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求清欢》 序言 有一个曾经给予我个人力量与信念,支撑我走过许多艰难坎坷,所以无论究竟以各种方式爱他,我都要写一个关于他的故事。 这个人,就是光绪皇帝。 大家大概都对光绪与珍妃的故事念念不忘,他们是乱世中的佳话。 但我想写的,是一个普通人。 没有流传千古的佳话,也没有轰动一时的大名。 没有穿越,没有重生,女主人公是她身边最温暖的所在,他与她,隔着看不见也摸不着,却遥远得像银河一样的距离,如此便能安稳地陪在他身边。 她抑或是他的妹妹,抑或是他的伴侣。 我希望她可以在他生命最后的十年惨淡时光里仍旧矢志不渝的爱他。 我更希望,能用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使人了解这位被世人误解最深的皇帝。 当走近他的时候,令人心痛,却又令人振奋。 我希望能有人看到这位勇敢的、思想开放的皇帝。能有人记起,这位失败却最勇敢的英雄。 ============= #本文小说,非史实。由于情节需要,改动了真实人物的年龄,请见谅。介意者勿点。 载潋(人物虚构): 由于载涛被慈禧太后下旨过继,载潋作为载涛的交换,被抱进醇亲王府。醇亲王福晋为她取名,载潋。因载潋入醇亲王府那夜,湖光潋滟特别于往日。载潋从小与载沣和载洵一起长大,养成了男孩子的性格,却并不知自己还有一个长兄,一个幼弟。而哥哥正是当今的皇帝,弟弟正是与自己交换了家庭的载涛。当载涛回到醇亲王府,她才察觉这一切,才知道那个让自己叫他为“湉哥儿”的陌生人,就是自己的哥哥。 从此以后,载潋背着皇帝胞妹的名号,在心里藏了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秘密。 她瞒着所有人,在心里偷偷地喜欢,偷偷地倾慕,也偷偷地爱了许久... ============ 人物资料(以下人物非虚构) 光绪皇帝即爱新觉罗·载湉 。 清德宗爱新觉罗·载湉(zǎi tián)(1871年8月14日—1908年11月14日),清朝第十一位皇帝,也是清朝入主中原之后的第九位皇帝,在位年号光绪,史称光绪帝。 光绪帝四岁登基,起初由慈安、慈禧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光绪七年慈安太后崩逝后由慈禧太后一人垂帘,直至光绪帝十八岁亲政,此后虽名义上归政于光绪帝,实际上大权仍掌握在慈禧太后手中。光绪帝一生受到慈禧太后的掌控,未曾掌握实权。1898年,光绪帝实行“戊戌变法”,但却受到以慈禧太后为首的保守派的反对。 光绪帝打算依靠袁世凯牵制住以慈禧太后为首的这一股势力,但反被袁世凯出卖,从此被慈禧太后幽禁在中南海瀛台。整个维新不过历时103天,故称“百日维新”。1908年11月14日光绪帝暴崩,享年38岁,葬于清西陵的崇陵。 光绪帝亲兄弟有六个(皆为醇亲王之子):长兄早殇;三弟早殇;四弟载洸,早殇;五弟载沣,世袭醇亲王;六弟载洵;七弟载涛。 清朝最后的摄政王载沣就是光绪皇帝的弟弟,同时也是溥仪的父亲,光绪皇帝的父亲醇亲王奕譞死后载沣袭爵为醇亲王,是清朝最后实际的统治者。 人物资料: 慈禧太后,即孝钦显皇后(1835年11月29日-1908年11月15日),叶赫那拉氏,名杏贞,清文宗咸丰皇帝的妃子,清穆宗同治皇帝的生母。清德宗光绪帝养母,并使光绪皇帝以“亲爸爸”称呼自己。 出身于满洲镶蓝旗(后抬入满洲镶黄旗)一个官宦世家。以皇太后身分或垂帘听政或临朝称制,为自1861年至1908年间大清帝国的实际统治者,为期仅次于清朝康熙帝和乾隆帝,严重阻碍中国历史发展的进程,同时加快了清王朝灭亡的步伐。 其贪婪和暴虐世人皆知,又称“圣母皇太后”、“那拉太后”、“西太后”等;自光绪年间,宫中及朝廷开始以“老佛爷”称之。 =========== #本文小说,非史实。介意者勿点。由于情节需要,改动了真实人物的年龄,请见谅。 载潋 乙亥年的初春,气候寒冷得出奇,湖水刚刚解冻,却又乍暖还寒。夜间的京城内一片寂静。五名神色匆匆的内监从紫禁城的东华门而出,他们奉了一道特殊的旨意,出了宫后一路飞奔。 太平湖畔的醇亲王府,表面一片风平浪静,内地里却已是千层风浪。王府门口的大红灯笼飘了飘,映得太平湖面一片泛红。 三年前同样是这样一个寒冷的夜晚,醇亲王福晋叶赫那拉·婉贞刚刚失去了自己的二儿子载湉。自醇亲王长子早夭后,载湉是她与醇亲王之间第一个活下来的儿子。 婉贞的儿子载湉刚刚年满四年,方学会拉着风筝在王府里玩耍,就被婉贞的亲姐姐——当今无上尊荣的皇太后,派人将载湉抱进了宫,成了王朝入关后的第九位皇帝。 婉贞从此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她总在遥远的人来人往中搜寻着自己儿子的身影,才发现那个如今一身明黄的男孩儿已不再叫自己为母亲。 婉贞的夫君——老醇亲王奕譞,多年不问朝政,本想清闲安度晚年的他却因自己的儿子做了皇帝,变得更加谨小慎微,于外人面前不敢有一丝一毫的越矩,更不敢提起皇帝是自己的儿子。 醇亲王此时已有四个儿子——二儿子载湉入继大统,五子载沣,六子载洵方满三岁,七子载涛是醇亲王最小的儿子,仍在襁褓之中,未满周岁。 载沣三人皆出自醇亲王侧福晋刘佳氏,与载湉是同父异母的兄弟。醇王府虽人丁兴旺,却多年不得女儿,这也是醇亲王心底一道淡淡的遗憾。 三年后的今天,婉贞的姐姐又要抢走她作为嫡母的最小的儿子载涛,而这一次不同的是,载涛不是被抱养入宫,而是将他与奕谟贝勒府的庶出小女儿作交换。 皇太后唯恐醇亲王府的四个儿子会在将来成为皇帝最坚实的助力,所以她需要在这四个男孩儿长大前将他们分开,以淡薄他们之间的亲情和家庭观念。 而那个被抱来用作交换,即将进入醇王府的非亲生女儿,自然也成了太后棋盘上一颗用途遥远却必不可少的棋子。 皇太后最后决定以奕谟贝勒最不受宠的无名小女儿换走载涛,过几年再考虑载洵的去留。 奕譞与婉贞接到旨意的时候,抱着载涛哭了一整天,后来是载沣走到他们二人面前,用稚嫩的手拉住阿玛额娘的手来,认真地说道,“儿子永远都会记得这个亲兄弟的,无论将来他成长在哪儿,儿子都会一直惦念他!” 婉贞抬起头来看着载沣,生平第一次感觉载沣长大了,她拉载沣入怀,抱头痛哭,“儿啊,你也要永远记得,你还有个哥哥啊!” 老醇亲王闻言惊得愣了一瞬,忙打断她道,“罢了!忘了他吧!他是皇上!不是咱们的儿子,他是皇太后的儿子啊!” 婉贞哭得更凶,载沣揪着额娘的衣角,能感受到父母的悲痛与思念,他抱着额娘什么也没有说,却在心里暗暗发誓,永远都会站在自己兄弟身边,谁也无法拆散他们。 ======= 奕谟是个远支的贝勒,靠着吃俸禄游手好闲了许多年,有多房妻妾,最小的女儿为妾室所生。 奕谟的妾室在生下女儿后不幸去世,奕谟却从未管过自己的小女儿,以至于自己的小女儿出生六个月了都没有自己的名字。奕谟府里的奶娘李妈妈心疼那个女孩儿,一直将女孩儿视作自己的女儿,贴身照顾喂养。 当奕谟与妻子林佳氏得知皇太后下懿旨命奕谟夫妇将小女儿过继给醇亲王府时,惊得不知说什么是好。 林佳氏惊讶道,“那个连名字都没有的小孩儿居然有福去醇亲王府?!连名字都没有,居然就成了亲王的女儿了!醇亲王是皇上的亲生父亲,那她将来也算是皇上的妹妹了……” 奕谟虽从没机会过问朝政,却也知道当今太后最忌讳的事——便是有人提起皇帝的身世,并非太后亲生。 奕谟吼道,“妇人家的懂什么净胡说!谁敢提醇亲王是…皇上的亲生父亲啊!你不要命了?” 奕谟在提到“皇上”二字时压低了声音,生怕被别人听到。 “咱们可得好好待那个醇亲王的儿子,无论怎么说,他到底是醇亲王的儿子,皇上的弟弟,太后老佛亲爷命咱们收养的啊!咱们可不敢怠慢一点儿!”奕谟嘱咐自己的妻子林佳氏。 林佳氏点头,立时笑道,“是,说不准日后凭他富贵呢!” ======= 当两名大内内监奉旨来接走奕谟最小的女儿时,女孩儿的奶娘李妈妈正抱着女孩儿,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喂她奶水。 奕谟和林佳氏早就看厌了李妈妈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于是借着这个机会赶她走,赶她抱着女孩儿去了醇亲王府。 另三名内监准备接走载涛时却是另一幅景象,婉贞福晋抱着载涛泪水不住地流,老醇亲王坐在暖阁里一个人出神,一句话也不说。 载沣跟在婉贞福晋的身后,静静看着额娘伤心的模样,却什么也做不了。载洵出来找哥哥,却发现额娘哭得伤心,扯着额娘的衣角也跟着哭起来。 载涛终究是被抱走了,他走的时候,连一句阿玛额娘都还不会叫。 ======== 一个时辰以后,两名内监抬着轿子进入了醇亲王府,那是太后老佛爷懿旨下要迎的人儿,醇亲王一身朝服携福晋家室一起出门去迎。 从轿内走下来的是个面容和善的女人,她抱着怀里的女孩儿,生怕女孩儿受一点伤害。 待太监宣完旨,醇亲王叩头谢恩,才站起身来去看奶娘怀里的孩子,待老醇亲王和婉贞福晋看清楚了孩子的模样后,婉贞惊讶道,“居然是个女儿吗?” 事前他们并不知道太后决定以一个女孩儿与载涛作交换。 醇亲王老年无女,膝下四个儿子,两个被迫过继,只剩下两个儿子留在身边,婉贞素来的心愿便是拥有一个女儿,教习她读书写字,教她琴棋书画。 可惜一直难遂心愿,醇亲王府一直没有女儿,直到今天。 婉贞心下忽然一动,望着女孩儿稚嫩的面孔,擦了擦脸上尚未干透的泪水,从奶娘怀里接过女孩儿,问道,“孩子叫什么名字?” 奶娘难为地低了头,半晌不说话,载沣又问,“妹妹叫什么名字?” 李妈妈此时才开口道,“回王爷福晋…姑娘她还没有名字…她出生后额娘就过世了,贝勒爷又不疼这个女儿,连见都没见过几面。” 婉贞心里更难受起来,抱着这个极轻的孩子,她笑着望着女孩儿熟睡的面庞,仿佛看到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载湉,当年还停留在自己怀中的岁月。 一别经年,她与自己的亲生儿子已是许多年未再见面。今日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忽又让她感受到了作为母亲的心动。 她回头望了望醇亲王,回忆起醇亲王所有孩子的名字——载湉、载沣、载洵还有载涛。 此时太平湖一片波光潋滟,夜晚几缕星光落在湖面上,映着一片潋滟的诗意。 “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子辈的男孩儿们取名应压‘载’字,再择水旁字为名,她乃我醇亲王府第一个也是唯一的女儿,我想为她按男孩儿们的规矩取一个名字。”醇亲王说道。 婉贞一直笑着望着女孩儿的面庞,忽然低下头去轻轻吻了吻女孩儿的额头,她道,“湖光潋滟…不如以‘潋’字为名?” 婉贞福晋的声音极轻极缓,她的目光此时都凝在那个先天不足的女孩儿脸上了,目光温柔得像月光,也像与失散多年的孩子终于久别重逢的母亲。 老醇亲王拍手称赞,道,“夫人提议甚妙,既符合此时情景,又符合以水取名的规矩!且‘潋’字是左中右结构,与载沣载洵和载涛他们都不一样,潋儿是女孩儿,正以此作为分别。” 婉贞忽低头苦涩地笑了笑,“是与载沣他们不同…王爷却忘了我的儿子啊,他的名字!湉……乃左中右结构,当年还是我为他选取的名字……” 老醇亲王看出自己妻子的伤心,却也看得出来此时婉贞有多么珍惜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他终于道,“潋儿的名字也是你取的,这是潋儿和载湉的缘分。” 这是三年以来,老醇亲王第一次以名字称呼自己的儿子——当今的皇帝。 相逢 丁亥年的初春来时,距离那个寒冷的夜晚已过去了十五年,后来的许多年里,醇亲王府总算能够安稳度日。 老醇亲王奕譞向来低调谦恭,不敢有半分不臣之心,对皇太后懿旨有命必遵。其实极少人知道他这般行事的真实原因,其实他只是希望,自己收敛锋芒能够换来自己儿子在太后身边的安稳无虞。 所有年幼无知的孩童也都在摸索中慢慢长大,转眼已是十五年,常人家的孩子需要独自磨练摔打才能成长,醇亲王府的三个孩子亦是如此。 丁亥年的初春仍有寒意,醇亲王府内仍燃着炭盆取暖,炭盆被罩在鎏金兽红的炉罩内,漫着融融的暖意。载潋躺在涟漪殿的暖阁内翻了个身,朦朦胧胧睁开眼来看着窗外天色渐明,才模模糊糊地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载潋身边共有三人——奶娘李妈妈自小哺育载潋长大,感情早已胜于旁人;静心则是一直教习载潋规矩礼仪的教引姑姑;瑛隐比载潋稍长几岁,是载潋身边的丫鬟。 “格格,已是卯时了。”瑛隐淡淡答着,载潋闻声却是大惊,猛然从床上坐起,质问道,“都卯时了,怎么还不叫醒我?!” 瑛隐缓缓踱步过去,拉开了载潋床边一层纬纱,道,“昨儿格格和姑娘们踢毽子玩得晚,福晋吩咐不必叫醒格格了。” “额娘也作不了师傅的主啊!”载潋慌忙跳下床来,匆匆忙忙梳洗完毕后,连斗篷也不知披一件,就连忙跑出了暖阁去。 瑛隐拿了斗篷跟在载潋身后就追,静心方要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只是摇了摇头道,“王爷和福晋是真疼格格,从小就让她和少爷们一起识字念书,可谁知!大家闺秀没学来,却越发像个男孩子了!” 李妈妈笑着摇摇头,道,“格格这是还没长大,将来自会懂得这些道理的。” 静心仍是叹了口气,想着昨夜里见的几位别府里的格格,不禁叹道,“格格都快满十六了,和别人家文静的姑娘比起来,总是最爱笑爱闹的那个!” 此时的醇亲王府前堂的鸿儒斋内,七爷醇亲王的两个儿子载沣与载洵,六爷奕?家的两个儿子载滢和载濬(jun 四声)正坐在阁内紧紧低着头,一言不敢发,更不敢看他们的老师——安师傅。 安师傅深谙四书五经及为人之道,多年来在京城名望极高,专门教习王公贵族家的少爷们,安师傅能威慑住那些公子哥儿,自有自己的为师之道,而他对迟到这样的事却是最为深恶痛绝。 “潋儿怎么还不到?”载沣低着头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载洵,极为小声地询问了句,却被安师傅听得正着儿,安师傅以戒尺狠狠抽打在载沣面前的梨木桌上,怒道,“载沣,为师可是这样教你规矩的!” 载沣立时不敢再说一句了,低下头来乖乖认错,所谓严师出高徒,六爷奕?和七爷奕譞自然懂得这个道理,才会为他们的儿子选择了安师傅教书。 安师傅将双手背在身后,在殿内来回踱着步,心中怒火已是无处发泄,直到门口出现一个纤细的身影。 载潋气喘吁吁地站在冷风中,脸上跑出两块殷红,头发也已有些散乱。她迈着大步走进殿来,正要跪下认错,却被安师傅一声厉喝道。“为师什么时候允许你进来了!” 载潋吓得一抖,连忙往殿外跑,跪在冰冷的台阶上低头认错道,“潋儿知错了,还请师傅原谅!下次潋儿再也不敢了。” 安师傅缓缓踱到载潋跟前儿道,“你知道为师生平最恨学生迟到,你却还如此行事,是否该罚?” 载潋低着头不敢说话,不敢说是,更不敢说不是,正在为难之际,安师傅又道,“在为师眼里,你向来和那些男孩子无异,既然男孩子们迟到了要受罚,你亦是同样。” “潋儿错了自该被罚…只是…”载潋低着头支支吾吾地不知该不该开口,良久后安师傅才问她道,“你有什么原委?” 载潋匀了匀气息,才咬咬牙说道,“昨儿夜里额娘叫我陪着几位姐姐妹妹们踢毽子…额娘说,姐妹们难得来作客,才教潋儿多陪她们些时候…所以,所以才…” “都是哪些姑娘?”安师傅忽然问道,载潋以为师傅理解了自己,忽抬起头来笑道,“有六叔家的若翾和若翙,还有桂祥舅舅家的静芬姐姐!” 还未等到载潋说完,安师傅已打断道,“那为师问你,她们当中可有谁要上学堂吗?” 载潋立时明白了师傅问她究竟有谁的用意,载潋低下头去摇了摇头,道,“并无一人。” 安师傅才道,“既然如此,你就当谨记自己与她们的不同,若你仍想在我门下求学,必当懂得守时为成万事之先。” 载潋含泪点了点头,道,“潋儿懂得了,请师傅…责罚!” 安师傅高高举起手中的戒尺来,载潋扭着头不敢看,将眼睛紧紧挤成一道缝儿,安师傅拉起载潋的手来,正要用戒尺责打,载沣忽然跪倒安师傅身后求道,“师傅!潋儿到底是女孩子,受不了这些的!” 安师傅忽放下手里的戒尺,转头对载沣道,“你既认为载潋是女孩而,不能受为师责罚,那你就领着妹妹回府吧,以后不必让她出现在为师的课堂上。” “师傅!载沣不是这个意思…”载沣连连摇头解释,却看到跪在安师傅背后的载潋蹙着眉使劲朝自己摇头,载沣才说道,“潋儿既然错了,自当受罚,载沣不敢多言。” 载潋第一次在课堂上被打,当着自己的两个哥哥,还有六叔恭亲王家的两个兄长。载潋没有掉眼泪,手掌心却已经疼得麻木了,火辣辣的疼过后,只剩下一阵阵僵硬的麻木。 那天载潋握不住笔来,却还是勉强地撑到了安师傅讲完所有的内容。一直没掉过一滴眼泪的载潋待师傅走了后,扑进载沣的怀里大哭起来,载沣一着急就容易说不清话来,心里却是千言万语想说。 载洵知道兄长想说些什么,便安抚着载潋道,“师傅向来严格,我们都了解他的,昨日的事也不怨你,想来阿玛和额娘也不会怪你的。” 载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站直了身子来,噘着嘴对着手心儿吹凉气,过了半晌才道了一句,“疼。” 此时载沣和载洵才隐隐约约觉得,原来载潋也有娇气的一面,也不只是同他们这些男孩子一样的。 载洵抓过载潋的手来,放在自己嘴边吹着,道,“洵哥儿帮你吹吹就不疼了!” 载潋三人散了学堂便去给醇亲王及福晋请安,载潋在醇亲王面前不敢提自己挨打的事情,跪在地上听着阿玛教导了几句便跟着哥哥们去了,到了额娘房中才诉起委屈来,婉贞福晋见了载潋被打得红肿的手心一阵心疼,正要命下人去拿药,便听府里的管事苏先生来回话道,“福晋,老佛爷身边儿的人来了。” 婉贞福晋心头一惊,立时紧紧抱住自己的三个孩子,道,“谁?来做什么?” “哎呦我的福晋啊您可别紧张!”说话间李莲英满面笑意地走进殿来,他规矩地为婉贞福晋行了礼,才道,“太后啊是想见载潋格格了,命奴才亲自来接格格进宫一趟。” 婉贞福晋一听此话更是紧张,自十五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李妈妈将先天不足的载潋抱进府来,她便将载潋当作了自己的女儿,教她读书写字,还教她琴棋书画。 而皇太后虽是命载潋来到醇亲王府的始作俑者,却从来没有见过载潋,载潋更是从来都没有入过宫的。婉贞福晋和醇亲王最怕自己的孩子们被这些事情牵连,所以极少向他们提起皇太后与皇上的事情。 婉贞福晋努力地笑了笑,道,“辛苦李谙达了,若是皇太后想见潋儿,我亲自送她入宫就是了,何至于辛苦谙达这一趟。” 李莲英仍是满面笑意,道,“太后啊,喜欢载潋格格喜欢得紧,虽是从来没有见过,单是听静芬格格和太后讲,太后就欢喜得不得了了!今儿个说什么都想见格格一面儿呢!” 婉贞福晋自知道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载潋入宫,他最终只是道,“那就辛苦谙达一路上照顾潋儿了。” 李莲英弓着腰应话,又对婉贞福晋道,“格格好福气啊!今儿皇上也要去给太后她老人家请安,说不准格格还能见着皇上呢!” 李莲英哪里想了那么多,只是随口这样一说,恭迎着婉贞福晋而已,然而他的一番话却忽惹得婉贞福晋失了神,婉贞福晋睁大了眼睛问他道,“谙达说谁…?!” “自然是万岁爷啊…”李莲英此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语之失,想起皇帝和醇亲王府这一段渊源,连忙住了口,他见婉贞福晋忽然红了眼眶,忙颔首道,“福晋先再嘱咐格格几句着,奴才跟外边儿等着。” 李莲英退出去后,婉贞忽然一把将载潋拥进自己的怀里,声泪俱下道,“潋儿!你能见着他了…” 从前醇亲王夫妇从未对载潋说过她还有个长兄,便是当今的皇帝。 载潋一头雾水,问道,“额娘,见到谁?” 婉贞福晋擦了擦眼泪,望着面前的载潋道,“没什么…额娘方才有些难过,额娘只是…太久没见过他了。” 载潋随李莲英入宫后,载潋遥望着紫禁城内一片静默无言的威仪,忽然觉得哆嗦了一下,她冷得紧了紧自己的斗篷,又立即追上了李莲英的步子。 “格格见了太后,可要规规矩矩地给太后请安啊,千万不可有半个差错!”李莲英嘱咐载潋,载潋却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李莲英引着载潋进了太后往日里起居休息的储秀官,载潋跟着李莲英,站在正殿之外,听里面一片欢声笑语,载潋壮着胆子探头进去看了看,看见一个和额娘年纪相仿的妇人坐在最中间,周围围了许多载潋眼熟的姐姐妹妹们,皆是往日里载潋见过的,有些却又叫不出名字来。 李莲英含着笑,颔首站在门口道,“回太后,醇亲王家的载潋格格到了。” 里面的妇人笑得正欢,听了回话忙道,“莲英啊,快领她进来!” 李莲英躬了身,伸手请载潋先进,载潋惶恐地踏进殿门去,见那妇人目光如炬直直注视着自己,心里忽有些惶恐,却还记得李莲英的叮嘱,立时跪下行礼道,“奴才载潋参见皇太后,给太后请安,恭祝太后福寿安康。” “这丫头可真会说话儿,可不像你们一个个儿说的,像个愣小子!”皇太后又同身旁那些格格们笑起来,笑罢后才对载潋道,“潋儿快起来,到我跟前儿来瞧瞧!” 载潋站起身来,低着头走到太后身边,太后忽将载潋的手紧紧握住,载潋因今日早上挨了师傅的打,手掌狠狠一疼,不禁忍不住要把手往回缩。 太后却更用力地把在载潋的手握住,目光直直地盯着载潋,问她道,“载潋,我问你,你可知道你为什么会在醇亲王府吗?” 载潋猛地一怔,这对于载潋而言是何其可笑的一个问题,她是阿玛和额娘的女儿啊,自然会在自己的家里。 至今没有人告诉过载潋的身世。 “因为潋儿是阿玛和额娘的女儿啊…”载潋还没有答完,太后却又笑了起来,她以巾绢掩着嘴笑,“这丫头更有意思了!竟说自己是七爷的女儿!” 载潋心里咯噔了一下,她不知道太后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忽然想要离开这里,她想回家去,想回到自己的额娘和哥哥身边去。 太后松开了载潋的手,随口笑道,“我听说这丫头还会爬到树上去去捡毽子,可是真的?” 载潋从小都是和哥哥们一块长大的,什么登高爬梯的事情没少做,摔下来以后也是笑着又和哥哥们一起跑,这对载潋而言并不算什么。 载潋点点头,道,“潋儿从小和哥哥们一起玩,所以都习惯了!” 太后一听此话又忽然问她道,“载潋,你说和哥哥们一起玩,那载潋一共有几个哥哥啊?” “两个!”载潋想都没想便如此答道,这对于载潋而言是太显而易见的问题,她从小都是和载沣与载洵一起长大的。 太后点一点头,又问道,“哪两个哥哥?” “大哥载沣,二哥载洵。”载潋答道。 太后面上的笑意更浓些,又问道,“载潋可还有别的哥哥么?” 载潋坚定地摇头,道,“没有!载潋只有两个哥哥!” 太后忽然笑起来,高兴得不行,赏了载潋一块玉佩道,“我可真是太喜欢这个丫头了,以后给我做闺女好不好?” 载潋吓得退了两步,就差当即说不,太后却也不在意,道,“你还小,将来就明白了!”太后又同身后的人说笑了几句,便道,“莲英啊,皇上也该过来了吧?正巧儿今儿个静芬也在,叫他过来和表姐见上一面。” 太后话毕后示意载潋可以走了,载潋心里长出了一口气,她受够了这个地方奇怪的一切,奇怪的问话,一心想回家去,正准备跟着李莲英走,李莲英却对太后道,“回太后,皇上今儿怕是要过来晚了。” “皇上怎么了?可是身子不舒服?”太后又问道。 李莲英轻笑着摇了摇头,道,“不,皇上今儿个进学到晚了,翁师傅罚皇上思过呢。” 载潋一听却忽然来了兴致,竟和自己今天的遭遇一样。 “也罢,皇上勤谨,翁师傅的话自然不敢违逆,我也该支持他才是,既然这样,我们娘儿俩就在这儿等他。”太后说道,话毕后李莲英才点头应话,领着载潋一路走了出去。 李莲英只将载潋送出了储秀官,外间就已有其他的太监过来接应,李莲英对载潋道,“格格,载沣少爷在最外等着您呢,您出去就瞧见了。” 载潋一听要见着载沣,忙道了谢就着急往外走,走到紫禁城中太和殿后的偌大空场之中时,载潋忽然见远处一个人形色匆匆地向自己的方向走着,只是距离太远,载潋难以看清那人的样貌。 只待走近了些,载潋才看清那人是谁,竟是载沣被团团簇拥着向自己走来。 载潋也没有多想,迈开步子就向那人跑,载潋高高一跃扑进那人的怀里,欣喜地大喊了句,“沣哥儿!你可来接我了!我以后再也不来这奇怪的地方了!” 那人有一丝迟疑,却还是将载潋拥住了,他怕载潋摔倒,还对她道,“小心!”载潋听到声音后,才发觉一丝不对,这个人的声音倒是比沣哥儿的声音清朗了许多,更比载沣多了一层寒意。 载潋忙地松开了手,跳到远一些的地方打量眼前的人,才发觉这个人根本不是载沣,只是…载潋却无论如何都觉得此人的眉眼和载沣极为相似,相似到从远看自己也分不出来。 “你…你是谁啊…怎么和我沣哥儿长得这么像?”载潋迟疑地问道。 那人盯着载潋打量了许久,见她在自己面前跳来跳去的样子,又想到她方才认错了人还扑进了自己的怀里,不禁笑了出来,“你又是谁?你不认识我吗?” 载潋又打量了一次眼前的人,更觉得他眼熟无比,像是在哪里见过,此时看来不仅和载沣相像,更和自己阿玛长得极为相似。 载潋摇了摇头,道,“我还是不认得你…虽然像是在哪里见过你。我是醇亲王的女儿,我叫载潋。” 那人忽然怔了一下,似是不敢相信,又问了一次,“你就是载潋?” 载潋微笑着用力点头,“是啊!我就是!你认得我?” 那人越发觉得载潋有趣儿,已忘了自己要去储秀官给皇额娘请安,还要见自己的静芬表姐。 他从前不爱笑,直到遇见载潋,他又笑道,“怎会不认得你?载沣说你过得最快活,从来都无忧无虑的。我也觉得你和那些格格们不同,你爱说也爱笑,更爱闹。” 载潋暖暖地笑着,望着眼前的那个人,道,“我师傅也告诉我,我和她们都不一样!”载潋自豪地抬起头来对着那个人微笑,那人却是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一般,从前从没有人这样和他说话,也没有人这么真实地对他笑。 “你还有师傅?你平日里也上课吗?”那人又惊讶地问道,载潋猛地点点头,道,“自然!我从小便和哥哥们一起读书!” 那人忽有些落寞地一笑,眉间闪过一丝酸涩,“真羡慕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载潋忽然察觉到那人眉宇间的失意,不知为何,载潋的心也跟着他凉了许多,载潋靠近他一步,问道,“你呢?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吗?” 他摇摇头,笑得更加苦涩起来,他抬头望向苍茫的远处,却低声道,“我想做的事,怕是很难。也怕是没有人能理解我。” 载潋亦为他失落了一瞬,却又很快振奋起来,对他笑道,“我理解你啊!”那少年忽然感受到这个女孩儿身上一股奇妙的力量,她爽朗的笑似乎能拨开自己心里的阴云。 他不禁笑道,“你能懂我什么呢。” 载潋仰头望着他道,“若论何为一面知己,我想我们二人便是!你看上去那么平静,可心里一定有很多无法诉说的秘密吧!” 那少年忽然抬起手来抚了抚载潋的碎发,自言自语道,“你可真是不一般啊。” 载潋抬头问他方才说些什么,他却只是笑笑不再说话,他向前走了几步,道,“你快走吧,一会儿你的沣哥儿等急了。” 载潋回头望着他,似乎还有千言万语想说,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忘了问你,是哪个潋字?”那个少年越走越远,回头间问载潋道。 载潋又是欣喜地笑着,鼓足了劲大声对他喊道,“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载潋又追了几步,却停在了原地,她问他道,“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那个少年停下脚步对身后追来的载潋笑了笑,他笑望着载潋,道,“湉哥儿。” 载潋“嗯?”了一声,那人又道,“你不是叫载沣为沣哥儿吗,就叫我湉哥儿吧!以水为旁,恬淡的恬!”说完后,那人终于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只剩下载潋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那个似是在哪里见过的人慢慢走远,载潋似是觉得,那个人那样深不可测,就连他的笑都带着排解不开的愁绪。 “湉哥儿…”载潋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低声唤道。 心事 待那个人已走了好久,载潋仍旧站在远处愣愣地看着,那个人何至于如此眼熟?为什么总像是在哪里见过? 载潋还在眼巴巴望着,想知道那人究竟是谁,家又在哪里,还有许多想要知道的,却又不知道究竟想问些什么,载潋只是忽然十分好奇那人的一切。 “潋儿这是看什么呢?”载潋还在愣愣地出着神,忽然听到身后载沣的声音传来,载潋吓得忙收回心神来,立时喊了声,“没谁!” 载潋刚刚话毕,脸上却已是绯红一片,却载沣看了个清楚,载沣低声笑了笑,绕着载潋踱着步子,低头坏笑道,“哦!原来我妹妹是在看人啊!我说你怎么这么专注…快说!看的谁家的公子哥儿呢?” 载潋只觉脸上一片火热,她抬手打了打载沣的胸膛,骂道,“沣哥儿!你是不是只会取笑我?!” 载潋生起气来从不像别人家的格格一样,矜持着一句话不说,载潋最喜欢有什么说什么,真恼怒的时候还会和哥哥们动手。 载沣被载潋打了一拳,假装痛得很,捂着胸口喊疼,载潋停下脚步来噘着嘴回头看了看他沣哥儿,发现载沣伪装实在拙劣,便头也不回地就往前走。 直到回到府上,载潋都没和载沣说一句话,载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回这么气,或许是因为载潋觉得那个人不是什么富家的公子哥,或许载潋觉得那个人眼神中有很深的内容,是自己不能亵渎的。 载潋方回到府上,婉贞福晋便命人传载潋过去,载潋刚进福晋的暖阁,婉贞便开口问道,“潋儿可见到皇上了?” 载潋愣了一瞬,回想起今日入宫的情形,只见到了大名鼎鼎的皇太后,并没有见到皇上,却是因为皇上今日进学去的晚了,师傅罚他思过。 载潋道,“女儿没有见到皇上,因为皇上今日进学去的晚了,翁师傅罚皇上思过,所以女儿没见到他。” 婉贞福晋有一丝失落,又有一丝侥幸。她失落不能从载潋口中得知自己亲生孩儿的消息,却也侥幸载潋没见到皇上,不然载潋若是问起她,为何皇上与阿玛长得那么像,自己又该如何回答呢? “好,潋儿没受委屈吧?”婉贞福晋点了点头,她早该想到了,皇太后不会轻易让醇亲王府的女眷见皇上的。 载潋笑着摇摇头,道,“女儿很好!额娘不用担心!只是…只是沣哥儿他!” 婉贞福晋忽然笑了,拉过载潋来细细问道,“哥哥可是欺负你了?” 载潋又摇摇头,要说欺负的确没有,只是载潋不开心,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那么在乎载沣对那个陌生人的评价,载沣只是说他是富家公子哥儿,载潋就已十分不爱听了。 载潋只是觉得,那个人和那些纨绔子弟不一样,他眼中有丘壑和山川。载潋觉得那个人的声音虽冷,一字一句又那么温暖,她不懂,为何第一次见他会有一种久别重逢的亲切。 婉贞见载潋许久不说话,便笑问道,“若是哥哥欺负你了,额娘替你出气。” 载潋一听此话连忙摇头,道,“不必了额娘!哥哥没有欺负我!是潋儿想多了…额娘别担心!” 婉贞抚了抚载潋的碎发,爱意浓浓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婉贞在心里想着,“载潋自来到醇亲王府,和载沣载洵一起长大,从没有什么娇惯任性的恶习,心思简单善良,一直是个爱说爱笑的女孩儿,最是和京城中其他女孩子不同…也很孝顺家中父母兄长,自己才会一直这么疼爱这个没有血缘女儿。只是今日…为何载潋自宫中回来后一直心事重重的样子?” 婉贞越想越发担心,毕竟她自心底里希望,载潋这一生都不要和皇宫中的是非扯上任何关系。但是婉贞转念一想,潋儿毕竟是渐渐大了,自己和载潋年纪相仿的侄女静芬都要谈婚论嫁,潋儿也总该有些自己的心事,总不能永远像个男孩子的心性。 婉贞福晋于是才渐渐宽慰,拍了拍载潋的肩头,笑道,“也好,潋儿既没事,额娘就放心了,潋儿你去吧。” “是。”载潋颔首跪了安,出了额娘的暖阁,便一路直奔载沣的书房,载潋知道沣哥儿认识的人最多,她想问问载沣,究竟认不认识那个“湉哥儿”。 只是当载潋站在载沣的书房门口时,又犹豫地站住了脚步,载潋有些忐忑,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她在想,只知那人一个随意告知的姓名,又怎能问出他到底是谁呢? 正当载潋愣愣站着,载洵却从她身后走来,见载潋站在台阶上却不肯进去,便从她背后吓她道,“嘿!潋儿你想什么呢!” 载潋被载洵吓了一跳,猛地一激灵,转过头去大吼了一句,“洵哥儿!你干什么!” 载洵得意地大笑出声来,“潋儿你这是想什么呢?想那么认真!我一个大活人走过来你也发现不了。” 被载洵这样一闹,载潋不想进去也要进去了,因为载沣已听见了窗外的动静,推开门来问道,“你们俩可是有事?”载沣有一丝不快,想来是载潋和载洵吵了他看书,再加之今日载潋无缘无故冷落了他一天,他还在气头上。 载洵哪里知道载沣和载潋闹别扭的事,他大步就跨进载沣的书房,道,“我看潋儿在房外也不进来,低着头想事儿,样子可认真了!” 载沣赌气也不看载潋,待载潋走进书房后,他才把门关上,却也不理载潋,坐回到自己位置上继续低头看书,淡淡道了句,“谁知道她姑娘家大了在想什么啊,我可不敢猜测她心思了,今日不过是问了她句话,问她在看谁家的公子哥儿!她就和我赌气到现在了!” 载潋挪了几步凑到载沣书桌前,探头看着载沣在看的书,斟酌了良久才说了一句,“沣哥儿?”载沣一听载潋主动和自己说话,心里美得很嘴上却也不说,只是冷冷道,“干嘛!” 载潋立时笑起来,坐到载沣对面,以双手托着自己的脸蛋,对载沣道,“沣哥儿!今日是我不好!妹妹给哥哥赔礼了!” 载沣惊异地抬起头来望了望载潋,怀疑这还是不是自己认识的载潋,她何时学会给哥哥道歉了?她一向最和哥哥们胡闹的。载沣正怔怔想着,载潋却不给他弄清楚一切的时间,以开口问道,“沣哥儿!我想问你一个人!” 载沣看在载潋道了歉的份上,也不再冷着脸了,于是扔下手里的书,望着自己的妹妹问道,“你说吧,是谁?” 载潋蹙了蹙眉,眼神向别处飘了飘,想了许久才道,“嗯…他说让我叫他‘湉哥儿’,可我不认得他…但我又觉得,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他!不然为何会那般眼熟?” 载沣一听载潋口中的名字,惊得没拿住手中的杯盏,茶水溅了一地,载洵正蹬在木梯上取书,一听载潋提到的名字,脚下一个不稳,险些从高处摔下来。 “谁?!”载沣和载洵不禁异口同声问道,载潋见状却更加疑惑,为何自己两个哥哥的反应这样大? “他是哪个湉字?”载沣又追问道,载潋清晰记得那个人对自己说过的话,于是笑意盈盈地对哥哥说道,“以水为旁!恬淡的恬!” 载洵这一次真的从木梯上摔下来了,载沣却是不闻不问,只愣愣地望着载潋,他们全家都在瞒载潋的那些事终于要被她自己发现了么? 难道要告诉她真相,她不是醇亲王府的女儿,她是以养女的身份在府里过了那么多年,她还有个没有血缘的长兄,是当今皇帝,还有个和自己交换了人生的哥哥,叫载涛? 载沣想要安慰自己,却也没有办法,毕竟除了那个人,谁还敢取名为以水为旁的湉呢?除了是他,还会有谁。 紫禁城内,皇帝被一众人层层簇拥着,正着急向皇太后的储秀官赶,却忽然被一个小女孩儿扑了满怀。 皇帝想要推开她,然而他却没有,当他听到那个女孩儿说,“再也不要来这个奇怪的地方!”的时候,他忽然觉得,竟有人这样大胆,敢说这样大不敬的话。 后来他发现这个小女孩儿不仅说话直爽,还极爱笑,没当他望进女孩儿的眼眸时,他都觉得自己心里那些千斤万斤重的背负也可以暂时放下了。 原来她就是载潋。 原来她就是自己听了无数次却从未谋面过的“妹妹”,那个换走了载涛的“妹妹”。 原来载沣说她和别的女孩儿不同竟是真的,载湉从未想过,原来在醇亲王府,载潋是以“沣哥儿”来称呼自己的哥哥的。 载湉自四岁离开了家,就再也没有体会过什么是亲情了。 他怕打雷的声音,只是四岁之后,他再没有额娘在身边保护,也没有家人的关心,没当雨夜雷声大作时,他总是一人躲在角落里颤抖,望着窗外倾盆的大雨和电闪雷鸣,他却不知身边那么多人来人往,又有谁是关心自己的。 他小时候要跪在那个女人的脚下匍匐称臣,要违心地喊他“亲爸爸”,要在饥寒交迫时听候她无来头的训斥与责罚。 所以他用功而刻苦,他希望自己的努力能换来那个女人一丝关怀与温暖,后来他发觉自己错了,无论自己再怎么做,那个女人终究不会在意自己的冷暖,更不会在意自己的感受。 当他望着跪在自己脚下称臣的亲生父亲时,他却无能为力,他多想喊他一声阿玛,跟着他回到那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里,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一切都在四岁时的那个寒冷的夜晚破碎了,他只能抬手命他起身,喊他一句,“七叔。” 后来他渐渐长大,慢慢体会到自己肩上的重担,他不在乎自己的苦寒,却懂得百姓的苦寒,他自知民为邦本,兢兢求治,唯有仁爱之君才能救国。 冬天大雪纷飞时,他坐在温暖的宫殿里,望着炭盆里烧得正红的炭火,他写下,“西北明积雪,万户凛寒飞,唯有深宫里,金炉兽炭红。”的诗句。 他有一腔雄图伟志,却难以施展,只因为自己的“皇额娘”至今不肯归政与他,他的所有宏图伟业都将难以实现。 从载湉懂得一切后,除却学习政事,期盼着亲政能大展宏图,除却与自己的翁师傅亲近外,他亦不再有什么期盼,也不再同其他人亲近。他怕了身边人的阴谋诡算,更怕了人心的无情与复杂。 直到见到这个妹妹,他才恍惚觉得,原来世上仍有人是自己可以亲近的。她心思那样简单,所有的情绪都挂在脸上,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所有阴云都被驱散了。 他一直以为每人能看懂自己的情绪,可她却笑着说,“我懂你!你这样看似平静的人,心里大概有很多难以言说的秘密吧!” 载湉又恍然觉得,载潋不仅仅像看起来那样幼稚,她简单却并非无知,她能看到其他那些女子们都看不到的层面。纵然他们二人只是第一次相见。 皇太后有意促进静芬与载湉的关系,可载湉却深知,静芬无论如何都看不到自己心里的内容,更不会单纯而真实地对着自己笑,说到底,载湉究竟有多少年没有见过真实的笑脸了? 载潋是他这么多年以来,见到过的最真实的人,真实地表现着自己的情绪,真实地依赖着自己的哥哥,也真实地厌恶着皇宫里的种种。 载湉忽然有些羡慕她,可以这么真实地活着。 载湉是个极有性格的人,他倔强不肯屈服,他有骨气他不甘心,世界强迫他做最憋屈的决定,逼迫他做个逆来顺受的人,听从那个女人的摆布,从此他便可以躲在皇帝的躯壳之下,享受他的荣华富贵,可是他没有。 世界逼迫他做最憋屈的决定,可这一生,他只想为自己活一次。 皇帝到达储秀宫时已是日落时分,静芬还未离开,她一直留在储秀宫等待着皇帝,皇帝却有些倦意,进殿后向太后请了安便一言不发地在一旁站着。 皇太后有意促进他们二人之间的感情,便笑道,“今儿个皇上也累了,你表姐她特意给你泡了桂花茶润喉,喜子,快给皇上端过来吧。”皇太后一面跟载湉解释,一面吩咐静芬端茶过来。 静芬是副都统桂祥的女儿,也是当今皇太后的亲侄女,同样是婉贞福晋的亲侄女,她闺名静芬,亲近的人也时常称呼她为“喜子”。她是载湉的亲表姐,比载湉还要年长三岁,今年已有二十一岁了。 静芬不进宫的时候,时常去醇亲王府作客,载潋就是静芬的玩伴,静芬也喜欢载潋,因为载潋最热情,也最不会耍心机。 静芬去端了茶,用双手捧着,跪着递到皇帝的跟前儿,载湉只是低头看了看她,便将目光移向了远处,他轻声道了句,“表姐起来吧。”便从静芬手里接过了茶杯,细细端起来尝了一口。 皇太后见皇帝并没有要说些什么的意思,便清了清喉咙道,“喜子,你给皇上讲讲,这几日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静芬立时满面笑意,站得离载湉更近一步道,“这几日奴才去了醇亲王府,和七爷家那最小女儿载潋玩得很开心,不过听说…今日她进学去的晚了,挨了师傅的打…” “等等!你说谁?!”皇帝忽然急了,把手中的茶杯往茶案上一扔,茶水撒了一地,小太监们忙趴下去去擦。 静芬以为自己说错了话,立时低下头去不敢回答,皇帝却忽然扼住她的手腕道,“朕问你,你说谁?” 静芬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直直望向自己的眼神,心头微微漾着温热,却还是答道,“奴才说…七爷府上的载潋…皇上可认得她?” “朕…只是听说过她,朕听说她是个最不一样的女孩儿。”载湉没有说自己今日见到了她,他怕她会因此而有麻烦。 静芬发觉皇帝在说起载潋时,目光不自觉地温柔了起来,与看自己时的冷冷冰冰毫不相同,静芬心里忽升起一阵不快,她从前只以为载潋只是个孩子,没想到今日会让自己感受到敌意。 “载潋是好,性格比奴才讨人喜欢,也爱笑爱闹,可是皇上别忘了,载潋可是七爷的女儿!再怎么说,她只能是皇上的妹妹!”静芬颇有些不爽快地说道。 静芬自然清楚,载潋不是醇亲王亲生的女儿,从血缘上讲,和载湉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是如今载潋名义上为七爷的女儿,那就是皇帝名义上的胞妹,谁也不能否认的事实。 “表姐这是什么意思?朕自然知道潋儿是朕的妹妹,表姐是不是想得太多了!”载湉回击静芬道,他向来不喜欢表姐爱嫉妒人的心性,也不喜欢表姐喜欢语出讽刺的性格。 “够了够了你们俩,见面总要吵上几句才肯作罢是吗?”皇太后不耐烦地高声吼道,她本想让载湉和静芬沟通一下感情,谁知每次都要闹得不欢而散。 “皇帝,你表姐她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你也不要想得太多了。”皇太后对皇帝说道,载湉听了,只是点了点头,道,“儿臣不敢多心。” 皇太后却是倦了,一日里同格格丫头们说笑,又同静芬等着皇帝,她早有些倦了,便道,“皇帝,你跪安吧。”载湉也不逗留,立时从座子上站起身来,去叩了头便走。 静芬见皇帝就这样走了,委屈地直哭,皇太后却是骂她没用,静芬哭得更凶,道,“侄女有什么办法,皇上他打心里不喜欢我,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能怎么办你!” “哭就有用了?”皇太后回过头去怒斥她,“你记住了,皇后的位置终将是你的,是叶赫那拉家族的。” 真相 载湉回到养心殿时已是日落时分,他只披了件单薄的衣裳,走过森冷而狭长的长街,他不自觉地发抖,他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向前走着。 他忽然觉得,前方让他感到迷茫,他不知自己再走一步,会去往何处。他心里清楚,百年之前,他的祖先也是走在这片土地上的,而他们的曾经却是指点江山,开疆扩土,平定动乱,百姓生活富裕而充足…那一切都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 只如今…载湉泪眼朦胧地望着满目疮痍,悲痛却又无力。他想挽救黎民于水火,奈何手中无权,他明明是天下人的皇帝,却不能做天下人的主。 待他回到养心殿后,他只觉一阵难以言说的疲倦。他瘫倒在书案后的宝座之上,他望着案上高高叠起的奏折,心内不知是何滋味。他深知,他批阅后的奏折仍要呈奏皇太后,可他却从未懈怠,他看奏折时,向来从头看至尾,一字不落。 他最喜欢在深夜里批阅奏折,因为他认为深夜才是真正寂静的时刻,才是真正属于自己的时刻,白天中有多少隐忍与虚伪,他已数不清楚,唯有黑暗将自己紧紧包围的时候,他才能得到安全感。 他像个孩子,像个需要人呵护疼爱的孩子,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大男孩。 待载湉将全部奏折看完已是深夜,殿外只传来几声微风穿过树梢的声音,养心殿的小太监们则一声不吭地候在殿外。 寇连材见皇帝将朱笔按在砚台之上,才小心翼翼走进去问道,“万岁爷,该休息了吧?” 载湉靠在原处合着双眼,他按了按微有些作痛的眉心,低声只“嗯”了一句,寇连材正回头招呼其余小太监进殿来伺候,载湉却忽然间坐起身来问道,“载潋!载潋!朕忽然想起来了,她今日究竟为何进宫?” 寇连材和他身后的一众小太监吓了一跳,以为皇上要发脾气,寇连材闻言,哑口无言地愣了许久,才想起来回皇帝的话,他道,“回万岁爷,奴才听说,今儿个静芬格格和各府的格格们进宫陪太后说话,静芬格格提到了七爷家的女儿,所以就…” 皇帝微一蹙眉,又问道,“是皇额娘找她?” 寇连材点头说是,皇帝心里却忽然不自在起来,他认为载潋与各府里的格格们都不一样,她爱说爱笑,且有什么便敢说什么,和静芬还有那些丫头们都不一样。他打心底里不希望载潋和那些女孩儿待在一起。 载湉见过许多王府的格格们,像六爷奕?家的若翾和若翙,太后弟弟桂祥家的静荣、静芬和静芳,以及庆亲王奕劻家的四格格。 他觉得那些女孩儿无趣儿得很,像个木偶,既也不爱笑也不爱说,向来都是皇太后说什么她们便附和什么。 载湉觉得,她们和那些虚伪势利的大臣们一样,整日里只会阿谀奉承,那是他最厌恶的样子。 载湉回想起今日载潋说的那一句,“我再也不要来这奇怪的地方了!”仍忍不住笑出声来,他至今不敢相信,会有这样直率的女孩儿。 寇连材等人等着为皇上更衣,载湉却笑意盈盈地提起笔来,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下一个“潋”字。 “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他望着自己笔下的字,微笑着低声道。 寇连材和身后的小太监小六子对望了望,互相交换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眼神,皇上居然笑了。 载湉写完后才发觉寇连材等人还在等着为自己更衣,而自己却早没了困意,他将那个“潋”字收进自己的衣袖,又问寇连材道,“静芬表姐和皇额娘说了潋儿什么?皇额娘怎么忽然想见她?” 寇连材暗自笑了笑,走近前一步对载湉道,“万岁爷,静芬格格前几天去醇亲王府作客,载潋格格陪着她们一起踢毽子,结果将毽子踢到树上去了,载潋格格也没叫下人来,自己就爬到树上去把毽子给摘下来了,把几位格格可看呆了!载潋格格下来时摔了个跟头,可她连言语也没言语一声,拍拍土又站起来了!” 寇连材说着说着也不禁笑起来,他都想不到现在的京城里还有这样“不拘小节”的格格。 皇帝听得同是一愣一愣的,他没想到载潋除了心思爽朗外,性格也这么像个男孩子,载湉更觉得她与众不同,处处皆是惊喜。 “她可是朕的妹妹!”载湉在心里默默想着,脸上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心底对载潋生出一份亲近来。 载湉心里清楚,载潋并非醇亲王亲生,可她到底是从小长在醇亲王的,是醇亲王和福晋唯一的女儿,载湉自然也对她生出一层亲近。 只是这样的亲近,他也只能藏于心底罢了。因为皇太后最忌讳皇帝亲近自己的亲生父母及醇亲王府的人。 “皇上,时辰不早了,快些休息吧?”寇连材又问了一次,载湉却完全没了困意,他想起来今日静芬说,载潋进学去得晚了,挨了师傅的打。 载湉忽然间站起身来翻箱倒柜,将桌上的摆件翻了个遍,又将书架翻了底儿掉,才在一摞厚厚的书后找到一个已经落灰的瓷瓶。载湉小心翼翼地将灰尘擦拭干净,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这是朕小时候翁师傅给的止疼药…”他紧紧攥着那药瓶,似是得到了最珍贵的宝贝。载湉小时候,经常因为做错了一点小事而被皇太后罚跪,一跪便是一整天,不许吃也不许喝。他的膝盖经常肿得走不了路,翁师傅见了心疼,便偷偷给了他这瓶药。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藏着。 “走,你跟朕出去一趟。”载湉大步走出了养心殿,对身边的寇连材说道。 载潋回到醇亲王府后,主动地去和载沣和好,因为她想知道那个“湉哥儿”到底是谁,载潋不敢问阿玛,只能来问自己的兄长载沣。 载沣一听“湉”字就已知道了那人是谁,因为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以“湉”字为名。但是他不敢告诉载潋,他怕载潋乱了分寸,更怕会有人因此而伤害到载潋。 载沣虽年少,却是醇亲王府里最大的孩子,当年皇太后一道懿旨,夺走了自己的弟弟载涛,那个场景他仍然记得清楚,他的家族多年来如履薄冰,因为太后的强权专政,因为自己的哥哥做了至高无上的皇帝。 载沣最了解自己的阿玛,他知道阿玛最怕别人因皇帝是他亲生而谣诼诬谤,所以他多年来小心翼翼,在朝廷中如履薄冰,不敢越矩半分才换来自己家族的一丝安宁。此时皇太后忽然传载潋入宫,载潋又问起了皇帝的名讳,这不得不让载沣警觉。 整个事情,醇亲王府都对载潋守口如瓶,他们不想让载潋知道当今皇帝与他们的关系,更不想让载潋知道她的身世。他们希望这个女孩儿永远美好下去,永远简单地生活下去。 载沣只对载潋道,“我也不认识那人,潋儿你快将他忘了吧。”载潋却是个凡事喜欢问个清楚的女孩儿,她嘟着嘴问载沣道,“沣哥儿是不是故意瞒我?沣哥儿若是不肯说,我就去问阿玛了!” 载潋转头就走,载沣却乱了分寸,忙追她道,“诶你等等!”载潋回头冲着载沣甜甜地一笑道,“沣哥儿是想告诉我了?” 载沣拉载潋坐下,无奈道,“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是我真不能…也真…也真不知道怎么和你说…” 载沣正结结巴巴地犹豫着要不要告诉载潋真相,瑛隐的声音却从载沣房外的回廊上传来,她道,“少爷,格格!家里来客人了!王爷和福晋叫您们都过去呢。” 瑛隐的一番话及时地解除了载沣的困境,载沣一听此话,立时呵呵地笑起来,在载潋身后推着载潋的肩膀,笑道,“走吧妹妹?阿玛额娘的话你不敢不听吧!” 载潋扭头对载沣噘了噘嘴,赌气道,“阿玛和额娘可真是救了你了!” 载沣只是呵呵地笑,一句话也不说,推着载潋一路向外走。他们二人走到醇亲王起居的悦寿堂时,只见载洵一个人已经站在了殿内,载潋见载洵一副木怔怔的样子,不禁发笑,“洵哥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呆愣愣的!” 载沣领着载潋进了悦寿堂,规规矩矩给醇亲王和福晋请了安,跪了良久醇亲王才叫他们二人起来。载潋起身后才发现今日阿玛的侧福晋刘佳氏也来了,她坐在额娘旁边偷偷抽泣着,气氛一片寂然。 载潋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却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载洵起身后乖乖站到了载沣身后,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站着,见载沣三个人都站好了,醇亲王才挥了挥手,对管家常贤道,“领他进来吧。” 载潋看见管家领进来一个面容清俊却颇有些瘦弱的男孩儿,男孩儿目光中尽是恐惧的神色,上上下下打量着殿内坐着的许多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畏畏缩缩地揪着管家的衣角。 殿内还无一人开口,刘佳氏却已嚎啕大哭起来,口中喊着,“我的儿…我的儿…”载潋一头雾水地看着姨娘,她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儿子了? 载潋又去打量那个被管家领进来的男孩儿,年龄看上去和自己差不多,却是从来没见过,不过仔细看起来,他长得和沣哥儿可真像啊。载潋正出神地想着,却忽然听见阿玛说道,“载沣,载洵,你们可还认得他?” 载沣上前了一步,盯着那男孩儿看了许久,半晌后才道,“儿子不认得他,却记得他是谁。”载洵也道,“儿子心里清楚他是谁。” 载潋一听自己两个哥哥都认识这个男孩儿,唯独自己被蒙在鼓里,毫无头绪,不禁更加着急起来,忙问道,“阿玛,额娘,他究竟是谁啊?女儿怎么不认得他?” 醇亲王此时才示意管家将那男孩儿领到他的身边,醇亲王一把环过男孩儿,声泪俱下对自己的孩子们道,“载沣,载洵,他就是你们的弟弟…载涛!他六个月的时候被作为交换,过继到了奕谟贝子府,直到今天他才回来,才回家啊!” 刘佳氏听到此处哭得停不下来,走到醇亲王身边一把搂住载涛,哭道,“儿啊,可还记得额娘吗?” 载潋听到此处,如同石化一般地站在原地,而载沣与载洵却都围上前去抱住了载涛,载潋抬头看了看额娘,又看了看阿玛,无助地张望着,想知道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潋儿,你过来。”醇亲王轻声唤道,载潋缓慢地挪着步子走上前去,她忽然想到今日见到皇太后是听到的一句话,“她居然以为自己是七爷的女儿!…”心里顿时有一股难以排解的不祥预感。 “阿玛…”载潋小声地唤道,醇亲王抚了抚载潋的头发,对她道,“这是你的哥哥载涛,小的时候是他换来了你。” 载潋摇了摇头,眼睛里已溢满了泪水,她又抬起头对醇亲王道,“阿玛,我不懂,为什么是他换来了我?” “潋儿,你才是奕谟贝子的亲手女儿,是太后叫你和载涛换了家庭,你才会来到醇亲王府。”醇亲王解释完,婉贞福晋已哭得没了声音,她道,“王爷!我只有一个亲生儿子,如今也不在了,我将潋儿当亲生女儿养,你为什么要告诉她这些!” “糊涂!难道要她一辈子不知道真相吗?”醇亲王呵斥福晋道,而后又对载潋道,“潋儿,阿玛额娘永远都是你的阿玛额娘,你的哥哥也永远是你的哥哥,什么都不会变。” 载潋从未受过这样的打击,她自小便无忧无虑地跟在哥哥身后玩,跟在哥哥身后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知道自己原来不属于这里。载潋摇着头,她不肯相信,她问道,“为什么太后要我们作交换?” “因为你还有一个哥哥,他是当今的皇帝。”醇亲王话一出口,载潋只感觉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醇亲王,怔怔地等着父亲接下来要说的话。 “她想要分开他们兄弟四人,她怕我们会团结在一起帮皇上,她心里有鬼!”醇亲王说着说着已难控制自己的情绪,“可天不肯遂她愿!奕谟死了,载涛必须回来,他们兄弟三人也绝不可能被她分开!” 那天后来的事情载潋都记不清楚了,只记得自己脑子里一片嗡嗡的乱响,阿玛额娘又说一切都不会变,又说载潋永远都是醇亲王府的女儿,和哥哥们一样。载潋被推着去和载涛见了面,认了哥哥,却也记得载涛对载潋的神情是冷冰冰的。 晚上载潋一个人躺在暖阁里发呆,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她隐约听见载沣的屋里传来一片欢声笑语,她委屈地用被子捂住了头,她小声地哭着,不让任何人听见,她低声道了一句,“说什么还是我的哥哥,都是骗人的!” 窗外月光如许,照进涟漪殿的窗来,载潋坐起身来望着寂静的窗外发呆,阿玛下午才说过的话载潋现在已记不清楚了,她只记得自己不是阿玛额娘的女儿,记得载涛才是他们的孩子,记得额娘说他唯一的儿子已不在了,记得阿玛说她的哥哥是当今的皇上… 载潋低下头去,眼泪啪嗒啪嗒地落在被子上,苏绣的被面立时被晕开了一片湿意,她恍然才发觉,原来这个家里有这么多的秘密都是瞒着自己的,也许自己的家人从来没有把自己当作家人。 “潋儿,潋儿?你睡了吗?”载潋忽然听见载沣的声音传来,她立时钻回到被子里,假装睡着的样子,对门外喊了一句,“我…我睡着了!” 载沣却笑起来,道,“傻妹妹,睡着了还能答话吗?”载潋沉默了许久,载沣才又道,“妹妹,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若是还没睡,就出来和哥哥说说话吧!” 载潋委屈地坐起身来,批了一件外衣在身上,光着脚去开了门,看见载沣站在门口,猛地扑进了载沣怀里大哭,载沣心疼地拍了拍载潋的背,他忍了忍眼里的泪道,“潋儿,先把鞋穿上。” 载沣蹲下身去亲手给载潋穿了鞋,坐在她身边道,“潋儿,载涛回来了是件高兴的事儿,你还和以前一样,是沣哥儿最疼的妹妹。” “可是我忘不了,我不是阿玛额娘的女儿。”载潋的声音极轻,轻得让载沣在寂静的夜里都听不真切。 “那又能怎么样呢?潋儿,你等着看日后,阿玛额娘可会待你有什么差别?”载沣耐心地对载潋解释着,“潋儿,你是府里唯一的女儿,你刚来府上的时候,阿玛额娘见你先天不足,整日里陪着护着你,那一份感情,只有亲生父母才会这样啊。” 载潋扑在载沣怀里,小声啜泣道,“那沣哥儿也不会抛弃我的对么?” 载沣脸上一热,用力地点了点头,“你从来都是我的妹妹,从未变过。” “格格,府外有个公子想见您,可要出去瞧一眼吗?”静心近前来回话,载潋却是一个激灵,这么晚了会有什么人来找自己? 载潋刚要站起身来,却被载沣一把拉下,道,“潋儿,这么晚了,你不能一个人出去。”载潋回头望了望载沣,笑道,“那沣哥儿陪我一起去吗?” 载沣二话没说,站起了身就陪着载潋一同出府去,见府外没人,载沣不禁眉头一皱,道,“是谁要见我妹妹?人都来了,怎么又没影儿了?!” 这时候王府门外的石狮子后忽走出来个身材瘦小的男子,见了载沣便躬着腰请安,而后凑到载沣耳边悄声说了几句,不让载潋听到。载潋只见沣哥儿满脸皆写着惊异,却也不能说半句话出来,最后只点了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载沣转头对载潋道,“妹妹,你放心去吧,没事的,哥哥回去等你。”话毕,载沣退回到醇亲王府大门之内,顺势关了王府的大门,只剩下载潋一个人跟在那个身材瘦小的男子身后。 “是谁找我啊?”载潋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那个男子却是不答话,只是笑道,“格格这就知道了!” 醇亲王府位于太平湖畔,夜间更是漾着一层波澜潋滟的光色,载潋紧了紧斗篷,只觉得一阵阵寒风往领子里灌,她呼出一口气来暖了暖手,见还不见想找自己的人,有些惧意,便壮了胆子问道,“他到底在哪儿啊?” 载潋刚刚问完,那瘦小的男子便停下了脚步,让开了前方的路来,指了指远处道,“格格您瞧,就在那边儿呢!” 载潋一个人又向前走了走,冒着凛冽的寒风,她的脸颊被刺得生疼,她大声喊了句,“有人在吗?”忽见一个人从河沿走上岸来,见了她便是淡淡地笑,也不说一句话。 那男子面容清秀,猛地看去只觉有几分羞涩腼腆,只是再细细看来,目光中却是异于常人的坚定隐忍。载潋忽然想起来在哪里见过他,她的嘴角慢慢绽开一个弧度,她大声笑道,“湉哥儿!” 那男子听到载潋如此叫他,心里顿时觉得无比温暖,就像是自己真的回到家了一样,他向载潋走近了两步,问道,“冷不冷?” 载潋点了点头,她向来不懂得伪装自己,便说道,“有一点儿,湉哥儿冷不冷,是不是等我好久了?” 载湉温润如玉地笑着,脱下身后厚厚的斗篷,盖在载潋身上,轻声道,“我不怕冷。”载潋呆呆地看着他,半晌一言不发,最后只是问了一句,“湉哥儿怎么找到我的?” “你不是告诉我,你是七爷的女儿吗?我自然是来七爷府上找你。”载湉耐心地回答着她,拉她一起坐在湖边,他们二人望着湖光潋滟,一时忘记了寒冷。 “可是…我不是七爷的女儿…”载潋一时想起了伤心事,低下头去无比失落,载湉瞬时便明白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前日刚刚得知奕谟贝子的死讯,想来载涛一定是回府了,载潋的身世醇亲王也瞒不下去了。 “不会的,七爷和福晋一定还会像以前一样待你的,相信我。”载湉温柔地安抚着失落的载潋,载潋听到他的声音,心底忽有些什么被他唤醒了一样,载潋抬头直直望入载湉的眼眸,她道,“你到底是谁?” 载湉伸手掏出一瓶药来,继续对载潋轻声道,“总有一天你会知道的。”载湉将手里的药瓶交给载潋,道,“回去涂上这个,手就不疼了。” 载潋接过药瓶,怔怔地看着药瓶,不禁问道,“这个药怎么用?”载湉却是无奈地一笑,拉过载潋的一只手来,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膝盖上,打开药瓶,将里面的药水洒出几滴来,涂抹在载潋的手掌心。 载潋疼得想躲,载湉却按住她的手道,“别动!要想快点好,就别乱动。”载潋不知为何,从小养成了倔强的脾气,却是十分听眼前这个人的话,连载潋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以后别贪玩,上课去早些,别再挨师傅的打。”载湉悉心地嘱咐道,他为载潋涂完药后,又将药瓶交给她道,“收好了,以后哪里疼能用得上的。” 说完后,载湉掸了掸身上的灰尘,缓缓站起身来,他望了望太平湖面上的波光潋滟,又回头望了望醇亲王府大门上的大红灯笼,忽然笑道,“我终于知道你为什么叫载潋了。” 他又从衣袖里掏出自己方才写好的那副“潋”字,亲手交到载潋手里,只说了最后一句,“替我照顾好阿玛额娘,也照顾好你自己。”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寒冷的风还席卷着载潋,她仍然愣愣地站在原地,她望着手中那副字体俊逸的“潋”字,只小声问道,“你到底是谁…” 相融 载潋怀里揣着方才那人留下的药瓶,掌心里攥着他留给她的那副“潋”字,缓慢地迈开步子往回走。夜寂静得可怕,周遭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载潋忽然觉得,他走了以后这个世界都变得寂静了。 载潋没有敲门,而是选择自己推开醇亲王府的大门,她全身推在朱红色的大门上,才费力地将大门缓缓推动。她侧着身子踮着脚走进门去。载潋以为载沣早就回去了,却看到载沣就站在她眼前,一脸担忧地还在等她。 “沣哥儿怎么还没回去休息?”载潋笑意盈盈地走到载沣身边,仰着头问他,载沣却是皱了皱眉,他面上担忧的神色就似今晚深邃的月光,一丝一缕全都笼罩在载潋的眉间。 “你到底怎么认识他的?”载沣只冷冷地问出这一句来。 载潋心头一怔,不知载沣为什么这样发问,她只是愣了愣,便站直了身子,收起了笑意道,“若说认识,我也不认得他…我不知道他真名实姓,也不知道他家住何方。” “你胡说!”载沣忽然生起气来,冲着载潋怒吼,“你今日从宫里回来,就追着我问他的名字,你怎么还敢说你不认得他?你是真不知道他是谁吗?载潋我告诉你,阿玛一片苦心全白费了!阿玛最怕你会和他有什么关系!因为我们不想你将来过得和我们一样辛苦!” 载潋双眼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哥哥,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哥哥忽然难以自控地都说了些什么,她根本不懂哥哥说的道理,也不可能懂得。 “我…我…”载潋目不转睛地盯着载沣,她见载沣生起气来,忽有些惧怕,结结巴巴半晌说不出一句整话来,直到载沣蹙着眉吼她,“你要说什么?”她才说道,“我真的不认得他!只是今儿从宫里回来的时候,遇见了他,我还把他认作了你!因为我觉得…你们长得实在是太像了,就像是亲兄弟一样!” 载沣的心忽然一软,方才的火气也突然消减了一半,那是他从不敢相认的亲哥哥啊,谁都能看出他们的相似,却唯独他们自己不敢说出半个字来。 “潋儿…”载沣长叹了一口气,忽然垂下头来,他抬起手来摸了摸载潋的额头,眼里忽然漾起了泪,他忍了忍哽咽之声,只说道,“对不起,我知道我不该和你发脾气…我只是怕…” 载沣停住了口中的话,他又该怎么和载潋解释呢?难道要说因为当今皇太后强权,他们兄弟被迫分离又不敢相认吗?难道要告诉她,若想于夹缝中求存,不被皇太后敌视,就要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这一辈子都不能喊自己的亲哥哥一声“哥哥”吗? 载沣做不到,因为他自己,又何尝忘记过自己的哥哥?他生气,只是不愿载潋知道真相,他害怕载潋会像自己一样,在思念中备受折磨。 载沣终于忍不住自己眼里的泪,他的泪水顺着脸颊一滴一滴落在载潋的头顶,载潋望着自己哥哥脆弱的样子,张开双臂紧紧将载沣环在了怀里,她抱着自己的哥哥笑道,“沣哥儿不哭!潋儿在这儿呢!” ============ 次日载潋醒来得格外早,因为载涛回来了,安师傅给醇亲王府的孩子们放了三天的假,让他们好好在一起亲近亲近。 载潋最不喜欢的的事一直是晨起后的梳头,她觉得梳头是件麻烦又费时的事,她也不懂为什么静心姑姑总为这件事教育自己,她想,“只要整整齐齐不失礼不就好了?为什么要费那么久梳一个头呢?” 载潋自己坐在妆镜台前,不等李妈妈过来给自己梳头,便抄起一枚发簪,将身后浓密的长发挽在了耳侧。李妈妈正捧着首饰盒走来,却见载潋早已一溜烟跑了出去。 “格格!这样出去见人怎么行啊!”李妈妈着急地在后面喊,却也追不上载潋的脚步,载潋只是回头冲李妈妈调皮地笑了笑,“好啦!就见我三个哥哥而已,怕什么啊!” 载潋跑到载沣住的致远斋时,只见载洵正和载涛一起向暖阁里走着,载潋跑在他们二人身后不禁乐出了声,因为载洵本就比常人胖些,再加上载涛又是特别的瘦,如此一来,载洵就显得更胖了。 载洵听见载潋的声音,立时回头去找,见载潋就跟在自己身后,不禁吓了一跳,道,“潋儿!你怎么走在我后面也不出个声儿啊,吓死我了!” 载潋笑得更大声起来,掩着嘴道,“洵哥儿连我都怕啊!” 载洵向来说不过载潋,于是也不再理她,只是领着载涛和载潋向致远斋继续走,载沣此时正在暖阁里看书,见载洵领着自己弟弟妹妹来了,便把手里的书一扔,走上去迎他们道,“快进来!我给你们看样好东西!” 载潋一听有好东西要看,跑得更快了些,也顾不得脚下还穿着高高的花盆底儿。载沣领着他们又从后院穿出了致远斋,直走到醇亲王府的西花园才停下脚步来,载潋见花园里如往常一样,不禁发问道,“沣哥儿!你说的好东西是什么啊?怎么什么也没有啊?” 载沣无奈地看了看站在最前面的载潋,道,“你别急嘛!”载沣让他们三人站在原地等他回来,载潋却忽然感觉有人在身后轻轻捅了捅自己,她转过头去,才见载涛手里握着一枚发簪要交给自己。 载潋定睛望着他手里的发簪,竟觉得有几分眼熟,她正要说些什么,载涛已开口冷冷道,“把头发重新梳下。”载潋才惊觉,原来是自己跑得太快,以至于发簪都掉了自己都不知道。 载潋有些窘迫地接过载涛手里的发簪,答应道,“哦…好!”载潋重新盘了发髻,载洵便对载涛笑道,“咱们妹妹就是这样,从小和男孩儿玩惯了,性子才会像个男孩儿。”载涛却也没有答话,只是直直地盯着载潋。 载沣回来时牵了一匹极为漂亮的骏马,他还走在远处,就已迫不及待地对载潋三个人笑道,“你们看!这就是我说的好东西!” 载潋望着那匹骏马,目光微有些发直,这匹马的确漂亮,比王府里任何一匹都更加漂亮,也难怪载沣把它当做宝贝。 “兄长能让我看看吗?”载沣把马牵到近前来,载涛忽然掷地有声地开口问道,载沣欣喜地点头道,“当然可以!阿玛知道你喜欢马,才特意叫我牵它过来给你看的!” 载涛本是醇亲王和侧福晋刘佳氏的小儿子,却在六个月大时被太后懿旨强行过继到了远支贝勒奕谟的府上,同时奕谟家的女儿被过继到了醇亲王府,那个女儿就是载潋。 载涛在奕谟贝子家长大,渐渐变得不愿意说话,不愿意接触陌生人,皆因为在他心里,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于是便不敢再轻易相信其他人。 不久前奕谟贝子病逝,自己才回到自己阔别十六年的家,这个家虽说是自己的家,却没有一个熟悉的人,自己的亲生父母、自己的亲哥哥、还有自己并非亲生的妹妹,他都不认识。 载涛从前在奕谟贝子府的时候,最厌恶奕谟贝子的几个女儿,矫揉造作,说话拿腔拿调,对人总是横眉冷眼,说话但凡重了些就哭天抹泪。 载涛刚回来时以为载潋只能是和她们一样的人,却没想到载潋这个在亲王府被宠大的女孩儿与她们却是天差地别。 载涛走到那匹骏马跟前儿,蹬着马凳跨到马背上,驾着马在活动范围不大的花园里跑了两圈,兴奋得难以平静,他笑着也喊着,“真是匹好马!” 载沣也跟着他高兴地乐,他道,“弟弟要是喜欢就送给弟弟了!就当作你回家后给你的第一件礼物!” 载涛兴奋得直接从马背上蹦下来,向载沣道谢道,“载涛谢谢兄长!” 载沣拍了拍载涛的背,道,“不用和我们客气,我们是你的亲兄妹!这儿是你的家!” 载涛的表情微有些复杂,他内心百感交集,虽然他是三个男孩儿中年龄最小的,却也是心思最缜密和最敏感的,他从小离开亲生父母,从亲王府落入贝子府,过着本不该属于他的生活,从未体会过亲情是什么的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温暖。 “洵弟和潋儿,你们想骑着试试吗?”载沣和载涛说完,又转头问载洵和载潋道。载洵摇了摇头,他本就对骑马没什么太大的兴趣,虽说从小被阿玛逼着学骑马,到今天却也不精通。 载潋望着那匹骏马笑了笑,甩下脚底的两只花盆底鞋,大喊了句,“我想试试!”而后赤脚踩着马凳跨上了马背,载潋从小跟着醇亲王奕譞学骑马,不到四岁就被阿玛抱上了马背,因为醇亲王曾告诉他们,“我们满人是在马背上夺得的天下…” 载潋小时候喜欢被阿玛抱着坐在马背上玩,长大后要跟着阿玛学自己骑马,可没少摔跟头。载潋骑得明显不如载涛,毕竟她是个女孩儿,力气远不如载涛。 虽是如此,载涛已不禁为之一惊,当载潋勒紧了马缰,从马背上跳下来的时候,载涛不禁笑着发问道,“你还会骑马?!” 载潋穿好了鞋,转头对载涛笑道,“怎么,我会骑马很奇怪吗?” 载涛不禁更欣喜地笑起来,“我以为现在的旗人女孩儿都只会坐着当花瓶儿了,没想到你还会骑马!” “你这是说什么呢!”载潋被载涛逗得笑得停不下来,“怎么就当花瓶儿了?旗人女子自然该学骑射!六叔家的若翾和若翙也会呢,还是六叔亲自教的!” 载涛那日才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载潋,他才发觉这个女孩儿和他原先想象得完全不一样,这个女孩儿爱说爱笑还爱闹,让本是死气沉沉的王府充满了生气,他发现,醇亲王府和奕谟贝子府也完全不一样。载涛渐渐在醇亲王府找到了归属感,找到了一家人的感觉。 ============ 那日夜里,载潋一个人坐在西花园的回廊上望着天上的星星发呆,她想到昨日夜里见过的人,一时心里七上八下,乱得不知如何平静。载潋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明明不知那人真名实姓,却在盼望着可以再次见到他。 载潋在手心里写下了一个“湉”字,又在手心里写下了一个“潋”字,忽然发现这两个字都是以水为旁的左中右结构的字。只是这样细微的相似之处已让她无比开心,她自己笑了笑,合起了手掌,复又将手撑在身边,抬头望着漫天的星光。 “你怎么不回去休息?”载潋忽然听到有人和自己说话,转头去找,却见载涛也是一个人,缓缓从回廊下走了上来。 “载涛,是你!”载潋对他笑道,却也没有回答他的话,只等着他坐到了自己的身边,载涛假装生气地对载潋道,“你还是欺负我老实,你都叫他们哥哥,却只叫我名字。” 载潋咯咯地笑出声来,转头对载涛道,“额娘说咱们年龄一样大,你只比我大三十天,还叫哥哥多生分啊!”载涛也跟着她笑起来,自己又淡淡道,“我也不喜欢你叫我哥哥。” 载潋忽然止住了笑意,她怔怔地望了望载涛,又望了望漫天的星光,忽然开口问道,“载涛,你知不知道,我们还有一个哥哥,我从来没见过的…” 载潋也是在昨天才知道,原来自己还有一个哥哥,她不管那个哥哥现在是什么身份,她只想见到他。她想,昨日夜里沣哥儿的眼泪一定和那个她从未见过的哥哥有关,她从未见过载沣那样脆弱过。 载潋以为载涛从小不在醇亲王府长大,一定不知道这个秘密,像她这样在醇亲王府长大的女孩儿都不知道,更不要说载涛。 谁知载涛却知道得一清二楚,虽然他从小离开了家,却深知自己是醇亲王的儿子,而醇亲王的长子载湉正是当今的皇帝。因为先帝早逝,又膝下无子,皇太后才会选择了那时只有四岁的自己的侄儿兼外甥载湉,成为王朝下一任帝王。 因为当今皇太后强权专治,纵然所有人都知道皇帝是醇亲王奕譞的儿子,却没有人敢提起这件事情,只怕皇太后不满。而自从自己的儿子成为了皇帝,奕譞也变得谨小慎微,只怕自己会惹来不幸之祸。 “我知道。”载涛只是淡淡地回答道,他的声音忽然似是远了一般,他轻声道,“我也没有见过他,若是可以…我真希望能亲眼见到他。” 载潋吃惊地望着载涛,她没想到载涛居然知道这件自己昨天才知道的秘密。 只是载潋的吃惊很快化为了伤感,她心里荡漾起一阵无名的思念,她不知道自己的哥哥离开了家,去了那个自己再也不想去第二次的皇宫,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会不会也像自己一样能开开心心地生活。 “我也好想见到他…”载潋微微笑着,在脑海里想象着他的模样,不知为何,她总是想到那个昨夜里见到的面孔,猛然看去似有些羞涩,然而仔细看来,目光中却是异于常人的坚定与隐忍。 “他会不会老气横秋的!”载潋自言自语着忽然笑出声来,她很快打断了自己的思绪,道,“不管他长什么样,他都是我的哥哥啊!” 载涛也笑了笑,他转头对载潋道,“会的,我们很快就能见到他了。阿玛说今年春节,咱们能跟着他一同进宫了,一定能见到他!” 闹剧 丁亥年的春节在数九寒冬的气候中慢慢走近,醇亲王府外的太平湖畔挂起了大红灯笼,在阵阵席卷的寒风中飘荡飞舞。太平湖畔垂柳的枯枝随风飘扬,湖内的水尚未融化,凝结在纯白色的雕栏之内,更是一派极寒的景象。 醇亲王府内则是一派喜庆洋洋的氛围,可在喜庆的大背景之下,又氤氲着一阵阵紧张不安的情绪。 因为今年春节是皇帝成年后的第一个春节,朝廷将在年初一夜为皇帝召开宗亲宴,所有宗室内亲眷都将受邀出席,醇亲王一支自然也包含其中。 老醇亲王奕譞自从儿子当上皇帝已是十年收敛锋芒,极少过问国事,皇太后为避免奕譞与儿子相见的尴尬,也顺水推舟地去了奕譞一切官职,让他休养在家。 此次宗亲宴不得不让他心惊,因为他不知道,即将面对自己的,面对皇帝的,面对整个醇亲王府的,将会是什么。 而醇亲王府的孩子们自然不会懂得这其中的复杂,都沉浸在即将迎来春节的喜庆之中。 清晨里载潋穿了衣裳,便跑到载沣的书房闹他,本以为载沣还未晨起的载潋见载沣已蹬在云梯上找书,不禁兴致大减,载潋原想闹腾载沣起来,如今一看,只得讪讪地走进暖阁去。 载沣根本没有留意载潋的到来,一言不发地继续埋头找书,载潋坐到载沣的书案上,仰头见载沣在冬天里出了一头的汗,不禁笑道,“难怪别人都叫沣哥儿‘书癖’!哥哥找起书来还真是卖力!” 载沣猛然听见有人在屋子里说话,脚下不禁一软,幸得手上抓住了书架,才没有从高处摔下来。 “潋儿!”载沣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缓缓从书架上爬下来,扭头对载潋道,“大早上的不去给阿玛额娘请安,你往我这儿跑做什么呀?吓得我…差点儿摔下来!” 载潋捂着嘴咯咯只笑,“哥哥该不会是有什么秘密叫我发现了吧?” 载沣一着起急来说话就容易结巴,他瞪了载潋一眼,支支吾吾道,“我我我!我…我有什么秘密!…我不过是找一本以前看过的书!你!…你这鬼机灵的丫头!” 载潋从载沣的书案上跳下来,拉着载沣的袖口摇晃道,“沣哥儿在找什么书啊?潋儿帮你一起找!” 载沣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身后的书架,只落寞道,“都记不住书名了,只记得其中有段情节我印象很深,是关于几个多年未见的兄弟久别重逢的场景!那本书我一直好好收着…只如今再找,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载潋听后心中也是一阵惋惜,她最知道载沣爱书,往日里他不爱与人交际也不爱和人说话,就喜欢坐在屋内读书,一读便是一整日。如今心爱的书不见了,自然心里不好过。 “哥哥别难过,有时候就是这样,一心想找的东西怎么找也找不着,等哪天不用它了,它自己就跑出来了!”载潋安慰着载沣,努力让载沣笑起来,载沣抬头望了望载潋晶莹的眸子,忽然笑出声来,他摸了摸载潋的脸蛋,笑道,“好,哥哥不找了。” 载沣领着载潋去给阿玛额娘请安时,正见载洵和载涛请过安退出来,载沣本是领着载潋恭恭敬敬欲走进暖阁,却忽被载洵拉了过来,载沣愣了一愣,忙问载洵道,“你这是做什么?” 载洵将食指竖在嘴边“嘘”了一声,忙对载沣道,“我看阿玛心思忧虑,心情不大好,所以来提醒你们俩,别说了什么惹阿玛生气。” 载沣默默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便转身领着载潋进暖阁去请安,载潋还好奇地望着她的洵哥儿,想问个明白,就已经被载沣拎到了阿玛额娘的面前。 载潋抬头望了一眼,就见阿玛铁青着脸,一个人坐在正前方的桌旁,也不同额娘说话。载潋向后退了半步,站到载沣身后的位置才向阿玛额娘跪下行礼道,“孩儿给阿玛额娘请安。” “沣儿潋儿,你们快起来。”额娘向前探了探身子,忙示意身边的丫鬟扶载沣和载潋起来,载潋跟着载沣站起身来,载沣又和额娘叙了些体己话,无非是晚间休息凉不凉,每日进得可香之类的话,载潋便站在一旁听着。 载潋虽听着额娘和哥哥的话,脑子里想的却全是阿玛为什么这么不快这个问题。载沣和额娘话毕,方想领着载潋退出去,却听载潋愣愣地问了一句,“阿玛今日为何事不快?女儿可能为阿玛分忧?” 载沣心下一紧,他心里明白阿玛为何事忧心,也自然清楚阿玛不会对载潋一五一十说出,心中正不知如何是好,奕譞却对载潋道,“潋儿,就要过春节了,潋儿想不想跟着阿玛还有哥哥们入宫?” 潋儿凑到阿玛身边,仰起头笑道,“女儿自然想!女儿记得,之前载涛回府的时候,阿玛和女儿说,我还有个哥哥!是…当今的皇帝!女儿和哥哥们谁也没见过他!女儿当然想去见他一面!” 奕譞摸了摸了载潋的头,仿佛自言自语般道,“是,也该带你们去见见他了…躲,总不是办法。” 醇亲王奕譞对载潋说了这几句话就不再同她讲话,而是招呼来载沣道,“载沣,你去嘱咐嘱咐你妹妹,她年龄小,家中的事知道得也少。” “是,儿子一定好好教妹妹。”载沣躬身回话毕,便领着载潋退出了暖阁,他二人才出了悦寿堂暖阁,就见载洵同载涛站在回廊上等他二人,载洵跑着上前来两步问道,“没惹什么祸吧?” 载沣摇了摇头,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潋儿方才偏问阿玛为何事烦恼,我可是为她揪了把心!就把阿玛责怪她!” 载洵见状,便对载沣笑道,“哥哥别怕,阿玛向来不舍得罚潋儿的,要是咱们兄弟多嘴问了这一句,那准是逃不了一顿板子了。” 载涛本是站在最后,听载洵如此戏谑地开玩笑,也不禁上前一步来,轻松气氛道,“你们都别说笑了,弟弟我怎么从来没见过阿玛打你们?” 载潋一时笑呵呵地左右望着三个哥哥,一句话也不说,载沣心事重重,又望着自己一群弟弟妹妹只知道开心,心里更是担忧,他顿了片刻便拉过载潋来,道, “十日后春节,我等奉命入宫,你可要懂规矩,宫内不比家中,入宫以后,半分僭越不敢有!皇上虽是咱们兄长,你心里清楚就足够了,外人面前万不要以此事张扬!在皇上面前要称奴才,因为他和我们,不一样…” 载潋听得心里倦怠,这些道理载潋总听教引姑姑静心念叨,每日都是一套话,早就听得心里生厌了,如今又听哥哥说,不禁更生了抵触,载潋一面听着,一面点着头,心里却早已不耐烦起来。 载沣才刚话毕,载潋便抬起头来对载沣道,“沣哥儿!这就要过春节了,我们也出去玩玩吧?” 载沣眉头微蹙了蹙,低头问道,“你想去哪儿玩啊?” 载潋想了片刻,便道,“去街上走走也好啊!咱们也许久没出府转转了!要过春节了,也要买几身新衣裳才是!” 醇亲王府中早有管家和管事嬷嬷置办了过新年的衣裳回来,载潋如此说不过是随意找借口罢了。载洵和载涛心里也想出去玩,听了载潋的话便附和道,“是啊,咱们也别呆在府里闲着了,趁天气好出去转转多好!” 载沣拗不过三个弟弟妹妹,便跟着他们三人出了门。 =========== 那日紫禁城内,皇太后传皇帝到储秀宫叙话,皇帝方回到养心殿,便又匆匆去往了储秀宫。长街之上的寒风呼啸,刮得载湉脸颊生疼,他呼了呼气,试图暖一暖手。 到储秀宫时,李莲英竟早已在宫外等候,他满面的笑意,躬了身子迎皇帝进去道,“皇上快进去吧,老佛爷等了许久了。” 皇帝跟着李莲英,待他掀了正殿的帘子,才走进暖阁去,行完跪拜之礼,请安道,“儿臣给亲爸爸请安。”皇太后才赐皇帝座道,“皇上坐吧。” 载湉颔首谢了恩,回身落座在身后的凳子上,皇太后才掷地有声问道,“我已许诺你大婚后即行归政,眼下春节将近,转过年去大婚就近在眼前,你可有什么想法了?” 载湉心中只盼望皇太后早日撤帘归政,自己能早日施展抱负。对大婚流程,秀女人选等事他一概不知,也不愿过问。所谓“大婚后即行归政”,是他期盼大婚唯一的原因。 载湉思虑了片刻,只道,“一切亲爸爸做主。” 皇太后微摇了摇头,拍拍身旁的位子,对皇帝道,“来,皇上过来坐。” 载湉起身,缓缓走到皇太后身边,又缓缓落座,并不敢直视皇太后的目光。皇太后牵起皇帝一只手来,故作慈态道,“皇上觉得喜子怎么样?” 载湉闻言心底一惊,“皇太后为何会在大婚事宜上提到她?!”他低头只考虑了一瞬,便明白了皇太后心中的打算,一时心中已有万千不愿,万千不满,却一句也不能说出于口。 皇太后见皇帝不回话,便道,“皇上总该记得慈安太后吧,从前文宗皇帝在时,她是皇后,我是妃子。从前我不服她,我总觉得她才不惊人,貌不出众的,为何她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我却只能是个妃子。后来才懂,中宫皇后,所需的正是这样的人。” 皇帝听后自然懂得皇太后想要说明什么,只是他生来倔强,最不愿受人摆布,皇太后想要他立静芬为皇后,以此稳固皇太后叶赫那拉家族在朝廷中的地位根基,他全都懂得,可皇太后还偏要以慈安皇太后之事掩人耳目。 “皇上懂了吗?”皇太后又开口问道。 载湉顾自低着头,他全都懂得。皇太后只想让他懂得立静芬为皇后这浅层的道理,可他却懂得了这其中更深层的道理。他抬头望了望慈禧皇太后,目光中尽是不甘与倔强,他道,“儿臣,明白了。” 慈禧皇太后满意地笑了笑,又象征性问道,“其余秀女人选,皇上还有什么想法吗?”载湉麻木地摇头,只道,“亲爸爸说了算。” 皇太后满意地挥手欲让皇帝跪安,却听李莲英手下人回话道,“太后,内务府首领大臣继禄来了。” “何事?”太后淡然问道,李莲英上来回话道,“内务府拟好了今年春节皇上宗亲宴的各府宗亲一览表,欲呈太后皇上御览。” “让他进来吧。”太后吩咐后,底下四五个小太监便去掀了门帘,迎继禄进门,门帘方挑开,门外的冷风便汩汩而入,冷得载湉格外清醒。 继禄进来后便行跪拜大礼,道,“奴才给太后、皇上请安,太后、皇上万福金安!” “你起来吧。”皇太后挥手示意他起来,又示意李莲英去取他手里的折子来看,继禄起身后谢恩道,“奴才谢太后。” 载湉坐在侧前,继禄就站在殿中,一时无言,只待良久后,皇太后才才放下手里的折子,揉了揉酸涩的眼睛,道,“我一时看不过来,我只问你,七爷家都拟了谁?” 继禄颔首恭敬答道,“回太后的话,醇亲王府拟邀醇亲王奕譞,福晋叶赫那拉氏,五子载沣,六子载洵,七子载涛。” 皇太后听罢方想问为何不见载潋的名字,皇帝已按捺不住问道,“为何没有载潋?” 继禄转头回皇帝话道,“回皇上,载潋格格本非醇亲王府所出,又是女儿家,所以内务府拿不定主意,想请皇上和太后的旨。” “加上她的名字!”皇帝厉声吩咐道,“她虽非醇亲王所出,却一直被七爷视为己出,你们拟邀了醇亲王府其余所有的孩子,却唯独没有她,是什么意思?” 继禄颔首应了,皇太后又道,“我看法和皇上一样,载潋那孩子挺有趣儿的,叫她一同进宫来热闹热闹吧。” 继禄领了旨,跪安后便一路去了,回内务府后便遵旨加上了载潋的名字。 继禄走后,皇太后也无何话吩咐给皇帝,便也命他跪了安,回到养心殿去了。皇帝走后,李莲英便上前来伺候慈禧漱口道,“奴才看太后是真喜欢七爷家的载潋格格啊。” 皇太后看了他一眼,忽笑道,“小李子,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她?” 李莲英摇头道,“奴才不知道。”皇太后得意笑道,“那孩子说好听了叫单纯,说重了便是呆傻!她心里亲近皇上,皇上也因为七爷的关系愿意亲近她,我若是想从她口中问些皇上的事,自然不难。” 皇太后之所以“喜欢”载潋,只因为载潋了解醇亲王府的事,便于皇太后时时了解掌控,她也可利用载潋接近皇帝,尤其在她撤帘归政以后,皇太后总需要在皇帝身边留几个“知心”的人。 若是留宫女太监在皇帝身边,自然受皇帝怀疑,皇帝也不会愿意与之亲近,将来自己若是问起皇帝的事,也问不出所以然来。反倒不如利用载潋这一层特殊的身份。 皇太后心里清楚,皇帝因为七爷的缘故,愿意与载潋亲近。载潋又心性单纯,问起什么就会如实答什么。皇太后也不用担心他们兄妹一心,因为载潋本就不是皇帝的亲生妹妹。 皇太后如此想着,只觉自己的安排天衣无缝,她端起茶盏来细细抿了一口,她想到此时候选的秀女已聚集至京城,正等待层层筛选直至最后的殿选,便吩咐李莲英道,“去取秀女名册来,我再细细看看。” =========== 此时载潋同三个哥哥正走在街上闲逛,春节将至,街上多了许多各式各样的小摊子,卖的都是些载潋他们这些王府孩子没见过的小玩意儿,载潋一时看得入神,都不愿走了。载沣上前去拉载潋,好说歹说劝了许久,才把她从街市边带走。 他们四人走至一家衣行,见店内门庭若市,买卖声不绝于耳,便想此店衣料必是上品,便也走进去一探究竟。 载潋进店后四处打量,所挂成衣她看着老气,只盯着高处挂着的衣料打量,载沣闲散地手摆开各式衣料,自己也说不出到底喜欢哪一件。 载洵倒是有看得顺眼的衣裳,只可惜自己过于圆润穿不进去,只得作罢,便买了同款式衣料回府去叫嬷嬷们贴身给自己裁制。载涛最懂得这些衣裳中的道道,每一件穿上身都气质不俗。 只等三个哥哥都付了银子,载潋才踮着脚从高处够下来一块衣料,仔细看了半晌,心里喜欢得紧,正准备将衣料转头交到载沣手里,却忽然被店内另一年轻的女子打断道,“掌柜的,这个花式的料子,我全包了!” 话毕便将载潋手下的衣料一起收起来,交到掌柜的手里准备结账。载潋一时着急,便上去理论道,“喂!你什么人啊?那块布料我已准备买了!” 那年轻的女子气质全与载潋不同,不挽发髻,不穿花盆底鞋,脸颊微有些圆润,却丝毫不失灵气,眼睛水润又尤其地晶莹,她回头看了载潋一眼,只对载潋轻笑道,“姑娘啊,你就别和我们抢了!我和姐姐将来要穿这身衣裳见太后和皇上呢!好衣裳有的是,你去买别的便是。”那女子又挥了挥手,企图打发载潋。 载潋一听便来了气,难道穿给太后皇上看就能抢别人心爱的东西吗?载潋却是不依不饶,道,“就算穿给太后皇上看,也要懂先来后到吧!” 那女子一下子也来了气,转过头来决定好好和载潋理论一番,她道,“你怎么知道我来在你后面的?我早就在店里了,见你一直犹豫不决的才买的!谁叫你犹犹豫豫,明明是我先买的!” “诶!珍哥儿,怎么和别人拌起嘴来了?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年轻女子身边一个少爷忽缓缓走来,拉走了载潋面前的姑娘,那女子和男子低声说了些什么,那男子便走来与载潋道,“姑娘见谅,在下一双妹妹即将参加京师选秀,将来这身衣服要穿到御前,还请姑娘见谅。” 载沣和载洵也走过来问载潋究竟,载沣见那男子态度尚好,又不便多说些什么,便劝载潋再换一家点去买。 载潋听了哥哥的话,一时便不再说话,只是见了那女子趾高气扬地将衣料收走,心里还是一阵委屈,本来就该等着穿新衣了,这下子倒好,只能眼睁睁见别人将自己自己喜欢的衣料全都买下。 载潋蹙着眉不再说话,当那男子陪自己一对妹妹走过眼前时,却忽听到那男子道,“我说妹妹啊,都是即将面圣的人了,怎么还和这样的市井小民计较?你收收你那性子好不好?” 载潋一听此话,终于再也按捺不住,追到那男子身前,质问道,“你说谁是市井小民?你说你妹妹要将衣裳穿到御前,谁又不是!” 载洵和载涛听了那男子的话心中也是一团火气,醇亲王府的小少爷们还没有受过这样的气,载洵上去便不客气道,“我不管你是什么人,我就告诉你,你得罪不起我!你最好别把我惹怒了!” 载涛也道,“我妹妹已将衣裳让给你们了,你们怎么还语出伤人?” “对!”载洵回头看了看载涛,又看了看一脸委屈的载潋,大声吼道,“欺负我妹妹就是不行!” 那女子的哥哥见状,也不甘示弱道,“若是动粗,我志锐也不怕你们!你们既说欺负你妹妹不行,我也明白告诉你们,欺负我妹妹也不行!” 载沣见状忙上前去劝载洵,谁知载洵根本不听劝,脑子一热便一拳挥在志锐脸上,志锐身后带了四个小厮,也上前来同载洵厮打在了一起。 载涛一时看得气不过,上去就帮着载洵一阵乱打,结果七个人扭打在一起都分不清谁同谁是一伙的了。 载沣急得不知拉谁好,见载洵和载涛已是鼻青脸肿,志锐鼻子下也见了红,心里一急,嘴上一要说话就结巴地说不利索。最后还是载潋上前来帮载沣拉走了载涛,又抱住了载洵,那个女孩儿过来扶起了志锐,双方才停下手来。 那女孩儿拉着自己的哥哥就走,志锐嘴里却还是念念有词,什么将来妹妹入宫若是有了前程,一定“忘不了”他们几个之类的气话。载沣也不再和他计较,掏了钱赔了店家,又怒气冲冲地领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往回走。 他们四人回到醇亲王府时天已渐黑,载沣领着他们三人站在府门外。载洵站在最前,载涛站在中间,载潋站在最后,他们三人,一个个都诺诺地望着站在对面的载沣,羞愧难当。 载沣一巴掌打在载洵手心里,又一巴掌打在载涛手心,最后一巴掌一点没缓轻地打在载潋的手心。载沣骂他们三人道,“出门说是要玩的,我没拦着你们,怎么净惹事出来?你们这样鼻青脸肿的,还怎么进宫面见太后和皇上?” 载洵心里的气还没消,率先不忿道,“就那个什么志锐!还好意思说他是要去面圣的?要是他也去,我载洵就不去!” “你给我闭嘴!”载沣又骂他道,“你还没打够是吧!用不用我领你到阿玛面前去接着打!” 载洵还想再说些什么,如此一来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只低着头听载沣训自己,载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只自言自语道,“等阿玛知道了,有我好果子吃!你们就坑我吧!” 载潋此时才开口想了个注意道,“沣哥儿,那天有个人来王府找我,给我送了瓶消肿止疼的药,可管用了!等我拿来给哥哥们用上,入宫前肯定就看不出来脸上的青肿了!” 载沣忽想起那日夜里来府上找载潋的人,那天他只见到了皇上身边的小太监寇连材,却不知那日来找载潋的究竟是不是就是当今皇帝,他也来不及多想,便道,“好!就按你说的做,咱们先回府吧。” 载沣话毕便走,载洵才从身后扯了扯载沣的衣袖,诺诺问道,“哥哥,可还要带我们去见阿玛啊?” 载沣已是哭笑不得,抬起手来吓了吓载洵,最后被气得笑道,“走吧!我替你们瞒着!” 心愿 载湉自储秀宫回了养心殿,一路上他端坐在轿辇上一动未动,扑面而来的冷风让他不知所思,他的思绪也如此时的身体一般,被寒冷凝住而动弹不得。 他方回到养心殿,便一头倒在东暖阁的卧榻上,愣愣地仰望着养心殿内四四方方的屋顶怔然,却感觉两行冰凉的泪自眼眸滑落,如今连他自己都不懂,他到底是大清的皇帝,还是任凭皇太后摆布,为叶赫那拉氏谋取利益的工具。 他心痛地合起眼来,而所见所听却仍是今日皇太后暗示自己选定静芬为皇后的场景。他从前本不厌恶表姐,可他不能接受静芬从表姐到爱人的身份转变。 他呆呆地望着屋顶,不知这样的无奈又能向谁倾诉。他的思绪辗转反侧,最后却忽然想起翁同龢曾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国家积贫积弱已久,若皇上再不实行亲政,可真要天下有志之士寒心了!” 他猛然坐起身来,擦了擦眼角边的泪,忽觉大婚的委屈在自己即将亲政的满腔抱负之下,早已不值一提。若可以施展抱负,振兴垂暮的国家,他一人忍受再多委屈又算什么?如此想来,他才觉心头一丝温热。 那日夜里,待天色全暗了,载沣才领着载潋载洵和载涛溜回醇王府,他一只手领着载潋,另一只手护着身后的载洵和载涛,悄无声息地向自己起居的暖阁走着,却被王府管家常贤撞个迎面。 “少爷这是去哪儿了?今儿福晋找了您半天呢!”常贤提着大红灯笼,向载沣靠近了一步,他抬高了手里的灯笼,照亮了眼前一片黑暗。载沣却使劲挡住了身后满脸青紫的载洵和载涛,又拉过身边的载潋来,叫载潋一块应付管家。 载沣对常贤道,“今儿天气好,我领着他们出府玩了,回来得晚,还请先生别告诉阿玛额娘,免得惹他们担心。” 常贤笑道,“少爷说哪里话,福晋也是担心少爷格格们的安全,毕竟没个人跟着…福晋心里不放心。”常贤话至一半,忽然更抬高了手里的灯笼,绕过载沣向他身后的载洵靠近了一步。 他打高了大红灯笼,微蹙了蹙眉,疑惑道,“这是载洵少爷吗?怎么躲躲藏藏的,一句话都不说?” 载沣见状,一着急说话就不利索,他正要上前去拦,却听载潋忽然“哎呦”了一声,狠狠摔倒在了管家面前。 “格格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么就摔了!”常贤见状,急得一把扔下手里的灯笼,忙转身去扶载潋起来,载潋方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便蹙着眉对常贤道,“先生,我这腿肯定摔破了!您先扶我回屋里吧?” 常贤以为载潋当真摔破了腿,急得不知说什么是好,毕竟载潋是在他眼皮底下摔的,若真的有个好歹,将来可如何向王爷福晋交代,便忙扶着载潋回了屋里。 常贤走后,载沣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捡起地上的大红灯笼,照了照身后的载洵和载涛,见他二人脸上的青紫极为明显,心里七上八下地乱着,却也庆幸方才没被管家发现,不然必免不了一阵天翻地覆的大乱。 十日后的入宫面圣团圆过节,可是除载沣外其余三个孩子第一次要见到他们的皇上,更是他们第一次要见他们的二哥。所以在这个时候,府里不能出任何乱子。 载沣等常贤和载潋都走远了,才领着载洵和载涛回了自己屋里,他不敢知会其余下人去载潋房里取药过来,唯恐旁人发现了会传话到阿玛额娘耳中,便安顿好了载洵和载涛,自己亲自去载潋屋里取药来。 载沣顶着夜里的寒风,来到载潋屋前缓了片刻才敲了敲门,假意问道,“妹妹腿好些了吗?”实则是问常贤是否走了,载潋自然懂载沣的用意,假装一瘸一拐地走到门口隔着窗道,“疼死了!沣哥儿怎么才来瞧我?”话毕却后一把拉开暖阁的门,故意吓了载沣一跳,她见载沣一脸担忧地望着自己,又笑盈盈地迎载沣进来,笑道,“哥哥快进来吧!先生早走了!” 载沣弹了弹载潋的额头,骂道,“挨着你们三个,我早晚得叫阿玛罚了!帮你们瞒瞒瞒…瞒着!还不让我省心!”载沣一生气说话就结巴,载潋听了忍不住捂嘴一笑,却还是上前去拉着载沣的手道,“哥哥赶紧把药给洵哥儿他们送去吧,不然他们鼻青脸肿的要是被阿玛发现了,沣哥儿更是逃不了一顿打!” 那日夜里载沣和载潋去给载洵和载涛上了药,也不敢叫他们各自回房,就怕撞见巡夜的小厮们,把话传给了醇亲王和福晋,于是兄妹四人便一同挤在载沣的屋里睡了。 载潋一个人合衣睡在卧榻上,载洵和载涛两人歪歪斜斜地靠在暖阁西头儿的炕上便眯着了,载沣却是一个人握着载潋的那瓶药在昏黄的灯下凝神思索,他手里左右转着那瓶消肿止痛药的药瓶,闻到瓶口处蔓延起一阵阵淡淡的药香,心里却是无以平复地乱起来。 他私想着,“外间药房绝无此种规制外用药,也比王府里的规制更高。那日夜里来见载潋的人,难道真的是…他吗?” 载沣愈想愈发不安起来,若载潋真的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与皇上太后“母子”二人有所牵连…那自己妹妹的平安与家族忍辱负重才换来的安稳究竟还能留存多久?他已不敢再想下去。 载沣总想,自己是府里长大的最大的孩子,他有责任照顾这个家。可他从未想过,要保护除了这扇府门内的人。他无大志,只想为家族求一个平安,哪怕自己像阿玛一样如履薄冰、忍辱负重。 那日夜里载沣就坐在灯下,望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们熟熟睡着,多希望岁月可以永远这样波澜不惊。 直至天亮时,载涛的腿被载洵的胳膊压得发麻,他动了动腿,才发现自己六哥实实在在地压着自己睡了一夜,他费尽了力气才将载洵的胳膊挪开,自己迷迷糊糊地坐起身来。 载涛见载沣趴在书桌上就睡着了,手边还倒着一个药瓶,心底里瞬时弥漫起一阵感动,想来自己的哥哥为了帮他们渡过难关,亲自为他们上了药以后也不放心睡,竟然就在书案上睡了。 载涛悄无声息地走到载沣身边,将椅背上的斗篷轻轻地披在了载沣的背上,而后转去看了看睡在内暖阁榻上的载潋,他见载潋睡熟的时候竟像个年幼的孩子,一时笑意漫上眉梢,他缓缓将载潋身上所盖的棉布严了严,却忽听载潋在呓语着,“湉哥儿,你到底是谁?” 载涛闻声一怔,双手尚停留在半空,已不知该何去何从,他心里一颤,不知载潋口中轻念的名字是否是“湉哥儿”?若真的是…载涛犹豫了良久,而后才向下问道,“潋儿,你说谁?”载潋忽翻了翻身,转身睡去再没有回答载涛的话。 载涛回了房后才去铜镜前照了照,果真见昨日眼角边的青肿已经消肿了大半,用手轻碰也不再剧烈地疼了,载涛一时惊喜为何会有这么神的妙药,却未想过此药的来历。 载潋和载洵醒来以后将一夜没休息好的载沣扶到内暖阁床上去休息,为了不吵他,载潋拉着载洵站到暖阁外的回廊上,踮起脚尖来看了看载洵脸上的伤,一时惊喜道,“洵哥儿!你脸上的青紫,都快看不出来了!”载洵一时也长长松了一口气,终于不必担心被阿玛额娘发现了。 载潋别了载洵,才一人回了自己房里,一时见瑛隐和静心给自己整理年初一进宫面圣的衣裳,忽想起来昨日在衣行遇见的兄妹三人,抢了自己喜欢的衣裳不说,还和哥哥们动起了手,心里一时气不过,坐在床边闷闷生气。 瑛隐见了载潋的模样,放下手里的活,忙凑过两步来问道,“格格这是怎么了?”载潋抬眼看了看瑛隐,又瞟了瞟瑛隐身后那件自己看不上眼的衣裳,更是气道,“昨天我好不容易出府去,想买身自己喜欢的衣裳!结果!还叫别人抢去了…” 瑛隐一听载潋的话不禁掩嘴轻笑,她对载潋笑道,“格格总算想着要打扮自己了!既然格格有喜欢的衣裳,奴才再跑一趟,帮格格买回来就是了。” 载潋低着头颇有些羞愧,她低声道,“不仅是衣裳的缘由,我还为此闯了祸…洵哥儿和载涛都…”载潋正要说出载洵和载涛为此事大打出手的后话来,立时住了口,她不能将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纵使是自己最信任的瑛隐和静心。 “嗯?少爷们都怎么了?格格和少爷们生气了?”瑛隐却忽有些担忧起来,载潋忙道,“不不不!没有,他们都很好,只是我…心里过意不去。” 瑛隐与静心从未见过载潋这般沮丧的模样,往日里的载潋最是无所顾及,风风火火地跟在哥哥们身后玩儿。女儿家该懂的梳妆打扮她全然不懂,闲暇时只喜欢跟着哥哥们打闹骑马。 从前静心最发愁载潋的性子,她总觉得载潋不够娴静乖巧,可如今看她为一件喜爱的衣裳伤神,更是心疼。 静心也上前道,“格格别难过了,一会儿奴才陪您再去趟衣行,一定将衣裳买回来!” 此时距年初一皇帝的宗亲宴只有九天,紫禁城内的氛围更是喜庆热烈,宫女太监们蹬着高,迎着冷风将朱红绸缎与灯笼挂上屋檐,宫人们前前后后忙碌着却一丝不觉冷,宫内飞檐卷翘之上四处张灯结彩,诉尽一片喜悦之意。 储秀宫内,皇太后坐在围炉前的窗边仔细端详最终的秀女名册,所选五名佼佼者分别是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江西巡抚德馨之女富察氏两姊妹及侍郎长叙之女他他拉氏两姊妹。 将来的皇后将在这五名女孩儿中诞生,可太后心中却早已有了定数,皇后之位终将是叶赫那拉氏的。 皇太后放下手中名册,复又拿起年初一日皇帝宗亲宴宴请宗室的名册来细看,见醇邸一支已加上了载潋的名字,她便会心一笑,一切都在她的计划中步步进行。 太后扔下手中的名册,又放下左手里的镜片,吩咐李莲英道,“小李子,吩咐内务府就照着这份名册请吧。”李莲英应着,接过宗亲宴名册来轻笑,“奴才瞧老佛爷是真喜欢载潋格格的,一定要请她一起进宫来热闹热闹。” 皇太后嘴角含笑,低头抚发时只道,“你别忘了,她是七爷的女儿,皇上心里亲近她,她性子直率又没有城府,总要先让她和皇上更亲近些才是,将来我想从她那里问些什么也更容易。” 皇太后多年来于前朝后宫沉浮历练,早已非常人心智,当年选择过继载潋至醇亲王府便是太后棋局中的第一步。长大后的载潋有着皇帝胞妹的名号,而皇帝自幼离开家人,内心渴望与家人团聚,自会与载潋多出几分亲近。 皇帝的亲近与载潋的率真,正是皇太后所要利用之处。 而也正因为载潋实非醇亲王所生,更非皇帝亲妹,皇太后亦不必担心将来“兄妹一心”的情况发生,而载潋一生都需背着皇帝胞妹的名号,就永远不会威胁到静芬的地位,因为“兄妹”一生就只能是兄妹,再无其他的可能。 而载潋,在皇太后的棋局之中一日一日长大,却对自己将来的命运浑然不知。 那日晌午,养心殿中的内监宫女们为装点宫室而前前后后忙碌着,皇帝站在殿内,透过殿内轩窗望见宫苑中三五成群的太监宫女正登高爬梯,将养心殿内外装点一新。他的目光中忽流露出一丝渴望,此时他的目光仿佛可以穿越紫禁城的层层阻隔,回到自己曾日思夜想的家中。 他一时想着,心底里已满是艳羡与淡淡的伤神,他不由问身边太监王商道,“普通人家要过春节时,都是什么样子?” 王商颔首恭敬回道,“奴才回万岁爷的话,奴才觉着寻常人家过年时比宫里还热闹,家家户户的兄弟姊妹们聚在一起多热闹!也不似宫里这般有许多规矩拘着。” “兄弟姊妹…”皇帝默默念了一句,脑海中已是千思万绪不知从何梳理是好,他心内忽蔓延起一阵淡淡的酸涩,他明明拥有自己的兄弟姊妹,却永远也无法像普通人家的兄弟姐妹一样欢聚一堂了。 皇帝回首望了望御案上整齐叠起的已批阅过的奏章,又望一望窗外阳光如碧透之玉般澄澈,忽朗声道,“你陪朕出宫走走吧!” 载潋清晨去向阿玛额娘请了安,便一人留在房内休息,养好了精神才同瑛隐出门要去衣行。今日载潋身边只有瑛隐,她再不敢引着哥哥们出府来玩了,唯恐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就是自己和载沣再也掩不住的了。 到那衣行时,载潋一瞧衣行门口的几节石阶,便心中一团火气,想想昨日载洵和载涛就是在这里和那兄妹三人中的兄长扭打在一起。载潋方想走进店去,竟听得一人言语之声极为耳熟,四下打量间才惊觉,昨日和她起争端名为“珍哥儿”的女子竟也在店内。 载潋一时气得头疼,见那“珍哥儿”来店里又将自己喜欢的款式都买下了,便上前去高声道,“你今天就别和我抢了吧!”女子闻声回过头来,一见竟是载潋,不禁轻笑道,“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怎么今天我还遇见你?” “许你过来,就不许我过来?”载潋也毫不退让,一句一句同那女子顶撞,瑛隐见状已明白了大概,眼前的女子恐怕就是载潋口中那个抢走了自己心爱衣裳的姑娘。 而此时,载潋将昨日受的委屈及想替哥哥们出的气一股脑倾泻而出,一句话也不让。眼见二人又要起争端,瑛隐正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劝解,竟见一陌生的翩翩公子径直走至载潋身后,低头靠近她的耳际温柔唤道,“潋儿?” 载潋闻声不禁一怔,那个声音在她的脑海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那日寒冷的深夜里,他曾出现在醇亲王府外的太平湖畔,亲手交给她那瓶止痛的灵药。载潋与他分别后,曾无数次渴望能够再见到他,也无比渴望能知道与他相关的更多细节。此时见到他,载潋只觉心底里一阵安稳,仿佛有人会为自己说话了一般。 “湉哥儿!!”载潋立时不再顾及自己心爱的衣裳,她猛然回头去找,见自己这几日来一直心心念念却又不敢诉出于口的人就站在自己身后,不禁心头难以抑制地一热,她欣喜地展开双臂,将身后的人抱进怀中,极为欣喜道,“湉哥儿!果然是你!” 载湉抚了抚载潋额前的发,关怀她问道,“潋儿怎么了?为什么事儿这么生气啊?”载潋松开了双臂,才抬头望着他道,“湉哥儿,我想买件自己喜欢的衣裳,可都被她抢了两次了!” 载湉见载潋为一件衣裳恼怒的样子不禁轻笑,“一件衣裳而已,至于这样恼火吗?”载潋如此一听更着急起来,她无比希望眼前的人可以懂得自己的想法,她忙道,“这身衣裳可是我想穿去见我哥哥的!” 载湉并不知这其中来龙去脉,更不知载潋所说的“哥哥”是指何人。他想,或许是载沣或载洵吧?因为在载潋的脑海里,或许从来没有自己这个哥哥,也从来不认得。 可他却格外地想要护着自己这个年幼的妹妹,他走上前去两步向那背对于他的彬彬有礼女子道,“还请姑娘原谅,在下妹妹心水此件衣裳已久,既然姑娘已买过一次…不知这次,能否让给幼妹呢?” 那名为“珍哥儿”的女孩儿一听到这样的声音,竟忽然如消了气一般,不再与载潋计较。她良久没有回头,只背对载潋道,“好了,你哥哥多,我比不过你,今日你哥哥态度这么好,我就将衣裳让给你了!” 载湉忽然一愣,原来与载潋作对的女孩也并非无理之人,女孩转身走出衣行之时,载湉不禁多看向她一眼,碰巧与她四目相接,一瞬间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 载湉的心神被载潋引回,载潋欣喜地抱着自己喜欢的新衣,对载湉笑道,“谢谢你!湉哥儿!”载湉含笑着摇了摇头,不发一言,载潋却忽然问道,“湉哥儿,你家究竟在哪里啊?为何自上次在宫中与你见过,你就一直不肯告诉我你家在何处?” 载湉不知如何面对载潋的单纯,丝毫不怀疑自己的身份,他思索了许久,却道,“我…没有家。”载潋不禁为之一惊,惊讶道,“为什么会没有自己的家?你难道没有自己的阿玛额娘和兄弟姊妹吗?” 载湉被载潋问得更加不知说些什么,一时望着自己的“妹妹”,却又不能相认,心里只剩下怆然,他云淡风轻地微笑着,“兄弟姊妹…我从来没有。” 载潋一时感觉到一阵难以自控的伤感袭上了心头,竟不知所为何故,每次眼前这个人说出一些话来,总让她感觉到一丝异于平常的情感萦绕。载潋努力对他笑道,“没关系的!若是湉哥儿愿意,就同潋儿一起回府吧,我的哥哥们都可好了!以后他们就像你自己的兄弟一样!” 载湉一时感怀载潋的简单,却也无比的感动,在他的心底里与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更加亲近了许多,或许是源于“同根生”的亲切,又或许是另一种特殊的情愫缠绕在了其中。 载潋忽拉起载湉的手来,踮起脚来,附在载湉耳边道,“湉哥儿!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载湉微微笑着点了点头,静静享受着载潋凑在自己身边的感觉,载潋一字一句告诉他道,“我阿玛告诉我,我的哥哥!是当今的皇上!我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面圣 载湉惊诧地望着眼前的载潋,他不敢相信她已知道了自己还有一个哥哥的真相,更不敢相信她已知道了这个哥哥的身份。而此时载潋却是一脸期许地望着载湉,她扯着载湉的衣角,诺诺问道,“湉哥儿!你说我见到他该要说些什么呢?总不能像和沣哥儿他们似的打打闹闹吧…” 载潋说出此话时有一丝委屈,她犹豫不安地卷着手里的手绢,因为她害怕自己和自己哥哥遥远地位上的差距与隔阂,她心里多么想亲近自己的哥哥,可心底里却又莫名害怕不安,载潋低声嘟囔了一句,“要是他不想亲近我…” 载湉望着载潋低头想事又有些担忧的模样不禁轻笑,他轻拍了拍载潋的肩头,见她眉梢隐隐划过一丝担忧,心里不禁笑她,“我如何会不愿意亲近你?”而后嘴上安慰她道,“你放心,你哥哥会愿意亲近你的。” 载潋听至此处,忽然放下了手里正不断绞着的白手绢,她睁大双眼抬头望向载湉,嘴角掩不住地流露出笑意,她问道,“真的吗!”载湉只含笑着轻轻点了点头,淡淡说道,“真的。” 载潋望向载湉那双异于常人坚定的双眸,她只感觉心头暖盈盈的,在此之前,从没有其他任何人给她以这样的感觉。载潋微微笑着,扯着载湉的袖角,在他身后毫不犹豫地跟着,无论他想要去向何处。 载潋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至今仍不知道眼前人的真名实姓,不知他家住何方,却如此坚定不移地相信着他。 此时临近春节,京城街市上格外热闹,人潮熙攘间尽是买卖与谈笑的声音,摊贩们叫卖着自己的商品,百姓们围上去置办年货,市井内一派歌舞升平的姿态。 载湉见到此情此景后心底忽而宽慰,他似是许久没有这样轻松过了,他拉着载潋一路向前走,见远处一个商贩推着车子出来卖红彤彤的冰糖葫芦,便问载潋道,“潋儿想不想吃?” 载潋顺着载湉手指的方向望过去,见那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在阳光的映射下泛着金黄色的光,嘴里仿佛已尝到了那酸酸甜甜的滋味,便对载湉用力点头,笑道,“想!” 当载湉站到商贩面前时,才想到原来这是自己生来第一次亲自花银子买东西,现在他要买给自己的妹妹。 载湉掏出荷包里的银子来,买下一支最红的冰糖葫芦,他转头望着载潋满眼只有冰糖葫芦的模样,抑制不住地笑着,他将冰糖葫芦交到载潋手里,笑道,“快吃吧!” 载潋接过载湉手里的冰糖葫芦,她合起双眼来仔细闻了闻冰糖泛起的香甜气息,她猛然睁开眼来,将手里的冰糖葫芦举得高高的,直举到载湉的嘴边,她笑道,“湉哥儿吃第一个!” 载湉颇有些害羞地摇了摇头,推回载潋的手道,“潋儿吃吧。”载潋却是不肯,她踮起了脚尖,将手举得高高的,望着载湉仰头道,“湉哥儿先吃嘛!”载湉扭不过载潋,可也不好意思去吃,因为他在心里无数次想,自己何时在街头闹市当众吃过糖葫芦?这多有失体统! “只是……”载湉望着阳光下载潋那双浸着暖暖笑意的眸子,他不自觉轻笑一声,心中转念一想,“这不也是一种平凡的美好吗?”如此想着,载湉竟缓缓低下头去,轻轻咬下第一颗红彤彤的山楂。 载潋望着认真品尝的载湉,笑问道,“湉哥儿!甜不甜?”载湉感觉自己牙都要被酸倒了,只是他望着载潋的笑脸,最后只道,“甜。” 那日他们二人从钟鼓楼下一路走回太平湖畔的醇亲王府,载潋才吃完手里的冰糖葫芦,载湉陪着她一路沿着什刹海慢走,见冰面上稍稍融化的地方泛着一片潋滟的湖光,又见湖边家家户户门口已高悬朱红的灯笼,年味正浓。 载湉遥望着远处那连绵重叠的飞檐卷翘,正是醇王府的所在,只是那本该最熟悉的所在,如今已陌生得分辨不清本来的样貌,载湉想至此处忽异常地沉默起来。 载潋似乎感觉到了这样的变化,他拉着不语的载湉,疾步向前跑了几步,兴奋对载湉道,“湉哥儿!前面就是我家!去我家看看吧!我阿玛额娘,还有几个哥哥都是特别好的人!” 载湉跟在她身后跑着,多希望可以永远这样无忧无虑。载湉见载潋奔跑起来,连发上的步摇也被甩得缠在了发髻上,他一时笑她不拘泥于小节,却也感动她与所有人都不同。 载潋领着载湉直跑到醇王府门口,载湉才轻轻推了推她,轻声道,“你回去吧,我就不进去了。”载潋有一丝失望,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身后府门轰然而响的声音打断,载潋回眸间见载涛一个人推了府门,正要出门。 “潋儿!你在这儿啊!”载涛急匆匆地跑出来拉住载潋的手就向府内跑,嘴里埋怨她道,“你怎么才回来?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找你了!”载潋推开眼前的载涛,急忙道,“载涛你等会儿!我还没和他说完呢!” 载潋推开载涛就回头往载湉身边跑,载涛也一脸不解地跟过来,才见府外还站着一人,载涛见载潋同那人甚是亲近,载潋竟拉着那人的衣袖问道,“真的不进去坐坐吗?”载涛心里竟莫名一阵醋意。 “不了,你快回去吧。”载湉嘱咐完载潋,忽又绕过了了她,径直走到载涛的面前,载涛不知此人身份,只望向载潋问道,“他是…” 载潋正要脱口而出的“湉哥儿”二字却被自己咽回了,她想“湉哥儿”不过自己对他的昵称而已,他究竟是谁,真名实姓为何,连自己也不知道。 载湉打断了载涛,他并未说出自己的身份,只是将目光聚在了载涛的身上,问道,“你是载涛?”载涛轻轻“嗯”了一声,又对他点了点头,而后载湉只道,“竟已这么大了。” 载涛不明觉厉地微笑了笑,实在摸不清状况。载湉又见载涛脸上有两块青紫,不禁急问道,“你脸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载涛不知他的身份,便不好对他说是为妹妹打架打的,便只道,“那日出门摔了。” 载潋走到载湉与载涛的身侧,转眸间却发觉载涛与湉哥儿的侧眸竟极为相似,相似到她目不转睛地望着,都有一丝恍惚。载潋正怔怔望着,载湉忽退了两步,敛回心神道,“潋儿,你快同载涛回去吧,免得阿玛额娘担心你。” 载潋点了点头,随着载涛回府时依依不舍地望着站在府外目送她的湉哥儿,她抬起手来和他挥了挥手,在大门即将合上的一瞬大喊道,“我希望还能再见到你!” 王府的大门被严严实实地关上,载湉独自站在太平湖畔的冷风中,望着醇王府门上悬挂着的朱红灯笼被卷起的微风吹起,飘飘荡荡得像是要飞下来。 一路在暗处默默跟着的小太监王商此时才走到明处来,走到载湉身旁,他怕打扰了皇帝一人的清思,便小声问道,“万岁爷,咱们还去哪儿转转吗?” 载湉的眼眸向低处望了望,他想知道宫外的春节是何模样,更想知道醇王府,自己的家,春节前夕是什么模样。他一人站在门外,全都看到了。 载湉感觉眼底一酸,他极力忍住自己的情绪,抬头对王商道,“咱们回宫吧,哪儿也不去了,想看的都看见了。” 回了府的载潋若有所失,她手里攥着自己吃完糖葫芦的竹签,也不舍得扔,她跟着载涛一路去到阿玛和额娘的房里请了安,却和载涛一句话也不说。她满脑子都是小心思,哪还有功夫顾得上。 载潋请了安出来,方想径直回自己房里,却被载涛一把拦住,载涛气鼓鼓地问道,“刚才那人谁啊?”载潋一蹙眉,根本不知道怎么和载涛解释,所幸懒得说了,只道一句,“他可不是什么坏人,你就别担心了!” 载涛不肯作罢,他拦着载潋不让走,继续道,“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那么乖巧,还邀请他来府里做客?”载潋见载涛真的认真了,不禁哭笑不得,她甩开载涛道,“我见他总是一个人,怕他孤单!才请他来家里坐坐。” 载涛这才放开了载潋,却仍旧审视地望着她,载潋忽然赔笑道,“哥哥,我今儿回来得晚了些,沣哥儿他…不知道吧?”载涛嘟着嘴不说话,听到载潋叫自己“哥哥”心里却美得很,心想载潋总算有事要求着自己了,他拿堂了许久才道,“他不知道!我和他说你昨儿没睡好,在自己屋里补觉呢!” 载潋听后喜盈盈地一笑,眼睛几乎笑成了一道缝儿,她拉起载涛的手来笑道,“载涛,你真好!”载涛心头里猛然一热,嘴上却只是一笑,道,“看在你帮我着瞒阿玛额娘我打架的份儿上,我就帮你了!” 载潋笑盈盈地要回自己房里,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她回头问载涛道,“诶载涛!沣哥儿都不知道我不在府里,你怎么知道?”载涛望着载潋,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后他只呵呵笑了两声,全作不在乎的模样道,“你的事儿……我什么不知道啊?” ======== 随着越发寒冷的气候,京城终在年初一这日清晨下起了大雪,雪花像是绒花儿上的花瓣,从高处飘摇坠下,落在太平湖的冰面,落在枯树的枝丫上,落在金顶红墙卷翘的屋檐上。 昨日是大年三十,载潋只留在府里和阿玛额娘还有哥哥们过了,兄妹几人给阿玛额娘拜年,而后一起收压岁钱,一起吃热腾腾的饺子,最后一起在太平湖畔放爆竹,夜里一起守岁,直到天边鱼肚泛白才回各自房里休息。 大年初一一早,载潋穿了厚厚的衣裳,从暖阁里跑出来玩雪,那是光绪十四年第一场雪,她就站在院落里仰起头望着天上的雪花片片飘落,最后落在自己的鼻尖,她伸出手去接,冷冰冰的感觉让她分外清醒。 载潋想跑出去找载沣载洵还有载涛一起玩雪,她已经很久很久没和哥哥们一起打雪仗了,更是从来没有和载涛一起玩过雪。载潋蹲下身去用手捧起雪来,在手心里攥成一个球,高高地抛起来,再看着雪球飞下来化为雪花。 此时静心却急匆匆地从暖阁里跑出来,她见载潋已将脚底下的雪踩成了水,脚上新换的花盆谢已染上了一层黑,心底不禁冒火,她跑上来拉着载潋就向暖阁里跑,急喊道,“我的格格诶!这一会儿的功夫您就要进宫了,怎么还在这儿玩?把鞋都穿脏了怎么见太后和皇上?” 载潋脚底下直打滑,一路跟着静心姑姑滑进了暖阁,静心才松了手,方进屋里,静心就忙和李妈妈翻箱倒柜地将干净的鞋翻出来给载潋换上,载潋看着自己的乳母趴在地上给自己换鞋,忙抬起脚来自己一把将鞋提起来了,又笑道,“妈妈您快起来吧!” 李妈妈是载潋出生后唯一疼她爱她的人,若没有她,不等太后下旨将载潋过继到醇王府,载潋早已不在世上了。 当年的李妈妈尚年轻着,在奕谟贝子府只照管载潋一个人,是载潋的乳母。 李妈妈最清楚载潋的身世,知道载潋并不是醇王府的亲生女儿,也知道载潋换走了醇亲王亲生的儿子载涛。 所以在早几年里,婉贞福晋怕李妈妈将真相透露给载潋,便有意疏远了李妈妈和载潋,只是如今载涛回来了,载潋也都清楚了来龙去脉,婉贞福晋才应允李妈妈回到载潋身边。 李妈妈疼惜地望着载潋被冻红的小脸,上前一步把她揽在自己怀里,李妈妈脑海中想象过无数关于皇上与太后的画面,人人敬他们,人人也都怕他们。 当年那个寒夜里,李妈妈抱着不足月的载潋,听到太后懿旨要将载潋过继到醇亲王府,她心里害怕极了,谁都知道醇王府是个多事之地,表面有多钟鸣鼎食,内部就有多波涛暗涌。 李妈妈当年想,这个可怜的女孩儿会是太后下一颗棋子吗? 所幸醇王府的婉贞福晋自失去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后,再没有过自己的孩子,她将这个从天而降的女儿视为亲生,处处疼她护她。李妈妈想,这位可怜的母亲,会好好对待这个可怜的女孩儿的。 这么多年过来,她知道,是风是浪,早晚要来的。 李妈妈抱着载潋,悄声道,“潋儿入宫后见到太后和皇上要下跪,要行礼,要称奴才…不能像在府里一样。”载潋在乳母的怀里乖巧地点了点头,说道,“好,妈妈放心。” 李妈妈仍旧不放心,她害怕自己将失去这个女孩儿,她说道,“给太后皇上回话时,不能看他们的眼睛,潋儿你记得了吗?”载潋在心里奇怪李妈妈今日是怎么了,嘴上却还是说,“好!潋儿记住了!” 窗外的雪仍在下着,毫无停下的意思。鹅毛般的大雪落在轩窗上,融化后便将窗户封上了一层冰花。的确如此,是风是浪,一切都该来的。 静心最后来为载潋梳了头,往日里载潋最讨厌做的事,那日却坐在妆镜台前一动不动,任由静心梳妆。 静心最后在载潋发边缀上一支湖绿色的东珠步摇,她笑问载潋道,“格格今儿怎么这么坐得住了?” 载潋看着镜中的自己,忽害羞地笑起来,道,“今天要见我皇上兄长!总不能邋邋遢遢的。” 载潋去阿玛房里请安时,见阿玛已身换一身蟒袍朝服,肩披云肩,头戴顶戴与花翎,额娘亦是一身诰命朝服,自己三个哥哥也都穿了最得体的衣裳。 载潋到后和哥哥们跪在地上听了阿玛几句训话,无非是进了宫要守规矩不可放肆等,再无他言。 醇王府众人登车启程时雪下得更大,几乎将去路湮没,王府的小厮们出去用扫帚将积雪扫开了,马车才得以启程。 载潋一路掀着帘子向外看,过了什刹海的湖岸,很快便看到远处一片钩心斗角的红墙金顶映入眼帘,适逢天降大雪,与朱红色的宫墙融为一体,本是一派美不胜收的景象,可载潋却无心欣赏,她心里忽想到那日她初次进宫与太后想见的场景,她心里竟忽然一片凄寒,她不知自己那个从未谋面的哥哥在太后老佛爷身边长大,可有欢愉? 尚未至巳时,醇王府众人已于太和门外下车,与众王公大臣候于太和门外,等待理藩院大臣引入。 载潋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场面,更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多的王公贵胄们。 大雪落在众人肩头,寒风呼啸着从人群中卷过,可所有等候于太和门外的王公大臣皆精神抖擞,因为能于大年初一参加皇帝成年后第一次宗亲宴于他们而言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载潋规规矩矩站在阿玛额娘还有载沣的身后,一步不敢乱走,一句话也不敢乱说。她正静静站着,忽见远处两个与载沣年纪相仿的年轻人缓步走来,见了阿玛便拱手问安,“给醇亲王请安。” 醇亲王上前去扶了他们二人起来,那二人便问候醇亲王与福晋身体可康健,近来胃口休息诸事可好,醇亲王与福晋一一答了,那两人便又叫过载沣与载洵等人,载潋跟在哥哥们身后也跟了过去。 载潋定定望着眼前那两人的模样,其一眉目清秀,身形俊朗,另一面庞微有些圆润,个子亦不如旁人高,只是五官生得极为周正。 载潋听到载沣问候眼前二人,正好奇地看着他们几人对话,载沣忽让出一步来,将载潋与载涛拉上前来,对那二人道,“二位兄长,他们二人是我弟弟载涛与妹妹载潋。” 那二人较胖者以跃动的眼光上下打量载潋,忽引起载沣心里一阵不快,载涛和载潋上前去行了礼问了安,二人回礼,较瘦者答,“在下载泽,有礼了。” 载潋曾耳闻过载泽之名,知道其父奕枨被过继给嘉庆皇帝第五子绵愉为嗣,他是圣祖康熙皇帝六世孙。 另一人仍旧以浮动的目光上下打量载潋,让载潋有一丝不快,那人回礼道,“庆郡王长子载振有礼了。” 庆郡王名为奕劻,是乾隆皇帝十七子之孙,本已是远支宗亲,却因深得太后欢心而得以被封郡王。 载潋微微福了身回礼便要走开,因她不喜欢载振上下寻视的目光,她平日里偶有听到阿玛提起庆邸,尽是些负面之语,今日得见庆邸长子载振,见他目光中带有轻浮,更不愿意久留。 载振却忽在身后叫道,“格格去哪儿?”载潋停了脚下的步子,微一侧眸见载泽也对自己笑道,“往日里常听人说醇王府的小格格最是不同,连太后都想见上一面,今日载泽好不容易得见格格,还不愿意与我们多说几句吗?” 载潋心一软,又听载洵也道,“妹妹过来吧,今儿是年初一,大家聚在一块儿多高兴!”载潋这才挪着步子走回他们几人面前,却见载沣阴沉沉着脸,连看也不看载振。 载潋无趣儿地站在几个哥哥中间,听着载泽询问载涛近况,自己也不想说话,忽见身后桂祥舅舅*家的几个女孩儿款款走来,便去找静芬与静荣说话,载潋见今日静芬姐姐出落得极为精致,不禁眼前一亮,笑道,“喜子姐姐今儿怎么这么漂亮!” 静芬闻言脸颊一红,低下头去用手绢掩了掩嘴,笑道,“潋儿你胡说什么呢?” 载潋更来了兴趣,拉起静芬的手来,玩笑道,“姐姐一定有心上人了!快说是谁?”静芬假意生气地甩开自己表妹的手,道,“潋儿你再乱说,就叫你哥哥们糊了你小嘴!” 正值众人请安问好,已至巳时,理藩院大臣出太和门按名册秩序领各府王公大臣入宫,待皇帝于太和殿升座。 载潋忙跟着阿玛进了太和门,入宫后所见皆是繁花织锦,朱红见深之景,载潋一言也不发。 宫内积雪虽已清扫,可新下的雪花落下薄薄的一层,脚下踩着更是湿滑,载潋左右环顾望着四周,脚下忽一个不稳,险些摔倒,却被身后一人稳稳扶住,载潋只以为会是载沣或是载洵,正要回头略笑笑便作罢,却发觉竟是载泽。她忙转了身过去,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道谢,载泽却只是笑笑,扶起载潋道,“快起来吧,小心再摔了。” 众人到太和殿前时,只见丹陛之上铺张黄幔,陈列金器玉器于其下,殿内御座之后张青幔,殿外排列诸席。 载潋见了心中大呼吃惊,竟未想到皇帝的宗亲宴竟是如此繁缛华贵,尽显至高无上的权威。 由于雪仍未停下,内务府大臣于诸席上撑罗盖伞,以免王公大臣的衣裳被雪水打湿。 载潋此时见远处屋檐下已悬挂许多冰挂,晶莹剔透看得她出神,趁皇帝尚未升座,众人仍在低声交谈之时,便独自一人跑过去去瞧,她顺着太和殿旁右贞门穿过,见其后一间攒尖顶宫殿名中和殿。 载潋所站之处能远望见远方景山山顶处万春亭屹立其上,又闻身后传来交谈之声,她回眸去找,竟见是载沣载洵同载涛来寻自己,载泽与载振优哉游哉地跟在他们身后。 “潋儿!你还想去哪儿?”载沣见到载潋便骂道,“皇上都要升座太和殿了,你还想跑哪儿去?” 载潋一时间想到今日走前李妈妈对自己嘱咐的话,忽觉万分愧疚,便对载沣低眉顺目道,“是,哥哥,潋儿知道错了。” “中和殿可是皇上于重大朝会宴饮前更衣休憩的地方,你跑到这儿来,也不怕别人发现了你?”载振冷笑了两声,忽添了这一句讥讽载潋,惹得载潋心里一阵不舒服,载涛抬眼看了看载振,回道,“若说被发现,还是兄长更容易被发现些,身形可比潋儿大得多了!” “你…!”载振一时又气又恼,却又不知道再说什么,载潋怕自己又惹了祸,上次哥哥们为自己和那个叫“珍哥儿”女孩儿的哥哥大打出手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她忙上前去说,“是潋儿任性了,这就同哥哥们回去!” 载潋向回走着,忽想到自己第一次与“湉哥儿”见面便是在紫禁城中,只是后来再见,他都从未再提过,为何自己会在紫禁城中。载潋忽放慢了脚步,望着眼前一片密密麻麻的雪帘,竟格外想知道“湉哥儿”是否也在人群中。 载潋想至此处,便再也迈不动步子,她站在远处,仿佛能感受到另一个人的呼吸,载沣回头见载潋又不走了,不禁急道,“你又要干嘛?怎么不走了?” 载潋还没答话,便已听到身后一人喊道,“潋儿!” 载潋最记得这声音中的温度,她面上的笑意如一朵绽放盛开的冬日梅花,她跳着转过身去,飞奔着扑进那人的怀中,大喊一声,“湉哥儿!你果真在这儿!我就感觉你在这附近!” 载湉抚了抚载潋额前被雪打湿的发,而后笑道,“你怎么感觉到的?”载潋双手未曾松开过载湉,她抬头望着他双眸笑道,“我就是感觉!” 载潋说至此处,忽想到今日终于能向自己几位哥哥介绍一番自己的“湉哥儿”了,她来不及细想为何会在此处遇见他,载潋只想着自己的哥哥们终于要认识这位于她而言十分特殊的人物了。 于是载潋回身,满面笑意地想向自己几位哥哥介绍自己的“湉哥儿”,可她回头后才发觉自己的三位哥哥及载泽载振全都跪了一地,跪在雪地之中一动不敢动。 载潋走上前去蹙了蹙眉,不懂为何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跪了一地。载潋方走到载沣面前,载沣已急得满头是汗,抬头压低了声音吼她道,“还不快跪下!见过皇上!” 载潋只觉自己周身上下一阵颤抖的麻木,她目瞪口呆地望着跪在地上的载沣,难以自控地复述了一句,“皇…上…?!” 此时载潋回过头去,见“湉哥儿”仍含着笑意望向自己,可自己却再也没了胡闹的勇气,她此时才看清“湉哥儿”一身明黄至尊的九龙云纹龙袍,身份已不言而喻。 载潋想起几日前她与湉哥儿一起在街市上买冰糖葫芦吃,她还拉着他沿着太平湖畔奔跑,心里已是一团斩也斩不断的乱麻。 原来…“湉哥儿”果真是自己的哥哥…原来他就是自己从未谋面过的哥哥! 可如今… 载潋颤抖地向前挪了两步,她不敢抬头看皇上的双眼,只怕坏了规矩,她额头上已在雪天布满汗珠,载潋猛然跪倒皇帝的面前,颤抖着道,“奴才…见过皇上!” ※※※※※※※※※※※※※※※※※※※※ 备注*:上文提到的桂祥舅舅是从载潋角度而言的,桂祥是慈禧太后亲弟弟,而载潋名义上的母亲婉贞福晋是慈禧太后的亲妹妹,所以桂祥是载潋的舅舅,静芬(就是日后的皇后)便是载潋的表姐。 有什么想说的,欢迎给我留言!!么么哒!! 少女 载潋蓦地跪倒在皑皑一片的大雪之中,鼻尖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落,顺着她的衣领落进她的衣裳。载潋被冷得在雪地中打冷颤,她悄悄缩了缩自己撑在雪地之中的手,企图将冻红了的手收进袖子里。 载湉低头望着跪拜在自己脚下的载潋,一时竟感觉眼底一片酸涩,这个本可以与自己无拘无束谈笑玩闹的妹妹,终在这一刻,要与他相隔天涯了。 载湉看到雪花落在载潋的耳后,瞬时便化成了水,才恍然从自己的感伤中敛回心绪,原来载潋已跪了许久了。他亲自弯下腰去,双手握住载潋的双臂,定定道,“潋儿,你起来吧!” 载潋诺诺地抬起头来,与皇上四目相对时却猛然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因她忽想起来李妈妈的叮嘱,她不能直视皇上的眼睛。 载潋刻意躲开了皇上的目光,却在此时感到他更用力地握紧了自己的双臂,载潋不由得将目光挪回到他的双眸,竟发觉他眼中仿佛有望不到边际的星河。 载潋真切地感受到“湉哥儿”仿佛想对自己说些什么,却在最后一刻欲言又止,他最终只是握紧了她的双臂,而后放开双手,起身走远了。 载潋竟像是被那一个眼神抽空了心神,她跪在雪地中久久没有起身。载湉走向远处,定定站在载沣的跟前,对载沣等人道,“你们都起来吧。”载沣忙连连叩首,口中谢恩,才磕磕绊绊地从雪地中爬起身来。 载沣起身后见载潋还呆愣愣地坐在雪地里,忙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去扶她,问道,“潋儿,皇上叫你起来了,怎么还不起来?” 载潋此时才猛地收回心神来,转头见是载沣,便一头扑进了他怀里。载沣见状不禁急得说不出话来,自己想问些什么,却听载潋在自己怀里闷闷地哽咽了一句,“沣哥儿!对不起,我又闯祸了!” ========= 趁皇帝尚未御升之时,载沣忙领着自己弟弟妹妹们溜回到席间,与阿玛额娘坐在了一起。婉贞福晋见他们几人才回来,不禁蹙着眉责问载沣道,“你领着弟弟妹妹去哪儿了?皇上都要御升大殿了!” 载沣心里委屈得很,却也只能答道,“是儿子的错,方才潋儿手绢掉了,儿子帮她去找来着。”载沣怎么敢和额娘说出真相,又怎么敢提载潋方才在皇上面前的失礼呢。 载潋此时坐在载沣与载涛中间,不住地打着颤,她不敢相信,原来自己日日盼望见到的“湉哥儿”竟然就是当今的皇上,就是阿玛额娘的儿子,是自己和哥哥们的二哥。 载涛见载潋一副灵魂出窍的样子,忙用手肘拱了拱她,侧头问道,“你怎么了啊?” 载潋想到那日载涛曾在醇王府门外见过皇上,便猛然转过身去扯住了载涛的袖口,压低了声音道,“载涛…我不知道他是皇上!我根本不知道!我…我我在他面前做了那么多失礼的事儿…他会不会怪我啊?…他会罚我吗?” 载潋想到几日前,自己还举着冰糖葫芦塞到皇上的嘴里让他尝,还拽着他的手在街市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还毫无君臣之分地对他说,“到我家里坐坐吧!我阿玛额娘还有哥哥们都是特别好的人!” 可是那个时候的载潋,怎么可能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就是当今的皇帝呢? 一想至此处载潋就不寒而栗,她无拘无束惯了,却在此时莫名地害怕,因为她感觉自己那至高无上的“哥哥”与她从前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害怕自己在他眼中会有一丝一毫的不好。 载涛方才见到皇帝时,只是跟着载沣跪了,过后才发现皇帝竟就是那日陪载潋回府的陌生人。载涛心里也害怕,因为那日不知情的情况下,他在皇帝面前也极为失礼。 可他再害怕再不安,也不能在自己妹妹面前表现出来,他转头看了看小脸煞白的载潋,忽暖意浓浓地对她笑道,“潋儿别怕!不知者不怪!” ========= 已至巳正时,皇帝升座太和殿,殿外诸王公贵胄三跪九叩向皇帝行礼,殿外众人齐呼万岁,而殿内礼乐之声大作。 载潋规规矩矩地跟在阿玛额娘身后跪倒行礼,跪后又起,起而又跪。太和殿内一片明黄的灯火,氤氲开殿外一片茫茫大雪的昏暗,温和的光洒在殿外皑皑的白雪上,也洒在载潋的背上。礼乐之声戛然而止,载潋只感觉自己连呼吸的声音都小了,殿外跪着茫茫一片的王公亲贵,可此时却安静得能听得见雪花落地的声音。 半晌过后,载潋才听到殿内传来那熟悉的声音,“平身。” 那声音冷厉而清脆,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着,传到载潋的耳畔后又在遥遥无边的雪地之中消散。 载潋费力地从雪地中站起身来,此时她身前的衣裳已全湿了,背后的积雪也化成了水珠,顺着她脚边的旗裙一滴一滴淌下来。 待众人坐回席间,大批宫女内监才端着各式山珍菜肴至各府邸案前,一时间殿内殿外香气四溢,仿佛溢满了紫禁城内每一处砖瓦。 载潋坐在醇邸案后,遥遥望着殿内的人,她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越过里里外外的阻隔,落在那人脸上时才发觉自己已看不清晰他的五官。载潋静静想着,“日后是不是只有在遥远的人群外,我才能堂堂正正地看他一眼呢?” 烟花于太和殿下空旷无垠的空场点燃,而绽放于紫禁城上四四方方的天空。时值大年初一,各府邸需轮次为皇帝拜贺新年,而礼花声刚刚沉寂,太和殿旁便传来一声高呼,“皇太后驾到——” 大年初一原本是皇帝一人的宗亲宴,而皇太后突然驾临,惊得众人匆忙间放下手中诸事,起身为皇太后行礼。殿外数百人起身参拜时,衣服发出的摩挲声已淹没了宫墙外市井人家燃放烟火的爆竹声,众人齐齐跪倒参拜,“奴才参见圣母皇太后,恭祝皇太后万福金安。” 王公亲贵的参拜方话毕,空旷的大殿内外只剩下皇太后脚下花盆鞋底与玉石相碰而发出的如鸣佩环声。载潋跪得脚下发酸,两条腿更是冷得哆嗦,可她抬头看见阿玛额娘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自己也不敢乱动了。 载潋偷偷在躲人后抬头去看,见殿内的皇帝也跪倒在了皇太后面前,他那动听的声音自殿内传来,“儿臣给亲爸爸请安。”这是载潋生平第一次听到“亲爸爸”这样的称呼,她忽感觉心下有一丝异动,酸涩当中又夹杂着一阵绞痛。 载潋私自在心里想着,“皇上的亲爸爸!本该是自己的阿玛啊!”哪里知道这是犯天下之大不韪的事。 “皇上起来吧,过来坐。”一个令人闻声颤栗的声音自冷冰冰的大殿中传来,载潋不由得抬头去看,见殿内原本温和的光都不再温暖,竟像是换了一副场景。 皇帝点头头应了,起身后坐在皇太后侧面的御座之上,而后皇太后才对殿外的王公亲贵等人道,“都起来吧!今儿是家宴,都别拘着了。”载潋听到阿玛口中念念有词,同其余人异口同声道,“奴才谢皇太后恩典。”载潋忙跟在阿玛身后,学着阿玛的样子叩了头,才缓缓站起身来。 此时太和殿外已有太监明白宣道,“恭亲王率家眷贺皇太后、皇上新春万福——”载潋见六叔恭亲王奕?领着身后家眷儿女上前三跪九叩,恭祝皇太后、皇上圣体安康。 殿外空旷,六叔同皇太后、皇上究竟都说了些什么,她也没办法听清,正当载潋还笑盈盈地望着若翾和若翙两个姐姐时,载沣已走到载潋面前拍了拍她的脸蛋儿道,“妹妹啊,还想什么呢?该到咱们了!你可别再给我惹祸了!” 载潋此时才把傻呵呵的笑脸拢住了,她聚精会神地盯着眼前的载沣,问道,“这么快?!那那那…那我不用说什么吧?”载沣见阿玛额娘已经起身要去殿门旁侧等待,不禁对载潋急道,“你还想说什么啊?老老实实跪着就行了!” 载潋有些迟钝地“哦!”了一声,她见若翾和若翙的确一句话也没说,才踏踏实实地跟着载沣、载洵还有载涛,追上了阿玛额娘的步伐。 ========= 恭亲王已率家眷为皇太后、皇上贺新春毕,太和殿外太监复高声宣道,“醇亲王率家眷贺皇太后、皇上新春万福——” 载潋忙跟上了阿玛额娘的步子,走到殿外正中处规规矩矩跪倒行礼,载潋只听阿玛高声道,“奴才率家眷贺皇太后、皇上新春万福,恭祝皇太后、皇上圣体安康。”载潋又跟着阿玛叩首,未闻皇太后、皇上让平身,就一直小心翼翼地跪着。 载潋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方才在中和殿外偶然遇见皇帝的不安还没消散,现在又在数以百计的人面前为皇太后、皇上恭贺新年,她心里不禁翻腾起一阵更强烈的紧张不安。 “七爷起来吧。”载潋听见皇太后让他们起来,以为自己算是走过了这一关,谁知自己还没站稳,便听殿内皇太后开口问道,“载潋今日也来了?”载潋吓得脚底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幸得身后载洵重心稳,将自己扶住了。 载潋抬头看了看阿玛,又转头看了看额娘,最后阿玛在她耳边轻声道,“说托皇太后、皇上的福!”载潋定了定神,才回话道,“奴才托皇太后、皇上的宏福!” 载潋只闻殿内皇太后呵呵直笑,半晌后才道,“这丫头愈发会说话了,还是七爷教得好。”醇亲王闻言,忙躬身颔首道,“奴才惭愧!” 皇太后又笑,对醇亲王道,“这有什么惭愧的,七爷的孩子们孝顺,懂规矩,自然是七爷的功劳。”此时载潋才感觉到阿玛竟在微微发颤,她又转头看了看额娘,竟发觉额娘后背一起一伏,竟像是在偷偷抽泣。 载潋此时才恍然察觉到了什么,她以不易被人察觉的姿势抬了抬头,见殿内的皇帝垂着眸,似是目不转睛地俯视着他们,又像是一个人静静默数自己的伤心。 载潋知道皇帝是阿玛与额娘亲生的儿子,却不知在今日这样的情景下与亲生父母再次相见,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啊!载潋此时回想皇太后那句,“七爷的孩子们孝顺,懂规矩,自然是七爷的功劳。”才恍然明白其中的复杂,阿玛怎么敢受这样的褒奖! 醇亲王奕譞心里更明白,他的亲生骨肉可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若他敢受这样的褒奖,便是大不敬的罪过。 可他若说不敢受这句褒奖,说皇上是皇太后的儿子,便证明在他心里皇上还是自己的儿子,才会在皇太后说“你的孩子教育得好…”时联想到当今的皇上。那更是大不敬的罪过。 无论奕譞怎么答,都逃不过大不敬的罪名。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着,殿内的灯火无声地照亮了一片黑暗,远处众王公亲贵寂静无声,只待醇亲王奕譞的答话。载潋担忧地望着躬身站在自己面前的阿玛,心疼的感觉让她已湿了眼眶。她今时今日才明白,自己家族的安静平安是阿玛用何等的忍辱负重才换来的。 载潋正想着,却见阿玛忽然陡然跪倒,自己与哥哥们也都忙跟着跪了一片,醇亲王跪倒在雪地中,呜呜咽咽地抽泣着,半晌也颤抖地哽咽道,“皇太后明鉴!奴才…不敢啊!” 皇太后闻声忽“哎呦”了一声,忙命人去扶醇亲王与福晋起来,皇太后道,“今儿是过年,我不过和七爷多说了两句,七爷怎么就哭了?”皇太后身边太监二总管崔玉贵上前来扶了醇亲王与福晋起来,载潋才同哥哥们站起身来。 “好了七爷,今儿该高兴,咱不说不高兴的了!”皇太后缓和了语气,转头对坐在自己身侧的皇帝道,“皇上,你有什么话和七爷还有福晋说吗?” 载潋的心忽一紧,不知道自己的皇上兄长会对自己的阿玛额娘说些什么,也为他的尴尬处境而感同身受。良久后载潋只听到皇帝淡淡开口问道,“近来王爷和福晋身体可还康健?” 醇亲王忙恭敬回话道,“奴才有劳皇上惦记,奴才一切都好。”半晌只听皇帝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问话。而后仍是太后开口笑道,“一转眼连载涛和载潋都长这么大了,这日子可真快啊,再过几年,他们也该谈婚论嫁了。” 载潋听到皇太后谈论自己的婚事,忽一蹙眉头,嘴唇不自觉地已噘上了天。载潋不乐意地瞧了瞧载涛,载涛却对自己摆了摆手,示意她要安静。此时婉贞福晋才回道,“回皇太后的话,奴才的载涛和潋儿都还小,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地步呢。” 载潋此时心里才稍稍松快些,还是自己额娘最懂自己,自己还没玩够呢,怎么就谈婚论嫁了呢?!婉贞福晋以为自己能将此事搪塞过去,赶快将问话结束了,谁知皇太后仍不肯作罢道,“他们也不小了!你和七爷也该为他们留意下了。” “我看…”皇太后仍旧是自顾自地说着,她放眼去打量了一番坐在远处的来人,中断了片刻便又接着道,“我看载泽就不错,和载潋也挺般配!” 载潋惊得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最终只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又跪着向前挪了几步,连连叩首道,“奴才谢皇太后好意,可是奴才…真的…”载潋还没有说完,载泽听到皇太后点名,也忙上前来跪在了载潋的身边,叩首道,“奴才谢皇太后恩典!” 载潋抬头气哼哼地看着跪在身边的载泽,心里嘀嘀咕咕地想着,“这算怎么回事啊?莫名其妙就给自己找了个‘般配的郎君’?!”载潋猛地摇了摇头,她天生倔强,绝不肯在婚姻大事上委屈认输。 她转过头去直直望着高高坐在殿内的皇太后,高声大喊道,“太后!奴才谢太后好意!可是奴才不愿意!”载潋也没有磕头,也没有谢恩,只是一动不动地跪着,身子倔强地不肯屈服。 皇太后面色一阵阴沉,她本也是随口玩笑,谁知载泽和载潋就这么当真了?一个忙着谢恩,一个忙着拒绝。气氛一时极为尴尬,谁也不知该要说些什么才能缓解下难堪的气氛。 载潋注意到了气氛的变化,她心里又怕又不安,可她还是不愿意就这样认了!她在心里来来回回寻思了许久,却忽然想到了一个人,载潋将目光稍稍移向旁侧,她满目期许地望向了坐在皇太后身边的载湉——当今的皇帝。 这一次载潋毫无畏惧地与载湉四目相接,就像是每一次在街市上遇见他那样。载湉的目光坚定而义无反顾,他没有任何表情,却将所有情绪都在眼神中诉清了。 “亲爸爸!”载湉坚定而响亮地开口,这是他于繁冗的对话中,第一次主动开口讲话,引得在场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到了他的身上,“儿臣觉得福晋说得对,载潋还小,不如将来到了年纪,亲爸爸再作恩典,为她指婚不迟。” 皇太后此刻才舒出一口长气,尴尬的氛围才得以缓解,皇太后微微点头道,“也好,皇上说得是,今儿是我提得多了,也难为人家载泽了。”皇帝定定点一点头,才转过身来,对殿外仍跪着的载泽与载潋道,“载泽,你们都起来吧!” 载泽叩首谢恩,站起身来,载潋也同样叩首谢恩,道,“奴才谢皇上!也请皇太后恕罪!” 皇太后闻言却是笑道,“不用,像你这样有什么就敢说什么的丫头还真是不多了。”皇太后垂眸只思虑了片刻,她愈发“喜欢”起载潋的性格来,她果真是有什么就说什么,根本不懂什么是隐瞒,什么是隐忍。这正是她想要利用的。 皇太后计划将载潋留在皇帝的身边,日后作自己的耳目,以便撤帘归政后随时得知皇帝的动态。至于如何将载潋留在皇帝的身边,她感觉自己做的铺垫已足够了,现在正是难得的机会。 皇太后继续对载潋笑道,“你这丫头可真有意思,让这闷闷沉沉的皇宫都有一丝生气儿了!我和皇上在宫里都闷,你就住下来陪我们娘儿俩吧!” 载潋心里又惊又喜,她根本意识不到皇太后真正的用意,她所想的尽是自己终于能和“湉哥儿”朝夕相处在一起了。婉贞福晋却忽然哭出了声,陡然跪倒求道,“奴才求太后了!把女儿留给奴才吧!” 皇太后脸色瞬间一阴,斜眼瞥了瞥跪在远处的福晋,道,“福晋这是什么话?我又不是抢你的女儿,她早晚得回醇亲王府去!你以为皇上将来大婚后,她还能一直在宫里住着?” 醇亲王见福晋话语太过直截了当,自己便委婉了言辞道,“回太后,载潋所穿所用皆在府中,太后能否宽容奴才几日时间,给她收拾妥当了,再让她进宫?” 皇太后摇一摇头,不屑一顾道,“宫里什么物什儿没有啊,还非得从王府里带?要是不行,明天让载沣再跑一趟送进宫来就是了!载潋,今儿就得给我住下了!” 载潋又一次望向了载湉的目光,此刻他眉目间似是喜,又似是忧,载潋也读不懂他的情绪。载潋总觉得,载湉是她见过最深奥的人,他究竟在想什么,常人根本无法读懂。 醇亲王与福晋再没办法拒绝,只得领着载潋谢了恩,忍痛割爱允许她从此就在宫里住下,给皇太后和皇上解闷儿。 ========= 坐回席间后,载潋望着形形色色的人又去给太后和皇上恭贺了新年,也看到载泽为太后和皇上拜了年,他们二人目光相遇时,载潋只感觉有些别扭,可载泽的目光中却多了许多的尴尬,载潋甚至感觉载泽已经在刻意躲避自己了。 可她根本来不及仔细去想,因为她有更在意的事儿——载潋看见静芬姐姐穿着一身极为漂亮得体的衣裳到皇上和太后跟前儿去拜了年,特别是是到了皇上的跟前儿! 所有人都在殿外拜年,可皇太后却恩准静芬一个人进到太和殿内向皇上敬了酒,还亲手送了皇上一只她亲手扎的风筝。载潋看着远远地静芬姐姐和皇上,心里竟像是五味瓶打翻了一样翻江倒海,就连载潋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这么在意有别的女孩儿接近皇帝。 她更从未留意过静芬姐姐的变化,直到今天…… 入宫前她还玩笑地问静芬,“姐姐肯定有心上人了!快说是谁?”谁知道这心上人不偏不倚…正巧是!载潋已不敢再想下去了。 因为她已感觉眼泪不受控地往外涌了,她根本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她从没有为任何男子掉过眼泪,可是当她看到皇帝和静芬姐姐关系亲密时,她竟然气得想掉眼泪。 也是在那一刻起,载潋才忽然留意自己所有的小心思,原来从最开始,自她看到这个年轻人,一切就已不一样了。 ========= 那日宗亲宴结束时,围绕在醇亲王府众人间的已是一阵言说不清的伤感,就连载沣和载洵的脸上也都挂着排解不开的忧伤。载潋去拉了拉载沣和载洵的手,努力笑道,“沣哥儿!洵哥儿!你们别担心我,太后都说了,我早晚得回去的!” 载沣抬头看了看自己的妹妹,这个从小到大没少让自己担心的妹妹,这个为了她没少在阿玛额娘面前背黑锅的妹妹。此刻她要离开家了,她要留在宫里了,她终于不会再给自己添乱了,可自己竟一点也高兴不起来,眼泪竟还在眼眶里打转儿。 “潋儿…”载沣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把载潋一把拥进了怀里,载潋都被载沣的举动吓了一跳,她的沣哥儿什么时候这么不含蓄了? “以后只有你一个人,别再闯祸了…知道吗?”载沣结结巴巴了半天只说了这一句话出来,载潋却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载潋用力撑开了一道缝隙,才喘上一口气道,“我知道了哥哥……” 直到那一天,载沣才突然发觉,原来醇王府这个家,早已离不开这个从别人家抱养来的小女孩儿了。 ※※※※※※※※※※※※※※※※※※※※ 这一章!潋妹妹可算是和自己皇上哥哥有互动了!从前都是不知道对方身份的2333 不过潋姑娘也被虐了哎... 吃醋了哈哈!不过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将来还有珍妃还有成为皇后的静芬啊~哎,前路漫漫,道阻且艰啊!!欢迎给我评论!么么么哒!! 雪夜 那日的太阳落了山,飘了整整一天的大雪才渐渐停下,载潋一日里不知在雪地中跪了多少次,膝盖前的旗群早已是漆黑一片。众王公亲贵们前脚离开,皇太后就命人领着载潋去换了干净的衣裳再回储秀宫回话。 载潋忍耐着宫里的姑姑给自己重新梳头更衣,她坐在铜镜前几次三番就要睡着了,却被自己的静心姑姑给生生捅醒,静心附到载潋耳边道,“格格,这是在宫里,您可别再不懂规矩了!” 载潋皱着眉噘着嘴,听了静心的话后,偷偷在镜子里瞥了一眼为自己梳头的姑姑,叹了口长气才暂时忍耐下来。载潋撇了撇嘴,乖乖地继续坐在铜镜前熬着,嘴里小声嘀咕了句,“怎么那么麻烦……” 一个时辰后,窗外天色已然全黑,之声几盏宫灯映着朱红色的光,将讳莫如深的宫墙长街照亮。载潋终于梳头更衣毕,便干干净净地准备去储秀宫向皇太后回话。 雪地湿滑,白天凝结在屋檐下的冰挂此时一滴一滴地融化下来,落在宫墙的角落里,发出一阵阵悦耳的声音。载潋紧紧抓着静心的手,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只怕自己会在雪地里摔倒了。她到储秀宫门外时,才悄悄驻了足,等待着储秀宫内层层叠叠的太监进去传话,再等着皇太后的传召。 载潋在雪地里站了半晌,冷得脸上生疼,方想自己紧一紧领口的衣裳,却被那位给自己梳妆的姑姑一把打断,颇含了怒意道,“格格别乱动,若是弄乱了,还怎么见老佛爷?”载潋看了那姑姑一眼,再没说过一句话。有苦她只能自己忍下了,因为这里没有自己的阿玛额娘,也没自己的沣哥儿。 载潋在宫门外等得已脚底发麻,感觉全身都被冷风打透了,储秀宫里的小太监才急匆匆地跑出来回话道,“格格,您快进去吧!” 载潋顺着储秀宫外一道回廊缓缓走着,只怕自己迈错了一步又会被人说不懂规矩。载潋见储秀宫内的情形全然不同于别处,宫内灯火通明,暖意盎然无处不往,院内积雪早已清扫干净,连一片水迹都看不见。 那领路的小太监躬着身子引载潋向前走,直到太后老佛爷起居的暖阁前,而载潋的目光却望向了别处,她的目光顺着回廊,一直望到尽头,被一个人的身影将原本兴趣缺缺的心神点燃。 载潋见皇上身穿一身墨黑色团纹龙袍从回廊的另一侧疾步走来,他走路时步伐有力,仿佛脚底都带起一阵风。载潋呆愣愣地望着从远处走来的载湉,连宫外太监的通传声都再也听不到了。 载湉身边的小太监王商为皇上撑着伞,只怕屋檐上的积雪融水会溅在皇帝身上,而载潋此时在风中冻得小脸发红,目光却一动不动地望着载湉,仿佛目光也被冬日凛冽的寒风冻僵了一般。 皇上越走越近,载潋却还呆愣愣地站着,静心和梳妆的姑姑早已退到了一侧,颔首跪倒,静心几次三番小声喊载潋跪下,可载潋却像是什么也听不见般的,呆傻傻地在原地站着。 皇帝已站在了载潋跟前儿,载潋才恍然大悟般地回过神来,她方想大声喊“湉哥儿”却被自己给生生咽回去了,她后知后觉地要下跪,刚开口说一句“奴才…”就被载湉一把拦住,皇帝含着笑望了望呆愣愣的载潋,半晌只道了一句,“不用跪了,小心弄脏衣裳。” 载潋的一侧手臂被皇帝扶着,她缓缓站起身来,目光温和地流入载湉的双眸,黑暗的背影下,载潋竟觉得载湉的目光比熊熊燃着的宫灯还要明亮。 “潋儿怎么不进去?不冷吗?”载湉见载潋的双耳都被冻得通红,一时心疼她便也没想太多,径直在手心里哈出一口热气,再将双手捂在载潋的双耳上。载潋下意识想躲,可最后却一动未动,她望着眼前的载湉,眼底一片酸涩,她不知一日里受了委屈,而此时只有他在意自己的感受。 可载湉身边的小太监见状却慌了神,他想提醒载湉这样不合规矩,方说出一句,“万岁爷…”就被从太后暖阁里走出来的李莲英打断了,李莲英见皇帝给载潋捂着耳朵,不禁会意颇深地笑了笑,而后才道,“万岁爷,载潋格格,快请进去吧!” 皇帝放下双手来,率先走在了前面,载潋便亦步亦趋地跟在皇帝身后。两三个小太监出来为皇帝和载潋掀了门帘起来,载潋方踏进暖阁,只感觉一片融融如春的暖意扑面而来,与门外竟像是两个世界。 载潋见太后此时正坐在暖阁西边儿的紫玉珊瑚屏榻上,便一路跟着皇帝走进去,而后规规矩矩地跪倒叩首行礼,“奴才见过太后,恭请太后万安。” 太后瞧了瞧跪在地上请安的皇帝与载潋二人,挥手道,“快起来吧。”而后让皇帝坐到身侧另一边的榻上,命李莲英给载潋搬了圆凳。载潋颔首谢了恩才敢落座,坐下后又不敢看太后的眼睛。 太后上下打量了一番载潋,见她已换了干净的衣裳,便道,“换了衣裳果真就不一样了,比白天里狼狈不堪的样子强多了!”载潋听后心里一阵惭愧,想起白日里自己真是在雪地里摸爬滚打了一天。更让她不舒坦的是,自己浑身脏兮兮的样子都被皇上瞧见了,而静芬姐姐却一直得体大方。 “奴才惭愧,是奴才失礼了!”载潋恭恭敬敬回话道,却被太后笑道,“载潋这是怎么了?人人都说你说话有趣儿,怎么今儿也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载潋低着头还不知回些什么,太后又道,“载潋你不用拘着,现在不是宗亲宴,你就当是在府里,想说什么说什么。”太后此番用意指在日后,她需要载潋有什么就说什么的性格,以此监视皇帝。 而载潋哪里懂得这些,她以为太后当真要自己不用拘谨,忽抬起头来笑道,“回太后!奴才今儿进宫前已换过一次鞋了,因为奴才喜欢玩雪,进宫前就把鞋踩脏了!” 太后尚没说些什么,皇帝已忍不住地悄声笑了两声,载潋见皇上笑自己,竟也忽然不好意思起来。 太后此时才转入自己要说的重点,她先以目光示意了李莲英该说什么,而后才开口问李莲英道,“小李子,载潋住的地方收拾好了吗?” 李莲英面上一片愧疚,走上前来两步颔首道,“回太后,奴才催着他们去收拾储秀宫偏殿了,只怕还没收拾干净……” 皇太后忽怒目而视着李莲英,冷冷道,“你们这些奴才们能做什么,载潋一个女孩子家,你们要她住到哪儿去?” 李莲英含笑着望了望坐在太后身边的皇帝,而后献计道,“奴才听说养心殿的侧偏殿一直空着,里面也算干净,稍作整理格格就能住。” 太后需找合适的理由将载潋安排在皇帝身边,能看清皇帝的一举一动,可又不能明白直接地将她安排过去,只怕引起皇帝的疑心,所以才作出这出戏来。 “那载潋…你愿意住哪儿呀?我不勉强你。”太后的目光从李莲英身上落在载潋身上,假意问道。载潋方才听到要住储秀宫时,整个人都是抗拒的,而后听偏殿没收拾出来,才长舒一口气。 载潋自然愿意和皇上住近些,毕竟整座皇宫中她举目无亲,只有他是自己唯一一点温暖的依靠。就像方才她像是被人遗忘了一样,在宫外等得发抖,只有皇上来问她会不会冷。 “若是皇上不嫌弃奴才,奴才愿意住到养心殿偏殿去!屋子再小都没关系!”载潋口无遮拦地回答道,却正中皇太后下怀,太后转头对皇帝道,“皇上,载潋想要住过去,皇上不嫌她吧?” 载湉犹豫着微微点了点头,道,“儿臣不嫌弃载潋,只是…她是女儿家,若住进养心殿……”载湉是为载潋考虑,却被皇太后打断道,“皇上多虑啦!载潋是皇上的亲妹妹,怕什么?”太后刻意将“亲妹妹”三字咬得格外清晰。 载湉知道拗不过太后的心意,便只道,“亲爸爸说得是。”这样逆来顺受的一句话在载潋听来却充满了不甘,她抬头偷偷看皇上,见他目光中闪耀的光都是倔强的神色,倔强得竟让人心疼,载潋暗暗想着。 ======== 夜间太后留载潋说了许久的话,才叫她跟着两个养心殿的小太监回了养心殿。回到养心殿时,她没有见到皇上,只见养心殿正殿内灯火通明,只是门前的雪尚未清扫,铺满了整整一座院落,教人不忍心去踩。 “皇上怎么还没睡?”载潋开口问身前那个小太监道,小太监转过头来答话,“格格,万岁爷喜欢在夜里看折子,这时候万岁爷不喜欢任何人去打扰。”载潋点了点头,轻声应了一句,便跟着静心进了养心殿的配殿。 殿内烛光温和,所用物品一应俱全,从外间到里间都收拾得一尘不染,载潋见状已是满意不已。载潋回头谢了领路来的小太监,刚刚合了门,便一把拆了头上的无数支发簪,揉了揉被绑得发疼的发鬓。 静心伺候载潋更了衣,便在外间休息下了,而载潋靠在内间的宽敞的床边,明明困得眼皮打架,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她忽然想起了府里的大床,想起了最关心自己冷暖的额娘,又想起来每次都怕自己冻着饿着的载沣。 载潋望着天花板发呆,直到时光过了许久,自己还是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突然换了生活的地方,对于载潋而言,实在难以一时间接受。载潋想着皇上也该睡下了,便坐起身去看,竟然见正殿内仍然灯火通明,心里不禁大惊。 载潋刚刚想家里人想得掉眼泪,此时忽然觉得心里冷得害怕,她忽然想到她的二哥,如今的皇帝,当年是如何在未满四岁的时候离开了家人,住进这座冰冷的皇宫的。 只是略略地想了想,载潋已感觉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落在嘴边有点苦。窗外的月光很冷,笼罩在载潋的脸上,让她感觉孤单得可怕。 载潋忽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便草草地套上了一双布鞋,批了一件外衣便推了门跑出去。她想到小太监告诉自己,皇上夜里看折子的时候不喜欢任何人来打扰,便一个人偷偷躲在殿门外的柱子后,偷偷向殿内看。 殿内温暖的光下,载潋看到皇上正坐在书案后极为认真地阅览着手中的奏折,那副认真的模样真令载潋不忍心去打扰,载潋一时淡淡地笑着,她想,“就算是这样偷偷地看着他,也是好的……” 载潋还在痴痴地看着,全然没发觉自己已经暴露了,直到她听见皇上清厉的声音从深远的殿内传来,“来都来了,就别偷偷躲着了!”载潋此时才慌忙躲回到朱红柱子的背后,却意识到自己早已被皇上发现了。 载潋颇有些窘意地笑着,悄悄走进正殿去,一直走到皇帝的御案前才跪下道,“皇上恕罪,奴才一个人又冷…又想家,睡不着,所以才……”载湉此时才缓缓放下手中的朱批毛笔,轻轻按在砚台边上,而后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微有些酸痛的手腕,命王商去吹熄了案上的烛灯,走到载潋面前来一把将她扶起来,却也不看她,只看了看窗外冰冷的月光,似自言自语道,“你想家有什么错,何来恕罪。” 载潋抬头望着载湉望向月亮的目光,见他目光中有许多内容让自己着迷,让她拼命想要读懂。载潋一时望着载湉的目光,竟突兀地问出一句,“皇上会想家吗?” 载湉缓缓转头望向载潋,他仔细想了想载潋的问题,却不知自己思念的那个遥远的家究竟在何处,是太平湖畔的醇亲王府吗?他的记忆都变得模糊不清了,他不知出了紫禁城哪里还是他的家。 最终他只是对载潋淡笑了笑,“从前想,现在都适应了。” 载潋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她想说若想家就回去看看,额娘牵挂他得很。思来想去良久却又不敢。载潋如今全都懂了,此人不仅是额娘的儿子,是自己的哥哥,更是天下人的皇帝。 载湉见载潋不再说话,便打破了沉默笑道,“你随朕来。”载潋提起来精神来,紧紧跟在载湉的身后,一路跟着他出了暖阁,直走到殿外的几节台阶上。 台阶上湿滑难行,载潋忙跑上前去道,“皇上小心!”载湉却回头浅笑道,“朕没事,你小心别再摔倒了才是!”载潋跟着载湉走到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当中,踩着厚厚的积雪听见脚下传来“咯吱咯吱”的响声,心里无比愉快。 载潋紧跟了两步,问载湉道,“皇上,怎么不命手下人把积雪扫了?”载湉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望着载潋的眼睛,一字一句极为认真道,“你不是说你喜欢玩雪吗,朕不忍心让他们扫了。” 载潋只感觉从头直脚一阵颤抖,她一时间竟不知道如何回应皇上的话,载潋一时间呆呆看着眼前的皇帝蹲下身去,用自己的手堆起一个圆圆的雪球,不出片刻皇帝的手也被冻得通红。载潋此时才回过神来,忙蹲下身去,帮载湉堆起另一个圆滚滚的雪球来,摞在另一个更胖的雪球上面。 “皇上别动了,奴才来堆吧,皇上小心冻了手……”载潋低着头不自觉便说了这样一句话来,连她自己都惊奇于自己的改变,往日里她最爱和哥哥们没大没小地打闹,而对眼前的这位“哥哥”,她却拼命地想要保护,一丝一毫看不得他冷着。 “没事儿,咱们一起堆。”载湉随口回应着载潋,继续集中注意力在自己的雪人身上,直到他们二人修修补补,拍拍打打了许久,一个圆乎乎的小雪人才立在他们面前。 载潋去捡了两支树枝,插在雪人圆滚滚的身上,又用手指在雪人脸上画出一个笑脸。而后载湉与载潋两人坐在养心殿外的台阶上,陶醉地欣赏着自己创作出的作品,载潋看着看着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载湉转头望着她笑的模样,一时间竟感觉这个女孩儿的笑容将自己所有沉重的心事都驱散了。 载湉轻声开口问道,“笑什么?” 载潋掩着嘴笑了笑,才回道,“奴才忽然觉得那雪人眼熟!” “像谁?”皇帝好奇地继续问,载潋却是停顿了片刻卖了个小关子,随后才道,“像我沣哥儿!特别像他着急时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载湉听后也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他点了点载潋的脑门儿,而后笑道,“你这个鬼机灵的丫头!在府里没少欺负载沣吧?” “哪儿有!”载潋呵呵地笑着,躲避载湉来弹自己的脑门儿,摇摇晃晃着几乎要滑下台阶去,“我几个哥哥才喜欢欺负我呢!” 载潋笑着,不知此时月光洒在她与载湉二人身边,就如一副极美的画卷,此时此刻,一切美景与月光于载潋而言,都及不过眼前人的笑声。 载湉脸上的笑意却是忽然一收,他垂首黯然道,“朕真羡慕你啊,能和家人一起长大……”载潋发觉了载湉情绪上的变化,而就在他说出此话时,载潋再也顾不得他是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她仰起头去望着载湉,暖暖地笑着,稍稍扬高了声音道,“从此以后,我就是湉哥儿的家人啊!” 大火 载湉的目光忽然变得温和起来,他的目光顺着倾泻而下的月光落入载潋那双荡漾着希望的眸子,而后只轻笑道,“傻丫头……”载湉还想说些什么,却在自己的思绪中与沉寂的夜一起消匿无声了。 从四岁起,载湉再也没喊过自己亲生父亲一声“阿玛”,又怎么能在公众前承认载潋这个本非亲生的妹妹呢。 而载潋什么也不懂,像一张未经渲染的白纸,像一个“傻透了”的姑娘。 而载潋自然不会懂自己这句“我就是湉哥儿的家人啊!”在别人听来会有多么狂妄。 载湉只是望着天边的月亮静静发呆,而后他叹出一口气来,一团团白雾在茫茫的黑夜中瞬间消逝如烟。载潋望着眼前的雪人冲着自己笑,一时也对着那雪人笑,她扯着皇上的衣袖道,“皇上,您给咱们一起堆的雪人儿起个名字吧!” 载湉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连想也没想便说道,“就叫潋儿吧。”载潋听了,愣愣地一蹙眉头,撇了撇嘴道,“皇上怎么给雪人用奴才的名字啊?” 皇帝闻声只是轻轻笑了两声,便随手捡起身边一支树枝来,缓缓拍打着雪人圆滚滚的身子,低声道,“因为朕第一次亲手堆雪人,是堆给你的。”载潋如此听了,心里猛地雀跃起来,没想到她的皇上二哥第一次堆雪人就是送给自己的。 载潋的目光一丝一缕全部都在载湉的脸上,她的笑意愈发浓郁,最后只道,“奴才……谢过皇上!” 载湉扔下手里的树枝,望了望眼前的雪人一点一点化为水,渐渐变小了,又望向人间的满月,极轻道,“潋儿,你不知道……你来之前,养心殿都是冷的……” 载潋不懂载湉所指的“冷”是为何意,只以为皇上在殿外坐得冷了,便悄悄向皇上身边靠了靠,而后展开双臂紧紧将皇上环在自己的怀里,载潋抱着自己的二哥,脸蛋却只能够到哥哥的肩膀,她得意地笑了笑道,“这样皇上就不冷了!” 载湉害羞地想躲,却不知该怎么推开载潋,他见载潋紧紧靠在自己身边,忽有些结结巴巴地问道,“潋儿…你,你这是…做什么啊?” 载潋抬头睁大了眼睛问道,“皇上不是冷吗?” 此时载湉才明白,原来载潋是这样理解自己所说的“冷”的,他颇有些无可奈何地笑了笑,缓缓推开身边的载潋,而后陡然站起身来,道,“你回去休息吧,小手都是凉的。” 载潋坐在原地,转头望着王商走出暖阁来给皇上打了养心殿门内的帘子,她透着昏黄的窗纸,见皇上站在暖阁内间,伸平了自己的双臂,王商便利索地为皇帝解开领口下一排衣扣,而后将皇帝的衣物整齐地挂在暖阁内的衣帽架上,最后颔首退出了暖阁。 王商退出来时见载潋仍旧坐在殿外的台阶上,不禁心中一惊,忙上前来问道,“格格怎么还不回去休息?”载潋没有回答,只抬头问了一句,“皇上休息下了?”王商点头答应,“是,皇上休息下了。” 载潋点了点头,才缓缓站起身来,准备回去休息。她走到皇上方才宽衣准备休息的窗下,忽停下脚步问王商道,“谙达要一直守着皇上吗?” 王商生怕站在窗外会扰了皇上休息,便拼命压低了声音道,“奴才不在万岁爷跟前儿守着,因为万岁爷睡得浅,奴才们怕扰了万岁爷休息。” 载潋听到王商如此说,忽然屏住了呼吸。她点了点头,匆匆离开了皇上夜间休息暖阁的窗下,她踩过养心殿院中的积雪向回走,脚下便“咯吱咯吱”地响,她一想到皇上睡得浅,不由得连脚步也放慢了。 载潋静悄悄地推开养心殿偏殿的小门,见静心在外间熟熟地睡着,便将鞋脱下来用手提着,赤着脚跑回到床上。 载潋裹紧了棉被,远远望见皇上休息的暖阁里彻底熄了灯,她才踏踏实实地将自己埋在厚厚的棉被下,翻了个身渐渐起了睡意。 ========== 此时的月光携着积雪仍未消融的寒意落进太平湖畔偌大无声的醇亲王府,载沣坐在自己的房内,他紫檀平角条桌上那支烛灯的火苗跳了跳,已经要燃烧耗尽,而他却浑然不知,呆愣愣地坐在桌子后出神。 他左思右想,来来回回不得其解,“为何皇太后偏要把载潋留在宫里?为什么太后突然提起载潋的婚事?还特意提到了载泽?又是为什么,皇太后会特别地留意载潋?” 载沣想着想着只觉得头疼,用手按了按作痛的太阳穴,他刚准备起身去吹灭桌上的烛灯,蜡烛便自己灭了,将载沣吓了一跳。 忽然门外又传来阵阵敲门的声音,载沣不禁心里一阵发凉,他见门外果真有一个人影,便开口问道,“谁啊?”载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兄长,是我!载涛!” 载沣此时才松了一口气,上前去开了门迎载涛进来,问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载涛进屋来见载沣屋里漆黑一片,不禁笑道,“哥哥真是节约啊!连蜡烛都不舍得点一支!” 载沣嘴里小声嘀咕了声“去!”便从万宝阁上摸索出一支全新的蜡烛来,他借着窗外的月光将蜡烛点燃了,仔仔细细地摆在灯罩内,才转身问载涛道,“有什么事现在能说了吧?” 载涛看载沣还穿着白天的衣裳,便知道他也还没休息,便道,“兄长有什么心事,我就有什么心事啊!” 载沣垂眸一笑,这一晚上他已经为了载潋的事想破了头,还没有一点思绪,便道,“我真希望自己多出三个脑子来帮自己想事儿!就不这么苦恼了。”载涛却是忽然笑出声来,道,“兄长不用多出三个脑子来,有一个聪明的就够了!” 载沣一听此话不禁瞥了瞥站在自己身旁的载涛,他颇有些怒意,问道,“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啊?”载涛忙收了收脸上的笑意,解释弥补,“没没没…我不是这个意思,兄长别多心!我是说潋儿的事没什么难猜的……” 载涛不用载沣说出来,就知道他一定在想有关载潋的事,今日自宫中回来,载涛发现没了载潋,载沣更不爱说话了。 “那你说…”载沣心里的气消了消,他的注意力成功被载涛转移开了,他极为好奇地问载涛道,“太后为什么一定要留潋儿?” 载涛随手抄起载沣桌上一只鼻烟壶来放在手里玩弄,笑道,“因为咱妹妹傻呗!” “这是什么理由啊?!”载沣半怒半笑地看着载涛,以为载涛在忽悠自己,可他想了片刻却也觉得有道理,可到底因为什么自己还是想不出来。 载涛见载沣还不明白,也不忍心再让他猜了,便直截了当说道,“皇上年后就要亲政了,皇上也下旨为清漪园更名修葺,以备来日皇太后临幸。以太后的心性…自然要在皇上身边留个看见什么就说什么的人,好给自己传信儿了。” 载沣听完惊得自己一身冷汗,他怎么会想到自己那个有什么说什么的“傻妹妹”会因此被太后看中,被拉进斗争旋涡的中心。 载沣永远也无法遗忘许多许多年前那个寒冷的夜晚,额娘抱着尚在襁褓中的载涛将他送出府门,又将先天不足的载潋抱进府门的情景,在那个极其寒冷的夜里,他看清了自己的阿玛与额娘有多少委屈与心酸。 那个时候他就暗暗答应自己,纵然来日做个没本事的“庸人”,也要保全醇邸这扇府门内的安稳。可是他们谁知,早在那日起,他们都已是棋盘上的人,再无法置身事外了。 “那该怎么办?”载沣忽然慌了,他焦虑地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走着,他急得满额头流汗,看着载涛不知如何是好。载涛无奈地低下头去,只道一句,“我能想得明白太后为何留下潋儿,我倒不为此而担忧,毕竟太后不会将她怎么样的……我只是怕……” 载沣凑到距离载涛更近的地方,怔怔地看着他,问道,“怕什么?” 载涛忧心忡忡地抬头看了看载沣,他回想起那日在府外遇见载潋与皇上的情形——载潋笑得那样高兴,拉着皇上的衣袖邀请他进府去坐坐,分别时目光中又满是不舍,那时载潋说,“我希望我还能见到你!” 载涛良久后才道,“我只怕潋儿对皇上的感情与你我不同,来日她若深陷其中,又该以何身份自处呢……” ========== 年初二一早,载潋早早地便醒了,因为忽然换了地方,她睡得并不踏实。载潋坐起身来见静心早已接好了热腾腾的热水等着给她洗脸用,便自己穿好了衣裳走到外间去等着梳头。 “格格醒了吗?”载潋正坐在外间的铜镜前任由静心为自己梳头,忽然听见瑛隐的身影,转头一看竟是她推门进来了,不禁惊喜问道,“你怎么来了?”年初一日入宫,载潋身边本只带了静心。 瑛隐见载潋已坐在镜前梳妆了,更是惊喜,笑道,“格格,载沣少爷不放心您,叫奴才进宫来陪着您。”载潋脸上的笑意忽然蔓延而开,她笑了两声,嘴上不爽道,“沣哥儿怎么永远都不放心我?”心里却也忽然想念起家里人来。 载潋同瑛隐说话间,静心已为载潋梳好了发髻,她自己提上了脚下蹬着的一双花盆鞋,兴冲冲地要到养心殿正殿给皇上请安,却见养心殿内空空荡荡,只剩下几个小太监在扫着昨日的积雪。 “皇上去哪儿了?”载潋拉住院内的小太监便问,小太监回头见载潋拉着自己的衣袖,结结巴巴回了句,“万岁爷一早就去太后宫里了……” 载潋忽觉茫然一片,怎么皇上和太后忽然就把自己一个人留在这儿了?载潋在院中愣愣站着,不知道该去哪儿,该做些什么。静心此时忽从偏殿里跑出来拉走了载潋,压低声音道,“格格,您昨儿夜里睡着了不知道,太和门西边儿的贞度门失火了!现在火还扑灭呢!皇上一早就去太后宫里了……” 载潋听得目瞪口呆,她不敢相信昨日还和众多王公亲贵们在太和门外排列等候皇帝的大年初一日的宗亲宴,今日太和门怎么就失火了?更何况皇帝即将大婚,举足轻重的紫禁城太和门失火了,大婚典礼将怎么进行…? 载潋内心惶惶地正想着,忽见一个小太监匆匆从远处跑来,见了载潋便急道,“格格,太后宣您去储秀宫呢,您快点啊…”载潋蹙着眉看了那小太监一眼,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便跟在小太监身后一路小跑去了储秀宫。 载潋一路上跑得直喘粗气,额头上也开始微微发起汗来,她停在储秀宫宫门外想要缓一缓,将气喘匀了再进去见太后和皇上,却见远处走来一个衣着简朴却不失尊贵典雅的女子稳稳走来,她脚步不急不缓,仿佛合宫上下因太和门失火一事而惶惶不安的情绪与她毫无相干。 众太监宫女见了那女子便颔首躬身问安,她至多看上一眼算是知道了,从不同下人们说话。载潋一动不动地站在储秀宫外,看着远处长街上走来的女子越来越近,才听身边领路的储秀宫小太监道,“格格,荣寿公主来了。” 载潋此番才恍然大悟,从前听自己的阿玛讲过不少关于这位荣寿公主的故事,今日终于得见。荣寿公主本是六叔恭亲王的女儿,因恭亲王于文宗皇帝驾崩后立下大功,皇太后为示对其恩赐有加,特宣其长女入宫教养,先封固伦公主,后改诏为荣寿公主。 大公主渐渐走近了储秀宫,更压缓了步子,她见到载潋站在门外,一时不知她的身份,只以目光淡淡看上了一眼。载潋的目光与大公主相接,她忙福身行礼道,“载潋见过荣寿公主,公主万安。” 荣寿公主伸出一只手来扶起了载潋,淡淡而笑道,“你是载潋?七爷的女儿?”载潋轻轻道了一句,“是。”公主便轻笑道,“一起进去吧。” 李莲英亲自出来迎荣寿公主进去,满面皆是笑意,可公主却冷冷地连看他一眼都未曾,只是稳稳地走在载潋身前,缓缓迈进太后平日里起居的暖阁去。 载潋跟在公主身后,见了太后同皇上便跪下恭恭敬敬行礼请安,“奴才参见太后,参见皇上,恭请太后、皇上圣安。” 而此时的皇太后却再没了讲排场的心思,她阴沉着整张脸,引得殿内的气氛一片压抑,载湉坐在太后身侧的榻上,脸上亦是不知如何是好的不安,时而叹气时而摇头。 “你们起来吧,”太后冷冰冰地说道,她抬起头来看了眼公主,又看了看载潋,才冷冷道,“来,闺女,我给你介绍下,这是……” “七爷的女儿,载潋。”荣寿公主却在太后说出载潋的名字前说出了载潋的名字,引得太后一阵惊讶,大公主才道,“皇额娘,女儿和载潋已经认识了。” “既然认识了,也省得我再介绍你们认识了。”太后淡淡道,她因太和门失火一事忧心忡忡,她不知即将到来的大婚典礼将要如何进行,今日才宣荣寿公主入宫一同商讨对策。 而此时内务府大臣们同宫中步军统领层层叠叠在储秀宫外围了一片,等待着太后与皇帝召见,商讨对策。众人皆是焦头烂额,大火仍在干燥的寒冬蔓延着,已烧毁了太和门周围的建筑。而皇帝的大婚典礼却是万万不能推迟的。 “载潋你去一旁玩儿去吧。”太后挥手示意载潋下去,方才皇上担心载潋醒了不知要做些什么,一个人害怕,才提议宣载潋过来。而太后此时懒怠费其他的心思,便按皇上的心思将载潋叫过来了,现在众人要议事,载潋在一旁站着自然不好。 载潋颔首应了,便退到储秀宫的内间里去,她躲在一道门帘后偷偷向外望着,见一群群身穿蟒袍官服的大臣们跪了满满一屋子,一个个都是焦头烂额,抓耳挠腮,跪在太后和皇上眼前只会磕头,也想不出来什么好办法。 那些大臣们打的官腔载潋根本听不明白,她只听见太后怒不可遏问道,“现在火势如何?损伤如何?”那些大臣们答,“奴才们已凿开内金水河的冰企图用水救火,可冰下的水只有几寸,根本无法用来救火……” 太后大喊无用,众人也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载潋只听太后的骂声蔓延了整整一座储秀宫,而半晌后才听到皇上淡淡开口道,“若以水救火不行,不如先拆周围其他建筑,以此来阻断火路。” 皇上话毕后,殿内一片沉寂,太后才烧平复了心绪,却仍对那些内务府大臣骂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 大火被从其他建筑上拆下的木材阻断了火路,火势才渐渐小了,那日直到夜间,内务府大臣仍在同太后皇上呈报大火火势。太后允许载潋同荣寿公主先行离开,走时载潋跟在荣寿公主身边,公主忽问载潋道,“是太后命你暂住宫中的吗?” 载潋点了点头,道,“是!太后说宫里闷,怪没趣儿的,叫我住下来陪太后和皇上。”公主只是摇了摇头轻笑,她心里清楚得很,自己的皇额娘为什么忽然让载潋陪自己,又为什么偏让载潋住到养心殿去。 最后公主只是望了望载潋,眼光中似有几分不忍,更有许多难言之隐,她心中轻笑了两声,知道一切都无法对载潋明说,便只道,“你回去吧,路上小心滑。”而后便随着内监宫女们一路出宫了。 ========== 那日载潋先行回了养心殿,忽感觉养心殿内一日无人竟冷得很,她怕皇上回来后会觉得冷,便叫了几个小太监到皇上看折子的殿里去提前燃上了炭盆,又让人暖了手炉放过来。 载潋一个人无趣地捧着手炉,将手炉放在怀里捂着,她来来回回在殿内走着,想让空旷的大殿有一丝人气,这样皇上回来就不会觉得冷了。 载潋忽看到远处案上摞着一叠奏折,最上面一份仍敞开着,可见皇上走时正将这些奏折看到一半,载潋偷偷走过去瞥了瞥奏折上的内容,见其上密密麻麻一片文字,心里就打了怵。 可当她看到奏折最后的朱红御批时,心底竟温热地一动,载潋仔细地盯着皇上写到一半的批复,见皇上笔下所写“知道了著请户部知道……”几字铿锵有力,潇洒俊逸,看了便叫人心底里无比愉悦,不禁在心内暗生倾慕。 正当载潋望着载湉的字淡淡笑,小太监便跑来对载潋悄声道,“格格,万岁爷回来了…”那时已是深夜,因太和门失火一事,载湉至此时此刻才得以回养心殿休息。 载潋听了便兴冲冲地跑出殿去迎皇上,载潋见到载湉疾步走回来,方福身行礼道,“奴才恭迎皇上!”皇帝已道,“起来吧。” 载潋紧紧跟在载湉身后进了正殿,将手炉从自己怀里取出来,摸了摸觉得还热腾腾的,忙将手炉递到皇上手里道,“皇上捂捂手!就不冷了!”载湉坐回到御案之后,接过载潋手里的手炉,一言也未发。 载潋发觉载湉的神色状态皆不对,不禁担忧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载湉愣愣地望着摊在桌上的奏折,道,“朕心里不安。” 载潋担心载湉为失火的事担心操劳了一天,现在已是累极了,便走上前去道,“皇上若是累了,就早点休息吧。” 载湉却忽然抬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载潋,良久后才道,“朕不能休息,折子还没看完。”载潋不知说什么是好,担忧的心情却是无处不往,她望着眼前的皇帝,只听到载湉又道,“潋儿……朕心不安啊,颐和园工程已是靡费甚多,而大婚典礼更是耗费庞大,百姓所负过重,朕心如何能安!此时太和门失火,是不是上天在警告朕?……” 自载湉登基以来,一直被迫置于太后之下,宗法与礼节紧紧束缚着他,让他渴望自由却没有办法冲破太后的牢笼。他渴望施展抱负,渴望振兴国家,却在即将亲政之时遭遇大火,如何令他内心能安! 载潋此时恍然懂得了她每次在载湉眼中看到的内容究竟是什么,那些她曾经拼命想读懂却无论如何也读不懂的内容,她曾经以为那是沟壑与山川,是他心里的远方,如今才知道,载湉眼中那些不同于任何人的目光,叫作家国与天下。 载潋想,她每次在载湉眼神中看到的倔强的光,便是他无论如何也不肯轻易放下的黎民百姓。 载潋此时忽感觉一阵剧烈的心疼划过心头,那是她从未有过的感觉,那是她从前打打闹闹绝不会懂的感受。 载潋缓缓走到皇上的身后,将双手轻轻搭在皇上肩头,而后极为轻缓道,“皇上,一切都会好的…都会的,皇上……”载潋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只觉此时此刻陪伴在他身边,一切就都足够了。 载湉抬起一只手来,缓缓抓住了载潋的一只手,载潋此时才感受到载湉的手是何等的冰冷,那只自己捂了许久的手炉根本不能温暖他那沉重的心事。 “潋儿……”许久以后,载湉却只念出她的名字二字,再说不出一句话来。皇帝望着摊在案上的一摞摞奏章,缓缓合起眼来,只感觉泪水缓缓从眼眸滑落。 月夜 转过年去的气候渐渐暖和起来,紫禁城中厚厚一层积雪被春日的暖阳晒得融成了雪水,顺着黄瓦琉璃汩汩流下来,将长街上残留的痕迹一洗而净。正月十五那日皇太后传载潋去储秀宫吃元宵,载潋一路上脚步匆匆地往储秀宫赶。 载潋临走时正和皇上谈起今日元宵节,晚上想吃什么馅的元宵,便忽然被太后宣走了。此时的载潋虽是停也未停地向储秀宫赶,脑子里却全是皇上到底爱吃什么馅元宵的问题。 直到见了太后,载潋还呆愣愣地行礼,礼毕后便站在太后身边伺候着太后用元宵。太后将碗里的元宵用勺挤破了,载潋便见元宵里浓郁的黑芝麻馅滚进碗里,香甜的气息瞬时蔓延至暖阁每一个角落。 “潋儿爱吃什么馅儿啊?”太后用着碗里的元宵,漫不经心地开口问道,载潋听了话忙上前一步去,颔首答话道,“回太后的话,奴才爱吃黑芝麻的。” 太后听了载潋的话,转头看了载潋一眼,忽停下手里的动作来笑了一声道,“和皇上一样。”载潋只觉一个激灵,心里瞬时像乐开了花,立时笑道,“太后说真的吗!皇上也爱吃黑芝麻的?” 太后瞥了瞥站在身后边的载潋,放下手里的碗忽收住了笑意道,“皇上爱吃什么馅的,这么重要吗?怎么高兴成这样?”载潋听太后的语气变了,却也不知道究竟因为什么,她心里知道自己的阿玛和朝上大臣都怕眼前的这个人,此时给她答话,载潋心里也不禁打起鼓来,想了片刻后载潋立时跪在太后身后道,“回太后,奴才…奴才只是觉得…能和皇上一样…奴才…奴才心里荣幸而已。” 太后一听载潋如此说,忽呵呵地笑起来,让李莲英拉载潋起来,而后笑道,“我只是问问,你怕什么啊?”载潋点了点头,悄悄擦了擦额头的汗意,而后太后才开口问道,“近来你在养心殿住着,和皇上相处得怎么样?” 载潋忽仔细回忆起来,她想到太和门大火蔓延的那个深夜里,皇上坐在昏黄的灯光下看折子的模样,心疼得说不出话来。那天夜里皇上说他渴望亲政,渴望振兴垂暮的国家,可太和门的大火却是不详的征兆,是上天给予统治者的警告。 她看见皇上眼角边有眼光,就站在皇上身边用衣袖擦,一句话也不说,哪里也不去。那天夜里载潋看到了皇上的无奈,也看到了他想要挣脱的枷锁。 载潋又仔细想了想,皇上身上那把枷锁正是眼前人施加而来,便斟酌了许久才说道,“皇上宽宏大量,总能包容奴才,奴才闯了祸皇上也不嫌弃奴才。” 载潋只怕说错了一句会让太后抓到皇上的把柄,于是便说皇上哪里都好,谁知太后却扭转过身去,喉咙里忽冷冷哼出一声来道,“是啊!你是皇上的妹妹,自然做什么皇上都不嫌弃,只是对别人,就不一定了!” 载潋不知皇太后话中何意,更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话了,便有些怯怯地望着眼前的太后,生怕是自己的话给皇上惹麻烦了。载潋心里深深觉得,皇上是温柔如玉的君子,怎会待旁人苛责。载潋正纳闷儿着想,便听李莲英上来悄声对太后道,“太后,静芬格格来了。” 载潋听是静芬来了,心里一时高兴得紧,忙跟着李莲英上前去为静芬掀了门帘迎她进来,载潋以为只静芬一人,却发觉荣寿公主随她一同来了。载潋见了公主忙福身问好,随后随她们至太后面前请安行礼。 太后一手拉过静芬去,另一只手牵过荣寿公主的手,一时笑得眼睛眯成了缝儿,问荣寿公主道,“闺女怎么也来了?” 公主听了太后的话便顽皮地回了一句道,“怎么,皇额娘还不欢迎女儿来了?” 太后令李莲英去摆了凳子请公主三人坐下,而后才对公主道,“怎么会不欢迎,只是不知道你今儿要来,也没叫御膳房准备你爱吃的元宵。” 荣寿公主含笑着摇了摇头,道,“不用了。”她转头看了看太后一直紧紧握着的静芬的右手,忽玩笑道,“皇额娘还说没有呢,这会儿喜子还不是皇额娘媳妇呢,皇额娘就偏爱成这样了,还不知日后要成什么样了!”静芬听大公主如此开自己玩笑,忙羞愧地低下头,低声道,“奴才不敢。” 大公主这样一句无心的玩笑被载潋听了,惹得她心里一时七上八下,如何也平静不下来。“媳妇?…”载潋不知不觉地脸色都阴沉起来了,她抬头看了看自己的静芬姐姐,正和公主与太后交谈甚欢,而自己心里却已经难过得不知是什么滋味了。 哪怕不是真的,哪怕只是公主一句玩笑,载潋都觉得难过,因为他是自己永远也可望不可及的,却是别的女孩儿被开玩笑的对象。 载潋知道皇上大婚后自己就再也没理由住在皇上的养心殿了,也知道自己是皇上的妹妹,本就没资格去羡慕别人。 “潋儿?潋儿?…”载潋忽然听到公主叫自己,才忙抬起头来回道,“潋儿在呢!”公主望着载潋走神的样子不禁笑出声来,打趣她道,“潋儿这是想什么呢,是不是有心事了?” 载潋忙摇头,像只拨浪鼓似的,载潋忙道,“没!没有!潋儿只是有点想家了……”载潋委屈地低下头去,想到这段时间来与皇上的相处时光,又想到半个月之久没有回过的家,鼻子下一阵阵发酸。 太后此时悠悠道,“正月二十七皇上选完秀女,潋儿你就回府去吧,我留你也有段日子了,该让你回去了。” 载潋听了太后的话猛然抬起头来,只觉是晴天霹雳,她没想到皇上的选秀会来得这样快,快到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平静地接受,快到不知如何才能将眼眶里的眼泪忍回去。载潋不敢想象,在不久的未来将有人光明正大地抢走自己的“湉哥儿”。 而自己作为皇上的“妹妹”,除了为皇上高兴,她什么也做不了,也不能做。 “这是想回家想得哭了?”太后见载潋眼里的红晕一滴滴化成了眼泪落下来,不禁同公主与静芬笑她,而后才对载潋道,“行了别哭了,这就能回家了,再不让你回去,你额娘又说我抢她的女儿了!” “是……”载潋用手背胡乱地擦去了脸上的泪水,而后起身跪倒道,“奴才都听太后的。” 那日载潋从储秀宫走时尚在晌午,她拖着沉重又缓慢的步子向外走,竟一点精神也打不起来。静心和瑛隐在储秀宫门外等着载潋,见她出来了,忙上前迎道,“格格咱回去吧!今儿是十五,还没吃上元宵呢!” 载潋倦倦地抬眼看了看静心和瑛隐,只开口问道,“皇上吃过元宵了吗?”瑛隐笑而回话道,“格格,皇上说等您回去一块儿吃!” 载潋听至此处,才感觉心底一阵宽慰,方才所有的委屈和难过都在此刻无足轻重了,皇上还在养心殿等自己回去一起吃元宵,于载潋而言,眼前清欢不过尔尔。 ========= 回到养心殿时天空阳光正好,载潋踏着倾洒了一地的阳光缓缓走进载湉御览奏折的暖阁。她见阳光从窗子的缝隙中投射进来,洒落在载湉的侧眸上,落在他卷翘的睫和高挺的鼻梁上,落在他如凝脂一般的面庞上。 载潋一时看得怔住了,竟忘记了要下跪请安。 “怎么?是不是太后赏的汤圆太好吃,都不会说话了?”皇帝连头也未曾抬过,便知道是载潋回来了。他手里仍握着朱笔,目不转睛地望着手下的折子,却陡然开口问载潋话。 载潋此时才恍惚地摇了摇头,将心绪都收拢回来,走到载湉身边才跪下道,“奴才给皇上请安!回皇上的话,奴才没吃上太后赏的汤圆!因为静芬姐姐和公主来了,奴才光顾着陪她们说话儿了。” 载湉此时才按下手中的朱笔,将笔杆轻轻按在砚台的一旁,而后抬手轻轻弹了弹载潋的脑门,笑他道,“朕就知道你没吃上,所以等着你回来一块吃呢。”载湉边说着边将载潋扶了起来,一路领着她向外殿走着。 载潋一路小跑跟着自己的湉哥儿,忽好奇地开口问道,“皇上怎么知道奴才没吃上?皇上是不是知道今儿静芬姐姐要进宫啊?” 载湉听了载潋的问话,却没有回答。载潋的好奇心越来越重,又想到荣寿公主说的“喜子现在还不是皇额娘的媳妇呢…”心里更是翻江倒海般地有无数话想问。 载潋见皇上已疾步走进了一间烧火烹饪的偏殿,忙去拽住了皇上的衣角,在载湉身后唯唯诺诺问道,“皇上…奴才…奴才有句话想问您。” 载湉见载潋一副胆小又害羞的模样不禁偷笑,他想,往日里的载潋可不是这副模样的。载湉低头看了看载潋拽住自己衣角的小手,而后却温柔声笑道,“有什么就问吧。” 载潋听了皇上的应允,欣喜地抬起头来,可当她看到皇上那双炯炯有神又晶莹着光辉的眼睛时,她又犹豫了。载潋斟酌了许久才小声问出一句,“皇上喜欢静芬姐姐是吗?” 载湉本蕴着微微笑意的的嘴角立时收回了弧度,他的目光黯淡了些许,轻轻抚开载潋牵扯住自己的手,转身走进了偏殿,一句话也没有留下。 载潋懊恼自己唐突,惹皇上生气了,却又不知道该要怎么弥补。于是便偷偷地站到皇上身后,见他亲自将裹着糯米白面的元宵放到沸腾的锅中,载潋卷了卷自己手里的手绢,而后试探着开口问道,“奴才惹皇上生气了吗?” 载湉转过头来看了看载潋,却一句话也没有说。载潋索性咬了咬牙,跪在载湉身后又道,“是奴才不好,惹皇上生气了……奴才知道自己没资格过问皇上的心事,以后再不敢了……” 载湉忽转过身来将载潋扶起来,低声道,“是朕心里有怨,和你无关,只是你突然提起……才叫朕又想起来了。” 载潋不知道皇太后曾无数次暗示载湉要册立静芬为皇后,不知道载湉抗拒的心情,更不知这其中原因。她只以为皇上心里的心上人并不是静芬,不禁难掩自己的兴奋,猛地跳起来笑道,“太好了湉哥儿!” 载湉被载潋撞得有些头晕,他笑着按了按自己的额头,笑问载潋道,“你怎么突然就这么高兴啊?” 载潋爽朗地笑着,道,“因为潋儿知道了皇上的心事!”载湉看着载潋得意地笑,自己也不禁跟着笑起来,忽问道,“朕究竟怎么想的,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 载潋毫无犹豫地便使劲点头,道,“是啊!”就像皇上究竟爱吃什么馅的元宵,她不知道答案就会一直去想。当她知道皇上和自己偏好一样,她也会为这件小事而开心上一天。 又像当初她仍不知载湉身份时,她坐在回廊上在手心里写“湉”和“潋”两个字,发现两个字皆是以“水”为旁的左中右结构汉字,也能为这样细小的相似而开心一个晚上。 载湉以暖意如斯般的目光望着浑然不觉的载潋,他爱意浓浓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却不知自己的爱好已成了这个女孩儿最在乎的事。 直到锅里的水冒出来了,载湉才慌慌张张地将火熄灭了,再将元宵盛进碗里递给载潋,道,“快吃吧。”载潋笑盈盈地接过碗来,福了福身道,“谢皇上!” 载潋捧着手里的碗,感觉暖意从手心一直蔓延到了心尖,她忽笑问道,“皇上怎么现在才煮,也不宣个下人来?” 载湉颇有些无奈地望了望载潋,“朕怕等你回来都凉了。”而后再不说一句话,只是认真品尝着自己亲手煮出来的元宵。 在载湉心里,他有许多事想要亲自做给自己的妹妹,弥补自己从未尽过的兄长责任,更弥补自己心里从小失去家人的遗憾。 当他亲手给妹妹买冰糖葫芦,亲手给妹妹堆雪人,亲手给妹妹煮元宵时,他才能感觉到,原来自己也是有亲人于世的。 ========= 此时醇亲王府内醇亲王与醇亲王福晋正换朝服,载沣载洵和载涛也在更衣梳洗,准备入宫。因当日是正月十五,晚上皇太后设宴于浮碧亭并邀各府亲贵一同赏月。 载沣坐在椅子上等嬷嬷给自己编好辫子,转头间忽见载洵和载涛溜进自己的暖阁来了,便问,“你们准备好了?” 载涛以手指抵在嘴边小声“嘘——”了声,而后转身关上门来,才对载沣说,“哥哥,今儿进宫,咱们把潋儿劝回来吧?” 载洵也跟着点头,一个劲说“是啊是啊”,而后又道,“哥哥,载涛说得没错儿!潋儿在宫里多待一天,阿玛额娘多不放心一天!整个春节也没过好!” 载沣猛地将头一转去看载洵和载涛,却将嬷嬷手里攥着的头发也拽走了,疼得他不禁“哎呦”了一声,嬷嬷忙将载沣的身子掰正过来,道,“少爷别乱动啊!这头发还没梳好呢!” 如此一来,载沣只能努力地扭着脖子同载洵和载涛说话,话没说一会儿脖子就酸了。好在嬷嬷手下利索,终于为载沣将发辫梳好了,载沣才能揉揉脖子,放松地对载洵和载涛道,“太后留潋儿,阿玛额娘都没办法的事儿,咱们怎么劝啊?” 载涛见嬷嬷还没退出暖阁去,不方便将话明说,就咳嗽着清了清嗓子,挤眉弄眼地示意载沣。载沣后知后觉才反应过来,转头对嬷嬷道,“劳烦妈妈了,妈妈去吧。” 待嬷嬷走后,载涛才道,“哥哥不会不记得我上次说了什么吧?” 载沣愣在原地回忆着,他自然都记得。他记得载涛说,载潋对皇上的感情恐怕并非只如兄妹,他们只怕载潋与皇上多在一起待上一日,就更加无法自拔一日,来日又该以何种身份自处…… “记得。”载沣只淡淡说了两个字,载涛便跑上前去贴近了载沣,道,“所以啊,哥哥!我们必须将潋儿劝回来啊!若能让她自己愿意回来,自己主动去和太后说,太后还能说些什么?总不能强行留着她吧!” 载沣榆木脑袋想不出办法来,这种时候全靠依仗载涛,便问道,“那咱们见到她了,怎么劝她啊?” 载涛呵呵地一笑,对载沣和载洵道,“若是见到潋儿了,就和她说府里新来了好多有趣的新玩意儿,叫她赶快回来看看,不然就看不见了。” “这有用吗?”载洵蹙了蹙眉,不可置信地转头看载涛,他自认为自己的妹妹还不至于能被随随便便一个玩意儿给吸引回来。载涛拍了拍胸脯,保证道,“载潋爱玩!这么说肯定管用!” “那我去说……”载沣相信载涛,便答应下来,“见到载潋我就去和她说,只是……若是潋儿回来了,问咱们要那好玩的玩意儿怎么办啊?”载涛听载沣如此问,不禁蹙了蹙眉,而后笑道,“等她回来,我给她做一个!” ========= 夜间的风渐渐凉了,月亮挂于一片无云的夜空之中,将如水的月光投入浮碧亭下铺满积雪的御河之中。 皇太后所设宴饮开始前,载潋跟着载皇上在御花园中看梅花,她见梅花上积雪尚未消融,枚红色上一点洁白,将冬日里光秃秃的御花园装点如春,载潋一时沉醉于眼前美景,都不知载沣等人已经进宫。 载湉见载潋望着眼前的梅花发呆,便发问道,“潋儿也喜欢梅花吗?”载潋将脸凑到花瓣前,鼓起嘴来将花瓣上的积雪吹散,仿佛天地间又下起雪来一般,她欣喜地笑着,答道,“奴才觉得梅花就如冬日傲骨,最是卓尔不群!却不敢说喜欢,只怕亵渎了梅花。”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他亦望着眼前的白雪与梅花,忽然道,“其实朕觉得,潋儿就像梅花,和其他春日里开的花都不一样。” 载潋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着将梅花瓣上的积雪吹散,她侧头对载湉笑道,“春日里开的花?都是什么样的?” 载湉垂下眸去没有答话,他自己心里清楚那些木讷刻板、耳濡目染阿谀奉承的王府格格们都是什么样子就足够了,他不想载潋知道,更不想她日后会学成她们的样子。 载潋正兴致勃勃地玩着,忽听见一片梅花背后传来踩踏积雪的声音,载潋从梅花枝桠的缝隙中望过去,竟看见载沣同载洵载涛一起来了,她欣喜地一时笑出声来,口中大喊了一句,“哥哥!”便飞一样地冲了过去,满满扑在载沣的怀里。 “沣哥儿!你们怎么来了?”载沣险些被载潋撞了一个跟头,站稳后才结结巴巴笑道,“今儿…今儿是正月十五啊,太后宣进宫用膳赏月。” 载沣见了载潋也高兴,却不会表达一句,只剩下呵呵的傻笑。载涛见载沣半天不说话,便用手肘捅了捅载沣,悄悄示意他该劝载潋回去了。载沣才恍然大悟,道,“哦对啦,潋儿!我有事和你说!” 载潋笑盈盈地拉着载沣的手,带着三哥哥向园子里面走着,笑道,“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吧!皇上在那边呢!兄长们总该先见过皇上!” 载沣一听皇上也在,心里立时没了把握,他不知道自己的吸引力能不能比得过“载潋的”皇上。 载潋领着他们三人传过一层层梅花枝头,才见皇上远远立在远处,载沣与载洵载涛见了皇上,立时上前去跪倒问安,“奴才参见皇上,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载湉闻声立时回过头去,他见是载潋领着自己三个哥哥过来了,一时心底温热无语,也没叫下人去扶他们,而是自己上前了一步,弯下腰去将载沣载洵和载涛扶了起来。 载湉望着自己三个已渐长大的弟弟,目光忽变得温热起来,就如那天夜里如水倾泻的月光一样。载湉的目光依次掠过他们三人的脸庞,最后只轻声道了一句,“快起来吧。” 载潋望着月光下亭身而立的皇上,又望着自己三个近半月未见的哥哥,忽感叹这竟是生平第一次,他们兄妹几人团聚在这月光下,更是生平第一次在正月十五夜团圆。 “皇上!奴才的哥哥们都来了!”载潋开心时的一句话,却教载湉无比感怀,“是啊……”他在心里默默地想着,“所有的哥哥……都在这儿了。” “皇上,奴才有句话能不能对潋儿说?”载沣忽拱手颔首问载湉道,直到载湉微微点头示作同意,他才稍稍侧头对站在一旁的载潋道,“潋儿,前天府里来了个特有意思的西洋玩意儿,你不想赶紧回府看看吗?” “是什么啊?”载潋听了以后根本不说要不要回府去,只问载沣究竟是什么,载沣被载潋如此一问立时慌了神,之前根本没商量要怎么回答,现在当着皇上的面更不好圆谎了。 “呃…是…是…”载沣结结巴巴地努力想着,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合情合理的答案来。 “是照相机!”载涛忽上前来一步,对载潋道,瞬时帮载沣解了围。载潋点了点头,道,“想看!可是…太后还没让我回家呢。” “这没关系啊,”载涛对载潋淡笑道,“妹妹若想提前几日回家,亲自去和太后说,太后不会不应允的。” “可是……”载潋忽然侧头望了望自己身边的载湉,她想说就算太后应允,她也不愿意出宫去。因为本就只剩下最后几日能与载湉相处的时光,她如何能说离开就离开呢? 载潋语塞,一时没有人说些什么,御花园中极为寂静,氛围也坠入了寂静的极点。风吹过树枝的缝隙,吹走几片尚未融化的积雪,光秃秃的树梢枝头传来“沙沙”的声响,仿佛又下起雪来。 从树梢上落下来的积雪落进载潋的衣领里,载潋被冷得一个激灵,方想说些什么,却忽然听自己身边的载湉道,“载沣,初一那日福晋还说太后抢了自己的女儿,可今日看来,倒像是朕抢了你的妹妹了。” “奴才不敢!奴才绝无此意!还请皇上恕罪……”载沣惊恐万状地猛然跪倒,载洵与载涛也跟着他立时跪下。载湉轻摇了摇头,上前去复又将他们扶起,轻声道,“朕明白你们的心事,担心她一个人在宫里住着,也没有人照应,会惹出什么事儿来。可载潋是你们的妹妹,也是朕的妹妹啊……” 载沣见自己的心事早就被皇上看穿了,不禁羞愧不已,而皇帝却没有责备他们半句,只对载潋道,“潋儿,朕想听你说,你愿意今天回去还是留下?” 载潋至多只能住到二十七日,到那时想要再住在宫中亦是不可能,载潋一秒前还在因为载沣“骗”自己回府的事不高兴,而后一秒她听到载湉仔细询问的声音,便已将烦心事全忘皆空了。 载潋回过头去,见月光之下载湉的双眸更显深邃,月光以阴影将他五官衬托得更加立体,忽对载湉爽朗笑道,“皇上,奴才想留下!” 载沣站在不远处低着头,他心中颇有些酸涩地叹了口气,他仿佛忽然明白了“女大不中留”的道理。 载沣也心疼自己,因为对于载潋而言,他这个哥哥当得再尽心尽力,一旦摆在皇上面前,与皇上相比,他就像是梅花瓣上的积雪,任由载潋一吹而散了。 选秀 十五月圆夜的北风很冷,卷着树枝上零零星星的雪花从树梢间吹过来,打在载潋脸上像小刀在刮一样的疼。载潋坐在四面透风的浮碧亭里,一点赏月吃元宵的心思都没有了,她不懂太后为何要在这样寒冷的夜里在园子里举办宴饮。 载潋转头见皇上低头尝着碗里的元宵,又见对面远处的三个哥哥挤在一起微微哆嗦,手也不敢从袖子里拿出来。载潋忽噘了噘嘴,想和皇上说点什么,可一见到坐在正中央的太后,载潋满腹的话都梗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了。 “今日十五,连天上月亮都团圆了,咱也别闷着不说话了。”太后连眼皮都未曾抬过,她只感觉亭子里一片寂静,便率先开口说道。 载潋忽然有了将话说出口来的勇气,她转头瞧了瞧皇上,见皇上仍旧微微低着头,没有要开口的意思,载潋才道,“太后,亭子里太冷了,大家都冻得没法张口说话了!” 载潋因坐在皇上身边,挨着前面的炭盆近些,才没有冻得哆嗦,而远处的各位亲王家眷们就没有那么幸运了。 太后此时才抬头向远处去望了望,见除了自己和皇上跟前摆了炭盆以外,远处各府桌前只有一盆,难怪众人都冷得不愿张口说话。 太后眉间忽闪过一阵不悦的神色,又颇有些尴尬,转头厉声质问道,“小李子,这算怎么回事啊?你们这么做事儿,以后还有谁愿意进宫陪我老太太说话啊?” 李莲英转头见远处各府桌前炭盆只有一盆,忙上来赔罪道,“太后恕罪,下面的人做事不力,都是奴才的疏忽!奴才这就给各位王爷添上炭盆。” 李莲英回头冲着一群小太监嘴里嘀嘀咕咕骂了半天,才带着手下的小太监们将炭盆端进亭子里来,各府桌前各添了三盆,亭子里瞬时被迸溅的火光照亮,火舌翻腾着将暖意洒满了浮碧亭。 载潋看见载洵将左右两只手分别从载沣和载涛的兜里掏了出来,开始动筷子去吃桌上的菜了,便得意洋洋地转头看了看皇上,皇上此时也抬起头来,嘴角含了一丝笑意望了载潋一眼。 “要是载潋这丫头不说,你们就都忍着不说话了?”太后为了缓解氛围中的尴尬,便半怒半笑地问众人道,众人却也只是低头轻笑,都不好意思说些什么,因为这件事本是因太后身边最受崇信的太监的失职,若是当众说出来了,就相当于扫了太后的面子。 太后见众人仍旧一片沉寂,只笑了两声,便忽转过头来盯着正和皇上抢元宵吃的载潋,打破尴尬道,“载潋啊,以后他们不敢说的,你就说出来。” 载潋猛地扔下手里的勺子,抬头望着皇太后直直投射而来的目光,不知该怎么回话,她转头看了看皇上,皇上便悄声对她道,“下去好好回话。” 载潋听了皇上的话立刻理了理身上的衣裳,走出席间去,规规矩矩地在太后面前跪下回话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见哥哥们冻得哆嗦,都不想说话了,又怕太后生气,所以才……唐突说了炭盆的事。” “这有什么唐突的,你说得没错,我总不能把他们都冻病了,以后让他们说我老太太吝啬,连炭盆都不给点。”皇太后倚在铺满厚厚一层貂绒的椅子上,手里握着一只燃得正旺的手炉。 太后仍旧没让载潋起来,自己垂着眼皮望着跪在下面的载潋,忽然又道,“皇上的妹妹自然不一样,别人都不敢说的话,你敢。” 载潋只感觉一阵哆嗦,不知道皇太后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醇亲王奕譞坐在远处也忽然一个激灵,听了这句话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载沣颇有些担忧地望了望自己的阿玛,却也不敢开口说些什么。 然而他心里清楚刚才自己妹妹的失礼,太后身边太监总管的失职,所有人宁愿忍着寒冷也不敢张口去说,只怕当着各府亲贵会扫了太后的面子,而载潋却毫不掩饰地就开口说了。 载沣正低头想着,却忽然见坐在身边的阿玛起身走出了席间,醇亲王拱手跪在载潋身前,对皇太后恭恭敬敬道,“请太后恕罪!载潋年纪小,不懂事!是奴才教得不好!”话毕后,老醇亲王重重叩了一头,乞求太后能不计较载潋的唐突。 载潋望着眼前的阿玛为了自己而委曲求全,在大冷的天里跪在地上磕头,心里瞬时充斥满了委屈和愧疚,她只感觉眼底一阵酸涩,泪水便将视线模糊了。 她竟没想到,宫中的生活竟是如此的艰难,连说句话都不能随心。 “亲爸爸别生气了,潋儿向来如此,心直口快。她也是怕各位王爷福晋们冻病了,也怕亲爸爸扫兴。”皇帝见醇亲王跪在地上久久不能起身,便转头对身边的太后解释,希望缓解载潋引起的尴尬。 皇太后听了皇上的话忽然笑起来,只是笑声却更让人添了寒意,她对李莲英道,“小李子啊,去扶七爷起来,这和七爷有什么关系。” 李莲英疾步走下去将奕譞扶了起来,而后颇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跪在后面的载潋。载潋跪得膝盖生疼,地面冰冷,她的膝盖便一阵一阵隐隐疼着。 “载潋你也起来吧!”太后将每个字都咬得格外清晰,载潋从愧疚中收回心神来,重重磕了一头道,“奴才…谢太后!” 载潋低着头,缓缓走回自己的座位,还没敢坐下去就又听到太后笑道,“皇上倒是挺偏护她的!我还能说什么?”载潋只感觉额头上殷出一层冷汗,她最害怕自己会给皇上惹什么麻烦。 载潋站在座位前迟迟不敢落座,皇上听了太后的话,低头思虑了片刻,而后才起身回话道,“亲爸爸,潋儿年纪小,仍需要父兄师长护持,儿臣…儿臣也只是希望她能学好而已。” “皇上心意难得,对别人何时费过这样的心思!载潋,你还不谢恩?”皇太后微微侧头斜瞥载潋,载潋忙跪在皇上身边道,“奴才谢皇上恩典!” “你起来吧!”皇帝却没有转头看载潋一眼,他的语气十分生硬,更夹杂了几分怒气,气冲冲地对载潋说道。载潋心里的委屈一层更胜过了一层,缓缓站起身来走回到自己的座位。 载潋气鼓鼓地盯着碗里的元宵,更没心思去吃了,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哪句话又惹皇上生气了。皇太后此时同荣寿公主谈笑,席间渐渐有了笑声,静芬和静荣上前来又给皇上和太后敬了酒,席间的气氛才暖了起来。 而载潋低头偷偷掉眼泪,一边又悄悄揉着自己跪疼了的膝盖。载潋一抬头便看见静芬姐姐正敬皇上酒,皇上一饮而尽,方才和自己说话时的生硬和怒意也消失了。 醇亲王奕譞才坐回到席间,此时又走出来跪在太后面前,恳请道,“太后,奴才想恳请太后允准载潋回府,载潋暂住宫中已有半月,奴才担心她在宫中住得久了,惹出诸多事来。”太后方才同公主说话说得高兴,见皇上和静芬其乐融融更是高兴,此时眉开眼笑道,“七爷言重了,载潋不过是年纪小了点,惹事还不至于!七爷就让她住到正月二十七再回去吧。” 醇亲王奕譞心里明白,二十七日皇上将于宫内挑选秀女,这其中复杂关系盘绕复杂,自己能明白,载潋可不能明白。今日载潋能和皇上玩闹着抢元宵吃,来日就会说出更过分惹太后生气的话。 想至此处,奕譞已是不寒而栗,于是他狠下心去,硬着头皮道,“回太后的话,载潋没规矩惯了,实在不敢受太后如此厚爱!若让她继续在宫里住下去,奴才这心里…也难安。” 载湉此时望着跪在自己眼前的醇亲王,心中千言万语却什么也不能说,他知道醇亲王担心载潋在宫中的境况,更清楚今日载沣领着弟弟们来“骗”载潋回去也是迫不得已的方法。 他心里忽有些淡淡的伤感,载湉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在宫中有他这个哥哥守在载潋身边,家中却没有人相信他能护妹妹周全呢,一定要她回去。 太后无奈地望着醇亲王,而后只转头问载潋道,“载潋,你阿玛要领你回去,回不回去,就听你自己的吧!”载潋方才受了一肚子委屈,还不清楚皇上为什么生自己的气,哪能轻易回府去,便对阿玛道,“阿玛,女儿知道错了,以后肯定不惹太后生气了!阿玛就让女儿住到二十七再回家吧!” “载潋!……”醇亲王气愤地瞪了载潋一眼,想要发怒骂她些什么,却不得不在太后面前忍下来。太后听了载潋的话,便对醇亲王笑道,“七爷呀,孩子自己都说了,咱们就不好过多说什么了吧?”醇亲王万般无奈之下,只得拱手对皇太后回道,“是,奴才不敢。” 那日的宴饮在呼啸的北风中草草收场,太后回宫时皇上领着众人起身相送,而后皇上便再无一刻留恋,坐上御辇径直离开了。载潋望着皇上远去的背影,心里的委屈又铺天盖地地袭来。 载潋站在原地一句话也不说,各个王府间相互道别,说着些过年的吉祥话,而载潋却像个局外人,被所有人自动忽略了。 载沣忽然领着两个弟弟走到载潋面前,语气含了许多的不忍道,“妹妹啊,以后说话可要长点心啊。”载潋憋了许久的委屈忽然在听到哥哥的宽慰后爆发,她扑进三个哥哥的怀里大哭,眼泪瞬时将载沣胸前的衣裳打湿了。 载沣拍着载潋的背,一着急又不知道劝些什么好,载洵拉了载潋的手道,“行了潋儿,别哭了!没几天就能回家了,以后咱不受这委屈了!” 载潋哭得气短,载沣一着急就只会给她拍背,一句话也不说。载潋抬头看了看载洵,见他嘴角还沾着元宵的黑芝麻馅,忽然破涕为笑道,“洵哥儿,吃饱了吗?”载洵笑道,“谢妹妹关心,哥哥肯定吃饱了。” 载潋才稍稍觉得心里宽慰了些许,方才若不是见自己几个哥哥冷得都伸不出手来吃饭,她也不会那么冒冒失失地说话。载涛在载潋身边半天一句话也没说,此时才说了一句,“你们也别担心潋儿了,她也不是为了太后才委屈的,肯定是因为皇上跟你生气了吧?!” 载潋心里一震,惊讶载涛怎么什么都能看得透彻?她用袖口蹭了蹭眼泪,转头问载涛道,“哥哥怎么什么都知道?” 载涛嘴角一扬,颇为得意地笑了笑,眼睛却看向了别处,道,“你的小心思,我什么看不穿啊!” 载潋还想追问,却听到醇王府的管家常贤走上前来低声道,“该走了。”载沣领着两个弟弟匆忙追上了管家的步伐,跟着阿玛与额娘回去了,连一句正式的告别都没来得及和载潋说。 瞬间只剩下载潋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浮碧亭里吹冷风,静心上前来给载潋添了件外衣,温柔道,“格格,回去吧。”载潋抬头望了望天上一轮象征团圆的明月,又看了看已经远去的父母与兄长,她愣愣望着转眼已空无一人的浮碧亭,最终却只是苦涩笑了笑。 于醇亲王府而言,何曾有过一日团圆。 ========= 载潋回到养心殿时,见皇上所在的侧殿仍燃着灯,她想到席间皇上那句怒气冲冲的“你起来吧!”和眼神间的不满与责怨,就一阵惧怕,只怕回去后要被皇上训一顿。 载潋蹑手蹑脚走到自己住的偏殿门前,方想人不知鬼不觉地就躲进去,却听到身后小太监王商道,“格格回来啦!万岁爷让格格过去一趟呢!” 载潋背对着王商,脸上已全是惧意,而后才转身强硬笑出来,道,“啊!是!谢谢谙达了!我这就过去!” 载潋屏着呼吸走进寂静无声的养心殿正殿,只闻其间烛火燃烧传来的细微声音,载潋垂着头连眼眸都不敢抬,她猜想着皇上会坐在御案后面看奏折,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御案前,开口就道,“奴才参见皇上!给皇上请安!奴才……奴才愚笨,惹皇上心烦了,还请皇上恕罪!” 载潋低着头,久久不闻皇上让自己起来,良久后才听到皇上的声音从一旁的卧榻上传来,“朕在这儿呢!你真是愚笨了啊!” 载潋一时又羞又愧,跪着便向一旁挪了几步,转身叩首道,“奴才是真愚笨!”又是良久的沉默,载湉才又道,“载潋,朕就想问问你,你知不知道这是在宫里?不比你在府里!你看着太后小题大做,为难朕和醇亲王,你乐意是吗?” 载潋一听此话,慌忙失色地连连叩头,道,“奴才绝无此意!奴才是…一时糊涂了!奴才怎么会愿意看着太后为难皇上和阿玛呀!” 载潋吓得直掉眼泪,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载湉望着载潋可怜兮兮的样子,忽然心软了片刻,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罢了!你怎么会懂,你自小就有阿玛和兄长娇惯,朕说的话你怎么能懂。” 载潋听了此话却猛然抬起头来,她泪眼朦胧地望着月光背影下坐着的载湉,她跪着又向前挪了两步,一时心头感慨万千,她知道皇上是为了自己好,更是为了醇王府好。 她顾及不了许多,哽咽着已开口道,“哥哥,潋儿怎会不懂,潋儿都懂……” 载湉听到载潋第一次喊自己“哥哥”,眼神中的神色忽闪动了一刻,他只感觉心头泛热,自己想动也动不得。他一直怔怔地望着载潋,想起自己从未听到过亲弟弟们喊自己哥哥,却听到了这个女孩儿喊自己哥哥,那种感觉他从未体会过,就像方才浮碧亭里摆着的炭盆一样,将全身都暖了。 载潋抬头望着载湉,发觉他许久都没有挪动过目光,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以为是自己的一声“哥哥”冒犯皇上了,才叩首高声道,“是奴才冒昧了!皇上息怒!” “你起来坐吧。”载湉良久后只说了这一句,命王商去给载潋摆了把凳子在自己跟前,载潋惊慌未定地站起身来,只感觉右膝的疼痛更剧烈起来,却还是诺诺道,“皇上,奴才不敢坐了,奴才还是站着吧!不然一会儿哪句话说错了,还得起来跪……” 载湉忽然被载潋的一句话惹笑了,他笑骂载潋道,“朕让你坐了,你还敢不坐了不成?” 载潋撇了撇嘴,退后一步坐在了王商给自己摆的凳子上,悄悄嘀咕了一句,“不敢不坐!” “行了,朕都不生气了,你还赌什么气啊?”载湉似笑非笑地望了望坐在凳子上还噘着嘴的载潋,又道,“腿都跪疼了吧?” “皇上怎么知道啊?”载潋好奇地抬起头来问,载湉叹了叹气,语气中已有许多不忍,“刚才在席间,朕就看见你悄悄揉了半天腿了。” 载潋心下忽然一阵温热,方才自己偷偷躲在席后揉作痛的膝盖,没想到皇上还是发觉了。 “你回去吧,早点休息,明天就不疼了。”载湉也清楚载潋今日是委屈,不过是被太后当作个借口以此来找自己和醇亲王麻烦的。载潋闻声,便缓缓站起身来,正要跪安出去,载湉却忙道,“别跪了!” 载潋抬头看了看载湉并没有生气的意思,才直了膝盖不准备跪了,心里却也忐忑。载潋只福身打了个千,道,“奴才告退。” 载潋回到侧殿去用热水烫了烫膝盖,才觉好受些,想到皇上不生自己气了,心里才渐渐舒坦起来,她那日早早熄灯休息了,希望证能像皇上说的那样,明日腿就不疼了。 载湉却久久不能眠,他站在殿门口处,望着载潋熄了灯才长长舒了一口气,他仰头望着天上凄寒无比的圆月,想起今日皇太后那句,“皇上还挺偏护她的!”才轻声自言自语了一句道,“自己的妹妹,如何能不偏护啊……” ========= 时光温润而过,载潋留在宫里的日子也渐渐平静,直到正月二十七那日,宫内充盈一派喜庆氛围,清晨时分已有各府福晋格格与命妇入宫,去往太后所住的储秀宫。 载潋那日也被内务府的人通知需穿喜庆颜色的衣裳至太后宫中,等待皇帝挑选本朝第一批秀女。 前一天夜里载潋辗转反侧地睡不着,她最抗拒也最害怕的一天还是到了,因为这一天皇上就要亲自选择自己的皇后,也因为这一天她就要离开紫禁城,离开自己的湉哥儿了。 当初她抗拒来到这里,可却因为一个人,一切全都改变了。载潋也没想到自己的心思会转变得这么大,她还记得第一次入宫后,自己说的那句,“我再也不要来这个奇怪的地方了!”而现在却要不舍得离开了。 那天载潋虽穿着极为喜庆的衣裳,脸上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喜庆,她走进人潮熙攘的储秀宫中,众多福晋格格中她唯独没看见静芬姐姐的身影,她一时无聊,也不知道该去找谁说话。 正当她百无聊赖地站在储秀宫院内的回廊上时,忽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载潋?”载潋忙回头去看,竟见到载泽独自一人走来,载潋见了他忙福了福身道,“泽公爷。” “你这么叫就生分了,都是同族兄妹。”载泽颇有些惭愧,听到载潋如此称呼自己,载潋却笑道,“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若又让人说我们醇亲王府没规矩可怎么好。” 载泽听载潋如此说,立时想到十五那天夜里载潋将太后惹怒了的事,他知道载潋如此说是对太后的不满,忙冲载潋“嘘——”了一声,而后道,“格格日后说话当真要多几分留意啊。” 载潋不想听别人再来管教自己,那天夜里听太后说了又听皇上说,听了皇上说又听三个哥哥轮番说,今日她本就心情低沉,更不愿意听别人提起不愉快的事,便引开话题问载泽道,“泽公爷可见到静芬姐姐啦?我一个人闲着也没事做,还想找她呢!” 载泽脸色忽然一变,惊得微蹙了蹙眉,疑问道,“你竟然不知道?!”载潋根本不知道载泽说的是什么事,也蹙了蹙眉,反问道,“什么事啊?”载泽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不敢相信这么大的事情载潋就住在宫里竟然会不知道。 载泽没有再说话,因为他心里清楚,载潋很快就都知道了。 吉时到时储秀宫内福晋命妇逐渐安静下来,层层叠叠围在皇太后身后,皇帝到时众人避让出一条路来,载潋跟着进了暖阁,围在层层叠叠的人后。 而此时秀女才被领入储秀宫来,秀女共五人,排成一排于皇帝太后面前依次排开。载潋在晃动的人头后根本无法看清秀女们的面貌,她便在人群的缝隙间挤到了前面,才看清五名秀女的长相。 载潋从头至尾将五名秀女扫视了一遍,不禁“啊——”地一声交出声来,幸得载泽在她身后将她的嘴捂住了,才没有惊动太后和皇上。载潋不敢相信,自己的静芬姐姐竟然是秀女中的一员,且就站在最前面一个。 另外四名秀女中仍有两名和载潋有着“不解之缘”,正是春节前和载潋在衣行抢衣裳的女孩儿。她们姐妹两人眉目不染铅华,衣着大方地站在最后。 载潋回望着皇上身边的桌上整齐摆放着一柄玉如意与两枚绣花荷包,已是呆愣愣地想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已听皇太后开口道,“皇上愿意选谁做皇后,就将玉如意给谁,愿意选谁做妃嫔就将荷包给谁。” 载潋又转头望着此时神色黯淡的皇上,他麻木地答着话,“此等大事还请亲爸爸决定,儿臣不能自主。”太后却展现出一幅开明的姿态,道,“皇上自己决定便是,不必过问我的意见。” 此时载湉才从桌上拾起那柄玉如意,走到五名秀女面前,来来回回走动了许久,他在静芬面前忽停顿了片刻,却在最后一刻于一位眉目如画的女子面前停下,伸出手去,欲将手中如意递给那名秀女。 那名眉目如画的秀女含羞福了福身,正要伸出手去接过皇帝手中如意,却忽闻大殿中传来太后一声厉吼,“皇帝!” 载湉的手微微一颤,而后便愣在原地一动未动,那名欲接过如意的秀女也瞬时惊吓得跪倒在地。载潋泪眼朦胧地望着皇帝,不知自己心里是痛是酸,究竟是何滋味。她希望载湉能选自己心仪女子为皇后,却也深深不希望如此。她矛盾又煎熬,无奈又无力。 她本就只是一颗任人推着走的棋子,哪里有自己回旋的余地。 皇太后见皇帝久久未动,不肯交出手中的玉如意,便以眼神示意了身边的太监总管李莲英,李莲英上前去走到皇帝身边,颔首道,“万岁爷…”他见皇帝仍没有反应,便躬着身子接过了皇帝手中的玉如意,径直走到了站在最头的静芬面前,将玉如意交到了静芬手中。 载潋又惊又气地望着静芬,而此时静芬已跪下谢恩,“奴才谢皇上、太后恩典!”载潋只感觉眼泪一股一股往外流,控制也控制不住。 此时殿内原本喜庆的气氛已瞬间变为走过场一样的敷衍,载湉此时已站到了太后的身侧,面无表情地仰头上方,再不说一句话,也不肯做一个决定。 太后此时更是强压住了怒意,对自己身边的荣寿公主道,“去将两个荷包给长叙家的两个姑娘。”荣寿公主得了命,便去取了绣花的荷包来,走到那与载潋争抢衣裳的姐妹两人面前,将荷包递了过去。 两名秀女接过荷包便跪下谢恩,声音传到载潋耳中已是浑然不清。 “秀女大挑礼成——”随着内务府内监一声高唱,在场所有的福晋格格与命妇王妃皆应声跪倒,口中大声恭贺皇太后与皇上。 载湉却是极为不屑地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脚下众人对自己的恭贺,他心里已不知痛究竟是何滋味了。 而载潋,尚没有从现实的打击当中缓过神来,已见周围所有人都齐齐跪倒,她恍然间才从自己的回忆中收回心神来,立时跟着众人跪在冰冷的大殿之中。 恭贺声一层高过一层,而载潋皆是结结巴巴,她麻木地跪在地上,眼睛里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氤氲开来,而与此同时,她嘴里麻木又不自知地喊着,“奴才恭贺皇太后、皇上!恭祝大清子嗣绵长,江山永固!……” ※※※※※※※※※※※※※※※※※※※※ 哇!更了好肥好肥的一章啊!就没啥想和我说的吗!!(嘻嘻嘻 归来 载潋被拥挤的人潮推搡着,一个人站在喜庆的大殿之中仿佛失了心神,她目睹笑颜如花,耳闻欢歌笑语,却感觉偌大的殿中只剩下悲伤和自己了。她站在殿内一动不动,任由福晋格格们从自己的身边拥挤而上,围到皇上与太后面前,说着最动听的吉祥话。 载潋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一身喜庆的朱红,而忽讽刺地轻笑出声来,这一切欢乐与喜悦,明明就与自己无关。 载潋感觉眼底一阵泛酸,再抬头时发觉一切场景都已模糊,她眨了眨眼睛,眼泪便顺着脸颊向下淌。她抬起手来,以手背胡乱蹭了蹭脸上的眼泪,却忽然感觉有个人拉住了自己另一只手,拉着自己一直向前走。 载潋擦干净了眼泪,才发觉是荣寿公主拉着自己一路往前走,一路走到无人处,荣寿公主才甩开载潋的手,转过身来怒目而视着眼圈红红的她,怒问道,“载潋,你究竟怎么了?大喜的日子别人都陪着太后和皇上笑,你一个人站在后边儿哭!是怕别人看不见你吗?!” 载潋惊恐地望着眼前怒气冲冲的大公主,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被公主打断,公主递过一条手绢来道,“行了,天冷!擦干眼泪再说话!” 载潋接过荣寿公主递来的手绢,却也没有擦眼泪,而是将手绢攥在了手心里。大冷的冬日里,手绢却很快被载潋手心里的汗浸湿了。 “回公主…”载潋犹犹豫豫地开口,不知该怎么解释,她自然不能对公主说自己是因为皇上要大婚了而难过,也不能说是因为自己喜欢的静芬姐姐一直欺瞒了自己,更不能说是因为即将有人光明正大抢走皇上而难过。于是载潋拙劣地编织着谎言,道,“奴才高兴,高兴而已。” 荣寿公主听了载潋的话却笑出声来,她以手指捏了捏载潋载潋红润的脸蛋,笑道,“都说小孩儿不会说谎,我看你是真的不会!”荣寿公主用手把载潋脸上的眼泪擦干净了,又说道,“你见谁高兴会一直噘着嘴的?” 载潋听到此处忽抬起头来,怔怔盯着公主的眼睛直摇头,“潋儿不敢撒谎……”而后又低下头去委屈地绞着手里的手绢,公主忽轻轻笑了一声,将载潋揽在了怀里,温柔道,“其实我都知道,从你看皇上的目光中就都知道。” 载潋胸中哽咽着一团委屈与难过终于在此刻喷涌而出,她扑在公主的怀中抽泣地哭着。从载潋第一次在紫禁城中遇见皇上,一切就已经不一样了。而当她闹着要给皇上吃第一颗冰糖葫芦,当皇上伸出手来捂暖了她冻得通红的耳朵,他们就已都是行至半途的棋子,都无法回头了。 “他是我哥哥,我真的是高兴的……”载潋呜呜咽咽的声音从荣寿公主的怀抱里传来,公主却抚摸着她的背,轻声道,“别说话了,当心喝了风肚子疼。” 此时李莲英忽四处寻寻觅觅地从殿内掀了帘子走出来,见公主同载潋站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便疾步走过去对荣寿公主恭敬道,“公主,太后四处找您和格格呢。” 李莲英打眼一瞧,见载潋哭得满脸都是泪,不禁惊问道,“格格这是怎么了?”公主转过身来将载潋挡在了身后,对李莲英道,“小孩子想家了而已,谙达不必对太后讲了,我这就进去。” 李莲英听了大公主的话只连连点头,可也担心太后见到载潋满脸是泪的样子,便问荣寿公主道,“公主,格格这哭什么呀?哭成这样,还怎么去太后跟前儿啊……今儿可是皇上大喜的日子。” 荣寿公主理了理自己被寒风吹乱的发髻,抚了抚胸前的衣襟,而后不动神色地便对李莲英道,“潋儿这样当然没法再去太后皇上跟前儿了,谙达若不想惹麻烦,就派人送她回醇王府吧。” 荣寿公主不忍再让载潋目睹皇上的喜悦,更不忍让她刻意掩饰自己的悲伤。公主在心底私想着,“载潋是个多么真实又不会掩饰的女孩儿啊,连说一句谎话都不会。”这样残酷的场景,她再也不忍心将载潋带回殿中了。 李莲英忙点头答应下来,他心里清楚,大公主是连太后都要避让三分的人,更是最了解太后心性的人,他听公主的吩咐必然没错。纵然太后执意要见载潋,知道是公主让载潋回府的,也不会再过分责问。 “谙达先进去吧,我这就过去。”荣寿公主对李莲英话毕,转身便揽过载潋来,仔细劝她道,“你回府去吧,回去见不到了,也就慢慢忘了。”载潋抬起头望着温柔安慰自己的荣寿公主,来不及说一个谢字,公主就已转身离去,消失在了盈满欢歌笑语的大殿当中。 载潋忽想起来自己还攥着公主的手绢,方想追过去还给公主,却在门帘外停下了,她听到殿中那些福晋格格们对太后皇上恭贺的吉祥话,便将欲要掀起门帘的手缓缓放下了。 她转身欲走时见两个小太监上前来,对她笑盈盈道,“格格,奴才们送您回去。”载潋长长舒了一口气,她还来不及和皇上说一声告别,就要这样潦草地离开了。 载潋回头望了望储秀宫的正殿,雕栏玉砌犹在,窗上雕龙画凤仍栩栩如生,回廊下彩绘之上的人物连眉间的一瞥一笑都似当初,可与那个皇上脚下生风疾步走来的夜晚相比,一切又都不一样了。 载潋转过头来,轻轻笑了一声,只对两名小太监道,“走吧。” ======== 此时储秀宫正殿内,太后端坐在万里江山水墨屏风前一把紫檀镶理石靠背椅上,脸上尽是难以掩饰的笑意,皇上坐在皇太后身边另一把清红漆金龙头椅上,众多福晋命妇将他们二人团团围住,说着道不完的吉祥。 荣寿公主掀了门帘款款走进来殿中来,众福晋命妇忙让出一条路来,公主径直走到太后身边,太后忽收住脸上的笑意,假意生气道,“你这是去哪儿了?谁都没走,就你走了,小李子找半天也找不回来!你故意惹我和皇上生气不成?” 公主忙靠近太后一步笑道,“皇额娘,女儿哪敢啊!女儿这不马上就回来了吗?”皇太后向来亲近荣寿公主,不忍心真心责骂,加之今日皇太后内侄女静芬被选为皇后,此时正在高兴劲头上,来不及细问公主究竟去哪儿了,只笑道,“回来了就好,陪我和福晋们说说话!” 荣寿公主含笑福了福身,站回到太后身侧靠后的位置上。 此时载湉被包围在喜庆氛围的正中央,却是黯然垂眸,一句话也不曾说过,他见荣寿公主回来了,才抬起头来拼命向宫外的庭院中去看,他想找到载潋的身影。方才他看见载潋被荣寿公主拉着走了,此时却唯独不见载潋回来。 载湉不知道载潋此时会在想些什么,那天他和载潋说他是不喜欢静芬的,而今日静芬却成为自己的皇后,他不想让载潋以为他是在骗她。 此时载潋正站在大殿门边的帘子外,正要掀开帘子进去,却在最后一刻将手收回了。 随后她被两名小太监领着回到了养心殿,载潋仰头望见天边夕阳逐渐消失于天际,阵阵凛冽的寒风在讳莫如深的宫墙间呼啸,将自己席卷在漫无尽头的寒冷当中。 两名小太监进到配殿中去,帮着静心和瑛隐一起收拾了载潋起居所用的用品,载潋站在配殿门口,看着静心将这半个月来自己睡的那张床上的一应用品全部收进包袱,转眼只剩一张光秃秃的床板。 载潋几次三番还想走进暖阁去,最终却还是放弃了,因为她知道,再留恋也留不下了。于是她转头离开了,过了养心殿第一道宫门,她便看见来接自己回府的马车停在高高的宫墙下。载潋一言不发地坐进了马车,只等着静心和瑛隐过来。 ======== 那日的斜阳缓缓落入了天空的尽头,只留下一抹极为耀眼火红投射在太平湖宽阔的湖面,阵阵席卷而来的寒风将醇亲王府门口高挂的大红灯笼吹得四处飘荡,灯笼下的流苏也随着灯笼在空中飞舞。 此时的载沣与载洵载涛三兄弟都聚在载沣平时看书的书房里,他们知道载潋今日晚上就要回来了,他们正商量着如何应付载潋过关,因为上次他们骗载潋说府里新进了一台照相机。 载沣翘首以盼地望着醇王府紧紧合着的朱红色大门,他见太阳已经落山,便在心里默算着时辰,他知道过不了多久,自己的妹妹就要回家了,他也终于不用再为妹妹提心吊胆了。 “载涛,你上次和载潋说照相机的事儿,她今儿回来要是闹着要看,你出去挡着啊!”载洵倚靠在载沣看书的扶手椅里,随手翻动着载沣摊在桌上的书,头也不抬地就喊载涛。 “诶这事儿也不是我一个人的!怎么我去挡着啊?”载涛愤愤不平地问自己六哥,而载洵却是朝载涛嘿嘿一笑,道,“我是不会圆谎,哥哥嘛……”载洵抬眼瞅了瞅载沣傻愣愣盼载潋回来的模样,压低了声音,以手挡着嘴对载涛道,“他更不会!比我还笨!” “所以就只有你了啊!”载洵放开了声音道,载涛蹙着眉叹了叹气,低头想了片刻,实在不忍心骗载潋,便对载洵道,“我没法骗她,府里没有照相机就是没有,咱们一起想想办法啊……” “这个妹妹我从小都怕了!要是她想要什么东西,磨起人来我是没办法!”载洵撇了撇嘴,继续随便翻着载沣桌上的书,根本不帮载涛想办法。 站在一旁的载沣自始至终没有说过一句话,只顾着伸长了脖子向窗外看。此时他忽然看见王府的大门敞开了一道缝来,一架马车已停在府门外,静心已最先走下车来。 “诶诶…你们别聊了啊,潋儿回来了!”载沣盯着窗外连头也不回一下,推开门便跑了出去。 载涛连忙“哦!”了一声,从卧榻上挪下身来就要穿鞋,准备追出去,却被载洵一把拦住了,载涛下意识抬头看着载洵,焦急道,“这是做什么啊?潋儿回来了,不赶紧去看看?” 载洵拉着载涛走出暖阁门口来,两人望着载沣一路顺着回廊已跑了出去,载洵才以眼神示意了载涛,而后对他笑道,“咱们别着急,让他先过去,要是载潋闹着要照相机,就让他挡着!” 载涛“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推开载洵笑道,“怎么就欺负老实人啊?要是潋儿真闹着要照相机,他能说得出话来才怪呢。” 载沣一路跑到了府门口,见静心下车后打起了马车的帘子,他看到载潋的身影逐渐清晰,不禁难掩笑意,他亲自上前去扶载潋,高声笑道,“妹妹回来了!” 载潋抬头见是载沣亲自出来迎自己,不禁激动地从马车上跳下来,搂着载沣的肩膀笑道,“沣哥儿是不是想我了?!”载沣呵呵地笑着,牵着载潋的手一路就往府里走,笑道,“想可谈不上,我就是担心你!怕你哪天又惹怒了太后!” 载潋翻了个白眼给载沣,嘴上却还是笑道,“哥哥怎么老说我伤心事!”他们二人正向府里走着,迎面撞见此时迎出来的载洵和载涛,载洵听到载沣方才和载潋的对话,此时笑道,“妹妹!他一天到晚净想你了,现在又不承认!” 载潋激动地冲到载洵和载涛面前,大声笑道,“我早知道沣哥儿想我,他不承认我也知道!”载洵笑着一把扶住了载潋,才没让她摔倒了,载涛在一旁望着载潋笑,道,“府里的人都想你,以后你哪儿也别去了,就守着我们吧。” 载潋一听此话,忽然想起来今日走前荣寿公主那句,“回去吧,以后见不到就慢慢忘了……”的话来,忽然心底一阵撕心裂肺的疼,她难道就要这样强迫自己全都忘了吗?最残忍的事无非是不愿忘记的事却要强迫自己一干二净全都忘了。 载潋脸上的笑意瞬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载洵见载潋突然就不高兴了,也不知道载涛的话哪里说错了,便忙上前去笑道,“诶诶潋儿,你是不是没吃晚饭呢?阿玛额娘都等着你回来呢,请了安就能吃饭了啊!” 载潋意识到自己的不快被载洵发现了,猜想载洵一定以为是载涛惹自己伤心了,便笑了两声,她抬头笑意盈盈地望着载洵和载涛,笑道,“洵哥儿,我可没有怪载涛的意思啊!我就是一路上有点累了!” “潋儿,先去给阿玛额娘请安,咱们家也能吃顿团圆饭了。”载沣拍了拍载潋的背,打断了载潋和载洵的对话,载沣轻推载潋,让她去阿玛额娘房里请安。 载潋点了点头,便压缓了步子,一个人走进了阿玛的起居的暖阁里去,她见阿玛与额娘就坐在内暖阁的屏风后,便加快了步子走进去,见了阿玛额娘的面便跪倒道,“女儿给阿玛额娘请安!春节时没能陪在阿玛额娘身边,是女儿不孝!” “潋儿快起来,快起来!”醇亲王奕譞忙从书案后站起身来,想要自己上前去扶载潋起来,载潋闻声忙自己站起身来,上前一步趋将因欣喜而有些颤颤巍巍的阿玛扶住了。 “潋儿瘦了没?额娘怎么瞧着瘦了…”婉贞福晋走到载潋身边来,忽有些哽咽,载潋忙笑道,“额娘是因为有段时间没见着女儿了,才这么觉得!女儿没瘦,在宫里的时候,皇上对女儿可好了,十五那天皇上还给女儿煮元宵吃呢!” 婉贞福晋见载潋回来了,本已是感怀万千,此时忽听载潋提起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如今已是九五至尊的皇上,在十五那天亲自给载潋煮元宵吃,心里更是感伤酸涩而无法言说。 “额娘别哭啊,女儿不是已经回来了吗!”载潋拉着婉贞福晋的手,笑盈盈地劝道。婉贞福晋笑着擦了擦眼角的泪,对载潋亦笑道,“好!回来了就好!咱们也吃顿团圆饭!” ======== 那日宫中众多福晋格格们走后,紫禁城中已是一片黑暗,太阳早已落了山,长街上无数盏明晃晃的宫灯却无法将漆黑的皇宫照亮。 载湉一直没能在储秀宫中等来载潋,他望穿秋水也没再见到那个笑嘻嘻地跟在自己身后跑的女孩儿,他从储秀宫离开时已是晚间,寒风中更添了冷意,他从储秀宫里一路飞快地跑着,连一件御寒的斗篷都来不及披。 他身后的小太监捧着斗篷一路跟着跑,嘴里喊着,“万岁爷您等等啊,先把衣裳披上吧!”却无论如何也跟不上载湉一路飞奔的脚步。 载湉还希望自己能快点回到养心殿,就能在载潋走前再见她一面了。 可当载湉回到养心殿时,只见载潋曾住的配殿中已是一片漆黑,全然不似几日前他回养心殿时就能见到的灯火通明的景象。 载湉心里袭卷过一阵无以平复的伤感与愤怒,他疾步冲进载潋住过的配殿,见其间已经空空如也,就像这里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便再也忍不住痛苦地喊出声来。 “载潋呢!”他又气又恼地怒吼着,王商闻声忙跪下道,“万岁爷,格格回去了,万岁爷之前不是知道…格格只能住到今日,就得回醇王府了吗。” 载湉此时不禁流下一行泪来,他懊恼又伤心,他还想赶在载潋走前再见一面,哪怕什么都不说,只说一声告别呢。可是上天并没有留给他这样的机会。 载湉站在配殿中气恼地捶打着书案,忽然见里间暖阁里落了一样东西,他走过去瞧,见竟是载潋时常用来捂手的暖炉落下了,他捡起来握在手心里,可此时已是冰冷彻底。 载湉忽然想起太和门失火的那天夜里,载潋就是将这只手炉塞到自己怀里的,那时候载潋还说,“皇上捂着手就不冷了!” 王商见皇上望着这只手炉愣愣出神,便问道,“万岁爷,这是什么啊?”载湉垂着眼眸,所有的注意力都在那只普普通通的手炉上,他低声笑道,“载潋落下的手炉。” 王商见皇上一直攥着那只手炉不肯松手,又怔怔地发呆,一动不动,便又道,“万岁爷,既然是格格落下的东西,不如奴才给格格送回去吧?” 载湉将手炉握紧了在手心中,一步步走出配殿去,他一路走回了养心殿的正殿,临进殿门时才对身后亦步亦趋的王商道,“不用了,留个念想吧。” ======== 此时的载潋坐在暖意盈盈的暖阁里,坐在哥哥们的中间,望着桌上一席美味的佳肴已不知先吃什么好。只等阿玛和额娘动了筷子,载潋便拾起筷子来准备好好尝尝王府的手艺。 载潋转头见载沣只夹着面前的几道菜吃,载沣低着头一声也不吭,从他脸上也很难看出来味道到底好不好,载潋便摇了摇头,打消了吃载沣面前几道菜的念头。 她又转头看载涛,载涛目光炯炯有神地打量着整席佳肴,最终对身后小厮吩咐了一句,小厮便跑去那道菜前,为载涛夹来布在了碟子里,载涛夹起来仔细尝着,半晌嘴里只道了句“嗯——”,载潋也猜不出味道究竟如何。 载潋知道自己三个哥哥里,载洵最懂美食,便向载洵身边凑了凑,盯着载洵到底要吃些什么,载洵正伸筷子要夹,忽发觉载潋聚精会神地盯着自己,不禁含羞地一笑,放下筷子来,笑道,“潋儿你看着我干嘛啊?我脸上也没吃的。” 载潋咯咯直笑,仍旧全神贯注地盯着载洵,道,“洵哥儿脸上是没吃的,可从哥哥脸上能看出来什么好吃!” “我看你也是不知道吃什么好了,”载涛坐在载洵另一侧,和载潋隔了一个位置,声音悠悠地传来,他夹起远处一道菜来,站起身来放在载潋碟子里,道,“吃这个,我刚尝了。” 载洵转头看着载涛抢了自己的差事,颇有些不满地夹起了自己认为最好吃的菜来,放在载潋盘子里,道,“潋儿,听我的,吃这个。” 载潋笑载洵和载涛两个人幼稚,“哥哥们怎么还抢上了!”载涛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低头吃着自己的,不动声色道了一句,“我才懒得抢呢,我就怕你再愣一会儿,菜都被吃光了!”话毕后载涛忽抬起眼来,看了看坐在载潋另一侧的载沣。 此时载潋才回过头去看载沣,见他半晌一句话不说,只顾低着头吃眼前两三道菜,一会儿的功夫已经吃得见底了。 载潋见状才忙抄起筷子来,准备开动,却被额娘一句话打断了,婉贞福晋缓缓放下手里的筷子来,对坐在对面的载沣道,“一会儿吃过了饭,你领着弟弟妹妹们去趟桂公府吧,去恭贺静芬……嗯,是皇后娘娘了。” 载沣听了话,忙放下手里的碗筷,拱手道,“是,额娘,一会儿儿子就领弟弟妹妹们去。” 载洵和载涛听了此话毫无反应,无非是当作与年节中走动亲戚一样的寻常事来看,而载潋听了却已按捺不住心里的不解与气愤,她蹙了蹙眉转头问载沣道,“沣哥儿!为什么咱们还要去桂公府?” 载潋心里认定了静芬姐姐一直欺瞒自己,认定了皇上和静芬一起欺瞒自己,她此时也不想见到即将成为载湉皇后的静芬。 载沣转头过来望着自己的妹妹,轻声道,“潋儿,桂公爷是咱们舅舅,他的女儿被册封为皇后,咱们作为晚辈自当去拜会。” 载潋说不出理来,只得自己一个人扭着头闷闷生气,婉贞福晋瞧见载潋坐在一旁生闷气也不肯吃饭,便叫她到身边来问道,“潋儿这是怎么了?哥哥们可没欺负你啊,额娘都看着呢。” 载潋摇了摇头道,“额娘,哥哥们都好着呢!潋儿就是……就是不太想去桂公府而已。”婉贞福晋微微吃了一惊,她以为载潋会高兴去见静芬的,便忙问道,“这是为什么?潋儿不是很喜欢静芬姐姐吗?” 婉贞福晋不能明白的事载涛坐在一旁听着却已都明白了,他早就能想到载潋对皇上的感情恐怕并非只限于兄妹,今日不愿去参见将来的皇后,皇上的妻子,正如他曾假想的一样。 “额娘,”载涛忽开口替载潋接了话,道,“潋儿今儿刚回来,肯定是累了,才不愿动身了。”载涛话毕后以眼神示意载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载潋看到了载涛的眼神,最后也将想说的话咽回去了。 载潋心里也清楚自己逃不过的,于情于理她都该去桂公府参见皇后。今日的皇后娘娘是自己往日的静芬姐姐,是自己舅舅的亲女儿,她今日又有什么理由不去呢。于是载潋只得安静下来,默默吃完了饭,等着跟哥哥们一起去桂公府。 ======== 当日的桂公府外极为热闹,府门外围着诸多过往人群,好奇地与人群中张望。当静芬被立为皇后的消息传回到桂公府时,朝廷的官兵立时将桂公府所在街道清街,层层叠叠地将桂公府森严戒备起来,恭候静芬所乘八抬大轿从宫中归来。 载潋坐在马车里,一晃一晃地摇着身子,她木怔怔地坐在马车里,望着马车的帘子被微风吹卷起来,帘内露出一道缝隙来,她便顺着缝隙向外看,只见桂公府所在街道两侧已空无一人,此时唯有醇王府的马车叮叮当当地跑在道路正中。 “潋儿,一会儿去见了皇后,你可得守规矩啊!刚才额娘那里我替你拦了,你可别再随意说话了啊!”载涛忧心忡忡地望着载潋,只怕载潋无拘无束惯了,今日会在桂祥与静芬面前失礼。 载潋知道深浅利害,半个月在宫中的经历她并非什么都没学到的,想到那日因自己心直口快而得罪了太后,皇上怒气冲冲责怪自己的样子,载潋就再也不敢惹皇上心烦了。 于是载潋对载涛点头道,“我知道了。”载涛望着此时神色黯淡的载潋,忽然不敢揣测她的心意,若载潋当真对皇上的用心不仅限于兄妹,而今日又要她参见来日的皇后,谁又能知道载潋此时的心事啊。 载潋回府后因见到哥哥们和阿玛额娘,一时将所有的难过都忍住了,她努力和哥哥们笑着,努力在阿玛额娘面前笑着,可心里总觉得从今后便少了什么。连载洵和载涛自己也没意识到,载潋回来后根本就没再问过照相机的事,不是她忘了,而是她没心思了。 马车缓缓停在了道路的一旁,载潋掀起帘子去看,见桂公府邸外皆有官兵把守,只放行宗室亲贵的车辆。此时桂公爷府外虽安静,可府内已是一派沸反盈天的声势。 载潋松开手来,便望着马车上的帘子随着风飘起来,跟在三个哥哥身后下了马车。 今日选秀过后,除却静芬回到桂公府,连今日册封的瑾嫔、珍嫔二人亦同住进桂公府,等待皇帝大婚之前提前入住宫中,而皇后将在皇帝大婚当日自大清门风风光光进入万人来贺的紫禁城。 载潋跟在载洵身后一声也不吭,她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心绪,希望自己做一个没有感受的木头人,如此便可不再难过,也不再害怕欺骗和失去。 可当她听闻桂公府内恭贺之声沸反盈天,人来人往间尽是恭贺礼拜之声时,她终于不能再继续伪装麻木。载潋用手指揉了揉泛酸的鼻尖,攥紧了载沣的衣角,跟在哥哥身后不想被旁人看到。 “是醇王府的少爷格格们来了啊!快请快请!”桂公府管家领着载沣等人进了府后内院,对他们四人道,“皇后娘娘就在暖阁里,您几位在殿外请个安就行了,桂公爷这时候在前院里接待诸多宾客,失礼之处还请少爷格格们见谅。” “不敢不敢……”载沣忙同管家回礼道,“我们兄妹只为来给皇后娘娘请安,请过安就走,不劳烦桂公爷。” 载沣向来为人沉默孤僻,不喜与宗室众人攀亲交际,凡遇到宗贵族中有婚丧等事,他皆是应了礼就走,从不久留,而此时,载沣心里更清楚,载潋更不愿意在此处久留,见更多的人。 于是载沣便领着弟弟妹妹们在皇后起居的暖阁外跪了,恭恭敬敬叩了头行礼道,“奴才请皇后娘娘万安。”礼毕后起身,便欲离开。 载潋跟着哥哥们正准备离开,却忽然听到院后传来一声高呼,“妹妹!你这是去哪儿啊?”载潋循着声音望过去,见两个年轻漂亮的女子款步从院后走来,走在前面的女子甩开后面人的牵绊道,“哎呀姐姐!我就在这儿走走,闷得都快不会说话了!” 载潋一动不动地回头望着这两名女子,正是她们二人,春节前和自己抢了衣裳,也是他们的哥哥和载洵还有载涛在街市上大打出手。而如今这两个人摇身一变,已是载湉的瑾嫔与珍嫔。 如今载潋在她们面前,只能居于她们二人位置之下。 载潋发现走在前面的珍嫔已注意到了自己的存在,躲已然是来不及的了,便只能恭恭敬敬福了身,颔首请安道,“奴才…给珍嫔主子请安。” 此时载潋心里已团了一股莫名的火气,她想起当日她们两人在衣行店里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哥哥们甚至还大打出手,而今日自己却要在她面前自称一声“奴才”,载潋还没觉得这么憋屈过。 珍嫔更是立时就认出了自己的冤家载潋,此时心里已是得意得很,更加甩开了身后的瑾嫔,大步走过去到载潋的面前,含了一抹得意的笑意,道,“呀,怎么是你啊?真没想到,你我日后就要是一家人了!” 载潋仍旧低着头,此时低声道,“珍主子抬举,奴才不敢。” “你起来吧!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珍嫔望着载潋此时已毫无了嚣张气焰,心里渐渐消了气,也好奇起载潋的名字来,载潋应了一声才敢站直身子来,仍未抬头便答,“奴才…醇王府载潋。” 珍嫔忽愣了一瞬,她心内微微一惊,她本以为载潋与他的哥哥们只能是些远支闲散的贝勒格格,竟未想到是醇亲王的孩子们。那她哥哥志锐打伤的岂不就是皇上的亲弟弟们了?自己抢的不就是皇上妹妹的衣裳了? 珍嫔如此想来心底忽有些不安,她又想到第二次遇见载潋时,载潋身边的“另一位哥哥”是她原先从未见过的,“难道会是皇上不成?”珍嫔在心里问自己,却很快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皇上怎么可能出宫陪着载潋一个小姑娘玩?” 如此一来,珍嫔很快镇定道,“那之前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啊。” 此时载沣硬拉着满腹堵着气、扭扭捏捏不肯上前来的载洵和载涛走到珍嫔与瑾嫔二人面前,领着自己的弟弟们拱手道,“给瑾嫔、珍嫔主子请安。” 瑾嫔想快些让载沣载洵和载涛起来,珍嫔却抢了先道,“今日倒是会讲理了,也不蛮横了。”载潋一听,心里更来了气,却只得攥紧了拳头忍下了。 “弟弟妹妹们原先冒犯,还请珍主子海涵,今日就先告退了。”载沣一番话毕,转身领着载洵几人就走,再也没在纷纷扰扰的桂公府停留。 =========== 瑾嫔见载沣领着醇王府三个孩子气冲冲地走了,心里不禁担心,毕竟自己和妹妹尚未入宫,又毫无根基,不似皇后是皇太后亲侄女,便苦口婆心上前去劝妹妹道,“珍哥儿啊,虽说他们今日要忍让咱们,可咱们也不能得寸进尺啊。” 珍嫔却不服气道,“姐姐!我哪儿得寸进尺了?原先他们仗势欺人,不讲理就动手的时候,姐姐不是没看见啊!” 瑾嫔无奈地长叹了一口气,望着走在最后一位的载潋也消失在了桂公府内院的门外,才蹙了蹙眉摇头道,“妹妹啊,你怎么就不懂?他们爱新觉罗家正根正苗的孩子,哪把咱们放在眼里?” 珍嫔一听此话便急了,转头骂姐姐糊涂,大喊道,“姐姐这是说什么呢?!咱们可是皇上的嫔妃,谁给他们的胆子不把咱们放在眼里?” 瑾嫔见妹妹仍不明白自己话中的意思,已是无奈至极,最终只道,“虽说他们今日尊敬咱们,还不是因为皇上?若将来咱们得不了太后和皇上的宠,你现在就把他们得罪了,有什么好处呢?” ※※※※※※※※※※※※※※※※※※※※ 超级超级勤奋的我啊!!简直劳模了!! 请不要吝惜夸奖和你们的建议哈哈哈哈!! 比心!! 大婚 从桂公府回醇王府的路上,载潋倚靠在马车的角落里,她侧眸望着马车窗外一层又一层涌来恭贺的人们,又听到渐渐远去的桂公府传来一阵阵锣鼓喧天声,心里只感觉委屈越积越满。 载潋不想让哥哥们发现自己的难过,怕他们问来问去自己也不知道如何解释,于是便将脸埋在马车的角落里一声不吭。载潋心里乱糟糟的,她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如今对静芬的感情究竟是怎么样的,除了有一直被静芬瞒骗的气愤,更多的是羡慕静芬的福气。 载潋还从未羡慕过任何人,直到今天有人得到了自己想也不敢想的人,她才懂了羡慕一个人时心里酸酸的感觉是怎样的。因为那个人是自己的哥哥啊,她的这份感情如何能宣出于口呢? 载沣端坐在载潋对面一动不动,他直直注视着载潋歪歪斜斜倚靠在角落里的身子,心里一阵难过,他没想到妹妹在宫中仅仅半个月的生活经历会带给她如此巨大的改变,竟会让一个从前爱笑爱闹的女孩儿闷闷沉沉地一言不发。 载洵也发觉了载潋的异样,却也不敢率先开口问些什么,于是便侧眸望着载沣,载沣清了清喉咙,看着载潋一副即将大发雷霆的样子,也不敢去问究竟怎么了,于是又用眼神示意载涛。 载涛只叹了口气,便向前挪了挪,他蹲到载潋面前,弹了弹载潋的额头,开口笑道,“诶,潋儿这是困了?怎么在车上就睡了?” 载潋闻声立时转过头来,才发觉自己脸上全是泪痕,便忙用手去胡乱地擦,她抬头望着载涛身后另两个哥哥一脸担忧地神色,忙对载涛笑道,“我就是累了!今儿才从宫里回来,累得不想说话了!” 载涛笑着用手蹭了蹭载潋眼角的泪痕,起身坐到她身边笑道,“累了回去就睡,回家了就什么都好了,你什么也不用怕。” 载潋心里的一股委屈在听到载涛的耐心安慰后反而更加浓烈起来,她侧眸望了望载涛的脸颊,忽猛地扑进载涛怀里闷着声掉眼泪,弄得载涛一阵害羞不知如何是好。 载涛转头求助载沣和载洵,他们两人只挥了挥手,动了动口型道,“劝劝她。” 载涛与载沣载洵不同,并非从小与载潋在一起长大的,所以在面对载潋闹小脾气时的经验就少了许多。载涛拍了拍载潋的背,安抚着她不安的情绪,却没有再说一句话,于载涛而言,此时陪伴已胜过一切话语了。 ========== 那日的紫禁城内却与宫外热闹非凡的桂公府大相庭径,皇帝一人在养心殿里如往常一样批着奏折,冷眼旁观着宫中所有庆贺与人来人往,他置身事外,就仿佛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与自己毫无关系。 载湉提起笔来想要下笔却发觉自己已无法集中注意力,他握着的朱笔在手心里摇摇晃晃,仿佛要从手心里落下来,他猛地用力握紧了手中的朱笔,才发觉朱红色的墨色已殷透了奏折上一片雪白。 养心殿本寂静如深夜的氛围忽被载湉一声怒喝打破了,殿外垂首站着的小太监们忽从昏昏欲睡的氛围中清醒过来,来不及问清楚皇上究竟为何事动怒,就已经蜷缩着跪倒在地了。 皇上平日里亲近的内监只有王商与寇连材二人,他二人侍立在殿内,交换了一刻眼神,忙上去低声恭敬问道,“万岁爷怎么了,为何事动怒?” 皇上烦闷地拍下手里的朱笔,抬眼望了望昨日还有载潋在的配殿,此时已是空空荡荡,心中的烦闷更加剧烈起来。自四岁起,他本已不知亲情与陪伴为何物,而上天却又要他在今日短暂得到后彻底失去。 王商见皇上望着载潋曾住的配殿出神,紧蹙的眉头下是愤懑又不舍的目光,他便忽然懂得了什么。 王商正想着该如何安慰失落的皇上,还未开口说些什么却听皇上已开口问道,“潋儿平安回到府里了吧。” 皇上此时眼眸低垂,也不再望着窗外暗黑的配殿出神,皇帝问话的语气平平静静,似乎只是在寻求一个心安,而并非在问话。王商见窗外月光洒落进来,落在皇上浓密的睫毛上,只见一片涟漪般的晶莹剔透。 王商敛了敛心神,忙回话道,“回万岁爷,格格晌午就到了,晚上还去桂公爷府上参拜了皇后娘娘。”王商以为自己的答话能让皇帝放心,却没想到皇帝忽然震怒道,“谁让她去参见皇后了?朕让她去了吗!她平时说个话都能惹怒了太后,今天怎么这么懂事了?!” 王商见自己的话更惹怒了皇上,便急忙跪倒在地叩首道,“万岁爷息怒,格格是醇邸晚辈,自该去参见皇后娘娘的呀,醇邸的少爷们也都去了……” 载湉只感觉自己心里堵了一团的火气与憋闷不知该往何处发泄,几日前太和门失火,他心中彷徨难安还有载潋在一旁开解,而今日连载潋也没有了。 载潋虽什么也不懂得,却愿意在他孤独脆弱时递来一只燃烧得正旺的手炉,动听地和他笑道,“皇上捂着手就不冷了!” 载湉回想至此处,忽轻笑出声来,他望着窗外寒冷的圆月怔怔发呆,心内默想,“傻丫头你哪里会知道,真正让朕暖和起来的根本不是那只手炉,而是你一声笑声啊……” “万岁爷,夜深了,您也早些休息吧?保重龙体才最重要啊…”寇连材亦在载湉身边劝道,载湉长舒了一口气,他转过身来自己揉了揉微有些酸痛的眉心,眼神流转时又看到配殿黑暗的窗内冷冷清清,心里更加空落落起来,便淡淡道,“朕烦闷得很,你们随朕出去走走吧。” 载湉话毕后便急匆匆地向殿外走,寇连材疾步跟在了皇上身后,王商则急忙去取了皇帝一件御寒的斗篷来,追上去披在了皇上的背后。 那日夜里的月光清冷,顺着紫禁城宫殿的攒尖顶上流淌下来,流入载湉的心里,更让他在冬末的节气里感受到一阵阵寒意,载湉的双肩只颤了颤,王商便忙去紧了皇上的斗篷,在皇上身后低声劝道,“万岁爷,夜里风寒露重的,还是快些回去吧……” 载湉忽然怒道,“朕不是说了要出来走走吗,哪儿那么多话?!”王商见皇帝心思烦闷,轻易就动怒,也不再说些什么,只在皇帝身后默默地跟着。 载湉顺着深长的长街向前走着,忽见远处一列气派的依仗排列而开,款款与自己迎面而来,载湉抬起手来掩了掩耀眼的灯火,眯起眼睛来才看清远处行来的是荣寿公主轿辇。 载湉身边只带了两个贴身的太监,远处公主轿辇前开路之人尚未看清来者是何人时已喝道,“是什么人不长眼挡了荣寿公主的驾?”王商刚听至此处就要开口去骂,他方要发作,却被载湉伸手拦住了,载湉只领着身后二人继续向前走,一直走到那小太监手里提的灯笼下。 那小太监气冲冲地“嘿——”了一声,提起灯笼就去照眼前人的眉眼,只待看清了载湉的容颜后吓得魂飞魄散,惊得将手中的灯笼随手就扔了,跪在地上颤颤地发抖道,“万岁爷恕罪!是奴才不长眼,奴才没想到万岁爷会深夜里出来……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那小太监跪在地上一直掌嘴,载湉却理也不理,只站在原地冷眼看着他自己掌嘴。荣寿公主听闻是万岁爷前来,忙下了轿辇前来参拜道,“奴才见过皇上,是奴才们不长眼,还望皇上勿怪。” 载湉的目光落在荣寿公主的发髻上,月光倾泻在她发髻上一双银碟东珠步摇上而熠熠发光,载湉扬了扬手道,“公主起吧。”荣寿公主起身后便颔首道,“夜都深了,皇上怎么还出来走动?也不多带几个随身伺候的人?” 载湉闻言只是轻笑,“哪里用得上那么多人。”公主如此听来便不知该要接些什么,沉默了良久后只道,“皇上要多注意龙体,大婚那日礼节繁冗,皇上定要辛苦劳累了。” 载湉听了只是微微点一点头,对荣寿公主笑道,“公主也是,今日怎么这样晚了才出宫去?” 公主知道皇上心性率直,不喜欢围在太后身边同那些福晋命妇们谈笑,自然就不知道今日太后高兴,留着她们聊了多久,便回道,“回皇上,太后她老人家今儿高兴,留着奴才们多聊了些时候,便是这会儿了。” 载湉只是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荣寿公主知道皇上的性子,知道皇上这是不想再同自己说些什么了,便恭恭敬敬跪了安,起身后颔首欲走,却听皇上忽又在身后问道,“今日载潋走前公主都和她说了什么?” 荣寿公主心底一颤,竟未想到皇上会问到有关载潋的事情,她本以为载潋对皇上的感情是一片自作多情,皇上是不可能将小孩子的事挂在心上的。 荣寿公主转过身来答话道,“回皇上,奴才安慰了载潋,叫她别哭了。”载湉听了此话,忽转过身去高声质问,“载潋哭了?为什么?!” 荣寿公主只感觉皇上走过来时带来一阵风,耳边的碎发都被风卷起来了,她见了皇上因载潋哭了而着急的模样,心底划过一阵不忍,没想到皇上对载潋竟也是存了心思的。 她最终只答道,“载潋说她是为皇上高兴。”她话毕后长街上静得很,宫灯立在长街两侧,连烛火燃烧的声音可听得一清二楚。载湉听过荣寿公主的话,只觉心下一酸,而后缓缓合了眼眸,摇了摇头道,“公主回吧。” 荣寿公主默不作声地福了身,颔着首向后退着,忽然回想到今日一派喜庆氛围中皇帝一直游离在外的目光与自始至终心不在焉的模样,对比太后今日无法掩饰的喜悦,她只担心年轻的皇帝会惹怒了太后,便忽停下了脚步,抬头望向皎洁月光之下皇帝的背影,一字一句极为珍重道,“皇上,载潋是什么样的心思不重要,太后是什么样的心思才重要啊。” 荣寿公主走后,载湉便一路沿着长街向回走,寂静如水的黑夜将他吞没了,他忽苦涩地笑了笑,而后便一言不发地闪身进了养心殿的院子。长街上仍旧寂寂的,仿佛这一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 那日夜里的醇亲王府亦是静静的,府门外的太湖平偶掀起一阵澜漪来,也在寂静的月光中消匿无声了。府门之内几处回廊曲桥上淌着流水的潺潺声,此外再无一点声音。载潋躺在暖阁里的卧榻上,侧着身子望窗外的月光,她伸出手去将窗子推开了一道缝隙,便感觉窗外一股股冷风往暖阁里灌,冻得她浑身打冷颤。 载潋将棉被盖到了脖子下,又将手缩进了袖子,才把暖阁的窗合上了。她翻来覆去也不肯上床去睡觉,就一个人靠在卧榻上闹腾,她听到外间守夜的瑛隐均匀地喘息着,才知道瑛隐熬不住早就睡着了。 载潋蹑手蹑脚地翻了个身坐起来,将鞋子套在脚上,静静悄悄地向外溜,她绕过守夜的瑛隐时她大气也不敢喘一口,只等走到了暖阁门口,才敢舒出一口气来,推开了门就向外跑。 载潋顺着王府后院的回廊一路向外跑,跳过几个垂花门下的门槛,忽然看见载沣的书房里仍亮着灯,她在心里算了算时辰,又不敢相信载沣还在书房看书,便想着是哥哥走时忘记吹蜡烛了。 载潋转头见远处载洵与载涛住的暖阁里都熄了灯,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便一步步走过去相帮载沣将书房里的蜡烛吹灭了,载潋在书房门口的回廊上停下了脚步,因为她听到自己三个哥哥的声音从书房里传来—— 载涛先道,“今儿我虽然没问,也知道她是怎么了,无非是心里气不过呗!又舍不得就这么走了,以后再也见不着皇上了!” 载潋蹙了蹙眉,听载涛话里的意思是在说自己,却也不敢这么草率地决定,于是又靠近了些,听见载洵又道,“小孩子家闹脾气常有的,谁说她一定是为了皇上?!就算是,过不了几日她也就忘了!那照相机的事儿,她不是连提都没提吗?” 如此一来,载潋便确定了哥哥们的确是在说自己,她忽感觉自己站在门外“偷听”不太礼貌,却又不敢冒冒失失地推门闯进去,便在回廊上犹犹豫豫徘徊着,最后听到载沣道,“潋儿从前可从没这样过,今日见了皇后回来,她竟然一句话也不说了……十五那天皇上吼了她一句,她也是这样,就闷着不说话了。若说她不是为了皇上,也让人难信啊。” 载潋透过昏黄的窗纸,见载沣用手撑着下巴苦思冥想,眼神里全是担忧的神色,她心里忽然不忍起来,她不想看到兄长为自己的事担忧,夜深了还聚在一起不肯睡。 载潋凑到暖阁的门前,抬起手来轻轻瞧了瞧,只听里面的人立时紧张道,“谁?!”载潋凑近了门上的缝隙,怕惊扰了府里巡夜的小厮们,便压低了声音道,“哥哥,是我!潋儿啊!” 载涛前来给载潋敞了暖阁的门迎她进去,却是一脸紧张地结结巴巴问道,“潋儿…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刚才都听见什么了?”载潋望着载涛轻声一笑,而后略福了福身给三个哥哥行了个礼,而后道,“兄长们不用担心我,其实我心里都懂……他是皇上,本来就不可能的。” 载洵此时听到载潋亲口说,才敢相信原来载潋当真对皇上存了不同寻常的心思,他目瞪口呆地等着站在门口的载潋,反应了许久才缓缓站起身来,他冲到载潋面前摇着载潋的肩膀,低吼道,“载潋你疯了!他是皇上!他是你哥哥!” 载潋生气地甩开载洵的牵制,她泪眼朦胧地转头望着载涛,而后才开口轻笑道,“难道我不是载涛的替代品吗?连阿玛都亲口说了……我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也不是你们的亲妹妹,更不是皇上的亲妹妹!” “混账话!”载沣忽然从书案后站起身来,走到怒气冲冠的载洵和载潋面前,他冲着载潋骂道,“我们担心的就是你越陷越深,将来无法自处!自从你进这个家,就是这个家的女儿,这辈子没有第二个选择!而皇上是阿玛的儿子,这也是无法掩盖的事实!你是有多糊涂啊!” 载潋忽回过神来,她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载沣和载洵,无法相信自己刚刚说了何等伤人的话,她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她现在好恨别人说自己是皇上的妹妹,明明所有人都知道自己不是醇王府的亲生女儿,却还是要永远背负着“妹妹”的称号。 她自己又何尝不懂哥哥们说的道理,可她还是不甘心,哪怕给她一点念想呢,哪怕能让自己在心里存一点还没有被浇灭的火苗呢。可是哥哥们根本不给自己这个机会。 载潋安静下来,她泪眼模糊地抬头望了望载洵和载沣,哽咽着开口道,“对不起……哥哥,对不起……”载潋走近了一步,胡乱擦着脸上滴滴答答的眼泪,她继续道,“我都懂的,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 载潋说过这句话,偶又想到那日寒冷的夜里,载湉清俊的身影从储秀宫外回廊尽头出现时的场景,他疾步走来仿佛脚下生风,他走到自己身边捂暖了自己冻僵的耳朵。那天夜里她仰头望着他,仿佛看到他眼里就有月光。 今时今日,皇上秀女大挑礼成,一后二妃的格局也已确立,自己是个如同别人无异,就是个应该雀跃欢呼的旁观者。 “我可怜的妹妹……”载潋忽然感受到载洵竟也哭了,她不可置信地抬头去看自己的哥哥,从小到大她还没怎么见过载洵为何事为何人哭过,载洵将载潋搂紧了,哽咽道,“慢慢就忘了,一切都会好的。” ========== 皇上大婚典礼那日月明星稀,夜间寒冷的风阵阵呼啸着,自紫禁城而出的迎亲队伍已于深夜子时出发,前往桂公府迎娶叶赫那拉氏入宫。 那夜月光凄冷,落在醇王府门外的的太平湖面漾起片片晶潋滟的湖光,夜晚的寒冷卷着岸边几颗正发新芽的垂柳在微风中轻摇枝丫,载潋今夜无眠,因再过一个时辰皇后将乘坐黄色凤舆达到紫禁城,皇帝的大婚典礼也即将拉开帷幕。 载潋独自一人站在醇王府门外的石狮子旁,转头遥望着漫无尽头的迎亲队伍从紫禁城浩浩荡荡走来,经过太平湖畔时已有无数百姓远远为官皇家盛典。 此时载潋已更衣梳妆完毕,她身穿一身朱红色的吉福,旗头上比往日多缀上一对朱红色的玛瑙步摇,她一动不动地站在王府门外旁观着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越走越近,夜里的风将她耳边几支步摇下的流苏吹卷起来,当朱红的玛瑙贴在她脸颊上时,她周身一阵冷颤,只觉比往日更冷了。 “潋儿都准备好了?”载潋忽听到载沣的声音传来,她下意识回头,见载沣也早已换好一身吉福,外罩了件朱红色的马褂,一派喜庆祥和之意。 载潋“嗯”了一声,只点了点头,而后便继续望着府外街上的迎亲队伍锣鼓喧天地越来越近,今日是皇家娶嫁,红妆十里,沿街尽是搭建的彩棚,宣示着隆重与喜庆。 载沣上前走了一步,见迎亲队伍已至近处,其间由皇帝御封使节与随行女官组成,他便低了头理平自己身上的吉福,而后扯了扯载潋的衣袖。 载潋面无便请地随着哥哥跪了,她深深垂着头,将额头紧紧贴在冰冷的地面上,恭迎路过的皇家迎亲队伍,队伍经过时锣鼓喧天声沸反盈天,几乎淹没一切声响,寻常百姓家在远处围观,传来的皆是些欢歌笑语声,而此时醇王府一片沉寂,热闹非凡的锣鼓声也将唯一一点声响——载潋隐隐的啜泣声全部淹没了。 尚未到寅时,天色仍被夜幕笼罩,醇王府上下共六人分别登车,踏上去往紫禁城的路,醇王府共三驾马车,马车门帘外挂着的“醇”字灯笼今日也特意换成了大红色。 灯笼内一片昏黄的光并不能照亮深夜里前方的路,马车夫极为小心地驾着马,摇摇晃晃间只听得马颈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载潋与载涛同坐,二人一路上无话,载潋便一个人掀着帘子向外瞧,尤想起来年初一日参加皇上宗亲宴时的来路,那时她仍抗拒着紫禁城,那个在她心里奇奇怪怪的地方。 而今日她却期盼着回来,回来哪怕看他一眼,纵然今日于她而言是最为残酷的,她要眼睁睁看着他迎娶自己的新娘,从今后成为别人的夫君。 “潋儿今日会难过吗?”待马车缓缓驶入了紫禁城中,载涛忽悠悠地只问出这一句话来,载潋转头望着载涛,才发觉载涛也在向外看着,自始至终没看过自己的眼睛,载潋于是笑道,“难过总是有的,不过想到将来和静芬姐姐要亲上加亲了,我还是高兴的!以后又多一个人疼我了!” 载涛低头直笑载潋心思太过单纯,而后又抬起头来向外望着,只见远处送嫁的队伍已走至紫禁城大清门,那是皇后才有资格走的紫禁城大门,送嫁队伍浩浩荡荡而绵延数里,他便低声道了一句,“今日…好生热闹啊。” 载潋再没说过一句话,她缓缓放下手里的帘子,根本不知走在静芬送亲队伍前面的挑夫已走到大清门,而后面的才刚刚走到太平湖畔。 ========== 天仍未亮,载湉已在众多内务府大臣簇拥之下换上一身大红色龙袍,而后至慈宁宫行礼,当日已有仪鸾卫设皇太后驾于慈宁门外至长信门外,设丹陛大乐于长庆门内,东西相向。 子刻时皇帝御派使节与随行女官已从乾清宫出发前往桂公府先行册封礼,册立叶赫那拉氏静芬为皇后,而后再引皇后父家送嫁队伍返回紫禁城中。 未至寅时,皇帝已于慈宁宫行礼毕,内务府大臣请皇上身具礼服至乾清宫中等待皇后凤舆。而此时皇后未到,乾清门广场内王公亲贵已云集至此,载潋同着阿玛额娘及哥哥们站在极为靠后的地方,载潋放眼望去只见一片人头攒动根本不见皇上的身影。 载潋不解地问阿玛道,“阿玛,咱们为什么不到前面观礼?在这儿什么也看不见啊!”奕譞安抚着躁动不安的载潋,只淡淡道,“潋儿,皇太后为避免尴尬本有意不让醇王府进宫观礼……可阿玛觉得,若能远远地旁观也好啊……才求了皇太后恩典,所以…阿玛不会站去近处看了。” “给王爷请安!”奕譞正淡淡说着,忽听到载泽与载振向自己请安的声音,他忙点头道,“起来吧。”载潋站在阿玛身边福了身回礼,便听到载振开口问道,“潋儿若想去近处看,便同我们走吧!” 载潋犹犹豫豫地无法决定,她一边望着身边的阿玛,一边又看了看眼前的载振,她想要清晰地再看一看皇上,却也怕阿玛不愿意。 奕譞早已看透了载潋的心思,便抚了抚载潋的额头道,“潋儿若愿意就去吧,别走远了。” “女儿谢过阿玛!”载潋欣喜不已地道过谢,正欲跟着载振与载泽走,却听到载沣在身后担忧地大喊了一声,“诶潋儿!别走远了!”载潋此时想到又能见到皇上,早已顾不得许多,便挥了挥手敷衍载沣道,“知道了哥哥!” 已至寅刻,钦天监官于乾清门外报吉时已到,皇上升乾清宫正殿,皇后凤舆已至乾清宫,乾清门内诸多王公亲贵退后一步而跪,鸿胪寺鸣赞官奏:“跪!”众人行三跪九叩大礼,奏:“兴!礼成!”后众人起身礼成。 载潋离开了阿玛与哥哥,此时跟在载振与载泽身边忽感到些许不安,没有了父兄督促,她怕极了若行错一步礼,就会被礼部堂官发现。 此时皇后自凤舆中出,手握一只苹果,随后已有命妇上前接过皇后手中的苹果,递上一只宝瓶。当皇后从载潋面前翩翩走过时,微风微微掀起静芬头上盖着的龙凤同合大红盖头,载潋目不转睛地望着静芬姐姐目不斜视地走过自己,已看到静芬脸上极为甜蜜幸福的表情。 群臣恭贺,万里红妆,长街彩棚,眼前的翩翩君子便是她来日的夫君,载潋只感觉心底一阵绞痛,那阵绞痛竟是那样清晰,疼得她不由的按着胸口不敢喘气。 “静芬姐姐……你是多么幸福啊,潋儿从未羡慕过谁,今生第一个羡慕你……”载潋拼命忍着自己的眼泪,望着此时已是皇后的静芬姐姐越走越远。 此时乾清宫内中和韶乐大作,皇帝缓缓走向翩翩而来的皇后,伸手握住静芬抬起的玉手,二人随后并肩而行,跨过火盆与马鞍,寓意婚后生活红红火火,平安如意。 当皇帝与皇后同行,中和韶乐与丹陛大乐交相呼应,宫墙外礼花蹿天,将一片讳莫如深的深宫暗影照亮,绚烂而又锦绣的烟花将载潋的面孔映得格外清晰,她抬起头去望着漫天的烟花…… 此时她的瞳孔中映着五彩缤纷的烟花,也映着晶莹剔透的泪水,她不敢低头,只怕泪如决堤再无法控制。载潋望着载湉牵起静芬的手,二人愈走愈远,泪眼婆娑间只以为一切都是幻影,以为皇上是虚无的,是她伸出手也抓不住的。 “潋儿你怎么了?!”载潋忽然听到载泽唤自己,才后知后觉地收回心神来,她见寒冷的夜里众人却被此番盛大的喜庆场面将热情点燃,人群中传来阵阵喝彩,心里已是万般伤神,而自己的心思却是不能同载泽说的。 载潋良久后只道,“我一切都好,劳泽公记挂了。”载泽一只手将载潋扶稳了,而后才笑道,“这样盛大的婚礼,是每个女孩子看了都会羡慕的吧。”载潋抬头愣愣地望着载泽,却不知该要说些什么,她不羡慕着盛大的场面,只羡慕那能嫁给他的姑娘。 载潋颔首无语,却听到载泽道,“潋儿放心!终有一日,你也会盖着大红的盖头,嫁给真心爱护你的人……” “不!不会了…”载潋忍着眼泪将头回过来,她推开载泽扶住自己肩膀的手,直直望向此时已走向乾清宫高台上的皇上,众人恭贺欢笑,唯有载潋眼角含着泪,仿佛与今夜隆重的盛典格格不入,寒夜都冷却不了的热情在合宫上下肆意蔓延滋长着…… 载潋合了合眼睛,只感觉两行泪从眼角滑落到嘴边,味道苦苦的。载湉此时走至最高处,与皇后携手缓缓转身回望乾清宫内前来恭贺的众人。 载潋便静静地望着皇上,仿佛他还是几日前与自己在养心殿里一起堆雪人的皇上,还是那个说“你说你喜欢玩雪,朕就不忍心叫他们把雪扫了……”的大男孩,而今日全非昨日,今日再见,他已是别人的夫君。 载潋却是笑了,她知道自今日始,皇上将亲裁大政,实现心中所有宏伟的抱负,那是皇上夜以继日期盼着的,那是载潋在皇上身边时从目光中读懂的。 载潋忽敛回心神来,发觉载湉此时正将目光直直投入自己的眼眸,那眼神中含着的一点点爱怜终于将她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击溃…… ※※※※※※※※※※※※※※※※※※※※ 这一章写到抓狂(捂脸哭就怕把皇上的大婚典礼写low了... )哎!终于终于关掉了手机里无数个光绪皇帝大婚科普资料贴!把这一章写完了! 也是非常非常心疼小潋妹妹了,看着湉哥儿娶了静芬,嘴上还不能说一句难过啊呀呀!!(话说回来…难过了两三章啦,下章发糖哦!害羞嘻嘻) 许诺 皇帝大婚是日午刻,皇太后赐戏于漱芳斋,那日进宫的所有王公大臣皆至漱芳斋用午膳,陪同皇太后观戏。 醇亲王一支被赏陪同皇太后于漱芳斋前殿观戏,当载潋跟着自己的哥哥们经过御花园时,只见园子里的梅花开得尚好,她的心绪一时都被抽离,回到正月十五那个自己跟在皇上身后赏梅的夜里。 那天夜里的月光很干净,落在园子里的积雪上,像是宝石在泛着晶莹的光。那天的载潋仍无忧无虑得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一样跟在皇上身后跑,载潋恍惚间想起那天皇上的一句话,“朕觉得潋儿就像冬日里的梅花,和其他春天里开的花都不一样。” 那天的载潋忙着将花瓣上的积雪都吹散,看着飞舞漫天的雪花呵呵笑,完全没懂皇上的意思,今日她才后知后觉,原来冬日里的花再卓尔不群,也是等不来春天的。 载潋低着头,再不去看惹自己难过的梅花,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匆匆穿过御花园,进到西侧的漱芳斋内。 载潋此时才抬起头来,见漱芳斋内前后两殿有穿堂相连,东西配殿共五间有游廊贯穿,戏台建于汉白玉的石阶上,尖顶为黄琉璃瓦的重檐四角攒尖顶,第一层戏台上的房檐卷翘,仿佛欲飞冲天。 前殿共分明间、次间两室,醇邸被列于前殿次间,明间只设皇太后、皇上两人观戏座。明间、次间只以镂空的落地花罩分隔,载潋跟着载沣在阿玛身后的席间落了座,见六叔恭亲王一家与庆郡王一家也在前殿席间落了座。 今日皇后凤舆至乾清宫时,载潋曾跟着载振和载泽观礼,此时载振独自一人悄无声息地走到醇邸席前,见了载潋的面便道,“潋儿啊!我大早上的还带你到人群前面去观礼呢!这会儿怎么一句话不说就走了?” 载振的目光上下跃动着,打量着载潋身上每一个角落,今日是皇帝大婚,载潋出门前格外精心地梳妆打扮过了,载振看见载潋乌黑的眼睛抬起来望着自己,笑意中更添了觊觎,又笑道,“潋儿啊,每天都跟着哥哥们多没意思!去我们那边儿玩会儿,给你看你好东西!” 载潋看见载振满面不怀好意的笑,便蹙着眉摇头道,“不用了!我就喜欢跟着我哥哥们!” “诶!走吧走吧……”载振说着便上前来拉载潋,“我都说了,我那儿有个好东西给你看!哥哥什么时候不能见啊!” 载潋烦厌地推载振,惹得载振一阵尴尬,醇亲王奕譞作为长辈不好开口说些什么,载沣便最先开口制止道,“载振,我妹妹既然不愿意,你又何苦强求她?更何况今日是太后给咱们赏戏看,自该按着各府分坐,潋儿怎么能去庆邸那边儿坐着呢?” 载振心里一阵气不过,认定了载沣是靠着自己阿玛是亲王的名分压自己,便不快道,“那是啊,她是亲王家的女儿,哪能去我们郡王府坐着受委屈啊!” 载沣一听载振话里酸溜溜的意思,心里又气又恼,明明是他先来招惹自己妹妹的,现在又在这里暗讽自己小气。 载沣正气得不知说什么,却听身后席间仍坐着的载涛笑道,“我也是我阿玛的儿子,还不是得到贝子府里去长大?那都是太后的意思,潋儿在醇王府,那也是太后的意思!载振,你今儿是在质疑太后的权威吗?” 载沣正不知该如何应对,却被载涛一番话解了围,载振本气冲冲地讽刺载沣小气,却被载涛说得一句话也不敢回了,他结结巴巴地硬撑道,“我我我……我哪儿有这个意思啊!” 载涛听了也不再理他,只是坐在席间看着他笑,载振一阵窘迫,左右环顾一番后也不敢再纠缠下去,只得跑回了自己席间去老老实实坐着。 载涛见载振走了,才往载潋身边凑了凑,见她一脸阴沉便逗她笑道,“我妹妹这脸都快黑成煤球了!”载潋嘟着嘴生气,猛地抬头来拍了载涛一巴掌道,“你什么意思啊!没太后的懿旨,你们就不要我了是吧?!” 载涛见载潋终于跟自己说话了,嘴上咯咯直笑,躲着载潋打自己,笑道,“我才是不敢有这个意思呢!你说,要是你不在,我们仨一天天干瞪眼说什么呀?”载涛瞥了瞥这会专心吃桌上点心的载洵,还有坐在前面恭恭敬敬听阿玛说话的载沣。 载潋忽然被载涛逗得笑出声来,道,“你们仨不是昨儿晚上还背着我在书房里开会吗,这会儿又来骗我了!”载涛忽憋住了笑意,看着怒气已经消了一半的载潋又道,“那还不是为了你啊,要是为别的事儿,我早回房睡觉了!” 说完后载涛又忍不住咯咯直笑,载潋知道自己这个哥哥最能说会道,把载沣的话恨不得全抢了,她每次生气都能被载涛逗笑了,载潋便仰起头去笑了笑道,“好吧!就算你刚才你那话是为了帮沣哥儿解围,不是真要赶我走的意思!” 载涛点了点头,道,“那是啊,我要是舍得你走,刚才也不赶载振走了!” 载潋正和载涛打打闹闹地笑着,忽听殿外传来一声高唱,“皇太后、皇上驾到——”载潋和载涛忙都收敛了笑意,低头理平了衣裳,跟着阿玛额娘站起身后跪倒,口中恭迎太后皇上道,“奴才恭迎皇太后、恭迎皇上。” 载潋此时在地上跪着,看到晶黑理石地面上映着自己的面孔,耳边步摇摇摇晃晃地往脸颊上甩,心里一阵阵忐忑,自从自己出了宫,就再也没见过皇上,今日还是出宫后第一次近距离再见皇上。 “都起来坐吧。”皇太后低声道了一声,殿内殿外漫无尽头的王公大臣们便道,“谢太后!”声音震耳欲聋一层层传到殿内来,载潋跟着载涛从地上爬起来,退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着。 载潋此时也不同载涛玩笑了,她努力侧着脸向旁边的明间里瞧,只想看清楚皇上究竟坐在哪儿。载潋瞧见皇上换了一身装束,却仍是一身朱红色的吉服,今日连皇上太后用的茶盏都换成红色的了,她远远一眼望去,所见之处全是一片红,看得让她眼花缭乱。 此时外间的戏已开锣,载潋却没兴趣看,她一直隔着载沣向皇上在的明间里瞧,惹得载沣以为载潋是在看自己,脸上不禁一片绯红,结巴道,“潋儿啊,我我…我这脸上有什么啊?” 载潋此时才恍惚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原来一直在向着载沣的方向看,便含了一丝羞意道,“我没看什么,没看哥哥!” 载潋笑着回过头来,拾起桌上盘子里的一块芙蓉糕吃,才咬了一口,就听载沣闷闷地在一旁问道,“那你看什么呢?眼神都看直了。” 载潋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默默想着,原来自己看皇上的眼神竟是那样认真,认真到看他时眼睛里就容不下别人。 载潋一时没回话,载沣便将她的心思猜透了大半,载沣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载潋只怕别人听见,又劝她道,“潋儿!你不是说过,不会存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吗?他是皇上!……” 载沣刚说至此此处,载潋便已不爱听了,她转头不再听载沣的话,气冲冲地扔下手里的半块点心,气道,“我又做错什么了?又来说这些!” 载潋还和载沣堵着气,醇亲王奕譞已示意载沣领着弟弟妹妹们去恭贺太后皇上大喜,载潋心里再不舒服,也只得跟着载沣一起去了。 穿过明间与次间之间那道落地垂花罩,载潋才敢缓缓抬起眼来,见皇上身着一身朱红色的吉服,端坐在皇太后右侧,手指上打着点儿听外间唱戏。 载潋也不敢看皇上的脸,便急忙低下了头,她接过太监手里一杯酒,跟着三个哥哥跪下恭贺皇上大喜道,“奴才恭贺太后、皇上大喜,惟愿大清子嗣绵长,江山永固!” 此时皇太后不说话,载潋只听得皇上道了一声,“好!” 载潋微低着头不能看皇上太后的脸,此时却从余光中看到皇上站起了身,从高处的座位上走下来,一直走到自己和三个哥哥面前。 皇上最先走到载沣面前,扶了载沣起来,同载沣一同饮尽了杯中的酒,而后又亲自扶了载洵起来。等皇上走到载涛面前时,忽宠溺地捏了捏载涛的脸蛋,笑道,“一转眼长这么大了。” 载潋听了以后只觉得心里沉沉地发酸,皇上自从离开家进宫,就再没有体会过兄弟间的亲情了,这么多年来皇上无从得知弟弟们的近况,只有在年节上能见上一面,才会觉得一转眼弟弟们就长大了。 等皇上走到载潋面前时,载潋才缓缓抬起头来,举起手里的酒杯来道了一句,“奴才恭贺皇上大喜!”载潋正想抬头将杯子里的酒喝了,皇上却忽握紧了载潋的手腕,淡淡道,“潋儿还小呢,别喝酒了,换杯茶来吧。” 载潋忽抬起头来望入皇上的眼眸,怜爱的目光在他透彻的眼眸中闪烁着,载潋心里有千言万语就在此刻想说,却最后都化为烟尘了,载潋低头轻声笑了笑,而后抬起头来爽朗高声笑道,“回皇上!奴才不小了!皇上大喜之日,奴才一定要以酒敬皇上!” 载潋望着皇上迟疑的目光,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那是载潋第一次喝酒,只感觉烈酒在舌尖刺激着她的感知,又在喉咙火辣辣地发烫,虽是将酒饮下在肚里,却像是直接冲上了头。 载潋紧紧闭着眼摇头,直到酒水在口舌间留下的火辣渐渐消失,她才缓缓睁开眼来,意识到自己都被辣出了眼泪。载湉疼惜地望着载潋,仿佛能看懂了载潋一定要喝酒的心事,就像他后来也明白了为何载潋那日出宫会不辞而别。 “起来吧。”载湉此时才淡淡开口,伸手将喝得头晕目眩的载潋拉了起来,载湉仰头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口喝尽了,将杯子倒过来给载潋看已是一滴不剩,而后便将杯子扔在小太监手里的托盘上,转身走回到自己的位子上落座。 此时载潋只感觉自己晕乎乎的,脚下像是踩着棉花,眼前的人也都开始在空中跳舞,走路时直打转,幸好载涛在她身后将她拉住了,才把她带回到醇王府的席间。 “皇上都说不让你喝了,还逞什么强啊?”载洵埋怨载潋道,顺手道了一杯茶递过来道,“喝了能舒服点,以后可别再喝酒了!” 载潋笑呵呵地推开载洵的手,看着远处的皇上在自己视线里上下晃动,想到今日是他大婚之日,今夜就是她洞房花烛之夜,忽哽咽着笑道,“喝醉了才是能舒服点!……” ======== 殿外仍旧是锣鼓喧天,台上名角儿粉墨登场,漱芳斋内的小院里喝彩声连天,众人笑着叫着,仿佛今日已是天下大喜之极。载潋透着殿内的玻璃看窗外的戏台,只感觉眼前升起雾来,她拿过自己的酒杯来,又将杯子里倒满了酒一口喝下。 载潋立时感觉殿外的欢笑声都远了,她才愣愣地笑出声来,她多么希望此时此刻自己不必伪装,能将想说的全都说了,可她又比任何一个人都明白,自己偷偷藏的心思注定是不能见人的。 无论他是皇上还是自己的哥哥,她的感情都无法从心里拿出来与人分享,更无法亲口告诉他。 载沣见载潋又自己偷着喝酒,打掉她手里的酒杯低吼她道,“喝多了更难受!怎么不听话啊?” 载潋呵呵地冲着载沣笑,以为载沣那一句“不听话”是指自己那明明清楚所想是不可能的,却又难以自控的心事。 载潋笑着笑着又哭,只是她那隐忍的哭声在殿外的锣鼓喧天中早已消匿无声了。载潋道,“放心吧沣哥儿!我什么都不会做……” 此时殿外忽下起小雨来,滴滴答答又密密麻麻,那是光绪十四年第一场雨,落在尽显人间繁华的紫禁城中,平添了空气中湿润的气息。载湉见殿外下起雨来,忽站起身就向外走,太后看戏看得正在兴头上,便问,“皇上去哪儿?” 载湉只停住了脚下的步子,微微回首道,“儿臣出去透透气。”载潋此时晕得迷迷糊糊,却也不再刻意压抑自己了,她看见皇上一个人出了前殿,便起身也跟了出去。 殿外站着无数没有自己席位的大臣宫人们,载湉方走出去,那些人便颔首向后退了一步,载湉只感觉心里累极了,全世界都为自己而庆贺,却唯独只有自己不是发自内心的快乐。 载湉想不到今日还会有谁是与自己相同的,他放眼望去所见之人都挂着最喜气的笑脸,谁又能懂他不能诉说的心事呢? 当他不能决定自己所娶之人,当他不得不将手中如意交给静芬,当牺牲了自己而迎娶太后的侄女,当他不得不容忍太后自私地稳固家族势力,今日这场千古绝唱般的盛大婚礼于他而言,就已分文不值了。 载湉回过头去,看到载潋一声不吭地在自己身后跟着,她小心翼翼又一言不发,仿佛生怕打扰了自己一般。他心底忽升腾起一种保护欲,他加紧了步子,一直走到载潋面前,抬起手来用宽大的衣袖挡住了载潋头顶一片细雨,低头问道,“潋儿怎么了,不高兴?” 载潋只感觉一直滴滴答答打在自己头顶上的冰雨消失了,抬头看到是皇上替自己挡住了雨水,心里又惊又慌,正要跪下行礼,却被载湉一把拉住,他又一次认真问载潋道,“到底因为什么事不高兴?” 载潋听着院子里戏台上的锣鼓声大作,周遭人群中传来阵阵欢歌笑语,心里的委屈和难过却一层更比一层强烈起来,她实在做不到像其他人一样,在今日伪装自己的难过,恭贺皇上新婚大喜。 伪装于载潋而言,实在太难了。 载潋抬头望着为自己挡雨的载湉,眼里溢着的泪水此时也像从天而降的雨水一般,从眼中夺眶而出。载潋稍稍向前凑了一步,距离载湉更近了一步,才极为小声地说道,“奴才难过,都因为皇上……” 载潋说至此处只感觉脑子一热,恨不得将所有话全都说了,她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望着载湉,才发觉他眼中亦有像星光一样闪烁着的泪光,载湉几次想要开口却都欲言又止,最终他只是轻声笑了笑,抬起另一只手来擦去了载潋脸上的泪,道了句,“别哭了。” 载潋自己胡乱地蹭去了脸上的泪,又向前凑了一步,将自己的脸埋在载湉的胸膛,她借着酒意任性胡来,本以为皇上会让人将自己拉开,却没想到皇上竟以手拍了拍自己的背,安抚道,“好了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载潋仰起头来望着比自己高出一头的载湉,被酒意冲昏了头,也顾不了许多便脱口道,“可皇上的事于奴才而言,就是天大的事!” 载湉愣愣地望着载潋,没想到这个小女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载湉轻声地笑了笑,他不知在这个世上,他的事于几人而言,能是天大的事。 “从今后皇上有了皇后,有了瑾嫔,有了珍嫔!还会领着奴才堆雪人吗,还会领着奴才看园子里的梅花吗,还会给奴才煮元宵吗?”载潋极不自信地开口问道,随后便落寞地低下头去,盯着载湉脚边的衣摆发呆。 载湉看着不自信的载潋轻笑,他笑这个女孩傻得可爱,笑她竟不知自己对他的意义。载湉捧着载潋满脸是泪的脸,以手指擦去了载潋眼底的泪,只对她轻声道了一句,“你放心。” ======== 那日酉时,皇帝才率文武百官恭送皇太后还储秀宫,而后至坤宁宫与皇后行合卺礼。 坤宁宫里里外外尽是朱红色的绫罗绸缎,载湉放眼望去,皆是朱红色的蜡烛,朱红色的帷帐,朱红色的宫墙与皇后头上的朱红色盖头,满眼都是红色,看得令他眼前晕眩,心口发闷。 载湉此时坐在皇后的身边,接过内监手中的龙凤如意秤掀起静芬头上盖着的龙凤同合盖头,与她饮下交杯酒,又与她一同吃了宫女端来的半生不熟的饺子,静芬咬了一口便蹙着眉摇头,宫女笑问道,“皇后娘娘,生不生?”静芬放下手里的玉箸而后道,“生!” 听了此话那宫女才满意地对帝后二人笑道,“奴才恭祝万岁爷,恭祝皇后娘娘,早生贵子!”随后便起身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坤宁宫大殿高耸的朱门。 转眼殿内只剩下载湉与静芬两人,静芬紧张万分地攥着手里的手绢,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而载湉却是愣愣地坐在静芬身边,一个表情一个眼神都没有。 静芬还低着头绞着手里的手绢,久等也等不来皇帝的动作,便悄悄地转头去瞧了瞧,竟看见皇帝缓缓合了合眼,两行清泪便从眼角落下,一滴一滴打在身下的龙凤如意同合纹的被褥上,蕴开了一片…… ======== 那日夜里的风卷着空中密密麻麻的雨珠吹来,贯在载潋的领子里,让她忍不住地发抖打冷颤,载潋跟在家人的身后,此时一句话也没有。 她抬起头去,看到宫灯照耀的光晕下,丝丝坠落的雨滴清晰可见,又密又急。她紧了紧领口边的斗篷,载沣见载潋冷,便疾走了两步上来,给她披了件自己的外衣道,“潋儿冷就多穿件衣裳吧。” 载潋回头望着脸上都被雨水淋湿了的载沣,问道,“哥哥不冷吗?”载沣只含着笑摇了摇头,道,“我可没你娇气。” 当载潋跟着阿玛额娘走到神武门外存放车马的地方时,才发觉醇王府三驾马车已有两架被雨水浇湿了,另一架车马因防雨防得及时,才幸免于难。 今日出门时没人想得到会下雨,王府下人们也没带防雨的雨具,今天突然下起雨来,下人们没办法,只能先去给王爷和福晋坐的车防雨。剩下两驾马车内积着过脚深的积水,顶棚上的雨水还在不断滴滴答答地往下漏。 载潋和哥哥们先扶阿玛额娘上了车,唯一一架干净的马车里就没了空位,兄妹四个人正不知该如何是好,碰巧见载泽府的马车从身边打马经过。 载沣吩咐下人去和载泽说,载涛却拦载沣道,“诶!哥哥不用派人去说,他要是看见潋儿没车坐,一准儿就过来了!” 载涛说完就捂着嘴暗笑,载潋听了载涛的话,抬起手来就敲打载涛的肩,道,“一天到晚地乱说!欺负我说不过你是吧!” 载涛也不躲载潋打自己,结果载潋还没住手,载泽就果真让下人驾着马过来了,他掀了马车的帘子跳下来就问,“你们在这儿还不回府去,是不是遇到麻烦了?” “载泽,”醇亲王奕譞此时听的载泽的声音,便掀了马车的门帘,对站在低处的载泽道,“王府剩下两驾马车里积了水,能不能麻烦你送载沣他们回去?”载泽抬头见醇亲王奕譞坐在马车内,忙拱手躬身行了礼,道,“王爷放心,我们兄弟之间自该帮忙。” 载涛此时站在载沣身后又捅了捅载沣,得意地低声笑道,“你看我说对了吧!”载沣没理会载涛,载涛的话却被载潋听见了,载潋用力戳了戳载涛的腰,道,“你再胡说我真生气了!” “好好好…”载涛忙哄载潋道,“我不说了总行吧?” 载潋看了看载涛,也不再理他,便跟着载沣和载洵一同上了载泽的马车,载泽最后坐进马车来,便命下人将门帘放下来,驾起马来先送载沣四人回醇王府。 一路上载潋都不肯理载涛,载涛讪讪地坐在她对面,总想逗载潋笑,叫她别生气了,可载潋一路上只看着窗外,从不回头。此时载泽发觉兄妹二人之间的异样,忽笑道,“潋儿今儿是怎么了?自中午听戏那会儿就闷闷不乐的。” 载潋听闻载泽同自己说话,便不能像对自己哥哥那样不理不睬,忙回头微笑回道,“劳泽公记挂了,我今儿就是有点累了,不碍事的!” 载潋说话时,发鬓上积攒着的雨水便顺着头发往下淌,一直淌在衣服上,将领口打湿了。载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正揉着自己发酸的鼻尖,载泽忙递过去一条细布绢子道,“把头发擦擦吧!” 载涛见状忽清了清喉咙,直直瞅着载沣挤眉弄眼,载沣叹了口气就将头歪到一侧去了,载涛觉得没趣,便打趣载泽道,“今日真是谢谢泽公了!若没泽公,我们还不知怎么回去呢!” 载泽轻笑着摇了摇头,见载潋接过了自己手里的巾绢,笑意更浓起来,转头对载涛道,“你我兄弟间,不必言谢。”载涛只点了点头,忽直直注视着载泽的眼神,一字一句道,“泽公,不知道我们兄弟三人是不是借了潋儿的光啊?” 载沣听载涛说至此处,忙以脚尖轻轻踹了载涛一脚,载泽此时颇有些窘意,笑道,“这话是怎么说的,本都是一家人,我帮谁都是应该的。” 载潋此时用载泽递来的巾绢擦干了脸上的雨水,交还给载泽道,“今日真的要谢谢泽公了,早上还领着我到人前去观礼,若没泽公,我怕是没机会看到了!”载潋说到此处又想起了早上和载泽待在一起的载振,心想这二人差距怎么就这样大呢! 载泽望着载潋,接过她手中的巾绢,含着笑意轻声问载潋道,“今早于乾清宫观礼时,我和潋儿说的,潋儿还记得吗?” 载潋侧着头想了想,良久没反应过来载泽指的是哪句话,她此时脑海里只剩下皇上对自己说的那句“你放心”,其余都随风而散了,载潋便问道,“泽公指的是什么?” 载泽见载潋不记得了,心中颇有些失落,却还是为她解释道,“我见你今日观礼时神情落寞,就劝你说,总有一日你也会像今天这样,风风光光地嫁给真心爱护你的人的。”载泽的目光诚挚,可载潋却失落地低下头去黯然道了一句,“可惜不会了。” 载泽愣愣地不明白载潋为何说“不会了”,还在努力想着为什么,便又听坐在自己身边的载涛笑道,“泽公这话没说到重点上,风光不风光且不提,重点是潋儿嫁给谁啊?!” 说完后载涛便用胳膊拱着载泽,载泽左右为难,脸上已是一片绯红,半晌只会傻傻地笑,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载沣此时才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喝载涛道,“载涛,你今儿话有点多了啊!” 载涛看着载沣生气了,便悻悻地住了口,心里虽觉得没趣,却也不敢再开口说什么了。 载潋此时掀着帘子向外看,天色已渐渐暗了,细雨却没有停下的意思,马车的轮子压过路上坑洼处的积水,传来一阵阵水花四溅的水声。 载潋一直向外看着,可脑海里想的全是皇上此时会在哪里,又会在做什么?载潋猛地摇了摇头,才赶走了脑海里不该有的想法,她使劲嗅着马车外湿润的气息,想让自己清醒起来。 马车驶到醇亲王府外时天色已全黑,载泽最先下了车,而后载沣才带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下去。 载潋走在最后,掀开帘子走出来时见载泽就站在马车下,伸出了双手等她,载潋此时无奈地弯了弯嘴角,便垂下了眼帘。她不能明着扫载泽的面子,更何况今日载泽帮了醇王府大忙,于是只得轻轻地扶了载泽的手,从马车上跨下来。 载泽一步步还要送载潋进府门去,却被载潋转身拦住了,她回身站在载泽面前,垂着眼帘只低声道了一句,“今日劳烦泽公了。” ======== 载潋回府后越想越气,她认定了载泽之所以这样做,都是被载涛说的,若没载涛一路上怂恿,载泽也不会这样。 想到此处,载潋忍不住心里的气,便在大夜里偷偷跑了去,她穿过王府后院与前院相连的回廊,经过载沣和载洵的暖阁时,便弯着腰压低了脚步声,只怕惊醒了两位哥哥。 载潋停在载涛住的暖阁门前,抬起手来“咚咚咚”敲响了房门,良久后门里才亮起一支蜡烛,载潋听到载涛的声音问,“这么晚了,谁啊?” 载潋一听载涛的声音,就知道他是早睡着了,心里的气更盛起来,自己被他气得睡不着觉,他却早早睡了,便“哼”了一声,高声道,“是我!咱们今天的账还没算完呢!” “你这大晚上的,算什么账啊?!”载涛还没来开门,载潋却听到身后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她不禁吓了一跳,忙向后跳了一步去躲,躲藏间她回头去看,才发现载沣此时已换了身在府里穿的便服,就站在自己的身后。 颐和 载潋被身后的载沣吓了一跳,躲到柱子后面探头探脑看了半天,才敢站出来冲着载沣傻笑道,“哥哥这么晚了怎么还出来呀?” 载沣低头瞪了瞪载潋,而后一把推开载涛的房门,冷冷扔下一句道,“你喊那么大声,半个院子都听见了!我不出来管管你,难道等着阿玛额娘叫你过去?” 载潋心里暗暗叫苦,自己被载涛欺负了一天,满肚子的苦水还没地方倒,好不容易夜深人静了想找载涛算账,还让载沣给发现了。 载潋见载沣已经走进了载涛的暖阁,自己也不好当着载沣的面盘问载涛,心里又怕载沣骂自己,于是转身就要跑,却被载沣给拉住了衣领道,“来都来了,还躲什么啊!” 载潋转过身去忙假装笑道,“啊!我没躲啊!我就是想等载涛穿好了衣裳再进去!”载沣拉着载潋就往载涛房里走,淡淡道,“不用了,他就没睡。” 载潋进到载涛房里才发现载涛果真没睡,一个人坐在书案后偷偷摆弄着什么,载潋此时一见载涛一脸得意的模样就生气,也顾不得载沣此时还在自己前面站着,便冲上去质问载涛道,“载涛!你今儿到底什么意思啊!你总拿我和载泽开什么玩笑啊!你不是不知道我怎么想的!” 载涛此时盯着载潋不说话,等载潋吼完他便望着载沣装可怜道,“哥哥你看她!哎……一点不理解我苦心!我要不把载泽哄高兴了,咱们今儿怎么回来呀?哥哥你说是吧!” 载沣此时长舒了口气,转头看看自己的妹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弟弟,最后只道,“行了载涛!我还不知道你想什么呢啊?别总拿潋儿取乐了…她都说了不愿意,你总说也不好。” 载潋此时转头望着载沣,满眼都是赞同的目光,一个劲跟着点头说是,等载沣说完才转头看着载涛又道,“就是!都是哥哥,差距怎么那么大啊!” 载涛此时抬头瞥了瞥载沣,又瞥了瞥载潋,做出一副极为失望的样子来叹气道,“哎……我这个当哥哥的可真失败啊,让妹妹当着面挤兑……那行了!我给你准备这个礼物就不送了,我自己留着喽!” 话毕后载涛将自己一直在书案下偷偷摆弄的东西向里推了推,载潋伸着脖子想看却被载涛用身子挡住了,载涛藏好了东西便起身推着载沣和载潋向外走,嘴里念叨着,“你说完也痛快了,快跟着你好哥哥走吧!我得睡觉了。” 此时载潋的好奇心全被载涛给勾起来了,她就想看载涛到底在书案下藏了什么,一路上和载涛扭着劲不肯走,直到门口处才转过身来笑道,“哥哥啊,你准备了什么给我啊?总得给我看一眼吧!” 载涛见载潋果真上了钩,心里得意得很,嘴上却说道,“哎,也没什么!你都有好哥哥了,用不着我了!你快回去吧,我睡觉了!” 载沣此时站在一边看载涛演戏,又看着载潋上了钩,却不能说破,只得无奈地站在一旁看着,一句话也不说。 载潋扯住了载涛的衣袖,左右摇晃他,求道,“哥哥啊,我没说你不是好哥哥啊……再说你都给我准备了,总得给我看一眼嘛!” 载涛此时任由载潋左右晃他,头向上仰着也不看载潋,载涛越不理载潋,载潋心里越急,最后她直接攥着载涛的手说道,“哥哥要是不给我看,我就不走了!” 载涛此时才“噗嗤”一声笑出来,转了身就向回走,冲载潋勾了勾手,道,“过来吧!” 载潋立时兴高采烈地蹦过了门槛,跟着载涛向屋里跑。 载涛蹲在地上将自己藏在桌子下的东西拉了出来,又拉出一副绑得结结实实的支架来,将上面的东西架牢固了,才掀开上面盖着的布,随后冲载潋笑道,“我可是说到做到,照相机!” 载潋看得眼睛里泛光,一会看着载涛,一会又看着照相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良久后才猛然从惊喜中抽回心神来,蹿上前去一把搂过了载涛大笑道,“哥哥!你真是太好了!” 载涛此时也忍不住跟着载潋一起笑,心里暖盈盈得高兴极了,半晌后她才低头问挂在自己身上的载潋道,“那你说……我算不算好哥哥?” 载潋欣喜地一个劲点头,笑道,“当然是了!不过……你总拿我和泽公开玩笑的事,我还是不乐意!”载涛听后“嘿!”了一声,还不等他说完,载潋便继续笑道,“不过现在扯平了,你以后只要不再说了,就是好哥哥!” 载潋心满意足地回房去休息了,载沣才从暖阁外的回廊上走进来,见载涛正收拾着书案上的几本书,便淡淡道了句,“先别收了,我和你说两句话就走。” 载涛忙放下手里的书,跟着载沣到茶几旁边坐了,载涛还没开口问载沣到底要说什么事,载沣已开口道,“我也觉得,你以后别总拿载泽的事逗潋儿了,太后上次也提过他们二人的事儿,你也知道潋儿不愿意。” 载涛此时才狠狠叹了口气,见载沣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说,才肯明白直接地说了,“哥哥啊,你怎么还没明白?我这也是为潋儿啊!若潋儿将来嫁给载泽,总算是桩安稳太平的婚事,若没个人让她收收心,我只怕!……她一天都惦记着皇上!皇上哪儿是她该想的啊?” 载沣只感觉浑身上下一阵激灵,原来载涛的用意在此。可惜自己的思维方式向来是与载涛不相同的,所以才总是后知后觉。 载沣犹犹豫豫,半晌才结巴着开口,“可…可说到底,潋儿是不愿意的啊!你这么做,只能让她更抗拒……” 载涛摇了摇头,只道,“那我有什么办法?我不愿意让潋儿高兴啊?可太后上次都把话说出来了,证明她心里早就想好了,还容得潋儿不愿意吗?咱们可别给她留不该有的幻想啊……” 载沣到最后也不能接受载涛这样的做法,蹙着眉对他道,“别说现在潋儿还小,就算将来到了年纪,她的婚事还有阿玛额娘给做主,哪怕阿玛额娘不在了……”载沣说到此处缓了缓语气,继续道,“那还有我!我绝不能看着她嫁给自己不想嫁的人!” 载涛见载沣语气如此强烈,也不再和他争论,只得咽回了自己想说的话,在心里劝了劝自己,最后道,“好,哥哥说得是……希望将来潋儿嫁人时,大家都是高高兴兴的……” 载沣再没说一句话,点了点头便起身走了,载涛合了房门才躺倒在卧榻上,他双眼望着漆黑一片的暖阁,心里默然想着,“潋儿啊,你今日能为了他醉得不像样,明日就能为了他犯一切不可能啊……我真希望没有将来那一天,我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的……” 载涛缓缓合上了眼,夜仍寂寂的,寂静得能听见窗外细雨敲窗的声音。载涛渐渐起了睡意,夜,仍很长。 ======== 次日清晨载潋醒的时候怀里还抱着载涛昨天晚上送给自己的照相机,她梳头的时候低着头左右摆弄手里的照相机,却也摸不出门道来,静心给载潋梳着头,见她一直四处乱动,便不耐烦道,“格格!别再乱动了,头不梳好了哪儿也去不了!” 载潋从铜镜中看了看静心怒气冲冲的眼神,立时安静下来,抱着怀里的照相机老老实实坐着,等静心给自己将头发梳好了,便一溜烟冲出了暖阁,想去问载涛照相机究竟要怎么用。 载潋跑进醇王府前院垂花门外的退省斋里,见自己三个哥哥正围坐在圆桌前用早膳,三个人规规矩矩吃着碗里的食物,一句话也不说。载潋见哥哥们这副模样,不禁发笑,跳过门槛进去笑道,“哥哥们怎么突然就懂食不言寝不语了?” 载潋抱着照相机站在圆桌前看着三个哥哥轻笑,三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回头理载潋,载潋纳闷今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便跑上去拍载涛道,“哥哥!你今儿怎么连句话都没有了啊?” 载涛回头冲载潋一阵挤眉弄眼,载潋还没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已听暖阁里间传来一声怒喝,“来晚了还不赶紧坐着!兄长如何给你做表率你都不知道学!一天天就知道同兄长们闹!” 载潋只感觉后背一阵发凉,她僵硬地转过头去时发现是自己的阿玛坐在内暖阁里看着他们,难怪三个人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载潋此时心里大喊冤枉,心想往日里三个哥哥可不是这样“做表率”的,今日就自己最惨,阿玛来了都不知道,还像往日一样大大咧咧。 可载潋也来不及再想更多,立时跪在地上低起了头,冲着奕譞赔罪道,“阿玛息怒,是女儿错了!女儿不该和兄长们打闹,以后再不敢这么没大没小了……” 醇亲王奕譞此时才怒气冲冲地从里间的扶手椅里站起来,步履匆忙地向外走,走到载潋面前时停下来训斥她道,“你向来无拘无束惯了,我都不忍心管你,是总想着你还小!可如今你也不小了!总该懂点事了吧?你以后要是再这样,就别怪阿玛狠心了。” 载潋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挪着转向了阿玛站的方向,她心里委屈极了,却一句也不敢解释,载潋听得出来阿玛今天心情欠佳,便叩首答应道,“是……女儿再也不敢了。” 醇亲王奕譞也没再理载潋,更没让她起来,便拂袖离开了。载潋跪在地上也不敢起来,直到听阿玛脚步走得远了,载沣才跑过来扶起载潋道,“别跪着了,起来吃饭吧。” 载潋此时也不去捡扔在地上的照相机了,跟着载沣在圆凳上坐了,看着眼前的早膳连筷子也不想动。她向来如此行事,阿玛也从没说过什么,不知今日是怎么了,大早上就冲着自己发一顿脾气。 载潋坐在载涛和载洵中间,看着身边两个哥哥都快将桌上的早膳吃光了,仍旧不想动筷子。载洵斜瞥了瞥坐在自己身边的载潋,见她没得吃,便夹过来一个烧饼放在载潋的盘子里,道,“潋儿吃这个,刚烙出来的,芝麻香油的可香了!” 载涛见载潋还不动筷子,便转过头看了看她,才发觉载潋正低着头用手擦眼泪,一点声音也不出地坐在一旁哭。 载涛此时才想起来,载潋虽每天和哥哥们闹,说到底还是个女孩子的,他放下手里的筷子,揽过载潋的肩头,拍了拍她的背道,“不哭不哭了啊!阿玛今儿朝上遇着点事儿,心情不好,就拿咱们撒气了,你别太过心了。” 载潋此时哭得伤心,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半晌才倒上气来说了一句,“我到底怎么了啊,突然就冲我这么凶!”载洵一听载潋变了声的哭腔,也在一旁安慰道,“阿玛不是故意骂你的,他今天心情不好。” 载潋此时见载沣一直不说话,只闷着头吃饭,便开口问道,“沣哥儿,阿玛到底为了什么事啊?”载沣也不抬头,只顾着吃饭,半晌才道一句,“不该你知道的事少问。” 载潋一听此话,心里更委屈起来,坐在位子上又哭,载涛见状忙哄她道,“行了行了,潋儿别哭了啊!他不说,我跟你说!” 载潋才止住了眼泪,抬头睁着大眼睛看载涛,载涛压低了声音道,“阿玛正帮太后修园子,但现在户部拿不出银子来了,阿玛也没办法,就找太后去说,结果让太后训斥了。” “修园子?”载潋不解其中意地反问了一句,载涛便笑道,“哦,是清漪园工程。”载涛话音未落,载洵和载沣已异口同声开口道,“是颐和园工程!” ======== 此时载湉才刚回了养心殿,额头上的冷汗没有退尽,便又想起方才在储秀宫太后大发雷霆的模样,载湉此时合起眼来,仿佛仍看见自己的生身父亲醇亲王奕譞跪在地上哭诉的场景。 他双手颤抖地捡起御案上阎敬铭请停修颐和园工程的折子,泪眼朦胧间只感觉周身都用不上力来,气血都堵在心口,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此时户部已称无款可拨,可太后却不顾国家负荷过重,执意要将颐和园工程进行到底,他这个一国之君,作为太后的“儿子”,却不能应允阎敬铭所请,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被太后革职留任。 载湉狠狠将御案上高高一叠请求停修园子的奏折甩到地上,气愤地怒吼,这是他唯一能寻求的发泄方式。殿外的小太监听到殿内的动静,忙跪地颔首,丝毫声音也不敢出。 载湉倒在养心殿窗边的榻上,他倒在榻上默然流着泪,恍惚间又想起来方才在太后储秀宫的情景—— 太后端坐在窗下边的榻上,手边摆弄着一只青花瓷的茶盏,茶香从杯盏中飘逸出来,却无法冷却在场人们紧张不安的情绪。 载湉就坐在太后左手边,隔着一张茶案,他望着自己的阿玛醇亲王奕譞愁眉不展地走进殿来,李莲英为他摆了凳子以后,才敢战战兢兢地落座。 太后兀自忽视了在场的阎敬铭和翁同龢,只问醇亲王奕譞道,“七爷啊,园子的工程进行得怎么样了?”奕譞惊惧地抬头望了望太后拨弄茶案上一盆水仙的手,纤长的护甲在太后手上熠熠生着光,耀得令自己睁不开眼。 奕譞敛了敛自己的心神才诚惶诚恐回道,“回太后的话,资金不足,园子的工程还是有些耽误了。”他的话音尚未消逝在储秀宫正殿的内暖阁里,太后已扬起自己锋利的目光来,扫过醇亲王奕譞与在场其他人的面孔。 太后收回自己拨弄花草的手来,狠狠按在手边的茶案上,立时发出一阵令人心惊的磕碰声,暖阁里沉寂了良久,太后才开口极为不悦道,“我说七爷,不过是修个园子,又不是什么棘手的朝政大事,你至于和我一再地搪塞拖延吗?!” 奕譞一阵心惊肉跳,不敢抬头看一眼太后铁青的脸色,他立时抚平了衣袖跪倒在太后的脚下,低着头半晌只道了一句,“奴才不敢搪塞太后!只是资金不足,奴才也无能为力啊!” 奕譞此时只听到储秀宫偏殿里几只太后养的喜鹊在叫,风卷着砂砾敲打在窗子上沙沙地响着,除此以外再无声音。 奕譞额头上的冷汗一层一层渗出,顺着脸颊落在地上,他也不敢抬手去擦一下。 “亲爸爸,资金周转不开,七爷也没有办法,还请亲爸爸息怒。”皇上此时才为自己的父亲开口说了一句话,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己的阿玛跪在自己的脚下,冷汗出了满满一额头。 此刻太后才将目光敛回来,落在皇上的脸上,她轻轻笑了一声,阴冷而令人不寒而栗,太后看了看跪在地上的醇亲王奕譞,随后道,“七爷,既然皇上替你说话了,你就起来吧。” 奕譞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却再也不敢落座,他尚未站稳,已听太后忽笑道,“我啊,就是怕有的人儿子做了皇上,就放不准自己什么位置了,胆子也大了!” 醇亲王奕譞此时听到太后如此说,只感觉五雷轰顶一般,这许多年来他不插手朝政,谦虚谨慎做人,无一日不如履薄冰战战兢兢,为的就是消除太后对自己的忌惮疑心。 他颤抖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向前挪了两步,爬到太后的脚边狠狠磕头道,“奴才不敢!奴才当真不敢啊!奴才无时无刻不告诫自己和家人,今日所有皆太后所赐!奴才和家人纵然是死,也难忘太后隆恩啊!丝毫不敢僭越身份啊!” 此时太后听醇亲王语气里尽是哭腔,忙笑道,“诶呦,七爷快起来吧!我随口说的话,七爷怎么就吃心了?再说了,七爷和家人哪能死啊?就算我舍得了,皇上还不舍得呢!” 此时醇亲王跪在地上已站不起来,李莲英和身边几个小太监上前来才费劲地将他搀扶起来,扶到太后面前的圆凳子上坐下。 载湉看至此处已再也忍受不了,他站起身来跪倒在太后面前,极为认真道,“亲爸爸,七爷所说没银子的情况是事实,阎敬铭所请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啊!颐和园工程已是靡费甚多,百姓负担过重,国家步履维艰,还请亲爸爸体恤下情!” “好啊,皇上说得好啊!”太后忽冰冷地望着载湉笑,她的目光又扫过醇亲王奕譞和阎敬铭,最终抑制不住自己的暴怒,怒吼道,“你们口口声声说为了江山社稷!好啊……你们都是为了江山社稷,难道我要毁了江山社稷不成?!” 载湉猛然从自己的回想中惊醒,他耳边仿佛仍回响着太后声嘶力竭的怒吼,眼前仿佛还能看到醇亲王奕譞如坐针毡的模样。 后来翁同龢奏请停修紫禁城至颐和园路上的戏台、龙棚、牌楼、经坛等点景工程以缓解户部拨银的压力,可阎敬铭却直言只有彻底停修颐和园工程才能真正缓解户部压力,不然如牛重负就只减轻了九牛一毛而已。 太后盛怒之下将阎敬铭革职留任,载湉心痛却又无力,他不能阻拦盛怒的太后,也不能允准请求停修颐和园工程的折子,因为他作为一国之君,以“孝”治天下,为太后修葺颐和园以供颐养天年,正是他尽孝的表现,他又怎么能停修工程呢,如此一来,他已是进退两难。 ======== 载潋跟着哥哥们用完了早膳,便追着载涛问究竟怎么用照相机,载涛请了外面的照相师来进府,给他们兄妹四人拍了一张合影。 载潋被相机闪现的巨大火光吓到了,正要躲便听照相师从黑布底下钻出来冲他们四个人笑道,“少爷格格们笑得真好看,这张照片洗出来肯定好看!” 载潋激动地不敢相信那个“黑箱子”就真的能将自己的影子留下来,便问道,“师傅,我什么时候能看到照片啊?”照相师边整理好了载涛买的照相机,边对载潋道,“格格您别急!等照片洗好了,我亲自给您送到府上来!” 照相师走后,载潋忽有些若有所失,她没有亲自动手,而是命王府的丫头们将照相机收好了,送回了自己房里。 瑛隐出来陪着载潋在王府西花园里散步,两人走到后山的回廊上,载潋掸了掸回廊上落的灰,便坐下开始望天。瑛隐见载潋不愿意说话,和往日都不一样,便关心问道,“格格有心事?” 载潋转头望着瑛隐笑了笑,“没什么,只是方才照相,哥哥们一直说是兄妹的合影……”瑛隐听不懂载潋的话,便歪着头想载潋究竟是为了什么失落,半晌后还想不明白,便又问道,“本来就是兄妹合影啊,格格您的意思是……?” 载潋忽笑出生来,她摇了摇自己垂在回廊边缘的腿,双手撑着座子,仰头看天上的太阳时隐时现,轻笑道,“是我痴心妄想了,他是谁啊,我又是谁啊……只不过偶尔能仰望一下罢了。” “潋儿怎么在这儿?”载潋忽然听到载沣的声音,便忙地站起身来,颔首福了身道,“是哥哥来了。”载沣见载潋规规矩矩的模样不禁失笑道,“快起来吧,你这样我都不适应了。” 载潋嘟了嘟嘴,跟着载沣在他身边落了座,才道,“我是怕了阿玛了,下次再看见我和你们闹,还不得让我去跪祠堂啊。” 载沣此时爱意浓浓地看着载潋笑,抚了抚她耳边几缕零碎的头发,道,“我还不是天天喊着要罚你,你看我有过吗?” 载潋听到此处才笑出声来,却听到瑛隐站在身边也跟着笑,不禁转头问她,“你笑什么?”瑛隐也不隐晦,便道,“奴才看见少爷了,高兴。” 载潋听得一头雾水,看见载沣有什么可笑的?最循规蹈矩,最无趣的人就是他了。载潋正暗暗想着,已听载沣颇有些不自在地说道,“瑛隐你下去吧!我和载潋还有话要说。” 瑛隐笑盈盈地给载沣行了个礼,便轻快地从回廊上跑下山去了。载潋此时才盘问载沣道,“沣哥儿!这怎么回事啊?!我房里的丫鬟,看见你笑什么啊?” 载沣此时脸上已是绯红一片,摆明了一副不想和载潋解释的样子,耐不住载潋软磨硬泡,他才敷衍地解释道,“你进宫那会儿不是只带了静心吗,瑛隐就留下了。后来我去你房里派人给你收拾东西,好给你送进宫去,就在你房里遇见她了,我和那丫头多说了两句,觉得她挺机灵的。就没什么了!” 载潋将信将疑地信了载沣的话,只是她觉得瑛隐向来稳重,今日举动实在是奇怪。 只是载潋来不及细想,她望着天上的太阳渐渐从厚重的云层之后探出头来,将温暖的光辉洒满了人世,忽笑道,“真好,又能看见他了。” 载沣侧头问道,“看见谁?”载潋只是自顾自地轻笑,而后只道,“沣哥儿,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载沣望着载潋笑的样子,只觉得自己的心也柔软了起来,便道,“你说吧。” 载潋转过头来望着载沣,嘴角边的笑意更浓烈起来,“哥哥能不能想个办法,带我进趟宫?我想带着相机一起去!” ======== 夜色渐渐沉了,载湉才将今日令他焦灼的政事理清,敬事房的小太监小心翼翼地捧着后宫妃嫔的绿头牌来让皇上选,载湉扫了一眼三个名字,心里只觉得今日太累了,便道,“朕今天歇在养心殿了。” 载湉的话音还未落,敬事房的太监已跪下恳求道,“奴才求皇上了,太后那边催问得紧,皇上就可怜可怜奴才们,去皇后宫里坐坐吧!” 载湉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反感与逆反,他愤怒于自己的每一件事都要有人来监视催问,当初自己选皇后时就不能自主,今日他已做出了让步,已经册立静芬为皇后,而如今太后还不肯作罢,还要逼迫他多去和皇后相处。 载湉狠狠地点了点头,口中高声道,“好!好啊!”他随意瞥了眼皇后的绿头牌,只将那块绿头牌忽略,极为随意地从另外两块中用力翻起一块,甚至连上面的字都没有看清,就狠狠摔在太监手里的托盘上,高声道,“好!现在你满意了吧!” 敬事房的太监自然一句也不敢再多言,只得跪着托住手里的托盘,一步一步向后往外退。那小太监一直走到殿外的灯光下,才将目光落在那枚被皇帝翻起的绿头牌上,目光所及之处,只见“景仁宫珍嫔”五个字极为赫然清晰。 ※※※※※※※※※※※※※※※※※※※※ 有时候随手一翻,就决定了一辈子。 注定 那日夜里的夜色如水,轻缓地拂在景仁宫雕龙画凤的游廊之内,珍嫔仰头望着游廊外时隐时现的明月,一时感觉夜里皎洁的月光映得自己眼底发酸,她低头忽叹了声气道,“若是还在家里,我早出去玩了!肯定不会在院子里闷着……” 一路跟在珍嫔身后的念春忽往前追了两步,忙劝道,“主子啊,您进宫前大人和夫人可都吩咐过奴才们了,不能再让您像以前一样无拘无束了!……” 珍嫔听得心里烦乱,听了念春的话只撇了撇嘴,不想理她。珍嫔加紧了步子向前走,企图甩开跟在身后的念春,却被从更远处追来的知夏拦住了去路,“诶主子!您可别任性了……现在不比从前,您若是再遇见了醇王府那几个少爷格格,和他们再闹起来…可不像以前了!” 珍嫔被自己两个从府里带来的贴身丫鬟气得说不出话,她蹙着眉怒目瞪着二人,良久后才骂了一句道,“你们胡说什么呢?现在这深更半夜的,醇王府那几个少爷格格怎么可能还在宫里啊!” 念春不知道该怎么劝自己主子,便悄悄地瞅自己的姐姐知夏,知夏见珍嫔生了气,忙缓了缓语气笑道,“主子别生气,奴才是打比方!您从前和醇王府那个小格格闹了气,还有志锐少爷忙您,今儿可不比以前了啊!” 珍嫔此时才长叹出一口气来,她愣愣地望着游廊外几块砖出神,恍惚间想到醇王府那个和自己抢衣裳的丫头,心里还是气不打一处来。 当日志锐吵嚷着说,若是自己的妹妹们有了出路,绝不会轻放过那几个不讲理的小混混……珍嫔一想到此处更觉得气短,今日自己和姐姐的确有了出路,可还是不能轻易清算往日的旧账,只因为他们是醇亲王的孩子们,谁也不敢轻易招惹。 现在连下人们都要拿醇亲王家的孩子们出来吓自己,珍嫔更觉得自己窝囊又委屈,她冲着知夏喊了一句道,“以后少提他们气我!” 知夏只觉得自己委屈,一片好意珍嫔不仅一点也没领会,还来怪自己气她,便垂着头沮丧道,“主子,画秋和润冬那边儿都说,连瑾主子都劝您这几天别往外跑了……奴才这不也是担心主子么……” 念春、知夏、画秋和润冬本是亲生的姐妹四人,长大后进了侍郎长叙府里做了丫鬟,妹妹两个人分给了长叙的小女儿,年长的两位分给了大女儿。今日瑾嫔、珍嫔姐妹俩一同进宫为妃,念春姐妹四个人也一同进了宫。 珍嫔早知道姐姐会如此劝自己,心里忽想出来个主意,又不想再听念春和知夏絮叨,便忽转过头去冲着姐妹二人笑道,“好!我知道了!既然我姐姐都说了……那我今儿就不出去了!” 念春和知夏心里一轻,以为珍嫔真的听进去劝了,便宽慰笑道,“主子您能这么想,奴才们就放心了!” 珍嫔看着春夏两姐妹宽慰地笑,便也跟着两个女孩儿笑,好不容易将她们两人哄回了偏殿休息,珍嫔才蹑手蹑脚地溜回到自己寝宫里,她隔着窗摇了摇手,景仁宫的小太监戴恩如便心领神会地从殿外一路小跑进来。 “主子,您叫奴才?”戴恩如站在外殿的光晕下,颔着首不敢冒冒失失地进珍嫔的寝宫。珍嫔将手拢在嘴边,恐怕说话的声音大了让念春她们听见了。 她刚要开口说话却还是嫌戴恩如站得太远,所幸招招手对戴恩如道,“算了!你进来回话吧!” 戴恩如抬起头来迟疑了片刻,却还是言听计从地进了珍嫔的寝宫。戴恩如走路时脚步极轻,连就坐在跟前的珍嫔都听不到丝毫的声响。 寝宫里只燃着两盏烛灯,昏黄的光晕下,殿内每一件摆设的颜色都更浓重了些,殿内寂静无声,偶尔听得窗外传来一两声微风拂窗的声音。 “今儿晚上月光好,我想出去转转。”珍嫔毫不隐晦地开口对戴恩如讲清了自己心中所想,戴恩如听了便迎合道,“主子想去便去吧,奴才怎么会拦着主子呢?” 珍嫔见戴恩如竟如此通情达理,心里也不禁惊讶,打量了他片刻后道,“那你可得帮我瞒着念春她俩,别让她们知道了。” 戴恩如点头称是,最后却还是提醒了珍嫔一句道,“可是主子!今儿皇上可是第一天翻了牌子要来后宫,您还没见过万岁爷呢,就不等等敬事房的信儿了?” 珍嫔不屑一顾地摆了摆手,自以为早就看透了一切,对戴恩如笑道,“皇上不会来我这儿的!明儿皇上还得赏皇后家里人恩荣宴,今天肯定要去皇后宫里啊!” 戴恩如想再说些什么,却也怕惹了自己新主子生气,他素来听说自己这位新主子性子直爽活泼,和一般的大家闺秀都不一样,他斟酌了片刻,只道,“那奴才陪主子去吧。” 珍嫔蹙了蹙眉,忽抬起头来瞪了戴恩如一眼,道,“不用不用!