弹,但致命伤确实是枪伤。这是没有疑问的。” 甜辣椒看着这些文字,突然想起一两个片段。“米小姐,米小姐?”安律师叫道,“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我还不确定。安律师,我需要再仔细想一想,待我想明白了,再与你说。只是,有一桩事我要拜托你。” “米小姐请说。” “能不能尽可能详细地打听一下,事发那天,吴智引家里都去过些什么人?” 安律师颔首:“没有问题。” “别听他们家人的说辞,最好要与他们家没有关系的,过路人呀,小贩呀,怎么都好。” 甜辣椒此后陷入混乱的思绪中,安律师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只是悻悻地;两人间并无太多话可说。再过一会儿,甜辣椒便直言要回去了,这次简短的见面,只持续了不到二十分钟。甜辣椒说起张副官:“他一个人在家我到底不放心,病来如山倒,刚出门急也没注意他有没有吃药。” “他得喝柠檬水——” “什么?” “哦。我是说,我有个朋友,感冒了特别喜欢喝柠檬水……米小姐,不妨试试,兴许比药管用呢?” “柠檬?是什么药物么?” 安律师这才想起这柠檬恐怕是还没有进入中国,才改口道:“哦,是国外一种水果。米小姐,是我多言了,当我没说吧。您快回去吧。” 安律师先后两天,分别见到了他二人如何彼此关心,这像是命运特地为她上演的剧目,她必须只能做个观众,目送他们两个向彼此奔赴的背影。 甜辣椒心思何其机敏,她自然察觉到今日安律师种种怪异的反应,她并不能算出个一二叁,只好暂时将安律师的反常压在心底。回到家,张副官正在烧水,见甜辣椒回来,他道:“这么快就回来了?” “担心你。”甜辣椒把他赶出厨房,“你烧水是要做什么用?” “是想留着差不多时候给你冲热水袋。先烧好,你随时回来随时就能暖手,否则还要等水煮沸。” 甜辣椒从背后环住张副官,脸贴在他背后,感动得无以复加。 “对了。柠檬是什么?”甜辣椒问。 “水果,很酸。怎么问这个?” “这是安律师说的,她说她有个朋友感冒了爱喝柠檬水,让我也给你试试,但我根本不知道柠檬是什么呢。” 张副官怔了怔,说:“还是吃药好。” “就算你也要喝这柠檬水,我也无处买呀。” 张副官转过来,揽住甜辣椒的肩膀:“我不要喝。有你在,我就好得快。” “我又不是药!” “你是的。”张副官认真道。 “不管我是不是药,你都该躺下休息。昨天你照顾我,我多配合你。今天你也该配合我才是。” 张副官在甜辣椒的监视中,乖乖地躺回床上。可是看他躺在床上,甜辣椒就也不想再待在地下。换上睡衣,抱着热水袋,也钻进被窝里,和他偎在一起。她心里仍没有放下对吴智引案件的那个可怕的念头,但其中还有些梗阻的部分没有想明白,她不想让他徒增烦恼,故而先隐而不说,至少,得等他好好休息完,再论。 他们在被窝里拥住了,他的手一直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后腰,很是舒服。她摸摸他的耳朵,脖子,还好没有发烫。 张副官说:“其实我一直想问,你的生日是什么时候?” 甜辣椒道:“年叁十。” “真的?这样巧么?” 她把双腿搁在他身上,他便把手从她后腰移至她的腿上,轻柔地一下一下抚摸着。她满足地叹息,轻轻道:“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什么时候,我告诉过你吧?我记事起就被牙子卖了。我未曾见过自己的父母,怎么会知道自己的生日?我连名字都没有……我就是觉得,年叁十是最最团圆的日子,父母、兄弟、姐妹,有仇的,有怨的,在那一天,却能都聚到一起……所以我就自己做主,把年叁十定为生日了。” 感到他收紧的手臂,和落在她肩头的吻。她动了动,说:“不过,说是这么说,我也从来没有过过生日。月儿以前要给我过,我只不要。” “为什么不要?” “我也不知道。或许……还是怕吧。怕这种自己编织出来的梦,一戳就醒。” “今年我给你过,好不好?” 甜辣椒心中感慨:“好。”她还想着,年叁十那天,要把重新买的那一配套的项链和戒指,送给他。 张副官不说话了,大概药劲上来,嗜睡得很,他只是抱着她不放。甜辣椒在他安定的怀抱里,不由得又想起吴智引的事。而在看到凶器时,脑子里的一两个片段,也变得具体起来——哭泣的吴智引和悲愤的吴将军抱头痛哭。当时,吴将军说过,大不了与他同归于尽……吴智引的缄默,难道是因为…… 好不容易从张副官的拥抱里出来,甜辣椒再摸一摸他的额头,放了心。他睡着时,原本就温柔的性子,显得更加温顺。她可以一直一直看下去,但她因为想给他做些吃的,这才恋恋不舍,带上了房门。在厨房忙碌一阵,她头一次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她在为另一个人做饭,一个男人。那个男人与她身体交缠,灵魂相拥。他们每天同床共枕,但似乎不会厌倦。她本对这种平和的生活没有什么向往,但现在,她觉得这样也不赖。而那段与他分开的日子,是她再也不想经历,也不愿意去回想的苦痛记忆。张副官。他什么时候,已经成为了她的独一无二。 夕阳渐渐落下,冬天还是日短,厨房里温热,做的都是偏甜的、好消化的菜色。甜辣椒看看时间,该是要叫他起床了。再睡,恐怕夜里又要睡不着。轻手轻脚地到卧室里,因太阳落山,房里暗昏昏的,手抚上他的脸,柔声叫他:“醒了么?饭做好了,起来么?” 他似醒未醒,大手握住她的手,下意识吻了吻。 “做了很多偏甜的菜,你喜欢的,醒醒嘛,还是你不喜欢?” “……喜欢。”他道。 甜辣椒刚想说话,又听他断断续续道,“喜欢……喜欢甜甜。” 如果这世间还有什么难消解的苦痛在她心里结疤,那么这一刻,听见他梦中呓语的这一刻,那些块垒全都融化,化作春日的温泉,汨汨流淌进干涸的褶皱。 “是装睡么,”甜辣椒笑起来,一掀被子,朝他腰里胳肢,他其实还没有醒,但被她挠痒,却也转醒,他躲了躲,十分无辜道:“我怕痒。” “怕痒就快起来。”甜辣椒打开台灯,脸上突然有些红,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灯光,她喘了口气,快速地说,“张张。” 张副官还没听清,就看见甜辣椒跑了出去,一边说:“再不来吃,下次再不给你做饭!” 张副官哪里还敢慢待,即刻下了床。然而那两个轻灵的“张张”,像一只柔柔手,反反复复轻抚着他的心。他虽然与她在一起,可是,他却没有一刻不想她。真希望这种日子,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 方寸乱(3) 第二日晚,张副官还是坚持要送甜辣椒去金宵萍聚。他说:“如果不让我去,那么我在家里也不会好得快。如果让我送你,我吹了风也照旧在痊愈。”——真真歪理,但看他说得信誓旦旦,甜辣椒也没有办法。一路和他手牵手走着,间或说说吴智引的案子,又想到过不久后就是除夕,紧迫、期待,杂糅而来。 “过了年,我就去中学里上课,到时候,恐怕要比现在忙些。工资算不得多,但那些老先生也从来都是拿这个数字,他们不论从涵养学识上都远远胜过我,我又有什么资格说少。” 甜辣椒听完很久没有说话,心里突然惴惴不安的,她紧紧握住他的手,道:“真的会打仗吗?” “如今,内有割据,吴将军这样的大将也成了牺牲品;外有威胁,邻省若是沦陷,更是人人自危。我实在不敢说不会,只敢说,暂且安定,暂时安全。” 甜辣椒不语,一种惶惶的阴影似乎已经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个人命运在时代之下,显得那么脆弱。只可牢牢握住身边人的手,珍惜一刻,便是一刻。甜辣椒也暗暗发誓,再不要提起这事。演出结束后,他们再一起回去,到家洗漱准备就寝,能让日子这样平平稳稳地一天天过去,就很好。 在睡前,他们照旧都会聊天。张副官说:“我知道你在挂心吴智引的事,可有什么进展?” “安律师给我看了事发现场的物品,凶器就是现场的一把空枪,可是尸体里找不到子弹。即便是贯穿伤,子弹也该留在房间里,或者在附近找到。然而并没有。” 张副官沉吟道:“那么,凶器不是枪?” “不,”甜辣椒说,“我猜,凶器确实是手枪,但……不是这一把。” 张副官一惊:“手枪不是什么家中常备之物,怎么可能有那么多把。” “寻常人家或许是,但你不要忘了,吴智引是在什么家庭出生的,她的父亲又是谁。”甜辣椒道,“而且……公馆开始颓败那阵,吴智引来找吴将军,她被丈夫打了,当时吴将军特别生气,他说,大不了同归于尽……” “可吴将军不知所踪,已经很久了。” “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是吴将军,那么他如今在哪里?” “为了女儿,杀了那个打她的男人,而后,女儿又因此想要保护父亲,故而什么都不说,似乎很能说得通。” “所以现在一定要弄清,那天有谁去过她家?我拜托安律师去调查了,希望她顺利。” 然而安律师的调查很不顺利。吴智引宅外是安静的小路,也并没有什么商户人家,无从看见。而她抱着试试的心态又想去问家里人,人家连门都不让她进。她想,也是,她是来帮“杀了男主人的女主人”的,本就不占理。她又一次无功而返,安律师也是个不轻言弃的人,尤其是她也认定了这其中定有蹊跷,但一再碰壁,她也感到气馁。 甜辣椒对安律师道:“事到如今,我们只能求助一个人了。” “谁?” “吴文引。” 吴文引娴静,也怯懦些,之前,她对甜辣椒的态度其实是最友善的。事发至今,吴文引的避而不见,一方面可能是因为其夫家不让她出现,另一方面,她的性格也导致了她的躲避。可是,吴文引到底不是个无情之人,面对吴智引、她的亲姐姐一天天的逼近死亡,吴文引难道会不痛苦?所以,如果还有机会,机会就应该在吴文引身上。去找她、推她一把,叫她劝劝姐姐……除此之外,也再无别的办法。 一有这个想法,就得速战速决,甜辣椒偕同张副官,与安律师碰了头。安律师的视线在他们两个身上转了转,没有说什么。 “吴文引就住在这条路上,但很不幸的是,他们家里似乎没有人。我刚看过了。而且看样子,不是才走的,是离开有一阵了,周边的杂草都很高了。想必,吴智引一出事,这里就躲开了。这可难办了,我们还能上哪里去找她?” 他们到那屋子前看了看,门落了锁,一种灰扑扑的压抑感。 “难怪直到今天她都没有出现,原来,已经不在这里……很有可能,她不是自愿离开的。” “米小姐的意思是,夫家为了不被牵连,所以强迫吴文引一起离开了?” 甜辣椒道:“我目前只能想到这个可能了。——如果能进去看看就好了。” “后面花园翻墙进去应该可以,但是,进去看什么呢?”安律师道。 “我也不知道,看了再说吧。”说话间,甜辣椒叁人到了花园围墙处,因荒废,围墙上边爬了许多藤蔓,甜辣椒望了望,摩拳擦掌起来,张副官道:“你……你要进去?” “我要进去。在这等我。”甜辣椒穿着大衣,行动不便,她忽而将大衣一脱,扔给张副官,然后点着墙边的一些凸起,几下攀上去,轻轻松松骑在了墙头,又一个俯身,无声地落地。张副官连担心的念头还没转完,她人已经在里头了。 “amber,麻烦你也进去好吗?”张副官这时恨起手杖来,否则,他就可以翻过去陪她。 安律师眨了眨眼,有些吃味,但更多无奈,叹了口气,也开始爬墙。她穿着短皮衣,身手虽不如甜辣椒矫健,但因腿长帮了大忙,又因为平时喜欢体育运动,也算轻巧,很快,安律师也落了地,见甜辣椒已在花园尽处,几步追了过去。 花园往前就是一个有着落地窗的客厅,这就是主人的会客室了,他们走得应该很急,门是锁了,窗户却没有锁起来,甜辣椒翻窗而入,安律师紧随其后。空气里一股灰尘的味道,有些阴森森。 甜辣椒不发一语,只在这屋子里转悠,见了抽屉就打开看看,一路从会客厅,到了走廊里,走廊两边分别有书房和卧室,南边是饭厅和厨房,楼上也有几个房间,还有个地下室。书房应该是吴文引丈夫独用的,里头有他的相片,书柜里书不多,翻来也无甚新奇,抽屉里有镇纸、钢笔等用品,其余也没有什么了。 转进隔壁卧室,床铺上铺着白色的布,床头柜里也空空如也。一缕淡淡的光线射进来,随着甜辣椒走动,尘埃扑簌簌。安律师有些冷,道:“发现什么了?” 甜辣椒摇摇头,转进套间的洗手间。洗手间里还剩了些洗漱品没有带走,地下一只垃圾桶也未清理,安律师道:“厕所该是没什么可看的,我们出去吧。” 然而甜辣椒却在那垃圾桶前蹲下身来,并伸手进去翻找。安律师惊道:“好脏!” 甜辣椒很专注,一边翻找,一边往外倒,那些卫生纸、棉花球之类的倒了一地,忽然一个东西掉下来,滚出去一阵,甜辣椒过去捡起来,放在手心看。安律师拿出自己的手帕,沾湿了水,拧了半干,过去说:“擦擦手吧?”一边也凑过去看,“这是什么?” 甜辣椒笑了笑,对着阳光,将那手中的东西举起来,就在她拇指和食指间,铜色散发着凝重的暗光。 安律师倒抽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盯住甜辣椒:“这……” 甜辣椒把那东西包进手帕里,捏在手中。“我们走吧,这里没什么好再看的了。” 原路折返回去,甜辣椒和安律师先后从那墙头下去,甜辣椒看见张副官,在高高的墙上,对他灿烂一笑,那一笑,十分炫目,张副官几乎迷了眼睛,就在那一片散金般的光芒中,甜辣椒朝下一蹦,他赶紧去接住她,她也恰好蹦进了他怀里,他立即为她披上大衣。安律师颇为孤单地下来,只觉张副官实在与以前不同了。他过去也细心、也体贴,但那多是出于家教,可现在,他好像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米小姐才好。 张副官要去握甜辣椒手,她把手一收,说:“我刚刚翻过垃圾桶了。” 他听完,并没有什么迟疑,仍旧去握住她的手。安律师更是咋舌,他……是有洁癖的。 “我已经想好怎么让吴智引开口。”甜辣椒道,“安律师,请你一起到我们家坐坐。” 甜辣椒这时说话,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安律师觉得这位米小姐展露出了前所未有的冷静和过人的判断能力,叫她根本没有时间去酸涩张副官对米小姐的感情,安律师此刻更急切想知道的,是米小姐将如何逆转吴智引的案子,找出安律师的绝对辩护空间。 乘龙里第一次迎来客人。安律师踏进那安逸的小弄,脚踩着石板路,看向目前的浓浓的生活味道。这里窄窄的,曲径,通幽。与她在国外所住的房子那么不一样。这里看不到很远,头顶的天空也小小的,可是,这里让人更关注心灵世界。走在这里,似乎心里的热爱,都变得浅浅的,成为一种“温爱”,细水长流。她读过中国古老的《诗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她过去想,这种感情真会存在吗?或者存在,但如今还会有吗?不过时吗?然而此刻她相信,这种感情流淌在中国人的血液里,刻在这方寸间的点点滴滴,不会过时,反倒那么确切、真实。 安律师心里忽然释然。 他们的家很温馨,处处弥漫着他们交织的喜好。门口玄关桌上,既有国外的期刊杂志,也有她随手放在那里的一支干花,一副手套。鞋子摆放整齐,长柄伞挂在门后。屋子里有种清淡的香气。排队洗手,他们邀请安律师到客厅坐下,张副官自然去煮水泡茶。安律师发觉,以换一种眼光去看他们,不得不承认,赏心悦目。大概没有人再会比他们更合适对方的了。 张副官端着茶过来,但不出意外的,仍是单独一杯热可可。甜辣椒叹口气,无奈又自觉地接过那杯热可可。安律师居然忍不住笑了起来。 “安律师,今天是临时邀约,没有什么准备。有机会,我们再重新邀请您来做客。”甜辣椒道。 安律师点点头。“那我等着二位的邀请。” 张副官道:“刚才发现什么了?急着回来?” 闻言,甜辣椒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用帕子包起来的东西,道:“安律师,你的帕子……” “没有关系,送你。” “多谢。” 帕子展开,沉甸甸躺在其中的东西,让张副官十分意外。他问:“这是在吴文引家里找到的?” “是。” 这是一枚子弹。 “这子弹很奇怪,”张副官捏在手中端详,“像是那种土枪里用的。” “土枪!”安律师惊道,“事发现场的凶器,就是一把土枪!” “我记得,第一次到将军公馆,吴将军曾给我看过一把土枪,他说那是他立了军功后,当时他的长官送给他的,其中还剩了一发子弹。”甜辣椒道,“如果吴智引杀夫的那把土枪,就是将军的那把土枪,那么事情就很蹊跷,这发理应‘打死’吴智引丈夫的子弹,为什么会掉落在吴文引家的垃圾桶里?” “而且,这枚子弹上没有血迹。”张副官道。 “米小姐,你说让吴智引开口的办法,是要利用这颗子弹吗?” 甜辣椒沉吟:“只能搏一把。”她又轻笑,“毕竟,我很擅长赌博。”说完,甜辣椒朝安律师眨了眨眼。 安律师心跳一滞。这位米小姐,确确实实,太过迷人。一转眼,看见他正温柔地注视着米小姐,眼神中是绝对的信赖。安律师想,这世间难道还有什么可以分开他们?绝无可能。除非陨石撞地球。 狱所中。 吴智引戒备地看着甜辣椒和安律师,不知为何,吴智引觉得这一次,这两位女子眼神中有了不一样的东西,尤其是甜辣椒,那么笃定。吴智引不安起来。她决定不开口,无论如何,都不开口。 “听说,你说要来世还我的恩情?”甜辣椒道,“我这个人不信来世,恩恩怨怨今生了了才好。——吴小姐,你可以不开口,那么听我说便是。我今天,本就是来说故事的。” 吴智引看着脚下,不再与之对视。 “一位骄傲的女子,因家世的变故,而遭致丈夫的辱骂、殴打,她向她的父亲求助,父亲很愤恨,但因自身也陷于困境,不能为女儿解恨,无奈之下,他便拿出了自己珍爱的、一把十分具有意义的手枪,送给女儿,告诉她,实在不行,一枪崩了那个混蛋——那是一把土枪,里头还剩了一发子弹。” 安律师始终在观察着吴智引,她发现,在米小姐开始说故事时,吴智引渐渐不安了起来。但因为安律师也不知道米小姐到底要说什么故事,所以对吴智引的不安,也很疑惑。 “那位女子带着土枪回家,将它藏好,虽说这是父亲的关爱,但杀人,她到底是不敢的。可是,丈夫的毒打并没有停止,而他知道女子向父亲求助之后,变本加厉。他的事业本也因为岳父的颓败而收到牵连,所以愈加把自己的无能、变作了砸向女子的拳头。女子被打得奄奄一息,那男人才停下。女子用最后一点力气,打了一通电话,电话那头的人悲愤交加……” “不要再说了。”吴智引突然开口。她的双目血红,泪水滚落,神情屈辱、痛苦。 甜辣椒道:“对不起,我不是要故意接你的伤疤。可是如果我不这样做,你就不会开口。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做,那个被你保护的人,他余生良心会安吗?你一死了之,可他还要继续双份地赎罪。你如此做,也亵渎了真相、枉顾了法律。吴智引,这些你想过没有?” 吴智引咬着牙,仍旧不语,但泪水怎么都止不住。 “我们去过吴文引家,她不见了,你知道吗?虽然不太礼貌,但我们潜入了她家,你猜我们在她浴室的垃圾桶里,找到了什么?”甜辣椒再次拿出那枚手帕,把子弹呈给吴智引看,吴智引在那一瞬间,喘不过气来。 “这是那把土枪里的唯一的一枚子弹,你说你杀了他,可为什么子弹在吴文引家里?那天,究竟有谁去了你家?”甜辣椒道。 安律师说:“吴智引,我们不是为了与你作对,你为什么还不明白?这件事哪怕是他做的,也是情有可原!这里面本来并不需要谁死!你为什么偏要牺牲?你在保护你的父亲,那天,你再次被打后,打电话给他,他怒不可遏,杀到你家里,他用配枪杀了你的丈夫!你为了保护你的父亲,假装是自己用土枪杀了人,并且把那枚子弹悄悄给了吴文引,叫她赶快离开。可吴文引是个怯懦的人,她不敢把子弹带在身上,又因为走得很急,才疏忽大意,把子弹扔在了垃圾桶里,她没有想到,会被我们发现……这,就是真相。” 吴智引听着安律师这一番话,忽然松懈了,她像是放弃了,凄然一笑。“既然你们已经知道了……” 然而甜辣椒盯紧了吴智引,斩钉截铁:“不对。你保护的不是你的父亲,你保护的,是吴文引。” 此言一出,安律师叫起来:“什么!” 而吴智引在那瞬间,露出一种哀默的神色。她眼神中渐渐又恨起来,盯着甜辣椒,一字一句道:“你在胡说什么。” “杀人的不是你,当然也不是吴将军,杀人的,是吴文引。