我就想一个人出去走走才叫你瞒着念春她们的……” 戴恩如也争论不过珍嫔,只得出到外暖阁里头,将珍嫔一件银碟绣纹绸面镶绒衬的斗篷取来,披在了珍嫔肩上,为她系好了两条带子,最后嘱咐道,“那主子早点回来。” 珍嫔爽快地笑了笑,一路小跑着去提起了殿外一只大红灯笼,她一路向外走着,一边转头对戴恩如笑道,“我会的!” ========= 那天夜里载潋不肯回房睡觉,磨着载沣帮自己想办法,明天领自己进宫去,载沣自己也没有办法,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办法来,便为难地对载潋道,“潋儿啊,我若领着你进宫,说是进宫给太后皇上请安的,也无前例可循啊!” “诶!哥哥!”载潋着急地拍腿,她坐在载沣的对面,一个劲儿探着身子想离载沣再近点,“你不能做什么事都是照例啊!总该想点新办法……” 载沣此时已有些困了,见载潋还没有要走的意思,自己也知道妹妹糊弄不过去,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载洵推了暖阁的房门进来,道,“兄长,怎么还没睡呀?” 载沣靠在椅子里见载洵精神满满的样子,又转头看了看载潋一点都不困的样子,心里不禁感叹年轻真是好。载沣盯着载洵,颇含了一股怨气便道,“我是想睡啊,你妹妹不让我睡!” 载洵是睡不着想来载沣房里借本书瞧瞧,没想到载潋也在,此时他见载潋缠着载沣不让他睡,不禁发笑道,“她可不是我一人的妹妹,平时她都让兄长惯坏了,现在兄长来和我说,我可没办法。” 载洵找完了书就要走,载沣却不让他走,在他身后叫住他道,“你别走啊!帮潋儿想想办法。” 载洵在暖阁门口猛然驻了足,转过头来笑问载潋道,“潋儿啊,又为了什么事啊?怎么又不睡啊?” 载潋坐在圆凳上,仰着头望着载洵退回进暖阁里,随手将暖阁的门掩上了,才开口道,“我明天想进宫一趟,洵哥儿帮我想想办法呗!我可不敢去求阿玛……” 载洵一听是此事,不禁转头对靠在椅子里就要睡着了的载沣笑道,“就为这事?兄长就想不出来了?”载沣努力睁了睁眼睛,强打着精神坐直了身子,颇不快道,“你有主意就快说!你是不困……” 载洵将手里抱着的两本书放下,蹲到了载潋的面前笑道,“潋儿,明天皇上赏皇后家人用恩荣宴,你可以说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啊,反正皇后娘娘向来都亲近你。” 载潋听了,欣喜万分地扯着载洵的衣袖傻笑道,“谢谢哥哥!哥哥真聪明!”载洵十分得意地捡起自己扔在桌上的两本书,弹了弹载潋的小脸蛋,笑道,“这点小事儿,何足挂齿!” 载洵前脚走了,载潋后脚也跟着走了,载沣此时被他们两人闹得也没睡意了,见载潋就要回去,忙喊了句,“诶潋儿!办法有了,那明天谁带你去啊?!” 载潋才走到载沣暖格外的游廊上,听到载沣在房里叫自己,便停下了脚步回头道,“当然是哥哥你了!”载沣皱了皱眉,心里不禁叫苦,载洵轻轻巧巧地出了个主意,载潋就追在他身后夸他聪明,自己耗费了一个晚上,妹妹一个“好”字不说,明天跑腿的苦差事还是自己的。 “哥哥早点休息!明天别起晚了,不然我就来闹哥哥!”载潋连头也没有回,一路顺着游廊走远了,一边给载沣留了句嘱咐。 载沣长叹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去将房里的烛灯熄了,宽衣睡觉。 ========= 当夜里,珍嫔独自一个人溜出了景仁宫,走出四四方方宫苑的她,才看大口大口地吮吸着湿润又新鲜的空气。她一路上追着月亮走,一路追到了园子里,因前几日下过雨,园子里更添了湿润的气息,夜间寂静无人,更沁人心脾。 珍嫔见远处有几只喜鹊落在地上啄地上的积水,便抬手抚开几根挡住了去路的枯枝,踩着园里雨后湿润的泥土,一路走到一片已经枯萎了梅花林里。 珍嫔惋惜地望着眼前即将枯萎的梅花,心里一阵酸涩,她感怀梅花花期之短,尚来不及仔细欣赏就已经凋谢了。 夜里的园子是月光与鸟儿的世界,几只喜鹊啄净了坑洼处的积水,展翅便飞上了枝头,几滴喜鹊翅膀上扑扇落下的雨水溅在珍嫔脸上,她却丝毫不嫌弃,还抬起头去笑几只喜鹊淘气。 等几只喜鹊都飞远了,就只剩珍嫔一人站在园子里,她仰起头去看天上一轮象征人间美满团圆的明月,忽想起了在家时的日子。 珍嫔从前在府里时喜欢换上各式的衣裳照相留影,此时园中寂静无人,月光落在即将凋零的梅花枝上,美得恰到好处,她忽格外期待着能在园子里留一张影,纵然光线漆黑照不清楚,她也想留下来以作纪念。 珍嫔擦了擦脸上残存的水迹,脚下的步子也越来越快,她忽想起来入宫前曾特意收了自己的相机一起进宫,此时相机还静静躺在自己寝宫的大木箱子里…… 她想至此处不由得欣喜地加快了脚步,她能想到的,全是照片上一轮美丽的明月和最后残存的梅花,全然不知此时景仁宫内已是一片混乱…… ========= 珍嫔前脚才走,敬事房的小太监们便将皇上翻了景仁宫绿头牌的消息传到了景仁宫来,戴恩如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敬事房的小太监万禄,瞠目结舌问道,“公公说…万岁爷翻了我们主子的牌子?!” 万禄一脸笑意地跟着点头,压不住语气里的喜气,笑道,“是啊!珍主子好福气,万岁爷头一日就翻了珍主子的绿头牌!” 此时念春和知夏听了宫里的动静,也披了衣裳出来一探究竟,听得是万岁爷翻了自己主子的牌子,半晌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人的笑意越来越浓,互相看了许久才喊出一句道,“还不赶快告诉主子,让主子准备着!” “是!是!……”知夏高兴地合不拢嘴,说话间便向珍嫔寝宫里跑,戴恩如见状早已慌了神,今日他瞒着念春和知夏两人放珍嫔一人出宫去了,连拦也没拦,谁也没想到皇上会在头一日翻了珍嫔的牌子。 “两位姐姐啊!是奴才该死!该死……”戴恩如极快地在脑海里想了想后果,实在觉得自己承担不起皇上圣驾到却找不到珍嫔的罪过,于是跪下便哭。 念春和知夏不知道戴恩如是怎么了,明明是件天大的喜事,怎么能张嘴说“该死”呢?念春忙扶起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戴恩如,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戴恩如转眼看了看站在一旁的万禄,又看着念春知夏两姐妹脸上的喜色渐渐消失,才抽泣着道,“刚才珍主子说想出去转转,奴才该死!奴才不敢拦珍主子啊…就眼睁睁地看着主子出去了…也不敢跟着…” 戴恩如才说完,万禄已吓得脸色煞白,他们敬事房的太监最知道皇上的脾气,他晚间请皇上翻牌子时,皇上已发了一次脾气,现在珍嫔人不见了,等皇上圣驾一到,还不知道有什么后果等着自己。 万禄看遍了宫中太监的荣辱生死,自知自己只有谨小慎微才能保存性命。太监中大多头脑精明且善于算计,万禄也不例外,他可不愿意为了别人的过失而丢了自己的脑袋。 “你说什么?!!”知夏惊惧万分地怒吼着,颤颤巍巍地向后退了两步,一转头便冲进了珍嫔的寝宫去找她,见果真没人后冲出来就对自己的姐姐哭道,“姐姐,这可怎么好啊?!主子她怎么就是管不住自己呢!咱们劝了半天还是没用!” 念春听万禄说万岁爷这就要过来了,更是心惊肉跳,一时也没了主意。万禄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拉过戴恩如问道,“珍主子没说去哪儿吗?” 戴恩如急得直跳脚,闭起眼来拼命地回想珍嫔对自己说过的每一字,良久后忽恍然大悟道,“对了!主子说去看月亮!兴许是去园子里了呢!” “那还不快找!别等万岁爷来了要你们脑袋!”万禄此时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打发景仁宫里的小太监宫女去找珍嫔,自己也要跟着去找人,却不幸地听到景仁宫外一声高唱传来: “皇上驾到——” 戴恩如此时万念俱灰地看着身边的万禄,万禄也吓得一个劲淌冷汗,两人面面相觑只觉得要大难临头。 漆黑的景仁宫外亮起两盏通红的大灯笼,前面两名小太监提着灯笼为皇帝开路,身后又跟着王商、寇连材等十余名内监。皇帝走路时脚步稳健有力,他每迈开一步,脚边垂着的墨黑色团龙纹夹袄的衣摆便扇起一阵风来。 “咳咳!…”王商抬眼见景仁宫里的宫女傻愣愣地站着都不迎驾,忙咳了两声示意,此时戴恩如才缓过神来,硬着头皮拉上了念春和知夏去恭迎圣驾。 他三人跪在景仁宫院里的青石砖地上,将头紧紧叩在地上,连抬也不敢抬,道,“奴才恭迎万岁爷圣驾!”戴恩如此时只感觉两行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最后流在青砖地面上,晕开成一片汗渍。 皇帝大步走过他们面前,一句话也未说,便径直向珍嫔寝宫中去了。王商走在皇帝身后,路过戴恩如三人时,不禁蹙着眉斥责道,“你们想什么呢?万岁爷人都到了还傻站着!你们不知道万岁爷头一日就来景仁宫是多大的殊荣啊?” 戴恩如此时噙着满眼的泪水抬起头来,一把猛地抓住王商的手腕便哭求道,“谙达救救奴才们啊!” 王商不解其中意地怔了怔,他转头见皇上已走得远了,才扶起了戴恩如问道,“怎么了?” 戴恩如和念春三人哭诉着将事情原委同王商说了,他们知道王商是皇上身边知心的下人,便乞求王商能为自己挡挡皇上的盛怒。王商为难地劝住了戴恩如和知夏姐妹的哭声,转头见珍嫔寝宫中已亮起了等,却仍没有动静,便点了点头,道,“我试试吧。” 王商领着戴恩如和万禄极为小心地走进了珍嫔寝宫的外间,见皇上此时正坐在里间,手搭在身边一张茶案上,手指在桌面上敲敲打打,眼神四处流转,谁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万禄,朕的旨意你传到了么?”皇帝冷冷开口问道,连眼帘都未曾抬过,万禄已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奴才纵然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耽搁了万岁爷的旨意啊!……”皇帝听了万禄的话,含着笑连连点头,忽狠狠地拍响了手边的茶案,怒吼道,“那朕问你,景仁宫人呢?!” “万岁爷开恩啊!”戴恩如闻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又向前挪了两步才重重磕头道,“珍主子今日偏想出去转转,奴才们也不敢拦着啊!……这会儿想是在园子里呢!” 皇帝听至此处忽对珍嫔格外留意起来,他没想到一个后宫女子竟有着如此贪玩的性子,还会一个人偷偷跑出去玩,一点也不在乎皇帝到底翻了谁的牌子。 王商此时也替万禄和戴恩如求情道,“万岁爷息怒,奴才这就领人请珍主子回来,万岁爷千万别动怒伤了身子……” 众人本以为皇帝会因需要等待一后宫嫔妃而极为愤怒,谁知此时皇帝竟命人去冲了杯茶来,细细品茶道,“不用领人去了,朕想看看,她能玩到什么时候。” 此时戴恩如和万禄才稍稍松了口气,却也不敢将一颗心全放下,只乞求珍嫔能快点回来,他们几人也不敢起来,便在殿外一直跪着,等了半柱香的功夫,才听景仁宫外传来一阵脚步声。 戴恩如悄悄转头去看,见是珍嫔回来了,心里谢天谢地大喜,又向皇帝磕头道,“回万岁爷,珍主子回来了!” 此时皇帝才抬了抬了眼,将手中的茶杯放在一旁的茶案上,对跪在殿外及殿内的几人道,“你们都下去吧。” 戴恩如等人一路退了出去,珍嫔才顺着回廊从另一个方向悄悄溜进殿来,她以为没人发现自己夜里出去了,正在心里暗喜,忽见有人坐在自己的寝宫里,不禁大惊失色,惊得向后跳了一步道,“你!你是…什么人啊!” 载湉仍坐在茶案旁,今日才第一次仔仔细细打量珍嫔的容貌,殿内灯火昏黄,只有当月亮的光照进寝宫里时,他才能看清楚珍嫔白皙脸蛋上生着一双明亮而动人的大眼睛,卷翘的睫毛下,双眸似是蕴着晶莹剔透的光。 他们二人四目相接时,载湉竟感觉自己像是在哪里见过她,就连说话的声音也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珍嫔望进载湉一双看似冷漠却内在温暖的眼睛,目光被他嘴边挂着的一丝笑意吸引。 她微蹙着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她小心翼翼地向里间走了两步,摘去了头顶上带着的斗篷上的帽子,想到更近的地方去看清眼前的人。 “你刚才去哪儿了?”载湉见珍嫔躲在内间的门外不敢进来,便率先开口问道。珍嫔将头从门后探出来,犹豫了片刻才走进寝宫来,借着桌案上摇曳的烛光才看清了载湉的面貌,一时不禁笑道,“我方才睡不着!就上园子里看梅花和月亮去了。” 载湉没有回应她,只感觉这样的语气和情景竟格外像另一个人,他想起载潋住到养心殿的第一天,她睡不着便跑出来躲在殿门外偷偷看自己批折子的样子。 载湉端起桌上的茶盏来又细细抿了一口,而后漫不经心笑了一句道,“怎么跟潋儿似的。” “皇上说谁?!”珍嫔不禁问了一句,却叫载湉好奇地抬起头望着她反问道,“你知道朕是皇上?” 珍嫔此时颇含了丝羞意,她垂下头去只用眼神望了望载湉的眼眸,而后颔首笑道,“奴才刚才躲在殿门外看时就猜到了。” 载湉只感觉心下一震,恍惚间又想起一些曾经的回忆来,只是他很快赶走了自己的奇怪想法,拍了拍身边的圆凳道,“坐吧。”珍嫔福了福身,乖巧回道,“奴才谢皇上。”便轻快地跑到载湉身边落了座。 珍嫔隔着桌上一盏昏黄摇曳的烛灯看坐在自己对面的皇帝,心下更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他,猛然想起当日载潋在衣行和自己抢衣服时,载潋身边曾有个她从未见过的哥哥。 后来她还担心过,那个之前没见过的“哥哥”会不会就是当今的皇上?她当时还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她认定了皇上不会陪着载潋一个小孩儿四处玩的。 “皇上刚才是说载潋吗?”珍嫔径直开口问道,问得载湉有一丝发怔,他缓了许久才转头对珍嫔道,“是,你认得潋儿?” 珍嫔颇有些生气地撇了撇嘴,而后无奈笑道,“认得!怎么会不认得!就是她在衣行和奴才抢了两次衣裳!她哥哥还和奴才哥哥打了起来!” 珍嫔以为皇上不会愿意听这些琐事,说至此处便不再说下去,谁知皇帝竟向她身侧凑了凑,继续问道,“后来呢?” 珍嫔见皇帝有兴趣,也饶有兴致地讲了下去,道,“后来!她那个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的哥哥都流鼻血了,还不停手!她那个最小的哥哥也跟着动手,把她那个最大的哥哥都吓傻了。” “最大的哥哥……”载湉忽苦笑了一声,他听到此处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低下头去目光中也尽是感伤,本是件听来好玩的乐子,此时却触动了载湉内心最柔软的角落,“她最大的哥哥是谁啊……” “是醇王府的载沣啊…”珍嫔未经思考便开口说道,她见皇帝神情黯淡了许多,不禁问道,“皇上怎么了?是不是奴才说错话了?” “无妨,不是你的错。”载湉不想同珍嫔深讲自己的心事,却不料珍嫔此时已意识到了自己话中的不妥之处,便开口笑道,“皇上是不是想到自己了?” 载湉抬头瞧了坐在对面的珍嫔一眼,忽伸出手去刮了刮珍嫔的鼻尖,他没想到珍嫔的性子这么讨喜,机灵又不惹人反感,爱说还爱笑,也没那么多忌讳,便笑道,“你这鬼机灵的丫头。” 珍嫔耸了耸肩同载湉继续笑,“皇上从今后就是奴才的夫君,夫君想什么,奴才当然都知道!” 载湉心里竟像被一股不知名的暖流席卷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和自己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竟能猜透自己最柔软的心事,她笑起来的时候竟令冬天里的风都暖了。 “既然都说是夫君了……”载湉含了一抹笑意,起身走到了珍嫔的面前,拉起她一只手来,低声笑道,“那还一口一个奴才的叫自己?” 珍嫔用力握紧了载湉的手,仰起头去望着自己的夫君,而后笑道,“奴才刚进宫,还不习惯呢……”载湉听她如此说,便问道,“刚进宫是不是有点想家了?” 珍嫔缓缓道,“奴才的姐妹们不多,从小都是和哥哥们一起玩到大的,这会儿倒是挺想哥哥们的……”珍嫔提到自己哥哥时目光忽柔软了下来,载湉更用力地握紧了珍嫔的手,听到她是同哥哥们一起长大的,心中更添了颤动。 “额娘说进了宫以后,就没又兄长们庇护了……”珍嫔说出前半句时语气低沉,蕴含了几分不舍与无奈,而后她抬起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来,直直望入载湉的眼眸,而后笑道,“可是进了宫后,臣妾就有皇上爱护了……” 载湉听了珍嫔的话,不禁望着她微红的脸蛋发笑,他一把将珍嫔环抱起来,走向了内间的床榻......那天夜间春意正浓,景仁宫内的大红帐子在风中阵阵飘摇,却仍掩饰不住殿内一片温柔而令人沉醉的融融春宵...... ========= 次日清晨时,载潋兴致冲冲地命瑛隐替自己收好了相机,又去前院里叫载沣,载潋本想着去载沣卧房里闹他,没想到载沣此时已用过了早膳,早在前院退省斋的暖阁里等她了。 载沣坐在一旁看着载潋狼吞虎咽地用早膳,不禁笑她道,“你吃慢点儿,你洵哥儿不在,没人和你抢!”载潋被载沣逗得直呛,咳了好一会才道,“洵哥儿向来都不和我抢!” 此时载涛才晨起,进到退省斋的院子里便高声问道,“兄长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载潋听见是载涛来了,忙站起身来等他进来,等他向载沣见了礼,而后才继续用早膳。 “今儿带潋儿进趟宫。”载沣随口答着载涛的话,载涛却猛地停住了手里的筷子,他怔在远处愣了半晌,许久没回过神来。 载涛想,醇邸好不容易才将载潋从宫里接回来,自己又花了不少银子给她买相机,以为她总能安安生生在府里待着了,谁想这又要进宫去?! “兄长!这又是为何?!”载涛良久后才问出一句话来,语气中尽是不解与怒意,载沣知道载涛的想法,却也没办法。因为他向来对载潋有求必应,这次也不知道该如何推脱。 “今儿皇上赏皇后娘娘家里人用恩荣宴,载潋想去给皇后娘娘请个安。”载沣想将载涛的话应付过去,谁知载涛却冷笑了一声道,“见皇后是借口,见皇上才是真吧。” 载潋用完了早膳便同载涛告别,她福了福身对载涛道,“哥哥慢用,潋儿先走了。”谁知一向喜欢同载潋打闹的载涛今日格外安静,只低着头用盘子里的早膳,连理也不理载潋。 载潋讪讪地抬头看了看载涛,以为他不理自己是没听见,又笑着道了一句,“哥哥!潋儿先走了!”载涛仍是不理她,载沣见情景尴尬,便拉着载潋往外走,道,“他心情不好,你别惹他了。” 载潋一头雾水地出了府门,追在载沣身后还问他道,“哥哥,载涛怎么了啊?平时话最多,今儿怎么都不理我了啊?” 载沣气自己又不敢对载涛明说,又不忍心对载潋残忍,便忽转头冲载潋吼了句,“还不都是为了你!”便头也不回地先登了车,载潋一阵委屈,却还是跟着载沣上了马车。 兄妹两人坐在马车上一路往宫里去,载潋盯着载沣还生着气不说话,便向他身边挪了挪,笑道,“哥哥啊,别生气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那你说,你错哪儿了?”载沣低着头冷冰冰地问载潋,载潋睁大了眼睛使劲想,也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便结结巴巴道,“我错…我错…”载沣见她使劲想事情的样子忍不住发笑,弹了弹她的脑门道,“行了,谅你也想不出来,好好回去坐着吧,进宫后说话注意点。” 那日载潋才进宫,便感觉宫内气氛压抑,跟着前来领路的小太监一路,她也听了一路的风言风语,什么“帝后关系不甚和睦”、“皇上称病拒绝出席皇后恩荣宴”等等消息像风一样,一股一股灌进耳廓,不想听都不行。 载潋越听越急,她替她的静芬姐姐着急,也为皇上着急,皇上和皇后新婚燕尔,怎么会传出这些消息呢?!载潋忍不住,便叫住了前面带路的太监道,“谙达等等!这都是真的吗?” 那小太监转头对载潋笑,装糊涂道,“格格说什么呀?”载潋蹙了蹙眉,急道,“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那小太监见载潋较起真来了,便摇了摇头道,“都是些宫人们乱传的闲话,格格听了别过心就是了!” 那日载潋先去钟粹宫为皇后请安,到钟粹宫时,皇后身边的宫女红儿正在钟粹宫院落里给几株盆景洒水,她见了载潋过来,忙喜盈盈地上前来迎,“是格格来了!快进来,皇后娘娘念叨您好几日了呢!” 载潋含着笑意随红儿往里走,此时她已不怨静芬从前瞒着自己的事了。诸事已是尘埃落定,她也无回天之力,而就算皇后不是静芬,也绝对不可能是自己。 红儿替载潋打了暖阁的帘子,笑着请载潋进去,载潋只感觉殿内竟像是春日里一般,融融暖意扑面而来,令周身都瞬间暖和起来。 静芬向来喜欢种植花草,如今更是在钟粹宫暖阁里栽种了许多时令里养的水仙,清香四溢间令人神清气爽,载潋见静芬就坐在西暖阁里抚弄案上的水仙花,便欣喜地跑过去给静芬请安道,“奴才给静…给皇后娘娘请安!” 载潋正为了自己说错了话而窘迫,静芬却亲自过来扶起了载潋道,“潋儿来了,别拘礼了,坐吧。” 载潋笑盈盈地跟着静芬坐了,而后想起进宫后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便问静芬道,“奴才许久不见娘娘了,娘娘一切安好吧?” 静芬此时正爱抚着桌上那盆开得正盛的水仙,听了载潋的问话,忽将手收了回来,神情黯淡道,“潋儿,你我都是一家人,我也不瞒你……” 皇后说到此处忽委屈地抽泣起来,载潋见静芬如此模样不禁心疼,掏出了自己的手绢递给静芬道,“娘娘别哭,有什么就和奴才讲!” 静芬抽泣了半晌,才断断续续地哽咽道,“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他认定了的事儿,谁也拗不过……他认定了是我和太后一起瞒骗了他,叫他在殿选那日为难了,所以到今天都对我没个好脸色,连我阿玛额娘都去了的恩荣宴,他连面儿都没露!……” 载潋心里听得着急,不知道皇上为何会对静芬姐姐存这么大的误解,一时帮不上忙,便忙安慰静芬道,“娘娘别难过,奴才听说,皇上是病了,所以才没去恩荣宴的……” 静芬一听载潋此话哭得更凶,闹道,“什么病了,都是说给别人听的!皇上昨儿还好好的,还健步如飞地往景仁宫去呢!……” “景仁宫?”载潋反问了一声,皇后便道,“就是珍嫔那里,皇上头一日就上她宫里了……” 载潋听后只低低地“嗯”了一声,再不说一句话,她皇上大婚那日自己傻傻问的那句,“皇上有了珍嫔,还会领着奴才堆雪人,领着奴才看梅花吗?” 那个时候皇上还答,“你放心。” 载潋敛回心神时见静芬脸上尽是泪痕,心中顿时升起一阵不忍,载潋默默想着,“静芬姐姐本该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女人啊,怎么会是今日这样……” 载潋伸出手去搭住了静芬冰凉的手背,含了一丝暖暖的笑意道,“娘娘放心,奴才一定劝皇上来看娘娘!” 静芬望着载潋感动地破涕为笑,却不忍地抚摸着载潋的发梢道,“潋儿啊,你也别了此事惹了皇上生气,不值当的。”载潋为了让静芬宽心,便爽朗笑道,“姐姐放心!潋儿会想办法的!” 载潋一时笑得开心,都忘了此时自己与静芬身份地位的差距,一时脱口而出的“姐姐”,竟让静芬感觉温暖无比,在周遭都冰冰凉凉的宫禁里,这是静芬第一次感受到暖意。 ========= 载沣一直在钟粹宫外等候载潋,等载潋出来了,他才陪着载潋一同去养心殿再给皇上请安。 一路上载潋一步三回头地望着自己的相机,生怕小太监将自己心爱的宝贝摔坏了,到了养心殿时载潋在外驻了足,等着小太监先进去通传,若是皇上正忙,或是不想见自己,叫自己在外请个安就走,今日她想做的事就都做不成了。 半晌后王商从养心殿里迎了出来,引着载潋和载沣向养心殿里面走,边走边笑道,“少爷格格快请,皇上这会儿刚看完折子,在里面等着您二位呢。” 载潋只感觉自己的脚步发沉,走过熟悉的养心殿偏殿时,她的目光不禁凝住了,偏殿格局仍如从前,和自己住在这里时毫无分别,只是如今人去楼空,皇上大婚后,自己也就再没机会住进皇上的养心殿了。 本是一段短暂到不能再短的路程,可离他越近,载潋却觉得路程越远,每一步都无比沉重又无比期待,艰难到连呼吸都变得不自然起来。载潋很少如此,却唯独只有这一个人是例外。 载潋见皇上仍坐在最喜欢坐的位置上,侧着身子向着殿内的窗。此时窗外阳光正好,投在皇上的眼眸上,载潋一时竟看得呆了,她发觉澄澈的光下,皇上的五官轮廓竟俊朗到让人无法挑剔。 “奴才参见皇上,给皇上请安。”载沣先跪了,他见载潋迟迟不跪,便拉了拉载潋的衣袖示意她跪,载潋后知后觉,她望着皇上愣了许久才跪下请安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此时载湉才缓缓地坐起了身来,见是自己的弟弟妹妹来了,忙吩咐王商去搬凳子请他们坐,载湉先问载沣道,“王爷福晋近来身体可都好?” 载沣便规规矩矩答,“谢皇上记挂,阿玛额娘一切都好。” 载湉只点了点头,便又望向了载潋,见她一直没说话,便问道,“潋儿最近又学了什么啊?跟朕说说。” 载潋只感觉自己脸上一热,被皇上问得半晌答不上话来,载沣见载潋不知如何答话,忙解围道,“回皇上,奴才妹妹年纪小,又木讷,最近也没学什么新本事……” 载潋一听载沣如此说自己,立时不乐意了道,“诶沣哥儿!我最近是没学什么本事,可我也不木讷啊!皇上都能给我作证呢!” 载沣见载潋一激动说话就没规矩起来,忙瞪着她骂道,“皇上面前,你怎么说话呢?”载潋还想说些什么,一想到皇上还在,立时没了脾气。 载湉坐在远处看他们兄妹二人吵嘴,心里竟觉得温暖得很,便笑道,“载沣,你也不用刻意拘束潋儿了,她在朕这儿住了那么久,朕早就知道她是什么性子了。” 载沣一听此话,忙又跪倒道,“奴才妹妹无拘无束惯了,惹皇上心烦之处,还望皇上恕罪。”载湉见载沣如此谨慎,生怕将话说错了半个字,仿佛看到了自己阿玛醇亲王奕譞的影子。 载湉心中无奈,他知道虽说他们实为兄弟,可是却名为君臣,君臣要大过天,大过所有流在血液中的情感。 载潋见皇上和载沣都半晌不说话,便忽笑着上前去扯了皇上的衣袖,道,“皇上,奴才虽没学些什么东西,可奴才最近得了样好东西!叫照相机,能将人的影子拍下来!奴才今儿就想带进宫来给皇上瞧瞧!” 载潋一路引着皇上向殿外走,见自己今日带来一同进宫的照相师也准备好了,便扯着皇上的衣袖摇着皇上的手道,“皇上,奴才想求皇上一件事!” 载湉心中也已经猜出了大概,可她见载潋一副恳求的样子,还是故意逗她道,“什么事儿啊?” 载潋更拉紧了皇上的衣袖,睁大了眼睛开口恳求道,“奴才……存了个小心思,想和皇上照张相!不知道皇上…能不能赏给奴才这个薄面?……” 载湉望着载潋恳求的模样,感觉心里都柔软了起来,听到她呵呵傻笑的声音,竟也感觉眼前的光景也比从前更亮了起来。 载潋仍旧不自信地望着眼前的皇上,而载湉此时已抬头望向了养心殿内空空荡荡的院落,他指了指远处,命摄影师将相机架了过去,而后低头对载潋温柔地一笑,就像是春日里最暖的阳光,他道,“好。” ========= 载潋坐在皇上的身边,只感觉心都快跳出了胸口,她悄悄向皇上身边凑了凑,等照相的师傅拍完了一张,载潋又建议道,“皇上,能不能同奴才在偏殿前再照一张?” 载湉抬眼望了望此时空落无人居住的偏殿,恍然间也想起载潋住在这里时的欢愉时光,便点了点头,道,“好。” 这一次载潋屏住了呼吸,只怕自己的呼吸会出卖了自己的心事,她又向皇上身边凑了凑,最后直接一把环住了皇上的臂膀,她合着眼睛不敢睁开,只怕皇上会将自己推开。 然而载湉并没有将她推远的意思,反而对她笑道,“潋儿,拍照可要睁眼啊,你闭着眼睛怎么拍?” 载潋“嗯!”了一声,忙睁大了眼睛坐直了身子,她环着皇上的臂膀,此时笑得像个未经世事的孩子。 待照相师将相机收好了,王商忽进养心殿来回话道,“皇上,珍主子来了。” 载潋一听是珍嫔,心里忽有些异样在作祟,她想起皇后对自己说的话,又想起自己原先和珍嫔的过节,不知为何便有些抗拒。 她抬头望着皇上,谁知皇上笑意竟更浓起来,对王商道,“她来得正好,宣她进来。” 载湉领着载潋回了暖阁,见载沣此时还心神不安地颔首蹙着眉,载湉便笑他道,“载沣,朕挺喜欢潋儿这性子的,你别多想了,朕不会舍得罚她的。” 载沣忧心忡忡地抬头看了皇上一眼,忙低下头道,“是,是奴才多虑了。” 载潋跟着皇上一路走到外间暖阁里,等皇上坐下,王商才领着珍嫔走进来。载潋就站在皇上的身侧,见珍嫔今日身穿一身藕色的旗装,外套了件丹蕊色的坎肩儿,头上梳着个简简单单又不失精致的两把旗头,缀着两支东珠红玛瑙的步摇,衬得整个人都格外水灵。 载潋嘟着嘴没看珍嫔,只低着头看皇上,载湉却淡笑着只望着珍嫔,却对载潋道,“潋儿啊,今日你们两人也好好认识一下。” 载潋气鼓鼓地“嗯”了一声,作为小辈,她只得走出去了两步,给珍嫔规规矩矩地福了身行礼问安道,“奴才载潋,见过珍主子,给珍主子请安。” 珍嫔见是载潋,心里也是又气又笑,谁想到当日里在街上结下的“冤家”竟会是自己将来夫君的妹妹呢!其中关系又是格外的错综复杂,难以理清。 珍嫔弯下身子去忙将载潋扶起来,道,“格格快别拘着了,你我都不惯拘着,以后见面就自在些!” 载潋应了一声,便转头要回皇上身边去站着,却听珍嫔在身后兴趣颇浓地问了一句,“诶,格格也喜欢照相吗?我方才进来的时候见外面还架着台照相机,王商说是格格带进宫的。” 载潋点了点头,对珍嫔道,“回珍主子,相机是奴才哥哥给奴才买进府的,奴才向来好新鲜,所以闲来无事就玩了玩。” “正巧儿我也喜欢!”珍嫔像是遇见了救星一样,她昨日夜里还想着要在园子里留张影,可惜后来一想,宫里也没有照相馆,照完的相片也没法冲洗出来,不禁失落了许久。 珍嫔小时候生长在风气开通的广州,她在广州的伯父家较早接触了相机这类从西洋传来的“洋玩意”,她从小受广州开化风气的影响,和京城里长大的大家闺秀性格都不同,她不好绣花写字,只爱摄影拍照。 如今她得知载潋也好拍照,不禁难掩心中的激动,前仇旧怨早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她上前来拉了载潋的手,热切问道,“潋儿,日后我若想求你带照片出宫去洗,你能否帮我?” 载潋望着皇上望向珍嫔时爱意浓浓的眼神,心里只感觉早已是狂风暴雨,她不知道珍嫔是何时走进皇上的世界的,更不知道皇上为何会对珍嫔比别人特殊。 载潋深知,皇上大婚后,总有一日会有一个真正与皇上情投意合的女子走进皇上的视线,可她还是愚蠢地期盼着这一天能来得晚一些。载潋也清楚,自己拥有的皇上的所有情意,只关于兄妹间的亲情,再无其他。 载潋没想到只过了这么短的时间,皇上就已经拥有了能真正付予恋人间情爱的女子。短到让载潋觉得,自己昨天还住在养心殿,仿佛才刚刚离开了宫里,离开了皇上。 可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载潋一时没有理会珍嫔,只沉浸在自己的小心思里,直到载湉的声音将载潋唤醒了,他道,“潋儿,你多帮珍哥儿跑跑,也能多些机会进宫。” 载潋听了此话只感觉眼底瞬间一酸,控制不住眼里要流出来的泪,连皇上都说了,自己没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她拼命忍住自己眼里的泪,向珍嫔点了点头,道,“是,奴才一定尽力帮珍主子。” 珍嫔满意地点头笑了笑,载潋便听到身边的皇上唤珍嫔道,“诶,珍哥儿你来看看这个,朕今天看这幅图绘得不错,想叫你瞧瞧……” 此时载潋站在皇上的御案之前,背对着身后的皇上和珍嫔,她难过地用袖口蹭了蹭眼角的泪,感觉心里的酸意已是翻江倒海,却一句话也不能说。 载沣站在远处将载潋脸上的情绪看得一清二楚,已是无比担忧,他走上前来,硬生生地拉着载潋跪倒在御案前,对载湉道,“皇上,奴才告退。” 载湉将目光从手中的画卷上抬起来,见载沣和载潋跪在案前跪安欲走,只淡淡点了点头道,“好,你们去吧。” 载潋走出养心殿时仍迎着殿外无光明媚的阳光,洒在自己的脸上暖意格外得浓,她微微仰起头去合上了眼,任由阳光将自己脸上的泪迹晒干了。 她跟在载沣身后一路向回走,见朱红色的宫墙上映着自己一言不发的身影,讳莫如深的长街上也只有自己脚下鞋底与青石砖相碰的声音。 载潋沉默无语,最后只轻轻说了句,“哥哥们说得都没错,是我自己木讷……” ※※※※※※※※※※※※※※※※※※※※ 心疼我潋潋妹妹+1秒,这只是个开头... 一切都还在后面呢,潋潋挺住...... 罚跪 载潋走在养心殿外深长又寂寥的长街上,她的身影被晴好无比的阳光拉得极长,她像个失去了最心爱玩具的小孩儿,仿佛失去了生命在最宝贵的珍宝。 载潋伤心时便觉得孤单得害怕,她抬起头看见载沣就走在自己前面,便紧追了两步上前去,扯住了哥哥的衣角,继续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你要是知道难受了,以后也就不闹着进宫了!”载沣径直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惹得载潋更伤心,因为她一想到要见不到皇上了,心里的悲伤苦涩便无处不往。 载潋一把扯住了载沣的衣裳不让他继续往前走,委屈地哽咽道,“我是知道难过了!可是…我越不进宫,我和皇上的关系不就越淡吗?…” 载沣猛地回过头去看载潋,他极少和载潋生气,此时却紧紧拧着眉毛冲载潋吼道,“他是皇上!本来就不该是你想的!你还想怎么样?!” 载潋被载沣突如其来的怒气吓住了,她愣愣地看着载沣,不敢顶撞一句话,而后载潋眼睁睁地看着载沣愤愤地转身走了,他生起气来,连手臂都挥得比以往要使劲。 载潋委屈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哥哥越走越远,也不管自己了,心里的难过比从养心殿出来时还有浓烈,可她最后只是擦了擦眼角边溢出来的泪,便忙撒开步子去追载沣了。 “诶!格格!您等等!……”载潋还没追上走在前面的载沣,便听见后面有人叫自己,她立时停下步子回头去看,便见一个相貌灵气的小宫女盈着笑意在身后追自己。 “奴才给格格请安了!”那小宫女见了载潋便乖巧地行了蹲礼请安,载潋见她面生,也不知道是哪个宫里的,便淡淡问了句,“什么事?” 那小宫女笑盈盈地站起身来,便从怀中掏出一卷照相机的底片来,交到载潋手里笑道,“奴才叫念春,是景仁宫珍主子身边的宫女,刚才格格您答应了珍主子要帮她洗几张照片,不想格格您走得急,珍主子没来得及亲自给您。” 载潋上下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念春,原来这就是珍嫔宫里贴身的人物,果然都是能说会道又相貌出众的年轻丫头,载潋想到方才珍嫔求自己帮她冲洗照片的情景来,不禁又想到皇上浓情蜜意望向珍嫔的目光。 那样的目光,载潋从来都没有见过。 载潋想平静地伸出手去接念春手里的底片,却控制不住此时手上的颤抖,“你多帮珍哥儿跑跑,也能多些机会进宫。”载潋耳边又回响起皇上那句话来。 “原来从此以后,我想见你时,都要倚着她人的名义……”载潋想至此处只低下头去苦涩地笑了笑,她笑自己痴傻却又浑然不知改过。 载潋收住了脸上苦涩的笑意,她抬起头来望向念春满面期待的目光,轻轻接过她手里的底片,仔细收在自己的怀里,道,“你回去告诉珍主子,就说…既是我载潋答应珍主子的,就一定帮珍主子办好。” “那奴才代珍主子先谢过格格了!”念春又给载潋福了身,载潋此时便点一点头,轻声道,“你回去吧。” 载潋摸了摸揣在怀里的底片,在确定底片无碍之后才转身去找载沣,载沣方才听到有人叫载潋,便站在远处一直等她,此时载沣见载潋走过来,开口便问道,“什么事?” 载潋抬头看着载沣笑了笑,又低下头去低声道,“珍主子托我洗几张照片,皇上都说了让我帮她,我肯定推不得。” 载沣此时领着载潋一起向回走,他忽然轻笑了一声道,“这下倒好,越不想让你进宫,你越有光明正大的理由进了。” 载潋没明白载沣的意思,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看他,他便轻声道,“给珍主子送照片啊。” 载潋此时只苦笑着乐了乐,而后便跟着载沣一路往宫外走,她揉了揉一双被风沙迷得发酸的眼睛,只道了一句,“将来帮珍主子洗好了,我就求旁人给珍主子送回来……今儿吃了教训,以后不敢再任性了。” 载沣最知道自己妹妹无拘无束又乐乐呵呵惯了,今天听到她说不敢任性了,心里也忍不住心疼,便回头等了她半步,伸出手去揽过了载潋的手,道了一句,“回家吧。” ======== 载沣带着载潋仍在路上,而醇王府内已掀起千层风浪。 原来近日来醇亲王奕譞因筹措颐和园工程款项的事情而日夜操劳,几次被太后责难以后,也越发懂得自己身份的敏感和特殊,时时刻刻刺痛着太后心中提防的角落。 奕譞想兢兢业业地为太后修一座园子,好让她早日住进园子里舒舒服服地颐养天年,皇上也就能本早日亲裁大政,独断乾纲。谁知这一座颐和园,竟会牵扯出这么多枝节来。 奕譞仍记得那天他跪在储秀宫的正殿里,太后当着皇上面说出的那句,“我啊,就怕有的人儿子做了皇上,就放不准自己什么位置了,胆子也大了!”这句话中所有警示之意早已昭然若揭。 所以奕譞也更加明白,自己和家人只有沉沉默默地做人才是最好的求生之道,这也是保护家人不受任何人中伤最好的方法,更是保护皇上平安无虞最好的方法。 奕譞本已无介入朝局之念,更无接近宫中诸人之心,却在此时得知一个令他又气又惊的消息—— 那日载沣领着载潋走了以后,载涛便独自一个人坐在暖阁里用早膳,他越想越生气,也越想越担心。 阿玛和府里的人费劲了心思才将载潋从宫里带回来,又是用照相机,又是当面去求太后的,好不容易盼着她回来了,现在她倒好,自己一门心思往宫里跑。 载涛并非排斥载潋进宫,他只是看得清楚载潋的心思,也知道载潋的性格,她对皇上哪怕只有一丝一毫不同于君臣兄妹的感情,将来她越陷越深,便是无以自处的下场。 更何况载涛也明白阿玛的心思,阿玛绝不会同意载潋作为醇王府的女儿,去过分接近皇上,刺痛太后心里敏感的神经的。 载涛于是便壮了胆子,去到阿玛看书写字的自谦堂见阿玛,想求阿玛介入此事,劝载潋回心转意。 奕譞听是载涛前来请安,便吩咐下人快领他进来,载涛进了自谦堂,便闻见阿玛暖阁里溢着一阵阵墨香,此时阿玛正坐在书案后写字,他听见笔尖划过细软的宣纸时亦发出阵阵细微的声音来,像是一把光润的梳子梳过女孩儿如绸缎般的长发。 “孩儿给阿玛请安。”载涛在往日里请安的老地方跪了,半晌后才听得阿玛问道,“载涛啊,你起来吧,今儿怎么没和兄长们一块儿过来?” 载沣今日领着载潋进宫是瞒着醇亲王奕譞的,因为载潋心里怕阿玛又骂自己任性,所以才去求了平日里耳根子最软的载沣带自己进宫。 载涛知道自己的五哥载沣想来耳根子软,又向来没有原则地惯载潋,所以才更担心载潋对皇上存的心思一旦不受管束,会更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载涛也怕阿玛听了动怒,真的要重罚载潋,便想了想措辞的方式,而后斟酌道,“阿玛,今儿五哥领着潋儿进宫了。” 奕譞一听此话,立时感觉心头一震,他停下手里挥舞的毛笔,抬起头来直直瞪着载涛问道,“你说什么?他们为何事进宫啊?是太后或皇上传召他们吗?” 载涛知道自己此番话一出口必免不了一场风波,但他为了载潋能早日脱离出来,毕竟长痛不如短痛,还是横了心道, “今日早上儿子用早膳时看见五哥和潋儿准备出府,说是要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可儿子看见潋儿拿着照相机走了,儿子若没猜错,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只是借口,去见皇上才是真。” 奕譞听到此处只感觉气血全往头上涌,他一时感觉头重脚轻,却还是扶稳了面前的书案,定声问道,“她…她拿照相机进宫干什么!” 载涛见阿玛气得站不稳,忙上前去扶住了阿玛,道,“阿玛恕儿子唐突!儿子只是怕妹妹年纪小不懂事,会被无辜卷入宫廷的旋涡里去……潋儿自进宫后便亲近皇上,只怕此番进宫,是想和皇上拍张相片……五哥向来依顺妹妹心愿,只要妹妹开口,兄长极少不答应,儿子只怕潋儿不受管束,将来才酿成大错!” 奕譞此时已感觉头晕眼花,脚底发轻,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这许多年,忍受了所有的分离之痛与思念之苦,才换得醇王府一朝平安,换来家人与皇上的太平无虞。 此时皇上才刚刚亲政,他绝不能接受载潋在这个时候去过分亲近皇上,刺痛皇太后最忌讳也最担心的敏感神经——皇上与醇王府上下一心。 纵然载潋只是小孩子无心,可在太后看来,载潋的所作所为就代表了醇王府的立场,因为她是醇王府的女儿,是醇亲王奕譞的女儿。 “载涛!你随我来!到前殿里去守着他们俩回来!”奕譞气得说话颤抖,他疾步匆匆地跨出思谦堂,直奔王府前殿而去,载涛心里也不安害怕,因为他清楚载潋回府后将面对什么。可他为了载潋长久的安稳,却不得不这么做,他已别无选择。 载涛跟着奕譞到前院大殿里时,见载洵优哉游哉地从游廊上走过,载洵见是阿玛怒气冲冲地过来,连忙跪下请安道,“儿子给阿玛请安!阿玛这是为何事动怒呀?” 奕譞此时满心都在生载沣和载潋的气,没功夫理会载洵,便道了一句,“你起来回去吧!你也不知道载沣和载潋上哪儿去了,此事与你无关,你别搅进来了。” 载洵哪里知道阿玛为何动怒,他想到昨天晚上自己耍聪明地给载潋出了个主意,叫她以给皇后请安的由头进宫去,就当然知道了此时载潋不在府里,是去哪儿了。 载洵还笑呵呵地抬头对阿玛笑道,“阿玛,儿子知道兄长和妹妹去哪儿了啊!他们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去了!昨儿妹妹想不出进宫的理由来,还是儿子帮她想的呢!” 奕譞盯着跪在地上的载洵目光发直,他一时被载洵气得气短,半晌接不上一口气来,只感觉头昏昏沉沉就要向后倒,载涛见状忙上前去扶住了阿玛,而后对载洵使劲使眼色道,“你快回去!阿玛这儿正生气呢!” 载洵正隔着自己阿玛看他身后的载涛,想看清载涛口型都说了什么,还没反应过来,奕譞已狠狠扇了载洵一巴掌,结结实实落在他肩背上,奕譞骂道,“逆子!阿玛就是对你们太宽容了!今天不让你们长点记性,你们就记不住!” 载洵见阿玛真动了怒,都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站起来扶阿玛,却又不敢起身。 奕譞此时缓过了气来,他吩咐身后两个小厮道,“看着他去跪祠堂,没有我的意思,谁也不许让他起来!”载洵惊慌失措地抬头望着两个过来要架自己起来的小厮,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 载涛无奈地摇了摇头,也不能当着阿玛的面给自己六哥解释,只能眼睁睁看着载洵被小厮们给架走去跪祠堂了。 临走时奕譞还不忘叮嘱一句,“谁也不许让福晋和侧福晋们知道了!” ======== 此时尚在回家途中的载沣和载潋还不知府里已是风浪大作,他们两人乘的马车先绕行到了烟袋斜街后的东缘照相馆,载潋独自一人下了车去照相馆里帮珍嫔冲洗照片。 掌柜的正是几日前去醇王府给载潋兄妹拍合影的老板,他见载潋头一次到他店里,忙出来堆了满脸笑意迎道,“呦!格格您怎么来了?可真是贵客呵!您快请…” 载潋没心思听他恭迎自己,便掏出珍嫔托付给自己的底片来径直道,“掌柜的,这几张都洗出来,洗好了就送府上。” 掌柜的忙连连答应,收下了载潋手里的底片,半分不敢掉了。 载潋才要走,掌柜的忽喊道,“格格您等等!前几日的相片给您洗好了,您一块儿带走吧!” 载潋听是前几日和哥哥们的照片冲洗出来了,心里难掩激动,她此时才稍觉雀跃,跟着老板进去取了洗成的照片出来。载潋将一沓照片捧在手心里,一时感动得热泪盈眶。 这是载潋第一次亲眼见到照片,更是自己第一张照片。她欣喜地望着照片上的兄妹四人,他们整齐地站在王府西花园假山的回廊下面,笑得像是春日里最暖的阳光。 载潋仔细收好了照片,才又从怀里掏出一张自己保存在最内层的底片来,若不是这张兄妹四人的合影鼓励她,恐怕她就要将这张底片永远存为底片了。 底片上的载潋笑得像个未经世的孩子,她笑得连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就坐在皇上的身边。他们两人坐在养心殿里,底片上的载潋还挽着皇上的胳膊,脸上全是满足的表情。 载潋目光痴痴地望着手里的那张底片,盯了许久才将底片放到掌柜的案上,推过去轻声道了句,“还有这张,一起洗了吧,您多爱惜点儿。” “诶!您放心吧!”掌柜的答应道,而后又问载潋,“格格,这张您洗几张?”载潋目光不舍地望着掌柜的将底片收走了,只想了片刻便斩钉截铁开口道,“两张!我还要送人一张!” 载潋出了照相馆便又登了马车,载沣还在马车里等她,载潋一上马车便将怀里几张照片给载沣看,掩不住笑意道,“哥哥你看!咱们上次拍的照片,今儿就洗好了!” 载沣接过载潋手里的其中一张,目光温柔地望着照片上的兄妹四人,随后道,“收好了吧,回去给载洵载涛他们一人一张留着。” “嗯!”载潋还笑着跟载沣点头,载沣却只冲她笑了笑,捋了捋载潋脑门儿前乱了的碎发,拉她在自己身边坐好了道,“你快坐好了吧!” ======== 载潋想着回府后就能给哥哥们看新洗出来的照片,还能拿去给阿玛和额娘看,心里已抑制不住兴奋。马车才停在醇亲王府的门外,尚没停稳,她便从马车里跳出来一路飞跑进了王府大门。 王府门房处负责通传的小厮看见载潋回来了,还是一副兴致冲冲的老样子,才想要出去劝她回府后小心点,别再说了让王爷生气的话,转眼间却已经找不着载潋的影儿了。 此时醇亲王奕譞就端坐在王府一进大门里的正殿正房里候着载沣和载潋回来,载潋刚进府门便挥着手里的照片喊,“哥哥!哥哥!我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奕譞坐在正房里透着窗纸看见载潋跳脱的身影,又听见她毫无规矩的喊声,有感觉所有气血都往头顶冲,他强压了压心头的怒气,挥手叫来了王府管家常贤,吩咐道,“你去把载沣和载潋给我带过来。” “是…”常贤躬着身子应了,却迟迟不走,而后又道一句,“王爷您也息怒,别伤了身子,格格这还小呢…” “快去!”奕譞愤怒地高喊一声,常贤才诚惶诚恐地去了,随后奕譞就望着载潋和载沣一前一后跟着常贤进来了,心里才万般不舍地念了一句,“我再不舍得让她长大了,今儿也得让她长大了!” 载潋进了正殿,全然不知阿玛要见自己所为何事,她跟着管家常贤左顾右盼地进了暖阁,见自己的阿玛脸色铁青地在前端坐着,载涛就垂首侍立在阿玛身侧。 “女儿见过阿玛,给阿玛请安了!”载潋将手里的照片收在了怀里,才规规矩矩地给阿玛跪了请安,载沣晚一步走进暖阁来,见阿玛坐在殿里,便忙请安道,“儿子给阿玛请安!” “你们俩说,今日去哪儿了?”奕譞根本不叫载沣和载潋起来,冷冷地就开口问道,载沣一听阿玛的语气就知道阿玛是生气了,他心里也清楚自己私自带载潋进宫的错,更知道载涛今早不理载潋的怒气是为什么。 载沣不敢撒谎,叩了头便回道,“阿玛恕罪,是儿子没提前跟您禀告,今日儿子领着载潋进宫了。” “进宫做什么去了?”奕譞又冷冰冰地开口问,载沣又磕了一头,还要开口答话,奕譞却怒不可遏冲着载潋吼道,“阿玛问你呢!别总让兄长给你顶着!” 载潋听阿玛语气如此暴跳如雷,心里大喊不妙,却什么也不敢瞒,她重重叩了一头道,“回阿玛的话,女儿今天跟着兄长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就没了吗?”奕譞又问,载潋却吓得不敢再说下去了,她从今日出宫时载沣的态度中就能判断出,若自己提起皇上,必定是一场狂风暴雨。 可是此时的载潋才愣了片刻没有答话,奕譞已怒吼道,“你说话!”载潋吓得忙在地上磕头,忙道,“女儿不敢瞒阿玛!女儿还去了养心殿给皇上请安……还…还和皇上照了张相!” 载潋横了心咬着牙将实情都说了,只等着是风是雨尽管来了,可载潋将头叩在地面上却久久听不见阿玛的声音,良久后她才听得阿玛从椅子上起身的声音,他拉着载潋向外走,道,“你告诉我照片在哪儿?你绝不能自己留着!” 载潋一听自己不能留着自己和皇上的相片,吓得眼泪止不住往外流,她拖住了阿玛跪下求道,“阿玛!不是女儿瞒您,照片现在不在女儿身上,女儿送去照相馆洗了…女儿求阿玛开开恩,就让女儿留着这张照片吧!” 奕譞气得昏了头,也不顾载潋的恳求,狠下了心又问,“那照片在哪儿?总之一定不能让你留着!不然你以后还得闯祸!” 奕譞说话就要领着载潋出府到照相馆把底片取回来,奕譞怎么会知道那张底片对于载潋而言的重要性,他怎么会知道,那张照片于载潋而言,重要得就像是病至垂危时一碗救命的良药。 载潋此时已彻底失去了方寸,她惧怕自己的阿玛若去了照相馆,将底片取回来收走,惧怕他将它毁掉…… 载潋跪在奕譞的脚边,哭得已要没了声音,她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抽泣了许久才苦苦哀求了一句道,“阿玛尽管罚女儿吧!女儿只求阿玛别拿走了这张照片,若是阿玛将它拿去了……就是拿去了女儿的命啊!” 奕譞瞬时感觉眼底一热,他没有想到载湉于载潋而言,已重要到了这样的地步,竟无他无命。 奕譞只感觉眼底涌泪,说到底,他又怎么能忘记自己朝思暮想、无时无刻不惦念记挂的亲生儿子呢?分离于他们而言已是万分残酷,可又为何,连思念的权力都不给他们呢! “载潋!”奕譞用尽了力气大吼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冒冒失失去见皇上有多危险!你根本不懂宫里的斗争,更不懂阿玛这么多年来如履薄冰地活着又是为了谁!你知不知道你这样过分亲近皇上会带来什么后果?!” 载潋只跪在地上掉眼泪,阿玛说的这些她似懂又非懂。正是因为她懂阿玛忍辱负重的父爱,才会有第一次想要亲近自己皇帝哥哥的冲动。也正因为她不懂,她才会难以自持自己的感情,任由自己陷进去。 奕譞仰头看天,他不想让载潋看到自己哭了,他哽咽了许久才道了一句,“载沣!你领着她一起去祠堂罚跪!不让你们起来,你们谁也不许起来!” 载沣此时才从殿内默默地走来,他眼底含着泪,将瘫倒在地上的载潋扶起来,道了一句,“潋儿,走吧!”载潋周身都哭得无力,她一路跟着载沣去了祠堂,推开门却见载洵也跪在里面。 “洵哥儿怎么也来了?”载潋有气无力地问了句,载洵回头见是载沣和载潋,委屈没地方发泄的他才喊道,“我哪儿知道我为什么也来了?我就说我给你出了个主意,叫你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了!阿玛是又打又骂又罚跪的啊!” 载潋也没了力气,只跟着载沣在载洵身边跪了,她感觉膝盖上一阵阵作痛,想跪又跪不住。 载洵此时忽愤愤地问道,“怎么就载涛没来啊?阿玛怎么就不罚他啊?!”载沣一听载洵的话,忙制止他道,“行了!你别说了!挨罚就是挨罚,哪儿那么多为什么!” 载潋感觉眼皮发沉,跪在远处一个劲地点头,身上的力气好像一全都没了。载洵才说完,便听身后祠堂的大门“吱啦”一声被推开,载潋回过头去顺着投进门缝来的光去看,见是载涛站在门外的台阶上。 “五哥,六哥,潋儿!”他大声喊了一句道,“今天是我告诉阿玛的,我也不为别的,我就为咱们家能好好的!” 载洵莫名其妙在祠堂里跪了一下午,心里早已堆了满满一肚子的委屈,他此时一听竟是载涛去和阿玛说的,就实在忍不住回头骂了一句道,“载涛,你有病啊?!” 载涛也不理会载洵,便径直走进祠堂来,抚开了衣摆,跪在了自己两个哥哥和妹妹的身边,跪下后才道,“六哥,我今日若不说,来日面临灾祸时就晚了!” “你不说,阿玛上哪儿知道去啊?也没今天这事儿了!”载洵还是气不打一处来,他想到自己不过是给载潋出了个主意,今天就被罚跪了一下午,心里这口气就顺不了。 “载洵!你别说了,都不怪载涛,要怪就怪我,没和阿玛说过,就带潋儿进宫了。”载沣打断了载洵和载涛的争吵,载潋听了却在一旁掉眼泪,“是我一个人连累哥哥们了,谁也不怨。” 祠堂里忽然寂静到了极点,只剩下窗外微风敲窗的声音,祠堂古旧的木窗被风吹拂着,在古老的窗框上吱吱呀呀地响着,殿外的阳光偶尔才能投射进来一束,光束将昏暗的祠堂照亮,尘埃又在其间起着舞。 载潋和自己的三个哥哥在祠堂里整整跪了两个时辰,阿玛才让人来传话,说让他们起来回房去,载涛最先站起身来,将身边跪了最久的六哥载洵搀扶了起来,而后载沣自己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才感觉膝盖又有了只觉。 他们三人刚想一同扶载潋起来,却看见载潋在他们三人忙着起身的时候试图自己站起来,他们三人鞋底平坦自然好站,可载潋是女孩儿,脚下还穿着双高高的花盆底儿,想站都站不稳。 载潋本来罚跪前就哭没了力气,现在她又跪了两个时辰,脚下更是发软。 载潋逞强要自己站起来的时候脚下一软,手边又没有能扶的依靠,直接崴了脚,她才站到一半,就一个马趴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 载涛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见载潋倒在地上嚎啕直哭,载沣急得满头冒汗,刚要吩咐殿外小厮赶紧去告诉阿玛,载涛已等不及旁人来,一把将疼得额头冒汗的载潋抱了起来,小跑着送回自己的暖阁去。 待王府里请的大夫来的时候,已近夜色,载潋的膝盖还肿着,静心来给她敷了毛巾在膝盖上,载潋却还一直喊疼。 当大夫脱下载潋套在脚上的袜时,才见她被崴的右脚踝上一片青肿,竟像个熟透了的青紫色的大桃子...... ※※※※※※※※※※※※※※※※※※※※ 潋潋挺住!相信我!这都不算啥! 忍痛 窗外夜色正浓,醇王府西花园内的涟漪殿里却仍亮如白昼。给载潋看病的大夫才走,暖阁里便陷入一片寂然的沉默,载潋一个人靠在西暖阁的床榻上,愣愣望着远处窗外一片月明星稀,不闻声响丝毫。 她只感觉在床头坐得肩膀发酸,便想自己支撑着向里挪一挪身子,却不想刚刚抬起自己的右腿,就感觉右脚踝上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疼痛。 载潋被疼得喊出了声,只感觉眼里的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她趴在床上擦了擦自己眼角溢出的眼泪,而后便抽泣着坐起身来,放弃了想要向里挪一挪的冲动。 载潋揉着自己酸痛的肩头,听得暖阁外传来瑛隐浣洗细布传来的阵阵水声,片刻后便瞧见瑛隐捧着换洗完的细布走进暖阁来,见了自己便问道,“格格!您是不是又乱动了?大夫都说了,您今儿晚上不能乱动!要是消不了肿,您哪儿都去不了!” 说罢后,瑛隐便气鼓鼓地走过来将敷在载潋脚踝上的细布换了下来,换成了自己刚刚换洗好的这块,不放心地又嘱咐道,“格格您可别动了啊!” 载潋见瑛隐转身就要走,忙拉住她的衣袖问道,“诶瑛隐!我问你……”载潋诺诺地不敢将话一次性说完,缓了缓语气才问出重点来,道,“阿玛,还在生气吗?” 瑛隐回头瞧了瞧心受了伤还不安心的载潋,心里不落忍起来,她走到载潋身边去安慰道,“格格啊,您就好好歇着,王爷和福晋都嘱咐奴才了,要好好照顾您呐,王爷见您脚都肿成这样了,肯定都不生气了。” 载潋落寞地点了点头,她想到今日自己犯下的过错,连累了自己三个哥哥一起罚跪受罚,心里就格外不是滋味,她卷了卷自己手里攥着的被角,而后只对瑛隐道了一句,“好,你去吧。” 瑛隐才出了暖阁,载潋就听到门外有人压低了声音问道,“潋儿,潋儿?你睡了吗?” 载潋仔细一听是载涛的声音,忽来了精神,激动间她又想自己跑下床去开门,却猛地想起来自己不该乱动,便扬高了声音对门外喊道,“哥哥进来吧!” 载涛悄悄地推开了载潋暖阁的门,而后又悄无声息地合了门,暖阁内只燃着一盏烛灯,昏黄的光线下,载潋的样子更显得憔悴,载涛看见往日里最活泼爱笑的载潋成了这副模样,心里顿时翻腾起一阵翻江倒海般的心疼。 可载涛脸上却不能露出丝毫来,他只怕载潋见了会更伤心,便笑呵呵地走进来问道,“妹妹好点了吗?” 载潋被阿玛骂了一天,又被罚跪了两个时辰,此时看见载涛私下里来探望自己,感觉终于见到了亲人,心里的委屈也瞬时更浓烈了起来,她才看见载涛,便忍不住哭出了声,“哥哥…都是我不好,惹了阿玛生气,还连累了哥哥们!” “不怕不怕!”载涛一听载潋哭了,忙加紧了两步走到载潋身边,将她的头环进自己怀里,笑道,“咱们兄妹四个罚跪都在一块儿,多热闹呀!别哭了啊,哥哥们没人怪你。” “哥哥……”载潋听了载涛的话却哭得更凶起来,她将头紧紧埋在载涛的怀里,伸出手来抱紧了载涛的腰,闷了许久后才说出一句话来,“我知道是我太任性了,可我…就是忍不住想要去见皇上……” “潋儿,”此时载涛语气里所有笑意都消失了,他直直望进载潋溢满了泪水的双眼,忽心平气和道了一句,“我来是有话要对你说。”载涛已下定了决心,无论自己要说的这些话于载潋而言有多么残忍,他也要在今夜说明。 载涛坐在了载潋的床边,他听得窗外微风拂窗传来的声音,清了清喉咙道,“潋儿,哥哥们没人责怪你,但你要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了,以后才不会再犯。” 载潋揉了揉自己酸涩的眼眶,继续听载涛说道,“潋儿,你知道你我为什么会从小被互换了家庭吗?” 这个问题载潋从来没有想过,更不可能知道其中原因,可载涛却极为细致地思考过其中的缘由,他今日对载潋说起,只为不让她越陷越深。 载潋摇了摇头,望着眼前昏黄烛光下轮廓模糊的载涛,轻声道了一句,“哥哥,我不知道。” 载涛便轻笑了声继续道,“潋儿,太后懿旨命你我互换家庭,只因为我是阿玛的儿子,是皇上的弟弟。她绝不愿意我和自己的家人生活在一起,牢牢记得皇上是我的哥哥,形成强烈的亲情观,长大后一心一意忠于自己的哥哥,支持皇上而威胁太后。” 载涛说至此处眼眶也微微泛红,他顿了顿口中的话,继续道,“天下又有谁敢违抗太后?就算是阿玛,也不敢在太后面前有半分僭越,阿玛这么做是因为他明白太后的心思,他想保护自己的家人,更怕让皇上从中为难……” 载潋听得心底发颤,她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些话,原来自己来到醇王府,只是太后在政治棋盘上的一步奇招而已,原来自己不过是个工具,用来分散醇王府亲生儿子的工具而已。 “今儿阿玛之所以会这么生气,只因为他太懂得太后的心思,他知道你现在做的,都是太后不能容忍的,就算现在太后一时没有表明态度,也不代表她心里没有。阿玛看着自己的女儿一步步走到错路上,怎么可能不着急呢?”载涛紧紧按住载潋的肩头,字字清晰地说给她听, “你如今是醇王府的女儿,本已是太后忌惮之人,你又如何能不知收敛地去亲近皇上呢?将来受害的不仅是你自己,你更会连累了皇上啊……” 载潋只感觉一把锋利的匕首插进了自己的心口,她害怕得说不出话来,她最怕对不起皇上,更怕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会连累了皇上。 载潋像一张未经浸染的白纸,她只是真实地展现着自己的情绪,渴望着见到自己悄悄喜欢的人而已,怎会知道这样做就会连累了他呢? 她那一颗干净得不染世事的心又怎么能懂太后复杂的心事? “自皇上登基后,阿玛便辞去一切官职,远离朝堂,他如此做不仅为明哲保身,更为了皇上不受太后猜疑责难。”载涛也不顾载潋此时的心情了,继续对此时已是万般怅然的载潋说道, “当年皇上登基后,阿玛便上疏太后,言明自己绝不会以皇帝生父身份自居,恳请太后万勿赐封尊号或以特殊身份相待,更恳求太后千秋万载勿再更张!阿玛如此做,都是为了皇上啊!…潋儿,你不希望皇上好吗?” 载潋此时才恍然想到太后曾说过的一句话,太后夸奖阿玛的孩子们教得好,阿玛便惊惧万状地下跪,解释自己的清白,只怕会被太后误解了一分一毫。 原来阿玛这许多年来活得这样谨小慎微全是为了皇上,全是为了自己相见不能认的亲生儿子,原来自己傻乎乎地去接近皇上是在于阿玛相背而行,原来她尴尬的身份有朝一日就会为皇上惹来了麻烦。 载潋只感觉此时喘不过气来,她生活中最期盼的事不过是能够见到皇上而已,在此时竟变得如此奢侈,她不知自己这样尴尬的身份,还有什么权力继续爱慕皇上,哪怕只是悄悄的,哪怕她一辈子都不会说出口。 “我…我希望皇上好…”载潋木然地望着载涛身后桌上的那一盏烛灯,她怔怔地回答着载涛的话,强忍住自己心底里犹如刀割般的疼痛,也忍住了梗在喉咙里的悲伤,“我希望皇上好,我真的希望皇上好。” 载涛望着载潋欣慰地点头,他轻声笑道,“妹妹如此想就对了,自今日起,离开皇上,才是真的为皇上好。” 载潋忽感觉脚踝再也不疼了,因为再剧烈的疼痛也比不过此时她心头的痛,她此时才恍然明白,原来自己不仅不该喜欢上皇上,更没有权力喜欢他。 在载潋心里,那个领着自己在太平湖畔吃糖葫芦又陪着自己在湖边奔跑的少年,从来不是皇上,更从来不是自己的哥哥,可那个人从此后只能留在回忆里,任由他变得一天比一天模糊罢了。 “答应我好吗?”载涛见载潋许久不作声,便恳切地问她,希望得到她的回应。 载潋此时才被载涛唤醒过来,她为了不让载涛和阿玛再担心下去,便忍住了心底极度的痛,而后笑道,“好!潋儿都明白了!以后一定不会再任性胡来了!还请阿玛和哥哥们放心。” 载涛欣慰地点头,他抚了抚载潋的头发,便站起身来对载潋笑道,“好,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些休息,你脚上的伤还没好,这几日就别出府了。” 载涛走后,暖阁里又陷入一片沉寂,静得连窗外树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听得见,载潋望着载涛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之内,脸上的笑意也终于一点一点崩溃。 载潋听到窗外传来细雨敲窗的声音,却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凑到窗边去闻春雨的味道了,她感觉心底的疼痛一阵一阵翻腾着,仿佛就要将自己吞没在这寂静无声的深夜里。 载潋将头埋在自己的枕头里,只怕自己哭的声音会惊动了别人。 夜仍漫长而寒冷,窗外的雨仍在下着,没有人会在意载潋的心事,更没有人会懂得她那份隐忍的爱终于变成爱而不得的酸楚。 ======= 因前日夜里下了小雨,次日清晨的天气格外晴朗,碧透的空中只有几朵薄云,澄澈无比的阳光将温暖的光投向人间,可那日宫中的风仍旧清冷,微风卷着雨夜留下的湿意吹过讳莫如深的宫墙,在低洼处的水面上留下一片澜漪的痕迹。 载湉此时于养心殿内阅览奏折,窗外的阳光投射进来正落在他的侧眸上,而他却全神贯注从不分神,目光只停留在案上的奏折之上。 近月来他为筹措修缮颐和园工程款项之事伤神,只怕再为百姓增添负荷。他今日终得见奏折上奏明颐和园款项已筹措齐全,工程进度也已进入正轨,他才得以稍稍放下心中的重担。 载湉放下手中的朱笔,略伸了伸腰身,便站起身来望着养心殿外一片晴朗的阳光,他转头将目光落在身边的茶案上,忽看见一只熟悉的暖炉。 回忆恍惚间,他忽想起载潋原先捧着这只手炉塞进自己的怀里的情景,他垂眸低声笑了笑,便拾起那只手炉放在掌心里仔细抚摸,载湉想起几日前载沣急匆匆带走载潋的身影,不知何时何月载潋才会再进一次宫呢? 载湉也不知是从何时起,这个女孩儿在自己的世界里消失的时间久了,自己就会疯狂地想要去找,想要知道她的近况…… “万岁爷,珍嫔主子来了。”载湉此时望着那只手炉,正想到载潋原先住在养心殿时在一旁陪着自己批奏折的时光,从前的时光竟是那样岁月静好,自己坐在案后批折,她就在一旁研磨,可这些都回不去了。 载湉良久后才反应过王商的话来,他回头看了看躬身站在自己身后的王商,便道了一句,“让她进来吧。” 王商转身去后不久,珍嫔便捧着一幅画卷款款走进养心殿来,她今日来见皇上只梳着个两把头,稍稍缀了两支步摇在侧,身上穿了件湖绿色云纹的旗装,显得更灵气活泼。 “臣妾给皇上请安!恭请皇上圣安。”珍嫔笑意浓浓地行了蹲礼,手里仍旧捧着那卷画轴,载湉见珍嫔已经进来了,便抬头笑望着她道,“快起来吧。” 珍嫔听见载湉的声音,面上的笑意更浓起来,她每次听到载湉那清朗又动听的声音,感觉就像是阳光照进了自己的心里。珍嫔疾步走到载湉的身边,紧紧抱着怀中的画卷,笑问道,“皇上猜臣妾带了幅什么画?” 载湉猜不出来珍嫔又搞了什么新花样,便摇了摇头笑道,“朕猜不出来,珍儿直接告诉朕吧!”珍嫔呵呵地笑了两声,便缓缓展开了手中的画轴,载湉惊喜地望着珍嫔手中的画卷徐徐展开,竟是那日他只让珍嫔看了一眼的水墨画。 “皇上上次和臣妾说喜欢这幅画,还赏臣妾看了一眼,臣妾回去就回忆着画,画得不好,皇上别笑臣妾!”珍嫔羞红了脸,微微含着笑意对载湉说道。 载湉此时已被珍嫔绘画的天赋惊艳,他站起身来,走到珍嫔身后缓缓将珍嫔拥在了自己的怀里,他轻笑道,“你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珍嫔此时只感觉脸颊发烫,她小心翼翼地依靠在载湉的怀中,回眸望向载湉深邃的眼眸,良久后才道,“皇上别急,臣妾身上的惊喜要皇上慢慢地发现啊……” 载湉此时又看见书案上那只手炉在阳光的映射下微微闪着光,便合起眼来,贴靠在珍嫔的身边低声道,“珍儿,朕终于能无所顾及地对一个人好了……” 珍嫔本沉浸在幸福与甜蜜之中,此时听到载湉说了一句“终于”,不禁奇怪,她仔细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问道,“皇上,为什么是终于?” 载湉此时缓缓将珍嫔松开了,他垂着眼眸,望着珍嫔苦笑了一声,便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晴好无比的阳光,他觉得晃眼便微微合起了双眼,背对着珍嫔道, “从前也有个人,让朕忍不住地想对她好,她笑起来的时候,朕也跟着她一起高兴,看她天真又傻乎乎的样子,朕真想一直对她好下去……可朕又不敢肆无忌惮地对她好,恐怕会伤害了自己的家人,还要躲在一个被禁锢的身份之下,就永远都不能光明正大地对她好…” 珍嫔望着载湉的背影,此时心底里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滋味,是酸涩是难过都搅在一起混杂不清了,珍嫔努力猜想着载湉口中的人究竟是谁,却一时也没能想出来。 珍嫔向载湉凑近了两步,从身后将载湉紧紧拥在怀中,她紧紧贴靠在载湉的背上,低声道,“皇上,从今后有臣妾,臣妾绝不离开皇上,臣妾不会再让皇上难过……” “珍哥儿……”载湉闻声便转过身来,他低着头望向在阳光之下正微笑望着自己的珍嫔,他展开自己的双臂将珍嫔拥进自己的怀中,他沉声道,“幸好有你来了,朕才真正明白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的。” ======= 当日载湉为了和珍嫔并肩同行,去储秀宫给太后请安时都未乘轿,他们二人互相挽着手,迎着空中清朗无比的阳光一步步走过深长的长街。 在珍嫔的世界里,狭长的长街也宽阔起来,清冷的风也温暖起来,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最清朗的阳光,最温暖的微风和少年皇帝的最明媚笑容。 珍嫔入宫后最得皇上的宠爱,又是后妃三人中最年轻最活泼的一个,绘画书法的造诣都极出众,连太后都格外心疼自己这个最小的儿媳妇。 那日太后正召醇亲王奕譞进宫来说话儿,顺便问起颐和园工程的近况,载湉并不知醇亲王也在太后宫里,便兀自领着珍嫔来给太后请安。 储秀宫外通传的小太监远远瞧见是万岁爷和珍嫔挽着手徒步走来,不禁大吃了一惊,他才开口高声传了一声“万岁爷驾到——”,便瞧见李莲英从宫里头小跑着出来迎驾,李莲英见了皇上与珍嫔便下跪请安,载湉忙抬了抬手,道,“李谙达快起来,亲爸爸可在里头?” 李莲英躬着身引载湉与珍嫔进去,一路上边回话道,“回万岁爷的话,太后正在里头呢。”李莲英没有同载湉说明醇亲王也在,便为他们二人打了门帘起来,恭迎他们二人进去。 载湉此时才松开了珍嫔的手,珍嫔也颔首退了半步,走在皇上的身后,不敢再同他并肩而行。 载湉此时才瞧见太后坐在储秀宫西暖阁的落地垂花罩后头抚弄着案头上一盆水仙,太后手上一对金光闪闪的护甲在阳光下熠熠生着光,他加快了步子走进去跪下为太后请安道,“儿臣给亲爸爸请安,恭请亲爸爸万安。” “皇上来了,快起来吧。”太后仍旧低头瞧着案上一盆水仙,漫不经心地道了一句,便请载湉过来坐在自己身侧另一头的榻上。 珍嫔在西暖阁外的落地垂花罩后站了许久,见皇上已为太后请过了安,才从垂花罩后款款走来,见了太后便微微笑着下跪请安,“奴才给皇额娘请安,恭请皇额娘万安。” 此时太后才瞧见珍嫔也跟着来了,便收回了正拨弄水仙花的手,转头对珍嫔道,“呦珍儿也来了,快过来坐吧。”太后吩咐李莲英给珍嫔摆了圆凳,珍嫔才落了座,太后便清了清喉咙道,“七爷也出来吧,是皇上来了,都是咱自家人。” 载湉此时只感觉心头一震,他转头看见自己的阿玛从东暖阁里头缓缓走过来,见到自己便恭恭敬敬地跪倒请安,“奴才参见皇上,恭请皇上圣躬安康。” 载湉此时看见阿玛跪在殿中,一言未发便着急地要起身亲自去扶,却被太后抬手拦下了,太后“诶!”了一声,抬手将载湉拦在了原地,不让他去扶奕譞起来。 太后没有对皇上说半句话,反倒对李莲英道,“小李子,去扶七爷起来,请七爷坐。” 奕譞落了座以后也不敢抬头看太后和皇上的眼睛,便是一言不发地坐在原地,太后抬眼瞅了瞅奕譞,忽笑问道,“七爷这是怎么了?瞧着脸色不大好的,修园子的银子不是都筹措妥当了吗?” 奕譞听见太后问自己话,忙回话道,“回太后,奴才是和孩子们生了点气,不碍事的。” 太后一听是和醇王府孩子们生了气,更来了兴致,问道,“是哪个儿子惹七爷生气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要闹,就叫他们闹去,七爷总得爱惜身子……” 奕譞听见太后关怀自己的身子,忙谢恩回话道,“奴才谢太后关心,只是…这回不是哪个儿子惹奴才生气了,是载潋不听话了,昨天奴才罚她跪了两个时辰,今天她就在府里老老实实待着了。” 载湉坐在一旁听着,只感觉心底一阵一阵不安,他完全不知道载潋犯了什么错而惹怒了阿玛,也不知道载潋昨天都经历了什么,他疯狂地想知道载潋被罚跪了两个时辰,现在可还一切都好。 可太后问醇亲王话,自己又不能打断,就只能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太后见奕譞脸色实在不好,便嘱咐了几句道,“七爷先回去吧,甭和孩子们置气了,回去就好好儿歇着。” 奕譞起身跪倒谢了恩,便颔着首一步步退了出去。 醇亲王走后,太后才有心思问起珍嫔话来,而载湉此时的心神却像是被醇亲王一席话带走了一样,他依稀记得从前载潋进学去得晚了挨打的事,那个时候他还给载潋送了药,可今日被罚跪了整整两个时辰,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太后示意珍嫔凑近些来,开口问道,“最近你都画了什么新画啊,拿来也给我瞧瞧。” 珍嫔正巧带着那幅水墨画在身上,便笑盈盈地取出画卷来,对太后道,“皇额娘,这是奴才昨儿才画好的,皇上觉着原画好看,奴才就临摹着画了一幅!” 李莲英和几个小太监为太后展开了画轴,太后又拾起案上一副镜片来架在眼前,仔细瞅珍嫔画的画,看了半晌才“嗯”了一声,抬头瞧着珍嫔笑道,“珍嫔这画儿画得是真不错,赶明儿我叫宫里的画师再好好教教你绘画,你还能画得更好。” 珍嫔一听太后要为自己请画师来教自己绘画,喜难自禁地行了礼谢恩道,“奴才谢过皇额娘恩典!将来一定好好跟师傅学!” 太后也喜欢珍嫔活泼,正和珍嫔谈笑间忽发觉皇上半晌不说话,便敛了笑意转头问道,“皇上怎么不说话?” 载湉此时才从自己隐隐的担忧中收回心神来,转头瞧见太后正望着自己,便微微一笑,道,“儿臣没事,只是有些累了。” 太后松了珍嫔的手,转过头去仍望着前方,淡笑道,“我这儿也没什么事儿,皇上既然累了,就回养心殿好好歇着去吧。” ======= 那日醇王府内格外安静,因为没有载潋跑到哥哥们住的前院里去嬉戏谈笑了,载潋满心都是自己不能再见皇上了的伤心事,前夜里一宿没好好合眼,次日一早脚还没消肿,就又发起低烧来。 静心和李妈妈见载潋休息了一夜,病没好转反倒加重了,也不知是因为什么缘故,她们不敢隐瞒载潋的病情,便跑去问福晋的意思。 静心和李妈妈还没回来,载潋便听见暖阁外有个小厮的声音传来道,“格格,这儿府外头给您送的东西。” 载潋使劲清了清喉咙想喊一句让他在外面等会儿,却怎么也喊不出声来,载潋怕有要紧的事儿,便一个人跳着脚过去给小厮开了门。 载潋见站在外面的是醇王府门房的小厮,还没问是什么事,那小厮就已经吓得跪倒在地,他不知道载潋房里没人,竟劳动载潋瘸着一只脚来给自己开了门,此时忙道,“格格,奴才该死!奴才不知道格格房里没人……” 载潋脚上也没法穿鞋,此时站在冰冷的地面上只感觉扎脚,便忙扶了小厮起来,道,“行了,你快起来吧!这哪儿能怨得了你,是我自己把脚崴了的……诶对了,你刚刚说府外有东西给我?” “对!就是这个,东缘照相馆送来的,让奴才亲自交到格格手里。”小厮边回着话,便将一沓被包裹着的厚厚的相片交到载潋手里,载潋此时全身都靠在暖阁的门上,脚上也不敢吃力,在看到“东缘照相馆”几个字后,只感觉心里的酸楚与疼痛又翻出来作乱。 “好…”载潋望着手里的照片,最后只淡淡道了一句,“我收下了,你去吧。” 载潋坡着脚走回到床边,还没躺好了,便抽出一沓照片上的第一张捧在手心里来看,她看见照片上的自己正挽着皇上的胳膊,笑得将眼睛眯成了一道缝,而皇上也坐在自己身边,望着镜头温柔地笑着。 岁月静好的模样全归往日,终于一去不复返了。 载潋只稍稍看了照片一眼,便又忍不住流下泪来,她忍着心底里强烈的刺痛,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放进自己贴身戴的荷包里,又缩紧了荷包的口,像是藏好了自己最珍贵的珍宝一样。她怕又有人看到,来骂她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潋儿!潋儿!”载潋忽然听见暖阁外面传来载沣的声音,手忙脚乱地将荷包埋在了被子下面,假装乖乖地躺在床上。 载潋见载沣和自己两个哥哥正搀扶着额娘缓缓走过来,立时坐起了身来,要下地去亲自迎额娘进来,载潋才跳了两步,载沣便扶着额娘走了进来。 婉贞福晋一看见载潋披散着头发的模样便掉眼泪,她亲自扶住了载潋,扶着她往回走,哽咽道,“潋儿啊,你究竟怎么惹着你阿玛了?让他这么狠心地罚你……” 载潋委屈地低着头,也不敢和额娘说实话,她抬头望了望载沣,见自己哥哥一脸严肃地瞪着自己,就不敢和额娘说实话了,便结结巴巴道,“额娘…女儿昨天出府去玩儿,没和阿玛说…就自己偷偷跑出去了,所以才…” 载潋从前偷偷跑出府去玩的事情不在少数,今日突然因为这样的小事而被重罚,着实令婉贞福晋生疑,载涛看出来福晋半信半疑的样子,忙扯开话题道,“额娘快坐吧!也好让潋儿上床上去歇着,今儿早上她还有发着低烧呢。” 婉贞福晋一听此话,忙摸了摸载潋的额头,担忧道,“丫头啊,你病了怎么都不和额娘说?要不是静心和李妈妈两个来告诉我,我都不知道你病了!” 载潋一见额娘担心的模样,便忙笑着宽慰额娘道,“额娘!您别担心!女儿这都是小病,要不是不小心崴了脚,今儿就能出府去玩儿了!” “还想着玩儿呢!”载洵一听载潋又说去玩,心里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他昨天跪的时间最久,全是因为载潋任性想要出府去玩的缘故,今日又听见载潋说玩,感觉身上的寒毛都立起来了,他冲着载潋道,“下回阿玛就不罚你跪两个时辰了!该罚你跪和我一样长的时间了!” “好了载洵,”婉贞福晋听见载洵愤愤不平地埋怨载潋,忙转过头去拍了拍载洵的手道,“今儿晚上多吃点,算是额娘弥补你了。” 载洵也不是真心怪载潋,只是怕她还不长记性,又闯了祸,惹得阿玛罚她。 婉贞福晋和载潋说了半会儿的话,前脚才走,就有小厮来给载潋传话道,“格格,泽公来了,他说,听说格格病了,想来看看格格。” 此时载沣、载洵和载涛还在载潋的房里,兄妹四人还没说上几句话,就听人来报说载泽来了。载沣心里奇怪载泽是怎么知道载潋病了的,不禁脱口道,“泽公是怎么知道潋儿病了的?” 载涛一直站在两个哥哥身后,半晌没说一句话,此时才悠悠开口道,“我今儿出府去见着他了,我随口说潋儿病了,谁想他就这么勤快,刚知道一会儿,就马不停蹄地过来了。” 载沣也来不及和载涛多说些什么,就吩咐身后的小厮道,“快请泽公进来吧。”载涛一听载沣的话,便故意叹了叹气,又伸了伸腰身,一个人缓缓地向外迈着步子道,“好了,那咱也回去吧!” 载沣还愣愣地坐在原位上,他看着载涛说话间就要走,便问他道,“你去哪儿啊?咱还没和潋儿说几句话呢,怎么就着急走了?” 载涛停下步子来,回头冲载沣一笑,道,“兄长都让人家泽公进来了,咱还在边儿上傻站着干什么呀?” 载沣完全没懂载涛的意思,还想问载涛,为什么载泽来了他们怎么就不能在旁边待着了,就被载洵给架了起来,载洵拖着载沣向外走,笑道,“五哥就别在房里待着了,一会儿人泽公想说什么也不好说!” 载潋憋了一肚子气地看着载涛越走越远,心想“他明明知道载泽得知自己病了肯定会来府上,却还去和载泽多这句嘴!”,却也不得不接受此时载泽已到了府上的事实。 没过一会儿载泽便提着一只点心盒子走了进来,载潋还想起来给载泽见礼,就被载泽给拦下了,道,“格格脚上还伤着,千万别动了。” 载潋坐直了身来,看着载泽礼貌地笑着,道,“真是劳烦泽公了,我一点小病,还至于泽公亲自跑一趟。” 载泽将手里的点心盒子放在载潋床头的案上,脸上的笑意忽收敛了许多,他抬起头来望着载潋,半晌才道,“我听你说的最多的,就是‘劳烦泽公了’这几个字……” 载潋不知所措地望着载泽,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这样悲伤起来,便忙笑道,“泽公,我不会说话,若是得罪了…” “没有!”载泽又忽然笑起来,坐在了载潋身边的圆凳上,笑道,“我只是随口说说,你不必过心的。”载潋听了后才放心地对载泽笑了笑,载泽转身从点心盒子里拿出一块豌豆黄来,递到载潋跟前道,“载涛和我说,你最爱吃豌豆黄,我就去买了这些来。” 载潋感动地望着载泽,也望着他递过来的豌豆黄,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载泽已笑道,“快尝尝吧!” 载潋笑着点了点头,伸手要去接载泽手里的豌豆黄,却被载泽拦下道,“诶,不用了,你既然病了,我就该照顾周到了!”载潋只感觉脸上瞬时一热,心底划过一阵说不出的感觉来。 她盯着载泽一直一动不动地举着手里的豌豆黄,目光期待地望着自己,载潋心一软,也不好再拒绝他,只得缓缓张开了嘴,吃下了载泽递过来的豌豆黄。 “味道怎么样?”载泽期待地问道,载潋缓缓嚼了嚼嘴里的豌豆黄,而后用力点头道,“好吃!泽公在哪里买的?” 载泽回头拍了拍高高的一只点心盒子,笑道,“好吃你就留着慢慢吃,这些都是给你买的!吃完了我再给你去买,你不用问在哪儿买的!” 载潋感觉心底里那一片奇怪的感知越来越浓烈,她转过头去看了看床铺内侧落着的那只荷包,又想到自己那张和皇上的合影,心里的难过和失落又铺天盖地地袭来,她努力地忍住眼眶里的泪水,转头对载泽笑道,“谢谢泽公,我有些累了,让我一个人躺会儿吧……” ======= 夜已深了,薄薄的雾气笼罩在景仁宫的攒尖顶之上,月色透过薄薄的雾层落在景仁宫的院落里,珍嫔在院中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左右也等不来载湉,此时心里已有些着急了。 珍嫔唤来景仁宫掌事太监戴恩如来,问道,“皇上不是说今儿晚上要过来吗?怎么还不来?” 戴恩如看得出自己主子此时的焦躁,便委婉道,“主子,皇上政务繁忙,一时被牵绊住了也是有可能的……主子若是想见皇上了,不如直接去养心殿见皇上呢?” 珍嫔恍然大悟,心里暗骂自己愚笨,竟不知道直接去养心殿见皇上。她如此想着,便忙回景仁宫正殿里去命念春和知夏给自己又梳了梳妆,重新施了粉黛,一路上心情极为愉快地去了养心殿。 珍嫔到养心殿门外时,只见养心殿内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殿内人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和交谈声不绝于耳,珍嫔只以为皇上还在召见大臣,便想着到院中去等,却不想当自己走到养心殿窗下时,才听清皇上正在说的话—— “王商!你还记不记得翁师傅给朕的那几瓶消肿止痛的药收在哪儿了?!”珍嫔隔着昏黄的窗纸望着载湉在殿内焦急地四处走动着,着急地寻找着什么。 王商忙跑上前来帮着载湉找,他趴在地上从百宝阁的最下一层拿出两瓶药来,交到载湉的手上道,“万岁爷,奴才一直帮您收着呢…奴才想您轻易用不着,就收最下面了。” 载湉此时看见王商手里拿着自己要找的药瓶,才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来,宽慰地笑了笑。 王商疑惑地问道,“万岁爷,是您要用这药吗?”载湉此时才理会王商的问话,道,“不是朕,是潋儿…诶对了,你现在赶紧给醇王府送去,亲自交到载潋手上…她昨儿跪了两个时辰,七爷说她都出不了府了!……朕担心得很啊…” 王商一听皇上是要给载潋送药,便随手收回去了一瓶,准备将另一瓶送出宫去,却被载湉看得正着,他吼王商道,“两瓶都给她送去!她这回伤得不轻!” 王商诚惶诚恐地赶紧又拿出了自己刚收起来的那瓶药,诺诺道了一句,“万岁爷,翁师傅给您的这可是难得的药啊,万岁爷不留着点儿吗……” 载湉此时已被王商气得发起了火,立时吼他道,“哪儿那么多话?赶紧去啊!朕用不着这药!……” 王商连忙点头答应,正要跑出殿去,载湉又着急地叫住他叮嘱了一句道,“一定亲自交到潋儿手上!还有……让她好些了就进宫来给朕请安,告诉她,朕挂念得很……” 王商连连答应,才终于转身跑出来养心殿。 珍嫔见王商匆匆忙忙地跑了出来,忙躲在了柱子后面,她仰头望着天上一轮明月,心里不知为何竟极为酸楚,她忽又想到白天时皇上和自己说的那番话,“从前也有个人,朕忍不住地想对她好……” 珍嫔问自己,那个出现在自己之前的女孩儿究竟是谁,白天时还想不出答案,而此时,答案仿佛已昭然若揭了。 此时紫禁城中的雾,就仿佛这心事重重的三个人一般,排解不开,又融解不了。而载潋和载湉的心事,又像是穿不透雾层的月光一般,永远无法对彼此说清。 ※※※※※※※※※※※※※※※※※※※※ 不要吝惜对勤奋的我的夸奖嘿嘿嘿!! 衷肠 入了夜以后醇王府静静悄悄,不闻一点声音,载潋才从额娘的暖阁里用完晚膳回来,此时正被静心和瑛隐两个人左右搀着往回走。 夜里的凉风卷着树梢上落下的细雨,直往载潋的衣领里面灌,她不自觉得打了个冷颤,呼出一口气来,就看着一团白雾在眼前消散如烟。 初春的节气乍暖还寒,太平湖面上的冰才融化,气候就又被一场春雨带回了寒冬。载潋用手背擦去了落在脸上的水珠,她只感觉今夜里冷得像冬天,风裹着水珠落在脸上的感觉,竟像是冬天里的冰珠子划在脸上一样疼。 静心才搀着载潋跨过涟漪殿外面的第一道门槛,载潋便转身对静心道,“姑姑你回去歇着吧,我自己能回去。” 静心是载潋从小的教引姑姑,向来对载潋严厉,现在看她伤了脚还逞强,便厉声呵道,“格格闹什么啊?福晋才刚吩咐了,要奴才们好好看护着您,这才从福晋那儿回来,您就又不听话了!” 静心话毕便继续上前来伸手要搀载潋,而载潋躲着她却向后跳了两步,她想起方才席间额娘和阿玛的话来,心里已是烦乱得很,此时忍不住对静心发火,“我都说了我可以!你看见了吗?我自己能走!你能不能别到哪儿都跟着我?!” 静心见载潋发了火,也不敢再接着顶撞她,只得一个人站在涟漪殿外第一道垂花门下看着她,见她一步一步坡着脚终于走回到暖阁里,才长出了一口气,转身回自己房里。 静心掀开门帘见房里灯火正浓,李妈妈就坐在西屋的窗下绣着女红,便走进去轻声笑问,“妈妈怎么还没休息?”李妈妈听得是静心的声音,缓缓放下了手里的针线与绸面,抬起头来笑道,“潋儿又闹脾气了吧?” 静心感叹李妈妈对载潋的了解,不禁一个劲点头,道,“妈妈都猜到了?” 李妈妈只是点一点头,便转头望向窗外时隐时现的月色,她感怀今日的月色与载潋被抱进醇王府那夜是何其相似,可那个夜晚已然是十余年前的过往了。 静心仍旧愣愣地站在李妈妈的面前,她低头瞧了瞧李妈妈正绣的绸面,见是一对正戏水的鸳鸯,便开口问道,“妈妈,格格到底为什么事不高兴呀?” 李妈妈只是笑了笑,她想到方才席间福晋一个劲儿和载潋兄妹几个夸载泽,叫载潋病好了就亲自去载泽府上去道谢,还劝载潋以后少出府乱跑,免得又惹王爷生气,就已经能猜到大概了。 李妈妈拾起了绸面继续绣,她温蔼地笑了笑,只是低着头对静心道了句,“女孩子大了,有心思了。” ======== 载潋拖着隐隐作痛的右脚,费了好一会儿的功夫才走回到自己的床边,她来不及好好将脚上的棉布鞋脱了,便在黑暗里趴在床上摸索。 直到她终于摸到了那枚装着自己和皇上合影的荷包,才如释重负地释然笑起来,她挪着步子去点了蜡烛,便坐在烛灯旁一个人捧着照片看。 载潋不自觉地笑着,她望着照片上的那个被定格瞬间,竟觉得自己走过的生命都好短,只是那个瞬间却又好长,长到让她可以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那天照在脸上晃得让人睁不开眼的阳光。 载潋只感觉眼底发酸,正怔怔望着照片时,忽感觉一滴眼泪正巧落在照片上,她忙用袖口擦干净了照片,又小心翼翼地将照片收回到自己的荷包里。 载潋坐在窗边的榻上,毫无睡意,她脑海里满满得全是今日额娘说过的话,“潋儿啊,以后别再乱跑了,别再惹阿玛生气了啊…额娘也担心你。” 那个时候载沣坐在一旁不说话,载洵正忙着品尝额娘小厨房做的美味,只有载涛笑呵呵地问额娘道,“额娘,您不让潋儿出府走动,那她怎么去载泽府上谢人家来探病啊?” 载潋以为额娘听了载涛的话就会打消了让她去给载泽道谢的想法,心想载涛总算要帮自己一次忙了,因为她打心里不想去载泽府上道谢,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载泽的情意。 载潋还在心里暗暗高兴,却见额娘夹了一筷子桂鱼放在载洵碟子里,又转头对载涛笑道,“载泽府上还是要去的,额娘愿意潋儿多和载泽走动走动。” 婉贞福晋对载涛说到此处,又收起了笑意,转头来对载潋正色道,“不过外面人多眼杂,至于其他的人,潋儿你就少见吧。” 载潋一听心里就着起了急,被载涛这么一问,那自己以后岂不是除了载泽就谁也见不了了吗?!额娘这算是什么意思啊? 载潋在心里暗骂载涛一天天就想着坑自己,连在额娘面前也不肯作罢。载潋心里气不过,嘴上却什么也不敢说,毕竟自己前天才惹了阿玛生气,现在阿玛才消了气,这几天最好什么也别说。 载潋看见载涛冲着自己笑,便气哼哼地低头继续吃饭,两个人就这样僵着,直到现在夜已经深了。 其实在载潋心里,她也不再奢求见到谁,她只是还放不下皇上而已,她还幻想着自己能像从前一样,跟在他身后堆雪人,跟在他身后无虑无虑地跑。 被阿玛责骂了以后的载潋特别清醒,她知道自己不该再见皇上,也知道不再见他才是真正为他好,可她就是忍不住要去想,每当想起自己和皇上住在一起的那段时光,载潋都觉得,这世上就只剩下他们两人了。 载潋也觉得幸运,庆幸自己手里还有一张和皇上的合影,让她能在思念的时候看上一眼,她就觉得一切都足够满足了。 载潋此时才缓缓将思绪从今晚的席间收了回来,她虽然仍旧毫无睡意,却也不得不睡了,她用梳子将身后的长发梳直,便探过身去将烛灯吹熄了,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自己的床边。 夜仍旧寒冷而寂静,载潋手里捧着那枚已经被子攥热了的荷包,辗转反侧。 ======== 载潋朦朦胧胧间感觉自己就要睡着了,却突然听到暖阁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困倦地坐起身来,望向窗外,见一列王府里的丫鬟们打着明晃晃的大红灯笼,顺着回廊一路小跑到她的院里。 载潋刚想下地去穿上自己的一双棉布鞋,却已看见静心和瑛隐急匆匆地推开暖阁大门跑了进来,静心见到载潋仍未行礼,便已脱口道,“格格您快点儿去前院里吧!皇上派了宫里的谙达来传口谕!王爷福晋还有三位少爷都过去了!” 载潋一听到“皇上”二字,瞬时觉得清醒了过来,心里翻滚的兴奋让她不能再慢悠悠地穿衣,她匆忙套上脚上的棉布鞋,站起身来就向外跑。 载潋一时激动,早已忘了脚上还有伤,她才跑了一步,就疼得脚下一软,险些又摔倒了。瑛隐眼疾手快地上前来扶住了载潋,忙嘱咐道,“格格您这伤没好呢,别着急!” 载潋此时已经有些语无伦次,她搀住了瑛隐的手,只说了两个字,“快!快!…” 载潋满心想的都是皇上的口谕,纵然她不奢望口谕会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却还是迫不及待地想去见皇上身边的人,想听皇上最近的消息。 载潋到前殿时王府里的其余人都已到齐了,此时正恭恭敬敬地跪倒在殿中,等待王商传皇上的口谕。 静心和瑛隐只能送载潋到殿门外,便颔首跪倒在了殿外的回廊上。载潋一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到自己三个哥哥的身后,一言不发地跪倒在载涛的身后,等着王商传皇上口谕。 载潋只以为皇上要给阿玛传什么有关修园子的话来,此时她正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忽感觉有人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 载潋悄悄抬头,竟看见王商就站在自己跟前,王商弯下腰来忙将载潋扶了起来,赔笑道,“格格,您快起来吧!您脚上的伤没好,皇上吩咐不用跪了。” 此时载潋颇有些无措,她起身后忙颔首谢恩道,“奴才谢过皇上恩典。”而后载潋便退后了一步,颔首等待王商说正事。 谁知王商只是从衣袖中掏出两瓶棕褐色的药瓶来,亲自交到了载潋的手上,笑道,“格格,皇上吩咐奴才亲自交到您手里的,这药是给您治脚上的伤的!” 载潋呆愣愣地望着王商递过来的药瓶,一时间完全不知所措,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皇上竟在关心着自己的脚伤,她接过药瓶后便又忙着跪倒谢恩道,“奴才载潋,跪谢皇上恩赏!” 王商又忙上前去把载潋扶起来,才传载湉最后让他传的口谕,王商站直了身子,清了清喉咙,才朗声道,“皇上口谕,‘让载潋伤好后就进宫来给朕请安,告诉她,朕挂念得很。’钦此。” 王商一字不敢差地给载潋传完了皇上的口谕,才如释重负地赶忙将醇亲王奕譞和婉贞福晋扶了起来,又问起王爷与福晋的身体状况。 载沣领着自己两个弟弟也跟在阿玛额娘的身后站起了身,他一直一言不发,他知道那天自己领着载潋匆匆而别,皇上一定疑心原因,只是他怕再留下去,载潋的情绪就会被皇上看得一清二楚。 到那个时候,谁又能收场呢? 可载沣也实在没有想到,皇上会传这样的口谕来府上,他了解载潋的心事,更知道这样的口谕会在她的心湖上掀起难以平静的惊涛骇浪来。 载潋此时正一动不动地捧着手里的药瓶,她站在最后,望着昏黄灯下阿玛额娘逐渐模糊的身影,耳畔传来的声音也愈发不真实起来。 载潋从王商传来的口谕里仿佛就能感受到皇上那一颗急切又真挚的心,可此时的她却又忍不住地难过,因为她本来才刚刚学着安静,学着清醒,就又被皇上一番话将心里的伤刺得生疼。 载潋低着头不知自己该要说些什么,就又听王商笑盈盈的声音传来道,“格格,赶明儿您脚好些了,就进宫给皇上请个安吧,皇上记挂得很!……另外珍主子托您洗出来的照片,您也好还给珍主子了。” 载潋此时才想到珍嫔的照片还在自己手上,便忙对王商道,“麻烦谙达回去转告皇上,就说奴才谢皇上记挂,一定进宫去给皇上请安!珍主子的照片也会一块儿带去的!” ======== 载潋得了皇上的恩赏,依照规矩必须至养心殿面谢皇上恩典,若皇上不愿见她,她也必须到养心门外去给皇上磕了头谢恩才行。 醇亲王纵然心中万千不愿也不能说一句不许,这回不同于之前,因为是皇上先赏了东西下来,载潋才必须要进宫的,面谢圣恩的规矩谁也不能破例。 次日载潋终于又坐在铜镜前,等着静心来给自己梳入宫需梳的发髻,她望着铜镜中不发一言的自己,不知为何竟丝毫也高兴不起来。 她的思念明明无处安放,却又惧怕再见到那个人,载潋只怕他的再次出现又会给她幻想,扰乱自己已趋向于平静的心境。 梳妆更衣毕的载潋顶着太阳尚未初生时的寒冷便出了府门,载沣送载潋出了府门,看着她登了马车,才道了一句,“妹妹谢了恩就早些回来。” 载潋将掀着马车帘子的手缓缓放下来,转头望着一脸担忧望着自己的载沣,心里也顿时升腾起万般不忍,先前是自己的任性连累了载沣一起受罚,今日又是自己害他担心。 载潋为了宽慰载沣,便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来,笑道,“哥哥放心吧!潋儿心里都明白,谢了恩就回来。” 载潋说完后,忍着眼里即将夺眶而出的眼泪,头也不回地坐进了马车。她不敢再看载沣来送自己的眼神,恐怕自己还未面圣,就哭得像个泪人儿。 车夫驾起马车后,载潋才稍稍掀了帘子起来向外看,见马车外细雨淋漓,从未停过,此时在太平湖畔上落下点点波澜。 清晨的寒冷尚未驱散,细雨就将更刺骨的寒冷布满了人间,载潋紧了紧自己领口边的衣裳,却仍旧感觉冷风一股一股往衣服里灌。 载潋探头望向前方,只见马车前挂着的“醇”字大灯笼在黑暗中格外刺眼,街旁人们的目光追着那只灯笼走,直到再也看不见了,才将目光收回来。 马车到东华门时,雨势渐大,载潋独自撑了伞走下马车来,只听得雨珠迸溅在伞面上飒飒地响着,静心上前来用巾绢给载潋擦净了脸上的雨水,而后笑道,“格格今儿怎么了,怎么闷闷不乐的?” 载潋看了静心一眼,怕她又担心自己,便道,“没事儿,没睡醒罢了。” 载潋站在东华门外等着来引路的小太监来,已经被愈下愈大的雨水溅湿了衣摆,她让静心替自己拿着手里的伞,方想低下头去擦干净旗裙边的雨水,忽听有人喊自己的名字,笑道,“潋儿?你怎么在这儿?今儿也进宫给太后请安吗?” 载潋下意识地抬起头去看,竟看见载泽和载振还有另外一个相貌英俊的少年缓缓走来,载潋缓缓福了身见礼道,“见过泽公,见过振贝子。” 载泽和载振拱手回了礼,载振便引身边的少年给载潋认识,道,“潋儿,他是我胞弟,名叫载扶,你们二人今日第一次见面,日后就认识了!” 载潋面无表情又福了身,载扶也忙着回礼,而后载泽才上前一步来关怀载潋道,“潋儿你脚上的伤好些了吗?怎么就急着进宫了?” 载潋抬头望了望载泽,见他此时为了站在自己跟前,也没有撑伞,额头上全被雨水打湿了,便忍不住抬起手去给他擦了擦脸上的水,而后轻声道,“皇上赏了我两瓶治扭伤的药,我今儿进宫谢恩的,而且我还得给珍主子送洗好的照片去。” 载泽此时一句话也没听进去,只看着载潋抬起来给自己擦雨水的手,他怔怔望着载潋的手,最后又望着载潋的脸,最后只道了一句,“潋儿,你该多穿点儿。” 载潋轻笑了一声,收回自己的手来,笑道,“不碍事,我谢了恩就回府了!” 此时载振站在载泽身后看他们二人熟络得很的样子,不禁也上前一步来对载潋道,“诶潋儿,你别光顾着和载泽说话啊,看见我像是没看见似的!” 载潋向来对庆邸的载振印象不好,此时也只是礼貌地笑了笑,道,“潋儿等着进宫给皇上请安,没顾上和贝子说话,还请别见怪了。” 载振一向心思浮躁,最喜欢年轻灵气的小姑娘,自从见过了载潋,总存了一份不甘心又觊觎的心思,此时便上前来挤走了载泽,对载潋坏笑道,“谢了恩别着急回府去了,去我们庆王府听戏去吧,再尝尝我们庆王府的手艺!怎么样?” 载潋想起自己走前载沣的嘱咐,便向后退了半步,福了个身婉拒道,“谢谢振贝子的好意了,只是潋儿走前哥哥们嘱咐了,要我谢了恩就赶快回去,就不去庆王府了。” 载潋说至此处,来给载潋引路的小太监终于顶着大雨跑了出来,雨声大作,载潋听不清载振又说了什么,便匆忙跟着小太监进了宫。 载潋走了后载振还气鼓鼓地望着她走远的方向,载泽拱了拱他笑道,“想什么呢啊?”载振只“哼”了一声,而后极为愤懑不服气地嚷道,“不过是个无名无姓的小丫头,被过继到醇王府上就真当自己是皇上的妹妹了!架子比醇亲王还大!” 载泽一听载振的话,慌忙制止他道,“载振!你说什么呢!” 载振仍旧不服气,又开口骂道,“就为了她,载涛上次还拿出太后来压我!我载振哪儿受过这样的气啊?!我能看得上眼,是给她脸面了,真不识抬举!” 载泽听到载振这样说载潋,瞬时气得头昏脑涨,厉声呵斥载振道,“你简直放肆!潋儿是咱们同族的妹妹,你怎么能说话这么粗鲁?当年是老佛爷懿旨让她过继到醇王府的,你还有异议了不成?” “我可不敢!”载振不服气地道了一句,“我哪儿敢对皇上的妹妹粗鲁啊,我载振可就这一个脑袋。” 载泽见载振吃了心,便笑道,“你和自己较什么劲啊,潋儿向来心思直爽,有什么说什么,瞧把你气的。” 载振再也不说一句话,却在心里暗下决心,“凡是自己想要的,就一定要夺到手里紧紧攥着!” ======== 载潋冒着寒冷刺骨的大雨一路向养心殿走,却在养心门外听得门房通传的小太监道,“万岁爷这会儿不在养心殿,前脚才去了珍主子的景仁宫呢。” 载潋心里一阵悲伤失落,却也狼狈地高兴,因为不必担心自己见到他以后又溃不成军。载潋扔了伞,在养心门外跪倒叩了三个头,算是向皇上谢了恩,才缓缓从雨中站起身来。 载潋身上还带着珍嫔的照片,她给皇上磕了头以后还要去景仁宫给珍嫔送相片。 载潋独自撑着伞,却仍感觉雨水不断地往脸上溅,她踩着脚下的花盆底,脚上拼命使着劲才未曾摔倒,载潋一路走在被雨水打湿的长街上,只感觉右脚脚腕上传来的疼痛一阵比一阵钻心。 才到景仁宫外的长街上,载潋就已看见珍嫔身边的小太监戴恩如和皇上身边的太监王商、寇连材颔首站在宫外。 王商瞧见载潋一瘸一拐地往景仁宫走,忙小跑着上前来迎了两步,道,“是格格来了呵,可不巧这会儿万岁爷在珍主子宫里,正起兴呢……要不奴才给您通传一声儿去?” 载潋深吸了口气,只感觉雨水中潮湿的气息直往自己的身体里灌,她拼命想使自己冷静下来,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半晌没说话,只感觉眼底越来越酸,最后便任由泪水流下来和雨水混在一起了。 王商见载潋眼底发红,忙问道,“呦格格这是怎么了?” 载潋忙揉了揉眼眶,笑道,“没事儿!我这是雨水溅眼睛里了,谙达不用去通报了,免得扰了皇上兴致!我把照片给谙达了,麻烦谙达转交给珍主子。” 王商连连应着,接过载潋手里的照片,而后颇有些担忧地抬头望了望有些憔悴的载潋,悄声道,“格格,皇上是真挂心您的,您要不再等等……哎算了,奴才忘了您脚上伤还没好呢!” 载潋不禁轻笑,道,“谙达别担心,我这儿好着呢,也请谙达转告皇上,就说奴才进宫已经谢了恩,也请过安了,不敢扰皇上兴致,就先回去了。” “是…格格您放心。”王商低着头,颇有些心酸地应了声。载潋含着泪微笑了笑,便转身沿着原路向回走。 ======== 此时载湉正坐在景仁宫的正殿东暖阁里屏风前的茶案旁,望着珍嫔握着手中的笔,如笔下生风,不出一会儿便画出一幅仅用水墨勾勒出的画来。 珍嫔怀里捧着那幅才刚刚画好的画,转头向载湉笑道,“皇上猜臣妾今儿画了什么?” 载湉看薄薄的宣纸背面已露出了画上的内容,不禁笑珍嫔,道,“傻丫头,朕都看见了,还猜什么啊?” 珍嫔此时才低头望向怀里的画,不禁羞红了脸,羞涩地笑道,“皇上都看见了还不提醒臣妾,让臣妾在皇上面前出丑……” 载湉含着笑站起身来,走到珍嫔面前弹了弹珍嫔的脸蛋,宠溺地笑道,“出什么丑,朕最喜欢你活得这么真实了。” 话毕后,载湉接过珍嫔手里的那幅画,见珍嫔用几条简单的线条在纸上勾勒出了自己的半身像来,眉目间神色活灵活现,不禁惊喜地笑道,“珍儿,朕用‘才女’来形容你也不为过了!” 珍嫔含羞地望向了载湉,依靠在他怀中笑道,“臣妾眼里都是皇上,所以笔下画的也就是皇上了!臣妾可不想做什么才女,只是做皇上的宠妃!” 载湉拍了拍珍嫔的肩,他的目光望向窗外,见王商疾步跑出景仁宫去迎了什么人,他还想看清楚来人究竟是谁,却又听到珍嫔对自己笑道, “皇上,来看臣妾昨儿刚做的这身衣裳,皇上觉得怎么样?穿上像不像玉树临风的少爷公子了?……” ======== 载潋才走出狭长的长街,却在转弯处遇着了荣寿公主坐在轿辇上,在一众人的簇拥下款款而来,载潋忙擦了擦眼底的一片泪意,蹲下行礼道,“奴才给公主请安,恭请公主万福金安。” 荣寿公主昨天才从太后那儿听说载潋伤了脚,心里正在记挂,今天却在宫里见着了,便忙亲自从轿辇上走下来,扶了载潋起来,也没有寒暄,便径直问道,“你脚好些了吗?” 载潋听得公主关怀自己的伤,忙诚惶诚恐答道,“回公主的话,好多了。” 荣寿公主此时正要去给太后请安,见着载潋在宫里,便牵起载潋的手来,领她往轿辇上走,道,“走,跟我去给太后请个安。” 载潋吓得不敢和公主同坐轿辇,忙向后退,道,“奴才自然该给太后去请安,可奴才不敢坐公主的轿辇,奴才一边儿走着就行了!” 荣寿公主笑载潋傻,道,“我这是看你脚伤了的份上!别推脱了啊,还害我跟你这儿淋雨!” 载潋也不好再推脱,只好和公主一起坐上了轿辇,路上公主只问载潋道,“今儿进宫做什么来了?”载潋如实回答道,“奴才来给皇上请安,还给珍主子带了她托奴才洗的照片。” 荣寿公主心里疑惑,不禁又问道,“珍嫔托你去洗照片?宫里不是有照相师吗?” 载潋也不知道珍嫔为什么一定求自己帮忙洗照片,这会儿只好回答公主道,“奴才也不清楚,只有照办了。”荣寿公主虽不再问,却也在心里暗暗存了一个疑。 那天户部的人来给太后看颐和园工程最新近况的图,储秀宫内内外外一片人潮涌动,李莲英出来迎荣寿公主和载潋,便抱歉道,“公主,格格,实在对不住,这会儿太后正和户部的人商议园子的事儿,李中堂还在边上等着呢,您二位要只是请安,太后吩咐,磕个头就回吧。” 荣寿公主听了李莲英的话,连话也没接,领着载潋直接在雨水里跪了,磕了头起身就要走,却又在宫门口驻了足,对载潋道,“潋儿你先回吧,我等着李中堂走了,再见太后一面儿。” 载潋颔首给公主行了个礼,便匆匆回了。 ======== 载湉才从珍嫔的景仁宫回养心殿,他一路上端坐在御辇之上,只听见头顶的伞上传来又急又密的雨声,抬头时望见远处的长街上漫着白茫茫一片雾气,低头又看见宫墙脚下的积水顺着水渠湍急地流,不禁又想到御花园的浮碧亭里去听龙头吐水的声音了。 浩浩荡荡一列依仗才进养心殿外的宫门,王商便赶忙着跑上前去准备扶皇上下来,王商仰着头问皇上道,“万岁爷,今儿天冷,您就别再出去了吧?” 皇上没回应王商的话,只等御辇落稳了,他才低头走进王商撑的伞下,不经意问了一句,“今天潋儿没进宫吗?” 王商小跑着才跟得上皇上的脚步,他一路给皇上举着伞,一路回话道,“回万岁爷,今儿载潋格格进宫了,还到景仁宫想见您呢,奴才本来要给格格通报的,但格格说不用了,就一个人回去了。” 载湉此时才走进养心殿的房檐下,他听至此处猛然驻了足,他目光犀利地转过头去看着王商,厉声问道,“潋儿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朕?!” 王商此时瞧见皇上目光中怒火仿佛就要将自己吞没,又想起昨夜里皇上担忧载潋到寝食难安的模样,心里早就清楚载潋对于皇上而言特殊的意义了。 王商此时慌忙就跪下道,“万岁爷恕罪啊!是格格说了不必通传,奴才这才自作主张没给您传话了……奴才又瞧格格着急要走,脚上的伤也没好利索,更不敢多留格格了啊!” 此时寇连材捧了一块仔细折叠好了的巾绢,跑过来为载湉理清了身上落的积水,载湉才转过头去长出了一口气,对跪在脚边的王商低声道了一句,“你起来吧。” 王商才刚刚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载湉忽又转过头来用审视的目光看着他问道,“潋儿走了多久了?这会儿出宫了没有?!” 王商忙颔首答话,“格格要是又去给太后请了安,奴才估摸着这会儿还没出宫呢。” 载湉一听此话,忙一把挥开围在身边的一众小太监,伞也来不及撑上就向外跑,王商和寇连材见状连忙跟在他身后喊道,“万岁爷!您等等奴才着……” 载湉忽停下了脚步,因为雨中的风席卷起一股珍嫔留在他身上的脂粉香气,他低头瞧了瞧自己胸口前的一团龙纹,香气便阵阵扑面而来,他心里觉着若是穿这身衣裳去见载潋,实在别扭,他又担心自己迟了会追不上载潋,于是吩咐王商道,“去给朕换身衣服来,快点儿!” 王商愣了片刻,他想皇上不是着急去追载潋吗,怎么又要换衣裳了?不禁开口问道,“万岁爷,这身衣裳不是见珍主子前才换的么?” 载湉冷厉地回头扫了他一眼,眼神冰冷得一句话也没有说,王商瞧见皇上的目光,只感觉心下一凉,匆忙去养心殿中取了全新的衣裳来。 ======== 此刻载潋正跟着来时的小太监一路向回走,她走到景仁宫外的长街上时,听前面引路的小太监道,“格格,奴才听说皇上回去了,您不再去养心殿给皇上当面请个安了吗?” 载潋心里忽然动摇了,只是当她想起载涛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让她远离皇上,才是真正为皇上好。 载潋终于只是摇了摇头,淡笑道,“不去了,不打扰皇上看折子了。” 前面引路的小太监也只是点了点头,便继续一言不发地领着载潋往回走,载潋只感觉心神都被抽空了,漫无目的地走在漫天的大雨之中,忽然听得身后传来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去看,已听到载湉含着笑意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怎么好不容易进宫一趟,还躲着朕了?” 载潋只感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她感觉心底那一道防线终于在听到这声问话后突然崩溃,她不知道应该要回答什么,只是慌慌张张地转过身去下跪,高声道, “奴才载潋参见皇上,皇上恕罪…是奴才不敢打扰皇上,所以才没去当面给皇上请安的。” 载潋只感觉自己心里的委屈终于在见到这个人以后愈发浓烈起来,她恨自己不争气,还没说什么就哭得停不下来。 载湉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亲自扶了载潋起来,而后用手擦去了她脸上和雨水混合在一起的泪水,笑了一句,“瞧这小脸儿,都花了。” 载潋只感觉心砰砰地狂跳不止,却又不知道说什么,载湉打量了载潋半晌,才又脱口说了一句道,“朕瞧你这一天没少跪吧,脚还没好呢,就别跪了。” 载潋此时也不再跪了,只是低着头诺诺地道了一句,“奴才谢皇上。” 载湉见到载潋后,才觉得这几天一直悬着的一颗心稍稍放下,他实在害怕阿玛苛刻的责罚会带给载潋磨灭不平的伤害,载湉自己也不知道,从何时何日起,自己竟然这么在乎这个并非亲生的妹妹。 载湉此时转过身去从王商手里接过了伞来,举过了载潋的头顶,他伸出另一只手来摆在载潋眼前,笑道,“走,朕带你去个地方。” 载潋抬起头来看着皇上伸到自己面前的手,多么希望就这样紧紧攥住再也不放开,可她想到家里人对自己的万般嘱咐,“远离皇上!才是为了皇上好!”她就感觉心一阵阵绞痛着,也不敢伸手去握紧皇上伸过来的手。 载湉见载潋半晌也不来抓自己的手,便轻声笑了一声,伸过手去主动牵住了载潋的手,拉着她一步步向前走,道,“走吧,有什么心事就和朕说说。” 载潋只感觉自己左手掌心传来的温暖将全身都温暖了,她紧张得不知所措,自从她得知载湉的真实身份后,她就再也没有牵过他的手,从前和他牵着手奔跑在太平湖畔的景象已快要在脑海里模糊不清了。 载湉领着载潋一路走进御花园西南角的浮碧亭里,浮碧亭位于御花园御湖之上,今日雨大,御湖桥头上的龙头便源源不断地吐着积水,一股股的积水宛如泉水般落入碧绿的御湖中。 载湉坐在亭子中,他笑望着载潋一直闷闷不乐的神色,此时他屏退了身边所有人,对载潋笑道,“潋儿,朕从小就喜欢在这儿听雨,你是第一个和朕一起在这儿听雨的人。” 载潋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载湉,她有些不可置信,问道,“奴才竟是第一个吗,皇上没带珍主子来过吗?” 载湉忍不住地高声大笑出声来,他心里暗暗笑这个丫头傻得可爱,却也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只想带载潋来这里听雨。 载湉望着犯醋意的载潋笑,他抚了抚载潋耳边的碎发,载潋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地道了一句,“奴才以为皇上有了珍主子,早就忘了奴才呢。” 载湉闻声,忽站起了身来,将载潋环进了自己的怀里,他渐渐收起了笑意,心疼地问道,“傻丫头,你乱想什么呢?你是朕的妹妹啊,朕怎么会忘。” 载湉说过这一声“妹妹”,连自己的心都颤抖了,他不知道在自己心里,究竟是不是只将载潋看作了“妹妹”?那个在寒冷的冬天里给自己带来温暖的女孩儿,他真的只将她看作妹妹吗? 连载湉自己都不知道,答案究竟是什么。 载潋此时静静靠在载湉的怀里,只感觉这几日来所有的委屈都在瞬时间爆发,她再也忍受不住心里的苦楚,她抬起手来将载湉回拥在自己的怀里,她将头扑进载湉的怀里,放声哭了出来, “皇上,奴才好怕!奴才好怕,从此以后就再也见不着皇上了…” 载湉听得载潋哭的声音,只感觉心都要跟着碎了一般,他抚着载潋的背,安慰道,“别怕,别怕…” 载潋紧紧攥着载湉身后的衣裳,她的眼泪将他胸前的团龙纹都打湿了,载潋哽咽着道,“阿玛不想奴才再进宫见皇上了,奴才真的怕…皇上会忘了奴才!” 载湉心里也感觉愧疚,竟然安抚不了没有安全感的载潋,他曾经答应过她的“你放心”,他一直都记得的,他知道载潋担心的是珍嫔,可世事难料,他自己也没想到珍嫔有那么讨他喜欢的性子。 “潋儿,朕要你进宫来见朕,谁都拦不了你!”载湉此时将载潋拥得更紧了些,因为他感受到她身上此时的冰凉,“你不会见不到朕的,你放心,永远不会的……” 载湉就这样紧紧拥着载潋,希望自己能是她在寒冷的大雨中唯一的一点温暖,他受不了她哭的样子,也看不了她缺乏安全感时模样,他的心曾跟着她一起笑,今日也跟着她一起哭。 载湉此时只想把她拴牢在自己的身边,却无奈他是皇帝,也做不到如此…… ※※※※※※※※※※※※※※※※※※※※ 这是一颗大糖了吧!! 嘻嘻嘻哈哈哈!! 我需要你们的repo!!(害羞脸) 风雨 连绵不绝的大雨落在四四方方的紫禁城中,在冰凉彻骨的青石地砖上溅起一片白茫茫的雾气,叫人踩在地上就觉得脚寒,而此时的载潋却觉得身上暖和得像有春日里的暖阳照着一样。 早上出门时载潋仍觉得冷得全身发抖,而此时她积郁了很久的心事终于在载湉温暖又宽广的怀中随风而去了,她静静地扑在载湉怀里,载湉也静静地回拥着她,载潋没再说一句话,却觉得有这一刻存在,就全都足够了。 载湉此时微低了低头,瞧见载潋正将侧着的脸颊贴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她脸上浅浅淡淡却温柔满足的笑意是那样显而易见,载湉不禁在心内轻笑,他笑载潋像个长不大的孩子,那么容易伤心,又那么容易满足。 载湉拥着怀中的载潋,却忽然感觉到一丝惧意,他不知为何地惧怕起将来的某一天,若有一天这个靠在自己怀里的女孩儿成为他人的妻子… 载湉想到此处,忽然感觉心底难以自控地难过起来,他怔怔望着远方,见远处的花草已在大雨的洗礼中被吹弯了腰,他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何会害怕自己的“妹妹”成为别人的妻子…… 载湉的目光闪动了片刻,他仿佛明白了自己对这个女孩儿隐藏的心事,却又不敢承认,更不敢面对。他想到此处时,只是将双臂收拢得更紧了些,他怕载潋跑丢了,他怕有朝一日真的会再也抓不住她…… 此时瑾嫔才从储秀宫给太后请安回来,正沿着御花园外一条通向东六宫的长街往永和宫走,她贴身的小宫女画秋费劲儿地撑着一把伞,却挡不住来势汹涌的大雨,瑾嫔出宫前才新换的一件滚花边的片金花纹墨蓝色旗装都在大雨中被泥水打湿了。 瑾嫔低头瞧着自己脚边被雨水打湿了的旗装衣角,不由得心疼道,“出宫前才换的,这就弄脏了。” 润冬眼尖,见瑾嫔此时心疼身上的衣裳,忙将手里捧着的一件对襟的斗篷给瑾嫔披上了,为她挡着汹涌的雨势,而后笑道,“主子别心疼,回去奴才就给您洗出来,保管您明儿就能穿上!” 瑾嫔听得此话,微微回过头去瞧着润冬笑,瑾嫔身边的小太监马德清见此时雨太大,忙上前去追了两步,含着腰对瑾嫔道,“主子,前面眼见着要到御花园了,您先去里面避避吧,等雨小点儿了再回去。” 瑾嫔的袖口和衣襟处都被雨水打湿了,又想起御花园里能避雨的亭台楼阁不少,便点了点头道,“也好,先避避这阵儿的。” 瑾嫔话毕后便领着身后的人要进御花园,却在门口处瞧见了皇上身边的小太监们候在外边。 寇连材瞅见瑾嫔周身湿透地急匆匆往园子里走,忙上前去请了安道,“奴才见过瑾主子,这会儿万岁爷在园子里头呢,吩咐奴才们不让旁人进去……奴才实在对不住主子……” 瑾嫔心里也不恼火,她懂得宫里的规矩,既然是皇上吩咐下来的话,自己必然不会去忤逆,她吩咐寇连材起来,而后只平和地问了句,“敢问谙达一句,皇上这会儿在园子里做什么呢?” 寇连材站起身来后低着头给瑾嫔回话,低声道,“回瑾主子的话,万岁爷喜欢到这儿来听雨,不喜欢旁人打扰。” 瑾嫔微点了点头,心里默默记下了皇上的喜好,她趁寇连材低着头不注意的功夫,只想看看皇上坐在哪里听雨,便探头向园子里去看,她的目光扫过远处的浮碧亭时,却被眼前所见吓了一跳,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连连向后退了两步。 瑾嫔无意中看见皇上在浮碧亭里正紧紧拥着载潋,两个人紧紧贴靠在一起,虽一动未动,可气氛春意正浓。 瑾嫔心底划过一阵异样的感觉,她虽知道载潋是皇上的妹妹,却不敢相信兄妹之间会情深至此。 可瑾嫔更清楚宫里是非多的道理,当着寇连材与王商的面儿,她自然不能多说一句,只得赶紧镇定下来,对着寇连材笑道,“麻烦谙达伺候好皇上,我这就回去了。” 寇连材和王商听了瑾嫔的话,忙“嗻”了一声应答,而后又含着腰恭送瑾嫔道,“奴才送瑾主子。” 瑾嫔含笑点了点头,搭了画秋的手便连忙离开了御花园。 画秋一路扶着瑾嫔,却突然感觉她自打去过御花园后,就心神不宁的,便侧着头问瑾嫔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 瑾嫔忙摇了摇头,赶走自己脑海里不该有的想法,她一路上都回忆着皇上拥抱着载潋的场景,此时她思来想去,最终道,“画秋,咱们不回永和宫了,你们陪我去趟景仁宫吧。” ======== 珍嫔也才从太后的储秀宫请安回来,正走到景仁宫外头的垂花门下,戴恩如一路上笑呵呵地跟着珍嫔,此时突然笑了一句,道,“咱们主子可真是得宠,万岁爷喜欢主子不说,连太后都喜欢主子的才气!” 珍嫔抿着嘴笑了笑,而后回过头去弹了弹戴恩如的帽檐,笑道,“这种话啊,你心里清楚就行了!偏要说出来做什么?” 珍嫔虽如此说着,心里也高兴得很,她想起来刚才在太后宫里,太后夸她学画学得快,连一向骄傲的荣寿大公主都对自己赞不绝口,脸上便已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珍嫔脚下如同生风,一路上也不顾大雨滂沱,已经打湿了自己的衣裳,脚步不停地一直往回走,她耳边两段缀着东珠的步摇随着她的脚步一摇一摆,相碰的声音清脆悦耳,就像是此时雨滴落在琉璃瓦上的声音。 等她走到景仁宫朱红色的大门外时,才看见自己的姐姐瑾嫔正在宫门外等着自己,全身上下都已经湿透了,便连忙跑了两步迎上去道,“姐姐怎么衣裳湿了都不回宫去换一身?莫不是太想我了,着急要见我?” 瑾嫔被珍嫔调皮的话逗得笑出了声,点着她的额头笑道,“鬼机灵的丫头,怎么就知道我想你了啊?” 珍嫔迎着瑾嫔进景仁宫,又吩咐了戴恩如烧来热水给瑾嫔沏茶,而后才对瑾嫔笑道,“因为妹妹也一直想姐姐啊!” 瑾嫔才进景仁宫正殿的暖阁,便看见暖阁里尽摆着些男孩子穿的衣裳,内暖阁里还架着原先志锐送给珍嫔的那台照相机,书案上散落着些绘画用的纸笔和水墨。 东暖阁的窗台上摆着一盆兰花,暖阁里的水墨香气和花香四溢,暖和得像是春天里一样。 瑾嫔走过去抚了抚瑾嫔窗台上养着的那盆兰花,笑道,“妹妹怎么也不知道修修叶子?”珍嫔从戴恩如手里亲自接过了茶盏来,走上前来邀瑾嫔坐下,而后才笑道,“我从小就不喜欢抚花弄草的,姐姐也不是不知道。” 瑾嫔轻笑了一声,便捧起茶案上新沏好的蒙顶茶来润了一口,而后笑着劝珍嫔道,“妹妹啊,以后还是收收性子的好,毕竟咱们进宫了,和在家里不一样。” 珍嫔用可怜兮兮的目光看了看瑾嫔,惹得瑾嫔也不忍心再说下去了,珍嫔向瑾嫔身边凑了一步,攥着瑾嫔的袖口道,“姐姐,你不让我做我喜欢的事儿,我一天也过不下去呀……” 瑾嫔点了点珍嫔的额头,笑骂道,“你啊,有皇上宠着你,老佛爷也喜欢你,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啊?” 珍嫔听后小声地笑了两声,而后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对瑾嫔撒娇道,“那姐姐还舍得骂我?” 瑾嫔也不再同珍嫔嬉戏,她想起自己的来意,便开门见山问道,“妹妹,你今儿见过皇上了吗?” 珍嫔一听到瑾嫔如此问自己,从身后的贵妃榻上取来一张自己画到一半的画来,她看着画上的载湉,脸上已是掩饰不住的柔情,她转头对瑾嫔笑道,“见过呀,皇上走了以后我才去给太后请安的。” 瑾嫔略蹙了蹙眉,又问道,“那你见过载潋吗?”珍嫔疑惑地摇了摇头,想了片刻后开口道,“这几天都没见过,她不是把脚崴了吗?不过她今天把我的照片送进宫来了,应该是来给太后请安了吧。” 瑾嫔一听此话,更加确定今天自己在御花园看到的身影就是载潋,她此时心头全是忌惮与不安,她抬起手来牵住了珍嫔,腕上的一对翡翠的桌子便碰在茶案大理石的桌面上,清脆地响着。 瑾嫔压低了声音道,“妹妹啊,这事儿你可别对旁人提起…我刚才路过御花园的时候,看见皇上怀里搂着载潋,在御花园里听雨,载潋就把脸贴在皇上怀里,皇上还吩咐了不许旁人进去……你说,他们纵然是兄妹,也不会情深到这种地步吧?” 珍嫔才刚刚听了瑾嫔的话,就感觉浑身上下不舒坦,她心里泛起一阵醋意,向来不善于掩饰情绪的珍嫔此时强忍着不发作,她强忍住了火气,竭力安慰自己道,“姐姐别多想了,载潋是皇上的妹妹,皇上对她好是应该的。” 瑾嫔心里着急,她今日来见珍嫔是想和她一起分析条理的,根本不想听珍嫔自我安慰的话,此时便蹙着眉急声道,“妹妹啊,咱们也有哥哥,咱们会像这样吗?” 珍嫔回忆起前天夜里皇上急得满头是汗,翻箱倒柜为载潋找治脚伤的药的场景,那个时候皇上急得连去景仁宫的约定都忘了。 那天珍嫔就站在养心殿外,她清晰地听见皇上吩咐王商道,“让她好点了就来给朕请安,告诉她,朕挂念得很……” 珍嫔那时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感觉冷极了。 珍嫔心里最后一道防线正在一点一点土崩瓦解,她手里攥着杯壁发烫的茶盏却浑然不觉,她瞪着瑾嫔手腕上一对翡翠镯子一动不动,半晌后才道一句,“姐姐以前不是说过,他们是醇亲王家正根正苗的孩子…” 珍嫔还没说完,瑾嫔已上前来握紧了自己妹妹的手,她望入珍嫔的眼眸,将声音压得极低,道,“载潋要当真是醇王府‘正根正苗’的孩子,姐姐也不会有这样的担心!你懂姐姐的意思吧?” 珍嫔只感觉心底一颤,她惶恐地抬起头来注视着瑾嫔,她没想到自己的姐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载潋并非醇亲王的亲生女儿,而是当年被过继到醇王府上的孩子,这件谁人都清楚,可谁人又都忌讳的往事,珍嫔没想到自己向来稳重的姐姐会对自己提起。 可珍嫔心里也清楚,载潋不是醇亲王的亲生女儿,更不是皇上的亲妹妹,所以谁又能知道,载潋对皇上究竟只是一般的兄妹之情,还是存了不同寻常的心思呢…… 珍嫔不能允许载潋和皇上之间,有任何不同寻常的感情萌芽,她不能容忍任何人抢走载湉,因为在这座森冷又陌生的皇宫里,载湉是珍嫔所有且唯一的温暖。 珍嫔冷静了片刻后,忽觉得问题也不那么严重了,因为她想明白了一个问题,她自己才是皇上名正言顺的妃嫔,只有她才拥有名正言顺的地位。 而载潋,她的心思终究是永远不能见天日的,在宗法礼制的压迫束缚下,她这一生,都只能是皇上的“亲妹妹”。 可珍嫔还是在心里缓缓做了决定,纵然名不正言不顺,她也不能再给载潋一点点机会。 珍嫔望着景仁宫窗外的大雨仍在遮天蔽日地下着,她知道,等这场大雨停下后,很多事情就已经变了。她低声唤来了戴恩如,只道了一句,“帮我换件新的衣裳来,等雨停了,咱去给皇后请安。” ======== 那日夜深后雨才停下,御花园浮碧亭琉璃瓦上积攒着的雨水顺着砖瓦的缝隙一股一股淌下来,落在院子里的积水上,又溅起一层层涟漪。 雨停后的夜空也终于放晴了,明月比往日都更加皎洁,此时正斜挂在天边,向人间投下一层碧透的月光来。 载潋这会儿还在浮碧亭陪皇上坐着,她感觉和皇上呆在一起的时光总是格外的快,快到她从来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烦。 载湉此时正望着园子后面的一片梅花林,见里面的梅花早都凋谢了,只剩下几株光秃秃的枝干,又想起来载潋喜欢梅花,忽有些怅然道,“潋儿,园子里的梅花都谢了,你住在宫里那会儿,朕还记得你说,你喜欢梅花。” 载潋惊喜地望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皇上,她一直以为皇上早就把自己说过的话忘记了,当初皇帝大婚那日,载潋进宫后就低着头拼命快走,她只怕再御花园里瞧见梅花,会惹自己伤心。 载潋如今听到皇上还记得自己的偏爱,难掩笑意道,“皇上别难过,明年梅花还会开的!到时候奴才还进宫来,和皇上一起赏梅花!” 载湉转头望着载潋笑,感觉月光落在载潋眼里就有星河。他感觉每次看到这个女孩儿笑,自己的心底都变得温热了。 载湉打心里喜欢和她待在一块儿,因为她真实地笑,真实地哭,真实地喜爱,也真实地抗拒。 载潋怎么会知道能进宫陪皇帝赏花是何等的不易,以为明年的冬天还会像今日一样美满。载潋轻轻松松开口说出来的话,在旁人听来就像是孩子的梦话。 可载湉却不会点醒她的梦,载湉望着载潋眼里闪烁着的亮光,低下头来温柔地对她笑了一句,“好,等梅花开了,朕就等着你进宫。” 载潋忽然感觉脸上火辣辣地发热,她低着头就能感受到皇上的呼吸,她不敢抬头去看,只感觉心跳砰砰地越来越快。良久后载潋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举起自己的小拇指,爽朗地对皇上笑道,“那,一言为定!皇上和奴才拉钩!” 载湉轻笑出声来,他伸出自己的小拇指来和载潋拉了钩,而后又用自己宽厚的手掌将载潋的手含在自己的掌心。 他出神地望着浮碧亭外的一层水帘,想到将来总有一日载潋会成为别人的妻子,而他们终将不能像今日这样坐在一起谈心…… 载湉想着想着,忽轻声道了一句,“朕真怕你跑丢了……” 载潋望着载湉心事重重的样子,仿佛能与他感同身受,她抓紧了皇上的手掌,一字一句珍重道,“皇上放心,奴才永远都跟着皇上,绝不会跑丢了。” 载湉忽转过头来看着载潋,他控制不住脸上的笑意,他逗载潋道,“傻丫头,又说傻话了,你怎么可能永远都跟着朕呢。” 载潋不听皇上的话,只一个劲儿地摇着头傻笑,她不相信不可能,她不相信前路漫漫会有无数曲折,可无论未来如来,她相信与否,今夜的她仍旧无忧无虑,仍旧还能攥着她以为能握住许久的快乐。 ======== 那天直到夜深人静了,载潋才拖着一身疲惫回到醇王府,她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跨下来,一改往日大大咧咧地从马车上往下跳的作风。 静心扶载潋下来,见载潋今天没跳着下马车,便打趣载潋道,“呦,格格今儿是怎么了,怎么变得淑女了?” 载潋呵呵一笑,转头对静心傻笑道,“姑姑净会打趣我,哪儿有的事,我这不是脚还疼呢吗…” 静心哭笑不得地看着载潋摇头,她以为载潋真的懂得了大家闺秀就要做淑女的道理,才欣慰了没一会儿,就让载潋一桶冷水给泼醒了。 醇王府门房的小厮瞧见载潋终于回来了,忙出来迎道,“格格您终于回来了啊!王爷福晋急了快一天了!” 载潋一听阿玛又等了自己一天,不禁心底一凉,觉得自己回家后又要凶多吉少了。她努力朝门房小厮笑道,“我…我进了宫,也是身不由己啊!我这就去给阿玛额娘请安,让他们别担心了!” “行了!你也别去了!阿玛额娘早休息下了!”载潋还没把门房的小厮应付过去,忽又听见王府大门内传来一声冷冷冰冰的声音,载潋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冷,才看见载涛绷着一张脸走了出来。 载潋看见载涛还没休息,还在等着自己回来,忙笑盈盈地上前去打了个千儿,又笑道,“哥哥怎么还没睡呀?是在等我呢?” 载涛瞪了载潋一眼,一句话也没说。他只挥了挥手,吩咐身后的几个小厮去将马牵去西花园后的马圈里喂好了,而后才冷冷对载潋道了一句,“你还知道回来呀,我以为你住宫里了呢。” 话毕后载涛转身就走,连等都不等载潋一步,载潋知道自己今天又做错了事,白天还答应载沣说会早点回来,结果一进宫见了皇上,就不知道时辰为何物了。 载潋忙在载涛身后追他,可奈何脚上伤还没好,才跑了两步就追不上了。载涛猛地想起来载潋脚上还伤着,忙转过身去扶她,可嘴上却还骂她道,“就你这样,一天天不知道好好养着,一出去就不知道回来的,伤准是好不了啦!” 载潋委屈巴巴地抬起头来瞧了载涛一眼,抓着他的胳膊一步一步往回挪,载涛半步不敢离开了载潋,只怕她又摔了。他们两人才走到载潋住的院外头,载涛便忍不住嘱咐载潋道,“潋儿啊,你回去小心点,别再惹他生气了。” 载潋不解其中意地“嗯?”了一句,载涛还来不及回答,便听见暖阁里传来一声大吼,“是载潋回来了?让她给我进来!” 载潋慌得手上一抖,一把没扶住载涛,倒在身后的大门上,结结巴巴问了一句,“沣哥儿?!”载涛蹙着眉头不敢出声,忙点了点头,示意载潋别说话。 载潋心里暗暗叫苦,她早上只答应了载沣要早些回来,现在自己言而无信地回来得这么晚,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载沣。 载潋和载涛还在院外站着,暖阁里的烛光却亮如白昼,载沣身边的一个小厮含着腰急匆匆跑出来找载潋,忙道,“格格啊,您快点进去吧!” 载潋也没办法,一路上一边看身后的载涛,一边跟着小厮进了自己的暖阁。 暖阁里灯火正浓,载沣精神万分地坐在载潋的书案后头,满脸怒气冲冲地等着她回来,载洵被载沣拉在一旁坐着,此时已有些困得打盹了,听见是载潋进来了,才稍稍醒过来,在载沣身边坐直了。 载潋颤颤巍巍地瞧着载沣生气时铁青的脸,一句话也不敢说,她只规规矩矩地行了蹲礼,给两位兄长请安道,“潋儿给兄长们请安了…” “还请安呢!哪儿有一点安生啊?”载沣气得从书案后拍案而起,走到载潋面前来站着,气得一个劲喘气又说不出话来。载潋只感觉脚上生疼,蹲在地上疼得她额头上直冒汗,载沣还不叫她起来。 载潋终于忍不住脚上的疼了,一个趔趄坐倒在了地上,载沣今日被气得一改往日对载潋的和蔼态度,见她摔倒了也不许人去扶,还指着她骂道,“错了就该被罚,脚疼好啊,既然蹲不了,那就跪着!” 载潋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载沣,不相信载沣有一天也会这样对自己,可她半个不字也不敢说,只得站起身来,又晃晃悠悠地去跪。 载潋才跪在地上,载洵就再也看不下去了,上前来两步劝道,“哥哥啊,潋儿这伤还没好,别让她跪了吧?” “你闭嘴!”载沣转头呵斥载洵,而后又指着载潋骂道,“就是咱们!把她给惯坏了!将来要是离开了王府,她可该怎么办?连好人坏人都分不清!” 载潋忍着眼里的泪跪着,她知道今天自己回来得的确是太晚了,她也知道载沣这是担心她的安全,担心了一天都不见她回来,现在只能把气撒在她身上了。 载潋只想让载沣消消气,便抬起头来试探着说了一句,“哥哥别生气了,今儿是妹妹错了,只不过是皇上留我,我也走不了啊!” 载沣听了载潋的解释只冷冷哼了一声,他走到载潋跟前来问她道,“皇上在景仁宫,而你去养心殿谢恩,皇上都不在,怎么留你啊?” 载潋吃惊地抬头看着载沣,不禁问道,“哥哥怎么知道?” 载沣转过头去不再看载潋,气不顺地吼了句,“我今儿瞧见载振了!他也去给皇上请安,只在养心殿外磕了个头就走了,那你怎么就能见着皇上?你要是不主动去找皇上,皇上会留你吗?!” “哥哥!不是,我没去主动找皇上啊…”载潋连忙开口解释,她想起今天自己一直都记得阿玛和哥哥们的嘱咐,远离皇上才是真正为了皇上好,虽然一直没见着皇上,却也不奢望去找,谁知会在出宫前遇见皇上。 “还想狡辩?!是不是我以前对你太宽容了!”载沣根本不听载潋解释,载潋开口说一句话,都像格外敏感的言语刺激着载沣的神经,他吩咐身边一个小厮道,“你今儿就在这儿守着她!跪到天亮!” “哥哥!”这会儿载潋还没说什么,却听见载涛按捺不住了从院内跑进来,他气喘吁吁地望着载沣,吼了一句道,“哥哥,潋儿到底是个女孩儿,跪一宿哪儿能受得了啊?!” “载涛,我问你,你是想看她今日受点苦,还是以后一直受苦!”载沣一句话问得载涛回答不上话来,可他缓了片刻,忽又怒吼了一句道,“我不想让她未来受苦,可我也不能看她今日受苦!” 载涛怒气冲冲地将载潋一把给拉了起来,只道了一句,“你起来,那边儿歇着去!”载潋头一次看见自己两个哥哥争吵,此时已吓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不肯走,便拉着载涛的袖子道,“哥哥别吵了,我…我知道错了……” 载沣此时正在气头上,见载涛和自己过不去,就将气移到了载涛头上,质问了一句,“载涛,你什么意思?” 载涛也一步不让,又顶撞载沣道,“我没什么意思!我就是不能看你无理取闹!” 载潋此时扯着载涛的衣袖劝他,载洵又拉过了载沣去劝他,兄妹四人好容易才安静下来,载沣心里的气却消不下去,他转头吼载洵道,“我是为了她好!载涛看不出来,你也看不出来啊?” 载洵见载沣今天是真生气了,见谁就和谁吵,便聪明地不去顶撞他,小声笑道,“我当然懂了!自己的妹妹哪儿有不疼的道理啊?不过哥哥消消气,别罚得太重了。” 载涛这会儿也才消了气,载沣就气冲冲地走了。临走前吩咐小厮站在载潋暖阁外面守着,看好了不让她出门,以此作为惩罚。 雨过天晴后的紫禁城中初春意味正浓,被雨水冲刷后的琉璃瓦比从前更鲜亮起来,在澄澈的阳光下熠熠生着光。雨后的微风吹干了屋檐上最后一滴雨珠,紫禁城中便再也不见澜漪的痕迹。 荣寿公主自从听了载潋说,珍嫔托她到宫外洗了照片送进来,就在心里存了个疙瘩。她知道宫里有如意画馆,还有专为皇家照相的御用照相师,再怎么说,珍嫔也不该到宫外边儿去洗照片。 今日荣寿公主特意多陪太后在宫里住了一天,只为了把珍嫔擅自出宫去洗照片的事情说清楚了。公主不是为了挑起珍嫔与太后的矛盾,而是因为她容忍不了珍嫔才进宫,就坏了宫里的规矩,她更不能看着载潋跟着珍嫔一起坏宫规,还浑然不知。 太后才晨起,就端坐在储秀宫西暖阁里的象牙梳妆台后边,等着内监侍女们端来净面的花露和清水来,宫女荣儿便从太后最喜欢的一只梅花喜鹊的脂粉盒里将太后搽脸的皂粉取出来,撒在被烧得热气腾腾的凤仙花露里,太后才用蒸出来的水气洁面。 落地垂花罩的缝隙里露着从宫殿外透进来的晨曦,一直从宫殿屋顶垂到近地面上的灯穗子被从门帘缝里吹进来的风吹着飘舞,就像年轻秀女耳边垂着的流苏。 荣寿公主就坐在落地垂花罩的外边陪着太后说话儿,李莲英用一把润透的玉梳子给太后篦头发,时不常地说几句奉承太后年轻的话。 荣寿公主性子直爽,最不爱听李莲英阿谀奉承的话,此时便打断了李莲英道,“皇额娘,女儿听说,珍嫔照了相片,都是送到宫外去洗的。” 太后此时端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不动,宫女和内监为太后戴着手指上的护甲,隔着一层镂空的垂花罩,荣寿公主都能瞧见内间里映着的金光。 太后目光冷厉地抬起头来瞧了瞧荣寿公主,淡淡地只开口问道,“你怎么知道的,宫里的照相馆她都瞧不上了么?” 荣寿公主压低了声音,回太后的话道,“皇额娘,女儿那天正撞见载潋把洗好了的照片送进宫来,她说是珍嫔托她洗的。” 太后心里颇感到一阵不快,她知道珍嫔年纪轻又得皇上的宠,一直压着皇后风头不说,今日还要将风头出到宫外去了。 太后想,连她自己都只在宫里的相馆冲洗相片,而珍嫔居然有这么大的能量,能私下托载潋去宫外洗照片,为此不禁感到一阵压迫感,太后最不喜欢这种感觉,她绝不能允许任何人位于自己之上。 “都洗了些什么啊?”太后假似无意地问着,实际上是为了抓住珍嫔的把柄,荣寿公主回道,“回皇额娘,是些风景的照片,还有些珍嫔的全身像。” “好啊,她这是巴不得全天下人都认得她长什么样子啊!”太后只感觉怒火中烧,一声怒火划破了储秀宫上方本宁静的天空。 自从皇后与瑾嫔、珍嫔入宫后,珍嫔一直独得皇帝垂怜,皇后几次三番来太后宫里哭诉委屈,太后虽恨皇后不争气,也只能劝劝作罢,因为珍嫔没有什么做错的地方,更没有把柄可抓。 可太后却渐渐感觉到,皇帝因为皇后是自己内侄女的缘故,刻意地疏远了皇后而亲近珍嫔。珍嫔又因为自小在风气开化的广州长大,性情活泼开朗,深得皇帝的喜欢。 如今珍嫔全全倚赖于皇帝,与皇上同心同德,共同接纳他们所喜欢的事物,更一起排斥他们所抗拒的事物,扶植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力量和人脉。 太后虽已撤帘归政,却仍对朝廷大权有着极高的贪欲,她在珍嫔身上看到了珍嫔想帮助皇帝疏远她的行动,也在珍嫔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这让她感觉到十分的。 太后不能容忍任何有可能威胁到自己地位的火苗燃烧起来,她心里本已有了忌惮,今日荣寿公主所说之事涉及珍嫔和载潋,正好一箭双雕。 一方可以打压珍嫔的气焰,另一方还可以借载潋警示醇王府,绝不可有僭越之心。 “既然说到这儿了,小李子,你派人去把皇后、瑾嫔还有珍嫔都叫过来。”太后面不改色地静静吩咐,只等李莲英前脚去吩咐了,太后又道,“诶对了,派人到醇王府上把载潋也给带过来。” ======== 李莲英着人去传了话,不出半晌功夫,皇后、瑾嫔和珍嫔便已到了储秀宫。三人皆不知太后传她们来所为何事,便满头雾水地为太后请安行礼,礼毕后太后只命皇后起来,又赐了座,却令瑾嫔和珍嫔二人一直在原地跪着。 太后瞧了瞧殿外一片晴好无比的阳光,兀自笑了笑道,“今儿天气这么好,要不是有人惹了我生气,我早该到园子里走走了。” 皇后今日来储秀宫前换了身褐黄色的对襟旗装来,外面搭了件龙凤同合纹金滚边的坎肩,衬得整个人气质不凡又楚楚动人,她见皇太后心情不好,便笑问道,“皇额娘是为什么事烦心呐?” 太后听皇后果真接了话,便借机转过头去问皇后,道,“皇后,后宫里的妃子们若是不守规矩,你说该怎么办?” 皇后不知道太后为什么如此问起,先前也没有准备,只得站起身来颔首道,“臣妾不知道皇额娘说的是什么错儿,但若是不守规矩,妃嫔自该受罚,但至于是罚跪思过还是禁足……” 皇后还没把话说完,太后已高声打断道,“皇后说得好!不守规矩,自该受罚。”太后凛冽的目光直直投向珍嫔,声音令人不寒而栗,“珍嫔,我问你,你怎么解释你托人去宫外洗照片的事?” 珍嫔心里一惊,她没想到太后今日叫自己来居然是为了照片的事,珍嫔左右环顾了一圈,见殿内没有一人是知道自己托载潋去洗照片此事的,心里不禁生了疑,她不知道太后究竟是如何知道此事的? 珍嫔听了方才太后的话,心里的不甘愈发浓烈起来,珍嫔想不明白,自己作为当今皇上的妃子,送几张照片去洗又有什么过错了? 珍嫔心想自己尚有皇上作依靠,而且知情的人不过皇上、载潋还有些养心殿的小太监,这其中的任何人都不会愿意冒着得罪皇上的风险,来揭发自己的。 珍嫔听得明白太后的话,她知道太后是想在自己头上强加罪名,可将照片送出宫去洗,是连皇上都应允了的事,怎么就触犯宫规了呢! 珍嫔决心绝不能轻易屈服,也绝不能轻易承认,给太后和皇后往自己头上定罪名的机会。 珍嫔知道太后手里没有照片作证据,便镇静地道,“奴才是爱拍照,可从来没叫别人去宫外洗过照片,还请太后明鉴。” 太后手里没有珍嫔洗出来的照片作证据,也没有当事人在场给她作证,猛地听到珍嫔不肯承认,心里的火气就一阵比一阵盛,她知道珍嫔是因为有皇上在她身后而有恃无恐。 太后强压住心中的火气对珍嫔道,“你是以为我没有人证,所以就打算死扛着不承认了?” 珍嫔跪着向前挪了两步,她虽低着头,露出一副恭顺的模样,可语气中的不甘已昭然若揭了,“奴才不敢欺瞒皇太后,只是奴才没做错的事儿,绝不能就这么糊涂地认了。” ======== 此刻载湉正在养心殿里看着奏折,忽听到殿外传来阵阵稀疏的声响,他最不喜欢别人打扰他清静。 载湉颇有些不快地将手中的笔按在桌边,抬起头来看见殿外两个交头接耳的小太监私下里说着什么,便斥责殿外的小太监道,“都是头一天当差的?不会当差的就别到朕跟前来!” 王商这会儿正听储秀宫一个小太监跑来传话,心里头正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去转达,这会儿听见皇上在殿里的训斥,正好得了机会进去回话。 他谢过了来传话的小太监,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载湉正看奏折的养心殿西暖阁中去,见了皇上便跪道,“万岁爷,刚才太后那边儿的人来传话,说太后把皇后娘娘和两位小主都请过去了。” 载湉只以为是太后烦闷,才叫皇后几人过去说话的,便没过心,仍旧瞧着手里的折子随口道,“她们应该多去看看亲爸爸,多尽尽孝心。” 王商见皇上并没理解他的意思,也隐晦不得了,便叩了头高声道,“万岁爷!太后生气了,正斥责珍主子私自将照片送出宫去洗的事儿呢!” 载湉一听此话,立时抬起头来紧紧盯着跪在下面的王商,他扔下手里的奏折,蹙着眉问,“太后怎么知道的?” 王商恐怕皇上动怒,一个劲地磕头,道,“奴才也不知道啊,可奴才敢拿性命担保,奴才绝没有将这件事儿说出去过半个字!还请万岁爷明鉴啊!” 载湉长吸了一口气,他仔细地想着与这件事有关的人,无非是自己和珍嫔身边的几个小太监,剩下的就只有载潋。 载湉感觉心底狠狠一痛,他不敢相信载潋会做出告密这样的事来。载湉自言自语道,“不,不会是她的…”王商狠狠叩了几个头,跪着又向前挪了两步,他仰着头望向载湉,一字一句道,“万岁爷,这宫中的人心…谁又能说得清啊……” 载湉怔怔望着跪在地上的王商,猛然想起来自己领载潋一起听雨时,载潋说过的一句话来,“奴才以为皇上有了珍主子,早就将奴才忘了呢。”声音尚在载湉耳畔回响,他却只感觉心底阵阵发寒,“这宫中的人心,原来连她也是一样的。” ======== 载潋在府里被载沣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载沣仍旧不允许她出暖阁半步,连早膳都是命静心端到房里去给她吃的。 载潋心里又气又委屈,却又见不着载沣,一句解释也不能说,一大早就坐在暖阁门口苦苦守着自己的哥哥们来看自己。 载潋从天蒙蒙亮一直等到清晨,终于瞧见载沣领着自己两个哥哥到后院里来看自己。 她蹬上一双棉布的鞋子就往外跑,却在院里瞧见载沣身后还带了两名眼熟的小太监来,载潋才迎到载沣的面前,便好奇着问道,“诶哥哥,这两位谙达是来干什么的呀?” 载沣对载潋仍旧没好气,他瞪了载潋一眼,转身让身后两名小太监上前来给载潋回话,其中一个对载潋笑道,“格格,奴才来传老佛爷懿旨的,老佛爷请您进宫一趟呢。” 载潋心里纳闷儿得很,她想不通太后传自己究竟是因为什么,便开口问道,“谙达,我昨儿才进宫给太后请了安,不知道今儿是为什么传我啊?” 载沣此时也替载潋着起了急,他担心载潋是因为闯了祸才被宣进宫去的,更怕载潋又会被留在宫里,便焦急地问,“是啊,太后传载潋究竟是为什么事?” 那小太监见载潋和载沣都生了疑,却不能将实情说了,只怕耽搁了时间,便只对他们二人道,“老佛爷就是想问格格几句话,说话儿的功夫就回来了。” 太后懿旨传载潋进宫,载潋纵然心里再有怀疑却也不能不遵,她换过了衣裳,又重新梳好了旗头,换下脚上穿得正舒服的棉布鞋,不得不又换上了花盆底儿,忍着脚痛跟着小太监们走了。 储秀宫的小太监们各个精明,一路上连个口风都不曾给载潋透过,只说让载潋如实答就是了。载潋心思也简单,想不到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在等待着自己。 载潋才进储秀宫,就感觉其间气氛压抑,宫女太监们各个低着头一言不发,风卷着宫殿门上的帘子相碰,发出一阵阵令人心底发沉的声音来。 上午才晴了的天气此时又转了阴,闷闷的雷声就在载潋头顶上响,风雨欲来前的气氛氤氲了整座宫殿,风里卷着空气里的尘埃往载潋脸上扑,载潋只用衣袖去掸了掸,便拖着一只走不稳路的脚,进了储秀宫的正殿。 载潋掀了帘子进去,才看见今日除了太后和荣寿公主,就连皇上和皇后都来了,眼前的大理石地还上跪着瑾嫔和珍嫔二人。 载潋心里只觉得奇怪,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侧着头去看坐在太后身边的皇上,可载湉却没有给载潋一丝一毫的回应,他冷冷地垂着眼眸,仿佛此时走进殿来的人与他毫无关系。 载潋提起了旗裙跪下给太后皇上行礼道,“奴才载潋参见太后,参见皇上。” 太后挥了挥手命李莲英去扶载潋起来,又给她赐了座,载湉冷眼旁观着太后对待载潋与对待珍嫔的差异,心中的疑虑也终于成了肯定,若非载潋告密,太后又怎么会请她来作证人?! 载潋此时还不知道太后找自己是为何事,她不安地望着坐在自己面前的皇上,乞求皇上能给自己一点心安,可载湉自始至终没有看过载潋一眼。 瑾嫔和珍嫔仍在地上跪着,太后便开口问载潋道,“潋儿,我问你,珍嫔是不是请你帮她洗过相片?” 载潋来的路上一直听储秀宫的小太监说要如实回话,也不觉得太后问的是什么天大的问题,便回话笑道,“回太后的话,奴才是帮珍主子洗过相片,昨天才送进宫来的。” 载湉此刻紧紧攥着拳头,他心中早已怒火中烧,他知道太后是为了故意为难珍嫔,也是在和自己作对。太后现在用相片的事小题大做,不过是想找个借口惩戒珍嫔,以此来警示自己而已。 载湉望着此刻还在笑着的载潋就更感觉气血全往头上涌,他气载潋只为了自己一点私心就不顾大局,更气载潋不知道太后表面上难为珍嫔,实际是在为难她的皇上。 太后听了载潋的话,只不动声色地微微笑了笑,她示意载潋到她身边去,拉着载潋的手笑道,“潋儿还记得在哪家照相馆洗的吗?” 载潋记得很清楚,因为她从前也把其他照片送过去冲洗,便答道,“奴才回太后的话,是醇王府后边儿的东缘照相馆,奴才记得很清楚。” 载湉此时听了载潋的话,只感觉怒火已要压制不住,他极为心痛地听着自己曾百般信任的载潋顺着太后的心意一句一句答着话。 太后听完载潋这句,立时厉色向仍跪在殿中的珍嫔怒吼道,“现在你没得可狡辩了吧?” 珍嫔此时才有些慌了神,她无助地抬起头去望向载湉,目光中噙着几点泪光,她心里不明白,为什么皇上都应允了的事情会触犯了太后的宫规? “皇上…”珍嫔望着载湉,半晌只喊出这两个字来,太后狠狠拍响了手下的茶案,呵斥道,“是我问你话,你该向谁回话?”珍嫔忙望向了太后,磕头道,“皇额娘,奴才不明白,为什么到宫外洗几张照片就触犯了宫规呢?” 载潋此刻才后知后觉地看明白究竟都发生了什么,原来太后是想借自己做证人,以此来惩罚珍嫔… 载潋恍然大悟后只感觉心底一阵阵惊寒,她立时望向了载湉,拼命地想要解释些什么,可当她遇见载湉冰冷彻底又尽是恨意的目光时,心里想要说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皇后,你说是为什么?”太后冷冷问道,静芬站起身来诺诺回答道,“臣妾以为,宫里既然有照相馆,后宫嫔妃就该谨遵宫规,在宫里照规矩洗相片,不能瞒着皇额娘破例而为……” 皇太后嘴角扯出一抹极为冰冷的笑意,她只挥了挥手,指甲上一对金光闪闪的护甲就耀眼得令人睁不开眼来,她吩咐太监崔玉贵道,“你送珍嫔到皇后住的钟粹宫外边去罚跪,找几个人看着她,跪满了三个时辰再起来。” “皇额娘!奴才没错!奴才为什么要受罚!”珍嫔此时横了心顶撞太后,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了哪儿,皇太后也无心再与珍嫔多说,只道了一句,“等你罚跪的时候,就想明白了!” 珍嫔被崔玉贵和另一个小太监拖着向外走,她满面流着泪不肯随两个太监去,载湉也终于抑制不住心里的怒火,他站起身来大吼了一句,“亲爸爸!” 太后抬手示意两个小太监松手,而后只轻轻笑了一声,“怎么,皇上还是要为她说话了?” 载湉望着此时狼狈不堪跪在地上的珍嫔,心里已是百般心疼,他恨不得此时就将珍嫔护在自己身后,不许任何人去伤害她,可是他不能只为了珍嫔就与太后顶撞,再激化了矛盾。 载湉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只感觉指甲已嵌进了皮肤,他此时气极了载潋,若不是因为载潋,今日不会有这场无法收场的闹剧。他咬着自己的下唇,不能下定决心为珍嫔求情。 载潋此时站在太后的身边,看着太后命人就要把珍嫔拖出去罚跪,已吓得不会说话了,她此时才抬起头来望向载湉,见他为了珍嫔而百般为难的模样,已经忍不住心里的疼痛。 她不顾脚上还剧烈地疼着,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太后面前,声泪俱下地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她跪在太后的脚边,狠狠地磕头求饶道,“奴才求太后饶了珍主子吧!都是奴才的错,是奴才非要和皇上照相,才引得珍主子想把洗照片出来的!” 载潋此时急得口不择言,只想把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来,只有这样她才能为自己的无知做出弥补,才能让皇上消除对自己的误解。 可载湉认定了的事是任谁也不能轻易扭转的,他目光冷厉地只扫了载潋一眼,就再也不愿意看到她。 太后只轻笑了一声,问道,“皇帝,你说,珍嫔该不该罚。” 载湉看着珍嫔苦苦哀求的模样,只感觉心都被揉碎了一般,可他明白太后的意思,他没有别的路可选,最终只道,“珍嫔既然错了,自该受罚。但是朕也要说明,朕绝不需要有些居心叵测,首鼠两端之人来为珍嫔求情!” 载潋跪在地上已感觉膝盖都麻木得没有知觉了,她缓缓抬起头来望向载湉,不敢相信载湉是在用“居心叵测”来形容自己,她那一颗心除了皇上,不知还能装得下谁。 珍嫔被送远了,载湉也不想在储秀宫里停留片刻,他怒气冲冲地疾步向外走,只见殿外的大雨瓢泼,漫天而下,溅在殿外的石砖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来。 载潋被载湉一番话伤得几乎不会再开口说话,她愣愣地望着就要走出储秀宫的皇上,终于还是一路跪着追了过去,她追在载湉身后抽泣道,“皇上!奴才绝不是您想的那样!奴才…奴才从来没有…” 静芬此时看着载潋拖着一只伤脚的模样实在不落忍,可当她想起珍嫔来给自己请安时说过的一番话,珍嫔说载潋对皇上的心思恐怕并非只如兄妹般那样简单时,她想替载潋求情的心思就全消散了。 静芬想到载潋曾答应自己,要劝皇上去看她,可皇上最终还是没来,静芬怀疑载潋从未替自己开过口,毕竟谁会劝自己心爱的男子去看望别的女人呢。 静芬默默看着被皇上误解了的载潋哭得几乎没了声音,最终还是狠下心来,冷眼旁观着一切,一句澄清的话也没有说。 “你给朕住口!”载湉连看载潋一眼都没有,他怒不可遏地呵斥着载潋,他此时尚在太后宫里,多一句话都不想说,最终他只是对载潋极为冷漠道,“你什么都别说了,你是什么样的心思,朕今日全看清了。” 载湉话毕后狠狠掀开了储秀宫的帘子就走,载潋也顾不得许多,站起身就跟在载湉身后去追,殿外下着瓢泼般的大雨,打在载潋的脸上像是用石子去砸一样疼。 载湉坐上了八人抬的御辇回养心殿,载潋只能在后面一路跑着去追。载湉的御辇走得极快,载潋穿着花盆底根本追不上,她一路边哭边跑,可载湉只命抬轿的太监们走快些,再走快些…… 载潋只感觉穿着花盆底儿脚疼,又根本跑不快,最终所幸将鞋子脱了扔在长街上,赤着脚在载湉身后追。 “皇上!”载潋大喊了一声,可她扯破了喉咙才喊出来的声音却在讳莫如深的长街上消散了,根本传不到远处的载湉耳边。 载潋疯了一般在长街上淌着雨水追,长街上的石砖面儿在雨水的浇打下便得极滑,载潋跑着跑着就滑了一个大跟头,身上的衣裳全被泥水打湿了,可她站起身来却仍旧接着跑,可前方却像是漫漫没有尽头的天际…… 载潋最怕皇上厌恶自己,更怕皇上仅因误会而厌恶自己,载潋傻乎乎地不会说话,不会看人的眼色,也傻乎乎地不会表达自己对皇上的心意。 她想说明白的话,此时纵然是豁了命出去,也要对皇上说明。载潋感觉自己前几日扭伤的右脚现在竟疼得已经没有知觉了,便什么也不顾地拼命去追,她看见前面皇上的御辇一点点消失在养心殿外的大门,便加紧了脚步去追…… 载潋在养心门外摔了个大跟头,却来不及揉自己被摔得生疼的膝盖,就爬起来想在养心殿大门合起之前追上皇上…… 载潋就望着养心殿的大门一点点合上,脚下却不能跑得再快一点,她疯了一样地想对皇上把话说清楚,她从来没有想害珍嫔而向太后告密,更从来不是太后身边的心腹…… 可当她追到养心殿时,整个身子却狠狠撞在了合起的朱门之上,朱门上的圆钉磕得她周身剧痛,她身上的力气一点一点被耗光,她用手拼命地敲着大门,实际上却一点声响也没有。 载潋靠在大门上一点一点地瘫倒在大雨之中,她哭得快要没了声音,“湉哥儿,你听我说清楚啊……纵然我载潋对全天下的人都坏!也绝不会对你有半分叵测的居心啊!……” 大雨仍漫天地下着,载潋的声音也终于没了气力,她想说的话,也只有在自己心里说清而已了。 ※※※※※※※※※※※※※※※※※※※※ 这是我码了三天才码完的一章...(累! 今天终于打完最后一个字啦!终于能睡个好觉啦哈哈 也祝大家做个好梦!嘻嘻...(害羞脸) 暗涌 太后搭着荣寿公主的手,迎着暖阁里阵阵扑面而来的暖气款款走进溢满花香的储秀宫西暖阁,她站在暖阁窗下瞧着殿外似无断绝的大雨,她一时听见雨滴迸落在窗外檐上的声音,如鸣佩环般地响着,只觉得仿佛神清气爽,她想达到的目的都达到了。 皇后也在太后身后缓缓跟着,她脚下的花盆底踩在乌黑的地面上叮叮咚咚地响,皇后抬起头来,颇有些惆怅地望了望殿外的大雨,忽然有些担心刚才冒着大雨追出去的载潋。 皇后虽也对载潋起了防备,却尚只是道听途说,没有亲眼所见。 刚才经历的一切,不得不让皇后觉得,载潋和珍嫔之间有着私人的恩怨。珍嫔前次请安来同自己说的话,和载潋今日来储秀宫作的证,都是她们二人之间一来一往的博弈。 皇后想至此处,也觉得珍嫔的话没那么可信了,心里更担心起载潋的情况来,毕竟她们两人才是一起玩大的表姐妹,她在心里犹豫了片刻,最终迟疑地对太后说了一句,“皇额娘,外边儿这雨这么大,也不知道潋儿刚才追出去,现在怎么样了。” 太后听了静芬的话,仍旧一动不动地仰着头,她凝望着窗外的大雨神情陶醉,半晌后才悠悠地转过头来望着静芬,回她道,“我是在帮你,你胡乱心疼别人做什么?” 皇后只感觉心底一颤,她纵然渴望载湉对自己的垂青,却从来没有设想过要用这种方法,更没想过要用载潋作无辜的牺牲。静芬难以自控地摇了摇头,她断断续续开口道,“可是皇额娘…奴才…不想伤害载潋…皇额娘也清楚,这事儿不是载潋说的…” 太后本意要借这件事打压珍嫔的气焰,给载湉施以压力,让他不能再继续无所顾及独宠珍嫔,还能离间载湉对载潋的信任,从而压制醇王府。 太后一方面为自己的权势着想,另一方面就是为静芬着想,她此时听见静芬说不想伤害载潋,心里气极了她的妇人之仁,转头目光凛冽地瞪着她道了句,“打今儿起,他们有了隔阂,对你不好么?” 皇后看得出来太后动怒了,只能缓缓低下头去,再不敢顶着太后说一句。 荣寿公主一直站在一边儿静静听着,她想起载潋现在在外头淋雨,心里就极不是滋味,她的本意并非如此,她只想太后能教导珍嫔几句,没想到珍嫔会因此被罚,更没想要牵连载潋进来,遭受皇上误会。 荣寿公主见皇后已不再说话了,才笑着道了一句,“皇额娘别误会皇后娘娘了,娘娘可不是不理解皇额娘苦心,只是心疼潋儿罢了!女儿这心里…也牵挂着载潋呢,说到底,潋儿是咱自己家人啊!皇额娘也不会不心疼她的,对吧?” 荣寿公主尽力哄太后开心,只怕皇后方才几句话会惹了太后不快,更加迁怒于皇上、珍嫔和载潋。 太后听了荣寿公主的话才舒出一口气来,她抚了抚自己耳边的碎发,转头望着李莲英吩咐了一句道,“小李子,传膳去吧。” 李莲英恭顺地得了话,掀了暖阁的帘子便去了,太后此时才从西暖阁的窗边往殿里走,太后款款迈着步子,随口对身边的小太监道了句,“找个人出宫,到醇王府给载沣传句话儿,叫他接载潋回去,别给冻病了。” 太后在皇后和宫女荣儿的搀扶下施然在茶案前落了座,皇后听太后要载沣接载潋回去,才渐渐放下心来。 荣寿公主也欣慰地笑,她上前来簇拥着太后,莞尔一笑道,“女儿就知道皇额娘宽宏大量,定不会和潋儿计较的!” 李莲英才刚吩咐手下小太监去传膳,回来时就瞧见载泽在储秀宫外边等着给太后请安。 李莲英掀了帘子悄无声息地往回走,见太后正坐在茶桌前和皇后及大公主有说有笑,忙含着腰凑了两步过去,低声道,“回太后,泽公这会儿正在外边儿,候着给您请安呢。” 太后此时心情好,手里还摆弄着荣寿公主刚呈进的一只新妆盒,听说是载泽进宫来请安,忙笑道,“来都来了,快叫他进来吧!” 载泽跟着前来引路的两名小太监进了储秀宫,跪在太后脚边磕了头,才恭恭敬敬地站起来问了两句安,太后无非照老样子答着,却忽然话锋一转,问道,“载泽,你今儿进宫见着载潋了吗?” 载泽心头一阵疑惑,他今日照例进宫请安,不知道太后如此问起是何意,便摇了摇头道,“回太后,奴才没见着载潋,不知道她是不是也进宫了?” 太后望着载泽含了丝深意轻笑,她瞧见外边传的御膳来了,就让载泽跪了安,临走前假似无意地吩咐了句,“载潋这会儿想是在养心殿外边儿跪着呢,你要是得空儿,就带她一块儿回去吧,省得载沣来了也晚了。” 载泽一听载潋在养心殿跪着,心里立时就七上八下地无法平静,他强装平静地给太后跪了安,才刚出储秀宫就迈开步子一路飞奔,直往养心殿而去,顾不得宫里规矩繁多,也顾不得此时仍是大雨倾盆。 ======== 载潋在养心殿外跪了整整一个晌午,皇上仍旧不肯见她。载潋身上的衣裳早就湿透了,一件一件全都贴在皮肤上,久而久之就让她感觉冷气直往骨头缝里钻。 载潋被大雨浇得睁不开眼,发髻也全被打散了,额头前的碎头发就贴在脸上,凌乱不堪。她就跪在养心殿外的台阶下,望着紧紧合起的大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载潋挪着膝盖向前移了两步,横了心用手在朱门上敲了敲,却仍旧不见人来理自己一句。她从缝隙里看见养心殿院落里空无一人,大雨冲刷着院里每一块砖瓦,也冲刷着自己曾住偏殿的屋顶。 载潋感觉身上冷,便用手紧了紧自己的衣裳,却只抓到满手的雨水,她受不住打了个冷颤,却又立刻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她告诉自己,皇上就要出来见她了。 载潋听见院里传来一阵匆促的脚步声,她忙跪着向后退了两步,目光极为渴望地望着即将开启的大门。 载潋瞧见王商最先走了出来,他身后整整一列依仗簇拥着皇上向外走,载潋此刻亲眼见到皇上的身影,只感觉眼底抑制不住地泛酸,眼前立时就模糊了一片。 她跪着上前追了两步,拼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喊道,“求皇上给奴才个机会说清楚吧!奴才不是皇上想的那样!…” 载湉才刚刚得了信,说珍嫔这会儿才罚跪起来,被送回了景仁宫。载潋以为皇上出来是来见自己的,满心希望地在皇上身后追,皇上却连步子都没停过,脚步飞快地要往景仁宫去。 载湉此时恨极了载潋,他恨自己给载潋的信任全被她辜负了,他最恨被自己信任的人辜负的感觉,此时恨不得永远都不再见她。 可当载湉听见载潋的嗓音喊哑了时,他还是忍不住停了步子,尚未回头也还没说些什么,却听见身后的长街上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载湉顺着声音望去,竟看见载泽毫无体统地从远处一路飞奔而来,身上的衣裳早就湿透了,他也毫不顾及,脚下踩起雨水有一尺高,溅起又落下,水声在长街回荡,一直传到自己耳边。 载湉只用余光瞥了瞥载潋,见她脸色苍白早没了血色,他还没有迈出半步来,就已看见载泽径直冲到了载潋身边,弯下腰去将她抱了起来,语气的焦急与关怀不胫而走,“潋儿…你快起来!我送你回去!是我来晚了…才叫你受苦…” 载湉听出来载泽的声音哽咽了,又看见载潋倒了载泽的怀里,不知为何竟感觉心里的怒火又重新燃烧了起来,且比先前燃烧得更盛。 他极为用力地攥紧了自己的双拳,怒目瞪着尚未看见自己的载泽,只感觉怒火就要从眼神里蔓延出来。 王商要上前去提醒载泽,却被载湉径直伸手拦下了,载湉亲自清了清喉咙,载泽才将满眼只有载潋的目光抬起来,恍然间看见竟是皇上站在远处的长街上。 载泽惊得深吸了一口气,他将载潋扶到檐下无雨的地方,才匆忙跑下去恭恭敬敬地给皇上下跪叩头道,“奴才载泽参见皇上!奴才该死,有眼无珠冲撞了皇上!还望皇上恕罪!” 载湉此时冷眼看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载泽,冷冷道了一句,“你不是有眼无珠,你是眼里容不下别人了。” 载泽跪在地上连连叩头请罪,载湉却根本不叫他起来,只让他在大雨里跪着,他忍着心底的痛,悄悄看了看此时窝在角落里的载潋,又低头瞧了瞧跪在地上的载泽,颇含了深意道,“朕从前没看出来,你对她挺用心的。” 载泽跪在地上,竟在皇上的话里听出来一丝不同寻常的意思来,却也不敢违逆,只恭顺解释道,“奴才该死,是太后吩咐奴才来带载潋回去的,奴才不敢耽误!冲撞了皇上实在是奴才的过失,还请皇上恕罪!” 载湉淌着雨水向前走了两步,他低垂着的目光毫无温度地落在载泽身上,载湉望着载泽冷笑道,“朕想,就算太后不让你来,你也会来吧。” 载泽心里慌乱得很,他不知道自己来接载潋回去,来关心载潋,究竟哪里得罪了皇上。他低着头也不敢回话,只等了片刻,他又听到皇上质问的吼声传来,“朕问你,是不是!” 载泽不敢欺君,赶紧叩低了头,毕恭毕敬却又极为肯定地道了一个字,“是!” 载湉此时冷笑出了声,他的笑声竟有些苦涩,在森冷的长街上席卷过每一寸砖瓦,载湉疯了一般地使劲点头,用手指着瘫倒在宫墙边的载潋,冲载泽怒吼道,“好!既然如此,那你就赶紧带她回去!照顾好她了!再也不要让她进宫来见朕!” 载潋此时倒在宫墙边上,腿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可脑子却还异常的清醒,她听见皇上吼她,让她再也不要进宫,只感觉整个人想咳嗽又咳不出来,像一口气死死憋在了胸口里,撕扯着她的心口作痛。 载潋麻木地掉着眼泪,抬起手来想去抓皇上,想把话说清楚,她想说自己从来没有刻意要伤害珍嫔,更没有顺着太后的心意去说话,好让太后抓住把柄为难皇上。 可载潋再也没有机会了,载湉带着对载潋的气愤与误解离开了,他转身向长街的另一个方向疾步走远了。载泽叩着首等皇上走远了,才敢起身来将毫无气力的载潋抱起来,抱着她一路向相反的方向走…… 载潋挣扎地抬着头,望着视线里渐渐模糊的载湉终于消失在了视野里,她抬着的手才放下,她心里拼尽了全力的一声“湉哥儿”只在她自己的耳畔回响,再也没有宣出于口。 ======== 载湉到景仁宫的时候,竟感觉自己被一些奇怪的情绪完全笼罩了,他赶不走也驱不散,他刚才冲载泽发火,全因为他自己气自己,他不懂为什么会有那些难以自控的情绪出来作乱。 载湉站在景仁宫门下,仰头望着“景仁宫”三个字,脑海里竟然全是方才载潋倒在载泽怀里的情景,又忍不住怒火中烧难以平复。 王商瞧见皇上发愣,以为是皇上太担心珍嫔,不敢去面对的缘故,便上前道,“万岁爷,珍主子没有大碍,这会儿正在宫里歇着呢,万岁爷不进去看看吗?” 载湉恍惚间才收回自己的心神来,大步流星地走进景仁宫去,见珍嫔寝宫里灯火正浓,便加紧了脚步进去去看。 珍嫔因为被罚跪了三个时辰,膝盖红肿着不能下床,载湉担心她的身子,便不让她下来行礼,只道,“别行礼了!朕来看看你。” 珍嫔见到载湉以后才感觉委屈浓烈起来,哽咽着啜泣道,“皇上,奴才不怕被罚,只怕被罚得不明不白的!” 载湉心痛地望着卧靠在榻上的珍嫔,他忍住眼底的酸涩,握紧了珍嫔的手安抚道,“珍儿,以后朕绝不会再大意,让你受委屈了……” 珍嫔也紧紧攥住载湉的手,含着泪低声道了一句,“皇上,奴才不明白,太后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载湉只感觉心底的痛又被刺穿了一样,他不想再思考这个问题,不想再直面一次载潋的辜负,此刻只对珍嫔道,“她不会再知道下一次了。”珍嫔听到载湉如此说,抬起了眼眸来问道,“皇上知道是谁?” 载湉却只是极为酸涩地笑,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 载泽府上的小厮驾着马送载泽和载潋先回醇亲王府,却在半途上遇见姗姗来迟的载沣。载泽正担忧万分地攥着昏迷不醒的载潋的手,忽听马车外的小厮道,“泽公爷,醇王府上来人了。” 载泽忙命小厮停车,下去迎载沣过来,此时载沣急得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本来就有结巴的毛病,这会儿更加严重起来,半晌只会跟着载泽身后快跑,一个字也不说。 载沣掀了马车的帘子,才瞧见载潋一身衣裳全都湿透了,面色苍白地倒在马车的角落里昏沉沉地睡着。 “潋…潋…潋儿!”载沣才开口就带了哭腔,他登上马车去叫载潋醒过来,载潋却胡乱乱地回答着些胡话,“哥哥,皇上要见我了,皇上要听我说明白了……” 载沣心疼得感觉有人用刀划自己的心口,他笨拙地用手掌擦载潋脸上的水,哽咽着问载泽道,“泽公,潋儿她今儿到底怎么了?!” 载泽将听说来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载沣,载沣更感觉又惊又惧,他回想起今日太后身边两个小太监带载潋走时的场景,原来那就是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载沣千恩万谢地谢过了载泽,又同醇王府的佣人们一起将载潋扶回到醇邸的马车上,一路带她回去。 载泽望着醇王府的马车渐渐跑远了,仍旧是呆愣愣地一言不发,小厮见载泽不说,忙问,“泽公爷,咱回去吧?”载泽仍旧望着远方,只轻声吩咐了一句道,“这几天派人多去醇王府打听着点儿,她要是不好,马上回来告诉我。” ======== 夜深了以后,瑾嫔才敢在私下里去偷偷看望珍嫔,今日珍嫔被太后责罚,瑾嫔尚未被牵连,可瑾嫔也不敢再在大庭广众之下去探望珍嫔了。 这会儿天已经黑透了,养心殿和储秀宫那边都歇息了,瑾嫔才敢换了身衣裳悄无声息地来探望自己的妹妹。 瑾嫔在景仁宫通传处瞧见了一脸沮丧的戴恩如,忙将三步并作了两步两步,上前去询问珍嫔的情况道,“珍儿现在都好吗?” 戴恩如看见来人是瑾嫔,才要下跪行礼就被瑾嫔一把拦住了,瑾嫔只道,“别拘礼了,快跟我说说你们主子怎么样了!” 戴恩如含着泪摇了摇头,失落道,“还不好,膝盖都肿着,现在才消下去一点儿…万岁爷今儿来了,也不知道为什么事,瞧着魂不守舍的…略坐坐就回养心殿了。” 瑾嫔心里越听越着急,也越听越生气,她心里也认定了载潋就是告密的人,此时已恨极了载潋,恨不得当面找载潋来理论清楚,问清楚为什么皇上和珍嫔那么信任她,她却要出卖珍嫔,还要连累皇上?! 瑾嫔拉着戴恩如到无人处,愤愤不平道,“我前几天才和珍儿说了要小心载潋,你瞧,果不其然!我就知道我猜的没错!我那天看见她扑在皇上怀里就觉得不对!” 戴恩如向来心气高,又骄傲于自己主子得万岁爷的宠,这回被太后这样一罚,难免心情失落,又灰头土脸的。然而越是如此,戴恩如越期盼自己主子能早日振作起来,给害他们的人一个教训。 瑾嫔拉着戴恩如,用手掩住了口鼻道,“我现在倒是有个办法,能让害珍儿的人长个教训!不知道谙达愿不愿意帮我?” 戴恩如正求不得如此,听到瑾嫔说要给载潋教训,忙应和道,“瑾主子尽管说!奴才绝对尽全力帮主子!” 瑾嫔心里有了数,才缓缓开口道,“我那天给太后请安回来时,遇见庆王府的载振了,碰巧听见他和载泽说什么‘看得上她是给她脸面了’之类的话,我后来听载泽的话,才知道载振骂的是载潋。载振既然对她有这样的心思,咱们不如帮他一把,也好让载潋长点教训,别一而再再而三,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 戴恩如一听瑾嫔的想法,立时连连附和,道,“主子有什么想法,尽管和奴才说,为了珍主子,奴才都不怕。” 瑾嫔一想到因为载潋的原故,自己被罚跟着珍嫔跪了一个早上,自己的妹妹又被当众责骂罚跪,心里的火气就再也不能平息。瑾嫔性格向来沉稳,可也决不允许别人欺犯到自己头上来。 瑾嫔道,“载潋这几天肯定都盼着皇上能见她呢,谙达若能找几个信得过的小太监来,私下里去醇王府见她一面,就说是皇上肯见她了,她只要跟着出了府,你们就直接把她送到庆王府去!剩下的就不该咱们想了。” 戴恩如一听如此,心里又发起了慌,找几个小太监不是难事,可冒充传皇上旨意的罪过谁也担当不起啊。 戴恩如犹豫道,“瑾主子,若说是假传万岁爷的口谕,准保没人敢做了啊。”瑾嫔回头示意了身后的小太监马德清道,“你能找几个信得过的人吧。” 马德强上前来一步,淡笑道,“主子放心,若说假传万岁爷的口谕,宫里太监肯定是不敢,可外面的人,可就不一定啦…” 戴恩如此时才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反正载潋也不认得宫里几个太监,只要是穿着太监衣裳的人物,载潋就得以为是真的宣旨太监了。 戴恩如又问,“瑾主子,那振贝子那边…您都打点好了?到时候咱们的人可该怎么进醇王府啊?” 瑾嫔轻声笑了笑,“还要什么打点,我肯帮他这个忙,他谢我还来不及呢。至于醇王府,等醇亲王上朝的时辰,其他人还没晨起,天也没亮,府门外人多混杂,进去一两个人根本不是难事儿。” 戴恩如心里感叹瑾嫔竟都已安排计划好了,心里也开始难耐激动,他若非限制于自己的身份,早就想为珍嫔出这口气了。 戴恩如太明白,他知道他们这些做奴才的,本就是凭着主子富贵,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载潋自然不用发愁自己的命,她长在醇王府,自小都是娇生惯养的命,可他戴恩如不一样,载潋若是断送了珍嫔的恩宠,也就是断送了他们这些奴才的命。 “奴才一切都听瑾主子的,一定要让她付出代价。”戴恩如说出这句话时,连眼神里的光都是决绝的。 ======== 接近天明时分,庆王府门外的传事房才收到一封无名的信笺,送信人叮嘱一定要亲自送到载振贝子手上。 门房小厮以为有要紧的事情,忙进府里去回了话,将信交给了载振院里的管事,嘱托务必送到贝子手上。 管事更是一刻不敢耽误,顺着传事房到载振前院里的回廊一路小跑,在暖阁外回了话,才敢进暖阁里去回话。庆王府周管事见庆王府二少爷载扶这会儿也在载振房里,心里不禁奇怪,却也来不及细想,便忙捧了信上去道,“回振贝子,方才有人送到府上来的,说务必交到您手里。” 载振接过了信笺,借着桌上一盏忽明忽暗的烛灯将信封打开,抽出里面的信纸来,见里面只一个“妥”字,嘴角边便扯出一抹满意的笑来,他挥手屏退了身边的小厮和管事,只对载扶笑道,“我就说过,凡是我想要的,就一定会抓在我自己手里。” 载扶知道载振指的是何事,那天进宫请安,载振在宫门外与载潋相遇,却又不欢而散的情景载扶还清清楚楚地记得,然而此刻他却有些担忧道,“哥哥,这样做真的没问题吗…” 载振看了载扶一眼,心里暗骂他不开窍,而后才道,“若是事成了,她除了从了我,还能怎么样啊?莫非还能出去宣扬不成?” “可是!……”载扶还想说的话硬生生被载振打断了,载振挥了挥手,疲倦道,“行了,我就和你说这么多,记着别透给阿玛,你也快回去歇着吧!” ======== 此时的载潋倒在自己暖阁的床上昏迷不醒,额头上出着冷汗一直说胡话,载沣不敢告诉阿玛和福晋,就一直私下里请大夫来给载潋瞧病。 载洵和载涛也彻夜没回去休息,衣不解带地守在载潋的房里,时而又听到自己妹妹胡说八道些“皇上什么时候才能见我”的胡话,听到后两人相视一眼,心痛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载沣坐在载潋的床边,攥着她一只冰凉的手一个人掉眼泪,后悔昨天自己对载潋发脾气,后悔昨天罚载潋跪了一个晚上,载沣抽泣着道,“潋儿啊,我昨儿真的不该跟你生气,你赶紧好了,醒了怎么怪我都行!” 载涛听得心里发酸,又生气载沣今天才明白过事来,忍不住心中的愤怒,来了一句道,“兄长今天才明白,都晚了!昨儿要不是我,你就真的让她跪一宿了!” “行了行了…”载洵只在一旁抹稀泥道,“都少说两句吧,你们也都清楚,潋儿今天这样,也根本不是因为兄长昨儿罚了她。” 载洵一番话后,引得兄弟三个人都陷入了沉寂,载沣心里明白载潋是为皇上,载涛心里更明白载潋是为了皇上,载洵也明白。 载沣想到这里心里更愧疚起来,若不是他当时顺着载潋心意,带着她进宫见皇上,就不会在那天遇见珍嫔,更不会在后来帮珍嫔洗相片,更不会有今天这些事了。 载涛看出载沣的万般自责,心疼自己的哥哥整夜都未合眼,缓缓走到载沣身后去,将手搭在自己兄长的肩头,轻声道了句,“兄长别担心了,潋儿没大事儿,就是淋了点雨,累着了。” 载沣只一个劲点头,哽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不知道自己还要怎么做,才能解救自己可怜的妹妹。 “湉哥儿…你什么时候才见潋儿啊?”载沣就静静地望着载潋,听见她又胡乱说出这句话来,这是这次的称谓全变了。 载沣此刻才明白,原来在载潋最本真的世界里,那个人从来不是皇上,只是她世界里最难忘的少年而已。 ※※※※※※※※※※※※※※※※※※※※ 暴风雨前最后的宁静?? ps:写一只误会着潋潋又吃了醋的湉哥儿可真难啊!!(捂脸) 陷阱 夜深了以后,紫禁城四四方方的宫墙内只听得太监的巡夜声,穿透高耸又深长的宫墙一层一层传来。养心殿的暖阁里却仍燃着一盏烛光摇曳的蜡烛,将大殿偏隅一角染成令人意乱神迷的暗红色,载湉此时就坐在忽明忽暗的烛光后,被夹在美好回忆与残酷现实之间备受折磨。 他的目光顺着窗外如水倾泻般的月光,一直落在远处偏殿漆黑的门外,他似乎看见曾住在里面的女孩儿,在大雪覆盖的夜里,一蹦一跳着地躲在养心殿的门口偷看自己的场景。 可当载湉清醒过来时,才留意到今时今日的偏殿早已空无一人了,他望着没有一丝一毫生气的偏殿,就感觉寒冷刺骨得像寒冬。他不住地打了个冷颤,紧着暖了暖自己的手。 寇连材伺候在一旁,瞧见皇上兀自暖着手,忙放轻了步子,准备去为皇上暖一只手炉送过来。 寇连材才去取了皇上平日里用的手炉来,准备去放几枚炭块等捂暖了再送过来,却忽然听到已沉默了整整一晚上的皇上吩咐道,“暖这只手炉吧。” 寇连材听见皇上吩咐自己,忙毕恭毕敬地躬着腰身去接过了皇上递来的手炉,他接过来才发现,原来皇上递来的是载潋原先住在养心殿时落下的那只手炉,他愣愣打量了片刻,也不敢细问,便忙捧着手里的手炉,退着步子出去了。 寇连材才出暖阁,王商就捧着茶盏进了暖阁,他轻手轻脚地将茶杯放在载湉跟前,而后轻声提醒道,“万岁爷今儿既然不翻牌子了,就早点歇息吧?” 载湉仍是无动于衷,他坐在茶案之后,仍旧望着窗外的远景出神,良久后才问出一句话来,道,“你说她这么做,到底为什么?” 王商被皇上问得一时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皇上口中的“她”究竟是指谁?这一天来发生了太多事情,从太后责罚了珍嫔,到皇上训斥了载潋后再也不见她,再到最后皇上迁怒了载泽,王商根本不知道此时皇上指的到底是谁。 王商跟着皇上的时日长了,自以为能猜准了皇上的心思,他心想皇上此时最担心的一定是珍嫔,于是开口笑道,“万岁爷您别担心,珍主子宁愿被太后责罚,也不愿意开口跟您求情,就是不愿意看万岁爷您夹在中间为难啊!珍主子的心意当真难得…” 王商还没说完,载湉已经打断他道,“行了!你过来给朕伺候笔墨!” 王商也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赶忙地小跑过去铺纸研磨,又为皇上多燃上了几盏宫灯照亮。王商一边低头研着磨,一边以余光望了望皇上在雪白的宣纸上一笔一划写下的诗句—— “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王商低头蹙着眉细想,现在是初春节气,没有湖光潋滟,更没有山色,皇上为什么会突然写起这句诗? 正当他想不明白的时候,稍一抬头就瞧见寇连材捧着一只让他熟到不能再熟的手炉走了进来,寇连材轻手轻脚地走到皇上身边,才低声道了一句,“万岁爷,手炉暖好了,您捂捂手吧。” 王商怔怔地望着皇上亲自接过了那只载潋之前落在养心殿里的手炉去,而后就紧紧攥在手心里不肯放。 王商忽然回忆起载潋离开的那天夜里,皇上从储秀宫拼命往回跑,只想在载潋走前再见她一面。可等他回到养心殿时,就只剩下桌上这只孤零零的手炉了。 王商立时明白了那句诗的含义,原来皇上早已将心中所想全部倾注在笔端了。 载湉将自己忧而不得解的心事与他斩不断在思念着的名字,都藏在了那句看起来无关痛痒的诗里。 他感觉眼底有点酸,便叫王商去吹灭了几盏蜡烛,而后对着眼前的烛光反复看着手里的字。 “潋”字的一捺被他拖得极长,就像是他心里无数想要说出口的话,又像是他无论如何也斩不断的心事。 载湉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他在担心她。 担心的程度甚至令他自己都惊讶,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听不到有关她消息时,茶饭不知味,夜深不能寐。 今日他下了多痛的决心再也不见她,此时就有多担心她的境况。载湉坐在灯下无数次问自己,她在雨里跪了那么久自己都没见她,她会不会伤心?她脚上的伤还会不会疼,膝盖会不会又跪得肿了? 载湉想到这里,就不可能安安静静地入睡,他此时抱着那只烧得正暖的手炉,坐在御案后面一遍又一遍地写“潋”字,直到写得毛笔尖上的墨迹都拉不开了,他才停笔。 载湉脑子里全是关于她的问题,想问出口又不愿意承认自己这么快就输了,他懊恼地扔下手里的笔,心里斗争了好久,才抬起头来冲王商吼了一句,“朕问你!载潋今儿怎么回府的?” 载湉开口问时仿佛云淡风轻,似乎只在谈论明早的天气一般随意,可他无法安放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他的心,王商看得明明白白。 王商知道皇上只有在担心别人时才会露出这样心切的模样,他安抚皇上道,“回万岁爷的话,今儿格格是泽公爷亲自送出宫去的,一路上都没淋一滴雨,万岁爷就放心吧。” 载湉一听到载泽的名字,心底的气就更浓烈起来,他怒目瞪了王商一眼,王商也不知道自己又说错什么了,忙讪讪地收住了笑意。 载湉缓缓将目光敛了回来,他压了压语气中的怒意,问道,“载沣呢,他怎么不来接潋儿回去?” 王商这会儿也不敢轻易回话了,只怕又说错了话,他支支吾吾了半天,载湉又吼他道,“朕问你话呢,你倒是回话啊!” 王商忙跪下颔首道,“回万岁爷,奴才不敢乱说,怕又惹了万岁爷生气!今儿泽公爷送格格到半路上,才遇见醇王府来接的人。” 载湉蹙紧了眉头,低着头瞧桌面上几张散落宣纸上的“潋”字,他只感觉脑子嗡嗡作响,一点也理不出头绪来,他心烦意乱地揉乱了桌上的宣纸,方想扔到灯罩里去烧了,却又不舍得地将手收了回来,他展开了已经被揉乱的宣纸,仔细抚摸着每一道皱纹,企图将“潋”字上的伤痕都抚平。 王商和寇连材就愣愣地候在边上,两人面面相觑一句话也不敢说,他们都了解皇上的脾气,若在这个时候去打扰皇上,只能是自讨苦吃。 殿外忽有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跑进来传话,王商拦他在暖阁的门外,训斥道,“没瞧见万岁爷心烦呢吗,你又什么事儿?” 那个小太监抬头瞧着王商结结巴巴回话,“谙达,皇后娘娘来了。”王商一听小太监的话,心里猛地一惊,这还是皇后头一次主动来养心殿。 王商一刻也不敢耽搁了,此时的他也顾不得会不会被皇上骂,便亲自去御前回了话,道,“启禀万岁爷,皇后娘娘这会儿在殿外求见呢。” 载湉正望着手底下几张叠在一起的“潋”字出神,忽听见是皇后来了,下意识将几张宣纸向桌子里边推了推,他抬起头望着颔首站在下边的王商,轻声吩咐了句,“请皇后进来。” 载湉困倦地支起了身子来,他用手揉了揉因久思不得解而隐隐作痛的额头,垂着眼帘的功夫便听见殿外传来花盆鞋踩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来。 载湉抬起头来,才瞧见皇后提着食盒已缓缓走到了面前,此时皇后已卸去了白天梳的发髻,只将一头乌黑如绸缎的长发简单地挽在了耳后。 静芬的目光隔着昏暗的大殿与载湉的目光交合,她恭恭敬敬地行了蹲礼请安,听得载湉叫她起来后才施然走到了载湉跟前。 静芬将手里的食盒轻轻放在载湉面前的书案上,从里面取出一碗滋补的银耳莲子来,轻声笑道,“皇上亲政爱民也要爱惜身子,臣妾今儿头一次做莲子羹,还请皇上别嫌弃。” 皇后话毕后又将汤匙放在了载湉手边的碟子里,汤匙的勺柄捧在银碟子的边沿上,发出两声极为悦耳的声音来。载湉低头望了望摆在自己面前的莲子羹和汤匙,只抬起头来轻声笑了一句道,“辛苦皇后了。” 静芬听见皇上清朗的笑声,已觉得心底极为满足了,她难掩欣喜地道,“不不…臣妾不言辛苦,只要皇上不嫌弃。” 此时的静芬不再像是不苟言笑的中宫皇后,只像是关心自己夫君的贤惠妻子,载湉也感觉心下微动,便伸手拾起了面前的汤匙和银耳莲子羹来,端在嘴边仔细尝了尝。 载湉只感觉皇后的目光自始至终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脸,他感觉皇后盯着自己有些不自在,便将手里的碗放下,转头冲着皇后无奈地笑了笑,“皇后怎么总盯着朕,是不是也想尝尝?” 静芬忙摇头解释,“没有…臣妾不敢,臣妾做好了莲子羹,就只是呈给皇上一人用的。”载湉将目光收了回来,他轻声笑了笑,重新拾起碗来问道,“那皇后为什么总盯着朕?” 静芬只感觉脸上控制不住地发烫,心里一个劲地狂跳,她小心翼翼地道了句,“因为臣妾总见不着皇上……” 载湉猛然听见皇后说出这样的话来,手下的动作不禁一停,他抬起头去,望着皇后此时被烛光映得满面泛红的模样,淡淡问了句,“皇后是在怨朕?” 静芬惊得一个激灵,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把心里话说了,她跪在载湉的脚边,连忙解释道,“臣妾不敢!是臣妾口不择言,惹皇上心烦了…臣妾自己也知道,不如珍嫔年轻活泼,能讨皇上欢心,连载潋都劝不动皇上……” 载湉听见皇后提起载潋,忙打断了她正在说着的话,他一把拉起了皇后,将她拉到更近的地方,目不转睛地蹬着皇后,字字清晰地问道,“你说载潋劝朕什么?” 皇后的目光才与载湉的目光相遇,她便含羞地低下了头,轻声道,“原先潋儿说要劝皇上多到钟粹宫瞧瞧臣妾的…皇上一直没来,臣妾就知道是潋儿没劝动皇上。” 载湉听罢后,忽心痛不已地松开了正握住皇后的手,他感觉仿佛有无数把锋利的匕首扎在了心上,他不得不面对残酷又冰冷的现实——载潋就是太后身边的人。 载湉用了整整一个晚上劝解自己,他告诉自己载潋不会是太后身边的人。可现在他听了皇后的话,他再不愿意相信,也必须相信了。 因为倘若载潋不是太后身边的人,她又怎么会去帮皇后?! 载湉此刻更感觉有无数的声音在自己脑海里嗡嗡作响,想赶也赶不走,今日白天的事来来回回地在他脑海里穿梭,他合起眼来仿佛就能看见太后紧紧抓住载潋不放的手,载潋满心欢喜望向太后时的笑脸,以及珍嫔被罚后有气无力望向自己的目光。 静芬见皇上许久不说话,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便试探着开口问了句道,“皇上怎么了?是不是臣妾又说错了什么,惹皇上不快了?” 载湉不想在皇后面前展露自己因载潋而变得易喜易怒的情绪,他尽力控制住自己语气,缓和道,“没有,朕只是有些乏了。今天辛苦你了,做的莲子羹朕很喜欢。” 静芬听到皇上说喜欢自己做的莲子羹,便笑意浓浓地望着皇上,忽瞧见他案上落着几张写满“潋”字的宣纸,静芬下意识地联想到了载潋,却不知道皇上此时写她的名字到底是为什么,便顾左右而言他,问道,“这么晚了,皇上还在批折子吗?” 载湉缓缓摇了摇头,垂下眼帘去瞧着那些“潋”字,淡淡道,“朕睡不着,写写字罢了。” 皇后莞尔一笑,站到载湉的身侧,仔细望着载湉写的各式各样的“潋”字,语气中的笑意忽比刚才冷了许多,“皇上是惦记潋儿了吧。” 载湉听得出来皇后语气里的酸意,他此时也受够了自己因为载潋而夜不能寐的尴尬处境,更受够了自己因为载潋而变得敏感易怒的奇怪心思。 载湉一想到载潋是太后身边的人,处处帮着皇后而伤害珍嫔,心里的失落与疼痛就铺天盖地的袭来。因为在载湉的世界里,有时珍嫔甚至不像是自己的女人,反而更像是自己的支持者,她理解自己所有的想法,也支持自己所有的决定。 所以当载潋选择站在珍嫔的对立面上时,于载湉而言,就是她选择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上,选择支持太后而掣肘自己。载湉无法忍受这样的失去,因为他曾无比在乎这个女孩儿,这个他人生中第一次想要主动了解的女孩儿。 载湉最恨背叛,他此时听得皇后话中有话,便愤愤地再次将那团被揉过一次的宣纸捡起来,又狠狠地揉乱了一次,这一次他没有心软,而是径直地将几张宣纸扔进了眼前的灯罩。 火舌瞬间翻滚,几乎要蔓延出灯罩来,殿内的火光立时大了起来,将载湉原本氤氲着黑暗的面孔照亮。他决绝地望着火舌翻滚间消逝不见的宣纸,带着他所有求而不得的疑惑一起消失了,他决心斩断所有不该有的心思。 载湉冷冷地望着皇后,良久后才道了一句,“以后皇后不必再问了,朕不会再惦念她了。” ======== 载潋自从被送回了醇王府,一直昏沉沉地躺在自己的暖阁里睡着,载沣也不敢将载潋病倒了的消息穿给阿玛与额娘,便一直亲自派人在暖阁里伺候着。 夜虽已深了,而载潋房里的丫鬟们却没有一人合过眼,静心才刚刚给载潋换了在额头上冰敷着的帕子,就听见载潋忽呜呜咽咽地在口中念叨着些什么。 静心以为载潋醒了,欣喜得赶紧派人去通知载沣,等载沣披着件斗篷跑来的时候,载潋终于渐渐醒了过来,她蹙着眉头努力将眼睛睁开,第一眼便瞧见了载沣。 载潋感觉满屋亮着的灯刺得自己眼睛疼,便用手挡了挡暖阁里的光,开口问载沣道,“沣哥儿,现在什么时辰了?” 载沣看见载潋用手挡屋里的光,忙转头吩咐身后的瑛隐道,“去把那边几盏灯熄了去。”而后凑在载潋身边听她说了什么,等听清了以后才缓缓笑道,“都寅时了,你好好歇着吧。” 载潋缓缓伸出一只手来攥住了载沣的一只手指,载沣感觉载潋的手心里还在发着烫,便伸出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 载潋断断续续地问道,“沣哥儿,皇上什么时候见我呀…?我还没说清楚呢…”载沣将手掌心覆盖在载潋的额头上,只感觉一阵滚烫传到他的掌心里,他不忍心再让载潋难过,便好心骗她道,“快了快了,皇上这就要见你了。” 载潋听到皇上马上就要见自己了以后才放心地合起了眼,载沣长舒了一口气,转头将仅剩的一盏烛灯也吹灭了,轻轻掩上门,退了出去。 载沣也没有回自己的房里休息,而是径直推开了载涛的房门去找他。 这会儿载涛仍沉浸在睡梦中熟熟地睡着,载沣没叫醒他,而是坐在他床边等着他醒。载涛睡得迷迷糊糊,翻了个身正准备继续睡,却忽然感觉房里有个人影,就坐在不远处正看着自己。 载涛被吓得一个激灵,猛地睁开眼来盯着远处的人影,还没清醒过来的他感觉那个人影在上下飘动,载涛更被吓得清醒了过来,他翻了个身就坐了起来,盯了半天才看出来那个人影是载沣。 “哎呦!怎么这么早就到我房里来啊?”载涛看清了人影是载沣以后,抚着胸口一个劲喘气,被吓得半天缓不过神儿来。 载沣见载涛还睁不开眼来,便走到他书案前将三盏烛灯都点了起来,载涛才刚刚醒过来,只感觉眼前的光晃得他眼睛疼,忙用手去挡,埋怨载沣道,“我说哥哥啊,我这刚让你吓醒了,能不能别点灯呢啊?” 载沣也不顾载涛的埋怨,径直开口道,“你今天跟我去趟载泽府上。”载涛眯着眼睛打呵欠,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过来的他又倒在了床上,模模糊糊道了句,“干嘛去啊,给潋儿说亲事去啊?” 载沣抬起手想打载涛,最后却只拍了拍载涛面前的床板,骂道,“你乱说什么呢!潋儿在宫里淋了雨,是人家泽公送回来的,咱们不得去谢谢人家啊?” 载涛闷闷地“哦”了一声,转眼又要睡着了,载沣忙把他拉了起来,催促道,“快起来吧,去得晚了叫人说咱们不懂礼。” 载涛万般不愿地坐起了身来,瞥了瞥载沣就下地去穿衣,他瞧见载沣放心地走了,才翻了个白眼,极小声地埋怨了句,“只把妹妹当人疼,弟弟都不是人了!” ======== 尚未到辰时,醇王府外仍被一片黑夜里的雾气笼罩着,寂静无声的王府外只有太平湖面上荡漾起阵阵的水声。周遭寂静无声,而王府大门外却已聚集起许多的佣人小厮们来,他们牵来王府后院的马套上了车,准备恭送醇亲王上朝。 载沣带着载洵和载涛两兄弟在阿玛上朝前登了车,提了各式点心和瓜果准备到载泽府上去谢他的情。王府外一时人头攒动,才送走了载沣马车的小厮们又跑回来给醇亲王套马,来来往往间人流涌动。 一个穿着宫里太监衣裳的瘦小男子趁人流来往涌动,王府大门大敞之时溜进了醇王府,他一路顺着房屋檐下的回廊往女眷们住的后院里跑,他瞧见后院里第一进的院落富丽堂皇,想必是醇亲王福晋住的院落,便穿过院子角落里的垂花门继续向后跑。 直到见着醇王府西花园内有座小小的院落,院外栽种着些稀奇珍贵的花草,他才感觉自己找对了地方,还不能确认之时,他忽听到身后传来一个人的声音,“诶,你是什么人?找格格有什么事儿?” 他知道醇王府里就一位格格,就此断定自己找对了地方,便回身逃出了先前宫里人托付的腰牌来,笑道,“姑姑,我是来给格格传万岁爷口谕的。” 静心疑惑地望着眼前的人,蹙着眉疑惑道,“传万岁爷的口谕?原先不都是王谙达出宫来传的吗?我怎么从来都见过你?” 那瘦小男子只淡定地笑道,“万岁爷怕口谕外传,便找了奴才来,没再劳烦王谙达了。”静心仍旧半信半疑,却也怕自己耽误了正经事,便领着那小太监往载潋住的院里走。 静心才领着他进了院子,便听身后有小丫鬟来传话道,“姑姑,福晋传你去呢。”静心怕福晋又担心载潋的状况,便忙跟着小丫鬟去应话了,只剩下小太监一个人留在院里。 那小太监正得了空子,再没了防备,于是直向着正殿里走,他推开门瞧见有人躺在床上正睡着,便轻声地推醒了躺在床上的人,按照原先上头给的吩咐道,“格格,您快醒醒吧,万岁爷传您进宫呢!” 载潋朦朦胧胧地睁开眼来,瞧见眼前的人穿着宫里太监的衣裳,就立刻信了他是宫里来的太监。载潋坐起身来,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又问了一遍,“谙达没骗我?真是皇上传我进宫吗?” 小太监使劲点头,连忙笑道,“是啊!是万岁爷亲自吩咐了奴才出宫来接您的!您赶紧着吧!” 载潋半分怀疑都没有,吩咐了小太监在外边等着,坐起了身来就穿衣裳,自己笨手笨脚地将发髻梳在了脑后,穿好了花盆底便向殿外跑。 那小太监焦急地在殿外等载潋,只怕天亮了就会被人发现了,却没想到载潋竟出来得这样快,便趁着夜色领着载潋一路向外跑。 载潋脚腕疼走不快,便在小太监身后喊,“谙达等等,我跟不上。”那小太监忙退了两步,将手指抵在嘴边示意载潋别大声说话,道,“格格您小点声,万岁爷吩咐了不让别人知道,您别让府里其他人听见了。” 载潋小声“哦”了一句,便强忍着脚上的肿痛,加快了步子跟在小太监身后,一路出了王府。 醇王府外正有辆载潋眼生的小马车候在外边,那小太监要扶载潋上马车,载潋却忽然问道,“谙达,我既然要进宫,为什么不是坐我王府里的马车,而是要坐谙达备的车呢?” 那小太监见载潋慢慢生了疑,为了不让她继续怀疑下去,便瞒天过海道,“奴才方才不是和格格说了吗,万岁爷吩咐了不让别人知道,格格自然就不能坐王府马车,让醇王府里其他人知道了啊。” 载潋无条件地相信着皇上,无论皇上作什么样的决定,她都选择相信,此刻的载潋也因为皇上,选择了相信眼前这位“皇上身边”的小太监。 载潋头也不回地坐进了眼前的马车,还没坐稳,马车便飞一样地跑离了醇王府。 马车两旁的帘子因马车跑得太快,被风吹得一直飘在空中,载潋望着外面离醇王府越来越的景色渐渐开始变得陌生,又感觉马车驶往的方向并非紫禁城,才掀了面前的大帘子问道,“谙达,咱们这是去哪儿啊?不是去宫里吗?” 那小太监一个劲赶着马,连头都来不及回一下,便道,“格格您别急,坐稳了啊!这是条近道儿,您原先都不知道的!”载潋心里渐渐起了疑,可马车跑得太快,载潋连下车的机会都没有,她不得不在一路颠簸的马车里坐稳了,希望在不久后就能见到她的皇上了。 小太监一路赶着马,一口气也不敢歇,一直将马车赶到了偌大的庆王府外。庆王府的小侧门敞着,马车才刚一路进了王府的侧门,门就被紧紧地合上了。 载潋此时才确定自己被带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里根本不是宫里,她的皇上根本就不会在这里。载潋坐的马车忽然停了,她坐在车里一个趔趄摔倒了在其间,她爬起身来掀开帘子,却看见远处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往那个“小太监”的手里递银子。 载潋瞬间感觉恐惧将自己包围,她四处张望着,使劲摇着头,希望自己醒过来,希望这一切只是自己发烧时做的一场梦,可无论她怎么拍自己的脸,自己都醒不过来。 远处的男子已在帘子的缝隙里瞧见了载潋恐惧的目光,他打发走了那个“小太监”以后,就朝着载潋的方向一路走了过来,他一把掀开马车的帘子,含着不怀好意的笑向载潋躬了躬身子,道,“奴才给格格请安了。” 载潋使劲向后躲,努力镇定自己的语气道,“你…你是谁?这儿,又是哪儿?我要见皇上,皇上在哪儿?!”那个中年男子只是轻声笑了笑,他将载潋拉下了马车,粗鲁地推着载潋往前走着,冷声道,“格格您一会儿就知道了。” 载潋脚下踉踉跄跄地往前走,感觉自己高烧一场过后刚刚养好的一点精神也在一路颠簸后消耗殆尽了,他被那个中年男子推进了一间暖阁,里面只有简单几样家具,一张宽大的镂空雕花罩内的床在其间格外的显眼。 房里连把能坐的椅子都没有,中年男子便请载潋坐在床上,载潋不肯坐,此刻她心里存的最后一点希望也破灭了,因为她知道,她的皇上决不会在这种地方见她。 她强忍着眼里的泪,却还是忍不住语气里的哽咽,中年男子使劲按载潋的肩,想把她按到在床上,她却挣扎着站起来要向外跑,她哭喊着道,“这儿不是养心殿,皇上不在这儿!我要回去!皇上还在等我呢!” “你还想跑去哪儿啊!知不知道我们把你弄来费了多大的劲儿!”那个中年男子见载潋要跑,也生起了气来,他一把拽回了载潋,将她推倒在宽大的床上,怒斥道,“你老实点儿,别想着跑!在这儿老老实实等着!” “诶,刘叔这是做什么啊?”载潋忽然听见一个耳熟的声音传来,她奢求着会是自己认得的人,能救自己出去,能送自己去宫里,她以为皇上真的要见自己,她以为皇上此时还在宫里等自己。 载潋看见载振从门外缓缓走来进来,他训斥了那个中年男子道,“对潋儿怎么能这么粗鲁!还不赶紧出去!”那中年男子见了载振便连忙点头哈腰说是,立时退出了暖阁去,将门关得死死的。 载潋瞧见是载振,是自己认识的人,忙冲过去拉住了载振的衣袖道,“振贝子,这是哪儿啊?皇上传我进宫呢,这会儿还等着我,我求求你送我离开这儿吧,我想见皇上……” 载振瞧见载潋额头上还有青肿的印子,就知道是她昨天在宫里磕头磕的,便缓和了语气对载潋笑道,“来潋儿,你过来我慢慢和你说。” 载振拉着载潋坐到了床边,他含着觊觎的笑意,抬起手来摸了摸载潋的脸蛋,将脸也靠得越来越近,直到载潋都能感受到他呼吸时吐出的气息,才忙站了起来,载潋转头望着载振道,“你到底要说什么啊?” 载振心里的火越烧越旺,他一把将载潋拉了回来,硬生生将她扑倒在自己的身下,他癫狂地笑着,急不可耐地脱着自己的衣裳,趴在载潋的耳边笑道,“还去见皇上干什么啊?皇上都厌极了你了!还不如在我这儿快活,我肯定啊…好好对你!……” ※※※※※※※※※※※※※※※※※※※※ 嗯!不要打我!不要打我!不要打我!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我也心疼我亲闺女小潋啊~(真的摊手) 放心,我不会对她下狠手滴!毕竟宝贵的第一次得留给那谁是吧哈哈哈(害羞捂脸) 生别 还没到寅时,窗外的天色仍阴沉沉的,氤氲着的乌云里攒满了即将倾盆而落的暴雨,正悄无声息地躲在天边静候人间其变。 载湉前夜里留了皇后一起在养心殿休息下了,此刻他忽然从无比真实的梦里惊醒过来,他坐起了身子后只感觉额头上的冷汗正顺着脸颊一滴一滴往下落。他回想到方才梦里的情景,耳边仿佛还能听见声声真切的呼唤,便飞快地翻身下了床,一路飞奔着向外跑。 静芬被身旁的动静吵醒了,她翻了身过来,用手轻轻拍着身边的位置,才察觉到身旁的载湉已不见了踪影。 静芬急忙起身来穿上了鞋,拾起一件被挂在衣帽架上的斗篷来,顺着一道被敞开的宫门向外追。殿外雨前的冷风正打着颤,席卷氤氲着的水气就向静芬怀里钻,她不住地颤抖着身子,却还是没停下脚下的步伐。 静芬远远地瞧见皇上正拼命地向养心殿外跑,冷风吹开了他身上贴身衣物的领口,他领口大敞着就向外追,仿佛前面有他求而不得想见的人。 “皇上!”静芬远远地高喊了一句,载湉才缓缓放慢了脚步,却仍旧连头也未曾回过。静芬紧追了两步,将手里一直紧紧攥着的斗篷披在了载湉的身上,而后才关怀地开口问道,“皇上怎么了?外面太冷,皇上快回去吧,小心染了风寒。” 此时静芬清清楚楚地看见载湉额头上的汗珠,正顺着额头落到脸颊上。 “潋儿!”载湉踌躇了许久,才不安地道出这两个字来。他望着一道又一道阻隔他视线的宫墙,直直望着远方。他多么希望自己的目光能穿透一道道高大而又重叠的宫墙,能落在他担心的女孩儿身上。 “潋儿在外面,她想见朕!......”载湉转过头去望着静芬,静芬此时才得以看清,原来载湉的眼睛里已满是晶莹的泪光。 载湉的目光顺着明黄色的琉璃瓦向远处流淌,他尚未平缓下自己的气息便道,“朕心慌得很,梦见她一直想见朕。” 静芬听载湉又是在担心载潋,心里也泛起酸意来,她颇有些不快地低了低头,而后故意道,“皇上,潋儿不会来的,这会儿肯定在府里呢。更何况是泽公送她回去的,有泽公一路上护着,她不会有事儿的。” 冷风打着响,直往载湉敞开着的领口里灌,吹得他手脚冰凉,没有一点温度。他心里才燃烧起来的一点温度也被静芬一番话浇灭了,载湉望着远处宫殿房檐卷翘上的朝阳一点一点升起,而他却心事冰凉地冷笑道,“是啊,有了载泽守着,她还来见朕做什么。” 载湉眼中因担心而溢出的泪光此时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很快又被寒冷的北风风干了。他低下头去望着灰黑色的地面,只淡淡笑着摇了摇头,便转身向回走。 他冷静又清楚地想着,如今的载潋是站在自己对立面上的人,早已没必要去挂念了。载湉系紧了领口边的扣子,却不知是对谁道了一句,“其实我也知道你不会来。” ======== 此刻的载潋被载振狠狠一把推倒在床榻上,她拼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推压在自己身上的载振,却一点也拗不过身体强壮的载振。 载振见载潋一直挣扎,心里的怒火也终于被点燃,她死死掐住了载潋的手腕,怒问她道,“我就问问你,我载振有哪一点不好的?让你这么不情不愿的!” 载潋哭喊着使劲推他,手被掐住了又用脚去踢,可她脚上的伤还没好利索,也用不上劲来。载潋哭得没了力气,只感觉手腕被掐得生疼,她断断续续骂载振道,“我!我绝不从你…你,你简直就是丧心病狂了!” “诶,对了!”载振将脸贴得距离载潋更近了些,坏笑道,“我就是丧心病狂了,还不都是你惹的?” 载潋厌恶地将头扭向一侧不肯看他,就瞧见屋里的桌面上放着把做女红的剪刀。 载振见载潋不再挣扎了,手上的力气也渐渐松了,载潋便借着他松手的空当儿猛地坐起身来,直冲到床下的桌边上,拾起那把剪刀对着自己的脸蛋。 载振见载潋真的急了,也不敢轻举妄动,毕竟他只是想占据了载潋,而并非想让她有什么意外闪失,不然他就真的没法收场了。 “潋儿…我跟你说啊,你要是动了手,可没人救得了你了!”载振言语恐吓着载潋,生怕她在自己眼皮下会有什么闪失,以至将来自己没法在醇亲王面前交代。 载潋一步步向后退着,直到撞到了身后的书柜才停下了脚步,她仍旧紧紧攥着手里的剪刀,用锋利的尖端抵着自己的下颚,载潋慌恐地瞪着眼前的载振,只怕他再有什么动作,载潋开口吼道,“你…你出去!” 载振摊开了双手,一步一步向后退,只怕载潋一冲动就做出傻事来。 载振才退到了暖阁的门口,忽听见门外传来一个人的声音,“兄长!你可要冷静啊,你别忘了她是皇上的妹妹!你可别做糊涂事儿,将来再连累了阿玛!” 载潋听见是载扶在暖阁外头劝载振,心里的不安才稍稍消减了一分,因为这座陌生的王府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载振一样丧心病狂。 “好…我出去,你把手里的剪刀放下。”载振一步一步往外退,载潋却仍旧不肯放下手里的剪刀,直到载振无可奈何下终于跨出了暖阁的门槛后,她才稍稍松了手上的劲儿。 载潋听见暖阁外头传来上锁的声音,便飞跑着冲过去看,却无论如何也推不开眼前的那扇门,任由载潋哭喊着在房里推搡大门,站在殿外的载振都无动于衷。 “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滥发善心了?!我也不是一天两天心血来潮,好不容易才把她带过来,你老拦着我是什么意思啊?”载振揉着自己被载潋踢得生疼的膝盖,颇为不满地质问站在自己身边的载扶。 载扶拉着载振的衣袖就向外走,恐怕在暖阁里的载潋会听到了他们兄弟二人的对话。 “哥哥,说到底她还是醇王府的孩子啊,是皇上的妹妹!你今日强占了她,将来若是闹起来,皇上怪罪下来,咱们担当得起吗?”载扶苦口婆心地劝载振,却感觉自己的哥哥还在气头上,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我要是不给她机会闹起来呢!皇上怎么会怪罪下来!再说了,皇上哪儿就那么稀得她这个小丫头了!”载振气得失去了理智,载扶也不同气头上的载振较劲,只拉着他往外走,想让他冷静下来。 载振不耐烦地跟着载扶往外走,还要甩开载扶的手来,载扶也终于压不住心里的气了,转头冲载振吼了一句道,“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傻?你就看不出皇上对载潋的心思吗?!” 载振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棒,愣愣地怔在原地说不出话来,半晌后才问了一句,“皇上?对载潋?能有什么心思?” 载扶见载振终于肯心平气和地听自己说话了,才松开了牵绊着载振的手来,一字一句解释道,“哥哥你就没听说,前段时间载潋脚伤了,皇上心急如焚地派宫里谙达出来给她送药?还传了口谕说让她好了就去请安,因为皇上挂念得很!” 载振目瞪口呆地听载扶讲,想起来那日大雨滂沱,自己和载泽在宫门外面遇见进宫去谢恩的载潋,这些琐碎的画面终于连成了脉络。 “兄长可还见过皇上对哪家的格格这么上心过?”载扶反问载振,就将载振问得哑口无言了。 可载振还是想不明白,载潋终究是要嫁人的,若皇上只是以兄长的心去疼她,自己得手后若真娶了载潋,也不会触怒了皇上啊。 载扶见载振愣愣地发呆,就觉得他还没想得透彻,于是又提醒他道,“哥哥,说句不该说的话,载潋可不是皇上的‘亲妹妹’啊!万岁爷的心思,咱们还是别猜了为好。” ======== 天才蒙蒙擦亮,载沣就领着载洵和载涛到了载泽的府上。他们事先并没有告知载泽说他们要来,兄弟三个人就齐整整地到了府门口,不禁使得门房通传的小厮一阵手忙脚乱。 门房里几个小厮出来忙跑出来迎他们兄弟三个,又派了几个人连忙进府去通知载泽。载泽得了信儿迎出来的时候,只瞧见醇王府的兄弟三个人齐整整地站在府门外头。 载泽急忙加快了步子,一边向外迎一边道,“怎么要来也不事先知会我一声儿?让你们久等了吧,快请进来…快请!” 载沣瞧见载泽出来了,才拱手给载泽见了个礼,载泽惊得连忙去扶他起来,练练道,“使不得这样…你我兄弟间何必见外呢。” 载沣站直了身子后才极为诚恳地对载泽道,“泽公,大恩不言谢,我们兄弟今天上门来道谢,就是为了你昨天出手搭救潋儿的恩情的!若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潋儿还要受什么罪呢……” 载沣说着说着话又激动了起来,一个人止不住地哽咽,载涛嫌载沣话还没说明白就掉眼泪,便上前了一步过来笑道, “泽公,我们兄弟三人心里实在感动,以前泽公就亲自到府上去探潋儿的病,昨儿又亲自接了她出宫,还送她回府。我们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谢你了,就只有亲自来登门道谢了!” 载泽听见他们兄弟说今日登门的来意,心里不禁惭愧,忙轻声笑道,“你们千万别这么说,我去探潋儿的病,接她回府…都是我心甘情愿乐意的!你们若是为了这些小事儿就登门来道谢,可让我以后还怎么对潋儿好啊?莫非要见她一次,你们就来道谢一次了?” 载涛早就清楚载泽对载潋存的心思,所以昨天听说是载泽接载潋出的宫,心里一点惊讶都没有。反倒是载沣一定要来载泽府上来道谢,就好像载泽对载潋好,是件罕见的大事一样。 载洵听了载泽的话,也不禁笑道,“是啊,泽公对咱们潋儿好也不是一日两日了,我们心里都有数,潋儿心里也都清楚!除了和我们这几个兄长,就和泽公最亲厚了。” 载涛听了载洵的话,不禁撇了撇嘴,他看得出来,载潋对载泽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于其他王府少爷的感情,最多算得上熟识,却远谈不上亲厚。 载涛扯了扯载洵的衣袖,低声道,“哥哥别说太多,潋儿怎么想的,咱们都还不清楚呢!” 载洵回身去打开了载涛拉着自己衣袖的手,扔下一句道,“诶,既然是来道谢的,还不得说两句人家爱听的啊?” 载泽听了载洵的话果然高兴得很,欣喜得竟一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掩饰不住脸上的笑意,淡淡笑道,“我是不求潋儿知道的,我只怕她难过…” 载沣执意要将带来的点心与瓜果给载泽留下以作谢礼,载泽拗不过他的执意,只得将醇王府小厮一直提着的谢礼收下了。 载涛听见载泽的那句自言自语,临走时去拍了拍载泽的肩,朗声笑道,“我妹妹性子像男孩儿,有时候想不到那么多,难为你一直这么悉心待她了。” 载泽也朗声而笑,对载涛道,“你我之间还说这些做什么,你也知道,都是我自己乐意的。” 载涛低下头去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还要再说些什么,因为他无比清楚,载潋心里装着皇上,装着她最不该想的人。 载潋除了对皇上会有细腻的心事,其他时候就像个没心没肺的男孩子,对于一直悉心呵护她的载泽而言,这一切都太过残忍。 载涛瞧见前面的载沣正登车要走,又抬头瞧见载泽一副担忧的样子,不禁不忍心道,“泽公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回去,也瞧瞧潋儿?” 载泽一直想要诉说却又难于开口的请求被载涛一语说清,他不禁兴奋地点了点头,道,“好啊!”而后就忙着吩咐府里的小厮去牵马过来,准备同载沣兄弟三人一道去醇王府。 ======== 那天的天色一直未亮,就开始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空气里的湿气寒浸浸地扑在人脸上,竟像是冬天的雪花融化在脸上一样冷。 载湉在养心殿里召见了诸位军机大臣,却见醇亲王奕譞脸色憔悴苍白,自从几日前他和载潋生了一场气后,气色就一直没能缓上来。 载湉问起醇亲王有关颐和园的修缮近况,醇亲王以沙哑的声音如实对奏着,声音再不似从前那般铿锵有力。 载湉听着耳畔传来醇亲王所奏颐和园近况,却一句也听不进去,他紧蹙着眉头合起眼来,满心担忧的都是自己父亲的身体状况。 殿内仍跪着许多军机大臣,其中包括载振的阿玛庆郡王奕劻,庆郡王听得醇亲王声音沙哑憔悴,不禁转头相望。不等醇亲王奏完有关颐和园事宜,载湉已厉声打断道,“王爷别说了!嗓子不好多歇歇吧……” 载湉将目光从醇亲王身上移开,默默落在身边的空地上,听见身后淅淅沥沥地传来雨声,心里也仿佛都被这些细雨打湿了。 醇亲王正回着话,却猛地被皇上给打断了,他还以为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妥,才叫皇上动了怒。等他自己回味过来是皇上在关心自己时,他心里也顿时五味杂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奕譞低头默默想着,他们父子已有近二十年没再能像寻常人家的父子一样相处了,从他们成为君臣那一刻起,就注定了这一生都只能是君臣了。 良久以后,奕譞才缓缓地跪倒在了载湉面前,颤抖着声音道了一句,“奴才…谢皇上关怀。” 载湉再次将目光拢在醇亲王身上,忙亲自上前去扶了他起来,道,“七爷快起来!” 载湉边扶着醇亲王的双肩边关切问道,“七爷的身子近来到底怎么样?是不是潋儿又惹七爷生气了?” 载湉想起奕譞上次动怒就是因为载潋,所以才会如此问起,谁知醇亲王竟答,“潋儿最近挺好的,是奴才老了,劳皇上记挂了。” 载湉听到醇亲王说“是奴才老了”这几个字,不禁紧紧地攥住了醇亲王的肩头,他无比用力,却仍感觉眼里的泪水不住地往外涌。他害怕失去,害怕自己的父亲老去,更怕自己尚没能尽一丝一毫为人子的孝道,自己的父亲就离自己而去。 醇亲王低着头,不敢直视载湉的目光,却忽然有想要说一些什么的感觉,他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日渐沉重,很怕将来再没有机会说完这些话。今天载湉主动提起来载潋,醇亲王也不得不说了。 奕譞扣住了载湉的手腕,僵硬又迟钝地才将头抬起来,这是他十九年来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看自己的儿子,他缓缓开口道, “皇上,奴才的潋儿是个直性子,她说话不懂考虑,时常就会伤了人,还望皇上别和她计较…奴才不能一辈子保护她,将来,还要皇上好好疼她啊,别让人伤害了她……” 载湉只感觉眼底一酸,一层层雾气就将自己的视线模糊了,他握紧了醇亲王奕譞的手腕,他用力地点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 而此时此刻的载潋,就坐在庆王府一间不知方向的小屋里,她抱着膝盖坐在窗边的榻上,望着窗外的细细密密雨帘出神,她还在想着,自己疯狂思念的人此时还生着自己的气,还误会着自己,而自己却被困在了这里,一步也走不得,一句解释的话也说不得。 载潋闻着空气里一阵阵令人无比伤感的气息,竟忽然无比悲观起来,她从前不相信前路漫漫会有无数坎坷,可今日的她却无力地痛觉着,自己深深藏在心底里小心翼翼爱着的人,恐怕已将自己彻底厌弃了。 “也许皇上这会儿正陪着珍主子笑,也许正陪着珍主子听雨,又或许正陪着珍主子说最知心的话……”载潋苦涩地笑着,在心里默默想着,她的思绪都被抽空了,却突然感觉手上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载潋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想起皇上时什么都忘了,都忘了手里还一直攥着一把剪刀,此时已将自己的手掌心给扎破了。 载潋用自己的衣裳擦了擦手心里流出来的血,又胡乱蹭了蹭脸上流了满面的眼泪,她想到皇上对珍嫔说的那些知心的话是永远不会对自己说的,想到自己那份感情永远不能被人所知,永远不能光明正大,就感觉手上的伤也一点都不疼了。 载潋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伤口,自讽地笑着,“我载潋这颗心,到底算个什么啊…” ======== 那天诸军机大臣退下后,载湉才靠在养心殿外的朱色柱上望着屋檐下的层层雨帘,他那句不能对醇亲王当面说出的话,只能在此时说清了,他听着耳边细雨敲窗,只道了一句,“阿玛,其实儿子比谁都怕她受伤害啊…” 一滴冷雨迸溅在载湉脸上,让他回忆起自己昨夜里的梦,他梦见载潋被困在一个漆黑寒冷又陌生的地方,他梦见载潋疯狂地想见自己。 载湉忽叹出一口气来,团团的白雾就在他面前消逝如烟了,他站直了身子疾步向前走,走着走着又开始跑,他跑到养心殿外的长街上,只看见茫茫一片雾气,一个人也没有。 载湉只感觉脸上忽然划过一阵温热,才知道是自己的泪,他轻笑自己竟会为了一个女孩儿而变得情绪如此敏感,却还是难以自控地开口自问道,“潋儿,你到底在哪儿啊?” ※※※※※※※※※※※※※※※※※※※※ 抱歉让大家久等啦!!前几天我的电脑罢工了,不爽ing...所以才会耽误了更新... 唉不说了,今天算是搞定了!!哭!!不容易啊!! 新的一章希望喜欢!! 预告下一章4月11号之前更新哦!(* ̄︶ ̄) 命脉 醇王府的马车摇摇晃晃地行在街上,马儿脖子上的铃铛正丁丁玲玲清脆地响着,载沣却忽听见马车帘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他抬手掀起了马车的帘子,才瞧见马车外已是一片泥泞,细细密密的雨珠顺着马车帘子的缝隙潲进来,全溅在他身边的载洵身上。 “哥哥别看了,我这新做的衣裳。”载洵蹙着眉嘀咕了一句,低下头去就掸自己衣裳上的雨渍。 载沣微有些木讷地转头瞧了瞧自己的弟弟,才想起来自己弟弟向来爱惜衣裳,便忙放下了手,将马车的帘子放下了。 马车才行了两步,却猛地停在了街口,正闭着眼养神的载涛被惊得睁开了眼,他上前去掀开了马车的帘子,问驾车的小厮道,“这是怎么了?毛手毛脚的。” 外边的雨瞬时间大了起来,马车帘外也传来阵阵滂沱的雨声,小厮脸上全是斑驳的雨痕,他用手挡在了额头前,为了压过震耳欲聋的雨声,他便扯着嗓子喊,“少爷们啊,雨太大了,要不前头避避吧?” 载涛瞧见小厮都被大雨浇湿了全身,才压下心里的怒气,忍住了没能发作,他听见小厮的话,也不敢擅自做主,便回头瞧了瞧坐在后边的载沣。 载沣见已到了太平湖尽头的街口,离醇王府不过片刻的路程,便挥了挥手示意小厮道,“眼见着都快到了,就不用避了,快点儿回去吧。” 小厮得了命,心里叫苦也不敢说出来,便应了声继续驾马。载涛向后挪了两步,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侧着头对载沣笑道,“兄长这么着急做什么,好不容易才到外头来转转。” 载沣听了此话,忽斜瞥着载涛瞪了他一眼,道,“你还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呢?戏园子里的丫鬟们都快认得你了吧!” 载涛脸上猛地一热,却仍旧洒脱笑道,“哥哥这就说笑了,谁还没个爱好儿啊,是吧?再说了我是看戏,又不是看人!”载沣也不再理他,只轻笑着摇了摇头。 载洵半晌没说话,忽听见载沣打趣载涛,也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哥哥,那得说咱弟弟有魅力啊!但凡到戏园子里去,连角儿都唱得起劲儿!” 载涛被自己两位兄长说得脸上泛红,左右圆场也架不住兄弟俩人对自己的打趣,好在没过多久,马车就停在了醇王府门外,载涛便头一个跳下了车。 载泽的马车跟在他们后边,摇摇晃晃地在泥泞的雨地里打着滑,这会儿也终于停在了王府门外。 载沣和载洵下了马车以后,王府的小厮才准备牵着马匹到王府后院里拴好了,载涛向来爱马,见小厮要牵马走,临走前还不忘嘱咐一句,“把马喂好了,别再淋了雨!” 载泽此时也下了马车,他身边一个随从撑起一把伞来,护他一片无雨,载泽瞧见载涛爱马心切的样子,不禁上前来笑道,“看来醇王府的马,日子过得肯定比其他王府里的好!” 载涛瞧着载泽轻笑了两声,半晌后只道了句,“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平时喂得好些,我时不常就去看看罢了。” 载泽听罢,脸上只淡淡笑了笑,而后便问道,“连王府里的马都照顾得这么细致,对妹妹肯定就更不必说了,难怪外间的人都传,醇王府的格格有福气。” 载涛听至此处心里颇有些不快,因为他知道外间人都喜欢议论载潋的身世,市井百姓喜欢将此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们认为载潋有福气,是觉得她一个出生在旁系贝子的庶出丫头,能一跃枝头变凤凰,出生才六个月就成了皇帝生父醇亲王的女儿。 而载涛却格外不喜欢别人这么说,因为这样的声音越多,就会越让载潋介意她并非醇王府亲生女儿的身份。载涛知道,载潋表面大大咧咧的性子下,其实有颗细腻又敏感的心。 他不想看载潋难过,更不希望这些声音传进载潋的耳朵里。 载涛边随载泽向府里走着,边脱口爽朗笑道,“那是自然了,自己的亲妹妹,哪儿能不疼啊?” 载涛话毕后,颇有些深意地瞧了载泽一样,载泽才恍然察觉到方才自己话里的不妥之处,于是忙笑着弥补道,“是我失言了,你们是她兄长,对她好自然是应该的。” 载涛敛回了目光,低着头轻笑了几声,而后又抬起头来目光灼烁地盯着载泽问道,“我们几个是她亲哥哥,对她好自然是应该的,就是不知道泽公能不能一直对她好?” 载涛心里清楚额娘和阿玛的想法打算,前阵子他们兄妹四人陪着额娘吃饭时,额娘就提到过愿意让载潋多和载泽走动的想法。 年初春节进宫时,就连太后都曾提起过此事,所以载涛只担心将来载泽能不能一直对她好,这是他唯一担心的问题。载泽听过载涛的问题,瞬时感觉心底一阵异动,半晌后才道了一句,“你的担心多余了。” 载沣兄弟三个人陪着载泽才刚进府门,就又听见身后府门大敞的声音,他们回头去瞧,才看见是自己阿玛散了朝刚回来。 醇亲王奕譞在朝上见了皇上,破天荒地同皇上说了几句心里话,此时还从自己的情绪里抽离不出来。他近来的病情跟着乍暖还寒的气候来回反复,自从上次他对载潋动了怒,病情便加重了,最严重时甚至不能离开床榻。 天气还没暖透,就又下起雨来,奕譞的身子也跟着乍寒的天气变得僵硬迟缓起来,他须臾数年来的殚精竭虑愈积愈满,终于要将他的身体彻底压垮了。 “儿子给阿玛请安!”载沣、载洵和载涛见自己阿玛才刚散朝回来,忙上前去请安,三人才要跪,奕譞便清了清沙哑的喉咙道,“罢了罢了,雨天就别跪了。” 载沣听见阿玛的声音已沙哑得要听不见了,又瞧见阿玛眼底泛着红,才说两句话就不住地喘息,心里就难过得无法自控起来。 载沣上前去搀住了奕譞,伴着他一路向府里走,奕譞转过头来打量了一番,见没瞧见载潋,便担心地问,“潋儿呢,怎么没和你们一块儿?” 载潋进宫后闯了祸,惹了皇上生气的消息载沣并未告诉过阿玛,载潋淋了雨,回府后一直病沉沉的,载沣也不敢告诉阿玛,只怕他会跟着担心。 载沣迫不得已,只得道,“回阿玛的话,今天下雨,潋儿嫌外边儿泥,就没过来了。阿玛要是担心她,儿子一会儿就领着他给您请安去。” 载泽不知道载沣一直瞒着奕譞,此时站在后边听见载沣对醇亲王的答话,不禁奇怪,忍不住上前来道了一句,“诶,潋儿不是…”他还没说完,就被载涛一把拦下了,载涛上前来对阿玛笑了笑道,“阿玛放心吧,潋儿好着呢,一会儿就领她给您和额娘请安去。” 奕譞听见载潋一切都好才放下心来,他今日在养心殿史无前例地向皇上提起了载潋,求皇上将来能保护她。 此时奕譞仍在心里淡淡伤感着,尚未从悲伤的情绪里抽身出来,因为他感觉自己很快就不能再亲自庇佑载潋了,他恐怕载潋将来还会惹出祸来,就再没有人为她收场。 奕譞淡淡地点了点头,他在雨里站久了就感觉浑身上下酸软无力,于是只摇了摇头道,“叫潋儿歇着吧,你们也不必来请安了。” “是…”载沣应了话,就目送着奕譞一路回了平日里起居休息的退省斋,只等奕譞走得远了,载沣才忍不住心里的担忧,开口问身边的府里下人道,“前阵子换了大夫,阿玛的身子不是好多了吗?怎么又会反复了!” 府里的小厮支支吾吾地不敢答话,载沣一时被气得不浅,载洵便上来给他解释,“兄长,前阵子府里请了个叫徐延祚的大夫,阿玛的身子才渐渐好了,只是徐大夫他…被太后给请走了,就给阿玛换了宫里太医院的御医来。” 载洵的语气越来越低沉,直到最后渐渐消匿无声。 载沣只感觉眼底一片酸意,他跺着脚转头冲载洵吼,“为什么要请走他?宫里的太医治了那么久都不见效!难道太后想看着阿玛他……” 载沣说到此处,也终于再也说不下去,他强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紧紧合起眼来缓了缓自己的情绪,当他想到载泽还在一旁等着时,才睁开双眼来道,“泽公想见潋儿,随我来吧。” 载泽将载沣兄弟三人的担忧全都看在眼里,他跟着载沣向载潋住的院子走,一路上沉默。 只等到要进载潋的院子前,他才驻足下来对载沣恳切道,“你们别担心,王爷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载沣沉默地低着头,良久后才说一句道,“我也希望如此。” 载沣也记挂着载潋的病,半夜里还来看过一次,那时候载潋才醒,额头上还发着烫。 载沣舒出一口长气来,想将自己阴霾的情绪驱散了,他怕载潋问起自己怎么了,他怕自己想到阿玛就会控制不住情绪。雨珠子从天而落,卷着呼啸的冷风扑在载沣的脸上,他仰起头去合了合眼,才感觉脸上滑落两行温热。 载涛跟在载沣身后,见他半晌不动身,就知道他的心事,于是亲自上前去给载沣撑了一把伞,宽慰他道,“兄长别担心,只要咱们尽心照顾,阿玛会好的,潋儿也会好的。” 载沣沉默无语地只点了点头,随后对身后的三人道,“走吧。” 载潋的院子里此时寂静无声,就像是从未有人住过一样,院子里几株载潋栽种的花草早被大雨浇打得直不起腰来,一汩汩的雨水顺着房顶上灰黑色的砖瓦向下淌,霎时间已如一片雨帘。 大雨溅落在院落的砖瓦上,迸溅起一阵阵令人心惊的寒气,载沣在外等了片刻,仍不见载潋身边的丫鬟出来迎他们,心里渐渐不安起来,他不知道载潋的病究竟怎么样了,便忍不住兀自走了进去。 载洵、载涛和载泽跟着他一路走了进去,只见载潋平日里休息的房里静静悄悄得一样声音都没有,窗外的冷风从未关的窗子里刮进来,窗臼便吱吱呀呀地响。 载沣呼出一口气来,便看见眼前升腾起一团白雾,他站在载潋休息的暖阁外头,怕载潋还没起来,便试探着叫了声,“潋儿,你起了吗?哥哥们来看看你。” 暖阁内仍旧静静悄悄,毫无回应的声音。载沣愣在原地,心里的不安愈发浓烈起来,却不敢面对即将面对的现实。 “潋儿!潋儿!你在吗?”载涛心里的担忧也愈发浓烈,他仿佛预感到什么不好的事情,便忍不住地头一个冲进来载潋休息的暖阁里。 载涛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冲进载潋的暖阁,只瞧见一张空空荡荡的床榻,榻上的被子被随意地堆在里边,还没来得及收拾。 “潋儿!”载涛扯着嗓子大喊,喊声却被窗外震耳欲聋的雨声淹没在空荡的暖阁里了,载涛忽然感觉头顶一阵嗡嗡作响,他不知道在阿玛病了的当口上,若载潋也不见了,醇王府将面临什么。 载沣领着载洵和载泽也跑了进来,见载潋房里早已冷了,炭盆里燃烧的炭块也早没了温度,就知道人走了不止一会儿了。 载沣感觉眼泪全往眼底涌,他憋在胸口里的担忧此刻全化作了眼泪,载洵见载沣和载涛都着起了急,便开口安慰他们道,“你们先别急,说不准潋儿是给额娘请安去了,额娘多留她说会儿话也是可能的啊!” “给额娘请安总该晨起后规规矩矩地去!她连床榻都没收拾,可见走前并没有下人跟着啊!”载涛的声音已有些颤抖,载洵顾不得那么多,转头就向门外跑。 载洵直跑进伺候载潋的下人的院里,一个劲喊静心和瑛隐出来。 半晌后他才等来瑛隐和李妈妈,李妈妈披了件御寒的长衣疾步跑出来,见着他就要行礼,却被载洵一把拦下,他开口就问道,“你们看见潋儿了没有?她去哪儿了你们知道吗?!” 瑛隐和李妈妈面面相觑,两人对视了片刻后便回话道,“回载洵少爷,今儿早上是静心守着格格的,奴才们不知道格格去哪儿了啊。” 载洵心里的防线也即将被突破,他只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静心身上,他一句话也没说便向外跑,正撞见载沣、载涛和载泽三个人在雨中围着才回来的静心问话。 载洵凑过去时见载沣一个劲儿地向后退,载涛一把将他扶稳了,他才勉强站稳。“这是怎么了?”载洵开口问道,载涛只摇了摇头,低声道,“我们问了静心姑姑,她刚才额娘那儿回来,不知道潋儿去哪儿了。” “奴才一个早上都在福晋房里,府里找奴才过去帮了帮忙,又问了问奴才关于格格的事儿,奴才走前才嘱咐格格要好好躺着的……”静心诚惶诚恐地答话,载沣却已经抑制不住心里的怒火,他怒吼道,“你说这些有什么用?!现在她已经不见了!” 瑛隐和李妈妈这会儿也穿好了衣裳,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听说是载潋不见了,急得一句话也说不来,只能赶紧在院子里四处去找。 载沣不敢将消息传到阿玛和额娘那里去,就只能找了几个自己信得过的小厮来,让他们打着给自己找东西的旗号去王府各院里去找载潋。 载涛也跟着他们去找,载洵也跟着李妈妈和静心在载潋院里喊她。两个人在王府里找了一大圈,最后都气喘吁吁地回来回话说没找到。 载沣一时感觉头晕得厉害,他也不顾此时雨大,扑通一时就坐倒在了地上,他捶打着地面后悔道,“是不是因为我前几天罚她罚得太狠了!她才和我赌气走了!……” 载泽一把将载沣扶起来,厉声道,“你不要说这些,现在要感觉把潋儿找回来啊!” “找回来?…”载沣目光空洞地抬头瞧了瞧载泽,忽冷冷笑道,“我上哪儿找啊?” 载泽蹙着眉厉声吼载沣,恨他还没开始找就已经灰心丧气,于是转身就向外走,他蹚着地上积的雨水,大步流星向外走,“你们再在府里好好找找!我到府外找她!” 载涛追上去抓住了载泽的衣袖,正色道,“你要去哪儿找?可别让府外的人知道了,这样潋儿更危险!” 载泽用袖口蹭去了脸上的雨水,他缓了缓气息,终于按捺不住心里的气愤与焦急,他狠狠推开载涛,吼道,“我告诉你,不只是你担心她!我比你更担心!我不会不考虑她的安危!” “载泽!”载涛也蹚着雨水跟在载泽身后追他,最终对他吼道,“你给我站住!” 载泽才缓缓听了步子,载涛便追上去吼道,“如果潋儿真的不是自己走丢了,而是被别人带走了呢?你这样冒冒失失去找她,如果让别人听到了消息,岂非对她更不好吗?” 载泽此时才渐渐冷静下来去听载涛的话,便回头问他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静心听见载涛说的话,才猛然想起来早上见到的人,便将载涛和载泽叫回到载沣身边来,回忆道, “奴才早上倒是见过一个眼生的小太监,他说他是来传万岁爷口谕的,要奴才领他去见格格……后来福晋叫奴才过去,奴才就走了,不知道他是不是带走了格格?” 载沣等人自然知道,若真是皇上传口谕,定会正式传到醇亲王府,可那小太监一个人私下里要见载潋“传口谕”,自然不能相信。更何况静心曾见过皇上身边的太监王商和寇连材,她既然说眼生,就自不会是真的养心殿的太监。 静心才把话说完了,载泽却忽然恍然大悟一般,他瞬间想到了一个人,他感觉从头至尾都寒冷彻骨,他不敢相信那个人真的会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来,“载振……?” 载涛听见载泽嘴里的自言自语,忙问他道,“你说,载振?!”载涛想起来皇上大婚时,太后赐戏看的那会儿,载振一个劲儿想拉载潋去庆王府那边去坐着,载潋不肯,他就一脸的不甘。 “我,我也只是想到了他而已……”载泽愣愣地望着远处一片白茫茫的雨帘,想至此处,他只感觉更冷了。 ======== 节气虽已入了春,可气候仍旧乍暖还寒,宫里才刚刚扯了炭盆,就又不得不重新将炭盆燃上。 窗外的雨下了整整一个晌午,才刚刚小了,瑾嫔拧着手指甲上的护甲,听见雨珠子落在琉璃瓦上的声音轻了许多,便唤来了身边的小太监马德清,问道,“载振的事儿都办好了吗?” 马德清躬着腰身回话道,“回主子,都办妥了,您就放心吧。” 瑾嫔一直连眼皮都未曾抬过一下,听到此话时才抬起头来问了一句,“真的?醇王府的人送过去了?”马德清一个劲儿点头说是,又肯定道,“一早儿就送到庆王府了,这会儿肯定都办完了!” 瑾嫔心满意足地淡笑了笑,她心头的气才稍稍缓解了些,瑾嫔想起来,自从上次珍嫔因载潋告密而被罚跪后,自己还没见过她,便又问道,“珍哥儿好些了吗?” 马德清知道自己主子一直担心妹妹,便笑道,“回主子,珍主子好多了,都能去养心殿给万岁爷请安了。” 瑾嫔点了点头,心满意足道,“好了就好,她也能亲眼看看和我们作对的人,会是什么下场了。” ======== 载湉此时正在储秀宫里陪着太后一块用午膳,大公主也进了宫,陪着太后一块说话。 窗外下了一个早上的雨终于停了,雨后的晴阳渐渐从阴云后探出头来,将无比澄澈的阳光洒向了人间。储秀宫殿里丝毫感受不到寒冷,太后尝着碟子里几道佳肴,心情尚好地同荣寿公主笑道,“这几样菜尝了多少遍,就是尝不腻了……” 荣寿公主见太后已命人夹了好几次自己偏爱的菜来,便提醒道,“皇额娘就是爱吃,也得懂节制,总不能一次尝得太多了。” 载湉就坐在太后的身边,却仿佛局外人一样,一直沉默用膳。 载湉自从早上见过醇亲王病态沉重的样子,就一直心神不宁,他渴望能亲自到醇王府去探一探醇亲王的病,却不知道该如何向太后开口。 他担心自己对醇亲王的关切,更会让太后心里不舒坦,更会对醇亲王不利。 太后看出来载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以为他还在为自己罚了珍嫔的事儿生气,便主动道,“皇上这是怎么了,胃口不好吗?今儿早上珍嫔来给我请安了,我瞧着她腿脚挺利索的,罚了跪也没碍着什么。” 载湉听见太后同自己说话,便放下了手中的碗筷,沉声道,“劳烦亲爸爸挂念,珍嫔今天也到养心殿给儿臣请安了,她的确是好得多了。” “那皇上还怎么还闷闷不乐的。”太后开口问道,却并未看他,而是继续低头用着碟子里的菜肴,她微微扬起手指上戴着的护甲,阳光就将护甲映得闪闪发光。 载湉抬起头去望了望坐在自己面前的太后,几乎就要脱口而出的话最后又欲言又止,他颔首思虑了片刻,最后才道,“儿臣今日见过了醇亲王,儿臣见他病色沉重,所以甚为担忧。” 太后手里握着的筷子忽停了片刻,她轻轻笑了两声,道,“哦,七爷是病了,我前几日还给他派了两位宫里的太医去,也不知道这段时间怎么样了。” 载湉一想到早上见到醇亲王时的情景就忍不住眼底的酸意,他低头去忍住了眼里的泪,最终也不顾及太后的心思,便直言自己的想法道,“亲爸爸,醇亲王久病不愈,且病态日渐沉重,儿臣想亲自到醇王府去看看他!” 自从醇亲王病后,太后耳边就已有无数声音,皆是请求她允许皇帝亲自到醇王府上探病的呼声。 她心里纵然千万不愿,却也不能执意与朝臣呼声舆论相背而行,此刻她听见皇帝亲口请求她,想要去醇王府探病,一时还没想好以何姿态回应,便听见荣寿公主在她身后道, “皇额娘,这事儿女儿本不该插话,可女儿觉得,醇亲王一直对朝廷忠心耿耿,兢兢业业,为修园子的事儿也是日夜操劳,现在醇亲王病了,若皇上真能亲自到醇王府去探望,也可表皇额娘与皇上一片仁慈之心啊。” 太后现在纵然万千不愿,可如今舆论形式如此,她也不能再继续一意孤行,更何况荣寿公主所说她根本无法反驳,难道要她亲口承认自己根本没有对下仁慈之心吗? 太后轻轻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冲着一直忧心忡忡的载湉轻笑道,“皇上懂得对臣子要有慈爱之心是好事儿,更何况是你七叔病了呢,皇上既然想去醇王府探病,那就去吧,我不拦你。” 载湉虽听得“七叔”两字觉得无比刺耳,可太后总算应允了他去醇王府探病,仍旧是欣喜难耐,他起身便谢太后道,“儿臣谢亲爸爸!” 载湉也顾不得还在同太后用膳,起身便向储秀宫外跑,他迎着殿外清新的雨后气息一路向养心殿走,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去醇王府上看望自己病重的亲生父亲。 载湉没有做过多的准备,没有排场,没有通传,只命身边的小太监提前去醇王府知会了一声,便急急忙忙地想要到府上探病。他无比思念的地方,他已是许多年没有再回去过了。 ======== 醇王府得了信时仍处在一片焦虑的氛围之中,载沣正在福晋的房里陪额娘说话,他怕额娘知道载潋不见了,一直一个字也不敢提。 而载洵和载涛还在王府内外找着载潋,从早上一直到晌午,从大雨倾盆到太阳当头,他们连载潋的影子都没找到。 婉贞福晋仍对载潋失踪的消息毫不知情,只以为载潋还在自己房里同丫头们玩耍,便开口问载沣道,“额娘也有两天没见着潋儿了,她忙些什么呢?怎么也没来给额娘请安?” 载沣立时就慌了神,却强装镇定道,“额娘,潋儿不是…脚上的伤还没好吗,阿玛吩咐她别乱动了,所以…这两天没来给额娘请安,儿子先替她给额娘请罪了。” 婉贞福晋温蔼地笑了笑,将载沣拉到自己身边来,笑道,“请什么罪,额娘也是担心她的脚呢,既然没好呢,就叫她好好歇着吧。” 载沣才长出一口气,以为自己终于将额娘这一关应付过去了,却忽然听见额娘房外的管事姑姑来回话,“福晋,刚才宫里传来消息,说万岁爷一会儿就要到府上来探王爷的病了。” 婉贞福晋此时正举着一只茶盏准备喝茶润润口,听到暖阁外的回话,忽感觉手上的力气都一松,茶盏立时就打碎在了地上。 门外的管事姑姑听见响声,不知道房里发生了什么,忙推开了门进来一看究竟,见福晋愣愣地坐在原地,手里的茶盏在地上摔了粉碎,不禁担忧道,“福晋,您这是怎么了?” 载沣明白额娘的心思,他就坐在额娘的身边,俨然就能一清二楚地看见额娘那颗无比思念却又无比压抑的内心,在听到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终于要在十年以后回到自己身边时的彻底崩溃。 “姑姑去吧,这儿有我呢。”载沣站起身来轻轻道了一句,将管事姑姑打发走了,便亲自蹲在地上替额娘捡茶盏的碎片。 婉贞福晋坐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的惊喜于她而言太过突然,太过难得也太过残忍。因为短暂的得到后,仍旧是漫无尽头的失去。 ======== 载湉一刻也不敢耽误,他只带了贴身几个人,才从太后宫里用过了午膳,便一路匆匆地出了宫,只向醇王府而去。 载湉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只感觉所有的思绪都被尽数抽空了,他无数次回想自己四岁前的时光,无数次回忆仍有亲生父母在身边的时光。 可他越想看清童年的面目时,他的记忆就越模糊,他无数次在梦里回到过的地方,此时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载湉掀起马车的帘子,才瞧见自己已到了太平湖的湖畔,湖畔一排连绵卷翘的屋檐就是醇王府的所在。他的思绪恍惚间,忽然想起往日的时光,有一日他曾经在这里,紧紧握着一个女孩儿的手,陪着她的手一路向前跑…… 那个时候,载湉觉得她的眼里有阳光,她笑起来的时候自己冰冷的心都被温暖了,他曾将许多不能诉清的心事都埋在心里,都因为那个再没有人像她的女孩儿…… 可如今……载湉抬头望了望已经越来越近的醇王府大门,心里的伤痛一阵比一阵浓烈地席卷而来,他知道自己求而不得想见的人就在这扇门后,可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 在载湉心里,她已再不是那个她了。 只等到载湉到达醇王府时,王府内上上下下共百余人都已整齐跪在府门内迎接。载沣领着自己的两个弟弟,跪在王府众人的最前,女眷门则在最后排列而开,皆颔首福身行礼,没有人敢将分毫的目光投来。 载湉一路向醇王府内走着,恭请圣安山呼万岁的声音不绝于耳,可他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喜悦,他只感觉一切都变得陌生了。 他低头将目光投向自己三个正恭恭敬敬跪在地上的弟弟身上,他默默想着,这里也本应该是自己的家,自己也本该像他们一样,拥有自己的生活和家人。 可如今一切变得面目全非,再相见时,自己与家人已是这般陌生疏远。 载湉一路疾步匆匆的脚步终于在载沣三人面前停下了,他轻声道了句,“起来吧。”就不再停留,因他无奈地发觉,自己开口时已有哽咽之声。 婉贞福晋跪在人后,她不敢抬头去看,却又忍不住抬头去看,当她亲耳听到那一声“起来吧”时,终于感觉梗在心底里多年的极度思念终于喷涌而出。 她不敢置信,自己还能听见他的声音,可他的声音已与十五年前那个喊自己“额娘”的孩子完全不同了。 载湉独自一人进了醇亲王奕譞的退省斋,王府众人便在退省斋外依次跪开,一直从退省斋门口跪到了王府的大门之外。 奕譞有气无力地靠倒在床榻上,见到是皇上亲自来探病,两眼不禁热泪盈眶,他伸出手来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始终没有抓住。他还想要下床去为载湉行礼,却被载湉径直拦下了。 载湉此时已忍不住自己眼里的泪,因他看见自己的生身父亲已被病痛折磨得憔悴不堪,竟要比今日早上见面时更加憔悴。 “王爷好好躺着吧,不必再行礼了。”载湉极力忍住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半晌只说出这一句话来。 …… 载沣等人都跪在暖阁外面,里面的情形一概不知,只看到当载湉走出退省斋时整个人的情绪状态都比来时要沉重了许多,连眼底都氤氲着红色。 载湉踩着脚下的台阶一步一步走出来,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半晌一句话也没有说。载湉一直沉默着,心情在探望过醇亲王后变得无比沉重又焦虑易怒,他此时才忽然想起些什么,站在高出一截的台阶上抬眼去打望跪在人群后的王府女眷。 载湉的目光落在婉贞福晋的身上,他控制不住自己地向她飞奔过去,弯下腰去亲自将她扶了起来,哽咽了许久才说出话来,“福晋快起来吧。” 载湉不敢再看婉贞福晋的目光,他什么也不能再多说,什么也不能再多做,只能回到了自己应该站的位置。 他放眼将跪在人群后的王府女眷们扫视了一遍,在确定没有见到那个人以后,他沉重而又焦虑的情绪终于爆发,他直直走到载沣面前,冷厉地质问道,“是谁给载潋的胆子,允许她不出来迎驾的?” 载湉一想到载潋的所作所为,无知又愚蠢地致使了珍嫔受罚,帮助太后掣肘了自己,他就压不下此时心里的怒火。 载沣一听到皇上的问话,心里顿时极为慌乱,他只剩下一个劲在地上磕头,一句话也不敢说,他知道自己在皇上面前不能说半句假话,可他又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朕问你话呢!让她出来见朕!”载湉对载沣忽然抬高了声音,他将所有敏感易怒的情绪都发泄在了载潋身上,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载沣仍旧不住地磕头,他无措地不知道该要怎么做,他听见皇上一直呵斥着载潋,命人带她出来,终于再也隐瞒不住,他重重磕了一头,道,“皇上恕罪!载潋…她不在府里,她…不见了!” ======== 载潋被锁在庆王府后院一间不知名的小屋里,只有一扇窗能向外通气,门被锁住了,她哪里也去不了。载潋无数次想该要怎么逃脱,可自己脚上的伤没好,行动也不利索,昨天淋了雨发着烧,头也是昏昏沉沉的。 载潋虽病还没好,却横了心无论如何都不能让载振如了意,她自以为不怕牺牲任何代价,她发誓绝不会纵容了载振胡作非为的欲望。 载潋拖着一只一瘸一拐的脚坐到窗边的榻上,她随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荷包,却忽然发觉自己腰间已是空空如也。 载潋忽然感觉心底一空,所有的不安的情绪都往头上涌,因为那枚荷包里装着她和皇上的合影,那是她视为生命一样的宝贝。 载潋缓了片刻,便疯了一样在自己身上找寻那枚她贴身带着,从不示人的荷包,她不知道自己把它丢在了哪里,她也不知道如果那张照片丢了,她该如何原谅自己。 载潋将房里那张大床上的被褥都掀遍了,却仍没有找到那枚荷包,她再也顾不得自己的伤痛,她扑在被锁起来的大门上疯狂地敲门,她顺着门缝向外瞧,仿佛看见院子里的地上落着枚很像属于自己的那枚荷包。 “载振!载振!你让我出去!”载潋拼命地敲门,拼命地将身子都靠在门上,想将被锁起来的大门推开,却只能是徒劳。 载潋从门缝里瞧见载扶匆匆忙忙跑过来了,便几乎恳求道,“载扶,我求求你了,让我出去…我不跑!我只想找我的东西!”载扶可怜载潋的境遇,也害怕载潋真有不测将来没法收场,便心软问道,“你真的不会自己跑出去吗?” 载潋拼了命地点头,此时的她只想找到那枚荷包,其他的都别无所求了,她哽咽道,“我不会的!我只想要我的东西!它就掉在外面了!” 载扶见载潋实在可怜,到这会儿了一口饭没吃,还差点就被自己哥哥欺负了,要不是用剪刀威胁,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载扶偷偷将门开了,放载潋出去,道,“捡了你的东西就赶快回来!要是被我哥哥看见了,我可不敢保证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王府后院里的雨水仍未干透,载潋一路狂奔向自己早上来下车的地方,果然看见自己的荷包就掉在旁边的泥水里。她扑倒在泥泞不堪的泥水里,也顾不得身上的衣裳都被泥水打透了,便将那只荷包捡起来,放在怀里用手去擦上面的泥水。 载潋心痛万分地将荷包打开,她小心翼翼地将里面的照片取出来,看见里面的照片已经被水打湿了,边缘的地方都起了皱,只感觉心里真的有把匕首在扎自己一样痛。 她跪在泥水里一边掉着眼泪一边用手擦照片的泥渍,手上被弄脏了,她就用衣裳干净的地方继续擦,直到将照片擦干了,她才把它放在手心里好好捧着,生怕它再皱褶了一分一毫。 载潋才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却看见载振气冲冲地从前院里一路走过来,他得了信,说载扶私自将载潋放了,此时要到后院来亲自看个究竟。 载潋见载振来了,忙手忙脚乱地将照片往自己的荷包里藏,想把荷包藏在身上,却还是晚了一步,载振死死拧着载潋的手腕,把她往回拉,直走到关载潋的房门外,载振才吼道,“我真的不懂了,你到底在想什么?我们庆王府有什么不好,让你这么抗拒地想走?” 载振见载潋不说话,又逼上前去一步质问道,“还是说你心里已经有人了?!” 载潋害怕地往后退,载振就一步一步向前逼近,他瞪着载潋的眼睛问道,“告诉我,是不是载泽?” 载潋死死用手护着手心里的荷包,使劲摇头,大吼一声道,“不是!你别猜了!无论如何我都不可能让你如愿的!你简直就是疯了心了!” 载振此时瞧见载潋手里好像拿着什么东西,便一把将她手里的荷包抢了过来,载潋立时慌了神,她刚才所有坚强的伪装都在此时土崩瓦解,她跑过去想将荷包拿回来,载振一闪身她就扑了个空,直接摔倒在了泥泞不堪的地上。 载潋来不及站起来,便向前挪了两步,她近乎恳求道,“载振,求求你你把它还给我……” 载振蹲下身来看着载潋,好奇究竟是什么东西让她这么视为珍宝,便将荷包打开,将里面的照片抽了出来。 载潋抽泣地看着载振,她跪起身去抢,却根本抢不过结实有劲的载振,载振就蹲在载潋跟前,一只手拿着相片,一只手推搡着载潋,不让她过来抢。 载振一边看着手里那张载潋和皇上的合影,一边想起来载扶对自己说过的话,他说皇上对载潋的心思恐怕并非只如常人一般,现在看来,这样的心思载潋更有。 载振忽然想通了,为什么前些天太后罚了珍嫔,载潋会跪在养心殿外苦苦求皇上原谅,也明白了为什么用“皇上传召”这样的借口,就能立刻将载潋骗来。 载振瞧着照片上的载潋和皇上,忽然对载潋笑了笑,道,“这不是万岁爷吗?我要是没记错,前几天太后才因为照相的事儿罚了珍嫔主子吧?原因是她将她的全身像送到宫外去洗了,叫市井百姓都看见了…” 载潋惊恐地望着载振,不知道他到底还要做什么,载振见载潋开始害怕了,脸上的笑意更浓起来,他凑近了载潋一步,继续笑道, “要是太后知道,不光是珍嫔,连皇上的照片都是送到宫外去洗的,皇上都会面临些什么啊?我可不知道!” 载振继续向载潋身边靠近,一字一句道,“要是皇上以为,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你说的,又会怎么样啊?我也不知道!” 载潋此时已怕极了,她怕极了皇上会被太后为难,怕极了皇上会再对自己有下一次的误会,她再也承受不住了。 她跪在泥水里苦苦哀求载振道,“我求求你…别让太后知道,皇上会被我连累的,这张照片是我自己藏的,我求求你还给我吧!” 载振笑得更开心起来,因为他终于捏住了载潋的命脉,载潋再也不是那个拼命反抗,说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如愿”的女孩儿了。 载振想到方才载潋还说自己疯了心,还说无论如何也不肯从这样的话,便想要好好看看载潋是不是彻底认输了,他捏着手里的照片,放到载潋能看到却够不到的地方,一字一句问她,“你现在想不想好好和我谈谈了?” 载潋的眼泪流了满面,她一边想到自己最宝贵的清白,一边又想到皇上的处境与皇上对自己的误解,她无力地瘫倒在泥水之中,麻木地流着眼泪。 她望着载振,最终选择了保护皇上,放弃自己。载潋开口问道,“你...你到底想要什么?” ※※※※※※※※※※※※※※※※※※※※ 嗯...没啥可说的,就这样吧... 反正我很守信用了, 说好4.11前会有更新的啊~ 攸关 雨越下越大,此时便顺着退省斋卷翘的房檐上向下淌,落在门前几节石阶上,又顺着台阶流向地面,最后汇入王府后院里的湖泊里。 载湉怔然听着载沣说的最后一句话,良久后便只听见淅淅沥沥的雨声,再不闻其他的声音。他只感觉心头一阵轰响,脑海里来来回回想了许久,才将思绪缕清,他俯下身去轻声问载沣,“你…你说潋儿…在哪儿?” 载湉的声音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他感觉载沣那句“载潋不见了”,竟将自己所有的勇气都抽空了。载沣惶恐地抬头望了望皇上,而后便又在雨里重重地叩首,道,“奴才不敢瞒皇上,潋儿她…这会儿不在府里,她…不见了!” 载湉在雨中踉跄了两步,他努力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仍感觉压不住自己心底里的不安。他稳了稳自己的气息,还想要再开口问些什么,最后却只剩下飞奔着冲出了为他挡雨的屋檐。 醇王府的众人仍旧跪在雨里,此时瞧见皇上只身一人往载潋住的西花园后面跑,全都慌了神。 载涛见皇上转眼间就被雨淋湿了全身,便想冲上去拦,可又担心阿玛在病中听见殿外有吵闹声,便只能跟着皇上一起向后院跑,直到皇上冲进了载潋的暖阁,载涛才听见皇上哽咽着一个劲大吼,“潋儿!潋儿!” 载涛被皇上两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惹得心底一阵酸涩,他只感觉眼眶泛着热,最后才敢跟上前去,跪在了皇上的脚边劝道,“皇上,潋儿她真的不在这儿!皇上千万不要急坏了身子啊!” 载湉回头看见载涛浑身湿漉漉地跪在自己脚边,他心里因载潋失踪而产生的焦虑与不安渐渐变为了怒火,他低头质问载涛道,“为什么不找她?!为什么朕不问就没人说呢!” 载涛紧紧蹙着眉,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他亦感觉心底里担心载潋的情绪愈来愈浓,此时一开口也有了哽咽之声,“奴才…奴才不敢告诉皇上,奴才怕皇上担心……更怕…皇上还在生载潋的气!” 载湉听见载涛的话,立时感觉心里平添了触动,他此时才恍然察觉,原来自己早已不生载潋的气了,在没见到她的这几天里,原来自己一直在无法终止地思念她。现在知道她不见了,除了想要找她回来,他什么矛盾误会都不在乎了。 “她…是因为朕不肯见她,才不见的吗?”载湉忽然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没底气了,他不敢试想,若载潋真因此而失踪,自己会有多么的自责。 载涛不知道载潋究竟因为什么不见,便跪在地上没法回话。此时醇王府的其余人等才追过来,载沣一见皇上周身湿透的样子,便跪在地上哭求皇上要爱惜龙体,可载湉却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 载湉迎着众人向门外走,闻着殿外传来一阵阵清香的雨后气息,却吹不散他凝重的心事。 静心早上碰见了个行为鬼鬼祟祟的小太监,称是来给皇上传口谕,领载潋进宫的。她此时见连皇上自己都不清楚载潋的去向,便也不敢再瞒,便跪在雨里磕头道, “奴才回万岁爷的话!今儿早上奴才碰见个行径可疑的小太监,说是来传万岁爷口谕,领格格进宫的……可等奴才给福晋请安回来,格格就不见了…到这会儿都没回来…” 载湉听过静心的话后,只感觉被愤怒与担忧冲得头晕目眩,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派人来传口谕,更没有传载潋进宫,载潋既然是被人骗走,必定是凶多吉少。 载湉感觉如有一物梗在胸口,让呼吸都变得困难,他再也不顾殿外如瓢泼一般的大雨,径直便走到了静心跟前,万般痛惜道,“载潋到底为什么!为什么就这么不会辨人善恶呢!” 静心也不敢看站在自己面前的皇帝,却在心里为载潋愤愤不平,她良久后只磕了一个头,便直接道,“万岁爷该明白格格的心思的,凡是与万岁爷有关的事情,格格向来都是无条件相信的。” 载湉感觉心像是被人撕开了一道口子,他担心载潋现在的境况,他害怕载潋受一丝一毫的委屈,更怕载潋想见自己却不能。 载湉尚未从自己亲生父亲病重的悲痛心情中缓解过来,就又得知了载潋失踪的消息,他甚至想要亲自去找载潋,却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做得到亲力亲为。 载湉回头去喊载沣,直等到载沣追到了自己的身后,便厉声吩咐他道,“朕命你现在就去找潋儿!一定要找到她!若找到她了,就立刻派人给朕回话!你听见了吗?” 载沣只将头抬起了一瞬,却立时领略了皇上目光中的忧而不得与不安折磨,载沣低下头去重重叩首道,“奴才明白!一定亲自找到潋儿!” 载湉望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载沣出神,半晌后就感觉眼前模糊了一片,他甚至感觉到自己在羡慕他,因为他可以亲力亲为照顾阿玛的身体,可以亲自去找自己的妹妹,这一切都是他只能奢望的。 载湉长长呼出一口气,便看见冰冷的雨中飘散起一团白雾,他合了合自己的眼眸,才感觉脸颊上流过两行温热,他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而声音却仍是轻轻的,“王爷的病,就拜托你们了。” “请皇上放心。”载沣仍旧一动不动地跪在雨中,最后只听见轻溅的雨声落在自己耳边,却再也听不见皇上的回应了。 太后只准许载湉在醇王府停留两个时辰,此时的他只能带着万般沉重的心事离开了醇王府。这本来属于他的家,他却不能久留。 载湉才刚出王府的大门,却遇见了行色匆匆向王府里跑的载泽,载泽脚下的步子跑得飞快,溅起一片又一片的水花,冲到王府门房处便吼道,“我进去有急事儿!我要去帮着他们找潋儿!” 王商瞧见载泽急得已经完全失了规矩的模样,忙上前来替载湉撑了遮雨的伞,道,“万岁爷当心些,保重龙体要紧。” 载湉看见载泽急匆匆要去找载潋的样子,就感觉心底里升腾起一阵令自己极为不快的情绪。 在载沣面前,载潋是他的妹妹,所以无论载沣对载潋怎么好,载湉都知会羡慕他们之间的温情,绝不会有其他念头。可在载泽面前,载潋便不再是妹妹了。 每每看到载泽对载潋如此挂心,都令载湉无比不快,那种感觉他从未在旁人身上体会到过,那种感觉让他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却又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开。 “载泽!”载湉厉声喝住了目中无人的载泽,上前一步去挡住了他的去路,载泽听见有人喝自己的名字,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她缓缓停下了步子才猛然看见,竟然是皇上站在自己面前。 载泽被吓得立时跪下请安,可载湉却连说话的机会也不给他,冷冷开口问他道,“你今日来醇王府,是来探望王爷的病的?” 载泽不敢欺瞒皇上,便老老实实叩头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一早儿就来过来,已经探望过醇王爷的病了…这会儿来,是来找载潋的…奴才知道她不见了,担心得很…” 载湉一听载泽的话,便感觉自己心里那奇奇怪怪的情绪越来越浓烈,他冷笑了一声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得很。” 载泽不懂皇上为什么这样说自己,便只能如实答话,“回万岁爷,奴才是因为今天来探潋儿的病,才知道她不见了的。” 载湉亦不再说些什么,他望着跪在雨水的载泽许久,才定定道了一句,“你去吧,若是找不到她,朕可不饶你。” 载泽磕了头便颔首退下了,他低着头后退了几步,才远离了载湉,就又一路飞奔起来。 王商见皇上一脸铁青的神色,便知道皇上心里正不舒坦,便又上来给皇上遮雨,宽慰道,“万岁爷别担心了,格格说不准只是贪玩儿呢,过会儿也就回来了。” 载湉连头也不回,就一路大步流星地向外走,他回想起载泽关怀载潋的模样就感觉周身都不舒坦,又想到载泽时时都能关怀载潋,更感觉心里堵着一口气发泄不出来。 他完全没有理会王商的话,半晌后忽然怒气冲冲地对王商道,“你现在回趟醇王府!给载沣传朕的话!就说只要找到了载潋,就送她进宫来!朕要见她!” ======== 载潋正坐在泥泞的雨水里,惊恐地望着眼前的载振,载潋望着他手里攥着自己和皇上的合影,看着那张照片一点一点被雨水打湿,自己却什么也做不了。 载振靠近了载潋一步,用手捏住了载潋的下颚,不怀好意地笑道,“我也不想要什么,就是想要你这个人,你觉得怎么样?” 载潋拼命地摇头,可她也知道只要自己拒绝他,他就会将皇上和自己照了这张相片的事传到太后耳中,载潋清楚后果会是什么。 “你可好好想清楚了,你可不想看皇上为难吧?”载振摇晃着手里的照片,一点一点将载潋最后的防线逼到崩溃。 “我不想!”载潋摇着头掉眼泪,几次三番想抢过载振手里的照片来,却都是徒劳无功。 载振将照片收在了自己的衣袖里,仰起头来冲着载潋一笑,“既然不想,那就得听我的了!”说罢,载振便冲上前去,一把将载潋束缚在了怀里,拖着她向暖阁里走。 载潋在载振怀里使劲挣扎,挣扎得连脚上穿着的鞋都掉了,却仍旧从载振怀里挣脱不开。 载潋不断地在心里想,若是不能保全皇上,又不能保全自己,不如便将自己的命在这里断送了,也算对得起皇上,对得起自己。 载振狠狠地将载潋压倒在宽大的床榻上,载潋厌恶地闭起双眼来,方才一闪而过的想法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她绝不能纵容载振的胡作非为,更不能这样糊涂地对待自己。 载潋趁载振向自己爬来的功夫坐起了身来,她眼睁睁望着床榻四角上的雕花木柱,最终心底一横,一头碰了上去。载潋直挺挺地倒在了床榻上,载振看着她额头上瞬时殷出的一层鲜血,也彻底慌了神。 载扶在院里听见暖阁里传来一声闷沉沉的响声,生怕载振真做了难以回头的错事,此时也顾不了许多,连忙冲进暖阁来,他见载潋直直倒在床榻上,一动也不动,额头上还淌着鲜血,便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载扶…”载振结结巴巴地回头看载扶,他指了指倒在榻上的载潋,问道,“这…这可怎么办啊?” 载扶心想大事不好,吓得放声哭喊道,“还能怎么办啊!我是帮你瞒着阿玛,算是害了她了!都这会儿了,只能实话跟阿玛说了啊!你还想怎么样啊!” 载扶派人去请庆郡王过来时,载潋才渐渐动了动身子,可仍旧倒在榻上醒不过来。 庆郡王奕劻才进了暖阁,见平日里王府没人住的屋子里倒着个姑娘,不禁心里一惊,忙凑上前去看是怎么回事,直到看清了载潋的脸,才大惊失色质问道,“这这这…这不是醇王府的载潋吗?怎么在咱们府里?!” 载扶忙着擦眼泪,指了指载振道,“阿玛问兄长吧,儿子可什么也不知道!” 载振急得说话结结巴巴,直跺脚地拼命解释,“阿玛!儿子是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儿啊!就是想…以后让她过门到咱们府上!谁知道她就动真格的啊!” 奕劻听了以后只感觉被载振气得头晕目眩,往日里他知道载振爱沾花惹草,可也从来没有管教过他。 因为在奕劻看来,载振是皇家宗室,如此作风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如今他招惹到了自家人头上,让奕劻都不知道该要如何收场。 “你这个逆子!我平时真是纵容你惯了!你现在闯下这么大的祸来,你要庆王府如何自处啊!”奕劻狠狠扇了载振一巴掌,痛骂他胡作非为。 载振却捂着自己的脸委屈道,“阿玛向来也不觉得儿子如此行事有什么不妥,今日是怎么了…” 奕劻忙吩咐府里的下人去请大夫来给载潋看病,吩咐好了诸事后才回头继续骂载振, “你说怎么了?若是个谁家的姑娘我便不管你了!可你现在连醇亲王的女儿都敢欺负,你让我怎么给你收场啊?她现在躺在这儿生死不知的,你说怎么办!醇王府的人找过了怎么办?皇上要是知道了怎么办?太后要是知道了又怎么办?” 载振往日里胡作非为全依仗自己阿玛的溺爱与纵容,今日见连自己的阿玛都没了应对的办法,终于慌了起来,他想了许久,忽然出主意道,“阿玛!咱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送回去,就不怕别人找过来了!” 载振说话的功夫,王府请的大夫才终于到了,大夫到了以后就忙着掀开载潋紧闭的双眼,看她的眼珠。 奕劻根本无心听载振胡言乱语想的“办法”,全心全意都盯着大夫给载潋看病,大夫用细针在载潋人中上扎了几次,载潋才慢慢醒过神来。 府里的人只跟大夫讲载潋是府里一个丫鬟,生怕大夫会走露了风声,只等到载潋渐渐清醒过来,大夫才转身对奕劻道,“回王爷的话,这位姑娘只要醒了就没大事儿了,只要按时服了药,好好休养着就没问题了。” 奕劻心里谢天谢地载潋没事,不然就真的要落到无法收场的境地了。 奕劻命人去送了大夫出府,才合起了门呵斥载振道,“你想的也能算是办法吗?你把她送回去,别人是找不到了,可她自己就不会说吗!” 载振委屈巴巴地揉着自己被打得发烫的脸,道,“儿子也是没办法啊!不然等着醇王府上的人找过来,咱们就真的无法收场了!” 奕劻和载振正在无措之际,王府的管家送了大夫回来,见到奕劻便惊慌失措地跪下道,“王爷!奴才出去送大夫回去,听见外边儿说…皇上都知道载潋不见了啊!还命人四处在找呢…!” 奕劻被惊得连连向后退了两步,幸好载扶在身边将他扶稳了,他才哆哆嗦嗦开口问道,“皇上?皇上怎么会知道!” 管家更是急得满头冒汗,一个劲磕头道,“奴才不知道啊,可现在情况紧急,若不将她送走了,真叫旁人发现了…王爷可如何是好啊!” 奕劻此时才觉得载振想的“办法”也许真的不失为一条妙计,他自知绝对不能让皇上派来的人发现载潋在自己府上,而且还受了一身伤,于是便低声吩咐管家道,“去冲碗药来,再备辆马车,一会儿就把她送到醇王府门口儿去!” 管家得了命,忙去吩咐下面的人去备马来,自己则亲自去冲了碗奕劻所谓的药来,端过来给尚不清醒的载潋灌了下去。 载扶瞧着载潋一个劲被药汤呛的模样,不禁心软道,“阿玛,这是什么药啊?她这还没全醒过来呢!” 奕劻自然不能和自己的孩子说清楚,便冷冷道,“大夫开的药,给她治伤用的!”载振向来不会读旁人眼色,此刻倒是机灵了起来,道,“阿玛!可是大夫还没抓药过来呢啊!” 奕劻嫌弃地瞪了载振一眼,不得已之下才如实道,“我这是让她再多睡几天,等她醒过来就觉得这几天是做了场梦,事儿也记不清楚了。” 载振连连称赞自己阿玛机智,此时他见载潋被呛得直咳嗽,慢慢醒了过来,忙攥着那张载潋和皇上的合影冲上前去,将照片举在载潋眼前,怒喝道, “我们一会儿就送你回去!相片我还给你,可你记住了!若你回去后敢说出去一个字!我就把你藏的秘密传出去!……” 载潋只看见眼前的载振上上下下飘动,声音带着回响传进自己的耳畔,最后他只听到载振冷笑着道了一句, “你的心思,我全都知道,你对皇上有不该有的心思…皇上可是你兄长啊!要是我把这话传出去,不光是你,就连醇亲王,还有皇上!都跟着你一块儿没法做人!” ======== 载泽和载沣等人商量了办法,最后决定自己最先去到庆王府上去找载潋。 载泽心里隐隐觉得载潋会在庆王府,载潋突然不见了也会和载振有关,可他毕竟没有十足十的把握,只能以拜访的名义登门庆王府。 庆王府的小厮伙计们才将昏昏沉沉的载潋带出了王府,一路向醇王府飞奔而去,载泽便到了庆王府准备登门拜访。 载泽虽然疑心载振,可向来与他私交不错,待载泽等着载振亲自出来迎自己,他亦只能拱手见礼,得体笑道,“今日突然登门,实在是叨扰了。” 载振放声爽朗而笑,引着载泽向府里走,吩咐了府里丫鬟去端茶与点心来给载泽用,而后才对载泽笑道,“泽公实在是客气了,你我之间还拘那么多礼做什么?” 载泽含着笑,跟着载振进了王府,才在前院的暖阁里落了座,便迫不及待地开门见山道,“我今日来也不为别的,只因为醇王府载潋不见了,我来你这里问问,可有看见她么?” 载振表面上虽故作焦虑地关怀,心里却笑开了花,幸好载潋送走得及时,不然肯定逃不过载泽这一关了。 “潋儿怎么不见了?是不是在府外边贪玩了?她向来如此,你我也都清楚,泽公不必太担心了。”载振假意关切,气定神闲的模样真叫旁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载泽听载振也不知道载潋的去向,心里更着起急来,不禁道,“她自然不是贪玩儿!整整一天都没音讯了!你真的没看见她吗?” 载振见状,忙作洒脱状道,“你大可叫你的人在我府里找。” 载泽为了能找到载潋,也顾不得与载振的私交,他定定望着坐在自己对面的载振,挥了挥手吩咐身后人道,“去好好找!若有人拦着,就说是振贝子许了的!” 载泽就坐在暖阁里等自己手下的人,等了许久才听到手下人来回话道,“回贝勒爷,前前后后都找了,没见着格格。” 载泽立时站起身来,便向殿外走,却正撞见迎面走过来的庆郡王奕劻,他忙见礼请安道,“晚辈载泽见过庆王爷,给王爷请安了。” 奕劻亦和蔼对载泽笑道,“既然来了,为何不多坐坐?怎么急着走了?”奕劻望了望站在载泽身后的载振,故作严厉地呵斥载振道,“是不是你没招待好载泽了?” “没有没有!不是载振的错!”载泽一听此话连忙解释,他回头望了望载振,又收回目光来望了望站在自己身前的庆郡王,最终只是拱手道,“今日是晚辈唐突冒犯了,叨扰王爷之处,还请王爷海涵,晚辈告辞。” ======== 载潋被一路带着,终于回了醇王府,庆王府上的小厮们得了吩咐,一刻也不敢再醇王府门口处久留,只趁着醇王府门外无人时,连忙将载潋从马车上扶下来,留她一个人倒在王府门外,便急匆匆地离开了。 载泽因没找着载潋而失魂落魄地在街头巷尾走,直到太阳都已落了山,雨后的夜晚更凉了起来,他才回了醇王府,想去看看载沣那边有没有新的消息。 载泽才刚瞧见醇王府外亮着的一盏大红灯笼,却恍惚看见好像有个人倒在王府外的石台阶上,身形像极了载潋。 载泽一时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飞奔着向醇王府大门一路跑去,直到他看清了载潋的脸,才惊喜地喊道,“潋儿!潋儿!我可算找着你了!” 载泽一把将载潋扶了起来,见她额头上一块嚇人的伤口上还结着血痂,心里顿时心疼起来,“潋儿!你这是怎么弄的?”载潋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才缓缓醒了过来,她隐隐约约看见自己面前的人是载泽,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已经离开庆王府了。 载潋忍不住地掉眼泪,一边哭一边笑道,“泽公?!真的是你吗?”载泽使劲地点头,也陪着载潋一边哭又一边笑,他安抚载潋到,“潋儿好了…都没事儿了!我这就送你进去,就能见着阿玛额娘,还有你哥哥们了!” ======== 载潋才回王府,载泽就吩咐人去告诉载沣兄弟三个,载沣等人得了信就忙不迭地赶了回来,见到载潋脸上青肿了一片,额头上还流着血,载沣就开始忍不住哭道,“潋儿,这是谁把你弄成这样了?是谁啊…” 载涛瞧见载潋这会儿靠在床上都不掉眼泪了,便拉了拉载沣的衣袖道,“兄长可别哭了,潋儿都没哭,光听兄长哭了!” 载洵头一个从人群里挤了过来,坐倒载潋的床边,将载泽直接挤到了一边,问载潋道,“哥哥不问你去哪儿了,就问你想吃什么!这就让人给你做去!” 载泽暗暗瞪了载洵一眼,心想载潋这会儿肯定没胃口吃什么东西,可碍于载洵是她亲哥哥,自己一个外人自然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也只好沉默作罢。 载潋才看清了自己三个哥哥,便一头扑进了坐在最前边的载洵怀里,放声就开始嚎啕大哭,哭了半天也不说一句话,急得载沣也只能跟着哭,什么办法也没有。 载涛去给载潋擦了擦眼泪,笑着缓和气氛道,“行啦,别哭了,哥哥们这回不会再把你弄丢了。” 载潋这才止住了哭声,一想到载振还威胁自己说,若将事情说出去半个字,他就把自己的心思都说出去给别人听,到那时连皇上和阿玛都会跟着自己一起难堪。 她想说的话顿时没了说出口的勇气,她又看见载泽还站在一旁,更怕除了自己的哥哥,若有别人知道更会走露了风声,便忍住了一句话也没说。 只等到夜色晚了,载泽才离开醇王府,载沣见载潋身上都是青肿,忙问载潋道,“潋儿,你现在能说了吗,你这一身伤到底怎么弄的?你这一天去哪儿了?!” 载潋抽泣着看着自己三个哥哥,半晌才吐出一句话来,“是载振…我求求哥哥们了!别把这事儿说出去!他什么也没做,这身伤都是我自己弄的!我不想皇上将来再误会我了!” 载涛听了载潋的话,却不解道,“这和皇上有什么关系?”载洵听了也抑制不知自己的怒火,吼道,“载振这是疯了心了?!欺负到我妹妹头上了!” 载潋不想再解释其中的缘由,只怕自己越说哥哥们就越担心,她此时又感觉喉咙里都是庆王府给自己灌的苦药汤味,脑袋昏昏沉沉一直想睡,她看着眼前自己三位哥哥,便只道了一句,“哥哥…我头疼…” 载沣安慰她道,“哥哥给你吹吹,一会就好了啊!”载潋终究是抵抗不住渐渐上头的药劲,便倒头睡了过去,载沣才给载潋盖了被子,却突然听到载潋问了一句道,“阿玛额娘怎么样?” 载沣一想到阿玛此时沉重的病态,就感觉心底里的千斤万斤的担都压了上来,他咬着牙不肯告诉载潋,只低声道了句,“你快点好,别再让阿玛担心了。” 载潋虽不再说话,可脑海里却异常地开始清醒起来。 自从她经历了此难,她感觉从前的自己错得荒唐,更错得离谱了。载潋才懂,是她自己对皇上不该有的心思,让她陷入了各方争斗的漩涡,更成了许多心思诡秘之人的工具。 载潋终于发现自己错得离谱了,感到错得让自己痛了,她才明白阿玛说的话,明白阿玛罚她,不让她再见皇上,到底是为什么。 载潋怕了,她怕自己将来再见到皇上,自己仍旧不能克制,仍旧害了自己,也害了皇上。 时至今日,载潋也不再怕皇上误解自己,也不再怕皇上不肯见自己,她只怕自己的心意终有一日会成为牵绊皇上的最大累赘。 她不再在乎自己在皇上心里究竟是什么样子,她只怕自己的靠近会成为皇上最大的危险。 若是那样,她宁愿再也不见皇上。 载沣忽然想起来今日王商回醇王府传的话,让他一旦找着载潋就送她入宫,载沣听得出来皇上焦急的语气,也知道皇上向来是个急性子,便一刻也不敢耽误了。 载沣纵容心里舍不得才刚找回来的载潋,却也没有办法,只能吩咐了小厮去备马,道,“备辆宽敞的马车来,里面铺好了,送格格进宫见皇上,别耽误了。” 载沣心疼载潋的处境,却也清楚载潋一直以来藏在心里的心思,此时便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的手自言自语道,“潋儿,皇上终于要见你了…我知道,你会开心的对吧?” 载沣本以为载潋不会再回应,却听到她呓语般的回话,“不!哥哥,我不想去…我怕…” ※※※※※※※※※※※※※※※※※※※※ 我是载潋亲妈,别怀疑,我就是。(微笑) 谎言 载沣将载潋的手握得更紧了些,他察觉到载潋在轻微颤抖,心间不禁蔓延起一阵强烈的不忍,他不知道载潋究竟都经历了些什么,都听到了些什么,竟会让她性情大改。 从前的载潋想尽一切办法都要见皇上,而今日居然会躲在角落里说“怕”。载沣略抚了抚载潋额头前被雨水打湿的碎发,而后只垂下眼眸来道了句,“睡吧…明天就都好了。” 载沣吩咐静心将暖阁里的烛灯熄了,便领着载洵和载涛出了载潋的暖阁,三个人才出暖阁,便闻见雨后湿润的泥土气息卷着新发芽的嫩草清香扑面而来,载沣用手挡了档房檐下淅淅沥沥向下落的积水,便听见载涛在身后问,“哥哥,咱不送潋儿进宫了吗?皇上可还等着呢。” 载沣纵然心底一片不忍,不忍叫醒担惊受怕了许久的载潋,却也不能不遵从皇上的口谕,他无奈地叹了叹气,唤来了王府传事处的小厮来吩咐道,“等格格睡熟了,再送她进宫吧,动作轻点儿,别吵醒了她。” 小厮一听就犯了难,便问道,“少爷,格格睡着,奴才们怎么送她上马车啊?” 载沣一听小厮的话便来了气,可一想到载潋还在暖阁里睡着,不由得强压住了火气,低吼道,“你们不会手脚轻点儿扶她上车吗?我刚才吩咐你们套辆宽敞点儿的马车来,里面给她铺舒服点儿!就是不想你们吵醒她!” 载洵一想到王府里的小厮向来都是做粗活的,生怕他们弄疼了载潋,便在载沣身后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哥哥,潋儿可是女孩儿,叫他们扶她上马车,这哪儿行啊?不如咱们亲自来吧!” 载沣也懒怠再和府里小厮多费口舌,于是听了载洵的话,轻手轻脚地转身进了载潋的暖阁,他听见载潋均匀的喘息声传来,才刚上前去瞧了瞧她睡着的模样,便痛下决心,道,“送她走吧。” 载洵头一个挤上前去,一言未发地将载潋抱了起来,载涛在一旁护着自己妹妹,一路送她出到府外头上马车。 载潋因为在庆王府时被灌了一碗催眠的苦药,这会儿便一点感知也没有倒在马车的角落里昏昏睡着,连雨水落在身上都浑然不知。 载涛安顿好了载潋才将马车前挡雨的帘子放下,载沣却又不放心地冲上前去,将帘子掀开了去看载潋是否盖好了身上的绒被。 载沣将载潋身上盖着的被子又向上拉了拉,直到拉到她的肩头才肯放心。他站回到载洵和载涛的身边,擦了擦脸上密密麻麻一层的雨滴,挥了挥手示意前面驾马的小厮,道,“走吧。” 兄弟三人并肩站在醇王府红彤彤的灯笼光晕下,望着马车渐渐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远方模模糊糊的影子,才肯转身离开。 ======== 载潋被困在惊惶无措的梦里无法醒来,她梦见珍嫔跪在太后脚步恳求太后开恩,太后却声色俱厉地不留一丝情面。 载潋回过头去就看到皇上冰冷彻骨望向自己的目光,皇上看她的时候再没有一丝温存,与那个曾在集市上拉着她的手,和她一起分享手里糖葫芦的少年早已判若两人。 她梦见皇上狠心将自己甩在身后,任由她哭喊着去追,他都没有回过头来。梦里的载潋拼命去追,可无论她多用力,她都不能追上眼前的人。 马车很快便到了东华门外,按礼载潋必须在此处下车,步行走进宫去,可醇王府的小厮和出来引路的小太监都叫不醒载潋,两人正束手无措,便听着静心缓缓道,“我来叫格格吧,你们别吓着她了。” 马车外的雨仍在下着,呼啸的晚风将马车前薄薄的帘子掀起来,便一股一股灌进原本还留存着一丝暖意的马车里。 静心听见大雨浇打在马车外的地面上,传来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响声,她略扬了扬声音,轻轻拍了拍载潋的肩头,唤道,“格格,皇上传您进宫呢,这会儿都到了宫门口了,咱们下去走走吧?” 静心以为载潋会欣喜得立时坐起身来,一路飞奔着去见皇上,谁知她竟仍还无声响地蜷缩在角落里颤抖,静心见载潋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便知道她做了噩梦,于是拼命地想将她叫醒过来。 “格格!皇上还等着您呢,您不是一直想见皇上吗…皇上要见您了啊!”静心说着说着却红了眼眶,她瞧见载潋额头上一块青紫还肿得高高的,蜷缩在马车里不断打颤,便不忍心再叫她。 静心缓缓下了马车,定定对出来引路的小太监道,“麻烦谙达去给万岁爷回个话吧,就说格格这会儿还醒不过来,奴才们也不敢坏了规矩,只有等格格醒了,奴才再领格格进宫去了,请万岁爷恕罪。” 小太监也不敢耽误,他知道皇上已在养心殿等了整整一天了,便一路疾步如飞地往养心殿跑,他途径的所有宫殿都已在寂静寒冷的夜里沉谧无声了,却唯有养心殿里仍燃着宫灯,等待着尚未归来的离人。 载湉此时正心急如焚地在暖阁里来来回回踱步,他听见王商来回话说去迎载潋的小太监回来了,便以为载潋也跟着一起回来了,不禁喜难自持地冲上去迎,半晌却只看见小太监一个人回来了,根本不见载潋的身影。 小太监见了皇上便跪倒请罪道,“奴才请万岁爷恕罪,格格这会儿已经到了东华门外了,可奴才们怎么也叫不醒格格,醇王府的姑姑怕坏了规矩,说只有等格格醒了,才能领格格进宫来了。” 载湉心急如焚的目光落在小太监的身上,他忙问,“潋儿怎么了?!” 那小太监也不敢抬头,只诺诺回道,“回万岁爷,格格额头上受了点伤,醇王府的小厮说格格一回来就喊头疼,这会儿才刚睡下就醒不过来了,奴才们又不敢让马车随意进宫来…” “她都伤成这样了,你们还顾那么多做什么!”载湉怒不可遏地打断了小太监的回话,他指了指远方东华门的方向,无法抑制自己心底的焦急,“你现在就领她进宫来!不必让她下来自己走,让马车直接进宫来!朕要见她!” 小太监诚惶诚恐地应了话,忙一路匆匆去了。王商见皇上动了怒,忙上前来安抚道,“万岁爷别心急,格格年轻,磕磕碰碰的,都不碍事儿。” “你懂什么!”载湉的怒火尚未消散,转头便发在了王商身上,王商委屈地也不敢回话。 可王商心里仍纳闷儿,为什么先前珍嫔受罚后,他来劝皇上别动怒伤了身子,皇上都没有动这样大的火气,今天却能为了一个载潋急成这样? 不等王商将眼前的问题想清楚,他已听见养心殿外的长街上传来清脆的马蹄声,他忙着和寇连材出去迎,却惊讶于皇上已飞奔着超过了他们。 载湉因奔跑而凌乱的衣摆在湿冷的积水中被浸脏了,可他却毫不介意,一路飞奔着向载潋所在的方向狂奔。 静心和醇王府的小厮见着皇上,忙跪倒在泥泞的雨水中,颔首道,“奴才参见万岁爷,给万岁爷请安。” 而载湉却像是没听见一般的,只径直问静心道,“潋儿呢!她到底怎么样了?” 静心一听见皇上在关心载潋,心里一时不禁五味杂陈,她替载潋感动却也为载潋不平,她知道载潋最在乎的人是谁,可是事到如今皇上才来关心谅解载潋,一切早已经晚了。 静心不敢诉出于口的心事只能藏在心底,“哪怕他的关心和坦诚能来得再早一些呢?哪怕再早一点点,也不会有载潋义无反顾撞上南墙的今日。” 静心偷偷擦了擦自己眼底的泪,仍不敢抬头,只低声道,“奴才回万岁爷的话,格格额头上和手上都是伤,这会儿怎么叫也叫不醒…” 载湉听得只感觉自己心口里的跳动都变得急促了,他冲到马车的一层帘子前,抬手将马车的帘子掀开,才看见载潋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嘴里断断续续念叨着些什么,自己却也听不清楚。 “潋儿…”载湉极为心疼地道了一句,王商和寇连材要上前来扶载潋下来,却被载湉生生挡在了身后,他亲自将载潋从马车里抱了下来,直到他将载潋环抱在自己的怀里,才终于真实地感觉到她的存在。 载湉紧紧将载潋抱在自己怀里,一步一步向偏殿走着,他察觉载潋浑身上下的颤抖,也感受到她身上冰冷彻底的温度。他努力深深地吸气,却仍旧压不住心底令他无所适从的担忧。 载湉心痛地合起了双眼,感觉到自己心底所有的担心终于都化为了眼底的泪光,在他的眼眸里越积越满,最后滑过他的嘴角,留下一丝苦涩,落在载潋身上的衣衫上。 载湉感觉到载潋稍动了动身子,他以为她冷,便更加收紧了自己的臂膀,企图为她抵挡所有的寒冷。 “皇上还怨奴才吗?……”载湉忽然听清了载潋的一句呓语,那句话是如此清晰,以至于传至他的耳畔,久久回响都不能消散。 “潋儿,朕不该不信你…”载湉开口回应她的时候已有了哽咽之声,他努力不让自己在她面前变得脆弱,却仍旧无法平息自己心底阵阵切肤般的疼痛。 “皇上,珍主子的事儿真的不是奴才说的,皇上能不能听奴才说清楚…?”载潋靠在载湉的怀中,仍未从自己的梦魇中清醒,她在梦中拼命解释,却不知他已经给了自己回应。 载湉将载潋抱进了她原先居住的养心殿偏殿,身后的小太监们忙将烛灯燃亮了,映得殿内每一处角落都无比清晰,连侧殿内的床榻仍如旧日一般铺着。 自从载潋走后,她亲自带走了她在这里生活过的所有痕迹,载湉就命人照原先一样布置着偏殿内饰,就等着有一日她还会回来。 王商和身后几位小太监要过来搀扶皇上怀中抱着的载潋,却被皇上亲自挡开了,他小心翼翼地将载潋放在榻上,亲自动手为她盖上了一层绒被。 载湉细心地用掌心擦去了载潋额头上的雨水,转身命人去熄了几盏烛灯,又屏退了殿里所有伺候的下人,才静静悄悄地坐在床边,望着在昏黄烛光下睡着的载潋。 载湉望见载潋额头上肿着一块青紫色的瘀伤,又看见她手心里有一道尚未结痂的伤口,只感觉呼吸渐渐都变得滞缓了,他心疼地抚了抚载潋的手心,低下头去为她吹了吹手心里的伤口,却忽然感觉载潋的手抽动了一瞬。 载湉欣喜万分地望着一直意识昏沉的载潋缓缓动了动身子,意识渐渐清醒了过来,载潋用手挡了挡屋里的光,下意识问了一句,“哥哥,天怎么还没亮?” 载潋以为自己还在府里,以为坐在自己身边的还是自己的哥哥们,全然不知此时她早已不在自己熟悉的家里。 载湉听见载潋喊“哥哥”,心里最温柔的角落忽被触动了一刻,他毫无迟疑地“诶!”了一声,坐到离载潋更近一步的地方,温柔对她笑道,“潋儿,还不到寅时呢,你好好歇着吧。” 载潋仍感觉耳边嗡嗡作响,可此时她听见眼前人说话的声音,却感觉清晰无比,她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停滞了,不禁霎时睁大了眼睛,想看清眼前的人究竟是不是自己朝思暮想的人,她怕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 载潋看见皇上坐在自己身边,只剩下愣愣地出神,她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一切,她原本以为自己会再也见不到皇上了,这辈子也不可能再说一句真心话。 “皇上…”载潋愣了许久,却只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埋在心里的千言万语却在真正见到他以后一句也不剩了。 载潋坐在原处忘了行礼,只剩下怔怔地掉眼泪,她呆愣愣了许久才痛痛快快地哭出声音来,载潋一头扑进皇上的怀里,痛哭道,“皇上!奴才还以为再没福气见皇上了!…” 载潋紧紧攥住皇上身后的衣裳,仿佛下一秒皇上就又会消失不见一样。 载湉听见载潋哭的声音,更感觉心底一紧一紧地跟着她疼,他努力克制住心里的悲伤与难过,只温柔地对载潋笑,企图为她驱赶所有的悲伤,载湉缓缓抬起一只手来回拥住了载潋,轻声道,“别哭了,朕答应你,再也不会把你弄丢了。” 载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都将载湉胸口前的衣裳打湿了,载湉却连躲也不躲,他用手轻轻拍着载潋的背,等她渐渐平静下来,载湉才凑到她身边轻声问道,“潋儿,朕问你,你到底去哪儿了?朕绝不让你白白受这些委屈!朕一定帮你讨个公道!” 载潋渐渐坐直了身子,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放肆,她听见皇上如此问自己,忙撑着身子向后退了两步,她使劲摇着头使自己清醒,可她合起眼来看到的还是载振恶狠狠威胁自己的面孔。 载潋抬起头来望了望眼前的皇上,她能够看得懂皇上此时关切自己的目光,她忽然觉得,哪怕只有这一瞬关怀的目光,也都足够了,她也再不需要什么公道的说法。 载潋仍清晰记得载振威胁自己的话,她怕载振真的会将照片的事告诉太后,让太后有机会为难皇上。载潋知道,如果自己把载振的名字告诉皇上,引来的便是惊涛骇浪般的冲突。 因为庆王奕劻是太后宠信的人,若皇上为了自己而处置了载振,牵连了庆郡王前途官运,必定会惹得太后为此不满。载潋根本不敢想,若是如此,从今以后太后和皇上之间还会有多少误解与矛盾。 载潋也并不懂什么政治险恶,她只怕会有任何人伤害皇上,一丝一毫,在她眼里都容不下。 载潋想用自己所有的力气去保护皇上,哪怕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她也希望能用尽全力,不想看到他有一丝一毫的难过。 载潋感觉自己受的委屈与皇上的安危相比早已不算什么了,她抬起头来认真地望向载湉的目光,此刻的她才懂得,原来自己每次在皇上目光中看到的星光,都是自己望向他时的眷恋。 “潋儿!你到底去哪儿了?朕问你话呢!”载湉焦急地想知道答案,想为载潋做主,可载潋却只是静静地望着载湉的目光,沉默了半晌后才道了一句,“是奴才不好,惹皇上担心了!奴才哪儿也没去,就是自己在外头玩了玩,一不小心摔了几个跟头,弄脏了衣裳而已!” 载湉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他抬起手来轻轻抚了抚载潋掌心里的伤口,反问道,“那你手上的伤也是不小心摔的?” 载潋傻笑着用手揉了揉额头,一时感觉碰着自己额头上的伤口生疼,便立刻将手放下了,她笑道,“是啊!奴才向来冒冒失失的,从小都是摔着跟头长大的…” 载湉只感觉心底一凉,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载潋刻意的隐瞒,他恍然觉得,自从自己误会过载潋一次后,眼前这个女孩儿就真的开始与自己生疏了。 载湉缓缓垂下了眼眸,他只伸出一只手来,紧紧攥住载潋冰凉的手,只问了一句道,“你说真的吗?” 载潋用力地点头,道,“是,是真的…奴才不敢欺瞒皇上。”载湉忽冷冰冰地笑出了声来,他抬头望着载潋,冷冰冰道,“敢与不敢,你也都敢了。” 载潋只感觉紧跟着一慌,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还想要再说些什么,却看见皇上站起了身向外走,留下一道背影道,“你好好歇着吧,朕也累了。” 载潋变得不会再追出去急于解释,也变得不会再傻乎乎地什么都说真话了。 载潋听见侧殿大门合起的声音,听见窗外皇上的脚步声越来越远,她才终于什么都不用顾及了,只有在无人的时刻,她才肯肆无忌惮地哭一场,发泄自己委屈又无法倾诉的悲伤。 载湉拖着越发沉重的步伐向回走,他后悔自己最后留给载潋的刻薄,可刚刚的自己又无论如何也难以控制情绪,他总在自己在乎的人面前变得更加敏感脆弱,也变得更加易怒。 载湉坐回到自己暖阁的榻上,他望着侧殿里的烛光熄灭了,也终于打消了还想回去对载潋说些什么的冲动。 载湉传了太医来给载潋瞧病,等载潋睡熟了又传太医到自己跟前回话。 载湉最担心载潋额头上的伤,只怕她真的会伤到了头,便最先问道,“她额头上的伤要紧吗?她一直喊头疼,有什么好的办法吗?” 太医诚惶诚恐回话道,“微臣回万岁爷的话,格格额头上的伤是用力撞击所致,头疼是自然的,只要好好休养几日就不碍事了。” 载湉听见“不碍事”几个字才终于放下心来,他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来,太医却又补了一句话道,“微臣还有一事不敢瞒万岁爷,格格一直嗜睡,恐怕是被人用了蒙汗药所致。” 载湉心头一惊,立时厉声道,“蒙汗药?!你能肯定吗?” 太医继续回话道,“微臣不能肯定,却也有□□分的把握,因为格格身上现在还沾染着蒙汗药的气味。而且格格手上的外伤是利器所伤,绝非摔倒所致。” 载湉从方才的欣喜中顿时跌入了无尽的失望之中,“利器所伤”就证明了载潋在撒谎,载湉不懂载潋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能想到的,就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载潋当真开始与自己产生隔阂而疏远了。 “你去吧,药煎好了就赶紧送过来。”载湉低下头去淡淡吩咐了最后一句,太医便跪了安,退着步子离开了养心殿。 载湉望着窗外阴云后一点月光,逐渐感觉周遭越来越冷,原先载潋住在这里时还是寒冬,可她在时的寒冬是那样温暖,可为什么如今的初春竟比寒冬还要冷呢。 ======== 次日载潋醒来的时候已是辰时了,窗外的雨终于停了,可天气却仍未放晴,一片阴沉沉的天空笼罩在紫禁城上方,压抑得令人说不出话来。 载潋亦不知道自己该要做些什么,该要去向何处,她自从被带到了庆王府,一连几日都还没有见过自己的阿玛额娘,几日来未曾去请安,她都不知道兄长们用的是什么借口。 载潋突然感觉心口发慌,她不知为何总有一种令惶惶难安的预感,那种预感让她想要立即回家,想要立即见到自己的阿玛额娘。 她再也不敢过分靠近皇上了,她怕自己还会有下一次难以度过的磨难,她怕自己的阿玛还会为自己的不懂事而担惊受怕,更怕自己自私地想要靠近,会给皇上带来伤害。 载潋飞快地起身穿衣穿鞋,她推开侧殿的门跑出去,想要找到皇上,她还想在离开前说最后一番话,也许还能说清昨夜的误会。 载潋从未想过要骗皇上,若是可以,她想一辈子都对皇上说真话,可是她做不到。 载潋今日欺瞒皇上的初衷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说出口的,这一次,她宁愿忍受皇上的误解,也不愿皇上知道真相,最后会为了自己而被卷入危险的漩涡中,被太后为难。 载潋顶着殿外潮湿的冷风往养心殿的正殿门前走,却只瞧见两三名小太监站在殿外清扫台阶上的落尘,载潋还没迈上第一阶台阶,就听见有个小太监上前来道,“格格,您要见万岁爷吗?万岁爷这会儿没在!” 载潋心里顿时席卷过一阵失望,她抬起头去望了望养心殿正殿门前那层挡住自己视线的帘子,心里犹豫了许久,还是问了一句道,“敢问谙达,皇上去哪儿了?” 小太监略笑了笑,道,“万岁爷瞧珍主子去了。” ======== 载湉下了朝后只感觉心里闷得难受,他想起载潋的伤和醇亲王的病情就更加坐立难安,他还不知道怎么面对载潋的谎言,他不想在自己还不知道如何面对的时候去莽撞地面对,因为他怕自己的不冷静又会在他们之间留下遗憾。 载湉想起珍嫔被罚跪后自己还没怎么去瞧过她,又想着自己心里的烦心事珍嫔一定能懂,便带着自己沉沉的心事,一路去了景仁宫瞧珍嫔。 珍嫔近来除去为太后、皇上和皇后请安,甚少踏出景仁宫的宫门,并非因为她前不久被太后拿住了把柄罚跪,而是因为她听闻了载潋不见受伤的消息,又得知此事与自己的姐姐瑾嫔有关。 她怕自己的冲动会连累了姐姐,所以选择了在宫里静观其变。 载湉并没有事先命人通知景仁宫,自己便径直来了,珍嫔见皇上来瞧自己,心里一时欣喜得紧,忙出宫来迎,珍嫔才看见载湉走来的身影,便福身行礼道,“奴才恭迎万岁爷,给万岁爷请安了!” 载湉见珍嫔并没有因先前罚跪的事而意志消沉,仍旧爱笑灵俏,心里的烦乱也渐渐消散了一些,他忙扶珍嫔起来,握着珍嫔的手笑道,“珍儿,朕几日没来,你都好了吗?” 珍嫔含着羞意莞尔一笑,伴着载湉一路往宫里头走,笑道,“奴才谢过皇上惦记,奴才都好了!都不碍事儿了!” 载湉一看见珍嫔笑呵呵的笑脸,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他刮了刮珍嫔的鼻尖,道,“好了也注意点儿,这几日先别乱跳乱动的。” “好!奴才都记住了!”珍嫔仍旧喜盈盈地笑着,她察觉到皇上目光中的失落,又不禁问道,“皇上,您怎么了?怎么看着闷闷不乐的?” 载湉舒出一口气来,他低头望着珍嫔为自己担忧的目光,忽有一丝苦涩地笑道,“珍儿,你说若有人骗了朕,朕该怎么办?” 珍嫔一听见此话,立时愤愤道,“谁这么大的胆子敢骗皇上?骗皇上便是欺君之罪,皇上自该惩处他。” 载湉望着珍嫔许久,才怅然若失地道了一句,“若是旁人…朕早不会有这些顾虑了。可是她…朕做不到啊。” 珍嫔见载湉如此患得患失,又闷闷不乐的样子,心里也不禁跟着着急,她蹙着眉头握紧了载湉的手腕,企图能给予他力量。 珍嫔抬起手来抚平了载湉紧蹙的眉心,宽慰地笑道,“皇上别心烦,不如说来给奴才听听,奴才也好帮皇上一起想办法呀。” 载湉拉着珍嫔坐在自己身侧,并未隐瞒地道,“珍儿,是载潋,她骗朕说身上的伤是自己摔的,可太医明明说她手上的伤是利器所伤…朕总在想,是不是朕误会了她一次,就真的将她的心伤透了,她真的要与朕生疏了。” 珍嫔一听到载湉是在为载潋的事心烦,心里微有些酸意,她轻声叹了口气道,“皇上那么在意载潋说什么吗?” 载湉听了珍嫔的话,忽轻声道,“自然在乎,朕在乎她在想什么。”珍嫔嘟着嘴不肯再说话,载湉半晌后瞧见珍嫔的模样,才忍不住笑道,“她是朕的妹妹,朕如何能不在乎她?” 珍嫔听见载湉说载潋只是“妹妹”,才抬起头来笑道,“奴才明白!奴才不敢跟皇上耍性子!” 珍嫔仔细想了想载湉方才的话,她想起方才载湉说载潋身上受了伤,便隐隐觉得和自己的姐姐所做之事有关,她担心有朝一日姐姐做的事情会被查出来,却又不忍心看着皇上伤心,便道, “皇上,载潋还是小孩儿心性呢,若真的是因为生皇上的气而欺瞒了皇上,那她过不了几日也就都忘怀了,皇上别因此难过了。” 载湉抬头望着珍嫔,定定问她道,“你是觉得,载潋的确是在骗朕了?” 珍嫔委屈道,“皇上,奴才不知道载潋都说了什么啊,不过皇上怎么觉得,奴才就怎么觉得。” 载湉牵着珍嫔的手忽轻声笑了笑,这样的语气让他觉得太熟悉了,可今日却不再是从前的那个人了。 载湉忽然感觉眼底有些酸涩,他似是自言自语般道,“朕是不是太自私了,朕不想看别人对她好,可自己又做不到相信她…” 珍嫔听过这句话,终于相信自己姐姐曾说过的话,皇上对载潋,本就并非只如兄妹一般。 纵然珍嫔心里已是酸意蔓延,可她还是看不得载湉难过,她紧紧攥住了载湉的双手,她希望自己的陪伴能令他心安,能令他开怀。 ======== 载潋此时才走到景仁宫门外,她还想来对皇上说些什么再离开,她犹犹豫豫又踌躇不前地在景仁宫门口徘徊了许久,直到感觉氤氲着的天空又要下起雨来,才鼓起了勇气往景仁宫门内走了一步。 王商和戴恩如都瞧见了载潋,王商瞧着外头要下雨,便忙撑了一把伞向外跑,跑到载潋跟前便将伞举过了载潋的头顶,道,“格格怎么来了?是要见万岁爷吗?还是见珍主子?” 载潋听见景仁宫殿内传来一阵阵悦耳的乐器之声,却也不知道是什么乐器,她踮起脚来向殿内瞧了瞧,看见皇上背对着窗而坐,珍嫔正伴着乐声起舞。 载潋想问的话一时都在乐声之中消散了,她良久后才笑问了一句,“谙达,是皇上在弹奏乐器吗?” 王商听了载潋的问话便笑道,“格格,咱万岁爷精通音律,任凭是什么乐器响器的,咱万岁爷都能懂得通彻呢。” 载潋合起眼来听着殿内悦耳的乐声,仿佛眼前就能看见珍嫔翩翩起舞的场景,她睁开眼时看见一缕久违的阳光从阴云密布的天空中投下,落在景仁宫琉璃金顶的砖瓦之上。 载潋觉得,阳光也是为他而来的。岁月静好的模样或许就该如此,他能寻得自己的知己,那个人可以与他相守相依,可以懂得他所有的欢喜,也能分担他所有的悲伤。 最重要的是他们不必被身份的枷锁困住,他们可以自由地诉说自己心中所有的眷恋,她不再是他的“妹妹”。 “格格,您要见万岁爷吗?要不奴才给您通传一声儿?”王商见载潋半晌不说话,便试探着问了一句。 载潋忽然从自己思绪中惊醒,她忙道了一句,“不必了!” 载潋摇了摇头,将自己完全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她向后退了几步,低下头去忽笑了笑,夹杂了几分哽咽道,“我不见了,谙达也不必告诉皇上说我来过…” 依恋 王商仍想帮载潋撑着伞,却见载潋连头也不曾回过地转身离开了,王商怔怔望着长街上载潋渐行渐远的背影,忽然感觉如有一物哽咽在喉,想说些什么却也说不出来。 景仁宫的小太监戴恩如方才瞧见王商急匆匆跑出了宫院,以为有什么急事,便也一路疾步地跟了过来,他才到王商跟前,就看见王商一动不动地盯着长街远处愣神,便含着笑探了头过来问道,“谙达这儿瞧什么呢?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吧?” 王商听见身后有人同自己说话,才渐渐将不安的心思安抚下来,转头定了定神对戴恩如笑道,“没什么事儿。” 戴恩如知道这会儿自己主子正和万岁爷谈笑得尽兴,根本没时间来找自己,便同王商玩笑了一句道,“谙达真没事儿吗,怎么眼神都看直了呢?” 王商也不愿意戴恩如多想,便收起了手里的伞来,随着他一同向回走,边走边同他说道,“也没瞧谁,就是刚才醇王府的小格格来了,想求见万岁爷,在宫外头犹豫了半天,最后也没进来。” 戴恩如一心认定前次珍嫔受罚就是因为载潋告密所致,所以一直对载潋没有任何的好感,他本来还指望着瑾嫔的“好方法”真能给载潋些教训,可谁知伤疤还没好载潋就忘了疼,这会儿就又来和珍嫔抢着见皇上了。 戴恩如越想越气,不禁愤愤不平道,“怎么万岁爷一来瞧我们主子她就要来见万岁爷啊?她没进来就是应该的!谙达这是怎么了?难不成还心疼起人家格格来了?” 王商只感觉心里头一阵阵发凉,他忽然回想起仍住在养心殿时的载潋,又想了想方才所见的憔悴之人,仿佛早已不是一人,他长叹了口气,叹道,“心疼可轮不到咱奴才们,我只是瞧着她憔悴了不少,身边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也不像从前爱笑了。” 戴恩如听见王商说载潋憔悴了不少,心中暗喜,嘴上却不敢将话说得太明了,便只隐隐笑道,“她自然该改改性子,凭她原先那性子,是任谁也容忍不了的!更别说是咱万岁爷了!” 王商默然无语,也没再往下说些什么,只将手边的伞收好了,放在景仁宫回廊尽头的角落里,等着皇上出来了再为皇上挡雨。 他抬头瞧了瞧景仁宫琉璃瓦的金顶上围绕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天空阴沉得厉害,此刻又渐渐起风了,更吹得让他感觉心底发凉,他站定了脚步,理了理身前的衣裳,只对戴恩如淡淡道了句,“咱进去吧,别让主子找不着人。” 载潋顺着宫里的长街向回走,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风渐渐大了,卷着长街上落着的沙尘和落叶直往她脸上扑,风沙将载潋的眼睛迷了,她也顾不得去用手擦,她回想起方才阳光下只留给自己一个背影的皇上,和正翩翩起舞的珍嫔,就感觉自己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可越心痛越委屈,想到最后却也都释怀了。 疾风卷着空气中的尘埃穿过狭长的长街,扑在载潋的衣裳上,立时将她的衣裳染得灰突突的,她却像是个没有知觉的人儿,一路麻木不仁地向回走。 雨前的风呼啸了许久,空气中酝酿着一场即将倾盆大雨,却迟迟不见雨滴落下来,正如载潋憋闷在胸中的情绪,无论多久都难以爆发。 载潋眼见着就要走出神武门,忽然感觉身边的风骤然小了,她以为是风停了,正抬头去看,就瞧见头顶上举过一把为自己遮风挡雨的伞来。 载潋惊得猛然回身去看,就听见载泽朗朗笑着的声音传来,“潋儿今儿怎么一个人进宫?连个随从的人都没有。” 载潋回身给载泽略福了福身,载泽一只手为她撑着伞,另一只手忙将她扶起来,笑道,“瞧瞧这人儿憔悴的,还拘什么礼。” 载潋抬起头来对载泽笑了笑,同他并肩一路向回走,轻声道,“皇上传召,府里人只能在宫外等了,我也用不着他们总跟着…” 载潋轻声笑了笑,抬眼瞧见一片落叶贴在了载泽额头上,便垫着脚替他捻下去了,轻笑着问道,“怎么,泽公今儿进宫请安吗?” 其实载泽仍不到进宫来请安的日子,他只是听闻皇上夜间急传载潋进宫,到次日清晨仍未出宫,便担心载潋的近况,所以想进宫来听听消息。 载泽却不能如实对载潋说,听到载潋问起来,只能笑道,“前几日忙着四处找你,也没能来给皇太后皇上请安,我今日进宫就是特意来请安的。” 载潋听到载泽说一直在四处找自己,心里一时感动得紧,她想起自己有苦难言的苦衷,更觉得委屈,才出宫门就忍不住掉眼泪,载泽以为是自己惹了载潋伤心,颇有些手足无措道,“潋儿你怎么了?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 载潋一边擦眼泪一边忙着摇头,等将眼泪擦干了,才抬起头来对着载泽笑,“不碍事儿的泽公!我就是有点儿累了,回去休息会儿就好了。” 载泽看到载潋额头上那道令他无比心疼的伤口,忽扬高了声音问道,“我问你,究竟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 载潋也无比想把心里的委屈都诉说清楚,可一想到载振以皇上要挟自己的时候,载潋就瞬时没了勇气。她怕极了皇上会被太后为难。 载潋知道载泽与载振私交甚密,二人也向来没有矛盾,便更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惹得他们二人心生嫌隙。 载潋此时也笑不出来了,她黯然地垂着眼眸,此时才感觉风里夹杂着的细碎雨滴落在自己脸上,她淡淡道,“泽公别问了,知道他是谁没什么好的。” 载泽越听心中越气,他愤怒地摇晃着载潋的肩膀,吼道,“你到底怎么了?你从前可不会这样!受了委屈为什么不肯说?你在怕什么啊?!” 载潋被载泽说得愈发委屈,却早已决心不能将真相告诉他,只有死守着这个秘密,她才有安全感。 “或者是…”载泽忽然想到了什么,声音猛然低沉了下去,他一直注视着载潋的目光忽然暗淡了一刻,他手上的力气也渐渐松了,才转头不自信地问道,“或者说,你不肯告诉我是不信任我?” 载潋心底猛地一颤,她能看得清载泽一颗赤诚的心,所以自己也一直以诚相待,除却自己的家人,载泽是载潋为数不多能够信任的朋友。 载潋害怕载泽伤心,忙道,“不是这样的泽公!我只是…我只是…”说至此处载潋颇有些为难,她蹙着眉头想了半晌,最后终于如实对载泽道,“我只是有自己想保护的人而已,还望泽公体谅。” ========= 载湉来瞧过了珍嫔,听了珍嫔的劝解,心里的烦闷也终于被开解了。他想载潋毕竟年纪仍小,或许就真如珍嫔说的,睡上一觉就全忘了,这会儿兴许已将昨夜里的不快都忘怀了。 珍嫔依依不舍地望着皇上,一直跟到景仁宫的门口来,才缓缓道了一句,“万岁爷回去了,什么时候再来瞧奴才?” 载湉急着回去看载潋,因为载潋昨夜里还昏沉沉着,前几日受的伤也没好,便回首对珍嫔道,“潋儿现在还病着,朕不放心她,等她好些了,朕一定多过来看你。” 珍嫔略点了点头,心里颇有些酸意,此时上前来挽住了载湉的手,娇声道,“万岁爷这是要先顾妹妹,而后顾奴才了?” 载湉担心醇亲王与载潋的病情,心中焦急得很,却也不忍心冷落了珍嫔,便抚了抚珍嫔的发鬓道,“醇亲王的病许久不见起色,朕不能再让他为潋儿担心了,朕要让载潋快点儿好起来…你放心,朕绝不会冷落了你。” 珍嫔羞涩地含着笑意,她仰起头来望着俊朗的皇帝,用力点头道,“奴才等着万岁爷。” ========= 载湉离开了景仁宫,便一路疾步向养心殿走,他身后的小太监们追得气喘吁吁,却仍旧追不上他的脚步,王商好不容易才追了上来,气息还没喘匀就开口问道,“万岁爷,咱乘轿辇回去吧?您一路走回去太累了…” 载湉一路疾步向回走,连停也未停,只挥了挥手对王商道,“不用了!你们慢悠悠的,朕等不及!”王商不解其中意地一个劲飞跑,又试探着问载湉道,“万岁爷,奴才斗胆问一句,您这么急回去是要为什么呀?” 载湉仍旧头也未回地向前走,直到看见了不远处养心殿外的垂花门,才似是自言自语般地道了一句,“潋儿…潋儿还在等着朕呢!” 王商心底一动,不禁担忧地低下了头,他知道载潋早已走了,可现在皇上如此焦急地想见她,他不知道到时皇上若只见到一座空落落的宫殿,而不见其中的人,又会发生些什么。 王商抬眼望了皇上一眼,瞧见皇上一路脚步飞快地向回飞奔,想要说出真相的心也瞬间不忍起来,他摇了摇头,只长叹了一口气,便急忙追上了前面皇上的脚步。 载湉尚未进养心殿的院落里,只瞧见远处垂花门里的那道连廊,连通着载潋平日里住的侧殿与自己平日批阅的正殿,便放声喊了两声道,“潋儿?潋儿!” 载湉并未听到载潋的回应,便加紧了步子向院落里走,他才进养心殿的第一道宫门,便径直向侧殿而去,里头几个正扫院落的小太监忙放了手里的扫帚,颔首退到一旁。 载湉抬手掀开侧殿门前的一道门帘,他瞬时感觉殿里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忽感觉心底一冷,因为他隐约间已感觉到暖阁里早已没人了。 可他却执拗地不肯就此相信,偏要走到殿中亲眼见到人去楼空的场景才肯相信。 载湉站在空荡荡的殿里怔然,他望着眼前的床榻,仍想起昨夜里他亲自将载潋抱到这里的情景,而此时他却只听见殿外小雨敲窗传来的淅淅沥沥声,再也不见她的踪影。 “载潋呢?”载湉良久后只冷冰冰地问出了这一句话,语气中再没有一丝一毫的火气,王商同身后诸多小太监一直跪在地上叩首,生怕皇上会因没见到载潋而发怒。 王商不可置信地听着皇帝极为冷静的问话,犹豫了片刻便答,“回万岁爷,格格方才去景仁宫想求见万岁爷,可最后…也没进去,便一个人走了。” 载湉才听至此处,便径直向殿外一路狂奔,他甩开眼前阻挡自己去路的门帘,一路向养心殿外的长街飞奔。王商知道皇上是要去追载潋,因为他了解皇上的心性,凡是他认定的事情,是凭任何人都难以拉回的。 王商拼了命地跟在皇上身后一路向外跑,此时殿外大雨倾盆,王商拾起了一把安置在回廊角落里的伞,撑开后直聚过皇上头顶,哭求道,“万岁爷!您爱惜龙体啊!格格走了有一会儿了!想必这会儿都到王府了,您追不上了啊!” 载湉一路在长街上狂奔,纵然他已知道自己是追不上自己想追的人,却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他感觉到慰藉,直到他跑得筋疲力尽,将自己最后一点力气也耗光,才缓缓停在空无一人的长街上,任由雨水的冲刷。 王商和寇连材领着养心殿一众太小太监过了半晌才追上皇上的脚步,王商才为载湉撑上一把伞,就听身后有个小太监上前来传话道,“谙达,荣寿公主来请万岁爷了。” 王商一听此话,半分也不敢耽搁,忙给皇上传话道,“万岁爷,荣寿公主来了。” 荣寿公主一路步行而来,裙角此时已被雨水打湿了,她自远处便看见皇上一路狂奔,最终停在远处长街的角落。 “奴才参见万岁爷,给万岁请安。”荣寿公主一改往日的姿态,不顾今日大雨倾盆,兀自跪倒在一片冰冷的雨水当中。 载湉尚不知荣寿公主的来意,回身后只轻声道了句,“公主起吧。” 荣寿公主却像是没听见般的,仍旧跪在雨水里连头也未曾抬过,她心底里满是愧疚之意,今时今日才吐露出口,“奴才今日来,是求万岁爷开恩的!奴才原先担心珍嫔年纪小不懂事会闯了祸,才向太后提起她在宫里照相,又送到宫外头去洗的事儿的,奴才不是有意要引起珍嫔和太后之间的嫌隙的……” 载湉此时再听当日之事,心底已毫无波澜,他淡淡地抬了抬手,“朕都知道了,朕没怨过公主,公主起吧。” 荣寿公主却在雨水中向前挪了两步,仰起头来极为恳切地道了一句,“奴才知道万岁爷都知道!可万岁爷不知道,载潋从来没在太后面前多过嘴!这些事儿都是奴才一个人说的!这几天奴才见皇上一直埋怨载潋,她为此没少受苦,奴才…纵然心里再怕,也不敢再瞒下去了…” 荣寿公主此时此刻将隐藏在心里的秘密尽数诉请,才感觉如释重负,就算极有可能面临皇帝的惩处责罚,她也不再害怕了,因为她再不必感到负罪感。 载湉怔怔地瞪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荣寿公主,他一直以为载潋是有意向太后告密,因为载潋与珍嫔之间曾有私人恩怨。原先的载湉仍想,载潋已经因告密受了那么多的委屈,所以载湉决定,无论载潋告密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他都选择原谅。 而今日,他才后知后觉,原来这一切本就与载潋无关。 载湉听了荣寿公主的话,良久都不能收回心神来,他恍惚间想起珍嫔被罚跪当日,载潋坡着一只脚在大雨里追自己的场景。载湉不敢相信那个狠心将载潋甩在身后,任由她在养心殿跪了多久都不肯见她的人竟是自己。 载湉耳畔边隐隐约约响起一些细碎的声音,夹杂在零碎的雨声中变得格外清晰,“好!那你现在就带她回去!再也不要让她进宫见朕!” 载湉感觉自己亲手在自己的心头上划破了一道伤口,此时疼得令自己呼吸不过来。 载湉此时才敛回自己的心绪来,也不顾荣寿公主仍跪在雨里,转身就要出宫去亲自见载潋。 荣寿公主看出了皇上的用意,忙站起身去追,在雨中大喊道,“皇上要去哪儿?奴才来还为了请万岁爷过储秀宫一趟!太后正请万岁爷过去呢!” 载湉心里瞬时积满了无力与无奈感,他想要做的事情,想要说清楚的话,想要见的人,都要在太后面前做出让步。他拼命地想要突破束缚,却始终不能挣脱礼法的钳制,纵然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却有许多连他都力不从心,无法做到的事情。 载湉纵然再想见载潋,再担忧,再亏欠,此时也只能全部按捺在心底,他缓缓转了身过去,垂着眼帘怔立了良久,半晌好只轻声道,“公主前头引路吧。” ========= 载泽送载潋一路回到醇王府外的后海北岸,二人立在街市的尽头处道别,载泽替载潋掸去肩头上一点落雨,淡淡笑了笑道,“潋儿回去后好好休息,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载潋望着眼前的载泽,想起这几日自己不在府上,载泽一直尽心尽力在找自己,心中的感动已不知如何诉说,她想起从前载泽就说过,他不喜欢听自己总说感谢,于是便轻笑道,“这几日我不在府上,泽公一直尽力帮哥哥们找我…” 载潋瞧见载泽有意要打断自己的话,忙抢先了一步道,“今儿我不说谢谢了!”载泽听到载潋如此说,才轻笑着收回了自己要打断载潋而举起的手来,轻声问道,“那你想跟我说什么?” 载潋只爽朗地笑了笑,便迈开了步子向醇王府走,走了几步后才回头对载泽笑了一句道,“泽公是我载潋的朋友,以后我的委屈事儿,可就要难为泽公多听着点儿了!” 载泽望着越走越远的载潋,直到目送她一路平安地进了醇王府的大门,才肯起身上马离去。 载泽沿着后海的北岸一路往自己的府邸走,他侧头望着身边湖面上荡漾着夕阳的的无限美好,忽兀自轻笑了一声,他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了一句,“朋友…” ========= 载涛在府门处等载潋回来,方才他在王府门房处瞧见载泽送载潋回来,载潋还同他兴致勃勃地说笑,此时看见载潋走进王府大门来,便跑过去吓唬她,“嘿!这谁家的丫头?笑这么高兴?” 载潋被载涛吓了正着,脚下连连退了两步,定睛看清楚是载涛吓唬自己,立时蹙着眉不快道,“一猜就是哥哥!哪儿看出来我高兴了。” 载潋只是不希望载泽被牵扯进自己与载振的纠缠当中,更不希望皇上对自己的误解会牵连了无辜的载泽,所以才会强装出一副心情尚佳的模样来。 而真正能牵扯载潋情绪的人,从来都不是载泽。 “今儿谁送你回来的?”载涛装作毫不知情的样自,走在载潋身边假装只是随口问起来。 载潋今日急匆匆回府只因为几日不见阿玛额娘,心里牵挂得很,此时便没功夫同载涛多闹,只如实道了句,“我在宫里遇见泽公了,泽公就送我回来了。” 载潋忙着理了理自己的衣裳,也来不及回自己房里去换身干净的衣裳来,便急着去给阿玛额娘请安,载涛以为载潋会有姑娘都有的小心思,以为载潋会在自己哥哥面前刻意隐瞒自己的“心上人”,却没想到载潋就这么痛痛快快地说了出来。 载涛还在纳闷儿,却见载潋已经走远了,他想起载潋还不知道阿玛已经病倒了的消息,怕她一时接受不来,便忙上前去拦道,“诶,潋儿,阿玛都休息了,你别去扰他了。” 载潋转头只问了一句,“我不在府上的时候,兄长们都怎么同阿玛额娘说的?阿玛就没问起过吗?” 奕譞几日前就已经病倒了,且病势沉重,严重时根本无法起身,所以奕譞根本不知道载潋并不在府里的事情,载涛等人自然也就不必瞒了。 载涛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载潋见载涛如此模样,心中更起了疑,因为载潋心里清楚,往日里载涛是最能说会道的,今日怎么会突然结巴起来了?他又不是载沣。 “哥哥,阿玛到底怎么了?你不许瞒我!”载潋用严肃又极为渴望真相的目光盯着载涛的脸,令载涛都再不忍心瞒骗她,载涛沉默了片刻,也不再同载潋玩笑,他的声音比方才低沉了许多,断断续续道,“阿玛…阿玛他…几日前就病倒了,这几天病态沉重,仍不见起色。” 载潋听得心头一阵阵发颤,她脑海里最坏的设想也不过如此,此时的她尚不能从皇上带给她的心痛中走出来,却又要面对阿玛病重这样残酷的现实。 载潋甩开载涛便一路狂奔,跑到阿玛居住的思谦堂前时她便瞧见王府里大大小小的管事都围在院落里,低头议论着什么,下人们议论的声音像是嗡嗡作响的蜂声,传入载潋的耳廓,她却什么也听不清。 载潋一路直愣愣地往前走,载涛也怕她受不住刺激,一路上便一步也不敢落地跟着她。思谦堂外的王府管事们这会儿瞧见载涛和载潋过来了,才稍稍向后退了一步,停止了喋喋不休的议论。 载潋麻木地只顾着向前跑,旁人说的话她都已听不见了,她只听见自己心底里传来阿玛沉重的呼吸声,只看见阿玛住的思谦堂后那颗古树又发了新芽,在细雨的滋润中生机盎然,仿佛一切都如旧,都如她幼年无忧无虑时,可如今的一切却早已不同了。 载潋推开门便径直冲向两道镂空垂花门后阿玛的床榻前,载潋怔然地望着躺在床上已无气力的阿玛,又看见自己的额娘和府里几位侧福晋也都候在远处屏风后,悄悄地用手里的帕子擦眼底的泪。 载潋知道,若无大事,额娘是不会传几位侧福晋一起来的,今日她见众人神情黯然,就连载涛都变得吞吞吐吐,便已知晓阿玛病情严重之大概。 “是潋儿来了吗?”载潋听见阿玛沙哑无力的声音从一道薄薄的纱帷后传来,她看见阿玛搭在床边的手指略动了动,那道轻薄的纱帷便随着风一起在半空中轻摇。 载潋努力敛回自己所有悲伤沉痛的心事,仰起头去让自己的眼泪淌回自己的眼眸,许久后才努力地挤出一道微笑,小跑了两步后跪倒在自己阿玛的床头,宽慰笑道,“阿玛,女儿来了…这几天叫阿玛担心了。” 载潋瞧见阿玛的手指微微抽动,便伸出手将阿玛的手紧紧含在自己的掌心里,她脸上的笑容仍未消散,眼底的泪却再也不能控制。 载潋不知道这几天究竟都发生了些什么,先前醇王府明明请来了一位名为徐延祚的大夫为阿玛看病,阿玛的病也已经颇见好转了,为什么会突然恶化至如此地步呢? “阿玛,徐大夫呢?有他在阿玛一定会好起来!”载潋因双手都握着自己阿玛的手,没办法用手去擦泪,便歪过头用肩膀上的衣物蹭了蹭眼底的泪,转头对阿玛暖暖笑道,“阿玛一定会好起来的…女儿去给阿玛请徐大夫过来,女儿现在就去…” 载潋起身就要跑,却忽然感觉手上一紧,载潋惊诧地回头去看,才发觉是自己的阿玛将自己拦住了,载潋不明所以地望着躺在病榻上的阿玛,只听他道了一句,“太后将徐大夫请走了,你不必去找了…太后…派了宫里太医来…” 载潋不可置信地听着阿玛的话,她难以自控地疯狂摇头,她望一望自己的阿玛,又回头望一望自己三个才刚进暖阁的哥哥,她挣脱开阿玛的束缚,怒火难遏地质问道,“为什么!太后为什么要请走徐大夫?太后明明知道阿玛从前的病就是徐大夫医好的!现在请他走到底是什么居心!” 载潋的哭喊声传至殿外,三位太后派到醇王府来为醇亲王“医治”的太医便悠悠地迈进了思谦堂的暖阁。 打头的一位太医才瞧见载潋,便句句反讽道,“格格方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微臣等可都是在宫里为皇太后、皇上瞧病的太医,岂不比江湖游医要强上百倍?太后居心良苦,故遣我等到王府为王爷看病,不知格格今日是否要质疑太后用心,阻拦我等为王爷医治?!” 载潋一动不动地盯着站在最前头的太医,见他从手中提箱里取出一碗刚煎出来的药来,一步一步向自己阿玛走过来。 三位太医顶撞开挡在他们面前的载潋,径直走到醇亲王床前,扶起他来便要将碗里不知是何物的眼灌下去,载潋一见此情此景便再也忍耐不住,她冲上去一把将三位太医狠狠推远,抬起手去指着仍端着药碗的那位太医的鼻尖怒吼道,“我不管你们是真的太医!还是假的太医!是太后意思也好,哪怕皇上的意思也罢!你们的药既然不管用,我不就不许你们再给我阿玛进!” 那端着药碗的太医被载潋推得一直脚下趔趄,药碗里的药汤都被推得洒在了他的袖口上,他一时恼羞成怒,便毫不退让地回载潋道,“太后和皇上的意思还容你质疑吗?!王爷都从来不敢阻拦我等进药,你又凭什么?!” 那太医话毕后,便怒气冲冲地又端着药碗要去给醇亲王进药,载潋听见自己阿玛靠在床榻上不住地咳嗽,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冲上去将太医手里的药碗一把夺过,攥在自己的手里。 那太医被吓得直直指着载潋,恐吓她道,“这可是奉皇太后和皇上之命呈到醇王府的药!你若是敢将它摔了!就是大不敬的罪过!” 载潋知道自己若摔了太后和皇上赏下来的药的后果,却也坚决不能再看自己的阿玛被他们灌不知名的药,于是便只苦苦地笑了两声,她目光凄冷地瞪着眼前三位太医,将药碗握紧了,举到自己嘴边,仰起头来一饮而下。 她举着手里不剩一滴的药碗给面前三位太医看,而后只冷冰冰道了一句,“一滴不剩,你们可以回去复命去了!” 三位太医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他们都能看得出载潋是真的动怒了,不敢再激怒她,却也都觉得无法向太后交代,便壮着胆子继续道,“你…这是太后和皇上赏给王爷的药!不是给你喝的!” 