——让我继续把那个故事讲完吧,安律师刚才说的故事,前半段是一样的,分歧点就在于,你给谁打了电话。我本来也以为是吴将军,但不可能,因为你已经见到他的无能为力,你与他感情很好,不想让他再感受一次挫败,所以,你那通电话的对象,是吴文引。她是个怯懦的人,可是,她很爱你。她知道你一直被打、被欺负,也很愤怒。爱能让弱者变得强大,也能让一个胆怯的人,起了杀心。安律师不知道的是,吴将军已经没有配枪了,他身边的最后一把枪,就是那把土枪,而那已经送给了你。另外有枪的人,是吴文引。吴将军在吴文引结婚时,送过她一把毛瑟枪,这本是父亲给自己生性胆怯的女儿的防身武器,最后,它变成了凶器。吴文引用那把枪杀了你的丈夫。后面的事,是一样的,你用土枪的子弹伪装成是你杀了人,并且让她的丈夫立即带她逃走——可是,吴智引,我想,那颗子弹是她故意留在那里的,她一定希望有人能发现,发现真相。” 吴智引激愤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错的人是他!他那个卑鄙、懦弱、无能的小人!他打我!错的人是他!文引只是为了救我!她……她那么胆小的一个人,开了枪之后,她怕得连路都不能走,可是,她还是叫我快点逃!一样是死,她会怕!”最终,吴文引泣不成声,狱警立即将这里的变数通报上去。“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吴智引泪水朦胧看向甜辣椒,“你……” “吴智引,我这么做,是为了不让吴文引后半辈子在痛苦中度过。你以为你这样保护她,她就能过上安生的日子吗?不。你难道不了解她?在日以继夜的折磨中,她真能活得长久吗?我也有妹妹,我想过,如果要让她生不如死,我怎么能安心赴死?正因为我了解你们的爱,所以我才更要这么做。” “所以你的缄默,是为了妹妹……”安律师也流了眼泪,她让自己镇定下来,“我会尽我所能,为你们辩护。”她看向吴智引,“相信我。”安律师顿了顿,把一句想说的话咽下去。 当甜辣椒和安律师重新站在狱所门口,心情完全不同。安律师感慨道:“她万一就是不承认呢?”甜辣椒说:“那我也没有办法。可是,我赌博从来没有输过。”她们相视而笑,心中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放松。安律师忍不住拥抱了甜辣椒,诚恳道:“谢谢你,谢谢你……” 方寸乱(4) 吴智引的事仿佛一颗雷,把甜辣椒对小月季的思念都炸开了,当夜,甜辣椒在半梦半醒间,看见一个离她很远的女孩,细小的身量,她知道那是小月季。因喊她:“月儿!”但那女孩只是离她越来越远,够不着。甜辣椒急得跑起来,却怎么都追不上。她在梦中痛哭。 暖灯轻轻打开,甜辣椒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揽住了。她的泪水仍挂在眼角,人也还有一半留在梦里,但已不自觉回抱住他。他安静地抱她,也不劝她,只让她哭。他吻去她的眼泪,抚着她的头发。原本甜辣椒淤积在心中的郁悒,被他这般温柔对待,一下子都发泄出来,她把眼泪都擦到他的睡衣上。甜辣椒想,幸好这时候有他。 甜辣椒哭了一阵,又迷迷糊糊睡了。张副官凝望她的脸,见她眉间那微微蹙起的纹路仍在。他知道,小月季一天不回来,这纹路就不会消失。如果现在她心里还有什么放不下,那就是那一桩。她虽然没有具体说过和小月季的因缘,可那一定也是一同在苦难中扶持而来的情谊,无人可替代。他也分外感激小月季。感激小月季在那段岁月中,给了甜辣椒心灵上的支撑。可这样的小月季,为什么会消失不见呢?哪怕是一个音讯也不给甜辣椒?这其中有没有什么不可为之呢? 他轻轻触摸她眉心的纹路,他仿佛用指尖触碰到了水面上的涟漪,自己心里先乱了。这段时间,她一边要去金宵萍聚,一边又要忙着吴智引的事情,他呢,总觉得帮不上什么忙。他甚至在想,如果有一天真的要打仗了,自己会不会成为她的累赘呢?可是一想到这里,他的心就剧痛起来。人是不能满足的,只会越来越贪心。本来只想待在她身边就好,可是因为也获得了她的一点点回顾,他就妄想更多。现在,他不仅希望能待在她身边,还希望永远不要分别,在那绵延不绝的相伴中,他想要她更多的爱。他笑了笑。他知道这样不对,可是,怎么办呢?情根一点,是无生债。 但无论如何,他都希望她的人生中,不要有遗憾,不要有阴霾,不要有皱起的眉。 吴文引很快被捕到案,吴智引与憔悴走样的吴文引对视着,两个人只是不说话,但泪水涟涟。吴文引在这一刻,才真的轻松下来。临到文引要被带去其他地方,她才用依旧柔软的声线坚定说:“我不后悔,姐。”智引追了两步,可是只有坚硬的铁门将她们隔开。是安律师安抚了哭泣的吴智引。 “安律师,你会帮她的,你会帮她的,对不对?文引她会怎么样?” “她虽然杀了人,但是其情可悯。” “她不会死的,对吗?” 安律师顿了顿,说:“我会尽我所能,我……” 吴智引打断她:“文引胆小……她一个人在这种地方,该怎么办……爸爸也不知在哪里,脉生也不见了,我的家没有了,我只有文引,可是,可是……” 一直要强的吴智引,这时终于感到内心轰然崩塌,但又不得不如此。她的明天一片茫然。安律师扶起吴智引,眼圈也红了,她想了想,说:“如果愿意,你可以把我当妹妹。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我们可以一起生活,我可以照顾你,我们也可以常常来看望文引——当然,前提是,我能成功替她辩护。” 吴智引道:“你一定会成功,你一定要成功……” 然而对安律师的提议,她似乎并没有听进心里去。安律师知道她此刻心情复杂,便也不再说什么。 日子一天天过去,除夕也近了,乘龙里也有了过年的气氛,光是走在里面,心里都泛起浓浓的年节味。甜辣椒也开始准备除夕夜的菜色,她拿着笔点点张副官的脸,说:“酱方肯定要做,这也算我们的……”又觉这话有些肉麻,她便略去不说,只笑着说其他的,“还要做什么?你点菜!” 张副官却在揣测她略去没说的,明白她意指酱方是“定情菜”,随即微笑,说:“不如把那一次,你邀请我去你家做的菜,全都重新做一遍吧。” “是要累死我么?”甜辣椒道,“再说,那是夏天,有些食材现在也没有。——都是我做,那你做什么,休想偷懒。” “那么一桌子菜,吃都要些力气,哪里敢偷懒。”他笑着说。 甜辣椒跨坐上他的腿,轻轻掐住他的下巴,吻了吻他的唇,说:“你越来越坏了。” 张副官拢住她的腰身,也吻了吻她,说:“是因为你越来越宠我。” 细腻的吻就这样流转在他们唇瓣之间,张副官故意多用了些力气,把她微微往下压,手臂托紧了她的背,又再把吻落到她颈上,锁骨上。两人只是贪恋彼此,待回过神来,已衣衫凌乱。甜辣椒本来是在想除夕菜色,现在哪里还有余力去想那些。因为她前阵来月事,又因忙着吴智引的事,他们也确实好久没有肌肤相亲。 然而张副官仍有顾虑:“你之前痛,是不是因为……这样着了凉?” “不是。”甜辣椒斩钉截铁,“但如果你现在停下,那我肯定会着凉。你得……让我热起来。” 甜辣椒勾起嘴角笑,把张副官压在窗户上,手指轻轻抚弄他,他低声喘起来。她是懂他的,其实,这段日子以来,他在探索她,她又何尝不是。他希望她舒适、快乐,她又何尝不是?感情是相互的,这也是相互的。她知道他喜欢自己抚摸他,越轻柔,他却越会兴奋。她也知道他喜欢她吻他,那种若即若离、欲吻不吻的样子,他最受不住。她还知道很多,但她也还想知道更多。 他们长久交合。换了许多姿势,不变的,只是对彼此愈加浓烈的爱。 “甜甜,”张副官很少叫这两个字,可是情到浓时,他也忍不住要如此重复她的名字,独属他的名字,“甜甜……”陷在她身体里的他自己,如此确定,甜甜是他的,是他的。而甜辣椒听见他这样叫她,也情难自抑,紧拥住他,低吟不已,身子在一阵颤栗后动都不能动。 半日,甜辣椒才缓过来,声音慵懒:“你浑身上下……都是……”又凑到他耳边,慢悠悠道,“春药。” 本来要进行的除夕年菜制定,总是不成功,他们这天直到夕阳下去,才不得不离开彼此的身体。甜辣椒恨恨道:“今夜,等我金宵萍聚回来,一定要把这菜单定下了。”她看他一眼,“知道吗?” 张副官敢想不敢言,但他想的是:刚刚明明是你先碰我的。 所幸,这夜大概地把年菜定好了,但因为菜色丰富,甜辣椒提议找些朋友一起来过年。 “叫上安律师吧?她一个人在这里,也没处去过年啊。” 张副官愣了愣,说:“如果你喜欢。” “我挺喜欢安律师的,你不喜欢么?”甜辣椒回想,“不过说起来,你同安律师确实淡淡的,你也不与她说话,怎么了么?” 张副官正在为年后教书的事备课,此时将笔搁下,道:“我没有不喜欢安律师。” 甜辣椒看了看张副官,说:“那么过年叫她,我一会儿就给她打电话。” 说完,甜辣椒就先去洗澡。张副官也继续备课。甜辣椒洗了澡出来,张副官正在铺床,把热水袋放进甜辣椒睡的那边被子里。甜辣椒去找之前安律师留给她的电话纸条,她从玄关的小匣子里拿出那张纸,看着那上面的字迹,她却愣住了。 “我也去洗澡了?”张副官这时在后面说。 “啊,哦……”甜辣椒赶紧把纸条捏进手心里,“去吧。” 等张副官进了浴室,甜辣椒才到他的书桌前,找到他那本笔记本,翻到某一页,对照着手中的纸条,甜辣椒心里一滞—— 安律师写在纸条上的amber,和张副官笔记本上的一个签名,一模一样。 而这也让甜辣椒心中瞬间了然,在前一次看见张副官这本笔记本时,她心中涌起的一个尚未抓住就消逝的念头是什么。原来就是因为她当时一瞥间,看见了那个签名,但没想起来是哪里见过。 安律师和张副官。 甜辣椒坐下来,开始细细回忆他们见面时的点点滴滴,又想起,在那次自己因为月事不舒服、他自去赴约后,安律师再见到甜辣椒那种种奇怪的反应。甜辣椒有些喘不过气来。对啊……他是留洋回来的,安律师也是留洋回来的…… 一直到张副官洗完打开门,甜辣椒仍是坐着一动不动,她也未知时间的流逝。张副官很奇怪,道:“给安律师打电话了么?” 甜辣椒回过神来,道:“还没有。” “怎么了?”张副官很敏锐地发现甜辣椒有些不一样,她的神色相当复杂,而在其中,颇有些他头回在她脸上看见的神情。他擦着湿发走过去,十分不解。 “是找不到安律师的电话了么?” “你是不是很希望安律师来过年?”甜辣椒问。 “她来的话,热闹些。你想邀请她,就请吧。只不知道安律师有没有空呢。” 甜辣椒盯着张副官,觉得胸口里有一股气堵着,又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捏着她的心脏,一捏,一股酸水泛出来,再一捏,心脏又开始疼。 甜辣椒突然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副官擦头发的手停顿,看着甜辣椒:“什么?” “我说,安律师是个什么样的人?” 张副官察觉到这个问题另有他意,不免一阵紧张,再看甜辣椒时,他颇为心虚,只是不知自己在心虚什么,其实他与安律师并没有什么,但是一直没有告诉甜辣椒罢了。 甜辣椒展开手心,其中一张小小的纸条已经被她的手心捏得皱皱巴巴,张副官把纸条拿出来一看,心里已有数。甜辣椒一边也将他笔记本摊开到某一页,朝向张副官竖起了本子,道:“这不会是巧合吧?——所以我问你,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没有问错人。你们认识。你们……你们早就认识。对不对?” 其实,在很久以前,甜辣椒也曾问过张副官这个问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时她问的,是他曾经心仪的那个姑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可当时他没能明白她的问题,所以也就没有回答。到今天,她终于知道,原来他当时心仪的人,很可能就是安律师。而这也何其顺理成章,安律师是个那么明朗而优秀的女子,与他也是很相配的。于是甜辣椒更想要知道安律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看着他脸上淡淡的错愕中,藏着一抹暗喜,她想,到如今提及安律师,他还是忍不住为之心动,不是么? 这也许是甜辣椒人生中第一次吃醋,但她并不知道这就是吃醋,她只是不想再看见张副官的表情,甚至也不想听他说话,她什么也不想说,但又希望他快点来抱住她,但在他来抱住她之前,她又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地站起来,气冲冲往房间里去了,想给他留门的,但是在反应过来前,已经把门关上了。甜辣椒站在门的这头心绪复杂,听见他往这里来,她就再往床那里走。可他一时又不进来了,她急得恨不得打开门。最后,她只是坐在床尾,摸到他放在被子里的热水袋。 甜辣椒心里软下来,她也想起曾经发过的誓:不论如何,都要说清楚,不让事情烂在心里。 所以,骄傲的甜辣椒,默默起身,走至门边。不知道他还在不在那头。她轻轻打开门,视线撞进他一如既往温柔的眸光里。她鼻子一酸,仍犟着,又再返回床尾坐下。 张副官进来,把门关好,也坐到床尾。他看着甜辣椒,不自觉微笑起来。 “其实一直不知该怎么告诉你,毕竟这里头,也牵涉到安律师的隐私。” “为什么刚才不马上进来。” “我刚才给安律师打了个电话。” “什么?”甜辣椒皱起眉,一屁股坐远了。 “我得征求她的同意,能不能把涉及到她隐私的部分告诉你。”他也挪过来,“她说可以。”张副官说,“安律师原先叫amber,我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 方寸乱(5) 初到国外那一年末,留学生间办了舞会。在一众游刃有余的同学之中,张副官只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他攥着一本四书集注在手里,倒也不是要看,只觉得攥着母国经典心里有底些。他并不会跳舞,也不曾参加过舞会。他尽量站在角落边边。 “嗤——” 但是角落边边也有人,这天实在太热闹。有人在笑。张副官一回头,见后面单人座里,一个黑头发黄皮肤的少女看着他。他略显无措,也不知那是不是中国人。 “你可真行。”少女说。 少女说十分流利的中国话。张副官稍稍放松了。但对少女所言并不明白。 “你在这样的场面,竟能看得进去四书集注么?你叫什么?” 话音刚落,同尘过来。他看张副官和少女在说话,以为他们已经认识,便道:“可省了我的事,本就想介绍你们俩认识。” “这是你的同学?”少女说。 “是啊,他叫……” “等等!让我猜猜他的名字!”少女弯弯的眼睛,“他一定是叫……阿古。” 张副官和李同尘都不明所以。 “怎么,这都不懂?你看他。”少女笑嘻嘻地在张副官旁,但朝同尘说,“手里拿着古书,行事说话也古板,可不就是老古板、老古董的阿古么?” 李同尘笑了,但怕张副官尴尬,及时刹住了车,对少女说:“这叫家学严谨。” “这里可没有这样的人呢。”少女道。 “这里没有,不代表其他地方没有。人家才来,一年都不满,本来他连舞会都不愿来,是我硬拽着来的,别吓着他了!” 音乐响起来。 “thesecondwaltz.”少女拉起张副官的手,“华尔兹,会不会跳?” “不……” 他一个不字还没说完,就已经被少女往舞池里拉,一边抢过他那本书,扔给李同尘。“不会没关系,跟着我跳。”神奇的是,舞池里的人纷纷让开,就把这样一场圆舞留给他们两人。张副官心头乱跳,一下就踩在了少女的脚上,他想要退却,少女却拉着他不放。她眼神鼓励他,说:“哪怕你随意乱跳也好,总比你现在下场,把我一个人仍在舞池里要有风度。” 无法,张副官只能硬着头皮跳。少女轻轻数着节拍,转圈,温热的呼吸喷洒在他颈项。咯。他又踩她。又踩……张副官心里,只剩那双伤痕累累的红舞鞋。 舞会结束后,少女走路都有些瘸拐,她微微皱起眉,看着张副官。还是李同尘用手肘提醒他:“踩了别人,至少负责把她送回去。” 少女笑起来,她对张副官说:“我们这里没有你这样的人,我们都会跳舞,我们也不看那些古老的书。也没有像你这样,送女士回去还要别人提醒的人。” 张副官有些羞愧,陪着少女缓缓而行。少女时而唱歌,时而看他,时而望住星空,时而逗他说话,可他就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到了少女家门口告别时,他好歹说:“今天对不起……晚安。” 少女说:“我们这里没有你这样的人,所以,我对你挺感兴趣的。我们交个朋友吧,你可以……”她想了想,“你可以叫我amber.” 等张副官回到宿舍,李同尘还没有睡。他说他是特意在等他。 “如何?” 张副官奇道:“什么如何?” “amber!是不是很迷人的女孩子?” 李同尘看张副官半天没有回应,说:“难道你觉得她不迷人?” 张副官老实说:“我没有注意。我第一次参加舞会,很局促。其实,我都没有看清她的样子。” 李同尘叹服:真是阿古! “amber可是我们学校的明星哦。她邀请你跳舞,你没有看见周围有多少羡慕的眼睛?她带你进舞池,他们都让开了,就是想给她表演的场地,结果你倒好,把人家踩了个半残。” “我赔她一双鞋吧,我刚就在想的,只是,我不清楚她的鞋码……” “amber可不会要你的舞鞋,她是什么家世!”同尘神秘兮兮,“其实啊,今天晚上……是amber拜托我介绍你们认识的,她对你很感兴趣。她这样的明星,焦点,太阳,月亮……你竟没看清人家长什么样!被她知道了,舞鞋就是小事了,所以,你好好跟她相处比赔她舞鞋要有用得多。” 在张副官理解这句话中深意之前,李同尘就打着呵欠进房间了。但总之,从这场舞会开始,amber常常会来找他们。同尘起先还会与他们一起,后来就也不去了,张副官和amber就是那样一点点熟悉起来。 是怎样的一个机会?让他们说起了抱负之类的话。尽管张副官觉得聊理想抱负是很空泛的,但那次,他也没有忍住,说他想要报效祖国。原以为amber会笑他的,结果,她并没有。她反而很认真地问他:“那么,为了这个理想,你打算怎么做呢?” 张副官被amber问住了。看着amber认真的眼神,他很诚恳道:“也许,回国,参军?” “不失为一个方法。但那可不是一条简单的道路……你如果回去,那么就离学术研究很远,而且,很可能会越来越远,你会觉得可惜吗?” 张副官久久没有回答,因为,他并不知道。 “每个人在选择之前,都是不知道结果的,这也是选择的可贵之处,但人性总是会偏向于更好的那个选择。但就我看来,你回国应该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更差的选择,你真的要选吗?” 张副官依旧沉默。 “倒也不是不可,无悔就好。” 那天晚上,amber显得有些心事重重,分别时,甚至都忘记要和张副官说再见。张副官心里已经把amber当成很好的朋友,所以见她如此,不免担心,回宿舍和同尘说起,同尘却说他不解风情。 “她是担心你回去之后,就见不到你了,你真该给她个承诺,不论你未来回去还是不回去。” “可我为什么要给她承诺呢?”张副官仍旧不解。 “你……唉,算了,我可不管。”同尘照旧打着呵欠进了房间。 然而张副官很快开始思考的,是如amber所说,他要做怎样的一个选择,才会对人生无悔。 amber有一段时间没有去找张副官,他只当她忙于学业。当amber再一次出现时,她似乎想通了什么,脸上有一种畅然的神色。她见到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决定了,你回去吧!” “——这么说,你是因为她才回来?”甜辣椒斜倚在床头,不知几时开始,有些像在听书似的,神情倒也放松下来,只是她脸上仍有股淡淡的愠怒。 “不能这么说。虽然amber确实是促成我回来的因素之一,但我不是因为她才回来,我是为了我自己回来,这是我的选择。”张副官认真道,“不过,我受了amber的恩,倒不假。” 甜辣椒见张副官的手在轻轻抚着膝头,知道他坐着说了很久,腿应该有些累了——要命的是,他和安律师的故事不知要说到几时去,要是一时半会儿说不完,他好不容易转好些的腿,恐怕又要不舒服。于是甜辣椒故意坐起身,拍了拍被子道:“好了,amberamber的,这个洋文我一晚上,听得都会说了,我可是一点洋文都不会的,你再说下去,我也要出去留洋了。” 