载潋只感觉唇齿间令自己难忍的苦涩还没有消散,三位太医又说到她最在乎也最让她敏感的人来,载潋头脑一热,便狠狠将手里的碗摔碎在了脚边,碎片立时四溅,传来一阵刺耳的破碎声。 载潋厉声怒喝那三位太医道,“太后的意思就是太后的意思!谁允许你们讹传皇上旨意的?皇上是绝不会与你等奸邪小人勾结在一起,迫害我阿玛的!” 那三位太医见载潋连碗都摔碎了,眼见着是要什么都不顾了,慌忙将地上的碎片随意捡了几片,提着提箱一路慌忙跑了。 载潋跪回到阿玛的床边,她眼底仍含着泪,声音也喊得嘶哑了,她以为阿玛还会向从前一样斥责她放肆,她已做好了挨骂受罚的准备,却听到阿玛轻笑着问她道,“潋儿不怕吗?” “不怕!”载潋斩钉截铁地回答,她握紧了奕譞的手,眼里的泪光顺着脸颊一行行滑落,“若是能保护阿玛,再为阿玛尽一点孝…什么都值了!女儿什么都不怕!” 奕譞却突然释然地轻笑,他知道太后不想再给他活下去的机会,他就真的不可能再有机会了,而初生牛犊的载潋却不懂这就是宿命,他们谁也逃不过。 奕譞转过头去不再看载潋,只问了她一句自己最担心的问题,“皇上的误会也不怕了吗?” 而此时的载潋却迟疑了,没有再像刚才一样斩钉截铁又奋不顾身,载潋的迟疑令奕譞至今都难以安心,他攥紧了载潋的手,道,“潋儿,只有都不在乎了,都放下了,才能活…” 载潋想到时至今日皇上仍误解自己陷害珍嫔,误解自己可以隐瞒自己受伤的实情,误解自己是太后身边的人… 这一切的一切,载潋又如何才能说清。她总是越想保护什么便越失去什么,越在乎谁就越换来谁的误解。 而今日的她也终于学着不再在乎了,载潋总想,若能换皇上无恙平安,纵然她将所有误解与委屈都忍了,也全都值得。 有些话,也就不必说清了。 载潋用力地点头,眼底下的泪就一滴一滴将奕譞手边的被褥都打湿了,载潋轻声道了一句,“阿玛,我不怕,我都不怕了。” 奕譞只点了点头便拼命地咳嗽,一句话也说不出,载潋忙抚着阿玛的胸口,焦急地回头问王府里总管事张文忠和管家常贤道,“阿玛的病这么重!宫里的药既然不见效,怎么就没人去医馆里请大夫来呢!” 窗外忽下起倾盆般的大雨,雨声虽仍隔着窗,却已经震耳欲聋。暖阁的门未关,此刻便被风吹得吱吱呀呀作响,载涛怕暖阁里进了冷风,忙去将暖阁的门关了。 载沣同自己两个弟弟缓缓走到载潋身后,弯下腰去为自己的阿玛盖上了一层更厚的绒被,又合紧了暖阁里的窗,只怕冷风冷雨会从窗户的缝隙中漏了进来。 奕譞咳得已彻底没了力气,他的声音只剩下了气声,他拉过了载潋的手道,“潋儿,阿玛自知命难久矣,你们不必再费心力去请医了…” 奕譞的话音仍未落,张文忠便在载潋身后躬着腰小声道,“格格,您有所不知啊,奴才们几次三番地去同仁医馆请大夫过来,可自从徐大夫被太后赶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哪位大夫敢来醇王府了!人人都怕获罪于太后啊!” 载潋更加用力地攥紧了阿玛的手,她不知道现在又昏沉沉睡过去的阿玛是否还能听见自己的话,可她仍执意说着,“阿玛,女儿去给您请大夫过来,女儿亲自去请,一定能将大夫请过来!阿玛要等女儿回来!…” ========= 载潋离府时天色已全黑,而大雨却仍未有要停下的迹象,夜里的气候仍旧冷得像初春,载潋只多添了一件防寒的斗篷,便亲自打了把伞要出府去请大夫过来。 载沣担心载潋一人出府,便忙命人去将她拦下了,自己匆忙追过来便道,“潋儿!你若要去,我同你一起去!” 载潋此时已蹬上了静心给她套上的一匹马,她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撑伞道,“阿玛还需要哥哥照顾,我很快就回来!哥哥别担心我!” 载潋一路骑马到医馆时,医馆内已熄了灯,她跌跌撞撞地从马背上跳下来,扔下了手里的伞也顾不得去捡,她冲到医馆门前便跪倒在门外,用手敲着医馆的大门,企盼门内的人能来为自己开门。 医馆内立时亮了灯,一个医馆内的小伙计来为载潋开了门,见载潋浑身泥泞地跪在门外,忙扶她起来道,“姑娘有什么急事?快起来说,不要跪!” 载潋却不肯起,她双手握着小伙计的臂膀道,“请问医馆里还有大夫在吗?求大夫随我回家一趟吧!我父亲他病得很重……” 医馆里每日都留有看守的大夫,小伙计听载潋说只是来请大夫的,便更要扶她起来,笑道,“看病救人本就是我们的本分,姑娘千万别这样,姑娘总要先说家在哪儿,我才好请大夫同姑娘去啊!” 载潋怀着满心的希望对那小伙计道,“我是来请大夫到醇王府的!” 小伙计方才满面的笑容立时在听到“醇王府”三个字变得僵硬冷却,他犯难地摇了摇头,推开载潋紧握的手,道,“姑娘,你先等等,我总要先去问问大夫。” 小伙计关上了身后医馆的门,将载潋一个人留在门外,载潋只听见屋内传来二人对话声,“师父,又是醇王府的人来了,想请您去醇王府的。” 载潋却只听见另一人的叹气声,良久后才道,“并非我不想救人,只是冒险谁敢得罪太后啊?更何况我眼前就有先例!…你去告诉她,就说今日无大夫留守,叫她回去吧。” 小伙计出来回话时,载潋仍跪在门外的雨水里,她向前挪了两步,乞求那小伙计能为自己说句话,劝大夫能去府上为阿玛看病,可那小伙计却不再看她,狠下心了对载潋道,“姑娘你回吧,若大夫同姑娘去了醇王府,救了别人,可就再也救不了自己了啊!” 小伙计狠心地将门关死了,只留载潋一个人仍跪在门外任由大雨的冲刷。 ========= 载湉同荣寿公主去到储秀宫后,心中心事仍难以安放,他身边的内监为他撑着伞,雨一滴也没有落在他身上,可他却感觉所有的冰冷的雨滴都浇打在自己身上了。 载湉进了太后平日里起居的东暖阁,只瞧见太后正站在东暖阁里最敞亮的窗下写字,载湉并不去看太后笔下都写了些什么,只规规矩矩地向太后请安道,“儿臣请亲爸爸安。” 太后手中的行云流水般的笔立时停下了,她将手里的毛笔按在茶几上的砚台边上,用清水净了净手,转身落座道,“皇上起吧,坐。” 载湉转身落了座,见暖阁里仍燃着取暖用的炭盆,耳边只听太后的声音传来,“前次皇上去瞧了醇亲王,太医院的太医来回话儿,说醇亲王这几日仍病势沉重,未见好转。我想皇上既然前次都去过了,下次不如咱们娘俩儿一块去瞧瞧他,也好让他宽宽心。” 载湉一时又惊又喜,可一听到“醇亲王病势未见好转”时又忍不住忧心,他被蒙在鼓里,根本不知道太后派去醇王府的“太医”才是加速醇亲王病态恶化的真正原因。 载湉仍未开口说些什么,便听着李莲英急匆匆地到太后跟前回话道,“太后,太医院太医来回话了,奴才瞧着他们挺急的。” 太后本心不愿太医们在皇上面前回话,却也担心若刻意不见来回话的太医会更惹皇上疑心,便镇定自若道,“宣他们进来,正好儿皇上也在,叫他们跟皇上说说醇亲王的病。” 太后本以为太医会如往日一样来装模作样地回禀病情,实则是向她复命后就走,谁知今日太医院三位太医惊慌失措地跑进殿来后就跪倒哭喊,“太后!微臣求太后做主啊!醇王府的三格格…她疯了!” 太后神色微怔,眉间略蹙了蹙,便厉声问道,“到底怎么了!” 载湉一听到太医提起醇王府三格格,也不禁格外留意起来,其中一位太医忙磕头回话道,“回太后的话,微臣今日去醇王府为醇亲王进药,谁知道竟被三格格抢着将药喝了!她还在府里口口声声质疑太后为醇亲王派医的用心,最后还将盛药的碗摔碎了!太后您看,这就是碎片…” 其中一位太医将临走前匆匆忙忙捡起的几片碎片掏出来呈给太后看,太后接过碎片后被气得双手直颤,她在皇上面前又不能说穿自己命人为醇亲王派医送药的真正用意,只得恼怒地吼道,“载潋这丫头今儿是怎么了!连我都要疑心了!” 载湉坐在一旁忽想起来这几日一直风闻不断,醇亲王病势不见好转,用了太后派去太医开的药后仍旧病势沉重等言。他知道载潋不可能会在自己阿玛病重的时候无理取闹,他更了解载潋的心性,了解她会为了什么人,为了什么事而奋不顾身。 载湉尚未等太医回完话,站起身来就要走,他不可能袖手旁观着自己亲生父亲的重病,更不可能在知道了真相后,仍让载潋背负着被误解的痛苦。他此时恨不得立时能赶到他们的身边,和他们一起分担所有的苦难。 载湉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只听太后忽然在身后厉声喝了一句,“皇帝!你要去哪儿!醇亲王只是一介臣子,皇帝不该过分挂念!” 载湉这一次再也没有被无形的枷锁束缚,他重情重义,亦从来不是懦弱之人,他站在原地,只微微转头,向太后断然道,“还请亲爸爸恕罪,这一次,无论是谁,都拦不了儿臣。” 载湉出了储秀宫后便即刻吩咐王商道,“去请几位朕信得过的太医去醇王府,让他们现在就去!一刻也别耽误!” 王商得了命后却没有立刻去办,载湉便转头瞪着他吼道,“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王商因为自己仍为皇上撑着伞,不便离开,才没有立刻去太医院传话的,此时便委屈道,“奴才怕万岁爷淋了雨,伤了身子…” 载湉推开他手里的伞,吼道,“你快去!朕没事儿!” 王商一路跑远了以后,载湉才又唤来寇连材吩咐道,“去给朕套匹马来,朕要骑马出宫,才能快点儿!” ========= 载湉一路骑马飞奔出宫,马蹄下溅荡起水花已将他的衣摆尽数打湿了,而他心里却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再快一点地赶到醇王府,他知道此时此刻,正是他们需要自己的时候。 载湉骑马途径醇王府后海延西侧的医馆时,忽听前方开路的侍卫回话道,“万岁爷,奴才瞧着那边儿跪着个人,像是载潋格格诶…” 载湉一听到载潋的名字,注意力一时间全被引向了侍卫所说的方向,他隔着一层密密麻麻的雨帘,在随从手里忽明忽暗的灯笼光下望向了远处,只见载潋一个人跪在漆黑一片的医馆门外,哭得已没了声音。 载湉只感觉自己的心被人紧紧揪住了一样,疼得令自己呼吸不过,他冲出一层重重叠叠的护卫,翻身跳下了马背,一路向载潋狂奔。 此时在载湉的脑海里,早已没有了原先所有的误解与不快,在他的心里,载潋可以永远都是最初那个温暖了他的女孩儿,他们也可以永远都像最初那样,曾牵着手在太平湖畔奔跑,曾在养心殿寒冷的夜里相互取暖,也曾在浮碧亭里看水起与水落。 在载湉最美好的回忆里,载潋从未变过。 “潋儿!”载湉的呼喊响亮而又清脆,直直传入载潋的耳畔,令她所有消失的力量与勇气都可以失而复得。 载潋在医馆外跪得已经没了力气,此时竟感觉是皇上在叫自己,她反应了片刻后只嘲笑自己的痴心妄想,她摇了摇头便继续跪在医馆外,不发一言。 “潋儿…”当载湉跑到载潋身后时,他的声音也再不似原先那般铿锵有力,他所有柔软的情绪都在见到她后难以抑制,地面上汩汩流淌的雨水从载湉的脚边流过,载湉从载潋的身后将她抱了起来,将她紧紧锁在自己的怀里,合起双眼来一字一句道,“潋儿,我错了,原先不该不信任你…” 载潋僵硬地靠在载湉的怀里,至今她仍不敢相信自己身后的人竟会是皇上,她更不敢相信皇上会在她面前以“我”自称。而载湉也不知为何,自己竟会在这个小丫头的面前放下自己所有的身份,与她坦诚相对。 “皇上?真的是你吗?”载潋仍不敢回过头去看,只怕自己所有的幻梦都会在自己回头的一瞬全部破灭,载湉将下颚靠在载潋的脸颊上,轻声笑道,“是我,是我…” 载潋所有坚强的面具都在这一声后彻底崩溃,她转过身去扑进了载湉的怀抱,檐外寒雨仍旧倾盆,而载潋却再也不冷了。 载潋将头深深埋在载湉的胸口,贪留着他心口前温柔的跳动,半晌才哭出声音来,“皇上…奴才好怕!怕阿玛离开我!” 载湉心痛地抚着载潋的背,他不知如何才能安抚她担惊受怕的心,却知道自己一定要保护她不受伤害,他温柔地安抚他道,“潋儿,你放心,朕带了朕信得过的太医来,阿玛不会离开你的。” 载潋相信皇上对自己说的一切,她用力地点头,抬头望向载湉时才不自觉地笑出来,就像阴云后一抹最明媚的阳光,“奴才相信皇上!” 载湉拉着载潋一路向外走,离开了医馆后先扶载潋上了马,自己才跃上了马背,将浑身都湿透了的载潋护在自己怀里。 载湉见载潋不敢靠在自己胸前,驾起马后便笑问她道,“怎么不敢靠过来?”载潋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早已泥泞不堪的衣裳,又转头瞧了瞧皇上身上穿的干干净净的常服,便羞愧道,“奴才不敢,奴才怕弄脏了皇上的衣裳。” 载湉听后只是笑,他一言未发,忽将马驾得更快起来,他一只手紧紧握着马缰,另一只手揽过了载潋,让她踏实靠在自己胸前,而后在她耳边道,“朕只是怕你坐不稳会摔了。” 载潋只感觉自己的头顶一直嗡嗡乱响,手心里不停地冒汗,脸颊也一直火热地发烫,她感觉自己的心跳几乎就要跳出胸口了,她紧张地坐在马背上一动也不敢动。 她一直期盼能快点回到府上,好为阿玛看病,却也希望这段时光永远都不要结束。 “为什么走前不来见朕?”眼见着醇王府已要到了,载湉忽又问了载潋这样一句话来,载潋想到自己走前失落的心境,甚至就要将自己说服了,再也不去见皇上。 她低头沉思了片刻,就诺诺道了一句,“奴才知道皇上去看望珍主子了,不敢打扰皇上和珍主子。” 载湉只感觉心底酸涩,有多少事是天意弄人,令他无助又无奈,他无法对载潋诉请自己心底的心事,就如载潋也从来不可能诉请他的依恋一样。 载湉缓缓收紧了马缰,醇王府外的大红灯笼已为他们照亮了前路,载湉跳下马后接载潋下马,他才终于向载潋道了一句,“潋儿,你知道吗?若你不好,朕没心思去见任何人!朕只想见到你…”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对敛潋好吧!!我是名副其实的合格亲妈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骤寒 载潋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皇上,直感觉胸腔里的跳动几乎就要撞出心口,她紧张又无措地攥着双手,却仍旧感觉手心里的汗不住地往外冒。 她抬头悄悄瞧了皇上一眼,发觉皇上此时也正低头盯着自己,瞬间感觉脸颊上火辣辣得发烫,她使劲地摇了摇头,想让自己的心绪平静下来,可在她耳边回响的那句“…朕只想见到你!”却一直盘旋,久久不能消散。 载湉低头望着载潋紧张害羞又慌张无措的模样,心里笑她害羞的样子有趣儿,却仍旧明知故问地打趣她道,“潋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小脸儿都红得跟大红灯笼似的了!” 载潋听过皇上的话,更感觉自己脑子里嗡嗡直响,皇上的每一句话都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网在其中,让她动弹不得,更让她无法逃脱。 “奴才…奴才…”载潋努力咽了咽口水,才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回了一句话道,“奴才不敢将自己的位置放在珍主子前面,奴才不敢!…” 载潋说完后便立时将头压得低低的,不敢再看皇上一眼。 载湉望着载潋不安忐忑的模样,忽轻笑出声来,他感觉心里泛起阵阵隐隐的酸涩,却什么也没有说。 他恍惚间想起载潋冬天住在宫里时,跟在自己身后一起看梅花时,自己对她说过的一句话来,此时便在心里默默地想,“你是冬天里才开的梅花,和其他在春日里开的花都不一样。” “走吧,阿玛还等咱们呢。”载湉开口打破了梗在二人之间由“兄妹”身份而生的沉默与悲伤,他伸出手去,握紧了载潋因紧张不安而无法安放的手,领着她一路向王府里头走。 载湉感觉到载潋的手心里全是汗,也察觉到载潋的不适,因为她一直走在自己身后半步的位置上,始终不敢与自己并肩。载湉以五指与载潋交合相扣,将她向前拉了半步,企图让她站在与自己并肩的位置上来。 而载潋却明白,自己是没有资格走在皇上身边的,就连此时能与皇上紧紧牵着手,也像是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偷来的一般。皇上身边的位置是留给中宫皇后的,永远不是她这个冒冒失失的小丫头能奢望的。 载潋抗拒地向后又躲了半步,她用力甩开了被皇上紧紧握着的手,跪在皇上身后磕头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载湉疑惑又心疼地望着跪在自己身后的载潋,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能让她从原来那样活泼开朗变成今日这样小心翼翼。 载湉想起载潋不见的那几日,是自己永远无法知晓真相的空白。载湉曾问过她真相,可载潋却不愿说,如今的载湉也不愿再问。他并非不再关心,而是担心他们二人之间会再有任何误会矛盾。 载湉弯下腰去扶住了载潋因害怕而微微发颤的肩头,他定定对她轻笑道,“别怕,起来吧。” 载潋此时才敢缓缓站起身来,皇上不再等她,也不再强迫她走在自己的身边,而是一个人大步流星地匆匆走远了。载潋觉得若有所失,却也不奢望自己还能再多得到些什么。 载潋望着月明星稀下皇上渐行渐远的背影,越发觉得他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及的,不该是自己奢望的。可她一想到自己就要放弃自己的痴心妄想,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伤心。 载潋想到阿玛仍躺在病榻上等待自己,才努力振作了精神,迈开步子,一路小跑着跟了进去。 载潋瞧见阿玛住的暖阁里灯火通明,她努力压低了声响地走进暖阁去,见阿玛三位侧福晋都站在暖阁的外间里,自己额娘和三位哥哥则都站在暖阁里间的门口处。 载潋悄悄地跟到了三位哥哥的身后,向阿玛榻前望了望,只瞧见皇上和三名太医站在里头,其余人皆颔首候立在外。 载潋还想往里进,却被身后的额娘一把拉住了,载潋转过头去瞧着身后的额娘,才发现她眼底微微蕴着殷红,载潋听见额娘问自己,“潋儿!额娘问你,是你告诉皇上的吗?” 载潋只摇了摇头,抬起头去瞧着额娘,回话道,“回额娘的话,女儿只是去了趟医馆,在医馆外头遇见了皇上,不是女儿告诉皇上的…” 载潋的话还没说清楚,便听见里间传来太医的脚步声,婉贞福晋忙领着身后的孩子们围上前去,想听太医到底怎样说。 载潋瞧见阿玛正半靠在床榻上喝药,阿玛身边随从的人就坐在床边喂药,三名太医退后了两步,走到皇上面前时才毕恭毕敬地颔首回话道,“回万岁爷的话,王爷此时病态沉重,恐有积重难返之势…” 太医尚没有回完话,皇上已怒火难遏地打断了太医的话,“什么叫做积重难返?王爷前几日还能去上朝,纵然这几日病势有所加重,也不至于就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啊!你们到底尽心了没有?!” 三名太医慌忙间跪了一排,连连叩首解释道,“微臣等不敢欺瞒万岁爷!王爷的病是日积月累所致,并非短短数日的原因!臣等尽心尽力,万不敢辜负了万岁爷信任,只是…王爷的病确实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 载潋愣愣地站在原地,心如死灰般地听着太医的话,她本以为皇上来了,阿玛就一定能化险为夷,在她的心里,皇上能办到世间的一切。 载潋望着太医身后远处的阿玛,不知道阿玛是否能够听清他们的对话,她站在原处缓缓抽了口气,却仍感觉心里头颤抖着发慌。 她怕极了有朝一日自小庇护自己成长的阿玛会离开自己,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如今摆在她面前的巨大未知与恐慌。 “皇上…”载潋猛然从自己悲痛的心情中抽回心神来,因为她听见阿玛靠在远处的床榻上有气无力地唤皇上,载潋抬起眼来,才瞧见阿玛眼里含着泪光,此时的目光中就只剩下皇上一人。 载湉听到醇亲王唤自己,忙屏退了身前三名太医,他大步流星地走进暖阁里间去,坐在醇亲王的床边,一把握住了醇亲王挣扎了许久才抬起的一只手来。 “皇上,奴才要不忠了…”醇亲王望着在泪光中上下浮动的皇帝,一瞬间仿佛看见了他年幼时模样,那个时候的他也抓着自己的手,可那个时候他还能喊自己“阿玛”。 载湉感觉胸口中一阵阵翻腾的悲伤终于都化为了眼底的泪水,顺着他的脸颊一行行往下落,载湉极力控制住自己崩溃的情绪,克制住自己一开口就有的哽咽,使劲摇着头道,“不会的,不会的……朕一定会找到最好的大夫,一定能医好王爷的病!” 此时载潋就跪在暖阁的镂空落地垂花罩外头,殿外头又跪了醇王府里整整上百号人。黑夜里低垂的天空吞没了王府里所有人,将他们包裹在无法挣脱的悲伤之中,难觅出路。 载潋此时只剩下跪在外间地上掉眼泪,她能清晰地听到皇上与阿玛的对话,她被夹在对阿玛的不舍与对皇上的心疼中无法脱身。 载潋从未见过这样脆弱的皇上,她恨不能将所有的悲痛都自己承担下了,以求皇上能平安喜乐,可今日的悲痛却像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压在他们兄妹每一个人身上,谁都不能逃脱喘息。 “皇上,不必再勉强了…”醇亲王奕譞忽然释然地笑起来,他用尽了身上的力气去攥紧了载湉的手,他感觉载湉手心里传来的温度令自己剩下的每一次心跳都充满了意义。 “奴才的身子,奴才自己心里最清楚,不值得皇上再费心力了…”此时的载湉哭得像个泪人儿,只剩下拼命地摇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醇亲王奕譞抬起另一只手去擦了擦他脸上的泪,声音极轻却异常坚定道,“皇上,奴才将来不能再辅佐在皇上左右,皇上一定要励精图治…不要忘了海军!…” “朕会的,朕一定会的!可朕更要王爷好点儿起来!…”载湉紧紧握着醇亲王的手,希望能以此寄托以力量,可载湉哪里会清楚醇亲王最后的心思。 奕譞自知太后不再希望自己活下去了,若自己在皇上派来了太医后康复好转,无疑将为太后与皇上之间种下巨大的矛盾。他想尽了一切办法保护皇上,纵然是抵上了性命。 其实奕譞更加清楚,这几次皇上出宫来探望自己,同样会引起太后的不满,因为太后从来就没有希望过皇上还记得他这位“亲生父亲”,奕譞怕自己走后再给太后留下为难皇上的把柄,想至此处,他终于对载湉道,“皇上快回宫去吧,奴才不敢久留皇上…” 载湉固执不肯走,奕譞急得连连咳嗽,最后却连咳嗽的力气也没有了,他挥了挥手,载沣便知道阿玛在叫自己过去,他跪着向前一直挪到阿玛的床边,才擦了擦眼泪问道,“阿玛有什么吩咐?” 奕譞抬手指了指窗外,眼神也渐渐黯淡下来,只道了句,“外边儿下雨了,送皇上回去…” 载湉仍执拗地不肯走,载沣却懂得了阿玛的用意,他跪在地上磕头请皇上回宫去,载洵、载涛和载潋也跟着他在外边叩头,众人都请皇上回宫去,就连载湉身边的小太监王商也上前来劝他回宫,载湉实在没有了退路,只得极不愿不舍地离开了王府,却不用任何人去送。 皇上走后的暖阁里重新陷入了寂静,奕譞示意身边人去将福晋和自己的孩子们都传了进来,载潋此时跪在载涛的左边,簇拥在阿玛的床前,不住地用手去擦自己眼底的泪。 奕譞从自己枕下抽出一张自己早就备好了的宣纸来,转手交给王府总管张文忠,又命他给载潋等人将宣纸铺开了。 此时载潋才瞧见宣纸上阿玛工工整整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写得极为认真,载潋知道阿玛已好久没力气提笔写字了,便知道纸上的每一字教诲都是阿玛早就备好了的。 载潋目光所及之处,只见纸上写着—— “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子孙祸也大, 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 财也小,产也小,后来子孙祸也小, 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少胆也小,些微产业知自保,俭使俭用也过了。” 载潋才念到“不丧身家不肯罢”一句便已泪如决堤,她知道,若没有自己先前几次三番的任性不听话,横了心想接近皇上,也不会有阿玛病情加重至此地步的今日。 阿玛多年来悬在一线上殚精竭虑的担忧,终于都因为自己的离经叛道而崩坏。载潋此时哭得止不住地颤抖,她就跪在被铺平开来的宣纸旁,跟着哽咽的哥哥们一起念纸上的字句,眼泪却已经将眼前的白纸全都打湿了,墨黑色的字迹也因为载潋忏悔的泪水而晕染开来。 奕譞招手叫载潋过去,载潋扑倒在阿玛的床边,抽泣了半晌还缓不过劲儿来,奕譞抚了抚载潋的脸蛋,温蔼笑道,“别哭了潋儿,阿玛把想说的都说了,再没什么遗憾了。” 载潋双手攥着阿玛的手,紧紧贴在自己满是泪水的脸颊上,载潋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的阿玛,哽咽着断断续续道,“阿玛,女儿不想…不想离开阿玛!……” 奕譞此时也掉下两滴泪来,他轻轻拍了拍载潋的背,轻声道,“阿玛不会离开你们,阿玛会一直守护着你们的…”载潋扑在床头边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奕譞过了良久,又指着仍平铺着的宣纸问自己的孩子们,道,“你们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四个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奕譞此时才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他挥了挥手,便有管家和小厮们上前来请载洵、载涛和载潋出去,“少爷格格们回去歇着吧,王爷这边儿还有几句话吩咐,就该休息了。” 载洵领着载涛和载潋颔首退了出去,知道阿玛还有几句话要吩咐给载沣,便也不再扰他们。 载洵和载涛出了暖阁后将脸上的泪都擦去了,转过头来找载潋,载洵领着载潋往回走,道,“潋儿,你回去就好好歇着吧,阿玛肯定不会愿意看见你伤心的。” 载涛也来安抚载潋道,“潋儿,你信我,什么都会过去的…”载潋怕自己的兄长担心,便连连点头应道,“是…”可当她抬眼望向檐外的淅淅沥沥的雨时,却感觉永无断绝。 奕譞命人送走了载洵、载涛和载潋后,暖阁里转眼只剩下了载沣一个人,他略坐直了些身子,示意载沣再上前些来,而后才对他道,“以后王府里的一切都寄托在你的身上了,你要孝顺你大额娘、额娘还有几位姨娘们…” 载沣用力地点头,道,“阿玛放心,儿子一定会的。” 奕譞目光直直地注视着身前一盏茶案上摇曳的烛灯,他沉默了许久才又道,“还有弟弟妹妹们…”载沣一个劲儿点头,为了让奕譞能放心,“是,儿子一定会照顾好弟弟妹妹们的。” 奕譞忽攥紧了载沣的手,一字一句叮嘱道,“阿玛不担心载洵和载涛,你们都是男孩儿,将来成家立业自有自己的福祉,只是潋儿不一样…她是女孩儿家,将来的福气都要靠她所嫁之人了,她性子又倔强些…阿玛嘱托你,一定要为她终身福气着想,为她择个好人家!” 载沣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只是阿玛说得对,载潋性子向来倔强,从此后没有了阿玛,载沣着实不知道如何制约自己从小跳脱的妹妹。 载沣低着头向阿玛讨教,道,“儿子向阿玛讨教教导妹妹的方法!还有…潋儿的婚事,阿玛是否有中意的人家?儿子不敢擅作主张。” 奕譞此时才将自己“和硕醇亲王”的黔章交给载沣,直到看见他双眼含着泪地将黔章接到自己尚为稚嫩的手中后,才缓缓对他道,“以后看见它,就相当于看见我,我把它交给你,你永远都有管教约束弟弟妹妹们的权力。” “至于潋儿的婚事…你日后要听你大额娘的建议,务必为她择个踏实稳重的人,收收她的性子,先前你大额娘同我倒是提到过载泽……”奕譞说至此处,忽猛地咳嗽起来,载沣忙跪起身来替他抚背,待奕譞平静下来,他却只道,“记住…不能再让她想不该想的人了……” 载沣点头应“是”,奕譞才最终道,“最重要的是你要懂得…我醇邸上下,身份敏感,唯有收敛锋芒,不过分接近皇上,才是保全自己与保护皇上之最上策啊!……” 载沣双眼里仍含着泪,他沉痛地向后退了两步,捧着阿玛才刚刚交到自己手上的“和硕醇亲王”黔章,重重地为自己阿玛磕了一头,他定定道,“儿子,都记住了。” 他自生至今日,曾无数次为自己阿玛叩头请安,到底到底有多少次,任凭是他自己都记不清了,却唯有这一次,他记得无比清晰,也无比沉重。 这会儿的载潋才和自己的两个哥哥分开,独自回了自己房里,她此时真真切切能感受到皇上离开前的心痛与不愿,试问谁又会愿意在自己至亲病重时离开亲人的左右呢。 载潋回了房里,只瞧见静心同瑛隐两个人在房里为她铺被褥,两人见载潋倦倦地回来了,忙上前来迎她,替她解下了身上一件纹绣着玉兰样子的斗篷,问她道,“格格今儿才从宫里赶回来,这会儿累了吧?” 载潋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愣愣地在窗边的卧榻上落了座,又呆愣愣地望着自己床帷上挂着的一串荷包发呆,半晌后只略点了点头。 静心见载潋点头答是累了,忙挥手示意外边的一众丫鬟们端着热水和毛巾进来,两个小丫鬟低着头端着手里的水盆和绢子在载潋面前站了许久,都不见载潋伸手来拿,便不知所措地瞧了瞧站在载潋身边的静心。 静心轻笑了笑,以为载潋是犯懒不想自己动了,便接过绢子来浸了热水,拧干了替载潋擦脸,笑道,“格格这是累得不想动了。” 谁想载潋都没等静心给自己擦完脸,便倦极了地推开了静心的手道,“姑姑别麻烦了,都去吧。” 而此时的载湉亦没有真的回宫去,他出了醇王府后便一直担心醇亲王,又不敢让人看见了自己,将话再传给醇亲王惹他着急,便一个人站在醇王府远处一道小门的檐下躲雨。 王商一直劝皇上回宫去,载湉却完全不肯,王商和身后一些小太监侍卫们也没办法,只得一直不离左右地守着。 而此时身在宫中的珍嫔也仍没有入睡,她仍旧在景仁宫里等着,因为皇上答应了她,等载潋的病好点儿了就去看她。 戴恩如几次三番起来巡夜,都瞧见珍嫔寝宫里还亮着灯,最后见天都要亮了,珍嫔还在宫里等着,才进去劝道,“主子睡吧,这都快寅时了。” 珍嫔听见戴恩如的声音,立时来了精神,忙多点了一只烛灯,问道,“我问你,今儿怎么一点儿也没听见万岁爷的信儿?”戴恩如低下头去叹了口气,叹道,“主子啊,今儿晌午万岁爷就出宫了呀,太后和大公主俩人儿都拦不住呢!” 珍嫔听后紧蹙了蹙眉,她想若是连太后都拦不了的事,那一定是大事,可自己怎么会一点风声都没听见呢,于是又忙问,“万岁爷晌午就出宫了,那这会儿怎么还没回来?万岁爷到底去哪儿了?” 戴恩如一想起自己听来的前因后果,心里又都是气,道, “回主子话,万岁爷出宫去醇王府看望醇亲王了,还带了太医一块儿去…这倒不算什么,只是万岁爷出宫,是因为听说载潋格格在府里和太后派去的太医们大闹了一场!主子您说,她这不是在万岁爷和太后中间找事儿吗?!” 珍嫔今日送皇上离开景仁宫时就已经对载潋感到隐隐的不满了,因为皇上要先顾载潋而后顾自己,现在皇上又因为载潋的缘故出宫,深夜不归,更让她心生不快,她缄默了片刻,颇不悦道,“这个载潋,命怎么这么好呢,怎么那么会引万岁爷过去呢!” 载潋颇不踏实地躺在床上睡了片刻,便满头是汗地惊醒了,她感觉心里不安生得很,辗转反侧都难以再次入睡。她知道入了夜后,阿玛的暖阁里便不让他们随意进去了,所以也无处去听阿玛的消息。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连雨水落地的声音也仿佛远了一样,她许久都难以入睡,便翻身起来去推开了窗,想要透透窗外的气。 载潋瞧见院里树叶上仍残存着整夜下的雨水,又忽然听见院后的王府小门外稀稀疏疏似乎有动静,她仔细听了许久,才确定院外的确有声音,并不是自己的幻听。 载潋只感觉心里不踏实得很,极想要亲自去院外头瞧瞧究竟是什么人,便随手去披了件斗篷在身上,戴了斗篷上的帽子,防止屋外树叶上的积水会都落了在自己的领子里。 载潋蹑手蹑脚地穿过了殿外静心和瑛隐的房门,提了一只燃得正旺的大红灯笼,一个人顺着院子后面的甬道向王府的小门走。 载潋才走到小门里头,便感觉外边说话人的声音像是皇上身边的小太监王商,载潋轻手轻脚地将小门从里开了一道缝隙,用灯笼打着去照,才看见竟是皇上一直站在王府门外边。 “皇上?!”载潋惊诧地将门推开了,闪着身子从窄小的门缝里挤过去,见到皇上一直未回宫去,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半晌也忘了行礼,良久后只忙将身上的斗篷脱了,踮起脚尖去披在了皇上的身后,道,“皇上就在这儿躲雨,当心着了凉!快跟奴才进去吧!” 载湉一时也忘记了回话,只低头怔怔望着将仅有的一件斗篷脱下来给自己的载潋,载潋身上立时只剩下一件贴身休息时穿的衣裳。 载湉伸手去抓住了载潋的手,想将斗篷摘下来给她披上,却反被载潋焦急地将他的手一把牢牢握住,最终载湉只能任由载潋拉着自己的手,顺着王府的小门一路向载潋院里走了。 载潋小跑着先载湉一步进了自己的暖阁,忙将屋里凌乱的被褥铺展整齐了,又多点了几盏烛灯,才敢请载湉进来。 载潋将载湉身后披着的斗篷摘下,又替他掸了掸身上沾着的水珠,不好意思地笑道,“是奴才大意了,让皇上在外边淋了那么久的雨都没发觉,是奴才该死!” 载湉才听至此处,他望着载潋殷着红晕的小脸,忙伸出手去用手指轻轻抵在她的嘴唇上,厉声喝她道,“你胡说什么呢!朕才不许你死!朕要你好好活着……” 载潋听到这一句话,仿佛立时又被勾起了悲痛的心事,她的手仍在载湉领口处,因方才替他解下了身外挡雨的衣物,此时她的手就悬在半空,她低着头淡淡道,“奴才一定好好活着,就算是为了阿玛,也一定好好活下去……” 载潋想到自己原先的任性和不听话,惹阿玛生了许多的气,才让皇上今日一起承担这些痛苦与悲伤,不禁感觉悲痛的心事再也无法安放。 载潋一个人假装坚强地躲在自己房里,强迫自己入睡,现在却再也无法躲藏。窗外如何寒雨淅沥,而暖阁内此时却是她仅有的一点温存。载湉身上暖意盈盈的温度令她再也无法抗拒,她将头深深埋进了载湉的胸口,那里能够抵抗她所有的悲伤。 而载湉也再也忍不住在这个寒冷的雨夜里拥眼前的女孩儿入怀,她所承受的一切,一桩一件他都记在心里。 载湉拥着怀中的人儿,寂静昏暗的暖阁里只剩下他们两人,做着彼此的慰藉。载潋身上此时只穿着一件贴身的衣裳,载湉更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她身体的轮廓。 “湉哥儿,你会怨我吗?”载潋极不自信地开口问道,生平皇上会怪罪自己的任性,惹得阿玛的病重。 而载湉却是更加用力地拥紧了载潋,他不知是因为阿玛嘱托他时的目光,还是因为自己心里再也难以安放的心事,他字字珍重道,“潋儿,来日朕绝不会让你受一点儿委屈。” 载潋仰起头去看着眼前的人,她所有的幻想与心事都与这个人有关,她含着泪用力点头,忽感觉眼前的人微微弯了腰下来,在自己的嘴唇上落下了清清淡淡的一吻…… 血浓 载潋感觉仿佛有一道雷电不偏不倚地击中了自己,触电一般的感觉径直从她的嘴唇游走到全身各处,她一时间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眼前的皇上,一声也不发不出来。 载潋如石化一般地愣在了原地,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方才轻轻环住自己腰身,低下头来淡淡亲吻了自己的人,竟是她一直可望而不可及的皇上。 “皇上……”载潋轻轻唤了一声,感受到眼前的人更加用力地将自己拥紧了,她抬起因紧张无措而变得有些迟钝的手来,也缓缓将面前的人拥入了自己的怀中。 “潋儿…”载湉将头埋入了载潋的颈窝,他闻到载潋身上熟悉的清香气息,脑海里的思绪立时凌乱了起来,他的双手不受控制地游走至载潋的腰间,渐渐用力时竟将从未经历过世事的载潋弄疼了。 载潋忍不住地“嗯”了一声,载湉才猛然从自己的愈演愈烈的攻势中清醒过来,他忙向后退了一步,才发觉载潋身上穿的衣裳已被自己扯得露出了胸口前大片的肌肤,载潋正满面绯红地站在自己面前,连看自己一眼也不敢。 载湉顿时懊悔无比,他疼惜地望着紧张又害怕的载潋,脸上正氤着一片殷红,他感觉是自己刚才的不冷静吓着了还年幼的载潋,便忙伸出手去替载潋系好了领口的扣子,又抚平了她细碎的黑发,对她柔声道,“对不起潋儿…是朕不好,刚刚……” 可载潋却不由他说完,便上前一步来踮起了脚尖,从颈侧将载湉拥入了自己的怀里,她所有无法言说的心事都在刚才一瞬间迸发,就如奔流而去的江水,再无法回头了。 “不要说对不起!皇上从没有对不起过任何人!”载潋合着双眸,紧紧抱着眼前的皇上。载潋深深明白,皇上从来都不属于她,也绝不可能在将来属于她,可她此刻却仍旧固执地不肯清醒。 只有在醇王府即将面临别离的夜晚里,她才能独自拥有他片刻,但虽只有这须臾片刻,于载潋而言也都足够了,她甚至可以不计任何后果,不计任何代价。 载潋知道皇上终究不可能在醇王府久留,非但太后不会同意,就算是自己的阿玛也不会同意。 载潋不希望皇上会因为自己的缘故再被太后责难,阿玛也绝不愿意看到那样的情景,想至此处,载潋忙抬起头去对皇上道,“皇上快回宫吧,府里还有奴才和哥哥们照料着,一切都会好的!皇上就放心吧。” 载湉忽爽朗地笑了两声,他弹了弹载潋的脸蛋,笑道,“你抱朕抱得这么紧,朕就是想走也走不了啊!”载潋听后,羞得忙松开了自己的双手,她后知后觉到自己刚才的放肆,不仅僭越了身份,竟还敢踮起脚去抱皇上。 载潋紧紧咬着嘴唇,连连向后退了几步,最后却还是不舍地抬头去瞧欲走的皇上,载潋睁着一双晶莹的眸子,向皇上问了句,道,“皇上…奴才刚才失了规矩,皇上会罚奴才吗?” 载湉抬头望见昏黄珠光下只穿了一件贴身衣物的载潋,脸上仍是绯红的颜色,眸子里闪烁的尽是灵动的光芒,心底不禁猛然一动,可是他却强压住了自己所有的不理智,最后只是走到了载潋面前来,双手分别扣住了载潋双手的手腕,压低了声音,将额头抵在载潋的额头前,宠溺地笑道,“罚你…现在朕还舍不得,留到以后朕再好好罚你!” 载湉极不舍地松开了载潋的双手,他向后退着步子,目光却自始至终没有离开过载潋的眼眸,他们二人就这样注视着彼此,却再也没有说一句话。直到载湉已经转身离去了,载潋才迈开脚下的步子去追,却只追到暖阁的窗下,最后她只是望着顺着院后甬道越走越远的皇上渐渐消失了踪影。 载潋暖阁里烛灯的灯芯都已经燃尽了,载潋却还没有合过一次眼,她就坐在自己的床边,来回反复地想着皇上落在自己唇上那枚清清淡淡的吻。 载潋无数在心里问自己,“纵然皇上什么也没说,也足够说明皇上的心意了吧?”她心里才稍觉安慰,可转念却又立时想到,“皇上会不会只是一时兴起呢?皇上怎么会真正在意我这个小丫头呢!” 载潋越想便越睡不着,最后睡意消失殆尽,她便望着窗外的朝阳缓缓升起,将王府后院的花花草草都笼罩在一片初生的红晕之中。 载潋低头才瞧见自己的领口此时仍歪歪斜斜地敞开着,不等她伸手去系,瑛隐便轻手轻脚地进了暖阁,她没瞧见载潋就在床边坐着,便静悄悄地替她换了桌上的烛灯,又掀了内外暖阁之间的帷帐,才过来要叫载潋晨起。 瑛隐大眼瞧见载潋此时就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不禁被吓得“诶呦!”了一声,忙向后退了两步,缓了片刻后才上前来要为载潋更衣,玩笑道,“我的格格诶!您今儿怎么起这么早?奴才进来也没个声儿的。” 载潋忙用手去档自己领口前的开口,却还是叫瑛隐先一步瞧见了,瑛隐最初也没多想,便伸手过来替载潋系好了,笑道,“这是格格自个儿系的扣子吗?怎么都歪成这样了!” 载潋立时红了脸,便低了头诺诺道,“啊,是啊…方才蜡烛灭了,我看不清楚,就系成这样了……” 载湉回宫后便听闻太后传召的消息,他心里清楚太后此时着急要见他所为何事,却也不能推脱搪塞,他尚未来得及回养心殿去换身干净衣裳,便脚步匆匆赶去了储秀宫。 载湉才走至西六宫的长街上,忽听见身后有小太监嘀嘀咕咕的声音,他焦躁间回头去质问是谁在他身后吵嚷,却忽见王商上前来回话道,“万岁爷,奴才们该死,扰了万岁爷清净!可是刚刚景仁宫的戴恩如过来传话说珍主子病了,传了太医也不见好,想请万岁爷过去一趟呢!” 载湉因醇亲王的病尚没着落而忧心不安,此时又急着去见太后,猛然听见小太监们因珍嫔的琐事而扰他,不禁脱口训斥了一句,“有病就去找太医,朕又不会瞧病!”而后便匆匆走远了。 戴恩如就站在人群后不远的位置,将皇上的吼声听得一清二楚,连同王商都因为皇帝的不留情面而感到尴尬,更不要是说珍嫔的自家奴才戴恩如了。戴恩如望着皇上越走越远的背影,将心里窘迫难堪的情绪又全都算在了载潋头上,因为他想,若昨夜里没有载潋引着皇上出宫,便不会有现在皇上对珍嫔的冷漠。 那日风大,吹着长街上的落叶沙尘直往半空中卷,寇连材走在皇上前头,怕他被风沙吹迷了眼睛,便忙着走到头里去替皇上挡,却又被步履匆匆的皇上挡开了,只听得一句,“没那么多讲儿,亲爸爸急着呢!” 只等到载湉进了储秀宫的宫门,才见宫内太监宫女们都垂着个头阴沉着脸,谁也不敢打破宫内令人压抑的沉默,瞧见了他进来便颔首躬身地往后退,也不见人出来迎自己。载湉此时瞧见太后身边的宫女荣儿端着一盆清水出来倒,不禁好奇地上前去问了一句道,“今儿都是怎么了?怎么都不敢说话了?” 何荣儿一听是皇上的声音,惊得浑身一个激灵,忙将水盆放平了在脚底下,跪下就磕头道,“万岁爷啊!您可算回来了,太后等了您一宿也不见您回来,见了奴才们就发无名火,奴才们谁还敢说话啊!” 载湉听后只是缄默着瞧了瞧跪在脚边的何荣儿,也不叫她起来,他知道太后是在埋怨自己去醇王府看望醇亲王彻夜不归,更是因为介意醇亲王与自己本身为亲生父子的特殊关系,自己这么做才更会刺激了太后敏感的神经。 “行了,你起来去吧。”载湉最终只淡淡地吩咐了何荣儿一句,便大步流星地径直向太后起居的暖阁里走,他站在太后宫外的门帘外头颔首道,“儿臣来请亲爸爸安。”良久后才见李莲英诚惶诚恐地出来替自己掀了门帘,闪身躬腰地迎自己进去。 暖阁里一如往日般暖意盈盈,载湉进去后才见着太后正倚在窗沿下边的贵妃榻上擦眼泪,心里不禁一惊。 荣寿公主和皇后一左一右地站在太后跟前宽慰太后,载湉向里头走了几步,皇后和公主瞧见了他忙退了几步颔首行了福身礼,载湉也没有说话,只用眼神瞧了瞧站在一边儿的皇后和荣寿公主,便跪下向太后请安道,“儿臣恭请亲爸爸圣安,儿臣今日来得晚了,还请亲爸爸恕罪。” 太后抬眼瞧见皇上来了,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故意掏出怀里的绢子来擦眼泪,又哭得更大声起来,“我这还没住进园子里去呢,就有人嫌我多余碍事儿了,赶明儿我住到园子里头去了,还有谁能记得我啊!” 荣寿公主和皇后听太后忽然哭得更凶了起来,忙在一旁替太后抚肩捶背,劝慰道,“太后,您可别这么想,谁敢不把您放心头上啊?您消消气儿,皇上回来给您请安了!” 太后听至此处才稍抬了抬眼去瞧跪在落地垂花门外边的皇上,于是便清了清嗓子,道,“哟,竟是皇上来了!我可不敢耽误皇上去探望醇亲王,碍着人家父子俩说体己话儿!免得朝上大大小小的官员又说我不近人情!” 载湉此时仍旧跪在储秀宫暖阁外间的落地垂花门外头,听见太后的话便知道太后是在怪罪自己去看望醇亲王还彻夜不归,便满腹都是火气却也不能发作,此时看见太后哭哭啼啼的样子,又不禁起了恻隐之心。 载湉看见太后哭了,瞬间感觉心软了许多,便扬了扬声音,对坐在里头的太后说道,“回亲爸爸的话,儿臣惶恐,绝不敢有亲爸爸说的那样的心思!只是近几日醇亲王病重,儿臣心里一直挂念着,所以才会在醇王府多留了些时辰!亲爸爸若心里不快,就责罚儿臣吧!万不要牵连了醇亲王,他绝没有要久留儿臣的心思!” 太后仍旧用帕子擦泪,听了载湉的话后,良久后才问了一句,“那你是不是错了?!” 载湉猛地抬头望了望坐在里间的太后,他想质问自己到底有什么错,最终却也没有问出口,他担心自己现在的意气用事会使太后再次迁怒与醇亲王,为了醇亲王他只能忍下,便点了点头,道,“是,儿臣知错。” 太后见载湉已经服了软,心里的气才稍顺了些,她收起了手里的绢子,立时便不哭天抹泪了。她颔首瞧着自己指甲上的护甲,作出一副从未强迫皇帝认错,而是勉强接受他悔过的模样,轻声道了句,“皇上既然这样说了,我还能再说什么?皇上起来吧!” 载湉心里愤懑,太后永远如此,做任何事情都要将自己摆在纲常道德制高点的位置上,从而压制住自己令自己无法翻身。纵然自己是去探望自己病重的生身父亲,都要在太后的“一手运作”下承认自己莫须有的“罪名”。 太后随口问了几句醇亲王的病情,载湉便如实答着,当她听到载湉说醇亲王“恐有积重难返之势”时不禁心中大喜,面色却仍保持着极为悲痛的神色,她擦了擦眼角的泪,抽泣了两声道,“七爷怎么这就…实在让我这心里头难受!罢了罢了,我也该同皇上一块儿去瞧瞧他了…” 载湉忙道了句,“不敢劳动亲爸爸。”太后却摆手笑道,“这不一样,这是我自己主动要去看望七爷的,怎么能说是劳动我?皇上快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裳,过会儿咱们就瞧瞧七爷去。” 载湉只淡淡应了一声,心里就被一种不知名的情绪充斥满了,每次在太后面前提及有关醇亲王的事情,他都会被这种情绪困住,有对太后虚伪的愤怒,也有对不能向醇亲王尽孝的愧疚,更有自己身不由己的伤感,此时这些情绪更是缠绕在一起纠缠不清,一点一点将自己吞没了。 载潋早上去给额娘请过安后,才顺着回廊一路向外走,准备跟着哥哥们去看望阿玛,就被额娘房里的姑姑叫住了,“格格,您慢走一步,福晋传您过去呢。” 载潋驻了足,在原地愣了片刻便问道,“我不是才给额娘请过安吗?额娘怎么又叫我过去?”姑姑瞧了瞧载潋身后的载沣、载洵和载涛,不便将话都说明了,便有些勉强地笑了笑,道,“格格,方才不好说的话,福晋只能这会儿说了,就劳您再走一趟了!” 载潋被说得云里雾里,却也只能跟着姑姑一路回去了,载洵回头瞧了瞧越走越远的载潋,不禁问了句,“大额娘这是有什么事儿啊?当着咱们就不能说的?”载沣却连停也不停,低着头一路就向醇亲王休养的暖阁里去,提高了嗓门对载洵道,“走吧!姑娘家的事儿说给咱们听干嘛?!” 载潋才进了额娘的房门,便听见额娘坐在屏风后头的榻上问自己话,“潋儿,额娘问你,你阿玛病重了,究竟是不是你告诉皇上的?” 载潋诚惶诚恐地摇了摇头,也忘了给额娘行礼,便一个劲摇头道,“不不…不是女儿!女儿昨天只是出府去请医了,绝没有告诉过皇上!” 载潋就站在屏风的后面,能看见屏风上投下的额娘的身影,此时忽看见额娘起身走了过来,越过她眼前的屏风,拉起了自己的手道,“潋儿,你不要怪额娘狠心!”载潋望着额娘已经哭肿了的双眼,心里已是极为心疼,她答应自己,此时无论额娘要说什么,她都会一口答应,便忙道,“额娘别这样,现在家里艰难,女儿能分担些什么自然尽全力去做!” 婉贞福晋缓了片刻后才道,“潋儿,算是额娘恳求你,你进宫去向太后说清楚,就说皇上是你领到王府来的,不是皇上自己主动过来的…若是太后知道是皇上主动来瞧王爷的,还留了那么久,不知要怎么为难皇上了!…” 载潋心里咯噔一响,皇上明明是她在医馆外偶然遇到的,并非自己领来王府的,可现在额娘却要自己去太后面前说谎。她心里清楚得很,额娘这样做是想要保护皇上,额娘愧疚,是因为她载潋将牺牲自己的平安。 “潋儿,额娘对不起你,你若怪额娘心狠就怪吧,但你知道的,额娘这辈子只有这一件心事!”婉贞福晋忽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载潋知道额娘此生只有皇上一个亲生儿子,自然会不惜余力地去保护他。 其实就算是额娘不来求自己,载潋也会想尽办法去周全皇上,不让皇上从中为难,更何况载潋心知肚明额娘一直以来的牵挂,她知道额娘这么多年来有多思念自己的亲生儿子。 载潋仿佛已隐隐看到了自己去向太后说过那番话后的下场,她受的一身伤尚未痊愈,此时只感觉害怕得浑身颤抖,可她却没有其余的选择了。 载潋不能拒绝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额娘,因为她出生六个月后都没有自己的名字,是个先天不足又得不到亲生父母重视的庶出女孩儿,若没有额娘,她活不到今日。她更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上受人为难,那样竟比杀了她还让她难受。 载潋想至此处忽轻声笑了笑,婉贞福晋以为载潋要怪自己心狠,忙道,“潋儿,你若不愿意…额娘不勉强你…”可载潋却搭了额娘的手腕轻笑道,“额娘,您的心事女儿全懂,女儿这就进宫去和太后说清楚,绝不叫皇上从中为难。” 婉贞福晋更觉亏欠载潋,可载潋却再不看额娘的眼睛,只低头问道,“额娘,这事儿别让哥哥们知道了,我怎么进宫去?”婉贞福晋道,“额娘叫了载泽过来送你,他不会告诉你兄长们的。” 载潋跪了安,便退着身子向外走,走到门口处竟六神无主地跌进了来府的载泽怀里,载泽将失魂落魄的载潋紧紧拥在怀里,疼惜着道,“潋儿,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想哭就哭出来吧。” 载潋将头埋进眼前人的怀里,却忽然意识到他身上的气息与自己心心念念之人的差别,她所有欲夺眶而出的眼泪都在最后被她忍回了,她低着头退了几步,礼貌道,“泽公,我没事儿!咱们进宫去吧。” 载潋进宫时,皇上正在养心殿更衣,更衣到一半时,忽听人传珍嫔来了,载湉想这几日的确冷落了珍嫔,便忙命人传她进来。 珍嫔瞧见载湉在暖阁里更衣,便轻巧地走到载湉跟前来福了身行礼,站起来后便接替下了为载湉更衣的小太监,她边为载湉系领口的扣子边道,“万岁爷这是怎么了,怎么脸色都不好了?” 载湉并未答话,只是垂着眼眸看着珍嫔为自己系扣子,良久后才道了句,“朕心里慌乱得很,总觉得要出什么事儿一样。”珍嫔歪了歪头,睁圆了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问道,“怎么会呢?皇上别多想了,老佛爷都要去亲自看望醇亲王了,能有什么事儿呢!” 载潋才进储秀宫,宫里的小太监就领着载泽走远了,载潋也不知道他们要领着载泽去哪儿,心里顿时更加慌乱起来,她才追了两步,载泽便回头冲着载潋道,“潋儿!我一准儿马上就回来!你别怕!” 眼见着载泽越走越远了,直到再也看不见了,载潋才断了自己的心思,乖顺地随着李莲英进了太后的暖阁。太后正准备出宫,此时根本无暇理会载潋,也完全不知道载潋突然进宫的目的,于是开口就问道,“你这会儿进宫干什么?怎么不在府里守着你阿玛?” 载潋见了太后便叩头道,“奴才有罪!奴才请太后罚奴才吧!”载潋心里仍怕,此时说出的这句话早已有了哽咽之声,太后一听载潋上来便要自己给她赐罪,不禁一蹙眉道,“你这儿打什么哑谜呢?有什么话直说。” 载潋抬起头来却仍跪在原地,她合了合眼,甚至都察觉不到自己眼里滚落下来的泪,她只看见一片黑暗背后额娘那双满怀着嘱托的眼睛,于是横了心道, “奴才放肆,奴才胆大包天了!昨儿皇上一宿没回宫来,其实都是奴才惹的!奴才不仅将阿玛的病告诉了皇上,还在宫外领着皇上府上去,最后还惹得皇上彻夜没回宫!都是奴才的错!奴才怕太后错怪了皇上,伤了太后和皇上之间的和气,所以才忍不住要进宫来说清楚的!” 太后正愁自己早上与皇上之间的矛盾还没有台阶下,也仍旧气昨天载湉私自出宫去彻夜不归,她听了载潋的话,刚刚才消下去的火气忽又翻腾起来作乱,于是吼了一句道,“真的是你?!” 载潋垂下头去只道了句,“是奴才。”随后就只等着巨风巨浪来将自己吞没了,太后果真被载潋一番话气得眼前发昏,她竟没想到小小一个载潋竟也能左右皇上的去向,小小一个载潋竟也成了她将皇上完完全全控制住的阻碍。 太后本以为能将载潋拢到自己身边来,就像是荣寿公主一样成为自己的心腹,谁知她不仅没能成为自己监视皇帝的工具,竟还成了阻隔自己控制皇帝的障碍物,她恨不得载潋自此就消失了,可载潋毕竟是宗室近支家的女儿,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真正杀了载潋,于是气极了便吼道,“李莲英!拉她下去!赏她几个嘴巴让她好好长长记性!” 载潋心如死灰般地听着太后的处置,心想至此风波平息,皇上终于不会再被太后为难了吧!于是她重重地为太后磕了一头,强忍着眼里越积越满的眼泪,高声道,“奴才!谢太后赏!” 载潋就跪在储秀宫外头的长街上“领赏”,宗人府的几个小太监掀了袖子抬了手,才对载潋道一句,“格格,奴才对不住您了!”随后便抡圆了手下去打,便打还要边骂着太后吩咐的话,“叫你敢引诱万岁爷出宫!叫你不长记性!看你下回还敢不敢了!……” 这样的声音周而复始,在载潋耳边重叠着,直到最后她再也听不清太监在骂些什么,只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感觉脸上的皮肤都被掀开了一样。 载潋头发上的饰物都被甩掉了,摔在地上摔个粉碎,她眼里的泪顺着脸颊落到嘴边,嘴唇却麻木得一点也感觉不到。直到打够了五十巴掌,宗人府的小太监才大汗淋漓地停下手来,载潋只感觉眼前一片晕眩,身子一歪就倒在了长街上。 小太监回去复了命交了差,便立时走了,只有李莲英出来扶摔倒在地上的载潋,还没将她扶稳便道,“格格,刚才太后吩咐了,叫您回去闭门思过。至于皇上那边…太后也吩咐了,说您就不要再见皇上了。” 载湉此刻更过了衣,尚没有听着太后宫里的消息,便同珍嫔多说了几句,载湉想起戴恩如早上来回话说珍嫔身子不适,便问她道,“你身子舒服些了么?” 珍嫔蹙一蹙眉,歪了歪头道,“奴才总觉得头昏昏沉沉的,这几日睡也睡不下,进也进不香的…”载湉心里听得着急,忙问道,“怎么回事儿啊?请太医了没有?” 珍嫔向身边的载湉凑近了一步,忽然猛地环住了载湉的脖颈,娇媚笑道,“奴才不用请太医!奴才自己就知道病根在哪儿,就是总也见不着皇上闹的!要是皇上多来瞧瞧奴才,奴才一准儿就好了呢……” 载湉忽被珍嫔的顽皮给逗笑了,感觉心里沉重的心事也瞬时轻了不少,他点了点珍嫔的鼻尖道,“好你个丫头,既然这样,今儿朕从醇王府回来,一定好好儿陪陪你!” 此时的载泽正诚惶诚恐地坐在皇后的钟粹宫里答话,载泽本来并不知道皇后传他过去的用意,此刻却已全然知晓了,因为皇后的妹妹叶赫那拉氏静荣就坐在皇后的身侧,这会儿正同自己一块品茶闲谈。 皇后问载泽道,“泽公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迟迟都没成婚?”载泽原先便听府里人向自己提起过皇后的亲妹妹静荣,同样是太后的亲侄女,那时他全然没过心,只是打发了府里人道,“我心里都有数了,你们就别乱替我操心了!” 谁知他本以为是府里人胡乱提起的事,竟有一日劳动了皇后亲自同自己说,而且静荣本人就在自己眼前。载泽放下了手里的茶盏,颔首道,“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才还不成器,哪儿能急着成婚呢。” 皇后忽然轻笑道,“泽公太自谦了,宗室里若寻泽公这样相貌才学的人,可是不多的!哪像泽公说的这样呢!你说是吧妹妹?”皇后斜睨了一眼静荣,静荣便羞红了脸点头道,“回皇后娘娘的话,泽公的相貌才学在宗室里都是出众的。” 皇后想说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宫女红儿进来传话道,“皇后娘娘,太后那边儿和醇王府小格格说完话了。”皇后一听此话,也不能再和载泽说下去,便忙笑道,“泽公快去吧,来日咱们有的是机会谈呢!” 载泽心里长松了一口气,感恩太后算是帮了自己一次忙,便忙向皇后跪了安,一路匆匆地去了。他才跑到东华门内,便已看见了载潋站在门外等待自己的背影,他只感觉心里的血液都跟着温热了起来,急忙加紧了步子跑过去,喊了声,“潋儿!” 载潋回过头来时,载泽却惊得再也跑不动了,他只见载潋左右的脸蛋上全是密密麻麻又红又肿的掌印,嘴角边还挂着点已经干了的血迹。载泽忽想起载潋进宫的目的,那是他从醇亲王福晋处听来的只言片语,他本已有所准备,可当他真正看到载潋受了这样的委屈时,却还是忍不住心里的悲愤交加。 “潋儿…”载泽极力忍住自己要崩溃的情绪,生生压制住自己语气里的万般疼惜,只因为此时尚在宫门口。载泽伸手将载潋环进了自己的怀抱,这一次载潋没有向后躲,而是站在原地愣愣地落泪。 她看到载泽此时无比压抑痛苦的神情,又想到每一次皇上被掣肘时的无奈,忽然不知名地问了一句,“为什么…”载泽望着载潋,心疼地问她道,“什么为什么?” 载潋此时只望着载泽笑,笑声无力又苍凉,连带着眼角边的泪一起消逝在风中,她忽道了一句,“为什么…这天下难道不是我爱新觉罗家的么?为什么……你、我、哥哥们、还有皇上……所有人!都怕她?” 载泽忽然被载潋的话吓得愣住了,他忙去捂载潋的嘴,道,“潋儿你说什么呢?快不要说了!” 载潋再不理会载泽,只是默默地向马车去走,忽听见有从东华门进宫的小太监闲谈,“太后跟皇上都去瞧醇亲王了…”载潋忽然间感觉心口一阵剧痛,她原本以为自己就能躲进旁人无法再闯入的禁地中去了,谁知皇上竟又闯入了她的禁地。 载潋向来不擅长反抗,尤其在面对皇上时,她总是任由皇上将自己彻底撂倒,反抗也反抗不得。 她此时怕极了面对皇上,她今日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能平安,若是再见皇上,不小心将一切都说破了,她今日所做的一切就要前功尽弃。 载潋忽然感觉冷风刺骨,她猛地咳了几声,忙扶住了身旁的马车才没有踉跄,载潋感觉心口里发热,她又剧烈地咳了几声,用绢子去擦时才看见上面殷着一片鲜红,触目惊心。 载泽将她手绢上一片鲜红都看见了,急得不知所措又痛心疾首,道,“潋儿!这……你怎么会……” 载潋看见载泽自责又心疼的模样,只将手绢收了,她知道自己方才是听了小太监们说皇上去了醇王府才会心口里发热的,自己是急火攻了心,却安抚载泽道,“泽公别急,我不过是刚才受了几巴掌,牙碰破了嘴唇而已,血都是嘴被磕破了弄的,哪儿至于那么急呢。” ※※※※※※※※※※※※※※※※※※※※ 辣个!我打算挂个qq群号了哈哈哈!是给载潋亲妈(hou ma)也就是我的催更群! 之前没在小说后面提过~现在想加的宝宝可以加呀!! 我需要你们催更的动力!(捂脸哭我懒 群号是:765092002 欢迎欢迎哦哈哈哈! ps.记得是qq群啊! 失去 载潋一动不动地端坐在载泽的马车里,一言不发地随着他往回走,她此时所有所思所想都系在皇上一人身上,她既担心又害怕,不知道如果回府后正撞见皇上和太后到府里探望阿玛该怎么办,额娘一心偏护皇上而让自己进宫撒的谎、挨的打是绝对不能让皇上知道的。 马车外渐渐起风了,风卷起马车两侧薄薄的帘子,将空气里弥漫着的沙尘往载潋脸上扑,载潋抬手要去擦脸上的沙土,却在触碰到自己脸颊的一瞬间将手迅速抽回了,因为脸颊上传来的切肤般的疼痛让她立时放弃了想要擦净脸的想法。 载潋仍旧默默的,什么也没有说,她放下手后便将手搭在自己膝盖上,扭着头去瞧被风卷起的帘外的世界,她只见窗外一片昏天黑地,一点也瞧不见太阳的影子,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向回赶,推拉着板车叫卖生意的小贩们也急着向回走,车上插着的两面旗子也被风吹得呼啦啦作响。 载潋只感觉手脚冰凉,她知道这样的天色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她也知道自己阿玛如今已病重了,却也不敢立时赶回府里去去瞧阿玛,因为此时太后和皇上也在王府里,担忧与害怕的情绪来回煎熬着她,她心里所有的疼痛已让她忘记了肌肤上所有的疼痛。 载潋轻轻叹了口气,她将目光收了回来,垂下头去望着自己手腕上一对水沫子手镯发怔,她瞧着这对自己满十岁时额娘亲自套在自己腕上的手镯细想,不知为何她生平第一次有了这种稀奇蹊跷的想法:“若没有皇太后…若这天下是皇上一人全权说了算!那她与额娘、与阿玛!与所有想保护皇上不受伤害的人,就再也不必苦受煎熬!” 载潋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想到此处时眼泪竟也变热了,她抬起头来复又望着窗外的一草一木,她知道世上从没有如果,皇上不可能再回到王府,不可能继续过他原本该拥有的闲情逸致的王府生活,若想要他过得好,就只有帮助他改变现状。 载潋仍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载泽却一直侧头凝视着她,他看到载潋脸上一道道又红又肿的掌印瞬间感觉心如刀绞,他方才将载潋想要以手去擦净脸上尘土的样子都瞧在了眼里,他知道载潋怕疼,于是从衣袖里取出一条极为细软的冰貂绒的绢子来,轻轻抬手替载潋擦去了脸上沾染的尘土。 载潋仍未回过神来,载泽却已笑道,“你不要乱动,一会儿又要喊疼了。” 载潋后知后觉地将自己所有的思绪都中止了,她缓缓地将头抬起来,望着一直坐在自己身边静静陪伴的载泽,她静坐在原地,任凭他用绢子将脸上的尘土都擦净了,而后才努力掩盖住自己声音里的哽咽,道,“泽公,谢谢你……” 载潋知道载泽不喜听自己说谢,可这一次她还是要说,自从皇上大婚以后,载潋被搅在许多宫廷纷争中无法脱身,她变得不敢再轻易相信什么人,她也察觉到,身边除了家人,能以真心待自己的人寥寥无几,可载泽却属其中。 载泽这一次没有打断载潋说谢,他仍旧认真地替载潋擦脸上的沙子,随后收起手里的手绢笑道,“潋儿低头想什么呢?眼神都直了。”载潋愣了片刻,她想起刚才自己脑海里的想法,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别人说明,因为纵然是她自己,想到自己刚才脑海里闪过的想法还会心有余悸。 于是载潋轻笑道,“没什么,是只些自己也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荒唐念头,忘了就罢了,免得说出来还惹泽公笑话我。” 载泽也只是轻笑了一声,不再勉强载潋继续说,他替载潋擦净了脸,便将衣袖都理平了,他扭头瞧了瞧窗外的天色,黑沉沉得令人压抑不安,他知道近来醇王府上下都因醇亲王病情的事焦虑难安,便安抚载潋道,“一会儿我同你一块儿进府去瞧瞧吧,看看王爷的身子是不是也好些了。” 载潋领会载泽的好意,却没办法答应载泽的请求,因为若是同载泽一起遇见了皇上,她又不知该如何说,更担心载泽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会将她今日进宫的目的说给皇上听。 载潋内心左右为难,又不知道该想什么样的理由拒绝载泽,还没想出来一个合情合理的说辞,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停在了太平湖畔的开阔处,前面驾马的小厮转过身来掀起帘子回道,“贝勒爷,咱这就到了!” 载泽见载潋半晌也不说话,以为她只是因为近来醇亲王病重而心情低落,便也没有多想,听着小厮说已经到了,便先一步跳下来马车,转过身来要扶载潋下去,却见载潋犹犹豫豫不肯下来,不禁好奇问道,“潋儿今儿怎么了?往日里到家了可都不用人请的啊!” “泽公…”载潋见醇王府外一盏大红灯笼上的“醇”字已映入了眼眸,心里知道没法再拖了才缓缓开口道,“泽公,我是担心阿玛!可我…这会儿还不想回去,我能不能…能不能先到你府上去坐坐?等会儿我就回来!” 载泽自然欢迎载潋去府上做客,可他却觉得今日载潋奇怪得很,便没一口答应她的请求,而是轻笑了一声,反问了一句道,“你到底怎么了?家还不敢回了,是不是你哥哥欺负你了,要是他们几个,我替你出气去…” 载泽还没说完,醇王府门房外通传室的小厮便急匆匆地跑出来请载潋进去,道,“格格诶,您可回来了,太后和万岁爷都到了,万岁爷还到处问您怎么不在呢!王爷也想见您,您快着点儿吧,可别难为奴才们了…” 载潋一面担心阿玛,一面又怕见到皇上,内心无比焦虑纠结时,载潋竟看见到皇上身边的王商跑出来,请自己道,“格格,奴才请您安了,万岁爷急着见您呢,王爷有话吩咐,您快着点儿吧!” 载潋听到这里,心里一横就要进府去,她想着不能让皇上和阿玛瞧见自己脸上的巴掌印,便深深低着头向府里走,却不偏不倚地撞上迎面走来的一人,载潋正捂着头向后退,想抬起头来看看究竟是谁,却已听到皇上掷地有声的声音传至耳畔,“王爷病得如此重了,你怎么现在才回府?!是你叫朕安心回宫去的!你现在这样要朕怎么安心?” 载潋一听到皇上的声音立时慌了神,她无法解释自己今日出府是做什么去了,因为她不能告诉皇上,她刚才不在府里是因为她进宫去太后面前撒了谎,将皇上昨夜里出宫未归的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替皇上担了罪过,还挨了太后“赏”的打。 载潋想,若是将真相告诉皇上,那额娘和自己想要保护皇上不被太后为难而做的努力不就白费了吗?她不可能骗皇上,可现在却也不能对他说出真相。 载潋慌忙地退了两步,规规矩矩地在皇上面前跪下便磕头道,“奴才知错了,还请皇上原谅奴才,奴才再也不敢了……” 载潋在说出此话时强忍着自己眼里的泪,她下定决心不能让皇上看出一丝破绽来,只要能保护皇上不受伤害,她不怕被皇上误会。 载湉望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载潋,心里气恼却更加疼惜,他不愿意看载潋总在自己面前跪着,刚想要伸手去扶载潋起来,就看见载泽从府门外缓缓走了进来,见到自己后边立时跪下请安道,“奴才见过万岁爷,给万岁爷请安!” 载湉收回了正要扶载潋起来的手,站直身子后问了载泽一句,“你是来看望醇亲王的吗?”载湉期待载泽的回答只是一个简单的“是”字,可载泽却答道,“奴才是一路送潋儿回来的,奴才想着王爷身子不安,便想进府来看看。” 载湉听到载潋又是载泽一路送回来的,心里笃定了他们二人是一同出府游玩去了,除此以外他想不到第二种可能,因为他已将载泽的心思看得明明白白,因为人总能看穿与自己心思相同人的心事,载湉太明白载泽对载潋的心思。 载湉感觉到一阵失望,是对载潋没能做到对自己承诺的失望,可他却又不能阻止载潋与载泽越来越亲近,因为他没有理由这样做,更没有立场。 载潋仍将头埋得低低的,她跪在地上不敢起身,更看不到皇上向她伸出的双手。载湉也在听过载泽的回话后将手收回了,他向后退了两步,声音中毫无感情地道,“你们都起来吧。” 载潋跪在地上又磕了一头才敢站起身来,载泽起身后就赶忙上前了一步去扶身前的载潋,生怕她会摔倒了,而载湉就将眼前的一幕幕都看在眼里。 他方才对载潋的疼惜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对她出府和载泽“游玩”的恼怒,载湉垂下眼帘去冷冷地望着载潋,忽问了一句,“你明白回答朕,为什么到这当口儿了,你还有心思出府去玩儿?!” 载潋一听便慌了神,她一个劲地摇头,乞求皇上能谅解她,“回皇上,奴才…奴才没有出府去玩啊,奴才真的没有!”载湉见载潋还不肯承认,心里的气更盛起来,他指了指站在旁边的载泽,继续质问载潋道,“那你去干什么了?你们两个人…你和他,去哪儿了?” 载湉将“他”字咬得格外清晰,一字一句在载潋听来,都令她心惊胆战,载潋绝不能说自己今日出府是进宫了,却又不忍心骗皇上一个字,最终只剩下站在原地不住地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载泽实在看不下去了,他不明白载潋为什么不肯对皇上说真话,忍不住上前了一步向皇上回话道,“回皇上,奴才今天是领着载潋进…” 载泽嘴里的“宫”字都还没有出口,载潋已扑在了载泽身前,径直向皇上跪下磕头,一个劲道,“奴才该死!奴才刚刚就是出府去玩儿去了,奴才向来贪玩,怕皇上责罚,方才才不敢说的!奴才的错一人承担,不敢牵连泽公一起受罚!” 载湉只感觉心里的失望不仅仅更加铺天盖地,更多了许多的醋意与不能将之诉出于口的难言之痛,他恨载潋又一次辜负了自己的信任,更恼载潋不懂自己的心意,为何还要与载泽越走越近! 载湉气不可遏地吼载潋道,“你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啊!”载湉指了指身后醇亲王休息的院落,继续怒骂载潋道,“这个家,阿玛!还有额娘!他们对于你而言就那么一钱不值吗?难道只有你自己一个人的小情小爱才能左右你的悲喜吗!” 载潋趴在地上一言不发,却忍不住地掉眼泪,她要生生忍住不能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连肩膀的颤抖她都要极力克制。 载湉也感觉眼圈泛热,他多么不希望面对现在眼前的一切,他宁愿从未了解过载潋,也不愿意相信她会是个不顾自己父母的自私的人。 “醇亲王病重,朕在宫中尚日夜难安,时刻牵挂。而你就在府中,竟还只顾自己开心寻乐,你太让朕失望了。”载湉的声音渐渐失去了火气,他背着双手,垂着眼眸望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载潋,已失去了所有与载潋再多说一句话的耐心,他转身就走,只丢给载潋冷冰冰的一句,“你起来吧,王爷还想见你,朕也不愿再和你多说什么了。” “奴才谢皇上。”载潋的声音小到连她自己都听不清楚,她谢了恩后才缓缓站起身来,载泽忧心忡忡地过来扶她,蹙着眉不解地问道,“潋儿,你明明就是进宫了,为什么不肯让皇上知道啊!你到底是为什么啊!” 载潋低头只笑了笑,她知道皇上都信了自己说的话,再不会起疑心去问自己今天到底去做什么了,才感觉宽慰一些,她转头冲着载泽微笑,“泽公,有些事不让皇上知道,才是为皇上好。” “可这样对你不好!”载泽硬生生地将载潋的肩扭过来对着自己,吼她道,“你知不知道我不愿意看着你受委屈!”载潋瞬间不知如何应对,只等载泽渐渐冷静下来,将手讪讪地收回了,载潋才抬起头去看载泽,她都明白载泽所有的心意与陪伴,纵然她对他的感情无关风月,她却也无法不为他所感动,载潋轻轻道了一句,“泽公,谢谢你一直都在陪我。” 风刮了整整一早上,终于滴滴答答地落下了几滴雨来,眼见着雨势越来越大,载潋才从院子里一路匆匆地跑进了阿玛休息的暖阁里去。 她瞧见暖阁外间里的一众侧福晋和姑姑丫鬟们都跪在外边低着头抹眼泪,一挡屏风后边站着的是自己的额娘和三个哥哥,阿玛的床边只坐着太后和皇上两人,载潋跑进暖阁里后便听见皇上背对着自己道了句,“你过来吧,王爷还有话对你说。” 载潋只感觉心狂跳不止,脸上的汗很快就被从窗外吹进来的冷风风干了,她才听见皇上的话,又望着阿玛枯瘦的脸庞,脚下竟如何也迈不开步子,直到她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心底里的悲痛才喷涌而出,她觉得无比亏欠,她无法原谅自己从前的任性与不听话,可如今她再想弥补,上天也不会再给她机会。 载潋扑倒在奕譞的面前,紧紧环着阿玛的臂膀,她跪在奕譞的床前,哽咽着道,“阿玛,原谅女儿回来晚了…阿玛……”载潋后面所有的话最终就只剩下了呜呜咽咽的哭声。 奕譞此刻才缓缓将眼睛撑开一条缝隙,他才望见载潋的脸庞,便不住地微笑,他抬起手指头来碰了碰载潋的脸颊,只发出一些气声来,“丫头你别哭,阿玛没什么后悔的。”载潋却是泪眼朦胧地望着奕譞,“阿玛,女儿从前错了!” 奕譞只动了动手指,勾起了载潋的小手指来,载潋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阿玛,她看到阿玛只以黯淡的目光望了望自己跪在一旁的三个哥哥,最后载潋清清楚楚地看到阿玛将目光落在了皇上的身上,“阿玛只希望你们兄妹…你们…” 载潋越发听不清楚阿玛的话,她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凑到距离阿玛更近的地方去,将头贴靠在阿玛的胸前,仔细听着阿玛说的每一个字,她用力听了许久,却忽然感觉阿玛将自己的手攥得紧紧的,载潋转头望着阿玛,才看到此时阿玛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深切神情,载潋用尽全力地点头,“阿玛您说,女儿这辈子都记着!” 载潋看到阿玛又以目光悄悄望了望皇上,他最后以这样无声无息的方式嘱托载潋,希望她能领会,奕譞将载潋的手握得奇紧,开口道,“阿玛希望你们兄妹,你们…所有人!每一个人,都能好好的,你的心…一定要向着自己的家人啊!” 载潋完全领会阿玛的用意,太后在场,阿玛纵然是在此刻都不能将自己的心事直白地说明,而要以这样委婉辗转的方式诉清。 载潋明白,阿玛是要自己一心向着皇上,阿玛话中的“你们兄妹,所有人,每一个人!”就是要提醒自己,要永远记得皇上也是自己的哥哥,皇上永远是自己的家人。阿玛想告诉自己,在关键的时刻,她的心要永远向着皇上。 载潋何尝不懂阿玛一生诉而不得的心事,皇上是阿玛的儿子,阿玛永远也不可能斩断这亲情。载潋感觉心如刀割般疼,她心疼阿玛一生都不能将自己的思念与牵挂明明白白说出口,这与她永远不能将对皇上的依恋说出口是何其相似! 载潋此时更能够理解阿玛的苦,她拼命点头答应,“阿玛,女儿懂,女儿都懂!女儿绝不辜负阿玛的嘱托……”载潋的话已说完,却久久都等不来奕譞的回应了。载潋忽然感觉阿玛紧握着自己的立时一松,瞬间只剩下她自己用力捧着阿玛的手掌,再也得不到回应了。 载潋刹那间呆滞了,她不知如何面对此时正在面临的一切,她呆愣愣地紧了紧手指,乞求能够再次感受到阿玛给予她的回应,可这一次,她再也没有等来。 “阿玛…”载潋呆愣愣地只吐出了两个字,她仍旧跪在原地,却感觉自己已坠入了寒冬,疼痛与极度的悲伤令她变得麻木起来,令她变得迟钝起来。 “王爷!”载潋只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声,才看见额娘冲到了阿玛的床前,坐在他床边,终于控制不住地失声痛哭起来。自己的三个哥哥也哭喊着冲上前来,载潋看见载洵和载涛两个抱着阿玛痛哭流涕,载沣跪在床边用袖子掩着脸哭,肩膀抑制不住地跟着颤抖。 此时此刻的载潋才终于回过神来,才终于从极度悲痛带给她的麻木中缓缓脱出身来,她的理智此时完全无法控制住她自己,她感觉心口里的悲痛已经将她彻底吞没了,她知道,阿玛永永远远地离开她远去了,她再也找不到一个高大的庇护,在她慌张无措时给她一个安心的港湾。 “阿玛!”载潋的哭声已经嘶哑了,她哭嚎着扑在阿玛的身上,紧紧抱着阿玛的身体痛哭,她此时脑海里一片空白,任由自己眼里的泪水将阿玛身上盖着的被面打湿了。 载潋和哥哥们仍旧紧紧抱着躺在床上的阿玛,太后忽然从床上站起了身来,她转头用绢子擦了擦眼底里蔓出的泪,听着最后为醇亲王诊了脉的太医过来回话道,“回太后,王爷他…薨逝了。” 太后转头望了望围作一团痛哭的醇王府家眷们,又瞧着皇上也已经跪在了醇亲王的床边痛哭流涕,忽泛起一阵恻隐之心来,可她却也只是缓了片刻,便亲自走到醇亲王的床边去,将早已备好了的白布盖在了醇亲王脸上,随后吩咐身边的李莲英道,“去传外边儿的仵作和下人们进来,快些为醇亲王奉安。” 李莲英得了命便去传了早已在外等候的仵作和下人们进来,婉贞福晋哭得伤心欲绝,太后前来搀了搀哭得伤心断肠的福晋,只道了句,“妹妹节哀顺变。”太后不等醇亲王的亲人们缓解悲痛的情绪,便命人将醇亲王遗体奉入了棺中。 当夜里下起了小雨,醇亲王府内一夜无眠,载潋换了孝服,跟着哥哥们跪在阿玛灵前守孝,整整一夜未曾合眼。殿内的火盆里燃着火,时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来,载潋就跪在火盆前,却丝毫也感受不到温暖。 她跪得膝盖麻木,却仍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来,只见眼前停放着阿玛棺椁,她恍惚间还记得不久前阿玛仍与自己坐在同一张桌上用膳,还亲手往自己的碟中布菜,可如今转眼已是天人两隔。 当夜太后与皇上即下发谕旨,令醇亲王第五子载沣承袭醇亲王王爵,并赏给醇亲王奕譞“贤”字谥号,谥曰“醇贤亲王”,并补号曰“皇帝本生考”。 一夜之间自己的家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故,载潋仍旧沉浸在无法自拔的悲痛之中,毫无力气去接受新发生的所有事情。阿玛去世后,自己的哥哥载沣承袭了阿玛传下来的王爵,仍旧是醇亲王,而这里也仍旧是醇亲王府,仿佛一切什么都没有变,可一切都已经变了。她再也不是醇亲王的女儿,而是醇亲王的妹妹。 次日清晨时,早已有王府小厮将醇王府外高高悬挂的大红色“醇”字灯笼换为了白色,载潋仍旧跪在灵堂之中,载洵去送走了额娘后回来同载潋道,“妹妹,你总这么跪着也不是办法,总要起来吃口东西才行啊!” 载潋并非不想吃,而是吃不下,面临如此巨大的变故与悲痛,她早已没了吃东西的心情。载潋摇了摇头,转头对载洵道,“洵哥儿,我吃不下,哥哥们去吃吧。” 载涛此时也从旁边站起身来,劝载潋道,“潋儿,你这样实在让哥哥们放心不下,阿玛走了,我们所有人都伤心!可你不能毁了自己的身子啊,你难道忘了阿玛嘱咐你什么了吗?”载潋抬起头去望了望载涛,他看着自己两个哥哥无比担忧地望着自己,又想到阿玛临终前嘱托自己“要你们兄妹每一个人都好好的!”便点了点头道,“好,我同哥哥们去。” 载沣才从外面送走了许许多多来王府吊唁的亲贵官员们,回到灵堂后便继续跪在灵前,他听见载洵和载涛来劝载潋去吃饭,便在一旁道,“潋儿,你同他们去吧,哥哥在这儿陪着阿玛。” 载潋同着自己的哥哥们才用完膳回来,便听见外边的通传小厮来回话道,“太后同着万岁爷一块儿来了!”载沣一听此话便忙领着自己两个更小的弟弟跪到雨水中去迎,载潋因是女孩,只能退到灵堂的一旁去跪着,因守孝期间不能出到外面去抛头露面见人。 灵堂内的白色绸缎在空中随风飘着,传来一阵阵如浪潮般声响来,载潋就跪在白色绸缎的后面,哥哥们迎了太后的和皇上回来,她才能上前挪了几步,跟在自己三个哥哥的身后。 载潋跪在载涛的左侧,看见皇上也为阿玛穿起了孝服,此时满目含泪地跑进灵堂来,就忍不住跟着皇上一起掉眼泪。 载湉跪在醇亲王灵前三跪九叩,心里的悲伤之情早已溢满,他希望自己能将这一生所欠缺的所有父子之礼都还上。太后也亲自燃了三支香,握在手里向醇亲王灵位鞠了三躬,随后便将手里的香插在醇亲王灵位前的香炉里。 皇上和太后亲自前来吊唁阿玛,载潋便跟着身旁三位哥哥一起向皇上和太后还礼,那日皇上只顾着悼念醇亲王,一直跪在醇亲王灵前不起,一句话也没有同载潋说,因为在他心里仍在怨载潋在父亲去世前的贪玩,这样不孝的行为是他永远都不能原谅的,他已被悲伤冲昏了头脑,已不能理智清晰地去分析那天载潋究竟去了哪里。。 皇上和太后回宫时,载潋才跟着自己的哥哥们向外走了几步去送太后和皇上,载潋跪在雨水里恭送皇上回宫,可载湉却连头也未回。载潋就望着皇上的背影,一点一点在细雨里消失,直到最后她也没等来一个回眸。 载潋心里再清楚不过,皇上仍在怨着自己,而且这次的误解与往次都不相同,因为这一次的误解与阿玛的离世有关。 载潋知道凡是皇上认定了的事,是凭谁都不能轻易扭转的,这一次皇上认定自己在阿玛病重不起时仍与载泽出府游玩,皇上又怎么可能还会原谅自己。 载潋忽然觉得好累,她感觉自己拼命想要抓住什么,可最后却什么都失去了。她什么都没有得到,还失去了自己挚爱的亲人,她不懂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竟让自己爱的人都误解自己,都离自己而去。 载潋知道皇上还会有体贴他心意的珍嫔,还会有温文懂事的瑾嫔,还会有一直在等待他的皇后,她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无比多余,她甚至悲观地想,正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为醇王府带来这许多的悲苦别离。她忽然好想一个人躲起来,到一个谁也找不到自己的地方去,还醇王府,还皇上一份平静。 这一次她知道皇上在误解自己,而且已误解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因为阿玛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们,永远无法回来了,可她却不打算去解释,她半个字都不想说。 夜间的醇王府才平静下来,载潋便一个人去了额娘的暖阁里见额娘,这几日的煎熬已令额娘消瘦了许多,载潋心疼地搭住额娘的手,婉贞福晋便一把将载潋环在了怀里痛哭道,“我可怜的孩子……” 载潋来不及安慰额娘一句,便以为额娘跪倒,开口恳求道,“额娘,如今阿玛已去了,依照我醇邸从前筹划,将来阿玛奉安至京郊西山下,女儿想…凡为人子女者,必要为父母尽孝,女儿自然也不例外。京郊苦寒,女儿不愿阿玛一人孤苦!所以有一事想求额娘,还望额娘允准女儿所请…” 婉贞福晋听至此处已猜出了载潋的请求,她不住地用绢子擦泪,道,“潋儿,额娘明白你的心意,可京郊偏远苦寒,额娘如何舍得你啊!” 载潋重重为额娘磕了一头道,“额娘!女儿想亲自到西山为阿玛守灵一年!女儿求额娘就准了女儿吧,算是了却了女儿心头一桩心愿,若是能陪着阿玛,女儿也无遗憾了!女儿只担心额娘一人在京中,只望额娘能保重身体啊!” 婉贞福晋将跪在自己面前的载潋拥进自己的怀里,她将载潋拥得极紧,她抚摸着载潋的背,抽泣道,“额娘的孩子啊!如何要额娘舍得了你…” 婉贞福晋的泪就滴在载潋的头上,她知道载潋的性子,如今下定了决心,是无论如何也拉不回来的了。婉贞福晋抬手去为载潋擦净了脸上的泪,哽咽道,“你的心意你阿玛一定都感受到了,额娘依你,可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好好地回来!额娘还在家等着你呢…” 当夜里,载潋才从额娘房里回来,便吩咐着静心和瑛隐两人为自己收拾行李,静心不解地便问载潋道,“格格您要去哪儿呀?王爷才走,格格这一年最好都不要再出门了啊。” 静心何尝知道,载潋出门根本不为见人,就只为了自己的阿玛,载潋怕多一人知道自己要走的消息便容易被外人知道了一分,便连静心和瑛隐也不肯告诉,只道,“你们收拾就是了,我怎么会做对不起自己阿玛的事儿?更何况是额娘已经应了我的,若是不合规矩,额娘又怎么会应?” 静心和瑛隐无言以对,便只能听话地去为载潋收拾行李,载潋自己也收拾起随身的物事来,她除却收拾了几件能供换洗的素色衣裳,又挑了几双没有绣花样子的布鞋装进了包袱里,便径直往自己床边去,她颤抖着将自己的枕头翻开,从下面捡起一枚荷包来,捧在手心里只感觉心头疼痛地发颤。载潋缓缓解开荷包的带子,借着远处昏黄的灯光,将里面的照片取出来来看。 她瞧见照片上的自己笑得异常开心,挽着皇上的手仿佛世间没有任何烦恼,她抚了抚照片,随后只轻笑了一声,强忍着自己心里所有酸涩与不舍的依恋,将照片重新装回到荷包里,收进自己要带走的包袱里… 无论回忆如何令她痛苦,她都无法丢下这枚她看得比生命还重的荷包,因为里面装着足够支撑她走完今后所有孤寂生活的回忆,那是她孤岛上唯一点燃的灯。 ※※※※※※※※※※※※※※※※※※※※ 写这一章前我异常犹豫,还焦虑,我一直不忍心写完,这是我一直迟迟没有更新的原因,因为这一章以后,载潋就永远都失去了自己的父亲,虽然没有生他,却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机会的父亲。从今后没有人能指引她未来路的方向,也没有人能够为她在太后面前遮风挡雨。我一直不忍心,可还是要努力遵从历史的发展,醇亲王,这位在我心里非常伟大,爱得深沉的父亲终于还是谢幕了,对于载潋,我也不想总编织一场童话,不然去年我就不会重新把这个故事拾起来,决心好好写完。(我从前就是因为不忍心,所以中途停了好久。)她还要走很久,她还要面临马上就要来的甲午,接下来的戊戌,再接下来的庚子...... 她要坚强,故事里醇亲王所托也是我的心愿,她还要面临的风浪有很多,她总要学着长大…… 表白 醇贤亲王出殡那日的清晨,太平湖畔仍结着浓重的霜,府门内隐隐的哭声从高耸的墙内蔓延出来,似乎令湖面上的霜更重了。王府开门的时候,王府门外新换的一对白色灯笼便跟着在风里摇晃,漫天的白幡夹杂着醇王府家眷和下人的哭声向四处飞散,最后又朝着各处飘落。 载潋身穿一身白色的孝服,跟着自己身前三个低头呜咽的哥哥向前走,她脸上的泪意仍未干透,便踏着湖边最冷的晨风零雨送阿玛上最后一程了。 醇贤亲王陵寝位于京郊西山妙高峰的山脚下,从醇王府到西山要走上整整一天,要从太阳当头走到月挂云梢。载潋站在载洵和载涛两位兄长中间,前面跟着载沣。载沣手中捧着醇贤亲王灵位,载潋和哥哥们的额头上则都系着白色的绶带,身上穿着宽大的白色孝服,走起路来,将迎面吹来的冷风都裹在怀里了。 漫天飘散的白幡像是随风飘落的雪花,落在载潋的肩膀上,竟让她觉得比冬日里的冰雪都更冷。她抬起头去,只看见身前浩浩荡荡的出殡队伍似无尽头,所见之处皆是漫天飘舞的白幡与纸钱,呜咽与哭泣的声音都已让她听得麻木,道路两旁围观的百姓不少,却不会有人能真正替她分担失去父亲的悲痛。 出殡的队伍才出城门,往前便是京郊黄土颠簸的道路了,醇王府的掌事张文忠命前方出殡的队伍暂时停了马,转身过来请载沣几个道,“王爷,前面就出城了,您几位也上车吧。” 载潋猛然听见忠叔唤载沣为“王爷”,更感觉心底的悲苦直往心口涌,因为每一声唤载沣为“王爷”的声音都是在残忍提醒载潋,他的阿玛再也不在了。 载沣手中奉着阿玛的灵位,低着头默不作声,半晌后才瞧了瞧前面的黄土地,便叹了口气道,“也好,那就辛苦忠叔了。”载沣话毕后刚想要登车,忽听见城门内传来一阵响亮的马蹄声,一阵高呼立时又盖过了马蹄声传到众人耳畔,“醇王爷,留步片刻!” 载潋听着声音熟悉,熟悉到让她浑身都跟着颤抖,她不禁下意识向后躲了一步,载洵和载涛瞧见载潋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便上前一步挡在了她身前,载涛虽替载潋挡着,却仍旧回头来打趣载潋道,“潋儿这么大了,还怕见人啊?” 载沣听见身后的载涛不合时宜地轻笑,忙转过身来道了句,“是庆王府和泽公府上的人来了,快别说笑了!” 一听是“庆王府”上的人来了,载涛立时明白了载潋为什么会怕,载涛一时被气得面目铁青,呼吸也跟着急促起来,他想到前次载振掳走了载潋的事还没和他算账,现在他居然就敢这样堂而皇之地来他们兄弟跟前露面了。 载洵的气性更大,他从前为了一件衣裳就能和珍嫔兄长志锐大打出手,更不要提载振前次欺负载潋已经到了欺人太甚的地步。他从前因为阿玛病重的原因不敢惹是生非,现在阿玛都已经去了,他就再也忍不住心里的火气。 载洵领着载潋,低头对她道了一句,“走,跟哥哥走!怕他干什么!”随后便牵着载潋的手大步往前走,绕过了眼前的马车便迎着载振走。 载洵前后打量了一眼,瞧见庆王府的载振和载扶都亲自来了,载泽也同着庆王府两兄弟一块来了,便假笑了一声道,“哟,这不是庆王府的振贝子吗?可真是稀客,醇王府都快请不起您这尊佛爷了!” 载振此时瞧见载沣和载洵兄弟几个都过来了,才从马背上跳下来,拱了手后便道,“醇王爷节哀顺变,我阿玛在府里听闻醇贤亲王噩耗,日日以泪洗面,得知今日醇邸出殡,故特遣我们兄弟来送王爷最后一程。” 载沣听后只点了点头,今时今日的场景,绝不是谈论往日个人恩怨的时候,载沣便只能冠冕堂皇地回话道,“庆王爷好意我心领了,也辛苦振贝子和扶二爷特意跑这一趟了。” 载振正假意安慰着载沣,载洵却看不下去了,他领着载潋上前了一步,浅浅一笑道,“振贝子还真是贵人多忘事,这才过去多久呵,就当是没事人一样地来我们兄弟跟前儿晃悠了!还真是把我们兄弟都当成软柿子任你捏了啊!” 载振心里自然清楚载洵说的是什么事情,但他行前庆王奕劻曾特意叮嘱过他,无论什么人提起往日之事,都要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因为没有人有十足十的证据,这件事也从未闹到过太后和皇上的耳朵里,所以他们不必怕。 载振故作不解状地向载洵跟前走了一步,开口轻笑问道,“六爷这儿说什么呢?什么没过去过久?我记得咱们可是挺长时日没见了!” 载洵怒气冲冲吼出一个“你!”字,正欲再往下说些什么,却见载振对着身旁的载潋关怀道,“格格节哀顺变,醇贤亲王去了,连同着我们都悲痛不已!更不要说是格格了…可格格还是早些振作起来的好!若是王爷见格格如此憔悴,想必也不会安心的!” 载潋虽向后退了半步,却直直憎视着载振,她长舒了口气,才令自己惊涛骇浪的情绪平复下来,她莞尔一笑道,“谢谢振贝子关怀,贝子也不必过于悲痛了,若是坏了身子,可就得不偿失了。” 载洵见载潋今日并无要与载振算清旧账的意思,便也压了压自己心头的火气,而后便松开了载潋的手,仰着头向前走了几步,瞧着站在载振身后比自己矮了许多的载扶,想赶他们快些走,便道,“扶二爷今日也辛苦了,你们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就快些回吧!” 载扶谦恭地笑了笑,对载洵笑道,“六爷见外了,你我本是同宗同门的兄弟,醇邸遇事,我们自该尽施援手,尽表心意,何来辛苦之说。” 载泽此时才从一头雾水的旁观当中插进话来,他上前来站到载沣身前道,“我们既然来送王爷,岂有不送到就半途回去之理,我们三人都骑了马,就跟在前头马车后边,定要将王爷送到妙高峰了才是。” 载洵听过载泽的话,就忍不住“哎呦喂哟”地摇头跺脚,他气载泽不知道这里头的缘由就出来插话,反倒令载振得了意,让他没了台阶可下。 载泽却仍旧是一头的雾水,他抬起手来指了指载洵,瞧着身前的载沣便问,“六爷今儿这是…这是怎么了?打什么哑谜呢?” 载沣自然不能在载振面前和载泽解释清楚,便轻笑道,“他火气大,向来如此,这几日伤心过度了,还请泽公见谅。”载洵颇为无奈地瞅了瞅载沣,也不好解释些什么,便自认倒霉地点了点头,暗暗嘀咕了句,“哎呦喂!我的哥哥哟!” 载潋自然是最不愿意让载振跟着一起去送阿玛的人,可她又不能想出什么办法来阻止他,载潋更不能将之前的事闹得人尽皆知,于自己名声影响是小,而对皇上影响是大。 因为载振知道载潋的秘密,他知道载潋身上藏着皇上的照片,她不能让载振将此事传到太后耳中,不能让太后知道不光是珍嫔,就连皇上的照片都是在宫外冲洗的,而且还带在“不相干”的人身上,载潋简直不敢设想后果。 载沣不出面阻止,载振便得意洋洋地重新跨上了马,勒紧了马缰对载扶道,“咱们走吧!”载扶“诶!”了一声,便也重新上了马,准备跟着醇王府一同去妙高峰。 载潋就站在原地也不肯登车,她还在尽着最后的努力,她不希望载振跟着自己和哥哥们一同去送阿玛。可是她势单力薄,更只是个女儿家,根本就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她正在心里恨自己无能,忽看见城门内一列马队飞奔而来,领头的是总管内务府大臣继禄,他领着身后一众内务府堂郎中、主事及书吏人等匆匆往城外赶。 载潋知道内务府来传的话必是皇上或太后旨意,便忙叫了已经登车的载沣下来道,“哥哥!是内务府的人来了!” 载沣安放下手中醇贤亲王灵位,忙着又下车来恭迎,继禄翻身跳下马来便拱手安抚载沣等人节哀顺变,将过场话讲完了才又道,“奴才们奉了皇太后和万岁爷的意思前来送王爷最后一程,几日来朝上政务纷杂,太后又担心万岁爷万乘之尊,至西山苦寒之地会有所损伤,便遣了奴才们过来,到得晚了,还请醇王爷勿怪。” 此时载潋听了继禄的话,不禁又掉起眼泪来,她站在三位兄长身后,以宽大的衣袖遮着面啜泣,半晌后她才见三位兄长已掸袖跪倒在地,啜泣不止,自己也忙跟着他们跪倒。 载沣跪在最前头,此时声声至悲道,“先考承蒙皇太后皇上挂念已是无上荣光,奴才们怎么还敢劳动万岁爷九五至尊之躯,与我们同去京郊泥泞之地,奴才等只望皇太后皇上珍重圣躬,才能心安。” 继禄看见醇王府家眷们都面容憔悴,不禁也引起了他的悲切之心,便忙着上前来扶起了载沣,又吩咐身后主事们去扶载洵、载涛和载潋起来,继禄忙着宽慰几人道,“这几日来连着太后和皇上都心事沉重,尤其是万岁爷,这几日奴才们竟未见圣颜有半刻欢愉!”继禄说到此处不禁低着头无奈地叹了口气,片刻后才又道,“醇王爷和少爷格格们也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 载潋才擦干了眼泪,随着内务府主事站起身来,便又听继禄淡笑道,“醇王爷请宽心,万岁爷已为醇贤亲王亲自撰写了碑文,等着将万岁爷御笔篆刻完毕,奴才们就将石碑立到王爷陵寝上去。” 载沣还未谢恩,载潋便已按不住自己的担忧,从人后向前走了几步,问继禄道,“大人,这几日皇上圣躬安康否?” 继禄被载潋的问话吓了一跳,因为府里的女眷很少会出来主动问话,更何况王府女眷如此关心皇上,继禄心里觉着不合规矩,却又不能不回载潋的话,便浅笑道,“皇上圣躬无大碍,只是这几日伤心过切,食欲有所消减而已,格格不必担心。” 载涛站在载潋跟前拦她,不让她再去问话,载潋却一把推开载涛的羁绊,又上前了几步急切问道,“食欲有所消减…皇上请医没有?” 继禄更感觉到载潋对皇上的特别关怀,本是不合规矩的问话,他也不知该如何作答,便抬起眼来瞧了瞧载潋,又转眼瞧了瞧载沣,载沣心领神会后便打断了载潋的话,对继禄道,“劳烦大人向皇太后皇上转呈我等感激涕零之意,回程时定进宫当面叩谢圣恩,大人路上辛苦了,请回吧。” 继禄点头示意,转身欲走前向着载振和载扶道,“振贝子,扶二爷!万岁爷传您二位回去呢!” 载潋立时感觉喜从天降,连精神都比先前好多了,她正不知该如何遣载振和载扶回去,若不因为庆王府的载振,她不也会在阿玛病重时不能守在身边,耽误了请医时机,等到她回来时一切都已晚了。 载振一头雾水地从马背上跳下来,道,“今日我阿玛遣我们兄弟来送醇贤亲王最后一程,太后和皇上是知道的,这时候叫我们回去是做什么?” 继禄只是笑笑不说话,向载沣和载泽拱手告了别后,便起身上马,坐到马背上后拉着马便转头向城内走,最后只淡淡笑了句,“奴才怎知万岁爷心意,万岁爷口谕传到了,其余的事振贝子和扶二爷就请自便了!” 继禄才骑马走了不远,载洵便得意洋洋地背着手走了上来,他仰着头斜瞧着载振,掷地有声地笑了两声便道,“我说振大爷啊,这回可不是我们兄妹不欢迎你去了,是皇上有口谕,连皇上都不希望你去!” 载振被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怒气冲冲地瞪着眼前的一众人等,良久后才将气喘匀了,点了点头笑道,“好好好,我知道是有人到皇上那儿嚼我载振的舌根子,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载振紧了马缰就一路向回飞奔,载洵仍在原地得意地同载涛有说有笑,觉得大快人心,载沣却转了头闷闷道了句,“咱们该走了,别再耽搁了。” 载振和载扶走后,后来的人中便只剩下了载泽,载沣自然不好令他一人在马车后骑马跟着,便主动邀载泽来马车中同坐,道,“泽公来同我们坐吧,出了城道路泥泞,泽公一人骑着马不方便。” 载泽骑着马在后面缓缓跟着,收了收手里的缰绳笑道,“不碍事!你们一早上走出城来的,就好好歇歇吧!我若是不骑骑马,才觉得浑身不自在!” 载沣同着自己的弟弟妹妹坐在车里,时不时从马车后的帘子缝隙中去瞧跟在后面的载泽,心里一阵阵过意不去,他知道载涛私下里时常与载泽有所往来,便冲着载涛道,“你去请人家泽公过来坐!人家好心来送阿玛,怎么好意思叫人家在后面骑马跟着?” 载涛正掀着帘子向外瞧风景,听见载沣吩咐自己,便转过头来顽皮地朝他笑,话中有话道,“哥哥啊,泽公不听你的话就能听我的了?” 载沣见载涛不肯去,又吼他道,“那你说怎么办?!”载涛用眼神睨了睨载潋,向载沣凑了一步,道,“有人的话他听啊!” 载沣从前不喜欢载涛总拿载泽和载潋开玩笑,可现在载泽不肯听自己的话,他也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载潋身上了,便将语气缓和了许多,转头对一直木怔怔发呆的载潋道,“妹妹,泽公来送阿玛是好意,咱们不能再委屈着人家泽公了,哥哥求你,去请泽公过来坐吧。” 载涛坐在对面望着载沣对载潋说话时的和颜悦色,又想到刚才载沣吩咐自己时的声色俱厉,不禁叹了口长气,“这哪儿是一个人啊!” 载潋并没有拒绝载沣的请求,便命前面赶马的李文忠和常贤停了马,自己走下马去,到马车后边找载泽,载泽才瞧见载潋,便忙着从马背上一跃而下,笑问道,“怎么,潋儿是不是车里坐得憋闷了。” 载潋轻笑着摇了摇头,她知道硬生生拉载泽去坐的方法是行不通的,便另行换了法子,她并未答什么,而是径直去将载泽手里的马缰抢到了自己手里,而后才笑道,“马车宽敞,我不觉得憋闷,只觉得孤单!” 载泽走到载潋身后,低头望着她在手里摆弄手里的缰绳,他想到载潋刚刚失去了自己的阿玛,孤苦的心情自然不言而喻,便安抚她道,“潋儿,我明白你的心事,我不会安慰人…我只希望你不要再难过了…” 载泽还没说完说完,载潋便转过身来高喊了一声“泽公!”,喊得让载泽一愣,载潋才接着道,“泽公陪我们去坐坐吧,哥哥们近来都心事沉重,若有泽公一起说说话,我们也好过些。” 载泽忽然轻笑了一声,他拉起载潋的手腕来,轻声问了句,“我过去了,你还孤单吗?” 载潋望着载泽握住自己袖口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无论如何也不能忘掉另一个人,可她此去就要在西山停留整整一年,她不准备去将误会解释清楚,也许将来再回来时就要与自己在乎的人形同陌路,可纵然是这样,她都不忍心应载泽一句话,因为她将所有的心事都藏在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可载潋心软,她看不得旁人苦等却不得结果的模样,便挤出一抹微笑来,朝着载泽笑道,“不,不会了,泽公陪我们去坐吧。” 继禄一路飞奔地回宫去向皇上回话,他在东华门外下了马,便一路匆匆径直向养心殿而去,途中听闻皇后胞妹静荣进宫来闹了些风闻,却也没心思过问,只急着去向皇上复命。 载湉此时也为自己的生父醇贤亲王奕譞换了孝服,他神清黯然地坐在养心殿案后,将目光一丝一缕都锁在醇贤亲王奕譞临终前所上的遗折之上,反反复复看了无数次,直到现在心已酸涩悲痛得麻木了,却仍然不能从其中抽出身来。 寇连材前来为皇上添茶,却发觉一上午皇上都并未动茶,不禁担忧地望着皇上憔悴的面色,劝道,“万岁爷,您要珍重身体啊。” 载湉却似是没听见般的,只回问寇连材道,“他们送到哪儿了?”寇连材知道皇上在问醇王府的人,便道,“奴才还没得着信儿呢,要是继禄回来了,一准儿……”寇连材话音未落,王商便兴致冲冲地上前来通传道,“万岁爷,继禄回来了!” “快传他进来!”载湉立时吩咐道,王商同着寇连材得了命,便赶忙着去传继禄进来。 继禄仍未向皇上行礼毕,载湉便忙着问他道,“你今日所见情形如何?”继禄恭恭敬敬回话道,“奴才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在城门外追上了醇王府的人,小醇王载沣正奉着醇贤亲王灵位,除却醇王府大福晋和几位侧福晋,醇王府家眷皆在,奴才也将万岁爷亲自为醇贤亲王撰写碑文一事告知醇王爷了。” “好…”载湉的语气忽然低沉了许多,他坐倒在自己身后的御座上,失去亲人的悲痛与不能亲自去送行的愧疚感令他的呼吸都变得迟缓起来,他不令继禄起身也不让他退下,继禄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清脆悦耳的脚步声,仿佛女子脚下的花盆底踩在光滑晶莹的玉石上。 珍嫔从继禄身边走过,端着一碗滋补身子的莲藕红枣羹,走到载湉的案边后轻笑道,“万岁爷别难过了,奴才才刚做的,万岁爷好歹尝一口嘛,算是赏奴才个面子了!” 载湉正为醇贤亲王的事而茶饭不思,心事凝重,听到珍嫔脆如银铃的声音,感觉精神清爽了许多,此时此刻却不能同她多说,便命她将手里的碗放下了,而后又问继禄道,“朕问你…醇王府的人,都谁去了?” 继禄仔细回忆,回话道,“小醇王爷载沣,六爷载洵和七爷载涛,从前醇贤亲王亲近的张文忠和常贤等人……当时人数众多,奴才不能一一记清,还望万岁爷恕罪。” 载湉瞬间又感觉火气蔓延,他蹙了蹙眉,努力忍下心口里的火气,他用力地攥了攥手里的茶盏,冷冷问了一句,“就没别人了?” 继禄又细细地回想,忽想起来载潋也同醇王府众人一起去了,她还向自己问了皇上圣躬康健否的问题,于是便叩头道,“万岁爷恕奴才糊涂,方才忘了还有醇王府的三格格,三格格也跟着醇王爷一同去了,此外…奴才还听说,三格格此去就不回来了,要在西山住上一年半载,以为醇贤亲王守灵。” 载湉听后忽然感觉心底一颤,他知道京郊寒冷,道路不便,起居通信条件各方面都不如京城内,他担心载潋住在京郊会有所不适,更担心她会在京郊受风寒侵染,立时怒吼着质问道,“怎么事先没有人告诉朕?京郊偏远寒冷,怎么能留她一个女儿家留守呢!” 继禄害怕皇上动怒,他为安抚皇上的情绪,便忙着叩首道,“万岁爷息怒!奴才们也是今儿才听说的!不过万岁爷不必担心三格格境况,泽公爷今日也去为醇贤亲王送行了,奴才听泽公爷府上人讲,泽公也要在京郊住上些时日才回来呢,有人贴身照顾着…三格格不会有事的…” 继禄本以为皇上会平静下来,谁想听过他此话,皇上忽然更加震怒地拍案而起,指着继禄,怒吼着问他道,“什么叫贴身照顾着?!载泽和载潋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是他去贴身照顾?他们这是逼着朕给他们赐婚!你说是吗?!” 继禄完全不知道自己什么话说错了,说得惹皇上不爱听了,此时一句话也不敢再说下去了,只剩下跪在原地瑟瑟发抖,珍嫔瞧见皇上动了怒,又瞧见继禄怕得不知所措,便出来解围,她悄悄在皇上耳边道,“皇上怎么了,为什么事动这么大的怒气呀?载潋和泽公都是出于好意呀,皇上。” 载湉知道珍嫔不会懂得自己这层心事,便将她推到一侧去,他自己一人静静想了片刻,他想到载潋在阿玛去世当日还在府外同载泽游玩,见到了载泽竟连自己的阿玛也不管不顾了,就忍不住一腔怒火,他恨不能劈头盖脸地骂载潋一顿,让她能清醒过来。 “皇上…皇上若不放心三格格一人留在西山,奴才们去传皇上的口谕,传她回京就是了……”继禄诺诺地说道,生怕又会触动了皇上敏感的神经。 谁知此番载湉却道,“不用了!让她留在西山也好!免得回来后又生出许多事端,朕也不愿再见她只懂自己小情小爱的样子,以后她的事不必来传!朕不想再见她!” 继禄答了话,心中叫苦果真是说什么都对不上万岁爷的脾气,王商见皇上也没了再向继禄问话的心思,便在一旁忙摆手示意继禄道,“万岁爷气头上,您快下去吧!改日再来回话!” 继禄走后,王商和寇连材也退了下去,只留下珍嫔和皇上两人在殿中。珍嫔为了让载湉消消气,便笑着道,“万岁爷快别生气了,再生气奴才都怕了,都不敢来见万岁爷了!” 载湉一想到载潋在醇贤亲王去世当日姗姗来迟的场景就忍不住愤怒,他更替自己的阿玛心痛,向来疼爱的女儿却在自己需要时与自己的情人出府去游玩,迟迟不归! 珍嫔见载湉慢慢消了气,才敢问了一句道,“万岁爷,您究竟为了什么事啊?奴才没听说载潋最近惹了什么祸呀?” 载湉像是想到了倾诉的突破口,他高声道,“她!载潋!竟然心大到连阿玛病重都不放在心上,阿玛病逝当天,她还在府外…和载泽闲玩儿!” “就是皇上和太后都去探望醇亲王那天吗?”珍嫔问了一句,载湉只点头回应。 珍嫔心里却起了疑,因为她当天恭送走皇上后,便听闻载潋不久前曾进过宫,在太后处挨了打,怎么会是同载泽出府游玩了呢? 珍嫔最后却是一句也没有提,因为她想起不久前皇上出宫不归的事情来,众人都传是载潋引皇上出宫的,她正希望皇上从此后误会载潋到终成陌路,当然不愿意皇上会重新对载潋升起怜悯与同情来。 珍嫔最终端起来莲藕红枣羹的碗来,递给载湉笑道,“皇上别生气了,载潋是小孩子,做事思虑不周全也是难免的啊!” 载湉看了珍嫔一眼,气仍未消,愤愤地道了一句,“朕是气她…!和载泽……罢了罢了!”载湉欲言又止的样子,珍嫔都看在眼里,便嘟着嘴道了句,“奴才明白了,皇上是吃泽公的醋了!” “你胡闹!”载湉抬手去弹了弹珍嫔的额头,珍嫔才爽朗地笑出声来,她明媚地笑道,“皇上!您别生气了,您有奴才啊!无论如何,奴才心里都只有皇上一个人!” 载湉望着珍嫔明媚的眸子,感觉自从她来后,才弥补了从前许多令自己孤独的缺口,他感恩地攥紧了珍嫔的手,一字一句道,“珍儿,谢谢你。” 直至月亮当头,载潋同着自己的哥哥们才行至妙高峰,将醇贤亲王奉安完善后已至深夜,妙高峰山脚下有间单进的院子为醇王府所有,载沣便让家眷与随行们都在此用膳休息,次日清晨返回城内。 载潋因要在此住上一年,便不会再和王府众人回去了,她领着自己的随侍静心和瑛隐两人收拾住处,虽住处大不如前,可却难得清静,载潋也十分满足了。 载潋睡前忽听见有人敲门,她以为又会是自己的哥哥们来劝自己明日同他们一起回去的,谁知竟是载泽站在载潋门前。载潋敞开门时,便感觉门外呼啸进一阵寒风来,她紧了紧领口,便望着门外月光下独立的载泽,问道,“泽公…怎么是你,怎么还没休息?明天一早还要赶路呢。” 载泽见载潋也换去了白天里穿在外间的坎肩,便礼貌地向后退了几步,低着头颇有些含蓄之意,笑了两声后才道,“潋儿,我有些话想同你讲,你能不能出来听我把话说完?” 载潋微有些惊讶,她没想到载泽会在深夜里邀请自己出去,可她却很快反应过来,便答道,“好,泽公你等等我。” 载潋进屋去披了件外衣,便飞快地出门去找载泽,载泽领着载潋一路向妙高峰山脚下走,直到前面有条浅浅的溪涧阻隔了去路,载泽才停下脚步,他瞧着潺潺溪涧上倒映着的月光,忽鼓起了勇气,转头对载潋道,“潋儿,我知道我的话有些突然…我是想说…我…我的心意!我想你应该能懂!我到了该成婚的年纪,府里人向我提起过无数的格格姑娘们,可我心里,中意的只有你。” 载潋只感觉从头至脚一阵颤抖,她感觉有些晕眩甚至站立不住,她何尝不明白载泽一直以来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心意,可她也只能残忍地装作不知而已,她知道自己太残忍了,可她却也没有办法,她的感情她已经付出了,付出得无怨无悔。 载潋听到载泽今日将话都说明了,自己也不想再瞒,便道,“泽公,对不起…我…我不值得泽公这么对我!我心里有自己的执念,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嫁了!”载泽不解地摇头道,“潋儿你告诉我,他是谁?他是谁,值得你这样一点结果也没有地去等?!” 载潋被载泽说得泪流满面,她扭着头不敢看载泽,最后只哽咽道,“泽公,那只是我一个人的执念而已,也许他……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又或许他非常恨我恼我吧!” 载泽不再去追问载潋所说的人究竟是谁,他听得出载潋话中的意思,那个人和她根本就没有任何可能,载泽忽然从载潋的身后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他低声道,“潋儿,也许从中走出来对你而言很难,但我相信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载潋没有挣脱,她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生平最怕自己会身不由己地负人,可她万般周全,忍受了许多该忍与不该忍的伤痛——载振的欺辱她为了皇上而选择闭口不言,为了皇上的处境,她选择自己去扛下所有罪过,令太后罚她,她仍旧一言不发。 可到最后,却还是令皇上恨她,恼她,怨她,如今又要让她再负载泽一片赤诚的心意!她不愿再伤害载泽一丝一毫,可她不能放下自己的执念,她煎熬在其中,又如何能作决定呢。 “泽公…”载潋甚至无法从载泽的怀中抽出手来去擦一擦自己眼角的泪,她苦笑道,“泽公!我不想负你!也求求你不要逼迫我…忘掉他于我而言本就是最难的事!” “可我只相信!”载泽忽然高声吼起来,他将载潋抓得更紧,“可我只相信,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载潋仍旧站在原地,她痛苦到已失去了所有力量,她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 皇上恼自己,厌自己,她也做好了皇上不再见自己的准备,因为她知道皇上认为是自己的不孝加速了阿玛的离世,阿玛是皇上亲生的阿玛,可自己却根本不是皇上的亲妹妹。 载潋苦笑着,她望着天上一轮月亮,想着也许皇上也在看这轮月亮。 她摇了摇头,心中清楚自己和皇上是永远都没有可能的,她的心事只能独自一人分享,是不会有人能和她一起共享的,在这份孤独里,载潋心甘情愿也甘之如饴,可她小心翼翼却还是忍不住在有关皇上的事情上失去所有原则。 她为了皇上拒绝了载振,也拒绝了载泽,可留给她的就剩孤单了。 载泽所相信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在载潋对皇上的感情上根本不适用,因为皇上是永远不会为载潋留有余地的,他们本身就是“兄妹”,而载泽也永远不会知道,忘记皇上,于载潋而言何尝只是一件难事,更是等同于拿走了她的命一样。 ※※※※※※※※※※※※※※※※※※※※ sorry又久等了哟(害羞 忽然网断了,不然早就会发出来这一章了!! 喜欢请点收藏啊诶呀哈哈哈哈 赐婚 紫禁城中的夜寂静无声,月光如水般倾泻在卷翘的屋檐上,巡夜宫人们手中提着的宫灯是城中夜里仅剩的光芒,他们脚下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他们从御花园一直巡到东六宫,一路太平。 领头的巡夜太监在走过皇后起居的钟粹宫时忽然停下了脚步,挥了挥手示意身后人跟上来,道,“这么晚了,皇后娘娘宫里怎么还亮着灯?今儿是万岁爷来了吗?” 附耳倾听的小太监听了师傅的话,忍不住咯咯笑了两声,随后玩笑道,“师傅,万岁爷今儿还是景仁宫啊,再说了,要是万岁爷今儿来了皇后主子这儿,这么晚才不该亮着灯呢!师傅您说是吧!” 领头的太监听见小太监又耍贫嘴,狠狠拍了他的帽檐一巴掌,低吼道,“跟这儿胡说八道什么呢!小心皇后娘娘听见了叫你挨板子!” 小太监委屈地“哦”了一声,正想退回到队伍里去,却又被领头的太监吼住了,“犯什么愣呢!还不赶紧的!到门房去问问娘娘怎么了?” 那小太监疾步小跑着跑到了钟粹宫的外门房,见值夜的太监就坐在跟前犯瞌睡,忙吼了他一声问道,“快别睡了!我师傅叫我来问问,皇后娘娘今儿是怎么了?怎么三更的天了,宫里还亮着灯?” 值夜的太监无可奈何地摇头又叹气,坐在门外的大门槛上直拍大腿,叹了半天气才道,“娘娘倒想休息呢!可谁管得了这国舅爷家里的二格格呀,来了一天了,这会儿缠着娘娘给个说法!……你说,这泽公爷的事儿,皇后娘娘也不好插手去管不是?!” 小太监的好奇心又泛滥了起来,忙低下头去问,“你说的二格格…是桂公爷家的二女儿,皇后娘娘的妹妹静荣吗?”门房太监只“嗯”了一声,就继续烦不可耐地继续打瞌睡,小太监忙晃醒了他继续追问,“她来皇后娘娘这儿干什么啊?” “她啊!想求皇后娘娘赏个恩典,给她和泽公爷赐婚,可你说皇后娘娘也做不了主啊……”门房太监又清醒了过来,坐在原地摇头叹气,“她想让皇后娘娘去求老佛爷或万岁爷赏个恩典,可偏偏人泽公爷没这份情意,娘娘这儿正为难呢!管也不是,不管也不是!” 小太监终于问了个明白,忙跑回到自己师傅面前抖机灵道,“师傅,我都问明白了!是桂公爷家里的二格格在呢,求皇后娘娘给她和泽公爷赐婚,可人泽公爷没这份心意,娘娘正为难呢。” 小太监正说得起兴,没看见背对着的钟粹宫大门正徐徐敞开,领头太监见里头仪仗依次列开,便知道是皇后过来了,忙捂住了小太监的嘴领着身后的人跪下恭迎。 他们只听得皇后身边红儿的声音传来,“宫门就不必关了,娘娘过会儿就回来。”方才值夜的太监边跪着点头边问道,“皇后娘娘您去哪儿啊?这夜深露重的,您可当心点儿!” 众人没听见皇后的声音,却听见静荣哭哭啼啼的声音传来,“找老佛爷去!总得有人给我做主!” 皇后才走远了,首领太监才领着后面一众人起来,他又拍了那小太监帽檐一巴掌,直把他头上的帽子都打歪了,才吼道,“嘴巴大得直漏风!刚才要不是我拦着你,你传闲话要是让皇后娘娘听见了,你还活不活了?!” 当日天还未亮时,载湉便起身更衣,珍嫔将捂在怀里已经捂暖了的朝珠亲手挂在载湉颈上后,便乖巧笑道,“昨夜里万岁爷睡得可好了,奴才都没听见万岁爷说梦话。” 载湉最后等着小太监来呈朝冠,他刮了刮珍嫔的鼻尖,最后同珍嫔玩笑了一句,道,“你这丫头,夜里不好好睡觉,净偷听朕说梦话呢是吧?!” 小太监来呈了朝冠,珍嫔抢在前面接过了手,戴在皇上头上以后才害羞笑道,“奴才是怕万岁爷做噩梦,要是万岁爷醒了,奴才就能逗您开心了……” 载湉欣慰地一笑,却来不及再同珍嫔多说些什么,他在珍嫔额头上轻轻落下了一吻,只简单说了句,“去养心殿等朕,朕想一下朝就能见到你。” 载湉才出景仁宫上轿辇,王商便跑上来给皇上披挡风的斗篷,寇连材站在皇上身侧手脚麻利地为皇上系好了纽带,王商才道了句,“万岁爷,奴才听说今儿早上太后给泽公和静荣格格赐婚了。” 载湉愣了片刻,他脑海里瞬间划过无数的不解与疑问,却不能一时理清头绪。不知为何,当他得知这个消息后,竟第一时间想到了载潋,因为他此时心里认定了载潋与载泽两情相悦,纵然他因醇亲王去世的事怨恨载潋,他此时还是不能自已地心疼起了载潋。 最终他只吼了句,“什么?!太后怎么又转变心意了?从前不是想给载潋和载泽赐婚的吗?!” 王商明白皇上这是又牵挂起载潋来了,也不忍多说些什么,只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实在不知道这其中的细枝末节,只是今儿早上听着了个信儿。” 载湉低头默默思索了许久,他感觉长街上的冷风几乎吹得令他思绪凝固,却还是抛不开对载潋的担忧,他想到载潋此时正远在西山,载泽本来正在身边陪伴,若载泽忽因赐婚一事回京与别人完婚,载潋又该作何感受啊! 载湉还是忍不住继续问下去,他挥手示意王商过来,低声问道,“朕问你,太后定了完婚日期了吗?太后传载泽什么时候回来?” 王商虽不知道细节,赐婚的大体脉络却都是清楚的,他回话道,“回万岁爷,太后的懿旨是即刻回京。” 载湉只感觉心底里仿佛传来“咯噔”一声,似有一重物压在心头,令他呼吸不畅,他不知道载潋将如何这样的变数,在阿玛去世的悲伤中再次接受心上人将与别人成婚的悲痛。 当日朝上户部已开始上表奏请有关太后六旬万寿庆典相关事宜,这场将靡费甚多的空前盛典将在国库空虚的现状下开始筹备,而六旬万寿是连寻常老人家都会隆重庆祝的,且以太后喜奢图享的性情,绝不可能允许万寿庆典从简进行。 载湉深深明白这一点,他作为以孝治国的一国之君,作为万民之表率,作为太后的“儿子”,他无法拒绝,更没有立场拒绝,于是准户部所请,太后六旬万寿将颐和园受贺,仿康熙、乾隆年间成例,自大内至园,路所经,设彩棚经坛,举行庆典。 盛典之盛大,之豪华,之空前绝后,足以想见,可这样天大的“喜事”并没有让载湉上朝前低落的情绪喜悦起来,无疑更为他的低落雪上加霜。 众大臣散去后,他才在养心殿的偏殿里见到一直在等待的珍嫔,珍嫔自然毫不知晓朝上诸事,只顾着见到载湉的喜悦,便跑上来福身迎道,“臣妾见过皇上,给皇上请安。” 而载湉却也终于感觉一直紧绷的情绪能在珍嫔面前轻松下来,他拉着珍嫔坐下,长叹了声气才道,“珍儿,明年就是亲爸爸的六旬万寿了。” 珍嫔在一旁剥了个橘子递到载湉手里,笑道,“万岁爷,这是天大的喜事啊,太后的六旬万寿肯定很热闹,要是能到园中赏戏,奴才也能跟着皇上去了,奴才还没去过园子里呢。” 自从醇亲王奕譞去世后,颐和园的一些收尾细碎工程便由庆郡王奕劻接手了,此时珍嫔提起颐和园来,不禁又令载湉想起醇亲王来,他此时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在同谁说话,竟兀自道,“园子就快修好了,可阿玛还没游览过呢,我也再没有机会同他在园子里过中秋团圆了……” 珍嫔见自己的话又勾起了皇上失去亲生父亲的悲痛来,不禁感同身受地也跟着心痛起来,她忙站起身来走到皇上身边来,拿出绢子来替皇上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泪,安抚道,“皇上,醇亲王会一直都在的,会一直看着皇上的……” 载湉从自己的悲伤中抽出身来,他坐直了身子,忽然朝珍嫔微微笑了笑,他握住珍嫔正为自己擦泪的手,目光空洞着又提起另一件事来,“珍儿,亲爸爸给载泽和静荣赐婚了,宣载泽即刻回来。” 珍嫔仍认为这也是喜事一件,可这次她开口前却多留了个心眼,她察言观色地发现皇上并不怎么开心,才咽回了自己要说的话,道,“皇上有什么顾虑吗?” 载湉抬起头来望着自己身边的珍嫔,她隐隐约约间想起昨天珍嫔同自己假意开玩笑说的一句话来,“万岁爷这是吃泽公的醋了!”,他忽然不忍心起来,珍嫔这样毫无保留地付出着自己的爱意,如此坦诚,如此炽烈,令他如何开口说出自己心里隐藏的关于另一个女孩的心事? 载湉低头默默地想载潋,他自己心里清楚,自己对她的感情早已不止于兄妹,不然自己便不会有那么牵肠挂肚,也不会有那么多醋意和怒火,可这份感情却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说出口的。 “没,没什么顾虑,只觉得有点儿突然。”载湉低下头去苦笑了笑,他无法阻止太后的决定,也不能保护自己心爱的人不受伤害。 珍嫔默默注视着满腹心事的载湉,想到了载泽就又想到了载潋,她同样苦笑了笑,低声道,“万岁爷不用担心载潋,泽公心里既然有她,就不会委屈她。” 载湉惊讶于珍嫔早已读懂了自己心事,惊奇地抬起头看着她,珍嫔继续道,“静荣是年纪大了,太后才急着赐婚,而载潋年纪还小,现在不急,等过几年太后也会给她做主的,更何况,她既然和泽公两情相悦,就算太后不赐婚,泽公也会来求恩典的,泽公又不是只能娶静荣一个,到时候万岁爷再赏个恩典不就是了。” 载湉感觉珍嫔的一番话仿佛将自己的心事点透了,却也感觉令他再次愤怒起来,他气果真在所有人眼里载潋都是载泽的,他气载潋从未懂得自己的心事,心里满满装着的全都是载泽,他又想起载潋在阿玛临终前还辜负了阿玛的宠爱。 “是啊,朕替她急什么,还会有谁能比朕更艰难么…”载湉的话音未落,珍嫔便上前一步紧紧将载湉拥在了怀里,她温情地安抚道,“皇上,一切都会好的,再难再不容易您都有奴才啊……” 寇连材领着太后派去西山传载泽回来的内务府官员继禄来见皇上,他知道珍嫔在里头,便不敢贸然进去回话,他躬着腰在养心殿外的回廊上恭声道,“万岁爷,内务府继禄大人来了,临行前来请万岁爷的旨。” 载湉命寇连材领他进来,继禄在偏殿里见了皇上,跪在地上听皇上最后的叮嘱,载湉道,“继禄,你这次去,替朕看看醇亲王园寝的情况,过段时间朕要亲自去一趟。” “是,奴才一定细心察看。”继禄叩头应了,载湉又想起了一件事来,令他心里备受煎熬,他道,“还有,你要是见着了载潋,就告诉她,朕很……” 继禄仍跪在地上静静听着,载湉却将自己口中的话停住了,他想到载潋此时此刻正有载泽陪同,哪里还会在意自己的心事,于是便讽刺般地笑了笑,最终摇了摇头道,“算了,朕没什么吩咐的了,你去吧。” 而那日清晨才刚晨起的载潋还一无所知,她起身后由静心和瑛隐两人伺候着更了衣,因在守孝期内,载潋只穿了件没有绣花样子的素色对襟旗袍,将发髻简单挽在了脑后,亦没戴任何饰物。 载潋才刚出自己暖阁的门,便感觉到山里的冷风呼呼席卷,吹得令她一阵阵颤抖。 李妈妈原本在暖阁里替载潋收拾床榻,抬眼透过半明半暗的轩窗瞧见载潋冻得已抱紧了双肩,忙从暖阁里的紫檀花卉纹多宝阁里取了件貂绒的斗篷出来,追到载潋身后为她披上。 载潋感觉身边的寒风立时就穿不透自己的衣裳了,回眸对李妈妈莞尔一笑道,“辛苦妈妈时时刻刻都惦记我,妈妈若不准备,我都没带厚衣裳来。” 李妈妈是载潋被过继到醇亲王府前唯一悉心照顾她的人,和载潋的感情极为亲厚,她近来年纪大了,王府才让她安心在府里休养的,派更为年轻的静心和瑛隐多去照顾载潋。 “什么辛苦不辛苦,若没格格的事还能让我牵挂着,我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意思。”李妈妈在回答载潋的话时忽流露出一股悲伤的神色,她见载潋担心自己,便又忙道,“格格别担心我,瞧少爷们都快收拾好了,格格也过去和他们说几句吧。” 载沣、载洵和载涛今日即将启程返回醇亲王府,而载泽则准备留下来陪伴载潋一段时间。 醇王府守孝期内,王府三名男孩不宜离开家门,所以载沣三人纵然担心载潋,也没有办法留下来亲自陪她,更何况府里还有牵挂他们的额娘。 载潋使劲压低了脚步声,悄无声息地从院子里的回廊上走到在马厩前拴马的载涛和载沣身后,载潋见他们二人一点也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到来,猛地从身后拍了他们二人一下,大喊了声,“嘿!哥哥们起得早啊!” 载沣被载潋吓得扔下了手里的缰绳,转过身来瞧见是载潋,想要发怒的情绪立时烟消云散了,他笑呵呵地同载潋道,“哟是潋儿啊,妹妹今儿怎么起得这么早,你六哥他都还没醒呢。” 载潋笑道,“知道哥哥们要走了,总要起来送送哥哥们。”载沣一听到此处便面露不舍地一句话也说不出了,载涛此时才扔下手里的缰绳,转过身来对载潋厉声道,“潋儿,你真的不和我们回去了吗?!对阿玛尽孝的心意我们都明白,也都和你一样!但你没必要把自己留在这偏远的大山里啊!” 载潋不想回去还有一层原因,便是她想要躲起来,离是是非非远一点,或许皇上就能不再恼怒自己了,也许那些令人无可奈何的误解就能被时间与距离化解。 前次她为了保护皇上进宫挨了太后的打,她都不能对皇上说清,皇上还误解自己是同载泽出府游玩去了。 载潋垂首摇了摇头,淡淡笑道,“不了,我想在这儿住段时间,陪陪阿玛,自己也能好好想清楚一些事情。” 载涛一见载潋郁郁寡欢的样子就气愤,他就不得载潋委屈自己,越看她如此便越气,于是按住了载潋的肩头吼道,“有什么事是回府里不能想的?非要一个人留在这儿想?你叫额娘如何放心,叫我们!又如何放心!” “罢了!”载涛正在气头上,忽听见载洵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载潋循声望去,才见载洵刚刚晨起更了衣,迈着步子往他们这边走,载洵对载涛道,“我说弟弟啊,潋儿也大了,她的决定咱们该尊重她,更何况有泽公陪着她呢,你还怕什么?” 不提起载泽还好,一提起载泽载涛就更加不放心起来,刻意道,“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山里,就他们两个住在这儿,我才更不放心呢!要是出点什么事儿…怎么办啊?” “你…你你乱说什么呢,泽公是什么样的人咱们还不清楚吗?”载沣听了载涛的话急忙在一旁打断他,载涛就是不以为然地重新捡起了马背上的缰绳继续套马,背对载沣道,“清楚!他什么心思我更清楚。” 载潋最终也没听载涛的劝,执意留在了西山,她跟在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后面一直送三位兄长到妙高峰山脚下通往远处大路的分叉口,她停下了脚下的步子,脚下的沙石跟着她的动作摩挲作响,山口的风很大,将她裹在身后的斗篷都吹了起来。 载沣从马车旁走过来替载潋理了理额头前被风吹乱的头发,不善言辞的他断断续续道,“妹妹,哥哥们走了…那个…你要是想家了,或是孤独了,你就回来吧!叫身边的人递个信儿,哥哥就派人来接你回去。” 载潋含着笑意默默望着载沣,风一直吹,载沣才帮载潋别好的碎发就又被风吹乱了,载沣不厌其烦地一直帮载潋整理,载潋轻笑出了声,温柔道,“哥哥别理了,理不好的。” 载潋往前走了几步,走到还在独自生闷气的载涛和一脸担忧的载洵面前,又回头望了望还在原地站着的载沣,她知道离别的时刻不能说不舍的话,便故意笑道,“我才不想你们呢!我在的时候天天管着我,好不容易出来自在自在,我才不想回去呢!” 载洵苦笑了一声,对着载潋道,“哎呦我的妹妹啊!哥哥们还不是疼你,算了算了,你既然愿意自在,那就随你心愿吧!” 载涛只斜瞥了载潋一眼,便气哼哼地坐进了马车,狠狠一把甩下了马车前的帘子,再不说话。载沣被载潋说得一直哑口无言,完全不知道该要说些什么,载潋见他一直站着,便走回到他身边,笑了笑道,“哥哥快上车吧,一会儿追不上他们了。” 载潋身后的管家李文忠也来催促载沣道,“王爷,咱们该回去了。”载沣才默默无言地点了点头,迈着沉重的步子上了第一辆马车,直到李文忠替载沣放下了马车前头的帘子,载潋的情绪才终于抑制不住。 马车渐渐远去了,只留下一片飞扬的黄土在山脚下的大风中凌乱,载潋站在和哥哥们分别的地方,望着越来越小的马车和人群终于忍不住难过的情绪哭出声来。这是她第一次要独自一人面对生活,第一次和亲人们分开。 “格格,山口风大,咱们回去吧!”静心在载潋身后仔细劝道,载潋背对着静心擦了擦眼边的泪,点了点头准备跟她回去。 才刚回身,载潋便瞧见载泽牵着一匹马在身后等她,载泽的目光与载潋相遇后,担忧的神清才渐渐退散,他努力挤出微笑来对载潋道,“潋儿!上马!这儿风大,我骑马带你回去!” 载潋忽然感到心底里有一丝触动,她生平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她开始愿意慢慢接近眼前的这个人,感动于他无微不至的陪伴与关怀。 载潋加紧了步子,跑到载泽面前笑呵呵道,“好啊!泽公这可是第一次骑马带我!”载泽用力地点点头,将载潋扶上马后,自己也跃上马背,收紧了缰绳带她一路回去。 载潋感觉到身后的载泽逐渐收紧了手臂,身下的马儿也越跑越快,她望着前方颠簸的道路,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了,因为她忽然想到在某一个深夜里,皇上也曾这样带着她同骑一匹马,她想,从今后怕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回到妙高峰山里那座单进的院落里,方才成群的佣人和丫鬟们早已不见了,醇王府带来的所有人都回去了,只剩下载潋和身边的静心、瑛隐还有李妈妈。 载泽下马后发觉载潋情绪不对劲,便问道,“潋儿怎么了,是不是不舍得哥哥们回去。” 载潋想起哥哥离去时的背影仍旧心酸,可真正让她难过的是她刚才的心事,她再也没有机会与皇上亲近了。载潋抬头看着载泽,知道自己的心事只能隐藏,怔忡了半晌后笑道,“他们才走不适应,我过会儿就准好了!哈哈哈…” 载泽领着载潋往回走,忽瞧见院门口站着个半熟脸的男孩子,年纪瞧着与载潋相仿,载泽不由得升起了戒备心,将载潋挡在了身后走上前去问他道,“你是谁?在这儿等谁呢?” 载潋本没看见那男孩子,直到载泽走上去质问他,载潋才瞧见门口站着的人,她忽笑出了声,冲上前去笑道,“诶,阿升!你怎么还没走,掉队了吗?” 载泽满心狐疑地看着载潋,载潋才转头笑着对载泽解释道,“泽公,他叫阿升,是我哥哥载涛身边的小伙计,他是醇王府的人,泽公不用担心!” 载泽听到此处才放下心来,阿升见到载潋回来才行了个请安礼,开口道,“格格,载涛少爷让奴才留下来伺候您,少爷担心您这儿没个男丁不安全。” 载泽听至此处忽极为不爽地“嘿!”了一声,冲着阿升吼道,“载涛这是对我的阴阳有什么误解么?!”载潋也听出了阿升话里的不妥之处,忙给他使眼色,叫他给载泽道歉,阿升忙着欠了身子,摇手解释,“不不不,泽公爷别误会!都是奴才不会说话,少爷不是这个意思…少爷是说,泽公您是贵胄之躯,一些粗活重活还得是奴才们来做!” 载潋掩着嘴咯咯笑,听过阿升的话后,便拉开载泽笑道,“泽公,别和他计较了!阿升向来心直口快的,跟我那个口是心非的哥哥可不一样!泽公就别生气了!” 载泽无奈地摇摇头,挥手叫阿升起来,道,“说,你们少爷怎么口是心非了,是不是惹载潋生气了?!”阿升哪里敢说载涛的坏话,结结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载潋便对载泽笑道,“泽公,我哥哥他一直和我赌气,刚才走的时候连句话都不肯和我说,却又遣自己最信得过的阿升留下来照顾我。” 载潋含着笑意回答载泽的问话,眼眶却越说越热,她此时才能理解载涛是有担心自己。 载泽道,“载涛从小和你们分离了,心思比别人都要细腻些,长大后才和亲人久别重聚,自然也更珍惜来之不易的亲情。潋儿你要多理解他,他毕竟是你的哥哥,总还是要在你面前摆些架子的。” 载潋目光中仍旧含着闪烁的泪光,点头告诉载泽她都明白了,才领着载泽、阿升和静心往院子里进,瑛隐才将院门从里头开了,笑盈盈地迎载潋和载泽进去,和载潋说午饭她都准备好了,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内务府来传旨的继禄领着身后四个内务府文案官员在院外头下了马,他瞧见载泽和载潋就站在院门下,忙加紧了步子,上来赔笑道,“奴才给泽公爷请安,给三格格请安了!” “大人起来吧,这么着急不会是传圣旨吧?”载泽本是玩笑,谁想继禄立时正色道,“正是,奴才是来给泽公爷传圣旨的。” 载泽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看见继禄转身从身后文案官员手中的匣子里取出了一道圣旨,他才后知后觉地赶紧跪下,叩首听旨。 载潋及在场所有的人都连忙跟着载泽跪在了前来宣旨的继禄面前,载潋听到继禄说是来宣“圣旨”的,心跳的节拍立时乱了节奏,她日思夜想牵挂的皇上会不会带给她一丝音讯呢? 载潋既害怕又期盼地跪在黄土地上,只听继禄高声宣旨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辅国公爱新觉罗载泽人品贵重,行孝有嘉,文武并重,今已至弱冠。今有副都统叶赫那拉氏桂祥之女,叶赫那拉氏静荣,值及笄之年,满洲镶黄旗人氏,品貌端庄,秀外慧中,钦定为载泽之嫡福晋,择吉日大婚。” 载潋只感觉呼吸都被凝固了,这个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令毫无防备的她毫无缓冲的余地。她才开始慢慢对载泽敞开心扉,纵然感情仍无关风月,可她已经将眼前的人视作了知心知意的陪伴,这一道圣旨就这样毫无先兆地夺走了她信任的依靠。 载泽更是无法从震惊的情绪中缓过神来,他本才刚在心里答应自己,一定能感动眼前的女孩,一定会有一日将她明媒正娶进门,上天就和他开这样的玩笑。 继禄捧着圣旨向前走,一直走到呆愣愣的载泽面前才笑道,“泽公爷快别跪着了啊!赶紧领旨谢恩吧!”载泽才恍恍惚惚地从震惊的余波中收回心神来,他怕继禄看出自己并不情愿的情绪来,便忙叩头谢恩道,“奴才载泽领旨谢恩!叩谢皇上、皇太后圣恩!” 载潋仍旧跪在载泽身后,她哽咽了一瞬,只感觉此时此刻山里的风好冷,吹得令她无法挣脱心事中的枷锁,哥哥们走了,载泽也要走了,阿玛永远离开了,皇上也与自己生疏了,她此时便如石化般地愣在原地,无法脱困。 直到继禄亲自来扶了载潋起来,朝她笑道,“三格格快起来吧!奴才宣完旨了,可不敢受格格此礼啊!”载潋呆愣愣地站起身来,想着皇上大概是恨极了自己了,才会连自己最后的依靠也要夺走。 比起载泽的离去,载潋更心痛于皇上的狠心,可她想到只有这样才能真正保护皇上时,又感觉所有的委屈都不算什么了,她就这样每天都被夹杂在两难的愁绪中,即将面临崩溃的边缘,所以她才会想要一个人留在西山,远离所有纷争。 载泽手中捧着一卷黄纸,努力平静了许久才开口问了继禄一句话,“大人,皇上太后传我何时回去?”继禄答道,“太后的懿旨是即刻传您回去,皇上的意思是谨遵懿旨照办。” “好,我知道了。”载泽淡淡答道,转身默默垂首,对身后的载潋无奈又痛心道,“潋儿,我……你知道我的心意的,可如今圣旨已下,我别无办法。” 载潋抬起头来努力对着载泽笑,抬手替他擦去了眼角一点泪意,淡淡笑道,“泽公,我替你高兴,皇上太后赐婚是无上的荣幸。” “不想听这些!……”载泽急不可耐地想打断载潋,却被载潋用手轻轻捂住了嘴,载潋抢在他前面道,“很多事我们都不能顺遂心愿!泽公,你我是宗室子弟,婚嫁大事本就不可能任性自己做主!” “潋儿!……”载潋竟是第一次见到载泽哭,可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们只能接受现实,载潋继续道,“我是真的替你高兴的,静荣姐姐是皇后娘娘的妹妹,泽公,这是太后和皇上器重你!才会为你指这门婚事。只是…原谅我守孝在身,不能亲自去贺泽公新婚之喜了。” “潋儿…”载泽哭得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载潋见他如此样子,更懂他的心事,竟第一次主动将载泽紧紧拥抱在怀里,因为第一次也即将是此生最后一次,他即将属于别人,成为别人的夫君。 “泽公别哭,将来什么都不会变的!我还会吃泽公送我的豌豆黄,还会记得我病倒的时候是泽公送我回府,还会记得我不见了的时候,是泽公心急如焚地找我!还会记得……泽公对我的好。”载潋知道载泽即将属于别人,这些话也只能在今日说清楚,将来再也不能。 载潋紧紧抱着载泽,说完这句话后也忍不住哽咽了,载泽哭得无法回答,只是将载潋紧紧回拥在了怀里,他没想到,自己一直所坚信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 泽泽要嫁人...哦不,是娶妻了!!哭!! 破冰 载潋才送走自己的哥哥们,就又要再次和载泽分别了,因太后的懿旨是传载泽即刻回京完婚,所以载泽根本就没有犹豫的时间。 继禄领着带来的内务府文案官员帮着载泽一起收拾随身行李,收拾到他房里桌上摆着一份点心盒子,正准备帮着装车,忽听一直默默无声的载泽抬头响亮道,“大人!那点心盒子就不麻烦大人收拾了,交给我吧。” 继禄不懂载泽一直在一旁不闻不问,为何会突然过问起一盒小小的点心来,而继禄也只能乖顺地将手里的点心交出来,淡笑道,“哦…既是泽公爷要亲自收拾,奴才们就不乱动了。” 载泽苦涩地笑了笑,接过继禄交过来的点心盒子,他望着盒子愣了许久才略点了点头,随后立刻转身离去。 继禄好奇载泽到底要做什么,便在门口处悄悄瞅了瞅,只瞧见载泽径直跑到了在院里看阿升喂马的载潋身后,此时忽有个内务府文案官员来请继禄,道,“大人,泽公爷的东西差不多收拾齐了,请泽公爷进来瞧瞧吧?” “嘘!你别出声儿!”继禄赶忙压低了声音回头示意他别说话,就又转过头去听载泽到底要对载潋说什么。因为继禄知道,回去后皇上肯定还要问载泽又对载潋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所以才特意留心下二人间的谈话。 继禄只听到载泽语气沉重却又温柔地对载潋道,“潋儿,我记得你爱吃豌豆黄,昨日来的路上特意去买的,还没来得及给你…” 继禄听到载泽拿走这盒点心竟是为了亲手送给载潋,心里竟也不禁跟着酸楚了一瞬,他无法想象此时即将回京与别人完婚的载泽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他只有继续静静地听下去,他望见载潋感动地冲载泽微笑,接过他手里的点心盒,随后对他柔声道,“谢谢泽公,我原先就记着泽公给我买的豌豆黄,是我吃过最好吃的。” 继禄看到此处忍不住长叹了口气,他转身冲着身后的文案官员无奈地摇了摇头,他作为内务府总管,掌管皇家宗室事宜十余年,本早已见惯了各种以政治为目的的联姻,此时此刻却还是忍不住因载泽对载潋的悉心呵护而唏嘘感叹。 “去请泽公爷进来吧。”继禄最终却只说了这样一句话。 载潋清晨才刚到山口去送哥哥们回去,现在尚未用午膳,就又一次跟着内务府的大大小小官员们去送载泽离开了。 载泽一直没有骑上马,也不愿坐马车,直到到了不得不分别的山口处,载泽才恋恋不舍地转过头来,一手拉着马背上的缰绳,低头对载潋道,“潋儿你回去吧,这儿风大。” “泽公保重。”载潋低着头望着载泽一直无处安放的另一只手,而后使劲忍了忍眼里的眼泪,抬头对载泽笑道,“泽公的喜酒我喝不上了!将来泽公再请我吧!” “我希望…”载泽想要说些什么,却忽然犹豫了,他思考了片刻,还是决定将自己的话说完,“我希望将来不是我请你喝喜酒,而是咱们俩一起请别人喝喜酒。” 继禄见载泽和载潋又说了许久,才不得不上来打断他们道,“泽公爷,咱们该走了。”载泽点了点头,终于转身上马,调转马头直向大路而去。 “回去吧!”载泽最终只对载潋说了这样一句话,就再也没有回过头来,他不想让载潋看到他因分别而生的脆弱情绪。 眼见着载泽已经走得远了,载潋却在此刻忽然叫住了还在眼前准备上马的继禄,她系紧了斗篷的纽带,向前跑着追上了要走的继禄,满目期待却也满心忧惧地开口问道,“大人…我…我,皇上,有没有带给我的话?一句,一句也好!有没有?” 继禄的眉头越蹙越紧,他早已察觉到载潋对皇上情感中的异常,上次他在城门口为醇王府众人送行时他就已经察觉到了,因为载潋对别人的事都淡漠不理,却唯独会牵肠挂肚皇上的身体是否康健,不适又是否已经请医。 继禄作为内务府总管,自然明白载潋几次的问话都是不合规矩的,皇上也不可能特意给她传什么口谕,更清楚载潋身份的敏感与尴尬,也听说过从前的许多流言蜚语,他知道若皇上多与载潋亲近,只可能会引起太后疑心,引起后宫不满。 于是继禄对载潋冷冷道,“三格格,皇上让奴才来传的口谕是传给的泽公爷的,和格格并无关系,皇上也没有任何要奴才带给格格的话。”继禄话毕,便也骑马离去。 载潋像早上送走哥哥们一样,愣愣望着渐行渐远的载泽和人群,她此时只望着远去的人群轻笑,笑着笑着才察觉到已经流了满面的泪,她想,皇上已恨极了自己吧!竟连一句话也不愿意留给自己。 因为当天风大,车队走得缓慢,载泽回到京城时已是将近三更的天了,车队先行至泽公府,继禄便请载泽道,“泽公爷,前边儿就到您府邸了!现在都快三更的天儿了,您就先回府上休息,明儿再进宫给太后皇上请安吧?” 载泽自己一个人骑着马,未曾坐进马车里去休息,自然知道前方就快到自己府邸了,可他并不准备先回府休息,而是准备径直进宫,在宫里等着给太后和皇上请安。 载泽收了收手里的马缰,恐怕夜里马队经过的声音太大,会惊扰了附近的住户百姓,他压低了声音低头对继禄笑道,“大人是内务府总管,这点儿规矩总该懂得吧!我载泽奉皇太后、皇上传召回京,岂有不进宫请安复命就回府休息的道理!” 载泽路过自己的府邸门口,未曾向里张望过一眼,他拉紧了马缰,径直向宫中而去,继禄来不及解释,只能慌慌张张在载泽身后加急了步伐。 当日朝上户部复奏有关太后六旬万寿的筹备工作,并由庆郡王奕劻启奏颐和园工程的收尾工程进度。载湉如往常一样,下朝后至养心殿东暖阁中批阅奏折,他批复奏折时向来字字端正,从无一字舛误,忽见一份奏折上提及载泽大婚筹备现状,禀明各项准备筹划皆已完备,奏请皇上择定成婚吉日。 载湉阅至此处,忽想起了什么,心神也像是被什么突然打乱了一样,他提笔要写下日期,心神却突然恍惚了,他犹豫不决地望着面前的奏折出神,直到许久后他才狠狠拍下了手中朱笔,懊恼地靠在御案后思索。 正当他难做决定的时候,忽听殿外传来王商的声音道,“启禀万岁爷,泽公回来了,在宫里等着给万岁爷请安等了好一会儿了。” 载湉更感觉心底的纷乱愈演愈烈,他望了望窗外,见载泽就等在养心门外,风尘仆仆的他从遥远的西山赶回来,满面疲倦之色,载湉站起身来望着窗外静静等候的载泽,缓缓吐出一口气来,他淡淡地对王商道了句,“传他进来。” 载泽从养心门下一路走进养心殿来,进了载湉正在批阅奏折的东暖阁后便跪下请安行礼,道,“奴才叩请万岁爷圣躬安康!” 载湉望着跪在眼前的载泽仿佛消瘦了不少,精气神也不佳,便命他起来道,“你起来吧,坐。”载湉挥手示意在一旁伺候的寇连材摆圆凳,待寇连材摆好了圆凳,便指了指凳子对载泽道,“坐,朕问你几句话。” 载泽诚惶诚恐地躬身谢恩,才敢退着步子落坐在身后的圆凳上,他尚未坐稳,便已听皇上开口道,“为你指婚一事本是太后的意思,可朕后来想,你年纪不小了却迟迟未娶,便也赞成了太后的意思。现在诸事已筹划完备,只等择定吉日成婚,朕想…此事至始至终从未听取过你的意见,所以现在想听听你的想法。” 载泽似乎从皇上的话里听出一些弦外之音来,便慌忙从尚未坐稳的圆凳上站起身来,复又跪倒叩头道,“奴才承蒙皇太后、皇上赐婚恩赏已是天大的荣幸,怎敢提出一字异议,万事皆由皇上定夺,奴才定谨遵圣旨办事!” 载湉望着手里那份奏请择定成婚吉日的奏折冷笑,他抬头望了望额头上微微发汗的载泽,冷笑道,“真的没有一字异议么,就连朕为你指定的成婚人选,你也没有一字异议吗?” 载泽却忽然犹豫了,他跪在地上蹙了蹙眉,想说的话哽咽在喉,迟迟不能吐出,他最后却只摇了摇头,重重叩头道,“奴才无异议,皇上将皇后娘娘胞妹指婚于奴才,是奴才莫大的荣幸,奴才叩谢皇上圣恩。” 载湉目不转睛地望着载泽,将他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处不易被人察觉的变化都看在眼里,他渴望载泽反抗,这样他就有机会告诉载泽自己心里无数想说的话,告诉载泽自己的无奈,想告诉载泽自己无数的嘱托,他想告诉他,一定不要辜负载潋,要对她好,要让他能够放心地托付! 可他却什么也不能说。 载湉将目光从恭顺的载泽身上收回来,以最苍白无力的方式提醒他,他淡淡问道,“潋儿现在怎么样?” 载泽猛然将头抬了起来,他惊慌地望着皇上,却又立时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慌忙将目光收回,继续低着头回话道,“回皇上,潋儿精神状态还好,只是刚刚和家人们分别,奴才本担心她…想要陪她度过这段最艰难的时候…” 说至此处的载泽忽然哽咽了,他想到自己曾经无数的坚持,曾经所有的幻想,曾经付出的所有真心,都被那道突如其来的赐婚旨意击得粉碎,再也拼不出原貌了。 载湉长出了一口气,他感觉心里心疼的情绪越积越满,他无法想象此时的载潋正在面对什么,如何在失去父亲与失去“恋人”的双重打击之下独善其身,如何在失去与分离的悲痛之中挣扎求生。 载湉恍惚间忽然看见有个活泼爱笑的女孩儿捧着手炉塞到自己的怀里,对着自己笑,“皇上捂着手就不冷了!”他惊慌失措地从自己的错觉中抽出身来,却又看到一个在雪夜里与自己并肩坐在窗外台阶上,对着自己笑着说“从今后,我就是湉哥儿的家人啊!”的女孩儿。 可是她的音容相貌都已模糊了,载湉对她最后的印象还停留在醇贤亲王去世当天,那个满脸都是伤的女孩儿身上,那天他很气愤,都不肯正眼瞧她一眼。 “万岁爷,您…怎么了?”载泽发觉皇上眼里都噙满了泪,不禁担忧地开口问道,载湉后知后觉地从自己的游离的情绪中收回心神来,他静静望着跪在地上的载泽,最后只道了一句,“朕知道了,你去吧。” 载泽去后,载湉迫不及待地命王商去传继禄来问话,继禄来时载湉仍坐在东暖阁的御案后,继禄刚想跪下请安,“奴才给万岁爷请…” 继禄尚未说完,载湉已摆手急促道,“行了行了!你过来,朕要问你话!”继禄慌忙从地上爬起来,走到皇上的御案之前颔首听问话,载湉转过身来直直冲着继禄,急不可耐问道,“你这次去见到载潋没有?她现在住在哪儿?她现在怎么样?她…好不好?” 载湉终于将自己压抑了许久的话都倾诉而出,却也在问出最后一句话后犹豫了,他知道自己身份至尊,本不该如此牵肠挂肚载潋一个宗室女孩儿的安危,可他也忍不住要冲破束缚,他不想再受困于那些流言蜚语,不想再被那些横在他们中间的障碍束缚。 继禄为难道,“回万岁爷的话,三格格气色看着不好,西山的天气不冷,三格格却总穿着厚衣裳,想来是伤心过度,身子也吃不消了…” 载湉只感觉心像是被人拧了一把那样疼,他拍案起身追问道,“她身边还有什么人?她现在住在什么地方?!朕要听详细的!” 继禄无奈地叹气摇头,道,“回万岁爷的话,三格格身边只有三个侍女和一个醇王府的小厮跟着,再没别人了…格格现在住在西山脚下一座单进的院落里,院子为醇王府所有。” “至于三格格的身体…”继禄仔细地回忆着,片刻后继续回话道,“格格近来许是情绪不好,奴才瞧着眼睛都哭肿了,人也憔悴了不少,怕冷还时有咳嗽等症,不过都无大碍。” “你胡说!”载湉怒不可遏地狠狠拍响了手下的案面,吼道,“什么叫无大碍?要成什么样,在你眼里才算是有大碍?!” 继禄吓得忙跪倒磕头,道,“万岁爷!奴才是怕您忧心过切啊!奴才…不知如何劝您!” 继禄跪着向前挪了几步,满面淌泪地跪倒在载湉的脚边,他句句发自肺腑道,“万岁爷您是明白的,若您如此关心醇王府的格格,叫太后知道了,叫皇后…叫珍主子知道了!外间该要如何议论啊!万岁爷!” 载湉被继禄说得愣在原地,他再清楚不过如果自己过于亲近醇王府的格格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别的王府格格尚且不提,而唯独只有“醇王府”会触动太后敏感的神经,纵然此时醇贤亲王奕譞已经去世,可谁都明白“血浓于水”的道理,太后更不可能不懂。 再想到皇后、瑾嫔和珍嫔,如果她们知道自己对醇王府的格格有不同寻常的关心又该如何作想?她们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更无法试想,载湉明白人言可畏的道理,更何况载潋是自己名义上的“亲妹妹”,他对谁产生这样的感情,都不该是对她! “万岁爷,泽公爷走前与三格格的依依惜别奴才是看在眼里的!格格的心事奴才不敢揣测,但也能明白大概啊!格格情绪低落是为了泽公爷成亲一事,而万岁爷您,万万不要为此伤神费力,更引得太后不快啊!” 继禄继续声泪俱下劝道,他企图终止载湉对载潋的关怀,他以为只有这样才能不引发皇上与太后之间的摩擦,他们内务府才能安稳度日,天下才能太平。 “载潋…很舍不得载泽?”载湉默默低头注视着继禄,淡淡地开口问了这样一句。 “回万岁爷的话,千真万确,奴才全都看在眼里!三格格和泽公爷分别前,还去主动抱了泽公爷…不舍之情显而易见呐。”继禄的话音才落,他又听见一声闷闷的响声从自己头顶传来。 继禄抬头去看,才看见是皇上将拳头狠狠打在了坚硬的书案上,声音让他只是听来都感觉到切肤的疼痛,而皇上却面不改色,唯独目光中流露出难以描述的不甘与酸涩。 “万岁爷!您爱惜龙体啊!”继禄哽咽着拼命磕头,劝载湉爱惜龙体,可载湉却只是冷冰冰地道了一句,“你说的朕都记住了,你去准备准备,明天朕要亲自去一趟妙高峰。” 继禄微有些惊讶,略抬起头来迟疑了一瞬,他怕载湉还是不能明白,要亲自去见载潋。而载湉却明白他的心事,便轻声道,“朕要亲自去祭奠醇贤亲王,和别人都没关系。” 人群离去后载潋才一人走回了居住的院落里,她先前几日只感觉怕风咳嗽,可就在刚刚听过继禄一句“皇上一句都没有要带给您的话”后,她开始感觉到四肢渐渐无力,头脑也渐渐晕眩不清。 载潋险些被院落外头的门槛绊倒,她努力扶住了大门上的门栓才得以站稳,却感觉自己身上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瘫坐在大门旁边,一个人一言不发地默默流泪。 瑛隐和静心瞧见了载潋,急急忙忙跑出来喊人道,“阿升!你快来!快来扶格格起来!”阿升力气大,一把将载潋扶了起来,静心和瑛隐便一左一右搀扶着载潋向回走,静心担忧地问道,“格格,您这是怎么了?泽公走了不是不回来了,再说…泽公成亲了是喜事儿啊!” 载潋却一句话也不说,她感觉累极了,只想一个人好好静一静。 载潋挥了挥手,示意静心等人不必再跟,便道,“我没事,只是吹了山口的风,回去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静心不放心还要继续跟,却被身后追来的李妈妈制止了,李妈妈道,“潋儿的心事我懂,让她先好好睡一觉吧,等她醒了我来劝她。” 载潋坠落在无法自拔的梦魇中不能脱身,她的心事渐渐演变成了心魔,皇上就是她不敢触碰的禁区,只要触碰就会遍体鳞伤。整整一夜,她都挣扎着想从噩梦中苏醒过来,却都不能摆脱令自己心碎的梦境。 她就看到皇上在前面疾步地走,她就跟在身后拼命地追,拼命地喊,可怎么使劲都跑不快,怎么努力都喊不出声。 次日清晨的西山下起了大雨,瓢泼般的大雨从山脊的缝隙中坠落,夹杂着山上滚落的泥沙与岩石。天空中雷声大作,雷声近到仿佛就在自己的头顶,声音令人心惊胆战,仿佛有无数的滚滚巨石在山顶上訇然中开,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打破了山谷中所有的平静。 静心瞧着已过了辰时,载潋房里还静悄悄的没有声响,便推开了载潋的房门去瞧她究竟怎么了。 静心瞧见载潋静静躺在床榻上毫无声音,连呼吸都变异常缓慢,她焦虑地跑上去摸了摸载潋的额头,才发觉她浑身发烫,就连脸蛋也被烧得发红。 “格格!格格!您醒醒啊!格格!”静心拼命摇晃载潋的肩膀,想把她叫醒,叫了许久载潋才将眼睛睁开一道缝隙来,她醒来后只断断续续问道,“姑姑,外面的天怎么还黑着?” 静心见载潋醒了,才终于舒出一口长气来,她欣慰地笑了笑,道,“格格,外边儿下雨了,天阴沉得厉害。” 载潋昏昏欲睡地点了点头,强撑着坐起身来,她眯着眼睛望了望窗外的暴雨,水面以清晰可见的速度上涨,几乎要将院落淹没了。 静心悉心地在载潋身后放了靠枕,扶她在床榻上靠好,才担忧道,“格格,您发烧了,烧得厉害,不如咱们等雨停了就回王府吧!奴才怕耽误了您的病!” 载潋的嘴唇干裂了,此时只感觉口干舌燥,于是向静心要水,只等静心将水端来了,她才道,“不回了,就在这儿慢慢养着吧。”载潋不愿意回去,因为她深知回去后将距离皇上更近,她还没有勇气回去面对皇上的绝情,那比病痛更让她难受。 静心正不知该要如何劝慰载潋回去,忽听阿升在外冒冒失失闯进来道,“格格!格格!皇上!…皇上来了!” 静心不可置信地猛然转身,注视着满头大汗跑来的阿升,无法相信地问道,“真的?你看见了?真是皇上来了?!” “是啊!千真万确!我从前跟着载涛少爷进宫,是见过万岁爷的啊!”阿升急不可耐地和静心解释,载潋却已怔忡在床榻上一动不能动。 “格格?格格…万岁爷来老王爷陵寝上亲自祭奠,咱们要出去迎驾的啊!”静心反应过来后便回过头去提醒载潋,而载潋尚在不知所措的惊慌中无法镇静,她怔忡了许久,静心以为她终于要做什么决定了,却只听到她极为揪心地道了一句,“下雨了,皇上害怕打雷。” 载湉一路风尘仆仆地赶来西山,只为能够在朝政不算繁忙的当口里抽出身来,亲自来祭奠的自己亲生父亲醇贤亲王奕譞。 当他的马车经过山脚下一座单进的院落时,王商忽然停了马,转头对坐在车内的皇上道,“万岁爷,继禄大人说的院子应该就是这儿了!三格格应该就是住在这儿!” 载湉一路上闭目养神,却在此时忽将双眼睁开了,他望着紧闭着院门和里面的房屋,又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大雨,只见马车车轮下的泥土顺着大雨的冲刷一路流下,他又想起继禄的话来:“是三格格主动去抱泽公爷的啊!…”于是最后只道,“现在雨太大了,咱们径直去醇贤亲王园寖上吧!” 可当载湉在妙高峰半山腰上的醇贤亲王园寖前走下马车时,却看到身穿一身白色孝服的载潋早已站在了园寖内等待自己。 载湉在马车前停留了许久,他目光所及之处,只剩下一个已经憔悴得陌生的女孩儿,她身穿一身白色的丧服,站在倾盆大雨中连伞都没有撑。 王商和寇连材栓好了马才撑着伞追到皇上的身边,王商见皇上迟迟不进去,便问道,“万岁爷怎么不进去?”寇连材用手肘捅了捅王商,以眼神示意他,告诉他载潋就在里头,王商才心领神会,只能安静闭嘴。 载湉在原地冷冷地站了许久,他无数次回忆起原来的载潋,爱笑爱说还爱闹,在父兄庇佑之下长大的她从来不懂忧愁为何物。 可如今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正是从前那个爱笑爱闹的载潋,现在的她已领会了现实的残酷,失去了阿玛的她再也不是醇王府里那个锦衣玉食、无忧无虑的载潋。 载湉终于放开了步子走进醇贤亲王园寖,可他却没有理会就站在园寖内的载潋,他无视了载潋的存在,径直走到醇贤亲王的陵寝宝顶前,兀自跪倒在泥泞不堪的地面上。 载潋转过身去,瞧见皇上已跪倒在了阿玛的陵寝前,只感觉才刚刚被抚平的丧父之痛又出来折磨自己,她也跟着皇上跪了下来,却与皇上隔着遥远的距离。 王商和寇连材也跟到了皇上的身后,扔下手中的伞跪在皇上的身后,跟着痛哭流涕的皇上一起呜咽抽泣。 载潋的双眼被大雨浇打得睁不开,可她却能看得清此时就跪在不远处的皇上,她能将皇上的悲痛心情感同身受,她明白皇上失去了阿玛的悲痛,了解皇上不能在阿玛在时喊他一声“阿玛”的愧疚无奈。 皇上的哭声徘徊在载潋耳畔,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却仍旧抑制不住心底的悲伤,她都么希望在此刻将全身湿透,失魂落魄的皇上拥进自己的怀里,告诉他自己所有的心事! 载潋忽然听见达达的脚步声传来,她还未来得及转头去看,已听见静心的声音在耳畔道,“格格,您跪在垫子上吧!您从前在雨里罚跪,跪得膝盖都不好了!” 载潋抬头去望了望皇上,她发现皇上也是跪在冰冷的地面上的,便将静心推开到一边,只摇了摇头道,“我不用。” 皇上从醇贤亲王陵寝前起身时雨势更凶,将园寖内那颗参天的白果树都浇打得弯了腰,载湉起身后感觉哭的已没了力气,他缓缓向回走着,载潋也才在静心的搀扶下缓缓起身。 载湉压慢了脚步,当他路过身旁的载潋时,却忽然停住了脚下的步伐,他犹豫了片刻后还是决定问道,“你为什么也来了?” 载潋颔了首,声音无力地回话道,“奴才知道皇上怕打雷,所以来了。” 载湉只感觉心底“咯噔”一响,他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想到载潋的答案竟是这样的,他此时才仔细转过头去看载潋,见她的眼睛早已哭肿了,身上穿的白色的孝服也全被泥水弄脏了,此时连把伞都没撑,他思考了片刻如何安慰载潋,最后只道,“载泽虽是要成亲了,可朕将来会再给你和他赐婚的,会成全你们的,你别再难过了。” 载湉话毕后便大步向园寖外走去,载潋此时才忍不住地追了出去,她在载湉身后大喊了一声,声音盖过了嘈杂的大雨声,传到载湉耳畔无比清晰,“皇上!您就真的不明白奴才的心事么!” 载湉被载潋的声音惊到了,他从未听到过载潋如此声嘶力竭的呼喊,他仔细思考了片刻,却还是道,“朕!明白!所以才说一定会成全你和载泽!” 载湉话毕后终于没有再做停留,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醇贤亲王的园寖,只剩下身后的载潋一个人。 王商明显能看到皇上在遇见载潋后情绪上的转变,他见皇上闷闷不乐,便宽慰道,“皇上,您别难过了,您能亲自来看望醇贤亲王,王爷会含笑九泉了。” 而载湉却一言不发,只坐在马车里任由潲进来的雨水将自己的衣裳打湿了。 载潋回到住处后便烧得更加厉害,静心和瑛隐为载潋洗过澡更了衣后,便扶她到床上休息,阿升端来了煎好的药,吹凉了放在载潋床头的紫檀暗八仙立柜上,等着她喝。 而载潋却只问阿升道,“阿升,现在外边还下雨吗?不知道皇上走到哪里了…” 李妈妈在得知今日皇上来了醇贤亲王园寖后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现在听到载潋烧成这样还在惦记着皇上,更确定自己的猜测,她等着载潋将药喝完了,才从偏暖阁里走过来,对静心三人道,“你们都去吧,留我陪着她就行了。” 静心知道载潋一向与李妈妈亲厚,才放心地离开。 而此时的载湉被大雨困在了山脚通往远处大路的分叉口处,倾盆而落的大雨已经将马车的顶篷打穿了,大雨积满了马车,令他们无处可去。 王商从马车上跳下来,举起伞来试图能挡住迎面而来的狂风暴雨,王商无计可施下才道,“皇上!咱们暂且到载潋格格的院落里去避避吧!奴才怕雨势太大,泥沙滚落,前方道路难走,伤着万岁爷啊!” 载湉却不愿意久留,他担心宫中尚有待他处理的事情,便道,“还是回去吧!”寇连材也上前来劝道,“万岁爷!宫中的事再急,都没有万岁爷龙体安危重要啊!奴才求皇上,还是去避避吧!” 载湉拗不过王商和寇连材两个人,便满怀着不情愿走到载潋所住的院落里暂时避雨,载湉见静心几人都在院落西侧一间屋内围坐着吃饭,因窗外雨大,几个人都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到来。 王商想去叫载潋和静心等人出来,却被载湉一把拦住了,他瞧了瞧面前正前方那间亮着灯的屋子,道,“不必去了,她就在那儿。” 载湉走到载潋居住的暖阁门外,才听到李妈妈在里面极为心疼地问了句,“格格,算是老奴求您了,您实话告诉我,到底为什么人,为什么事将自己折磨成这样啊?您叫老奴看着不知要如何心疼了!” 载湉本无意偷听载潋与李妈妈谈话,可事到如今,他也想知道载潋真正的心事,便示意身边的王商和寇连材不要出声。 载潋知道李妈妈是关心自己,如今走到这步田地,她想自己也没有什么必要再瞒下去,载湉透过窗纸望见她缓缓从床上靠起身来,有气无力地笑着,拉住了李妈妈的手,道,“妈妈,我不瞒你,我都是为了皇上!为了…皇上!” 载湉听到“皇上”二字后感觉呼吸都停滞了,他没想到载潋真正的悲伤不是因为载泽,而是因为自己。 “妈妈,我知道皇上是额娘唯一的儿子,我如何能不懂额娘的心情!阿玛病重期间,皇上几次三番出宫来看望阿玛,有次还彻夜留在王府未归,若是太后知道皇上是自愿如此,皇上将来处境又该如何!阿玛走那天,是额娘让我进宫去向太后说明,说是我引皇上出宫的,这样太后就不会再难为皇上……” 载潋苦笑着,眼角仍旧淌着泪,载湉望着载潋的模样,惊异与心疼令他说不出任何话来。 “所以格格您脸上那些伤…就不是自己摔的了?”李妈妈极为心痛地继续问道。 “不是,我身上所有伤从来都不是自己摔的…那天妈妈看见我脸上有伤,是我进宫去向太后证明皇上是我引出宫去挨的打,妈妈说,我如何能将这样的事告诉皇上?不然额娘的心血不就白费了吗!我宁愿皇上误解我,也不愿意他……” 载潋说至此处忽然猛地咳嗽起来,李妈妈忙为载潋递了水,载潋喝了后才平静下来,她苍凉地笑了笑,“妈妈别担心我了,我现在不还好好的吗。” “格格!”李妈妈因为心疼载潋已泣不成声,她上前去紧紧抱住了载潋,哭道,“格格,您为何要这样委屈自己啊!为什么也不将从前载振欺负您的事告诉皇上啊!” 载潋靠在李妈妈的怀里静静笑道,“告诉…我如何不想告诉!我无数次想过皇上会为我做主!可妈妈不明白,载振是庆王的儿子,是太后信任的心腹,若皇上惩处载振,一定会危及到庆王在朝中的地位,在太后看来,皇上惩处载振,无非是要铲除异己力量的借口而已!于皇上不利的事我如何能做!” 载湉听至此处,竟感觉像有一道雷不偏不倚地击在自己的头顶,他竟不知,载潋一个人竟然扛下了这么多的委屈与误解,这些仅仅是载潋说出口的,而那些她没有诉出于口的,又该有多少呢?! 他悔不当初,后悔为何会疑心载潋是陷害珍嫔的告密者,会疑心载潋是欺骗自己的太后党人,为何会眼睁睁看着她跪在大雨里不闻不问。 载湉终于再也无法抑制自己心中的所有心疼与愧疚,他恨不得立时将载潋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弥补因为他不信任而带给她的所有伤害。 载湉推开了载潋的房门,当载潋转过头来看到他时,载潋惊慌得竟连手中的杯子都握不住了。 “潋儿…”载湉的眼睛泛红,他的模样将靠在床榻上的载潋吓到了,载潋从床上走下来,走到他面前惊慌失措地想要跪下行礼,却被载湉一把拉起,他不允许她再跪。 载湉将载潋拉进自己的怀里,紧紧将她拥在自己的怀里,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害怕她再受一点伤害,害怕她再离开自己。 李妈妈捡起地上破碎的杯子后,便领着王商和寇连材退出去了,她要给载潋和皇上留下单独化解所有误解的机会。 “你告诉朕,你那些伤,到底都是怎么弄的?!你实话告诉朕!”载湉厉声的质问令载潋无所适从,她尚幻想着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就可以保护皇上不受伤害,不引起惊涛骇浪,于是开口道,“奴才…自己摔的。” “你还要骗我吗!潋儿!…我再也不要把你弄丢了!从前都是我不好,总是不敢承认自己的心事,才将你一次又一次弄丢了!…”此时此刻在载湉的世界里再也没有那些束缚在“兄妹”之间的禁锢,再也没有那些令人胆怯退缩的流言蜚语,他只想坦诚地面对她,“是我错了,错得太离谱,我总不自信,总以为你心里的人会是另外的人!” 载潋感觉皇上将自己抱得好紧,她无数次在梦里见到的人,此时此刻真实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令她感觉是那么不真实。 载潋缓缓将双手抬起来,慢慢用力,将全身已经湿透的皇上紧紧回拥在自己怀里,载潋自私地享受着只属于他们二人的拥抱,因为这一刻她等得太久,也太苦了。 载潋不知道皇上为何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也不知道皇上都听到了什么,可她在向李妈妈诉说过那些误解过后,她忽然想明白了什么,她知道已没有什么人能将皇上从自己的生命中带走了,她想说的所有话,也生平第一次有了说出口的勇气。 正因为阿玛的去世她才明白,很多话如果不说清楚,也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皇上……”载潋将脸深深埋在载湉的怀里,她吮吸着他身上的气息,熟悉的气息令她心安,令她空前地怀有着希望,“皇上,我今日问皇上,真的不明白我的心事吗,皇上…现在能明白了吗?” 载湉低着头望着怀中的载潋,他微笑了笑,他复又载潋紧紧拥进自己的怀里,道,“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我要听你亲口告诉我。” 载潋鼓起了所有的勇气,她抬头望着皇上俊朗的轮廓,她睁大了眼睛,踮起脚尖,在皇上耳畔一字一句道,“潋儿的心事…潋儿的心事就是皇上!心里是皇上,心里…全都是皇上!” 就在载潋说完这句话后,她忽然感到自己嘴唇被皇上用力吻住,这一吻再不是清清淡淡的吻,她感觉得到皇上吻中的热烈与缠绵,这一次她不准备再做任何的抵抗,她决心将自己完完整整地交给皇上。 载湉将载潋一把抱起,大步走向了内暖阁里的床榻,两人的吻依旧缠绵,载湉将自己身上的多余全部扯去,更迫不及待地扯眼前人的衣物。 载潋此时感觉脸颊上一片如燃烧般的火热,她不敢直视此时在自己面前的皇上,她期待却也害怕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皇上的指尖在自己身上划过,带给自己的触感令她意乱神迷,她渐渐开始迷失在皇上的攻势之下。 大汗淋漓的二人尚来不及将气息喘匀,便将彼此紧紧拥抱在了怀中,载潋将皇上的头拥入自己的心口,她紧紧合起眼来,感受着皇上也将自己拥在怀中的满足,她亲吻了皇上的耳后,轻声道,“湉哥儿,窗外的雷已经停了。” ※※※※※※※※※※※※※※※※※※※※ 我不管车车我开了! 巨糖各位慢慢消化吧哈哈哈... 皇嗣 山间的狂风暴雨终于在深夜里平静下来,载潋却仍将皇上紧紧拥抱在怀中,因为她知道皇上怕雷声,她希望将自己所有的温暖都给予皇上,这样皇上就不会再怕窗外的雷声了。 载潋无数次想过和皇上在一起的场景,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她知道从今日起,她便完完全全属于皇上,她相信,未来是任何力量都不能将他们分开的了。 载潋望着皇上熟睡的模样一个人悄悄地笑,她睁大了眼睛在漆黑的夜里望着皇上浓密的睫毛,她忍不住伸出手去偷偷摸了摸皇上的睫毛,发现皇上睡得很沉,载潋才终于鼓足了勇气向前挪了挪身子,她合起眼来,悄悄在皇上的额头上落下了一吻。 载潋本以为皇上早已睡得熟了,绝不会发现自己的动作,谁知她才坐起了身来,便听到皇上得意却又极为平静的声音传来,“趁着朕睡着了,潋儿在这儿做什么呢?” 载潋瞬时便羞得手脚发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潋潋儿…奴才是看见皇上的睫毛上沾了东西……” 其实刚才载湉并没有睡去,他一直静静地感受着载潋的目光和温度,就连她身上淡淡的百合香气都让他无比安心,让他不忍心就这样睡去。直到他感受到载潋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睫毛,试探自己是否已经睡熟了,他便一动不动地装作睡熟了。 载湉知道载潋说的“睫毛上沾了东西”根本就是她因害羞而找的借口,便暗自笑了笑,他忽然坐起了身来,从身后紧紧将载潋抱在怀里,他将头贴紧载潋的脸颊,侧着头问她,“这么说,你这么晚还不睡觉,就是为了给朕捻睫毛上的东西了?” “是…我刚才什么都没做…”载潋只感觉脸颊烧得滚烫,她害怕自己刚才那偷偷的一吻早已被皇上发现了,却也只能这样不肯承认下去。 载湉感受到载潋脸颊上传递而来的阵阵热意,他忽沉声笑了笑,一把将载潋的脸扭向自己,坏笑着道了句,“还说什么都没做,朕都看见了。”话毕后便紧紧吻住了载潋的嘴唇,用力将她覆在身下,再不给她解释的机会。 次日天仍未亮的时候,载潋醒来后却发现皇上已不在自己身旁了,她想起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只感觉周身都羞得发烫,连心跳都跳乱了节奏,她摸着身旁早已变得冰凉的被褥,丝毫不见皇上在自己身旁休息过的痕迹,她竟以为自己记得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载潋抬头望了望微微泛起亮光的窗外,忽见皇上背对于窗就站在廊下,载潋立时跳下了床榻,小跑着追出了暖阁,她推开门后才瞧见皇上认真望着远方的模样,一时间她竟分不清是旭日东升的朝阳映在皇上眼睛里,还是皇上目光中的希望投向了远方鱼肚泛白的天边。 “皇上…”载潋愣愣地喊了一声,载湉才将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他低下头来望着站在门外的载潋,发觉她身上只穿了一件贴身的衣裳,便将自己身后的斗篷摘下来裹在载潋身上,将她拉近到自己身边,不容她说一句推辞,只静静道了一声,“再陪朕待会儿吧。” 载潋听到皇上话中的“再”字,立时感觉心里不舍得紧,她将皇上抱得紧紧的,不舍地问道,“皇上为什么要说‘再’...” 载湉仍旧望着远处的朝阳,火红色的光芒洒在他卷翘的睫毛上不禁令载潋看得入迷,载潋一直抬着头痴痴地等待皇上的回答,皇上却只轻声笑了笑道,“回宫后就不比现在了。” 其实载潋心中都懂,她知道如今在天高皇帝远的角落得来的幸福都不可能长久,皇上不可能忘记自己是谁,忘记自己身上的重担,更不可能弃天下万民于不顾。 载潋感觉此时此刻与皇上所有的亲近都像是偷来的一样,她不舍得皇上离开,不由得将手上的力气加得更重了些,她好怕皇上走。 载湉感受到了载潋手指间的力道,忽轻声笑着拍了拍载潋的背,“潋儿,咱们一起回去。” 载潋猛地怔了怔,她没想到皇上会要自己一起回去,她略顿了顿,才道,“皇上...奴才身份尴尬,从前就惹了许多的祸端,还波及了珍主子,奴才回去了也是为皇上和哥哥们添乱而已,更何况奴才已答应了自己,要为阿玛守灵一年才能回去。” 载湉此时将目光全都锁在载潋脸上,他的目光或担忧或心疼,令他自己都无法说清,只等着载潋将话说完了,他才定定冲载潋吼道,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令阿玛安心吗?你根本不知道阿玛在遗折中如何向朕提起!他恳求朕能庇佑醇邸兄妹,恳求朕能在你做事固执又不肯清醒的时候拉你走出来!而你现在固执地要留在偏远孤寒之地,就算朕能舍得你一个人留在这里,阿玛难道也能吗?难道他会愿意看着你受苦吗?!你将他在遗折中向朕托付的遗愿全都辜负了!” 载潋被皇上说得满面流泪,她用力咬了咬嘴唇,她知道回去后又将回到从前的生活,她要与皇上隔着遥远的距离,要艳羡着与皇上两相悦的珍嫔,自己是旁观者,是一眼不能发的旁观者。 可她也不得不接受必须回去的事实,皇上令自己一同回去,语气严厉指责自己辜负阿玛遗愿,她不能也不敢违抗。 载潋想到阿玛至死也没能完全对自己放心,至死仍牵挂自己与兄长们的安危,才会在遗折中向皇上恳求能给予庇护,加之此时身处阿玛长眠之地,载潋内心的悲痛不禁又一次袭来,她后悔自己从前太任性,不知令阿玛操劳了多少心血,她低着头一个人默默地哭,可一切也于事无补了,等到她明白过来,阿玛早已永远离开她了。 载潋以为皇上提起此事又开始怨她,却忽然感觉皇上展开双臂将自己揽进了怀里,她感觉自己发凉的手脚都在皇上怀中渐渐变得温暖起来,皇上身上的气息仍旧令自己无比安心。 “别哭了...”载湉的声音有些沙哑,载潋才察觉到原来皇上也哽咽了,载湉只是希望载潋清醒,并非怨她恼她,他心疼她,更希望她能快乐,能弥补对她从前的误解与亏欠,“我不怨你,也不会恼你,我只希望你好,希望你是真的好,我才放心。” 载潋听到皇上竟又在自己面前以“我”自称,心中的感动与悲伤更加浓烈,她一直紧绷的情绪忽然迸发,她扑进皇上的怀抱,展开双臂回拥住了他,拼命点头道,“皇上别说了!奴才都懂,奴才随您回去。” 载潋忙着收拾自己从王府带来的衣裳和日常用物,载湉也命王商和寇连材去帮着阿升套马,院子里的人进进出出,都忙着自己该干的活。 载潋同着静心和瑛隐收拾房里的用物,忽收拾到桌上放着一盒尚未开封的点心盒子,载潋拿起桌上的点心盒子,悉心地用手擦了擦点心盒子的封面,心里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最后却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微微笑了笑,亲自将点心盒子收进了自己的包裹里。 载潋提着自己唯一贴身的包裹出了暖阁,将包裹放上了马车,转身才看见皇上一直在院里瞧着自己,载潋敛回了目光不敢再直视皇上,略福了福身道,“皇上若是等倦了,就先上车歇息吧,奴才们手脚麻利些,很快就能收好了。” 载湉却根本不理会载潋这句话,他紧紧攥住载潋的一只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问道,“你刚才收的点心盒子是载泽送的吧。” 载潋惊讶于皇上语气之肯定,仿佛根本不是在问自己一样,而是早已心知肚明将得到肯定的答案。 “回皇上的话,是,那盒点心是泽公留给奴才的。”载潋低着头答完话,便听到皇上冷冷笑了一声道,“他送你们走前去向朕辞行请安,朕就看道他手里一直拿着它,朕那时想会是什么重要的东西,竟令他片刻不离握在手里,现在朕知道了...” 载潋害怕皇上会再误会什么,忙跪下解释道,“皇上!泽公是真正对奴才好的人,奴才心里都明白!泽公送奴才的东西,奴才要收好!奴才对不起阿玛,对不起皇上,不想再对不起更多的人了。” “你给朕起来!”载潋听到皇上的语气里早已多了许多的怒意,她站起身后来才听皇上骂自己道,“你竟将朕昨天和你说过的话全都忘了!朕不让你再受委屈,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载潋拼命地摇头道,“没有!奴才没有忘!皇上说过的话奴才句句都记得!奴才只是...只是害怕皇上误会。” 载湉听到载潋说句句都记得,方才的怒意瞬间消减了许多,他拉着载潋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面前来低声问道,“误会,误会什么?” 载潋低着头仍不敢直视坐在自己面前的皇上,可她也不准备再隐瞒什么,便直接了当道,“奴才心里只有皇上一个人,从来没有别人,奴才怕皇上再误会奴才的心意!” 当日载湉同载潋一行从妙高峰回到京城时已近晌午,因昨日西山雨大挡住去路,载湉才会在今日返回,自昨日起宫中一直未通音讯,又因皇帝身边未带足够护卫,导致宫中人心惶惶,他们才刚进了宫城,载潋便听见宫城外的护卫一层层向大内通传皇上回来了的消息。 皇上将于午门一路回宫,而载潋却不能,她于宫城外下车,绕道护城河东延由东华门进宫向太后请安。 才刚进宫门,载潋便听见身边诸多路过的太监宫女交口相传着“万岁爷回宫啦”的喜讯,兴高采烈的情绪溢于言表。可载潋却笑不出来,回到这个地方于她而言从不是幸事,自她第一次踏入这个地方始,便一直如此。 太后将于年后移居仪鸾殿,此次请安恐怕是载潋最后一次到储秀宫来向太后请安。载潋望着眼前既陌生又熟悉的一切,感觉宫中的气氛压得令她喘不过气来,每一次到太后的宫中,载潋都无比紧张,都感觉每一根神经都紧紧地绷在一起。 与皇上所有误会都发生在这里,与皇上所有疏远都从这里开始,从前皇上选择秀女,成为别人名正言顺的夫君也是在这里,跪在外面挨嘴巴是在这里,所有不快都在这里。 载潋深深吸了一口气,她紧紧皱了皱眉,横了心才踏进了储秀宫最外面的一道垂花门,载潋理了理衣裳,便瞧见远处有小太监朝自己一路小跑过来,到她跟前才笑道,“哟是格格来了啊!太后正好念叨了好几日了,正好这会儿赶上皇后和各位主子都在,格格来了更热闹,太后更高兴了!” 载潋听说宫里各位主子都在,便不由问道,“谙达,今儿是什么日子,怎么太后这么高兴?” 小太监含着腰在载潋身边跟着引路,回道,“格格,明儿泽公爷就要成亲了,今儿特意进宫来向太后谢恩的!庆王家的振贝子和扶二爷,还有载澜载漪二位也难得进宫来了,对...醇王爷领着六爷七爷二位也在呢!” 载潋听小太监说自己的哥哥们也在里头,心里瞬间雀跃起来,本想着挨过了太后这一关才能回去见着哥哥们,谁想竟这么早就能见面了。 载潋听说至此,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她飞快地向太后宫里走,将方才回话的小太监都甩在了身后,载潋忙着登上了台阶在外边等通传,听见里头传来一片融融的笑声,片刻后便见太后身边的二总管崔玉贵来迎自己进去,道,“格格请吧,您这会儿来,正赶上太后高兴呢!” 崔玉贵替载潋打了帘子,载潋便瞧见里头坐了一片的人,一个个都围在太后跟前,皇上也在太后宫里,就坐在太后身边。 载潋一个个打量过来,发现除了方才小太监提起的人,连皇后、瑾嫔、珍嫔和大公主,庆郡王和恭亲王及他两位女儿都来了。 载潋许久未见六叔恭亲王,如今也已经苍老了许多,她不禁悲从中来,见到六叔又想到了自己才刚过世不久的阿玛。 载潋如今未出守孝期,身上穿的旗装仍以素色为主,并不加装饰,夹杂在许多前来庆贺的人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载潋来不及思考许多,便恭恭敬敬地走到太后和皇上的面前,跪下行礼道,“奴才载潋给太后皇上请安,恭请太后皇上万安。” 太后坐在暖阁下的贵妃榻上,皇上就坐在另一侧,太后瞧见是载潋回来了,便放下了手里的茶盅,笑了笑道,“起来吧,你才从西山回来,也有功夫没见过你六叔了吧,去给你六叔请个安吧。” 载潋应了“是”,便退着步子走到恭亲王面前,转过身来福身行了礼道,“载潋见过六叔,给六叔请安。”恭亲王的动作也明显没有从前敏捷了,他从椅子上用了许久才站起身来,恭亲王两个女儿若翾和若翙便过来扶恭亲王起来。 恭亲王迟缓地“哎!”了一声,便起身来攥了攥载潋的肩膀,载潋发觉六叔的眼眶忽然红了,知道六叔一定是想到了她的阿玛,自己的亲生弟弟,载潋不由得也跟着湿了眼眶。 “六叔身体可都还康健?!”载潋定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无非是想图个心安,她明眼就能看出来六叔的身体早不如从前了,现在的模样像极了阿玛被诸病缠身的时候。 恭亲王“嗯...嗯...”了好几声都答不出一句话来,他拍了拍载潋的肩头,才道,“我一切都好,不需要牵挂,潋儿照顾好自己便是对六叔的宽慰。” 载潋转头望向皇上时发觉连皇上的眼眶都跟着红润了,她不知道皇上是心疼起了他的亲叔叔恭亲王,还是恭亲王的话让他想起来自己的阿玛。 “载潋你过来坐吧,今儿正高兴呢,怎么你一问话反倒惹得大家都不高兴了。”太后颇有些不快地命载潋过去坐,载潋听太后话里有了不悦之音,便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了,只得乖乖走过去在空座上落了坐。 载潋瞧见自己的哥哥载沣和另两位哥哥都坐在自己身前,却也不能说上一句话。 太后等着恭亲王重新落了坐才又开口笑道,“明儿载泽成亲,是大喜的日子,我和皇上不能去的,你们可得都去热闹热闹,我可盼着载泽能早点有个儿子呢,我爱新觉罗家多子多孙才多福气!” “是啊!”大公主忽跟着太后的话开口笑道,“太后的心意我们都明白,不过女儿也最明白,太后还是盼着能抱个亲孙子呢。” 众人都懂大公主是什么意思,是想要皇上能早些为社稷祖宗基业延绵子嗣。皇上虽不是太后亲生子,却是过继为文宗皇帝的嗣子,便是太后的亲生儿子。 载振自小受庆郡王奕劻溺爱,更是受太后宠爱,便在众人都寂静无声时开口道,“公主的话没错,奴才知道太后福大,上天眷顾太后,早晚会给太后送来这份福气的!” 载潋发觉皇上以眼神掠了掠坐在庆郡王后面的载振,脸上早已是不悦的神色,而载泽也发觉了皇上的不快,便忙分散皇上与太后注意道,“回皇上太后的话,奴才承蒙皇上太后赐婚恩典是无上荣耀,定不负皇上太后期望。” “载泽,今儿来的都是自家人,你也不用打这样的官腔儿,没旁人听着。”皇上突然向载泽说了这样一句话,令所有人都感到一丝尴尬,太后更是不明白载湉说出此话的目的是什么,却借机故在众人面前作慈态道,“载泽你起来吧,谢恩的话不用反复再说了,你心里懂得就够了。” 载湉明显在人群中坐得有些耐不住性子,他最难以忍受太后在人前表演慈祥的模样,而且当着太后的面他也不能去关怀自己六叔的身体,他心知肚明六叔曾是太后在朝政上最大的制衡与威胁,所以才会在载潋问起六叔身体康健否时打断他们的对话,还埋怨载潋惹得众人不快,其实只是惹得她一个人不快而已。 “亲爸爸,儿臣昨日因暴雨阻隔道路,今日才得以返回,朝政之事本已耽搁了,今日更不愿贻误政事,想先请告退了。”载湉不顾众人在谈笑些什么,起身便向太后请退,太后虽有不快却不愿让旁人非议,便故作温蔼道,“皇上既牵挂朝政就先去吧,不过也要爱惜身子,若是累坏了身子,我可就真抱不到孙子了!” “是,儿臣明白。”载湉眼眸低垂地淡淡应了一声,便欲转身离去,却忽然在暖阁门口前停下了脚步,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背对着众人忽开口道了一句,“对了,载振,你刚才说什么?” 载振听到皇上叫自己的名字,忙站起身后转向皇上的方向又跪下道,“回万岁爷的话,奴才刚才是说太后和皇上福气大,上天定会眷顾太后和皇上的。” 载湉背对着载振冷冷笑了一声,忽开口问他道,“你这么能说会道的,就没算算谁会眷顾你?” 载振一时愣了神,他不知道皇上突如其来的问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又不敢突兀地说些什么,便在寂静无比的殿内叩头道,“奴才愚笨,奴才惶恐,不懂万岁爷何意...” 此时载振的阿玛庆郡王奕劻也跟着紧张了起来,他开始隐隐觉得皇上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有关于从前载振掳走了载潋一事,虽然之前一直隐瞒得很好,却不敢保证如今不会东窗事发。 “你还惶恐?!”载湉忽又转过身来大步向载振走来,他直指着载振吼道,“你劫走了载潋的时候怎么不惶恐?你欺负她的时候怎么不惶恐?!你把她害得遍体鳞神怎么不惶恐!朕看你不是愚笨,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奕劻听至此处已完全明白,皇上这是全都知道真相了,他来不及思考这其中是谁走漏了风声,便慌忙领着载扶一起跪倒求饶道,“万岁爷息怒!逆子年轻糊涂,奴才管教不严,罪该万死!请万岁爷降罪,但万勿动怒损伤龙体啊!” 载湉冷冷地凝视着跪在地上的庆郡王奕劻,他知道庆王多年来是受太后宠信才能步步为营、高升至此的,他知道载振做的坏事必有庆郡王包庇掩护才能隐瞒得这么好,他恨不得连庆郡王一起斥责了,但碍于太后,却不得不为他留有一丝颜面。 “载振,朕向来知道你心思浮躁,却从未说过你什么,本想你总有一天能懂得事理的,却不想你竟做出如此荒谬放肆之事!载潋是醇贤亲王之女,与你同宗同族,血脉相连,你如何能下得了这样的狠手!”载湉声色俱厉地斥责跪在地上已惊慌失色的载振,更令其余所有在场的人疑惑不解究竟发生了什么。 载潋一个人坐在太后身边,她低着头听着远处皇上的吼声,只感觉心都紧紧扭在了一起,她不希望皇上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必会惹得太后动怒降罪。 可此时此刻的载潋在太后面前,在根本没有她可以发言的余地的宫禁之中,除了任凭事态发展却什么也做不了。 载潋微微抬起头来,忽发觉自己面前的载泽竟满目憎恶地瞪着跪在地上的载振,载潋见状更感觉事态不对,明日就是载泽的成亲之日,今日皇上提起此事,如何令载泽安安心心迎娶她人。 “载振!”载泽忽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冲上前去吼问道,“你告诉我,你不是说此事与你无关吗!你告诉我,潋儿被伤成那样是不是你做的!” 太后知道载泽心里一直记挂载潋,可她为了继续巩固叶赫那拉氏族的势力,执意将载泽并不中意的静荣指婚给他,此时太后看到载泽因为载潋而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担心他会做出什么破格的事来,影响自己明日为他一手安排的婚礼,影响他迎娶自己的侄女静荣,便定定开口打断道,“载泽,皇上在问话,与你无关,你出去吧!” “太后!”载泽闻声后跪着向太后脚边挪了几步,他满眼含着泪叩头道,“太后!奴才们可都是您的至亲骨肉啊!潋儿受的委屈您不能坐视不管啊!” “你放肆!”太后忽蹙起了眉,厉声吼了载泽一声,“我自然知道你们都是我至亲的骨肉,不然今日何苦召你们在此!你是指责我不顾你们死活了吗!” 载潋坐在远处只恨自己昨夜里为何将所有话都同皇上说了,既然委屈也受了,也忍了,又为何在好不容易风平浪静后将真相告诉皇上呢!让他又面临太后的责难! “太后!”载潋抬起头来方高声喊了一句,便又立时听到另一声呼喊传来,“太后,皇上!是奴才管教不严,才叫今日皇上误会了振贝子,出了这等乱子!太后皇上息怒,振贝子实属无辜,若要责罚,奴才愿一人承担,恳请太后皇上不要牵连奴才的妹妹!” 载潋呆愣愣地坐在原地,她所有想说的话都被载沣抢先了,她眼里的泪越积越满,她想起自己曾说过的一句话来“奴才回去也是给皇上和哥哥们添乱而已...”,如今更觉得自己是一语成真了。 “载沣!还有你,皇上在问话,你们都出去!”太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她耐不住性子地从暖阁窗下的贵妃榻上站起身来,她身后的大公主和宫女何荣儿便忙着过去扶她。 “载潋,你既然是受了委屈为何不早些告诉我和皇上,偏要选在这个当口儿说?你是什么居心?!”太后来来回回在殿中踱着步,来来回回打量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载振、庆郡王、载泽和载沣。 载潋闻声也立即跪倒在地上,她紧紧将头叩在地面上,她根本无法向太后解释昨晚她和皇上发生了什么,无法解释她为何会突然将所有真相“告诉”了皇上,载潋无法,只能惶恐道,“回太后,奴才本非有心,着实惶恐!” 太后刚想要再说些什么,载潋却听皇上忽然开口道,“载潋你起来!你没有错为何要跪!” 载潋只感觉心底狠狠一痛,她知道皇上这次是真的为了自己而正面顶撞了太后,她瞬间感觉手心里和额头上全都是汗,她既不敢继续跪着更不敢站起来,只得跪着向皇上和太后挪了几步,求道,“奴才求皇上不要再追究此事了!奴才一人损伤是小,若为了奴才而伤了太后与皇上之间的和气才是大啊!” “你在这儿胡言乱语什么呢!”载湉忽厉声呵斥载潋道,“载振行径荒诞放肆,朕管教他是理所应当,亲爸爸自会体谅,怎么会因此而伤了朕与亲爸爸间的和气。” 载潋能听出皇上语气里的含义,她知道皇上是在故意说给太后听,让太后无从插手,更能名正言顺地处置载振。 可载潋明白,就算今日太后不插手此事,也不可能不将此事记在心里,以太后锱铢必报的性格,将来一定会清算报复此事。 载潋正在心里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太后也进退两难,她不能过于明显地表现出想要偏袒庆王和载振,也不能过于明显地表现出因为担心此事有可能影响明日的载泽婚事,而希望此事小事化了的态度。 “奴才求皇上再给逆子一次改正机会,此次过错皆因奴才管教不严,请皇上惩处奴才吧!”庆郡王再一次恳求载湉能对载振开恩。 而载湉却并没有要宽恕载振的意思,他正准备惩处载振,却忽然听殿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声,“万岁爷息怒!明日是泽公婚礼,是皇家喜事,万岁爷总要顾及皇家福祉,自然不宜于今日惩处载振!” 载湉疑惑地停下了口中即将要说出的话,他抬头向后去望了望,竟瞧见是珍嫔站起身来正向自己回话,他正不知珍嫔为何会突然在此事中插嘴,便又看到珍嫔莞尔一笑开口道, “奴才明白万岁爷心中有气,可万岁爷要学着化干戈为玉帛啊...更何况,万岁爷一时动了怒,就算不为皇家宗室福祉考虑,也总要为皇嗣积下福德啊!总不能让奴才头一日知道皇嗣降临,就目睹这大动干戈之事。” 载潋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珍嫔说了什么,这一天她也曾替皇上好期盼,可这一天也令她无比抗拒,如此令她心情复杂的消息,居然就这样毫无前兆地降临了。 方才大公主和载振说了许久“太后的亲孙子”,刚才众人还无法想象的消息居然就这样降临了,这突如其来的喜讯令载湉无比兴奋欣喜,不知如何平静自己的心情。 “珍儿!”载湉异常兴奋地喊着珍嫔的名字,绕过众人走到她面前牵起她的手道,“你为何不早告诉朕!” 珍嫔羞涩地垂首一笑,道,“臣妾是想给皇上惊喜,若不是皇上执意要罚振贝子,臣妾还不愿意这样唐突地就说了呢。” 太后听闻这个消息,竟是喜忧参半,喜在珍嫔有孕,就意味着皇帝即将有皇嗣诞生,不至后继无人,忧在怀有身孕者并非自己的亲侄女皇后,而是自己早已感觉到无法完全将其控制住的珍嫔。 可此时这个的消息的降临却恰到好处,给了太后袒护载振名正言顺的理由,她立时向载湉道,“皇帝,皇嗣降临是天大的喜事,再大的事都比不过皇嗣的降临。载振方才说上天眷顾,总会为我送来这份福气,现在想想话不但没说错,还准得出奇呢!” 太后才刚话毕,珍嫔便又道,“万岁爷就息怒吧。”载湉望着珍嫔一双晶莹的大眼睛,用力地点了点头,他转过身去走到载振身前冷厉道,“载振,今日朕不宜罚你,但你记住了,并非朕真的宽恕于你,若你日后再犯,朕绝不姑息。” 庆郡王听后喜出望外地忙叩头谢恩,他见载振呆愣愣得早被吓得不知了反应,便忙推他道,“还不快谢万岁爷恩典!” 载振才后知后觉地叩头谢恩道,“奴才叩谢万岁爷恩典!谢万岁爷恩典!” 载潋望着被饶恕了的载振,心里才觉轻松起来,而她的轻松全为皇上,而为自己的仇恨,她恨不得载振被皇上惩处,可一切与皇上比起来,又都不算什么了。 太后见此事已小事化了,心满意足地挥退了众人,只留下载泽同着皇后和大公主几人再说说话。 载潋退着步子随哥哥们出了暖阁,才敢抬起头来走路,她在地上跪了许久,只感觉膝盖生疼,她忽然想起来载沣为自己跪了更久,便跑上去拉住了载沣的衣袖问道,“哥哥,你没事吧?” 载沣自出殿来便没对旁人说过一句话,此时听见载潋同自己讲话,竟忽然转过身来一把将她揽在了怀里,他像是被吓坏了一样,喘了许久粗气都说不出话来,良久后才道了一句,“潋儿,你吓坏我了。” 载潋扑在载沣的怀里,才感觉心里所有的不如意都随风而去了,仿佛自己仍是从前的自己,仍是哥哥们疼爱的妹妹,仍可以是醇王府里无忧无虑的她,似乎一切都没有变。 “哥哥,我没事儿!我一直都很好!”载潋合起双眼来静静笑着,眼泪却将载沣的朝服都打湿了,载洵在身后瞧见此情此景,也忙走过来抚着载潋的背安慰道,“潋儿大了,早不像从前一样口无遮拦了,今儿妹妹话说得得体,没什么纰漏,兄长也不必担心了。” 载沣喘匀了气息,才将怀里的载潋慢慢松开,他望着载潋和载洵肩并肩走着才感觉到心安,他后怕极了,若是刚才太后动怒,降罪于载潋,自己如何对得起阿玛的托付! 载涛自从在西山与载潋分别,就一直与载潋赌气,因他气载潋不听话,不肯虽他们一起回京,任性地留在京郊。 载涛性子高傲,直到今日仍不肯主动同载潋说话,纵然他看见载潋回来心里比谁都要高兴。载涛默默地跟在载沣身后,瞧着走在前面的载潋和载洵说说笑笑,心里一阵阵不舒坦。 载沣早知道载涛对载潋的担心,见他到今日仍不肯主动去同载潋说话,便主动去缓和他二人之间关系道,“潋儿都没过心的事儿,你还总那么吃心干什么,她好不容易回来了,你还不跟她说句话,难不成还能一直这么僵着啊!” 载涛心里七上八下做不了决定,而载潋其实早就留意到了载涛的情绪,自那日他不辞而别开始,她就知道载涛的心事。 载沣用手拱了拱身边的载涛,要他主动去和载潋说话,载潋悄悄歪着头看着他俩人,见载涛终于极不情愿地向前挪了半步准备和自己说话,就在他正准备开口说话的时候忽然转过头去,爽朗笑道,“妹妹谢谢哥哥了!妹妹知道哥哥用心良苦,都怪自己不懂事儿惹兄长们担心了!” 载涛被载潋突如其来的话惊到了,愣了片刻才故作洒脱道,“谢...谢我什么,我哪儿用心良苦了!就怕你还觉得我处处碍你事儿呢!” 载潋扯起载涛的袖子笑道,“哥哥不说我也知道,阿升是哥哥让留下的,还不是哥哥担心我一个人在京郊的安危,才叫自己贴身伺候的小厮留下来照顾我的?这还不是用心良苦吗?” 载涛忽然感觉自己做的所有事情都值得了,自己的妹妹从来不是没有良心的人,更不是不能发现细节小事的人,他心里所有介怀瞬间都烟消云散,他掐了掐载潋的手,笑道,“算你有良心!回去怎么谢我啊?光嘴上说谢可不够真诚!” 载潋歪着头笑了笑,随后便对载涛笑道,“回去让额娘赏你个空心儿汤圆吃!” 载沣见载涛又像往日一样和载潋说说笑笑了以后才放心下来,满含笑意地望着自己的弟弟妹妹们一路说说笑笑回到了府里。 载潋先去给额娘请过了安,问过额娘几日身体一切安好后,才陪着额娘到旁院里用了膳,载沣和兄弟两个人也都陪在一旁。 席间载潋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悦,只怕额娘会担心自己,婉贞福晋知道明日载泽成婚,心里颇有惋惜心疼之意,也不敢向载潋提起,只怕刺激到载潋的神经。 婉贞福晋在心里又因此事更加怨恨自己的亲姐姐——当今至高无上尊贵的皇太后,是她为载泽亲自指了婚,亲手毁了她本来最能放心托付的载潋的未来。 福晋为载潋亲自夹了菜过来,道,“潋儿多吃点儿,这些天在那边吃不饱穿不暖的,额娘可是惦记坏了。” 载潋安慰地笑道,“额娘,女儿哪儿有吃不饱穿不暖呀,虽然离家人远些,但能为阿玛尽孝,日子还是舒心的。” “当初是额娘拗不过你,你非要去为你阿玛守灵,额娘也不好劝你,不然让你觉得额娘不近人情,好在这次有皇上劝你,你总算回来了,额娘的心才放回肚子里!” 载潋听着额娘的话,忽然想起珍嫔有孕一事来,她想若是额娘知道皇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一定会无比欣慰的,便对额娘笑道,“额娘,今儿女儿和哥哥们进宫,知道个天大的喜事呢!” 婉贞福晋以为载潋今日才得知载泽即将成婚一事,以为她说的“喜事”是载泽明日即将成婚一事,便倦倦道,“有什么事能比你回来了更让额娘高兴的。” 载潋继续兴奋道,“额娘!珍嫔主子有孕了,皇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真的!”婉贞福晋果真因这个消息而无比欣慰,感觉这样一件天大的喜事冲淡了她所有的悲伤,甚至是才刚刚过去不久的丧夫之痛,她虽嘴上不说,可行动却样样被载潋看在眼里,她低头陪着额娘一起笑,纵然她心里的疼痛早已令她麻木。 夜间载潋才回自己的院里去休息,她回到自己熟悉的暖阁里才感觉倦意猛然冲上了头顶,而她却并没有立时就宽衣休息下,而是默默地又走出了自己的暖阁,沿着游廊一直走到阿玛生前起居的退省斋里,跪在阿玛灵位前在心中默念道, “阿玛您放心吧!皇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了,阿玛生前最牵挂的事,也终于能令阿玛安心了...” 载潋睁开双眼后便望着案上阿玛的灵位流泪,她深深记得从前阿玛已卧床不起时,每次见到府外请来的大夫都要问同一个问题:“有个年轻人身体康健,正值壮年,妻妾也不少,为何迟迟不闻子嗣喜讯呢?” 载潋知道阿玛说的年轻人是谁,他一直牵挂担忧的人是谁。阿玛生前再也不能名正言顺地以父亲之名去关心皇上,死后总要有权力在第一时间知道这件喜事。 载潋跪在阿玛灵位前不知不觉过了好久,她多么高兴,皇上有了自己的孩子,又多么伤心那是皇上和别人的孩子,是皇上心爱的珍嫔为他带来的孩子。 她多么渴望自己能给予所有,又多么可悲,自己回到这里,就永远只是他的妹妹。 ※※※※※※※※※※※※※※※※※※※※ 哇哇哇,我来更新了! 灰常抱歉最近这段时间发生好多事,心情low low的,加上的确有好多不开心的事,所以更新太龟速了!! 但请放心,只要我回来了!!就意味着我一切都调整好了!! 我还是我,还是勤奋的卿霏,努力码字的我!!哈哈哈哈么么么哒!! 风起 夜已静悄悄地渐渐深了,载潋才从寂静寒冷的灵堂里站起身来,她略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最后望了望阿玛的灵位,而后便转身向外走去。 她走在廊下时才发觉外面下着细雨,周遭寒冷得令自己不禁战栗,载潋自己紧了紧领口的衣裳,便加快了步伐向回走。 虽已入了秋,却远未到寒冬,载潋一时不明白自己的寒冷究竟是由外向内而生,还是由心向外而生的。 载潋回到自己住的涟漪阁时才瞧见远处的一排厢房都已熄了灯,只剩下一盏昏昏暗暗的蜡烛还亮着,她想应该是李妈妈还在绣女红,便也没有进去打扰,于是独自一人回了暖阁。 载潋静悄悄地压低了自己脚下的步子,努力不让旁人发现,却在转身去关门时突然瞧见静心一路急匆匆地从远处跑来,她一把拦住载潋关门的手,闪身从门的缝隙里挤了进来,担忧地向载潋吼道,“格格!您刚才去哪儿了?怎么一回来就没个影儿了,奴才前脚还看见您在暖阁里躺着,回个神儿的功夫您就不见了!” 静心一口气喊完了,载潋才轻声笑了笑,回身将身后的门关上了,向暖阁里边走着便对静心笑道,“姑姑还真是把我当小孩儿看,我去阿玛的灵堂里续了几支香,陪着阿玛说了说话,这不就回来了。” 载潋进到内间暖阁里用热水净了净面,招手示意静心过来伺候着更衣休息,静心才蹙着眉从外间走进来,取下载潋就寝时穿的贴身衣物来替她更换。 静心边替载潋更衣,边望着她表面上若无其事的模样,才终于忍不住道,“格格!您就不替您自己想想吗?李妈妈将昨夜里您和皇上的事...都告诉我了!...格格!今儿珍嫔怀有身孕了,皇上转眼就忘了您的事,若是您也!...您可该怎么啊?” 静心说至此处忽压低了声音,她将内暖阁里几扇窗户也合上了,靠得离载潋更近些,紧紧攥起了载潋的手才接着道,“格格...您是绝不能怀有身孕的,您是未嫁之身啊!而且皇上是永远不可能给您名分的!奴才知道您心里苦,和心爱的人永远都不可能在一起,可真因为如此,您才更不能白白失了自己的清白......” 载潋何尝不懂得静心说的道理,从她真正交出自己的那一刻起她就明白。今日得知珍嫔有孕,载潋是何等欣喜、何等欣慰,可与此同时,她又是何等的悲伤,别人都无法懂。 “姑姑,你会怨我一时冲动吗?”载潋脸上仍看不出任何的表情,她淡淡问静心,静心便答道,“格格,这种事情总是两情相悦时难以自持才会发生的,不能只怨格格。” 载潋低下头去不再看静心,她苦笑了笑,她明白如果自己也像珍嫔一样怀有了身孕,是绝不可能像珍嫔一样得到所有人的祝福和皇上的爱护的,可她仍旧不后悔。 “姑姑心疼我,我都懂。”载潋低着头轻声道,“可我不后悔,我也不怨皇上。” “格格!...”静心高声吼道,想要打断载潋的话,却反被载潋打断了,载潋复又抬起头来轻笑道,“姑姑,明儿去药房帮我抓些药回来吧。” 静心愣愣地望着载潋,呆愣愣地说了一句,“格格是说...避子药...?!”载潋只点了点头,道,“是,我绝不能让姑姑说的事情有可能发生。” 静心点着头心痛道,“可格格毕竟年纪尚小,吃这样的药会伤身体的,若将来真对格格的身子有所影响又该如何?” 载潋坚定地抬起头去望着静心,牢牢地握着她的手道,“姑姑,你只管照我说的去做。”静心点头答应了,却没有听到载潋后半句的,“我只能顾得了现在,哪里还顾得了将来。” 深夜里,载潋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她想起昨夜里与皇上的缠绵,心口发热令她久久难以入睡。 她说的只顾现在,从不管将来,本只是她冠冕堂皇的说辞,因为对载潋而言,未来一片未知,也一片茫然,是否有未来也未可知。 纵然她拥有“未来”,嫁给太后为自己指婚的夫君,她也不可能将独一无二的真心再掏出来,不顾一切地付出一次了。 ========== 次日清晨静心吩咐了府里的小厮,驾着马车带她到府外药房抓药,静心没有将自己要取什么药告诉过任何人,小厮一时好奇,便边驾着马边问静心道,“诶姑姑,我没听说咱格格病了啊,怎么突然吩咐去抓药啊?” 静心一个人坐在马车里合着眼养神,忽听见小厮随意打听,便呵斥他道,“驾好了马就是了!不该知道的别问!” 小厮委屈地“哦”了一声,便一声不吭地继续驾马了,直到到了药房门口,他才勒紧了马缰,转头请静心下来,“姑姑,咱到了!” 静心从马车上下来后左右瞧了瞧周围,便低下头来吩咐小厮道,“你在外面看着马,盯着点儿人,要是有瞧见熟人过来,就喊我一声。” “诶...好嘞!”小厮点着头连连应道,心里却极为不解,不过是来药房抓药,静心何至于这样草木皆兵,小心翼翼? 静心前脚进了药房,小厮便跳上了马车,坐在车上打呵欠,等着静心从药房里出来,小厮才忙得将眼睛睁开坐起身来,静心手里护着抓回来的药,狠狠瞪了那小厮一眼道,“平日里王爷格格待你们宽厚!现在要你们给主子尽点儿心,你们却都不肯!” 小厮委屈连忙赔罪道,“姑姑,哪儿是奴才不肯呀,是这附近也根本没个眼熟的人啊...再说了,奴才不懂,姑姑不过是来抓副药的,那么紧张干什么?” 静心懒得给小厮解释,冲上去一步拍了拍他的脑门,便道,“主子的事儿!哪儿能什么都和你解释清楚了!” 小厮叹了口气,又道,“那就不能怪奴才不明白了啊...”静心一个人刚上了马车,便吼了声道,“糊涂!行了,咱们也该回去了,格格还等着呢。” 小厮驾着马车从闹市之中穿过,他小心翼翼驾着马,生怕磕碰着了附近路过的行人,他聚精会神地看着闹市上川流不息的人群,生怕自己又泛起困来。 静心正在马车里坐着闭目养神,却忽然听到小厮一声极为洪亮的大喊,“姑姑——!!” 静心猛地被喊声惊醒,被吓得不浅的静心半晌都回不过神来,良久后才掀开帘子问小厮道,“你这是干嘛呢?!叫魂儿呢!” 小厮转过头来给静心指站在马车前不远处的两个人,道,“是姑姑您说的呀!要是瞧见眼熟的人就喊您一声儿啊!” 静心被小厮气得七窍生烟,她是怕方才她在药房抓避子药被别人瞧见生出事端,才叫小厮知会她一声的,现在药已包好了,早就没了再喊她的必要。 可静心瞧了瞧站在马车下已经看见自己的两个人,不得不强压下自己的怒气,忙不迭地跑下马车去请安问好。 静心规规矩矩地打了个千,笑着问安道,“奴才给大公主,给李大总管请安了!” 荣寿公主瞧见静心一个人出府来办事,便随意开口问了句,“你起吧,怎么今儿一个人出来啊,载潋吩咐了差事?” 静心才从地上站起身来,瞧见大公主今日只穿了身随意的便装,发髻上也并没做任何装饰,身后除了李莲英,更是没有第二个人跟着,便认定她是上街来闲逛的,所以不好张口闭口都喊她“公主”。 于是静心只略笑了笑,回道,“回主子的话,奴才今儿出府去药房抓了点儿药,刚才没瞧见是您,真是失礼了。” 大公主尚没开口说些什么,李莲英便迫不及待问道,“嗳,这是怎么了?三格格病了?” 静心自然不能实话实说,于是灵机一动道,“回大总管话,格格前几天在郊外受了点儿寒,回来咳嗽了几天,奴才给格格抓点祛风寒的药回去。” 李莲英缓缓“哦...”了一声,尚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大公主便一把将静心拉近了到自己跟前问道,“你跟我说实话,载潋怎么了?昨儿还瞧见她好好儿的,怎么今儿就病了?!” 静心知道大公主从前一直关照载潋,不好驳她的面子,却也不能实话实说,便道,“回主子话,格格真的只是有点风寒感冒而已,不碍事儿的,所以您瞧不出来,奴才这就回去给格格送药,不出两日也就全好了!您别担心。” 荣寿公主半信半疑地打量了静心片刻,才松手了紧紧攥着静心胳膊的手,她退了两步,走回到李莲英身边,转身定定望着静心,才缓缓笑道,“那就好,我也希望你不会骗我。” “是,奴才不敢欺瞒公主半句。”静心顺势给大公主行了个蹲礼,大公主却倦倦地挥了挥手道,“行了,你起吧,这街上人多眼多的,甭拘这样的礼儿了。” “是,那奴才就恭送主子和李大总管了!”静心站起身后便低着头向大公主和李莲英道了这样一句,大公主便淡淡道了句,“你去吧。”随后转身离去。 静心才坐上马车,心里却忽然七上八下不安得很,她坐在马车里被颠簸的道路颠得左右摇晃,却一点也顾不得自己,她脑海里全是大公主刚才那一句问话,和她眼里闪烁着的光。 静心知道大公主是极为聪明的人,才能太后身边生存得如鱼得水,太后听她信她更宠她,她虽不是太后的亲生女儿,却是名正言顺过继给了太后的养女,有时甚至连太后自己都要让她三分。 静心想起刚才自己说载潋“咳嗽了几天了”,可大公主却说“昨儿还瞧她好好的”,静心越想越后怕,她感觉自己拙劣的谎言或许早就被大公主看穿了,所以大公主才不会继续纠缠,而是轻轻一笑带过。 静心不知道自己今日遇见了公主和李莲英,只说了这样两句话,会不会给载潋带来什么灾难,她怕得很,她不忍心再看载潋被那些本就与她无关的是非纠缠伤害。 静心愣愣地坐在马车里,手里的药囊都被她攥热了,她呆愣愣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直到马车停在了醇王府马房外的小路上,驾马的小厮才转头掀开帘子提醒道,“姑姑,咱到了,您再不下来,奴才这马都饿了!” 静心忙从自己的心事里收回来,从车上跳了下去,边走边回头道,“你这就是借机报复我呢是吧?” 小厮笑呵呵回话道,“奴才哪儿敢报复姑姑呀!”等静心走得远了,他才拉着马进马房去喂,自言自语道了一句,“说我给主子办事儿不尽心?是!我是比不了你们这些成天守着主子的方便表忠心!还说我呢,自己不也走神儿了吗,还好意思说格格急得等呢!” 载涛向来爱马,碰巧正在马房里瞧自己亲自喂养的几匹马,猛地听见远处有人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便转过头去远远地问了一句,“什么人啊?喂马就是喂马,三心二意的什么事儿能做好?!” 小厮一听身后有人,慌得连忙就跪,抬眼瞧见是载涛更是慌得不知所措,跪在地上向前挪了几步,便自己掌自己的嘴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没尽心尽力伺候爷的爱马!” 载涛见小厮面熟,便知道他是往日里给自己管马房的小厮,便抬手示意他起来,道,“我不过是给你提个醒儿,别一天到晚净说死啊死啊的,多不吉利!” “是!爷教训的是!奴才说话不吉利又惹爷心烦了!”小厮站起身来又忙着给载涛赔礼道歉,接着连连“呸呸呸!”三声,意思将刚才说的不吉利话都吐干净了。 载涛走过去亲自接过了小厮手里的马缰,亲自将套在马嘴上的套解开,抚平了马背上的马鬃,才回头问了小厮一句,“你叫什么名字,刚才嘀嘀咕咕说什么呢?” 小厮颔首答道,“奴才哪儿有什么正经名字啊,说出来也是辱了爷的耳朵。”载涛却厉声喝他,“叫你说就快说!” 小厮才道,“奴才进府前师傅给起了个名儿叫阿晋,方便主子们叫的。”载涛点了点头,又问,“那你刚才说什么呢。” 小厮诺诺答话道,“今儿早上静心姑姑要奴才驾马带她去药房抓药,奴才在外边儿等的时候不过打了会盹儿,姑姑就骂奴才不尽心尽力给主子们办事儿了,奴才哪儿敢啊!奴才平日里都做粗活累活,尽心尽力伺候主子们,主子们也看不见啊!” 载涛听后呵呵笑了两声道,“静心姑姑那是当年我阿玛额娘给载潋找的教引姑姑,她向来严厉,别说是你,就连载潋都是挨她骂长大的,你这点委屈别人想受还受不着呢!” “爷可真会说笑...奴才哪敢和格格去比...”阿晋笑着摇了摇头,载涛示意他跟着自己走,边走边对他道,“你既然一直管马,以后就跟着我吧,不过我现在问你几句话,你可得实话告诉我。” 阿晋没想到自己的埋怨居然还能给自己带来这样的好运气,喜出望外道,“爷只管问,奴才知道的,半个字也不会瞒着您的!” 载涛定定只问了几个字,“载潋要什么药?” 阿晋蹙着眉想了想道,“静心姑姑说是祛风寒的,因为我们回来时遇着荣寿公主和李大总管了,奴才是这么听姑姑说的,可是...姑姑拿药那会儿,草木皆兵紧张兮兮的,还叫奴才在外边放风,遇见眼熟的人就告诉她一声,也是因为那会儿奴才打了盹,姑姑就大发脾气,所以奴才更觉得奇怪...再说祛风寒的药府里会没有吗,还至于去外面药房抓吗?” 载涛一句话也没有说,他默默在前面走着,阿晋就在后面跟着,直到出了马房过了连廊就要进醇王府侧院了,载涛才道了一句,“你去吧,找阿升给你安排些差事,以后就踏踏实实跟着我吧。” ========== 大公主同着李莲英才回宫,就听闻了御膳房的风声,说万岁爷特意吩咐了御膳房将上品都紧着景仁宫,必要有求必应,一点不得怠慢。 李莲英跟着荣寿公主,只淡淡笑了句道,“咱万岁爷还是年轻,宠珍主子是真宠。” 大公主自然明白李莲英话里的意思,她知道皇上这样特殊对待珍嫔只会给她带来麻烦,引来别人的嫉妒,更何况现在本就处于特殊时期,珍嫔还怀有身孕。 可是大公主不希望看到任何不好的事发生,她转头对李莲英冷冷道,“我想我不用提醒你,这是皇上第一个孩子,更是太后老佛爷第一个亲孙子,大总管自然有责任照顾好珍嫔母子俩,让他们都平安。” “是,公主说的奴才自然都懂。”李莲英答,大公主却又说道,“而且我不希望看到太后和皇上之间有什么误会嫌隙产生,若是因为谁的缘故没保护好这个孩子,我也绝不希望看到皇上把责任都算在老佛爷头上,你懂么?” “这...奴才就不懂了。”李莲英如此回话,不得不逼着大公主将话讲明白了,她压低了声音道,“皇宫里的孩子能不能出生那都得看命,运气不好的根本没这个机会,若是珍嫔这次没能顺利生下来这个孩子,咱们需要个在中间承担责任的,不能让这事儿成了太后老佛爷和皇上之间的心结,现在你懂了么?” 李莲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笑道,“公主您也是明白的,珍主子的孩子,太后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太后怎么想我且不顾,我不能让皇上怨恨老佛爷,两宫不和那才是对不起祖宗社稷,牺牲什么人都不要紧,我都不在乎,我唯独不能让皇上和老佛爷有心结,我只懂这个道理。”大公主站在悠长的甬道上,定定的声音渐渐远了,长街上也好像要起风了。 ========== 此时载湉才从养心殿赶到景仁宫,陪着珍嫔一块用午膳,珍嫔自从昨日宣布自己有孕后,就一味喜欢吃酸甜的东西,载湉便吩咐御膳房多做些酸甜可口的菜来,一丝一毫也不许怠慢。 珍嫔宫里的八仙圆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从御膳房送来的佳肴,她眼花缭乱得也不知自己该从哪里下筷,载湉看她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不禁笑她道,“平时老喊想换着样吃,怎么今儿反倒不动筷子了。” 珍嫔心里忽有些触动,她望着眼前俊朗年轻的皇帝,忽将手里的碗放在桌上,定定望着眼前的载湉,一字一句开口问道,“皇上,您这样对奴才好,是因为奴才,还是因为皇上的孩子?” 载湉也忽然停住了手上的动作,从昨天知道珍嫔有孕,他的高兴欣喜甚至让他感觉不真实,因为他自己也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是他的孩子,也是他心爱的珍嫔的孩子。 载湉拉起珍嫔的手来,紧紧握在手里,温柔道,“是为了孩子,更为了你,因为朕高兴,朕要有自己的孩子了,是咱们之间的孩子。” 珍嫔听得眼眶泛热,忍不住眼底的泪意往外涌,她依偎进载湉的怀里,忽然问道,“皇上待奴才这样好,不怕引别人嫉妒奴才吗?” 载湉一把将珍嫔搂得更紧,他爽朗地笑了笑,并不过心珍嫔的这个问题,只道,“朕是皇上,谁敢对你怎么样。” 直等到载湉和珍嫔两人用过了午膳,珍嫔宫里的宫女知夏帮着戴恩如往外撤桌上的盘子,载湉忽想起来什么,临走前对珍嫔道,“珍儿,你现在有孕在身,总在宫里闷着也不好,朕和亲爸爸商量过了,既然园子修好了,过段时间就去住一阵子,园子里风景好,咱们去散散心,你心情也会好的。” 珍嫔一直向往颐和园的风光,恨不能马上去亲眼目睹一番,听到这个消息自然欣喜得很,喜难自禁道,“奴才谢万岁爷和太后恩典!” 珍嫔还想给载湉行了蹲礼,却被他一把拉起道,“还跟朕客气什么,你想要的朕什么时候不答应你了?你说吧,去园子前这几天,要不要你家里人进宫来陪你说说话?朕毕竟不能每日都来,朕也怕你孤单。” 珍嫔蹙了蹙眉,犹豫道,“皇上,向来是妃嫔临产前才允许娘家人进宫的,奴才只是才怀有身孕,若请额娘进宫怕是不合规矩,奴才也不愿意劳烦额娘...” 珍嫔停顿了片刻,双眼里忽然闪耀起一片充满灵气的光,她拉紧了载湉的手道,“皇上,不如让载潋进宫来陪奴才住着吧!那丫头有趣儿,也和皇上太后亲近,让她来最合适不过了。” 载湉听到“载潋”的名字,心底难以自控地跳动了一瞬,他想到前日在京郊发生的一切,他至今不能给载潋一个光明正大的说法,也永远不可能给她一个名分。 想到此处,他甚至恨自己无奈,恨自己一直以来对载潋的狠心。 “皇上?皇上?皇上想什么呢?”珍嫔见载湉没反应,便一个劲地喊他,等到载湉回过神来,他才缓缓笑道,“好,好啊...让载潋进宫来陪你...她是朕的妹妹,没人比她更合适了。” “那奴才就谢过皇上恩典了!”珍嫔的笑声渐渐在载湉耳边模糊了,他离开景仁宫时说过什么话连他自己都记不清楚了,他甚至都不能理解自己,为什么每每提及载潋,都像是触动了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让他亏欠让他心疼。 他此时甚至察觉到,自己对待载潋才是最特殊最不同的,那感情不同于珍嫔、不同于瑾嫔、也不同于皇后,载湉曾有意无意间设想过无数美好的未来,未来里都有载潋,却没想到过她们。 可最为可惜的是,她们都是他的妻子,唯独载潋不是,载潋是他的妹妹,现在是,就永远都是。 ========== 载潋吃过了静心给自己抓回来的药后,就感觉嘴里全是苦味,她找府里小厨房给自己送些点心来,却瞧见载沣领着载涛从远处往自己的院子里走,便换了衣裳出去见他们,笑道,“给兄长们请安了,今儿这么早来我这儿,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求我啊?” 载涛弹了弹载潋的额头,笑她道,“你不来求我们就是好事了,我们能求你什么啊?求你听点话,求你别闯祸吗?” “哥哥这是瞧不起我?有好多事可是我能做,你们不能做的!”载潋也抬手去弹载涛的额头,和他嘻嘻哈哈地打闹,载沣却站在中间将他们两个分开了,正经对载潋道,“我们听说你今儿早上让静心去府外边儿抓药了,你怎么了?我们来看看你。” 载潋一听到此话便愣住了,她不知道这样机密的事情怎么会让兄长们知道了,她并非有意欺瞒兄长们,只是有些话她实在无法开口,她无法对兄长们提起,自己和皇上之间发生的一切。 “哥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么小的事儿来,我不过是在郊外受了点风寒,咳嗽了几日,所以叫姑姑给我抓些药回来。”载潋努力平静地回答道。 载沣却不信她,继续追问道,“风寒这么常见的病,还用去府外抓药吗,府里的药房就有,你到底怎么了,我不许你瞒我。” 载潋又急又慌,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她从来不会欺骗自己的三位哥哥,他们都是她在这个世上最亲近的人,欺骗他们,载潋不会也做不到。 正在载潋不知道怎么说下去的时候,载洵忽然拎着一提豌豆黄从院外走来,一路走来一边笑道,“我说妹妹啊!你想吃点心的东西怎么不和哥哥我说,我那儿豌豆黄才从府外买的,上次你说泽公买的好吃,我就特意问了他了!” 载潋见载洵拎着一提豌豆黄,高兴得跑着去迎他,却先将他手里的豌豆黄接了过来,一个劲笑道,“谢谢哥哥!六哥就是最好了!什么好吃的都想着我!” 载洵得意地哈哈直笑,拍了拍载潋的背笑道,“客气什么,哥哥又不爱吃豌豆黄那小孩儿才爱吃的东西,买回来本来就都是给你的。” 载沣气哼哼地在一旁看着,忽然一把将载潋拉了过去,险些将她拉了一个跟头,他质问载潋道,“你别转移话题,我还在问你呢,你去府外抓的是什么药?” 载洵见状忙扶住了载潋,问载沣道,“哥哥这是做什么?”载沣却不答话。 “格格,您刚才的药还没喝完呢,奴才给您热了端来了!”静心忽然在暖阁里头喊了一声,随后便端着药碗从里头疾步走来,她边端着碗边用嘴吹凉了药,抬头看见载沣、载洵和载涛三个人都在载潋身边站着,才缓缓笑了声,福身请安道,“奴才给王爷请安了,给六爷七爷请安。” 载潋本来还在疑惑哪里又来的药,明明刚才都已经喝完了,她还不懂静心做这一出戏的目的,等到她瞧见载沣亲自端过了药碗去尝,她才终于明白了静心的目的。 载沣尝过后又仔细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才将药碗交回给静心道,“既然就只是祛风寒的药,何苦还跑到府外去一趟,害得我们以为潋儿得了什么大病却不敢告诉我们。” 静心端平了碗笑道,“回王爷的话,格格平日里喝府里的药总不见好,奴才才想着换换试试的,谁知惹王爷和两位爷担心了,还是奴才的错儿,没和王爷说清楚。” “不怨姑姑,也怪我平时关心潋儿太少,都不知道她喝府里的药不见效,还是辛苦姑姑了。”载沣愧疚地向静心道歉,也抚了抚载潋的背,心疼地安慰道,“妹妹,别怪哥哥刚才又凶你,我们是真的担心你。” 载潋心里更难过起来,她知道这一次是她骗了兄长们,她生平第一次这样做,让她感觉无比难受。 她也知道自己的哥哥们对自己从来都没有恶意,她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等她盯着载沣时,更是不停地掉眼泪,却一句话也不能解释,载沣以为载潋哭自己凶她,忙哄她道,“好了好了,多大了还哭?跟我们用午膳去吧,别哭了。” “哥哥对不起。”载潋跟在载沣、载洵和载涛的身后去前院用午膳,说的这一句话谁也没有听见。 载潋正跟着兄长们在前院用午膳,阳光从暖阁中间敞开的大门处照耀进来,洒在他们身上,暖意融融地让人心生倦意。 载涛正谈笑风生地说笑,忽提起颐和园的事来,道,“过段时日太后和皇上就要移居去园子里住段时间了,咱们肯定也能跟着一起去的,园子里多美咱还没见过呢。” 本来十分融洽的气氛忽然因为载涛这一句话变得沉默起来,因为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想起了才刚刚过世的阿玛,因为是阿玛生前尽心尽力地操持了颐和园的修建工程,可现在园子修好了,阿玛却无缘一睹其中风貌了。 载潋方才还挂在脸上的笑意渐渐消失了,她默默地低头吃饭,心里不知第几次想起了阿玛。 载洵也默默地吃饭不说话,脸上也是毫无表情,只有载沣解围道,“去园子里住段时间是好事儿,换个环境心情都能好些。” 载潋为了不让载涛心里不舒服,便也笑道,“是啊,阿玛也会希望我们都能去园子里看看的,阿玛肯定希望如此!” 载涛点了点头,抿嘴笑道,“是啊,刚才是我说话不小心,不过我觉得潋儿说得是,阿玛一定希望我们都能去园子里好好看看的。” 兄妹几人正说着话,忽然听见忠叔从外面跑进来回话道,“王爷,宫里的谙达来传话了。” 载沣忙放下手里的碗筷,领着弟弟妹妹们一起起身去迎,来传话的是养心殿的小太监,却不是寇连材或王商,小太监见了载沣等人便忙行礼请安道,“奴才给醇王爷请安!给六爷、七爷还有三格格请安了!” “谙达快起来,别拘礼。”载沣去扶了小太监起来,后又问道,“敢问谙达,是不是皇上有话要传?” 小太监温蔼地笑了笑,点头道,“是啊,奴才来传万岁爷口谕,万岁爷传三格格进宫,给珍嫔主子解闷儿作伴的,到时候再一起去园子里散心。” 载沣听后心底一惊,他向来清楚载潋对皇上的心思,昨日得知珍嫔有孕后,载潋就闷闷不乐心事沉重,载沣本希望载潋能慢慢从对皇上这不该有的情感中走出来,谁知现在皇上却要在珍嫔有孕的当口传载潋进宫给她作陪伴。 可载沣却连半个“不”字也不能说,只得连连应道,“是是,我这就让载潋进宫,面见万岁爷和珍主子。” “那就劳烦醇王爷了,奴才告退。”小太监退着步子出了暖阁,只剩下各怀心事的兄妹四人。 载沣思索了许久如何对载潋开口,该要说些什么,载洵也不知道该怎么样替载潋挡开这件她不可能愿意接受的差事。 载涛也没有办法阻止这一切发生,只吩咐阿升道,“你去把那个叫阿晋的马房小厮叫过来,让他跟着潋儿进宫伺候她,我这儿没什么差事要他忙的。” 阿升才应了要去,载涛仍不放心,继续道,“你也跟着去吧!我在府里没什么需要你们成天跟着我的!” 载沣思考了许久,终于向一直默默不语的载潋迈近了一步,他试探着开口道,“潋儿,该去更衣梳妆了,等会儿要进宫,你也听到了刚才谙达的话...哥哥们知道你心里不愿意......” 载潋的目光呆滞地、一动未动地注视着暖阁外开阔明亮的连廊与一花一木,载沣仍没有说完,载潋便定定打断了他道,“不会的哥哥!我不会不愿意的!皇上让我做的事,我从不会有不愿意...” 而此时宫里的风仿佛越刮越冷,也越刮越大了... ※※※※※※※※※※※※※※※※※※※※ 我我我!我回来了! 我自己都好开心!! 终于能回来做自己最热爱的事情了,让我无比幸福! 这段时间我好想这篇故事,好想念和这篇故事一起度过的无数夜晚, 也想念载潋,想念每一次我站在她的位置上替她喜替她悲的感受... 回来继续写这篇小说的感觉真好,真的真的。 婚典 载潋准备动身进宫前,瞧见三位兄长也在换装收拾,管家忠叔前前后后忙着吩咐小厮装运礼物,王府马房内排了长长一队的马车,正由马房的小厮领着向府外走。 载潋才刚刚换好进宫面见皇上的衣裳,由静心陪着到载沣暖阁里来辞行,却瞧见载洵和载涛两人也在载沣房里,三个人都换了齐齐整整的衣裳,重新净了面梳了头,准备要出门。 载洵最先瞧见载潋走了进来,他瞧见载潋此时已经换了一身素净的梅花样子旗装,脑后梳着整整齐齐两把头,耳边缀了一支银蝶穗子步摇,她站在远处不动,步摇便随着风声轻响,便不由得开口笑道,“妹妹真是大了,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果真和小时候与我们胡闹那会儿不同了!” 载潋加紧了步子,走到三位兄长面前,本是来辞行的她忽问起道,“哥哥们要去哪里?我才跟额娘辞行过来,哥哥们就要走,将额娘一个人留在府里该怎么好?” 载涛知道载潋只是表面看上去大大咧咧,实则心思细腻,便上前来笑着安慰她道,“潋儿你别担心,我们去给泽公恭贺新婚大喜的,今晚用过了喜宴,赏了戏也就回来了。” 载潋听后才忽想起来今日是泽公大喜,她先前沉浸在珍嫔有孕的消息中无法自拔,又因担心自己而吩咐静心去抓药来,现在自己又要进宫去给珍嫔作陪,竟一时间连泽公这样重要的日子都忘了。 载潋一时没有说话,她心里五味杂陈,想起不久前她还跟在泽公身后听他说心里话,她在西山与哥哥们分别时,是泽公将自己护在了怀里,骑马带她回去。 而今日,就连泽公,她生命中无比重要的人也要离自己而去了,也终于成为了叶赫那拉家的夫婿。 从静芬姐姐成为皇上的皇后起,载潋慢慢发觉自己身边正发生的一切都与叶赫那拉家有关,从太后到皇后,再到嫁给泽公的静荣。她们想要的永远都能得到,她们能得到的,都是载潋不敢奢望的。 而载潋也渐渐在这样的环境下迷失了,就在自己小时候,在阿玛还在的时候,载潋没怎么走出过王府,她只知道外面的天下都是爱新觉罗家的,而自己也是爱新觉罗家的女儿,所以她从没有过这样无力又无助的感觉。 而现在她如履薄冰地活着,从她无数次为了皇上不被太后责难而受尽委屈时起,她就明白,这个天下如今名义上虽仍属于她出生在的爱新觉罗家族,可如今却真正被控制在太后手中,所以叶赫那拉氏才会得到一切她们想要的。 从太后到皇后,再到即将成为泽公福晋的静荣,甚至包括自己的额娘,太后的亲妹妹,她们叶赫那拉家的女人无休止地与爱新觉罗家的男人结为婚姻,她们身后都有一双无形又极有力的手,推动着她们成为控制爱新觉罗家男人的工具。 载潋也知道额娘这一生的悲剧,与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咫尺天涯全部都因为太后,自己的额娘本来就只是太后的工具而已。 载潋也看得出来,从她第一次进宫,从她第一次与这一切扯上了关系,她就明白,爱新觉罗家所有男人,所有女人,所有满洲最英勇“巴图鲁”,都怕太后。 这一切实在令她不解,令她想要挣脱,却和所有爱新觉罗家族的人一样,无法想明白也无法挣脱牢笼。 载沣见载潋迟迟不说话,以为她是因为载泽要成亲了而心里难过,便引开了话题道,“潋儿这次进宫也是好事儿啊!能去给珍主子做个伴儿,自己也不会孤单了,而且还能跟着皇上太后一起去颐和园。” 载潋却笑道,“哥哥!今儿去泽公府上给泽公贺喜,我怕是去不成的了,不过还恳请哥哥能为我向泽公带一句话,就说我载潋是真心希望他婚后幸福圆满的,也希望能早点儿能抱到他和福晋健康可爱的孩子。” 载沣忍了忍眼里的泪,他抚着载潋的发鬓,用力将她向自己怀里拥了拥,他用力点头,定定道,“会的,我一定会把话带到的,泽公也一定会幸福的...潋儿也是。” 载潋动身进宫时跟在哥哥们的马车后面,阿升和阿晋两人在前面赶着车,静心、瑛隐和李妈妈三人在马车里陪载潋同坐,载潋侧头去打起了帘子向外看,正瞧见醇王府的大门正徐徐关闭,远处前去为载泽贺喜的马车络绎不绝,从四面八方涌来。 从端王府、肃王府、恭王府、惇王府、庆王府还有醇王府前往庆贺的马车在太平湖与钟鼓楼的交汇处相遇,而载潋的马车却在热闹的人潮中向另一个方向驶去。 “格格这次进宫可要小心些了,奴才再看不得格格受那些委屈。”静心边为载潋整理领口的衣裳,边嘱咐载潋道。 载潋却是看了静心一眼后莞尔一笑,她推开静心的手,自己动手系好了领口的扣子,笑道,“姑姑从小就凶我,说我像男孩子,还说像我这样的,将来长大一定会吃亏,现在姑姑说的都应验了,怎么又舍不得我了?” “格格!”静心蹙着眉头又要急,“奴婢从来都是希望您能好,什么时候真的舍得让您吃亏了?!”载潋自然懂得静心的用心,只是为了让她即将入宫前的紧张情绪能缓和下来。 “奴婢只是没想到...格格长大了变化会这么大,从前您是最不爱规矩的,也是最像男孩儿的丫头,奴婢那会儿着急,不知道您长大了该怎么办...李妈妈还说不必着急,等您长大了自然就好了...” 静心的语气忽然平和了下来,她望了望坐在一旁的李妈妈,忽缓缓说道,“可奴婢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您有一日会对一个人这么痴情,再也不像个大大咧咧的男孩子...奴婢更不会想到您心里的人会是...皇上,皇上从来都是醇王府不敢提及的禁忌,从前老王爷在世时便是如此,如今也是如此。奴婢有时都在想,您会这样,其实都是命里早注定的。” 载潋只侧着头望窗外的风景,她听过静心的话后没有任何反应,她望着远处的红墙金瓦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只轻轻笑了声,“连我自己也不会想到。” 载潋从东华门进宫,进宫后只感觉气氛压抑得令她喘不过气来,她走在阴风阵阵呼啸的长街上,被大风顶得几乎迈不开步子,她背着身子躲避甬道上席卷吹来的冷风,却听到身后传来前来引路的小太监的声音,“三格格您快着点儿吧,太后老佛爷过会儿就要午睡下了!” 载潋硬着头皮转过身去,试图用手掌挡住席卷而来的冷风,却是徒劳无功。她跟着前来引路的小太监去储秀宫给太后请安,静心等人则先行去安放她的行李。 载潋才到储秀宫门外,就听见里头传来大公主的笑声,载潋低着头缓缓吸了一口长气,才跟着小太监进了储秀宫的宫门,载潋从储秀宫内两侧相通的连廊走到太后所住宫殿的门前,只听见里头传了一声道,“太后,醇王府三格格来给您请安了。” 载潋稍在宫门外等了片刻,她透过稀薄的窗纸瞧见殿内李莲英走了过来,在里头传了句话,而后才有小太监出来掀了门帘请载潋道,“三格格您进吧,太后传您呢。” 载潋含笑着道了句,“谢谢谙达。”便进了太后正与大公主谈笑用膳的暖阁,进到暖阁里头载潋才发现,原来今日不止大公主一人在,就连皇后、瑾嫔与珍嫔也都陪着太后一块用午膳。 几人正同坐在一张紫檀镶理石圆桌旁,暖阁窗外的寒风立时被宫殿厚重的门帘阻隔住了,载潋感觉连风声都瞬时远了一般,暖阁一如往日温暖,柔和的阳光从窗外透漏进来,洒在布满佳肴的象牙面圆桌上,烘出一片祥和的氛围来。 太后端坐正前方的一张清红漆珊瑚靠背椅里,由身旁的宫女何荣儿布菜,而大公主、皇后、瑾嫔和珍嫔几人则坐在圆桌旁几张松红林木宫凳上用膳。 载潋悄悄用目光打量了一番在场的人,心中才知道该向谁请安,她低着头向前挪了几步,蹲下身去请安道,“奴才给太后请安,恭请太后万福安康。”而后又略转了身子,继续道,“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给大公主、瑾嫔主子,珍嫔主子请安。” 大公主掩着嘴笑了两声,忙去扶了太后起身,笑道,“皇额娘,瞧瞧咱们今儿个聚得这么齐,让潋儿请安都请不过来了。” 太后也跟着轻笑了一声,挥了挥手道,“载潋你起吧,都是自家人,你别拘着。” “奴才谢太后恩典。”载潋规规矩矩地答了一句,才敢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来,皇后等人见太后停了筷子,立时也都将筷子停了,不敢再吃上一口。 载潋缓缓跟着太后向暖阁里头走,瞧见太后宫里的窗台上仍养着几株兰花,花盆上描着的金漆在阳光尚熠熠生辉。 载潋忽听见皇后问自己话道,“潋儿,今儿是泽公大喜,你怎么没去热闹热闹?明儿再来给太后请安,太后也不会说什么的。” 载潋忙回身颔首答话道,“奴才回皇后娘娘的话,奴才本想着同兄长一块儿去的,只是皇上传了口谕,召奴才即刻进宫,来给珍主子作伴儿,奴才不敢耽误,便立刻进宫来了。” 皇后沉默了片刻,忽上前来半步搭住了载潋的手,语气低落道,“原是如此,我竟不知道是皇上传了口谕,既然是皇上命你来的,那便辛苦你尽心陪伴珍嫔了。” 载潋自始至终不敢看皇后的眼睛,不知从何时起,载潋已不敢再将皇后认作自己儿时的静芬姐姐了,她如今只敢认她是皇后,是自己的主子。 载潋退了半步福了福身,回话道,“是,奴才一定尽心尽力,请皇后娘娘放心。” 珍嫔半晌一直慢慢跟在皇后身后,脚下花盆底踩在理石地面上传来的声音清脆而又慢悠悠地响着,此时却忽然大步走过来,略福了福身对皇后笑道,“皇后娘娘别多虑,虽是皇上口谕传载潋进宫的,实则是嫔妾传她的,皇上只不过是满足嫔妾这点小心愿而已,所以皇后娘娘不知道也是正常。” 皇后听后并不说话,只是脸色沉重地将头转向另一侧,不肯看珍嫔的笑脸,载潋也不知该要说些什么,因为她也有所耳闻,皇上与皇后的关系不甚和睦,而皇上专宠珍嫔也更令皇后心生不满。 可载潋知道静芬姐姐是心性温和之人,不会难为珍嫔,与她过不去,可载潋也心疼静芬姐姐会因性格平和温柔,在深宫里受尽委屈。 太后用过膳后便坐在里间里由宫女伺候着净手,听见珍嫔和皇后之间的对话,忽道了一句,“皇上传载潋来陪珍嫔我是知道的,既然来了就好好伺候着,珍嫔现在金贵,你们都该要当心点儿。” “是。”所有人立时都福身答应,不敢有二话,太后瞧了瞧在外间暖阁里忙碌着正收拾膳桌的宫女和太监,忽倦倦地对皇后珍嫔等人道了一句,“你们都去吧,我也要休息下了。” “奴才告退。”载潋才跟着皇后珍嫔等人跪了安,准备跟着皇后退出殿去,忽听太后提高了嗓门只对自己一个人道,“载潋!陪珍嫔也不在这一会儿半会儿的,你去载泽府上瞧瞧吧,我是去不了的,你总要去看看,好回来和我讲讲有多热闹!” 载潋想到自己仍未去给皇上请安,便道,“回太后,奴才还未向皇上请安呢...” “不必去了,皇上这会儿正忙着,也没得个空儿来给我请安呢,你就不要去打扰了。”太后不给载潋将话说完的机会,便生生打断了她。 “是...奴才遵懿旨。”载潋福身答了话,转身要走,却撞上在身后等待自己的皇后,载潋颔首忙退了两步,赔罪道,“奴才该死!冲撞了皇后娘娘!” 皇后亲自弯下腰来将载潋扶了起来,她疼惜地望着载潋,不解道,“潋儿,你究竟怎么了?是我什么时候令你觉得生分了?” 载潋只一个劲摇头,她说道,“皇后娘娘没让奴才觉得生分,是奴才不敢,不敢再像从前了。” 皇后领着载潋向储秀宫外走,走到外头的长街上,红墙中间映着她两人孤独的影子,而后才继续道,“是不是醇贤亲王去世后,让你觉得孤独无依了?” 载潋仍摇头,只是不像方才一样坚定,她低声道,“阿玛走了我的确伤心,也好久缓不过来,可我不孤单,我还有额娘,还有哥哥们...他们都是我最亲的亲人。” 皇后温蔼地笑着,她拍了拍载潋的背,笑道,“你还有我啊,我们从前什么样现在仍是什么样,我不想看你变得这样小心翼翼的,哪里像我认识的载潋?” 载潋此时才敢抬眼瞧了瞧皇后的双眼,载潋似乎在皇后眼中看到了自己所有消失不见的童年,仿佛看见了儿时与自己一起踢毽子放风筝的静芬姐姐。 “奴才会好起来的。”载潋最终只淡淡道了这样一句,她再不敢情意吐露自己的心声,哪怕眼前的人她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 载潋并未向皇上去请安,便径直出宫去了载泽的府上,载潋的心情缓缓雀跃了起来,她以为自己就要这样错过载泽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没想到自己还有机会能来亲眼目睹这一切。 太后命载潋两个时辰内回来,所以她仍不能久留,可她也心满意足了,能亲自对载泽说上一句祝福的话。 马车停在载泽府门前的时候,载潋便听见了府内的锣鼓声与欢笑声,声声交织在一起,诉说着形容不尽的喜庆繁华。 载潋抬头便瞧见高大的府门外悬挂着的大红灯红与朱红色的绸缎,此时正在寒风中起舞,几乎将自己的视线都阻隔了,载潋一个人往载泽府里走,眼前尽是来来往往、川流不息的人群,府里的小厮和丫鬟来来回回忙碌着,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突然出现的载潋。 所有王府来客都会在门房处记录,载潋并没有跟着醇王府一起来,这会儿府内正乱着,任谁都没有注意到载潋。 载潋见院内便摆了几张有十米长的宴席,许许多多她连见都没见过的人围坐在长桌两侧,相顾谈笑、把酒尽欢。 载潋在人群里搜寻着自己兄长们的身影,却始终没有找到,载潋对载泽的府邸并不熟悉,她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也怕自己走错了地方,便拦住了一个丫鬟模样的佣人问道,“姑娘,你知道醇王府的客人都在哪儿吗,能不能领我过去?” 丫鬟看载潋一个人游荡在府里,不禁起了疑心,不客气道,“醇王府那都是贵客,你是什么人啊?怎么混进来的?!” 载潋头次听别人这样质疑自己,竟被说得怔忡在原地目瞪口呆,她指着自己似笑非笑,反问了小丫鬟一句,“你不认得我?!” 那小丫鬟却更起了疑心,推推搡搡地要赶载潋出去,“走走走!外边去!我们爷大喜的日子,没得给你趁乱攀富贵的机会!我上哪儿认得你去!” 载潋被气得怒火直往头上涌,心想自己在宫里小心翼翼地要压抑自己,现在居然还轮到载泽府上一个奴才在自己面前耍威风,终于控制不住自己心底的暴怒,声嘶力竭吼了一句,“你个大胆的奴才,谁给你的胆子赶我?” 小丫鬟一听载潋还急了,心里更气起来,她想各个王府的客人早都到齐了,剩下些朝廷官员也早都记录到齐了,眼前的人分明是来捣乱的,便招呼了几个身边的小丫鬟,道,“都过来!把她绑了赶出去,别让她再进来扰了爷大喜!” “你们谁敢!”载潋气得头都跟着一起疼,她还从未受过这样的气,她指着眼前那个要别人过来绑自己的小丫鬟吼道,“你去把醇王府的人请过来!你这么不分青红皂白就不相信我算是怎么回事儿?难不成载泽平时就这么教你们的!” 还不由载潋分说,几个小丫鬟已经将载潋绑了,拖着她往外走,载潋使劲在她们怀里挣扎,大吼道,“我叫你们去请醇王府的人过来!你们听见没有!” 小丫鬟摆了摆手示意把载潋拖出去,嘴里还自言自语了一句,“别是个疯的,口口声声还要找王爷们,谁有空理你?” 此时载泽府上的管家才听见了动静,忙过来看发生了什么,他生怕出什么乱子,搅乱了今日的婚礼,便忙跑着过来压低了声音问道,“你们这儿闹什么呢?!若让里头各府王爷们听见了,你们还活不活了!” 小丫鬟不屑一顾地道,“您这儿说什么呢?我们不还是为了泽公爷好,刚才来了个形迹可疑的,说要见醇王爷,我们这不才把她赶出去了!我看别是个疯了的。” 管家也觉得奇怪,一蹙眉头问道,“什么人啊,要见醇王爷?”小丫鬟答道,“她倒是没说,我看是自己也说不出来,还硬撑着,质问我怎么不认得她。” 管家想起来醇王府三位全都到齐了,便也放松下来,一笑道,“可能就是凑进来想沾沾喜气的吧,既已经赶出去了,就不必再过问了,反正醇王府三位爷都来齐了!也不可能是醇王府的客了。” 小丫鬟却忽然笑道,“那倒是个姑娘,可我也不信她能是醇王府上来的客,不然怎么不和醇王爷一起来?” 管家听到此处忽然感觉心底一凉,因为他今日在门房记录上并没有看见醇王府三格格的名字,他知道载泽向来与醇王府三格格亲厚,今日载泽大喜她却没来,管家心里不禁奇怪,当时还特意问了门房小厮是不是漏记了,小厮还肯定答道,“的确没见着醇王府三格格。” “你你你...”管家忽然慌了,他扯着小丫鬟往府门外走,结结巴巴地问道,“你跟我说,把那个人送哪儿去了?” 小丫鬟更是不解,被管家拉着出了府门,才瞧见载潋被拖到了王府外的街对侧,便道,“您这是怎么了啊,刚说不必管了,怎么又找她?她不就在那边儿呢,您自己看啊!” 管家使劲揉了揉眼睛,定睛一瞧,竟看见载潋让几个小丫鬟拖着往外走,吓得慌了神,连连吼了几声,“你们给我住手!” 管家知道载泽向来偏袒载潋,也对她格外呵护,今日自己府里的人做出这样的事,他都不知道该如何交代。 管家飞跑着追上了载潋,他狠狠推开几个小丫鬟,赶紧给载潋松绑,刚才的站在府门外的小丫鬟也追了上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还问呢!不长眼的东西!还不给三格格赔罪!”管家被气得破口大骂,躬着腰身指着载潋对丫鬟们道,“这是醇王府的三格格,醇王爷的亲妹妹,你们竟敢给赶出去!让咱们爷知道了,不要了你的命!” “我...我们哪里知道格格会自己突然过来啊!”小丫鬟也惊得目瞪口呆,缓过神来才跪下来磕头道,“格格别跟奴才们计较,奴才们不认得格格,但求格格看在我们爷今日大喜的份上,不要同奴才们计较了!” 载潋也懒得再和眼前这些人纠缠,她气仍未消,但怕耽误了给载泽贺喜,便赶忙又进了载泽府,管家追上来给载潋引路,一直将她带到了王府里间,各王府客人们坐的地方。 载潋此时才瞧见载沣、载洵和载涛坐在席间,旁边挨着庆王府的载扶还有端王府的载漪,“哥哥!”载潋气哼哼地大吼了一声,载沣听见了立时回过头来,瞧见是载潋来了,忙上前来问道,“妹妹怎么突然来了,不是进宫了吗?” 管家赶忙为载潋加了一把椅子,载潋坐下后才气不打一处来道,“是啊,我进宫给太后请了安,太后吩咐我来瞧瞧,好回去给她讲今儿有多热闹,不过我才进泽公府,就让这些好奴才们给绑出去了!连拉带拽,又打又骂的,他们不认得我也就罢了,但见他们平日里是怎么仗势欺负平头百姓的!” 载沣听得一时都反应不过来,他不敢相信载潋居然让载泽府里的下人给绑了,管家和丫鬟在一旁听着,忙解释道,“醇王爷别动怒,奴才们可从来不敢做欺负百姓的事啊!泽公爷的为人您不是不知道,奴才们可向来都是为泽公爷办事儿,今日的事情纯属误会,也请格格别生气了。” 载泽此时才刚刚将宗室席间的酒都敬完了,正准备去敬自己的岳丈——静荣的阿玛、太后的亲弟弟桂祥一家人酒,却忽然听见载潋的声音,语气还极为气愤,不禁驻足侧头去瞧。 载泽本已灰心了,他以为载潋一定会来,他等了好久,拖延了好久,却都见不到载潋来,直到醇王府的人都来齐了,他仍没有等来载潋。 载泽才默默告诉自己,也许在载潋心里,他载泽的事情本就不值一提,哪怕是一生中最重要的大喜之事,也不值得她亲自来这一趟吧。 任周遭环境再热闹、再喜庆,可载泽的心始终是空落落的,因为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见到自己最想见的人,现在他听到载潋的声音,竟立时感觉冷冰冰的心温热了起来。 载泽即刻转了方向,又向宗室亲贵坐的席间走来,众人瞧见了他都不禁奇怪,连一向不按规矩办事的载振都在一旁提醒他道,“泽公,该去给桂公爷敬酒了!” 可载泽却像是没听见,他的眼神却越看越直,脚步也飞快,他手里仍紧紧攥着酒杯,可酒杯里的酒已经洒净了。 “潋儿!”直到载泽真真切切地瞧见了载潋,才喊出这样一声来,载潋闻声便立刻转过身来,她猛然瞧见载泽出现在自己的身后,身穿一身大红色的吉服,眼底不禁一热,连心口都跟着温热起来。 “泽公...”载潋不自觉地微笑着,眼底里所有难言的情绪都化作了泪水,她悄悄用手擦了擦眼角涌出的泪,才上前了一步道,“对不起泽公,我来晚了。” 载泽此时直愣愣的眼神才终于有了温度,他扔下手里的酒杯,竟一把将载潋拥进了怀里,不断地轻声道,“来了就好,来了就好...”直到那一刻,载泽才感觉自己一直以来空落落的心终于被填满了。 而载潋却不能任由载泽胡来,她知道今天是载泽的大喜之日,是他迎娶她人的时刻,便很快脱身出来,端起一杯才倒满的酒杯对载泽爽朗笑道,“我敬泽公一杯!恭贺泽公新婚之喜,还愿泽公与福晋婚后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载泽的目光中忽然多了许多的酸涩,他淡淡点了点头,犹犹豫豫地将酒杯重新斟满了酒,举起来与载潋碰了杯,而后一饮而尽,才对载潋道,“你的希望,一定会是真的。” 载潋才敬完载泽酒,话尚未来得及说几句,载泽却忽然注意到载潋手腕上红肿的勒痕,立时拉起载潋的手腕来,声色俱厉问道,“你这是怎么弄的?!我刚才听你说什么人绑了你,这到底怎么回事?” 载潋心底犯难,她方才的确气急了,才会大喊着和载沣倾诉刚才的遭遇,可她并不想让载泽在今日这么重要的日子里知道这件事,她更不希望载泽因为自己而在今日动怒,坏了所有人的兴致。 载潋将手抽回来,立刻赔笑道,“我不是向来如此,经常弄伤了手脚的!我早都习惯了,泽公大惊小怪做什么?” 载泽却越听越气,全然不顾在场的旁人,自顾自地大吼道,“什么叫作早就习惯了?你能习惯,可我不能!” 载潋微蹙了蹙眉,她清楚载泽对自己的心意,她也开始渐渐依赖他的陪伴,也感动于他的执着与细心呵护,可一切的一切在今日都没有意义了,载潋只笑道,“当真不碍事儿的,泽公别紧张。” 可载泽府上的管家和丫鬟们却早已吓得魂飞魄散了,方才带头绑载潋的丫鬟不顾载潋还在解释,便跪在地上向载泽请罪道, “泽公爷,奴才们当真是无心之失,奴才们不认得三格格,格格又没有和醇王爷一同来进府,所以奴才们才更生了疑!今儿是爷大喜的日子,奴才们只怕出了什么乱子,搅了您新婚之喜,所以才出此下策...” 载泽冷冷地笑了一声,自己将手里的酒杯摔得粉碎,载潋瞧着载泽竟已像醉了,声音极大地吼小丫鬟道, “你们倒是会办事!从来不过问我的意思,我愿意的,我不愿意的!都没有人在乎!任凭别人强加给我的,硬塞给我的,我都要接着!我到底是空落落一个摆设,还是别人手里的工具?!” 载潋心里紧紧跟着慌乱起来,载泽的怒吼声已将殿外许多坐着的客人们惊动了,纷纷站起身来要进来悄悄究竟,而最令载潋心慌的却是载泽方才的话,她在他的话中听出了别的意思,他究竟是在责骂那些犯了无心之失的下人们,还是指责那些不顾他的心意,硬塞给他这门婚事的人? 载泽久久不去敬酒,还在殿里吵闹起来,引得载泽福晋的阿玛桂祥,亲自走进殿里来来瞧发生了什么,他才进门便瞧见载泽站在醇王府一众人面前,便加紧了步子走过去,颇有些不快问道,“姑爷在这里吵闹什么呢,发生什么要紧的事儿,至于在今儿这大喜的日子里发这么大脾气?!” 桂祥是皇后和载泽福晋两人的阿玛,太后的亲弟弟,同时也是载潋额娘的亲弟弟,载潋听见桂祥的声音,抬头瞧见他就站在自己眼前不远处,便忙着福身给桂祥请安道,“给舅舅请安。” 桂祥转眼看见载潋,心里正气烦得很,便也只淡淡道了句,“哟潋儿啊,起吧。” 载泽根本没心思去回答桂祥的问话,他连头都未转一下,便道,“是我府里的下人不懂事儿,将潋儿绑了,在别人眼里这是小事儿,可在我看来,这就是天大的事儿!” ※※※※※※※※※※※※※※※※※※※※ 更新速度感不感人! 倾诉 桂祥听过载泽的话,明显比先前更加不高兴了,为了不破坏今日的氛围,他努力忍了忍自己的盛怒,便道,“下人们不懂事择个时日教训几句就是了,何苦在今日费这个口舌呢?更何况方才姑爷一番话若是叫别人听去了,还以为是对太后和皇上的指婚有什么不满!” “阿玛真是多虑了!”载泽听到桂祥的话,立时驳斥道,“我载泽向来遵我皇太后、皇上一切示下,怎敢说半字不满!阿玛曲解我意,才令我惶恐!” “既没有不满的意思,又何必在今日闷闷不乐的,还拿下人们撒气?!...”桂祥被载泽说得愈发气愤,一人一句互不相让,就在两人之间气氛越发紧张的时候,忽听府外传来一声高唱,“皇太后、皇上特使到——” 载潋同着载沣等人方听到这声通传,便立时转过身去朝向院外府门跪迎,载泽与桂祥两人的盛怒也都立时被压制住了,载泽忙上前了一步,站在众人之前跪迎太后、皇上特使。 载潋只低着头,感觉眼前走来了三四个脚步轻盈的人,他们都在载泽面前停下,载潋听见他们展开圣旨的摩挲声,而后竟听见王商的声音响彻在耳畔: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辅国公爱新觉罗载泽,人品贵重,行孝有嘉,今日大婚,朕仰呈皇太后懿旨,特晋载泽镇国公爵,钦此。” 待王商宣完,载泽才跪在地上叩了三头,叩头毕后才抬手接过了圣旨,高声谢恩道,“奴才载泽叩谢皇上、皇太后隆恩,奴才恭祝皇上、太后圣躬康健,福泽万年!” “快起来吧,泽公爷。”王商宣完旨后便忙着让众人都起,载潋站起身后才看见王商身后带着两样巨大的礼物,此时仍用红布盖着,只等所有人都站起了,王商才上前来对载泽笑道,“泽公爷,太后和皇上还有两样礼物是送给您,恭贺您新婚之喜的。” 王商回身去挥了挥手,小太监们才将礼物上的红布扯下来,第一样是装裱精细的“多子多孙多福气”几个大字,第二样则是单独一个“囍”字。 王商指着第一样礼物先道,“泽公爷,这是太后御笔,她老人家用心良苦想必不需奴才多说。”随后他才指着第二件单独的一个“囍”字对载泽道,“这个囍字是万岁爷御笔,以恭贺您新婚之喜的。” 而此时周遭的人说再多的话,说再大的声音,载潋都听不见了,她此时只默默地注视着皇上御笔的“囍”字,皇上御笔苍劲有力,足见皇上深厚的书法功底。 载潋许久没见过皇上写字了,从前她住在宫里的时候,曾给皇上伺候过研磨,那个时候还没有珍嫔,皇上尚未大婚。 那个时候,载潋就一直默默注视着皇上写每一个字的每一笔、每一划,她默默看在眼里,也全都记在心里,后来在她自己写字时,也会有意无意地去模仿皇上写字的习惯。 今日再见皇上御笔,竟让载潋觉得似曾相识,却也恍如隔世了。 载潋从载泽府离开时众人宴席仍未散,晚间的戏也仍未开锣,可因太后只给了载潋两个时辰,她却不得不提前离开了。 载潋随着王商一起回了宫,二人同坐在马车上,载潋便瞧见马车外的天色已渐渐暗了,可自己仍未向皇上去请过安。 载潋知道近来皇上定没有空余的闲心来顾及自己,因为朝政繁冗、国内外局势纷乱,载潋前几日仍从兄长那里有所耳闻,说近来朝鲜国内局势不定,日本又虎视眈眈。 加之太后六旬万寿将近,户部忙于准备,许多事宜都需要皇上最后定夺。 所以载潋想,皇上一定没有时间能用在除朝政以外的事情上了,纵然是有,载潋想,皇上也一定都将时间花在与珍嫔共享怀有身孕的喜悦之上了。 载潋默默想着,身子随着颠簸的马车一摇一晃,王商见载潋许久不说话,却突然问了载潋一句,“三格格想什么呢?今儿万岁爷还念叨您呢,问了奴才好几次,您进宫了没有?还问进了宫怎么也没去请安?万岁爷等了好久呢...” 载潋本一个人坐在马车里愣愣地想事情,忽听见王商如此说,感觉自己的心情突然雀跃了起来,她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竟还时时刻刻牵挂着自己。 “谙达!我今儿进宫先去给太后请了安,本想着立马就去给皇上请安,可太后吩咐我出宫到泽公府上来瞧瞧,我也不敢耽误!就立刻出宫了...” 载潋试图给王商解释清楚,可王商却不听,他知道皇上有多牵挂载潋,他日日与皇上相处在一起,他从皇上的一言一行,每一个心思都能看得清楚。 从载潋受伤亲自去送药到载潋远住京郊,王商发现,载潋身上发生的每一件小事都能牵动皇上的情绪,王商还发现,皇上最喜欢在载潋与载泽亲密时无缘无故大发雷霆,王商已将皇上的心思看得太清楚。 王商隐隐一笑,他知道皇上想见载潋,便对载潋道,“格格您别跟奴才解释了,等会儿进了宫,您亲自到万岁爷跟前儿去说呗!” 只等着王商领着载潋进了宫,两人走过长街一直到养心殿门前,载潋才心里颇有些慌张地停住了脚步,虽只有几日没见皇上,可在载潋心里竟已像是过了许久,毕竟这几天里就发生了太多的事情。 “谙达,麻烦你先去为我通传一声儿吧,若是皇上想见我,我再进去...”载潋仍有些不自信地说着,可王商却笃定皇上一定着急了要见载潋,便十分肯定对她笑道,“格格进吧,万岁爷这会儿肯定还等着您呢!” 载潋远远向养心殿里看了看,发现养心殿内仍灯火通明,她不知道皇上此时在做什么,可浓烈的思念已让她思考不了许多,她迫切地要见到他,哪怕不能诉说思念,只要能见上一面也好。 载潋终于迈开了步子走进养心殿去,王商引着载潋上前,两人走过养心殿庭院内的回廊,都在殿外停下了脚步,王商想先为载潋去通传一声,再出来领她进去,可载潋却突然听到了珍嫔在殿内说话的声音—— “奴才这一日都没见着皇上,午睡的时候都觉得心慌。” 载潋立时将身子背了过去,纵然她只是站在殿门外,里头的珍嫔和皇上是不会知道自己来了的,可她任然将身子背了过去,因为她心里已有些害怕面对皇上与珍嫔的恩爱了,她害怕每次看到皇上与珍嫔恩爱种种后,都会产生的那种心如刀割却也无法言说的滋味。 可载潋没有跑开,她静静站在窗下,继而就听见皇上似笑非笑的声音回应珍嫔,“这几日朝上的事情多,朕今日没能抽出时间去瞧你,其实心里也一直是惦记着的,你要好好的,若你不好,才叫朕更不安心了。” 王商明显有些窘迫,他没想到珍嫔此时会在养心殿,他信誓旦旦地领着载潋进来了,却遇见了这种情况,他颇有些歉意地对载潋说,“格格,奴才...奴才是当真不知道...” 载潋明白王商的意思,便只是笑了笑,她也不想再继续听下去了,于是她摇了摇头,缓缓向外走,只留给王商一个背影,道,“不妨事的谙达,我记得谙达和我说过,皇上怕冷,睡觉浅,今儿天冷,有劳谙达多尽心伺候好皇上吧。” 王商望着载潋渐行渐远的背影,自己心里都感觉到一阵酸涩,其实在他看来,每一次皇上与珍嫔相处,皇上都会说一些关怀她的话,可每一次都是大同小异,皇上的情绪也很少有过大的波动。 可每一次载潋发生些什么事,皇上总是坐立不安地来回问起,像是失了心神的小孩儿,做什么都难以安心,一会儿开心,一会儿又大发雷霆。 王商甚至记得,在之前皇上误会载潋向太后告密珍嫔在宫外冲洗照片的时候,皇上因想不明白载潋为什么“告密”,为什么“背叛”自己,就一直坐在等下写字不肯睡觉,来来回回写“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这一句诗。 可现在载潋来了,皇上却又错过了,王商感觉心底里隐隐地不舒服,是为了皇上,也为了自己。 载潋离开养心殿后也不知道自己该要去向哪里,她进宫是来陪伴珍嫔的,可珍嫔此时也并不需要自己的陪伴,她感觉自己像是皇上和珍嫔之间多余的那一个。 她想起皇上最喜欢的浮碧亭听雨声,今日虽没雨,可载潋也忽然想去那里看看。 御花园里的夜色既静又美,美得令载潋不忍心去打扰,她望见月光洒在浮碧亭下壁透的水面上,像是倒映着夜空中的星星,浮碧亭在御花园堆秀山的脚下,半轮皎洁的月亮正从堆秀山山顶上的御景亭后面露出一道光晕来。 载潋独自一个人坐进了浮碧亭里,她靠在身后的栏杆上,低头望着水面倒影中的月亮,随着水面的涟漪波动。 她想起皇上在西山时对自己说过的话,皇上说永远不会负她。可到底怎样才称得上是不辜负?她想也想不清楚。 她不想一辈子只做皇上的“妹妹”,因为她的爱早就不止于兄妹,也早就无处隐藏了,可自己的身份又只能让皇上从中为难而已。 “潋儿躲着朕,就为了一个人来园里看风景吗?”载潋忽然听见皇上的声音从传来,语气里夹杂着淡淡的笑意与宠溺,可载潋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怎么会扔下珍嫔来找自己,皇上又是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呢? 载潋回过头去看,瞧见竟真的是皇上从远处向自己走来,身后只带了王商一个人。 载潋呆愣愣地望着皇上,望着他仿佛如踩着月光而来一样,她忘记了起身行礼,她只顾得望着这一次只向自己而来的他。 “一个人看景色多孤单,你若喜欢,朕陪你一起。”载湉大步跨进了浮碧亭,将孤零零一个人的载潋拥进了自己的怀里,载潋仍坐在远处,一句话都没有说,她揽住了站在自己面前的皇上,将头埋进他的怀里。 载湉轻轻摸了摸载潋的头,他低头看着她笑,“怎么都不和朕说话,难不成今儿载泽成婚,你又难过了?” 载潋心里忽然来了气,她□□上总是误解自己和载泽,□□上故意这样说,便抬起头来将皇上推远了一步,扭头道,“奴才不理皇上了!皇上总提奴才和泽公,提了自己又生气,倒不如去找珍主子得好,至少不会惹皇上生气!” 载湉听载潋如此说,竟突然笑出声来,他掐了掐载潋的脸蛋,笑道,“又说胡话了,你怎么不想想朕为什么特意来找你。” “珍主子回宫休息了吧!”载潋心里的气仍未消,连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载湉却默默地不作声,他见载潋一直生气,良久后极为认真地对载潋道,“潋儿,是因为朕想见到你。” 载潋感觉心底温热地一动,她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却仍没忍住自己不争气的眼泪,载湉坐到了载潋的身侧,载潋才终于扑进他的怀里,将刚才心里的委屈和气都发泄了出来,“皇上总这样和奴才说,可皇上却又对珍主子那么好!奴才知道自己没资格生气,更没资格吃醋!可奴才...可奴才就是忍不住生气,忍不住吃醋!” 载湉一动不动地拥着载潋,边静静听她哭,边拍着她的背安抚她,直等到载潋一次性全都说完了,载湉才捧起载潋的脸来,借着月光看她的五官,载湉替她擦去了眼泪,心疼道,“谁说朕的潋儿没资格吃醋,朕说你有你就有。” 载潋静静望着替自己擦眼泪的皇上,她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倒在皇上的怀里拉着皇上的袖子笑,“皇上刚才陪着奴才认真说胡话的样子可真可爱,别人一定都没见过!” 载潋一时靠在皇上怀里“咯咯”地笑,载湉低头望着她笑的模样也瞬间感觉所有烦心的事都烟消云散了,他弹了弹载潋的额头,笑骂道,“是!朕都让你气糊涂了!你现在这样,靠在朕怀里傻笑,别人也全都不敢!你是头一个!” 载潋听了以后忽止住了笑意,她仿佛想到了什么一样,坐直了身子起来,忽极为认真地开口问了一句,“皇上,容奴才放肆,奴才只想问一句,在皇上心里,奴才和珍主子比,谁更重要?” 载湉愣愣地望着自己面前的载潋,他缓缓将自己的手臂月收越紧,直到将载潋完完全全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他感觉周围早已不再冷了,是载潋让他感觉到温暖,他第一次放低了自己所有的身价,一字一句对载潋道, “如果回到大婚前的日子,回到没有她们的日子,其实什么都不会变,可朕无数次想,若是你不见了,这天下也不会乱,可是朕...会乱。” ※※※※※※※※※※※※※※※※※※※※ 糖够不够甜哇哈哈哈!! 难寐 载潋没有说话,她靠在载湉的怀里静静感受着一切,她想要的不多,不需要在任何时候都能得到皇上的安慰,她想要的只是自己心在跳动时能够看到他的眼睛,希望能够听到他的呼吸。 “潋儿,我不会再失去你了对吗?”载潋忽然听到皇上如此问自己,令她忽然有一些不知所措,她略动了动身子,抬头看见皇上的睫毛上沾着晶莹的泪光,就像此时天上的月亮一样皎洁。 “皇上怎么这样问?皇上从来没有失去过奴才。”载潋轻声在载湉耳边说了这样一句,载湉却忽然将载潋抱得更紧了,他慌张无措的样子像是生怕别人抢走自己心爱玩具的小孩儿。 “我觉得我失去了所有,自从四岁进宫就失去了阿玛,失去了额娘,失去了兄弟姐妹,失去了常人都能拥有的亲情...我不想再失去你。”载湉的语气越来越激动,他想要将自己所有苦楚都倾诉给载潋,他想只有她能懂。 “坐在至高无上的宝座上,我好像什么都拥有了,可实际上却是掉进了极致的孤独里,自我记事起就没有亲人,没有人愿意听我的新市,我被困在这座樊笼里,我想逃也逃不掉。” 载潋听得只感觉连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疼痛起来,她不自觉地收紧了此时正拥抱着皇上的双手,她回忆起自己无忧无虑的童年,自己得到的一切本该全都属于皇上,可自己得到了属于皇上的东西,却从不知皇上正在经受着什么。 “从前额娘知道我怕打雷,都会陪着我守着我,直到雨停下来...后来我再没亲近过额娘,也再没亲近过自己的阿玛!我知道从我进宫那一天起我就失去了他们!所以我哭我闹,因为我想回家!我也想要自己的阿玛额娘,可是不会有人理会我,也不会有人在乎我的感受......” 载湉说着说着已是泪流满面,载潋从没见过这样的皇上,这也是载湉生平第一次对别人说起这些他埋藏在心底里的悲伤。 “我和你说我喜欢在这里听雨,却没告诉你为什么,因为每次坐在这里听雨都像是回到了小时候,雨停了以后,额娘也会抱着我到王府的后花园里听积水流进湖里的声音...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觉得我什么都没失去过,也不必羡慕别人拥有着。” 载潋此时才懂得为什么自己第一次进宫遇见皇上时,皇上会对自己露出爱怜的目光,因为自己是他的妹妹,自己来自于他无数年牵挂着的地方。 “所以我好怕,我什么都会失去,其实也什么都没有,可潋儿!...我不会再失去你了对吗?”载湉用双手握紧了载潋的肩头,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载潋,期待她的回复。 载潋仰着头望着眼前的皇上,她并没有立即去回答皇上的问话,而是抬起手去替皇上擦干净了眼底的泪,载湉见载潋许久不答话,忽急不可耐地解释了一句,“潋儿!你知道你在我心里不止于是亲情的...” 载潋忽抬起手去轻轻捂住了载湉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载潋眼里也含着泪,眼睛里像是落进了许多天上的星星,她忽对着载湉轻轻笑道,“皇上,奴才...从遇见皇上那一天起,就是为您而活。” ========= 夜色才刚刚落幕,泽公府里的客人们却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只剩下王府后的戏台上孤独地唱着独角戏。 载泽同众多宗室亲眷与朝廷大臣饮酒,此时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他一个人趴在偌大戏台前的圆桌上昏昏沉沉地睡着,嘴里却还在断断续续念叨着些什么。 静荣在婚房里早已等得急了,她透过朱红色的盖头向窗子外瞧,见窗外的天色已从蒙蒙发黑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而她却仍没瞧见载泽的身影,便叫自己的侍女如缨过来吩咐道,“你出去瞧瞧,怎么泽公爷还没进来?” 如缨福身低头应了句“诶!”便小跑着一路出了婚房,她一路找到王府后院里的大戏台前,才瞧见身穿一身朱红色的载泽坐在圆桌前听戏,直到走近了才看清,原来载泽早已趴在桌上睡熟了。 “泽公爷...泽公爷?”如缨试探着喊了两句,载泽却毫无反应,仍旧昏昏沉沉地倒在桌上睡着。 如缨着急地想找人来帮忙,却瞧见府里一众丫鬟姑娘们都帮着管家在前院里收拾筵席,没人能抽出身来,她又想到静荣还在焦急等着,索性便直接伸手去推了推载泽,提高了嗓门喊道,“爷!您醒醒啊!福晋还等您呢!今儿可是您们大婚的日子啊!” “嗯?”载泽忽歪了歪身子,他的眼睛尚没睁开,便伸出手来一把扯住了如缨的手,如缨立时心头一慌,急忙想躲却无奈载泽将自己的手抓得奇紧,她忙将头低下要跪,却听到载泽酒后的胡言乱语,“潋儿!你从前不是这样叫我的!...” 如缨是静荣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心里自然是一心一意效忠自己的主子,她忽听见载泽如此说,心里顿时起了疑,因为她从前本就听到过关于载潋与载泽的风言风语,如今自己主子嫁进府里做了载泽的嫡福晋,自然不能让自己主子受一分一毫委屈。 如缨还在默默想着,忽又听见载泽道,“你今儿怎么那么着急走,你是不是还怨我?你知道我是不能自己做主的!” 如缨瞧见远处的丫鬟们收拾完了筵席,正跟着管家额纳图顺着连廊一路往后院戏台这边来,忙一把推开载泽的手,故意高喊了一声道,“泽公爷!奴才是福晋的陪嫁丫鬟!奴才叫如缨,来请泽公爷过去的!” 载泽此时才渐渐醒过神来,管家等人也听见了如缨的喊声,瞧见是载泽酒醉后不省人事地倒在院里,忙加急了步子跑过来。 额纳图见载泽此时还倒在院里,连忙命人去将他扶到福晋屋里去,而载泽却渐渐清醒了过来,他扶着手边的圆桌定了定神,才定定道,“我没醉!不用扶我!” 小厮等人收了手,便看着载泽一步一步往自己院里去,额纳图急得忙追上去阻止道,“爷啊,今儿是您大喜的日子,怎么着也要去福晋房里啊!” 载泽不耐烦地回道,“我上哪儿去还用不着你管!” 额纳图却急得满头是汗,一步一步跟在载泽身后劝道,“爷!奴才不敢管您,可咱新福晋可是皇后娘娘的亲妹妹,太后的亲侄女儿啊!赶明儿您进宫谢太后和万岁爷的恩,若是太后问起来,您可该怎么交代啊!” 载泽忽停住了脚步,他背对着额纳图紧紧攥了攥拳,他强忍住即将爆发的情绪,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他长长地舒出了一口气,空气里瞬时升起一团白雾,他微微点了点头道,“好,我去。” 深夜里的载泽府灯火通明,朱红色的灯笼高挂,诉不尽一片喜庆祥和之意,在锣鼓声乐齐鸣之中,载泽与静荣行过了合卺礼,吃过了子孙饽饽,在新福晋房里闹洞房的丫鬟小厮们才从院子里退出来。 那些得了载泽赏钱的小厮们拿着钱准备上街去吃酒,而丫鬟们便躲在一处说说笑笑,聊着新进门的福晋。 如黛是和如缨一起随静荣陪嫁来的丫鬟,她才刚为载泽和静荣进了象征“早生贵子”的红枣、花生、桂圆和瓜子四种干果,她见载泽与静荣两情相悦,才吹了几盏蜡烛退出来的,此时却瞧见如缨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不禁拉着她打趣笑道,“你这呆子又是怎么了?主子和泽公爷相看两不厌的样子你也瞧见了,还担心什么呢?” 如缨打了打如黛的脑门,呵她道,“你才呆子,泽公爷演两下儿就给你唬住了!你不知道刚才我去请他,他嘴里念念叨叨的全是!...” 如缨“哎!”了一声,也不忍心再继续说下去,如黛却担心起来,拉着央求道,“你快说啊!到底念叨什么呢?” 如缨抬眼瞧了如黛一眼,才无奈道,“泽公爷刚才念念叨叨的全是醇王府三格格!我从前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以为只是闲人爱嚼舌根子,现在亲耳听见了才肯信!要不是管家用太后吓住了泽公爷,今儿晚上主子怕是要独守空房了!我个奴才是没什么,唯独是心疼咱主子!” 如黛只感觉如雷轰顶,她不敢相信听到的一切,她向来软弱,听了以后就顾着掉眼泪道,“那可怎么办?主子才进府头一天,以后日子怎么办?” 如缨却冷笑道,“咱主子也不是软弱好欺的人,要是让主子不痛快,咱们自有办法!更何况三格格今儿进府来闹了个不小的风波,也得罪了咱府上不少的人...” “两位姐姐在这儿聊什么呢?这么愁眉苦脸的,大伙儿乐都来不及呢!”如缨和如黛忽听见身后传来人说话的声音,忙住了口,回头去瞧是谁来了。 原是今日将载潋当成闲杂人等绑了的小丫鬟熙雯笑盈盈地朝她们走来,如缨才猛地想起了今日白天发生的事来,忙问熙雯道,“你怎么过来了?前院里的可都收拾好了?” 熙雯原是载泽亲自选中,挑进府来的丫鬟,心气比旁人都高些,她向来以为载泽看中她的容貌,对她总有一二分爱怜,也设想着将来兴许能跻身做个侍妾,成为半个主子。谁知今日她只是错绑了载潋,竟让载泽痛斥了一顿,而后毫不留情面地罚了掌嘴三十。 她方才才从筵席上撤下来,退到后院来就听见新福晋的贴身侍女如缨和如黛正担心载潋会影响到将来载泽与静荣婚后的感情,便主动上前来搭话,希望通过她们和静荣的关系能报复载潋。 “前院才刚收拾好了,我就想着过来见见姐姐们,福晋头一日进府,我唯恐有什么伺候不周到的地方。”熙雯能说会道,向来会讨主子喜欢,现在对如缨如黛两个位置高的大丫鬟,也极会收买人心。 如黛耳根子软,听了熙雯的话便感动道,“倒是麻烦妹妹牵挂了,福晋这儿一切都好,泽公爷在里头,我们也不好打扰。” 如缨却是个聪明人,她淡笑了两声,抬起头来瞧了瞧熙雯一张俊俏的脸,冷冰冰地问道,“你甩下所有人来找我们,怕不只是来关心福晋的吧,我们刚才的话你听见了多少?” 熙雯听如缨既然如此问自己,也不愿再顾左右而言他,便直爽了当道,“我自打进府来,就没受过今儿这么大的委屈,那个醇王府的三格格,不仅仅会影响到将来福晋和泽公爷的感情,还要平白无故牵连咱们这些做下人的挨骂受罚!福晋和姐姐们既然不喜欢她,不如让她知道知道,哪怕是咱们做下人的,也不是她随随便便就能欺负的!” 如缨想,她与如黛是全心全意为主子效忠的,可熙雯显然是个为了自己而谋求算计的人,虽然志不同却道合,若能借熙雯的手教训教训载潋,既可以为自己主子出一口恶气,若是被人查起来又不必担心查到自己主子头上。 如缨于是缓缓拉起了熙雯的手,笑道,“妹妹能有这份心真是不易,福晋才进门一日就能为福晋着想,若是妹妹愿意,我们自然愿意。” ========= 载潋从御景亭里回去时宫门都已经下钥了,皇上离开御花园时便上了轿辇,前前后后一众人将皇上簇拥在中间,载潋行礼在后面恭送皇上,直到皇上走得远了,载潋才缓缓站起身来。 此时宫里长街上的宫灯灼灼亮着,将载潋的身影拉得极长,载湉坐在御辇上越走越远,载潋起初还在皇上身后追,只可惜渐渐跟不上了,她只能停下脚步望着皇上的背影一点一点消失在远方。 载潋略叹了叹气,她紧了紧自己身后的斗篷,瞧着天上的北斗星极亮,仿佛就在自己的头顶,伸出手就能摸得到一样,她望着天上的星星,忽想起了自己的阿玛,她相信阿玛此时一定已经化作了天上的一颗星,正默默守护着自己。 想到这里,她只感觉自己心里的每一处角落都充满了温暖,也再不怕面对将来任何困难。 载潋回到珍嫔的景仁宫时,竟瞧见珍嫔还没有睡下,仍坐在景仁宫正殿里摆弄窗台上几盆花草。 载潋才进景仁宫的宫门,还来不及去瞧瞧珍嫔为何还不睡,便瞧见静心出来迎自己,静心手里拿着件挡风的斗篷,忙披在载潋背后道,“今儿夜里风大,格格这一日东跑西跑的,还去了趟泽公府里,这会儿快点休息吧。” 载潋点了点头,瞧见自己在景仁宫暂住的东暖阁里仍亮着灯,瑛隐在暖阁里忙忙碌碌地为自己收拾床榻,便侧头问了句,“阿升和阿晋都回去了?” 静心“嗯”了一声便道,“是啊,都回府去了,宫里头夜里可不能留男人。” 载潋点了点头,准备去给珍嫔请个安便回房去休息,她正走到珍嫔所在宫殿前的台阶上,珍嫔的侍女念春却忽然从殿内冲了出来,搞搞抬起手来将宫殿门外的帘子大敞,瞧见载潋便激动道,“格格您可算回来了!我们主子等您半天了!” 载潋被念春吓了一跳,却只能回应道,“劳珍主子等我了,我今儿不懂事儿,竟叫珍主子等我这么久...” 载潋尚没说完,珍嫔便已翩翩从殿内走了出来,搭了载潋的手笑道,“皇上时常和我提起你,说你性子倔强又不拘小节,怎么现在这么会说话了?让我都不敢认你是载潋了!” 载潋听后心里极为酸涩,从前的自己的确不是这样,可那个时候她尚未经历丧父之痛,尚不懂得皇上所有隐忍不得的抱负,更从未懂得过爱一个人到极致却也只能爱而不得的痛苦。 载潋自己也认不得,究竟从前的载潋是自己,还是如今的载潋才是自己。 载潋跟着珍嫔进了暖阁,见其间烛灯通明,窗台上几盆珍嫔才刚刚换过水的水仙花正斜倚在窗臼上,一张吉祥如意云纹的八仙圆桌上摆放着一盏镂空鎏金的香炉,其间正徐徐升腾着青烟,更令载潋在暖意融融的暖阁里生了困倦之意。 珍嫔领着载潋在八仙圆桌前坐下,挥手示意念春去端了果盘上来,载潋透过眼前若隐若现的青烟注视着面露红晕的珍嫔,若想到珍嫔才刚怀有身孕,若闻多了薰香反对身子不好,便立时站起身去伸出将桌上的香炉挪到了远处卧榻旁的茶案上。 珍嫔却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为载潋分瓜果,她听见载潋脚下的花盆底与大理石面相碰的声音渐渐近了,等着载潋从远处走了回来,才隐隐笑道,“潋儿是怕熏香闻多了对我身子不好吗?” 载潋垂着头坐回到珍嫔对侧,用玉箸夹起珍嫔分到自己盘中的瓜果来细细尝了一口,才道,“奴才怕伤着珍主子和珍主子的孩子。” 珍嫔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她倒了净口的水推到载潋面前,忽用令载潋全身发寒的语气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定要找你入宫作伴吗?” 载潋察觉到珍嫔语气中的变化,也留意到她目光中不易被察觉的改变,载潋放下了手里的玉箸,将用过的果盘推远了,低声道,“奴才不知道。” 珍嫔忽一把将载潋的手死死攥在手里,她将载潋拉到了自己面前,目光炽烈地望着她,声音低沉却语气铿锵道,“因为所有人都有可能害我和我的孩子,只有你不会!我清楚你对皇上的心思,我知道只有你不会害皇上的孩子!” 载潋感觉如雷轰顶,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珍嫔传自己进宫作伴的目的竟是如此,原来她早就知道自己对皇上的心思,原来她根本瞒不住她。 载潋感觉自己的手在珍嫔的手心里渐渐被捂暖了,她感觉心底里像是被什么填满了一样,她对眼前的人的感情复杂极了,珍嫔明明得到了所有自己幻想的,所有奢望的,所有可望而不可即的,可她此时竟对她毫无嫉妒,她只想保护好她不受伤害,她希望她能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因为那是皇上的孩子。 载潋望着珍嫔便开始想象着将来出生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那是皇上第一个孩子,想至此处,载潋的目光都不觉变得温柔了。 “其实我故意把香炉放在你我中间,只想看看你会怎么做,没想到你竟真的为了我把它挪走了。”珍嫔极为认真地望着眼含泪光的载潋,她又抬起了一只手来,双手一齐握住了载潋的手,“哦...或是说,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我腹中的孩子,皇上的孩子。” 载潋略笑了笑,她抬起手去擦干了珍嫔眼角的泪,殿内的烛光愈发昏暗起来,载潋望着珍嫔脸上有棱有角的阴影,决心在珍嫔生下皇子前,她所有与皇上的恩爱种种,她都能忍下,她都可以故作不痛不痒,只为了保护好珍嫔和皇上的孩子。 载潋努力挤出一抹微笑来,笑道,“奴才既然是受皇上口谕传召进宫,就该不辜负皇上信任,设身处地为珍主子着想才是,珍主子能信任奴才,奴才荣幸至极。” “潋儿...”珍嫔忽有一分哽咽,她忽然极为认真地问载潋道,“潋儿,你心里最清楚,我们两人想要的是完全一样的,你怎么还愿意帮我?” 载潋努力不去仔细想这个令她心伤的问题,她努力向暖阁窗外高处的屋檐去看,努力不让眼泪滑下来,她最后只淡淡笑道,“皇上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皇上想保护的,就是我要保护的。其余的...我都不去想。” ========= 次日清晨太后才起,正端坐在象牙梳妆台后边由何荣儿伺候着篦头发,李莲英领着身后一众宫女太监端来了烧得蒸气四溢的清水河凤仙花露,何荣儿才从太后最喜欢的那只绘着梅花喜鹊样子的象牙白脂粉盒里取出了太后搽脸的皂粉来,倒进凤仙花露里后,盆中瞬时升腾起一片若有若无的香气,令所有人都感觉深沁心脾。 何荣儿复又用清水净了手,才又转身从小太监正端着的盆里摘出几瓣玫瑰花瓣来,倒在另一只盛放着清水的景泰蓝水盆里,端到太后身前,太后才用盆里蒸腾出来的水气洁面, 窗外的太阳仍不亮,才刚刚从宫殿群宇的歇山顶上露出半个头来,清晨第一抹阳光洒进储秀宫来,将殿内一物一事都笼罩在光晕内,殿内寂静无声,只有清水与凤仙花露在景泰蓝盆里微微荡漾发出的细碎声。 殿外突然传来阵阵脚步声,将殿内的一片安详打破了,宫中二总管太监崔玉贵打了门帘进来,小跑到太后跟前道,“太后,泽公爷和福晋来给您请安了!” 当日是载泽与静荣成婚后的头一日,他二人依例进宫来给太后与皇上请安谢恩,太后心里早就记挂载泽与静荣这段自己全权做主的姻缘了,便忙让崔玉贵领人进来。 载泽与静荣才刚进储秀宫,便瞧见太后早已端坐在殿内的紫檀扶手椅上了,于是二人恭恭敬敬行礼道,“奴才恭请太后万福金安,恭祝太后福寿安康,福泽万年。” 而后载泽才领着身旁的静荣三跪九叩,拜完了才跪倒在太后脚下道,“奴才载泽叩谢太后隆恩。” “快起来!”太后忙命人扶他两人坐下,静荣今日穿了一身朱红色的命妇朝服,头上青丝以珠钗宝簪作为装饰的钿子束起,脑后的流苏随着她每一次叩拜丁玲作响。 “你们二人昨夜里休息得都还安心否?”太后端起手边的茶盏来细细抿了一口,随口问载泽与静荣道。 静荣坐在太后对面的圆凳上略欠了欠身,回话道,“奴才回太后的话,昨夜里休息得一切都好,劳太后记挂。” 正说话间,李莲英却又来回话道,“太后,皇后和两位小主也来给您请安了,传她们现在进来吗?” 太后想到静荣昨日大婚,也没能见到自己的亲姐姐静芬,便命李莲英去将皇后先请进来,姐妹两人说了几句体己话后才又让他去传瑾嫔和珍嫔进来。 载潋跟着珍嫔一同来给太后请安,却没想到载泽也在太后宫里,今日突兀相见竟有几分尴尬,不知该要说些什么才好。 载泽见皇后与瑾嫔、珍嫔二人陆续从殿外走进来,便忙领着静荣起身退在一旁,载潋跟着珍嫔最后一个菜走进太后的暖阁来,她斜瞥见载泽就站在角落里,心里瞬时多了几分难言的情感。 “奴才恭请太后圣躬安康,福泽康健。”载潋跟着皇后、瑾嫔和珍嫔一同跪倒在太后面前,双手相交伸向身前,轻轻为太后叩首。 “起吧。”只等着她们四人行完了每日规定要行的请安礼,太后才淡淡道了一句,命人给她们四人各自摆了凳子。 “妹妹,我记得你在府上时只有如缨和如黛两个丫头跟着,怎么今儿身边又多了个人伺候?是不是泽公派去你身边的?”皇后眼尖,她瞧见静荣身后还跟了个自己不认得的丫鬟,便关怀地问静荣。 载潋也下意识去瞧,却惊觉那个丫鬟面熟,仔细想了想,才猛然回忆起那个丫鬟就是昨日在载泽府上把自己当成闲杂人等给绑了的丫鬟,她一时心里又气又恼,却也不好说什么。 静荣拉了熙雯的手,向皇后笑道,“皇后娘娘好记性,还记得妹妹原先在府里的贴身丫鬟,这个丫头叫熙雯,如缨和如黛说她们二人恐伺候不好我,就叫她一块来伺候我了,我看她心灵手巧的,模样也生得讨喜,就留下了。” 本是一般如常的闲叙,可在载潋听来却有几分别的意味,她心里也别扭,怎么昨日才将自己冲撞的小丫鬟,今儿摇身一变就成了新福晋身边的贴身大丫鬟? 可说到底这都是载泽府里的家事,载潋又有什么资格去指手画脚,于是只能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 载泽原本没发现静荣将冲撞了载潋的熙雯收作了贴身丫头,皇后问起来才刚刚注意到,他因熙雯昨日绑了载潋的事本已经有意要将熙雯赶走了,谁知今日静荣竟直接收了她留在身边,不由得气愤地对静荣道, “昨儿这丫头才闯了祸,你怎么也不和我商量一声儿,就把她收在身边了?若不是昨日额纳图去得快,婚宴都得让这个丫头毁了!” 静荣心里自然知道载泽说的“闯祸”是指什么,此时当着太后与皇后,静荣感觉自己底气十足,便含了几分深意回道, “泽公这是什么意思?妾身可没有听说她闯了什么祸出来,竟还差点儿毁了婚宴,若是泽公昨日早些和妾身说,不对妾身隐瞒什么心思,我自然也不会收她在身边了。” “她昨日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潋儿绑了,连拖带拽地赶出府去!若不是潋儿大度,不与她计较,你以为昨日咱们的婚宴还能办得顺心体面吗?”载泽的气更盛,气静荣竟连这些道理都不懂,还质问自己。 静荣却得意洋洋,载泽终于当着太后的面说到了载潋,她早就期盼太后能为自己做主,让载泽好好收收心了,不再想不该想的人,为自己出一口气。 “潋儿,你昨儿怎么没和我说你去载泽府上让人给绑了的事?”太后听到此处忽疑惑问道,载潋便忙站起身来福身行礼,回话道,“是泽公府里的下人不认得奴才,才闹出了这些误会,况且是奴才去得晚了,未曾和兄长们与醇王府的人一道儿进去,才叫丫头们误会了,所以奴才回来后不敢打扰太后静听。” 待载潋说完,太后才道,“本是些小事儿,不足挂齿,那个丫头若是无心的,你也不计较,此事就更不用深究了。” “是。”载潋静静答应,静荣也起身来福了身道,“是,奴才谢过太后,让熙雯能继续留在奴才身边伺候。” 太后却早已看透了静荣与载泽的心事,太后对她们之间的相互怀疑指责感到索然无趣,这样的手段伎俩她看得太多,她知道静荣是想通过熙雯引载泽在自己面前维护载潋,好能让他的心思在自己面前暴露。 可她不想纵容静荣今日的算计,忽便对他们二人道,“你们夫妻二人是新婚燕尔,将来困难种种要同舟共济,携手与共,纵然是有什么误解矛盾,也不要随意怀疑揣测,夫妻间信任二字才是最重要的。” 静荣忽感觉有些惭愧,她微微垂了头,站起身来跟着载泽一起向太后行了礼,恭敬道,“奴才谨遵太后教诲。” ========= 清晨的例行请安过了后,太后只留了皇后与静荣姊妹俩在跟前同用早膳,便对载泽、瑾嫔、珍嫔与载潋几人道,“你们都回吧,晚上等着皇上闲暇下来,你们再来,叫上恭府、醇府、端王肃王还有庆王府上的哥儿、格格们都来,今儿在畅音阁赏你们戏听。” 珍嫔向来爱戏,这一点与太后极为相似,珍嫔也有自己喜爱的戏子,追星捧角的劲头丝毫不比太后差,听见要太后要赏戏听,喜难自禁道,“当真如此!奴才谢过太后恩典了!” 太后挥一挥手道,“当真,你们先去吧。” 载潋跟着珍嫔跪了安,才缓缓退出暖阁去,载潋搀扶着珍嫔往回走,她瞧见珍嫔打心眼里高兴,便笑道,“珍哥儿这是想听戏想听得紧了!” 珍嫔回头刮了刮载潋的脑门,笑道,“若是你日日都闷在宫里也难受,还不是得和我一样盼着太后或万岁爷赏戏听?” 载潋默不作声地低头笑了笑,她搀扶着珍嫔,生怕怀有身孕的她会绊倒了,载潋沉默了半晌才道,“若是奴才也能日日都在宫里,也能时不常地就见到皇上一面,那奴才还奢望看什么戏呢...” “潋儿!”载潋正和珍嫔闲谈着向回走,忽听到载泽在身后叫自己,载潋停了步子回头去看,见载泽追在自己身后已满头是汗,他像是有满车的话要说一样。 珍嫔见了此情状,便叫了一直跟在身后远处的念春和知夏来扶着自己,转身对载潋道,“去吧,我瞧他想和你说话也不止这一会儿了,别叫他憋坏了。”而后便同着念春等人缓缓向景仁宫去了。 载潋蹙着眉低头想了片刻,她不知道今时今日载泽还不肯死心,自己又该用什么样的身份去与他交谈,可等不及她想清楚,载泽已经追到了她身后,急不可耐道,“潋儿!你为什么总躲着我?就算是在太后宫里见到了,你怎么对我不理也不睬?” 载潋转过身去直直注视着载泽,可她只看了一瞬,便立时将目光移开了,她甚至开始害怕,自己心里是不是真的对载泽存着有关风月的感情。 载泽又逼近了一步,他的声音将载潋包裹在其中,让她逃脱不得,“你昨日走得那么早,是不是还在怨我?我对你说过,迎娶别人是我身不由己,我载泽打心里不愿负你!” 载潋捂住了载泽的嘴,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与昨夜里载潋捂住皇上的嘴不同,那时载潋想告诉皇上,他说的她都懂,他也不必再说下去,那些担心更都是多余的。 可载泽所说的这些令载潋难以接受,自始至终她都无法接受载泽的感情,纵然载潋信任载泽,却不能接受他那一份情意。 “泽公难道你不懂吗?我从未怨恨过你,我躲你也好,不理睬你也罢,那是因为我知道静荣已经开始误解你我了,我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你们二人的关系,更是为了自保!我不想再变为众矢之的,不想被静荣针对!我也不希望!...不希望你将来过得不开心!” 载潋一口气向载泽喊完后,才察觉到载泽已是泪流满面,他扭过头去不肯让载潋看到他的泪,可载潋在看到他泪如决堤的那一刻就已无法不心疼他,爱一个人却爱而不得,载潋想,这种感觉世间恐怕也只有载泽可以懂自己。 “泽公...对不起...我,是我不好,是我说得太冲了,让你伤心了。”载潋支支吾吾地向载泽道歉,她掏出自己的手绢来,递给载泽让他擦泪。 可载泽却只是用自己的手掌胡乱擦去了自己脸上的泪,而后便转身过来,努力对载潋笑道,“潋儿!我很好,你别担心我。” 载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手绢,她长叹了一口气,忽感慨对载泽道,“泽公,我曾自私地想,若时间永远停在那个时候该多好...那个时候我还无忧无虑的,阿玛还在...更不会因为担心我而一病不起...那个时候我跟着哥哥们,跟着泽公...阿玛额娘都在,该多好啊。” 载泽听到载潋忽然如此说,以为她又想起了老醇亲王,他怕她思念阿玛又引起悲痛的心情来,忙拍着她的背道,“潋儿,你别多想...” 载潋摇了摇头,从载泽的怀中退出来,笑道,“不,我没有多想,我只是这样幻想过,但我知道时间一定会一直向前走的,我们也是。” 载潋望了望身旁的载泽,忽爽朗地笑道,“所以泽公,我希望婚后的你幸福,希望你能明白,再纠结前事已经没有意义了,也希望你能顿悟,静荣才是你未来该要珍惜的人,她才是陪伴你未来一生的那个人...而你不必担心失去我,因为你我是朋友,你从来没有失去过我,你永远都是我载潋信任的人,我只是不希望因为我而影响你们夫妻间的信任。” 载泽若有所思地沉默了许久,才终于缓缓笑出声来,他拍了拍载潋的肩头,忽笑道,“是啊,我从来没有失去过你,从前是什么样子,将来还会是什么样子。” “你们二人在这儿说什么悄悄话呢?可惜朕来得急,不小心听见了一些,你们不会怨朕吧?”载潋正欣慰地对着载泽笑,举起手来去替他擦脸上还沾着的泪,忽听见皇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载潋心底一惊,她知道皇上本是缺乏安全感的人,而帝王本性又是多疑多心,她知道皇上从前便经常误解自己和载泽,此时却又被皇上听见他们之间的谈话,只能更让皇上更误解自己,让皇上以为昨夜里自己所有承诺都只是虚伪的表演。 “奴才恭请皇上圣安!”载泽忙跪下为皇上请安,载潋也立时跪在请安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 皇上从载潋的眼前走过,让载潋感觉身边似乎有一阵风吹过,载潋不敢抬头,只用余光看到皇上站在了不远处,并未转过身来看自己和载泽,而是背着身冷冷问载泽道,“新婚第一日,一切安否?” “奴才回皇上的话,奴才与福晋一切俱安,劳皇上牵挂。”载泽规规矩矩地答完了话,皇上才又冷冰冰却也含了深意道,“朕本无意听你们二人之间谈话,是朕今日政务繁忙,来给太后请安走得急了,才会不小心听到,朕希望你们不要心生怨愤。” “奴才与潋儿怎敢有半分怨愤皇上之心,还请皇上明鉴!”载泽诚惶诚恐地叩头解释,可皇上却仍只是冷笑,他缓缓转过身来瞧着跪在地上的载泽与载潋,注视跪在脚下的载泽一字一句道, “你的真心朕明白...你不会将信誓旦旦许诺朕的话,再轻易许诺给别人。” 载潋听到此处,彻底明白了皇上话中的含义,方才皇上一定听见了自己对载泽说的那句“你从来都没有失去过去我”,如此皇上一定会想到昨夜里自己对他的那句承诺,“皇上从来没有失去过奴才”...这两句“承诺”是何其的如出一辙呢?如何不令皇上误解自己昨夜里说的承诺就只是一句从未过心的玩笑,一句信口拈来的谎言? 可对于载潋而言,这两句话对皇上说,是她一言出生死必践的誓言,是她一生都不会背离皇上的承诺;可这句话对载泽说,是她不忍看泽公受苦的好言相劝,是希望他能懂得珍惜眼前人的忠告,又如何能是皇上误解的那样,她轻易将誓言许诺给别人呢? 皇上才对载泽说完前半句话,就将后半句话留给了载潋,他希望以此纾解自己心中的气愤,可越是在乎的人就越难释怀,皇上忽弯下了腰,靠近了载潋对她说道,“朕以为你不会将承诺过朕的话,又那么轻易许诺给别人,朕还真的相信,哪怕有一天所有的人都背离朕...至少你不会!可如今看来,还是朕错了,你这样的谎言,又对多少人说过呢?” 醋意 载潋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却感觉皇上的话比此时寒冷的西北风还要伤人,皇上的问话久久无法在她耳边消散,最后便被呼啸的西北风包裹着,直往她的胸口上撞,疼得让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想皇上是那样的颖悟绝伦,又为何唯独看不懂她载潋的心事呢?她的一颗真心,到底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被皇上彻彻底底相信? 载湉低着头看着载潋,期待她能有一句自己的解释,可她许久都没说过一句话,载湉便转过身去不再看她,他略抬起头来便瞧见连绵的雪沫子从红墙的夹缝中飘落,落在他的脸上,让他还来不及感觉到寒冷,雪花就化成了水。 载湉抬起手来擦去了脸上的雪水,回忆却突然凝固住了,他想起载潋第一次进宫时的那个冬天,也是在这里,载潋就是站在储秀宫的院落里静静地看自己。 那天天色将晚,鹅毛般的大雪在宫里的路面上铺了厚厚的一层,他从储秀宫的回廊上走进来给太后请安,却遇见在院子里傻傻站着也不知道跪的载潋,等载潋要跪的时候他亲自拉起她来说,“别跪了,小心弄脏了衣裳。” 那个时候的他见载潋的小脸冻得通红,还在掌心里哈了一口气,亲自为她捂暖了冻红的耳朵。 载湉背对着载潋与载泽,想至此处不禁极为心痛地轻笑了一声,他笑时光无情,当年爱笑爱闹的载潋早已不知去向了。 他又仰头瞧了瞧越下越大的大雪,最后什么也没有说,只背对着载泽和载潋两人说了一句,“你们回去吧。” “皇上!…”载潋直到此时才用尽了全力喊出这一声来,声音似乎是从她的胸腔里发出来的,声音闷沉,穿透了此时正呼啸的寒风。 载湉的脚步停顿了片刻,他的鞋底踩在储秀宫大殿外的石阶上与积雪摩擦作响,载潋用力想站起来,却在雪地上滑了一个趔趄,载湉想要伸手去扶他,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载泽结结实实地将她抱在了怀里。 载潋用力挣脱开载泽的束缚,她向前了一步仰望着站在台阶上的载湉,目光恳切却仍不知开口要说些什么。 载湉望着台阶下的载潋,肩上落了满满一层积雪,载泽跟上来替她掸去了肩上的雪,载潋低着头想了片刻,才又抬起头来望着载湉,只说了一句,“奴才以为有了从前那些事,一切都够了!足够皇上信奴才了…” 载湉是个倔强的人,又是个没有安全感的人,所有他渴望得到的人和事,他是总缺乏足够的安全感去确认她已经属于自己。 更何况是载潋呢,这个他永远也没办法名正言顺拥有的人。他越珍惜,也越害怕失去。 载湉望着载潋的目光,算是给予她的唯一一点回应,他转过头去再也不看她,一步一步向太后的暖阁里走,最后只留下了一句,“朕只相信自己看到的。” 李莲英出来为载湉撑了门帘,恭迎他进去,便又立即将暖阁门外的门帘放下了,储秀宫的院落里瞬间变得空空荡荡,任由大雪无论如何也不能填满。 载潋站在储秀宫的院子里久久不愿离去,她仰头望着阴沉沉的一片天空,想大哭也想大喊,可最后只是声音嘶哑地咳了几声。 载泽拍了拍载潋的背,拉着她向外走道,“潋儿,皇上本疑心重,你有什么话怎么不能对皇上说清楚呢?” 载潋缓缓走着,渐渐走到了载泽身前,她伸出手去想接一捧雪,奈何落在手里的全是雪水,她低声笑道,“我以为我的心思皇上早该明白了,哪里还用我再说。” 载泽轻声叹了口气,又伸出手去替载潋掸去了肩头的落雪,在她身后轻声道了一句,“走吧,咱们回去吧。” 载潋却像是没有听到一样,她仰头看天上落下的大雪,又低头望了望脚下,忽然停下了脚步,站在原地痴痴地笑,载泽不解其中意地侧头瞧了瞧她,想拉着她再向前走两步,却被载潋拦住,载潋拉着载泽的袖口笑道,“泽公你看啊!” 载潋抬手指了指前方长街上一片白茫茫的积雪,还没有被人踏足的印迹,也仍没有被宫人们清扫,白茫茫一片似乎望不到尽头。 载泽见后却只是略笑了笑,他朝载潋笑,“是我忘了你喜欢雪了,要是你不忍心踩,咱们就走别的路回去。” 载潋却仍旧望着那片雪兀自地笑,“我头次进宫的那年冬天,皇上说不忍心叫奴才们将雪扫了,因为知道我喜欢,所以都留着。” ============ 载湉进了储秀宫暖阁后,才瞧见皇后和静荣都在暖阁里陪着太后叙话,他留意到皇后目光中投来的期盼,却仍目不斜视,等王商将自己身后的雨披取了,便到太后跟前儿恭敬请安道,“儿臣给亲爸爸请安,恭请亲爸爸万安。” 太后才进了滋补的药膳,此时正斜靠在窗沿下的茶几边上听皇后姊妹俩人闲叙,殿外大雪纷飞,而此刻的储秀宫暖阁里却暖意盎然,令人难以置信暖内外竟是同一个世界。 瞧见载湉进来,皇后和静荣也忙站起身来退了两步,跪在地上向载湉请安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万福金安。” 太后这会儿才坐起了身子来,仔细瞧了瞧仍跪在地上的载湉,见他眉间还沾着雪水,便抬手示意他起来坐到自己身边,等何荣儿上前来递了暖身子的热茶后,太后才开口道,“皇上忙于政事也不要太累了,我瞧着皇上都瘦了。” 载湉想起近来朝上诸事繁杂,实在令他心力交瘁——颐和园工程虽已经完工,而在太后正式移居前还需要多重检验措施,与此同时,太后的六旬万寿也在日益临近;而朝鲜国内东学党起义的局势也愈演愈烈,载湉与军机大臣们本以为东学党起义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如今朝鲜国内的局势却因为日本的强行介入变得越发复杂起来。 朝鲜是大清属国,清朝理应为朝鲜评判国内起义叛乱,而日本强行介入其中,令原本尚算平稳的局势变得棘手起来,还美名其曰要与清朝联合“改良”朝鲜国内政治,载湉自然不能接受日本无理的要求,因为朝鲜是大清的属国,清朝尚没有改革朝鲜政治的权力,日本又有什么权力介入朝鲜政局呢? 载湉想到这些只感觉心里像是压了一副无形的千斤重担,可他不愿意将自己憔悴表露出来,便只对太后颔首笑道,“儿臣劳亲爸爸牵挂了,儿臣无非是近来食欲差些,所以看上去是消瘦了一些,不足挂齿。” 太后早知道载湉与皇后的关系不甚和睦,而与年轻活泼的珍嫔更为亲密,更是对珍嫔在皇后之前怀有身孕心有不满,此刻便借机道,“皇后近来在宫里无事,便学着做了些滋补的药膳,我才用过,觉得还算不错,皇上也可以试试,总是对身子好的。” 载湉略瞧了皇后一眼,见她诺诺地不说话,也没有多说些什么,只是淡淡应答太后道,“是,儿臣谨遵亲爸爸叮嘱。” 皇后纵然有满腹的关心与想念想倾诉,而在真正见到载湉这一刻后却都说不出来了,皇后自小便不是能说会道的人,还是她的妹妹静荣更会讨喜些,她早就看出自己姐姐满腹的思念和满目的期待,便替姐姐向载湉道, “奴才回万岁爷的话,奴才不常进宫的,前几日偶然进宫来给皇后娘娘请安,正瞧见娘娘在宫里研读些医药滋补的旧籍,奴才还打趣娘娘,说娘娘立志要当大夫呢!谁知娘娘却说是因为万岁爷近来操劳朝政,担心万岁爷身子吃不消,才研读那些古籍的。若是万岁爷肯赏光,皇后娘娘一定能给万岁爷配一副好药膳的。” 太后心满意足地赏了静荣一个笑脸,静荣也以笑回应,唯独皇后羞红了脸坐立不安,时不时瞧瞧载湉又瞧瞧太后,载湉此刻才猛然想起来今日是静荣成婚后头次进宫来请安,不好博她的面子,便缓和了语气对静荣轻笑道,“也好,既然皇后有这份心意,那朕就收下了。” 载湉答应下以后,太后继续同皇后和静荣闲叙,而载湉的心思却不知不觉地又飘向了载潋,因为他想,载潋小时候就是和静荣她们姊妹一起玩大的,载潋最活泼的样子她们一定都见过,载潋最明媚的岁月,她们也一定都见过。 载湉想载潋小时候是不是也像现在一样喜欢玩雪呢?是不是也天不怕地不怕呢?是不是真的像从前他听说的那样,爬到树上去捡毽子的呢?… 载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明明这么关心载潋,却唯独不能在载潋面前表现出来,只要他看到载潋与别人有一丝一毫的亲近,他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担心,控制不住地害怕失去。 太后瞧见皇上目光发怔,便打趣静荣道,“我说丫头,你讲点儿新奇事儿给我和皇上听吧,你瞧瞧,你万岁爷都听困了!” 静荣和皇后忍不住掩着嘴偷笑,载湉才回过神来,静荣站起身来笑道,“奴才回太后的话,要说新奇事儿,还不是得说昨儿婚礼上我府上丫鬟将载潋绑了的事儿啊!” 太后略笑了笑,因已听说了一次,太后便道,“载潋是你们表妹,她受委屈的事儿,哪能叫你回回讲出来作乐头儿呢?皇上想必也不乐意听,换个别的吧!” 谁知太后话音未落,一直一言未发的载湉忽然急忙关切道,“别,静荣你倒是说说,载潋她怎么了?” 静荣掩着嘴笑,微微福了福身,笑道,“万岁爷,说出来可不是新奇事儿吗,昨儿客人都到齐了,唯独差她载潋,她最后一个进来,嚷嚷着就要见醇王府的客,我那丫鬟哪儿认识她是谁,又没在门房记档的,还以为是府外跑进来的‘疯子’呢!她口口声声大喊,一心就要见醇王爷…可不就叫我府上丫鬟们给绑了,连拖带拽给扔到府外去了!” 静荣笑得正欢,却被载湉硬生生打断了,“简直是放肆!载潋是醇贤亲王膝下独女,是醇亲王的亲妹妹,在你们府上怎么就成了府外闯进来的疯子?府里下人做事不得力、待客不周,你身为福晋,应该责骂训诫才是,而你不仅加以纵容,竟还把它当成一件趣事到朕和太后面前来讲,到底成何体统!” 静荣被突如其来的变数吓了一跳,忙跪在地上磕头道, “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本是奴才不懂事,才叫下人们办坏了事…不过奴才和泽公已经教训过那个丫头了,到底没委屈着三格格分毫…” 皇后知道静荣才将那个绑了载潋的丫鬟收作了贴身的大丫鬟,却也不能在皇上面前揭穿自己妹妹,便装作不知道地一言不发。 谁知载湉不但没有就此平息怒火,更像被火上浇油了一般怒道,“还没委屈着分毫?朕的人都叫你们给绑了,怎么样才算是委屈?!” 静荣一听此话更加惶恐起来,她来不及想更多,只顾得上一个劲磕头,可载湉却没有丝毫平息怒意的意思,太后不得已才在一旁劝解道, “皇上也该消消气,叫静荣将话说完了才是。他们错绑了载潋我昨儿也生气,可事情总是要有源头的,载潋那丫头向来莽莽撞撞的,若是做错了事儿惹了人家误会,也不能全怪人家奴才,好在是没委屈着皇上妹妹了!不就是皆大欢喜了,皇上何至于还动这样的气。” 太后故意用“皇上妹妹”来代称载潋,就是故意要说给载湉听。因为太后也从没见过载湉因为其他宗室里女孩儿的事情而动过这样大的怒,到底因为什么,太后心底里想,到底是因为皇上心里与醇亲王府的人亲厚。 太后最怕皇上会有这样的想法,最怕皇上认为醇王府的人才是自己的至亲,而逐渐脱离自己。 太后发了话后载湉才略平息下怒意来,他缓了缓气息,问静荣道,“那你倒是说说,载潋能为什么事坏了规矩?” 静荣只感觉自己一肚子的委屈,还没嫁给载泽的时候便有所风闻,不止一次听说载潋与载泽交从过密,而与载泽成婚当日又赶上载潋在府里闹了这么一出,结婚后还要忍受载泽处处惦记载潋,为她考虑,现在竟然连在皇上面前也没有公道可言! 静荣头脑一热便脱口而出道,“还能是为了什么?亲贵里还有谁是不知道的?本是她载潋名不正言不顺地惦记奴才的夫君,奴才竟然还要忍气吞声…!她之所以这么闹,无非是想让泽公亲自来给她解围罢了!她心里才好受!从前她霸占着泽公不许别人同泽公亲近就罢了,可如今奴才才是泽公明媒正娶的妻子啊,她居然还在大婚之日这样闹!奴才到底上哪儿去说理?连皇上也不肯说句公道话么…” 静荣说着说着竟开始哭哭啼啼起来,掏出了怀里的手绢擦泪,她哭得情真意切,不禁令闻者都动了恻隐之情。 她的每一句话在载湉听来,都像刀子一样伤人,他脑海里的载潋还那么明媚活泼,谁知今日已经学会了虚伪,明明昨日还在御花园里亲口答应自己永远不会离开,而不久前却又因为载泽成婚而吃醋大闹一场。 至此,载湉已经完全相信了自己刚才在储秀宫院子里听到载潋对载泽说的那句“你从未失去我”是完全真实的了。 载湉感觉心狠狠地作痛,他不懂载潋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在自己面前表演得近乎完美,毫无破绽,却在自己见不到的另一面与载泽纠缠不清。 自从载湉亲自到西山见过载潋后,在载湉心里本已将载潋放在了至关重要的位置上,他本想回宫后要好好弥补从前对载潋的亏欠,却没想到珍嫔正值此时怀有了身孕,不得不将对载潋的弥补暂时按下,一切以珍嫔为重,他更没想到自己一片真心竟是一厢情愿,在载潋心里竟一直都没忘记过载泽。 载湉感觉怒火中烧,每眨一次眼睛都仿佛看到载潋站在载泽对面对他说“你从未失去我”的场景。载湉忽冷笑了一声,因为他又想到载潋坐在御花园里对自己说“皇上从没失去过奴才”的样子,他觉得格外讽刺。 载湉猛地站起身来,吓得静荣忙退后了两步又跪下,太后瞧了瞧站在身边的皇上,便开口问道,“皇上这是怎么了?” 载湉转头略颔首回太后的话,“儿臣都明白了,既然是静荣受了委屈,是载潋闯的祸,那儿臣一定不偏不倚,还静荣一个公道。” 静荣跪在地上听到载湉如此说,心里瞬时无比欣喜,忙磕头谢恩道,“奴才谢万岁爷恩典!谢万岁爷恩典!” 载湉正在气头上,也不愿多作停留,起身向太后跪了安便走,抬起手来用力将门帘狠狠掀开又狠狠摔下,使得门帘上的木杆磕在暖阁的门框上发出闷闷一声巨响。 太后见载湉如此气愤地离开了,竟微笑了笑,端起案上还热腾腾的茶来又抿了一口,茶杯中蒸腾出的热气几乎将她的视线都挡住了。太后放下了茶杯,挥挥手叫来了李莲英问道,“珍嫔的身孕怎么样,最近饮食谁伺候着?” 李莲英如实答道,“回太后的话,太医院报景仁宫一切安好,珍嫔饮食皆由御膳房单做,由戴恩如每日传送。” 太后心满意足地笑了笑,“果真是上天助我,是珍嫔自己挑了载潋进宫来陪自己,这会儿载潋又给皇上激怒了,借她的手正好做我要做的事。” 太后早已下定决心不能让珍嫔生下这个孩子,这个孩子出生后将是皇上的长子,皇上的长子决不能是珍嫔的孩子,皇上的长子一定要是皇后所出的,一定要是身上流有叶赫那拉氏血液的孩子。 静荣将眼泪都擦干了,精神焕发地对太后道,“太后,若您需要奴才,只要您一句话,奴才绝没有推托之词!” 太后知道静荣恨不得除载潋而后快,更知道静荣与载潋的敌对关系,所以肯定静荣一定会毫不动摇地帮助自己,便拉了她的手道,“好,我替你除后顾之忧,你帮我除心头之患。” ========== 载湉出了储秀宫,王商便在后面使劲跟着他跑,急忙命身后的小太监们都跟紧了,又将自己手里的披风给载湉披上,而后再将为他遮挡风雪的伞聚过他的头顶,王商紧迈着步子,在载湉身边问道,“万岁爷,您这么急匆匆的要去哪儿啊?” 载湉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他气急之下竟不知自己的目的地是在哪里,究竟有谁能真正熄灭他心头的怒火。 载湉望着面前一片尚未被人踩踏过的积雪,茫茫一片似无断绝,忽想起载潋最喜欢这样未经污染过的积雪,他怔怔望着眼前的景象,忽淡淡问出一句,“载潋现在在哪儿?” 王商侧头想了片刻才答,“回万岁爷的话,三格格这会儿应该在景仁宫吧,应该正陪着珍主子呢。” 载湉点了点头,他不再感觉茫然,不再不知自己的目的地在哪儿,他加快了步子,狠心踩过那一片仍未受人践踏的细软积雪,穿过正随风飘落的大雪向景仁宫而去。 载潋自别了载泽,便一个人回了景仁宫陪伴珍嫔,她满心想的都是皇上的话,心思像是被抽空了一样,她呆滞地从景仁宫外的一道垂花门下走进来,还没来得及摘下身后披着的斗篷,便听见静心跑出来迎自己的声音,“格格!外头雪大,快进来暖暖吧!” 载潋抬眼才瞧见静心早已从景仁宫的东配殿里跑了出来,手里揣着一只暖手炉,等跑过来便将暖手炉递到了自己怀里,笑道,“格格陪珍主子给太后请安怎么回来得比珍主子还晚,太后留格格说话儿吗?” 载潋接过静心手里的暖手炉一言不发,她呆愣愣地望着静心,心里的委屈和难过此时便更加铺天盖地席卷起来。 静心正抬手替载潋掸去额头上的落雪,忽然瞧见她眼眶发红,忙拉着载潋快步进了暖阁,合了门问道,“格格,您究竟怎么了?至少同奴才讲讲啊!” 载潋摘了斗篷后便落座在八仙圆桌旁的一把圆凳上,她将双手架在桌面上,以手蒙住双眼,呜呜咽咽地哭,平复了好久才对静心道,“姑姑,皇上又不肯信我,他听见我对泽公说‘你从未失去过我’,便以为我对他说的都是骗他的!他怎么就不懂呢!泽公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于我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静心教导载潋长大,最了解载潋的心性,知道载潋同载泽的关系,也最知道载潋对皇上的心思。 静心不禁替载潋忧心,她亲身陪同载潋经历了那么多苦难,知道载潋每一次经受折磨都是因为皇上的不信任而起,这一次更怕载潋住在宫里身不由己,不禁蹙眉担忧道, “想必是泽公爷害怕自己成婚后格格会疏远了他吧,所以格格才会说出‘从未失去’这样安慰他的话来,本身格格视泽公爷为知己、为朋友,无论他成婚与否都不谈失去的…皇上怎么会因为这件事而误会格格?格格对皇上的心意,难道皇上自己还不能感知一二吗?” 载潋听过静心的话哭得更凶,却又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担心吵着了珍嫔,便只能捂着嘴闷闷地哭,她不明白怎么连作为旁观者的静心都能明白的道理,唯独皇上就不能明白? 静心见载潋哭得伤心,忙着端来了早就为载潋留好的点心,拍着载潋的肩安慰她道,“格格别难过,想是万岁爷仍在气头上,也许过两日皇上自己就想明白了……” 静心的话仍未说完,忽听见暖阁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静心忙抬头去瞧,瞧见原是瑛隐和李妈妈二人烧了热水提进来,才送下一口气来,静心冲着瑛隐道,“怎么才回来,阿升和阿晋呢?” 瑛隐并不知载潋正伤心,转身合起了暖阁的门后便笑道,“我哪里知道他们两个又去哪儿疯了,没准儿早就偷懒儿回府了呢!王爷和七爷真是白白信任他们两个!还叫他们跟着格格!” 李妈妈一早看出了载潋情绪低落,温和地笑了笑便坐到载潋身边瞧她,拉过她的手来替她擦眼泪,将载潋揽进自己的怀里低声笑道,“潋儿又怎么了,受了什么委屈和妈妈说。” 瑛隐却仍旧没看出载潋难过,仍旧冲着静心笑道,“等我回府一准儿到王爷面前去告他们两个去!成天不见人影儿的,重活累活还得我和妈妈干!” 静心正为载潋的事担心,听到瑛隐不停地抱怨便发了火,吼她道,“你才是整天王爷王爷地不离口!自己什么身份,该想什么不知道?你要是吃不了苦,不肯干活儿,那你就早点儿回府去吧!免得再惹格格心烦!” 静心知道瑛隐心里一直爱慕载沣,也知道其实载沣对瑛隐也有几分意思,静心总觉得自从瑛隐知道了载沣的心意后便不再踏踏实实伺候载潋了,总想着找个机会告诫她几句,让她不要白日做梦。 瑛隐一下子愣住了,不知道一向不会乱发脾气的静心是怎么了,转头瞧了瞧载潋才看出来载潋刚刚哭过,她结结巴巴地不知道怎么解释,静心也懒得听她解释,摆了摆手示意她自己去忙,只蹙着眉道了一句, “你去吧,我只告诉你一句,王爷的婚事是要由老福晋做主的,王爷将来会娶的,也一定会是地位门户与王爷相当的女子,你现在这样疯魔地妄想,将来希望成空才是最痛苦的。” 瑛隐也一下子红了眼眶,忙低着头跑开了,不敢继续在载潋面前站着,载潋抬起头望着瑛隐的背影,竟感觉瑛隐是那么可怜,又与自己那么相似。 明知自己的意中人都是不可能得到的,却又不能就此终止自己的渴望。 载潋暗自地想,“就算哥哥将来娶妻要娶大门大户的女儿,那娶妾也总能为瑛隐留一个位置。”载潋答应自己,一定不能让兄长负她,她不想看天下再多一个可怜人了。 ========= 载潋还来不及将自己的委屈都告诉李妈妈,竟听见门外通传太监一声高唱,“万岁爷驾到——” 静心惊慌失措地跑到载潋面前来替她整理衣裳,替她擦脸上还没干的泪痕,千叮咛万嘱咐道,“格格快去跟着珍主子参见万岁爷吧,要是这会儿万岁爷还没消气,格格就乖顺着点儿,千万别再惹了万岁爷不高兴了!等会儿太后还要赏戏,不然大家都不自在,也该惹得太后不快了。” 载潋自己用力揉了揉哭得红肿的眼睛,站在静心面前点了点头,道,“姑姑,我知道了。” 载潋独自一个人披了斗篷,迎着门外仍纷飞的大雪走出暖阁去,她远远地就瞧见珍嫔已经领着身后的人跪在雪中迎驾了,她加急了两步,一声不响地跪在了珍嫔身后的人群中。 载潋不敢抬头看皇上和珍嫔的恩爱情景,便只低着头望着身下的雪,她在冷风中跪了许久,才听到皇上的声音传来,“珍儿你快起来,你与朕之间不需要这些。” 珍嫔站起身后,载潋才跟着大家一起站起来,她仍旧低着头不愿抬头,也没有主动上前去给皇上请安,只是静静站在人群中。 载湉向四周打量了一番,才瞧见载潋就站在人群中,他一看到载潋的眉眼,便想到她是如何欺骗自己的,又是如何在载泽大婚那日大闹的。他故意走到载潋面前与珍嫔十指相扣,又故意问道,“你们是怎么伺候珍嫔的,怎么她出来都没个人扶着?!她若是摔了你们担当得起吗?” 珍嫔身边的宫女念春忙又跪下道,“万岁爷恕罪,刚才主子听见万岁爷来了,太高兴了就一个人忙着跑出来了,是奴才们不好,没跟上主子…” 载湉却打断了念春的话道,“你们手上都有正忙的活儿,也不能怨你们,朕要是没记错,珍嫔是特地挑了人进宫来作伴的吧!怎么不见她伺候着珍嫔?!” 载潋知道皇上这是在说自己,再不愿意说话也不能不说话了,她仍旧低着头,上前了一步跪在雪地里磕头道,“是奴才不好,才从太后宫里回来还没来得及去给珍主子请安,所以没能守在珍主子身边。” 载湉却轻轻一笑,讽刺道,“只是朕瞧你守在载泽身边还挺勤的,怎么到珍嫔这儿就来不及了呢,是不是才跟他分开心里又不舍了?” 载潋跪在雪地里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跪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目光扫视到载湉和珍嫔手挽手走进暖阁的身影,心不自觉地就跟着一痛,可她却努力忍回了自己的眼泪,努力控制几乎要将自己吞没的伤心。 皇上没叫载潋起来,载潋就只能一直在大雪里跪着,她的额头抵在厚厚一层积雪上,此时已经被冻得疼痛到麻木了,手也在积雪里被冻得通红,斗篷的边缘都被雪水打湿了。 载湉进了暖阁后便牵着珍嫔坐下,珍嫔兴高采烈地为他讲述着这几日发生的新鲜事,也倾诉着对他的浓烈思念,可他却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忍不住向窗外瞥了瞥,看见载潋一个人仍旧跪在大雪中,竟感觉心底里难以自控地抽痛了一瞬。 他忽大吼了一声“让她进来!”,惊得珍嫔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等着王商凑到跟前来,载湉才又吩咐了一遍,“去让载潋进来。” 载潋在雪地里跪着,意识越来越模糊,只感觉纷飞的大雪几乎要将自己覆盖了,自己就要融在茫茫的大雪里,却听见王商的声音,“格格,格格!万岁爷让您进去呢!” 载潋费力地站起身来,她掸了掸身上的雪水,自己向手掌心里哈了口气,暖了暖自己的手,才跟着王商进了暖阁。 载潋又在暖阁里跪下给皇上请安,她跪下道完“奴才给皇上请安”后载湉却根本不理会她,只顾着对珍嫔笑道,“你这小手儿是越来越巧了,朕身上还缺只荷包,你什么时候也给朕缝一只?” 珍嫔的笑声脆如银铃,回道,“皇上怎么还同咱们的孩子争呢,臣妾最近都忙着给孩子缝衣服了,皇上的荷包就等以后吧!” “你这丫头,就是仗着朕宠你,才敢这么跟朕说话,换了谁都不敢!”载湉也笑着回应她,珍嫔却更得意道,“那皇上不要宠臣妾了,皇上能忍得住吗?” 王商见皇上根本没有要理会载潋的意思,便自己退到载潋面前,低下头笑声道了一句,“格格您起来吧。” 载潋从地上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身上还带着沾染的雪水,她胡乱地用手蹭了蹭脸上的雪水,便退到一旁站着,随时听皇上和珍嫔的吩咐。 载潋听到皇上和珍嫔的对话,见到皇上满目温柔的模样,又想到皇上对自己的冷酷无情,感觉心像是被撕碎了一般,这是她第一次目睹珍嫔与皇上如此恩爱的场景,她比自己想象得还要脆弱,更不堪一击。 载潋看到皇上对珍嫔好,看到皇上和珍嫔亲近,感觉心像是被揉碎了一般痛,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吃醋嫉妒呢,她什么资格都没有。 载潋一声不发地掉眼泪,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衣裳上晕开了一片,和雪水留下的痕迹混在一起让人无法发觉,载潋忍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抬起头来就看见皇上正抚弄着珍嫔的头发,珍嫔则正靠在皇上怀里缝着手里的小孩衣裳。 这幅场景映进载潋的眼里,让她已经七零八碎的心又跟着疼了起来。 珍嫔缝到一半忽想起了什么,坐直了身子对载湉笑道,“皇上,臣妾还特意给您做了桂花酥,都留在里头呢,您等臣妾取过来,您好尝尝!” 载湉温柔地对珍嫔笑着点了点头,珍嫔便起身去往里间走,念春和王商赶紧上前去搀扶着她,生怕她摔倒了伤着腹中皇嗣。 瞬时暖阁里就只剩下了载湉和载潋两人,窗外大风呼啸,将落在窗台上的雪沫子卷起来往窗框上吹,殿里一时间安静得连雪花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得见。 “载潋。”载湉仍坐在原地,忽开口叫她的名字。 载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仍呆愣愣地站在一旁,载湉侧头瞧了她一眼,蹙着眉又喊了一声“载潋!”,载潋才如梦惊醒般地猛然跪倒在地上道,“奴才在。” 载湉垂着眼眸望着跪在地上的载潋,见她还像从前一样冒冒失失的,在自己面前也从不会伪装,犯了错也不会为自己辩解一句,不禁心软了片刻,他突然对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载潋道了一句,“你现在能体会朕是什么样的感受了么?” 载潋一时没能理解皇上的意思,她下意识地“嗯?”了一声,抬起头来望向皇上,瞧见皇上正微微蹙着眉,也望进自己的眼里,载潋惊觉皇上眼里竟也含着泪,连声音也变得颤抖起来,“你和载泽亲近的时候,朕也是相同的感受!你到底感受到了没有…” 载潋望着皇上感觉心底一颤,难道方才那一切都是皇上故意让自己看见听见的吗?难道皇上只是为了让自己感受到醋意吗?… 载潋尚未反应过来,她低低喊了一声,“皇上…”载湉却生生打断了她,他拉着载潋的手将她向自己怀里拉了几步,他声音低沉地问她,“你到底知不知道,朕有多喜欢你?” ※※※※※※※※※※※※※※※※※※※※ 我真是太惭愧了...过了两个月才更新一章,简直不好意思道歉解释...前段时间心情有点起伏,但现在一切都好啦!所以就不费长篇大论解释啦!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在等着看更新呢,我只能对还在等的大家说一声感谢!!感谢还在等待的,感谢没走的,感谢喜欢载潋的各位~我是永远不会放弃这篇故事的,我会认认真真写完这个故事,写到最后一个字。生活里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相信一切都会越来越好,我也一定可以做好眼下的事并勤奋更新的!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无论你有没有给我留过言,我都很感动你点开这一章呀!感谢每一个陪我写到这里的小天使~我会继续努力哒!谢谢你们的喜欢,比心。 掌掴 载潋根本来不及反应,只感觉皇上将自己的手攥得好紧,她跪在地上险些失去了重心,向前一倒几乎正倒在载湉的怀里。载潋生怕失了规矩,急忙向后退,跪在地上将头压得极低,连声道,“奴才不敢,奴才万死...” 载湉极为心痛地望着跪在远处的载潋,他的神色就如同此时窗外阴沉的天空,他不知载潋是什么时候变成眼前这个样子,如此谨小慎微,和自己生疏至极。 他还记得载潋第一年进宫过年的冬天,那个时候她还跑到养心殿外的柱子后面躲着偷看自己,还会坐在自己对面盯着自己批奏折,若是见了他皱着眉头的样子还会咯咯地笑。 载湉方才问载潋知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喜欢她,可她却跪到距离自己更远的地方磕头说“奴才不敢”,载湉愤愤地扭过头去不再看她,只冷声问她道,“你是不是故意不睬朕?” 载潋还没有答话,便听见珍嫔的脚步声从身后的屏风后边传来,载潋忙将头压得更低了,载潋看不见珍嫔的脸,只能听见她说话的声音,“皇上,臣妾亲手给您做的桂花酥,还给您留着呢,您尝尝吧!” 载湉没有立时答话,他缓缓地将头转过来望向珍嫔,却又看见了跪在自己面前的载潋,他气愤地摇头,只用余光瞥了瞥载潋,才对珍嫔道,“你放这儿吧,朕现在不想吃。” 机灵的珍嫔一下子便感受到了空气里弥漫着的奇怪气氛,她含着笑将手里的盘子轻放在载湉手边的茶案上,坐在载湉身体侧头笑道,“万岁爷在想什么呢,怎么刚才还好好儿的,这会儿功夫就生气了呢?” 珍嫔低着头瞧了瞧跪在地上的载潋,她知道这殿里总共只有他们三个人,载湉生气只能是因为载潋,不会再有其他的可能。她故意笑道,“万岁爷又闹小孩子脾气了,怎么还和潋儿置气呢?” 载湉一直默不作声,无论珍嫔怎么问也不答话,却在听到载潋的名字后暴跳如雷道,“你胡说些什么!谁说朕是为了她在生气呢!” 珍嫔掩着嘴笑,“万岁爷,这殿里就咱们三个人,若不是因为潋儿,难道万岁爷是在跟空气发火了?”载湉被珍嫔说得哑口无言,他瞪了瞪珍嫔又瞪了瞪载潋,才冲载潋吼了一声道,“行了,你起来吧!” 载潋谢了恩才缓缓从地上爬起身来,她低着头站回到屏风后边,她背对着载湉与珍嫔,只听到他们二人的声音从屏风后悠悠传出来,“皇上别生气了,等会儿太后赏戏听,若让太后瞧见皇上兴趣缺缺的,太后该不高兴了。” 载潋似乎听到皇上轻轻笑了一声,而后就听见皇上明朗的声音定定道,“瞧你,为了朕又担心了。” 载潋低着头卷了卷手里的手绢,她忽然感觉自己累极了,今时今日,自己眼前的这个皇上到底还是不是自己一心认定的那个少年郎,连她自己都认不清了。 她的心绪就像此时窗外纷飞的大雪一样,互相纠缠在一起,她哪里还敢亲近眼前的皇上,一会儿要误会自己与载泽关系,一会又要在自己面前表演和珍嫔的恩爱,一会却又要拉着自己的手要自己理解。 载潋哪里还敢相信,皇上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话又是假呢。 载潋想至此处才略微回了回头,透过屏风她看见皇上和珍嫔若隐若现的影子正依偎在一起,她心下觉得火热却也觉得凄冷,她苦笑了一声,竟感觉自己什么也不想顾了,便大步走到暖阁的门前,用力推开了暖阁的门,踩着院里积的厚厚一层雪大步离开。 载湉听见屏风后门“吱吱呀呀”地响了几声,忙站起身去追,走到门口时却只看见门外纷飞的大雪,和载潋早已渐行渐远的背影。 载湉竟想追出门去,却被身后赶来的珍嫔拦住了,他回头去看珍嫔轻抚着腹部的身影,心里顿时生出许多不忍来,珍嫔微蹙着眉道,“皇上,您要丢下臣妾吗?” 载湉知道珍嫔这句话并不只指现在,因为若是他追出去了,就真正向珍嫔证明了,在他心里载潋的位置比她更重。可珍嫔才是他名正言顺迎娶的女人啊,珍嫔腹中的是自己的骨肉,他又怎么忍心抛下。 载湉回头望着门外肆虐的风雪,早已不见载潋孤独的身影,可他却还是选择留在了门内,他抓住珍嫔的手,内心百般痛苦道,“珍儿,朕...朕不走,朕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陪着你。” ======== 太后赏戏的时辰快到了的时候,静荣才跟着皇后从太后宫里缓缓走出来,皇后搭着静荣的手,出了暖阁瞧见外面漫天大雪,也不禁驻足停下来欣赏片刻,静荣侧头对自己的姐姐笑道,“皇后娘娘,您瞧前头的雪都没人踏过,白茫茫的一片,看着可真漂亮。” 皇后顺着静荣手指的方向往远处望,会心地微微笑了笑,她领着静荣向另一个方向走,静荣不解其中意地开口问道,“娘娘您怎么了,怎么不过去看看?” 皇后身后的红儿加紧了脚步上前来给皇后又披了一件防风的斗篷,又令身后的小丫鬟过来给皇后撑好了伞,皇后搭着静荣的手慢慢地走,每走过一处便在雪地上留下一片坑洼的脚印。 皇后低头瞧着静荣的模样笑,过了许久才回答道,“我还记得载潋进宫来的第一年,她说她喜欢看雪,皇上就叫宫人们将长街上的积雪都留着,谁都不许扫,谁也不许踩。既然是皇上愿意的,本宫又何苦和皇上过不去呢。” 静荣听后心里更感觉不快,本来她就甚是不喜欢载潋,因为她认定了载潋和载泽的关系非同寻常,也认定了载泽心里真正装着的人就是载潋,现在她又听说了皇上竟如此优待载潋的事,心里更感觉怒火中烧。 她紧蹙着眉愤怒道,“姐姐啊!你说这个载潋是不是就和咱们过不去!因为有她在,泽公总和我隔着心思,也因为她!皇上竟连这么琐碎的小事儿都管,可见皇上在她身上费的心思!姐姐...难道你心里就不气么?” 皇后自从大婚后便一直与载湉关系生疏,无论她多么努力希望能够与载湉亲近,可都无济于事,因为载湉是个极倔强的人,凡是他认定了的事都难以让他回头,他认定皇后是太后的人,便无论如何也不肯与皇后亲近。 皇后苦涩地笑,也不去看静荣的脸,只苦涩道,“气...气会有用么,就算没有载潋,还会有珍嫔,就算没有珍嫔,还会有瑾嫔...我气有什么用,皇上宠爱谁不都是一样的吗?总之那个人不会是我。” 静荣极为担心地望着自己的亲姐姐,她不住地摇头,更加用力地握紧了皇后的手腕,她连连摇头道,“不,不!娘娘您不能这么想,若您不争不抢,又怎么会有机会呢!您不能这样眼睁睁看着皇上被她们抢了去,娘娘您要争啊!” 皇后没有答话,谁也不知道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大清朝最为尊贵的皇后,在宫里却像是一株可有可无的摆设,除却尊贵的外壳,她什么也不剩了,她仍旧如此年轻,可心却已像一口已经干涸的枯井。 “姐姐!”静荣忽然松开了皇后的手,她紧跑了两步跑到皇后面前,抚裙跪倒在厚厚的积雪上,她仰头望着皇后,伸出手来抓住了皇后的手腕,她声泪俱下道,“姐姐,你是大清的皇后啊!你才是万岁爷的妻子!她们都没有资格和你抢!就算你不为你自己争,难道也不想想阿玛额娘,也不想想太后吗?姐姐你是叶赫那拉家的骄傲啊...若连你都这样意志消沉...我与弟弟妹妹们,又该如何呢?!” 皇后望着眼前的静荣,竟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块巨石砸中了一样,她回忆起自己自从大婚后是如何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就感觉心一揪一揪地疼。 自从载湉称病拒绝参加宴请自己阿玛的宗亲宴后,她就感觉自己已失去了所有的信心,她不相信自己还能像以前一样和载湉相处,更不相信载湉能像对待载潋、珍嫔那样对待自己。 于是她就假装睡着,假装什么都看不到,这样就不会再失望,也不会再苦恼。于是她每一天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感觉时间水过无痕,竟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只做最麻木的自己。 可今天静荣眼里的泪和光却将自己从她沉醉的世界里带了回来,“是啊,若连我都意志消沉,你们该怎么办呢?”皇后后知后觉地望着静荣自言自语,感觉长街上涌过的风都更加冷了,她脑海里闪过从前无数的画面,都是载湉生冷的面孔,她顿时惶恐起来,拉起静荣的手问道,“可我要怎么做呢?” 静荣见皇后开始理会自己的话,忙站起身来欣喜万分道,“姐姐,你不用担心!今天太后赏戏听,您正好有机会啊,我今儿才听说的,今天进宫来唱戏的角儿是珍嫔最喜欢的戏子...” 皇后立时转过头去望着静荣,问道,“你是什么意思?珍嫔喜欢听戏是连老佛爷都知道的事儿,你我能有什么机会呢?” 静荣暗笑了两声,压低了声音忙凑在皇后耳边悄声低语了几句,令皇后贴身的宫女红儿都听不清楚。 =========== 载湉没有离开景仁宫,一直留在珍嫔身旁陪着她,直到太后赏戏的时辰快到了,他才和珍嫔一起从景仁宫出来往畅音阁去。 载潋因进宫是给珍嫔作伴的,便只能跟在载湉与珍嫔的轿辇后面一路走,她自始至终只低着头看脚下的路,连一眼都不肯看坐在轿子上的皇上和珍嫔。 队伍缓缓行着,却在出了景仁宫外两道垂花门下的长街上停下了,前面引路的王商和寇连材两人面面相觑,愣了半晌王商才跑过来向载湉回话,“万岁爷,前头长街上的雪都还没人踩过呢,咱们要从这儿走么?” 载潋此时才抬起头来望了望前头茫茫一片的白雪,此情此景才让她觉得心底里有一丝平静,就像眼前这片未经践踏的积雪一样。载湉似是忘了从前自己说过的话,他含了几分怒意问王商道,“下头的人都怎么做事儿的?下这么大的雪都不赶紧将雪扫了,若是滑倒了人怎么办!” 王商为难地看了看载湉,见他许久都没想起来自己曾经说过的话,当着珍嫔又不好意思开口,最后犹豫了许久,却只能硬着头皮回话道,“回万岁爷的话,是您从前下了口谕说不让扫的,因为您说...三格格爱看雪还爱堆雪人,所以以后下了雪,东六宫长街上到养心殿的雪就都留着。” 其实载湉并非是想不起来自己说过的话,他自己心里也无数次回忆过载潋第一年进宫的那个冬天,也是这样漫天的大雪,他还带着载潋一起堆雪人。现在载湉之所以特意问起王商,是让王商将话说出来给载潋听,因为载湉想告诉她,他没忘。 载湉不知盼了多久,才又盼来载潋在宫里过的第二个冬天,他多渴望还能像以前一样,领着载潋堆雪人,带着她去园子里看寒冬里最孤傲的梅花,可惜时过境迁,今年的他和载潋都再也不是当年的心境了。 载湉本以为载潋在听过王商的话后会感动,会消消心头的气,会主动抬起头来和自己说上一句话,可是载潋并没有,她竟像是没听见一样,仍旧面无表情地望着前头,就好像此时自己和王商的谈话与她毫无干系一般。 载湉见载潋这个样子也感觉心里更气起来,两人互相堵着气,谁都不肯先服软,载湉本想绕道而行不去破坏这片积雪的,却在看过载潋一脸冷漠的表情后极为气愤地立时大吼了一句,“走!就从这儿走!以后将宫里的雪都扫了!一处都不用留!” 载潋听到此话也仍旧像没听见一样,一言不发地跟着队伍一脚一脚踩过眼前的积雪,她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望着在轿辇上并肩坐在一起的皇上和珍嫔互相挽着彼此的手,载潋每走一步脚下都咯吱咯吱地响,就仿佛自己将自己的心踩碎了一样,载潋阖了阖眼,眼角悄无声息地只溢出两滴泪来。 载湉同珍嫔到宁寿宫畅音阁戏台时,各王府里的少爷格格们早都已到齐了,根据爵位尊卑低下分坐在畅音阁对面三进的明间、次间听戏台里,畅音阁戏台的卷棚歇山顶被覆盖在墨绿的琉璃瓦之下,黄色琉璃瓦的剪边上此时则全被一片白茫茫的大雪覆盖。 皇帝、太后及皇后的座位被设置在戏台正对面的明间内,皇帝身侧为瑾嫔珍嫔二人摆放了两张位置较低的紫檀玉面圆凳,太后身后则为荣寿公主安排了座次。正明间左右的次明间里是醇亲王府、恭亲王府、庆郡王府等府邸的坐席,再向后的位置则是镇国公、辅国公及贝勒等人的位置。 载潋一言不发地跟在身前的队伍里,偶尔只用手去擦一擦落在鼻尖上的雪,随着王商一声“皇上驾到——”的高唱,载潋只是麻木地跟着眼前的众人们跪倒,然后麻木地开口去重复脑海中的几句话,“奴才恭迎万岁爷,恭请万岁爷万福金安!” 众人请安的声音几乎要淹没了一整座畅音阁,载潋几乎都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压着自己的头,只用余光看到皇上从轿辇上走下来,目不斜视地走进了畅音阁戏台对面的正明间里坐好,而后才听到皇上以明朗的声音轻声道了一句,“都起吧!” 载潋跟着珍嫔站到正明间的侧边,她只要略一抬头就可以看见镂空落地垂花罩外坐着的兄长三人。醇王府的位置就在次明间的正中,与皇帝、太后听戏的正明间相邻。 载潋瞧见载沣一直向自己这边张望,自己站在皇上身边却又不能回应他的眼神,只能强忍自己心里的思念,只希望等戏开场后能有机会到兄长们身边叙一叙话。 载潋在心里算着自己进宫的日子,虽尚没有多久,自己却觉得像是过了半生一样漫长,哪里像她从前在王府里那样快活无束。可如今转念一想,阿玛已经与世长辞,若回到王府,每一处也都是触景生情罢了。 她暗自叹了口气,此时心里只挂念额娘这几日身体如何。 众人在畅音阁里等了约一炷香的时候,太后的銮驾才从宁寿宫外长街上缓缓行来,皇上看见是太后銮驾,忙领众宗室贵胄起身走出听戏台去迎,载潋也跟在珍嫔的身后走出听戏台去恭迎太后。 荣寿大公主及皇后两人一左一右走在太后身旁,太后今日改穿了孔雀羽穿珠彩绣云龙吉服袍在身,衬得周身色彩明丽却又不失柔和雅致,太后头上以金镶珠石点翠簪与镶宝石碧玺花簪作饰,相较于平日既不失尊贵又不会显得过于华贵。 “儿臣恭迎亲爸爸,恭请亲爸爸万安。”载湉走在最前,抚开身前衣摆跪倒在地,身后众亲贵宗室也跟随着皇帝一齐跪倒在地,高声道,“奴才等恭迎圣母皇太后,恭请圣母皇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淡笑,轻摇右手上三只镶嵌珠石宝玉的护甲以示意皇帝起来道,“皇上快起来,今日是家宴,都不必拘束,进去坐吧!今儿是我赏戏,谁都不许拘着!” “是。”载湉起身后略低着头,起身后便跟在太后身侧,接替过了荣寿大公主,与皇后一起一左一右搀扶着太后向畅音阁的听戏台正明间里走。 瑾嫔也跟在皇后的身后,同着荣寿大公主一起向听戏台里走,珍嫔跟在皇上身后,一路向听戏台里走。载潋跟在珍嫔身后,目光只看自己的脚下,不敢有一丝一豪的越矩之处,载潋在见过太后之后,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自己的额娘——太后的亲妹妹,载潋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此时自己眼前的万乘之尊、大清朝的圣母皇太后竟会是自己额娘的亲姐姐。 载潋想自己的额娘是个多么温蔼谦和的女人啊,可她的姐姐却是这样的珠光宝气、颐指气使。 载潋感叹自己家族的造化弄人,自从穆宗毅皇帝英年驾崩后,太后便为膝下无子的穆宗毅皇帝选择了今日的皇帝承继大统,也是从那天起,额娘的儿子变成了太后的儿子。 可若没有当初太后的决定,又怎么会有多年以后过继载潋的决定呢,那就不会有今日的载潋,也不会有载潋之后十几年所有的快乐与欢愉。 太后点了一出锁麟囊,台上的戏才刚开场,锣鼓喧天之声便传入耳际,台上各角儿粉墨登场,皇后在接过了红儿递来的一杯茶后,只用茶水来润了润口,便忽然望着远处戏台上一位唱念做打样样技绝的生角儿笑道,“到底亲爸爸懂得赏戏,才能点出这么讨人喜的戏码来。” 皇后说完便只暗笑,又端起茶水来以嘴吹了吹,放到嘴边细抿了一口,太后只顾得赏戏听戏,只笑答,“我记得你原来不大爱听戏的,现在倒是喜欢这出儿吗?” 皇后瞧了瞧皇帝身侧珍嫔全神贯注的样子,不禁失笑道,“亲爸爸,哪里是儿臣啊,若论追星捧角儿的劲头,儿臣可比不得珍嫔一二!” 皇后含着笑又望了望坐在载湉身边的珍嫔,珍嫔尚没察觉什么,却是载湉警觉地瞧了瞧皇后的脸,皇后却在载湉给予她的这个极为难得的眼神中读到了更多自己不得不为的决心,若她真的像静荣说的那样,永远装聋作哑地沉默下去,那她的一生可能就真的要此时窗外的大雪一样雪落无声了。 “儿臣听闻珍嫔最喜欢台上这个生角儿,还时常叫人出宫去赏他些细软呢,到底是珍嫔年轻,还有这样的闲情逸致追星捧角儿,不知道万岁爷是不是也喜欢这个人物,才叫珍嫔如此倾心?”皇后的每一句话都直中载湉要害,因为他根本不知道珍嫔所做的这一切,更不知道珍嫔在背地里叫人出宫去赏赐这个人。 说到底台上的人不过就是个戏子,怎么能与皇帝的后妃有如此紧密的联系呢,皇后没将话全部说透,可在座的所有人都能听出来其中的意思。 太后也听明白了皇后的意思,她心底略作盘算一二,想到今时今日珍嫔怀有身孕,风光一时无两,独得皇帝圣宠,皇后一直以来默默无闻无所作为,今日终于肯在皇帝面前说上一二,便装作糊涂地继续瞧戏,并没有出面阻止皇后继续说下去,因为将来珍嫔的孩子若是有了丝毫闪失,她最需要有人在中间承担这个过失。 载湉终于按捺不住,他蹙着眉侧头望向了皇后,略有些厌烦道,“皇后,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是亲眼瞧见珍嫔派人出宫赏赐这个戏子了吗?若是没有,你今日在亲爸爸面前信口胡说,朕绝不饶你。” 皇后只感觉自己心里极痛,她怔怔地望着载湉默想,“我猜是你的妻子啊,我从来以你为念,因你而虑,可你却因为她如此憎恨我...” 皇后生平第一次如此渴望让一个人消失,那个念头在一瞬间里几乎吞噬了她所有的理智,她冷冷地望着载湉和珍嫔笑,“皇上,您几乎每日都要去景仁宫,难道就没瞧见这个戏子回赠给珍嫔的那些他自己的相片吗?臣妾猜想,珍嫔怕是不敢给皇上瞧见吧!” 珍嫔此时才意识到皇后每一言每一语针对的对象原来是自己,她想到自己在宫里私藏的那些相片就胆战心惊,上次因为拜托载潋到宫外冲洗相片的责罚还历历在目,她回想起来就不寒而栗,她再也不想重蹈覆辙了。 珍嫔知道自己唯一的靠山便是皇上,此时便只顾着拉着载湉地衣袖啜泣道,“万岁爷,您可要给臣妾做主,臣妾向来喜欢听戏是连太后都是知道的,臣妾赏他些细软无非是喜欢听他的戏,可不敢对万岁爷有丝毫的二心啊!” 皇后听后却更是冷笑,荣寿公主实在不能再袖手旁观,便出面打圆场道,“皇后娘娘,珍嫔喜欢听戏是连我都知道的事儿,您又何必纠结于此呢?想必珍嫔也只是喜欢听他的戏,娘娘可别叫旁人传的闲话蒙了心,委屈了珍主子。” 可皇后却在听了荣寿公主的话后更不理智起来,她站起身来朝着荣寿公主笑了笑,冷声道,“公主平日里操劳牵挂着太后的诸事,甚少关心后宫,哪里知道她景仁宫的一二?赏这戏子金银细软暂且不说,那单传这戏子到后宫来给她一个人唱戏,也是她珍嫔独一无二的爱好了吗?” 珍嫔听至此处竟感觉无比的委屈,她自己原先在宫外时最喜欢请人进府来唱戏,如今进了宫处处被拘束着,自己小心翼翼请人进宫来唱戏竟也成了皇后手里的把柄,她放声大哭起来,声音几乎要比外面戏台上的锣鼓声还要大了,一时间一场大戏竟从台上演到了台下。 “万岁爷!臣妾心里才是委屈,不过是忍不住想要听戏解解闷儿罢了,怎么皇后娘娘却如此不依不饶,咄咄逼人呢!”珍嫔的哭喊声连坐在外间的宗室亲贵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载湉感觉心中又羞又气,他一面看着皇后,一面又看着珍嫔,心里的怒火越烧越旺。 太后仍旧不作声,她正想借别人的手打压珍嫔,才不想趟这趟浑水,来日珍嫔没了孩子,还叫别人疑心到自己头上来。 载潋一直就站在珍嫔身后,今日她与皇上赌气,当真不再想插手去管皇上与珍嫔的任何,她只想安安静静等到出宫那一天,她想总有一日皇上能看清楚她载潋的真心。 可此时眼前正发生的一切令她无法将自己置身事外,珍嫔的哭喊声愈演愈烈,不禁令皇上在亲贵面前的颜面扫地,皇上如何能不气不恼呢! 载潋在心里着急,也担心珍嫔腹中的皇嗣,她想去劝皇后退让一步,可她又知道在皇后面前是没有自己说话的余地的,她更知道,她的静芬姐姐心里苦。 载湉留意到此时次间内外的亲王、郡王、贝勒及各王公大臣都忍不住转头向正明间里瞧,所有人的注意力都从戏台的戏上被吸引到了嚎啕大哭的珍嫔身上,所有听戏间只以镂空的落地垂花罩相隔,珍嫔的哭声连最远处的次间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载湉感觉怒火中烧,到底还是忍受不了她们二人的无理取闹,因为她们二人的针锋对麦芒,互不相让,使得皇家颜面扫地,他站起身来指着皇后大吼,“你给朕闭嘴!你今天是存心想给朕难堪,朕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现在就给朕走,回你的钟粹宫去闭门思过!” 皇后却仍然不肯走,她走近了载湉一步,仍笑道,“皇上是心里害怕了?怎么不让臣妾说完!臣妾是皇上的妻子啊,处处为皇上考虑,可皇上呢?却为了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忽视冷落臣妾...臣妾不怕,今日只想提醒皇上一句,看好您的美人儿,可别叫别人抢走了去!” “你放肆!”载湉抬手想要去打皇后的脸,却被身后的寇连材和王商给拦住了,珍嫔见此情状哭得更凶起来,令每个人都感觉心烦意乱起来,珍嫔站在载湉的身后,几次都险些被人群推到,载潋忙冲上前去从身后扶住了珍嫔,她不知道该要劝谁拉谁,更何况她现在和皇上都还在冷战,皇上又怎么可能听她的话呢。 次间里的宗室亲贵们也终于坐不住了,都上前来劝慰,而载湉却感觉这些亲贵们更刺痛了自己的神经,本是自己的家事,应当关起门来解决,现在却曝光于天下了。 他想起这一切都源于皇后今日的话,推开身后所有阻拦的人就往皇后身前冲,载潋见状忙跑过去想要拉住皇上,却被他一把推到在地,她也来不及思考更多,爬起身来便冲到皇后身前,可皇上已气得失去了理智,根本看不见眼前的她,只看得见她身后的皇后。 “皇上您冷静啊!皇后娘娘心里苦!”载潋在喊出这一句话时也感觉自己心里苦得像皇后一样,她觉得不会有人比自己更能理解皇后心里的感受了,纵然是瑾嫔也不可能。 载潋将自己身后的皇后向后推了一把,荣寿公主才忙跑去将皇后扶住了,可载湉仍没有想要轻饶皇后的意思,他抬起手来仍想打皇后,众人在推推搡搡中一片混乱,载湉身后的王商又上前去极力阻拦,令他高高抬起的手都失去了方向,载潋还没来得及站稳脚步看清眼前的皇上,只感觉身边尽是一片混乱嘈杂的声响,就感觉自己脸上被扇了狠狠一巴掌,不偏不倚打在自己的左脸上,一瞬间竟火辣辣地疼... ※※※※※※※※※※※※※※※※※※※※ 迟来的祝大家新年快乐! 另外也提早祝大家乙亥年新年快乐啊~ 故宫里复原了两百年前春节的原貌今年春节一定要去看看湉哥儿在时的春节是什么样~ 希望能更有灵感吧! 希望喜欢抱歉大家久等了! 别离 载湉的手狠狠扇在载潋的脸上,发出一声极清脆的响声,在偌大的观戏台里回荡,围绕在皇上身边的人都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荣寿公主呆愣愣地睁大了双眼,望着载潋被打得一动不动地怔忡在原地。 珍嫔悄悄抹着泪眼,扯着皇上的衣袖躲在他的身后,露出半边头来偷偷看着载潋,皇后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而骤然安静下来,她心里带着几分愧疚地看着载潋,没想到竟会是载潋替自己挨了这巴掌,可皇后仍旧维持着镇静,冷眼旁观着一切,不做任何回应。 载潋侧着头站在皇帝与皇后的中间一动不动,尚不能从突然而来的惊吓中抽出身来,她只感觉脸上火辣辣地疼,疼痛感一直从脸颊烧到了眉眼,她缓缓地喘息着,只听到观戏台的窗口处传来阵阵风声,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的声响。 次间内的宗室大臣们见皇帝动了怒,早已齐齐跪了一地,畅音阁戏台上的戏也早已中止,戏台上的锣鼓音乐声戛然而止,令早已被一片大雪覆盖的畅音阁更添了几分凄冷孤寂,戏子们在戏台上跪了一片,将头紧紧叩在地面上,一声都不敢出,连呼吸都不敢放肆。 载潋转过自己的头来,才在皇上面前站直了身子,她仍旧用手紧紧捂着自己发烫的脸颊,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委屈过,纵然是从前皇上误解她也不肯听她的解释时,至少那个时候载潋仍认为皇上是个通情达理的谦谦君子,只是因为气愤而一时糊涂而已,但今天的皇上居然不分青红皂白就动手打人,载潋第一次觉得皇上竟是这样不可理喻。 皇上周围的那些亲贵大臣们虽然都跪在地上只言不发,却都各怀心事,那些与醇王府有过节恩怨的人们恨不得这场戏再演得热闹些,让醇王府将脸都丢尽了,再也没法在各王府亲贵面前抬起头来做人。 在皇太后、各宫嫔妃、大公主和各王府亲贵面前挨了皇上的巴掌令载潋感觉到无比的窘迫和委屈,可面对着眼前的皇上和早已跪了一片的王公大臣,载潋连一句委屈却都不能诉,她只能强忍着心中汹涌的眼泪跪倒在皇上面前,如同所有亲贵大臣们一样,紧紧将头贴靠在冰凉的地面上。 载潋忽然想到她入宫过的第一个春节,那年的正月十五元宵节,当时因为自己懵懂无知说了惹怒太后的话,而在亲贵王公面前独跪,可那年的冬天纵然冷,她仍有皇上和阿玛愿意为自己在太后面前说话,有阿玛陪同自己一起跪在太后面前,曾让她感觉到无比安心。 可时光转瞬即逝,眼下的这个寒冬,自己的阿玛已经离开了人世,而自己爱护的人,再不会为自己说一句话了。 载潋静静地跪在地上,她仿佛能听到冷风顺着地面席卷刮来的声音,就连窗外雪花落地的声音也仿佛能清晰听到。太后静静地旁观完了一整场大戏,此刻才悠悠从正中央的銮座上翩然起身,由宫女何荣儿和李莲英一左一右搀扶着向载潋走来,她脚下踩着的花盆鞋底与地面相碰咚咚作响,她侧头瞧了瞧站在一旁不再吵闹的皇后,也瞧了瞧躲在载湉身后偷偷落泪的珍嫔,最后低头瞧了瞧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载潋。 太后自皇帝大婚后本格外喜爱三个妃子中最为年轻活泼的珍嫔,还曾特意请了宫里如意馆的画师给她当师傅教她作画,可渐渐地太后就发现,珍嫔不仅不安于现状,还藏了更大的野心,她和皇帝一起拉拢支持他们的年轻人,她无条件地持皇帝新奇的想法,也甘愿为皇帝付出一切,更不甘心皇帝被自己牢牢控制。 太后绝不能容许这样的女人成为皇帝最宠爱的妃嫔,还成为第一个怀有身孕的妃嫔,她今日本无心插手,她希望能凭靠着皇后打压珍嫔,也就此树立皇后的威信,可闹剧上演至此,她见皇后并未得到半分好处,珍嫔的气焰反而凭借着皇帝的宠信更加嚣张,终于不打算继续沉默下去了。 太后向珍嫔靠近了几步,她脸上的笑容令人感觉后背生风,不寒而栗,太后缓缓踱了几步,走到了载湉和珍嫔的面前,载湉不自觉地低下了头,不敢直视太后灼灼如火的双眼。 “珍嫔,我问你!”太后的怒吼如同平地一声雷,吓得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珍嫔一直躲在载湉身后擦眼泪,听到太后一声厉喝后吓得立时跪倒在地,声音颤抖道,“奴才…奴才在。” 太后略弯下了身子,更靠近了珍嫔几分,开口冷声问道,“皇后说的事,究竟有没有?”珍嫔如同被触及了敏感心事一样,猛地抬起头来望着太后,她眼眶里的眼泪立时夺眶而出,她忙磕头道,“奴才…奴才不敢欺瞒太后,奴才的确认识台上那个戏子…可奴才没有二心啊!” “你住嘴!”太后高声呵斥珍嫔,吓得连太后身边的瑾嫔和皇后都不禁要跪,太后却以余光瞥了瞥皇后,喝了一句,“你站起来!” 皇后闻声后才颤颤巍巍地站直了身来,太后怒目注视着眼前的珍嫔,抬起手来指了指窗外戏台上跪着的戏子,怒道,“既然你与那个戏子私相授受是真,你还有什么脸面在我和皇上面前狡辩!难道你以为你一句是无心的就能将此事掩过吗?这是在皇宫,你是皇帝的妃子就要恪守宫规!我眼里容不得沙子!更容不得你放肆!” 珍嫔被太后一番犀利言辞训斥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想到前次自己顶撞了太后的下场就不寒而栗,她可再也不想再重蹈覆辙一次了,她知道自己眼下只有服软才能求全,便跪着向前挪了几步,连连磕头求饶道,“皇太后,奴才知罪了!奴才再不敢跟宫外闲杂人等私下往来了!求太后开恩,再给奴才一次机会吧!” 太后轻蔑地抚开珍嫔企图抓住自己的手,冷眼着她的求饶,声音异常冷漠道,“你的错不仅在与宫外戏子私相授受,更在不尊皇后、顶撞皇后!你以为皇上能一直庇佑你,可惜你错了,这一次,任谁都帮不了你。” 珍嫔跪在太后的面前边哭边颤抖,此时已渐渐哭得没有了声音,太后却站在珍嫔的身前,以一副高傲的姿态俯视于她,冷冷道,“景仁宫珍嫔,不尊皇后、目无宫规、当众顶撞皇后,更与宫外戏子私相授受,罚闭门思过三月,罚俸半年,期间不得外出,更不许他人前来探望。若有不遵者,下场以今日珍嫔为鉴!” 珍嫔趴倒在地面上连呼吸都不敢大声,生怕太后会再次罚自己跪,等听完太后的发落后,她才喘过气来,却也感觉眼前晕眩,她颤颤巍巍地为太后磕了一头,哽咽道,“奴才谨遵太后处置,奴才谢太后…开恩!” 太后搭着荣寿公主的手正欲向外走,荣寿公主路过载潋时才发觉,载潋挨了打后就一直跪在地上,太后却连一句话也没有为载潋说过,她心底难忍恻隐,此时便对太后进言道,“皇额娘,潋儿刚才挨了万岁爷一巴掌,皇额娘也该先让她起来吧!好歹是白白受了委屈的…” 太后此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载潋来,自从醇贤亲王去世,年轻的载沣世袭了醇亲王的爵位,太后因忌惮醇亲王一系与皇上同心同德,支持皇帝而疏离自己,便一直刻意打压醇王府一脉势力,载沣所受之器重与所受之赏赐与年龄相同、爵位相同的亲贵相较,都相差甚远。 出身于醇王府的载潋自然会受到太后刻意的打压,她只略瞧了瞧仍跪在地上的载潋,便淡淡道,“载潋,珍嫔这次受了处置,我希望你也能引以为戒,你既是王府里的格格,就守好你自己的本分,皇上的事就不该是你操心的!还有…你这次进宫是来给珍嫔作伴儿的,现在她被罚闭门思过,你也不用再留在宫里了!等今儿晚上雪化了,就跟着你兄长们回府吧!” 载潋仍旧一动未动地跪在地上低着头,听完太后的话后才又抬起头来给太后磕了一头,而后用仍颤抖着的声音断断续续回道,“奴才…谨记皇太后慈训…奴才…遵旨。” 太后发落了珍嫔以后,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留给皇上,只在团团簇拥之下离开了畅音阁的听戏楼。 窗外的飞雪依旧肆虐,几乎遮挡住了人们从听戏楼透亮玻璃望向戏台的目光,跪在戏台上的戏子们仍旧不知所措地跪在地上,不知道对面的听戏楼究竟发生了何事,导致这场大戏从台上一直唱到了台下。 载湉望着太后在大雪纷飞中渐渐远去的背影,只独自长叹了一口气,他终于感觉自己心里压抑着的沉重心事要再也忍受不住了——眼下朝鲜国内发生政变,日本对朝鲜虎视眈眈更对大清频频挑衅,而此时国内正在发生的,却是在着手准备皇太后空前盛大的六旬万寿盛典。 颐和园工程才刚刚完工,国家已是负担过重,眼下太后却不顾朝鲜日本之乱,又要盛大空前地操办自己的六旬万寿,令本已负荷沉重的国家更加举步维艰。 在现在这个令他焦虑异常的关键时刻,只有珍嫔怀有身孕的事能让他稍感安慰,可今天发生的一切,令他唯一能感受到温暖的后宫也起了风波,他放眼望去,这宫里哪里还有一个他能全心全意相信的人呢? 载湉想至此处,忽然低头去瞧了瞧仍跪着的载潋,他感觉心头狠狠地一疼,此刻他望着不敢抬头的载潋,感觉无比的愧疚,是对载潋,也是对已经逝世的醇贤亲王。 他明明答应过自己的亲生父亲,要在他去后庇护载潋,不再让她受任何委屈,可现在的自己却因为与载潋毫不相干的朝廷大事而迁怒于她,从刻意误解她与载泽的关系,再到冷落折磨她,最后竟然失手打了她的脸,还当着合宫上下这许多的人。 他想,自己是堂堂正正的君子,是天下之主,是大清的皇帝,纵然朝廷大事令自己焦头烂额,难觅良策,可也不能因此就动手打了与之毫无干系的载潋,更何况载潋此时正被自己冷落着,还愿意出面来调解自己与皇后之间的矛盾,他也因此而被载潋感动了。 载湉此时才发觉,原来无论发生什么,真正永远只以他为念的人,只有载潋;也只有载潋,无论他做什么,从来都没有怨言。他刚才脑海里的那个问题此刻全都迎刃而解了,在这座皇宫里,能让他全心全意相信的人,正是载潋,也只有载潋了。 载湉身边跪着层层叠叠的亲贵大臣们,此刻已经因地砖寒冷刺骨而要跪不住了,庆王府的载振时不时就用自己手垫在自己的膝盖下,等手被膝盖咯疼了再把手抽出来,歪斜着身子继续跪。 载振本以为太后走了,皇上就会让他们都起来,谁知皇上竟没有。 载湉只走到了载潋的面前,蹲下身去握紧了载潋的双肩,亲自将她扶了起来,极为愧疚地轻声道了一句,“潋儿…起来吧。” 载潋却不敢相信握住自己双肩的人真的是皇上,她站起身后只诺诺地抬头去看眼前的人,发现是皇上正双眼含着泪,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她只感觉诧异,她没想到早上还对自己不理不睬的皇上这会儿怎么会来亲自扶自己起来呢,而且还当着皇后、珍嫔、瑾嫔与那么多亲贵大臣的面。 载潋缓过神后连忙将头低下了,轻轻抚开皇上握紧自己双肩的手,颔首退了两步,低声道,“奴才不敢…” 此刻载湉才觉得自己的心凉得彻底,他感觉此时自己的心境并不比窗外纷飞的大雪要暖,他知道载潋不会怨恨自己,可他也知道,载潋很可能不会再敢亲近自己了。 载湉总是回忆载潋第一次进宫的那年冬天,载潋和他肩并肩坐在养心殿外台阶上堆雪人,他说宫里冷,载潋就将他抱在自己怀里,说潋儿抱着皇上,皇上就不会冷了。 载湉叹了口气,轻轻摇了摇头,他望着窗外的大雪仍没有要停的意思,忽然感觉也许未来的风雪会更猛烈,现在或许是风暴前最后的平静,他回头看了一眼珍嫔,淡淡道了一句,“朕原先不知道你与宫外戏子私下往来之事,才会纵容了你,这次亲爸爸罚你闭门思过,是教你日后不得违背宫规行事,你现在怀有皇嗣,朕不会委屈了你,但这次你要静心思过,日后不得再犯。” 珍嫔眼里仍旧含着泪,又向皇上磕头谢恩道,“臣妾知错,一定静心思过,臣妾谢皇上恩典。”载湉回过头去不再看珍嫔,只示意身边的寇连材去扶珍嫔起来,寇连材疾步走到珍嫔身边请她起来道,“珍主子,您快起来吧,地上凉,当心身子。” 载湉走前只走到皇后面前直视着她的双眼,而皇后却低下头去不敢直视载湉的目光,载湉冷笑了一声,指了指窗外跪着的那个戏子,冷厉道,“朕真替那个戏子不值,他本是个出类拔萃的角儿,是祖师爷赏饭吃,谁知铁饭碗竟叫皇后给砸了。” 皇后悻悻地不知如何答话,此时太后也不在场,不会有谁再替她说话,她只能道,“万岁爷是九五至尊之躯,怎会为了区区一个小戏子而不值…” 载湉却突然厉声打断了皇后的话,喝道,“皇后也知道他只是区区一个戏子啊!”皇后惊得连忙跪倒在地,低头道,“万岁爷想说什么还请明示,臣妾不明白。” “他只是区区一个戏子,还值得我堂堂大清皇后牵肠挂肚,派人四处留心观察,还真是委屈你了!”载湉冷眼注视着跪在地上的皇后,皇后却感觉有苦说不出,她并非牵肠挂肚这个戏子,而是希望借助这个戏子而扳倒珍嫔,可她却不能辩解。 “朕知道你今日说起他的目的是什么,现在你的目的达到了。”载湉低下头去在皇后耳边轻声说道,“可你想得到的,你仍然得不到,你这么做,只会让朕更加厌恶你。” 皇后听过这句话后,竟感觉胸口内一阵窒息,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就地晕厥过去,她没想到她听了静荣的劝,终于肯为自己而争,不仅没能一举扳倒珍嫔,竟还换来皇上更加的厌恶。 载湉说完这句话后,便离开了已经被茫茫一片大雪覆盖了的畅音阁,再没有留下一句话。 皇上走了尚没有半柱香的功夫,远处庆王府的载振便吆喝着起身了,他揉着自己酸痛的肩背,嘟囔道,“今儿可真是进宫看戏来了!本是太后老佛爷说要赏戏,咱这儿高高兴兴地进宫来了,谁知却跟宫里跪了一个时辰!竟成了看太后和皇上给我们演戏了!” 庆郡王奕劻也缓缓从地上站起了身来,直接就给了载振一个巴掌,低吼着训斥他道,“放肆!你是越发不长进了,现在竟还敢不敬我皇太后和皇上了!” 惇亲王府上两个哥儿载澜和载漪也叹着长气站了起来,边玩笑边摇头晃脑道,“庆王爷,您也别打载振了!他说的都对啊!可不是进宫瞧戏来了吗?” 载潋站在正明间里都听见了载振和载澜、载漪之间的对话,她心里觉得烦乱得很,厌极了这些亲贵中的纨绔子弟,她此时才抬起头来去找次明间里跪着的载沣、载洵和载涛,她此刻迫不及待想要回到自己哥哥们的身边。 碰巧载涛也正抬起头来找载潋,他的目光与载潋相对时,两人都不禁绽出一抹笑容来,在载潋看来,哥哥的笑就如同春日里的暖阳,将她心底的积雪都融化了。 载潋迫不及待想要跑过去找自己的哥哥们,却碍于皇后、瑾嫔和珍嫔还站在听戏楼里,便不好离开,皇后瞧出了载潋的心思,载潋为她挨了一巴掌,她心里本就有愧,更不好不让载潋和家里人团聚,便开口道,“都起来吧,今儿宫里出了这等事,叫大家瞧笑话儿了。” 载振听见皇后如此说,便想一定是皇后听见了自己方才的嘀咕,慌得连忙下跪,载澜和载漪二人也忙颔首退了几步,不敢再吵闹。 恭亲王、和庆郡王是在场众人的长辈,此时便出面道,“奴才等自不敢取皇太后和皇上的忧心事以为笑话,皇后娘娘多虑了。” 皇后早就听见了载振的议论,此时只是不愿意再多去纠结罢了,便只自嘲地笑道,“本没什么敢不敢的,你我都是皇太后、皇上的自家人,王爷若说不敢,该多见外啊。” 皇后只叹了叹气,便由着宫女红儿搀扶着自己一路离开了,瑾嫔见皇后走了,也忙跟在皇后身后离开了畅音阁,而珍嫔则由太后派下来的两个小太监送回了景仁宫闭门思过。 载潋此时才终于能自由自在地去找自己的哥哥们,载潋飞奔着跑回到自己三个哥哥身边,她一头扑进载涛的怀里大哭,方才受的委屈此刻在自己的亲人面前再也控制不住。 载涛摸了摸载潋被打红了的脸蛋,心疼地道了句,“今儿就跟哥哥回家,再不让你受这些委屈了!” 载沣一着急说话就更慢了,他急得满头是汗,半天只憋出来一句,“潋儿脸上这肿的…没事儿吧?用不用请个大夫去瞧瞧?” 载潋一听见载沣说话,着急的时候比平时说话更慢,就忍不住笑出了声来,她从载涛怀里抬起头来对载沣笑道,“沣哥儿,你可别再着急了,妹妹怕你急坏了!”说完这句话后,载潋便捂着嘴一个劲地笑。 载洵也忍不住跟着载潋笑了两声,他拉过载潋的手道,“又没破没见血的,不至于请大夫!我妹妹我还不知道啊,从小都是这样,淘了气挨了打了,只要我给她吹几下,准就不疼了!是不是潋儿?” “对!”载潋紧跟着附和载洵,她的眼睛都不禁笑成了一道缝,哪怕只是几日没瞧见自己的哥哥,竟也让她感觉像是恍如隔世了一样,在宫里所受的委屈,让她无比思念自己的亲人。 载沣见自己明明是关心载潋,却换来载潋一番嘲笑,连自己两个弟弟也跟着载潋一起笑话自己,就感觉气不打一处来,他用手敲了敲载潋的脑门,骂她道,“我这儿担心你,担心得话都说不利索了,你倒好…小没良心的,还来笑话我!” 载沣灵机一动,也开起载潋的玩笑道,“你瞧你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我看你也是不用请大夫来看病了,我应该给你找个大夫瞧瞧脑子,别是高兴糊涂了!” 载潋见载沣生气了,忙拉着他的手赔不是道,“哥哥怎么还生气了呢,我不过是见着哥哥们太高兴了罢了,多说了两句,哥哥要是生气,罚我便是了。” 载沣却忍不住笑出声来,弹了载潋一个脑瓜崩道,“还罚你呢,你就知道我舍不得!” ========= 晚上雪仍未化,各王府的马车不便回府去,内务府便奉了太后的懿旨,安排各王府亲眷们住在南群房歇脚,等宫外们的积雪清扫干净了,再各自回府去。 载潋跟着自己的三个哥哥在南群房中的一间里稍作休息,兄妹四个人围坐在一张只燃着一只烛灯的圆桌前面面相觑,谁都没说话。 却忽然有个小太监从外头冒着雪进来,给载沣几个人请安,还提了只点心匣子来给兄妹四个人摆上,道,“奴才刚才去御膳房领的,万岁爷特意吩咐了给各王府都备上,别时辰晚了,爷们格格们都该饿了。” 载潋本已好转了许多的心情在听到“皇上”后几乎又要坠入冰点,今天皇上动手打了自己,虽说皇上抬手要打的人不是自己,可最后事情发展成这样,令载潋只要一想起来就会觉得难过。 还有太后临走前留下的冷冰冰的话,载潋回忆起来,也会觉得无比的失落。太后以珍嫔告诫自己,要自己离皇上远点,她自己何尝又不明白自己是王府里的格格,本不该经常进宫来见皇上的,可是她的心事和所有王府里的格格都不一样,她一颗心或喜或悲,早都系在了皇上身上,她又怎么能像所有“其他人”一样呢? “潋儿,潋儿?”载洵用胳膊拱了拱独自出神的载潋,举起一块桂花糕来递给载潋道,“妹妹这儿想什么呢,眼神都看直了,快吃快点心填填肚子吧,别一会儿饿得受不住。” 载潋接过载洵手里的点心,才发现载洵递过来是块桂花糕,她猛然想起来今日珍嫔给皇上留的点心也是桂花糕,那会儿珍嫔还得意洋洋地和皇上在一块喝茶尝鲜,可现在,谁会知道珍嫔一个人被关在景仁宫里会想些什么呢? 载潋恨极了自己脑海中的想法,为什么看到什么都会想起与皇上有关的事呢?为什么已经受够了折磨,还是会忍不住去担心皇上会牵挂的人呢? 载潋生气地一口就将手里的桂花糕给吞了,连前来送点心的小太监都不禁惊讶道,“哟,三格格别急,您要是爱吃,奴才就上御膳房去,再给您装几块回来,您别噎着自己了…” 载潋端起手边一杯茶水来,仰起头来喝了几大口,把嘴里的点心顺了下去,才朝那小太监道,“我才不会噎着我自己呢!”可她吼完了,却仍觉得心里的心事乱糟糟的,并没有因为桂花糕消失在眼前而平息。 载潋无助地望了望窗外的一轮明月,听着夜里寒冷的西北风呼啸,心中无助地想,“皇上,大概就是我载潋上辈子欠您的,才叫我这么放不下!” ========= 而载湉虽然早早回了养心殿,心里同样也是一片乱麻,他催问了好几次,问有没有与朝鲜方面有关的新消息,在得知并没有任何新消息后便独自一人枯坐在自己的御案之后出神。 王商进了好几次茶他却连碰也不碰,一个晚上就呆坐在原地,连动也不动,王商见皇上如此,生怕皇上会因此而病倒了,便想尽了一切办法,想让皇上早些去休息。 王商想,是因为今日在畅音阁的闹剧,皇上才会心神不宁的,而闹剧却是因为皇后和珍嫔两人之间的矛盾而闹起来的,那皇上此时说不准会愿意见一见瑾嫔——唯一一个不令他心烦意乱的人。 王商吩咐了手底下的小太监去永和宫将瑾嫔请了过来,希望瑾嫔能劝皇上早些休息。 瑾嫔向来不同皇后与珍嫔争风吃醋,每日只是静心礼佛,照例向太后请安而已,载湉虽没有格外喜欢这个老实巴交的女人,却也并不十分厌烦她,偶尔也能同她说上几句话。 瑾嫔自从前次联合载振一起,报复了载潋后,就再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来,因为她想自己能在载潋被掳这场风波里全身而退,已经是自己的福气了,若自己再做出第二回来,恐怕就没这么幸运了。 更何况,瑾嫔在宫里待得日子久了,也渐渐发现自己的妹妹珍嫔,向来只独自享受皇帝对她的宠爱,从未替自己考虑过什么,也更没有帮助过自己得宠,而她这个姐姐为了她能冒险去得罪载潋,冒险去得罪醇王府,可到最后,珍嫔却什么都没为自己做过,仍一个人牢牢霸占着皇上的宠爱。于是瑾嫔也不再愿意像从前一样,去趟珍嫔这潭浑水了。 瑾嫔喜出望外地从永和宫赶到养心殿,一路上不停地问自己的侍女润冬,自己的模样得体不得体,自己的衣裳穿得好看不好看。 可等瑾嫔到了养心殿时却发现,传自己来养心殿的根本就不是皇上,而此时皇上正一个人坐在御案后发呆,连自己进来了,都不同自己讲一句话。 瑾嫔只感觉气氛有些窘迫,她回头去找王商,王商便凑到瑾嫔的耳边来悄声对她道,“瑾主子,万岁爷这一晚上都没喝过一口水,奴才怕万岁爷因为今天白天的事儿气病了,便想着主子您能来劝劝万岁爷,让万岁爷早些歇下吧!算是奴才求您了!” 瑾嫔转念一想,现在皇上对皇后失望至极,珍嫔也正犯了错,被罚闭门思过,自己若是能在这个时候去温柔体贴皇上的心意,皇上对自己的印象或许就能改观许多。 瑾嫔含笑着点了点头,却没有应答王商些什么,她独自一人走进暖阁去,悄声站到了载湉的身后,以温婉的声音对载湉道,“万岁爷您别烦心了,臣妾瞧着万岁爷的样子,心都跟着万岁爷疼了…万岁爷一直这样枯坐着,连水也不喝一口,臣妾跟着您都寝食难安呐!” 瑾嫔见载湉仍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便转换了另一个话题道,“万岁爷,今儿晚上雪还没化呢,外头天冷,您早点休息吧,臣妾这一路过来,若不是想着万岁爷,连心都要冷了呢。” 听至此处,载湉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抬头看了看瑾嫔,忽然道了一句,“对,雪还没化!那她肯定还没走呢!” 瑾嫔完全不知所以,不知道皇上在说的“她”究竟是谁,便问道,“皇上在说谁呢,谁还没走呢?” 载湉却再也不接瑾嫔的话,他枯坐了这许久,一直懊悔自己今日的冲动,因为皇后几句话就沉不住气,最后动手打了载潋。 他想到载潋此时还未走,便站起身来去找一样东西,他来来回回地找不着便喊王商道,“王商!你把翁师傅给朕的那瓶药找出来!朕要亲自交给她去!” 王商立时心领神会,因为他早不止一次地帮皇上找过那瓶药了,那药一共两瓶,其中一瓶早已经给了载潋,而剩下这一瓶,王商知道,皇上也要交给载潋。 王商此刻才明白,原来皇上这一晚上的心神不宁根本不是为了珍嫔,也不是为了皇后,说到底竟还是为了载潋。王商感叹于皇上这许多次的暴跳如雷,或是一言不发,滴水不进,竟都是为了醇王府的载潋。 而这样的真相,王商知道也只有日日夜夜都守在皇上身边的他才能看得清楚。 王商即刻就将药找了出来,握在自己手里道,“万岁爷,雪天路滑,这会儿三格格就在南群房休息呢,奴才替您送过去吧!您早些休息。” 载湉却急不可耐地从王商手里将药瓶抢了过来,迫不及待地就往养心殿外跑,他连一件御寒的衣物都来不及去穿。王商竟一时怔住了,他望着皇上已经大步跑远了的身影,竟感觉心底一片温热,他感叹可惜三格格不能亲眼看到皇上的模样,不然她的日子也不会再那么难熬了吧。 瑾嫔这会儿才缓过神来,她根本不知道这转眼的功夫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她错愕地转头望着身边的王商,质问道,“谙达不是请本宫过来吗,怎么皇上这就走了,这是上哪儿去了?” 瑾嫔想不明白,现在珍嫔闭门思过,皇后与皇上正闹得不快,皇上还能去哪里? 王商略笑了笑,退了半步给瑾嫔跪下请罪道,“奴才给瑾主子赔罪了,是奴才会错了万岁爷的意,劳烦主子大冷天儿的白跑这一趟,奴才该死,还望主子别与奴才计较!奴才是为万岁爷办事儿,只要万岁爷高兴,主子您怎么罚奴才都行。” 瑾嫔竟感觉自己异常的屈辱,平日里她争不过自己的亲妹妹就罢了,现在自己的妹妹被禁足,皇后又自作自受地自己去惹怒了皇上,后宫只剩下她一个人,这么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都把握不住,还让一个太监奚落了自己一番。 可瑾嫔向来以稳重示人,此时便强忍住了自己心里的怒火,嘴上笑道,“谙达哪里话,你我都是为万岁爷办事,只要万岁爷高兴,本宫受什么委屈都无所谓。谙达是皇上身边最知心知意的人儿,本宫哪儿敢说罚谙达呢?谙达快请起来吧!” 王商给瑾嫔磕了头,便起身来带着一众小太监一路追了出去,只剩下瑾嫔一个人站在养心殿门外的冷风中。 瑾嫔平静地望着王商远去的背影,心中却已被一团怒火吞噬了,她心中发誓,自己绝不会再像从前一样懦弱无争下去,连太监都可以随意奚落自己。 ========= 载湉追到了南群房时,见已有王府的马车向宫外走了,他心里怕得很,他怕自己到时载潋已经走了,他再也不想留这样的遗憾。 王商和身后的小太监追上载湉时,空中又零零星星地飘起雪花来,王商给载湉搭上了件御寒的斗篷,王商的手触碰到载潋的肩时,他才发觉,皇上的身上早已经都冷透了。 王商知道醇王府休息在哪间房里,他见皇上一直在焦急地寻找,此时雪花越飘越密,将皇上肩头的衣裳都打湿了,他不忍心看皇上继续漫无目的地找下去,便对载湉道,“万岁爷,三格格在北边儿最头起那间里呢!” 载湉听了王商的话,放开大步便追了过去,他见王商所说的屋里仍亮着灯,感觉自己的希望也都同时被点燃了一般,当他靠近时,他望见那扇门内载潋无比熟悉的身影在里面来回走动着,他竟不禁热泪盈眶,他无比想要快些见到载潋,而步伐却在即将见到她时而不自觉地变慢了。 载湉怕自己的突然到来会让醇王府的三个弟弟感到惊诧,也怕惊扰到他们,他思来想去便叫过了王商来,吩咐王商道,“你去帮朕把潋儿叫出来,别说是朕来了,就说你有个东西给她,要她出来说话。” 王商应了话,转身便进了载潋休息的暖阁,他见载沣、载洵和载涛都坐在里头,三个人一见是自己来了都忙着起身问好,都以为是皇上有口谕要传。 王商为了安抚他们的心情便笑道,“王爷,六爷七爷!您快快请坐着,奴才来只是给三格格捎件儿东西,送完了就走,不是万岁爷有口谕要传。” 载潋好奇地站起身来,上前凑了几步问王商道,“谙达,你要给我什么东西啊?”王商淡笑,只对载潋道,“格格您出来片刻,奴才给了您就走,绝不敢耽搁您。” 载潋推开门,随着王商出了暖阁,她才瞧见原来外头又下起了雪,她仰头望着天空中零零星星落下的雪花,忍不住用手掌去接,等到雪花在手心里化成了水,她才将手收了回来。 “谙达,您究竟要给我什么?”载潋见王商越走越远,还不给自己东西,不禁疑惑地开口去问。 王商没有说话,一直将载潋引到了皇上在等载潋的地方才停下脚步,回头来躬着身子对载潋笑道,“三格格,是万岁爷,在等您呢!” 载潋一时不禁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站在自己面前的人,她揉了揉自己已有几分困意的双眼,才敢确定眼前的人当真是皇上。此情此景像极了载潋第一次在太平湖畔见到皇上的场景,她也是跟着王商一路走,王商也不告诉她究竟是谁在等她,最后走到湖边,她才瞧见在等自己的皇上。 “皇上…”载潋的声音瞬间小了,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皇上,她转过头去不敢看皇上的眼睛,可载湉却靠近了她,双手将她揽进了自己的怀里,他将手里已经攥热了的那瓶药塞进载潋的手里,抱紧了她对她道, “潋儿,是朕不好,朕不该把朝堂上的那些坏情绪都加到你的身上…朝上有那么多令人棘手的事情,朕都寻不到良策,所以朕才那么敏感易怒,那天朕是故意和你生气,故意因载泽的事而和你赌气…” 载潋躲在皇上的怀里,她感觉此刻周遭的风雪立时远了,任什么风暴都无法将她席卷,可她还是好伤心,因为只有在这样寂静无人的夜晚,皇上才是属于她的,她才敢光明正大地靠在心爱之人的怀里。 载潋接过了皇上手里的药瓶,她望着这无比熟悉的图案,轻笑道,“难为皇上还总惦记着奴才。”载湉一时心中更加愧疚,他抬起手来摸了摸载潋还在红肿着的脸,轻声道,“潋儿,你不知道朕心里有多疼。” 载潋低眉望着那瓶药,又抬头望了望眼前的载湉,她忽然抬起手来将皇上紧蹙着的眉头抚平了,她笑道,“奴才不爱看皇上蹙眉的样子。” 载湉低头注视着怀中的载潋,他此刻才感觉自己拥抱住了自己唯一的想要,他听载潋说不爱看自己蹙眉,便笑道,“潋儿爱看我笑,那我就多笑” 载潋的手却突然抽动了一刻,她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竟又不自觉地在自己面前以“我”自称,上一次她听到皇上这样说话,还是在京郊的西山。 载潋心里有着无数的心事,她再也不像从前一样想法简单,只要自己高兴,一切就都不是问题,自从遇见了皇上,她开始学着如履薄冰,开始学会察言观色,她也开始学会独吞委屈,一切的一切,她都是为了皇上能开心快乐。 “皇上回去吧,奴才明白皇上的心意。”载潋抬头望了望眼前的皇上,她用力攥紧了自己手里的药瓶,她狠了狠心才说出下半句话来,“奴才知道,皇上是因为动手打了奴才而心有愧疚,皇上自不必如此,奴才从不会怨恨皇上,奴才也曾在阿玛灵前发过誓,就算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弃皇上而去,奴才也一直会站在皇上身后…无论这一次皇上信与不信,奴才还是要说,皇上从未失去过奴才,也永远不会失去奴才。” 载潋忍了忍自己眼里的泪水,继续说道,“可这次以后,奴才再也不敢亲近皇上了,奴才想回府去一个人待着,不是因为奴才挨了打,只是因为奴才不想看皇上再因后宫而平添烦恼了!” 载潋说至此处努力笑了笑,“奴才是个来捣乱的,现在戏都收场了,奴才也该走了!” 载湉不可置信地望着载潋,他反而将载潋抱得更紧了些,“潋儿,你怎么突然这么说,朕最喜欢你从前无忧无虑的样子,你如今怎么…” “从前?…”载潋忽然冷冷地笑了两声,她断断续续道,“从前,奴才第一次进宫的时候,是个连怎么给太后老佛爷回话儿都不知道的傻丫头,连见了皇上都不知道要跪…可现在,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奴才还能像从前一样吗?” 载湉满眼含着泪望着眼前的载潋,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刀割一样疼,他无法保护好她,也无法给予她一段名正言顺的感情,可他却又做不到不再想她、不再爱她。 “潋儿…”载湉竟一时不知道要对她说些什么,只剩下将她抱得更紧,载潋感觉到皇上在啜泣,皇上的眼泪落在自己的身上,连同着她的心都一起碎了。 “是朕不好,亏欠你的太多。”皇上的声音是颤抖的,载潋此刻便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去抱紧了皇上,哪怕只能给他再多一点的安全感,她也愿意。 载潋紧紧抱着皇上,她合着双眼,却淡淡地笑了,她想自己已不知有多久没这样称呼过他了,便开口对载湉道,“湉哥儿,你不会失去我,我只是好想和哥哥们回去,我想看看额娘,也或许…我们分开这段时间,再见面时彼此都会更好过些……” ※※※※※※※※※※※※※※※※※※※※ 给大家拜个晚年呀!嘻嘻嘻新年迟来的更新希望大家喜欢~ 话说每次码完字,我都好想听大家的想法呀,真的真的!可以给我直接留言呀!超期待看到评论~ 或者可以在微博上找我嘿嘿,id 清清倾_青扉 ,好希望看到评论呀~ 最后,我之前建过一个催更的q群,群号是:765092002,之前发过可能后来的小天使们没看到过,所以再贴一次~感兴趣可以加哦嘿嘿! 端倪 深夜里的暴风雪更加肆虐起来,储秀宫外呼啸的西北风撞在斑驳的旧窗上,窗臼颤抖着发出一阵吱吱呀呀的狂响。太后从本就不深沉的睡梦里惊醒,她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做过这样的梦了,她竟然梦见已经过世了的醇贤亲王奕譞站在漫天大雪里,哭喊着向自己讨要他的亲生儿子,并痛骂她心狠手辣,拆散骨肉,惨无人道。 太后用仍在微微颤抖着的手擦了擦额头上殷出的冷汗,她的呼吸尚不能平息,便瞧见帷帐外亮起了一盏温黄色的灯,宫女何荣儿今夜值夜,她小心翼翼地掀开太后床边的帷帐,低身下来问道,“太后您怎么了?奴才瞧您睡得不踏实。” 太后心里仍忐忑,回想起方才的梦境还觉得格外清晰,于是便坐起身来对何荣儿道,“睡不下,索性起来走走吧。” 何荣儿放下手里举着的烛灯,手脚利索地去取下了太后外披的氅衣来,披在太后身上以避风寒,太后主动去搭了何荣儿的手,缓缓从床榻上走下来。 太后走到寝宫的外殿,见夜间的储秀宫竟是如此凄凉荒芜,放眼望去竟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唯剩漫天大雪和身边这仅剩的一个小宫女陪着自己了,她又回想起方才醇贤亲王向自己讨要亲生儿子的梦境来,一时间竟觉得自己是这世间最孤独的孤家寡人了。 何荣儿扶太后坐下,又去取了一块太后平日里用来拭汗的一块金丝刺绣的绢子来,弯着腰帮她擦去了额头上仍未干的汗迹,太后此时才望着窗外肆虐的大雪悠悠问了一句,“你跟着我有多少年了?” 何荣儿听了太后的问题忽怔忡了片刻,因为她极少听到太后以如此平易近人的口吻同自己交流,她缓了片刻后便连思考也没有,直接脱口而出答道,“奴才跟着太后有整整六年了。” 何荣儿回话时从未将眼皮抬起过一刻,因为自打她进宫第一天起她就知道,眼前这个世上最尊贵的女人是自己的主子,而她作为奴才,回话时绝不能直视她的眼睛。 太后长叹了一口气,抚开何荣儿为自己擦汗的手,她直直注视着何荣儿的眼睛,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令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来,“你恨我吗?” 何荣儿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倒在地给太后磕头,道,“奴才这六年来跟着太后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不敢不忠于太后,更绝不敢对太后有丝毫怨恨之心啊!” 太后见自己吓着了何荣儿,也恍然觉得自己方才那句话本不是想问她的,她伸出一只手去将何荣儿拉了起来,让她站在自己身边的地方,忽自顾自地道了一句,“是啊,六年...六年有六个春夏秋冬那么长啊,怎么能没一点儿感情呢?那皇上进宫来这二十年呢...他心里一定恨极了我吧!今儿他当着我的面儿要打皇后,就只是为了一个珍嫔。自打珍嫔进宫,我母子二人离心愈发严重,他冷落皇后无非是因为皇后是我的侄女儿,他的心思,其实我都懂。” 何荣儿忙在一旁开解劝慰道,“太后您怎么说这么丧气的话,万岁爷是天下第一的孝子,是您的儿子,怎么会恨极了您呢,您的苦心万岁爷一定都懂。” 太后冷冷地一笑,她又想起方才的梦来,她冷笑着道了一句,“皇帝到底是谁的儿子,其实谁都明白。” 荣寿公主今日留宿在太后宫里,睡不下时正瞧见太后寝宫里亮起了灯,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便亲自过来瞧,进了寝宫们竟瞧见太后坐在椅子上一人出神,不禁惊问道,“皇额娘今儿这是怎么了,怎么大半夜的跟这儿坐着出神儿呢?” 何荣儿见荣寿公主来了,心里才稍松了一口气,她知道合宫上下,太后最听大公主的话,也与大公主最为亲近,便上前去迎了公主进来,回话道,“公主您快劝劝太后吧,奴才不知道太后突然怎么了,忽然说起了伤心话。” 荣寿公主坐到了太后的身边,其实她方才已经听见了太后在寝宫里和何荣儿说的最后一句话,她已能明白了大概,她知道太后又因为自己与皇上的关系而猜忌了。 更何况今日白天刚刚发生了一场闹剧,皇后依靠着有太后支持而有恃无恐,珍嫔也因为有皇上的偏爱而分毫不让,皇后和珍嫔两人之间妻妾争风吃醋的矛盾,也渐渐演变成了皇上和太后之间的母子矛盾。 太后更是心知肚明,珍嫔全心全意支持皇帝的一切的决定,为他拉拢各方势力,帮助他彻底掌权而脱离自己的控制,这已经不再是简单的妻妾矛盾而已了,而是已经逐渐发展成为了有关权力的争夺矛盾。 太后回想自己在前朝后宫起起伏伏的近二十年里,所有与她为敌、与她相抗、想要与她争夺权力的人物里,没有哪一个不是倒在了自己脚下,无论是那些在后宫里暗算刀光剑影的女人们,还是那些曾经在前朝叱咤风云的男人们。 她从前从未想过后妃三人中年纪最小的珍嫔会有勇气站到自己的对立面上,那些比她更深谙人心、比她更手段毒辣的女人们都不敢迈出那一步,而她却居然敢站到自己的对立面上,也敢来和自己来较量手段。 太后想到今日皇上抬起手要打皇后的神情,又想到了珍嫔有恃无恐地躲在皇帝身后的模样,她终于下定了不能让珍嫔的孩子睁开双眼见人世的决心,因为她要告诉皇帝,她要告诉所有企图与自己作对的人,与她对立者,都绝无善果。 太后自己紧了紧背后披着的氅衣,何荣儿瞧见太后冷,便忙去暖了两只暖炉来,递到太后和公主的怀里。太后盯着桌上摇曳晃动的烛火许久,才忽然提起一句似乎风马牛不相关的话来,“我瞧着晌午那会儿雪也都快化了,这会儿他们都该回去了吧。” 荣寿公主一时没能理解太后问的“他们”是指谁,便侧着头问道,“皇额娘是问谁?”太后搭了荣寿公主的手站起身来,何荣儿便举着烛灯低着头跟在后面,太后瞧了瞧窗外又肆虐起来的风雪来,才淡淡道了一句,“我问各王府上的哥儿们呢,还有载潋,将来我还得有求于她呢。” 荣寿公主听了不禁发笑,扶着太后往寝宫里走,轻声笑道,“皇额娘又跟闺女这儿说笑话儿了,您老人家能有什么事儿要求潋儿一个小丫头啊!” 太后也跟着荣寿公主一块儿笑,笑声里却平添了几分寒意,她缓缓道,“先给你卖个关子,将来你就知道了。”公主却不由得担心起来,她想起自己之前因向太后说了珍嫔托载潋在宫外冲洗照片的事,害得载潋与皇上之间生了嫌隙,更害载潋受了苦,此时她便更怕太后又要利用无辜受害的载潋,便假作轻松状地笑道,“皇额娘,潋儿可还是个孩子呢,如今又没了阿玛...女儿这心里,还时常可怜她...” 太后却用手拍了拍荣寿公主的头,假意生气地骂她道,“你这是说什么呢?难不成载潋就不是我侄女儿了?就算‘求’她替我做点事儿,也无非是些不痛不痒的小事儿,碍不着她什么的,你又胡乱担心些什么。” ========= 载潋跟着哥哥们回府以后,只感觉整个人都呆愣愣的,载沣同她说些什么她都反应不过来,连见了额娘要跪下磕头请安,她也变得比往日都更迟钝了些。 婉贞福晋见载潋回来了,只觉得多日未见想念得厉害,又想到载潋是进宫去陪伴有孕的珍嫔的,那是皇上的孩子,是她唯一亲生儿子的孩子,便喜难自禁地拉过载潋来问道,“潋儿,额娘问你,珍嫔身子还都好吗?瞧着神色怎么样,胃口怎么样?” 载潋此时才从夜里皇上对自己说的那些动情话里抽回心神来,她抬头瞧了瞧坐在自己跟前儿的额娘,多日未见只感觉额娘又苍老了几分,她知道额娘最挂念皇上,也最挂念珍嫔腹中的孩子,她自然不忍心将珍嫔被罚禁足了的事情告诉额娘,便忍下心中的痛道,“回额娘的话,女儿瞧珍主子身子挺健朗的,精气神儿也好,还偏爱吃酸的东西。” 载潋每次想到珍嫔怀有身孕的事情,总会感觉心里一阵酸涩沉重,可她又无数次告诉自己,为了皇上和额娘,她自己那点渺小的喜怒哀乐都不值一提。她见额娘听到自己说珍嫔偏爱吃酸的东西后露出欣慰的一笑,自己心里也感觉温暖了起来,婉贞福晋将载潋的手握得更紧了,载潋甚至看到额娘眼里有尚未溢出的热泪,便伸出手去替额娘擦眼角的泪痕,笑道,“额娘您就放心吧!女儿这次进宫,是替您都亲眼瞧见了的,皇上待珍主子可好了,也可珍惜这个孩子了呢!一定不会出差错儿的!” 婉贞福晋听过了载潋的话后只一个劲含着笑点头,再说不出别的话来,她抚了抚载潋额前的碎发,又拍了拍她的肩道,“如此额娘便放心了,额娘信潋儿。” 载潋一想到珍嫔已经被太后处罚了便感觉心里极痛,她想到皇上在今日这场闹剧中无法保护下珍嫔的神情便感觉更痛。她并非能因珍嫔而感同身受,只是她太在乎皇上的感受而已,从此爱屋及乌,连皇上爱着的人她也能够接纳容忍。 载沣知道载潋心里一定难过委屈极了,却也不好打断额娘和载潋的谈话,只得在后面乖顺地站着,可载涛却再也看不得载潋明明心里难过却还要在额娘面前强装开心的样子,于是便上前了一步对额娘笑道,“大额娘,儿子今儿进宫瞧见好几样新奇玩意儿呢,妹妹这会儿累了,就让她回去歇着吧,儿子替她再陪您说说话儿!” 婉贞福晋拍了拍载潋的手,才松开她的手,目光中尽是慈祥的神色,而后对她笑道,“闺女回去歇着吧,改日额娘再听你给额娘讲有趣儿的事儿。” 载潋用力点了点头,也没有再回答些什么,只是规规矩矩地给额娘福了身,便低着头退着步子出去了。 载潋才走在额娘院外的回廊上,听见风雪肆虐的声音竟感觉像自己心底里的嘶吼声,她一时感叹自己竟不比从天而降的大雪自由,大雪尚可以随风肆虐,可自己心里压抑的事情竟连发泄的途径都没有,只能留在心里的呐喊声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她顺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静心忙从身后的暖阁里追了出来,拎起手里一件貂绒边的斗篷来盖在了载潋身后,忙道,“格格慢点儿,雪天儿路滑,当心摔着了自己。” 载沣和载洵此时也从额娘的暖阁里追了出来,载洵叫住了走在前头的载潋道,“妹妹等等!这才头一日回来,怎么也不和哥哥们多说几句话了?” 载潋听见是自己兄长们的声音,忙站住了脚步,自己理了理额头前被大风吹乱了的散发,系紧了胸口前的斗篷系带,才转头来挤出一抹笑容来对载洵道,“洵哥儿又多想了不是,我这是累得困得倦了,才急着回去歇着的。” 载洵急走了两步,走到载潋面前后才停下脚步来,他抬起手来抚了抚载潋被皇上打红了的脸颊,心疼地在她脸边上吹了口气,而后笑道,“你打小儿挨了打都是我给你吹,这回也一样,我吹完了就不疼了!” 载潋一时只感觉自己幸福得不真实,在宫里这几日,她没有哪一刻不提心吊胆,没有哪一天不如履薄冰,而现在她就在自己的家里,身边的人都是真心爱护她、保护她的人啊。 载洵还没有反应过来,载潋却早已是泪流满面,直到载洵注意到了载潋脸上的泪以后,载潋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自己家里,她才敢放声大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在感动载洵刚才那一番话语,还是在哭诉这段时间在宫里的委屈。 载洵看着载潋在自己面前放声大哭的样子,心里就如同被刀割一般疼,他自小看着自己的这个妹妹长大,从前她有多活泼开朗,她有多无忧无虑他都看在眼里,如今她有多忍辱负重,有多如履薄冰他也都记在心里。 载洵一时竟不知要说些什么,他恨自己竟在妹妹最需要自己的时候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载洵看着载潋的模样,只觉得心口悲怆难忍,不禁同她一起泛起眼泪来,载洵凑近了载潋一步,将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却只能陪着她哭道,“好了潋儿,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载沣站在载洵身后的光影里,他头顶上两盏灯笼就挂在回廊的檐下,此时正随着纷飞的大雪一起飘动,他站在灯笼的光晕下,竟也感觉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白天亲眼目睹了在畅音阁的一场闹剧,更亲眼目睹了皇上的那一巴掌狠狠落在载潋脸上。 载沣不禁想起从前载涛看穿载潋对皇上的心思时说过的一句话,他说载潋若是陷在对皇上的感情里无法自拔,将来只能在夹缝中求生。可如今载沣再想,自从阿玛去后,载潋的处境竟连夹缝也不剩了。因为所有人都看得明白,载潋对皇上的感情是早已顽如匪石,不可转也了。 载沣就站在弟弟妹妹的身后,默默地看他们拥抱在一起哭泣,他不知道能做些什么,他想起阿玛还在世时的年月,纵然外间掀起惊涛骇浪,醇王府内总是一片和平安然。 他突然就懂了当年阿玛为何会在载潋偷偷进宫后罚他们一起去跪祠堂,因为只有断绝了与宫中的来往,他们兄妹才不会被牵连伤害。 他突然意识到,或许自己再不能像从前一样纵容着载潋肆意妄为了,因为现在的自己不仅仅是他的哥哥,他不仅要用自己仍不高大的身影来庇佑她成长,还要用他尚未稚嫩的肩膀承担起整座醇王府的重担。 “别哭了。”载沣呆愣愣地在灯笼下站了许久才说出这一句话来,载洵听后只用拍了拍载潋的背,而后退了半步来,转过身来看着自己身后的载沣道,“说得容易,兄长难道就一点儿都不心疼潋儿吗?!我从前竟未看出五哥是这等心如铁石之人!” “心疼,心疼又能怎么样!你以为我还能像以前一样由着她胡来吗?!若不叫她感觉到疼了,她就永远都记不住!”载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却还是难以自控地低吼起来,他并非气愤载洵的指责,只是苦于他的弟妹们都不懂他的苦衷,“你别忘了,我现在才是这座王府的主人!这上百号儿人的性命都压在我一个人的身上!若再由着她胡来,这次惹怒了皇上,下次再惹怒了太后,大厦倾覆只在一日之间,到那时谁还能庇护她!” 载洵此时才略冷静下来,他明白载沣向来疼惜载潋,只是如今他所面临的,毕竟与从前再不相同了,所以才会有如此变化。 载洵知道太后向来忌惮醇王府,最怕皇上会与醇王府的人亲近,从而一直打压醇王府上下,从前阿玛在世还好,如今阿玛不在了,太后的打压便更加与日俱增起来。 载洵蹙着眉低了低头,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沉默了片刻后才抬起头来对载沣道,“是我莽撞,考虑得不够,错怪了兄长,还请兄长原谅。” 载沣望着载洵却仍然不能将紧蹙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因为他已经有了隐隐的预感,距离太后向醇王府动手已经不远了。 载潋一直站在载洵身后不作声响,待听过了自己两个哥哥因为自己的争吵以后,此时才终于向前迈了两大步,一直走到载洵的身边,与他肩并肩站立着,才对载沣道,“我知道是我不好,顽固又愚钝,从前不能懂阿玛的苦心,如今又害得哥哥为我担心...” 载潋说着说着只感觉眼眶里的眼泪又在打转,她长出了一口气,令即将流下来的眼泪又倒流回了眼眶,才继续对载沣说道,“不过哥哥放心,我再不会像从前那样了,纵然为了皇上,我粉身碎骨也不怕!但我也懂得要保护我的家人,不让他们受我的连累!” “你们在这儿说什么呢?”载潋的话音刚落,三人就都听见回廊与婉贞福晋院落相连的尽头处传来载涛的声音。 他迈着铿锵有力的步子从远处大步走来,他的脸庞在回廊两侧高悬的灯笼下被照得轮廓分明,载潋看见载涛来了,忙抬手擦干了脸上的眼泪,生怕再多一人为自己担心,更何况载涛向来是最能看穿自己的心事的人,也是最会因自己而牵肠挂肚的人。 载洵和载潋想到了一处,此时便最先开口笑道,“这不是天儿都黑了,我们怕你瞧不见脚下的路再摔倒了,特地在这儿等你呢!” “六哥何时对我这么好了?”载涛也戏谑地玩笑道,此时已走到了兄妹三人的中间,载洵听了只笑着拍载涛的肩,“你怕才是个白眼儿狼,我对你的好,怎么都不记得呢!” 载沣听了也低着头淡笑,他还记得从前载潋执意要留在西山为阿玛守孝时,载涛气得一连几个月都不和载潋说话的情景,这会儿更怕他再担心起载潋来,便也缓和道,“七弟,你刚才留下来陪大额娘说话儿,我们便想着等等你一块儿回去,我们仨刚也才只是闲叙而已。” 载潋也忙应和道,“是的啊哥哥!我们能说什么你不知道的事儿呢,我们四个人里头,就属你最聪明了!什么事儿都是你最先一眼看穿了!谁还敢瞒你呢?” 载涛瞧见载潋和自己说笑,想着载潋也有许久都没在家里团圆过了,便走到她跟前儿去掐了掐她圆乎乎的脸蛋儿,笑道,“你个鬼机灵的丫头,你这是夸我呢吗,分明是嫌我平时管得太多了吧!” 载潋感觉脸上痒痒得厉害,不禁“呵呵”地同着载涛笑,她推开眼前的载涛,往回大步跑,边跑边乐呵道,“从今后我就只守着额娘和哥哥们!哪儿都不去啦!” 载涛本是高兴听到载潋这样说的,因为她终于能懂得明哲保身的道理了,终于要与皇上保持距离,可他却感觉心里酸涩得厉害,因为他明明看得出载潋爱慕皇上爱慕得紧,却逼迫自己笑着说出“不再见面”,这对于她而言是一种多么大的残忍啊。 可载涛却顾不得想那么多了,毕竟这是他们兄妹四人久别后团圆的第一个夜晚,他还有许多令他欣喜的事情要想,那些还未发生的,就让它暂时都远去吧。 ========= 此时夜已深了,可载湉独自在养心殿却仍未入睡,他背对着身后的窗户,只感觉窗外席卷肆虐的冷风都从窗户的缝隙里钻了进来,让他感觉更加冷了。 这一天经历了太多,他听着窗外深夜大雪肆虐的风声,却难以自控地想到白天他故意冷落载潋,让她在景仁宫跪在大雪里的场景。 载湉忍不住转过身去,狠狠将身后的窗推开,他瞬时感觉自己就被窗外的冷风吞噬了,他感觉周身上下无一处不冷得发痛,他难以想象载潋跪在积雪上不能起身时该是什么样的感受,他此时无比痛恨自己的脾气,为什么总用伤害来表达自己的在乎呢。 养心殿巡夜的太监王商提着一盏昏黄色的灯笼,从殿外厚厚的一层积雪上缓缓走了过来,他略抬了抬手里的灯笼,想要照亮自己面前的一块空地,却突然发现养心殿寝宫的窗户此时竟然大敞着,凛冽的寒风敲打在窗臼上发出一阵阵狂响,王商再定睛仔细一瞧,竟发现皇上居然还坐在窗下。 王商惊得连连退了两步,脚踩在养心殿寝宫外湿滑的台阶上险些摔倒,他却来不及顾自己,只顾着开口问道,“奴才的万岁爷诶!这大冷的天儿,您怎么敞着个窗户跟这儿坐着呢!您怎么还没安置下呢?” 载湉垂眸望着窗外提着灯笼又蹙着眉头的王商,回过头去从身下的榻上跳起来,一路从寝宫内跑了出来,直到跑到了王商的跟前儿便一把将他手里的灯笼抢了过来,从他身旁疾步走过道,“朕要出去走走,你不必跟着。” 载湉没有传御寒的斗篷,此刻就任由雪花都落在自己的肩头,一点一点地将衣裳都打湿了,他一路不受控制地向前狂奔,直到到达了他想去的地方,他才终于停下脚步。 他抬头望着头顶的“景仁宫”三字,就感觉自己的心如被撕碎了一样疼,他并非无故心疼有错在先的珍嫔,而是想到了载潋就是在这里跪在茫茫一片大雪里,他却还故意在她面前表演与珍嫔的恩爱种种。 今日在畅音阁他才看清载潋的真心,原来无论任他嬉笑怒骂、还是或喜或嗔,载潋都是那个不会弃他而去的人。可他却亲手将载潋推远了,让她受了委屈,也让她陷入尴尬的境地。 载湉正想着白天里发生的事儿,此时站在冷风里才感觉自己清醒了一些,心里也才舒服了一些。他轻声叹着气,退了两步想要离开景仁宫,却突然看见身后的宫墙根里蹲着个身形纤细的人,正躲在黑暗里往宫墙角的渠沟里倒自己手里的东西。 载湉见那人行迹可疑,且又瞧着眼生,并不像是珍嫔身边伺候的小太监,便亲自上前去在他身后吼了句,“你是谁,在这儿做什么呢!” 那人竟被突然而来的吼声吓得坐倒在地,在地上用手撑着自己的身子退了好几步,才敢转过头来看眼前的人是谁,载湉将手里的灯笼放低了,那人从雪地里爬起身来,借着载湉手里灯笼的光亮看了看载湉的眉眼,谁知那人竟毫无察觉地只道了一句,“你又是谁?哪儿跑出来的来管我了!” 载湉心里更觉得奇怪,若是宫中的人又怎么会不认得自己,可他却没有表明自己的身份,他想今日没有人跟着自己,便只淡淡道,“东长街上巡夜的,瞧见你这儿鬼鬼祟祟的,才来问问。” 那人一听眼前的人只是宫中巡夜的太监,便瞬时站直了腰,趾高气扬道,“那我告诉你!我是醇王府上的人,我这是给我们格格办事儿,我劝你还是少多管闲事了!” 载湉一听“醇王府”三字,只感觉心头猛然一阵颤动,又听见他说是为载潋办事,更不禁生了疑。载湉定睛去瞧眼前的人,竟真的感觉越看越眼熟起来,他曾在载潋身边见过这个小厮,偶尔听到载潋喊他“阿晋”。 载湉不知道为什么宫门都已下钥了,他却还留在宫中,竟还声称是为载潋办事,此时更加疑惑道,“为你们格格办事儿?是不是醇王府上三格格载潋?” 那小厮只不屑道,“一看就是不得上边儿宠的奴才,连我们府上就一位格格都不知道?!” 载湉只轻笑,道,“倒是我糊涂了,你既然是为三格格办事儿,怎么还没回府去?三格格都已经回府了,你到底是不是在给三格格办事儿啊,别是胡说罢!” 那小厮跺着脚解释道,“当然是了!我们格格虽然出宫了,却跟我说有东西落在珍主子宫里了,叫我特地回来取一趟的!你可不要平白无故冤枉人!” 载湉轻笑着安抚他的情绪,继续套问他的话道,“那你东西找到了吗?在这儿墙根儿里做什么呢?你若是没找到,我倒同你一块儿给三格格找找啊!” 谁知那小厮却突然警惕起来,退后了两步,脚下踩着的积雪连连作响,他谨慎道,“一些格格不用了的东西倒掉而已。”载湉还想要再多问些什么,那小厮却不再停留,忙怀揣着自己手里方才拿着的那只碗一路跑远了。 载湉心里仍有疑,却不好再追问下去,若是再继续追问,他只怕小厮发现了破绽,发现了自己的身份后更不交代实话。 如今尚风平浪静,什么都还没有发生,载湉只希望小厮真的只是来为载潋找落下的东西的,也真的只是倒掉载潋不用的东西而已。 载湉用脚踢了踢方才小厮倒掉碗里东西的积雪,只见下面有一层细碎的墨色粉末,此时已与积雪融在一起,无法再用手捻得起来了。 ========= 后来的三个月里,载潋果真再也没有进过宫,也再没有像从前一样心心念念只想着皇上一人了,载涛想,载潋果真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可他不知道自己的妹妹是真的心灰意冷了,还是只是学会隐藏自己的心事了。 可无论怎样,这三个月过得无比平静,谁都不必再为载潋而担心,也不必再担心她的离去,醇王府内的和平安然的春天也仿佛渐渐回暖了。 京城的春天总是格外的短,年末的冬天才过去不久,柳树便抽了新芽,太平湖面的冰解了冻,时节便要渐渐入夏了。 自从颐和园工程竣工,皇上太后尚未亲自临幸巡视,眼见着太后的六旬万寿就在眼前,京城的气候也逐渐回暖,便有人奏请了请皇帝、太后临幸巡视颐和园的提议,此议正得太后欢心,皇上便也准了其奏,预备下月初二日陪伴太后巡幸已经竣工的颐和园。 太后因想是颐和园工程竣工后第一次合宫临幸,便也邀了各王府上下一同前去赏玩,世人都传说颐和园内风光绝美,就连江南山水也不能媲美,却不曾有人真正目睹过其中景色,就连太后皇上尚都是第一次,所以各王府上下都无比期盼下月初二的到来,也都无比感恩戴德太后此次的恩裳。 消息传到醇亲王府的时候,连带着平时不甚皱眉烦忧的载涛都不进跟着蹙了一下眉,待传旨太监走了以后他才对身边的载沣和载洵道了一句,“能进园子里去看看自然是好,毕竟阿玛将生前心血都献给了颐和园工程。可是这潋儿...这段时间来才刚刚不念叨着皇上了,眼下要突然相见,岂不是戳她的痛处吗?” 载洵侧着头思虑了片刻,却只开口道,“那么多王府,那么多人,还有老佛爷和万岁爷身边儿那么多伺候的宫女和太监呢!到那天了,肯定热热闹闹的,咱都不见得能瞧见皇上呢!怎么潋儿就一准儿能瞧见了呢?我看你别担心得太多了才是。” 载沣尚没有说话,载潋便一个人从自己院里走到了兄长们方才听旨的暖阁里来,她坐在暖阁侧边的茶案后边也不说话,只是自己端起壶来倒了杯热气腾腾的龙井,闷着盖子放了一会儿后便端起杯子来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今儿这茶味道不错。” 载沣还不知道怎么跟载潋开口,载潋便笑呵呵地自己先开口了道,“哥哥们别为难了,瞧这脸色一个两个的,都难看成什么样儿了?我没事儿,能进园子里去瞧瞧还能不高兴么?怎么我还没来得及高兴呢,哥哥们倒是先为我发起愁来了!” 载洵一听此话便乐出声儿来道,“我就说我妹妹最洒脱了,哪儿会管那么多闲事儿呢!这样最好了,到时候跟着哥哥们进园子里去瞧瞧!咱们倒也看看,那江南山水都媲美不了的风景得是什么样儿!” 载沣和载涛心里仍感觉不安担心,见了载潋如此模样却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便只得默默地不再作声了。 初二日到了的时候,才是寅时,载潋便已起身梳妆打理完毕了,窗外的天仍是黑漆漆的,偶尔才能听到些细碎的声响,像是府外头太平湖畔上栖息的几只绿头鸭在叫。 载潋今日穿了身素白色的旗装,上头以金丝刺绣着云纹玉兰和海棠的样子,外头只套了件湖蓝色的坎肩儿,李妈妈给载潋梳了个小巧的两把头,发鬓上只戴了两支细软的珠花,耳边缀了一串轻巧的银蝶步摇。 载潋出了暖阁去找自己的哥哥们时,发现哥哥们也早已准备完毕了,周身齐整地站在府门内等着小厮们去马房里牵了马匹、套了马车过来。 载潋鲜少见载沣穿亲王的朝服,今日瞧见不禁笑他道,“哥哥穿上这身朝服,竟显得老了十岁!”载涛一听载潋此话,也不禁跟着载潋偷偷笑,附在载潋耳边低声道,“你可别笑话他,要是他气急了一会儿又要骂咱们!” 载沣眼瞧着他们笑话自己,嘴上却不说话,心里只想,当真是这身衣裳让自己老了十岁,很多从前都不能懂的道理,竟都在穿上这身衣服后的一夜之间里全都明白了! 王府里的阿升和阿晋将醇王府阔气的三辆马车都套好了牵过来,头一辆上挂着个写着“醇”字的大灯笼,阿晋给马车垫好了脚蹬,阿升便转身扶着载沣上了第一辆马车。 王府里的姑姑们瞧见马车都牵来备好了,才进府去请了老福晋出来,载潋见额娘从府里出来,忙前去搭了额娘的手,替下了额娘身边两个老嬷嬷,陪着额娘上了第二辆马车,随后载洵和载涛便也跟着上了第三辆马车。 待所有都在马车里坐稳了以后,阿升才响亮地拍了拍手,亮了嗓门喊道,“时辰到!”驾车的马夫便甩开了鞭子,驾着马顺着太平湖畔一路而去了。 婉贞福晋同着载潋叙了会儿的话,便坐在马车上闭门养神,载潋掀开前面的门帘,找李妈妈要了条随身带着的薄毯子,转身替自己的额娘盖上了,才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细细想一想自己的心事。 她随手掸开自己身侧的帘子,见窗外街景早已变了,自己最熟悉的太平湖畔早已远远被甩在身后了,她远远看见载泽府上的马车也行在街上,却不能放声喊一声“泽公”。 载潋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在载泽婚礼上绑了自己的小丫头熙雯,此时就坐在泽公府第二辆马车的前头,载潋一想便知,第二辆马车定是泽公福晋静荣的,她只摇了摇头,在心中轻笑静荣,竟不知她一心以为的敌人心里装着的从不是她的夫君,她连恨,都是白白恨错了人。 载潋不再去想有关于载泽的那些烦心事,此时她的周围那么安静,她才终于敢在这个时候拿出自己隐藏的心事来仔细品尝,她淡笑着从自己身上随身携带的一枚荷包里取出一张照片来,见照片上的皇上仍旧笑得明朗,她才心满意足地会心一笑,连眼睛都要化作一道缝隙。 她用手抚摸了照片几次,感觉颜色都要被自己摸淡了,她才舍得将照片装回到荷包里,再小心翼翼地收起自己的珍宝。 载潋望着京城街市上已经重新发芽了的杨柳,才恍然意识到,从去年的寒冬始,她已经有这么久都没有再见过皇上了,那份她小心隐藏地思念在每一个夜晚都几乎将她吞没,可白天里她又强装着微笑。 她知道自己就要再见到他了,她的心也终于又像是路边重新抽芽翻绿的杨柳一样生机盎然,可她的心也如同路边的杨柳一样,尚没有走进盛夏的生机勃勃,才刚刚抽芽泛绿的杨柳,是只要禁受一点寒冷,就仍然会随时被摧残得只剩下枝干的。 载潋略笑了笑,放下手里扯着的门帘,再不去看街上的景色,同额娘一起闭目养神,她哪里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会是什么呢。 ※※※※※※※※※※※※※※※※※※※※ 码了三天才写完的一章!希望大家喜欢~ 颐和春风就要吹到潋潋的身上辣! 春风 载潋靠在马车里一刻也不敢睡,她只怕等自己再醒过来时,发现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她就再没机会亲自去瞧一瞧颐和园里的风光了。 她怕吵着额娘休息,便一个人靠在马车的窗边静静瞧着外边儿,那日的太阳升到了顶点,映在载潋的脸蛋上泛着暖意,载潋一只手打着马车窗上的帘子,她发现马车外的景象都渐渐变了,连窗外的颜色都跟着马车的脚步渐渐变轻变淡了。 载潋见街上都是些刚抽新芽的嫩绿色垂柳,再向远处望,还瞧见些含苞待放的玉兰,淡白色和嫩粉色都融远方的画里,叫人瞧了连心情都跟着舒缓起来。 载潋往日里在城里所见的都是些不怒而威的朱红色与象征着万乘之尊的明黄色,不到颐和园外,载潋根本不知道,原来在海淀的村庄里,大多数百姓的房子都以素灰色为主,素净的灰面砖瓦与道路两旁的嫩柳玉兰融在一起,自成一幅与宫里、王府里都不同的景色。 载潋坐在马车上掀着帘子,困意渐渐被眼前的景色冲散了,她仰着头看正午的太阳,阳光晒得她身上暖洋洋的。她感觉马车的脚步也渐渐放缓了,她再抬头去看,竟瞧见远处一块精雕细琢的牌楼后面的山上露出半截高耸琼楼的影子,她的困意瞬时全都被冲散了,只顾着目不转睛地盯着远处的建筑细看,才见那座矗立在山腰上的楼阁不像是宫里的大殿,则更像是一座威严耸立的宝塔。 载潋心里好奇得厉害,尚未进颐和园的大门,眼前的一切已经足够令她感到新奇了。 直到各府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行到了颐和园外的官员下马碑后,载潋才扶着额娘缓缓下了马车,各王府贝勒府的小厮们都牵着各王府的马车去往了驻马处,只剩下各王府的亲贵们衣香鬓影地站在颐和园外阆苑琼楼的空场上,等待理藩院大臣的引入。 载潋和载沣一左一右地搀扶着额娘向前走,载潋此时才觉得额娘也不比从前年轻了,现在的额娘,连走路时的步伐都比从前要慢上许多。 载潋转头去看额娘,不知道额娘突然之间怎么了,她转过头去时才发觉,原来额娘一直抬着头瞧远处的山,载潋顺着额娘的目光望了望,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却仍不敢肯定,便诺诺地问了一句,“额娘,您怎么了?” 婉贞福晋从载沣的手里将自己的左手抽出来,抬起来擦了擦眼角的泪,低头对载潋柔声道,“闺女,园子后边儿就是京郊西山了...额娘在想,你阿玛如今,病都该大好了吧...” 载潋的心忽然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一样疼,她在来的路上曾隐隐觉得远处的山像是阿玛陵寝所在的西山,可她却不敢断定,现在终于确认了,却又勾起她伤心的往事来。 载潋瞧见额娘逐渐苍老的面庞和逐渐蹒跚的步履,竟不知心里的悲苦该要如何诉说,她回想起额娘那句“你阿玛的病也该大好了吧...”更感觉心里的思念与悲痛几乎要漫出胸口。 她抬头望了望远处的西山,想着那里是阿玛的长眠之地,她不知道为了颐和园工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的阿玛,今天是否也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颐和春风。 “额娘你瞧!”载潋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抬着手指着远处颐和园大门上的一块牌匾,婉贞福晋顺着载潋的手指望去,瞧见大门前两只石狮子头顶上挂着一块蓝底九龙金匾,上书“颐和园”三个大字,字迹苍劲有力、挥洒自如,左侧盖有“光绪皇帝御笔”之宝,上方盖有“慈禧太后御览”之宝。 婉贞福晋看着门上悬挂的匾额,不知道载潋究竟要说什么,便低头问道,“潋儿,这块匾额怎么了吗?” 载潋含着笑意抬头望,此时她正站在九龙金匾的正前方,只要抬头,就可以望见远处园子后那座阿玛长眠的西山,西山的顶峰仿佛已经已与眼前这块皇上御笔所题的匾额连成了一线。 载潋笑着对额娘轻声道,“额娘,阿玛生前为了颐和园工程殚精竭虑、日夜操劳,只为得太后欢心,惟愿太后与皇上母子融洽,皇上的日子也就能更舒心一些。如今颐和园竣工,皇上为表对太后孝心,亲笔所题颐和园三字,彰显‘颐养太和’之意,皇上与太后母慈子孝,一定已经宽慰了阿玛的在天之灵,而阿玛此时...低头就望见颐和园的风光,也一定在天上颐养天年了吧...” 婉贞福晋默默地听着载潋的话,此时已被泪水淹没了双眼。因为她比谁都更加清楚,当年醇贤亲王奕譞为什么会义无反顾地决定为太后承担下重修清漪园的重担,因为奕譞想为太后修一处撤帘归政后的颐养天年之地,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不再被人掣肘,因为他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过得如意轻松一点,哪怕重担都由自己来担。 可他最后还是被颐和园这副重担压垮了,可如今春风正暖,颐和园的大门也终于要徐徐敞开,皇帝与太后母慈子孝,婉贞相信载潋说的话,奕譞一定已经知足宽慰了。 婉贞福晋拂了拂载潋的额头,温蔼笑道,“潋儿说得对,你阿玛他一定已经宽慰了。” ======= 已到未时,理藩院大臣才从颐和园东门出,自东正门、东侧门分别引亲王衔、郡王衔亲贵大臣及其家眷入园,载沣自东正门入园,载潋和哥哥们别了载沣,便搀扶着额娘从东侧门入园。 入园后不过百米,载潋所见之处皆是红墙金瓦、飞檐卷翘与苍松翠柏,她甚至不舍得眨一下眼睛,只怕眼前这些景象都是虚无的,会在自己眨眼的瞬间就消失不见。 载潋静静跟在额娘的身后走,每一步都走得格外小心,只怕会迈错了一步,载潋自以为自己从小长在天潢贵胄的亲王家,何等美景是她没见过的,今日却真正让她大开了眼界,春和景明的颐和园果真不负外人所传,当真算得上是天下万园之首。 载潋正走着,忽然见额娘停下了脚步,她也不知为何,便也停下了脚步,转头正瞧见迎面走来载泽和静荣两人特地来给额娘请安,载潋下意识低了头,退了半步站在额娘身后。 载泽正直直注视着载潋,直到静荣率先开了口笑道,“侄女儿给福晋请安了,福晋万安。”载泽才收回了自己的目光,低头缓了片刻才对婉贞福晋问安道,“晚辈载泽给福晋请安,许久不见福晋,不知福晋近来身体可还康健?” 婉贞福晋微笑着搭了载泽和静荣的手,一边扶他们二人起来,一边淡笑道,“许久未见你们了,不必拘礼这些,我一切都好,只是精力没从前足了。你们何苦担心我,倒是我,还一直挂念着你们,都没问过,你们婚后一切都好吗,两个人相处得怎么样?” 静荣斜瞥了瞥载泽,脸上的笑意却一直没有断过,她比往日都更欢喜地向婉贞福晋笑道,“劳姑母关心侄女儿了,侄女儿跟泽公和如琴瑟,自是有什么事儿都往一处想的。” 载潋自始至终就站在额娘的身后,也始终没有抬起头来看过载泽和静荣二人,只待静荣话毕后半晌,载泽才接在静荣的话后对婉贞福晋笑道,“劳福晋挂心,我与静荣二人受皇上、太后赐婚,荣幸之极,自该举案齐眉,同舟共济。” 婉贞福晋拉着静荣的手和蔼地笑了笑,又转头瞧了瞧载泽,开口淡笑道,“如此就好,将来的日子还长,你们二人一定要同心同德,患难与共。” “姑母的话,侄女儿一定都记着!”静荣喜盈盈地向婉贞福晋笑,载泽见状也略笑了笑,低声回道,“是,福晋教诲,载泽铭记在心。” 载泽话毕后,静荣突然将目光转移到了婉贞福晋身后的载潋身上,故意提高了声音笑道,“哟,竟是潋儿呀!方才默不作声儿的,我竟没瞧出来!” 载潋此时才缓缓抬起头来,因着静荣是自己额娘的亲侄女,是自己的亲表姐,便瞧着静荣的脸略略福了福身,低声道,“载潋见过泽公,见过福晋。” 静荣脱开了婉贞福晋的手,走上前去一步搭住了载潋的手,清脆笑道,“潋儿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见起外来了?你我是一家人,更何况如今我和泽公成婚了,咱们更是亲上加亲啊!” 婉贞福晋听了此话不禁笑静荣道,“你这丫头怎么糊涂了,你和潋儿本就是亲表姐妹,怎么倒因为载泽亲上加亲了?”婉贞福晋还掩着嘴在笑,静荣却故作无意地对载潋笑道,“侄女儿可不糊涂,侄女儿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谁不知道呀,我们潋儿和泽公最亲厚了!” 载潋怔怔地望着眼前的静荣,当着额娘的面她不好说些什么,却又无法回答静荣的话,便只能低着头默不作声,载泽在一旁看着终于忍不下去,上前来拉了静荣过去道,“静荣,你到底要做什么?” 静荣转头望了望身后的婉贞福晋和载潋,才终于朝载泽冷厉地笑道,“怎么,你这就看不下去了?我到底怎么着她了,就惹得你这么着急?” “我再和你说一次,”载泽气得字字句句都咬得格外清楚,“是我载泽自己心甘情愿喜欢她,但我们之间清清白白,绝不像你想象的那样!我会尽我全力认真待你,但请你不要再敌对她了!若不是她对你从未有过恶意,怎么能容忍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无端挑衅!” 静荣听过后却只是冷笑,她垂着眸子,笑过了才看向载泽缓缓道,“你以为是我多疑善妒?难道我就看不出来,就是因为她,你和我始终隔着一颗心,我姐姐...身后母仪天下最尊贵的皇后,因为她!和皇上也始终隔着一颗心!你如何能让我不敌对她!就是因为她,难道我们所有人都要这样爱而不得吗?!” 载泽听过了静荣的话竟一时目瞪口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想到,静荣居然提起了“皇上”,他一直都清楚,载潋心里早就住进了一个人,可他也无论如何不能明白,那个人究竟是谁,竟可以让载潋宁愿一个人忍受着孤独也要默默去爱护。 此时载泽的脑海里忽然席卷过无数的画面——载潋冒着大雨跪在养心殿外,只为了见皇上一面;她满脸都是红肿的巴掌印,踉踉跄跄地从宫里走来,她进宫挨了打,却又不肯告诉皇上;在见到皇上身边的人时,她只顾着问皇上龙体是否康健,竟连规矩都顾不上了... 载泽怔忡在原地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苦苦思索了那么久都求而不得的答案,竟被静荣这样简单轻易地就道破了。载泽曾想,无论载潋心里的人究竟是谁,他都不怕,因为以自己的身份地位、才学本领,不会有人能轻易将自己比下去的。 可如今,载潋心里住着的那个人,竟让他望而生畏,又岂敢拿自己去与他相比呢。 ======== 婉贞福晋一头雾水地领着载潋在原地等载泽和静荣两人说话,却瞧见前头走来一队宫女,前头两个衣着体面的大宫女见了婉贞福晋和载潋便上前来问了安道,“奴才给老福晋和三格格请安,太后这会儿在乐寿堂摆了新鲜瓜果,正等着各府福晋和哥儿们格格们去尝鲜呢,奴才特地来请福晋和三格格过去。” 婉贞福晋略点了头,开口问道,“载沣他们都到了吗?”领头的宫女笑着答道,“都到齐了,就等您和三格格了。” 婉贞福晋又转头瞧了瞧不远处的静荣和载泽,见他们二人还没有要结束交谈的意思,便对两个宫女点了点头道,“好,你们前头带路,后边儿的人去告诉镇国公福晋一声儿,就说我们先走了。” 后边跟着的一队小宫女连忙福身应话,退着步子闪出了队伍,等着去给载泽和静荣传话。 载潋也不再去想方才和静荣的不快了,因为额娘并没有因此儿没有心生不快,载潋就觉得心生宽慰了,便只顾着欣赏身旁的景色,跟着前面领路的宫女一路往前走。 两个衣着光鲜的大宫女领着婉贞福晋和载潋穿过了一道红墙间的夹路,才来到一处开阔的庭院里,载潋四周打量,见眼前有一道以朱红色圆柱相连的长廊,长廊一侧的玻璃窗上绘有荷花莲叶、鲤鱼戏水等图,每一根枋梁上也都绘有彩画,主题多以古典四大名著为主,长廊东侧的门上书“邀月门”三个大字,载潋兴奋地跑到长廊上远眺,才发现那座长廊竟长得令她望不到尽头。 等到载潋仔细去看玻璃窗的花样子时,才猛然惊觉,原来玻璃窗的另一侧外竟是一面烟波浩渺的湖,湖面上水波不兴,只有微风吹过后留下一点微澜,湖水清透,靠近汉白玉围栏的湖面上还种植着含苞待放的荷花。 远处的湖面上有一座白色的长桥,连接了湖岸与湖心的一座琼州,载潋仔细数,那座长桥之下竟共有十七个圆拱,她不禁感叹此桥之长。 “额娘!您瞧!”载潋指着长廊外的湖面向婉贞福晋惊喜地大喊,婉贞福晋微笑着走到载潋身边抚了抚她的肩头,抬眼望去,轻声对载潋道,“闺女,你阿玛在的时候曾和我说,颐和园里的这片湖,叫作昆明湖,湖边的那座亭子,叫知春亭,因为每年湖水解冻,都从那座亭子所在的地方开始,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载潋顺着额娘手指的方向去看,瞧见湖边果真有一座重檐四角攒尖顶的亭子临水而立,亭子内风景殊胜。 “知春亭...”载潋默默地念了一句,她低头微微笑了笑,又抬起头来望着眼前这一片美不胜收的风景,已经感觉到了园子里扑面而来的春风。 “福晋、格格!咱们也快着点儿吧!别叫太后她老人家等急了!”载潋身后头站着的小宫女向前凑了一步,含着笑意对婉贞福晋和载潋笑道。 载潋一时沉醉于颐和园中的美景,竟都忘了还要去乐寿堂给太后请安,身后的小宫女过来提醒,她却忽然满心想的都是皇上。载潋的心立时涌起一股温热的跳动,那种感觉令她渴望也令她不安,她有多么渴望见到皇上,就有多么害怕再见到皇上。 载潋想到皇上,竟忽然像是被定住了一样不能动弹,她站在原地,那张令她无数个夜里都辗转反侧的面孔此时又浮现在她的眼前,让她感觉眼前所有的美景都不再重要了。 “格格,格格?”载潋忽然听见有人在叫自己,才从自己呆滞的情绪里抽回身来,她“嗯?”了一声,才抬头看见额娘已经跟着一队宫女走远了,只剩自己还站在原地呆愣愣地发呆。 载潋连忙放开了步子去追走在长廊上的额娘,等她追上了额娘时,领路的宫女便领着身后众人转了弯,进了一座宽敞明亮的院子,院子坐北朝南,正向着廊外的昆明湖,从院内远远眺望过去就可以将湖上的美景尽收眼底。 载潋抬起头去看正殿上的牌匾,只见“乐寿堂”三个大字被挂在檐下正中的位置,门前左右分别有麒麟与仙鹤的铜像,象征吉祥与长寿。 载潋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变得缓慢了,她不知道皇上会不会就在里面,会不会进去就能见到他了呢? 载潋正如此默默想着,她小心翼翼地跟着额娘向前走,一步一步踩在脚下的台阶上,只听见耳边传来太后身边二总管崔玉贵的通传声,“醇贤亲王福晋到——醇王府三格格到——” 载潋忙将自己的目光压得更低了,她跟着额娘进了眼前的大殿,只能用余光看到大殿两侧坐着满满当当许多人,大殿正中的宝座上坐着身着华贵的太后。 殿里轻烟缭绕,殿外的阳光从窗户投射进来,令缭绕的轻烟在地上落下妖娆的影子。载潋闻到殿里飘满了瓜果的香甜,耳边不断传来各府福晋格格的交谈声与笑声。 载潋跟在额娘身后跪下给太后请安,磕头道,“奴才恭请圣母皇太后万福金安,福泽康健。” 载潋没听到皇上的声音,也没见到皇上的身影,她只感觉自己心里空荡荡得令自己都害怕,她也不懂,为什么在要见到皇上的时候她会害怕,可见不到皇上却并没有令她感觉心安,而是更感觉失落。 载潋只听到太后的笑声,“都快起来吧,去坐!”婉贞福晋自始至终从未抬眼瞧过自己亲姐姐的脸,一直只是默默地垂着眼眸,起身后也只是抚平了自己的裙摆,领着载潋坐到了醇王府席间,此时载沣、载洵和载涛三个男孩儿早已经到了,正坐在席间等自己的额娘和妹妹。 载沣、载洵和载涛三个人见额娘来了,忙起身请额娘先坐,而后才敢重新落座。载潋走到了醇王府席间的最后,坐在了载沣和载涛的中间,她坐定后才发觉自己盘里早就摆了许多新鲜的瓜果,载潋不禁笑道,“这是谁给我留的呀?这么疼我呢!” 载涛正吃着盘里的荔枝,侧头瞧了瞧载潋,见她一脸的得意的样子便打趣道,“你怎么知道是留给你的啊,我们刚才还以为额娘要坐那儿呢,这都是给额娘留的!” 载潋不爱理载涛,他向来只会打趣自己,便转头去瞧了瞧载洵,笑道,“洵哥儿!你向来是有好吃的都会想着我,一定是哥哥给我留的!” 载洵正用手帕擦嘴,颇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妹妹啊...我是向来如此,可是今儿...还真不是我!” 载潋蹙了蹙眉,她不敢相信地转头看回了载涛,用手肘拱了拱载涛问道,“诶哥哥,还真的是你给我剥的啊?” 载涛一听此话便一直笑,最后笑累了才说了一句,“你啊,怎么不想想还有谁啊?我看着他都觉得好笑,最疼你还不会说!我都替他着急,怕是他妹妹想到所有人了,都想不到他!” 载潋忽然意识到,可能是载沣给自己剥了瓜果放在盘子里,才转头去瞧了瞧载沣,载潋见他一身亲王朝服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样子竟让她生出了几分距离感,载潋挠了挠头,才扯了扯载沣的袖子,向他身边凑了凑笑道,“沣哥儿,是我不好,怎么没想到是你呢!” 载沣嘴上不便说的,都用自己的行动弥补了,他向来不善于表达自己,一着起急来还总结巴,此时他见载潋凑在自己身边,便推了她一把道,“快吃吧,吃都堵不上你的嘴!” 载涛在一旁看着便一个劲咯咯笑,笑得都快被果汁给呛着了,载潋刚尝了几个新鲜荔枝和葡萄,忽然听载涛停住了笑声,她歪着头瞧载涛,竟见他表情也开始变得复杂起来。 载潋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瞧载涛,见他突然不笑了觉得奇怪,正想开口问载涛怎么了,便已听见殿内正中的位置传来一阵嘈杂声,载潋下意识去瞧,见几个眼熟的小太监脚下打着颤跑进了殿来,载潋听不清小太监附在李莲英耳边都说了些什么,只看见李莲英跟太后转达了话后,太后竟立时蹙起了眉,忽然动起怒来吼道,“还愣着干嘛呢!快去瞧瞧怎么样了!若在园子里出了什么闪失,你们都脱不开干系!” 载潋心里忽然觉得不安,自今日她没见到皇上始,她便开始担心皇上会不会龙体有恙。载潋盯着那几个眼熟的小太监大步流星地跑出了乐寿堂,心里的不安与疑问更加浓烈起来。 自几个小太监走后,太后明显也没了坐在殿里品尝水果的兴致,她瞧众人都因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变得闭口不言,也不禁略缓和了语气道,“不打紧的,头一日进园子,你们也都甭跟着担心了,我去瞧瞧珍哥儿,你们都跪安回去吧。” 载潋猛然听到太后提到“珍哥儿”,心里对皇上的担心虽然消减了大半,可不安仍没有消散,珍嫔此时怀有身孕是合宫上下众人皆知的大事,此时若有什么闪失出在珍嫔身上,只能是有关于她腹中孩子的。 “那个孩子可是皇上第一个孩子啊,绝不能有任何闪失...”载潋在心里默默地想着,却在此情此景下也无计可施,她先前入宫陪伴有孕在身的珍嫔,被太后亲下懿旨,送回了府里,现在她又怎么还能开口去问关于珍嫔的事情呢。 载潋还在愣愣地想着,已见众人都起身跪倒,她忙跟着自己的哥哥们跪在了大殿中,叩头道,“奴才等恭送皇太后。”太后前脚才去了乐寿堂,便即刻传了銮驾来,一路往皇后及后妃所住的宜芸馆去了。 醇王府几位跟着听遣的丫鬟上前来扶了婉贞起来,小厮也从偏门进到殿内来问载沣道,“王爷,咱们也回去休息吗?”载沣挪了几步,忙躬身扶了额娘起来,问额娘的意思道,“额娘,您一路上来,舟车劳顿,这会儿也累了吧,不如就回去歇歇吧?” 婉贞福晋方才听了是珍嫔的事情,此时更是坐立难安,珍嫔腹中的,可是她血浓于水的亲孙儿啊,她又怎能不担心。可她也最明白,自己的亲姐姐,众人最敬畏的皇太后,最忌惮她与皇上亲近,自己更不能暴露一丝一毫对皇上过分的关心,她望了望窗外波澜不惊的昆明湖,强忍住自己心底的惊涛骇浪,最后只道了一句,“好,咱们回去歇着吧。” 醇王府被安排住在昆明湖畔,万寿山下的清华轩内,清华轩内共有东西两座厢房,正房两侧有左右两座耳房,后有后罩房,其间庭院宽阔明亮,出门即可看到面前的昆明湖水。 载潋陪同额娘住在清华轩内的正房内,额娘身边的扶秋姑姑和载潋房里的静心、瑛隐和李妈妈等人则住在正方两侧的耳房内。 载沣一人独住在东厢房内,载洵和载涛同住西厢房,醇王府总管事张文忠、阿晋和阿升则住在最外侧影壁旁的耳房内,负责这几天在颐和园里的通传诸事。 载潋扶着额娘进了暖阁,瞧见里面用物一应俱全,丝毫不比王府内逊色,载潋满心牵挂的都是珍嫔的身孕,她怕极了珍嫔会发生什么意外,她看不得皇上承受失子之痛。 婉贞福晋也明白载潋的心事,更懂得纵然是自己留她也是留不住的,便吩咐了静心和瑛隐进来替载潋安置了包裹与一应用品,随后便对载潋道,“潋儿,你一定能懂额娘的心思,你最牵挂皇上,额娘也最明白,既然念着他,便去看看吧,额娘在这儿等你回来。” 载潋听了额娘的话竟一时想哭,她们母女心心念念的都是皇上的安危,此刻牵挂的也都是皇上的孩子。 ========== 载潋别了额娘,便一个人飞跑出了清华轩,她知道在这种关头之下,载沣是不会答应让她去管珍嫔的事的,她怕载沣出来阻拦,便谁也没说,连静心和瑛隐都没带,一个人沿着昆明湖畔的围栏一路狂奔,一直跑到皇上所住的玉澜堂后面的宜芸馆。 载潋跑得气喘吁吁,额头上全是汗,她猛地停下来站在宜芸馆影壁前的门槛外,尚来不及擦干净自己额头上的汗,也来不及将自己急促的呼吸平息下来,便看见珍嫔身边太监戴恩如从里头走了出来。 戴恩如见了载潋便直冲冲走了过来,扬了扬手里的拂尘便请安道,“奴才给三格格请安了,不知三格格来此有何贵干?”载潋垫着脚使劲往里瞧了瞧,希望能看见珍嫔是否安好,她见戴恩如四处拦着自己,便急道,“我来看看珍主子!不知道她都好吗?” 戴恩如垂着眼皮略笑了笑,轻声道了一句,“哦,难为三格格了,竟是为了我们主子来的,奴才还以为三格格又是来争着见万岁爷的呢,我们主子方才吃错了东西,一直腹痛,不过这会儿万岁爷领着太医院最好几位太医来瞧过了,开了副方子才吃下,现在已经好了,万岁爷正在里头陪我们主子说话儿呢,您这会儿兴许是不方便进去了!” 载潋并没有因为戴恩如的言辞态度而动怒,她相信戴恩如,作为珍嫔跟前儿最得宠的太监,一定不会以珍嫔的安危来骗自己。 载潋静静地站在宜芸馆的门口,终究没有走进去,她静静地站着,她听见了皇上的声音,那个声音令她思念牵挂已经那么久了,可如今她听到了他的声音,却仍旧见不到他的面。 “皇上一切都好吗?”载潋静默地站了许久,最终只问出这样一句话来,戴恩如仍旧是笑,他感觉自己终于看穿了载潋的心思,良久后才道,“万岁爷龙体一切康健。” 载潋想起近来一直听载沣提起朝上的许多事来,日本方面还在一直挑衅,大清已经到了不得不与之宣战的绝地。可是今年太后的六旬万寿将近,太后自然不愿意大清与外国发生冲突,可载潋也明白皇上年轻气盛,亲政后更是想要一整朝廷中多年所积颓气,自然不肯委屈求和,定要与日本一决高下。一场介于大清与日本,皇上与太后间的冲突都即将上演。 而载潋最担心的事情,也无非如此。她自然会无条件站在皇上的立场上去考虑,可她也知道,如今阿玛不在了,若皇上与太后之间产生摩擦,没有谁还有能力去平息她们之间的矛盾。 到那时,载潋最担心皇上的处境。若能战胜日本还好,可若不能...载潋不敢再想下去了。 “太后回去了吗?”载潋忽然又问戴恩如道,戴恩如点一点头,“太后来瞧过我们主子了,见主子没事了便回去歇下了。” 载潋点一点头,又问,“皇上方才怎么不去太后那儿尝瓜果?”戴恩如却笑了,摇了摇头道,“这奴才怎么能知道,您要想知道,赶明儿去问王商谙达去吧!不过奴才猜想,是皇上懒怠着去吧,又没有想见的人,三格格知道,咱们皇上是最喜欢清净的。” 戴恩如话音刚落,载潋忽又听见珍嫔脆如银铃般的笑声从里头传来,她想此刻皇上与珍嫔和如琴瑟,岁月静好,自己必定是多余的那一个,曾经在景仁宫中遭遇的那一切,她再也不想体会第二遍了。 载潋自己笑了笑,低着头捻了捻手里的手绢,她摸了摸自己一直偷偷带在身上的几块芙蓉糕,是准备带给皇上尝的,那是她几天前在府里第一次亲自动手做的芙蓉糕,可现在,好像也没这样的机会了。 “既然珍主子都无碍了,我就回去了。”载潋转身便走,再也没有在宜芸馆门口停留。 ========= 载潋离开后便漫无目的地沿着昆明湖畔走,她放眼到远处去,见湖心的琼岛上飞来一群鸟儿,在岸边啄水中的鱼儿,又瞧见湖畔的围栏下有一群戏水的锦鲤,颜色红灿灿的,煞是好看。 可她却打不起兴趣来去欣赏颐和园中绝无仅有的美景,她心中有好多事,都与皇上有关。 载潋知道太后不喜珍嫔恃宠而骄,不将皇后放在眼里,之前在畅音阁的事就可以证明。可皇上却偏宠爱珍嫔,珍嫔甚至还帮皇上扶植属于自己的力量,这已经让婆媳间的矛盾演变成了分配权力的矛盾。 载潋如今再看到皇上与珍嫔亲近,已不止于心中那点醋意,她更担心的是皇上与太后间的关系,更何况如今与日本关系极度紧张,开战在即,太后一力阻止,可皇上一力主张宣战,这让本就紧张的母子关系变得更加雪上加霜。 载潋终究也只是个女孩子,她想不出自己到底能怎么做,她的力量太渺小了。 “哪怕我是珍主子呢,我也可以想一些办法去缓和皇上与太后之间的关系啊。”载潋不切实际地乱想着,她很快便中断了自己的想法,她摸出自己衣袖中包好的几块芙蓉糕,自己咬了一口尝,她此时竟觉得索然无味,一点都不像前天在府上吃得那么好吃了。 载潋心里酸涩难忍,她想起自己做好时特意给皇上留的这几块,都舍不得让哥哥们吃,可现在皇上却连见自己一面都不愿意,到底再次相见时,她的身份还是那么尴尬,什么都没有变。 她气得想哭,想发泄,她想忘记这一切关于皇上的担忧,她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她用力碾碎了手里的一块芙蓉糕,看着湖边翻腾的鱼儿,竟想不如将这些点心都喂鱼罢了! 载潋走着走着便到了今天早上额娘和自己提起过的知春亭,临水而立,风景殊胜。她木讷地走进亭子里去,迎着风站在湖边,望着水中一路游来的鱼儿,将手里被碾碎的点心一点一点地扔进了湖里。 鱼儿们翻腾着来抢载潋扔下去的点心,发出一阵阵水花翻腾的声音,载潋默默地靠在知春亭里,任风都将头发吹乱了也没有任何反应,只顾着一块接一块地投喂着湖里的鱼儿。 时间过了多久,载潋一点感知都没有,她只是麻木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等到许久后,她才发觉湖里的鱼儿竟然都不见了,自己扔进湖里的点心都漂在湖面上,随着波浪一起沉沉浮浮。 载潋心里好奇得厉害,为什么方才还在争抢着吃自己手里的食呢,这么会儿的功夫就不见了呢?她将还留有的两块芙蓉糕重新包好,装进自己的衣袖里,凭栏向远处眺望。 载潋竟瞧见皇上就站在知春亭旁边的围栏外投喂着湖里的鱼儿,皇上投喂的是专门用来喂鱼的鱼食,对于鱼儿们来说,自然比载潋亲手做的索然无味的芙蓉糕要好吃百倍了。 载潋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是皇上站在自己旁边投喂着昆明湖里的鱼儿,载潋想,自己就站在这么近的知春亭里,皇上一定早就看见自己了,为什么却一句话都没说呢,只是一个人站在旁边默默喂鱼? 载湉见载潋已经发现了自己,于是便也不再演了,他收了手里的鱼食盒,吩咐王商与寇连材他们都不许跟着,一个人大步流行地向知春亭走,他三步并作两步地登上了知春亭前的台阶,笑着对此时一脸诧异的载潋笑道,“喏,潋儿你瞧啊,看来昆明湖里的鱼儿更爱吃朕手里的食儿啊。” 载潋此时猛然看到皇上,心里所有的思念委屈全都翻涌出来作乱,她想一想方才自己满心的担心,都是有关于皇上,可是皇上他却笑意盈盈地跟在自己身后喂鱼,全然不知自己的心事。 载潋忍不住赌气道,“皇上你欺负人!皇上用的是专门用来喂鱼的鱼食,奴才用的是...”载潋低头看了看自己刚刚包好的两块芙蓉糕,突然语塞,她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 “潋儿用的是什么呀?”载湉一脸笑意地问着载潋,载潋只好假意道,“奴才用的是两块吃剩下的点心。” 载湉贴近了载潋两步,与她面对面站在一起,他拿过载潋手里的两块点心,见外面包裹着点心的绢子被折得特别平整,便笑道,“朕方才过来的时候,见你捧着这几块点心,像是捧着宝贝似的,绢子还折得这么整齐,真是几块吃剩下的点心吗?朕怎么不信。” 载湉自己解开了包裹着芙蓉糕的绢子,那块绢布便在风中轻轻摇曳,载潋看着皇上的眼睛,她最不擅长欺骗皇上,她的眼睛不会说谎,便不再看皇上,扭头到一边赌气道,“是奴才做给皇上吃的,皇上既然不想吃,就还给奴才吧!” 载潋伸手去抢皇上手里的点心,载湉却故意将点心举高了不让载潋够着,他看着载潋着急的样子便得意笑道,“朕就知道潋儿心里是挂念着朕的。” 载潋一听此话,立时安静了许多,她的目光里流露出的是无限的思念与担忧,可她却不能全都倾诉给他。载湉捧起手里的点心,仔细放到嘴边咬了一大口,对载潋道,“谁说我不想吃,我的潋儿做给我尝的,我当然想吃!” 载潋忽然难以自控地哭了起来,她将所有的委屈都发泄了出来,她看着皇上一口一口将自己做的点心全都吃完了,才问了一句,“皇上,好吃吗?” 载湉用力地对载潋点头,笑了笑道,“好吃!潋儿亲生做的,自然好吃!”载潋听后竟哭得更凶起来,她一头扎进了皇上的怀里,张开双手将皇上抱得极紧,就像生怕他会消失不见一样。 “潋儿,这么久不见,你就不想朕吗?”载湉的声音从载潋的头顶传来,载潋的眼泪更加抑制不住,她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皇上,哽咽道,“皇上察觉不到吗,潋儿每天都在思念着皇上,每天...每时每刻,可我又好怕再见到皇上。” “从前那些事都过去了。”载湉抬起手来擦了擦载潋脸蛋上的泪,他轻声笑她道,“朕又不会吃了你,你怕些什么?” “怕见到皇上,皇上和珍主子在一块儿,奴才还是多余的那一个,是皇上不需要的。”载潋哭过以后心里舒服了好多,她如实地对载湉说,载湉听到载潋如此说,心里忽觉酸涩,珍嫔是他的妃嫔,纵然当初不是他自己选中的,可他现在也必须对珍嫔负责,更何况她如今还怀有身孕。 载湉轻轻摸了摸载潋的脸,温柔地对她笑了笑,可是眉间的愁意仍没有消散,耐心向她解释道,“潋儿,有些事是朕不得不周全的,也是朕责无旁贷的,不得不为。” 载潋忽释然地笑了笑,她第一次见皇上这么温柔地对自己解释,她其实明白皇上是天子,是天下人的皇帝,皇上会有很多的妃嫔和女人的,她只是因为自己对皇上的爱太浓,而爱又都是自私的,才会每次都忍不住心酸难过。 皇上能这样照顾自己的感受,低声细语地同自己解释自己的为难,载潋已经很满足了,她也不会真的让皇上弃珍嫔于不顾,弃皇后与瑾嫔于不顾的,那样不负责任、始乱终弃的皇上,才不是载潋一直以来默默爱护的那个人。 “潋儿明白。”载潋柔声对皇上笑了笑,载湉看着载潋笑了,也不禁忍不住跟着一起笑了出来,载湉觉得眼前人的笑竟比他见过的所有风景都要美丽,纵然是眼前的颐和园风光也不能比拟一二。 载湉看着载潋笑的模样,感觉就像是春天里渐暖的风,他感觉只有在载潋身边,才能让他暂时忘却那些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朝政大事与一触即发的战事。 载湉替载潋抚开额前的碎发,用手指轻轻弹了弹载潋的额头,定定道,“潋儿,你才不是多余的那个,有你在,其余人都是多余,没你在,其他人也全都是索然无味罢了。” ※※※※※※※※※※※※※※※※※※※※ 感谢还在等待的各位啊,我真的好久没更新了,今天熬夜把这一章写完了,希望喜欢。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肉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骤雨 自从乐寿堂回了清华轩,载涛一时无事可做,心下觉得无聊,便邀着载洵一起在清华轩内四处看景,载涛最喜欢游山玩水,也最爱看戏听曲儿,此时见清华轩内开了一片粉粉嫩嫩的丁香花,身后悠悠扬扬传来京戏的唱腔,便觉得心下舒然畅快得很。 载涛手里拿了把千里江山图的折扇,半合半开着在胸前扇着风,驱赶走了初夏时节的一点热意,载洵背着手,迈着悠闲的步子跟在载涛身后,他抬头看见清华轩内一片丁香开得正好,心里也觉得愉快,便含了笑对载涛道,“我说弟弟啊,这花儿开得正漂亮,不如请哥哥和妹妹一块儿来瞧瞧罢!” 载涛跳下屋檐下半米高的台阶,凑到丁香树下仔细闻了闻,用手里的扇子扇了扇风,道,“可惜了妹妹不喜欢丁香的香气,偏爱玉兰和百合,不然就摘几朵下来晾干了,给她做个香囊!” 载洵笑他一心就想着载潋,都没听到自己的提议,便兀自笑道,“都说哥哥性格木讷,怎么现在连你都痴痴的!” 载涛只是一时陶醉这一片丁香,才没理会载洵的,此刻听见载洵说自己痴,立时反击道,“我哪里痴了?我都听见了!我这就去叫他俩出来,不就行了?” 载洵淡笑着点了点头,道,“好好好...”便瞧着载涛大步流星地先进了载沣所住的东暖阁。 ======= 此时载潋还和皇上留在知春亭里看昆明湖的景儿,临近傍晚,夕阳西下,渐渐起了风,湖边上落下一道狭长的落日倒影,湖边的“探海神针”港口上挂起了一只红彤彤的大灯笼,给湖面上几只小船照亮了归路。 载潋摆弄着手里的荷包,斜依靠在皇上的怀里,望着湖面上的光线越来越暗,她吹着迎面而来的晚风,忽扭过头去问了皇上一句,“皇上,您说,从这儿坐船,能不能一路坐到太平湖去?” 载湉低头看着载潋的模样忽笑了笑,他点了点载潋的额头,笑道,“你怎么这么机灵,怎么知道昆明湖的湖水与太平湖相连?” 载潋一听皇上此话,便知道一定是自己猜中了,便惊喜着大笑,“皇上!真的吗?奴才竟然猜对了!”载湉含着笑意点了点头,轻声道,“是啊,太后就是一路从水路过来的。” 载潋见自己猜对了,更感觉高兴,便仰起头来对着载湉傻乐,“看来奴才还不是什么都不懂的...”载湉又刮了刮载潋的鼻尖,好奇她怎么猜出来的,便问,“你到底是怎么猜出来的?” 载潋停止了傻笑,她依旧靠在载湉的怀里,指着远处已经没入了湖面的残阳道,“奴才从小儿就在太平湖边儿上长大的,刚才就觉着,昆明湖上这片晚霞和家门口的景色真像,所以就胡乱猜出来了...” 载潋讲完自己毫无根据的依据后又开始咯咯地笑起来,载湉看见她笑也忍不住跟着她一起笑,她弹了弹载潋的脑门儿,笑骂道,“就你这丫头最机灵,什么歪理邪说都敢跟朕这儿乱讲!” 天色渐渐就全暗了,湖边陆陆续续亮起了照明道路的宫灯,一眼望过去犹如茫茫夜空中的一片繁星,明晃晃得煞是好看。 当夜月明风清,天空中有一轮皎洁的弯月,星星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夜空中,洒下一片清澈透明的光辉来,都落在昆明湖的湖面上。 载湉闻着空气中淡淡的潮湿气息,目睹眼前美景,竟忽然也觉得好是熟悉,竟像是他第一次去醇王府上去见载潋的那个夜晚,湖面上也落着零零星星的倒影。 载湉忽然低头瞧了瞧载潋,见月光落在载潋卷翘的睫毛上,衬得她的侧脸格外好看,他轻声笑了笑,温柔仿佛就要从眼睛里溢出来。 “潋儿,”载湉忽然叫载潋,载潋下意识“嗯?”了一声,便抬起头去看皇上,她见皇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忽觉得脸上泛起一片热潮,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问道,“皇上怎么了,奴才脸上有东西吗?” 还不等载潋再去问什么,载湉便俯下身子去在载潋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轻轻一碰后他立时坐着了身子,望着远处湖面上映着的灯光低声道,“湖光潋滟晴方好...我有时就在想,你初到醇王府的那天晚上该是个什么样的日子,会让王爷为你取了这个名字。” 载潋也温柔地笑了笑,她还攥着手里的荷包,笑道,“那天晚上一定和今天很像吧,阿玛和额娘就看着府外的湖光,便想出了‘载潋’这个名字!” 载潋话毕后,知春亭里忽落入了一片寂静中,因为他们二人心头都有相同的心事,知春亭临水而立,面向远处的西山——醇贤亲王的长眠之地,那个都让他们都难以直面的地方。 ======= “潋儿!潋儿!你在这儿干什么呢!”正值载潋与皇上两人都沉默着不说话时,载涛的声音忽然从身后的石子路上传来,打破了两人互不说话的沉寂与尴尬。 载潋猛地一惊,心里瞬间一沉,她猛然想起了自己一下午都没回去,额娘和哥哥们肯定着急坏了,更何况额娘还等着自己的消息呢! 载潋心里骂自己糊涂不懂事,却也来不及多想,她怕被载涛骂,忙起身跑出去去迎载涛,她眯着眼睛赔笑道,“哥哥怎么来了,跑了一路不热呀!来来,快坐,妹妹给你扇扇风!” 载涛一把推开载潋拿着扇子的手,气急败坏道,“行行行了!你别跟我这儿说没用的,你告诉我,你怎么在这儿呢!一个下午不回去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儿,五哥六哥现在还在别的地方找你呢!你想急死我们是吗?” 载潋心里发虚,额头上出了一层冷汗,她见载涛正在气头上,又不敢顶撞她,便乖乖地凑在载涛身边说,“哥哥,你别急了,我...我这是紧急情况嘛,我又怕沣哥儿他拦我,所以我才没跟你们说的,不过!额娘是知道的啊,你们可以去问额娘!” 载潋仿佛找到了额娘这根救命稻草一样,载涛却毫不留情地吼道,“你还好意思说呢!额娘都快急死了!一个下午不见你人影儿,你说好的去去就回呢?额娘还等你信儿呢!” 载潋被载涛说得哑口无言,她知道这次是自己错了,也不想狡辩什么,只好低着头绞着手绢,乖乖站在载涛身边,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载湉坐在亭子里听完了这一整出,才含着笑从亭子里起身走过来,因着天色黑暗,载涛始终不知道载潋和谁待在一块儿,也不知道眼前走来的人是谁,直到借着灯光看清了,载涛才慌忙跪下请安道,“奴才参见万岁爷,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了。” 载湉亲自弯下身去将载涛扶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头安抚他道,“载涛,你别急了,潋儿这一下午没回去,是因为朕留她呢,她担心珍嫔的身子,所以才急着出去,朕这就让人给福晋去传句话,叫她安心。” 载涛虽仍未消气,可是听见自己的皇上兄长这么说了,却也不能再说些什么,只好磕头谢恩道,“奴才不敢,奴才谢皇上恩典。” 载湉从知春亭里走出来,领着载潋和载涛在前面走,王商和寇连材等人皆举着宫灯跟在后边,载湉转头对跟在身后的载涛道,“你回去后可别再凶潋儿了,不然朕可不答应了!” 载涛转头瞧了瞧载潋得意的神情,又赶紧回过头去回皇上的话,“是,奴才都听皇上的,只是潋儿她这样,着实让额娘和兄长们担心。” 皇上听后仍旧是笑,“你们挂念她,朕都明白。只是这次错都在朕,不在潋儿,你们要怪就怪朕吧!可别让潋儿再受委屈了!” “是,奴才是断断不敢,也不会让她受委屈的。”载涛颔首答话,载湉听了便低头微笑,他又仰起头来看着湖面上一轮弯月,略放慢了脚步,回头对着载涛半开玩笑道,“这话朕可要你记清楚了,将来若有谁叫潋儿受了委屈,朕可要先拿你是问。” “是!皇上就放心吧!”载涛笑呵呵着答了话,王商从后面急走了两步替皇上照亮了前头脚下的路,载潋等人过了一座城楼,只感觉城楼里冷风阵阵,吹得令人忍不住打颤。 载潋听见皇上咳嗽了两声,声音撕裂又沙哑,载潋知道皇上的身子不好,如今国事艰巨,与日本之间的战事一触即发,而身后又有皇太后施加而来的阻力,皇上忧虑心焦,载潋更怕皇上会病倒。 她默默抬起头来瞧了瞧皇上,借着王商手里的一盏灯笼,她感觉此时的皇上走在冷风中,竟是那样憔悴疲惫。她不禁默默地想,此时此刻朝堂之上多有偏向皇太后而反对与日本宣战的声音,皇上自己的帝党势力势单力薄,又偏以没有经验的年轻者为主,而皇太后的后党成员却以资历老城、老谋深算者为主,又多有像李鸿章这样,在朝上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 所以皇上在朝上很难推行自己的想法主张,他想要震慑朝中多年积贫积弱的颓气,却在与日宣战的紧要关头上面临着皇太后的六旬万寿,所以他受到无数的压力,那些压力和阻力都是令载潋难以想象的。而此时后宫中皇后与珍嫔针锋相对,皇后作为皇太后内侄女,颇受其袒护,珍嫔性格开朗张扬,此时怀有身孕,最容易成为旁人针对的目标,可皇上又无比在意珍视他登基后的第一个孩子。 今日的前朝、后宫,没有一处能真正让皇上安心。 载潋想至此处不禁紧了紧衣裳,她跟着皇上走出了城楼,可她却感觉更冷了,此时环伺在皇上身边的危机令她不寒而栗,可她却没有任何能力去帮助他。 载潋只感觉心酸与无力,她想如果今日阿玛还在,皇上的处境是否会好过一些呢,能帮助皇上的坚实力量是否能更多一些呢。 载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她的阿玛早在皇太后多年的忌惮与提防下病重而亡了。 载潋感觉静心也跟了上来,替自己披上一件白底的叠彩牡丹图貂绒斗篷来,载潋感觉身边的寒风立时就被遮挡在外了,可她却没有任静心给自己系上系带,便一手将斗篷脱了,紧跑了两步去追走在前面的皇上,她在皇上的身后踮起脚尖,将斗篷在皇上身上披严实了。 载湉笑着扭头看了看载潋,笑她道,“自己怎么不穿?” 载潋逞强道,“奴才年轻,才不知道什么叫冷。”载湉却笑她痴傻,不懂得爱惜自己的身子,便将载潋刚给她披的斗篷脱了,亲手披回到载潋的背上,缓缓道,“放心,朕没事,朕绝不会就这么病倒的。” 载潋听了却心头难受,因为皇上的声音都不似从前一样清朗了,声音中满带疲惫与沙哑。 载潋与载涛送皇上一路回到了玉澜堂,才在玉澜堂外跪安退去,二人才转身要走,却忽然听见醇王府养马小厮阿晋的声音,声音低沉却一直喋喋不休,像是在与什么人交谈。 载涛一把抢过了身后小太监手里的大红灯笼,打着灯笼向远处的黑暗里探了探,才见竟是阿晋与太后身边的二总管崔玉贵走在一起。 载涛不禁皱了皱眉头,心里奇怪,不知道阿晋是怎么与崔玉贵攀结在一起的,便将灯笼举高了,让阿晋和崔玉贵都看清自己的脸,他冷声问道,“阿晋,你怎么会在这儿,和崔总管有事儿要谈么?” 阿晋见了载涛惊得忙跪下请安赔罪,“哟,奴才给七爷请安了,奴才这是忙着帮王爷找三格格呢,没见着您大驾,实在该死!” 载涛厌恶地将脸扭向一边去,骂道,“你少跟我说这个,皇上寝宫跟前儿也敢说这不吉利的字眼儿!我就问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阿晋一时支支吾吾不知怎么作答,崔玉贵却替阿晋答了话,“七爷,您别动怒,刚才奴才瞧见他一个人在找三格格,跟这儿迷了路,天儿又黑了,便打算领着他往回走呢,不巧挡了爷您的路!奴才们这就给您赔罪了!” 载潋正站在后头等载涛,却见瑾嫔同着身后几个衣香鬓影的姑娘走了过来,其中几个人载潋也看着眼熟,却也叫不出名字来,便赶紧福身为瑾嫔请安道,“奴才给瑾嫔主子请安,请瑾主子万安。” 瑾嫔穿了身墨绿色的藏青缎绣花鸟敞衣,夜里凉了,便又在外头罩了件孔雀羽纱衣,在月光下仍熠熠生着光,瑾嫔瞧见了载潋,便挥了挥手叫她起来,笑道,“竟是三格格,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去歇着呢,明儿个要跟着老佛爷游湖,可别累着了。” 载潋不便和瑾嫔说方才是陪着皇上赏景,便只笑道,“一时贪恋园中景色,走得远了,现在才往回走,便耽搁了。”瑾嫔也只笑,又向前走了几步,瞧见载涛和崔玉贵还有另一个不认得的小厮在说着什么,便抬手指了指他们,叫身边的小太监马德清去问。 来不及等人去问,载涛已领着阿晋回来了,见了瑾嫔忙请安笑道,“奴才给瑾主子请安了,是自家奴才不懂规矩,跟园子里迷了路,不敢叨扰主子静听,奴才这就领着他回去。” 瑾嫔见崔玉贵仍站在后头,便也问道,“崔总管不赶快回去吗,老佛爷若是找您,您可别耽搁了。” 崔玉贵顺着台阶就下,便点头连连笑道,“瑾嫔主子提醒得是,奴才这就回去了,奴才送瑾主子、七爷还有三格格了。”说完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等到崔玉贵走了,瑾嫔才挥挥手,示意身后一个姑娘出来,又指了指载涛道,“这就是老佛爷还有福晋和你说的,七爷,最是我们兄弟里风流倜傥的人物了!” 瑾嫔身后那几个亲贵家的格格丫鬟们便捂着嘴偷笑,连瑾嫔自己也不禁笑了,又搭着身边姑娘的手走近了载涛几步,笑道,“载涛,这是姜佳家的丫头,闺名儿叫婉贞的。” 载涛此时也突然想起来了,眼前这个姜佳氏是自己大额娘和自己提起过的,有意撮合他们俩人认识。当时载涛一心沉醉看戏听曲儿,正乐得自由自在,才不愿认识个姑娘拘束着自己。 现在见了竟觉得这个姑娘让自己眼前一亮,自在大方,眉清目秀,舒然而笑。而载潋却觉得有趣儿,怎么这个姜佳家的姑娘和自己额娘重名,当真和自己家有几分缘分。 “婉贞见过七爷,给七爷请安。”姜佳氏给载涛行了个福身礼,而后站直了身子又对载潋笑道,“见过三格格,我一直听说三格格性子最直爽,连老佛爷和万岁爷都格外疼惜三格格,今日终于得见。” 载潋借着灯光看清了姜佳氏的模样——一双入鬓柳叶细眉下生着一双晶莹剔透的眸子,鼻梁山根高挺,唇间轻点朱红,更衬得肌肤如雪,气质动人。她外穿着一身红地捻金团花吉服袍,手腕上戴着一对景泰蓝镯子,双耳各戴三支东珠耳环。 载潋淡淡一笑,也向前走了一步,想来是自己额娘看中的人,定是能与载涛门当户对的姑娘,她又瞧载涛并无抗拒之语,便也知道载涛并不讨厌眼前的这个姑娘,于是也福身向姜佳氏回礼,笑道,“潋儿也见过姐姐,姐姐能得太后和额娘青睐,才是出挑儿的人儿。潋儿不过是性子跳脱,太后闲来无聊,拿我逗闷子罢了!” 姜佳氏笑出声来,她笑时还有一对酒窝,她挥了挥手笑载潋道,“没想到三格格性子这么宽和,我进园子前,阿玛还叮嘱我,说那些个王爷家的格格丫头们最傲气了,和她们说话要一万个小心呢。” 瑾嫔听了此话觉得不合适,便提醒姜佳氏道,“婉贞,这样的话可不敢乱说,是三格格性子宽和,不愿意与你计较罢了!” 载潋却丝毫不在意,她也最厌恶那些说话就要弯弯绕的姑娘们,今日见了姜佳氏竟觉得像知己重逢,便笑道,“瑾主子多虑,奴才可不会计较这些,这位姐姐说话直爽有趣儿,不如让我们好好聊聊吧!” 瑾嫔正巧一日里陪着太后用膳散步已经累了,便也懒得顾及那么多,见婉贞和载涛也谈得来,太后交给自己的差事也算能交得了差,便只挥挥手道,“罢了罢了,你们好好儿聊,我这就回去歇着了。” 载潋等人恭送走了瑾嫔,才一路顺着昆明湖畔往清华轩走,婉贞告诉载潋,她今天头一次见着太后,太后便托瑾嫔领着自己来见醇王府的载涛,从前她在府里也听阿玛提起过载涛,只是她总觉得载涛是王府里的孩子,和自己定是合不来的,所以一直迟迟不肯见,今日是太后让见,才不得不见。 载潋听了便乐,拉了婉贞的手笑道,“姐姐你就别担心了,我哥哥啊,自由自在惯了,一点儿架子都没有,是我最和蔼的一个哥哥了!”载潋也特意把这话说给载涛听,让他回去了都没法骂自己。 “你别用这些话糊弄我,”载涛打断了载潋的话,走上来和载潋肩并肩,“你犯了错,我可不偏袒你,回去了五哥要怎么罚你,我可给你挡不了!” 载潋却噘着嘴冲载涛做鬼脸,道,“哥哥可别忘了刚才皇上说什么来着,要是沣哥儿欺负我,你就替我受着吧!” 姜佳氏笑得不行,笑载涛道,“都说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惯了,现在看来倒像是怕你妹妹啊!”载涛无可奈何地摇头,也摇头道,“这是没法子,家里就她一个丫头,都疼爱她惯了。” 载潋觉得自己不该继续掺和在姜佳氏和载涛的中间,便说是急着回去见额娘一个人先跑了。 ======= 崔玉贵回了乐寿堂后,见太后同着荣寿公主在卧榻上下棋聊天儿,便轻轻合了门,默不作声地站回到了太后身后。 李莲英为太后和荣寿公主端来了新鲜瓜果,也退到了一边随时听遣。太后抬眼瞧见崔玉贵回来了,便闲问道,“今儿怎么回来得这样晚?” 崔玉贵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诺诺回话道,“回太后的话,奴才今儿领着阿晋多走了两步,差点儿叫醇王府七爷给发现了,三格格也在,过会儿瑾主子又领着今儿陪您聊天的那些格格们来了,可是吓坏了奴才咯!” 太后停了手里的棋,定睛思考了片刻,又问,“那载涛和载潋听没听见你们说什么?”崔玉贵忙着摇头道,“绝没有,七爷一直问奴才和阿晋在干什么,后来又放奴才走了,肯定是半个字儿也没听见的。” 太后略点了点头,又叫李莲英道,“小李子,那天你和公主出宫去,是瞧见载潋身边儿的静心上街抓药了吧。” 李莲英忙点头,道,“回太后的话,正是她,她跟奴才还有公主说,三格格感冒咳嗽,要去抓点儿药,可奴才紧接着就去她抓药的药房去问了,人家掌柜的说,她抓的可是避子的药!” 太后暗笑,又问李莲英,“那天给她驾车的小厮,是崔玉贵说的这个阿晋吗?”李莲英点头应是,“绝没错儿,是奴才亲眼瞧见的。就是他,和三格格跟前儿的静心有矛盾,又对自家主子心生不满。” 太后冷笑,“这样的人留着亦没什么用处,倒不如用完他去做旁人不敢做的事儿,就当是给醇王府清理门户了。” 大公主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她一直感觉自己皇额娘是不能容珍嫔的孩子生下来的,也隐隐察觉到皇额娘就要动手了,可她还不知道皇额娘要用什么办法,也不知道那个要替她受过的人会是谁。 而此时她听了这些,突然恍然大悟,原来那天夜里皇额娘同自己说“我还有事儿要求载潋呢...”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莲英和自己一起见到了去给载潋抓药的静心,他又去问了载潋抓的是什么药,现在崔玉贵和那天为静心驾马的小厮阿晋来往密切...荣寿公主明白了,她全明白了。 荣寿公主想,避子药慢用会伤及腹中胎儿,而载潋却不知为何去抓了此药,之前相见,又见阿晋与静心有嫌隙矛盾,现在又听说他与醇王府里几位主子不满,做出背叛自己主子的事来是极有可能的。 荣寿公主细想,这个阿晋虽然不是载潋贴身伺候的人,可到底从前在醇王府里是为载潋做事,现在皇额娘要是打算利用他,那为他承担后果的人,就只能是载潋,毕竟他一个奴才是没有任何理由去害住在深宫中的珍嫔的,他身后必须要有个指使人。 荣寿公主来不及多想,忙跪下对皇太后哭求道,“皇额娘,您希望皇上第一个孩子是皇后所出,女儿能理解,可皇额娘您...!万万不能利用无辜的载潋啊,她自小儿心思单纯,对皇上一心一意,绝无二心,您如何能忍心害她啊!” 太后被荣寿公主的话吓得一惊,忙令李莲英去扶她起来,对她道,“我是断断不能容忍珍嫔生下这个孩子的,那日在畅音阁的事儿你也瞧见了,她今日不把皇后放在眼里,明日就敢也不将我放在眼里!除了载潋...我还能用谁?皇上是我亲自选的,那就是我的儿子,而载潋,从她被过继到醇王府的那天起,本就是我棋局里的一颗棋,是你错了,偏要怜惜一颗棋子。” 荣寿公主听得满头冷汗,到底她的皇额娘要向载潋动手了,她知道皇额娘容不下异己,从前容不下醇贤亲王和恭亲王,现在也容不下珍嫔,容不下载潋。 现在她才懂,为什么今天晌午珍嫔说身子不适时,太后为何会那么着急,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在园子里出事,那是因为她的准备还没就绪。 “可你也知道,皇上疼惜她,纵然是用她这一次,皇上也未必就会对她彻底厌弃,可若是用了旁的人,才真是害了她们,可偏偏是载潋,她有皇上偏爱,她和那些人不一样。”太后不知为何又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荣寿公主心灰意冷地跪倒在地上,她知道自己不能硬着顶撞自己的皇额娘,只有走一步看一步。 她明白,皇上对载潋的疼爱太脆弱了,根本禁不起这样的大风大浪,她知道皇上生性多疑,越是在乎的人就越多疑多思,载潋到底能不能度过眼前这道难关,根本就难以预卜。 ======= 载潋跑回到清华轩门口时,瞧见载泽一个人失魂落魄地站在清华轩门外,抬着头要敲门又犹犹豫豫,载潋放慢了脚步,探着头看清了是载泽后,才小声唤道,“泽公?” 载泽闻声后立时转过头来看,瞧见是载潋从身后来了,忙笑道,“潋儿回来了,今日听载沣说你不见了,我急着找你,想来问问你回来了没有。” 载潋心底感动,想起从前自己被载振掳走后,也是泽公急着到各处去找自己,她含笑走近了一步,笑道,“下午陪着皇上看了看景儿,一时就忘了时间,转眼竟就是这会儿了,我现在回来给额娘请罪,也给泽公请罪了,又让泽公担心我。” 载泽听到载潋说“皇上”,立刻就想到了静荣同自己说的话,她说载潋心里一直念着的人,是皇上。 载泽使劲摇了摇头,他又上前去一步,紧紧抓住了载潋的双肩,忽然质问道,“潋儿,你...你心里的人,是不是就是皇上?潋儿,他是什么人,他是皇上啊!他是我们的主子,他...还是你的哥哥啊...” 载潋听得错愕,竟没想到载泽会突然说起这些,她诧异又惊讶,难道是自己暴露了什么吗,竟会让载泽突然间看穿了自己的心事... ※※※※※※※※※※※※※※※※※※※※ 今晚还有一章哦!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露丝儿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露丝儿 2个;肉子~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风暴 载泽怔怔地望着载潋,他希望能在她嘴里听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可是载潋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良久后载泽只感觉园子里的晚风将自己吹得冷了,心也跟着冷了,才渐渐松开手来。 “对不起潋儿...是我唐突了,可是我...!也实在挂心你得紧!”载泽低声对载潋说,载潋能在载泽的目光中读懂牵挂一个人时才有的神色,可她却不能告诉载泽答案,因为她知道自己的感情是大错特错,她不敢再多拉一个人来为自己承担。 更何况眼前的人是泽公呢,载潋知道这个人是最为自己牵肠挂肚的,也是最为情深意重的,她不忍心让他知道。 “不要总抱歉泽公...”载潋开口时已有了悲怆之情,她心底有太多的愧疚,都是为了泽公。载潋抬头看了看载泽,竟见他也不如原先那般意气风发、精神抖擞了,心也不禁跟着载泽疼,她自始至终都希望载泽幸福,从未变过。 “潋儿有太多对不起泽公的地方,泽公的恩情我难以还清,泽公不要再为我而抱歉了...”载潋努力使自己笑出来,她用自己身上带着的巾绢替载泽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而后转身要迈进清华轩院内,而后又对载泽笑道,“泽公,我能看得出来,静荣是真的在意你,她会是个好妻子和好母亲,泽公将来的日子会很幸福,泽公回去吧,我希望泽公将来再也不会自苦。” “潋儿...”载泽还想要说些什么,载潋却不敢再听,只好转身关了院子的大门,紧紧以背靠着大门,不敢发出声响。 “泽公,对不起...不是我不愿告诉你答案,是我不能...我这颗付出了就再也要不回的心,还有连自己都看不到的未来,又怎敢再多一人分享呢...”载潋慢慢滑坐在门槛内,她紧紧攥着自己一块绣着玉兰的绢子落泪,静静的夜里,也唯剩泪落无痕了。 ======== 载潋方才擦干了自己脸上的泪,重新振作了精神,准备以笑脸去见自己的额娘还有载沣和载洵,可她擦泪的样子却被载沣看了个正着。 载沣因天色晚了,久久找不到载潋而万分着急,后来好容易听见皇上身边的谙达来传信儿说找着载潋了,却仍久久不见载潋回来,不禁更着急。 “潋儿!”载沣疾步匆匆地从东暖阁的檐下走过来,他本憋了一肚子气,正准备向载潋发作,却看见载潋一个人躲着擦泪的模样,气竟然就消了大半,他放慢了步子,要抬起打载潋手心的手最后竟然轻轻落下,他抚了抚载潋的肩头,轻声问她道,“怎么哭了,遇着什么事儿了?” 载潋又擦了擦脸上还残留着眼泪,看见载沣她只觉得格外安心,她道,“方才在外边儿瞧见泽公了,我瞧他憔悴了不少,心里替他难过。” 载沣却不知道载泽今早与静荣那一段渊源,便也不清楚载泽究竟怎么了,他此时只担心载潋担心得紧,便牵着载潋的手往额娘的暖阁里去,道,“别去想了,泽公心性开阔,有什么事儿都会好的,倒是你,额娘等了你一天了,你现在也饿了吧,快陪额娘吃些东西去吧。” 载潋听了此话只觉得惊讶,不禁瞠目结舌问载沣道,“怎么,额娘竟还没用晚膳吗?” 载沣略笑了笑,“大家都等你呢,你不回来,谁吃得下去。” 载潋一时特别感动,便跳起来抱住了载沣,落下来的时候险些将载沣扑一个跟头,载沣踉踉跄跄了两步才勉强站稳,他假意嫌弃地笑骂载潋道,“哪个女孩子家像你这么不稳重的,连我都嫌弃你了,你可真就没救了!” 载潋却笑呵呵地问载沣道,“哥哥,你怎么对我这么好!”载沣又假装嫌弃起载潋来,一把推开了抱着自己的载潋,道,“你今儿一准儿又摸爬滚打的,快别靠着我这一身儿新衣裳了!” 载潋退了两步,嘴里小声“哼”了一句,低声道,“什么人嘛,一会儿好一会儿坏的!”载沣听了她的话,停下脚下的步子,转过头来直冲冲走到她身边,弹了她一个脑门儿,笑骂道,“别嘟囔了!我什么时候对你不好过了!” 用晚膳时载涛迟迟没回来,婉贞福晋却并不担心他,总说他是个大男孩,多晚回来都不会过问的,只要载潋回来了就好。 载潋心里暗笑,可怜载涛出去找自己,却连晚膳也用不上了。载潋抬头瞧见载沣站起身子来拿了几只崭新的碟子,用没用过的筷子将每道菜都夹了些出去,心中想他一定是为载涛留的,不禁也感慨,如今的载沣,愈发像这个家的大哥了。 自从阿玛走了,他接下了醇王府的重担,载潋也觉得,载沣同以前不一样了。 晚膳用到了一半,载涛才从外面迟迟而归,他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暖阁时瞧见大家都快将桌上的膳用完了,颇带了几分怒意道,“大额娘,您今儿怎么也不等等儿子,是您让儿子和姜佳氏认识,到最后怎么唯独饿着我啊。” 载涛堵着气坐到了膳桌对面的八仙圆桌上,载涛向来对膳食讲究,绝不会用残羹剩饭,更不会用冷了的饭菜,所以此时就更为生气,也不肯入座去用。 载洵还用得正香,抬起头来叫载涛入座道,“我说弟弟啊,这都是额娘吩咐厨房特意做的,还没凉呢,你过来吃吧!” 载涛抬头瞧了眼桌上摆着的饭菜,扭头不肯过去,赌气道了句,“是特意准备的,都特意准备的妹妹爱吃的吧!” 载洵被逗得忍不住想乐,差点儿呛着自己,最后他也不说话了,只听额娘对载涛道,“儿啊,今儿是额娘对不住你,总想着你是个男孩子家,额娘就不担心你了,怕你哥哥妹妹们饿了,便叫他们先用了,这次是额娘不对,下次额娘叫厨房都做你爱吃的!” 载涛听见额娘跟自己道歉了,心里才畅快了些,载沣匆匆用完了膳,给载涛让了位置,起身时也没多同载涛说些什么,只吩咐阿升道,“去吩咐厨房,将我刚才给七爷留的菜都热了,再端过来。” 载涛坐在一旁听得一愣,心想往日载沣都是最在乎载潋的,对他和载洵都是不甚细腻关心的,今日怎么如此反常,不禁心里感动,站起身来望着缓缓走过的载沣笑道,“哟,今儿哥哥怎么这么疼我啊!” 载潋背对着载涛而坐,听见载涛跟载沣说和自己相同的话,不禁想笑,她想看笑话,又怕太明显,便只好竖起耳朵来去听,不敢转过身去看。 载沣也不看载涛,只用手帕净了净嘴,走过载涛身边的时候回手打了载涛一下,低声道,“别废话了,坐着吃饭去!” ======== 次日辰时,太后邀了各府上的命妇格格们一同到佛香阁下正中的牌楼下云集,等待登船游湖。 载潋还是头次坐船游湖,从前从没这样的机会,得了这样的机会也不禁兴奋,早早地便陪同着额娘到了港口等待。太后与辰正时才从乐寿堂款步而来,身旁簇拥着无数格格丫鬟们,左右还跟着皇后和瑾嫔二人。 载潋正疑惑今日大公主怎么没来时,载潋竟忽然听见有人听见叫自己,她回头去瞧,竟是静荣领着自己的丫鬟熙雯从远处走来。 载潋心下觉得惊奇,却仍旧按照长幼之分福身为静荣见了礼,口中道,“载潋见过福晋。”载潋是亲王的女儿,静荣也因着尊卑之分为载潋福身还了礼,道,“妹妹快起来吧。” “潋儿今日怎么来得这样早?”静荣竟格外地心平气和,静静同载潋交谈,载潋心里尚奇怪,却也不好多问,只得照实答了,道,“头一次登船游湖,心里兴奋,便早早地来等了。” 静荣用绢子掩着嘴笑,道,“湖边上长大的姑娘,竟没坐过船么,说来我都不信你!”载潋瞧了瞧静荣,见她不信自己,心里赌气道,“自然是真的!太平湖上的船可不是我想坐就能坐的,能到那儿登船游湖的怕也只有老佛爷和皇上了!” 载潋还在奇怪今日静荣怎么这么和气的时候,静荣忽叹了口气感叹道,“潋儿,纵然你我是亲表姐妹,我自小同着皇后娘娘和你一块儿玩大,你我之间如今还是有那么多令人无可奈何的矛盾。” 载潋侧着头静听静荣的话,也静静回道,“那是因为静荣姐姐多虑了,你我之间从没什么瓜葛,又何来矛盾,姐姐唯一的在乎不就是泽公,可惜你自始至终恨错了我,我从不想抢走泽公。” “潋儿...”静荣说至此处竟忽然落起泪来,她以双手牢牢握住载潋的胳膊,不住地颤抖,一时脆弱得令人不敢相信她竟是平日里雷厉风行的静荣。 “潋儿,我求你...”静荣又接着开口道,声音中已满是恳求之意,她拉紧了载潋的臂膀,恳求道,“我求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他快乐起来,自他昨日回去,便整日闭门不出,以酒作伴,我担心他会受不住的,我求你帮帮我...我心里在乎的,也只有他了。” 载潋一时间被静荣感动了,她打心底里佩服静荣,她感受到静荣是真的发自心底地爱泽公的。 载潋转过身去面对着静荣,以双手扶住了不住颤抖的静荣,一字一句肯定对她道,“姐姐这样爱护泽公,他一定会知道的,姐姐要我如何帮你,我一定为姐姐做到,为了泽公,更为了你。” 载潋同静荣二人正在一处说话,只见太后款款已走至了码头,众人忙抚裙跪倒问安,“奴才等恭迎圣母皇太后,请皇太后金安。” 太后挥了挥手示意众人起身,载潋才瞧见太后今日只外穿了见黄底团龙亮地纱袍,头上并无过多珠翠步摇,只带了几只碧玺花作饰,可见今日太后只是只请了自己亲近的人来,并无过多外臣。 太后到了码头后,便立在琼楼玉宇的牌楼下候着,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再来,众人也不知太后究竟在等待何人,皇后忍不住便开口问道,“皇额娘,您在等谁呢?” 太后放眼向玉澜堂的方向望了望,道,“我今儿也邀了皇帝一起,他为何还不来?” 载潋一听见皇上也要来,心里的欣喜与兴奋不禁又高涨了几分,却不知皇上到底会不会来。静荣在一旁低声道,“我怎么听说万岁爷病了,一准儿是来不了的。” 载潋听了心急如焚地转头看她,“你说的是真的吗!”来不及静荣去回答她,早已有李莲英向太后回了话道,“太后,万岁爷今儿个龙体欠安,已请了太医去瞧了,这会儿万岁爷还在见赶来的军机大臣们呢,许是来不了了,太后就先领着各宫主子登船吧。” 太后竟顷时有了几分不悦之意,道,“这当口儿的,还见什么军机大臣,难得来园子里一趟,他这是败坏我兴致吗!” 载潋在远处听了只觉得心下“咯噔”一声,她最怕太后会刻意难为皇上,那是她如今最怕的,也是她的阿玛生前最怕的。 载潋本以为有大公主在,一定能哄得太后开心的,可谁想今日大公主却偏偏不在,只有李莲英是太后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可李莲英的话在太后耳朵里,竟及不得大公主半句,李莲英劝了半天,太后却仍旧愤愤的。载潋跟着额娘登了船,李莲英便请额娘和载潋在太后跟前儿坐了,又吩咐了小太监上来随身伺候着,在她们面前的翡翠面圆石桌上的龙凤呈祥纹饰的圆形高脚盘里布了新鲜荔枝与葡萄。 一队宫女上来为婉贞福晋和载潋上了茶,载潋掀开盖子來闻,才发觉是新沏的雨后龙井。 载潋所坐的是一艘雕梁画栋的大船,船头被修成龙首的模样,船尾则被修成龙尾的样子。 载潋见昨日才和载涛认识了的姜佳氏也在船上,二人目光相对,便淡淡一笑,载潋听见姜佳氏旁边的一个丫头开口哄太后笑道,“太后,如今四海升平,都为迎太后六旬万寿之喜!依奴才看,太后的福气不比天宫上的王母娘娘逊色!” 载潋听了此话只觉得刺耳,如今国家正在与日宣战的紧要关头,日本屡次挑衅,已让皇上忍无可忍,一场战争一触即发,这个丫头居然说如今是四海升平的大喜日子。 载潋想皇上为国事日夜操劳,如今病倒了仍旧坚持召见从城中赶来的军机大臣,全是为了与日开战一事,可如今她们聚在此处游山玩水,嬉戏玩乐,载潋竟感觉自己被负罪感压得透不过气来。 太后却笑得高兴,牵了那会说话的丫头过来,笑道,“模样生得讨喜,也会说话儿,是哪个府里头出来的?” 载潋低着头细思冥想,仿佛已听不见了身边所有的声音,她从不觉得自己与她们不一样,可这一次她第一次觉得自己与她们不一样。 那些养在深宫王府里的格格丫头们,如今只会说着吉祥话儿尽力讨太后欢心,一丝一毫不顾国家危亡的局面,更不能体谅皇上为国为民一片赤血丹心,她们不能感同身受,甚至不会去考虑皇上的感受片刻。 载潋仿佛一瞬间便懂得了皇上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说他最讨厌那些只会阿谀奉承太后的王府格格们,他喜欢载潋,是因为载潋和她们都不一样。 可载潋身处在这样的大环境中,她又无可奈何,她又能怎么办呢,身边都是这样的人,任凭她再有体谅皇上与国家危亡的心,也无可奈何。 载潋只感觉心口跟着每一声欢声笑语都在痛,她今日所有游船的兴致仿佛都在得知皇上病倒了的那一刻消失了,她现在脑海里只剩下皇上的身体与皇上此时面临的局面。 此时正值初夏,昆明湖上的荷花都含苞待放,开在昆明的西南角上,正临近皇上所住的玉斓堂,太后用望远镜看见远处的荷花开得正好,便吩咐李莲英去告诉掌舵的师傅向西南开船。 太后放下了手里的望远镜,只顾着一味笑道,“如今这荷花也提早就开了,可见今年是个好兆头。” 静荣此时也站起身来去扶了太后,笑道,“太后说得没错儿,今年喜逢太后六旬万寿,自是连百花仙子都想沾一沾这喜气儿的!” 太后笑得更高兴起来,点了静荣的额头笑道,“你这张嘴越发会说了,竟是和你姐姐不一样。”静荣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皇后,只微微含了笑意。 船正开至半途,湖面上竟忽然起了风,吹得船在湖面上摇摇晃晃,人在船上都难以站稳,载潋下意识地去扶了身边的额娘坐稳。 载潋身前桌上的两盏茶都因着船身剧烈晃动而落在地上摔碎了,众人都在瞬间里惊惧不已,忙都找了身后可以依靠的地方倚靠而立。 李莲英和皇后左右扶稳了太后,扶她回到座位上坐稳了,才问掌舵的师傅道,“这究竟是怎么了?” 掌舵的师傅忙连滚带爬地跪着一路挪过来请罪,跪着不敢看太后的脸,请罪道,“奴才该死!惊着了太后和各位主子们!是湖面上忽然起了大风,奴才也不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啊!” 太后惊惶未定地在座位上坐稳后,湖面上的大风才渐渐平息,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湖面忽然席卷起的大风才渐渐停息。 待船渐渐平稳下来,那掌舵的小师傅才回去重新掌舵,却听李莲英忽喊了一声,“太后,岸上来人了!奴才瞧着像是万岁爷身边儿的人!” 太后顺着李莲英手指的方向去望了望,竟真瞧见是皇上身边的王商撑着一只小船往这边来,便忙叫掌舵的停了船,等王商上船来回话。 载潋瞧着王商的船越来越近,心也跟着越揪越紧,她怕极了王商带来的会是皇上不好了的消息,方才湖上大风席卷,载潋便有隐隐不安的惶恐感。 王商撑着船慢慢靠近了太后所在的大船,等到靠近了,才从船头上跳上来,见了太后便忙着下跪请安行礼,道,“奴才王商给太后请安,恭请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挥手叫王商起来,忙问他道,“你怎么过来了,是不是皇上有口谕要传?” 王商顷时又跪倒了,紧紧降头叩在甲板上,载潋的心一下子便跟着王商的一跪而揪紧了,她已经最好了最坏的准备,打算听皇上的消息。 王商缓了许久才张口大声道,“回太后的话!奴才来传万岁爷的话,万岁爷方才同军机大臣等商讨定夺,决定即日与日开战!” 众人听了这个消息都是不禁一惊,方才那些忙着说吉祥话儿的丫头们不禁立时议论纷纷,议论声如岸边传来的潮水声一样传进载潋的耳畔,“这可怎么得了啊!太后的六旬万寿要到了,怎么能对外宣战呢!这可如何是好!” 太后在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内,竟是极为平静,她的拳头慢慢攥紧了,而后却突然抓起手边一直茶盏来,狠狠向前一摔,茶盏发出一声巨响,在甲板上被摔得粉身碎骨。 在船上的所有人都被吓得心底惊惧,忙立时跪倒磕头,不敢大声说一句话。 “好一个聪明的皇帝!好一个孝顺的儿子!”太后发出几声讥讽一般的笑声来,她被怒意冲昏了头脑,站起身来在船上来来回回地踱步,大声骂道,“我一生为朝廷操劳,如今老了,却不能安安心心颐养天年,不能安安心心庆贺自己的生日!这都要归功于你们的万岁爷!我的好儿子啊!” 载潋纵然是跪在甲板上,自始至终没有抬头看过太后的脸,却也知道太后此时该是什么样的表情,载潋的冷汗从额头上一滴一滴往下落,她不知道自己该要怎么做,才能保护下皇上,才能让他好过一些,不再受太后的阻挠。 王商跪在地上有几分颤抖,却仍要将皇上要传的话传到了,王商缓缓开口道,“回太后的话,军机大臣中有人启奏万岁爷,望太后可以准许缩减六旬万寿规制,改为在宫中举办,以为前方将士节省出军费开支!” 太后听了后竟如石化了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过了许久才冷冷一笑,冷冷开口质问道,“我倒是想当面问问你们的好万岁爷!我朝历来讲究敬天法祖,他行如此不行不孝之事,这样待我,就不怕臣民百姓上行下效,就不怕上天降罚吗?” “是啊,万岁爷怎么能在太后您六旬万寿的关口儿上与日本宣战呢?您的六旬万寿,这明明是普天同庆的喜事儿,可现在...却不得不要缩减规制,这...怎么对得起太后您一生为朝廷操劳付出的心血呢!”庆郡王的女儿四格格搀扶着太后怕她摔倒,满面愁容地附和道。 载潋抬头瞧了瞧四格格,紧紧皱了皱眉头,她的心跟着太后和四格格的话变得越来越冷,她想太后之所以喜欢庆王府的四格格,大概也因为四格格懂得如何顺太后的心意吧,和她那花言巧语的哥哥载振一模一样。 载潋听见太后脚下穿着的花盆底与甲板相碰发出的声音,声音离她越来越近,她紧张得闭起了双眼,她不敢看太后的眼睛,她害怕与太后的目光交汇,因为她做不到违心地去说顺从太后心意的话,却又不敢违背太后的心意,她知道那会是什么样的下场。 太后的脚步声忽然停了,载潋微微睁开眼睛,才感觉额头上一滴冷汗落进了自己的眼睛,她用余光瞧见太后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她以手指上戴着的金镶玉护甲敲着手边的案台,船上寂静无声,只闻一点水声,在船上的所有人无一不跪倒在地,在场的所有人没有哪个胆敢反抗大清朝最为尊贵的皇太后。 “好啊,如今他的羽翼丰满了,不必再依靠我行事,这样头等的军国大事,他也丝毫不再过问我的意见了!他竟也不曾想想,是谁扶他坐上了皇帝的宝座?他今日固执与日开战,冲撞我的六旬万寿,丝毫不曾顾及我的感受,可见他丝毫没有将我这个亲爸爸放在眼里,我在他身上付出的所有心血也都白费了!” 太后左右环顾着周围的水面,最后将目光牢牢锁定在了玉澜堂,她似是自言自语,声音并不大,可语气之中的狠毒决绝早已昭然若揭了。 载潋悄悄咽了咽口水,她的紧张与担忧无处不往,蔓延到了她周身上下每一个角落,她最怕的事还是发生了,太后现在以这样的语气对众人说话,显然是已经对皇上气极了。 载潋能明白皇上为国为民一片赤血丹心,还有皇上想要振兴垂暮国家的殷切抱负,可太后却看不到这些,太后不愿在自己六旬万寿的关头与外国开战,只顾自己一己私欲,建议与日求和,可一味求和只会让环伺各国轻视大清,皇上又怎能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呢! 载潋略略抬起了头,她望着远处一片烟波浩渺的昆明湖,身边满满跪了这许多的人,可她竟感觉自己空前的孤独,到底会有多少人能懂得她的心事呢,或者又能有多少人能去体谅皇上的难处呢。 皇后和瑾嫔都安安静静地跪在太后脚边,一言不发。载潋转头看了看身后跪着的许多命妇格格们,竟没有一个人是愿意为皇上说一句话的。 载潋苦涩地冷笑了一声,往日里都会向太后皇上献媚讨好,可现在却全都哑巴了。载潋也明白她们的难处,得罪太后的下场她们谁也吃罪不起,而且她们所有人,谁也没必要为了皇上而去得罪太后,更害了自己。 “小李子,叫船往回走!我要去当面问问他!”太后怒声低吼着,李莲英连忙爬起身来去传太后的话。 船忽然转了向,载潋跪不稳险些摔倒了,她的心思此时都已经被抽空了,她不是不知道得罪太后的下场,掌嘴罚跪已屡见不鲜了,而更令她害怕的是每次皇上接踵而来的误会...可她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太后去到皇上面前兴师问罪。 载潋忽然回忆起皇上走在自己身前的样子,他的步伐是那么坚定,他的声音又是那么肯定,载潋回忆起皇上那句“朕绝不会就这么病倒的”,那个声音竟令她瞬间充满了勇气,她猛地抬起头来,擦去了自己额头上的一层冷汗,她鼓足了声音大吼了一声,“太后!皇上做得没错,日本蕞尔小国,向我大清频频挑衅,难道太后还要皇上坐视不管吗?太后,那样只会让环伺各国轻视我大清,您垂帘听政二十余年,难道就不希望我大清国富民强,再现康乾盛世之貌吗?皇上今日所做,是为国为民,是为了大清三百年的江山社稷,皇上一片碧血丹心天地可鉴!奴才跪求太后体谅!......” 载潋说到激动处,泪已流了满面,她跪着向前挪了几步,挪到了太后脚边才又重重叩头道,“太后,奴才自知万死,斗胆进言,还望太后体谅皇上的难处!” 载潋说完,船上竟一时陷入了令人害怕的寂静之中,她静静等着即将掀起的惊涛骇浪,可为了皇上,为了阿玛生前苦心经营的北洋海军,她再也忍不住了。 太后忽然从自己的宝座上站起,径直走到载潋的面前,她用手指上金灿灿的护甲挑起载潋的脸来,她低下头来狠狠瞪着跪在甲板上的载潋,她定定问道,“你告诉我,载潋,是谁教你的这些,是皇上,对吗?” 载潋脸上眼泪还没干透,她便一个劲使劲摇头,她断然回道,“不是,是奴才自己,没人教奴才。” 太后却突然站起身来冷笑,她看了看跪了满满一甲板的格格福晋们,她指着跪在载潋身后的一群人冷笑道,“你一个姑娘家,怎么可能懂得这些,你该和她们一个样,那才该是你。” 载潋只是磕头,却并未答话,因为她无法回答,她所懂得的这些都是因为皇上,在慢慢走近皇上的这场修行中,她懂得了太多她从前连想都不会想的家国大事,她无法再像从前一样,像在场其他人一样,只做一个王府里锦衣玉食的格格,因为她心里装着皇上,而皇上的心里装着天下。 太后又冷笑道,“看来是我纵容你太多,让你和皇上交从过密,你才会懂得这些,你一个王府里的女眷,竟懂得这些,这才是最可怕的。” 太后坐回到自己的宝座上,俯视着跪在下面的载潋,她从未想到小小一个载潋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能懂得这么多道理,如今竟也有勇气站到自己的对立面上。 她看着载潋,却想到了珍嫔,想到了曾经请停俢颐和园工程的阎敬铭,想到了皇帝的师傅翁同龢,想到了翁同龢举荐的文廷式和张謇,还有瑾嫔、珍嫔二人的堂兄礼部侍郎志锐,她又想到了已经故去的醇贤亲王奕譞,还有尚在世的恭亲王。 这些人与她对抗,与她抗衡,他们支持、拥护皇帝,他们为了皇帝可以无所畏惧,甚至可以豁出性命,她感觉自己后背发冷,她竟没想到皇帝会在亲政短短几年后的时间里就能扶植出属于自己的势力,从亲贵宗室到前朝大臣,再到后宫的妃子。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此时眼前的这个皇帝,和自己的亲生儿子,英年早逝的穆宗皇帝完全不同。可她却不相信,载湉能逃出自己的掌心,她瞬间想得明白了,若想肃清皇帝身边的这些势力,就只有先放手,让他们去做、去犯错、去撞南墙,不然自己是没有足够的理由去肃清他们的。 所以太后此刻心中纵然还有千般万般的气愤与不甘,也只有挥停了向玉澜堂港口驶去的龙船,她挥了挥手道,“不必去玉澜堂了,朝政大事,皇帝自有决断,我不会再去干涉。” 载潋听到此话猛然抬起头来,用力给太后叩头道,“奴才叩谢皇太后圣恩!”太后却轻声冷笑了笑,她低头看着载潋,道,“可你,我今天是要清算明白的,是谁给你的胆子来质问我,又是谁教你来评判朝政大事的!你也知道你说的话是犯了万死的罪,可我不要你死,我要你跪在排云殿外自己掌自己的嘴,等你什么时候觉得是自己说错了话了,我再放你起来。” ※※※※※※※※※※※※※※※※※※※※ 我一直很努力想还原清末时期真实的场景啦,希望我写得场景不出戏!(哭 下一章应该会在近一周里发出来,最近有点子,借着这机会我努力码字! 荣辱 载潋跪在甲板上一动不动,静静听着太后盛怒之下的低吼灌进自己的耳朵,而她却不想反抗,太后能够答应放手,让皇上去做他想做的事情,她已经心满意足了。 载潋默默跪在原地,只偶尔动一动身体,为了能在摇摇晃晃的船上保持住平衡。她抬头去望远处的西山,望见醇贤亲王的长眠之地,此刻仿佛正被笼罩在一片阴沉沉的乌云之下,颇有一派风雨欲来之势,皇上发布谕旨决定与日宣战的消息还没有让众人心绪平复,远处沉闷闷的雷声滚来,更令所有人都感觉胆颤,连呼吸都不能通畅。 载潋望着远处的黑云,竟感觉此刻的自己心情畅快多了,无非是被太后惩罚,结局她早已想到,也已浑然不在意了,只要能让皇上放心大胆地去做想要做的,不再受皇太后掣肘,她就无怨无悔。 载潋忽笑了笑,释然又畅快,望着阿玛长眠的方向。她以为自己所在的这条大船会在一片寂静之下悄然靠岸,却没想到身后忽然传来额娘哽咽沙哑的声音,“奴才跪求皇太后,求求太后开恩,饶了奴才的潋儿吧!” 载潋惊愕地猛然回过头去瞧跪在自己身后的额娘,见额娘此时已经哭得泪流满面,将头死死叩在甲板上,一丝一毫不敢对太后不敬。 载潋忽然感觉心底绞痛,她本以为自己心底畅快了,就万事大吉,却没想到方才的一幕幕都被额娘看在眼里,让年老体衰的额娘也跟着自己受苦。 载潋知道额娘纵然是皇太后的亲妹妹,却也对太后愤恨不满,更不愿与太后接近,这么多年来更是从未与太后亲近。可现在,载潋却因为自己,让自己的额娘不得不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自己的亲姐姐,当今的皇太后。 载潋本来义无反顾的心忽然变得犹豫起来,她跪着向后挪了几步,一直挪到了额娘面前,她看见额娘哭,也终于忍不住掉起了眼泪,她双手搀扶住自己年迈的额娘,哽咽道,“额娘,您起来,是女儿自己犯的错儿,为何要您一起担...” 婉贞福晋忽然抬起头来,泪眼朦胧地望着眼前的载潋,此时已是声泪俱下,“潋儿!额娘不可能看着你受苦,从前额娘有太多不得已为之的难处,教你受了太多苦,从今后绝不可能!额娘不管你究竟为了什么,为了谁,额娘决不能看你受苦...” 载潋怔忡在原地连动也不能,她听着额娘的话,只感觉眼里的泪就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一样,全都落在身下的甲板上。 载潋想起,从前的额娘心里只装着皇上——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她生怕皇上受太后掣肘,生怕皇上处境艰难。原先阿玛去世前,额娘为了缓解皇上的难处,还曾让自己进宫向太后说明,说皇上是被自己引带出宫的,而不是皇上自己所为。那次的载潋便被太后手下的太监掌嘴,直到唇齿流血不止。 从前的载潋以为额娘心里只真正装着自己的亲生儿子,为了皇上她可以牺牲自己抚养长大的女儿,纵然载潋从不怨恨额娘,可如今她看见额娘竟为了自己而跪在地上苦苦求情,甚至不让自己再为皇上说话,她还是不由得地被震惊感动了。 载潋忽然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了,无论是为了皇上,还是自己的阿玛与额娘。此时额娘所做的一切,都让她感觉到无比的温暖,这种感觉从阿玛离世后,她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了。 婉贞福晋不知载潋怎么了,竟许久都不说话,忙抬手替她擦泪,劝她道,“潋儿,向太后认个错,就说自己说得错了,太后会对你开恩的...” 载潋再次开口时,连眼里的泪都跟着变暖了,她的声音也不再沙哑,她含着笑对额娘道,“额娘,您的心女儿都明白,可女儿说的话都是为了皇上,女儿绝不能就这么屈服认错,难道您要女儿连皇上一起否定吗?” 此时忽然雷声大作,黑压压的乌云漫上了颐和园的上空,倾盆的大雨仿佛只在顷刻之间。船只在大雨倾盆前的空隙里静静靠了岸,载潋对婉贞福晋说的话也被包裹在滚滚的雷声中一起消匿无声了,因雷声大作,太后没听见载潋的话,仍旧执意要罚她跪在排云门外自己掌嘴。 而太后的用意,也正如载潋所想,太后要让载潋亲口承认自己说错了,等于让她亲口承认皇帝是错的,她要让所有支持皇上的人都看着,支持皇上与自己作对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岸边的太监与侍卫们将船头的缰绳紧紧地收在码头上的木桩上,待船停稳了,便跪在岸边恭迎太后。 此时仍未过晌午,可天色却阴沉得厉害,颐和园里的宫人们早早地在探海神针码头上挂起的大红灯笼,此时正在呼啸的狂风中左右飞舞。 等着太后最先迈上了岸,载潋才缓缓扶额娘起来,额娘尚未站稳,载潋却见姜佳氏快走了几步,凑到额娘身边来,将额娘扶稳了。 载潋感激地看了看姜佳氏,轻声道谢了一句,“谢谢姐姐。”姜佳氏目光忧愁地瞧着尚无所畏惧的载潋,压低了声音道,“三格格,您怎么敢顶撞太后呢...外头都传三格格性子开朗爽快,颇得老佛爷和万岁爷的恩宠,今天怎么还做这么冲动的事儿呢?三格格就不想想,那可是老佛爷啊,谁敢得罪她?!” 载潋抬眼看了看姜佳氏,觉得她像极了所有普通官宦家的女孩儿,都知道老佛爷是最得罪不得的人,却不知道皇上心中百般无奈,不过载潋也知道,她不似自己,自幼生在宗室,更何况是生在了表面上风光无限,实际上却不得不如履薄冰、忍受所有别离苦的醇亲王府。 载潋现在所做的事没有哪一件不是为了皇上的安危着想,她知道现在皇上面临着外患日甚一日的困境,后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乱局,载潋知道他需要自己,所以无怨也无悔。 载潋不奢求从未经历过的姜佳氏能懂得这么复杂的因果关系,便只含了笑道,“载潋谢谢姐姐关心,若姐姐真担心我,就麻烦姐姐等会儿替我送额娘回去吧。” 载潋话毕后便对身边的额娘道,“额娘,等会儿您上了岸,就径直回去吧,回去哥哥们还等着您呢...女儿不想您看着我挨罚。” 婉贞福晋才登上了岸边,载潋便听见太后身边的大总管李莲英放开了嗓门喊道,“三格格,太后请您呢!” 载潋来不及再说些什么,只得回着头望了望替自己搀扶着额娘的姜佳氏,却在最后一刻看见静荣从另一侧走上来,替自己扶住了额娘。 载潋来不及再多想些什么,便跪倒在了太后面前,叩头道,“太后,奴才自知自己是王府女眷,万万不该插嘴朝政大事,更不该质问皇太后,奴才有错,甘愿受罚,不敢求太后开恩饶恕!” 载潋将过错都揽到了自己身上,丝毫不提自己刚才在船上顶撞太后的那几句话说错了,因为她不能承认,承认就相当于承认皇上下旨与日本开战的决定是错误的。 “你方才就说自己是犯了万死的罪,可我要让你认的,是你刚才说错了话,你现在到底认不认?”太后声音冰冷地开口质问,载潋却只叩头道,“太后,恕奴才不能认。” 太后见载潋仍无悔改之意,更感觉怒意直冲头顶,便指着载潋冷冰冰道,“好,你既然嘴硬,我就看看你嘴到底有多硬,你也不用自己掌嘴了...小李子,吩咐两个人轮流给她掌嘴。” 载潋也感觉心里害怕,可她也不想要回头了,若能为皇上撕开一道口子,让希望和光亮透进来,那也一切值得了。 ====== 此时载湉才刚挥退了来见的军机大臣,正坐在玉澜堂正殿里看军机所呈奏折,心中也盘算是时候该提前回宫了,以便处理政务,却忽然听见门外雷声大作。 载湉幼时怕雷,长大后虽不再像小时候,却仍旧不喜欢听雷声震耳,他总觉得滚滚的雷声无法让他全神贯注去做一件事,便叫来寇连材道,“去将外边儿的大门关了,殿里的窗户也都合上。” 寇连材得了命,便领着身后一众小太监忙将殿内窗户都合上了,又在殿外搭起了遮雨的棚檐来。 王商去传话回来,便一直在一旁伺候着,他见皇上病倒了却仍旧不肯休息,咳嗽不止的却还在看折子,心里便担忧得厉害,他左右想不出办法来,便觉得皇上不听他们奴才的,总该听珍嫔的,毕竟珍嫔现在怀有身孕,皇上总能给她一二分颜面,于是吩咐手底下小太监麻利儿去了玉澜堂后头的宜芸馆请珍嫔过来。 王商取了件薄斗篷来替皇上披上,劝道,“万岁爷,您操劳朝政也该注意身子,现在您已下旨对日宣战了,您更该爱惜龙体啊。” 载湉却像是没听见一样,继续看着手里的折子,对王商道了一句,“现在时事艰难,外患日甚,朕身边不能没有贤臣辅佐,你去替朕传话给恭亲王,让他现在就收拾行李准备回府候命,等朕回宫后会随时召见。” 王商无可奈何地抬头瞧了瞧皇上,见他一点也听不进去,只得点头应了,“是,奴才这就去传万岁爷口谕。” 王商正说着话儿,转头瞧见手下的小太监正领着珍嫔过来了,心里瞬间感觉如释重负一样,忙笑着向载湉道,“万岁爷,珍主子听说您病了,实在放心不下,就过来瞧您了,奴才替您去宣吧?” 载湉忽然蹙了蹙眉,现在正值紧要关口上,他还有许多要处理的政务,实在抽不开身去见珍嫔,却又担心珍嫔身孕,便含了几分怒意责问王商道,“是你们哪个多嘴,偏告诉珍嫔朕病了,若伤着她身子,你们朕一个也轻饶不了!” 王商忙跪倒,载湉也不愿再和他多说,只挥了挥手道,“让她进来吧。” 珍嫔身边的念春、知夏与小太监戴恩如伺候着珍嫔过来,知夏为珍嫔撑着伞候在廊下,见迸落的雨滴溅在珍嫔肩头,忙用眼神示意念春用绢子擦了。 珍嫔今日前来并未特意装扮,却仍旧是翠绕珠围。她身上外穿了一件绿花绉绣五彩丹蝶敞衣,周身上下香气逶迤,脸上略施粉黛,一头乌黑细密的长发被挽在头后,梳成了两把头,发髻上以银珠、翡翠与两支金镶玉珠石点翠花簪作饰,花簪末端的流苏垂顺,走起路来便在耳边丁玲作响。 珍嫔正站在玉澜堂院内等着,忽听见院外躁动不安,心里奇怪得很,便随着戴恩如到院外去一看究竟,出了大门却只见一列小太监神色匆忙,在倾盆的大雨中急匆匆地往万寿山下的排云殿跑,珍嫔挥了挥手,戴恩如便上前去拦住了过路的一列小太监,小太监见眼前人是珍嫔,便忙跪倒在了雨水中请安道,“奴才给珍嫔主子请安,珍主子万福金安。” 珍嫔捻了捻手指上戴着的镶玉石银蝶纹护甲,淡淡开口道,“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刚才什么动静?若是吵扰着了万岁爷,你们吃罪得起吗?” 那领队的小太监忙连连磕头谢罪,道,“求珍主子庇佑咱奴才们!奴才们是听候老佛爷差遣,不敢不赶紧着啊...”珍嫔一听是太后的吩咐,也不敢再多问,只是蹙了蹙眉,向远处瞧了瞧,仿佛瞧见个人跪在排云殿外头被人掌嘴,便用手掩了掩嘴,小声问道,“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那小太监才又回话道,“回珍嫔主子话,是醇王府三格格,刚才游湖的功夫儿,说话得罪了太后,太后责问,格格还打死不改口,太后这才吩咐了奴才们轮番儿着去掌三格格的嘴!太后这会儿正在气头儿上,奴才们可不敢耽误啊!” 珍嫔听了只感觉心惊肉跳,她因有孕在身不便行动才没有一同登船游湖的,却不成想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载潋就会得罪了太后,现在正被罚跪掌嘴。 她的额头上渐渐殷出了一层微薄的冷汗,她也不等戴恩如来替自己擦了,自己便忙用绢子擦干净了,等她缓过心神来,才见一列小太监还跪在地上,忙道,“那你们都快起来去吧,既是老佛爷吩咐,我也不多耽搁你们了。” “谢珍主子体谅。”领头的太监答了话,便忙领着身后一众人匆匆忙忙去了。 珍嫔这会儿才往玉澜堂里头走,戴恩如见珍嫔魂不守舍的模样,便开口低声问道,“主子您这是怎么了,三格格受罚,与您又没有干系,您何苦这样儿,小心伤着了自己的身子啊。” 珍嫔忙抓紧了戴恩如的手,才好不容易站稳了,她的眼神仍旧涣散,声音低沉道,“你说我要不要救她?她从前可为了我受了不少委屈呢,我...我若不救她,皇上...会不会也怪我?” 戴恩如从前就一直忌讳载潋与皇上亲近,最怕载潋会抢了自家主子的荣华与恩宠,现在更不可能让自己主子心软,伸手去搭救自己的敌人,平白无故去惹太后的不快,便对珍嫔道,“主子您可别糊涂,三格格纵然进宫来陪您,为您受了委屈,那也是为了万岁爷,她哪里是为了您呢!当初若不是她惹了万岁爷不快,万岁爷也不至于在畅音阁和皇后吵闹起来,还牵扯出您传宫外戏子进宫来唱戏的小事儿,让太后抓着了把柄,罚您闭门思过!” 珍嫔细想了片刻,反驳道,“我传角儿们进宫来唱戏,那是皇后刻意说给皇上听的,与载潋又有什么关系?”戴恩如见珍嫔还不肯死心,便说破了道,“主子,无论如何,就算她是您救命恩人,您这当口儿也不能救她,您要是开了口求情,可就是跟老佛爷作对了啊!您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考虑腹中皇嗣吧!” 珍嫔听到此话便不再说话,她愣愣站在廊下发呆,想起从前自己尚不甚得宠的时候,站在养心殿外瞧见的一幕——皇上因听说了载潋被现在已经过世了的醇贤亲王罚跪祠堂而扭伤了脚,便急得发疯了似的在养心殿翻箱倒柜,找翁同龢留给他的两瓶消肿止痛的药,并且命人立即送出宫给载潋,并让人传达牵挂担心之意。 珍嫔作为皇上在宫里最亲近的人,她知道皇上心里那块从无人踏足的隐秘之地里还住着另外的人,而这个人就是载潋。就算皇上从来没向自己提起过,她还是感觉到了,皇上对载潋的感情,看起来平淡如水,却已经浓烈似火。 皇上是珍嫔在这寂寥深宫里唯一一点依靠和最能信赖的人,她和所有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遇见俊朗年轻的皇帝,便也陷入了缱绻的眷慕中,她怎么会愿意她的心上人和别的女人产生感情呢? 想至此处,才真正让珍嫔打消了想要为载潋求情的心,她抬头见王商正出来传自己,便忙着理了理自己的发髻,缓了缓心绪,稳步走进了玉澜堂的正殿里。 ====== 此时大雨瓢泼,倾洒在广阔无垠的昆明湖面上,激荡起千层的浪花来,湖面上很快就起了雾气,弥漫在颐和园的青山绿水间,潮湿与阴冷掩埋住了园中的一切生机盎然,寒冷也随着弥漫的雾气而弥漫开来,令此刻的颐和园中只剩下了肃杀与寂寥。 载潋瞧见眼前又来了一列小太监,她听不清那些人的窃窃私语,只有恍惚中看到的狰狞嘴脸,他们不知疲倦地掌着自己的嘴。她此刻跪在地面上,瓢泼的大雨早已将她的妆发都打散了,膝盖因跪得麻木,早已都没了痛感,只剩下脸上不断传来的火辣辣的疼痛。 载潋看见新来的一列小太监换下了方才掌自己嘴的一众人,站在了自己面前,将手抡圆了往自己脸上扇,载潋被新换来的小太监扇了一个跟头,摔倒在雨里久久爬不起身来,她从前因在雨里罚跪而落下的腿疾现在又发作起来,膝盖生疼而吃不住力气,她撑着身子才好不容易费力地重新跪起来,可膝盖一用力却又钻心地疼起来。 小太监见了载潋的样子也忽然心软起来,他想到往日载潋在宫中向来宽和待下,对宫里的太监也一律称作“谙达”以示尊重,从未凌驾于他们之上,颐指气使。 可他知道自己是太后的工具,是不能有心的,于是紧紧闭起了眼睛,麻木地又抡圆了胳膊,狠狠朝着载潋的脸扇下去,周而复始,从未停歇。 小太监嘴里还不断重复着上头吩咐下来的话,“你认不认错了?是不是说错话了,以后还敢不敢了!......” 小太监闭着眼不断吼着这几句话,手臂抡圆了打载潋,才好让师傅看见了满意,才好回了话让太后满意。可他却忍不住眼睛里的眼泪,他每打载潋一下,都能感觉到载潋脸上的滚烫,直到他微微睁开眼,才瞧见载潋的脸已经被打肿了,嘴角还淌着血,他忍不住跪倒了在地,对着载潋哽咽道,“算是奴才舍命求三格格了,您就认个错儿,说一句自己错了真有那么难吗?奴才都看不下去了。” 载潋眼里也漾着泪,她用手擦去了嘴角边的一点鲜血,忍着痛对眼前的小太监笑道,“你不该同情我的,你就不怕被我牵连吗?” 那个小太监忍不住地哭,他抽泣着道,“按理说格格您是主子,我们是奴才,哪里轮得到奴才同情可怜您,可奴才...看不下去,奴才知道三格格是个好人,奴才也不想看三格格受苦!” 载潋心里感动,因为这个和自己素未谋面的陌生人,能舍着命对自己说这些话,可载潋并不能对他多解释些什么,便只推远了他道,“你要是看不下去了就换别的人来,到底是你完了你的差事,旁人挑不出你的错儿来。” ====== 此时太后倚靠在乐寿堂温暖舒适的偏殿暖阁里,看着李莲英逗眼前的一只鹦鹉取乐,她挥手命崔玉贵开了身后的窗子,隐隐约约能听见外面传来太监掌载潋嘴时大吼的斥责声。 太后每听一声巴掌声,就感觉心里对皇帝的怨愤释放一分,她今日打的哪里是载潋,她打的是所有为皇上说话的人。 荣寿公主今日本因头疼脑热,才没跟着太后游船的,此时听了载潋挨打的前因后果,也顾不得自己还在病中,便从乐寿堂的另一间偏殿里匆匆起身,也顾不得打伞就往太后休息得暖阁里跑。 荣寿公主身边伺候的丫鬟忙跟出来给公主撑伞,着急劝道,“公主,太后今儿是罚三格格,三格格顶撞了太后,本也是该罚的,您还在病中呢,这事儿与您又没有干系,您又何苦去得罪太后啊?” 荣寿公主提着身下的旗装,努力不让雨水将衣服打湿了,她根本顾不得许多,便一路往前跑,回了一句道,“你懂得些什么!皇额娘哪里是单单罚载潋,是皇额娘因开战的事不满皇上,拿载潋开刀而已!” 公主身边的丫头也知道,天下人都怕太后,可唯独自己的主子——荣寿长公主,是连太后都会疼爱忍让几分的人,便也不过多去拦自己的主子了,便一路撑着伞,跟着荣寿公主进了太后的暖阁。 荣寿公主才进暖阁,身上淅淅沥沥落下些水珠子来,她站在门口尚未喘匀了气,太后便抬眼瞧见了她,忽惊喜道,“闺女怎么过来了,头疼得好些了吗?” 荣寿公主松开了自己手里紧紧攥着的旗裙,急走了两步跪到太后面前求道,“皇额娘,女儿是没瞧见载潋顶撞了您,可女儿也大概都听说了,女儿求您宽恕了她吧,她为的是皇上,是没有坏心肠的!就算她说了些什么有关江山社稷的浑话,是她不该妄加置评的,您就当她不懂事儿吧!女儿求您看在醇贤亲王和福晋的份儿上,就宽恕了她吧!” 太后一时被大公主说得气短,一阵阵只感觉眼前发晕,她没想到自己疼爱长大的闺女竟向着顶撞了自己的载潋说话。 太后缓了半天才吼出一句来,“你知道她是怎么说的吗!今儿她竟敢质问我,难道不想看着大清再现康乾盛世之貌吗,你说她居心在何?是想要当着一众亲贵驳我的面子,指责我不顾江山社稷了吗?你知道些什么,就到我面前来浑说!” 大公主跪在地上连连摇头,哭求道,“女儿明白皇额娘心里的苦,今年适逢您六旬万寿,您不愿国家陷于战事,皇上却与日宣战,可是皇额娘!与日开战是不得不为,女儿不懂前朝政事,却也希望皇额娘您能体谅皇上苦心啊。” 太后听了荣寿公主的话,被气得目瞪口呆,她从未想过自己一手抚养长大的养女竟会说出和载潋如此相似的话,载潋是一心为了皇上她自然知道,可她不敢相信,连荣寿公主都会一心向着皇上。 太后生平第一次动手打了公主,她气得不想再看她,便吼着叫崔玉贵送公主回去,气道,“如今是连我的儿女,我的侄子侄女儿都要站到我的对立面上来了,好啊...好!你们都走,我谁也不想见!” 崔玉贵连劝带请地将公主送出了门,又挥手叫来一群小太监来将公主送回了她起居的暖阁,看着公主的暖阁关了门,才算放下了心进去回话。 崔玉贵进去时正瞧见李莲英躬着身子在太后身边劝她息怒,崔玉贵便悄悄地站到了李莲英的后头,他方站稳了脚,忽听太后冷冰冰的话吩咐自己道,“既然都考虑皇上为难,那我也不做那个让人人都记恨的坏人,你去给你万岁爷请个安,把载潋挨打的事儿透给他,我倒要看看,她们一个两个的,为了皇上连死都不怕了,能不能换得皇上为他们说一句话。” 李莲英多年来贴身伺候太后,自然最清楚太后现在在盘算什么,他知道太后想要打击皇上,想让皇上知道了载潋挨打的消息赶过来,陪着载潋一块儿受辱。 李莲英老道地在太后跟前儿赔笑道,“太后,奴才倒是觉着,就算万岁爷知道了,万岁爷也不一定会管这事儿的,毕竟现在万岁爷才刚下旨与日本开战,正是朝政繁忙的时候,本就无心顾及其他琐事,更何况奴才听说,万岁爷为了朝上的事儿,连怀有身孕的珍嫔都不大想见了。” 太后阴鸷地一笑,“正是因为皇上不爱管这些琐事,才更要让他知道。让他来瞧瞧,他的好妹妹,是怎么给他乱上添乱的。” ====== 崔玉贵按着吩咐,去提了几盘冰糖煨燕窝放进了紫檀木镂空入凤手提箱盒里,准备着提去玉澜堂给皇帝请安。 崔玉贵到玉澜堂时,只瞧见玉澜堂两侧的霞芬室和藕香榭都闭紧了殿门,唯独剩正殿玉澜堂的大门还敞着一道缝隙,留王商和寇连材两人在外边伺候着。 王商见了崔玉贵过来,忙撑了伞上前迎接,笑道,“二总管怎么过来了,是不是太后有什么话要传?”崔玉贵也含了笑,忙回道,“太后没什么要紧话要传的,就是担心万岁爷龙体,叫我过来送些滋补的燕窝来。” 王商连连跟着点头,请着崔玉贵往里头走,道,“既是这样,二总管您快请吧。” 崔玉贵进了玉澜堂后,只瞧见珍嫔坐在皇帝的身边伺候着笔墨,皇帝则一直奋笔疾书批着手里的折子,两个人未曾交谈过一句,殿里安静得令人窘迫,只时不时传来两声皇上的咳嗽。 殿里的寂静忽然令崔玉贵不知如何开口,珍嫔一早看见了崔玉贵进来,她见皇上只顾着手里的折子,许久都不理财崔玉贵,便提醒皇上道,“皇上,太后身边的崔总管来了。” 载湉也没有抬头,只用余光瞥见了崔玉贵,便开口问道,“崔谙达今儿过来,是亲爸爸有话要传么?”崔玉贵忙得跪下行礼问安,磕头道,“奴才崔玉贵给万岁爷请安,恭请万岁爷圣躬安康。”而后才起身提了紫檀木提盒来,放到了皇上的案上,笑道,“回万岁爷的话,太后没什么话要传,就是担心您龙体,叫奴才来给您送点滋补的冰糖煨燕窝来,让您休息时用了。” 载湉仍未停下来看崔玉贵一眼,仍旧看着折子,只淡淡道,“朕知道了,你放着吧,回去替朕谢亲爸爸关心,亲爸爸她一切都好吧?” 崔玉贵见自己的机会来了,忙假意无心提起道,“太后好着呢,除了担心您倒没别的什么了...就是今儿游湖的时候,叫醇王府三格格气得不浅,不过这会儿三格格正跪在雨里头挨着打,太后气也就消了。” 崔玉贵见皇上手里的笔忽地就停了,他眉头紧锁,猛地抬头起来看着自己,质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亲爸爸她为什么要罚载潋?!” 崔玉贵忙躬下身子回话,“回万岁爷的话,您下旨宣战,太后本就只是担心罢了,三格格却偏偏当众说出一堆什么有关江山社稷的浑话来,还有意指责太后不顾祖宗基业,才惹得太后发这么大火儿的!” 崔玉贵见皇上刚听到这儿就已乱了心神,眼神流转呼吸加速,连坐立都难安,便藏了笑意道,“万岁爷您若无事,奴才就跪安了,至于三格格那儿,本没什么大事儿,太后气已经消了,您日理万机定要注意爱惜龙体,千万别冒着雨出去了!” 崔玉贵跪了安就要走,却被载湉一声喝住了问道,“你告诉朕,载潋在哪儿呢!” 珍嫔听了这话只感觉心底拔凉,她知道皇上要去找载潋了,她想着自己怀着皇上的骨肉,想见皇上一面尚且要等那么久,可载潋是因为自己的冲动而顶撞了太后,却居然能让皇上暂且放下手里的政务,不顾病体沉重冒雨去找她。 她忽然感觉,自己的委屈、妒忌与心酸,竟都如这窗外的大雨,缠绕不清了。 ====== 载潋此刻还跪在雨里,眼前来掌自己嘴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她仍旧不肯向太后认一句错,因为她没有办法说自己错了,若承认自己错了,便是向太后认了皇上是错的。 载潋看见自己嘴角淌出的血与瓢泼的大雨混在一起,被冲刷在地,最后又顺着雨水流走,她的左右脸颊都被扇得生疼,可她仍旧不想屈服认一声错,因为她不为了自己,是为了皇上。 载潋忽听见自己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她以为又是来接替掌自己嘴的太监来了,便完全没有过心,最终却听见是皇上的沙哑的声音传来,“你们给朕住手!再敢动一下,朕一定要了你们的脑袋!” 载潋看见自己眼前的一群太监全都跪倒在地,叩头不敢起身,她听见是皇上的声音,忙转过头去看,却又立时转回了头去,她怕自己青肿流血的脸会吓着皇上。 载湉却顾不得那么多,他来不及穿一件外衣,只披了件敞衣出来,此刻也全都被大雨打湿了,他蹲到了载潋的身边,疼惜地摸了摸她青肿的脸,愤怒与不解充满了他的心,他心痛地问载潋道,“潋儿,你胡闹些什么!为什么要顶撞太后,你以为你在这儿罚跪挨打,朕能安心处理政务吗?!” 载潋方才挨了许久的打都未曾掉过一滴眼泪,现在瞧见皇上拖着病体来见自己,不禁痛哭流涕,她脱下自己身上穿着的一件湖蓝色亮地纱褂来,披在皇上的身后,希望它能替皇上遮盖住一片无雨。 王商和寇连材此刻才撑着伞追赶上来,忙替载湉遮盖住一片无雨,载湉却气愤地一把推开了王商,他站起身来,也拉着载潋站起来,载潋却因为腿上已经跪得彻底没了力气而站不起来,载湉便用手揽着载潋的腰,扶住了她,让她站稳。 “朕带你去见亲爸爸,你既顶撞了她便去认个错,她不会再跟你计较的,你何苦要这么执拗,害自己在这儿受苦!”载湉领着载潋便要向乐寿堂走,载潋心里感动得紧,她知道皇上根本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才顶撞了太后,或许只以为是细碎小事,可皇上现在却能为了保护自己,在百忙之中抽身出来处理自己这样的“芝麻小事”。 载潋挣扎着不肯跟载湉走,她甩开了载湉的手,喊道,“皇上,求您原谅奴才不能跟太后认错!是打是罚奴才没有二话,自己一人受着便是了,不用皇上来担心我!” 载湉因在病中,又淋了雨,此时被载潋一番话气得连连咳嗽,他上前去又抓住了载潋的手,质问道,“你到底为什么不肯认这个错?又到底为什么顶撞了太后!” 载潋笑着退了两步,她的膝盖旧伤又隐隐作痛起来,现在便是站也站不稳,她想告诉皇上为什么,可若说是太后为了自己的六旬万寿而阻碍大清与日本宣战,只顾自己享乐,那便是质疑诋毁当今的皇太后,那是大不敬的罪过。 载潋细想了想,便淡淡笑道,“皇上,奴才自知,朝政大事本不该是奴才置喙的,可奴才能明白您决心与日本开战的苦心。奴才知道,您自亲政以来,夙夜匪懈等的就是这一天,您想重振大清旗鼓,您想重塑大清盛世之貌,您如何能对一个蕞尔小国放任屈服呢......” 载潋努力让自己不断颤抖的腿站稳,而后才又说道,“皇上,在与日开战这个问题上,太后的态度您是最清楚的,奴才...就是因此才顶撞了太后......奴才自知妄评朝政大事是万死,顶撞了太后更是万死,但求您恕奴才不能认这个错,因为奴才若是认了,那便是认了皇上是错的。” 载湉听过这些话,感觉心里竟是无比触动,像是有人紧紧握住了他那双因不安孤独而颤抖的手,让他知道他的心事有人不需要问便能懂,让他知道,他从来不是孤单的一人。 载潋本以为自己会等来皇上的训斥,却没想到皇上竟上前来两步将周身都已湿透了的自己紧紧拥入了怀中,载潋感觉那一刻竟是那么不真实,因为皇上第一次在旁人的目光下抱紧了自己,第一次不忌讳他们之间禁锢着的身份隔阂。 载潋闻到皇上身上的味道,感觉竟无比的安心,她仍旧有些犹豫,却也抬起手来缓缓抱住了眼前的皇上,载潋能感觉到皇上将自己抱得更紧了,她听见皇上在自己耳边轻声道,“谢谢你潋儿,让朕知道,朕并不是个孤家寡人。” 此时太后已听说了皇上去瞧了载潋的事,她听说皇上跟着载潋淋了半晌的雨,也听说皇上因不解载潋为何要这么做和她起了争执,便想着自己所布的棋局已足够充分了,目的也已经达到,便挥了手示意李莲英下去传话,宽恕了载潋,让她回去思过。 太后自己推开了窗去瞧窗外渐渐要停的雨,忽兀自笑了笑,她用手指上的护甲敲了敲窗沿,几滴水珠便顺着窗臼滚了下去,她轻声道,“这场雨算得了什么呢,真正的大雨,还没来呢。” ====== 载湉正准备亲自领载潋回去,晚间亲自去向太后请罪,不让载潋再受苦楚,路上却忽遇上李莲英来传话说太后已经宽恕了载潋,心中尚来不及欣喜,便又担心起了载潋的身体,毕竟她从前因醇贤亲王去世,身子一直不大好,膝盖上又落下了旧疾,便忙让王商去传了太医去玉澜堂。 载潋跟着载湉一路向回走,载潋仍不解地问道,“皇上,奴才现在住在清华轩,在西边儿呢,您怎么领着奴才往东边儿走啊?” 载湉握紧了载潋的手,低头对她笑了笑,也不顾她是不是还在疑惑,只道,“朕领你回玉澜堂,朕要亲自看着太医给你瞧过了病才放心。” 载潋心中大惊,她想玉澜堂本是皇上休憩起居的地方,就连皇上的妃嫔们若能进入其间都是蒙了皇上的格外恩典的,更不要说自己一个王府格格。她默默地摇了摇头,刚想说不合规矩,却被载湉抢了先,他此时已经领着载潋踏进了玉澜堂的院子,头也不回道,“朕说你合规矩你就合规矩,别再和朕争了,小心你身上的伤更要不好了!” 载湉随后便又吩咐寇连材道,“去把平时贴身伺候载潋的静心和丫头们传过来,叫她在偏殿里伺候着载潋沐浴,沐浴完了你再领着她到正殿里来,朕再叫太医给她瞧脸上的伤!” ※※※※※※※※※※※※※※※※※※※※ 相信我!以后潋潋会好好收拾这些欺负她的人的! 也请相信我,下一章我要发(kai)糖(che)啦~ 失子 载潋心底惴惴不安地跟着王商一路进了玉澜堂偏殿藕香榭后的一间侧房,她身上的雨水还没干,此时便顺着花盆底上的流苏和珠翠一滴滴落在灰黑色的砖面上,王商抬手打了帘子,弯着腰请载潋进去,载潋便瞧见里头只有一扇窗,被轻薄的纱围着,只露进来一点光,窗下有一张弦丝雕花架子床,床前立着两面曲屏风,屏风面上画着山川仙鹤与溪水,墙边上还靠着一张紫漆描金山水纹海棠香几和一张大理石八角几。 载潋来来回回打量着屋里的一切,知道这是皇上对自己的恩赏,可心中还是觉得不安,思来想去后匀了匀气息,抬起头来努力含着笑对王商道,“谙达,这不合规矩,玉澜堂是皇上寝宫,我怎么能在这儿更衣沐浴...” 王商更是含了笑,并未答载潋的话,他瞧了瞧窗外,便拍手示意外面候着的人进来。 静心和瑛隐两个走在最前面,捧了托盘进来,上面放着叠好的干衣裳。后面更有丫鬟嬷嬷排着队进来,分别端了放着毛巾、皂粉、温牛乳、耐冬花露和玫瑰花露的托盘。最后由四个小太监将放好热水的红木澡盆抬进暖阁来,再由嬷嬷提正热着的洗澡水进来。 等小太监放下了澡盆,后边伺候的嬷嬷便将屋内的布帘子放了下来,挪动两面屏风,令澡盆正好位于两面屏风的正中间。王商此时才挥退了进来搬运的小太监们,而后躬着身子对载潋笑道,“三格格,万岁爷说合规矩的事儿,那就是合规矩的事儿,您就放一万个心。” 王商站起了身子吩咐一众伺候的丫鬟嬷嬷道,“伺候好了三格格,不然我就第一个饶不了你们!”丫鬟们福身答是,丝毫不敢怠慢。 等到王商退出来暖阁,合上了暖阁门,静心才放下手里的托盘,上来为载潋脱去了她穿在最外面的一件大红缎五彩打籽绣敞衣,又为她散了发髻,去了流苏步摇与珠花。 载潋此时才感觉包裹在身上的一层寒冷渐渐被褪去了,她哈出一口气来自己暖了暖手,有嬷嬷瞧见了,便忙捧着三只铜暖炉上前来,对载潋笑道,“三格格,万岁爷特意吩咐,您淋了雨,着不得凉,便叫奴才们捧了暖炉来,奴才这就给您放跟前儿了!” 载潋微微含笑,见三只暖炉被整整齐齐放在了红木澡盆旁边的海棠几上,周围瞬时便暖和了,她忽想到自己最初进宫的时候,也捧着只暖阁塞进皇上的怀里。 载潋忽然笑得苦涩,她忽然感觉那个冬天已经走得好远,那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己,和那年受父兄庇护长大、爱笑爱闹的自己,都在后来的风浪中被冰消瓦解了。 静心看出来载潋心思低落,便用眼神示意了瑛隐,瑛隐点一点头便对后面伺候着的丫鬟嬷嬷们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们格格原先在府里,不需要这么多人伺候,你们都在这儿,我们格格反倒消受不起。” 那些丫鬟嬷嬷们是领了王商的意思进来伺候的,她们自然知道王商的意思就是万岁爷的意思,自然不敢退,只以为是自己伺候得不好,便对瑛隐道,“姑娘可别赶我们走,不然谙达们头一个放不过。” 静心见瑛隐语气太冲,反倒让丫鬟嬷嬷们不愿走,便亲自出来笑道,“各位姑姑们都是伺候宫里小主儿的老手了,自然挑不出半分差错儿来,只是我们格格今儿淋了雨,身上不爽,不愿见这么多人的。” 领头一个嬷嬷会了意,示意静心道,“我们自然明白,只是这差事没办完...” 静心多年来在醇王府里办差,给载潋当教引姑姑前是婉贞福晋跟前最得力的人,自然明白这些嬷嬷们什么意思,无非是差事办不完,上头不给赏钱。 静心见她们也不好将话说明了,便轻笑了一声,只挥了挥手,浅笑道,“姑姑们不容易,我们自然明白,这样...姑姑们去清华轩门房上说一声儿,就说是三格格给赏钱,各位姑姑们别客气,算是我们格格一点儿心意吧。” 嬷嬷们听了话才放了心,忙领着身后的一众小丫鬟给载潋福身谢赏,“奴才们谢过三格格。”而后便排着队退出了暖阁。 待人走干净了,静心才回来在载潋跟前伺候她沐浴,静心扶着载潋坐进澡盆,用木勺不断加热水,瑛隐则在一旁温着牛乳和耐冬花露,等暖和了便加在载潋的洗澡水里,屋里瞬时飘起一片沁人心脾的花香来。 瑛隐笑道,“还是静心姑姑有本事,三言两语就将她们打发了,不然我是说不走她们了。”静心弹了弹瑛隐的脑门儿,笑骂道,“还说呢,哪儿有你这么和人宫里的姑姑们说话的,人家都是王商谙达请来的,咱怎么也得给人谙达面子啊。” 瑛隐掩着嘴笑,“是我糊涂,看来我差姑姑还差得远呢!将来慢慢儿学吧!” 载潋被热水蒸腾出来的水汽包围着,一时竟起了困意,她斜倚着瞧静心和瑛隐,眼里都是笑意,却忽想起担忧事来,便问道,“你们说得热闹,不知道这会儿额娘怎么样了,还都好吗?” 自早上载潋被太后罚了跪,载潋还没见过额娘,她怕额娘也被自己连累,一直放心不下。静心忙收了笑意,正经答载潋的话道,“格格,您放心吧,老福晋是咱王爷亲自接回去的,这会儿已经歇下了,王爷吩咐了下头的人,叫都守好了福晋,不叫她担心。” 载潋叹了口气,“又是我...从前害阿玛担心,现在又害额娘担心。”瑛隐听得心里难过,便想办法宽慰载潋道,“格格,老王爷和老福晋疼您,所以他们才会牵肠挂肚,其实他们心里都清楚,格格是心疼他们的好孩子。” 载潋觉得心下宽慰了一些,她拉过瑛隐的手来,笑道,“告诉额娘我没事了吗?”瑛隐点头笑答,“奴才和静心姑姑得了信儿,立马就告诉老福晋了。”载潋点了点头,又问,“李妈妈陪着额娘呢?”静心道,“是,李妈妈年纪大了,福晋也心疼她,不叫她四处走动了,奴才也觉得她陪着老福晋挺贴心意的。” 此时瑛隐才将温热了的牛乳都倒进澡盆中,又以耐冬花露、玫瑰花露和热水打湿了毛巾,替载潋擦脸。静心则转身用刚烫的青铜熨斗替载潋熨了衣服,挂在屏风下的紫檀衣帽架上。 等静心熨好了衣服,瑛隐便用皂粉打在载潋身上各处,又用清水冲干净,再以新的干毛巾擦拭。等载潋沐浴完毕了,瑛隐扶载潋出澡盆,先穿上一件纯白绸子做的偏衫,等到将身上的水都擦干了,再穿外头的旗装。 静心替载潋穿衣时,见载潋右腿膝盖上又肿了一大块,心底悲恸,知道载潋从前在雨里跪着求皇上理解,右膝盖上已落下了病,不禁骂载潋道,“格格!您自己是知道自己的身子的,您若自己不爱惜!是任旁人怎么劝都没用的!” 载潋知道静心瞧见自己膝盖上的红肿,便自己接过了静心手里的活,自己穿了衣裳,走到一边去让瑛隐给自己干头发,她看了看静心,怕静心再发火,便赔笑道,“姑姑,我这是跪得猛了,等会儿太医给副药就好了。” 静心也知道,载潋无论是被罚掌嘴还是被罚雨里下跪,都是为了皇上,而任何人都是没办法将皇上从载潋心底剔除的。于是静心也只好独自忍了心疼,走过去继续替载潋擦干头发。 等载潋重新换了衣裳,重新梳了头,载潋才缓缓从藕香榭后的侧房里出来,顺着两侧的回廊走到皇上正看折子的玉斓堂正殿来。 王商和寇连材仍旧候在殿外头,见载潋来了,两人忙迎上来,王商请载潋进去,道,“三格格,万岁爷等您呢,您请吧。”载潋瞧见一旁早有太医候在外边儿,便跟着王商进了皇上在的正殿,见了皇上便跪下请安道,“奴才给皇上请安,恭请皇上圣躬安康。” 载湉听见是载潋的声音,连忙放下了手里的朱笔,将笔按在砚台边上,含着笑从御座上起身,亲自走下来扶了载潋起来,道,“潋儿你快起来。”载潋握紧了皇上的手,随着皇上一起站起来,她见皇上笑,心里也瞬时暖和了,便也跟着缓缓地笑。 载湉领着载潋向窗边的一张流苏寒玉床走,载湉拉载潋坐下,载潋却不敢,忙退了两步道,“奴才不敢。”载湉便笑,拍了拍身旁的位置,示意载潋来坐,道,“你若不敢坐,叫太医如何给你诊脉?” 载潋回头见太医提着药箱都站了好久,也不忍心叫太医再站下去,便横了心,鼓足了勇气坐到了皇上身边的位置上。载湉点了点头,太医便将药箱放在榻旁的紫檀平角条桌上,而后跪在地上给载潋请脉。 太医号了半柱香的时间,心中若有所思,却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等到心有成竹了才跟载湉回话道,“微臣回禀万岁爷,三格格脉象一切正常,今日淋了雨并无大碍,万岁爷大可放心了。” 载湉欣慰地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太医赶快起来,又问道,“那她身上这些皮外伤又该如何?”太医躬身回话道,“微臣听闻三格格右膝上有旧伤,所以来前已将敷用的药带来了,一会儿交到格格身边的姑姑手里,叮嘱她们每晚睡前为格格敷用即可。” 载湉一连点头,喊了王商进来,吩咐他赶紧将太医说的药接过来,亲自去交到静心手上。 太医拾了药箱,走前却又突然躬着身子对载湉与载潋道,“万岁爷,今日微臣为三格格诊脉,三格格脉象并无异样,只是微臣来前曾调阅醇邸进药簿与脉案,见三格格时常有咳嗽怕风等症,加上右腿膝关节受寒时常肿胀,推断三格格有内虚不足之症,加上忧思积虑,内虚之症更得不到补足,如此一来,于格格身体而言并非好事,微臣会给格格开些温补的药物,只是格格还需安心静养,否则纵然格格年轻,也禁不起长年累月的消耗。” 载湉一时听了竟沉默无语,他曾经答应醇贤亲王,要替他庇护载潋,可如今载潋却会“忧思积虑”,经过今日载潋一番表白,他知道载潋是懂他的人,是为数不多能与他感同身受的人,是能装着他那些抱负与壮志的人,载潋今日的焦虑,是不是也来自与自己的感同身受呢?载湉感觉胸口的呼吸如被阻塞。 “朕知道了,你跪安吧。”载湉半晌后只淡淡说了一句,太医跪了安提着药箱便退,不留一点声音。 殿里瞬间安静得连西洋钟秒针走动的声音都能听得见,载潋感觉皇上的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她知道皇上在担心自己,她心里一时暖得像盛夏里的骄阳,可看皇上皱眉,她还是忍不住难过,载潋抬起头来看着皇上努力笑,“皇上别担心奴才,太医都说了,奴才还年轻呢!何况这些都是小病,太医们若不说出来一两样,皇上该怪他们无能了,所以太医们才习惯危言耸听了。” 载潋坐在载湉身边,两个人紧紧贴靠在一起,载潋用手攀上皇上的双手,企图去温暖他冰冷的双手,载潋知道现在与日本的战事已经足够让皇上烦忧了,她不想自己再让皇上分心。 “潋儿,是朕对不起你。”载湉忽然将载潋揽进自己的怀里,仿佛害怕她下一秒就会消失不见。 “奴才不是总说,皇上从来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载潋淡淡笑着,将脸埋进皇上的胸口,默默倾诉自己,“奴才是心甘情愿。”她紧紧抱着眼前的皇上,希望他所有心事都能被温暖。 “潋儿...”载湉擦了擦眼底溢出来的一滴泪,他紧紧握着载潋的双肩,眼神认真而又神情地望入载潋的眼睛,“陪着朕,一直走下去,好吗?” 载潋听见皇上如此问自己,连一句回答都顾不上,只顾得点头,一直点头,泪顺着脸颊一起落,她将自己所有想表达的眷恋与义无反顾都倾注在口中孤零零一个“好”字。 载潋望着眼前的皇上,只感觉皇上离自己好近,近到只有在梦里才可能看到。载湉望着载潋,他的目光想躲闪,可他无论如何也做不到,他的目光都被眼前的女孩牢牢吸引了。 载湉在载潋的唇上轻轻落下一吻,载潋错愕,却也没有躲闪,她伸出手去环住了皇上的肩头,皇上的吻立时变得缠绵而又热烈,载潋感觉自己身上隐隐发热,她的头脑也开始变得一片空白。 载潋感觉皇上将自己抱得好紧,直到她感觉到自己已被皇上抱起,便依在皇上的胸口,任由他将自己抱向了偏殿里的床榻。 ====== 夜里载潋才从玉澜堂回到清华轩,静心一路上神色凝重,手里提着的大红灯笼都快垂到了地上,却也顾不得用力将它打起来。载潋侧头看了看静心,从静心手里接过了大红灯笼,笑道,“姑姑这儿想什么事儿呢,灯笼都快掉地上了。” 静心突然将灯笼从载潋手里抢过来,怒道,“是该主子做的事儿就是主子做的事儿,该奴才做的事儿就是奴才的事儿!不用格格替奴才打!” 载潋只感觉莫名其妙,为什么静心突然发起了这么大的脾气,便问道,“姑姑怎么了,怎么发这样大的脾气。”载潋转头去看静心,竟发现静心哭了,他哭得满脸都是泪,抽泣道,“格格就是不懂这样的道理,是什么样的身份就该做什么样的事儿,格格您是皇上的妹妹...您也是皇上的奴才!您这样是自苦,奴才...看不得格格受苦。” 载潋忽然感觉心里异常悲痛,她的选择竟会让静心如此痛苦,载潋不知该要说些什么,她知道静心最懂得自己。 载潋便去拉了静心的手,借着湖边的唯一一点灯光,擦去了静心脸上的泪,笑道,“姑姑不必这样,我不怕自苦,我只不想看我身边的人因我而苦。” 自皇上下旨与日开战,太后也决定于次日返回宫中,以方便皇上与军机朝官商讨战事。湖边渐渐起了风,这是载潋在颐和园中的最后一晚了,她留恋于颐和园中的景色,这里的知春亭、清华轩与玉澜堂都留存着她最美好的回忆,下一次再回到这里,她不知是何年月了。 她沿着湖畔慢慢走,走到了清华轩后便径直去给额娘请了安,服侍了额娘宽衣睡下后才退出来给三位哥哥们请安。 等她将琐事都做完了,才回到清华轩正殿里的侧房里准备安置,她听见李妈妈轻轻的脚步声,见她到前头耳房里休息下了,便也让瑛隐去吹灭了两盏蜡烛,吩咐瑛隐也跟着李妈妈去休息。 静心一直坐在灯底下收拾明日要走的行李,她见瑛隐已经走了,便突然跑出了暖阁去,过了半晌才回来,手里端着一碗药进来,放在嘴边吹凉了才给载潋喝,忍着哽咽道,“格格喝了吧,奴才都知道。” 载潋接过碗来,放在鼻子下闻了闻,便觉得苦气四蹿,她知道这味道是避子药,她不想喝却也不得不喝。 载潋什么也没有说,端起来便一口将药喝净了,静心接过碗来,神色仍旧悲伤,她站在烛灯旁,哽咽道,“今天太医来跟奴才说,说格格早有内虚不足之症,现在需补足静养,可格格却总喝这样损伤女子根本的药,奴才是打心里疼!” 载潋却也不知道如何安慰静心,只道,“姑姑别想了,也快去休息下吧,我都困了,也想睡下了。” 窗外月明星稀,静心合了门出去,窗外渐渐起了风,吹得清华轩外的门环叮当作响,夜里的丁香香气最浓,夜风将丁香的气息送进了载潋的暖阁,额娘在另一侧的房内睡得正沉,载潋也终于要进入整夜的无眠当中了。 ======= 回宫的头日里,皇上便传召了恭亲王觐见,重新启用了恭亲王管理军事中枢,实时奏报。载潋随着额娘进宫陪着太后看了半日的戏,载潋受额娘劝导,终于跟太后请了罪,却仍不承认自己说了错话,只说自己年轻糊涂,不该顶撞太后。 太后亦无心与载潋纠结琐事,将来仍要利用载潋,便也不再提起,就此掩过了。 日头才落了山,载潋正准备随着额娘出宫,却忽见荣寿大公主匆匆而来,见了载潋便将她拉到一边去说话,载潋正欲给公主请安,公主却一把拉起了她道,“免了免了,载潋你听我说,这些日子,你千万别再进宫了,你听我一句话,留意你身边那几个小厮,可别再进宫了!” 载潋听得云里雾里,听不出任何头绪,便疑惑笑道,“公主为何这么说,我身边的小厮...我贴身伺候着的,都是女子。” 荣寿公主满面急色,她没有更多的机会与载潋细说了,因为她此刻已瞧见了李莲英与崔玉贵一起出来迎自己进去,她狠狠掐了载潋一把,只能会意,“别再重蹈覆辙!你就听我一句劝!否则这道坎儿,你是迈不过去的!” 荣寿公主说完,便立刻送了自己的手,忙迎着李莲英与崔玉贵走去,崔玉贵抬眼打量,却见载潋还站在方才荣寿公主过来的位置,他心里觉得不踏实,毕竟之前公主对太后的哭求,他仍是历历在目的。 载潋也觉得奇怪,她完全不知道公主为何会对自己有这样的警告,不过载潋也清楚,公主虽性格骄傲,却也没少为了自己着想,也没少在太后面前说软话儿。她回头瞧了瞧公主,见她随着李莲英与崔玉贵走远了了,便头也不回地向额娘走去了,陪着额娘一路回家。 荣寿公主进了太后寝宫,见太后举着眼镜儿瞧手里几本书来回看,便放慢了步子,给太后请了安笑道,“皇额娘今儿怎么又有闲情逸致了,倒看起书来。” 太后见公主进来,心里头高兴,忙拉着公主坐下,放下手里眼镜笑道,“瞧瞧以前的书,心里头静些,外头要起风了,我这儿不能乱。” 荣寿公主感觉心里一阵寒意,她的皇额娘终于决定要动手了,她明白太后之所以决心回宫,表面上是为了皇上方便与军机朝臣随时见面,可实际上是为了珍嫔腹中的孩子,因为太后所有的铺陈基垫都在宫里,而不在园子里。 皇上决心与日开战,已是犯了太后的忌讳,因为战事冲撞了太后的六旬万寿,而珍嫔却一直坚定支持皇上,拉拢身边势力,为皇上奉力支持,太后必然无法再容忍珍嫔生下皇子,甚至只是一个公主。 ====== 珍嫔此刻却在瑾嫔的永和宫里陪姐姐喝茶听戏,姐妹两人喜欢绘本石头记,便又去瞧着宫里的画师在宫殿抱厦底下绘画,从黛玉进府画到垂泪葬花,再画到潇湘仙子香消玉殒。两人因着石头记而伤感,珍嫔也无心再喝茶了,只对瑾嫔道,“姐姐,你说世上怎么会有黛玉这样可怜的女子,爱上了自己的宝哥哥,明明是至亲至近的人,却无论如何也得不到。” 瑾嫔见自己妹妹又多愁善感了,便领着她进了暖阁,不再看师傅绘图,她笑道,“妹妹别难过,黛玉是举目无亲了,父母俱亡,王夫人又偏心自己的外甥女儿宝钗,再加熙凤阴毒,想出个调包计,她才落得泪尽人亡的结局...你我不同啊,如今哥哥得皇上信任,皇后不得圣心,你又怀有身孕,正是风头盛呢。” 戴恩如听得瑾嫔的话,忙帮衬着瑾嫔说话,道,“就是啊主子,您怀着龙胎,定要心情愉悦,怎得胡思乱想?更何况,奴才还听闻,适逢老佛爷六旬万寿,皇上和太后有意晋二位主子的位分呢,将来您二位就是妃位了!若主子您再诞下皇子,贵妃、皇贵妃也是指日可待啊。” 珍嫔听了,心头的阴云瞬时烟消云散,她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紧紧拉住瑾嫔的手,笑道,“姐姐,咱们一定不会一直在这嫔位上熬下去的。” 瑾嫔还没答话,外头却进来个小太监来送太医院的安胎宁神药来,瑾嫔与珍嫔二人在窗下的贵妃榻上落了座,平条几上放着两只空杯子,戴恩如忙请了太医院的人进来,念春、知夏、画秋和润冬四个姐妹便忙给瑾嫔、珍嫔二人上点心与茶水,搬了凳子请太医院的人坐。 珍嫔正等着太医给自己请平安脉,却发现来的人只是个送药的小太监,今天并没有太医前来,不禁微愠道,“太医院今儿个怎么回事儿,没人来请平安脉了么,随便打发了个奴才就来了。” 珍嫔又见小太监看着眼生,不像是从前替太医院送药的那几个,却又感觉瞧着眼熟,竟像是在哪里见过,便起了疑心问道,“你是哪儿的,我从前怎么没见过。” 小太监却是识趣儿,躬了身子连忙道,“奴才新进宫的,知道珍主子得宠,师傅给了件体面活儿,来给您送药来了。奴才这就给二位主子请安了!” 瑾嫔也问道,“今儿太医院怎么没来太医请平安脉?”小太监答,“太医院的太医们说珍主子的胎象如今已经稳定了,不必日日请脉,只需主子按时喝着安胎药就够了。” 说着话的功夫,小太监从手里的提箱里取出了一碗还烫着的药来,呈到珍嫔面前。念春和知夏两人用银针试了毒,确定无碍后才呈到珍嫔跟前儿的案几上。 珍嫔也没再多问,便端起碗来,几口将药汤饮尽了。 ====== 载潋当夜在载涛院里,跟着载涛学唱了几出戏,又给载涛当了回听客。 载洵夜里头饿了,便叫府里的小厨房做了道荷包里脊送过来,载洵听见载涛房里总有唱戏的声音,便提着夜宵过来瞧热闹,他见载涛领着载潋学戏唱戏,心里觉得不妥,便一旁朝载涛道,“我妹妹可是堂堂王府里的格格,你净教她些梨园行儿的本事,你自己喜欢便罢了,还拉着妹妹跟你一块儿,我眼瞧着你就要走火入魔了。” 载涛不服气,站起来挥手想叫载洵出去,不服气道,“这叫什么话,梨园行儿的本事也是本事,在老佛爷跟前儿都吃香儿!你倒想学,我还不乐得教你呢!” 载洵偏不走,非要在载涛房里看他唱戏,端着自己的荷包里脊一个人吃,载涛见他如此便也不唱了,载潋回头瞧了瞧载洵,载洵便随口问了句,“妹妹吃吗?” 载潋一个劲儿摇头,载洵便也不再理她,便问载涛道,“这听客都到齐了,你怎么又不唱了?”载涛气哼哼地瞧了他一眼,怒道,“我倒想唱,你在我跟前儿吃着,都给我瞧饿了!” 兄妹三人正乐得开心,忽听府里传来震天响的脚步声,暖阁外头忽然被灯笼、火把等的光照亮,嘈杂的人声与脚步声距离兄妹三个越来越近,载洵觉得外头有事,便忙放下了手里的碗,推开门出去看究竟,却正撞上管家张文忠急匆匆冲进来,他手里的灯笼都摇摇晃晃几乎要掉下来,载洵问道,“这外头是怎么了!” 管家进了门便哭道,“我的爷们格格啊!宫里头连夜传出来的话,说珍嫔主子的孩子...没了!那给珍主子送了不干净药的贼人,抓住一看竟是咱府里的阿晋啊!” 载潋听了此话只觉晴空霹雳,她一时头脑发昏连站也站不稳,连连退了几步,最后摔倒在载涛房里的紫檀木扶手椅里。管家哭得几乎没了声音,载涛急得冲出屋去就去找载沣,载洵惊吓震怒之余,只能拼命使自己冷静,安抚下管家的情绪。 这样大的罪责,事关皇嗣性命,就算用整个醇王府去抵罪,也不足够。这座府门内的人,谁都清楚。 载涛走了还没片刻,载沣已经换了朝服冲进屋来,载涛一路狂奔跟在他身后,载潋见载沣来了,才后知后觉地站起身来,可脚下仍旧发软,连站也站不稳。 载沣还没喘匀了气息,冲过来便朝着载潋的脸狠狠扇下去一巴掌,痛哭骂道,“你糊涂!你纵然心里再念着皇上,再艳羡珍主子,也不能做出这样的事来!你是不是想要家里所有人陪你一起没命?!” 载潋被载沣打得连神也回不过来,就听载沣又骂道,“从前阿玛让你远离皇上,是我纵容你,偏爱你,领着你去进宫见皇上...如今阿玛人不在了,我才明白!让你越陷越深就是这样的下场!怪我明白得太晚,落得这样的下场,就是我偏爱你,是我活该!” 静心和瑛隐听了消息也赶忙从载潋房里赶过来了,静心惊叫着冲上前去将被载沣一巴掌扇倒在地的载潋扶起来,跪在载沣脚边哭求道,“王爷!您息怒啊!现在事情都还不清楚,您怎么能就认定了是格格做的呢!格格是什么心性,您是最清楚的,格格怎么可能做这种事呢!” “是啊哥哥!”载涛冲上来将载沣抱住了,不让他再冲动打人,吼道,“那个阿晋我认识,从前在马房管着府里的马的,他不是咱府里的老人儿,哥哥你怎么能相信一个奴才的片面之言,却不相信咱自己的妹妹呢!” 载沣此时才慢慢冷静下来,他方才惊吓之余只有震怒,加上他心里一直以来最大的担忧就是载潋,载潋爱慕皇上,是他心里最深的担忧与惧怕。他从前见不得载潋难受,就只顾着疼她宠她,如今阿玛走了,他自己担了担子,终于明白了从前阿玛的苦心,明白阿玛不让载潋见皇上不是狠毒心肠,而是为了整个家族好。 自从承袭王爵,载沣便日复一日更加担心载潋对皇上的感情,他怕终有一天是会藏不住的,他怕他的妹妹无法回头。 载沣看了看自己刚才打了载潋的手,竟感觉自己不可理喻,他要去扶载潋,载潋却下意识地躲他,他更感觉心里像是在刀割一样疼。 房里正乱作了一团,门外却忽见李莲英亲自来传太后懿旨,命醇王府兄妹四人都即刻进宫,到景仁宫面圣。 跟着李莲英一起来的还有荣寿公主,载潋眼神涣散地倒在椅子里,连一句话也听不见,她知道皇上的孩子没了,她感觉自己竟像是在被人用刀子割肉一样疼。 荣寿公主一句话也没有说,直直走到载潋的面前,她脸上还有泪,她心里觉得愧疚,她明明知道一切,却什么也改变不了。可她现在能做的,就是将冲突与矛盾降到最小化。 她知道这事不是载潋做的,若载潋死也不肯承认,皇上追查下去,一定会查到是太后,可现在国家陷于战事,两宫若是不和,那将会是朝廷、百姓与社稷的劫难。 荣寿公主知道太后并不想害皇上,太后是容忍不了目中无人、嚣张气盛、顶撞自己的珍嫔,不能容忍她生下皇子,才会最终动手的,现在皇嗣已死是事实,她不能再让皇上憎恨太后。 “载潋。”荣寿公主蹲到了载潋的面前,她定定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镇定到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她压低了声音开口道,“你要知道,若你死也不认,那下场就是皇上与太后两宫不和,皇上痛苦煎熬。现在皇上面对战事已是焦头烂额,若再与太后发生矛盾......你知道,是你的清誉重要,还是皇上重要?” 就这几句话,就将载潋的心理防线全部击溃了。 载潋瞬时间都明白了,荣寿公主在宫里对自己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明白了为什么太后会在颐和园里忽然原谅了自己。她明白了为何阿晋会和崔玉贵在一起出现,她明白了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 她知道自己是个替罪羊,是个太后的替罪羊啊...这份罪过若她不担,那便是让皇上痛不欲生,失去了孩子,还要得知是自己的皇额娘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可这份罪过若是担了,她知道皇上这一生都不会原谅自己了。 载潋只是想着,便已是泪流满面,荣寿公主看着载潋,忽想起不久前某天的夜里,太后睡不下,起身一个人回忆皇上被抱进宫的这些年,她看着太后的眼神,知道眼前她可怜的皇额娘对皇上是有爱的。 荣寿公主的心也像撕裂一样疼,她不想牺牲掉载潋,可事已至此,她无处回头了,在两宫和睦与载潋个人之间,她做出了明确的选择。 荣寿公主见载潋还没下定决心,便又道,“太后容忍不了的是珍嫔,是珍嫔的孩子,可太后是疼爱皇上的,若你不认,皇上失去的就不仅仅是一个孩子,更是他的皇额娘啊!” 载潋连为什么都不想问,为什么太后选择的人是她,为什么太后选择利用她,她不哭也不闹,甚至连一句话都不想说了,她知道自己当年被过继,就只是太后的一颗棋子而已,这些年与父母兄长的欢愉时光,都是她偷来的。 她想公主也很了解自己,才会一直疯狂地用自己的软肋来威胁自己,公主知道自己不可能看着皇上受苦。 载潋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瞧见从前阿玛住的思谦堂,她知道这一劫就像公主说的,自己是迈不过去的,她也许很快就能再见到阿玛了,载潋忽然感觉自己也不那么怕了。 载潋压低了声音,让身后所有的人都听不见,只对公主道,“公主,我知道你不想害我...”公主蹙紧了眉,仍不说话,她低下头去也跟着载潋一起流泪,载潋缓缓站起身来,她问公主道,“公主,你会替我照看好我的额娘吗?” 公主哭得没了声音,她攥了攥载潋的手,却觉得自己惭愧万分,便松了她的手,荣寿公主说不出话来,只一个劲点头算是给载潋承诺。 载潋忽笑了,她擦了擦脸上的泪,忽对着载沣、载洵与载涛兄弟三个放声喊了一句,“哥哥们!你们别争了!我不值得你们信我!”而后又看着近在眼前的荣寿公主道,“公主,是我犯下的罪孽,我无话可说,就烦请公主领我进宫去见皇上和太后吧。” ※※※※※※※※※※※※※※※※※※※※ 深夜更新... 我刚刚把一把眼泪擦干,我也好心疼潋潋啊...我哭了 求求别打我,打也轻一点儿。 最后感谢等待更新的你~~ 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露丝儿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惊痛 深夜里的太平湖畔仍旧寂寂的,初夏的夜里连蝉鸣也没有,唯有的一点声响也被汉白玉石栏内的水声丁冬掩盖了,白天里仅有的一点暑意更随着日头西下一起消散干净,湖周漆黑,只有醇王府大门上挂着的大红灯笼驱散开了府门外的分寸黑暗,而四周也只剩冷。 此时太平湖畔的醇王府内却已是人声鼎沸,所有人都沉浸在惊惧与不安当中,这座府门内的所有人都怕为皇嗣之事丧命。依照皇太后与皇上传旨,载沣忙更换了亲王补服与顶戴花翎,携两个弟弟与载潋兄妹共四人即刻入宫,因事关重大,跟随者包括醇王府总管家、各院管事、各房管事共数十人。一路上载潋默默无言,为免哥哥问起来她不知道如何答话,她便跟着荣寿公主同车进宫,并未与自己的哥哥们同车。 马车自东华门入宫,停于东六宫外的内左门,载潋一路上跟着李莲英与荣寿公主,待众人走过了端凝殿,来到东六宫外的长街上,载潋就已经听到了景仁宫内传出熙攘嘈杂的脚步声与呼喊声,她略放慢了脚步,瞧见许许多多的太监宫女为太医们打着灯笼,在长街上来来回回,焦急神情流露于色。 载潋感觉心跳得异常沉重,每一声跳动都似乎要冲破她的胸膛,珍嫔的孩子没了,这明明是她最害怕的事情,可今日她却要假装坦然地来面对这一切,因为这一切都“是她做的”。 载潋回过头去望着从自己身边走过去的太医,听他们说着珍嫔腹中皇嗣已不能保的话,她突然变得呆滞,想哭却连眼泪也没有。长街上人来人往,沸反盈天,太监们手持着灯笼,脚步匆匆,而长街两侧排队站立着的侍卫们则手持火把,将漆黑一片的长街照亮。载潋忽然放慢了步子,后面一路跟着的载涛突然冲上来,拉着载潋高声问道,“潋儿你告诉我,这根本不是你做的对不对!” 载潋忽然从失神中回过神来,她挣脱开了身后的载涛,继续加快了步伐往前走,略笑道,“哥哥一直聪明,可惜这次却猜错了,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哥哥觉得若不是我做的,我会认吗?”载涛仍往前跑追着载潋,继续拉住她不肯放过,“我不相信,我不相信你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载潋猛地停住了步子,转身望着载涛,蹙着眉望他,冷冷开口笑道,“哥哥凭什么不相信,凭什么认为我是个好人?哥哥根本不了解我,我恨...我恨珍主子,更恨她腹中的孩子!哥哥不是第一个就察觉到我对皇上情意的人吗,怎么到今天却糊涂了。” “潋儿...”载涛紧紧攥住载潋的手慢慢滑落,他望着眼前的载潋,一时双眼含着泪,泪光里映满了长街上熊熊燃烧着的火光,却连一句话也说不出,载潋望着身后的载涛,心里绞痛得厉害,可她不想牵连自己的哥哥们,便转过身去冷冷道,“我本就不值得哥哥们信任,自己做的孽要自己偿。哥哥别担心,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算计,哥哥们从始至终都不知道,太后和皇上不会牵连哥哥们的。” “载潋。”载潋的身体被人用力拉向了前方,她脚下踉跄了两步后才站稳,她抬头去看,才发现是荣寿公主使劲拉着自己向前跑,她站直了身子去问,“公主何苦这么急,奴才既要认了,就不会临阵脱逃。” 公主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趁身后的人还没有跟上来,忙转过头来对载潋低头道,“潋儿,原是我对不住你,知道皇额娘有如此打算,却不能救你。”载潋望着眼前的荣寿公主,竟一时觉得她们二人是如此的相像,一个守在太后身边不忍看太后心疼,而另一个则守在皇上身边不忍看皇上为难,她们两个人也经常因此而陷入了两难。 载潋知道皇上与太后的相对之势已是昭然若揭,可她却并不恨荣寿公主,甚至更生出几分理解来,载潋缓缓阖了阖眼,她淡淡笑了笑,心底只觉得悲凉,她们两个人,从来都是无可奈何。 载潋掏出自己的绢子来,替公主擦去了眼角边溢出来的泪,轻笑道,“公主要怎么保护奴才呢,老佛爷下定的心肠,公主怎么能扭得回呢。”荣寿公主听了以后只顾着哽咽,眼里的泪却越流越多,她自己用手背胡乱擦去了,却仍不说话,载潋却忽爽朗对她笑,“从前皇上选秀的时候,是公主拿自己的绢子替奴才擦泪,如今也轮到奴才了。” ========== 载潋跟着荣寿公主与李莲英等人进了景仁门,垂首不语地绕过门前一座石影壁,只见景仁宫内亮如白昼,人头攒动。前院里的明间正殿里宫灯燃得正旺,将殿内许多翠绕珠围的命妇格格们的影子都投在窗上。景仁宫前院东西各三间配殿,殿前跪着珍嫔景仁宫内的所有太监与婢女们,他们都跪在地上低头叩首,一言不发。后院里断断续续传来珍嫔惨烈的叫喊声,距离虽远可听起来却依旧无比清晰,声声入耳无不令人撕心裂肺,直捣心肠。 载潋抬眼去瞧,见景仁宫歇山顶上排列的黄琉璃瓦斑驳古旧,房檐角上立着的五只飞禽走兽更显得肃杀,院内的气氛令载潋感觉窒息,连呼吸都不能通畅。 载潋的双腿忽然一软,连站也站不住,她不敢去见她的皇上,在这样的情景下。载潋倒在身后的石影壁上,任周围的人同自己说什么都听不真切,载潋还没抽回自己的心神来,却忽然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连耳垂上带着的一对东珠玛瑙都被甩落了。 待她清醒过来时,竟见是珍嫔宫里的戴恩如冲上来打了自己,而此刻的戴恩如正被身后一群太监侍卫们抱着拦着,他却仍旧吼得声嘶力竭,拼了命要冲上来。 载潋怔忡地望着眼前的戴恩如,听他的咒骂与嘶吼响彻了整座景仁宫,“什么王府里养尊处优的格格,我看就只是个恶毒下贱的毒妇!你竟然还敢过来!从前为了几张照片,你就到老佛爷跟前儿嚼舌根子,害得我们主子无辜受罚!如今是我们主子信任你!才让你进宫来给她做伴儿,你却趁机毒害她腹中皇嗣!你这样恶毒心肠的贱人,万岁爷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眷顾你的!你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醇贤亲王在天之灵都不会瞑目!” 载潋捂着自己被戴恩如狠狠扇了一巴掌的脸,看着他此时如此疯魔,心中的悲痛却一点不比他少。戴恩如此时还能如此发泄,可是她却不能。 “你放肆!”载潋忽被一声怒吼惊吓,转头竟瞧见载沣从人中冲了出去,狠狠抽了戴恩如一巴掌,打得他唇齿间都流了血,厉声喝他道,“不要狗命的奴才!谁给你的胆子污蔑三格格!又是谁给你的胆子诅咒醇贤亲王在天之灵的!” 李莲英见状,情急之下忙冲上去,拦下了载沣道,“醇王爷千万别为一个奴才动怒,宫里出了这样以下犯上、狗胆包天的奴才,都是奴才的错儿,奴才来惩处他,王爷千万别脏了手。” 李莲英忙挥来身后跟着一众小太监,指着戴恩如蹙眉道,“这是疯了,给他绑了,关到景仁宫后头暗房里去,要是太后和万岁爷要问话儿再押他出来,若没别的事,给我看好了他,捂严了他的嘴!别让他辱了各宫主子的耳朵!” 李莲英吩咐完,竟转过头来“扑通”一声跪倒在载潋面前,抡圆了手开始自己掌自己的嘴,掌过了嘴又磕头请罪,“三格格您恕罪!那千刀万剐的奴才敢打了主子,奴才只好以此谢罪了!” 人人都道李莲英世故圆滑,载潋今日才领教,自己明明已是太后刀俎之下的鱼肉,何需他风光无两的大总管自己掌嘴谢罪,他无非是顾及在场的载沣与荣寿公主,在这么多亲贵面前,他不能失了他大总管的面面俱到。 载潋心如死灰,她自己知道今日面对自己的将是什么,连陪李莲英演戏的兴致都没有,只道,“此事与大总管无关,大总管快起吧。” 殿内的人听见了殿外的叫骂,崔玉贵同着寇连材忙从殿中跑出来,二人打了景仁宫门上的竹帘子,一路小跑出来见过了载沣与荣寿公主,崔玉贵便急忙道,“公主可算是回来了,老佛爷都等急了。” 荣寿公主深深吸了一口气,眼皮不自觉地颤了片刻,她下意识去拉载潋的手,却发觉自己的手竟也跟着一起抖。荣寿公主清了清嗓子,努力镇定道,“好,人我传到了,二总管前头请吧。” 载潋也在公主的清厉的声音里渐渐清醒过来,她慢慢站直了身子,将一直捂着脸的手放下来,她目视着眼前景仁宫蓝底金字的牌匾,她知道今日她来这里,是要解皇上的难题,是要护皇上的周全,若能以一己之力避免皇上与太后间的矛盾,载潋竟觉得自己的牺牲值得,也忽然觉得不那么怕了。 载潋跟着荣寿公主踏上眼前五级台阶,景仁宫明间正殿外的宽阔月台上却无一人,寇连材替他们掀了帘子,载潋便跟着公主进了正殿,抬头时正瞧见殿内高悬一副“赞德宫闱”四字牌匾,上有高宗乾隆皇帝的御笔之宝。 载潋见里间的太后与皇上正襟危坐,立时低下了头,脑中却想,如今的宫闱乱象却不如乾隆爷所期。 崔玉贵在前头领路,进了明间正殿内后,一路过了两道镂空落地垂花罩,直走到太后与皇上的面前才停下了步子,头也未曾抬过便跪下回话道,“回太后、万岁爷的话,三格格到了。” 载潋跟在崔玉贵身后,瞧瞧抬起头去瞧了瞧前头,见太后此时正正襟危坐在一把乌木七屏卷书扶手椅上,皇上也正坐在太后身边,太后身上披着一件姜黄色的兰花团寿纹斗篷,而皇上则穿着一件极为简单的藏蓝色圆领袍,他手中握着块籽玉雕龙坠,不断在手中摩挲,他目光低垂,若有所思。 殿内极为安静,载潋跟着崔玉贵一起跪了,她轻轻叩头,甚至能听见耳边戴着的一串红珊瑚珠落在砖上的叮咚声,载潋定了定自己的心神,缓缓开口问安,“奴才参见太后,参见皇上,恭请太后皇上圣躬安康。” 皇上半晌都不说话,太后见皇上迟迟都不肯开口,才率先开口道,“你抬起头来。”载潋没有起身,仍旧跪在地上,只是缓缓将头抬起来,却又不敢去直视眼前的太后和皇上。 殿内的氛围格外压抑,令载潋连一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她仍跪在原地,只听太后道了句,“把人领上来。”而后便听到殿外一阵嘈杂,一个人被绳子五花大绑着押进殿来,他由四五个侍卫按在地上,硬生生跪倒在载潋的身边。 太后抬手示意了李莲英,李莲英便上前去将塞在那人嘴里的布团扔了,载潋听见身边的人开始剧烈地喘息,就像是被憋闷了许久,他等不得自己将气喘匀了,便嘶吼着哭诉道,“格格啊!您可是害惨了奴才!奴才是为您做事,如今东窗事发了,您可不能弃奴才于不顾啊!” 载潋听了他的声音,便知道跪在自己身边的是自己府上的阿晋,她仍旧跪在太后与皇上的面前,连看都不看身边的阿晋一眼,只垂着眼睛对太后与皇上道,“太后、皇上,这个人是奴才府上的阿晋,他一直为奴才做事,现在他既然已经招了,奴才所做的一切也已经败露,奴才认罪,只等太后与皇上发落。” 太后端坐在高高在上的宝座之中,俯视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载潋,竟被载潋这一番话惊到了,她不敢相信,向来最在意皇上对自己看法的载潋,今天竟会毫无反抗地认下并非自己所犯下的罪责。她仔细地看了看跪在下面的载潋,竟不敢认她就是载潋,原先的载潋,因为皇上对她的误会,可以冒着大雨跪在养心殿外求见,可如今怎么会毫无挣扎地就将罪责揽下了呢? 太后甚至在想,她为了让载潋认罪所准备的那些手段,还没有用,就已经没有必要了。她想,自己在后宫与前朝沉浮了许多年,竟也是第一次见到载潋这样的人,愿意一声不吭地替自己扛下罪名。 “太后,”太后还没有开口说话,太后身边侍立着的庆王府四格格便开口道,“奴才从前进宫,总瞧见这个奴才在宫中来往,原先只以为他是为了伺候三格格车马,却没想到他竟用如此卑鄙险诈的手段谋害珍嫔腹中皇嗣,实在该杀!” 阿晋一听四格格的话,立时慌乱起来,他双手被绑在身后,却仍旧跪着向前挪了两步,拼命磕头哭求道,“太后!奴才是受人指使,奴才是身不由己的啊!奴才卑微,入府做人奴才,怎敢不听人指使呢?!” 载潋跪在阿晋身旁,听他如此说,忽怕极了他会胡乱攀咬自己的兄长们,本已决心承担下所有罪名的她突然转头怒目瞪着阿晋,厉声道,“你虽入醇王府当差,可你是我的奴才,只听我一人指使,和旁人都没有关系!在太后皇上面前,你若敢随意攀咬我府上兄长,就是欺君死罪,你想清楚后果!” 阿晋扭头,却不敢用正眼去瞧载潋,他心虚至极地略思考了片刻,便又立刻转向太后与皇上磕头,连连哭求,“皇太后皇上明鉴,奴才入醇王府当差,本是马房小厮,后被七爷调到三格格跟前儿,专门伺候三格格的车马,从此后只伺候三格格一人!此次奴才犯下这滔天的罪行,也是听三格格一人指使,与醇王爷无关!还请皇太后皇上看在奴才也是受人指使,身不由己的份儿上,饶奴才不死吧!奴才愿当牛做马回报皇太后皇上的不杀之恩,以赎清自己的罪过!” 太后听罢阿晋的话,只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阿晋便也立刻安静了。载潋知道阿晋是受太后指使,今日自然有恃无恐,可他要在众人面前将戏演足了,尤其要在皇上面前将戏演足了,他们要让所有人都相信,他阿晋是受她载潋的指使去谋害皇嗣的。 载潋心里明白得透彻,知道阿晋受太后授意,是要死命咬定自己的,在太后的权威之下,自己渺小如蝼蚁,何尝有力量能为自己辨明清白呢?更何况若自己一人受苦,就能避免皇上与太后势同水火、母子反目,她更愿意牺牲本就无能保护自己的自己。 可载潋却不能阻止悲伤吞没自己,她的悲伤是为了自己,却更是为了皇上和皇上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 载潋跪在原地,不曾为自己辩解过一句,可此刻却止不住地哭泣,她哭得伤心,便重重为太后与皇上磕头,不让他们看着自己流泪。 载湉此刻才终于抬起眼来看了看跪在地上的载潋,他见她身上所穿的那件藕荷色缎绣折枝藤萝纹的衬衣的背后褶皱不堪,像是被人用力拉扯过,耳朵上戴着的东珠玛瑙耳环只剩了一边。他看着载潋的肩膀在隐隐颤抖,便知道她在低着头哭泣,可他却不知载潋到底为何要哭,究竟是因为罪行被人揭发后的忏悔与害怕,还是因为无辜蒙冤的委屈心酸。他忽然紧紧攥住了手里的雕龙玉坠子,目光如炬地望着载潋,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不相信这一切是载潋做的。 太后此刻才端坐在宝座中俯视众人,开口厉声道,“谋害皇嗣是死罪,不得轻放更不得饶恕!这个奴才是受人指使,其背后指使谋划之人更要受到严惩!我绝不手软,也绝不法外开恩,不然宫中众人该人皆以为我是心慈手软、耳聋眼瞎之辈,任由这等包藏祸心、犯上作乱的贼人们祸乱宫闱与朝政!” 皇后站在载湉身边,听到太后如此狠心决绝,一时心惊肉跳,她怕极了载潋会因皇嗣之事丧命,她同样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载潋做出来的,便不顾太后盛怒,只略擦了擦眼角边流出来的泪,便陡然跪倒在太后与皇上的面前,颤抖着声音开口求情道,“皇额娘,儿臣求您!一定要将此事查清再做定论啊!潋儿是醇贤亲王膝下独女,她是爱新觉罗氏的子孙,她怎么会加害皇上的皇嗣呢!皇额娘定要三思啊!” 太后怒目瞪了瞪跪在自己面前的皇后,她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质疑自己精心策划好的这场大戏的人竟会是皇后——她自己嫡亲的侄女儿。 而太后却没有说话,她只淡淡笑了笑,她知道反驳皇后根本不必自己亲自出面,自会有人替自己去说,便挥手示意了站在后面的瑾嫔,瑾嫔诺诺颔首,走到太后与皇上的面前后,才规规矩矩跪倒道,“奴才可以证明,奴才确实数次在景仁宫见过那个醇王府的阿晋,今日来送药的人也是他,他还冒充了太医院派遣来的小太监。” “是他不假,可你怎么知道他一定是受载潋指使呢?今日载潋根本就不在宫中!”皇后直起了身子来,回头怒气冲冲地质问身后的瑾嫔,瑾嫔忙转向了皇后颔首,道,“皇后娘娘有所不知,今儿个三格格得太后赏戏,晌午是进宫了的,何况原先三格格在景仁宫住着给妹妹就伴儿的时候,那个奴才就一直跟随,他要在景仁宫的药里动手脚,也并非这一日内的事情。” 皇后被瑾嫔说得无话可说,她手里没有能证明载潋清白的证据,更不敢再一味与盛怒之下的太后作对,可她却又无论如何不能相信与自己一同长大的载潋会是心狠手辣、阴险狡诈、谋害皇嗣之人。 载潋听到皇后站出来为自己说话,才将头抬起来,此时她已经流了满脸的泪,连走前为了不在御前失礼而擦的一点脂粉也全都花了,她胡乱地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跪着挪到皇后的面前,泪光中她仿佛看见与自己一同长大的喜子姐姐对自己笑,模样和她入宫前一样。 载潋缓缓地笑着,重重地为皇后叩了一头,哽咽着道,“奴才叩谢皇后娘娘恩情,可奴才要让娘娘失望了...奴才做出这样阴险恶毒之事,指使阿晋谋害珍嫔腹中皇嗣,是奴才罪无可赦。奴才无颜再见皇后娘娘,只求一死以赎罪孽...将来奴才在天上,会一心保佑娘娘福泽康健。” 皇后听到载潋的话,情绪崩溃痛哭,她紧紧抱住载潋的头,拍打着载潋的后背,放声哭泣道,“潋儿,你在胡说些什么!皇上是不会让你死的...皇上是不会的...皇上!臣妾求您,就算看在醇贤亲王的份儿上,饶过载潋这一回吧!”皇后转身放开了载潋,向前挪了两步后,跪在载湉脚边痛哭流涕。 荣寿公主见状,忙上前去跪倒在皇后的身边扶皇后起来,她心里最清楚真相如何,知道皇后这样闹下去是不会有结果的,唯一的下场就是惹怒了太后,到最后连她自己都连累,便强忍着眼里的泪,将皇后扶起来,扶到了殿门口吩咐人道,“皇后累了,送皇后回钟粹宫歇着,谁都不得去打扰皇后。” 崔玉贵挥手招来一队小太监,将皇后送出了景仁宫,随着皇后的哭声越来越远,大殿里又坠回到令人害怕的寂静当中。 太后经皇后一闹,盛怒之下又被火上浇油,她气极了皇后的妇人之仁,她出手打压珍嫔,除了因为珍嫔帮助皇上扶植势力以外,也为了在后宫之中树立她皇后的威信,可皇后却来打乱自己的计划,她不禁又恼又气,怒骂道,“好,既然皇后头一个不信,那我就让你们剩下的人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太后以眼光示意了李莲英,李莲英便捧着一碗煎药剩下来的药渣跪在大殿正中,振振有词道,“前几日奴才的手下人巡宫时,在景仁宫的宫墙外头捡着这些倒掉的药渣子,便来交给奴才,奴才想珍嫔小主儿既怀着身孕,自是金贵万分的,进药用药都该由太医院层层把关,怎么会将剩下的药渣倒在宫墙根儿呢?” 李莲英站起身来,将碗里盛的残余药渣分了几把出来,重新装在了小碗里,呈上去给皇上还有瑾嫔及太后身后的四格格和荣寿公主去闻。 而后又跪倒在众人面前道,“奴才为防万一,便将此药拿去太医院给太医们瞧了,太医们说此药是避子滑胎的药,久用可致滑胎。可药渣里却残留黄芪与白术,皆是滋补益气的药材,可见用药之人常有内虚不足之症,可珍主儿却没有内虚之症,而且太医院的太医们也说,从来没有为景仁宫开过补足内虚之药,更未曾在珍主子的药里添加过黄芪与白术。” 李莲英顿了顿,见皇上闻过了小碗里的药渣,而且在听自己说的话后,才又开口道,“可见谋害皇嗣之人用的药是从宫外药房里开来的,而且此人定有内虚不足之症,所以药房在为其抓药时才会习惯性地加了益气补血的黄芪与白术。因事关重大,奴才不敢妄作揣测,便询问了太医院的太医,太医们调看各宫各王府脉案与进药薄,发现宗室亲贵中,除了几位上了年纪的王爷和福晋,只有醇王府三格格有内虚不足、盗汗咳嗽等症。而且早在醇贤亲王崩逝后不久,奴才跟着公主两人出宫时曾遇到过三格格房里的静心姑姑外出抓药,驾车的正是这个阿晋,他们两人神情紧张,公主问起话来的时候吞吞吐吐,说三格格是伤风感冒了,可公主头天才见过三格格,格格精神尚好,怎么会突然就病了呢?” 李莲英继续说着,“最巧的是,奴才跟着公主出宫,遇见了静心和阿晋的那日,宫里头才传来了珍主儿有孕的喜讯,奴才后来去那家药房问了掌柜,掌柜亲口告诉奴才,醇王府在府外的用药一直都来自他家,那天静心去抓的药也根本不是治疗伤风感冒的药,而是避子滑胎的药,掌柜的查阅了醇王府的抓药底方,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那日静心所抓的避子滑胎药里,为三格格加了黄芪与白术,因为静心说是三格格要用药,掌柜的便按着习惯添了这两味药。药的底方奴才也拿来了,可供各位主子们随时察看,药房掌柜的也在暗房押着,随时可以前来问话。” 李莲英话毕,四格格思忖了片刻,若有所思道,“皇上太后,三格格是未嫁之身,怎会用到避子滑胎的药呢,可见定是另有他用...可那掌柜的却不知晓是何人用药,便以为是三格格要用药,三格格又有内虚不足之症,他便在药里添了黄芪和白术...如此看来,这黄芪与白术,竟成了让让幕后指使之人无所遁形的证据了!” 太后淡笑着看了看身后的四格格,转头又向众人,悠悠问道,“现在你们还有谁要质疑吗?”众人此时都不敢再言语,皆安静颔首,道,“皇太后洞察秋毫,奴才等不敢质疑。” 载湉听罢李莲英的话,他自始至终都不相信这一切会是载潋做的,可现在太后摆出的一切证据无不清楚地指向了载潋,载潋更是连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也没有,他坚定的心似乎动摇了,因为他想起前不久在畅音阁那场闹剧之后的夜里,他曾一个人走到了景仁宫去,他的确在黑夜里亲眼见到一个身形瘦小、神态体貌都与阿晋相像的人往墙角倒着手里的东西,他仔细回忆起来,想起那个人并不认得自己,而且还和自己多说了两句,有一句话他至今都记得极为清晰——“我可是为醇王府的三格格办事儿的!” 载湉感觉浑身刺痛,心口里压抑着喘不上气来,他纵然可以选择不相信太后,不相信李莲英,不相信为他们作证的瑾嫔,也不相信太后拿出来的证据,只相信载潋,可他要怎样欺骗自己的眼睛和自己的耳朵呢。 载湉抬头时瞧见一直跪在外间里的载涛冲了进来,他也顾不得给太后和自己请安,便跪倒在载潋的身边,一把将她抱了起来,哭得几乎失声,哽咽着问道,“潋儿!我知道这不可能是你做的,不可能...你向太后和皇上说清楚,太后和皇上不会难为你的!” 载潋垂着眼眸,像是一块失去了感知的木头,她转头看着载涛,眼泪瞬间便如断了线的珠子,她想对自己的哥哥说真话,她不想让自己的哥哥跟着自己难过,可她为了不再牵连他,却只能残忍地对他道,“哥哥以为很了解我吗,其实你根本就不了解我...我做的这些也根本不是一朝一夕间做出的决定,我想的,我做的,你不知道,你全都不知道!我现在也不用你来管!我一个人的罪行,我一个人偿,和哥哥们都没关系。” 太后以声音盖过了载潋与载涛,厉声对载潋道,“载潋,你是未嫁之身,怎会需要避子滑胎的药,药的用途不必我再明说了吧!” 载潋的确命静心去抓过避子药,可其用途的确是她自己要用,却不是要谋害珍嫔,但她没有解释的必要了,便含着泪给太后叩首道,“奴才谋害皇嗣,自知罪孽深重,唯有以命偿还,方能赎罪。”在那一刻里,载潋真的不再留恋了,如今的她背负着谋害皇上孩子的罪名,她从今后便是皇上的仇人,往后的生活于她而言都不再有意义。 “亲爸爸!且慢,儿臣想要亲自问她的话。”太后还来不及去惩处载潋,载湉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他听完了李莲英所说的来龙去脉和他拿出的证据,可他还不愿意相信载潋就是谋害了珍嫔腹中孩子的人,他站起身来,垂着眼俯视着载潋,一步一步靠近她,他想亲自听她对自己说真相。 “皇上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太后也跟着载湉一起站了起来,显得颇有些不满,载湉却只回道,“儿臣要亲自问她的话,儿臣不想再冤枉她!” “潋儿,你起来,你随朕来。”载湉大步走出了大殿,他命载潋在身后跟着他一起走,载潋抬头看了皇上一眼,感觉本已麻木的心忽又疼了起来,她最怕的时刻还是到来了,她不知道自己要如何面对皇上。 载潋跟着皇上一路走到景仁宫正殿外的月台上,月台上除去他们二人再无一人,夜里渐渐起风了,吹起了皇上的衣摆,也吹起了载潋的碎发。 载潋望着眼前的皇上,身形挺拔俊朗,自己的倾慕与眷恋仍旧无处可藏,可惜如今再没有留给她表达眷慕的机会了。 载湉站住了自己的脚步,他回头去看载潋,载潋便立时跪倒在了他的面前,载湉垂着眼眸低头看载潋,他的目光里有心疼与眷怜,他想知道真相,他不想冤枉载潋,可也不想错放一个杀害了自己孩子的恶人。 “现在没有旁人了,朕问你,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朕要听真话。”载湉垂着头冷冷问载潋,他心里有许多期盼,期望听到载潋说不,可他不敢表现出自己的期许,害怕一切都会落空。 载潋抬头望着眼前的皇上,见他身后的夜空中有许多的星星,像极了黑暗中的希望,可星光微弱,是不能照亮黑暗的。载潋紧紧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扎破她的皮肤,她低着头忍住眼里的泪,她考虑了好久,她不想骗皇上,可她亲眼见到了方才太后的狠心决绝,若不是自己来承担,来面对太后狠毒的人就将是皇上。 载潋知道阿玛临终前最放心不下的事就是皇上与太后的母子关系,阿玛曾抓着她的手叮嘱她,未来无论何时何地要向着自己的亲人。她知道阿玛的话中之意,皇上是阿玛一生中最牵挂的儿子。 无论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阿玛,载潋都做下了决定,她望着皇上笑了笑,眼泪却流了满面,她重重叩头道,“皇上,奴才谋害皇嗣,罪孽深重,唯求一死以赎罪孽。” 载湉感觉心中如有巨响,他缓缓阖了阖眼,一行泪便顺着他的脸颊簌簌滑落,他害怕等来的回答还是到来了。 载湉蹲下身去,直直注视着眼前的载潋,眼泪不住地流,他此时不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而只像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他用力地摇了摇头,他伸出手去抓紧了载潋的肩,他怒吼着问她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你知道朕等那个孩子等了多久吗!你知不知道朕盼他盼了多久?你为什么要谋害朕的孩子,难道你这么恨我吗?!” 载潋望着皇上的脸,也止不住地跟着皇上一起流泪,她的心痛到麻木了,为了皇上,她可以爱屋及乌地爱护珍嫔,可以爱护珍嫔的孩子,这一切都因为她爱皇上,现在皇上的孩子没了,她的悲伤甚至不比珍嫔与皇上要浅,可皇上却以为她恨他。 载潋强迫自己停止哭泣,她缓缓道,“皇上,奴才是普通人,有血有肉也会妒,不过是为了您将这些感情都藏起来了。奴才妒珍嫔,也妒珍嫔和您的孩子,所以奴才做出这样的事来,皇上又有什么疑虑的呢...奴才是普通人,那些藏在心底的感情,也总有一日会藏不住的。” 载潋见皇上不再说话,她也不想再惹自己伤心下去,便狠心地又给皇上磕了一头道,“皇上,奴才求您赐奴才一死,奴才也算清白,不必再连累家中的亲人们和故去的阿玛!” 载湉听到载潋说起自己的亲人,不禁感觉所有的悲伤都跟着愤怒一起往心头涌,他可以为了载潋去顶撞太后,可以选择不相信所有人只相信载潋,可现在连载潋都要他放弃,他还能再坚持些什么呢。 “潋儿,朕问你最后一次,你如实告诉朕,朕再也不会再问了。”载湉还不想放弃自己的信任,还想给载潋最后一次机会,他下定决心无论这一次载潋答什么,他都选择相信,不会再怀疑了。若不是载潋所为,他愿意与所有人抗争,还载潋一份清白,可若真是载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他也不会选择纵容真正的罪人。 “到底是不是你做的?”载湉一字一句地问出口,仿佛希望以此换来一个不一样的回答,载潋望着他道,“皇上,您贵为天子,也许不相信命数吧,可奴才卑微如蝼蚁,相信有许多事是倾尽全力也无法扭转的,奴才所能选择的,便是对您伤害最小的一种做法...” 载湉还怔怔地望着她,等待着她的回答,载潋最后笑了笑,为载湉叩了一头,定定答道,“是奴才谋害皇嗣,罪无可赦。” =========== 载湉领着载潋回到景仁宫内的时候,众人还没有退去,仍旧侍立在殿内,殿内烛光通明,香气萦绕,太后着急地站起身来问话,“皇帝,你问得如何?” 载湉面无表情地颔首道,“儿臣问完了,证据确凿,辩无可辩。”太后此刻才放下心来,坐回到自己的宝座之上,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皇上已经相信这一切是载潋所为,她也不必真的置载潋于死地,她对此次载潋的表现感到格外满意,也想在日后里对载潋稍加弥补,毕竟她要铲除的是珍嫔的孩子,想打压的是珍嫔的气焰,而并非无辜受过的载潋。 太后想载湉向来眷顾载潋,此时若由载湉处置载潋,一定不会让载潋受罚太过严重,于是便主动开口对载湉道,“皇上既问清楚了,这件事就交由皇上处置吧。” 载湉转头望着跪在自己身后的载潋,失去亲生孩子的恨与悲几乎冲晕了他的头脑,他缓缓开口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远在外殿的载沣听了此话后,几乎要昏厥过去,他连连爬向了载湉,重重磕头求道,“奴才求皇上开恩,饶潋儿不死,奴才日后一定多加管教,绝不让她再犯过错了!” 载湉略看了载沣一眼,并没有理会,继续道,“朕不让她死,朕要罚她领受一百庭杖,每日领受十杖,连受十日,并幽闭宝华殿三月,为已逝皇嗣祝祷祈福,幽闭期间每日受掌嘴十。” 载沣听罢后哭得更凶起来,他仍旧为载潋求情道,“奴才求皇上开恩啊,潋儿是女儿身,她单薄血肉之躯,如何能承受一百庭杖,若皇上心中有气,就罚奴才吧!奴才有管教不严之责,奴才愿替她挨这一百杖。” “你胡闹!此事与你无关!你凭什么替她受罚?”载湉怒目瞪了载沣一眼,命王商立刻将他拉了下去,荣寿公主想要开口替载潋求情,可也怕正冲撞皇上的盛怒,于是决定来日再想办法。 载潋被一群宫中太监看守着赶往宝华殿时,景仁宫内的喧闹与嘈杂声已经渐渐平息了,皇上对自己的严惩,也一定能让那些和戴恩如一样对自己怀恨在心的人闭口了。 载潋离开景仁宫前,太后和皇上亲自去后殿寝宫里瞧了珍嫔,瑾嫔和荣寿公主也跟着一同去了,太后看着珍嫔为了皇嗣受了不少的苦头,人已憔悴了不少,她为掩人耳目,便以今年适逢自己的六旬万寿,宫中宜迎喜事为由,决意晋封瑾嫔与珍嫔二人为妃,以作嘉奖与安抚。 ======= 载潋走的时候,也只有瑛隐和精心仍旧跟着她,连同受过,也愿意不离不弃跟她一起。 载潋不知道这一夜她能否在宝华殿歇得好,因为明日她就要去领受第一次庭杖了,她往次见到宫女太监受罚,都是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之状,而宫女太监往往也只领受二十庭杖,然自己面临的,却是连受十日,共一百杖的惩罚。 载潋走得很慢,她缓缓注视着自己路过的宫殿与庭院,她此刻异常的平静,心中也清楚,或许没有再从宝华殿走出来的那一天了。 静心跟在载潋的身后,忽问她道,“格格就算到现在也不恨皇上吗,也不后悔吗?” 载潋微笑了笑,自己现在是杀害皇上亲生孩儿的凶手,皇上惩罚了杀害自己孩子的罪人而已,皇上有什么错。她又有什么理由去恨呢?这一次不是皇上不信自己,而是自己不要皇上相信。 “刚才我和皇上说,我相信命数,是因为我常常身不由己,不能由自己去做决定,而这一次是我自己做的决定,我又有什么理由去恨呢?”载潋的声音轻得像夜里吹过的风,也随着风一起散了。 ※※※※※※※※※※※※※※※※※※※※ 和我一起大声唱,“风雨过后有彩虹!” 写于北京一个暴雨倾盆的夜里,故事会和生活一样,风雨过后就有彩虹。 给每一个看故事的你~ 佛门 载潋过了东六宫的内长街,穿过御花园西侧通往西六宫的千秋亭,前头领路的太监便换了另一队人,两队领头的太监低头耳语了两句,前头带路的一队便顺着东六宫内长街回去了。往西六宫里领路的领头太监带着红顶子,载潋见了便知他是宫里头的督领太监,他见了载潋只躬身肃了肃,而后起身向载潋冷声道,“三格格,您跟奴才这边儿请。” 载潋知道自己如今是戴罪之身,所以纵然是连宫里的奴才,也没有必要再对自己笑脸相迎,而载潋也并不介怀,跟着前头领路的太监一路向前头走。 待载潋跟着前头引路的太监们过了西六宫西南角的雨花阁,夜里突然下起了雨,雨点很快变得又急又密,砸在身上令载潋感觉隐隐作痛。静心和瑛隐一路上跟着载潋,她们两人是当夜陪着载潋一起入宫的,谁都没准备留在宫里过夜的行李,二人手中无伞,静心便脱了自己一件坎肩替载潋挡在头上,瑛隐也忙举起手里一把为载潋扇风的象牙雕竹祥云团扇去替她挡雨。 前头领路的太监转头瞧见了,略嗽了嗽嗓子,却也并未说些什么,直到他将载潋领进了宝华殿北头上一间一进的院落,他指着院落里一间面阔三间的宫殿对载潋道,“三格格,这儿就是抚辰殿了,前头就是宝华殿,宝华殿里僧侣们日夜拈香礼佛,女子不宜居住其中,所以万岁爷身边儿的谙达们传话儿来,吩咐奴才这段日子就伺候三格格在抚辰殿里歇下了。” 载潋从未来过这里,就连“抚辰殿”三个字,她都觉得非常陌生。载潋身后一队小太监去点了抚辰殿院子里的几盏宫灯,她接过身旁小太监手里的一盏灯笼,抬起头去打量此时自己身处的环境,才笼统地看清楚周围的环境——抚辰殿内的院落并不大,宫墙根儿处都生了荒草,院落内的宫殿面阔三间,棚檐歇山顶,宫殿屋顶上铺满了蓝色的琉璃瓦,房檐卷翘处以黄色琉璃瓦剪边作饰。宫殿前后带廊,与抚辰殿前头的宫殿相连,而抚辰殿却又自成一体,成为一座一进的独立院落。 载潋见自己所处的抚辰殿古旧破败,定是许久都没有人在此居住过了,而宫门外不远处的宝华殿内却灯光如火,连空气中都弥漫着佛香的气息,与凄冷古旧的抚辰殿竟成天壤之别。 载潋站在院子里,瞧见宫门外头进来一列宫女丫鬟,手里抱着些被褥帷帐等用物正往暖阁里走,站在载潋跟前儿的领头太监挥了挥手里的拂尘,示意手底下人进去帮忙,而后转头望向载潋,见静心和瑛隐二人仍为载潋挡着雨,便道了句,“三格格,奴才直言,您如今的境遇,在这儿,不兴主子那一套,委屈您先赎清了自己身上的罪过,奴才们再像往日一样伺候您。” 载潋略笑了笑,她想眼前的这个太监一定以为自己也和宫里那些养尊处优且颐指气使的主子们一样,她并未多说些什么,只转身推开了静心与瑛隐为自己挡雨的手,站在雨里同着身边的奴才们一起湿透了全身,才对那太监笑道,“我不消受谙达伺候我,我也绝不是谙达眼里的那种人。” 载潋再不理会眼前的太监,一个人冒着大雨进了眼前的宫殿,见里头只有简单的几张檀木桌椅及卧榻,内暖阁里头的屏风后头有张花架子床。 小宫女们替载潋扫净了灰尘,铺好了床榻,便都退着身子出去了,路过载潋时只略福一福身,却并不说话。里头几个小太监也陆陆续续退了出去,载潋见里头有一人迟迟不走,便走过去去瞧,竟发觉小太监面熟得很,仔细回想,猛然想起眼前的人竟是原先在颐和园不忍心下手掌自己嘴的那个小太监。 载潋忍不住惊喜,未曾想又在宫中遇见了,小太监却示意载潋别大声,他从袖子里掏出两块碎银子来,塞到载潋的手里低声道,“奴才听说是格格被关在这儿,便拿了这两块而私自存的银子出来,奴才知道格格进宫匆忙,身上除了首饰没别的东西,今后在这儿度日子还得上下疏通,奴才卑微,帮不了格格,这点银子孝敬给格格,只希望格格别再受更多的委屈了。” 载潋望着手里两块被捂得温热的碎银子感觉眼泪直往眼眶外涌,她已许久没有感受到过纯粹的善意了,她感叹自己比从前更要容易被感动,她不想让小太监扫兴,便认真收下他的银子,道,“谢谢你,若我还能从这里出去,将来去求了皇后娘娘,一定为你在宫中谋个安稳前程。” 载潋目送着那小太监出了暖阁,进了人群,随后跟着头戴红顶子的督领太监出了抚辰殿,合了宫门,才转身坐到屏风后的花架子床上,摘去了手腕上一对水沫子手镯,摘了头上戴着的步摇珠钗与梳发用的扁方,最后载潋疲倦至极地躺倒在床上,望着窗外残灯如火,渐渐起了睡意。 静心与瑛隐安置完外间准备进来伺候载潋更衣时却发现载潋早已倒在床上睡着了,瑛隐想要去叫醒载潋,提醒她还没宽衣,静心却拦下她悄声道,“格格累极了,别扰她了。” 静心轻手轻脚地替载潋宽了衣,为她盖上了一层被子,才同着瑛隐在卧榻上睡下了。 ====== 次日卯时,殿外的雨还没停,天仍未亮,便有小太监与蓝翎侍卫等到抚辰殿来传载潋挨受廷杖,静心见殿外来人来势汹汹,不禁更担心载潋,她早就听说宫中廷杖或致人残疾或致人丧命,她夜里还奢求皇上能在气消后收回对载潋的责罚,谁想不等她梦醒,前来行刑的人便已到了。 静心回想起昨夜里载潋倒头便睡的样子,根本不忍心去叫醒她,可载潋却在听见门外动静后醒了,自己重新穿了衣便出来了,她站在门内只感觉外头雨中的冷风直往暖阁里灌,她知道皇上不可能息怒,她“谋害”的,可是皇上第一个且目前唯一一个子嗣,她根本不奢求皇上会收回成命。 载潋见小太监已在抚辰殿内摆上了行刑的长凳,蓝翎侍卫手持行刑棍棒站在殿外,她自知自己是躲无可躲,便一动未动地任由太监们将她拉扯出宫殿,按倒在湿冷的长凳上,准备受刑。 载潋头一日挨打,行刑的棍棒顶端处尚有棉毡包裹,可每一下打在载潋身上,仍让她感觉痛彻心扉,卯时的天仍旧未亮,下了一整夜的雨也还没停,可载潋头上却已经出了一层的汗,她默默数着已经打了几下,她努力不喊叫出声来,只用力咬自己的嘴唇,直到嘴唇都被咬破,她感觉嘴里弥漫着血腥气,可最后还是忍受不住,终于还是惨痛地大吼出声来,喊叫中夹杂着撕裂的哭泣。 责打载潋的侍卫们直到载潋也并非一般受过的宫女太监,她是醇贤亲王的女儿,是万岁爷的妹妹,纵然现在盛怒未减,可总有一日皇上会将此事淡忘,若将来皇上翻起旧账,找他们责打载潋的麻烦,他们更加得不偿失,于是两人交换了眼神,略放轻了手劲,草草打完最后三下,便收了手中的木棍。 静心与瑛隐扑倒在载潋身边,见她面色苍白嘴唇青紫,嘴角还被她自己咬破而流血,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太监拉扯着载潋从长凳上下来,载潋却根本无法站立,双腿瘫软地倒在了雨地里。 瑛隐见载潋连说句话的气力也没有,便忙让静心帮她忙道,“姑姑,你搀格格起来,我背格格进去!”静心忙将载潋扶起来一点,生怕她会疼着,瑛隐则背起载潋,背着她一路进了暖阁。 瑛隐将载潋放在屏风后的花架子大床上,为她盖上一层棉被,焦急地在窗边来回踱步,她的额头上也急出了一层汗,她拉过静心来问道,“姑姑,格格现在这样,总不是办法,若不能请太医进来看伤,咱们总要出去为格格找些药来啊!” 静心蹙眉低着头,她比瑛隐要更冷静,也更明白她们的无能为力,她叹了口气只道,“皇上是气极了,不会对格格开恩的,我们不能再出去惹是生非,那样非但帮不到格格,还会给格格,给府上添更多的麻烦。” 载潋在床上趴了许久,慢慢感觉身上火辣辣的疼痛消减了许多,刚才侍卫们放轻了手劲,木棍顶端处还包裹了棉毡,并没有以铁覆盖,所以并没有伤到筋骨,载潋略动了动自己的腿,感觉自己尚能活动,于是她微微扭过身去拉了拉静心的手,静心忙蹲到载潋的床头问,“格格您怎么了?” 载潋从自己身下摘下随身带着的那枚荷包,交给静心道,“里面有瓶药,你替我涂在伤处,很快就能好了。”静心连忙点头答是,她没想到载潋身上竟就带着药,惊喜之下手忙脚乱地解开荷包的系带,从里面取出那瓶药时却看到荷包里平平整整地收着一张照片。 载潋感受到静心手劲轻柔地为自己上药,却听不见她说一句话,便扭过头去瞧她,竟见她一个人坐在床边默默落泪,载潋以为静心是担心自己的伤势,便刻意笑出来给静心看,拉了她的手笑道,“姑姑别哭了!你看我根本就没事儿,等待会儿药上完了,我就能下地走路了!” 静心抬头瞧了载潋一眼,却哭得更凶,载潋此时才发觉静心一直紧紧攥着自己那枚荷包,静心为载潋上完了药,将药瓶扣紧,重新装进荷包里,交还到载潋手里,她擦干了眼泪,抓紧载潋的手道,“格格,奴才没别的奢望,只希望格格您全心全意装在心里的人,这辈子最终能不负你。” 载潋在房里休息到早上大约辰时,瑛隐和静心正坐在床边守着载潋,忽听外头有宝华殿的轮值太监来传载潋,小太监来送了载潋的早膳,躬身在殿外道,“奴才来传三格格,宝华殿的拈香礼就要开始了。” 载潋被禁足这三个月,除去要挨受廷杖与掌嘴以作惩罚,还要日日入宝华殿拈香礼佛,为已逝皇子祈福。载潋听见了外头的声音,忙让瑛隐去领小太监进来,而后又让静心给自己穿上罩衣与花盆鞋,脚步仍有颤抖地从床上站起身来。 小太监进来在紫檀木圆桌上放下了手里的食盒,向载潋肃了肃道,“三格格,等您用完了膳,奴才这就领着您进宝华殿了。”载潋站在门口,感觉有些冷,便抬手将搭放在衣帽架上的百蝶穿花象牙白斗篷披在了身上,她扶住了身旁的椅子,向小太监摇头道,“待回来再用膳吧,不要误了宝华殿的拈香礼,谙达请吧。” ====== 而此时载湉所面对的,更是棘手的乱局,自朝廷与日本宣战,日军举兵进攻平壤,而仅在日军攻打平壤城的一天后,清军守城将领叶志超弃城而逃,日军一举攻占平壤城,信心大为增加,初尝胜果的日军,甚至扬言要一路北上,攻陷京城,令清朝皇帝面缚乞降。 外患未平,而内忧更起,最令载湉心痛受挫之人,竟会是他曾经一直信任依靠的老师。翁同龢乃朝廷协办大学士,两朝帝师,军机大臣、总理大臣与朝廷户部尚书,载湉向来信赖依靠他,虽也知翁同龢因李鸿章与曾国藩曾经检举其兄而多年与李鸿章存有私怨,却未曾想,仅因此二人私怨,竟会令国家战局陷入危困之局。 翁同龢自任户部尚书始,处处刁难李鸿章麾下北洋水师,更以海军规模已具备和国家度支艰难为由,请求暂停向国外采购军火,以致北洋海军军备发展停滞不前。 北洋海军军备滞后,将士人心涣散,与初尝胜果、一鼓作气的日军将士大相庭径。 载湉斥责翁同龢在国难面前只顾私怨,可他的震怒也难以挽回多年来因财政不足而陷入颓势的北洋海军,面对着棘手困乱的战局,弃城而逃的朝廷将领与心存私怨的朝廷大员,载湉感觉自己的心如被火烧,他多么渴望打赢这一仗,多么希望让黎民百姓看到朝廷中兴之望,可此时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所想所期待的背道而驰。 载湉再想自己身边的事,想到自己向来怜惜疼爱的载潋害死了自己的皇嗣,珍妃仍旧卧床不起,一时间心口剧痛,几日前在颐和园内所受的风寒便更加严重了,他在朝臣退后只感觉胸口窒闷,几乎无法呼吸,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引来了在养心殿外伺候着的寇连材与王商,他二人见皇上脸色苍白憔悴,咳嗽不止,都惊惧担忧不已,王商忙吩咐了小太监去传太医。 载湉自己端了手边一盏茶润嗓子,连连不止的咳嗽才得以缓解,他以手肘撑着自己的身子,沙哑问王商道,“朕问你,珍妃怎么样了,她好些了吗?” 王商知道皇上一心挂念珍妃的身子,才会病情加重,为使皇上放心,他便回道,“回万岁爷的话,珍妃主子已好多了,奴才听景仁宫说,主子已能在宫里稍作走动了,食欲也比前儿好了许多,万岁爷但请放心。” 载湉听至此处才稍觉宽慰,他今日尚未亲自去瞧过珍妃,心里仍牵挂得很,便执意要去景仁宫亲自瞧过珍妃。 载湉到景仁宫的时候,珍妃正躺靠在床榻上休息,知夏端了药去与珍妃喝,载湉进去时脚步极轻,他示意不必惊动珍妃,载湉轻手轻脚地坐在了珍妃的床边,等珍妃喝完了手中的药,他便将自己的手轻轻搭在珍妃的手背上,不等珍妃反应过来,便温柔问道,“珍儿好些了吗,朕来瞧瞧你。” 珍妃受宠若惊,正要起身为载湉行礼,却被载湉牢牢按在原位,载湉开口正色对她道,“朕与你之间不需要这些,你如今身子虚弱,朕许你都不必行礼了,朕只要你将身子养好,比什么都重要。” 珍妃感激涕零,失去孩子的痛甚至还没感受清晰,各种特殊的关怀、宠爱与恩典就已抚平了她的伤痕。从前太后不容她,而如今太后却因子嗣一事,特降恩典,晋封她与姐姐为妃位,还赏赐了她许多连皇后都未曾赏过的营养补物。最令她感到幸运与幸福的是载湉无微不至的关怀与宠爱,甚至比她怀有皇嗣时更盛,若从前她只有皇上的宠爱,而如今她却有了太后与皇上双倍的宠爱。 珍妃知道,在宫中皇嗣纵然重要,可皇上与太后的宠爱更重要,只要有恩宠,就不怕将来会没有孩子,珍妃如此想着,感觉失去这个孩子换来的一切,比皇嗣本身要更加重要。 珍妃依偎在载湉地怀里,双眼婆娑,载湉见她如此模样,感觉心疼更甚,他心疼地轻吻珍妃的额头,拥着她的肩膀轻声道,“珍儿,相信朕,咱们一定还会再有孩子的。” 珍妃用力地点头,眼中写满了依恋,双臂回拥住载湉动情道,“皇上,臣妾相信。” 载湉此刻见珍妃如此模样,更恨透了载潋,他无法原谅载潋所做的一切,伤害了他也伤害了珍妃,更伤害了一个尚未出世的无辜孩子,载湉想至此处竟忽然想流泪,可他却在珍妃面前克制住了,他想起自己自责罚载潋后还没有问过珍妃的想法,于是便借机问珍妃道,“珍儿,朕责罚了谋害咱们孩子的凶手,可朕没有将她置于死地,是看在醇邸的面子上,朕想知道你的想法,你会不会觉得朕这样处置,委屈了你与孩子?” 珍妃并不相信这一切会是载潋做的,可无论如何一切已成定局,上至太后与皇上,下至宫中的宫女与太监,如今宫中之人无一不知,是载潋害死了皇嗣。珍妃无心去追查此事,她只想得到皇上的宠爱,既已得到了,又何苦再去与一个载潋纠缠。珍妃知道皇上是重情重义之人,因为生父醇贤亲王与生母醇王福晋的缘故,也因为皇上曾经对载潋有过呵护与偏爱,才会不忍心苛责载潋,对她留有余地,所以她也不会在皇上面前对载潋恶语相向,唯有宽容大度,才能更让皇上心生怜悯与疼爱。 珍妃思虑了片刻而后便道,“臣妾不怨载潋,当初是臣妾自己选了她入宫为伴的,若怨也只能怨臣妾自己。载潋年轻,总有糊涂错处,是臣妾与咱们的孩子缘浅,还请皇上息怒,不要过分苛责了载潋,她毕竟是天家血脉,是皇上的妹妹啊。” 载湉震惊错愕地望着怀中的珍妃,未曾想面对丧子之痛的珍妃,竟能如此宽容大度,面对罪孽深重的载潋,竟能选择为她考虑,宽容饶恕。载湉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眼中的泪,任由眼泪落下来,滴落在珍妃乌黑柔顺的青丝上,他低头吻了吻珍妃的额头,轻声道,“珍儿,朕会竭尽所能,去弥补你,疼爱你。” ====== 载潋出了抚辰殿入宝华殿时,只见宝华殿前不远处便是昭福门与雨花阁,宝华殿内院落宽敞明亮,面阔三进,进深一间,前殿屋顶上铺满黄色琉璃瓦,前殿与后殿中接抱厦一间。殿内佛香萦绕,诵经祝祷之声不绝于耳。 载潋跟着前来引路的一位僧侣进了宝华殿前殿明间,抬头发现殿内正中竟悬挂有文宗显咸丰皇帝的御笔之宝“敬佛”二字,心中顿生肃穆敬仰,载潋再向四周环顾,更见殿内设四方铜镀金大龛一座,内供金胎佛像释迦牟尼一尊,龛前供案上供奉着观世音菩萨与阿弥陀佛像,殿内东西两侧也靠墙供奉佛像与佛具。 前来引路的僧侣并不同载潋讲话,只将载潋带到了前殿明间,便转身离去。载潋抬头望着眼前高大的铜镀金佛像,心中所感所想万千,竟都只系与他人,她仍感觉自己身上的痛处生疼,却仍推开了静心搀扶的手,自己摇摇晃晃地走上供案前去,拈了三支香在手里,伸到供案上的烛台前点燃了佛香,而后虔诚跪倒在佛像与观世音菩萨面前。 载潋合眼祈祷皇上平安顺遂,再得子嗣,也祈祷家中额娘兄长身体康健,万事胜意,随后她想到了皇上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在太后的阴谋算计与宫中的诡谲风云中失去了与自己双亲见面的机会。 载潋想至此处更感觉悲痛,她睁开眼后在泪光中看着殿内燃烧着的万千烛火,她举高了手中的佛香,重重地叩了三头,她抬头望着眼前面目慈悲的佛祖与菩萨,在心中默念,“大慈大悲的佛祖与观世音菩萨,求您保佑皇上的子嗣来世能平安健康地出世,也求您保佑再让皇上拥有自己的皇嗣吧!若能成此愿,信女愿一生吃素,终身不嫁。” 载潋在心中默念完这几句,便起身将佛香插进了佛像前的香炉,而后她又重新跪倒在佛像的面前,双手合十祈祷自己的额娘身体康健,福寿绵长。自去过了颐和园,载潋总会梦到阿玛,她仔细算来,阿玛离开她已有三年了,可思念却从未断绝,载潋祈求,阿玛能真如额娘所说,在天上已身体大好了。载潋最后想到的,竟是眼下的战局,她不懂前朝风云迭起的政治,她只希望可以早日国泰民安,可以顺遂皇上与百姓们的心愿。 此时正殿内走进来一队身披白袍的僧侣,他们打坐于佛像面前,手挂佛珠,闭目诵经,为已逝皇嗣诵经祈福。 载潋见状,忙扶着静心的手从地上站起身来,默默地向后退了几步,重新跪倒在众人的后面,她跪久了只觉得身后腰臀间生疼,却仍旧没有起身,随着进殿来为皇嗣祈福诵经的僧侣们一起为皇嗣祈福。 此刻正殿外正有一小和尚在清扫院落,他手持着扫帚却无心打扫,因为他第一次见着师父们口中说的那个罪孽深重的醇邸三格格载潋,可此时眼前人的模样却让他对师父们的话产生了怀疑,这样一个身体正虚弱却能为了皇上而久跪礼佛的人,真的会是狠心谋害了珍妃腹中皇嗣的人吗? “慧生,你在看什么?”小和尚的思绪还都在载潋身上,他的师父忽从背后叫他,年长的白衣僧侣走近了小和尚道,“就算是打扫院落,也要专心致志,不可一心两用。” 小和尚立时答是,可他却仍旧愁眉不展,若有所思,白衣僧侣见了他的模样不禁担忧,问他道,“你是有什么心事?” 小和尚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犹豫了许久,他知道整座宝华殿的僧侣们都厌恶载潋,因为他们都是遁入空门以慈悲为怀之人,绝不可能容下伤人性命的载潋栖身,也最深恶痛绝载潋这样的人,所以宝华殿中住持才会回了皇上的话,令载潋另住别院,不得居于宝华殿中。 可小和尚思虑了良久,终于鼓起勇气道,“师父,是徒儿想不明白!若这个醇邸的三格格真如外间所传的那样罪孽深重,她怎会如此虔诚礼佛,徒儿今日听得她被打时喊叫声撕心裂肺,刚刚又见她面色苍白,极为虚弱,原以为她这样养尊处优的格格会受不住殿中的规矩,可谁想,她竟能一直跪在跪于佛祖面前,徒儿实在想不明白,为了已逝的皇嗣她能如此虔诚,又怎像是能痛下杀手的人呢?” 那白衣僧侣听后大惊失色,忙去阻止小和尚继续说下去,厉声道,“你万勿再提!宝华殿内是佛门清修之地,万万不能沾染尘俗是非!你要记住,殿门内是清修之地,我等如今只为皇嗣祈福,无论外面发生什么,都只需一心礼佛,不可心生二意。”师父顿了顿,他望了望殿中正跪着的载潋,而后继续对小和尚道,“更何况她是戴罪之身,唯有虔诚礼佛才能洗清身上罪孽,你万勿被假象蒙蔽了心智。” 那叫慧生的小和尚心中仍有不甘,却也不能再在师父面前说下去了,他只得低头答是,待师父走后,他才重新拾起了手中的扫帚清扫院落,却仍旧忍不住向殿内瞟上几眼,他见载潋身躯孱弱,身上皆穿素色,连头上都未戴任何珠翠步摇,更感知她因皇嗣逝去的悲伤。他跟随师父见过许多的人,有因身犯重罪,为求心理安慰而来礼佛之人,也有真正为祈求内心平和而来礼佛之人,可载潋和他们都不一样,载潋的眼里写满了悲伤,佛门清修之地仿佛是她悲伤的停靠,而又不能真正抚平她的悲伤。 慧生在刚才载潋入殿时曾看过她的眼睛,他看得到她眼里的悲伤写得分明,她的眼睛又是那么清澈剔透,仿佛能直接看到她的心底。 慧生不相信,那样一双清澈的眸子,这样一个虔诚的人,真的会是谋害皇嗣的罪魁祸首。 ※※※※※※※※※※※※※※※※※※※※ 久违的更新,感谢等待~ 良策 夜已经深了,宝华殿外的轮值的太监也换了最后一轮,殿内矗立着的六盏宫灯上缭绕着青烟,庭院里渐渐弥漫起浓烈的灯油味,宝华殿外的西六宫长街上也静了,连甬道上脚步匆匆的宫人侍卫们也都压低了声音,每个人都不敢吵扰到各宫里主子们的休息。 慧生做完了清扫,将扫帚收回到偏殿的暗房里,他轻手轻脚走回到正殿门口,转头见师父的房里已熄了灯,慧生心里才如释重负,夜深人静的时刻是他一天中仅有的自由,他不忍心就这样潦草睡下,也按捺不下心中的好奇与怜悯,便一个人站在宝华殿前殿的门前,望着殿内仍旧灯火如昼,而殿内却只剩载潋一个人仍跪在佛前。 慧生只看到载潋的背影,殿内的灯火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射在空无一人的大殿里。 慧生鼓足了勇气,悄悄迈进大殿去,却又不敢打扰载潋,他隐隐听到载潋口中默默祈福的声音,载潋的声音不大,他不能听清全部,却听清了她声音中的沙哑。 慧生感觉心里酸涩,忍不住开口道,“格格该要注意身体,若是身子熬坏了,就不能再为大清、为万岁爷祈福了。”慧生不知道载潋为何会如此虔诚,跪了一整日都不肯离去,他又不肯相信真相会如师父所说的那样,载潋只是在伪装虔诚以求皇上的原谅。 殿内本安静,载潋不禁被慧生这样一句突如其来的话吓到了,她吓得立时转过身去,直到看清自己身后站着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载潋才长舒一口气,她掸了掸身上落下的尘,掀起自己身前铺在地上的裙摆,缓缓站起身来,望着身后的小和尚一笑,道,“有劳小师父牵挂了,我没事,我现在整日都待在宝华殿里,也无事可做,只有虔诚礼佛以求佛祖原谅了...” 载潋顿了一顿,忽又笑道,“我本来也是进宝华殿来思过的...自然该虔诚礼佛。” 慧生右手上挂着一串佛珠,他立起自己的右手,闭目向载潋拜了一拜,抬头见载潋嘴唇干裂,不禁心中更生了怜悯,于是向载潋道,“格格虔诚礼佛,佛祖必能感知,只是如今格格面容憔悴,我等出家人以慈悲为怀,亦不愿见格格如此境遇,想必佛祖也是如此。” 慧生话毕后便向外走,转头又向载潋拜了一拜,道,“格格回去好生歇息吧,时日方长,格格虔诚礼佛也不急于这一时。” 载潋望着眼前的小和尚越走越远,感觉眼底一酸,她忙用手去揉了揉眼睛,不让眼里的雾气化成眼泪。载潋不禁在心里笑话自己,她现在竟然连这一点陌生的关心都感觉奢侈,儿时的无忧无虑与父兄庇佑,甚至让她感觉已遥远得模糊不清了。 载潋长叹了一口气,转头望向身后的佛像,双手合十又在心里默念一句,便转头离开了。 静心在外头的院落里等着载潋,手里提着载潋的百蝶穿花斗篷,静心瞧见载潋出来了,忙跑上前去为载潋披上了,又笑盈盈对载潋道,“格格今儿一定累了,奴才和瑛隐不能进大殿里头,一直在这儿候着您呢,方才御膳房谙达过来送晚膳了,好几样儿奴才瞧着是您平日里爱吃的,看来御膳房也不敢怠慢了格格。” 载潋默默走着,静心话毕后只剩下她脚下的叮咚声,载潋并没有答静心的话,而是一个人默默站在抚辰殿外头,扭头望着远处通往西六宫的垂花门,静心顺着载潋望去的方向也望了望,不解问道,“格格您这儿瞧什么呢?这会儿宫门都下钥了,不会再有人来了。” 载潋转头瞧了瞧静心,苦涩地抿着嘴笑了笑,低头道,“皇上罚我,不仅罚我挨受廷杖,还罚我掌嘴,掌嘴的人还没来,我这一天能算过完吗。” 静心猛然想起当时在景仁宫里皇上所下的口谕,载潋每日除去思过与挨受廷杖,还要每日受掌嘴十次。静心低头蹙眉,一时间感觉心口如撕裂一般疼,她紧紧攥了攥自己的拳头,想要说些什么却又欲言又止,她最终抓紧了载潋的手,急促道,“格格!您不能再挨受掌嘴了,您现在身子虚弱,就算是每日安心养着,也不能一时就恢复呢!您绝不能再挨这十下掌嘴了!这皇上他...怎么就...” 静心硬生生将后半句怨言吞了回去,她也知道载潋如今背负的是“谋害皇嗣”的罪名,那是皇上登基后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皇嗣,皇上怎能不痛恨载潋。 静心想至此处,只将载潋向院子里使劲推了一把,赶着载潋往回走,道,“格格您回去吧!若是他们来人了,奴才就替您挨着!奴才就不信,您现在这样虚弱,他们还真敢伤着您!” 载潋被静心使劲推着向回走,静心丝毫不想再听载潋说的话,载潋心里焦急,她使劲挣脱开静心的束缚,冲静心喊道,“姑姑是心疼我,我都明白!可姑姑也要想清楚了!那些太监们是奉了圣旨来的,就像有人把刀架在他们脖子上!他们哪儿还管得了那么多?他们伤着我又能怎么样,若不伤着我,才让他们无法复命!姑姑真以为你可以代替我吗?” 静心怔忡在原地一句话也没有说,她还没反应过来,载潋就接着道,“他们来,就是为了掌我的嘴,才不会管我是不是身体虚弱,只有见我惨状,才好回去复命领赏吧...姑姑替我,就算是我躲了,他们也不会答应的,若闹起来,又是祸事一桩,我不想再为府上添乱了。” 静心站在载潋面前,攥紧了双拳,载潋与她四目相接时才发觉她已是满眼泪水,载潋知道自己的话让静心难受,可载潋也没有别的办法,她只想平平静静替下谋害皇嗣的罪名,一直到外面风平浪静,她不想再节外生枝了。 载潋的话音刚落,静心便听见外头甬道上的大门吱呀作响,早上来罚载潋廷杖的几个小太监顺着宫墙根正往抚辰殿的方向来,静心下意识去挡在了载潋身前,载潋见静心如此,也忍不住哭了,她站在静心身后拉扯着静心的衣服,哽咽道,“罢了姑姑,别再同他们争了。” 瑛隐听见外头有动静,将手里正摆放的碗筷都忙放下,从抚辰殿里一路小跑出来,她见静心和载潋两人都哭红了眼睛,外头一列太监正来势汹汹,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瑛隐见外头的来人越走越近,慌忙中张开了双臂,跳到载潋面前护着她,面向着那些大步走来的太监们吼道,“我警告你们!我们格格现在身体虚弱,你们若敢伤着了格格分毫,便是摆明了和醇王府还有我们王爷对着干!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载潋笑瑛隐到底年轻,那些太监们纵然是不愿和醇王府作对,也不会有胆量违抗圣旨的,在皇上和醇王府之间做选择,他们当然会选择顺从皇上。 闯进抚辰殿来的一群太监根本不由静心与瑛隐分说,甚至连理会都不理,领头的太监一挥手,后面的小太监便手脚麻利地将静心和瑛隐架开了,剩下三四个小太监则上前来束缚着载潋的左右手,另外一个负责抡圆了手打。 静心听见院里传来清脆的耳光声,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拼了命要冲破眼前几个太监的钳制,扯着嗓子哭喊道,“你们住手!住手!...我们格格现在身子弱!受不住这些!...”领头的太监怕静心的哭喊声会吵着宝华殿里的师父们休息,便挥手示意身边一个小太监道,“去把她嘴捂了,这儿是佛门清净之地,别让她们再辱了师父们的耳朵。” 两三个小太监一同捂着静心的嘴,不让她哭喊出声,又连连将她往抚辰殿的院子里拖,转身又忙将抚辰殿的大门关了。 载潋仍跪在抚辰殿与宝华殿之间的过道上,她才挨了三巴掌便感觉脸上火辣,她本已决心掩藏的伤心与冤屈都随着每一次的剧痛喷涌至心头。 她这一次替太后担下了罪名,是为了不让皇上与太后之间母子决裂,可她忽然想,她真能一直这样委曲求全地保护皇上下去吗? 载潋望着眼前面目狰狞的小太监,第一次问自己,“我这样做,真的值得吗?”载潋看不清,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忍辱负重与委曲求全,到什么时候才能是尽头。她所求的又到底是什么,是皇上名正言顺的爱吗,还是阿玛为皇上追求了一生的大权在握,不再被太后掣肘? 皇上名正言顺的爱她恐怕这一生也无法得到,而阿玛所追求的,皇上仿佛也已得到了多数,皇上如今已经亲政,虽朝廷一二品大员的任命与裁撤仍需请皇太后示下,可其余朝廷大事与如今的战事,都全由皇上全权做主。皇上如今拥有支持自己的臣子,拥有属于自己的后宫,可她自己呢,她从前所拥有的无忧无虑的生活,父兄的疼爱与庇护,如今都已失去了大半。 载潋泪眼朦胧地想,自己如今这样,无条件地牺牲着自己,又到底是为了什么?阿玛最后的遗愿,希望他们兄妹能够永远一心向着自己的哥哥,帮助他也体谅他,可只凭靠着她单薄弱小的身躯真的就能做到吗? 载潋想至此处不禁苦笑,就连自己这样不求回报的牺牲,也从来没能换得皇上半分不同于别人的爱怜,她想她在皇上眼里,也只是开心时的锦上添花。载潋想起,皇上在得知珍妃有孕的大喜后,可以留着她在知春亭里谈心到深夜,可在皇上失去皇嗣时,她却不是皇上愿意信任的人。 她想她的存在对于皇上而言可有可无,皇上又何尝知道,她付出的,几乎是自己的全部。 载潋苦笑着,嘴角咧开时一道鲜血便顺着唇角流出,载潋眼前的小太监打满了十下,终于收了手,载潋仍在地上跪着,望着这些目中无人的奴才拂袖而去。 而那些奴才们尚没有走出抚辰殿外的垂花门,忽被外面走来的一队仪仗挡住了去路,载潋略抬起头来,看见外头灯光如火般耀眼,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 载潋看见那一队小太监都在甬道旁跪下颔首,便目不转睛地望着从外面走来的人,载潋看见走在前面的两个大宫女手里打了明黄琉璃盏宫灯,后有内监手执五色龙凤旗各十,又有黄龙、凤扇各四。 载潋知道是谁来了,她用手撑着地面,拼命地站起身来,她踉踉跄跄地向前跑,却无论如何也跑不快,她眼前的人也向着她越走越近,直到她看清了眼前来人的眉目,她终于感觉自己拼命提住的一口气彻底松懈,载潋脚下一软,便摔倒在了眼前来人的面前。 “潋儿!你快起来,我特地来看你,你还好吗?”载潋模糊的意识里听见静芬姐姐在叫自己,她将眼睛撑开一道缝隙,看到缝隙里的世界出现了静芬姐姐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载潋抬起手去想要抓住静芬的手,可她的手掌却没有方向,她这一日里受了廷杖,受了掌嘴,又在宝华殿里跪了整整一天,此时终于挨完了掌嘴,最后撑着的一点力气也终于殆尽了。 皇后见载潋此时已要失去了意识,心里急得如有火烧,她亲自蹲下身去要扶载潋起来,又忙喊自己的贴身宫女红儿过来一起帮忙,皇后仪仗中的小太监跑上来要帮皇后一起来扶载潋,却被皇后一把推开吼道,“我自己来!你快点去请位太医过来!快点儿!” 静心和瑛隐此时也匆匆忙忙地从抚辰殿里头跑了出来,她们见方才绑了自己还下狠手打了载潋的几个小太监还跪在宫墙下边儿,不禁恶狠狠瞪了一眼,皇后瞧见了,也瞥了瞥跪在宫墙根下这几个小太监,半晌后才冷厉冲他们道了句,“纵然是万岁爷圣旨吩咐你们办事,你们心里也该清楚点儿,载潋到底是醇贤亲王膝下独女,是万岁爷嫡亲的妹妹!你们若敢伤了她,且不说万岁爷将来醒悟过来了不会轻饶你们,本宫也绝不饶你们!” 那几个小太监忙磕头,嘴里念叨是奉旨行事,自己也是无可奈何等话,皇后心里担心载潋,没闲暇同他们多费口舌,便只叫身边掌事儿的太监又去训斥了几句,自己则同着静心与瑛隐一路往抚辰殿里走。 皇后见抚辰殿里冷清凋敝,处处古旧斑驳,殿内用物也只有最简单的几样,才刚止住的眼泪又忍不住落下来,她忙挥手叫红儿过来,让后头的人将带来的一应用物都给载潋拿进来。 静心与瑛隐将载潋抱到了殿内的大花架子床上,皇后便坐到了载潋的床边,她伸手去抚开了载潋额头前几缕被汗打湿的头发,取出自己的绢子来替载潋擦干净额头上的汗,眼角的泪和嘴角边流出来的鲜血。 红儿将皇后吩咐带来的一瓶药递到皇后手里,低声道,“娘娘,这是您要的药。”皇后转身接过了药,用手背擦了擦自己眼角边的泪,拔掉药瓶上的盖子,将药倒一点在自己的手掌心里,而后再将药轻轻拍在载潋红肿的脸上。 载潋昏昏沉沉在床上睡着,却下意识地皱着眉躲,皇后立时收了手,听到载潋断断续续只喊一个“疼”字。皇后担忧万千地看着眼前的载潋,又忍不住掉起眼泪来,她想起儿时的载潋,是多么的活泼开朗,而如今竟被折磨至此,几近凋零。 静心见皇后伤心,便上前来接过了皇后手里的药,道,“娘娘,还是奴才来吧,格格若醒着,肯定也不愿意惹娘娘伤心。”皇后点了点头,坐在凳子上转了身,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她背对着花架子床,不敢再看载潋的模样。 皇后转头间瞧见方才遣去请太医的小太监低着头跑回来了,忙起身去问道,“太医请来了吗?” 小太监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见眼前人是皇后,吓得忙跪倒在地磕头,道,“回皇后娘娘,是奴才无能,没能请来太医。”皇后气得更紧蹙了眉头,低吼着怒问,“为什么?!”那小太监连连磕头请罪道,“娘娘息怒,奴才去了太医院,今儿夜里当值的太医说,三格格的事儿不同于其他主子,若没有万岁爷的口谕,他们太医院不能来给三格格瞧病。” 皇后气得喘息不匀,吼道,“你有没有跟太医说清楚了,说是本宫请他来?”小太监又答,“奴才都说明白了,是皇后娘娘请,可他还是说,三格格是万岁爷亲自下旨责罚的,若没有万岁爷的意思,他们谁也不敢来给三格格瞧病!” 皇后彻底失了法子,只剩下来回在殿里走动,红儿怕皇后跟着急出病来,忙扶皇后坐下,安抚她道,“娘娘别急,三格格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皇后却急得痛哭流涕,挥开红儿的手道,“什么吉人自有天相,都是你们骗我!潋儿又不是钢筋铁骨,根本禁不得这些!若是万岁爷不肯,那我就亲自去求万岁爷!” 红儿一听此话便慌了,立时去安抚她道,“娘娘可别啊!万岁爷现在在气头儿上呢,您去了也只能是惹了圣怒,帮不了三格格!更何况三格格这事儿是因为珍妃,您若是去了,不摆明了是和珍妃过不去吗?万岁爷宠她,到时候又该误解您的居心,您又是何苦呢!” 皇后此时才稍微冷静下来,她转头望着昏迷不醒的载潋,想到她明日一早就又要再挨受十次廷杖了,晚上睡前又要再挨受掌嘴,这样暗无天日的日子还有三个月之久,她心里痛得不知是何滋味,也无比清楚,若是皇上执意如此惩罚载潋下去,载潋就不可能再活着走出宝华殿了。 皇后一时尚没有什么办法,忽听见殿外头有个嬷嬷来传话道,“皇后娘娘,宝华殿的慧生小师父求见。” 皇后听是宝华殿的师父,忙让嬷嬷领着慧生进来,皇后站起了身去迎他,慧生规规矩矩地向皇后行了礼,口中拜道,“贫僧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忙请慧生进去,问道,“小师父怎么来了?” 慧生方才自别了载潋,一直在宝华殿里没有离去,他听见外头有吵闹声,便出来想看个究竟,却正看见载潋被一群太监掌嘴,他一早就看出载潋身子虚弱,又见她还要再被掌嘴,心里实在不忍,才会破了规矩,私自跑到抚辰殿里来的。 慧生此时并不说话,只是大步流星地往载潋躺着的床边走,他低头见了载潋的模样,忍不住蹙眉摇头,他心中恻隐,口中不禁低念“阿弥陀佛”,他从袖口中掏出一瓶药来,交给静心道,“这药虽不能减少格格的疼痛,却能保住格格一条命,若到了危难时,让格格含下一颗,会救格格一命的。” 静心捧着慧生交给自己的药,一时感动得不知如何道谢,如今她们陪着载潋一起沦落为罪人,被禁足在抚辰殿里,从未曾想到,会有宝华殿里的僧人愿意冒着被连累的危险,来帮助载潋。 静心双手捧着药,双眼噙满了泪水,不知如何向慧生道谢的她忽然跪倒在了慧生的面前,重重磕了一头,道,“师父救命之恩,我静心一定铭记在心,若还能出这抚辰殿,一定恩恩相报!” 慧生只是淡笑,他转身出了载潋休息的内暖阁,走到皇后身边,向皇后道,“娘娘,贫僧知道娘娘想救格格,可若娘娘亲自去求皇上,就正如您身边儿这位姑娘所说,一定会得不偿失,且并不能真正帮到格格,若想要万岁爷收回圣怒,对格格开恩,一定要有能劝动万岁爷,又真心想救格格的人来才行。” 皇后不解,追问道,“那以师父的意思,莫非要我去求珍妃?”慧生轻笑,“自然不是,娘娘应该更明白,珍妃不会真心实意地帮格格的,毕竟现在格格背负的罪名,是谋害了珍妃的孩子。” 皇后更加不解,她想不出还能有谁,是能劝动皇上,且又是真心实意愿意来救载潋的人,皇后颇有些困惑,又有些心急了,便冷笑了一声问,“师父若是有办法了,能否就直接告诉本宫。” 慧生靠近了皇后半步,压低了声音道,“皇后娘娘,贫僧听闻,三格格的额娘,也正是万岁爷的亲额娘,眼下的情况,还有谁比她更合适呢?” ====== 皇后走时长街上渐渐起风了,载潋到最后也没能醒来,她没能同载潋再说些什么,可她却不得不走了,因为她心里如今有了法子,一定要抓紧行动才可以,她怕被太后发觉了,自己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方才领了慧生进抚辰殿的嬷嬷叫玢霁,原先是在太后宫里伺候太后吸水烟袋的嬷嬷,由于年纪大了手不如从前稳了,太后便遣了她去造办处做些琐碎杂活,她的位置由如今太后宫里更为年轻的何荣儿顶替了,她心里一直有不甘,想要找到机会能重回太后宫里。今日她依照着太后宫里要赏皇后的懿旨,从造办处领了件乾隆年间的珐琅花鸟纹梅花式屉盒往皇后的钟粹宫来,正巧赶上皇后出宫到宝华殿来,她不放心将太后赏下来的东西转交旁人,又想得皇后的赏,便一直跟着到宝华殿来了。 皇后方才走出宝华殿与抚辰殿外的垂花门,长街上忽然飘起了雨点,红儿忙撑了伞为皇后挡雨,皇后一路向前走,玢霁便一路在旁边跟着,皇后挥手叫来身边一个小太监吩咐道,“你现在就出宫,到醇王府上把载潋的情况说给醇贤亲王福晋听,请她明日一早就进宫来来给载潋说说情...你记着,说话缓和点儿,要是载沣他们不敢告诉福晋,她现在还不知道呢,福晋年纪大了,你可千万别吓着了福晋。” 小太监得了命,立时应是,颔首退了几步,走回到皇后的身后。皇后垂首时瞧见身边走这个嬷嬷,并不是自己宫里的人,仔细瞧了瞧发现是从前伺候过太后的玢霁,便笑道,“玢霁姑姑辛苦了,太后赏的东西都捧了一路了,这会儿想也累了,姑姑把东西交给红儿,这就回去休息吧。” 玢霁按着吩咐把手里一直捧着的花鸟纹梅屉盒交给了红儿,退着步子便赶紧走了,她此时也不想得皇后的赏了,因为她找到了更好的方法,甚至能让她再回太后身边的方法。 玢霁知道这次载潋罪孽深重,太后定不能容她,就连从前一向偏护载潋的皇上也绝不宽恕她,可现在太后却没对载潋做过多的惩罚,只让皇上罚她思过。玢霁以为是太后抓不住载潋的把柄,她认为自己替太后抓住了载潋的把柄,她方才看得真真的,宝华殿里的小师父为了载潋而破了宝华殿的规矩,私自出了宝华殿,还同衣衫不整、昏迷不醒的载潋同处一室。 玢霁想象着自己即将得到的赏赐与重用,脚下步子也不自觉地变快了。 ======= 此时醇王府内一片寂静,与前一天晚上的沸反盈天截然不同,载潋不在府上的第一天夜里,载沣只命人告诉福晋,说皇上和太后留载潋在宫里陪他们叙话作伴儿,就像光绪十四年春节时那样。由于载潋经常受太后与皇上的传召入宫,婉贞福晋并没有多想,她除去叮嘱载沣要多多关照载潋在宫里的用物与起居外,并无他话。 转眼就到了载潋不在府上的第二天夜里,载涛渐渐开始耐不住性子了,他从自己的书房顺着回廊往载沣起居所住的思谦堂走,推开门却发现载洵也在载沣房里,不禁不快道,“好啊,如今哥哥们商量事儿,都要避开我了吗?” 载洵一愣,缓了半晌后才听明白载涛的话,后知后觉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一个人睡不下了,担心妹妹,所以才来找五哥商量对策,又不是我们二人故意避开你的,你这也吃心了?” 载涛听载洵也是因为载潋的事情而睡不下,才缓和了语气道,“我本没有这个意思的,也是因为实在担心潋儿,所以才说话冲了些,还请哥哥别和我计较。” 载洵也并不同载涛计较,上前去扯了载涛进来,转手将门合紧了才道,“站在门口儿也不让我们关门,若让大额娘听见了可怎么办?”载涛被载洵扯得还没站稳,听见载洵的话立刻急了低吼道,“我们不能再这么瞒下去了!昨儿个说咱们自己想办法救潋儿出来,才暂且瞒着大额娘的。可今天呢?我们根本就没有办法!去求皇上,皇上根本不会见我们的,再这么等下去,潋儿的命就没了!” 载洵听了载涛此话,极度不快道,“你胡说八道!妹妹不会有事的!你胡说些什么!” “我胡说八道?我说的是实话!”载涛也丝毫不让,继续顶撞载洵道,“一百廷杖,日日掌嘴!还要在宝华殿内罚跪祈福,等不到皇上罚满她三个月,我们就再也见不到她了!” 载洵还没来得及再说些什么,载沣终于开口制止他们二人道,“行了!现在要我们一起想办法,不是让你们聚在一块儿吵嘴的!” “哥哥!”载涛大吼了一声,跑到载沣的身边恳求道,“哥哥,我想过了,我们没有别的办法,眼下唯一可行的,便是将真相告诉大额娘,让她进宫去给潋儿求情!我们现在这样瞒着她,根本不是为了她好,若是将来潋儿真的回不来了,她都浑然不知,难道我们还要继续瞒下去吗!” 载沣有些被载涛说动了,可他却仍不能下定决心,毕竟他还想再做最后的挣扎,他希望能依靠自己兄弟三人来解决这件事情,他不想让婉贞福晋跟着他们兄妹四个一起担惊受怕,他更知道阿玛生前时,阿玛与大额娘两人就不喜与太后来往,所以纵然婉贞福晋和太后是亲姐妹,婉贞福晋也很少进宫。 他们现在若是让婉贞福晋进宫为载潋求情,无非是强人所难,也有违阿玛生前的意愿。 载沣思虑了片刻后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也不希望潋儿有分毫损伤,可大额娘向来不甚与太后来往,现在若让大额娘进宫给潋儿求情,不知道可有效果?” 载涛急得眼睛通红,几乎要流下泪来,他紧紧抓住了载沣的衣袖,蹲在载沣身边仰望着他,字字恳切道,“哥哥!你别再犹豫了,潋儿她等不得了,今天是第二天,我若没猜错,她肯定已经受不住了!哥哥该比我更清楚吧,潋儿本就是先天不足的孩子,哪儿禁得起这些!大额娘她虽不甚入宫走动,可她到底是太后的亲妹妹,是皇上嫡嫡亲亲的亲额娘!皇上他怎么能看着自己的亲额娘痛苦呢!” 载沣被载涛打动了,他低头望着载涛,双眼瞬时也变得通红,他恍惚中想到很多年以前,李妈妈抱着载潋入府的那个晚上,载涛离去的背影还有载潋在襁褓中通红的小脸蛋,他至今都记得格外清晰。那个时候他看着自己的阿玛还有额娘哭,却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只有在心里牢牢与自己约定,“我永远都会记得自己有载涛这个弟弟,这个女孩儿从今后就是我的妹妹。” 载沣不再犹豫了,他用力地点一点头,定定对载涛与载洵道,“好!我们去求额娘,为了潋儿,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 载沣的话音未落,兄弟三人忽听见门外传来敲门声,载洵小心翼翼去开了门,竟见是扶秋姑姑搀扶着婉贞福晋站在门外,婉贞福晋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太监和皇后身边的侍女红儿。 载洵不禁吓得倒吸了口凉气,载沣与载涛见了,也忙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处跪下磕头道,“孩儿给额娘请安。”载沣随后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搀扶住了婉贞福晋另一侧手臂,躬着身请婉贞福晋进来,关怀道,“额娘这么晚怎么来了,若有什么话,吩咐底下人来跟儿子说一声就是了。” “你们三个给我跪着!”婉贞福晋忽然怒声呵斥载沣兄弟三人,载沣听了心里也知道所为何事,方才见了皇后身边的红儿他便也知道大概了,却也没有二话,退了两步跪在了载洵和载涛的身边。 “你们告诉我,妹妹到底去哪儿了?”婉贞福晋坐在了载沣方才坐的位置上,垂眸注视着眼前的兄弟三人。载沣知道额娘此时一定都已经知道了,他本已打算实话告诉额娘,于是也不再瞒,如实道,“回额娘话,妹妹她...现在正在宝华殿中受罚思过,因为妹妹...妹妹指使阿晋谋害了珍妃娘娘腹中的皇嗣。” 婉贞福晋蹙着眉冷笑了一声,立时反问道,“你们相信?”载沣抬头望着婉贞福晋,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被自己吞回了,良久后才道,“儿子不相信。” “既然不相信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为什么不赶紧想办法救潋儿出来!”婉贞福晋明显动怒了,载沣为安抚他,只得低头认错道,“额娘教训得是,都是儿子的错,是儿子愚钝,可儿子...也绝不愿见妹妹受分毫的损伤!” 载涛见载沣将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忙开口为载沣解释道,“额娘!不能都怪五哥一个人,儿子也有错,若儿子能早些醒悟,一定不会耽搁至今日!儿子请额娘息怒,不要再责怪五哥了,他也是为了额娘着想,他不愿意让额娘跟着我们兄妹四人殚精竭虑!” 载洵也开口解释道,“额娘,我们并非不担心妹妹,我们三人聚在一起,就是因为担心妹妹,我们也并非存心想要瞒您,实在是担心您的身体。” 婉贞福晋含着泪光挥了挥手,道,“我也不想怪你们,我只是担心潋儿。我明日一早就进宫去见皇上,我亲自去求他放了潋儿。至于谋害皇嗣一事,你们一定不要放过那个阿晋,一定要问清楚了来龙去脉,才能还潋儿清白。” 载沣点头应是,拱手道,“儿子一定扣住了阿晋,一定会还妹妹清白,还醇王府清白!” 蚀骨 玢霁到太后宫里时,太后尚未休息下,正坐在妆镜台前由李莲英伺候着篦头发。崔玉贵引着玢霁进到太后的寝宫里,隔了两道东珠挂帘向里头回道,“太后,玢霁姑姑来了,说有要紧的事儿回禀您。” 太后正要休息下,听有人来回话只觉得疲倦,便倦倦道,“明日再说吧。”何荣儿在一旁伺候着,听着太后的话,便打了挂帘出来对崔玉贵道,“二总管,太后说明日再说吧。” 玢霁见太后不想见自己,忙抬高了嗓门道,“太后,是奴才!奴才方才从宝华殿来的,见着了三格格和皇后娘娘,真的有很要紧的事儿,明日一早恐怕就要来不及了!” 太后一听是宝华殿里的消息,困意忽就减了几分,起身坐到床榻上,转身冲着外边道了句,“让她进来吧。” 玢霁许久没在太后身边伺候了,此时颇有些紧张无措,她拼命使自己不要慌张,规规矩矩跪在太后面前请安道,“奴才给皇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尚记得玢霁,挥手让她起来,吩咐何荣儿给她搬了圆凳去坐,玢霁受宠若惊地又跪下谢恩,才敢缓缓落了座。 太后开门见山问道,“你说有什么要紧事儿?”玢霁连连道,“回太后,奴才今儿个得了差事往皇后娘娘的钟粹宫去,偏巧遇上娘娘要去宝华殿探望三格格,奴才不放心,便跟着去了,奴才本以为三格格犯下了那样无可饶恕的重罪,现在会自知罪孽,好好在宝华殿中静思己过,可谁知才去宝华殿,奴才就看见三格格就和奉旨掌嘴的谙达们起了争执,更甚的是,三格格女儿之身,本已栖身在抚辰殿中了,竟还与宝华殿中的小师父纠缠不清,使得小师父越矩行事,夜里私出宝华殿,为与尚衣衫不整的三格格同处一室。” 太后听后不禁紧蹙了眉头,她对玢霁的话半信半疑,连太后都知道,载潋向来最在意皇上的想法,怎么会行此苟且之事,难道载潋此次蒙冤,果真令她自暴自弃了吗? “你说这话,有什么证据吗?”太后冷冷质问道,玢霁忙道,“回太后的话,奴才瞧得真真儿的,那个宝华殿的小师父给了三格格身边侍女一瓶药,说是能保命的,您若是派人去搜,准还在那个侍女身上,而且那小师父还给皇后娘娘指点迷津呢,教皇后娘娘如何救三格格出来。” 太后听到皇后要救载潋出来,心底顿时一惊,怒道,“皇后?她们要做什么?”玢霁回道,“太后,这就是奴才为何一定要今儿夜里见您的原因了,皇后娘娘派了人出宫,要请醇贤亲王福晋进宫来给三格格求情!奴才想,万岁爷挂念生母,一定不会拒绝醇贤亲王福晋所请的,若是如此,岂不轻纵了三格格?” 玢霁并不知道真正谋害珍妃孩子的凶手是谁,她真的以为这一切都是载潋所做的,而太后所考虑的却是另一番,她所考虑的是,若载潋出来了,缓和了与皇上之间的关系,那她就很可能说出实情的真相,那她辛苦谋划的一切岂不就要功亏一篑了? 太后又本不满于载湉执意与日本宣战,她想自己的妹妹此时进宫,再加上玢霁方才说的那件事,正合她心意,只有她们来搅乱了载湉的心,搅乱了现在的战局,朝堂上的臣子们才会更加觉得,朝廷是离不开她的最终决断的。 太后并不急于明天即将发生的变数,她微笑着望了望眼前的玢霁,笑道,“若你所说载潋与宝华殿中僧侣一事是真,那便正合我心意。” 玢霁站起身来重新跪倒道,“奴才以性命担保是真!那小师父因担忧三格格被掌嘴,一直站在外面没有离去,等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才来求了奴才为他通传!奴才是亲眼所见!” 太后长舒了一口气,道,“也不必去拦着皇后的人了,让他们去请,等明儿福晋进了宫,你就去养心殿给皇上请个安,悄悄儿告诉他,他的好妹妹,是怎么在宝华殿里思过的。到时候一边儿是自己的亲额娘,一边儿是自己在意的妹妹,我倒要看看皇上会怎么选。” ======= 次日辰时,天仍未亮,婉贞福晋已俱亲王福晋朝服,朝服上披领与袖口皆用石青,绣金丝与海龙,服上前后正龙各一条,两肩绣行龙各一条,裾后开口,领后垂金黄绦。 她端坐在缓缓驶离王府的马车之中,侧目望着身边的太平湖渐渐远去,心中感慨万千,今日她进宫是要去见皇上,这一日她不知已经期盼了多久,可今日,她进宫却是要为了载潋求情,很可能会惹怒了自己九五之尊的儿子。 李妈妈同着婉贞福晋一同入宫了,她许久没见着载潋了,心里也着实担忧。此时李妈妈正陪着婉贞福晋坐在马车里,一路往宫中去,李妈妈见婉贞福晋一路上愁眉不展,不禁劝抚道,“福晋,您放宽心,万岁爷仁慈孝顺,不会不顾您今日所请的。更何况有了您出面,说不准万岁爷就会原谅了格格了,将来事情水落石出,格格和咱王府就都清白干净了。” 婉贞福晋点头不语,她不知该要说些什么,她心里比谁都更加希望载潋和醇王府能早日洗清罪名,她回忆起自己已经西去的夫君,知道如今王府上的乱象,一定不像他所期盼的那样。 婉贞福晋的马车自东华门入宫,途径锡庆门与景运门,直至养心殿。婉贞福晋下车时瞧见养心殿门口站了个上了年纪的嬷嬷,似要进养心殿一样,那个嬷嬷瞧见了她便颔首福身,婉贞福晋见她上了年纪,便立时叫她起了。 婉贞福晋站在遵义门外,由身边小厮前去通传,立时有养心殿里的小太监出来请她进去,方走了两步,又有王商与寇连材二人跑出来出来相迎,笑脸迎道,“奴才给福晋请安了!万岁爷不知道您要进宫,奴才们都没事先准备着,刚才万岁爷听说是您来了,高兴得不行呢,福晋您快请吧!” 因宗室家眷们不得入养心殿正殿,王商便领着婉贞福晋进了偏殿,里面用物一应俱全,婉贞福晋在梨花木扶手椅上落了座,便好奇问道,“平日里皇上也不住在偏殿,这儿怎么会收拾得这样干净?就像有人日日在这儿住着似的。” 王商听了婉贞福晋的问题,脸上的笑忽有些凝固,他略有些窘意地干笑了两声,回道,“回福晋话,这儿从前是三格格进宫时住过的,万岁爷从前吩咐,里头不许变样儿,格格在的时候什么样子,现在就什么样子,如今万岁爷虽也不常进来了,可奴才们都勤谨地收拾着呢。” 婉贞福晋感觉心底一动,眼底更感觉酸涩,她知道,自己的亲生儿子一定是一个重情重义的人。 王商听见偏殿外头传来脚步声,立时回过头去看,见果真是皇上过来了,忙出殿去迎,附在载湉身边道,“万岁爷快请吧,福晋就在这里头等您呢。” 婉贞福晋听见了载湉的脚步声,心跳声也随之越来越快,她缓缓站起身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殿外的连廊,等到她清楚地看到自己朝思暮想的那副面孔时,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今日终于只有他们母子俩了,这一天她不知道已经期盼了多久。 “皇上...”婉贞福晋最终也只喊出一声皇上,载湉看见了站在偏殿内的婉贞福晋,他的双眼也瞬时红润了,他呆愣愣地站在门口,两人相望了许久,他才冲进偏殿中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婉贞福晋的面前,他哽咽了许久后才以极轻的声音喊了一句“额娘”。 婉贞福晋蹲下身去,将面前的载湉紧紧拥入自己的怀抱,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他们母子两人尚没有说过一句话,竟只顾得哭了,可此时,言语仿佛才是最无力的表达。 等到载湉抬手擦干了自己眼角的泪,也抬手去为婉贞福晋擦干了眼泪,他才搀扶着婉贞福晋缓缓落座,命王商去上了茶,而后问婉贞福晋道,“福晋今日来,是专程来看望朕的吗?” 婉贞福晋不可能骗他,她心里更清楚今日自己来是所为何事,便开门见山道,“皇上,奴才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皇上,可也正因为奴才牵挂皇上,所以奴才不敢来探望皇上,奴才想要皇上好过,就一定要克制自己的思念,从皇上走的那一天起,奴才就明白这个道理...今日奴才破格来求见,是为了载潋。” 载湉心中一沉,他想到了额娘今日来会是为了载潋,却也没想到额娘会如此直截了当,他想起载潋的所作所为,仍感觉极度的愤怒与悲伤,他明明那么在乎载潋,载潋却谋害了自己最为看重的皇嗣,他无法释怀也无法原谅。 “福晋知道载潋都做了些什么吗?”载湉并没有接婉贞福晋的话,他只是低着头,声音冷冷清清地问道。 婉贞福晋点头,她注视着眼前的载湉,一字一句地认真道,“知道,可奴才也知道,这些事儿绝不会是载潋做的,她是奴才的女儿,奴才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 载湉猛地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亲生额娘,他不忍心看自己的亲生额娘伤心,却仍旧说道,“福晋就这么相信吗,如果连她自己都认了呢?” 婉贞福晋的目光中流露出无限的爱意,因为她想到了载潋,因为她正注视着载湉,她淡笑着轻声开口道,“载潋认了,奴才知道她到底为了什么人,奴才希望,皇上也能知道。”如今婉贞福晋尚没有能够证明载潋清白的证据,她不能向皇上证明些什么,可她不需要向自己证明,她相信载潋,绝对的相信载潋。 载湉的目光震动了一瞬,他第一次听到这些话,他知道自己的亲生额娘无论如何也不会欺骗自己,他感觉内心颤动,载潋竟会是为了什么人而认下罪名,他从前从未想过。 载湉不愿见额娘难过痛苦,便也直接了当问道,“福晋想要求些什么,朕一定尽可能满足福晋所请。” 婉贞福晋忽起身下跪,载湉见状惊得忙亦跪在婉贞福晋面前要搀扶她起来,婉贞福晋开口道,“奴才求皇上放了载潋,奴才一定能够证明她的清白!还望皇上相信我,也相信载潋,她如今所受的苦,不该是她受的!” 载湉听到此处时更感觉内心触动,他此时才敢去试想载潋会面临什么样的处境,他明明知道载潋身子不好,从前被载振掳走时更受了伤,几次三番在雨中罚跪,腿上也落下了病根,可他当时还是为了解心头之恨而做下了不留情面的决定——共挨一百廷杖,每日受掌嘴十次,禁足三月也要日日罚跪三月,种种如此,几乎可以要了载潋的命。 载湉问自己是否真的看不清载潋的真心,他比谁都更抗拒肯定的答案,他想自己是曾经得到过载潋的真心的。 载湉抬眼望了望婉贞福晋无比渴望的眼神,纵然他仍愤怒,仍悲痛,仍无法原谅载潋的罪孽,可他已经因为自己的亲生额娘而动摇了,因为他也无条件相信自己的额娘,他坚信额娘不会欺骗自己,他想给载潋,更是给自己额娘一次证明的机会。 载湉终于缓缓点了点头道,“朕答应福晋,今日起收回对载潋的责罚,朕也希望福晋真的能证明她的清白,如果不能,她所犯下的罪过要由她自己来偿。” 婉贞福晋听后热泪纵横,道,“奴才一定,让她清清白白再与皇上相见。” 载湉正话至此处,王商忽上前来不合时宜地通传了一句道,“万岁爷,太后宫里的玢霁姑姑来了,说有要紧事儿和您说。”载湉略一蹙眉,侧眸问道,“什么要紧事儿,偏要在现在说?” 王商诺诺回道,“回万岁爷,姑姑说...说是宝华殿的事儿。”载湉一听是宝华殿,心里就像被人用针刺了一样,直中要害,他叫婉贞福晋稍等,转过身去向外走了几步,走到偏殿外的连廊上,见到从前太后宫里的玢霁站在连廊上,目不斜视冷声问道,“姑姑有什么要紧事儿?” 玢霁装出一副又慌又急的模样来,像是撞破了什么不可见人的秘密,附在载湉耳边将昨天说给太后的那一番话全部转述了一遍。 载湉听到“三格格衣衫不整...”几个字时忽感觉自己的手掌心传来钻心的疼痛,他低头去看时,才发现竟是自己因愤怒一直紧握拳头,手指上的指甲已抠破了自己的掌心。 载湉听完后,站在连廊上出神了好久,才对玢霁道了一句,“你去抚辰殿等着朕,朕要问个明白。”玢霁福身答了是,转身便出了养心殿,直往抚辰殿而去。 载湉回到偏殿中,极力掩饰住自己的震怒,挤出一点笑意来对婉贞福晋道,“福晋,朕要亲自去宝华殿瞧瞧载潋,朕答应福晋的,绝不会变,福晋请放心。等过了十日后的宝华殿拈香礼,朕就让她出宫回府。” ======= 载湉送走了婉贞福晋后,便匆匆赶往抚辰殿,他到时玢霁早已等候在外了,载湉身边只带了王商一人,再无其他人。载湉见了玢霁便问,“你说的宝华殿小和尚是哪个,朕现在就要见到他,你现在就去传他,让他到抚辰殿里来见朕。” 玢霁心里欣喜万分地去寻慧生了,载湉则怒气冲冲地往抚辰殿中大步而去。 载潋此时才刚清醒一点,她昏昏沉沉睡了一宿,现在才渐渐感觉脸上的肿痛要比昨夜里好多了,瑛隐弯着腰为躺在床上的载潋上药,眼见着药瓶里的药要用完了,瑛隐不禁着急道,“格格,这瓶药是从前万岁爷赏您的吧,您还有吗?这瓶就要用净了。” 静心听见瑛隐和载潋提起了皇上,忙打瑛隐的手道,“上药就上药,提什么别的?格格这会儿身子不好,别惹格格伤心了。”载潋却躺在床上笑,拉下了静心和瑛隐的手,笑道,“姑姑,您和瑛隐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的。” 瑛隐也向静心吐了吐舌头,顽皮道,“姑姑,您看,格格向着我说话了!我本来也没说什么,只是问格格这药还有没有了。” “就属你机灵!”静心含着笑拍了拍瑛隐的脑门,忽又想到为何今日来施廷杖的人怎么还不到,心里渐渐起了疑,便听见外面传来铿锵有力的脚步声。 静心以为是来施廷杖的人来了,便跑到门口去看,却惊见是皇上来了,她不禁错愕地“啊”出一声,连连退了几步忙往载潋床边跑,努力压低了声音道,“格格!是万岁爷来了!” 载潋听至此处,猛地睁大了双眼,她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滞了,她不知道皇上此时来会是所为何事,自己又该如何面对皇上。 可载湉并没有给载潋更多思考的时间,他狠狠推开门便大步跨进,载潋在静心和瑛隐两个人的搀扶下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她见到眼前的人果真是皇上,心跳得又失了节奏,她在静心与瑛隐两个人的搀扶下缓缓跪下,又缓缓磕头道,“奴才载潋给皇上请安,恭请皇上万福金安。” 载潋跪在地上迟迟听不到皇上的回话,良久后只听到王商的声音传来,“格格,您请到外边儿来吧。” 载潋此时才抬头,发现皇上此时已不在殿中了,她缓缓向外走,却见一个嬷嬷拉着慧生一起跪在院子里,数十名蓝翎侍卫与太监已在院子里备好了廷杖的长凳,载潋感觉心底一凉,她不知道自己又要面对什么,却感觉眼前的一切都来势不妙。 载潋正又要跪,却忽然听见皇上急促的声音传来,“你不必跪了!”载潋才又缓缓站直了膝盖,在静心与瑛隐一左一右的搀扶下勉强站直了。 载潋抬起头去,正看见皇上铁青的脸色,他眉头紧锁,目光仇视如炬,一步一步向载潋走近,用手指着慧生冷厉质问道,“朕问你,你和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载潋转头看了看跪在院中的慧生,她是今日醒来后才听瑛隐和精心同自己说了昨晚发生的事的,她才知道原来慧生昨晚一直在抚辰殿外没有离开,而且还来送了一瓶可以在危难时刻保命的药。 载潋摇了摇头,满目不解地望向了皇上,道,“皇上,奴才不明白...” 载湉点了点头,长吸了一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他挥了挥手示意玢霁,道,“你去搜。”玢霁立刻答是,冲上前去便去搜静心的身,静心被吓得连连退了两步,用手去阻挡,道,“万岁爷!您到底要问什么啊!格格已受了这么多苦,难道您还不满意吗!” 玢霁从静心衣服的内兜里掏出一瓶药来,她瞧着正是昨日夜里慧生送给她的那瓶,于是拿到载湉面前道,“万岁爷,您看,就是这瓶药!是这个小师父送给三格格的!” 载潋忽然明白了些什么,这个嬷嬷是想说自己与慧生有所瓜葛,企图利用这瓶药去证明。载潋恨自己昨晚一直昏迷不醒,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皇上!皇上...”载潋挣脱开搀扶着自己的瑛隐,她向前颤颤巍巍地走了两步,跪倒在载湉面前道,“皇上!奴才绝对清白,慧生小师父也绝对清白!慧生师父是出家人,无非是好心帮助奴才而已!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载潋见皇上一直听身旁的那个嬷嬷所说,气得不禁以手指直指她的脸,怒骂道,“皇上!这个嬷嬷!她怎么能有这样的龌龊想法,这里是宝华殿,是佛门清净之地!慧生师父是出家人,怎能由她随意玷污!” 玢霁听见载潋直指自己,忙也跪下道,“万岁爷!奴才以性命担保!那个小和尚,为了看三格格伤势如何,不顾佛门清规,夜闯抚辰殿,当时三格格只穿了贴身衣物躺在床上,那小和尚就站在床边,陪了三格格好久!奴才所说,奴才愿以性命担保,三格格可以吗?” “你...”载潋被气得感觉气血全往头顶涌,她感觉一阵阵晕眩,几乎要跪不住,她用双手撑住了自己的身体,向前挪了两步,抬头望着皇上道,“皇上,奴才求您信我,奴才和慧生师父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 “方才奴才还什么都没说,三格格就直指奴才心思龌龊,格格怎么猜得这样准?莫不是本就心中有鬼!更何况若真的什么都没有,格格的侍女身上为何会有慧生师父送的药?若真的什么都没有,又怎么会有宝华殿僧侣看见,深夜里你和慧生在佛堂内私相授受?格格被罚掌嘴,慧生更是担心得不肯离开,宁愿违反宝华殿清规,也不愿弃格格于不顾!到底有什么,格格心里最清楚!”玢霁咄咄逼人道。 载潋却不能再反驳些什么,她只感觉自己脑海里一片空白,昨天夜里所发生的一切,她都记不得了。 载潋无助地望着跪在一旁的慧生,希望他能为自己解释些什么,慧生许久都不说话,终于重重叩了一头开口道,“皇上,贫僧自知万死,是贫僧玷污佛门清规之地,贫僧承认,贫僧怜悯三格格的境遇,也令贫僧动了凡心,因为贫僧不相信,三格格这样一个眼中只有善意的人,会是谋害皇嗣的凶手!” 载湉根本不听慧生说些什么,他只知道这个宝华殿的小和尚已经不配再待在宝华殿中了,挥手便让侍卫赶他出宫去,载潋知道被赶出宫后他将面临什么,他在宫外将无法栖身,更无处谋生。 载潋望着侍卫们将慧生越拖越远,跪着向前爬了几步,跪在皇上的脚边啜泣道,“皇上!奴才...奴才求您了,求求您开恩,放过他吧...他做错了什么,您要把他逼上绝路...” 载湉此时看见载潋只感觉怒火中烧,他踢开了载潋,厌恶至极道,“你竟还敢为他求情?!你知不知道,你与宝华殿僧侣有染,朕能饶你一命已是看在醇贤亲王福晋的面子上了!”载湉话毕后,忽剧烈地咳嗽起来,载潋想起不久前在颐和园中时,皇上的身子就不大好,时常咳嗽发烧,此时听见皇上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载潋竟还是忍不住心疼。 载湉望着载潋的模样,感觉可悲又可气,他才决心要给她机会证明清白,她就如此不知珍惜,私下里与宝华殿中的年轻僧侣纠缠不清。 载湉怒目瞪着载潋,怒吼着问道,“你说他没做错什么,那朕问你,皇嗣到底是不是你谋害的?!”载潋听到这个问题,只感觉皇上仿佛拿了一把匕首,架在她的喉咙处,她又悲又气,几乎呼吸不畅,她哭着哭着便笑了出来,苦涩道,“是...是奴才谋害皇嗣...” “那他来同情你,究竟是不是他的错处?”皇上咄咄逼问,载潋终于放弃了,她不想再反驳挣扎些什么,她苦涩地笑,“是...是...”载潋跪在地上,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忽然抬起头来向载湉大吼了一声,“皇上!如果他来帮我就是他的错!那奴才求皇上杀了奴才吧,好解皇上的心头之恨!求皇上不要再把另一个无辜的人也逼上绝路了!” 载湉不再看载潋的脸,他又想起珍妃那个尚未出世的孩子,又想起慧生刚才那一句“动了凡心”,他再看到载潋微慧生求情的模样,他无法遏制地感觉心痛,他今日又问了载潋一次,皇嗣到底是不是她谋害的,她竟然仍答“是”。 载湉什么都不想再说了,他仍旧决心将慧生赶出了宫去,他转身见院中的侍卫与太监们已做了廷杖的准备,他望了望跪在地上的载潋,又想起来尚未出世的皇嗣,他决心今日后便再也不会来责罚载潋了,如今这样的乱局,他也不想再等拈香礼结束了,他想要载潋尽早离开。 此时有侍卫上前来问载湉是否还要再向载潋施行廷杖,载湉停住了脚步,背对着载潋冷冷道,“朕答应过福晋,自今日起,就收回因皇嗣一事对你的责罚,今日的责罚,是罚你与朕宫中的僧侣纠缠不清!从今后你就回去吧,从今后也不必再见。” 侍卫们得了令,将载潋拉起又按倒在长凳上,昨日他们尚有所顾虑,对载潋放轻了手劲,今日他们可不敢再私自放轻手劲了,今日正值皇上盛怒,手执木棍的两个侍卫为避圣怒,便拼命用力了地去打。 载潋望着皇上渐行渐远的背影,竟感觉身上的疼已经麻木了,她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却忽然想起皇上曾经问过自己的一句话来,如今她却反过来想问皇上,“皇上,你就这么恨奴才吗?” ※※※※※※※※※※※※※※※※※※※※ 对不起各位,说好的更新是这么的虐,我跟大家承诺,一切都会好的,会好的... 如果实在不喜欢虐的盆友,也实在是委屈你萌了... 相信我会好好补偿潋潋的。哭 (一点我的小祝福,祝可爱的rose小朋友生日快乐(笑 这两章在你生日这天更新,十分抱歉赶上的情节正是非常虐的时候, 但是相信我会有甜甜的将来的~虽然现在正虐, 但是这也告诉我们什么困难都只是暂时的,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难关,要相信自己,热爱自己~美好一定会来临! 祝你生日快乐,感谢你给我和这篇故事所有的真心,同时也给我写下去的动力。 生日快乐,这一句让潋潋来对你说。(心 醒悟 抚辰殿外的长街上忽然起风了,黑漆漆的乌云就仿佛压在人们的头顶,盛夏的雨总是到来得令人猝不及防,侍卫们知道马上就要下雨了,于是加快了频率,也更加大了手劲,狠命地抡圆了胳膊打,而趴在长凳上受刑的载潋早已昏死过去,连喊叫声也没有,此时的长街上只剩下静心与瑛隐几乎气绝的哭泣和天空中隐隐酝酿的雷声。 风忽然大得令人骇怕,将长街上的石子都卷起来直往半空中飞,静心身上穿的一件对襟坎肩都被吹得飞卷起来,眼前的碎发更挡住了她的视线。静心跪在地上,顶着眼前的风努力向前挪了几步,却仍然觉得载潋离自己好远。 静心哭得没了力气,身上一软便瘫倒在了地上,瑛隐远远地瞧见,早已不顾此刻是万岁爷谕旨行刑,立时从地上站起身来,冲到了静心身边又跪倒道,“姑姑!姑姑...您怎么了?你快醒醒啊!姑姑...” 一道刺眼的紫光忽然划过漆黑的天空,云中隐隐酝酿的雷声终于爆发,雷声震耳欲聋又摄人心魄,仿佛要将天空撕裂开来,黑云中的雨也终于如泄洪之势倾盆而落,转眼间长街上便起了雾,狭长的宫墙夹道上犹如一片茫茫雨海,宫墙两侧下的泄水渠沟也立时如涨满的河流,水流湍急地向远处而去。 侍卫们不愿淋雨,为了赶快交差,便更加快了施杖的速度,却不曾松下手上的力气,直到打完最后一杖,载潋也顺着侍卫手中棍棒的弧度摔落在了地上。两名行刑的侍卫却连回顾一刻也不曾,连忙披上了遮雨的蓑衣又撑起了伞,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抚辰殿外的长街,他们身后的几名小太监也赶忙戴了藤条编结帽,身上披了蓑衣,上前去将载潋方才所趴的长凳与施刑的棍棒收了,一路无言地随着两名蓝翎侍卫去了。 静心此时才感觉身上有了一点的力气,她倚靠着瑛隐的搀扶才费力地站起身来,她见载潋就倒在远处一片白茫茫的大雨之中,感觉自己竟已哭不出眼泪了,静心只想加快了脚步赶到她的身边去,可如今连自己也要支撑不住倒下了。 