张副官苦笑,说:“好,我不说了。” “你别偷笑,我还有很多问题呢,我听累了罢了,等我休息好了,还要问你的。” 他认真地点点头:“随时都可以。不过这时是晚了,休息吧。热水袋还烫吗——” “不用你管。”甜辣椒说完,又拉起被子往下一躺,侧着身子睡。 张副官看着她的方向,想起她早先真切的生气,心里再一次高兴起来。 她是在乎他的,不是吗?虽然这种情绪很不厚道,也非常道,也绝对不倡导。可是,他就是忍不住为此高兴起来。她心里有他,而且,不只一点,或许,比他想象得还要多——他怎能忍住不高兴。 “你发什么呆,还不过来。”她没有抬头,闷闷地说。 张副官这才起身,至外间把电器等一应关闭,回来关好卧室门,睡到床上去。他掀开被子,人刚沾到床,甜辣椒就一个翻身攀住他,把他直接扑倒在枕头上。她恶狠狠地啃噬着他的唇瓣,顺手把台灯一关,房里瞬间漆黑。吻完,她又翻身回去,也不说话。只有月光洒下来。 有他在被窝里,很快就暖和起来。他温柔地侧过身,轻轻拢住她的手臂,极舒缓地摩挲着。过一会儿,觉得她身子也柔软下来;再过一会儿,她转过身来,钻进他怀里,手紧紧搂住他的腰身。 “我不是生安律师的气,即使你们有一段,也很正常。安律师那样优秀迷人的女子,谁不喜欢呢?”甜辣椒说,“我是气你瞒我。为什么瞒我?我若不发现,你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去?你须知道,你瞒我,就说明在你心里,我很小器。” “我没有那样想……” “不管你有没有,以后都不许再瞒我了。我说过,我对你会绝无保留,你也要做到才好。” “好。” 甜辣椒想想又有些来气,往他腰里掐了一把,却被他硬挺的腰肌弄得手痛,便微微起身往他肩头咬了一口,这才解气。“而且,我们叁个在一起的时候,就我不知情,这,这算什么!” “对不起。” “对不起谁?” “对不起你。” “你是谁?” “我是张……” 甜辣椒又是一口。张副官轻轻笑起来,他一笑,身子颤动,把甜辣椒也带动得一起颤动,她终是也忍不住,细细地笑起来。笑声融在他颈侧。“你真的学坏了。”她说。 甜辣椒冷笑着从被窝里翻身而起,撑在他上方,道:“老实说,我一开始是有些吃醋。我不喜欢吃醋。你得补偿我——你想过要赔人家舞鞋,你现在要赔我什么?” 他抬手抚摸她的脸庞,虽然看不清晰,但能看见她晶亮的一双眼眸。有一部分只想让她看见的自己苏醒了,他听见沙哑的嗓音里是浓浓的情欲,原来这是他的声音—— “把我赔给你……” 甜辣椒也来了意趣:“怎么赔?” 他把住她的手,从他睡衣边伸进去。“随你。” 她不忘问一句:“你刚僵坐那么久,腿……” 他道:“腿没事。” 甜辣椒不能否认这刻疯狂地想要他。不过,她得好好“惩罚”他一下,叫他长长记性。所以,她离开他,走去看暖气。张副官疑惑道:“怎么了?” “把暖气调热些。”她补充,“怕你着凉。” 卧室里一瞬间就热起来。 甜辣椒打开一面大镜子旁的落地灯,把梳妆凳搬来正对镜子,回头道:“过来。” 张副官依言而至,被甜辣椒摁在椅子上,她看着他身上棉白的上衣,问他:“这睡衣,可结实么?” “……这倒不知,怎么?”张副官确实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越加不解。 “因为我一会儿要撕开它的……太结实了会撕不开,那我暖气开那么热干嘛呀。”这话一出,甜辣椒就随手将张副官的一条领带捞了过来,往他眼睛上一系。 “既然你要把你赔我,那我当然得好好用了。”她感到他被蒙上眼睛后,有一点紧张,她轻抚他肩帮他放松,同时,从他耳朵开始亲吻起来。 方寸乱(6) 几乎就在甜辣椒的嘴唇碰到张副官耳朵的一瞬间,他就有些难耐。 人是这样的,一旦有些感情更加确认之后,另一些官能就会失控。似乎那官能也知道得寸进尺。 他把手抬起来,想要触摸她,却因为视线被遮挡,摸了个空。 在甜辣椒看来,他无助的样子分外吸引人,看他手空空,抓住凳子两边,她则又将胸口抵住他后背,两只手轻抚他的前胸,隔着睡衣,略粗糙的布料下他滚烫的身体。而当他以为她把注意力转向他的前胸,她又冷不丁吻啄他的耳廓,他一个瑟缩,人轻颤起来,发出浅浅呻吟。 “我晓得你耳朵最敏感。”她吹着气,微眯着眼,看向镜中他瘫软的身子,和他身后那样妖冶的她自己——她很少觉得自己妖冶,然而此时此刻,看着长长黑发缠在他周身、双手胡乱揉摸、眼神迷离的镜中人,除了妖冶,没有别的词。 又缠了他颈项一阵,或舔或嘬,那脖子上很快就有了红红的印子,她用力吸了一口,一个显然会变成淤痕的红印子还带着她的口诞,晶晶亮的。他低声叫了一下,又不声不响了。 甜辣椒隔着丝滑的领带去抚摸他的眼睛,手又到领带系结处,拉拉紧。她把他晾在那儿,任他欲火焚身,慢悠悠地走开了,半晌,又才慢悠悠地回来。他抓着凳子的手指关节泛白,身上红红白白,他咬着嘴唇,颇为无措。他是那种瓷白皮肤,又容易泛红,一泛红起来,最最红的又会是嘴唇,甜辣椒看着,不由自主道:“两种时候,你最迷人。”甜辣椒道,“你特别正人君子的时候,还有……你特别无助的时候。” 话一出口,甜辣椒倒很后悔——明明是要惩罚他的,怎么又夸起他来了。她决定闭嘴,关注手里的事。 甜辣椒扯开他的领口,手中物往他皮肤上一贴,他一个激灵,马上起了鸡皮疙瘩。那冰凉圆头剪,被她随意在睡衣上划拉,睡衣有了破痕。甜辣椒把剪刀扔掉,起手在那些破痕上一撕,刺啦,睡衣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他的皮肤。她一下坐在他身上,臀抵紧着他,俯下脸去在那破开的睡衣口子里轻舔,舌尖一点,又撤走,再又轻吻,嘴唇啧作出声,他身子一凌,抬手搂住她。 布料撕裂的声音又响起,从那棉白睡衣底下露出的是他粉粉的乳首,甜辣椒照样往上一舔,只觉他几乎要坐不住。她笑着咬了一下,他即刻哑叫一记:“甜……”她却不让他叫出来,即刻去堵住他的嘴,卷着他的舌头不放,手指又在他那变硬的乳首上搓弄,直到听见他似乎一口气喘不上,她才猛地离开他,看他在那里急剧地喘息。可这喘息中,又听见布料撕裂声。 张副官自己也不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领带凉滑地遮蔽了他的视线,却放大了他的感官,他听见的撕睡衣声音似乎要比实际的更响,随着布料撕开,那些接触到空气的皮肤像过电一样麻痹。她只需碰一碰他,他的反应就很惊人。此刻被她压坐着的正是他迸张的欲望。而也因为她压坐着,那欲望就更恐怖地滋长着。 她偏偏不咸不淡地用指尖搔弄着他的皮肤,有一下,没一下,时而吻他,她以极其轻微的幅度在挪动她的坐姿,这种小小的摩挲让他身体里一阵一阵地发烫。想被她包围,想被她疼爱,想被她宠溺,想做她的唯一。可他只能颤栗,低吟,昏沉,又幸福。 甜辣椒虽然主导着这一切,但她也早已被欲火点燃,与他接触的下身,湿漉漉一片。但她极力控制着,继续逗弄他。忽然感到他的手从她背后滑下,紧紧拥住她的后腰。这使得他们的贴合更加紧密,她只觉一股滑腻液体逸出,不自觉叹息一声。还没有待那身体的反应稍稍平息,她感到自己人忽而往后仰去。原来他一只手臂拴紧了她,另一只手臂挎着她的大腿,缓缓起身,又慢慢带着她往下躺,确认她平躺在软毯上,他摸索到她的胯骨,把她的睡裙往上一推,架起她的双腿,俯下脸去。那丝滑的领带垂在她的小腹,又痒,又舒服。他早已对她的一切无比熟稔,此时即使看不见,也轻松地卸去她早已湿透的衬裤。 甜辣椒看见他破碎的睡衣下绷紧的肌肉,和他松散的额发下闪着暗光的领带,他高挺的鼻梁下,是她自己最私密的领地。一时感觉有柔滑的舌尖钻入,她急叫起来,他一边舔探,一边用手指揉摩她早已肿胀的花蒂,那温暖的快意从她下体一路蹿升到心脏,她脑子轰的一热,眼泪流了出来,她闭紧了眼睛,天旋地转,心脏快要跳出来,他寻觅她身体里的某一点,这个过程中,她已觉一波一波比往日更强烈的快感,突然一瞬她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而后她看见喷射而出的液体,自她的身体之中,直直喷洒在他脸上,沾湿了他的领带、睡衣和皮肤,她似乎听见自己在尖叫,又好像没有,只在某一刻,觉得昏了过去,又在涣散绵软的身体里找回了意识,感到两条大腿绷得发酸,半个字也说不出。 甜辣椒软在地上,每条神经都松弛了下来,动弹不得,她在迷离中看见他坚硬的腹肌自睡衣的破口中若隐若现,她闭上眼睛,感到他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那充满爱意的动作里,仿佛不见他还存有未发散的欲望,似乎她满足,他便也满足了。甜辣椒挣扎着睁开眼,抬手往他下身一摸——他根本就难受得要死!可他却还是可以做到这样的温柔。甜辣椒又流下眼泪,说不清楚是情欲的兴奋,还是难言的感动,或者是复杂交织的情绪。 她吃力地坐起来,将他身上所剩不多的布料扒掉,略慵懒地抚摸着,他慢慢罩住她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你累了。” 她没说话,只继续做她想做的,她替他擦了擦脸上的水,除下他的裤子。 “……会很累。”他又拢住她的手,“还吃得消吗?” 甜辣椒攀在他身上,跨坐上去,两人都不再言语,只体会到交融的滚烫的爱意,她扳着他的脸吻上去,同时感受身体的抽动,这样的姿势使她能够更紧地拥抱住他,当感受到他温暖的回报,她忽而泪流不止。 她从来不在做这种事时流泪,可今天已经是第叁次。也许是因为自己幸运,可以碰见这样一个男人。他太好,好得不真实,可幸运的就是,他是真实的,他具体地存在于她生命的每一刻,包括现在。如果不遇见他,一辈子也是一辈子,照样能过,可到底,还是遇见了。这辈子也就不一样了。她对他,经历过失而复得,所以已经明白没有他的人生会怎样难过,想来仍是她最深的恐惧。所以她拥抱他再紧一点,也希望他进入她再深一点。这一天频繁的与他做爱,实际上她是累了,可她就是不愿意让这件事结束。原本对他的惩罚,好像也变成了对未知的抵抗。 “我原本……我原本……”她断断续续道,“想……” 但是语不成句。头脑里一再地涌起热浪。真的好热啊,房间里也热,他身上也热,她身体里也热。还是决定沉浸在他所带来的巨浪里,虽他一道起起伏伏。她迷眼趴在他肩头,什么也不想了。一直到她呻吟的力气也变得细微,她还不忘要吻他被领带蒙起的眼睛。他抱住她,最后深深地一送,他们同时颤抖起来,她的身子更是踌躇得更久。然后,她彻底瘫在他身上,身上全都是汗水。 “我原本想把你晾在一边,不管你的……”甜辣椒的计划当然不会成功,因为她自己都忘记,白天还说过,他浑身上下都是春药,她怎么可能逃得掉。“如果我不管你,你会怎么做?”甜辣椒捏住那领带一抽,领带滑落,露出他的眼睛。四目交接,一种冲动使他们拥吻,他们吻得很深,可又与刚才的那些吻都不同。 “我什么也不会做。” “不难受么?” “难受。” “那为何什么都不会做?” “你若不想,我就不做。” 甜辣椒叹息一声。又说:“关我什么事?”她虽疲惫,也还是坏笑道,“我当时不是教过你,自己也能解决。忘了?” 那个将要有台风的夏初,他们两人,想必此生都是不会忘记的。故事也从那时开始真正地不可回头。现在回想那时,反倒不真实了。张副官想着他那时生涩的样子,和她美丽魅惑的身影,也觉自己何尝不是世间最幸运的人。而两个相爱的人,大概都会觉得自己占了对方便宜,自己才是幸运的那个。 张副官微笑道:“忘了也没有关系,老师不就在我身边吗?随时可以再教我。”他取过地下的睡裙,帮她披一披,小声问:“帮你洗一洗吧?” 她干脆闭上眼,什么也不闻不问,任他处理。当温热的清水洒在他们身上,当他为她买的沐浴香波溢满了浴室,她沉沉睡去,她知道,无论如何,有他在就什么都没关系。 果不其然,甜辣椒一身舒爽地睡到第二天早晨,身上都是香香的。转眼看见他还没有醒,安静的睡颜上淡淡的疲惫。她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时双腿一软,这才知昨天他们真是疯狂。她到梳妆镜前打开抽屉,再回来时,见他眯睎着眼,像是醒了,才道:“吵醒你了?” 张副官摇摇头,伸手来握她肩膀,她回到床上,他替她把被子盖好。 “我呢,本来是想要等过年再给你的。”甜辣椒一边说,一边把小纸袋拿出来,里头的首饰盒里,躺着一对戒指和两条项链,“可是,我忍不住了,现在就想给你。” 张副官看见这熟悉的纸袋和盒子,已经欣喜,又见是成双成对,更是一瞬间红了脸。 “戒指里都是刻字的,你看。”甜辣椒得意地把内侧字母展示给他看,他则关注地看着她的脸,有些失了神。“喏,这个里头刻的是zhang,给你。” 张副官却把两个戒指一调换,说:“zhang给你,tian给我。” 甜辣椒一愣,又觉很好,捧住他的脸,笑道:“你的小心思真多,是学国文的人都这样,还是就你这样?” “就我这样。” “我不信,我要再找两个学国文的男生谈谈恋爱才好确定。” 张副官卷着被子抱住她,说:“不可以。” 她笑起来:“好热,我要起来。” “不行,除非你说你刚才是开玩笑的。” 张副官固执起来是天晓得的,甜辣椒服软道:“我当然是开玩笑的喽。”他才放开了。 张副官端详着戒指里的tian,甜蜜地微笑。上一次,只有一个字母t,他没有勇气再刻得更全,但被他弄丢了。可如今,是个完整的tian,回到他生命里来了。他把这个戒圈往项链一头套进去,戒指又成了挂坠。 “傻瓜。” 甜辣椒却把那链子拿过去,取下戒指,一边握着他的手,把戒指戴上他的无名指。“大小刚好合适,真好。” 张副官怔愣住了,他看着无名指上的戒指,不敢置信。甜辣椒又把项链替他戴上,看见那银链迭在她亲口打造的斑斑驳驳的吻痕上,只觉再没有比这更好看的了。 “我真的可以吗?”他不自禁问。 甜辣椒半跪起身,将他拥入怀中,他同样也抱住她,百感交集,他默默地红了眼眶。 “早知道你这么高兴,我更该早些给你。”甜辣椒说,“你怎么不给我戴起来?” 于是张副官也将那戒指套在她无名指、将那银链戴上她颈上。 当他们被戒指圈住的无名指迭在一起,当他们交颈缠绵银链缠绕,他们知道,这是一个全新的开始,这个开始,一定会象征着永恒,他们的爱,永不息止。 除夕(1) 张副官现在无论做什么,总要抬手看看戒指。看见戒指,又觉做什么都尤其开心。哪怕切切菜,也更加有节奏一点。不时听见他轻笑,以为有什么好事,结果仍旧还是看见他在看戒指。这个并不昂贵的素圈,却把张副官的心给圈得死死的,心甘情愿的。 甜辣椒也没有再问过关于安律师的事,她倒不是不好奇,只是,她虽好奇,倒也并不是要全部都知道。那毕竟是他以前的事情,他想讲的时候再讲,没时间讲或者没氛围讲,就不讲。当然她也做另一番考量—— 要是她问得太勤,把他的过去问完了,他反过来问她的过去,那她可就有得头疼了,不说他要问,说了又得她来哄。 想到这里,甜辣椒也笑了,看向自己的戒指,那笑里面多出些温暖的感觉。 真好。 甜辣椒给金萍和安律师分别打了电话,邀请她们一起来吃年夜饭。金萍说她可能来不了,因为她的戏正拍到酣处,也许并不放假;安律师欣然接受,还问要不要早些过来帮忙。对于金萍不能来,甜辣椒有些失望;对于安律师要来,甜辣椒又有些紧张。 安律师又在电话里说起吴智引的事:“她虽然有包庇罪,但是大概不会有事,她也是个可怜人……” 甜辣椒便说:“那么不如把她也一起邀请来过年吧?” 安律师一喜:“真的可以?” “往年她家里都是顶热闹的,今年这样光景,可谓家散人亡,她一人面对那样阖家团圆情境,万一出些什么事可怎么好?” 安律师顿了顿,原想说什么的,最后只说了一句:“米小姐,你真好。” “也不是……吴智引若是个男人,我才不会管她。” 甜辣椒有种隐隐感觉,自上次见面后,安律师也有些变了。每个人都在以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方式改变着,安律师是,甜辣椒又何尝不是?就哪怕是张副官,也变了太多。 “安律师。”就在对面要挂电话的时候,甜辣椒出声叫了她一声。 “嗯?怎么了?” “……你,”甜辣椒踌躇半日,笑道,“你喜欢吃什么?” 因担心除夕临近,菜不好买,甜辣椒和张副官携手出去预备食材。蔬菜荤菜都涨价了,然而也不愁卖,只怕是还不够买。她到摊前询问价钱,男商贩总是尤其报低价,但紧随着看见张副官过来,男商贩又即刻改口成高价。甜辣椒暗笑,拉着张副官说:“我们去找找有没有女子摆摊。”结果大部分的菜都是在女商贩那里买的,满满几大袋,最后还是在菜市附近看见有黄包车的,叫了一辆回了乘龙里。 到家把有些要事先腌制的食材处理干净,两人在厨房里面对面坐着,一个摘菜一个腌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留洋之前,我什么也不会,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留洋之后,倒是什么都会了。” “留洋时候,你都做些什么给自己吃?” “我从煮粥开始学,起先怎么也煮不好,国外那米又有些不同,像是特别硬,我就想总得多煮些时候,可稍一错眼,那粥又溢了锅,把灶火都给浇灭了。煮了四次五次,才找到些门道。” “如今你的粥煮得真好,又糯又韧,配小菜好吃,单喝也好吃。想必都是那些溢出锅的粥的亡灵在护佑了。”甜辣椒甜丝丝地笑。 张副官又说:“我在做饭做菜上悟性很差,粥是这样煮,蛋也是这样学着煎,不知煎黑了多少平底锅,浪费了多少蛋。” “以后你见着老母鸡,都得跟它们说声抱歉,知道么?” 张副官也轻轻笑了。“后来同尘看不下去,让我干脆买了吃算了,学校里叁文治也很好吃,但我总觉得要是没学会就去买,像是逃避似的,所以我一直到把蛋煎得两面洁白油亮、中间嫩生生的黄,形态椭圆,才罢手。” “——安律师有句话说对了,你总是在所有选择里,选最坏的那个硬撑。说你傻,我却又叹服你。”甜辣椒心里叹气,就是因为这样,才爱你爱得没有回头路可走。 “我倒不觉得自己做的是坏选择,我只选心里想选的那个。”他瞳仁里一如既往是澄澈真挚,这点倒是从第一天开始到今天,从来没有变过。 他低头摘菜,忽而又看见手上的戒指,目光柔和下来。甜辣椒道:“你怎么看一棵菜都看得这样深情?” 甜辣椒拎着腿上绑着红绳的鸡,说:“这有只母鸡,还不拜拜?” 两人又乐笑一晌。张副官看甜辣椒动作爽利,由衷道:“我原先因为你什么都不会做,现在才晓得你什么都会做。腌咸鸡这样复杂的事情,你做起来也丝毫不觉困难。” “我必须得什么都会做呀,以前在戏班子里,年菜那样一大桌子,也就是我和另外一个小丫头一起做。如果我不做,师父会打骂我,骂的还难听,叫我懒货。货这样的字眼骂人,实在不好受。”她看张副官目光疼惜起来,立马说,“不过你别舍不得,我现在还真觉得幸好那时学了些,所以现在才能给喜欢的、在乎的人亲手做菜。” 看她因为要腌制,所以特地把戒指拿下来放在一边——他替她把戒指拿到首饰盒里放好,再回去厨房,她把袖子掳到手肘上,咬着嘴唇一脸认真。他只觉骨头都酥化了。想来世间不会再有比这刻更幸福的时候。 除夕前夜,他们俩先做了一桌小菜,过了两个人的小年夜。桌上还有一壶温过的小酒,举杯对饮,四目相对,喝的酒都似蜜酿的。张副官酒量照旧的差,即便这酒度数很低,他也有些晕乎乎。甜辣椒无奈笑道:“不是才喝第二杯吗?”张副官思考片刻,说:“我……我可能酒精过敏。”甜辣椒把杯子一调换,塞给他一杯温水。但看他略有醉态的脸庞,忍不住亲了一口,刮了刮他的鼻子。他咬了咬唇,说:“可以再亲我一下吗?” “亲你。”甜辣椒往他红润润的嘴唇吻去,想他撒起娇来,也是可爱的。一时遐想,不知他小的时候,是不是也是个爱撒娇的孩子。她沉醉在这种温柔悠长的时光里。有忍不住寂寞的孩子提前开始放鞭炮,小小的鞭炮声噼里啪啦,已有了春节的欢闹,窗外越是热闹,他们这个吻就越是温柔。忍不住啊,忍不住就想再吻他深一点。舍不得,舍不得离开他柔软的怀抱。甜辣椒又有了想要流泪的冲动,不知如何,她近来,好像学会哭了。 “我好喜欢你。”她说。 “明年,后年,十年后,二十年,叁十年,无数年,直到我死前,你都要和我一起过年。”她又说。 “绝对不要离开我。”她哽咽着,又吻住了他。 小年夜的零点钟声一响,就是除夕了。那时他们早已把桌子收拾干净,洗漱过后窝在一起说闲话。他们好像总有说不完的话。