静心紧紧抓着瑛隐的手,随着她每一脚都淌在长街的积水当中,才终于赶到了早已昏死过去的载潋身边,静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身下的衣服早已全湿透了,她也早已不在乎了。 静心伸出双手去抱起了载潋的上半身,见她此时面色惨白,牙关紧闭,就连呼吸都变得十分微弱,周身上下也冰凉无比。静心也要耗尽了力气,却仍然挣扎着要抱载潋起来,瑛隐跪在载潋的另一侧,此刻被吓得只一个劲痛哭流涕,静心来不及去安慰她,却听她忽然惊恐无比地大喊了一声,“姑姑!血...血!...” 静心此时才去瞧瑛隐跪着的那一侧,只见载潋身后已是血流成河,鲜红的血水被稀释在一片雨水之中,顺着排水的沟渠越流越远...静心此时才恍然意识到什么,她去转过载潋的身子来,见载潋身后早已是一片血肉模糊,外穿的衣服混着血水已被打烂了。 “格格!格格...”静心下意识去摇晃载潋的肩膀,却没有等来任何回应,静心被眼前的一切吓得怔忡呆滞,连动弹也不得,瑛隐此时却急得满脸通红,她见静心失了心神,忙站起了身去替下静心,一个人将浑身湿透的载潋一把抱起,踉踉跄跄地往抚辰殿里走。 静心抬头看着瑛隐磕磕绊绊的脚步,良久后才从惊吓抽身回来,她扶着身边的宫墙站起身来,加快了步伐去追瑛隐,慌乱中脱下自己外穿的坎肩,高高举过了瑛隐的头顶,护她一片无雨。 ======= 而此时在景仁宫中安静养病的珍妃每日已吃够了各种价值连城的滋养补物,她斜倚在窗下的卧榻上,身上盖了条金绣福禄寿喜纹的罗衾,独自一人瞧窗外的雨景,珍妃转眼瞧见念春同着戴恩如从回廊上过来,手里又端了托盘与白玉碗,忙掩被装睡。 戴恩如为念春轻掀了头上的汉白玉串东珠的门帘,念春便脚步轻盈地走到了珍妃跟前儿,轻笑道,“主子快别睡了,万岁爷又吩咐人送来了上等的燕窝与雪花洋糖,另还有白茯苓和白术,奴才也让人去熬了,等会子您吃下了,身子才能渐渐好啊。” 珍妃极不情愿地坐起身来,见念春手里的白玉碗里正装着用补血益气的红枣煨出来的燕窝,白玉碗旁边放着一红色纸袋,里面包着念春说的雪花洋糖,珍妃用手碰了碰那纸袋子,念春便忙道,“主子,万岁爷说了,知道您不愿意吃药,日日都说嘴里苦,所以才送了这雪花洋糖过来,叫您喝完了药再吃。” 珍妃听罢,只感觉脸上一热,想起载湉往日里对自己的种种好处,心中感觉已如饮了蜜糖,她羞涩地点了点头,指一指身边的茶几,道,“放下吧,我是真不爱吃这些药汤啊补物啊,不过是万岁爷赏的,说什么我都吃得下的。”念春也为自己主子得宠而高兴,笑意盈盈地将手里的碗放下,而后笑道,“万岁爷还说了,这雪花洋糖外头买不到的,只宫里才有,因着主子怕苦,万岁爷才特意吩咐御膳房做的呢。” 主仆几人正说得起兴,知夏忽进来在外头回道,“主子,瑾妃娘娘过来瞧您了。”珍妃一听是姐姐过来了,忙从卧榻上起来,吩咐知夏道,“快请姐姐进来!” 瑾妃身边也只带了自家的丫鬟画秋和润冬,并未带旁人,润冬为瑾妃撑了伞,到了廊下便将手里的伞收了,搭在廊下了。瑾妃手里亲自提了紫檀木镂空屉盒,知夏忙为瑾妃掀了门帘,画秋在一旁也跟着打了帘子,瑾妃进门便笑道,“我瞧着妹妹精神也好些了,今儿吃了什么药,用了什么膳?” 珍妃站起身去迎了瑾妃几步,瑾妃忙加快了步子过来,扶了珍妃让她坐下,道,“你快坐下,跟我面前不拘这些,我今儿来,给你带了些补血的芍药和地黄,都是补血的好东西,等会儿我看着他们给你煎了服药,你失了孩子,最该好好儿补血。” 珍妃含着笑点一点头,笑道,“姐姐,何苦还这样费心,我是知道你的心意,可这些时日来,我宫里最不缺的就是药材,现在竟是连吃也吃不完了...我这儿还有万岁爷赏的八珍,姐姐也该好好儿照料身子,这些好东西,不如姐姐自己留着受用。” 瑾妃含着笑同珍妃玩笑道,“你是仗着万岁爷和老佛爷都心疼你,现在反倒瞧不上我送的东西了?既然如此,我就是伤心也不同你说,只有自己带回去留着了!”珍妃一听此话忽呵呵笑出声来,拉过瑾妃的手道,“好姐姐,我哪儿敢嫌弃你的东西,只是我犯愁,这药日日吃的嘴里泛苦,我哪儿舍得姐姐伤心,就是吃不下也得吃姐姐送的药!” 瑾妃坐在了珍妃的身边,此时才温柔笑道,“你只需好好养着,便是对我宽慰了,如今你最得宠,家里人也因你而得到万岁爷的垂青重用,兄长也屡屡升迁,我虽也想为家里人再谋得些前程,可不能急于这一时...如今家中依仗你受宠,你可要爱惜自己,养好身子啊!” 珍妃频频点头,握紧了瑾妃的手而道,“姐姐,我懂...虽然此次我失了孩子,身子也有损,可正因如此,万岁爷心中才对我更加怜爱愧疚,圣宠更盛于前,所以姐姐不必担心,如今我们已位至妃位,是宫里正正经经的主子,前景正大有可期啊!” 瑾妃也点头赞同珍妃的话,又关怀了她几句,便谈起旁的事来,两人交谈正欢,念春忽从外头得了信儿进来,跪在珍妃同瑾妃面前回话道,“主子,外头送来了。” 瑾妃听罢念春的话,正满头雾水不知何事,珍妃便坐直了身来问道,“送了多少?”念春便更压低了声音回道,“玉铭、宜麟二人共送银票两千两,事成后余数再向主子补齐。” 瑾妃一听此话便慌了心神,忙拉着珍妃羞脚道,“妹妹,你这是做什么?!”珍妃安抚下瑾妃的情绪道,“姐姐,如今我正得圣宠,在万岁爷跟前儿说得上话,我替他们谋官路,他们给咱们送银子,各得好处不是正好吗?自升至妃位,少不得打点宫中谙达师父,自己宫里的这些内监丫头们,哪一个不是少不得的!你我手脚阔绰,将来宫里上上下下有了人脉,族中兄长才官路顺畅!你我也不叫旁人奚落了笑话,这些银子用的是正道儿。” “妹妹!...”瑾妃一时急得竟不知说些什么,愣了许久才脱口一句,“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大清祖制,你就不怕叫万岁爷和太后发觉了?”珍妃心中只惦念银子,自从晋升为妃,又因她失子却更加得宠,她的心气早已和从前不同,皇上只偏爱她一人,皇恩之下万人尊敬,她又如何能不觊觎仿佛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呢? 珍妃向来出手阔绰,喜欢赏银,又偏爱宫外新奇玩意儿,所以月例用银常常入不敷出,根本无法向皇后报账,所以她才想出了其他的生财之道,倚靠皇帝好乘凉,皇恩就是她的摇钱树,她深刻明白银子的重要性,她自己的前程与她家人的官运,还有她的皇后之路,都离不开银子上上下下的打点。 珍妃也不理会瑾妃的话,只顾着先吩咐念春,便拍了拍瑾妃的手示意她不必着急,再与念春道,“你先到宫外头换三百两现银子回来,这个月报账的数目又对不上,免得皇后找我麻烦,你去和下头人去说一声儿,就说不必给皇后报账了。” 瑾妃又急,再忍不下去了,便打断珍妃道,“妹妹!你这又是为何!不给皇后报账,这可是明目张胆地不遵宫规啊,就是你再有理,这也说不过去了。” 珍妃又笑,道,“姐姐担心什么,皇后那个性子,软软绵绵的,现在又忙着给载潋操心呢,就这一个月不报,她也不会追究我什么,反倒是我报了,若是数目不对,她才追问下来,到时我可要怎么办?” 瑾妃心中干着急,却也拦不住下定了决心的珍妃,只能眼睁睁看着念春匆匆拿了银票去了。 ======= 载潋自被瑛隐抱回了抚辰殿,便一直躺在床上昏迷不醒,静心生怕载潋平躺着会压到了她身后的伤口,却又怕载潋趴卧在床上会无法呼吸,便和瑛隐两人扶载潋侧卧在床上,身后垫了许多皇后拿来的软枕与被褥。 静心和瑛隐用干净的棉布替载潋擦净了伤口,擦去了血渍,她们两人才仔细看清载潋腰背上的伤口,她腰上两处受廷杖的皮肉都已开绽,鲜红的血不断从开绽的皮肉中涌出,情状惨不忍睹,令人触目惊心。静心边替载潋擦拭伤口边哭,瑛隐没别的法子,也好拍着静心的肩膀安慰她。 瑛隐知道如今载潋的状况是要不好了,若再没有太医前来救治,任由她继续在环境简陋的抚辰殿里自生自灭,载潋面对的,恐怕也只有死路一条。 瑛隐知道无论如何,事到如今都不能再坐以待毙,她必须想出办法来,她必须反抗挣扎,也只有这样,她或许还能为载潋谋得一线生机。 瑛隐见静心一直坐在载潋床边落泪,连话都好像不会说了一样,她心里知道静心最牵肠挂肚载潋,此刻一定早已如撕心裂肺了一般。瑛隐明白静心离不开载潋,载潋也不会离得开静心,所以这一次她决定自己一个人去搏一次,如果皇上心里还念着丝毫往日恩情,载潋也许还能离得开这绝境,但如果面对她的只剩下死路一条,那她一人所为,也与静心和载潋无关,不必她们来为自己分担,她一人可以承担所有的后果。 瑛隐只短暂地思考了片刻,她便做好了所有的决定,她将双手搭放在静心的肩头上,定定道,“姑姑,我要做什么你都不必管,我要救格格,我只要你好好陪她,如果格格这次能化险为夷,还能走出这绝境,就不枉王爷和福晋从前信任我,我此次纵然是死了,也是值得了。” 静心被瑛隐一番话吓得忙抽出手来攥着她,紧蹙眉头道,“傻丫头!你要干什么?!” 瑛隐用自己的另一只手搭在静心的手背上,同样也紧紧攥住了静心的手,坚定答道,“姑姑,格格现在这样血流不止,如果万岁爷还执意不让格格请医,也不肯放格格出去,那格格就只有一死!所以我必须要做,姑姑照顾好格格,如果万岁爷心中还存有对咱们格格一丝一毫的情意,我会安然无恙回来的。” 静心话毕后,用力抽出自己的双手来,再不顾静心的阻拦,一路狂奔地跑出了抚辰殿,径直向与抚辰殿咫尺比邻的宝华殿跑去。 瑛隐独自跪倒在宝华殿的门外,殿门大敞着,殿内僧侣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跪在殿外的瑛隐,瑛隐亦不顾殿中僧侣们投来的异样目光,只自顾自地跪在殿外磕头。外头的雨虽小了,却仍没有停,瑛隐的衣服很快便被雨水浇透了,她的发髻也在大雨的冲刷中松散下来,额前的碎发都贴在额头上,情景狼狈不堪。 瑛隐强忍住自己悲伤的情绪,一次又一次在大雨中磕头,她清了清自己的喉咙,希望自己的声音能盖过大雨冲刷宫殿的声音,她仍未开口便忍不住落下泪来,但恳求眼前的僧侣们是她救载潋唯一且最后的机会,她只能忍痛说完道,“求宝华殿各位师父救我们格格一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若师父们也冷眼旁观,我们格格就别无生路了!求求各位师父们救救格格!” 宝华殿内有僧侣见了瑛隐的模样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却也不敢出殿来帮助瑛隐,因为方才皇上震怒,才刚刚处置了因同情载潋而出手相救的慧生,现在宝华殿中人人都对载潋避之不及,又怎么还会有人愿意施以援手呢。 慧生的师父听见了瑛隐在殿外的哭求声,撑了伞走出大殿来,向瑛隐施礼道,“阿弥陀佛,姑娘请回吧,三格格如今乃戴罪之身,是她行恶在前,万岁爷惩处在后,本是因果报应,恕贫僧等不能出手相救。” 瑛隐见终于有人愿意出来理睬自己,拼命想要抓住眼前的救命稻草,她仍旧跪在地上,无论如何都不肯起,她淌着地上的浑水向前挪了两步,狠狠向殿内僧侣磕头道,“师父,我求求您救救我们格格吧!我们格格她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种人!这件事从头至尾一定有误会,虽然我仍不清楚来龙去脉,但我以命担保,幕后元凶一定不会是她!她绝不会做出伤害皇嗣这样的事来的!” 瑛隐见宝华殿里的师父开始驻足倾听自己的话了,更紧紧抓住了眼前唯一的希望,她又狠狠向殿内僧侣磕头道,“师父,我也不敢烦求您许多,只求您能为格格请进来位大夫!虽然万岁爷说气话,让格格回去,可格格如今这样情景,莫要说回去,连起身都不能!我们格格她不仅不会伤害皇嗣,也从未与慧生小师父有过任何不齿之事!若想彼此都清白,师父您一定要救格格一命啊!如若不然,将来如何还宝华殿与慧生小师父清白呢!” 慧生的师父被瑛隐一番话说得动摇了,他不想自己的徒儿走得这样不清不白,也不顾得身后众多师兄弟反对,撑着伞径直走出宝华殿来,站在瑛隐身前为跪在雨水中的她撑伞,低头道,“姑娘且回去避避雨吧,贫僧会回明上头,为三格格请医医治。” ======= 瑛隐赶回抚辰殿时,见静心正蹲在载潋床边替她擦额头上的雨水,瑛隐怕吵着载潋,拼命压制住自己的狂喜,冲到静心身后努力压低了声音道,“姑姑,宝华殿的师父们答应帮格格请医进来了!” 静心听后同样大喜,转过身去满目泪光又问道,“真的?!真的!”瑛隐紧握住了静心的双手,连连点头道,“真的姑姑!等太医进来为格格看过了,咱格格也醒了,咱就能陪着格格回府了!万岁爷不是说格格可以回去了吗?” 静心用力点头,抽出手来擦了擦眼角的泪,欣喜中尚来不及说话,忽听身后榻上躺着的载潋忽有了细微的声音,静心忙转头去看载潋,听见她嘴里极小声喊着,“姑姑...姑姑...”静心和瑛隐忙都围在了载潋的床边看她,静心抓紧了载潋因害怕而无处安放的手,附在她耳边道,“格格,别怕,奴才们都在呢。等会儿太医想必也能进来为您瞧伤了,万岁爷...万岁爷也说,咱们能回府去了。” 载潋才将双眼睁开一道缝隙,她见静心与瑛隐都在身边才放下心来,听到静心提到皇上却又苦涩笑道,“皇上...怎么又答应为我请医了?”瑛隐忙解释道,“格格,是宝华殿的师父答应帮您请医的,万岁爷想还不知道...但一会儿若是太医进来了,定也是有万岁爷允了的。” 载潋苦笑,只感觉周身上下仍旧无力,腰臀间更是动弹不得,只要稍稍一动,就感觉如有针挑刀挖一般痛。静心见载潋精神仍旧倦倦的,便安抚她道,“格格,咱们就要能回去了,格格高兴点儿吧!”载潋忽想起自己挨打前皇上说过的一句话,皇上说自己与宝华殿僧侣有染,还能饶自己不死已经是看在醇贤亲王福晋的面上了。 载潋忽然感觉心慌得厉害,她在想自己受的这些苦是不是已经让额娘知道了,她仍旧侧躺在榻上,却又忽然簌簌落起泪来,静心瞧见了忙用绢子给载潋擦泪,着急道,“格格这又是为何,要回去了,该高兴才是。”载潋挡开静心的手,只对她道,“皇上来时曾说,他是因为答应了额娘才要放我回去的...可额娘不知道,皇上来了抚辰殿又这样狠罚我,想是皇上答应额娘的时候,也还不知道关于慧生那番浑话...现在皇上一气之下重罚了我,我这样半死不活的,站也站不起,回府去了叫额娘看见,额娘该如何想皇上呢?他们亲母子俩,将来或不因我而生了嫌隙...” 静心和瑛隐听了载潋这一番话,都忍不住啜泣起来,瑛隐更忍不住气道,“格格,皇上这样罚您,又不信您,您何苦连命都要不保了,还为他着想呢?” 载潋望着瑛隐只笑了笑,拉过了她的手道,“我如今只是心疼额娘罢了...皇上是她唯一的亲生儿子,若让额娘误解,连皇上也不将她放在心里,额娘该多伤心呢。”瑛隐望着载潋只顾着流泪,载潋顿了顿又道,“我也知道这都不怨皇上,皇上是在气头上,又被那个嬷嬷鼓惑了,所以我才更不愿见额娘与皇上,因这起小人而心生隔阂。” 静心听至此处,也忙道,“格格,福晋有您这个女儿,一定是知足了的,有您这样处处体贴她,是多少老人都没的福气呢。”载潋含着泪望着静心淡笑,她叹了口气,又缓缓道,“我和皇上比,于额娘而言,到底是不一样的。”静心听后便慌了,忙捂了载潋的嘴道,“格格又浑说什么,在府里谁不将您当做亲生的女儿妹妹,奴才和瑛隐当年都是老福晋精心挑的人,就为给您用的,醇贤亲王和老福晋疼您,谁不看在眼里。” 载潋只淡笑着点头,想起从前阿玛对自己庇护便更难过,为了不让自己更难受,载潋及时中断了自己的回忆,只拉着静心和瑛隐的手道,“我都明白,我也想好了,我现在是不会回府去的,等我在这儿把伤养好了,我再回去,免得额娘和哥哥们见我现在这副样子,都白白跟着我伤心。” ======= 载湉回了养心殿时外头仍下着雨,方才去抚辰殿时因王商与寇连材并没跟着,现在在遵义门外候着,见皇上轿辇缓缓从远处回来了,两人忙拿了件缎金藏蓝色的斗篷出来迎驾,载湉在遵义门外下了轿辇,王商便接替下来载湉身边撑伞的小太监,亲自接过伞来陪着载湉一路向回走,寇连材也手脚利索地为载湉披上遮雨的斗篷。 王商见皇上面色铁青,心中竟不知发生了何事,他回想起皇上走前才刚回了太后宫里玢霁来了一趟,皇上的情绪就开始变得不对起来,连醇贤亲王福晋也匆匆送走了。现在王商也不敢贸然开口询问细节,只得一路默默地陪着载湉往回走。 窗外的雨仍淅淅沥沥地下着,载湉的火气却丝毫无法消减,才进养心殿他便一把将寇连材刚为自己系的斗篷拽了下来,狠狠扔在了地上,王商见状,心底便知皇上定是气急了,忙跟上去将斗篷捡了。 寇连材也不知皇上究竟为何事动怒,只一路跟在后面,他略略垂着头,却猛然听见一声巨响,紧接着只见零零星星的碎片在地面上迸开,寇连材惊吓当中才抬起头来,见皇上原是将案上摆放着的一只藕荷地粉彩的梅花鸟图高足碗摔了个粉碎,王商也吓得跪倒在地,劝载湉道,“万岁爷您这是为何事动怒啊,这些个摆件儿自然不要紧,奴才们只怕气坏了您龙体啊!” 载湉此时却气得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摔了碗仍觉不解气,便又一把将书案上叠着的一摞书全都推倒了,书落在地上散落了一片。寇连材见状也忙上前来跪倒道,“万岁爷息怒!您究竟是为何事动怒,若不嫌弃奴才们,就说出来让奴才们为您排解一二吧!” “她载潋!”载湉忽然伸出手指着窗外,怒气冲冲吼道,“她纵然是恨朕,也不该做出这样没颜面的事来!居然和宝华殿中的僧侣私相授受、不清不楚!她到底还是天家血脉,竟如此自愿堕落!她不懂羞愧,朕还要替醇王府痛心不值呢!怎有她这样的不肖子孙!” 王商与寇连材听了此话都不进心惊肉跳,任凭他们谁也没有想到载潋会与宝华殿中的僧侣有瓜葛牵连。可等寇连材仔细想了片刻后,他便叩头向载湉道,“万岁爷您这话便是错了!三格格如何会恨您,她的心您还看不清楚吗?且不说前儿在园子里,格格宁肯被掌嘴罚跪,也不愿说一句万岁爷您是错的,单凭往日里,您出宫去瞧病重的醇贤亲王,一夜未回,格格为了不让太后责难您,便自个儿去太后跟前儿领罪,说是她引您出宫去的,自己把罪责都担下,挨了掌嘴也绝不连累您,您怎么能以为三格格恨您呢!这些种种,是连奴才都瞧在眼里的啊!” 王商听罢后暗想,果真又是因为载潋的事,皇上才会动如此大怒,除却朝堂之上,他从未见过皇上为什么人生这样大的气。王商向来与载潋仍有交集,他所知道的甚至比寇连材更多,可他性子却不比寇连材直截了当,他想如今皇上正宠珍妃,自己偏不合时宜地替载潋说起话来,恐怕更令皇上生气,索性便垂着头没有接寇连材的话。 载湉猛地听了寇连材的这番话,忽猛然想起往日里载潋的种种好来,他又想起原先在园子里时,载潋只听说了珍妃腹痛,便匆匆忙忙跑到宜芸馆来要看她,最后他自己还是在知春亭里找到了失魂落魄的载潋。载湉想载潋对自己的皇嗣如此牵肠挂肚,如今又怎么会突然变得这样心狠手辣,谋害皇嗣呢? 载湉忽感觉自己的气仿佛消了一些,自己也能冷静地思考了。他望着眼前空荡荡的养心殿,忽然问自己,他气的到底是载潋做出这样没颜面的事来,还是气载潋心里装着的人不仅仅是他? 他看不得载潋和载泽亲近,也听不得载潋为别的男人求情。今天他听见载潋跪在地上为慧生求情,感觉已经失去了所有理智。可他转念又想,自己这样气载潋心里装着别人,这样想独自牢牢霸占着她,却又给过她什么呢?除却几次鱼水之欢,她什么都没有给过载潋,甚至没有想过,若载潋有了他们之间的孩子会怎么样。 载湉想至此处忽想起那日李莲英说的“避子滑胎”的药来,他猛然惊醒,载潋会不会真的只是自己要用药呢,却被人以此陷害?他又想,那日指证时,载潋是不是苦于无法说出真相,无法当众说出她与自己之间的情爱,所以纵然被冤枉,也只能吞苦忍下了? 载湉痛恨自己的后知后觉,当时不能体会载潋的苦楚。纵然他还不懂为何载潋要那么自愿地认罪,却也渐渐开始明白,载潋一定是有苦衷难言的。 载湉此时复又想起载潋今日对自己说的一番话,“皇上不如杀了奴才吧,好解皇上心头之恨!”载湉忽然感觉眼底一阵酸痛,豆大的泪珠顺着眼角流了满面,当时被气愤冲昏了头脑的他,如何能感觉载潋心如死灰的绝望呢?如今再想,。 也许他能带给载潋的,除了身体上仍可痊愈的疼痛外,就只剩下心里无法痊愈的疼痛了吧。载湉需要冷静地面对自己,因为他向来最在意载潋,却又不愿直面自己这份荒唐的感情。 载湉生平第一次闪过这样一个几近荒唐的想法来,他想自己要独占载潋,却为什么不能做到自己也只拥有载潋一个人呢?载潋若对别人有情,既然他自己会气,他又为何不允许载潋气?他待珍妃千般万般的好,却为何连妒的权力都不给载潋呢? 只是这样的想法很快便消失了,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万乘之尊的皇帝,他们之间的位置本就是不对等的。可对于载潋的心疼愧疚,却在他这一场雷霆大怒后挥之不去了。 他仍未说话,只听外面有小太监进来回话道,“万岁爷,宝华殿的师父派人来回,说恳请万岁爷允许给三格格请医,不然格格恐有性命之忧了。” 载湉忽然感觉自己被人用刀狠狠捅了一把,他感觉身上的血液都往头上涌,他拼命加急了步子往外走,见了来回话的小太监忙道,“你说什么,性命之忧?!” 那小太监忙磕头道,“回万岁爷,奴才不敢谎称,是宝华殿师父派来的人亲口说的,说三格格今日被打得皮肉绽开,血流不止,抚辰殿内条件简陋,又没有适用的药,三格格现在连站都站不起了,所以她身边的姑娘只能冒死恳求万岁爷开恩,容许为三格格请医!” 载湉一时更感觉呼吸急促,他才刚刚想清楚一些细枝末节,想明白或许载潋是被人冤枉又无法自辩的,现在就面对这样的噩耗,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怒吼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请太医们过去!快去!” ======= 载潋此时仍旧侧躺在床榻上,连翻身也不能,渴了想要喝水,也只能由静心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喂。瑛隐坐在载潋床边,目光却一直盯着窗外,她心里一直期盼着太医能快点进来,能早些让载潋止住疼痛。 瑛隐仍旧眺望着殿外的景色,忽见四五个小太监脚步匆匆地走进来敞了门,闪身让开路后,身后随着走进来一列太医,瑛隐又惊又喜,甚至不敢相信眼前所见的一切,不禁跳起来喊道,“格格!姑姑!你们快看,太医院最好的几位太医都来了!” 载潋无法起身,只能由静心出去忙迎了太医们进来,太医等见载潋如今情状,也来不及与载潋同静心几人寒暄,便忙凑到载潋身边来为她诊脉看伤,随后忙吩咐身后跟来的徒弟们回去按方抓药,煎好了再送进殿里来。 走在最前头的一位太医转身对静心道,“姑姑定要好生伺候着格格,格格的伤虽在皮外,可流血过多已损耗了根本,更加三格格本有内虚不足、盗汗咳嗽等症,更禁不起这等消磨,我为三格格开的药已叫徒弟们回去煎了,一定要按时服用,再加这瓶外用止血化瘀的药,姑姑定要每晚睡前都为三格格敷用,内有止血止痛的三七、茜草、蒲黄、花蕊石和降香,都是有助于格格尽早伤愈的。” 静心和瑛隐不禁感激涕零,千恩万谢地谢过了太医,太医们也不敢在殿里多耽搁,便忙辞退了出去。 ====== 载湉则在养心殿中召见了军机大臣,焦急询问对日战局情况,却只得知噩耗,原来就在今日,中日海军在黄海海面正面遭遇,北洋海军提督丁汝昌在指挥战斗中受伤,无奈之下只得放弃指挥,令北洋海军各船舰各自为战。 更令他心感悲痛的便是致远舰邓世昌,在战局危困之时,毅然决心要亲自驾驶致远舰撞毁敌方吉野号船舰,却不幸中□□沉没,致远舰管带邓世昌与船上无数战士英勇牺牲。 而经过此战,北洋海军击毁敌方军舰共五只,北洋海军损失远远要大于日军,李鸿章因此下令北洋海军不得出海迎战,拱手让出黄海制海权。 载湉得知后气愤至极,挥笔写下“此日漫挥天下泪,有公足壮海军威。”等句,悼念英勇牺牲的致远舰管带邓世昌,却也一怒之下拔掉李鸿章三眼花翎,褫夺黄马褂,更申斥李鸿章多年建设海军,却不购置船只器械,疏于防范。 面对眼下的危局,与步步紧逼的日军,载湉只能命令前线将士在奉天境内布置防线,狙击日军。 军机大臣等退后,方才去引太医们入抚辰殿给载潋看病的小太监才进来回话,道,“万岁爷,奴才方才领着太医们去了,现在太医已经给三格格开过药了,也给了格格外用止血化瘀的药了。” 载湉方才听了战报,此时心内煎熬焦灼,却也十分惦记载潋的伤情,便又问道,“载潋到底怎样?”小太监也只能如实回话道,“回万岁爷的话,太医等说,三格格原有内虚不足之症,现在情况不好,并不容乐观...只是若能好生将养着,按时用药,也一定能化险为夷的,但请万岁爷放心。” 载湉听了此话,更感觉国事家事皆是一团乱麻,内心痛苦无比,更焦灼难熬,他无比渴望打赢日本这一仗,让太后和支持他的臣子们,还有千千万万翘首以盼中兴的臣民们都看到希望,可如今...眼前战局竟无一次令他欣慰。更让他痛心疾首的便是宫里的琐事,珍妃失子,载潋担罪,现在连载潋的身子也要不好了... 载湉想起此处忽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小太监见了已大惊失色,忙喊王商进来,载湉却挥手示意无碍,道,“眼下国家陷入战局,朕不能倒下,再让前方将士们乱了军心。你们万勿宣张,朕都无碍。” 王商与小太监左右拧不过载湉,只能担忧万分地将话都咽下了。载湉听了小太监的话,心中实在放心不下载潋,更加上此时他心中颇有对载潋的愧疚,便只想着去抚辰殿亲自瞧一瞧载潋,却又不知载潋还会不会再见自己,可他实在放心不下,最终仍是向着抚辰殿去了。 载湉到抚辰殿时,只见外头长街上仍有积水,朱红的宫墙因渗有雨水而变得颜色斑驳不一,琉璃瓦上仍滴滴答答地落着积水。 载湉加紧了脚步走进了昭福门内去看,见抚辰殿的宫门半敞着,院落里凄凄凉凉各处生着荒草,暖阁里的窗纸稀薄,透过窗纸,他能清楚地看到瑛隐和静心前前后后忙碌的身影,可是他却一直都没有看见载潋。 载湉转念一想,方才来回话的太监说载潋此时已无法起身了,自己自然是不能瞧见她的,心中更不禁又难过一层,他想起今日一早自己来抚辰殿时的怒火中烧与狠心决绝,还对载潋说出“不必再见”等话来,想载潋此时怕是不愿意再见自己的,便只让王商进去先去问话。 载湉怔怔地望着抚辰殿破旧的窗臼,企盼着能看见载潋一眼,可自始至终他也没瞧见载潋的身影。 王商小心翼翼地前头进去问话,进了暖阁只瞧见载潋面色惨白,有气无力地侧躺在床榻上休息,连动弹也动弹不得,他心中也忽然起了恻隐,想载潋若真的蒙冤,她又是那样牵肠挂肚皇上,现在受的这些苦楚,可真叫她身心俱损了。 王商也怕吵着了载潋休息,与静心目光对视了一瞬后忙示意静心不必告诉载潋,只悄然走到暖阁里头来问静心的话,道,“姑姑,万岁爷他得知三格格伤势严重,放心不下,想要来亲自瞧瞧格格,不知道三格格这会儿身子如何了,能见驾否?” 静心心里只觉得奇怪,更觉得气愤,她想载潋这一身伤痛哪处不是拜皇上所赐,这会儿载潋才觉好些,正休息下,皇上却又过来拨乱载潋的心弦。静心正气得紧,只顾得为载潋说话,也不愿管是否失了礼,只道,“我们格格哪敢劳动了万岁爷来瞧,只怕珍妃娘娘那边儿一会儿又失了心!我们格格才休息下了,劳烦谙达回话,说谢过万岁爷关怀,但格格身子虚弱,不想见人。” 王商也知道静心忠心护主,心里头正气,可他如此没法儿回话,只得又商榷道,“姑姑心中有气,我都明白,只是万岁爷都在外头了,是一心只想来瞧格格的,您就当行行好儿,好歹再问问格格的意思罢!” 静心转头瞧见载潋正在床榻上合着眼休息,又想载潋的心性,大概是不会记恨皇上的,心中应该仍旧对皇上爱恋,她心中又悲又气,却又不忍心叫载潋再受苦,便回到里头去,附在载潋耳边问道,“格格,王商谙达来了,说万岁爷来瞧您了,就在外头呢,万岁爷不知道您身子怎样,叫谙达进来先问问,您现在能见驾否?” 载潋听了“万岁爷来了”几字,只缓缓睁了眼,她仍虚弱不已,随着每一次呼吸胸口都不住地上下起伏,载潋睁开眼后缓了许久,她感觉心中的失望与落魄仍无处安放,身上剧烈的疼痛也不能让她就此忘记皇上的绝情彻底,载潋甚至不知如今的自己对皇上到底是什么样的情愫,她想不明白,现在的她也无力去想。 载潋最终只道,“姑姑去回吧,就说奴才如今这个样子,面圣恐怕也要失礼,奴才不敢再惹怒了皇上,也不敢再面圣。” 王商失魂落魄地出来回话时,正瞧见皇上无比期许地站在外头等待,见了自己出来忙招手让他快些过去,忙问话道,“载潋怎么回?” 王商见皇上如此期许,又想起战事仍让他心力憔悴,更怕再惹了皇上伤心,便只有跪倒磕头道,“万岁爷恕罪,是奴才无能,奴才去问了,三格格回话说,现在这副模样恐不能面圣,面圣恐怕也会失礼,她不敢再惹怒了皇上,也不敢再面圣!” 王商生怕皇上会动怒,却没想到载湉听后竟无比安静,目光中也只剩下了悲伤,他怔怔地望着抚辰殿内的窗纸,想象着载潋如今该会是什么失魂落魄的模样,他恨不能当面对载潋说清楚,他愿意相信载潋的清白,可如今,载潋却已不想再见自己了。 载湉生平第一次被别人拒绝,他从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如今彻头彻底的沮丧与愧疚将他席卷了,他只轻声叹了叹气,又望了望抚辰殿内的窗户,只默默念了一句,“潋儿,你果真不愿再见朕了。” ※※※※※※※※※※※※※※※※※※※※ 周末的礼物~感谢等待,比心~ 至痛 夜里的雨终于渐渐小了,载潋躺在床榻上已经倦极了,却毫无睡意,她合眼听着窗外的流水丁冬声,便知此时宫内的积水都正顺着宫墙下暗渠流向御花园内的御湖。载潋闭目回忆,想起皇上最爱在雨后到浮碧亭内听石雕蟠龙泄水的声音,又想起从前自己也曾靠在皇上怀里同他一起听,想至此处,载潋再也睡不着了,她睁大了眼睛,怔忡地望着眼前已破旧脱漆的梨花木雕花架子床,觉得心中的刺痛,几乎胜过了她身上的伤痛。 她略翻了翻身,仍感觉腰上的伤口如针挑刀挖般疼痛。她睡不下,又不能坐,便靠着床榻旁的八角几站了起来,她穿了一双平底的棉鞋,略向前挪动了几步,感觉脚下吃不住力气。 瑛隐睡得浅,就守在载潋身边,此时已经醒了,她见载潋自己下地来乱走,惊得忙上前来扶住了她道,“格格!您这是做什么?您伤得这么厉害,怎么还下来乱动!”载潋攥紧了瑛隐的手,借着瑛隐的力继续往前走,她瞧见静心正在外间榻上睡得正熟,便压低了声音道,“躺着更觉得身上各处疼,坐又坐不下,外头雨停了,你陪我走走吧。” 瑛隐不愿和载潋作对,也知道平日里载潋一直受静心管教,便也不忍心违逆她的心愿,便忙去里间又取了伞,为载潋披了挡风的斗篷来,陪着她一路向外走了。 载潋走得极慢,又必须要依靠瑛隐的力气才能成行,瑛隐却极为耐心地亦步亦趋,不曾离开她半步。瑛隐见载潋走得费力,便忍不住劝道,“格格,咱回去吧,外头天黑了,一会儿宫门就要下钥了,若让巡宫的侍卫们碰上也不好。”瑛隐实在担心再起什么乱子,因为载潋毕竟是被皇上罚禁足的,虽说如今皇上已许了婉贞福晋,要放载潋出宫去,可瑛隐仍然担心载潋再遭遇意外,又或被什么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载潋似是看穿了瑛隐的心思,仍旧缓缓地向前走,只道了句,“若他们是有心要来害我,你以为我躲,就能躲得过吗?” 瑛隐只叹了口气,知道载潋向来心思倔强,若是自己认定了什么事,就很难回心转意,纵然是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能。瑛隐无奈,便只能继续跟着载潋向外走,却不曾想载潋竟一路走向了神武门内的御花园。 载潋进园后只抬头打量,见御花园内雨后景观格外别致,璃藻堂、浮碧亭、万春亭与绛雪轩依次排列,房檐的琉璃瓦上正缓缓落下雨滴来,再看园内的古柏老槐之下罗列奇石玉座,道路两旁摆放的盆花桩景也在雨水的滋润下郁郁葱葱。 夜里的御花园无人,只听得见浮碧亭下的蟠龙泄水之声,载潋站在浮碧亭外不远的位置,听见御湖里的水声如鸣佩环,格外悦耳清脆,不禁兀自笑道,“如今竟是他喜欢什么,我也跟着都喜欢了。” 瑛隐没懂载潋自言自语说了些什么,便问道,“格格,您是不是累了,要不进去歇歇脚吧?”载潋用力摇了摇头,她才不愿意走到浮碧亭里面去触景伤情,便握着瑛隐的手道,“不了,咱到外头去看看,过会儿就回去吧。” 瑛隐搀着载潋一路向外走,走到神武门内才见外头宫墙巍峨高耸,黄衣侍卫们各个精神抖擞站在宫门两侧,检查所有出入宫禁的车马和人员。载潋站在御花园的北侧的顺贞门外,正对着眼前的神武门,呆愣愣地站了许久也不说话,瑛隐不知道载潋在看什么,便想拉着载潋往回走,“外头凉了,格格咱回去吧!” 载潋拍了拍瑛隐的手,指了指远处的神武门,问道,“你瞧那个人是谁?”瑛隐顺着载潋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个身形纤瘦的丫头被侍卫们拦在了宫门外头,侍卫们将她围在中间,正盘问着什么。 瑛隐眯了眯眼睛,仔细瞧了瞧远处火光下的身影,瞧了良久才回载潋话道,“格格,奴才怎么瞧着像是珍妃宫里的念春啊?” 载潋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远处的人,见她手上提着硕大的一个包裹,一直左右推搡周围的侍卫们,不让侍卫上前来检查。载潋点了点头,对瑛隐道,“我瞧着也是她,敢这么理直气壮地闯宫门,又不让侍卫们检查,现在除了珍妃宫里的人,谁还有这样的胆子。” 载潋站在远处,听见侍卫们与念春争执不下,侍卫们声称宫门即将下钥,为保宫禁安全,他们必须打开念春手里的包裹查验,可念春却寸步不让,坚决不允许侍卫们靠近半步来。 瑛隐瞧见是珍妃宫里的人被侍卫们为难,心里感觉解气得很,才不愿意去趟那趟浑水,便搀着载潋的胳膊拉着她往回走,道,“格格,如今她们可是金贵得很,用不着咱们跟这儿瞧,别景仁宫又惹出了什么事儿,赖到咱们的头上!” 载潋只跟着瑛隐走了两步,就又停下脚步转头去看,见念春和神武门内诸多侍卫已经起了口角之争,不由想去问个究竟,瑛隐看出来载潋的心思,蹙着眉一个劲儿拉载潋道,“奴才的格格诶,就算有天大的事儿,还有她们珍主儿顶着呢,不劳您在这儿受冷风吹!” 瑛隐话毕后,载潋听到身后不远处的神武门内传来几个粗声大气的侍卫的低吼声,“你们娘娘再得宠,我们也得依着规矩办事儿,你别忘了,到底你只是个奴才,这会儿没你们主子替你说话,你说的话,我们可不听。”载潋背对着远处的神武门,低头细想了片刻,又听到念春尖锐的喊声,“就凭你们也敢骂我是个奴才?我是珍妃娘娘从府里带来的丫头,就算是在万岁爷跟前儿,我也是有名有姓的,你们这些风吹雨淋给主子们守宫门的,今儿也来为难我?就不怕将来我们主子告诉了万岁爷,日后有你们好受的!” 载潋听得心里火冒三丈,实在忍不下心里的气,扭头便向神武门走,瑛隐无法,只能赶快跑上去扶住了载潋,载潋疾步走到神武门内,诸多侍卫们见了她也不免惊讶,毕竟载潋才解禁足不久,又有伤在身,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神武门呢? 侍卫们缓过神来后,便躬身向载潋肃了肃,领头的侍卫道了句,“奴才给三格格请安。”后头的人便也跟着屈膝跪了。载潋并未理会,只顾着往一脸有恃无恐的念春面前走,念春见来人是载潋,不禁又惊诧又意外,载潋在念春面前停下了步子,挂出一抹笑来,向念春轻笑道,“姑娘想是错了,这些宫里日晒雨淋,给太后万岁爷守宫门的侍卫们,可都是我们满人的巴图鲁,是全族上下最骁勇的勇士,就算是乾隆年间威名远扬的福康安将军,当年也是乾清门三等侍卫出身。没有他们,哪儿有你主子平安富贵,如此看来,高下立判。谁是奴才,姑娘心里应该明白。” 念春被载潋说得哑口无言,却又不敢顶撞载潋,虽然载潋今日仍是戴罪之身,可到底是醇王府的女儿,与皇上太后的关系千丝万缕,她独自一人又怎敢轻易得罪。 载潋也并不愿意与念春多费口舌,更不愿事态恶化,毕竟如今国家陷入战事,皇上本已够焦头烂额,更加上圣躬欠安,她只希望琐事越少越好。 载潋略瞧了念春一眼,又望了望眼前的侍卫们,忽缓和了语气笑道,“各位大人辛苦,都快起来吧,这位姑娘是珍妃娘娘宫里的大宫女,往日我住在景仁宫里为娘娘作伴儿时,便知道珍妃娘娘与家中所通事宜,皆由这位姑娘负责,想必今日出宫也是为娘娘与家中联络。各位也不必为难她了,珍妃娘娘圣眷正浓,自是没理由做出有损宫闱和睦之事的。” 神武门内几位侍卫也不愿过多与念春争执,方才是气她目中无人又口出狂言,才会针锋相对,不肯相让的,现在已有载潋替他们出了气,又有载潋愿意为她担保,他们自也不会如此不懂看人眼色,便挥手任念春去了。 念春去后,空中又断断续续飘起了细雨,瑛隐忙脱下自己外头的氅衣给载潋披上,神武门内的侍卫们到了轮值的时辰,领头的黄衣侍卫便上前来向载潋拱手道谢,“奴才谢三格格今日出手相助,不致奴才等受人口舌□□。” “大人快请起来。”载潋伸出手去扶了眼前的黄衣侍卫起来,温和笑道,“大人不必道谢,所能助者,仅此而已。” 侍卫含笑点了点头,静默了片刻后立时抬头关怀道,“三格格才解禁足,怎么到这儿来了?格格身上有伤,奴才送您回去吧。”不等载潋回答,他又去取了伞,撑开在载潋的头顶,护她一片无雨。 载潋让瑛隐接过了侍卫手里的伞,摇头笑道,“不敢劳烦大人,如今我仍是戴罪之身,人在宫中尚如浮萍,若被人瞧见大人护我,不知又要起什么祸端,我更不敢连累大人。” 那侍卫颇有些怜悯,他知道近日来都有蓝翎侍卫入抚辰殿向载潋施责廷杖,他想载潋竟不记恨于他们,今日还愿意出面替他们说话,心中更感觉愧疚,他也不知如何帮助载潋,只能言语宽慰她道,“三格格请宽心,若格格清白,总有一日能够拨开乌云见月明的。” 载潋含着笑点了点头,向后退了几步,隔着一层雨帘只对那侍卫最后道了句,“大人保重。”便转头离开了。 ======= 念春回了景仁宫时,珍妃尚未休息下,她独自一人在寝宫里边儿摆弄自己堂兄志锐新送进宫里来的一台照相机,摆弄得厌烦了,便又倚回卧榻上,命知夏点了盏烛灯,身上披了条轻薄似水的罗衾,让戴恩如进来给自己讲戏文听。 念春提着整整三百两现银回来,转过了回廊便往珍妃寝宫里来,她见珍妃还未睡下,便挑了帘子进来回话道,“主子,奴才回来了。” 珍妃仍未休息,也多因担心念春的缘故,听见念春毫无无损地回来了,忙挥手示意她进来,笑问道,“一路上都顺利吧,银子带回来了吗?” 念春将包袱里的银子交了,才愤愤不平回道,“在宫外一切都顺利,就是回宫时被神武门那群不知眉眼高低的侍卫们责难了一番,奴才骂他们狗眼看人低,竟被醇王府那三格格伶牙俐齿地教训了一顿,说得奴才一句也回不上来,白白让人折辱了,骂奴才下贱!” 珍妃听得眉头紧蹙,心里又惊又气,立时坐直了身子来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儿?你说了你是本宫的人了吗,他们竟还敢拦你?!” 念春见了珍妃,便忍不住哭天抹泪起来,哽咽着继续道,“自然说了!可他们说我到底是个奴才,主子不在,奴才的话不顶用!后来那个三格格来了,还和奴才说什么拗口的话,原话记不得了,只记得她说福康安将军也是侍卫出身,奴才没脸面和那些侍卫们比,他们都是满洲的巴图鲁,若比起来,我才是奴才,他们都比奴才高贵!” 珍妃被气得双眼眩晕,戴恩如将她扶住了,她才得以坐稳,她狠狠捶了一拳自己身下的卧榻,怒吼道,“好啊,几个侍卫也敢不把我放在眼里,欺负我宫里的人,那就是不把我放在眼里,他们骂你下贱,这是摆明了给我脸色瞧呢!” 念春见珍妃为自己的事而动怒了,又继续哭诉道,“主子,您这回可要当心仔细些,再不能大意了!这个三格格更是,如今竟还不知老实收敛,先前犯了那么大的罪过,万岁爷能饶她不死已是万幸,这才关进了宝华殿几天,居然就要放出来了!您可不能再心慈手软了,万岁爷对她这样宽容慈悲,谋害皇嗣的罪都能饶恕她,难道您还看不清万岁爷对她的心思么?若她出来后再像原来一样,和您争万岁爷的怜惜疼爱,主子您可要怎么办啊?!” 珍妃听后,气得止不住落泪,知夏忙上前来用绢子为珍妃擦脸上的泪,却被珍妃一把推开了,珍妃愤愤地抽泣道,“可怜我的孩儿!还没与我见面,就被她害了去,我原想若能因此更得万岁爷的宠爱,也不算太冤,可如今看来...我的孩儿!我白白没了性命的孩儿,在万岁爷心里竟还比不过一个载潋!我受了那么多苦,分得万岁爷丝毫宠爱,如今看来,也比不得万岁爷对载潋的疼爱慈悲!” 戴恩如向来憎恨载潋,现在听到珍妃如此说,立时便附和道,“主子说得是,这个载潋着实惹人憎恶,奴才早看出她对万岁爷的不轨心思,还想着和您争荣宠!她也不瞧瞧自己的身份,既是万岁爷嫡嫡亲亲的妹妹,就老老实实做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王府格格,她却一味想着与后宫的娘娘们争长短,也不怕叫别人耻笑了去!” 珍妃听至此处渐渐止住了哭泣,她目光如炬地瞪着前方,呼吸也一次比一次深沉,她微蹙了蹙眉头,双拳紧紧握在了一起,她细想了片刻,缓缓道出一句,“眼见着就要到合宫祈福的日子了,我绝不能再叫她从我这里抢走了分毫去...我要让万岁爷知道,到底是谁,为他受过那么多的苦!” ======= 瑛隐搀扶着载潋回到宝华殿时,已是夜半时分,细雨顺着宫墙上的琉璃瓦滴滴答答地落在地面上,宝华殿内的僧侣们都熄了灯,而抚辰殿内荒芜破旧的院子里却还留着一盏灯,瑛隐去抚辰殿角门上的廊下取了一盏灯笼,到墙根下借着宫灯的火点燃了,才又跑回到载潋身边扶着她继续往前走。 抚辰殿院内尽生杂草,砖面又因年久失修而坑洼不平,载潋本行走困难,再加灯光昏暗,地面凹凸不平,她每走一步就变得更加困难起来。 载潋迈上了两级台阶就要停下来休息片刻,她在心里算着日子,忽问瑛隐道,“为已逝皇嗣准备的祈福礼就要到了吧,你赶明儿为我净了那几身儿衣裳,留着祈福礼的时候再穿。” 瑛隐扶着站在台阶上的载潋不敢松手,她看载潋如今所穿的衣裳除去因受廷杖而破绽开来的,便是在泥水里浸湿了的,瑛隐心酸不已,她想载潋自生来便是在钟鸣鼎食的皇亲贵胄之家,何时受过这样的委屈。 瑛隐仔细盘算,想到祈福礼就在十天后,十天后载潋就能出宫回府了,便喜盈盈道,“格格,您再熬十天,就能回府了,王爷肯定盼您呢。”载潋想到载沣,竟感觉有许久没有见过他了,她想到自己的额娘和哥哥们,心头忽然一热,忍不住笑了笑道,“是啊,哥哥们肯定盼我呢,所以我才要好好养好了伤回去,叫他们看见了我就笑,别再为我掉一滴眼泪。” ======= 十日后仍未到寅时,载潋便在浅浅的睡梦中被窗外的诵经声吵醒了,她坐起身来见窗外天仍未亮,而宝华殿中的僧侣们却都已俱白色袈裟、海青与纳衣,长街内外众多僧侣都向宝华殿鱼贯而入,手挂佛珠,闭目诵经。 载潋又遥遥听见远处有燃放炮竹的声音,她想起皇上此次亲行拈香礼,依照着宫中历来规矩,皇上一路上需向养心殿东西佛堂、大一门、钦安殿、千秋亭、斗坛、万春亭与天穹宝殿各处拈香行礼,一路上都会有礼部官员燃放炮竹引路,炮竹声也寓意着破除旧邪。 载潋推了推睡在自己身旁的瑛隐,轻声唤道,“丫头,丫头快醒醒...拈香礼要开始了。”瑛隐翻了身坐起来,清醒了许久才揉了揉眼睛道,“格格,您怎么也不多睡会儿,今儿个拈香礼,到时候各宫里主子来了,还不知要怎么给您眼色呢,您倒是头一个想去了。” 载潋来不及和瑛隐解释,自己跳下床就要穿衣,却忘记了自己仍有伤在身,用力过猛引得自己腰臀间的伤口又作痛起来。瑛隐忙跳下来扶住了载潋,搀扶着她向外间暖阁的铜镜妆台前走,缓和了语气道,“格格,奴才方才与您说笑的,是奴才不对,您生气也不该不爱惜自己身子啊,您这伤还没好呢!” 载潋见休息在外间的静心已经晨起了,向她含了一笑,继续对瑛隐道,“我哪里怪你,是我心里着急罢了,今儿个是已逝皇嗣的拈香礼,我自然要去。我知道如今我担着罪名,若是去了定要受人白眼,但我还是要去,我想让这个孩子好好儿地来,好好儿地走。” 静心此时已经端了热水进来,听见载潋说出这番话来,心里不禁又叹息,她只摇了摇头,暗想载潋终究还是无法抛弃她心里的皇上,就算到今日仍是用情至深,也不顾对方是否还能给她回应。 瑛隐要向载潋发髻上插朵素色的珠花,却也被载潋抬手拦下了,她摇摇头道,“宫中遇丧,这些都免了吧。”静心明白载潋的心思,拧干了绢子后便将雪白细软的绢子搭在了盆边上,上前去接替下了瑛隐,望着铜镜中的载潋道,“格格,奴才来吧。” 静心只从黛砚中略取了青黛,为载潋描了一双如柳细眉,面脂、口脂、胭脂与珍珠粉皆不用,载潋久日有伤,今日不擦口脂与胭脂,竟更像是大病了一场,毫无气色。 而此时的载湉已俱冠服,在养心殿东西佛堂礼佛拈香毕,一路正往御花园内钦安殿而来,皇后也已俱皇后朝服,头戴夏季青绒朝冠,饰东珠各三、珍珠十七,又有顶上大珍珠一颗,身着朝褂、朝袍、凤褂、凤袍、采帨与朝裙,于坤宁宫祭祖毕后,也往钦安殿而来。 瑾、珍二妃分别从永和宫、景仁宫出,俱妃朝服,身挂朝珠,往钦安殿而来。 珍妃今日更未画眉点唇,整个人悲悲戚戚,走路如弱柳扶风,自始至终眼中带泪,不禁令人见者伤心、听者落泪。 瑾、珍二妃到御花园内钦安殿时,皇帝与皇后仍未到,二妃便颔首退至钦安殿殿门侧,恭候帝后二人。 珍妃抬眼瞧见远处正对的坤宁宫内长街上有皇帝皇后二人仪仗排列而开,逶迤而来,前有内监举卤簿引路,后见曲柄黄伞四与直柄黄伞八,其后又见绣龙黄扇、金黄素扇、绣龙红扇与代表皇后身份的彩凤红扇两对,她便知道皇上就要到了,于是拿出衣袖中的绢子来掩了眉目擦泪,口中呜呜咽咽,诉不尽一片伤感悲恸。 载湉与静芬二人从坤宁宫一同而来,到了钦安殿前已见瑾、珍二妃早已等候在侧,二妃见驾便忙抚裙跪倒参拜,“臣妾恭迎皇上,恭迎皇后娘娘,臣妾等恭请皇上圣躬安康,皇后娘娘福泽康健。” 载湉见珍妃今日模样格外虚弱,便想她定是因拈香祈福礼又想到自己仍未出世的孩子了,心中不禁同她一起悲切,见她眉目凄凄更生了同情怜爱,便忙上前去扶了珍妃起身,道,“爱妃快起。” 瑾妃侧眸瞧了一眼,见皇上只来扶了自己妹妹起来,心中颇有些酸楚,却又不能表现出任何不快,于是便跟着珍妃一起起身了,却是皇后见了眼前情状,忙问瑾妃道,“妹妹近日来安否?本宫知道,珍妃在宫内将养,你仍日日记挂,常来往于她宫中,纵是雨天阴冷也不曾间断,珍妃的身子自然重要,可妹妹也不要累坏了自己的身子。” 瑾妃听后心内无比感动,忙福身颔首回道,“嫔妾谢皇后娘娘关怀,嫔妾身上俱安,劳娘娘记挂了...反是嫔妾,近日来多挂念妹妹,向皇后娘娘请安失于勤谨了,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皇后只是一笑而过,道宫中遇变,请安事小,不必挂齿等语。 皇后关怀瑾妃本只为缓解瑾妃的尴尬,不致她心中感觉失落酸楚而已,可皇后一番话在珍妃听来,却听出了皇后想要打压自己的言外之意,她偏以为皇后是想挑拨自己与姐姐之间的关系,所以才刻意向姐姐示好,以图拉拢。 珍妃想皇后向来与载潋亲近,她们又都本是亲表姐妹,此次因自己而使载潋受罚,皇后一定怀恨在心,一定要找机会为载潋出气。 珍妃又想起几日前念春对自己说过的话,载潋谋害皇嗣,这样天大的罪过,皇上都能对她轻易饶恕,可见皇上对载潋仍旧用情至深,她不甘心,让自己孩子白白没了性命的人,可以这样轻松逃过。她也不服气,她想自己为了皇上忍受过那么多的钻心之痛,而载潋又付出过什么,凭什么她能得到皇上的格外宽容仁爱。 想至此处,珍妃再也不想念从前与载潋的旧情了,纵然她从前还不相信载潋就是罪魁祸首,可如今的危机感却令她彻底糊涂了。 载湉同皇后与二妃在钦安殿拈香行礼毕,便要往宝华殿来,载湉在踏出钦安殿时忽眉头一蹙,他想起载潋如今还住在抚辰殿里,今日宝华殿内为已逝皇嗣拈香祈福,不知她又该如何自处。 载湉想到载潋,心绪却越来越乱,到最后连理也理不清了,他之前到抚辰殿外想见她一面,载潋却都不肯,如今这样敏感的场面,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能见到载潋一面。 载湉的思绪如空气中弥漫着的湿冷气息,缠缠又绵绵,扑在脸上又寒沁沁的冷。 不等他将思绪理清,眼前却已到西六宫西南角的雨花阁,过了昭福门便到了宝华殿外的甬道,他远远已听到殿内诵经声不绝于耳,看到殿内青烟缭绕。 载湉向来不信神佛,于国家大事上更是如此,可此次痛失皇嗣,面对从未见面也再也不可能见面的亲生孩儿,他此次也只能将自己的情感安放于此,以祈求皇嗣能够平安转世。 ======= 载潋早在殿内换了一身干净的湖绿色地缂丝八团灯景纹旗服,重新又用清水净了手,忍着腿上的痛,重新依着规矩穿了高底花盆鞋,出了抚辰殿,候着入宝华殿祈福。 今日合宫上下,除去太后,各宗亲贵族皆入宫为已逝皇嗣祈福,载潋远远便看见载泽同静荣站在宫墙沿下,她只感觉眼底一热,自在颐和园内一别,竟已许久没有再同泽公见过面了。 载潋想加紧了步子走过去,却奈何自己身上各处都有伤,根本无法走快,静心与瑛隐一左一右搀扶着她,她才缓缓走到载泽的面前。 静荣今日也依照诰命规制穿了朝服吉袍,载泽便是规规矩矩穿着朝服在身,挑不出半分差错来。 直到载潋走得近了,载泽才看出眼前的来人竟是载潋,他瞬时目瞪口呆,目光如凝滞一般望着越走越近的载潋,良久后才回过神来,不自觉地上前了两步,伸出手去想要扶住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的载潋。 载潋垂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必了,载泽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几次三番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都感觉自己哽咽了。静荣见了载潋的模样,竟也忍不住跟着难受,开口问载潋道,“如今能回府了吧,你且快些回去吧,你这模样我见了都心疼,若叫姑母瞧见了,不知该要如何难受呢!” 载潋却淡笑道,“静荣姐姐瞧了我也觉得难受,那我回府去,岂不是故意惹额娘和哥哥们伤心吗?好在我如今快大好了,今儿就能回去了,过不了多久,我就能上泽公府上找你玩儿了!” 载泽听至此处却再也忍不住了,他攥紧了载潋的肩头低吼道,“潋儿!你怎么会...会几日里就瘦成了这样,整个人竟连一点精神也没有!我在宫外,人人只告诉我,你在宝华殿内禁足思过,皇上不曾罚你!你怎会几日里消瘦憔悴至此!当年醇贤亲王仙逝,你我在西山时,你都不曾憔悴至此!” 载潋清楚地看到载泽眼里不断有眼泪滑落,心里也心疼泽公得很,却也不能说些什么。载潋瞧见静荣颇有些愧疚地颔首退了一步,便知道是静荣有意瞒他,不告诉他自己被皇上重罚的事实。 可载潋也能理解静荣,毕竟若让载泽知道了,不知又会闹出什么乱子来。更何况如今静荣与载泽夫妻二人关系逐渐和睦,静荣肯定不希望再有有关她载潋的事,来影响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而且就算是载潋自己,也不希望自己会再影响泽公与静荣的感情。 载潋想至此处,便只低头又轻笑道,“皇上不曾罚我,我只是自己心中有愧,每日久跪思过,才会突然消瘦的。” 载潋看到静荣听到自己如此说才长松了一口气,心中也跟着静荣宽慰了起来,静荣眼中含着泪,无比感动地瞧了载潋一眼,眼神中又有几分愧疚之意,载潋便只以笑回答了。 载潋就等不来自己的哥哥,才在人群中听说,原来此次拈香祈福礼,竟因为自己的缘故,皇上连醇邸参加大典的资格都免去了。 载潋此时才意识到自己今日突兀前来,竟是如此格格不入,所有人都在今日的拈香祈福礼上对醇邸闭口不提,恐怕触及了皇上的忌讳,而她这个“祸首元凶”,却代表了醇邸出现在这里。 可载潋也顾不得许多了,自己已经踏进了宝华殿的大门,再想退也显得多余了,更何况她本是问心无愧,真心为皇嗣、为皇上祈福罢了。 载潋并不与其余众多亲贵宗室众人交流接触,连和泽公也不作过多的交流,只怕自己身份敏感,会牵连了载泽。 载潋独自一人跪在了众多诵经的僧侣之后,仿佛今日的宝华殿并没有这些周身上下珠光宝气的来客,她就像每一日一样,跪在佛祖面前祈福诵经。 载潋远远听见长街外传来宫中内监的高唱声,便知是皇上与皇后等人到了,自己便跟在人后,躲在最不起眼的地方跪了,将头叩得死死的,与众人一起高呼万岁。 众人起身后,载潋重新跪回到僧侣们的身后,她目光低垂,余光之中她可见皇上与皇后二人拈了香,由宝华殿住持引领着向前上香行礼,复跪又起,周而复始后才最终跪在众人之首。 他们身后紧跟着瑾妃与珍妃二人,她二人也随着住持的引导,行礼毕后跪在了皇上与皇后的身后。 载潋方想合眼静心祈福,却忽然听到安静的大殿中传来珍妃若有若无的啜泣声,就连载潋身边许多正闭目诵经的僧侣们也不禁转头去看究竟发生了什么。 载潋将合十在胸前的双手放下,也转过头去看珍妃,见她今日身俱朝服与吉袍,身挂东珠朝珠,从头至尾翠绕珠围,风光无比,可她脸上却连粉黛也未施,才失了孩子,她此时也显得无比虚弱。 载潋心中暗想,可怜的珍妃也只不过是个牺牲品罢了,在太后与皇上这场无声的博弈当中,珍妃也不过是个当局迷者,可怜地付出着,也可怜地牺牲着。 载潋重新又合起眼来,双手合十在心里为珍妃许了一个小小的愿望,她只希望珍妃将来还能再拥有自己的孩子,以抚平她此次丧子之痛。 可她的心愿还没有许完,便已听到珍妃撕心裂肺的哭声,传遍了宝华殿每一寸砖瓦。珍妃身边的人早已上前来安抚,却仍止不住她的悲戚,她呜呜咽咽地哭诉着,“可怜我的孩儿啊...是额娘对不住你,没有本事护你,偏叫别人将你害了!...” 载潋听至此处只感觉心底一沉,她知道珍妃如此说,是恨自己恨得要紧了,才会不顾今日场面特殊,也要把此话说出来给众人听。 载潋看见跪在珍妃身前的皇上和皇后二人此时也起身了,转身过来安抚珍妃的情绪,而珍妃却仍旧止不住哭泣,她顺势依偎在载湉的怀里,仍旧悲切哭泣道,“万岁爷,奴才心里实在如刀挖一般痛!奴才多希望能为您诞下皇嗣,为我大清绵延子嗣,若能如此,奴才纵是死了也值得,好过如今自己一人白白挨受失子之痛!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害我们孩子的人被轻纵了!” 载潋能感受到有许多的目光投射在自己的身上,此时的她无论如何躲,也不能再躲得过众人的目光了。除去令人难堪的眼色,更令载潋难熬的是身边众人的言语,她听得无比真切,那些人字字句句言及醇邸清白声名。 载湉此刻心中也更感觉悲切,他望着珍妃的模样,也感觉自己愧疚,毕竟他作为夫君,作为皇帝,没能保护下他们之间的孩子,也没能真正严惩害死皇嗣的罪人。 载湉抬眼望去,见载潋独自一人跪在一片身穿白色袈裟的僧侣之后,唯独她一人身穿湖绿色衣裳,格外显眼。他仔细瞧了载潋几眼,感觉心头情绪复杂缠绕,他几日前曾想载潋是否真的无辜,可是他自己始终无法说服自己,不相信连载潋自己都供认不讳的事实。 “载潋。”载湉冷冷地喊了声载潋的名字,他的声音清冷,在偌大的宝华殿里回荡,传到载潋耳际时,她不禁浑身上下一阵激灵,她许久没听到这个声音了,这个令她此时无比惧怕的声音。 载潋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也把自己那些冤屈与委屈都吞下了,她忍着浑身伤痛,转向皇上所站的方向,连头也未曾抬过一刻,便磕头道,“奴才在。” 载湉望着载潋的身影,见她此刻衣袖更显宽大,整个人竟如瘦脱相了一般憔悴不堪,他心里不禁对她恻隐不已,却也只能极力按下了,因为他告诉自己,正是眼前这个人亲手害死了他第一个孩子,也是她害死了大清朝的皇嗣,这是令他无法原谅的。 “朕答应了醇贤亲王福晋,许你出宫去,可你犯下的罪孽,是任谁都无法替你抹去的。”载湉怀拥着哭得柔若无骨的珍妃,冷冷对载潋开口道,“今日你当着佛祖与众亲贵的面,自己掌自己的嘴,朕要你永远都记得,你自己犯下的罪孽,必须要由你自己来偿。” 载潋听罢皇上的话,她抬起头去默默叹了声,她感觉胸口撕裂,心口发热,仿佛一口热血就被憋闷在了心口里一样。 她声音低沉到连身边人都难以听清,她默默道,“是...奴才罪孽深重,自是皇上说什么,都不敢有二言的。”载潋抬起了手就要往自己的脸上打,皇后却看不下去,在载湉身边劝道,“皇上,潋儿她是个女孩儿家,更何况她还是您的妹妹啊...若醇贤亲王在天有灵,岂会忍心见她今日惨状!” 载潋心里极为清楚,皇后已为了自己屡次顶撞了太后与皇上,现在这样为自己求情,更会让她与珍妃敌对,便二话也不说,抡圆了手狠狠打自己的脸,为了不再让皇后从中为难。 “够了!”载湉见载潋的唇齿已被自己打出了血,忍不住怒吼了一声,他忽然感觉怒火中烧,连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气什么,或许气载潋一直不肯说出那个真正的“真相”,又或许气珍妃今日所作所为更令自己愧疚难堪,又正因如此,他明明不再想伤害载潋,却又一次在众人面前狠狠地伤害了她。 “你回去吧。”载湉也不再看载潋,只淡淡道了这样一句,载潋只叩头谢恩,连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就要走,却才意识到自己连行走都困难,直到皇后吩咐了手下的宫女来扶,她才吃力地走出了宝华殿。 ======= 拈香祈福礼因珍妃一闹而变得人心惶惶,载湉上过了香便也无心再留,只匆匆回了养心殿,再也不愿在宝华殿中停留。 珍妃哭得虚弱,载湉吩咐了景仁宫来轿辇接她回宫,她便坐着轿辇去了,只留皇后与瑾妃二人仍在宝华殿未回。 皇后心中悲痛得很,她没想到载湉今日竟会如此绝情,连她的劝也不肯听一句,她本以为载湉过了盛怒,不会再折磨已憔悴不已的载潋,却未想到他为了珍妃和在众亲贵面前的颜面,竟会让载潋自己掌自己的嘴。 载湉回到养心殿后,便一个人呆怔怔地坐在御案后出神,连一口茶也不用,一句话也不说。王商与寇连材以为载湉是因今日拈香礼上珍妃的悲痛欲绝而感同身受,又想起自己尚未出世的皇嗣,才会如此神情悲恸,便上前去劝道,“万岁爷,珍妃娘娘还年轻,她仍未损伤着根本,将来还会再有子嗣的,您要爱惜龙体啊。” 载湉听后仍旧呆愣愣的,他只重复了一句“损伤着根本...”便再也不说话了,他心中的酸涩悲痛几乎将他吞没,他每合一次眼,仿佛都能看到方才载潋转身走时虚弱蹒跚的背影,还有她嘴角流出来的鲜血和她眼角始终没流出来的泪。 载湉感觉此刻的悲痛竟要让他失去所有的感知了,他恍恍惚惚间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冬天,跟在自己身后看梅的载潋,笑着对自己说,“梅花来年再开,那奴才来年还和皇上一起赏梅!” 载湉忽感觉心口中一阵剧痛,他剧烈地咳了几声,吓得王商忙端清水过来让他用,他接过杯子来润润了喉,缓了许久才止住了咳嗽。 载湉放下手中的杯盏,突然问王商道,“今日可有战报,军机有人觐见否?” 王商尚未答话,外头突然有储秀宫的小太监进来传话道,“启禀万岁爷,太后请您过储秀宫一趟呢。” 载湉感觉奇怪,不知太后为何会突然传自己过去,便问道,“为何事?”小太监颔首只答,“太后说,是为了前方战事,也为了后宫宫闱。” 载湉挂心前方战事,听到事关战局,他怕耽误瞬息万变的战机,便立刻更衣往储秀宫去了。 ======= 只是令载湉没想到的是,当他到储秀宫时,他所见到的,除去跪了满满一地的军机大臣,竟还有皇后、瑾妃与珍妃三人同在。 太后此时正襟危坐在明间里的千里江山扶手椅里,身前跪着众人,气愤压抑无比,谁都不曾抬头说些什么,待他向太后请过了安,转身落座在了太后身边,太后才厉声开口问军机,“旅顺情况如何?” 众军机跪地只答,“回太后,前方紧急万分,国家危在旦夕,但请太后示下!” 太后却冷笑道,“如今皇上亲政,前方战事,你们自当请示皇上示下,我已撤帘归政,便不会再插手朝政大事,今日召你们前来,是要当着你们的面肃清宫闱,整纪朝纲!” 载湉听到旅顺情况紧急万分,更感觉心中剧痛,如有火烧,前有盛京失守、花园口失守噩耗,日军在辽东半岛登陆后未受到丝毫阻击,一路向京城进发,现又有旅顺危在旦夕的消息传来,如何能不令他痛彻心扉,心急如焚。 载湉正欲再问下去,却被太后一声厉吼生生打断,“你们知道前方将士没什么不肯为朝廷卖力效力吗?朝中政以贿行,上梁不正下梁歪,珍妃教唆皇帝卖官鬻爵,伤透了人心!官场贪污腐败不堪,更何况皇帝口口声声说要励精图治,今日我要重办珍妃,不就正是皇帝的意思吗!” 载湉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太后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太后今日此举令人猜不透,载湉实在不明白太后为何会在战事十万火急的时候惩办珍妃,更何况他根本不知所为何事。 而实际上太后却早在念春在神武门被拦的那个晚上就得知了端倪,她一直命李莲英关注珍妃与宫外往来,终于发现了可疑之处,而且太后还听说珍妃有想要取皇后而代之的野心,她自然无法容忍,今日之举,既打压珍妃,又能还击皇帝。 太后挥手示意李莲英拿出在景仁宫中搜出了银票与现银,还有珍妃私下与人的书信往来,厉声喝道,“珍妃卖官鬻爵,玉铭、宜麟、河南巡抚裕宽!皆是珍妃的生银财路!你们看看,这个珍妃,是不是该重罚!” 翁同龢出面为珍妃求情,却被太后无情驳回道,“你还是皇帝的老师,难道皇帝日日希求励精图治,重振朝纲,你却不支持皇帝吗?!今日轻纵珍妃,就是轻纵官场腐败恶习,今日谁再为珍妃求情,就与珍妃一同下场!” 众人便无人再敢为珍妃求情,更何况本就是珍妃犯错在先,太后狠心决绝道,“瑾、珍二妃,习尚浮华,不遵宫规祖制,卖官鬻爵,蛊惑皇帝!赐珍妃褫衣廷杖二十,贬二人位分为贵人,禁足各宫不得出!” 载湉听得气血全往心头涌,珍妃更是吓得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希望载湉能够救她,载湉忍不住冲上前去为珍妃开口求情道,“亲爸爸!珍妃才失了孩子,您今日重罚她,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太后却连理会也不曾,命手下人将珍妃即刻拖到储秀宫庭院中施刑,最后才厉声对载湉吼道,“在皇帝心中,究竟是珍妃的命重要,还是大清的命重要!” 载湉听到珍妃在院中挨打时传来的哀嚎,气血已全部涌向了心口。珍妃被褫衣廷杖,竟是自圣祖皇帝以来后宫的第一人,这样的耻辱与责罚,珍妃又如何能够承担忍受得了,她日日滋养在深宫,连丝毫的劳动也不曾有过,日日享用山珍与海味,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更都是被滋润得如羊脂一般吹弹可破,她哪里受得了这样的酷刑。 载湉想到此时眼下焦灼危急的战局还令他措手不及,可自己的后宫却又起了火,珍妃的所作所为更令他心痛失望,卖官鬻爵之举正与他想要励精图治的抱负背道而驰。 而载潋的凄惨境况更是令他心力憔悴,悲恸难耐,载湉想到如此种种堆叠,忽然感觉心口中一热,口中吐出一抹鲜血来,他眼前猛地一黑,重重摔倒在了地上。多日以来的病,终于将他彻底压垮了。 ======= 载潋在抚辰殿的最后一日也终于要结束了,她看着静心和瑛隐在自己面前收拾了包袱与行李,收拾净了殿内的一切用物,将皇后送来与自己的东西都还给了钟粹宫,才最后望着屋内一景一物默想,自己终于要离开这里了,这些时日以来如噩梦一样所发生的一切,也终于要结束了。 抚辰殿外已有小太监前来引路,载潋因受皇上特赦出宫,走前需向皇上谢恩道别,虽不用面圣谢恩,却也需到养心殿外磕头,以示谢恩之意。 载潋随着小太监至养心殿外时,只看见养心殿外内监与宫女人头攒动,却又都不敢进入其中,众人聚集,人声嘈杂,不禁令她疑惑究竟发生了什么。 载潋在静心与瑛隐的搀扶下渐渐走到了遵义门前,之间养心殿内的众人都神色慌张焦急,就连往日里一向稳重的寇连材也彻底失了魂魄。 载潋不知发生了何事,纵然她仍旧无比关心皇上的一切,可她却想,如今的皇上,应该是极为不愿见到自己的吧!她想起今日与皇上相见的场景,只感觉心底一片凄凉悲苦,皇上恨自己至如此地步,竟要当着合宫上下与众亲贵的面,让她自己羞辱自己,比身体上的伤口更令她疼痛的便是皇上的绝情与狠心。 载潋默默跪在遵义门外,重重地叩了三头,费力站起身后正欲离开,忽听身后传来王商一声撕裂的哭喊声,“三格格!奴才求您留步!” 载潋立时转过身去瞧,见王商急得满头尽是淋漓大汗,疾步从养心殿内狂奔出来追赶自己,追到自己面前后才开口哀求道,“奴才没颜面,知道格格有伤,但奴才还请格格进去瞧瞧万岁爷!万岁爷刚才自去了太后宫里,眼见着珍主子被褫衣廷杖,受如此羞辱,加之战事焦灼,万岁爷又有病在身,如今已昏迷过去,不省人事了!太后今日震怒,又说是身子不适,这会儿太医全都往储秀宫去了,皇后娘娘又正陪着太后,瑾主子也被珍主子牵连禁足了,奴才实在没法儿,皇上身边儿不能没人啊!” 载潋听得心神俱惊,她也来不及去细问珍妃究竟为何事受罚,她此时心里只有皇上一人,她早知皇上染了风寒,纵然是在抚辰殿内受罚,仍旧日夜挂念,她最怕的便是皇上会病倒。 皇上病倒,于国家战事而言是重伤,而于她载潋而言,竟如要了她的命一般。 载潋无法自控地要往养心殿中去,却被瑛隐紧紧拉住了双手,载潋回头去看瑛隐,见她蹙着眉对自己摇头道,“格格!您不要去,奴才求您,这一次您就只爱惜您自己,可以吗?” 载潋的眼里早已满是眼泪,她知道瑛隐是心疼自己,可此时无论是谁,纵然是她的阿玛重新回到她的身边,站在她面前来阻止她,也不可能阻止她冲到皇上身边的脚步。 载潋狠狠推开了瑛隐,她来不及去说任何言语,唯有不顾一切地向养心殿冲去,她身上各处是伤,连走路都困难,而此时她却踉踉跄跄地一路向前跑,令她本已在愈合的伤口又重新撕裂开来,鲜血直流。 载潋不顾一切地冲到了皇上此刻正昏迷不醒的床边,她见皇上脸颊上烧得火红,整个人都呓语不断,她感觉仿佛有人用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连呼吸也不能。 载潋慢慢挪到皇上的身边,她伸出手去摸了摸皇上的额头,他额头上滚烫的温度令载潋心惊肉跳,她知道皇上此时病得很重,必须要有太医及时前来医治,为皇上退烧才行。 载潋转头问王商道,“谙达,你向太后回明了没有,皇上现在烧得很厉害,必须要有太医前来医治才行!”王商急得直落眼泪,万般绝望道,“奴才自然都回明了,可您知道太后的心性,本就为开战一事与皇上赌气,现又有珍主子卖官鬻爵一事,皇上开口为珍主子求情,太后是在气头上,故意不让太医来啊!” 载潋望着皇上被高烧折磨的模样,眼里的眼泪竟忍不住地流,就算是自己在众人面前受辱,也没能令她比此时更心碎。 载潋伸出手抚了抚皇上的青丝,她第一次这样碰触她的爱人,第一次这样默默地看着他,可她却不能为他解除痛苦,她生怕第一次这样恨自己,恨自己是这样的无能。 载潋跪在皇上的床边,一时无言,她忽然听到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望着房檐上滴滴答答坠落的雨水,忽然心生一计,她知道此刻十万火急,自己和王商都想不出别的方法来,她也只能如此一试了。 载潋撑着地费力站起身来,转身面对着身后的王商,一字一句道,“谙达,劳你一趟,去将皇上往日沐浴的盆里头都放上冰水,再抬进来。” 王商被载潋的话惊得向后跳了半步,不可置信道,“格格,您要做什么?”载潋转头看了看此时已烧得昏迷不醒的皇上,她咬咬牙坚定了自己的想法,毫不犹豫道,“谙达,求您听我这一次!我们不能看着皇上这样受苦,若太后执意不让太医来,我只能以此一试!” 王商此刻竟也不自觉地落了满面的泪,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载潋的用意,试探着问道,“三格格,您要...自个儿为万岁爷退烧?” 载潋用力点了点头,王商更被惊得不知说何是好,怔忡了良久只道了一句,“可是格格,您身上的伤...奴才知道您伤得有多重,您就不怕自己没了性命...” 载潋心急如焚,她竟扑通一声跪倒在王商的面前,双手紧紧抓着王商的手道,“谙达!算我求你!若不肯让我救皇上,你不如即刻便取了我的命去!” 王商忙扶载潋起来,他望着载潋的模样,也早已哭得双眼通红,他从前只知道载潋心里最在乎皇上,却没想到竟已到了视同生命的地步,王商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最后终于坚定地点了点头道,“好,奴才听您的。” 载潋欣慰地点了点头,她望着王商远去,又望着王商和寇连材两人同着许多的小太监,将一只硕大的木盆抬了进来,又向盆内倾倒宫中冰窖窖藏的冰块与凉水,直到冰水即将溢出木盆,他们才收了手。 寇连材领着一众小太监退出了暖阁,王商转头最后望了望载潋,也转身欲退,却被载潋叫住了,王商望着眼前的载潋,只听她苦涩笑道,“谙达,求您帮我,帮我瞒着皇上,瞒着宫里的人,谙达知道,我此次还能回府去已是万幸,我不想再节外生枝了...更何况,皇上他如今恨我,不必让他知道了。” 王商听至此处,更感觉眼里的泪抑制不住,他猜想到了载潋的心思,更难以自控自己的悲伤,他哭得声音都变得断断续续,他问载潋道,“三格格,可我们奴才是不能近万岁爷的身的,若万岁爷醒了,问起是谁为他退烧,奴才们该要怎么答?” 载潋自己擦了擦眼角的眼泪,她思考了片刻,她想到皇上如今是那么地疼爱珍妃,是那么地宠爱她、呵护她,见她失了孩子又会那样失魂落魄、悲恸绝望,还会专为他们的孩子而设拈香祈福礼,载潋不希望看皇上难过下去,她希望皇上能与珍妃再有属于他们的子嗣,若如此能让皇上快乐起来,以解他如今的忧愁,她便知足了。 载潋思忖了片刻,便定定答道,“若皇上真的问起来,谙达便回是珍主子吧,如今皇上病着,也不知外间情况,皇上不会不信的。” 王商哭得满面是泪,此时已不能再完整地说一句话了,载潋却笑着对他道,“谙达去吧,为皇上退了烧,我自己会走的。” 王商退后,他又为载潋合了养心殿寝宫外的门,殿内瞬间变得昏暗无比,载潋一只手紧紧扶着木盆的边缘以求站稳,另一只手脱下了自己穿在外的敞衣与罩衣,只穿着贴身的合衣,蹬着木盆旁边的圆凳,一头扎进冰冷刺骨的冰水中。 载潋靠在盆壁上,紧紧咬紧了牙关,她感觉刺骨的寒冷扎进了她每一寸皮肤里,也扎进了她身后又重新撕裂的伤口里。 直到载潋感觉自己全身的每一寸角落都已被冰水浸透了,她才从盆中迈出来,跌跌撞撞地向倒在床上的皇上走去。 载潋用巾绢将自己身上多余的冰水全都擦去了,最后连自己贴身所穿的合衣也褪去了,为不让衣服浸透的冰水弄湿皇上的床榻,载潋已顾不得许多,便将自己湿冷的衣服随意扔在了地上,自己则坐近到皇上的身边,慢慢靠近他,慢慢将他身体的每一寸都拥入自己的怀抱。 载潋缓缓合起了双眼,她双手环绕着载湉的头,她用自己冰冷的身体为他褪去了身上的火热,载潋止不住地打冷颤,可此时她感受着皇上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她感觉包裹自己的寒冷竟也变得温暖起来。 ※※※※※※※※※※※※※※※※※※※※ 感谢等待,久违的更新。 我经历了挺长一段干涸期,思绪枯槁,在这期间,感谢给我鼓励的你,真的感谢。 我会写下去,一定一定,给这篇故事一个交代,给喜欢这故事的你一个交代。 回府 载潋从床榻边捡起自己已被冰水浸透的衣裳,重新又穿在身上,她感觉周身上下一紧,仿佛有人从身后将她推进了深不见底的冰水当中,载潋忍不住地打冷颤,却还是咬紧了牙将衣裳重新穿上了。载潋踉踉跄跄地又向前走了两步,伸出手去又摸了摸皇上的额头,当她感受到他的体温不再滚烫后,她才缓缓收回手来,侧头望了望檐外还未停的雨,推门离去。 载潋从养心殿又日新卧房里出来,穿过养心殿后殿与前殿间的穿堂,便感受到了殿外的冷风阵阵,载潋又走过无倦斋与三希堂,才打了殿门外挡雨的竹帘子,出了养心殿。 载潋站在殿门外的抱厦之下,望着院内细雨连绵,一时脚下发软,连连退了两步,直到靠在了身后的柱子上才得以站稳。载潋膝盖上本有旧伤,每逢阴雨连绵的天气就会隐隐作痛,可如今旧伤未愈,却又添了新痛,她入宫半月以来挨受的每一次廷杖,都几乎要了她的半条命,可方才她又固执地要浸冰水,以至她身后的伤口又都重新开裂,鲜血在被冰水浸透了的衣裳上晕开了一片。 载潋感觉自己的身体累极了,此刻竟连走出养心殿的力气都要失去了,她用手撑着身后的圆柱,才勉强能够站稳,她咳了两声,却又不敢用力,因为她每动一下,她身后的伤口就会如撕裂一般作痛。载潋渐渐松开了扶着圆柱的手,又向外走了两步,失去了宽阔屋檐的庇护,雨中的冷风终于全都扑在了她的身上,一点一点地将她全部吞没了。 载潋沉重地呼吸着,只感觉周遭的冷风夹杂着雨中的湿气,沿着自己身上的每一处关节钻进了身体,令她这一具仍极为年轻的身体,如今除了疼痛外,竟再也没有其余的体会。 载潋在雨中艰难迟缓地走着,寇连材侍立在养心殿的前殿外头,她见了载潋的模样,心中大为不忍,连他都不禁想起载潋头年进宫时的模样,活泼开朗得如春日里最明媚的花,可如今看着她,连走路都是这样踉踉跄跄,竟像是冬日里被折断了的一截枯木。 寇连材也顾不得规矩,忙从回廊下头取了一把伞,撑开后便急急忙忙往外跑,追上了载潋后,便将伞撑过了载潋的头顶。 载潋意识到身后有人,便停住了步子,她微微回头,瞧见身后跟着自己的是寇连材,只无声地苦笑了笑,便又继续向外走着,道,“谙达回去吧,瞧瞧皇上好些了吗,不必跟着我。” 寇连材听罢,一时怔在了原地,他仍旧撑着伞,却只能看着载潋一点点走远,一点点消失在了他的视线当中。 此时的静心和瑛隐仍在遵义门外候着,她二人心急如焚,生怕载潋一人进了养心殿再遇到什么麻烦,可她二人进不了养心殿,便也只能望眼欲穿地在遵义门外候着。 等她二人瞧见载潋终于从养心殿里走了出来,喜难自持地忙迎了上去,瑛隐忙替载潋撑了伞,静心则将自己身上穿着的一件对襟漳绒坎肩脱了下来,披在了载潋的身上,静心望着眼前的载潋,如释重负地宽慰笑道,“格格可算出来了,奴才们也能放心了!” 静心话毕,便一把牵起了载潋的手,可静心却突然变了脸色,瑛隐此时仍只顾着喜盈盈地笑,不懂静心为何突然蹙起了眉,便问静心道,“姑姑您怎么了,格格这都出来了,您怎么还阴沉着个脸呢?” 静心来不及回答瑛隐,只顾着蹙着眉焦急问载潋道,“格格!您的手…怎么这样冷?!”载潋此时已没了说话的力气,只剩下缓缓合着眼,她的眼神涣散,已不知道该要回答些什么,静心抬头望向载潋的目光,却忽然感觉鼻前一酸,忍不住地哭了出来。 瑛隐见静心哭了,心里也不禁跟着急了,她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又急得说不出话来,只忙着抬起手去,用手背贴了贴载潋的脸颊,瑛隐被吓得倒吸了一口冷气,她瞬间内竟没反应过来想要说些什么,待缓了片刻后才声音颤抖地开口问道,“格格…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您身上怎么会这么冷?!” 静心此时才渐渐止住了哭泣,她用衣袖擦去了眼边的泪,她长长地呼出了几口气,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静心想起载潋进养心殿前王商说过的一番话,他说皇上病倒了,静心再想此时浑身冰凉的载潋,竟已猜出了大概。 静心感觉自己的心如被刀绞,她无比心疼载潋,却也不能阻止载潋这样似痴似傻地爱护她的皇上,静心想至此处便更控制不住眼中的泪,她才擦干的眼泪竟又流了满面,静心怕惹载潋难受,便忙用绢子将眼泪擦净了,又抬手示意瑛隐不要再追问下去,只是转过身来亲手将载潋的衣裳又紧了紧,伸出手去搀住了载潋,陪着她一路向宫外走。 静心努力克制住声音中的哽咽,在载潋耳边轻声道,“格格,今儿我们就能回府了。” 今日载潋回府,载沣早已在西华门外驾车等候了,他如今因皇嗣一事遭受牵连,不得传召不得入宫,他不能进宫去接载潋,便只能在西华门外一直等着。 婉贞福晋怕载沣年轻,怕他一个人前来会对载潋照顾不周,便特意遣了管家李文忠同去,载涛也特意遣了自己的贴身小厮阿升来给载沣驾马。 载沣心里如百爪挠心,恨不得马上就能见到了载潋,可他如今却又不得入宫,便只能守在宫门外望眼欲穿。载沣心里算计着时辰,觉得载潋总该要出宫了,可仍迟迟不见她的身影,心里又不禁着起急来,他从马车上跳下来,跑了几步跑到高耸巍峨的西华门外,探着头望向宫内讳莫如深的长街。 侍卫们自知来人是载沣,也知近来醇邸的人不得入宫,侍卫们不敢像拦旁人一样阻拦载沣,却更不敢放他进来,几名宫门处的侍卫面面相觑了许久,最终也不敢破了规矩,便请首领的侍卫出来向载沣委婉道,“醇王爷,恳请您理解咱奴才的难处…奴才敢问一句,王爷您今儿到西华门来,是有何贵干呢?” 载沣一心只记挂着迟迟未出的载潋,根本无心去听侍卫的问话,双眼只顾着望向宫门内的长街,根本没意识到有人前来问话,待侍卫的话音已落了许久,载沣才猛然回过神来,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而后才想到如今自己身份尴尬,在宫门外头徘徊,很可能给侍卫们添了麻烦,便向后退了两大步,指着自己站的位置道,“我这不算进宫了吧,我来接我妹妹回去,等她出来了,我立马就走,绝不给你们添麻烦!” 侍卫们也没办法,只能看着载沣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兜兜转转,却又不能说他是破了规矩。 阿升怕载沣太过于担心,便跑到了载沣身边陪着他一起等载潋出来,阿升见载沣的眼神就没从宫门内的长街上离开过,便安抚着载沣笑道,“王爷这是想咱格格了,格格知道您这么想她,一准儿会麻利儿地出来的!” 载沣却像是没听见般的,仍旧只望眼欲穿地望着宫内的长街,直到他终于看见长街尽头缓缓闪出三个个人肩并肩走在一起的身影,他的心竟如被瞬间点燃了一般,他扯着阿升的衣袖,指着远处狂喜笑道,“你看!你快看啊,是不是潋儿!” 阿升连连应着载沣,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真见远处有三个渺小的身影正渐渐走近,阿升便忙迎合着笑道,“奴才瞧着是呢!左右两边儿不就是静心姑姑和瑛隐丫头吗?” 载沣设想过无数种与载潋再见的场景,如今他日日夜夜期盼着想要见到的人就要出现在眼前,却令他忽然开始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就是真的。 载沣相信载潋一定会安然无恙地回到他的身边的,因为他知道,纵然皇上先前罚他,可婉贞福晋已进宫为载潋求过了情,皇上也已经应允了婉贞福晋所请,皇上更不会不顾及自己亲生额娘的感受,所以载沣无比相信,他即将见到的载潋会和从前一样平安无恙。 载沣想至此处,忙理了理自己的衣裳,因为他希望自己妹妹即将见到的自己也是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模样,他希望载潋见到自己就会想开心地笑。 而此时正缓慢走在宫内长街上的载潋已没有说出一句话的力气了,她所有的力气都被这半个月来在宫内所受的折磨与心酸苦痛消耗殆尽了,她身上所有的关节都在剧烈地作痛,而她自始至终也都没能摆脱包裹在周身上下的寒冷。载潋望着远处仍显得极为渺小的西华门,无数次在心里告诉自己,哥哥就在外面等着自己,她才撑住了最后一口气,支撑着自己向宫门外一步一步艰难走去。 直到载潋终于靠近了眼前的西华门,她已能看清门外站着等候自己的载沣,载潋才控制不住地剧烈喘息,她想要说些什么,却没有力气开口,她激动地喘息了许久,却只是红了眼眶,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静心心痛万分地轻抚着载潋的背,希望她能好受一点,而瑛隐瞧见了远处等待的载沣,不禁万分激动地开口笑道,“格格!您快瞧啊!王爷果真在呢!奴才就知道,您今儿要回府,王爷肯定一早儿就来了!” 载潋没有回答,她已经没有任何力气去回应她了,她只是拼尽了全力地去挪脚下的步子,企求能早一点离开这座宫禁,企求能早一点回到兄长的身边。 载沣同样是万分欣喜与期待地站在宫门外等候着载潋,可当他逐渐看清了载潋的面容时却不禁沉默了,他蹙紧了眉头,目不转睛地望着眼前渐渐走近的来人,他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曾与自己朝夕相处、一同长大的载潋,如今竟会像这样憔悴不堪,整个人都如瘦脱相了一般形容枯槁,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她的面容都不禁为了这场劫难而改,令他都不敢再与自己至亲至近的妹妹相认。 而载潋却只顾着与载沣相见的喜悦,都未想到载沣此时见了自己只有悲愤,载潋加快了步子想要走到载沣的面前,她甩开了一直左右搀扶自己的静心和瑛隐,在西华门内大步流星地向前跑去,眼中只剩下载沣一人。 载沣见了此时眼前的载潋,眼中早已噙满了泪水,心中除了悲伤也只剩下愤怒,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有了额娘的求情,载潋竟还是会在宫中被消耗折磨至此,与入宫受罚前相比竟宛如两人。 载潋颤颤巍巍地停在了载沣的面前,她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怕惹了载沣跟着自己一起难受。可载潋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她扑进了载沣的怀里,嚎啕大哭了起来。在这一刻,她这半个月以来在宫中受过的所有折磨与悲苦终于都烟消云散了,受够了冷眼与算计,终于见到了自己信任的亲人,载潋竟感觉,这一刻仿佛是自己的一场梦。 静心和瑛隐小跑着才追了出来,见载潋此刻正扑在载沣的怀里痛哭,悲从心中翻涌,也不禁跟着一起呜呜咽咽地哽咽了起来。静心知道,这段时间以来载潋独自一人承受了太多,有很多甚至是连她都不知道真相的。她不相信载潋会谋害皇上的皇嗣,可载潋却将“真相”一人吞下了,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事情的真相,她选择独自一人承受了廷杖之苦与蚀骨挖心的痛,因为静心清楚载潋有多爱恋皇上,既然如此又如何令她不痛不痒地去接受皇上与珍妃的恩爱情景呢,在宫中的这半个月,静心如今回想起来,只觉得与载潋感同身受,已是体无完肤般痛了。 静心站在载潋的身后,望着她如今已骨瘦如柴的身影,更忍不住眼中翻涌而来的泪水,她希望载沣能够给予载潋如今她已所剩不多了的温暖,可她正这样想着,却听见载潋突然哭得没了声音,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撕裂的咳嗽声,载沣被惊得忙用手替载潋抚背,却仍旧不能抚平她撕心裂肺的咳声。 载沣用手抱住了怀中的载潋,另一只手则不断地为载潋抚背,载潋的咳声似乎是从胸口中撕裂开来的,不禁令在一旁的人听了就感觉害怕,载沣为载潋抚了许久的背,却仍旧不能帮助她止住咳嗽,载沣于是便想将载潋扶回到马车上坐好,却在转身时突然感觉载潋的身子一软,从他的怀中摔了下去。 载沣回头时只见载潋整个人已跪倒在了地上,口中咳出一口鲜红的血来,随后只见她整个人瘫倒在了地上,失去了意识。 静心和瑛隐见状忙冲上来,帮着阿升和载沣一起将载潋抱回到了马车上,待载沣和载潋都安顿好了,李文忠便上前来匆忙放了马车前的帘子,坐上马车和阿升一起飞快地驾着马往醇王府赶。 雨渐渐停了的时候,载湉终于醒了过来,他醒来时只感觉自己头痛得厉害,浑身又烧得火热,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和脸颊,却感觉自己的脸上冰凉,身上各处还湿漉漉地沾着些水迹。 他缓缓坐起身来,见卧房内的地上有些水迹,仔细看去,竟见水迹中还夹杂着鲜红的血迹,他心中奇怪得很,便喊了王商和寇连材进来问话。 王商见皇上醒了,喜难自持道,“佛祖保佑啊!奴才的万岁爷,您可算是醒了!不然奴才这心里就如油煎似的!”载湉又按了按自己的额头,才感觉刚醒来时的头痛欲裂有所好转,他清了清喉咙问他二人道,“朕这是怎么了?” 王商跪着向前挪了一步,又磕头道,“万岁爷,您这几日为了国事操劳,又为了皇嗣而伤心,方才去了储秀宫后便病倒了…太医们又都去了太后宫里,您方才发烧又烧得厉害…”王商说至此处便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载湉听到王商提起储秀宫,便想起太后重罚珍妃一事,想至此处他不禁立时掀了盖在自己身上的绒被,就要跳下床榻去。 “珍哥儿怎么样!朕还没去看过她!”载湉说着便要向外去走,寇连材见状只感觉心底里刺痛酸涩,他想载潋终究是说对了,皇上心里最记挂的人果真还是珍妃,或说是珍贵人了,他醒来后便要去看她,心里哪里还容得下别人呢。 寇连材一直没有说话,可此时却忍不住了,他跪地请求载湉不要离开养心殿,他哭求道,“万岁爷,奴才求您爱惜您自个儿的龙体啊!您现在仍病着,外头还下着雨!…您纵然自己不知道爱惜,也该疼惜疼惜为您退烧之人的心意罢!别一而再再而三地辜负了她的心意!” 王商听到寇连材提起退烧一事来,心底“咯噔”一惊,他害怕寇连材会将实话说漏了,因为载潋是戴罪之身,入养心殿贴身为皇上退烧本就坏了宫中的规矩,他请载潋进养心殿本也是无奈之举,所以更怕为此而牵连了自己。 载湉听到寇连材的话,立时便停住了脚步,他回过头去望着跪在地上的王商与寇连材二人,他又望着地上滴滴鲜红的鲜血,声音忽然有些哽咽,开口问道,“有人替朕退烧…刚才是谁来过?” 王商听了皇上的问话,生怕寇连材会抢在了自己前头答话,将实话说漏了,便抢先开口道,“回万岁爷,方才…方才是珍主子来过,珍主子才受了廷杖,身上仍有伤,所以地上才会有这些血迹…珍主子一片真心,还望万岁爷体察啊!您一定要爱惜龙体,不要再冒雨出去了…” 载湉听后不知为何竟有一丝失望,可他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他又望了望自己方才躺着的床榻,才惊觉床褥上也晕开了一大片鲜血,他走到床榻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氤氲在被褥上的血迹,仍能感觉血水中的温度,他想珍妃才刚受了廷杖,身上一定有伤,他没想到她还会前来为自己退烧。 载湉只感觉自己的心仿佛被人揪紧了,他从前知道珍妃爱慕自己,也知道珍妃依靠自己,却没想到她爱自己,竟像这样毫不自惜,像这样义无反顾。载湉望着床褥上流了大片的鲜血,愧疚与爱意都被同时点燃了,他告诉自己,原来自己仍旧不够了解珍妃,他爱她,仍爱得不够。 载湉不想辜负珍妃的心意,再惹她担心,便听了王商与寇连材的话,不再执意冒雨出去,载湉坐回到卧榻之上,他心中盘算着如何尽可能地体贴照顾受了廷杖的珍妃,却忽然听见寇连材跪在地上一直呜呜咽咽地哭,哭声竟越来越大。 载湉颇有些不解,便问寇连材道,“你这是怎么了,哭什么?”寇连材性情耿直,实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当他见自己的哭声已扰到了圣上,不禁连连叩头道,“奴才该死,在万岁爷面前失礼了…”载湉却并不介意,只问他道,“无妨,你告诉朕,你到底在哭什么?” 寇连材努力止住了哭泣,道,“奴才…奴才是哭为您退烧的人,她将身子浸泡在冰水当中,连命都可以不要了,就只想要万岁爷您好!到头来,却连句多余的话都没有!” 载湉听得满头雾水,他蹙着眉左右环顾了一周,又瞧了瞧也跪在地上的王商,又问寇连材道,“朕怎么听你说的却糊涂了,为朕退烧的人,难道不是珍哥儿吗?” 寇连材何尝不明白王商的心事,他也知道王商的初衷只是希望皇上好,并不想欺君,瞒着皇上也只是为了能少一桩麻烦,同样也能帮载潋减去一桩麻烦,可寇连材还是忍不住心疼载潋,他闭起眼时便想到今日载潋走前的模样,从前风华正茂的少女竟在雨中寸步难行,而面对前来为她撑伞的自己,载潋却也只要他回去守着皇上,跟他说不必跟着自己。 寇连材在心里对载潋道了无数声“抱歉”后,最终只是叩头对载湉道,“是,为万岁爷退烧的人正是珍主子,奴才方才是怕提了珍主子,惹万岁爷您跟着奴才一起难过了,所以才没敢提珍主子三个字的。” 载湉听罢后只轻笑了一声,挥手示意王商和寇连材都起来,对他二人道,“如今珍哥儿受了廷杖,身上有伤,朕想将她接到养心殿后的燕禧堂住着,这样朕想时时看望她,也不必在路程上耽搁时间了。” 王商和寇连材听后面面相觑,王商委婉提醒载湉道,“万岁爷,珍主子如今是被太后禁足了的…”载湉听后却愤愤道,“太后既说要禁足,那是一定要禁足的!可她如今身上有伤,如何能让她在伤未痊愈的情况下禁足?!更何况她才刚刚失了孩子,待她身上的伤好了,朕自然会让她会景仁宫禁足的。你们不必再问了,去将燕禧堂收拾好了,今日就接珍哥儿过来,太后那边自有朕去解释。” 载沣与载潋回到醇亲王府时已近黄昏时刻,太平湖上洒满了一片落日余晖下的波光粼粼,夏日里的连绵细雨,也在湖面上激起片片涟漪。 醇王府外早有门房小厮与马房的小厮在等了,等过了一道门,二道门处便有载洵同着载涛一齐出来迎接载潋了,他二人兴高采烈地等着见回府的载潋,谁想他们见到的,却是已昏迷不醒的载潋。 载洵见了载沣怀里抱着的载潋,惊得不知如何是好,结结巴巴道,“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儿啊?大额娘不是进宫为潋儿求过情了吗,她怎么会…怎么会还受了这么多的伤啊?” 载沣也不知道其中原委,更不知道关于宝华殿慧生小师父那一段渊源,才导致婉贞福晋求过情后,载潋仍受了这样多的苦。 载沣也不知真相,便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来,唯独静心擦干了眼泪道,“贝勒爷们,咱老福晋是进宫去求了情的,可格格在宫里还是受了好几次刑,每次都被打得皮开肉绽…今儿个祈福礼上,皇上还让格格当着众亲贵掌自己的嘴…出宫前格格又听说皇上病了,偏执意要进养心殿去,出来后便是浑身冰凉,身上的衣裳也湿透了…奴才胡乱猜想,或许是格格浸了冷水为皇上退烧也有可能…” 载洵听了静心一番话竟要昏厥过去,他誓死也没想到载潋在宫中的这半个月会受了如此多的苦,若他能早点感知载潋的处境,纵然是被牵连获罪,他也要将载潋带出宫来,可如今,一切都已晚了。 载涛心急如焚地跟着怀抱着载潋的载沣,一路护着载潋,不让她从载沣怀中摔下来,他一路便小跑着,一边回头冲跟在身后的阿升吼道,“你快去外头医馆请大夫进来!要请最好的大夫!” 载沣此时却忽然制止了载涛道,“等等!不能请外头医馆的大夫,要请大夫,就请宫中的太医来。” 载沣正说着,已进了载潋所住的涟漪殿,过了两道垂花门后,载沣便直奔载潋休息起居的卧房里去,将她放平在床榻上后又给她盖了绒被,回头又吩咐静心和瑛隐道,“她身上的衣裳都是湿的,你二人赶紧为她擦干了,再换一身儿新衣裳。” 而后载沣便领着载洵和载涛退了出去,在院子里等着。载涛此时才得了空,仍心急如焚地问载沣道,“五哥,究竟为什么非要请宫里的太医来?!要等太医来还要经从内务府和太医院,岂有外头医馆里的大夫来得要快?!更何况,宫里的太医未必就有医馆里的大夫要好!” 载沣却心平气和地为载涛解释道,“从前潋儿病了,便是在外头的医馆寻医问药,才会被阿晋和宫里那起子小人钻了空子,得了把柄,拿着潋儿在外头医馆里抓药的底方作证据,去指证她谋害皇嗣!现在我们请宫里的太医来府上看病,虽是要经从内务府和太医院,可有了这些个工序,就没人再敢给咱们造假了,将来也不会再给人落了把柄!” 载涛此刻才恍然大悟,连连点头称是,吩咐了人按着规矩,一步也不许错地去宫中请太医来入王府给载潋瞧病。 静心与瑛隐为载潋换好了新衣裳,又为她擦干了身上的水迹与血迹,才请载沣兄弟三人进来,他三人因不知载潋这半月来在宫中的一切遭遇,便在陪着载潋等太医进府的时候,听静心一五一十地将载潋在宫中的遭遇叙述了一遍。 载洵最为气愤,他听罢了静心的话,发誓要将背叛载潋与醇王府的阿晋抓回来,好好问问他为何要做出这样伤天害理的事来,再为载潋洗雪冤屈。 载涛听罢后却只担心载潋的身体,他不知道以载潋如今的身体状况,是否还能受得住如静心所说的那样的折磨消耗,他如今再想阿玛生前的如履薄冰与小心翼翼,才终于能理解一二,他想到阿玛去后,他们便面临着从未断绝的麻烦与苦难,他又望了望此时仍昏迷不醒的载潋,不禁悲从中来。 宫中的太医来时已是夜幕时分,阿升和静心提了灯笼到府外去迎了太医们进府,太医院派了两位太医一同前来,二位太医一少一老,年长者一路走在前面,年纪轻些的太医则一路提着药盒,跟在年长的太医身后。 载沣领着两位弟弟恭迎了二位太医,略作交谈后便忙领着太医进了载潋所住的卧房,静心见房内烛光昏暗,便忙又去点燃了两根蜡烛,盖了灯罩,将烛灯抬进房里来。 瑛隐重新换了干净的热水为载潋擦脸上的冷汗,她才为载潋擦了几下,便听到载潋隐隐约约在讲的梦话,她听不清楚全部,只听得她一直在喊“别过来…”,瑛隐知道载潋是在宫中受了太多的惊吓了,所以才会噩梦呓语不断。 年长些的太医先给载潋请了脉,而后又察看了她身后开绽的伤口,随后便立时命身后跟随的年轻太医去将从宫中带来的白背三七、矮脚苦蒿与白鹤藤去研磨成粉,又命静心赶快去烧一壶滚烫的开水来。 等到药已研磨成粉,静心也烧了开水回来,年长的太医便将三种药粉一起混合在容器中,倒入开水,将药粉搅拌成泥状,随后用银针一点一点敷进载潋的伤口中。 载潋此时模模糊糊有了意识,她感觉身后的伤口剧痛,便在一声惊叫中清醒了过来。她睁开眼时只感觉眼前一片天旋地转,转过身后便看见了自己的三位兄长与静心和瑛隐,她上下打量了许久,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回家了。 载潋还未开口说话,太医便附在载潋身边轻声道,“三格格,微臣为您治伤,还请您忍着些痛,不要乱动。” 载潋不知道眼前的人是谁,如今她看见任何身穿着官服的人都会下意识地害怕惊恐,她摇着头向床榻内躲了躲,她无助地望着站在屋内的载沣,直到载沣安抚她道,“妹妹,太医是来给你瞧病的,你别怕。”她才迟疑地向外挪了挪身子。 载潋将头死死埋在自己的枕头里,双手紧紧攥着被角,却还是疼得出了满头的汗,她能感受到太医手里的银针刺进自己伤口中的感觉,每刺一次,她都感觉如噬心挖骨一般痛。 直到夜也过半,太医才终于将载潋身后的每一处伤口都上完了药膏,他不知疲倦地拿出药盒中几副药剂来,欲命自己的徒儿去为载潋煎了,却忽听殿外有醇王府的小厮来回话的声音,道,“王爷,宫中有谙达来传话了。” 载沣猛地从椅子中坐起来,向外迎了几步道,“快请进来。”载潋趴在床榻上有气无力地望了望进来的小太监,竟发觉是皇上身边的人,可她的心如今却已如一潭死水,再也激荡不起任何涟漪了。 载潋忙问来传话的太监道,“谙达,请问是万岁爷有话要传吗?”那小太监含了笑意道,“王爷,奴才是来给李太医传万岁爷口谕的。” 那年长的太医一听此话,忙拂袖跪倒,叩首听谕。小太监清了清喉咙,便对跪倒在地的年老太医道,“万岁爷口谕,‘朕命你即刻回宫为珍贵人疗伤,途中不得耽搁。’钦此。” 载潋听罢此话,只感觉皇上在自己早已百孔千疮的心上又狠狠捅了一刀,可庆幸的是,载潋觉得自己已感觉不到疼了。 载沣听罢后面色极为难看,可也不能令旁人察觉了,便忙又对姓李的太医笑道,“潋儿的伤有劳李大人了,大人一路上辛苦,本王感激不尽,大人回宫途中还要一路小心。” 李太医面露难色,将手中的药剂交到了静心手上,又对载沣道,“王爷不必言谢,微臣实在想为三格格尽些心力,只是皇上传我入景仁宫为珍贵人看病…微臣更不敢耽搁,这几副药剂是口服用药,还请王爷命人煎好了,再请三格格喝下。” 载沣连连点头,又对太医道谢,站在一旁等候的小太监上前来却道,“大人,您回宫后可别去错了地方,如今珍贵人不住在景仁宫了,万岁爷恩典,将贵人接到养心殿内的燕禧堂起居了,您待会儿回去,就直奔养心殿吧!” 李太医听后也颇有些惊诧,缓了片刻后便道,“是是,万岁爷体贴珍贵人心意,实在难得…”随后太医便跟着来传话的小太监一路离开了。 载潋仍旧将头埋在自己的枕头里,不让任何人看到,她此时的眼泪已经打湿了自己的枕头。 载沣心疼载潋的伤,想再同她多说些什么,却被载潋拒绝了,她此时心里乱得很,不想再在兄长们面前表演平静,便对三位兄长道,“哥哥们都回去吧,等我好些了再去看哥哥们!我现在这样到处都疼着...哥哥们在这儿,我也不好休息下,还请哥哥们体谅我,便都回去吧。” 载沣、载洵和载涛三人互相看了看彼此,便也都点了点头,最后又安抚了载潋几句,便都心领神会地离开了。 瑛隐为载潋又吹灭了两盏蜡烛,让房内的光线能暗一些,好让载潋可以入睡,静心拿着手中的药去外头煎了,瑛隐替载潋合了暖阁里的窗,对载潋道,“格格,奴才替您更衣吧?”载潋却连头也未抬,因为她也不愿让瑛隐瞧见自己满脸的泪,便道,“不必了,你去外头歇下吧,若有事我再叫你。” 瑛隐走后,载潋一直一动未动地趴在床榻上,将脸埋在自己的枕头里,她不知道事到如今自己还在哭些什么,或许是哭从前自己住在养心殿中的那段美好时光吧,终于也一去不复返了。 那段她视为珍宝的回忆,视为独一无二的回忆,终于珍贵人也要拥有了,她曾经以为,无论皇上如今有多疼爱珍贵人,至少那段在养心殿中度过的时光是珍贵人不曾拥有过的,可如今,她也拥有了。 到现在,载潋才真正不知道,自己的存在对于皇上而言,还有什么能够是“独一无二”的? 载潋想到此处冷笑了一声,随后又难以自控地咳了起来,载潋听见静心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格格,药煎好了。” 载潋此时才抬起头来,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她忍着痛从床榻上走下来,光着脚走到了门前,没有让静心再进来,而是在门内接过了静心手里的药碗,关上门后,转头便走。 静心仍在门外站着,隔着门对载潋道,“格格,太医走前吩咐了,这药是治您咳嗽的,您一定要喝啊。”载潋长叹了一口气,高声答静心道,“姑姑放心吧,我会喝的。” 载潋端着药,漫无目的地在房中走动,最后走到了窗边的卧榻前,她跪在了卧榻上,伸手推开了瑛隐才为自己合起来的窗户,她静静地想着,自己如今这样活着,对自己、对家人,都是一种负累,她更不愿再见皇上与珍贵人之间的恩爱,可若她活着,将来的每一天就都会如此。 载潋轻笑了笑,她不知道皇上何时才能放过她呢,又或许,是她自己何时才能放过自己呢?载潋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星星,她又开始思念起了自己的阿玛,想起阿玛临终前的嘱托,阿玛希望自己好好活着,她低头轻声说了句“对不起”,而后便将手里的药,全部洒向窗外了。 ※※※※※※※※※※※※※※※※※※※※ 北京的冬天真的太冷了打字的时候手都是冻僵的导致我码字速度都慢了好多 电脑终于修好了,不容易呜呜,感谢大家的等待,更新送给超可爱的你~ 玉佩 夜沉寂得令人哑然,前头举灯引路的小太监和他身后匆匆跟随的太医都没有说话,二人过了慈荫楼与隆宗门,便一路向养心殿而去。二人踩着长街上的积水,脚下传来一阵细碎的水声,小太监怕耽搁了时辰,不由得更加快了步子。 太医行到养心殿前遵义门时,只见有一人立在门前,似是等了很久,他抬头见是御前太监王商,便以为是他等得急了,出来相迎,于是太医颔首以示意,而后继续向遵义门内走,却忽然被王商拦在了门外。 王商拍了拍手,方才为太医提灯引路的小太监便退着步子出了遵义门,王商头也未垂,只道,“你去吧,就送到这儿,等会儿我亲自领大人进去。”小太监口中极轻地应了一声,便转头离去了。 王商听着遵义门外长街上的水声越来越远,才引了太医到无人处,太医心下奇怪,却对上王商恳求的目光,听他压低了声音道,“大人多年来德高望重,老佛爷和万岁爷都信任您…可奴才今儿…为了万岁爷的身子来求您,求您为了万岁爷撒一个谎。” 太医听得心中满是狐疑,打穆宗毅皇帝在位时他便入太宫为医,至今近二十年,从未对外说过半个谎字,今日王商怎么会如此求他? 太医向后退了半步,有意拒绝,他脚下的水声一响,王商便立时万分紧张地跪倒在地,叩头向太医道,“大人!您听我说完,万岁爷今儿高烧不退,老佛爷与万岁爷赌气,调了太医院当值太医入储秀宫医治,您一定是知道的!后宫的娘娘们或在储秀宫侍疾,或被老佛爷罚了禁足。可万岁爷万乘之尊,身边岂能无人,奴才心里急,无奈才出下策,请了当时来磕头谢恩的三格格进养心殿…本只想求她能近身伺候,做我们奴才做不了的事,可她…执意要浸冰水为万岁爷退烧!她本是戴罪之身,又是王府女眷,这些都是不合规矩的,只是当时情况紧急,奴才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三格格走前叮嘱我们,就对皇上说,是景仁宫珍贵人来替皇上退烧的。三格格说皇上疼惜珍主儿,不会不信…她还说,如今万岁爷恨她,不必让万岁爷知道了。” 王商说至此处,已是声音哽咽,泪流满面,他重重为太医磕了一头,额头都已浸泡在冰冷的雨水中,太医心下大为触动,他如今才明白过来,为何方才在醇王府所见的载潋会那般虚弱,嘴唇竟无一点血色,身后的伤口又有被冻伤的痕迹。 太医不禁长吸了一口气,身为医者的他感觉心下隐隐作痛,他回想起自己病人的情况,载潋仍旧那么年轻,可已有了风湿的前兆。 他方才不敢确定,所以未曾向醇亲王提起,只因载潋太年轻,连他都无法相信,这样年轻的人会患上风湿。如今他总算是明白了,再年轻的身体,也禁不住受了一个月杖责后,再去浸泡冰水。他暗想,载潋是连命也不要了。 太医低头看着王商,见他的额头仍旧浸泡在冰冷的雨水中,他想起王商最后的那句话,“她说如今万岁爷恨她,不必让万岁爷知道了。”内心不禁被触动,他未曾想过,方才在膏粱锦绣的王府里谋面的三格格,竟会有这样情凄意切的心思。 太医复又长舒了一口气,他心里难受,想将这些悲伤的情绪发散干净,他低头看了看王商,知道人在雨水中久跪对身体不好,便立时去扶王商起来,淡淡道了句,“我都明白了,公公前头带路吧。” ======== 载潋久久睡不下,因身后有伤,不能平躺,便只能侧卧与俯卧,静心在门外守了许久,直到听见了载潋睡熟时才有的均匀呼吸声,她才回了偏殿去休息。 静心才歇下不久,忽听涟漪殿外有稀稀疏疏的响声,本以为是夜里头又下起了雨,仔细听了片刻后,才发觉似是有人来了。静心点了灯笼出门去瞧,见外头果真又下了小雨,瑛隐正撑了一把伞往外走。 静心喊住了瑛隐,她才忙跑过来对静心道,“姑姑,我听着外头有声音,便来瞧瞧。”静心点头,道,“你一人出去我不放心,我陪你一起去。” 瑛隐点头答应,替静心撑了伞,二人一路向外走,瑛隐才笑道,“姑姑何苦来的,如今我们在府里,哪儿还用放心不下我。”静心听后也笑,笑意颇有些苦涩,“在宫里担惊受怕得久了,就只你我二人陪着格格,回府来都变得神经兮兮了。” 二人话音未落,便见远处的紫藤架与假山后亮起了些红通通的灯笼,前有四五个妈妈引路,静心看人来的方向,与瑛隐对视了一眼,二人便异口同声道了声,“福晋?” 二人交换了眼神后,忙跑上前去去迎,过了假山后便看见婉贞福晋正一步步向涟漪殿来,静心与瑛隐抚了裙摆便跪倒在地,道,“奴才给福晋请安。”婉贞福晋未乘轿撵,她只怕抬轿的人太多,会吵着了载潋休息,便只带了身边的几个人来,李妈妈也在其中。 婉贞福晋见一旁跪着的是静心和瑛隐,忙命人去扶了她们起来,迫不及待问道,“我知道潋儿今儿回来,载沣说她病着,明日一早再来给我请安,我却不是顾这个规矩,只想来看看她究竟如何了?” 静心想安慰婉贞福晋,仍未开口,瑛隐却已呜呜咽咽地哭了出来,婉贞福晋听了她的哭声,心里更担惊受怕,连从小看顾载潋的李妈妈听了瑛隐的哭声都不禁开口问道,“你别光哭不说话,福晋问话呢,格格到底怎么样?” 静心理解瑛隐的心情,她们二人陪着载潋在宫中过的这一个月,漫长得像是一年,每天醒来都惶惶不可终日,不知道即将面对什么样的磨难,载潋又能不能还熬得下去。静心福了身回话道,“福晋,瑛隐难过,奴才心里明白,格格这会儿才睡下,身上有伤,还发着烧,等福晋待会儿亲自瞧了格格,奴才们再仔细和您说罢。”于是便转身在前头引路。 载潋趴在床上才睡下,静心便轻手轻脚地推开了载潋卧房的门,为婉贞福晋在载潋床边摆了凳子,又去点了一盏灯来,立在窗边的茶几上。 婉贞福晋看着载潋蜡黄的脸色,心里已经痛得不知是何滋味,静心轻轻掀了载潋身后的被子,道,“福晋,您瞧,格格身后的这些伤,都是这一个月来,受廷杖留下的,皇上命人日日入抚辰殿实施廷杖,又命格格在宝华殿思过…那日皇嗣祈福礼上,因珍贵人哭闹,皇上还命格格在众亲贵面前掌嘴…” 婉贞福晋听后心中已如刀绞,她比别人更痛一万分,因为眼前的女孩儿是她的女儿,可向自己女儿狠狠捅刀子的人,更是她的亲生孩儿。婉贞福晋忍不住地落泪,她望着眼前消瘦得已脱了相的载潋,恨不能自己去替她受了这些苦,她知道载潋本可以一生无忧的,如果她没有来到他们这座处于矛盾中心的醇王府,如果她没有深受奕譞和自己的影响。 婉贞福晋望着载潋身后浸湿了衣裳的鲜血,眼泪已如决堤,她忽想到载潋来到王府的第一天,她和丈夫按着家族为男孩子取名的规矩为这个女儿取了名字。之后的每一天,她都将这个女儿视为了感情的寄托,可也绝不能代替自己亲生的孩儿,所以她才会在奕譞病重时让载潋进宫去谎称,皇上是她引出宫的,让她去替皇上担罪。 婉贞又想起在颐和园中时,她听闻珍嫔身子不爽,便忙让载潋去看望珍妃,丝毫不顾载潋的感受,她又何尝不知道载潋对自己异父异母哥哥的感情,可她还是利用了这点,让载潋去做了自己不能做的事,去见自己不能见的人。虽然载潋从来都无怨无悔,纵使进宫后被太后掌嘴,纵使后来又被载湉误解。婉贞第一次感觉,自己和自己那个冷漠绝情的姐姐,竟是那么的相像。 婉贞此时痛恨自己,也许正是自己做出的每一次决定,才令载潋走到了如今的地步,让她替载湉受了无数的苦。她知道这个女孩儿从来都将自己视作亲生母亲,所以才对自己这样言听计从,也不忍心让自己担心。 婉贞的泪更加控制不住,她想奕譞会怨恨自己吧,她知道奕譞从来都真心实意地疼载潋。可婉贞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情况完全变了,她再也无法忍受载潋受一丝一毫的伤害,纵使载潋是为了保护她那亲生的孩儿,她也不能允许。也许是在颐和园外,当她看到西山触景伤情,唯有载潋能了解她的心事,寸步不离地陪伴着自己的时候;又或许是在她母女二人共同望着知春亭,她给她讲这座亭子名字由来的时候;又或许是在颐和园里那个黑云压城的晌午,载潋义无反顾地顶撞了太后,回头却对自己说“女儿犯的错不要额娘来担”的时候。 婉贞也不知道究竟是从何时起了,也许每一个瞬间都是如此。 婉贞回忆起载潋成长的点点滴滴,从前载潋每一次喊“额娘”,她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另一个男孩儿的脸,可如今那些画面终于都渐渐清晰了起来,她在泪光里看得无比清晰,那个喊自己“额娘”的孩子,一直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儿,从来都不是别人。 婉贞望着眼前的载潋,忽然彻悟,这个女孩儿再也不是她的情感寄托,再也不是谁的替代品,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是她的女儿,是她活下去的希望。 婉贞哭得双肩颤抖,她伸出手去攥紧了载潋的手,才发觉她手心滚烫,婉贞颤抖着哭泣,“潋儿,是额娘对不起你…额娘一定为你讨个公道。” 婉贞发觉载潋醒了,便靠近她抚着她的头发问道,“潋儿,是不是额娘吵醒你了?是不是哪里又不舒服了?”载潋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载潋烧得糊涂,眼睛半闭半睁地只问了句,“额娘,您怎么哭了?”便又昏睡了过去。 婉贞福晋擦干了眼泪,她缓缓起身,走到静心身边,拉起了静心的手问道,“静心,你告诉我,为什么我入宫为潋儿求了情,皇上允了,她还会受这么多的苦?究竟发生了什么?”静心回忆起在宫中发生的事,缓缓道,“福晋,奴才想,是有人不能允许格格那么快就出宫来,不然皇嗣一事的真相就会败露。奴才也觉得奇怪,当时皇上本已允了福晋,却忽然冒出来一个叫‘玢霁’的嬷嬷来,指责格格与宝华殿中小师父有染,皇上轻信了她,一怒之下才会又重罚了格格。” 婉贞福晋仔细回忆,忽然想起玢霁曾是太后宫中的奉烟的宫女,她心中的疑惑也终于渐渐解开,究竟是谁有胆量去谋害皇上的皇嗣,这个答案仿佛已不言而喻了。 婉贞福晋想到那个自己已不敢相认的亲姐姐,忽然笑了笑,意味苦涩,她转身拍了拍静心的手,道,“当年我和王爷信任你,选你来教潋儿规矩,你果真没有辜负了我和王爷,再苦再难都陪着潋儿。我没别的希望,我只希望,将来,若我也不在了,你能一直陪着潋儿,无论她在哪里,她是谁,有你在她身边,我也就可以放心了。” 静心陡然跪倒在地,忍不住哭出声来,重重为婉贞福晋磕头,“福晋!您春秋方富,不要说这样的话,若是让格格知道了,不知道要怎么难受呢…奴才有幸能得您和王爷信任,自该殚诚毕虑,绝不会弃格格而去的。” ======== 李太医进了燕禧堂,见珍贵人正斜靠在床榻上,身上盖了条薄薄的毯子,而皇上就坐在她的床边,低头安抚着她。 李太医向载湉和珍贵人请了安,载湉便忙令他起来,唤他近前来道,“快过来为珍贵人瞧瞧,她身后的伤是否严重?”李太医定了定了心神,与王商对视了片刻,便缓缓走上前去,从手提箱中取出了巾绢,搭在珍贵人的腕上为她诊脉,而后又察看了珍贵人腰间的伤口。 李太医心中酸涩难耐,他见珍贵人的伤不及载潋一半严重,而皇上却这样牵肠挂肚,甚至将后宫妃嫔挪入养心殿内起居,大抵是因为皇上真的相信了王商所说,受着伤还为自己浸冰水退烧的人,是珍贵人吧。 李太医愣了片刻,载湉见他不说话,以为是珍贵人伤势严重的原因,忙急问,“究竟如何?你如实告诉朕。”李太医一时心神恍惚,忙叩头道,“回万岁爷的话,珍贵人的伤势并无大碍,贵人…只受了一次廷杖而已,且并无其他伤势,等微臣为小主研磨了外用的敷药,用上几日也就会好了。” 王商为李太医紧紧抓了一把汗,载湉目光炯然地注视着李太医,冷着声音问道,“听太医的意思,是觉得一次廷杖少了?”李太医猛然想起自己方才话中的不妥之处,他拼命令自己清醒过来,忘掉命若游丝的载潋,他又重重叩首道,“万岁爷,微臣绝无此意!微臣话有不妥,微臣知罪!可微臣也只是希望能为万岁爷开解一二,珍贵人伤势的确不重,万岁爷不必焦心忧虑!微臣定能为贵人医治痊愈。” 载湉也不愿苛责太医的言语之失,便也缓和了自己的情绪,他一心只担忧珍贵人,便又问道,“那她浸了冰水,可也无碍?”珍贵人此时斜倚在卧榻上,自己听了皇上的问话,也不禁捏起了拳头,她生怕眼前这位太医会说漏了什么,她想太医最有经验,看过她的伤口就该知道,她根本没有浸过冰水。 珍贵人惴惴不安地去看了眼王商,今日王商请她来燕禧堂前便恳求她,要她装作是为皇上退烧的人。珍贵人知道皇上重感情,更何况是在受伤了的情况下去浸冰水,皇上知道后一定会非常感动,往后也一定会对自己疼爱有加,所以她自然愿意做这件事,可她也怕欺君之名,生怕太医会说漏了风声。 就在珍贵人和王商都万分紧张的时候,李太医狠狠咬了咬牙,横了心终于说了谎话道,“回万岁爷的话,微臣的确见珍贵人身后有少许冻伤的痕迹,可伤势并不严重,等微臣为贵人敷了药,很快就能痊愈,但请万岁爷放心。” 王商与珍贵人双双长松了一口气,王商紧绷的身体终于能够放松,整个人仿佛瘫倒在地,珍贵人也终于敢靠实在身后的靠枕上。李太医重重磕了一头,心绪凄迷,他想这唯一一次称谎,就算是为了载潋,为了成全她病中还念念不忘的心事。 李太医先前在醇王府上为载潋研磨的外敷药还有剩余,他便将药膏从手提箱中取出,珍贵人的伤口不深,他便只将药物敷在了伤口表面,并未用银针。 李太医敷药时总是难以自控地想起载潋,想起她背后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又想起她仍无比年轻的身体,已是伤痕累累。思及此处,他为珍贵人上药的手不禁颤抖了。 载湉留意到他的反常,平日里李太医是太医院最为稳重的太医,各宫里才会都争相抢着请他来医治。李太医为珍贵人敷完了药,载湉便命寇连材等人送他出去,自己也走了两步出燕禧堂,站到回廊檐下望着院内的雨,王商追出来为载湉披上斗篷,他抬起的手却被载湉一把推开,载湉用力吸了一口气,忽问道,“他方才去过哪儿?” 王商知道皇上对李太医起了疑,不敢回话,正在踌躇间,载湉便又厉声开口问道,“他方才去过哪儿?你还要朕自己去问吗!”王商陡然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万岁爷!李大人才从醇王府回来,是醇王爷递了帖子请太医入府的。” 载湉的眉心抽动,醇王府…载湉知道李太医是入府为谁看病的,他感觉身上骤然一阵发冷,他的声音不似方才凌厉,忽然嘶哑了许多,“载潋…”载湉只说了一个名字便犹豫了,他没勇气去问完这句话,可他又无比想知道情况,于是缓了许久才又问,“她怎么样了?” 载潋走前他正昏迷着,连载潋是何时出宫的都不知道,也未曾听身边人提起半句来。王商听皇上问起载潋,心神俱惊,只能小心翼翼地回话道,“回万岁爷,三格格已经回府了,醇王爷为格格请了太医医治…奴才想,李太医医术高明,格格定会无碍的。” 载湉似乎早已猜到了王商的答复,他一定会劝慰自己别担心,可他越这么说,载湉反而越担心,他想起方才李太医凄迷的神色,想起他那句“贵人只受了一次廷杖而已…”,早已能对载潋的情况想见一二。受了整整一个月杖责的载潋,又怎么会好? 廊下的雨滴滴答答地落着,他二人不说话,养心殿内便是一片死寂的沉默,载湉冷冷地轻笑了一声,又问道,“朕要听真话。”王商仍跪在载湉脚边,向前挪了两步又叩头,哭道,“万岁爷!奴才不忍再看您担忧!您也还在病中啊…” 载湉被气得猛咳了几声,他拉起王商,让他看着自己的眼睛,声音中的憔悴令人心疼,他双眼泛红,注视着王商,低吼道,“你知道载潋于朕而言意味着什么,你还要再瞒我吗!” 王商听得心中惊恐,这是他生平第一次听到皇上自称“我”,他想皇上是急得失去理智了,他望着皇上急得已发红的双眼,心底大为撼动,他回想起载潋面对着昏迷的皇上时,曾说“若要皇上一直病着,谙达不如立刻取了我的命去!…”,再看此时的皇上,担心得几乎发疯,他实在不忍再瞒,他腿上一软,跪倒后低头道,“万岁爷,三格格情况不好…太医说,格格此时仍未醒,背后伤口血肉模糊,血才止住,可格格仍气若游丝…” 王商低着头,半晌后才听到载湉声音颤抖着道,“去叮嘱太医院,好生照顾着。”王商应是,抬头后只看见载湉沿着回廊渐行渐远的身影,一个人走在雨里,无声又孤独。王商望着载湉的背影,想起自己总是追不上他的步伐,皇上的步伐总是铿锵有力,何似今日。在那一刻王商才懂得,只有藏在心里不敢诉说也不敢表现的,才是真正刻骨铭心的。 ======= 次日清晨,婉贞福晋已俱朝服,自西华门入宫,府内人皆不知,身边只带李妈妈一人。二人一路过月华门与体和殿,来到储秀宫门前时,只命李妈妈先去里头传话,很快便有崔玉贵及一众太监丫头们出来相迎。 崔玉贵见了婉贞福晋便行跪拜大礼,笑意盈盈恭迎道,“奴才给福晋请安了!”婉贞福晋步伐沉稳,搭着李妈妈的手向储秀宫内走,她耳边步摇轻摆,回眸问崔玉贵道,“皇太后圣躬可好?”崔玉贵忙跟上了脚步,躬着身子道,“回福晋话,皇太后一切都好,今儿知道福晋进宫来看她,心里更高兴呢!” 婉贞福晋回过头去,只轻笑,再不说话,只随着前头引路的丫头们一路走。走到储秀宫暖阁外头,李莲英便从暖阁里掀了帘子出来,满面笑意恭迎婉贞福晋道,“福晋,奴才给您请安了!” 婉贞福晋抬手示意他起,淡笑道,“李大总管起,我来瞧瞧太后,闲叙几句家常儿而已。”众人皆知婉贞福晋是皇太后嫡亲的亲妹妹,所以没人敢怠慢了去,更何况婉贞福晋自皇上登基后,便鲜少入宫走动,更极少主动入宫看望太后,所以今日众人才更惊喜。 婉贞福晋随着李莲英进了暖阁,正见太后斜倚在窗下的卧榻上翻看手里几本书,便向里走了两步,行深蹲礼道,“奴才参见皇太后,恭请太后圣躬安康,万福金安。”太后按下手里的书,从卧榻上坐起了身来,道,“快起来吧,小李子,扶你福晋坐。” 婉贞福晋抬手示意不必李莲英来扶,她独自一人向暖阁里走了几步,淡笑道,“太后,奴才今儿进宫是来看望您的,前几日正想起些小时候的事儿,又想到太后您万寿节将至,便想进宫来闲叙几句,不必奴才们伺候了。” 婉贞福晋话毕挥退了李妈妈,令她在殿外候着,太后迟疑了片刻,忽放声笑了几声,对李莲英和身边的宫女何荣儿道,“你们也退吧,福晋是想和我说体己话儿了!”何荣儿与李莲英颔首道“是”,便退着步子向外走,才走到门处,太后却又突然叫住了何荣儿道,“等等,给你福晋沏杯她爱喝的茶来,她喜欢…”太后顿住,婉贞福晋自己便淡笑道,“太平猴魁。” “是是…福晋爱喝太平猴魁。”太后自己点了点自己的额头,颇有些尴尬意味地笑了两声,示意何荣儿下去,自己则对婉贞福晋笑道,“是我记性不好了,妹妹多年来不走动,你的偏爱喜欢,我都要忘记了。” 婉贞福晋看了太后一眼,只是轻笑,并没说些什么,等到何荣儿将茶奉了上来,复又退下去关了门,婉贞福晋才捧着茶杯细抿了一口,道,“太后怎么会忘记奴才呢,难道太后日日看见皇上,就不会想到奴才吗?”话毕后,婉贞抬头看了太后一眼,而后又笑,无事般只饮茶。 太后望着眼前的婉贞,冷冷一笑,她明白自己的妹妹是什么意思,可是这个问题,在她这里没有第二种回答。太后从卧榻上起身,坐到她往日里召见臣工时所坐的那把千里江山图扶手椅上,看着坐在自己对侧的婉贞轻轻笑道,“妹妹错了,我日日都看见皇上,可我不会想起妹妹…”太后似笑非笑,继续道,“因为我,才是皇上的亲额娘。” 婉贞却也只是笑,并不着急,连半句回应也没有,她放下手里的茶盅,从怀里掏出一块一直贴身戴着的玉佩来,挂在手上给太后看,淡淡道,“姐姐还记得这块玉吗,是额娘走前送给你我兄妹的,到今天我还戴着,姐姐的那块儿,已经不在了吧。” 太后怔然,没想到婉贞忽然提起这块玉来,只道,“我入宫早,家里的东西,多半已不在了。”婉贞轻声一笑,收起自己玉来,“是啊,姐姐如今坐拥天下财宝,有什么是姐姐不忍心丢弃的呢?”太后目光冷厉注视着身前的婉贞,她越发不知道婉贞究竟要说些什么,于是只安静地听着,婉贞目光空洞,嘴角却上扬发笑,她也站起了身来,在太后面前走动,“姐姐的六旬万寿要到了,妹妹是来为姐姐庆贺的。妹妹前几日想起,姐姐小时候过生辰,只有我们兄妹几个为姐姐庆贺,可如今,姐姐的六旬万寿空前绝后,有全天下的百姓为姐姐祝寿…姐姐实在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做事游刃有余,从不留破绽,叫追随的人都死心塌地。所以姐姐也早就想好了吧,什么人是绝不能活到万寿节的。” 太后抬头注视着眼前的婉贞,她想若是别人,她早就要动怒了,却只问婉贞道,“妹妹在胡说什么?谁不能活到我的万寿节?”婉贞福晋转头来注视着太后,也兀自一笑,道,“自然是太后的亲孙儿。” 太后怔了片刻,待听清婉贞的话,想她原是为了皇嗣一事而来的,忽放声大笑,而后才摇头笑道,“妹妹啊,你绕来绕去,到底还是为了皇上的事来的,你这些年对我避而不见,不都是因为皇上?我还以为你有什么长进,看来也不比从前聪明。” 婉贞福晋站定在原地,高声喝了一声道,“错!奴才来,不是为了皇上,皇上是太后的儿子,天下人皆知!奴才今日来,是为了奴才自己的女儿。” 太后站起身来,突然哑然,婉贞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太后,一步步走到太后身前来,缓缓问太后道,“太后,奴才只想问一句,皇嗣究竟为谁所害?奴才的女儿,奴才最清楚,她绝不会做伤天害理之事,皇嗣,也绝不会是被她所害!”太后听罢后却狠狠拍响手下茶案,怒道,“你是在质问我?人证物证两全之事,你还想如何为载潋开脱!”婉贞更不惧她,继续质问太后道,“奴才想问问太后,奴才府上的阿晋,为何会与太后宫里的崔玉贵交从甚密?太后宫里的玢霁,又为何会无端污蔑奴才的潋儿呢?皇嗣究竟为谁所害,太后还要奴才再说吗?” 太后重重坐回到自己的扶手椅中,长出一口气后摇头发笑,“妹妹啊妹妹,你果真是糊涂了…我为了什么,我为了静芬,为了叶赫那拉氏的荣光,你却为一个和你连血亲都没有的孩子来和我对峙,你好生糊涂。” 婉贞眼里的泪渐渐溢出,她轻笑,“太后真的是为了静芬吗,难道太后不是为了自己,为了巩固自己的权位?珍贵人亲近皇上,屡屡顶撞太后,所以太后才不容她生下皇上的长子!可太后却说是为了叶赫那拉氏,是为了我们?我们何时求过至高无上的荣光,是姐姐,一步一步将我们推向了这些爱新觉罗家的男人!太后既是为了自己,又为何要再牵连无辜的潋儿呢!” “你放肆!是谁给你的荣华富贵你都忘了么?你口口声声说着你的儿子,你的女儿,你可还记得你的姐姐!你有没有想过她的难处?你知道我利用了载潋,是迫不得已,有多为难吗?”太后怒斥婉贞,婉贞已泪流满面,她摇头苦,最终跪倒在太后面前恳求道,“我的姐姐,我求你放过潋儿吧…奴才心疼她,她还这样年轻,所受的已非常人之苦了…您为何就一定要利用她呢…” 太后望着跪在自己脚边的婉贞,忽然感觉眼角边湿润,她已忘了自己有多久没落过一滴眼泪了,她垂首望着婉贞笑,用手扶她起来,道,“其实就算你不来,我也想好了,日后我会弥补载潋,我利用她的,太多了。我要她做的,她也都做了。” 婉贞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眼前的太后,太后苦笑道,“你说得对,我不能容珍妃的孩子生下来,所以我利用了载潋,因为我和皇上之间不能承受这样的剧变,我和皇上不能承受,朝廷也不能。只有载潋,她的存在无关痛痒,皇上纵然伤心,仍对朝局无碍。”婉贞听后泪如决堤,面对太后的坦白,她仍不知该如何是好,如果告诉皇上真相,就正如太后所说,不仅皇上一人无法承受,正陷入战事的国家也无法承受。 太后对婉贞道,“你走吧,我答应你,不会再为难载潋,我会派好的大夫,到府上去为她看病。”婉贞却双腿发软,茫茫不知目的,太后最后问她道,“我都告诉你了,你打算怎么做,去告诉皇上吗?” 婉贞站在门口处,背对着身后的太后,开口道,“我会让皇上知道的,他的孩子,不是潋儿害的。” ======== 载潋醒来后,仍感觉身上剧痛,只是与昨日相比,又已经好了许多,她想自己昨日回府来,仍未见过额娘,便催促着静心和瑛隐伺候自己更衣梳头,想利利索索地去给额娘请安。 可待载潋进到额娘房中时,却又不见额娘的身影,她左右寻找皆不见额娘的身影,她问额娘房中的嬷嬷们,竟也问不出究竟,又派了人分别到载沣、载洵和载涛处去问,也没得知额娘的去向,载潋心中不禁立时又急又怕。 静心怕载潋过于着急又令病情加重,便忙安慰她道,“格格您别急,昨儿夜里奴才见过福晋,福晋好好儿的,这会儿许是在别处逛呢,等会儿就回来了。” 载潋却连听也听不进去,偏固执地向府外去跑,道,“额娘从不会出府却不告诉我,现在哥哥们和她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你要我怎么放心?!” 静心跟着载潋身后跑,见她跑时一瘸一拐,踉踉跄跄,不禁更加悲痛,在她身后求她道,“格格!您身后的伤那么重,奴才求您别再跑了,等奴才去回了王爷,遣人去找也是好的,您一个人,又该上哪儿去找呢!” 说话间,载潋已出了醇王府大门,门房处的小厮们见了载潋都不禁诧异,忙命人进去给载沣回话,又有人即刻取了挡风的衣裳出来跟随。载潋见府门外的太平湖一片湖光涟漪,却不知究竟要到何处去找额娘,她强撑着精神,沿着湖边一路向宫城的方向去找,仍未走出多远,已看见额娘所乘的马车从远处驶来。 载潋又惊又喜,想跑几步去迎额娘,却无奈身后伤口剧烈作痛,只得缓缓走向了额娘的方向,婉贞福晋听李妈妈说载潋出来了,忙喊停了马车,迎着她的方向过来,一把将她拥进自己怀里,啜泣道,“傻丫头,你怎么出来了,身上的伤都没好,还病着…” 载潋也用力抱紧了婉贞福晋,她忍不住痛哭流涕,“额娘!您去哪儿了…女儿在宫里这一个月,曾不止一次想过,也许再也见不到额娘了…今儿一早起来,看不见额娘,女儿忍不住胡思乱想,怕真的再也见不到额娘了!…” 婉贞福晋听得更加伤心欲绝,她难以想象载潋在宫中究竟都遭遇了什么,她牵着载潋的手,缓缓陪她向王府内走,温柔对她道,“别怕,额娘不会扔下你不顾的,以后有额娘在,不会有任何人敢来欺负你。” 婉贞福晋领着载潋回了自己房中,忽命外头的人将门关了,载潋坐不下,便只能侧卧在婉贞福晋房中的卧榻上,婉贞福晋忽问她道,“潋儿,你究竟知不知道,是谁害了皇嗣?” 载潋听后心中一惊,她第一次听到有人问她是谁害了皇嗣,而不是问她,是不是她害了皇嗣。载潋怅然,望着额娘又不禁流泪,她不知道在自己额娘面前,是否可以说真话了。 载潋摇了摇头道,“额娘,是女儿糊涂,是女儿害了皇嗣,额娘不必再问了,女儿不想牵连额娘。”婉贞却心中极为悲痛,她想载潋如此反应,定是知道幕后黑手是谁的,可她却连自己也不肯告诉,定是为了皇上下定了决心的,要为了皇上而保密到底。 婉贞福晋坐到载潋的身边,牵起她的手来,啜泣道,“潋儿,你不必瞒额娘了,额娘方才进宫,太后都告诉额娘了,是你替太后做了这个恶人。”载潋周身俱惊,瞳孔都不禁一瞬间放大,她不敢相信太后竟然向额娘承认了。 婉贞扶着载潋的头发,声音中已是颤抖,“是额娘对不住你,从今后,额娘想让你离这些是非都远远的,再也不要受一点儿伤害…额娘不会再亏欠你了。” 载潋也终于忍不住眼底的泪,她拥住眼前的额娘,不断道,“额娘,您怎么这样说,女儿自生来便是您的女儿,您和阿玛疼我爱我,才会娇惯了我…我性格从前跳脱淘气,额娘也不曾苛责我…若不是七哥回府,女儿永远也不会察觉自己并非额娘亲生,足以见阿玛额娘待我的好!您这样说,该叫女儿怎么消受…” 婉贞替载潋擦去了脸上的泪,努力笑道,“潋儿,待太后的万寿节一过,额娘想让你六哥带你去天津住段时日,那边有我们府上的别院,你去那边住着,好好养伤,什么都不要想,在那边,你才能真正离这些是非远远的。” 载潋虽觉突然,却也并没有拒绝,她的身心俱损,已禁不起任何波澜了,她还想为了自己和自己的亲人活下去。她想,自己也一定要狠下决心了吧,她需要离开这里,需要离皇上远远的。 ======= 转眼已是太后的万寿节,十月初十日这天,宫中大摆戏台,为太后祝寿,虽因与日开战一事而不得已缩减了万寿节规制,由在颐和园中祝寿该为在宫中祝寿,然而太后的六旬万寿,场面仍是空前绝后的繁荣盛大。 载潋清晨便改换吉服,随兄长与额娘一同入宫,宫中已是人山人海,僧众与乐师聚集,中和韶乐与丹壁韶乐大作,众人在皇极殿前山呼海啸,恭祝万岁。宫中各处布置灯彩影壁与龙旗御楼,其上尽书华丽辞藻与万寿无疆,宫中满蒙乐曲交替演奏,不绝于耳,似一片无法诉尽的歌舞升平。 皇太后升座皇极殿,接受百官祝祷后,众人便向畅音阁而来,畅音阁的三层戏台上“福、禄、寿”三场大戏早已开演,为恭祝皇太后万寿无疆,宫中乐师从皇极殿至畅音阁沿途奏“海宇升平之歌”。 载潋行在人群最后,因她身上的伤才初有好转,行走仍然困难,一路上仍需有静心与瑛隐左右搀扶。载潋为不坏了规矩,便令兄长与额娘先行,自己跟在人群最后。 载潋入畅音阁前,却见额娘从里头正向外走,李妈妈也神色匆匆地跟在一旁,载潋不禁上前问道,“额娘,您怎么了?”婉贞福晋神色焦急,拉住载潋道,“潋儿,你一路上来,可有看见一块玉佩?便是额娘平日里都戴着身上那块儿,方才人多,额娘不知道,是否是被人挤落了下去。” 载潋回忆起额娘身上时常佩戴着的玉佩,便恍然大悟点头道,“女儿想起了,女儿去替额娘找吧,李妈妈,您扶额娘回吧。” 李妈妈却担心载潋道,“格格,您身上还有伤,不宜四处走动。”载潋却对婉贞福晋和李妈妈淡笑道,“我会让静心姑姑和瑛隐去找的,我无非是想躲…额娘和妈妈都知道,我不愿进去听戏,不愿见一些人,再想伤心的事儿。” 婉贞福晋明白载潋所说,她更不愿让载潋如坐针毡,备受煎熬,便随了她去,道,“那你快些回来,定要小心些。”载潋应后,便随着静心与瑛隐沿着额娘来时的路去找了。 瑛隐走在前头为婉贞福晋找玉佩,静心则搀扶着载潋跟随在后头,载潋低头左右寻找,忽见一道垂花门下的宫墙根处有一段络子与额娘身上那块玉的璎珞很像,便走过去瞧,果真见额娘的玉落在了地上,所幸玉仍完好,没有破碎。 静心一路搀扶着载潋,见已找到了玉佩,便忙抬头去叫已经走出去了很远的瑛隐道,“丫头!快回来,福晋的玉在这儿呢!”瑛隐听见静心唤自己,忙又调转了方向往回跑,一直跑到载潋的身边,静心才笑骂她道,“你这傻丫头,玉就这儿呢,你却迷迷糊糊地跑了那么远!若不是格格瞧见了,福晋的玉就让你给错过了。” 瑛隐却仍旧笑笑呵呵,也不以为意,顽笑道,“格格自然是耳聪目明,我哪里比得了呢!”话毕正欲捡玉佩,忽有人从垂花门处经过,正撞在载潋的身上。 静心惊慌失措间忙去扶稳了载潋,转头却惊觉来人竟是皇上与皇后、瑾贵人与珍贵人,而撞了载潋的人,正是走在最前的皇上。 静心与瑛隐二人忙立时退后跪倒,不敢再抬头,载潋仍未捡起地上的玉佩,她望着仍在地上落着的玉,也不敢去看皇上的眼神,她不知道如今皇上再见自己,又该以何种憎恶的眼神来看自己,或是连一个眼神也不会给予。 载湉望着眼前的载潋,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他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他望着眼前消瘦憔悴的载潋,只需一眼他便知她的身体虚弱,可载湉望着载潋,却没能换来她的一个眼神回应。载湉无数次想关怀载潋的情况,可最后却都放弃了,明明在她身上捅刀子的人是自己,又哪里还有资格去关心她呢?开口也只怕会伤到她。载湉良久也不知该要说些什么,便只伸出双手去,想叫她不必再跪了。 而载潋独自一人根本无法下跪,因她身后皆是伤口,伤口才刚开始愈合,若她跪了,伤口便又会开裂。 载潋站在原地犹豫了片刻,她看到了皇上伸出的双手,却还是向后退了半步,她横了心,用力屈膝,跪倒在地,随着身后伤口一阵撕裂之痛,载潋忍不住流了几滴泪,她疼得紧紧蹙着眉,将头叩在地面上,道,“奴才给皇上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请瑾贵人、珍贵人安。” 皇后已看不下去,她上前了一步想将载潋搀扶起来,而载潋却仍旧无法站起,在皇后的搀扶下又摔了下去,静心见状忙上前来帮忙,原来载潋想将额娘的玉捡起来,才又摔了一次,静心看得心疼,忙弯腰替载潋捡了婉贞福晋的玉,交到载潋手上,才将已疼得满头是汗的载潋从地上搀扶起来。 载湉望着眼前的载潋,见她只因一跪便已疼得满头是汗,更是需要多人搀扶才能成行,心中已如针刺刀割,他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却仍旧不知该要从何说起。载湉感觉心底剧痛,可这一切都是自己下的狠手啊,在他失去了皇嗣的时候,在他失去了理智的时候,在载潋自己都承认是自己害了皇嗣的时候。 “你去吧。”载湉最终竟只说出了这样一句话来,载潋自始至终低着头,听到皇上令自己走,只言未发,便转身离去了。 载湉站在原地,目光随着载潋走,他望着她一瘸一拐走远的步伐,他的心,也碎得支离玻散。 ※※※※※※※※※※※※※※※※※※※※ 新年快乐。2020年的第一天,想用这一章来纪念。 陷落 载湉望着载潋寸步难行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鳞次栉比的紫禁城中,他才将自己的目光缓缓收回来,他的心已疼得麻木,连眼泪也流不出。皇后站在载湉身边,抬头见他的夫君神色凄凄,心中早已明白过来。皇后回想当初她劝谏载湉不要对载潋下此狠手,甚至提起已过世的醇贤亲王来为载潋求情,却都不能平息他当时的圣怒。静芬一早便知道,等载湉醒悟过来,一定会对载潋大为心疼,可到今天这一步,一切都已晚了。 于是皇后无言,只是收回目光来暗自摇了摇头,轻声叹气,载湉良久不语,待再也看不到载潋的身影后,他才对身后的后、妃三人道了声,“走吧。” 因今日是皇太后六旬万寿庆典,举宫上下无不将此视为光绪朝第一大盛事,众人皆以最为喜庆洋溢的笑容示人。清宫内自清世祖始,便有将皇帝与皇太后的万寿节与宫中冬至及元旦并列为宫中三大节的习惯,今年又适逢皇太后六旬耳顺之年整,宫中便仿照康熙年孝惠章皇太后与乾隆年间崇庆皇太后万寿节之成例,倾力为其大庆。 皇后今日依制着朝服,戴朝冠。身上穿朝裙、朝袍与朝褂共三件,肩上佩戴披领,披领与袖口处皆用以石青色,绣文金九龙,间以五色云纹饰,胸前挂朝珠三串与彩帨。朝冠之上以青绒为底,顶上三层,顶端承以金凤,上缀朱纬,朱纬上又缀七只金凤,朝冠末端又以青缎为带,缀以珊瑚与宝石。 瑾贵人与珍贵人二人也依照位□□着朝服,每个人都不敢怠慢了半分,唯恐皇太后见了会不快。 畅音阁内已锣鼓声喧天,皇太后尚未驾临畅音阁赏戏,各王府内王公贝勒们与一二品大臣却已都云集至此,载潋缓步挪进畅音阁时,见三层戏台上分别悬挂“畅音阁”、“导和怡泰”与“壶天宣豫”三块牌匾,又见对面观戏台中,额娘已与三位哥哥已落坐于皇太后与皇上赏戏御座旁的第一张席内。 她抬头张望了片刻,见更远处有庆郡王府邸与镇国公、辅国公府邸已入座,更远处的长廊上是大臣们的席位,而太后御座旁的席间除去额娘与哥哥们,恭亲王邸与礼亲王世铎邸也已经列坐席间,载潋见后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至观戏台门前,便有身着红色蟒袍,头戴顶戴的大太监前来为她领路道,“三格格,您跟奴才来。” 载潋略点了点头,便跟着太监进了观戏楼,一直走到醇邸的座位前,太监才颔首退下。载潋将玉佩交还给额娘,婉贞福晋便拉着载潋的手让她坐,和蔼问道,“闺女快来坐,在哪儿找着的,没遇着什么麻烦吧?”载潋顺着额娘的手劲落座,却突然疼得钻心,原是坐时就会压到身上的伤口,她忍不住喊出了声,立时又站起身来,对额娘道,“额娘,女儿还是站着吧,太医也嘱咐了,说身上的伤口不能压着了。” 婉贞福晋却面露难色,她拉着载潋的手左顾右盼,她唯恐载潋再被太后责难了,若太后见到载潋今日不肯落座,难保太后不会对她加以斥责,而她尚未开口说些什么,载沣却已站起了身来拍手,示意外头伺候着的小太监进来。 载潋正瞧着载沣,已有小太监躬身进来问载沣话道,“醇王爷,您有何吩咐?”载沣指了指身后的载潋,转头又对小太监吩咐道,“三格格身上有伤,你去寻几块儿软垫子来,要足够厚实的,给格格垫凳子上。”小太监领了命便去了,婉贞福晋才松下一口气来。 小太监动作麻利,在皇上与皇太后升座前便回来了,将三块外用绸缎内填棉花的坐垫铺在载潋的圆凳上,载潋看着小太监将坐垫一块一块平整铺在自己的凳上,见三块坐垫上分别绣“三阳开泰”、“五蝠捧寿”和“六合同春”等吉祥话,心中不禁暗想,今日竟连这样的细小物件儿都要整齐划一地透着吉祥,瞬时心中更苦笑如今外间的局势,她不知前方的战况是否也能如此时紫禁城中的氛围一样祥云瑞气。 载潋此时再落座,便感觉身上的伤口不再那么疼了,她缓缓落座后,便也能在凳上坐得住了,载沣此时便又转头问载潋道,“潋儿,感觉好些了吗?”载潋莞尔一笑,对载沣道,“没事儿了,劳哥哥又挂心我。” 载沣只含笑,并未说些什么,便回过了头去。载涛此时坐在观戏台里,听对面畅音阁里锣鼓声喧天,而皇太后与皇上尚未升座,戏便一直不开场,心中颇有些痒痒难耐,便转了头来和载潋闲笑道,“妹妹猜,今儿的戏码儿,都是哪几出儿啊?”载潋知道载涛最爱听戏,自己懂得连他一半都不如,便只说了过寿时最常点的戏码道,“我倒是不大懂的,胡乱猜,总该有麻姑拜寿这一出儿吧?” 载涛清朗地笑了两声,道,“妹妹倒是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麻姑拜寿自然少不了,不过老佛爷懂戏,肯定还能再点几出儿好戏赏我们瞧呢。”载潋见载涛双眼期待的模样,不禁更笑道,“哥哥这是迫不及待了!别急,今儿老佛爷万寿节,一连赏戏三天呢,一准儿叫你看个够!” 载潋正与载涛闲叙,忽听身旁席间有人低沉唤道,“潋儿?”载潋周身一阵触动,令她一时僵在了原地。这个声音仿佛就是自己的阿玛,载潋已有四年没再听到过阿玛的声音了,记忆正在一点一点模糊消散,而方才的声音响起,竟一时勾起了她无数的回忆与思念。 载潋呆滞了片刻后,才猛然回过头去找,她知道声音的主人不可能是自己的阿玛,可她还是抱了一丝希望,她多么希望一回头还能看到阿玛宽厚的肩膀。 载潋看见站在身后叫自己的,原是恭亲王。她心头仍是一酸,许久未见,恭亲王也比从前更显苍老了。载潋略垂了眉头,她心中暗想,如今阿玛的兄弟中就只剩六叔一人了,而他如今也这样苍老了。载潋听见额娘对自己道,“潋儿,去给你六叔请个安吧,你也许久没见着他了。”载潋只低头略想了片刻,便立时打起精神来,笑盈盈走到恭亲王席间,按着规矩福身行礼道,“潋儿给六叔请安了,恭祝六叔万福金安、福泽康健。” 恭亲王亲自站起了身来,走出席间来,弯腰将载潋扶起来道,“丫头快起来吧,你我自家人,这些吉祥话儿不必和六叔说了。”载潋随着恭亲王站起身来,抬头看见他满鬓花白,眼泪一时便夺眶而出,六叔的眉目实在与阿玛太像了。 恭亲王见载潋哭了,心中极慌,忙让自己的闺女若翙掏了绢子来,给载潋擦眼泪,载潋不敢劳动堂姐,便自己连忙用手擦去了。恭亲王才开口道,“傻丫头,今儿是什么日子,你还敢掉眼泪,不怕皇太后瞧见了吗。”载潋明白六叔的用心,便立时破涕为笑,她抬头见六叔眼中也有泪,便连忙笑道,“六叔!说好不哭的,那您也不能哭!” 恭亲王点了点载潋的脑门,才对她道,“丫头,先前你受了不少苦,我见你消瘦成这样…方才竟连坐也坐不下,我都看在眼里呢。六叔心里头明白,皇嗣绝非为你所害,虽然今日提起此事不妥,可我也只能在今日见到你…”载潋抬头望着恭亲王的双眼,回想起往事又忍不住悲痛,便示意六叔不要再说了,恭亲王却仍旧继续道,“潋儿,你阿玛从前嘱托过我,叫我在他去后庇护你们兄妹,可我食言了…不仅不能庇护你,还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载潋再也忍受不住,在她一步一步走近皇上的过程中,她知道六叔在朝上是何其为难啊,被太后利用却又被太后觊觎打压,多年来赋闲在家,如同从前的阿玛一样如履薄冰、谨小慎微,如今因逢战事,才获皇上重新启用,回到军机处任军机大臣与领班总理衙门大臣,可载潋望着他花白的鬓发,心想他年轻时的雄心壮志恐怕也早已随风尘而去了。 载潋心中酸涩难耐,眼中的泪从眼角漱漱落下,她忙用手去擦干了,转头对恭亲王努力笑道,“侄女儿心里都懂,六叔自有为难之处。六叔如今才重回中枢,自不敢再有行差踏错之处,更何况是我罪孽深重,皇上罚我,我是罪有应得,六叔不必心疼。” 恭亲王听罢后心中酸涩更甚,他用宽厚的手掌攥紧了载潋的肩头道,“潋儿,在六叔面前,你可以放心说真话。”载潋却不愿再因皇嗣之事牵连恭亲王,于是便笑道,“六叔,不必说了,侄女儿决定要承担的事情,就不能出尔反尔。” “潋儿…”恭亲王渐渐放了手,最后只是又问了句,“那你身上的伤好些了吗?”载潋垂了眼眸去,却淡笑了笑,她并未回答恭亲王的问题,而是道,“六叔,我已答应了额娘,等太后的万寿节一过,我就随着六哥去天津。在那儿养伤,总比在这儿的好。” 恭亲王心里心疼载潋,在靠近是非漩涡的京城里受了太多伤害,他目光深沉地望着比从前更加瘦弱的载潋,纵然不舍也担忧,却还是道,“也罢,离这儿,离他,都远些吧。” 载潋别了恭亲王,才回座位,便已听得殿外传来内监的高唱,“圣母皇太后驾到——皇上驾到——”载潋忙扶了身前的桌面站起身来,随着众人走出席间,站到席前一步,载潋透过身前的玻璃,见太后今日外穿朱红色缎地绣兰花团寿氅衣,内穿红纳纱百蝶金寿纹旗裙,头戴银鎏金点翠花卉纹红绒钿子,周身上下皆露祥和喜气之意,载潋又瞧见皇上与皇后两人左右簇拥着太后缓缓而来,瑾贵人、珍贵人与荣寿公主等跟随在后。 众人皆笑,唯独皇上表情凝重,载潋看见了皇上的神情,心中自知他担忧外间战局,却只是将目光很快敛回了,只言未发。 待太后与皇上入畅音阁观戏楼中,席间所有王公贵族与大臣官宦皆齐齐跪倒,载潋也随着身前的额娘与兄长而跪,面无表情地叩头,内心麻木地背诵早已烂熟于胸的祝寿词, “天佑圣母,锡之大年,逢岁之阳,琪祥敦祥,猗欤母仪,翼我儿皇,其仁维何,如尧如汤,蠲租发帑,以恤民劳,其文维何,崇儒礼贤,奎章藻耀,云汉在天,其智维何,明烛万里,中外一家,宫府一体,自普天而率土兮,咸浃髓而沦肌,茂矣美矣,荐嘉祉兮,唐矣皇矣,纯嘏尔常,大矣孝熙,儿皇之思,以天下养,永奠此基,累印若绶,飏拜稽首,壤歌衢讴,逮及童叟,章荷天衢,迄于期颐,恭祝圣母万寿无疆,孝思共仰当阳。” 载潋背完祝寿词,才感觉胸口能透过一丝气来,她不知为何,眼里已噙满了泪水,许是想起外间的战局,仿佛听到炮火声隆隆,想起自己的阿玛生前曾巡阅的北洋水师仍在与敌人交战,而此时,眼前的人们却在倾尽所能地庆祝。 载潋觉得讽刺,却不知这样的想法能向谁诉说,她知道别人一定会骂自己大不敬与荒唐,可她还是无法忍住心中的悲愤。载潋情不自禁地望向了远处的皇上,她见他仍旧在喜悦欢笑的人群中愁眉不解,载潋为他感同身受,却只有苦笑,不禁低头暗想,无论周遭有多少人,有多热闹,也只有他们二人总是心意相通,可唯独只有皇上不相信,自己自始至终为他的痛而痛,为他的乐而乐。 太后的笑声从头顶上方传来,载潋忙压低了头,怕太后注意到自己的情绪,而后才听太后笑意盈盈的声音道,“都起来吧,赏戏!” 载潋自始至终低着头,在静心与瑛隐的搀扶下站起身来,退回到席间落座,太后点了麻姑拜寿、御碑亭与龙凤呈祥,太后点了点头后,李莲英便击掌示意对面的戏台上开锣。 霎时间畅音阁便沉浸在一片歌舞升平的喜庆氛围中,台上戏子们各擅胜场,唱念做打皆惟妙惟肖,台下的亲贵大臣们举杯觥筹交错,欢声笑语。载潋便坐在人群中,努力地灌醉自己。 载潋喝得意识恍惚,更感觉胃中一阵翻腾,却忽听额娘唤自己道,“潋儿,该给太后拜寿了。”才强撑着桌子站起身来,踉踉跄跄跟在额娘与兄长身后,一步一步向太后与皇上走去。 各王府拜寿时侍从们不能跟随,没了静心与瑛隐,载潋便只能自己跪倒在地,她跪倒后仍感觉身上伤口作痛,却只能咬牙忍下,不能表露分毫。 载潋从女官手中接过酒杯,举杯高过头顶,跟着额娘与兄长一齐开口道,“奴才等恭祝圣母皇太后六旬万寿无疆,福寿齐天,恭祝大清国国泰民安,江山永固,福泽万年!” 载潋感觉自己的眼眶发热发烫,心里的痛几乎要胜过了身体上的痛,她合起双眼来,高高举杯,仰头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载湉坐在高处,低头望着跪在身前的载潋吃力地跪倒,听着她说漂亮的吉祥话,心里早已疼痛麻木得不知滋味,他这一天为给太后祝寿,已经整整一日不知外间战况了,他想到日军已在花园口登陆,大连与旅顺也危在旦夕,日军正日益逼近北京,局面也正愈发不可收拾,载湉心中的焦急与悲愤便无所不往。而另一路日军正向盛京进攻,他每每思及此处都感觉食不能下咽、夜不能寐,因为盛京是大清的龙脉所在之地,那里埋葬着□□皇帝与太宗皇帝的英灵,若盛京遭日军铁蹄肆意践踏,他又以何颜面面对天下黎民百姓呢? 载湉自始至终一句话也没有真正听进去,那些漂亮的吉祥话令他厌烦,他感觉心里焦急不安,想去问是否有战报,却不能离开此时所在的位置,外头纵然有战报,军机大臣也绝不敢贸然进入来报,他深深明白,所有人都怕触怒了正在祝寿的皇太后。 载湉的目光最终落在了载潋的身上,他看着载潋吃力地从地上爬起身来,额头上已疼出了一层汗,他看出载潋是喝醉了,连站也站不稳,双眼失神。他心里又为载潋狠狠疼了一瞬,他想知道她身上的伤是否好些了,想知道她是否与自己有着相同的感受,想知道她是否还恨自己,可今日合宫同欢,共庆太后六旬万寿,这些与祝寿无关的话,他一句也没有问。 载潋回了席间后,才终于感觉如释重负,这一日下来,所有的流程规矩,所有的祝寿辞章,她终于都不必再牢记了,她终于都做完了。 载潋仍旧愣愣坐在席间发呆,忽听太后又笑意盈盈叫载沣道,“载沣,你过来!”载潋听见太后喊自己的哥哥,才猛然回过神来,不禁忙抬头去看,才见太后身边站着名朝廷官员,是她从未见过的,而他身边还有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太后正牵着那女孩儿的手,载沣也正一步一步向他们走去。 载潋不能看清太后的表情,却听到太后对载沣笑道,“载沣,这是荣禄家的二丫头,她从前进宫请安,你们曾见过的,你还记得她吗?”载潋留意到瑛隐一直惶惶不安地望着载沣,载潋便立时领会了她的心事,载潋拉过了瑛隐的手来,拍着她的手道,“丫头,我在呢,你就放心,我不会让他负了你。” 载潋见载沣抬头看了那女孩儿一眼,便又躬身向太后回话道,“回太后,奴才不记得了…还请太后恕罪。” 太后却爽快笑道,“你何罪之有啊,既然不记得了,那今儿个,可就算是认识了!”太后话毕后仍旧放声而笑,荣寿公主也走出来两步对载沣道,“小五儿,你可是好福气,荣禄大人家这个二丫头,太后可是喜欢得紧,今儿特意叫你们认识,可见皇额娘疼你呢!” 太后松开了女孩儿的手,拍了拍她的背,她便含羞地上前了一步,向载沣福了身道,“奴才苏完瓜尔佳幼兰,给醇王爷请安了,见过王爷。”载沣见状也忙拱手回礼道,“姑娘不必拘礼,在下载沣。” 载潋听后,心中觉得别扭,心想自己的哥哥何需向大臣的女儿自称“在下”,无非是碍于太后的情面。载潋不禁又想起一直以来困扰自己的问题,为何所有人都怕太后,又为何所有人都在她的操纵之下呢,就连皇上,也不能例外。 载潋想不明白,索性不再想了。她回头看见瑛隐已是愁云满面,不禁暗想,瑛隐与自己的境遇竟会如此相似,只是她不能得到的,她一定会帮助瑛隐得到,纵然瑛隐只是府里的奴才。 载潋回过头来长叹了声气,思绪清空后不禁又想起外间的战局,便更加不愿见太后与亲贵朝臣们在此把酒言欢,她知道瑛隐此时也一定不愿意再看眼前的一切,便侧了身子,去对额娘轻声道,“额娘,女儿在这儿坐得心口发闷,想去外头走走,透透气。” 婉贞福晋见载潋已起了身,忙道,“外头若冷了,就快点儿回来。”载潋含笑点了头,便只带了瑛隐一个人,从观戏台的另一侧走了出去。 ======= 瑛隐一路搀扶着载潋一言不发,载潋侧头瞧了瞧她,见她眼眶都已经泛红了,眼泪就正在眼眶里打转儿,便忙拉着她走到了畅音阁外无人处,用手绢给她擦了眼泪,心疼道,“傻丫头,今儿是什么日子,你还敢掉眼泪?若叫别人瞧见了,你不要命了吗…” 瑛隐听过载潋的话后,情绪更加崩溃起来,她骤然跪倒在载潋面前,扯着载潋的衣袖哭诉道,“格格!奴才不敢,奴才更不敢连累格格!奴才也知道自己身份,是咱府上奴才,是老王爷和福晋看得起奴才,才叫奴才来伺候格格的,奴才自该一辈子伺候格格,怎还能痴心妄想,贪求王爷的垂怜呢…奴才自己也知道,王爷对奴才,根本就没上过心,最多也只有一点儿可怜的同情罢了。” 载潋忙扶瑛隐起来,替她擦干了眼泪,拉着她又往离畅音阁更远的地方走,等到瑛隐不哭了才道,“丫头,你知道吗,我的五哥,他最和别人不同了,他表面上看起来什么都不说,可他心里却什么都懂…我从小儿就知道,我这个三个哥哥里头,我唯独不能去猜他的心思,因为我猜不到。” 载潋停下了脚步,转头注视着瑛隐的眼睛道,“所以你,也不要去猜他的心思,更别这么悲观地想。他不对你说,不代表他心里头没有。” 瑛隐听罢后,似乎瞬时明白了什么,她抿着嘴唇向载潋用力地点头,载潋才笑道,“更何况我还在呢,你怕什么?他是我哥哥,不是别人,我不会弃你不顾的。” 载潋走至宁寿门外时,忽听见身后传来有人跑来的脚步声,尚未回头去看,便已听到有人唤道,“三格格!” 载潋才站定脚步,转头去看,见身后有人正追过来,一时间没想起来人是谁,待细看了片刻后,才想起来,一路追过来的人原是庆郡王的幼子载扶。 载潋曾被庆郡王长子载振掳走过,她心里一直不能忘记载振对自己的伤害,也对载扶没有好感,此时便连笑也笑不出来。载扶终于追上了载潋,尚未喘平气息,便开口问道,“三格格为何急着要走?” 载潋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道,“劳扶二爷记挂了,我在里头觉着闷,身上不舒服,便出来走走,透透气。扶二爷找我有什么事儿吗?”载扶站直了身子来,望着载潋的眼睛,几番欲开口,却又犹豫了,载潋见状便转身要走,载扶才又追上了载潋忙道,“三格格留步,我只想问问…格格身上的伤好些了吗?我方才见格格连坐也坐不下。” 载潋停下了脚步,猛然转过身去面对着载扶,轻笑道,“扶二爷这是在关心我?当年若我死在贵府上,就不会有后来的波澜,皇上不会谴责令兄,庆王爷也恐怕早已升迁至亲王了,扶二爷就不恨我吗?” 载扶却蹙了眉,自始至终望着载潋的眼睛道,“原是我兄长错在先,我…我怎能反过来恨格格呢。”载潋听后轻笑,没想到载振的弟弟竟能如此想,便缓缓道,“我身上的伤好多了,太后遣了太医到醇邸上,扶二爷不必挂心。” 载扶略点了点头,忽神情愧疚地问载潋道,“从前我虽与格格不算熟识,却也知道格格性情爽朗活泼,在我们兄弟姐妹间是与众不同的,可如今…我许久不见格格了,却见格格性格消沉,整日里一个人闷闷不乐的,载扶冒犯问格格一句,格格究竟为什么性情大变至此?莫非…是因为我兄长从前的伤害?若因兄长的缘故,载扶今日在这里,给三格格赔罪了。” 载潋忽然感觉感怀,当年载振伤害了自己,无论是载振还是庆郡王,没有人真正向自己赔过罪,转眼过去这么多年,竟是庆王府上年纪最小的载扶来向自己道了歉。 载潋想着载扶的问题,回想自己一路走来,究竟是为了什么性情大变呢?因为与皇上的分分合合吗,载潋想是因为如此,却又更不止于如此,在她走近皇上的每一天里,她懂得了太多从前绝不会懂得的道理,她读懂了皇上眼中有关家国天下的夙愿,却也在皇上失落时读懂了他被掣肘控制的无奈。她更在阿玛去后,日复一日地更加体谅阿玛的苦心,更明白他曾经为何要如履薄冰,明白他想要保护他们兄妹的决心… 正因为如此,为了自己阿玛临终前的遗愿,为了在阿玛去后能弥补自己曾经的不懂事,她不顾一切地保护着皇上,为了自己,也为了阿玛,她希望皇上能永远不受伤害,像阿玛所希望的那样,可她所做的一切却始终没能换来皇上的一份理解与信任。 载潋默默回想着这些年里发生过的事,不自觉间眼眶已红润了,她立时去擦眼里的泪,向载扶笑道,“不是因为令兄的缘故,扶二爷不必自责了…我也要谢谢你,庆王府上第一次有人对我说这些话。” 载扶满眼担忧地看着载潋,直到载潋已要走了,他才忽然开口又道,“我知道我没资格再细问下去,或许泽公…他才能懂得格格一二的心事,只是我忍不住想说,皇嗣一事,人人都说是格格害了皇嗣,可我…并不相信!” 载潋背对着载扶,轻声叹了口气,道,“扶二爷,谢谢你愿意相信我,可你不要再追问下去了,这样对你我都不好。” 载潋快步离开了,再没有回头去看载扶是否还在原地,待她已出了宁寿门,才见宁寿门外有诸多军机大臣正神情焦急地来回走动,却又不敢踏进宁寿宫的大门。 宁寿门外的军机大臣见载潋出来,有些人认得她,却也有些人并不认得她,便只是颔首向后退了半步。载潋见军机大臣们各个神情焦急,面露难色,便走上前去主动开口问道,“大人们可是有战报要奏?” 几名军机大臣面面相觑,没想到载潋会问起此事,可眼下情况紧急,也已顾不得许多,便有军机大臣答了载潋的话道,“正是,我们才接到战报,大连陷落了!…” 载潋一时间只感觉心口剧痛,她没想到自开战以来,听闻的皆是令人大挫士气的消息,载潋感觉周身上下瞬间冰凉无比,眼前所见也开始天旋地转,她的心跟着军机大臣方才说出的话一起颤抖,她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道,“必须要赶快让皇上知道才行!前方战机瞬息万变,须由皇上决断,一刻也耽误不得。” 军机大臣唉声叹气,连连摇头道,“可现在又该如何是好!太后在里头祝寿,我们怎敢进去坏了太后的兴致呢!” 载潋望着眼前的几名军机大臣,感觉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起来,她想了许久该要如何是好,面对这样的噩耗,她不能装作仿佛没听见过一样,可是她也不想再去愚蠢地顶撞太后了。 载潋思索了良久,忽想起一个人来,她便立时对眼前的军机大臣们道,“大人们别急!此时或许还不能让万岁爷马上知道此事,可我会想办法,把消息带给恭亲王,只要恭亲王知道,一定会有对策的。” 军机大臣们面露喜色,虽尚有人不知该如何称呼载潋,却也千恩万谢道,“若能将此讯传予恭亲王,亦能解我们燃眉之急!” 载潋来不及再多说些什么,便飞奔着向回跑去,丝毫不顾身后的伤,瑛隐在载潋身后追着,连忙喊道,“格格您慢点儿,您身上还有伤没好呢!” 载潋却只顾着方才军机大臣所托,根本无暇顾及瑛隐所说,载潋匆忙跑回席间后,连额娘都仍未见,便径直入了恭亲王府的席,见了恭亲王后,便立刻将方才军机大臣所说“大连陷落”一事转达给了六叔。恭亲王神情俱惊,不由分说已悄然离席,从另一侧回廊出畅音阁,照载潋所说的位置去见了在外等候的军机大臣。 ======= 当日晚间,各王府亲贵已在宫内休息,大臣们均已出宫,载湉才回养心殿,便见恭亲王与几名军机大臣等候在遵义门外,便忙急问,“有战报否?” 领头的军机大臣面露难色,众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如实回报,载湉见军机大臣的模样便怒气难遏,怒吼道,“如实回答朕!若有迟报、漏报、谎报者,立即革职,遣回原籍,永不叙用!”领头的军机大臣闻后更是面如黄土一般,跪倒哭答,“回万岁爷,确有前方军报…大连湾陷落了!” 载湉闻讯后,倒抽一口凉气,立时僵在了原地,他心中剧烈绞痛,片刻后连连倒退了两步,势若昏厥,王商与寇连材忙上前将他扶住了,恭亲王见状也忙上前道,“万岁爷珍重圣躬!李鸿章下令不许北洋水师再出海迎战,命水师各舰开至威海卫躲避,眼下局势复杂,旅顺危在旦夕,还请万岁爷圣断亲裁!” 载湉站稳后声泪俱下,对眼前军机大臣道,“无论如何也要守住旅顺,不能再使日军向内陆进发。”众军机磕头领命,心中却也都惊惧难安,不知这场战争的走向最终究竟会是如何。 众军机退后,恭亲王仍留养心殿,载湉问恭亲王道,“王爷既一早得知了战报,为何迟迟不报?”恭亲王如实回道,“奴才内心惶恐,不敢打扰了皇太后的六旬万寿。” 载湉听到恭亲王如此的答复,心中的悲痛与愤怒已难以按耐,他的泪已流了满面,思及祖宗与江山社稷,再想到如今宫中的万寿庆典,他感觉如有油煎。载湉低垂了目光,望着站在自己下方的恭亲王道,“六叔,朕的难处,又能向谁诉说一二呢…” 恭亲王立时跪倒叩首,声音也已哽咽,他望着眼前年轻的皇帝,思及皇太后,已是任何话都说不出了,只声嘶力竭地喊道,“皇上!…” 殿内只闻叔侄君臣二人的哽咽与长叹声,殿内昏暗,只有一站微微燃着的烛灯,光晕落在载湉脸上,将他脸上的泪痕照得格外清晰,过了许久载湉才重振了精神问恭亲王道,“王爷又是如何在庆典上脱身,提前得知战报的?” 恭亲王便仍旧如实答,“是载潋来告诉了奴才。”载湉心中大惊,当下便僵在原地,不敢置信,可片刻后却又觉得载潋是能懂得自己想法的人,和宫中其他女子都不一样。载湉回忆起在颐和园中载潋对自己的一番表白,他更感觉心痛,一直以来载潋都坚定不移地选择站在了自己的身边,可自己却用一次一次的伤害来回应了她的真心。 载湉想至此处更感觉悔不当初,他想起今日各王府亲眷们仍住在宫内,心里才重新燃起了些希望,便唤了王商过来道,“你去替朕看看她,看看她的伤都好些了吗?”载湉说出此话时声音极低,连他自己都不忍心回忆起曾经对载潋做过的一切。 而王商却蹙眉回话道,“回万岁爷,三格格已经走了…是跟着洵六爷走的,太后准了醇贤亲王福晋的请,允了六爷先带三格格走,后两日的戏,便也不赏了。”载湉听后心中大恸,如今连想见载潋一面都已不能,他想起载潋白天时对自己的回避,躲开自己伸出的双手,他想载潋如今是该有多恨自己啊… 可载湉仍旧抱了一丝希望道,“他们回府了?那你便替朕去府上瞧瞧她。”王商跪下回话,连头也不敢抬,道,“回万岁爷!奴才听内务府报备,说三格格是跟着洵六爷去天津养伤了!…” ※※※※※※※※※※※※※※※※※※※※ 因为后文不像前文那样轻松好写,所以现在想做到周更,要比之前更加努力才行。但我愿意去做,更新完上一章后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接着码字,为了能不要间隔太久更新,今天终于可以发出来了。 我真的很希望能在下面看到感想和留言,因为这是我最大的动力,真的真的,所以如果你喜欢这篇故事,希望能让我看到你来过这里! 另,感谢一直以来在看这篇故事的人,真心感谢。我一定会认真写完它,给他们一个交代。 天津 晚间太后赏过了戏,载湉便匆匆回了养心殿,太后又留各王府福晋格格们闲笑了一会儿,众人凑在一块儿用过了晚膳,太后便也挥退了众人,命各王府都去休息,次日清晨复来畅音阁。 载潋搀扶着额娘往回走,路上经过西六宫长街上通往拂尘殿与宝华殿的甬道,载潋不由皱紧了眉头往前疾走,婉贞福晋侧头看远处便是宝华殿了,心里便知载潋是触景伤情,又想起自己悲惨的遭遇来,婉贞福晋没有说话,只攥紧了载潋的手,陪着她一起快步走过宝华殿。 载潋心事重重,一路上一言不发,她想着自己就要离开了,要离开京城,离开王府,离开额娘和兄长,也要离开泽公和皇后娘娘,自然…也要离开皇上,她心中骤然不舍,抬头又看此时眼前的宫阙深深,自知要对这里告别,却愈发难以割舍这里的人。 可载潋也很清醒地明白自己如今的境况,担着谋害皇嗣的罪名不能说出真相,被皇上和珍贵人憎恨着,也被太后提防着,留在王府也只能给额娘和兄长们徒增为难,倒不如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还王府一个清净。 载潋轻笑了一声,她想起皇上对自己狠心绝情的模样,令她在众亲贵面前自己掌自己的嘴,她只摇了摇头,她笑自己的痴,可如今她只想将这一切都忘了,她再也不想和自己为难了。 醇邸在宫中暂住的体和殿与皇后居住的长春宫相邻,载潋回至体和殿时,见载沣和载涛出来迎额娘,载沣便上前来替下了载潋,载潋颔首一路跟在额娘身后走,她听见载沣对额娘道,“额娘,儿子吩咐了府上,等会儿派马车在西华门外等,送六弟和妹妹回去。”婉贞福晋点了点头,又吩咐,“你仔细遣了人去,别亏待了弟弟妹妹。”载沣答是,载潋一路跟着兄长进了暖阁,才见载洵早已收拾完备,随时准备出宫了。 载潋看着眼前的一切,自知已到了要分别的时刻,心中顿时酸涩难耐,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要离开自己的家人,分别前的压迫感令她呼吸不畅。她不知这一走,回来时又该会是什么样子,皇上是否还恨她,她低下头淡笑,心中仍旧隐隐作痛,却告诉自己,都不重要了。 载潋听见外头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转头去瞧,才见窗外果真飘起了细雨,她挥手示意瑛隐去关了窗子,瑛隐向窗边才走了两步却忽然惊喜笑道,“格格!王爷!皇后娘娘来了!” 载沣闻声忙起身整理衣袖,婉贞福晋也忙向外去迎,载潋走不快,却也跟在额娘身后向外走,载潋随额娘出了暖阁,见对面走来一列手持着灯笼的丫鬟,后有红儿为皇后撑着伞避雨,载潋随额娘跪倒,参拜道,“奴才等恭迎皇后娘娘,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皇后却急走了两步,上前来扶起来婉贞福晋,忙道,“姑母快请起,外头下了雨,仔细着凉。”皇后又转过身来扶起了载潋,才瞧了载潋一眼便已哽咽道,“潋儿你也快起,你身上伤没好前,见我都不必行礼了。” 皇后亲自搀扶了婉贞福晋往暖阁里去,载潋见皇后纤瘦的背影,眼里也不由得立时一酸,耀眼的灯火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用手擦了擦泪,赶紧跟在人后进了暖阁,她见皇后同着额娘落坐在了梨花木理石八角几的两侧,兄长们都上前向皇后行礼问安,而后颔首依次而站。皇后唤载潋过去,搭了她的手道,“潋儿,我知道你要跟着载洵走了,特意来看看你,嘱咐你几句话。” 载潋不敢抬头看皇后的脸,只怕自己又想掉眼泪,便一直低着头答是,皇后拉近了载潋,声音中也有几分沙哑,语重心长道,“到了天津,就一心养伤,不要再惦记我们了,也把宫里这些事儿…都忘了吧。”载潋紧紧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来,只一个劲点头,皇后又继续道,“你安安心心地去,我会时常照顾姑母的,你不必担心。” 载潋听至此处,终于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她陡然跪倒在皇后面前,重重为皇后磕头,瞬时间泪已流了满面,痛哭道,“娘娘!是奴才…奴才连累了娘娘!奴才心里都知道,自始至终,娘娘为了奴才屡次顶撞了万岁爷和太后…是奴才害您受太后和万岁爷的误解冷落,现在还有什么颜面让您为奴才牵肠挂肚呢!娘娘…奴才无以为报。” 皇后听罢后也感觉心中酸楚,她自小亲近载潋,入宫后也曾想利用载潋抗衡珍贵人,她知道载湉心里有载潋,于是想利用她分散属于珍贵人的恩宠,她也知道载潋名不正言不顺,是无法真正像珍贵人那样与自己争宠的,于是放心让载潋去亲近载湉。 可她却没有想到,自己的隔岸观火,竟让载潋越错越深,直到遍体鳞伤,她感觉愧疚,她不想再利用无辜的载潋,却没想到她早已被卷了进来,想退也退不出去了。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载潋走得安心。 皇后用绢子擦了擦泪,她想起载湉对载潋的狠心决绝,再看憔悴消瘦的载潋,竟感觉自己能感受到载潋身上一二分的痛。皇后一把将载潋拉起来,用自己的绢子去为载潋擦泪,努力笑道,“别哭了潋儿,原是我从前对不住你,让你越陷越深,才到今日的地步,我这样做,不仅仅为你,也为我自己,好让自己不那么愧疚。” 载潋却听不明白,也不愿再去想了,她泪眼朦胧地望着皇后,道,“皇后娘娘珍重,等奴才回来,再向您请安了。”皇后用力点头,渐渐松了载潋的手,载潋却忽然想起一事来,猛然又道,“娘娘!奴才在宝华殿中禁足时,曾受过一个小太监的帮助,他将几块碎银子塞给奴才,说见不得奴才受苦…他统共只这些银子,还拿来给我…” 皇后仔细注视着眼前的载潋,不知道载潋要说些什么,载潋顿了顿后又道,“娘娘,奴才恳求您,替奴才找到这个人,为他安排件轻松体面的差事吧,这是奴才唯一能为他做的了。”皇后听罢后便仔细问载潋道,“潋儿,宫中的太监数以千计,想要找到一个人,又何尝容易?”载潋听后忽想起了什么,忙道,“娘娘!他曾随着太后万岁爷入过颐和园的,先前奴才顶撞了太后,太后命人来掌奴才的嘴,他也不肯用力打…后来他曾在奴才入宝华殿的第一日来给奴才送过起居用物,那天前来宝华殿的小太监并不多,他眉心有一颗痣!若娘娘调看宝华殿记档,一定能找到他的!奴才,求娘娘了。” 皇后在心里同情载潋,同情她无论自己面对何种境况,却总慈悲别人,便点头应她道,“我答应你。” ======== 皇后走后,载沣也得了下人的信儿,说醇王府的马车已在西华门外候着了,便来知会载潋与载洵二人,载潋与载洵去向额娘告别,载潋仍未开口却已哽咽,她跪倒在额娘面前道,“额娘,女儿不是个乖孩子,自阿玛在时便给府上闯祸,如今阿玛走了,女儿却还是给府上添麻烦……” 婉贞福晋用力摇头,示意载潋不要再说下去,而载潋却依旧道,“额娘,您要保重身体,女儿不孝,女儿要走了,不能在您跟前儿伺候,您不必挂念,女儿总算能还王府,还额娘和哥哥们,一个清净了。” 载沣已听得落泪,忙上前来要扶载潋,道,“潋儿你怎么这样说,你我都是一家人,血肉相连,何来连累,又何来麻烦…额娘与我只是希望你能好好养伤,再不被外界所打扰,你不要这样胡思乱想。” 载潋听罢载沣的话长吸一口气,她合起眼来便有泪簌簌而落,纵然她从来不去想,可她也知道,他们之间并没有血亲。 “血肉相连…”载潋回味载沣的话,她忽然感觉安慰释怀,就算有再多的委屈和磨难,总还是有一个角落是能让她安心依靠的。 载涛站在一旁,见额娘与载沣都哭了,便悄悄擦了擦自己眼里的泪,忙上前来笑道,“都哭什么呢,妹妹又不是不回来了,更何况六哥跟着,妹妹还能委屈着了不成?”载洵在一旁浅笑,忙答道,“就是啊额娘,儿子跟着妹妹,不会委屈她分毫的,您就放心吧。” 载涛又上前一步来,拉起了载潋道,“妹妹啊,你快别哭了,五哥本来眼窝子就浅,你一惹他,他可不就哭了!再说了,你到了天津,游山玩水,修身养性,还能亲眼看见大海!你这么爱玩儿的心性,该高兴才是!你也不用担心额娘,府里还有我和五哥呢,李妈妈和扶秋姑姑也在,我们都日夜陪着她。” 载潋听了载涛的话,才缓缓笑出来,她浅笑着擦了擦眼角还有的泪,载涛却又逗她道,“怎么还哭呢,再哭…我可就以为…你是舍不得我了!” 载潋立时破涕为笑,抬起手去拍载涛的脑门儿,笑骂道,“就属你戏弄我,我才不想你呢!”载涛佯装要躲,一边呵呵地直笑,婉贞福晋见了他们如此,也才止住了伤感,跟着闺女和儿子们笑了起来。 载潋和载洵临行前最终向额娘磕了个头,二人便径直向外走了,婉贞福晋目送他们二人出了体和殿,才回到暖阁里缓缓落座,她忽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却也知道让载潋离开是为了她好。 婉贞福晋默默坐在原位上,载涛见她神色疲倦,便前来道,“额娘,您也赶紧歇下吧,明儿一早儿,太后还赏戏呢。”载沣也道,“额娘,您不必担心六弟和妹妹,儿子吩咐了下头,一路上都好生伺候着,天津那边儿也有顺叔接应。” 婉贞福晋心中有事,便只点头,令他二人去睡,待他兄弟二人走了,才唤来了李妈妈和扶秋来,她从身上解下那块她一直贴身戴着的玉佩,放在手上细细摩挲了片刻后道,“你们去送送洵儿和潋儿吧,等将他们送走了,我吩咐你们件事儿,去将我这块儿玉送到王府西角门儿后的铺子里,叫他把我这块儿玉打磨成两块儿,重新嵌好了再送回来。” 扶秋却惊奇道,“福晋,这可是您额娘传的玉,您一直都贴身戴着的,怎么…要将它磨了呢?!”婉贞福晋却淡笑道,“不必问了,你们去做就是,记得叫他嵌好了,怠慢不得。” 扶秋与李妈妈得了吩咐,忙加紧了步子去追载洵与载潋,她二人在西华门外追上了尚未离开的马车,载洵听见外头小厮说是福晋身边的人来了,忙掀了帘子来问,“二位姑姑有什么事儿嘱咐吗?” 李妈妈先答,“六爷,福晋吩咐奴才们来送送您和格格。”载洵也并未多想,便只点了点头,示意她们二人去马车前头坐,随手放了帘子。 马车行至醇王府时已近深夜,外头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空气中的寒冷将人紧紧包裹。载潋扶着静心的手下了马车,才见瑛隐一直神情低落地跟在后头,连一句话也没有,载潋转头瞧了瞧瑛隐,却并没有说话,静心发觉了载潋的动作,以为是瑛隐的情绪惹了载潋不快,便忙对瑛隐道,“丫头,你乐呵着点儿,别惹了格格不高兴。” 载潋走在前头,已听见了静心的话,却仍旧没有说些什么,只是跟着载洵进了王府的大门。待众人都进了王府,载洵便去遣了小厮和丫头们分别去自己房里和载潋房里收拾行李,载潋借机遣了静心跟着过去,随后才拉了瑛隐的手,带她到王府前院里的恩波亭中,背对着她道,“瑛隐,我知道你为什么难过,你实话告诉我,你愿意随我走吗?若你不想,你就留下,我绝不会强迫你的。” 瑛隐听了载潋的话却诚惶诚恐跪下磕头道,“格格,瑛隐是您的奴才,自然是您到哪儿,奴才都跟着您的!” 载潋垂眸浅笑,转过身去拉瑛隐起来,含了笑意道,“你不必怕,我是诚心问你。”瑛隐随着载潋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她抬头望向载潋的脸,见月光之下载潋的双眼里似乎含着泪,瑛隐不忍心惹载潋难过,却仍旧忍不住问载潋道,“格格,您是如何看透奴才的心思的?” 载潋仍旧笑,低头看着瑛隐的双手,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苦笑道,“从前我也是这样,就算只有一天见不着皇上,我也不肯罢休,定要闹着进宫见他,只要能见着他,我就打心里高兴,那个时候,若有人告诉我,让我离开他,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又怎么可能接受呢?” 载潋更攥紧了瑛隐的手,注视着她的双眼又道,“所以我是真心来问你,你愿意跟我走吗,若你不愿意,我绝不勉强你。”瑛隐听得双眼含泪,她没想到载潋会这样替自己考虑,自己从来只是她的一个奴才,她心中极为感动,又跪下为载潋磕头道,“格格!奴才是舍不得王爷,可奴才也知道…他身边儿的人会伺候好他的,他不需要奴才,他也不该是奴才记挂的…反而是格格,格格需要奴才,格格的伤没好,奴才绝不离开格格半步。” 载潋听得落泪,却又忍不住欣慰而笑,她重又拉起了瑛隐,紧紧攥着她的手,载潋望着瑛隐的眼睛笑,却没有再说什么。 载潋与瑛隐二人还没出恩波亭,静心和李妈妈已领了几个丫鬟和小厮前来回话,道,“格格,您的东西奴才都收拾好了。” 载潋点了点头,才领着瑛隐出恩波亭,往王府的前院走,随口问道,“六哥那儿呢?”李妈妈跟在载潋身后答道,“也收拾好了,六爷在前院等您呢。” 载潋长出了一口气,忽定住了脚步,她又合起眼来深吸了一口气,她呼吸间能感受到雨中潮湿的气息,载潋转过身去放眼去看王府内的花园连廊与亭台楼阁,见思谦堂、退省斋、九思堂等都如往日,和阿玛在此居住时毫无分别,纵然如今已是载沣在此居住了。 载潋又向涟漪殿望去,中间有院墙与回廊遮挡,她并不能看到自己居住的庭院,却还是坚持向那个方向望了望,以此算作告别。 载潋最终转身离开,没有再回头,那些童年的美好欢愉,在父兄庇护之下无忧无虑成长的时光,于载潋而言,从此便只留在身后。 载潋到王府一进院时,见载洵已命人往马车上装载行李,载洵见了载潋出来,又忙吩咐手下人道,“去将格格的东西也装了,仔细着点儿。” 载洵手下几个伙计小跑着过来接过了静心和李妈妈手里的包袱,又将包袱装到了马车上,载潋才向载洵笑道,“六哥的行李多啊!”载洵却搔头而笑,道,“路上辛苦,怕妹妹饿着,多带些点心准没错儿的。”载潋见载洵还和小时候一样,脸上的笑意便掩不住,载洵见载潋笑了,又道,“你前儿说泽公买的豌豆黄儿好吃,我特意去问了,给你带的都是你爱吃的!” 载潋想起几年前,自己曾这样随意夸过一句,没想到六哥就认真地记了这么多年,她心中既感动又怀念儿时,便往前跳了一步,想要抓住载洵的手,却忽然感觉背后的伤撕心裂肺地作痛,载洵忙收起了笑意,上前一步扶住了载潋,厉声训她道,“你还当自己小时候呢!又乱蹦乱跳的,身上的伤没好,也不知爱惜点儿自己!” 载潋闷闷地应了一声,载洵的话彻底将她点醒,她已不再是小时候那个载潋,无论她还有多么贪恋自己的儿时。 行李装完后,马房小厮们才牵出前头载人的马车来,李妈妈和扶秋见状,便向载洵与载潋行礼告别,载潋去扶了李妈妈起来,叮嘱她道,“妈妈如今服侍额娘,我最放心,现在夜深了,妈妈紧着回去吧。” 李妈妈点头,道,“福晋还吩咐了件差事,完了事儿奴才就马上回宫去。”临别前,李妈妈更不舍起载潋,她抬头望着如今已比自己要高的载潋,心中百感交集,想当年在奕谟贝子府上,她怀抱着的那个先天不足的女孩儿,如今已要离家远走了。 “妈妈也要保重,等我回来。”载潋看出李妈妈的心事,便牵了她的手安抚她,李妈妈更用力点头,缓缓而笑,抬头对载潋道,“格格更要保重,一定将身上的伤都养好了…记得要听六爷的话。” ======== 载潋跟着载洵登车向府中的人告别,待已看不见了王府的大门,她才放下了手中的帘子,载潋见载洵昏昏沉沉已起了睡意,知道自己哥哥一定是累了,她便不再说话,只听着帘外的细雨声,坐着马车连夜离开了。 载洵与载潋一行人共驾了三辆马车,行李足足装满了后头两架马车,他二人则同坐前头宽敞的马车里,最前头又有小厮架着马开道,后头还有小厮骑着备用的马匹,一行人浩浩荡荡,却又不发出任何喧闹的声音来,以免惊扰到城中的百姓。 载潋也不知自己何时就躺在马车里睡着了,路上虽然一直颠簸,她却感觉睡得格外安稳,或许是因为她自己知道,她已经离开了京城中的阴谋算计,也已经离开了令自己爱而不得,如今也望而生畏的人。 载潋醒来时见有人为自己在身上盖了条绒被,她睁开双眼却没瞧见载洵,心中疑惑,便小心翼翼地坐起身来,载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才看见静心和瑛隐正坐在马车里为自己叠衣裳,她二人见了自己便笑,举过清水来伺候自己漱口,又笑道,“格格昨儿夜里睡得真香,这一路颠簸都没醒!” 载潋回想起昨晚是一夜无梦,的确睡得特别踏实,和她在宝华殿里挨过的一个月截然不同,连她自己都不禁苦笑,这段时日以来,她休息得最踏实的一夜,竟然是在颠簸摇晃的马车上。 载潋漱过了口,在身上又披了件漳绒的坎肩,刚要开口问静心载洵上哪儿去了,便瞧见马车前头的帘子被人掀开了,载洵笑盈盈着探进个头来,道,“妹妹睡醒了?外头天要凉了,咱再过一个时辰,也就到天津府了。” 载潋听罢后惊喜不已,她本以为路上的时间会无趣难耐,没想到只是睡了一觉,就快要到了。载潋在马车里闷得难受,便慢慢挪到了载洵身边,陪他一块在马车前头坐着。 载潋见外头驾马的竟是阿升,不禁惊奇道,“阿升?你怎么也跟着来了,七哥又遣你跟着我们了?”阿升回头向载潋一笑,道,“格格,昨儿夜深了,您没瞧见奴才也正常!奴才现在是格格的人,自然是跟着格格啊!七爷早就遣奴才过来了,叫奴才跟着格格,伺候格格车马的,您怎么不记得了呀?” 载潋暗骂自己糊涂,怎么将载涛遣了阿升过来的事情忘了,于是便不好意思地笑道,“许是我进了宝华殿后…过了太久,经历的事儿一多,我就记不住了。”阿升怕载潋又想起伤心事来,忙引开话题道,“六爷,您还别说,七爷挑的马是好!这跑起来真有劲儿,路上也省不少功夫呢!” 载洵也忙接着阿升的话笑道,“那是自然,我弟弟打小儿就喜欢马,他小时候没跟着我们一块儿长大,回府的时候,五哥送他的礼物就是匹宝马!” 载潋坐在载洵身边安静地听着,恍惚间又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来,她叹了口气笑道,“六哥,你说起这些,我还真怀念。”载洵将手搭在载潋肩上,拍了拍她的肩头道,“妹妹,从前经历那些不好的事儿,以后就都忘了,只要哥哥们在,你就不用长大。” 载潋只听了载洵这样一句话,便感觉眼眶泛热,她也不希望自己又掉眼泪,便笑着扯开了话题道,“哥哥!我从前没来过天津,也没听阿玛提过,我府上在这儿还有套别院,我们到了,该去找谁呢?” 载洵得意洋洋地笑了一声,将手搭在自己拱起的膝盖上,道,“咱阿玛原先去检阅北洋水师的时候,有个上了年纪的管带受了伤,李中堂想给他些银子,让他回家颐养天年去,他却不肯,说还想再为水师效力几年,可李中堂也不愿意,说他上了年纪还受了伤,水师不能养闲人…咱阿玛看他忠心,又可怜他妻子早亡,儿子还小,若赶他回原籍,恐怕只有饿死,便收了他们父子二人在身边,又请人给他治了伤。后来他跟着阿玛回京城,路上马车失控,阿玛险些遇了险,还是他冲上马车救了阿玛,说来也是咱们的恩人了!可后来他说受不住京城里的规矩,阿玛便让他到天津府来,帮忙看着府院。” 载潋听罢后更感激这个未曾谋面之人对阿玛的救命之恩,更感念阿玛的心性善良,自阿玛去后她才真正理解了许多阿玛生前的良苦用心,又像这件阿玛曾做过的善事,她也是在阿玛去后才得以知晓。 “六哥是怎么知道的,我为何从来都不知晓?”载潋愈发好奇地发问,载洵却笑道,“咱们那时候都还小呢,我也是近来听五哥和额娘讲的,毕竟我要带着你来天津了,他们总该告诉我了。” “他叫什么名字?”载潋好奇地又问,载洵回忆了片刻后道,“嗯…我记得五哥叫他…顺叔!” “顺叔…”载潋在心里默念了一遍,此时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这个人了,想见这个阿玛的救命恩人,想见这个曾在皇上如今日夜牵挂的北洋水师效力过的人。 载洵见载潋若有所思,想起走前额娘叮嘱过的几句话,便想此刻说给载潋听,他望着前头的路途,淡淡开口道,“妹妹,额娘有几句话嘱咐了我,我想…总该告诉你,我们此番是悄无声息来天津的,并没打着王府的名义,天津也不似京城里,外头人多眼杂,全都不认识我们,我们千万别拿了王府里的规矩出来,别叫外头的人知道了才好。” 载潋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载洵不放心,又道,“额娘让我们来天津,是为你能好好养伤,不受外人打扰,可若是闹得外头都知道了,难保不会有什么事儿,我不是要约束你,是额娘的苦心,你我别辜负了才好。” 载潋用力点头,道,“哥哥放心,我会听你的。” ======== 马车缓缓驶进天津府外关口时,载潋瞧见城楼外站着个白发苍苍却精神挺拔的老人,那人盯着载潋与载洵许久,直到马车驶近了,那老人的目光不曾离开一瞬,载潋方想叫载洵,却见那老人忽地跪倒拜倒,“奴才岳忱顺恭迎少爷格格!” 载洵本没瞧见那人,却忽然被铿锵有力的声音吓到了,转头看了半晌,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忙跳下车扶老人站起来,连连道,“您就是顺叔?晚辈载洵失礼了,您快快起来,不必向我晚辈二人行礼。” 老人从地上缓缓站起身来,看见载洵如今身材高壮,眼眶立时泛红,连连道,“载洵少爷如今这样大了…我走前,少爷还是个孩子呢!”载洵以笑回应,发觉老人转头又看了看载潋,他顿了片刻后,便忙替载潋向老人解释道,“顺叔,我妹妹她身上有伤,行动不便,失礼之处您多包涵。” 载潋见到眼前和蔼可亲的老人,不禁淡笑,她挪着身子从马车上下来,浅浅福了身道,“晚辈载潋给顺叔请安,从前长辈对我阿玛的救命之恩,晚辈今日才知…心中感激不尽。” 老人听罢后连连摇头,道,“格格不必再提了,本是王爷对我恩重如山…如今王爷仙逝已快五年了,我每每想起没能见到王爷最后一面,都痛心疾首。”载洵与载潋二人听至此处都心情沉重,最终仍是载洵上前来打破了沉默道,“顺叔,我与妹妹二人都累了,您也快领我们进城吧。” 天津城内多有各国租界,建筑风格各异,与京城中完全不同,入城后不久,顺叔便领着载洵与载潋二人在一栋坐北朝南的小洋楼前停下,外有青砖围墙,又有朱红拱门,载潋抬起头去仔细打量围墙后露出半截的建筑来,见它上下一共两层,建筑本身颇有西洋的风格,可房檐却又铺盖传统的灰瓦,庭院内也尽是传统的亭台楼阁等建筑,院内又有鱼池与假山,也种植各类稀奇花草与盆景,与王府内十分相似。 载潋正欲随着载洵与顺叔走进院去,却忽然听身后鼓声大响,将她吓得不浅,瑛隐忙上前来扶住了载潋,载潋回头才瞧见对面的院门恢弘阔气,门外立一面大鼓,正有一汉人女子身穿一身白衣在外击鼓。 载潋满头雾水地指了指对面,顺叔便叹了声气道,“格格,对面就是天津府衙门,这个姑娘已经来了好几日了,天天在此击鼓鸣冤,说自己有冤要诉,此冤与北洋水师有关。现在国家正值危难,朝廷与日起战,北洋水师本就处于风口浪尖之上,她一介布衣百姓,又是女子,这个时候来府衙外聒闹,哭诉北洋水师之冤,自不被衙门所理会。” 载潋听得紧蹙眉头,此刻又听见远处击鼓的女子正声声高喊,“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 载潋想到此时的战局,正是最让皇上寝食难安之事,若这个女子不是真的有冤要诉,又怎么在现在这样尖锐的时刻独自来衙门前击鼓呢?现在北洋水师的情况最牵动皇上的心,若这个女子真的知道北洋水师内情,却因布衣身份而无从上奏,于皇上和朝廷而言,又将是多么大的遗憾损失呢? “怎么就能认定她是来聒闹,而不是真的有冤要诉呢?!”载潋说罢便往对面的府衙门外走,却被静心冲上来一把拦住了,静心急促道,“格格!您忘了刚才六爷嘱咐您什么了吗,万万不可在天津府内惹出事端来!” 载潋想起方才载洵的嘱托,也明白一切都是额娘的意思,可她忍不住想要去问个究竟,因为她牵挂着前方的战事,也知道皇上此时最牵挂的,正是此时与日交战的北洋水师。 “可是!”载潋一时语塞,她不知该要说些什么,静心却又立时说道,“格格!您是答应了福晋来安心养伤的,你不能辜负了福晋的用心啊!” 载潋瞬间怔住,她望着对面的汉人女子被府衙内走出的衙役们赶走了,又看着衙役们清散了围观的百姓,她的心忍不住狠狠地疼,她无比希望能为皇上再多分担些什么,也许能为皇上知道一些他无法亲自得知的消息,载潋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过神来,她又反问自己,不是说好了要将从前的一切都忘了吗,不是只为了好好养伤而来吗,为什么拜他所赐的伤仍旧没好,仍又忍不住想为他再多分担一些了呢? 载潋站在原地默默垂泪,载洵却上前来抚着她的肩头道,“妹妹,你不要冲动!如今国家正值战局,难免会有别有用心之人借机作乱,这个姑娘若真有冤情,将来一定会再来,待你我考量清楚了,再去向她询问,也为时不晚啊!” 静心听罢后也连连点头,劝载潋道,“格格您要冷静,六爷说得对,就算您真的要帮她,也要换了身衣裳再去,别让旁人瞧出了破绽,若真有别有用心之人,您不要被人利用才是啊!” 载潋缓缓转头,对上载洵的目光,他的目光坚定且沉着,他上前了一步,压低了声音对载潋道,“妹妹,你记得我和你说的,我们不能让外人知道我们从哪儿来,这儿是天津府,多有各国租借,也多是各国势力,难保没有心怀不轨之人,想要借机利用我们。妹妹,三思而后行,才能不做错事。” ※※※※※※※※※※※※※※※※※※※※ 祝大家新年快乐,送上略有迟到的新年祝福。 大家记得要注意身体,出门戴好口罩! 最近在家闭门不出的小可爱们,我们来做个无奖竞猜吧,纯属打发时间玩的, 猜一猜额娘把玉磨成两块到底要干什么? 哈哈,是不是非常非常简单,所以是无奖竞猜...(笑 最后还是祝大家新年快乐喽,希望大家都健健康康。 阿瑟 次日太后仍于宁寿宫升座,接受宗室亲贵与文武百官的朝贺祝寿,晌午时移驾畅音阁,同众人赏戏作乐,外间诸事一概不问。载湉与皇太后同坐,他望着眼前三层戏台上的戏子们各擅胜场,眼前却只有一幅硝烟弥漫的画面,耳边也早已听不到任何声音,任由戏台上锣鼓之声如何喧天,他所能听到的,也只剩隆隆的炮火声。 台上戏才唱罢,戏子们便在戏台上齐齐跪倒一片,磕头向皇太后祝寿,声音仿佛可以穿透一整座宫禁,尽力粉饰着天下太平。台下的文武百官也一齐起身向太后跪倒,高唱道,“臣等恭祝圣母皇太后万寿无疆,大清国声教广被,福泽万年!” 声声入耳,声声讽刺,载湉缓缓合了合眼,他倔强地扭头不去看齐齐跪倒的一片文武百官,太后却是笑容满面,令众人起,她抬了手高喊一声,“赏!”便有李莲英去赏了戏台上的戏子们。 台上的戏接连开场,精彩纷呈,而台下觥筹交错,笑声与祝寿声交织融汇。载湉放眼望去,知心者寥寥无几,更不必提能为自己感同身受者,在这座寒冷的宫禁里,他早已适应了孤独与寂寞。 他忽然想起载潋,他想载潋的执意离开,想起她的倔强,他想载潋也一定是不愿见这言不由衷的盛大与喜庆。载湉双眼含泪,想起昨日在所有笑容堆叠的面孔里,只有载潋无法伪装地挂着挥散不去的愁容,他想他自己早就该深知,载潋是能为他感同身受的人啊。可他又忽然想起,昨日载潋再遇见自己时,眼中流露只剩下凄冷和悲伤,载湉想,载潋是该对自己有多么绝望与惧怕呢…… 载湉再也不想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喜悦与热闹,他心心念念牵挂的只剩前方的战事,他忽然起身,令周围的文武百官都不禁侧目,他退后了几步,微微颔首向太后道,“亲爸爸,儿臣身子不适,不敢坏了亲爸爸赏戏的兴致,想先跪安回养心殿了。” 太后心中骤然不快,她深知皇帝要离开所为何事,却一丝一毫不能表现出来,她仍旧极力关怀道,“皇帝的圣躬是天下头等的大事,丝毫也怠慢耽搁不得,小李子,你这就去太医院传太医到养心殿候着。” 李莲英口中“喳”了一声便要退,载湉却伸手拦住了李莲英,他仍旧不愠不火道,“不必了亲爸爸,儿臣自知无大碍,休息片刻就好,不必劳动太医。” 太后暗暗含了笑意,眼神却忽然锋利,她抬头注视着眼前年轻的皇帝,忽问了一句,“皇上这是心里头不快?” 而载湉却仍旧是面无表情,他缓缓道,“儿臣不敢,亲爸爸六旬万寿,举国同庆,儿臣心里是发自内心高兴的。”太后冷笑了一声,她捻了捻手指上的护甲,嘴角的笑意更令人捉摸不透,她仍旧心平气和道,“既是如此,皇帝回吧,今儿是高兴的日子,你既不想留,我也不强留你,可若是圣躬不豫,还是要尽早请太医瞧瞧。” 载湉仍面无表情道,“儿臣谢亲爸爸关怀。”随后跪了安,便头也未回地离开了畅音阁戏楼。 载湉才出畅音阁,太后已是满脸的不快,她望着载湉离开的方向,狠狠砸下手中的酒杯,文武百官闻声已是屏息凝神,只言不敢发,太后狠狠道,“当初若不是他气血方刚,一意孤行要与日本一决雌雄,我大清又怎会蒙受这样的屈辱?!既是他自个儿不争气,又何苦今日给我摆这样的脸色!” 殿内众人无人敢发言,唯有荣寿公主鼓足了勇气上来安抚太后道,“皇额娘,您错怪万岁爷了,如今战事正吃紧,万岁爷挂念前方将士…无心赏戏,他也是怕扰了您看戏祝寿的兴致啊。” 荣寿公主见太后仍旧不说话,便狠了狠心继续道,“更何况,皇额娘…如今还没到最后的存亡时刻,您也不要嗔怪了万岁爷向日本宣战…若战事尚有转机,我大清也可一雪前耻啊!” 太后却忽然冷眼怔视着眼前的荣寿公主,她沉默了良久,忽然冷笑,厉声质问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如今是连你,也要站到我的对立面上了吗?什么叫做一雪前耻,若他不执意与日宣战,我大清歌舞升平,又怎会遭此一劫!”荣寿公主闻声跪倒忙道,“皇额娘,女儿是您的女儿,怎么会与您对立…女儿,所言皆是肺腑,女儿不愿见您与皇上,两宫不睦…女儿…” 太后却不愿再听,她望着跪在地上双眼含泪的荣寿公主,终于狠心道,“李莲英,你送她去宝华殿诵经思过,等今儿晚间再放她出来,我今天高兴,耳根子边儿上不愿听这些闹心的事儿。” 其余的人见状更没人再敢进言,连备受皇太后恩宠的荣寿公主尚且会被罚思过,其余的人只需想想,便知道自己的下场会是如何。 ====== 载湉才出宁寿门,忽见远处有诸多随从簇拥着两个少年走来,待走近后才发觉来人是载沣与载涛。他二人抬头见迎面而来的是御驾,忙停住脚步,颔首退后跪倒,向皇上问安道,“奴才等参见万岁爷,给万岁爷圣躬安康。” 载湉也站定了脚步,他躬身去亲自扶起了载沣与载涛,轻声道了句,“不必跪了,起吧。”王商跟随在后,他深知太后不喜醇王府上的兄弟与皇上交往过密,只怕醇王府上的男孩儿们会成为皇上的助力,所以皇上鲜少有机会与自己的亲兄弟有交流沟通,表达自己的感情。 想至此处,王商忙回身示意身后的小太监去站到远处,看看是否有人经过,好让皇上能安心与载沣兄弟二人交谈。 载湉见载沣与载涛兄弟二人从长街的另一方向而来,忙问他二人道,“你们怎么没在席间听戏,是遇见什么事了?”载沣忙颔首回话道,“奴才回万岁爷的话,方才额娘说坐得久了,身上乏,所以奴才兄弟二人便送额娘回体和殿休息了,这才要回畅音阁。” 载湉一听此话,焦急之色流露于面,忙开口问道,“福晋…身体可好,都无碍吗,传了太医没有?!”载沣知道兄长是挂心自己亲生额娘,便连忙安慰他道,“额娘是久坐乏力,并不是什么要紧的病,毕竟额娘也上了年纪,她才刚歇下,已好多了,额娘身边有姑姑们照顾,皇上珍重圣躬,不必挂心。” 载湉听罢后长吸一口气,心底绞痛,在载沣与载涛面前,他仍旧不能唤自己亲生母亲一声“额娘”,就连想要去亲自看一看她,也不能够。因为他深知,若自己真的去亲自探望额娘,为额娘带来的并不会是什么好事,反倒会令额娘被太后责难,为载沣处境更添艰难,为醇王府更增难堪。 载湉点了点头,与载沣对视片刻后无言,载沣便忙将目光敛回了,他不敢再去直视皇上的目光。载湉见他对自己有惧意,抬起手去拍了拍他与载涛二人的肩,随后情不自禁握紧了载沣的肩头,在他二人身边低声道,“额娘…拜托你们了。” 载湉鼓足了勇气唤出一声“额娘”,竟令载沣与载涛二人都不禁红润了双眼,载沣蹙紧了双眉,他用力咬了咬嘴唇,抬起头来望着眼前的皇上,定定答道,“皇上,有奴才在,您放心。” 载湉没有回答,只是渐渐松开了自己的手,他向后退了半步,长出一口气,他想起另一个人来,心底又传来难以言喻的悸动,他平静地开口问他二人道,“载潋的伤究竟如何了,她为什么一定要走。” 载沣听闻此话,以为是皇上盛怒未消,又责怪起载潋的不辞而别,他怕极了载潋再被责罚,瞬间如失了魂魄一般,扑通一声跪倒磕头道,“皇上!是奴才令她走的,不是妹妹的主意…求您不要再责罚潋儿了,若罚便罚奴才吧,奴才愿意担着…” 载涛也急得心神俱乱,他也跪下磕头道,“皇上,潋儿身上有伤,额娘与兄长只是希望她能安心养伤,不被外界所打扰,才命她离开的…奴才求您不要再责怪她了。” 载湉听至此处心底已是极痛,他一时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最终只是缓缓弯了腰下去,双手拉起眼前的兄弟二人,他的呼吸变得极为缓慢,他的目光直直注视着眼前的载沣,声音也忽然不如以往一样铿锵有力,像是被人说及了伤处,戳中了软肋,他缓缓开口问道,“我只问你,她的伤,究竟如何了?” 载沣不可置信地抬头望着眼前的皇上,忽然发觉他的瞳孔正被淡淡的殷红一点一点覆盖,眼里的雾气也渐渐化为眼泪落下,他听着皇上的话,一字一句都情意深长,仿佛能忽然感受到皇上心底里的痛,竟不比自己少分毫。 载沣不忍心骗皇上,也不忍心看他的眼睛,于是低了头下去,重重叩首道,“奴才不敢欺瞒皇上,潋儿的伤势严重,情况并不好,只是有了太医前几次的医治照料,已比才出宫那会儿要好多了。” 载湉缓缓站直了身子,回想往事,自己一气之下做出的决定,如今清醒了,后悔也来不及了。就连关怀载潋只言片语,如今也显得格外多余,毕竟当初赠她一身伤痕的人是自己,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去关心她呢。 “你们去吧。”载湉起身后只说了这样一句话,片刻后才又叮嘱他二人道,“今后照顾好额娘,也照顾好你们自己。还有…若是太后今后有意让你们做什么,不要一味地顶撞她。” 载沣与载涛听后心中都颇为触动,载沣想阿玛生前几次三番叮嘱他们要全心全意支持皇上,可皇上却教他们不要去顶撞太后,想来到底是阿玛心里挂念着皇上,可皇上心里却挂念着他们兄弟,才不愿让他们兄弟为了自己而受伤。 他二人望着皇上离去的背影,又一次跪倒恭送,心中平添了许多感伤与不舍,他们自知还能再见到皇上,却不知下一次像这样,能说上几句心里话,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载湉回到养心殿时天色已渐暗,宫里忽起了风,吹得殿内窗臼吱呀作响,载湉并未径直回到养心殿正殿,而是在经过偏殿时停住了,他侧头去看侧殿内的装潢布置,忽想起载潋在这里住着的时候—— 他二人一起在院内堆雪人,她还没大没小地和自己说,“从今后,我就是湉哥儿的家人啊!”载湉独自回忆着,已是不自觉微微而笑,回忆清晰得仿佛一切都在昨日。当回忆突然中止的时候,他才意识到,眼前的偏殿已是人去楼空。 王商站在载湉身后,不知他为何不再走了,便来小声问道,“万岁爷,您怎么不进去,外头起风了,小心着了凉。” 载湉淡淡道,“朕想在偏殿里待会儿,你们都不用跟着了。去给朕…拿些酒来。” 王商闻听载湉想要以酒浇愁,便忙劝道,“万岁爷您自当珍重圣躬,纵然外头战局吃紧,您也不能不爱惜龙体啊…”载湉却大步流星进了偏殿,背对着王商道,“难道朕想痛痛快快发泄一场也不行,你还想让朕忍到什么时候!” 载湉独自一人坐在养心殿偏殿里,背对着身后的窗,只听得外头风声大响,他只点了殿内的一盏灯,他一人默默喝着酒,望着殿内的书案与床榻,仔细回忆着载潋当初住在这里时活泼可爱的样子。 他又想起昨日已失守的大连湾,想起日已逼近的日军,想起当初日军曾扬言要令大清朝皇帝“面缚乞降”,又想起此时已受创严重,开往威海卫躲避的北洋海军,他心中的愤怒与郁闷已迸出于心口。 载湉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王商在外候着,见载湉渐渐已起了醉意,心中着实担心,便至养心殿后燕禧堂,请正在养心殿燕禧堂内起居养伤的珍贵人出来劝慰。 而当珍贵人进到养心殿偏殿内时,只闻殿内一片酒气,定睛去看,才发觉是载湉伏在案上,杯中的酒已被打洒了一片。珍贵人见载湉如此境况,忙冲上前去将载湉拥进自己的怀里,慌忙中啜泣道,“皇上,皇上…您醒醒啊,皇上…您究竟怎么了…您别吓唬奴才…” 载湉在朦朦胧胧中睁开眼来,他翻身坐起,见身前来人,忽微微而笑,可笑着笑着却又哭出声来,他用力回拥住眼前的人,声音已变得颤抖,动情道,“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珍贵人听到载湉颤抖的声音,心中更加担忧害怕,她连连抚着载湉的背,安慰道,“皇上,奴才来了,没事了,都没事了…”载湉却更难以自控地痛哭失声,他抱紧了眼前的人,问道,“你为什么要走,是不是恨透了我…”珍贵人想皇上一定是喝醉了,才会说起胡话来,她拼命摇头道,“奴才心里只有皇上,怎么会恨皇上…皇上您不要这样,不要吓奴才了…” 珍贵人继续安抚着眼前的皇帝,载湉却仍旧醉意朦胧地问她,“留在朕身边…不要走了…眼下战局正呈颓势,朕日日焦心,可每天都还牵挂你…不要再走了…别再让我为你担心,朕不怪你了,早就不怪你了…” 珍贵人听至此处不禁动情,她以为载湉已原谅了自己此前卖官的错处,更拥紧了眼前的皇帝,道,“奴才也知错了,奴才再也不会想着卖官鬻爵…坏您的清名了…奴才不会走的,奴才永远都不离开皇上。” 珍贵人看着自己怀中的载湉,见他听到“奴才永远都不离开皇上”后突然笑了,笑得像个小孩子,她心里感动,更抱紧了皇上,她见皇上渐渐起了睡意,心中才踏实下来。皇上半醉半醒间却忽然去抓住了珍贵人的手,他以为他思念着的人真真实实就在身边,不会再离开他,他才真正安心地睡去。 载湉安心地靠在珍贵人的怀中,渐渐睡去,而梦里的人,那个他酒醉后以为现在正陪在自己身边的人,却是另外一幅面孔。 ========= 载潋当夜里随着载洵简单看了天津王府里的结构,便在自己房中歇下了,载潋住在王府的二层上,她屋内有一张宽敞花雕拔步床,外有八仙圆桌与罗汉榻,两面曲面屏风中间有一张供案,上摆新鲜瓜果与香薰,其后又有书案、画案与琴桌,墙上挂着几幅古典名著画卷,又有几幅醇贤亲王生前的墨宝,隔间外有一张架子床,静心与瑛隐便歇在隔间外。 天津王府与京城里的王府大有不同,是一座二层的小洋楼,外有庭院,虽有院墙与外界相隔,可在二层上,仍能透过院墙看到外头的景色,也能听见市井中的叫卖声,与从前在京中大不一样了。 载潋在天津的第二日一早,尚未到辰时,她便已睡不着了,一是因为身后的伤被自己压着总会疼,二便是为了昨日她见过的那个女子,她迫切地想要见到她。 载潋见静心与瑛隐都还未醒,便独自一人去穿了衣裳,简单梳了头后便自己去洗漱,她披了件外衣,走到载洵的房门外头,听他屋内尚无动静,便想哥哥昨日一路上舟车劳顿,今日一定是要多休息会儿的,便也没有打扰,只独自一人下了楼,到一层来随意转转。 载潋忽听见院外有人在说话,竟还是男人的声音,她不知来人会是谁,便向着外头走了几步,见一年轻俊朗的男子正站在院内和顺叔交谈,载潋并未说话,只等顺叔发现了自己后,他才忙领着身边的男孩走到载潋面前来道,“格格,您怎么这么早就醒了,昨儿路上辛苦,不多休息会儿了吗?” 载潋摇了摇头笑道,“我身上伤没好,躺下反倒觉着疼,不如起来走走,就忘了疼了。”顺叔淡淡而笑,又道,“格格安心休养,身上的伤总会好的。”载潋目光含了笑意,淡淡点头,而后便侧头看了顺叔身边的男孩一眼,顺叔心领神会,立时向载潋介绍道,“格格,这是犬子卓义,年二十了。” 顺叔又看了眼身边的男孩儿,道,“还不赶紧给格格请安。”话毕后那名叫卓义的男孩便跪下向载潋问安,载潋不禁一惊,忙去扶他起来,道,“不拘这些,你快起来。”待男孩站直了身子后,载潋才淡笑道,“卓绝千古,开宗明义,岳卓义…是个好名字。” 载潋望着眼前五官俊朗刚毅的男子,心中不禁欢喜,因她想起昨日载洵和自己提起,顺叔妻子早亡,只有个幼子,当年他在北洋水师落难时,阿玛也是可怜他与他的幼子,才会出手相救。一转眼他的儿子已长成玉树临风的少年了,载潋想,若是阿玛有知,也一定欣慰。 “卓义自知,当年我与家父是蒙受醇贤亲王搭救,才得有今日,如今王爷不在了,我向格格行礼,不仅是为了向格格问安,更是想还醇贤亲王的恩情。”卓义字字铿锵有力地向载潋道,载潋不禁惊讶,这个卓义不仅五官周正,谈吐亦是不俗,定是读过书的人物。 载潋欣喜而笑,她问卓义道,“你曾读过什么书,一直都在天津跟随你父亲吗?”卓义尚来不及开口,此话便由顺叔代替他答了,顺叔向载潋缓缓道,“格格,从前王爷为卓义留下些银子,叮嘱奴才一定要让他多学些于国有益的知识,奴才想如今洋人之所以能强于我大清,是因为洋人研究透了大清,而我大清却不能做到知己知彼,所以奴才自作主张,送他到了洋人传教士办的学校里学习,令他学习洋人的语言与文字,奴才想,懂得西方人的文字,方是知己知彼的根本。除此以外,国学鸿儒经典等…皆是奴才亲力亲为,亲自在家教他。” 载潋望着眼前的顺叔,想他能有远见令自己的儿子去学洋文,着实同那些木讷古板的父亲不一样,载潋也钦佩顺叔的勇气,敢于打破陈规,点头赞许而笑,“顺叔是汉人,自该更懂得国学经典,有您亲力亲为教他,想来卓义也一定能学得好。我儿时也曾随哥哥们在府里念书,师父是从府外请的,也是汉人,还是我阿玛和六叔一起为我们请的。” 卓义听罢后却更显激动,笑道,“格格也曾读过书!格格所说的六叔,是否就是恭亲王?”载潋抬头打量了卓义一眼,点头而笑,“正是,我六叔是恭亲王,他是我阿玛的兄长,想来他清名在外,你们也有所耳闻了。” 载潋正与父子二人交谈正欢,忽闻载洵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道,“妹妹啊,用过了早膳没有,怎么就在外头站着了,快进来罢!” 载潋闻声便笑,想起载洵总是最关心自己是否用过了膳,她忍住笑出了声,回头忙对他笑道,“洵哥儿,我这就回去!”载潋正欲往回走,卓义便也跟上来,在载潋身边淡笑道,“格格都是这样喊自己的兄长的吗,听着还真有趣儿。” 顺叔也加紧了步子跟上来,听闻卓义的话忙训导他道,“卓义,格格的事情你不要胡乱去问。”载潋却回头看着身后的父子二人笑道,“顺叔,卓义和我们兄妹年龄相仿,以后他不上学的时候,就让他跟着我们一起吧!在天津府,咱就自在点儿,我好不容易不必拘着自己了…” 载潋敛了敛心神,抬起头去又对卓义笑道,“我儿时这样喊我兄长的,许久没这么喊过了…我还真喜欢天津,不怕被别人听了去,说我不懂规矩。” 载潋说罢后便在前头走远了,静心与瑛隐也出来迎了载潋进去,卓义却缓缓停住了脚步,他望着载潋的背影,忽长叹了口气,他等了等走在自己身后的父亲,忽问道,“父亲,三格格应该是经历了什么事儿吧?…我总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锦衣玉食,无忧无虑……可如今想,她应该也不比我自在快活。” 载潋回到楼内一层时,已见厅内正中的八仙圆桌上摆满了各色碗碟与各式膳食,桌上有小碗溜海参、小碗溜鸡丝、五寸碟酥火烧、五寸碟烹紫盖、五寸碟酱肉、五寸碟素炒白菜、绿豆糕、水仙梨花、佛手青梅、金丝枣与芝麻研奶卷等。 载潋缓缓落了座,静心便捧着清水与手绢来伺候载潋净手,载潋用水静过了手,又从瑛隐手上接过了漱口的茶,随后才对载洵顽笑道,“哥哥这是把府里的小厨房带来了?” 载洵此时也才净过了手,他掸了衣摆落坐在载潋对侧,请载潋先动筷道,“妹妹快吃吧,你身上有伤,营养自是不能少的,五哥是特意吩咐了府里厨房,叫跟着上天津来的,专门儿伺候你饮食,我倒是个沾妹妹光儿的!” 载潋低头吃饭,只淡淡而笑,她抬头见顺叔与卓义也进了门,便示意静心请他二人坐,顺叔与卓义便落座在后。 载潋一心想着昨日见过的女子,不禁向卓义打听起来,“卓义,你知道那个在府衙外头伸冤的女子是什么人吗?你曾见过她没有?” 卓义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筷子,颔首向载潋答话道,“格格,她日日来这里,我并不认识她,可我曾听人说起…她父亲是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极是个沉毅聪颖的人,曾在黄海海战时指挥定远舰击中日本舰队松岛号…其余的,我便也不清楚了。” 载洵听至此处也大来了兴趣,他用罢了早膳,便放下手中的碗筷,转头问顺叔道,“顺叔,您曾效力于北洋水师,对这个人物,大概也有一二分了解罢?” 顺叔却摇头叹气,长叹道,“我不敢确定那个女孩儿就是刘步蟾的女儿,可若说起刘步蟾,我的确知道他极是个卓越出色的人物,学成于福建船政学堂,后又被朝廷派往英国学习枪炮、□□等技术,他的确是同批留学生中的佼佼者…只是他为人耿直异常,怎能在早就是万丈深渊的北洋水师中独善其身呢…他早年上疏李鸿章,建议北洋水师按年添购铁甲舰,以防不虞,尤其要重视日本的虎视眈眈…可朝廷历年下拨的银子,少爷,格格啊,你们知道,这些银子要成为多少人的囊中之物吗?他的建议断了多少人的财路,纵然李中堂重视他的进言,可下面这成千上万的人…又有多少能容他呢。” 载潋听得心神俱颤,她没想到阿玛生前亲自巡阅的北洋水师竟已是这般光景,皇上曾气血方刚选择坚信的北洋水师,竟是以此来回报皇上的雄心壮志的…… “哥哥!”载潋仍坐在原位,良久后只喊出一声话来,她抬起头去望着对侧的载洵,眼中已是泪意,“哥哥…我求你不要拦我,让我见到这个人…我不会惹出祸端来,我不会再连累咱府上,我只想见到她,皇上应该知道这些!若是阿玛还在,他也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载潋以为载洵会出面来拦自己,却未想到载洵只是定然而笑,站起身来走到载潋身边,定定道,“妹妹,你放心,我帮你一起找到她。” 载潋听了载洵与静心的话,静静在家中候着,因顺叔与卓义都说,那名女子每日都会到府衙外击鼓鸣冤,而府衙就在府邸对侧,只要她来,载潋就一定能看见。 载潋回了自己房中,令静心为自己梳头,静心却为载潋梳了汉人的发髻,载潋想起静心昨日夜里同说过的话,想她大抵是怕府外旁的人看出些什么来,才会给自己梳了汉人的发髻,载潋一言未发,只是望着铜镜中的自己淡笑,以手卷了卷耳边的碎发,闲笑道,“这么看,倒真觉着新鲜。” 静心又为载潋换了身汉人的衣裳,脱去载潋脚上一双高底花盆鞋,淡笑道,“格格,您这样穿着打扮,若是见了那个姑娘,她自然也觉得亲近些,不会再心生防备。” 载潋感激静心的用心良苦,便由着她为自己换了衣裳,更衣完毕后便坐在房中静等。 只是载潋从清早一直等到晌午,再一直等到傍晚,直到天色已渐渐变暗,都没能等到府衙外传来击鼓的声音,载潋渐渐坐不住了,她站起身来在房中左右走动,她透过房中的窗子,正能瞧见对侧的天津府衙门,她清晰瞧见府衙外冷冷清清,并无一人,街上纵然行人众多,却始终不见那个女子的身影。 载潋心里渐渐起了急,她找到载洵与顺叔,忙问道,“顺叔,您说她日日前来击鼓,可曾有中断过吗?”顺叔也面露难色,低头仔细回忆了片刻,随后便答道,“格格,她的确没有中断过,已经很久了。奴才也不知…她今日怎会没来?” 载洵却也安慰载潋道,“妹妹不必着急,我们总能找到她。”载潋却已是百爪挠心,她想起昨日天津府衙役们对她的粗鲁,不禁急得欲哭,“哥哥,昨日那群衙役们赶她走的时候,我们就该救下她…如今不知她在哪里,是否已被人害了!若真如此,那她要诉的冤情,朝廷就再也不得而知了!” 载洵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对天津不比对京城里熟悉,也不敢随意走动去找,身边的侍从也大多是从京中带来的,对天津也不甚熟悉。正当他兄妹二人手足无措时,顺叔却突然道,“少爷格格别急,卓义已带着人出去去找了,若能找见这个姑娘,一定带她来见少爷和格格,还请您二位放心。” 载潋不愿见哥哥为自己担心,便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情,长吸一口气道,“如此也好,我们就踏实等着…若外头天黑了,顺叔便叫卓义回吧。” 载潋坐在载洵房中仔细等着,她回想起白天里顺叔说的那番话,若这个女子真如外人传言,是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的女儿,那她一定知道更多北洋水师的内幕,一桩一件,都是皇上渴望知晓,却无从知晓的。 载潋在心中默默祈祷,她祈求这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儿平安无事,祈求自己可以见到她。 载潋在载洵房中坐了整整一个时辰,仍未听见卓义的回信,她渐渐有些灰心,她望着房外已经高高挂起的明月,心中的想法已越发消极起来,她想那个女孩儿或许真的已被人害了…… 载潋却仍不甘心,没等到卓义回来,她便不想放弃,她感觉有人将手掌按在自己肩头,回头才见是载洵,他正站在自己身后,目光温柔坚定地望着自己,载潋没有说什么,只是望着自己的兄长用力点头,她用手攥紧了载洵的手掌,她仍不想放弃。 载潋缓缓合了眼,祈求最后自己的希望能够成真,忽听见外头传来卓义的喊声,“父亲!少爷,格格!我找着她了!” 载潋闻声后激动万分地从位子上跳起身来,动作过大不禁令她身上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她却也完全顾不得了,她放开了步子冲向门外,迎面正见浑身已湿透了的卓义怀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孩儿冲进房来。 顺叔也从侧房里冲进来,他见卓义已浑身湿透了,不禁问道,“儿啊,发生了什么?这姑娘怎么了?” 卓义面色焦急,竟顾不得回自己父亲的话,他左右环顾殿内的环境,见八仙圆桌后头有一张贵妃榻,便忙将怀里抱着的姑娘放到了榻上,卓义累得瘫坐在地,连连喘息,良久后才勉强爬起身来对载洵与载潋道,“少爷,格格…我和府上的人,是在海边遇见她的,她当时落在海里,已没了意识…我想她大概是溺水了,将她救起来以后,一路跑回来的。” 载潋闻言后忙吩咐阿升去请府中随行的大夫来,顺叔曾在北洋水师服役,知道如何急救溺水之人,便冲上前去按压女子的胸口,令她吐出两口水来,载潋却仍旧放心不下,亲自出房门去迎了大夫进来,连连叮嘱道,“大夫,您一定要让她醒过来。” 大夫做了与顺叔相似的动作,躺在榻上的女子又吐出几口胸腔中的水来,她躺平后连连咳嗽了几声,渐渐有了意识,载潋见她微微睁了双眼,不禁欣慰而笑,可见她仍旧极为虚弱,便想带她回自己房中,再为她换一身干净的衣裳来。 载洵令载潋去了,她便领着静心与瑛隐回自己房中,命她二人为女孩儿换了干净的衣裳,又亲自坐在床边,用巾绢沾着热水为她擦身上沾着的泥沙。 瑛隐见盆里多有泥沙,忙又去换了干净的热水来,载潋将巾绢拧干了,转头才见躺在床上的女孩儿已渐渐醒了过来,载潋欣慰一笑,忙招呼静心去通知载洵与顺叔,而后便伏在女孩儿身边,轻声道,“你醒了,别怕,我们不会害你。” 女孩儿缓缓合着双眼,她缓了许久,才忽然坐起身来,用双手撑着身体,下意识向后躲了几步,满眼恐惧地望着眼前的载潋,质问她道,“你是谁,你和他们是一起的!” 载潋努力放低了声音,生怕吓着眼前的女孩儿,她将自己的一只手向她伸去,淡淡笑道,“你不要怕,我是要救你,我不会害你。”女孩儿望着载潋的眼神,渐渐松懈下防备,可她却仍旧不敢靠近载潋半步,载潋知道自己说什么都难以令她消除防备,便站起身来转了一圈,让她看到自己周身上下并没有任何能够伤害到她的东西,而后才靠近她半步来,轻声问她道,“你日日来府衙前伸冤,到底有何冤要诉?是不是与你父亲刘步蟾有关,与北洋水师有关?若官府的人们不肯帮你,或许我可以,我可以帮你。” 载潋说得字字恳切,女孩儿听到“刘步蟾”的名字后不禁周身微颤,她望着眼前的载潋,忽睁大了眼睛问载潋道,“你怎么知道我父亲的名字?!你又是谁,你怎么敢说能帮我?那些官府里的人…都是贪生怕死、图享安逸之辈,他们不敢来蹚我这趟浑水…甚至怕因我而得罪了上头的人,便想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时候,将我害了…” 载潋心疼地望着眼前面庞仍旧稚嫩的女孩儿,她坐在了她的床边,道,“不必再怕了,有我在,便没人敢再害了你。”载潋缓缓伸出手去,这一次女孩儿没有再躲,载潋用力抓紧了她的手,道,“我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你,请你相信我。” 女孩儿虽然没有再躲,却仍不肯轻易开口,她又问载潋道,“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凭什么说能够帮我?”载潋不知该要如何作答,她怕说了实话会惹出意想不到的麻烦,更何况载洵就叮嘱过自己,说此次他们二人来津,并没打着醇邸的名义,天津府里也并没有人知道醇王府上来了人。 载潋不想为府上惹了麻烦,也怕女孩儿更会因自己的身份而起防备之心,便只能无奈称谎道,“我识得李中堂,可以将你的事情转述给他,只要你肯信任我。” 可女孩儿却忽然冷笑出声,她回想起自己在昏迷中朦朦胧胧听见有人喊“格格”,便望着眼前的载潋冷笑道,“你是满人,你打扮成这样也骗不过我。你们这些人,达官显贵,不过是与官府里那些贪生怕死之辈,蛇鼠一窝罢了。” 载潋感觉周身微颤,竟不知这个女孩儿是如何得知的,她想起顺叔说刘步蟾最是耿直之人,此刻看来,眼前的女孩儿当真像是他的女儿,载潋思考了片刻后便厉声回应她道,“若我当真与官府里那些人蛇鼠一窝,又何苦费尽周章来救你,我何不眼睁睁看着你被人溺死在海里,岂不正中我下怀吗?!” 眼前的女孩儿忽然沉默了,她注视着眼前的载潋,许久未曾开口,良久后才悠悠道了一句,“你既然想帮我…我也不愿害你,在我告诉你真相之前,你要知道,当年巡阅北洋水师的醇贤亲王,他可是当今皇上的亲生父亲,他亲眼所见北洋水师战舰之上没有足用的炮弹,巡阅中所谓以□□击中战舰,都是以北洋水师将士血肉之躯去引燃炮弹炸毁的,他都不敢揭开这其中腌臜,你是什么人,你还要帮我吗?” 载潋深感触动,她无从知晓眼前人所说是真是假,她不敢相信阿玛早已得知北洋水师的腐败深透,却不敢揭开真相,可她却坚定了信念要帮她,她知道皇上一定需要真相。 “我会,我阿玛未曾做的,未能做完的,我都要替他做完。”载潋望着眼前的女孩儿,定定答道。女孩儿的目光中忽然闪烁起了光芒,她微微露出了笑意,低头轻声道,“你是醇贤亲王的女儿?你也是为了你的父亲,我们还真像。” 载潋没有答话,只是又问她道,“你现在愿意说了吗?” 女孩儿从自己贴身的衣服里取出一沓宣纸来,交到载潋手上,载潋展开来看,见其上是一份长长的名单。 女孩儿垂眸道,“我父亲刘步蟾,曾在英国学习船政,他回国后建议李中堂每年为北洋水师添增铁甲舰与炮弹,以防不虞,而北洋水师却贿行成风,朝廷每年为北洋拨发的银子,若用来购置船舰与炮弹,那些人的财路岂非就被我父亲所断。他们私挪军款,甚至以石头来冒充炮弹,事情被我父亲发现后,他们便想联合污蔑我父亲,迫使我父亲离开北洋水师…黄海一战中,我父亲击中日本松岛号,自此后与我失去了书信联系…我不知道他如今是否还在人世…他曾叮嘱我,此役结束,或许他身不由己,不能行动自由,可他希望我能将这纸上的名单带给李中堂,或有机会带到圣上面前!我知道现在战局未定,我父亲叮嘱我要等此役结束后再入京,也是为了防止我扰乱军心,搅乱战局。我知道我也不该不自量力,以卵击石…可我自英国回国,从福建一路进京,如今到了天津府,却连京城的大门也进不去!我怕,我不知如何替我父亲完愿,更不知该如何保护我父亲,我怕不久后,他真的就会离我而去!” 载潋听罢后长出一口气,她攥紧了手里的名单,交到静心手上道,“姑姑替我把它晾干了吧,仔细注意着点儿,别弄坏了。” 载潋望着眼前的女孩儿,一字一句肯定对她道,“我一定会带你回京城,若你想要见皇上,我也可以帮你。只是你要懂得等,你父亲良苦用心你一定能明白,他一腔热血报国,岂愿在战局关键时刻见有人动摇军心,若在此时彻查贪腐,于朝廷和北洋水师而言,都绝非善事,只会更加扰乱战局,动摇军心,令如你父亲忠心报国者无法安心。你父亲说得对,要等此役结束,等到那时我一定会带你回京,朝廷彻查贪腐,也绝非是一朝一夕间的事。” 载潋望着眼前的女孩儿用力点头,她眼底落下两行泪来,载潋听得她低声而语,“我懂…我懂…我懂我父亲的用心,只是我先前不能入京,被拦在天津府,才会彻底失了法子…我怕辜负了我父亲,才会在万般无奈之下,日日在府衙外聒闹…如今你愿意帮我,我们便一起等着北洋水师的消息,我也再不必去府衙外击鼓鸣冤了。” 载潋攥紧了女孩儿的手,用力点头而笑,女孩儿抬起头去望着载潋,忽含了一抹笑意问道,“是你救了我,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载潋垂眸浅笑,道,“载潋,你呢。”女孩儿同样浅笑,只道两个字,“瑟瑟。” 载潋抬起头来起了兴趣,低头沉思片刻后道,“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你父亲大抵是希望你做个娴静的淑女。”女孩儿却摇头轻笑,兀自吟道,“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我父亲从来都是希望我做个坚韧刚毅的女子,从不喜悲天悯人之词。” 载潋尚未开口,女孩儿却已又道,“我父亲曾送我到英国学习,我学习至一半…听闻国家与日本起战,我父亲更是身先士卒,便执意要回国。我不会再回去了,我要留下来。只不过,我在英国的时候,他们都叫我约瑟,格格若是嫌拗口,不如就喊我阿瑟吧,我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唤我的。” ※※※※※※※※※※※※※※※※※※※※ 我来更新啦啦!!期待看到你们的评论呀!! 我们后期最强助攻小可爱阿瑟终于上线和大家见面了! 之前做了很多关于她老爸刘步蟾的功课(当然小说里有艺术加工啦哈哈哈),终于写到她了,开心,长舒一口气! 如昨 太后的六旬万寿一过,婉贞福晋便立刻领着载沣与载涛出宫回府,不肯在宫中多留。节气正渐渐转冷,三人回到醇邸时,只见外头湖面上已结了冰,婉贞福晋搭了扶秋姑姑的手,望着府门外头的湖面放忽缓了脚步,低头沉思了片刻便回头对跟在身后的载沣道,“载沣,如今天气也冷了,你回府着人收拾收拾,给妹妹寄些冬衣去吧。” 载沣颔首答是,他见婉贞福晋气色也比从前憔悴,便进走了两步跟上来,搀住了婉贞福晋道,“前儿几个额娘陪着老佛爷听戏,耗了不少精神,如今回来了,额娘也好好儿将养着吧,六弟和妹妹那边儿,儿子会派人照顾好,额娘尽管放心,别再耗精神了。” 婉贞福晋含笑拍了拍载沣的肩头,淡淡道,“载沣,如今多亏有你在了。”载沣听罢后只低头而笑,颇有些羞涩,他扶着婉贞福晋进了府门,后头小厮紧跑着跟上来将府门关了,他才敢略抬高了声音道,“阿玛生前所托,儿子不敢辜负。” 载沣回府后便遣李妈妈去涟漪殿再去为载潋收拾未曾带走的冬衣,因着她从前贴身伺候过载潋,他最放心不过。载沣又遣了自己跟前儿几个贴身伺候的小厮去载洵房里收拾冬衣,打包好了一并送过来。 管家张文忠将衣裳装叠进绢布绣金丝行龙的漆木盒里,又以一把小铜锁锁了,才送到思谦堂来,载沣正掸着自己书上落的尘,他抬头见张文忠进来,挥手令他先将东西放下,随后又命人去关了门,才开口问道,“忠叔,人都找着了吗?” 载沣落座在自己的书案后,张文忠便站在他书案前头,躬着身子答话道,“王爷,太后并没杀了阿晋,许是他为太后办了事儿,太后向他承诺过什么,给了他些银子,命崔玉贵送他出宫了。就前儿个,众人都忙着给太后祝寿的时候,崔玉贵亲自领着他出宫的。” 载沣听后细细思忖了片刻,他想阿晋既是由崔玉贵亲自送出宫的,那皇嗣一事就必然与太后有关,思及此处载沣便明白,若想要为载潋证明清白,就真的没那么容易了。 “看来此事果真和…太后有关?”载沣不由得压低了声音,张文忠轻摇了摇头道,“是啊,王爷,格格是什么心性,咱府上的人怎会不明白,格格怎么会去谋害皇嗣…只可惜万岁爷不明白…咱格格的心。” 载沣听罢后长叹一口气,他望着眼前的张文忠,感觉思绪空前迷茫,若皇嗣真为太后所害,那他想为载潋洗雪冤屈的希望就彻底破灭了,毕竟他若能找到幕后元凶,也是要去太后面前指证的,可如今的情况,岂不是要他去当面指证太后? 天下大事尚且都由太后说了算,就算是皇上也不敢忤逆她,她就是全天下最权威的人,他又该去向谁控诉天下最权威的人,来讨回公道呢?载沣在心里暗想着,也觉得讽刺得很。 载沣又想,若私下向皇上说明情况,的确可以解开皇上对载潋的心结,消除皇上对载潋的仇恨,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令本已出现了危机的两宫关系更加雪上加霜,让皇上将仇恨转移到太后的身上。载沣心中清楚得很,这样做并不能为皇上带了分毫益处,反而会令皇上陷入进退两难的困境,令两宫关系更为不睦,势同水火,令朝廷更加举步维艰。在朝廷与载潋中间,孰轻孰重,载沣做出了明确的抉择。 载沣垂着眼眸,他回想起载潋出宫那天的情景,气若游丝的她身后伤痕累累、血肉模糊,载沣感觉心底绞痛,却也不能够还给她一份清白了。 “忠叔…”载沣忽然唤张文忠,张文忠忙应了声,载沣才继续道,“以后我们好好对潋儿,好好弥补她…这件事情,就到这儿吧,以后都不要再提了。” 张文忠苦涩地点着头,又问他道,“王爷是为了皇上?”载沣连眼皮也未抬,他望着桌面上散落着的几本书道,“阿玛生前最怕皇上被太后责难掣肘,若我向皇上告发太后所为,岂非是在挑拨两宫矛盾,违逆阿玛心愿行事?” 张文忠明白后只淡淡点头,载沣便又问道,“阿晋人如今在哪儿?这个人不能再留。”张文忠回话道,“王爷,他出了宫后奴才便着人将他押回来了,现在就在府里关着。他如今是死是活,早对太后无碍了,不会有人再管他。” 载沣点了点头道,“好,等我问过了话,不必再留着他了。”张文忠点头,载沣便又问,“那个宝华殿的慧生呢,找着他人了没有?”问至此处,张文忠才缓和了情绪,向载沣淡笑回道,“回王爷,奴才知道您是不想为了咱府上的事儿,再牵连旁的无辜的人,他被赶出宫后本是流落街头,落魄潦倒的命,奴才找着他人后,命府里小厮送他去妙高峰醇贤亲王园寝旁的寺庙中去了,也好有个人为咱老王爷诵经守灵。” 载沣满意地点点头,道,“如此也好,总不算我醇王府对不起他。”载沣又指了指桌上的包袱,吩咐张文忠道,“辛苦忠叔,这些衣裳快给小六儿和潋儿寄了去吧,务必仔细些。” 张文忠上前一步提了漆木盒,退后两步后跪安道,“奴才这辈子都是醇王府上的人,不言辛苦,奴才告退。”随后便一路去了。 ========== 李妈妈替载潋收拾过了冬衣后便一路顺着府内甬道回婉贞福晋房中去,路上遇见张文忠提着东西匆匆忙忙向府外走,二人只打了照面,李妈妈关怀他一路小心后便无他话。 回到婉贞福晋房中时,李妈妈见福晋正靠在卧榻上打两段络子,便忙从衣袖口袋中取了一枚荷包出来,仔仔细细交到婉贞福晋手中道,“福晋,您前儿个吩咐打磨的玉,这就给您送回来了。” 婉贞福晋面露欣喜,抬手将荷包从李妈妈手中接了过去,她将已被打磨成了两块的玉佩从荷包里取出,见雕磨工艺精致,两块新磨的玉轮廓圆润光滑,上下又都嵌好了圆孔以供穿引络子,做工实不令她失望,才满意道,“刚好你们也来替我瞧瞧,这两段络子穿上去般配否?” 李妈妈举了烛灯靠过去,扶秋也靠近了婉贞福晋几步,她二人见婉贞福晋打了两段柔顺的络子,其一段是松花桃红色的攒心梅花络子,另一段是石青柳黄色的朝天凳络子。 李妈妈见了后不禁感叹道,“一段淡雅中又带着些娇艳,一段则是尽显英气,果真是好看极了。”婉贞福晋闻言话沉静而笑,缓缓将打好了的络子穿进玉佩的圆孔里,李妈妈眼尖,瞧见松花桃红色的络子上有根未剪断的线头,便忙递了剪刀给福晋,扶秋在一旁看着便发愁道,“福晋打的络子自然好看,只是福晋如今精神没从前足了,眼神也没从前好了,何苦还做这耗费精神的事儿呢,不如打发了下头人来做,福晋等着便是了。” 婉贞福晋亲自剪断了线头,继续穿手中的玉佩,淡淡笑道,“这玉我带了一辈子,我自知是带不了多久了,将来交给我的儿女,我自该亲力亲为,再为他们多尽些心力。” 扶秋听罢后立时跪倒在地,啜泣道,“福晋您如何说这样不吉利的话!少爷格格们还需要您庇佑,三格格和七爷还年轻,都离不开您……”婉贞福晋去扶了扶秋起来,笑道,“我自个儿的身子,我自己当然清楚。你不用替我伤心,我这辈子也算是富贵平安,儿女双全,没什么遗憾了。” 李妈妈搀扶了扶秋,扶她坐在福晋身前的一张圆凳上,而后心事沉重地开口问婉贞福晋道,“福晋,恕奴才多嘴,您这两块玉,将来如何分给少爷格格们呢?” 婉贞福晋此时才穿完了络子,她将两块玉佩平铺在自己的手掌心中细细观摩,目光柔和地笑道,“我私自为这块起了名字,叫它双生玉,我想将它留给我的一双儿女,留给我的载湉,还有我的潋儿。” ========== 宫中的喜庆氛围尚未完全褪去,载湉却早已无心于听戏与祝寿等活动,一心全在北洋水师与前方的战事上。此时战局紧张,太后并不多言,表面上一切风平浪静,推载湉一人去全权决断。 太后的万寿节一过,才到十一月末尾,继大连陷落后,日军又向旅顺发起了总攻,因先前皇上誓要保住旅顺,李鸿章便下令在旅顺口设防狙击登陆的日军,日军接连击溃连顺与徐邦道等部,旅顺也在日军发起总攻后的第二天就陷落在日军之手,更为罄竹难书的是,日军在攻破旅顺后进行了四天的烧杀抢掠,死伤百姓共计两万余人。 此时朝中多为与日求和的声音,众军机大臣于养心殿东暖阁内将前方情形报与载湉听时,载湉已是满面是泪,几度哽咽,声不能发,又有军机向载湉分析前方形势道,“皇上,旅顺陷落,日军便在渤海湾获得重要的根据地,自此北洋门户洞开,纵然北洋舰队此时深藏于威海卫内,也是极为危险。” 载湉听罢后,努力平复下心中悲痛与愤怒后才道,“我大清将士节节败退,堂堂北洋亦不能保家护国,将黎民百姓拱手让于敌人刀斧枪炮之下,实在是朕愧对天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载湉声音越发哽咽,话至一半后几乎无法发声,几度势若昏厥。 恭亲王见眼前年轻的皇帝已被前方接二连三的噩耗折磨得憔悴不堪,心中心疼难受不已,唯有跪下磕头道,“万岁爷珍重圣躬!…”之后便也只剩下哽咽与失言。 军机又问,“皇上,如今朝上多有求和声音,微臣等揣测皇太后圣心亦当如此,如今情况…我大清可要求和?” 载湉用力支撑住身体,道,“没到最后一刻,我堂堂大国绝不委屈求和,传令给李鸿章,命他督促北洋将士在威海卫架设炮台,随时做好应战准备……” 众军机退后,便有王商捧着滋补的红枣白粥进来,他悄声问载湉道,“万岁爷,瑾贵人为您做的红枣白粥,瑾主子担心您圣躬,可惜如今禁足,不能来看望您,您就算顾及瑾主子心意,多少用一口吧?” 载湉却忙于起身去看地图,只道,“你放那儿吧!”随后大步流星向外走,他仍旧咳声不止,却根本无暇去碰王商手里的红枣白粥。 王商不敢再惹了圣怒,只得将手中的粥放在了案上,默默退了出来,他将话转达给仍在养心殿外等候的永和宫小太监马德清,便匆匆回了。 马德清是瑾贵人身边贴身伺候的太监,本想着能通过这样的方式令皇上想起瑾贵人的好来,想起前次瑾贵人只是被珍贵人牵连,并不是有意犯错,卖官鬻爵,能解了她的禁足,谁知这样的方法却根本没能奏效。 马德清回到永和宫时,见瑾贵人满心期待地在宫中等待回信儿,他却不忍心说实话,瑾贵人几番追问之下他才如实道,“主子,如今外头正乱,您也就安心在宫里养着吧…王商谙达和奴才说,万岁爷根本没理会咱这茬儿,那红枣白粥,更是连碰都没碰……” 瑾贵人听罢后立时如同石化,她脚下不稳连连退了两步,目光涣散着忽问了一句,“那珍哥儿呢?”马德清连连叹气摇头,道,“主子,珍贵人被皇上移去燕禧堂起居了,这会儿有万岁爷守着,您还有什么不放心…您多顾及顾及自个儿吧…” 瑾贵人的目光仍旧涣散,眼泪不断从眼底溢出,她忽蹙起眉来冷笑了几声,“是啊,她有什么可担心的…她有皇上的宠爱,她什么也不怕…反倒是我,小心翼翼未曾犯错,却遭她牵连被贬,好不容易熬至妃位,如今却又被贬为小小贵人,被禁足在宫中,连皇上的面也见不到,如今皇上怕是都要忘了我这个人……” 润冬听罢了瑾贵人的话,忙也上前来安慰道,“主儿,您别胡思乱想,只要珍主儿还在外头,就总有人为您说话的…珍主子是您的亲妹妹啊……” 瑾贵人却一把推开润冬,哭诉道,“她得宠这些时日来,何曾替我说过什么?我如今算是看明白了,我不争不抢,全心全意替她考虑,纵然是她的姐姐,却也只是她的附属品罢了!…如今她犯错,我被牵连禁足,无人问津,她却在燕禧堂养伤,有皇上关心照顾,哪里还会想得起我?我的妹妹…果真是我的好妹妹……” ========== 天气虽越来越冷,可天津临海,气候总不算干燥,不似京城中的冬天,凛冽的寒风正如刀子,刮在人脸上生疼。 载潋的伤也在湿润的气候中渐渐好转了,行动也比从前方便了许多,载潋也对天津府熟悉亲近了不少,白天无事时她经常跟着卓义与阿瑟四处去闲逛,就连听起来风趣幽默的天津话,载潋也能笑着模仿上几句了。 寒冬的夜晚总是到来得特别快,载洵不允许载潋在外闲逛太久,她便总是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府,傍晚载潋正坐在马车里回府,忽听马车帘外传来叫卖报纸的声音,载潋一路无话,也不同卓义与阿瑟交谈,唯独在听见有人在叫卖报纸后猛然掀开了马车的帘子,对着在外驾马的阿升与静心道,“停!” 静心以为载潋出了什么事,忙回头急问道,“格格您怎么了?”载潋意识到自己吓着了静心,便放缓了语气道,“姑姑,替我买份报纸吧,我想看。” 静心点头应下,载潋便放下了手中的帘子,她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却仍旧面无表情也一言不发,瑛隐坐在车内陪着载潋,见她思绪茫茫,心中自知载潋一定又担心起了京城里的情况,担心起了战局,担心起了皇上。瑛隐垂头蹙了蹙眉,她心中担忧,却也不知该要去劝慰载潋,便倒了茶水递到载潋跟前儿道,“格格,喝口水吧。” 载潋接过茶杯来并不说话,一口气将水喝尽了便茶杯递回到瑛隐手里,静心正好买完了报纸,回身掀了帘子,将报纸递进车里来,载潋向前探了身子,迫不及待将报纸接下来便坐在马车里开始悉心读。 载潋见报纸正中有“申报”二字,其下写各版提要,她仍未细读,便已看到标题下加粗的一行字——“旅顺陷落于日军之手”的字样,载潋见后猛地咳了几声,声音撕心裂肺,不禁令阿瑟与卓义听了都害怕。阿瑟闻声后忙问,“格格,到底怎么样?”载潋却不答话,强撑住精神,继续向下读,又见“日军与旅顺口屠杀两万余人”与“北洋门户洞开,情势危在旦夕”等字样,已是连坐也坐不稳。 载潋倒在马车的角落里,却仍旧拼命撑住精神,继续读眼前的报纸,直到她又见头版的角落里写着“圣躬微恙”四字,手上的所有力气终于都跟着一松,报纸掉落在马车里,载潋也几乎从座位上摔落下来。 阿瑟见状已忙跪在马车中间,用双手托住载潋的身体,焦急道,“格格,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前方战局不好了?!”载潋却只剩下连连咳嗽,已说不出半句话来,阿瑟眼底已溢满了泪,她用一只手去捡起了掉落的报纸,细细读过后,已是落了满面的泪,她想起自己的父亲,知道父亲如今的处境已是危在旦夕了。 可阿瑟心中也不禁好奇疑惑,为什么载潋会如此关心时事政局,并不像以往她所见过的满洲格格们,阿瑟思想也不得其解,她想载潋也不像自己,因为亲生父亲身处于战局正中心,她才会如此牵肠挂肚,事事关心,可载潋又究竟是为了什么呢?难道真的只因为她的阿玛醇贤亲王曾经巡阅过北洋水师而已吗?阿瑟看着载潋,像是看着一团迷,她想要知道答案。 回府后载潋只草草用了几口晚膳,载洵担心载潋的身子,见她回来后便木木讷讷的,竟连一句话也不说,便赶紧命人去传了府里大夫进来给她诊脉。 大夫诊过后只道载潋并无大碍,只是情绪大喜大悲,神色郁结,多用些助眠安神的百合栀子粥便可,载洵便随即命人去小厨房里为载潋去煮了百合栀子粥来。 阿瑟见载洵担心载潋,又不便近身陪伴她,便主动去向载洵道,“六爷不必担心,我今天晚上会彻夜守着格格的,六爷尽管放心。” 载洵感激不尽地望着阿瑟,未曾想到性格桀骜的刘步蟾的女儿会愿意为载潋费尽心力,更何况载洵曾听闻这位刘瑟瑟不甚喜欢满洲人,一直将满洲人与官府里的贪官污吏等视为蛇鼠一窝。如今她愿意这样对待载潋,不禁更令载洵感动,便拱了手道,“姑娘的恩情,我载洵定尽力回报。” 阿瑟却淡笑,向载洵回了礼,淡笑着正色道,“六爷不必如此,我虽不喜欢视人为三六九等,可我也知道,在大清,六爷的身份自是要比我尊贵得多的,六爷的礼恕我消受不起。而且,纵然我回国后所见,令我不甚喜欢满洲人,可我也知道,并不是人人都一样,满洲人亦是如此。三格格是我救命恩人,知恩图报这个道理,我心中自然明白,所以我不需要六爷的报答。” 载洵听罢后,更觉得刘瑟瑟为人豪爽正直,更是心直口快的性子,敢于诉说心中所想,不禁更对她生了几分敬佩。载洵含笑道,“若我方才所说惹了姑娘不自在,我实在惭愧,还望姑娘不要计较当真。” 阿瑟却仍旧轻笑,道,“有些话事先说清楚了才好,将来相处才更自在。” 载潋用过了百合栀子粥后,终于倒在床上渐渐睡着了,静心守着载潋睡着后,便去将房外头的几盏灯也吹灭了,阿瑟搬了凳子坐在载潋跟前,静心见她如此,便也道,“阿瑟姑娘,你也去休息吧,我和瑛隐守着格格便是了。” 阿瑟却对静心笑道,“无妨,姑姑去睡吧,我答应了六爷,今儿夜里我会守着格格的。”静心不禁吃惊道,“姑娘,这如何使得,你好歹是我府上的客,若格格醒了,知道我们让姑娘彻夜守着,也一定会不高兴的。” 仍不容阿瑟再分说些什么,瑛隐已从外头进来,领着静心出了内暖阁,又对静心道,“姑姑,您便从了姑娘的心愿吧,格格打小儿就被您管着,如今府上的客您也要管一管了不成!您年纪大了,便好好儿歇着,有我和阿瑟姑娘守着格格呢!” 静心被瑛隐说得没了脾气,才肯作罢,却仍旧轻轻拧了她的脸蛋笑骂道,“是是是,我是管着格格,怎么倒没好好管管你这张小嘴儿呢!”瑛隐却顽皮着笑,“姑姑,您就好好儿歇着吧!” 瑛隐回了内暖阁,陪着阿瑟守在载潋的身边,瑛隐白天里似乎从阿瑟的目光中看出些什么,她隐隐约约感觉到,或许阿瑟想要问自己些什么。瑛隐也不希望载潋身边贴身跟着的人会与载潋隔了心思,若此人能懂载潋的心意便是最好,瑛隐默默这样想着。 “姑娘也看过那份报纸了?”瑛隐拉着阿瑟坐到了距离载潋略远的位置上,生怕会吵着了载潋休息,阿瑟点头答道,“是。”瑛隐轻笑,道,“我是不大识得几个字的,不懂上头写些什么,姑娘能否告诉我,上头写了什么?” 阿瑟听罢后低头思忖,忽抬起头来抓住了瑛隐的手,目光期盼地问道,“瑛隐姑娘,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能否告诉我,三格格为何会伤心悲痛至此?我最初见时她便疑惑,她为何会如此留心外事,她说她愿意帮我,与我所见满洲格格皆不相同。” 瑛隐目光凄凄,她回想起陪伴载潋经历过的一切,便点了点头道,“好,只要姑娘愿意听,我便愿意说…我看得出格格信任你,她也一定愿意,你能更了解她。” 阿瑟仔细回忆,回想着她在报纸上看到过的内容,一条一条向瑛隐回忆道,“报纸上写旅顺陷落,日军在旅顺进行了屠杀…北洋门户洞开,危在旦夕……” 瑛隐听罢后眼底也泛起了泪花,她哽咽着道,“姑娘应当知道,醇贤亲王,也就是格格的阿玛,曾经组建了最初的北洋水师,也在北洋形成规模后巡阅北洋,格格自小与阿玛亲近,这些都是有所耳闻的,所以听到这些噩耗,自然难过悲痛……更何况,这样的噩耗,何尝不是牵动着每一个人的心呢……” 阿瑟却动情道,“确是如此,你我同样悲痛焦急,更何况我父亲还身处战局旋涡正中,我尚且没有悲痛至此!三格格,究竟为何…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忍见她如此。” 瑛隐长叹了口气道,“姑娘还看到了什么消息?”阿瑟细细回忆,只记得头版上还有一行字,便道,“还有一行‘圣躬微恙’。”瑛隐听罢,只觉心底沉痛,她合起眼来苦笑了几声,眼泪便顺着眼角滑落,苦涩道,“果真还是如此……” 阿瑟蹙紧了眉头,追问道,“什么?”瑛隐擦了擦眼角的泪,道,“为了皇上,格格果真还是为了皇上…格格如今,还是逃不过…”阿瑟见瑛隐的神色,心中隐约感知到什么,却不敢相信,不禁心中一惊,反问道,“皇上?难道当今皇上不是三格格的兄长吗?…” 瑛隐更是苦笑,应声道,“是啊,兄长……姑娘能懂得爱而不得的痛吗?这些年来,格格恐怕早已体会了十分。”阿瑟话毕后,又听了瑛隐的话,自己忽然恍然大悟,不禁又道,“爱而不得…兄长…”阿瑟苦涩地笑出一声来,摇了摇头道,“我或许懂了几分。” 瑛隐见阿瑟已懂了分毫,才缓缓开口道,“格格并非老王爷与福晋亲生,而是从贝子奕谟府上过继来的女儿,格格对皇上的情意,自当年与皇上相识后,便从未变过…格格对皇上的情愫,我想当年也是因亲情而起,毕竟皇上是格格自小从未谋面过的长兄,可相识相知后,格格也难以自控地爱上了眼前这个人,这是多么自然而然的事情啊…皇上身上的一切都吸引着格格……” 瑛隐哽咽了一瞬,她顿了顿后道,“格格对皇上的感情,我妄自猜想,或许因为他是皇上,格格习惯了忠心于他,又或许因为醇贤亲王的遗愿,格格习惯了要保护他……格格的心里太苦了,我知道格格不求别的,只求皇上好…可我想,哪个女子,会愿意看着自己深爱的男子与旁人恩爱生子呢…可格格,正如你所说,她是皇上的亲妹妹啊…她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她有什么资格去说妒…” “自然,我也知道,为了皇上,格格是连妒都没有的,她只有苦她自己。”瑛隐说至此处泪已流了满面,她也不禁想起来自己的心事,不禁能更懂得载潋。 “你看格格这一身伤,便是她替旁人顶了谋害皇嗣的罪名,才落下的。我虽不知幕后元凶是谁,却也知道绝不会是我们格格…她是什么样的心性啊,纵然是害她自己,她也不会去害皇上的孩子!明明爱他爱到极致,却要让他以为她恨他……可皇上却信了,将格格禁足在宫中宝华殿,日日罚格格受廷杖之刑,格格几次三番已是被打得皮开肉绽,连半条命也不剩了……”瑛隐继续向阿瑟说着,回忆起往事,她的泪水已止不住。 “可皇上却还是要令格格在众亲贵面前掌嘴,以示惩罚。格格出宫前,听闻皇上病了,便头也不回地进养心殿去瞧皇上,为了给皇上退烧,她就带着一身伤去浸泡冰水……若非见格格如此似痴似傻,我们福晋也不会忍痛让格格到天津来养伤……” 瑛隐说罢后,阿瑟已听得呆滞,她未曾体会过爱一个人到极致的感受,却在回忆起载潋看到旅顺失守时的神情时懂得了分毫,阿瑟摇了摇头,轻声道,“所以…三格格如此留心外事,是因为与当今的皇上感同身受?” 瑛隐略点了点头,却又道,“却也不仅如此,格格总说皇上是胸有抱负的明君圣主,格格那样爱着皇上,是真心希望皇上能实现那些抱负的。所以格格看了这样的噩耗,才会沉痛至此…而且,格格受我们老王爷影响,早已耳濡目染了,要处处替皇上考虑,要护皇上周全……格格起初为了皇上,才懂得了那些家国大事,可如今却是身心皆牵挂,深陷在其中,连退也退不得了……” 阿瑟蹙起眉来长出一口气,希望自己心底那些酸涩的疼痛感可以发散干净,她向来爽快,不喜欢这样的感觉将自己吞没。 阿瑟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道,“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如今国家有难,每个人都当殚精竭虑,责无旁贷。我想格格之所以留心外事,起因或许是为了皇上,可如今,却也是她的心性使然。我虽不知你所说皇嗣一事的真相,但我想事情一定还另有隐情,我曾听我父亲说起,当今皇上是明君圣主,我相信皇上绝不会昏庸至此,是执意冤枉了三格格。” 瑛隐也连忙点头称是,道,“的确如此,皇上不是执意冤枉了格格,是格格自己不肯说出真相,就算是我们,也是不知道的...是格格执意保护皇上,宁愿自己受苦也不肯说...” 阿瑟转头望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载潋,压低了声音道,“我没想到…表面上看起来风光无限的醇王府格格,对皇上,也有这样情凄意切的心思……说到底,也是为了她阿玛的遗愿,我们,当真是像……” 瑛隐见阿瑟动了情,忙含了歉意道,“阿瑟姑娘,是不是我…惹得你想起什么伤心事来了?”阿瑟听罢后却笑,“谁没有几段伤心事呢,何必总是伤怀。” 瑛隐听后用力点头,渐渐含了笑意,阿瑟也淡然而笑,她低头拍了拍瑛隐的手,道,“其实我也懂你的心意,谢谢你愿意相信我。你放心,若我可以,将来一定尽心尽力帮助三格格。”阿瑟转头又望了望载潋,笑意更浓,她轻声道,“我很喜欢她,喜欢她的坦诚。” ※※※※※※※※※※※※※※※※※※※※ 一颗期待的心等评论~ 归途 节气过了霜降,天津府内下了三场秋雨,气候也愈来愈冷,眼见着就要立冬,载洵便吩咐了顺叔与静心到府外头去采买下过冬的衣物回来。 外头天色阴沉,正下着细雨,此时正是雨雾濛濛,载潋一个人坐在王府院落湖中的亭子里,她低头望着身下的湖水都结起了冰花,心中细想自己离京也已有一月之久了,这期间北洋战局情势急转直下,如今已到了最后存亡的关头,而额娘的身体状况如何,她也一概不知,思及此处,便更惴惴难安。 阿瑟一直留在府里,她左右寻不见载潋,便站到王府门外的回廊上来找,她见此时外头下着雨,王府一层门上的雕花玻璃都起了雾,而载潋却独自一人身着单薄地坐在湖心亭里,阿瑟心想,载潋大概是又在为心事而伤神,便忙去取了载潋平日里穿的斗篷,又往一只画着玉兰与梅花样子的烧蓝手炉里添了炭,撑了伞出来送给载潋。 阿瑟越往湖中走,便感觉周身越冷,她不禁也紧了紧自己的衣裳,她走到亭中时,见载潋并未察觉到自己的到来,便柔声道了一句,“格格,您瞧什么呢?” 载潋闻声回头,她见是阿瑟来了,便含了笑意道,“瞧这湖上都结了冰,我想京城里该更冷了吧。”阿瑟将手里抱着的斗篷披在载潋身后,为她系了盘扣,又将暖手暖炉塞到载潋的手里,低声道,“格格别多想了,照顾好自己才要紧,外头冷,仔细着了凉。” 载潋低头看着阿瑟塞进自己手里的手炉,瞧着上头的玉兰梅花样子精致,不禁用手轻抚,恍恍惚惚间仿佛又听到有人在自己耳畔低声说,“潋儿就像梅花,是冬日里才开的花儿,和那些春天里开的花儿都不一样。”载潋长叹了一口气,终止了自己的回忆,她想时下又要到寒冬,梅花又要开了,却不知今年要在哪里,与谁一同赏梅了。 载潋想起皇上在颐和园中的住处——玉澜堂,里面的藕香榭前便种着几株白玉兰,便忍不住又多看了手炉上的玉兰花几眼,半晌后却忽然望着手炉发笑,阿瑟不明其中意地望着载潋,站在她身后问,“格格您笑什么呢?这暖手炉有什么不对吗?”载潋仍旧轻笑,捧着手炉端详,轻声道,“这花样子倒真是好看,可玉兰和梅花,怎么可能一块儿开呢,等玉兰开的时候,梅花早就谢了。” 阿瑟见载潋神情落寞,言语伤感,便忙抚了她的肩头道,“格格,您是不是又乱想了,您快别胡思乱想的了,您之前不是说想看海吗,趁着现在还不算太冷,我陪您去看看大海吧!等您回京了,可就没机会看了!” 载潋也来了兴趣,到天津这一个月以来,自己还从未亲眼见过大海,载洵也不允许自己在伤愈前去海边,如今身上的伤终于都快大好了,载潋也按捺不住自己的兴致了。载潋欣喜地猛站起身来,加快了步子往回走,边走边笑道,“六哥答应让我去了?” 阿瑟小跑着跟在载潋身后,也笑着回话道,“格格,六爷说只要你身上伤好了,他就不拦你。”载潋兴奋地点了点头,牵了阿瑟的手忙道,“好好,那你去嘱咐瑛隐一声,让她过来陪我一块儿去。” 阿瑟却道,“格格,瑛隐姑娘在小厨房守着呢,静心姑姑去采买衣裳了,她正离不开。卓义回来了,我和他陪您一块儿去,也是一样的。您放心,伺候人那些事儿,我虽没做过,可要是做,也同样能做得好!” 载潋却望着阿瑟淡笑道,“那岂不是委屈了你。”阿瑟搀扶着载潋向外走,吩咐了阿升去牵马车过来,两人立在廊下时阿瑟才又道,“格格,您可别再这么说,我是喜欢守着您,您再这么说我可就生气了!” 载潋忍不住发笑,拍了拍阿瑟的手背笑道,“好好,以后我不说了。” 顺叔在王府门外送别了载潋与阿瑟、卓义三人,临行前他只叮嘱卓义要照顾好了载潋,别无他话。载潋也叮嘱了顺叔去给载洵传话,说她定会在晚膳之前回来,让他放心。 阿升驾着马一路往城东而去,卓义自小便长在天津,对天津府最为熟悉,他便一路上为阿升指路,为了让载潋放心,卓义对坐在身边的载潋道,“格格,路途不远,用不了半个时辰咱们也就到了。”载潋点头,随口与卓义闲谈起来,问道,“卓义,你打小儿就在天津长大,你父亲说你在洋人的学校里学习,现在所学的知识你都喜欢吗?” 卓义却忽然犯了难,思考了片刻后才道,“回格格,若说真话,我并不喜欢。”载潋转了头去看他,见卓义略颔了首,规规矩矩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敢乱动,便缓和了语气问道,“为什么?那你想学些什么呢?” 卓义蹙着眉略摇了摇头,仍旧颔首道,“格格,我想学些真正于国有益的知识,而不仅仅是洋人的思想与文字,若我不能将所学知识真正运用于自己的国家,那我多年来所学也只是徒劳无用罢了!我父亲不曾问过我的想法,我儿时也不能为自己做主…其实我想进京,如若有幸,我希望能到京师同文馆学习,那才算真正施展了我身上本领!而且我心中一直崇拜六王爷恭亲王,因朝廷自洋务运动始,不断自强求富,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他一直是洋务运动的脊梁,还创办了京师同文馆,为国家培养翻译人才!还同时教授天文、算学等科目…我总想,如若有幸,能追随在六王爷身边,施展我所学才能,才算是不辜负所学了。” 载潋忽想起来,第一次与卓义见面时,她曾在无意间提到过六叔,说起儿时教自己读书的师父也是汉人,还是自己阿玛和六叔一同请的。那时候卓义便颇为惊喜地追问自己,问她提到的六叔是不是就是恭亲王。 当时载潋还不明白,卓义为何会对恭亲王如此感兴趣,如今算是全明白了。载潋望着眉清目秀的卓义,缓缓开口对他道,“京师同文馆是六叔奏请开办的,专门为朝廷培养翻译人才,现在也开设算学班和天文班,我原先…也曾听皇上亲口提起过,皇上爱重人才,也格外看重这所学校毕业的学生们。” 卓义听罢后目光中更有向往的目光,可他的目光却忽然又变得黯淡,他颇有些灰心道,“可格格,我并非八旗子弟,也未曾考取功名,我父亲更不是为官的,我若想进入同文馆学习,恐怕是难上加难。” 阿瑟听至此处后,不禁笑出了声,她转头看着坐在身边的卓义,仰起头来笑了笑,伸出手去拍了拍卓义的肩头道,“我看你也不笨嘛,说这话给格格听,你还担心什么?你明知道格格心善,肯定会帮你的,格格是恭亲王的侄女儿,醇贤亲王的女儿,皇上的亲妹妹,若格格肯为你开了口,你还有哪所学校是上不成的?!” 载潋听得心里不舒服,忙拉了阿瑟的手,正色道,“阿瑟,你不要这么说,卓义绝非故意说给我听。” 卓义听罢后更是无地自容,却又无从解释,他只得拱了手对阿瑟道,“阿瑟姑娘曾往英国留学,卓义自知才学本领皆不能及,可我…是真心想去京师同文馆学习的,并非刻意说与格格听,博格格同情,靠格格来走捷径。” 阿瑟莞尔一笑,抬头见卓义紧张的模样后更爽朗而笑,道,“你别紧张啊,我说话不爱绕弯子,咱们都是明人,不说暗话,我不过是给你点条明路,若格格肯帮你,朝廷也算多了个人才,不是彼此都好吗?” 卓义虽双眼充斥着渴望,却仍有些窘迫,载潋忽笑出来声来,她拍了拍卓义的手道,“让你多学于国有益的知识,还是我阿玛曾嘱咐你父亲的话,若你真心想去京师同文馆学习,我会尽力帮你。” 阿瑟见卓义梦想成真后惴惴不安的模样不禁发笑,笑问道,“卓义,你是哪里的人,今年多大了?我猜你年纪还小吧!”卓义意识到阿瑟问自己话,忙回答道,“阿瑟姑娘,我是光绪三年生人,我父亲原是福建侯官人,在北洋水师效力期间为定远舰上参将,也就是令尊刘步蟾的部下,只是我父亲年事已高,离开北洋时你我年龄都还小,所以姑娘从未听说过我父亲。” 阿瑟听罢后,忽收起了笑意,目光中却多了几分柔软,她嘴角微微上扬,淡淡开口道,“没想到…你我居然是同乡。”卓义听罢后也欣慰而笑,他笑起来时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更显得他年轻阳光,他欣喜道,“当真!” 阿瑟含笑点了点头,用力道,“当真。只是没想到,我年纪竟比你小,我是光绪五年生人。”卓义听罢后,目光中也添了几分亲近,而他又敢直视阿瑟的眼睛,阿瑟顿了片刻,又笑道,“看来我们两人当真有些缘分,你父亲原先是我父亲手下部将,我们又是同乡人。前次我在海边溺水,格格说,还是你救了我回来,我在此谢过了!”卓义脸上瞬时一片绯红,立时拱手道,“姑娘不必言谢,是卓义应当的。” 阿瑟与卓义交谈正欢,阿升忽勒紧了马缰,停了马,回身来打了帘子对载潋道,“格格,前头就到了!” 载潋顺着马车帘子的空隙看出去,见帘外竟是一片一望无际的墨蓝色,与天的尽头连为一线,载潋使劲向远处去望,却无论如何也望不到边际,远处的海水与天浑然一体,已令她分不清远处的景象究竟是海,还是天。 载潋此时已说不出任何的话来,这是她生怕第一次亲眼看到一望无际的大海,眼前的景象令她震撼。阿瑟搀扶着载潋走下了马车,卓义便跟在她二人身后。 载潋踩在细软的沙滩上,见岸边有礁石,海水打在礁石上,浪花便如碎玉一般乱溅开来,大海的潮汐声仿佛是它的呼吸,未曾乱了节奏。载潋望着眼前的大海,随波潮涌动而来的竟是一阵感动,她仿佛能感受到大海的心跳,即使眼前的一切平静,却依然令她感受到了强烈的脉搏。 载潋随着阿瑟一路沿着海岸线走,浪花拍打在沙滩上,溅湿了载潋的裙摆,她感觉穿着高底鞋不方便走路,便将脚上的鞋脱了,提在手里继续向前走。载潋低头捡了一枚沙滩上的贝壳,她用手指掸干净了上头的细沙,便对阿瑟笑道,“我还是头次见,新鲜得很。” 因有细雨,海边上有风,便更是冷得出奇,阿瑟紧紧搀扶着载潋的胳膊,因担心她的身子,便又为载潋紧了紧衣裳。载潋转头望着望也望不到尽头的大海,恨不能将眼前美景牢牢记住,如此便能与所爱之人分享。 载潋看着眼前的大海,忽思念起皇上,她不知他此时是否一切都好,载潋多么希望此刻皇上能陪在自己身边,与自己一同欣赏美景的人正是自己的深爱之人啊。思念令她的呼吸也变得沉重,每一次呼吸都令她的心口作痛,海风吹落了载潋眼角边的泪,阿瑟问载潋怎么了,载潋便用手将泪擦去了,笑道,“海边儿风大,沙子眯眼睛了。” 载潋转头见阿瑟眼中也有泪,不禁忙问,“阿瑟,你怎么了?”阿瑟用手擦了眼角边的泪,道,“没什么,只是想起我母亲了,我小时候常跟她到海边来。” 载潋心中酸涩,用手搭了阿瑟的背,低声问她道,“她如今在哪儿呢,等安定下来,接她到身边来吧。”阿瑟却摇头苦笑,眼中的泪更止不住地落,“格格,我母亲很早前就过世了,当时我父亲还在英国学习,他虽口口声声说此生只有我母亲一位正妻,却也不肯为了我母亲中断学业回国,他连我母亲最后一面也没见到。我那时候还不到十岁,没了亲生母亲,便跟着我几位庶母还有庶出的兄弟姐妹们一起生活,他们不喜欢我,我父亲常年不在府上,他们欺负我,我也不喜欢他们,所以我才执意离开了家,我要去找我父亲,长大后更是宁愿一人在英国也不愿和他们在一起…因为我除了我父亲,早已没有家人了。” 载潋听得心疼,她去牵了阿瑟的手,紧紧将她的手攥在手心里,道,“阿瑟,从今后有我在你身边,你就有家人。” 阿瑟见载潋眼底泛红,忙努力使自己笑出来,她伸出手去擦了擦载潋脸上的泪,笑道,“格格,我又惹你难过了,真是我不好…”载潋却摇头,阿瑟顿了片刻又道,“格格,你知道我为什么说喜欢守着你吗,因为我打小就没有家的概念了,独来独往惯了,唯是在遇见你以后,才让我有了家的感觉。我原以为像你们这样的贵胄子弟,骄傲自私惯了,是不懂真情为何物的,却没想到你和自己的兄长那么亲近,你们那么在意彼此…我在你身上看到那么多闪光点,你待人真诚,心地善良,孝顺体贴…为了自己所爱之人,不惜忍让她人,牺牲自己…我想只有在有爱的环境里长大,才会有格格这样的心性,我是无福体会了。” 载潋听得惊讶,她没想到阿瑟会知道这么多的事情,她也听得奇怪,便开口问阿瑟道,“阿瑟,你说我,愿意为了所爱之人牺牲自己…你是知道些什么吗?” 阿瑟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也意识到瑛隐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载潋大抵还都不知道,却也不准备瞒她,便如实道,“格格,是我不好,从前瞒了你,瑛隐姑娘曾对我说过…格格先前的经历,还有…格格心里的人。” 载潋听罢后却并不怪她,她只是转了头苦笑,望着眼前的大海问她道,“你说我,是不是愚蠢极了。”阿瑟却笑道,“不!我觉得格格聪慧极了,为了皇上能学会去洞察太后的心意,格格也是我为数不多,令我真正敬佩的人。” 载潋只是淡笑,并没有再接阿瑟的话,她怔怔望着眼前宽广无垠的大海,听着海浪翻滚的巨响,想起如今的战局,心中忽然惴惴难安,载潋下意识地握紧了阿瑟的手,她转过头去怔怔望着她,问道,“阿瑟,我想问你,以你所知,如今北洋水师与日本相比,究竟还有没有胜算?” 阿瑟听罢后只感觉心中绞痛,她比任何人都更期盼北洋水师还能打赢最后一仗,也无比渴望再见她的父亲,可她也知道如今的局势,北洋水师已是危在旦夕了。 阿瑟不想为了哄骗载潋安心而欺骗她,便狠了心道,“格格,我所知的不多,可我曾听我父亲不止一次地提起过,北洋水师的船舰吨位大,吃水量多,移动缓慢,海上作战并不具备优势。且北洋水师各战舰,舰龄老化,与日本新添战舰相比,火力弱,射速慢,航速迟缓…更何况,日本人以国运相赌,誓要打赢这一仗,而我北洋水师各将士,训练弛废,态度消极…且光绪十七年以后,北洋水师更是再没新添过新式武器与装备…如若此次北洋水师还能取得最终的胜利,便当真是天佑我大清了…” 载潋听罢后已是泪流满面,她望着眼前的大海,此刻在载潋听来,随波涛声而来的仿佛是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她仿佛看到一艘巨大的战舰缓缓在自己的面前沉没,仿佛看见皇上也站在战舰上,正绝望又无力地笑,正随着沉没的战舰一点一点没入深海…… “不要!”载潋忽然惊叫大喊,她猛地坐直了身子,她从自己的幻想中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的额头上早已是一片冷汗。阿瑟被载潋吓得不浅,她忙扶住了载潋,抚着载潋的背问道,“格格,您怎么?天快黑了,咱也回去吧,别叫六爷担心。” 载潋回到府上时,瑛隐正督促着小厨房的用人们将饭菜端上了桌,她见载潋回来,不禁忙迎上去笑道,“格格!您总算回来了,奴才今儿守着小厨房,叫他们做了好几道您爱吃的菜呢,您等会儿快尝尝!” 载潋见着了瑛隐也高兴,她拉过了瑛隐的手,抚了抚瑛隐额头前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笑道,“丫头你别忙了,叫下头人去吧,你随我坐。” 瑛隐笑盈盈地“诶!”了一声,便挥手示意外头的丫鬟们端着净手的清水与皂粉进来,瑛隐为载潋摘了身后的斗篷,便伺候着她净手,随后又在她的手炉里添了新炭送过来,随后才吩咐了小丫鬟道,“你去给姑姑传句话,就说格格回来了。” 静心却已经听见了载潋的声音,忙从二层上下来,用热水浸了的毛巾替载潋净脸,颇有些自责道,“格格,您今儿出府,奴才也不知道,也没能跟在您身边儿…您别怪奴才。” 载潋见静心眼中尽是担忧的神色,便对静心笑道,“姑姑,您这是说哪儿的话呢,我这是身上伤好些了,就又贪玩儿了,还怕回来姑姑又骂我,我哪儿会怪姑姑呢!” 等不及静心回话,载潋已听见院落里传来一声大喊,“是潋儿回来了吗?!”载潋一听便知是载洵,她忍不住想笑,站起身来便向院外跑,一头扑进载洵怀里,笑道,“六哥!我回来了,你是不是又担心我了?!我没事儿!” 载洵见载潋活蹦乱跳,心里头着实高兴,又因载潋和自己没大没小,便和她开起玩笑来,戏谑道,“我哪儿担心你了,不过是怕你再受个伤风感冒的,回京后额娘又不饶我!” 载潋轻声“哼”了一句,随着载洵往暖阁里走,笑载洵道,“分明就是口不对心!六哥你怎么倒学着和我七哥一样了!”载洵回过神来点了点载潋的脑门儿,笑骂道,“你倒来猜我的心思了,我哪儿有口不对心,我看你倒是真的想你七哥了吧!” 载潋在载洵之后落座在圆桌旁,浅笑道,“我不和你们学,我可不会口不对心!七哥嘛…是有点儿想的。” 待载潋与载洵二人用过了膳,顺叔与卓义、阿瑟等人都不在,他二人到载洵房中闲叙,只几个醇王府里心腹的人贴身伺候着,此时静心才上前来对载洵和载潋道,“六爷,格格,今儿奴才上街去采买过冬的衣裳,正好在府门外头收着了咱府上寄来的冬衣,等奴才为爷和格格净好了,便紧着送过来。” 载洵点一点头,扶了静心起来道,“如今咱们在天津,不比在京城里方便,一切都辛苦姑姑了,姑姑快请起来。” 静心却不敢起身,她抬头看了看眼前的载潋,心中犹豫了良久,才决定说出口道,“六爷,格格…奴才实在不忍相瞒,府上寄来冬衣的包裹里有一封信,奴才当时以为是王爷要吩咐的话,便打开来看,谁知竟是咱七爷的笔迹,七爷说…他暗中在衣服里塞了这封信,因咱福晋近来精神不振,病态沉珂…却又不想打扰了格格养伤,便不让人告诉六爷和格格…可七爷不忍心,还是如实说了,想问六爷和格格是否提前回去。” 载潋听罢后如同晴天霹雳,她早上时还在担心额娘的身体,没想到这么快便得到了不好的消息。她坐在扶手椅中,目光忽变得涣散,她感觉周身无力,仿佛已被人抽干了所有的力气,她回想起来自己走前与额娘所的告别,她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额娘的伪装,那时候额娘的身体明明也不好了,额娘自己心里一定最清楚,可她却还是要伪装,如此好让自己放心离开,放心去养伤。 载潋忍不住流了两行泪,她感觉心如同被撕裂一般,她已经失去了自己亲爱的阿玛,她不能再失去自己的额娘,她还没有勇气再去面对一次失去,额娘明明才刚答应了自己,说要陪她一起走下去,不让她再受任何伤害,为何如今却得到这样的消息,载潋在心里疯狂地大喊,可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载潋倒在扶手椅里,一句话也不说,头垂在一侧,任由着泪流了满面,连擦也不擦,瑛隐见载潋此时的模样,心中实在不忍,更担心她的伤势会反复,便忙凑上前来,跪在载潋所坐的椅子旁,用手绢为她擦眼泪,连连劝慰道,“格格您别这样,您要放宽心…咱福晋年纪大了,身上总有些小病小痛,不会有事的…您照顾好自己的身子,福晋就一定宽慰了…” 静心此时仍旧跪在他二人面前,垂着头从衣袖中抽出一封信来,双手交给载洵,颔首道,“六爷,这就是七爷那封信。”载洵接过了信,表情沉重,却仍旧对静心道,“姑姑,您起来。” 载洵看罢了信,将信交到载潋手上,问她道,“妹妹,如今你作何打算?”载潋颤抖着接过了载洵手里的信,尚未过目便道,“回去,我要守在额娘身边。” ※※※※※※※※※※※※※※※※※※※※ 在码字时听《无问》这首歌,里面有这样一句歌词,“如果路会通往不知名的地方,你会跟我一起走吗?” 私自总想,如果这句话由皇上来问载潋,她一定会坚定地答,“会”吧。 一生太短,一瞬好长,幸好啊,你的手曾落在我的肩膀。 重逢 外头仍旧下着雨,夜深后,玻璃上便结起了一层厚重的雾气,载潋手里捧了一盏烛灯,脚步沉重地走上王府的二层去,瑛隐和载洵跟在她身后一路送她,直到将她送到了暖阁门口,载洵才停下脚步,目光担忧地望着载潋的背影,转头压低了声音对瑛隐嘱咐道,“格格心事重,如今她知道额娘不好,心里头还不知道要怎么担心呢,你们晚上守着她勤谨些,别叫她又乱想了。” 自从知道婉贞福晋病后,瑛隐的眉头也自始至终没有舒展开过,她也同样担忧得很,因为她太了解载潋,她知道婉贞福晋是载潋心里头最亲的人,也是载潋最爱、最不能割舍的人,自从醇贤亲王去后,她也清晰地感受到,载潋越来越依赖婉贞福晋,也更加体贴婉贞福晋的心意。瑛隐回忆起,当初自己陪载潋在宝华殿内受尽委屈的时候,载潋想到的也全是额娘,那时载潋因怕自己带着一身伤回府去会引起额娘对皇上的误会,更惹额娘伤心,便宁愿留在条件简陋的拂尘殿里将就,也不愿回府去安心养伤。 瑛隐想至此处,心中的担忧便又更重了几分,她又想到,如今不仅醇贤亲王已离载潋而去,就连当初对载潋万般呵护的皇上也因皇嗣一事对载潋恨之入骨,若婉贞福晋有朝一日也真的离载潋而去,瑛隐甚至担心,载潋是否能撑得过去呢?瑛隐心中早已是惊涛骇浪,可她却不能让载洵也跟着更担心,便略低垂了眼眸,向载洵福了身轻声道,“六爷放心吧,有奴才们在,一定会照顾好格格的。” 载洵淡淡叹了口气,点头以作回应。 载潋在暖阁门口处停下了脚步,回过神去见载洵正在叮嘱瑛隐,心中便知道载洵又放心不下自己了,便努力向载洵笑了笑道,“哥哥放心回去吧,我今儿晚上一准儿好好歇着,明儿就能跟着哥哥回去看额娘了…” 载潋原是在笑,可说至后半句,提起额娘后又不禁哽咽,载洵借着载潋手里烛灯发出的微弱火光,瞧见她眼角有泪,便上前来两步,用拇指擦去了她眼角的泪,拍着她肩头,心疼地轻声安抚她道,“潋儿,你放心,额娘她不会丢下咱们的,她不会离开咱们的…她还说,将来要看着我们兄弟几个娶妻生子呢,她不会食言的。” 载洵说至此处也动容,但他怕载潋见自己落泪更难过,便极力忍住了。载潋听至此处,却再也忍不住,她放下了手里举的烛灯,一头扑进哥哥的怀里,她的声音沙哑又哽咽,“是,是…哥哥说得对,额娘,额娘她不会离开咱们的…她不会的。” 当夜里载潋一夜辗转反侧,却始终无语,她回想起这些年来承欢于额娘膝下的岁月,一如昨日般清晰,又想起自己与额娘第一次入颐和园时,额娘牵着自己的手站在长廊的尽头,二人一同眺望烟波浩渺的昆明湖,那日春意盎然、阳光和煦,昆明湖畔水波不兴,额娘便指着昆明湖畔的知春亭,给自己讲这座亭子的名字由来。 在所有人都不相信自己,都认定了自己是谋害皇嗣的凶手的时候,唯有额娘自始至终愿意站在自己身边,坚定不移地相信自己。在所有人都对自己避之不及的时候,额娘却从不怕被牵连怪罪,不仅为了自己亲自入宫向皇上开口求情,后来更甚至是当面质问了太后。 载潋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泪水便从眼中不断地流,将她的枕头都已打湿了大片,她知道额娘对自己的爱和付出是不求回报的,这样的爱,世间不会再有第二份。 次日清晨时雨仍未停,天刚蒙蒙擦亮,雨声打在王府二层的玻璃窗上,发出一阵阵噼噼啪啪的声音来,玻璃上仍有雾,外头雨中的湿冷气息也仍旧未散。 静心和瑛隐过来为载潋更了衣,便扶着她到外暖阁去梳妆,载潋瞧着窗上滑落下密密麻麻的雨滴,心情也如窗外灰暗的天一般。静心端了还冒着热气的水来架在三角铜架上,浣了雪白的帕子来给载潋净脸,静心躬身站在载潋身边,附在她耳边轻声道,“格格,您别担心了,咱今儿就要回府去了,福晋见了您,一准儿全都好了。” 载潋淡淡一笑,点一点头道,“我也希望。”静心才点头微笑,继续替载潋净脸,阿瑟忽急匆匆地从暖阁外头冲进门来,见了载潋便扑倒在载潋身边,情绪激动地问道,“格格,您这就要回京去了,可战事仍未结束,我们原先本说等战事结束了再回去,那如今…我能不能跟您一起回去?” 载潋伸手拉起了阿瑟,示意她在身旁落座,道,“自然,你快起来。”阿瑟欣喜万分答是,坐在载潋身边看着载潋梳妆,瞧见静心为载潋盘旗头,颇觉得新奇,在一旁笑道,“静心姑姑的手真巧,我若是能学来一二,便算是学成了!” 载潋望着铜镜里的阿瑟,向她得意一笑,道,“那是,我姑姑是什么人呀,从前可是我额娘跟前儿最得力的人,我阿玛也信任她,才叫她来从小儿教我规矩的!就算是我五哥,见了我姑姑,也要怕她几分呢。” 阿瑟听罢后掩着嘴直笑,对载潋道,“格格,我真羡慕你,家中有这么多哥哥,你们兄妹关系还这么好!”载潋听罢后欣慰一笑,她想如今虽温暖所剩不多,可至少她的哥哥们一直能令她放心依靠。静心为载潋缀了几朵珠花,在镜中端详着载潋的容颜,满意后才忍不住向镜中的阿瑟笑道,“姑娘别听格格胡说,说得连我们王爷都怕我了,那我岂不成了母老虎?” 众人正笑作一片,载洵却在外头敲门问道,“妹妹,都收拾妥当了没有,顺叔已套好马了!”载潋下意识忙应道,“好了哥哥!我这就来!”而后问静心道,“姑姑,东西都收拾了吗?” 静心用绢子净了手,忙领着瑛隐一同去将装着载潋的贴身衣物与用物的漆木箱提来,随后开了门,将行李等一应用物交给候在门外的小厮手里,由他们去装车。 载潋也起身向外走,走到楼下时见府内已是空空荡荡,又恢复了自己来前的模样,载潋心中忽然若有所失,她抬头四周打量王府一层,又看见西洋自鸣钟后挂着的那两副阿玛生前的亲笔墨宝,阿玛的字迹苍劲有力,字体潇洒俊逸,她如今看到也仍旧倍感熟悉。载潋想,自己又要离开这座到处都充斥着阿玛气息的王府,回到斗争与阴谋的旋涡正中心去了,可这一步是不得不要走的。 阿瑟陪着载潋向王府院外走,二人立在院内,已看见卓义陪着顺叔在王府门外,帮着王府的小厮们装运行李,阿瑟向来心直口快,她远远见了卓义,竟忽然语带伤感,默默道,“我们都要走了,也不知道他将来该要去哪儿呢?” 载潋转头瞧了瞧阿瑟,她知道阿瑟是在担心卓义的前程,毕竟二人年龄相仿又志趣相投,也自然会互相关心。载潋也一直记着卓义想要去上京师同文馆的愿望,就算是昨天决定要回京去决定得突然,她也并没有忘记了卓义的心愿。 载潋正默默想着,忽放开了步子,大步走出王府的大门去,见卓义还在帮府里小厮们搬运着行李,便也顾不得许多,站在门口几节石阶上便开口唤他道,“卓义!你愿意同我们一起回去吗?” 卓义听到载潋的声音,听见她如此问自己,一时间竟觉得不可思议,他本以为载潋此次突然决定回去,皆是因为福晋的病,她心里一着急,肯定就会忘了自己的请求。他本也没有奢望太多,却没想到载潋会来这样问自己。 卓义的双手不禁立时一松,他手里的绢布漆木箱瞬时摔落在地上,他也反应不过来要去捡。载潋见卓义久久不说话,蹙着眉又向他走了几步,弯腰下去捡起了地上的箱子,亲手交给了身旁的小厮,她起身后一把攥紧了卓义的手腕,目光炯炯地望着他,正色厉声道,“岳卓义你记住,你的手,我阿玛是要你握笔杆子的,不是让你做这些。” 载潋看见卓义的嘴角忽然开始微微抽动,他将眉头紧蹙在一起,忍不住低下了头去,载潋抬头望着眼前的卓义,见他眼角边已有泪,卓义开口时声音已有些哽咽,他道,“格格,卓义谢您的好意,可卓义若走了,父亲年迈,一人留在天津,可该要怎么办呢?卓义从前对您说的那些话,是卓义年轻冲动,求您都忘了吧。” 载潋也猛然思及顺叔,他已年迈,身边只有卓义一个儿子,也只有他一个亲人了,载潋纵然想帮卓义,又怎么能忍心让他们父子分离呢。更何况顺叔本是在天津为王府看守府院的人,载潋怎能做得了主,让顺叔离开天津呢。 载潋正苦恼万分,不知如何才能真正帮到卓义,忽然听到载洵的声音从身后悠悠传来,“那便带上你父亲一起走吧!”载潋松开了卓义的手腕,下意识回头去看,见载洵此时正站在王府的大门口处,站在自己方才站的地方,阿瑟就站在载洵的身边。 “六哥…”载潋低声喊了一句,载洵便含着笑从王府大门口走了过来,载洵拍了拍载潋的肩头,低着头对载潋浅笑,宽慰她道,“我妹妹心肠好,想帮卓义,我哪儿有不管的道理呢。” 载潋一时被载洵感动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她的目光随着载洵重新又回到卓义身上,听见载洵对顺叔与卓义道,“顺叔,卓义,这些年来辛苦你们了,如今就跟着我们回京去吧。” 载潋见载洵已做了首肯,惊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忙跟着载潋对顺叔道,“是啊顺叔!卓义聪明正直,心怀天下大事,您让他学了洋文,可他却无用武之地,他想去京师同文馆继续学习,将来若能以所学助益于朝廷,也不辜负了您培养他的良苦用心啊。” 载洵又忽然想起当初顺叔离开京城的原因,是因为顺叔受不了王府里那些规矩,他便宽慰着顺叔笑道,“顺叔,您也不必担心,您若不愿意留在我们府上,就随着管家到王府后头棠花胡同去住吧,那片儿的几间院子为醇邸上所有,醇邸上的管家掌事等,也都住在那儿。” 顺叔转头望了望卓义,又看了看眼前的载洵和载潋,心中已感激得不知该要开口说些什么,当年有醇贤亲王搭救他于危难,如今又有醇贤亲王的儿女们为自己儿子的前程费尽心力、谋划考虑。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报答。 顺叔已是老泪纵横,载洵见状忙取了身上的手帕来递给顺叔道,“顺叔,您如今年纪大了,也不该再独自留在天津辛劳了,我想我阿玛若还在,也一定会接您回去的。”顺叔开口道,“少爷,格格,可王爷这套府院,无人看顾又怎么能行!”载洵听罢后已开口轻笑道,“这容易,将来我兄长重新遣了旁人来便是。” 载潋见顺叔已不再说话,心底里着实为卓义高兴,她兴高采烈地转头望了望站在眼前的卓义,目光中已充满了喜悦。载潋搀扶着顺叔向马车走,边走边笑道,“顺叔,您就同我们回去吧,卓义也才放心和我们走啊,他年纪轻轻,却才华纵横,我不忍心耽误他,我是真心想帮他。” 顺叔听过载潋的话,陡然跪倒在载潋面前,老泪纵横道,“格格,醇贤亲王与您和六爷的恩情,我们无以为报,奴才实在是感激涕零,当年能得醇贤亲王救护,如今犬子又能得您与六爷的帮助…”顺叔说至此处已数度哽咽,载潋却含了笑,弯下身子去扶了顺叔起来,道,“顺叔快起,您这些年来为醇邸上尽心尽力,也不曾得到过府上厚待,我们才要对不起您了…” 顺叔起身后听载潋如此说,仍旧连连道“不敢”,载潋却只是淡笑,扶了顺叔最先登车。载潋送罢了顺叔,回头才去找卓义,卓义此时仍旧木怔怔地站在原地,似乎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父亲已答应了要一起进京,载潋抬手拍了拍卓义的肩头,喜盈盈对他笑道,“怎么还不高兴呢,京师同文馆已离你不远了!” 卓义此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喜极而泣地望着眼前的载潋,长长叹出两口气来,几番欲开口却又都犹豫了,他实在不知该如何以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便跪倒了重重向载潋磕了一头道,“格格,卓义无以为报,以此谢过了。” 载潋同样去扶了卓义起来,欣慰地望着他的双眼定定道,“不必给我磕头,将来好好学,报效朝廷,报效…皇上,便是不辜负我们。” 诸事都已安排完备,待王府小厮们也都装好了车,载洵也都准备妥当,载潋便跟着兄长一行人等,冒着晨风零雨上路了。 ===== 京城中虽未下雨,可天气却一直阴沉,秋末的冷风吹落了树梢上最后几片枯叶,空气中湿气与冷风共氤氲,太平湖畔的湖水已结了冰,盛夏里在湖面上游水的绿头鸭也都不见了踪影。 婉贞福晋近日来总觉身上乏力,精神不济,连食欲也不振,整日里总是昏昏沉沉在榻上靠着,不愿意起来走动,也不愿多进一口。载沣见婉贞福晋如此,已几次三番地请了宫中的太医入府来为额娘医治,可药汤煎了又煎,喝了又喝,额娘的病仍不见起色。 载沣心中渐渐起了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他想起从前阿玛离世前,也是这样渐渐耗尽了精神,最后便连床榻也离不开了。晨起后载沣才往婉贞福晋的房中去请了安,因见额娘病无起色,心中着急,便想着去同载涛商量,是否要提前叫载洵与载潋回来。 载沣领着张文忠才出后府,正过连廊与垂花门,忽听身后匆匆传来一阵脚步声,又有人压低了声音唤他道,“载沣!载沣,你等等我!” 张文忠心下好奇,想来人究竟是谁,竟敢直呼醇亲王名讳,他方想回过头去教训来人一番,却见身侧的载沣回过头去已见了礼,他回过头去定睛瞧了片刻,才认出来人竟是载沣、载洵与载涛三人的生母,醇贤亲王的侧福晋刘佳氏。 张文忠也忙跟着载沣向刘佳氏见了礼道,“奴才给侧福晋请安了。”刘佳氏却没心思答张文忠的话,只顾着眼前的载沣。她平日里甚少出后院,也鲜少有机会能见到自己的亲生儿子,因婉贞福晋仍在世,所以王府里的晚辈们也不必去向她请安,每日只需向婉贞福晋请安即可。 载沣兄弟三人自小由乳母喂养,后又在婉贞福晋膝下长大,因王府内嫡庶分别森严,刘佳氏仅为醇贤亲王侧福晋,所以载沣兄弟三人儿时与生母并不能轻易相见,致使他们兄弟三人与生母已有些生疏了。 “儿子给额娘请安了,额娘近来一切安否?”载沣依着规矩向刘佳氏请了安,而刘佳氏却无暇与他说过场话,她紧跑着冲上前来,紧紧抓了载沣的双手,双眼含泪动情道,“儿啊,额娘听下头人说你来后府了,便算着时辰想来见上你一面,你都好吗?” 载沣连连点头道,“额娘,儿子一切都好,劳您挂心了,只是近日来牵挂大额娘的病,心里颇有些焦急,眼下还急着去见七弟一面。”刘佳氏听见载沣提起载涛来,眼里的泪落得更凶,载涛自小被过继出府,她心中一直亏欠自己最小的儿子,她连连擦泪道,“小六儿和小七都好吗,额娘实在挂心你们,平日里却又不能经常见你们……” 载沣见了生母的模样,比从前也苍老了许多,心里也酸涩得很,他自知平日里对生母照顾得太少,便也抬了手去替额娘擦泪,道,“额娘,您别哭,儿子和两位弟弟都好,您别担心我们,自己顾好身体才是。” 刘佳氏将载沣抚在自己脸颊上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不舍地来回摩挲,她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的亲生孩儿,生怕分别后又不能再相见,她怕自己有朝一日会忘记了自己亲生孩儿的容貌。 刘佳氏望着载沣望了许久,忽然定定问出一句话来,“儿啊,额娘问你,福晋她,是不是要不行了?”载沣吃惊地望着眼前的额娘,竟没想到额娘在问起此话时,语气中竟夹带了些许的喜悦,目光中也满是期盼的神色。 载沣迟疑了许久,才缓缓将自己的手收回了,缓缓道,“额娘,您回吧,若是大额娘不好了,儿子一定会着人告诉您的。”刘佳氏却不放载沣走,她仍旧追在载沣身后,抓住了载沣的衣袖道,“载沣你别走!你实话告诉我,她是不是要不行了?” 载沣蹙了眉回过头去,努力耐心对刘佳氏道,“额娘,您怎么问这样的话,若叫旁人听去了,岂不是要诟病于您了吗?”刘佳氏如今却再也不想忍了,她抓紧了载沣,双眼通红,含着泪道,“我不怕别人诟病我,我不怕!我知道她要不行了,我也不想再忍了,儿啊,你知道额娘有多想你们吗…我每次听见你们来,却都是在陪着她说说笑笑,陪着她用膳,额娘这心里都在滴血!只有她不在了,我才能自在地和我的亲生儿子们在一块儿啊,我才能时常见你们!而不像我过去这半生,我的儿子们都唤她额娘,心里都和她亲,早都忘了我…” 载沣心中如有巨石坠落,他没想到自己的亲生额娘竟会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知道自己与弟弟们亏欠对亲生额娘的孝道,可婉贞福晋是嫡福晋,额娘只是侧室,各王府内规矩皆是如此,他怎么能去轻易打破呢。 载沣无可奈何道,“额娘,大额娘近来身子乏力,食欲不振,儿子在尽力为大额娘请医医治了,您就回去吧。以后这样的话也不要再说了,若叫大额娘身边儿的人听去了,您该有麻烦了,儿子也心疼您。更何况…您这样的话,若是传到妹妹耳朵里,该叫妹妹怎么想呢,岂不是惹妹妹伤心难过吗?” 刘佳氏听见载沣此话,已是怒火中烧,她已将心中的话都明说了,却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孩儿所想所思皆是他的“妹妹”,丝毫不在意自己亲生额娘的感受。刘佳氏冷冷笑出两声来,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载沣,开口如匕首道,“果真是好笑,你心里想着的,竟然不是你的额娘,而是你妹妹…你连额娘都不顾了,还顾什么妹妹呢!载沣,你怎么这样糊涂?那么惦念你的妹妹做什么,更何况…她真的是你妹妹吗?你们本就不是兄妹!而我,才是你亲额娘啊…更何况若不是因为她,你我母子也不会与载涛分离!” 载沣听罢额娘的话,竟感觉脚下发软,气息不稳,连连退了两步,张文忠忙上前去将载沣扶住了,他才得以站稳,载沣感觉头顶上如有霹雳,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额娘,缓了许久才吼道,“额娘!您这是在胡说什么呢?潋儿是我妹妹,打我记事儿起便是如此,我不管她到底是谁的女儿,可她早就是我的妹妹了!额娘,您回吧,恕儿子不送了。” 载沣转身便领着张文忠走远了,刘佳氏身边伺候的妙婵见载沣走了,才敢追上连廊来,取了衣裳替刘佳氏披上,忙安抚她道,“侧福晋,您别难过,咱王爷还年轻呢,不懂您的苦心。” 刘佳氏哭得渐渐没了力气,她靠在妙婵的怀里,有气无力却愤恨道,“我原以为,只要福晋走了,我和他们之间就再没有障碍了,他们就会和我来亲近…却没想到,福晋走了,还有一个载潋。” ===== 从天津到京城的路程并不远,载洵吩咐了阿升要快马加鞭赶回来,载洵与载潋等人在路上便只用了三四个时辰,才过了晌午,载洵等人便已入了城。 载潋望着城内一草一木皆感觉极为熟悉,可是时节变换,走前枝桠尚有生机,如今再回来,已是草木凋零,寒风瑟瑟,京城内早已换了一副景象。阿瑟与卓义等人从未来过京城,阿瑟更是在英国学习了许久,早已习惯了西方的风土人情,她鲜少见京城里的戏牌楼与亭台等点景,此刻见了不禁感觉新奇得很。 马车渐渐行到了后海旁的观海楼,前头的宅院便是醇亲王府的马号,卓义却只关心京师同文馆,他掀着帘子向马车外张望,回头来问载潋道,“格格,同文馆在这附近吗?”载潋却和蔼笑道,“同文馆在西郊园子那边儿呢,这儿倒是快到我家了。” “格格,原来醇王府就在这片湖边上,我觉得,我好像懂了什么!”阿瑟打着帘子瞧外头的太平湖,转过头来忽笑盈盈对载潋说道,载潋却满头雾水,追问道,“你明白了什么?”阿瑟隐隐一笑道,“格格您的名讳啊…这片湖当真美得很,令我一见,就想起一句诗来,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这里虽没有山色空蒙,却有湖光潋滟…当真是好美。” 卓义听阿瑟说话时便是格外专心,他听罢她说的,忽又不解问道,“那格格为何不以‘滟’字为名呢?滟字也是水旁。”载洵听了卓义的问题都忍不住要笑,载潋也跟着一起笑道,“你倒是问倒我了,我也不知道为何,许是潋字在前,滟字在后吧!” 阿瑟听了卓义的话总是来气,她向来心直口快,此刻又为载潋抱不平道,“你是学洋文学呆了不成,以滟字为名岂不艳俗!就如你名卓义,怎么不见你名俊人,壮人之流的呢!” 卓义闻言后也颇为惭愧,众人却都捧腹大笑,连平日里不苟言笑的静心也忍不住笑道,“阿瑟姑娘可真是有趣儿,将来有你陪着我们格格,我也不用怕格格无趣儿难受了!” 众人笑声才作罢,阿升已将马车停在了王府的马号门前,卓义与顺叔最先下了车,而后阿瑟与静心、瑛隐才下,她们再转身扶着载洵与载潋缓缓下来。 卓义下马后,便盯着醇王府的马匹目不转睛,直到阿升将马牵远了,他才将目光收回来,载潋好奇问他道,“怎么,你也喜欢马吗?”卓义转身颔首答话道,“回格格,我不太懂得…可心里喜欢。” 载潋想起载涛最喜欢研究马匹,也最懂马儿了,便边走边对卓义道,“那我日后给你找个伴儿吧,你性子也直爽,你们一准儿聊得来呢。” 载洵与载潋行至王府门口,正碰见府里顾文孝到外头门房上来传话,顾文孝抬头瞧见外头来人,一时没反应过来,瞪眼瞧了半晌才确信是载洵和载潋回来了,忙领着身后的小厮跑着出府门来迎,他挥手示意门房敞了大门,一路领着载洵和载潋进府,笑道,“六爷和格格回来怎么也不知会府上一声儿,奴才们这都不知道呢,也没听王爷和七爷提起过。” 载洵正要开口,载潋却忽想起什么,忙抢在载洵前面开口来道,“是啊,五哥和七哥都不知道我们要回来,我们也是一时兴起,才赶着要回来的!”顾文孝直点头,便加紧了步子往里去通传,命王府又开了二道门,一路引着他二人向里去了。 顾文孝去后载洵才问载潋道,“妹妹,你何故骗谙达呢?”载潋却摇头无奈道,“我也是替七哥考虑,他私下里写了信给咱们,额娘和五哥定是不知情的,额娘肯定又不愿意让我知道她病了,才故意瞒我,五哥想是也不敢违逆额娘心意行事,我也是怕给七哥添了麻烦。” 载洵此刻才恍然大悟,若有所思。 因载洵与载潋回府后忙着探额娘的病,也需向兄长请安,便也不顾不上阿瑟、卓义与顺叔,又怕薄待了他们,载潋便遣了瑛隐领着阿瑟回自己房里休息,载洵也吩咐了小厮领顺叔与卓义到府后棠花胡同落脚,等府里一切安顿下来,再请他们入府见过福晋与载沣等人。 他们几人去后,载洵与载潋才来思谦堂,见载沣在房中正读书,张文忠见了他们二人,不禁惊得目瞪口呆,缓过神来才进去给载沣传话,载沣忙出来迎他二人,许久不见他亦担心载潋的伤,见她此时回来了,精神也好了许多,才颇为宽慰道,“六弟与妹妹怎么突然回来了,妹妹瞧着精神好多了,额娘也能放心了。” 载沣又转身去对张文忠道,“你去请七爷过来。”张文忠才去,载潋便道,“哥哥,我的伤都无碍了,只是担心额娘…在天津不知额娘的情况,心里实在不安,才提前回来了,哥哥别怪我。” 载沣却领了载潋的手,牵她坐在铺有软垫子的扶手椅里道,“回来了就好,我怎么会怪你。”话毕后载沣便也对载洵道,“六弟近日来一人照顾妹妹,实在辛苦了。” 载洵却只是搔头而笑,“皆是一家人,何言辛苦呢。” 载涛此时才跟着张文忠过来,载潋复又起身,候着载涛进来,与他交换了眼神,淡笑却无言。 载涛又向载洵问了安,载潋才上前了一步对载涛道,“潋儿给哥哥请安了,多谢哥哥近日来照顾额娘了。”载涛瞧见载潋便笑,扶了她起身道,“你对我这样客客气气的我反倒不适应,还不受用呢,你快起来吧!身上的伤都大好了吗?” 载潋望着载涛心里颇感觉愉快,她浅笑道,“都好了!赶明儿又能跟着哥哥学两出儿戏了!”载涛摇头轻笑载潋淘气,转头又对载沣道,“兄长,如今六哥和妹妹回来了,便紧着让他们去瞧瞧额娘吧。” 载潋心里早已牵挂得很,连自己房中都未回,便立时随着哥哥们去了额娘院里,李妈妈和扶秋姑姑正在暖阁外头守着,见载沣等人皆来了,又见载洵和载潋回来了,不禁惊讶,却也忙上前来迎道,“奴才给王爷请安了,老福晋才刚歇下,王爷还要进去吗?” “额娘睡着了吗?”载沣开口便问,扶秋便回话道,“奴才进去替您通传一声儿吧!”载沣点了点头又忙叫住了扶秋道,“姑姑,跟额娘说,是妹妹回来了。” 扶秋应下,才进去片刻,便又打了帘子出来道,“王爷,福晋让您几位进去呢!” 载潋此刻站在额娘房外早已是望眼欲穿,此时更是迈开了步子跑进额娘的房中去,她才进暖阁,向内张望,便见额娘此时正躺在床上休息,脸色苍白,整个人憔悴虚弱,毫无气力。 载潋感觉脚下已没了力气,她拼命想要靠近到额娘身边去,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挪动半步,直到载涛与载沣一左一右扶着她向前走,她才终于走到了额娘的床边。 载潋扑通一声跪倒在额娘的床边,她望着额娘如今毫无气力的模样已控制不住眼中的泪,她攥紧了额娘的双手,道,“额娘,是女儿不孝,在外那么久,如今才回来,连您病了也不能在床前尽孝,实在是女儿不孝…” 而婉贞福晋见了载潋回来,果真来了精神,命扶秋来扶自己坐起来,载潋见状忙去扶额娘,又将靠枕垫在额娘的身后,婉贞福晋缓缓坐起,用手去擦了载潋的泪,温柔笑道,“额娘的潋儿啊,别哭,额娘这些小病小痛还算不得什么,额娘见你回来,心里头高兴得很,等额娘养好了精神,便领着你到园子里去放风筝,你若是喜欢踢毽子,额娘也陪你。” 载潋却哭得更凶,她坐到额娘的床边,道,“额娘,哥哥们和我说,您好几日没正经进些什么东西了,您想吃什么,吩咐了小厨房去做,您总要吃些东西,病才能好啊…” 婉贞福晋连连对着载潋点头,挥手叫来扶秋道,“吩咐下头送些冰糖煨的雪梨燕窝进来。”扶秋欣喜之余连连答是,这还是半月以来,婉贞福晋第一次主动提起要吃些什么,载潋拦了扶秋,又道,“姑姑,再让厨房送些清淡的白粥进来吧,雪梨燕窝吃了也并不顶饱。” 扶秋去后,婉贞福晋才领着载洵的手问候他近来如何,说了半晌婉贞福晋的精神便也倦了,等着外头送进来了冰糖煨雪梨与白粥,他几人伺候着额娘进完,婉贞福晋便想要歇下了,在他几人临走前又嘱咐载洵与载潋道,“你们走前瞒着皇上,如今回来了,得了空就进宫向皇上和太后请个安吧。” 载潋听闻额娘此话,心中顿时如同撕裂一般痛,因为她不敢去见皇上,她怕了伤心的滋味,可婉贞福晋却拉了载潋的手过来,虚弱道,“潋儿乖,听额娘的话。”载潋无法,为宽慰额娘,便只能低着头道,“是,女儿一定进宫给太后和皇上请安,额娘放心。” ===== 载湉才在养心殿见过了军机,军机大臣等奏近日来一直密切关注着威海卫局势,威海卫局势不容乐观,可日本方面却又驱逐了朝廷派去的求和使臣张荫桓与邵友濂,载湉命军机继续密切关注威海卫局势并随时奏报,任何人不得有任何延误与隐瞒,随后便挥退了军机,心事沉重地进三希堂来看桌案上的一幅地图。 王商见载湉近日来总盯着地图出神,也知道如今外头战局不利,他生怕皇上再因战事而病倒了,便又来劝载湉道,“万岁爷,您歇歇眼睛吧,别累坏了身子。” 载湉却无动于衷,仍旧盯着案上巨大的地图,连动也不动,王商不知该如何劝慰载湉,也知道如今是连珍贵人都不能劝得动皇上了,心中已然没了法子。 寇连材此时匆匆从外头进来,见了载湉便叩头问安,随后断断续续道,“万岁爷,太医院来回话,说醇邸上醇贤亲王福晋近来身子不爽,已数次请了太医入府医治了。” 载湉听闻此话后立时转过头来,从榻上站起身来,直直冲到寇连材身前来拎他起来,急问道,“你说什么?福晋怎么了,福晋得了什么病?现在好些了没有!” 寇连材也不知其中细节,低了头道,“回万岁爷,奴才也不知其中细节,只听太医们谈起,说醇贤亲王福晋精神不佳,食欲不振,醇王爷担心得很,已请了多位太医入府了,就连洵六爷和三格格,也赶着从天津回来了。” 载湉听罢后心肠动荡,他深吸一口气,沉默了许久后才又问,“载潋…回来了?”寇连材颔首答话,“是,万岁爷,三格格回来了。” 寇连材想起从前皇上病时,是载潋不顾伤势严重,执意浸了冰水为皇上退烧,而后却又让珍贵人来顶了自己,皇上才会对珍贵人愈加宠爱,甚至让她入养心殿燕禧堂起居。可他知道真相,却不能对皇上说出只言片语来,寇连材想起载潋来,脑海中仍是她离开养心殿时寸步难行的背影,他下意识抬头望了皇上一眼,却又立时将目光收回了。 寇连材退出养心殿后,载湉仍旧留在三希堂中,他思及醇贤亲王福晋,心中已是阵阵悲痛,思及自己始终未能向额娘尽孝,恨不能立时去见她,他再也不愿为自己留下遗憾,便吩咐了王商道,“朕要出宫去探福晋的病,你吩咐下头备马,不必给醇邸上传话,免得他们兴师动众,更扰了福晋休息,朕安安静静去便是。” 载潋听额娘的吩咐,便随着载洵进宫,先至仪鸾殿为太后请安,时值太后正留皇后与荣寿公主下棋,载潋便只在宫门外磕了头,随后便至养心殿外来,也只想在殿外磕了头便走。 天阴了一整个晌午,此时终于落下几滴雨点来,载潋与载洵在遵义门外跪了磕头,寇连材却出来见了他二人,载洵见了寇连材,便对寇连材道,“谙达,我们二人回来了,在此向皇上请安了。皇上近日来,圣躬安否?” 寇连材面露难色,轻轻叹气道,“如今战事吃紧,万岁爷的圣躬,奴才实在是担心…”载潋听罢后却无动于衷,她磕了头便起身要走,寇连材见载潋起身就要走,忍不住上前去追了几步,在她身后唤道,“三格格!…” 载潋停了步子,却仍未回头,只淡淡问道,“谙达找我有事儿?”寇连材却也愧于再对载潋说些什么,最终只忍着心痛问道,“奴才,奴才想知道三格格身上的伤都好了吗?”载潋听罢后只是苦笑,忍着泪点了点头道,“谢谢谙达记挂我了,我身上的伤都好了。” 载洵此刻才从遵义门外起身,追到载潋的身后来,牵了载潋的手无奈道,“妹妹啊,这是在宫里,你别再由着性子胡闹,还令谙达来追你。”载潋心中此刻尽是委屈,她狠狠甩开了载洵的手,连他说什么也不愿听了,抬腿便要走。 寇连材却仍旧不忍看载潋离去,他又追了几步,索性直接开口问道,“三格格,您就没什么话让奴才转达给万岁爷了吗?” 载潋此刻背对着寇连材,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表情,她紧紧蹙着双眉,双拳紧握,她心中已是千层风浪,思念几乎已将她吞没,载潋经常想,幸好思念沉默无声,不然她牵挂的人早已是震耳欲聋。她想去见层层宫阙中的那一人,可她没有勇气。她如何没有话想说,只是想要诉说的太多,而误解又太深太痛,便也无从开口了。 载潋思虑了良久,忽转过身来面对着寇连材,却看到寇连材身后的长街上,珍贵人身穿一身正红色的百蝶穿花敞衣正进遵义门。载潋低头含了一抹苦笑,只道,“叮嘱皇上珍重圣躬。” 寇连材正欲退,载潋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突然叫住了寇连材,哽咽了许久才开口对寇连材道,“谙达记得私下里去提醒珍主子,如今国家陷于战事,正是有难的时候,就不要再穿正红了,更何况正红色是中宫皇后所用颜色,若是被太后瞧见了,再罚珍主子,皇上…又该心疼了。” 载潋与载洵回到府上时,外头已下起了雨,雨滴在太平湖上溅起了片片涟漪,顾文孝与静心撑了伞出来迎他二人进去,载潋见王府内一片寂静无声,府里各院的丫鬟与小厮都整整齐齐跪在二道门外头,也不见四处有人走动,不禁疑惑问道,“府里这是怎么了?” 静心并没有回话,反倒是顾文孝颔首答了话道,“格格,是万岁爷来瞧福晋的病了。”载潋听罢后心中一恸,她本以为自己已在宫中躲过了,不必再面对自己沸反盈天的思念与悲伤。 “六爷,格格,王爷和七爷都到福晋房外恭候着了,您二位也快去吧!”顾文孝忙提醒载洵与载潋,载潋却只是道,“哥哥你去吧,天气湿冷我右腿就疼,想回去歇着了。” 载洵还想拦载潋,却也能明白载潋的心事,最终也不忍心再拦她,便由着她去了。载潋才终于回涟漪堂,见雨水正顺着房檐上灰绿色的砖瓦流淌下来,顺着府里的沟渠流到园子里的湖中去。 涟漪堂里有几株从前阿玛在时手植的玉兰,如今也都已枯萎掉落了,只剩光秃的枝干。载潋遣了静心先进去,自己一人坐在廊下看院里的雨,仿佛可以远远听见皇上说话的声音。 载潋此时竟真的感觉自己的右膝生疼起来,她渐渐意识到,自己从前右腿上的伤,如今虽已好了,可每到阴雨天气,膝盖就会剧烈疼痛起来。 她捂着膝盖,艰难地站起身来,才准备向暖阁中走,忽听见身后有人唤自己,“潋儿...”载潋立时怔在原地,身体如被石化,连动也动不得,她太熟悉这声音,每一个辗转反侧的夜里,她都会回想他的声音,直到意识模糊渐渐进入睡梦。 可载潋却不敢回头去看,她怕回头后,看到身后一片空,原来一切都只是自己的幻觉。她低着头不敢发出丝毫的声音来,却听到他的脚步声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直到感觉身后的来人紧紧将自己拥进了怀抱,他身上令载潋极为熟悉的味道此时已遍布她的周身。载潋感觉他将下颚抵在了自己的头顶上,他的臂膀从身后牢牢将自己抱在了怀中。 载潋仍旧不敢说话,她低着头垂泪,许久后只听身后的人断断续续道,“潋儿,别再躲着朕了好吗,我想见你,真的好想见你。” 载潋听见他的声音中不再有至高无上的尊严,此时才缓缓回过身去,她见皇上如今也比从前清瘦了不少,可眉眼间的坚毅与俊朗却仍如往日,载潋的心剧烈地狂跳着,可每跳一次却又都伴随着疼痛,她不知该要说些什么,她遭受的一切已令她不知如何开口了。 “皇上…”载潋尚未开口已是哽咽,载湉却捂住了她的嘴,道,“潋儿,不必说了,回来了就好。”载湉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他忽然感受到已经久别了的心动与安心,是任凭其他任何人陪在他身边都无法带给他的安心,他想起自己每一次在人群中搜寻眼前人的身影,得知她不在后都会有铺天盖地而来的失落,他想起自己最脆弱时,在酒醉后,第一个想到的人也永远都是她,他想到自己曾给她带来的一身伤痛,已是双眼含泪,他将载潋抱得更紧,生怕她会再一次消失不见,“潋儿,朕真的很心疼你的伤...为了皇嗣,朕那时候是气极了,朕错了,错得荒唐,不该对你那么狠心绝情,你知道吗,朕每一次后悔,心痛的时候,不比你更好受。” 可载潋的心早已疼痛得枯竭了,她的的确确无比思念眼前的人,可从前的一切她仍不知该要如何去坦然面对,也因为载潋太爱眼前的人,所以变得收敛了放肆,变得无比克制,她缓缓退了半步,低头道,“皇上,您知道吗,奴才心里头,好累,奴才也好怕,皇上…您让奴才好好冷静冷静吧…恕奴才如今,还不知该要如何面对皇上。”载潋不敢再看眼前的皇上,她默默跪了安,捂着右膝吃力站起,缓缓走远了,而外头的雨还在下。 覆没 光绪二十一年的春节惨淡无比,宫中取消了所有的祝贺庆典与宗亲宴会,朝廷内外密切关注着威海卫的消息与命悬一线的北洋水师。 时值一年里最热闹的春节,寻常百姓家里尚有欢声笑语,可层层宫阙内的风却寒冷肃杀,与几月前宫内倾尽所能为皇太后庆贺六旬万寿的盛大热闹场面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自皇上来探过婉贞福晋的病,婉贞福晋身上也渐渐畅快了许多,白天的时候已能够出院来随意走动,到了用晚膳的时候,食欲也比原先好了许多。 时值春节,虽国家正与日本起战,可春节最基本的礼数总不能少,除夕当夜载潋同兄长们在祠堂内向阿玛上过了香,便往婉贞福晋房中来一同用年夜饭,一同守岁。载潋在除夕当日特意穿了一身红地绉绣五彩丹蝶大袄,头上的珠花与流苏等也都换了红色,就连花盆底鞋上嵌着的珠穗子,静心也特意挑了红色的来给载潋穿,就为了能让婉贞福晋瞧着喜庆些。 载沣领着弟弟妹妹几人往福晋房中去,听得府外传来零零星星几声烟花爆竹的声响,不禁摇了摇头叹气道,“今年这春节,又有谁是真正的高兴呢。” 载潋却不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兄长身后,载洵听罢了载沣的话,神情也颇有几分黯淡,却强打了精神道,“哥哥,如今朝廷有难,我们在府里过年,就尽量节俭些,只是这该有的礼数还是不能少,更何况大额娘刚大病一场,我们无非是为了讨她高兴,图个热闹吉利罢了。” 载涛的神情仍旧轻快,对自己两位兄长笑道,“五哥六哥,我们做臣子的,如今不能为皇上分担些什么,唯独有照顾好了额娘,让皇上放心,才算是略尽绵薄之力了。” 春节的气候冷得令人耐受不住,几日前下了场零零星星的雪水,从思谦堂到后院的回廊檐下便都结了冰挂,载潋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瑛隐急忙提了斗篷来替她披,载潋却一把挡下来,回头对瑛隐道,“不用了,前头两步就到,不用费这功夫。”载潋回头时没瞧见阿瑟,心里不禁纳闷儿,时值春节,她在京城里又没有亲人,能上哪儿呢? 于是载潋便问瑛隐道,“阿瑟上哪儿去了,怎么没跟着?” 静心便上前来回话道,“格格,王爷刚才吩咐,要请岳家父子过府来一块儿过年,阿瑟姑娘便跟着去了,等会儿就回来。”载潋回想起往日里两人见面时的说说笑笑,又想起两人年龄相仿,所学知识也相同,他们的父亲又都效力于北洋水师,难免会觉得投缘。 载潋想到这里,忽然懂得了些什么,却没说些什么,只是含着笑点了点头,道,“好,等他们过来,就领着他们先见过了额娘。”载洵却是个后知后觉的榆木脑袋,同阿瑟与卓义相处了那么久,却仍旧什么异样也没有察觉,此时听了静心的话,不禁笑话道,“哟,这俩人却是怎么了,倒成了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了!” 载潋跟着三位兄长进额娘的暖阁时,见阿玛两位侧福晋刘佳氏和李佳氏也都在房里,正陪着额娘用茶闲叙,二人见了他们兄妹进来,便也都起身,颔首站在了婉贞福晋身边。 载沣几人径直从两位侧福晋面前走过,并不需要见礼,走到婉贞福晋面前才依次跪倒,三跪三起后,四人齐声向婉贞福晋道,“孩儿等恭祝额娘新春如意,福体安康,万病回春,寿比南山。” 婉贞福晋听过了吉祥话儿,心里头高兴得很,挥手示意扶秋过来,扶秋步伐轻盈,手里捧了托盘,上头放了四只荷包,载潋等人依照顺序接过去,婉贞福晋才又道,“年前的时候,我照着你们每人的喜好做了几段络子,今儿个送给你们,往后戴在身上,也不算是忘了我…还有锭银子,只作薄意,为你们来年讨个平安吉祥。” 载潋几人双手举过头顶,将额娘赏的荷包接下,而后才磕头谢赏,“孩儿等谢额娘恩赏。” 载潋随着兄长起后,婉贞福晋才又挥手示意了李妈妈过来,指着李妈妈手中捧着的一些珍贵绸缎对刘佳氏与李佳氏两位侧福晋道,“年前太后赏的些云锦,给你们去做几身儿新衣裳吧。” 两位侧福晋忙行蹲礼,颔首道,“奴才谢福晋赏赐。” 随后众人才入席,婉贞福晋坐在正中主位,右侧分坐载沣、载洵、载涛与载潋,左侧依次坐着刘佳氏与李佳氏。 婉贞福晋在载沣耳边低语了两句,载沣便点头,拍手示意站在外头的张文忠与顾文孝都进来,在载潋等人所坐的圆桌旁又添了桌子与圆凳,请府里各院掌事的谙达和姑姑们都入座,静心也在桌上落了座,留瑛隐站在载潋身后伺候着。 载洵院里掌事苏和泰与载涛院里掌事阿林保也都入了座,外头伺候的人才陆陆续续端上年夜饭来。 载潋见静心等人也都入席一同用膳,不禁对额娘笑道,“额娘作善降祥,来年一定会平平安安,身体康健的。”婉贞福晋却笑,望着载潋道,“额娘一把年纪,只为图个热闹罢了!自己倒是没什么,唯独希望你身上的伤都快些好了,额娘心里头的病才算是真正好了。” 载潋莞尔一笑,站起身来在圆桌旁随意走动了几步给额娘看,笑道,“额娘您看,我早都好了!您可别担心了,好好休养着才是!” 载涛见载潋乱动,忙拉了她的手让她坐下,在她身边板着脸色道,“你啊,才好不久又乱走乱动的,也不知前儿是谁坐不下,疼得直叫唤呢,再不好好儿养着,我们和额娘便不管你了!” 载潋噘着嘴瞥了载涛一眼,哼了一声道,“七哥就是这样,大过年的也不叫我舒服自在了,还要在额娘跟前儿揭我短儿!” 载潋话音刚落,外头便有安若与重熙两个丫头掀了门帘进来,跪在载沣与婉贞福晋面前道,“回王爷,岳家父子过府来了。” 载沣听后忙道,“快请进来!”载潋也许久未见顺叔与卓义了,便迫不及待地望着门口,婉贞福晋得知今日岳家父子要一同过来,也欣喜得很,忙命人出去迎。 阿瑟头一个打了帘子,喜盈盈地走进暖阁来,载潋才瞧见原来外头竟下起了白茫茫的大雪,阿瑟肩头上还落着些未化的雪花。 岳忱顺与岳卓义父子俩打了帘子进来时,门帘子的缝隙里便钻进一股冷风来,风卷着雪花便灌进暖阁里来,在后头跟着的两个丫鬟见了,忙将门帘压平实了。 载潋拉了阿瑟的手,领着她去给额娘请安,阿瑟向婉贞福晋行了蹲礼,载潋才在额娘身前笑道,“额娘,前段时日您病着,女儿不敢扰您,就没领着她来给您请安了。她叫刘瑟瑟,是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大人的女儿,曾往英国学习的,她因受父亲所托,想见李中堂和皇上,才会独自被困天津。她生母过世,如今又和父亲失去联系,女儿想帮她,便留她在身边了。” 婉贞福晋听罢载潋说的话,目光怜悯地拉起阿瑟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淡淡笑道,“潋儿和你投缘,你便踏踏实实留在府上,什么都不用担心。” “瑟瑟谢福晋,福晋大恩,瑟瑟必尽力回报。”阿瑟感激地向婉贞福晋又磕了一头,载潋在一旁便扶她起来,婉贞福晋又道,“你快起来吧,你在我府上,便当我做你自己的长辈便是了。” 载潋领着阿瑟见过了额娘,载沣又领了岳忱顺与卓义去给额娘请了安,额娘仍记得顺叔,时隔过年再相见,已是双眼含泪,连连询问旧人身体如何。 岳忱顺跪在地上答道,“托福晋洪福,奴才一向康健,只是远在天津,常常牵挂王爷与福晋。”婉贞福晋听到顺叔提起醇贤亲王来,泪不禁落得更凶了起来,忙用绢子去擦。 载沣怕大过年的再惹了婉贞福晋伤心,忙引开话题道,“额娘,您瞧,这是顺叔的儿子,如今已这么大了。”卓义听见载沣的话,忙向婉贞福晋磕了头道,“卓义见过福晋,晚辈给福晋请安了,恭祝福晋福泽康健。” 婉贞福晋瞧见眉目俊秀的卓义,才破涕而笑道,“孩子,来我瞧瞧。”卓义颔首上前了几步,婉贞福晋欣喜道,“好孩子,怎么跟着一块儿回来了,这些年在天津都好吗?” 载沣替卓义答了话,道,“额娘,在天津时,顺叔一直送卓义在传教士的学校里学习英文,如今卓义希望能去京师同文馆再进修些知识。六弟和妹妹便领着他一块儿回来了,六弟还说,顺叔年纪大了,若卓义走了,实在放心不下他,便接顺叔一同回来了。” 婉贞福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含了笑对卓义道,“学海无涯,你能够严于律己,不安于现状,实该令你父亲骄傲。”顺叔忙答,“福晋过奖了。” 众人皆坐好后,各式佳肴才终于都上齐,圆桌上从内至外有凤尾群翅、参婆千子、芙蓉鹿尾、豆沙凉糕、二龙戏珠、翠柳凤丝与翡翠鱼丁等诸多菜肴。 瑛隐在载潋的盘子里布了菜后,才夹起来入口去尝,随后便笑道,“今儿这年夜饭是六哥和七哥督着办的吧?实在都是佳肴美味。” 载涛默默用着盘子里的菜,垂着头淡笑,“为了讨额娘一笑罢了。” 载沣用到一半,忽叫来了张文忠来,吩咐他道,“给各府上的菜别忘了,吩咐厨房做新鲜的,往恭邸、惇邸、庆邸还有各个镇国公、辅国公府上送去,别耽搁了。” 张文忠应了话便要去,婉贞福晋却叫住他,笑道“文忠,你亲自去趟恭邸上吧,和六爷说说,就说我替他招纳了个贤才,想送去同文馆学习的,问问他可行吗?” 载潋听了此话,心中不禁大喜,没想到自己还没替卓义想办法向六叔开口,额娘就已替卓义作打算了,有额娘开口,六叔又怎么会拒绝呢。 载潋喜难自持地拉了拉卓义的衣袖,卓义也喜得不知该当说些什么,只剩起身向婉贞福晋磕头谢恩。婉贞福晋却只和蔼地笑,令载潋快扶他起来,对他道,“我不知你真才实学如何,只是我儿子女儿信任赏识你,我便信他们,将来去了同文馆,可要好好进益,别令我们失望才是啊。” “是!”卓义欣喜得连目光中都仿佛有星星,连连答道,“卓义入了同文馆,一定好好进益,绝不令福晋还有王爷失望!” 除夕的年夜饭正吃得热闹,载潋喝了些酒,微微有些酒意,身上发起一层汗来,搭着载涛的肩和他顽笑,忽听外头有人进来,向载沣回话道,“王爷,太后和万岁爷赏的菜到了。”众人一听此话忙都起身,迎着外头传菜的小太监进来,载潋也忙摇摇晃晃地跟着站起来。 载沣站在最前头,见了来传菜的小太监便拱手道,“辛苦谙达了。”小太监连连答不敢,以笑脸相迎着,将手里的屉盒放在圆桌上,从中取出一碟色香味俱全的菜品来,放在圆桌正中心,随后向众人介绍道,“醇王爷,老福晋,这是太后赏的万福肉,先前太后过六旬万寿时最爱这道菜,才叫御厨重新又做了,特地送来醇邸上让王爷和各位主子格格尝的。” 载沣忙颔首,连连道,“谢皇太后恩典。”小太监又从屉盒里取出第二道来,第二道菜被装在青玉白碗里,载潋隔着众多的人,仍能看到皇上赏的菜还泛着热气。 小太监将白碗摆在太后赏的“万福肉”旁边,又向众人道,“这是万岁爷赏的相思汤圆,万岁爷说,醇邸上菜色必不会少,便赏了汤圆予各位主子尝的。” 载潋的心猛然一颤,她听到小太监说皇上赏的是汤圆,心底瞬间划过一阵暖流,她眼底一热,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正月十五,她和皇上一起煮汤圆的时光。那时候皇上对自己说过的话,皇上的一瞥一笑都仍旧历历在目,闭起眼也仿佛能回忆起,皇上为自己煮的汤圆的软糯香甜。 载潋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站在了人后,却听载洵忽然笑着问小太监道,“今儿是除夕,又不是十五,皇上怎么赏了汤圆了呢?” 小太监也忙躬着腰身回话道,“六爷,万岁爷说了,汤圆寄相思,也寓意团团圆圆。” 婉贞福晋听罢后已忍不住落泪,上前一步去与小太监道,“皇上有心了,劳谙达回去转告皇上,就说我们都好,叮嘱皇上珍重圣躬。” 小太监临走前,对婉贞福晋与载潋道,“老福晋,三格格,太后说今年宫里头的宴会虽都取消了,可福晋和格格们若是乐意,用过了年夜饭便进宫去陪太后聊聊天吧,太后也说,不勉强福晋和格格。” 婉贞福晋点头应了,道,“知道了。”便命下人送了小太监出暖阁。 小太监走后,众人又坐回到圆桌上,尝太后和皇上赏的菜,载潋却突然魂不守舍,思绪都被掏空了一般,呆坐在圆凳上。 直到载涛替她盛了一碗汤圆,捅了捅她,她才后知后觉回过神来,载涛怀疑地看着载潋,道,“你这儿又想什么呢,若是不想进宫便不去了,如今这情形太后心里也明白,也说了不勉强。” 载潋抬头瞧了瞧额娘,额娘仿佛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思,便对载潋道,“今儿雪大,我们不去了,额娘陪你在府里头看雪。” 载潋捧起面前的碗,立时闻到碗中汤圆的香甜气息,碗温温热热的,载潋捧着碗只感觉暖和极了。 她用勺子舀起一个汤圆送进嘴里,香甜软糯的口感瞬时间勾起她无数的回忆,她轻声笑了笑,心中早已明白了,为何汤圆名相思。 用过了年夜饭后已近子时,阿林保和苏和泰在婉贞福晋院子里搭了挡雪的苇席,又添了几盏大红灯笼,载沣和载洵、载涛两人在院里点了爆竹,载潋和额娘,还有两位侧福晋裹着漳绒的斗篷,戴了貂绒的围脖,坐在苇席下头,看他们兄弟三人放炮竹。 静心在载潋和婉贞福晋中间的茶案上放了暖炉,又在她们脚下分别摆了炭盆,瑛隐见载沣穿得单薄,张文忠又不在府上,便去取了载沣的斗篷出来,走出去给他披上,载沣转头瞧见是瑛隐,淡淡一笑,将手里的蜡烛交给瑛隐道,“来,你也试试!” 瑛隐受宠若惊地抬头看着载沣,诺诺道了声,“王爷…”载沣却打断她道,“来,别怕,我握着你手一块儿点。” 载潋坐在远处,望着苇席外大雪漫天,大红灯笼照着兄长们在雪地中放爆竹,而额娘就坐在自己身旁,炭盆中升起融融暖意,静心和瑛隐也都陪在自己身边。她听见阿瑟与卓义交谈的笑声,听见瑛隐惊喜的笑声,也听见额娘和姨娘们闲谈时的笑声… 载潋感觉时光缓慢而又美好,只可惜还缺少了阿玛和皇上。载潋轻声叹了口气,她知道阿玛不可能再回来,世上很多事也并不能尽如人意,她应该珍惜当下的时光,她侧头望了望额娘平和安详的神情,感觉心中所有若有所失都被填满了。 宫中的庆祝典礼被取消后,除夕夜便只有载湉、皇后、瑾贵人、珍贵人和荣寿公主来陪着太后用年夜饭。 席间载湉一言不发,他的心思早已被前方的战事与北洋水师填满了,此刻再分不出一丝一毫的心思来给这个索然无味的春节。 皇后担心地望着载湉,怕他会因战事而再次病倒,便轻轻抚了载湉的肩头,关怀问道,“皇上您怎么了?”载湉意识到皇后在问自己话,也不愿让她担忧,便强大了精神略笑道,“朕没事儿,你不用担心。” 太后亦深知朝廷如今要面临惨痛的败局,也没了往日赏戏的兴致,可此刻不愿为败局承担责任的她便一言不发,她抬头见皇帝神色黯淡,思及朝廷吃了败仗,心中也同样悲痛。 珍贵人见皇上神情倦倦,认为只有自己才能让皇上振作起来,便端起酒杯敬皇上酒,她脆如银铃地笑道,“奴才敬太后还有皇上,恭祝我太后皇上圣躬康健,大清国国泰民安。” 载湉听罢却连头也不抬,只是低着头轻笑,眼角默默滑出两滴泪来,他端起酒杯来并不回应珍贵人,只是仰头饮下,他想努力将自己灌醉。 荣寿公主察觉到其中尴尬,忙引开了话题对太后笑道,“皇额娘,等会儿各府里福晋和格格们来了,咱们也乐呵乐呵,别总这么沉闷着,女儿担心您和万岁爷的身子啊。” 载湉听到公主说等会儿各府上的福晋和格格们还会进宫来,想起或许能见到载潋,心中才稍觉丝毫的宽慰。他想此时此刻,身边的人也只有载潋才能与他感同身受。 可载湉也知道,或许载潋仍旧没有原谅自己,仍旧不愿意进宫来见自己,可他还是在心里给自己留下小小的希望,他希望在这大雪纷飞的除夕夜晚还能够见到载潋,希望载潋能够解读自己寄托在一碗汤圆中的相思之意。 转眼已过了子时,恭王府与庆王府上几个格格入了宫,载泽也领着静荣进宫来给太后请安了,可载湉却迟迟没有等来载潋的身影。 直到他已等得迟钝麻木,连身边人对自己说的话也反应不及,他仍旧没有见到载潋的身影。他忽然听见静荣和太后交谈时有几句话的语气与载潋相像,不禁忙抬起头去找,以为是载潋来了。 见说话的人竟是静荣,载湉不禁笑自己痴。他端起酒杯来又灌了自己一杯,皇后见了载湉的模样,心中心疼得很,忙去夺了载湉手里的酒杯,含着泪意劝道,“皇上,您别再喝了,您要爱惜身子。” 载湉此时已有了醉意,焦头烂额的国事与无处安放的相思几乎令他喘息不过,借着酒意他竟说起了胡话,他抢回皇后手里的酒杯,继续往杯中续酒道,“朕是高兴…是高兴啊!等朕醉了,就能看见康乾盛世的大清朝…就能见到她了。” 当夜里,载湉醉倒在了太后宫里,就算是珍贵人来劝他少喝一些,也无济于事。珍贵人恍惚间忽然想起不久前的一次,皇上在养心殿偏殿里喝醉了,王商请自己去劝皇上,等她到时皇上已经喝醉了,抱着自己说起了胡话,对她说,“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的情形,她后知后觉,忽然意识到,或者那些话,皇上根本就不是对自己说的…… 太后始终无精打采,待王府里的人都退了,她才吩咐了王商与李莲英,命他们二人传轿送皇上回养心殿去,夜里好生伺候着。 转眼已到正月十八日,才过正月十五几天,京城的冬天仍旧极为寒冷。深夜之中,载湉在养心殿又日新卧房内睡得并不安稳,他睡前仍牵挂着处于威海卫的北洋水师,而梦中也全是零星混乱的画面,全部都有关于北洋水师。 两日前的正月十六,他才刚刚得知噩耗——威海卫此时已是硝烟漫天,日军军舰对北洋水师进行了前后堵截,丁汝昌为防止日军使用清朝的炮台攻击北洋水师,下令众将士亲自摧毁了炮台,局面令人痛心疾首。 而两日后这个寒冷的夜晚,载湉本该在安稳的熟睡中度过,却被军机等人的匆忙脚步声彻底打破了。恭亲王领着一众军机大臣过隆宗门,一路往养心殿而来,过了遵义门后已按捺不住焦急的神情,见王商迎了出来询问情况,恭亲王已迫不及待道,“公公快领我等进去,前方战报,有急事要奏。” 王商知道如今前方战事紧急,也顾不得许多,便强忍着对皇上的心疼,领着众军机进正殿候驾,自己则去又日新卧房中唤皇上起来。 王商轻手轻脚进了又日新卧房,点了一盏烛灯,放在皇上的床头,强压下不忍,跪在皇上的床榻边叩首道,“万岁爷!众军机求见,有要事奏!” 王商本做好了再多唤几次的准备,却没想到他仅仅只说了一遍,皇上便已从榻上坐起了身来,他仍旧没有完全清醒过来,眼中还布满着血丝,可他还是连一刻的犹豫都没有,飞身跳下床榻来,连衣裳也顾不得穿,只披了一件墨蓝色的外衣,举了烛灯就匆匆向殿外跑。 “北洋水师如何!”他在跑向众军机大臣面前时吼问,而众军机此时已是泣声连连,见载湉从卧房内跑了出来,忙一齐跪倒,连头也不敢抬,而军机当中,也早已有人哭得连连颤抖。 “皇上!”恭亲王也已经是老泪纵横,他心中已然是悲怆万千,想起自己年轻时的一腔热血,发起了洋务运动,他曾无比希望大清朝能再现康乾盛世,却未想到,如今自己年老,所见的局面却是如此。 恭亲王跪着向载湉挪动了几步,重重叩首,说出了其余人都不敢说的话,“皇上,正月十八日,丁汝昌命北洋水师仍存各舰爆破自沉,丁汝昌也服毒自杀,北洋水师……全军覆没。” 载湉听罢此话已几近昏厥,身子一僵便倒在身后的御座上,王商与寇连材忙围上前来,二人哽咽着大吼,“万岁爷!”恭亲王也冲至载湉的身边,立时哭声四起,养心殿内一片哀绝之意。 “王爷…”载湉的声音已变得毫无气力,他抬起手来仿佛想要抓住什么,最后却空落落地滑下。恭亲王伸出手去抓住了载湉的手,跪在他面前道,“皇上!…事到如今,唯有谈和了。” 载湉的胸口起伏着,他的双眼睁得巨大,却连眨也不眨,唯有眼泪不断滑落,“谈和,如何谈和,日本人要我割地,意欲侵吞我宝岛台湾,若割台湾,则天下人心尽失,朕何以为天下之主!” 恭亲王也只剩下连连地摇头,载湉则又问,“日本人驱逐了张荫桓与邵友濂,还有何人能够委以重任,与日本人谈和?”恭亲王则答,“回皇上,日本人点名要李鸿章去……” 载湉先前因不满于李鸿章的畏战态度,曾在战时对李鸿章多加申斥,他也曾因为斥责了李鸿章与太后发生了矛盾,因李鸿章是太后垂帘听政时期留下来的老臣,载湉都没有顾及太后的颜面,拔去他的三眼花翎,并褫夺黄马褂。可如今,却不得不再用李鸿章,他心中也尽是悲愤。 可他已无路可退了,他感觉眼前天旋地转,可却强令自己坐直了身子,他仍旧止不住眼中的泪,对恭亲王道,“传李鸿章…” 载潋得知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消息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阿瑟哭喊着冲进载潋的房来,悲痛之情溢于言表,她痛哭流涕有难止之势,而载潋心中的痛却不比她少分毫。 阿瑟哭得气息几乎已绝,她倒在载潋的面前痛哭道,“格格,格格…格格!我的父亲,我父亲他…再也回不来了!咱们的北洋水师,彻彻底底败给了日本人!” 载潋听到这个消息时,气息几乎已断绝,她呆愣愣地站在原地,脑中全是混乱的声响,此时此刻,皇上每一次向自己表达中兴夙愿的声音全部交织在一起,在她的脑海中全部变成杂乱无章的嗡嗡声。 载潋却不像阿瑟,此刻已经哭不出一滴眼泪来,她的心如同被人挖去了一样痛,她知道北洋水师是阿玛一手创建的,若阿玛在天有灵,闻知今日噩耗,又岂能瞑目。 她知道皇上无比希望打赢这一仗,希望能让天下百姓看到朝廷中兴之望,也知道皇上在北洋水师身上寄予了无尽的厚望,可如今的一切,眼下惨痛的败局,皇上又该如何孑然一身去面对呢? 载潋无法去想象此刻皇上的心痛,因为仅仅只是想象,她便已痛苦得无法呼吸。 阿瑟蹲在角落里痛哭流涕,她想为父亲诉的冤情此刻已显得无关痛痒了,北洋水师已全军覆没,不复存在了,那些曾经诬陷她父亲的官僚将士们也都在这场惨败中落入了无尽的海底。 载潋却说不出一句安慰阿瑟的话来,她的心里此时此刻只剩下皇上,只剩下那个无时无刻不牵动着她心的人。 载潋如同失了魂魄,她一路向外奔跑,她想要入宫,想要见皇上,想要陪在他身边,纵然什么也不能做,纵然她什么也无法改变,可她只想让皇上知道,他从来不是孤独一人,他的身边一直都有她。 载潋寻了阿升来为自己驾马,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只吩咐道,“入宫去。”载潋走得太匆忙,就连随身伺候的静心与瑛隐也都不在,只她一人往宫里去。 宫中长街上的大雪仍旧未化,长街两侧的房檐下低垂着冰挂,夹道中寒风阵阵,将载潋脸上的泪都风干了,寒冷吹在脸上如同匕首在割一样疼,可载潋却都感觉不到了。 载潋到养心殿时,只见皇后与瑾贵人、珍贵人三人都在遵义门外,正欲向外走,皇后见远处来人是载潋,便停了步子特意关怀问道,“潋儿!你回来了,身上都还好吗?” 载潋见了皇后已忍不住痛哭,她陡然跪倒在皇后的面前,重重磕头道,“奴才不孝,回来后仍未向娘娘请安!奴才一切都好…如今情形,奴才怎还值得娘娘牵肠挂肚!” 皇后闻声后也已是泪流满面,扶起了载潋,将她拥进自己的怀里,声声悲戚,只剩下喊载潋的名字,“潋儿!潋儿…” 珍贵人见皇后与载潋纠缠不清,此刻颇有些不满地上前来两步道,“不知三格格是为何事入宫,皇后娘娘与我等才去养心殿,皇上为北洋水师悲痛难遏,此刻除军机大臣外皆不见人,三格格既不能为皇上分担国事,便不要再为皇上添忧!” 皇后此刻才松开了载潋,她在除夕夜时听得真切,皇上酒醉后口口声声喊的都是“载潋”的名字,她知道皇上会愿意见她的,为了能让载湉更好受一些,皇后也顾不得自己心中的悲伤,只对载潋淡笑道,“潋儿你去吧,皇上会见你的。” 载潋只又为皇后磕了头,尚来不及擦干自己眼底的泪,便飞步冲进了养心殿中,她沿着回廊一路向内走,正见军机大臣等从院中退出来,她一路沿着廊下而走,并不与外臣们走在一起。 载潋进到养心殿内时,感觉自己所有的思念早已都涌上了心头,她太想见到里面的人,王商与寇连材二人见是载潋来了,心中都不禁一惊,因方才载湉在悲痛之下屏退了后妃三人,王商便不知皇上是否愿意见载潋,便疾跑着先去向载湉回了话道,“万岁爷,三格格来了,让她进来吗?” 载湉面对着养心殿内的窗而站,背对着王商,一句话也没有答。凭着多年伺候的默契,王商便已知道了皇上的态度,于是默默退到殿外,没有阻拦载潋。 载潋默默走进皇上所在的侧殿里来,见他此刻垂首站在窗下,肩膀因哭泣而不住颤抖,心中疼痛已一层盖过一层。 载潋见到皇上时,被阻绝的泪水此刻已流了满面,她不敢发出声响来,甚至不敢用力呼吸,思念、悲痛与心疼此刻已将载潋彻底吞没了,她望着站在远处背对着自己的皇上,已经什么也顾不得了。 载潋没有向皇上行礼,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她缓缓地喘息着,努力抑制自己背上的情绪,生怕自己的眼泪会更惹了皇上难过。载潋缓缓靠近皇上,知道看到皇上就站在自己面前的一步,她才咬牙闭起了眼睛,展开自己的怀抱,将眼前的皇上紧紧抱在自己的怀中。 