奇怪的是,张副官不是个多话的人,甚至可说寡言;甜辣椒也并不爱聊天,总捡最重要的说。偏偏这两人凑到一起,东也能说,西也能说。实在没的说了,乱笑也好。他们是爱人,但最重要的是,他们也是挚友。 “等我一下。”张副官下了床,甜辣椒以为他要去洗手间,又因刚才说话有些口干,去厨房倒了杯水。忽然有一阵烟火味,她以为又是哪个孩子在窗外玩鞭炮,可是明明已经这样晚,还有哪个孩子没睡觉呢?疑惑间,她往厨房窗外望了望,却从窗户反光上,看见两丛火苗从身后来。她一回头,见张副官捧着一只小小的蛋糕,上面插着蜡烛。她愣住了。 “生日快乐。”张副官把蛋糕摆在桌上,那洁白的奶油蛋糕被烛火映衬出温暖的橙色,“我说过,要给你过生日的。” “你……”甜辣椒眨了眨眼,只怕是做梦,又见那蜡烛火苗摇摇曳曳,竟是真的,不由眼眶一热,忍住了眼泪笑道,“你把蛋糕藏在哪里了?” “书桌下面。刚才几次你走过,我还真怕你发现了,又怕蛋糕会不会坏,总想打开看看……幸好,还是好好的。”他笑道,“快点许愿,叁个愿望,说两个。” 他给她唱生日歌,唱得不很好听,有些走音,她闭着眼许愿,频频笑出声,又觉得好像泡在温暖的粉色海洋里,身体腾空,胸口里漾开了无数的欢喜。随着他唱完最后一个字,她睁开眼睛,“呼”地把蜡烛吹熄,一时厨房里黑暗的,唯有蜡烛燃烧的气味。她在黑暗中拥住了他,说:“谢谢你。” “许了什么愿望?要讲两个。”他揽着她轻轻晃动。 “第一个,我希望尽快有月儿的消息。”她说,“第二个,我希望我认识的所有人,健康、平安、顺遂。” 至于第叁个愿望,她不说,她想他也会懂。 厨房灯重新亮起,甜辣椒切开蛋糕,各吃了一块,她笑说:“你这样,是不是暗示我等今年你过生日,也要这样费尽心思替你过。” 张副官笑道:“我哪里有暗示?”又把她脸上沾着的一点奶油擦掉,“我是明示。” 吃完又要刷牙漱口,待甜辣椒从浴室出来,却见张副官拉着她到书橱,指着那半边用帘子遮起的架子,说:“拉开看看。” “怎么,还有惊喜?”甜辣椒心跳加速,依言拉开帘子,却见那些书架上的书都被挪走了,而是被摆上了大大小小的礼物盒,上面标着号。 “按照数字顺序拆。”他说。 “你这是……” “二十四份。你过去没有过的生日,我全都要替你补回来。” 啪嗒一声,甜辣椒的眼泪砸到地上,她捂住脸,泪流不止。又泪眼朦胧的拿起加上标号“一”的礼盒,拿在手里有些重量,拆开是一双漂亮的鞋。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和鞋很有因缘。”张副官说。 “那双鞋也在抄家时候不见了,可现在,我有新的这双了。”她把鞋子拿出,是低低的方根,她知道,他是心疼她穿高跟鞋脚不舒服。就又要哭。张副官搂着她温言劝慰了好一晌,她才擦着眼泪去拿第二份礼物。 这一份一份拆下来,实在赞叹他的执行能力,甜辣椒道:“这……这些都是什么时候摆上去的?” “你去演出,我就在家里抓紧布置。又怕你发现,这些日子我颇提心吊胆呢。” 甜辣椒捶他一下:“但最后我也没有发现,是不是认准了我这个人大字不识,不会看书?”但说完,自己又笑个不停。 “别说你准备得累了,我拆都拆累了。” 地上已经都是礼物盒,他准备的礼物也极有他的风格,温柔的、香香的、雅致的。但拆到第二十叁个礼物,她刚拿在手里,他又红着脸要抢过去。甜辣椒道:“这里头是什么,你既摆在上头,自然就是我的了,抢什么?还给我。”两人又扭做一团,甜辣椒知他怕痒,胳肢他腰里,他才一松手。她拿了那礼物跑到浴室把门一锁,任他在那边敲门也不开,自把礼物拆开,却不知是什么,问:“这是做什么用的?” 张副官知她已看见,却一言不发,在那头沉默。 甜辣椒打开门,端详着手里的小小物什,朝他一看,见他满脸烧得绯红,低头不语。她眼睛一转,了然道:“这是你用的,还是我用的?”她把手转了转,又说,“啊,明白了,是你用,但最后还是我受用。” 那是个爱人间用的小物件,增长情趣。她故意把那东西比着他的身体,说:“不知效果好不好呢?”见他脸红得要烧起来,才笑着亲他一口,“害羞什么,你我之间,还有什么可害羞。” 甜辣椒牵住仍旧害羞的张副官往书橱那走,说:“还有个没拆呢,要害羞,也等我把礼物全拆了再害羞。” 张副官默默跟在后面,并没有说话。 甜辣椒扒着架子,却找不见第二十四个、也就是最后一个礼物。她说:“我看错了,刚才那是二十四?”可找来一看,上面写的明明是“二十叁”。她又顺着那东西一想,轻轻把他一拽,盯着他的眼睛看,他只低眸笑着。甜辣椒掀起他衣服一瞧,却见他锁骨上方,小小的字写着:二十四。 “你呀你呀,”甜辣椒笑,“是学国文的都这样,还是就你这样?” 他眯了眯眼:“就我这样。” 除夕(2) 大年叁十,乘龙里从清晨就热闹宣天。张副官把卧房门关好,让她再多睡会儿,自己则起来打扫卫生。昨日订的几支腊梅也送到,他给了不回老家过年的小商贩一个红包,对方又赶回去再送了一捧银柳来。等甜辣椒起床时,家里已是满溢腊梅香,入目红彤彤的银柳束,窗户上福字倒贴,屋门口对联,端的是一个喜庆的春节了。 张副官替甜辣椒梳头发,那猪鬃梳刷刷地从她发丛穿过,发出钝钝的、舒适的声音。她微微眯起眼睛,满足地叹息。梳完头发,他把她的头发捋到颈侧,替她捏着肩颈,他动作轻柔舒缓,使她略僵硬的脖子松弛不少。 “昨晚,累着了吧。”他想一想,“最近一段时间,都累着了吧?” “是今早吧。”她笑道,“我倒还好,累了就直接闭上眼睛睡,你呢,累了也还得收拾善后。要说累,还是你。” “我不累,而且我还觉得腿似乎都好了。” “还得好好将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你这又是大伤,至少得养个一年。”她拍拍他的手。 移动在她肩膀上的手指上银光一闪,他又看见戒指,这个大年叁十,从第一秒开始就有温情一诺。 两人很快忙起来。甜辣椒以往并不喜欢招待人客,总是懒懒。但现在她才知道原来有朋友要来做客,心里可以这样满足愉悦。安律师果然来得很早。吃过午饭没过多久就提着东西来敲门。甜辣椒去应门,两位女子面对面,有一瞬僵持,然而下一刻,就相视而笑,安律师跨前一步来拥抱她,说:“谢谢你邀请我,米小姐。” 甜辣椒因问:“吴智引呢?” “她晚些到——她要先去看吴文引。” 张副官探出头来,看见她们两人亲亲热热,反倒觉得自己多余,礼貌道一声amber后,自觉回到厨房忙碌。安律师进厨房把手里东西交给他,并道:“看见有正宗soufflé卖的,就买了。——这是特地买给米小姐吃的。”对安律师来说,如今,米小姐的吸引力比张副官要大得多。 甜辣椒在后面笑,说:“那可以给他吃一口吗?” 安律师也欢笑道:“一口可以。”她看见那两人手上的戒指,心里由衷开心起来。 甜辣椒取出青橄榄,叫张副官在砧板上拍开,又再放进杯子里和碧螺春一起泡了。“请你喝元宝茶。”她带着安律师到南边小阳台坐下闲聊,安律师说:“我是来帮忙的,坐着休息可过意不去呀。” “没事,先让他弄一会儿,晚些我再出场,至于你呢,坐着吃就行。” 安律师挤了挤眼:“这一口舒芙蕾,可够划算的。” 甜辣椒剥开砂糖橘,放到安律师手里,道:“实际上,我是想问问吴智引的事呢,趁她不在好问,她来了,倒不好说话了,免得她伤心。” “放心吧,吴智引是没有事的了——好甜的小橘子!——吴文引,死罪可免,但牢狱之灾是不可避免的了,我们这里也已经尽力替她争取较少的量刑,之后也看她在狱中表现,她的夫家似乎也不打算放弃为她上诉,另找了律师,对于我来说,我的任务也已经完成。但出于个人情感,我对吴智引,总还是放不下的……”安律师欲言又止,最后只往嘴里又塞了个橘子。 “这是我第一次在国内过年,不对,应该说,是我长大后,第一次在国内过年。” “可能在国外,就没有这样气氛,自然也就不过春节了。” “也不是,人聚不齐。”安律师神情稍微落寞。甜辣椒听张副官说过安律师家世显赫,只是具体如何显赫就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显赫人家也有许多难言之隐,也许这就是安律师不过年的原因。 甜辣椒握住安律师的手,说:“晚上,我做一道豆腐给你吃。” “什么,就请我吃豆腐么?” “你知道吃豆腐是什么意思么?”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这豆腐可不是普通豆腐,有你好吃的。” 安律师又喝一口茶:“哇!好清香,还有回出来的甜味。” “这叫回甘,是青橄榄的功劳。” 她们凑在一起说说笑笑的,很是惬意。一会儿,又一起跑到厨房去帮忙。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到约莫五点钟光景,吴智引也来了,她头发也精心吹过,虽不能说完全恢复过往神采,但好歹比之前状态好了很多。 “没有什么带的,就带了些青菜来。别瞧不起我这青菜,是地里刚挖上来的,你们这里肯定买不到,我是在——”吴智引顿了顿,“我去看了文引,那地方偏僻,地里都种菜呢,我见了硬是问别人家里买的。”说起文引,她又有些难受,但终是不忍打破气氛,重新振奋。大家打过招呼,就要开饭了。 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菜,安律师感叹道:“太了不起了,这竟是你们两人做出来的?你们干脆去开饭馆算啦!” 吴智引话不多,但看到这些菜,也忍不住说:“真的,比之前家里的都要好。”说完,又想起“家里”,便又不语了。 “豆腐专门给安律师做的,你别看这豆腐普普通通,但可是用蟹油炒的呢。”甜辣椒拉着吴智引和安律师落座,一边介绍菜色。 “蟹油是什么?”安律师咽了咽口水。 “螃蟹煮熟了把肉出出来,再和猪油一起炼,晾凉了就是蟹油,做菜、炒豆腐,很好吃,荤油素用,绝妙。”张副官道。 两位客人纷纷吃了一筷,只觉鲜美和润。 “照理呢这热菜得等会儿上,但这道蟹油豆腐特别想让你们赶快尝到,所以忍不住就先做了。”甜辣椒布菜,“凉菜也吃啊,可糟黄豆芽前几日就做的了,咸鸡也是腌好了的,海蜇头我自觉拌得很好——桂花冬酿也是很配菜的,吃一会儿我再去蒸一条鲈鱼,酱方也在炖着。” 四人吃得都没有时间说话,忽而门铃响,张副官一看,是李同尘来了,安律师也一崩叁丈高,高兴道:“同尘同尘,快来,米小姐做了好多的菜!” 那李同尘早就想见张副官的“她”本尊,这时又拘束、又抑制不住好奇,朝那甜辣椒一看,心里猛的一惊,只不知要找什么言语去形容她,只是想起“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讷讷道:“罗小姐,您好。” 张副官拍了李同尘一把:“说什么呢?” 甜辣椒只是笑。 “啊,没、没什么。我家里吃了来的,父亲特地叫我带来这五对大闸蟹,现在蒸,正好能吃呢。还有,我专来吃酱方呢!” “可有口福了,还有大闸蟹!我的肚子都要爆开了!”安律师拉着李同尘坐下来,“这位是李同尘,我的同学;这位是吴智引,我的……” 李同尘这时才看见家里还有位女子,那艳丽的长相上蒙着层浓浓的忧郁,只觉心脏被一击,这乘龙里还真是应了名字,藏着好些龙呢! 甜辣椒给李同尘夹了酱方,道:“多谢你照顾他了。”又给斟酒,一桌子,人和菜都越吃越多了。 酒过叁巡,众人都有了酒意,张副官因怕醉,只小小饮一杯。桌上菜色吃了大半,暂时吃不下,此时男对男,女对女,分成两堆,各自说话。那李同尘也不知是因为谁,多喝了两杯,此时被窗外鞭炮声一激,更是心潮起伏,与张副官勾肩搭背,笑呵呵道:“别以为我没看见——戒指都戴上了,怎么,打算结婚了?是你求的婚?她答应了吧?当然答应了,不然怎么会戴起戒指来了?” 张副官听见戒指的事,笑得羞赧而柔情,但是,他认真地对同尘说:“没有求婚,这是她送我的。” “她?好个奇女子!女子该等着男子来娶的,她倒反来娶你?” “我倒不觉得女子非得等男子来娶,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定式。” “怎么,你不想和她结婚?” “我想的。”张副官看着阳台外欢叫着的孩子们,和负责点鞭炮的大人们,温柔道,“可我不能。” “为什么不能?” “同尘,你看过婚姻法么?自我萌生想和她结婚的念头后,我就一直在研究婚姻法,结果我发现,有些权利,她不同我结婚,她是享有的;可她一旦和我结婚,反而就没有保证了。这法律并不对女子有利,我便不能娶她。我若凭借私情和她结婚,岂不是害了她。” “你……你……”李同尘脑子昏昏糊糊,可听张副官这番话,却也叹服,“我都没有想过这么远!惭愧,惭愧。那么照你这样说,你就打算和她这样下去了?如果她想和你结婚怎么办?” “我也会照实把我刚刚说的都告诉她,至于她要怎么选择,是她的权利,我始终把选择权利交到她手里,然后全力支持她。” “若没有见过她,我会说你傻。可我如今见了她,我只能说你这样傻,也是情有可原。谁遇见她不心里颤叁颤?” 张副官微笑:“同尘,你喝多了。刚才蒸大闸蟹,我正剩了些姜片,我给你煮个解酒汤。” 李同尘见张副官离开,便蠢蠢欲动,兜到吴智引旁边试着与她说话,安律师眼尖,拉着甜辣椒到阳台上去。这两人也喝了不少,虽说酒量都不错,但总是比一开始要放开了许多。安律师也终于说出了早就想说的话:“那天他给我打电话,说,可能要说些我的隐私,因为他不能再瞒你。我就知道,你肯定是发现了什么,我仿佛是个第叁者,其实我真的不是。” “我知道。” “他都和你说了什么?” “舞会,他踩你。后来,你鼓励他回来。” 安律师打量甜辣椒脸色,说:“那么,你生他气吗?” “不生他气,这是以前的事了,不是吗?” “那么……你生我气吗?” “更生气不到你头上了,要气也该气他,可他我都不气,为什么要气你呢。” 安律师松了口气:“这就好了,我原本还担心——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甜辣椒看着安律师毛茸茸的、在灯火下因喝酒而微微泛红的脸,就好像看见了小月季,柔声道:“可是喜欢上你,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他过去喜欢过你,我是会吃醋,可更多的是高兴。说明他眼光很好。” 安律师伸了个懒腰,趴在阳台的栏杆上,说:“那你可就搞反了,应该说,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是我对他有些动心,但也只是动心而已。”安律师道,“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我是喜欢他吗?大概是喜欢的,但那是喜欢新鲜感的喜欢,在那种喜欢还没有更深入的时候,他突然说要离开、要回国,我误把即将失去他的失落当做了男女之间的喜欢,并且陷入其中不自知,当我发现他眼里、心里,都是你的时候,又因为被人‘比下去’的不甘,而再次误会了那是‘喜欢’。如果当时,再多给我和他一些相处的时间,也许最终,我还是会喜欢他,可没有如果的,我和他,就是很好的朋友。我知道,你会相信我的。” “我当然相信你,其实,你根本不用对我解释这么多。”甜辣椒起手揽住安律师的肩膀,“他说过,他回来虽然是他自己做的选择,但是,他还是承了你的情的。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 安律师吸了吸鼻子,踌躇道:“他没有告诉你,承了我什么情吗?” “那倒没有,有什么隐情?” 安律师转脸看了看甜辣椒,忽然自嘲一笑,说:“我不想再叫你米小姐了,我叫你,甜小姐,可以吗?” 这倒实在让甜辣椒意外。 “他说的承情,是因为,他回来之后所在的位置,是通过我的担保才得到的。” “担保……”这句话实在有些超出甜辣椒的认知,她努力厘清其中关系,怔怔道,“这么说,你……认识……吴将军?” 安律师又笑了:“何止认识?如果我遇见他,我该叫他一声,爸爸。” 甜辣椒的手僵在那里,重复道:“爸爸?” “嗯,爸爸。只不过,是个没见过几面的爸爸。是个从来不曾和我一起过年的爸爸。是个现在连身在何处都不知道的爸爸。但不论如何,他是我的爸爸。” “这么说,你是……” “我知道,你是爸爸后来的妻子,甜辣椒小姐。我们重新认识一下吧,我是明引,吴明引。” “明引!”甜辣椒这才想起,吴将军还有个最小的女儿,很早就送出了国,一直以来都忘记有这号人物,原来她就在身边。可是,如果她是明引,那么甜辣椒与张副官,对她来说,就难免会造成伤害。甜辣椒心里忽而十分愧疚起来。 可是安律师——明引,却显然明白甜辣椒的心情,坦然道:“无需对我抱歉,我就是爸爸的私生女,当年,他与另一个女人偷情,生了我,又不能对我负责,只好想办法把我送出国去,这些年来他对我很亏欠,所以才给了我机会,让阿古……”明引吐了吐舌头,“让他以副官身份待在爸爸身边。” “可是,他说过,他父亲也是吴将军的老友,是将他托孤给吴将军的。” “是也是,可是孤女托友,大概比老友托孤更有分量。本来老友托孤,他无非也就是在其他地方参军,但拿着我的信物去找吴将军,就能当副官呢……我是不是太给自己贴金了?” “原来他说要涉及到你的隐私,是这个……” “嗯,我本来也很犹豫,要不要动用这层关系,毕竟我和吴将军也不熟。现在他下落不明,说实话我也并没有太大感觉。”明引笑,“我对他的全部了解,就是他送给我的一对胸针:一枚太阳,一枚月亮,是取自我名字里的‘明’字里的日和月,还有他亲笔写的‘愿明儿,是太阳,是月亮’——仅此而已。可我大概也是中了咒,后来我努力让自己发光,努力让自己真的既成为太阳,又成为月亮。” 甜辣椒突然说:“所以你对吴智引……那么吴智引,她知道了吗?” “她还不知道,我没有想好怎么告诉她。说实在的,我这号从天而降的妹妹,怎么比得上她从小疼大的文引呢?但我也不怨。” “你是知道吴智引碰上这样的事才回来的吗?” 明引点点头。“请替我保密,我会找合适的时机告诉智引姐的。” 正说着话,乘龙里又有人进来,大人牵着小孩,甜辣椒定睛一看,惊喜道:“歆小姐!郑先生,郑太太!” 不止于此,那郑歆才扑进甜辣椒怀里,那总是照顾张副官的邻里妇人,也领着她侄女在后一齐来敲门。那梳着两条大辫子的侄女红朴朴的苹果脸,十分可爱。 “侄女刚从东北过来,呐,家里做了锅包肉和小鸡炖蘑菇,想着给张先生送些来;她小孩子,我们家里也没有这里热闹,想着带她来认识认识年轻人!”妇人一看,满屋子俊男美女,便把侄女往里一推,“玩玩去!我先回去了!” 另一边郑太太也还带了菜来:“家里新请了厨子挺不错的,尤其这猪肉做得好,各种部位都做得好吃,这不带了些糖醋小排来,这里头是红烧肉,这里头是狮子头,哦,这里还有他做的大虾!” 张副官笑道:“这真真是可以吃到正月十五了。” 郑先生也笑:“那么我们天天来蹭饭可好?” 郑小姐已经听见了,大喊着:“好!好!好!我要天天来,天天来找张嫂!” 郑太太道:“还叫张嫂?该改口叫甜小姐。” “甜小姐,那么甜小姐,是我的姐姐了!”郑小姐见到梦寐以求的甜辣椒,两只眼睛都要蹦出星星来,总是绕着她缠着她,“那么张先生就是甜姐夫,我知道的!他那时候找不到你,都哭了!” 在众人大小声中,张副官无奈道:“郑小姐……”却猛然察觉甜辣椒的视线看过来,他们在满屋欢声笑语中,相视一笑。 人小鬼大的郑小姐又喊道:“好哇,我看见喽!” 甜辣椒蹲下来搂住郑小姐说:“嘘——” 气氛热火朝天,甜辣椒和张副官小小的家里挤满了人,却并不觉拥挤,只觉得人与人的距离都因真心而消融。即便是邻里的侄女,与谁都不认识,却也瞬间喜欢上了这屋子里的每个人和这里的气氛。一时明引唱起歌来,又说:“咱们来跳舞!” 李同尘拱着张副官:“快,快,去跳华尔兹!”又立即心虚地朝甜辣椒瞥了一眼,见甜辣椒比他更来劲,大声说:“我要看!” 明引已经弯腰朝张副官伸出手,一屋子人起哄,就数甜辣椒嗓门最大,张副官也笑起来,正当这时,门外一声锐笑:“开门!” 甜辣椒一愣,迅速跑了去将门一开,惊喜大喊:“金萍!” 那金萍风尘仆仆地赶来了,进来时鼻子通红的,她朝甜辣椒塞了个大红包,又厚又重。甜辣椒领着金萍往里走来,还不及打招呼,角落里邻里妇人的侄女尖叫一声:“金苹果!” ——好巧不巧,这位竟是金萍的忠实影迷。 窗外又响起鞭炮声,一阵又一阵,屋里欢歌笑语,跳舞的跳舞,喝酒的喝酒,信誓旦旦守岁的小女孩却先睡着了,睡着了也要腻着甜辣椒,甜辣椒把郑小姐放到卧房里的大床上,替她盖上的被子,转身,张副官进来,在卧室外的欢乐声浪中,他们紧紧牵住了手,这时一个高升“砰”一声巨响升空,零点的钟声响起,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像海浪,整个人世间欢闹着。 “新年快乐。”他对怀中的她轻声道,“我爱你。”而这“我爱你”叁个字,被一阵鞭炮声淹没住,他想,她大概没有听见吧。但也没有关系。他还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可以慢慢对她说。 “新年快乐。”她在他怀中蹭了蹭,又轻吻他,待那鞭炮声渐渐消退,她又说,“我也是。” 除夕(3) 甜张家的年夜饭吃到一点多钟,终于要散场。那郑小姐却睡得正酣,郑太太喊了几次,也不见她醒。甜辣椒道:“如果郑先生、郑太太放心,就让郑小姐歇在这里,待明日——啊,今日,二位再来接她。如何?” 郑太太忙道:“哪里会不放心呢?只是担心叨扰你们了,她夜里可闹呢。” 甜辣椒笑道:“我有经验。” 郑家夫妇便暂且告辞。吴智引因频频想起往事与妹妹文引,手里没了分寸,不知不觉灌了好多酒汤下去,此时也是摇摇晃晃,一张脸哭得野猫一样。她还拉着甜辣椒,偏要喊她“妈妈”,弄得甜辣椒哭笑不得,明引笑着同甜辣椒咬耳朵:“硬要说起来,智引姐也没有叫错,可不就是妈妈么?那我也得叫你一声——”被甜辣椒轻拍一记,明引才吐了吐舌。 明引又道:“智引姐重新租了个房子住,但那里条件并不好,她醉成这样,我干脆带她回我那里。”不消说,同尘喝了解酒汤醒了大半,自告奋勇送智明姐妹回去,叁人在玄关穿大衣换鞋,同尘道:“那么,年后在中学里见。”张副官颔首。 剩了金萍和邻家大侄女,但因大侄女走两步就到家,金萍落了单,甜辣椒不放心:“你怎么样?叫你的人来接一接吧?虽说是大年夜,但总是晚了。” 大侄女道:“要不搁我家睡一宿!” 金萍摆摆手:“明天还要去电影公司——我借个电话打一打。”在金萍的人还没到之前,她们也在玄关最后叙话。金萍说:“倒不是我现在金贵了连回家都要人接,实在是最近我发觉有人跟踪我似的,心里总是毛毛的。才刚我来的时候,也仿佛有人跟。” 大侄女急道:“谁?瞅见没有?” “倒没有,一回头又没有人,我总以为是自己多心,但多个心眼总是好的。” 等把金萍和大侄女也送走,快要两点。甜辣椒困得连连打呵欠,忙了一天,精神不济,又笑又唱又跳又吃,更加累得紧。屋子里来不及收拾,张副官本还想弄,甜辣椒也让他休息了明天起来再说,二人便沐浴洗漱,到了卧房,突然想起床上还有个小客人,张副官说:“我去沙发睡。”甜辣椒帮他把枕头被子抱出去铺好。“辛苦你在这将就一晚。”两人吻别。甜辣椒被郑小姐抱紧了一整晚,做梦都是一只小兔子跳在她身上。 翌日,郑家来接郑小姐,又送来不少小菜,那郑小姐偏不肯走,郑家叁人又和甜张一起吃了饭,甜辣椒说:“正月十五再来,我们一起放兔子灯,好不好?”郑小姐才总算愿意离开了。 如此,甜辣椒和张副官总算有了独处的时间,他们一起把家里收拾干净,躺在沙发里喝茶歇息。 新年里,明引和同尘又来过几次,同尘似乎对智引很着迷,只是智引却无心与同尘周旋。明引悄悄告诉甜辣椒:“不到自己头上不知道,原来看同尘很好,现在看他总是缠着智引姐,我却审视起他来觉得他处处配不上我姐姐。” 张副官去接了郑小姐来,大家围在一起扎兔子灯。那明引当律师很厉害,扎兔子灯却手生,拗出来的铁丝怎么都不圆,郑小姐笑话她:“明姐姐,你做的是叁角形。” 同尘和张副官也学得认真,想节后到了学校可以带学生们也放一次兔子灯,此时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都望向甜辣椒老师。 甜辣椒手指十分灵巧,那铁丝在她手里分外听话,像是棉线,要它弯就弯,大圈圈圆得像用圆规画出来的。小圈圈则像金鱼吐的泡泡。大圈圈小圈圈,很快就有了十个。郑小姐看得拍起手来:“果然是我的甜姐姐,什么都会!” 明引也感叹道:“一个兔子灯要这么多圆圈啊?” 甜辣椒说:“张先生,你这个国文先生,给同学们解释解释。” 张副官于是清了清嗓子道:“这里头是十个圈圈,为的讨个好口彩——十‘圈’十美嘛。” 郑小姐接口道:“我的先生也说了,元宵节什么都要团圆的,吃的也是汤圆,这兔子灯里头也都是圆圆圆,哦,挂的灯笼也是圆圆的。先生说,中国人就爱团圆。” 大家又笑起来。明引指着郑小姐的铁丝说:“你还说我叁角形,你怎么捏的长方形?你不是知道要弄成圆圈吗?” 甜辣椒温柔耐心地教着郑小姐,也总算有了五组圆圈;明引也缠着甜辣椒,女子们很快就把铁圈准备好。甜辣椒又用绳带教他们扎兔子身体,张副官在看着她动作的时候,逐渐分心,想到甜辣椒童年那些寂寞的元宵节。她当时一定也如此充满期待地扎兔子灯,可最后,她孤独一个小小身影,拖着兔子灯经过万家灯火、经过阖家团圆,走在只有她一个人的元宵节。他难过起来。他出现得还是太晚,再早一点,再早一点就好了。他欠她的还很多,不止是生日,还有所有团聚依依的节日。他再不会缺席,也绝不会让她再形单影只。 “张同学,”甜辣椒用小木棍敲敲他的脑袋,“注意力要集中。” 她看他手里的铁圈,凑过来替他把兔身扎出样子,几缕碎发垂下来,挡住她的视线,他自然地替她把碎发轻别至耳后,然她秀发太过幼滑,不一时又垂了下来,他再次抚过碎发,干脆替她轻轻挡着,不再掉下来。他们明明是在做兔子灯,可却让明引和同尘有些坐不住,频频交换眼色,明引用口型对同尘说:“要让郑小姐回避吗?” 但郑小姐显然不满意甜辣椒的偏心,抗议道:“甜姐姐,也帮我弄一下嘛!” “好啦。” 甜辣椒索性坐在郑小姐和张副官的中间,一会儿往左帮郑小姐固定兔子头,一会儿往右帮张副官弄兔子尾。那明引调皮,故意学着郑小姐语调说:“甜姐姐,人家也要你帮我弄嘛!”同尘哈哈大笑:“amber!你就闭上嘴,自己弄吧!你看我说话了吗?”同尘展开手掌,他到现在连圈圈都还没捏好呢。 到了元宵节的晚上,天气也极为帮忙,一点也不冷,甚至还有些微微的雾气,像是瑶池仙境。路上孩子们很多,皆拖着大小各异的兔子灯欢笑而过,郑小姐一边兔子灯,另一边是母亲的手,在前跑着,她的父亲在后面追;明引和同尘也在一旁,同尘的兔子灯滑轮有些问题,卡着了个小石子就停了,兔子啪嗒翻倒,明引嬉笑着帮同尘的兔子翻身,没注意到自己的兔子也翻了个个儿,惹得本来没有什么心情的智引,久违地“扑哧”一声笑了,而因为智引的笑,那明引和同尘也都更加来劲,拼了命地想再逗笑她。 甜辣椒和张副官牵着手,慢悠悠地晃着。甜辣椒看一看手里的兔子灯,再看一看身旁的张副官,暗自偷笑。 “笑什么?”他察觉到,柔和的眉眼望向她,见她笑得无忧无虑,笑容仿佛不比郑小姐大多少,心里也暖暖的。 “我笑你。” “笑我什么?” “我笑兔子灯。” “到底是笑我还是笑兔子灯。” “都笑。” “为什么?”他也学着早前郑小姐的语调,略撒娇道,“告诉我嘛。” 甜辣椒更是咯咯笑个不停,甚至笑出了泪花。 “我笑兔子灯白白的皮肤,红红的嘴唇,亮晶晶的黑眼睛,和被灯火映成橘红。”她顿了顿,附在他耳边道,“我笑你在做……那种时候,也是这样。”说完,她拖着兔子灯往前跑走,黑发在暖融融的各人的灯光海里飞起来,似天人夜奔。 张副官赶了两步捉住她手,稍用力一拉,她就跌进他手臂里。他也附耳道:“那么来年我做你的兔子灯,你放我就是。” 他见她眼眸中灯火浮浮,一时情动,自身后拥着她,她回首来吻他。她整个背后倚在他身前,他的双手环在她腰间。他们的衣摆被微风打起,飞到一起,像两只缠颈的鸳鸯。她闭上眼睛之前,看见的是漫天星斗下,一盏盏橙色的灯,那些温暖的地上星光如梦似幻在他们周身移动。她深深闭上眼,感受他刻骨的拥吻。 他们身后,郑太太紧紧捂住郑小姐的眼睛,她自己也不好意思看,但是又微笑起来。 放了灯,元宵也就过去。元宵一过去,年就过完了。笑笑说说间,这个在乘龙里发端、在乘龙里收尾的新年,过去了。各人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明引为了智引,打算再在这里待一阵子,跟着一位教授去大学学习;张副官和同尘也正式开始进入中学教课,一切也尚算顺利;金萍继续当她的大明星,不间断地给甜辣椒送东西;甜辣椒每日晚到今宵萍聚演出,日子就这样静静流淌向前。然而报纸上关于战局的报道却也从不停歇,邻省沦陷,战事蔓延到他们居住的地方,还有多少距离呢?学生运动也频频出现,明引所在的学校也罢课好几次,明引来乘龙里找甜辣椒诉苦。 “都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呢,我想,干脆带智引姐回去算了!” “你对智引说破了?” “还没有……” 甜辣椒也觉隐隐不安:“前几天,他学校里都停课了,说外边太危险,让学生在家待着哪里都别去。”她叹了口气,“可我又觉十分割裂,这里是这样,可今宵萍聚呢,仍旧是歌舞升平,也不见来的人少半个。” 在人心惴惴的过程中,天气倒渐渐暖和起来,张副官撑了一整个冬天的拐杖,也终于可以暂时放下。甜辣椒还不放心:“真的不用?会不会突然疼起来?或者,突然乏力?” “试试看?”张副官拉住甜辣椒,往臂弯里一拽,行云流水把她抱起,甜辣椒轻呼一声。 张副官故意屈了屈腿,她人往下一落,赶忙伸手圈住他脖子,叫道:“小心点儿!”他又直起了腿来,轻轻将她放下。如此,甜辣椒便替他把拐杖收好,放进储藏柜里。 甜辣椒有时会问起他学校里的事:“做老师好么?” “好啊,孩子们都那么可爱,那么信任我,他们用眼睛望住我的时候,我觉得世界真是纯洁干净。” 甜辣椒说:“那是因为你喜欢孩子。” “你不喜欢孩子?” 甜辣椒想了想,说:“也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要说喜欢,我也喜欢郑小姐那样漂亮懂事的孩子。我是个孩子时,也没人教过我什么,所以现在我也不懂怎么跟孩子相处。” 话说出口,甜辣椒却仿佛明白张副官心里会有些小小失落,她又说:“你……想要孩子?” 张副官笑道:“不,那是你的身体,自然是你来做主,我没有资格说想不想要。” 甜辣椒带着歉意说:“我还不想,我没有信心对一个生命负责,再说,那生命里还有你的一半,我更不敢贸然把她带来世上。” “这件事,必须是你完完全全地想要,才有可能发生,不必顾虑我。我今生有你,已是大幸。” 他的话是真的,不说他总是在国外订了避孕用品(前次订的避孕套还买小了),他即便用了避孕品的情况下,也总是及时抽身而出,尽量不让她有风险。 “我呢……”甜辣椒懒洋洋,“目前对你还没个够呢。昨天有个邮包你没拆,是不是……” 他们把那海外寄来的邮包拆开,果然是重新买的避孕套到了。甜辣椒看着外盒,指着上面的字母说:“这是大号?” “这是特大号。没有再比这更大的了。”他说完,自己却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拆了一个出来,道:“果然比前次买的大了。”又说,“哎呀,我怎么给拆开了,浪费一个。你也不知拦我。” 然而张副官已从背后拥住了她,低声道:“我不会让它浪费的。” 有一句甜辣椒说对了,她对他没个够,他也是。她从来不曾对另一个人的身体如此沉迷,尤其是如今他越来越放得开了,这件事情的乐趣变得越来越大,彼此都在探索新的可能,这怎么会有个够的时候呢?再加上他腿痊愈,不再有任何顾忌,更是叫她明白“销魂”二字的含义。与自己深爱的人,在这事上也这样贴合,更是世间少有。甜辣椒有时候会想,这样子,简直像是把往后几十年的爱欲全都提前拿来缠绵似的。简直不吉利。 此时见他大腿绷紧的肌肉线条,甜辣椒却也暂时把所有念头抛诸脑后,沉溺于与他的交缠中去。 与此同时,就在这个晚上,城西一处秘密监狱里,秘密地来了一位重要的访客。 离开(1) 甜辣椒这日穿着张副官送她的方跟鞋,兴致盎然地去商店买些杂物。方跟鞋踏在地上会有沉稳的响声,每一步都踏得很实在。 “新闻!新闻!”报童跑来跑去,挥着报纸。 “给我一份。” 她如今也养成看报的习惯,但是看了又会觉得不安,可不看,什么都不知道,就更不安了。 “太太,拿好。——新闻!新闻!” 报纸头条自然还是关于战局的报道。学生运动此消彼长。新党利用那些激愤的学生把时局搅得更乱。可是翻过报纸来,正如金萍所说,头条是她金苹果。甜辣椒真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只把报纸塞进手袋里。 老百姓日子还是照样要过,虽然头顶乌云笼罩,但枪没有止住自己太阳穴,就还是要挣饭吃,这时正是上班时候,商店里人不多。家里香皂用完了,她选购两块檀香皂,小月季就是什么香精都不用,只放一块檀香皂在衣柜里,所以她总是有这样一股淡淡的禅香味,因为想小月季,从不用檀香皂的甜辣椒也就买了两块。 张副官的手帕用旧了,也再给他买了新的;又看他自来水笔写一阵甩两下,似乎出水不畅,她特在钢笔柜前仔细挑选,买一根手感沉沉的自动笔,她试了试,很滑顺。 又再随意逛了逛,说好只是逛逛的,不知不觉手袋变重,出商店时手臂都有些酸了。 甜辣椒慢慢往家去,突然觉得脚下磕到什么,一看,一块翘起的路砖把她的鞋跟给剐了一下,幸好是方跟鞋,否则她就摔了。她悻悻地弯起脚,看见新鞋的根上还是不可避免地被磕掉一块,她简直心疼得要命。 回家换了鞋,甜辣椒带着那只磕坏的鞋径直去找了小皮匠。那小皮匠见了甜辣椒,吓得话都说不连贯。只把眼睛看住地下修到一半的皮包。 “才刚磕的,应该不难修吧?” 小皮匠拿着鞋,端详一阵,说:“太太,这……不、不难。但,但,这个颜色,难的。” “怎么?” “这、进口鞋子,颜、颜色都是特别调的,我手里、手里没有这样的。补上去,破相。” 小皮匠顿了顿,想起之前张副官的办法,“之前,大人拿来他长官太太的鞋,那也是、进口鞋子,但是,大人就、就拿来了金子叫我补上去。” 甜辣椒心里一动:“金子是他自己拿来要补的,还是你建议他的?” 小皮匠连连摆手:“我我我、我哪里有胆量建议大人用金子哟!是大人自己拿来的!其实、其实我们都知道,到大人这一辈,手里不阔绰了,但是他为了长官太太,就、就眼睛也不闭,肯拿出金子来……他人多好,所以我们都愿、愿意住在乘龙里。” 甜辣椒十分感动,想那时候,他们根本只是初见而已…… 看过小皮匠手头有的颜色,确实与那鞋根不配,但是甜辣椒也没有金子贴,只好先把鞋子拿回去。她看着那一块磕掉的地方,越看越觉不舒服。只好搁置不去想。 张副官放课回来,打开鞋柜,那磕坏的鞋根蹦进他视线,他道:“你脚没事吧?” “脚不要紧,稍微扭了下,已经不痛了。就是鞋子,小皮匠那没有合适的颜色。” “等我休息的时候,拿到大商店去问问,或许有办法的。” “也好。” 灶上的老鸭汤扑锅,甜辣椒跑去揭锅盖,又被烫了一下,捏住耳垂的功夫,那汤就溢到灶外。张副官赶来关了火。见甜辣椒怔怔地不动,以为她被烫痛了,急着拉她手来看。 “涂些药。”他握住她手吹了吹,放到冷水下冲,“还哪里烫着了?” “没有被烫着。”她把水关掉,“我只是在想,今天大概不顺,做什么都不顺。鞋坏了,连汤都炖成这样。” “鞋肯定可以修好,汤,我闻着香得很呢。” 他知道她在害怕。在这种时局下,不论做什么,喜怒哀乐下,都还蒙着一层惊惧的底色。人是分心的,必要分出一分心来,去担忧安危。他在上课时,有时也会听见半空掠过的轰鸣声,他也会恍惚得停下来。 “我今天买报,这里好像有日本人来了。”报纸上那些刺目的字眼,她一瞥过去,却久久停留在她心里,“我真怕……” 张副官轻拥住她,轻抚安慰,说:“实在不行,我们走吧。” “走?” “离开这里,出国去好吗?” 甜辣椒仰起脸:“可是你……”她说,“可是你……” 张副官自嘲地笑了笑,说:“我说过我要报效家国,但我现在才知道,我是心比天高,其实我什么也做不了。而且,我……我也怕了。” 他是怕了。从前,他是不怕的。要他死,死就是了。他承认世间还有很多美好,他也还有很多可能,可那时候,如果让他为家国牺牲,他也宁可放弃那些美好和可能。但现在不行了。他不舍得,不愿意,不甘心了。他不想死,因为他想和她在一起。他想活着好好爱她。他不要什么家国了,他更想要她。 甜辣椒靠在他肩上,叹了口气,又笑起来。“好,如果真到那一步,我跟你走。” “我们可以去我留洋的国家,那里,有我一栋小房子。如果你住着不习惯,不喜欢,我们可以出去旅行,走走看看,走到你喜欢的地方,就住下,你厌倦了,就再继续向前。” “那没有钱了怎么办?” “那就把那所小房子卖了。” 甜辣椒说:“坐吃山空呀。” “总有办法,和你在一起,就总有办法的。” 她不自觉畅想起来。“倒也很好,我还没有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如果到一个温暖的、漂亮的地方,依山傍水,鸟语花香,有一个小小的房子,一个小小的花园,就我和你,我倒可以住半辈子。” 萌生出想要离开的念头的,却还不止甜辣椒和张副官两人。明引的大学附近发生暴乱,波及到她的学校,甚至还有师生伤亡。她的教授决定回国,于是自然也问明引要不要一起走。明引已与智引说破关系,原以为智引不会接纳她,没想到智引却抱着明引大哭。 这日明引来找甜辣椒,坐下的第一句话也是:“我有点害怕。我大概不是我爸爸的女儿,他是打仗打出来的,我却害怕打仗。” 甜辣椒何尝不懂?“怕才是对的,我也怕。” 明引看了看甜辣椒,十分认真地问她:“你们想过要走吗?不瞒你说,我的教授要走了,他问我走不走,我……我想走。可我又舍不得你们,还有同尘,还有智引姐——智引姐会愿意跟我一起走吗?文引姐怎么办?说实话,我要考虑得太多了,我好矛盾,我想走,又不想走。” “我们那日也说……真到了万不得已,我们就走。” “真的?”明引一喜,“你不知道,我们学校那些外国人已经跑了大半了。那我们一起走吧,他可以到国外继续深造,或者也能当老师啊,你到国外,有我也不至于太孤单。” “那样虽然是很好,但我也一样,我舍不得很多人,金萍,还有我不知所踪的妹妹,其实,包括吴将军,他如今人在何处?” 近来说到这样的话题,就总会陷入沉默。 “不如我们找同尘他们聚一聚,聊聊这件事,看看谁有意向,然后让有法子的动脑筋,才计划起来,不至于真到那时候没了门路。最好的就是咱们全都一起走——我知道我天真。” 于是乘龙里又迎来了久违的一次大团圆,就如除夕那天一样,人都到齐了,只是,所为的目的却截然不同。 郑小姐吸着鼻涕,郑太太解释道:“前些日子外头暴乱她被吓着了,发了一场烧。本来她是不肯出去的了,还是听说要来甜小姐家里,她才肯出来。只是一路要爸爸抱着。” “我们大学里也是,最近去上课的人都少了,有时候同学是去了,老师跑了。” 同尘道:“我们中学在市中心,倒还好,但有时候会听见直升机什么的飞过去,也怪吓人的。” 明引又说:“所以我说呢,要不……我们一起走算了!” 同尘看了一直没说话的智引一眼,也没说话。郑先生道:“我倒也考虑过,只是,我们一家子都不会说洋文,怕到了外面反而像被拔了翅膀的鸟,呆若木鸡呀。” “留在这命都不一定能保住。”明引嘴快一说,又觉过火,道,“有我们在呀,怕什么?” “要走,不知要准备多少钱呢?”郑太太忧心道,“我倒不怕不会说洋文,我是怕钱不够呢。” “既要走了,暂不考虑回来,那可以把屋子卖了,以后再说嘛,总不至于不够的。”明引又道。 同尘又看了智引一眼,终是向张副官说:“你们怎么想?” 张副官说:“我们也想走的。” 同尘讶然:“出乎意料!我以为你怎么也是顽固,要撑到最后的,没想到你却是这样想。我……我父亲倒也提过,他在外面本也有其他生意,他是希望举家搬迁的,只是……”同尘的余光里,又出现了智引。 “能走总是好的,留着命比什么都强。”智引道。 同尘面露喜色,但他的喜色还未及说出话来,却听智引又说,“我在这里陪着文引。” 明引和同尘都极其失望。 甜辣椒和郑小姐从厨房端着银耳羹出来,郑小姐咳嗽两声,说:“来啦,来啦,甜姐姐做的,大家有口福啦。” 大家暂时按下不表,专心吃起来,只是多少都有些食不知味,一会儿郑小姐又有些发热,郑家只得先行告辞。明引和同尘知道要劝智引没有那样容易,各自心事重重。甜辣椒和张副官也不晓得该怎样出力,只好陪着他们一起沉默。