载潋将自己的头埋在皇上的背后,双手紧紧环抱住他,不给他们彼此留有一丝一毫的空隙。 “皇上,奴才来了,奴才回来了…奴才想陪在皇上身边,哪怕什么也不能做,哪怕就只这样,抱着皇上也好。”载潋已不会精巧的措辞,只剩下言说其心。 载湉伸出手去缓缓握紧载潋的手,他的泪一滴一滴落在自己的手背上,他仍旧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宫墙,他的泪此刻也更加抑制不住,他牵挂思念的人,终于回到他的身边了。 “潋儿…谢谢你。”载湉轻声说道,载潋却问他道,“皇上何故说谢。” 载湉忽转过身来,反将载潋紧紧拥抱在怀里,他用手臂环住载潋的头与背,将她揽进自己的怀中,“谢谢你还愿意来,谢谢你还愿意陪着朕,和朕一同分担悲苦。” 载潋用手不断摩挲着载湉的背,她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一字一句缓缓道,“皇上,奴才的确怕,甚至一度不敢入宫来见皇上,奴才是怕极了……可皇上难过,皇上需要奴才,若奴才能让皇上高兴,哪怕能让皇上心里好受一点儿,那奴才就不怕,奴才就愿意…” 悲鸣 载潋感觉额头上落下皇上的一滴眼泪,她缓缓将埋在皇上怀中的头抬起来,她看见皇上此时眼底溢满的泪水,心底同是绞痛不已,她思及全军覆没的北洋水师与硝烟漫天的威海卫,仿佛已能与皇上感同身受。 载潋不由得将双臂收得更紧,她好怕皇上伤心,好怕皇上会痛苦。“潋儿…”载潋听见皇上在叫自己的名字,她忙抬起头去看着皇上,皇上的眼眸如以往一样清澈晶莹,她瞧见皇上始终没有眨眼,眼泪就溢在眼眶里,始终没有落下。可他的所有心痛无力、悲怆愤懑却全部都写在眼里。 载潋从没见过这样的皇上,她担心得连半步也不敢离开,而载湉却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感知,连动也不动,忽然愣愣地问出一句令载潋无论如何也意想不到话来,“潋儿,你说朕…到底是不是天命所托之人,到底是不是天下人之主?”载潋听得心神剧颤,她的呼吸都随着皇上的这句话而变得急促起来,她不由得蹙起了眉头,她看着眼前皇上的模样,眼里的泪也顺着眼角簌簌而落,她心中的疼痛已令她言辞混乱,她来不及用手去擦眼角的泪,便已开口道,“皇上何故说这样的话,皇上是天命所选之人,是我大清一脉相承的真命天子,是天下百姓安居乐业、高枕无忧的依赖,是奴才们一心效忠的万岁爷啊…” 载湉却忽然低下头来望着载潋缓缓地笑,他抬起颤抖的手来碰了碰载潋的脸,苦涩地笑道,“潋儿,是你这样想……而如今朕打了败仗,若要割地赔款,天下人心尽失,百姓又怎会再倚信朕为天下之主?…是朕无能,不能令百姓安居乐业,朕更无颜以对天下…” 载湉说罢后,合起了双眼来,他垂下头去时两行泪便都滴落在了载潋的双肩上,载潋见皇上此时是这样的痛苦,竟恨自己无能渺小,在国仇家恨面前是这样的无能为力,甚至不能为皇上做任何事。 她唯有将皇上紧紧抱在自己的怀里,伸出手去抚摸着皇上的脸,顾不得自己眼里的泪也已流了满面,她连连抽泣着安慰皇上道,“皇上不会的…不会的…皇上的夙兴夜寐,宵衣旰食百姓们都看在眼里…不会的皇上,百姓们会了解的…皇上我们慢慢改变,慢慢变好…皇上所求中兴夙愿,一定都会实现的…” 载潋说至此处却像是忽然唤醒了深陷于悲痛当中的皇帝,载潋看见皇上猛然睁开了双眼,他的目光开始缓缓恢复往日里神采奕奕的光,载潋还看见皇上的眼角边仍旧挂着泪珠,可他已迫不及待地抓紧了载潋的双肩,开口道,“朕亦深深知道,我大清已到了不得不变的地步,唯有革新图强,我大清中兴才有希望可言,如若再像往日循规蹈矩,固守陈规,所谓中兴,也只是朕一人所言的梦话而已!朕与朝廷…都到了不得不变的时刻了。” 载潋怔怔地望着皇上,她已很久没有见过皇上像现在一样目光如炬了,她心中无比感动,也不禁看得入迷,她想自己之所以对皇上情动,是因为初见皇上时,他眉目清俊,博冠古今、风度翩翩,而为何会对皇上如此死心塌地,却是因为她知道皇上是位忧国忧民、心怀天下的好皇帝。 载潋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眼前的皇上,载湉心里有些不安,他压低了声音,舒展开来自己眉头,全神贯注地望着载潋问道,“潋儿,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你也认为,朕说的是胡话,是梦话吗?” “不!”载潋欣喜地望着载湉笑,她感动地踮起脚来环住了载湉的脖颈,万分激动地赞同他道,“皇上,奴才是知道皇上一定会这么想!一定会竭尽所能而求振兴朝廷。奴才好感动,因为奴才知道皇上一定不会弃国家与黎民百姓于不顾!皇上所言中兴之望也绝非镜花水月,皇上意望改革图强,力求中兴,那奴才就坚定不移站在皇上身边,若需奴才,那便是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载潋话毕后缓缓合起眼来,她感觉两行热泪在脸上滑落。她感到皇上也将自己抱得好紧,她听到皇上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响起,“潋儿,朕何其有幸,身边尚有你。” 寇连材此时却端了托盘走进来,他抬头见载潋正与皇上紧紧相拥在一起,心中只觉得感动,他如今才释然,载潋受了一身的伤,却又浸泡了冰水为皇上退烧,纵然皇上仍不知真相,可皇上如今了解了她的心意,二人也终于能再此坦诚相对,他觉得无比感动,更为他们二人欢喜。寇连材无声地笑了笑,领着身后的小太监进了暖阁,放下手中托盘后,才颔首对载湉道,“万岁爷,您用口东西吧?” 站在寇连材后头的小太监则是神情紧张,一直低着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来,可却还是忍不住抬头去偷看人人口口相传的“万岁爷”。 载湉方才遣退后妃三人,除军机外谁也不见,从昨夜得知噩耗后就没有进过一口膳,直到见到了载潋,与她说了自己心里最深处的心里话,听到载潋说“理解”,他心中才稍觉宽慰,此刻便点了点头对寇连材道,“你端过来吧。” 载潋却莞尔一笑道,“不必劳烦谙达了,奴才在这儿呢,奴才给皇上端来。”载潋步伐轻盈地去接寇连材手里的碗,走到寇连材身边时,寇连材略抬头望向载潋,与她相视会心一笑。 载潋接过了寇连材手中的托盘,见托盘上所放的是一碗热气腾腾的八宝膳粥。载潋正欲向回走,目光却在无意间落在了寇连材身后的小太监身上,载潋看清后不禁周身一颤,载潋万万没有想到,此时跟在寇连材身后的小太监,竟是原先在颐和园与抚辰殿中屡次帮了自己的那个人。 载潋启程去天津前,曾恳求了皇后娘娘,求皇后能找到这个人,为他安排件轻松体面的差事,却没想到他会来了养心殿,跟在寇连材身边。 载潋尚未开口,只是颇有些几分惊讶地站在寇连材面前,而他身后的小太监却已跪倒向载潋请了安道,“奴才见过三格格,给三格格请安!” 载潋转身将手中的托盘去放到了皇上手边的案上,转头过去又扶他起,忙笑道,“怎得只见着我了,请安也该先向万岁爷请安呢!”小太监显得颇有些紧张无措,载潋猜测他大抵是第一次亲见天颜,心中不禁想笑。载潋见他手足无措地跪在了距离皇上极远的地方,声音颤抖细小,“奴才参见万岁爷,恭请万岁爷圣躬安康。” 载湉却并不感兴趣新来的小太监,只坐回了窗下的卧榻上去,等着载潋过来。而寇连材却含了笑意,示意小太监起来回话,待小太监起来后,他才颔首躬身向载潋问道,“三格格倒是认得他吗?前儿皇后娘娘分派了他来奴才手底下学徒的,说他机灵能干,希望奴才能带他历练历练,将来好在万岁爷跟前儿伺候。” 载潋不知该如何回答,她并不愿提起抚辰殿来,只怕触碰了她与皇上的伤心事来,便只是瞧了小太监一眼,略笑道,“我和他在颐和园里倒是见过几面,有几分渊源。有劳谙达带他了。” 载湉坐在窗下的卧榻上一心等载潋过来,全然不过心一个新来的小太监,可当他听到载潋说自己与这个小太监有几分渊源时,却忽然抬起了头来,认真打量了小太监几眼,见他模样生得尚算周正,又见载潋对他颇为照顾,便也开了口去问,“你叫什么名字?” 寇连材心里头也惊讶得很,没想到皇上会亲自过问小太监的名字,此时生怕自己的徒弟会坏了规矩,便忙用手去捅了捅小太监,示意他赶紧按着规矩回话。 小太监上前来两步,复又跪倒,叩首在地上道,“回万岁爷,奴才姓孙,在家行六,并没有正经的名字,父母喊奴才小六儿,宫里师傅都喊奴才小孙子。” 载潋缓缓走回了载湉身边,她听见小太监并没有正经的名字,心里不禁一酸,她眉头微蹙,目光恻隐地瞧了他一眼。载湉将她的反应全都看在眼里,他虽不知载潋与他有何渊源,却也明白载潋是有恩必报的性子,不然不会平白无故对这个人关照。 载湉淡笑了笑,望着跪在地上的小太监道,“孙六…你既没有个正经的名字,那朕就为你想一个吧!孙六…”载湉低头思考了片刻便又道,“为你取个音似又意佳的名字,往后你就叫孙留良罢!” 小太监听见万岁爷给自己亲自赏赐了名字,不禁连连千恩万谢,不住地磕头谢恩,载湉却只挥了挥手,叮嘱他道,“跟着你师父好好儿学。”便命他二人都退下了。 待寇连材师徒二人都退下后,载潋才去端了托盘上的碗,用勺子舀起后放在嘴边吹凉,又递到载湉的嘴边去。载潋抬手举着勺子许久,载湉却并不张嘴,半晌后只抬眼盯着载潋,载湉也不顾载潋手中还端着碗,便一把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坐下,目光炯炯问道,“那个小六儿却比朕还吸引你吗?” 载潋听皇上是为此事生气,忍俊不禁直笑道,“皇上怎么谁的醋都吃呢?”载湉却毫无笑意,他展开双臂将载潋紧紧拥在怀里,在面对惨痛的败局时,他像是一只受伤的猛兽,毫无安全感,他静静对载潋道,“朕是怕,怕你走,怕你再离开我。” 载潋听闻此话,竟一时内哽咽,难以言说自己的心疼,她抬起手去抚摸着皇上的背,将下颚抵在皇上的肩上,轻柔道,“不会的皇上,潋儿回来了,潋儿不会轻易离开皇上的,潋儿要陪着皇上。” 载潋重新又端起碗来,坐直了身子来,对皇上笑道,“皇上要吃点东西,不然皇上的身子垮了,天下百姓该以谁为主心骨呢。”载湉此时才乖乖地张嘴,由载潋伺候着将八宝膳粥都进了。 载潋深知皇上希冀振兴朝廷,今日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噩耗正如一把匕首直直插入皇上的心口,她不禁想起阿瑟的父亲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来,更想起刘步蟾对阿瑟的嘱托,心中尽有不甘与愤恨,不禁向皇上开口道,“皇上,奴才有一事不敢再瞒皇上,奴才在天津时曾偶遇了一位姑娘,她在府衙外击鼓鸣远却申冤无门,口口声声念着一句诗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奴才初见她时,因天津官府里的人怕被她牵连,便命人将她推下海,她险些丢了性命。奴才与她交了心后才知,她父亲是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曾在福建船政学院学习,后又往英国学习,他回国后建议李中堂添设船炮,以防不时之需…可北洋水师中贪腐成风,刘步蟾向李中堂的进言断了无数人的财路,若非战事突起,奴才想,皇上早就该看到堆叠成山的弹劾刘步蟾的奏折了!…可如今刘步蟾以身殉国,当真是成了堪笑楚江空渺渺,不能洗得直臣冤了…” 载潋略顿了一顿,她见皇上听得专注便继续道,“皇上,整顿吏治,政以贿行,是不得不为了…若非贪腐成风,我大清此次,亦不会惨败至此…” 载潋望着皇上愤怒又带几分震惊的目光,心中也深深知道自己无权干涉半分朝政,那是有违祖宗家法的,可是为了皇上能知道这些腌臜,为了皇上所希求的中兴,她已顾不得任何祖宗家法了,于是便横了心继续道,“皇上,刘步蟾曾托给他女儿一份名单,上有借朝廷户部向北洋水师拨银生财的官员名单,可是如今…这些人都虽北洋船舰沉入深海了…刘步蟾所托付的,他也无从再看到了!” 载潋说至此处,也不禁早已是泪流满面,她想起初见时的阿瑟,因为寒冷的瑟瑟发抖,可她仍旧硬撑着自己身体,强装着坚强,心中唯有父亲对自己的嘱托。她和皇上,和天下所有希望国家振兴的黎民百姓都一样,无比希望朝廷能够打赢这一仗,可她等来的不仅是战败的消息,更是自己生身父亲亡故的噩耗。 载潋话毕后,径直站起身来,跪倒在皇上的面前,规规矩矩叩首谢罪道,“皇上,奴才自知无权置喙朝政大事,今日在皇上面前妄议朝政,更是奴才有违祖宗家法,还请皇上降罪责罚!” 载湉却立时将载潋一把扶起了,双眼恳切地注视着她,道,“潋儿,你与她们不一样。”载潋望着皇上的眼神,感觉心底早已被温暖填满,而后载湉又道,“你所说的,朕一定会彻查,绝不会令天下有识之士寒心。” 当日载湉即下发谕令,追赠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强勇巴图鲁”封号,分拨抚恤银予北洋水师为国殉难的烈士家眷们。 载潋自养心殿离开时天色已渐晚,窗外飘起零零星星的雪花来,载潋心中仍觉悲痛,可想到皇上已有革新图强的决心,国家中兴便有希望,那些为北洋水师、为朝廷、为黎民百姓而牺牲的英灵便也不算冤枉辜负。 载潋才出东华门,便猛然想起还在府中的阿瑟,心中一时担心得很,想她面对如此噩耗,一直留在府里,无人陪伴,该要如何是好。载潋一时心中着急,又极为愧疚,她谴责自己在得知噩耗后只牵挂着皇上,已忘却了她。于是出了宫门便急催着阿升驾马,阿升却不解,问载潋道,“格格您进宫来急匆匆的,连姑姑都没让跟着,怎得回府去也急匆匆的?” 载潋急得心焦,只道,“阿瑟姑娘的父亲过世,又闻知北洋水师噩耗,我担心她…还有额娘,不知她闻知噩耗会当如何?” 阿升闻知如此缘由,不禁淡笑道,“格格,您走后奴才回府去换马,见静心姑姑和瑛隐丫头都陪着刘姑娘呢!连王爷都派了人去问了。姑娘知道您心系皇上,有些话也只能您才能向皇上说,怎会怪您呢!对了,还有那个…岳家的哥儿,忙不迭往府上去瞧姑娘呢。奴才还听他们说,姑娘见您走前丢了魂魄的模样,倒是担心您呢。” 载潋听罢后心中顿觉温暖,想不到阿瑟面临如此变故,还会牵挂着自己,载潋缓缓舒展开了眉头,微微笑出来道,“有卓义在,我倒是放心许多了,他最懂阿瑟。” 阿升默不作声地架着马,待马车行至一半,却突然被人群堵住行动不得,载潋略掀了帘子向外瞧,竟听见人群中议论纷纷,百姓皆言朝廷吃了败仗,将割台湾。人群中哭声四起,吼声连绵,声声入耳,无不诉说着百姓的碧血丹心。 载潋听得心中剧痛,她坐在马车里忍不住跟着人群一起流泪,可方才她见皇上语气神色,深知如今朝廷派李鸿章与日谈和,割地赔款恐怕已是难免。 载潋不敢再看帘外的景象,只是隔了帘子问阿升道,“阿升,到哪儿了?”阿升一边驾着马,一边紧着回头答载潋的话,道,“格格,前头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了,奴才听见有些台湾百姓在门口正哭诉,乞求朝廷不要舍弃他们。” 载潋听罢后只觉一把匕首直直插入胸口,疼痛令她无法言语。她终于忍受不住,马车正行动缓慢,载潋便抬手掀了马车侧边的帘子,见衣着朴素的百姓在衙门外聚集哭诉,连连磕头,额头上已有血迹,跪求朝廷不要弃他们于不顾,其惨状令人不忍直视。外头的雪越下越大,再加上人多拥挤,马车更行缓慢。载潋却又听外头有人哭诉,“如今是连恭王爷也病重了…时日无多!将来朝廷重担又该托付何人呢!” 载潋一时感觉胸中堵塞剧痛,她捂住胸口剧烈地咳了两声,阿升在帘外听见忙停了马,掀帘问载潋道,“格格!您怎么了?”载潋捂着自己的口鼻连连摇头,示意他向前走,可载潋挪开手后,才见掌心已有血迹。 思及六叔,载潋的泪便已止不住,上次与六叔相见还是在太后的六旬万寿筵席上,那时的六叔已是满鬓斑白,载潋每每见到六叔,都会想起过世的阿玛,甚至已将六叔作为了阿玛去后的情感寄托。可如今,朝廷溃败,京城内一片哀绝之意,六叔竟也病重……六叔年轻时力求务实图强,可北洋水师的溃败却给了他当头一棒,无情碾碎了他的幻梦。 载潋再一次痛恨自己竟是如此渺小且无能为力,她感觉前途一片凄迷,不知朝廷与家国的方向究竟在何方!更难想象,若皇上得知今日自己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外所闻所见的情景后,心中该当又多么痛苦煎熬…… 载潋多么希望皇上实现心中所愿所想,多么希望来日不久能看到皇上为她描述的“中兴之貌”。可载潋再听马车外的悲号连天,一时感觉前途凄迷,便唯有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皇上对自己亲口提起的“革新”与“图强”上,希望天下人,有朝一日终都不必再为战败、割地与赔款而泣下沾襟。 ※※※※※※※※※※※※※※※※※※※※ 不好意思久等了,期间看到撤收了几个人,不过我就一直在想,只要真正喜欢看这篇故事,懂得我的人在就好了,我真的不需要只是来看热闹的人读懂我心里很宝贵的角落。 前段时间我很亲的亲人去世了,我心情很低落,一直不愿意做任何事,最近渐渐调整了一些,断断续续回来码字了。今天发出来。感谢久等啦,也抱歉久等啦。 祝大家天天开心。 视疾 载潋到府上时,雪已越下越大,将太平湖畔的路都淹没了,白茫茫一片望过去,似无尽头。阿升将车驾到王府门外,便有马号里的小厮来去牵了马车回去。夕阳西下,湖边便更冷,阿升脱了自己一件斗篷,脚下一路打着滑地追到载潋身后,意欲将斗篷披在潋身上,道,“格格,您别嫌弃奴才,披上点儿,仔细着了凉。” 载潋回头瞧了瞧阿升,将手捂在暖手壶上,和他顽笑道,“你若是冻病了,就没人为我驾马了,你快好好儿穿上吧。”阿升仍未说话,王府便开了一进门,先前有门房上小厮进去传话,此刻静心与瑛隐便已捧着载潋的衣裳迎了出来,阿升见静心与瑛隐来了,才放下心来,将斗篷披回了自己身上。 瑛隐手里提了盏大红灯笼,跑出府门来为载潋照亮,静心则将载潋平日里在府内穿的芙蓉花绸绣斗篷披在她身上,搀着她向府里走。瑛隐上来扶了载潋的手,问她道,“格格一天没回来,这会儿肯定饿了,奴才去小厨房给您传些吃的过来吧!” 载潋此刻才忽然感觉到饿,她整整一天都沉浸在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噩耗与悲痛中,她心里只牵挂皇上的心情与身体,竟已忘了,自己也已是整整一天粒米未进了。 被瑛隐提醒后,载潋越发感觉饿得发慌,她低头听到自己的肚子已饿得咕咕作响,便忙点了点头道,“快去吧,我倒是真的饿了!”瑛隐高兴地应了一声,便将大红灯笼交到阿升的手里,踩着地上的积雪飞快跑开了。 载潋见瑛隐去得远了,才转头又问静心道,“姑娘呢,她好些了吗?”静心紧紧搀着载潋,生怕她在雪地里滑到了,轻声笑道,“姑娘方才要来的,奴才没让她来,叫她在房里等着格格,今儿早上姑娘哭得不行,这会儿已好多了,说有好多话想对格格说呢。” 载潋用力点了点头,想到皇上已追封刘步蟾为“强勇巴图鲁”,便迫不及待地想要将此殊荣告诉阿瑟。过了王府三道垂花门,前头便是载潋起居的涟漪堂,载潋想着阿升一天跟着自己,也尚未用膳,心里头不愿草草遣了他回去,便对在前头打着灯笼的阿升笑道,“阿升,你今儿就在我这儿用晚膳吧,吃饱了再回去。” 阿升面露欣喜,却也受宠若惊,不敢就此应下,忙道,“奴才谢过格格,只是…格格回府来,奴才还没去王爷那儿禀告,奴才不敢耽搁。” 载潋笑他愚笨,弹了弹他额头道,“你倒是规规矩矩,没半个行差踏错的!我回府来,五哥自该是第一个儿就知道了!这府里上上下下,谁不第一个去告诉他呢,还等你巴巴儿地去告诉吗?若将你饿坏了,我还放不过他!” 阿升听罢后掩着嘴轻笑,颔首连连答是,道,“那奴才便不推绝格格好意了。”载潋心满意足地一笑,点了点头,示意让他进院,却听身后传来载沣的声音,“这是谁啊,说要头一个不放过我呢?” 载潋回头,竟发现自己三位兄长都来了,就走在自己身后。载沣走在最前头,外头披了件紫貂的罩衣,载洵和载涛二人则都披了丝绵段子的斗篷,他三人肩上皆已落了薄薄一层雪花。 载潋欠了欠身行礼,道,“妹妹给兄长们请安了。”阿升则跪倒在雪地当中,惴惴不安地磕头问安,“奴才见过王爷,见过六爷七爷。”载沣见阿升如此不安,自是知道他是怕自己听见了刚才载潋的话而迁怒于他,便先让他起来,淡笑道,“你今儿陪着潋儿辛苦,等会儿千万吃饱了,不然我可是怕我妹妹放不过我呢!” 载潋听罢后不禁淡笑,领着三位哥哥往院里走,侧头问道,“这么晚了,哥哥们怎么都来了?额娘好吗?”载涛上来走到载潋身侧,道,“额娘今儿一日话也不多,听闻噩耗,在祠堂坐了许久,想是思及阿玛生前对北洋所投心血,不禁又伤感了……她听闻你进宫了,也并未多问,早早歇下了,只叫我们嘱咐你回来早些歇息。” 载潋听罢载涛所说,才刚刚平复下的心情不禁又泛起悲痛,她感觉眼眶酸涩,不敢去想额娘得知噩耗时该是如何的心情,又该是以何种心情去向阿玛的在天之灵说明的。 载洵看出载潋又跟着难过起来,忙也上前来拉了载潋的手道,“得了妹妹,想些高兴的吧,我叫厨房做了道双色豆糕来,等会儿送来,你也尝尝鲜。”载潋努力不去想外间的败局,她只去想皇上所言的“革新图强”与“中兴之望”,心中才稍觉宽慰,为了不让哥哥们担心,载潋便笑道,“是,六哥选的,我定要好好儿尝尝!” 阿瑟见载潋回来了,忙从屋中出来相迎,她眼底还带着泪,载潋见了她心中颇觉不忍,拥她入怀道,“阿瑟,是我不好,留你一人在这儿。” 阿瑟见了载潋却破涕为笑,道,“格格,我很好,真的。我明白我父亲身为朝廷海军将领,自有可能会为朝廷与百姓而战死沙场,他奉职于北洋水师,亦当如是。我父亲并不冤屈,他身为朝廷将士,为家国而死,我当以他为傲。” 载潋没想到阿瑟竟能如此去想,心里实在替她欣慰,也不禁被阿瑟的一番话所感动,便轻轻拍了拍阿瑟的背以作宽慰,又牵起她的手来,道,“阿瑟,你父亲他以身殉国、忠心不二,皇上今日已追赠他为强勇巴图鲁,是给他至高无上的荣耀。” 阿瑟福身见过了载沣三人,颔首跟在载潋身后进了暖阁,静心领着阿升去挪了暖阁外间的三把南官帽椅进来,摆在白玉圆桌周围,分别请载沣三人落座。载沣抚开衣摆正落座,见椅背上各雕“鹊上梅梢”、“松鹤万年”与“双鱼吉庆”等纹,不禁向载潋笑道,“这是妹妹招待客人用的,怎么今儿待哥哥们这样好了。” 载潋心里闷闷生气,心想何时待他们刻薄过,此时又只顾着和阿瑟说话,便只略瞪了瞪载沣,赌气道,“我何时待哥哥们有半个不好了,竟叫哥哥拿这起子闲话来打趣我!”载沣本没过心,载洵却偏以为载潋生气了,忙坐在一旁打圆场道,“五哥闲笑一句,妹妹听过便罢了!” 载涛坐在载洵与载沣中间,此刻无趣,便捡着盘中的干果吃,略瞧了载洵一眼,便抬手打了打他道,“当什么真呢!” 载潋不再理会他们,只专注地看着坐在身侧的阿瑟,她见阿瑟仍在擦泪,便知道那些于家于国的道理她都明白,可于她自己而言,失去了亲生父亲怎能那么轻易接受呢?便牵了她的双手道,“阿瑟,我知道你伤心,但你要好好活下去,开开心心地活下去,替你父亲继续活下去。” 阿瑟却努力微笑出来,抽出自己的手来,反而去盖住载潋的双手去安慰她,她笑道,“格格,您放心,我记得第一次与您见面时,我便说过,我父亲希望我做个坚韧刚毅的女子,他从不喜悲天悯人之词,我绝不会就此倒下,若我那么脆弱,岂非辜负父亲多年来期翼栽培。”载潋听到阿瑟如此说,不禁又感动又心疼,连连点头,轻抚着她的肩,阿瑟又道,“格格,我不仅会活下去,还会好好活下去,就算我只是女儿身,我也要做巾帼不让须眉之辈。” 载潋不禁发自内心佩服阿瑟,她之所以如此珍视阿瑟,便是因为阿瑟做了所有她想做却不能做的事,阿瑟年纪轻轻却博学多知、也曾出国求学,她了解北洋水师各舰的情况,敢于挺身而出与朝廷腌臜贪腐做抗争,也敢于直陈朝廷大事,敢不屈于权贵,从前她也曾对载潋直言,她不喜欢满洲亲贵,她也从不拘泥于女儿间的琐事。载潋愈发欣赏眼前的女孩儿,载潋心想,她就是“巾帼不让须眉”之人。 而载潋纵是想为皇上与朝廷再多做些什么,却只能被祖宗规矩牢牢束缚。就算是今日在皇上面前提起刘步蟾之事,就算当时在场的只有皇上一人,她也要跪下请罪,因为她自己从小便知道,自己是无权置喙朝政大事的。所有的安富尊荣,与阿瑟所拥有的一切相比,都只不过是自己穿在身外的空壳。载潋想,自己与阿瑟比起来,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载潋回想起今日自养心殿走前皇上曾对自己说过的几句有关刘步蟾的话,更钦佩他们父女,神思一时恍惚,不禁脱口对阿瑟说道,“‘苟丧舰,必自裁’,是令尊刘步蟾曾说过的话,皇上今日知晓后也感动不已,皇上说,刘步蟾将照提督阵亡例而从优赐恤,世袭骑都尉加一等云骑尉,并叫我好好安抚你。那时候我听到皇上说起令尊生前的这句话,不禁对他油然起敬,他兑现了自己的誓言,阿瑟,你的确当以他为傲,皇上以他为傲,朝廷如是,千万百姓也当如是。” 阿瑟听到皇上将优待刘步蟾后不禁紧紧攥住载潋的双手,低下头去忽泣不成声。载潋一把将阿瑟拥进自己怀里,不断抚着她的背道,“阿瑟,哭一场后就要好好儿活着,往后就留在我身边吧,以你才学本领,纵是女儿身,将来也一定能助于皇上与朝廷。” 阿瑟在载潋怀中不断点头,瑛隐此刻才提着入凤镂空的五层提盒回来,她见载沣兄弟三人也在房里,不禁惊讶,退了半步后连忙跪倒,“奴才给王爷请安,给六爷和七爷请安,奴才不知三位爷来了,只传了格格的宵夜。” 载潋见瑛隐如此不安模样,忙起身穿过众人去扶她,领着她进来,想起刚才载沣拿自己打趣,便故意道,“我哥哥他们都用过晚膳了,一旁看着便是,你快来,别动不动就请罪。”瑛隐仍有些惶恐不安,却也不能再说什么,载沣也对她笑道,“是,我们都用过了,不过是来看看载潋,一旁看着就是。” 载潋听了载沣的话却再也忍不住,捂着嘴笑出声来,她挪了两步,轻轻拍了拍载沣的肩,笑道,“我故意说给哥哥听的,哥哥还真上当了!谁叫你刚刚打趣我,我不过是故意气你的罢了!我哪儿忍心叫你们看着呢,我一人又吃不完,自然是我们一块儿用了!” 瑛隐和静心听了也不禁笑出声来,瑛隐只摇了摇头,便忙着将碟碗都从屉盒中拿出来,布在圆桌上,静心和丫头们则捧了漱口的茶与清水来,予众人漱口和净手。 阿林保姗姗来迟地从外头赶来,递了载洵传的双色豆糕来,载潋夹了一块来尝,便连连称赞道,“不愧是六哥点的,果然是美味!”载沣只用了两口,便放下筷子来再也不动了,载潋见他仍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心里也不舒服,不禁忙问他,“五哥怎么了,还跟妹妹置气呢?快别气了!” 载沣听了载潋的话,便抬头去瞧了瞧载潋,他神色凝重却不禁轻笑道,“自然不是为你,是…我们今日过来,是想告诉你,六叔身子不大好了…明儿一早,我们过府去瞧瞧吧。” 载潋一听此话,心里瞬间一沉,悲痛之情翻涌,她想起今日从宫里回来时曾听见百姓们的议论,说恭王爷也要不好了。载潋想,如今自己的父辈多已故去,唯剩下六叔与他们亲近,也能为皇上分担重担,自阿玛去后,皇上一直格外信任亲厚六叔,可六叔如今也要不好了。若额娘知晓此事,也一定会深受打击。 载潋忽感觉有人来握住了自己的手,转头才发现是阿瑟,便淡淡笑了笑,垂下眼眸道,“我明白,哥哥,我们自小与六叔亲厚,自当去探望。” 载潋此时再看自己的三位哥哥,三人一直沉默寡言,才明白是何缘故。六叔年迈,身体孱弱本已不应过度操劳,可偏逢与日起战,皇上重新启用六叔任命中枢,再加战败,六叔身心俱受打击,才会到今日地步。载潋长叹一口气,心想自己方才与阿瑟谈及北洋等事,三位哥哥不愿多言也该因此。 载沣三人并未久留,用过宵夜便各自回了,载潋也遣了阿升回去,只留下贴身的几个人伺候,阿瑟默默跟在载潋身后,见她久久不说话,却忽拉住了她的手,陡然跪倒恳求道,“格格…我有一事想求您!您也知道,卓义敬仰六王爷已久,他之所以一心想来京,也是为了能学于六王爷一手创办的同文馆,我自知…六王爷是格格叔父,外人不应同去,可卓义若知晓六王爷病重,再无机会觐见讨教,心中该有多难过呢……所以阿瑟,不顾规矩,求格格成全!” 载潋听后不禁感叹阿瑟的心思细腻,伸出手去扶了她起来,道,“若六叔知道有卓义这样正直优秀的年轻人追随,心中也一定宽慰,你不用担心,我答应你。” ===== 载潋走后,载湉便独自一人留在养心殿中,夜深后的黑暗与孤独令他不受控制地去想心中的痛处,他思及朝廷吃了败仗,感觉似有千把万把匕首刺进自己的心口,他瘫倒在三希堂窗下的榻上,一丝一毫的声音也发不出来,却只有泪流了满面。 寇连材当夜领着孙佑良值夜,他们二人站在三希堂外头,见皇上迟迟不安置,心中都不禁着了急。王商巡视过了外头,便走到三希堂外头来,见他人仍未伺候万岁爷歇下,不禁质问寇连材道,“万岁爷累了一天了,怎么还不伺候着歇下呢?!”寇连材向里头略望了望,见皇上仍旧瘫靠在三希堂窗下的榻上,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朝廷吃了败仗,万岁爷心里难受,不肯安置,我们也不知如何劝才好。” 王商听罢后也无奈地叹了声气,他探着头瞧了瞧三希堂里头的皇上,也不知该当如何。他向来想不出别法,凡遇此事,便只知去请珍贵人,可现在皇上连珍贵人都不见了,他便彻底没了办法。 孙佑良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做学徒的便只有乖乖听喝儿的份。王商左右无法,也不忍心看着皇上再这么熬下去,正想不出办法,忽听见戴恩如的声音从外头传来,他忙压低了步子声,跑出去去瞧,见戴恩如正站在外头院子里,珍贵人躲在戴恩如身后擦眼泪。 戴恩如见了王商忙跪下示好,拉着王商的衣摆哭求道,“谙达您行行好儿,就让我们主子见万岁爷一面吧!珍主儿知道万岁爷心里头难受,自己也跟着哭,都在宫里哭了一晚上了,若是万岁爷还不肯见我们主儿,我们主儿可都要哭坏了身子了。” 王商想自己既然无法,不如就再让珍贵人试试,于是横了心说道,“好好,你快起来吧,别求我,我去问问万岁爷,可要见珍主儿么。” 珍贵人一听此话,立时从戴恩如身后站出来,跟着王商一路向养心殿内跑,不等王商去问万岁爷的意思,珍贵人已梨花带雨地冲进了三希堂,跪倒在载湉所躺的榻边,伸出手去紧紧抱住眼前的载湉,珍贵人双眼含泪道,“奴才的万岁爷,您别再这样一人熬着了,奴才是真的担心您…就算您不肯见我,奴才也还是要来…若是您的身子熬坏了,那便和挖去了奴才的心一样…” 载湉听见是珍贵人的声音,才将双眼微微睁开,他缓缓从卧榻上坐起身来,扶起了眼前的珍贵人,拉她坐下道,“珍儿,你别这样,朕是为战败之事而痛心,实不想再令你和我一起难过。” “可是奴才是皇上的爱人,怎能不在皇上伤心时陪在皇上左右……”珍贵人顺势依偎进载湉的怀抱,载湉缓缓将她拥住,此刻已有些虚弱无力,轻轻道,“珍儿,是朕的错,你没做错什么,是朕为战败一事而冷落了你,令你不安了,别哭了。” 珍贵人听罢此话后才心情舒畅起来,今日一早她见载湉不肯见自己,却见了载潋,已是整整一日茶不思饭不想了。 珍贵人将眼前年轻的皇帝抱得更紧,窗外偶尔传来寒风掠过的声音,可他们二人之间却暖意正浓,窗外的月光泄露进来,洒在他们二人的睫毛上,珍贵人无数次想,眼前的男人是仅仅属于她的,是名正言顺属于她的,是载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光明正大抢走的。 她从他的话里便能听出来,他是爱自己的,有他的爱,她就什么也不怕。 “皇上…”珍贵人缓缓抬起头来,不再埋头于载湉的胸口,而是缓缓吻了载湉的唇,载湉已经困倦极了,可他在这孤独惧怕的深夜里,面对令人痛心疾首的败局,他能清晰感受到她带给自己的温暖,他不忍辜负了她,于是慢慢回应了她的吻,二人缠绵时刻,珍贵人感觉胸口发烫,她将脸贴近到载湉的颈窝,细声细语道,“皇上,让奴才伺候您歇息吧。” 载湉没有回答,只是站起身来一把抱起了珍贵人,抱着她一步一步走向内间里的床榻。 外头的夜已静极了,王商见皇上与珍贵人已往里头的又日新卧房中的床榻去了,便压了步子进去,替他们放下了床榻外的帷帐,孙佑良听到寝宫内传来的低声□□,心忽然剧痛了一瞬,眼泪不自觉地从眼角往外流。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皇上与珍贵人,第一次亲身耳闻目睹了世人众口相传的“恩爱”,可他却没有沉浸于这对帝王与宠妃,他想起了载潋,那是对他有恩的人。 他回忆起与载潋相见的前两次——一次是她在颐和园的大雨里挨打,而另一次便是她因“谋害皇嗣”而被禁足于抚辰殿中。孙佑良能感受到载潋虽皇帝炽烈而不求回报的爱,若不是如此,她绝不会在挨打时连一声也不肯叫,也绝不会在抚辰殿中几近一死也不愿喊冤。 可帝王之爱又是什么呢?他回头看了看又日新卧房内已被拉起帷帐的床榻,帷帐随着风而飘摇,月光落在帷帐上,像是一幅缠绵缱绻的画。他脑海里尽是方才听到的温柔,他明白了世人有口相传的帝妃恩爱并不是空穴来风,可他想起载潋在望向皇帝时眼中眷恋的光,那是他见过最干净的目光,想至此处,他感觉就连每一次呼吸,都是痛的。 ===== 次日清晨载潋已改换了一件绣着梅花样子的冰绿色缂丝氅衣,挽了两把头在耳后,略施粉黛后便同着兄长们往恭邸上去。卓义已早早等在府外,等着同载潋等人同去。 载潋怕人多吵闹,不利于六叔休养,便连随从的人也没带,醇王府与恭王府只隔一道太平湖,过了湖对岸,便就到了恭邸门外。恭邸大门气宇轩昂,与醇邸相比更加气派,醇邸马车方停,恭邸门房上的小厮们便忙敞了府门,退后至门内跪在大门两侧。 恭亲王的长孙溥伟领着一众家眷随从到门外相迎,见了载沣等人便跪下先行礼道,“溥伟请醇王爷安,请六额其克(满语叔父)安,七额其克安,请姑爸爸(满语姑姑)安。” 载沣忙令溥伟起,回礼后便随着溥伟一路入府。溥伟领着众人过了三道门,才见府内房屋建筑,载潋领着身后的卓义,一路随着溥伟往府内走,左右打量,她见恭王府内极是富丽堂皇,气宇轩昂。府内古柏参天,景致变化无常。许久不来恭邸,恭邸内的富丽堂皇、幽深秀丽着实令她惊讶。 溥伟领着载沣等人在王府蝠厅内稍作休息,令随侍丫鬟们奉茶,而后便亲自往恭亲王所住的安善堂内去传话。 片刻后溥伟便回了蝠厅,领着载潋等人往恭亲王所住的安善堂去,路上一直叮嘱道,“叔父,王爷虚弱,这才醒来不久,叔父若入暖阁内探望,便独自进吧。” 载潋心里听得担忧,便问溥伟道,“王爷身子既如此虚弱,那我们还能一同进去探望吗?”溥伟为难地摇了摇头道,“姑爸爸,王爷精神实在不足,若是进去,便少说几句就出吧。” 载潋明白溥伟难处,只是担忧六叔身体,脚步匆匆地走到安善堂时,心已按捺不住地狂跳,她领着更显不安的卓义进去,过了两道屏风,见六叔正躺在里头的床榻上。 载沣站在前头,领着弟妹们先跪了,向恭亲王请安,随后才起身落座在恭亲王的床边,载潋见此时六叔也不能言语,一时悲从中来,忍不住痛哭流涕,想起六叔从前对自己的看顾,想起六叔与阿玛的手足之情,想起六叔对皇上的关照,回忆起种种碎片来,回忆起六叔的好,一时泣不成声。 恭亲王挥了挥手,示意载潋凑近些,载潋才擦干了泪,强忍着悲痛跪倒六叔床边,低声道,“六叔,潋儿来看您了。”恭亲王费力地说出几个字来,“劳你们来看我,将来你们要好好进益,照顾好额娘…”载潋实在忍受不住心里的悲痛,眼前的一切仿佛将她带回了与阿玛分别前的场景,她的眼泪不受控地往下流,恭亲王抬手擦了擦载潋的眼泪,又说出几个字来,“潋儿别哭了,我没什么遗憾事,只等着皇上来了……” 载潋知道宗室亲贵病笃时,皇上与太后都会亲自前来视疾,可只要皇上来探望过,病人便不可再久留于世了,所以每当病人等到了皇帝亲自来视疾,病人自己心里也就该明白,自己已是时日无多。 六叔说出这样的话,分明已是心知肚明。载潋怕自己哭了更惹六叔难过,便冲到暖阁外头,躲到无人处放声哭了许久才敢回去。她回去时见卓义躲在屏风后擦泪,她竟是第一次见到卓义流泪,载潋只拍了拍卓义的肩,再无半句话。 “格格!”载潋正欲进去,忽听卓义叫住自己,回过头去见卓义跪倒在自己身后,磕头道,“卓义再谢格格成全!卓义方才将心中敬仰之情都对王爷说了,王爷还说他记得我,嘱托我将来在同文馆好好进益,若无格格,卓义不能成此心意…卓义感激格格成全!” 载潋哭得身上无力,只点头示意他起,连半句别的话都已说不出了。 载沣同样也不敢叨扰恭亲王太久,几人向恭亲王跪了安,便都退了出去,溥伟迎着几人出来,对载沣道,“叔父,侄儿领您们到后头园子里走走吧。” 载沣也并未拒绝,便都跟着溥伟往恭王府后头的萃锦园去,萃锦园内有一片湖泊,湖中心有一座诗画舫,湖边又有假山名为滴翠岩,只是现在是冬天,周围并无半分绿色。溥伟领着载潋几人在湖边散步,由于心情沉重也并无别话,载潋望着冰湖中的诗画舫,猛然想起来儿时曾在这里和六叔的女儿们一同玩耍的场景,回忆里的湖面是翠绿色的,当时还没成为皇后的静芬姐姐也在这里。 回忆伤人,那时后阿玛仍然健在,六叔也身体健康。载潋长叹一口气,溥伟便望了载潋一眼,随后也只是摇头不语,半晌安静,却忽有恭王府内的小厮到溥伟身边道,“贝勒爷,外头有醇邸上的家眷来传话,说请醇王爷快些回去。” 载沣一听此话,忙提步向回走,边走边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小厮急得额头上出汗,犹豫了半天,载潋和载涛也压不住性子了急问道,“到底怎么了?!” 小厮最终才鼓足了勇气向载沣几人回话道,“醇王爷!奴才听说,您府上老福晋,今儿一早听说我们王爷病重后就不好了,现在宫里的太医们都请去了,连太后和皇上…都往府上视疾了!”载潋听罢后竟倒抽一口凉气,立时昏厥了过去。 ※※※※※※※※※※※※※※※※※※※※ 写珍贵人和湉哥儿的恩爱啊啊我的心好痛...我可是潋潋的亲妈!!(泪流满面呜呜) 失母 载潋只感觉一阵头重脚轻,眼前的事物瞬时倾倒,狠狠摔到在地,她的双眼半合半睁,迷迷糊糊时见眼前围上一众人来,耳边的声音也变得忽远忽近,载潋只听见自己几位兄长拼命呼喊着自己的名字,感觉有人正用手掌轻轻拍打自己的脸颊,试图使自己清醒过来,可自己却像是被人紧紧扼住了喉咙,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载潋感觉有人将自己背了起来,她在颠簸中努力将眼睛睁开一道缝隙来,见将自己背在背上的人竟像是泽公,可她却在浑浊不清的意识里反复告诉自己,泽公根本不在这里,这个人又怎么会是泽公呢? 方才见载潋晕倒在地,众人皆失了魂魄,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载潋今日出府来,怕吵着六叔静养,本连随身伺候的人都没带,而载沣与载洵等人,往日里都是被人伺候周到的公子哥儿们,面对突发而来的状况,谁又能有对策呢?溥伟更难堪大任,唯剩下在原地失了分寸。 所幸今日载泽听闻恭亲王身体有恙,带了几名身边随侍的人到府上来看望,并不知醇邸上也来了人探望,方走到王府前院里的妙香亭前,便见王府内小厮丫鬟们都神色焦急地往后院里跑,嘴里碎碎念着“若三格格在咱府上出了事,传出去我们王爷岂不在外头失了体面周到!” 载泽拦住人一问才知是载潋在后院里摔到了,来不及问清楚究竟,便跟着众人往后院里跑。 载泽飞跑到滴翠岩附近,见众人团团围住了载潋,相隔甚远时就已听见载沣焦急的呼喊。载泽知道载潋腿上有旧疾,不忍看她一直躺在地上受凉,便拨开人群冲过去,连一句话也未说,就将载潋背在了身上,让载沣在前头引路,送她出府去。 载泽送载潋上了马车,才微愠地转头质询载涛道,“你们这是做什么,这么多人在呢,怎么还叫她摔了?!”载涛忙不迭地往马车上迈,急得额头上全是汗,只飞快对载泽道,“泽公,是我大额娘不好了,太后皇上都往府上视疾去了!” 载泽一听此话,也不禁惊得连连退了两步,本想着来探恭王爷的病,却未想到醇贤亲王福晋更要不好了,连皇太后与皇上都亲自往府上去视疾了。载泽仔细地思虑了片刻,心想婉贞福晋的病应该更严重,若不然皇太后皇上怎会亲往视疾,便吩咐了底下随侍的人,给恭王府上的溥伟解释,自己则随着载涛等人一同往醇王府上去探望婉贞福晋。 载潋躺靠在马车的角落里,缓了半晌,才畅然舒出一口气来,意识渐渐清醒过来,她略坐直了身子,见兄长们与泽公都坐在马车里,忙问道,“哥哥,我刚才是不是听错了?是不是?!…他们说额娘不好了!” 载潋说罢后便止不住的咳嗽,载涛实在看得心疼,便忍痛安慰她道,“妹妹别担心,额娘会没事的,等我们回去看了,就都好了,都好了。” 载潋本期待兄长们回答自己“听错了”,而当她听到载涛如此回答后,便知道额娘是真的不好了,载潋无比痛恨自己,为何要在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后只顾着往宫里跑,全然不顾额娘的感受,连请安也不曾去过。 载潋感觉自己已不能冷静地思考,脑海里全是嗡嗡的声响,她合起眼来却忽然看见临终前的阿玛,躺在床榻上托付他们兄妹要照顾好额娘的情景。 载潋双眼里的泪不受控制地向外淌,她恨不得马车能驾得快些再快些…过了什刹海,眼前连绵的高墙内便是醇王府,载潋不等马车停稳便一步跳下了马车,踉跄了几步后便将脚底下的高底鞋脱了,用手提着裙摆一路向王府内飞奔。 张文忠出府来见载潋如此模样,忙追在她身后一起跑,却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便追在载潋身后高声劝道,“格格!您好歹穿了鞋再过去,万岁爷到府上了,您这样有失体统啊…” 载潋却连听也不听,与自己的额娘相比,她早已顾不得所谓规矩和体统,她只想早一点到额娘的床边看望。 载潋赤脚在府里狂奔,引得一众人都出院来瞧热闹,侧福晋刘佳氏也闻声出院来看,她身边的侍女妙婵扶着她躲在连廊后头,她见张文忠与常贤及府里一众管事师傅们都陆陆续续追出来,劝载潋穿上鞋再往福晋院里去,她便心中一阵窃喜,心想总算抓住了载潋的把柄。 她微微笑了笑,转头问妙婵道,“今儿早上得了信儿,福晋是不是要不行了?”妙婵搀扶着刘佳氏,微微抬了头暗笑道,“一准儿是没错的,奴才听得真真儿的,福晋打外头朝廷战败的噩耗传进来,就到老王爷祠堂里去了,一整日不吃不喝,王爷和两位少爷也没去看望她,都忙着备给恭王府的礼去了,她那好女儿也不管她,忙着往宫里去了,现在急着往里跑还顶什么用呢!”妙婵斜瞥着已经跑远了的载潋,不懈地翻了翻眼皮。 刘佳氏并未说话,只是直直瞪着载潋跑远的方向,妙婵又道,“主子,您的好日子可要来了,王爷是您的亲生儿子,福晋一走,您就是府里真正的主子了!您再也不用忍受和少爷们的分别之苦了!” 刘佳氏想至此处忍不住眼眶泛红,她等这一日等得太久了,久到已忘记了自己是从何时开始等待的。等待与分别之苦已令她比旁人更显衰老,同为醇贤亲王侧福晋的李佳氏便显得比她年轻许多。 刘佳氏正怔怔望着远处,忽见载沣、载洵与载涛三人匆匆从后头追赶过来,她才敢走出连廊去,追到载沣面前去拦住他道,“儿啊,你告诉额娘,福晋她…是不是要不行了?” 载沣已急得满头是汗,恨不能赶快去追上了载潋,他不耐烦地紧蹙起眉头来,见自己额娘又来为此事纠缠自己,便轻轻推开了刘佳氏的手道,“额娘!您别再问了,皇上已经到府上了,妹妹急得坏了规矩,等会儿若被皇上看见了,不知道要受什么责罚呢!眼见着太后也要到了,儿子实在没工夫跟您解释了!” 而跟在载沣身后的载洵与载涛二人则完全无视了刘佳氏,他二人满心想着的都是婉贞福晋的病与亲自来视疾的皇上,根本等不及载沣,便颔首以作示意,退着走了几步后干脆越过了载沣去,继续往内院里去。 载沣见弟弟们已超过了自己,心里更着起急来,便连看刘佳氏也不看了,嘱咐了妙婵扶好侧福晋后,便大步流星继续往院里去了。 刘佳氏见如此情状,气血全往头上涌,她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儿子不顾自己,竟要去顾别人的亲生母亲,和别人家过继来的妹妹! 妙婵忙扶稳了刘佳氏,劝她道,“主子您别急,福晋油尽灯枯,也就是这一两日的事了,三格格还小,又非亲生,将来王爷大了便懂得这个道理了,自会来和您亲近的。”刘佳氏咬牙切齿,她气得连连跺脚,低吼道,“这个载潋,简直就是我的灾星!为了她,载涛从小儿就和我分离,现在又害得载沣和我生分!我倒要看看,没了福晋,哪儿还有她的好日子过!” 载潋赤着脚跑到额娘院里时,已见王商、寇连材和孙佑良都在外头候着了,她心里头知道皇上已经在额娘的暖阁里头了,本想尽快见到额娘的她却忽然止步,她望着额娘暖阁的窗棂想,额娘一生都与自己最牵挂的亲生儿子分离,如今一定有许多发自肺腑的话要对皇上说,纵然自己再想见额娘,她也愿意再等一等,让额娘和皇上再单独相处一会儿,给额娘一些时间,也给皇上一些机会。 载潋望着额娘的窗,双眼已噙满了泪水,她没有走进暖阁去,而是跪倒在了额娘的暖阁外,是因为此时在里头探望额娘病的人,不仅仅只是额娘的儿子,更是万乘之尊的皇帝。 片刻后载洵与载涛便也到了,他二人抬头见了王商与寇连材便知道皇上已经在里头了,见王商与寇连材并没有皇上的话要传,他二人便也不敢冒然进去,于是也跪倒在载潋的身边。 载沣与载泽走在后头姗姗来迟,等着载沣进来,王商才从婉贞福晋暖阁门前的台阶上走下来,对载沣道,“醇王爷,万岁爷在里头和福晋说话呢,劳您先在外头等等。” 载沣忙点头道,“自当如此,万岁爷有话同福晋讲,我们在外候着便是。”随后他吩咐了张文忠,去请两位侧福晋与各府各院内的管事与掌事姑姑们都到院里来候着,便也跪倒在暖阁门外。 片刻后婉贞福晋的院里便跪了黑压压一片人,载潋见此情状,便想到阿玛临终前也是如此,王府里所有管事与掌事姑姑都到思谦堂外跪着。她知道额娘恐怕是真的要不好了,心如刀绞般一次疼过一次,她隐隐听见皇上的哭泣声从暖阁里传来,感觉自己的气力都要被掏空。 院内虽跪了满满一地的人,可却听不到分毫交谈的声音,气氛压抑得令人害怕,人群中只有隐隐的哭声传来,除此以外再听不到其余一点声响。 载潋不知自己已跪了多久,只感觉膝盖已经跪得发疼,她想额娘总该传自己几位兄长进去了,可却迟迟不见动静,又过了许久,她才看见王商掀了门帘进到暖阁里去,随后又疾步从暖阁里出来,走到众人面前低下头去,轻声道,“三格格,福晋和皇上在里头传您呢,快请吧。” 载潋有些微怔,她没想到额娘会不传兄长们而传自己,更没想到皇上仍在里头,额娘就传自己进去。可等不得载潋想清楚为什么,寇连材也已从门外的台阶上走下来催促载潋道,“三格格快着吧,福晋气力虚弱,留着话和您说呢。” 载潋强打了精神,反复吸气令自己冷静,她用手擦去了刚才流了满面的泪,才跟着王商缓缓进了暖阁。载潋才进暖阁,王商便退了出去,留她一人向里走,她见额娘卧房里那面溪涧仙鹤的屏风仍立原处,屏风后的铜胎珐琅香炉里飘起缕缕的青烟,卧房内窗上挂着的轻纱正随着吹进来的风飘。 载潋忽不敢再向内走,她痴痴地想,若不见最后一面,那额娘就永远都不会离开自己。想至此处,她的泪又已流了满面,直到她看清了此时躺在床榻上的额娘,她终于抑制不住自己情绪,疾跑了几步,扑倒在额娘的床边,喊了声“额娘”后便放声大哭。 婉贞福晋心里其实早就清楚自己时日无多,已将身后事都做了打算,她不恐惧死亡,只是想陪儿女们再过最后一个春节,才强撑到了今日。 而直到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她心中便想起自己的丈夫醇贤亲王奕譞,想起他生前最牵挂海军,临终前仍不忘叮嘱皇上要记得海军,思及此处,婉贞心中已是百般煎熬痛苦,于是在醇王府祠堂内醇贤亲王的灵位前静坐了两日,粒米未进,身体再也支撑不住了。 婉贞看见载潋扑倒在自己的身边,眼泪将被面都已经打湿了,便缓缓抬起手去抚了抚载潋的背,语气仍旧温柔地对载潋说道,“潋儿,别哭了,额娘能在你和皇上的陪伴下离开,你不知额娘心里头有多幸福。” 载潋此刻才抬起头去,她用双手紧紧握住额娘伸出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来回摩挲,载潋从没有任何一刻像此时一样悲痛,她深深明白,她要失去自己在世上最亲的人了。载潋感觉心口中泛起的疼痛几乎要将自己吞没,使她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载潋缓了许久,才断断续续说出一句话来,“可是额娘…女儿不想离开您,不想再也见不到您…” 婉贞鼓足了力气去替载潋擦泪,笑望着她道,“潋儿,别为额娘伤心,你要为额娘高兴。额娘这一生来,无时无刻…没有一天不忍受着…与亲生孩儿的分离之苦。如今终于都不必再忍受了…额娘要去见你阿玛了,我们会在天上陪着你,会一直陪着你。” 载潋回忆起自己记忆里的额娘,总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她活得并不快乐。她要忍受自己的丈夫纳妾,忍受自己唯一的亲生儿子与自己分离,忍受丈夫的妾室屡有所出… “潋儿,”婉贞用手拨了拨载潋的头发,又擦了擦她眼角的泪,轻声对她道,“潋儿,你是额娘后半生所有的快乐,所以额娘想让你快乐地活下去,额娘喜欢看你笑,不愿意看你哭。” 载潋望着额娘,听着她的声音已越来越虚弱,感觉心已被撕成了碎片,可她却一个劲地点头,为了额娘,她忍住不再流泪。载潋紧紧攥着额娘的手,她感觉到此时正跪在自己身边的皇上,也伸出手来为自己擦了擦眼角的泪。 “皇上…”载潋听见额娘在叫皇上,皇上便立时也伸出手去握住了额娘的手,因此时载潋正握着额娘的手,皇上的手掌便覆盖在了载潋的手背上,他开口应道,“儿子在,额娘请说。”载潋听得出皇上的声音也已沙哑哽咽了,载潋缓缓转头望向皇上,见他双眼红肿,便知道皇上刚刚也一定哭过了。 载潋本想忍住不再流泪,但却在听见皇上唤额娘为“额娘”的瞬间里突然泪如雨下,她知道额娘等这声呼唤已经等了一辈子,却只有在病危之际才能亲耳听到。 婉贞伸出另一只手来,仔细抚摸着皇上的脸颊,她自己的眼角也开始淌泪,嘴角却仍旧挂着笑意,“额娘真想再多看你几眼。” 载潋侧眸去看皇上,见他双肩颤抖,泪滴顺着皇上的鼻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来,无声的悲痛带给载潋的震撼更大,她无法想象皇上此刻的心情,前有北洋水师全军覆没的国事,后又有亲生母亲病危的家事。 婉贞此刻忽然从自己的枕头上取出一枚荷包来,上绣着龙凤呈祥的图样,婉贞将荷包交给载潋,对载潋道,“潋儿,替额娘拿出来。” 载潋抽出自己的双手来,微微有些颤抖地打开荷包,见里面装有两块剔透的白玉,载潋小心翼翼地将两块玉拿出来,见其中一块拴着石青柳黄色的朝天凳络子,而另一块则拴着一段松花桃红色的攒心梅花络子。 婉贞福晋将配有松花桃红色络子的玉佩交给载潋,另一块交到载湉手上,随后对他二人说,“这是额娘家里传下来的玉,额娘贴身戴了一辈子,现在…就交到你们手上了,你们是额娘最重要的人,是额娘生命的延续。” 载潋捧着手中的玉佩细看,见络子的做法便知是额娘亲手做的,她心里不禁悲恸,打络子所需时日长久,她忽然明白,原来额娘在很早前便自知时日无多了,已在为今日做打算,自己却毫无察觉。 载潋见玉佩眼熟,便想起额娘从前一直贴身佩戴的玉佩来,但额娘身上从来只戴一块玉,又从何而来的两块呢?婉贞似乎看穿了载潋的心思,不等她开口问,已拉起了他二人的手来道,“额娘私心为这对儿玉起了名字,额娘叫它‘双生’,因这两块玉原是由一块玉打磨而成,之所以送给你们,原是因为你们二人同生同根,将来也当同心一体…” 载潋万般珍视地紧握住额娘送给自己的玉,她能明白额娘的良苦用心,额娘是想以玉的含义来嘱托自己,将来一定要一心守护皇上;也以玉来请求皇上,求他将来能庇护自己,不要忘记了兄妹之情。 用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痕,轻声对额娘道,“额娘您放心,女儿将来一定寸步不离地守着皇上,有女儿在,绝不让皇上感到分毫的悲苦孤独。”婉贞福晋欣慰地不断点头,眼泪也从眼角边缓缓滑落,她转头又去望向载湉,载湉便也道,“额娘…您放心,儿子会尽全力爱护妹妹,将她放在心尖儿上疼爱,有儿子在,绝不令妹妹有分毫的危险,受分毫的欺辱。” 婉贞福晋听至此处,欣慰地缓缓合了合眼,她点了点头,嘴角渐渐扬起幸福的弧度,她用手覆盖住载潋与载湉二人的手,似乎已无遗憾,最后才缓缓道,“潋儿,去请哥哥们进来吧。” 载潋用力地点了点头,飞快地跑出暖阁去,见外头竟下起了雪水,三位兄长便一直都跪在泥泞里,她心中不禁暗暗心疼,忙上前去扶起了载沣,道,“哥哥快起来,额娘令你们进呢。” 载洵与载涛此刻才擦了擦眼角的泪,忙站起身来随着载潋进暖阁,此时载潋再看额娘,见她似乎已了却所有的心事,连支撑她最后的精力都已消失了。 载沣领着两位弟弟跪在额娘床前,重重磕头,哽咽道,“额娘,儿子们来了。”婉贞微微睁了眼,示意他们靠近些,载沣三人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后,婉贞福晋才拉着载沣的手道,“儿啊,原谅额娘偏心,这些年来待你们不及妹妹,原是因为你们是顶天立地的男儿,额娘将疼爱多分给了妹妹,别怪额娘。” 载沣此时也已经哭得满脸是泪,他伸出手去拉住了额娘的手,啜泣着道,“儿子不敢,儿子此生不敢忘,额娘对儿子的教导。” 婉贞福晋见载沣哭了不禁也跟着哭,她擦了擦载沣眼角的泪,攥紧了他的手道,“将来,弟弟妹妹…额娘就都托付在你身上,还有府门内的老老小小,额娘都要托付在你身上了…” 载沣连连点头,道,“是,额娘…儿子一定照顾好弟弟妹妹,照顾好我们的家。”婉贞福晋听到载沣如此说,知足地点了点头,忽又补充了一句,声音高过了方才,她道,“载沣…要记得皇上!…他是你嫡亲的兄长。”载沣听到此话,又重重为额娘磕头,道,“是,额娘,儿子铭记于心,此生不敢忘。” 载潋此时跪在一旁,跪在皇上的身边,听到额娘对三位兄长的嘱托,更是哭得梨花带雨。 载潋抬起头去,忽见王商从外头疾步跑进来,王商站在载沣等人身后,躬着身子对皇上道,“万岁爷,太后要到了。”载湉听罢,只是略点了点头,挥手示意王商出去后才领着载沣几人起来,走到王府外头去接太后的驾。 载潋随着兄长们跪在一片大雨的泥泞里,而皇上则站在王商撑的伞下。大雨从天而落,浇打在王府青灰色的屋檐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载潋跪在兄长们的身后悄悄抬起头,望着太后的仪仗从王府外逶迤而来,蔓延了王府外整整一条街。 太后从轿撵里下来时已哭得声嘶力竭,载潋从未见过如此失态的太后,心里竟也为太后而疼了片刻。太后是天下的至尊,坐拥天下,可在面对亲人的离世时,也如常人一样。 载沣方领着弟弟妹妹接驾问安,太后却在大雨中跺脚,将雨水溅得满身都是,弄脏了她华贵精细的衣裳,痛哭流涕地冲载沣怒吼道,“都给我起来!赶紧领我进去!” 载沣片刻也不敢耽误,赶紧领着太后往婉贞福晋的院里走,太后边走便边哭诉,“我苦命的妹妹啊!”声音嘶哑又凄厉,夹杂在大雨的震耳欲聋声中,更令闻者悲痛伤心。 载沣将太后领到后便退在暖阁门外,领着弟弟妹妹一齐跪倒在院里,皇上也跪在暖阁外屋檐下的台阶上。 太后进到暖阁里头时,见婉贞已气若游丝,不禁更悲从胸中来,她坐到妹妹的床边,攥紧了亲生妹妹的手,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将床榻打湿了大片。 婉贞感觉有人在牵自己的手,才缓缓清醒过来,她见来人是太后,挣扎着仍要起身行礼,却被太后拦下,太后哭得声音嘶哑,“还顾这些做什么!我是你的亲姐姐!” 婉贞抽动着嘴角笑了两声,缓缓道,“亲姐姐,奴才很多年没听您这样讲了。”婉贞望着坐在自己床边的太后,见她周身上下翠绕珠围,从头至脚都透着华贵的珠光宝气,她身上穿的珍珠披肩几乎耀得自己睁不开眼。 可她此时脑海里却只剩下儿时那个领着自己一起扎风筝的姐姐,那个入宫做文宗显皇帝妃嫔前,与自己抱头痛哭,不忍分别的亲姐姐。她对太后所有的怨、所有的恨仿佛都在此时此刻灰飞烟灭了,她看得出来,姐姐是真的伤心了。 “太后…”婉贞唤了太后一声,太后仍旧坐在原地擦泪,没有应答,她希望婉贞能唤自己一声姐姐,而婉贞却缓了片刻,又重新喊了一声,“太后。”太后才点了点头,道,“你说吧,我听着。” 婉贞倒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喘过气来,她攥紧了太后的手,双眼忽然睁得硕大,恳求道,“太后,奴才求您…将来庇护奴才的儿女,就此一个心愿,太后能答应奴才吗?”太后沉默了许久,她见婉贞久久不肯松手,才点了点头道,“你放心吧,我会待他们好。” 婉贞听罢此话,忽放声大哭起来,她紧紧攥着太后的手逐渐失去了力气,滑落在榻边,她听见远方有歌声,似乎在引她入梦,梦里有个孩子在前头跑,回头喊她额娘… 太后听到极为细微的声音从婉贞的嘴边流出,“婉贞谢过姐姐…”随后便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载潋跪在殿外,忽听到暖阁传来太后痛彻心扉的哭喊,响彻了整座王府。载潋怔忡在原地,不愿相信额娘已真的离开自己。 身后层层叠叠的管事与掌事姑姑们听到太后的哭声,忽一齐磕头,哭声四起,连绵不绝,众人哭喊着,“福晋!福晋!…”一时之间,哀恸之意蔓延至王府的每一处角落。 载潋看见跪在前头的皇上起身冲进了暖阁,兄长们也痛哭流涕地跟着冲进了暖阁,她心底的悲痛已令她迟钝木然,却也迫使着自己跟随兄长们一同进到暖阁里去。 载潋见太后站在额娘所躺的榻前哀声痛哭,皇上冲到额娘的榻前,连连喊了几声“额娘”后,便跪在榻前重重磕头,放声大哭。载潋却仍旧不敢相信,她迟钝地走到额娘榻前,见额娘安详地宛如睡着了一般,可无论她如何喊“额娘”,额娘都没有再睁开双眼。 载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缓缓意识到,额娘是真的离自己而去了。她重重磕了三头,失去母亲的切肤之痛几乎令她丧失其余所有感知,她失去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唯剩下爬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此刻载泽才从暖阁外头进来,他见载潋爬伏在地痛哭,忙上前跪在她身后,强压下心里的悲痛之情,将双手搭在载潋双肩上轻声劝慰道,“潋儿,快起来吧,不要让福晋放心不下。”载潋却根本没有理会。 太后哭得身上无力,退了几步,李莲英便忙跟上来为她搬了椅子坐下,王商与寇连材也都进到暖阁里头来,想要将跪在地上的载湉搀扶起来。 太后渐渐冷静下来,虽已不再痛哭流涕,却仍旧不住地抽泣,她挥手传来李莲英道,“快命人来为福晋奉安,布设灵位祠堂,按我的意思传内务府,追封醇贤亲王福晋为‘皇帝本生妣’。福晋生前德惠广济,慈爱布施,赏金银器物与翡翠锦缎等不计数随葬,妥善安葬于妙高峰醇贤亲王陵寝内,与醇贤亲王合葬。” 载湉此刻也渐渐止住了哭泣,他瘫坐在地,望着暖阁外来了内务府掌仪司的人与仵作,进来为福晋奉安。随后又看见载泽跪在载潋身后,正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载湉用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从地上缓缓站起身来,众人皆不知他要做什么,也不敢询问,唯见他走到了载潋面前,随后蹲在载潋身前,扶住载潋的双肩,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伸出手去替载潋擦去了脸上的泪,温柔对她道,“潋儿,别哭了。” 载潋抬起头来,见眼前的人是皇上,竟一头扑进皇上的怀抱,紧紧环抱住皇上的身体。载湉此刻也再也不顾及旁人的目光,展开双臂紧紧地将她回拥在自己的怀中,他才刚刚止住的泪此刻又不禁往下落,他缓缓合起了眼,在载潋耳边道,“潋儿,别怕。” 载潋却仍旧无法从悲伤之中脱身,她哭得已没了力气,只剩下呜呜咽咽的哭声,载湉听到载潋的哭声,感觉自己的心如被人挖走一般疼,他不由得将载潋抱得更紧些,贴在她的耳边低声道,“潋儿,别怕,从今后朕就是你的依靠,有朕在,你只管放心依靠着朕便是,什么也不用怕。” ※※※※※※※※※※※※※※※※※※※※ 写这一章太难过了真的...尤其对于一个刚刚失去了亲人的人来说... 我要好好平复一下心情了,每次更新都是件很辛苦的事,一旦“入戏”我就会很难过。而每一次只有先让自己“入戏”,我才能写得出来。 我好心疼她和他,在国仇家难面前又要面对丧母之痛。我不想这样残忍,可在历史上,这两件事于他而言,就是紧凑地接踵而至的。 我只希望她能做他的陪伴,不离不弃,就是我寄托在故事里最大的愿望... 写到第六十八章了,我终于要开始写戊戌了,正戏要开场了。虽然知道真正的大风大浪都在后头,但我也更加期待能陪他们走下去,一直走到最后。 如果你也从头看到这里,我要说声谢谢。谢谢你,也陪他们走下去。 构陷 婉贞福晋薨逝当日,太后破格准许载湉留在醇王府内为生身母亲守孝一夜,并钦定于三日后,由载沣与弟妹们扶婉贞福晋灵柩前往京西妙高峰,妥善与醇贤亲王合葬。载湉则决定为额娘辍朝十一日,以示哀痛。 外头的大雨未停,太后哭得气力虚弱,载沣便请太后往王府内的宝翰堂内暂歇,待载潋与载洵、载涛改换了孝服,三人虽都哭得双眼红肿,却也顾不得旁事,唯有连忙到宝翰堂内去问太后安。 载潋跟在兄长身后,冒着大雨一路到宝翰堂来,见崔玉贵、王商、寇连材与众多宫里的谙达都在外伺候着,便知道太后和皇上此时都在里头,她努力深吸了一口气,想使自己平静下来,她将手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擦了擦脸上的泪水和雨水后,才低下了头,加紧了步子,冒着雨随两位兄长进到宝翰堂内。 宝翰堂是王府内正殿大书房,载潋儿时曾随兄长们在此读书习字,只是自他们长大后,此处一直无人居住,只保留王府存书,所以暖阁内略显凋敝冷清。 载潋见殿内只有李莲英一人贴身伺候着太后,太后斜倚在宝翰堂内殿的卧榻上,用手支撑着自己的额头,皇上则端坐在卧榻另一侧,两人中间有一张紫檀木桌,桌上放着两杯茶。 载沣躬身站在太后与皇上的对侧,满面急色,不时便问太后圣躬安否。载潋随着兄长进到内暖阁后,便跪倒先行请安,随后载沣才又问太后道,“太后圣躬不豫,需请医否?”太后却连眼也未睁,只轻轻挥了挥手道,“不用了,你们都坐。” 载潋见太后脸色苍白,听她声音微弱,心中也不禁不安起来,她才落座在太后与皇上对侧,却又听太后开口道,“醇贤亲王福晋生前劳苦功高,是皇帝的生母,如今薨逝,醇邸应以最珍贵的宝物随葬,不然就对不起她一生辛劳…载沣!我的意思不必我再多说了吧!” 载沣被问得一愣,却很快站起身来跪倒道,“是,奴才…奴才遵太后懿旨…只是,只是…”载沣尚没有说完,太后却突然拍案震怒道,“只是什么?!你吞吞吐吐有何为难,难道福晋才走你就要苛待她身后之事?!载沣,她虽不是你亲生母亲,却是你嫡母,对你有养育之恩!” 载潋见太后动怒了,与载洵和载涛也都忙跪到,载沣一个劲在太后面前磕头,道,“太后,奴才绝无此意!福晋生前抚育奴才与弟妹们长大,奴才心中与福晋最为亲近,更是一直视福晋如亲生母亲一般,福晋过世,奴才心中悲痛不已……实在不敢也不忍苛责福晋身后之事啊!只是醇邸向来崇尚节俭,自阿玛在世时便是如此,一向没有收藏奇珍异宝的习惯…纵使奴才拿出府内所谓最珍贵的宝物来,也不知能否满足太后的要求!奴才只求太后体谅!” 太后听罢后仍不能止住火气,却也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心里的火气便一股脑全都变为了悲痛,太后拍着手边的桌案与卧榻,连劝也劝不住地失声痛哭道,“我可怜的妹妹啊!…你这家里竟没件像样的宝贝予你,除去出了个宝贝皇帝,这儿还有什么呢!我苦命的妹妹…” 太后的话令载潋心头一颤,她知道太后是对醇邸不满,可载潋竟也能与太后感同身受几分,甚至能理解太后是因过度悲痛才变得无理取闹。太后哭得是那样悲切,此时的她再不是至高无上不可侵犯的皇太后,只是一个失去了至亲的凡人。 载湉看自己的弟弟为难,强压下心头的阵阵悲痛,起身替弟弟说话道,“亲爸爸,福晋生前崇尚节俭,看重儿女孝心与家人团圆,不贪恋身外之物,儿臣明白亲爸爸心意,只是儿臣希望能顺从福晋生前心愿为福晋主持身后之事,还望亲爸爸能够理解,也请亲爸爸珍重圣躬,节哀顺变。” 太后缓缓止住了哭泣,却仍然哽咽,她示意皇上坐,载湉才坐回到她身侧,太后此刻才微微睁开了双眼,载潋却发觉太后的双眼已经肿得难以睁开了。 太后深吸了几口气后厉声道,“皇上说得明白,福晋看重儿女孝心,所以载沣你记着,就算你手里拿不出宝贝来给福晋,也必须要体面妥善地为福晋奉安,若有半分差错,我这双眼就在宫里头盯着你,绝对头一个不放过!” 载沣听罢后唯有诚惶诚恐地连连叩头,道,“奴才必当妥善为大额娘奉安,绝不敢有半分纰漏,还请太后宽心。” 雨势渐小后,太后才自醇王府起驾回宫,众人恭送太后离去后,载沣兄弟三人才去伺候皇上更换孝服,而载潋则转身回了停放着额娘灵柩的大殿里去。 载潋才踏进大殿内半步,已见其间人头攒动,有许多她不认得的命妇格格们都到府上来吊唁额娘,眼下兄长们皆不在,纵使载潋心底仍悲痛难遏,可她作为婉贞福晋名义上的膝下独女,便强压下悲痛,一一去见过来客,规规矩矩地行礼,礼貌道谢。 醇贤亲王两位侧福晋刘佳氏与李佳氏也都出现在灵堂内,各自由侍女搀扶着,在殿内向前来吊唁的命妇见礼。刘佳氏脸上也挂着泪,而她却不是在哭福晋,她是在哭自己,她哭自己熬过了大半生,终于等来了这一天,终于可以在府里当家作主,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去亲近自己的亲生儿子。 刘佳氏见载潋也在殿内,便觉得心里头堵得厉害,因为她想起载沣前段时日曾对自己说过的话——载沣让她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让“妹妹”听见了,以免惹“妹妹”难过。 刘佳氏想至此处便更恨载潋,她想如今王爷和福晋都去了,府里头唯独载潋不是自己的亲人,她不仅多余,还牢牢占据着自己几个儿子的心,阻碍自己与儿子们亲近。更何况这个载潋根本不是醇贤亲王的真正骨血,可几个儿子却无怨无悔地视她为“亲生妹妹”,对她这位生母,却是冷眼旁观。 刘佳氏恨不得让载潋即刻就随福晋一同去了,可她知道载潋尚年轻,远不到大限之日,若想让她不再成为自己与亲生儿子之间的阻碍,她唯有想别的方法。 刘佳氏心里细细思索着,忽然心生一计,因为她在殿内看见了贝勒奕谟的福晋林佳氏,她以手背擦了擦脸上的泪,嘴角扯出一抹不易令人察觉的弧度来。她想此计若能成,便能根除载潋,就算不能,也能让载沣深深误解载潋,再不与她亲近。 刘佳氏缓缓踱着步子,靠近到林佳氏的身边,福身见了礼,搭讪道,“多谢福晋前来吊唁的心意,我在此替载沣谢过福晋了。”林佳氏是贝勒奕谟的嫡福晋,而她的夫君奕谟,正是载潋的亲生父亲——在载潋出生后的六个月内都从未看望过她的亲生父亲,连名字也不曾给她取过的亲生父亲。 而林佳氏贪慕虚荣,当年听闻太后要以醇亲王的幼子载涛与府上庶出的无名女儿作交换时,她满心满愿打的都是将来该如何凭借醇亲王的儿子、当今皇上的亲兄弟平步青云、攀结权贵的如意算盘。可她的如意算盘还没打成,奕谟的身体便支撑不住了,当年载涛回府时,正值奕谟病重,府内琐事众多,她一时间内招架不住,便恳求皇太后应允将醇贤亲王的儿子送还醇王府。 后来奕谟虽然逢凶化吉,可一直是多病缠身,总有旧疾复发,奕谟膝下无子,嫡出的儿子与两个女儿都在十岁前夭折,世人都说是奕谟的儿女们替他挡了多年前的病重之灾。如今奕谟只剩下载潋一个亲生女儿,他晚景凄凉,所以一直期盼能与载潋相认,可奕谟心中一直觉得亏欠载潋,便也不敢贸然打扰载潋。 林佳氏见前来同自己说话的是醇亲王载沣的生母刘佳氏,忙也福身回了礼道,“侧福晋多礼了,醇贤亲王福晋生前惠恩广济,御下仁慈,我感念福晋生前恩德前来吊唁,侧福晋与醇王爷不必言谢。” 刘佳氏淡淡一笑,搭了林佳氏的手道,“敢问福晋,贝勒爷一直安否?”林佳氏听罢后长叹了一声,满面添了愁色,连连摇头道,“贝勒爷久病虚弱,又经丧子与丧女之痛,若非为吊唁醇贤亲王福晋而来,我自是半步也不敢离开贝勒爷的。” 刘佳氏听闻此讯后,觉得正中自己心意,便缓缓引导着林佳氏道,“福晋,从前太后将载涛过继到贵府,后因贝勒爷身体久病,便将载涛归还醇邸,可贝勒爷的亲生女儿…还一直在我醇邸上啊,贝勒爷久病,岂能膝下无人呢?” 林佳氏听至此处,仿佛被戳痛了心事,她忙拉下了刘佳氏的手,压低了声音道,“侧福晋的心意我懂,只是…这三格格该早忘了自个儿的出身吧,我在外时常听闻醇贤亲王与福晋厚待于她,就连皇上也对她恩宠不断,贝勒爷当年冷落这个庶出的女儿,如今我们又怎敢高攀皇上的妹妹呢?” 刘佳氏听罢后忙轻轻拍了拍林佳氏的手背,蹙起眉来道,“福晋怎得如此想,就算是皇上和太后,心里也都如明镜儿一般,明白载潋是贝勒爷的女儿,当年只是碍于醇贤亲王与福晋疼爱她的缘故,才一直没人提起让她回府的事,可如今王爷和福晋都已不在了,贝勒爷向太后讨回自己的亲生女儿又有何不妥呢,就算皇上不答应让载潋回到贝勒爷府上,也总该答应让她去探望贝勒爷罢!” 林佳氏听罢后,觉得刘佳氏所说有理,她细细思考,心想若载潋能与奕谟重新建立联系,将来一定能为奕谟带来恩宠与眷顾,毕竟载潋如今已是皇上的“妹妹”了,是醇亲王的“妹妹”,是醇贤亲王福晋膝下独女,便也是皇太后的外甥女儿,是皇后的表妹。 林佳氏想至此处便横了心点了点头,道,“多谢侧福晋提点,只是不知…我该如何向三格格提起呢?我只怕她并不认得我,也不会愿意见我。” 刘佳氏见林佳氏踌躇犹豫的模样不禁发笑,领着她的手略向前走了两步,靠近了载潋此时所站的位置,刘佳氏用手指了指身穿着一身孝服正站在远处的载潋,悄声道,“福晋,那便是三格格,她今日在此谢过来客,不会不愿意见你的,她虽被娇惯坏了,只是这面子上的功夫不会不乐意做,你若请她去看望贝勒爷,她也绝对找不到理由拒绝,今日众多命妇亲贵在此,她若敢拒绝,便是不顾生父死活的恶名。” 林佳氏想,若载潋真能回府上去探望奕谟,奕谟心中一旦宽慰,多年来的病或许便能好转许多,想至此处,她便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步一步向载潋走去,站在载潋背后定定喊了声,“三格格!” 载潋听见有人叫自己,便立时回过头来去看,见站在身后的人也是朝廷命妇模样,便知定是来吊唁额娘的客,于是忙转身疾走了两步,别过手去福了身道,“潋儿给您请安了,不知晚辈该如何称呼您?” 刘佳氏站在远处默默瞧着,听见载潋正发问,忙加紧了几步走过去假意笑道,“潋儿啊,这位是奕谟贝勒的福晋。”载潋根本想不起奕谟究竟是谁,只是忙又福身行了礼问安道,“潋儿见过福晋,请福晋安了。此番还需感激福晋心意,前来府上吊唁额娘。” 林佳氏为了感动载潋的心,竟突然拉着载潋的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悲痛欲绝般道,“三格格节哀顺变,福晋生前恩惠广济,我等感念在心,闻知福晋仙逝噩耗,实难遏制胸中悲痛!前来吊唁福晋是由心而发,三格格何苦言谢。” 载潋看着眼前人哭得伤心欲绝,不禁被惹得又落起泪来,她脚下略有些发软,不禁退了两步,后头却有人将她稳稳扶住了,她回头才见是阿瑟与静心。 “晚辈唯望福晋能爱重身体,节哀顺变…”载潋哽咽着安抚林佳氏的情绪,林佳氏却更将载潋的手攥紧了,字字动情道,“三格格…您当真不记得我了吗?” 载潋完全不明所以地望着眼前的人,见她握着自己的手痛哭流涕,还说出一句自己完全不明白的话来,不禁求助地望向站在她身侧的刘佳氏,刘佳氏看自己的机会来了,忙上前来抹泪道,“潋儿,你怎么能忘了林佳福晋呢…福晋可是你的嫡母!她是奕谟贝勒的妻子啊,贝勒爷可是你的生身之父!生身之恩岂能忘怀!” 载潋听罢此话只感觉五雷轰顶,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自己会在今日面对自己的“嫡母”,更没想到此生还会与他们攀扯上联系。 载潋离开奕谟府上的时候还不满六个月,她原是先天不足的孩子,出生后便没了亲生额娘,奕谟当年对载潋更是百般冷落与忽视,甚至连名字都不曾为她取过,载潋的命是在李妈妈的守护下才留下来的。 不必说载潋离开贝勒府时只有六个月,她根本不记得奕谟府上的任何,就算她能回忆起半分模糊的碎影来,也绝无半分恩情可言。 可载潋却对自己当年的真实处境并不了解,因为醇贤亲王奕譞和婉贞福晋用最多的爱意给了她快乐幸福的童年,她此刻不知道该要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状况,哥哥们此时又都不在身边,父母都已远去,她只剩自己一人了。 “福晋…我…原谅晚辈的确不记得福晋了,是晚辈失礼。”载潋不知该如何作答,便只低下头去挤出一句话来,硬生生地又为林佳氏福了身。 林佳氏忙扶载潋起来,仍旧不给载潋喘息的机会,拍着自己的胸口,望着载潋继续声泪俱下地哭道,“三格格慈悲心肠,定能与我感同身受!如今醇贤亲王与福晋双双西辞,格格心中必能感念为人父母之不易,当年若非太后懿旨,格格便应在我府上长大,承欢于我与贝勒爷膝下。可如今贝勒爷久病,世上仅剩下格格一脉亲生骨血,却只能忍受着分离之苦,无法相认,还要忍受缠身的旧疾折磨…三格格,醇贤亲王福晋生前与皇上的分离之苦格格看在眼里,您宅心仁厚,如何忍心再看着惨剧发生呢…贝勒爷日日盼望能与格格重逢,格格…我恳求您随我一同回府吧。” 载潋感觉眼前的林佳氏正用一根无形的绳索紧紧勒住了自己的脖子,令她无法喘息,无法接受却也无法拒绝。在载潋心里,她只有奕譞一位父亲,只有婉贞一位母亲,今日是母亲大丧之日,自己如何能有多余的气力在万般悲痛之中面对林佳氏的咄咄逼人。 可林佳氏提起了额娘与皇上多年来的分离之苦,她每每想起都会无比心痛的事情,她知道额娘直到临终前都牵挂皇上,额娘对皇上的惦念与爱意是深入骨髓且无法剔除的。她不知道,林佳氏所说的那位突然出现的“亲生父亲”是否也如自己的额娘一样,是真的对自己万般惦念。若真如此,她想起额娘一生来的盼望,又如何拒绝林佳氏的请求呢? 载潋感觉已被人逼入了死角,进退不得,挣扎不得,林佳氏最后竟哭得跪倒在自己面前,虚弱哽咽地哭诉,“贝勒爷多年来苦苦盼望能与三格格相认,三格格为人子女,能体谅父母苦心,岂能不体谅自己生身之父的心呢!” 此时阿瑟忽从载潋身后站出来喝道,“这位主子,您且站起来再说话罢!我们格格消受不起!格格今日历经丧母之痛,您要格格随您回您府上到底是何居心?您若真是格格嫡母,又岂能不体谅女儿的心呢?婉贞福晋才是格格的额娘,连我都明白的道理,您却不懂吗!” 林佳氏被说得楞在原地,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刘佳氏见状,生怕自己的如意算盘被人毁了,便忙站上来呵斥阿瑟道,“不懂规矩的奴才!主子们说话,也有你说话的份儿吗!赶明儿我就赶了你出府去!看你还用哪张嘴放肆!” 此时载潋的脑海里已乱极了,她听到刘佳氏骂阿瑟是“奴才”,心里的悲愤全往上涌,却也知道不能在今日与姨娘发生冲突,不然如何令额娘瞑目,又该让几位哥哥如何从中自处呢,毕竟刘佳氏是兄长们的亲生额娘,便拼尽全力将怒气都往自己肚里吞咽。 载潋尚没说话,静心已忍不住了火气,冲上前去便斥责刘佳氏道,“侧福晋,奴才是从前婉贞福晋房里的老人,有几句话必要和您说说清楚!阿瑟姑娘可是府上的贵客,是北洋右翼总兵刘步蟾大人的女儿,皇上都亲下谕旨,对刘步蟾大人家眷从优赐恤,阿瑟姑娘可不是什么下贱的粗使奴才!福晋生前亲口说了要留姑娘在府里,您又有什么资格敢姑娘走?更何况姑娘是我们格格的客,岂是侧福晋能说赶走就赶走的?容奴才说句不中听的,今日福晋大丧,尸骨未寒,上至皇太后与皇上,下至奴才们,尚都悲痛难遏,侧福晋这就安分不住了么?就要拿出当家主子的气势来插手您不该管的事情了吗!” 静心一番话毕,林佳氏与刘佳氏虽都不再说话,可围过来旁观的人却越来越多,殿内众人都是来醇邸上吊唁婉贞福晋的,可却目睹了醇邸自己人之间的冲突,令载潋极为无地自容。 载潋知道载沣命自己先过来是招待客人们的,而不是让客人们来旁观笑话的,便忙拦住静心道,“姑姑您别再说了!您心里难受我都明白…”静心却打断载潋道,“格格!福晋才走,奴才不能看着您受这等人欺负!” 载潋含着泪连连点头,她牵住了静心的手,连连道,“姑姑您的心潋儿从来都懂,只是额娘大丧之日,我不忍令她见如此情状…”静心心疼地看着眼前的载潋,眼圈已红了,载潋令阿瑟领着静心的手,忍痛嘱咐阿瑟道,“阿瑟,你扶姑姑回房里去休息,不必管我了。” 静心仍不想走,阿瑟也拉不动她,她回着头喊了几声载潋,心里头还有火气和不甘,载潋知道刘佳氏正想抓静心的把柄,为了护她,载潋唯有横了心道,“今日我不唤姑姑,姑姑都不用来了!” 静心退后,殿里便真正只剩载潋一人了,其余的人各怀心事,没有人真正是她的亲人。载潋逼迫着自己去独当一面,因为如今阿玛与额娘都已不在了。 林佳氏见载潋身后两个人都走了,也不顾旁人笑话,继续又哭道,“格格,您如何能误解我与贝勒爷一片苦心呢,您是贝勒爷唯一血脉,我们如何会害你!” 刘佳氏也满腹火气地对载潋道,“潋儿,你不要忘了,究竟是谁带你来这世上!就算福晋尚在世,也绝不可能教你不认亲生阿玛!”载潋听到人群中议论纷纷,有人说她进了醇王府便想弃绝亲生阿玛,唯恐自己的亲生阿玛拖累自己的富贵前程。又听到有人小声议论,说她冷血无情。 载潋实在不忍心让额娘躺在棺中见此乱象,便忍着心中极度的悲痛,面向着林佳氏道,“福晋,我随您回去看贝勒爷,您不要再哭了。” 林佳氏一听此话,立时破涕为笑,连连道,“那好那好,格格您若是去了,贝勒爷肯定高兴坏了!病或许就能好了!”载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身便走,额娘才去,她就要回“自己家”去看望亲生父亲,载潋想至此处,胸口隐隐作痛,跪在额娘棺前用力磕头,向额娘诉说自己的无可奈何与亏欠之意。 刘佳氏等载潋磕过了头,便上前来劝载潋道,“潋儿,择日不如撞日,你这就随林佳福晋回去瞧瞧贝勒爷吧,贝勒爷久病,你若迟迟不去,可不要酿成遗憾啊!”林佳氏也上前来附和道,“是啊三格格,我们去去就回,不会耽误太多功夫的,贝勒爷见了你就会高兴的!等会儿皇上前来上香,我们女眷也要在外头候着,倒不如借这个空儿回去瞧瞧贝勒爷!” 载潋知道自己是被逼入绝境了,进退不得,若不是额娘尸骨未寒,她真的想好好质问刘佳氏居心何在,可现在额娘尚未入土为安,她于心何忍,让额娘看着自己与阿玛的侧福晋起争执。 载潋跪在原地,背对着刘佳氏冷冷问道,“姨娘会招待好来客的吧?”刘佳氏尽力答是,唯是想让载潋在载沣等人来之前快些离开,不然载沣一定来拦她的。 “我希望姨娘说到做到,若待客不周,便不是我载潋不容姨娘,就是五哥,也绝不会原谅姨娘的过失,姨娘可要思虑清楚了。”载潋冷冷扔下这句话后便起身,随着林佳氏往外走,刘佳氏望着载潋的背影,愣愣地消化载潋丢下的这句威胁,她怕极了载沣会更和自己生分,于是忙去四处尽力周到地招待府上的来客。 载涛见皇上更换孝服久久未好,心里头担心载潋,便去告知了载沣,自己一个人往灵堂大殿内跑,却没在殿内见着载潋,他心里头不禁着急,在人群中看见了刘佳氏便冲上前来问,“额娘,儿子问您,您看见妹妹了么,妹妹去哪儿了?” 刘佳氏见载涛终于来问了,自己的计划就差这最后一步,于是便做出哀痛之状来对载涛道,“儿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念你那妹妹?额娘算是看清了她的心,福晋数十年如一日地疼爱她呵护她,将她视为亲生女儿一般宠着,可她…却因见了奕谟贝勒的福晋,就跟着福晋回她自己家了,可见她哪里有分毫孝敬福晋的心啊,哪里将我们视作了亲人呢!额娘都替福晋伤心啊…” 载涛心中一阵悲恸震惊,不敢相信载潋竟然会跟着林佳氏回到奕谟府上去,载涛从小与载潋互换家庭,他小时候在奕谟府上长大,他知道载潋从未与奕谟有过交集,他回府后与载潋朝夕相处,他知道载潋是什么样的心性,载潋怎么会在额娘大丧之日弃醇邸而去,回她从未有过印象的“家”呢?! 刘佳氏哭得气力虚弱,她扶住了载涛的手道,“儿啊,额娘一早便与你说过,没有血亲的,终究是没有血亲的,她心里头不会和咱们亲的,她不是醇邸上的人。” “额娘!”载涛回过神后忽怒吼了一声,她蹙着眉紧紧盯着刘佳氏的眉眼,质问道,“额娘,妹妹是什么样的心性儿子明白,儿子愿意相信她。您告诉儿子,刚刚到底是什么样的状况,妹妹为什么会离开?皇上等会儿就要过来了!” 刘佳氏知道载涛聪明,唯恐自己说多了就会露馅儿,索性不开口,只顾着呜呜咽咽地哭,她心想婉贞福晋大丧之日,哭一哭总是没错的。 ====== 载潋随着林佳氏与贝勒府几个小厮上了马车,一路往贝勒府去,她的心已疼痛得麻木,可她却想不出别的方法来,她唯希望自己今日的委曲求全能换来额娘的入土为安,这些人就不要再在额娘棺前大吵大闹。 马车停稳后,载潋才跟着林佳氏下来,林佳氏领着载潋往里头进,一路赔笑道,“三格格,您将来可要在太后和皇上跟前儿多提提贝勒爷啊,贝勒爷是忠心耿耿的心性儿,只因为这些年来身体不好,才不能在皇上和太后跟前儿尽孝,您可不能让太后和皇上忘了他啊。” 载潋一言不发,只默默跟着林佳氏往里去,贝勒府内建筑同样精致,亭台楼阁并不缺少一样,可府内却寥寥无人,只有些许小厮和丫头们进进出出,福晋回来却都没半个儿女出来迎接。载潋此时才能深刻体会到奕谟与林佳氏膝下无后的悲哀。 载潋随着林佳氏进了两道门,才到一间殿前停下脚步,她抬头见匾额上写“寿安轩”三字,等着里头的小厮忙不迭地出来回话道,“福晋!您快领着三格格进去吧,贝勒爷听说三格格来了,都高兴坏了!” 林佳氏语气欣喜地“诶”了一声,忙领着载潋往里进,而载潋心里却已满是复杂犹豫的情绪,她深知里头的人才是自己亲生的阿玛,可那个人曾经狠心到连名字都不曾为自己取过,她也在李妈妈口中听到过零星碎片,她知道当年还年轻的奕谟,对自己并不好。 载潋的脚步逐渐变得沉重,她看见一个面色苍白、虚弱无力的男人由小厮们扶着靠在榻边,目光里全是泪水,怔怔地望着自己走来的方向。 林佳氏此时已是满面落泪,她退到了一侧,闪过身子来用绢子擦了擦泪,示意载潋继续向前走,道,“潋儿,这是你阿玛啊!”载潋从未有过如此复杂挣扎的情绪,她深知此人是自己血浓于水的亲生父亲,却无法再开口喊他一声“阿玛”,她将此视作对自己阿玛的背叛。可载潋看到他靠在床榻上满面病容,却还是忍不住地难过了。 载潋站在榻前与奕谟对视了许久,直到奕谟已哭得满面都是泪,她才忍着眼里的泪向奕谟福了福身,道,“贝勒爷安心养病,我如今一切都好。” 奕谟伸出手去想要拉载潋的手,载潋却并不去握他的手,只是默默坐到离他更近些的地方去,抬起头望着他的脸,道,“贝勒爷保重身体,日后若需要我…便对我讲,载潋虽无能,可至少还是行动自由之人,能为贝勒爷做的,一定都尽力做到。” 奕谟生平第一次亲耳听到自己的亲生女儿讲自己的名字,那个别人的为她取的名字,一时间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 “载潋…”奕谟低着头连连落泪,他伸出手去再一次想抓住载潋的手,他此时已悔恨极了,为何当年对自己的这个女儿不闻不问,任由她自生自灭,被过继到别人府上也从未关心过问,直到自己其他嫡出子女都已夭折才想起她来,令载潋如今和自己已生疏至此。 可这一次载潋却没有躲闪,由奕谟将自己的手握紧了。片刻后载潋忽想起自己阿玛临终前抓着自己的手紧紧不放的场景,想起阿玛临终前对自己说不要哭的场景,她瞬时觉得如被雷击,她抽回自己的手来,连连退了几步,道,“贝勒爷,我随福晋今日前来是为了嘱咐您安心养病,我额娘今日大丧,我不能离开府上太久,贝勒爷珍重身体,载潋先行告退了,改日再来看您。” 载潋感觉自己好累,像是被人扼住喉咙无法呼吸,她一直关怀别人的处境,却令自己陷入了困境。她关心皇上,关心自己的阿玛与额娘,关心自己的兄长们,往往让自己陷入两难。 ====== 载潋回到醇王府时皇上已为额娘上过了香,天色渐晚,皇上已回了九思堂暂歇,而原先在府内的诸多命妇格格们也都打道回府了,府里只剩下往日的小厮与丫头们。 载潋失魂落魄地走进额娘的灵堂,并未看见自己的兄长们。她跪在额娘棺前,望着额娘棺前的灵位牌,忽然失声痛哭,见过奕谟后她的心情极为复杂,她好希望额娘此刻能出现在自己眼前,听她诉说烦恼,为她排忧解难。除此以外,载潋更对额娘充满了愧疚之意,她此刻无比责怪自己,为何会在额娘大丧之日就贸然离开,跟着林佳氏回到奕谟府上去看奕谟。可她已然这么做了,后悔也没有办法了。 往日里自己回府来,自己的兄长们一定会来迎接自己,可今日她谁也没有看见,她想兄长们是不是已经开始怨恨自己了呢。 载潋正在灵堂内跪着,忽然感觉身后有人为自己披了件衣裳,回头才发觉是静心、瑛隐与阿瑟三人,见到她们,她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来片刻。 静心蹲下身去替载潋擦了擦泪,道,“格格,客人们才走,皇上和王爷刚回去歇着,等会儿还要过来为福晋守灵,您去和王爷请声安吧,他找了您一下午了。” 载潋听罢此话忙提起衣摆来就向载沣住的思谦堂跑,跑到思谦堂外时才见张文忠与妙婵候在外头,气息尚未喘匀,便对张文忠道,“师傅,劳您进去和五哥说一声儿,说我回来了,向他来请安,叫他别担心了!” 张文忠满面为难,他知道此刻刘佳氏还在里头,也想起来傍晚时刘佳氏对载沣声泪俱下说出的那番话——刘佳氏说载潋不仅在婉贞福晋大丧之日执意离开,更是回了自己生身父亲的家,可见她心里已迫不及待脱离醇王府,心里深处从未将自己的阿玛额娘还有兄长视为亲人。 张文忠非常了解载沣,他知道载沣已经半信了刘佳氏的话,此刻一定不会见载潋的,可他也不忍心伤了载潋的心,便委婉道,“格格,您先回去歇会儿吧,等会儿为福晋守灵,王爷自会去的,等您见着了王爷,有什么话再说不迟。” 可载潋却偏要张文忠进去通传,她本就疑心哥哥们已开始怨恨自己了,才会对自己避而不见,她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张文忠无法,只得推了门进去,见载沣在书案后合目静坐,刘佳氏则坐在一旁饮茶,张文忠压低了声音道,“王爷,格格回来了,在外头跟您请安,您可要见吗?” 载沣一听此话忙站起身来,一直悬着不安的心才放下,可他片刻后就又犹豫了,他仍在气头上,他既伤心又愤怒,为她在额娘大丧之日的执意离开而伤心,为她对父母兄长的不知感恩而愤怒。 载沣本恨不能立时冲到载潋跟前去,可在思虑了片刻后却又坐下身去,重新合起了眼,淡淡对张文忠道,“叫她回去歇着吧,不必请安了。” 张文忠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合了门重新出去,对载潋苦笑道,“格格,您回去吧,王爷…累了,正歇息呢。”载潋心中如有巨石坠落,她知道载沣多疑的心性,此番是当真误解自己了,竟连见面的机会也不给。 载潋略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她走前回望思谦堂,回想起儿时与自己无忧无虑,无拘无束地在一起嬉笑怒骂的兄长,如今也都不再了。 静心扶着载潋一路往回走,载潋却道,“姑姑,我不回去歇着了,陪我回额娘身边去吧,我再陪陪她。” 静心点了点头,一言不发,只剩不离不弃地陪伴着载潋。载潋回到灵堂内,继续跪在额娘棺前,等待着时辰到了,皇上和兄长们回来。 她默默地跪在灵堂内,感觉身边的风好冷,而且越刮越大了。她刚想起身去关窗,忽感觉有人来到自己身后,将自己抱进了怀中,她猛地一愣,她知道这股气息是谁身上才有的,却又在短时间内不敢相信。 载潋反应了片刻,便飞快地回过头去去看,见皇上正站在自己身后,弯下腰来将自己抱进了怀里。载潋忙站起身来面对着皇上,却不知要说什么才好,她痛恨自己无能,见到皇上后竟只剩下落泪,载湉看着载潋落泪,心也如被撕碎一般痛,他用力地将载潋抱得更紧,生怕她冷她害怕。 “皇上…”载潋断断续续地说着,“皇上是不是也误解奴才了,以为奴才是背弃亲人之辈,不顾额娘大丧,往奕谟贝勒府上去探望…”载湉却不断摩挲着载潋的背,安慰她的情绪,他随后捧起载潋的脸来,替她擦去脸上的泪,含着泪笑道,“怎么会呢,当时我不在,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能听别人的一面之词而不信你呢?快别哭了。” 可载潋却在听到皇上的话后感动得哭得更凶,她更不敢相信皇上在自己面前一直自称“我”,仿佛此刻他们二人之间再也没有巨大的鸿沟。 载湉见载潋哭得更凶,忙又去抚她的背,道,“潋儿,快别哭了,不然我可生气了!”载潋此刻才渐渐止住哭泣,却仍旧心情低落,她抬头望了望皇上,道,“皇上,您信任奴才,可哥哥们…他们一定是怨死奴才了,才会连面也不肯见…” 载湉听到载潋如此说,忙哄她道,“他们敢!他们敢欺负你,我就给你出气去,他们三人想翻天不成?谁也别想欺负你。”载潋听到皇上如此说,不禁破涕为笑,她靠在载湉的怀里,偷偷用手去碰了碰载湉的鼻尖,顽皮地小声笑道,“湉哥儿对我真好。” 载湉用手将载潋的头埋进自己的胸口,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沉重起来,却依然字字句句恳切道,“如果可以,我也只想对你一个人好。” ====== 此时载涛听闻载潋回来了,急忙往载沣的房中跑,想要告诉他载潋回来了。可张文忠却在外头拦他,说载沣正闭目养神,请他先回去歇着。 载涛满心的火气,根本不顾这一套,推开张文忠便往里闯,进去后见刘佳氏也在,不禁更气不打一处来,怒吼着质问自己额娘道,“好啊额娘,您倒是和儿子说说,您都和五哥说了什么?您又到底都做了什么,为什么儿子从在场的客人口中听闻,是您和林佳氏大吵大闹不休,逼迫妹妹回贝勒府的呢?!” 刘佳氏一听此话,心里瞬时慌了,却仍旧故作镇定道,“载涛,你胡说什么呢?载潋执意要跟着林佳福晋回去的,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载沣听罢载涛的话才恍然大悟,他本一直觉得今日之事蹊跷奇怪,载潋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他本一直知道自己额娘对大额娘还有载潋心有怨恨,却不相信额娘能为陷害载潋而欺骗自己。 载沣此时也站起身来,转头看着刘佳氏道,“额娘,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您到底和妹妹都说了什么,您不能害儿子白白和妹妹心生嫌隙啊!” 载洵此时也从外头匆匆赶来,他听见载涛和载沣的对话,才敢在载沣和自己额娘面前说几句心里话,“是啊五哥,你怎么能疑心自己妹妹,今日我听说后,本就一直不相信妹妹会是忘恩负义之人,倒是你今日对妹妹半信半疑的,我才半句话也不敢说,若不是七弟,你还要误会妹妹到什么时候呢,保不准是妹妹受不了林佳氏软磨硬泡,不愿意见她在大额娘灵前哭闹才委屈自己答应的!我问了几位客,都说妹妹是被林佳氏逼迫着去的,你倒还误解她,要她怎么好受,额娘又才去……” 刘佳氏此刻见自己的两个儿子都站出来质疑自己,再也伪装不下去,于是转身去面对着墙,载潋看看自己的额娘,又看看自己两个弟弟,此时心里已是万般的悔恨交加,怎能听信一面之词就去怀疑载潋,载洵说的话冲了些,可他却也不过心,只赶紧道,“那是我冤枉了妹妹,方才她要来我还赶了她回去…以她那性子,现在肯定不放过我,若是堵着气不肯见我也不理我…我这心里不更难受?” 载沣话未说完,载涛便已哼道,“这回倒不是妹妹放不放过你,我看是皇上,方才我来的时候见皇上往灵堂去了,还听见皇上正在里头安慰妹妹呢,说要头一个放不过你!” 载涛见载沣怕了,便偷偷得意地坏笑,刘佳氏此刻却突然转过身来道,“小七,你怎么吓唬你五哥呢,皇上是来为福晋守孝的,哪儿有闲情逸致管她载潋的闲事儿呢!” 刘佳氏话毕后自己也心虚起来,她唯恐皇上会插手今日的事,毕竟她心里最清楚,皇上是婉贞福晋亲生的儿子,一定会向着自己的额娘还有载潋的,而她自己本就是奕譞的侧福晋,现在婉贞福晋才走,她就开始挑拨载沣兄弟三人和载潋的关系,皇上在盛怒之下,难免不会对自己降罚。 可刘佳氏还是强硬地安慰自己道,“载涛你可别胡说,皇上日理万机,朝廷的事儿还不够他费心的呢,怎么会管载潋的小事儿,不会不会,皇上至多是说几句玩笑话哄她小孩子家罢了!” 载涛此时对自己的额娘全是抵触情绪,连他自己都不想承认自己的亲生额娘会在福晋大丧当日就开始陷害自己的妹妹,于是此刻他便连刘佳氏的话也不接。 载涛半晌不说话,刘佳氏就以为载涛方才的确是在危言耸听吓唬载沣,却没想到外头张文忠忽然敲门道,“王爷,皇上身边王谙达来了。”载沣忙绕到桌前去,亲自去敞了门,请王商进来,道,“谙达有何事要传?” 王商也改换了一身白色的孝服,帽檐上的红穗子也都用白布遮挡了起来,他站定后用眼睛扫了一圈屋内的众人,静静坦然道,“醇王爷,六爷,七爷,皇上口谕请您几位过去呢,还有您侧福晋,皇上一并请呢,到醇贤亲王福晋灵前去。” ※※※※※※※※※※※※※※※※※※※※ 哈喽,各位看书的宝贝,这里有个小bug我想向大家解释交代一下,另外也说声sorry呜呜... 不知道大家对前文提到过的“奕谟”还有没有印象,也就是潋潋的亲生粑粑,前文第五章和第六章交代载涛为什么回府的时候写到过两次,当时写到他去世了,但实际上奕谟是在光绪三十一年才去世的,由于前文开写时大纲还不完整,就出现了纰漏,写下文时看着大纲,发觉后文又用到奕谟铺垫情节了,然鹅前文写过他已经去世了,这就很尴尬了呜呜呜,所以我在前文做了修改!希望大家见谅啊,不要看到又写到奕谟吓一大跳呜呜呜,是我的错..为了尽量贴合历史,就不能奕谟提前去世那么久啊(捂脸笑)...前文我都做了修改,大家可以愉快地接着看下去!! 好啦说相关话题,这章湉哥儿多暖啊!!我自己都好开心哈哈哈,为了写潋潋的幸福时刻,我努力码字好几天,就希望能跟着我闺女开心开心!!潋潋开心我也开心啦啦啦~期待评论呀呜呜,同时也在此希望宝贝们谅解我写出来的错误!! 火苗 刘佳氏一听王商说皇上要传自己过去,便知道是为了今日她逼迫载潋又诓骗载沣兄弟三人的缘故,便忙连连摇头搪塞道,“公公,我就算了吧!万岁爷是传少爷们过去,我这妇道人家不便见驾…更何况又有丧在身,不宜冲撞了万岁爷!” 王商却轻笑着摇了摇头,笑容中更添了几分嘲讽,道,“老侧福晋,您就别多虑了,您就是不乐意去也是没处儿躲的,您跟奴才前头请吧。” 刘佳氏自知此刻皇上就在府上,自己当真如王商所说,是无所遁形的,便硬着头皮跟在王商后头出了暖阁。她不安地回头张望,见载沣兄弟三人都跟在后头,心里才稍稍松快,她暗想载沣如今已承袭醇亲王爵,他是皇上的亲弟弟,自己则是载沣唯一的生母,皇上纵然为了载潋而迁怒自己,也不可能将自己如何,所以只要载沣在她身边,她就有恃无恐。 而此刻的载潋还在额娘的灵堂内陪皇上静静跪着,载潋跪在皇上身后一步的位置,她见皇上的身形似乎又比从前更清瘦了些,不禁担心地开口问道,“皇上,您最近食欲如何,奴才瞧您又瘦了。” 载湉又为婉贞福晋叩了一头,起身后才背对着载潋淡淡道,“近日来朝上不安静,朕没事,你不用担心。”载潋听罢此话却更担心起来,她知道额娘的离世会更令皇上内心悲痛,却不知该要如何才能令他宽慰,载潋思索了片刻后才道,“皇上,奴才听闻中堂大人已启程前往日本谈判,皇上是为此事而担心吗?奴才…不知该如何安慰您,只盼望皇上能珍重圣躬。” 载湉缓缓合了合眼,他思及李鸿章虽已前往日本,可日人谈和要求无理苛刻,意欲侵占辽东半岛、宝岛台湾及其附属岛屿,索要两亿两白银作为战争赔偿,他思及此处便顿感万箭穿心,呼吸不畅,他无比为庞大的国家而忧心,可他心中真正想要做的改革,想要成就的中兴之志,尚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 载湉抬眼望着亲生额娘的棺椁,顿感无比孤独,亲人的离世与国事的打击令他毫无喘息的余地,身心俱疲。可他此刻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起身来向载潋走去,缓缓握住她的双肩,道,“潋儿,就算外头再不安静,你还有朕呢,你什么不用怕。朕现在只想让你安心,不会再为额娘的离开而感到害怕无依,朕要为你做好打算,朕不能让你日后生活在无休止的算计与危险里。” 载潋的双眼里盈着热泪,她知道皇上是要为自己向刘佳氏讨回个公道,她抬头望着眼前自己身前的皇上,一头扑进他怀中,合起眼来轻轻道,“皇上,有您在,奴才就一点儿都不怕。” 过了片刻,寇连材领着孙佑良在外头瞧见王商领着众人过来了,寇连材便教孙佑良进去通传,孙佑良得了师傅的差,便压低了头,悄无声息地走进灵堂去,跪在载湉与载潋身后的远处,道,“万岁爷,老侧福晋和王爷过来了。” 载湉淡淡应了句,“让他们进来吧。”随后便一把将载潋拉起来,让她站在自己身边。 载沣走在最前头,头一个进了暖阁,刘佳氏和载洵、载涛则都跟在他身后,王商将人带到后便退着步子往外退,出去后便将暖阁的门轻轻掩了。 载湉见他们都到了,便领着载潋落座到灵堂内的茶案旁,载沣瞧见后便颔首向上了几步,抚开衣摆叩道,“奴才请万岁爷圣躬安康。”随后刘佳氏便也上前来行了蹲礼道,“奴才请万岁爷安。” 载洵与载涛也都规规矩矩行了礼,载潋本担心皇上若真动起怒来,会严厉责罚了刘佳氏,她不想为刘佳氏求情,只怕因此而伤了自己与兄长间的和睦与皇上御下仁慈的清名,她方想开口试探皇上的态度,却已听皇上开口对刘佳氏笑道,“老侧福晋您坐吧,您是朕在王府中的长辈,日后见了朕不必总行大礼。” 载潋不禁大为吃惊,就连刘佳氏自己也万万没有想到皇上会对自己如此客气,不必说眼前的人是当今天下的皇帝,就算他当年没有被抱养入宫成为天子,仅作为醇王府里的嫡子,他其实也不必对自己如此礼敬。 刘佳氏诚惶诚恐地点了点头,缓缓走到载湉的对侧,颇有些不安地落座在他与载潋的对面。载湉见刘佳氏已坐,便又挥手令载沣等人都起,他望着刘佳氏轻笑了一声便对刘佳氏道,“老侧福晋从前辛苦,朕心中都明白,只如今福晋薨逝,您是载沣生母,往后王府上下便更要倚仗您辛劳操持,朕还期盼您能为各位弟弟妹妹做好表率。” 载湉望着刘佳氏诧异的表情,并没过多解释什么,只是当着刘佳氏与载沣等人的面,伸出手去将载潋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掌心,随后又转头向刘佳氏笑道,“朕先替弟妹们向老侧福晋谢过了。” 刘佳氏惊得目瞪口呆,尚来不及思考,便立时站起身去,跪倒在载湉的面前,叩头道,“万岁爷,奴才一心明白,奴才的一切皆醇王府所有,片刻不敢忘怀啊…奴才能承蒙万岁爷厚待信任,奴才一定竭尽所能照料好王府与孩子们,绝不敢辜负万岁爷信任。” 载湉见状,与载潋对视了一眼,只轻轻而笑,随后便伸出手去扶刘佳氏起来,又道,“您从前的委屈朕都明白,方才潋儿还同朕说,日后要日日往您与三侧福晋房中去请安,陪着兄长们一块儿,和您一起用膳呢,好让您安心。” 载潋此刻坐在一旁,听到皇上如此说,惊得目瞪口呆,因为她并没有对皇上说过这样的话。载潋看着刘佳氏一半惊喜一半不可置信的表情,恍然意识到,皇上的一番话可能已言中了她的心事。载潋从前并不是很了解刘佳氏,与她亦是交从甚少,此刻忽然听了皇上的话,载潋仿佛才明白为何刘佳氏会处处针对从未招惹过她的自己,或许仅仅是为了自己三位哥哥,她的三个亲生儿子。 载潋日日与刘佳氏同处一个屋檐下,尚没有体会刘佳氏的心结所在,却被皇上一语言中,载潋不知道皇上是如何猜中刘佳氏的心思的,她不禁感叹皇上的睿智与细腻敏锐。 刘佳氏此刻被惊得立时抬起头来望着载湉,片刻后又转头望了望载潋,载潋此时才发觉刘佳氏眼中已溢满了泪,眼眶通红。 刘佳氏此刻也已顾不得规矩,她跪着向前挪了两步,伸出手去拉住了载湉的双臂,哽咽着不断反问道,“皇上您说真的吗,您不是在骗奴才吧?您真的允许奴才的儿子们来陪奴才一块儿用膳吗?是不是奴才听错了?…” 载湉却温柔地摇着头,道,“老侧福晋您没听错,朕要让他们几个日日都去看您,让他们日日都陪您一块儿用膳,往后让他们好好儿孝敬您。” 刘佳氏此刻忽感觉数十年来沉积在自己心底里的一口怨气就此烟消云散,她所有的盘算与计划在此刻都显得格外多余了。因为她从不奢望取代福晋而代之,她所求的从来就只有一样,便是能时常见到自己的孩子们,不必与自己的儿子忍受分离之苦。 她恨福晋,是因为福晋“夺走”了自己的儿子们,她恨载潋,是因为载潋换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长大后更是“占据”了自己的儿子们。如今有了皇上金口玉言的承诺,她的恨也显得极为多余了。 刘佳氏回想起自己多往的许多年来,没有一日不忍受与自己儿子们的分离之苦,与他们更是咫尺却是天涯。可如今她终于能光明正大与自己的孩子们在一起了,能日日见到他们,也能同他们说说笑笑,能对他们嘘寒问暖,她觉得自己已别无所求,极为满足。终于等来这一日,她没有狂喜,却只是跪在原地泣不成声,为了等这一天她已等得太苦太久了。 载潋望着跪在地上痛哭的刘佳氏,见她此刻如此情凄意切,不禁也泛起阵阵心酸来,她恍然明白了刘佳氏多年来的苦楚,她其实和额娘一样,都忍受着与亲生骨肉的分离之苦,也都是一介可怜人而已。 载湉亲自去扶了刘佳氏起来,又对她道,“老侧福晋,您别伤心了,往后朕还有一事要麻烦您呢。” 刘佳氏用手背擦了擦泪,忙连连点头道,“万岁爷您讲,奴才为您,一定竭尽所能办成!” 载湉坐在刘佳氏对侧,望着她的目光缓缓道,“往后还要劳烦您,照顾好朕的妹妹…她若是胡闹,惹您生气,朕一定好好管教她,朕唯一所愿,只望您能多多包涵她。” 载潋此刻就站在皇上的身后,她见万乘之尊的皇上竟为了自己往后生活的安稳与欢愉,如此态度温和地去恳求刘佳氏,心中的感动已无处不往,却又忍不住地心疼皇上,因她知道如今朝上还有许多朝政大事令他焦头烂额,而他却仍留了心思在自己身上。 刘佳氏听罢载湉的话,已是羞愧不已,她满面是泪,连连向载湉认错道,“皇上,是奴才错了,是奴才被蒙了心,日后一定不再动这歪思邪念,一定尽全力照料好府中晚辈们,还请皇上放心!…” 载潋望着刘佳氏,想她从前对阿玛额娘都足够恭顺,也从来没有做过恶事,唯独是希望哥哥们能与自己亲近而已,才会动了构陷自己的心思。载潋一时间竟在刘佳氏身上看到了额娘的影子,想当年额娘让自己入宫替皇上顶罪,致使自己在太后宫里挨了一顿打,她那时候就知道额娘是为了自己的亲生儿子,她从没有怨过额娘。 刘佳氏和额娘其实都是一样的,都只是有血有肉的寻常母亲而已。载潋回忆起自己额娘与皇上的分离之苦,再看刘佳氏,她心底的悲伤与同情又不禁令她眼眶酸涩,便也上前了几步去对刘佳氏道,“姨娘,您别哭了,从前也是潋儿不懂事儿,从没替哥哥们考虑过您的感受…酿成今日的事,不能都怨姨娘,潋儿也有错。” 刘佳氏抬起头来望着走到自己身边的载潋,想起她年纪轻轻却已失去了自己的额娘,而载潋真正的亲生母亲,载潋更是连见都没见过,被过继到醇王府上所幸有老王爷与福晋疼爱,她才能平安长大,可如今他们也都已离载潋而去了。刘佳氏忽然想,其实载潋也只不过是个命运多舛的可怜孩子罢了,不禁哭得更凶起来,她忽一把将载潋揽进自己怀里,痛哭道,“潋儿,是姨娘错了,你愿意原谅我吗?” 载潋擦了擦脸上的泪,连连点头道,“姨娘,纵然阿玛和额娘都不在了,可我们还是一家人,我又怎么会记恨自己家人。” 刘佳氏将载潋抱得更紧些,合起双眼来道,“潋儿,福晋如今走了,你别怕…若你不嫌弃我,往后我愿做你第二个额娘,好好儿照顾你…老王爷和福晋从前都疼爱你,我也不能叫你白白受了委屈,这些年来我没都不得见自己的孩子,母亲为何算是到今日才真正体会,我这辈子都没有自己的女儿,若你不嫌弃,便也让我尝尝有个女儿围在膝下的幸福快乐吧。” 载潋听至此,心中瞬间滑过一阵暖流,一滴眼泪落在衣服上晕开了大片,她心里明白,纵然刘佳氏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代替自己的额娘,可她是哥哥们的亲生母亲,是阿玛的侧福晋,她也愿意和哥哥们一起孝敬她。 “好好…好…”载潋幸福地笑着,也回拥住眼前的刘佳氏,刘佳氏也抬起手去抚了抚载潋脑后的碎发。载潋想,如若阿玛与额娘在天有灵,得知自己与哥哥们善待孝敬府中的两位侧福晋,也一定会欣慰的。 ===== 夜深后,刘佳氏与载沣等人才离开灵堂,只剩下载潋独自一人陪着皇上,载潋走到载湉身后,轻声对载湉笑道,“皇上,谢谢你。”载湉却只是淡淡而笑,并不说什么。 载潋却好奇得很,追在载湉身后问道,“皇上,奴才还一直怕,怕您跟姨娘动怒,奴才还好奇,您是怎么做到那么轻易就猜中姨娘的心事的?” 载湉回过头来刮了刮载潋的鼻尖,对她浅笑道,“傻丫头,你从未招惹过侧福晋,若不是她心中觉得,如今府上只有你一人非她亲生,又使她仍旧不能与孩子们亲近,她又怎么会故意构陷你一个晚辈呢?她的心事其实和额娘一样,朕能明白,都只是因为自己的孩儿罢了。” 载潋跟在皇上身后点了点头,心中也能懂得刘佳氏的苦楚,随后载湉才又对载潋一本正经道,“潋儿,其实朕今日也很气愤,也不是没想过要惩处她,只是朕想,若朕今日对她施以惩戒,恐怕也只能震慑她片刻时日,并不能令她真心对你好。朕想帮你,就要为你谋长久之计。” 载潋听罢才真正懂得皇上的用心,不禁更感叹皇上的用心良苦与睿智多思,载潋见皇上已不再说话,而是又往额娘的灵前去跪,便也一言不发地跟随在皇上的身后。 良久后载潋见夜已深,而皇上却仍旧不肯休息,便上前来劝道,“皇上,您明日还要回宫,今夜里就在府里将就着歇一宿吧?奴才怕您跪坏了身子。” 而载湉却执意仍旧跪在婉贞福晋的灵前,他仍旧背对载潋道,“潋儿,你回去歇着吧,朕想再陪陪额娘,三日后额娘出殡,朕不能亲自去送,就让我现在再多陪陪她吧。” 载潋心疼不已地望着眼前的皇上,她也跪倒在皇上的身后,道,“那奴才陪您。”载湉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跪在原地,载潋便默默陪在他的身边。 良久后载湉才突然又道,“今生我与额娘的母子缘浅,额娘生前我不能尽一点为人子的孝道,如今额娘去了,我这样…又有什么用呢。”载潋听见皇上的语气中已有哽咽,她看不得皇上伤心,忙靠近到皇上的身边,紧紧将他抱紧在自己怀里,用自己脸颊贴靠在皇上的肩上,轻声安慰道,“皇上…额娘心里头其实都明白,您心里念着额娘想着额娘,额娘走前是幸福的…” 听至此处,载湉忽伸手去摸出了额娘临终前交给自己的玉,放在手心里仔细捧着,对载潋道,“潋儿,这是额娘给咱们的最后念想了,往后想额娘的时候,看看它是不是也就如看见了额娘一样?” 载潋也从身上摘下那块玉来,她看着额娘生前为自己所打的络子不禁又悲从中来,为了不让自己哭出来,才强迫自己不再看手里的玉,转头对皇上道,“是啊皇上,想额娘的时候就看看这块玉,就和见着了额娘一样。奴才这一辈子会一直戴着这块玉的,看见它就能想起额娘,就能想起皇上。” 载潋话毕后,载湉仿佛才不那么悲伤,他一只手将手里的玉紧紧攥在掌心,另一只手紧紧搂住跪在自己身边的载潋,轻声温柔道,“朕也会一直戴着,看见它就能想起额娘,就能想起你。” ===== 三日后的清晨卯时,载潋已在自己暖阁里梳妆完毕,身穿宽大的孝服,她从自己房中往停放额娘棺椁的灵堂内去,远远便已听到府中的下人们哭作一片。 载潋见张文忠此时捧了陶罐来,将灵堂供桌上的伴宿瓜果一一夹入其中,再用五色丝线将陶罐的罐口系好,外头包裹上红布,随后将陶罐交给载沣捧着。 载洵则捧了额娘生前的画像,载潋与载涛跟在二位兄长身后向府外走,二十四名杠夫们进到灵堂内来为额娘的棺椁加上一层棺罩,将棺椁请到府门外大街上后,才又换成了六十四名杠夫前来抬棺,又再棺椁外加了棺罩。 王府外的街巷上早已有发引的队伍列好,前有二十四人抬着红蟒大旗,后又有八面小旗。随后便是各式仪仗与乐器的队列,载潋虽走在棺椁前,却也回过头去看,见仪仗中的管项牌上写着“和硕醇贤亲王福晋”与“皇帝本生妣”两列字样。仪仗后还有影亭,其上摆放着额娘生前的画像,载潋才只看了一眼,便又忍不住要落下泪来。 醇王府外的发引队伍排列整齐后,载潋便瞧见周围有许多百姓前来围观,张文忠与苏和泰等人便到前头去请百姓们退后几步向后让路,不然发引队伍根本无法移动。 众人尚未启程,载潋忽听太平湖畔传来一阵马蹄声,转头去看才见是宫中的谙达前来送额娘最后一程了,此刻正下马。皇后因是额娘本家的侄女儿,也遣了宫中掌事谙达与女官来送。 张文忠见时辰已到,便去问载沣意思,问他是否要启程,而载沣却摇头道,“再等等,还有送大额娘的人未到。” 果然如载沣所说,宫中来的谙达与女官们才下马,载潋便看见恭王府上的次子载滢与长孙溥伟,惇贝勒载濂与其弟载漪、载澜都已到了,惇贝勒是惇勤亲王奕誴的长子,而很早前便已过世的奕誴则是宣宗道光皇帝的第五子,是阿玛的五哥。所以眼前这几人都是阿玛的家侄,关系亲近得很,只因载潋平日里并不很喜欢他们,载沣又是倦怠于交往的性子,醇王府上才与他们很少走动。 后头紧跟着又有庆亲王奕劻的长子载振与次子载扶到了,随后更有载泽与福晋静荣,静荣也是额娘的亲侄女,此刻更是在人群中哭得梨花带雨。 众人到齐后,发引的队伍才缓缓向前挪动,发引队伍出了西直门后,来送婉贞福晋的所有亲眷们便一一来向醇王府上的人作安慰告别。 载潋站在兄长们身后并不与众人过多作攀谈,唯有载泽离开了众人,直往载潋身边而来,劝慰道,“潋儿,我知你心里悲痛,但我只希望你能节哀顺变,爱惜身体。福晋天上有知,才能安心。” 载潋听见是泽公的声音才抬起头去看他,不想让泽公看见自己脸上的泪便用袖子擦了擦,随后道,“泽公放心,额娘临终前嘱托我一定要坚强,我明白我该要做什么,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泽公也要爱惜身体才是。” 载泽宽慰地点了点头,静荣也往载潋身边来道,“潋儿,姑母薨逝,我心中同你一样悲痛,但正如泽公所言,你与家中兄长都要珍重身体才好。”载潋望着如今愈发美丽动人的静荣,心中宽慰于她如今终于不再对自己充满敌意,或许就因为当年在颐和园里她与自己敞开心扉后,自己便刻意减少了与载泽的接触,也时常有意无意促进他二人的感情,更在她善意欺骗了载泽后,帮她圆了谎。 载潋见静荣哭得双眼红肿,心里头也心疼她,便用手背去擦了擦她脸上的泪,安抚她道,“静荣姐姐也要节哀顺变,爱重身体。” 静荣用力地点了点头,载潋才退了半步。本以为不会有人再来同自己说话,却见载扶趁着载振同各府上少爷们攀谈的功夫,跑到自己跟前嘘寒问暖道,“三格格,我听闻醇贤亲王福晋薨逝后,心中悲痛难安,只因前次与格格相见,我见格格弱不胜衣,更怕格格的病会因此打击而雪上加霜…我今日见你精神尚好总算放下心来!三格格,近日来天气冷了,格格记得添衣。” 载潋见是载扶,便也笑道,“谢扶二爷关心我,我身上的病早都大好了,我会记得及时添衣的,扶二爷也记得代我问府上阿玛与兄长安好,恭贺王爷升迁亲王之喜。”载扶见载潋还谈起自己的阿玛与兄长,颇有些窘迫,便含了几分愧意道,“多谢过三格格了。” 载扶才走,载潋便看见泽公揽着载扶在窃窃私语着什么,而他们在说什么,载潋也无心过问了,她见各王府上各位哥儿都还在与哥哥们讲话,自己便安静地等在哥哥们身后,却忽听身后有人问自己道,“格格,您若是累了,便往车上歇会儿吧?” 载潋回过头去,才见同自己讲话的人竟是卓义。他因感念婉贞福晋生前替他作情,向恭亲王举荐了他去同文馆学习的恩情,今日便一同前来送行。 载潋摇了摇头,尚没有说话,阿瑟此时跟在载潋身后,听见卓义如此问,便对卓义道,“卓义,各府上都是来送福晋的,客都没走呢,格格哪儿好就去休息了?”卓义向来反应便比阿瑟慢上半拍,等阿瑟说明白了才觉得自己的问话不合时宜,便独自退了两步,独自在后头站了,嘴里却小声嘟囔了句,“这规矩倒真是多!” 阿瑟见卓义走远了,才压低了声音问载潋道,“格格,方才那个哥儿是谁呀?我从未见过呢。”载潋瞧了瞧已经走远了的载扶,略笑了笑道,“你说他?他叫载扶,是庆王爷的次子,因行二,我们便都喊他扶二爷。” 阿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她想载潋虽一直爱慕皇上,可她也知道如此爱慕下去并无结果,她自以为是为了载潋考虑,便拉着载潋的衣袖,更压低了声音道,“格格!我见他五官周正,哪儿像那些旁的人,颇显着老态,站在众人中也是最出挑儿的一个,我见他对格格也是嘘寒问暖的,格格觉得他如何,不如做个可托付的人呢!” 载潋一听此话立时急了,转过身去拍了阿瑟的脑袋一下,怒骂道,“胡说!再胡说就粘了你这张胡说八道的嘴!” 阿瑟颇觉得委屈,并不知道载潋为何会如此抵触载扶,瑛隐与静心在一旁听见了阿瑟的话,都觉得心惊肉跳,心想载潋肯定会被她惹怒了。从前载潋被载振掳走,一直最恨庆王府上的人,就算是现在能与载扶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她也绝不可能会喜欢上载扶,更不可能觉得载扶是值得托付之人。 瑛隐见状忙去拉阿瑟道,“姑娘快别浑说了,这庆王府上的人啊,从前掳走过咱格格,格格现如今还能和这扶二爷讲几句话,都亏了咱格格心性宽广了,格格哪儿还能觉得他值得托付呢!” 阿瑟并不知道这段往事,听罢后颇觉得愧疚,连连对载潋道,“格格…我…我不是有意的,格格,是阿瑟错了…” 载潋心里乱得很,也并不想和阿瑟置气,便只摇了摇头道,“我并不真和你生气,往后别浑说了便是。” ====== 等载沣送走了来客,众人才得以登车往妙高峰而行,在城中时,发引的队伍并不能真正走动起来,此刻出了城才算提起了速度。一行人走走停停,路上皆有人抛撒纸钱,也有王府里的用人向抬棺的杠夫分发食物和水。 等到众人到达京西妙高峰醇贤亲王园寝上时已是下午的酉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斜。杠夫们将棺椁停当妥善后,载沣便将自清晨始一直捧在手中的陶罐放入茔穴当中,后头的仪仗队列便将婉贞福晋的管项牌与画像放在园寝之上。 载沣领着弟弟妹妹与王府内浩浩荡荡的百余人,在园寝上先行跪拜大礼后,随后便与两位弟弟上前,往坟茔中亲自抓上一把土,接下来便由杠夫们将将额娘的棺椁放入坟茔当中。 载潋跪在园寝之上,忽见眼前燃烧起熊熊烈火,府内用人将一只巨大的纸船焚化在园寝之上,载潋的目光透过熊熊燃烧着的火光,望着额娘终于被深埋于地下,从此与她当真天人两隔。兄长们抓过土后,杠夫们便飞快地将坟茔添平。 载潋的泪水又止不住地洒了满地,她跟着兄长们又为额娘磕了三头,丧礼才算告一段落。 丧礼完毕后,载沣便领着弟弟妹妹往醇王府在妙高峰的宅院里来休息,次日天明后再启程回府。 载潋与兄长们简单用过了晚膳,便回房中休息,她已许久没有再回到这个地方,上次住在此处还是为阿玛守孝期间,如今连额娘也一起去了。 载潋推开房门进去,见屋中床榻一如往日,没有丝毫变化,不禁又想起曾与皇上的坦诚而对,她在这里第一次将自己完整地交给了皇上。 ===== 一夜无言,载潋休息得半虚半实,因心中的悲痛尚不能平息,可如今的她却深深明白,自己不能一味沉溺在悲伤当中,因为额娘曾说最爱看自己笑,她也清楚,皇上如今面临着棘手的困局,她虽不能分担,却可以陪在他的身边。额娘临终前也曾以“双生玉”来叮嘱自己,今后要与皇上同心一体。 载沣、载洵与载涛很早便已都梳洗完毕,在正房里等着载潋一块儿用早膳,兄妹四人用过了膳,载沣便让张文忠领着人去给杠夫们分发早膳。 王府马房里的小厮们很早便已将马车套好了,在院里边闲聊边候着,载涛用过了早膳,便领着载潋去看马,载潋想起卓义也曾说过很喜欢马,便叫上卓义一块儿来瞧马。 卓义见载涛亲自喂的那匹马毛色发亮,双目炯炯有神,不禁连连赞叹道,“七爷一定费了不少心思吧?怎么将这匹马喂得这样漂亮!实在叫我开了眼界!” 载涛面上并不说什么,心里头实则乐得很,只对卓义淡笑道,“不过是闲来瞧瞧,嘱咐他们上点儿心罢了!”载潋却掩着嘴笑,打趣载涛道,“别瞧我七哥装作浑不在乎的,其实心里乐得很吧?我就知道你最喜欢马了。” 载涛敲了敲载潋的脑门,笑骂道,“你这小丫头,回头不叫你用我这匹好马了!”卓义跟着一起呵呵直笑,载涛叹了声气便忽然岔开了话题道,“妹妹如今倒是长大了,原先沉溺于阿玛过世的悲痛中,还一味想留在这里而不想回家,如今妹妹也比从前懂事儿多了。昨日见你能体谅我们额娘,我便更如此想。” 载潋也只是轻笑,道,“到底不如从前了,我如今哪儿敢一人躲在这里贪图安逸,京中事多,我若在,也好让哥哥们安心。” 众人启程回京时太阳仍未初生,京郊天冷气寒,载潋躲在马车里便一直搓着双手,企图能让自己暖和一些。载洵脱下件自己的绒袄来想要给载潋披上,却被载潋喊了一顿,“六哥!我这是手冷,你怎么就将袄子脱了!你故意想冻坏了自个儿不是?你若是冻病了可不要赖在我头上,我可不认!”载洵收回了自己的手,半怒半笑道,“诶,你这丫头,谁说了我要赖你。”载潋淡淡一笑,推过了载洵的手去,只道,“六哥啊,你就好好儿穿着吧!别真冻病了。” 载沣见状,忙吩咐了驾车的小厮将马驾快点,好早些回到城里去。 载潋与兄长们进城时也才不过辰时,不过日头渐渐暖了,众人也都不觉得冷了。 载潋用手拨开了马车侧面的帘子来晒太阳,见外头的百姓来来往往,冬日暖阳下的集市也格外热闹,心里也不禁跟着温暖起来。 载沣与载洵此刻都有些犯困了,坐在颠簸的马车上都合起了眼打盹儿。载潋见已离王府不远,本以为就要这样安静下去,却忽然听见马车外有一人高谈阔论的高呼声传进耳畔来。 载潋极为好奇地更掀大了帘子,只见前头不远处正有一人站在闹市之中,脚踩着两层圆木,正完全投入于自己激昂的宣讲中。 载潋听到眼前这个身材并不算高大的中年男子用一口不标准也不流利的官话激昂道,“…华夏文明延续五千年来,文化底蕴夯实之基础,工、农、商、药,各方各面无不在西方各国之上,若言落后,恐怕唯有野蛮不能及!而为何如今连日本蕞尔小国,我华夏千百年来的坐下弟子都能凌驾于我们之上呢?皆因我国长久以来不思求变,固守陈规,若能开通变达,以激民智,才能成万世不朽之基业啊…” 闹市中人潮熙攘,很快便有很多人围到他的身边,人群越聚越多,几乎挡住了马车的去路,前头驾马的阿升推开马车前的木门来问是否要绕路,载潋却示意他别大声,因她正听此人的宣讲听得专注。 载沣和载洵此刻也都被此人激昂的宣讲声吵醒了,载沣便也侧着头掀起帘子去听此人的演说,载潋顺着载沣一侧的窗户见那宣讲的男子身边还跟着两位与卓义年龄相仿的年轻人,手里抱着厚厚的两摞书,兴致昂扬地向感兴趣宣讲的人分发。 载沣放下了手中的帘子来,长叹了声气,载潋不知载沣怎么了,便忙问他,“哥哥,怎么了?”载沣却只是摇了摇头,面露难色道,“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只是他们都不懂,我大清基业是祖宗所创,规矩乃祖宗所立,岂能如草民所言,言变就能变呢。” 载潋忽然想起,自己曾经不止一次亲耳听到皇上说过,“唯有革新图强,我朝中兴才有希望…”她也知道此次甲午惨败,与如今朝廷上的贪腐成风、政以贿行都离不开关系,阿瑟的父亲刘步蟾正是因此弊端而牺牲之人。 可如今看来,前方荆棘满地,正如载沣所说,谈起革新,谈起改变,又谈何容易呢。 载潋复又掀着帘子看宣讲的男子,又听他道,“知己知彼,方言百战不殆,西方强于我国之兵事,亦当虚心学习,若能翻译刊印西方各国有格致之书,用于救国图强,我朝中兴并非无望啊!” 载潋听至此处,终于按捺不住了,她想此人的想法皇上或许会感兴趣,便转头吩咐瑛隐道,“丫头,你替我跑一趟,问问这位先生,叫什么名字?” 载潋望着瑛隐渐渐跑远的身影正想得入神,却忽然听卓义发出一阵震耳的动静来,原来卓义听了此人的话,早已经坐不住了,他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飞奔着跑向人群当中,从两位年轻人手里要过了一本书来。 阿瑟见卓义也走了,颇有些坐立不安,忙对载潋道,“格格,此人虽会言论,可所言皆是理想状态,他所说的,亦并非就能够实现啊,他所说的刊印西方各国书报,依我看来就并不现实,我从前在英国学习时便知晓他们西洋人待人接物的方式与态度,若不做变通,与我们并不能完全相融。” 载潋知道阿瑟是担心卓义,便安慰她道,“你别急,我觉得卓义只因为听他说要翻译西方有格致之书才感兴趣的,毕竟他一心向往同文馆,志向不就在此吗?你别担心,他只是那本书回来瞧瞧,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不久后瑛隐才急匆匆跑回来,她在人群中挤了半天,额头上都生出一层汗来,载潋用绢子替她擦了擦,忙道,“辛苦你了丫头,你问到了吗?” 瑛隐喘了半天的气,还没来得及答载潋的话,匆匆赶回来的卓义已跳上了马车,此刻正兴奋不已地挥着手里两本书,替瑛隐答了话,“康南海,好一个南海先生!” 载潋转头去瞧了瞧卓义手中的书,只见两本书一本名为“新学伪经考”而另一本名为“孔子改制考”,两本书的封面上都写着卓义方才大吼的名字——南海康有为。 ※※※※※※※※※※※※※※※※※※※※ 一如既往期待评论~ 戊戌,要开始了。 温存 载潋本也对宣讲的男子起了兴趣,可她望着卓义亢奋不已的样子,又不禁暗生担忧,因为她尚不清楚宣讲男子的来历,也明白他言辞激烈便容易鼓惑人心,而卓义年轻,又是第一次来京,更易被他感染鼓惑。载潋虽也不能立刻判定宣讲男子的善恶与居心,可她怕卓义会因此而受骗。 载潋又打了帘子向外瞧了瞧,见在路中宣讲的男子还没有离去,仍旧慷慨昂扬地宣传着自己对于“维新”、“求变”与“救国”的理念。载潋便收回了手,默默地望着卓义,并没有当着三位哥哥多说什么。 载潋见阿瑟坐在身旁一直犹豫不安,似乎有话要对卓义说,却又不方便当着众人讲,载潋便轻轻拍了拍阿瑟的手,低声道,“阿瑟,你只管放心便是。” 马车停在太平湖外的时候,湖面上飘起一层零风碎雨来,静心跟在载潋身后为她撑了伞,瑛隐也为阿瑟撑了伞,而卓义却如疯魔了一般,举着手中两本书跳下马车,一路欣喜地狂笑,口中还不断念念有词,“不枉我费尽心力来到京城,来到同文馆!” 阿瑟见他如此情状,忍不住冲上去拦,追了几步后才湖畔大喊,“岳卓义!你要去做什么?”而卓义却仍旧大步流星,沿着湖畔飞奔,直到他已跑远了,载潋仍能听到他的呼喊声,“当然是去做青年人该做的事!” 阿瑟根本追不上一路飞奔的卓义,她也终于按捺不住自己,转过身来对载潋哽咽道,“格格!您让我放心,我如何能放心?”载潋望着卓义的背影,也觉得忧心忡忡,根本不知道他要去哪里,可卓义又并非府上的人,所以他们都无法将他束缚,限制他的自由。 载潋左右思虑了片刻,便向前追了几步,追到载沣身后对张文忠道,“忠叔,您能否帮我个忙,回去遣几个人到外头跟着卓义,我担心他冲动出了事儿。”张文忠一边为载沣撑伞,一边转过头来对载潋道,“格格您放心,奴才回去就办。” 载潋谢过了张文忠,才回到静心举的伞下,回头瞧了瞧阿瑟笑道,“你放心便是了,他总不至于被歹人害了。”阿瑟见张文忠答应要遣人去跟着卓义,才放下心来,略低下头来淡笑了笑,低声道了句,“阿瑟谢过格格。” 载潋噘着嘴笑,回头弹了弹阿瑟的脑门儿,想起她昨日还打趣自己和载扶,心中也想小小地“报复”她,便装作无意地开顽笑道,“你还有心思管我的闲事呢,我倒要管管你的闲事了,是不是谁家的姑娘看中了岳家公子哥儿,还不好意思告诉我呢。” 阿瑟听罢此话后忽羞红了脸,将头深深低下了,瑛隐与阿瑟撑同一把伞,见她如此,也不禁掩着嘴直乐。载潋却忽然想起了红楼中的黛玉,父母双亡后在贾府里寄人篱下,总有漂泊无依感,爱恋宝玉却又日夜愁于无人为她做主,心事细腻的载潋生怕生父才刚刚过世又是汉人的阿瑟在醇王府上会生出无依感,像黛玉一样自苦。 载潋想卓义的父亲岳忱顺也算是半个王府上的老人,阿玛对他有搭救之恩,他绝不会不予自己半分情面,便主动去牵了阿瑟的手,面对着她笑着承诺道,“阿瑟,你放心,从你来那一日起,我就决定真心留你,若你肯信我,我绝不令你自苦。” 阿瑟抬起头去望着载潋,见她眼中有光,闪烁着一如往日令她信任的光,便攥紧了载潋的手,用力点头道,“我一直相信格格,从第一次见到格格时便是如此。” 载潋随着兄长们回了府后,便见张文忠去遣了人到府外跟着卓义了,她才真正放下心来,正欲回自己房里,忽听载沣唤自己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载潋回过头去见载沣站在自己身后,便莞尔一笑问道,“五哥,怎么了?”载沣轻笑了一声,紧张起来说话又有些迟钝,他措辞了许久才问,“妹妹累了吗?” 载潋见载沣犹豫这么久只问出这样一句话,便垂着眼眸轻笑,摇了摇头,道,“劳哥哥挂心了,我不累,只是才送走额娘,心里头空落得很。”载沣听载潋如此说,也十分心疼她,毕竟府上的诸多晚辈们,唯独载潋真正已失去了双亲,阿玛与额娘都不再有了。 载沣上前了两步来,伸出手去搭在载潋肩上,叹道,“潋儿,往后还有我们,你依靠着便是。”载潋听罢后轻笑着点了点头,抬头后又见载沣似乎还有话说,便站在原地等了许久,才听载沣最终说出口来,道,“妹妹,前日的事,是我与我额娘的错,还望妹妹别计较,我心里一直记挂着此事,时常不安。” 载潋见载沣原是为那日刘佳氏的事而不安,不禁笑道,“五哥多虑了,那日皇上在时我与姨娘不是已然说清了吗?我根本不记恨姨娘,又怎么会记恨五哥。”载沣听载潋如此说,才缓缓露出一抹笑意来,眼里渐渐绽出一道光,载潋靠近了载沣半步,握住了载沣的手腕道,“五哥,我从没有第二个家,我没有别处可去。我所做的,也都是为了你们…五哥,即使世上有很多人待我亲厚,可我还是知道,哥哥们是我最亲的人。” 载沣被载潋一番话说得不禁眼眶泛红,他忙用手去揉了揉眼睛,却又笑自己道,“瞧瞧我,竟又叫你七哥说中了,难怪他总说我眼窝子浅!” 载潋不禁咯咯发笑,用绢子替载沣擦了擦眼角的泪,载沣也用手擦干了眼角的湿意后,才又对载潋笑道,“潋儿,我额娘叫我来问你的意思,今晚到她房中去用晚膳吧?” 载潋听载沣的语气里竟带了几分不自信的意味,不禁去想,如今载沣已经承袭了爵位,是府中毋庸置疑的主人了,可竟连他问起这个问题时还是会不自信,难道仅因为嫡庶有别,因为自己是额娘膝下的女儿,而他们的额娘只是阿玛的侧室吗? 载潋想至此处忽有些哑然,这些常人早已习以为常的想法却忽然令载潋迷惑起来,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当真要如此生分吗? 载沣见载潋许久不说话,更慌乱起来,不安地又问道,“妹妹若是累了…我便去告诉额娘,改日再邀妹妹过去。” 载潋听到载沣的话,猛然敛回心神来,抬起头去俏皮地朝着载沣笑了笑,道,“自然不会啊哥哥!我早想同哥哥们去瞧瞧姨娘了,我方才想呢,叫静心姑姑也做几个菜带去,给姨娘也尝尝我房里的味道。”载潋说罢后,又加了一句道,“哥哥们邀上三姨娘一块儿才最好。” 载沣欣喜若狂地点头,连忙道,“是,是,还是妹妹想得周到,如今阿玛和大额娘都不在了,三姨娘膝下无子,我们也该循例尽孝才是。” 载潋笑着尽力点头,载沣便又拍了拍载潋的肩,道,“如此便好,妹妹也回去歇着吧,晚膳前记得过我额娘院里去。”载潋缓缓向后退了几步,而后向载沣福身,道,“是,哥哥昨日辛苦了一日,也快些回去休息吧。” 卓义捧着手中的一路狂奔,他感觉自己前二十年茫茫不见光明的人生忽然被一道光照亮了,这种感觉他从未体会过,即使是在他成功进入同文馆学习以后。 卓义从前以为,只要进入京师同文馆,他心中那些理想与抱负就都可以得到实现,可直到他进入了同文馆后才发觉,同文馆内的学生大多为满洲贵族子弟,他们不愁衣食,不愁前程,甚至来学习外文,为的也只是消遣而已。在同文馆内学习的卓义感到空前的孤单,他在京城内没有知己,没有朋友,人在异乡,漂泊无依感也时常跟随。就连曾经对他加以赏识的载洵与载潋,在他眼里也只是单纯的“恩人”而已,而绝非知己与朋友。因为卓义认为,载洵与载潋,还有那座雕梁画栋的府门内的一切人,都和他在同文馆内见到的满洲贵族子弟们没有任何区别。 而这位康南海先生,似乎是一位很特别的人物,与他在京城见到的所有人都不同,他像一场久旱后的甘霖,出现得恰到好处。 卓义停在太平湖畔的观海楼下,以手撑着身旁的栏杆休息,他又举起手中的书来,翻开扉页,只见右下写着一行小字——宣武米市胡同四十三南海会馆。他望着扉页上的字迹轻笑,随后笑声却越来越大,他仰起头去迎接从天而降的零风碎雨,他一切都不在乎了,只想要搏一把。 卓义尚对京城的地形不甚熟悉,只能依靠着身上的琐碎银两租雇了马车,一路到米市胡同口处,驾车的师父才对一直掀帘左右张望的卓义笑道,“你要找的院子就在前头,我记得那院子是广东南海籍的几名京官捐的,最近这儿倒是门庭若市的,热闹得很!” 卓义谢过了驾车的师父,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他站在胡同内左右环顾,想要牢牢记住这里的地形,可无论他怎么看,却又都觉得京城里的每一条胡同都是极为相似的。 卓义沿着方才驾车师父所指的方向一路向前走,直到一间开阔的院落前才驻足观望,见门楣上高悬“南海会馆”四字后才欣喜若狂,他想要立时冲进去,却又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狂喜的心情,整理了衣襟与衣摆后才阔步走进其中。 会馆内的前院宽敞明亮种植着榆树与丁香,前后院间有木廊相连,卓义顺着木廊一路向后走去,才在北跨院的中间院子里见到有人在此。几名身穿长衣的俊秀书生围坐在院中的石桌旁,而桌旁用石墩固定着一把大伞,为众人挡雨。 几名年轻人此刻正围坐饮茶,读书听雨,一派悠然自得,忽见身后来了陌生人,便有一名面容清秀的年轻人站起来相迎,拱手问道,“不知仁兄尊姓,为何事而来?” 卓义也立时拱手还礼,礼貌作答道,“兄长有礼,鄙人蔽姓岳,名卓义,因今日路上偶然听得南海先生欲求开通变达,以激民智,以明民心等言,心中颇受鼓舞,又闻先生意欲印译西方格致之书,鄙人因学习英文于京师同文馆,故寻至此处。” 卓义才刚话毕,围坐在圆桌旁的许多年轻人都已兴奋不已地站起身来,众人相视而笑,站在最前的年轻人听罢后同样难掩喜悦,忙拱手行礼以表欢迎,伸出手去引卓义向内走去,随后道,“卓义兄随我来,老师正在偏房里看书。” 卓义随着眼前比自己略长几岁的年轻人一路同行,他心情激动又忐忑,此时他的心情要比初见恭亲王时更加喜悦。 年轻人引了卓义入房,随后便看到今日在路中宣讲的中年男人坐在案后看书,年轻人忙拱手道,“老师,有客人来拜访您了。” 卓义痴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男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唯不断回忆今日在路上偶遇他时,入耳的那些令人为之振奋的话语,他回忆了许久,直到男人已从桌后走到自己面前,他才后知后觉地拱手行礼道,“晚辈见过先生。” 卓义站直身后才又道,“晚辈愚钝,不敢叨扰先生清听,只今日偶然听得先生救国求变理论,又得先生两本著作,心中颇受鼓舞。” 男人眼含笑意地望着卓义,卓义见他表情欣喜,心中更有底气起来,才继续道,“晚辈不才,蔽姓岳,名卓义,曾学于天津洋人开办的英文学校,现奉学于京师同文馆,因今日听闻先生希望翻译西方各国经验之作,实愿为先生尽一份绵薄之力,故一路追随至此。” “好!”卓义尚没有说完,一听男人高喊了一声,拍着他的肩连连道,“我们正欲办万国公报,刊印翻译西方经验文章,引据西方格致之书,若你不嫌我等在京城是初出茅庐,我愿同弟子们与你一起为万国公报尽力。” 卓义听罢后欣喜万分,连忙抚开衣摆跪倒在地,高声道,“先生受晚辈一拜,往后晚辈也愿做先生的弟子,为先生尽心尽力!” 康有为见卓义如此,忙令身边的年轻人扶他起,道,“卓如,快扶他起!”而他自己也上前来扶了卓义起身,道,“快起来,不用行此大礼。” 卓义站起身后仍旧敛不住笑意,名为卓如的年轻人便也在一旁笑道,“往后你我便是师兄弟了,你还不知我姓名。”卓义立时将头转向年轻人以表尊重,年轻人才道,“愚人蔽姓梁,名启超,字卓如,往后卓义兄唤我卓如便是。” 卓义连忙又拱手见礼道,“卓如兄。”康有为却在一旁笑道,“卓如,卓义,倒当真仿佛亲兄弟一般。” 梁启超颔首一笑,忽有些问题欲问卓义,也不愿婉转含蓄,只想开门见山,便了当直接问道,“卓义兄说如今学于京师同文馆,可我听闻,唯有八旗子弟与满洲亲贵才可奉学于同文馆,不知卓义兄可是满洲人?” 卓义忽略带轻蔑地一笑,摇头道,“不,我乃堂堂正正的汉人,并非满洲纨绔子弟。”梁启超与自己的老师忽一相视,并没有接他的话,康有为只发问道,“既你并非满人,又如何奉学于京师同文馆?我记得恭亲王在当年创建同文馆时,所求的是培养满族翻译人才,以防日后与洋人谈判时受人欺蒙。” 卓义知道同文馆创办之初确实只收纳满人,可如今的皇帝重用汉臣,亲厚汉人,不似恭亲王与太后等辈,所以入学的标准有变,只需了解外国文字,汉人也可奉学于此,只是如今同文馆内仍旧是满人多而汉人少,所以外人仍旧不了解同文馆的状况。 卓义知道,同文馆虽对外收取学生,可非官非贵家的孩子想要直接考入还是很难,他更明白自己是如何进入同文馆学习的,他是托了醇王府与福晋的福,可他却不想将此原因告知旁人。 他更不想让自己的老师还有师兄弟们知道自己与满洲亲贵有所牵连,唯恐被人孤立排挤,便连醇王府有关的分毫都不提,只道,“学生的父亲原是北洋水师定远舰上参将,所以学生才有机会进入同文馆的。” 康有为听他父亲是北洋参将,思及朝廷才刚吃了沉痛的败仗,他便是为此才要上书朝廷,以求维新,而卓义的父亲又是北洋旧将,他一定更能比旁人感同身受,更一定是真心愿意为自己求变的事业做出贡献的,便更加信任卓义,欣喜若狂地从自己书案上翻出一本满是英文的书来,想以此最后考验卓义一把,便道,“卓义,前三章的简义你今日回去看看,明日来告诉我与师兄弟们如何?” 卓义只看了封面,见其上用英文写着意为“蒸汽机的天下”几字,便知道这本书大概是关于英国工业革命的书目,便欣然答应道,“一言为定。” ====== 醇贤亲王福晋丧期内,宫内众人也皆穿素缟,太监们的红帽檐也皆用白布遮住。宫内一片哀痛之意,就连后宫内的大小宫女都不敢再用胭脂与口脂,唯恐太后见了“红”,自己就要大祸临头。 珍贵人自前次与载湉缓和了关系,又恢复了往日的得意与兴致,坐在自己宫里改换了男装,用戴恩如从宫外带进来的新款相机拍照。等拍照累了,她便换回旗裙来,由着知夏为自己梳头。 戴恩如与念春从外头打了帘子进来,将伞晾在暖阁外头的廊子上头,擦干了鞋面上的雨水后才缓缓走进暖阁来,戴恩如瞧见珍贵人正梳头,不禁笑道,“主子今儿又懒怠了,怎么才起呢。” 珍贵人在铜镜里瞧着一路走进来的戴恩如,因知夏正为自己梳头,便不好回头,只对着镜中的戴恩如笑了两声道,“浑说,方才拍照玩儿,没意思了才重新梳把头,谁是才起呢。” 戴恩如也陪着珍贵人一块儿笑,念春从外间暖阁里捧了盏热茶进来给珍贵人,莞尔一笑道,“主子,您今儿一定要好好儿打扮打扮,奴才跟您赌,万岁爷今儿一准儿传您,还有喜事儿要和您说呢。” 珍贵人一听皇上要传召自己,还有好事要发生,不禁立时扭了头过去,高声一笑道,“当真?!你别骗我,这日子口儿的,朝廷吃了败仗,皇上的生母又刚去了,能有什么喜事儿呢…” 珍贵人说至此处,神色也不禁跟着黯淡了许多,就连方才拍照的兴致都一起消失了,她想到如今皇上正陷于朝廷惨败的棘手困境中,而他的亲生母亲却又在此时与世长辞,珍贵人的心绞痛,她无比心疼她全心倚赖眷恋着的皇上,却不知自己能为他做些什么。 念春见珍贵人神色凄凄,一副完全燃不起兴趣来的模样,不禁着急,忙在一旁跳脚道,“哎呀主子!您叹什么气呢,奴才不跟您卖关子啦,是奴才方才和戴公公出去,听外头人说呢,说皇上和太后有意要复您与瑾主儿的妃位!这还不是天大的喜事儿吗?!” 珍贵人一听此话,立时站起身来欣喜而笑,拉住念春的双手反复追问道,“当真,当真?!那可真是头一等的好事儿,姐姐知道了吗?” 念春抚着珍贵人嫩如羊脂的双手,连连笑道,“知道了知道了,奴才得了信儿就去告诉画秋和润冬了,瑾主儿一准儿知道了,您就放心吧。”珍贵人却仍旧高兴得忍不住在原地舞蹈,笑声脆如银铃,感染了屋内所有的人,知夏收拾清了手底下的活儿,便凑到珍贵人身边来笑道,“奴才给主子贺喜了,说到底咱万岁爷还是最疼爱您了,哪儿舍得您受分毫的委屈呢。” 珍贵人停下了脚步,望着景仁宫外的一片细雨,回忆起那日她在深夜里扑进他怀中的场景,养心殿里那样冷,他那样孤独,可有自己在身边的他就会笑,有了自己,他就永远也不会孤独,也永远不会冷。 珍贵人在心中暗暗发誓,她要一辈子都守在皇上身边,绝不做轻易离散的失伴鸳鸯。 珍贵人想至此处,脸上挂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来,目光里全是温暖,她拿起妆镜台上一盒烧蓝描金的胭脂来,拧开盖子在自己脸上轻点了几点,她望着镜中的自己,缓缓将胭脂晕开后,脸颊上粉嫩嫩得煞是好看。 珍贵人将胭脂盒放回了远处,便听见宫里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忙转过身去隔着窗子去瞧,却见是个眼生的小太监,穿过了庭院,规规矩矩地跪在外头的廊子上,扬高了声音道,“珍贵人,万岁爷传您往养心殿去呢。” 珍贵人一听如此,激动万分地便要向外走,却被戴恩如拦住了道,“主子,前次您失了孩子,就是信了眼生的小太监的缘故,这次奴才可得给您问问清楚。”珍贵人望着戴恩如,才后知后觉地应了一声,心里焦急地落座在圆凳上,以手搭着桌面。 戴恩如出了暖阁便站在小太监跟前问道,“你是哪宫里的?若是御前伺候的,我们怎么都不认得你?” 孙佑良是头次来景仁宫传话,珍贵人身边的人不认得也是自然,他便低了头道,“奴才叫孙佑良,是寇公公手底下的徒弟,皇后娘娘拨了奴才到养心殿当差的。” 戴恩如见他答得坦然,疑心才消了大半,转回暖阁里去请了珍贵人,一路上了肩舆往养心殿而去。 而此时皇后也正在养心殿里伴着圣驾,原是因为醇贤亲王仙逝,静芬失去了姑母,心情一度极为悲痛低落,载湉失去了生母,与皇后感同身受,为宽慰皇后,便传她来叙叙话,以免她独自在钟粹宫里胡思乱想。 珍贵人并不知皇后在此,她满心欢喜地只想要快些见到皇上,下了肩舆后便一路脚步轻盈地往遵义门内走,走进养心殿内后她才发觉身穿一身素白的皇后正坐在皇上的御案旁缓缓擦泪。 珍贵人一下失了分寸,她才刚想径直要冲到皇上身边去,却发觉皇后也在,便不得已停在了御案前,按着规矩行了礼,请安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 载湉听见是珍贵人来了,正专注于批复奏折,便未抬头,只示意她起,“起吧。”珍贵人轻声答“是”,便垂着头起身,缓缓挪步到皇后身边,也不敢主动落座。 皇后哭得正伤心,也不愿再多费口舌,挥了挥手便令珍贵人坐,道,“甭站着了,坐吧。”载湉放下手中的朱笔,此时才望向珍贵人,见她头上仍戴了两朵粉嫩的珠花,脸颊上也施了胭脂,心中忽有些不快,却也没有表明,只对她二人道,“朕今日传你们过来,一则是为了宽慰皇后,二则是为了当着皇后的面,将几句话告诫于你与瑾贵人。朕前日与太后商定,要复你与瑾贵人的妃位,只是复位前,朕有些话必要告诫你们,你二人往后再不可刻意为之。” 珍贵人此时的期望已全部落空,她本以为皇上只传了自己一人,她今日能与皇上尽享久违的二人时光,却没想到皇后也在此,更未想到,皇上也传了自己无宠的姐姐来。 皇后擦干了眼边的泪,转过头来对着珍贵人,端坐肃声道,“太后有几句话要本宫带给你,你听好了便是。复位是对你与瑾贵人的恩典,太后心胸宽广,不计前嫌,复你二人妃位,只望你二人日后能感念太后与皇上的恩德在心,不可再插手朝政大事,不可在后宫以下犯下,违逆宫闱,更不能再犯卖官鬻爵等大罪,若有下次,绝非降位罚俸这般简单。”皇后语气悠悠,可珍贵人却很少见皇后如此不怒自威的模样,不禁被她震慑住了,正值她在心内思虑,又听皇后最后淡淡道,“本宫望你能谨记。” 珍妃暗自在心里叫苦,却也不敢表现出分毫不快来,毕竟有了之前许多次的教训,她再也不敢明目张胆顶撞皇后与太后了,唯有颔首答是,跪倒向皇后连连道,“嫔妾谨记,日后定将太后教诲铭记于心,绝不敢再犯,还请太后与皇后娘娘放心。” 皇后见她今日乖顺,也想与她缓和关系,往后和睦共处,便伸出手去将她亲自扶起了,拉她坐在自己身侧的扶手椅内,关心问道,“瑾贵人怎么还没到?” 载湉此刻也起了疑心,不知为何瑾贵人还没到,他明明是同时遣人去景仁宫与永和宫传话的,他心里不安,便挥手召来王商问道,“永和宫那边儿话传到了吗?怎么还不见人来。” 王商也不知为何,只能先回道,“奴才也不知情形,方才是寇连材亲自往永和宫传话的,人现在还没回来,劳万岁爷再等等。”载湉刚点头示意他下去,却忽听外头惊叫连连,一众惊慌失措的宫人直往遵义门拥,领头的寇连材也如失了魂魄般,冲进殿内来瘫软地跪倒在载湉面前,开口时已是哽咽不断,“万岁爷…是奴才无能,奴才没本事,劝不住瑾主子,万岁爷!奴才也不愿为您添忧,可奴才实在是劝不住,人命关天的大事,奴才求万岁爷快点儿,快点儿…去永和宫看看吧,瑾主儿想不开…想要寻短见啊!…” 瑾贵人本一直在宫中无宠,从前她也算豁达,想既然自己无宠,那便一心帮助自己的妹妹获宠,也算对家族有所助益。可自从她被珍贵人卖官鬻爵一事牵连后,她便开始渐渐明白过来,她知道在宫中无宠是万万不能的,不然妹妹获宠时,自己不仅不能沾上万分之一的荣光,而妹妹犯错时,自己却要承担相同的后果,甚至更严重的后果。 妹妹因为得宠,所以纵使被施廷杖,被罚禁足,皇上还是会破例对她关怀照顾,甚至将她挪入养心殿燕禧堂内起居休养。而自己自从被禁足后就如被皇上遗忘了一般,苦心为皇上熬的红枣白粥,也被皇上完全忽视。皇上对自己,从来都不闻不问。 她就这样一直被锁在空落落的永和宫内,与宫女丫鬟们相依为命。而与此同时,她的好妹妹则在燕禧堂内承宠,从未想起过无辜被她牵连的自己。 妹妹于她而言,不能做到一荣俱荣,却做到了一损俱损。 载湉听罢后拍案而起,又惊又怒,连忙带上皇后与珍贵人二人,匆匆往永和宫赶。 载湉到永和宫时,只见宫内宫女太监正乱作一团,哭声四起,一个不长眼的太监低着头往宫外跑,一头撞进载湉的怀里,载湉被来人装了个趔趄,幸得身后有皇后与珍贵人将他扶住,才得以站稳。 载湉本就怒火中烧,被小太监狠狠一撞后更是忍不住大发雷霆道,“你们这永和宫里的人都怎么当差的?!没长眼吗?瑾贵人今日若是有半个闪失,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撞了载湉的小太监抬头见来人是万岁爷,吓得仿佛魂魄离体一般,只剩下跪在甬道旁磕头求万岁爷开恩,载湉却根本没有精力与他计较,只顾着大步如飞地往永和宫内跑。 在瑾贵人身边伺候的太监马德清见皇上来了,竟抑制不住地痛哭起来,让本就已乱作一团了的永和宫更加嘈杂起来,他冲到载湉的面前,痛哭地一头跪倒,连连磕头道,“奴才的万岁爷啊,您可算来了,奴才们劝不住瑾主儿,您终于来了…您再不来,奴才们的命就要吓没了!” 载湉顾不得回马德清的话,见许多人围在偏殿门口,便一个箭步冲进瑾贵人平日里起居的偏殿里,拨开一众团团围在殿内的丫鬟和宫女,见瑾贵人正站在两层共一米余高的凳子上,以手攥着挂在房梁上的白绫。 众人不敢碰瑾贵人,更不敢刺激她,只怕她冲动之下会一脚踹开脚下的凳子。 载湉见瑾贵人此时情绪激动,哭声连连,也不敢轻易靠近她,便开口对她道,“瑾儿你先下来,有什么委屈同朕说啊,别做这等傻事!” 瑾贵人见皇上来了,哭得居然更凶起来,她哭着哭着却又突然苦笑起来,站在两层凳子上问皇上道,“皇上,您真的怕奴才死吗?您是不舍得奴才死,还是不敢让奴才死呢?您是怕丢了天家的颜面吧!” 载湉只觉得瑾贵人不可理喻,凑上前了一步道,“你不要再浑说!你是朕后宫中的妃嫔,朕自然不可能不顾你!你快下来!不要宛如村妇一般,动辄就要寻死觅活。”瑾贵人却仍然不肯下去,她抬头见珍贵人此时也来了,不禁苦笑的声音更大,“奴才就知道,皇上不会专程来看奴才的,就算奴才今日要死了,皇上还是会带上妹妹一起。” 珍贵人见姐姐站在高处要自缢,不禁吓得倒抽两口凉气,几乎要昏厥过去,立时哭喊着冲到瑾贵人脚下的凳子边,仰头哀求道,“姐姐!求你快点儿下来吧,你这是要做什么啊,别吓我了好不好!” 瑾贵人望着珍贵人痛哭流涕的模样,柔软的心忽又抽痛了片刻,她恨极了自己这样,她扭过头去不再看珍贵人,对载湉冷声道,“皇上,您带妹妹回去吧,奴才早就习惯了孤身一人被禁足于永和宫里无人问津了,当真不敢耗费皇上丁点儿的垂怜与爱护。” 珍贵人方才站在殿外就已听见了姐姐说的话,此刻她哭得哽咽,却还是努力令自己镇静道,“姐姐,皇上并不是专程要带我来的,而是因为刚巧皇上传了妹妹过去,也传了皇后娘娘过去,要复咱们的位分呢…姐姐,皇上心里头绝非没有你啊!” 珍贵人伸出双手去,祈求能接住自己的姐姐,可瑾贵人却连看她也不看,她听到珍贵人的话后,只对载湉冷冷道,“皇上,您不必再复奴才的位分,奴才虽然无宠,可因妹妹而得的恩宠,奴才也再不愿承受了。” 载湉此时也对瑾贵人起了恻隐之心,他很清楚,自大婚后,自己很少单独传召或宠幸瑾贵人,他自知自己对瑾贵人的关爱远不能与珍贵人相比,瑾贵人的家世与在宫中的地位也远不能与皇后相比。载湉也很清楚,在前次珍贵人卖官鬻爵的风波中,瑾贵人是被无辜牵连的人,可当时正值朝廷与日开战的关键时刻,珍贵人刚失了孩子,又被太后责施了廷杖。载潋在当时也伤透了他的心,正在宝华殿内受刑,而他自己也染了风寒,即将一病不起,所以那时候的他,也的确再没有丝毫盈余的心力去过问永和宫的事了。 载湉想至此处,忽转头挥了挥手,示意身后的一众宫女都到殿外去候着,就连皇后与珍贵人,他也令她们都出去候着。 转眼殿内便只剩下瑾贵人与载湉两人,载湉此时缓和了语气,伸出双手去欲接瑾贵人下来,对她温柔诚恳道,“朕知道前段时日你受委屈了,朕没有顾及你的感受,不了解你的委屈,是朕的错处。你别闹了,快下来吧。” 瑾贵人此时见皇上将旁人都赶走了,才不再哭闹,可仍旧没有接皇上的话,载湉见状继续对她温柔道,“朕明白你心里赌气,但朕要告诉你,此次复位一事,不是你沾任何人的荣光,是朕真心要复你的妃位,是你的妃位。” 瑾贵人此时再哭,已不再是哭闹,而是发自心内无声的泪,她渐渐松了双手,载湉紧紧扶住她,缓缓将她从凳子上搀扶下来。 瑾贵人的双脚落了地,载湉的心也才落了地,他见瑾贵人哭得满面是泪,心中颇为愧疚,便用手去擦了擦她脸上泪,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道,“别再哭了,朕今晚来陪着你,哪也不去。” 直到此刻,瑾贵人才心满意足地在载湉怀中连连点头道,“好,好,好…” ===== 岳卓义自南海会馆回去的路上,便一路翻看康有为交给自己的书,前两章是对全书的概括介绍,文段并不难,他自小就学于洋人开办的学校,读懂并不是问题,只是文中有一些少见的英文词汇,他心中不敢肯定应该用那个词来翻译才最佳。 他本想径直回与父亲居住的棠花胡同,却又忽然想起了阿瑟,他想阿瑟曾经在英国留学,一定懂得该如何翻译才最佳,如此想来,他便改变了主意,决定先回醇王府上去。 张文忠派来的两个小厮一直守在南海会馆外头,见卓义出来后才继续在后头远远跟着。他两人见卓义正往王府的方向走,才松下一口气来,心想总算能交差了。 康有为见梁启超已送了卓义回来,便叫他到跟前来问话道,“他身边就没个旁人?” 梁启超回想了片刻便回道,“老师,学生不敢骗您,方才有两个小厮在咱会馆外头等着他,学生见那两人的穿着打扮,并不像是普通人家的下人。” 康有为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对卓义起了疑心,不知道他究竟是何来历,却还是决定先对他保持开放接纳的态度。 卓义行至醇王府大门外时,仍没察觉身后有人在跟随,他正准备在门房处递话进去,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便笑盈盈地上前来为他敞了门,道,“哥儿,您别看了,快进吧!您这可算是回来了,您再不回来,我们还没法儿往姑奶奶那儿交差呢!” 两个小厮敞了大门后,便连骂带笑地进去了,卓义却满心疑惑,不知道他二人是何时跟在自己身后的,他也越想越气,这两人若是被南海会馆上的人发觉了,难免不令他们误会,毕竟这两个小厮平日里时常为醇王府跑腿传话,京城里许多府院都认得他们。卓义不想让康有为等人知道自己与满洲亲贵有所来往,更不愿让他们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学于同文馆,是托亲贵们的福。 卓义越想越气,又想起方才他们说“没法儿往姑奶奶那儿交差”便知是载潋命他们二人跟着,他心里一股火气越烧越旺,甚至烧到了载潋头上。 卓义努力按住了心里的火气,一路往载潋房中去,却没见着载潋,打听后才知是往老侧福晋刘佳氏房里去用晚膳了,他才彻底踏下心来,一路理直气壮地往载潋房里走,过了两道门后才见阿瑟和瑛隐原来都没跟着载潋,正坐在房里谈笑,他便躲在二道门后怒气冲冲地叫阿瑟,“瑟瑟,你出来一下,我有话问你。” 阿瑟见是卓义回来了,掩不住脸上的笑意,站起身后便跟着卓义向院外跑,直跑到无人处,卓义才停下脚步问阿瑟道,“瑟瑟,我有些英文词不知该要怎么翻译才佳,劳你帮我看看。” 阿瑟狐疑地接过卓义手中的书,见他在书中划出了些生僻词汇,告知了他含义后,又帮他想最佳的译词,片刻后阿瑟才反应过来,忽合起了手里的书,厉声质问卓义道,“卓义,你今日去哪儿了?怎么也不同我说,还害格格替你着急!” 卓义一听阿瑟提起载潋,又不禁怒火中烧起来,他本想与阿瑟讨论翻译,也相信阿瑟是能懂得他心事与抱负的人,却未想到阿瑟如今也张口闭口离不开“格格”了。 他心中赌气得厉害,忽然牵住了阿瑟的手,怒目厉声问她道,“刘瑟瑟,你愿不愿意随我走?我们离开这儿,离开什么少爷格格,去我们该去的地方,那里有人真心需要我们。” 阿瑟却听不懂卓义的话,她将自己的手从卓义手中抽出,更添了几分怒气道,“岳卓义你在胡说什么,离开这儿,那我们去哪儿?我答应过三格格,我要做巾帼不让须眉之辈,我还要和她在一块儿努力。” 卓义却用双手紧紧抓住阿瑟的双肩,前后摇晃她道,“瑟瑟!你怎么不懂!我们和他们不一样,他们不是汉人。他们所求的也与我们不同。” 阿瑟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卓义,不敢相信他说出这样的话来,阿瑟开口时有些迟钝,“卓义…你怎么会这样想,满汉一心,军民一体…我父亲曾这样告诉我!更何苦…就算满洲人当中有纨绔子弟,可也并非人人都相同。岳卓义,难道你就看不出,三格格是真心待我们好?我无论你才学文章多么出众,可人是要讲求良心的!” 卓义听罢后也不再言语,他讪讪地收回了自己的手,垂着头向后退了两步,忽又抬起头去对阿瑟道,“瑟瑟…我,是我冲动,是我思虑不周了。瑟瑟…求你别怨我,往后你还愿意与我一起谈心论学吗…瑟瑟,我对你说明了吧,是我岳卓义一心属意于你,就算我能够实现心中所有的抱负与梦想,也不愿往后的生活里没有你。” 阿瑟听罢后极为感动,她不愿看到卓义如此失落,忙去牵起了卓义的手道,“卓义,我怎会不愿意,我如今无父无母,唯有你了,我又何尝不懂得你,我也希望你能在京城一展宏图,所愿皆所得,可我希望你能体谅格格,也体谅我,我不愿负她。” ===== 载潋与兄长们在刘佳氏房中用膳至一半,忽听外头有人传话进来,说是太后身边的谙达来了,请醇王府上的晚辈们一同入宫到宫内用膳,由头是醇贤亲王福晋才刚过世,太后心中悲痛难遏,更担心妹妹临终前托付的子女们无人看顾,便传众人入宫用膳,以便纾解。 刘佳氏措手不及,自己用心良苦地请了载潋过来,也终于能与自己的儿子们一同用一次晚膳了,却未想到会被太后搅局。可她哪里敢说半个“不”字,唯有极力对宫中谙达说着配合,依依不舍地将自己的儿子们送走。 载潋才上马车,却发现阿瑟没有跟来,便疑惑地问瑛隐道,“丫头,怎么没瞧见姑娘,她往哪儿去了?”瑛隐跟在载潋身后正登车,落座在静心身侧后才道,“格格,方才岳卓义回来了,姑娘去和他说话了,半晌没回来,奴才也不清楚。” 载潋听见卓义回来了,才终于放下心来,听到阿瑟是和卓义在一块,便也不再担心了,没有再多问。 载潋跟着兄长们入宫后雨势渐大,太阳才刚落了山,宫内四处阴暗,走在甬道上,迎面便吹来阵阵冷风,不禁令载潋打起了冷颤。载沣瞧见了,便吩咐静心给载潋添衣服,而众人进宫匆忙,静心也并未随身为载潋带厚衣裳,只得作罢。 众人一路入储秀宫为太后请安,才见皇上、皇后、瑾贵人及珍贵人都在此处,众人聚在一处,佳肴早已备了满席,而众人却无半分笑容,载潋想许是为了额娘之事气氛才会如此压抑严肃,便并未多想,只是跟在三位哥哥身后向太后与皇上行礼。 载湉见载潋来了,心头积压着的心事才稍稍轻松些许,心情也才渐渐好转。他回想起今日太后得知瑾贵人胡闹后的场景——太后将他们四人传至储秀宫来好一番教训责骂,指责他们身为晚辈却不懂体谅长辈的心,指责他们不顾醇贤亲王福晋才刚过世,太后心中哀痛还未消散,就可着劲儿地胡闹,任由太监宫女将闲话嚼到宫外去,做百姓茶余饭后的笑话儿。 直到瑾贵人向太后请了罪,珍贵人也向瑾贵人还有太后请了罪,姐妹二人终于缓和了关系,皇后在中间说了几句软话儿,此事才算掀过。 载湉回想起今日的事,只感觉头痛不已,他甚至指责自己“无能”,无法平衡后宫妃嫔间的矛盾,又被太后以宗法礼教为名,教训责骂了一番。 而此时的载潋却还全然不知所以,只顾着落座在太后为她选定的位置上,她落座后,才悄悄地抬起头去,见皇上就坐在自己对侧,储秀宫内暖意融融的灯光照在皇上今日穿的一身翠蓝色的寿团纹常服上,载潋只偷偷看了皇上一眼,又一次觉得皇上果真是世间最英俊的男子。 太后明显比往日都更加气力虚弱,人仿佛瞬间老了几岁,与六旬万寿庆典上的太后相比,简直判若两人。载潋见往日翠绕珠围的太后今日竟只梳了把素旗头,上头没带任何的珠花与点翠,身上也只穿了见素白色的氅衣,便知太后是真的悲痛伤心了。 载潋往日见到太后,纵使知道她与额娘是亲姐妹,也很难在太后身上看到额娘的影子,可今日,载潋却生平头一次,因见着太后而联想到自己的额娘,不禁又被触动了悲伤的情绪,忍不住掉下泪来。 太后见到载潋哭了,心里头便更难受起来,她转头又看见皇后也跟着哭了,不禁又哭闹起来,“你们是铁定了心不让我好受了,我还没说话,倒都哭起来,这都是做什么!” 载沣听到太后如此说,忙去抚载潋的背,又递巾绢给她,安慰道,“妹妹,快别哭了,惹太后难过了。”载潋也不愿再惹太后难过,额娘就算对太后有怨,也绝非是忍心看着亲生姐姐难过的心性,想至此处,载潋便强忍着不去想额娘,才缓缓止住了哭泣。 太后也终于止住了哭泣,拾起桌上的筷子来,挥了挥手道,“都用膳吧,别再惹我了,这一天下来,一个个儿的轮番儿来惹我,是要将我气个好歹才作罢!” 载潋隐隐约约感受到气氛当中的微妙,意识到或许今日刚发生了什么,因她发觉珍贵人与瑾贵人一直一言不发,竟连头也不敢抬,皇上也一直面色铁青,仿佛有心事。可她也无从打探,唯有默默地陪太后再用一次膳。纵使就要吃不下了,太后不放筷子,他们也无人敢放筷。 “潋儿,你额娘临终前嘱咐我往后眷顾你,我是答应她了,就要说到做到。你若愿意,这段伤心时日,你就住到宫里头来吧,换个环境也总算能让你宽宽心。”太后用膳用至一半,忽然开口对载潋道,载潋立时感觉心里又惊又怔,不知是否该要答应。 她反应了片刻后,意识到自己是绝不能拒绝太后的恩典了,便唯有起身抚裙跪倒磕头道,“奴才叩谢太后隆恩。” “你们这些男孩儿,我是想留也没法儿留的,你们不能在宫里头过夜,往后的伤心时日,就靠你们自个儿消化了。”太后转头又对载沣等人道,却连眼皮也不抬,只顾着低头用膳。 载沣等人听罢后却不敢不敬半分,连忙放下筷子一齐回话道,“奴才等谢太后关怀,唯太后能珍重圣躬,节哀顺变。” 载潋陪着太后用完这顿丝毫也不自在的晚膳后,才得了空到外头走走,哥哥们正被太后留下说话,她便寻了个由头往外走,只见孙佑良站在殿外,他见了自个儿便忙笑盈盈地迎上来道,“奴才给三格格请安了!敢问三格格近来一切安否?” 载潋点了点头忙扶他起,道,“佑良你快起,我都好,你在养心殿也一切都好吧?”孙佑良用力点头,道,“托您的福,一切都好!” 载潋想起方才在饭桌上的疑惑,便问孙佑良今日可发生了何事,才从孙佑良口中得知了今日永和宫内上演的一场闹剧。 载潋听罢后既心疼皇上又生瑾贵人的气,不知她为何要选在这个当口上胡闹,给了太后为难皇上的理由,更让皇上再丧母之痛上更添烦恼。 载潋来不及和孙佑良将话说清,只见皇上领着后妃三人从暖阁里出来,她忙退了几步给皇上请安,载湉见是载潋,纵使再心力交瘁,还是挪到她身前关怀问了一句,“潋儿,你今日住在宫里,若是来得急,还缺少什么用物,就去嘱咐下头人,朕吩咐了他们好生伺候着。” 载潋望着月光之下的皇上只感觉心疼,可她当着皇后与瑾贵人、珍贵人的面却一句话也不能说,唯有按着规矩向皇上福了福身,道,“是,奴才谢皇上心意。” 随后载湉便一言未发,一路离开了。载潋望着皇上的背影,只感觉皇上的脚步好沉。 ===== 夜里头的雨更大了起来,载沣等人离开后,太后便吩咐李莲英领着载潋往与珍贵人邻近的承乾宫去,载潋不解为何是承乾宫,李莲英也不作解释,只对载潋道,“承乾宫离各宫都近,更能方便。” 载潋入承乾宫后才意识原来自己与珍贵人所住的景仁宫只有一墙之隔,而隔壁便是瑾贵人所住的永和宫,她感觉浑身不自在,并不愿意住在后宫中,可如今皇上早已大婚了,她也不再是小孩子了,再没有可能住到养心殿中去,便只能忍耐着在承乾宫中住下,毕竟是太后的懿旨,她与哥哥们都无人敢反抗半句。 夜里的雨忽然如肆虐一般,浇打在窗上,忽然换了地方休息的载潋根本无法入睡,她听着窗外雷声滚滚,再也睡不着了,她起身蜷缩在床榻内的一角,苦苦盼望着天明。她想叫静心和瑛隐来陪自己说说话,可她二人都早已睡沉了,她更不忍心吵醒他们,便只能一个人默默熬着。 载潋忽然想到了皇上,她记得皇上害怕雷声,她忽然极为记挂皇上,不知皇上现在可已安然入睡。载潋忽然想起孙佑良对自己说的话,孙佑良说皇上今日格外疼惜瑾主儿,承诺了要彻夜陪着瑾主儿呢… 载潋又转念一想,瑾贵人所住的永和宫就在自己的临院,或许此时外头大雨瓢泼,而皇上正与瑾贵人在自己的隔壁尽享着鱼水之欢。载潋想至此处,忽感觉周围的黑暗将自己紧紧包裹住了,扼住了她的喉咙,几乎令她无法呼吸,心仿佛已被人撕裂。她想起几日前在王府上与皇上最后的相见,只有几日,却也仿佛有好几月之隔了,她自知自己是无权总见皇上的,她不能像皇后、瑾贵人与珍贵人那样,可以名正言顺地拥有着皇上。 她的爱,从来都是可望而不得的。 载潋将头埋在自己膝盖上,感觉泪水将衣裳打湿了大片,孤独紧紧包裹着她,令她挣脱不开。 窗外雷声滚滚,可她却似乎听到有人在敲自己的房门,她一时又惊又怕,不知外头的来人是谁,她抬起头去见窗外有模模糊糊的人影,她还没有开口,已听到外头的来人低声道,“潋儿,你睡了吗?” 载潋顿时欣喜若狂,她听见外头竟传来皇上的声音,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她以为这一切是自己的一场梦,便用力去掐自己的脸蛋,感觉到真实的疼痛后才翻身跳下床榻,光着脚跑到门前,将门敞开。 载潋见皇上只披着自己的外衣,撑着一把伞站在门外,她顿时红了眼眶,一头扑进皇上的怀里,载湉一手撑着伞,一手轻轻环住载潋的背,温柔笑道,“潋儿,还不让我进去吗,我们要在这儿一块淋雨吗?” 载潋抬起头后傻笑着擦了擦眼角的泪,领着载湉往自己的房中去,她见皇上周身湿透却也没有可换的干净衣裳,便对载湉道,“皇上,您将湿衣裳脱了吧,奴才帮您晾着。” 载湉将自己披在身后的外衣扔到床榻边的桌案上,根本不许载潋离开,他紧紧地将载潋一把抱进怀里,将头埋在载潋的颈肩上,每说一句话,温热的气息就落在载潋身上,“潋儿你别走,我唯有见了你,才真的安了心。” 载潋轻轻抚着载湉的背,一动也不动,任由他将自己抱在怀中,道,“皇上,奴才听说,您今儿要陪瑾主子的…”载湉却不容载潋再分说,用力将她压倒在了身下,指尖划过她每一寸皮肤,缓缓亲吻上她满是泪痕的脸颊... ※※※※※※※※※※※※※※※※※※※※ 一章一万五,有没有很开心~ 成全 天刚蒙蒙擦亮,载潋便从睡梦中醒来了,她下示意地抓起身上绸被来,将自己的身体紧紧裹住,她略翻了翻身,伸出手去摸自己身边的位置,才发觉身旁已是一片冰凉。 载潋瞬间便从睡意中彻底清醒过来,她坐直了身子,见皇上所躺的位置早已空空荡荡,就连被褥里也早已没有了温度。她回想起昨日夜里窗外大雨倾盆,自己与皇上在这里缠绵融合,她不觉胸口发热,连脸颊也如被火烧了一般滚烫不已。 瑛隐发觉载潋已醒了,便掀了床榻外两层帷帐,细声细语地问载潋道,“格格您起了,奴才伺候您梳洗吧?”载潋才意识到自己身上仍是□□,不禁满面绯红,忙用被子将自己裹得更紧,载潋害怕瑛隐发现,便连连搪塞瑛隐道,“你且外头等吧,我穿了衣裳就出去。” 瑛隐疑惑地望了望载潋,却也不好再多说些什么,只得松了手里的帷帐往暖阁外头去候着。静心也才烧了温水过来,又用熨斗装着烧得正旺的炭火为载潋熨衣服,见瑛隐满面疑惑地从里头出来,不禁笑问,“愁什么呢,格格说你了不成?” 瑛隐噘着嘴走到静心跟前来,接过她手里的熨斗来,继续为载潋熨衣服,若有所思道,“往日里格格都由着我伺候更衣梳头呢,今儿怎么赶我出来了。”静心听罢后,似笑非笑地长叹一口气,拍了拍瑛隐的肩头,道,“别愁了丫头,昨儿夜里是皇上来了。” 瑛隐忽恍然大悟,她惊得目瞪口呆,想起方才载潋拼命用被子裹住自己的情形,静心一把拉住瑛隐的手,道,“丫头,你什么都不要说。”瑛隐缓缓回过头去看着静心,才发觉静心眼中尽是毅然决绝,“我们都不想再重蹈覆辙,你还记得我们陪格格在抚辰殿里挨过的日子,现在是在宫里头,对格格不利的话,我们一句也不要说。” 瑛隐尚来不及消化眼前的消息,便见载潋已换好了衬衣,仍旧散着头发从里头走出来,瑛隐忽然见到载潋,竟有些手足无措,最后竟由静心领着凑到载潋跟前,瑛隐忙去取了方才熨好的氅衣来,服侍载潋穿上。 载潋最后落座在妆镜台前等着瑛隐来为自己梳头,却在镜中见她满面紧张,不由得拉过她的手笑道,“丫头你今儿怎么了,倒像是头一日到我跟前儿伺候似的。”瑛隐只淡淡一笑,摇了摇头道,“没有,没有格格,奴才怕是才起,睡懵了,您别怪我。”载潋疼惜地拍了拍瑛隐的手,随后转过头去由着她梳头,并不责怪她半句。 静心为载潋套了坎肩,又为她送了暖手炉,方想提醒她梳完妆便要往太后和皇后处请安,便听临院里的喧闹声沸反盈天,尚来不及出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便已听到有许多人往载潋暂住的承乾宫而来,载潋才在旗头上戴了支素白色的珍珠簪,便听外头的人已冲到了暖阁门外。 载潋方想叫静心去为外头的人开门,外面的人却已破门而入,载潋被一声巨响吓得忙站起身去,她转头去向门外看,竟见是瑾贵人身边大宫女画秋和润冬,后头还跟着瑾贵人宫里几名小太监。 载潋恍然间便明白过来,这些人理直气壮闯进来究竟是所为何事,她记得孙佑良曾告诉自己,皇上答应了瑾贵人昨夜里要彻夜陪她的,可昨夜皇上却来了自己这里。载潋略定了定心神,便抬步往外走,她抬头往窗外看,只见瑾贵人竟同着珍贵人一块从后头来了。 画秋一手猛地推开载潋暖阁的门,令门撞在墙上发出一阵巨响,静心冲上前便吼道,“你们宫里主子不教你们规矩吗!不知道三格格住在这儿,脚下要放安静些吗?!”画秋却连看静心也不看,连连出言讥讽道,“我们哪儿知道是三格格住在这儿呢,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皇上从外头新纳进宫来的主子娘娘住在这儿呢,倒也和我们主子做起争风吃醋的事儿来了!” 静心还没有开口说话,润冬却在一旁刻意朝画秋笑道,“哎呀你不要胡言乱语了,怎么能污损咱万岁爷的圣德呢,咱万岁爷可是天下头一等的正人君子,洁身自好,岂会从外头随意纳妃进宫来。若真有什么事儿,也是住在这儿的这位‘主子’不知廉耻,不守妇道,主动勾引。” 瑛隐站在后头,她心里知道瑾贵人的人为什么会如此咄咄逼人,皆因为皇上昨夜里留宿在了载潋处的缘故,她知道瑾贵人昨日寻死觅活闹出不小的动静,也知道瑾贵人向来恩宠淡薄,能得见皇上一次也是不易,瑾贵人心中必然生气。可瑛隐还是不能忍受外头的人如此辱骂载潋,润冬几句话贯入耳后,瑛隐只感觉怒火中烧,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狠狠扇了润冬一个巴掌,冲她吼道,“好你个放肆的丫头!满嘴胡言,污言秽语的都敢用到三格格身上,格格向来不与你们争长短,是因为我们老王爷家教严格,岂如尔等,真宛如万岁爷所说,仿佛村妇一般。” 瑾贵人与珍贵人在后头姗姗来迟,却也听到了瑛隐的一番话,她二人自昨日的一场闹剧收场后,便又重归于好,因珍贵人听闻了载湉半夜离开的事后便不断劝说瑾贵人,劝说她要明白在宫中唯有她是真正希望她好的人,唯有自己才是她的亲人,如她连自己也不信,遑论皇后与太后,谁又会真心实意帮她呢。 瑾贵人对珍贵人的感情则变得极为复杂,她自小疼爱自己的妹妹,也懂得谦让自己的妹妹,可做姐姐的往往受尽了委屈却仍旧得不到父母的宠爱与重视,进宫后的境况竟还如此,她们共侍一夫,要和平相处却也要针锋相对,可瑾贵人心里还是明白,珍儿是自己的亲妹妹,是无论她如何想要割舍也无法割舍的牵绊。她知道在宫中还有无尽的漫漫长路要走过,她不想变得孤立无援,也找不到第二个能比珍贵人更值得自己信任的人,于是不再提起旧事,与珍贵人“重归于好”,要与她一起携手走过,可带有裂缝的感情终究还是回不到最初了。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啊。”瑾贵人同着珍贵人悠悠地走进暖阁来,她二人扫视了一圈殿内,只见载潋就站在静心与瑛隐的身后,瑾贵人才又开口冷笑道,“万岁爷气头上的一句村妇竟连你也知道了,胡乱嚼这舌根子,是唯恐宫外还不知这风闻么,昨儿个太后还训导我们,说我们闹出这等荒唐事儿来是白白令宫外市井百姓取乐作笑的,现在宫里任谁也不敢再提昨日之事,唯你张口闭口还离不开‘村妇’二字,是唯恐太后还不知你头脑精明,口齿伶俐吗?” 瑛隐见瑾贵人与珍贵人也来了,便也不敢冒然顶撞,一句话也未说,载潋见状才从她二人身后走出来,仍旧按着规矩向瑾贵人与珍贵人见了礼,随后便道,“瑾主子,珍主子,瑛隐年轻,不知昨日太后训导嘱托,往后我必仔细叮嘱她,绝不令她在宫外传这风闻,奴才先替她向二位主子请罪了。” 瑾贵人忽温和而笑,上前来两步亲自搭了载潋的手,扶她起来道,“潋儿快起吧,谁愿意和一个奴才置气伤神呢。”瑾贵人的话锋一转,眼神冷漠地望着载潋,嘴角却仍旧在笑,语气冰冷道,“只是这奴才的错,你能替她认了,可你的错儿,谁替你认呢?” 载潋一时语塞,不知如何作答,她知道瑾贵人在向昨夜的事要交代。她心中一早便明白,自己对皇上的爱意是名不正言不顺的,是不会被世人所接受的,更是无法做到光明正大的,所以瑾贵人与珍贵人在自己面前,永远可以理直气壮,而自己则永远只能哑然失声。 载潋的爱是只能藏在心里的,是不求回应的。可她不能忍受皇上孤独,不能看着他孤苦,所以在他需要自己的时候,就如皇上站在大雨中说需要自己的时候,她义无反顾地靠近了他,在那一刻,她的脑海里没有世俗,只有皇上,那是她爱慕、爱敬、爱重的人。 载潋垂下眼眸去思虑了片刻,随后她抬起眼去望着瑾贵人与珍贵人而笑,淡淡问道,“瑾主子想要如何?” 瑾贵人恨恨地望着载潋,恨不能真如村妇一般与她厮打一番,而她却还是极力忍住了,她只端庄道,“你随我到皇后和太后面前去回禀清楚,让太后今日便遣你回府。” 瑾贵人知道载潋不敢拒绝,但也肯定不敢接受,因为瑾贵人知道,载潋一定怕她对皇上的感情会被掀到明面上,那是有损天家颜面的大事,纵然载潋对皇上的感情所有人心中都隐隐明白,却也不会有人愿意将此公布于众。 瑾贵人认定了载潋此刻一定已是心急如焚,不知所措,正想以得胜者的姿态迎接载潋的求饶,谁想却得到载潋一声应答,“好,奴才听瑾主子的。” 而此刻载湉在养心殿见过军机,闻知李鸿章在日本和谈期间被人袭击,左颊上中枪,子弹仅在眼下一寸,血流不止。载湉心急如焚,谕令李鸿章随行医者必尽全力医治看护。 军机才退,寇连材便满面急色地往里去,他见载湉正一人坐于西暖阁中,便压轻了步子,进殿后便跪倒回话道,“万岁爷,奴才听闻瑾贵人与珍贵人和三格格争执不休,要让三格格往太后和皇后面前回话呢。” 寇连材心中早已焦急万分,却未想到载湉根本不急,他想是早已预料到了一般,只淡淡问,“已往太后宫里去了吗?”寇连材内心诧异地抬起头去偷偷瞧了载湉一眼,随后便又立时低下头去回话,“是,奴才听闻时已往储秀宫去了。” 载湉长叹了声气,他掸了掸空中落在自己腿上的浮尘,随后站起身便往外走,转头对寇连材道,“走,去储秀宫。” 寇连材来不及细想,唯有连忙起身,招呼上自己的徒弟孙佑良及随扈太监等众多人,去追上了载湉的脚步。 寇连材跟在载湉身后左思右想都想不明白,他不懂为何皇上会如此镇定自若,一点也不担心载潋会受了委屈。他见皇上脚步一如往日般铿锵有力,与往日相比看不出分毫不同,更看不出他有半分的着急,不禁开口问道,“万岁爷,奴才斗胆问您,怎么您一点儿也不急呢?” 载湉侧过头去瞧了寇连材一眼,不禁扬起嘴角来轻笑,“昨日朕听闻太后将潋儿的住处安排于承乾宫,便知太后用意,她们不闹到太后跟前去,朕倒还不好为潋儿解围。”寇连材一时没能反应过来,竟还是孙佑良的一句话提醒了他,孙佑良略抬起头去对自己师父道,“师父,承乾宫南靠珍贵人的景仁宫,东邻瑾贵人的永和宫,太后的意思是往各宫去都方便。” 寇连材恍然大悟,不禁连连拍手叫绝,他道,“是啊万岁爷!奴才昨儿还寻思呢,太后怎么将三格格安排到承乾宫去了,原是为了守着两位主子接近,这承乾宫与景仁宫、永和宫都相邻,太后大概是想留个人在两位主子跟前儿,将来若有个大事小情的,太后便能将情况都了如指掌。” 载湉并没有接寇连材的话,唯定定继续向前走。他自昨日听闻太后将载潋安排在了承乾宫内便明白了太后的用意,载湉太了解太后生性多疑的性格,虽然太后才刚决意复她二人妃位,但经历了前次卖官鬻爵一事,太后绝不会消除对她二人的不信任与顾虑怀疑,所以才需要有个人能为自己去靠近瑾贵人与珍贵人,替自己去洞察刺探瑾、珍二人的消息。 而这件事情又是奴才们做不来的,毕竟奴才不能时时刻刻同她二人相处在一块儿,不能无所障碍地与主子们交谈,不能准确地打探到主子们的心思,更何况若突兀地安插位新奴才到她二人宫里,她二人必会有所戒备。所以太后才会借着醇贤亲王福晋薨逝一事,将载潋安排入宫,想让她日日与瑾、珍贵人相处在一处,为其打探消息。 载湉想至此处不禁不寒而栗,若他不为载潋解围,任由载潋在不知不觉中留在承乾宫中被太后利用,被太后当作眼线,将来便会得罪瑾贵人与珍贵人于无形,那便是将载潋陷于极为危险的境地中。 载湉想至此处忽然低头望了望额娘临终前交予自己的玉佩,他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自己挂在衣摆前的玉佩,在心中再一次答应自己,“我绝不令潋儿受一分一毫的伤害与算计。” ===== 瑾贵人听到载潋的答复后目瞪口呆,她完全没有料想到,载潋竟然敢与自己一同去到太后和皇后的面前,她本已认定了载潋会向自己求饶认错。瑾贵人此刻却是骑虎难下,不知要怎么接载潋的话,她见载潋往内暖阁去重新收拾了衣着与妆发,准备随她去见太后,颇有些失了分寸。 珍贵人看出姐姐的为难,便趁着载潋往里屋去,为姐姐安定心神道,“姐姐别怕!她纵是敢去,也绝不占理,太后若是知道她还同咱们争风吃醋,一定会责骂她有损皇家颜面,更何况她是太后外甥女儿,保不准太后还会嫌她丢了自己的颜面呢,一准儿会遣她回府的。” 瑾贵人听到妹妹如此说,才略平静下来,她拉住了珍贵人的手道,“有你这番话,我便心安了,我是万岁爷亲自册封的嫔妃,我何必怕她。” 载潋随瑾贵人与珍妃到储秀宫时,皇后也在太后宫里,正伺候太后用早膳,她二人还浑然不知外间发生的事,听外头回话说瑾贵人、珍贵人及载潋来了,忙令她们进去。 瑾贵人与珍贵人走在最前头,载潋则跟在她二人身后,她们三人见了太后与皇后便跪下行礼问安,道,“奴才恭请皇太后圣安,请皇后娘娘安。”太后并未抬眼,李莲英却已心领神会,忙令下头人去添了碗筷与圆凳,太后用过一口蜜糕奶卷,咽下后才道,“你们都起吧,坐。” 而瑾贵人却根本不起,跪了许久后太后才意识到不对,蹙起眉来抬头问她道,“你们今儿是怎么了?还不起来,跪着做什么?”瑾贵人听见太后终于开口向自己询问情况,心一横决定将话都说了,她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跪着向前挪了几步,跪到太后的脚边哭道,“奴才的太后,您要为奴才做主啊,昨儿个万岁爷才答应了奴才要到永和宫来陪奴才,却被载潋…却被载潋将万岁爷引走了!太后…三格格可是醇贤亲王的女儿,是醇邸脉系下唯一的女辈,她怎能做出如此有损天家颜面的事?这样令人不齿的事情…奴才心里头都明白,只是奴才一直不敢向太后回明,唯恐有损万岁爷圣德,有损皇家颜面,只是今日…奴才实在不吐不快!请太后为奴才做主!” 太后听罢后不禁狠狠将手里的筷子拍下,皇后闻声也立即放下了手中的筷子,不敢再动桌上的早膳。太后被瑾贵人一番话气得双眼眩晕,她站起身来在桌旁前后走动,太后简直不知瑾贵人和珍贵人到底安的是什么样的心,大清早的便跑到她宫里来说出这样一番话,指责皇帝与自己的妹妹间有令人不齿的事情,身为后宫的妃嫔,做不到垂范后宫,却首当其冲地来揭露宫内的隐闻,这简直犯了太后的大忌。 更何况皇帝是太后亲选过继来的儿子,载潋是太后嫡亲的外甥女儿,瑾贵人如此说,岂非是当着众人削她的颜面吗? 皇后看出太后动怒了,也知道太后不想让此事扩大,但却不好表态,便替太后说话道,“瑾贵人,本宫瞧你心里也明白,潋儿是万岁爷的亲妹妹,那万岁爷竟连关怀自己妹妹的权利都没有了吗?太后昨日留潋儿住在宫中,本宫也吩咐了内务府要为潋儿备好起居用物,万岁爷担心潋儿换了地方住不习惯,故去看望她,你做为皇上后宫的妃嫔,必要体谅万岁爷心意,岂能秽言揣测,折辱万岁爷圣德与皇家颜面?” 瑾贵人见皇后如此说,心中更委屈起来,她又从方才太后坐的位置挪动到皇后的身前,梨花带雨哭诉道,“皇后娘娘,嫔妾求您体谅,嫔妾知道您向来疼爱三格格,可您待三格格的感情,绝对与万岁爷待她的感情不同!” “朕竟不知道,朕的心思,你竟比朕还要清楚。”众人各执一词时,载潋忽听见皇上的声音从暖阁外传来,她欣喜之下抬起头去转身回望,可当她看到皇上的面孔后,瞬间又坠入无尽的自责与懊悔中,她想如果昨天她能够不那么自私,能将皇上还给真正属于他的女人,那他今日就不会被迫卷入这场无端的风波中来。 载潋知道皇上此时日夜都牵挂着朝廷与日谈和的消息,牵挂着启程前往日本的李鸿章,且皇上才经丧母之痛,她实在不忍心让皇上再为眼下这些琐事而费心烦恼。让皇上一生都不会痛苦孤独,是她承诺给额娘的,她绝不食言。 载湉大步进了太后起居的西暖阁,见瑾贵人、珍贵人和载潋三人都在太后面前而跪,并未说旁话,便先向太后请安,“儿臣请亲爸爸安。” 太后见皇帝来了,才略压了压心里的火气,气恼地落座在窗边的榻上,声音生冷道,“皇上来了,起吧!” 皇后见载湉到了,便也从自己所坐的位置上起身,蹲下行礼问安,载湉便叫她起,命她随自己而坐。而瑾贵人心里清楚,此刻是更不会有人再向着自己说话了,皇后与太后在此事上皆偏向载潋,皇上更是袒护载潋的人。 太后用手按揉着自己的额头,倦怠地挥了挥手,对瑾贵人道,“你有什么话,去对皇上说罢!你不要再在我跟前儿哭闹,我见不得这些!” 而瑾贵人方才那番指责载潋与皇上的话自是不敢在载湉面前说的,此刻她唯有连连叩头,委屈道,“万岁爷,奴才只是…奴才只是心里委屈!奴才也想见到万岁爷,奴才不想永远都是一个人…” 皇后见到瑾贵人如此模样,不禁也动了恻隐之心,可她也明白,瑾贵人的愚蠢之处在于她置喙了她本该装聋作哑的事情。 载湉与太后同坐在窗边的榻上,皇后则坐在载湉左侧的圆凳上,载湉垂眼望了望跪在地上哭诉委屈的瑾贵人,心中也知道是自己薄待了她,因他为了解救载潋于困境,刻意挑起了这场风波,让瑾贵人独自吞受了委屈。 载湉长叹了一声气,决心来日一定要弥补此次对瑾贵人的亏欠,可现在对载湉而言,没有什么事能比救载潋出太后的股掌更为重要,载湉蹙了蹙眉,对瑾贵人与珍贵人道,“你们二人都起吧。” 此时便只剩载潋一人跪在地上,她仍旧不敢抬头去看皇上,因她始终觉得是自己为皇上平白添了这场烦恼,额娘对她的嘱托,她也全都辜负了。 载潋跪在地上,听到皇上对太后道,“亲爸爸,依儿臣拙见,既然潋儿住在承乾宫中,闹出如此多的风波来,不如为她换个住处。”太后听到此话后忽将双眼睁大了,她猛地抬头去望向载湉,她想若载潋离开了承乾宫,那自己的如意算盘便全盘落空,她让载潋入宫的最重要目的也就无法达成了,载湉抬头迎向太后的目光,略笑了笑,又道,“可儿臣不敢辜负亲爸爸心意,不敢送她回府,儿臣自知亲爸爸体贴潋儿,怕她难捱丧母之痛,才召她入宫小住。儿臣与她同历丧母之痛,二人感同身受,互为疏解,必能熬过这段艰难时日,不如就令她住回养心殿偏殿吧。” 太后只感觉双目更加眩晕起来,她竟没想到皇帝会如此将自己一军,让她也有骑虎难下的时刻,她心中暗自较量,明白皇帝如今是自以为羽翼丰满了,不希望再受控于自己,也敢站在自己对面与自己较量,甚至也敢用她说过的话来让她进退两难。 太后望一望瑾贵人与珍贵人,又望一望仍旧跪在地上的载潋,她左右权衡,最终还是选择了载潋,她回忆起自己的妹妹婉贞临终前托付自己的话,她不禁又去望了望载潋,她的心只柔软了片刻,最终道,“此事由皇帝做主。” ===== 岳卓义清晨一早便欣喜万分地带着昨日康有为交给自己的书往南海会馆而去,今日再到南海会馆,卓义不禁多留了个心眼,他生怕醇王府上的人又来跟踪,引起康有为的怀疑,便站在门外左右打量,在确认无人跟随后才大步跨进南海会馆门内。 卓义的心情无比愉快,他感觉自己在茫茫人海中已找到了真正值得追随的良师,不禁脚步愈发轻快地一路向内走。南海会馆内已有人看见了卓义,同样欣喜万分地出来迎他,卓义见到来人,忙止步拱手行礼,笑道,“卓如兄。” 梁启超上前来同样拱手行礼,随后拍了拍卓义的肩,笑道,“卓义兄来了,老师已在里头等了。”他二人同时躬身伸手向内指路,随后便一路谈笑而论,一直走到康有为的卧房内。 卓义进到康有为房内,见今日又多了几张年轻新鲜的面孔,可康有为却未向他作介绍,只含笑着喊他过来,问他昨日送与他的那本书的前三章简义。 卓义信誓旦旦地向康有为与众多师兄弟作了介绍,康有为曾看过此书的译本,知道前三章的内容,他见卓义对英文的理解能力精湛,望向卓义的目光都不禁变得骄傲而欣喜,待卓义讲完康有为便拍着他的肩道,“日后你是否愿同我们一起,为创办万国公报而尽力?” 卓义听到康有为如此问,只感觉幸福感都变得不真实起来,他喜悦至极地拱手向康有为道,“学生愿追随老师,竭尽所能。” 康有为听罢后放声大笑,连连拍手,围坐在他周围的众多学生也站起身来与卓义见礼,向他表示欢迎之意,康有为随后又道,“今日为师带你们去一个地方,到那里再做今日讲学。” 岳卓义一口便答应下来,早已忘却了同文馆今日的学业。康有为带上自己的十余名学生,出南海会馆后登车一路进发,驶向只有他才知道的目的地。 车程遥远颠簸,于途中耗费了近三个时辰后,马车才在距离京城极为遥远的高山绿林内停下,卓义从马车上跳下,左右环顾,见此处碧空万里,天朗气清,与京城内截然不同。 卓义问康有为此处是何处,康有为却不回答,只让他再向前走几步,走过眼前的树林再看,卓义同着师兄弟们一齐向前走,越过了身边的一片绿林,眼前的景象顿时豁然开朗,他们众人放眼远眺,在对向的山崖上望见连绵不断又气势磅礴的万里长城。 卓义不禁倒吸一口气,仿佛凝固一般,一动未动地望着眼前震慑心神的壮观景象,他们众人此时正站在山崖之上,远处惠风和畅,碧空如洗,卓义心中顿生登高望极之感,望着历经千年而屹立不倒的万里长城,他心中的山河人民之感油然而生。 康有为此时才走至众人中间,他同样望向远方的万里长城,缓缓合起眼来感受着抚在脸上的清风,他良久后才睁开双眼对众学生道,“十年前,为师初出京城,曾单骑出居庸关,至八达岭,同是站在这里居高望极,思及中法一战后国势日颓,百感交集。” 卓义此刻已全神贯注地望向康有为,不再去看眼前的盛景,随后又听康有为道,“如今朝廷又败于蕞尔小国之手,若朝廷及时变法,或尚可支持,若失此良机,势必无及。” 康有为领着自己的一众学生沿着长城的走向而走,又道,“为师第一次向当朝皇帝上书时,言明时局危机,请求及时变法,恳求皇帝通下情,慎左右,却因为师仅为无名鼠辈,更非满洲亲贵,被诸多朝廷大员极尽嘲讽攻击,指责为师妄图上书皇帝指论国政,简直是狂迷之至。” 卓义听罢后更憎恶如今朝堂上的昏庸守旧之辈与只顾一己私利的满洲亲贵,他更坚定了要追随康有为的决心,随后又听康有为道,“可为师养精蓄锐,并不准备放弃,此次为师获中举人,赴京会试,仍准备向当朝皇帝上书,言明及时变法之必要,更要极尽全力在此次会试中进士及第,才有可能入朝为官,不再受人制挟,以成变法大业。” “老师,那您此次预备上书朝廷,可已有完整的变法体系与建议?”坐在人后的一名白衣学生忽向康有为发问,康有为轻声而笑,解答他的困惑道,“简而论之,老师所构想的维新体系,一要皇帝下诏鼓天下之气,二要迁都定天下之本,三则是要练兵强天下之势,四要变法成天下之治。此前三项乃为权益应敌之谋,后一项才是立国自强之策。” 卓义无以复加地向康有为表示了赞同,站起身后又对康有为道,“学生同感百姓苦痛,一腔理想却一直投报无门,如今终于得幸遇见老师,学生愿鞠躬尽瘁,追随老师,死而后已。” ===== 载潋随着载湉离开储秀宫后便一路往养心殿而去,载潋默默跟在皇上的身后,不敢与他并肩而行,更不敢与他多说一句话。 载湉看出载潋的闷闷不乐,主动在长街上停下了脚步,转身去牵起了载潋的手,关怀问道,“潋儿,你怎么了,怎么闷闷不乐的?往后就能时时刻刻陪在朕身边,有朕护着你,你还担心什么?” 载潋下意识地将自己的手抽回,她颇为不安地抬头望着皇上,生怕周遭的人听到自己的话,便压低了声音道,“皇上,此次是奴才的错,是奴才不该自私,不该想着占据皇上,更不该惹怒了瑾主子,还让瑾主子受了委屈…是奴才惹了麻烦,皇上不该偏护奴才。” 载湉想带载潋回到养心殿后才对她交代原委,便拉着她的手一路向前疾步而走,直到进了遵义门,载湉才将载潋一把拽到自己的身前,贴近她的脸道,“潋儿,你究竟知不知道,太后让你住在承乾宫是何用意!”载潋不明所以地望着载湉,载湉半恼地冷笑了一声,“太后想以你做眼线,打探永和宫与景仁宫的情况。此次朕若不这样做,该要如何让你搬离承乾宫?朕自知是委屈了瑾贵人,可朕不能不管你!不能任由你被太后利用!” 载潋看出皇上动怒了,她听到皇上说出最后一句话,眼中的泪不禁漱漱落下,她更靠近了载湉半步,低下头去哽咽道,“是奴才让皇上为难了,奴才不想这样,更不想让皇上后宫的嫔妃误解皇上。” 载湉低头望着载潋,方才的火气已烟消云散,他伸出一只手将载潋揽进自己的怀中,疼惜地拍抚着载潋的背,安慰她道,“别担心了潋儿,只要你好,朕便安心了。其余的事,都不重要。” 载潋不想再惹怒皇上,于是并没有说些什么,可她心中仍觉不安,仍觉愧对瑾贵人,更不愿瑾贵人因此事而误解甚至记恨于皇上。载湉见载潋不说话,以为她已了解了自己的用心,便又对她笑道,“潋儿,你想住在哪儿?养心殿后的燕禧堂一直空置着,里头用物齐全,你不如便搬去到那里。” 载潋一听是燕禧堂,立时便难以自控地抵触起来,她知道那里曾是珍贵人住过的地方,当时宫中人有口相传着帝妃恩爱的故事,形形色色,不绝于耳。 载潋的脸色忽变得极为难看,她撅起嘴,又将双眉紧蹙在一起,她略抬头望了望载湉,只道,“我不愿意。”载湉见载潋如此,不禁故意轻笑着反问她道,“为什么?” 载潋以为皇上是真的不懂,不禁转身就走,到养心殿前头的抱厦下才停下脚步来,背对着追来的载湉道,“皇上竟不知道为什么吗?因为那里是属于珍主子和皇上的,奴才不愿意去,仅此而已。” 载潋只感觉皇上从身后将自己抱紧了,载潋仍在气头上,故意不回头看他,却听他故意在自己耳边笑道,“别生气了潋儿,朕都明白,朕是想看你吃醋的样子。朕不会让你住到燕禧堂去的,你住回偏殿吧,你走时什么样,这些年来朕一直都留着,就等你回来。” 载潋听罢,心中的不安与自责愈演愈烈,她转过身来对载湉道,“皇上…这样是不合规矩的,皇上已经大婚,奴才也再不是小孩子了,怎能住于养心殿…” 载湉见载潋顾虑如此之多,不禁又气又恼,道,“怎么连你也张口闭口都是规矩?福晋过世,朕本以为能与你感同身受,心意相通,更想护你周全,唯恐你失去了额娘,会生出分毫的漂泊无依感来,才不顾外人风言风语,只想将你留在身边,朕想保护你,想护自己在意的人,又有什么错可言?” 而载潋绝非不愿意留在皇上身边,她无比珍惜能够与皇上在一起的每分每秒,可她不愿意再让皇上为自己而背负指责,再左右为难,更何况如今连瑾贵人,皇上后宫中的妃嫔都说出了“不齿之事”四字,她着实不能够再如孩童时一样,心安理得地陪伴在皇上身边,可载潋看到皇上对自己的失望神色时,她最终毫无招架之力,只道,“奴才…奴才愿意留在皇上身边。” 夜深后,载潋并未回偏殿,而是陪在载湉身边为他研磨,陪着他在光下批阅奏折,他们二人谁都没有说话,时光静谧而缓慢,载湉能在余光中看到载潋,便感到无比的心安。而载潋,也为这极为珍贵的相伴时光而感到无比满足。 可短暂的静谧时光却被从殿外而来的敬事房太监打破了,敬事房太监手托后宫嫔妃的绿头牌上前来问皇帝的决定,载潋见此情状,正在研磨的手不禁都停住,她侧着头望向皇上与敬事房的小太监,她此刻的心无比挣扎,也无比痛苦,她多希望皇上会选择留下,她不希望天下再多一个人与自己分争他,可她也希望皇上今夜能真正去陪伴瑾贵人,消除她今日的心结,载潋更惧怕将来陪伴在皇上身边的人,将是不能全心全意爱敬信任皇上的人,是对皇上心存怨恨的人。 载湉侧头悄悄望了载潋一眼,见她神色失落,便知她定不愿意自己离开,便对敬事房太监道,“今日朕就在养心殿,你退吧。” 载潋听到皇上此话,忽如被唤醒一般,她耳边开始不断反复瑾贵人那句“有损万岁爷圣德”……她冲上前忽大喊了一句,“谙达等等!” 载湉诧异万分地看着载潋,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载潋留住了敬事房的太监,走到载湉批阅奏折的案前,跪倒在地对他道,“皇上,奴才恳求您,今日去永和宫吧,好好儿陪陪瑾主子,就当是您…成全奴才所请!” 载潋深深为载湉叩了一头,为了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滑落的泪水,载湉今日几次三番被载潋辜负了心意,直到此刻,他已身心俱疲,他竟没想到载潋会如此不知珍惜自己的一心一意,他感到无比失望,他自问从没有将这样的感情给予过第二个人,可载潋却彻彻底底将他这份独一无二的用心辜负了。 载湉向来不会委曲求全,在载潋身上,他已做到了极力包容退让,直到此刻,他已感觉极为痛心失望,悲痛的极点是无言的沉默,他默默地望着载潋,见她仍旧久跪不起,终于缓缓起身,走向敬事房的太监,他翻起永和宫瑾贵人的绿头牌,狠狠摔在太监手中的托盘上,随后便大步离开,一句话也没有给载潋留下。 而载潋此刻将头深埋于自己的臂弯中,仍旧跪在原地,听到他的脚步已远了,才道,“奴才…叩谢万岁爷成全。” ※※※※※※※※※※※※※※※※※※※※ 想念,见字如面。 入局 载湉踏着夜色大步出了养心殿,一句话都没有留给载潋。载湉一路上连轿撵也不肯乘,只顾着大步流星地往永和宫去,他满腔怀着的怒火,在寂静无声的夜里无处安放。他此刻气极了载潋,他想不明白,为何自己满心都装着她的安危,希望自己能在额娘故去后陪在她的身边,甚至可以为了她不顾言官的议论指责,只想能够在她孤独时给她依靠。可她却连一点情也不领,硬生生将自己推向别的女人。 载湉进到永和宫时,瑾贵人仍在梳妆打扮,她没想到皇上会来得这样快,听到通传,她只得潦草地放下手中的脂粉,拾了裙摆跑出去迎驾。可载湉却根本不看她精心装扮过的脸颊,他在黑暗中紧紧握住了瑾贵人的肩,将她从地上扶起,一把揽进自己的怀里。载湉的理智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将自己对载潋所有无处安放又无可按捺的欲火,都发泄在了眼前人的身上。 瑾贵人感到措手不及,心中却又期盼又惊喜,她低声唤了句“皇上”,载湉便低下头去吻住了她的嘴唇,以手掀掉她穿在最外的衣裳,一路往暖阁内走,二人很快便成缠绵之势,载湉揽住瑾贵人的腰身,从唇边吻至她的颈肩。 王商眼疾手快,见状忙用拂尘屏退围在四周的宫人们,随后低着头跟在载湉身后,为他两人放下床外的帷帐,吹灭了暖阁内的灯,才迅速退出暖阁。 孙佑良跟在自己师傅寇连材的身后,望着暖阁内的灯光熄灭了,心底又如下起冰雨来,他自来到养心殿当差后,才知帝王之爱的凉薄与多情。他一直以来都很感激载潋对自己的帮助,他也知道载潋对皇上的感情,他知道自己不能回报给载潋什么,他只希望日后自己在皇上身边伺候,能有机会亲口告诉皇上载潋的心意,能让皇上不再误解她,可以疼惜她,爱护她,珍惜她,他想让载潋过得轻松一些,可他至今仍无能为力。 载潋在载湉走后才疲惫地回到了偏殿休息,她才坐靠在床榻上,困意便铺天盖地袭来,她感觉自己累极了,倒在床榻上立时便睡了过去。静心进暖阁来瞧载潋,见她已经睡着了,便替她盖好了被子,吹灭了床边的蜡烛,用手将载潋压在脑后的长发梳理到胸前,为了能让她睡得舒服些。 静心望着载潋熟睡的模样,忽然又想婉贞福晋生前对自己说过的话来,“将来若我也不在了,无论将来她在哪儿,她是谁,有你在她身边,我也就可以放心了。”静心至今没能参透福晋那句“她是谁”是何用意,可想起往日福晋御下的恩泽,就不禁落下泪来,她默默道了一句,“福晋您放心吧。”见载潋睡熟了,才起身离开。 夜深后,载潋梦见皇上与瑾贵人在窗边缠绵悱恻的场景,梦中的她拼命想闭起双眼来,却一直看得无比清晰。她隐隐约约听到皇上与瑾贵人的笑声,她挣扎着想捂住双耳,却在梦中突然惊醒。 载潋坐在床榻上迟迟不能平复自己的心情,她喘着粗气将额头上的汗都擦净了,才觉困意全无,心口疼得厉害,她想皇上一定不知道,自己在说出让他离开时,她的心有多痛。载潋望着床边的窗,见一轮弯月高挂于空中,外头寂静得连枯叶落地的声音都能听清,她裹了一件衣裳走到窗下发呆,她拿出一只贴身戴着的荷包,上面拴着额娘临终前托付给自己的玉,而荷包里一直装着自己与皇上唯一一张合影,还有皇上很早前写过的一张“潋”字,以及皇上从前命王商送出宫来给自己治摔伤的药瓶。 载潋望着照片上的自己,还像个孩子般顽皮,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挽皇上的手,照片上的背景就是养心殿偏殿,一切都仿佛昨日一般。载潋用手摸了摸已经有些褪色泛黄的照片,重新又将所有东西都装进了自己的荷包里。 载潋穿上了鞋,双手攥着衣裳一路向外走,她低头望着地上倾泻而下的月光,感觉自己的双脚仿佛踩在月光上。皇上今夜留在永和宫,养心殿内值夜的小太监也都偷了懒。夜里冷意正浓,她见四下无人,只有空中一轮明月,她想到自己如今无父无母,宫中的人又都各藏心事,她已没了能放心依靠的人,忽生出几分凄凉感。 次日就是瑾妃与珍妃的册封礼,各府宗亲女眷都将入宫共襄盛举,而载潋却兴趣缺缺,她内心极为矛盾,她希望皇上后宫和睦融洽,希望皇上后宫内的妃嫔都爱敬、爱戴皇上,可也不愿目睹她们都能更接近皇上一步。 载潋站得冷了,才意识到自己已站了很久,她正转身回去,忽见孙佑良手提着灯笼从遵义门外进来,孙佑良见到载潋后也不禁吃了一惊,忙小跑着过来问道,“格格,您怎么在这儿站着呢,还不歇下呢?” 载潋略笑了笑,只道,“方才做了个梦,睡不着了。”载潋见孙佑良独自一人回来了,也不禁疑惑问他道,“佑良,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皇上呢,你没跟着吗?”孙佑良见载潋夜深后仍不睡,便猜她有心事,大概是与皇上有关,而皇上此刻正与瑾贵人恩爱缱绻,孙佑良心底一痛,可他不能骗载潋,便只能强压下不忍如实回话道,“格格,万岁爷在永和宫呢。王商谙达让奴才先回来了。” 载潋听罢后兀自一笑,心想自己又是何苦问呢,自己本该最清楚皇上今夜是和瑾贵人相处在一起的,是她亲手将皇上推向永和宫的。载潋没有说话,只见孙佑良在寒冷的夜里跑得满头是汗,才关怀他道,“你回去歇着吧,我也冷了。” 次日寅时天仍未亮,载潋感觉自己才睡着不久,就被静心叫醒了,载潋在半梦半醒间想起今日便是瑾妃与珍妃的册封礼,便情绪抵触地不愿起身,翻过身去想要继续睡,静心却坐到载潋身边来,拍着载潋的肩头劝道,“格格,今儿永和宫和景仁宫两位的册封礼,外头宗亲都来了不少,您不能不去啊,太后还等着呢。” 载潋无可奈何,堵着气从床榻上坐起身来,由着静心和瑛隐为自己更衣梳妆,因近日乃宫中后妃册封礼,是属宫内嘉礼,载潋依照规矩换了一身花卉团绣仙鹤纹的吉服,在头上戴了钿子,从养心殿一路先往皇后的钟粹宫而去。 载潋到皇后宫中时已见众多亲贵女眷云集至此,惇郡王载濂的两位妹妹已到,载潋规规矩矩与她们打了照面便一路向里走,见庆亲王的女儿四格格正喜笑颜开地往钟粹宫内走,她转头时刚巧见了载潋,破天荒地朝载潋走过来福身笑道,“三姐姐安。” 载潋往日与她交从甚少,不仅因为她向来不喜欢庆王府的人,也因为载沣从来不喜庆亲王长子载振,又暗嫌他们本是远支,全靠笼络手段上位,赚得太后欢心。所以醇邸上与庆王府交往也随之疏远。 然而四格格如今是出荣寿公主外最得太后欢心的女眷,太后若往颐和园颐养,多数时间都会带上四格格一起,之前在载潋被迫承担下谋害皇嗣的罪名时,四格格没少说火上浇油的话,可如今她来主动与自己示好,载潋自然不能不理会,便也含笑道,“四妹妹起吧。” 四格格一路与载潋同行,一直走进皇后的正殿内,载潋才见皇后此刻身着一身金绣黑底的吉服,头戴钿子,端坐于东侧一面百鸟朝凤屏风前的鸾座上,身旁的另一个御座正空着,等待即将到来的皇上。载潋向皇后行过礼,便退到皇后身后,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皇上,还有瑾妃与珍妃二人。 今日册封礼,皇上太后已钦点内阁学士宗室寿耆为册封正使,内阁学士宗室溥颋为副使。卯时正,瑾妃与珍妃在各自宫内梳妆毕,内銮仪卫已在永和宫及景仁宫二宫门外设立妃位仪仗,太监则在永和宫与景仁宫分别设节案与香案一张。礼部与鸿胪寺官员早已由太和门而入,将二妃的册宝与册文安置于太和殿内。 钦天监官员待吉时已到,便立于太和殿的高台之上高声通传,“吉时到——”声音如空谷传响,久久不绝。 时至此刻,正副使二人才在太和殿内放置册宝玉册文的案前行一跪三叩礼,将册宝安置于宝亭内,将册文交由礼部执事官手捧,正使手持节,副使在正使身后跟随,一路由协和门行至景运门外,直到将节授予永和宫与景仁宫的内监,内监手捧节,内銮仪卫则抬宝册与载有册宝的宝亭抬入各宫。 景仁宫内,珍妃已身着礼服于宫门内道右迎候。而在永和宫内,瑾妃也已经身着礼服候立在院内。宣册女官此时手捧册文列队而入,高声宣“跪——”。 珍妃在自己宫内,面带喜悦地跪倒在宣册女官身前,听宣册女官宣读册封册文道,“朕仰承圣母皇太后慈谕,贵人他他拉氏,淑慎性成,克令克柔,克娴内则,淑德含章。着即册封为珍妃,钦此!”而瑾妃此时也已与永和宫内听罢女官宣读册文。 她二人皆行六肃三跪三拜礼,伸手接过女官手中的册文与册宝,随后才跟随着手持节的内监一路往景运门走,直到内监将节还于正使。礼毕后正使同副使才能往后左门还节复命。 而瑾妃与珍妃二人则还需往皇后所住的宫殿钟粹宫拜见皇帝与皇后,二人自景运门出发,前后而行,瑾妃在前,珍妃在后。 珍妃此刻低着头瞧自己身上绮罗珠履的华服,心中满是少女的喜悦与幸福,她满心欢喜地知道,自己重新向他靠近了一步,他是自己最心爱的男人,也是自己唯一心爱的男人,她知道他也是深爱自己的,所以才不会薄待了自己,更不会怠慢了自己的名分。 珍妃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空中有鸟成群飞过,她想世间万物,最自由不过如鸟儿,却也想在今日能来宫内观摩嘉礼,共襄盛举。她望向眼前的长街,两侧皆悬挂彩灯与绸缎,所经之处皆铺彩毯,她仿佛看到了无数美好的未来,是关于自己与皇上的,珍妃仅仅是想着,就已经觉得自己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了。 载湉今日仍于养心殿面见军机,直到册封礼已接近尾声,他才匆匆从养心殿赶至皇后的钟粹宫内。载潋见皇上今日神色疲倦,面有愁容,丝毫瞧不出半分的喜悦来,心里不禁疑惑难安。 载湉于皇后身边安坐完备后不久,瑾妃与珍妃二人便到了钟粹宫,一路由女礼官引领,直到钟粹宫正殿内,皇后身后的众多女眷们见了二妃,纷纷一齐福身,随后站直在皇后与皇帝的身后。 瑾妃与珍妃二人今日皆是容光焕发,一齐跪倒在皇上与皇后的面前,叩头道,“臣妾受恩于圣母皇太后与皇上,日后必上敬中宫,御下德赞宫闱,不负皇太后、皇上期许。” 载潋自从见过皇上的愁容后,就再无心去看眼前的盛典,只剩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皇上,四格格似乎发觉了载潋的心思,忽令人捉摸不透地笑道,“姐姐,你可知道吗?如今咱们万岁爷后宫中唯妃位二人,太后想于明年再为万岁爷选秀充实后宫呢。” 载潋听罢此话,心底如有巨石坠落,她的心口随之剧痛,她却迫使自己将目光从皇上的侧脸上收回来,努力挤出一抹笑来对四格格笑道,“如此…自然是好,万岁爷尚无子嗣,若能以选秀充实后宫,为皇上开枝散叶,自然是社稷之福。” 载潋与四格格交谈时,皇后已将对瑾妃、珍妃二人的训导与陈词重复了一遍,而载湉却什么也没有说,只让皇后去说,随后命她二人起,返回各自宫中休息。 众人尚没有散去,载湉已经大步离开了钟粹宫,载潋不知究竟为何事而着急,却猜测大概与谈和一事有关,近几日载潋常见皇上于深夜看折,不到寅时便在养心殿召见军机。 载潋见皇上如此着急,也再没有闲情逸致留在钟粹宫了,她匆匆忙忙去向皇后行礼跪了安,便一路从钟粹宫往养心殿而去,回到养心殿时,载潋正见军机们鱼贯而入,在她前一步进到了养心殿内。 她呆愣愣地站在抱厦前,望着已合起的殿门满心担忧,她明白自己无权去打探此刻殿内的谈话,可她拼命想知道皇上究竟为何事而烦恼,或许自己能为他分担片刻。寇连材此时正站在殿门外,他见了载潋后便上前来安抚她道,“三格格,您回去歇着吧,万岁爷正与军机大臣们处理政务,分不开身来见您。等晚些时候…奴才就去告诉万岁爷,说您等万岁爷呢。” 载潋一听到“晚些时候”便已心凉了大半,她想今日是瑾妃与珍妃的册封礼,皇上晚上一定会去陪她们当中的一位的,昨日皇上去过了永和宫,今日或许会去陪着珍妃,更何况皇上一直很喜欢珍妃,与珍妃恩爱融洽。她知道皇上不会抽出时间来见自己的,自己更没有理由去抢占皇上。 载潋苦涩地笑了笑,对寇连材道,“不用了,不让万岁爷为难了,万岁爷今儿晚上若是去景仁宫,劳谙达伺候周全些吧。”随后便转身离开了,回到偏殿去一人默默等待天黑。 直到夜已深了,载潋在偏殿里独自草草地用过了晚膳,都始终不见皇上的身影,也没有听到任何人来传自己过去,她知道皇上是仍旧在生自己的气,所以不肯多花半分心思在自己身上,可她又不知皇上为何还一直将自己留在养心殿中,没有赶自己回府。载潋胡乱想,或许是皇上近来政事繁忙,已顾不得这些琐事,又或许是因为皇上只想将自己冷冷地丢在一边,不愿再花心思。 而载潋此刻却也顾不得伤神,她满心牵挂的都是皇上的心事,她不知皇上在朝上遇到了什么棘手的难题,会让皇上在今日连半分喜悦都拿不出来。载潋猜想,大概与李鸿章在日谈和有关,因额娘薨逝当日,皇上跪在醇王府的灵堂内都还在牵挂着此事,载潋自那时起,便知李鸿章在日谈和一事有多么牵动皇上的心。 载潋坐在窗边,望着不远处的养心殿正殿,她看到正殿的窗内泛着温黄色的光,却看不到皇上的身影。载潋在窗下坐了许久,直到她看见烛光变弱,敬事房的人端着托盘一路往殿内去,载潋心里才猛然刺痛,意识到皇上今晚是一定不会留在养心殿的,哪怕自己想要这样远远地陪在他身边都不可能。 可载潋还是在心里留了一线希望,她幻想着皇上今晚哪里也不会去,会明白她那日将他推向永和宫的无奈与用心。载潋静静地站在窗口处,等着敬事房的人又端着托盘出来,她竖直了耳朵去听,只听到敬事房的人对身边的小太监含着笑意道,“快,快去通知珍妃娘娘预备着!” 直到此刻,载潋所有的希望全都落空,她重重摔坐在身后的扶手椅里,嘲讽自己的痴心妄想与自作多情,她感觉心底如撕裂一样痛,就算在皇上与瑾妃近亲时她都从没有这样的感受,因为他知道皇上与瑾妃的感情并不牢固,也不深厚,可她却清楚,皇上是非常疼爱珍妃的,他们二人感情的牢固与深厚,是连很多宫人口中都有口相传的。 载潋瘫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静心与瑛隐今夜毫无动静,载潋也不知她二人去做什么了,也无心过问,她在椅子上瘫坐了许久,直到听见窗下有人在叫自己,“三格格,您睡了吗?” 载潋愣了半晌,直到确认外头确实有人在叫自己后才缓缓站起身来推开窗子去看,只见孙佑良站在窗下,含着笑问道,“三格格,奴才见您还没熄灯,便来问问您怎么了?” 载潋的头脑不甚清醒,只顾着连忙摇头,道,“没事没事,我睡不着,在这儿坐会儿,吹吹冷风,还挺凉快的。”孙佑良却捂着嘴笑道,“格格,这大冬天的,自然是挺凉快的!”载潋此时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说了一通傻话,羞愧难当,连忙低下了头道,“我…我方才说错了,睡不着而已,所以坐着看月亮。” 孙佑良又掩着嘴笑,他心里自然知道载潋为何事而烦忧,只要万岁爷与哪宫娘娘走得亲近些,载潋的不开心就全都挂在脸上,魂不守舍的,孙佑良总想,怎么会有载潋这样不懂得隐藏自己的人呢?与颖悟绝伦的万岁爷相比,载潋这些小心思或许早就被看穿了。 孙佑良踮起了脚来,够着窗边对载潋道,“诶,三格格,您既然睡不下,不如奴才带您看个有趣儿的,保准您看过了心情就舒畅了!” 载潋长叹了一口气,心想自己又不是小孩子,能为什么有趣的事而心情大好呢,心底也不禁起了疑,忙问孙佑良道,“你这是怎么了,每天不跟着皇上好好儿当差,怎么净想别的,你若是伺候不好皇上,将来我可不饶你。” 孙佑良淡淡笑了笑,摇了摇头道,“三格格,您别急着训奴才,您若是看了还不开心,奴才就任您责罚!您就放心吧,万岁爷好好儿的,您就别担心了!奴才就是想让您开开心心的罢了!” 载潋被孙佑良鼓动着从偏殿里走出来,她心里也好奇得很,不知孙佑良所说的会是什么。孙佑良满脸神秘地领着载潋往养心殿正殿内走,载潋见他要带自己进正殿里头,忙拉住了孙佑良,停在殿前,制止他道,“皇上今夜不在,这不合规矩!你怎么带我犯这样的错儿呢。” 孙佑良用手指抵在嘴前“嘘”了一声,忙道,“格格您就放心吧!”载潋被孙佑良拉着进了养心殿,她心里自然知道不对,可好奇心的驱使还是令她跟着孙佑良,一路进了养心殿 。 今夜皇上不在,殿内只留着两支光线微弱的烛灯,殿内的窗子大敞,冷风不断从外头席卷而入,载潋在昏暗的环境中不断听见纸张的摩挲声,载潋下意识去看皇上平日里堆放奏折的桌案,见上头的奏折都被风吹得零七八落,便掉转了方向,将皇上未看完的奏折都整理整齐了,才跟着孙佑良继续向三希堂里头走。 孙佑良压低了声音对载潋道,“奴才这几日都瞧见万岁爷坐在这里头画一幅画儿呢。”载潋见孙佑良停在了三希堂外头,便独自一人继续向里走,远远便瞧见三希堂内的桌案上放着一张作至一半的画,载潋拾了步子越走越近,她抬起手去抚平桌上的画纸,竟见纸上所画的是一支梅花与一支白玉兰。 载潋想梅花本应在凌寒独自开,而玉兰却应在初春生浅晕,两株永远不可能同时开放的花儿却在这幅画上同作芳霞。载潋不觉欣慰而笑,她想起皇上曾说她是冬天里才开的花,而皇上却又最喜欢玉兰,每年初春时节,皇上在颐和园中所住的玉澜堂里都会开满白玉兰。 载潋望着纸上的话不觉眼眶泛热,她想皇上作这幅画时应该也是想到了自己吧?她不断用手去轻抚画卷,见桌案上有两方镇尺,忙用来压在画上,生怕有风吹来将细软的宣纸吹破。 载潋长叹了声气,不知皇上何时才能消气,她也渴望能陪伴在他的身边,听他说他的心事,为他分担他的忧愁,而不是让他只能将情感寄托在画中与笔端。 载潋抚平了画,转头正欲回去,却突然听见身后的孙佑良道,“格格,您昨夜里瞧见奴才急匆匆回来,就是因为万岁爷吩咐,万岁爷说昨儿夜里去永和宫是无可奈何,忽想起这幅画作至一半还未收,生怕有半分破损,又怕万一被您瞧见了,将来就做不成惊喜了,便吩咐奴才赶着回来将画收妥了。” 载潋听至此处,泪水已溢满了眼眶,她望着眼前的画,忙去擦自己的泪,生怕泪水滴落下来晕湿了画,她忍住情绪问孙佑良道,“那这幅画…皇上是为我画的吗?”载潋久久没有听到孙佑良的回答,又忍不住问他道,“那你今日怎么不收妥了,还故意叫我来看?不怕皇上怪罪吗?” 载潋仍旧没等到孙佑良的回答,才不舍地将目光从画上移开,回过头去找孙佑良,却见此时站在自己身后的早已不是孙佑良,而是皇上。 载潋望着载湉愣了片刻,随后才连忙福身请安,又跪下请罪道,“奴才请万岁爷圣安,是奴才…冒犯无礼,私闯了三希堂,还请皇上责罚…” 载湉却没有理会载潋的话,他大步走进三希堂来,移开方才载潋放的镇尺,举起案上的画来,闻到画上有熟悉的味道,望着画独自欣赏了片刻后道,“你方才还动过朕的奏折,上头有你爱用的脂粉味。” 载潋瞬时更加紧张起来,叩了头忙又道,“是奴才无礼,请万岁爷责罚。”载湉却只是轻声笑了笑,转过身来将载潋从地上扶起,领着她走到画案前停下,从她身后将她紧紧抱进自己怀里,将头抵在载潋的肩头,低声道,“你说为什么故意叫你瞧见,你这执拗的性子,是不是朕不支走了静心和瑛隐,不让孙佑良来诓骗你,你都不肯再见我了?” 载潋心底一热,仔细想了想今夜发生的一切,难怪孙佑良如此气定神闲,带着自己私闯三希堂,原来都是皇上的意思。载潋咬了咬嘴唇道,“皇上,您怎么能让孙佑良来骗奴才呢,更何况…奴才明明听到敬事房谙达说,您要去景仁宫的…”载潋说至此处才忽然恍然大悟,原来今晚的一切都是皇上让下头的人演给自己的,载潋又气又羞,心想自己竟丝毫没有察觉,被皇上哄骗得团团转,白白为了皇上今夜要去景仁宫一事而怆然伤神了那么久。 载潋堵着气不肯说话,想到自己今晚为了皇上而伤神的模样就脸颊泛热,自己魂不守舍的样子全被孙佑良瞧见了,皇上现在也一定都知道了。可载潋转念又想,今日可是瑾妃与珍妃二人的册封礼,而皇上却没有去看望她们二人,而是留在养心殿,还精心设计了这样一个“局”,费尽心思地见了自己。想至此处,载潋不禁又感觉心底渐渐发热。 她听到皇上在自己耳边坏笑了一声,而后声音却愈发哽咽起来,“潋儿,我知道那天你让我去永和宫是用心良苦,你不希望她们怨我,可你知道吗,我只想看着你,跟你在一块儿,别再赶我走了。” 此刻只有他们二人站在灯光昏暗、空间局促的三希堂内,堂内泛着淡淡的墨香,载潋感觉自己周身发热,她听到皇上最后几句话的语气近乎恳求,心疼感铺天盖地而来,他是天下最尊贵的人,可想与自己呆在一块儿都那么不易。他二人短暂的相拥与缱绻都像是偷来的一般奢侈。 载潋忍不住眼中的泪,她转过身去紧紧将载湉拥入自己的怀抱,她踮起脚去吻了吻皇上的脸颊,将头埋进他怀里,“皇上,您需要奴才的时候,奴才会一直在的,奴才不想看您忧愁,更不愿看您伤心,奴才想看着您笑。” 载湉将头深埋在了载潋的肩头,载潋听到皇上在隐隐地哭,载潋的心也不禁为之一紧。她感到皇上将自己抱得极紧,连分毫的缝隙都不肯留,载潋抬起手去轻抚载湉的背,她听到皇上声音哽咽地在自己耳边道,“潋儿,将台湾割与日人,已是在所难免的了。”载潋听罢后果真感觉如心碎一般,她知道甲午战败对于皇上而言已是莫大的打击,现在令皇上割地求和,于他而言,何尝不是致命的打击与折磨,皇上力求中兴,如今却让他忍痛割弃宝岛台湾,载潋已无法想象皇上心中的痛苦。 载潋的泪已不受控制地流出眼眸,她拼命地抚摸载湉的背,道,“皇上,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载潋听着皇上的哭声,只感觉心疼无力感几乎将自己吞没,面对这样的谈和结果,皇上仍要在太后与文武百官面前隐藏自己的情绪,仍要镇定自若地参加册封嘉礼,他不能在外人面前显露分毫,他仍要做礼教森严下的君主与天下万民的皇帝,可他内心的苦楚又有谁能为他分担丝毫呢? 载潋恨不能将皇上身上全部的痛都由自己来承担,可她唯一真正能做的,也只有在寂静无声的夜里陪在他的身边而已,她紧紧拥着怀中的载湉,听到皇上的声音在自己耳边低吟,声音低沉却语气坚决,“潋儿,我不怕任何人阻挠,也不怕牺牲一切,我一定要改变如今的现状,将来令万国敬仰,再不失半寸土地。”载潋含着泪连连点头,她在心中暗暗下定决心,将来无论皇上要做多么艰辛亦或是危险的事情,她都绝不退缩,一定要陪他直到最后一刻。 载潋没有说话,可她的心声像是已经被皇上知晓,她忽然听到皇上在自己耳边道,“潋儿,唯有你了,如今,我也唯有你了……” 重任 瑾妃与珍妃二人复位后,节气渐渐转暖,李鸿章在日本马关完成了与日谈和条约的签订,根据条约款项,朝廷即将割让台湾及辽东半岛,赔偿白银两亿两。消息自日本传回国内,天下有识之士无不痛心疾首,可却都无能为力,不能救天下四万万臣民与水火。而载湉的心早已疼痛到了极点,可他也知道自己身为一国之君,背负天下重任,不能再一味地沉浸在失败的阴霾与悲痛中,他开始拼命寻求出路,期待“一扫国势日颓之气,朝廷开明通达”的局面,他拼命想要证明自己,拼命想要拯救天下的黎民百姓,不愿再令有识之士寒心失望。 时至初春,太后即将移驾颐和园,皇后与瑾妃都将伴太后的銮驾而行,唯有珍妃留在宫中陪伴皇帝。太后临行前单独召见载潋,意在让载潋定期往颐和园请安。而载潋心中也十分明白,表面上为请安,实际上是向太后汇报皇上的一举一动。 太后之所以选择了载潋,是因为载潋可以得到皇上十足的信任,能随时获悉皇上的思想与打算,也是最方便能随时召见的人,不似召见外臣般环节繁琐。太后无法信任珍妃,她知道珍妃是全心全意向着皇上的,不可能为自己通风报信。而皇后与瑾妃恐怕无法做到如载潋一般,得到皇帝全部的信任。更何况如今载潋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只能对自己言听计从,而对瑾妃与珍妃,太后没有这样的把握。 于太后而言,载潋是个完美的人选,既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守在皇帝的身边,又能被掌控在自己的掌心。 而载潋非常清楚,自从自己的阿玛与额娘双双西辞,自己就彻底沦为了太后手中的棋子,若能得皇上一二分偏护,处境尚不至于太过艰难,可若不能,自己就如无根的浮萍,任由太后驱使利用。可她最不愿意做的事,便是迫于太后的淫威,去做监视皇上的眼线。 载潋回到养心殿时,心情格外复杂,她望着眼前的重重宫门,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应该留在这里,留在这里继续了解皇上心中所想,最后再身不由己地去到太后面前,去说言不由衷的话。她知道自己并不擅长撒谎,她很怕自己无意的言语之失,最终还是会在太后面前出卖了皇上。 载潋正心事重重地站在遵义门外,犹豫着不知是否要进去,忽听有人从自己身后走过,载潋下意识向后让了一步,见眼前的人身着深蓝色的官服,前胸上的缀绣补子上绣有仙鹤的图样,胡须花白,一直垂到胸前,年纪大概已过花甲。 载潋见眼前的人已注意到了自己,却不知该要如何见礼,正在窘迫间,却听眼前的老人清脆地笑了两声,向载潋走过来两步仰头笑道,“三格格。”载潋听罢后不禁吓了一跳,不知道眼前的陌生人是如何识得自己的。可来不及犹豫,载潋见他身前的绣有仙鹤,已知他是当朝的一品大员,忙福了福身,道,“大人,不知道您如何认得我,我又当如何称呼您?” 老人又轻笑了两声,抬起手来拍了拍载潋的肩,转身便向遵义门内走,双手背在身后,步伐铿锵道,“从前我曾赴你先父邀约往醇邸作客,那时候你还是个襁褓婴儿呢。” 载潋跟在老人的身后,一言未发,见王商正从养心殿内匆匆跑来,躬下身来迎前头的老人进去,忙道,“翁师傅,您可算来了,万岁爷等您一早上了。” 载潋此刻才如醍醐灌顶,原来眼前的人就是皇上的老师翁同龢,载潋无数次在皇上口中听说过此人,却从来没有机会谋面。载潋站在原地看见翁同龢点了点头,朝向王商道,“公公前头带路吧。” 载潋见王商已为翁同龢打了帘子,眼见着他就要进去,载潋忙跑了几步,追到翁同龢身后,希望能抓住最后的机会再同他说几句话,表达心中的敬仰之情,便大喊了一声,“翁师傅!” 翁同龢停住了步伐,回头望着载潋淡淡一笑,载潋鼓足了勇气最终只道了一句,“我常在皇上口中听闻您!”翁同龢在心内笑载潋仍是个极为年轻的小孩,却也回复她道,“三格格,我也常在皇上口中听闻你。” 载潋见翁同龢已进了养心殿,才长叹一口气,轻声笑了笑,正准备转身回偏殿去一人休息,却听见寇连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三格格,万岁爷传您呢!” 载潋心中一惊,不明白皇上即将早朝,为何会在此刻传自己过去,可也来不及多想,便跟着寇连材一路向养心殿内走,不禁又好奇的询问道,“谙达,怎么翁师傅进养心殿都不用经人通传?”寇连材轻声笑道,“万岁爷倚信翁师傅,许他不经通传即可出入养心殿,每日早朝前万岁爷也都会先见翁师傅,问其见解。” 载潋听罢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更加不解皇上为何会在召见翁同龢的时候传自己进去。 载潋跟在寇连材身后进了养心殿,见面前正殿内的鸾座上无人,向左看去,才见皇上坐在勤政亲贤殿内,翁同龢坐在皇上对侧,两人正促膝而谈。 载潋压低了脚步声,跟在王商身后缓缓向内走,直到走到皇上面前,载潋才抚裙跪倒,叩头道,“奴才恭请皇上圣安,恭祝圣躬安康。”载潋稍稍抬起头来,又向翁同龢道,“晚辈请翁师傅安。” 载潋话毕后,忽听翁同龢放声而笑,皇上也跟着翁同龢的笑声一齐笑起来,翁同龢拍了拍自己的腿,道,“皇上,臣不敢受三格格此礼,快请她起来吧!” 载湉心情大好,含着笑意向载潋伸出了手,将她拉起后,让她站到自己身边来,又听翁同龢道,“三格格方才还和臣说,时常在皇上口中听闻臣呢。” 载湉也不禁笑起来,又拉起载潋的手来,望向翁同龢笑道,“朕这个妹妹还小呢,有趣儿得很。”载潋感觉脸颊上火热,看了看皇上又看了看翁师傅,却不知该要说些什么。 载湉笑过了,松开了载潋的手,只令她在一旁静静站着,便问翁同龢道,“翁师傅,您和朕提过的书,今日都带来了吗?”翁同龢听至此处,也立刻收敛了笑意,起身抚开衣摆跪倒,呈上自己手中两本书来,道,“臣自甲午大败后,自知非西法不可用,所以大搜时务之书而考求,见康有为此书大为惊服,故面呈圣上。” 载潋望着皇上,见他此刻神情无比喜悦期待,从翁同龢手中小心翼翼地接过两本书来,迫不及待地翻开来看。 随后又听翁同龢道,“臣与康有为尚不识面,但臣曾听闻康言,日人变法自强,乃有今日中兴之治,及甲午大验,臣才悔不当初,后悔当日不用康有为之言。康有为在书中极陈当今世界,列国并争,非改革不能立国之理,臣心中大为认同惊服,故面呈此书以求圣上一览。” 载湉翻看着手里的两本书,仿佛入了迷,半晌都不肯说一句话,翁同龢仍旧跪在地上,而载潋站在原地已感觉腿脚发麻,而皇上仍没有停止翻阅手中的书,时间一点点溜走,就连阳光从窗外投射进来的光影都已游走,皇上都没有说一句话。载潋不知到底过了多久,皇上才从书中抽出心神来,目光难掩几度的欣慰喜悦,如获至宝,言语仿佛不能表达他此刻的心情,载潋只听到皇上忽然高喊道,“翁师傅快起!” 载潋被皇上突如其来的一喊吓得不轻,她见皇上将翁同龢搀扶回到座位上,而后语气极度期待道,“此人如今可在京里?”翁同龢答,“康有为于今年乙未科进士及第,被授工部主事,如今居于南海会馆。” 载潋从未见过如此喜形于色的皇上,纵然是从前他在得知珍妃有孕的时候,在得知康有为眼下正在京城后,载湉竟猛地站起身来,搭住翁同龢的双肩道,“翁师傅,朕要见此人。” 翁同龢道,“皇上,康有为虽著成此书,而如今亦只是六品主事,事实上仍未实就,一介游人而已,若圣上意欲召见,不如先由臣等代为召见,再向皇上转述。” 载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忽然牵起翁同龢的手来,一字一句恳求道,“翁师傅,务必替朕完成此愿。”翁同龢起身又跪倒叩头道,“臣自当鞠躬尽瘁,为皇上问询维新之法。”翁同龢话毕后,载湉才又说道,“总理衙门大臣中,荣禄必当是万万不容变法维新之辈,而你与廖寿恒、张荫桓都是识世界大事,通外域情况的人,朕还算可以放心。” 翁同龢听闻此话忽瞧了瞧站在一旁的载潋,见皇上没有表示,才最终下定了决心道,“皇上,荣中堂,可是太后的心腹。” 话至此处,载湉才落座回自己身后的位置上,他收好手边的两本书,侧头望了望载潋,随后又收回了目光,冷冷地轻笑道,“今日太后虽移驾颐和园,将来也一定会无时无刻关注宫内动向的。” 载潋听至此处,心里忽然“咯噔”一响,她想皇上一定是已经知道了,太后在起驾前见了自己,让自己定期往颐和园请安的事情。她猛地跪倒在地,拼命磕头道,“皇上!天地可鉴,奴才一颗心…除了忠于皇上,再容不下第二个人!…” 载湉侧头望向跪倒在地的载潋,又转过头去轻声道,“你先起来。”载潋惶恐地站起身后,载湉忽直直望进载潋的眼眸里,定定道,“潋儿,今日朕让你来听朕与翁师傅的谈话,唯是想让你明白,今后你于朕,于朝廷而言有多重要。” 载潋大惊失色,实不敢担皇上口中的“朝廷重担”,载湉却一把紧紧攥住了载潋的手,道,“潋儿,你不同于我们,你是宗族女眷,随时可见太后,朕知道,太后没带你往颐和园去,留你在朕的身边究竟是何用意。”载湉扬起嘴角来轻声笑了笑,又道,“从今后,你就照太后的吩咐,定期往颐和园中去,但你要让太后放心,让太后知道,朕每日在宫中是循规蹈矩,什么都没有做。” 载潋定定望着皇上的眼睛,她在皇上的眼睛里看到了坚定的决心和殷切的期盼,她知道自己要为皇上在太后面前撒谎,让太后以为皇上没任何有维新变法的动作,让太后在颐和园内“放心”,从而就不会来插手皇上决心要做的事情。 载潋知道这个任务有多危险,将来若是败露,自己如今没有了父母庇护,欺骗太后的下场可想而知。可载潋想要为皇上做些什么,是她在看到皇上为战败痛苦欲绝时就下定的决心。刚巧太后也在此时选择信任了自己,选择自己去为她“通风报信”,自己就拥有了可以保护皇上的机会。 载潋仍旧望着皇上的眼睛,她知道自己面临着极度危险的局面,她的心思不可能比太后更加缜密,手段也绝对不及太后万中之一,以她的能力与太后对抗,就如虫臂拒辙,可为了皇上心中的理想,她愿意一试。 “奴才愿意。”载潋望着皇上的眼睛淡淡说道,载湉听罢后如释重负,更加攥紧了载潋的手,道,“潋儿,对不起,朕不愿将你置于危险的境地,可如今是连朕都决心要铤而走险了,你是朕最能放心托付的人。潋儿,朕会极力保护你,不让你受分毫伤害。” 载潋用另一只手覆在载湉的手上,轻笑着摇了摇头道,“皇上,奴才要您保护好自己。” 载湉在勤政亲贤殿与翁同龢谈过话后,才往正殿早朝,载湉命载潋回去歇着,载潋便从一侧退了,不敢经过正早朝的正殿。 载潋回到偏殿后,仔细回忆着翁同龢与皇上之间的谈话,忽想起“康有为”这个名字来,仔细回忆了许久忽然想起来,从西山为额娘扶灵回来时,曾在闹市中遇见一中年男子激情昂扬地大做宣讲,卓义还沉迷于他的理论,讨要了著作后便要去追随,那个中年男子正叫“康有为”。 后来太后就传载潋入了宫,连阿瑟都未跟来,载潋更是许久都不知卓义的去向了。 想至此处载潋只觉不安,不知道自己走后阿瑟近况如何,卓义又在同文馆学习情况如何。载潋知道阿瑟请个倔强直爽,独自留在府中不知道是否会觉得别扭,更何况载潋一早便知道她心底里是不喜欢满洲亲贵的。 载潋后悔当初被额娘离世的噩耗冲昏了头脑,什么也顾不上了,没能将阿瑟一起带进宫来,如今也不得联络。她左思右想,最终也能对静心道,“姑姑,劳您回府里一趟,替我看看姑娘如今好吗,领她一起回来吧。” 静心二话未说就答应下来,载潋想送静心出遵义门,刚出偏殿的门却正遇见散朝而出的诸多大臣,载潋只得靠边颔首,身为女眷不敢挡了朝廷重臣的路,抬头时却正遇上病体沉重却仍旧支撑的六叔。 载潋也许久没见过六叔了,飞奔着从台阶上跑下来,向六叔请了安后便止不住地落泪,见了长辈,总令载潋想起才刚离世的额娘。恭亲王拍了拍载潋的肩头,见她如此,也不禁跟着落起泪来,道,“潋儿,你额娘去了,你要爱惜自己。” 载潋点了点头,关怀问道,“六叔的病,如今有起色吗?”恭亲王含着笑点点头,他自知身体已无回春之日,却安慰载潋道,“我好多了。” 载潋听罢后心中破为宽慰,恭亲王却又问起别话来,他一直牵挂那个经由醇王府送到同文馆上进学的学生,“潋儿,那个名岳卓义的学生,如今在同文馆上都好吗?受你额娘嘱托,我时常牵挂他。” 载潋也不知卓义在同文馆上的情况,也不敢告诉六叔,上次见到卓义时,他正如疯魔了一般痴迷于康有为的言论。为避免六叔再做过多的担心,载潋便撒了谎道,“六叔,卓义虚心进学,在同文馆一切都好,将来一定能不负六叔厚望,助益于朝廷的。” 见六叔心满意足地离开了,载潋才放下心来,但片刻后却又更担心起来,她此时无比担忧卓义的情况,正要送静心走,却又忽听到孙佑良的声音,载潋见他正从隆宗门的方向而来,满脸急色地跑到自己身前来,压低了声音道,“格格,奴才今儿去宫外办些散差,回来时在外头遇见一个姑娘,她虽不认识奴才,可是见奴才是要进宫来的,就托奴才给您带句话,说岳家哥儿已十天没去过同文馆了,如今也找不到人。” 载潋听罢后气血全往头顶上涌,连连退了两步倒在静心的怀里,她站稳后按住了孙佑良的肩喊道,“是不是个汉家姑娘,她人呢?她在哪儿?带我去!” 孙佑良见载潋如此,竟有些惧意,只诺诺答道,“是个汉家女子,在西华门外头,奴才不知道她走了没有。” 载潋听罢后连一句话也顾不得说,放开步子就大步向西华门跑,跑出去了很远后,才突然又回转过身,高喊着叮嘱孙佑良道,“若是皇上问起来,就说我回府了,很快就回来!” 静心和瑛隐也匆忙跟着载潋向宫外跑,她们三人到西华门外时,在宫门外的人群中并不见阿瑟的身影,载潋心中愈发着急起来,顾不得许多,索性放声喊道,“阿瑟!阿瑟,你在这儿吗?” 载潋左右不见阿瑟的身影,不知道她去了何处,额头上急出了一层汗,她想起额娘生前亲自为卓义作情,送去同文馆学习,还叮嘱他要好好进益,六叔在病中也尚牵挂卓义,对他寄予厚望,可卓义却如此令人失望,不禁就更焦虑愤怒。 载潋正不知所措地站在西华门外,忽听瑛隐欣喜地大喊道,“诶格格,您看!阿瑟姑娘在那边儿呢!” 载潋的希望如被点燃,她顺着瑛隐手指的方向去看,果然在过往人群的缝隙中看见阿瑟靠倒在一段墙下,载潋向着阿瑟狂奔,蹲在她身前将她唤醒,阿瑟睁开眼后见眼前的人是载潋,不禁伸出手来将载潋紧紧揽在自己怀里,眼含着泪花道,“格格!我总算找到您了!我都要急死了…我今日才知道,岳卓义已有十天没有去过同文馆了,就连顺叔都不知道他的去向…如今福晋也不在了,我实在不知该要怎么办,我能信任的人,也唯有您了…” 载潋心疼阿瑟得紧,她强压住心中的焦急,将阿瑟扶起来道,“阿瑟你先起来,现在我亲自去找他,一定将他找回来。” 瑛隐见西华门外有许多车马,便对载潋道,“格格,这儿倒是有车马,只是我们去哪儿找他呢?不如先回府吧!” 载潋摇了摇头道,“赶在今天宫门下钥前回来,来不及先回府了…”载潋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忽回忆起翁同龢与皇上的对话,皇上问康有为此时可在京里,翁同龢答康有为今年进士及第,居于南海会馆。 载潋立时茅塞顿开,叫上瑛隐三人一同往宫门外的车马处去,对车夫说要去南海会馆,随后便上了马车。 一路上颠簸,马车一直往南城走,静心渐渐不安起来,因为京城中南城多居游民与戏子,此地又临近烟花柳巷,与八大胡同比邻,朝廷明令禁止八旗子弟厮混于南城,虽然明知故犯、来南城取乐者众多,可载潋到底只是个女辈,一行人中也没有个小厮跟随,静心提心吊胆地左右观望,生怕有人打起载潋的主意来。 载潋却满心满念想的都是卓义,是额娘与六叔对他期望,以及自己对他的期望,只盼望能尽快见到他。 马车停在南海会馆所在的胡同口处,载潋最先跳下了马车,阿瑟随后也下了马车,瑛隐忙着去追载潋,静心则在最后为车马结算了车马费。 南海会馆在胡同深处,几人来到南海会馆门前时日头已渐斜,静心便催促着载潋快些回去。 载潋站在南海会馆门外张望,也不十分确定卓义会在这里,只能抱着希望一试。载潋以门环在大门上叩了叩,半晌后便见有人来开门,站在门内的年轻人眉清目秀,见载潋站在门外,一时颇有些错愕,良久后才问道,“姑娘有何事?” 载潋清了清嗓子,踮起脚去试图向内张望,却被另两个走来的人挡住了视线,载潋正准备好好回答眼前人的问题,忽然发觉随后走来的两人里正有一人是岳卓义。 载潋尚没有开口说话,阿瑟已指着岳卓义大喊道,“岳卓义!你果然在这里,你明白告诉我,为什么福晋、六爷和格格费尽心力帮你,从天津接你进京,又送你进同文馆修习,你却如此不珍惜机会,跑来这里,连顺叔都不知你去向!你心里还有分毫的感恩之心吗,还记挂半分你的父亲吗?” 岳卓义很明显没有料想到站在门外的人会是载潋和阿瑟,此时已涨红了脸,他身边有许多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此刻都围在一旁窃窃私语。 载潋听罢阿瑟的话,只感觉更气更恼,质问岳卓义道,“卓义,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在天津时你口口声声说渴望能入同文馆学习,我与六哥看中你稳重懂事,接你一起入京,额娘为你作情,送你入同文馆学习,六叔久不过问同文馆的事了,可如今连六叔都牵挂你的学业,你却丝毫不知珍惜,你告诉我,这里究竟有什么令你着迷?能令你将理想与所学一并都辜负了!” 岳卓义听到耳边的议论声如蜂鸣,心里已经乱极了,他知道总有一日自己的父亲或阿瑟会找到这里来,到那时他可以好好跟自己的父亲还有阿瑟解释,自己为什么离开同文馆,可他没想到载潋竟然会亲自找来。 他如何能对载潋说心里话呢,难道要告诉载潋,他厌恶同文馆里那些和载潋的哥哥们一样衣食无忧的满洲纨绔子弟吗?那里注定是无法实现他心中的抱负的。 岳卓义听见有人在人群里问自己道,“卓义兄,从前不知道啊,兄长这是和亲贵们还有所往来,卓义兄既有此关系,老师还何愁无法上书圣上呢?”卓义还没有说半句话,又有人抱着隔岸观火的心态在一旁笑道,“卓义兄何不为我们介绍一番,这位姑娘是谁啊?方才听她言及六叔与京师同文馆,所指莫非是…恭王爷罢?”岳卓义最不愿意让人知道与亲贵们有交集,更不愿让人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进入同文馆,不是因为自己的出色,而是因为他父亲为亲贵们效力的缘故。 可方才阿瑟和载潋的轮番质问,早令他无地自容,他恨不能钻到缝隙里去躲起来,可他却不能,只能面对眼前的载潋和阿瑟。 卓义被身后嘈杂的声音彻底激怒了,他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上,在此情此景下,他终于对载潋开口道,“格格,卓义向来感恩您的知遇之恩,可您知道吗?京师同文馆内的满洲学生不学无术,纨绔丧志,我不愿与他们为伍!仅仅学习外国文字是没有办法助益朝廷的!格格,若您也想让我好,就不要再插手我的选择,我愿意留在这里,在这里我才能够为理想而行,格格言及辜负所学与理想,那我也明白告诉您,如若回到同文馆,那才是辜负我的理想与所学!” 载潋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的卓义,不可思议地听着他的话,她不明白为何同文馆会在一朝一夕间就在卓义眼中变得一文不值。载潋只感觉一切都不真实起来,她抬起头去看了看头顶的匾额——南海会馆。 她又想起自己心中的问题,这里到底有什么令他痴迷? 载潋忽然感觉自己如被雷电击中,浑身颤抖,她回想起皇上在看罢过康有为著作后的神情,也被康有为深深吸引。载潋自知卓义的心智不能与皇上相同,可她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当真是自己错了,康有为能教给他的真的比同文馆要多,是不是自己耽误了卓义的前途? 载潋从未看过康有为的著作,也注定无法看懂书中的大道理,可她还是不解,就算康有为真如孔圣人在世,卓义也没有理由选择如此决绝的手段,不辞而别,连父亲都不知道他的去向。 载潋站在门外不断质疑自己的想法,她又再次怀疑康有为,他究竟是孔圣人在世,还仅仅只是一介狂人妄人,鼓惑了一众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在自己身边呢? 皇上赏识康有为,载潋不愿意去质疑他,也知道自己没权利去质疑他,可她不理解卓义离经叛道的行为,她将这一切归结在卓义的“老师”康有为身上。载潋此时已矛盾极了。 卓义见载潋已不再说话,愤愤又道,“格格,您回去吧!我知道您虽生为贵胄,却什么也帮不了我们!” 阿瑟怒气冲冲地吼卓义道,“岳卓义你在说什么胡话,你还有良心没有?你能进京来,遇见你如今的老师,难道格格就从来没有帮过你吗?” 卓义本来见载潋已不再说话,火气消了大半,可此刻见阿瑟如此维护载潋,不禁更怒火中烧起来,他不明白为何阿瑟会走到今日,处处维护一个养尊处优的宗族女眷。 岳卓义走出来两步,直直望着阿瑟的眼睛,怒气冲冲道,“刘瑟瑟,不如我明白对你讲了吧,她的确能带我进京,能送我入恭王爷开办的学校,我也同样感激她!可她能助益于我们如今所谋大业吗?她又能懂得什么呢,老师几次三番上书朝廷,只希望上书能够上达圣上,却处处受到朝廷顽固大臣阻挠,上书始终无法上达圣上,老师已经开始心灰意冷,那些处处设阻的大臣中你可知有多少是满洲守旧之人?!你还要这样处处为她说话吗,我知道她入宫后日日守在当今圣上身边,可她能做什么,她就如同那些固执守旧的人一样,你看到她的态度了,她不理解如今我们所做的事情,她只想让我按照她的意愿回到同文馆,再与那些顽固守旧的满洲子弟们相处在一起。” “你…!”阿瑟被卓义的话气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恨不得要与他动手,载潋却已都明白了卓义的想法,他是憎恶满洲人了,是嫌弃自己为他带来不再是“帮助”,而是如今他实现理想路上的“阻碍”了。 载潋眼含着泪花抬起头去,生怕眼泪不争气地留下来,载潋感到无比难过寒心,像是被自己信任喜爱的弟弟辜负了,却又不知在这样的环境下要怪谁。 载潋知道,就连皇上都曾亲口说过“旗人糊涂呀!”这样的话。卓义是想要有一番作为的年轻人,他不喜欢那些养尊处优的满洲纨绔子弟又有什么错呢?就连载潋自己,也不喜欢那些喜好花天酒地,日日养尊处优却无所作为的旗人子弟啊。 所以载潋知道自己不能逼迫卓义,同样也不能逼迫他懂得感恩。 载潋一句话也没有说,抬起手去拦住了阿瑟,将她拉回到自己的身边来,轻声道,“他还年轻,或许有一天会懂的。” 此时忽有另一名年轻的男子站出来为卓义说话,载潋听到卓义唤他为“卓如兄”,年轻男子一只手扶在门上,瞪大了双眼对载潋道,“这位格格,我不知您出自哪座府门,但我劝您,回您的府门内去折腾,这儿是南海会馆,没有您半分的容身之所!恕不远送了。”随后那名叫卓如的年轻人狠狠将门关上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声响来。 载潋没有再与那扇门内的人做任何的纠缠,她走在坑洼不平的道路上磕磕绊绊,她的心里乱极了,她只希望是因为卓义太年轻,太急功近利才会这样,而不是因为受了康有为的言论鼓惑,才会变成今日这样。 因为载潋在担心皇上,她知道,皇上也开始对康有为感兴趣了,已安排总理衙门大臣们传见他本人。 载潋好害怕皇上有朝一日也会变得失去理智,载潋仅仅是想象了片刻,就已经不寒而栗,她拼命地摇头,想要甩开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她不断告诉自己,皇上是天下最英明、最有决断力的人,绝不会如这些年轻人一样心智不成熟。 载潋走到了胡同口,站在胡同口长吸了一口气,望着眼前的市井,只感觉眼泪往外涌,刘了满面。她还能回忆起第一次遇见卓义时的模样,那时卓义懂事地对自己说,他向载潋行礼不仅仅因为她是醇贤亲王的女儿,而是因为从前醇贤亲王对自己的父亲有搭救之恩,他应当懂得报恩。 可如今眼前这个卓义,载潋简直不敢再相认。载潋偷偷擦了擦自己眼里的泪水,只能安慰自己,或许是因为马关条约的签订刺激了天下每一颗热忱报国的心,卓义太年轻,才会如此急功近利。 载潋赶在宫门下钥前赶回了宫中,连同阿瑟一起带回了宫里。载潋走在雨花阁与西三所的夹道上,见阿瑟惴惴不安的模样,便安慰她道,“阿瑟,如今太后不在宫中,只有皇上在宫中,咱们的万岁爷是天下最仁慈的人,你不要怕。” 阿瑟点了点头,她默默跟在载潋身后,她知道载潋心里一定难过极了,可她却还来安慰自己。今日卓义全然不顾载潋是个才刚刚失去了母亲的人,对她说出如此伤人的话,更何况卓义是她掏心掏肺真心相待的人啊。 阿瑟忽然跑了几步,追到载潋身后,将她紧紧抱在自己怀里,哽咽着对载潋说道,“格格,都是我不好,当初在天津,若不是我提起,您和六爷走了,卓义该要怎么办的话,也不会有今日的事!” 载潋心中仍然刺痛,她站在寒风阵阵的夹道上,脸上的泪早已风干了,她没有回头,只是拍了拍阿瑟的手,轻声道,“阿瑟,别说了,你能在我身边我已经很知足了。” 载潋回到养心殿时见皇上看书的随安室内仍然亮着烛灯,可自己精神状态都不好,也不敢去冒然打扰皇上看书。她知道从今后,皇上会比从前更忙于朝政。 寇连材守在养心殿外头,看见载潋回来了,忙上前来嘘寒问暖,载潋只摇摇头,道,“我一切都好,谙达别记挂了。” 回到偏殿后,载潋让瑛隐为阿瑟又布置了床榻,一切妥当后才独自进到里间去,载潋想起卓义的话便止不住地落泪,在伤心难过的时候往往就会想起更多伤心难过的事情,载潋又想到六叔今日对卓义的关怀,又想起卓义话中对满洲人的不屑鄙夷,更替所有对他曾抱有期望的人难过,包括自己的六哥。 载潋见外头瑛隐三人都已经睡下了,而自己却满腹心事,无处倾诉委屈,她再次抬头望向皇上的随安室,见烛光仍然亮着,载潋生怕第一次想要自私一回,她希望皇上能是在自己委屈难过时陪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 载潋穿上床榻边的一双布鞋,轻声跑出了偏殿,她顶着夜里呼啸的风走进养心殿,见殿内烛光温和。 她一路向随安室走,只见随安室内唯有王商守在皇上跟前儿,其余的太监都在外头伺候着。载湉看书看得正专注,根本没有看到走进来的载潋,载潋望着皇上手里的书,见正是康有为所著的其中一本,载潋感觉心里更冰凉起来,她又向皇上走近了几步,不知道皇上发现自己擅入随安室会不会动怒。 载湉此刻终于察觉到了走进来的载潋,他抬起头去望着神情疲倦的载潋,不知道她今日遭遇了什么,便用竹签为书做了标记,放在手旁的案上,示意王商也出去候着,拉过载潋的手来,抬头对她笑道,“怎么了,小脸儿阴沉着,遇着什么事儿了?” 载潋一头扑进皇上怀里,不争气地一直哭,在载湉怀中断断续续哽咽道,“我知道了,以后绝不能再轻易对人掏心掏肺的好。” 载湉心疼地抚了抚载潋的背,又问道,“怎么说这样的话,谁对不起我们潋儿了?”载潋摇了摇头,再也不想提今日的遭遇,她紧紧抱着怀中的皇上,她小心翼翼地问道,“皇上,康有为的话真的能够尽信吗?” 载湉忽放开了手,让载潋坐到自己并排的位置上来,低头问道,“潋儿,你是犹豫了吗?”载潋用力地摇头,望着身边的皇上道,“没有!皇上,奴才答应为皇上做的事,从不犹豫。” 载湉再次将她揽进自己的怀里,轻轻吻了吻她的脸颊,耐心为她解释道,“那为什么会问出这样的话呢,康有为的确有他的狂妄之处,可他所提的建议,是如今可行的最好的方法了。” 载潋紧紧抓住了载湉的手,生怕他受一点伤害,道,“我…我怕皇上,受骗。”载湉却忽然笑了,他抱着怀中的载潋,晃了晃她的身子,将头靠在载潋的头上,笑道,“怎么会,你放心吧,别胡思乱想了。” “那皇上答应我,要保护好自己,奴才就再不胡思乱想了。”载潋极为认真地望着载湉,而载湉却乐观得像是在哄不开心的小孩,只说最令她放心的话,他伸出手勾了勾载潋的手指,道,“拉钩,我们一定都会没事的。” ※※※※※※※※※※※※※※※※※※※※ 还是想跟大家说一声,不要把小说当成历史来看哦。 对于我的原创人物,大家也千万不要当作历史,就让她留在我这篇虚构的小说里吧。 这里是我的乐园也是我与故事里人物的世界,我会为他们负责的,其实就算没有人再看下去,我也会写到最后一个字。 另外最近没什么空闲时间,所以间隔时间很长,抱歉久等了。 最后,送给一些人,毁誉从来不可听,是非终久自清明。 但最重要的还是要非常感谢一直在看的你~谢谢所有的善意。比心~ 维新 气候渐渐转暖,自太后移驾颐和园后,宫中的日子比以往安静了许多,尽管皇上仍每日频繁召见军机,催促翁同龢、张荫桓与李鸿章等总理衙门大臣尽快传见康有为,朝廷的局势也随之瞬息万变,而载潋却因为能够寸步不离地陪伴在皇上身边,能与他一起面对复杂棘手的难题而感觉到踏实与满足。 载潋能清晰感受到皇上因为遇到康有为所产生的喜悦,以及对康有为所描绘的新政、新局面迫不及待的期待。皇上那颗极为年轻的心火热地燃烧着,令他迫切地想要听到康有为的建议,甚至能够亲自召见此人。 而一直藏在载潋内心角落中,令她隐隐不安的便是岳卓义如今的这位“老师”——康有为,因为如今皇上感兴趣于康有为的建议言论,载潋才会多挪出十二分的心力去对此人了解考求。载潋能在卓义身上看到康有为的影子,载潋曾有耳闻,朝廷当中多有人言“康有为狂妄”,载潋从前并不屑于那些流言蜚语,可自从那日她见到了恼羞成怒、口不择言的卓义后,也不禁渐信风言风语。 康有为为人究竟如何,本与载潋毫无干系,她唯一担心的只有皇上的安危,她怕皇上会受惑于此人,被此人蒙蔽。另一侧太后虎视眈眈,时刻注意着宫中的一举一动,载潋更担心皇上的自身安危。 晨起梳妆时,载潋在心中盘算着时日,想到今日就要往颐和园中请安为太后请安,隐隐的不安便更愈演愈烈起来。她见静心从柜中随意选了件湖蓝色的花卉纹氅衣来,便搭了静心的手嘱咐道,“今日往颐和园请安,要见太后,选件稳重些的来吧。” 静心许是将载潋还要定期面见太后的事情忘在了脑后,此刻忽然听到,不禁有些诧异和担忧,她和载潋的心情是一样的,而她担忧的,只有载潋的安危。静心重新用装着炭火的熨斗熨平了一件墨蓝色的纱绣仙鹤纹氅衣来给载潋换上,随后又帮着瑛隐一起为她梳好了头。 载潋先往养心殿给皇上请安,在门外时已听到殿内有外臣的声音,她自觉地退到了一边,想等殿内奏对的大臣离开后才进去请安,却忽听到站在养心殿门外的孙佑良道,“格格,万岁爷吩咐,若您晨起了来请安,即刻进去便是。” 载潋微蹙了蹙眉,又问孙佑良道,“不用回避外臣们吗?”孙佑良只摇头笑道,“不用,万岁爷吩咐了,让您即刻进去。” 载潋此刻忽升起几分抵触,她此刻无比想要回避皇上与朝臣们的谈话,因为她不想在即将面见太后的时候得知皇上的打算,她怕自己会在疏忽中向太后泄露了皇上的打算。 可载潋没有办法,是皇上让她进,她就不能不进。载潋放轻了脚步声,见皇上仍坐在勤政亲贤殿内的老位置上,一名载潋眼生的大臣则站在皇上身前,微微躬着身子。 载潋见皇上正聚精会神地看着手中一份奏折,殿内鸦雀无声,连自鸣钟上指针走动的声音都能听得格外清晰。载潋略在勤政亲贤殿外的门后站了片刻,忽听到那名大臣恭声道,“臣都察院左都御史裕德,向圣上呈代奏事。此乃广东进士康有为进呈奏章,康赴臣衙门呈请代奏,臣与公等同阅,尚无违碍之处,若照例抄录进呈,恐致耽误时日,是以未便拘泥于成例,谨将原件恭呈御览,伏乞圣鉴。” 载潋没有听到皇上说什么,只看到有小太监进去为在场的大臣搬了凳子,皇上赐了他座。载潋站在殿外片刻,便听到皇上令他跪安的声音,她下意识往门后躲了躲,见外臣向后退了几步后转身离开了,她才转身进了勤政亲贤殿。 载潋见皇上换了个位置,坐在了窗下的卧榻上,继续全神贯注地看手中的奏折,载潋不忍心打扰皇上,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跪下行了礼,轻声道,“奴才请皇上安,恭请圣躬安康。” 载湉听见载潋的声音,才将目光从奏折上挪开片刻,略笑了笑对载潋道,“起吧,坐。” 载潋向后退了几步,落座在殿内一张圆凳上,载潋一言未发,想等皇上先开口,可良久后载湉才对载潋道,“今日往颐和园请安,你想好如何对太后说了吗?”载潋心下一沉,隐隐的不安复又出来作乱,她摇了摇头,道,“奴才希望皇上明示。” 此刻载湉才放下手中的奏章,轻笑了一声道,“若太后问及康有为,你简言几句便是,可说曾听闻他向朝廷上书,可身为女眷又无从知晓细枝末节,只是风闻。或言从不知晓他的名字。你是宫外女眷,太后不敢太过诘难于你,不然令宫人皆知,你是太后留在朕身边的眼线。” 载湉见载潋的神色仍有不安,起身来走动了几步,一直走到载潋的身前,以双生搭在载潋的肩膀上,道,“别怕,有朕在呢。” 载潋猛然将站在自己身前的皇上拥进怀里,她用双手盘抱住皇上的腰身,将头贴在他的胸膛上,笑声问道,“可皇上…您明知奴才是要到太后面前被问话的,又何苦让奴才听见您与外臣之间的奏对呢?” 载湉用手抚了抚载潋的头发,抿了抿嘴轻笑道,“因为朕想让你知道,朕选择让你留在身边,选择让你去到太后面前,不是因为朕方便利用你,而是因为朕信任你,朕即将要做的事情,朕不想对你隐瞒,也不需要对你隐瞒。” 载潋抬起头去,望着皇上全神贯注望向自己的眼神,她感觉自己的双肩被皇上握得好紧,她感受到自己正被所爱之人全心信任。眼前的人,是她愿意花尽所有力量去爱护与爱敬的人,时至此刻她终于不忍再退缩,也不可能再退缩。 载潋与载湉正紧紧相拥在一起,忽听外头传来王商的声音,他道,“皇上,珍妃主子来给您请安了。” 载潋听到此话,惊慌失措得连忙松开自己正紧紧抱着皇上的双手,她匆匆忙忙起身时撞翻了自己方才坐的圆凳,可珍妃却不等皇上通传,早已紧跟在王商身后进来了,珍妃听到椅子翻到在地的声响,又看到惊慌失措、面颊飞红的载潋,不禁立时起了疑心。 载潋已有时日未见珍妃了,今日再见她,只见她穿着一身粉红色芙蓉纱兰花氅衣,头上戴着点翠宝石绢珠翠条,肤色雪白,双目灵动明媚,复位后明显比原先更加美丽,气色也更好了。 载潋慌张地低下头去扶翻倒的圆凳,随后蹲在地上向珍妃行礼道,“奴才载潋请珍妃娘娘安,娘娘万福。”珍妃看见载潋,仍然记恨她“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可如今太后和皇上都对她不计前嫌,她也只好“不计前嫌”,于是挥了挥手随口道,“你起吧。” 珍妃径直走到载湉身侧,她见载湉落座在窗下的榻上,便规规矩矩请了安,随后也坐到载湉的身侧。 载湉将手中的奏折合起来,推放到一边,伸出手去抓起珍妃的一只手,轻轻抚摸着她的手,关怀珍妃道,“最近休息得好吗?” 珍妃羞涩地低头一笑,顺势将下颚抵在载湉肩头上,歪着头笑道,“谢万岁爷关怀,奴才休息得好,只是皇上最近没去景仁宫,奴才不知道皇上休息得怎样,心里总有些不踏实。皇上今晚会去景仁宫吗?” 载湉垂着眼眸淡笑了笑,他用手刮了刮珍妃的鼻尖,笑着答应道,“好,好,朕一直想着要去看你,只是近来都没能顾得上,是朕疏忽了。” 珍妃愉快地点了点头,用手攥住了皇上的手,继续靠在他的怀里。而载潋此刻只能装作若无其事地垂首站在一侧,她感觉心中如有火烧,竟然开始盼着快些到去给太后请安的时辰,好能离开此刻身处的养心殿。 为了缓解眼下的手足无措和尴尬伤心,载潋只好转身去收拾皇上书案上的笔墨与砚台,可她刚刚挂了一支毛笔,便听到珍妃问皇上道,“皇上,您的御用之物,如何能叫宫外女眷随意碰呢。” 载潋听到后下意识收回了手来,她感觉脸上一片火热,她悄悄抬头望了望珍妃,见她正起身,向自己走过来。载潋向后退了两步,默默低下了头,又听到珍妃边走边说道,“原是奴才疏忽了,没能为皇上亲自整理用物,偏叫外人来替奴才做。” 载湉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知道珍妃还在介怀皇嗣一事,所以才会对载潋充满敌意。载湉曾在婉贞福晋临终前,亲耳听到婉贞福晋对他说,载潋不是害死皇嗣的人,福晋还一再叮嘱,让他相信载潋。 可婉贞福晋没有告诉载湉,究竟谁才是元凶,载潋又为何心甘情愿为那个人顶罪,连在宝华殿内几近一死也毫无怨言,载潋究竟是为谁在做事。 可载湉还是选择相信自己的亲生母亲,也选择相信了载潋,但他不能强迫珍妃也相信。他只希望将来新政落成,自己全权在握,能够彻底查清此事,还载潋清白,也让珍妃心安。 载湉望着珍妃的背影,略摇了摇头道,“珍儿,载潋是朕的妹妹,朕唯一的妹妹,她不是外人。” 珍妃一边为载湉整理着书案一边道,“皇上,可是奴才在,这些事情就只能由奴才来做,由不得任何人来插手。” 载潋见皇上神情无奈地蹙着眉,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便忙上前去摇了摇头,随后跪在载湉面前道,“皇上,时辰到了,奴才这就往颐和园给太后请安了。” 载湉点了点头,神情无奈地挤出一抹笑来,道,“去吧,一路上小心。” 载潋起身后一言未发,大步跑出了养心殿,她站在养心殿外的抱厦下,紧紧靠着身后的圆柱,她才敢大口大口的呼吸。珍妃的出现令她所有的幻想都破碎,她想要陪在皇上身边,和他站在一起面对所有即将发生的难题,甚至是危险,可珍妃的到来,让她知道自己永远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 她何德何能可以站在皇上的身边呢,她又有什么资格呢? 载潋的心情就宛如此刻外头的天,春雨淅沥,始终不能豁然。 载潋自西华门出宫,坐马车一路前往颐和园,到达颐和园东宫门外时雨势渐大,太后派了宫女撑伞出来迎接载潋,载潋与撑伞的宫女一路同行,最终才到太后起居的乐寿堂。 乐寿堂的屋檐外支起了雨棚,雨滴落在雨棚上的声音与雨水溅落在昆明湖上的淅沥声远近交融,让载潋想起从前与额娘一路同行来到这里的情形,可如今她已再见不到额娘了。载潋长出一口气,赶走自己的心事,她知道自己今日来到这里是有要事须完成的。 载潋从宫女撑的伞下走出来,在乐寿堂外净了衣裳,整理了妆发后才拾步走进乐寿堂内。 载潋左右打量,见皇后、瑾妃与荣寿公主都在太后跟前,庆亲王的女儿四格格、载泽的福晋静荣、太后的侄媳妇元大奶奶也在,可令载潋没想到,原先曾在六旬万寿上有过一面之缘的荣禄二女儿幼兰也在。 载潋跟着前来引路的崔玉贵走到太后身前,恭恭敬敬地拾群跪倒,叩头请安道,“奴才载潋恭请太后圣安。”太后正端着镜片和公主下棋,笑得正欢,见载潋到了忙放下了手里的棋子道,“潋儿到了,快起吧。” 载潋起身后微微含笑,又福身向皇后、瑾妃以及大公主请了安,皇后等人也简略关怀了几句,载潋便按礼答之。太后并不急于问载潋话,而是笑盈盈地牵过了载潋的手来,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潋儿,给你认识个人!”说罢便将荣禄的女儿幼兰招来,将她二人的手搭在一起,对载潋笑道,“这是荣禄家的二女儿幼兰,原先叫你哥哥认识过的,你们二人也熟识熟识,说不准日后还是一家人呢!” 太后话音刚落,公主便盈盈地笑起来,打着手里的绣面扇子笑道,“哎呦,瞧皇额娘是铁了心呢,小五儿怎么这样好福气呀!”载潋知道公主向来喊载沣“小五儿”,是因为他在家排行老五的缘故。 载潋心底有些不适,她想起自己曾在皇上与翁同龢的对话中听到过,翁同龢言“荣中堂可是太后的心腹”。那将来幼兰若是嫁给载沣,岂非要在家里安插一个真正的太后的眼线吗? 可载潋不能表现分毫,唯有挤出微笑来,略福了福身向幼兰道,“潋儿请姐姐安。”幼兰也忙还礼,躬着身子将载潋扶起来道,“不敢受三格格礼,幼兰给三格格请安了。” 载潋知道太后最擅长笼络之术,就像今日,她让自己过来,明是为了问话,却一点也不露出急色,而是先嘘寒问暖一番,让自己先攀结认识她心腹大臣的女儿。 太后尚不着急于问话,载潋心中也在奇怪,却听李莲英从外头进来传话道,“太后,大臣们都到了。”太后缓缓从西窗下的卧榻上站起身来,由公主和四格格搀扶着往正殿的鸾座上走。 太后在乐寿堂正殿内一副博古图七扇屏风前的鸾座上坐定,小太监们便在大殿西侧拉起一道仙鹤屏风来,让载潋等女眷留在西侧殿内的屏风后。 载潋透过屏风的缝隙看到殿外的大臣们鱼贯而入,整整齐齐地列为四列,站定后一齐拂袖跪倒,参拜太后。 暖阁西侧顿时鸦雀无声,皇后端坐在屏风后的卧榻上继续饮茶,瑾妃坐在皇后身侧。载潋和四格格并排坐在一起,却不与她交谈,载潋看到正殿内有许多眼熟的大臣,今日翁同龢也入颐和园来为太后请安。 诸大臣跪倒参拜后,复又站起身来等由太后问话,太后因已“归政”于皇上,不便直接出面问询政事,便装作若无其事地问询翁同龢道,“翁师傅,近来皇上在宫里一切都好吗?”翁同龢迈出一步来拱手躬身道,“回太后,皇上每日早朝晏罢,宵衣旰食,上呈皇太后慈谕,下通白丁俗客,慎左右,通下情,一切都好。” 太后仿佛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笑道,“有你这样博采众学的老师在皇帝身边,我也就可以安心颐养,过我的清净日子了。” 太后没有再多问几句话,便挥了挥手对站在殿内诸多满汉大臣们说道,“你们汉臣都先退吧,留我们再说说话儿。” 载潋看到四列大臣中的两列排排而退,中间的两列朝臣留在原地,待汉臣们已经退出大殿去,崔玉贵便着人将挡在西暖阁与正殿之间的屏风撤了,请皇后与公主等人出来。载潋跟在皇后身后走出西侧暖阁,又见众多小太监在空空荡荡的大殿中间摆了两排桌椅,摆放上茶盏与新鲜果盘。 载潋落座在太后身边的圆凳上,见殿内仍留下几名满族大臣,其中就有幼兰的阿玛——从天津进京的荣禄,还有太后倚信的庆亲王奕劻,以及载潋的六叔恭亲王。太后又挥手示意李莲英,对他道,“叫他们都进吧,可别叫他们说我不疼他们。”李莲英轻声笑了笑,忙出去传人,载潋正疑惑太后说的是什么人,就见自己的哥哥载沣以及恭亲王次子载滢,惇郡王载濂,庆亲王长子载振等人慢悠悠地走入殿来。 载潋望着此刻出现在殿内的人们,想着果真与方才所见的年迈稳重的汉臣们是天壤之别,此时眼前的人们,多是些轻浮毛躁的小王爷小贝勒,从未对朝廷做过什么贡献,却生来就是贵胄,仅因为他们是皇上的亲眷,太后的亲眷。除了见到自己的哥哥载沣能让载潋感到开心,她对其余的人,都带有莫名的排斥感。 载振与载濂率先落座在殿内的桌旁,载振举起茶盏来优哉游哉地抿了一口,随后又对太后笑道,“太后,您可算想起我们来了,叫我们在外头好等!您这儿又有好茶,不如天天让我们到这儿来消遣罢!”太后笑骂他道,“你这猴儿急崽子,下回就叫你在外头站到天黑,有再好的也不给你用!” 载潋看着眼前的人,忽然能体会到皇上的孤独,皇上注定是无法与这些纨绔之辈走在一起的,而这些人却又都是他的亲眷,是太后疼爱的晚辈们。 众人都坐定后,太后才忽然喊了声“载潋”,载潋立时一个激灵,突然站起身来跪倒听从太后问话,太后望着殿内的诸多亲贵,悠悠问道,“自醇贤亲王福晋薨逝,你一直留住在宫中,你如实告诉我,皇上近来都见什么人,都忙什么事?” 载潋的心立时慌乱起来,却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她压制住声音中的颤抖,道,“皇上每日召见外臣,奴才身为女眷,至于细枝末节不得而知,然奴才留住宫中,所见确如翁师傅所说,皇上早朝晏罢,夙夜深宫,牵挂百姓与社稷。” 太后的声音变得毫无感情,她又问载潋道,“闻言皇上倚信广东进士康有为,意欲召见,你曾听皇上提起过没有?”载潋感觉手心里出了一层汗,太后果然问到了康有为,她向太后叩了一头道,“回太后,奴才从未听说过,也不敢打探朝廷大事。” 太后听载潋如此说,心里顿时起了火气,却也不能在众人面前骂载潋无用,因为太后不能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将载潋留在宫里的目的,便只能让载潋起。 载潋才起,尚不能站稳,忽听到李莲英又来报,“太后,万岁爷也到了。”载潋心中大为吃惊,没想到皇上会临时决定往颐和园来请安,她望着乐寿堂外的一片雨帘,见皇上身穿一件蓝地缂丝云纹龙袍,手里攥着一块龙籽玉,上头挂着一段明黄色的络子,正大步向乐寿堂走来。 皇上大步走进乐寿堂来,除去太后,在场的所有人都连忙颔首起身,向后退了半步后跪倒叩头,一齐道,“奴才等恭请皇上圣安,恭祝圣躬安康。” 载湉没有先让众人起,而是先向太后问安道,“儿臣请亲爸爸安。”随后才叫在场的所有人都起,载潋起身坐定后目光便一刻不离地盯着皇上,她见皇上面带倦色,却强打精神对太后笑道,“亲爸爸,儿臣今日来,是有要事想请亲爸爸示下。” 太后却没有转头看着皇上,她扬了扬嘴角,温和地笑道,“不必请我示下,我早已撤帘归政于皇帝,你想做的事情,尽管放手去做便是。” 载潋知道太后说的并不是真心话,尽管皇上亲政已久,但是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太后从来都没有放弃对朝政大事的幕后操控,太后嗜权如命,她将权力看得比任何情感都更重,此番皇上想要在政.权中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只要动摇分毫太后的权力根基,就一定会处处受制,寸步难行。 这样的道理连载潋这样的王府女眷都明白,更何况如恭亲王、荣禄和庆亲王等在朝廷上久经沉浮的老谋深算之人呢?可此刻却没有任何人开口说话,只剩下太后与皇上一对母子之间的谈话。 皇上久久没有说话,乐寿堂内寂静得令人害怕,良久后皇上才又道,“甲午大败后儿臣曾请亲爸爸慈谕,亲爸爸说变法乃素志,同治初年即纳曾国藩建议,派子弟出洋留学,造船制械,以图富强也。苟可致富强者,儿臣可自为之,亲爸爸不内制。儿臣如今得见广东康有为改革建议条陈,意欲先由李鸿章、张荫桓及翁同龢等人代为召见,后亲自召见,不知亲爸爸有何建议?” 载湉是下定了决心要进行变法改革的,他知道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如果动摇了太后的根基,很可能连自己都会被太后连根拔起,可是为了天下所有有识之士,所有翘首企盼中兴之治的黎民百姓,祖宗两百年来的社稷江山,他已经无路可退了,他下定决心要铤而走险。 他想要在所有王公亲贵的面前提醒太后,他所要做的改革是有太后的首肯的,让她无法从中制衡。太后也清晰记得自己曾做出过的承诺,可她当时并不知晓皇帝到底要翻出多大的波澜来,如果仅在无关痛痒的层面进行调整,太后自然不会阻拦,但如果皇帝想要进行权力的重新分配,那太后必然是不能容忍的。可如今皇帝的变革仍在筹措阶段,没有实质性的举措,她不能直言劝阻什么,更何况此时碍于众王公亲贵的面,她只能道,“若康言有可引用,我必不内制,可皇上要知道,绝不能以康有为一人之法,撼动祖宗根基大法。” 皇上来后,乐寿堂内的气氛变得格外紧张,没有人再敢随意说话,载潋偷偷抬头去瞧了瞧皇上,见皇上还给自己一个肯定的眼神,似乎在安慰她不必紧张,也让她明白,在太后面前的危险和压力,有他和自己一起承担。 太后随后再没有说话,而是挥手让众人都跪安退了出去,也让皇上先回玉澜堂休息,晚上雨停了再回宫中。皇上离开后,载潋仍旧留在太后身边,她和大公主及四格格一起为太后奉茶,载潋见太后留下了幼兰的父亲荣禄,庆亲王奕劻,以及一个载潋从未见过的满洲大臣。 载潋捧着公主为太后冲泡好的龙井,缓缓向内暖阁走,她站在暖阁门外略停了步子,见内暖阁的四人正相对而坐,太后坐在窗下,三名大臣并排坐在太后对侧。 载潋左右打量,见暖阁外无人,便将茶放在暖阁门口一盏紫檀立柜上,她躲在门外,听到太后先开口问道,“近日皇上任性乱为,尔等曾劝阻皇帝否?”载潋的门缝中看到那个自己不识面的大臣跪伏在地哭道,“太后!皇上天性,奴才等无人敢拦。” 载潋屏住呼吸,一点声响也不敢发,她听到太后蹙了蹙眉挥手道,“刚毅,你先起吧!”载潋此刻才记住了眼前这个微胖男人的名字——刚毅。随后载潋才又听到刚毅道,“奴才屡次婉陈,劝皇上不可听信康有为之法,却屡遭申斥。” 太后的语气里颇有些怒意,急问道,“难道他一人策划,也不与你等商量?”载潋看到荣禄与刚毅两人连连摇头,无可奈何叹气道,“太后,唯有翁同龢能呈皇上旨意。” 随后刚毅便又一头跪伏在地,连连磕头,连连哭求道,“奴才叩请皇太后出面劝阻!”载潋屏息凝神地望着门缝隙里的太后,她想知道太后的真正想法,想知道太后在自己的心腹面前究竟会说些什么,最终载潋只听到太后冷冷地绝情道,“你起来,俟到时候,我自有办法。” 载潋被吓得连连退了两步,她听到太后那句“我自有办法”不由得寒毛竖立,她知道太后是个手段强硬决绝且嗜权如命的人。自出生起,载潋就知道天下所有人都惧怕太后,因为她的算计与手段。若太后已做好了打算,不给皇上留有退路,那皇上绝不能保全自身。载潋惊慌中撞到了身后的紫檀立柜,茶水翻倒在立柜上,顺着柜子洒了一地。 太后听到门外有异动,忙叫李莲英出来察看,载潋听见太后的话,情急之中便将自己的手指放进杯中残余的滚烫茶水中,手指瞬间被烫得红肿。 李莲英推门出来,见是载潋站在门外,不由吃了一惊道,“哟三格格,怎么是您在这儿呢,您怎么了?”载潋将自己红肿的手指伸出来给李莲英看,故作委屈道,“大总管,您瞧我这笨手笨脚,想给太后奉茶的,不料想茶杯太烫,想放在立柜上歇下手,却将茶打翻了,把手也烫了!” 李莲英忙吩咐人去拿冰水和毛巾过来,又命人将洒在地上的茶水清理干净,最后领着载潋进到暖阁里去,对太后道,“太后,是三格格想给您奉茶,却将茶杯打翻了。奴才瞧三格格的手被烫伤了,已叫人去端冰水和毛巾过来了。” 太后急忙牵过载潋的手来,瞧见她手指红肿,忙对李莲英道,“别端冰水了,去传太医过来!”随后又对荣禄、刚毅与奕劻笑道,“也是个从没伺候过人的。” 载潋谢了太后,太后便叫她回去歇着,又对她道,“往后这些事儿你就不要做了,我也不嗔怪你,知道你在府里也是由别人伺候着的。”载潋答是,福身欲退,太后却又定定喊了一声“载潋!” 载潋只好再次站定在原地,福身道,“奴才在。”太后沉默了片刻,随后语气中带着几分决绝,“回去后,留心着点儿,往后我不会亏待于你。” 载潋退后,才有机会去和载沣见上一面,载潋用宫女送来的冰毛巾裹着手指,见载沣一人正沿着昆明湖边散步,身后只跟了几名小厮,便追上去高喊了一声,“哥哥!” 载沣下意识便回头去找,见载潋向自己跑来,便也小跑着向前迎了几步,见面后便笑道,“我还担心你,见太后不让你出来,还愁见不到你的面。你在宫里都好吗,什么时候回家来?” 载潋轻笑着摇了摇头,道,“哥哥,这段时日我是不能再回家的了,我不能弃皇上于不顾,独善其身。哥哥们周全自己,不必牵挂我。” 载沣无比担忧地点了点头,他知道载潋和自己一样,同样都是身不由己、任人摆布的人,他能给载潋的庇护不多,他时常为此而自责。他想起对载潋交代近来家中的情况,便陪着载潋一路沿着昆明湖闲逛,道,“天津那边有事儿,我让你六哥去办了,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倒是顺叔的儿子岳卓义,我许久没见过他了,你有他的音讯吗?” 载潋心底一疼,摇了摇头道,“他在康有为的南海会馆,自那日听闻康有为的宣讲,就如疯魔了一般投在康有为的门下。五哥,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往后的路由他自己去走吧。”载沣拍了拍载潋的肩头以作安慰,他知道载潋十分看重卓义,才会连年夜饭都带上卓义一起,还引荐卓义给额娘和恭亲王认识。 兄妹二人之间的安逸极为短暂,他二人沿着昆明湖畔方走到清华轩门前,忽听见后头传来小太监的声音,道,“醇王爷,三格格,皇上要起驾回宫了,太后传您们过去见上一面呢。” 载潋知道自己要陪皇上一同回宫,便忙转身向回走,载沣也忙不迭地跟在载潋身后,兄妹二人方走到乐寿堂前的“探海神针”码头处,就看见幼兰站在码头上一人喂着昆明湖里的鱼儿。 载沣见到幼兰在此处,便上前去浅笑了一声,“今儿昆明湖里的鱼儿是有福气了。”载潋站在远处瞧着他二人,只见幼兰转过身来对载沣笑道,“见着王爷也是福气。” 载沣邀幼兰一路向乐寿堂内走,载潋只得默默跟在他二人身后,她听到幼兰在与载沣闲谈时夸赞他道,“我阿玛说,醇王爷将来一定会有一番作为的。”载沣腼腆地笑了笑,颔首道,“代我谢过荣中堂看重,我如今虽承袭王位,也只是晚辈而已,资历浅薄。” 载潋不愿插入到载沣与幼兰中间,便独自一人走在他二人身后,忽听见六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潋儿,你等等。” 载潋回身发觉是六叔,忙福身行礼,恭亲王却神色紧张地忙将载潋扶起,他知道如今载潋一直留住在宫中,今日特意从宫中来颐和园请安,太后必有特殊用意。恭亲王无比担忧载潋如今被夹在太后与皇上之间的处境,也担心皇上如今的处境,他不知该如何向载潋提起,只得抓住片刻的间隙,向载潋叮嘱上几句。 “六叔,您有话对潋儿说吗?”载潋抬起头去望着恭亲王,见他病容疲倦,却用力抓紧了自己的手,压低了声音道,“潋儿,皇上左右大臣,皆为太后拨用。你务必记得提醒皇上,万勿操之过急。” 恭亲王说完此话后便匆匆走远,与载潋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载潋在听过此话后更加担忧起来,若皇上身边的大臣皆为太后拨用,皇上的处境岂非十分危险?若皇上想要进行改革,也势必会受到重重阻力。 载潋心事重重地进到乐寿堂时,只见皇上已在殿内了,正与皇后和瑾妃闲叙话别,载潋向太后与皇上请了安后便站在一旁。太后满心喜悦地看着幼兰与载沣一同走进殿来,不禁难掩喜悦神色,笑道,“我瞧小五儿和二丫头也投脾气!如今载沣年纪也不小了,是该留意下了。我那妹妹…从前还托付我呢。” 载潋见载沣颇有些窘迫,忙跪倒谢恩道,“奴才叩谢皇太后隆恩,只是奴才如今还小,尚未立业,不急于成家。” 太后却丝毫不顾载沣说什么,她只想说自己要说的话,她笑意盈盈地看了看载沣,又转头看了看载潋,牵起载潋的手笑道,“潋儿啊!瞧你哥哥谦虚劲儿,他不急,我还替你们急呢。要说起来,潋儿也不小了,等你哥哥的终身大事落定,我就为你择个好人选,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 载潋听到此话无比抵触,她也跪倒在载沣身边,道,“奴才谢太后好意,只如今奴才还小,太后切勿…操心过急!”载潋说罢后抬头瞧了瞧皇上,只见皇上脸色铁青,眼眸低垂。 太后闲笑过了,也不愿再多留着皇上和载潋,让众亲贵与皇上告了别,便遣人送皇上和载潋出颐和园。载潋在东宫门外准备登车,她见皇上登了前头的马车,随后皇上的身影便消失在了傍晚的一片暮色中。 载潋站在马车下,反复想起今日躲在暖阁外听到太后的那句“俟到时候,我自有办法”,她左思右想愈发不安,她有几句话想要对皇上说,她想劝皇上,对于康有为此人不可全信,且不能将新政推行过急,不然只可能触及太后的逆鳞。 载潋知道自己可能也会如刚毅等人是一同下场,被皇上斥责,且自己身为女眷,只可能会被斥责更重。但她还是决定要说,载潋从自己的马车前跑开,一步跨上皇上的马车,掀开帘子坐了进去。 载湉见了载潋,颇有些吃惊,却也没有赶她回去,只是淡淡问了句,“你怎么来了?” 载潋掀起马车前的帘子,对在前面驾马的小太监以及孙佑良道,“走吧!”待车队已经开动,远离了颐和园宫门,载潋才放心下来,字字诚恳开口道,“皇上,今日奴才无意中听闻太后言,日后若到时候,她自有办法。可见太后心中必是不能全盘接受康有为之法的,也想好了周全应对的办法!虽然太后先前对变法做了首肯,可奴才还是要斗胆劝谏皇上,新政万万不能操之过急,也需谨慎康有为此人,若触及太后逆鳞,奴才唯恐皇上自身不能保。” 载湉今日已经累极了,他不想再听载潋说这样的话。载湉一早就清楚太后的态度,太后从没表示过自己会全盘接受变法,就算太后曾经做过首肯,载湉也不相信太后真的能够接受变法维新。 而如今他只是决定让总理衙门大臣先接见康有为,尚没有任何实质动作,就已经屡有守旧的臣工前来劝阻,他对那些人向来没有好感,更不指望他们能助力于新政,却不成想自己全心全意信任的载潋也来劝自己,让他谨慎康有为。 载湉本就在气太后那句“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却又无法发泄,因为载潋本身只是他的妹妹,他不能因为妹妹的出嫁而生气,他应该高兴欣慰才对。 载湉今日临时决定来颐和园请安,本也考虑到了载潋的安危,他担心载潋害怕,怕载潋被太后诘难,所以纵使政务缠身、舟车劳顿,他还是决定亲自来到颐和园,一为亲自请示太后的建议,二就是为了能保护载潋,不让她独自面对压力和危险。 而今日太后的态度已让他感到了压力重重,但他仍毫无惧怕,决定破釜沉舟。他希望得到载潋的支持和理解,却不料想,她几次三番地发问——“康有为的话是否可以尽信?”“康有为此人不可尽信。” 载湉在极度的疲惫中越想越气,他又想起太后那句“让你风风光光地嫁人”来,他冷冷笑了两声,忽然目光直直地注视着载潋,冷漠地问她道,“你是不是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你只想独善其身,等着太后为你指婚,嫁给你未来的好夫婿吧?!” 载潋听到此话,只感觉头顶上如被雷劈,马车在颠簸中摇摇晃晃,她腿上的力气一软瘫坐在地上,她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皇上,她的眉头越蹙越紧,她不敢相信皇上竟是这样怀疑她的居心的。 载潋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从胸腔中喷涌而出的愤怒与失望,她望着眼前的皇上怒吼道,“皇上,难道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吗,难道我为你担惊受怕,为你操心劳累,为了你忍受你的爱妃,在你看来,我所做的一切就只是要风风光光地嫁人吗?!” 载湉直直注视着眼前的载潋,他从没见过如此愤怒的载潋,他亦后悔刚才已经说出口的气话,可他无法收回了,载潋气得泪流满面,载湉此刻半怒半悔,他一把将载潋拉到自己怀中,他用力将载潋按到在马车内的座位上,想强吻上她的嘴唇,想以此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可载潋此刻气得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她一把推开自己面前的皇上,泪流满面地跳下马车去,哽咽着哭喊道,“不必这么做!我知道你今晚答应了珍妃,要去看她,我不敢再耗费你半分精力!” ※※※※※※※※※※※※※※※※※※※※ 我来更新啦,还是温馨提示大家,不要把小说当成历史来看呀嘿嘿~ 这里是我的加工产物嘿嘿,不是历史呀~ 再有就是,故事里的维新变法要开始啦,给他默默加油~ 突破 载潋冒着此刻的倾盆大雨跑回到自己的马车上,既伤心又气愤地一把掀开马车前的帘子,重重地坐进去。静心和瑛隐在马车里等待着载潋回来,见她此刻神情悲愤,头发都已湿透了,额头上的水滴正顺着贴在脸颊上的碎发向下淌。静心与瑛隐二人对视了一眼,已能猜到了大概。 静心来不及开口,便忙将载潋身外穿着的湿衣裳脱了,将一件干净的衣裳重新为她穿上,随后才温柔问她道,“格格怎么生这样大的气?” 载潋却根本没有多余的心力将自己对于朝局与皇上处境的担忧讲给静心听,她转头掀开马车的帘子,将头探出窗外,迎着外头的冷风冷雨,才感觉自己稍稍冷静下来。可每每想起皇上那句“你是不是根本不在意我的想法,只盼望风风光光嫁人?”,她就感到痛彻心扉的疼痛,如今自己失去了父母的庇护,她豁出了一切选择与皇上站在同一边,她放弃独善其身的机会,愿意为了皇上,在太后面前伪装成为太后的“耳目”,冒着随时可能被太后发现的生命危险。而皇上却这样怀疑自己的居心。载潋感到彻头彻尾的失望与愤怒,竟不知自己所做的一切,所下的决心,究竟都是为了什么。 而阿瑟虽不知道皇上究竟都对载潋说了什么,却也能猜测几分,大概与今日在颐和园中所见所闻的一切有关,她聪慧的头脑敏锐地洞察着如今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她知道当今的皇帝深受战败割地的挫折,想要改良政治,以求富强。而她作为北洋水师右翼总兵刘步蟾的女儿,同样深受甲午战败、痛失生父的打击折磨,所以在她的内心中是无比支持当今皇帝的决定的,自然不愿意载潋与皇上产生矛盾误会,阿瑟于是拍了拍载潋的背,缓缓开口道,“格格,我知道您正生气难过,可我猜想,您心里是知道的,无论皇上说了什么,皇上说的都是气话。格格不能过心,您还曾对我说过呢,要我放心,因为咱们的万岁爷是天下最仁慈的人,不是吗?” 载潋此刻才回过头去,她后知后觉地想到,原来阿瑟也一直跟在自己身边,载潋是发自内心敬佩阿瑟的学识和坚韧,她知道自己此时内心的苦恼,阿瑟一定能理解,便牵住了阿瑟的手哽咽道,“阿瑟,今日六叔对我说,皇上左右亲近大臣,皆为太后拨用。而我也亲耳听到太后对庆亲王还有荣禄说,皇上变法乃任性胡为,俟到时候,她自有办法!我是不寒而栗,唯担心皇上处境与安危,我劝皇上要谨慎康有为,万勿操之过急,可皇上却认为我是想独善其身,只等风风光光嫁人,安度余生!” 载潋说罢后委屈地扑在阿瑟怀中嚎啕大哭,她积压在心中的委屈与难过在倾诉过后全部迸发,阿瑟心疼地抚着载潋的背,她听着载潋伤心欲绝的哭声,眼里也不禁溢满了泪光,她轻声在载潋耳边道,“格格,皇上如今正全情筹措新政,赏识南海进士康有为,意欲召见。而今日皇上能亲自来到颐和园,依阿瑟拙见,更是想要孤注一掷了,想为了新政直面太后,他且不自惜,如今正是想要一展宏图的时候,格格出面劝阻,皇上自然很难接受,可我相信以皇上英明圣聪,总有一日能理解格格用心良苦。” 回到宫中时,载潋一言不发,她看到皇上同是心事重重的模样,几次三番想要来同自己说话,可她心里的怒气未消,只当做没有看见,径直回了偏殿。而载湉心中也同样赌气,他本想放下身段去向载潋承认错误,可他见载潋完全不予理会的模样,便也一言未发,所幸不再理会,大步铿锵地回了自己的寝宫。 夜深后,载潋仍旧无法入睡,她忽然听到殿外传来脚步声,灯笼的亮光从偏殿的窗外投射进来,将墙面映得通红。载潋翻身坐起,透过偏殿的窗,看到几名小太监手里打着红灯笼,为跟在他们身后的珍妃引路。载潋想起今天皇上答应了珍妃,晚上要传召她,皇上果然没有食言。载潋坐在床边独自垂泪,索性穿上了衣裳,趁着珍妃已进了养心殿,四下无人注意到自己,独自一人悄悄离开了养心殿的院落。 载潋去到御花园中,坐在浮碧亭内独自一人听雨,她望着湖中倒影着的朦胧月色,只希望皇上能真如阿瑟所言,有朝一日能理解自己的用心。她摸出怀里带着的那块额娘临终前托付的玉,她将玉放在掌心里来回摩挲,不知不觉间泪已落满了掌心,她想起额娘临终前,曾叮嘱她与皇上,将来要同心一体、共渡难关。自己还曾字字肺腑地答应额娘道——“女儿将来一定寸步不离地守着皇上,有女儿在,绝不让皇上感到分毫的悲苦孤独。” 载潋想起很多年前的正月十五,自己和三位哥哥,还有那时候尚在世的父母一起在这里,在浮碧亭入宫过元宵节的场景,那是她第一年入宫过春节。那时候的自己坐在哥哥和父母的中间,尚不懂得任何愁苦。 载潋擦了擦玉佩上的泪水,又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她感到夜里的风有些凉,便将衣服紧了紧,她将下颚抵在浮碧亭的雕栏上,将玉佩揣回胸口,她合了合眼,想到额娘临终前笑得那样安心,是因为皇上答应额娘道——“额娘…您放心,儿子会尽全力爱护妹妹,将她放在心尖儿上疼爱,有儿子在,绝不令妹妹有分毫的危险,受分毫的欺辱。” 载潋摇了摇头,想到如今局势瞬息万变,太后虎视眈眈,她宁愿用自己的平安去换皇上的平安,去换他“没有分毫的危险,不受分毫的欺辱”。 ====== 次日,兵部尚书、协办大学士荣禄;户部尚书、帝师翁同龢;时任总理衙门大臣李鸿章;总理各国事务大臣、吏部尚书廖寿恒;曾出使英国访问、精通日文的总理衙门大臣张荫桓,共五人在总理衙门西花厅接见了得中进士尚不满三载、身居区区六品工部主事的康有为。 可此刻坐在西花厅内的几位大臣,纵使身居高位,荣相列国,贵为帝傅,却无人敢对眼前的区区“小臣”轻视半分,因为他们都知道,此刻坐在他们眼前的人,正是皇帝迫切希望能破格亲自召见的人。 康有为不卑不亢地向眼前几名大臣见礼后,才方落座,眼前五名大臣的目光都已全部落在康有为身上。康有为机敏地审视着眼前的朝廷大员们,他知道他们当中,有人热衷支持新政,有人是皇帝倚信的老师,而有人却是太后党羽,对变法更是持怀疑抵触的态度。眼前五人的身份立场各不相同,于康有为而言是不言而喻的事情。 荣禄早得太后授意,更对康有为所说的“变法维新”抵触厌恶,此刻便想向“狂妄自负”的康有为来一个下马威,于是待康有为坐定后,荣禄便怒目而视着康有为,语气恶狠狠道,“康有为,你可知道祖宗之法是我朝廷根基柱石,祖宗之法绝不可变!” 翁同龢被荣禄的高声怒喝吓了一跳,他立时轻咳了一声提醒荣禄,示意他不必开场就如此剑拔弩张,荣禄根本不为所动,而康有为却根本不为荣禄的“声色俱厉”撼动半分,他镇定自若地反问道,“祖宗之法是为了治理祖宗的土地而制,而如今祖宗之地不能保,还谈何祖宗之法呢?就如我们此刻身处的总理衙门,这在祖宗之法中也前所未有呀,不仍旧是因时制宜,是不得已而为之的办法!” 在场的所有人听罢后,无人不佩服康有为的头脑敏锐与过人的辩才,因为总理衙门就是在咸丰末年签订了“北京条约”后才特设的,专门为朝廷办理洋务及处理外交事务,从前恭亲王奏请创立时,还一再申明是“因时制宜”,而文宗皇帝仍因“不合祖制”不同意,但设立总理衙门的必要性终究是连皇权都无法抗拒的,总理衙门不仅开办了,还一直维持了下来。这个道理荣禄绝不可能不知道,所以被康有为如此一说,他只有忍下满腔怒火,却又无话可说了。 话至此处,五名大臣中最为年轻的吏部尚书廖寿恒以轻咳声打破了寂静,他开门见山问康有为道,“那依你所见,变法应从何变起?”荣禄端坐在一旁,听到廖寿恒如此问话,心中更为不快,因为廖寿恒的问题间接否定了他刚刚“祖宗之法绝不能变”的观点。 康有为知道廖寿恒是赞同支持维新变法的人,便借此机会直接言明自己的看法,道,“应以改革官制与法律为先。”而一直在一旁静观的李鸿章却突然被此话触动,他思虑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开口,问康有为道,“那依你的意思,六部都要裁撤,则例都要废除吗?!” 李鸿章作为担任直隶总督与北洋大臣多年的权臣,虽然在甲午战败后声名狼藉,只好辞去官职游历欧美,归国后才在总理衙门做一份“闲散差事”,但他的一言一行仍在太后与皇上面前有举足轻重的分量。他听到康有为说要改革官制,不禁神经紧张,他虽然不排斥变法,也曾主持洋务多年,但他只推崇学习西方的先进器械与技术,对于西方国家的体制他是抱着怀疑与抵触的心理的,李鸿章更从未想过要改变六部与则例,可康有为看起来与他并不一样。 李鸿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康有为,等待他的回答,康有为微微抬起头来,他生平第一次与这位曾有着“第二朝廷”的权臣李鸿章坐在同一屋檐下,更是第一次与他一同商讨政事,他想自己多年的努力,或许终于要开花结果了。 康有为敛了敛自己的心绪,如实对李鸿章道,“如今已是列国并存的时代了,不再是以往的一统之世,而我朝沿用的官制与则例都是旧者,导致我国衰弱、落后于列强各国的,正是这些东西,的确应该消除净尽,纵使不能立刻根除,也应该酌情裁撤,如此新政才能顺利推行。” 康有为期待着李鸿章的表态,更希望能得到他的支持,这样他便可以事半功倍,可事与愿违,康有为看到李鸿章挪开了自己的视线,并不再继续与他深入交谈,可见李鸿章对于自己的看法是不完全赞同的。 西花厅内突然鸦雀无声,康有为也一时语塞,只忽然看到一个小厮从门外悄悄走进来,凑到张荫桓耳边说了几句话,张荫桓听罢后便立即起身向其余四名大臣告别道,“我仍有公干,先告辞一步。”西花厅内的寂静才被打破。 张荫桓走后再无人说话,康有为只能将自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皇帝的老师翁同龢身上,康有为自然知道翁同龢今日出现在这里的意义,他是皇帝的老师,是皇帝倚重的肱股之臣,是直接向皇帝举荐了自己的举荐人,他无比希望翁同龢能为自己说几句话,帮他冲破言路上的层层障碍,帮助他与一切支持变法的维新人士铲除变法路上的“拦路虎”。 可就连翁同龢本人,他身为六部当中的户部尚书,在听到康有为要“裁撤六部”后,也不禁心生迟疑与困顿,此刻的他尚未问话,却在开口时变得极为谨慎,身为户部尚书,管理国家的财政,他便只问道,“若要变法,如何筹款。” 康有为听过这个问题,再次振振有词道,“日本设立银行印刷纸币,法国实行印花税,印度征收田税,凭我中国之大,若改革变法,税收可比现在增加十倍!” 几人的对话直到天黑才散,康有为临走前不忘将自己所著的“日本变政考”与“俄彼得变政考”两本书赠给在座的几名大臣,就连提前离席的张荫桓,康有为也特意托人转交。 当翁同龢拖着疲惫的身体准备回府时,康有为却又追上前来,直到二人出了总理衙门,走到翁同龢的轿子前,康有为才开口问道,“请教翁师傅,为何今日恭亲王没有亲自到署呢,恭王爷可是总理衙门的主持者,莫非…是觉得身为堂堂王爷,与微臣这样的无名小臣商讨新政有失身份?” 翁同龢听罢后忽然头晕目眩,竟未想到康有为敢在总理衙门门前直接说出这种话,纵使是他,在朝堂上沉浮磨砺了数十载,也不敢如此暗讽恭亲王。翁同龢来了火气,喝道,“恭亲王与庆王爷今日有陪同英俄公使的外事公干,你不要无端猜测。” 翁同龢话毕后入轿离开,康有为目送他远去后也乘轿返回南海会馆。 康有为的支持者和学生们都在南海会馆内等待着他的好消息,众人听罢康有为的复述,梁启超便率先鼓掌喝彩道,“老师今日引经据典,依靠才学与见识,是在这些朝廷的肱骨大臣面前潇洒亮相了!将来无论是谁,也无法再轻视老师您!” 康有为点头轻笑,他虽然知道前方仍有无数阻碍,但如今皇帝已经安排了心腹大臣们接见自己,以他今日的表现,他知道或许过不了多久,重重宫门就要为他而洞开,“亲见天颜”也就要实现。 康有为笑过了,忽然又若有所思地说道,“可今日恭亲王并没有亲自到场,我担心他的态度,他是皇上的叔父,更是才干与见识俱佳的亲贵重臣,不知道他的态度,我始终不放心…翁同龢说他今日有外事公干,可我却不知真假。” 岳卓义坐在众人当中,听到康有为如此说,忽被触动,蹙起眉道,“老师,学生曾入恭亲王府见过恭亲王,他如今病体沉重,恐怕很难支撑外事活动,只怕是他身为贵胄,不愿自降身份罢了!果然亲贵们都是一个样。” 自从上次载潋与阿瑟到南海会馆来找过了卓义,卓义与亲贵们有所往来的事情便再也瞒不住了,可他却没想到,康有为在知道此事后却更加重视他,因为卓义可以帮他探悉亲贵们的态度。 康有为听罢卓义的话,更加怀疑恭亲王今日没来的原因,可他也不愿过多纠结,只对众学生道,“好了,都去休息吧!若来日为师有了向皇上的专折奏事之权,再向你们分享!” ===== 次日清晨,载潋感觉头晕鼻塞,因为昨夜里她在浮碧亭待得太久了,大有染了风寒的感觉,她仍在睡梦中,便听到养心殿内传来言辞激烈的交谈声,她支撑着沉重的身子爬起来,挪到窗边向外看,看到竟是六叔恭亲王与一众朝臣们向养心殿内走。众多大臣中,载潋认出了幼兰的阿玛荣禄,皇上的老师翁同龢,名噪一时的北洋大臣李鸿章,剩下两人载潋从未见过,只觉得眼生。 自从皇上对载潋说了那番伤人的话,载潋便再没去给皇上请过安,皇上也反倒不责怪她,任由着她的性子来,每天仍旧准时召见大臣,处理政务,到了晚上再准时传召珍妃。 载潋虽然再没同皇上讲过话,可到了该去颐和园向太后“汇报”的日子,她还是会准时前往,她会继续按照自己已经下定的决心,在太后面前说维护皇上的话,不向太后透露任何皇上的动向。载潋不知道太后在宫中还有没有其他的“耳目”,若还有其他人,若太后知道了自己是在欺骗她,载潋只感觉不寒而栗。 载潋的鼻塞愈发严重起来,静心推开内暖阁的门走进来,见她已经起了,穿着单薄的衣服站在窗口,忙为她穿衣,还责怪载潋道,“格格,你若是自己不在意身子,那便是旁人怎么劝也没用了!” 载潋一言未发,等着静心为自己穿过衣服,便跑到了正殿门外,她想等着六叔出来时与六叔交谈两句,自从阿玛去后,载潋将自己所有对阿玛的思念都寄托在了六叔身上,自额娘去后,这样的感情便更甚。 载潋站在养心殿的门外,却忽然听到六叔声音低沉道,“回皇上,奴才昨日与庆亲王陪同英俄公使进行外事活动,没能亲自到场接见康有为,却也从在场大臣口中听到了当日情况,奴才钦佩康有为的才干与见识,但他的建议不失荒谬,如何能尽除祖宗之成法而效仿西方各国呢,奴才恳请皇上三思,不要急于传见康有为,可先让他上呈变法的建议,若有可行之处,再行召见不迟。” 载潋歪着头仔细地听,又听到翁同龢的声音,道,“此乃康有为昨日进呈的两本书,分别为其所著的日本变政考与俄彼得变政考两册,微臣转呈皇上,以供皇上御览。” 载潋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感觉六叔并不是完全认同康有为的,仍持谨慎观望的态度,而翁同龢却又当场进呈康有为的著作,载潋正疑惑,已听到另一人气恼地低吼,“翁师傅,康有为嚣张气焰无可比拟,您昨日是亲眼所见的,他高谈时局,狂妄之至,您如何还替他转呈书目给皇上!” “都不必再说了!”载潋听到皇上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殿内顿时鸦雀无声,载潋不禁紧张地捏了一把冷汗,随后她便听到皇上掷地有声道,“自今日起,赏康有为专折奏事之权,他可直接向朕上书言事。你们都不必再争了,朕心里自有决断。” 载潋紧张地站在养心殿门外,她想到今日还要往颐和园给太后请安,不禁更加紧张起来。她想眼下的情况太后一定能有所耳闻,毕竟皇上召见的都是朝廷的重臣,太后将他们的动向都掌握在掌心。载潋左思右想,等会儿到了太后面前,自己该如何向太后完美地隐瞒现在自己听到的一切。 载潋为难极了,若对太后说自己什么也没有听到,太后一定会责怪自己无能,一气之下也许会赶自己回府,若是回了府,与皇上相隔着重重宫门,她又该如何切身帮助皇上呢。可如果对太后说谎话,自己的生命甚至都不能保,说真话更是不能。上次自己能在太后面前侥幸过关,是因为有皇上的及时出现,以后可就不会再那么容易就能蒙混过关了。 载潋知道皇上现在做的事情,是他期盼已久的,是关乎朝局与新政的,她不能让自己的失误摧毁了这一切。 载潋退到养心殿外的遵义门处,等待着六叔出来,等到看见六叔时,载潋才跑上前去,笑道,“六叔,潋儿给您请安了。” 恭亲王见到笑意荡漾的载潋,脸上的严厉神色才消减了大半,也不禁笑道,“是潋儿在这儿呢,快起来。”载潋站直了身子后,见六叔比前几日相见时更消瘦了几分,神色更加疲态,不禁心疼得很,也极为担心道,“六叔病仍未好,该要安心休养才是。” 恭亲王却无奈地摇头,轻叹道,“朝廷正需要我,我怎么能安心休养,潋儿你善自珍重,不用总挂念我。”载潋用听到六叔剧烈地咳了几声,心也不禁跟着颤,她跟着六叔又走了几步,就发现六叔很难支撑身体了,一旁的小厮忙上前来搀扶。 恭亲王却不顾自己的身体,又回过头来问载潋道,“你今日就要去颐和园给太后请安了吧?” 载潋默默地点了点头,低声答道,“是啊六叔,今日就要去颐和园了。” 恭亲王对太后实在是太了解了,他知道如今载潋的处境仿佛在刀尖下行走,太后现在想以载潋为“耳目”,让她处在距离皇帝最近的地方去探听皇帝的动向,可他也知道,除了载潋,太后在宫中还有无数的“耳目”,都包围在皇上的身边,上到大臣下到太监,哪怕与皇帝相隔的距离没有载潋近,可他们犹如鹰犬,为太后打探着一切。 恭亲王最不希望载潋被卷入这一切,他转过身来紧紧抓住载潋的双肩,鼓起所有的力气道,“潋儿,听六叔的话,回家去,今天从颐和园回来就回府去,皇上身边还有我们,六叔希望你好好的,什么都不要知道。” 载潋怔忡地望着眼前的六叔,她纵然彷徨紧张,可她从未想过弃皇上而去。 载潋临行前没有去向皇上告别,她送走了六叔后便回偏殿换了一身衣裳,与静心、瑛隐和阿瑟三人一同登车启程,前往与紫禁城相隔二十里地的颐和园。 载潋到颐和园时天色正逐渐烦放晴,和煦的微光从薄薄的云层后晕染出来,载潋呼吸着新鲜的空气,跟随引路的宫女一路往颐和园内走,她步履缓慢地望着身侧经过的景色——昆明湖的碧波上承载着雕梁画栋的画舫,清澈的天光洒在湖面上,知春亭在一片融融暖意中独立岸边,万寿山上的花草树木郁郁葱葱,其间传出百鸟脆鸣。 这样美好的景象很难不令人升起几分闲情逸致,可此刻的载潋心情却万分紧张,她知道自己不是来观赏这无双的景色的,而太后颐养在这里,也仍旧没有放弃自己的权力。这美轮美奂的园子,只是她对权力欲望的掩盖,以宣告世人她已经退居颐养,不再过问朝政。 载潋进到乐寿堂后,引路的宫女才恭恭敬敬地颔首退下,她让静心三人在偏房里等待休息,自己整理了衣摆后便迈进了大殿。 载潋惊讶地发现,幼兰的阿玛荣禄也在殿内,而刚刚自己从宫中启程前,他也在养心殿内向皇上回话,可见他也是直接从宫中赶到颐和园中来的,速度比自己还要更快些。 载潋却不能表现出自己的讶异,努力平复了心情向太后恭恭敬敬问安,“奴才载潋恭请皇太后圣安,恭祝皇太后圣躬康健。”载潋听到太后道,“你抬起头来回话吧。” 太后没有让载潋起来,载潋便只能一直跪在原地,今日没有其他女眷在场,太后也不再假意闲笑,而是径直开口问载潋道,“近来你瞧皇上都做什么,见什么人?” 载潋见荣禄在场,皇上方才见了什么人,太后肯定早就已经知道了,于是不能再称谎,只能如实答,“皇上见了六叔、翁师傅、荣中堂与李中堂,还有奴才不认得的大臣们。” 载潋知道自己说了这些话也不会伤害到皇上,因为皇上见的人中也包括太后的心腹,皇上召见他们,也是照例行事而已。可若太后问到皇上都说了什么话,下了什么谕旨,载潋就必须三思后再答了。 太后果然问到了皇上的旨意,太后道,“皇上今日朝上有什么旨意,或是私下里,皇上曾对你说过什么心里话没有?” 载潋跪在地上手腕不住地发抖,冷汗冒了全身,她不知道如何回答太后的话,更不能对太后说实话。太后见载潋久久不答话,只是挥一挥手,随后载潋就听到李莲英的声音道,“三格格,奴才听说,醇贤亲王福晋临终前嘱托太后将来要好好眷顾您呢,奴才一直觉着,您可是这么多格格里最聪明的了,该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太后的手腕,比皇上的腰还粗。” 载潋抬起手来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她知道李莲英的嘴说的都是太后心里想说的话,太后想要要挟如今无父无母的自己。载潋又想到了六叔的话,六叔劝自己回府,离皇上和这些事都远远的。可载潋猛然一个恍惚,又看到阿玛临终前万般嘱托的模样,阿玛拉着他们兄妹的手说道,“你们的心要永远向着你们自己的哥哥…”从此后与世长辞。 载潋感受到额娘的玉在自己的胸口温热地跳动,载潋重重叩了一头,定定道,“奴才不知皇上有何旨意。”太后怒目瞪着载潋,冷笑了一声道,“我让你住在养心殿,你当真以为我是让你方便和皇上亲近的吗?我让你做的事,你看来是全忘了。” 载潋知道自己不能这样愚蠢,在太后面前连装都不装,便又叩头,想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道,“皇上每每召见外臣,都会屏蔽左右,奴才身为女眷,实在不知皇上在朝上的旨意,今日各位大臣言辞高亢,奴才才听见几句,奴才听见翁师傅向皇上进呈了两本书以供御览,具体名字奴才实在记不住了,只记得一册与日本有关,另一册与俄国有关。” 太后自然没有理由去干涉皇上看什么书,所以载潋便放心大胆地说了。而翁同龢进呈书籍的情况,荣禄也早就向太后汇报了,太后听载潋所说的,与荣禄方才说的一致,才对载潋打消了一些怀疑,缓和了语气道,“潋儿,你先起来吧。” 载潋跪得久了,双膝发麻,踉跄了半步才站稳。载潋尚未落座,便忽然见崔玉贵从外头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神色焦急,满头是汗地回话道,“太后!外头恭王府传话说恭王爷不行了,皇上已经往恭王府视疾了!您也快些过去吧,恐怕无法再见最后一面了!” 载潋震惊地怔在原地,仿佛晴空霹雳,方才她还见过六叔,怎么会这样快就要不行了,她无法相信也无法接受,她知道六叔一直重病缠身,可她一直相信六叔的身体在好转了,才能一直支撑政务活动,而且六叔也是这样亲口告诉她的。她哪里会知道,“身体已好多了”只是恭亲王为了安慰她而编织的谎话而已。 太后听罢后立时从鸾座上起身,就连荣禄也万分火急地从座位上起身,急忙就向外走。载潋尚没能反应过来,太后已经动身准备启程了,反倒是从外头赶来的荣寿公主一把拉起了载潋,让她与自己同车,一同赶往恭亲王府。 在赶往恭王府的路上,载潋看到大公主一直在不住地落泪,她从没见过向来居高临下的大公主如此脆弱,载潋知道恭亲王是大公主的亲生阿玛,她是过继给太后作女儿的,她小时候是跟在六叔身边长大的,血缘之情自然无法斩断。载潋想到了前不久才病逝的额娘,撕心裂肺之痛仿佛与公主感同身受,她跪在公主身前,将公主抱进自己怀中,公主却将载潋扶起来,让她坐下,不要再跪。 公主不敢哭出声音来,唯恐太后听到了不快,她隐忍着在马车内痛哭流涕,只有载潋一人旁观,载潋的泪也早已流了满面,不知道能为公主做些什么。公主哽咽着不断低诉,“我还没来得及看看他…还没来得及看看他!” 载潋下了马车后便跟在公主身后往恭王府内走,经过王府前院内的银安殿与嘉乐堂后,便直往恭亲王此刻身处的怡神所而去,此刻载潋已看见皇上的随扈蜂拥在此,太后到怡神所后,殿外的诸人皆跪倒迎接,载潋也只能跪在人群中,她无权进到殿内去见六叔最后一面。 众人跪倒后,载潋才抬头看到皇上的身影,除去恭亲王的家眷,唯独太后与皇上二人进到了殿内,载潋跪在殿外,感到背后刮起一阵又一阵的凉风,她将额头抵在手背上,等待着太医带来最后的消息。 载潋感觉时间过了许久,殿内的哭泣仍旧缠缠绵绵,皇上与太后始终没有出来,载潋无从得知六叔都对皇上和太后说了什么,只感到时间极为漫长,载潋在心中抱了一丝希望,六叔是不是仍未到油尽灯枯的最后一刻? 载潋悄悄抬起头来去望向怡神所的窗子,她无法看到六叔的身影,只能听到福晋们呜呜咽咽的哭声,载潋不知道自己在殿外跪了多久,却忽听到殿内传来一片撕裂的哭喊声,殿外的人也都知道,恭亲王驾鹤西去了。 载潋望着前方层层叠叠跪倒哭泣的人们,心仿佛已经麻木,她呆怔怔地望着前方,悲伤得竟流不出眼泪来,她望着眼前的院落,想起儿时自己与静芬姐姐在这里和六叔的女儿嬉戏的场景来,想起儿时读书,六叔和阿玛一起对自己的教导,悲伤慢慢将载潋吞噬了,她缓缓意识到,庇护教导自己的长辈们已经全都离她而去了。 载潋想到今日六叔还说过,“皇上身边有我们。”可从此后,皇上也再没了叔父的辅佐。载潋重重为六叔磕了三头,她强忍着悲痛对六叔道,“六叔,可是潋儿还是要辜负您了,原谅潋儿做不到独善其身,做不到弃皇上而去,六叔原谅我,让我任性这一回吧。” 恭亲王崩逝后,皇上与太后追谥恭亲王“忠”字,并由恭亲王嫡孙溥伟承袭爵位,为恭亲王, 载潋神色麻木地从恭王府离开时天色已晚,她跟着同样来到恭王府内吊唁的载沣、载洵和载涛往醇王府走,载沣因见载潋神色憔悴,想让她先回府休息片刻。 载潋望着眼前的太平湖在晚霞之下湖光潋滟,却无法释然心中的悲伤,她看得出,自己的兄长和自己一样难过,兄妹四人一路无言,直到醇王府门外,阿升去将马牵到了马房里,兄妹四人才抬步向回走。 载潋见哥哥们都已经进了府门,才放慢了脚步,她擦了擦眼泪,却瞧见王府外有个人一直在徘徊,似乎想上前来说话,载潋回头去看,见眼前的人虽不认识,却眼熟得很,似乎在今日的养心殿内见过。 载潋猛然想起,此人是今日到养心殿内来上朝的几名大臣之一,而载潋却并不认得他。 载潋已经走上了王府门前的台阶,那人见载潋就要进去,忽然试探着大喊了一声,“三格格!”载潋示意静心等人在原地等她,便又从台阶下缓缓走下去,礼貌问道,“大人是来找我的吗?” 那人拱手作礼,载潋也忙福身还礼,才听男人压低了声音道,“三格格,我乃吏部尚书张荫桓,冒昧叨扰了。可我今日来找三格格,是有要事相商。” 载潋不禁诧异,堂堂吏部尚书,怎么会与自己有“要事相商”呢,不过载潋也曾在皇上口中听到这个名字,知道皇上对此人颇有好感,也知道此人热衷支持变法。 载潋怕周围有人看见,毕竟太后还在恭亲王府中,与醇王府只隔一条湖,便请张荫桓往府内走,只走到门口处,载潋便问他道,“大人何故来找我?”张荫桓却笑答,“因为三格格也是维新党人。” 载潋也不禁笑,她还不能完全信任张荫桓,便谨慎对答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新旧各有好坏,旧也不能尽除,大人轻易相信我,就不怕草率了吗?”张荫桓也淡笑道,“皇上如此授意,我全心信任皇上,所以就全心信任格格。” 载潋听到此话便也不再顾虑,直接问道,“大人寻我何事?”张荫桓到此刻才收起了笑意道,“三格格,皇上对我说,我可以全心信任格格,故来寻你。现在时局艰难,皇上渴望变法维新,却处处受阻,而我等朝廷命官左右,不知有多少太后的眼线,想要为皇上传递消息实属不易,此前我向翁同龢举荐了康有为此人,已被太后所警惕。格格身为女眷,不易被太后警觉,且行动自由。日后倘有宫外消息,还望三格格施以援手,代为传递,助皇上与我维新党人一臂之力啊!我在此谢过了。” 载潋望着门外的太平湖畔,想起六叔说的那句“皇上身边还有我们”,而如今六叔也已不在了,她再也没有理由退缩,也没有理由不帮助皇上而偏向太后。可她最为难的,是要充当双面间谍,表面上是太后安插在皇上身边的耳目,为太后传递消息,而实则却要在太后面前保护皇上。若再为维新党人传递消息,她想在太后面前伪装自己便更是难上加难。可她还是决定要做了,如果能帮助皇上促成新政,她愿意冒此风险。 载潋轻声笑了笑,望着张荫桓道,“若皇上与大人需要,我必绝不推辞。” 载潋回到宫中时,已是掌灯时分,她想到皇上仍不愿意主动来与自己说话,自己也不准备去见皇上了,毕竟如今自己做的很多事情,唯有不让皇上知道,才能真正保护皇上。 载潋见宫中的灯罩都已为六叔而改换素色,她心情沉重,缓缓走回到养心殿,只想赶快休息。她推开偏殿的门,竟殿内暖阁里的灯是亮着的,她转头又看了看皇上所在的正殿,正殿里的灯也是亮着的,她屏住了呼吸缓缓向里走,心想不会再遇到有求于自己的维新党人吧? 静心、瑛隐都往偏房去收拾用物去了,阿瑟也回了外暖阁里休息,她独自一人静悄悄地走进去,见皇上坐在自己平日里发呆的窗下,正看自己闲来无事时临摹的画。 载潋心中一慌,心想自己的小心思算是全被皇上看见了,她仍然生皇上那句话的气,此刻见到了皇上也只是浅浅福了身,道了声,“给皇上请安。”随后便往窗下走,抢夺过皇上手里的画稿来,要自己收好。 载湉转头望着载潋,见她还在生气,心中的愧疚更重,他方才发觉,载潋这几日一直在临摹自己画给她的那幅“玉兰梅花图”,可临摹的水平不高,远不如自己画的那幅,可她的心意他已全都知晓了。 载湉站起身来,紧紧将载潋抱在自己怀中,让她连动也不能动,低声道,“潋儿,那天的确是我的错,我无论如何也不该那样说,我是最清楚你的心的。就算是我身边亲信的大臣,也知道我是全心全意信任你的。” 载潋听罢此话,委屈地扔下手里的画,回头打了载湉几拳道,“你那天那样说我,我真的再也不想理你了。”载潋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这样对皇上说话,可此时她只将这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人看作是自己的爱人。 载湉追悔莫及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潋儿,越在乎你,我就越是…控制不住我自己。那天听到太后让你嫁人,我真的从未那样怕过。”载潋知道自己纵然将来不嫁人,也是不可能名正言顺嫁给皇上的,可她还是温柔地笑了笑,转过身来抚了抚皇上的额头,道,“皇上,好了,我们不闹了,将来的日子,您放手去做吧,无论如何,奴才都陪着您。” ※※※※※※※※※※※※※※※※※※※※ 不好意思久等了..所以多写一些!祝大家周末愉快~ 国是 光绪二十四年的初夏在各方势力的暗流涌动之下到来了,京城仍旧如往日一样看似风平浪静,而惊涛骇浪就隐藏在一层又一层伪装的平静之下。恭忠亲王薨逝后,他的嫡孙溥伟承袭了王位,成为了第二代恭亲王。载潋尚没有从失去了亲人的悲痛中抽出身来,就要强打起精神去面对各种各样突如其来的状况,因为与此时此刻,她深知自己身上的重担,是皇上与维新党人托付给自己的。 四月初八日清晨,载潋如旧晨起梳妆,尚未梳妆完毕,却已听到养心殿前殿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载潋站起身去透过窗向外望,见寇连材与孙佑良都打了门帘急匆匆地往正殿里跑,载潋见状心中也突然慌了神,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 载潋的头发尚没梳好,便拾了裙摆向外跑,静心拿了件外罩的衣裳追出来,载潋却根本不等她,只顾着向养心殿正殿内跑,她在殿外略停了片刻,只听见皇上怒不可遏地斥责殿内的朝臣,道,“你倒是明白回奏,‘与康有为不来往’是何意!你曾屡屡向朕举荐康有为,向朕进呈康有为著作,今日朕令你复呈康有为进呈的条陈,你却说自己与康有为不往来,你究竟是何用意!是想置朕于难堪之地,戏于股掌之间吗?” 载潋听罢皇上的训斥心中已有不好的预感,她隐隐感到,皇上此刻正训斥的人正是他最为倚信的老师——翁同龢。载潋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她绝不愿意看到皇上与自己倚信的人产生矛盾,因为载潋知道翁同龢是皇上最大的助力,是资历深重的老臣,甚至也是维新党人引以为旗帜的领袖人物。就算康有为此人,也是由张荫桓向翁同龢推荐后,再经过翁同龢的推举,才出现在皇上的视线中,并一步步参与到变法与维新的筹措当中来的。 载潋鼓足了勇气,掀开养心殿正殿外的门帘,抬步走了进去,见皇上怒气冲冲地站在翁同龢面前,而满鬓斑白的翁同龢则跪在皇上的脚下,拱手正向皇上道,“是,臣与康不往来,此人居心叵测,臣与他没有任何瓜葛牵扯。” 载潋虽也一直对康有为此人存疑,可她知道皇上如今对他的期许与器重,自不愿见翁同龢因康有为与皇上产生嫌隙。可翁同龢一番话毕,显然是顶撞了皇上,载潋看到皇上此刻已是怒意满面,她不禁为翁同龢捏了一把冷汗,更为这对曾亲如父子的君臣师生而担忧。载潋默默站到二人正奏对的门外,看到皇上狠狠甩下手里几份奏折,纸张撕裂的声音令载潋心惊胆战,她听到皇上怒吼道,“你推辞得倒是干净!好一个居心叵测,何故康有为在你心里一夜之间就成了居心叵测?朕向你索要康有为的条陈,你推辞拒绝,难道让朕亲自去向康有为要吗?!” 载潋想翁同龢向来行事稳重,大概不会再行顶撞之事,却完全没料到翁同龢竟完全不顾及皇上此刻的盛怒,再次无所顾忌地开口顶撞道,“若皇上想查阅康有为的上书,大可传总署令其进呈,不必经由臣之手。” 载潋听罢此话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她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担忧,她怕皇上一怒之下严惩翁同龢,那样便是正中太后下怀,她终于迈开步子转身跑进了内暖阁。载湉看到载潋突然出现在殿中也感到诧异,才将即将爆发的怒意收敛了几分,载潋跪着挪到载湉脚边,叩头请求道,“皇上,翁师傅年事已高,偶尔糊涂,求皇上开恩,看在在往日君臣师生的情分上,不要冲动责罚了翁师傅!” 载湉的火气仍未消,他抚开身前的衣摆重重落座在身后的榻上,蹙着眉扭头看了看门外,又将头扭回来直直冲着载潋道,“潋儿!你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起来!不要无故滥发善心。” 载潋却根本不起,跪着又向前挪了几步,在载湉脚边叩头道,“皇上,无论如何,翁师傅是两朝帝师,是您身边的肱股之臣,奴才求您三思。” 载湉吞受了无数的火气与不解,他望着此刻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翁同龢,又望了望已将担忧全都写在了脸上的载潋,终于挥一挥手对翁同龢道,“罢了,你跪安吧!” 载潋听到此话心中的担忧才稍稍放松,待翁同龢走后,载湉才伸出手去将跪在地上的载潋拉起来。载湉瞧见载潋的头发仍未梳好,不禁愧疚道,“对不起潋儿,又让你跟着担心了。” 载潋落座在载湉的身边,她伸出手紧紧将皇上拥在自己怀中,希望赶走他心中的愤怒与不解,让他稍觉轻释,载潋轻声在皇上耳边道,“奴才不愿看着皇上与自己亲近的臣子起争执。”载湉抚着载潋的头发,忽如自言自语般道,“潋儿,再亲近的人也会有产生分歧的时候,你不知道…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大错…”载潋困惑地望着载湉的脸,见他神色忽然阴沉,不禁担忧地轻抚着他的脸,低声问他道,“皇上,此话是什么意思,您怎么了?” 载湉见载潋又跟着担心了,便用手紧紧攥住载潋落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低下头来望着载潋的眼睛,缓和了语气,略笑了笑道,“潋儿,这句话是说,将天下所有的铁聚至一处,也不能铸此错者。”载潋极为认真地望着皇上的脸,见他眼中忽闪起晶莹的光,又听到他语气更伤感起来,“六叔临终前,我曾向他讨教,朝上大臣谁堪大用,谁又能主持新政。我问六叔,翁同龢如何?却未料想六叔以此话答我。聚九州之铁不能铸此错者…” 载潋不由深思,想起从前甲午年时,曾听说翁同龢因与李鸿章有个人恩怨,所以身为户部尚书的他,掌握朝廷财政支出,苛待李鸿章麾下北洋水师,致使北洋船舰落后。可也不能因为此事就对翁同龢的为人盖棺定论,更不至于如六叔临终前所说。 载潋知道自己知之甚少,便问皇上道,“皇上,翁师傅今日为何会对康有为态度大改呢?他往日最稳重老练,是皇上最知心的臣子啊。”载潋听到皇上长叹了一声,随后道,“其实自那日朕命他们在西花厅接见了康有为后,朕就能感到他的变化,其实朕也知道,他甚至对自己的门生说过,那日接见康有为,听他高谈时局,计划裁撤六部,归后愤甚惫甚,更觉康有为狂妄。” 载潋听至此处更加为皇上的处境担忧,毕竟从前皇上身边还有六叔与翁同龢,可如今六叔薨逝,助力已不复矣。翁同龢也逐渐与皇上想法不同,皇上想要推行变法,可谓是阻力重重。载湉见载潋眉心紧缩,便伸手攥住了她此刻冰凉的手,凑在她耳边轻声安慰道,“好了潋儿,别为我担心,无论前方有多少风险,我都不畏惧。” 载潋每每听到皇上说要面对无数风险,都会不由自主地抗拒,她宁愿什么都失去,也不愿让皇上去独自面对风险。载潋将头深深埋在载湉的胸口,紧紧揽住他的身体,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胸膛,载潋贴靠在载湉胸前,声音沉闷闷地道,“皇上,奴才也什么都不怕,只怕皇上有危险。” 载湉却轻声地笑,他拍一拍载潋的肩,只笑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的。” 载潋靠在皇上的怀里,呼吸变得越发缓慢,她多么希望时光就此停下,他们二人就可以永远停留在此刻,不受任何风浪的打扰。可现实却无法让他二人贪恋安逸的时刻,载湉方才命翁同龢代呈康有为的条陈,却遭到翁同龢的直言拒绝,他不愿在朝上当着众多太后心腹大臣的面向总署传阅康有为的条陈,这样消息会更快传至太后耳中。 载湉知道张荫桓已经和载潋取得了联系,面对如此为难的情境,便只有对载潋道,“潋儿,你明日往颐和园向太后请安毕,去一趟张荫桓处吧,替朕向他索要康有为的条陈,让他务必将条陈交到你的手上。” 载潋的确已经在此前答应了张荫桓的请求,答应他要帮维新党人传递消息,她也知道张荫桓之所以会找到自己,是因为有皇上的授意,此刻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奴才明白了,只是奴才要去何处寻见张荫桓大人呢?” 载湉略思索了片刻,随后道,“明日回宫你就从东华门入,张荫桓住在东华门外的锡拉胡同。”载潋用力点头,仔细在心内记牢了。 当日载湉在养心殿召见臣工,载潋便一人留在养心殿侧旁的三希堂内替载湉整理奏折。外头前殿传来的奏对声不绝于耳,载潋却心无旁骛地替皇上整理桌案上的杂物,将他平日里用的笔墨归位,也将他看至一半的奏折压平,方便皇上回来时继续批阅。 载潋去将三希堂的窗关了,怕外头吹进来的风将奏折吹乱,她才将手从窗外收回来,就听到书案上的奏折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响声,载潋忙跑回到桌案前,将奏折翻到方才敞开的位置,不经意间也读到奏折上几句话: “臣徐致靖向皇上诚荐康有为、黄遵宪、谭嗣同、张元济、梁启超五人,其五人英才亮拔,志虑精纯,学贯天人,识周中外。必将于新政。” 载潋隐隐约约也能感受到如今朝堂上的风也越刮越大了,有人为新政助力喝彩,为皇上出谋划策,却也有人对新政处处设阻,对维新党人极尽攻击之事。而皇上热血沸腾的心,已无比向往能够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恨不能将天下所有的有识之士都网罗在自己的身边。 载潋看到皇上用朱红色的笔在“谭嗣同”这三个字上画了大大的圆圈,想必皇上已经开始对这个年轻人开始感兴趣了。 载潋好想知道如今围绕在皇上身边的都是什么人,她想能再多了解一点关于皇上的事,哪怕只是一点。她深知自己不该动皇上的奏折,更不该擅自动皇上写下的手迹,可她却还是忍不住翻开了一沓宣纸,竟瞧见上头有一串长长的名单,更惊讶地发现了瑾妃与珍妃堂兄“志锐”的名字,皇上还将他的名字列在了前列。 载潋忽听到外头有脚步声传来,声音越来越近,载潋立时慌了神,害怕有人看见自己在乱动皇上的奏折,便连忙将手里的奏折与宣纸都收好,潦草地物归原处,怕进来的人看出了端倪。 载潋才将奏折草草地收好,抬头就看见王商躬着身子站在自己面前,也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了自己在乱动皇上的奏折,载潋也不敢开口去问,却已见王商单膝跪了回话道,“三格格,万岁爷怕您一人孤单,便让奴才领您到后头梅坞去逛逛。” 载潋长舒了一口气,努力平静下来回话道,“好,我还从没去过梅坞呢,谙达前头引路吧。”王商欠了身子,随后退了几步,载潋便从皇上批阅奏折的桌案后走出来,跟着王商向外走。 皇上与群臣议政的声音被落在身后越来越远,载潋每走一步便只剩下鞋底与地面相碰的叮咚声,载潋见王商不说话,便转头问他道,“谙达,皇上还没散朝吗?” 王商便略侧过头来欠着身子向载潋答话,“是,三格格,万岁爷这些时日来召见臣工,已成废寝忘食之势,一时半会都抽不开身来,万岁爷怕您孤单,才吩咐奴才来陪您转转。” 载潋听罢王商的话,并未答话,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她想到皇上如今为了朝政废寝忘食,终于能亲自勾画心中的抱负,既为皇上高兴,却也心疼皇上的身体。 载潋跟着王商从养心殿西山墙后的小门穿过,见外头有一座小院儿,西面的窗上有梅花纹的罩窗,院内种植着几株梅花,只是梅花在冬天里才开,此刻时值初夏,梅花树上就只有郁郁葱葱的绿叶。 望山跟在载潋身后半步的位置,躬着身子含着笑道,“三格格,这儿就是梅坞了,现在虽没梅花,可万岁爷说您喜欢看梅,带您到这儿来散散心也好。” 载潋瞧着眼前的梅坞,见里面种植着许多梅花,虽然此时梅花尚未盛开,可载潋已经能想见,凛冬之中漫天飞雪,傲梅绽放的景象了。她缓缓向里走,却忽然瞧见诸多梅花树里栽种着一颗玉兰,初夏时节玉兰正盛开,淡粉色的花瓣被掩在层层叠叠的绿色中,成为梅坞里唯一一点花色。 载潋诧异地指着眼前的那颗玉兰树,转头问王商道,“诶谙达,这是怎么回事儿?梅坞里倒种起一颗玉兰树来。” 王商眼里含着笑意,道,“三格格,咱万岁爷喜欢玉兰,便吩咐人在这儿也种了一颗,每年春天不用到颐和园里去,在宫里也能瞧见了!”载潋忽然想起前段时日皇上画给自己的那副玉兰梅花的画来,想必皇上就是参照着梅坞而画的,虽然这里的梅花和玉兰不能同时盛开,可是在皇上的画里,梅花永远都能和玉兰开在一起。 载潋放慢了脚步在梅坞里闲逛,她难得有一日清闲,不必面对太后的咄咄逼人,不必在太后面前说言不由衷的谎话,也不必面对暴露的危险,不必跪在太后的脚边心惊胆战。 载潋抬起手去摸了摸正盛放的玉兰花,想到再过几个月它就要落地化为泥土,竟也生出几分伤感来。载潋正为花的命运而感到伤怀,忽听见王商给皇上请安的声音,她便也忙转过身去福了身道,“奴才请皇上安。” 载湉大步走过来将载潋扶起来,等她起身后便牵着她的手一起在梅坞中闲逛,载潋感到皇上将自己的手握得好紧,她转过头去偷偷瞧了瞧皇上,淡笑道,“皇上,您也常一个人来逛梅坞吗?”载湉站定在一颗梅花树下,以手拈了拈树枝上的绿叶,忽笑答道,“想你的时候就会来看看。” 载潋脸颊上瞬时一热,她低下了头去,又听见皇上顽笑着道,“因为你喜欢梅花,小时候还吵嚷着我要年年都陪我一块儿赏梅呢!后来我才喜欢到这儿来逛逛,瞧瞧乾隆爷的梅坞,也能理解一二分他内心的孤独。” 载潋低声笑了笑,望着满园的梅花,轻声道了一句,“原来乾隆爷也喜欢梅花…”载潋忽然想起自己第一年进宫过春节时,在御花园里和皇上一起在雪地里看梅花,那时候自己笑着说,以后的每年冬天都要进宫陪皇上一起看梅花。皇上也是在那时候第一次夸赞自己,像是冬天里才开的花,和所有春日里的花都不一样。 载潋回忆起往事,眼里不禁溢满了泪,那时候父母双全的自己,尚不知天高地厚,在太后面前回话也不知分寸。如今的自己却要身不由己地跪伏在太后脚边,每日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下。 载潋转头望了望皇上,见阳光透过枝桠落下的光影正照在皇上的侧脸上,她淡淡笑了笑,看见他就足够安心了,无所谓前方还有多少风险。载潋也攥紧了皇上的手,缓缓将头靠在他的肩头,含着笑道,“皇上,往后奴才再也不要您一个人来梅坞看花了,奴才可不能言而无信,往后每年冬天,奴才都陪您一块看梅花,春天再和您一块看玉兰,奴才不要和皇上分开。” 次日载潋便往颐和园去向太后请安,到颐和园时太后尚未晨起,载潋便在乐寿堂外的官房内暂歇,瞧见陆续有身着朝服的大臣们出入乐寿堂外的大门,便知太后虽在明面上归政,在颐和园颐养天年,却从未放弃过对朝政的把控。 待太后晨起梳妆完毕,李莲英才到官房内传载潋进去,载潋进到乐寿堂内,只见太后正坐在妆奁台前用温牛乳与耐冬花露的热气蒸脸,载潋抚开裙摆跪倒在太后身后,恭恭敬敬参拜道,“奴才载潋请皇太后圣安,恭请皇太后圣躬安康。” 太后抬了抬手,载潋便从地上站起身来,太后示意宫女将手中的梳子交给载潋,载潋便颔首上前了两步,从小宫女手里接过了太后用的发梳,随后便站在太后身后为太后篦头发。 载潋知道为太后梳头是世上最难的差事,容不得半分的马虎与分神。载潋猜想,太后之所以让自己来做这件事,就是不给自己在回话时留分毫思考的余地,不给自己留时间去编造谎话,让自己无法分神片刻。 载潋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她缓缓地为太后篦头发,听到太后声音倦倦地开口问,“我听说皇上给了康有为专折奏事之权,最近皇上就总看康有为的折子了吧?” 载潋想起自己今日的任务,回宫前要先去找张荫桓索要康有为前次进呈的条陈,回宫后再进呈给皇上。载潋却连迟疑也没有地回话道,“回太后,皇上近来并没看康有为的折子,只是每日照例召见臣工而已。” 载潋话音未落,太后突然以手按住自己的发梢大喊了一声,厉声喝道,“仔细着点儿!” 