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感到无力。要商量的事,也都悬着不能往下继续,这天的聚会也草草收场。 翌日,张副官去取鞋。原本甜辣椒说要与他一起去的,但看她还在睡,他便不吵醒她,自己先去了。可到了平时常走的路上,却见前面被封了路,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空气中有些硝烟味道,警察厅来了好多人。 “杀人了,无法无天了简直!” 他听见旁边群情激奋,便问:“出了什么事?” 一个大姐道:“日本人在这里横行霸道,对着我们中国人开枪,死了好几个!” 正说着,却见两辆警车驶出,里头坐着日本人,然而他们用日语开心地说着什么,哈哈大笑,甚至还从车窗伸出枪来,对着路边的人,那些人惊叫着逃开,日本人用嘴模拟开枪声,又疯狂笑起来。两辆车驾驶座上的是警察厅的人,他们虽然表情隐怒,却也无用,只得开车将日本人带出这片区域,驶过无辜的被扫射的同胞们的尸体。 张副官感到心里有一股血气涌上来,他咬紧了牙关,待他反应过来,自己竟要跨过封锁线,被几个警察大声喝住,他才惊醒。身旁的百姓们被那些嚣张的日本人激怒,纷纷要冲破障碍,却被警察们用警棍喝退,还有警察朝天鸣枪。 “这算什么!枪口不对准日本人,却对准我们么!”有人大声喊道。 “对啊,凭什么放他们走,凭什么他们在我们的地盘上为所欲为,凭什么他们要杀害我们的同胞!你们干什么吃的!” “我们要个说法!” “这不是把我们中国人的头当皮球踢么!” …… 张副官喉头哽咽。然而,他握着的拳终是渐渐放松。从那些涌来的人潮中逆向而行,走回了返回的方向。他走一步,离那些愤怒就远一步。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感到眼眶滚烫,喉咙剧痛,然而,他还是朝乘龙里走。他如丢了魂魄,推开了家门。 家中熟悉的幽香使他安定下来,阳光斜洒,这里听不见那些呐喊,也看不见鲜血,这里没有屈辱,也不见挥舞的警棍。这里听不见枪声。他坐在玄关的换鞋凳上。 是甜辣椒担忧的眼神把他真正地拉回了现实。他不知道自己呆坐了多久。 “怎么了?不是去取鞋了么?”她蹲在他膝前,双手握住他的手,却觉他在瑟瑟发抖,“发生什么了?” 张副官看着甜辣椒,缓缓地眨眼,一滴眼泪掉下来;她握紧他的手,不再发问。终于,他慢慢跪倒在地,像抓住浮木般抱住她,在她的拥抱中,无声地哭泣。 他会害怕,他贪恋她的爱,他想和她永远在一起。 可是,他的血却还没有冷。 离开(2) 据说杀人的几个日本人很快被释放了,非但如此,如今人心惶惶的内容变得具体起来,不是那些飞机大炮,而是随时、随地、莫名而来的日本人的子弹。而他们对你开枪,只需要一个理由,你是中国人。 然而讽刺的是,张副官的乘龙里所在的一片区域,却被划做了日本人的租界。 金萍知道这事后,给甜辣椒打电话,叫她暂时别去金宵萍聚演出了。 “你走在街上太危险,万一被那些鬼子看见了怎么办?而且,我那里最近也老有日本人来,虽说没有闹事,但我看着觉得讨厌,我干脆关门算了,他们也不会付我酒钱!” 但是金萍又说,“演出费我照结给你,你们生活总是需要钱的,张副官教书能挣几个钱?” 甜辣椒当然不要。金萍那里很忙,她也不跟甜辣椒多说,只把电话挂了,但是到日子,钱照发。甜辣椒把金萍给的钱都筹起来,又一起还给她。 张副官每日从乘龙里走出去,心情都很沉重,当他看见日本人肆无忌惮的样子,那天那几具鲜血汨汨的同胞的尸身,就又出现在他眼前。学校里的学生越来越少,同尘说,有些已经出国。话里话外,也让张副官带着甜辣椒早些离开才是。“那你呢?”张副官问同尘。 “智引不愿走,我就陪她吧,这样amber走得也能放心些。” “你……父亲、母亲,会同意吗?” “就算他们不同意,还能把我绑走吗?” 也是。张副官想。 这天回到家,甜辣椒很沮丧,说:“今天一整天外头都有日本人,我都不能出门。” 他们知道,甜辣椒的美貌会引来致命的灾祸,对于那些吐出舌头流着口水的日本人来说,她首先是个漂亮女人,其次才是个租界里的女人。女性身份反而使她失去了租界的暂时庇佑。 饭菜简单,张副官和甜辣椒皆心事重重,一顿饭并没有说几句话。 等张副官洗完了碗出来,看见甜辣椒仍旧坐着发呆。他搓热了手掌,往她肩膀上轻捏,使她能够放松下来。她果然眉目柔情,从思索中回神。 “坐吧。我给你捏才是,你忙了一天,我在家里哪里都没去呢。” 甜辣椒让张副官坐在单人沙发上,帮他捏着肩颈。 “说实话,每天你从家里出去,我都很害怕,我不是咒你——我真怕哪天你就回不来了。或者你回来了,我已经被抓走了。”甜辣椒说。 “我懂的,我也是。”他抓着她的手,将她牵到身前来,拉她坐在他身上,“甜甜,我想,我们还是走吧。amber说,她可以帮我们联系那边的大学,我至少能做个助教……应该是能办下来的。” 甜辣椒知道这里头还有很多的未解,然而此刻,她看着他的眼睛,慢慢点点头。 张副官一笑之后,又有些怅然若失,但他很快起身去联系明引。 当晚,明引匆匆来访,甜辣椒惊道:“这样夜了,你只身来,太危险了!” 明引却亮出她的身份:“我非本国公民,他们还惹不起我。” 甜辣椒听了,不得不感到悲哀。 “你刚给我打电话之后,我马上问了那边,好在他们起得早!我的养父母帮你搞定了助教的职位,不要问里面有什么门道——”明引眨了眨眼,“总之他们搞定了就是了。接下来,你们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 明引的视线在他们两人身上流转,缓缓道:“结婚。” 甜辣椒和张副官对视。又听明引接着说:“你是助教,你是他妻子,你们具有夫妻关系,如此,那边才可以同时对你们放行。很快的,明天一早你们就去登记,紧接着我帮你们申请,快的话下个月初,你们就能一起走了。怎么样?这个消息是不是值得我大晚上来跑一趟?” 然而甜辣椒却不安,她说:“可是,我和吴将军是结过婚的。” “结婚又怎么了,可以离呀,这里的法律还没有禁止再婚吧?” “可我怎么和他离婚?他人都不知在哪里。” 张副官知道甜辣椒说的确实是严重的问题,吴将军失踪的时间还不够甜辣椒与他自动解除婚姻关系,如今,甜辣椒仍是个有妇之夫,自然是不能与张副官“重婚”的,他们并不能结婚,也就不能以夫妻身份申请出国。 明引显然没有想到这层,此时也懵了,一会儿看看甜辣椒,一会儿看看张副官,半天才叹道:“那怎么办?我怎么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得想个办法啊。” 张副官说:“amber,如果以探亲为由呢?” “倒是可以,但是还得回来,探亲有时限,到时候你打算让甜小姐黑在国外?或是申请避难?可谁能估算得了时局的变化?” 明引思来想去,只觉撞进了死胡同,然而她看见甜辣椒的脸庞,那样年轻鲜亮,忽而就有了个念头,她激动得蹦起来,说:“还有个办法!甜小姐,你可以做我那个年近七十却没有子女的老教授的养女!这不就行了?” “这……” “教授会愿意吗?” “不问问怎么知道?有我在,她会愿意的。她除了有点怕死之外,是个很好的人,但她怕死也是为了做更多的研究。如果她同意,这件事情就好办了!”明引说,“真没想到,我竟然想方设法帮我爸爸的妻子逃跑。” “抱歉,amber。”张副官道,“但是,多谢。” “不必,不必。但是如果甜小姐跟着我教授走,就要先于你离开了,因为你的申请还没有发出,再快也赶不上半个月后我教授的行程。” “你呢,amber,你什么时候走?” “问到点子上了,”明引笑道,“我和我教授一起走。其实,如果今天你不联系我说也要走,那么我也是要来的,我来告别。但好在我们的缘分很深。我还要帮你照看甜小姐呢!飞行一路有我,你也总该放心些。到了那边,甜小姐也可以先住在我那里,等你到了,你们再另做打算——啊,我不是不欢迎你也住在我家啊。” 张副官笑起来。“我知道。” “而且呢,你那栋小房子,这么长时间也没有维护过,到了那里,我也得先找人去修缮一下,等你到了接甜小姐过去,住得也舒服些啊。你知道你那房子后面长了多少杂草吗?” 甜辣椒先过去——跟着明引的教授,做为她的养女。然后张副官也会在不久之后与她会合,他们可以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在国外开启新的生活。一切听起来都很好,可不知怎么,甜辣椒心里就是惴惴不安的。 “万一,教授不同意……” “甜小姐,这只是一个最合情合理的人物,但我们现在有了个思路,其实换个人也一样。比如,谁说我的养父母不能再多领养一个漂亮的中国姑娘呢?” “这倒是——” 这里正说着话,外面却骤然响起一阵可怕的急急的敲门声,那简直不是敲门,而是砸门。屋里叁人同时一惊,生怕是日本人来闹事。但在那砸门声中,却仿佛还有女子低声的呜咽。张副官让两位女子在房中待着,他攥一把小刀在手中,前去开门。 然而开门之后所见情景,却叫张副官也愣住了。 金萍满脸的泪水,脸上甚至还有鲜血,她在哭,嘴唇却抖个不停,哭也不出声,只是喉间痛苦的发出声响,再看她双手也满是鲜血。 “金萍?怎么了?” 那金萍见了张副官,双腿一软,就往地下倒,张副官赶忙把人扶住,让她进屋,把家门关起来。里面甜辣椒和明引听见动静,探出头来,见状也吓得围拢来。金萍见了甜辣椒,终于抑制不住,泪水迸发,恸哭起来。 “怎么了?金萍,怎么了?这血是哪里来的?是你受伤了么?金萍,先别哭——”甜辣椒劝着。 “他……他死了!” “谁死了?” “她把他杀死了,但她不是故意的,她就是推了他一下,他自己没站稳……” “金萍,冷静,冷静。” 但是金萍情绪激动,似乎陷在一个可怕的噩梦里,根本就不能好好组织语言,只是说着一些混乱的句子。但仅从这些零碎的片段里,他们也能听出来,这里头有命案。 张副官抬手让她们带金萍进去,他又在门口看了看,确定暂时没有人朝这里来,刚才金萍的哭声也没有引来日本人。他重新把门关好落了锁,并且把家里的灯关掉了几盏。然后去厨房做一杯热热的饮品。 甜辣椒和明引则带着金萍去浴室,想要帮她冲洗掉身上的血污,顺便看看她到底有没有受伤。金萍仍旧在哭,但是当热水将她手上的血冲走,打着卷从水池中消失,她才逐渐稳定下来。 “金萍,没事,你现在很安全,你有我,有明引,有张副官。我们都会帮你。”甜辣椒抱着金萍轻声安慰,明引也不断轻抚金萍的肩膀给她力量。 金萍恐惧的双眼里逐渐有了内容,她重新看向甜辣椒,看向明引,这时她才真的缓过气来,流下两行热泪,说:“过年的时候,我说,有人跟踪我。” “对,当时你说过。” “你当时还说怕自己是多心呢。”明引说,“谁跟踪你?” “甜辣椒,你记得他吗?你还记得他吗?是他,是他跟踪我!” “是谁?”甜辣椒发觉金萍又开始激烈地颤抖,不由得再抱紧她一些,“没事,没事。” “他——是他——”金萍倒抽着气,“阿甫!是阿甫!” 阿甫!那个病态地恋着金萍的阿甫! 离开(3) 金苹果的红火,除了为金萍带来名誉与财富,自然也带来了不必要的瞩目。即便在战事一触即发的时候,她也攀登报纸另一半的头条——阿甫怎么可能发现不了。 阿甫看见金苹果的时候,就知道,她不是金萍果,她是他的金萍。他拉着那辆从她“坟前”拉走的黄包车,开始在城市每个角落奔跑,他知道他的金萍就在这里,他随时可能重新遇见她。 功夫不负有心人。阿甫发现那个繁华的“今宵萍聚”,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感应,看到这四个字,他就知道这一定和金萍有关。而另一个人的出现,坐实了阿甫的这个想法:他看见了甜辣椒。 这个女人,这个女人。 非但如此,他还看见了张副官。 阿甫突然感到身心里的一种不甘心,这个张副官明明知道金萍的下落,当初却装得像真的一样。他们合伙起来骗了他。他们知道他有多爱金萍,可却把他蒙在鼓里。当他拉着车,流着汗,奔跑在每一条高低起伏的路面,他们却在这里喝酒唱歌! 阿甫不服。他要亲口问问金萍,她是和那两个人一伙的,还是,她也被蒙在鼓里。 他蛰伏着,甚至除夕也蛰伏。他果然有收获,他看见甜辣椒和张副官拎着大包小包的菜,叫了一辆黄包车。他猜,今天晚上,金萍会跟他们俩一起过年。 他们多热闹啊!一屋子的人,有说有笑,他从外望进去,里头的人都漂亮,有钱,阿甫低头看见自己的脚,那鞋头都磨破了,没穿袜子的脚趾穿出来,他往墙根缩了缩,突然,一个人跑过去,他看那个模糊的背影也能确信,那就是金萍!他想叫,但是没能叫出声,金萍敲开门,也进去了。 他可以等。金萍总会出来。他就在寒风里等着,那些孩子们在不远处放鞭炮,各家各户里飘出饭菜香,那些人又跳起舞来……这世界,只有他阿甫一个人懂得什么叫痴情,他不信金萍会不要这样的爱。就算现在喜欢“金苹果”的人再多,他们爱的也是她的光鲜,只有他,是从她是“金萍”时、从她天天拿着碱块在厨房洗涮时就爱她。他对她的爱,才是真的。 可是那天阿甫没能和金萍相认,她竟叫了人来接她。那个男人高大英俊,默默无言,金萍对他很信任,金萍还对他笑。那么轻松随意的笑。可过去,阿甫只有在给金萍叫上一辆黄包车,才能看见她飞起的发丝下一个畅然的微笑。那个男人轻轻松松就得到了她的笑。阿甫咬碎了牙齿,却仍旧不敢从墙根出来。他只得看着金萍上了那个男人开来的车,那辆车缓缓开过去,经过了他停放在里弄门口的黄包车。 可是后来,阿甫再也没在今宵萍聚等到过金萍,金萍好像是去拍戏了,再后来,市面上乱起来,他们拉黄包车的也被杀了一个,据说是因为不肯拉日本人。阿甫被赶来赶去,黄包车都被人砸烂了。如今他又重新变回独自一人,兜里揣着拉黄包车到现在攒下来的所有钱,他用这些钱买了个戒指,金戒指,细细的,他要送给金萍。他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他就等在乘龙里。就等在那里,金萍一定还会来。 这个晚上,注定是不平凡的晚上,日本人在租借里来来去去,如在自家,百姓却把门关得紧紧,除非要扔炸弹,轻易不会出来。阿甫溜进了乘龙里,等在他熟悉的角落里。他有种预感,今天会碰见金萍。不知等了多久,他听见石板路上高跟鞋咔哒咔哒,他探头一看,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 是金萍! 她那么美丽地朝他走来。阿甫捏紧了金戒指,看四下无人,跨出一步,叫她:“金萍!” 金萍一愣。一瞬间用一种十分陌生的眼神看着他。阿甫想,金萍一定也会喜极而泣。因为他已经哭了。他拉住金萍的手腕,又怕弄脏了她的衣服,手足无措地对着金萍哭。 “阿……阿甫?”金萍的声音颤抖。 “是我!金萍,你到哪里去了?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惨!那个天杀的甜辣椒,还有她的奸夫张副官,把我骗得团团转!是老天爷叫我不放弃,因为我和你还有一段缘!”阿甫一边说,一边把金戒指放进金萍手里,“我天天拼了命拉黄包车,我那辆黄包车就是为了你买的,我要拉着你跑,你坐在上面笑,可我的车被砸坏了,金萍,我把所有的钱都花完了,给你买了这戒指,你戴上,你戴上就是嫁我了,我不嫌弃你卖唱、卖笑,我知道你也是情不得已……” 阿甫还没说完,却听见金萍冷冷地打断他:“别说了。” 没有看见金萍热泪盈眶,没有看见金萍感动,只看见金萍无情的、甚至带点恶心的神情。 怎么会这样? 阿甫一着急,拉住了金萍的手,想要把戒指戴上她的手指:“是你怪我,怪我来得太晚了,是不是?金萍!” “放开我!——救命!” 什么?金萍在叫救命?她居然,她居然在叫救命!“我是阿甫啊,是我啊!”阿甫捂住了金萍的嘴,却被她狠狠地咬了一口,他捏住了手,看见金萍把那金戒指扔在地上,同时间,右边一户人家的门打开,一个梳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探出头来,猛然冲了出来,说:“金苹果,怎么了!” 金萍如同看见救命稻草,大声说:“这有个流氓!快去叫人!” 阿甫想,流氓是在说他吗?他一时脑袋里气血上涌,拉住了那个姑娘,那姑娘力气很大,反身一扭,就把阿甫给卸了力,阿甫便又去拉住金萍,那姑娘顿时急红了眼,不知哪里来的巨大的冲劲,把阿甫用力一推…… 阿甫看见黑压压的天空里,一颗星星都没有。他觉得脑袋后面有一种温热的感觉,什么东西在流淌,像一条小河。他躺在那条小河上,希望河水把他带回过去。带回那个后厨,带回金萍的身旁…… 明引拍案而起:“这是正当防卫!他很可能对你们的人身造成危害!” 可是这“正当防卫”,却很快被扭曲成另一种局面。乘龙里被彻夜挨家挨户调查,在那些警察还没到弄堂底时,张副官出去看情况,小皮匠告诉他:“听说昨天有个日本人在这里被杀了……日本人闹着要个说法呢!” “日本人被杀了?” “对,日本人。” 张副官细细一想,心里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回家把甜辣椒叫到卧室里,说:“这件事情被日本人利用了。他们现在说,乘龙里死了个日本人,怕是要借机大作文章。” “死的不是阿甫么?怎么变成了日本人!” “死的是阿甫,可是,日本人说他是日本人,他就是日本人。” 不需要张副官再多说什么,他们都明白,这后面绝对不是一个人两个人的死,那些入侵者,很可能以这件事要挟当局,以完成他们的目的。 ——他们的目的,很快就露出獠牙。 小报飞满天,说日本人要求我们割让一省。 “一条日本人的命要换我们一个省,更何况,那个人根本不是日本人!”明引气得坐不住,“那个阿甫,真是死了也要拖累别人!” 金萍被警察厅请去了,然而邻里的大侄女也被日本人捉走,以扣作筹码,但是她硬骨铮铮,自尽了。邻里妇人却连发丧都不行,因为这里始终被日本人团团围住。只有明引可以自由出入。她受邻里妇人委托,替大侄女做了一个衣冠冢。这段时间,明引也觉得愤怒、压抑,无能为力。她只能努力推进张副官和甜辣椒的离开,既然改变不了,那么帮助朋友离开也算帮忙。 “都办妥了,甜小姐,要带什么东西走,也可以整理起来了——得做好准备,这一走,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夜里,张副官和甜辣椒一齐整理东西,这个家说大不大,真要整理起来,却也无从着手。箱子只能带一个,这个家是终究搬不走的。 甜辣椒忽然把手里东西放下,看着他,说:“金萍怎么办?” “我听说她的人帮她走通了关系,金萍应该不会有事。” 甜辣椒又整理一阵,道:“郑太太,郑小姐她们怎么办?” 这话没有说完,她又说,“月儿怎么办?智引怎么办?还有文引呢?她们……她们怎么办?”说到后来,她已哽咽。 这不是一个轻松的决定,走,是可以走,但是更多的是不能走的。家搬不走,人带不走。她从来是孑然一身的,可到如今,临了离开,却发觉自己牵丝扳藤,有那么多的割舍不下。原本她以为,只要有他就够了;不是的,除了他,她还要亲人,还要朋友,还要那么多与她萍水相逢的人平安。她太贪心了,她的贪心,一个箱子装不下。 可是和甜辣椒不同,张副官的贪心,逐渐缩小。他原本以为他心怀天下,看见同胞被杀,他那么愤慨;可是如果要他在许多人,和她一人中做个选择,他还是会义无反顾选择她。他会被千夫所指,可他不能违背良心。至少,她得是安全的。他的血是没有冷,可是,可是…… 最终,他只能把她揽进怀里。他希望他的怀抱能让她稍稍安心,哪怕她心里有那么多放不下,可他自私地希望她先离开,离开以后再想其他办法,离开以后再去担心别人。他不敢说,因为怕她对他失望。他只能抱着她。 张副官的怀抱确实给了甜辣椒安慰,她深深地叹气,说:“我们若是在太平盛世里相遇,那该多好?”她的手指上,那银戒指牢牢地圈着她,她把手比在他的手指旁,两枚戒指相依相偎,“你快点来,好不好?”她伸手拥住他,“快点来……” 这一晚,甜辣椒拼命要他,一次两次。她知道外面有危险,她的牵挂大部分都悬在半空。她在他身上汲取“确定”。在不安稳的尘世中,也许只有他是确定的。他永不会变。她累得瘫软在他身上,却仍不肯停下。他还是那样温柔,轻轻抚慰,直至她安定下来。他吻她,吻她的汗水与泪水。 “我也想和你在太平盛世里相遇。可我们已经这样相识,我们有了这些往事,这也许就是我们的宿命。”他说,“如果这里是太平盛世,我们还会相遇吗?有时候这样想,我会害怕。因为在那个想象里,我根本不会与你相逢。生命里没有你的我,会是什么样的?” “也许你会比现在快乐的。” “一半一半。有可能快乐,也有可能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快乐。” 她堵住他的话,噙着泪,疯狂地吻他。在这里的天数越少,就越想和他多留些在这里的回忆。这里有很多坏的回忆,可这里,又很好。 当甜辣椒皱着眉头,沉沉睡去,张副官静静地看着窗外的凉月,那种月光里面,绝非酝酿浪漫故事的好氛围。 “我很快就会去找你的,如果可以,我也想和你一起走,没有人知道,我有多害怕……” 也许,他比她更害怕。 距离她先离开,只剩一个星期了。 离开(4) 时间回到那个夜里,城西秘密监狱,重要的神秘访客。他一言不发,静静地被带入最深的房间。房间里没有窗,铁门五层,每层都一人厚。普通人在这房间里待上一阵,就会感到心慌,胸闷,压抑,随之而来的是无尽的恐惧与痛苦。 但是这房间里关押的人,却稳如泰山地坐着,闭着眼睛,尽管满脸的胡须。他是吴将军,一个消失了很久的人。他相信命运会犒赏一个有骨气的人。贼人要他卖主求荣,他不说一句话。他受尽了缓慢的折磨——他在沙场上快意恩仇,在这里,只有忍耐;他已没有了枪,但他还有他一身铁骨。原以为小张副官拼死把他救出会是结局,然而他错估了背后的算计。他是勇将,并非谋士。他了解得太慢,但幸好,他可以选择沉默。 当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无法让他开口,剩下的就只有死亡。但让他死亡,是贼人目前还不想做的。他们还要在他身上挖出他这一党的秘密—— 吴将军听见有些声音,脚步声。他吸了口气——这也是打仗,只是用的方法不同罢了。 最外层的铁门打开,然后,第二层;有些不同的是,这个人开门的举动有些不连贯,似乎很不熟悉;第叁层,开门的人停了停,一时不再有任何声音,吴将军也屏息;终于,那人又开始行动了,第四层,铁门打开,就到了最后一道门,那个人在开第五层门的时候,手发抖了,吴将军都能听出来。 门打开后,吴将军有些被光亮晃到了眼睛,片刻后,他看见了来人。吴将军这段时间以来的支撑,突然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瓦解了。 他缓缓站起来,脚镣发出沉重的声音,他不能走向前,因为手铐只允许他原地呆坐。 来者吴脉生。 “脉生,你怎么来了?你……你……” 吴脉生脸上有一种悲喜交加的矛盾神情。他从小惧怕的父亲变得这样狼狈沧桑。“爸爸。”他叫了一声,想笑一笑,但没能笑出来,他仍旧惧怕吴将军。 吴将军看着吴脉生的神情,一种迟来的愧疚感油然而生,他从来没有对脉生好声说过话,也不曾陪伴过他,这个儿子,是智引、文引领大,也是他自己长起来的。他其实根本没有资格被他叫一声爸爸。 吴将军苦笑道:“本来,现在你应该在国外念书的,都是我没有用。脉生,你好吗?智引和文引呢?她们都好吗?那个懦夫还欺负你姐姐吗?你是怎么进来的?你拜托了谁的关系?脉生,你有出息了。过来。” 然而吴脉生站着没动,他的手插在一边口袋里,说:“爸爸,二姐把大姐夫杀了,现在二姐在坐牢,大姐一个人生活。” “什么!?” “用的是你送给她的毛瑟枪,一枪崩了。”吴脉生说,“大姐本来想包庇二姐,后来,有个人穷追不舍,把真相调查出来了。”吴脉生顿了顿,“甜辣椒。对了爸爸,你知道甜辣椒现在和谁住在一起?”没等吴将军说话,“是张副官啊。他们在同居,我早就说过,爸爸,他们有一腿。” 吴将军被一个又一个消息冲击得头晕脑胀。“……文引?文引?”最后他抬头看向吴脉生,“脉生,是谁叫你来的?” 吴脉生沉默。 “我懂了。你——你一直恨我,对不对?” 吴脉生慢慢走近吴将军,他仍是害怕的,这种自小而大的害怕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失,可是他又不那么害怕,一种报复的快感使他想要近距离看着爸爸的脸,当然,他需要壮胆的工具,他把插在口袋里的手抽出来、连同一把手枪。他把枪口对准吴将军,说:“爸爸,说出来,你也轻松,我还能升官。出国不出国的,我根本不在乎了。” “脉生,为什么?即便你恨我,可你也不该投奔他们!你以为你跟着他们,会有什么好下场吗?他们不过是利用你!” “无所谓,爸爸,至少他们还懂得利用我,而不是像你,打压我,忽略我。” 枪口对准了吴将军的太阳穴,吴脉生不再说话。 “你说甜儿和小张,”吴将军笑起来,“我知道的,真当我老吴傻吗?可怜我一世,最后只有你母亲真正爱我!可我却背叛她,生了明引!活该,活该!脉生,我是对不起你,但我什么都不会说——” 吴将军的眼猛地一睁,手铐上的锁链哗哗的响,他用力扣住吴脉生的手,在吴脉生扭曲的表情里,扣动了扳机,血和脑浆从另一边蹦出来,一瞬间,吴将军应声倒地。这就是他最后的命运,他死在儿子手里,也死在自己手里。 “爸爸!”吴脉生惨叫,然而一切都已结束。 ——吴将军死的消息在某些特定阶层流传开来,这不是一个好的结果,吴脉生的任务失败,他的命运将会如何?如果张副官和甜辣椒晚一些时候,真的去登记结婚,他们会发现,甜辣椒和吴将军的婚姻关系已经解除,他们可以结婚,他们原本是可以一起走的。 吴将军的死,改变了一些格局,直接导致日本人入侵。世上的事就是如此,一环扣住另一环,一些结束,又是另一些的开始。活在其中的人,多半被命运牵着转圈,逃不出,挣不脱,最可悲的是,还不知道。 乘龙里。东西已经理清,甜辣椒的一个箱子;旁边还放着另一个箱子,是张副官的。他们的离开时间相差一星期,但为了让她安心,他提前把东西整理好,营造出一种他们是要一起走的感觉。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不提离开。半个字都不提。他们很早起来,看看今天弄堂里有没有日本人,没有,他就快快出去买菜,现在当然不好买菜了,有什么买什么,有时候会空手而归;运气好买回了菜,他们会一起做,做完,分给邻里妇人——她憔悴了很多,侄女来过年,却再也回不去。 除了做饭吃饭,他们就耳鬓厮磨。纷纷扰扰的一切,都摈弃在呼吸之外。品尝彼此的温暖。皮肤的触感、她长发的光泽、她背脊上的汗珠;他被蒙上的双眼,或者滚动的喉结,他发红、发烫的皮肤,他被欲望填满的胸膛,团成曲线黏在他锁骨上的银链。他们十指交握,银戒相抵。他们来不及说话,可是又有太多话要说。在那些夜晚,他们疲惫的身心最终会在月色中沉静下来。她摸到他的眼泪,知道他不止是为他们暂时的离别而哭。终于到了最后一天,月上中天,无人入眠。她轻轻地唱起歌来。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她哼着,哼着,把短短的人生,所有的相遇都复习一遍,最后,相遇都须离别。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她遇见师父,他对她算不上好,但最终,他们也再不复相见了。她遇见小月季,连一声道别都没有,如今也不知所踪;她遇见吴将军,与他结为夫妻,然而…… 甜辣椒起身,跑到厨房,她拿了两个杯子,一壶没有喝完的冬酿。她回到卧房,这个卧房里有个很大的床,她笑起来:“那时候说,别人家是卧室里放个床,我们家,是床里放个卧室。一晃,这话也过去好久。” 他今日格外沉默,但无论她到哪里,他的视线总跟随着她。 她坐在床上,把食盘放平,两只酒杯里各斟上酒,递一只给他。 “有个新郎官不能洞房,”甜辣椒说,“因为他酒量太差,喝一杯,就倒了。” “那我不要喝。”他说。 “喝吧。”甜辣椒的酒杯与他对碰,双目中已含着眼泪,“喝过交杯酒,我们就是夫妻。” 她的手绕过他的手,两只酒杯重新回到面前,他们慢慢地凑上杯沿,仰脖把酒饮尽。她将杯子一扔,圈住他的颈项,说:“我结过两次婚,第一次,为了钱,第二次,为了爱。”她吻下去,感受他唇瓣残存的桂花冬酿的气息,他这样一个正人君子到甚至有些清冷的人,也正是她在人生的寒冬中喝到的一盅好酒。 “下一次见面,我们就在国外了,但是,什么都不会变,我还是会在家里等你。就像在乘龙里一样。”她说。 寡言的他把脸埋进她的肩侧,正如那次离别一样。那次离别—— 她心一惊。那次离别之后,可不是什么好的下场。他们差一点就不能再见。甜辣椒痛恨自己这时候想起的尽是不好的事情,怎么会想到那些呢?她赶紧让那些画面从脑海中消失。 张副官终于说:“我从没有这样爱过一个人,我连自己都不这样爱。” 想起来,在认识她之前,他真的活着吗? 他仍旧对吴将军愧疚,因为他做了破坏他们婚姻的事情,可要他重新选择,他还是要做那个第叁者。 他活着的瞬间,都与她相关。 那个初见的夜,虫鸣喈喈,湿润的草坪上,她赤足而行,他拎着她的鞋,第一次开始追逐;那纱帘重重的迷阵,他第一次感到心脏的迷乱;还有,在那个昏昧的时刻,她握着他的手,他第一次触摸到另一个人的身体;台风雨季,每一滴打在饭厅外窗户上的雨点,也结结实实打进了他的心里,他第一次生出一种妄想,他想在她的注视下喘息;在她结婚的那天,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把他们再次拉回到一起,于是就有了那个夜里,他第一次感受到,也许他心里也有了“爱”这个字。 当他以为将要与她离别,他心里的痛苦,超越一切。可一想到她最后能安然,他又觉得值得。爱她,让他可以毫不犹豫地去死,又可以让他拼了命地想要活下来。失去,寻觅,重逢,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冒险。 “是你让我知道……”张副官扶住她的双肩,看着她的眼睛,顺手替她摩了摩红肿的唇瓣,“人不是活漫长的一生一世,而是活那么几个短暂的瞬间。” …… 翌日清晨,明引来接甜辣椒,张副官随行。明引说:“别这么依依不舍,你们很快就能见面了啊。” 可他们二人仍旧紧握着双手,眼圈红红。明引无奈,不再说什么。飞机停靠在不远处,陆续有外国人登机,明引看时间,说:“好啦,还有什么话没说的,留着一个星期以后再说。真怕你们这时候说完了,一个星期以后又没话说了。” “甜甜——”他叫了她一声,再无下文。 “快点来,我等你。”她说,“我等你,我们还要一起找小月季,还要做很多事,我还要给你过一个很隆重的生日,我答应你。” “要上去咯。”明引提醒。 甜辣椒深吸一口气,跟着明引走,张副官追了两步,停了下来,注视着她的背影,她上了飞机,从舱门处探头来看他,冲他挥手,她的发丝被狂风吹得飞扬,她说:“我等着你。” 十分钟后,舱门关上了,张副官被人请离,因为飞机即将起飞。当他头顶响起沉重的飞机声,他抬头追着那架飞机,他的挚爱就在飞机上,变得越来越远,也变得越来越小。 然后,看不见了。 张副官慢慢往家走,可他又怕回家,这时回家,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他不打算回去,他转了个方向,漫无目的地走。街上人依旧很多,虽然大都神情仓惶。什么时候,这里可以恢复宁静,什么时候,这里的百姓可以神色松弛,什么时候,他可以和她再次回到这里? 人群骚乱起来。一阵不祥的轰鸣声自后方传来,同时,所有听见这动静的人们都慌乱奔逃,他们尖叫着,想要逃开这阵轰鸣声的笼罩。人们互相冲撞,张副官甚至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就已被人流冲到了一边,又被另一群人流撞倒。 “日本人来扔炸弹啦——”不知是谁大声叫着,随后,哭声、吼声、脚步声…… 张副官也惊出一身冷汗,他跟随着人群跑,但头顶逐渐失去蓝天,是什么东西把天空都给遮住了。 是轰炸机。 每一架轰炸机都投下了炸弹,巨大的爆炸声盖过了所有生命的呼喊。不知怎么,张副官有一瞬间听不见那些轰炸声,反而听见一个悠扬温柔的声音在唱歌,她唱: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 张副官捏住颈上的银链,他的心在狂跳。仿佛世界末日般的炸响,所有的东西都飞到半空,有一些人瞬间没了声音。他攥紧项链,他想,甜甜,我很害怕。 然后他看见一些云,像是赝品,因为那些云被熏得发黄,还散出血腥的气味。那些云拖着一只只冷硬的炸弹,掉到他的周围。 人生难得是欢聚,惟有别离多。她说:我等着你。 离开(5) 下飞机的时候,甜辣椒腿直发软。她从来都没有离开大地这么长时间,她觉得似乎永远都到不了了似的。半途中遇见气流颠簸,她也吓得以为就要死了。可最后,飞机还是降落在另一个国度。神奇,她想,她出发时天是亮的,到了这里,天还是亮的。 明引带着她回家——她的养母,明引的教授因为长图飞行而疲倦,也暂且随她们一起回到较近的明引家中歇息。甜辣椒见到明引的“父母”,是很友善温和的人。 甜辣椒住在明引的隔壁房间,她知道这时候那边已经是黑夜,但她想,他不会睡的,他在等她的消息。明引自然也明白,安置好教授,赶紧往乘龙里打电话。 “奇怪呢,没人接。”明引一直等到电话自己切断,也没人接。 “这个时候,怎么会没人接?”甜辣椒有些不安,“或者他一个人住着孤单,去找同尘了么?” 明引于是又给同尘打电话,把同尘从睡眠中拔出来,但同尘说:“没啊,他没有来找我——” 甜辣椒逐渐预感到一种不祥。离开前,最后出现在她脑海中的画面——他伏在她肩头——又再一次出现。她自己都未察觉,已然惶恐地站起来。 明引赶忙安慰:“不会有事的,许是他睡着了没有听见,等天亮了再打吧。你也累了,先睡觉,睡醒之后再说。” 确如明引所言,甜辣椒也累了,她虽然一颗心毫无着落,但还是抵不住精神上的乏力,沾着枕头没多久就睡着了,只是睡得不安稳。这种情形,同上一次一模一样。以为是一次短暂别离,然而却失去了他的消息。然后她心神不宁,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完整觉。 可这一次,她却连个梦也没有做。她直接陷入沉沉的黑暗中,再次醒来时,已经是夜里。她听见关着的房门之外,有准备餐食的声音,明引与她的父母、教授正在说话。她们说洋文,甜辣椒听不懂。 是晚上了,也就是说,那里天亮了。她顾不得礼仪,随意抚了抚头发,找到明引。 “你醒了?睡得好吗?” “明引,对不起,可以……” “走,我们打电话去。” 甜辣椒朝剩下的叁位长辈笑了笑,但她知道自己笑得不会很好看。 明引拿着听筒的表情却越来越凝重,她有些不敢看甜辣椒似的,快速地说:“没人接。” 还是没人接。 这下子,谁都会知道这里面有问题。他绝对不是睡着了。 明引还是打电话给同尘,这次,同尘家里也没有人接电话了。恐惧笼罩在甜辣椒和明引头上。 “一定是出事了。”甜辣椒说,“我了解他。” “先别急,我再托人问问。”想了一圈,能联系到的人不是已经出国了,就是同尘。最后她想到智引姐。 吴智引的电话倒是打通了,只是,她也不知道张副官的下落。智引说:“同尘昨晚在我这吃过饭走的,没有听说他和张副官有约。” 智引那边有些嘈杂,不知是不是因为国际电话的原因,明引说:“姐姐,你听电话里有杂音吗?” “杂音?没有。”智引说,“啊,我知道,你是说这个声音吧?”她把听筒拿远些,对准了窗外,“昨天出事了,日本人轰炸了一个火车站,好多人死——”说到这里,智引和明引同时屏息,都不敢再说话。 不会吧? 甜辣椒看明引沉默,急着问:“怎么样?” “哦,没、没怎么样。”明引强笑,“好像说是和同尘出去了,智引姐也不知道呢,电话里有杂音,听不清楚,哎——断了。”明引把电话放好了,推着甜辣椒去吃饭,一边说,“没事的啦,他那么大个人了,说不定就是想放松放松呢?你可别管他太紧了。” 甜辣椒抑制住狐疑,看明引还是嘻嘻哈哈,又见她的父母准备了丰盛的菜肴,不好违背好意,只得先坐下来吃饭。可是天知道,她越吃越害怕。她告诉自己不要乱想,可她的心却已经把她带到最可怕的深渊里。甚至,在离开之前那些分外的不舍之情,此刻想来也像是什么预示和征兆。 “甜小姐,甜小姐?” 恍惚间,感到明引拍了拍她的手。“嗯?” “我妈妈问,是不是菜不合口味?” 甜辣椒这才发现自己叉着一块牛肉,但一直没往嘴里送。赶紧吃了,微笑道:“不,特别好吃。谢谢。” 是夜,明引劝甜辣椒歇息之后,回到房间。她关好了房门,再次拨通智引的电话。那里也似乎在等这通电话,一下子就接起来了。 “明引?” “姐。” “明引……”智引叹息,“同尘在我这里,我叫他跟你说。” 明引几乎已经感知到了最坏的答案。紧接着,她听见同尘的抽泣声。她没看见同尘哭过,照理也该不晓得他哭声是什么样,可她一下就听出同尘在哭。同尘断断续续说:“amber……”然后,忽然决了堤,哭得撕心裂肺。在同尘的哭声中,明引不知不觉也泪盈眼眶。 “同尘你别哭,你好好说啊,别吓我,怎么了?” “他……”同尘说不下去,“他……他走了!” 明引听见脑子里一根弦“啪”一声断了,可她却出奇冷静,道:“他走了?说得仔细一些。同尘,别哭。甜小姐还在我这里——”这句话,让同尘止住了哭,因为如果真的那么残忍,那么同尘此刻并不是哭的时候。 同尘擤了鼻涕,喝了口水,调节呼吸,慢慢说:“昨天,他送甜小姐走,然后他不知为什么没有回乘龙里,他如果回乘龙里就不会有事,可是他去了火车站的方向。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朝那里走,可他偏偏就走到了那里。amber,日本人的炸弹就扔在火车站,当时在那里的人全都逃不过一死,即便在外围地带也死了好多人。” 明引的身子发凉。 “今早我打他电话,没人接,后来我收到消息,跑到火车站附近一看,大批的尸体被抬出来,都没了人形。然后我、我……”同尘道,“我看见了他。”说至此,同尘又痛哭,“他、他被炸得……”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我、我不信!他不会死的,他的甜小姐还在等他,他怎么会死?同尘,你看错了!” “我也希望我看错了,amber,可是我……” 智引抢过电话,说:“同尘太激动了。明引,你先不要哭,你想一想,你打算怎么对甜小姐说?你要对她说么?你和同尘都这么崩溃,她会怎么办?她能怎么办?这都是你要考虑的问题,先不要哭。” “智引姐,你把电话给同尘,我最后问他一个问题。” “amber,是我……你说……” “你确定、真的没有看错吗?”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amber。” “可你不是说,尸体都被炸得……” “他的脸没有受到很大的创伤,但是他的下……”同尘又不能再说,可他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沉痛道,“他的手,我找不到了,可他脖子里有条项链,他一直戴着的,我认得。” 明引不知怎么挂断的电话,她只是长久地坐在昏暗的房间里,这里是晚上,并且,有一种再也不会天亮的错觉。在隔壁房间,是甜小姐。她和他的爱情,他们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她还以为,再过几天,她会在这里的机场,等到他。这样一个她,这样一个她!叫她怎么能告诉她这样的消息?怎么能! 明引就这样坐了一晚上,直至身体僵直发痛,然而天却还是亮了,黑夜不会永远占据,日子仍旧不停向前。只有他,永远留在那个下午。 她听见有人敲门,她知道是甜辣椒。甜辣椒还没有联系上他,是不会休息好的。她大概也半宿未眠,看天亮了就来敲她的门。可是明引不敢应声,她只能一言不发,等那敲门声不再响起。可明引不知道这样能瞒住她多久。人生那么长,她早晚要知道的,不是吗? 明引短短地睡了一会儿,又惊醒了,是被梦里的炸弹炸醒的。她去冲了个澡,在水声中哭起来,又怕被甜辣椒听见,她只能小声呜咽。她照镜子,双眼红肿,这样真的会被甜辣椒看出端倪来的。所以明引画了点妆,溜下楼去,喝了黑咖啡。她一夜没睡,再喝黑咖啡,心脏跳得很快。她捂住心口,听见甜辣椒也下楼来了。 “明引,你起来了。” 明引暗暗吸一口气,挤出一个大大的笑脸,回头道:“早啊甜小姐!