载潋以为自己在回话时弄疼了太后,惊慌失措地连忙将梳子放回到妆镜台上,退后一步跪倒磕头道,“太后恕罪,奴才该死。”太后缓缓从圆凳上转过身来,低头望着跪伏在地的载潋,忽轻声一笑,道,“我是说,你回话的时候,可得仔细着点儿。” 载潋只感觉背后刮过一阵冷风,她抬头望了望太后,随后又再次磕头道,“奴才所说无半句虚言,奴才怎敢欺瞒太后!”载潋将头紧紧贴靠在地面上,她想到皇上至今仍未拿到康有为进呈的条陈,除了自己与翁同龢外,也没有人知道皇上正着急传阅此份条陈,自己于是也大胆地在太后面前说谎。 太后安静了半晌,忽伸出手来要拉载潋起身,载潋见太后将手伸出来,不敢不扶,更不敢用力扶,唯有轻轻搭了太后的手,靠自己使劲从地上站起来。太后用指甲上戴着的纤长护甲挑起载潋的脸来,轻声问了一句,“潋儿,你是忠心于我的吧?” 载潋咽了一口口水,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让不自然的神情出卖了自己的立场,她用力点头,声音洪亮回答道,“是,奴才忠心于太后,诚心天地可鉴,唯求太后庇护。” 太后满意地笑了笑,用手心拍了拍载潋的手背道,“好,往后在我跟前儿不用这么紧张拘束,我喜欢热闹,也喜欢你们凑到我跟前儿来。”载潋努力不让呼吸乱了节奏,点头道,“是,太后。” 载潋从颐和园中离开时已疲惫至极,她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闭目凝神,想到今日又在太后面前侥幸过关了,却也不知道太后是不是已经看出了端倪,只是没有表现而已。 载潋发觉太后派了身边的小太监一路送自己回宫,载潋很清楚,名为护送,实为监视。处在如今格外敏感的时刻,太后根本不相信身边的任何人。 载潋一时在马车里犯了难,不知道如何摆脱跟在马车外的小太监,毕竟自己还要去锡拉胡同寻见张荫桓,此事绝不能让太后的耳目发现。 载潋左思右想,最终只想到一个冒险的办法,她在马车行到醇亲王府附近时喊停了马车,道,“你们都先回去吧!我今儿想回家看看去,等会儿让府里马车送我回去,你们都别跟着了。” 驾车的小太监自然全都听从载潋的吩咐,并无二话,驾了马就准备独自回宫,而太后派来的小太监却迟迟也不肯走,围在载潋身边道,“三格格,奴才担心您安全,怎么能让您独自一人儿回去呢,就让奴才跟着您吧。” 载潋摇着头拒绝他道,“哪儿还用费这功夫,我走两步就到王府了,你也回去吧!”那小太监却仍旧不肯,道,“那奴才就在府外等您,等您要回宫时再护送您回去。” 载潋立时停下了脚步,转头定定注视着小太监,似笑非笑道,“你不会是想跟踪我吧?我忠心为太后办事,难道你就信不过我吗,连半分的自由都不肯给我?” 小太监见载潋已将话挑明了,也不敢再继续纠缠,只怕暴露了自己的目的,便立时服软道,“三格格,奴才怎么敢,太后遣了奴才来,只是怕您回宫路上遇着什么事儿呢,既然您不需要奴才,奴才这就回宫候着您了。” 载潋终于摆脱了太后身边的小太监,见左右终于无人了,才匆匆往锡拉胡同赶,从张荫桓处拿到了康有为进呈的条陈后,便仔细将它装在自己内层的衣裳里,再从东华门入宫。 东华门内宫灯通明,载潋示意侍卫们身上什么都没有带,才往宫内走。载潋才进东华门,却瞧见方才一直跟着自己的小太监就候在东华门内,载潋心底立时泛起一阵抵触,她怕小太监看出端倪来,便有意无意闲谈道,“你倒是不怕累,还一直在这儿等我呢。” 小太监躬着身子跟在载潋身后半步的位置,笑道,“奴才哪儿怕累的道理,格格平安回来了,奴才心里头才踏实呀。”载潋再不做声,只想快些回到养心殿,让皇上将这个人赶走,可却偏巧在东华门内不远的地方遇见了珍妃与她的丫鬟念春。 珍妃自复位后心气又恢复了往日,只是她本以为皇上会对自己宠爱有加,但自从皇上开始筹措变法,比从前更加忙于朝政,便冷落了后宫的妃嫔们。珍妃虽然没有随侍太后前往颐和园,独自留在了宫中,可也并没有得到皇上过多的宠幸。 在珍妃心里仍然记恨载潋害死了自己的孩子,更以为是载潋如今住在养心殿的缘故,皇上才会很少传召自己。所以珍妃一直想要找准一个时机,给载潋难堪,让她被赶回到府里去。 珍妃知道载潋要定期往颐和园去请安,便在东华门内等她回来,见她今日天黑了才迟迟而归,而送她回宫的马车却提前回来了,便知道她一定又单独去了别处。 载潋见到珍妃后,忙福身问安,道,“奴才给珍妃娘娘请安,请珍主子安。”珍妃并未叫载潋起,而是淡笑着道,“三格格今儿是去哪儿了?怎么回来得这样晚。身为皇上的妹妹,夜深了在外头乱转可不好。” 载潋心里立时“咯噔”一声,她可不愿意珍妃在今日和自己较劲,毕竟在自己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巴不得想要知道自己方才去了哪里呢。载潋抬头以眼神示意珍妃,想让她明白身后的小太监是太后的人,可珍妃却根本不看载潋,气哼哼道,“你倒是回话呀!” 载潋实在没有办法了,只能日后再找机会向珍妃解释,此刻便只能骗她道,“回珍主子的话,奴才方才回府了,因为想哥哥们了,便想回去看看。” 珍妃却义正言辞道,“你别骗我,我看得真真儿的,你进宫时是走着的,难道你回府了都不让府里的车马送你回来吗?是谁住在东华门外头呀,皇上的妹妹要悄悄儿见他呢。” 载潋焦虑地不知该要如何圆谎,她并不想骗珍妃,只是不能让太后的人知道真相。可珍妃对自己有心结,载潋没有办法解开,也不能明着避开小太监去与珍妃说话,否则会更令他怀疑。 载潋正不知所措,忽然见孙佑良从远处匆匆跑来,见到自己后便笑着请安道,“奴才给三格格请安,给珍妃娘娘请安。” 珍妃挥了挥手让孙佑良起来回话,孙佑良便淡笑着对载潋道,“三格格,皇上还等您呢,见您还没回来,都着急了。”珍妃听罢后心里更不是滋味,也更加厌恶载潋,可载潋为了脱身,也不得其他办法,能顾全所有人,便忙对孙佑良道,“是,我这就回去了。”随后转身面对珍妃,福了福身道,“奴才告退。”便跟着孙佑良一路走远了。 载潋回到养心殿时,见皇上的暖阁窗内灯火通明,便知皇上还在等康有为的条陈,便紧走了两步进到暖阁里去,想将条陈快一些交到皇上手里,好让他能够安心。 可载潋才进暖阁,隔着两层东珠的帘子,便闻到暖阁内飘来饭菜的香气,载潋瞬间便感觉到饿了,她探头向内张望,隐隐约约看到皇上坐在圆桌旁的身影。 等到孙佑良将身后的暖阁大门关了,载潋听到大门合起时的“吱呀”声,才放心地将条陈从自己宽大的衣袖里取出来,疾步向皇上走去,她跪在载湉的身前,双手捧着张荫桓亲手交给自己的条陈,颔首道,“奴才给皇上请安,条陈奴才拿到了,呈皇上御览。”载湉先接过康有为的条陈,将它放在手边的茶案上,随后将载潋亲自扶起来,又示意她坐在自己对侧,道,“肯定饿了吧,朕还等你一块儿用膳呢,快吃吧。” 载潋受宠若惊地抬头望着皇上,见他已经动筷开始吃了,心底忽然划过一阵暖流。自从额娘走后,她已经许久没有过“家”的感觉了,是皇上又给了自己关怀。 载潋打量着桌上的菜,只有只样清淡的时蔬和白粥,菜品竟比王府里还远远不如。载潋望着皇上用得正香,显然已是饿了,不禁既感怀又怅然——宫外的百姓们都以为皇帝端坐在金銮殿高高的宝座之上,臣工山呼万岁、匍匐于前,举足便有石雕御路,身边有随侍簇拥在侧。可重重的宫门与红墙遮盖了天子的动静,阻隔了平民百姓们的视线,他们想象中养尊处优的皇帝,正为了国家的前途与百姓的生活日日废寝忘食,宵衣旰食,却仍然处处受阻,步步维艰。 载湉已用到了一半,见载潋久久不肯动筷,才抬起头来疑惑问道,“怎么了潋儿,不饿吗?怎么不吃呢。”载潋急忙拾起筷子来,笑着摇了摇头,道,“不,不,奴才饿了,奴才陪皇上一块儿吃。” 载湉也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笑着往载潋的碗中夹菜,道,“多吃点儿。”载潋擦了擦眼角边的泪,夹起碗中的菜陪皇上一块用膳,直到二人用过了,载潋才诺诺地对载湉道,“皇上,奴才有一事求您。” 载湉正准备打开康有为的条陈来看,听见载潋如此说,便又将条陈合上了,放在一旁问道,“怎么了?”载潋想起自己之前求皇上去看望瑾妃时,皇上勃然大怒的场景,不禁底气又消失了几分,她垂着头,感觉到皇上拉起了自己的一只手,随后她才强打起了精神道,“皇上,奴才恳求您得了空儿,去瞧瞧珍主子吧,她还误会奴才,奴才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载湉看出载潋的极度为难,也不想再重蹈覆辙对她发脾气,便又拉起她的另一只手来,笑问道,“怎么了潋儿,珍哥儿她性子直爽,你也不要多想了才是。” 载潋知道皇上向来最疼爱珍妃,珍妃的性格也最讨皇上喜欢,之前珍妃失了孩子,皇上为此伤心愤怒到几乎失去了理智,载潋知道那是因为皇上心里是爱珍妃的,他才会那样。载潋叹了声气,摇了摇头苦笑道,“皇上忙于新政,也不要冷落了后宫,奴才还盼望着皇上早得皇嗣呢。” 载湉听罢后心中绞痛,他抬头望着载潋,知道自己永远都是亏欠她的了。载湉将载潋拉进自己怀里,紧紧抱住她道,“潋儿,若是可以,我真希望…”载潋急忙捂住了皇上的嘴,她努力笑道,“皇上,奴才说真的呢,奴才心里是喜欢珍哥儿的,奴才想抱您和珍哥儿的孩子呢。” 载湉再不理会载潋的话,只是将她抱得紧紧的,生怕她离开自己一般,载潋轻抚着皇上的背,轻笑道,“皇上您去看看珍主儿吧,她是真心实意待您的人,更何况皇嗣并非小事,事关朝廷社稷龙脉,皇上…”载潋再也说不下去了,载湉也不再说话,他用力将载潋拉到卧榻上,翻身用力吻上她的嘴唇,载潋能感到皇上的泪水流在自己脸上,皇上的泪水让她更加难过,她合起双眼来,泪水便顺着鬓角流下来。两个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可包裹着他们的却是无尽的伤感。 夜深后载潋才拖着疲倦的身子回了偏殿,皇上答应今晚去景仁宫看看珍妃,载潋笑着送了皇上走,可回到自己清冷的住处后,留给她的却是彻夜无眠。 四月二十三日,皇上发布谕旨,决意推行变法。以皇帝名义“诏定国是”,谕旨内容言:“数年以来,中外臣工,讲求时务,多主变法自强。迩者诏书数下,如开特科,裁冗兵,改武科制度,立大小学堂,皆经再三审定,筹之至熟,甫议施行。惟是风气尚未大开,论说莫衷一是,或托于老成忧国,以为旧章必应墨守,新法必当摈除,众喙哓哓,空言无补。试问今日时局如此,国势如此,若仍以不练之兵,有限之饷,士无实学,工无良师,强弱相形,贫富悬绝,岂真能制梃以挞坚甲利兵乎朕惟国是不定,则号令不行,极其流弊,必至门户纷争,互相水火,徒蹈宋明积习,于时政毫无裨益。即以中国大经大法而论,五帝三王不相沿袭,譬之冬裘夏葛,势不两存。用特明白宣示,嗣后中外大小诸臣,自王公以及士庶,各宜努力向上,发愤为雄,以圣贤义理之学,植其根本,又须博采西学之切于时务者,实力讲求,以救空疏迂谬之弊。专心致志,精益求精,毋徒袭其皮毛,毋竞腾其口说,总期化无用为有用,以成通经济变之才。 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着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所有翰林院编检、各部院司员、大门侍卫、候补候选道府州县以下官、大员子弟、八旗世职、各省武职后裔,其愿入学堂者,均准其入学肄业,以期人材辈出,共济时艰,不得敷衍因循,循私援引,致负朝廷谆谆告诫之至意。 将此通谕知之。钦此。” 此谕旨由翁同龢拟稿,可载潋却又再一次听到了皇上与翁同龢的争执,因为皇上决心开办学堂专讲西学,而翁同龢却以为西学不可不讲,但圣贤学说也不可忘,便在谕旨内将皇上拟定的“专讲西学”改为了“博采众学”。皇上对翁同龢此处的改动极为不满,可谕旨已下,怎可朝令夕改。 几日前载潋还听到风声,说朝上有言官弹劾张荫桓,皇上不好直接出面为张荫桓开脱,便希望翁同龢能靠深重的资历为张荫桓说上几句话,可翁同龢却婉言拒绝,并不愿意为张荫桓说话。 载潋知道,自四月二十三日谕旨一下,皇上就要正式开始推行新政与变法,他不能失去自己左膀右臂,更不能失去翁同龢。可面对皇上与翁同龢屡次的分歧争执,她除了担忧以外,便只有无能为力。 当日皇上决定带珍妃与载潋一同前往颐和园陪太后小住,毕竟如今变法的政令已经被推到明面上,他也已经决定于二十八日亲自传见康有为,至此地步,想要瞒住太后也绝无可能了。 载湉此刻已经对新政充满了憧憬,他热血沸腾地期待着新政落成的画面,期待着能够振兴垂暮的国家,为甲午后日渐衰颓的国运注入新的活力。 当预备面圣的消息传到南海会馆,传到康有为与维新党人的耳中,康有为早已是痛哭流涕、心花怒放,他为变法而奔走十余年,不要说亲身面圣,就连呈递给皇帝的上书,也只有一次真正被呈到皇帝面前。 康有为聚集起自己的学生们,神情激昂道,“为师终于要见到圣上了,我们的维新大业,也终于要实现了!”康有为最得意的门生梁启超甚至比自己的老师更加激动,他擦了擦眼角的热泪,道,“老师,您十余年来心血付出,终于没有白费!” 康有为长息点头道,“是啊…这十余年来,我终于走到这一步了,皇上,终于要传见我了。” 岳卓义坐在人群中呼喊道,“老师,学生听说是一个叫徐致靖的人推举了您和卓如兄,还有位名叫谭嗣同的年轻人,此次也受皇上征召入京了!我听闻此人一直热衷于维新事业,将来若能网罗结识,必要助益于老师与朝廷!” 梁启超听罢后忽望着卓义长笑道,“卓义兄果然明智筹划,此人早前与我已结识了,他仰慕老师,一直想要拜访呢!此次入京,不失为良机。” 康有为用力点头,他在心中描绘的蓝图已逐渐实现,虽然他尚未走入颐和园,尚未见到皇帝,可他已经能看到自己站在皇帝左右辅佐朝政的场景。 康有为受传召前一日已住入颐和园,预备第二日的召见。他住在颐和园昆明湖南岸的官房内,等待掌灯时分,他独自一人在湖畔闲逛,他望着对岸的万寿山与佛香阁在辉煌的灯火下巍然耸立,岸边挂着连接成片的红灯笼,白鸟脆名从山间传出,岸边有掌灯女眷的身影,玉澜堂就坐落在远处的湖畔,康有为望着远处的门楣,已激动得无法入睡。 次日康有为换装完备,便于玉澜堂外的官房略坐,等待皇帝的召见。此刻载潋正在玉澜堂内为皇上研磨,听见外头王商来回话道,“万岁爷,荣禄大人到了。”荣禄是满洲镶白旗人,是太后的心腹大臣,当今朝上的一品大员,载潋知道皇上传见荣禄,自己自然不能在一旁随侍,便放下了手里的墨块,从偏殿外的回廊一路向外走。 载潋向外走时正瞧见荣禄趾高气扬地走在玉澜堂的院落正中,荣禄并未看见自己,她便也不逗留,一路便向外走。走到玉澜堂门外的官房处时,见孙佑良往官房内奉茶,她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早已耳闻过无数次的“康有为”,活生生的康有为,再也不是口说耳闻中的康有为,就正坐在里面。 载潋示意了孙佑良不要说话,自己便站在官房门外偷偷瞥看康有为,只见此人同是一双眼睛一张嘴,不知何处竟有这样大的能耐,能让满朝的文武百官、上至太后与皇上,在一时内将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载潋本不想打扰康有为,却未想到他在饮茶时已瞥见外头有人,便机警地站起身来问道,“是什么人?”载潋吓了一跳,下意识退了半步,想到不进去答话已是不行,便定了定心神走进去,抬头彻头彻尾地打量了康有为一番,随后略颔首笑道,“给康大人见礼了,我是醇贤亲王的女儿,醇王爷的妹妹。” 康有为略“哦”了一声,会意颇深地望了载潋一眼,他想起自己曾听学生岳卓义提起过,醇贤亲王的女儿,便是推举了岳卓义进京师同文馆的人。康有为见她衣着绮丽,翠绕珠围,便想原来此等人便是那些卓义口中不必劳动、日日养尊处优的满洲亲贵女眷们,康有为同样对他们深恶痛绝,且绝不会有朝一日能与他们为伍,可康有为知道醇亲王的妹妹同是皇帝的妹妹,皇帝显然十分喜爱她,才将她留在自己的玉澜堂里,便极为礼貌地回了礼道,“原是醇王爷的妹妹,见过格格了。” 载潋忙福身回礼,示意他起,生怕他给自己见礼,会委屈到了这位皇上心头的宝。 载潋与康有为尚没有说半句话,载潋便已听到荣禄从皇上的玉澜堂内出来了,载潋没想到皇上只同他说了这么几句话就让他跪安出来了,想必也是皇上希望能尽快传见康有为的缘故。 此时荣禄直冲官房而来,载潋也只好在原地等候他来,待他进了官房,荣禄也不禁吃惊,没想到载潋竟会在这里,便刻意笑道,“竟未料想三格格也在此处,替太后先问几句话吗?” 载潋并不答他的话,只是规矩向荣禄见礼道,“给荣中堂见礼了,中堂大人辛苦。”荣禄只轻哼了一声,不再理会载潋,而是望着康有为恶狠狠道,“有人狂妄乱政,我担心皇上受其巧言令色鼓惑,日日奔走,的确辛苦。” 荣禄径直向康有为走去,开口继续反问挖苦道,“以你槃槃人才,一定能拿得出补救时局的办法吧?”康有为只是轻笑,稍稍眯起眼来望着荣禄笑道,“以如今的时局,是非变法不可了。” 荣禄仰天笑道,“我自然知道要变法,可这一二百年的成法,一日之间就能变得了吗?”康有为根本不畏惧,定定直视着荣禄的双眼道,“杀几个一二品的大臣,这法,就变了。” 载潋闻言倒抽一口凉气,脚下略有不稳,她察觉到荣禄也为此话而震动了。载潋伸出手去扶住了身边的门,她感到昆明湖上吹来的风越发冷了。 化敌 康有为说完自己的话,便昂首离去,甚至不再留给荣禄半个眼神。荣禄怔忡在原地,目光直直凝视着康有才方才站着的位置。他缓缓思虑着,自己在朝廷浮沉历练了数十年,何种狂妄后生未曾见过,类如康有为辈张狂小臣,根本无法入他的眼,可他也能在康有为的话中听出势不两立之意。这样的狂妄小臣,对自己和其他的朝廷重臣有着如此深重的敌意,更何况他还有皇上的特别青睐。 荣禄再一次在心里警示自己,“绝不能对此人及其党羽掉以轻心,松懈片刻!绝不能!…” 荣禄恶狠狠地在心中发过誓,突然回过思绪来,想起载潋还在身旁站着,忙站直了身子,恢复了往日趾高气扬的神态,气定神闲地长出一口气,转身对载潋道,“三格格,客人已经走了,我们这些送客的,就不必再呆站在这儿了吧?” 载潋方才也被康有为那句“杀几个一二品的大臣”吓到了,她缓缓平复了心情,想起荣禄是太后跟前最为得宠的心腹大臣,便假意挤出一抹微笑来,定了定神道,“是,中堂大人,您前头先请吧。” 载潋跟着荣禄跨出了玉澜堂外的官房,迎面所见的便是烟波浩渺的昆明湖,荣禄仰首挺胸地走在前头,载潋便缓缓地在后头跟着,谨慎思索着若是荣禄问起什么来,自己该要如何答复。 载潋尚没有做好准备,荣禄果然就似笑非笑地转过头来面对着载潋,怪声怪气道,“三格格往日在太后身边随侍,我从未与格格有过深谈,今日所见,乃知格格果然与普通旗人家的女子不同,能在康有为面前不卑不亢。” 载潋不知道荣禄究竟要表达什么,可通过荣禄的语气,载潋便知道他想要说的,绝不仅仅只如此。载潋没有开口,站在原地静静等待他接下来的话,荣禄又说道,“不似幼兰,气质仍如小家小户的姑娘,性情任性顽劣,无法与格格相比。” 载潋仍听不懂荣禄的意思,她知道荣禄“贬低”自己的亲生女儿只是为了自谦,绝非真的如此认为。载潋缓缓笑了笑,轻笑着道,“荣中堂实在是自谦了,幼兰姐姐与我都是旗人女子,性情豪爽,自当相似,不分彼此。” 荣禄听罢后仰头大笑,摇了摇头道,“三格格年轻,还不懂得。我荣禄出身于正白旗,承蒙太后与皇上隆恩,位至军机,可我八旗世职,效忠于朝廷,是皇家的奴才,三格格出身皇家,幼兰如何能与格格相比呢。” 载潋一动不动地望着眼前的荣禄,忽然见他笑意一凛,话锋一转道,“只不过…依我皇上新政,往后八旗世职就再无优渥可言,旗人也要自谋生计。”荣禄阴鸷地望着载潋笑,又说道,“恐怕往后就是三格格,也要自食其力,自谋生计了!” 载潋明白荣禄是在表达自己对皇上新政的不满,可载潋却不能在荣禄面前说半句维护皇上的话,因为荣禄就是太后最通达的耳目,是太后无数面首中最得太后信任的一副。 载潋若还想继续在太后面前伪装,就必须要哄骗好荣禄,所以载潋只能开口笑道,“荣中堂深远谋虑,晚辈思虑实在不能及,多谢荣中堂提点。” 荣禄轻声哼笑,又会意颇深地望了望载潋,轻声道,“三格格,皇上见过了康有为,还要召见群臣,好戏才刚要开场呢。”载潋满心狐疑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荣禄又打起了什么算盘,可当她再抬头时,荣禄已缓缓走远了。 ===== 康有为满怀着期待与无数憧憬,一步一步向勤政殿走去,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这一天,自己身着顶戴花翎,踏破重重叠叠的宫门,走进皇帝的大殿,与皇帝商讨国事。 此刻的他感觉每走一步,脚步都变得更庄重肃穆一分,他幻想着皇帝将会在这一天后为自己加官进爵,将信任倚重自己,就像皇帝对帝师翁同龢那样。他幻想着实施自己心中的维新变法大业,幻想着依靠自己来拯救国势日颓的朝廷与百姓。 康有为站在勤政殿门外等待太监引入,隔着一层云窗雾槛,他隐约能看到坐在大殿内的皇帝,他忽然感觉自己的心跳地格外的快,自己终于要得见天颜了。 王商顺着回廊走出来,走到拐角处向康有为躬了身子,恭敬道,“康大人,请吧。” 康有为定了定心神,脚步稳重地一步一步走进勤政殿内,只见眼前殿内立有珠箔银屏,宫灯下垂有朱红色的流苏,香炉内升起一缕缕轻烟,而皇帝端坐在匾额之下的御案后。康有为不敢抬头去仔细看皇帝的脸庞,唯有拂袖跪倒叩头,道,“微臣康有为叩见皇上,恭请吾皇圣躬安康。” 康有为的心狂跳着,他甚至觉得不甚真实,此刻自己真的就跪伏在天子的脚下。他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听到皇帝清朗的声音传来,“起来吧,赐座。” 康有为忙道,“微臣谢皇上隆恩。”随后才敢缓缓起身,起身时有小太监上前来搀扶,孙佑良早已将圆凳摆在了殿中,方便康有为落座。康有为坐下后才敢略略抬头去看皇帝的脸,他竟未曾想到,当今的皇帝是这样一位俊朗清秀的年轻人,丝毫不像戏文里那些老态龙钟的皇帝。 康有为将头又低了下去,不敢一直偷看皇帝的脸,只听皇帝问道,“你如今多少年岁,是哪里人,什么官职?” 康有为忙回话道,“微臣康有为,生于文宗咸丰八年,今年恰整四十,祖籍广东南海,现如今是六品工部主事。”皇上已经了解过康有为的基本背景,只是这些例行公事的问话还是要问,问过了开场白,他便立刻直入主题道,“朕听闻你很有维新变法的主张,以如今的朝局,你有什么办法没有?” 康有为听闻此话,立时站起身来又跪倒叩头道,“皇上,如今是非要变法不可了!”载湉示意一旁的人扶他起来,对他道,“朕也知道,是不得不变法的时候了,所以朕想听你的奏议。” 康有为欣喜地提议道,“皇上可效仿西学,抑或参考日本明治维新,皇上当重练兵之事,注重工业与商业,鼓励开办新式学堂,拟定宪法、开制度局、禁止妇女缠足,痛彻决心裁撤衙门与冗官…” 康有为提罢建议,载湉点头思虑,将康有为所提的可用建议记在心里,他道,“朝廷各部冗员之多,同样令朕震惊,这些衙门不仅应当裁撤,更该裁撤得干干净净!至于开设新式学堂,朕已令协办大学士孙家鼐主办京师大学堂,满汉官员皆可入学,以期朝廷人才辈出。还有你方才提到,废止妇女缠足,此前朝廷一再呼吁,可收效甚微…朕也时常焦心于此,此非小事,当作为‘开民智’首要任务来看待,亦当列入维新章程。” 康有为重重叩头,大声呼喊道,“皇上圣明!”此前康有为在民间偶有听闻,听到市井百姓说当今的皇帝懦弱封闭、俯仰由人,可今日亲眼得见,康有为才知,当今皇帝不禁天纵英明、忧心国事与百姓,且勤政无比。 康有为那颗无比期待变法成功的心变得异常雀跃起来,他相信有这位支持变法的开明皇帝在,他们的维新事业在不久后,一定能够真正实现。 皇帝与康有为的对话并没有进行很长的时间,只过了约半柱香的功夫,皇帝便开口对康有为道,“朕准你专折奏事之权,日后,你可以随时向朕上书言事,你也可以随时与谭嗣同等人商议,参与维新变法事宜。” 康有为再次跪倒叩首道,“微臣叩谢皇上圣恩。”随后载湉便又道,“今日你先退吧。”康有为听罢,再次起身,郑重拂袖跪倒道,“微臣康有为告退。” 载湉望着康有为远去的背影,挥手叫来王商,道,“传外头候着的臣工们都进来吧。”王商正应了命要去,却又被载湉叫住,载湉吩咐他道,“慢着,记得吩咐翁同龢不必入内。” ===== 载潋与荣禄分别后一直沿着昆明湖漫无目的地闲逛,她走到湖边的知春亭,抬步走进去暂歇,望着湖面上的湖光荡漾,心中琐碎的烦忧终于渐渐清散一些。阿瑟陪在载潋的身边,她第一次进到颐和园内,此时望着眼前烟波浩渺的昆明湖与身侧巍峨耸立的佛香阁,不禁惊叹,“这颐和园果然名不虚传,景色美而不俗。” 载潋回头看了看阿瑟,淡淡一笑,道,“你的家乡福建侯官也很美吧,是不是有很美的大海?”阿瑟听到载潋提起自己的家乡,脸上洋溢着的表情都变得幸福起来,她的目光逐渐从昆明湖上游离开来,仿佛正在眼前勾画着家乡的美景,她笑道,“格格,我的家乡美极了,只可惜格格未曾去过,我如何描述您也想象不到,若是将来可以,我一定要带着格格去一趟我的家乡,那里的海是世上最干净最美丽的海。” 载潋只在天津见过大海,那时候也是阿瑟陪在自己的身边,当时甲午海战仍未结束,阿瑟的父亲刘步蟾也尚未沉没于大海,如今想起,载潋仍觉痛心疾首。 阿瑟搭住载潋的肩膀又笑道,“格格,林则徐大人也是我们侯官人呢,还有…我听闻有个年轻人投身在康有为门下,名叫林旭,他也是我们侯官人。”载潋望着阿瑟欣喜的模样,也跟着她一起笑,只是提起侯官,提起康有为,载潋难免就会想到岳卓义,他与阿瑟也是同乡,也出生在福建侯官。 载潋拉着阿瑟的手笑道,“侯官果然人才辈出,难怪我们阿瑟这样机灵聪明,将来若是可以,我也想同你一块儿去看看,看看你口中最美的海。” “好,一言为定。”阿瑟欣喜地和载潋约定,她伏在载潋肩头,发觉她神情黯淡,便想载潋是不是想起了卓义,忙道,“格格,卓义他…如今也投身在康有为门下,皇上信任康有为,器重他,给了他专折奏事之权,卓义的选择,也算正确吧,我相信!他总有一日,会明白格格待他的好的!” 载潋笑着摇了摇头,道,“也不用了,要是他能一直做让自己问心无愧的事情,我也就满足了。” “阿瑟…”载潋望着眼前的昆明湖,忽然轻轻唤了阿瑟一声,她伸出手来紧紧抓住阿瑟的手,轻声道,“阿瑟,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我不能帮到你什么,你这样年轻有才华,却要在我身边耗费时间…我一直都明白,你的学问才识绝不逊于那些朝上的大臣们,你还曾在英国学习,我总觉得,让你跟在我身边是耽误了你。是我对不起你阿瑟…若不是我,你也可以像卓义那样投身在康有为门下,跻身于维新变法,不用顾及我的感受。” 阿瑟听罢后却摇着头笑,“格格,您在说什么呢?我从不觉得您与康有为会是对立的两面,康有为要维新,要变法,要破除旧俗,可格格并非封闭愚昧之人,是卓义天真地认为,凡满洲人皆是旧制度的拥护者,可我知道,格格心里是向着维新党人的,只不过格格有自己的顾虑和犹豫,但人在面对新鲜事物时总会有犹豫。所以格格,我从不觉得是您阻碍了我,反倒是格格,让我拥有了许多从前未有的经历,还有机会。” 载潋感动地转头望着阿瑟,她紧紧攥住阿瑟的手,默默低下头去,几滴泪从载潋的眼角溢出,她未曾想过阿瑟能如此体谅自己的心意,阿瑟的一番话让她在如今飘摇不定、瞬息万变又危机四伏的处境中感到了一丝难得的安心。 阿瑟轻轻拍抚着载潋的背,随后又笑道,“格格,其实我也有想做的事情呢,皇上鼓励开设新式学堂,我也在想,为什么我不能开办一所女子新式学堂呢?皇上还要在明年春围开设经济特科,废除四书五经,如今和以前不同了!姑娘们也该好好读书,也该学一学知识啊!学堂不用大,我可以慢慢教!我父亲一生为国效忠,殉职于甲午海战中,我愿意把朝廷原先赏我的那些抚恤银都拿出来,办这家学堂,我希望格格也能支持我!” 载潋听罢后颇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她抬头对阿瑟笑道,“我自然支持你!但朝廷给你的银子你要留着,不然日后该要怎么办呢…虽然我手上不宽裕,府里也不可能仅供我一人花销,但我愿意尽可能地支持你,你还需要什么,我和你一块儿想办法。” 阿瑟极为喜悦地点头,笑道,“阿瑟先谢过格格了!”她用嘴唇贴了贴载潋的侧脸,致使载潋立时脸红起来,阿瑟却拉着载潋的双手笑道,“格格,别不好意思了!如今推行新政了,西方人见面都这样问候,咱们也跟着新潮一回。” 载潋仍觉得脸上发烫,她打了打阿瑟的脑门儿道,“别调皮了,说正经话儿呢,你还需要我帮你什么吗?” 阿瑟收住了笑意,仍旧拉着载潋的双手,和她商讨道,“格格呀,我想让你帮我给学堂起个名字,等名字定了,若是能求醇王爷为我们题个匾额就更好了,不然日后百姓们都不信任我的学堂,谁会送自家的姑娘来读书呢…有了王爷题的匾额自然就不一样了!” 载潋心里犯了难,她知道载沣因资历浅薄、年纪太小,又因为出身醇王府身份敏感,在新政之事上从不发表看法,更不表明立场。现在皇上鼓励开设新式学堂,若求载沣为新式学堂题匾,岂非是逼迫他表明立场吗?载潋只怕载沣不愿意,自己更不想逼迫他。 载潋思忖了片刻,对阿瑟道,“名字的话…我文采也不出众,只想到秀外慧中一词,女子自不该只有姣好的容颜,更该有聪慧的内心,既然是为女孩儿家开办的学堂,不如就叫慧中学堂吧?” 阿瑟点头称赞,道,“我就听格格的了!”随后载潋才又道,“至于题匾一事,我不知道五哥愿意不愿意,我也不想逼迫他在新政中表面立场…不过等我去问问他吧。” 阿瑟连忙向载潋道谢,载潋只拉她坐下,陪同自己继续坐在知春亭里看景。 天色渐渐昏暗,载潋望着昆明湖的水面,想起荣禄说的那句“好戏才要开场”,不禁浑身紧张。毕竟荣禄是太后的心腹,他既然如此说,就证明他们已有了准备,可皇上和维新变法的拥护者却还完全不知道他们的计划。 载潋在知春亭里坐得乏了,便要起身往回走,起身时正遇着静心和瑛隐走进知春亭来,静心手里拿着自己的斗篷,见了载潋便说,“格格和姑娘竟在这儿呢,叫奴才和瑛隐好找!” 载潋笑着迎了几步,披上斗篷后便道,“无处可去便在这儿看看景儿,姑姑怎么这样着急?” 静心眉心一蹙,断断续续开口道,“奴才也不懂得那些事…只是,只是刚刚过来时瞧见散朝的大人们都急急忙忙还议论纷纷的,说是…说是翁同龢大人被万岁爷下旨罢免了,让他开缺回籍呢。” 载潋听罢后彻头彻尾被震惊,此前她见过两次皇上与翁同龢的争吵,皇上还亲口对自己说过六叔临终前对翁同龢的贬评,却没想到罢免来的这样突然,竟还在变法伊始的时候。 载潋不希望皇上罢免翁同龢,因为至少翁同龢是全心全意向着皇上的人,并且是朝廷重臣,而不是太后的爪牙。载潋至此才恍然明白,或许荣禄所说的“好戏”便是贬黜翁同龢这一场。皇上要罢免翁同龢,太后和她的心腹大臣肯定早就已经知晓了。 “康有为走了?”载潋向知春亭外走,开口问道,静心答话道,“走了,奴才来时瞧见群臣都散了。” 载潋点了点头,知道如今自己再急也是无用了,毕竟自己能做什么呢,皇上亲下谕旨罢免了翁同龢,令他开缺回籍,自己再做什么都是于事无补。 载潋正想往回走,她知道皇上今日就要回宫了,却正遇见珍妃与戴恩如迎面走来。先前载潋在宫门处与珍妃偶遇,她向载潋发难,逼问载潋去了哪里,险些被太后派来跟踪载潋的小太监抓住把柄。 载潋见到珍妃后忙福身行礼,问安道,“奴才载潋请珍妃娘娘安,恭祝娘娘玉体安康。” 珍妃显然还在生载潋的气,上来便发问道,“我是特地来找你的,我就是想问问你!为什么最近我总瞧见你和荣禄大人走在一块儿?载潋,你可不要做对不起皇上的事儿!你我都知道,皇上信任你,若你辜负了皇上信任,我绝不与你善罢甘休。” 载潋听过珍妃的发问,竟感觉心中感动,因为她能感受到,在如今这危机四伏的处境下,珍妃是真心为皇上着想考虑的人,珍妃也知道荣禄是太后的耳目,是太后跟前红得发紫的大臣,而她是皇上疼爱信任的妹妹,若是她真的与太后的党羽走在一起,而不支持皇上推行新政,皇上知道后一定会非常难过。 “珍主子,奴才可以相信您,对吗?”载潋抬起头去望着珍妃的双眸,见她目光中有炙热的光,载潋见珍妃一时未说话,便又靠近了珍妃一步,压低了声音道,“珍主子,奴才原先做过对不起您的事儿,奴才害了您的子嗣,您恨奴才也好,奴才愿意受着,只如今皇上推行新政,到了这个时候,奴才有几句话想对您说。” 载潋见珍妃并未表示出抗拒之意,也知道她是真心实意爱护皇上的人,是真正维护皇上利益的人,只凭这两点,载潋就愿意全心全意相信她,可以将所有的隔阂与误会都抛弃。 载潋拉着珍妃走到无人处,连下人也未带,她更压低了声音道,“娘娘,太后将奴才安插在养心殿内,以监视皇上的一举一动,可奴才在太后面前说的全都是维护皇上的话,奴才不能让太后察觉出丝毫的不对,也不能让太后怀疑奴才真正的居心。奴才和荣禄走在一起,正因为如此,奴才不能让太后怀疑,更不能让太后的心腹怀疑。” 载潋看到珍妃的瞳孔微微震动,她知道珍妃震惊了,她一定没想到自己在做这样危险的事,载潋牵了珍妃的一只手,微微笑道,“珍妃娘娘,奴才知道您恨奴才,若您想让奴才消失,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您只需要将奴才这番话转告太后,那奴才欺骗太后,做首鼠两端之辈,就是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珍妃抬起头来望着载潋,目光中露出几分同情,她尚未开口,载潋又说道,“娘娘,可奴才信任您,奴才是对的,是吗?” 载潋直直注视着珍妃的双眸,珍妃却许久不说话,直到载潋已要放弃,珍妃突然抓住了载潋的手腕道,“载潋,我会替你保密的。”载潋回过身去望着身后的珍妃,她的目光渐渐温和起来,她知道相信珍妃是没错的,因为珍妃是真心爱着皇上的,她不会做对皇上不利的事,载潋感觉眼里有温热的泪淌出,她用力点头,含笑道,“是,奴才,谢过珍妃娘娘。” 载潋感觉心底的一块石头落了地,从此后珍妃知道了真相,就不会再像上次那样来刁难自己,给太后的人以可乘之机。载潋不怕被刁难,就像上次因皇嗣之事入抚辰殿受刑,她也未曾躲闪过,但她只怕坏了皇上与维新党人的大业。载潋明白珍妃也一定不想破坏皇上的理想和抱负。今日她二人将话说开,载潋相信,未来的路一定会更顺畅无阻。 载潋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却又听到珍妃追上来补充道,“载潋,你可要记得,我…我是为了万岁爷才帮你,可不是为了帮你哦。” 载潋闻声转过头去,见珍妃微微嘟着嘴,脸上一片绯红,故意不看自己。载潋知道珍妃心性天真直爽,就算愿意帮助自己了,嘴上也还不肯承认,仿佛小孩子一般,载潋见她此状也不禁笑道,“是,奴才知道了,娘娘是为了帮万岁爷,那奴才也在这儿谢过娘娘了。” 载潋向珍妃略福了福身,退了几步后便独自走远了。 ===== 夜深后载湉才从颐和园启程回宫,几日来他一直往返于宫中与颐和园内,不得安稳休息。载湉忙于新政,几乎废寝忘食。 载潋将皇上的辛苦看在眼里,可也只能疼在心里。在任何人面前,载潋都不敢轻易表达自己的真实情绪,只怕暴露了自己的真实立场,让太后知晓。 载湉启程回宫时,太后又派了前次来跟踪载潋的小太监来,让他一路紧跟在载潋身边。太后的如意算盘是,若皇上和维新党人有任何风吹草动,也好让小太监在载潋口中率先得知消息,再传回到自己这里。 可载潋面对这个小太监,极度为难,她既不能暴露自己的立场,也不能让他真正了解到自己的行程。载潋想了许多的办法,希望能甩掉这个小太监,可只要自己回宫,这个小太监就又足够的理由跟随自己。 载潋站在颐和园东宫门门外,等待着皇上从园内移驾回宫。载潋看到皇上与珍妃一同从颐和园内向东宫门走来,她忙退了一步,颔首跪倒在马车边。 她起身后见颐和园外只停了两驾马车,便知皇上是准备让珍妃与他同乘一驾马车,载潋低下头长舒了一口气,告诫自己在如今这样的时刻,什么琐事都不重要,便又抬起头来努力微笑,忽然心生一计,或许可以甩掉跟踪自己的小太监,便急走了两步追到皇上身后道,“皇上!奴才有一事求您。” 载潋不知道皇上正在和珍妃谈些什么,却只见他转过身来时正与珍妃牵着手,面带融融笑意,他转头见是载潋,便问道,“怎么了?” 载潋颔首福了福身,故意抬高了声音道,“奴才也许久没回府了,今天奴才想告假回府,想回去看看哥哥们。” 载湉的神情忽僵了一刻,但很快便意识到载潋或许有什么其他的用意,在众人面前不方便说出口来,便缓缓点了点头道,“好,回去看看吧。”载潋又点了点头,向后退了两步后再次福身,道,“奴才谢万岁爷恩典。” 载潋蹲在原地不敢挪动位置,直到皇上与珍妃已经登了车,她才如释重负地站直了身子来,她望着皇上与珍妃同乘的那一辆马车,侧面的窗帘在风里缓缓飘动着,里面传来皇上与珍妃恩爱融合的笑声。她想象着珍妃依偎在皇上怀中,二人挽手相视而笑的场景,心忽然狠狠抽痛了一刻。可载潋蹙了蹙眉,还是告诉自己,如今这些事都不重要。 载潋转过身去登上了自己的马车,对前头驾车的小太监道,“走,回醇王府去,我已请皇上的恩典了。” 载潋坐在马车里身心俱疲地靠在角落里休息,新政伊始,可她竟感觉自己是这样疲惫。除却跟随皇上奔波往返于颐和园与宫中的身体疲劳,更多的是每日都要担惊受怕、思考如何面对太后及其党羽的心累。 载潋歪在角落里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里她突然梦见自己的额娘,正握着自己的手在王府花园里放风筝。载潋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人是她,于是转头扑进她怀里,卸下所有的坚强与伪装大哭道,“额娘,您终于回来了,女儿好怕,好怕有一日还是会暴露了自己,女儿知道太后不会容我…” 载潋久久没有等到答话,便抬起头去看额娘的脸,可是眼前的却是一片空白,她根本无法看清额娘的脸,也无法听清她的声音。载潋想要再次紧紧抱住额娘,却再也不能。 载潋猛然从梦里惊醒,脸上还淌着泪痕,阿瑟就坐在载潋身边,担忧地看着她问道,“格格您怎么了,我刚刚听到您说梦话了。” 载潋咽了咽口水,希望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转头笑问阿瑟道,“梦话,我说什么梦话。”阿瑟用自己的帕子擦了擦载潋脸上的泪,心疼道,“格格说怕。” 载潋抚开阿瑟的手,呼吸仍旧急促,可她却努力平复心情,将梦中的脆弱情绪挥散干净,目视着前方淡淡笑道,“怕,我不怕。为了皇上,为了阿玛还有额娘,还有我自己…我绝不害怕。” 载潋在醇王府外下车时,太后派来跟踪的小太监仍旧一步不落地紧随其后,载潋挥手将他拦在了王府门外,回头向他笑道,“实在对不住了谙达,太后命你回宫,可我出了颐和园便请了万岁爷的恩典,今儿要在王府歇下了,您若不想违抗懿旨,就快些跟着队伍回宫吧。” 那小太监哑口无言,载潋也不给他再狡辩的机会,便飞速进了王府,忙叫门房的小厮将府门关了。 静心、瑛隐和阿瑟陪着载潋向涟漪殿走,只见府内的回廊上挂着连串的明灯,灯下悬挂五色流苏。府内仍如往日一般安静,就仿佛外头有再大惊涛骇浪,也无法摧毁府门内的宁静。 阿瑟上前来搀扶住了载潋,关怀问道,“格格为何一定要回府,明天还要回宫呢,岂不折腾吗?”载潋长出了一口气,转过头去点了点阿瑟的脑门笑道,“不是你说的,想叫哥哥题块匾吗?我这儿还一直记着呢…另外,我得想个办法甩掉那个小太监,明天我要去趟南海会馆,见维新党人。” ※※※※※※※※※※※※※※※※※※※※ 来更新啦! 险境 次日载潋才醒,便领着阿瑟与瑛隐一道往载沣的书房来,见他已晨起看书了,便含着笑悄悄推了门进去,走到他跟前才大喊了一声道,“五哥!” 载沣被吓得将手里的书都扔了,倒在椅子里喘着粗气骂道,“你这丫头想吓死我,你什么时候回来的?”载潋弯下腰去将载沣的书捡起来,替他掸了掸上头的灰尘,放回他桌上笑道,“我这不是想五哥了吗,所以回来看看,昨儿夜里跑回来的。” 载潋不在家的日子里,载沣也格外牵挂她,见她今日回来了,便忙吩咐厨房备饭菜,载潋却拦住他道,“诶,不用麻烦了五哥,我和你说上几句就走,皇上还在宫里等着呢。” 载沣的目光瞬时黯淡,他颇有些失落,又极为担忧道,“潋儿啊,还要住在宫里吗,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载潋见载沣又跟着担心起来,心里也不落忍起来,她轻叹了声气苦笑道,“皇上是需要我的,哥哥,我会回来的,一定安然无恙地回来。” 载沣一句话也没有说,只重重拍了拍载潋的手,重新落座回自己的椅子里,抬头又问载潋道,“潋儿,要我帮你什么吗?” 载潋心里一阵欣喜,没想到自己还没开口,载沣就主动闻起来了,于是凑上前去了一步赔笑道,“哥哥呀,我还真有件事儿求你呢。”载沣侧头瞥了瞥载潋满脸堆笑的模样,便故意板起脸来,清了清喉咙道,“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 载潋收了收笑意,道,“哥哥,阿瑟姑娘想创办一所新式女子学堂,教姑娘们读书识字,我想帮她向你讨块儿匾额,你能否为学堂题一块匾额?将来我们将匾额挂在学堂外头,百姓就会信服了。” 载沣书法不出众,往常也没有人向自己讨要题字,今日自己妹妹给足了自己面子,载沣不禁渐渐得意起来。载潋才话毕,就只见载沣面露笑意,听他道,“这有何难,不过几个字而已,你若喜欢我就多送你几幅。现在朝上,人人必谈及变法与新政,这给新式学堂题匾的差事,我今儿也凑凑热闹!” 载潋一阵雀跃,牵起阿瑟的手来笑道,“太好了阿瑟,我哥哥居然答应了!”阿瑟也欣喜点头,向载沣行了礼道,“阿瑟先谢过王爷支持了!” 载沣铺纸便要写,载潋却拦住他道,“诶哥哥,我还没说学堂叫什么名字呢,你急着写什么。”载沣听后一愣,脸上忽然一阵窘迫,连连笑道,“是是,是我糊涂了…学堂叫什么名字?” 瑛隐在一旁掩着嘴笑,阿瑟也偷偷跟着笑,载潋才道,“慧中学堂,是秀外慧中的慧中二字。”载沣点头,刚要抬笔,忽听外头有阵嘈杂,张文忠忙进来回话道,“王爷,外头有个小和尚,说想要求见您和三格格。” 载潋听罢立时起了疑,是什么小和尚,竟会认得自己?载沣还没开口,载潋便疑惑地问道,“忠叔,什么小和尚?哪里来的,就让进府来了吗?” 张文忠略转向了载潋道,“格格,您怎会不认得,就是您在抚辰殿中时,曾帮过您的慧生小师傅啊!”载潋如醍醐灌顶,立时想起了慧生。 慧生原是宫中宝华殿的小和尚,却在载潋顶替了谋害皇嗣的罪名进宝华殿受罚时,对载潋心生同情,深夜里擅自走出宝华殿,进了载潋当时住的抚辰殿而被皇上重罚,赶出了宫去。 醇王府在醇贤亲王薨逝后,在京西醇贤亲王陵寝旁建造了寺庙,庙中僧侣为醇贤亲王守灵诵经。载沣认为是醇王府对不起无辜的慧生,便在他出宫后,送他去到了京西妙高峰下醇贤亲王陵寝旁的寺庙里,供其每日吃穿用度。 载潋和载沣都不知道慧生为何会突然跑回京城来,便忙让张文忠领他进来。 因为慧生是出家人,载潋便和瑛隐、阿瑟一起都向后退了半步,站到载沣的身后去。张文忠领着慧生进来后,将他引到众人面前,才合了门又退出去。慧生穿了一身白色的袈裟,见到载沣与载潋后便弯腰见礼道,“慧生见过醇亲王,见过三格格。” 载潋在抚辰殿里昏迷不醒时,是慧生帮皇后出了主意,让皇后将话带给婉贞福晋,请福晋进宫来求情,又给了载潋急用的药,最后才救了载潋一命。载潋当时在昏迷中,虽不知这些,却也在后来从静心口中听到了来龙去脉。此时载潋 见到自己的救命恩人,不禁难掩激动,在众人都没开口时便问,“小师父如今一切都好吗?” 慧生转头面对着载潋,却不抬头直视她,只是颔首弯腰道,“托醇王爷与格格洪福,慧生一切都好,只是遇到难题,还望王爷和格格能施以援手。” 载潋根本不顾载沣要说什么,此事也不想再由哥哥做主。她一直觉得是自己亏欠慧生,和别人无关,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帮他,见他有难便立时开口问道,“小师父怎么了?” 慧生退了半步,竟跪倒在地,载潋见状忙要去扶他,阿瑟却拦住载潋道,“格格,慧生师父是出家人,你我都不便扶他。”载潋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载沣听到阿瑟的话,便上前去亲自扶了他起来,道,“师父快请起,你对我妹妹有救命之恩,无论遭遇什么难题,我一定想办法帮你。” 慧生不肯起,重重叩头道,“王爷!贫僧听闻当今皇上推行新政,下旨裁撤乡间庙宇,裁减僧侣数量,庙中僧侣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我等出家人一心向佛且终身向佛,若庙宇被裁撤,我等便如失散的鸟雀,流离失所!”慧生话至一半已是泪流满面,他仍旧长跪不肯起,言辞悲痛,“外间流言四起,传言当今皇上已崇信西方宗教,不再信奉我朝佛法!” 载潋如被雷击,她未想到慧生竟是为新政而来,更未想到皇上推行新政伊始,外间就已经产生重重阻力,慧生只是缩影,她通过慧生已能看见外间无数庙宇中抗议传谣的僧侣。 自皇上推行新政,废除四书五经,增考经济特科,载潋就已无数次听闻学子们的抗议,只是为了落实推行新政,皇上不能将所有抗议声都听进心里。 可是如今,竟连寺庙中的僧侣们都开始抗议起来。载潋明白皇上的苦心,乡间百姓因过度迷信佛法,固步自封,皇上希望裁减庙宇数量,改设学堂。可百姓们并不领情,还传言皇上已改信西方宗教,僧侣们也因生活环境被“破坏”而奋起抗议。 载潋彻底犯了难,她想要帮助慧生,那是她的救命恩人。可载潋更想支持皇上变法,助他实现抱负。 载潋久久没有说话,载沣才开口道,“小师父请宽心,快快请起吧,你说的事我知道了。”随后载沣便叫来张文忠,让张文忠安排车马送慧生回妙高峰下的庙里。 张文忠安排妥当后回来复命,载沣神情黯淡地吩咐张文忠道,“去传话给庙里,若真要裁减庙中僧侣数量,不可驱赶慧生。” 张文忠得了命去办了,载潋更觉惆怅,她知道慧生是为了保护佛法与众多的僧侣来求载沣的,慧生一定是以为皇上的弟弟能为他们求情。可皇上决心推行新政,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保护慧生一人,至于其他就再也无能为力。 慧生走后,气氛变得格外沉重,载沣想载潋难得回来,便想让她高兴起来,于是重新提了笔,要为她题匾,载潋却忽然冲上前去将载沣手里的笔夺下了,她抬头望着载沣努力笑道,“不必了哥哥,这块匾不用题了!” 载沣满头雾水,心里颇有些不高兴,问载潋道,“为什么啊潋儿,我都准备好要给你写了!” 载潋急忙摇头道,“不用了哥哥!我们要办女子学堂,这块匾额,我要去找位‘女中豪杰’给我们写了。” 可载潋心中想的却并非如此,刚刚她见过了慧生,便知道皇上推行新政的重重阻力,外间的抗议与流言四起,上有太后的监视,她更知皇上与维新党人的危险境地。如今她心甘情愿与皇上站在一起,愿意与他一同面对一切有可能降临的风险,纵然心里某个角落仍旧会怕,可她不打算退缩。 可若让载沣给新式学堂题字,让载沣也参与进来,她好怕自己的决定会牵连自己的家人。倘若真有一日自身不能保,她不想再牵扯家人。 载潋思考清楚了,只抬头对载沣道,“哥哥,你别再问了,若是再有人问起来,你也只说不知道我做什么,忙什么,今天的事也一并忘了吧。” 载潋不再理会满心狐疑的载沣,拉起阿瑟的手便往外走,推开载沣的书房大门时竟一头撞见正往里走的幼兰和荣禄,载潋心底一凉,生怕自己方才和载沣的对话已经被荣禄听见了。 幼兰抬头见是载潋,便抬头浅笑道,“三格格这是去哪儿,怎么这样急?” 载潋打算在回宫前先去一趟南海会馆,她正有几句关于荣禄的话要带给维新党人,没想到竟现在这里先遇见了荣禄和他的女儿。载潋同样浅笑道,“我正要回宫去,幼兰姐姐和荣中堂是来见五哥的吗?” 幼兰点头一笑,道,“上次王爷向我求一幅字,我给他带来了。刚巧我阿玛也想来,就同我一起来了。” 幼兰抬步便进了书房,载潋便想快些离开,却被荣禄一声叫住了,“三格格留步。” 载潋只感觉额头生汗,浑身紧张,以荣禄的头脑与洞察力,载潋很怕被他发觉异样。为何她昨日没有直接回宫,而是选择回府?若荣禄仔细想想,便会产生怀疑。载潋缓缓转过身来,福了福身道,“荣中堂。” 荣禄笑道,“三格格方才和醇亲王聊什么呢,似乎要写什么东西?”载潋头皮一紧,荣禄果然听见自己说的话了,她连忙解释道,“是,哥哥在练习书写满文,我不会,便想一旁看看。” “果真如此吗?可我又怎么听见,格格说不用王爷再写了?”荣禄穷追不舍地追问,载潋微微扯出一抹笑来,道,“我何苦欺骗中堂大人?大人难道不相信我。我与中堂大人同为太后忠心办事,若彼此不信,岂非悲哉。” 荣禄见载潋如此说,也不好再继续追问,毕竟如今太后认为载潋失去了父母,需要自己的庇护,载潋无依无靠,也更好牵制载潋,所以选择信任载潋。 □□禄一直不信任载潋,认为她出身醇王府,是不会真正心向太后,而不顾自己的皇帝兄长。但太后选择信任载潋,他就不能再说什么。 ===== 载潋侥幸脱身后,趁荣禄还在醇王府里,跟踪自己的小太监也回宫了,不会在此时突然跑出来,便一路径直前往南海会馆。 载潋只怕有人会认出自己,便在马车上将衣裳换了,旗头也散了,让阿瑟给自己梳了汉人的发髻。 载潋不敢让马车直接停在南海会馆外,便让马车停在外头的胡同口处,她徒步走进去,站在南海会馆外敲了敲门,半晌后才有一个年轻书生前来开门,载潋不认得眼前的人,也不知道如何称呼,却也顾不得许多,见他开了门便挤进去,道,“先让我进来再说,我有事要见康先生。” 年轻书生满脸不知所措,也不敢轻易就带载潋去见康有为,载潋正不知如何是好,只见远处走来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是载潋上次来南海会馆找卓义时就见过的年轻人。 “姑娘找老师有何事?老师今日不在,有事可说给我们,我们替姑娘转达。”载潋眼熟的年轻人话毕后,他才抬头仔细打量载潋,忽然蹙起眉来,侧了侧头道,“你是…上次来找卓义兄的人?” 载潋也不顾他再说什么,向里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谁,我能不能信任你?”那个年轻人狐疑地蹙了蹙眉,却还是见礼道,“晚生梁启超,是康先生的学生,姑娘若是有话要带给老师,大可放心告诉我。” 载潋猛然想起来,她第一次在街市上遇到康有为大作宣讲时,这个年轻人就跟在康有为身边,显然是康有为信任的学生。载潋此刻才放下心来。 载潋见梁启超身边另一位年轻人没有回避,不知道该不该当着他的面说话,便迟疑了许久,梁启超看出她的困惑,便笑着向载潋介绍道,“这位是皇上受赏识,征召入京的嗣同兄,今日来南海会馆,和我小叙。” 载潋恍然大悟,她忽然想起自己曾在皇上桌上的一份奏折上见过“谭嗣同”这个名字,他的名字上,皇上还特意做了记号。 载潋忙退了半步,微微福身见礼,也称呼他道,“嗣同兄。”谭嗣同见载潋见礼的方式,忽笑了一声向梁启超道,“这位姑娘是满洲人?怎么穿戴成这样。” 梁启超也不清楚载潋今日的来意,只是曾在上次她来找卓义时见过一面,后来也在卓义口中了解到她究竟是谁。梁启超讪笑道,“复生,她是醇贤亲王的女儿,现在小醇王的妹妹,外头都叫她三格格,这些…也是卓义兄告诉我的。” 载潋唯恐谭嗣同会因为自己是满洲人而抵触自己,却未想到谭嗣同爽朗一笑,拱手见礼道,“原是如此,嗣同有礼了。” 载潋心底一暖,替皇上高兴,眼前的人让载潋感受到了真诚,她希望皇上没有看错人。 载潋见天色不早,更怕荣禄出了醇王府会派人跟踪自己,便直入主题道,“往后再慢慢认识,我只长话短说。张荫桓大人曾找到我,求我为维新党人传递消息,因为我身为女眷行动方便,不似朝上大臣,一举一动皆有太后监视。我如今还能自由出入宫内,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们。想办法制衡荣禄,他日日往返于宫内与颐和园,为太后传递消息,更为太后出谋划策。” 梁启超听罢后点一点头,却迟疑道,“老师说过,荣禄是红极一时的权臣,就算要拔掉这个人,也不能直接行动,总要从旁的人入手。老师有意从其他守旧的大臣,如刚毅、徐桐等辈开始。” 站在一旁的谭嗣同久久没有说话,良久后才突然轻笑道,“嗣同看格格如此穿戴,大概也不愿旁人发现自己的行踪,格格既为宗室女眷,与我们密切接触,就不怕太后不悦吗?” 载潋听后心内“咯噔”一响,眼前这个聪明的年轻人竟一语就戳中了自己隐藏的心事。果然所有人都明白,太后表面上归政,却从未放权,哪怕太后现在还没有采取任何制衡维新党人的举措,但在维新党人心中,太后也是他们变法维新路上最大的阻力。 载潋不愿把自己的情况再多赘述,便只摇头道,“你们好好谋划,助益于皇上与新政,不必管我。我自会顾全自己的安危。” 载潋离开南海会馆时,走到胡同口处刚要登车,回头却见谭嗣同一路送了出来,他走到载潋身后,目送她登车。 待载潋坐定在马车内,便掀开窗帘望着站在下面的谭嗣同,谭嗣同才道,“别无他话了,只望三格格明白,无论到何时,都要顾及自己的安全。嗣同也在此谢过格格,愿意助我们一臂之力。” 载潋摇头道,“嗣同兄不要谢我,我的心情,和你们是一样的。”谭嗣同点着点一点头,抬起头又道,“往后格格也唤我复生吧。我名为嗣同,字为复生。” 载潋用力点一点头,向他笑道,“是,复生,你也要擅自珍重,皇上有厚望焉。” ===== 载潋回到宫内时天色已暗,她重新换回了衣裳,重新梳了旗头,自东华门入宫,才行至景仁宫与承乾宫外的甬道,忽听有人喊了一声,“三格格!” 载潋心底一凉,她听出这个声音是那个一直跟踪自己的太监的声音,可她却也不能不理,那个小太监是太后派来的。 载潋转头笑面相迎,道,“谙达还在等我呢。”小太监也忙上前来笑道,“是啊,格格没回来,奴才心里担心。在宫门口叮嘱了人,若见着格格回来,麻利儿来告诉奴才,奴才好回来伺候。” 载潋收起了笑意,转头便继续走,“那还真是辛苦谙达了。”载潋故意加快脚步,想甩开这个小太监,可他却紧追不舍,载潋心底犯难,开口问他道,“谙达是准备与我一同回养心殿吗?” 小太监也刻意笑道,“是啊格格,太后吩咐了奴才,要贴身伺候您呐。” 载潋心底顿时泛起一阵厌恶,却也无计可施,忽然听闻景仁宫内传来大声呼喊,“都快过来呀!娘娘养的兔子跑了!快帮珍妃娘娘抓回来啊!” 载潋也不禁停住了脚步,回头去看时,只见珍妃亲自出到了甬道之上,身后跟着众多宫女太监,低头焦急地寻找兔子。 载潋也不知真假,可见他们的模样,却像是真的丢了心爱的宝贝。载潋正望着远处,忽见珍妃抬起头来朝向自己这边,对那小太监喝道,“诶,你是哪个宫里的,别愣着了,本宫养的兔子可是皇上最喜欢的,兔子都跑丢了,你还敢愣着?” 小太监被突如其来的一幕吓得不浅,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帮珍妃找兔子,但又不敢拒绝,更怕自己受皇上怪罪,纵使心不甘情不愿,也只好连忙去帮珍妃找“跑丢”的兔子。 载潋望着珍妃和众多宫女太监在一起寻找兔子的身影,微微笑了笑,正欲转头离开,又见珍妃抬起头来,直视着自己挑了挑嘴角,向自己微微一笑,载潋立时心领神会,将珍妃帮忙的恩情记在心里。 载潋仍旧望着珍妃,向后退了两步后便再不留恋,大步离开了,走时还听见身后远远传来珍妃的声音,“好好找啊,谁找着了赏块儿雪花酥糖吃!” 道破 载潋回到养心殿时,见皇上所在的中正仁和大殿内仍亮如白昼,宫门大敞,群臣仍旧站在殿中奏对。载潋抬头望了望宫檐上的一轮明月,落了一地的寒光,她又望向暖阁内温黄色的光,心底一颤,只怕变法路上,皇上身边都是寒意凛凛的目光,身边的温暖也所剩不多。 为了不打扰到皇上与群臣,载潋绕到三希堂前的小门,从养心殿西暖阁绕路走到勤政亲贤殿内,等待着群臣们退去。 夜里起风了,养心殿内竟有些冷,载潋轻手轻脚地去合了窗。她走到门口处,听到皇上正急声催促大臣们上呈裁撤詹事府冗员的名单,又垂询京师大学堂建设情况。 载潋退了两步,以背靠在墙上,听到身后的大殿内传来大臣的声音,“皇上,詹事府的冗员名单微臣明日一定上呈皇上御览。”载潋听到皇上的声音里颇有几分不悦,“做事怎么这样慢?” 那名大臣又道,“回皇上,微臣今日督办开设经济特科一事,所以耽搁了…” 载潋听到大臣语气中带有犹豫,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皇上听罢他的回话,也立时便问道,“遇到什么难处,被何事耽误了?” 载潋微微探了头出去,见回话的大臣骤然跪倒在地,叩头道,“回皇上,微臣往礼部传旨,命礼部各堂官拟定考试章程,而礼部堂官却公然叫喊‘开设经济特科无益,因废除四书五经,学子不满情绪高涨,十年苦读白费’等言…” 载潋站直了身子,长长叹了一口气,心情极为复杂。她才从府里回来,才刚听到慧生说,自从皇上下旨要裁撤乡间庙宇,僧侣们就开始不满抗议。而此时,学子们的不满,也从学堂里蔓延到了礼部大堂里。 载潋自知那些礼部堂官多为守旧之人,拥护太后而反对皇上变法,并非不偏不倚的公正之人,可皇上还是不能完全忽视他们的声音。 载潋的心揪得紧紧的,她为这些守旧势力阻挠皇上的一腔抱负而愤慨,也为前路的艰辛迷茫而担忧。 载潋听到外头的群臣屡有上奏,类如拟定了派遣往日本留学的学生名单,奏请建立新式学堂,命各省编练新军等… 载潋听得呼吸急促,很难想象皇上如何以一人之力应对眼前的应接不暇,而当载潋去看时,只见皇上伏案奋笔疾书,拟好后交到案旁的太监手中。载潋转头看殿内的自鸣钟,只见已要过子时。 殿内的许多大臣也已开始站立不住,暗打哈欠,皇上察觉到群臣的疲态,便头也不抬地挥手道,“你们都退吧,明日再奏。” 等到群臣退后,载潋才从一旁的暖阁内走出,她接过小太监手里的帕子,放在温水里净了净拧干,走到皇上的案边,抬手想为他擦汗。 载潋怕自己吓到全神贯注的皇上,便先轻唤了声,“皇上?” 而载湉却下意识问,“有何事奏?”载潋愣了片刻,知道皇上还沉浸在方才的召对当中,以为自己也是朝上的大臣了。载潋此时才伸出手去擦了擦皇上额头上的汗,笑道,“皇上,是奴才,奴才回来了。” 载湉缓了半晌,才轻轻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到是载潋回来了,后知后觉笑道,“是潋儿回来了。” “皇上饿了吧?奴才叫小厨房煮了宵夜,给您送过来。”载潋望着载湉脸上的汗,不禁心疼。而载湉却摇着头笑了笑,继续捡起笔批阅奏折,“不必了,现在朕心里只有新政,哪儿还觉得饿呢。” 载潋知道皇上全情投入,也不忍为皇上泼冷水,可圣躬康健才是最重要之事,载潋开口劝道,“新政自然要紧,可皇上当以圣躬为先。” 载湉边看奏折边点头,“是,我明白你的心意。” 载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她也不敢劝拦皇上缓行新政,以免民间反应过激。本来她想向皇上提起今日听到慧生说的话,希望皇上能缓行新政,只如今,看到皇上全情投入的模样,载潋也不忍开口了。 载潋默默站在皇上身后,此时此刻,她唯一能做的,便只有安安静静的陪伴了。 载潋望着皇上桌案上高高摞起的奏折,几乎摇摇欲坠,她伸手去将奏折分为几摞,重新理好。 载湉也终于在此刻按下手里的朱笔,伸了伸腰身,起身道,“明日再看。”载潋跟在皇上身后,接过他脱下的一件外褂,载湉忽想起什么,转身面向载潋,“潋儿,珍哥儿此次向朕举荐了个人,是她儿时在广州的老师,名叫文廷式,也是个可用之才。” 载潋想起皇上与珍妃一起从颐和园回宫时的亲密景象,二人挽手谈笑,同乘一辆马车。载潋猜测皇上之所以龙心大悦,大概与此事有关。 载潋听罢后心中略有酸涩,她知道自己深深眷恋着的皇上会因此事和珍妃感情更好,但她也乐见如此,因为皇上身边将有更多助力。 载潋替载湉去吹灭了寝殿里的一盏烛灯,轻声笑道,“珍妃娘娘能明白皇上的心意,体谅皇上的处境,让皇上不那么孤单,奴才…真的替皇上高兴。”载湉听到载潋如此说,忽然语塞,他心底一阵心疼,他也明白载潋是一直不求回报默默陪伴自己的人,他也的确不能给载潋任何回报,她永远是自己的“妹妹”。 载湉还想说些什么,解释自己的心意,却被载潋抢了先,“皇上,奴才今儿去了南海会馆,见到了谭嗣同,皇上从前特地上过心的那个年轻人,奴才相信,他也一定能成为栋梁之才。” 载湉落坐在榻边,想拉过载潋的手,温柔问载潋,“他们都说什么?”载潋轻笑着摇摇头,“是奴才有话要对他们说,奴才提醒他们,小心荣禄。” 载湉心疼地抬手抚了抚载潋的头发,低声道,“委屈你了潋儿,如今艰难时刻,为了我,你也要一同受着。”载潋含着笑点了点头,她跪倒在地上,紧紧抱住载湉的腰,“我要陪皇上一同走。” 载湉去拉载潋的手,却被她拒绝,载潋跪了安便向外走,而载湉却还在她即将踏出门外时大喊了一声,“潋儿!你是明白我心里…” 载潋闻声立刻转过头来,晏晏笑道,“皇上!奴才知道如今朝上守旧势力仍大,已够令皇上为难的了,奴才不想让皇上再为琐事而为难。” 荣禄与幼兰从醇王府离开时已近天黑,父女二人各怀心事地往府外走。等着马车牵来,他二人才上马回府。 荣禄见幼兰久久不语,忽笑道,“闺女大了,有心事了,不愿和阿玛讲了。”幼兰方才脑子一直在想载沣,偶尔能见他一笑,她就觉得十分快乐,幼兰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 幼兰的脸颊瞬间飞红,却摇头逞强道,“阿玛乱说什么呢,我哪儿有什么心事,不过是犯困罢了。” 荣禄早知道太后有意将幼兰指婚给载沣,只不过是在等年纪足够了,便也不戳穿女儿的心事,笑道,“当真是这样吗,我还以为闺女是到了醇王府里,见他们府内雕梁画栋,不舍得跟阿玛回去了。” 幼兰掩嘴直笑,“怎么会,阿玛,女儿觉得咱们府上可一点不必他们差!”荣禄笑意盈盈地望着自己的女儿,反问道,“怎么说?” 幼兰思虑了片刻,笑道,“女儿可一点也不羡慕他们,女儿就不和他们男孩子家比较了,就说那三格格,父母早早亡故,唯有和自己的哥哥们相依为命。怎比女儿,有父母疼爱,虽非天潢贵胄,宗室之家,可我钮祜禄氏旗人世职,得太后偏爱,不似醇邸,虽出身贵胄,却总因身份敏感而如履薄冰,生怕触怒了太后…” 荣禄听罢幼兰的话,忽如醍醐灌顶,他感觉自己眉心如有针刺,内心思虑,“是啊…连幼兰这样没有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女孩儿家都懂,载潋父母亡故,唯有和哥哥相依为命…皇上是载潋的哥哥啊,载潋自然会和皇上亲近,她又怎么会真心实意为太后办事呢?!” 荣禄觉得有时自己思考了太多,反而忽视了最简单的道理,现在这个道理却要让自己年幼的女儿来告诉自己。 荣禄又问道,“幼兰,你说他们醇王府因身份敏感而怕触怒太后,你说的身份敏感,是什么意思?” 幼兰也不知道自己阿玛是真的不懂还是装糊涂,却也笑道,“自然是因为…因为…”幼兰说至此处压低了声音,“因为皇上的缘故,他们可都是皇上的亲弟妹呀。” 荣禄至此彻底笃定,载潋就算表演得再天衣无缝,她的心里也绝不是真正效忠于太后的。荣禄想,载潋身为女眷,最容易被人忽略,可千万不能因她而坏了大事。他提醒自己一定堤防载潋,若将来抓住载潋的把柄,一定要向太后证明。 荣禄到府时并不着急下马车,等着幼兰进了府,他才唤来手下小厮,仔细吩咐道,“务必去找个信得过的人来,去专门盯着醇王府那个三格格,只要她出宫,就给我好好跟着,看她究竟都去了哪儿。” ※※※※※※※※※※※※※※※※※※※※ 在这里做只小喇叭 这篇文预计会在年前完结~ 所以最近更新速度会加快~ 感谢等待!感谢在2020-11-16 16:41:38~2020-11-28 16:36:0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桃乐茜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兵权 载潋回到偏殿里,见阿瑟仍未睡,正坐在外头的罗汉床上等着自己回来。载潋的目光与阿瑟相遇,两人微微一笑,阿瑟迎上来接过载潋外头披的披风,伴着她往里走,笑道,“万岁爷全心投入于新政,召见群臣至此刻,各项新政立竿见影,很快就有了成效,格格心里一定高兴吧!其实我心里也跟着高兴。” 载潋抬起头去朝阿瑟笑了笑,她此刻已倦极了,坐在榻边揉了揉睡眼,叹了声气道,“我心里头自然高兴,皇上终于可以放开拳脚去做了,可…”载潋顿了顿,“朝上守旧势力大,皇上的新政取消旗人的特权,旗人们也未必就能支持新政…我是既高兴,又担心皇上。” 阿瑟若有所思地想了想,“格格,您是担心太后插手新政?”载潋苦笑道,“太后…就从未真正放权。”载潋望着窗外的一轮明月,她摇了摇头,忽笑道,“不过我也不要总吓唬自己了,你说对吗阿瑟,皇上愿意做的事,我就全力支持…我不想知道终点究竟在哪里。” ===== 次日天仍未亮,载潋就被正殿内传来的激烈争吵声吵醒了。她尚未梳头,更了衣后便推门出来看,只见养心殿正殿门前跪了几名身着朝服的大臣,而殿内的争辩声仍不绝于耳。 载潋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却也能猜测几分,一定与阻挠新政的守旧大臣有关。载潋心里头担心皇上,更怕殿外有太后的耳目监听,也怕错过重要消息,不能与维新党人传递,便偷偷跑到养心殿外,见寇连材正守在门外,满脸急色,不知所措。 载潋叫了寇连材过来,两人到角落处,载潋才敢开口问,“谙达,究竟怎么了?皇上动这样大的火气?” 寇连材唉声叹气,急得手足无措,“三格格,昨儿个皇上听说几位礼部堂官们阻碍开设经济特科,本就动了怒,今日又得知一件新鲜事儿,说礼部有位主事名叫王照的,没有专折奏事之权,可他也想向万岁爷上书,建议万岁爷亲往日本游历考察,学习维新经验,便请礼部尚书替他代为呈奏,谁想却被两位尚书大人拒绝了,双方争执不下!” 王商顿了顿,继续道,“最后虽然勉强答应代呈了,可两位尚书大人不甘心,给万岁爷上了折子,弹劾王照,说他咆哮堂署,借端挟制。可万岁爷此前就曾降旨,若有人想要上书言事,大小官员都不能从中阻碍,这两位大人是丝毫不把万岁爷的话记在心里。还反过来攀咬王照,万岁爷正为此事动怒呢…” 载潋心中忐忑,心想果然又与守旧的大臣们有关,这些人果然是极尽一切力量与皇上和新政作对。载潋向四周望了望,见那几名跪着的大臣都面生,便又问道,“是什么人阻拦王照?现在都在里头吗?” 寇连材也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大臣们,更压低了声音道,“三格格,是礼部两位尚书大人怀塔布和许应骙,里头还有位御史名叫杨深秀的,万岁爷很信任他,杨御史知道了此事,参了两位尚书大人还有徐桐大人一本,这会儿正在里头当着万岁爷的面对峙呢!其余几位礼部的大人们,万岁爷罚他们,都跪在这儿了。” 载潋蹙着眉点了点头,不解道,“此事和徐桐大人又有什么关系?”寇连材回话,“皇上本让徐桐大人公正处置此事,谁想徐大人却偏袒守旧的几位大臣。” 寇连材说至此处,又忽然想起什么,连忙补充道,“格格,那位怀塔布大人,是叶赫那拉氏…是太后的族人。” 载潋心中骤然变冷,她明白寇连材的意思,这些与太后有连带关系的大臣若被责罚,太后一定会在第一时间就得知的。载潋向寇连材点了点头,“有劳谙达了。” 寇连材只淡笑,“格格千万别跟奴才道谢,若能为万岁爷分担一二,便是奴才的无上荣光了,奴才知道…如今您也在为万岁爷助力。” 载潋别了寇连材,绕过跪在院中几名大臣,绕到养心殿后的梅坞,从后头的小门一路走到三希堂内,她躲在里头,只听见殿内的大吼声传进耳畔。 一名朝臣高声怒斥道,“我皇上曾明喻下旨,朝廷广开言路,以期明目达聪,部员司员若有条陈上奏者,皆由各部堂官代为呈奏,可你等却极尽阻挠之事,阻碍言路!更对皇上的各项新政措施百般阻扰,从中作梗!你们究竟是何居心啊!” 怒斥声仍未消散,另一人的声音又响起,“奴才实在是冤枉啊皇上!奴才何时阻碍言路了,王照奏请皇上与太后游历日本,让万岁爷与太后九五至尊之躯,前往异国险地,奴才倒是要问他是何居心了!?奴才之所以拒绝代呈,实在是为皇上圣躬考虑,岂如杨深秀所言,有如此龌龊心思!” “你这是强词夺理!王照向皇上言事,皇上自有决断,岂劳烦尔等代为拆看?”载潋又听到杨深秀的声音回击。 载潋咽了咽口水,又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忽听到皇上如雷贯耳的怒吼声传来,“此前朕明白降旨,各部堂官若有上书言事者,由各部堂官代为呈奏,不能稍有阻隔!至于是非得失,朕心自有权衡,不必尔等擅自过滤!怀塔布,依你的意思,大小官员呈奏给朕的奏折,你都可以替朕拆看,替朕做主了是吗?” 载潋正静静地听着,只听外头传来应声跪倒的声音,那人委屈道,“奴才冤枉,奴才绝无此意!” 载潋忽感觉身后有人,她全身紧张,立时转过头去看,瞧见竟是王商,他手里捧着茶盘,上头放着一只茶盏,满脸担忧地开口道,“三格格,您去为皇上奉杯茶吧,奴才们实在担心万岁爷动怒,气坏了龙体。您若在一旁,也好劝慰着些。” 载潋左思右想,她正苦于无法进到勤政亲贤殿内,王商倒是适时地为自己提供了名正言顺的方法。就算进去后一句话也不能说,至少载潋能记住那些大臣们的模样,将来若在太后面前遇见了,也好有办法应对。 载潋一句话也没有说,接过了王商手里的茶盘,定了定心神便往勤政亲贤殿内走。进了大殿,载潋不敢抬头多看,只瞥见五名朝臣站在殿中,吵得面红耳赤,皇上坐在北窗下听他们当堂对峙。 载潋一句话也未说,轻手轻脚地将茶杯端起来放到皇上手边的案上,随后要退,却发觉皇上轻轻挥手示意自己去站到殿内角落处,不必退出去。 载潋颔首退到角落中去,在场的大臣们谁都没有将一丁点的注意力放在突然出现的载潋身上,只顾着继续他们的争执。 载潋站定在角落中,才敢抬起头去看,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刚毅,这个人她是认得的。载潋曾在颐和园内太后的乐寿堂里看到过他,那时候太后召见刚毅、荣禄与庆亲王,几人聚在一起正商量应对维新派的对策。 另外有名年老者,满脸写着不屑与气愤,载潋猜测大概就是徐桐,因此人上了年纪,满鬓花白,她曾听闻徐桐年岁已老。而另一旁站着的年轻人,如有唇枪舌剑,指责守旧大臣的顽固不化,载潋想他应该就是寇连材刚刚说过的御史杨深秀。 剩下两人应该就是礼部的两名尚书。 载潋仔细在心里记了下来,反复叮嘱自己来日若在太后面前见到这几位,一定不能轻易开口说话,免得被他们识破了破绽。 载潋抬头瞧见皇上不胜其烦地端起茶杯来喝了一口,又见吏部尚书中的一位站出来半步开口道: “皇上,杨大人此话差异,臣本礼部尚书,此前皇上明发圣谕,明年春围开设经济特科,臣与礼部各同僚共同拟定考试章程,拟定呈奏后,皇上更是御批恩准,臣等配合皇上实施新政,又怎能是对新政百般阻挠呢!?” “你…”载潋看到那名年轻的御史恨恨咬牙,上前来一步道,“尔等岂敢懈怠皇上新政,自会办理,只是此前,尔等堂官接到上谕,在礼部大堂公然叫喊‘经济特科无益’,阻碍皇上与朝廷培养经济方面人才,并非无人知晓!你休要胡乱狡辩!” “杨大人居心叵测,在皇上面前诬告我等,才是休要胡乱攀咬!”刚毅忽然站出来还击,徐桐也颤颤巍巍地站出来两步,向皇上拱手道,“老臣请皇上明察,怀塔布大人与许应骙大人身为礼部尚书,勤勤恳恳,居心良苦,是担忧皇上与太后受小人鼓惑,前往日本身处险境,岂如杨大人所言,居心叵测,阻碍新政?简直是一派胡言!” 载潋的心为皇上紧紧揪住了,自从翁同龢走后,皇上身边只有几名年轻的大臣,而此刻更是只有杨深秀站在皇上一边,另外几名老臣,都是痛恨维新党人的人物,又怎会真心实意助益新政呢?只能是对皇上的旨意拖延搪塞。 此刻刚毅、徐桐、怀塔布和许应骙这几名老谋深算的守旧大臣见招拆招,无论杨深秀说什么都想办法回击。他们都站在皇上的对立面上,只有杨深秀支持皇上的新政,可他虽唇枪舌剑,却也难以寡敌众。 载潋看见皇上猛地站起身来,他急走了两步站到刚毅与怀塔布面前,他二人立刻低下头去向后退了半步,最终跪倒在地。 皇上轻笑了一声,指着刚毅与另两名礼部尚书道,“朕知道你们的心思,但今天朕要明白告诉你们,朕要破除积弊,推行新政,不怕你们任何人与朕为敌!朕今日也要明白宣旨,往后倘再有官员上书言事,各部堂官立即原封进呈,毋庸拆看!” 皇上的话音一落,殿内忽陷入一片沉寂,载潋望着站在殿中的皇上,肩膀上落下两道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皇上也片刻内也没有说话,最终皇上坐定在御案后,声音忽然冷厉下来,道,“传朕旨意。” 在场的所有人听到后立刻齐齐跪倒,载潋也连忙跟着众人跪倒,只听皇上语气淡漠冷厉,“礼部尚书怀塔布、许应骙,左侍郎堃岫、署左侍郎徐会沣、右侍郎溥颋、署右侍郎曾广汉等六堂官,因阻隔朝廷官员上书言事,一应全部革职。王照,忠勇可嘉,赏三品顶戴,以四品京堂候补,用昭激励。” 皇上将他们全部革职的旨意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殿内哀嚎声大作,怀塔布跪在皇上脚步哭喊道,“皇上,奴才冤枉啊,奴才实在是冤枉!…” 就连未被牵连的刚毅与徐桐也为他们求情,“皇上!您请三思,万勿听信小人之言啊!”而皇上却连一句话也不留,阔步离开了勤政亲贤殿,只剩他们几名守旧大臣在原地哭闹。 载潋默默注视着他们,等皇上早已走远,他们哭闹累了,载潋才看见刚毅抹了抹满脸的鼻涕与泪,扶起怀塔布道,“咱们不必与他杨深秀一般见识,皇上不听咱们的,咱们找太后说理去!” 载潋心里“咯噔”一声巨响,她脚下发软,支撑住身后的立柱才站稳,她心中慌乱得很,只怕太后被触怒,插手新政,皇上也将受到威胁。 她定了定神,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匆忙从后头的小门跑离了大殿。 载潋看到皇上穿过东暖阁,回到了随安室,也忙跟着进去。载潋知道皇上尚在气头上,却也顾不得其他,方进门便开口道,“皇上,恐怕几位大人心有不满,欲寻太后评理。刚毅与怀塔布都是满人,只怕太后心里亲近他们,奴才实在担心太后插手此事…” “难道朕罚他们错了吗?!”载潋没想到皇上会如此震怒,她愣愣地望着眼前的皇上咆哮怒吼,“朕几次降旨,无论朝廷大小官员,都不能阻挠上书言事者,他们却还要明知故犯!在朕面前还要故作无辜清白,咄咄逼人!” 载潋怔怔地望着皇上,她痛切体会着皇上对维新变法的迫切渴望,皇上深知沉重国家的积弊所在,想要大刀阔斧进行改革,竟连自身安危都不顾。可路上尽是拦路之虎,头顶还有随时伺机而动的皇太后。 “皇上没错,错的是只知贪恋自身权势富贵的守旧大臣们。”载潋靠近了皇上一步,她从皇上身后将他拥进自己怀里,她将脸颊贴在他背后,轻声道,“奴才也想做无所畏惧之人,可皇上是我的软肋,一想到太后可能会威胁到皇上,奴才就做不成无所畏惧之人…” 载湉合起眼来深深吸气,眼底却落下一行泪,他无比心疼载潋,他也明白自己如今是载潋最大的依靠,他转过身去回拥住载潋,“潋儿,我明白你的心,我会顾好我自己,可如今的情境,推行新政,绝不是我只顾善自珍重的时候。” ===== 载潋当日要往颐和园去向太后请安,临行前听宫里的太监宫女传的沸沸扬扬,说皇上龙颜大怒,罢黜了六名礼部的堂官,几位大臣们出宫前哭喊冤屈,说要去颐和园求见太后,请太后做主。 载潋听到后,知道今日往颐和园去,太后也不用再问自己的话了,因为这几位大臣一定会添油加醋地将今日的情况向太后转述的。 载潋走前亲自去了一趟景仁宫,她想去当面谢过那日珍妃帮自己解围,支走跟踪自己的小太监的恩情。 载潋许久没到过景仁宫了,上一次来时,还是自己替太后承担下谋害珍妃腹中皇嗣的时候,今日再来,她与珍妃已经又站到了同一阵线,颇有时过境迁之感。 戴恩如和念春看见是载潋来了,纵然心里不欢迎,面上却还要装作欢迎,迎着她往里进。念春替载潋打了帘子,躬身请她进去,二人看见珍妃正坐在景仁宫的东暖阁的珠帘后绘画,上头悬挂一副摇风为珍妃纳凉。 念春想要向珍妃通传,载潋却拦住她,示意别吵了珍妃。载潋静悄悄进去,待珍妃发觉时,载潋已进到了暖阁内,珍妃又惊又喜,却还不愿意被载潋察觉出来,便撅起嘴来问道,“你怎么来了,吓着我了!” 载潋略笑了笑,见珍妃手下画了一副惟妙惟肖的玉兰图,载潋知道珍妃将对皇上的爱意都倾注在笔端了,她坐在珍妃身侧,笑道,“奴才来谢过珍主子那日搭救的恩情。” 珍妃却仍旧作画,清脆地笑了一声道,“谢什么,不过是我的小兔子跑丢了,我叫那小太监过来帮我找,哪里就是在帮你了呢?” 载潋坐在珍妃身后,默默看着她作画,心中钦佩她绘画水平出神入化,她见珍妃久久不说话,才又道,“奴才知道珍主子只是嘴硬,心肠明明是很好的。是珍主子替奴才赶走了那小太监,奴才现在才能行动自由。” 珍妃停下了笔,她将笔搭在砚台上,转过头来对载潋道,“载潋,你无事就好,我也不算白白费这一次心力。你前次告诉我,你如今是为皇上做事,我才决定帮你。既然你已经是风险万千,冒着欺瞒太后的杀头大罪,那我就帮你这一次,不是什么大事,你不用谢我!我是为了帮皇上,不是为了帮你。” 载潋瞧见珍妃仍旧倔强,不禁轻笑,她点点头,道,“是,珍主儿是为了帮皇上,但好歹是为奴才解了燃眉之急,娘娘不让我嘴上道谢,我记在心里总可以了吧?” 珍妃也忍不住笑了笑,转过头不看载潋,忍着笑意道,“罢了,随你去了!我拗不过你。” 载潋含笑仍旧坐在远处,笑道,“娘娘是怎么赶了他走的?这几日奴才在宫里都没瞧见他了。”珍妃继续作画,以左手掩着嘴笑道,“还说呢,我的兔子根本就没跑丢,他自然找不到了,我寻个理由,说他笨手笨脚,就叫他出宫回颐和园里去了。” 载潋静静听着,珍妃又说,“我也知道他是太后的人,但他办事不利,太后交代的事没办成,还被我赶走了,这会儿太后肯定已经不信任他了。” 载潋知道珍妃替自己赶走了一个,太后若还不信任自己,还会有更多人来跟踪自己的,但她还是为了珍妃的出手相救而感激,“娘娘,他是太后的人,您赶了他走,等他向太后说明情况,太后知道是您赶他走的,您就不怕太后记恨吗?” 珍妃此刻彻底放下了手中的笔,吹了吹画上的玉兰花,好让画面快些风干,载潋望着珍妃画上的玉兰花,见那玉兰栩栩如生,竟如真的一般。 珍妃坐直了身子,转头忽对载潋盈盈笑道,“我不懂前朝大事,我只知道,皇上为了新政甘愿承受任何风险,皇上不怕,那么我也不怕。只要是为了他,这份风险我愿意冒。” 载潋被珍妃的一番话撼动,她能真切体会到珍妃对皇上的一片爱意,珍妃与皇上一样奋不顾身。因为珍妃是爱皇上的,为了他,珍妃才愿意用自己并不强壮的身躯去为他抵挡。 载潋望着珍妃默默想,若是自己今日的忍辱负重、被太后视为羽翼党羽,能换来皇上与皇上所爱之人的一片安生,她也愿意拼尽全力,不顾一切。 ===== 载潋离开景仁宫,启程前往颐和园。她来到颐和园东宫门外时,竟瞧见三三两两的人影,下了马车走近后才看清楚,原来是刚毅、怀塔布与许应骙三人拖家带口地跪在颐和园宫门外。 静心与阿瑟陪着载潋缓缓向宫门处走,载潋略回头,去看跪在身后的几人,他们声泪俱下,口口声声哭喊着,“皇上冤枉奴才们啊,奴才们求太后做主!…”他们身后的女眷和孩子们也跟着一块儿流泪。 载潋忽想起很早的时候,有名太后派来的太医冒充承皇上旨意,入府给阿玛看病,被载潋一怒之下赶走了。可如今面对这些人,载潋早已没了当年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 载潋看到颐和园的宫门徐徐敞开,竟瞧见穿着一身翠绕珠围的锦衣华服的荣寿公主从里头缓缓走来,自从六叔薨逝后,载潋已有许久没见过公主了。 此刻载潋忙立在原地福身请安,“奴才载潋请公主安。” 公主上前来扶了载潋起来,道,“起来吧,皇额娘吩咐我出来迎迎你。听说你到了,我得了信儿就出来了。”载潋起身后又忙颔首,“劳烦公主大驾,奴才不胜惶恐。” 公主没有再接话,而是将目光投向了跪在颐和园宫门外的怀塔布等人。 载潋留意到公主的举动,心想大概也是太后得知了消息,让公主出来瞧瞧外头跪着的人,才以迎接自己为借口。载潋也跟着大公主转过头去瞧,只见怀塔布抬起头来望见了大公主,于是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求道,“公主,公主!您帮奴才说说情,让太后见奴才们一面吧!” 载潋见公主不说话,于是自己也不说话,随后居然又听到刚毅高声道,“三格格!您今日是清清楚楚瞧见了的,他们维新派的年轻人欺人太甚,哪儿还给我们立足的地方!太后信任您,您替奴才们通传一声吧!” 载潋转头看了看公主,见公主仍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于是也不敢僭越,只跟着公主往颐和园里走。 宫门合起,随着轰然一声巨响,载潋在心里细细思量,太后心中可是十分亲近刚毅等人的,更何况这怀塔布还是太后的同族人。太后何苦做出闭门不见的架势来呢? 究其原因,大概还是太后要演戏给外人看,让外臣与听到风闻的百姓们都觉得,自己是已经真心实意归政了的,不再过问政事。 太后就算要见他们,也要做出不情不愿才见的样子来。 载潋自己想明白了,便也不奇怪公主方才为何不说话了。她跟着公主一路走进太后起居的乐寿堂内。 外头正值盛夏,蝉鸣燥热,可太后的乐寿堂内却凉爽舒服。太后坐在西边茶几旁的贵妃榻上,前头放着一只冰鉴,里头分为几格,盛有冰镇的葡萄与青梅。 载潋按礼向太后请安,太后挥手让她起,却连一句话也不问,仿佛早已知道了朝上的动向。 载潋在一旁侍立,候了许久,才听太后问道,“你们从外头进来,瞧见怀塔布他们了?” 公主点了点头道,“是,皇额娘,怀塔布大人就跪在外头呢,还有夫人和几位哥儿。”太后刻意摇摇头叹道,“我几番说了不过问朝政了,他们怎么就不知好歹,还不肯走。” 李莲英此刻便上前来笑道,“太后,这怀塔布大人是您族人,一定是有委屈要诉才打扰您老人家清净的,夫人和孩子们都带来了,您不如就见见他们吧,奴才知道,要是大人们跪坏了身子,心疼的还是您老人家。” 李莲英为太后铺好了台阶,太后心里愉悦,不禁淡笑,从冰鉴里拿出一颗葡萄放进嘴里,笑道,“也好,小李子,你去传他们进来吧,他们的家眷就安排在旁边养云轩歇着吧。” 不久后刚毅与怀塔布等人便进了乐寿堂,见了太后就哭诉委屈,太后却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起来,冷冷道了一句,“我都知道。” 载潋不禁心惊肉跳,太后的“耳通目达”实在令她惧怕,就算自己没有汇报,这几位当事人没有汇报,太后还是早就知道了发生了什么事。 太后静静不问话,似乎在等着什么人,载潋望着门口处,忽见荣禄急匆匆走进暖阁来。载潋不禁更加心惊肉跳,荣禄是太后最锋利的爪牙,难道他已经有了“对策”? 荣禄进来后便例行请安,可当他抬头看到载潋也在时,便顿住了,压低声音道,“太后,奴才想单独和您,还有几位大人说几句话。” 荣寿公主听到此话忽笑,“荣中堂是要嫌我和潋儿多余了?”荣禄却转向公主,颔首道,“奴才不敢,只是兹事体大,奴才不敢疏忽。” 荣寿公主摇摇手,一笑而过。 载潋只好陪同荣寿公主留在暖阁外头,公主捡起盘中几块豌豆黄递给载潋,道,“我听说你爱吃这口儿,特地给你留的,太后的厨房做的,你尝尝。” 载潋连连谢恩,可心思却全在内暖阁的对话上,而公主却仿佛全然不在乎,载潋努力去听,却只能听到模糊的声音,她全神贯注地听,终于听见内暖阁里传来荣禄低沉的声音,“太后,奴才得知,康有为曾在天津小站与袁世凯盘桓数日,恐怕是想要拉拢袁世凯,掌握兵权,奴才认为此事体大,应当重视!” 随后刚毅的声音忽就高了起来,“这个康有为,还想干什么?!掌握兵权难不成想造反!” “你宣扬什么!”载潋听见太后呵斥了刚毅一句,随后荣禄的声音传来,“太后,此事绝非小事,奴才必须重视,奴才恳请您允许,让奴才到天津控制住兵权,以防不测!” 太后的声音也跟着凶狠起来,“好,此事成败,我全权托付你身。绝不能让维新党人掌有兵权!” 载潋怔在原地,早已对公主的玩笑话充耳不闻,“荣禄…他要去天津掌握兵权,难道他们也有谋算…”载潋在心中细想,越发不安。 载潋深深地不安着,她必须要将此事告诉维新党人,让他们有所准备才是,不然就如荣禄所说,兵权绝非小事,功成或功败,全在此一举了… 此刻她再怕,也必须要冒一次彻底的风险。 春宵 载潋坐在回宫的马车上,帘外下起了细雨,她愣愣地久久不语,脑海里想的全是荣禄要去天津掌控兵权的事情。阿瑟见载潋许久不说话,呆坐着眼神发直,不由得担心,便问道,“格格,您还好吗?等会儿可就要回宫了。” 载潋猛然从思绪中抽回心神来,她掀开马车的帘子,只见外头阴雨连绵,道路泥泞,她拍了拍前头驾马的阿升,道,“阿升,今儿太后没派人跟着我,咱们先不回宫了。” 阿升点了点头,回过头来笑问道,“怎么格格,先回府吗?您是不是又记挂王爷和六爷七爷了。” 载潋怔了怔,自从维新变法始,她早已不知兄长的庇佑为何了,猛然听阿升提起哥哥们不禁心底抽动,但载潋却仍旧定定摇头道,“不,不回府了,去见…维新党人。” 载潋放下手中的帘子,坐回进马车里,阿瑟听见载潋的话却无比担忧,她牵起载潋的手来,蹙起眉道,“格格,如今南海会馆是最惹眼的地方了,就算太后没再派人跟着您了,我觉得您轻易也不要再去。所有人都知道,康有为住在那里。” 载潋用力合了合眼,她脑子里乱极了,她想寻求一个方法,能保护皇上不受奸佞之人的阴谋算计,可除了寻求维新党人的帮助,她再想不到别的方法。 载潋睁开眼来,侧眸问阿瑟,“阿瑟你说,那我该要怎么做?我不能先回宫去,不然想要再出宫来就更难,宫中多是太后耳目,若我出宫不是去向太后请安,一定惹人怀疑。” 阿瑟忙抚着载潋的背安慰她,“我明白格格,可南海会馆去不得…若要去…”阿瑟垂眸思考了片刻,随后抬头对载潋定定道,“若要去,咱们就去浏阳会馆吧,去见谭大人。” “复生…”载潋猛然想起了谭嗣同,他是很受皇上器重的人,是个很可靠很勇敢的年轻人…想起谭嗣同,载潋的心稍稍定了些,她用力点了点头,卷起马车前的帘子,对阿升道,“阿升,我们去浏阳会馆。” ===== 浏阳会馆位于城南的半截胡同,载潋坐在马车里一路上摇摇晃晃,直至夕阳西斜才终于到达。 会馆的门楣并不显眼华丽,但大门古旧,牌匾之上所书的“浏阳会馆”四字潇洒苍劲,更为这座宅院添了书卷气。载潋叩了叩门环,久久听不来回应,已有些灰心丧气,正准备离开,却听到里头传来了动静,载潋欣喜地理了理衣裳,等待着里头的来人为自己开门。 大门吱呀作响,从大门中闪出身来的人竟然是吏部尚书张荫桓,他曾经亲自出面恳请载潋为维新党人与皇上传递消息。 载潋颇有些诧异,又惊又喜地望着他,尚未开口说话,张荫桓却已冲载潋破口大吼道,“怎么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三格格请回吧,恕我们不能接纳三格格这位贵客!” 随后张荫桓便将大门重重合起,随着一声巨响,载潋只觉得深深困惑不解,她惊恐地呆站在原地,半晌都挪不开脚步。 载潋百思不得其解,张荫桓为何会对自己态度大变呢?此前她还亲自去过张荫桓的住所,从他那里拿了康有为的条陈转交给皇上。难道张荫桓真的以为自己如今是太后的人了吗?! 载潋呆愣愣地站在浏阳会馆门外,却听见去拴了马回来的阿升压低了声音道,“格格,奴才怎么瞧见后头有个人在跟着奴才呢?” 载潋周身紧张,下意识便问,“在哪儿?”她今日来到浏阳会馆想见谭嗣同,若被人发现绝非善事。载潋猛地回头四处去找,却根本没有瞧见周围有人跟踪自己。 阿升说罢又凑近了载潋一步,将手里一张纸条塞进载潋手里,附在载潋耳边悄声道,“格格,奴才去拴马时遇见了张荫桓大人的随从,他让奴才交给您的。” 载潋连忙躲到门房的角落处去,仔细打开了纸条,只见上面是张荫桓的笔迹:“稍安勿躁。” 载潋见此四字,猜测张荫桓方才的敌对态度大概是为了演给暗处的人看的。载潋将纸条紧紧攥在掌心,定了定心神,装作真正要离开的模样。 载潋越走越远,心里也愈发忐忑,不知道跟踪自己的人究竟走了没有。 约已走了百米远,她终于听见身后大门轰然大敞的声音。载潋此刻才敢放心地转头去瞧,只见谭嗣同与张荫桓两人一同迎出来。 张荫桓见了载潋便拱手笑道,“方才实在对不住了三格格!”载潋知道张荫桓和谭嗣同都是心思谨慎的人,若不是肯定跟踪自己的人已经走了,他们不会直接迎出门来。 载潋此刻才算真正放下心来,急忙向他二人还礼,浅笑道,“大人说哪里话,若不是大人提醒我,我连被人跟踪了都愚蠢不知呢。” 谭嗣同迎载潋往里进,引着他二人进了院落的北套间,载潋抬头只见门楣上写着“莽苍苍斋”四字,谭嗣同迎他们进去,载潋才又问张荫桓道,“大人今日怎么也在,来找谭大人吗?” 张荫桓迈开步子进了屋内,转身合起门来,才对载潋笑道,“我来给复生报喜,皇上有意提拔他为军机章京,让他在军机处当值,往后传递消息可就容易多了!” 载潋心里也大喜,如此一来,往后皇上想要知道维新派的想法可就要容易多了,有了他们在皇上身边,载潋也不必再惧怕皇上形单影只,无人助力。 “当真是大喜!恭喜谭大人升迁之喜。”载潋向谭嗣同恭贺,谭嗣同却只摇头浅笑。 载潋又想起方才有人在暗处跟踪的事情来,心里仍旧后怕,今日太后并未安排人来跟随自己,这个人又会是谁派来的呢?难道自己如今已经要暴露了吗?又是谁对自己不信任呢? 载潋越想越怕,思绪全向一个人飘,她想到了荣禄。只怕荣禄从未信任过自己。荣禄手下人的跟踪技巧可比太后的人要精明许多,若不是张荫桓提醒自己,自己根本就没有察觉。 载潋于是问张荫桓道,“大人方才是怎么发觉有人跟着我的?” 张荫桓回道,“起初我也不知,还是复生发现的,说看见外头有个小厮鬼鬼祟祟地跟着格格,叫我帮他演这场戏。” 载潋此时才大量谭嗣同的住所,房间内摆设简单,布置却得极为干净,桌案上连半分灰尘都没有,屋内只有笔墨的香气。 他请张荫桓与载潋二人落座在正房的八仙圆桌旁,随后去取了茶壶与茶盅来为他们倒上,开口笑道,“到时这个小厮回去复命,说咱们维新党人见了三格格便破口大骂,颜色不悦,闭门不见,他主子定不会再怀疑三格格和我们有瓜葛了。也免得日后,格格被太后疑心。” 载潋接过谭嗣同递来的茶,跟着他们二人轻轻笑,心中颇为感动,“多谢二位大人的好意,还愿意为我的处境着想。” 张荫桓轻叹道,“哎,三格格不必言谢,多亏复生心思细腻,发觉外头有人跟踪格格,便想出了这个法子,复生说,维新大业固然要紧,却也不能牺牲格格的自身安危。” 载潋抬眸望了望谭嗣同,双手端起茶杯来,含着笑感激道,“复生,谢谢你的好意,我以茶代酒,一切尽在不言中了。”谭嗣同也含着笑举起杯来,他望着载潋,仰头饮茶,爽朗而笑。 张荫桓放下了茶杯便问载潋道,“三格格今日从颐和园回来,径直到这里来 ,一定也是有要事找复生吧?” 载潋连忙点头,她也顾不上再饮茶,便将茶杯放下,更坐直了身子,望向坐在圆桌对侧的张荫桓与谭嗣同两人,压低了声音正色道,“谭大人,张大人,我今日往颐和园向太后请安,正撞见怀塔布等礼部六堂官跪于门外,求见太后,随后荣禄也到了,刚毅也在,他们私自谋划我未曾听得全部,但却清晰地听见荣禄说,要去天津握住兵权,以防不测。我只怕皇上受奸险小人阴谋算计,故来提醒你们,一定要想出周全的对策。” 谭嗣同听得此话立时神色严峻,他的一只手紧紧攥住了茶杯,目光决绝,他低头思虑了良久,才又抬头道,“荣禄是太后最凶狠的鹰,此次他前去天津,一定是听到风闻了。” 张荫桓不解,侧头问,“什么风闻?” “康先生此前曾路过天津,结交了在天津小站练兵的袁世凯,袁也表示,将来若有需要,愿意帮助维新一派。只怕…如今太后也知道了,才叫荣禄去天津提前掌控兵权。”谭嗣同回答。 张荫桓听后倒吸凉气,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只蹙着眉道,“我皇上手中若无兵权,推行新政必将受阻,难上加难…” 载潋听至此刻猛然跪倒,泪眼朦胧道,“二位大人!我只怕皇上遇有不测,恳请大人们提前做出准备来,提防荣禄,若能护皇上周全,我载潋愿拼死此一命。” 张荫桓见载潋跪倒了,吓得忙起身扶她,连连道,“三格格快请起。” 谭嗣同将目光挪移到载潋身上,他望着载潋不顾一切的样子竟笑了笑,随后站起身来,将手掌结结实实落在载潋肩上。 载潋感到他将自己的肩膀握得极紧,随后只听到他字字发自肺腑道,“三格格但请放心,无论何时,我谭嗣同都必将护皇上周全,绝不会弃维新事业与皇上而去。” 载潋用力点头,胸口中的感动无所言表,她重重跪倒,“载潋无以为报,唯有跪谢谭大人了。”谭嗣同忙扶载潋起来,轻笑道,“格格快起,千万不要谢我。宫门就要落钥了,格格也快些回去吧,今日格格所说之事,我与张大人一定会与康先生商量对策,还请放心。” 载潋见外头已经天黑,便点一点头,正准备离开,临行前却突然又想起一事来,便又转头对谭嗣同笑道,“复生,我的朋友也想支持皇上的新政,想开办所新式的女子学堂,需要题一块匾,复生愿帮我这个忙吗?” 阿瑟听到载潋提起自己的心愿来,也上前来一步笑道,“谭大人才学人品俱佳,真正是最佳的人选了。只是格格…您前日不是说要去找位‘女中豪杰’吗?” 载潋听罢后掩着嘴直乐,“哄骗五哥的罢了!” 谭嗣同听到载潋所请,爽快答应,疾步走向自己的书案,铺纸研磨就要动笔,随后便问阿瑟道,“姑娘的学堂叫什么名字?” 阿瑟礼貌回道,“名‘慧中学堂’。”复生提笔挥毫,乌黑的墨迹犹如奔腾的骏马,跃然于雪白的纸上。他写成后,便将宣纸交到阿瑟手上,随后也赞许阿瑟道,“姑娘也愿为新政助力,复生心中着实钦佩。” 阿瑟欣赏着眼前的四字,含笑道,“瑟瑟谢过谭大人,若我父亲尚在人世,也一定会支持我这样做的。” 阿瑟每每提及父亲,目光中的神色就变得格外坚韧,就如她父亲给予她的名字一样,宛若“亭亭山上松,瑟瑟谷中风”。她的父亲一定希望她能如松树一般挺立风中而不倒,经严寒而不凋。 复生也来了兴趣,笑问阿瑟道,“敢问姑娘,令尊是?” 载潋发觉阿瑟思及父亲,眼里已闪现了些许泪光,便过来牵住了阿瑟的手,替她答了话,“谭大人,瑟瑟姑娘的父亲是刘步蟾大人。” 谭嗣同立时被震惊,他脑海中瞬间想起原先北洋水师上的英雄人物,风华正茂的总兵,早年便直言劝谏要防备日本,最终却在甲午一战中与战舰一起沉没于深海。他立时收住笑意,拱手沉沉道,“能为姑娘所办学堂题匾,实为复生荣幸。” 张荫桓与谭嗣同两人一同送载潋和阿瑟离开,走前载潋站在会馆门内,再次向他二人道谢,张荫桓却道,“该是我们谢过三格格,格格本可以安逸度日,却愿意和我们维新党人共患难,同进退。” “一人之乐,乃是小乐,我愿意和大人们,和天下的维新志士们,同创大乐。” 载潋走了几步,直到阿升已将马车牵来,等着她与阿瑟、静心几人上马,载潋才转身面向谭嗣同,退着步子笑道,“复生,我还从未问过你,为何名叫复生?” 谭嗣同笑答,“我幼时生了一场大病,昏死过去整整三日,后来居然又奇迹复活,从那以后,我便取‘复生’为字。” 静心和瑛隐扶着载潋上了车,谭嗣同与张荫桓二人还站在门外的石阶上,目送载潋离开。 外头仍旧下着细雨,载潋坐在车内,掀开侧边的帘子来,见他二人肩上渐渐被雨打湿了,走前最后一次向他二人笑,“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复生,张大人,你们也要善自珍重。” ===== 载潋在临近宫门落钥的时辰进了宫,待她回到养心殿时,只见皇上所在的正殿内仍旧亮如白昼。她在心里心疼皇上的身体,自从维新变法起,皇上便每日废寝忘食,召见群臣直至很晚的时候。 孙佑良出来迎了载潋两步,见她回来得晚,不禁语气着急,“格格您去哪儿了?万岁爷都急坏了!” 载潋侧头瞧了瞧孙佑良,脚下加紧了步子,问道,“皇上今日没召见大臣们吗?”孙佑良小跑着跟在载潋身后,“群臣们都退了,万岁爷见您还不回来,都派人出去找了,催问了好几次了。” 载潋心底一暖,原来自己不见了皇上是这样着急。她的脚步不觉间变得轻快,将那些烦忧都抛在了脑后。 载潋走进养心殿去,只见正殿内无人,却仍旧亮着灯,她转身想问孙佑良皇上在哪儿,可孙佑良早已合了门退了出去。 载潋只好左右寻找,殿内安安静静,只听得到自鸣钟指针摆动的声音,偶尔有风从窗口吹进来,卷起几张宣纸来沙沙地响。 载潋左右环顾,见东西暖阁内皆无人,她便穿过东暖阁往随安室走,仍旧不见皇上。载潋又往西暖阁后的三希堂走,仍旧不见皇上的身影。 她渐渐起了疑,低低喊了一声,“皇上?”仍旧没有听到答复,她最后进了皇上的又日新卧房,只见皇上疲倦地伏在卧房内的书案上已睡着了,她放轻了脚步,走到皇上的身边去,脱下自己外头披着的一件薄披风,盖在皇上的身后,随后低声唤皇上醒来道,“皇上,皇上…若是困了,您便更衣安置吧,在这儿睡着了当心着凉。” 载湉听到耳边传来载潋的声音,又闻到他最熟悉的脂粉味道,猛然从梦中醒来,他尚未完全清醒,便已一把攥紧了载潋的手,担心问道,“潋儿!你去哪儿了?你这么久不回来,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载潋瞬间觉得愧疚,她今日去浏阳会馆,不觉间多呆了些时候,便耽误了回来,没想到会让皇上这样牵肠挂肚。载潋低着头轻声道,“皇上,奴才回来了,您别担心。” 载潋见皇上的眼里有血丝,心仿佛被人狠狠揪了一把,她知道这几日皇上总是很晚才休息,次日天仍未亮就又召见臣工,连用膳的功夫都要没有了,还总因守旧大臣对新政的处处阻挠而动怒。 载潋想让皇上早些休息,她转头见外头的灯仍旧亮着,便要去将灯吹灭,却被载湉紧紧拉住。 载潋留意到皇上仍旧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他不让自己离开。载潋伏在皇上身边,柔声道,“皇上,您这样累了,就早些休息吧,为何还要亮着灯呢?”载湉揉了揉惺忪的双眼,缓缓站起身来,牵着载潋的手向外一路走,道,“你不是还没回来,为你留的灯。” 载潋听到此话,眼眶一热,心底的愧疚与感动愈演愈烈。载潋不知道皇上要拉着自己的手去哪里,却十分安心地跟着他一路向外走,两人一路走到正殿门外,载湉仰头望向天空中的一轮明月,二话未说便落座在养心殿门外的石阶上,笑道,“今日的月亮特别圆,我等着你回来一块儿看呢。” 载潋也望向天上的月亮,只见今晚的月亮如一面皎洁的圆玉盘,她淡淡一笑,也落坐在殿外的台阶上。 她将头靠在载湉的肩上,以双手握住载湉的右手,左手与他五指交合,另一只手则覆在他的手背上。 “皇上,今儿是奴才不好,回来得这样晚,让皇上担心了。”载潋轻轻说道,载湉却忽然笑出了声,他转头垂眸望着载潋,见月光正落在她卷翘的睫毛上。载潋也抬起眼眸来注视着眼前的皇上,二人的眼里此时都只剩下彼此。 载湉忽用左手点了点载潋的脑门,笑问道,“以后还敢不敢了?” 载潋连连摇头,最后仍将头紧紧靠在载湉的臂膀上,笑道,“不敢了,不敢了,奴才守着皇上,哪儿也不去了。” 载湉又笑了笑,抬头继续看天上的月亮,良久后忽然问载潋道,“潋儿,你还记得吗?你第一次入宫时下雪了,咱们也像这样坐在台阶上,你还跟在我身后一起堆雪人呢。” 载潋心底忽地一暖,回忆起往事,第一次入宫与皇上在一起的时光,她总是不自觉地笑。她躲在载湉的臂弯里,含着笑用力点头,“记得,皇上也还记得呢?” 载湉笑道,“自然记得,你那时候什么样,我永远都记得。你说过的话,我也一直都记得。” 载潋想起那时曾对皇上说,“往后皇上就再也不是孤单一人了,潋儿来做湉哥儿的家人啊!” 想至此处不觉湿了眼眶,载潋将头埋在载潋胸口,却还要倔强地笑道,“皇上怎么总记着奴才小时候的蠢样子呢。”载湉将手抽出来,展开臂膀来将载潋搂在怀中,笑她道,“哪里蠢了,你是冬天里才开的梅花儿,和别人都不一样。” 载潋感动地眼中盈着泪,她小时候皇上带她去看御花园里栽种的梅花,在漫天大雪的日子里对她说:“潋儿就是冬天里才开的梅花,和别人都不一样。”她一直刻骨铭心地记得。 原来这么多年来,皇上也一直记得。 载潋安安静静地靠在皇上怀中,她想若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不会有人来打扰他们的宁静。载潋想至此处叹了声气,她偷偷擦了擦泪,载湉低头问她,“怎么了?” “没…没什么。”载潋努力笑了笑,她也抬头望向天空中的月亮,“奴才在想,什么时候,奴才能一直这样守在皇上身边呢。” 载湉抱紧了她,在她的额头上吻了吻,声音沉沉道,“潋儿,一定会的。”载潋点了点头,展开双臂去将皇上抱在自己怀中。 载潋不愿去想这一天到底在多远的未来,只要现在能安安静静呆在皇上身边就好了。二人紧紧拥在一起,用体温温暖着彼此。 夜已深了,载湉回到又日新卧房准备休息,载潋手里捧着一盏灯送他回去,进到卧房内后她便将烛灯放在床榻边的桌上,替载湉更衣。 载湉更衣完毕,便坐在床榻边直直地望着载潋,他望着载潋,心中的情意与爱恋竟如洪水猛兽一般咆哮奔腾。而载潋拾起桌上的烛灯来,福了身欲退,她退着步子才走两步,载湉却从床边猛然站起身来,大步追到载潋身前来,替她吹灭了手中的烛灯,又抢过她手中的灯台,随手扔在了桌案上。 烛台翻滚,一直滚落在了地上。 载湉一把抱起载潋,走向自己的床榻,他将载潋放在榻上,自己覆身而上,他用力吻了吻载潋的双唇,呼吸急促道,“潋儿…你总说你让我为难,可你不知道,你是我的绝无仅有,是我失去就不能再得的至宝。” 载潋望着黑暗中皇上的身影,她的心内一片火热,她以双手缓缓环住皇上的背,“皇上,奴才…于您而言,竟有这么重要吗?” “思念和担忧的苦有九分,你让我尝了十分。你不回来的时候,我才知道牵挂一个人的煎熬滋味究竟是什么样的。”载湉轻轻吻了吻载潋的双唇,载潋也缓缓合起自己的双眼来,她不愿再躲。 载湉的吻从载潋的双唇逐渐滑落在她的颈窝,载潋用力地抱紧覆在自己身上的他,她的呼吸也逐渐急促。 夜仍旧那样长,于他们而言,仍旧那样热烈,仍旧那样宁静。 ※※※※※※※※※※※※※※※※※※※※ 好好珍惜现在的糖~~ 默契 荣禄府上派出跟踪载潋的小厮连夜回了府,要将载潋的行程向荣禄汇报,□□禄已启程前往天津,便只有荣禄手下的心腹幕僚见了小厮,问他的话。 小厮如实道,“今日奴才跟随醇王府三格格一路到了浏阳会馆,她叩门后有人为她开了门,可来人见到门外是她,立刻神情不悦,说不欢迎她,随后就狠狠关了门。奴才走前,看见三格格带着随从们离开了。” 荣禄的心腹细细思虑,随后又开口确认,“你肯定维新党人不不肯见她?” 小厮掷地有声答道,“千真万确,开门的人说不欢迎她,还赶她回去,随后就将门关了。” “如此看来…这三格格,倒真是与维新党人不睦…”荣禄的幕僚已大消了大半对载潋的怀疑,“如此看来,倒是不必再怀疑她了,连维新党人都知道她是太后的人,才会对她闭门不见。” 小厮应声答是,那人便挥一挥手,心中顿感轻松,笑道,“你去吧,我自会转告荣中堂。” ===== 夜已过子时,复生轻手轻脚地掩了房门,一路往外走。他前脚送走了张荫桓,现在就要趁夜深人静之际去见康有为了。 他来到南海会馆门前时也是夜深人静的时刻了,米市胡同里已不见了白天熙熙攘攘的人群,只剩下被黑夜包裹的他。 他抬起手来轻叩了几声门,便听到门内传来脚步声,他退后一步安静等待,片刻后只见卓义披着御寒的外衣,手中提着一盏灯前来为自己开了门。 “复生?!”卓义不禁诧异,不知道他怎么会在深夜前来,却仍旧为他大敞了院门,迎他进去,一路为他照亮,一边问他道,“复生,都已经这么晚了,你怎么还过来呢?有急事要找老师吗?” 谭嗣同的脚步愈发坚定,他急匆匆地向里走,点一点头道,“有要事找康先生,先生睡了吗?” 卓义摇一摇头,心想今日究竟是怎么了,一个两个的都在夜里来见老师。 他引着谭嗣同向康有为起居的卧房走,道,“今日林旭兄也来见老师了,卓如兄也在,他们三人正说话,老师还没睡下。复生兄请进去吧。” 谭嗣同站在门前定了定脚步,他抬头看着屋内灯火通明,只听得康有为、梁启超与林旭的声音从屋内断断续续传来,便知载潋所说一事非假,一定要有大的变故,他们三人才会深夜不睡,聚在一起商讨对策。 岳卓义陪谭嗣同一起进了康有为的卧房,正见屋内点着几盏烛灯,泛着温黄的暖意,康有为披着外衣坐在书案后头,林旭与梁启超两人分别坐在书案对侧的圆椅上。 梁启超转头看见是谭嗣同与卓义两人,忙邀着林旭起身,拱手迎他二人进来,道,“复生兄,这么晚怎么过来了?” 谭嗣同向他二人还礼,正色道,“卓如,我有急事要见康先生。”林旭也展开手臂迎他进去,谭嗣同点一点头,脚步急促地跟在他身后。 谭嗣同见到康有为后来不及开口寒暄,急忙便将自己得知的消息告诉他,“康先生,我今日得知,皇太后安排荣禄启程前往天津,稳住天津兵权,不知道我们应当如何应对,保护皇上不受奸佞算计?” 康有为缓缓从书案后站起身来,他满脸写着疲惫,却仍旧强打精神,“复生啊,你先不要急,荣禄要去天津的消息旭儿已告诉我了,我们正商讨对策,你不要急。” 林旭从谭嗣同身后走来,如实道,“复生,我作为荣禄幕僚,昨日便知他有计划要前往天津,抓住兵权,今天就将消息带给了老师和卓如兄。” 林旭虽为康有为的学生,是不折不扣的维新派,可他的妻子是朝廷重臣、两江总督沈葆桢的孙女,所以他比别人便多了结交权贵重臣的机会。 自从他入京后,军机大臣荣禄见他聪慧好学,更看重他家世背景,便有意将林旭收为自己的幕僚。 康有为希望能通过自己的学生,拉拢朝廷重臣来支持新政,便也支持林旭成为荣禄的幕僚。 岳卓义听到林旭的话,心中忽感不适。他与林旭都是福建侯官人,是同乡。林旭妻子的祖父沈葆桢也是福建侯官人,沈葆桢是朝廷重臣,名声大振,在他们家乡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岳卓义一向与林旭交好,也最为信任他,可他今日才知,原来林旭入京后就成为了荣禄的幕僚。 但岳卓义没有说话,他选择继续静静听他们几人的对话。 “当真?!”复生得知康有为已经有了对策大为惊喜,他此刻才笑出来,“康先生已想出了对策吗,那当真是太好了!” 康有为示意几人坐下,他们才纷纷落座,康有为也坐回到自己的扶手椅里。 他的神色依旧平淡,看不出任何悲喜,只显得疲惫,“此前我曾在天津小站见过袁世凯,他支持变法,在天津以西法为朝廷编练新式陆军,我知道他早年间也曾上书向皇上言事,呈奏练兵的改革措施,他还加入了我们的强学会…” 说至此处康有为忽然剧烈地咳嗽了起来,随着变法的势头愈演愈烈,他操心颇多,而北京的气候干燥,不似他的故乡广东一样温暖湿润,他因此也累病了。 林旭与梁启超听到,忙起身去抚康有为的胸口,焦急地为他递上茶水来。 康有为咳了几声后便推开递来的茶水,示意不用,他坐直了身子继续对谭嗣同道,“我能断定,他是个可靠的人,能为我们所用,他手里有小站新军,倘若到危急关头,我们还能依靠袁军,不怕荣禄要挟。” 谭嗣同听罢略定了定心神,他心里有顾虑,“康先生,□□禄是直隶总督,袁世凯是荣禄的手下,他能越过荣禄行事吗?” 康有为强忍住咳嗽,他更坐直了身子,伸出手来搭住林旭与谭嗣同的手,目光中似乎闪着泪光,万分期盼道,“复生,旭儿,所以我有一事求你们。皇上有意擢升你二人为军机章京,在军机处上行走,将来能面见圣上,传达我维新党人意志,一定要向皇上举荐袁世凯!将来袁世凯若能与荣禄各行各事,不受荣禄控制,我们也不至于太过孤立无援。” 林旭与谭嗣同深深记在心中,连连点头答应。至此,荣禄前往天津一事,才算有了最基本的对策。 康有为歇下后,他们四人才退出来,林旭与谭嗣同又小叙了几句,都与即将进入军机处有关。 梁启超见岳卓义还站在门外,便提了灯凑到他身边来,“卓义兄还有什么放心不下,怎么还不回去?” 卓义还在想林旭是荣禄的幕僚一事,他不敢相信,康先生的得意门生居然也会是太后心腹的幕僚。 卓义不便与梁启超多说,只笑了笑道,“我等着送复生回去,卓如兄早些歇下吧。” 梁启超走后,岳卓义便跟着林旭一同送谭嗣同出南海会馆,二人送走了谭嗣同,卓义抓住机会便问林旭,“林旭兄,你是何时成为荣禄的幕僚的?荣禄可是皇太后的心腹啊…” 林旭边往回走边答,“卓义兄,世上人无完人,也绝非只有黑白两色,人更不是非好即坏的。荣禄的确是太后的心腹大臣,可他同样看重我,对我也有所举荐。” 卓义若有所思地望着林旭,林旭继续笑道,“卓义兄,你我是同乡,难道你还不肯信我?我成为他的幕僚,本希望能游说他支持变法,但若不能,我是一心支持新政的,别无二话,我绝不会贪图富贵,私自享乐。” 卓义至此才放心地点一点头。 林旭笑了笑,他回忆起卓义曾与醇王府有来往,林旭担心他仍旧不能理解自己所说的话,他拍了拍卓义的肩,望着他的眼睛,索性更加了然直接道: “我们暂且不提荣禄。我也希望卓义兄能放下误会,去看这些亲贵和大臣们,他们当中也有人,愿意为我们而奔走。” ===== 变法已发展到了最激烈的关头,维新派与守旧派势同水火,维新派全心支持皇帝,而守旧派则将太后当作靠山。 皇上屡有降旨,而军机处的臣工们各怀心事,有人愿意从速办理,有人却极尽拖延搪塞。 载潋知道八旗当中,绝大多数人都不拥护皇上的新政,因为新政取消了他们的优渥条件。载潋有时甚至能听到八旗子弟出言恶语诅咒皇上,每每听到别人不理解他的举措,她却更加心疼体谅他,他本不必冒险,而他却宁愿舍弃安逸荣华的生活,为了危亡的国家与百姓,冒这万难之难,去承受人们的误解与诅咒。 载潋陪在皇上身边,能同样感受到外界的重重阻力与凶险,也感到艰难与辛苦,可她却觉得如今是她最幸福的时候。 因为皇上全心投入在变法与新政上,她留在宫里,与皇上两人互为陪伴,也互为支撑。他们两人在这最艰难、最辛苦的日子里,支持着彼此不要倒下。 其余在宫中的日子,除去陪伴在皇上身边,载潋也时常去看望珍妃。 两人因皇上开始变法维新,重新站到同一阵线,渐渐放下了往日的隔阂,珍妃也开始释怀皇嗣一事。 珍妃知道载潋是因为太后的安排,才会一直住在养心殿,也不再刻意为难载潋。反倒因为知道载潋如今载潋是为皇上做事,冒着被杀头的风险做太后眼皮下的“双面间谍”,对她生出了体谅与关怀。 两人无事时,便在宫中作伴,有时在一处听戏,也偶尔一起动手做些点心,做坏了两人就捧腹笑作一团。宫中漫漫长日,也不再枯燥无味。 载潋也和珍妃聊起从前的往事,两人都还记得入宫前,两人因看中了同一件衣裳,两人的兄长扭打在一起的事情。两人都被逗得直流眼泪。 有了载潋时常往来,珍妃也说:“有你在,我这景仁宫也比以前热闹多了!” 而变法的熊熊烈火还是令肃穆的宫闱跟着躁动起来,谭嗣同、林旭、杨锐与刘光第四臣入军机处的第一日便与军机处的老臣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 军机处的老臣们不能容忍新来的面孔,认为这些年轻人高傲无礼,是来与自己夺权的。而谭嗣同却指责守旧的大臣们对皇上的新政旨意拖延搪塞,身在其位却不尽其职。 双方激烈争执下,谭嗣同站出来对不肯作罢的军机处大臣们说道,“今日之事,在我一人,我一人做事一人当,各位大人不必诘难旁人!” 守旧的大臣气急败坏,但却因年老体虚,才争执了几句便气喘吁吁,周围幸亏有人将他扶住。 林旭此刻也走出来调解道,“各位大人,我等奉皇上旨意入军机处参与新政,初衷并非与各位大人夺权,而是要上呈皇上旨意,下通维新志士心声,早日促成变法大业啊!” 众人因林旭一番话而安静下来,但守旧的大臣们仍旧愤愤不平地望着谭嗣同等人,林旭为了控制住局面又道,“今日之事若传到皇上耳中,皇上追责下来,各位大人又该如何是好呢?所以我们不要吵了,处理政务才是要紧!” 局面终于暂时平静了下来,守旧的大臣们听到林旭以皇上威胁,心中也怕了,便不再做声。但却将今日这一笔账牢牢记在心里。 当日事毕,四章京出宫前听到养心殿太监前来传旨,言皇上将在养心殿内召见他四人。 四人心中激动雀跃,整理了朝服与顶戴花翎,便跟着传旨太监往养心殿而去。 路上林旭走在谭嗣同身侧,小声安抚谭嗣同道,“复生不要再气了,此等昏庸哀谬老臣,口是心非,搪塞新政,皇上心中是清楚的,我们尽心尽力为皇上办事便是。” 谭嗣同笑了笑,他心底豁然了许多,“我也只是为康先生不甘而已,自变法以来,皇上有所询问,都令总理衙门传旨,康先生有所陈奏,仅限于所进呈之书而已,我等初入军机处,康先生心意方能少通,可这些大臣却又日益忌惮!…” 谭嗣同的话说至此处,引路的太监停下了脚步,他听见远处遵义门下的通传太监已高宣道:“传军机四章京觐见——” 此时载潋正站在中正仁和殿内为皇上研磨,她闻声便抬头去看,见孙佑良已小跑着从外头回来了,她不禁欣喜道,“皇上,谭大人他们到了!” 载湉同样迫不及待想要见到他们,立时挥手示意孙佑良,“快传他们进来!” 载潋见孙佑良已去通传了,便放下手里的墨块,退了几步后,便悄悄走进了里间去。皇上要召见外臣,她不敢再留在大殿内。 她坐在三希堂内,透过窗子便能看见四位年轻的臣子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向养心殿内走来。她看见了复生,心中一热,想起在浏阳会馆外有人跟踪自己时,是复生出手帮了自己。 载潋更觉感动,他望着越走越近的复生,为他今日能面见皇上而感到欣慰。 载潋并不能清晰地听清四章京与皇上的对话,只能隐约听到几人轮番向皇上献策,提出了改革维新的办法来。 皇上最为欣赏信任眼前的四人,他们虽然仍旧极为年轻,可皇上信得过他们的才干与见识,对于他们所提出的办法,都仔细倾听,并认真记下。 四章京退前,载潋才向外走了一走,她在中正仁和殿隔壁的西暖阁内,听见皇上声音清亮,发自肺腑地对他们四人道,“汝等所欲变者,俱可随意奏来,朕必依从。若朕有过失,汝等也可当面责朕,朕必速改。” 载潋听得周身一颤,热泪夺眶而出。她转头偷偷望向皇上,他就坐在大殿正中的宝座之上,明黄加身,可他却能对自己的臣子们说出这样诚恳谦虚的话来,丝毫没有帝王的盛气凌人。 载潋默默在心中想,这当是皇上对于新政最大的诚意了——臣子们也可以面责他,他也愿意速改。 军机四章京退后,载潋才略擦了擦眼底的泪,她缓缓从西暖阁内走出来,径直向皇上而去。 她看到殿外的斜阳正透过养心殿内的隔扇窗,落在皇上身上。她望着眼前的美好景象略笑了笑,她希望皇上可以永远如此,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 载潋站到了皇上身边,见他仍批阅着手中的奏折,她心疼皇上的身子,便开口问道,“皇上歇一歇吧?” 载湉见载潋回到自己的身边来,他放下了手中的笔,牵起她的手来欣喜道,“潋儿,你知道吗,他们给朕提了很多中肯实用的建议!” 载潋也跟着喜悦,她含着笑点头,“奴才听到了,各位大人是皇上的左膀右臂,从此后皇上再不会孤立无援。” 载湉用力点头,他的笑容荡漾在脸上,久久不曾消散。载潋望着皇上,她许久没见皇上如此高兴了,新政上有了起色,一定是最能让他欣慰的。 载潋见皇上再奏折上写罢了最后几个字,随后才将朱笔放回原处。 载湉起身动了动腰身,他转过头来笑问载潋道,“潋儿,你饿了吗?” 载潋跟在皇上的身后,他们面向殿外红晕浓郁的夕阳缓步而走,载潋点一点头,笑答,“是有些饿了。” 载湉仰头望着殿外的夕阳,红彤彤的暖意落在脸上,让他感觉格外幸福。而载潋就陪在自己的身边,则更让他感觉安心。 他爽快地笑了笑,召来王商道,“去传膳吧,吩咐御膳房多做几道潋儿爱吃的菜来…对了,传份豌豆黄来,她最爱吃这个了。” 王商含着笑意退下了,载湉才转过身去紧紧握住载潋的手,笑道,“朕总记着你爱吃豌豆黄儿,今儿不吃别人买给你的了,尝尝宫里做的怎么样。” 载潋望着皇上的双眸温柔一笑,她想到有这么多人都知道自己最爱吃豌豆黄,从自己的哥哥们到泽公,从荣寿公主再到太后…可她最珍视皇上的心意,让她在这风口浪尖的时刻,还能拥有最平凡的幸福。 “谢过皇上心意。”载潋温和地笑着,她默默地又走近了皇上一步,他们一同面向着殿外的天空,十指相扣。 载湉将她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 私心想着,就让时光停留在此刻吧。 凶兆 随着变法的舞步愈演愈烈,此时在颐和园内颐养的太后也并未曾真的休养生息,她的耳目遍布皇宫,宫内的大事小情她无一不知,全部都听在耳中,掌控在手心里。 可当那些被责罚的满族大臣和旗人亲眷们哭着跪倒在她面前时,她仍旧做出漠不关心的模样来,仿佛真的已经将大权归还皇帝,自己真正颐养天年了。 太后冷冷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亲眷们,她不为所动,仍旧定定地坐在自己雍容尔雅的乐寿堂西暖阁里,端着手中的茶杯细细品茶。 “太后…奴才们求您解救危局…那些维新派的年轻人哄骗皇上,皇上听信了他们,奴才们将无立身之地啊…太后!” 太后听着他们的哭喊声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她什么也没有说。可谁也不知道,她如今表演的是装聋作哑,施展的是欲擒故纵。 她尽力粉饰平静,可仍旧不能隐藏嘴角冷冷的笑意,正如她心里隐藏的刀子,透着刺骨的寒意。 太后挥一挥手,让李莲英将那些哭诉委屈的人都送走了,她见殿内已无人了,才狠狠撂下手里的茶杯,她的目光里透着寒光,心中思考着对策。 她仍旧能隐隐听到那些人的哭诉声,她摇着头冷笑,“只好先委屈你们了,不过…你们还是不够了解我,我说过等到时候,我自有办法。我说这种话,从来都是作数的。” 昆明湖上起风了,湖畔的树叶落了满地,绿叶落到湖面上,漂浮无依,最终随着浪涛越飘越远… ===== 载潋此刻陪在皇上身边,皇上召见群臣后,总是一个人坐在勤政亲贤殿里看奏折,每当这个时候,载潋就会默默在一旁研磨,整理皇上已看罢的奏折。 “袁世凯…”载潋手里正替皇上研着墨,忽听皇上突兀地提起一个名字来,她侧耳听了听,却又听不到下文了,便开口笑道,“皇上,这位袁大人又是谁啊?” 载湉抬头看了载潋一眼,她见载潋额头上已经出汗了,便递过一块自己的帕子来,又垂下眼眸去笑,“潋儿,你也歇歇吧,一直研磨,明儿手腕该疼了。” 载潋接过皇上递来的帕子,心里暖盈盈的。她将手帕放在掌心里,抬手仔仔细细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汗。 载湉望着手里的折子说道,“袁世凯…他甲午年时,曾因战败向朕上万言书言事,陈列改革救国纲领,他十分重视练兵。当时荣禄与六叔都十分重用他,朕也认为他是个可用的人才,所以…自光绪二十一年起,朕就让他前往天津小站,以西法练兵了。” 载潋听得半懂不懂,也不知道这位“袁大人”又是什么人物,便歪着头笑问,“那皇上怎么突然提起他呢,是袁大人做得不好吗?” “他做得很好。”载湉放下手里的折子,仰头向载潋笑,他刮了刮载潋的鼻尖,笑道,“好到连谭嗣同他们都上折子举荐他了。” “如此就是好事!”载潋雀跃地笑,她转身捧过王商奉来的茶,轻放在皇上的桌案上,“那他一定是个能为皇上所用的人,谭大人他们,才会向皇上举荐呢。” 载湉掀开茶杯的盖子来细细抿了一口,他蹙着眉如有所思,声音低沉,“朕…也希望如此。” 载湉放下了茶杯,他从砚台上拿起方才撂下的朱笔,继续看桌案上堆叠起来的奏折,可面对着眼前的清隽字迹,他的心思却抽离: 他想到世宗雍正皇帝,设立了军机处,将大权全权握在掌心。而自己如今手中权力实有未足,若想继续大步推行新政,一定要网罗更多的维新志士在自己身边才可以。 他又想到了一处殿宇,那是乾清宫西廊下的懋勤殿,这里本是他平日里读书的地方。 可圣祖康熙皇帝与高宗乾隆皇帝都曾有过“开懋勤殿”的先例,他们在这里招纳文臣,谈古论今。 他想若能效仿先例,开设懋勤殿,挑选维新变法的人才与东西各国的维新顾问都聚在此处,一起商议变法措施,一起全盘筹划,一定能更有益于新政。 若能如此,自己身边的助力将会更多,能听到的声音也会更广。 想到此处他不禁热血沸腾,只可惜上有太后掣肘,若想真正开设懋勤殿,延揽维新志士,还是要有太后首肯才行。 他低头细细思虑,最终下定了决心,他仰头朝向侍立在外的寇连材道,“去将谭嗣同四人传来。” 谭嗣同等四军机章京入养心殿后,载潋便识趣地躲在一旁,不露面打扰他们。 载潋听到皇上问起袁世凯,“你们上的折子里举荐了袁世凯,他确实可靠吗?” 谭嗣同犹疑地回答道,“回皇上,原是康有为大人与袁大人有过一面之缘,言袁大人亲近维新派,所以康大人才有意举荐了他。” 载潋听至此处,心底忽然颤动,“一面之缘?…这位神思敏捷的康大人,怎么会信任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呢?” 她微微探出头去,见复生双眉微蹙,对于康有为的举荐,他似乎也有所不安。 可载湉知道,自己手中没有兵权,是推行新政路上最致命问题,也是他被太后掣肘的最根本原因。 他愿意相信康有为的举荐。 “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兵数年,也的确有些成绩。”载湉收回视线来,将目光落在桌案上一盏掐丝珐琅嵌宝石的茶壶上,他身前升起屡屡薄烟,将军机四章京望向他的视线阻隔了,载湉决意,“让他先历练一番也好,朕准备先擢升他为工部右侍郎,过几日就命他入京陛见。” 谭嗣同仔细品味着皇帝话里的意思,时至今日,各方势力涌现,矛盾也愈发明显尖锐,可无论如何,他都愿意坚定不移地支持皇帝。 是皇帝给了他至高无上的看重与赏识,是皇帝广开言路,将他征召入京,也是皇帝接纳天下所有的维新志士,允许官民一体,皆可上书言事。 是他让平民百姓救亡图存的一腔热血有了希望,是他不肯自惜,大刀阔斧地推行新政。 谭嗣同每每回忆起皇帝曾对自己说过“若朕有所过失,尔等也可面责朕,朕必速改。”,都倍觉感动,他重重跪倒,叩首道,“微臣遵旨。” 载湉让他快起,又提起自己想要开设懋勤殿的事来,“朕思及圣祖与高宗皇帝都曾开设懋勤殿,招纳文臣雅士,谈古论今。朕也想,若是可以效仿成例,开设懋勤殿,让通国英才与维新志士汇集一起,共同商定变法措施,然后施行,定能更助益于新政,不知你们看法如何?” 林旭听罢后立时支持,他上前一步来拱手回话道,“皇上圣明,此前老师就曾提议开设制度局,只可惜旧党盈塞,想开制度局恐怕是难上加难。可若今日,能开设懋勤殿,皇上延揽维新人才,共议时局,无益于是当下最好的办法了。” 其余三人也表示欣然赞成,载湉的心也更加坚定。 载潋躲在西暖阁里,虽有很多道理她不能完全明白,可她很开心,因为她知道,皇上想要做的事得到了身边人的支持。 “谭嗣同,朕命你今日就草拟开设懋勤殿的圣旨,你务必记得,要查阅康熙、乾隆与咸丰三朝圣训,将开懋勤殿的先例都写入上谕中,以示不违祖制。朕…也好…往颐和园,请太后懿旨。” 载湉说到最后一句话,连气力也虚弱许多,他万分无奈,他有多想推行新政,就有多少被掣肘的痛苦。 谭嗣同跪在地上接旨,当他听到皇上的最后一句话时,也感到内心抽痛,他难以自控地抬头望向了皇帝,见他年轻的面庞此刻如雨前的天空,阴云密布。 从前入京以前,他偶尔听说,当今皇帝手中无权,大权在太后。他还不能相信,总想:“一国之君怎会无权?” 可当他听到方才那番话,他才能真正相信,皇上手中权力实有未足。 可谭嗣同知道,面对种种凶险,皇上是不会退缩的。 “微臣接旨!”他高声应答,重重叩头,愿意以此来表明自己绝不动摇的立场。 “皇上,若可以开设懋勤殿,微臣建议,皇上可以邀请日本的前首相伊藤博文为维新顾问,他是日本明治维新的重要推力,若能邀请他来我朝成为维新顾问,维新志士们一定能学习到许多宝贵的维新经验。” 载潋听到殿外有一人如此说,她悄悄向外看,并不认识那人,只听到皇上唤他“杨锐”,皇上也十分信任他。 载潋听到皇上很欣然地接受了杨锐的建议,表示愿意邀请伊藤博文来大清游历,并向他请教维新经验。 可载潋却犯了难,明日她又要往颐和园向太后请安了,太后若问起来,又该怎么回答。 若太后得知此事,必将不择一切手段阻止。载潋深深知道,太后痛恨洋人,是日本人搅了她的六旬万寿,她不可能让一个日本人在朝廷里成为“客卿”。 载潋的担忧愈演愈烈,她又想起之前回府时听慧生说的事,因为皇上要裁撤乡间庙宇,将庙宇改为学堂,许多的和尚都已不满抗议了。废考四书五经后,学子的不满情绪也极为高涨。 那时候新政伊始,她就想要劝皇上缓行新政,可她不愿意为皇上打退堂鼓,也不想让皇上觉得自己怕了,所以从来没有说过。 很多消息,载潋想,就算自己从未说过,太后也一定是知道的。 更何况,现在绝大多数的八旗子弟都反对皇上的新政,因为他早已习惯于养尊处优,受不了皇上所说的“自谋生计与自食其力”,这些人都是太后的传话筒,也将是太后扳倒皇上的隐形助力。 就算现在太后还没有任何行动,只怕太后真正的心思,并不像表现出来的一样平静。 直到军机四章京都退了出去,载潋才缓缓从西暖阁里走出来,她站在载湉身边久久没有说话,载湉却问她,“怎么了,有心事?” “皇上…”载潋缓缓开口,“皇上,若您要做的事,太后不肯,又该怎么办?” 载湉立时放下了手中的朱笔,会意颇深地望着载潋,他不是没有想过失败,只是不拼尽全力一次,他不甘心。面对偌大的天下与苍生百姓,他怎么忍心辜负。 载湉抚了抚载潋的碎发,“潋儿,若真有那一天,我也护你无虞。” 载潋听到此话后立时怕了,她怕皇上会受到太后的伤害,她双腿一软,跪伏在载湉身边,伏在他身边落泪,“皇上是觉得真的会有那一日了吗…您答应过奴才的,会护好您自己!” 载湉扶载潋站起来,擦去她脸上的泪,“潋儿别怕。”载潋起身后仍旧不能排遣自己的担忧,载湉紧紧攥着她的手,目光早已决绝,“别哭,朕绝不轻易言弃。” ===== 次日太后在颐和园见了被罢职的礼部尚书怀塔布的夫人,太后近来都做出不愿见人的样子来,却唯独欣然见了怀塔布的夫人。 因为怀塔布本是叶赫那拉氏,与太后同族,他的夫人时常能见到太后,太后也喜欢和她一起说话。 听罢怀塔布夫人的一顿哭哭啼啼,太后装了多日的平静终于要崩坏了,她听得胸中怒火滚滚,恨极了这帮煽动皇帝的维新党人。 太后吩咐人送怀塔布夫人回去,嘴上却仍旧没有透露半点风声。 李莲英见太后动了怒,忙上前来捧了茶,赔笑道,“太后,您消消气,今儿皇上还要来给您请安呢!”太后狠狠撂下手里的茶杯,发出一声碎裂的响声来,她痛骂道,“他做出这么多破坏祖宗规矩的事儿来,还向我请什么安!” 太后的怒气还未消,就听到外头有人来传话道,“太后,御史杨崇伊大人到了。” 杨崇伊是位彻头彻尾的守旧派,是太后的绝对支持者,他同样痛恨康有为与维新派。太后努力压了压怒气,继续端出雍容大方的模样来,道,“让他进来。” 杨崇伊先向太后请安,太后让他起来落座,随后便问,“你身上的病都好些了吗?” 杨崇伊听到太后关怀自己的身体,颇为感动,以袖拂泪道,“微臣多谢太后关怀,微臣的身体已好多了。” 太后略点了点头,挥手示意一旁伺候的宫女太监们都退,随后便将手搭在身边的茶几上,背向着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语气淡淡问道,“说吧,你今日来见我,有什么要紧事。” 杨崇伊听到太后终于过问要事了,立时起身跪倒,刚开口便已是哽咽连连,“太后,微臣求您出手平息乱局啊!这群维新党人,蛊惑煽动皇上,将旧法尽变,还将臣等老臣尽斥!微臣还听闻皇上要接见那日本的伊藤博文!微臣等实在日日水深火热,已无立足之地,只求太后平息乱局啊!” 太后听得握紧了拳头,她的目光冷厉,仿佛一把刀子,她恨恨地咬牙,“你先起来回话。” 杨崇伊仍旧止不住眼里的泪水涟涟,他起身后仍旧哽咽不止,太后问他,“此前荣禄曾说,在天津小站练兵的那个袁世凯,表示要帮助这群维新党人,你听说什么消息没有?” 杨崇伊拱手忙答,“太后,皇上已经擢升袁世凯为工部右侍郎了,再过几日,袁世凯就要来京陛见了。” 太后冷冷地笑,果然如她所料,维新党人拉拢了这个人,皇帝也就接纳了他们的举荐。时至此刻,太后知道,她这份伪装出来的平静,终于要到该撕破的时候了。 杨崇伊又一次跪倒,痛哭失声,“太后,微臣恳请您出手斩断这乱局!将这些乱臣贼子痛彻根除!” 太后亲手扶了他起来,“你起来吧。”杨崇伊擦一擦眼泪,却又说,“太后啊…皇上听信小人之言,罢黜了李鸿章李中堂…微臣…微臣为中堂大人痛心疾首!” 太后心内一阵隐隐雷声,随后就演变成滚滚雷霆,李鸿章同样是太后的心腹重臣,皇帝这是要摆明了态度,罢斥所有她垂帘听政时期所用的臣子,网罗建立自己的心腹。 “秋天要到了…”太后忽然对杨崇伊说出这样一句无关痛痒的话来,杨崇伊随着太后手指的方向去看,只见乐寿堂内已飘起了落叶,太后冷笑,“再让他们蹦跶几日。” 载潋跟随着皇上来到颐和园后,只感觉氛围压抑低沉,颐和园四处都静静悄悄的,更少见人影,只有崔玉贵奉了懿旨出来迎皇帝进园。 崔玉贵说太后今日不在乐寿堂,而是在昆明湖畔的鱼藻轩内闲坐,便领着皇帝一路往鱼藻轩而去。 载潋跟在皇上身后,待沿着昆明湖畔走到了鱼藻轩,她便退到一侧,与太后身边的四格格站到一块儿。 鱼藻轩临昆明湖而建,如一座邻水而立的亭台,太后时常在此处喂鱼。湖面上的阵阵微风吹进来,让载潋更觉得添了冷意。 载湉先跪倒向太后问安,“儿臣请亲爸爸安,近来亲爸爸休息得好吗?” 太后半倚在摇椅中,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轻笑道,“一切都好,皇上最近忙于政务,身体也都好吧?” 载湉仍旧跪在太后身侧,道,“儿臣一切都好,多谢亲爸爸挂怀。” “皇上起来吧,坐。”太后略坐直了身子,让李莲英领着一众小太监,将一把雕龙刻凤的扶手椅抬进来,放在自己对面。 载湉落坐在太后身前,他们二人相识了片刻,却谁都没有说话。 片刻后,载湉才终于开口,直言自己今日来颐和园的目的,“亲爸爸,儿臣记起康熙、乾隆与咸丰三朝,都曾有过开设懋勤殿,延揽贤士的先例,儿臣想,若能效仿祖宗成例,开设懋勤殿,汇集通国英才与各国维新顾问,一定能助益于我朝变法。所以…儿臣想请亲爸爸懿旨。” 载湉说罢后,目光殷切地望着太后,他希望太后能够同意,不设法阻挠。 可太后却只是冷冷地笑了,她抬起眼来直直望着皇帝,她绝不可能同意皇帝的所请,因为开设懋勤殿,招纳维新人才在皇上的身边,无疑是要分割她自己手中的权力。 谁也不能动摇她的利益与权力,太后口中的话就如一支离弦而出的利箭: “祖宗的懋勤殿是招揽文臣雅士的地方,何时与维新党人有了关系?皇上难道也想效仿祖宗的成例,可你听信康有为之言,将祖宗之法尽变,将祖宗留下来的老臣尽斥,不正是背弃祖宗行事,破坏祖宗的规矩吗!?” 载湉听到此话,心中狂风大作。这一日,终究还是来了。 若他能就此乖顺地匍匐于太后的脚下,罢黜身边的维新党人,或许下场仍不会太坏。 可是他如何能做到独善其身呢?这一条路,是他下定决心要走的,他不怕万人阻挡,只怕自己放弃。 “儿臣的懋勤殿的确与祖宗的懋勤殿不同,可儿臣如今面对的变局,也是祖宗从未面对过的啊!”载湉据理力争,他不能就这样放弃新政,“亲爸爸!儿臣一片赤诚之心,唯望亲爸爸体谅!” 太后怒目瞪着眼前的皇帝,咄咄逼问,“赤诚之心?难道你罢黜了李鸿章也是你的赤诚之心,难道你要见那个东洋鬼子伊藤博文,也是你的赤诚之心吗!” “亲爸爸!”载湉言辞激烈道,“李鸿章年迈体亏,占着位置不堪重用,年轻人上不来,朝廷就无人可用。儿臣罢免他的虚职,只望他安心颐养天年,于他而言未尝不是好事,儿臣绝无半分私心可言啊。” “没有半分的私心?”太后冷冷地发笑,她猛然站起身来,俯视着载湉的脸,“你的私心就是那个康有为吧?罢免了李鸿章,好将康有为提拔上来?” “儿臣绝无此意!”载湉也站起了身来,面对着太后,他微微颔首,“亲爸爸,儿臣早前就曾召见过康有为,若想提拔他,又何苦等到今日呢?” 太后听罢载湉的话,仍旧冷笑,她在鱼藻轩内踱了两步,吹进来的湖风将她的衣摆吹起来,稀稀疏疏作响,“自然是如此,甲午败绩,李鸿章声名扫地,只做着个闲差,那个狼子野心的康有为,绝不会屈就这样一个闲差。” 载湉一时没有说话,太后很快便话锋一转,回过头来冷厉注视着载湉,“你要见那个伊藤博文,也是你的赤诚之心?” 载湉立时抬起头来注视着太后,万般恳切道,“亲爸爸,伊藤博文是日本明治维新的领袖,他有维新经验可期,所以儿臣才想聘请他为新政的顾问。儿臣如此做,都是为了我朝新政,以图富强啊!” 太后听罢后立时放声而笑,令人不寒而栗,“如此就对了,你连李鸿章的一个虚职都要撤了,就为了哄这个伊藤博文高兴吧,好让他来做你的维新顾问,是不是!” 载湉听到太后如此说,重重跪倒在地,无法表明自己的一片热忱之心,令他痛苦不已。 “你这是背弃祖宗!你到底明白不明白,伊藤博文不是李鸿章一个人的仇人,他是我大清的仇人啊!”太后彻底动了怒,连双眼都泛着红晕,她直指着载湉的鼻尖,痛骂道,“这伊藤博文,是什么人?甲午之恨,难道你也忘了!” “亲爸爸!”载湉声泪俱下地叩头,他无比希望太后能理解他的一片赤血丹心,“甲午之恨儿臣片刻不敢忘!只是日本之所以走向富强,皆因为明治维新,儿臣不愿意因仇恨而永远固步自封,儿臣希望以此为经验,从此后再不受铁蹄践踏!” 载潋听到皇上与太后起了争执,心中早已犹如风雨交加,仿佛有人用白绫勒住了她的脖子,让她无法呼吸。 面对着皇上的困境,她实在无法做到高高挂起。她手足无措地望着身边的人,只见李莲英、崔玉贵与四格格都声色不改地站在原地,微微低着头。 “三格格,您急什么?”太后手下的二总管崔玉贵注意到了载潋的焦急不安,便满脸堆笑地走上前来,“太后与皇上商量的是朝廷大事,您和奴才们一样,都是无权参与的,您呐,就好好儿候在这儿吧!” 她无比希望能有一个人出现,能够调停太后与皇上之间的矛盾,如此便能让皇上将来的日子不至于太难。 可如今…载潋望着远处西山的轮廓,阿玛早已西去已有八年之久了。六叔如今也去了,再没有这样一个人了。 她横了心想冲上去,却被四格格一把拽住,载潋满眼含泪地回头望着四格格,只见她双眉紧蹙,低吼道,“你要去做什么?不想活命了!” 载潋急得失去了理智,她希望能以自己的身躯替皇上挡下太后的责难,她明知是不可能的…载潋默默望着眼前的四格格,眼珠滴答滴答往下落,再也挪不开半步来。 “你好生糊涂啊…”太后的眼眶也变得湿润,她直指着载湉的脸,“你以康有为一人之法动摇祖宗根基大法,以新人疏远旧人,以那东洋人排斥咱们的自己人!你…你还要让那个伊藤博文来对咱们的国事指手画脚,你实在糊涂至极!” “儿臣不糊涂!”载湉痛下了决心,字字如磐石一般沉重,又如宝剑一般锋利,“儿臣宁愿坏了祖宗的家法,也不愿意丢失祖宗的土地,抛弃祖宗的臣民!” 载潋的泪也跟着皇上一起往外涌,她深深明白,皇上那一颗赤诚的心,只牵挂着臣民百姓,他已是九五之尊的皇帝,本不必行如此凶险之事,却为了黎民百姓愿意赴汤蹈火。 “你回去吧。”太后最终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中,她凝望着远处一片湖光,挥了挥手,再不同载湉讲一句话。 “亲爸爸,儿臣告退。”载湉定定叩了头,站起身来大步如飞地离开了鱼藻轩,再不留一句话。 载潋与所有跟随皇上的人都急忙跟上前去,她一路小跑,才跟上了大步走在前头的皇上。 “皇上!…”载潋在载湉身后低喊,载湉却连理会也不曾,只顾着大步走在前头,却连目的地究竟在何处也不知。 “皇上!”载潋连连大喊着,她拼命向前追着,却似乎无论如何也不能追上他的脚步。 载湉的心思早已全扑在了新政如今面临的空前巨大的阻力上,太后今日算是明白表态了,她再也不隐藏了。 在她眼中,他的变法是乱祖宗的大法,他所提拔亲近的维新志士,是她眼中狼子野心的乱臣贼子!就连他一片为国为民的赤血丹心,在她眼里也只是糊涂至极而已! 太后要不容自己了,他深刻明白,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载湉听到了载潋在喊自己,可他没有理会。时至今日,凶险之征召已显现,太后摆明了势不两立的态度。 他绝不会弃新政于不顾,而独善其身,但他不得不为载潋的将来考虑了。 他不能让载潋与自己一同面临凶险。 载湉终于在知春亭前的湖畔停住了脚步,载潋追得大汗淋漓,她仍旧不能平复下急促的喘息声,便应声跪倒,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哭求道,“皇上!…奴才…奴才斗胆跪求皇上!” 载潋的泪落了满面,她知道自己这番话会伤了皇上的心,可在这生与死的关头,她没有选择,就算被皇上痛恨,就算被误解,可为了皇上的安全,她宁愿承受这些。 “奴才叩请皇上缓行新政!奴才一早便听闻,因皇上下旨裁撤庙宇,僧侣颇有不满,而学子们也因废考四书五经而心生怨怼。就连这京城内的八旗子弟们,也对皇上的新政颇有微词…如今是连太后也表明态度了,奴才只盼皇上能珍惜自己,不要再触怒太后!奴才…跪请皇上,缓行新政。” 载湉默默望着跪在自己脚边的载潋,此时此刻,他只有真正痛恨载潋,才能真正保护载潋。 “你心里头,到底是向着太后的,其实朕一早就明白你的心思。”载湉冷冷地对跪在地上的载潋说,而载潋听到此话,似乎有刺骨的冰水从头泼下,让她感受到刺骨的寒冷,连动弹也不能。 她难以置信地抬起头去望着皇上,却只看到他早已没有了感情的双眸,“朕一早就不支持朕的新政,你几次三番来劝阻朕,屡屡告诫朕,说康有为不可信!都是因为你怕了,因为你是太后的人,对吗!” “皇上您在说什么?!…”载潋哭得没了声音,秋日的风将她脸上的泪水都风干了,她感觉头晕目眩,胸中如有异物堵塞,连顺畅呼吸也不能。 她耳中嗡嗡作响,连开口言语的能力似乎也要失去,她强撑着身体,不让自己倒下,鼓足了身上的力气才开口道,“奴才心里只皇上一人!只是奴才不能眼睁睁看着皇上身陷险境,才对皇上说这些话!” 她望着眼前的皇上,见他不再说话,便强忍住胸口中的疼痛,字字动情,“是…奴才是怕!可若今日,能让奴才替皇上去面对这万分凶险,奴才也不会怕!只可惜…今日要面临这凶险异常的人是皇上!奴才…怎能不怕!?” “皇上…”载潋跪伏在载湉的脚步,泪水将地面都打湿了大片,“皇上,奴才此生宁愿做一个哑巴,也不愿讲一句假话欺骗您!皇上啊!奴才求您…缓行新政!趁太后还没有动手,早日收手吧…” 载潋只希望皇上能明白自己的苦心,她并非不支持他的新政,更并非是想要弃他而去,她是实在惧怕太后伤害他,那是她的致命软肋。 载湉望着载潋,见她哭得双肩剧烈颤抖,心中剧痛。她说宁愿一生也不讲话,也不愿欺骗他。 而他,也真的希望,这一生都能不欺瞒她,不辜负她。可如今面临着关乎生死的难题,他只希望她能活下去。 他知道载潋是执拗的人,所以只有这样绝情地做,才能彻底断了载潋的念想,才能彻底斩断载潋与维新党人的联络,才能真正让她安全。 “终究是朕一厢情愿了,还将你引为知己。朕以为…你会支持我,会永远站在我身边,竟从未想过…你一直都是太后的人。”载湉强忍住心中的万分痛苦,说出此番话来,为了让一旁的人们都相信载潋一直都是太后的人。 “你也不必再劝朕了,从此后,你我都不要再见,自今日起,你回府吧,不要再入宫,朕不愿看到你。”载湉望着跪在自己脚下的载潋,见她已是神色凄然,瘫倒在地,他心中猛烈抽痛,却不能说一句心里话。 “潋儿啊,不要怨我,别恨我,要好好活下去。”他望着载潋,默默在心中对她诉说,却不能再让她知晓了。 “王商!”载湉大吼道,他将脸扭向一旁,再不看载潋一眼,只怕自己最终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送她回府去!现在就让她走!” ※※※※※※※※※※※※※※※※※※※※ 哭手酸眼花 等评论...!! 政变 王商亲自送载潋回到了醇王府,她立在府门外,却挪不开脚步。她抬头望向阔气的王府门楣,只知道今日一旦回府,往后皇上独自涉险,这面府门就要永远将自己与皇上阻隔。 “三格格,您就安心回去吧。”王商守在载潋身后,见她迟迟不肯进去,也不放心回去,只劝道,“三格格,皇上下了谕旨,您踏踏实实回府吧,奴才也好回去向皇上复命了。” 载潋听至此处,如被人忽然点醒,她旋即转过身来,亦顾不得礼数,抓起王商的手就喊,“谙达!…今日我有一事,算是我求谙达,望谙达答应我!” 王商却吓得立刻抽回双手,退了两步后跪在王府门外的石阶下,叩头道,“格格!您请吩咐奴才就是。” 载潋见他跪了,便也向下走了两步,凑到他身前俯身低声恳求,“我今日回府,必是不能再守在皇上身边了,往后只求谙达寸步不离地守着皇上,若皇上有难,务必要告诉我…” 王商连连叩头,抬起头来时,月亮的光落在他脸上,载潋见他脸上也有泪光,在漆黑的夜里泛着冷冷的光晕,王商仰起头去对上载潋的目光,“是!…格格今日的话,奴才牢牢记住了。” ====== 自在颐和园内与太后发生了一场争执,载湉就已知太后真实的心意,她并非真心支持新政,更不愿意将朝廷内的衰谬大臣罢黜,而改用英勇通达之人。 以太后睚眦必报的心性,今日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恐怕在不久的将来就会采取行动。载湉深知,若要保全新政与维新志士,留给他们的时间已不多了,他必须要及时作出应对。 他自颐和园回宫时,天色已近昏暗,思及载潋应该已经平安回到了王府,他心中才算了结了一桩挂碍。 接下来的事,他要放手一搏了。 夜已近子时,养心殿内的自鸣钟滴滴答答地作响,紫檀雕花架上放着一只万年长青的盆景,另一侧梨木八角几上还放着一只茶盏,而杯内的茶水却早已冷却。 养心殿的大门合起,夜寂静得哑然,整座偌大的宫殿,仿佛只剩下了他一人。 载湉坐在碧纱橱下,仙鹤烛台与垂恩香筒列在身侧,他望着对侧立着的一面寿字镜心的屏风,屏风下的一只珐琅蟠龙香炉里升起薄薄的轻烟。 他从身下所坐的宝座上站起,走到中正仁和大殿的正中,他开口打破了沉寂,叫来寇连材,对他吩咐道,“去将杨锐传进宫来,朕要立即见他。” 杨锐是军机四章京中的一员,是坚定不移站在皇上身边的维新派。当他连夜赶到深宫当中时,只见养心殿内窗门紧闭,一众侍奉的小太监全部侍立在外,不准入内。 他跟着皇帝信任的太监寇连材一路入内,一直走到东暖阁内,他才看到独自坐在窗下的皇帝,寇连材将暖阁的门轻掩,退了出去。 杨锐立时跪倒行礼,“微臣杨锐,叩见皇上。” 载湉并未让杨锐起来,从手边抽出两份自己写罢仍未干的密旨来,紧紧攥于手心。 载湉倚在床边的炕几上,望着跪于自己脚边的杨锐,轻声问,“杨锐,你是忠于新政的,对吗?”杨锐连头也不敢抬,连连叩首,答道,“微臣愿为皇上与新政,死而后已。” 载湉俯下身去靠近杨锐,声音有几分沙哑,“今日朕入颐和园请皇太后懿旨,奏请开设懋勤殿,太后坚决反对,向朕施压,还提起将以往的事来,指责朕的过失。” 载湉说罢,静静地望着杨锐,许久后才又问,“你说今日之事,又当如何?” 杨锐听到此话后大惊失色,他惶恐地抬起头去,正对上皇上的双眸,他更加惊慌而不知所措,唯有叩头,“皇上,自变法以来,微臣忠于皇上,愿为皇上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可…可皇上与皇太后两宫嫌隙,乃宫闱秘事,臣人微言轻,怎敢妄议皇上家事,徒取罪戾。” “朕与皇太后的事,是朕的家事,却也是国事!”载湉坐直了身子来,他将手中的两份密旨重重拍在案上,高声道,“杨锐你起来!今日朕要托付你的,是国事,不是家事!” 杨锐听到所托国事后,才擦去自己额头前的微汗,复又跪倒,同样高声回道,“微臣杨锐,跪接皇上圣旨!” 载湉将两道密旨中的一封仔仔细细交到杨锐手上,万般叮嘱道,“此一道旨意你务必与谭嗣同、杨旭与刘光第等人妥善商议,而后火速呈奏。” 杨锐双手抬过头顶,接下密旨,再次叩头,“微臣杨锐遵旨。” 载湉再次将另一道密旨交给杨锐,目光殷切地望着他,“此一道密旨你去交给康有为,让他即刻出京,越快越好。” 杨锐听到此话,心中大惊,皇上让康有为火速离开,莫非真的要有大祸临头,性命也要危在旦夕吗!? 强烈的严寒刺骨之感迅速将杨锐席卷了,可此时正值初秋,天气不冷,他的寒冷是从骨头里迸发的。 杨锐满眼含泪地抬起头去望向独自身处于黑暗中的皇帝,声音颤抖道,“皇上…”随后又重重磕头,哭声颤抖,“皇上!” 载湉此刻却忽然笑了,他攥住杨锐的手,让他紧紧握住手里的两道密旨,载湉此时的神情已经豁然,他望着杨锐道,“朕不自惜,死生听天,汝等肯激发天良,顾全祖宗基业,保全新政,朕死无憾。” ===== 载潋静悄悄地回了府,她吩咐门房不必去载沣处通传,又立即见了阿升,让他备好车马,她随时要用。 她回到涟漪殿里,只见一切陈设如旧,不染半分灰尘,便知兄长们日日吩咐下人们照料,可她来不及感动,就已牵挂起皇上与维新党人此刻的处境来。 阿瑟从外头迟迟而归,她才摘下自己的兜帽,便找到载潋着急道,“格格,孙佑良托人来告诉我,说皇上传见了一位军机章京,还托付了两道密旨,我想…不到万分危急的时刻,只怕皇上不会这样做…” 载潋心中如有巨石滚落,她知道皇上一定是身陷险境了,才会向自己的心腹托付密旨,寻求帮助。 “格格!”阿瑟搭住载潋的肩膀,目光中急色流露,眼里尽是红血丝,她想起自己在甲午海战中为国捐躯的父亲,若他看到今日维新大业要被拦腰截断,一定痛心疾首。 阿瑟看到载潋将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才重重跪倒,“维新大业未成,皇上却已身陷险境,凡天下有识之士,必不愿见此局面啊!” 载潋又何尝愿意见此局面,她宁愿如今面临凶祸的人是自己。 载潋想,如今自己被皇上曲解心意,被皇上认为是太后的人。她不懂皇上何以如此绝情,面对皇上的态度突变,她不知是真是假。又或许皇上是为了保护自己,才斩断一切联络,让她远离危险的旋涡。 可是,她与他曾有过不弃不离的契约盟誓,在这最凶险的时刻,她最不能轻易离去,又怎么可能在今日独善其身。 载潋略笑了笑,“皇上,难道您还不明白我的心性吗?我怎么可能就这样苟且偷生。” 载潋去抓起一件斗篷来,披在自己身后,以帽檐挡住眉目,大步便向外走去,她对紧紧跟在自己身边的阿瑟道,“我绝不坐以待毙。” 阿升驾着马,一路来到康有为住的南海会馆。 载潋要见维新党人,想知道他们是否帮助皇上的良策。 载潋跳下马车,只见会馆大门紧闭,周围连人影也不见,她趁四周无人,急匆匆敲响南海会馆的大门,半晌后才有人来为自己开了门。 她借着来开门的人手中提着的灯笼亮光才看清,原来门内的人是岳卓义。自不欢而别,已许久未见了。 “三格格?…”岳卓义又惊又疑,将大门欲敞未敞,目光犹疑地打量着载潋。 载潋侧着身子挤进门内,背过手去将大门紧闭,她摘下头上的兜帽,敞亮道,“是我。”岳卓义转头又瞧了瞧阿瑟、静心与瑛隐,疑惑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载潋仍未答话,只见院内正房里灯火通明,康有为的声音传至耳畔,“卓义,是什么人!?要宣皇上的密旨,不要放外人进来!” 载潋听到此话,才顾不得与卓义纠缠,放开步子便往康有为所住的房内跑。 众人齐聚于此,见到载潋后都颇为惊诧。载潋见到了许多熟人,有康有为、复生、林旭、梁启超,还有皇上身边军机四章京中的另外两人——杨锐与刘光第。 康有为半倚在椅子中,身上盖着毯子,咳声不止。他身边还围着许多载潋并不认识的年轻人,此刻都将惊惧犹疑的目光投射到载潋身上。 康有为曾在颐和园内与载潋有过一面之缘,知她是皇帝的妹妹,也听谭嗣同提起过,说她为维新党人传递消息。 他的担忧减了一半,可毕竟载潋是个陌生面孔,更是个女眷,他坐直了身子开口问道,“格格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谭嗣同即刻站起身来,对康有为与众人道,“康先生,三格格是我维新党人的挚友,不必疑她,我愿为三格格担保。” 康有为止住了咳声,挥手示意他坐,又让人为载潋搬了椅子。 杨锐此时拿出一道密封的上谕,打开外封来,才缓缓展开,屋内众人于此时起身跪倒听旨,杨锐宣道: “近来朕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老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用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及诸同志等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再行办理。朕实不胜紧急翘盼之至。” 载潋听罢第一道密旨,只觉心急如焚,当她听到皇上那句“朕实不胜紧急翘盼之至”时,竟恨自己无能,并不能为他分担分毫。 维新党人当中已传来隐隐的哭泣声,或许有人明白,他们如今已到悬崖险境了。 杨锐又展开第二道密旨来,方才敞开纸张,见其上皇上手迹,已有哽咽之意,泪意涟涟,他强忍哽咽道,“康大人,此道密旨,是皇上给你的。” 康有为泪意纵横,跪伏在地道,“微臣康有为,跪呈皇上谕旨!” 杨锐此刻才高宣旨意:“朕今命汝前往上海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速外出,不可延迟。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洞悉。其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驰驱,朕有厚望焉,特谕。” 载潋听罢这道旨意立时痛哭落泪,却连一点声响也发不出来,她已能想见皇上在写下这道旨意时的字字泣血。 此时此刻,她才真正能洞悉皇上一片苦心:皇上让康有为走,是为了保护康有为平安。那皇上让自己离开,也一定是要保护自己的安全。 载潋含泪望向宣旨的杨锐,心中阵阵抽痛,面临着凶险异常的处境,皇上想的竟是如何保护旁人,当真分毫不肯自惜矣! 康有为跪接圣旨,满目落泪,哽咽至几度不能语,“皇上啊!自微臣初见天颜,便知我皇上天纵英明,且勤政无比,却被掣肘于妇人之手!悲苦不能言!今日面临凶祸,好啊…就让那慈禧老朽冲我来吧!” 载潋费力地站起身来,颤颤巍巍走到康有为面前,神思凛冽向他道,“康先生!你不能走,皇上尚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若一走,何人能解救皇上危难?!” 康有为哭得周身颤抖,他身后另一名男子不胜焦急,将他扶稳在怀中,见载潋出面阻止康有为离开,那男子驳斥道,“今我兄长性命危在旦夕,留于此地,旦遭凶祸,何以图将来!” 载潋望向那人,听他称呼康有为“兄长”,才知此人是康有为的弟弟。 谭嗣同追到载潋身后,安抚她的情绪,道,“三格格不必担心,我必不会弃我皇上与维新大业而去,必竭尽全力,解救皇上危难!” 康有为此刻才稍止住哭泣,他双手捧着皇上的圣旨,用手腕擦去脸上的泪,仰望天空中的孤月,定定道,“我不走,我绝不走!我们还不到危亡时刻,袁世凯还许诺过,会帮助我们!我定要与那慈禧老朽抗争到底!” 载潋听罢后心内颤动,她也曾听皇上提起过“袁世凯”,也听说他就要入京陛见了。 可康有为所说的,袁世凯会帮助他们,又要如何帮呢?听康有为的语气,竟像是要拿出和太后鱼死网破的架势来。 “老师!”林旭此刻出面劝阻道,“自今日皇上入颐和园请太后懿旨开设懋勤殿,太后便连降懿旨,日后凡一二品官员任命,需向太后谢恩,又说今年秋闱,太后要与皇上同去天津阅兵。这两道懿旨看似简单,可实则不然,这一礼一兵,太后都是在昭告天下,她才掌有最高的权力,而这至关紧要的兵权,是握在太后手中的!那袁世凯虽在天津小站练兵,可人数怎能比得过京城中的备军与八旗兵,我们不能以卵击石啊老师。” 康有为却道,“今日非袁世凯不可用,若连我们也缴械投降,岂非弃皇上于不顾,我们必要寻求出路,解救皇上啊!” 林旭有些着急了,继续劝阻康有为,“老师,我们所谋大事,不能托付非人!您与袁世凯只有短短一面之缘,并无深交,匆促之中您怎能知他真正的心性?更何况我们要同生死,共进退,绝不能唐突啊!” 康有为怔怔望着远方,似乎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他抬手挥断林旭的话,动情道,“我自入京那日起,便知终有一日要面临凶祸,但我不曾惧怕,我为变法大业奔走数十年,只为了这一日,能看着维新大业落成,所以我绝不能轻易放弃!就算我今日要死于非命,但为了唤醒世人,为了将来能激发天良,我愿意冒此凶险。” 林旭再说不出一句话来,也不愿意一味与自己的老师作对。他满心愤懑地退了一步,站到人群中去。 载潋听到维新党人谈起“京城备军”与“袁世凯的小站军”,听他们谈起兵权,又听到他们称呼太后为“慈禧老朽”,心中已是惶恐焦虑,极为不安。 她不知道维新党人究竟要做什么,生怕这些人生出横祸来,而不是为皇上解围。 “各位大人,究竟所谋何事?”载潋在混乱中高声问了一句,众人似乎才又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场,立刻鸦雀无声。 梁启超看到了康有为向自己投来的眼神,立时就向载潋径直走来,他略颔首道,“三格格,今日我们所谋之事并非不愿向格格透露,只是此事机密,越少人知道,便越安全。我们是为了解救皇上危局,想必格格定能理解我们。” “你们答应我,是为皇上解围,而不是为皇上生祸。”载潋直直注视着梁启超的眼睛,他却转头望向了自己的老师。 康有为缓缓走来,向载潋拱手,“我以性命担保,我维新党人是为皇上解围,绝非为皇上生祸。为保格格安全,今日也请回吧。若有需要,我们定与格格联络,还望到那时,格格能鼎力相助。” 载潋的心只放下了一半,仍旧不能安心,但她仍点头答应康有为,“若为皇上解围,我必竭尽全力相助。” 载潋别了众人,正要离开,却忽然看到南海会馆的院外火光漫天,又在人声鼎沸当中听到达达的马蹄声与马儿的嘶鸣声。 载潋命阿升去敞了门缝察看,阿升却大惊失色地跑回到载潋与众人中间道,“格格,不好了,外头全是官兵啊,都守在南海会馆外头。” “什么!?”林旭听到此话已不胜焦急,他转头望着墙外漫天的火光道,“难道这老太后,这么快就按捺不住了吗?” 载潋心里也失了分寸,若让官兵看到自己在这个关头在这里,自己所做的一切伪装就全都暴露了,太后再也不会相信自己,头一个面临杀身之祸的,恐怕就是自己。 “若是死了,将来,如何还能再帮助皇上呢?!”想到这里,载潋拼命告诉自己,“不可以,不可以,我绝不可以死!只要留得这一条命,就还能再为皇上做些什么,若是死了…就什么也做不了了。” “你们不要急!”康有为高声喝道,他走出人群来,望着院外的火光,眯起眼来道,“今日皇上与太后起了争执,这老太后一定会增派官兵来看守我南海会馆,但还没到时候!外头还没风声,他们若是要抓人,一早就会冲进来,绝不会围在外头却不敢动手!” 载潋认为康有为说的这番话十分有理,若是太后真的要抓人了,这些官兵一早就会冲进来了,绝不会守在外面而不敢进来。 载潋的心略放下了,但她见外头的官兵没有要走的意思,今日恐怕也无法离开南海会馆了。 谭嗣同上前来对载潋道,“格格,我们仍有要事相商,多谢格格相助的好意,今日若不能离开此地,就委屈格格在南厢房暂歇下吧,那里平日没有人住。” 夜早已过子时了,可维新党人并无休息的意思。载潋早已累极了,她想到明日或许还有更为紧要的事情需要做,便下了决心,点一点头道,“复生,谢谢你,今日我在会馆歇下了,若有紧急要事,需要我帮忙,就随时来找我。” 谭嗣同点一点头,也不再说话。 载潋来到南海会馆的南厢房,见里面十分干净,外头隔间内有两张卧榻,里间内有一张宽敞舒适的拔步床。 载潋见静心与瑛隐都累了,便对她二人笑道,“你们去里头休息吧,我与阿瑟姑娘在外头歇着,若是夜里他们来找我,我也好随时出去。” 静心却觉不妥,“格格,奴才怎能让您睡外头,自己去睡里头?您快别闹了。”载潋却摇着头笑,将她二人推向里间,“去吧姑姑,难为你们二人,不离不弃跟着我,连这刀尖嗜血的时刻,也寸步不离地跟着我。” 静心忽想起婉贞福晋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来:“将来无论她是谁,她在哪儿,只要有你在她身边,我也就安心了。” 那时候她不算太懂,如今却明白许多了,无论载潋在哪里,她都一定要守护在她身边。 “格格,这都是奴才们应该的。”静心握紧了载潋的双手,她眼里含着泪,抬头望向载潋,“格格,奴才知道,您心里头只牵挂皇上,才会舍了命这般来回奔走,可您自个儿,也要爱惜自个儿的身子。” 载潋搭了搭静心的手,掏出绢子来擦去她眼角的泪,又将她的手交到瑛隐手上,笑道,“丫头,领着姑姑进去睡吧。” 维新党人此刻全部聚齐于康有为的书房,此时没有了外人,康有为才放心大胆地将自己的计划说出口来,“今日太后不容我皇上与维新党人,更与新政势不两立,我们亦绝不能容她!我计划依靠袁世凯与他的小站新军,让他带兵围颐和园,杀皇太后!” 众人一片惊呼之声,有人虽早知康有为有此计划,但是在听到“杀皇太后”几字后,还是不禁心惊肉跳。 毕竟“杀皇太后”,是谋逆的大罪。 虽天下人皆知,当今皇太后并非皇帝生母,可皇帝被过继到太后膝下,宗教礼法之下,皇帝就是太后的儿子,太后就是皇帝的母亲。 企图谋.杀当今皇帝的母亲,是谋逆,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可对于命悬一线的维新党人们,除此以外也似乎无路可走了。只要皇太后一死,皇上就可以真正执掌大权,他们所图的大业,就可以真正实现了,他们也不会再有性命之忧。 “此计划一旦成功,我们所图的大业就能够真正实现,皇上也不会再被掣肘…”康有为动情地说道,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起计划成功后的景象,“今夜袁世凯已经入京,住在城南法华寺内,明日就要入宫向皇上谢恩了,我们明日就能见到他,将此计划与他商议。我们当中,有谁愿意出面与他商议吗?” “老师,学生还是不敢苟同!”林旭再次制止道,“此事实在关乎性命,绝不能轻易托付他人啊!只怕此事一旦泄露,我们所有人都要面临横祸。” 康有为颇有些不快,他转向林旭,“旭儿,你为何畏首畏尾,袁世凯虽与我仅有一面之缘,可他多年来亲近维新派,以西法练兵,还曾加入我们的强学会,都是实实在在的事啊!” 谭嗣同已在心中思虑了许久,他知道此事的凶险,更知道这是公罪,是谋反,可此前杨锐带来的皇上的一番话,彻底点醒了他。 他此时站出来对坐在屋内的众人道: “自维新变法始,就有人说我维新党人志气太锐,包揽太多,同志太孤,举行太大,而树敌太多。可我皇上曾说,若我等肯激发天良,保全新政,则死而无憾。我亦知,今日我们可能失败,但为了将来,为了激发天良!我愿意前往!” 谭嗣同径直走向康有为,他抓住了康有为的双手,定定喊道,“康先生!我愿意前往,游说袁世凯。” 康有为感动得无以复加,唯有紧紧攥住谭嗣同的手,哽咽不已道,“复生!” 此时梁启超也说道,“老师,学生愿意陪同复生一起前往,但…我们还不能如此草率行动。” 康有为侧眸问他,“还有何事?” 岳卓义此刻站起身来说道,“老师,卓如兄说得对,我们若想要借袁军兵围颐和园,诛杀皇太后,必须保证皇太后就在颐和园中,不能让她临时起意动身回宫,不然我们就会扑空。所以,必须要有我们信得过的人,入颐和园,守住皇太后,不让她离开,且不让她起疑心。” 康有为却犯了难,蹙起眉来道,“那老太后的宫苑如同堡垒,何人能在兵围之前就进入颐和园呢?” 岳卓义凛冽一笑,“老师不知吗,此人今夜就住在我南海会馆内啊。” 载潋躺在坚硬的卧榻上,左右动弹不得,根本无法入睡。她见阿瑟已经熟熟睡着了,便也不敢发出动静来,唯恐吵醒了她。 载潋静悄悄地翻了翻身,忽然听见门外有动静,似乎有人走过来了。她警觉地站起身来,穿上外头的衣裳,披上斗篷来向外迎去。 载潋敞开大门,只见梁启超一人提着灯站在门外。 他仍未敲门,载潋就已经将门开了,不禁吓了一跳。载潋见他满面为难,似乎有难言之隐,但她明白,他来找自己,一定是有事相求,便笑问,“大家都歇下了?” 梁启超点头,“是,都睡下了。” “那你呢,怎么不睡?”载潋紧了紧衣裳,笑着向外走了几步,只怕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吵醒了阿瑟,直到走到无人处,载潋才停下脚步,落坐在一处回廊上。 “我有要事请求三格格。”梁启超开门见山道,载潋也轻笑,“我喜欢你的性格,有什么事就说吧,若能帮助皇上,我定不推辞。” “我们决定依靠袁世凯与小站新军,包围颐和园,杀皇太后,保全皇上与新政。”梁启超直直盯着载潋的双眼,试探她的态度。 载潋听罢这短短一句话,只感觉五雷轰顶,霎时间被吓得魂飞魄散。且不论载潋是满洲宗亲家的女孩,是皇太后的亲眷,就算她只是平民百姓家的孩子,也知道太后是天下奉养的圣母皇太后,是一国之君的母亲。 有什么人胆敢对皇太后动“杀心”呢?! “此计划不需格格费心,我们只求格格于明夜进入颐和园,在园中稳住太后,确保围园之时,她确实在颐和园中,不能让她临时起意离开,否则我们就会扑空,计划也会失败。”梁启超对载潋说出了最终的请求,而载潋却如同被灌下了哑药,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唯有瞠目结舌地瞪着眼前的梁启超。 梁启超从载潋身侧站到了载潋的面前,仍旧面不改色道,“如今唯此一策了,若不如此,新政不能保,皇上之位也不能保!三格格…我知你心中犹豫,可何事能比皇上的安危更加重要呢!” “我绝不答应!”载潋费了好大的气力,才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站起身来,于月光之下直直瞪着眼前的人,她缓缓抬起手来直指他的鼻尖,“你…你们…这是谋逆,是谋反!皇太后到底是皇上的母后,你们这是要让皇上陷于不忠不孝之地!” “就算将来新政落成,也会落后人予口舌!”载潋说至激动处,情绪激烈,“世人会说,皇上的新政,皇上手中的权力,就连皇上的皇位,都是靠诛杀自己的母后得来的!我朝一向以孝治天下,你们却要让皇上背负上谋害母后的罪名,让他背负上不忠不孝、弑母的罪名,你们当真是为皇上的处境考虑吗?” 梁启超也不肯示弱,“三格格,皇太后封闭守旧,若不除她,何以促成新政,何以解救皇上?更何况,今日所谋之事在我们,在维新党人,皇上毫不知情,与皇上无关,后人不会将罪名加在皇上头上!” 载潋放声大笑,只觉得荒诞,她复又注视着梁启超,“皇上领导维新变法,招揽维新志士,你们呈皇上旨意办事,是上下一心的。你们做的事,就算皇上毫不知情,外人也会认为,你们是呈皇上旨意行事,真正谋害皇太后的人,是皇上,而不是你们。” “三格格,”梁启超的声音忽然冷了许多,他蹲在载潋面前,抬起头去注视着她,“那您来做抉择,是让皇上没命,还是让皇太后死?” 载潋心神俱颤,没想到这场轰轰烈烈的维新变法,最终的收场竟会是这样,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梁启超如此问,载潋便不会再有第二个选择了。 她的目光逐渐呆滞,她回忆起太后昨日在颐和园中的咄咄逼人,若太后采取了行动,恐怕皇上性命当真不能保。 就算能勉强留住性命,皇上失去理想与自由,更是生不如死… 可若今日帮助维新党人完成谋划,太后一旦不在,皇上就真正能够全权在握了。 梁启超见载潋已经动摇了,继续补充道,“今日我们没有格格不能成事,只有格格进入颐和园,稳住太后,我们才能成事,不留后患。” 载潋忽然想到了自己的额娘婉贞福晋,说到底,那也是自己没有血亲的母亲。自己与额娘,就像是皇上与太后。若自己因为母女间的矛盾而“杀”额娘,无疑是弑母,是不可饶恕的大罪。 “我可以答应你们,这件天大罪事,我陪你们一起犯了,但你们要答应我…”载潋注视着眼前的人,“将来事成,你们要向世人澄清,此事与皇上无关。” 梁启超点一点头,笑道,“三格格,唯有活着,才有说话的权利,为别人定罪的人,一定是活下去的那个人。” 他冷笑了笑,又继续道,“我答应,只是,格格,将来您可就与此事脱不开干系了。” 载潋同样冷笑,时至今日,她还有别的路可以走吗? 载潋淡淡道,“既然答应了,我就想明白后果了。” “好!一言为定!”梁启超放声而笑,“明日复生就去见袁世凯,格格就入颐和园,成败就在此一举了。” 次日清晨,皇上在宫中见过了入京谢恩的袁世凯,并再次提升他的官职,命他可与荣禄“各办各事”,不必再事事经由荣禄。 悄然入夜后,复生单枪匹马到了法华寺,见到了康有为力荐的袁世凯,阐明来意后,便感到了袁世凯的敷衍拒绝之意,袁世凯对他道,“谭大人,皇上命你等军机四章京调解皇上与太后间的矛盾,你们依旨照办便是,何至于如此大动干戈,行谋逆之事?” “袁大人,此事非小,帝党与后党间的矛盾已如同水火,势不两立,今日不如此为,只怕明日,皇上有难!”谭嗣同定定对袁世凯说。 而袁世凯却仍旧盘算如何敷衍了事,他自知此事是谋反,是大罪,更何况以他的小站新军兵力,根本不足以做到他们要做的事。 “我的小站新军一向忠于朝廷,忠于皇上与太后,你们今日让他们谋反,让他们诛杀皇太后,恐怕他们不会顺从我的指令。”他再次试图劝说谭嗣同,让他放弃这个极为疯狂的想法。 可谭嗣同早已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他誓死要周全新政,要保全皇上,当他答应来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再想过失败,他必须要成功。 谭嗣同说道,“我已电召湖南诸多好汉志士,不日就可入京,除慈禧老朽,无需用公,在我而已。今日只请袁大人为我做两件事而已,第一,兵围颐和园,第二,在天津,诛杀荣禄。今日袁大人性命在我手,我之性命亦在袁大人手上,今晚必须定议。” 袁世凯举目时,见谭嗣同的目光中已有视死如归的意味,已能想见,今晚若不答应,恐怕当真性命难保,唯有暂且答应下来,却也不能明确答应。 谭嗣同也能想见袁世凯心中的谋算,但好在今日他总算没有明确拒绝,口头上做出了承诺,临别前谭嗣同道,“袁大人,报皇上之恩,救皇上之难,建立奇功大业,全在袁大人此举了!告辞。” 谭嗣同方走两步,仍觉心中不安,停下脚步又道,“但若袁大人今晚到颐和园告密此事,杀我,害皇上,也可得富贵。” 袁世凯立刻道,“你以为我袁世凯是什么人,我三代世受皇恩,断不至于丧心病狂至此,贻误大局!但能有益于君国,必当生死以之。” 谭嗣同听到此话后才放下心来,真心而笑,拱手道,“袁大人真乃奇男子!告辞了。”袁世凯心中才松下一口气,心想今夜总算蒙混过关了,他倦怠拱手,道,“不送了。” 载潋也按照商定的计划,与次日晌午启程前往颐和园,她从往日入颐和园为太后请安的东宫门进入,一路上都有人引领,前来带路的小宫女都笑脸相迎,竟令载潋升起一种错觉来,一切都应歌舞升平,并非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 载潋向太后去请安,只见太后如往日一模一样,坐在乐寿堂内同荣寿公主和四格格谈笑,荣禄的二女儿幼兰也在,几人见了载潋,都笑着相迎。 荣寿公主走出来几步,牵着载潋的手进去,对太后笑道,“皇额娘,今儿您跟前儿可真热闹,潋儿也回来瞧您了。” 载潋如痴呆一般地望着太后,见她今日只穿了一件素色衬衣,旗头上插着两支耳挖簪,并未装扮,竟感觉她此时此刻真如一位和蔼朴实的长辈一样,坐在窗下和心爱的女儿谈笑。 但今日,若是所谋事成,她就要命丧黄泉。想到太后是自己额娘的亲姐姐,载潋脚下瞬间一软,几乎晕厥在地。 荣寿公主见状急忙将她扶稳,问道,“潋儿啊,你怎么了?来之前,用膳了没有。” 太后也连忙拉住载潋,示意她到跟前儿来坐,“潋儿,这是怎么了,平白无故的怎么就要晕倒了,你过来坐吧!” 载潋按住自己的额头,只觉头晕目眩,甚至更感觉对不起太后,负罪感将她吞没了。 “为了皇上能平安…”载潋不断在心里告诉自己,好让自己振作一点。她想起珍妃腹中皇嗣被害时,太后让自己出来顶罪的心狠手辣,心情终于渐渐平复下来。 今日她若不帮维新党人,只怕来日,太后的心狠手辣就会用到皇上身上。载潋,无路可退了。 一日无事,各处平安,渐渐也入了夜,载潋对太后道,“太后,今儿奴才累了,就让奴才陪您在园子里歇一天吧。” 太后欣然答应,还笑载潋,“今儿倒愿意陪我了,也不着急回去了。既这样,你回清华轩住吧。” 载潋笑着答是,便退下了。 她今日入颐和园,只独自一人,身边连一个人也没有带,只怕牵连了无辜性命。 载潋迎着秋日夜里的冷风缓缓走在昆明湖边,细细思索,“今日复生一定已经见过袁世凯了,现在没收到消息,应该一切顺利,那么最快明日…明日,就会来兵围颐和园了,我也只需要再伪装这最后一天。” 载潋回到从前入颐和园所住的清华轩,因身边无人,只有园子里的陌生奴才们伺候,心里又有天大的心事,总觉得心中不安。 来服侍载潋的小宫女见夜已深了,载潋却点着灯坐在窗下久久不睡,便过来问道,“三格格,您怎么不肯睡下呢?赶明儿没精神,就不能陪太后了。” 而载潋只惦念着皇上,不知道此时宫内何人陪在他身边,不知道他这几日睡得可好,不知道…在这样危险的时刻,他的心情是什么的。 载潋好想去到他的身边。 载潋听见小宫女的话,才猛然将早已飘远的心思收回来,落回到实处来,她怕旁人看出破绽,便笑道,“哦,我无事,这就睡下了,你也回去吧。” 小宫女福身答是,便乖顺退下了。 载潋隔着窗能望见颐和园内的昆明湖,湖面上一片水波不兴,宁静安逸,似乎谁也不知道即将发生惊涛骇浪的事情。 载潋想,太后一定还丝毫不知情。 载潋想到此处,才敢安心睡下,她躺倒在床榻上,盖上被子,准备暂时让自己放松片刻。在梦境里,或许她还能再与皇上相见。 载潋的思绪逐渐模糊,正在半睡半醒之间,忽然听到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嘈杂之声,随后便又听到人声呼喝。 载潋如惊弓之鸟一般立刻坐起身来,只见清华轩内火光连天,带刀的黄衣侍卫们手持火把冲进院来,高声呼喝着:“太后起驾回宫!所有人只能跟从,不得违抗!” 这个消息如同晴空霹雳一般,令载潋顿时如石化一般,她尚不能平复心情,已看见侍卫们冲进自己的寝殿里来,拿出麻绳与棉布,冲着自己直直走来。 领头的一名侍卫轻轻一挥手,身后几名侍卫便蜂拥而上,粗鲁地将载潋的手脚都结结实实捆绑住,再用棉布堵住她的嘴,让她不能说话。 载潋无助地挣扎着,她不明白,怎么会这样…明明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毫无异常,明明太后仿佛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 载潋的目光中尽是惧怕,她向床榻内侧扭动,却被侍卫们粗鲁地架起来,拖着向外走,载潋感觉手脚剧痛,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来,只听得到侍卫在身边呼喝着,“今日皇太后回宫训政!下旨逮捕康有为及其乱党,任何人都不能自由行动!三格格,对不住您了!等到太后扫清乱党,摸清楚您真正的归心,再还您自由!” ※※※※※※※※※※※※※※※※※※※※ 等评论啊... 另外,往后,备好纸巾吧。 瀛台囚 手持火把的八旗兵与宫内侍卫们将从颐和园回宫的道路封锁了,为皇太后浩浩荡荡的銮驾队伍开道。 太后一早就决定好了要在今日发动政变,起身回宫。 她曾在哭诉委屈的臣子面前表现出漠不关心的模样来,都是为了今日能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夺走皇帝手中所有的权力,出手斩断这场声势浩大的维新变法。她只恐怕,若现在不掐断皇帝和维新党人的喉管,自己现有的权势与地位也会受到动摇,那她绝不容许。 此时此刻的皇太后如同怒极的猛兽,却还在极力隐忍满腔的怨恨与怒火,因为还没有见到皇帝,她还不能发泄。 实际上,皇太后还尚不知晓维新党人企图“围园杀后”的计划,所以她在回宫当晚,只降旨罢斥康有为“莠言乱政”,并下令逮捕康有为与梁启超,却没有提及参与谋划“围园杀后”的谭嗣同等人。 而被维新党人寄予厚望的袁世凯,此时早已因为心中不安而潜回了天津,他在天津见到了太后的心腹御史杨崇伊,杨崇伊并不知袁世凯与维新派的渊源,心里只想着大仇得报,一见袁世凯便按捺不住心中雀跃道,“袁大人可知道,我皇太后终于要出手了!斩断乱党,就在今日了!” 袁世凯听罢,心中已如翻江倒海,他此时无比惧怕,皇太后已经出手斩断变法了,那自己答应维新派要帮忙兵围颐和园的事情一旦暴露,恐怕自己的性命就危在旦夕了。 他感觉双腿颤抖,浑身发汗,只怕今日头颅还在脖子上,而明日就要落地了! 想至此处,他就止不住地颤抖,心想自己几经沉浮终于走到今日的地步,绝不能为他人而死,断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他擦一擦额头的汗,下定了决心,要将维新派“围园杀后”的计划向荣禄全盘托出,以求自保。他痛彻心扉大喊,“杨大人!我有要事禀告荣中堂,即刻引我去见荣中堂!” 载潋此时被牢牢绑着,塞在一辆满载着太后珍贵器物与首饰的马车上,她的腰抵在一个坚硬的梨花木八角几上,疼得满头冒汗。 她的手脚不能动弹,而马车又摇摇晃晃,一路颠簸,她只能扭一扭身体,为了将皮肉不抵在硬物上。动弹间,额头却又撞上一处柜角,瞬时鲜血直流。 她疼得头晕眼花,满头生汗,眼泪横流,却又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她的嘴被死死封住。此刻她心想,当真是生不如死! 马车在东方渐白的时分终于到了紫禁城宫门处,有人跳上载潋所在的马车,将她像搬运货物一样扔下马车去。随后又有带两名刀的侍卫出现,将她拎起来,一左一右架着她向宫内走去。 晨曦微亮,鸟鸣声清脆,宫苑周围肃静庄严,没有半个闲杂人等。可此时此刻,载潋深知,刀光剑影终究无法再被伪装出来的平静掩盖了。 是生是死,也就在这一日内了。 她的双脚也被绑着,无法走路,只能任由侍卫们将她向前拖,她的胳膊被掐得生疼,额头上流淌下来的鲜血也将左眼迷了。 她挣扎着抬起头去,看见走在前方长街上的众人如同逶迤的山川,连绵不绝。 而皇太后早已脱去了那身素色的衬衣,改换了明黄色的朝服,走在最前方。太后头上所戴的头饰,也再不仅仅是两支单调的耳挖簪,她改换了银镀金点翠珠宝五凤的凤钿。 此刻的皇太后,周身珠光宝气,如同盛气凌人的“女帝”,让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 载潋望着前方,见太后向皇上所在的养心殿越走越近,她的心也随着太后的脚步而愈发凄冷悲怆。 她想要挣扎,想要嘶吼,想要冲上去将太后拦下!这样太后就不会靠近皇上,不会伤害皇上,不会让皇上也体会这不得自由、生不如死的痛苦…… “太后…太后!…”载潋的声音从嘴缝里挤出来,在旁人听来如同是临死前的怪吼,根本听不清内容。 “别白费力气了三格格!”架着载潋一路向前走的黄衣侍卫侧着头低吼,“太后没功夫见您!等扫清了乱党,您再向太后喊冤吧!” 原来那些侍卫以为载潋要向太后喊冤,以图自保。实则不然,载潋想为皇上求情,她想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拼死保护皇上。 载潋被一直拎到了养心殿门前,她见遵义门内一切如旧,自己从前住的偏殿大门未合,就仿佛自己刚刚离开,很快就会回来一样,可如今就要天翻地覆了。 太后转过身来,面向着身后的众人,载潋见她的目光已如嗜血的匕首,带着阴冷狠毒的杀气,“去将宫门紧闭,各宫皆不得出!将皇后与瑾妃送回钟粹宫与永和宫严加看守,没我的旨意,谁也不得踏出宫门半步!” 侍卫们高呼“遵命”,吼声如同狮吼。他们手中仍旧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如血一般的火光映在朱红的宫墙上,更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剧变,增添了血的滋味。 太后的目光斜睨到了载潋,她招了招手,两名黄衣侍卫便将载潋押到了太后面前,掐住她的脖子,扭着她的胳膊,逼迫她跪下。 太后俯视着满头是血的载潋,冷冷地笑了笑,“先把她扣押在这儿,连同那个贱人,一起关押起来!等我问话。” 载潋呜呜咽咽地吼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就已被侍卫们连拖带拽地带走,恶狠狠地扔进了养心殿的偏殿。 载潋有种不祥的预感,太后所骂的人,是不是珍妃?…若太后对她也动了怒,恐怕珍妃今日,也要自身难保了。 载潋明白,珍妃是皇上的心爱之人,这三个月来,皇后与瑾妃皆在颐和园陪伴太后,唯独珍妃在宫中陪伴皇上,其恩宠非常已不言而喻。所以一定不能让珍妃遭遇横祸,否则更令皇上心痛。 载潋摔到在偏殿的门内,她挣扎着站起身来,一点一点爬到门口处,透过大门的缝隙,她看见外头有数十名侍卫已将养心殿死死把守住了,而太后正大步走进皇上的寝宫。 载潋不知不觉间流了满面的泪,她感觉胸口火热,似乎一把熊熊的烈火正在燃烧——她看见了皇上。 皇上跪在门内恭迎皇太后,可太后却怒气冲冲地指着他的脸痛骂道,“你这个不肖子孙,乱祖宗的家法,听信小人的蛊惑,你多么昏聩啊!” 载潋看到太后狠狠扇了皇上一巴掌,心不禁跟着剧烈绞痛,随后她看到太后冲着养心殿内间怒吼,“去把她给我扔进去关着!” 载潋听到珍妃惊慌失措的尖叫声传来,“太后!…太后!我做错了何事,您要这样惩罚我!” “你还敢问!”太后厉声反击,“你向皇帝举荐了那个文廷式,还有你那个堂兄志锐!吹皇帝的枕边风,让他听信小人鼓惑,我今日留你一条性命在,已是法外开恩,岂容得你放肆!” 崔玉贵等人看着侍卫们将珍妃拖拽过来,他们粗鲁地敞开偏殿的门,随着吱呀一声巨响,外头刺眼的日头瞬时照在载潋的脸上,让她睁不开眼来。 载潋正趴在地上,外头的人却不管不顾,只顾着将方才晨起的珍妃狠狠推进偏殿里来,随后便大声合起了门,又以铜锁与铁链将偏殿的大门牢牢锁住。 载潋见到了珍妃,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她呜呜咽咽地哭着,而珍妃却并未被绑手脚,她看到载潋额头上是血,此时已干在了脸上,心底大为心疼,冲到载潋身边蹲下哽咽道,“潋儿…潋儿!你怎么也在这里,为何不知道避祸呢!” 载潋说不出话来,唯有望着珍妃落泪,珍妃的悲痛情绪在见到了载潋后全涌上心头,也跟着一起哭。她以纤细的手指去解载潋手腕上的绳子,将她平日里护养的细长指甲都折断了,才解开一点。 载潋也用力挣脱,二人大费周章,才将载潋手上的绳子挣断,载潋此时才发觉,原来自己的手腕都已被勒得又青又紫了。 载潋手上的绳子解下后,她便想用手去解脚上的绳子,可手腕却剧痛,无法活动。珍妃见状,便也不顾自己被折断的指甲,又为载潋解了脚上的绳子。 载潋撕下自己嘴上的胶布与棉布,终于感觉能呼吸顺畅了。 珍妃扶着载潋缓缓站起来,她二人坐到里头的榻上。珍妃望着载潋,见她一夜之间也变得憔悴不堪,心痛难忍。又想起往日与她总因小事争风吃醋,此刻悔恨交加,面对此时的血雨腥风,二人过往的琐碎恩怨早已显得不再重要了。 而载潋望着珍妃,也不再觉得心有隔阂,只觉二人同命相怜,更因珍妃是皇上爱护的人,而生出爱护与疼惜的心来。 珍妃早已预感到了自己的命运,她身为皇上的宠妃,支持皇上推行新政,向皇上举荐自己的老师和兄长,加入维新派中。现在皇太后回宫训政,将维新变法腰斩,恨极了皇上与维新党人,绝不可能饶恕一直支持皇上变法的自己。 珍妃捧起载潋的手来,抚着她青肿的手腕,边落泪边道,“潋儿…我定是躲不过此劫了…你一定要设法活下去…皇太后一直以来不算疑心你,你又是婉贞福晋的女儿,太后多少会疼爱几分的,你一定…一定要想尽办法活下去!” 载潋听得心底抽痛,她含着泪摇头,泪水一直淌到她的嘴角,让她尝到又咸又苦的味道,载潋痛哭流涕道,“珍妃娘娘,皇上疼爱您,您别说这样的丧气话!您也要活下去…要活下去!奴才还想抱您和皇上的孩子呢!” 载潋哭到已经不能言语,珍妃展开双手来拥住了载潋,她合起眼来,心底的悲痛欲绝漫上心头,“太后向来不容我,我心里明白…” 载潋知道,皇上疼爱珍妃,是真心疼爱珍妃的。在很多孤寂的岁月里,是珍妃带给他唯一一点活泼快乐的生机。 皇上是重情重义的人,若珍妃遭劫,皇上必悲痛欲绝,载潋不能看着皇上伤心,不能看着皇上心爱的人去赴死。可载潋却卑微如蝼蚁,在太后的强权铁腕之下,她已是无处容身,又如何能保护别人。 无助又绝望的无力感让载潋感觉窒息,珍妃抱住她,伏在她耳边说,“潋儿,你要活下去,此劫我必是难逃了…往后皇上身边,不能没有信得过的人,不能没有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的人!” 载潋此刻才渐渐止住哭泣,她想起前日夜里在南海会馆面对院外官兵的情境来——那时载潋无数次告诉自己,要活下去,不能死,不可以死! 载潋在内心深处思考,“我不自惜,可若连我也死了,除了搭了我这条命进去,还有什么意义呢!?从此后太后身边就真正再没有半个人是心系皇上的了。太后若有什么阴谋算计,还有谁会替皇上的处境考虑呢!?” 想至此处,载潋只感觉不寒而栗。 “我一定不能死…为了皇上,我也不能死…”载潋的目光呆滞起来,思绪已经深陷其中,“只要还活着,就还能再为皇上做些什么,珍妃说得对,皇上身边不能没有一个信得过的人!我要活下去…” 载潋牵起珍妃的手来,强忍住自己的泪意,对她一字一句极为恳切道,“珍主子放心,若是还可以,我一定好好儿活着。就算是为了将来,皇上有难,还能有人为他的处境考虑…我也要活下去。” 珍妃感动地不知应当说些什么,唯有连连点头。 载潋与珍妃紧紧依靠在一起,互相温暖彼此,屋内越发冷了,二人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被关在小小的屋内不得自由,也不知时间的流逝。 夜幕悄然降临了,太后仍没有传载潋与珍妃去问话,载潋被关在这里,感觉越来越难受,胸口憋闷,呼吸不畅。载潋想看看靠在身边的珍妃,却见她似是已睡着了,正准备回过头去,突然感到珍妃浑身抽搐颤抖,再看她时,已见她牙关紧闭,口吐白沫。 载潋曾听宫中的太医说,珍妃有癫病的病根,若不仔细休养,就会有突发此病的危险。 载潋被吓得不知如何是好,用力掐珍妃的人中也不见她有清醒的迹象,唯有高声呼喊,“来人啊!来人!珍主子昏过去了!” 外头的人听到了载潋的呼喊声也无动于衷,根本不管她二人死活。他们只听太后吩咐,死死把守住大门,让二人插翅也难逃。 载潋见偏殿桌上有一只茶壶,立时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倒出一杯水来,她怀抱着不省人事的珍妃,一点一点将水给她喂下,再用力按压她的人中,想让她快些清醒过来。 珍妃终于醒过来了,她躺在载潋怀里,满面是泪,她知道自己方才又发病了,这一次是载潋救了她。 她的气力仍旧十分虚弱,她颤颤巍巍地抬起一只手来摸了摸载潋的脸颊,擦去了她眼角的泪,忽然断断续续说道,“潋儿…你知道吗,我一早就知道了,其实害我孩子的人…不是你。只是我…不希望皇上原谅你,不希望皇上喜欢你,所以一直记恨着不肯放…” 载潋哭得要失去了力气,她紧紧抱着珍妃,生怕她冷,她摇头道,“珍哥儿,不必说这些事了…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你要好好的!” “往后只怕再也见不到你…”珍妃的泪顺着眼角流入了鬓角,她望着载潋,忽然微微而笑,她真希望在宫中的日子可以重新来过,她能重新做一次选择,“潋儿,若是回到从前,多好…我们喜欢同一件衣裳,那就买来一块儿拍照…我们…” 载潋更加抱紧她,“珍哥儿,你好好儿的,会有这一天,会有的…我们还一块儿做点心呢!我还有个朋友,开了女子新式学堂,我时常和她说,珍主儿的绘画功底极佳,到时候请珍主子去教姑娘们翰墨呢…珍哥儿,你要好好儿活着,皇上一定希望你平安。” 载潋的话音刚落,外头传来锁链被解开的声响,载潋环抱着珍妃,只怕他们进来会伤害虚弱的她。 四名带刀侍卫阔步走进殿来,两名侍卫架住载潋,另两名架住珍妃,将她二人向养心殿正殿内拖去。 载潋呼吸着殿外新鲜的空气,竟感觉许久没有呼吸过新鲜的空气了。 载潋看到一名首领侍卫从自己身边走过,去面向着在外候命的将士们高声道,“荣中堂已从天津调兵进入北京城,你等再去增派两千官兵,帮助荣中堂!将北京城所有城门封闭,让这帮维新党人无所遁形,全部逮捕,一个也不要放过!” 载潋似乎闻到了血雨腥风弥漫的味道,自古政变无有不牺牲流血者,今日惨象,也由血浇灌。 载潋望着养心殿内通明的灯火,只觉双眼刺痛,无法睁开。她心中极为紧张,现在她要被太后问话了,只要说错半个字,或暴露一丁点,她就会立即人头落地。 载潋不自惜,可她已经决定了,要活下去。皇上所有的知己与朋友,都被太后下令逮捕,抓的抓,杀的杀,连珍妃一位后宫中的女人,恐怕也难逃厄运。 载潋想,自己不能再死了,赔了命进去,将来这深宫里,当真就再没半个心系皇上的人了! 以今时今日的处境,若想活下去,怎能没有太后的信任?只有让太后相信,才有希望活下去。 让太后相信的唯一办法就是表明忠心,可那也就意味着,自己在这场政变中摆明了立场,是心向皇太后的,而不是心向皇上。 皇上会对自己深恶痛绝,在皇上眼里,自己一定比顽固的守旧派更可恨!因为自己是更可耻的背叛者。 但是,若能得太后信任,能以“心腹”的身份留在太后身边,随时洞悉太后的心理,若太后有阴谋算计要危害皇上,她才能尽力设法相救。 在这场维新变法中,皇上所有的同路人与知己,都要身首异处了,载潋不能再离去。纵使今日皇上恨自己是背叛者,也总有一日会明白自己这颗再容不下第二个人的真心…… 载潋等着那一天,她相信一定会有那一天的。 载潋被押进了养心殿,她看到皇上跪在殿内,而太后哭得满面是泪,抽泣不止,正坐在往日皇上批阅奏折的宝座上。 地上还跪着好几名身着朝服的大臣,都是太后身边的守旧派人物,载潋认出了刚毅、怀塔布与徐桐。 珍妃扑进了载湉的怀中,载湉悲痛地拥抱住她,对她道,“珍儿,别哭了…朕在这儿呢…” 载潋看得心底剧痛,唯有重重跪倒向太后请安,麻木着开口,“奴才载潋叩请皇太后圣躬安康。” “还安康呢,哪里还有半分的安康!”太后狠狠将桌案上的奏折全部挥落在地,那些奏折都是维新派向皇上呈奏的,皇上一向很珍视,看完后一直仔细地码放在桌上,今日却被太后全部扔在地上。 载潋闭起眼来,不忍再看,唯有磕头,“奴才惶恐,叩请皇太后息怒!” “我就差要被我选的好皇帝气死了!”太后破口大骂皇上,将奏折向他跪的方向扔,“你是旁支,我扶立你做皇帝,你四岁入宫,都是养在我身边!现在你长大了,亲政了,我为你留下可以倚重的大臣,你却随意不用,将他们罢黜!你去相信康有为的浑话,还将祖宗的家法都作废了!那个康有为是什么东西,难道比祖宗还重要!你实在是不孝子孙!” 载潋跪伏在地上,不敢表露出任何对皇上的维护,可内心极度的疼痛却让她痛不欲生,此时她只有跪在地上,将头埋在臂弯里偷偷哭泣。 载湉没有说话,他没有为自己辩解。他跪在原地,冷冷地望着愤怒的太后。 自古成王败寇,这个道理他懂得,从他决心推行新政那日起,他就明白,若是失败,就要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痴儿!你要变法,我曾答允过,可你今日为何要与乱臣贼子一起谋害我!你以为今日没了我,明日还有你吗!”太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忽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载潋立时慌了神,难道太后已经知道了此事!?太后也果然将此事算在了皇上的头上,认为是皇上授意这样做的! 可是…太后是如何知道的呢?!还没有等到“兵围颐和园”那天,太后就已经回宫发动政变了,消息是怎么传到太后的耳朵里的呢? 满殿里跪着的大臣们不多,没有荣禄,也似乎并没有那个袁世凯啊,那太后是从何处听说的呢?! 载湉本没有一句辩解,听到太后此话,忽然双目睁得巨大,满心不解与震惊,“亲爸爸,儿臣从不知晓此事啊!儿臣何时要与乱臣贼子谋害于您了?!” 载湉此刻万般无奈,有口难辨,他曾下旨让维新党人谋划良策,可以保全新政,也能不违背太后心意,谁想他们竟会想到要诛杀皇太后…… 载湉今日已在太后面前跪了一天,并没有听殿内的大臣们提起过“围园杀后”的事来,那究竟是谁事先知道此事,又将此事告诉了太后呢? 载湉的心不由得变得剧痛,他至死也不愿相信…他缓缓将头转向了载潋,她今日为何会在这里?她明明已经回府了,不应该再被牵连,为何又出现在这里,难道她又连夜去见了太后?! 而载潋的心里也仿佛已被扎满了刀子,昨日维新党人说,“围园杀后”皇上并不知晓,全在他们自己,所以事成后不会有人将罪名算在皇上头上…… 谁知,根本没有“事成”那一日,现在皇上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还要为此事而白白吞下罪名。 “你休要再狡辩,你让那袁世凯杀我,难道不是你的谋划吗!就算不是你的谋划,那群乱臣贼子,也是依照你的旨意办事,你还敢在我面前装糊涂吗?”太后丝毫不给皇上解释的机会,便将此事都坐实了。 “下旨逮捕谭嗣同等军机四章京,以及御史杨深秀!即刻捉拿关押,择日问斩!”太后怒不可遏地嘶吼。 载潋却重重瘫倒在地,想到曾经几次为自己化解困境的复生,想到一直以来都提醒自己要保重的复生…… 载潋如同要晕厥一般,只怕将来真的就要与挚友天人永隔了! 太后在今日回宫前,并不知晓维新党人企图“围园杀后”的计划,她发动政变,回宫训政,是她蓄谋已久的。 而就在今晚,她已下旨逮捕康有为后,收到天津的电告,说袁世凯已将此密谋向荣禄全盘托出了,荣禄也在连夜赶回京城的路上。 所以太后才会已经知晓此事,才会再次降旨,逮捕军机四章京。 事态发展到这个地步,皇上身边的伙伴与朋友,知己与同路人,真正都已被太后肃清了,抓的抓,杀的杀…… “载潋!”太后忽然大喝载潋的名字,转向她咄咄逼问,“你是不是也被他们收买了,被他们利用了!” 载潋的心此刻已经提到了喉咙,她想太后若是已经知道了全部计划,恐怕也是知道自己与维新党人有牵连了。 她若是不肯承认,恐怕才会更让太后疑心,为了活下去,为了能在将来还有机会保护皇上… 载潋没有其余的路可以走了,她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太后!奴才对您的忠心天地可鉴,奴才是一心向着您的!因为您曾让奴才住在养心殿监视皇上,皇上和那群维新党人才会误以为奴才是他们的挚友!才会信任奴才,将他们的谋逆计划告诉奴才……奴才是为您打探消息,绝非被他们利用啊!否则奴才何苦在昨日入颐和园见您呢?” 载潋演得声泪俱下,竟像真的一样。可她自己心里剧痛,今日为了活下去,只能依靠撒谎与欺骗了,她不仅欺骗了太后,更欺骗了自己最心爱的人——她也欺骗了皇上。 载潋那日还对皇上说,宁愿做哑巴,也不愿做讲一句假话欺骗他。今日她却要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只为了能活下去,为了还能保护他。 载湉怒目瞪着载潋,他想,自己最不愿意相信的事竟然真的发生了…… 载湉刚才猜疑,究竟是什么人在太后回宫前告密了,他不愿意相信是载潋… 可载潋说自己是知情的,也说自己昨天又去了颐和园,现在荣禄与袁世凯都还在天津,那这个可耻的告密者,除了载潋,哪里还有第二个人…… 载湉冷冷地笑了笑,他终于跪不住了,重重瘫坐在地上,珍妃哭喊着去扶他。 载湉绝望地望着眼前冷冷的宫殿与人群,他想绝望地想,这世上,竟连他最珍视、最爱护、最信任的人也会背叛他。 载潋说完一番话,已感觉自己的心死了。她亲口说出了自己一生中最令自己厌弃的话。 她不敢去看皇上,不敢看他绝望又憎恶的眼神。 载潋直直望着太后,希望太后信任自己,才好活下去。 太后半信半疑,她想载潋从来没有做过出格的事,自己也没有听说过,自变法开始,载潋每隔两日就来请安一次,也算勤谨,在自己面前时常诚惶诚恐,也如实汇报一些她能打探到的情况。 太后挥手,示意载潋靠近过去,载潋连忙一路爬过去,跪伏在太后脚下。 太后用尖细的护甲挑起载潋的脸,直直望进她的双眸,压低了声音,只让载潋一个人听到,“那你既然知道他们要害我,为何不告诉我?” 载潋也压低声音,只对太后一人道,“奴才不敢张扬,他们明日才会施行计划,奴才唯恐提早说了生出别的祸端…今日若太后不回宫,奴才今晚前就一定会向太后如实禀告了…您昨日见奴才要晕倒,都因为心里装着此事,生怕皇太后遭遇不测…” 太后想,载潋只是女孩儿,面对此事,害怕是正常的。她小时候无忧无惧,总说顶撞自己的话,那是因为还有醇贤亲王与福晋的庇佑。 如今,醇贤亲王与福晋双双西辞,载潋无父无母,唯剩下几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她心中孤苦无依,太后也能想见。 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人,她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决心,才敢站到自己的对立面上呢? 若说载潋不忠心自己,不依靠自己,太后自己都不相信。 “载潋,你下去吧!”太后暂且相信了载潋,挥手让她下去。 载潋起身后转过头去,只见皇上憎恨的目光与自己相对,此时此刻的皇上,看自己的眼神,再也不像往日了。她心底骤然剧痛,胸口如同撕裂一般。 “皇上,您要好好活着,总有一日,奴才能洗清这一身冤屈,能给您看看,我这一颗再容不下第二个人的真心…”奴才望着皇上,默默在心中诉说,可载湉如今再看到载潋,只觉得深恶痛绝又伤心悲怆,他不再看她。 载湉想,自己曾经为了保护她,将她送回府中,只是为了让她平安,让她不被牵扯。 可是她呢…… 载湉冷冷地发笑,他望着自己曾经的宝座冷笑,似乎又看到往日载潋在这里为自己研磨的场景来,如今只觉得讽刺。 可是她呢!她连夜回了颐和园,投向了太后。 荣禄与袁世凯姗姗来迟,荣禄满头是汗,进殿后便跪倒,完全忽略了此刻已经从宝座上跌落的皇帝,只向太后问安,“奴才荣禄恭请皇太后圣安,奴才不孝,救驾来迟!” 太后见到荣禄后放声大哭起来,“这群维新党人,要谋我的性命!你认为,该要怎么办!” 荣禄叩首道,“维新乱党,当即刻诛杀!” “奴才附议!”刚毅此刻也大吼道,“奴才赞同荣中堂!” 殿内的大臣们都已陆陆续续跪倒了,都表示赞成。袁世凯也颤颤巍巍表态,“微臣也请太后诛杀乱党。” 太后此刻才将目光落在袁世凯身上,她立时目光如炬,狠狠问道,“你就是那袁世凯!”袁世凯吓得浑身颤抖,“是,微臣…正是。” “今日我若不提前回宫,杀了个措手不及,你是不是要帮助他们实施计划了!?”太后怒气汹汹地发问,袁世凯连连叩头,解释自己的忠心道,“太后明鉴啊!那等乱党,真乃跳梁小丑与宵小之辈,微臣忠心太后与朝廷,绝不与宵小之徒勾结,跟不敢谋害太后啊!” 殿中的人都已跪倒了,都请求太后诛杀维新党人,载潋为了不让太后看出破绽,也只好跟着人群跪倒,表示认同。 殿内只有珍妃没有坚守在皇上身边,此刻载潋真好生羡慕她,可以做自己心里真正想做的事… 珍妃说,她此劫一定不能平安渡过了,所以现在也就无所畏惧,她可以不必伪装自己,可以站在皇上身边,一起面对任何风浪。 载潋也想,就去告诉皇上吧,告诉他自己的真心,陪他面对厄运,甚至为他去死。 可若是那样,唯一能留下来守护皇上的人,也就没有了。 维新党人已注定要与皇上天人永隔,珍妃也要难逃厄运,她唯有伪装自己,带着这些挚友的希望,设法活下去。 太后注意到珍妃,此刻已厌恶至极,命崔玉贵去把珍妃拖走,她恶狠狠吩咐道,“去把珍妃扔进北三所里,命人日日严加看守,不允许她走出来半步!派人日日掌她的嘴!我要让她明白明白,与我为敌,是什么样的的下场!” 载潋听得颤抖,她此刻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跪着挪到太后脚下,仰起头去哭求她,“太后,太后!奴才求您了,求您开开恩,别这样对珍妃,她身上还有没好的病根!…奴才求您了,维新党人的事,她是一点也不知道的。” 载潋拼了命给太后磕头,只希望她能开开恩,可太后的铁石心肠根本不为所动,她让李莲英将载潋拉下去。 珍妃挣脱了崔玉贵的束缚,她爬到载潋面前,目光中含了几分感激,也含了几分决绝,她贴近载潋的脸,只动了动了口型,不发出一点声音,“我自知难逃此劫了,你要好好儿活着,皇上总会明白你的心的。” “亲爸爸!儿臣求您饶过珍妃吧!儿臣愿为她受一切责罚!亲爸爸!”载湉也扑倒珍妃的面前,他将载潋一把狠狠推远,他不让载潋再碰自己心爱的女人。 时至此刻,载湉才明白,是谁愿意陪自己生死与共。 载潋来不及反应,她绝望地望着周围扑上来许多高大的侍卫,将珍妃从皇上怀中拖出来,并一路拖远了,冷冷的宫殿中只剩下珍妃最后一声绝唱,“皇上!您要好好活着!臣妾等着,臣妾等着,等着与您再相见!” “皇帝,”太后忽然冷冷开口,她望着此时已经神思恍惚的皇上,阴冷地笑道,“你的病未好,从今日起,你就去瀛台居住吧,那里安静,没有外人打扰,你也好安心养病!” “亲爸爸!儿臣没有病啊!”载湉望着高高坐在宝座上的皇太后,声嘶力竭地大喊道。 他知道,从此以后,自己彻底无权了,那瀛台,四面环水,风景虽绝佳,从此以后就是自己的囚笼了。 “莲英,你亲自送皇上回瀛台。”太后挥了挥手,今日准备先让皇帝退下,她还要单独与自己的心腹商讨接下来的应对。 李莲英应了,太后又道,“载潋,你也回府去吧,你的心思,我都懂得了,往后,你跟在我身边,我不会亏待你。” 太后派了许多的侍卫来押送皇上去瀛台,李莲英也亲自来监视皇上。而载潋在出宫路上,则与众人同路。 此时的夜已深了,宫内寂静得很,只能听到长街上众人的脚步声,与宫灯熊熊燃烧的声音… 载潋回想起往日,变法如火如荼进行的时候,自己时常走在这里,那时候的她虽然也有担心与惧怕,但每每想到是为皇上的理想在办事,她都感觉无比幸福。每每走到这个地方,就意味着快到养心殿了,要见到他了…… 只如今,载潋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以生命去爱护的人,从尊贵的皇帝沦为瀛台囚。 载潋要出宫了,送载湉去瀛台的队伍也要出宫门了。 载湉却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知道载潋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他转过身来,忽视了身边所有的侍卫与太监,他面向着载潋,等着她越走越近。 他想最后这样看她一次,往后就再无牵绊。载潋的目光迎向皇上的目光,她多么希望自己的双眼会说话,可以让皇上听到自己此时的心声。 载潋什么也不能说,李莲英就在身边。 “你知道,最让我痛不欲生的事,是什么?”载湉忽然豁然地笑了,他望着载潋,多么希望她还是原来那个惹人疼爱的小妹妹。 “奴才…不知。”载潋只才开口,就已落了满面泪,她庆幸此时是在黑夜中,皇上看不到自己真情的流露。 “是你背叛了我。”载湉冷冷地对载潋说,“我可以理解你,想要活命,你可以从此躲起来,再不过问有关新政的事,朕也送你离开了,就为了让你平安,可我不能理解,你为了活命要告密!” 载潋合起眼来,冷冷的风将她的泪风干了。原来皇上是这样认为的,原来皇上以为将“围园杀后”一事全盘托出的人是自己。 “袁在天津告变,你却提前一日去了颐和园,直接告诉了太后,对吗?”载湉问她,她只感觉心口撕裂,她想告诉他真相,至少让他相信,自己不是告密之辈。 可载潋只怕言语多了,面对着皇上,自己的真心一旦流露,总有破绽。 今日自己费尽心力才活下来,带着这么许多人的希望与嘱托,她不能再暴露了啊! 载潋没有说话,载湉转过身去冷笑,“载潋,你不配做阿玛的女儿,不配做额娘的女儿!” “皇上!…”载潋喊了他一声,许多想说的话就在口边,她望着漆黑的夜,只看到自己最心爱之人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他再没有回应她的呼唤了。 ※※※※※※※※※※※※※※※※※※※※ 我真好久...没有这样边写边哭了。 这一章真的很虐,历史大走向我不会改,也不能改... 不过相信我,后面也会有缓和的,也还会有一天,让他看清她那一颗真心的。 诀别 夜里的月光凄凉如水,落了满地的银霜。 载湉被前前后后的太监与侍卫们层层包围着,一路往瀛台走去。那里四面环水,位于南海的正中,遍布亭台楼阁,宛如一座与世隔绝的仙岛。瀛台曾是夏日里最好的消暑去处,可如今却成了他的囚笼。 李莲英躬着身走在载湉身后,载湉每每停下脚步,他也警觉地停下脚步,堵在皇帝的身后,让他无路可退。 夜里的一切都是漆黑的,只有太监们手里打着灯笼,发出一点微弱的光,只能照亮脚下的地方。 载湉听到了水声,他抬头向远处望去,见前方有一座汉白玉石桥,只有走过这道桥,才能到达湖中的岛。他心中深深明白,太后安排自己日后住在这里,就是为了阻隔自己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万岁爷,您当心脚底下,快些回去安置吧。”李莲英假意提醒载湉小心,实则催促他快些走。 载湉也听得出他的意思,如今自己虽还有九五至尊的名号,实际上却已经是无枷之囚,哪里还有回旋的余地。 他没有说一句话,仰起头来走向了自己的归处。 走过汉白玉的石桥,出现在载湉眼前的是一段“之”字形的石阶,走过石阶才见瀛台的正门翔鸾阁,翔鸾阁内东西配殿分别是祥辉楼与瑞曜楼,正对的是涵元门,门后才是瀛台的正殿涵元殿。 涵元殿是瀛台的正殿,也是日后载湉要起居生活的地方了,他扫视了一眼面前的大殿,见殿前也有三层石阶,像极了他从前居住的养心殿。 偌大的殿宇空空荡荡,只能听得到黑夜里传来的水声,涵元门后还有东西两侧的偏殿,分别是庆云殿与景星殿,南边临水,有一座迎薰亭。 “太后说万岁爷喜欢安静,住在这儿最能修身养性了。”李莲英满脸堆笑地躬着身子对载湉说,“往后万岁爷您就安心静养,若来瀛台,也只有外头石桥一条路,太后也吩咐了侍卫把守,绝不让外头的人随意进来打扰您养病。” 载湉站在寒冷的黑夜里,讽刺地笑了笑。自己明明身体康健,太后却偏要对外说自己病了。 载湉明白,太后如此说,才好混淆视听,才好重新从幕后走向台前,夺走属于皇帝的权力。 “有劳李谙达了,你回去吧。”载湉冷冷地对李莲英说,随后转身便往涵元殿内走。李莲英却又追上来一步道,“万岁爷,您身边的奴才们不得力,奴才给您重新拨了人来。” 随后李莲英便忙挥挥手,示意自己带来的小太监们都上来,他转身冲下头吩咐道,“往后你们必须尽心竭力伺候好万岁爷,绝不能叫外头的人来打扰万岁爷养病,你们都听见了吗!?” 下头的小太监各个诚惶诚恐,连忙都颔首答是,李莲英才转头笑着向载湉继续道,“万岁爷,那奴才就吩咐他们伺候您休息下了。” 载湉却追问他,“朕从前身边的人呢?”李莲英嘴角的弧度更大了些,他颔首笑着答话,“回万岁爷,那帮奴才不懂规矩,都到太后跟前儿领罚去了。” 载湉不信任新来的太监们,吩咐他们都不许进殿。一朝一夕之间,他失去了新政,失去了战友,失去了爱人,也失去了自由…如今连贴心可靠的下人们,也都失去了。 他一人进了空空荡荡的涵元殿,只感觉全身寒冷,他去敞了窗子,能瞧见南边的迎薰亭与外头的湖水。 这里的夜格外漫长,他点燃了一盏宫灯陪伴自己,思绪百转千回间,他仍旧牵挂自己信任的臣子们与珍妃,痛恨告密倒戈的载潋与袁世凯。 想到载潋,他竟感觉连自己的一腔热血都变得冰凉了… 载潋麻木地走出宫门,宫门合起,随着身后发出的一声轰然巨响,她才惊醒过来,才真实地感受到原来自己还活着。 载潋看见宫门外停着一辆马车,阿瑟与静心站在马车下。阿瑟瞧见载潋,立时放开了步子狂奔过来,她冲到载潋的面前,紧紧将载潋拥进怀里,痛哭流涕道,“格格,您可算出来了,我们看见这满城里都是官兵,都在抓捕维新党人,我只怕太后要对您下手…” 载潋抬头苦涩地望着阿瑟,苦笑道,“我还好好儿的…今日我活下来了,往后也能活着…我是太后的人,谁敢动我呢。” 阿瑟听得一愣,在维新变法期间,她每日都跟在载潋身边,是亲眼目睹了载潋为新政每日奔走,为皇上与维新党人传递消息的场景的,怎么今日……就变成太后的人了呢? 可阿瑟很快便明白了过来,她与静心忙搀扶着载潋往马车上走,载潋瞧见了为自己驾马的阿升,他看见自己回来了也热泪盈眶。 三人坐定在车里后,阿瑟才敢开口又问,“格格是为了日后还能守护在皇上身边,所以才说自己是太后的人?” 载潋望着阿瑟,眼里的泪早已如淋漓大雨,她扑进阿瑟的怀里痛哭流涕,在自己信任的人面前,她才终于敢表现自己真实的情绪。 “我不能死,阿瑟,皇上身边不能没人……”载潋在阿瑟怀里抽泣,“太后绝不会善罢甘休的,往后她要是算计皇上,我在太后身边,得到她的信任,也好提前知道,也好为皇上想一想办法…” 阿瑟心疼地抚着载潋的背,她仰起头去,为了不让眼里的泪落下来,她抱紧了载潋,温柔宽慰她道,“格格,今日能活下来便是万全之策,唯有活着,才有将来…” 马车一路从紫禁城往醇王府去,路上全是搜捕维新党人的官兵,气势汹汹。 载潋的马车也被拦下盘查了,阿升猛然勒紧了马缰,载潋几人坐在车里险些栽了出去,静心气哼哼地掀开前头的帘子,怒骂道,“什么人不长眼?!” 四五名官兵举着长矛与火把,直直向马车走来,语气凶悍,“太后懿旨!缉拿康梁乱党,马车必须挨个盘查,谁都不能例外!” 马车外挂了“醇”字的灯笼,可官兵们还是不肯放过,可见今日纵是谁,都不能例外了。 官兵们亲手掀了帘子起来,探进头来仔细搜查,任凭一个角落也不肯放过,等到他们确认了车内并没有可疑的人后,才狠狠摔下手里的帘子。 载潋木然地坐着,直到视线已被落下的帘子隔绝,忽听外头传来马蹄声,随后她竟听见载沣的声音,“今日竟连我府上,你们也要疑心了吗!?” 载潋闻声如被突然唤醒,她冲出马车去,一把掀开帘子,真真切切地看到载沣带着张文忠与瑛隐三人此时正骑马立在眼前,她的心忍不住被触动,声音哽咽地唤他道,“五哥!…” 载沣并没有立刻回应载潋,他从马背上跳下来,走到载潋的马车前,对面前的侍卫们低吼道,“你们醇王府的马车,是连我也要怀疑了吗?!” 那几名侍卫面面相觑了许久,才有首领的侍卫出来,单膝跪下,向载沣拱手道,“醇王爷恕罪,奴才们呈太后懿旨办事,不敢疏忽,还望王爷海涵。” 载沣坐上载潋所在的马车,对那侍卫首领冷冷道,“你们办事倒是忠心,连我的妹妹也要查,若她有半个意外,我绝不与你们善罢甘休。” “是是…是奴才们今日疏忽了,不知道是三格格,还请王爷恕罪…”侍卫连连认错,又转头对身后的小侍卫吼道,“往后都长点儿眼,瞧见王府的马车,还不放行!?” 载沣就此才放过,示意阿升继续驾马。 载沣见着载潋便开始泛泪,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眼前的载潋,生怕她有一点损伤。载潋见他的样子,不禁破涕为笑道,“行了五哥,我好好儿的,别看了。” 载沣长出一口气,她抬起手去掸了掸载潋脑门儿上的灰尘,连连笑道,“无事就好,无事就好…我听瑛隐说你今儿回来,心里总放心不下,就想出来迎迎你,果然就撞见那起子人刁难你。” 载潋温蔼一笑,侧头靠在载沣的肩头上,淡淡道,“五哥别和他们生气,是太后懿旨…谁又能逃得过呢。” 载潋心里早已了然,如今政变已发生,连皇上都难逃厄运,更何况自己? 载潋回府后便别了载沣,她无心去过问别事,早已满心满念牵挂的都是复生,她不知道复生现在是否已经被逮捕,不知复生是否还有机会生还… 她绝不愿意坐以待毙,等待复生被捕的消息。她想起方才载沣和侍卫们一闹,侍卫们都不敢再拦王府的马车了…她心里生出一计,或许今日还能救复生一命。 为了几次出手救自己危难的复生,为了皇上引以为知己的复生,她愿意为他冒一次风险… 载潋见王府的各院都已熄了灯,便悄悄吩咐瑛隐道,“丫头,你去叫阿升备马,别让府里头知道了,告诉他今儿辛苦他了,明儿就让他好好歇着。” 瑛隐得了命便一个人去了,载潋转头对阿瑟说道,“阿瑟,你留在府里,外头不安全,他们好歹不敢将我怎么样,你别陪我冒祸,陪着姑姑歇下吧。” 静心知道载潋又要独自去冒险,心中有万千的不舍和担忧,小跑着上前来拉了载潋的手劝道,“格格…您千辛万苦了,可不要再去冒险了…” 载潋知道静心是如今为数不多的真正关心自己的人,她抚了抚静心的手好让她放心,但她早已做好了决定,更不能不顾复生的死活,便决然对静心道,“姑姑,复生不仅仅是维新党人,不仅仅是皇上的挚友,更是我的挚友…我不能不去。” 阿升在外备好了马,载潋披好了斗篷,阔步向外走去,融进了一片茫茫的月色里。 阿升驾着马,载着载潋一路直直往浏阳会馆而去。载潋如今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到这里,她完全无法确定,面对着满城的搜捕,复生是否还会平静地留在自己的住所里,又或许他早已找寻到了藏身之处,离开了这里。 载潋站在浏阳会馆门前,只想起从前来到这里的情境,复生与张荫桓为自己解了围,才没让自己暴露,保护了自己的安全。 那时候复生说:“新政大业固然重要,可也不能牺牲格格的自身安危。”复生是唯一一个对自己说出这种话的人,其他的维新党人,大多以利用自己为先。 载潋抬手敲门,不出片刻就有人来为载潋开了门,她探进身去,只见在黑夜之中来为自己开门,竟然真的是复生。 她万分激动地冲进门去,转身便将身后的大门紧紧合上,她抓住复生的双臂,止不住地落泪道,“复生!你怎么还在这里!你快走!” 载潋话未说完,便要拉着他向外走,边扯着他的衣袖边低声喊道,“他们不会查我的马车,你跟我走!我送你走!去外国也好,总之你赶快离开!” 谭嗣同却轻笑着用力抚开载潋的手,面不改色地轻笑,点了点自己的项上人头道,“三格格,我已将这个,给他们备好了!” 载潋听罢后便难以自控地痛哭,她连连摇头,使出全身的力气将他向外拉扯,疯狂地吼道,“不可以!不可以!我不许你死,你现在就走!现在还来得及!” 他却仍旧推开载潋,豁然大笑道,“三格格的好意我心领了,我知道三格格是为我着想,不过,今日就当就此诀别了。” “复生!你胡说什么!我要你平安,皇上也要你平安!你要活着,你明白不明白!”载潋听得又悲又气,连连摇他的肩,企图他能清醒过来。 “复生!”载潋忽然听到身后又传来熟悉的声音,转头间竟然见到梁启超从浏阳会馆内的怀旧雨轩内阔步走出来。 梁启超即将与康有为一同启程前往日本,二人也已经寻得了日本领事馆的保护,他临行前特地来游说复生,让复生一起出发,却遭到了他的拒绝。 刚才载潋来时,复生让他留在屋里不要出来,若有不测,就从后院逃走。 梁启超听见载潋也是来游说复生出逃的,才忍不住心里要说的话,冲出门来。 载潋见到梁启超也在这里,惊得不知所措,“你怎么也在这里!你们都快点走啊!”梁启超自觉愧对载潋,是他开口请求载潋为他们的“围园杀后”做事的,现在也不知载潋是否已经脱险了。 “三格格,我即日就要启程前往日本了,日领馆的车也在外等着了。”面对着生在宗室,只能留在这里面对凶险的载潋,他总有些说不出的愧意,“三格格一切都好吗,没有被我们牵连吧?” 载潋来不及与他们多说,她知道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无比珍贵的,她不忍细想他们如果不能及时离开这里的后果,载潋冲着梁启超低吼,“你快走!带上复生,你们一起走!别管我,我好歹还不至于人头落地!” 听至此处,梁启超也万分焦急地转向复生,急得连连跺脚,“复生!就同我与康先生走吧!我们东渡日本,再谋大计!” 复生却决绝地向梁启超拱手作别,“卓如,各国变法,无有不流血牺牲者,今我国变法,未闻有流血者,此国所以不昌也!今日变法,若要流血牺牲,请自嗣同始。” 梁启超却仍旧不甘心,他握住复生的手,字字发自肺腑,“复生,唯有活着才能图谋大计,复生!” 复生却仍旧摇头轻笑,语气却极为决绝,“卓如,你要活着继续我们的事业,死是何其简单的事,活着才是真难!我为其易,君为其难,你不必再劝我了!今日诸事就绪,再无牵挂,卓如,你我长为别矣。” 载潋眼睁睁地看着复生将梁启超推出门外,梁启超自知时间已不多,再不离开恐怕当真要面临杀身之祸,他一步三回头,心中万千悲痛,极为不舍,他深深明白,自己的战友与挚友,这一次转头离开就将是后会无期。 载潋看到会馆门外已停下了一辆洋人的汽车,梁启超刚一出门,从车上就走下来两个衣着奇特的东洋人,他们将梁启超扶上了汽车,合起车门便扬长而去。 谭嗣同将浏阳会馆的门合起,转身对满面是泪的载潋笑道,“三格格,我本打算大敞大门,等待着他们的到来,可现在格格在我这里,我不能让他们发现了格格,是我不想再牵连你。” “复生!你就随我走吧!”载潋近乎恳求,他却仍旧淡淡而笑,他领着载潋往自己居住的莽苍苍斋里走,“格格,我幼时喜欢在沙漠中舞剑,最自由潇洒不过了,入了京城后,也唯有在这里弹琴,才能将心中的烦恼纾解一二。” 他的语气是何等的轻松洒脱,让载潋实在难以相信,眼前得人是即将要面临杀身之祸的人。 载潋看着他抚摸上一把名为“崩霆”的古琴,眼神极为爱惜,载潋看到古琴的侧面有两处腹款,分别为“浏阳谭嗣同复生甫监制”与“霹雳琴第一光绪十六年庚寅仲秋”两行字。 载潋心疼地抬头望向他,见复生正抚着琴轻轻开口,“宁愿枝头抱香死,不肯吹落北风中。三格格,我自恃孤傲清高,这一次,也让我追随我的心吧!我已‘复生’过一次,这一次,我这一条性命,就用来上报皇恩,唤醒世人了!” “复生…”载潋心中剧痛,她已明白,他是抱了必死的决心的,无论自己再如何劝他,他也不会随自己离开了。 载潋忍不住落泪,仍未开口时复生已又开口道,“三格格,虽我一直唤你格格,显得生分,可在我心里,你一直是我谭嗣同的挚友,也是我们可以引以为靠的知己。我心中一向钦佩你,你以一己之力为我们传递消息,不辞辛苦,不怕凶险。三格格,今日一别,你要善自珍重,带着我的心意,好好活下去!” 谭嗣同话毕,便将载潋一路推向了浏阳会馆的大门外,载潋早已明白,自己是不能将他带走的了。 载潋哭得满面是泪,她抬头望着“浏阳会馆”的牌匾,又望向即将是最后一次出来为自己送行的复生,向他大喊道,“复生!在我载潋心里,你也是我的挚友,是我最可靠最欣赏的朋友!复生,今日我们不能一同面对凶祸,来日我一定!我一定带着你的心意好好活下去…” 她的心疼得令她呼吸窒碍,她因为长在宗室,身边除了家人与下人,几乎没有自己的朋友。她小时候没见过外面的世界,更难有契合欣赏的知己。 复生是她为数不多的朋友,更是唯一一个对她说过“三格格是我挚友”的人。 皇上的变法让她有幸遇到了才学与人品俱佳的复生,如今却又让她眼睁睁地看着复生去死。 马车上已经渐行渐远,载潋半跪在马车的背窗上,她望着站在浏阳会馆门外的复生,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复生已释然大笑,挥手向载潋告别,呼喊道, “活着才当真是难事!别为我的牺牲而难过!记住我们的约定,带着我的心愿好好活下去!我们就此别过了!” 阿升一路上都能听到载潋的哭声,直到马车已经远离了浏阳会馆,他才敢停下马车,掀开帘子来看望哭得已无气力的载潋,关怀他道,“格格,您要爱惜身体啊!谭大人必定不愿见您如此。” 载潋深深吸气,希望能止住自己的哭泣。她来前不是没有想过,复生或许不会和自己走的,但却不敢想象,今日这一面竟就是此生最后一面。 载潋擦去自己脸上的泪,她想起了岳卓义。今日面临凶祸,他恐怕也不能幸免,他若是要离开,必定会先去向自己的父亲辞行。载潋忽然间想到了什么,她不能让官兵们查到卓义的父亲岳忱顺头上,不然很可能牵连到醇王府! “阿升!我们,我们现在去顺叔那儿!快!”载潋急得说话结巴,拼了命地催促阿升快些走。 阿升也不明白为何,唯有拼了命地驾马,一路往顺叔所住的棠花胡同去。 载潋在顺叔所住的院落前跳下了马,她也顾不得敲门,见大门未关,径直便向里狂奔,冲入正房里,正撞见岳家的父子抱头痛哭。 “格格!您怎么来了!”顺叔看见载潋,老泪纵横地开口问道,载潋却顾不上回答他,她冲到卓义面前,扯过他的衣领,催促他道,“你现在快走!再不走来不及了!” 卓义也哭得满面是泪,他转向载潋,哭得声音哽咽,“格格,若我不走,唯有一死!但我若走了,我的父亲必会被我连累,因我而遭祸!” 载潋将他从地上扶起来,用力将他向外推,“往后我接你父亲到府里去躲避,他不会有事的!你现在快走,再不走唯有一死!” 岳忱顺站起身来扑向了自己的儿子,他最后一次紧紧抱住了自己的儿子,忍痛道,“儿啊,往后在异国他乡就要靠你自己万事多加小心了!若是可以,就给我寄封书信,我也好安心了!” 卓义不舍地望着自己的父亲,他又转身跪倒,重重地连连磕头,追悔莫及地痛哭,“父亲,是儿子不孝,是儿子糊涂!父亲已老,我却不能在父亲跟前尽孝,是儿子糊涂至极,是儿子不顺不孝至极了!” 载潋在一旁听得也不禁落泪,而顺叔却知道,自己不能再挽留自己的儿子了,他忍痛对他道,“你快走吧!” 卓义只带了简单的行李,匆匆就向外走,载潋追在他身后,只怕他一冲动就会断送了性命,“卓义,你不能自己去,一定会被官兵拦下的,让阿升驾马车送你去!官兵们今夜不会再查我的车!”载潋随后便吩咐阿升赶快送卓义离开。 卓义呆愣愣地矗立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载潋的心里却像着了火,她来前已看到官兵往这边搜查了,她用手使劲将他向外推,在他耳边怒骂道,“你快走啊!犹豫什么!” 卓义却应声向载潋跪倒,“三格格,您的恩情,是卓义辜负了,今生若还能再见,卓义愿意以命相报!” 载潋摇着头将他拉起来,用力将他推向马车,直到看着他已上了马车,阿升也驾着马渐渐远去了,载潋才站在原地向他挥手,落着泪淡笑道,“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别轻易将这条命向我报了!你要好好活着...” 血染 载潋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哪里,她只能看见远处人头攒动,她隐隐感觉到头疼,身边的声音不真切,但她却能清楚地听到他们都在叫骂着,戏谑地笑着…围观的人们不明所以地向身戴枷锁的囚徒扔菜叶、鸡蛋还有石子,他们不知道那些人究竟犯了什么罪,只是觉得今日这样的场景不能白白错过。 地面上满是菜叶,人们踩在泥泞的地上挤来挤去去,抓起地上沾满泥巴的菜叶,再次向走向刑场的囚犯们扔去。 今日要被斩首的囚犯是六名年轻的男子,载潋看到他们的脸上都挂满了污泥,还有被石子砸出来的鲜血……这六条年轻鲜活的生命踩在干枯肮脏的菜叶和污泥上,一步一步走向生命的最终点。 他们望着围观的百姓,怆然大笑,这些人都是他们曾想拯救的黎民百姓,可这些人却在今日向自己扔沾满污泥的菜叶……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快哉,快哉!…”载潋听到年轻的男人在刀斧落下的那一刻狂笑着呼喊,面对死亡,他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他的笑容是那样豁然,眼睛里仿佛写满了诗。 鲜血宛如艳红的胭脂,迸溅而出,将满地的污秽都染成了炽烈的鲜红色…… 载潋感觉有人用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又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让她无法呼吸,也无法呼喊。 她想奔跑,可无论如何用力,身体也无法到达视线所及的远方…… “复生!…”载潋最终只喊出这两个字来,伴随着这一声剧烈的嘶吼,她猛然睁开了双眼,只见眼前的场景原来是自己的卧房,而自己额头上的汗已将枕头打湿了,眼角的泪一直流进头发里。 她感觉全身无力,呼吸粗重急促,沉浸在方才的景象里久久无法平复。 载潋坐直了身子来,仍旧粗重地喘息着,她用衣袖擦了擦自己额头上的冷汗,才看到阿瑟和静心正举着一盏烛灯坐在自己的床前。这已经是她连续第三天做同样的噩梦了。 “格格,您又做噩梦了…”静心心疼地凑近了半步来,她端过一杯热水,递到载潋手里,又用绢子擦了擦载潋额头上的汗,轻声开口道,“格格,明儿请大夫来瞧瞧吧,您总这样做噩梦,身子也受不住啊。” 载潋接过静心手里的水杯,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一直在不住地颤抖,热水从杯子里溅出来,将她的被面也打湿了。 阿瑟也万分担忧地坐到载潋跟前来,抬起手来擦了擦载脸上的泪水,她用一只手环抱住载潋,低着沉声道,“格格又梦见谭大人了吗…” 载潋点了点头,梦里的场景是那样清晰,他义无反顾地走向了法场,坦然地面对死亡,只留下一地的鲜红…… 八月十三清晨,宫中有太监亲自到醇王府来传旨,说太后心情大好,要传戏听,邀请各府都入宫一同听戏。载沣领旨后,便急匆匆地改换朝服的官帽,并催促各院里都尽快更衣。 载潋端坐在铜镜前,只见镜中的自己竟已瘦了一圈,眼窝深陷,仿佛大病了一场。从皇上被囚瀛台、复生等人被捕入狱、自己也不得不假意依附在太后身边开始,她的精神就一日比一日差,今日要到太后的身边去,她必须要打足精神来,装出高兴的样子,不能让太后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丫头替我多涂点儿胭脂吧。”载潋拿起一只喜鹊梅花样子的胭脂盒来,交到替自己梳妆的瑛隐手上。静心正巧打了热水进来,见载潋正在梳妆,便在一旁笑道,“今儿格格的精神倒瞧着好多了。” 载潋无奈地苦笑了笑,见瑛隐在自己脸上点了胭脂与珍珠粉,气色果然显得好多了,只不过这些都只是为了做样子给太后看的,无非是怕太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让太后发现自己一直以来都是心系皇上的。 载潋跟随着三名兄长一同入宫,在路上时,兄妹四人见到满城的百姓都聚集在街市上,远远望去一片人头攒动,马车寸步难行,载涛掀着帘子,笑问了一句,“这么多人是去哪儿啊?” 载沣打下了载涛手里握着的帘子,只怕外头的百姓瞥见了车内,冷冷回答他道,“今日都是往菜市口去的,你别再多问了。” 载潋同兄长们入宫后,合宫众人都已聚齐在畅音阁戏楼前,载潋望着眼前的飞檐卷翘,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皇上大婚的时候,自己跟着阿玛额娘一起到这里来听戏的场景…… 那天她怅然若失,觉得自己的“湉哥儿”恐怕就要不再属于自己,所有人都沉浸在皇帝大婚的喜悦中,唯独他一人离了席,在春日的小雨淅沥里对她说:“你放心。” 转眼这里早已改换了场景,曾经万乘之尊的皇帝,已经成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囚徒。而自己也再不是当时那个小孩子,许多的风浪,都要由她自己来承担了。 载潋看到了太后,她端坐在明亮华丽的观戏阁内,穿着大红色的百蝶氅衣,她身边围绕着许多年轻貌美的格格丫头,从前载潋就知道,皇上最不喜欢徒有美貌的女子,更不喜欢太后身边这些讨好谄媚的美丽女子,皇上总是对智慧者青睐有加。 载潋想,如今的自己,真心也好,假意也罢,总归是依附到太后身边了的,在皇上眼中,自己也和太后身边这些女子无异了吧。 “奴才恭请皇太后圣安。”载潋跟在兄长们的身后,跪下向太后请了安,太后笑着挥一挥手让他们都起来,道,“载沣啊,快领着你弟弟妹妹们起来,去坐吧。” 载潋又跟着兄长们站起身来,她转过身去四处寻找皇上的身影,不知他究竟在何处…载沣领着弟弟妹妹们往醇王府的位置去坐,太后却又侧着头向载潋笑着招手,“潋儿啊,你到我跟前儿来吧!守着我,我喜欢热闹。” 载潋心中抵触,却分毫也不能表现出来,便笑盈盈着站出来,一路往太后身边走,笑意浓艳道,“是,奴才陪着太后,能守着太后,也是奴才的福气呢。” 太后坐在观戏楼正中的位置上,两侧分别为各王府与大臣们的位置,太后御座的侧旁还有一处位置,紧邻着观戏楼的玻璃,铺以明黄色的坐垫,布有镀银金壶与青花三清茶杯,显然是为皇上准备的位置,可现在却空无一人。 众人都落了座,戏台上的大戏也已经开演,太后点了“铡美案”,戏子们都已粉墨登场,可载潋仍旧没有等来皇上。直至戏已唱了一半,载潋才看到皇上身穿着一身墨蓝色的常服从外阔步走来,她冰冷的心像是被瞬间点燃。 可载潋不能表现自己的情绪,面对着自己日日夜夜用生命守护的人,她只能做出漠不关心的模样来,载潋转身低头捧茶,将茶杯奉到太后的面前,不敢看皇上一眼。 “儿臣请亲爸爸安。”皇上语气冷淡地跪下请安,像是例行公事一样,他连伪装也不肯,而太后却笑得极为愉悦,挥手让皇上站起来,道,“是皇上到了,来得正是时候,我瞧着这场戏也演到最精彩的地方了,包拯就要把那个负心的陈世美斩首示众了!皇上快坐下看戏吧!” 载潋听到“斩首四字”四字后,感觉内心拔凉,她目光怔忡地望着对面宽阔的戏台,只见刽子手挥起刀斧,狠狠向囚徒的后颈砍去…白色的囚衣瞬间被红色的墨水染红,如同秋日里红极的枫叶。 载潋的心被深深触痛,她忽然想起入宫时看到的那些往菜市口赶赴的人群,她猛然明白过来,原来今日的菜市口,也要上演与戏里一样的戏码。 她梦里的场景忽然变得极为清晰,连同复生一步一步走向法场的脚印都看得无比清晰…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快哉,快哉!…”载潋梦里那段反反复复一直出现的声音再次环绕在她的耳旁,她知道那是复生的快意潇洒的呼喝。 那六条渴望自由的年轻生命,就在此刻永远终结了,她与她的朋友,也永远无法再次相见。 载潋无法自控地望向了皇上,只见他微微合着眼眸,睫毛似有泪滴,他没有睁开眼去看戏台上的戏,而太后却身穿着大红色的旗装,直直望着戏台,大笑着用力鼓掌喝彩,“好!好!杀得好!负心的人,都该杀!” 太后随后便瞧着身边的丫头格格们笑,载潋身边的人都陪着太后一起笑,载潋听到四格格最先开口笑道,“太后,这陈世美是负心汉,死了才能解我心头的气!” 载潋无比想要去到皇上的身边,可如今她却不能这样做,更没有人敢这样做,替皇上做事,如今就相当于忤逆太后。唯一站在皇上身边的珍妃,已经被太后囚禁在北三所不得出了。 载潋悄悄擦了擦眼角的泪,挤出笑意来,也跟着众人陪太后笑道,“太后您高兴,奴才也跟着您高兴!” 太后牵过了载潋的手,拍着她的手背道,“你这丫头这么会说话了,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小时候儿,别人都不敢顶撞我,唯独你敢!” 皇后此时就坐在太后的身边,她自从变法失败,皇上与太后彻底决裂,就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别人都以为她是太后的侄女,是至高无上的皇后,一定享受着无上的尊荣,可只有她自己知道:皇上不肯亲近自己,因为自己是太后的侄女;可太后也不喜欢自己,因为自己是皇上的妻子。 皇后被夹在中间的辛苦与委屈,实在无法对外人诉说。她如今唯一看着亲近的人,只有载潋了。她听到太后如此说,只怕太后又要为难起载潋来,便急忙帮载潋解围道,“皇额娘,潋儿那时候太小了,年幼无知,总会有错处的,您不要和她计较才是。” 太后却讽刺地笑,“你这样日日板正着也不觉得无趣儿,我和潋儿玩笑呢,你却要说上这么一句败我的兴致!罢了罢了!” 载潋心疼地看了皇后一眼,只见她也消瘦了不少,在众人面前的神情比从前拘谨了许多。载潋趁着太后忙着和四格格谈笑,挪了半步到皇后面前,搭住了皇后的手轻声劝慰道,“娘娘,潋儿知道要保护自己,请娘娘宽心,珍重身体才是。” 皇后含着泪点一点头,她以目光望了望孤独坐在远处的皇上,示意载潋要顾及皇上的感受,可载潋却无法将真相尽数告诉皇后,她唯有松开了皇后的手,狠心地转身离去。 戏台上的大戏才刚落幕,崔玉贵便压着一众太监宫女跪到了畅音阁内。载潋定睛一看,才认出那些人来,竟然都是原先皇上与珍妃宫里的太监与宫女。 载潋一眼便看到了寇连材、王商与孙佑良,几人都是鼻青脸肿,头发凌乱,衣衫破碎,可见已受了不少的刑。 “太后…这…”载潋忍不住开口去问,太后挥手示意她别急,悠悠开口道,“这些个奴才们,不懂规矩,挑拨主子做昏聩不孝的事儿,实在是该罚,原先珍妃景仁宫里的下人们,一并都拉出去,处死。” 载潋心底抽痛,只看到崔玉贵挥了挥手,示意外头候着的小太监们都进来,将戴恩如、念春与知夏都拉了出去,随着他们的哭喊声,载潋的心也一点一点破碎了…… 回首往事,载潋与景仁宫有过许多恩恩怨怨,只如今都烟消云散了,她只恨自己不能保护下珍妃贴心的下人,让她一人在孤寂的北三所挨受折磨。 “太后!您要睁开眼来看看这天下啊!”载潋听到戏楼外传来一声大喊,抬眼时只见寇连材挣脱了束缚,跪在畅音阁的院落正中间,他抬头直直瞪着太后,字字泣血道,“太后!洋人们之所以凌驾于我们之上,皆因我们固步自封,不思进取,百年来积累成疾!奴才求您还万岁爷自由,让万岁爷继续推行新政,以救国救民啊!” 载潋听到此话,只觉立刻要昏厥,她还想要想尽一切办法救下皇上身边的太监们,可寇连材这番话一经出口,任何人都无法再挽救他了。 “这个疯魔的奴才,也胆敢在我面前妄议朝政,实在是不要命了,拉出去一块儿处死。”太后的话如同冬日里的冰霜,不带任何的感情,她的几句话就可以轻易地夺取别人的性命。 载潋用力扶住身边的桌角,才能使自己不倒下,她望着被越拖越远的寇连材,心中的痛与不舍一层胜过一层…只记得变法如火如荼时,寇连材时常将皇上面临的难题转达给载潋,他也曾说:“能为万岁爷分担一二,就是奴才无上的荣光了。” “这些皇上身边儿的奴才们,我本没想杀了他们,只想让他们受点苦头,看日后还敢不敢挑唆皇上轻信小人的话!”太后的气未消,望着被拖走的寇连材狠狠道,“可这个疯了心的奴才,是自己个儿想死,就不能怪我心狠了!” 载潋望向跪在下面的王商与孙佑良,拼命向他们使眼色,示意他们千万不能顶撞太后,如此才能有一线生机…… 载潋感受到了王商的回应,却没有收到孙佑良的眼神回应。寇连材是孙佑良的师傅,自从孙佑良进入养心殿当差,就一直是跟着寇连材,现在自己的师傅被太后处死,他如何能不悲痛欲绝呢…… “太后!奴才自知错了,日后一定在皇上身边尽心当差,伺候好万岁爷,再不敢挑唆万岁爷轻信小人之言!”王商重重地给太后磕头,太后才舒缓地一笑。 太后本不想杀了从前养心殿的太监们,毕竟这些太监们跟在皇上身边时间久了,最得皇上的信任,能更好地得知皇上的心思,若是这些人能为自己所用,岂不比新派去的小太监要可靠多了。 可见现在王商的态度已经表明了,愿意顺从自己,太后挥了挥手让王商起来,王商却又继续磕头道,“奴才从前有失于勤谨,往后一定勤谨向太后请安!” 载潋此时此刻只担心地望着孙佑良,只怕他年轻,头脑一热就做出糊涂事来。 孙佑良望着已经表示要顺从太后的王商,又想起自己师傅对自己的教导,此刻唯有哭号着,“太后!您就杀了我吧!我不会背叛万岁爷,更不会弃师傅而去!” 载潋心底立时慌乱起来,孙佑良果真还是不明白自己刚才的眼神示意!他不明白,只有暂时的屈服,只有活下去,才能真正保护皇上! 太后见眼前的小太监倔强,心想留下来也将是祸害,便又示意崔玉贵将他拖走,载潋却立刻笑盈盈地站出来,搭住了太后的手,在她耳边柔声笑道,“太后,您息息怒啊,这个小太监不如留下来,您听奴才说…” 太后立刻又挥了挥手,崔玉贵便立时松了手,载潋见孙佑良被暂时放开了,才又附在太后耳边低声道,“太后,这个小太监是奴才的人,他原先在宫里当苦差,是奴才想办法让他到皇上身边来的,所以他一直都很感激我。他能得到皇上的信任,也能为我所用,往后您若想问话,奴才从他口中就能得知您想知道的事,不如就留他一命吧!” 太后听到载潋如此说,立时扬起嘴角来轻笑,她没想到载潋如今竟能如此通透地了解自己的心意,竟要比荣寿公主还更贴心几分了,她转头看着载潋轻笑,笑意却令载潋不寒而栗。 载潋不敢露出半分的惧意来,唯有竭尽全力地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太后,您说呢,只要留他一命,往后奴才替您打探皇上的消息,可就方便多了。” 太后点了点头,转头向崔玉贵说,“行了!放开他吧!往后让他和王商回瀛台伺候皇上。” 太后看完了戏,也处理了想处理的人,才心满意足地回到储秀宫休息,她倚在贵妃榻上用茶,问李莲英道,“莲英啊,你说这个载潋,怎么一夜之间就这样会说话了,还这么明白我心里头的想法?” 李莲英跟在太后身边半生了,一早就能看明白,现在的太后愈发喜欢也愈发信任载潋了,他便迎合着太后道,“从前三格格总要顾及着万岁爷的面子,很多话当着万岁爷的面都不敢说,可如今不用了,她只用孝顺太后您老人家了,自然更贴您的心意了。” 太后多疑多思,她绝不容许身边留有一个可疑的人,哪怕是自己的外甥女儿载潋。 太后望了望窗外,正瞧见储秀宫的掌事宫女何荣儿已向王商与孙佑良训完了话,正要送他二人回去。太后忽然想到了试探载潋真心的绝佳办法,她连忙唤李莲英到近前来,吩咐他道,“你去让载潋送他们两人回瀛台,你悄悄跟着,你去替我听听…我不在的时候,载潋都和皇上说什么话?” 载潋此时正和兄长们在体和殿休息,李莲英来传旨的时候,载潋正一个人怔怔望着窗外发呆,她的精神越来越差了,无人的时候只想休息,连一句多余的话也不想说。 李莲英进殿后便先向载沣请安道,“奴才给王爷请安了。”而载沣虽身为亲王,却半分也不敢怠慢了李莲英,忙亲自去扶他起来,问道,“李谙达过来,是有懿旨要传?” 李莲英转头望向载潋笑了笑,又回答载沣道,“醇王爷,奴才是要送王商和孙佑良回瀛台的,可太后又吩咐了别的事儿,所以奴才来求三格格送他二人回去,太后可最信任三格格了。” 载潋怔忡地望着李莲英,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皇上的变法失败,载潋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了单独见皇上的机会,谁想这个机会竟会来得这样突然,毫无预兆。 载潋的内心立时雀跃起来,她忍不住坐直了身来,语气中已带了笑意,向李莲英道,“谙达放心交给我吧,我一定将他二人送回瀛台去。” 李莲英含了腰,脸上带笑,退着步子便退下了。 载沣心中奇怪,不明白奴才做的事为何要吩咐载潋来做,却又说不清究竟哪里不对,唯有叮嘱载潋道,“妹妹路上小心,早些回来。”便再无他话。 载潋出了体和殿,只见王商与孙佑良已换了干净的衣裳站在殿外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前去,见四周无人,便一把攥起他二人的手来,连连哽咽道,“你们总算是平安无事了…好不容易保住这条命,往后要好好爱惜身体…留在皇上身边,一定要记得,时刻替皇上着想……” 王商见到载潋后也心酸难忍地落泪,如今寇连材已被处死,其余的小太监都被清散,从前时常住到养心殿来的珍妃也被打入了冷宫,唯有载潋是熟识的旧人,如今还能说上几句真心的话。 孙佑良见到载潋后更是忍不住痛哭流涕,道,“三格格啊,您怎么能背叛了皇上呢…奴才这心里头,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也不能相信啊!” 载潋下意识地去捂住了他的嘴,示意他不要再说,在他身前悄声道,“佑良,你怎么不明白,唯有活着,才能护着万岁爷…若像你今日一样顶撞太后,还能活下去吗?” 孙佑良立刻幡然醒悟,他跪下向载潋赔罪,“格格!是奴才错怪了您!您这样不肯自惜了,不顾凶险,在太后身边委曲求全,今日还救了奴才!奴才当真无以为报……” 载潋用力拉起他来,对他定定道,“如何无以为报,我要你以后替我护着皇上,若皇上有难,就立即来告诉我,就是对我的报答…” 李莲英此时去向太后回了话,才又匆匆赶来,赶到时只见载潋与王商、孙佑良三人已经走在长街上了,他没能听到三人之间的对话,心里不禁又悔又恨。 他只有继续跟紧了,找机会听到载潋会对皇上说什么。 载潋满心想的都是皇上,一想到即将能够相见,能够畅所欲言,不必再受难诉衷肠的折磨,她的脚步跟着雀跃起来。 “皇上…皇上…您一定要好好的…”载潋心里不断祈祷着,不觉间已加快了脚步,她希望皇上一切都好,无病无灾,无痛无难。 阿瑟今日与载潋一同进宫,见她走前忘了披外头的斗篷,又想到她几日来一直梦魇,咳嗽不断。阿瑟只怕载潋受了凉,便拿起斗篷就追了出去。 阿瑟跑在长街上,她一路向前去追,却看到太后身边的李莲英鬼鬼祟祟地跟在载潋后头。 阿瑟心里立时就起了疑,她想李莲英仍旧不认得自己,便加快了脚步超过他,趁在李莲英无法看到载潋的拐角处,将此时满心只顾着牵挂皇上的载潋一把拉住,在她耳边说了一句,“李莲英在后头跟着!” 阿瑟将斗篷扔给了载潋,为了不让李莲英产生怀疑,她便趁着李莲英还没跟上来,转身离开了载潋。 载潋如同被石化,她心心念念期盼着能对皇上说几句话,终于还是化为了泡影。 她心底凄凉无比,太后终究还是不信任自己,以这种手段来试探自己。若今日没有阿瑟,恐怕就要暴露,从前所做的一切牺牲就都要白费,复生与珍妃的心愿也都要辜负。 载潋目光决绝冷厉地抬起头去,迎着即将落下的夕阳,她放慢了脚步,她轻声笑了笑,原是自己不该痴心妄想的,到今日的地步,她应该做好这后半生都无法向皇上说出真心话的准备。 瀛台四面环水,风景优美,载潋还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走过翔鸾阁与涵元门,载潋才略回了回头,果真瞧见有一个身影跟在自己身后。 载潋装作没有发觉,继续向涵元殿内走,她望着这里四四方方的天,想到皇上往后就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上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她的心就阵阵抽痛。 可如今能给皇上仅有的陪伴与保护,也要被隐藏在这层残酷的伪装之下了。 载潋不敢冒然进去,不敢与他冒然相见。实在太惦念的人,是不敢轻易相见的。她让王商与寇连材先进去瞧瞧皇上,她站在殿外极力忍住了自己想要痛哭的情绪,才缓缓走进涵元殿内。 载潋看见皇上坐在窗下仍旧读书,纵然到今日,皇上也不肯自甘堕落,仍旧在读书学习。窗外的夕阳落在皇上的侧眸上,仍旧让载潋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触动,她每走一步都感觉内心无比疼痛,眼前这个人,是她愿意付出生命来守护的,可如今,她连一声“安”也不能问。 “奴才叩请万岁爷圣安!奴才们不孝,奴才们回来迟了!”王商领着孙佑良跪下给载湉请安,载湉闻声立时放下手里的书,自从变法夭折,维新志士被杀,他已许久都没有笑过了,此刻他看到自己信任的人终于回来了,他已经忍不住喜极而泣,他扶起王商二人,道,“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 “皇上,三格格也回来看您了!”孙佑良也感动地又哭又笑,向载湉开口说道。 载潋木然地站在远处,她一动未动地望着皇上,她心中的思念早已沸反盈天,可周遭却还是寂静无声。 载湉心底一沉抽痛,他放开了王商与孙佑良二人,缓缓坐直了身来,他转头看到了载潋,脸上的笑意立刻便消失了。 孙佑良颇有些失望,他不愿意看见皇上对载潋如此冷淡,他不知道李莲英就在外头,刚想要开口为载潋解释,却被载潋挥手拦下了。 载潋走进暖阁里来,跪下先向载湉问安,“奴才载潋,叩请皇上圣躬安康。”载湉却冷笑着扭头不肯看她,厌弃之情早已露于言表,“你还来做什么,我们又何苦要再见呢。” “奴才叩请皇上圣安。”载潋执拗地又向载湉问安,载湉有些诧异,他转过头来望向跪在地上的载潋,最终仍旧还是将视线挪开了。 “皇上就不肯回答奴才一句吗,皇上圣躬安康否?”载潋抬起头去问他,她只想要一句“安康”就安心了,而他只冷冷地道了一句,“不必你再假惺惺地替太后问话了。” 载潋苦笑了笑,点了点头道,“对,对啊,奴才是为太后问话的,可皇上就这么恨我吗?” 载湉望着载潋,他恨极了这幅容貌。就是眼前的人,让他心死如灰,让他脆弱,让他绝望……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连自己最信任、最爱护、最珍视的人也会背叛自己呢?!这比任何失败都让他更加痛苦。 “你还要问吗?”载湉讽刺地轻笑着,“你是首鼠两端的告密者!是你的告密,是因为你投向了太后,才让谭嗣同与林旭他们都断送了性命,你比那袁世凯都更加可恶!潋儿啊,你知道我…我心里,曾是多么信任你,多么珍视你…” 载湉的话才出口,便已追悔莫及,他“痛恨”载潋,应该在她面前表现得冷漠绝情,而不是像刚才一样。 “多说无益,你既然已经忠于太后,就回到太后身边去吧!往后无事,你不要再来见朕了。”载湉倦怠地挥了挥手,想要赶载潋回去,载潋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目光仍旧直直注视着载湉,她贪婪地想再多看他几眼。 “皇上牵挂谁?”载潋忽问出这样一句话来,载湉警觉地抬起头来,他冷冷地笑着,仰头望着载潋,“太后让你问的?” 载潋没有说话,她不想解释,也没有办法为自己解释。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她想要知道皇上现在最牵挂谁,若是可以,她拼尽全力也要护那些人的周全。 载湉却也不惧怕,就算是太后要问的话又能如何,他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再失去了,他站起身来盯着载潋的眼睛,厉声道,“也不妨告诉你,朕,牵挂康有为,牵挂珍妃,朕还牵挂谭嗣同,就算他们当中已有人不在了,朕心里也永远都牵挂他们,可是你,在朕心里,已经死了。” 载潋走出瀛台时夜色已经笼罩,她摸着黑走出孤岛,一路与冷风为伴,回到了宫中。 她知道李莲英一定已经回去复命了,今日她说的话传到太后耳朵里,一定能消除太后的疑心了。她趁夜色朦胧,一路悄悄地来到扣押珍妃的北三所,这里偏僻冷寂,很少有人来到这里。 北三所外有看守珍妃的小太监,他们看见载潋来了,心里头不禁也疑惑,载潋只对他们道,“太后吩咐我来给他他拉氏训话,你们都退下去吧。” 载潋一路摸着黑向内走,只见北三所内一间狭小的屋子里发出微弱的烛光来,她试探着向光源处喊了一声,“珍哥儿?” 许久没有回应,载潋又喊了一声,“珍主子,是我,载潋,我来看你了。”载潋听到屋内发出翻腾的动静来,小屋墙上的窗都被木板封死了,只有门上有一道狭小的窗口,可以从外面拉开。 载潋听到里面传来珍妃的声音,“潋儿!潋儿!我在这儿!我在这里!”载潋内心狂喜,她冲上前去,手忙脚乱地将门上的窗口打开,只见珍妃身着单薄,赤着脚站在屋内,她的头发凌乱,脸上全是红肿的巴掌印。 载潋的眼泪立时便控制不住,她伸进手去,轻轻抚摸着珍妃红肿的脸庞,她心底绞痛,眼前的女子可是皇上最牵挂的女子啊! “珍哥儿,你缺什么,你告诉我…告诉我,我明日就给你送过来!”载潋哽咽难抑,泪已落了满面,珍妃却伸出手来擦去载潋脸上的泪,落着泪笑道,“我不要什么,我想要皇上从前赏我的那对镯子,在景仁宫的桌上…” 载潋用尽全力点头,握紧了她的手道,“我记下了,我一定想办法替你拿到,为你送过来…珍主儿,你要好好儿活着,好好儿…活着…”载潋说至此处,忽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她只感觉喉咙与胸口一阵火辣辣的痛,她咳了许久才平复下来,继续向珍妃道,“皇上说,他最牵挂你,你要好好活着…” 珍妃心疼地看着载潋,问她道,“潋儿,你怎么了?你病了?请大夫瞧了没有?” 载潋连连笑着摇一摇头,向珍妃道,“珍主儿别担心我,我没事,我都好,你要好好儿的才是!等着我,我一定替你想办法。” 珍妃抽开自己的手,她向载潋道,“潋儿你等等!”她转身去找纸笔,匆匆在微弱的光下挥笔写了几句,随后便将两张信纸交到载潋手上。 “其中一封信是我想托你转交给皇上的!另一张纸你要收好了,将来某一日,若是皇上重新掌权,我若是已不在了,你就把这张纸拿给皇上看,他就会知道是你一直在帮我…你不是太后的人!皇上就会明白你的心!” 载潋展开那张信纸,只见上面写着“潋儿是全心全意保护万岁爷的人”几字,她的泪将信纸打湿了,载潋拼命摇头,抬头向珍妃道,“珍主儿,你给我这个做什么!若有那一天,皇上重新掌权,你一定要活着从这里走出来,亲口告诉他!我不要你这张纸,我要你好好活着!” 珍妃含着泪笑道,“我答应你,我一定好好活着…”载潋攥紧了珍妃的手,只希望她能感受到一丝温暖,载潋连连道,“珍哥儿,你好好保重,你的信我一定想办法带给皇上…皇上希望你平安,你一定要保重自己…” 载潋回到兄长们身边时已近深夜,她回到体和殿后倒头就睡,这一天已让她身心俱疲了。 她可以保护下王商与孙佑良,可以为珍妃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可是…皇上如今竟是这样痛恨自己啊,她早就想清楚了,只是今日切身去面对,还是让她心痛难耐。 她为别人带来了力所能及的温暖与保护,可谁会带给她一丝一毫的温暖与保护呢? 载潋绝望地想着,得不到答案。她躺在床上翻了翻身,她逼迫自己快些入睡,明日晨起,仍要继续这一复一日的伪装…… 双面 李莲英偷听到了载潋与皇帝的对话,一刻也不敢耽误,连夜赶回到了太后宫里。适时太后仍未睡下,她散了头发,正倚在贵妃榻上由着何荣儿为自己揉腿。 宫殿内亮着澄黄色的宫灯,殿外吹进一阵阵微风来,将东珠挂帘吹得叮咚作响。李莲英含着腰身向内走,他跨过了两道花梨木八方花罩门,才回到太后身边来,他跪在榻前向正在闭目养神的太后问安,“太后,奴才回来了,请太后圣安。” 太后听到是李莲英的声音,才微微睁开了双眼,挥一挥手示意何荣儿退下,随后才问李莲英道,“都听见了什么,载潋值得我信任吗?” 李莲英抬起头来笑了笑,跪着向前靠近了半步,压低了声音道,“太后,奴才听见万岁爷痛骂三格格是首鼠两端的告密者,还说维新乱党之所以被杀,皆因为三格格告密。” 太后立时来了兴趣,她坐直了身子,冷冷一笑,想起“围园杀后”一事还是由荣禄在天津向她电告的,政变前一日载潋虽然进了颐和园,却什么也没有汇报过,这也是她一直不能完全信任载潋的原因。 太后冷冷笑道,“皇帝竟然是这样认为的,实际上载潋可什么都没告诉过我,不过…”太后捻起手边上的一枚玉石滚来按了按脸,随后又笑道,“让他这么以为也好,往后这对兄妹,可就不会再有破镜重圆的一日了,载潋也就只能为我做事了。” “太后,万岁爷口口声声说三格格是太后您的人,还不留情面地说往后都不必再见了。可见在万岁爷心里,早已与三格格恩断义绝了!”李莲英说得面容带笑,他又靠近了太后半步,笑道,“三格格也不避讳,当着万岁爷的面就说自己是您的人,三格格也算是在万岁爷面前摆明了立场了。” 太后听得心情愉悦,她边笑边用玉石揉脸,合起双眼来淡笑道,“也算是难为载潋这孩子了,要她与自个儿的哥哥决裂,还要背负告密这样大的罪名,又不能为自己解释半句,也是委屈她了。” 李莲英接过太后手里的玉石,替太后继续按脸,赔笑道,“三格格有太后无上的福泽庇护,兄长之情还得了算什么,这点委屈又算得了什么呢?” 太后被逗得连连作笑,心里却又已有狠毒的盘算,她知道皇上现在恨极了载潋了,最不愿意看到载潋,看到载潋就会难受痛苦,就会感到自己被背叛,就会想起死去的维新党人。但越是这样,她越要皇上日日都看见载潋,她要让皇帝日日痛苦,她要用尽不被别人察觉的手段来折磨皇帝,惩罚他曾企图让维新党人杀掉自己。 听过了李莲英的汇报,太后才算真正对载潋放下心来,她心满意足地往寝宫内走,外头候着的小宫女都上来为太后放下了垂花罩上的帘子,吹灭了外头的宫灯。 李莲英候在外头,只听太后的声音从里头悠悠传来道,“听说载潋总咳嗽,先让她回去歇几日吧,过几日等她好了,再传她进宫来陪着我。” 载潋回府后心里积压的火才终于都发了出来,使她一日之间就病倒了,高烧不退,咳嗽不止。醇王府换了三四批大夫来给载潋看病,都不见起色。 大夫们都说载潋原有内虚不足之症,经常盗汗咳嗽,致使脾肺不和,加上近来急火攻心,才会突然病倒。病已入肺,就算高烧能治,咳疾也绝不可能在短时间内治愈,必须日日吃药,安心静养,才能稍见起色。 载涛心中焦急,四处打听,才得知京城中新来了一位游医,是一位“西医”,医术十分高明。自来到京城,他已经入过许多王府为福晋们看病了,前些时日载泽的福晋静荣病了,还是这位大夫治好的。 载涛于是也抱着一试的心态,通过载泽的介绍,为载潋请了这位西医入府看病。 载涛亲自领着大夫来到载潋房里,见里头拉着围帘,只有载潋贴心的下人在里头伺候,便请大夫先在外头落座等待。 载涛怕她不信任西医,便来到载潋床边宽慰她道,“妹妹,这几日你也见了不少大夫,他们都说你的病很重,可我心里怎么都不敢相信,你这样年轻怎么会病已入肺里。别怪哥哥,擅自去请了位西医回来,我怕你不信任西医,才一直没敢告诉你…潋儿,现在大夫已经到了,就让大夫为你瞧瞧吧,若西医有可行之法,妹妹也不必再日日挨受煎熬了。” 载潋的精神很差,迷迷糊糊中只听见载涛说为自己请了名西医来看病。 她满心想的都是要快些好起来,才好重新回到太后身边去,去打探太后的心思。只有知道了太后的心思,才能想出对策,继续保护皇上。 她想到西医或许有办法能尽快治好自己,便没有分毫拒绝的意思,向载涛点一点头,又转头示意静心过来,在静心耳边断断续续说道,“姑姑…帮我把…枕头垫高些,请大夫进来吧。” 静心去领了坐在外头中厅等候的大夫进来,那大夫因要给载潋做检查,载涛不方便在场,他便掀了帘子要出去,走前笑着向载潋嘱咐道,“妹妹好好配合大夫看病,哥哥在外头等着。” 载潋想睁开眼来,只见眼前白光一片,刺得她无法睁开眼,适应了许久后才终于不畏光,她见大夫是名健壮的男人,不禁笑道,“方才兄长说是位西医,我还以为是个洋人呢。” 那名大夫闻声也随和地笑,取出了几件工具后,才向载潋见礼道,“鄙人名屈桂庭,是在上海长大的,从小就学习西医,承蒙七爷信任,今日入府来给三格格看病,给三格格请安了。” 载潋一听这个名字,竟也觉得耳熟得很,曾经常听王府里的福晋和格格们提起,都说他妙手回春,医术颇为高明。 “既是在上海,怎么到京城来了?”载潋半靠在床上,有气无力地向屈桂庭闲笑道,“这儿的人,可都大多不信任西医啊。” 屈桂庭在一旁准备诊病的用具,一边含着笑回答载潋的话, “三格格,我原是北洋医院的医者,也曾为李鸿章李中堂医过病,今年又受袁大人征召,入津为袁大人随侍看病,月前得知上谕,说皇上圣躬不豫,以至双腿浮肿,步履维艰,所以朝廷征召京外名医弛聘来京,入宫为皇上诊病,袁大人有意举荐小人,小人也想一展才学,博得声名,便入京候旨了。” 载潋因病已有七天未再入宫,病中外间消息一概不知,竟不知皇上已经病了!… 载潋用尽全力要坐直了身子,却浑身使不上力气,最后只有重重瘫靠在身后堆起的枕头上,她伸出手去想要抓住眼前的屈桂庭,字字如泣血,问他道,“你要明白告诉我,皇上怎么了!?” 屈桂庭见载潋竟不知皇上病重的消息,心中的疑云也越来越重,他早前在天津为袁世凯诊病时就曾听闻,今年四月以来,皇帝推行新政,广开言路,日览奏章数十起,日见外臣三四时辰,可见皇帝圣躬康健,精力充沛,并无异样,怎么会突然就病重不起了呢? 他自幼学习西医,对皇帝此前推行的新政颇有好感,不知为何新政戛然而止,对于民间突然流传起的“皇帝病重”的流言,更是半信半疑,他怀疑这些流言都是遮人耳目的谎言。 屈桂庭之所以爽快答应入京,也是想能有机会亲自一探究竟,当今皇上究竟有没有病。现在他亲耳听到载潋说,不知道皇上已经病重了,更加重了心中的怀疑。 “三格格,自今年九月以来,皇上病重的消息就在民间如蝗如雨,海内外皆在传谣,说皇上病重,已不能行走。” 屈桂庭暂时放下了手中的用具,目光审视地望着载潋,希望能在她口中听到一句实话,于是又问道,“可我并不相信,皇上今年还在推行新政,圣躬康健,精力充足,怎会突然就病重了呢?三格格是否知道这其中的真相?” 载潋此时此刻才冷静下来,她只需动脑一想,便能猜出大概,她前次见到皇上时,皇上还在看书,圣躬康健,并无异样。她恍然间想起自己刚回府那日,得知了一则将自己彻底压垮的上谕: “现在国事艰难,庶务待理,朕勤劳宵旰,日综万机,兢业之余,时虞丛脞。恭溯同治年间以来,慈禧端佑康颐昭穆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两次垂帘听政,办理朝政,弘济时艰,无不尽美尽善。因念宗社为重,再三吁恳慈恩训政,仰蒙俯如所请,此乃天下臣民之福。由今日始在便殿办事,本月初八日,朕率诸王大臣,在勤政殿行礼,一切应行礼仪,著各该衙门敬谨预备。” 正是因为这道上谕,载潋才会急火攻心,彻底病倒了,昏昏沉沉地睡了整整七天。这道上谕说明皇上从此无权了,形同废立,皇太后重新训政。 载潋默默在心中想,若太后想为自己的“训政”找寻合理的理由,必须要对外宣称皇上病重才行,她才好重新从幕后走回台前。 “三格格,您在王府中竟都不知皇上病重了吗?”屈桂庭见载潋久久不说话,心急之下不禁又开口问道,“谣传早就传到了南方各省,已是人人皆知了。” 载潋听他的语气,像是心系于皇上的,却也不敢唐突,便先婉转道,“屈大夫,您既然已说是谣传,想必心里一定已有答案了吧。” 屈桂庭忽笑了,他望着载潋久久未语,良久后才淡笑道,“三格格竟与外人不同,是第一个回答我心中疑问的人。” 载潋打起了精神来,望着眼前的大夫,她的目光中闪烁着期盼,她希望此人的出现能帮助到孤立无援的皇上,“屈大夫,您到底为何入京?真的只是为了博得声名吗?” 屈桂庭左右看了看,见周围无人,只有载潋贴身的两个丫鬟,便落座在载潋床前的圆凳上,语气诚恳地说道,“既然三格格问起来了,我也就不瞒了,我之所以入京,是想亲自一探究竟,当今皇上究竟有没有病?我不相信皇上已经病重了,更不相信,是皇上心甘情愿请皇太后训政的!” 载潋听至此处,心中大惊,又不禁被他感动,就算太后的谎言可以遍布天下,可还是会有头脑清醒的人,不会信她的谎话。 载潋立刻伸出了手去捂住了屈桂庭的嘴,她感动得眼中泛泪,却还是连连摇头道,“屈大夫,我明白你的心!可这样的话,在这里,不要再说了…” 屈桂庭听载潋如此说,立时站起身来,又激动问道,“三格格,您知道真相,是不是?!”载潋含着泪点头,刚想开口,却又咳嗽连连,最后咳得浑身气力全无,胸口剧痛。 屈桂庭此时才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忙将载潋背后的枕头放平,让她赶快躺平,从身后拿出木制的听诊器,在她胸口前与腹部上听了几回,又让她张嘴,检查她的喉咙。 屈桂庭检查后颇有些迟疑,又重新戴起听诊器,在载潋的胸口前反反复复听了好几回,才迟疑地放下听诊器,吞了吞口水道,“三格格,您一直都有咳疾是不是?” 载潋又咳了几声,点了点头,道,“是,偶尔反复,我一直没放在心上。” 屈桂庭的神情黯淡,眉头紧蹙,久久不说话,他想出去找载涛说载潋的病情。 他才起身,载潋就看出了他的意图,载潋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极力恳求他道,“屈大夫!您入京来是还想帮助皇上的,对不对!若想保护皇上不受奸佞算计,你就把我的病如实告诉我!不许瞒我,还要替我保密!” 载潋自病后,已有七天没有入宫了,她身上带着病,是没办法进宫见太后的,太后上了年纪,最忌讳病气。 所以为了尽早入宫,为了能继续保护皇上,载潋也要让自己快些好起来。 屈桂庭虽不懂载潋的意思,却也不能违拗病人本人的意志,无奈之下又坐下来,对载潋道,“三格格,您这病,无论是西医或中医,都需要您静养。” 载潋听得发急,撑着自己的身体坐起来低吼,“绝不能!我要快些好起来,我还要入宫,不能每天都在家躺着…屈大夫,你可知皇上一人在宫中,有多么凶险?” 载潋也不知为何自己竟这样信任眼前的人,或许只因他一句“不相信皇上病重”而已。 屈桂庭长叹了一口气,目光中竟泛起几点泪光来,见载潋如此偏执,他忍不住说道,“三格格,七爷请我来前,说中医都说格格的病已入了肺里,七爷不信他们的话,才请我来,我不妨实话告诉您,您的病确实已入了肺里,若不安心静养,天不假年。” 此话落在静心耳里,只觉晴天霹雳,“天不假年…”她反复重复着这一句话,泪落了满面,不能相信载潋的寿命已不长。 “大夫,你真的没看错吗!”静心冲上来抓住屈桂庭的衣领,几乎要失去了理智,“三格格还这么年轻!您说话可要负责任!” 载潋拉过静心的手来,让她坐在自己床前来,用手擦去她脸上的泪,道,“姑姑别哭啊,我还这么年轻,会没事的。” “这位姑姑说的没错,三格格的确还很年轻。”屈桂庭望着静心说道,随后又低头望着载潋,“可她还不知道吧,三格格除了肺病,腿上还有风湿,右腿最为严重,是不是?” 载潋不觉轻笑,想这位大夫果然名不虚传,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自己右腿有旧疾。 “屈大夫果然不负盛名…”载潋淡淡笑着,仿佛这些病痛都不在自己身上,她已经下定了决心,不能一直这样躺下去,她要回到宫中去,她开口求屈桂庭道,“屈大夫是西医,有没有见效快的药,让我快点儿好起来,好让我回到宫里去?” 载潋见他不说话了,才不得不向他解释自己的心思,“屈大夫也是心系皇上的人,一定能体谅我。皇上现在处于孤立无援的困境中,被太后与后党人物环绕,我是不得不依附在太后身边的…我必须要早点好起来,才能入宫…您明白吗,不然太后忌讳病气,一定不许我陪在身边,我如何能再为皇上做事?” 屈桂庭望着载潋,心中又惊又惧,却又被她感动了。他想起一味西药,名为“息宁丸”,专治咳嗽,只要患者吃了此药,白天就如同无事人一样,可夜里就会加倍咳嗽,高烧不退,加倍痛苦。但只要服了药,第二天白天又会像无事人一样。 这味药虽有解药,却也没有医者会给病人使用,因为此药并不能真正医治病人的病,长期服用还会让病人的病更加重,缩短病人的寿命。服用解药后再想根治,也很难了。 屈桂庭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根本不是药,而是毒.药。他连连摇头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载潋见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连连追问道,“大夫,您是不是有办法了?!” 屈桂庭拗不过载潋,便将息宁丸的药效与后果都对她说了,他本以为载潋会拒绝,却未想到她爽快答应了,道,“既然有办法,就用这味药吧,您要替我瞒住哥哥们,就说这药是治病的,往后他们若见我白天里无事,也会格外赏你的。” 屈桂庭忽然扑倒在载潋床边,目光中带泪,他入京后还没见过像载潋一样的病人,那些贵族们,都生怕自己有半个病痛,惜命得很。 “三格格,屈某的确是为了皇上的病才入京的…可也不想搭了性命进去,您这样做,究竟是图什么呢?”医者仁心的他不免为载潋难过,她还这样年轻。 “屈大夫,您起来吧,什么时候能把药带来?”载潋躺在床上,已有些累了,只想快点拿到药,明日就能再次进宫了。 她还答应了珍妃,要帮她去找皇上送她的镯子,还要帮珍妃给皇上递信,她都还惦念着。 屈桂庭擦了擦眼下的泪,默默转过身去,翻了翻自己的药箱,果真看见有一瓶从未用过的息宁丸在最下面,于是双手颤抖地拿出来,交给载潋道,“三格格,我一向最尊重病者本人的意思,今日您要的药,就在这儿了,您要三思。” 载潋接过药去,心底才渐渐宽慰,合起眼来略歇了歇,又问屈桂庭道,“屈大夫,我服了这药,还能活多久?” 屈桂庭含泪答道,“要看格格的底子如何,还够此药消磨多久,若您想做的事完成了,服用了解药,再根治您的病,或许也还来得及。” 载潋含着笑点了点头,转头对站在一旁已泣不成声的静心和瑛隐说道,“出去送送屈大夫吧。”随后又不忘嘱咐他,“大夫,若您未来有机会给皇上诊病,记住别让他知道。” 载潋当夜里便服用了那药,瑛隐在一旁看得抽泣不止,却也知道劝是劝不住的。静心去学堂里找了阿瑟回来,等到阿瑟回到载潋身边时,载潋正服了药,咳得声音撕裂。 阿瑟扑跪在载潋的床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骂载潋糊涂,“格格!您的病一定能治好的,您何苦想不开,吃这样损伤身体的药!” 载潋一把攥住阿瑟的手,安慰她别哭,断断续续道,“现在…正是最危险的时候…外头都传太后要废帝,还想…以皇上…病重掩人耳目,我得快点进宫去,想想…办法,等不及慢慢治病了…” 阿瑟哭得眼睛红肿,泪水将载潋的床榻都打湿了,她恨极了自己今日不在,一门心思扑倒学堂里去了,才让载潋私自吃了这种药。 “阿瑟,你别哭了…”载潋又向阿瑟笑道,“大夫说了,这药有解药,等我心事了解了,我就服用解药,踏踏实实在家治病,我答应你。” 阿瑟此刻才感觉燃起一丝希望来,她将载潋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不断摩挲,她泪眼朦胧地望着烧得满脸通红的载潋,说道,“好好…格格,您一定不能食言,要好好看病,要好好活着,为了您自己,好好活着…” 载潋困倦地点着头,阿瑟却从衣袖里取出一卷宣纸来,交给载潋。 载潋展开纸来,跃入眼帘的是复生亲笔的 “慧中学堂”四字。载潋立刻控制不住眼里的泪,古人总说见字如见人,可如今复生又在何处呢! “格格,谭大人被问罪,这四字也不能明晃晃地挂在学堂外头了,我将这四字带回来了,您一定想留下来作个念想…”阿瑟回忆起谭嗣同,也觉得痛心疾首。 载潋望着眼前的四字,只有呜呜咽咽地哭着。阿瑟又取出两张宣纸来,对载潋道,“格格,我还得到两首诗,是谭大人和林旭大人问斩前,在狱中墙壁上写的…” 载潋展开宣纸,第一张纸上写着一首“狱中题壁”,诗文不长,却字字决绝洒脱: “望门投止思张俭, 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 去留肝胆两昆仑。” 最后两句竟如同一把尖利的匕首,直直插进载潋的胸膛。 而第二张纸上写的是林旭的诗——“狱中示复生”: “青蒲饮泣知何补, 慷慨难酬国士思。 欲为君歌千里草, 本初健者莫轻言。” 载潋抱着怀中轻轻的纸,合起眼来仍能回忆起这两个鲜活的年轻人,仿佛还能看见他们大步昂扬迈进养心殿的模样…… 载潋院里有一处小的佛堂,她将复生所题的“慧中学堂”四字,与他二人的诗整整齐齐收在一起,交给静心道,“姑姑,去放到佛堂里吧,等我好了…去给他们上几支香。” 阿瑟见载潋心情悲痛,心里愧疚,她攥住载潋的手哭道,“格格,是我不好,拿出这些来惹您难过。”载潋却笑道,“阿瑟,谢谢你拿回来,复生的东西,我一样也没留下,唯有这四个字,是我的念想了。” 说至此处,载潋想自己明日就要入宫,她仔细回忆,身上是否还有什么东西,会暴露了自己真正的心。 她猛然想起自己一直佩戴着的玉佩,那枚额娘临终前给自己和皇上各一块的玉。那枚玉原是额娘母家叶赫那拉氏的玉佩,太后从前也有一块,她一定认识。 现在载潋日日佩戴着,皇上也日日佩戴着,两枚玉佩是一对儿的,若让太后发现了一定起疑心。 可载潋又舍不得摘下额娘的玉,她还记得额娘说此玉名“双生”,日后一定要与皇上同心一体,共渡难关。 载潋将玉佩摘了,放进自己贴身戴的荷包里,那里头有一张她和皇上的合影,还有一个空药瓶,如今她把额娘的玉也收在这里了。 次日载潋醒来,果真感觉自己身轻如燕,神清畅爽,高烧已退,也不再咳嗽了。 她更衣梳妆完毕,便往载涛房中来,推开门见载涛已经晨起了,在房中用早膳,便笑盈盈地对他道,“七哥,屈大夫果然名不虚传,你瞧我好多了!”载潋看见载涛是那样真心的高兴,自己也觉宽慰。 载涛用过了早膳,她便一路小跑小跳地陪着他往外走,一路笑道,“太后让我养好了病进宫给她请安,我今日就要去了,七哥去瞧瞧五哥六哥吧,告诉他们我好多了,别叫他们担心了!” 载潋启程入宫前,她叫来要去学堂忙碌的阿瑟,问她道,“现在外头都传说皇上病重了,你曾听到过什么洋人的风闻没有?” 阿瑟实话对载潋道,“格格,我近来看过洋人的报纸,洋人们都不相信皇上病重了,尤其英法两国,他们还希望能派自己的西医入宫,为皇上诊病,以证明皇上圣躬康健呢…可他们又似乎担心皇上是真的病了,他们落得没脸面,所以一直不敢跟太后提起这个请求。” 载潋想,若想阻止太后再生出“废帝”的念头,必须要让世人知道,皇上根本无病,一切都是太后的谎话而已。如今,唯一可用的,也只有洋人了… “阿瑟,”载潋叫住阿瑟,拉她到无人处,仔细吩咐道,“你往后都不要再跟我入宫了,不能让太后认得你,我有件重要的事要交给你做。” “格格您尽管吩咐就是!”阿瑟定定答应,载潋才说道,“你会英文,你要去趟英国领馆,就说是醇王府的人,你想办法见英国公使夫人,和她聊聊天,告诉她这个消息,就说皇上确实无病,他们可以放心入宫为皇上诊治,不会失了脸面的。” 阿瑟答应下了,她握住载潋的双手定定道,“格格,您放心,我一定为您办到…我知道我也时常连累您,是我要报答您的时候…还有,报答您,救了卓义。” 载潋入宫时天气清朗,她一路来到太后所住的仪鸾殿,却见王商与孙佑良都在此处,她心底泛热,知道皇上一定也在里面,就算不能说上一句话,能亲眼看到他安好便也心满意足了。 载潋入殿后,只见庆王府的四格格、五格格和六格格都在,她们簇拥着太后和皇上,殿内有一众太医,正轮番为皇上诊脉。 载潋一直注视着皇上,只见他神色倦怠地半靠在御座之上,伸出手去让太医诊脉,一言不发地配合着太后演戏。 所有的太医诊完脉,都说皇上已经“病重”,为太后营造训政的合理理由。太后听罢后心满意足,让在外的大臣们都听仔细了。 皇上一直没有留意到走进殿来的载潋,他只听到太后忽然高喊载潋的名字,止不住地笑道,“哟!是潋儿来了,快过来我瞧瞧,身上的病都好了吗?” 载潋也挤出艳丽的笑来,迎向太后道,“奴才都好了,今儿来给太后请安了!” 太后知道皇帝如今最不愿见载潋,只要见到她就会难过,便故意让载潋与皇上亲近,她拉着载潋的手走到皇上跟前,故作深沉道,“潋儿,你万岁爷病了,你几日不来宫里走动了,还不知道吧?” 载潋此刻偷偷抬眸瞧了瞧皇上,只见他扭头看向一边,对自己连看也不看,载潋强忍住心痛,跪下问安道,“奴才载潋叩请万岁爷圣躬安康。” 载湉仍旧看也不看她,只淡淡道,“你起来吧。” 太后又牵着载潋的手回到自己的位子上来,拾了一块豌豆黄来,喂给载潋道,“潋儿,我记得你爱吃这个,你尝尝,我特意给你留的。” 载湉在一旁看着,只觉厌恶,又觉心底阵痛,他从前也特意留着豌豆黄给她吃。 载潋想转头去看看皇上,却又不敢,只能笑着迎合太后,张开嘴来吃下豌豆黄,咀嚼时只觉自己最爱吃的美味,竟也索然无味了。 太后上下打量着载潋,她许久不见载潋了,只觉她哪里变了。半晌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了,便又转头打量皇上,她瞧见皇上腰间戴着一枚玉佩,才恍然大悟地笑道,“潋儿啊,我瞧皇上腰间戴着的那块玉好生眼熟,我记着,你原先也有一块成对儿的,是吗?” 载潋心底如有巨石滚落,幸好昨日将玉佩收起来了,不然今日还不知要如何圆谎。 载湉听到太后此话,也立时转头去打量载潋,这是他第一次将目光落在载潋身上 载湉自然知道那枚玉的来历,那是额娘送给他们的,载湉一直视若珍宝。他经常睹玉思人,就算也会想起载潋,会让他心痛难过,他还是不舍得摘。却不想,载潋如今为了讨好太后,为了活下去,竟连额娘给的玉也不戴了! 载湉感到一阵阵厌恶,如今他再看她,只觉得她和庆王府那些格格们,也没有半分不同了。 载潋知道还是一定会误会自己,但为了大计,她也不能说什么。 载湉在殿内待得烦躁,只要一看见载潋与太后亲近,他就无比痛苦,此刻便主动站起身来,走到太后面前来颔首道,“亲爸爸记错了,这块玉不是成对儿的,只儿臣身上这一块儿。儿臣有些累了,请亲爸爸容许儿臣告退。” 载潋望着皇上的轮廓,感觉心死也不过如此,这样的痛苦比她夜里忍受的痛苦还要煎熬。他们之间的距离这样近,他却不知道自己是爱他的。 “皇上的病需静养,回去吧,好好休养。”太后故作慈眉善目,招来王商与孙佑良道,“你们好好伺候着,不得有半分差错!” 王商与孙佑良得了命,目光与载潋交换了一瞬,便转身陪着皇上离开了。 “潋儿,去送送皇上。”太后是下定了不让载湉好受的决心,就连离开也要载潋去送行。 载潋默默跟在孙佑良身后,她望着殿外都以为皇上病了的文武大臣们,又望着步履坚定却越走越远的皇上,她盼望着洋人有朝一日能真的入宫来为皇上诊病,不为其他,只为能揭穿太后欺骗世人的谎言…… 载潋回到殿中时,隔着门帘,只听见里头崔玉贵正在回话,向太后道,“太后,奴才几日前的夜里,曾在北三所看见了三格格,她和珍妃正在密谈着什么奴才也听不清,不过奴才总觉得,三格格是同情珍妃的。” 载潋的心紧紧被揪住了,她没想到那日夜里四周无人,崔玉贵会看见了自己。现在到底要如何向太后解释,才能不让她起疑心呢? 载潋又听见北三所的小太监在太后面前回话,“太后,三格格那天夜里是来了北三所,说是给他他拉氏训话的,奴才没敢在一旁偷听…” 载潋忽然心生一计,或许还能借机帮珍妃拿到手镯,于是横了心走进殿去,冷笑道,“崔公公办差不勤谨,盯着我倒是勤谨得很啊!” 太后抬头见载潋回来了,便也没有说什么,只由着她继续说,载潋站到太后身边,转身望着跪在殿内的太监们,句句铿锵道,“我奉太后懿旨,留意北三所珍妃的动静,你们这群奴才也要到太后跟前儿来搬弄是非!我那日夜里正听见北三所有鬼鬼祟祟的动静,进去问了才知道,是珍妃从前的一对儿玉镯子丢了,这珍妃虽犯了错,现在受人看守,但宫里绝不容许有趁人之危、借机偷盗的奴才在!” 载潋看到北三所的几名小太监都听得目瞪口呆,恨不能立时证明自己的清白,载潋却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转身立时对太后道,“太后,奴才知道,他他拉氏犯了错,正在受罚,可是这群奴才居心不正,您也不能忽视啊,今日是偷盗首饰,若日后酿成大错,就来不及了。” 太后一向憎恨手脚不干净的奴才,听载潋如此说,也重视了起来。 北三所的小太监却一直喊冤,载潋借机便说道,“好啊,既然你不肯认,不如我们就去搜搜你的住处与景仁宫,看看这对儿镯子在哪儿,若是在景仁宫里,那就是珍妃记错了,是我冤枉了你,可若是在你的住处,你可就别再喊冤了。” 太后一直想要搜查景仁宫,恨不得将珍妃私藏的那些照片与信件都烧掉了,才能解一二分的气愤。 她听到载潋如此提议,立时表示赞同,吩咐李莲英道,“载潋说得对,你去领着人搜查景仁宫,将他他拉氏从前私藏的照片,还有私下往来的信件,她那些不守规矩的衣裳,全都烧毁了。” 载潋听到此处,才觉自己大意,但今日要在太后面前自保,也别无他法了… 想起珍妃喜欢照相,景仁宫中一定有许多她的照片,如今都要被付之一炬,载潋不免为珍妃心痛。 可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太后的懿旨已下,她唯有表示顺从,才能不让太后怀疑。如此她也好去为珍妃找一找她说的那对儿镯子,再交到珍妃手上。 载潋跟着李莲英与一众太监宫女来到珍妃从前居住的景仁宫,心底不禁大为悲痛,仍记得从前她二人在这里度过了短暂的美好时光。 “你们都去好好儿搜!”李莲英高喝着吩咐身后的小太监与宫女们,神情一丝不苟,“去将太后说的那些劳什子都搜出来,放到院里来烧了!” 载潋看见景仁宫院中已放了一尊铜盆,等着用来烧毁珍妃的用物。 载潋见宫女们都已进了珍妃的寝宫,便对李莲英笑道,“李谙达,我也去瞧瞧,替太后去搜搜她的寝宫。”李莲英连忙点头含腰,陪笑道,“三格格您请自便就是。” 载潋故作镇定地走进珍妃从前的寝宫,只见东珠挂帘一如从前,桌案上的笔墨纸张也都在原处,各色的水墨也都未干,还泛着淡淡的香气… 一事一物都仿佛诉说着,这里的主人并未走远,很快就会回来。载潋看得心口剧痛,眼里的泪几番欲落下来。 她急忙替珍妃找那对儿镯子,只见珍妃平日里伏案绘画的桌上果真有一对儿玉镯,她趁无人发觉,便将玉镯塞进了自己的衣袖里。 随后她又去别处找寻,想再为她留下些什么。 载潋忽听到有人高喊,“找到了!找到了!”她连忙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跑去,只见一个小宫女正激动地反照者珍妃梳妆台的抽屉,从里面抽出厚厚一沓的照片。 载潋走过去,那小宫女便将照片交到载潋手上,邀功道,“三格格,您瞧奴才找着的,全是他他拉氏和万岁爷的合影。” 载潋心如刀绞地翻看着手里厚厚一沓的照片,只见照片上皇上与珍妃摆着各种亲密的姿势,两人相望的目光中全是爱意…… 可见皇上是多么热烈地爱着珍妃啊…载潋在心中反复地想,在瀛台孤寂的岁月里,皇上会不会一直回想起这些画面呢? “好!赏!”载潋一把收下照片,笑着打赏那找着照片的小宫女,小宫女听罢连连笑,福身谢恩道,“奴才谢三格格!” 载潋不能让别人发现自己私藏了照片,因为方才小宫女已经叫嚷起来了,太后也吩咐了要烧掉照片。她抬头透过窗,看见李莲英从门外走进来了,匆匆忙忙间随意抽了一张照片,塞进自己的荷包里。其余的攥在掌心,她当着李莲英的面,一把扔进铜盆里。 载潋回到珍妃的寝宫里,在她枕头下面发现一块红玉髓,上头还拴着一段绢布条,上面有皇上清清楚楚的字迹:“伉俪之名,遐迩永久。” 载潋感到心中抽痛,皇上竟是如此深爱着珍妃,用“伉俪”二字来描述自己对她的感情。载潋又感觉悲痛,他心爱的男子,要与自己的“伉俪”忍受分别之苦。 想至此处,载潋偷偷将红玉髓塞进衣袖里,她想找机会,将那张照片与这块宝石一起交给皇上,以安慰他的牵挂之情。 载潋和李莲英领着人回仪鸾殿复了命,太后得知照片都已经烧干净了,才心满意足地歇下了。载潋也还了小太监清白,太后便让他们一起都退下了。 渐已入夜,载潋会在仪鸾殿门外等待每晚来向太后请安,实则是来“汇报”的孙佑良与王商,她走到仪鸾殿外,能望见瀛台外湖光潋滟的水波。 王商与孙佑良如今的处境像极了变法时的自己,要在太后面前说言不由衷的谎话,来保全皇上。 他二人是明白载潋的心的,他们每晚来前,都会在仪鸾殿与载潋做一次极为短暂的会面。 载潋将自己私藏下的那张照片塞进了珍妃给皇上的那封信的信封里,又将红玉髓也随身带着,当他二人到时,她便假意出去迎接,随后将东西交给孙佑良,连话也不说,只是以目光示意片刻,随后便立即领着他二人入仪鸾殿,受太后问话。 载潋一个人站在仪鸾殿院中,望着满头的星光,只感觉夜色降临后,自己的病又铺天盖地袭来…… 她躲在廊下,拿出自己的荷包,偷偷抽出自己和皇上的那张照片摩挲细看,只见上面已经泛白了…她想起那张她冒着风险为皇上和珍妃留下的照片,皇上紧紧握着珍妃的手,珍妃讲头依靠在皇上肩上…… 载潋感觉好冷,她开始抑制不住地咳嗽。 牵念 载潋跟太后告了退,一人悄悄从南海仪鸾殿回到了宫中。她一路谨慎,见长街上无人,才敢来到关押着珍妃的北三所。 她怀揣着珍妃的一对儿玉镯子,极力忍着咳嗽,低着头绕过北三所低矮的屋檐,一路绕到珍妃所在的屋子。载潋从怀里掏出镯子来,正要去敲珍妃门上的小木窗,却听身后传来一声奸笑,“三格格又来给他他拉氏训话呀?” 载潋立时浑身一激灵,吓得连忙将镯子缩回到袖口里,回头一看,竟是崔玉贵站在身后。 载潋故作镇定地笑了笑,道,“崔二总管这么晚了怎么还来北三所,不在太后跟前儿伺候着?” 崔玉贵领着那被载潋诬陷了偷盗的小太监一起走了过来,二人向载潋装模作样地屈膝跪了跪,随后崔玉贵又笑道,“太后吩咐奴才和奴才这徒弟,将他他拉氏盯紧点儿,别让宫外的人,和她有了联系。” 载潋一听此话,终于明白了原委,原来那个在北三所看守珍妃的小太监是崔玉贵的徒弟。今日载潋是靠诬陷那小太监偷盗珍妃的首饰,才得到了去景仁宫找镯子的机会的。现在他二人一定恨透了自己。 载潋想至此处,索性将镯子从衣袖里滑出来,拿在手里向他二人笑道,“今日的事是我大意了,这镯子是在景仁宫桌上找着的,不是你偷拿了,原是我冤枉了你,我也在太后面前回清楚了,还了你清白。” 那小太监才露出半分窘迫的笑意来,向载潋躬了躬身,无奈道,“三格格,您今日可是害苦了奴才。” 载潋本不想陷害他,只是为了给珍妃找这对儿镯子,她实在寻不到合理的说辞,只能利用了他。载潋向前一步扶了他起来,又向崔玉贵笑道,“我也向崔谙达赔不是了,冤枉了您徒弟,无意坏了您的声名。” 崔玉贵一直怀疑载潋对太后的忠心,他总觉得载潋一直在暗中偷偷帮助珍妃,却苦于找不到证据。他也知道,载潋如今是太后跟前的红人,不敢轻易得罪了,便假意笑了笑,“三格格说哪里话,您这样谨慎,是替太后考虑,若奴才的徒弟手脚不干净,做偷盗之事,奴才第一个放不过。” 载潋何尝不知他在自己面前说的是冠冕堂皇的话,也知道崔玉贵对自己有疑心,面子上却也随和笑道,“崔二总管最忠心,太后一直是知道的,我等也都看在眼里。” 载潋顿了顿,继续向崔玉贵笑道,“二总管,今日因为这镯子生出这么多的事来,我将它送回来给珍妃,好让她安心,今日的事,说到底是我的错处。” 崔玉贵找不到理由拒绝,却还是不信任载潋,他生怕载潋在镯子里夹带了别的东西,便走近到载潋跟前来,伸出手来索要镯子,目光阴冷地注视着载潋,抬高了声音问道,“三格格能不能将镯子拿来给奴才瞧瞧?” 载潋自知不能拒绝,不然就相当于让崔玉贵抓住了把柄,于是抬起手来,缓缓将手中的一对儿镯子放在崔玉贵手掌心上,心情忐忑地注视着他做检查。 崔玉贵里里外外地敲打这对儿玉镯子,又放在鼻子下闻了半天,确定并没有异样后,才不情不愿地交回到载潋手上,他僵硬的脸上挤出一抹假笑,冷冷道,“三格格请便就是。” 随后便连头也不回,领着自己的徒弟离开了。 载潋悄悄追到北三所门口,见他二人的确走远了,才敢跑回到北三所里,一分一秒也不敢耽误,正抬手要敲珍妃的窗,珍妃便已将木窗拉开了,她见到载潋后不禁又哭又笑,感动道,“潋儿!我都听见了,难为你了,为了我做这些事,让他们寻你的短处。” 载潋见珍妃气色比上次见时好了许多,心里也跟着高兴,她凑近到窗口前,将镯子塞进珍妃的手掌心。她知道这镯子是皇上从前赏她的,虽不能治病也不能管饱,却是她煎熬孤苦日子里的一点希望。 载潋不禁感怀落泪道,“珍主儿,这是皇上赏你的,你收好…”珍妃接过载潋手里的镯子,望着镯子不住地落泪,泣不成声道,“这还是我头次封妃时皇上赏我的…” 载潋抬手去擦了擦珍妃脸上的泪,又想起来自己还为她带了消肿止痛的药,便连忙从衣袖里取出两枚药瓶来,急忙塞进珍妃的手里,匆忙解释道,“珍主儿,我给你带了药,你也收好了…等我下次来,为你带几件厚衣裳,你好好保重…” 珍妃万分感激地望向载潋,只见她气色虚弱,像是大病了一场,还时常听她咳嗽,便忍不住问她道,“潋儿,你是不是病了,请大夫看了没有?” 载潋咧开嘴向珍妃笑,用力点头道,“看了,看了…我病好了才敢进宫的,我耽误了七天才给你送来,就是在府里养病呢…” “你别总不放在心上!”珍妃有些急了,她拉过载潋的手去,紧紧攥住她的手叮嘱道,“你才是得好好保重,我知道你心里苦…若是病了就要看大夫。” 入了夜后,载潋的病就比白天更重,她不敢久留,怕崔玉贵等人突然回来,更怕珍妃发现自己已经病得很重。 她连连笑着向珍妃点头,答应她一定好好休息,珍妃才松开她的手,载潋退了两步,含着笑对她道,“珍主儿等我,等我带厚衣裳和你爱吃的过来。” 珍妃也透过门上小小的窗望着载潋笑,她的语气格外坚定,像一朵凛寒中傲立的花,“潋儿,病了就好好儿休息,别总担心我!他们只能折磨我的身体,永远摧不毁我的意志,我知道皇上惦念着我,我就有希望活下去,我一定会坚持到再见他那一天!” 载潋向珍妃挥了挥手,她不敢再久留了,披上衣帽后转身离去。 宫中的夜那样冷,头顶上空的星河如一道倾泻而下的瀑布,落在载潋身上。夜里冷冷的风让她的行动迟缓,她默默地走在出宫的路上,两旁唯有宫灯陪伴着她。 她好羡慕珍妃,可以这样真实而热烈地活着,不必演戏,不必伪装,也不必说假话。她在皇上心里,也永远都是最美好的模样。 载潋想起今日在景仁宫发现的那块红玉髓,上头拴着的绢布上有皇上的御笔——“伉俪之名,遐迩永久。”… 载潋剧烈地咳起来,打断了她的一切思绪,她用手扶住身旁立着的宫灯,顶着寒风继续向前走,她想快些回去。 瑛隐与阿瑟在宫门处等她,左右等不来,已经有些着急了。瑛隐伸长脖子向长街远处张望,见到远处载潋正一步一步向宫门处走来,便雀跃地叫起来,拉着阿瑟的衣袖道,“瑟瑟姑娘,格格回来了,咱们去迎迎!” 阿瑟同瑛隐迎上去,两人一左一右搀扶住载潋,载潋的心才真正落回到实处。阿瑟心疼地望着载潋,想劝她好好治病,不要再吃那损伤身体的药了,载潋却像看穿了她的心思,只挥了挥手笑道,“什么都别说了,扶我快些走,快点儿回去吧,我可不想让宫里的人发现我病了。” 载潋回府后,便将药吃了,虽夜里要更加难受,但一想到第二天早晨又会像无事人一样,她还是觉得值得。 载潋靠在床上,看着静心与瑛隐收拾着手下的东西,她便让阿瑟坐到自己跟前来,仔细问道,“今儿见着英国公使夫人了吗,洋人们什么态度?” 阿瑟的目光落在载潋脸上,见她双颊绯红。阿瑟伸出手去覆上载潋的额头,感觉她烧得厉害,实在忍不住心里的话,也顾不上载潋的问话,直接开口劝她,“格格,这药不能长期吃下去了,您忘了吗,您还答应了谭大人,要好好活下去。” 载潋长叹了声气,她何尝不想好好活下去,只是眼下的情境,她没有一日能安安心心在家中养病。太后忌讳病气,若是想在太后身边随时获得消息,她白天就不能露出半分病态来。 载潋拉住阿瑟的手,用力点头道,“是,我都明白,等过了这最危险的时候,太后不再动废立的心思,我一定安心治病。” 阿瑟见她答应了,才回答她刚才的问话,她抚着载潋的手淡淡笑道,“格格,您放心吧,英法两国公使都下定了决心,要请西医入宫为皇上诊病了,我听英国公使夫人说,太后迫于压力,也已经答应了。您今日在宫中听说了没有?” “当真!?”载潋高兴得直接从床榻上坐起了身来,眼里像是含着光,她情绪一激动,却又剧烈地咳起来。 阿瑟忙伸出手去给载潋拍背,连连道,“格格,是真的,是真的…到时候入宫的大夫都是洋人,太后不能强迫他们说假话了!百姓们都会明白的,万岁爷无病,太后想要废立,也一定不能成!” 载潋今日也在太后身边,本没有听说此事,但她回忆起来,自己从景仁宫回来后就看到太后神情不悦,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将众人挥退了。或许那时候,太后就已经得知了洋人要为皇上看病的消息了。 “好…好…”载潋此刻才真正放下心来,她合着眼缓缓笑着,重重靠倒在自己身后的枕头上。 载潋想,现在皇上身陷囹圄,遭受监视,手中的权力被夺,心腹大臣全部被杀或被贬,心爱的妃子也被关押…他不能再为自己做任何事,现在正是他需要自己的时候了。 只要洋人能派医入宫为皇上看病,就能让太后散布的“皇上病重”的谣言不攻自破,太后也休想一手遮天,废立皇帝。载潋感觉自己费尽心机做的这许多事,终于要有一些回报了。 窗外月明星稀,载湉在涵元殿内独自看书,他如今的所有雄心壮志,都只能寄托在泛黄的书中了。 外头已入了夜,还起了风,他听见涵元殿外传来稀稀疏疏的声音,回身去看,只见院里有几名小太监在清扫落叶。他轻声笑了笑,他在嘲笑自己,竟还以为是她回来了。 他继续将目光落回到书卷上,终于听到外头传来王商的声音,“万岁爷,奴才们回来了。” 每晚他与孙佑良都要去太后宫里被问话,总是很晚才能回到瀛台。如今王商与孙佑良是他身边最亲近与信任的人了。 载湉略合了书,听王商回话道,“万岁爷,今日太后只问了几句话,她问万岁爷几时几刻安置,白天都和什么人说了话。” 载湉轻笑着叹了一声,他摇了摇头,他不知太后这样监视着自己,又有什么意义?难道斩断了新政,巩固了自己手中的权力,而天下民生凋敝,言路不开,她就会感到满足吗? 载湉点了点头,示意他二人下去,孙佑良却从衣袖中掏出一封信与一块红玉髓,交到载湉手上,目光中闪着泪道,“万岁爷,这是珍主儿给您的信,还有这块玉,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 载湉心底猛然跳动,他一眼便认出了这块玉,那是珍妃第一次封妃时,他亲自赏给她的。他还曾握着珍妃的手,在上面的绢布上写下了“伉俪之名,遐迩永久”几字。 载湉心底颤动,立时伸出手去接过了红玉髓与信笺,他目光中含着泪,望向这块玉,心疼地摩挲着。 载湉先抽出了信笺中的照片,只见照片上的珍妃笑颜如花,与自己十指相扣。这些画面,在他们分别后,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 载湉握着红玉髓,将照片重新收进信笺里,他的声音清冷,“这是怎么拿到的?” 王商与孙佑良两人面面相觑,他们都答应了要为载潋保密,不能将她真正的忠心暴露了,哪怕是在皇上面前,他们也不能说。 王商狠了狠心磕头道,“奴才有个交好的小太监,今日他们搜查景仁宫,他替奴才留下的,又转交到奴才手上的。” “哦,你们都退吧。”载湉挥手让他二人都退下去,却又觉不对,叫住孙佑良道,“你过来,朕有话问你。” 孙佑良诚惶诚恐地凑到近前来,跪下磕头道,“万岁爷,奴才在呢。”载湉却让他起来,道,“地上冷,别跪了。” 孙佑良不胜感激地站起身来,只见烛光下的皇上竟显得那样孤独,他一定认为所有人都离他而去了吧。孙佑良多么想告诉他,还有一个人守护着他,从未变过心。 “佑良,你是怎么来到朕身边的?”载湉只记得他当年之所以可以来到养心殿当差,是与载潋有关的,却又记不得细节了。 孙佑良颔首回话道,“回万岁爷,甲午年时,奴才受命去掌三格格的嘴,却下不去手,三格格说不想牵连奴才,就让奴才走…后来三格格入抚辰殿受罚,奴才又遇着格格,便将身上的一点银子都给了三格格,让她留着救命用。为了此事,三格格一直都记着奴才,还替奴才求了皇后娘娘,让奴才做了寇谙达的徒弟。” 载湉听罢后长叹,他仍记得甲午年时,载潋因支持自己而顶撞了太后,在大雨中被罚掌嘴。 当年那个在大雨里瑟瑟发抖的小姑娘,面对着铁腕无情的太后,都不曾开口说过一句求饶,如今怎么会如此懂得趋利避害呢。 载湉握着手里的红玉髓,竟感觉闻到了载潋身上的脂粉味,难道这块玉载潋碰过吗?他放在鼻子下仔细闻了闻,又觉得气息若有若无。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问孙佑良道,“你觉得她,是什么样的人?”载湉绝口不提她的名字,可心底某处还是觉得触痛。纵然眼前的信与宝玉都不曾和她有关,他还是觉得,在这隐隐的寒冷与疼痛之下,燃烧着想念。 孙佑良有些犹豫了,他抬头看了皇上一瞬,便又立时低下了头去,他咬了咬牙,从心回答道,“万岁爷,奴才觉得,三格格重情义,爱憎分明,知恩图报,三格格厚待奴才们,温暖过很多人。她…是奴才的恩人。” 孙佑良鼓足了勇气,他抬起头去,沉沉问了一句,“万岁爷,三格格是您的妹妹,您一定也很疼爱自己的妹妹吧?” 孙佑良察觉到皇上的目光不觉间变得柔软起来,眼光晶莹,似乎有欲坠未坠的泪光,他的声音清冷,“只是从前的梅花开得多好,如今都已不再了。” 载湉剪断了红玉髓上的“伉俪之名,遐迩永久”,仔细收入怀中,又将玉佩交给孙佑良,道,“去将这块玉打磨成小块儿,朕想嵌在帽檐上。” 孙佑良伸出双手去,略有些颤抖地接过那块玉,含着头退下了。 他回望着涵元殿屋檐上凄冷的月光,心中酸涩不已,若皇上能知道,载潋还在为他而苦苦坚持,从未变过心;若载潋可以知道,皇上在提起她时,还会不自觉地笑…该有多好。 载潋躺倒在床上,正要让瑛隐为自己熄灯,却听见外头传来敲门声,随着几声“咚咚…”的声音,载潋竟听见载泽的声音传来,“潋儿,你睡下了吗?我听你七哥说你病了,今日来看看你。” 载潋听到泽公的声音,心忽然如同被人紧紧攥住,又惊又喜却又有些怕。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载泽了,不知要如何以这一副病容见他。她略爬起身来,望向窗外,只见载泽与载涛手里提着灯笼,一同站在门外的廊下。 阿瑟疑惑地歪着头问载潋道,“格格,外头是谁?”瑛隐掩着嘴笑道,“泽公爷呀,你曾见过的,他最喜欢咱格格了,等会儿啊,咱们都上外头等着去!” 静心却皱着眉打了打瑛隐的脑门儿,一脸正色骂道,“胡说,净惹格格跟你生气!” 载潋也蹙着眉发起愁来,她不是不知道载泽一直以来的心意。她心中是喜欢泽公的,从小就喜欢和他在一块儿玩,可她是将泽公视为大哥哥,就像自己的几位哥哥一样。 不相见会想念,但只要见了面,她又要伤了泽公的心。 外头的人都经常闲笑,说载泽更像是醇王府的“大哥”,在载潋心里,这份感情也是如此,本不应生出风花雪月的感情来。 载潋听见外头的风声大作,不禁心疼载泽与自己的哥哥,怕他们在外头站久了会冷,便轻叹了一声,对静心沉声道,“姑姑,请泽公和七哥都进来吧…”她转身又对瑛隐说道,“丫头,你为我穿衣。” 瑛隐嘴上应了一句,连忙跑着去取了载潋外头的衣裳来,为她穿好后,才将卧房外的围帘都掀起来,引着载泽与载涛进来。 “潋儿,我们许久未见了。”载潋穿好了衣服,听见载泽的声音。她从床上坐起身来,眼前只有载泽一人走来。 载涛留在了外头,还吩咐让静心等人都不要进去打扰。 载潋强打了精神,不想露出一点病态来,这一次她不是怕眼前的人怀疑自己,而是不想让他担心。 “泽公一切都好吗,静荣姐姐的病都好了吗?”载潋的目光不自觉的柔和起来,她淡淡笑了笑,望向眼前的人。 载泽落坐在她身前,拍了拍她的手背,朗声笑道,“我们都好,都很牵挂你。” 载潋含着笑点了点头,目光落在载泽的手上,她不禁笑道,“我都这么大了,还是总让泽公担心,泽公每每见我,都是在牵挂我。” “我也是不争气…”载潋笑着笑着,竟又有些哽咽,载泽递了一块干净的帕子给她,道,“潋儿,你对我,不必愧疚。就算你已不再是那个爱闯祸的小姑娘了,我还是会担心你,还是会怕有人会欺负了你。” “泽公…”载潋不知该要说些什么,面对着载泽的一颗真心,她总是无以为报。载泽轻笑着叹了声气,他望向载潋的眼睛,忽极为认真地问她,“潋儿,你的病,是因为皇上,对吗?” 载潋感觉心底震动,谁都没有发现自己究竟为何而病,就连自己的哥哥们也没有猜到,他却猜到了。 “泽公…”载潋抬起头去望向载泽,目光却有些颤抖,问他道,“你怎么猜到的?” 载泽却连迟钝也没有,他直直望着载潋的眼睛,温和地一笑,道,“不难猜,我也曾为你而病过。” 载潋感觉心下一震,立时又暖又痛,她不想欺瞒载泽,就算多一人知道,自己就多一分危险,她却还是如实告诉他,“是…自皇上居于瀛台,太后重新训政,我从前的咳疾就又反复了。” 载潋不怕载泽去告诉太后,因为她信任他,她相信他不会。 载泽苦苦地一笑,他摇了摇头问道,“潋儿,可皇上知道吗,皇上知道你为他而病吗?” 载泽的话宛如一把锋利的刀,穿透了载潋的心,载潋抑制不住地咳了几声,她喝了几口杯中的水,平复下来才苦笑道,“是我不让皇上知道的,我还要在太后跟前儿演戏呢…皇上念旧情,知道了免不了来舍身护我,太后哪里还容我。” 载泽又气又恼地望着载潋,他骂她糊涂,“潋儿,难道你就不想过平安喜乐的日子吗?将这些事都忘了,再不去管了!” “平安喜乐…”载潋笑得有些凄冷,她似是自言自语,“自甲午一败后,皇上励精图治,推行新政,广开言路,死生听天,不肯自惜…难道我要将这些都忘了,过我平安喜乐的日子?…” “潋儿!”载泽情急之下直接牵起了载潋的手来,目光深沉殷切地望着她,动情地问,“潋儿,这些不该是你想的!将这些事情都忘了,我想要你平安,想让你快乐!潋儿,皇太后曾有意让我照顾你,你愿不愿意给我这个机会,让我保护你,再不受这些苦楚。” 载潋自知终此一生也不可能嫁给自己心爱的男子,却还是不愿意与别人在一起。她的心愿未成,皇上深受束缚,未脱险境,她不敢苟且偷生。 载潋不愿意辜负他的真心真意,因真心于她而言实在太珍贵,却还是无法答应他。 载潋将自己的手从载泽掌心中抽出来,她扭过头去不再看他,忍着心痛与泪意道,“泽公,我有心愿未成,不敢临难苟免,还望你体谅我。” 载潋用力咳了几声,静心便从外头进来了,她挥了挥手嘱咐静心,“姑姑,送泽公爷回去吧,外头天黑了,让泽公爷多加小心。” 载潋夜里休息得虚虚实实,总想着洋人要入宫为皇上看病的事。 她不敢耽误,第二日天仍未亮,便已经起身,催促瑛隐与静心为自己更衣梳头。 载潋诸事准备完毕,才拜别家中兄长,登车进宫。一路上无言,心中却思绪万千,她日日陪伴在太后身边,知道自变法后,太后就与皇上结下了深深的矛盾,太后认定了是皇上指示维新党人“围园杀后”,太后时刻想着要废立皇帝,改立新皇帝。 她掀开马车的帘子,只见红墙已渐入眼帘。载潋想怆然地想,这天下如此广阔,可自从四岁离开了醇王府,哪里还能是皇上的家呢? 若皇位不能保,则性命也绝不能保。太后绝不会容许他平平安安地走出紫禁城,余生去过凡人的生活。 载潋的思绪全在太后想要废立一事上,马车却骤然一停,载潋完全没有防备,直接翻倒在马车内,头上戴着的珠花散落了一地。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唯有尽快爬起身来,掀起马车前的帘子,想去问阿升发生了什么。 她抬眼时只见一列押送犯人的车队正从东华门外的胡同里走来,阿升为了避让,才紧急勒住了马。 看押犯人的官兵们都手握长矛,前前后后将犯人包围住,而犯人则身穿单薄地走在中间,头上已被戴了沉重的枷锁。 载潋从马车里爬起身来,目光已经呆滞,她望着那名神色虚弱的犯人,不知不觉间已泪如决堤。 载潋疯了一般地从马车上跳下去,静心连忙拦她,却根本拉不住。 载潋的头发已散了,可她却也顾不得,她此刻只顾着踉踉跄跄地向那名犯人狂奔,最终却还是被周围的官兵拦下。 “此乃朝廷要犯,你要做什么!”凶狠的官兵用长矛对准载潋的喉咙,不让她再靠近过去,而她却仍要冲上去,满眼只剩下那名犯人… 此时忽有一双有力的手掌落在载潋肩头,将她拦下。载潋转头去看,只见是载泽站在身后,却如疯了一般要挣脱,哭喊着,“你做什么!你放开我!” “张大人!…”载潋哭喊着要靠近过去,载泽却极力拦住她。 被官兵层层围住的人,正是张荫桓。他因加入维新派支持新政,已被太后降罪,今日要被流放至新疆伊犁。 张荫桓是唯一一个被新政牵连的朝廷大员,现在军机四章京中的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御史杨深秀与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都已死,康有为逃往了日本,唯剩下他了。 “三格格!别为了我自苦!我可好着呢!”载潋被载泽用力拦着,她挣脱不开,却听到张荫桓洒脱大笑的声音。 她努力抬起头去,只见张荫桓正面向着自己,此刻他精神焕发,竟没有半分挫败绝望,他转头望了望天,长啸一声又向载潋笑,“老太太遣我走这一趟,我就去游山玩水一番!三格格努力保重,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押送犯人的人群越走越远,张荫桓独自吟唱道:“春未绿,鬓先丝,人间久别不成悲!” 载潋回忆起第一次见他时,他含着深沉的笑,请求自己为维新党人与皇上传递消息,曾说:“我信任三格格,因为三格格也是我维新党人…” 随着他远去的背影,在这人头攒动的京城内,就再也没有自己曾经的战友了,一颗真心再无人识。 载潋被情绪冲昏了头脑,她本不该如此,在皇宫脚下暴露自己的真心,同情太后眼中的“维新乱党”。 载潋麻木地淌着眼泪,她与复生已是天人永隔,不知此生是否还有机会再见张荫桓。她坐回到马车中,让静心为自己重新梳头,她端坐着一动不动,冷冷开口问载泽道,“泽公今日怎么也来了?” 载泽担忧地望着她,道,“太后说有要事,让我今日进宫。”载潋却合起眼来冷冷地笑,眼泪仍从眼眶中滚落,太后能有什么要事?想必她请宗室各府都入宫,就是要商议“废立皇帝”的事,那还不是为了解她个人的心头之恨? 载潋心中如此想,嘴上却不能说,只有笑道,“泽公奉旨入宫,不敢耽搁了才是,是我不懂事,耽误泽公了。” 载潋心想,载沣身为亲王,今日却没有接到入宫的旨意,可见在太后心里,“醇王府”是一根刺,所有与皇上有关的人,她都不想见。 是日英法两国公使一同入宫,同行的还有法国驻京总署的医官多德福。载潋先同着载泽一起往太后所住的仪鸾殿而去,向太后请安后,便随太后一同去往皇上居住的瀛台。 今日太后宫里来了许多人,荣寿公主与皇后都在,庆王府的四格格、五格格也在,就连往日很少入宫的端郡王载漪也到了。 载潋跟随着太后来到瀛台外的翔鸾阁时,只见太后的心腹荣禄、徐桐、刚毅都在翔鸾阁外候驾,他们众人见了太后便跪倒请安,“臣等恭迎皇太后。” 太后挥手让他们起来,一路向内走,登上一段“之”字形的廊桥,目不斜视地问荣禄道,“英法公使,还有那个洋人医生,都到了吗?” 荣禄跟在太后身后半步的地方,低着头回话道,“回太后,都到了,在翔鸾阁外等候皇太后传召。” 太后已过了涵元门,载潋才看到皇上从内走来,跪下迎太后道,“儿臣请亲爸爸安。” 太后神情冰冷,根本不看皇上,只冷冷向他道,“你起来吧。” 随后她便抬高了声音,对自己身后的心腹大臣和亲眷们道,“你们今日都看仔细了!可别让洋人给皇上看出什么别的病来!” 载潋的目光片刻不离皇上,她竟看见皇上的帽檐上多了一块红玉髓,旁人都没有发觉,只有载潋觉得惊愕,那块红玉髓的成色像极了珍妃宫中的那块。难道皇上将珍妃的玉嵌在了帽檐上,以作纪念… 载潋发觉皇上的精神比前几日要好多了,面上也多了几分笑,载潋也跟着高兴。若自己努力地传递消息,带来珍妃的信物,能让皇上重振精神,这比任何事都让她高兴。 太后坐定在涵元殿内,命李莲英去传英法两国公使与法国医生一同进来。 载潋站在太后身侧,不久后便瞧见几名身材高大、金发碧眼的洋人走了进来,他们向太后与皇上鞠躬行礼,随后开口说出一串听不懂的话。 太后身边的翻译署官员立时站上来半步,低着头道,“英国公使与法国公使向贵国皇太后及贵国大皇帝问安。” 太后笑得面颊泛红,极为和蔼可亲地笑道,“你们都起吧。”李莲英挥手,便有小太监去给二国公使搬了椅子,法国医生则在一旁准备看病要用的工具。 英国公使又说了一长串话,载潋一句没听懂,只等着翻译官员翻译道,“尊敬的皇太后,我们今日来,并非希望贵国大皇帝生病吃药,只是觉得贵国大皇帝身体一向康健,自四月以来,所传病重一事实属离奇,所以我们的国家希望能亲自请医,为贵国大皇帝诊病。” 太后的笑意消失了大半,载潋看到她一直攥着拳,心中似乎早已气极了,而她最终却还是从容地笑道,“好,你们请吧。” 载潋随着太后进了里间,看到法国医生已经在外为皇上诊治了,她的心终于才放回到实处。 载潋知道西方各国,自戊戌年皇上推行新政,一直对皇上颇有好感,对皇太后的封闭态度十分反感。这一次太后企图废黜皇帝,洋人们与各封疆大吏的反对声迭起,太后也不能不有所顾忌。 太后假装漫不经心地坐在内间喝茶,过了约一个时辰,法国医生经过极为仔细的检查,才与法国公使一起进到内间来,鞠躬向太后示意。 法国医生回明了皇上的病情,翻译官员便道,“回禀贵国皇太后,贵国大皇帝身体一切康健,并无大病,只是偶尔有气喘、头晕等症。” 太后此刻的心已经全乱了,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她本想靠“皇帝病重”的谎言来掩人耳目,顺理成章地改立新皇帝,可现在洋人们出面来打了她的脸,撕碎了她的谎言。 “贵国大皇帝行动自如,并不如外间传闻一般,已双腿浮肿,难以行走。以贵国大皇帝的身体状况,绝不影响亲自理政。”翻译官又继续翻译,太后却已经震怒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她狠狠地掐着自己手里的茶杯,直到茶杯倾倒,滚烫的茶水洒出来烫了她的手,她才反应过来,恶狠狠将茶杯摔碎在地上。 在场的人闻声都立刻跪倒,载潋俯首帖耳地跪在太后脚边,可她心里却极为愉悦,只要太后难堪,不能如愿以偿,废立皇帝,她就已经成功了。 “你们都去吧,代我向贵国皇帝问好。”太后目光阴冷地望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两名翻译官分别翻译完毕后,才有礼部官员去引两国公使与医生离开。 洋人才刚离开,太后便也领着自己的心腹大臣们离开,载潋临行前回着头去望向皇上,竟看见皇上也在人群中望向自己,二人目光在顷刻间交汇于一处。 载潋不自觉地笑了笑,眼中的热泪夺眶而出,而两人相隔着人海,半句话也未讲,唯有渐行渐远… 载潋依依不舍地回过头来,目光所及之处再无他的身影,却依稀想起与张荫桓临别前听到的那句词:“春未绿,鬓先丝,人间久别不成悲!…” 太后才刚回到仪鸾殿内,荣禄就已迫不及待地跪倒在太后面前,道,“太后息怒,您要三思,废立乃大事,不可轻举妄动,西方各国青睐皇上,以为皇上乃开明君主,更何况南方各省封疆大吏皆拥护皇上,听闻太后有废立之心,群情激愤。太后实不能不顾舆论,孤注一掷行废立之事,以致后患无穷。” 太后满怀怒火地重重坐在自己的宝座上,怒不可遏道,“现在洋鬼子说了,皇帝无病,不影响亲自理政!我还如何继续向外宣扬?!就算一致赞成我废立,我也做不成了!” 载潋在心中暗喜,她此前让阿瑟私下去联络英国公使夫人,鼓励他们请医生进宫来为皇上诊病,用意就在此处,她绝不能让太后如愿以偿。 “皇太后,废立虽不成,却还有别法。”荣禄拱手又向太后献策,太后立时将目光斜睨向他,问道,“何法?” 载潋听到后也不禁心下一紧,随后只听到荣禄道,“皇上春秋鼎盛,却无子嗣,太后可择近支宗亲中的子嗣,立为‘大阿哥’,徐图大统,取代皇上。皇上有病虽是假,可皇上无子嗣却是真,太后可对外宣称,以防大位空虚,所以立储,如此一来,太后便有根基可立。” 太后沉吟了片刻,立时豁然大笑,拍着大腿向众人笑道,“这荣中堂,果真足智多谋!” 载潋闻声,立时装模作样地与众多太后的亲眷们一起笑,称赞荣禄足智多谋。 可她心中却狠狠暗骂荣禄,此人真乃太后最凶狠的鹰与最老谋深算的狐狸… 皇上的确尚无子嗣,荣禄所提的建议便有根基可依。 载潋此刻有些慌乱了,她不知还要如何做,才能帮助皇上度过眼前的难关。 她更不敢想象,当皇上得知自己即将被人取代时,该是怎样崩溃绝望的心情… ※※※※※※※※※※※※※※※※※※※※ 互相牵念的目光最缱绻 与共 气候已由秋转冬,载潋的咳疾仍旧没有痊愈,所以穿的衣裳总比旁人要更多些。她心中牵挂的人与事层层叠叠,却又全部被重重宫闱所淹没。 太后立储的决心已定,于昨日亲下谕旨,预备立端郡王载漪的次子溥儁为皇子。而今日,太后就已经传召了各王公大臣共同入宫,一起见证皇上“亲自”降旨册立大阿哥。 载潋清晨才起,她在房中改换于重大场合下才穿的朝服。她一想到今日要去亲眼见证皇上的言不由衷,就感觉隐隐心痛。 而阿瑟此时却满面喜色地走来,喜盈盈地附在载潋身边笑道,“格格,我这些时日以来,时常和英国公使夫人接触,我说我所传达的意思,都是格格授意的,他们知道了都对格格很有好感,希望有机会能见上格格一面!” 静心一早便看出载潋心情不佳,因她自晨起后就没笑过,也没和人说过半句话。此时静心就怕阿瑟的笑脸会触怒了心情低落的载潋,便忙在一旁说道,“瑟瑟姑娘,有什么高兴事儿等格格回来再说罢,你那学堂里都好吗,快去学堂里瞧瞧吧?” 而载潋在听到阿瑟的话后,却顿感开悟,仿佛抓住了最后的希望。因为载潋知道西方各国都支持皇上,甚至曾在太后想要废立时说过,于外交上,他们只认“光绪”二字的话。现在洋人对自己表达出了好感,她当然要抓住这个机会,努力帮助皇上渡过此次难关…… “姑姑!今儿学堂没课,我才没去的。”阿瑟不明白静心的心思,以为静心是在提醒自己,便回头向静心边笑边说,“您放心吧,我又不会偷懒!” 阿瑟还回着头向静心笑,载潋却一把拉住了阿瑟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跟前来,贴在她耳边仔细问道,“各国公使夫人也时常能够进宫见到太后和皇上,现在他们都知道了你是为我传话的,那你有没有叮嘱过他们,不能在太后面前露了风声?!” 阿瑟笑着搭住载潋的肩,有些无奈,却又带着笑意,“格格,别担心太多,我自然叮嘱过千遍万遍了!他们也答应了,会保护格格的。现在洋人们并不赞成太后的立储计划,自然不会事事都跟太后讲的。” 载潋才稍稍放下心来,想来洋人们现在也是想找位了解太后心事又态度相对开通的人见面,以方便打探皇太后接下来的计划。毕竟自戊戌年以来,国朝剧变,发生了无数变故,洋人们也应接不暇。 想至此处,载潋抬起头去,目光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头,对阿瑟道,“等我回来,我和你一同去见英国公使夫人。” ===== 载潋今日要同兄长们一起入宫,兄妹四人各坐一辆马车,马房的小厮们已将车马备好,停放在了王府门外。 载潋、载洵和载涛都上了自己的马车,而载沣最后出府,却又不肯登车,他也不同别人说,只独自一人走到载潋的马车前来寻她。 他站在载潋的马车下,抬手示意小厮,不让他们通知载潋。他凑近了两步,亲自掀了马车的帘子,只见载潋神色疲惫地靠坐在马车里,正微微合着眼休息。 他心中立刻既心疼又自责万分,他知道是自己辜负了阿玛临终前的嘱托,他没能保护好妹妹,才让妹妹日夜忧思,以致身心俱疲,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载沣清了清喉咙,他怕吓着了载潋,便压低了声音,关切地笑问,“妹妹,病好些了吗?我这几日没能顾上你,实在是我大意了。” 载潋猛然从朦胧的睡意里清醒过来,她听见是载沣的声音,立时坐直了身来,强打了精神笑道,“是哥哥来了…我已好多了!只是昨天睡得晚,有些困,略在马车里靠一靠。” 载沣满眼都含着怜惜的目光,他伸出手去抚了抚载潋的手背,低着头轻笑道,“妹妹,我知道是我不好,若我有能力,能保护下你想保护的人…若我也可以,得到太后的信任,你一定不会这样辛苦。” 载潋的心立时被他的话激荡起千万层浪,她未曾想到,哥哥会因此而心生愧意。一直以来,她独自面对所有的风险,不肯让哥哥们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就是为了不牵累他们,又怎么会因为他们帮不上忙而埋怨他们呢。 载沣自承袭醇亲王爵位后,一直含蓄低调,在外人看来,他是个万事无忧的清闲小王爷,他的亲生兄长是当今的皇帝,他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一辈子。 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在这座醇王府内,没有哪个人不被太后忌惮,又有哪个人能真正得到太后的信任呢… 载沣深深明白,自己与弟妹们如今已经失去了阿玛的庇护,如今是连兄长的皇位也要不保,从今后能保护弟妹的人,唯有他自己了。 载潋看不得哥哥难过,她知道载沣一直受太后忌惮,他的日子比他们任何人都更加艰难。 载潋抓紧了载沣的手,她眼含着热泪,向他笑道,“哥哥,唯有我们自己知道…我们府上的日子艰难。自皇上登基,醇王府处处遭受忌惮,自阿玛在时便是如此。现在哥哥更遭太后排挤,日子比我们都更难,我明白…我不要你为了我做事,更不要你为了我去讨好太后…我只要你好好儿的,只要你、我、六哥还有七哥,都在一块儿,我就知足了。” 载沣也听得眼中泛泪,可他却早已下定了决心,他要努力讨得太后的欢心,才能保护家人的平安。因为他们的兄长,也即将不再是万乘之尊的皇帝。没有人能再庇护他们,他闭门做清闲王爷的日子要结束了。 “妹妹,你放心。”载沣沉沉地开口,他的双眼望着载潋的双手,他的心已如匪石不可转,在心中继续对载潋说道,“我不会让你再过得这么辛苦。” 当日载潋来到太后所居的仪鸾殿后,只见殿中早已聚集起了无数官员与亲贵,略作估计,约有三四十人。礼部官员、内务府大臣与军机大臣皆在殿中,新皇子溥儁的阿玛载漪也在,恭亲王溥伟也在,溥儁的叔父载濂也在。 女眷当中,以荣寿公主为首,恭王府上的二位格格,庆王府上的三位格格都到了,太后侄媳妇元大奶奶也在。 载潋感觉到压抑紧张,只能拾着裙摆低着头,一步一步跟在兄长身后往太后身边走。 今日的他们,是所有人的对立者。在场的众人都支持太后的废立计划,唯有醇王府的人忠心存疑,因为每个人都知道,他们是皇上的亲弟弟妹妹。 载沣领着身后的弟弟妹妹,恭恭敬敬跪倒在太后身前,行跪拜大礼道,“奴才载沣携舍弟舍妹参见圣母皇太后,恭请皇太后圣躬安康,万福金安。” 太后用冷冷的目光瞧了瞧载沣,殿内忽然鸦雀无声,无人再敢随意说话。太后见他如今已长大了不少,面上的稚气也退去了许多,心中立时盘算,他身居亲王,是醇贤亲王嗣下留有的长子,若他能为自己所用,羽翼将更加丰满。 太后更不愿将矛盾挑到明面上,毕竟她行册封大阿哥之事,打着的旗号是“合情合理”的,是为了江山后继有人考虑,她当然不会在明面上针对醇王府,便扬手示意他们起来,随和笑道,“载沣,快领你弟弟妹妹们起来,今儿你兄弟们都到齐了,你也去问候一声。” “是。”载沣从地上站起,还未去给载漪等人见礼,竟先径直走到荣禄面前去拱手见礼道,“荣中堂。” 荣禄心下惊觉诧异,却又欣喜,他知道太后有意撮合自己的女儿幼兰和载沣在一起,幼兰也十分喜欢他。现在载沣传递出的好感,让他相信,载沣对自己的女儿也是有情意的。 “醇王爷有礼了。”荣禄也忙向载沣含笑见礼,二人相互示意。 载潋将眼前的情状都看在眼里,心里却觉得极为不解与不快,她知道太后有意让载沣迎娶幼兰,载沣一直没有表达过接受,载潋也一直信任他,她相信载沣不会迎娶皇上仇人的女儿。 可眼前的一幕,却让载潋彻底恍惚了,她不敢相信自己至亲至近的哥哥,竟会向皇上的政敌表达善意。难道哥哥就从来没有考虑过皇上的感受吗,难道他和自己的心是不一样的吗?… “姐姐,姐姐?”载潋愣愣地呆站在原地,目光一动未动地注视着载沣,却忽听见四格格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她恍惚地回过头来,才发觉自己还一直站在殿中,四格格在一旁拉自己,而自己的兄长们都已经去向其余亲贵们见礼了。 载潋迟钝地笑了笑,略低了头,笑道,“四妹妹也在呢。”四格格却扬起嘴角来瞧着载潋笑,“姐姐有心事,今儿太后可高兴,怎么瞧姐姐倒心事重重的?” 于载潋而言,今日能是什么高兴的日子,皇上要言不由衷地册立大阿哥,明年元旦即将举行“让位礼”,而自己的哥哥也在今日不得已向太后与其心腹委曲求全了。 但她还要伪装自己的立场,自然要为太后的喜事而喜,便挤出明媚的笑来,“昨儿没歇好,都有些恍惚了,哪来的心事,不过为太后高兴而已。” 众人都已到齐,太后才派人去瀛台请皇上。载湉来时,载潋听到外头传来脚步声,殿内立时变得安静,小太监疾步上前去为他掀了门帘。 载湉抬步进殿,载潋抬头看到他,只觉寒冬中的盎然春意迎面涌来。载湉见殿中人头攒动,竟站着三四十人,他不禁心下一惊,不知骤然发生了何事。 他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目光审视地看了看围在殿中的人,在人群中他发现了载潋的身影,与他最厌恶的人们站在一起。 “儿臣请亲爸爸安。”他跪下向太后问安,太后立时站起身来去扶他起来,关切说道,“皇上快起来,你身子不好,不要总跪,来坐吧。” 载湉仍旧一言不发,唯有跟着太后,走向自己的宝座。因他此刻深切明白,自己如今只是太后手中的提线木偶而已,他要配合太后演戏,他不能发自真心说一句话。 载潋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她微微颔首,她不敢去直视皇上,她怕自己当着众人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皇上,自你登基之初,我与王公大臣们就商定,将来你育有皇嗣,就入嗣到大行皇帝一脉下,可现在你久病难愈,膝下无子,我再三斟酌,决定将端郡王之子溥儁立为皇长子,入嗣先帝,兼祧皇上,以防江山万世基业虚悬无继。” 太后说得至情至性,表现出自己是为了江山基业而不得已为之的模样,而不是想要公报私仇。 太后的话音刚落,载湉就已彻底明白了,原来今日太后请自己来到这里,当着这么多大臣于宗亲的面,是想让自己言不由衷地来表态,同意册立皇子,将来取代自己。 载湉冷冷地笑了笑,他昂起头去环视在场的众人,全部都是太后的心腹与守旧闭塞的亲贵,只能靠着皇亲国戚的身份生活,所以与新政水火不容。 他更明白,自己即将失去的不仅仅是身后的皇位,更将是自己仍极为年轻的生命。太后怎么能容得下自己,走出宫门去过平凡的人生呢? 自变法出现危机时,他就曾对杨锐说过:“朕死生听天,汝等若能保全新政,朕死无憾。”他不畏惧死亡,可今日,新政夭折,他也要献出生命,他怎能不痛心疾首? 他的爱妃也被关押,就连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妹妹,也选择了背叛自己,站到了太后身边,他一无所剩了。 载湉冷冷地望着众人,不知不觉间泪已落了满面。他不是在哭让自己饱尝人间冰凉的皇位,而是在哭自己未竟的雄心壮志,哭夭折的新政,以及与自己天人永隔的臣子们。 可他却没有其余的选择了,只能麻木地开口道,“儿臣…赞成亲爸爸,应以祖宗社稷为重,尽早立储,以防大业空虚。儿臣久病,何能望愈,是儿臣不孝。” 载湉毫无感情地回应着太后,二人一唱一和地表演着母慈子孝。 “好,今日我召各部大臣与各府亲眷们同来,就等皇上下旨了。”太后的嘴角露出若隐若现的笑意来,她招手示意李莲英过来,随后仍端坐在宝座之上,高声开口道,“我已将谕旨拟好,你请皇上去誊写一份,今日当着大家的面,就下达圣旨。” “是,太后。”李莲英毕恭毕敬地接旨,随后请皇上往御案移步,去抄写一份太后已经拟好了的谕旨。 载湉看到谕旨上的内容,泪已控制不住,一字一句都戳在他的伤处: “朕冲龄入承大统,仰承皇太后垂帘训政,殷勤教诲,巨细无遗。迨亲政后,正际时艰,亟思振奋图治,敬报慈恩,即以仰副穆宗毅皇帝付托之重。