早餐,想吃什么?叁文治?” “明引……” “煎个蛋?” 甜辣椒站在那里,注视着明引。 “甜小姐,我不瞒你了。”明引忽然放下手里的咖啡杯,转身面对甜辣椒,“其实……” 明引看见甜辣椒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从未见过这种实际意义上的“面色聚变”。明引退缩了。 “其实,同尘不让我告诉你——他们出去喝酒,你也知道你那位的酒量,喝多了,进了医院……你一走,他心里难过,没控制住。我刚给同尘打过电话了,同尘正回家给他拿换洗衣服呢!放心啊,住个几天就能出院了,正好能赶上飞机!”明引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谎,可这个时候,叫她说真话,无异于叫她亲手杀人。 明引也自觉说得天衣无缝,表现很自然,即便有些磕磕巴巴,也可以理解为是害怕他喝酒进医院惹甜辣椒不高兴。明引想再次拿住杯子,但她手才举到一半,就看见那手在激烈地颤抖,她赶紧把手背到身后。 她不敢去看甜辣椒的表情,她只是祈祷甜辣椒相信。 “哦。”甜辣椒却道,“是这样,他一杯就醉了,一杯。”甜辣椒扶着椅子坐下来,盯住桌面,“是喝醉进医院了,原来如此,我说呢,我说呢……” 明引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深深地感到悲痛,她看着甜辣椒,她沐浴着淡金的晨光,不知是不是错觉,明引觉得甜辣椒只短短两天,似乎就瘦了很多,她身型单薄,但又挺直了背。 “反正,我会等他。”甜辣椒说。 “……甜小姐,我给你做早餐,好吗?” 甜辣椒道:“好,麻烦你,请多做些,我要吃饱些,吃饱些,才有力气等他,麻烦你。” 甜辣椒正常得反常,她甚至还睡了个午觉。她对明引随口编造的谎言深信不疑,并且,不再要给他打电话。明引为了不让她起疑,还安排人去张副官的小房子打扫,就连明引在恍惚间,也会忘记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也会以为再过几天,他就会到甜辣椒的身边。 可是,离那天越近,明引的谎言就越是会破碎,明引根本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她甚至逃避和甜辣椒共处一室,总是借口有事出门。在原计划他要前来会和的前一天晚上,明引计划着该怎么让明天去机场接他这件事自然而然地取消,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来。她又怕自己睡着了,只好去楼下做咖啡喝。端着浓浓的咖啡上楼,却猛然见到甜辣椒从她房里出来。明引避无可避,只好笑道:“还没睡?” 甜辣椒点点头。 “我……我喝点咖啡。”明引又觉得自己不睡觉喝咖啡这个行为很古怪,怕甜辣椒起疑,进退维谷间,甜辣椒推开明引的房门,说:“我睡不着。” “那……进来,进来。”明引把甜辣椒带进房中,叫她坐下。 甜辣椒一直不说话,似乎在思考什么,明引盯着咖啡杯,一边回忆自己的眼睛不知道肿不肿,会不会被聪明的甜辣椒看出什么来。 “明引,他出事了,对吗?” 毫无征兆,甜辣椒突然单刀直入,“明天,他不会来,你也会想办法不让我去机场,因为我等不到他,对吗?” “甜小姐……” “他出了什么事,不是喝酒,没有进医院,是别的事,对吗?” 这一连叁个“对吗”,把明引的心防全都击垮了,她也撑得很累,可是,即便如此,她仍旧没有那个勇气,把真相说出口。几次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去。太困难了。 “明引,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他还活着么?” 咖啡杯落地,洒了地毯,可是明引没有去捡,甜辣椒也没有动。时间在这一刻静止下来,明引内心挣扎。甜辣椒脸上平静,但明引知道,甜辣椒也在强撑。 明引做了一个决定。 “不知道,甜小姐,不知道。”明引说。 甜辣椒慢慢舒出一口气,笑了笑。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停住。 “那么,他有一半可能活着。有那一半可能,我就能活下去。我会等着他的。一天,一年,一生。” 尾声 同尘和智引尽其所能帮张副官落葬。在那种时局之下,一切从简。同尘隔几天就会给明引打电话,告诉她进度,然后问甜辣椒的近况。大家都很担心她。明引说:“先别说破吧,至少目前……等再过些时候,……” 明引希望甜辣椒继续住在她的家,但甜辣椒执意要搬到张副官的房子里去。那里距离明引家说远不远,但开车也要二十分钟。别的倒没什么,明引是担心甜辣椒一个人会胡思乱想,万一出点什么事,她又怎么向九泉之下的他交代。可甜辣椒倔起来,是谁也劝不回来的。没有办法,明引只得送她过去安置下来。 甜辣椒独自住在他的房子里。这里没有太多他的痕迹,有一些他遗留下来的书籍。院子里两棵树,不知是什么品种,花园因为长期无人打理而显得杂乱。甜辣椒并不是个园艺好手,但她希望那两棵树能好好地生存。明引实在无需担心她,因为她找到了事做。每天早晨八点钟,她就待在院子里,把那些没有处置掉的杂草藤蔓清除干净,中午随意对付着吃些,下午继续,一直到五点钟,太阳西斜,她才垂着背回到房里。她好像回到了小的时候,每天除了劳累之外,什么都没有。但是劳累也有好处,那就是可以让她被那种酸楚的感觉填满,没有心思想起他,晚上很快也就睡着了。第二天,把昨日之事重复一遍。日子就这样慢慢过去,天气逐渐变得温暖,在后来,她弯身在花园里,看着初具雏形的花丛,会有微风阵阵扑面,她的汗水也风干了。 有时,明引会邀请她去做客。她知道明引的意思。但她不想去,她说:“我不去,万一我去的时候,他正好回来,不就没有人给他开门了吗?”她想象他推开栅栏,步入两侧开满鲜花的步道,一直走上台阶,摁响门铃,“我还要让他好好看看我种的花、栽的树呢。” 明引暗暗吞下眼泪。“那我把东西带到你这里来,好吗?” 从此,明引如果要见甜辣椒,总是会提着食物、饮品,大包小包上她家去。她不忍心戳破一个人的苦苦的支撑的梦想。即便这个梦,不会再有实现的时候。岁月总是冷静的,它不偏不倚,也不会为任何人停下;它不会垂怜凄苦的爱情,照旧那样把日夜轮转。 “你最好快点回来,不然就赶不上生日了。”甜辣椒自言自语。但他没有回来。 转眼就是第二年了,甜辣椒已经把张副官的小房子打理得仅仅有条,再没有什么可以弄的了。很快,就又是过年的时候。只是今年,这里并无过年气氛。去年在乘龙里那个欢乐的除夕,像上辈子的事情。 甜辣椒照旧哪里都不肯去,她变得越来越沉默。明引真担心她会憋出病来。一个人与社会脱节,总是会出问题的,她想给甜辣椒找些事做,可是她并不会说这里的语言,也就有了很多的阻碍。甜辣椒变成明引最担心、最牵挂的人,可她又无能为力。她知道,除非现在他回来,不然,甜辣椒没有解药。 有时候明引会想,甜辣椒是不是已经知道他死了?她知道么?她那么聪明。可是,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甜辣椒也只有装作不知道,才有一线生机。 明引却不能永远停留在这里,她有了新的事业,需要离开这座城市。临行前,明引真心劝慰甜辣椒跟她一起走:“你一个人在这里,语言不通,又不出门,我怎么放心?你要是担心他回来找不到人应门,我就雇个佣人住在那里,跟我一起走,好吗?” 但是甜辣椒不愿意。“我想亲自给他开门。” 当明引也离开,甜辣椒似乎真的是独自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了。她的居所变成了一个孤岛,没有人会踏入。但如果有一天,这栋房子的门铃响起,那么,一定是他回来了。 就在半年之后的一个午后,是雨前的阴沉天气,风把甜辣椒清洗干净、刚刚换上的纱帘吹起,她看着那些纷飞的帘子,又想起他。她坐在沙发中,因为长时间不说话,她的思绪好像也变得迟缓了,最糟糕的是,她的钱就快要用完了。尽管明引给了她一笔钱,但是她不打算用。明引的钱是明引的钱。甜辣椒盘算着余额,用不连贯的思绪思考下一步,却想不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 她说过,门铃响,只有一个可能,是她的故人终于回来。她期盼着这一刻,可当这一刻真正地来临,她又不敢相信。门铃响了第二次。甜辣椒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跑向门边,她仿佛看得见心脏从胸口窜出来的模样。 她把手放在门把手上,看见手指上那枚逐渐有些褪色的银戒,她突然后悔,当初没有买更牢固、更隽永的材质。 门打开了。站在门那边的,却不是他。 可是,那个人在看见甜辣椒的第一瞬间,就哭了。哭得那么汹涌。甜辣椒愣了愣,随即,紧紧地拥抱住来人。 “姐姐!” “月儿……” 竟是小月季。 甜辣椒把小月季带进房中,雨就在小月季的后面洒下来。小月季看着甜辣椒,眼中充满了疼惜。“姐姐,你怎么这样瘦?怎么这样憔悴?”小月季不敢说的是,姐姐为什么老了这样多。 甜辣椒与小月季坐下来叙话,两人这么长时间没见,可再见面,又仿佛从来没有分开过。小月季说起她的故事:“那时候将军要我和脉生少爷结婚,我不肯。后来,我跟着伊丽莎白到了英国,姐姐,我现在在读书呢,她帮助我考了大学,再过两年我就大学毕业了。那时候我想告诉你,可又怕将军会因循找到我,捉我回去结婚。姐姐,对不起,教你受苦了。” “原来是这样……真好,月儿,你读书了,真好啊。” “姐姐,等我赚钱了,就能好好报答你,我养你。” 小月季已经辗转得知张副官的事情,然而像所有人的选择一样,小月季也加入了欺骗甜辣椒的行列。他们所有人,一起为甜辣椒保护一个不破的谎言。 “我真好福气。他也会养我,你也会养我。我真就是个不能自己赚钱的主儿。”甜辣椒与小月季说说话,思绪重新变得顺畅起来,母语也让她惶恐急躁的心,平息下来。 “说到这里,姐姐。”小月季从带来的包里拿出一大包东西,打开,竟是那时候吴将军送给甜辣椒的金条等物,“我那时候就怕有个万一,替你把这些东西都收着带走了,你数数,当时将军送的,一样不少。”她又拿过另一个精心保存的大件,“姐姐,这里头是两套戏服、头面,当时你叫我烧了,可我……我不舍得,姐姐,我也一并给你带来了。” 小月季就像是送福的天使——天使,甜辣椒想,到底她也是被这个异国给同化了一些的,她如今会想到天使,而不是财神之类,她自己笑了出来。总而言之,小月季带来的这些东西,够甜辣椒再无忧地生活好一阵子了。 “月儿,谢谢你。”甜辣椒也想通了,“这些戏服,幸亏你替我留下来。如果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我还能在这里唱戏。这里的人肯定没见过这样的戏剧,我说不定会在这里重新走红呢。要是走红了……”她就不怕他找不到她了。 “我怎么会让你活不下去?姐姐,其实我是来带你走的,跟我去英国吧。” 却又是一个要来带她走的。甜辣椒微笑道:“月儿,如果你了解我,你就会知道,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我就在这里。我知道你心意,可我不能走。你若是想着我,一年半载的,来看看我就好。若是你学业忙,走不开,不来看我也没事,我自己可以的。” 小月季已是泪水涟涟,甜辣椒这无谓的等待,在小月季看来,就像一场漫长的凌迟。 “姐姐,月儿怎么可以抛下你?我已经抛下你一次,如果再有第二次,月儿死不足惜。” “你不是回来了吗?月儿,别说傻话。抛弃我一次,只要回来就好。你是这样,他也是。” 人生苦短。不对,小月季想,对于无望的等待,人生,明明是又苦又长。小月季苦劝无果,只能长期奔走在两国之间。她每次到甜辣椒家里,都会察觉到甜辣椒以光速在衰老,在甜辣椒叁十岁生日的时候,她半头的黑发已经变白。小月季心里酸楚得不行,一再劝她走,甜辣椒却始终不愿走,有一次,两人甚至还吵了起来。小月季是不想吵的,她是着急,情急之下,说:“他要回来,早就回来了,姐姐!”却把甜辣椒惹得又气又急,坐着哭了好久。小月季心如刀绞,最后抱着甜辣椒痛哭。 大概是因为实在寂寞,甜辣椒后来也总算在小范围里唱唱昆曲,来欣赏的只有很少的外国人,多半是从国内过去的,那些人里,也有对甜辣椒颇有好感的,想与她约会,但甜辣椒一律拒绝。她在台上和台下,仿佛是两个人。于是越发神秘迷人,尽管她的头发灰黑掺杂。 但是事情有了例外。甜辣椒竟然主动与一个新来看她节目的男子约会了。那个男子生得十分俊朗,温柔的眉眼,有淡淡的酒窝。年纪大概要比她小了十岁。甜辣椒少有的兴致高昂,问他:“你叫什么?”他说他叫亚岱尔。他不懂为什么在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后,她眼里会流露出失望。但她又近乎贪婪地看着他的脸,他甚至觉得,她看的不是他。 亚岱尔承认她是个很美的女人,她已不再年轻,脸上带着深深的忧郁,像备受摧残的花,又像独立天地间的树。他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他情不自禁,想要吻她。在他们的嘴唇要接触到之前,她却移开了脸,歉然一笑,说:“我得回去了。” 亚岱尔很遗憾,又说:“那么,我们去你家?” “不,亚岱尔,对不起,”她说,“我的先生会回来。今晚很愉快,再见。” 亚岱尔听出这声再见的意思是再也不见。 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的故事,只知道她守着一栋小房子,深居简出。她把花园料理得很好。她有个妹妹,每过两个月都会来看她。她还有个很有钱的朋友,平时在别的城市工作,一有假期,就会来看她,并且给她置办很多东西。除此之外,她再没有别的人际关系。更别说,她有爱人。亚岱尔根本不知道,她还有个先生——他猜,这大概是她回绝他的借口。 甜辣椒的一生,就这样在另一个国度过去大半。后来,国内战乱平息,再后来,有很多当初逃出来的人回去了,可是她却不敢回去。不回去,就还能等到他。回去,他就真的不会再出现了。 要一直等着一个人是很难的,尤其是,当你逐渐忘记这个人的声音、长相,原来记忆并不牢靠。她开始忘记具体的张副官。他笑起来是什么样子?他的手温暖吗?他的嘴唇,柔软吗?他的眼睛,眼角下垂吗?他的鼻子,是高挺的吗?他的身体,他的头发,他的一切。她开始一一忘记。 到最后,他只剩一个模糊的影子,并且,还在变淡。 甜辣椒终于在那个彻底将他遗忘的黄昏放声大哭,就在那个为他精心打造的花园里,她捂住干涩的脸,一次次地问:“你为什么还不回来?你为什么还不回来?我已经记不得你了,你为什么还不回来?” 可是哭过之后,她打算带着已经忘却的记忆,继续等他。 明引后来也结婚了,她在另一个城市,有了自己的家庭,她仍旧会来看她。智引和同尘在国内,最终没有走到一起,但还保持着联系,成为很好的朋友;文引出狱了,她和智引生活在一起;吴脉生死了,至于怎么死的,没有人知道;小月季毕业之后,又继续深造,如今已经是很有名气的学者,她也保持独身,并且雷打不动,每两个月来看望一次甜辣椒,但是近来,小月季的腿脚也不便了。 每个人都在变老,除了张副官,他一直都是二十叁岁。 “真嫉妒他。”甜辣椒笑道,望向镜子中那个满头银发的老太太。 当甜辣椒第一次在家中摔倒后,社区不再让她独居,将她接到老者关爱中心,一群年轻的护理人员会给她悉心的照料。甜辣椒已经不太能说话了,但她还是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了张纸条,叮嘱那些人:我的先生随时会回来,你们得快些放我回去。 小月季先于甜辣椒去世了,享年八十六岁。 甜辣椒九十叁岁的时候,护理人员围着她,特地用中文唱生日快乐歌。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的日子不多了。 祝你生日快乐…… 忽然,在她混沌的记忆中,一个穿越了七十几年的记忆复苏,有一个夜晚,一个男人,用走音的歌声,同样对她唱:祝你生日快乐。 然后他说,甜甜。 甜辣椒隙着掉光了牙齿的嘴,喉咙里空空地笑着,呼哧呼哧,倒有些像婴童。她好久没有那样笑了。 紧接着,很多事情都重新浮现在她的脑海中,她闭起眼睛,一想就是一天,东西都不怎么吃。丹祺口红在草坪上滚着,还有一瓶摔破的双妹花露香水,香得呛人,她重重地踩在珂路搿管身,把那白腻腻的牙膏轧出一大段来打着圈儿。那身笔挺军礼服总找不出一丝褶儿来,那双乌油的皮靴总是静立在一处,可那天,那军礼服总是折着——因穿它的人不停在弯腰拾东西;那皮靴也一只朝东一只朝西——只因她扔出一件、趁还没拾起、便又朝反方向扔出另一件东西。最后,那整肃的军帽下,慢慢地滚下一溜儿汗珠来,就沿着那齐整的鬓角,淌到外套的翻领里。 为什么是这个景象,特别高频率地出现在她记忆中呢。 后来甜辣椒总算想明白了,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察觉到,她爱上他了。 “你还回来吗?”甜辣椒想,“你再不回家,我就要死了,谁给你开门?” 十二月。一个凌晨,下了初雪,雪掩了薄薄的一层。甜辣椒走出房间,看见那是一条长长的石板路,路的尽头,有点亮光。她走过去,脚下的高跟鞋突然磕到石板了。她想,我这是在哪里? 她狐疑地往前走着,将那尽头的亮光看清,那是窗户里的灯光。她敲了敲窗户,里头似乎有个人。她找到门,却推不开。 “让我进去,”甜辣椒说,“我累了,让我进去休息一会儿。” 里头却不肯开门。 “求求你了,让我进去坐一会儿,我已经一个人走了七十年了,我再也走不动了。” 吱呀—— 门慢慢地开了。 甜辣椒倏地感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啊,她想起来了,这是乘龙里啊。她轻轻往里走,昨日重现。她看见玄关桌上的手套,期刊,看见地下整齐排放的鞋子。 这是……他们的家啊。 甜辣椒热泪盈眶。然后,她看见起居室里的单人沙发上,有个人在看书,他低着头,眉眼和顺,他那么年轻。他一点都没有变。她朝他走近,捂住嘴,她害怕起来,她已经老了,老得连牙齿都没有了。 可是他忽然抬起头来,朝她微笑。他放下书,起身,朝她走过来。 甜辣椒伸出手,她看见,自己的手是那么柔滑,仿佛只有二十岁,她触摸自己的脸,也是那么光滑、紧致。她再看自己的身体,也恢复成过去的样子。她瞥见门厅的一面反光玻璃,那其中所站着的,无疑是二十四岁的甜辣椒。 “你怎么在这里?”甜辣椒讷讷,“你一直在这里?” 他点点头。 “你……你为什么不去找我?你知道我在那个地方,等了你多久吗?你知道吗?” 他带着歉意,将她揽进怀中。是熟悉的怀抱,温暖、有力。 “对不起,让你等了那么久。”是他的声音,“可惜我过不去,我也只能在这里等你。你等了我七十年,我也等了你七十年。我想见你,又怕真的见着你……让你受苦了。” 甜辣椒眼泪止不住。 “好在,我们如今又重逢了。而且,再也不会分开。” 甜辣椒说:“你总是这么说,我不信你了。” 他道:“再信我一次,事不过叁……” “凭什么信你?” 他微微俯下身,亲吻她。 …… “mrs.zhang?mrs.zhang?” 护理人员再也唤不醒甜辣椒,她长眠于这个下着初雪的凌晨。有人问,为什么她是mrs.zhang呢?一个护理人员说:没有人知道,但是,她戒指里刻着zhang,那应该是她的丈夫的姓氏。他们一定很相爱,因为那戒指早已磨损、扭曲、褪色,她的手指也早已弯曲,戴不上那枚戒指,但她依旧把戒指穿在同样磨损、扭曲、褪色的银链上,那应该是一对。 护理人员们长久沉默,看着这位安详的、嘴角带着一点微笑的老人。 最后,她们对她说:mayyourestinpeace.amen. 愿你安息,愿你不再孤独,愿你与所爱重聚,愿你是你。愿你重新回到,那段与副的日子。 再见,甜辣椒。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