乃自上年以来,朕体违和,惟念宗社至重,前已吁恳皇太后训政。 一年有余,朕躬总未康复,郊坛宗庙诸大祀,不克亲行…敬溯祖宗缔造之艰难,深恐勿克负荷,且入继之初,曾奉皇太后懿旨,俟朕生有皇子,即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 诸病何能望愈,用再叩恳圣慈,就近于宗室中,慎简贤良,为穆宗毅皇帝立嗣,以为将来大统之畀。再四恳求,始蒙俯允,以多罗郡王载漪之子溥儁,继承穆宗毅皇帝,钦承懿旨,欣幸莫名。谨敬仰遵慈训,封载漪之子为皇子,将此通谕知之。” 载湉抄写完这份谕旨,在谕旨上用过玉玺,心中所有坚强的防备终于都彻底崩溃。 自变法失败后,他将所有压抑与痛苦都隐埋在心中,今日终于再也压抑不住了。他情绪失控地失声痛哭,可他身边的人却都无动于衷。 太后见载湉已誊写完谕旨,又向众人道,“皇上圣躬违和,久治不愈,明年正月即行让位大典,以大阿哥溥儁继承皇位,改元保庆。” 载湉听到此话,更明白此道谕旨一下,就意味着他彻底成为了一个朝廷暂且留下的符号了。 载潋听到此话,竟如被闪电击中,心口剧痛,她久久不能令自己麻木的身躯恢复知觉。 她知道自明年正月后,皇上就要从至高无上的高处跌落,恐怕性命也不能保,更何况将来再行新政呢! 载潋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就连咳声也极力忍在胸口。她知道,如今的关口下,自己不能倒下,皇上身边的亲信大臣都已被杀,就连皇后与后妃们也被管控,唯有自己还能行动自由,是真正心系他的人了! 太后又向众人悠悠开口道,“皇上病着,需要静养,已不能亲行祭祀大礼,明年正月的祭祀大礼由大阿哥溥儁替皇上行大礼。” 众人皆颔首答“是”,太后此刻才心满意足地望向皇上,看到皇上痛苦,她的私愤才终于发泄了一些。 “送皇上回瀛台好好静养吧!”太后招来抬撵太监,吩咐他们送皇上回去。 众人此时才依礼行事,跪下恭送皇上离开。而载湉却不要凑上前来的小太监的搀扶,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起来,仍如往日一般,大步铿锵地离开。 载潋看到殿内诸多宫女太监都送了出去,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躲在人后,趁太后未曾留意,疾步如飞地追了出去。 她追得咳声不知,满头生汗,终于追到了皇上身后。此时她看见皇上站在轿撵前,正准备上轿离开。 载潋终于放开了自己的声音,不顾一切地大喊了一声:“皇上!”而载湉却像是未曾听到一般,大步跨上轿撵,起轿离开。 载潋踉踉跄跄地追在他身后,一直追到无人的长街上,她此刻才敢放声哭出来,面对着此时此刻的皇上,她好想能与他患难与共。 “皇上!”载潋再次开口大喊,可她却不能说出其他的话来,宫中人多口杂,她不能暴露自己,也只能目送皇上一段了。 载湉此刻却挥停了轿撵,却连头也不回地背对着身后的载潋,冷冷地笑问,“你见我今日惨状,一定很庆幸吧?当日选择了太后,而不是我。” 载潋摔倒在长街上,她哭着连连摇头,心中欲说的话千千万万,可嘴上除了喊一声“皇上”,再也不能说其他的话。 载湉略略回过头来,侧眸看到载潋的身影,见她已摘下了额娘临终前托付的玉佩,不禁轻笑道,“额娘的玉,如今你也不戴了…” 载湉心痛地摇着头轻笑,抓住自己腰间的玉,心中还在反复默念“双生”二字。 载潋下意识去摸自己腰间的荷包,里面装着额娘的玉。 她不敢再将玉佩明晃晃地戴在身上,因为皇上身上也有一块成对的,她怕太后看到了起疑心。 即便如此,她还是不忍心摘下额娘最后的托付。更何况这块玉是她与皇上最后的连结,她便一直将玉佩藏在荷包里,日日戴在身上。 载潋没有说话解释。 载湉在余光中看到了载潋的脸,看到她脸上有泪,也看到她如今满面病容,不禁还是难以自控地心疼。 载湉轻笑自己的痴心痴意,竟还放不下这个背叛了自己的人,连对她的恨也不纯粹。他淡淡开口向载潋道,“不过我也明白,我没能力保护你周全,又岂能要求你与我一同受苦呢。你选择太后,也是你的权利。”载湉略顿了顿,终于还是开口道,“我听闻你病了,回去吧,好好休养。” “皇上!”载潋望着在长街上渐行渐远的轿撵,终于忍不住心中的话了,她放开步子追上去,迎着长街上凛冽的风站在皇上身后,定定开口道,“皇上,奴才曾说,宁愿做一个哑巴,也不愿说半句欺骗您的话!奴才这番话,从来都是当真的!…” 载湉没有再回头看她,他知道载潋如今是太后的人,只有远离她,才算尽可能的保护。他吩咐抬撵的太监们走快些。 “皇上您要珍重圣躬,总有一天,您会明白奴才的心的!”载潋最后一次向他大喊,却不知自己的声音是否已经传到他的耳畔,或是已被呼啸的风声吞没…… ===== 太后以皇上的名义降旨后,便挥退了众人,载潋跟随着兄长们一路回府,她心中惴惴不安,犹豫了许久才鼓起勇气去问载沣,道,“五哥,你今日为何要主动向荣禄问安呢?” 载沣回眸瞧了瞧载潋,略笑道,“潋儿,你相信我,我一定会得到太后的信任的,不让你们受苦。” “不,不…我是说…”载潋急于解释自己的心,索性直接表明了自己的心意,“我不希望哥哥归顺于太后,我们不必大富大贵,就过如今的日子,不好吗?哥哥,你知道…皇上心里是恨荣禄的。” 载沣叹了叹,他目光低垂,忽然拉住载潋的手,心疼道,“妹妹,你要说什么,我都懂,可他是皇上,是我们的主子,不该是由我们去揣测心意的。事到如今,我除了归顺太后,也没有别的办法。” 载潋感觉被彻头彻尾地震惊了,她从未想过,原来她的兄长,对皇上只有敬,而没有爱…居然只将他视为“主子”,全然不顾他如今的感受。 载潋皱着眉望着载沣,连连摇头道,“哥哥,他不仅是我们的主子,还是我们的亲人啊!你有没有想过,若你也弃皇上而去,他会有多么绝望呢?” 载沣也蹙起了眉,他恨载潋如此顽固,竟不懂得自己的苦心,永远只局限于自己的情感中,他有些焦急地对载潋解释道,“潋儿!你儿时我就曾对你说过,要忘了皇上是咱们的兄长,这是祸根…皇上是文宗皇帝的儿子!更何况我没有弃皇上而去,我今日这么做,只是希望醇王府与太后的矛盾不要太过撕裂,我要为将来考虑,我要保护咱们这座府邸!” 马车转眼便到了醇王府外,载潋转头不再看载沣,二人不欢而散。 载潋一路径直往自己的涟漪殿走,走至涟漪殿外的垂花门下,她抬头只见“涟漪殿”三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心中竟瞬间想到了大阿哥溥儁的父亲载漪。 载潋心中立时又气又恼,连方才和载沣争吵的火气一并都发了出来,指着涟漪殿的牌匾吼道,“谁起的名字!不讨人喜欢,今儿就改了,连同这块匾一块儿扔出去!” “妹妹这是怎么了,发这么大的火气?”载潋忽听见载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立刻转过身去,见载洵也同载涛一起过来了。 载潋也觉失态,觉得自己方才的语气竟有几分像太后了…她好担心自己与太后相处久了,也会变得和她一般心性。 载潋连忙摇了摇头,努力清散自己的火气,向两位哥哥笑道,“没什么,刚才失态了,哥哥们见笑了。” 载洵与载涛陪着载潋往里走,载洵向载潋笑道,“妹妹啊,这涟漪殿的名字,还是阿玛取的呢,从前没听说你不喜欢呀,若是原来你跟阿玛提起,阿玛一定给你的住处重新拟个名字。” 提起阿玛,载潋更觉心中酸涩,她不想落泪,索性不再想了,便浅浅一笑,道,“是我糊涂了,阿玛取的名字,和旁的人,旁的事儿,都没关系,我喜欢!” 载涛在回府的路上早已听到了载潋和载沣的争吵,此时便来劝解道,“妹妹,五哥他有自己的难处,希望你体谅他。” 载潋又想起和载沣的争执来,摇着头叹了叹气,可她也不想怨载沣,她实在知道自己的哥哥不易。 载涛劝载潋道,“潋儿,今日五哥不过是主动向荣禄问了声安而已,也是应有的礼数,你不要担心太多。” 载潋叹了叹气,其实道理她都明白,只是不希望自己的哥哥去亲近自己不喜欢的人,更何况那个人,还是害皇上身陷囹圄的政敌。 但载潋也明白,载沣与自己的身份不同,处境不同,她很难真正坐到感同身受… 载沣也别无他法了,如今只能亲近皇太后与太后的心腹大臣们,就如同自己,不也假装归顺于太后了吗… “我明白了七哥。”载潋抬起头去向载涛笑了笑,载涛也才笑出来,摸了摸载潋的额头笑问,“不发烧了吧?” 载潋夜里吃了药,白天就如同没事人一样,她摇了摇头,笑道,“早没事了,七哥别担心。” 载洵咳了咳,打断了载潋与载涛的对话,笑道,“我说这一回来,闷葫芦怎么一句话也不说,铁青着脸就回去了,原是潋儿惹他不高兴了!” 载涛听罢,立即转过身去向载洵故作正色道,“诶六哥,你怎么叫五哥闷葫芦,小心我去告诉他!”载洵却笑得高兴,推开载涛的手,连连作笑,“你少装腔作势了,你私下里也没少叫!” 二人笑作一团,载潋也不禁跟着他二人笑起来。三人正笑得高兴,张文忠却过来向他们三人传话道,“六爷,七爷,格格,王爷传您几位去中堂呢,有客人到了。” 载潋不解,便立时追问道,“客人,什么客人?” 张文忠低下了头去,如实答话,“回格格,是端郡王载漪和…大阿哥溥儁。” 载潋来到中堂时,只见载沣正陪同他二人坐在圆桌前,一同饮茶谈笑。 载潋跟着二位兄长到了后,载漪才领着溥儁起身来见礼,他先拱手向载洵与载涛见礼,随后又招呼溥儁过来,对溥儁道,“儿啊,见过六叔七叔与姑姑。” 载潋等人皆不敢受溥儁的礼,毕竟他如今已是皇子了,他们三人连忙还大礼道,“请大阿哥安。” 溥儁没让他三人起来,却是瞧着载涛笑,笑了半晌他阿玛载漪才拍了拍他的肩,低喝了一声,“请叔父与姑姑起来,傻笑什么。” 溥儁止住了笑,在众人面前口无遮拦道,“我是笑,七叔长得真像!”载涛自己也听笑了,便追问了一句道,“像什么?” 溥儁又掩着嘴笑,随后才晃晃悠悠道了一句,“像我皇阿玛啊!” 载潋此刻才明白,原来溥儁是说载涛和皇上长得像。他一声“皇阿玛”却让载潋听得刺痛反感。 载沣忙上前来解围道,“端郡王,今日在王府用膳吧。” 载漪也连连尴尬地笑道,“好好,今日便不客气了,多谢王爷好意。” 席间载潋一直无话,她实在不喜欢载漪与溥儁,他父子二人谄媚讨好太后,溥儁又即将取代皇上,教载潋如何喜欢。 晚膳用至一半,载漪才真正阐明来意,“醇王爷,溥儁得封皇子,此乃大喜,我预备在府中略摆宴席,宴请各府,还望俟时,王爷与六爷七爷三格格,能够赏光。” 载潋一听此话,恨不能立时拍下手里的筷子离席而去。载漪明知醇王府的人都是皇上的亲弟妹,他此番来邀请,无疑等同于挑衅。 可载沣还是不敢表现出不快,纵然他心中也觉得不快,嘴上还是连连应下了,“好,必定到场,绝不食言。” 载漪爽快大笑不止,随后却又狠狠道,“还是王爷爽快!不似那群洋鬼子!几日前我已得知太后立储的决心,便想宴请各国公使到我府宴饮,让他们识一识将来的皇上!也算缓和同洋人们的关系!谁知这群洋鬼子,竟无一出席!让我好生没脸!” 载潋几乎笑出声来,各国公使皆对当今皇上颇有好感,欣赏他的开明态度,谁会愿意去和以“守旧闭塞”出名的载漪会面呢? 载潋未曾说话,竟又听到载漪不知好歹地恶狠狠道,“我听闻山东有拳民起事,杀洋人,烧教堂,真是大快人心,我恨不能杀光了这群不识好歹的洋鬼子!” 载潋听后,立刻觉得不安,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在山东有拳民闹事,杀洋人,烧教堂……想至此处,载潋才忽然想起来,自己答应了要和阿瑟一同去英国使馆会见公使夫人。 她后知后觉,或许这英国公使夫人想见自己,也并不只因为立储一事,或许还和载漪说的此事有关。 载潋正不愿见载漪与溥儁的目中无人与狂妄自大,便跟载沣与载漪告了退,说自己仍要回房吃药,便提前退席了。 阿瑟还一直在载潋房中等她,见她姗姗来迟,才迎着跑出来,道,“格格,您可算回来了!我都担心您走丢了!” 载潋不禁笑她,刮着她鼻尖笑道,“你这丫头胡说,我如今几岁了,还会走丢?” 阿瑟挽着载潋的胳膊咯咯发笑,随她一路往外走,她在载潋耳边笑道,“格格,我是不急,只怕公使夫人急!” 她二人来到马房命阿升备马,随后便登车离开,一路往英国使馆而去。 ===== 载潋还是第一次来到英国的使馆,眼前的建筑颇具西洋特色,与京城中其他的建筑都不相同,院外有洋人的官兵看守,黑色铁闸门紧闭。 阿瑟跑上前去,去和洋人的官兵说了几句话,随后又拉过载潋来,让载潋站到自己身边,面对着官兵说了几句载潋听不懂的话,随后才向载潋笑道,“走吧格格,这些护院们都知道格格今日要来作客!” 载潋仍有些忐忑,她从未来过洋人们的领馆,也没有和洋人们面对面交谈过,她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真像太后所说,都是野蛮无礼的人。 使馆大院内有圆形的喷泉与草坪,院内有引路的人,彬彬有礼地将载潋引入二层洋楼内明亮的大厅里。 载潋跟在阿瑟身后,只见大厅正中悬挂着如水晶般的吊灯,墙壁上挂着西洋的油画,一面圆镜下插着几朵鲜艳欲滴的鲜花。 载潋正站在门口,只见里面走来两位身着长裙的夫人,他们身上的衣服五彩薄细,如有霓虹,她们身边还跟着一名小女孩,穿着红色的长裙,头戴一顶圆帽,像一朵盛开的鲜花,她手中还抱着一只小熊娃娃。 阿瑟牵起载潋的手,面带笑意地迎上去,恭敬地指了指其中一位夫人,随后转身向载潋介绍道,“格格,这位就是英国公使夫人,艾德琳夫人。” 那位夫人向载潋颔首鞠躬,载潋也福身还礼,笑道,“见过公使夫人。” 阿瑟全程为载潋与公使夫人翻译。公使夫人笑着引载潋向内走,边走边笑道,“一直以来,都听约瑟姑娘提起格格,今日终于得见,是我的荣幸。” 载潋跟在公使夫人身后,边走边客气地笑答,“我也一直听闻公使夫人的风采,今日相见,果然不负盛名。” 公使夫人请载潋落座在长沙发上,随后才转身向载潋介绍另外两人,“三格格,这位是我国著名在华商人立德先生的妻子,立德夫人,这位是她的小女儿罗丝,今年七岁了。” 载潋望着肌肤如雪的小女孩笑,小女孩也羞涩地笑了,她不好意思地躲到自己母亲的身后,探出圆圆的小脑袋来,继续偷偷瞧着载潋。 “见过夫人,您女儿真可爱。”载潋浅浅笑着向立德夫人打了招呼,由衷夸赞她的女儿。 立德夫人等着身后的翻译来进行翻译,得知载潋夸自己的女儿,极为欣慰地一笑,她牵着女儿的手,让她从自己身后站出来,又对载潋道,“三格格,我的女儿容易害羞,但我看得出来,她很喜欢格格。” 载潋主动伸出了手去,她不想吓着小女孩,便等着她来主动握自己的手,她向小女孩笑道,“别怕,咱们牵牵手,就是好朋友了,你想不想和我做朋友?” 小女孩眼里的不安消散了几分,她从母亲身后走出来,用双手紧紧握住载潋的手,点了点头,用奶声奶气的声音对载潋道,“我想。” 众人望着罗丝笑,载潋更是拉她坐到自己身边来。凯瑟琳夫人笑罢,便同载潋提起正事来,假似无意提起来道,“三格格,我们听闻贵国皇太后即将改立新皇帝,是可信的吗?” 载潋的笑僵在脸上,她沉思了片刻,她希望洋人能帮助自己,保护皇上,便只有如实答道,“是,我皇太后选择了端郡王之子溥儁承继皇位。” 凯瑟琳略笑了笑,拿出一份汉语的报纸来递给载潋,随后又说,“三格格,或许你未曾听到过,但这报纸上已经写得清清楚楚了,三格格不妨碍看看。” 载潋接过报纸,低头阅读,只见上面的一则新闻写道,“皇太后决意立储,上海、湖北等地士大夫群情激愤,并公开扬言:‘我皇上二十年来励精图治,深得人心,愿与君主共存亡!’…” 载潋看得深深感动,她长出一口气,放下报纸,抬起头去直言问凯瑟琳夫人道,“夫人是什么意思?” 凯瑟琳起身去为载潋亲自端了一杯茶来,随后又坐下笑道,“你们爱喝茶,我们是知道的。我们认为,贵国皇太后不该重新训政,更不该改立新皇,我们担心贵国政府会重新回到四十年前排斥外国人的时代,我们希望当今皇帝能够重新掌权,组建一个开明的政府。” 果然如载潋所料,洋人们都是支持皇上的,虽然他们的支持也不纯粹,是出于自身利益的考虑,但至少能为自己所用。 载潋向凯瑟琳笑道,“夫人,今日我们私下会面,我所说的话还望夫人为我保密,否则日后,恐怕就没人能为夫人带来太后的消息了。” 凯瑟琳没想到载潋早就看穿了自己的心思,立时点头答应,“是,我今日邀请三格格,是以我的名义,是我们个人的聚会,我会为格格保密。” 载潋此刻才放心对她道,“夫人,公使大人一定要联合各国公使,一起坚决反对改立新皇一事,因为太后不能不顾及舆论,她不敢一意孤行。” 凯瑟琳迟疑地点了点头,“我们一直在反对,可皇太后似乎并不在意。” “无论如何,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希望我们能互相帮助。”载潋伸出手去握住了凯瑟琳的手,凯瑟琳才点头答应,“三格格比我们更加了解皇太后,既然格格如此说,我们愿意一试。” 载潋临走前,凯瑟琳夫人与立德夫人一起送她离开,三人站在院中,凯瑟琳忽又问她,“三格格可有听说,贵国山东境内出现了闹事的拳民,杀我国传教士,纵火焚烧教堂,不知道皇太后是否知道此事,她是什么态度?” 载潋心底一沉,她先前听载漪提起,载漪还说这些闹事的拳民使人“大快人心”,太后对洋人深恶痛绝,和载漪的心思是一路的,恐怕态度也和载漪相差无几,她不敢在此事上发表态度,唯有委婉道,“我尚不知太后的态度。” “三格格,”立德夫人在此刻忽然开口,她明亮的眼中闪烁着智慧,“此事非同小可,若贵国皇帝掌权,一定会剿灭闹事拳民,不致天下大乱。”罗丝一直跟在立德夫人身后,目光一直紧紧追随着载潋。 载潋明白立德夫人的意思,她是希望自己能去劝说太后,剿灭乱民。 载潋点了点头,随后便让阿瑟同她们告别,立德夫人却又叫住载潋,含着笑问她道,“三格格为什么愿意和我们接近?为什么会亲近贵国皇上,而不是皇太后呢?” 载潋心中轻笑,听到立德夫人提起皇上,她顿感伤怀,洋人们不会理解自己对皇上的心意的,她也不愿同她们多说,唯恐暴露。 她只笑道,“这是个秘密,夫人不要再问了。” 立德夫人果然不再追问了,罗丝的目光却仍旧落在载潋身上。 使馆的大门敞开了,载潋与两位夫人告别,转身抬步欲走,而罗丝却突然从母亲身后跑出来,她跑到载潋身前,紧紧抱住载潋的双腿。 罗丝目光晶莹地抬头望着她,天真无邪地问她,“你是不是很喜欢他?我是说我母亲刚刚提起的那个人。为什么我母亲一提起他,你眼里就有光呢。” ※※※※※※※※※※※※※※※※※※※※ 生死与共分为很多种,我很感动,她的这份勇敢。 相拥 自从听说山东有拳民闹事,纵火焚烧了几处教堂,还杀了几名传教士,载潋的心就愈发不安。自戊戌过后,朝廷内外屡有变故,从皇上失去自由,到复生与林旭等维新志士人头落地,再到太后图谋废立…载潋的心就未曾有一日真正安稳,如今更是火上添油。 她的咳疾未曾真的根治,只有靠吃药在白天伪装成正常人的样子而已。可如今面对着大阿哥已立与拳民闹事的乱局,她是连休息的时间也没有了。 英国公使夫人艾德琳曾向载潋打听,太后对于闹事拳民的态度,她在洋人面前不敢多说,担心激化矛盾,唯有装糊涂而已。 可载潋今日却必须要入宫了,她一定要亲自听到太后对于闹事拳民的态度才算放心。她知道,若皇上还能全权处理此事,一定不会纵容失态再扩大恶化的。她牵挂此事,是为了皇上,也是为了那些无辜的百姓。 载潋还答应了要给珍妃带去冬衣和爱吃的点心,入宫前便吩咐了瑛隐去府外采买现做的点心回来。 等到瑛隐回来时,载潋已经换好了衣裳,梳好了妆发。瑛隐双手提着重重的点心盒,颇有些费力地走进载潋卧房的里间来,她将点心盒撂在桌面上才松了一口气,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抬起头去向载潋笑道,“格格啊,您还吩咐我要买好的,我都快提不动了!” 载潋转头瞧见她提着精致的点心盒,二话未说便叫静心去将盒子拆了,再把点心一块一块包好后都偷偷藏在身上。 瑛隐在一旁探着头看静心拆盒子,上去就要拦她,又急又气道,“诶格格,你这是做什么啊,我特意买了这个漂亮的盒子,怎么叫姑姑扔了!” 载潋伸手去拉过瑛隐来,她透过面前的铜镜望向站在身后的瑛隐,缓缓笑道,“丫头,你以为我去拜贺送礼的?这么漂亮的盒子,我怎么带进北三所,不叫人一眼就瞧见了?” 瑛隐后知后觉地叹了几声,静心也在后头低声笑她,“这丫头叫格格惯坏了,又单纯又没个心眼的。”瑛隐却不服气,双手叉着腰朝静心咧嘴笑,“姑姑贯会取笑我,我才不笨!” 载潋容着她二人谈笑,自己却低头收拾妆镜台上散落的胭脂盒,她看见胭脂盒上绘有玉兰与梅花的样子,不禁又思念起了皇上。她轻声笑了笑,眼眸低垂,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情绪。 载潋还一直收藏着皇上从前送给她的那幅玉兰梅花图,偶有闲暇时,她就将画拿出来一个人临摹,已经临摹了十几幅,却没有一幅能让她满意。 静心分装好了点心,她便走到载潋身边来,替载潋收拾干净了妆镜台,又对载潋道,“格格,如今您若再去北三所,难免惹人怀疑了,上次就险些在崔玉贵面前暴露了…这一次,您就交给奴才办吧。” 载潋一听此话,忙担忧地握住静心的手,连忙问她,“姑姑,你有什么办法?别为了我冒险。” 静心却轻笑着摇头,“格格,奴才有个交好的同乡入宫当差了,他现在也在北三所轮值,今儿是他值守北三所,我求他捎几样东西不难的。” 载潋却仍放心不下,宫中人心难测,她不敢轻易相信一个人,更不愿牵连其余无辜的人。若小太监帮了自己,将来一旦被太后知道,恐怕就要遭遇凶祸。 静心看出了载潋的犹豫与担心,便将手搭在她肩上,望着铜镜中载潋清冷姣好的容颜,细声细语地安抚她道,“格格您放心,您什么样的心性想法,我怎么会不清楚。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不会冒这个险的。” 载潋动身入宫时正巧碰见回府来的阿瑟,她与载潋在府门外撞了满怀,载潋被撞得眼冒金星,脚下一个趔趄就倒在静心怀里。她站稳后才见阿瑟满脸焦急,手里握着一张已经皱皱巴巴的报纸,跑得满头带汗。 “格格,格格…您先等等!”阿瑟还没站稳便开口拦载潋,瑛隐去扶她,在她耳边笑道,“瑟瑟姑娘急什么,像是火烧了尾巴!” 阿瑟却顾不上回瑛隐的话,她伸出手去一把攥紧了载潋的手,拉着她大步向府门内走去。 二人一路走到西府花园内的回廊上,阿瑟见四周无人,才放心地坐下来,将手里的报纸交给载潋,蹙着眉叹道,“格格,您入宫前先看看这份报纸。” 载潋抬眼去看阿瑟,只见她额头上都是汗,眼里写满了焦急与忧愁。 载潋接过她手中的报纸,将报纸放在膝盖上用手仔细抚平,康有为与梁启超两人的照片立时赫然映入她的眼帘。载潋吓得立刻扣住手里的报纸,她下意识地左右环顾,见周围无人后才敢压低了声音问阿瑟,“这是什么报纸?他们现在可是朝廷的通缉犯!” 阿瑟也向载潋凑近了一步,道,“洋人刊印的中文报纸,格格您先看看内容。” 载潋此时才鼓足了勇气,将报纸缓缓敞开,只见上面印着康有为在海外说的一段话: “我皇上天纵英明,勤政无比,自亲政以来励精图治,广开言路,推行新政。却被掣肘于妇人之手,悲苦难言。皇上深知时局危难,曾亲下衣带诏于我,命我等维新志士围园杀后。而老太后阴险狠辣,鹰犬无数,计划遭告密而败露,现在我皇上身陷囹圄,时刻面对着被老太后谋害的凶险……” 载潋看完已感觉坐立难安,心急如焚,阿瑟更是按捺不住心中的担忧,在一旁压低了声音对载潋道,“格格,这康有为在海外为了募集捐款与帮助,竟然撒下这样的弥天大谎!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手里有万岁爷的衣带诏,竟然还说是皇上指使他们去围园杀后的!” 皇上给维新党人下达密旨的当晚,载潋和阿瑟就在南海会馆内,皇上给了他们两道密旨,一道让他们妥速商量挽救变法的对策,另一道则是让康有为保重身体,火速离开京城。皇上从未授意他们围园杀后。 载潋此刻只感觉头晕目眩,更加心急如焚。 自变法失败后,太后恨极了皇上,就是因为太后相信了“围园杀后”是皇上指使的,她认为皇上要杀了自己,所以她才会对皇上百般折磨,让他痛不欲生,还要对复生等人都赶尽杀绝。 现在康有为在海外造谣,等同于为皇上坐实了这“莫须有”的罪名。 载潋怒不可遏地狠狠拍下手里的报纸,淌着泪痛骂道,“这康有为,皇上待他不薄,他却要在海外造谣生事,让皇上替他们背负谋逆的罪名!是他要谋害皇太后,现在他却为自己寻求借口,口口声声说是皇上的意思…他这样搬弄是非,拨弄两宫关系,哪里还考虑皇上的处境,如今他在海外逍遥,可皇上还在深宫中受苦!” “正是如此…”阿瑟也开口道,“他在海外需要资金,需要支持,所以他必须要为自己的谋逆寻求正当理由,他只要说是皇上的意思,他就不算是谋逆,而是奉旨行事。” “这份报纸流传得广吗?”载潋冷静下来后,只淡淡问阿瑟这个问题。她怕太后也会看到这份报纸,将更加坐实皇上的罪名,对皇上施加折磨。 阿瑟担忧地看了看载潋,深知载潋心中牵挂的人,却也不能骗她,只能垂下了眼眸去如实答道,“广,只怕皇太后已经看到了。” “而且,我最担心的是!”阿瑟略顿了顿又向载潋说道,“康有为如此一说,洋人们的报纸上都写皇上是开明的君主,而太后的封闭守旧之人,只怕太后会更记恨洋人们,不会愿意剿灭拳民的,恐怕她正想利用拳民多杀几个洋人泄私恨!” 载潋倒吸了一口凉气,她一直知道太后憎恶洋人。太后想要废掉皇上,洋人们不答应,费尽心力从中阻拦,还亲自派了医生入宫,以证明皇上身体无病,揭穿太后的谎言。 现在洋人又在报纸上大肆宣传太后是封闭守旧之辈,还借康有为的嘴来制造对立,激化矛盾… 载潋不敢再想下去了,若太后将这“新仇旧恨”都一起发泄,真的要纵容拳民杀洋人,恐怕洋人们就要被彻底激怒,若面临开战,整个国家恐怕都要再次陷入劫难。 甲午之恨尚历历在目,如今万万不能再做糊涂事… 载潋不能再犹豫了,她手里仍旧攥着报纸,踉踉跄跄地从回廊上站起身来,一步一步向外走去… 她知道皇上如今是失去自由的囚徒,面临着即将被大阿哥取代的尴尬境地,可就算如此,皇上也一定不会只顾自己的安危,而不顾那么多百姓的血肉之躯,也绝不会纵容拳民闹事引火上身的。 为了皇上,她也一定要劝住太后。 载潋入宫后,就吩咐瑛隐跟着静心一起去北三所,瑛隐却不放心,她担忧载潋道,“格格,奴才随姑姑去了,没人跟着您怎么行?” 载潋叹了声气,苦笑道,“太后宫中侍卫最多,我去太后宫里,能有什么事。你去跟着姑姑吧,别让她做冒险的事。” 载潋将静心与瑛隐支走后,一个人改变了路线,她独自来到大阿哥溥儁读书的弘德殿,假意来探望他。 弘德殿的伴读小太监见了载潋,忙出来迎她进去,躬着身子在前头领路,回头淡淡笑道,“三格格今日怎么有空来了,是太后有话要吩咐大阿哥吗?” 载潋忙装出笑意,笑道,“太后吩咐我多照顾大阿哥,我今日来瞧瞧他。”小太监忙一边赔笑,一边引着载潋向内走,一直走到溥儁的书房前,载潋才又假装无意地问小太监道,“大阿哥在此处读书,对功课都上心吗?” 伴读太监脸上的笑意立时僵在了脸上,颇有些窘迫,半晌都说不出话来。载潋见他如此模样,心中已了解了大概。 载潋掀了门帘进去,见溥儁歪歪扭扭地坐在书案后,书歪七扭八地摊在书案上,而手里却摆玩着一只蛐蛐罐。 载潋站在门内,并未进到里头,她清了清嗓子提醒溥儁,溥儁闻声,立时扔下手里的蛐蛐罐,装作在看书的模样。 他偷偷抬起头来斜眼瞥了瞥门内,见是载潋来了,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立时又将书扔去了一边,起身迎着载潋笑道,“是什么风把三姑姑吹来了,姑姑快请坐吧!” 载潋落座在溥儁书案侧旁的扶手椅内,向他假意笑道,“我今日来瞧瞧你。”她抬头看见溥儁书案上的砚台内连墨汁也没有,可见一个上午一个字也没有写。 溥儁大摇大摆地从书案后走到载潋面前来,又在她面前走来走去,闲笑道,“姑姑往后要来看我就提前说一声儿,免得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是师傅们回来了!” 载潋看溥儁看得头晕,她在心中暗暗替皇上难过不平,皇上自幼勤于读书,批阅奏折时更是字字端正,不敢有半字舛误。皇上喜爱小孩子,无比盼望能早日得子承嗣,可今日太后强塞给他的“儿子”,竟是这样一个无心向学的纨绔子弟。 “你在这里读书都习惯吗?”载潋开口问他,他却满不在乎地一笑,卷着自己的衣角继续在殿内来来回回闲逛,笑道,“有什么习惯与不习惯的,在哪儿都一样,这书上的东西是和我八字不合的,我也记不住。” 载潋低着头苦涩地轻笑,更觉得太后选择他来代替皇上是极其荒谬讽刺的。溥儁话毕后又忍不住嘱咐了载潋一句,道,“诶三姑姑,可别告诉太后和我师傅啊,不然我这大阿哥的位置可就不保了。” 载潋站起身去掸了掸衣裳上的落灰,随后便要离开,她轻笑着对溥儁道,“你放心,你我姑侄,我自不会害你。” 溥儁散漫地笑着,连连道,“侄儿谢过姑姑了!”他抬手掀起帘子来送载潋离开,载潋也还给他一个亲和的笑脸,而转过身去后,笑意已消失殆尽。 载潋从前就有所耳闻,溥儁贪玩好色,无心向学,书法与骑射皆不精通,平时最爱流连于南城的风流场所。今日一见,传言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载潋并非真心来探望他,只是想看看他的功课如何,希望能抓住他的把柄。将来也好在太后面前揭露他的劣迹,让他失去太后的宠信,将他彻底扳倒,才能真正帮到皇上。 载潋将他的懒惰怠学都记在心里,总有一日她要让他将不属于他的都还回来。 载潋独自一人来到太后的仪鸾殿前,思绪千千万万,她此时无比思念皇上,思念几乎将她吞没,而她却不能发声。 她望着眼前层层叠叠的红墙金瓦,感觉无比熟悉,就如她与皇上第一次在宫中相见的时候一样,只如今,她在他面前已连一句真心话也不能再说。 载潋理了理自己的衣裳,跨入了太后的宫院,何荣儿领着两三个年轻的小宫女出来迎载潋,有个小宫女眉眼生得格外漂亮,载潋只是扫了一眼,就已经留意到了。 载潋挤出笑意来,向何荣儿道,“太后做什么呢,我来给太后请安了。” 何荣儿领着载潋往里进,一边笑道,“回三格格,太后才见过了大臣,正念叨您呢,您就来了。” 载潋点一点头,随着何荣儿踏进仪鸾殿内,只见太后正靠在窗下饮茶,荣寿公主坐在一旁为太后剥橘子,刚毅、荣禄与载漪也都围在太后身边。 载潋笑意盈盈地走到太后身边去,乖巧地蹲下行礼道,“奴才载潋恭请太后圣安。” 太后接过公主手里的橘子,刚尝了一口就被酸得掩着嘴直笑,她挥手示意载潋起来,道,“起来起来,这橘子可把我酸坏了。” 公主也在一旁掩着嘴笑,“皇额娘,闺女可不是故意的,您这橘子本来就酸,赖不得我。”太后点了点她的脑门,笑骂道,“你这个伶牙俐齿的丫头,我什么时候怪你了。” 载潋站起身后,便站到了太后身边去,她试探地问了一句,道,“太后,奴才瞧您今儿心情这么好,是遇着什么开心事儿了?说来也让奴才们乐呵乐呵!” 太后瞧了载潋一眼,仍旧乐得合不拢嘴,她牵过载潋的手来,连连笑道,“洋鬼子们要遭报应了,我能心情不好吗!” 载潋听至此处,心中“咯噔”一响,难道太后说的“报应”,就是闹事的拳民吗?! 载漪听至此处,也上前来一步对太后笑道,“太后英明,这义和团的拳民们有神功护体,刀枪不入,一定能将洋人们杀得个片甲不留!” 载潋越听越急,眉头已不自觉地皱到了一起,而刚毅却仍旧在太后面前洋洋得意地笑道,“是啊太后,奴才曾亲自考察过这些义和团的拳民,他们当真是刀枪不入,不用怕那洋鬼子的洋枪洋炮!” 载潋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果然太后还是和载漪、刚毅等人是一路心性的!那些拳民可都是血肉之躯的百姓,太后怎能放任他们盲目无知地相信自有神功护体,可以刀枪不入呢?! 载潋在心中斗争了许久,她想要开口劝太后回转心意,不要再放纵义和团闹事,竟未想到荣禄率先开了口,他向太后说道,“太后,奴才不敢苟同,那些闹事的拳民都是凡胎□□,怎么可能刀枪不入呢?太后您难道不明白吗?!” 太后的笑意瞬时一凛,她挥了挥手,吩咐刚毅与载漪道,“你们先去歇着吧,等我午休起了再过来。” 载漪与刚毅都跪了安,殿内的大臣只剩下了荣禄,太后轻声叹着气,埋怨荣禄道,“你实在是没趣儿,连讨我乐呵儿也不会!我何尝不知道那些神功都是唬人的,也唯有载漪和刚毅他们相信罢了!不过是洋人欺人太甚,连我废立皇帝的家事儿也敢插手管了,我用义和团这些精壮的汉子来杀杀他们的威风罢了!” 载潋听得更是不寒而栗,太后竟然只是想要利用义和团想要杀洋人的“义愤”而已,在她眼里,这些活生生的生命究竟算什么,就如同战场上的炮灰一样,用鲜活的生命为她发泄私愤,到头来唯有灰飞烟灭。 太后自私自利与阴险狠辣让载潋无比憎恶,可如今也唯有依附在她身边才能保全自己,才能徐图将来。 太后与荣禄谈得不欢而散,荣禄自始至终不能认同太后的想法,而太后也不愿意再与他多讲,索性将他们全都挥退,道,“你们也都去歇着吧,等我午休起了再过来。” 载潋跟着一个年轻漂亮的小宫女往仪鸾殿偏殿去休息,小宫女在前头为载潋引路,路上她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载潋道,“三格格,您今日怎么一个人来的,都没带贴身的丫鬟呢?” 载潋此时才发现,原来引路的小宫女,就是今日她来太后宫里时,因眉眼标致令她印象颇为深刻的那个。 静心与瑛隐都去北三所帮自己给珍妃送点心与衣物了,载潋自然不能如实说,便笑道,“府里的丫头们也爱偷懒儿,今儿叫她们歇下了。” 小宫女唯唯诺诺地点了点头,半刻也不敢耽误地领着载潋往偏殿里去。 小宫女替载潋掀了偏殿的门帘,偏殿内平时无人起居,里头冷得很,小宫女连忙为载潋点燃上炭盆,又领着她走到里间的贵妃榻旁,颔首回话道,“三格格,太后午睡下了,您若是累了,便也在这儿靠着歇会儿吧,奴才守着您。” 载潋坐到贵妃榻上,身上的疲乏感瞬时将她淹没,她疲倦地捶了捶自己的肩背,那个小宫女见状,忙上前来替载潋捶背。 载潋此刻才认真地去看她的脸,只见她双眉细如柳叶,双眸微微上挑,生了一幅楚楚动人的容貌。 载潋发觉她双眼泛红,像是刚刚哭过,便抚开她的手,示意不必再为自己捶肩,她坐在榻上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小宫女迟疑了片刻,随后立刻跪倒在载潋面前,叩头道,“奴才叫灵儿,是新拨来太后宫里的宫女。” 载潋扶她站起来,见窗外无人,才又问她道,“你多大了,是不是有什么心事?”灵儿一听此话却立时痛哭流涕起来,哭得周身颤抖,又跪倒在载潋面前,叩头道,“奴才今年十六了,奴才…奴才…奴才不敢说。” 载潋心里更生了疑,又在她身上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竟像是在哪里闻到过。 载潋宽慰她道,“你和我说,若你实在是委屈,我想办法尽力帮你。” 灵儿不可思议地抬起头去望着载潋,泪水淌了满面,她跪着向载潋靠近了一步,又叩头道,“奴才新入宫不久,一直听闻三格格经常心疼咱奴才们,今日才找机会来伺候三格格…奴才实在是委屈,希望三格格能替奴才做主!” 载潋将她拉起来,向她笑道,“你既然都特地来找我了,就别浪费这个机会了,你说吧,我听着。” 灵儿站起身来,抽泣着擦干了脸上的泪,载潋拍了拍她的手,安抚她道,“别再跪了。”灵儿才开口道出原委来,“奴才那日奉太后懿旨,去弘德殿给大阿哥送膳,结果那殿里只有大阿哥一人…他看见奴才就动了邪念…” 说至此处,灵儿又止不住地哭起来,载潋听到此处已知道了大概,她不禁为这容颜姣好的年轻女子而痛心,她掏出自己的手绢来替她擦了擦泪。 灵儿忍着痛继续道,“那大阿哥就欺辱了奴才,奴才挣脱不开,唯有任他欺负,事后奴才本想找处清净的地方自尽,但转念又想,不能就这样了结了自己的性命,成全了他,奴才希望三格格能替我做主!” 载潋紧紧攥住她的手,她正想要收集溥儁的劣迹,凑够足够多的证据后去向太后揭发,灵儿的出现,正合她的心意。 载潋压低声音问她,“你有证据没有?”灵儿连连点头,道,“那大阿哥做了亏心事,十分慌乱,他穿衣的时候错穿了奴才的一件背心,而他的那件在奴才这儿。” 载潋点了点头,又问她道,“除了他那件衣服,你的那件他还穿在身上吗?” 灵儿极不情愿地点了点头,道,“奴才今日早上去给他送膳时,见他还穿着,衣摆处露了个边,他还威胁奴才,若不肯从他,他就要穿着那件衣服日日招摇,让奴才彻底无颜见人。” 灵儿又委屈地哭起来,载潋却紧紧握住她的手,宽慰她道,“别怕,早晚让他知道,无颜见人的人是他。他既穿着,我们就有办法。” 灵儿千恩万谢地向载潋谢恩,载潋却不忘叮嘱她道,“我帮你申这个冤,但你要记得,他是太后亲自扶立的大阿哥,此事你要为我保密,我向太后揭露此事前,你万万不可露了半点风声。” 灵儿答应下了,载潋才靠倒在卧榻上,她听着炭盆内的炭火燃烧的声音,渐渐起了睡意。 她自病后,精神一日渐比一日要差,经常感觉身上累得很。灵儿守在载潋身边,她将炭盆移到距离载潋近些的地方,又要去抱被子来给载潋盖上。 载潋却拦下她道,“不用了,睡得沉了,等会儿该醒不过来了。”灵儿退回到原处来,载潋又吩咐她,“你别站着了,也去一旁坐吧。下午皇上是不是还要来给太后请安呢,记得皇上来前就叫醒我。” 载潋的睡意越来越浓,她在坠入睡意前,仍旧不放心地叮嘱灵儿道,“若皇上来了,一定叫醒我…” 灵儿点头应下,载潋伴着炭火熊熊燃烧的声音,渐渐睡去… 而载湉此时在涵元殿内也已经听说了义和团拳民闹事的事情,更知道了他们杀洋人、烧教堂,太后却纵容不管,任由局势一日比一日恶化。 载湉此时心急如焚,他根本顾不上自己已是囚徒的事实,也不顾自己如今根本无权再参与朝政,他必须要去面见太后,他下定了决心,必须要阻止太后再利用拳民的血肉之躯,必须要平息这场乱局。 载湉想要问问身边人是否有关于义和团的消息,可如今他无法与外臣接触,守在他身边的唯有一些太监,他们根本不知道外头发生了何事。 载湉如今已不能行动自由,只有到了时辰,瀛台外的侍卫们才在湖面上搭起一座浮桥,让他走过浮桥来,去向太后请安。 他从未像今日一样期盼见到太后,他控制不住自己心中的担心与忧愁,他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后自私地不顾百姓死活… 至到未时,太后午睡要起了,侍卫们才将浮桥搭上,载湉一路狂奔地往仪鸾殿而去,他想尽快见到太后。 而当他来到仪鸾殿时,天空中却飘起细碎的雪花,不久后就落满了宫苑,李莲英迎载湉进去,却窘迫地笑道,“万岁爷,劳您多等会儿,今儿阴天下雪了,太后还没起呢。” 载湉心急如焚,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唯有等待。 载湉站在偏殿门外的屋檐下,他独自一人立在凛冽的寒风中,望着宫墙内的漫天飞雪,思绪竟全部涌向了一个笑容明媚的女孩儿,他还记得她最喜欢雪。 他忽然觉得呼吸困难,心口抽痛,他还记得她所有细碎的喜好和偏爱,可如今她已经是站到自己对立面上的人了,她是可耻的告密者,是她背叛了自己。 何荣儿此时从太后宫里走出来,她搓着双手,向手心里哈了口气,她小跑着向载湉跑来,行了礼后便道,“万岁爷,太后还没起,委屈您先在偏殿歇会儿吧。” 载湉也感觉到冷了,便点了点头,随着何荣儿一同进了身后的偏殿。 何荣儿并不知今日载潋休息在了偏殿,因为平时偏殿总是无人起居的。她引着载湉走了几步,掀了几道珠帘,却忽见灵儿坐在里头,此时已打起了瞌睡,而卧榻上还躺着一个人。她定睛一看,才看出来,原来是载潋在这里睡着了。 何荣儿忙转身拦下皇上,道,“万岁爷,奴才领您往别处去休息吧,三格格今儿来陪太后了,在这儿睡着了。” 载湉的心瞬间一热,可紧随而来的又是心痛与悲伤。他站在原地愣了愣,随后只冷冷对何荣儿道,“你退下吧。” 何荣儿满心狐疑地退了出去,载湉却望着载潋蜷缩在卧榻上的身影,久久挪不开步子。 殿内极为安静,他只能听见暖阁里传来炭火燃烧的声音,他缓缓向内走去,他的脚步声吵醒了半睡半醒的灵儿,灵儿抬头见是皇上进来了,忙跪倒请罪道,“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万岁爷恕罪,奴才失仪了!” 灵儿忙转过身去要叫醒载潋,她仍旧跪在地上,挪到载潋身边,晃了晃她的肩,连连道,“三格格,三格格,醒醒…” 载湉见状,立时拦下她,他压低了声音,只怕吵醒了她,对灵儿道,“别叫醒她了,让她再睡会儿吧。” “是…”灵儿迟疑地转过身来,却仍觉得不安,便向载湉道,“万岁爷,可三格格吩咐了奴才,说要在您来仪鸾殿前叫醒她。” 载湉抬起眼眸去瞧了瞧载潋,见她身上连被子也未盖,就在寒冷的偏殿里睡着了,而且殿外还下起了雪。载湉还是示意她不必叫醒载潋,灵儿又道,“万岁爷,三格格好像十分在意的样子,吩咐了奴才好几次,说若是皇上来了,一定要叫醒她。” 载湉的心不禁震动,他不知道载潋为何还会有这样的心思。可他还是不忍心叫醒载潋,他听说载潋病了。 载湉没有理会灵儿的话,而是吩咐她道,“太后还没起呢,让她再歇会儿吧,她睡着了,你怎么也不给她盖上被子?外头现在这么冷。” 灵儿跪在地上低声回话,道,“万岁爷,三格格说睡得沉了就该醒不过来了,叫奴才别给她盖被子。” 载湉却蹙着眉摇了摇头,他在心里责怪载潋还像个孩子似的任性,天气冷了也不知爱惜自己的身体。 他转了头,竟亲自去抱了一条绸被来,他将绸被放在灵儿面前的桌上,随后转过身去冷冷道,“去给她盖上吧,她醒了,什么都不必说。” 载湉独自站到了殿外,他望着漫天的飞雪,想到载潋,心如刀割。李莲英此时从太后殿中掀了帘子出来,他迎着载湉笑道,“万岁爷,太后醒了,您请吧。” 载湉迫不及待地进到太后宫里,行过礼后便开口问太后道,“亲爸爸,您已经知道了吗?山东有义和团拳民闹事,杀洋人,烧教堂,如今已要蔓延至京津。亲爸爸,我们不能再坐视不管,不能再放纵拳民闹事了!若是激怒了洋人,再生战乱,实在是社稷之难!” 太后才刚睡醒,刚毅和载漪等人也才进到殿内来,他二人都轻视皇上,认为皇上是听信小人之言的昏庸之主。 太后根本不愿意和皇上讨论这个问题,她之所以利用义和团向洋人泄愤,都是因为皇上的缘故。若洋人不从中阻拦,她能顺利废立皇上,她也不会这样痛恨洋人。 “皇上怕什么,洋人欺人太甚,老百姓是义愤填膺,愿意闹就让他们去闹,我们还要拦着不成?更何况事情还没到不可控的地步。”太后漫不经心地敷衍着皇上。 载湉却根本不肯作罢,他又上前了一步道,“亲爸爸,儿臣不是怕!儿臣正是不愿看着百姓白白送命!义和团乃是乱民,亲爸爸岂能以乱民逞一时之快,怎能令他们以血肉相搏,怎能将民命视为儿戏呢!” “胡说!”太后恶狠狠地瞪向载湉,她狠狠拍响手底下的茶几,茶杯震荡,杯盖翻倒,“我何时以民命为儿戏了,你不要担心过甚!你有病未愈,请过安就别耽搁了,回瀛台去好好休养吧。” “亲爸爸!儿臣无病,您心中是最清楚的!”面对着国家的危局,载湉再也不愿忍让,豁出来对太后道,“亲爸爸,义和团仇视洋人,滥杀传教士,一旦将洋人激怒,战乱再所难免,以如今积弱积衰之气,断不能胜强…” “皇上是畏惧敌人了?!”载漪毫不客气地质问载湉,载湉却不理会他,也不愿与他计较。载湉知道载漪即将成为“太上皇”,身边也已经网罗了许多追随者与心腹,他满心满愿都希望自己快点给他的儿子溥儁让出皇位,自然不会有半分好的态度。 载潋此时才从睡梦中醒来,她见身上已盖上了被子,不禁问灵儿道,“什么时辰了,你为我盖的被子?” 灵儿结结巴巴地回话道,“三格格,已是未时了,嗯…是啊,外头下雪了三格格,殿里实在太冷了,奴才怕您冻着,便给您盖了被子。” 载潋听到已是未时,想到皇上或许已经请完了安,就要走了,她猛地从卧榻上翻身坐起,穿上鞋后便向外飞奔。 载潋冲出殿门,只见殿外早已是一片雪白,可她无心欣赏,唯有飞奔着向太后的暖阁跑去。 载潋刚要掀帘进入暖阁,却正撞上从门内掀帘要离开的皇上。载潋怔怔地望着皇上的眼睛,她此时无比希望,自己的双眼可以倾诉思念。 他二人相视无言,谁也没有说话,唯有漫天飞雪肆意飞舞。 载湉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他挪动了步子,阔步向殿外走去,一句话也没有对载潋说。而载潋此刻也不再急着去见太后了,她想见的人已经要离开了,她唯有放开了步子去追。 他二人在长街的雪上留下一串长长的脚印,载湉停在了前头,却仍旧没有回头,他难以安心地问载潋道,“你知不知道外头的情况,洋人们什么态度?” 载潋听到皇上此话,不禁声泪俱下,果然皇上纵然身陷囹圄,还在牵挂着臣民社稷,他果然从来都没有变过。 载潋如实向皇上道,“皇上,奴才知道,英国公使夫人说,希望朝廷能尽快剿灭乱民,以防大乱。” 载湉点了点头,他背对载潋说道,“纵然你如今心向太后,但朕有一事求你,希望你能为朕办到。你若再见到各国公使,就告诉他们,朕会努力阻止乱民,不会让天下大乱。也希望他们,不要伤害朕的臣民。” 载潋用力地点头,她的泪落了满面,又在脸上风干了,冻得她脸颊生疼。载潋开口时嘴边便有白雾,“皇上放心,奴才一定去办。” 载湉点了点头,仍旧背对着载潋,他迈开步子即将离开,载潋却终于难以抑制自己的思念,她放开了脚步,飞奔到载湉的身后。 她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臂去紧紧环抱住了载湉,她将头贴靠在他背后,她的泪将他的衣裳打湿了。 她一点一点收紧自己的臂膀,她感觉到皇上的手也覆上了自己的手,让她冰凉的指尖感到了温热。 “皇上,我…我…”载潋想说的话有千千万万,而此刻却都不重要了,她努力止住哭泣,抱着皇上道,“皇上,天气冷了,记得添衣。” 载湉的心也跟着抽痛,他也想要回到从前,可每当他想到,是载潋的告密致使维新志士人头落地,致使珍妃遭受囚禁与折磨,他都无法原谅她。 是她自己做出的背叛,载湉不想再心软,他抚开了载潋的手,最终也没有看她,他大步离开了。 他走前只对载潋道,“回去吧,下雪了。” ※※※※※※※※※※※※※※※※※※※※ 等待评论~ 宣战 宫门落钥前,雪花仍旧飞舞,在琉璃瓦上覆上一层薄白。载潋在宫门合起前出了宫,她在西华门外遇到了等候已久的静心和瑛隐,瑛隐小跑着上前来迎她,扶着她上了马车。 载潋在马车里坐稳后,瑛隐才放心笑道,“格格您放心吧,事儿都办成了!” 载潋转头瞧了瞧瑛隐,笑着捋了捋她耳边的碎发,问道,“你今儿是不是帮姑姑大忙了,没给姑姑添乱吧?” 瑛隐不服气道,“怎么格格也这么说,我今儿可没有给姑姑添乱。” 静心听了瑛隐和载潋对话,不禁也在一旁发笑,她抬起头来对载潋道,“格格,放心吧,您捎的衣裳和点心,奴才们都给珍主儿送进去了。奴才那个同乡也同情珍主儿如今的境遇,也想帮衬点什么。” 载潋却伤感地叹了叹气,她想起因为支持皇上而被处死的寇连材,仍旧感觉心口绞痛。 载潋摇了摇头道,“姑姑,我实在不愿意再连累别人。”静心理解载潋的心思,她向载潋靠近了一些,心疼地用手紧紧环抱住她,靠在她耳边道,“格格,您要好好活着,才能徐图将来。其余的事情,奴才们能做到的,一定尽力帮您,不要心有负累。” 载潋靠在静心怀里,感觉眼底泛热,她努力止住泪意,又问静心,“珍主儿都好吗?” 静心抱着怀中的载潋,用力点头,“珍主儿性格刚烈,那群人压不垮她…只是她今日见了奴才们,没见着格格,珍主儿以为格格身上的病不好了,才没有来的…奴才解释了好几次,她还是放心不下。” 载潋含着泪点了点头,静心更抱紧了她,“格格,您一定要好好儿的,我们一直都在。” 载潋回府后见暖阁里亮着灯,走进门来见是阿瑟已经回来了,立刻迫不及待道,“阿瑟,你幸好回来了,你快来,陪我再去一趟英国领馆。” 载潋心里还记挂着皇上的嘱托,纵然入了夜后病得更重也不肯休息。阿瑟起身来迎载潋,她见载潋咳声不止,便端过一杯水给她,道,“格格,我同你去自是没问题,只是您一到晚上咳得厉害,还是好好在府里歇着吧?” 载潋喝了几口水,咳声才渐止住,她撂下手里的杯子,她只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的水,坚决道,“不用,现在局面危急,义和团的拳民越闹越大,太后还不肯剿灭,只怕我今日不去,洋人们明日就要动手了。” 阿瑟无可奈何,却也不愿再看着局面恶化,便连夜陪着载潋去了英国领馆。 她二人到时已是深夜,院子里的洋楼却还没有熄灯,隔着院子外的闸门,载潋看见了艾德琳夫人,她正领着罗丝在院子里徘徊,神情焦急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人。 艾德琳也看到了载潋,她拾起裙摆,领着罗丝急忙从里面走来,命外头的官兵开门。她引载潋一路进去,侧头问载潋道,“格格这么晚还过来,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 载潋不敢耽搁片刻,未等进门,站在院子里便对艾德琳道,“我知道现在局面不好,但我皇上已答允了,要竭力阻止乱民,不会让局面恶化,还请夫人转达公使大人与各国公使,不要伤害百姓。” 艾德琳撇了撇嘴,无奈地摇了摇头,反问载潋道,“格格,您是否知道,我们已有多少人被义和团所杀?我们再不采取措施,恐怕连这里也要不安全了,更何况贵国皇帝答允了,贵国皇太后就能答允吗?” 罗丝听至此处忽然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她拉着艾德琳的手,用另一只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哽咽道,“我要妈妈,她什么时候回来?” 载潋心底一惊,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她蹲下身去用绢子擦罗丝脸上的泪,她惊恐万状地抬起头去问艾德琳,“她的母亲呢?” 艾德琳更加气恼无奈,摇着头道,“罗丝的父亲是出名的在华商人,一直在天津,自从义和团闹起来,她父亲就和她们失去了联系,立德夫人放心不下,亲自去天津找了,现在还没消息。” 载潋听得气血皆向头上涌,罗丝才仅仅七岁啊! 她几乎要摔到,阿瑟忙在她身后扶住,艾德琳也来扶起她,扶她坐在院中的凉亭里,道,“贵国必须尽快剿灭乱民,否则我们不可能再坐以待毙。现在天津府已有了拳民,过不了多久京城的领馆也不再安全了!我国已照会贵国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增派我国官兵入京保护使馆安全,皇太后答允了,但她为何还不肯剿灭乱民呢?!” 载潋知道太后对洋人的恨,是私恨。就算太后知道义和团拳民的“神功护体”是唬人的,她却还是要极尽利用,让他们杀洋人,泄她的私恨。 “夫人,我知道你们现在的危险与艰难,但恳求夫人能转告公使大人与各国公使,再给我们一些时间,相信皇上,一定能够平息乱局,不会再纵容拳民杀人闹事。我恳求你们不要伤害手无寸铁的百姓。” 载潋对艾德琳苦口恳求,艾德琳却仍旧又急又气地摇头,她收紧了双臂,抱紧了怀中的罗丝,对载潋道,“三格格,或许我可以等,但各国公使不能等,若有一日连各国驻京公使的安全都受到威胁,我们还要怎么等?” 载潋紧蹙着眉头长叹,她与艾德琳说不通,便起身准备离开。如今她唯一能寄予希望的人便是皇上了,在如今危急的时刻下,也唯有他是冷静清醒的人,知道不能放任拳民继续闹事,更不能利用他们。 载潋走前,艾德琳领着罗丝出来相送,载潋听见身后传来罗丝隐隐的抽泣声,心中的抽痛与矛盾一层胜过一层。 大雪停下已是好几日后,天气终于放晴,厚厚的积雪将什刹海畔的路都阻隔了,载潋却不敢耽搁,她想赶快知道外头的消息。 阿瑟又为载潋带来外头的消息,只是几日的时间,外头的局面急剧恶化——义和团的拳民已经由山东与天津直隶等地蔓延到了京城,驻京的各国领馆得不到基本的保护,人心惶惶,请求增派本国警卫入京。太后允许了各国的请求,允许各国增派三十名官兵入京保护领馆安全,可涌入京城内的却是上千的洋人官兵,洋人的官兵们自入京以后,屡屡与义和团的拳民擦枪走火。 同时在天津,洋人们开来军舰示威,并已于天津登陆,逐步向内陆进发。 太后对义和团“先剿后抚”,实际上仍是在利用拳民,她下达了朝廷将维护义和团的诏书,更激化了洋人与义和团之间的矛盾。京城之中,瞬间动荡不安,乱象丛生。 太后传召载潋入宫伴驾,她还牵挂着灵儿的事情,也没有更多的时间听阿瑟讲下去,唯有尽快更衣,临行前只有叮嘱阿瑟道,“京城里也不安全了,让学堂的里的姑娘们都回家去避避吧。” 阿瑟点了点头,满目担忧地对载潋道,“格格要出府,也千万要小心!” 当日太后在仪鸾殿内召集了诸多王公亲贵,载潋也不知太后究竟要做什么,入宫前也没有听说。 宫中各处寂静无声,却唯有太后宫里欢声笑语,众人围在太后身边尽享繁华热闹,在他们脸上,载潋丝毫看不出对当下动荡局面的担忧。而在这花团锦簇的热闹当中,唯有一人不苟言笑,棱角分明的脸上冷若冰霜,就是皇上。 皇上也到场了,这更让载潋生了疑,自戊戌后,太后每每私下召见大臣,总不愿皇上在场,她总是命人将皇上送回瀛台。今日太后让皇上到场,究竟要做什么? 载潋规规矩矩去向太后行了礼,她目光低垂,只望着自己脚下的地方。她耳边的欢声笑语戛然而止,她感觉到有冷冷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 “潋儿,起来吧。去见过皇上。”太后语气平淡,似乎天下一切太平,任何事都入不了她的心。 载潋拾起身下的衣服,站起身后又低着头挪步到皇上面前,她仍旧连头也不敢抬,又规规矩矩跪下问安道,“奴才载潋恭请皇上圣安。” “起吧。”载潋听到皇上冰冷的声音传来,他如今对自己说话的态度总是如此冰冷,宛如只是例行公事,与对待其余的福晋、格格、王公大臣们一样。 载潋起身后挪步到太后身后,站到众多福晋与格格当中,欢声笑语继续,热闹与繁华仍旧,而载潋却如同坠入了深不见底的冰湖。周围寂静无声,冰冷刺骨,在偌大的殿宇中,唯有皇上与她是站在聚集耀眼的光下,二人相对无言。 载潋的思绪被一声“大阿哥到——端郡王载漪到——”的通传声斩断,她立时抬起头去望向门口,只见载漪领着自己的儿子载漪大摇大摆地走进仪鸾殿来。 宫女灵儿被溥儁欺辱了,载潋还记挂着要为灵儿主持一个公道,更要借此事打压溥儁,让他失去太后的宠信,以此为皇上解围。 载潋用目光去寻找太后身边灵儿,与她互换了眼神后,灵儿坚决点了点头,可载潋仍能看到她脸上写满的紧张。 “孙儿给皇太后请安,给皇阿玛请安。”大阿哥满脸喜色地跪下行礼,端郡王载漪也在一旁跪倒,太后忙挥手示意他二人起来。 载潋不知道太后今日召众人入宫究竟所为何事,但她不能再耽搁了,恐怕时日一久,溥儁更容易抵赖。 载潋站在太后身后,向着奉茶走来的灵儿点了点头,载潋走出众人,假意替太后去扶大阿哥起来,笑道,“大阿哥快起来。” 大阿哥抬起头见是载潋,翻腕便搭住了载潋的手,又一笑道,“哟,今儿倒轮到姑姑来扶侄儿起来了!”载湉坐在太后身侧,他见溥儁对载潋如此轻浮,心中顿感不快,也更加不喜欢自己的这位“皇子”。 载潋面对着溥儁只是笑,她仔细打量,只见溥儁的领口处果然露出一段粉红色的衣边。 溥儁不再同载潋说话,他喜洋洋地向太后走去,太后也高兴地抬起手来,她连连笑着揽过溥儁的肩,让溥儁也凑到自己身边。 而溥儁却借着靠近太后的机会,轻浮地用眼去瞟灵儿。 载潋留意到了溥儁的目光,她自知机不可失,便立即向太后大步走去,载潋盈盈笑着,装作打趣溥儁的模样道,“这大阿哥也真正有趣儿!怎么还穿着件儿粉红背心呢,像我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女孩子家的东西呢!” 太后身边的福晋格格们听了,先是一愣,反应过来后便都掩着嘴偷笑,开始低着头窃窃私语。 太后听得满头雾水,不知道载潋怎么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她蹙了蹙眉,下意识地抬起头去审视溥儁。 溥儁却被载潋的话吓得不轻,霎时楞在原地不知所措,更对太后投来的目光躲闪不及。他不知道该要如何应对,连忙用手去拉扯自己衣领处的衣服,太后本没瞧见他里头的粉红背心,可他手上的动作却像是不打自招,太后正好顺着他的手瞧见,他果然贴身穿着一件粉红色的背心。 以太后的直觉和经验,她顿感不妙。因为她的亲生儿子穆宗皇帝,正是因为流连风尘场所而染病驾崩的,她绝对不容许这样的事情再发生。 太后的盛怒宛如席卷而来的压城黑云,渐渐演变成为滚滚的雷霆之声,她狠狠拍响手下的茶案,抬起一只手来直指着溥儁的脸,大喝一声,“这是怎么回事!” 载潋身边的格格福晋们被吓得低头缩脑,立刻鸦雀无声,都不敢再嬉笑,载潋却连忙用眼神去示意灵儿。 灵儿心领神会,她低低地发出“啊!”的一声喊叫,像极了怕极时想喊也不能发出声来的呼喊。灵儿手上一松,连同茶盘与茶杯一起滚落在地,随着一阵刺耳的碎裂声,破碎的瓷器碎片像是锋利的匕首迸溅开来,滚烫的茶水也淌了满地,殿内立时茶香四溢。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集到了灵儿身上,她惊恐万状地跪倒在地,任由茶水浸湿了衣摆。她梨花带雨地哭着,跪倒在地上连连叩头,额头磕在瓷器的碎片上已经血流不止,她才颤抖地开口,“是奴才粗心了,奴才该死!太后恕罪,太后恕罪!…” 太后心中更添了狐疑,她轻轻放下指着溥儁的手,转头去看着灵儿,怒目瞪着她问道,“你又是怎么了?” 众人都还没有开口说话,溥儁却欲盖弥彰地解释,“太后,太后!孙儿可不认识灵儿!真的不认识她!衣服不是她的,不是她的!…” 太后听罢后怒火滚滚,狠狠扇了溥儁一个耳光,痛骂他道,“你个蠢材,不认识她倒知道她的名字了!” 载潋站在人后不禁掩着嘴想笑,而皇上却转头注意到了载潋,他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心中也渐渐起了疑心,载潋已经是太后的人了,为何会故意让太后亲自扶立的溥儁难堪呢? 载潋控制住笑意,做出一副既惊恐又委屈的表情来,她走到太后身前重重跪倒,擦着泪道,“太后息怒,您息怒啊!奴才一句顽笑话,怎么惹得您动了怒,奴才实在惶恐…” 太后根本没心思理会载潋,只一把抚开她,让她去一旁站着,太后示意李莲英将灵儿带过来,低着头问她,“你说,究竟怎么回事!?” 灵儿泪眼朦胧地抬头看了看太后,吓得浑身颤抖,载潋却在一旁悄悄示意她大胆讲。 灵儿紧紧闭上了眼,心想已走到了这一步,再退缩恐怕又要让溥儁得逞,索性横了心磕头道,“奴才求太后做主啊!上月初六日,奴才给大阿哥送茶点,弘德殿内无人,只大阿哥一人,他见了奴才就心生邪念,奴才挣脱不过,就被他欺辱了!他慌乱中穿错了奴才的衣服,后来奴才想去找他要回这件衣服,他却不肯,还威胁奴才,说如果奴才不从他,他就要日日穿着这件衣服招摇,让奴才彻底无颜做人…他今日穿着的,正是奴才的贴身衣物!” 太后被气得头晕脑胀,她想起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是在年纪轻轻时,因为留恋风尘而染病崩逝的,她最痛恨秽乱之事,如今她亲自选择的皇位继承人,居然也是贪恋女色的品性! 她恨极了溥儁的不成器,痛骂他道,“混账东西!我叫你在弘德殿内读书,你却在做什么!我宫里派去的小宫女你也不放过,实在可恨!” 载漪此刻早已看不下去,跨出一步来替自己的儿子说话道,“太后,奴才求您明察啊!大阿哥自小德才兼备,怎么会欺辱宫女,这其中一定有误会!” 载潋向溥儁走了几步,悄悄用手捅了捅他的背,问他道,“你自己说,是不是这小宫女主动勾引?”溥儁回头看了看自己的阿玛,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又连连望着太后点头道,“是是是!太后,是的,是她自己主动勾引我!” “我没有!”灵儿哭天抹泪地向太后爬了几步,她哭得肝肠寸断,额头上的血迹已经干在了眉梢,“奴才绝没有,奴才入宫不久,谨小慎微,怎敢做出这种事,奴才绝没有啊!” 太后却迟疑了,她往后坐实了些,将手摊在扶手上,毕竟大阿哥是她亲自扶立的,她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面。 太后望着载漪定定道,“端郡王的考虑也并非是无端猜测,这宫里的宫女丫头们多了!少不了有贪恋大阿哥储君地位的人,往后大阿哥登基,她们也妄想着自己能够飞上枝头变凤凰。” 灵儿听罢后只觉五雷轰顶,她惊得瘫坐在地上,许久都不能回过神来,她拼命地摇头,痛哭流涕地大吼着,“没有,我没有!是他欺辱了奴才,为何罪名也要由奴才来背呢?太后,奴才求您明察,求您主持公道啊!” 载潋此时已是心急火燎,她无比想要替灵儿说话,却又不能太过于明显,只怕被太后看出来自己是故意的,暴露自己的立场。 载潋左思右想之后,终于还是站上前去向太后道,“太后,奴才不偏不倚说一句,这灵儿曾伺候奴才午休,她刚入宫,做事极为谨慎细致,仍有些唯诺怯弱,怎么敢在您面前胡说呢?” 载漪却恼羞成怒,直指着载潋怒吼道,“三妹妹!我一向与你府上亲厚交好,你怎么今日倒向着一个宫里的奴才说话!” 载潋一时僵在原地,恐怕自己只要再多说一句,就要被太后和端郡王等人怀疑了,可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太后再处罚灵儿,她百思不得办法,已是心如火烧。 载湉旁观着一切,他愈发怀疑,载潋究竟是不是真正心向太后的人?她为何会与太后选择的大阿哥作对呢? 他的心也被揪紧了,他生怕太后一怒之下会连载潋一起责罚,他终究还是不忍看到载潋被责罚的,可他深知自己如今的尴尬处境,为载潋开口说话无疑等同于为她雪上加霜。 殿内正僵持不下,殿外却突然传来一阵尖细的笑声,“皇额娘!闺女在外头听了半天,您这儿这么热闹,怎么也不请闺女来凑凑热闹?” 随着李莲英将大殿的门帘掀起,载潋回过头,只见竟是荣寿公主与皇后一同走来。 公主与皇后向太后及皇上问了安,荣寿公主便脆如银铃般地笑起来,语气却冷厉得惊人,“溥儁啊溥儁,你红口白舌地欺瞒皇太后与皇上,就不怕问你欺君之罪吗?” “公主…您说什么呢?”溥儁佯装糊涂,荣寿公主却义正言辞地站到太后面前去,指着跪在地上的溥儁道,“皇额娘,上月初六日,闺女想着到弘德殿去探望溥儁,谁知到时,正听见里头灵儿阵阵呼救,哭声连连。女儿若不是为了皇额娘的颜面,当日就制止揭穿他,将此事宣扬!没想到今日闹起来,他还敢当着您的面撒谎,企图蒙混过关。” 载潋心中长松了一口气,她仍旧跪在地上,心里的火却逐渐熄灭了。 荣寿公主话毕后又转过头去瞪着溥儁,厉声道,“你当时慌乱地穿错了衣服,是不是因为听见外头有人来了!?我不妨告诉你,外头的人正是我!” 溥儁万念俱灰地瘫坐在地,眼神空洞,他自知不能再抵赖。而皇后此时也上前来道,“皇额娘,分派到您宫里当差的宫女,臣妾都需亲自审查训话,这灵儿是臣妾放心的人,她为人细致谨慎,断不会像端郡王所怀疑的那样,心生歪念,企图勾引大阿哥。” “你这孽子!还不向太后请罪!”端郡王自知到了如此境地,已经不能再做分辩,只有赶快让溥儁请求太后的原谅。 溥儁哭哭啼啼地磕头求饶道,“奴才知错了,知错了,求太后宽恕奴才,奴才以后再也不敢了!” 太后又羞又恼,只觉得自己的颜面全被溥儁败光了,还让自己的闺女来当着众人揭穿,她一眼都不愿再看溥儁,只怒气汹汹地吩咐太监,道,“去把他押回弘德殿!让他闭门思过,无事不许他再出来随意晃荡!” 大阿哥被太监们架走了,只剩下载漪一个人跪在殿中,太后的怒气尚未平复,忽有个小太监又跑回来急匆匆跪下道,“太后,外头有各位大臣候着呢,看样子急得不行,让奴才赶紧进来传话。” 荣寿公主听罢才又开口道,“是了皇额娘,闺女和皇后娘娘进来时也瞧见了,我本想跟您说呢,谁想到赶上这事儿,闺女一气竟给忘了!” 载潋识趣地退到一边,她搀扶起委屈的灵儿,悄悄递给她一块绢子,让她擦一擦脸上的泪和额头上的血迹。 太后挥了挥手,示意外头的太监,仪鸾殿外的太监便立刻就去宣了各位大臣。 众大臣当中,领头的正是太后最信任的荣禄,他几乎是飞奔,迫不及待地冲进大殿内,不等问安已扑倒在太后身前,神色惊慌禀告道,“太后!外头大事不妙,奴才们必须请您做主!” 载湉听到此话,双手立刻攥紧,只怕是局面再次恶化,他不由自主地向前探了身子,蹙紧双眉厉声问荣禄道,“你快说!出什么事了?” 荣禄跪伏在地上,声音当中已有哽咽与颤抖,万分惊惧道,“回皇太后皇上,义和团进犯北京,在京城内与洋人们交战,今日…” 荣禄话至一半忽然停顿,仿佛连他也怕极了,他合起眼来深吸了一口气,才敢继续说,“今日!德国公使克林德在京城被人枪杀了。” 殿内顿时惊呼声四起,众人皆胆战心惊,无人不惧怕荣禄带来的这个消息,载潋更是深深被震惊,他们本还有与洋人们谈判回旋的余地,可身为外交官的驻京公使在京城内被人枪杀,他们就彻底成为了理亏的一方。 太后的惊更胜于惧,她努力平复了心情,沉住气问荣禄道,“是什么人杀的?” 荣禄回禀道,“是端郡王载漪麾下虎神营的官兵。现在洋人们与义和团,还有朝廷的官兵们在京城内短兵相接,现在京城内已陷入一片混乱,克林德被杀,更让各国领馆群情激愤,增派了洋兵入京。” “亲爸爸,德国公使是享有外交豁免权的外交官,他因拳乱而被杀,我们如何在国际上交代?眼下之计,唯有剿灭义和团,平息战乱!”载湉急不可耐地向太后说,他手指着殿下的载漪与刚毅等人,又道,“自拳民入京,数以万计,亲贵们争相信从拳民自有神功护体,可以刀枪不入,实在愚不可及!以致今日大乱,拳民横行无忌,大肆烧杀,酿成大祸,我们不能再坐视不管!” “怕什么!”载漪听到皇上的话,最先跳出来反驳道,“皇上避战畏敌,可我载漪旗下的虎神营将士们不怕!那洋鬼子有何可怕,不也被我的官兵一枪打死了吗!” 在眼下国家危急的局面下,载湉早已忘却了自己已沦为囚徒的尴尬处境,他不顾一切地站出身来,痛骂载漪道,“你实在是愚蠢至极!德国公使是德意志国派往我国的外交官员,不是你口中的洋鬼子!他被一枪打死,你考虑过国家的处境没有?” 太后在一旁冷冷地听着,不发表看法。这段时日以来,她屡屡收到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奏来的各国照会,洋人们请求增派官兵保护,又请求朝廷镇.压义和团,答允之下洋人却又贪得无厌地擅自增派洋兵入京。几日后又在天津外海域上开来军舰向朝廷示威,开始攻打天津大沽口…… 太后自知战争已是迫在眉睫,眼下就算向洋人示好也不一定能收到洋人的回应,不如就利用义和团的义愤到底。 她端坐在自己的宝座之上,向着众人道,“今日大乱,古未有之,我今日召集你们在此,就是要问个清楚,是战,还是和?!” 太后虽如此问,可心里早已有了打算,她要由旁人替她说出心里的话。刚毅此时也站出来道,“太后,奴才以为只有向洋人们开战,才能彻底挫一挫洋人们的锐气!” 荣禄却阻止刚毅,他道,“若仅凭义和团,如何能与各国开战,现在义和团入京,已开始围攻东交民巷内的各国领馆和西什库教堂,在京城内肆意祸乱,乱民虚无之气断不可利用!”荣禄身后又有几名官员站出来向太后道,“太后,臣等以为万万不能向洋人开战!” “荣中堂!”刚毅忽然质问荣禄道,“您今日怎么突然胆怯了?”荣禄的态度却比刚毅平静许多,他转向刚毅道,“洋人已在天津登陆,开始攻打大沽口,天津危在旦夕,距离京城还远吗?若要开战,将皇太后皇上及阿哥等人置于何地,将城中百姓置于何地?” “我刚毅就不信,他洋人有这么大的能耐,能打到京城里来!”刚毅不可一世地拍着胸膛,又盛气凌人地向荣禄道,“若洋人杀到城下,我刚毅头一个就愿意亲自披挂上阵!” “够了!”太后大吼着制止众人,她站起身来悠悠走向众人,高呼着道,“你们在场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记住了!我今日要明白告诉你们,是他洋人欺人太甚,得寸进尺!这国难,也非今日始!” 太后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众大臣颔首向后退去半步,她语气铿锵冷厉,“自道光朝始,洋人们就合起伙来欺负我们,他们以洋枪洋炮轰开国门,带着祸害人的鸦片来了!可没过几年,英国人和法国人又来了,把咱们的咸丰皇上逼到了热河,文宗驾崩在行宫,当时京师百官星散,穆宗年幼,洋人们就一把火就烧了我们的圆明园,将国宝劫掠一空!这今日之难,始于昨日,自洋人在我大清传教,教案就层出不穷,这义和团是受不了洋人们的欺压,才不得不闹事!这洋人们不知收敛,得寸进尺,如今手越伸越长,都管到我的家事上来了!他们是要骑到我的头上来打我的脸,既然如此,我就将这新仇旧恨一起清算,绝不任由他们欺辱!” 太后回过身来望向殿内的众人,字字凛冽道,“你们记住了,我今日要与洋人们开战,是为了江山社稷,是为了祖宗的脸面!今日非战不可,可若开战了,江山仍不能保,你们休要将罪名加到我的头上!” “亲爸爸!”殿内一片鸦雀无声,可唯有载湉奋不顾身地站出来制止道,“亲爸爸,儿臣求您三思!如今京城糜烂至此,何以布置一切?更何况义和团的忠义之气,虚而不实,倘若开战,在枪林弹雨当中,岂能御敌?我们万万不能以民命为儿戏,逞一时之快!亲爸爸,儿臣以为绝不能开战,唯有与洋人合议,才是眼下可行之策!” 刚毅不屑一顾地望了望皇上,随后跪倒在太后面前,高声呼喝道,“太后!皇上怕,可奴才不怕!奴才支持太后,与洋人开战,与他们一决高下!” 载湉听得怒不可遏,他冲到刚毅面前,狠狠将他一脚踹到在地,痛骂他道,“刚毅,你是不是疯了!你将百姓的命都视如草芥吗!” 太后顿觉不快,刚毅刚表达对自己的支持,而皇上却骂刚毅疯了,她怒目转过头去,盯着皇上吼道,“皇帝!我看你才是疯了!” 载湉苦苦恳求太后不可意气用事,不能贸然开战,可太后就是不肯扭转心意,她如今的态度,是连荣禄都无法阻止的了。 载潋立在原地,只感觉呕心抽肠,她时至今日才终于明白,为何太后会如此憎恨洋人,原来就因为洋人们干预了她的废立计划,没能让她顺利地废掉皇上… 载潋想到之前,自己为了保护皇上,曾让阿瑟给英国公使夫人带去消息,让他们放心地请医入宫给皇上诊病,洋人们诊断皇上无病,才成功地阻止了太后的废立计划。 原来自己,也在这场浩劫中,将所有人的命运往深渊中推了一把……若自己当时没有鼓动洋人为皇上诊病,若洋人们没有来为皇上诊病,或许太后就不会这么憎恨洋人!或许也不会坚决地要与洋人们开战!… 载潋想到手无寸铁的百姓,想到即将被牺牲利用的义和团拳民,想到已急火攻心的皇上,想到如今已陷入疯狂混乱的京城,甚至想到与父母失散的罗丝… 她站在原地,倒抽一口冷气,眼前漫上一片漆黑,直直倒在了地上。 当载潋醒来时,已是深夜,载潋发觉自己躺在仪鸾殿偏殿的床榻上,身边的人早已散去,只剩下静心、瑛隐还有灵儿守着自己。 她只清醒了片刻,便忍着急剧作痛的脑袋坐起身来,她穿上鞋便往外跑,静心在她身后快追,她却只问静心道,“告诉我,皇上呢!” 静心的声音里带着哭腔,“格格!太后与皇上意见不合,太后让皇上回瀛台去了!” 载潋像是发了疯,她转身抓住静心,不断地问她,“如果没有我,没有我,是不是…是不是,眼下也没有这场浩劫?” 静心真的以为载潋被太后开战的决定吓坏了,连忙心疼地抱住她,她将载潋牢牢锁在怀里,哽咽道,“格格你胡思乱想什么,格格…你要好好养病,不要整日乱想,不要这样,福晋若天上有知,会伤心的…” 载潋一时想到额娘,又想到皇上如今的处境,难以自控地失声痛哭起来。 恰逢此时,太后与支持自己的心腹大臣们商讨完了对策,载漪正从太后的正殿内掀帘走出,他看到载潋身穿着贴身休息的衣服站在寒风中痛哭,便要上前去奚落一番,以此报复载潋今日刁难自己儿子的仇。 载漪向着载潋冷笑道,“三妹妹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提前怕了?还是私下与洋人们有所往来,现在后悔了?” 载潋一见眼前的人载漪,心中的愤怒汹涌而来,她不顾静心的阻拦,冲到载漪面前去痛骂他,“你实在是愚蠢至极!就是你纵容手下的人杀德国公使,你想没想过后果!” 载漪眯着眼睛看着载潋,他听到载潋原是为了这件事骂自己,不禁仰天大笑,“这醇王府培养出来一个胆小怕事的皇上,果然也培养出你这么个胆小怕事的格格!” 载潋听他侮辱皇上,不禁怒火中烧,失控地挥起手去扇了他一巴掌,吼道,“你实在是愚蠢而不自知!你如何能懂皇上与我的心!” 载漪捂着脸恼羞成怒,也要挥起手去还击,载潋却在此时听到荣寿公主的声音传来,“潋儿!” 载潋回头去看,只见宫中从殿内走来,她含着笑向载漪道,“时候不早了,端郡王快回府去吧,一路上小心。”载漪不敢在公主面前造次,便朝着载潋恶狠狠地哼了一声,随后大步离开了。 载潋转身向公主见礼,公主却扶她起来,陪她回偏殿穿好衣服,又送她出宫去,直到无人处,载潋即将与公主分别,载潋才回身向公主谢恩,“多谢公主相送,公主请回吧。” 公主却站在寒风中不肯走,她的目光直视着载潋,忽然语气寒冷地问她道,“潋儿,你实话告诉我,你如今还是心向皇上的,对吗?” 载潋心底一惊,难道公主早已经识破了自己?公主是太后的女儿,她会不会向太后告密? 载潋抬起头去对上公主的目光,最终她还是没有选择隐瞒,她自知骗不了公主,便道,“是,戊戌以后,我是为他活着的。” 公主上前来,竟然用力抱紧了载潋,她道,“我只怕你受到伤害!戊戌后,我也时常派人关照珍妃,可皇额娘是恨极了她!得知后屡次跟我动怒,若换作是你,恐怕不仅是被斥责这样简单!你要保护好自己!” 载潋靠在公主怀中,不由得眼眶泛热,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多谢公主的心意,我不自惜,若皇上明日能重获自由,立时以我的命去换也无妨。” 公主去捂了载潋的嘴,她眼里也含了泪,载潋还鲜少见到雷厉风行的大公主落泪。 公主压低了声音道,“现在京城已是乱象丛生,极为危险,太后要与洋人们开战,心意已决!不知何时洋人就要兵临城下,你要护好自己!太后命我即日出京避祸,我不知何日能再相见,你一定要周全自己,平平安安与我再见!” ※※※※※※※※※※※※※※※※※※※※ 哈喽,想和大家说~在历史中,开战前是有很长一段过程的,发生了很多事件,历史人物的心态变化也是很复杂的,但小说创作必定会需要艺术加工,所以缩短了这段时间,尽快了进呈,大家不要把小说当作历史看呀~ 在这里我们只谈这篇故事~我期待评论~ 坠井 自开战后,京城中乱象环生,随着洋人们的联军步步向京城逼近,北京城已经危在旦夕。市井百姓们纷纷拖家带口地出逃避祸,就连各王府内的宗亲们也开始收拾行囊,准备出京避难。 载潋自回府后,日日都生活在负罪感之中,她没想到自己的一个决定,居然将所有人的命运都向万劫不复的深渊中推了一把。她总想,如果当时自己没有鼓励洋人们入宫为皇上诊病,也许太后就不会这么憎恨洋人们,太后就不会一意孤行地跟洋人们宣战,天下的苍生也就不必都深陷于这场浩劫… 深深的负罪感使载潋病得更重,有几日已起不来床。 当洋人们的联军已攻陷了京城门户通州的消息传到醇王府时,王府上下乱作一团,各府各院里的掌事与精奇妈妈们都手忙脚乱地收拾包裹,所有人都想赶紧出府,回家避难保命。 载潋尚未梳妆,只潦草地套了一件衣裳。载沣派身边的张文忠到载潋院里来传话,张文忠一路上跑得跌跌撞撞,他见了载潋便如火烧眉毛般道,“格格,您也快着点儿,叫姑姑们收拾收拾房里的东西吧!王爷说咱府上都先到老王爷陵寝下的院子里去避避。” 载潋浑身一凛,忍不住问他道,“忠叔,外头是不是已经很乱了?”张文忠却来不及回答载潋,他急不可耐地叹了叹气道,“哎呀,奴才的格格啊!咱府上都乱套了,您还管外头作甚!您就快着点儿吧,王爷急着呢!” 张文忠不再说话,抬腿就走。载潋却感觉负罪感紧紧包裹住自己,她知道张文忠不回答自己,外头一定是已经乱极了。 载潋换了衣裳,转身对静心道,“姑姑,你们都赶快收拾收拾吧,跟五哥走。” 阿瑟听了此话,也从后头凑上来,她拉住载潋的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蹙紧了眉头问载潋道,“格格,那您呢?不和我们一起走吗!?” 载潋推开她的手,已下定了决心道,“你们先走吧!我要进宫去,皇上还在宫里,他还在这里!”阿瑟却火急火燎地摇头,吼道,“格格啊!这都什么时候了,保命要紧!” 载潋却用力挣脱开阿瑟,阿瑟退了几步,倒在瑛隐怀里,载潋却连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地向外走,“自戊戌以后,我已将生死看淡,若不是为了护他,我绝不苟活!你们都走吧,我不愿连累你们。” 阿瑟不甘心,她从瑛隐怀里站起来,撒开步子便追出去,却只听到载潋决绝地对她们三人道,“不知道他此时处境如何,我绝不独自离开。” 载潋在院里撞上正要来找自己的载涛和载洵,他二人与载潋走了迎面,载洵见她要走,忙伸开双臂来将载潋拦下,他握着载潋的双臂急促问道,“妹妹,你还要去哪儿?就要启程了,你怎么还要出门?” 载潋着急地挣开载洵,她躲闪开兄长的视线,心急如焚地向外走,焦急中只说道,“哥哥!求你们不要拦我,不让我了却这桩心事,我就算同你们走了也会不安心的!” “妹妹!”载洵不甘心,仍旧追在载潋身后,大吼道,“现在外头乱得很,我不能放你一个人走!你有什么心愿,也没有保命要紧!” 阿瑟在载潋身后追得气喘吁吁,她追到院子外来,见载洵与载涛也在,忙向他二人道,“六爷七爷,快点帮我劝劝她!” 载涛左右看了看阿瑟与载洵,他在心中思量了片刻,终于也开口道,“六哥!让妹妹去吧!”载洵惊得站住了脚步,他诧异地回头去看载涛,歪着头问他,“七弟,你说什么呢?!外头现在乱得不行,你让她一个人跑哪儿去?” 载涛走到载洵身后来默默垂了头,他抬起手去搭住载洵的肩,道,“妹妹是要去见皇上,我知道妹妹,若皇上有危险,她不会随咱们走的。” 载洵怔忡在原地,他回过头望了望已经越走越远的载潋。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多年前阿玛得知载潋私自入宫面见皇上后会那样震怒,还令他们兄妹一起在祠堂罚跪,让他们痛彻心扉。 原是父母之爱,必为之谋深远。阿玛想要独自保护皇上,也保护他们兄妹,他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们如同自己一样,一生为了皇上都过得小心翼翼且痛苦煎熬。 可妹妹时到今日,仍旧不懂得明哲保身。 载潋身边没有带一个人,她只让阿升驾马送自己到宫门处,便也对阿升笑道,“你也快点回去吧!若是五哥他们已经走了,就去妙高峰下的别院里找他们。” 阿升还放心不下载潋,几番犹豫想开口,载潋却笑着向他摇头道,“皇上和太后都还在这儿呢,我能有什么危险,你快走吧!别让我跟你生气!” 阿升离开后,载潋才将所有挂碍都了却。只剩下她自己了,她终于能够无所畏惧地去面对他。她下定了决心,如果他不准备离开,那她就愿意留下来陪他,面对一切风险。 宫内的长街上肃杀寂寥,载潋一路飞奔,她迎着冷风向养心殿跑去。今日太后从南海仪鸾殿回宫,皇上也与太后一起回宫,皇上回宫后本该住在这里,可养心殿外的遵义门紧闭,四周没有一个人。 载潋心底有些起了急,她在遵义门外来来回回地徘徊,却始终连一个人也看不见,她不知道宫中的人都去了哪里,她只觉得周身寒冷紧张,眼前偌大的紫禁城内,仿佛只剩下了她一人。 载潋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她想起太后在宫中的居所已改为了宁寿宫,便又立即放开步子一路飞奔,风声在她耳边呼啸,她穿过乾清宫前的月华门与日精门,向宁寿宫而去。 宁寿宫原是高宗乾隆皇帝做太上皇时居住的宫殿,太后一直都很青睐这里,如今终于能心安理得地入住了。 载潋穿过宁寿宫外暗香疏影的宁寿宫花园,终于看到了自己眼熟的小太监与宫女,此时此刻的她早已顾不得是否会暴露了自己的真心,她抓住眼前眼熟的小太监便问,“皇上呢?告诉我皇上呢!” 小太监被载潋吓得不浅,唯唯诺诺地答话道,“三格格,皇上…皇上…今日在社稷坛拈香,很快就会回宫了。” “皇上还未回宫…”载潋松开小太监的衣领,她向后倒了几步,只感觉身上的寒冷一层胜过一层,蚀骨的牵挂与担忧宛如一把锋利的刀,刀刀割破她的肌肤。 载潋摇摇晃晃地往宁寿宫内走,她进到大殿内后,竟看到太后穿着一身汉家农妇的衣服坐在榻边,太后头上不戴珠宝,头发只以蓝白碎花的手绢束起,载潋从未见过如此打扮的太后,眼前的景象不禁令她震惊不已。 殿内有几名大臣正跪伏在太后脚边,载漪与他的弟弟载澜都围在太后身边,载潋听到一名跪在殿内的大臣抽泣着道,“太后,洋人们的联军已进犯至京城,恐怕今日就要攻到皇城了,奴才请您即刻出京,作暂避之计。” 载潋怔怔地站在原地,她看到殿内的光晕里飞扬起细碎的落尘,周遭忽然陷入如死一般的寂静。太后缓缓抬起头来,她看到了载潋,竟立时哭声大作,她拉着载潋的手,将载潋揽进自己怀里,抱着载潋泪水涟涟地放声大哭道,“如今竟只有老醇王的三丫头还惦记我们母子了!” 太后哭了半晌,才渐渐停下来,哽咽着对殿内的大臣道,“今日当值大臣,除你三人外,均已各自回家,弃我们母子不顾了!” 载潋抬起手去抚太后的背,而跪在地上的大臣们则都跟着太后哭起来,其中一名回话道,“太后请宽心,朝上各位大人回宅暂避,却仍旧心系太后与皇上,绝非弃太后而去啊!” 载潋知道太后最擅长表演,在不同的臣子面前她也有无数不同的面首,现在她哭作委屈,恐怕也只是为了博得同情,她唯恐朝上的言官清算她执意开战的后果。 太后抹了抹泪,对跪在殿内的三名大臣道,“如今唯你三人在值了,其余人都已散值回家!你三人务必随驾出京…”太后又转向一名满鬓斑白的大臣抽泣道,“王文韶,你年事已高,我让你受此辛劳,实在于心不忍,你可以随后赶来,可刚毅和赵舒翘,你们两人能骑马,今日必须跟我和皇上同行。” 载潋听得心内抽痛,眼中的泪几番欲落,最终却都化为了雾气。太后今日胁迫着皇上,要让皇上跟她一同出京避敌,她不顾皇上的意愿,让皇上弃满城百姓于不顾,不知皇上心中该要有多么痛心疾首! 载潋的心阵阵绞痛,却在此时听到外头有小太监进来回话的声音,“回禀太后,万岁爷回来了!”载潋沉寂的心忽然被唤醒,她立刻睁大了双眼,她抬手擦干眼底的泪,满心欢喜与期待地转头望向门外,只见皇上身着一身明黄色朝服走进殿来。 载湉一路从社稷坛内返回宫中,他见宫中太监皆神色慌乱,此刻又看到太后已换好了汉家农妇的衣服,心中顿时了然,面临着洋人们兵临城下的局面,太后是早已做好了要出逃的准备了。 社稷危在旦夕,载湉来不及等太后开口,此刻已先决然地开口道,“亲爸爸,今日洋人攻陷京城门户,百姓们备受战乱之苦,儿臣是皇帝,愿亲自前往各国领馆,亲自与洋人们谈判,为拳乱一事负责,以护百姓平安。” 载潋站在太后身边,仍旧被太后紧紧攥着手,她听得心口撕裂,泪水终于再也抑制不住,为了不让皇上看到自己哭,她便偷偷回过头去,瞬间泪流满面。 她悲痛地想着,今日的乱象本不是因皇上而生,开战的决定也不是他所做,可皇上今日却愿意在人人都避之不及的战火中冒着危险前往领馆,与洋人谈判,为这场灾难负责… 自戊戌后,皇上身边所有至亲至信的人都被太后赶尽杀绝,连他自己也宛如在地狱中走了一遭,身陷囹圄。他已成为了囚徒,即将失去皇位,处境无尽凶险,却还愿意在今日站出来,他到底需要多么痛彻的决心呢!… 太后却听得极为气恼,自戊戌以后,她早已剥夺了皇帝的一切权力,连接见大臣时,她都不愿让皇上开口问话。在她眼里,如今的皇帝只是朝廷剩下的一个符号和象征,她又怎么可能允许皇上代表朝廷去与洋人谈判呢? 更何况她知道洋人们一向亲近皇帝,现在外头硝烟弥漫,她绝不能掉以轻心,给皇帝和洋人们接触的机会。 太后蹙紧了双眉,挥手厉声示意身边的太监,道,“皇上病了,直说胡话,你们请皇上去更衣,更完衣在宫门内等我。” 载湉却立即反驳道,“亲爸爸!儿臣无病!眼下京城危在旦夕,我不能弃百姓不顾,眼下唯有与洋人们和谈,才能保护他们平安!儿臣请亲爸爸体谅,让儿臣前往领馆!” 太后连看皇上也不再看,她以狡黠的目光望了望李莲英,李莲英便命一众年轻力壮的小太监进来,将皇上架走了。 载湉拼命挣扎着,却难以一敌众,他被十几名小太监层层叠叠包围着,挣脱不开,唯有被推到了皇极殿内。李莲英为他送来一身青灰色的汉人衣服,请他在此处更衣。 载湉接过衣服,眼底有热泪,胸口剧痛,社稷苍生造此一劫,他不肯原谅自己。他合起眼来,忽又回想起刚才的场景,载潋的手被太后紧紧攥着…外间战火连天,百姓流离失所,而载潋的不理解与背叛,更让他痛上加痛。 载潋望着皇上被推远的背影,感觉万念俱灰,她能为他感同身受,让皇上抛弃臣民,抛弃社稷,放纵天下大乱,无疑等同于剖去他的心肝! 载潋脸上的泪滚落到太后手上,太后感到手上冰凉,才下意识地抬眼去看载潋,此刻殿内的大臣们都退出去准备行装了,太后也不再表演悲痛欲绝,在载潋面前她只冷冷道,“我让皇上去更衣,你在这儿哭什么!你别愣着了,快去换身衣裳,随我们一起走。” 载潋仍旧不能止住喷涌爆发的悲痛,她久久不能平息情绪,也放不开脚下的步子。太后搞不清楚载潋的心思,也没耐心再等她,她长出了一口气,定定站起身来,背对着载潋,语气忽如嗜血的猛兽,恶狠狠道,“你若不愿随我们走就去找你兄长!我还有要事要做,此人不除,我走了也不安心!我今日一定要了结她的性命!” 载潋闻声只感觉背脊发凉,她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去,只能看到太后的背影。太后站在大殿正中,她招手叫来崔玉贵,语气冰冷地吩咐他道,“你去找几个年轻力壮的太监来,跟我一起去北三所后头的颐和轩!你,亲自去一趟北三所,把他他拉氏给我带来。” 崔玉贵得了命,嘴角带出一抹得胜者的笑意,他正要退,太后却又吩咐他道,“记着,把消息守严实了,别让不相干的人进来!还有,让皇后和瑾妃更完衣都去宫门内等我,谁都不要过来!” 崔玉贵含着笑意应下了,他退前略抬起头来,再次以得胜者的姿态瞥了瞥站在太后身后的载潋,似乎以此嘲笑她一直以来费尽心力的暗中保护,其实都只是荒唐的大梦一场! 载潋在听到“他他拉氏”几字后瞬间如同魂飞魄散,她知道,太后要对珍妃动手了…载潋从不敢设想这一天,也曾幻想过,珍妃一定能坚持到皇上重新掌权那一天… 载潋一直让珍妃好好活下去,因为她知道,珍妃是皇上牵挂的人,她不希望皇上牵挂的人受到伤害,她一直在以自己微弱的力量保护珍妃,是因为她不愿皇上饱受失去爱人之痛! 载潋感觉呼吸窒碍,一阵头晕目眩,几乎要昏厥在地,她无法想象,如今社稷危亡,若让皇上再失去自己最为宠爱妃子,皇上的心该要有多痛?! 她努力扶住身后的桌案,才踉踉跄跄地站稳。此刻的载潋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呼吸,周围的声音也乱糟糟的,她将双眼睁得硕大,眼里已布满了血丝。 她被吓得已不会开口说话,一时间内头脑里一片空白。 在载潋晕眩模糊的视线里,她看到太后已经阔步离开了宁寿宫大殿,殿内瞬间只剩下了她自己。 载潋想要奔跑,却放不开步子,她每呼吸一次,都感觉心口撕裂,她想要拦住太后,她想要保护下珍妃,她不能再让皇上痛苦! 载潋颤抖地追出了宁寿宫,她看到太后与一群身强力壮的太监们气势汹汹地往颐和轩走去,她便也豁了出去,飞奔着追了上去。 太后与身边的人走得极快,似是不愿让旁人发觉了动静,载潋脚下不稳,几次摔到在地,很快就被太后等人甩在了身后。 载潋不顾浑身疼痛地站起来,她在脑海里飞快思索着能解救珍妃的办法,她不能去找皇上,若皇上来了,只怕太后更不会放过珍妃!载潋最终想到了荣寿公主。 载潋记起荣寿公主曾说过,她也一直同情珍妃在戊戌后的遭遇,也一直在暗中关照她。载潋思及此处,宛如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她慌乱地回身就要跑,她想要去找到公主,却又突然想起来,太后早已让公主出京避祸了,公主根本不在宫中! 载潋的心瞬间又坠入深不见底的谷底,她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颤抖,她转过头去,望向眼前已不远的颐和轩,自知这一次真正只剩她自己了。 载潋最终下定了决心,这一次无论如何,被太后责罚也好,暴露了自己,牺牲了性命也罢!她都要保护下珍妃,那是皇上心尖上的人。 这是她如今唯一能为皇上做的了…… 载潋咽了咽口水,径直跑向了颐和轩,而门外看守的侍卫却恶狠狠地拦住载潋,道,“三格格,对不住了!太后吩咐过,不相干的人一律不准进来!” 载潋豁了出去,直接夺过侍卫手中的一把剑,将剑刃抵在自己颈上,威胁他们道,“你们让我进去,不然我就死在你们面前,你们信不信!”侍卫们面面相觑,最终却仍旧不肯放载潋进去,其中一名侍卫身手敏捷地踢掉载潋手里的剑,另一名侍卫将她的手反扣在背后,道,“三格格,威胁奴才们没有用,奴才们不会抗旨不遵的!” 载潋疼得满头生汗,情急之下硬的不行只能来软的,载潋不得已改变了策略,欺骗那两侍卫道,“你们别拦我了!我方才和你们说笑,是太后让我来的!我是来给太后出主意的,太后若被他他拉氏顶撞了怎么办?!你们难道不知道吗,太后最信任我!” 反扣着载潋双臂的侍卫听至此处立时松了手,载潋也来不及与他们纠缠,趁机便快步流星地冲进了颐和轩内。 载潋跑得满头生汗,她冲进颐和轩内,只见珍妃此时已被崔玉贵带来了。珍妃赤着双脚、散着长发,面色枯黄地跪在太后跟前,她身上只穿了一件早已破旧不堪的单薄衣服,原本嫩如羊脂的脸上更是早已布满巴掌印。 载潋看到珍妃的双脚被冻得通红,眼里的泪已如决堤的洪流,这可是皇上心心念念牵挂着的人!… 载潋心口泛热,她努力止住咳嗽,狂奔着扑倒在太后身边,拼命磕头道,“太后!太后!奴才求您了,奴才求您,放过珍妃吧,奴才求您!” “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去更衣吗?洋人们都要打来了,你跟着我做什么?”太后惊诧地瞪着眼前的载潋,载潋却不回答,只顾着磕头,声泪俱下地恳求太后放过珍妃。 太后气恼地不再看载潋,她让手下的小太监将载潋扯远,又吩咐小太监道,“把她给我拉开!看紧了她,别让她跑出去,免得将消息走漏了!” 载潋被身后的小太监押在颐和轩的角落里,手被紧紧攥着,嘴也被死死捂住,连动弹也不能。她绝望地大吼,却发不出声音… 太后处理完了载潋,便冷冷地瞧了瞧珍妃消瘦枯黄的脸,随后高傲地抬起头去,道,“你也听见了,洋人们就要打进城来了,保不定将来发生什么,若是受了洋人们的欺辱,就等同于侮辱了祖宗的颜面,你应该明白!” 载潋绝望地望着珍妃,她听得懂太后的意思,太后是想让珍妃自己了结性命,载潋祈祷珍妃能为她自己向太后求求情,或许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 可珍妃却干脆冷厉地开口道,“奴才不曾给祖宗丢人!” 载潋又急又悲,想要咳嗽,却被人死死捂住口鼻,几乎要窒息。 太后听得更怒,多年来对珍妃的怨恨全部涌上头来,她狠狠地咬牙,狠狠逼迫珍妃道,“你年轻,容易惹事!我与皇上要出京去避一避,带你一起走不便!你今日就自己了结性命罢!” 载潋疯狂地摇头,泪已落了满面,她心中既惊恐又抗拒,她拼命地想要挣脱,手腕已被小太监的指甲抓出了血。 珍妃的目光越过太后,她看到了载潋,二人目光交汇的一瞬,珍妃的眼眶立时红润了,她轻轻地向载潋摇了摇头,随后便不再看载潋,她猛地抬起头去,直视着太后的脸,凛冽道,“太后,您可以去避一避,可皇上不能走,皇上应该留下来主持大局!” 载潋倒抽几口凉气,眼前阵阵泛黑,珍妃说了最令太后无法忍受的话,戳中了太后的软肋,以太后眦睚必报的心性,今日一定不会再放过她了。 果然如载潋所料,太后立时火冒三丈,狠狠扇了珍妃一巴掌,指着她的脸吼道,“你都死到临头了,还敢胡说!” 载潋拼尽全力,推开了身后的两名小太监,她如飞一般地扑倒在太后脚下,扯住太后的衣摆,哭求道,“太后,您息怒,她是糊涂了,太后…您放过她吧!” 太后狠狠踹开载潋,示意崔玉贵去将珍妃拖走,珍妃却誓死不从,极力反抗,拼命大喊着,“我为什么要死,我没有该死的罪!皇上没让我死!” 载潋连滚带爬地也扑到珍妃身边去,她用力推开崔玉贵,将崔玉贵狠狠推了一个跟头,载潋趁乱挽住珍妃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道,“珍哥儿,你服服软,说两句好话,求太后开恩!我求你了…求你了,你答应过我的!你要活下去!” 珍妃本如一朵骄阳下盛放的花,不肯低头,可当她看到载潋的眼睛时,却还是忍不住落泪了,她牵住载潋的手,用手指擦了擦她手腕上的血,压低声音道,“潋儿,谢谢你。” 载潋连连摇着头,珍妃却擦去了眼泪,道,“她决心让我死,我躲不过。”珍妃自知厄运难逃,可她还有牵挂的人,那个支撑着她走过整整两年冷宫生活的人。珍妃抬起头去瞪着太后,她索性彻底豁了出去,对太后高声大喊道,“我要见皇上!皇上没让我死!” 太后此时早已气极了,再也容不得珍妃胡说,她在震怒之下挥手招来崔玉贵,极力吼道,“去!去将她拖出去!扔进外头的井里!” 载潋听得周身狂颤不止,她如同疯了一般,扑到太后面前,拼命磕头,直到已头破血流也未曾停下,她哀求太后道,“太后!您放了珍妃吧!您不要这么做,不要留下憾事啊,不要做让皇上恨您的事!” 太后冷冷地哼了一声,蹙着眉看向载潋,道,“憾事?你以为我不杀珍妃,皇上就不恨我吗?从皇上决定要围园杀后那一天起,我和皇上早就是你死我活了!你休要再劝我,他他拉氏今日必死无疑!我绝不容她!” 载潋惊恐万状地回过头去,只见崔玉贵与几个身高马大的太监已上前来,将身形瘦弱的珍妃向颐和轩外拖拽。 为了阻止崔玉贵,载潋别无办法,她唯有扑倒在珍妃身上,将她压在自己腹下,才能让崔玉贵拖拽不动。崔玉贵等人叫骂着上前来拖拽载潋,想将载潋扔到一旁去。 载潋却爬起来,一路爬到太后的脚边,她再没有别的办法了,为了救下珍妃,为了保护皇上心爱的人… 她抬起头去对上太后的眼睛,双手死死攥住太后的衣摆,字字清晰又字字泣血,道,“太后!太后!戊戌年的事…珍妃都不知道!…给维新党人传递消息的人是奴才,帮皇上传递奏折的人也是奴才!帮康有为做事的还是奴才!珍妃她真的都不知道!…真的!您该杀的是奴才,您让他们冲奴才来吧!您放过她,我求您放过她吧!” 太后却厌烦地推开载潋,痛骂道,“你别是真的疯了心,不要以为眼下胡乱包揽罪名,就能骗了我!让我放了她!我要她死,也并非只因为戊戌年的事!” 载潋被太后推到在地,这一次她身上的力气像是已被榨干,她绝望地向着珍妃又爬了几步,却只看到珍妃被崔玉贵等人越拖越远… 空空荡荡的颐和轩内回荡起一声思恋哀绝的绝唱,“皇上!皇上!奴才来世再向您报恩了!——” 载潋哭得已经有些恍惚,她声嘶力竭地哭喊着,“珍哥儿!珍哥儿!——”她一路爬到院外,却已经再也看不到珍妃的身影,她只看到一口井。 崔玉贵见载潋来了,恶狠狠地阴笑着,他抬起院子里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步一步靠近井口,他探头看了看井下,将巨石投入井中。 载潋猛地咳出一口血来,瘫倒在井边,呼吸渐弱,她听到崔玉贵去向太后回了话,“太后,您放心吧!头朝下扔进去的!奴才还扔了块石头!她绝无生还的可能。” 载潋听到耳边传来悲怆的歌声,她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彻底失去了意识… 太后处置完了珍妃,心中的恨终于得到发泄,她要抓紧离开紫禁城。临出颐和轩前,太后看到载潋昏倒在地,厌烦地摆了摆手,吩咐手下一名太监道,“这载潋实在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见过什么啊,就吓晕了!她今日来坏我事,我也没工夫和她计较!你送她回去找载沣吧。” 小太监将载潋背在了身上,在神武门外套了马,再将载潋拖上马车,驾起马来送载潋离开。 而当太后来到西华门内时,已见宫中众人都改换了乡下人的衣服,齐齐地候在此处。 皇后与瑾妃也都改换了农妇的衣服,站在马车下,她们见了太后便行礼问安,太后见到瑾妃,立刻想到了珍妃,却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的模样,向皇后与瑾妃二人淡笑道,“行了,以后在外头就不讲究这一套了!都上车去吧!” 载湉望着宫内长街的尽头,似乎在牵挂着什么人,太后知道他一定会牵挂珍妃,所以早就想好了说辞,登车后便对载湉道,“我已安顿好了珍妃!她留在宫里,皇上别看了,走吧!” 载湉听到此话,想太后在所有人面前说已安顿好了珍妃,一定不会是谎言。更何况珍妃若能在宫中安心躲避,不受车马劳顿之苦,也是好事。他的心稍稍安定,却仍有刺痛的牵挂。 所有人都已上了马车,王商也在载湉身后请他登车,载湉才万般不舍地登车离开。 夜色渐浓,载湉探着头回望身后的紫禁城,红墙金瓦渐渐隐入夜色,他心中的担忧却从未消散… 有个人一直都没有出现。 载湉今日明明在太后身边见到了载潋,可现在太后来了,载潋又去了哪里呢?!没有人提起她,也没有人想起她。载湉自上次在仪鸾殿亲眼目睹了载潋晕倒,就一直担心她的身子。 现在她莫名其妙地不见了,令他心急如焚,此番一走,更不知何日能再见。 ※※※※※※※※※※※※※※※※※※※※ 这里是我的文学创作,不是历史呀。又说了一次...希望小天使别嫌我贫。 可能是因为一路走来写到了很多真实的历史人物,所以有这样的担忧。 在这里我们只聊这个故事,我希望看到评论,比心~ 相见欢 载潋微微睁开双眼,她感觉头剧烈作痛,眼前的人影前前后后地晃动,让她想看也不能看清。她感觉自己眼前的光线虚实不定,她时而听到有人在耳边呼唤自己的名字,时而又在黑暗中听到一声落水声。 载潋感觉自己在漂浮,却不知道自己要漂向何处。“皇上…皇上最心爱的女子不在了…我最终没能保护下她…他一定会心痛,会难过…我要怎么办…”她想到这里,觉得心痛,她不敢去面对至爱之人的心痛,更不忍告诉他真相,于是就想彻底沉溺在这不见天光的黑暗里,随着水流漂远,永永远远地离开。 “妹妹,妹妹…”载潋听到有人在叫她,那个声音在她的心头重新点燃了火。她不忍心离开,她知道声音的主人舍不得自己,这世上还是有人在牵挂着自己的。 载潋拼命去睁开双眼,只感觉眼前的光刺得双眼疼痛,随之而来的便是铺天盖地的头晕恶心。她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载沣。 “五哥…”载潋虚弱地喊了他一声,载沣坐在床边,闻声后立时欣喜如狂地牵起载潋的手,喜极而泣道,“妹妹!你终于醒了,你!…你可要吓死了我。” “打哥哥的嘴,不许说那个字,不吉利。”载潋的嘴唇微微翕张,她此时只有气声,却强撑着力气与载沣顽笑。载沣听罢却忍不住悲痛,落着泪道,“我当真被你吓坏了,宫里头的谙达送你回来,你额头上全是血,到底怎么弄的?” 载潋下意识地去摸了摸额头,仍感觉钻心地疼。她合起眼来,回想起发生的一切,她觉得像是一场噩梦,在梦里她眼睁睁地看着崔玉贵将瘦弱的珍妃拖走,空荡的颐和轩里传来一声绝唱:“皇上,来世再报恩了!” 从前的珍妃珠圆玉润,两年的冷宫生活竟令她消瘦至此。载潋的泪又流了下来,她心绪抽痛,合着眼只吟出一句诗,“惆怅人间万事违,两人同去一人归…” 她感觉有人用手绢为自己擦了擦脸上的泪,她以为是静心,睁开眼却看到阿玛的侧福晋刘佳氏。 载潋支撑着自己的身子要坐起来,刘佳氏却垂着泪对她道,“丫头别起来了,好好歇着。” 载潋让静心为自己将枕头垫高了些,她望着刘佳氏轻笑,“姨娘别为我伤心,我身上这些病痛总会好的。” 载沣听罢了载潋方才吟的诗,心里更加担忧,追问她道,“妹妹,到底出了什么事?!” 载潋感觉心口中的悲伤一点一点没顶而来,最终将自己吞噬,她回忆起往昔与珍妃相处的画面——她站在长街上,珍妃向自己得意地笑了笑,轻而易举地帮自己支走了跟踪的小太监。如今这些画面皆已失了颜色,耳边只剩下戊戌年时她那句,“有你在,我这景仁宫也比从前热闹多了!” 声音仿佛犹在耳畔,却已是天人永隔。载潋痛哭失声,只有她知道,那个聪慧灵动的女子,永远沉没在冰冷的井水中了。 载沣紧紧抱住载潋,用手拍着她的背,道,“妹妹,别哭了,哥哥在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载潋靠在兄长怀里,断断续续只说出一句,“珍主子…珍主子,被太后赐死了。”载沣周身一抖,不可置信地浑身发冷颤,“什么?!怎么…怎么会这样…我们都以为太后安顿好了珍妃。” “我苦苦求了太后好久,她都不肯开恩!…”载潋的哭声不止,声音里仍旧带着惊恐与悲痛,“我将自己做过的事都告诉了太后,想让她来罚我,放了珍哥儿,她还是不肯!…” 载潋哭得连连咳嗽,载沣连忙吩咐人去端药,载潋却挥手道,“不必了哥哥,多喝这一碗两碗也无用!”载潋抬眼时竟瞧见孙佑良正垂着头候在暖阁外偷偷抹泪,不禁诧异问载沣道,“外头的不是佑良吗?他怎么在这儿,怎么没跟着皇上?!” 载沣回头也瞧了瞧,反应过来载潋问的是皇上身边的太监,便示意孙佑良进来,又向载潋解释道,“妹妹,太后与皇上两宫西行,不方便带太多人,皇上本是让孙谙达回家的,他却一定要来见你。” “三格格!…”孙佑良早已控制不住心里的担忧和悲痛,他扑倒在载潋床边,哭着叩头道,“是奴才无能,看着格格病得这样重了,却什么办法也没有!” 载潋抬手去将他扶起来,摇了摇头道,“佑良,你快起来,告诉我,皇上圣驾往哪儿去了?” 孙佑良用手背擦了擦泪,轻叹了一声道,“奴才听说,两宫是往西安去了。”载潋略点了点头,孙佑良又道,“格格,奴才出宫后便四处找您,之前在仪鸾殿看到您晕倒了,奴才就一直担心您的身子…皇上也时常念叨呢,有次奴才听见万岁爷问来诊脉的太医,说知不知道醇王府三格格怎么了?太医说未曾去过醇王府,万岁爷就一直郁郁寡欢的…” 载潋内心抽痛,原来皇上还是念着自己的。孙佑良又道,“三格格,奴才一刻也不愿意离开万岁爷,万岁爷让奴才回家,可奴才怎能临难苟全,若是寇谙达泉下有知,也不会放过我!奴才想要赶上万岁爷去。” 载潋坐直了身来,她问孙佑良道,“佑良,你来找我,是不是想让我带上你,去追两宫圣驾?”孙佑良应声跪倒,哽咽着向载潋道,“格格,奴才绝非想要利用格格,是奴才心里明白,您能体谅奴才的心,因为格格是挂念着万岁爷的。” 载潋披上衣裳,她踩着投射在地面上的光线向外走了两步,心绪流转,想起多年以前大雨瓢泼,就是在这里,她与皇上第一次毫无保留地坦诚相对。 珍妃的惨死,除了刺痛载潋的心,更让她坚定了要活下去的决心,因为如今,真正心系他的人,已越来越少了… 载潋望向窗外晴好的天,想到此刻留在皇上身边的人唯有载漪、载澜、刚毅与荣禄等人,他们都是太后的喉舌,谁会站在皇上的处境上去考虑呢?他漂泊在外,处境究竟如何,载潋却无从知晓。 载潋想至此处,忽回过头来望向载沣,疑惑问他道,“哥哥,为什么你选择留下来呢,为什么不跟皇上和太后走?”载沣眉心微蹙,随后便宽和地笑了笑,他不希望载潋再为自己担心,便装作豁然道,“哎,没什么要紧事,只是太后下达了谕旨,让我在京中准备,将来代表朝廷去向德国道歉。” 载潋听后不觉后背发凉,她的心提到了喉咙,她心里波涛汹涌,既为载沣担心,又替他不平,“道歉?为克林德公使被杀一事吗?!哥哥,你知不知道,道歉这种事情,是最难办得尽善尽美的了,既不能失了朝廷的颜面,还要让德国人满意。更何况,容妹妹说句自私的话,克林德被杀的祸首是载漪,为什么哥哥要替他担责,为他冒险,他就躲在后面做缩头乌龟呢?!” 载沣心中也十分无奈,一直以来他都遭受太后的排挤与冷落,戊戌以后,太后立储,皇上几乎被废,醇王府的处境也跟着更加艰难,为了自己的家人,他必须去取得太后的宠信。如今太后终于开始对自己有所重用,却要从这样棘手为难的事做起。 可载沣也没有办法了,他身为爵位世袭的亲王,当今皇上的亲弟弟,这件事由他去做,似乎是最合情合理的。 载沣不希望载潋再为自己担心,她拍了拍载潋的肩,为她又披了一件衣裳,在她身后轻声道,“妹妹不要这样想,端郡王手下的人犯了错,自然不能只记在端郡王头上,洋人会将这笔账记在朝廷头上,由我去道歉,是合情合理的。” 载潋骤然转身,将兄长抱紧,她眼里含着泪,不敢设想兄长即将独身涉险,“哥哥,你要去洋人们的领馆道歉吗?或者…”她不敢问出下半句,只怕一语成谶。 载沣拍着她的背,轻笑道,“这回我要亲自去一趟德意志国了,别担心我,若真的要去德国,也有的是随从官员跟着我呢。你六哥七哥都不去,你们踏踏实实在家等我回来,我给你们带新鲜的洋玩意儿回来。” 载潋眼里的泪夺眶而出,载沣竟然真的要去遥远的异国他乡,可太后谕旨已下,谁还能扭转眼下的局面呢?载潋恍惚间又想起皇上,太后逼迫他一起西行前,他还曾穿着朝服,希望能亲自前往领馆与洋人谈判。 越是在危急的情况下,载潋就越心疼皇上的一片碧血丹心。 她感觉心口撕裂,如今国破山河碎,皇上的爱妃坠井而亡,他还被蒙在鼓里,身边也没有一个知心的人。 载潋想至此处,早已忘记了自己的一身病痛,她对载沣说道,“五哥,我想好了,我要去西安。” 载沣被吓得倒抽一口凉气,连连摇头,“什么?不行不行…你一个人怎么去?!现在外面太乱了,更何况你还病着呢!” “哥哥,就如孙佑良所说,我怎能够临难苟免?你我是皇上的家人啊!”载潋发自肺腑地向他解释,希望得到他的理解。载沣动摇了,他愣愣地看着载潋,载潋连忙又道,“哥哥,我的身子我知道,你尽管放心便是!我身边还有那么多人跟着,我走几日就歇一歇,不会有事的。” 此时载涛忽从门外闪身进来,向载沣道,“五哥,阿玛临终前曾叮嘱我们,要永远心向着自己的家人,我明白阿玛的意思…我愿意陪妹妹一同前往西安。” 载潋感动地望着载涛,心意已领,却对他道,“七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五哥身边也不能没人,他还要去德国,临行前事多,不能没有人帮他。” 孙佑良此刻从暖阁里追出来,在载潋身后道,“格格,奴才愿意鞍前马后跟随您。”载涛仔细思虑了片刻,挥手叫来阿升与苏和泰,对他二人道,“如今六爷去天津了,我不便再离开,你们两人好好跟着格格,护她一路上安全。” 载潋感激地望着载涛,含着泪点一点头,道,“多谢七哥成全我,体谅我的心意。” 载沣见事已至此,又不能强迫载潋跟着自己留下来,唯有唤来自己贴身伺候的李文忠,道,“你也跟着潋儿去吧,你在她身边我也好放心些。” 载潋却受宠若惊,不敢领受,唯有向载沣道,“五哥,文忠叔是你手下的人,不能跟我走,不然你身边就没有得力的人了。” 载涛也拦载沣,道,“五哥,六哥去了天津,你身边只有我,别让忠叔再离开了。”随后他又抓住载潋的手,领着她向院外走,来到马厩前指着两匹骏马道,“我一直不舍得骑的两匹好马,这次你要远行,给你用了。” 载潋转身抱紧载涛,一切感激与感动皆在心中,她只对他道,“七哥,你要好好保重。等六哥回来了,替我告诉他,别为我担心。” 载潋临行前,拜别了家中的兄长与刘佳氏,又独自去到妙高峰,在阿玛与额娘的陵寝前磕了头,她取出一直藏在荷包里的玉,淡淡笑着跪在额娘陵前,道,“额娘,我知道您一定牵挂皇上呢,女儿一定不辜负您的嘱托,这就去陪在皇上身边,一定不让他在这万难的时刻感觉孤苦。” 空中有几只大雁飞过,像是额娘回应了她。她望着陵寝上的一片荒草,心生凄凉,更觉思念,儿时在父母身边欢笑嬉戏的日子也仿佛在眼前。载潋徒手拔去了阿玛与额娘陵寝前肆意生长的荒草,又重重跪倒,磕了三头后转身离去。 走下长长的石阶,载潋才回到山脚下,此时阿升与孙佑良早已驾好了马,苏和泰另骑着一匹马跟在后头。静心、瑛隐与阿瑟站在车下,静心见载潋回来了才道,“格格,东西都收拾妥当了,咱们走吧。” 载潋点了点头,此时她才见载沣与载涛也出来为自己送行,瞬间感觉眼眶酸涩,她登上马车催促阿升快走,她害怕别离的时刻会阻碍了她离去的决心。 载潋极力忍住眼泪,马车已越走越远,她听到载涛在身后高呼她“妹妹”,她终于忍不住探出身子去,挥手向他二人告别,“哥哥!你们要好好保重!” 载沣与载涛一同向她挥手告别,直到已看不到彼此,他们才各自放下手来。载潋坐回进马车里,再难抑制地哭起来。 不觉间已行至天黑,载潋又剧烈地咳起来,阿瑟翻倒着数个包裹行囊,却没有找到屈桂庭为载潋开的“息宁丸”。阿瑟与静心面面相觑,而瑛隐早已慌了神,啜泣道,“这可怎么好!格格的药没带来,这么长的路途要怎么过啊!” 载潋喝了一口孙佑良端来的清水,挥手笑道,“那药本也是消耗身子的,图个白天平安罢了,现在不必日日进宫了,我也不用再吃了,只这几日难熬,等我将病…将病养好了,就都好了。” 阿瑟在一旁却轻叹道,“可在路上不比在京城里,没有大夫,也没有能好好休息的地方,格格的病要怎么养呢!” 载潋仍旧只是笑,“吃什么药,吃了那么多下去,也不见好,说不定这次不吃了,我倒好了。” 自离开紫禁城,已是第五日,两宫西狩的队伍已来到了河北怀来县的沙城。怀来县知县吴永早已提前预备,以沙城内一佛寺为两宫行宫,所住之地尚为宽敞,待两宫安顿下后,才又传膳。 一行人等皆已劳顿不堪,载湉也已疲劳至极,众人都回房休息后,他却仍觉得内心难安。夜色初上,他独自一人站在寺门内,望着天上的月亮,在等待着什么人。 乡下人烟稀少,月色却比京城内更美,他恍惚间想起戊戌年时,自己与载潋坐在养心殿外赏月的情境。那时候载潋问他,“奴才在想,奴才什么时候才能一直守在皇上身边呢?” 他心中的波澜愈发汹涌,直到他已无法再忍受磨人的牵挂,此时怀来县知县吴永与一直护送两宫西行的陕西巡抚岑春煊一同入寺来预备布置,却在黑暗中撞见心事重重的载湉。 他二人未敢确认站在黑暗中的人是谁,直到载湉已开口说话,他二人才闻声跪倒,请安道,“微臣叩见万岁爷。” 载湉冷冷对他二人道,“起来吧。”他二人才起身,岑春煊自戊戌年来便一直支持新政,更牵挂皇上的圣躬,不禁问道,“皇上何故还不安置休息呢?有何事放心不下,尽管吩咐微臣便是。” 载湉轻笑一声,只问他道,“你率兵入京护驾,护送朕与太后一路至此,可知西行前京城中的情况?”岑春煊迟疑了片刻才答道,“京城中乱象丛生,微臣所见,百姓四处逃散,无处可逃的,已有不少人家携妻子儿女一同自尽。” 载湉只觉脚下疲软,势若昏厥,吴永将他一把扶住,送他回房休息,垂着泪连连道,“万岁爷,您要保重啊!” 载湉却倒在扶手椅内,目光呆滞,像是早已失去了所有感知,只剩下麻木,“这天下百姓臣民,终究是我对不住他们!是我!……” 载湉极力捶打自己的胸口,直到他已咳声不止,岑春煊冲上来制止他,跪在他面前求道,“万岁爷!您要爱惜圣躬,擅自调养,臣等心意才有圣主可依!” 载湉麻木地倒在扶手椅里,呆呆地一言不发,却反复想到岑春煊的话,京城中已有人家携妻子儿女自尽,他临行前在太后宫里看到了载潋,后来载潋却不知去向…他最了解载潋的心性,若是洋人铁蹄践踏,她绝不苟活… 担忧与惧怕一层漫过一层,纵然是要让他自己去面对洋人的枪炮,他都没有像这样怕过。 载潋,载潋,载潋… 纵然恨了这个名字千次万次,可这个名字已在心里默念了千遍万遍,怎能说忘就忘呢? 岑春煊与吴永已跪安,二人欲退,载湉却突然紧紧抓住岑春煊的手臂,气力虚弱的他许久只问出一句话,“知不知道醇王府上如何?” 岑春煊一愣,道,“微臣几日来护驾至此,见京城中各王府皆随行,宗亲贵族不在少数,至于为何醇王府缺席,微臣实在不知。不过微臣听说,醇王爷与六爷七爷已往京郊避祸了,还请皇上放心。” 载湉没有听到载潋的名字,不禁更加担心,追问他道,“你可曾听说醇贤亲王的三女儿?知不知道她跟去了没有?!”岑春煊颔首回道,“皇上恕罪,微臣极少接触宗室女眷,实在不知三格格境况。” 载湉笑了笑,像是在嘲讽自己,他松开了岑春煊的手,挥手示意他二人退去。夜寂静而悠长,唯有他自己了,他终于敢面对自己的心事。 他取下腰间的双生玉佩,放在掌心摩挲,心口撕裂而绞痛,“潋儿…你究竟在哪里?你到底去了哪里…” 载潋行至怀来县城,遇上瓢泼大雨,一行人急忙躲避,来到一处破旧的房屋废墟。阿升冒着大雨去栓了马,雷声却惊吓到了马儿,使马儿连连嘶鸣。 载潋浑身已湿透,病本未好,又因珍妃之死而大受打击,自上路后也无法安稳休息,已经发起了高烧。阿瑟怀抱着昏迷不醒的载潋,躲在废墟下忍不住落泪,哪怕她一直希望自己能如亭亭山上松与瑟瑟谷中风,不轻易落泪,却也在此情此景下顿生走投无路之感。 苏和泰撑着伞来到阿瑟身边,为她二人挡雨,静心抱着行囊跑来,将包裹放在房檐下无雨处,又招呼阿升道,“阿升!前头有户人家!咱们去问问,能不能借宿几天,给格格请个大夫看看病!” 瑛隐跑上去与他们一同去,阿瑟感到载潋身上冰冷,便一直用力抱着她,此时大雨瓢泼,雷声滚滚,阿瑟看到载潋嘴唇微张,便贴到她嘴边听,只听到她断断续续唤道,“皇上…皇上…” 阿瑟紧紧蹙了眉,心中如有火烧,她擦了擦载潋脸上的雨,附在载潋耳边道,“格格,皇上会平安的,您也要好好的…” 静心三人敲响临院人家的大门,片刻后便有一名年轻的汉人女子撑着伞来开了门,她见到静心几人皆面生,便有些惶恐地回头去向着屋子喊了声,“清哥!外头来人了!” 静心几人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外,只见屋内又走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随后又有一个小男孩跑出来,跟在男人身后笑问,“爹,娘,外头来客人了吗?” 男人将自己的妻子与儿子护在身后,拱了手问静心道,“敢问几位是?” 静心努力压下焦急的心情,缓和了语气跟他二人解释道,“我们是商人,要去西安做买卖的,途经此地,我家小姐却生病了,又赶上大雨,实在走不了了,恳求公子与娘子能收留我们住下,容我们为小姐请医治病,若公子愿意,我们绝不吝惜银两报答!” 名叫清哥的男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女人的眉目间顿生怜悯,她撑起伞来举过静心的头顶,问静心道,“这位姑姑,请问你家小姐在哪里?我们接她过来,不要再淋了雨!” 静心眼里的泪顿时夺眶而出,拂袖向二人跪倒,瑛隐与阿升也跟在静心身后跪倒,男人上来忙扶他们起来,道,“千万不要如此,快请起来!” 阿升领众人往载潋所在的地方而去,女子撑着伞也要跟着阿升与丈夫同去,清哥却回头对她道,“眷娘,外头雨大,你在家等我。” 阿瑟此时仍紧紧怀抱着载潋,苏和泰在一旁为她们撑伞,阿升一路疾跑回到载潋身边,将她从阿瑟怀中接过,背在身后。 清哥见状,忙领他们进院,又一路为阿瑟与静心几人撑伞,连连向众人道,“快请进去吧!换身干净衣裳!”清哥的妻子眷娘领着载潋与静心几人进了右厢房,清哥又领着阿升、孙佑良与苏和泰几人进了左厢房。 眷娘伸出手摸了摸载潋的额头,吓得缩回了手,道,“这姑娘烧得厉害,我去给你们请村里的大夫来吧!”瑛隐却不放心,她趴在载潋床前摸了摸载潋的额头,回头问眷娘道,“娘子,这乡下地方,大夫信得过吗?” 静心听罢,连忙站出来挡在眷娘前面,从荷包里拿出银子来放进眷娘手里道,“还请娘子为我们小姐请大夫过来,我感激不尽了!” 眷娘轻笑着摇了摇头,将银子放回到静心手里,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两间房平时无人住,我看得出你们是真的落了难,施以援手而已,我和官人不会趁人之危的!银子你们留着给大夫就是了。” 眷娘领着大夫回来时,众人都已换了干净衣裳,那大夫是村中最有威望的医者,村里人都说他妙手回春。大夫搭了载潋的脉,又听到她的咳声,立时对静心等人道,“这姑娘咳疾顽固,病入肺里,不过按我给的药方吃上一月,一定能有所缓解。” 静心接过大夫写下的药方,见上面龙飞凤舞写着几味药材名,除杭菊、川雪梨与罗汉果等寻常药材外,居然还写着一味“清明菜”,静心指着药方便问道,“大夫,这清明菜是什么?” 眷娘在一旁笑道,“清明菜是我们乡下的一种野菜,在前头的菜地里就能挖到。”大夫也笑着点头,“正是了,将清明菜一同入药,最能止咳。” 静心半信半疑地收下药方,从大夫手里接过几味药材,才道,“谢过大夫。”她仍不放心,大夫正欲离开,又在身后追问道,“大夫,依我家小姐的情况,何时才能再上路?” 那大夫脱口而出,回答道,“必须静养一个月,不然就是前功尽弃。” 入了夜后,乡下的寒冷刺骨,阿瑟披着一件斗篷坐在院子里和瑛隐一同看星星,等着静心与苏和泰为载潋端药来,却忽见一个小男孩领着一个小女孩跑过来,围在她二人身边笑,“两位姐姐是哪里人?” 阿瑟还未答话,眷娘已提着灯笼走了过来,牵起小女孩的手向阿瑟笑道,“姑娘别见怪,我这一双儿女还小,喜欢玩闹,不见生。” 阿瑟也望着小女孩笑了笑,见小女孩圆嘟嘟的脸蛋,她心中顿生怜爱,道,“无妨,我们都喜欢孩子,等小姐醒了,她也一定喜欢他们。” 清哥此时也走出来,为自己的妻子披了一件衣裳,又去领了男孩儿的手,哄道,“走了,领着妹妹回去睡觉了,别扰二位姐姐了。” 清哥送自己的儿女回了屋,又走来陪在眷娘身边。阿瑟望着他二人,只觉当真艳羡。她心下酸涩,忽想起了卓义,甲午年时,是他不顾自身安危,在大海的波涛里救下了自己;自戊戌年后,竟连书信也未得,至今消息全无。 可她还是愿意相信卓义心中是惦记着自己的。 瑛隐望着清哥与眷娘,却想到了载沣,可她却也只敢偷偷地想上片刻而已。 她丢着手里的石子,悄悄发笑,心中默念,“若能与王爷做这寻常的乡下夫妻,该有多好…可王爷是天家贵胄,我出身卑微,怎敢高攀,又怎敢拖累王爷与我做乡下夫妻…” 静心与阿升端了药回来,孙佑良也跟在他们身后,几人来到载潋床边,将烧得迷迷糊糊的载潋扶起来,一勺一勺喂她喝药。 阿瑟在一旁看得忧心忡忡,不禁回头问眷娘,“娘子,这清明菜入药当真没问题吗?”眷娘笑道,“我的女儿生病了,我都会去挖清明菜给她入药。” 次日天明时,载潋终于醒了,她感觉昏沉沉的头终于轻快了许多。她坐起身来,眼前的一切都极为陌生,她努力回忆,却根本不知道究竟都发生了何事。 载潋看到静心睡在自己外侧,不忍吵醒她便想绕过她走出去,而静心睡得浅,听见床榻里有动静,早已醒了过来,她见载潋醒了,不禁喜极而泣道,“格格!您可算醒了,还难受吗?好点了吗?” 载潋感觉似乎已有许久没见过静心了,病着的时候她梦里全是皇上,她总梦见自己追赶上了皇上。 “好多了,姑姑。”载潋轻笑着对静心道,为了宽慰她,载潋便抚了抚静心的手。静心含着泪点头,将瑛隐也叫醒,瑛隐迷迷糊糊醒来,听说载潋醒了,立刻清醒过来,从外间一路飞奔,扑进载潋怀里,哭声大作,“奴才的格格!您可算醒了,您若是不好了,奴才怎么回去向王爷交代,怎么对得起老王爷和福晋!” “你这丫头,我哪里不好了,哭什么呢!”载潋拍了拍瑛隐的后脑勺,瑛隐才止住哭声,抬起头来向载潋笑道,“您没事就好,奴才就放心了!等奴才去叫醒瑟瑟姑娘!” 载潋探头看了看阿瑟,见她睡得正香,便拦下瑛隐道,“诶不用了,瑟瑟姑娘本是读书人,跟着我们一路风餐露宿,实在辛苦,叫她多睡会儿吧。” 载潋此刻才想起来问静心情况,静心便如实答道,“格格,这是怀来县乡下了,昨儿下大雨,您又发着烧,烧得昏昏沉沉的,奴才便敲了这家的门,主人是对年轻的夫妻,公子叫清哥,娘子叫眷娘,他们还有两个孩子。” 载潋隐隐约约想起来,自己的睡梦里似乎总听到有人喊“眷娘”,梦里的她还在想,这个人是谁? 载潋点了点头,嘱咐静心道,“既然搭救了咱们,就不要薄待了他们,算是我一点心意。” 静心却叹道,“昨日我给眷娘银子,她居然不要。”载潋心中来了兴趣,伸手取过衣裳来,穿在身上,令瑛隐与静心陪自己去看看这家的主人。 载潋踏出房门,看到对侧的矮房上正升起轻烟,空气清新香甜,泛着雨后的淡淡泥土香与炭火味,她走了几步,房檐上的雨滴落在她头上。 载潋深吸了一口气,几乎要沉醉在乡下的空气里,这里安静舒缓,只有院外的绿水与青山,眼前的一切竟令她暂时忘却了战乱的烦忧。 载潋立在门外,看到一个年轻女子从正房里走出来,端过炭火上的一盆热水,向自己的方向走来。她愣愣地望着眼前的女子,只见她肌肤似雪,手指纤纤,并不像自小务农的女子。 载潋向女子福一福身,笑道,“见过娘子了,多谢娘子昨日搭救之恩。”眷娘此刻才看见载潋,又惊又喜,道,“这位姑娘你醒了!你好些了吗?” 载潋点一点头笑道,“好多了,多谢娘子照顾我。”眷娘将热水端进载潋屋里,又走出来笑道,“我还怕你们晨起后没有热水,特意提前烧上了!” “多谢娘子的心意,我实在惭愧,给娘子家中添乱了。”载潋颇有些愧意,眷娘却笑道,“惭愧什么,我也许久没见过这么多人了,家里热热闹闹的多好呀,你们安心住下就是了。” 载潋望着眷娘,尚没有说话,又看见一名眉目清俊的男子走来,为眷娘送了衣裳出来,有几分嗔怪道,“眷娘,早上冷,你也不多穿些。” 眷娘含着笑望向自己的丈夫,却不接丈夫手里的衣裳,男人无奈,只好笑着为她亲手披上。载潋垂眸一笑,问道,“这位公子就是清哥吗?” 清哥连忙向载潋拱手,道,“还未来得及关怀姑娘,姑娘可觉得好些了?”载潋点一点头,又道,“多谢公子与夫人昨日的搭救之恩。”清哥只摇头轻笑,“不必言谢,姑娘在此处安心养病便是。” 载潋用了乡下的药方,咳疾果然渐渐已好转了许多,虽然仍未根除,却已比从前好了许多。载潋不知不觉已在清哥与眷娘家里住了大半月,眼见节气流转,又已入秋,她却仍没有皇上的消息,不禁愈发焦急。 当日载潋晨起后便想出院走动,她自病倒后,还没有到外头转过,也不知外头的风景。 阿瑟陪她一同出来,载潋却捡了院里的一根柴火,又捡了几叠糊窗户用的薄纸,来到田地外头的黄土地上,聚拢一丛枯草,点起一把火来,将手里的薄纸烧了。 阿瑟惊问她道,“格格,您这是做什么?”载潋脸上却带着泪,苦笑道,“复生走了,这么多年,我在北京城里都不敢为他烧点纸钱,现在珍哥儿也走了,也没人敢为她痛哭一场,我想为他们捎点心意过去。” 阿瑟听后便沉默了,她拾起手边的枯草,扔进熊熊燃烧的火光里。 清哥与眷娘此刻从远处回来,清哥身后背着竹篓,里头装满了野菜。载潋看到眷娘为清哥擦汗,清哥疼惜地挽住她的手,笑道,“你这双手,不要为我再辛劳了。” 眷娘又笑,“清哥,你不要总这么说!我们当日决定来到乡下,不就是想过这样悠然见南山的生活吗,再也不受外人的打扰,现在我们都实现了,能守着你,守着孩子们,我就是最幸福的人。” 载潋与阿瑟用溪水里的水扑灭了火,载潋默默站在原地,心中的疑问似乎已得到了答案,从初见眷娘,她就觉得眷娘并不是从小长在乡下的女孩。 载潋望着清哥与眷娘越走越远的背影,眼里的泪化为雾气,她竟痴心地想着,若有一日,她与皇上也能如此,远离尘世,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他们就只做他们自己,抛去所有的身份与伪装,从此不离不弃…… 在乡下静养了一月后,载潋的病渐渐好了,她心里早已无比牵挂皇上,恨不能日夜兼程,弥补这一个月的损失,早点追上他去。 临行前载潋向清哥与眷娘告别,他二人挽着彼此的手,领着一双儿女一同为载潋送行。院外溪水声潺潺,有绿竹掩映,载潋立在风中向他二人含笑,“我自知银两乃凡俗之物,不敢以俗物污染清哥与眷娘超凡脱俗之境。唯有向你们道谢了。” 眷娘走过来搭住载潋的手,颇有几分不舍道,“姑娘,你要好好养病,若是回程路上经过这里,就来看看我们。” 载潋点一点头,又向眷娘笑道,“我很少艳羡过何人,也以为拥有过一切,如今才明白,若能做清哥与眷娘般清闲的眷侣,不被世俗打扰,才是千金不换。我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回到这里,只希望清哥与眷娘能不嫌我俗套,领着小公子和妹妹去我家里作客,我一定作陪。” 眷娘的儿子此时蹦蹦跳跳地上来跟载潋笑道,“姑姑,你家在哪里?” 载潋蹲下身去,牵过他一只手来,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写下一个“醇”字,又对他笑,“门口有两只大石狮子。” 载潋上路后,日夜兼程,每行两日让马儿休息一日,随后再加急上路,一路上她看着枫叶染红,又看着落叶纷飞,断断续续又走了月余,终于来到了西安。 西安的冬天萧瑟而又凄冷,北风呼啸地打着响,穿透了载潋身上仅穿的两件衣裳。她进城前才打起帘子向外看,所见之处只剩古老城阙的寸寸残垣,她一路上颠簸辗转,终于来到西安,如今已是疲劳至极,可当她想到他就在这里,心中的火又燃烧起来。 为了见到他,是她一路上千里迢迢不辞辛苦的唯一动力。 如今两宫已经抵达西安,安全戒备程度也不可与彼时同日而语。载潋的马车才进城门,便有侍卫盘查,载潋无法证明自己,唯有解释道,“我是醇亲王三妹妹,来给老佛爷和万岁爷请安的。” 侍卫却不相信,拦下她仔细盘问,而一路跟随着两宫西行的载泽今日正巧往城门处巡查,遇见有人被侍卫拦下,走近一看,竟是载潋到了西安,心中不禁又惊又喜,忙挥退侍卫,领着载潋进城。 而此刻的载湉虽已抵达西安,却始终未得到载潋的消息,所有的官员都不知道载潋的去向,太后和身边的人都对载潋闭口不提,他抓心挠肝地担心着载潋,日日寝食难安,一度几近疯狂。 他甚至绝望地以为,载潋已经殉难,所以所有人才不敢在他面前提起。撕心裂肺的思念与牵挂几乎令他忘却了对载潋所有的恨,他日日期盼载潋能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他愿意抛下戊戌年所有的恩怨,再次将她紧紧抱紧在怀中。 可她始终都没有出现,杳无音讯。 两宫到西安后住在西安府巡抚衙门内,衙内门柱皆以红漆粉刷一新,牌楼皆画以云龙,载潋此时才换下了汉家女子的衣裳,重新换上旗装与高底的花盆鞋,同载泽一起来到西安府衙。 载潋望着眼前的大门,感觉自己的心已狂跳,几乎要跃出喉咙,这一路上所有的风霜雨露都不再重要,因为她日日夜夜牵挂惦念的人就在眼前。 载泽领着载潋来到府衙内,载潋便看到许多从前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小太监,载泽一路领着载潋来到太后的寝殿外,正欲领她进去,却看到载漪站在门外。 载漪见到来人竟是载潋,不禁大吃一惊,不可置信地走下台阶来,蹙着眉问,“这不是三格格吗?三格格千里迢迢,竟一个人追到了这里?!” 载潋没有答话,载泽便替载潋道,“端郡王,潋儿来为太后与皇上请安,太后现在午休起了吗?” 载漪背着手走了几步,轻哼了一声道,“没看到我正等着呢?太后还没起!泽公啊,要我说,你可不要心疼错了人,这三格格的心思还真是深不见底,一个人竟能追到这里。” 载泽焦急地为载潋解释,“不要这样说,潋儿心性善良,待人真诚,绝不是兄长想的这样。” 载漪并不理会载泽,此刻载漪的弟弟载澜也来到殿前,他看到载潋竟然来了,还面带着病色,不禁嘲笑问道,“哟,三妹妹来了,瞧这神色,还吃得消吗?” 载潋只摇头轻笑,“劳贝勒爷挂心,路上受了些苦,还吃得消。”载澜也轻笑,他扬了头走在载潋前面,随口问了句,“京中情形如何,醇亲王安否?” 载潋心里清楚载澜是在问京中被联军侵占情况,却不愿与他这等挑拨拳民与洋人矛盾乱臣贼子多费口舌,只道,“我先前避祸京郊,不知城中情况,我兄长俱安,还请勿念。” 载澜知道载潋为人向来热诚,今日对自己冷淡如冰,必是因为立储之事留下的祸根,于是也不再愿意同载潋多讲,他想到等会儿还有要事与太后商议,唯恐载潋听了去,便想支开她,于是冷冰冰道了句,“太后午休未起,三妹妹就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我刚去给皇上请过安,皇上未曾午休,三妹妹不如去给万岁爷请安吧!” 载潋的心立时如被点燃,她猛地转头问载澜道,“皇上在何处?!”载澜也被载潋的反应吓了一跳,他退了两步才指了指不远处一座殿宇。 载潋立时放开脚步飞奔而去,来到皇上所住的房前时,她已满额是汗,她停在帘外,心底翻腾起一阵难以抑制的紧张与惶恐。 她盯着正殿门帘子上落下的几点冰珠子,忍不住直打冷颤,她不知道今日同皇上再见,该是何情形,又该将话从何说起。 她日思夜想的人就在里面,就隔着这一层帘子,她千里迢迢地赶来了,到了门口终于还是害怕了。载潋咽了咽口水,半晌不敢迈步子,却忽然里面传来令她极为思念的声音,“潋儿?!是你吗?” 载潋的心已狂跳不止,她急促地呼吸着,眼中的泪早已滚落,纵然隔着一道珠帘,她也知道眼前的人是谁。 载潋看到殿内的人向自己走来,令她紧张得动弹不得,只属于他的味道渐渐靠近,直到将她包围淹没。 载湉掀开眼前的珠帘,只见眼前的人竟真真切切是载潋,心中所有的思念与牵挂一起迸发,涌上他的心头,他展开双臂将载潋紧紧揽入怀中,以下颚抵着她的头,“潋儿,是你…是你…你一切都好吗?” 载潋跌在他的怀中,张开双手回拥住他,眼泪早已决堤,他们已有两年之久,没有像这样亲近过。 “奴才一切都好,一切都好…皇上好不好?”载潋的泪将载湉的衣衫打湿了大半,载湉疼惜地捧起载潋的脸,道,“潋儿,朕一切都好,唯是担心你。”载潋将载湉抱得更紧,她合起眼来,紧紧靠在皇上怀中,道,“皇上,潋儿也担心皇上,所以才来到这里,只为了见皇上一面…” 载湉心中抽痛,她疼惜地抚了抚载潋消瘦的脸颊,用额头抵在载潋的额头上,哽咽道,“潋儿,我对不住你。” 载潋却抬起手去捂载湉的嘴,蹙着眉道,“我不许皇上这样说。” 载湉望着眼前的载潋,再也不忍心将她推远。如今国破山河碎,风险万千,她却不顾一切,千里迢迢地独身来到这里,告诉他只为见上一面。 在这座不是皇宫的行宫里,他终于可以暂时褪下皇帝的重任,她也终于可以不再是太后身边的知心人,他们两人终于能够放下前尘往事,坦诚相对,将心底最炽烈的思念与爱恋交给对方。 载潋望着眼前与自己相距毫厘的皇上,她的所有思慕都再也无处安放,她鼓足勇气,迎着他热烈渴望的目光,更加靠近他,缓缓吻上他的唇。 载湉心中的思念早已如洪水猛兽,他回应着载潋的吻,两人的吻立时变得热烈而缠绵,他环抱起载潋,将她抱向内暖阁的床榻… “潋儿…”载湉低声唤着她的名字,覆身压在她的身上,而她的双手蔓上了他的身躯,与他的身躯紧紧贴靠在一起。 唇齿交合之间,载湉的手上便迫不及待地扯去载潋身上所有妨碍的多余,他的手触摸着载潋身上每一处柔软的皮肤,指尖传来的触感都令他意乱神迷,他的呼吸渐渐开始变得急促。 “皇上…”载潋轻声呼唤着他,声音中每一处颤抖都像是一把巨大的锁,将载湉牢牢锁住,让他再也不能逃开。载潋脸上早已是一片绯红,目光中闪动的羞涩与期待神色全部夹杂在一起,尽数投入载湉的眼眸。 载潋感受到他的长驱直入,她忍着疼痛配合,二人已许久没有像这样亲密无间,疯狂的想念让载湉加快了攻势。 两人的气息就这样交汇融合在一起,载湉俯下身来再次用唇吻住了载潋的唇,他紧紧抱紧了身下的人,用手指在她的发间穿梭。 载潋浑身酥麻,感觉自己眼角温热的泪涌出了眼眸,她松开一直紧紧抓住枕边穗子的手,将载湉拥进自己的怀里,心甘情愿地沉沦在他的气息与柔情之下,从此不醉不醒。 ※※※※※※※※※※※※※※※※※※※※ 期待评论哇,希望这章能“活”下来!哈哈哈 决绝词 殿外风雪大作,而殿内缠绵悱恻的温情似火。 载湉与载潋二人的缠绵自黄昏直至深夜,她紧紧与他依偎在一起。自戊戌以后,能够心无旁骛拥抱对方的时光,于他们而言,已成为世上最珍贵的奢侈品,载潋不舍得浪费与他在一起的毫厘光阴。 夜已沉寂,载湉大汗淋漓地躺倒在床榻上,渐渐入睡,而载潋却辗转反侧,彻夜未眠。她望着月光下载湉棱角分明的面庞默想,“我有好多好多话想对你说,如果我还能等到太后西去的那一天,如果我还能将真心话告诉你,如果你还能真真正正明白我的心意,我们还能做彼此的陪伴,该有多好…” 载潋躺倒在载湉的身边,她将头抵在他的肩头,大雪已经停下,月光似水,从窗外的黑夜中倾泻而下,落在随风飘荡的帷帐上,映出起舞的清影。 载潋知道,这样美好的时光只是暂时的,只有在这座远离了皇宫的行宫里,他们才能暂时抛下戊戌年的恩怨,暂时忘记那些梗在他们中间的鲜血与人命,才能拥抱彼此。 若是回到北京城,戊戌年自己“告密”与“背叛”的往事就会像噩梦一样重新将他们吞没,再将他们撕碎。 次日天仍未亮,为了不让太后身边的人发现自己是与皇上一起过夜的,载潋便早早离去。她独自打着烛灯,在行宫内漫无目的地走,只看到排排鳞次栉比的房屋中唯有一间还亮着灯,她走到门前去,看到房门未关,竟是载泽在里头独自饮酒。 相隔很远,载潋就已闻到扑面而来的酒气,载泽已醉得面色苍白,只有眼下一块通红。可见他是彻夜未眠,一直在饮酒。 载潋急得连忙扔下手里的烛灯,大步跨进房中,她夺过载泽手里的酒杯,呵斥他道,“泽公!你这是在做什么?到底是借酒消愁,还是为酒伤身?” 载泽的目光已有些涣散,他摇摇晃晃地抬起头来,手摇摇摆摆,还在半空中抓已被载潋夺走的酒杯,他边笑边哭道,“诶,你怎么来了?你是谁,你少来管我!” 载潋将手里的酒杯一把扔到载泽够不着的地方去,载泽却不管不顾,直接去抓桌面上的酒壶,对着酒壶大口喝酒,酒水顺着他的脖子流了满身,桌面上洒出来的酒,也全被载泽蹭在了袖子上。 “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你要这么折磨你自己!”载潋又拼命去夺载泽手里的酒壶,载泽却狠狠将载潋推倒在地,载潋也震惊于泽公对自己的粗鲁,她忍着痛从地上爬起来,却看到泽公已望着自己泪流满面。 载潋看出载泽想伸手来扶自己,可他早已醉得不能站稳,起身后就重重摔倒在地。载潋挪到他身边,将他缓缓搀扶起来,又将他扶向卧榻,载潋一路向里走,只听到载泽醉醺醺的呓语声,“我听到了,我都听到了,你…你和皇上。” 载潋心底震动,不知如何面对眼前的人,只想将他安置好后尽快离去,却在走前被载泽紧紧抱在怀里,铺天盖地的酒气蔓延而来,令载潋难以呼吸,她拼命挣扎,却听到载泽在自己身后缠缠绵绵道,“潋儿,我也会让你快乐的,我也可以…我总有一天会得到你的,我一定要得到你,总有一天…” 载潋大惊失色地推开身后的人,不敢相信说出这番话的人会是泽公。她跌跌撞撞地跑远,终于找到了已在行宫中安顿下的静心与瑛隐等人。 静心看到载潋,忙拿衣裳出来迎,她才近载潋的身,便闻到载潋身上有酒气,立时不快,蹙着眉责问她,“格格,这一路上辛苦,您还大病了一场,怎么就不知道爱惜身体,才到西安就喝酒呢?!” 载潋仍旧惊魂未定,她回想起泽公那句话,只觉后脊发凉,她断断续续答道,“是…是泽公,泽公在喝酒,我身上沾到了酒气,姑姑放心…我一口也没喝。” 静心将信将疑,她扶载潋入暖阁休息。载潋看到暖阁内已收拾干净,便知道昨日已有人来接待静心等人了,太后也一定已经知道自己到西安了。 可昨天自己并未去向太后请安,她径直去见了皇上,二人缠绵直至深夜,恐怕此事一旦被太后知道,自己也就要暴露了。 天色已亮,载潋重新梳妆后才往太后所住的大殿去,她在路上便看到载漪与载澜,三人各怀心事,相视无言。 太后已经晨起,便传众人进去,载潋一见太后,便立时表演哭声大作,她扑倒在太后脚边连连抽泣道,“奴才的太后!是奴才不孝,没能一路上跟随您鞍前马后,让您受苦了!是奴才该死!” 载潋本已盘算好了,若太后对自己起了疑心,自己就将罪名推到载漪和载澜身上,说是他二人昨日阻止自己来给太后请安的。 可载潋没想到,太后对自己并未起疑,还伸出手来拉自己起来。 太后抬起头来上上下下打量着载潋,唯恐载潋受了伤,太后眼里也含了泪,道,“丫头你快起来吧,昨儿我知道你到了,就惦记了你半宿,如今这当口下,也唯有你会千里迢迢地来看我与皇上了!” 载潋竟一时语塞,面对太后的眼泪,载潋竟不知该要说些什么。太后见载潋神色憔悴,忙吩咐李莲英道,“莲英,你去看看小厨房里还有什么好吃的,给载潋拿过来。” 载潋已经听说,这一路上,两宫风餐露宿,饥一顿饱一顿,如今到了西安状况才略有好转。 她心里惦记皇上,便向太后摇了摇头,道,“太后,您与皇上还未用早膳,不必给奴才了。”可由不得载潋拒绝,李莲英已端来一只屉盒,向载潋道,“三格格,太后这是心疼您,您就别推辞了,如今不比在宫里,您就将就些,好歹吃些东西吧,别让太后再担心您了。” 崔玉贵此时与自己的小徒弟守在殿外,听到殿内太后与载潋的对话,他二人心里已是又急又怕,仿佛百爪挠心。 因为崔玉贵昨夜里已听到了载潋与皇上的缠绵嘤咛之声,可今日太后竟还是对她百般宠信,丝毫没有起疑心。 载潋可是珍妃死时唯一在场的“异类”,是当时在场所有人中,唯一一个想阻止太后杀珍妃的人。 崔玉贵恨恨地想着,载潋是亲眼目睹了自己杀死珍妃的人,如今她八面玲珑,既得太后的宠信,又得皇帝的宠爱,谁也看不透她真正的心,若有一日她将自己杀死珍妃的事情告诉皇帝,此事一旦败露,皇帝必然会对自己恨之入骨。 如今自己之所以还能高枕无忧,是因为太后还健在,可太后毕竟已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还能健康无虞多久呢?! 崔玉贵越想越怕,若是有朝一日太后不在了,皇帝重新掌权,皇帝势必要清算自己杀死珍妃的旧账… 杀死皇帝的宠妃,恐怕杀他一万次也难解皇帝的心头之恨,崔玉贵已浑身发抖,他不禁想到了自己身首异处的凄惨下场… 可若是有人能替自己背黑锅,替自己承担罪名,替自己承担皇帝的恨,那自己也就不那么危险了。 “徒儿,你说,这载潋,心里到底打什么鬼算盘呢!”崔玉贵压低了声音问自己的小徒弟,又时不时用目光瞥着殿内正陪太后用早膳的载潋。 “师父,徒弟敢跟您担保,这三格格准没藏好心思!她一准儿不是真心效忠太后的。您想想,自戊戌年后,她多少次出入北三所?珍妃死后,奴才在北三所搜出不少东西来,都像是外头人带进来的。就算这三格格不是瀛台那位的人,也绝对是同情他们的人。” 崔玉贵听罢后恨得牙痒,他也想起来一件往事,他在囚禁珍妃的北三所搜到一张照片,是早年珍妃与皇帝的合影,这些旧影早已被太后下令全部烧毁了,珍妃手里怎么可能还有一张? 只有一种可能,就是有人替她藏下了一张,还偷偷交到了她的手里。焚烧照片的当日,除了李莲英与众多太监宫女去了景仁宫,只有载潋在场。 崔玉贵想至此处,呼啸而来的恨意便在胸中肆虐,原来载潋一直将他们所有人戏耍在股掌之中。他恨不能亲手掐死这两面三刀的载潋,可他转念一想,这载潋本就与皇帝有旧恨,又是珍妃死时唯一在场的女眷,倒不如留她一条命,替自己背这口大黑锅,替自己承受皇帝入骨的憎恨。 他要让皇帝恨载潋,如此一来,载潋日后说的话,皇帝就不会相信了,他也就不用再担心载潋去揭发自己杀害了珍妃。 崔玉贵心生一计,为了保护自己,他也只能铤而走险了。他拉过自己小徒弟的手来,压低声音道,“交给你件差事,将来咱们师徒是人头落地还是吃香喝辣,可全看你了!” 小徒弟的眼睛机敏地打着转,他抬起头去自己师傅,“师傅您说!能为您效劳的事,徒弟绝不推辞!” 当日载湉晨起后,便在房内看书,他不知载潋的去向,便问王商,王商一直以来都知道载潋真正的心意,可他不能向皇上表达,因为载潋现在处境微妙,王商怕皇帝过多的关心会给载潋带来麻烦。他认为,自己装作糊涂,是对皇上与载潋最好的保护。 王商道,“万岁爷,三格格去给太后请安了,这会儿陪太后用膳呢,您放心吧。” 载湉听罢后,神情顿时落寞,就算是在西安,就算离开了皇宫,只要太后在这里,载潋就一定是太后的人,这是他无法回避的血淋淋的现实。 载湉知道,是因为自己对载潋的牵挂与爱,自己才会在昨夜暂时抛下戊戌年的恩怨,拥她入怀,可大梦醒来后,载潋的“告密”与“背叛”都还清清楚楚刻在骨子里,戊戌年那些因她的背叛而牺牲的鲜血和人命也都梗在他们中间。 这些事,都是他无法遗忘的。 回忆起戊戌,往事仍旧历历在目,思念漫上心头,载湉想到珍妃,她是自戊戌年以来,唯一一个一直坚定不移站在自己身边支持自己的女人。 她的热情似火,她的真心似白玉无瑕,她的矢志不渝与载潋的临阵倒戈形成了鲜明对比,像是黑夜与白昼,像是阴与阳。 载湉不知道珍妃如今好不好,能与她再次相见也成了他如今最强烈的信念与支柱。 想到珍妃,载湉的心剧烈作痛,他想到珍妃已被囚禁有两年之久,她失去了自由,却还在苦苦坚持,不肯屈服,是因为她爱自己,因为她相信自己有一天会救她出去… 载湉自觉愧对珍妃,他眼中有泪,欲落未落时却忽然听到殿门外传来阵阵悲痛的哭泣声,他心中疑惑,便亲自走到殿门外,只见一个看着不算眼生的小太监躲在墙后哭泣。 小太监并没看见自己,载湉便走到他身后,问了一声道,“你有什么伤心事?” 小太监闻声立刻转头,见身后的人是皇帝,连忙跪倒磕头道,“奴才该死,惊扰到了万岁爷!是奴才该死!” 载湉见他吓得磕头不止,不禁轻笑了一声,他挥手示意小太监起来,转身向殿内走,背对着小太监说道,“别整日张口闭口都是该死,你有什么委屈,不妨跟朕说说。” 小太监想起自己的师傅对自己说过,皇帝对待下人心善,以自己这副人畜无害又楚楚可怜的模样,皇帝一定会过来垂询,果不其然,现在时机已到,自己必须要抓住才行。 师傅对自己有恩,自己必须要帮他。 小太监跟着载湉走进殿内,他低头抽泣着,等到皇帝已经落座,他才应声跪倒,叩头道,“奴才承蒙万岁爷垂询,惶恐之至。” 载湉让王商递给他一块绢子,才问他道,“你到底为何而哭?”小太监立时哭得更凶,用绢子连连拭泪也止不住眼里的泪,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至几乎不能言语。 过了许久,小太监才回话道,“回万岁爷…奴…奴才…是为了珍主子而哭!”他话毕后立刻趴伏在地放声痛哭,载湉心中大惊,不知道小太监怎么会提起珍妃。 载湉的心像是被人狠狠攥了一把,他立即站起身来,语气焦急地追问道,“珍妃怎么了?!你到底知道什么!” 小太监已经哭得双眼红肿,他用袖口擦了眼泪,才抽抽搭搭道,“奴才是替…替万岁爷和珍主儿伤心…戊戌年时本是被奸险小人告密陷害的,如今珍主儿却还要被她谋害而死!” 载湉的身体已经僵硬,他不敢相信也无法理解小太监口中的“死”字,那个他日日夜夜思念着的人,那个已成为了戊戌年后支撑他活下去的人…他如何能相信! 王商在一旁听到此话,也倒吸凉气,如被雷劈,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哭得气息虚弱的小太监,又看着已经僵在原地的皇帝。 王商冲上前去一把扶住载湉,却被载湉狠狠推开,王商万分担忧望着皇帝,只见皇帝瞬时已如疯魔,飞扑在小太监面前,拎起小太监的衣领,声嘶力竭地怒吼道,“你说什么!你说谁,你再说一遍!” 小太监抽泣着,却没有迟疑,他重复道,“奴才是为万岁爷和珍主儿哭啊!万岁爷与珍主儿的遭遇,皆因那个人戊戌年的陷害和告密!奴才自戊戌后看守北三所,是亲眼看到了珍主儿的悲惨遭遇…奴才是良心未泯,纵使地位卑微,却还知道同情珍主儿…可那个人还不满足,珍主儿已经被囚禁,她还要将从前的旧账都清算,三天两头就往北三所跑,打着太后的名义去凌.辱珍主儿!” 小太监知道死人不会开口说话了,如今是任由自己怎么说都没关系了,珍妃不会来揭穿自己的谎言。 小太监的话像一把匕首,一字一句都将载湉的心剖开。载湉的眼里如有血溢出,仇恨与彻骨的悲痛已将他彻底吞没,他的神情逐渐呆滞。 小太监仍旧被他拎着衣领,却也不挣扎,又对载湉哭诉道,“万岁爷!奴才一想起珍主儿已经命丧黄泉就忍不住悲痛,今日奴才想起珍主儿从前对奴才们的照顾,又想到珍主儿的惨死,就悲从中来,更恨那个人!…正是她在临行前提醒了太后,让太后‘永除后患’,她为太后出了主意,珍主儿才会沉井溺亡!” “万岁爷啊!奴才实在是痛心疾首,奴才是目睹了这一切的人,不能看着您被蒙在鼓里,还疼惜信任恶人啊!万岁爷!”小太监继续哭喊。 载湉重重瘫坐在地,“沉井溺亡…”载湉的思绪已经全部中断,只剩下自己与珍妃相处的画面,那个鲜活明艳的女子,那个自己恨不能付出全部心血去弥补去宠爱的女子,竟然以这样的结局惨死…… 王商冲上前去扶他,载湉却猛然吐出一口鲜血,王商吓得不知所措,头脑一片空白。 载湉不顾自己口中的鲜血,他推开王商,只问小太监道,“你告诉我,你说的那个人,是谁?” 载湉缓缓合起眼来,其实他听得明白,小太监口中的“那个人”是谁,可他还是存了一线希望,他希望她还没有彻底沦为一个杀人嗜血的恶魔。 小太监见皇上终于问到了关键,连忙表演哭声大作,他装作痛心疾首道,“是醇王府三格格啊万岁爷!您还记得吗,临行前她就在太后身边,就是那时候,她给太后提了醒,鼓动太后处死珍主儿!她后来没有跟着众人来到西安,而是姗姗来迟,都是因为珍妃死后,她担心留下破绽,怕您日后会清算她,就留在宫里处理后事了!” 载湉痛苦地嘶吼着,直到气力全无,他瘫倒在地,血与泪一起在地面上蔓延。 他回忆起临行前的那一天,他来到宁寿宫,太后已换好了农妇的衣服,他进门时亲眼看到太后紧紧攥着载潋的手,两人正密谈着什么… 载湉感觉自己竟是这世上最荒唐最凄凉的人,他在路上还牵挂着载潋,居然还牵挂着那个出谋杀死了珍妃的人,这个人也曾在甲午年时杀死了珍妃腹中的皇嗣,那是他的骨血! 载湉的恨吞没了他,竟连婉贞福晋从前的话他也不再相信。珍妃于他而言意味着什么,珍妃早已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她是自己矢志不渝的支持者。 载湉恨自己心软,竟然一直都没能做到真真正正恨透载潋,载潋是可耻的告密者,他应该像恨袁世凯那样恨她! 原来载潋早就知道珍妃已死,而这个蛇蝎心肠的人竟然装作完全不知情的模样来到自己的身边。载湉想,当载潋看到自己还思念着珍妃,还将“与珍妃再次相见”当作生活的希望时,她心中一定是既得意又解恨的。 “万岁爷啊,虽是太后下的旨意,可到底是她提醒了太后,她与珍主儿有私仇您是知道的,她这是泄私恨…”小太监继续说道,“她虽不是直接动手的人,可她是眼睁睁看着珍主儿惨死的,她来到西安后,您还牵挂她,还疼惜她,她却欺骗您的感情,将您蒙在鼓里,奴才实在不忍心!所以今日冒死说出真相!” 载湉已失去了反应,眼泪也不再流,他像是一只丧失了所有感知的木偶,任人排布。所有支持他的人都不在了,而他爱的人让他彻底沦为一场笑话。 “不,不对…”载湉默默地想,他讽刺地轻笑着,眼边的泪落到嘴角,“这个人再也不是我爱的人了…我恨她,恨这个临阵倒戈、临难苟免的卑鄙小人,恨这个双手沾满鲜血,害了维新党人也害了珍妃的恶魔。” “你胡说八道!你这个信口雌黄的小人!”孙佑良此时从殿外闯进来,他指着小太监的脸痛骂道,“你可知三格格是什么样的人!连累我这样一个奴才她尚且都不忍心,又怎么会为太后出谋划策,让太后处死珍妃!” 小太监心中有一丝慌乱,却很快镇静下来,他暗喜幸好师傅早有准备,便不慌不忙道,“这些事不是我一面之词,宫中有的是证人!大家可都亲眼看到了,三格格跟着太后去了北三所后的颐和轩,她是如何眼睁睁看着珍妃惨死的!” 小太监跑到殿外,许久后才领回几名侍卫,与其他几名寇连材手下的小太监。 他领着众人向载湉磕头问安,随后两名侍卫一同作证道,“万岁爷,临出宫那日,奴才受太后懿旨把守颐和轩,不许闲杂人等进出,是三格格到了,她亲口告诉奴才,她是来给太后出谋划策的,以免太后受到他他拉氏顶撞,奴才们才放了她进去。” 其余几名小太监都是太后宫中的人,都正愁无法脱罪,也愁无法替太后脱罪,怕将来皇帝更恨太后,如今有了载潋这个替罪羊,都迫不及待地将罪名泼到载潋身上。 “是啊是啊万岁爷!太后到了颐和轩,本想放珍主儿回娘家避祸,可三格格跟太后说珍主儿年轻,若遭洋人□□,是有辱祖宗的颜面!珍主儿一气之下就说了几句顶撞太后的话,太后一怒之下,就叫奴才们杀了她……奴才们也不忍心,可奴才们不敢抗旨!…更何况,那天若没有三格格,太后兴许也不会非杀珍主儿不可,兴许就放珍主儿回家避祸了!” “伪证!你们全是伪证!”孙佑良急得口不择言,他跪倒在载湉面前,也不顾会不会暴露了载潋的立场,只想证明她的清白,他向载湉拼命磕头道,“万岁爷!您忘了吗,三格格是什么样的人!奴才心里最清楚,戊戌以后,三格格频繁进出北三所,都是为了给珍主儿带衣裳和吃的啊!三格格这颗心,从始至终都是为了您!” 此话被寇连材的徒弟们听得正着,原来载潋真的是为皇帝办事的人,既然如此,就更不能让她再有说话的机会了,不能给她揭发寇连材的机会。 “孙公公说我们说的是伪证,有什么证据?”小太监厉声反驳孙佑良,“孙公公是万岁爷的人,不替万岁爷着想,还要眼睁睁看着万岁爷在身边养虎为患吗?我们是亲眼看到三格格出现在颐和轩的,我们敢和三格格当面对质!可不比孙公公,靠虚无缥缈的一厢情愿,去猜想她是什么样的人!” “佑良…”孙佑良听到皇上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连忙顺着地面爬过去,他附在皇帝身边,只听到皇帝气力虚弱地开口道,“临行当日,她在宁寿宫觐见太后,太后攥着她的手,殿内只有她、载漪和刚毅等人,都是太后的心腹,是朕亲眼看到的,她骗不了我。” 载潋在太后身边陪伴了整日,直到天色已渐暗,她才跪安,从太后殿中退出来。 西安的冬天仍旧很冷,地上的雪未化,她脚下打着滑。她在太后跟前表演了一天,此刻已疲倦极了,她望着远处渐渐西斜的夕阳,又牵挂起皇上。 她想起孙佑良曾对自己说过,皇上一直期盼着能再见珍妃,可她知道,珍妃已与皇上天人永隔,每每回想起珍妃临死前的惨状,她的心都犹如被刺穿。 载潋独自一人走在西安行宫中,她手上还提着一只屉盒,里头放着皇上爱吃的几样菜,准备给皇上送去,却正遇见寇连材的小徒弟,此人名叫“孙敬福”,是在北三所看守珍妃的太监之一,载潋因从前经常出入北三所,才会知道他的名字。 “三格格,您吉祥!这是上哪儿去?”孙敬福开口问载潋,载潋知道他是崔玉贵的徒弟,便又打起精神笑道,“刚陪太后用过晚膳,要去给皇上请安呢。” 孙敬福阴冷地笑了笑,抬头又道,“那奴才来得真是巧!万岁爷正传您过去呢!” 载潋听到是皇上传自己,立时忘却了疲累,加快了脚步往皇上的住处去,又急忙问孙敬福道,“皇上怎么了?皇上一切都好吗?” 孙敬福不答话,载潋心里更着急,她放开步子一路小跑,才来到皇上所住的大殿前。 载潋走上几节台阶,只见高台上跪着几个人,她转头略瞧了瞧,发现跪着的几人是宫里头的侍卫。 可载潋根本来不及多想,她满心都牵挂着皇上,不知道皇上急着找自己,是发生何事,她跨进大殿去,见皇上坐在殿内书案后,她将手中屉盒放在皇上的书案上,随后退了几步跪倒请安,“奴才请皇上圣安。” 载潋听到有人在抽泣,下意识抬头循声去找,竟看到孙佑良站在皇上身后,他一直望着自己,此时已哭得双眼红肿。 载潋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唯有望着眼前的皇上。载湉并没有让载潋起来,他合起手里的一本书,抬头望着载潋轻笑道,“朕叫你来,是想问问你,知不知道康梁二人如今怎么样了?” 载潋心中一惊,不知皇上怎么会当着太后宫里太监的面就问康梁二人。她下意识蹙了蹙眉,又想到康有为在海外造谣,挑拨皇上与太后的关系,让已经身陷囹圄的皇上更雪上加霜。 可皇上问了,载潋便也不再怕被外人听见,她发自内心答道,“皇上,奴才想劝您,不要再牵挂他们了,您要爱惜您自己。”载湉轻笑了一声,并不看载潋,“如今是在行宫,不是在宫里,你可以放心大胆说,他们二人究竟怎么样?” 载潋横了心叩头道,“皇上!奴才不知道他们二人的近况,更不想知道!他们在海外造谣生事,无中生有,捏造衣带诏,挑拨您与太后的关系,他们已经逍遥自在,可曾想过您的处境!奴才恳求您,珍惜圣躬,就忘了他二人吧!” 载湉将手中正看的书狠狠摔在载潋脸上,他站起身来冷笑道,“果然这就是你的答复!你就是这样薄情寡义,等他二人已没有了利用价值,就要一脚踹开!戊戌年时,康有为得势,你没少为他传递条陈,如今却连提也不想提!对吗?” 载潋不知皇上究竟怎么了,她的脸被书页划破了,她用手背擦了擦鲜血,跪着向前挪了一步,抬头望着载湉道,“皇上!奴才是牵挂您,若非如此,奴才也不会对他们爱屋及乌,恨屋及乌!” “你打断我做什么?你怕了?!是不是!”载湉嘲讽地大笑着,他低头望着跪在地上的载潋,一点一点靠近她,压低了声音,“你怕了,你怕我提起戊戌年的往事,你怕得罪了太后,怕失去太后的宠爱,怕被问罪,怕被朕连累?是不是?” 载潋哑然失声,她望着皇上坐回到书案之后,她才垂着眼眸轻声冷笑道,“怕…怕就不会选择活着。” 殿内鸦雀无声,载湉饮了一口茶,他的神情又忽然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淡淡笑着,问载潋道,“朕一直放心不下,想亲口问问你,珍妃怎么样了?太后将她安顿在何处了?” 载潋心中大惊,她抬头望向皇上,却在他脸上读不到异样。她不知要如何回答,她不忍心说出真相。 载潋唯有望向孙佑良,孙佑良向她连连摇头。载潋的心如被撕裂,她实在不忍心说出真相,珍妃的死会击垮皇上,可她却没有能力挽救皇上。 载潋愣了许久,她实在不忍说出真相,伤害自己爱的人,她结结巴巴道,“珍…珍妃,珍妃一切都好,太后走前将她安顿在…在寿康宫了。” “是这样…”载湉轻轻应道,他在纸上写写停停,最终停下笔,他抬起头来直视着载潋,缓缓笑起来,“你是不是觉得,欺骗朕很有趣?” 载潋浑身一凛,她又下意识去看孙佑良,却见他已跪倒在地。载潋此刻才后知后觉,或许孙佑良刚才是在示意自己不要说谎,只可惜一切都晚了。 载潋恍恍惚惚地抬起头去看皇上,只见他满目恨意。载潋此刻才真正感到害怕,因为她知道,若因珍妃之死而令皇上恨上自己,自己恐怕永远都无法解释清白了。 眼前的光刺得她睁不开双眼,她感觉胸口前一阵剧痛,原是皇上将自己狠狠踹倒在地。载潋爬起身来,神思开始变得迟钝,“皇上…皇上,您…您怎么知道了?” “知道?知道什么?”载湉望着载潋冷笑,“你不是说珍妃一切都好吗?朕能知道什么!” 载潋吓得浑身颤抖,她跪到载湉脚边,望着他解释,“皇上!皇上…奴才是不忍心告诉您!奴才是想保护下她的!可是奴才实在无能为力…皇上,奴才担心您承受不了,所以不忍心啊!” 载湉却不听她的解释,他直指着载潋的脸,讽刺笑道,“不忍心?你连背叛我,出卖我,向太后告密,临阵倒戈都忍心,会不忍心告诉我珍妃死了?你还说保护?难道你的保护就是提醒太后永绝后患?你的保护就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惨死,就是要和他们一起瞒着朕!你和他们一样!你明知道朕满怀着能与她重逢的希望,却让朕彻底绝望,生不如死!” 原来皇上是这样想的,原来他以为自己和太后的爪牙们一样,是故意将他蒙在鼓里,是刻意折磨他,让他痛苦… 戊戌后,载潋故意让皇上误解自己,她伪装成太后的人,是为了活下去,有机会为皇上再做些什么,可今日的误会和劈头盖脸而来的痛恨,却是她始料未及的,也是她无法承受的… 看到皇上如此痛苦,载潋只感觉更痛,“皇上!太后赐死珍妃当日,奴才甚至连戊戌年为您做过的事都老老实实交代了!奴才可以什么都不要,就只想救她一命,让太后来杀了我!皇上…奴才从没有让太后杀了她!” 载潋的泪淌了满面,载湉却根本听不进去一句,珍妃的死让他已经彻底失去了理智。 “你那天去颐和轩到底是做什么的,还要朕明说吗!”载湉声嘶力竭地向载潋嘶吼,“连宫中侍卫都能证明,是你亲口说,你去颐和轩,是为了给太后出谋划策的,你还要再骗我吗?!你到底还要骗我多久?” 载潋瘫坐在地,她望着泪光中的皇帝,感觉胸口撕裂,她还想说些什么,竟觉得所有的语言都如此无力,自从自己选择了假意归顺太后,从那一刻起,她就该想到,皇上再也不会真心信任自己了。 “朕是亲眼看到太后挽着你的手的,西行之前,女眷中唯有你一人出现在太后宫中,也唯有你一人去往了颐和轩!你说珍妃的死与你无关,你以为朕会相信你吗?”载湉指着载潋的脸咄咄逼问,“你那日明明出现在宫中,却没有跟随众人一起来到西安,这都是为什么?我想你心里比我更清楚!” 载潋跪在地上,已感觉自己的心百孔千疮,再也不复原貌了。这一路上,她为他而大病一场,又为了他马不停蹄,来到这里竟要承受他如此误解。 “奴才说,奴才那天进宫,是因为放不下皇上,皇上信吗?”载潋麻木地垂着泪,她冷冷开口,可载湉却讽刺地大笑,“为了朕?那你又为何不跟随朕一起走?” 载潋擦去脸上的泪,大吼道,“是因为奴才亲眼看到太后赐死了珍妃,奴才当时就病倒了!我是为你而病!” 载湉仍旧大笑,他垂下头来指着载潋的脸质问,“荒唐!你病倒了却可以独自一人追到西安来?朕看你没病,你好得很!你留在宫里,是为了处理证据吧,你怕朕将来清算你。” 载潋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人,竟不敢相信,自己多年来忍辱负重,为的这个人,会这样曲解自己,将自己想成十恶不赦的魔鬼。 载潋轻声笑了笑,泪水顺着脸颊滑进领口,她不知道自己承受的一切,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载湉蹲到载潋面前,他望着她,已恨极了眼前这张脸,“你知道吗,他们骗我,折磨我,我不过一笑了之,而你骗我,一再地背叛我,你让我心如刀割。你知不知道,戊戌年时,我连心都掏给你,你是我最信任的人,你的临阵倒戈,是这些年来最让我痛苦的。” “我没有…”载潋苦苦笑着,她望着眼前的人,知道自己说什么他也不会相信了,她哭道,“我活着,也是为了你!若你不信我,大可以去问…” 话至此话,她却停住了,载潋想到能为自己证明真心的人——复生、林旭、张荫桓,包括珍妃,都已经无法再为自己作证了。 载潋绝望地想着,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她没有父母,没有爱人,也没有了朋友。 “去问谁?”载湉反问她,载潋却答不上来。 “你知道珍妃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她不仅仅是后宫中的女人,她是我的支持者,她是因为我而受苦,你若是恨,你就冲我来,为什么要连她的性命也剥夺?”载湉久久望着载潋的脸,眼睛一眨未眨,可泪水却似倾盆而落。 载潋已不想再解释了,她点了点头,冷冷笑道,“我以一死,证明我的清白。” 载湉却坐回到自己的书案后面,他绝情地对载潋道,“你生,你死,于我而言,都无关痛痒。” 载潋合起眼来,绝望地笑了笑,她向载湉磕了三头,轻轻念起来,“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那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分不两相守,恨不两相思。对面且如此,背面当何知。春风撩乱伯劳语,况是此时抛去时。握手苦相问,竟不言后期。君情既决绝,妾意已参差。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载湉怔怔望着她,他知道她吟诵的是元稹的决绝词。载潋缓缓站起身来,孙佑良冲上去扶她,她却挥手拒绝,转身离去。 夜已沉寂,载湉拉开她带来的屉盒,只见里面全部都是自己爱吃的菜。 载潋当夜就离开西安,她没有向任何人辞行,只简单收拾了行囊,带上了静心、瑛隐与阿瑟几人,便登车启程了。 静心几人皆不知发生了何事,她们坐在马车上,只能眼睁睁看着载潋一动不动的模样干着急,马车行至西安城门,静心听到车后有声音,掀帘去看,才见是孙佑良。 孙佑良将发生的一切转告静心等人,静心已急得脚下不稳,她跺着脚急道,“皇上怎么能这么误会格格呢?” 孙佑良抽泣不止,“姑姑,我只求您一路上照顾好格格,她还病着呢…万岁爷这边儿,我一定想尽办法劝他,我相信总有一日,这些人的谎话会不攻自破!” 静心等人再上马时,只见载潋已倒在马车中,瑛隐惊恐万状地去扶起她,只见她嘴角淌血,已昏迷不醒。 瑛隐抱起载潋,心疼地痛哭,载潋渐渐醒了,她望着眼前的人一言未发,她自己都不知要去往何处,每个人都有家的,她却不知家在何处。 静心忍着心痛道,“走!回京城去,回去找王爷!” 夜深后,崔玉贵的小徒弟孙敬福来向自己的师傅复命,崔玉贵早已听到了动静,他极为满意地打赏自己的徒弟,笑道,“这件事儿办得漂亮,往后就不愁了!” 孙敬福也笑道,“是啊师傅,太后想必也愁没人替自己顶罪呢,虽说老佛爷不怕,但老佛爷也不想当恶人啊!现在就有人替咱当恶人了!” 崔玉贵听至此处,还有些惶恐,他没得到太后的同意,就擅自做主利用了载潋,更擅自透露了珍妃已死的消息,若太后还心疼载潋,会怪罪他们。 崔玉贵正隐隐不安着,却听到李莲英来传话,说太后叫他们进去。 崔玉贵惴惴不安地走进大殿去,见了太后就跪倒叩头,“奴才给太后请安!奴才该死!” 太后靠在卧榻上隐隐笑着,“该死什么?”崔玉贵领着孙敬福一起磕头,诚惶诚恐道,“奴才擅自利用了三格格!奴才知道太后心疼她,是奴才该死!” 可令崔玉贵没想到的是,太后竟仰头大笑起来,她挥手示意崔玉贵与孙敬福都起来,她扬了扬嘴角道,“若我今日不故意对载潋嘘寒问暖,故意关怀体贴她,是不是还刺激不到你呢,你也想不出这么妙的主意?” 崔玉贵倒吸一口凉气,竟未想到,今早太后对载潋的关怀竟是假的。 太后让站在身后的宫女灵儿来为自己揉腿,她想崔玉贵与李莲英一起笑道,“其实我早就对她有疑心,她说北三所小太监偷了珍妃的镯子,其实是为了借机进到景仁宫里面,大概是要帮珍妃找什么东西。她还极力保下养心殿的王商和孙佑良,她故意挑溥儁的差错儿,她和载漪对着干,这些我看见的事儿,她都是为了皇上。” 崔玉贵大喜,“太后圣明啊!原来您一直都知道,奴才和奴才徒弟好几次在北三所撞见她,却抓不住她的把柄,没想到您早就起过疑心了!” “我也是昨日才敢肯定,她若是真正忠心于我,就不会千里迢迢来到西安,而不先向我请安。”太后冷冷地笑着。 崔玉贵又恶狠狠道,“既然如此,她将太后戏耍于股掌之中,太后不如就杀了她!” 太后却冷笑,“我可不能杀了她,她是老醇王和福晋的女儿,是载沣的妹妹,我杀了她,我岂不成了六亲不认的罪人?我不仅不能杀了她,回京后我还要加倍对她好,我要让皇上彻彻底底相信,载潋是我的人,我要让他们都痛苦,我绝不会给载潋一个痛快的。” ※※※※※※※※※※※※※※※※※※※※ 写完好心痛,需要点时间抽离一下,哎... 想到一首歌“还能说什么呢,我连伤感都是奢侈的 等评论! 长苦悲 载潋虽一直病着,在路上也得不到安稳的休息,却从未让阿升将车马停下,载潋只让他马不停蹄地往京城赶。 载潋宛如一只失去悲喜的木偶,在回京路上的两个月里,她不与人谈心,也不倾诉心里的委屈,有时连话也不说,静心等人唯有眼睁睁看着她的病一点一点地恶化,却什么也做不了。 自离开西安,已过两月,载潋等人终于行至北京城的远郊,京城已近在咫尺。 当日天遇大雨,马车不能再继续赶路,阿升将车马停在一处庙前,静心与阿升去拴马,阿瑟便扶着载潋站在庙门前躲雨。 载潋望着眼前密密麻麻的雨帘,犹如一道飞溅而下的瀑布,狂风卷着的雨丝像无数道鞭子,她站在檐下,衣服都被打湿,她却像是不知道一样,连躲也不躲。 载潋望着门前的花草绿得发亮,忽低低地笑了一声。阿瑟抬头看了看载潋,憋在心里两个月的话此时才终于敢问出口,她侧着头问道,“格格,您为何这么急着往回赶呢?您的病一直都没好,怎么也不肯休息呢?” 载潋侧头看了看阿瑟,她抬起手去指了指庙门前一颗高耸挺拔的大树,阿瑟仍旧不解,载潋便轻声笑道,“阿瑟你看,树高千尺,叶落仍归根,我也是一样,走得再远,叶落还是要回到这里的。” 阿瑟心性机敏,立时明白了载潋的心思,恐怕载潋如今已无心恋世,阿瑟一把将载潋的手紧紧攥住,低声吼道,“胡说什么?!我不许你说不吉利的话,不许你想什么叶落归根!格格,你忘了戊戌后我说的话了?我要格格好好活着!” 载潋仍一动不动,可阿瑟却看到她眼角边的两滴眼泪,这竟是两月以来载潋第一次表达自己的情绪。 阿瑟缓和了语气,她扶着载潋走到大雨淋溅不到的地方,安慰她道,“格格心中悲苦,我虽只能了解一二,却仍觉伤痛,可这世上,亲人会离我们而去,爱人也会弃我们而去,唯有我们自己不能弃绝自己,格格,您如此坚定勇敢,自戊戌后不惜一身,在深宫中斡旋,我都看在眼里,我不相信格格会如此懦弱,自己弃世。” 载潋深吸了一口气,雨后的气息十分香甜。她深知自己当坚定勇敢,应当好好活下去,弃世逃避是懦弱者的行为。载潋也知道,只要她愿意等,总有一日,自己的真心可以拨云见日,皇上会明白自己,太后也总有崩逝的那一天,她只要做问心无愧的事。 载潋释然地笑了笑,她攥紧阿瑟的手,“回去我什么不做,就好好儿养病,你放心吧。” 第三日,载潋等人才终于回到京西妙高峰下醇王府的别院里,她推门而进,见到府内众多护院与精奇嬷嬷正收拾行囊,似要启程。 众人见了载潋,都忙喜着去给载沣传信,不出片刻,载沣便亲自出来迎接载潋。载潋见到他,心底才忽然又感觉到久别的温热,她福了身请安,开口时有几分哽咽,“请五哥安,妹妹回来了。” 载洵与载涛得了信,也忙从各自院里出来,载洵疾走了几步去搭住载潋的手,将她端详了片刻,便用力揽她进怀里,道,“妹妹!我此去天津,分别久矣,你一切都好吗?” 载潋连连点头,向他三人一同笑道,“一切都好,一切都好。”随后载潋又转向载洵,伸手去擦他脸上的泪意,笑道,“六哥还净说五哥呢,自己怎么也掉泪珠子了,惹我笑话你。” 载洵憨厚地笑了笑,用手甩掉眼泪,载潋才又问他,“六哥此去天津,一切都顺利吗?”载洵点一点头,他们四人一同进院,载洵又道,“五哥过不了多久就要出使德国,要从天津前往上海,我都为他先行准备好了。对了,我此去天津,误打误撞地还帮洋人们找到一个人,叫什么立德的英国商人。” 载潋惊喜,目光中立时泛起喜悦,她知道立德夫妇是小女孩罗丝的父母,此前载潋无意中得知,年仅七岁的罗丝在英国使馆暂住时,因为发生拳乱,与父母失去了联系,一直由英国公使夫人代为照顾。 载潋抓住载洵的手又问,“当真?是叫立德的英国商人吗?!” 载洵不明缘由地点了点头,他不知道英国商人会和载潋有什么关系,便问道,“天津也不安全,我回来时将他和他夫人送回来了,不过妹妹怎么这么兴奋,认识这个英国人?” 载潋含了笑意,道,“我此前见过这位立德夫人,她有个女儿很可爱,叫罗丝,住在英国使馆里,自从发生拳乱,罗丝就和父母失散了。洋人联军贪婪可憎,可稚子无辜,更何况这位立德夫人,来大清是致力于女子教育的,所以才会和瑟瑟姑娘相识了,我们就是这样认识的。” 载潋牵起载洵的手,盈盈笑道,“我替罗丝谢谢六哥,找回了她父母。” 醇王府众人当日正要启程回京城,从京郊别院搬回王府,各院收拾完备后,载沣便命张文忠去请刘佳氏。可眼下京城仍被洋人联军侵占,载潋不由得为此而担忧。 载潋不禁问载沣道,“五哥,城中仍被联军侵占,我们现在就要回去吗?”载沣见是载潋,才从疲惫中强打了笑意道,“我就要启程前往德国,必须事先回城准备,妹妹放心,现在朝廷已派庆王与李鸿章来京谈和了,如今议和期间,我们还算安全。” 载潋望着载沣出神,仍不敢相信自己的哥哥就要前往德国道歉,身涉危险的异国他乡。 载潋良久后才又道,“哥哥!我不怕回城去,只是…皇太后与皇上仍未降旨,明确表明要你去德国啊,难道就一点儿余地也没有了吗?” 载沣知道载潋是担心自己,可他为了在太后当权的眼下为自己和家人谋得求生之地,也唯有这样做了。 他拍了拍载潋的肩膀,笑道,“德国皇帝点名要亲王前往道歉,这样的差事,放眼朝廷,有谁能主动请缨呢?更何况连外人都知道我是皇上胞弟,就是眼下皇太后皇上仍未明确降旨,我也知道此事非我莫属。” 载潋虽然担心他,却不能替他分担什么,唯有默默陪伴他,陪他回到京城去,是她能给他最大的支持。 载潋回城路上与刘佳氏同乘马车,她一直感觉载沣心情低落,连笑意都是强打的,此时载潋终于抓住了机会,便问刘佳氏,道,“姨娘,五哥怎么了?我看他闷闷不乐,比从前更不爱说笑了。” 刘佳氏看了看载潋,又垂下眼眸去连连长叹摇头,“潋儿,你去了一趟西安,有所不知,我原先为你五哥择定的福晋,还未过门,庚子这一年遭受国难,跟随着家人,一同殉难了。” 载潋听罢,只觉五雷轰顶,头晕目眩,坐在马车里如同摇摇欲坠般。 刘佳氏扶住她,无奈叹气道,“此乃天命不可违,你五哥一向遵从我心意,我为他择定的福晋,他虽还没见过面,得此噩耗,也伤心了好久,潋儿你不要再难过了。” 载潋细想,太后一直有意将自己心腹大臣荣禄的女儿幼兰指婚给载沣,现在虽然还没有消息,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载潋一直颇为抵触此事,因为荣禄是太后最得力的犬牙,迎娶荣禄的女儿,无疑等同于自愿与荣禄为伍,为太后效忠。 姨娘为载沣挑选福晋,还瞒着所有人,明显也是不愿意载沣迎娶幼兰的。 载潋想到此处,又悄声问道,“姨娘,您知道吗,皇太后一直有意将荣中堂的女儿指婚给五哥。” 刘佳氏立时愁云满面,左顾右盼,她“嘘”了一声,示意载潋不要说话,才压低声音开口道,“我们哪里招惹得起那荣大人家的二丫头,那丫头厉害,在皇太后跟前儿都是能说会道的,你五哥招架不住!我只希望你五哥安安稳稳过日子,我才想着趁太后指婚前,赶紧为他定个踏实宽厚的福晋。” 听到刘佳氏有这样的心思,载潋感觉安慰了不少,原来抵触载沣与幼兰婚事的人不止自己一人,五哥的生母也抵触此事。 只不过,自己是不想看着五哥与荣禄为伍,为太后效忠而背弃皇上;而刘佳氏身为人母,是不愿意自己的儿子不幸福。 马车一路奔驰,直到入了德胜门,马车却骤然停下,载潋掀帘去看,竟见联军当中的几名日本官兵向载沣所乘的马车走去。 载潋立时感觉背后发凉,浑身紧张,可她却看到载沣面带笑容地走下马车来,从容地与几名日本官兵相互问好,可见是早已熟识了的。 载潋愈发奇怪,也跳下马车站在远处看,她只见四名衣着整齐的日本军官带着一名翻译,来到载沣面前,正恭恭敬敬地鞠躬向他道,“今日听闻醇亲王阁下回城,特意来此迎接,不知此前送给王爷的礼物,王爷还喜欢吗?” 载沣浅笑答道,“非常喜欢,已经命人妥善保存在府内了。”载潋看到其中一名日本军官得意地笑着,又从翻译官员手中接过一台精致的照相机,递到载沣手中道,“此前送给王爷的是自行车,听闻王爷喜欢,我十分欣慰,今日送给王爷的是照相机,是我国的照相机,想来王爷还没用过。” 载潋越看越觉困惑,阿瑟不知何时已跟到载潋身边来,她怒目瞪着那群日本军官,在载潋身边道,“这些联军,在城内烧杀抢掠,欺压无辜百姓,无恶不作,可见了贵族,还是极尽讨好。” 阿瑟又轻蔑地笑了一声,继续道,“是啊,他们是各国军官,谁不想借机侵.略,来结识我国的贵族呢,还能从中得到好处。” 载潋看到载沣解下身上一枚玉佩,那是婉贞福晋生前送给他的,他就这样送给了日本军官,又对日本军官道,“聊表心意。”日本军官双眼放光,盯着玉佩笑道,“贵国玉器珍贵,我一直有所耳闻,醇亲王随身佩戴的玉佩,想来一定价值连城。” 载潋感觉心痛,更觉得气愤,却不知当要说些什么,如今国难当头,自己的哥哥却与日本高官结交,互赠礼物,虽说二人是私交,可无论载潋怎么想,都觉得心底难安。 载潋目光灼灼地望着载沣,直到日本军官们已经离开,载潋才放开步子,跑到兄长身边去,载沣见她有话要说,便道,“随我同坐吧。” 载潋跟着载沣上了马车,却许久不说话,她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载沣却似乎已经猜到了她的来意,只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载潋终于憋不住心里的话,转身对他道,“哥哥!如今国难当头,我们都是国之臣民,自当从于家国之下,不该与联军军官私下往来的。” “我知道你会怨我。”载沣轻声笑了笑,他随手将日本人送的相机扔在一旁,低着头摇了摇头,无奈又无力地笑道,“妹妹,很多事也是有违我心愿的,可不得不为,我就必须要做。” 载潋有自己的许多担忧,她想说无论多么为难,也不该与烧杀抢掠的联军军官私下相交,可她又似乎能懂得几分兄长的为难和难言之隐,她有许多想说,最终还是欲说还休。 载沣道,“妹妹,可能你会觉得我变了,但至少我对你的关心永远不会变,有兄长在,你就安心。” 载潋不再说话,她合眼长叹,胸中荡漾起悲伤,心中默想起复生多年前曾写过的一首诗: “世间无物抵春愁,合向苍冥一哭休。 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 “四万万人齐下泪,天涯何处是神州…我到如今仍旧不知道,复生,你如今得到答案了吗。” 载潋在心中问他,她掀开帘子,抬头望向天空,只见马车外细雨连绵,春愁未绝。 回府后,载潋一心养病,月余后她在府中听闻议和的消息,议和条款中第一条便规定:“戕害德使一事,由中国派亲王专使代表中国皇帝致惭愧之意,并于德公使被害处树立铭志之碑。” 除此以外,载潋还听闻太后在西安废掉了大阿哥,洋人因强烈要求太后惩治“祸首”,大阿哥的父亲载漪也被流放新疆。刚毅已经死了,是在西行途中因腹泻而病死的,李鸿章在谈和时身体状况也逐渐不支,荣禄也病倒了。 朝上多位大臣的骤然离世与重病同样令载潋感怀时局之哀,她最心疼李鸿章的艰难处境。载潋在病中起身,来到载沣的书房,只见大门紧闭,张文忠也不知去向。 她轻轻推开房门,在缝隙里她看到载沣伏在书桌上,刘佳氏正一言不发地守着他。 载潋放轻了脚步,走进载沣的书房,只见他的书案上零落着一张细软雪白的宣纸,她捡起来默念,只见纸上写着:“伉俪虚名,夫妻休想。未睹卿容,遽尔永别焉。” 风顺着窗吹进殿来,载潋感觉到寒冷,眼中立时漾起泪意,她知道这是哥哥写给未曾谋面的福晋的,五哥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可他很快就要踏上前往德国的路程了。 载潋深觉心疼,她轻轻将手搭在载沣肩上,轻声道,“五哥,你要珍重身体,节哀顺变。” “是啊,额娘的儿,你要保重身体,额娘会为你再择定新福晋,不要再沉溺于悲痛了。”刘佳氏摸着泪安慰载沣,载沣却神色疲倦,他挥手道,“婚姻大事,额娘做主便是,现在就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吧。” 刘佳氏还不肯走,载潋忙去拉她,将她拉出了载沣的书房后,又为载沣关了门。 她二人走远后,载潋才道,“姨娘,五哥现在还在悲伤之中,您又提起婚事,恐怕他很难接受。”刘佳氏却蹙着眉无可奈何叹道,“我何尝不希望他能顺顺利利完婚,谁想到那姑娘随家人殉难…我唯有为他再定婚事,不能看着他一味消沉啊。” 载潋也无奈地叹了声气,自她从西安回来,已感觉载沣消瘦了不少,她也不愿再看着自己的哥哥沉溺于悲伤之中,便问刘佳氏,“那姨娘如今有中意的人选了吗?” 刘佳氏此时才略收起满面的愁容,她道,“我看中的姑娘也是刘佳氏,年十六了,性情温和宽厚,我们满人最看重姑娘在家的地位,你是小姑子,定亲时,为表诚意,你就随我一同去吧。” 载潋想到荣禄已经病了,太后很有可能为了给荣禄一个交代,提起前给幼兰指婚,让荣禄能够看到女儿成亲。 太后的指婚是“圣旨”,是不可违抗的,他们必须抢在太后指婚前准备,为载沣定亲,才能阻止太后的指婚。载潋想至此处,便答应道,“好,姨娘,等您去为五哥定亲时,我随您一同去。” 节气渐已入夏,载潋的病渐渐有了起色,却总难根除。议和具体事项已定,新任德国公使穆德亲自向议和大臣李鸿章推荐了醇亲王载沣前往德国道歉,皇太后与皇上远在西安下达谕旨,任命载沣为“头等专使大臣”,代表朝廷前往德国为前任德国公使克林德被杀一事致歉。 谕旨传至醇王府,载潋将一只自己亲自缝的护身符送给载沣,载沣接过载潋送给自己的礼物,万分珍爱地仔细收在怀中,载潋愧意笑道,“五哥,我从小就不喜欢学绣工,现在用得上了,学也来不及了,我缝的针脚粗糙,希望哥哥别嫌弃,就让它代替我,陪哥哥漂洋过海吧。” 而刘佳氏却一心希望载沣的婚事早日落定,这样等到载沣回来,就可以为他操办婚事了。 刘佳氏专程来邀请载潋与她同去定亲,载潋才从载沣房中回来,还没喘息片刻,便又同刘佳氏出发了。 二人来到刘佳氏府门外,载潋听到姨娘在身边忽轻笑道,“潋儿啊,今儿可是高兴日子,你别闷闷不乐的。” 载潋才恍然发觉,原来自从自己离开了西安,不爱言笑竟已成了习惯。 刘佳氏与载潋二人相伴着向前走,刘佳氏笑道,“潋儿啊,你愁什么呢?我都还记得,老福晋刚去时,皇上还特意来到咱府上,语重心长劝我,没有一点的盛气凌人,哪里像万乘之尊的万岁爷,他就只为了保护你,让我将来好好儿待你,你有万岁爷打心眼儿里的疼爱,每日还愁什么呢?” 载潋被姨娘突如其来的一番话吞噬了,她陷入无穷尽的回忆中,犹记得那时候的皇上为了自己而放下所有身段,她知道,那时候的自己是被皇上放在心尖上的。 载潋无奈地轻笑,姨娘每日大门不出,她不会明白的。她不会知道皇上变法的失败,不会知道自己自戊戌以后言不由衷的伪装,不会知道自己如今在皇上眼里已是背叛者,告密者,是害维新志士身首异处、挑拨太后杀害珍妃的始作俑者… 载潋知道姨娘看重这门婚事,她不愿给姨娘帮倒忙,于是抛去所有回忆,努力笑道,“好,姨娘,我等会儿一定笑,一定帮您说定这门亲事!” 载潋与姨娘入府后受到府上隆重款待,载潋心里也明白,没有哪个姑娘的娘家会拒绝醇亲王额娘的提亲。 载潋在府内见到了姨娘择定的未来的福晋,载潋向她见礼,她也依礼还礼,载潋见她生得端正温柔,说起话来也令人如沐春风,载潋心里对她也生出几分好感。 女孩的额娘见刘佳氏将载潋也带来了,可见醇王府的诚意,便来同载潋说话,笑道,“这位就是醇王府三格格,我们一早听闻三格格明眸皓齿,亭亭玉立,今日一见,果然令我们寒舍蓬荜生辉。” 载潋知道他们逢迎自己,无非是希望这门婚事落定,便也赔笑道,“夫人过誉了,若论相貌,我尚不及未来嫂嫂的一二。” 刘佳氏与女孩儿的父母相谈甚欢,当日便说定亲事,承诺等载沣自德国回国就办婚事,刘佳氏早已准备妥当,当日便有醇王府的杠夫抬着醇王府上的大定入门,算作说定了婚事。 刘佳氏的心事已了,载潋的心事也能暂且放下了,如今已放了“大定”,虽仍未办婚事,却也等同于已经说定了,太后也不可能再将幼兰指给载沣做福晋了。 回府路上,刘佳氏也不禁好奇问载潋道,“潋儿啊,若说起来,这家的姑娘门楣身世样样比不得荣中堂的女儿,你一直也不希望幼兰嫁过来,又是因为什么呀?” 载潋轻笑,心想告诉刘佳氏,她也未必听得明白,索性放心大胆地答道,“幼兰是荣禄的女儿,若五哥迎娶幼兰,无疑为荣禄所用,被太后收为心腹,我们可是皇上的家人,我绝不愿意自己的哥哥,背弃皇上。” 五月二十七日,老成持重的内阁大学士张翼与熟悉洋务且擅长德文的满洲大臣荫昌陪同载沣一同启程,他们一行人将于天津塘沽登船前往上海,再从上海坐船前往德国。 在永定门下送别了载沣,载潋一行人便散去回府。载沣已经启程,他的婚事也已经落定,醇王府的府门内一时回归太平,而随着议和的推进,府外也逐渐太平,阿瑟也重新回到了慧中学堂教书。 可载潋深知,如今的太平,是百姓们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才换回的。 载潋安安静静在府内养病,精神好的时候,便让人抬一把藤椅放在院里,她躺在院里看着瑛隐抓蝴蝶。 阿瑟回到学校后,学生们也逐渐回来了,阿瑟从前便想请载潋去学堂里看看,如今终于得了机会,便领着载潋与瑛隐一同去她的学堂里。 途经城内的烟花柳巷,载潋听到小楼上传来京戏之音,便叫停了马车,问阿瑟道,“这儿附近的百姓都回来了?都开始听戏了吗?” 阿瑟神色骤然黯淡,摇了摇头道,“格格,是联军中的德国和日本军官们,时常到这里来听戏。”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载潋心痛地合起眼来,她摇着头讽刺轻笑,挥手示意马车继续走… 阿瑟学堂里的学生们已逐渐回来了一部分,载潋来到学堂的院子里,她隔着窗看到学堂里的姑娘们正跟着一位先生学写字,她欣慰笑道,“阿瑟,真好啊,你这里如今有几位教书先生了?” 阿瑟笑道,“加上我,一共五个人!我教姑娘们学英文,这位先生教写字,姑娘们还学诗词、女红和算术。” 载潋站在院里,隔着窗望着学堂里的学生们笑,她感动得落泪,她转身望向阿瑟,“阿瑟,若皇上知道,你自戊戌以来,一直坚持办学堂,不知要怎么称赞你呢。” 说罢此话,载潋却又立时垂下头去,不自觉又提起了伤心人和伤心事。载潋低着头又笑道,“不止皇上,还有复生,若他天上有知,知道你如今将学堂办得这样好,也一定欣慰。” 阿瑟眼里也泛起红晕,她安慰载潋,“格格,会的,谭大人一定无悔无憾了。” 当晚载潋入睡前,又牵挂起载沣,又想到了他的婚事,她唤来瑛隐,语重心长对她道,“丫头,姨娘为五哥定了亲,你放心,等他大婚后,娶了福晋,他就会纳你为侍妾,是他亲口答应了我的,你放心。” 瑛隐怔在原地,多年以来唯一所求的心愿骤然成真,竟令她无从相信,载潋拉过她的手来,道,“别嫌弃名分的高低,你是我的人,有我的情义在,他就不敢薄待了你。” 瑛隐感激涕零地跪在载潋面前,啜泣道,“奴才叩谢格格的恩情,能守在王爷身边,奴才已心满意足,再无所求了。” 载潋轻轻拍着瑛隐的肩,将她揽到自己身边来,低着头疼爱地轻笑,“往后就要嫁人了,你有什么心愿,我都替你满足。” 瑛隐歪着头仔细想了很久,最后认真说道,“心愿…我的心愿就是格格常笑常开心,王爷健康平安。” 载潋笑她,“这算什么心愿呢?你再好好儿想想,你嫁人前我都替你满足。”瑛隐却嘟嘴道,“真的没有了!”载潋也不再强迫她,只是担忧道,“这荣禄病了,我只怕太后会急着给幼兰指婚,现在五哥仍未回来,我心里总不安…” 瑛隐安慰载潋道,“格格,您放心吧,老侧福晋都已经放了大定的,就是说定了的!” 载沣一行人先后途经上海与香港,在上海驻跸时,上海道官员意欲大肆为醇亲王接风,载沣却饬令当地官员,“两宫蒙尘于外,本邸出使良非得已,诸事不求美备,只求一切从简,不必奢华。” 载沣在途经之地,注重节俭,不铺张奢华,官员为他准备了专备皇族使用的杏黄轿,他全部婉言拒绝,出门只坐四人所抬小轿,从无凸显亲王尊贵。 他节俭低调的行事作风被刊印在报纸上,传得沸沸扬扬,一时声名大噪。 载沣在到达德国后,严词拒绝德国大皇帝提出的“跪拜礼”,最终经过多次磋商,终于顺利完成了“出洋道歉”这项困难艰巨的任务,他代表皇帝与朝廷向德国皇帝表达了歉意,并表达希望将来两国永释前嫌,增进友好。 在德国期间载沣受到了德国皇帝威廉二世的隆重礼遇,同时还和威廉二世的弟弟亨利亲王结为好友。 载沣的声名大噪使太后深觉不安,载沣是皇上的胞弟,也是爵位世袭的亲王,他现在受到洋人们的亲厚和重视,是她最害怕的事情。 太后怕皇上的胞弟会成为皇上的助力,她必须消除心中的隐患,她自知已到必须将载沣延揽入自己阵营的时候了。 此时尚在西安的太后已打起了如意算盘,若载沣迎娶了荣禄的女儿幼兰,载沣也势必就会顺理成章地成为自己的人,她问李莲英道,“小李子,你看载沣对幼兰,情意究竟如何?” 李莲英笑道,“太后,醇亲王内敛温润,对身边的姑娘们都是很好的,但幼兰格格和醇亲王相识已久,情意总比别人更亲厚些。” 此刻崔玉贵走来,向太后禀明情况道,“太后,奴才前儿才得了京城里的消息,说醇王府老侧福晋已为醇亲王定了亲,都已经放了大定了。” 李莲英听罢,自知放了大定的婚事就是不能再作废的了,不禁叹道,“实在是可惜了,这幼兰格格是太后的义女,太后哪儿舍得将她嫁给醇亲王做侧福晋呢!” 太后冷冷哼了一声,道,“放了大定?放了大定又能如何,我一句话,凭他什么约定都得给我作废喽!” 议和事项已定,太后竭尽国家的财力讨好洋人,惩处“祸首”,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德国皇帝接受了道歉,太后钦定了回銮的日子,一场灾难仿佛渐渐已过,可所有隐隐的伤痛都还在百姓心中。 回銮前夕,太后在西安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决定朝廷即将立宪,竟与戊戌年时维新派的主张不谋而合。大阿哥被废,皇上的主张得到她一定程度上的认可,皇上的处境也比从前好转了许多。 两宫回鸾路上,与太后狼狈不堪来到西安时的情境不同,她一路回宫的路上极尽铺张,尽享奢华。 载潋在京城听闻两宫起驾回銮的消息,心情又喜又悲,喜于皇上终于要回来了,却悲于回来了也不能相见,历经庚子一劫,已是天翻地覆,百姓不得安生,京城中四处残迹,糜烂不堪,国家雪上添霜。 自戊戌以来,再经过庚子,珍妃离世,百姓流离失所,国将不国,皇上的心情恐怕早已痛到极致。 载潋的病偶有反复,屈桂庭又为她换了药,并几次三番叮嘱她不能再吃“息宁丸”,否则前功尽弃。 载潋乖乖听话,在府里养病,看报时看到“醇亲王已从德国归来”的消息,喜难自持,忙命人去通知刘佳氏。 载沣从德国回来后,并未直接回京,而是来到开封府,迎上两宫回銮的队伍,将出使情况略作禀明。 载湉一直关心载沣的动向,在开封见到他后,便将他传到自己身边来,唯他二人时,他才仔细问起载沣德国的情况,有何可取经验。 载沣略作回禀,载湉便提笔写下一幅“万里之望”,赏赐给载沣道,“这幅字赏赐给你,算作朕对你的嘉奖,也是兄长对你的期许,朕对你,有万里之望。” 载沣诚惶诚恐地接下御笔的赏赐,他跪在地上,见殿内再无他人,他才小心翼翼道,“奴才叩谢万岁爷隆恩,奴才与弟弟妹妹们无时无刻不心系皇上,不敢遗忘片刻,唯望万岁爷圣躬康健。” 载湉听到载沣提起弟弟与妹妹,他心里触痛,却很快冷静,他对载潋的不解与恨意仍旧浓烈,此刻便对载沣道,“你们是朕的弟弟,朕自然疼爱,只是以后,妹妹二字,就不要在朕面前提起了,朕宁愿没有这个妹妹。” 载沣随两宫行至河北境内,忽如其来地接到太后赐婚的懿旨,太后将荣禄的二女儿幼兰——自己的义女,赐婚给载沣成为福晋。 太后懿旨已下,却还装模作样地问起载沣的心意,“载沣啊,你愿意迎娶幼兰为妻吗?”载沣知道太后这是在向自己伸出延揽,自己不可能拒绝。 他那日亲耳听闻,皇上对妹妹冷情冷性,现在太后大权在握,自己恐怕唯有顺从太后心意,才能为家人谋得安身之所。 他知道自己的额娘不喜欢幼兰,也知道额娘已经为自己放了大定,但他只能跪伏在太后跟前,毕恭毕敬道,“奴才载沣承蒙皇太后赐婚,荣幸之至。” 太后对载沣的态度极为满意,晋他为随扈大臣,命他回京后管理健锐营事务,同时任命他为满洲正红旗都统。 载潋的病虽又有反复,但每每想到兄长就要回家了,心底总是有所期待欣喜。当日阴雨连绵,每逢阴雨天气,载潋的右膝就会钻心地疼,她白天也难起床,唯有靠在榻上咳声不止。 瑛隐来给载潋喂药,宽慰她道,“格格,今儿王爷就要回来了。”载潋听至此处便点头笑,憋着气将苦药汤一饮而尽。 载潋等了许久,也没等来载沣回来的消息,等着等着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窗外雷声大作,大雨瓢泼,载潋睡得胸闷,渐渐醒过来时,竟听见院外传来一声声嘶力竭的哀嚎。 雷声滚滚,载潋被吓了一跳,她喊瑛隐与静心,却不见人,她唯有自己穿了鞋,出门去看究竟怎么了。 载潋已有几日没有出门了,头发未曾梳过,满面都是病恹恹的病色。 她拖着作痛的右腿,沿着回廊向外走,竟看到姨娘刘佳氏在雨中大哭大闹,哀嚎不止,满口说着胡话。 载潋再看她身后,竟看到身着亲王朝服的载沣,他已经回来了,可为什么姨娘会这样呢!载潋本以为载沣回来,全家人会高高兴兴地聚在一起。 载沣的目光与载潋相对,他立时将目光挪开,压低声音吩咐身后的张文忠道,“扶格格回去,让她好好歇着。” 张文忠领着几个小厮过来,就要架载潋回房去,载潋狠狠挣开他们,他们也不敢对载潋动粗,唯有将她围住。 载潋冲出回廊,站到大雨里,她推开张文忠,扑到载涛身前,焦急至极问他道,“七哥,七哥你告诉我,姨娘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载涛目光怜惜地望着载潋,几番欲开口最后都犹豫了,载沣呵斥道,“外面没事!我看谁敢跟她胡说!” 如此一来载涛再也不敢说半句话,唯有狠心转过头去,不再看载潋,忍着哽咽之意道,“潋儿,外面无事,你回去吧!” 载潋推开载涛,她又看到有无数丫鬟围上来,将刘佳氏层层围住,刘佳氏哭声不止,载潋最终狠了心,她冒着大雨拨开一层又一层的丫鬟,冲进人群中,将刘佳氏抱进自己怀里,对她道,“姨娘,姨娘别哭了…发生了什么事,您和潋儿说!” 刘佳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狠狠捶打着地面,双眼通红,欲开口时,载沣却上来打断了刘佳氏,他横在载潋面前,指着载潋道,“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我让你回去,外面没事!” 载潋气得头昏,浑身发抖,她扑到刘佳氏的身边,将她抱在怀里,向着载沣铿锵质问道,“姨娘如此模样,你告诉我没事?!你让我怎么安心回去!” 刘佳氏仍在地上哭,“潋儿啊!潋儿!你是老福晋的闺女,现在王爷和福晋都不在了,没人庇护咱们了……我求求你!求求你你去和太后说个情吧!太后对你总比对我们亲啊!” 载潋急得眼泪直往下掉,将刘佳氏拉了起来,问道,“姨娘有什么话就说,不要这样!” 载沣还想拉走刘佳氏,却无奈自己的额娘铁了心不肯走,刘佳氏声泪俱下道,“潋儿!太后指了荣禄家的闺女嫁给载沣!将咱们放了大定的婚事说废就废了!太后如此霸道,不通人情,让载沣娶荣禄的女儿,让我这个做额娘的如何是好……” 刘佳氏说着说着已没了气力,哭着便瘫倒在了地上,载潋闻讯只感觉手上一松,眼前一黑,向后退了两步也瘫倒在了地上。 静心此时才从厨房传膳回来,找不到载潋,一路找到这里,她见状扔下手里的屉盒,哽咽着上前来扶载潋起来,“格格这病还没好,这又是做什么啊……” 载潋挣扎着推开静心,爬起来便去找载沣,她追在载沣身后质问道,“兄长你告诉我!这桩婚事你能接受吗?!” 载沣才被自己的额娘纠缠,此时又赶上载潋上来纠缠,他深感自己的家人对自己全是不理解,已堆了慢慢一腹火气,不耐烦吼载潋道,“你别添乱了!太后赐婚,你告诉我不接受还能怎么样!” 载沣说完就要走,却被载潋扯住了衣裳,载潋此时喘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全是冷汗,她扯着载沣不让他走,追在他身后吼道,“荣禄是什么人!戊戌年他和皇上有多大的仇兄长不是不知!皇上仇人的女儿,兄长既作为弟弟,如何能娶!” 载沣一把推开钳制自己的载潋,怒气冲冲地往回走,“我再说一遍,太后赐婚,我能怎么办?!”载潋此时被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咳,脚下发软却还是跟着载沣往外跑,连外披的衣裳掉了也不知道捡。 载潋想到一年前在西安时,皇上痛骂自己丧了良心的场景已是心如刀割,隐瞒珍妃死讯的事情载潋有口难辨,不知如何证明自己的真心。 载沣此时又要娶皇上政敌的女儿为妻,来日又该如何证明醇王府的立场呢?自戊戌后,皇上宛如从地狱中走了一遭,朝中亲近者被杀,亲生父母都已不在人世,最心爱的珍妃也在庚子年遇害,如今唯一所剩的亲人只有醇王府几个弟弟与妹妹。 若连他们都归入太后阵营,于皇上而言世间哪里还有一点温情可言。 载潋想至此处已是泪流满面,她踉跄地跟着载沣走,心中只想,“如今皇上已不再信任我,若连哥哥们也都不再亲近皇上而亲近太后,皇上该对世间亲情多么绝望呢!” 载潋只感觉自己再也追不动了,便用尽全力大喊道,“哥哥想求荣华富贵我不会拦着,可哥哥若想做伤害皇上的事,我决不允许!” 载沣此时只感觉气血全都涌上了头,他恨极了载潋这么多年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全然不顾全家的处境,她只做自己认为对皇上好的事,不顾时局也不顾安危。载沣想到,若自己也以载潋的性格行事,醇邸恐怕早已获罪太后而不复存在了。 想至此处,他看见载潋咄咄逼人的模样,立时抬起手来狠狠扇了载潋一个耳光,打完后只感觉这一巴掌扇在了自己心里。他怒吼道,“你放肆!” 载涛与载洵站在一旁见载沣和载潋如此,垂着泪跪倒在载沣脚边,磕头求道,“兄长息怒,别打潋儿了,她还病着呢!” “哥哥你起来,不要跪他!今天我要和他说明白!”载潋一把拉起哭哭啼啼的载洵和载涛,她捂着自己被打得火辣辣的脸,质问载沣道,“你是一定要娶荣禄的女儿了,是吗?!” 载沣怒气未消地吼道,“是!” “我告诉你载潋!”载沣此时已气极了,面红耳赤地冲载潋吼,“我若像你一样任性胡来,醇王府早就不在了,你以为你今天还能有机会在我面前放肆吗?” 载潋怔怔地望着眼前的载沣,此时泪水已像断了线的珠子,她良久后才开口笑道,“说到底,你还是怕被连累,你心里想的,是太后的宠信,是你的荣华富贵。” 载潋笑着笑着又哭了出来,她望着载沣,神思已经冷静,她道,“五哥,我最后一次如此叫你,原谅我不能与你做同路人,我不能对不起皇上。你娶了荣禄的女儿为妻,荣禄便是你的岳丈,与你同床共枕眠的人是太后的义女,我不能接受和皇上的仇敌结为亲家。” 载沣目瞪口呆地瞪着载潋,半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载涛更是被载潋那句“最后一次如此叫你”吓到了,忙拉载潋道,“潋儿!胡说什么呢,快给哥哥赔不是!” 载潋一把推开载涛,她不为自己留半分余地,她只想问心无愧,无愧于阿玛与额娘,无愧于皇上,她道,“醇王爷,从今后你不是我哥哥,我也不是你妹妹了,你放心迎娶荣中堂的女儿,你的荣华富贵我不会打扰,你我从此恩断义绝,我将来如何,也绝不连累你。” 载沣望着载潋,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他远行欧洲的疲累仍未消散,就要面对自己至亲至爱的妹妹的“决裂”,他眼中全是滚烫的泪意,却连一滴泪也流不出,“疯了,疯了,你是疯了……” 载潋轻轻笑着,“给我几日收拾行李,我会搬离王府的。”她去扶起了倒在大雨里的刘佳氏,而后转身离去。 载潋与载沣决裂的事被王府内的下人传得沸沸扬扬,流言愈演愈烈,当日便传到了太后耳里。 她正与皇上在京城外关帝庙拈香,太后想到载潋与载沣决裂,等同于与醇王府决裂,此事若被皇上知道,皇上一定将更记恨载潋,恨载潋不仅“背叛”了自己,更恨她“辜负”了醇贤亲王与婉贞福晋。 太后也好奇起来,问身边人道,“你们就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事,载沣才回来头一日,他们兄妹就闹成这样,非要到决裂的地步不可?” 崔玉贵道,“奴才不知道,传信儿的人说,醇王府上闹事时他们都过不去,只有醇亲王心腹的下人才让过去,他们只看见三格格像是疯了一样地和醇亲王闹。” 太后与皇帝回到宫中后,皇上仍旧不知道载潋闹着要与载沣决裂的事情。 离宫两年,终于得以回宫,大难也初得平息,太后传旨邀请各府宗亲入宫来庆贺。载沣怒气仍未消,便必须要抓紧平复心情,更衣换靴,准备同载洵和载涛一同入宫。 临行前载洵和载涛仍旧放心不下载潋,他们已坐进了马车,还挣扎着求载沣道,“五哥,我们当真要扔下妹妹吗?” 载沣气得头晕脑胀,只觉寒心彻骨,他设想过所有人弃自己而去的可能,却未料想过这个人会是载潋。他从小以来最疼爱的妹妹,竟是说尽所有绝情的话,要与自己恩断义绝的第一人。 他一言不发,载洵和载涛也无人敢再说话。 载潋与载沣大闹的流言蜚语越传越广,也越传越走样,甚至已成了载潋向载沣讨要醇贤亲王多年所藏的珍宝不得,才恼羞成怒要与兄长决裂。 流言也传到了载泽耳中,他不相信载潋真的会与载沣决裂,在宗亲宴上,他见到了载沣与载洵载涛,却没有见到载潋,心中才始信传言是真。 载湉回京路上他亲眼所见残迹斑驳,百姓房屋被烧毁,宫中杂草丛生,又想到珍妃已经离世,他今日根本无心宴饮,无非是被太后逼迫着出来应付过场。 他习惯性地去寻找载潋的身影,却始终未得。太后为了折磨皇帝的心,早已安排好了人在宗亲宴上提起载潋与载沣决裂一事,酒兴正浓时,载振举着酒杯站起身来,向载沣敬道,“醇亲王,此行德国,王爷受德皇礼遇,出使一事尽善尽美,回国后又蒙皇太后亲自指婚,即将迎娶荣中堂爱女,实在是吾辈兄弟的楷模,令我们羡慕啊!” 载沣站起身来自谦道,“振贝子过誉了。”载振却笑道,“只是不知,王爷近来升迁大喜,王爷的妹妹怎么不见了身影?难道三格格就不为王爷高兴吗?” 载沣立时窘迫难堪,当着众人揭开他的伤疤,无疑是残忍的。他说不出话来,载振又说,“我听说三格格在王爷回京当日就和王爷大吵大闹,还扬言要与王爷断绝兄妹恩情,与醇王府恩断义绝,不知此事可是真的?” 载湉听到此话,心绪早已被引到了载沣身上,他反复回味着那句“与醇王府恩断义绝”,霎时感觉自己胸口发热发烫,气血上涌。 太后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连忙打断载振道,“你这孩子,胡说八道什么!潋儿没来,大概是病了!载沣,你自己说,载潋到底怎么了?!” 载沣跪到大殿正中,怎敢对太后说一句实话,若告诉太后载潋因为抵触太后的赐婚而与自己决裂,告诉太后载潋一直都是追随皇上的人,恐怕连她的性命都不能保。 载沣不擅长说谎,此刻紧张得满头冒汗,唯有磕磕巴巴道,“回太后,妹妹…妹妹是,因为琐事,与奴才争吵。” “哦?当真有此事?”太后继续装模作样地追问,“那载振所说的决裂一事可是真的啊?!” 载沣跪在殿中不敢说一句话,他不能答真,也不能答假。等到载潋搬离王府,所有就都会知道此事是真。 崔玉贵也被太后安排好了,此时也上前来煽风点火道,“醇亲王出使德国,诸事顺遂,受到德国皇帝与亲王大臣内外襄赞,朝中大臣无不敬服王爷年少有为,一派欢迎之意。这三格格作为醇王爷最亲的人,怎么独独不体谅王爷漂洋过海一路辛苦,见面第一日就大吵大闹呢?!” 太后瞥了一眼皇上,见他此时已眉头紧锁,满面怒意,已如怒火中烧,她自觉时机已到,便笑道,“哎,也是载潋这孩子不懂事儿,去将她给我叫进宫来,我说她几句,她就不闹了!” “不必了!”载湉从始至终一直都没有说话,此刻突然开口打断了太后,他想到载潋自戊戌以后所有的背叛与出卖,她出卖了维新志士,害死了珍妃,如今更背叛了醇王府,他心中已将载潋恨极,“载潋不体谅兄长,弃绝醇邸,是她忘恩负义,辜负醇贤亲王与福晋早年对她一片心血疼爱,她如此忘恩负义,请她来作甚,让她独自去思过!” 太后听罢皇上的一番话,感觉心满意足,她既折磨了皇上的心,又报复了载潋的假意归顺。 宗亲宴上,载湉再没有说过一句话,他独自一人饮酒,想要借酒浇愁,却唯有愁上添愁。他如何能够想象得到,载潋是为了不背叛他而与亲人决裂。 直到他已醉了,王商与孙佑良才扶着他回到瀛台涵元殿,孙佑良听到皇上伏在案上痛哭,隐隐约约念着什么人的名字,却又分辨不清。 “满目疮痍,断壁残垣…”孙佑良终于听清了一句话,随后又听到皇帝的痛哭声,“让我最痛的还是你!” 当夜载潋已收拾好了行囊,她听到载沣回来了,府内总有络绎不绝的大臣与亲贵们来向他道喜,她心中厌烦得很,只想快些离去,载涛与载洵来劝了她三次,仍旧不能令她回转心意。 载潋对载洵和载涛道,“六哥,七哥,是我太任性了,也太自私,只想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了求一个问心无愧,我在这里向你们赔不是了,来日还请你们爱重身体,不要挂念我。” 载潋收拾好行囊,她唤来静心与阿瑟,让她二人将行囊搬到马车上,她仍旧没有见到瑛隐,便又各处去找,找了许久仍没有找到,载潋心里渐渐不安起来,她又叫上静心与阿瑟一起去找。 载潋找遍自己的院落,仍不见瑛隐的身影,心里愈发不安,直到她听到静心在院后发出一声惊嚎,惊惧之意令人不寒而栗,她定了定神才敢冲过去,她看到瑛隐与静心休息的房门大敞,静心倒在地上,惊叫不止。 载潋冲进房去,载洵与载涛也跟着冲进来,三人只见瑛隐脖子上系着一条白绫,悬于房梁之上,她脚边滚落一只脚凳,桌上放有一封以血写成的绝笔信。 载潋立时哭声大作,她嚎叫着冲上前去,她抱住瑛隐的双脚,想将她抱下来,载洵也冲上前来,他踩着凳子将瑛隐放下来,载潋痛哭流涕地抱着瑛隐,可瑛隐已经气绝身亡。 载潋抱着瑛隐的头痛哭失声,瑛隐在她心里是朋友,是家人,从不是她的奴仆。载潋狠狠扇自己的嘴巴,她恨透了自己,若自己在与载沣发生矛盾时先替瑛隐安顿好,瑛隐也不会绝望自尽。 “瑛隐!你怎么这么糊涂!”载潋哭得气息断绝,她拿起瑛隐留下的绝笔,只见上面写着:“格格,瑛隐是您的人,若嫁给王爷为侍妾,将来便是王爷与嫡福晋的奴才,瑛隐要服侍王爷与将来的福晋,这是背弃格格,瑛隐不愿背弃您,此生也不愿再嫁给别人,唯求来世能得一自在!” 载沣问询也赶来了,他见到瑛隐的尸身与绝笔,不禁也悲痛落泪,他站到载潋身后,默默道,“我会为她治丧的。” 载潋想要带瑛隐走,转念想到瑛隐这一生的夙愿,最终只叹道,“她死后,就给她一个名分吧,不要再对不起她。” “你这样固执决绝,会伤了你身边的人!你现在还不明白吗?”载沣质问载潋,载潋却苦笑,“是我对不起瑛隐,我永远都欠她的。” 载潋想不明白,自己身边的人…难道皇上对自己的误解痛恨,复生等人的死,珍妃的惨死,也是因自己的固执而起吗?她站在洪流之下,是那样无助又无力,连自己身边的瑛隐也留不住。 “还未恭贺你呢,醇亲王。”载潋坐在原地,连起身也不肯,她背对着载沣,道,“王爷现在加官进爵,炙手可热,我的瑛隐尚且知道幼兰是太后的心腹,不愿背弃我去服侍她,你又何曾想过,迎娶幼兰,皇上就彻底失去你了。” 载沣再也忍不住心里的话,他绕到载潋面前,呵斥她道,“你知不知道,皇上对你冷情冷性,亲口告诉我,不必再和他提起妹妹,甚至说你忘恩负义,辜负阿玛与大额娘!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载潋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她冷冷看着载沣,笑道,“将来醇王爷就要尽享荣华富贵,何必还替我担忧。” 载潋转身就要离去,临出门前,她最终停下脚步,背对着载沣道,“别对不起瑛隐,给她个名分吧。” 此话一出,载潋已泪如雨下,她登车离府,月色已朦胧。 ※※※※※※※※※※※※※※※※※※※※ 码字不易,叹气,很难过,早在四年前就写过这章的大纲,如今写到,还是撕心裂肺。 劫持 载潋搬离醇王府后,住到了城西永宁胡同里的一间小院儿来。小院儿是阿瑟帮载潋抵押下的,院落极小,院里只有一棵桃树,院内共三间小房,勉强够载潋和静心、阿瑟还有阿升住下。 自离开了醇王府,载潋便失去了一切优渥的生活条件,仅剩下朝廷所供的俸禄。载潋自小生于王府,一向锦衣玉食,从没有过积攒银两的想法,她手中的积蓄本就不多,如今她离开了王府,又抵押下了购置小院儿的银票,手中更不剩什么多余的银两,生活比从前拮据清苦了许多。 载沣在载潋离府后,体体面面地为瑛隐治了丧,并决定以侧福晋之礼厚葬她。瑛隐出殡当日,载潋得知了消息,心中无限伤感悲痛,却无法去送她最后一程。 载潋自离府后,时常回忆起与瑛隐一起长大的点点滴滴,她回忆起瑛隐陪自己几经出生入死,回忆起瑛隐陪自己入宝华殿受罚,自始至终不弃不离。她回忆起瑛隐曾奋不顾身挡在自己身前,曾苦苦跪在大雨中求宝华殿的僧侣为自己请医… 载潋合起眼来,仍记得瑛隐将头歪靠在自己膝上的样子,那时瑛隐笑得很开心,思索了许久只说,“心愿?我的心愿就是格格常笑常开心,王爷平安健康。” 载潋的心犹如撕裂,痛得令她喘不上气来,静心在一旁静静陪伴着她,道,“格格,您要爱惜身体,瑛隐丫头是为了不让您为难,才……您一定要好好保重,不要辜负了她。” 静心话至一半,也忍不住哽咽起来,载潋缓缓睁开了眼,泪水淌了满面,她褪下手腕上一对翡翠镯子,交到静心手里道,“如今我身上没什么东西了,唯这对儿翡翠值钱,你替我去一趟王府吧,这是给瑛隐的。” 静心知道载潋离府匆忙,许多首饰玉翠都留在了府里,她如今身边已没什么值钱东西了,便为难道,“格格,丫头从不看重这些,您如今的日子也不比从前了,这翡翠价值连城,您还是留着吧。” 静心见载潋不为所动,仍默默靠在藤椅里垂泪,便又道,“格格,王爷是以侧福晋之礼厚葬瑛隐的,随葬器物必不会少的……” 载潋听至此处却打断她道,“他为瑛隐随葬什么是他的事,这是我的心,我是永远都亏欠瑛隐的了,别再让我连魂魄也难安。” 静心不再坚持,她捧着载潋给的翡翠镯子,同阿升一起回了醇王府。静心走后,载潋仍坐在院里,只看云聚云散,阿瑟知今日是瑛隐出殡,早早从学堂里回来,见载潋仍坐在院里,不禁惊问道,“格格,我以为…至少今日您是会回王府的!” 载潋靠在藤椅上,缓缓道,“回…不会再回去了。” 载潋骤然咳起来,咳得气力全无,阿瑟冲到她身边来,紧紧攥住她的肩,阿瑟终于敢在无人时刻将心里的困惑问出来,“格格…您这一次为何就一定要与王爷决裂呢,太后的指婚,王爷也是无奈,为何格格不愿与王爷好好谈谈呢?我明明看得出,格格心里是牵挂王爷的,格格是看重亲情的,您这次这么决绝,我想不明白!” 载潋苦苦笑了一声,终是阿瑟懂得自己,竟连心里的牵挂也看得一清二楚。 载潋本想将自己的秘密永远埋在心底,不让任何人知道,可阿瑟是能懂她的。 载潋缓缓伸出手去,她牵住阿瑟的手,望着天边聚散无常的薄云,轻声道,“我不是个完全失去理智的人,我有自己的考量…刚刚得知他要迎娶幼兰时,我的确气愤,可后来我也仔细想明白了…” 载潋又继续道,“自戊戌以来,我假意归顺太后,得到太后信任,而庚子年时,我的忠心与立场逐渐暴露,我向大阿哥发难,暗中帮衬珍妃…这些事,太后心里不见得就不明白…更何况,珍妃死前我曾拼死求情,在西安时,我不曾去向太后请安,就去见了皇上…这些事,太后不需深想便能看穿我的心。太后眦睚必报,我假意归顺,她或许早将我恨极了,恐怕我早已是她准备除掉的人…而我的兄长,世袭爵位后他始得功名利禄,声名鹊起,加官进爵,他得到了太后的青睐,等待着他的是无尽的荣华富贵,我一个被太后憎恶的人,又何苦留在他身边,成为他锦绣前程上的阻碍呢。” 载潋笑了笑,她拍了拍阿瑟的手,又道,“不愿对不起皇上,是我一人的事,此生能问心无愧,也就足够了。而他既愿意迎娶幼兰,我气过了,也不会自私到强迫他和我一样。” 阿瑟的泪越落越凶,她蹲到载潋身边来,紧紧拥住载潋,道,“格格…原来你有如此深思熟虑,可王爷不知,六爷与七爷不知,皇上也不会知道!世人皆说格格忘恩负义,辜负醇贤亲王与福晋,难道格格就愿意这样流言缠身地活着吗?…” 载潋用手擦了擦阿瑟的泪,轻笑道,“又何必让他们知道,如今五哥不解我,恨我,气我,太后正希望如此,让太后满意了,五哥才安全。我希望他能平平安安活下去。” 载潋仍旧想到载沣曾对她说的那句:“或许你觉得我会变,但我对你的心永远不会变,有兄长在,你就安心。”她轻叹了叹,仍坐在藤椅上看天边的白云,若让载沣知道自己的心思,他一定不顾一切来保护自己,免不了被太后记恨。 阿瑟望着载潋,一句话也说不出,眼中的红晕化为泪水落下,载潋却继续轻笑着道,“我那五哥,不善言辞,可我知道他心里从来都疼我,他从没什么对不起我…他从前受到太后排挤忌惮,皆因为出身醇王府,这些事没人比我更懂他。他终于能得到重用,我不想成为他的负累,更不想他因为我也遭受太后记恨,遭受太后的报复。我和醇王府上彻底断绝了关系,才能保护他们的安全。我借幼兰的由头与他断绝,五哥不会疑心我,只有让他自己都信了,太后才会信。” 载潋又咳了几声,阿瑟忙为她倒水,载潋抿了一口,随手将被子放在藤椅边的小桌上,挥手对阿瑟笑道,“你今儿提前回来,是为了去送瑛隐吧?别在我这儿耽搁了,替我去送送她吧。” 阿瑟来到什刹海畔,只见王府外的长街上已站满扶灵的杠夫,湖畔白幡漫天。她一时觉得恍惚,回想瑛隐的一生勤勤恳恳,唯有身后事如此殊荣,是以醇亲王侧福晋的名义出丧的,可她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瑛隐在人群中看到了静心与阿升,三人站至一处,载涛从府内走来,焦急问他三人道,“妹妹如今住在何处,生活怎么样,病怎么样?” 三人尚未答话,载沣也从府内走来,他叫过载涛去,垂着头道,“她果真如此忘恩负义,连今日也不肯回来。”语气中的心寒失望已极。 “五哥!怎么连你也说妹妹忘恩负义…”载涛已有些生气,阿瑟想到载潋方才对自己表露的心声,一片用心良苦却不为人所知,阿瑟大喊一声打断了众人,道,“王爷!” 载沣抬起头去望向阿瑟,两人不语,阿瑟忍着泪意,她唇齿颤抖,内心挣扎了许久,最终选择尊重载潋的选择,她甩了甩眼底的泪意,只道,“三格格…深情,别来无恙。” 载沣为瑛隐风风光光大办丧事的事情越传越广,也传到了荣禄与幼兰的耳里,幼兰正欢天喜地地准备出嫁,可她未来的夫君却在给“侧福晋”操办丧事。 未娶嫡福晋,却先为一个有名无实的侧福晋大办丧事,幼兰心里又气又急,她找到自己的阿玛,倾诉自己的委屈道,“阿玛,我原是对那三格格没什么喜恶,可她怎么对我这样厌恶!她明知我要嫁入他们王府,却逼着她兄长给一个丫鬟办丧事,还逼王爷给她名分,这不是打我的脸面吗?我还听有人说,她和王爷决裂,就是因为我呢!…” 幼兰越说越委屈,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载潋,从前她与载潋并无交恶,她每次出入醇王府,遇见载潋,载潋也总叫她一声“姐姐”。幼兰也幻想过,她嫁入醇王府后能与载潋感情和睦,谁想这载潋竟先要闹到不可收拾才肯罢休。 荣禄病重,他躺在病榻之上已难以起身,他握紧女儿的手,发自肺腑劝女儿道,“幼兰,你不要小瞧这三格格,她看似娇弱,但我觉得,她有自己的主见,也有自己的孤胆,戊戌年时,连我都不得不特别提防她,可她后来却还能在太后跟前儿得宠,能在两宫间游走,她实非庸碌,你日后一定要与她和平共处。” 幼兰坐在阿玛榻前,她堵着气道,“女儿还与她共处什么,是她自己要和王爷决裂的,她在女儿出嫁前给女儿难堪,她已不是王爷的妹妹了,我才不愿理会她!” 载潋搬离王府后的日子安静极了,尘世仿佛已将她遗忘,她也干脆将尘世遗忘,每天只坐在院里看桃花,看飞鸟,偶尔与静心和阿升谈笑。 其余时间她便一人在屋里,趁着身上还有力气,就拿出纸笔与水墨,临摹皇上从前赏给她的那幅《玉兰梅花图》,一直画到身上力气全无。 载潋将自己临摹得最满意的画平铺在书案上,弯下腰去吹干,又叫来静心道,“姑姑,您看看这幅画得怎么样?” 静心看到载潋身后的地上堆满了画,画的全是这一幅,她又想起从前载潋还在王府时,也总一个人画这幅画,不禁疑惑问道,“格格,您怎么总画这一幅呢?”载潋却轻笑,并不回答,她从荷包里取出皇上画的原画,小心翼翼地展开,给静心展示,又问道,“和这幅比呢?足够像了吗?” 静心笑了一声,“格格啊,依奴才看,这两幅分明是一模一样的,您还总画它做什么?” 载潋听罢静心的话,也不禁笑出声来,她极为爱惜地收回皇上的画,又端详起自己的画,许久后才淡笑,“唯有形似而已。” 静心默默站在载潋身边,载潋画得累了,手腕上的力气全无,她将自己临摹的画交给静心,道,“托姑姑为我做件事,去拿这幅画做个伞面吧,我想制把新伞了。” 静心接过画,唯应了一声,便离了院子。 载潋一个人缓缓挪到院子里来,又在藤椅上坐下,看见阿升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马厩边的栏杆上逗马,载潋唤他,将他叫到身边来道,“阿升,你本是七哥身边的人,让你跟着我在这儿受苦实在委屈你了,你若愿意,就回王府去吧。” 阿升却愣了神,半晌后才道,“格格,您这是赶奴才吗?”载潋笑着抬手,打了他的脑门,骂道,“我这哪是赶你,唯是怕你跟着我受苦。” 阿升拼命摇头,道,“我想守着格格啊,格格平易近人,跟着格格心里舒坦,格格也从来不委屈我,还对我嘘寒问暖,回王府再吃好喝好,也比不得格格这些关心。” 载潋靠在藤椅上笑,阳光刺眼,她用手挡了挡,道,“你家中父母还在吗?” 阿升轻叹了一声,“都在,不过奴才也有时日没见过他们了。”载潋想阿升一直在王府当差,自从跟了自己,就一直寸步不离,随叫随到,载潋已忽略了他也是有自己亲人的人,便对他道,“现在我整日看花画画,也没什么事,你无事时就别留这儿逗马了,回家去看看父母吧。” 载潋又取了几张银票给他,让他拿回家去孝顺父母,阿升感激不尽收下了,载潋便听见有人在外敲门,本以为是静心回来了,便让阿升去开门,却见是载泽和阿瑟站在门外。 载潋惊得立时坐起身来,她目不转睛地望着站在门外的载泽,直到载泽已近在眼前,她才反应过来,站起身来福了身见礼道,“泽公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载泽手里提着满满的用物和食品,他身边的小厮怀里还抱着几缎上好的浣花锦,他目光中尽是担忧,几乎不需开口,载潋就已能看透他的心。 载泽并未答话,他身边的小厮已道,“格格还问呢,我们泽公爷为了找着您,问了不下五十个人了,把醇王府那些人都问遍了,最后找着刘瑟瑟姑娘,总算见着您了!” 载潋发觉载泽比往常沧桑了不少,不知是不是劳累焦急所致。 “我来看看你。”载泽最终只淡淡道了一句,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后便故作轻松地笑道,“拿了些你爱吃的,还有些你用得上的东西,载涛将你从前爱戴的玉翠都拿给我了,我也一并给你送来。” 小厮也将手里的布料放下,载泽却立时去打断他,吩咐道,“别放院子里啊,免得弄脏了,脏了叫格格怎么做衣裳?”阿瑟见状立刻上前来接过布料,抱进载潋的房里。 载潋望着载泽带来的许多瓶瓶罐罐,甚至小到八角与花椒等调味品、缝补衣裳用的针线、女孩儿用的珍珠粉与口脂,她不禁眼底泛热,她拈着衣角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来,“泽公,是我自己任性,要和哥哥决裂,你这样体贴关照我,又何苦。” 载泽爱怜地望着载潋,轻轻笑道,“我对你好,从不问为什么。” 载潋心底百感交集,她自觉愧欠,因为自己对载泽并无风月之情,可他如今的雪中送炭,无微不至,实在无法不令她感动。 载泽扶载潋坐下,凝视着她的眼睛道,“我也不想问你到底为了什么了,偏要和载沣决裂,我知你一定是有难处,不会像外人所说的那样忘恩负义,自私自利。” 载潋不敢再看载泽的眼睛,只怕他再逼近自己的心,她故意去做些什么,于是去端来茶壶为载泽倒了一杯水道,“泽公喝口水吧。” 载泽润了润喉,又向载潋道,“我今儿带来的这个小伙计叫顺子,原是我府里的护院,我将他留在你这了,你身边人这样少,没人守着你,我不放心。” 载潋越听心下越热,原来这世间众人,还有一人这样挂念自己,她几乎要流下泪来,想要望进眼前人的眼眸,却忽然想起皇上,一阵莫名而来的负罪感竟将她吞没。 载潋用力摇了摇头使自己清醒,她含了笑意道,“泽公,我身边还有阿升呢,静心姑姑和阿瑟姑娘也一直陪着我,你放心吧。” 载泽几乎将载潋的心看穿,他早已知道载潋心里的人是谁,原先他惧怕于此,也因此而堕落,因为无论地位才学与相貌,他皆不能与高高在上的皇帝相比,而如今他也想要不顾一切了,为了载潋的心,他甘愿先伤害她一次,如此好让她对皇上死心。 载泽蹙了蹙眉,他一动未动地仍旧望着载潋的眼睛,定定道,“潋儿,你知道吗,自从你与载沣决裂,外间传言纷纷,猜测不下数十种,可我从来不肯信!但那日在宗亲宴上,皇上未将此事听明,就认定你是忘恩负义,辜负了醇贤亲王与福晋…潋儿,我心中实在为你不平!” 这些话载潋早在载沣口中听到过了,再听一次,心已经疼得有些麻木了。她知道皇上这样误解自己,皆因为戊戌年留下来的心结,再加上庚子年时珍妃之死的事。 “我没做过欺瞒泽公的事,泽公自然愿意信任我,可我在皇上心里…早就是个首鼠两端的卑鄙之徒了,不值得一信。”载潋淡淡答道。 载泽见载潋的反应是如此云淡风轻,心里不禁更急,他索性再一次将话明说,“潋儿,你如今住在这里,日子清苦,就不愿意住到我府上吗?让我守护你,照顾你,为你遮挡外面的流言蜚语。” 载潋心中极为感动,自从自己与载沣决裂,为了避嫌,她也减少了与载洵和载涛的接触,这世上恐怕再没有第二人会对自己如此好。可她仍旧不会接受这份好意,她愿意带着自己对皇上的真心在这里静静等待花落,载潋道,“泽公,我小时候你就对我说,让我不要和你言谢,可我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泽公,你的好意我深深明白,可我也恳求你明白我,我心里有不愿辜负的人,我愿意在这里安安静静赏赏花,日子虽清苦些,也乐得自在了。” 载泽无可奈何,但他仍不准备放弃,他故作轻松地略笑了笑,道,“你不愿意去我府上,我便也不勉强你了,只是顺子你一定要留下,让他保护你的安全,总是可以的吧?” 载潋轻笑了一声,只点了点头,也不再纠缠。载泽与载潋同坐在桃树下良久,载泽才又开口,“潋儿,朝廷决定立宪了,有意派我与诸大臣出洋考察西方各国政.治,我不久后可能会离开段时间,我不能时常来看你,你要保重身体。” 载潋听后心下一惊,朝廷竟准备要立宪了,准确来说应该是皇太后居然准备要立宪了,那皇上戊戌年的心血太后又为什么非要斩断呢?还要将维新志士赶尽杀绝。 后来发生的一切,包括洋人联军的进犯,都印证着太后的荒唐和错误,她如今想起了皇上曾经的主张,却仍不肯将大权交还给皇上。载潋心里不禁为皇上而不平,更怒于太后的自私自利。 载潋望向载泽的目光,也担忧他道,“泽公一路上少不得周折与辛苦,你才是应该保重身体,勿牵挂我。” 载泽欣喜地点了点头,道,“好,潋儿,你要等我回来。”载潋淡淡点了点头,载泽又道,“等我知道了何时启程,再来告诉你。” 八月二十八当日,天清气和,载沣迎娶了文华殿大学士荣禄之女瓜尔佳幼兰,在太后的授意主持下,二人举办了超高规制的婚礼,其婚礼规制已超越了亲王,几乎要与皇子比肩。 当日的什刹海畔张灯结彩,万里红妆,府外车马如流,府内锣鼓声喧天,道路两旁皆是维持秩序的官兵,而附近的百姓却都跑上街来,各个伸头探脑,为了能够共襄盛举,一睹王府嫁娶的盛况。 醇王府上宾客盈门,宗亲贵族与朝中大臣纷涌而至,迎娶的队伍如逶迤曲折的红龙蜿蜒,载沣身着吉服褂骑马在前,后有王府的仪仗队伍,队前是锣、鼓、伞、盖四大样,后有牛角灯共四十八对,随后才是幼兰所乘的喜轿。迎亲的队伍一路浩浩荡荡走来,最终进入醇亲王府装点一新的正门。 喜庆与盛大的气氛已至巅峰,众人皆知今日的新郎官是皇帝的弟弟,是太后青睐的亲贵,是年轻的醇亲王,而今日的新娘子则是朝中肱骨大臣、太后心腹大臣荣禄的女儿,更是太后的义女。这场婚礼的意义不言而喻。 自庚子以来,沉静寂寥的古都许久已没有这样热闹过了,醇王府外的爆竹与锣鼓声几乎能传至京城每一处角落,宾客聚齐,王府上近五十余名执事官员进进出出迎来送往,招待每一位宾客。 凡所来宾客皆知,满人嫁娶,须由府上已经长大的“姑奶奶”张罗主持,而今日的醇王府上唯有刘佳氏与邓佳氏两位老侧福晋张罗,各王府内的福晋格格们都爱传说奇趣风闻,今日不见醇亲王妹妹身影,便相互议论载潋如今与醇亲王的隔阂之深。 喜宴开始前,载沣拜过天地供桌,见过各位宾客,才终于来到王府畅襟斋内,与同样为了迎接宾客而辛苦不已的两位弟弟见面。 张文忠在外催促,载沣却执意留在畅襟斋内,他望着府内宾客如云,却始终缺少一位他的至亲,他心里隐隐作痛,不甘心地问载涛道,“她一直没回来?” 载涛心内一惊,他没想到五哥会在大喜的日子里主动提起妹妹,他心中也期盼着能见到载潋,或许兄妹之间的小摩擦就此能够化解,他们就能回到从前那样相亲和睦的日子里,可他终究没能等来载潋。 载涛摇了摇头,声音极低道,“五哥快去吧,别让客人们等急了。”张文忠又在外面催促了几次,载沣才走出畅襟斋来,他走前却又吩咐道,“为她留门,或许等会儿会回来的。” 八月二十八日,载潋在小院儿里独自饮酒,她喝得微醺,举着酒杯倒在摇摇烛光前,不真实的梦境中,她仿佛见到所有她想见却不能见的人——面目轮廓已逐渐模糊的阿玛、对自己无微不至的额娘、令自己耗尽所有相思的皇帝还有此时她无比牵挂的载沣…… 所有人都像是戏台上闪过的人物,很快出现,又很快消失不见。 阿瑟与静心轻轻摇醒了载潋,阿升回家去探望父母了,只有载泽留下的顺子在外守着她。 载潋从浅浅的梦里醒来,她看到阿瑟与静心,静心俯下身来,轻问她道,“格格,今儿是王爷大婚,咱们回去看看吗?”载潋喝得脸颊通红,她挥了挥手道,“回去?做什么,好让那些人看我五哥笑话儿,给太后理由往后找他麻烦吗?不去不去,我哪儿也不去!” 醇王府的宾客彻夜未眠,直到第二天清晨才渐渐离散,宾客走后,载沣领着自己的新婚妻子幼兰往王府祠堂跪拜醇贤亲王与醇贤亲王福晋像,而后去叩拜自己的生母刘佳氏。 随后载沣亲自领着幼兰往王府各处去熟悉,载洵与载涛一路随行,四人自王府银安殿、思谦堂、退省斋、畅襟斋、九曲亭一路走来,最后来到南府花园。 幼兰见到花园内有一处庭院景观别致,特意停下脚步来问载沣道,“王爷,这是哪里?精致好生别致,也好生安静。” 载沣抬头去看匾额,“涟漪殿”三字映入眼帘,他凝噎失语,良久后才开口道,“这里是涟漪殿,我阿玛为此处亲自命名,一直是我妹妹住在这里。” 载沣望向庭院内,只见一草一木仍如往日,幼兰听罢后顿感不快,她见载沣不再说话,索性开口道,“王爷,您还惦记着您妹妹,可就是她,被外人那样议论,让您在外人面前难堪,您还总念着她。” 载沣许久没有说话,最终只开口道,“幼兰,无论外人如何议论她,她都是我的妹妹。” 无论外界有再多变化,载潋的日子都依旧安静,无人来扰,她也从不出门作客。 天气渐渐暖和了,载潋便将书案抬到院里来,在院里边与静心阿瑟谈笑,边画笔下的花。静心提起醇王府大办婚事当晚,王府外河畔沿街布置满了喜棚与喜宴,供来往的百姓共襄盛举,百姓们也都愿意到王府去讨个彩头,载潋却只点点头,道一句“好”。 载潋放下手里的笔打了打呵欠,静心也打了个呵欠,阿瑟在一旁笑道,“打呵欠会传染的。” 载潋也掩着嘴笑,“昨儿夜里总听见隔壁院子里稀稀疏疏地响,休息得虚虚实实的。”静心也立即道,“正是了,我也听着隔壁院儿里不安静,吵得我睡不下。” 阿瑟的脸色立时一冷,眼眸低垂,载潋与静心都看到了她的异样,静心不禁立时去问她,“瑟瑟姑娘,你怎么了?” 阿瑟忽然变得支支吾吾,半晌不答话,最后只回道,“没,没什么呀,我也听见了,没睡好罢了。” 载潋听见外头有人来敲门,顺子便去敞了门,只见是阿升回来了。载潋起身去迎他,他见了载潋便行礼,笑道,“奴才请格格安了!您看谁来了!” 阿升一闪身,载潋竟见到载洵与载涛二人站在门外,她瞬时凝噎,不知如何面对他二人,最终却还是抵不过沸反盈天的思念,载潋扑入他二人怀中,沉沉道,“哥哥…” 载洵手里提了点心盒,他将点心放在载潋院里的桌上,打开第一层屉盒笑道,“妹妹,这全是五哥大婚那天特供的点心,我特意为你留了,想着叫你尝尝。” 和煦的风卷起载潋的发,令她的视线有些模糊不清,她望着点心盒内全是自己最爱吃的点心,内心温热,她想起自己在西安时为皇上送的晚膳,全是选的皇上最爱吃的菜,这样的关心与爱意,她最能懂得。 “谢谢六哥…”载潋有些哽咽,她并没有胃口,却拈起一块栗蓉酥来咬下一口,随后只问,“家中都好吗?”载洵与载涛面面相觑,都没想到载潋还会关心“家里”,载涛清了清喉咙道,“妹妹,五哥很牵挂你,一直等你回来。” 载潋轻笑了一声,心中却像火烧,她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故作狠绝道,“告诉他不必牵挂我,我不会回去的。” 载洵与载涛都不再说话,二人略坐后,载涛取出一封信来交给载潋,道,“潋儿,泽公近来忙于公务,他托我将这封信转交给你。” 载潋打开信封,抽出信件,只见泽公俊逸的字迹,他道:“潋儿,朝廷将派我与绍英等人出洋一事已定,将于下月二十六日于正阳门火车站启程,唯望你能亲自前来为我送行,我心可久安。短别勿悲,望爱惜身体,擅自调摄。载泽。” 载潋仔细记下,将信收在自己身上的衣袖里。载洵又提起要带载潋去外头铺子里用晚膳,阿瑟在一旁鼓动载潋道,“格格啊,您就走走吧,整日坐着,身子都垮了。” 载潋一笑,跟着载洵与载涛上街,她许久没出门,外头的变化令她诧异,不知何时道路两旁已建起围栏,官兵络绎不绝,载涛见载潋诧异于此,不禁一笑道,“朝廷要为被杀的德国克林德公使立碑,太后又让五哥来做代表出席,明日他和德公使要经过这里,自然要提前准备下,不然百姓攒动,难免有危险。” 载潋望着路边的围栏,心下泛出奇异的感觉,她竟不知这些劳什子立在道路两旁,到底是为了保护百姓的安全,还是为了保护她那尊贵的兄长。 载潋与兄长用过晚膳,夜晚才归来,载洵将她送回来,随后离开。载潋站在院外,听到隔壁院子的大门吱呀作响,随后只看到一个年轻的男子低着头匆匆走出,载潋没有过心,正准备进院去,却被一个老妇人一声叫住,“姑娘留步!” 载潋被吓了一个激灵,她退了两步靠在门上,大门轰然作响,顺子与阿升闻声皆赶到载潋身边来。老妇人却只是笑道,“姑娘啊,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有些好奇,我见你住过来也好几日了,怎么都不和我们邻里走动呢?” 阿升张嘴便道,“我们格…”阿瑟却一个箭步冲过来,挡在阿升面前道,“我们隔…壁太吵了,还休息不好呢,哪儿有力气走动,这位姑姑,您若是认识他们,就和他们说一声吧,晚上大家伙儿还要好好休息呢!” 老妇人点头笑了笑,道,“自然自然…我只是好奇,这几日总见皇族马车往这儿来,不知姑娘和他们什么关系?” 载潋站直了身,她强行解释道,“我母亲是王府里的乳母,他们来送些母亲的东西。”载潋自知这番谎话纰漏百出,却也想不到好对策了,唯有这样说。 妇人立时安静了下来,点了点头只道,“原是这样,那姑娘好好休息吧,我就住在隔壁,有事就多来走动走动!” 载潋点头答应,随后立即关了身后的门。 阿瑟在老妇人走后明显不安起来,她站在院里左右徘徊,不肯随载潋进去,载潋早已发觉阿瑟的心事,她站在台阶上,只见阿瑟在院里踩着月光来回徘徊,载潋心里的疑问越来越重,最终她索性开门见山问她道,“阿瑟,你在想什么,这几日一直见你魂不守舍的。” 阿瑟猛然抬头看了看载潋,她目光颤抖,最终还是一步跃到载潋身边来,对载潋道,“格格,我…我那天,好像在隔壁院看到了岳卓义,可是他并没看到我,我也不敢确认,刚刚那个妇人故意来问,我心里实在不安。” 载潋眉头紧蹙,心中一紧,“岳卓义?戊戌年的时候他投身康有为门下,不是已经逃到日本了吗?!” 阿升此刻也凑到载潋身边来,道,“是啊格格,一准儿没错的,是奴才亲自驾马,把岳家公子哥儿送到日本使馆的,亲眼看着他坐车和日本人离开的!” 阿瑟心中越发不安,他虽然信任卓义,却不知道他如今是与什么人相处在一起的,他离开已有四年之久,在异国他乡会发生什么,她全然不知。刚才的老妇人更让阿瑟起疑,她故意来问,还特意问起载潋与“皇族”的关系,回想到那妇人眼神躲闪,阿瑟越发不安。 “格格,这样吧。”阿瑟开口向载潋建议,“您总咳嗽,不如就去乡下走走玩玩,外头空气清新,您的病能好得快些,再加上…我总觉得这隔壁院子里不安分,咱们先避一避为好。” 静心此时也走到院里来道,“别的奴才不懂,不过瑟瑟姑娘说出去走走,我倒觉得不错,格格总憋着自己,总想起伤心事,不如出去换换心情,病没准儿就好了。” 载潋又听到隔壁传来稀稀疏疏的异响,心中也颇为不安,于是答应道,“也好,明日我们就走,到外头转一转,就算我想憋着自己,也不能连累你们日日和我耗在这儿吧!” 阿瑟听罢后掩嘴笑,道,“刚好天气燥热了,我让学堂里的姑娘们回家了,过段日子才回来,我也好陪格格一块儿去走走了!” 次日清晨,载潋梳过头更过衣,特意又去找泽公的信,她确认了泽公要启程的日子,唯恐这番外出,耽误了为载泽送行。 她反复读到“下月二十六日…”后,才放心地将信件交给静心道,“姑姑替我收包袱里吧,不带上点儿我总怕忘了。” 载潋命顺子将院子锁好,便吩咐他回载泽府上了,阿升去牵了马,却发现外头的街道两旁全是官兵在清路,让众人都回避,跟本无法驾马车。 载潋抬头才发现,原来道路两旁的房屋顶上都已站满了人,众人都眼巴巴地望着远处。载潋此时才猛然想起昨日载涛对自己说的话,今日载沣要代表朝廷来出席位克林德立碑的仪式,他与德公使要路过这里。 载潋不禁酸涩地轻笑一声,她摇了摇头,竟未想到自己都要去外面走一走了,还会在临行前见到会拨乱自己心弦的人。 载潋挥手示意阿升,道,“你先牵着马吧,我们在前头走,过了这里再上马。” 阿升得了命,在后头缓缓牵着马,载潋与静心阿瑟三人绕路,绕到小路上才能通行,却仍旧被堵得水泄不通,她们三人走不动,静心便上前来护着载潋,生怕她被人群挤到了。 载潋听到远处传来马蹄声与鞭声,众人都退了几步,她回头去望,只见大路上出现人影,不需细看,她便能认出载沣,他今日穿了朝服褂,与众多朝廷官员出现在一起,陪同德公使一起出席仪式。 载潋听到人群中有人议论,“这就是那小醇亲王,万岁爷的弟弟,前儿不久才成婚的,现在可是风生水起了。”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王爷家又怎么着,我还听说他那小妹妹和他闹得不可开交的,让他好没脸面,外头也传得风生水起呢!”人群中传来阵阵笑声。 载潋去侧头看载沣,与他相隔不远,可他并未斜视。载潋听到议论声心绪渐乱,她竟未想到自己的事连百姓人家也传起来了。她唯想快些走出城,却忽然发觉静心与阿瑟都已不在身边,阿升牵着马车也不在这条街上,她也找不到阿升。 “姑姑,姑姑!”载潋焦急地回头去喊,不知静心与自己是何时走散的,人流熙攘,人声鼎沸,她的喊声很快被淹没在人群中,她仍旧没有找到静心与阿瑟。 周围嘈杂,人头攒动,载潋忽然感觉有人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勒住了自己的脖子,将自己用力向后拖去,她的双脚在地面上拖出长长一道印记,她疯狂呼救挣扎,却挣脱不开,她呜呜咽咽地喊着,却发不出声音来,她被捂得几乎要窒息,她望向远处的大街,她又看到载沣的背影… “五哥!五哥!五哥!…”载潋绝望地望着走在护送队伍中的载沣,与自己相隔越来越远。 她用喉咙发出的声音根本分辨不清,周围人头攒动,也根本无人注意到遭到劫持的载潋。 载潋的意识越发模糊,直到她被人拖进一座小院儿,身后的人才将她松开,可她被松开后便立刻又有人来将她钳制住,把她牢牢绑在院里一根柱子上。 载潋的嘴被人粘住,她此时才发觉,自己竟在自己那间小院儿的隔壁,她低头看到静心与阿瑟,她二人也被绑在角落,静心眼里有泪,拼命挣扎,喉咙里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却没有人理睬她。 此刻载潋才看到眼前走来一个年轻的男人,男人身材健硕,目光炯炯有神,可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却令人不寒而栗,全是仇恨之色。 “就是她吗?”那男人开口问身后一老妇人,载潋此刻才看到他身后的妇人,竟就是昨夜里来向自己打听的人! “就是她了!老身亲眼看见醇王府的马车送她回来的,还看见那什么泽公爷贝子还是贝勒的来看望她,一呆就呆上好久,她还说自己是什么乳母的女儿,真当我老糊涂了?”老妇人得意地大笑。 “好!谢过了,这是你的,一两不少。”男人拿出一包银子,交到妇人手上,“回去吧,这事儿可不能说,不然下场是什么,你心里清楚。” 老妇人走后,年轻男人才缓缓踱步到载潋面前,恶狠狠撕下载潋嘴上的胶布,笑问她道,“你是什么人?” 载潋被憋得要窒息,她狠狠喘息着,随后恶狠狠瞪着眼前的男人,道,“这话该由我问你。”男人大笑不止,随后退下一步拱手道,“在下姓吴,名樾,字孟侠。”载潋警惕地瞪着他,他又一步一步靠近载潋,抬起手去用手捏紧载潋的脸,轻缓缓道,“该怎么介绍我自己,用清廷的话说,应该叫革.命党。” 载潋内心震惧,他们就是想要推翻朝廷的人,更一直密谋刺杀皇上与太后。 载潋浑身冒冷汗,额头上的冷汗已如大雨,她知道革.命党人找到自己,劫持自己,一定是想从自己嘴里知道什么消息,这些人憎恶朝廷与一切贵族,必不会对自己半分好感与理解,自己的命如今在他们手里,必是岌岌可危。 “孟侠兄!”载潋听见有人叫眼前的男人,她顺着声音去找,只见另一个年轻的男人从院后走来,他身后还跟着许多年轻人。 男人摘下兜帽,与载潋四目相接,两人皆心神惊俱,“三格格!?”男人大喊一声,他跃上前来,仔细看过载潋的脸,载潋却惊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 男人瞳孔震动,猛然转头望向吴孟侠,他指着载潋颤抖道,“这就是吴兄说的人,那个落单了的宗亲?” “岳卓义!你忘恩负义!”载潋听到阿瑟的嘶吼声,原来阿瑟已将嘴上的胶布挣脱开,她哭喊着痛骂岳卓义,而院里的众人听到阿瑟的话,都急忙冲上前去,将她的重新堵住,把她拖进柴房里关起来。 载潋望着眼前的卓义,一别数年,竟未想到他在日本认识了革.命党人,如今已是他们当中的一员了。 “卓义…”载潋轻轻唤他的名字,垂下头去竟想起与他初见时,卓义乖巧懂事的模样。 “卓义,你,怎么…”名叫孟侠的男人同样震惊不已,他惊得退后了几步,指着载潋问卓义道,“你怎么会认识她?你不是不知道我们的仇人是谁!” 卓义挡在载潋面前,他面对着愤怒的吴孟侠,张开双臂护住载潋道,“孟侠兄!我明白!可是…她,不是我们的仇人!她还是我的恩人!戊戌年若无他,我早已死在刀斧之下了!” “恩人?你说她是你的恩人,她是哪个王府里的,我没猜错,醇王府的人送她回来,她应是醇王府的人!这样一个养尊处优却不劳而获的贵族,百姓苦难皆由他们!你说她是你的恩人?” 岳卓义仍挡在载潋面前,他极力为载潋求情道,“孟侠兄,生于何处,长于何处,不是她能决定的…我们就算有所恨,也不能滥杀无辜!我求你,放了她回去吧!” “你胡说什么!”吴孟侠挥手示意身后的人将卓义拉下去,载潋的头发已经散了,她看到吴孟侠向自己走来,他恶狠狠道,“别以为我会放过你,现在摆在你面前的路有两条,第一,告诉我你知道的事,载湉每日由南海进宫中,所走路线,还有,那出洋的五个清廷官员,将于何日何地启程。第二,死路一条,你自己决定。” 卓义绝望地嘶吼着,“吴兄!她是王府女眷,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放了她吧!” “笑话,放了她?”吴孟侠转过身去望着卓义大笑,“放她回去揭发咱们?更何况你没听见那妇人说,载泽经常探望她,一呆就呆上好久,他二人私交当不错,她怎么会不知道载泽何时何日启程?!” 载潋听到眼前的男人竟口无遮拦直呼皇上“载湉”名讳,愤怒与憎恶全部涌上心头,她狠绝地抬起头去,迎上吴孟侠的目光,狠狠道,“你休想!” ※※※※※※※※※※※※※※※※※※※※ 等评论哇~ 另外又来废话惹,五大臣出洋考察是在1905年哈,载沣成婚是在1902年,情节需要就放在一起写啦~ 因为这是小说情节需要哈,怕误导读者天使们...(笑哭) 小说情节是虚构的,但我尽量和历史结合好,但小说情节不是真的历史哟~ 好啦,废话结束,开心等评论~ 削籍赐婚 扣押载潋的小院儿木门微敞,一个年轻的男子从门缝里闪身进来,他一路走到吴孟侠面前,压低了声音拱手道,“孟侠兄,我都打听清楚了,今儿外头是清廷为被杀的克林德公使所办的立碑仪式,清廷特派了那小醇王载沣来祭酒的。” 阴云低垂,初夏时节的风雨欲来,闷热躁动的空气令人呼吸不畅,载潋听得额头生汗,她的瞳孔隐隐颤抖着,她知道自己的五哥一向滴酒不沾,年幼时五哥曾因喝酒而浑身长红疹,且头晕呕吐,自此后五哥再也不曾碰过一滴酒,每每入宫宴饮也都以茶代酒,今日身负太后“重任”,要在洋人面前不得已而饮酒,载潋只怕他会旧病复发。 吴孟侠听罢,目光狠绝,咬牙切齿狠狠道,“这清廷果然只会做折辱自己面子去讨好洋人的事!实在可恨!” 他说罢后,怒气汹汹地疾步冲到载潋面前来,他用手狠狠掐着载潋的下颚,怒吼道,“我给你两条路!告诉我载湉每日进宫所经的路线,还有那出洋考察的五个官员将于何时何地出发!要么就是一死!” 载潋恨极地瞪着他,听到眼前的人口无遮拦地直呼皇上名讳,就像是有人在她心里火上浇油,载潋拼劲所有的力气,狠狠将眼前的人踢倒在地,吴孟侠脚下一个不稳,从台阶上滚落下去,他身边的人都匆忙围上来,吴孟侠痛苦不堪地捂着自己的双腿,他直指着载潋怒骂道,“好啊,不让你尝点苦头,你是以为我在和你说笑吗?!” 吴孟侠吃力地从地上起来,只挥一挥手,他身边的年轻男人们就抄起院里的烧火棍,狠狠向载潋的双腿抡去,棍子在载潋的膝盖上断裂,而载潋的嘴被死死堵住,她发不出声音,只感觉彻骨的疼痛几乎令她窒息,眼前漫上一片黑暗。 载潋被绑在院里的一根柱子上,唯有双腿没有被绑,那群人见载潋竟敢抬腿踢人,便又拿来麻绳,将载潋的双腿也一同绑在了柱子上。 静心被绑在角落里,见到载潋也被那群人打昏了过去,她撕心裂肺地痛哭着,不顾外头雨势已大,趴在地上一步一步挪移过去,她挪到载潋的身边,只见雨水中流淌着血迹,鲜血从载潋的膝盖上一直淌到地上。 吴孟侠与众人挪坐到屋檐下躲雨,静心听到吴孟侠对身边人道,“别让她现在就死了,我们还要撬开她的嘴得到消息呢!” 年轻男人们一致应和,却有人出来道,“看她这样子倒像是不会开口的,留她活口倒是给我们留后患,不如趁早解决了。”吴孟侠揉着腿缓缓道,“不怕,那五个出洋考察的清廷官员应是下个月才出发,我就不信她能一个月都咬着不开口,我们就和她慢慢耗着。” 雨越下越大,吴孟侠与众人挪进了屋里,他们临走前又有人上来将静心也拖进了柴房,与阿瑟关在一起。 载潋仍被绑在院子里的柱子上,静心隔着柴房的门,看到载潋此时渐渐清醒了过来,可她满面都是雨水,已将她的眼睛迷了。 静心哭得撕心裂肺,却发不出一点声来,她又想起婉贞福晋曾对自己说过的一番话:“今后无论她在哪儿,她是谁,只要有你在她身边,我就能安心。”从前她不懂其中意,不明白载潋能去哪里,能成为谁呢,而如今却明白了。 阿瑟在身后的干柴上磨断了绳索,她冲到静心面前来,压低了声音道,“姑姑别哭,我们想想办法!这群人不敢真的杀了格格,我们想办法和外头联系,阿升没被他们抓来,他发现格格不见了会想办法的!” 静心渐渐止住了哭泣,阿瑟抚着静心的胸口劝慰道,“姑姑,您看到了,岳卓义也在这里,他是拦着不让那群人伤害格格的,有他在,我们也能想一想办法!我若猜得没错,他今夜就会想办法来见我们,我们也好和他商量商量办法!” 晌午时分,雨越来越大,太平湖上泛起一片白雾,载沣自回府后就浑身刺痒难耐,头晕恶心,他心里烦躁得厉害,回府后就闭门不出,谁也不肯见。 而当日是幼兰出嫁后要回娘家回门的日子,她满心欢喜地梳妆打扮着,准备与自己的夫君一起回府去看望阿玛。幼兰的随嫁侍女绮官来请载沣,却被张文忠拦下了,张文忠为难道,“绮官姑娘,咱王爷身上不舒服,回府来就歇下了,吩咐了不让人打扰,麻烦你回去跟福晋回一声儿吧。” 绮官自恃是福晋的随嫁,说话也不肯委婉,随即便扯着嗓子道,“文忠叔,是我们奶奶让我来请王爷的,再说今日是奶奶回门的日子,王爷不一块儿去吗?” 张文忠正与绮官争执不下,载涛与老侧福晋刘佳氏一起来探望载沣,绮官见了刘佳氏略福了福身,道,“给老太太请安。” 刘佳氏让她起来,随后便问张文忠道,“文忠啊,载沣怎么了,从回来就不见人了?是不是差事做得不好,让皇太后训斥了?” 张文忠蹙着眉摇摇头道,“不,不是,老侧福晋,是王爷喝了点酒,回来就浑身难受,心里烦得厉害,说不叫人打扰的。” 刘佳氏与载涛一听便急了,他们都知道载沣不能喝酒,喝了酒就会起急症,此刻也顾不得张文忠拦,便推门而入,只见载沣靠在床上辗转反侧,载涛急忙便吩咐手下人道,“快,快到府里药房抓药!从前五哥起急症,应该还有底方的!” 刘佳氏潸然泪下,她坐到载沣床头来,垂泪道,“儿啊,自打你妹妹离了府,你这整日里没个笑模样的,额娘怎么能放心,这你不舒服了,也不让额娘来瞧瞧。” 载沣听见刘佳氏的声音,急忙坐起身来,轻笑道,“额娘,儿子喝了点酒,等酒劲儿过了也就好了。” 刘佳氏仍旧止不住泪,她摩挲着载沣的手,道,“见你这样,不如额娘亲自去求潋儿,把她求回来,让你们兄妹都过得舒坦些,额娘实在见不得你这样。” 载沣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他呆愣愣地望着前方,许久后才道一句,“请她做什么,我这个做兄长的,自问没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没有良心,偏要和我闹,那就随她去!” 载涛在一旁也不禁叹气,见下头人还没有将药送来,又出去催促道,“忠叔,去问问,怎么还没送药过来?!” 张文忠抬步正要走,却见有个小厮从回廊上急匆匆跑来,见了载涛便道,“七爷,药房里说,从前都将王爷用的要制成了颗粒,可药后来都被三格格给要走了,只因三格格说他们药房不上心,药材都被虫蛀了,三格格说亲自给王爷保存着。可这三格格走了,奴才们…也不敢擅自进涟漪殿里找啊。” 载涛正左右为难,载沣却披了件外衣从里头走出来,他道,“去吧,我跟你们一块儿去找。” 载沣等人进到涟漪殿里来,只见载潋从前用的东西她一样也没有带走,除了几件她平日里爱穿的衣裳和被载泽送走了的玉翠首饰,其余的用物都还在远处,就仿佛她从未离开过。 载涛摸了摸载潋房里的椅背,轻叹了声气,刘佳氏缓步走进来,问载涛道,“儿啊,你也想起妹妹了是吗?”载涛立时挤出笑意来,道,“额娘,儿子想起来妹妹这几把椅子只用来招待贵客,有次儿子和五哥六哥来看妹妹,妹妹就让瑛隐拿这几把椅子出来给儿子们坐,那时候,五哥还打趣她来着,她也从来都不真生气。” 刘佳氏无奈地摇了摇头,轻叹载潋实在倔强,怎就这样狠心地将亲人们都斩断,一去不回头。 王府里的伙计们在载潋房里翻找了半天,也没找到载沣要用的药,载沣见他们动作粗鲁,立时动了怒,喝道,“你们手脚都轻点儿!谁允许你们把格格的东西都弄乱了!” 小厮们也是急着找药,一时不留意才将东西弄乱了,他们见载沣动了怒,也不敢再继续找了,便来回话道,“王爷,兴许格格将药带走了,奴才们找遍了也没有啊…” 载涛上前来一步道,“不会的,妹妹连平日里爱用的东西都没带走,又为什么要带走五哥用的药呢?” 载沣看到载潋往日里用的东西,眼前闪过无数往日的画面,对载潋的思念与担忧令他更加烦闷,他索性离了载潋的卧房,他漫无目的地走在涟漪殿的院落里,只见墙角处生了几株杂草,他弯下腰去将杂草拔了,抬头时看到院落后面隐蔽的小佛堂,他像是被驱使着一般,抬步就走了进去。 载涛担心载沣的身体,跟在他身后也跑了出来,他跟着载沣进了佛堂,只见里头落满了灰尘,巨大的鎏金佛像下又立有一尊小的佛像,小佛像倒映着光,可见从前一直有人在擦拭。 佛像下有几格小抽屉,载涛伸手去拉开抽屉,只见里头摆满了小巧的药瓶,每五个装作一梯,上面都贴着写好药名的红纸条。 载涛拿出来细瞧,默默念着红纸条上的药名,“地肤子,苍耳子,川穹,红花,白英…”载涛不觉间已溢满了泪,他抬起头去向载沣道,“五哥,这些都是治你急症的药材,妹妹一直精心地收在这里…” 载沣接过药瓶,只见盖子上还写着“五哥用”三个字,显见是载潋的字迹。 载沣没有说任何话,只将药瓶默默收下,他见小佛像胎面泛着光,从前必定有人日日看护,他拿起小佛像,竟见佛像下压着几封信,他缓缓敞开,与载涛一同看,只见上面写着一首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载涛立刻反应过来,他心底有些害怕,压低了声音道,“五哥,这可是谭嗣同的诗。” 载沣仍旧没有说话,他又打开另一封信,只见上面写着诗名——“狱中示复生”,诗文被抄在下方,“青蒲饮泣知何补,慷慨难酬国士思。欲为君歌千里草,本初健者莫轻言。” “这是林旭的诗,是他在狱中写给谭嗣同的。”这一次载沣没有等载涛开口,自己便先开口道,“潋儿还一直留着他们两人的诗…”心底的迷雾一点一点被大雨冲刷开,真相逐渐浮现,他心底的悲痛与震惊却更甚,直到将他彻底席卷。 载涛从载沣手里接过最后一个信封,抽出里面的纸张来,敞开来看,竟见是“慧中学堂”四个字。 载涛立时便道,“五哥!这慧中学堂不是刘瑟瑟姑娘办的吗,这…妹妹在佛堂里供着这个是什么意思?” 载沣凑到载涛身边来,只见纸上盖有“浏阳会馆”的大印,立时便了然道,“这大概也是谭嗣同为她们题的,谭被问斩后,她们自然不敢再用,妹妹一直将谭嗣同的字收在这里…只怕是她心里一直都没能忘了那些在戊戌年已死的人。妹妹原先曾请我为她题这几个字,后来又说不用了,我一直以为妹妹是嫌我书法不佳,现在想来,又或许是当年不愿意牵累我…毕竟帮助瑟瑟姑娘开办学堂,是旗帜鲜明地要帮助维新党人了。” 载涛身上一凛,竟未想到妹妹自戊戌年始就一直有自己的盘算,载涛急忙将手里的字对折,收在袖子里,道,“可瑟瑟姑娘的学堂并未受到牵连啊,到如今也开得好好儿的。” 载沣将载潋私藏的信收在衣袖里,将佛像归位,他领着载涛离开,两人同撑一把伞,载沣将药交给张文忠,让他去用热水冲开了抓紧送来,随后又对载涛道,“皇上下旨开办的京师大学堂都未受到牵连,民间的小学堂自然更无所谓了,只不过当年妹妹并不知开办学堂的后果下场会是如何,才不愿牵累我吧…我如今…当真为她心痛。” 载涛侧着眸看向载沣,载沣的脚步飞快,已经淋了浑身的雨水都浑然不知,他道,“我在迎两宫回銮的路上亲耳听到皇上对妹妹绝情绝义,外间都传说是妹妹背叛了皇上,出卖了维新党人,可你看妹妹私藏的心意,她直到离府前都还日日供奉佛像,珍藏谭嗣同与林旭的诗,皇上又怎知她真正的心意。” 载沣回房后喝了药,身上的症状已缓解了许多,绮官又来请他随幼兰一起回荣禄府上,载沣正欲应允,却忽然听得张文忠在外头大惊失色地喊起来,“咱格格找不见了!…” 他闻声后眉头一蹙,与载涛一同冲出门来,只见张文忠正手足无措地跪在门外,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打湿了,房檐下的地面上已经湿了一片,他道,“王爷,七爷!咱府上的阿升刚刚回来了,说三格格丢了,三格格不见了!已经整整一天了!他问王爷能否派人去找…” 载涛听得此话,早已一切都顾不得,他冒着大雨便冲出去,而载沣身上的病症刚刚缓解,他也披上衣裳,又为载涛拿了衣裳,顺着回廊一路向外走,急问道,“阿升人在哪儿!他没说载潋是在哪儿走不见的?!” 张文忠连忙回话,“王爷,阿升说就是在克林德碑附近走丢的,当时朝廷官兵都在清路,三格格就和阿升分开来走了,他说格格走丢前,他还看见了王爷,正在祭酒。” 载沣脚下立刻不稳,他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才勉强站稳,他脑海里越来越乱,忽然回忆起白天时曾隐隐约约有人在耳边呼喊“五哥”,他当时还以为是自己太担忧妹妹所以出现的幻觉!… “王爷,三格格不见了,咱要派人去找吗?”张文忠试探地问了一句,他只怕载沣还在生载潋的气,根本不愿去过问载潋的事情,载沣扶着回廊下的柱子站稳了,转过头来痛骂了一句道,“我不管谁管!赶紧派人跟着阿升去找!找不着你们都别回来了!” 绮官见载沣又走了,气急败坏地回到幼兰房里回话道,“奶奶,王爷又走了,晌午那会儿是去三格格房里找东西,这会儿又说三格格人走丢了,王爷直接出府去找她了!她可真是阴魂不散,人都走了,还让王爷和小七爷白白惦记!” 幼兰早已经梳妆打扮好,在房里等了一整天,她肚里全是火气,她想起阿玛对自己的叮嘱,便努力平复怒气,她狠狠咬牙道,“这个载潋,是和我犯冲了,我今日要回府,她就走丢了,让王爷去找她,好啊!” “主子,您可别委屈,这三格格早晚要嫁人的,到时候王爷想管也管不着了,您是醇王爷独一份儿的嫡福晋,您才是醇王府的主子呢。” 载涛与载沣带着人跟着阿升一路来到载潋所住的小院,阿升指了指门上的大锁急得直哽咽道,“格格要出城去走走,奴才就把院门锁了,今儿王爷来这儿祭酒,格格没走几步就遇见朝廷清路的官兵,奴才就和格格分开了,说好在前头汇合的,格格就一直也没来!奴才还想着格格是不是回来了,可回来一瞧,这大锁还拴着,根本没人回来!” 载沣急得捶胸顿足,狠狠埋怨自己道,“都赖我!若不从这里经过,阿升也不会离开潋儿。”载涛急忙安慰道,“不赖你五哥,谁能想到天下还有这等无耻的人,趁着妹妹身边没个男丁,就…” 载涛也不忍再说下去,他挥手示意身后的人道,“妹妹是在前头走丢的,你们从前头那儿挨家挨户地问,若没有,就一路往出城的方向去找。” 载沣已急得有些恍惚,载涛不忍见他如此,忙上前来扶住他道,“五哥千万要宽心,或许妹妹只是留恋哪里的景色才耽搁了…六哥今早起来就头疼脑热,都没往额娘处请安,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了呢,五哥千万要保重身体。” 载沣示意不必扶他,他也一路去找,载涛跟在他身后问道,“五哥,今儿可是嫂嫂回府的日子,五哥去陪嫂嫂吧?我来找妹妹。” 载沣只顾着找载潋,焦急当中只道,“回门哪日不能回,载潋都丢了,我有什么心思!”载涛知道了载沣的心意,也不再逼他回去,载沣找了半路忽想起什么,叮嘱载涛道,“记着,别让泽公知道了此事,他若是知道潋儿不见了必定焦急,他马上就要出洋考察了,我不愿打扰他。” 醇王府上的人自阿升与载潋走散的远处开始找起,一路往城外的方向走,完全忽略了载潋被关的仅在小院隔壁的院子。渐已入夜,小雨仍旧淅淅沥沥,醇王府的人也仍旧在找。 阿瑟在柴房的炉子里点起一团火,才让柴房里的阴冷湿气渐渐散去,载潋仍旧被绑在院里,而阿瑟与静心又被锁在柴房里,根本出不去。 静心一直趴在门上看载潋,她见载潋早已没了力气,心里也越来越急,她回过身来问阿瑟,道,“瑟瑟姑娘,你说的,岳卓义回来见我们,他怎么还不来呢!” 阿瑟心中也急,但她不能表现,若她也急失了分寸,恐怕她二人将束手无策。夜已经寂静,雨滴落在屋檐上,发出淅淅沥沥的淋漓声,阿瑟静坐在原地,默默等待着岳卓义,她还抱着最后的希望,她相信岳卓义还没有丧心病狂到最后的地步,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丧命而袖手旁观。 静心一直趴在门上,终于看到院后走来一个身影,那人不敢提灯,一路蹑手蹑脚来到院前,静心大喜,回过身来对阿瑟道,“姑娘,是他,是他!” 阿瑟此刻才猛地从原地站起身来,她扑向门口,只见岳卓义小心谨慎地将柴房外的锁打开,他闪身进来,来不及甩开身上的雨水便已道,“瑟瑟,静心姑姑!这柴房钥匙是我偷来的,院门的锁我没有钥匙,我不知他们放在何处,我没办法将你们放了!” “那你想想办法啊!先保住格格一命!”阿瑟在卓义面前已失去了所有冷静的防备,她指着仍旧被绑在雨中的载潋,望着卓义低吼道,“你知不知道,戊戌以后,你们在海外逍遥,格格几经生死,还要背负着皇上深重的误解!现在她被你的同党人扣押,难道你就要眼睁睁看着她死,你就能坐视不管吗!” 岳卓义满眼含泪,他同样没想到自己选择的“伙伴”,竟然真的会如此丧心病狂,要伤害手无寸铁的载潋。岳卓义紧紧将阿瑟抱在自己怀中,想让她冷静下来,“瑟瑟,你听我说,他们想知道皇上每日进宫的路线,想知道五大臣启程的时间,若能告诉他们,他们不会伤害格格。” “卓义,你是不是疯了,以皇上要挟格格…她是宁死也不屈从的…”阿瑟不可置信地望着卓义,卓义却连忙解释,“不,我知道格格不会出卖皇上,戊戌年时格格甘愿为围园杀后而提起进入颐和园,我就知道,她不会出卖皇上…我,我是说,让格格把五大臣的消息告诉他们!至少能保住性命!” 阿瑟从卓义的怀中滑坐到地上,她气力全无,“让格格出卖泽公爷,她不会答应的!” 静心在一旁听着,愈发紧张起来,她深知载潋不可能做出以出卖载泽为代价,来保全自己的事,她怀里紧紧抱着载潋的包袱,里头有载泽写给载潋的信,信上有他们即将启程的时间与地点。 卓义发觉了静心的紧张,更注意到了静心手中的包袱,他蹲到静心面前,道,“姑姑!我同你们一样,我绝不愿看着格格受苦,可我今日拼死为格格求情,他们心里已对我心有了戒备,现在我又偷了柴房钥匙出来,他们若发现了,恐怕我再说什么也无用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拼死救格格一命!若您知道什么,就告诉我吧!趁他们还能信任我,我还能护格格一命!姑姑!” 静心心里无比纠结,她明白卓义的无能为力,也无比想要保护下载潋,但又知道若以载泽的安危作为交换,她知道后一定更痛不欲生! 静心抱着包袱退了几步,连连道,“不,不…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岳卓义盯住了静心怀中的抱负,他狠下心去道,“对不住了姑姑!”他用力抢过静心手里的包袱,争夺中包袱散开,一封信飘落,卓义抢过信笺,扯出信纸来看,只见上面写着:“潋儿,朝廷将派我与绍英等人出洋一事已定,将于下月二十六日于正阳门火车站启程,唯望你能亲自前来为我送行,我心可久安。短别勿悲,望爱惜身体,擅自调摄。载泽。” “二十六日,二十六日,正阳门下火车站…”岳卓义口中不断念着,他将信揣进怀中,推开了静心。 阿瑟又冲上来抢夺卓义手里的信,“出卖泽公,格格不会愿意的!” 卓义闻声回头,阿瑟见他也已哭了,他哭红了眼问她道,“瑟瑟,我问你想不想救格格!所有人都无辜,格格都不想牵累,可她自己就不无辜吗!我想让她自私一回,只顾她自己,活命要紧!” 阿瑟怔在原地,再也挪不动脚步,她听到卓义又将柴房大门锁上,走前卓义只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忘恩负义,戊戌年时就是,可我知道,若无格格我活不到今日,我父亲,也是格格一直派人照顾,我不管谁无辜,我只想让格格活下去!你们等着吧!” 卓义隐入夜色,仿佛从未来过。 次日天明,雨终于停下,太阳从晴好的薄云后探出头来。吴孟侠从屋内走出来,命人为载潋解绑,让已奄奄一息的载潋躺靠在藤椅里,他自己则坐在载潋对面,他语气温和地问她道,“淋了一夜雨,不好受吧?” 载潋根本不开口,吴孟侠也不介意,只笑着继续道,“没关系,你不愿意说,我愿意等,载湉每日的行迹你不知道,我也不强求了,你就告诉我,那五个大臣,到底将于何时启程,我就放了你。” 载潋微微睁开眼来,耀眼的阳光令她双眼刺痛,衣服里已湿透了,她冷得发抖,吴孟侠吩咐人给载潋盖上棉被,又问道,“怎么样,你告诉我那五个官员何时何地启程,等我事成后,我就放了你,不然现在放了你,你去通风报了信,就不好了。我说到做到,绝不伤你性命。” 载潋略动了动嘴,吴孟侠听不到声音,他以为载潋终于经受不住了,终于要开口说了,于是贴到载潋嘴边去听,只听到载潋道,“你杀了我好了。” 吴孟侠怒目如火道,“杀了你?你不要以为我不敢!你既然如此不识好歹,那我今天满足你!” 载潋静静合起眼来,静静等待着即将发生的一切,她听到吴孟侠起身,对身后的人说道,“随你们处置吧,不必留着了!” 她顿觉释然,自己背负的一切终于不必再折磨自己,可她的回忆却忽然翻滚,忽然想到与复生相见的最后一面,复生高呼,“三格格,今日一别,你要善自珍重,带着我的心意,好好活下去!” 珍妃被崔玉贵拖远的模样也仍极为清晰,珍妃曾爬到自己面前来,握着自己的手含泪道,“潋儿,你要好好活下去!” 载潋最终想到陷于深宫中的皇上,她的猛然睁大双眼,却看待岳卓义展开双臂死死护在自己面前。 吴孟侠匪夷所思地看着他,问道,“卓义,你到底要做什么!”卓义声泪俱下,“吴兄,你曾告诉我,人总会善恶有报,要爱憎分明,那我岳卓义护我的救命恩人,算不算善恶有报,爱憎分明呢!” 吴孟侠眉间颤抖,他望着卓义,道,“可我已不能再放了她,她什么都不肯说,放她出去,相当于我们要自寻死路。” 岳卓义放下双臂,他微微回头看了载潋一眼,默默在心中说了一声“对不起”后,从衣袖里抽出一封信,交到吴孟侠手中道,“吴兄请看,这是从她随身携带的包袱中找到的,是镇国公载泽给她的信,信上写明了即将于何时何地启程,信上还有镇国公府大印,这信绝不是伪造的,你想问的,都在这儿了。” 吴孟侠眼中放光,他一把夺过卓义手中的信,而载潋听到此话,挣扎着想要坐起身来,可她淋了一夜的雨,饿了整整一天,早已一点力气也无,连手指也抬不起来。 吴孟侠飞快扫视着信上的内容,最终狂喜地笑道,“二十六日,将于正阳门火车站启程!好啊好啊!卓义,还是你有办法!” 吴孟侠拍着卓义的肩膀,卓义却面无表情地拂下吴孟侠的手,他冷冷问道,“你要的已经在这儿了,我只想问吴兄,何时能放了她?我希望吴兄能遵守你的诺言。” 吴孟侠收下信件,挥一挥手道,“二十六日前她绝不能走,可我能答应你,让你好好照顾她,将她挪去柴房里一起锁着,连同你,岳卓义,你也不能离开,等我们找好下一处藏身之处,二十六日我与兄弟们好事一成,就准许你带她离开。” 太后自回銮后,为遮掩自己残害珍妃的罪行,便以“忠贞殉节”为名,追封珍妃为珍贵妃,并命人将珍妃的尸骨从井中打捞出来,葬于城外宫女墓葬群中。 打捞珍妃前,太后因心虚惧怕,命人请喇嘛进宫,在贞顺门外做了整整三天的法事,才敢命人从井中打捞珍妃尸身。 载湉不能亲自到场,天气阴雨连绵,像极了他的心情,他从前一直坚信着,他总有一日能亲自救珍妃出来,能够与她再相见,弥补她一片诚挚热烈的真情,他恨极了自己,竟在西行前相信了太后的谎话,竟还在西行路上牵挂载潋,殊不知一直支持自己的珍妃早已被这两人联手害死。 载湉已别无所求,唯有求来珍妃原先挂在北三所的一顶旧帐子,挂在自己的寝殿内,整日望着旧帐子呆坐。 他回忆着与珍妃一起度过的岁月,珍妃毫无保留地眷恋自己,愿意奉献出自己年轻的生命,可自己却不能保护下她,不能弥补从前对她的亏欠。载湉无比悔恨,他想要将从前亏欠的所有的真心都弥补给珍妃,可如今已是天人永隔。 载湉取出从前珍妃交给自己的照片,他将照片放在胸口,温热的泪浸湿了照片,他急忙用手去擦净,却竟闻到照片上传来载潋身上的脂粉味,他蹙了蹙眉,厌恶地挥去眼前的味道。 孙佑良担忧地守在载湉身边,他无比想去劝慰一句,更想替载潋说一句话,告诉皇上,珍妃之死绝不会是载潋怂恿的。可他没有证据,面对着崔玉贵等人的言之凿凿,他如何开口。 “万岁爷,您要爱惜身体。”孙佑良唯有捧来一杯茶,递到载湉面前,而载湉却沉入深深的回忆中,他忽想起很多年前,他领着载潋走在什刹海畔,那日阳光很好,他还记得载潋笑得很开心,他陪着载潋在衣行里买布料,他们二人遇到了尚未入宫的珍妃,珍妃来采买入宫选秀要穿的料子,那时他还帮载潋买下了珍妃也看中了的布料,载湉摇头,苦笑着轻轻叹道,“从一开始,一相遇,就全都是错的…” 载湉照例由瀛台至仪鸾殿,陪同太后一起召见即将出洋考察的五名大臣,五大臣当中的徐世昌兼任巡警部尚书,当日有要事奏,见到皇太后与皇帝后便奏道,“皇太后,皇上,微臣听闻革命党人潜入京城,伺机而动,不知出洋日期是否应当酌情调动?” 载泽在一旁听到此话,坚决道,“奴才以为万万不可调动,若真如此,岂非昭告世人朝廷怕了吗?!更让世人疑心朝廷立宪的决心。” 太后坐在窗下,思虑了片刻也悠悠道,“自然不能改换日期,朝廷一言,自当价值九鼎,更何况这群革命党人又非手眼通天之辈,就算潜入京城,又如何能得知朝廷的计划呢?” 载湉心中却始终有忧虑,他一直没有说话,最终只叮嘱巡警部尚书道,“加强城内戒备,二十六日前,若有异动,一定果决处置,绝不能犹豫拖延。” 醇王府一直没有找到载潋,却一直也没有放弃寻找,王府的人已经找到了京西郊外,仍杳无音讯,载沣也不敢回禀朝廷,只因朝廷即将派大臣出洋,正是紧要关头,更因他知道皇上如今对载潋的态度,他更不敢为载潋的事而在紧要关头打扰朝廷。 载泽写给载潋的信被吴孟侠得到后,载潋就被挪进了柴房里,和静心阿瑟一起关着,卓义每日为他们送饭菜与水,领着他们在院里略作活动,却无法带他们离开。 卓义只等二十六日一到,得了吴孟侠的信儿,就能带他们离开。 载潋的腿渐渐好了,她每日都想办法能递信出去,好让泽公等人改变启程的日期,可她每日都被吴孟侠身边的人死死盯着,一点也得不到自由,就连她往大门处略走一步,都要有人来死死将门堵住。 卓义无数次向载潋解释自己的心,载潋却满心都想着如何传递消息出去,日子一天一天耗过,载潋仍旧不能将消息传递出去,她急得又犯了咳嗽的旧病,接连几日倒在榻上起不来身。 五大臣出洋考察前接连数日承蒙皇太后与皇上召见,皇上亲下谕旨,叮嘱出洋五大臣,“派诸大臣分赴东西洋各国,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择善而从,随事诹询,悉心体察,用备甄采,毋负委任…” 载湉无比重视此次的出洋考察,在临行前又再次召见五大臣,面谕五大臣道,“考察政治乃当务之急,各考察大臣必速即前往,不可任意延误。”皇太后也命宫内御膳房制作大量宫廷御点,让五大臣一路携带以此充饥。 所有人都明白皇上对此事的万分重视,都不敢随意轻怠,只盼二十六日一到,能够顺利启程,以让朝廷安心。 二十六日一到,天仍未亮,吴孟侠与两名年轻男子即离开,载潋听到院门敞开,她眼睛微张,猛然从床榻上坐起身来,她擦去头上的虚汗,问静心道,“姑姑,姑姑!今儿是不是已经二十六了?” 静心无可奈何地低着头,“格格,您不要想了,泽公爷自由福泽庇佑,邪不侵体!…”载潋的泪溢出眼眶,她一瘸一拐地冲到柴房门口,使劲砸着门,呼喊道,“你们出来,你们出来!” 那群人生怕载潋闹出分毫的动静来,冲进门来便将载潋的手脚都绑了,把她的嘴堵住,恶狠狠道,“今日可是大日子!由不得你闹!前段时日没绑着你,已算是给你脸面了!” 载泽当日身着朝服,头戴顶戴花翎,在众人护送下来到正阳门下火车站,火车站内众官员聚集,各王府上也亲自派人来送行,他一直在等待着载潋,他知道载潋一定看到了自己的信,她不会不来… 吴孟侠也改换了仆人的装束,他准备混入人群之中,随着五大臣一起登车,在车上引.爆.炸.弹,企图与五大臣同归于尽。 护送吴孟侠来到正阳门的两个年轻男人与吴孟侠挥泪诀别,吴孟侠临别前对他二人道,“我今日若能事成,以我一身揭穿清廷虚伪面目,唤醒世人,也不算委屈!你二人在外等待消息,若我事成,趁他们大乱时便赶回去领着众兄弟离开那里,将来重任,便委托在你等身上了!” 载泽与众大臣在车站跪接圣旨后,便要启程,火车已发出鸣笛之声,他仍遥望着远处,载潋终究没有来为自己送行,载泽不禁轻笑,原来自己的一片真心真意一直都是痴情痴意罢了。 他忘却儿女情长,抬头定定登车,后头便有官兵为他送行,直到五大臣皆已登车,火车缓缓移动,吴孟侠终于趁机跃上火车,混入人群。 他知道今日出洋五个官员当中,唯镇国公载泽乃宗姓贵胄,便一路尾随他,直到他被官兵拦截在载泽休息的车厢外,他才停下脚步。 “你是哪府里的人?”官兵见他眼生,便例行询问,吴孟侠脱口而出道,“我是泽公爷府里的人。” 而官兵却越发觉得他眼生,便又问道,“我怎么没有见过你?”另一名官兵怕唐突了,便有意去请载泽身边的人出来瞧瞧,吴孟侠见自己即将暴露,终于狠下了决心,他缓缓将手挪向自己腰间携带的炸.弹上,他趁官兵等人来不及反应,用力狠狠扯下炸.弹,用力一掷,瞬间车身震荡,车厢内的大门断裂,吴孟侠及身边的人全部丧命于爆破当中,吴本人瞬间手足断裂,血肉模糊… 载泽所在的车厢大门断裂,他狠狠摔倒在地,额头血流不止,他身边的绍英也仰倒在地… 火车急停,火车站内的巡警部官员冲上火车,只见爆炸中心已有一人血肉模糊,车内血流成河,他们如疯了一般冲入载泽的车厢,索性有车厢大门阻隔,载泽此刻虽头破血流,却已从地上爬起,绍英也已经在众人的搀扶下坐起了身。 巡警部尚书当即请五大臣下车离开,又急命人封锁车站,仔细搜查凶手身上所携带的物品,彻底清查各个角落。 卓义已在院里等得万般焦急,他不知道情况究竟如何,他何时能救载潋离开,他望眼欲穿地望着院门,终于见到有两人从外头急匆匆跑来,进来便颤抖地哭道,“孟侠兄已经牺牲,而清廷官员当中却只有两人轻伤,恐怕他们很快就会查到这里!” 众人失去了主心骨,乱作一团,都急忙收拾用物,准备当即离开,岳卓义抓住一人便问,“我们呢!我能不能带她离开了!” 而此时早已没人顾及载潋了,众人都顾着逃命,卓义趁机便叫上阿瑟与静心,他背起载潋便冲向院外,几人再不敢回到隔壁的小院儿,卓义便问静心道,“姑姑,我们带格格回哪里啊?得让她好好养着!” 静心左右为难,最后吞吞吐吐道,“回王府吧!”阿瑟却拦下卓义,道,“还是去我学堂里吧!” 当出洋考察五大臣所乘的火车被革命党人用炸弹袭击的事情传回到宫中时,皇上与太后皆勃然大怒,皇上痛斥京城中防备不力,即刻便传召巡警部尚书入宫,并命人即刻将受伤的载泽与绍英等人送往官医院治疗。 巡警部尚书带着在车站搜查到的证据加急入宫,他跪伏在皇帝与太后的面前,上呈一封只剩下一半的信件,道,“启禀皇太后皇上,凶手微臣等已经查到,行凶之人姓吴名樾,是革命党人,一直暗中筹划刺杀行动,微臣等在他残破的衣袖里发现这封信,微臣等重新拼凑后转呈皇上与太后御览。” 太监将残破的信件转呈到太后与皇上手中,太后即刻便认出了上面的字迹,道,“这是载泽的字,这封信怎么会在革命党人手里?” 跪伏在地上的巡警部尚书不敢开口,而载湉接过信来,一眼便看到信纸的开头处明晃晃写着“潋儿”两个字,下面还清清楚楚写着自己即将启程的日期与地点,他狠狠攥紧手里的信,直到信纸又已破碎,他冷冷开口问道,“这信怎么会落到革命党人手里,是送信中途被人劫去了吗?” 巡警部尚书重重叩头道,“回万岁爷,因事关皇室内部,微臣不敢唐突,亲自派人去醇王府私下询问过,醇王府七爷说,这封信是泽公爷托付在他手里的,他亲自转交到三格格手里的,中间绝无旁人,他可以作证。” “那要么是革命党人从载潋手里抢走了信,要么就是载潋主动给他们透的信儿。”载湉的心已疼得麻木,他却无数次在心中告诫自己,不必再对这个留有感情,因为她会让自己无尽地失望,“你去醇王府上,见到载潋了吗?” 巡警部尚书叩头答话,“回万岁爷,微臣没有久留,没有见到格格,此前听闻三格格与醇亲王不睦,更不知三格格如今是否还在王府内。” 皇帝与太后问过了话,太后哭哭啼啼地要亲自去官医院里看望载泽与绍英,载湉独自一人回到瀛台,他望向瀛台外一片茫茫的湖色,心底怆然,纵然她已在戊戌年倒戈,已经出卖了维新党人,怂恿太后杀害了珍妃,已经与自己的兄长亲族决裂,他还是不能相信,她能丧心病狂到出卖朝廷的大计,与革命党人勾结在一起。 载湉自从西安回来后,还从未见过载潋,他不愿相见,也不忍相见,可如今却到了不得不见的时刻了,他想亲耳听到她说,连同这些年所有的恩怨,他都想听她说个明白,她究竟是为了什么! “王商,你过来。”载湉叫来王商,吩咐他道,“你去传载潋过来,谁也不许随行,就她一人,告诉她,朕想听她说真心话。” 王商一路出宫,去往了醇王府,而载潋此刻却在阿瑟的学堂里,她见渐渐清醒过来,就已听闻了外头的噩耗,载泽被炸伤,已经被送往了官医院。 载潋痛彻心扉,她知道是自己的失误害了泽公,是自己辜负了泽公的信任,竟将他的信随身带在身上而不妥善收好!才酿成这场悲剧… 她翻身从床上爬起,穿上鞋便要亲自去看望载泽,却被阿瑟拦下,阿瑟道,“格格!您被他们扣押这段时日来,身体消耗巨大,您要好好养病,不要再乱跑了!泽公爷身边有大夫,不会有事的!” 载潋却不顾,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愧疚悔恨之意已将她吞噬,卓义拦下阿瑟道,“瑟瑟,格格想去,便让她去吧,若不让她去,恐怕她也不能安心养病…” 静心一路陪着载潋来到官医院,此刻医院内外已经乱作一团,各个朝廷官员、王府小厮、医院内的大夫与医护都聚集在一起,载潋还看到太后身边的宫女排列如云,候在外面… 有官兵见载潋衣着不整,便上前来拦载潋道,“什么人,太后圣驾在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载沣此刻带着载涛也一同赶到官医院来,他二人听闻了消息也来探望载泽,载沣与载涛在远处看到了载潋,载涛大喜过望,直接跃下马背来,将载潋拥入怀抱痛哭流涕道,“妹妹!妹妹!这些时日来,你到底去了哪里!…五哥你看,是妹妹!” 载潋回眸间与载沣对视了片刻,她便决绝地将目光收回了,载沣从马背上跨下,他忍下心中的惊涛骇浪与狂喜,装作无动于衷般,他用力眨了眨眼,让眼眶内的泪水消逝,他来到官兵面前,官兵让出路来,载潋抢在他前面冲进了大门。 王商一路去了醇王府,本没有找到载潋,他便跟着载沣等人一起来到官医院,准备探望过载泽再回去向皇上复命,而他却误打误撞地在此处见到了载潋,他欣喜之下去追载潋,刚要开口,载潋却已没了踪影,他只好追在载潋身后,也进了医院。 载潋穿越过层层叠叠的人群,他顺着人群涌动的方向一路跑到载泽的床榻前,只见太后正坐在载泽榻前抹泪,骂道,“是哪帮猴崽子做的!让我知道了定要他们命!” 载潋早已无暇去向太后行礼请安,她跌跌撞撞地跪倒载泽的病榻前,痛哭失声道,“泽公!我来迟了…是我对不住你!” 载泽听到耳边传来载潋的声音,他心下立刻淌过温热的暖流,他本以为自己再也等不来她,他睁开眼来紧紧握住了载潋的手,又擦去她的泪,道,“潋儿…你终于来了,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的。” 王商跟着载沣与载涛等人进来,先向太后请过了安便在一旁安安静静站着,王商有意上前去传皇上口谕,可见载泽躺在病榻之上,载潋又在他身边哭得梨花带雨,他也不忍去打断,唯有等他二人说完。 载泽将载潋的手攥得极紧,他将载潋的手放在胸膛上,此刻才终于笑道,“潋儿,直到此刻,我才真正安心。” 载潋自觉自己根本配不上载泽的爱怜,她哭得眼睛红肿,见到载泽头上的血迹斑斑后更止不住泪意,她说的话早已连不成字句,唯有断断续续道,“泽公…我…我对不起…你,若不是,不是我…那群人不会能害了你!信是他们…从我…” 载泽去捂住了载潋的嘴,他知道太后也在场,载泽将载潋的头抚到自己的胸口上,轻轻对她道,“潋儿,不要这样说,不是你害了我,我信任你,是不问缘由的。” 载泽望着哭得已气力全无的载潋,自知她此刻是最容易心软的,便又当着太后与载沣众人问道,“潋儿,容我再问你一次,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块儿,让我永远保护你,照顾你。” 载潋早已深觉亏欠,她望着躺在病榻上头破血流的载泽,再也不忍心拒绝他,她知道今日载泽受伤,全是因为自己,载潋含着泪,心底撕裂剧痛,最终还是攥住了载泽的手,她点了点头,最终缓缓道,“我…愿意。” 王商见状,自知必须要将皇上的话带到了,他匆匆忙忙站出来,站在载潋与载泽身后道,“三格格…这…奴才来传万岁爷口谕,传您一个人过去,万岁爷说,要听您的真心话。” 载潋瘫坐在地,听她的真心话…载潋期盼这一天已不知盼了多久,她残生唯一的余念便是能向皇上诉说清楚自己的心,而命运造化弄人,这一日却要在自己已答应了载泽之后来临。 载潋想到自己在西安时,皇上对自己百般误解,让她有口难辩,纵使她说出一切的真相,而皇上还是选择相信那些小太监的话。连载泽都相信自己不会是忘恩负义的人,皇上却以为自己是忘恩负义才与载沣决裂… 载潋冷冷地笑着,皇上啊皇上,您是那样颖悟,谁人都骗不了您,太后唬人的把戏从来都骗不了您,对于时局您总是有超前的判断,可为什么唯有我这颗心您永远也看不清呢?为什么您将所有的“糊涂”都用在我的身上呢… 载潋绝望地想着,她已不知今日再相见又会是什么样场景,恐怕又要像那天在西安一样,载潋背对着王商,没有答话,她缓缓合了合眼,她已经答应了载泽,皇上对自己只可能误解之上更加误解。 载泽望着为难的载潋,生怕她再改变心意,她这一声“愿意”,可是自己用了无数心血才换来的,他当着王商的面挽起载潋的手,含情脉脉道,“潋儿,不要走,陪着我好吗,你不在,我永远都是不安的。” 载潋的泪已如决堤,她想自己这一生或许是时候与从前告别了,她背对着王商道,“谙达,劳您回去转达皇上,就说我载潋自觉愧对朝廷与出洋各大臣,已无颜面圣,真心话…也没什么可说了。” 王商回到瀛台,将载潋的话原模原样转达载湉,载湉已如石化一般再也动弹不得,王商又对他道,“万岁爷,三格格恐怕已与醇王府彻底决裂,见了醇王爷连一句话也没有,也不在王府内住着了,泽公爷提起要庇护三格格,让格格入府,三格格当着太后和醇王爷的面…答应了。” 载湉忽冷冷笑起来,他的笑声越来越大,直到他扑倒在瀛台湖边的围栏上,竟边哭边笑,他望着眼前茫茫的湖光,他痛极道,“相思,已深入骨髓,就像是附骨之疽,可朕这些年来…所表现出来的,也只能有不屑一顾而已…可相思之意还是让我癫狂,让我怕被人看轻,怕令人笑话!到头来…还是笑话一场…她如今竟连一面也不愿见!” 王商跪倒在地,不敢答话,载湉站直了身来,他长长叹气,他知道载潋虽已答应了载泽,他二人虽已不算同宗同支,仍算是同姓,不能自由婚娶。 载湉冷笑着,他做出完全绝情的模样,道,“去传朕的意思,醇贤亲王膝下第三女,忘恩负义,背弃庙祖,与兄长亲族决裂,有负醇贤亲王与福晋厚恩,更与乱党勾结,为祸朝廷,著削宗籍,去宗姓玉牒,废为庶人,令其自由婚嫁。” 消息传到载潋耳中时,医院已经清散了访客,载潋回到了阿瑟的学堂里,宫中内务府小太监来传旨,载潋默默听着,果然这就是皇上给自己的回应,她叩头谢恩,眼泪早已没有一滴。 “削宗籍,去宗姓…”载潋冷冷笑着,她目送来传旨的小太监走远,“生不入宗门,死不入祖坟,这是比死还要让我痛苦。” 太后得知消息后,仍觉得心疼载潋,载涛听说此事,百般思虑之下,他只想到了一个办法,他找到了载潋的生父——贝勒奕谟,与他诉说此事,让他以“奕字辈”的资历入宫去求太后和皇上收回旨意,给妹妹留有活路。 载泽在病中得知此消息,知道自己终于能够明媒正娶载潋入府了,他恢复了几日后便也入宫,希望求太后与皇上赐婚,却与奕谟撞在一起。 奕谟年老体弱,他跪在太后与皇上的脚边哭求道,“太后,万岁爷!奴才年轻时是糊涂,可如今就只这一个女儿了!万岁爷您除了她的宗籍,让她如何生活,您令她自由婚嫁,可她是万岁爷您严惩的罪人,谁又敢娶她呢!” 太后坐在一旁看戏,也不时装作慈祥道一句,“是啊皇上,潋儿好歹是醇贤亲王抚养长大的独女,你这样做,令她将来如何自处,你虽令她自有婚嫁,谁又愿意娶她呢。” 载泽此刻连连上前,他跪在地上动情道, “皇太后,皇上!奴才有一事恳求太后皇上恩典,载潋总归乃我天家血脉,是我爱新觉罗的子孙,皇上您削她宗籍,令她叶落也无法归根…堂堂天家玉叶,却零落无依,潋儿饱受世人猜测议论,皇上您如何忍心!奴才不才,愿意迎娶她入府,愿意为她遮风挡雨,她若能嫁给奴才,也总算能够重新归于宗门,不至于落得生不得归宗,死不能入祖的下场啊!皇上!” 殿内雅雀无声,太后也不敢做主,她不愿意当这个罪人,就只等着皇上做主,载湉深知,是载潋亲自答应了载泽的,他已左右不了载潋的心意,他唯一能做的无非是为他二人排除障碍。 众人都以为皇上铁石心肠是恨极了载潋,不会开恩,可最终却只问载泽道,“你会对她好的,对吗?” 载泽不可置信地愣了片刻,最终反应过来,连连答道,“奴才必定竭尽所能爱护潋儿,不叫她受分毫的悲苦!” 载湉听此话耳熟,竟像是自己曾答应额娘的那样,永远不叫妹妹孤苦,他讽刺地笑了一声,最终道,“好,朕答应你,为你二人指婚,这是朕的金口玉言,你娶她入门,就无人敢再议论你二人。” ※※※※※※※※※※※※※※※※※※※※ 《过零丁洋》文天祥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真相始知 载潋自得知自己被削宗籍后,很快便一病不起,她认为皇上一定恨极了自己,在皇上心里,自己一定是有意与革命党人勾结的,加上这些年所有的旧恨新仇,才会绝情到将自己的姓氏也夺去。五大臣出洋考察的日子也因遇刺一事而被延后了,因革命党人暗中投掷炸弹行刺,巡警部公务缠身,又加绍英受伤,太后与皇上不得不将徐世昌与绍英两人替换,重新组成出洋考察政治的五大臣。 日子愈发燥热了起来,载潋留住在阿瑟的学堂里养病,她躺在学堂院子后的暖阁里,只有听到孩子们的笑声时,她才感觉日子有了一丝生气。她尚不知道皇上已为她指了婚,直到王商将皇上的谕旨亲自带到了她的面前。 载潋躺在暖阁里,天气燥热,院子里蝉鸣声不绝,暖阁的门虚掩,却没有一丝清凉的风吹进来。 载潋看到静心端着药走进来,她将药碗放在自己床头,扶了自己起来轻声道,“格格,宫里的王商谙达来了,就在外头了。” 载潋的心如一潭死水,却也为这个消息而泛起涟漪,王商可是皇上身边最亲近的内侍啊!载潋撑着床榻坐直了身来,她抬头望了望窗外明媚晴好的阳光,这样好的阳光,自己已许久未见过了。她独自穿鞋穿衣,一路扶着手边的桌椅走出去。 静心小心翼翼地守在载潋身后,她跟随着载潋一路走出学堂的后院。她二人穿过一道花荫之下的垂花门,载潋便看到王商站在前头,他正含着笑看在院里嬉戏玩耍的学生们。 阿瑟见到载潋来了,便将孩子们都叫回来,她将姑娘们都拢在身边,仔细叮嘱道,“格格来了,格格身子不好在养病呢,你们别吵,到廊下去玩儿吧。” 学生们嬉笑着跑远了,阿瑟才亲自领着王商往里来,王商见了载潋,规规矩矩地先含了腰,却并未直接开口,阿瑟与静心二人见状便自觉都退去。 王商站在载潋面前自然而然含着腰,欲行礼时却又突然想到,如今载潋也只是庶民而已了,而自己身为皇上身边的太监,本没必要再向她行礼,若向她再行从前的礼数,若让皇上知道了,倒唯恐惹了皇上不悦。 王商便未行礼,只颔首站在载潋面前,“奴…”王商欲开口时却也突然迟疑,他竟已不知如今该要如何在载潋面前称呼自己,他心下尴尬,索性改口道,“三格…”话音未出他却又再次语塞,如今他不仅不知要如何称呼自己,更不知该要称呼载潋。 载潋立在王商面前,她病后从未好好梳过妆,如青缎一般的长发散在背后,随风轻动。她早已看明白王商的为难,便主动为他解围,她将王商扶起来,示意他不必再在自己面前颔首躬身,载潋轻笑道,“谙达今日来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是…”王商感动地望了载潋一眼,见她如今面如白雪,毫无气色,心中也不禁心疼,他扶住了载潋,向她忍痛道,“奴才来传万岁爷谕旨。” 载潋闻声略抬了抬头,她的右膝被革命党人用烧火棍打伤了,如今还未全好,可她却忍着痛屈膝跪倒叩头,道,“奴才…”她此话一出便已后悔,载潋心中凄然地想着,也只有旗人才向皇上自称“奴才”,而自己是被削籍除名的庶人。 “庶民载潋跪接万岁爷谕旨。”载潋改了口,她跪在王商面前,静静等待着王商带来的消息。 王商心疼难耐地低头望着载潋,他仍记得每一次载潋冒着被太后问罪的风险对皇帝的关心与竭力的保护,可皇上什么也不知道。他长叹了一口气,心中疼得难受,他只想尽快完成这件差事,他将皇帝的话转述向载潋道,“仰承皇太后慈谕,令庶民载潋速与镇国公载泽成婚,为侧福晋。朕特告诫庶民载潋,入镇国公府后不可任性妄为,自诩懿亲,尔应悉心侍奉夫君,敬重福晋,为宗族绵延子嗣,以不辜负皇太后谆谆之意。钦哉。” 载潋跪倒地上,身上的力气已被王商的一番话尽数抽去,她未想到,终此一生,将自己亲手推向另一个男子的人竟会是皇上,自己最深爱的人却让自己去为别的男子绵延子嗣… 纵使她已经答应了载泽,却也从未想到过,皇上就这么迫不及待地将她推向别人。“速与镇国公载泽成婚…速与…”载潋苦笑着,皇上的话中只有告诫催促而没有不舍,皇上果然恨极了自己。 载潋瘫倒在地,她感觉呕心抽肠,猛然吐出一口鲜血,暗红的血渍顺着载潋的下颚蔓延,滴滴答答落在她的手指尖上。王商吓得连忙上前去扶载潋,静心与阿瑟也吓得急忙大步冲上前来,她二人扶起载潋,静心急得潸然泪下,忙用绢子去擦载潋嘴边的血迹。 “这也不是头一回吐血了…”静心急得失了分寸,竟直接向王商吼道,“公公!奴才敢问万岁爷还有什么旨意!不如一齐下了,不要这样日复一日折磨我们格格了!万岁爷削了我们格格的宗籍,连格格的死活也不顾了,现在又催着格格成婚,难道格格这些年来所有的心意,万岁爷就一点儿也看不清?万岁爷要杀要剐,倒不如来个痛快!…” 阿瑟将正陪学生们玩游戏的卓义喊来,让他将载潋背起来送进暖阁里去,静心仍旧淌着泪站在王商面前,而王商也因静心一番话而垂泪不止,两人四目相对,竟不知要说什么。 王商想起甲午年时,皇上因战事而急火攻心病倒了,还是载潋带着身上的伤浸泡了冰水为皇上退烧,这件事皇上至今也不知真相。 “姑姑…”王商哽咽着开口道,“我明白,您心里是心疼三格格,可我这心里头又何尝不是呢…打甲午那会儿,格格的心意我就看在眼里,戊戌年更是!格格为了万岁爷各处奔走…可万岁爷心中也苦,我总觉得,万岁爷的绝情只是做给外人看的…这格格嫁给了泽公爷,也算是有所依靠,有所托付了,我想万岁爷也一定是这样考虑的…万岁爷哪里舍得将格格托付非人呢!” 静心用手背擦去了脸上的泪,她想到婉贞福晋薨逝后,皇上还曾为了载潋而亲自放下身段与刘佳氏谈心,他亲自来解开刘佳氏的心结,好让刘佳氏接纳载潋,让载潋的日子能够平安快乐。 那样悉心呵护疼爱着载潋的皇帝,如今怎会如此绝情…竟真叫人不敢相信天子的半分情真。 静心冷笑了一声道,“奴才们怎敢妄自揣测天意…” 王商传完了谕旨,正欲离开,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高喊,“谙达等等!” 他听声音熟悉,霎时驻足,回过头去时竟见是载潋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又追出来,他忙上前几步去扶住了载潋道,“您怎么还出来呀,好好儿将养着才是!” 载潋站在了学堂门内,她蹙着眉轻笑,许久后才问出一句,“我只问谙达…究竟是皇上让我嫁,还是太后让我嫁?”王商顿时迟疑了,他不忍心说是皇上,可载潋却又立时道,“别骗我。” 王商长叹了声气,他摇了摇头道,“是皇上,此事太后没太过问的。”载潋默默站着,她合眼闭气,冷冷笑着,夏日里的风竟是如此寒冷刺骨。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载沣也得知了皇上让载潋嫁给载泽做侧福晋的旨意,他得知后日日忐忑难安,心中又如被灼烧。他深知载潋已被皇上除名宗籍,如今已不再算是自己的妹妹了,也不再是阿玛的女儿。如今载潋是与他再无关系的人,他却还是忍不住为她的未来担忧。 载沣并非不信任载泽,只是载潋这样没名没分地嫁入载泽府中,谁人都不敢提起她就是从前被皇上削了宗籍的“三格格”,她需要在载泽府中遮首遮尾地活着,她婚后的处境尴尬与艰难可想而知。 载沣坐在王府的书房里,他抬起头去看见眼前一面空空荡荡的隔扇窗,他忽想起从前载潋总喜欢站在那里看自己读书,她小时候就爱撑着下巴蹲在自己的书案前,歪着头问自己问题。 载沣拈了拈手里的书页,想要安静看书,而眼前载潋的影子却愈发清晰起来,他轻笑着摇了摇头,心中愈发不安,他知道皇上有意催促让载泽尽快娶载潋过门,以让载泽尽快启程出洋考察,他想至此处,再也无法安心地留在府里读书,他抓起自己的一件衣裳就往外走,却正撞上要进书房的载洵与载涛。 “五哥!”载沣被撞得连连退了几步,载涛忙伸手去扶他,将他扶稳后他才开口问道,“五哥,你没事吧?” 载沣被撞得头脑发昏,他使劲摇了摇头才清散眼前一片飞舞的星星,他将衣裳披在身后,大步就往外走,边走边吼道,“张文忠呢?!让他给我备马!快着点儿!” 载洵和载涛感觉追在他身后,随着他一路往外跑,载洵忍不住开口道,“五哥啊,我们兄弟俩今日来,不是要故意撞你的,是有要紧事和你说呢,你别急着走啊。” 载沣停住了脚步,本已急得满头冒汗的他转过头去愤愤不平向他二人嚷道,“什么意思,难不成你们俩还想过要故意来撞我,我现在还头晕呢!”载洵连连陪笑道,“自然不是…我们是想到了…妹妹…心里头实在放不下,这…” 载涛见载洵一提到妹妹就结结巴巴地说不明白,索性打断了六哥,直接对载沣道,“五哥,是我与六哥想到,妹妹如今被皇上谪为庶民,她处境艰难,皇上与妹妹有心结…若妹妹没名没分嫁入泽公府里,难免被人轻视欺负,所以我们想,等到妹妹出嫁那日,我们也该为她补上应有的陪嫁与妆奁,让泽公府里的人知道,妹妹并不是无依无靠的!不要叫她出嫁后受人轻视薄待…” 载沣听罢,立时缓和了自己方才焦急的语气,他轻轻拍了拍载涛的肩,又拍了拍载洵的肩,他感动得含着泪轻笑道,“你我三人不愧是亲兄弟,心意相通,我正想到此事…急着要去求皇上的恩典,若无皇上应允,我们没办法为她补齐该有的礼数。” 载沣从前鲜少独自入宫,也鲜少有机会能单独接触自己的皇帝兄长,尤其是在戊戌年后。如今他顺从太后的心意迎娶了荣禄之女幼兰,终于得到了太后的重用与青睐,他也终于得到了更多能够进宫觐见自己皇帝兄长的机会。 载沣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他掀帘时已看到南海的湖光潋滟映入眼帘,而远处的红墙却隔在薄薄的水雾之后,他心事沉重,望向斜阳泄露处,忽又想到载潋要与自己决裂时狠心决绝的模样,他忍着痛摇头,“你难道从来就没想过,若我不顺从太后心意,不娶你眼中仇人的女儿,我今日又何来的机会去为你求情!” 载湉此时才刚从仪鸾殿回到瀛台,他与太后一起接见了即将出洋考察的五大臣与巡警部尚书,载湉更是再三叮嘱巡警部尚书,有了上次的惨痛教训,下次启程时务必加强戒严,他道,“车站必须稽查严密,外人不得阑入。” 载湉今日也见到了载泽,果然人逢喜事精神爽,载泽的伤恢复得很快,精神也好了许多。而他自己则在下达了那道赐婚的旨意后日益消颓,他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碍他牵挂家国的心,可自从他亲手将载潋推向了别人,每当他独自一人时,慢慢没顶而来的心痛与不舍就如洪水猛兽,将他侵吞,让他挣脱不开,解脱不了。 载湉回到瀛台涵元殿,他坐在案后,又看到窗外的湖面上落下闪闪金光,他抽出纸张来写写画画,最终又将手下的宣纸扔向一边,继续修理自己收藏的西洋钟表。 涵元殿内空空荡荡,除他以外再无一人,钟表滴答作响,他甘愿将自己交给无尽的孤寂。他不想见任何人,也不想再说任何话。他片刻不停地改装着手里的西洋钟,他不敢停下来,只因他怕思念与不舍的苦楚又会重新漫上头来,思念竟会像一场疾病,让他无力去面对一切。 王商躬着身进到涵元殿内来,他端上一杯茶来,他将茶盏放在皇上的书案上,随后轻声开口劝道,“万岁爷,您喝口茶歇歇吧…” 而皇上却并不理会王商,他继续修理着手里的钟表,仿佛已将自己与尘世隔离。王商站了许久,载湉都未曾看他一眼,王商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想到载潋在得知赐婚谕旨后的悲痛欲绝,又看到皇上如今这般模样,便知他二人始终心中都是有彼此的… 王商不忍打断皇上,可载沣已在殿外等了许久,他唯有开口道,“万岁爷,醇亲王求见呢,在外头等了许久了。” 载湉放下手中的钟表,他抬起头时目光有些呆滞,他反应了许久,才后知后觉道了一句,“让他进来。” 载沣跟着孙佑良走进殿来,他微微颔首,不敢直视眼前的皇帝,他走到皇帝的御案前,便拂袖跪倒行礼,“奴才参见万岁爷,恭请万岁爷圣安。” 载湉瘫坐在扶手椅内,他望着跪在自己面前的载沣,竟已将他的来意猜到了大概,载湉不觉轻笑,道,“起来吧,坐。” 载沣眼底有泪,他规规矩矩坐下,他知道皇上如今十分厌恶载潋,所以心中颇有些惧意,可他却还是鼓足了胆子道,“皇上,奴才斗胆求您,求您允许奴才为不孝载潋准备应有的陪嫁与妆奁!” 载沣说至此处,心底已极痛,面对着自己一生都无法相认的哥哥,又提起他二人共同的“妹妹”,他已数度哽咽,“皇上!载潋不孝,辜负您的心意,可她终归是阿玛与大额娘抚养长大的女儿,她出生后不满一月便入府,奴才将她视为至亲,将她视为自己的妹妹…奴才实不忍心见她沦落至此,若她无名无分嫁入镇国公府,难免叫人轻视薄待!” 载沣见皇上许久都没有反应,惶恐地连忙跪倒叩头道,“奴才惶恐,望皇上开恩!” 载沣伏在地上抽泣,他的背起起伏伏,载湉望着他的身影,心底剧痛,他合了合眼,脸颊上有冰凉的泪意滚落。他亲自去扶了载沣起来,他向他笑道,“你放心吧,朕看得出,载泽很疼爱她,他答应了朕,他会待她好。” 载沣抬眸望向皇上,竟看到皇上的眼中也有红晕,他心底惊诧,外间都认为皇上早已将妹妹恨极,所以才会连姓氏也剥夺。 载湉扶自己的弟弟坐下,他自己则站在窗下向外眺望,瀛台四周,所见之处只有一片湖光潋滟,他缓缓笑道,“你的心意朕都明白,你想为她准备的,随你的心意去办吧。” 载沣感恩不尽地又站起身来,他陡然跪在载湉身后,哽咽道,“奴才叩谢万岁爷恩典!奴才…也替不孝的妹妹,叩谢万岁爷恩典…” “你起来吧。”载湉将视线从远处的湖光收回,他转身落坐在窗下的榻上,他轻缓缓将目光落在载沣身上,他道,“阿玛与额娘生前都疼爱她,我心里知道,唯不愿辜负父母之恩而已,你对外不需说是朕的意思,只说是你的意思便是。” 载沣离开瀛台时,殿外下起了细雨,阴雨连绵的天气更令人伤感,他回想自己与皇上的对话,如今皇上已不再称呼“载潋”的名字,只以“她”代称… 载沣撑着伞一路走过白玉桥与浮桥,他站在桥上俯瞰眼前一片白蒙蒙的雾气,回想起方才瞥见皇帝的案上七零八落放着几张纸,就放在西洋钟的旁边,纸上歪歪斜斜地写着同一句诗:“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载泽的伤势已好了许多,自从他得到了即将迎娶载潋的谕旨,他的精神也比刚入院治疗时要好了许多,官医院里的大夫们皆说,“泽公爷果然是福大命大,刚入院时伤势要比绍英大人严重,却恢复得绍英大人快许多!” 载泽伤愈出院后便立即吩咐自己府上的管家额纳图与掌事德保去准备东西,又吩咐他们准备好后就即刻将东西送到载潋住的学堂里去。 他自己出院后则连府也未回,径直来到载潋的住处,他怕扰着学生们上课,便不劳烦阿瑟来为自己带路,他一个人怀着满心的期待与思念,大步流星地往载潋所住的院子里跑。 载潋听见暖阁外的院门轻动,便坐起身来去看,可她仍未看见窗外有人,就又已听到暖阁的门轻响,她定睛去瞧,竟见是载泽风尘仆仆地来到了这里。 “泽公…”载潋下意识唤了一声,她心底翻涌起复杂的情绪,或担忧、或愧疚、或抗拒…她自己也说不清了。 载泽只是远远地看见了靠在床边的载潋,心底的爱恋与思念便如雨后春笋般瞬时破土而出,势如破竹,肆意生长,他在医院养伤时的朝思暮想的人儿,此刻终于就在眼前。 “潋儿!”载泽大步冲到载潋来,他坐到载潋的床边,他展开双臂紧紧将载潋拥入自己的怀抱,载泽吮吸着载潋身上的气息,他忍不住地落泪,因他终于能够将心爱的人拥入自己的怀抱,他从前都必须要与载潋保持着最礼貌的距离,而如今他知道,全天下也只有他才有资格与她这样亲密。 载潋被载泽紧紧搂在怀中,她几乎愣住,无法呼吸,载潋的头脑一片空白,此刻将自己包围的怀抱竟是如此的陌生,连同眼前人的气息与呼吸,都极为陌生,哪怕她想闭起眼来欺骗自己,麻痹自己,让自己相信抱住自己的人是另一人,也绝无可能。 载潋飘离的心事逐渐落回到原处,她缓缓想起心痛的现实——自己如今已是他的未过门的侧福晋。 “泽公,你好些了吗?回府去看过静荣姐姐了吗?”载潋缓缓将他推开,低着头问道,载泽抬头望向载潋,他感受到她仍有抗拒。 载泽才将载潋松开,便又挽起她的手,他将她冰冷的手紧紧攥在手心里,笑道,“我好多了,我想着伤好了才能见你,我就好得特别快。” 载潋没有说话,载泽望着她唯有温柔地笑,他伸手爱抚着载潋的脸颊,温柔道,“潋儿,我是直接来看你的,我想给你送些东西来,我想让你快些嫁到我府上,我再也忍受不了一日,你在外独自受苦。” 适时载泽听见外头传来声响,他起身去看,见果然是额纳图与德保来了,便轻笑着扶载潋起身,他道,“走,潋儿,我带你去瞧瞧。” 载泽去取来载潋外披的衣裳,又为她亲手披上,载潋跟着载泽走出暖阁,只见院内放着整整三只巨大的楠木柜,上头还用红色的绸缎精致地装点着。 “奴才们给侧福晋请安了!”载潋才跟着载泽走出暖阁,额纳图与德保便笑脸盈盈地弯下腰请安,载潋微蹙了蹙眉,不禁向后退了半步,可她瞬间已清醒过来,是她自己亲口答应了载泽啊!是她自己亏欠载泽,是她害他受伤,也是她自己最深爱的人决定让她嫁给载泽… “从前怎么没看出来你二人嘴这么甜,回去就赏!”载泽颇为满意地夸奖自己的随侍,额纳图与德保两人笑着谢赏。载潋没有说话,她缓缓走下台阶,望着眼前的大木箱问载泽道,“泽公,这是什么?” 载泽挥一挥手,额纳图与德保便将大箱子依次打开,映入载潋眼帘的是满满的首饰珠翠与锦绣绸缎,第一只箱子里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只花卉蝠纹的红绒钿子与一套大红色的喜服。 载潋心中阵痛,她望向眼前喜庆的物事,却格外思念起深宫中的皇上,眼前的首饰与华服,是载潋梦中只为他而穿的。载潋抬头望向满面喜悦的载泽,心中的愧疚更甚,她自知泽公一片情深,自己却没有这样的心意,唯有尽可能用真诚补偿一二。 “谢谢泽公的心意…”载潋转身向载泽微微福了身,载泽却一把将她扶起,微愠道,“诶,你怎么还和我这样客气,你我日后便是同心一体的夫妻,你要嫁给我,我怎能亏待你。现在你与醇王府…皇上还恼极了你,你出嫁前该有的妆奁,我都为你备好了,我不能让你受外人的轻视。” 载潋感动于载泽的心意,原来他是怕自己被别人看轻,可她自己已完全不在乎了,不能嫁给自己深爱的人,将来的处境如何,载潋从不在意,更不在意外人的看法。 可面对载泽的真心与爱意,载潋却不忍心辜负,她知道载泽不愿听自己说谢,唯有对载泽道,“泽公,我…”她又想到皇上赐婚的谕旨,她心中绞痛,却只能忍痛继续道,“我别无报答,我来日会尽心服侍你,也会尽心服侍福晋。” “别这样说…”载泽用手去捂住了载潋的嘴,他心疼地将载潋揽入怀中,他在她耳边道,“我会用心待你好,我们在一起,我不要你的服侍,我想要你的心。” 载泽吻了吻载潋的脸颊,载潋一动未动,她被载泽揽在怀中,泪水也淌了满面,面对着如大山一般将自己压在其下的赐婚圣旨,她无力挣扎,只有接受。 载潋的婚期被定在了九月二十六日,天气终于清凉了不少,而晌午的燥热仍是闷闷的,载潋坐在暖阁内,由静心为自己梳妆。 她望着窗外的木芙蓉渐渐落去,花瓣御风飞向空中,旋舞成一片雪白,她倏忽间想起儿时与兄长们一起在醇王府益寿堂一起读书的场景,儿时她喜欢踢毽子,每次玩得晚了,第二天就起不来床,进学迟到了师父要打手心,她的哥哥们就会为自己向师父说情。 虽然最后师父还是打了自己的手心,但那个时候她从不觉得自己是孤单的,而如今是自己要出嫁的日子,兄长们竟无一人在自己身边,陪伴自己长大的瑛隐也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 学堂里的学生都回了家,阿瑟才与卓义来到载潋身边,载潋已经梳妆完毕,她身穿绣有仙鹤祥云的大红色吉服褂,头戴花卉蝠纹的红绒钿子,她坐在暖阁默默等待着那一生只有一次,而她却已不抱有任何期待的时刻来临。 阿瑟见了载潋便扑入她的怀中,载潋将阿瑟紧紧拥在怀中,笑道,“哭什么呢,以后我们还可以常相见。”阿瑟退了两步,她第一次向载潋行了跪拜的大礼,她泣不成声道,“格格,您是瑟瑟的恩人,您将我从天津救起,带我入京,帮我父亲向皇上伸冤,帮我开办这所学堂…瑟瑟无以为报,今日要与格格分别,唯望格格珍重身体,岁岁常康健!” 静心也在一旁抹泪,阿瑟说罢后,卓义也陡然跪倒在载潋面前,载潋起身去扶他,他却将载潋推开,他重重向载潋叩头,道,“格格,是卓义忘恩负义,戊戌年时辜负格格的期望,格格不计前嫌,政变后冒死保护我的性命,照顾我的父亲,卓义愿用余生报答格格的恩情。” 载潋感动地站起身来,她去扶起卓义,又挽过阿瑟的手,将他二人的手叠在一起,载潋的感动与艳羡难以言表,他二人彼此有情,终能走回到彼此身边,明白彼此的心意,这样的机会载潋自己恐怕无福再拥有了。 载潋忍了忍泪意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不易,我希望你们二人能珍惜彼此,好好将这所学堂办下去,我是个苟延残喘之人,不必牵挂我。若我还能赶上你二人的婚礼,我就来讨一杯喜酒。” 阿瑟痛哭流涕地扑进载潋怀里,她哽咽道,“格格怎么总说不吉利的话,我不许格格有什么三长两短。” 载潋温柔地笑了笑,她拍着阿瑟的背,哄她不要再哭了。窗外的天色已渐暗,她们都听到院外传来锣鼓与喜乐之声,阿瑟擦干了眼泪,她知道载潋虽不说,可她心里一定在思念自己的兄长亲人,她扶载潋坐下,将载潋抱进自己怀中道,“格格,您从不是孤单一人的,有瑟瑟在,您永远都有亲人。” 奉恩镇国公载泽府上的迎娶队伍到了,阿瑟与静心将红纱盖头盖在她头上,扶她一路走出暖阁,走向蜿蜒的迎娶队伍。 载潋所走的每一步都好像越过了一生,她缓缓眨着眼,红纱外的喜庆人群与喜轿仿佛与自己无关,周围越是热闹,她却越是回想起与皇上在一起的点点滴滴,戊戌年间每一次陪伴他出生入死,庚子年时每一次在十万紧急的关头矢志不渝地站在他身边,所有过往场景都历历浮现,无比清晰。 在这一刻,她终于要彻底与从前的自己彻底断离,她再也没有资格去惦念自己深爱了一生的人。在这一刻,他不会出现,也不会带来一丝一毫的音讯。 载泽跨下马背,他走到载潋面前,亲自将她送入喜轿,他向载潋含笑道,“潋儿,我终于娶到你了,他们都说迎娶侧福晋不必如此隆重,可我想把最好的都给你,我不想亏欠你一丝一毫。” 载潋坐在大红色的喜轿里,她隔着红纱盖头,仍能看出泽公脸上掩盖不住的喜悦。她对泽公有愧,而泽公对自己有恩。是他不计较外面的流言蜚语,不嫌弃自己已是被削宗籍之人,愿意给自己六尺安身之地,还愿将真心给予。 “泽公,”载潋轻声唤他,她抬起手去抓住了载泽的手,她含着泪道,“泽公的恩情,我会一直铭记在心的。” 载潋所乘的喜轿入府时天色已全暗,镇国公府外燃放礼花奏起喜乐,锣鼓之声震耳欲聋,五彩斑斓的绚烂烟花在空中绽放,将漆黑的夜空点亮。载潋在泽公府的嬷嬷搀扶下跨过火盆,她手握着苹果,一路走入镇国公府门内。 府内各处悬挂红绸,装点以朱红色的灯笼,各处张灯结彩,戏台上的戏子粉墨登场,而戏台下的酒席上各府宾客迎来送往,觥筹交错,府门内一片欢声笑语。 载潋在迎亲嬷嬷的搀扶下一路走进自己将来要居住的三进院内的延趣阁,这里是一座闭合的小院,西南角有一座二层的小楼,名夕晖楼,是平日里看夕阳落日的地方,其余殿宇皆有回廊联结,东西各两间偏殿,正殿延趣阁,左右有东西暖阁,后面又有一处鱼池,水池四周同样以回廊相连,池中有一座四面邻水的亭台,名为谐鱼榭。 延趣阁内各处装点一新,家具用物一应俱全,丫鬟与嬷嬷不在少数,而载潋的心思却全被院子角落里的一株玉兰吸引了,时值初秋,玉兰树上并没花,可她只是看着绿叶,就已知其为玉兰。 载潋走入正殿,只见殿内悬挂“濠梁乐趣”匾额,她不觉欣慰地轻笑了一声。 “濠梁乐趣”匾额是阿玛生前在醇王府的大戏楼里题下的,载泽常去醇王府大戏楼与自己的兄长们一起听戏,如今他也题了同样的匾额放在自己房里。 迎亲嬷嬷扶载潋在东暖阁卧房内的拔步床前坐好,床上早已铺满红枣、花生、桂圆与瓜子,寓意“早生贵子”。卧房内点着红色的蜡烛,烛火的光从温黄色的灯罩内映出,将每一处角落都染上红晕。 “侧福晋,您真是好福气,奴才们瞧着泽公爷今儿是真的高兴,比迎娶福晋时还高兴!”载潋眼前有个老嬷嬷赔笑道,而载潋却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只轻轻道,“嬷嬷不要这样说,福晋只有一位,才是泽公的妻。” 殿外宾客的欢声笑语传入载潋的耳畔,却无法驱赶走她心中的寒冷,每一个人都是与家人在一起的,每个人都是有亲人的,而她自己却是孤零零的,她身边除了静心,再也没有别人了,眼前的丫鬟嬷嬷们都如此陌生。 夜已过子时,载潋听到殿外通传小厮传来一声高唱,“泽公爷,醇王府上的客到了!” 载潋与静心同时激动万分地抬起头去,载潋猛地从大红色的床榻上站起身去,她扑在窗前,泪眼朦胧中,她看见许多从前府上的小厮们抬着整整六只红木箱子入门,她随后看到了自己的六哥和七哥,载潋的泪已再难控制,她扯去自己头上的盖头,踉踉跄跄地跑出暖阁。 “诶,侧福晋!这可不合规矩!”迎亲的嬷嬷们都急忙追了出去,她们将载潋拉扯回来,载潋唯有站在门内垂着泪望向自己的兄长。 “恭贺泽兄大喜了!”载潋看到载洵与载涛一齐向载泽道喜,载泽连忙上前来招待,他没想到今日醇王府上会来人,纵然一直与醇王府交好,也不敢擅自为载潋的事去叨扰他们。 此刻载泽见到载洵与载涛,不禁大喜过望,他向载洵兄弟二人连连道,“你们今日能来,我心中实在为潋儿高兴,日后你我兄弟三人从便是亲上加亲的一家人了。” 宾客们议论纷纷,众人都知载泽今日迎娶的“侧福晋”其实就是被皇上削除宗籍的醇王府三格格,众人都知道三格格早已与醇亲王载沣决裂,实在没有想到载洵和载涛会在今日前来贺喜。 “这什么侧福晋,就是原来那醇王府的三格格,本也算是咱爷的同族妹妹,被皇上治罪了才嫁进来,是咱泽公爷不嫌弃她罢了!现在醇王府上这两位爷还偏要过来凑热闹,生怕客人们不知道咱泽公爷娶的是他们家不孝的妹妹吗!好没脸面!”静荣身边的大丫鬟熙雯愤愤不平地对身边的用人嬷嬷们抱怨,她身边的人却连忙道,“熙雯姑娘,可不敢这么说,说到底这侧福晋还是出身懿亲,竟比咱福晋还要尊贵些,泽公爷怎么想的也不该是咱们揣测的。” “胡说八道什么呢?”熙雯不屑地挥一挥手,吼道,“凭她是谁,嫁了过来就是咱福晋的奴才,再尊贵也只是个侧福晋而已!你们可别说错了话!” 载泽府里的小丫鬟嫣儿听见了熙雯的话,也在一旁附和道,“正是这个道理了,她先前和醇亲王闹,就传得纷纷扬扬的,谁都把她当个乐儿,怎么泽公爷就偏喜欢她!” 熙雯原是载泽亲自挑选进府的丫鬟,她年轻貌美,一直认为自己能够凭借着是载泽亲自挑选入府的关系成为载泽的侍妾,再成为侧福晋,也成为府里的主子。 可当年载泽大婚迎娶福晋静荣时,熙雯因将迟来的载潋当作了闹事的人,并将载潋绑了赶出府去而受到载泽的记恨和冷落,载泽再也没有提起过收她入房的事,她便一直在福晋静荣房里伺候。 她将这些年来的恨都记在载潋头上,现在偏巧不巧,她的“仇人”却嫁进了镇国公府,成为了她梦寐以求的侧福晋,她发誓必不会让载潋好过。 载潋仍旧躲在门内,她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的兄长,她还想像从前一样扑入他们的怀抱,却已是不可能,自己如今已是出嫁了的人。 载潋看着载涛指着身后的六只红木箱子向载泽笑道,“泽兄,我们府上该有的礼数与陪嫁一样不会少,都在这儿了。”载洵也一旁随笑补充道,“按照我满洲旧俗,妆奁内共有朝帽一件嵌无光东珠五颗,暖帽后嵌金花一枝,并嵌松石珊瑚垂珠,金佛像一尊,金项圈一圈,金压鬓一件,耳坠三对嵌东珠十二颗,金手镯一对,玛瑙数珠一串,琥珀数珠二串,还有绸缎两箱,并银票一箱。” 载泽颇有些窘迫,因为他先前已经为载潋准备了妆奁与陪嫁,送到了阿瑟的学堂里,并对外称那是侧福晋娘家的随嫁,为的就是怕日后载潋被府里势利眼的下人们轻视。 现在载洵和载涛两人当着宾客们亲自来了,载潋真正的娘家人来送了陪嫁,他们无疑等同于将自己先前善意的谎言揭穿。 载泽颇有些窘迫,却也十分感动,他尚未开口说话,已有宾客笑问,“镇国公此前对外称侧福晋娘家已有随嫁妆奁,洵六爷和涛七爷这又演的哪出儿?” 载泽向载洵与载涛二人连连使眼色,示意他二人不要说话,载洵与载涛心领神会,载泽向宾客笑道,“这醇王府的随嫁是醇亲王的意思,也是万岁爷的意思,这是万岁爷的赏赐。” 载涛知道载泽是为了弥补尴尬,可他一听此话便慌了,因为自己临行前载沣再三叮嘱过了,万万不可提这里头有皇上的意思。他连连上前来道,“这是我兄长的意思,并无万岁爷圣意。” 宾客们见载泽与载涛之间的说辞都不一致,不禁更抱了看笑话的心态,他端起了酒杯向在坐的宾客敬酒,高声笑道,“这侧福晋的出身啊,我们是不敢问,也不敢知道,咱们就喝酒吧!” 熙雯与嫣儿在一旁看笑话,熙雯拉着嫣儿笑道,“你瞧,我说的有什么错儿,这侧福晋才进门头一日,就让咱们泽公爷尴尬了,往后还不知要怎么样!” 不久后宫中也有人前来送贺礼,前来送礼的人正是太后身边的李莲英,众人无不起身恭迎李莲英,李莲英今日也穿了身红色的蟒袍,他笑意浓郁,迎着载泽向里走,来到载泽身前便指着身后的两件贺礼道,“泽公爷迎娶侧福晋大喜,太后老佛爷和万岁爷都有贺礼恩赐,以恭贺泽公爷大喜的。” 载泽连忙跪倒,跪呈两宫的贺礼,李莲英掀开第一份贺礼的大红盖布,指着贺礼上贴着的太后御笔“囍”字,笑道,“这是太后老佛爷赐给侧福晋的黄花梨镜台架,还有太后御笔囍字。” 载泽连连叩头,李莲英又揭开另一份贺礼上的红盖布,其下是一副皇帝的御笔,李莲英笑道,“这是万岁爷御笔,以恭贺泽公爷大喜的。” 载泽抬头打量御笔上的内容,随后又再次叩头,“奴才载泽,跪谢皇太后皇上皇恩浩荡!” 夜已深沉,载泽才终于送走宾客,载洵在载泽府上醉得不省人事,载涛搀扶着他往外走,他却还举着酒杯,载泽也出来相送,载洵便回头挥着拳头道,“泽公,别看我看…我们,交情深,但你要是敢欺负我妹妹一根手…指头!我绝对跟你抡拳头!” 载泽不禁在后头连连作笑,他拱手笑道,“是,日后我若是伤了潋儿的一根头发丝,你们就来将我好打一顿!” 载涛将载洵先扶上了马车,他随后挥手招来醇王府上的两个小丫鬟安若与重熙,对载泽道,“这是我府上的丫鬟,从前在大额娘房里伺候的,潋儿身边如今只有静心一个人了,我五哥不放心,便让我将这两个丫头送过来服侍潋儿。” “你们二人入了镇国公府,要听泽公爷的话。”载涛当着载泽的面叮嘱安若与重熙,她二人乖顺福身,道,“是。” 载泽送走了宾客,他才终于来到载潋的房中,载潋此刻已清退了陌生的嬷嬷与丫鬟们,重新戴好了红纱盖头,一个人坐回到喜床上。 载泽只见殿内一片融融春意,红色的光晕无处不往,落在载潋的盖头上,更让他心生悸动。他示意静心回去休息,殿内只剩下载潋一人,他一个人走进暖阁,他迎着令他面额升温的红晕一步一步靠近到载潋身边,暖阁内传来若有若无的百合香,载泽的心神不禁也跟着沉醉。 “潋儿,我来了。”载泽轻轻唤他,掀去载潋头上的红盖头,他拾起酒杯,与载潋交杯饮下。 载潋惶恐地望着自己的“夫君”,却不知应要躲向何处,载泽坐在床边,一点一点靠近载潋,他的醉意朦胧,他抬起手去将载潋死死揽入怀中,他将吻落在载潋的侧颈,载潋感受到他身上的滚烫,她想要挣扎却完全不能与他抗衡。 “潋儿…潋儿…”载泽将头埋入载潋的颈窝,他不断地唤着她的名字,情意缠绵,“我终于得到你了,你终于是我的女人了。” “泽公…”载潋自知自己如今已没有理由去躲闪,可她的心仍旧不愿,在她心里,除了“他”,她不愿将自己交给任何人。 “潋儿…你知道吗,这么多年来,我心里一直惦念你,从来没有忘过。”载泽用手褪去载潋身外的吉服褂,他散去载潋的头发,将她压在身下,载潋的泪却夺眶而出,她拼命挣扎,却根本无法将身上的人推开。 载泽用力吻住载潋的嘴唇,他以手抚过载潋的发,他一直吻到载潋的耳边,在她耳边轻轻说道,“你如今是我载泽的女人了,你知不知道。” 载潋拼命将他推开,她拉紧自己半敞开的衣衫,蜷缩在角落,载泽却再次逼近她,他没有强迫她,而是在她耳边道,“潋儿,你瞧万岁爷赐咱们的字。”载泽送走宾客后曾吩咐小厮将皇上所赐的御笔挂在侧福晋房里,载潋此刻才顺着载泽的手指去看,只见殿外果然悬挂着一副字迹不能再熟悉的匾额,其上写着四字——早得麟儿。 载潋心中的防线彻底崩溃,她呆坐在床榻的角落里默默流泪,“早得麟儿…”载潋苦笑,这竟是皇上带给自己的唯一一丝音讯。 载泽重新将她抱紧自己的怀中,他吻着载潋的脸颊,道,“皇上也希望咱们能早得麟儿呢。” 载潋一动不动地任由载泽亲吻,她身上的气力全无,载泽将她扑倒,他覆在她的身上,几近疯狂地扯去她身上的衣衫,多年来的情爱与思念终于在此刻喷涌爆发,他再也无法遏制自己的情.欲,他用力进入她的身体。微风席卷,暖阁内的红烛熄灭,只剩月影笼纱下的凄入肝脾。 随着朝廷即将立宪的声势越来越大,已寂寥了多年的宫廷也迎来了两位新鲜特别的人物。裕庚是汉军正白旗人,他曾出使日本与法国,是朝廷驻法大使,他在法国娶了一位美丽的法国女人为妻,并生下了两儿两女,他的两位混血女儿极为美丽动人,名裕德龄与裕容龄。 随着裕庚回国述职,他的儿子女儿们也跟随他一起回到了国内。 出洋考察的五大臣出洋考察前夕,太后邀请即将出洋考察的各大臣与各国驻华公使与夫人一起到颐和园内的景福阁宴饮,回国的驻法大使裕庚也带着他的两个女儿一起参加,他的两个女儿因精通中英法三国语言,又在欧洲长大,性格活泼开朗,自回国后便颇受宫眷们的好奇与欢迎。 自太后见过了她二人第一面,便以她们家中的排行亲切地称呼德龄为“三丫头”,称呼容龄为“五丫头”,太后上了年纪,格外喜欢年轻的鲜活事物,她将德龄与容龄留在了自己身边,让她们成为自己的御前女官与御用翻译。 德龄在法国时便听说,皇太后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而皇帝是天下最尊贵的男子,她与妹妹自回国以来,却只见过皇太后,从未见过皇帝。 德龄与妹妹一起来到颐和园万寿山东部山顶上的景福阁,此处风景秀丽别致,立于山顶之上的景福阁清幽雅致,四周有曲廊环绕,是一座三层的莲花瓣形的小楼。她二人在法国从未见过如此建筑,不禁为眼前的竟像所震惊,年轻的容龄惊叹道,“果然是梦中才有的景象。” 德龄牵起妹妹的手,笑道,“我们还没进过紫禁城呢,那里才是琼楼玉宇,无尽繁华。” 太后邀请众人在此处赏月宴饮,很快各国公使便已到齐,太后升座在景福阁殿内,她见各国公使与夫人都已到齐,便将德龄与容龄召到身边来,向她二人笑道,“代我去和各国公使说,别着急,今儿我请了皇上一块儿来,咱们等一等皇上。” 德龄与容龄二人听到这个消息,不禁立刻相视而笑,她二人心花怒放,好奇心已涨到了极点,她们终于能够见到那位“天下最尊贵的男子”。 裕庚见到自己的女儿将笑意都挂在脸上,忙趁旁人不留意,去叮嘱她二人道,“闺女,往后在太后面前,可不能这样,有什么事记在心里就是了,不要在面子上露出来,这不是在法国了。” 德龄与容龄二人从前在国外时也听说过皇太后与皇上两宫之间的矛盾嫌隙,却未想到竟要如此小心翼翼,连太后提起皇上时,都不能在太后面前露一点笑意。 德龄与容龄连连答是,别了自己的父亲去向英法美意日各国公使与夫人解释缘由,以英文道,“皇太后说今日皇上也会来,还请各位公使与夫人耐心等待片刻。” 英国公使夫人领着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她手里拿着一只中国孩子玩的拨浪鼓,笑得正开心,她率先对英国公使夫人道,“艾德琳夫人,我今天就能见到他了!你说是吗?” 艾德琳低头吻了吻女孩的脸,笑道,“是,没错。”容龄见小姑娘可爱极了,忍不住用手去摸了摸女孩的脸蛋,蹲下身去逗她笑道,“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小女孩摇着手里的拨浪鼓,咯咯笑着,“我叫罗丝,今年九岁了。” 载湉姗姗来迟,最后才来到景福阁内,他身着一身姜黄色的常服,他步履匆忙,在万寿山穿林而过,肩上还落着几瓣花瓣。 他踏着殿外一片月色入殿,殿外太监高声通传,殿内已坐满的即将出洋考察各大臣与外国各公使与夫人皆起身行礼,而他先在殿内向太后行礼,随后才坐于太后身边,并示意殿内众人都起。 德龄与容龄两人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皇帝,她二人已完全被眼前的男子吸引了,他的步伐坚定而有力,目光忧郁却坚毅,他深沉而温柔,对旁人说话总是轻轻淡淡的,像极了她们所读的中国神话里的翩翩君子。 “我猜,他一定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对吗,姐姐?”容龄怕太后与皇上听见,便用法文问自己的姐姐,德龄的目光也完全被成熟稳重的皇帝吸引,她也以法文回答妹妹,“是啊,你看他的眼神,他一定是个很智慧的人。” “德龄,容龄,你们过来!”太后笑着招手,将她们二人招至自己身边,她笑着牵过她二人的手,温和笑道,“你是你们万岁爷,去见过万岁爷。” 德龄点头答是,年轻的容龄抬起头去,正与皇帝的眼眸相交,少女的心怦然悸动,她感觉脸颊滚烫,她发觉皇帝的眼光带笑,自己也不禁愉快地淡笑,她跟着姐姐来到皇帝面前,用刚学会的宫廷礼仪行礼问安,“奴才参见皇上。” 太后看着她二人不禁轻笑,李莲英去到她二人身边,躬下身去笑道,“三姑娘,五姑娘,咱给万岁爷请安啊,要称呼‘万岁爷’,可不能随随便便称‘皇上’呀!”德龄与容龄听罢立时大惊,她二人惶恐地抬头望向坐在高座之上的皇帝,生怕他会怪罪责罚。 而载湉却只是轻声笑了笑,他挥手示意李莲英下去,他望着年轻的德龄与容龄,忽然想到了多年以前,也和她们一样年轻活泼的她,她在自己面前回话,也这样不懂规矩,可爱得很。 “起来吧,去坐吧。”皇帝温柔的声音落入她们姐妹二人耳中,不禁令她们心神温热,她们拾起裙摆缓缓站起,谢恩道,“奴才谢万岁爷恩典。” 宴会已经开始,各出洋大臣与各国公使相谈甚欢,各国公使夫人还邀请太后与各府里的格格们一起跳舞,太后乐得合不拢嘴,与英国公使夫人牵着手在殿中旋转起舞,荣寿公主在一旁笑道,“皇额娘可别摔着了!” 载湉独自一人饮着酒,他留意到载泽也在席间,美国公使夫人正问他,“镇国公阁下的伤都好了吗,听闻阁下前段时日迎娶了侧福晋,阁下侧福晋一定很美丽吧?” 载泽举起酒杯来敬美国公使夫人,欣喜之意溢于言表,他笑答,“多谢夫人关怀,我已痊愈,侧福晋也一切都好,她在我心中,就像是天上的星星。” 载湉垂眸苦笑,果然载泽待她是极好的,他本应该放心了,他举起斟满酒的酒杯,大口吞下,只觉舌尖与喉咙如有火烧。 德龄拱了拱自己的妹妹,她望着皇帝小声问妹妹道,“容龄,你看,万岁爷怎么了?好像只有他,不太高兴。” 容龄也望向坐在远处的皇帝,心底里竟升起一阵心疼,他深邃的眼眸里像写满一首诗,尽斥着忧伤,像是天色蓝色的月亮,令人触碰不到却又无比向往。 众人饮酒起舞正欢,英国公使夫人领着小女孩罗丝走到皇帝的面前来,罗丝摇晃着手里的拨浪鼓,她一步一步走到皇帝的跟前来。 众人皆围在太后身边,唯有这个女孩径直向他走来,载湉心中喜爱小孩子,他看到罗丝可爱的脸庞后不禁放下手中的酒杯,他展开双手将罗丝抱起,放在自己的膝盖上,他笑着弹了弹罗丝的额头,竟以英文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罗丝惊喜地睁大了眼睛,她昂起头去望着头顶上的面孔,她脆如银铃地笑着,“罗丝。”皇帝抚了抚她的头发,轻轻吻了吻小女孩的脸颊,他微笑着问她,“你喜欢玩拨浪鼓?” 罗丝又摇晃起自己手中的拨浪鼓,红色的鼓槌来回摆动,她又想起了载潋,这还是她曾经到英国使馆来送给自己的。 罗丝没有回答皇帝的话,她天真地回头望着皇帝,烂漫地笑道,“这是我的朋友送给我的,我要好好珍藏,我的朋友,她很喜欢我,她也很喜欢你呢。” 皇帝听罢翻译官的话,不禁微微一愣,随后将她从膝盖上放下来,低下头去问她道,“你的朋友,什么朋友?在英国的朋友吗,他们认得我吗?” 罗丝抱住载湉的膝盖,她仰头望向他的眼眸,她不禁惊讶,他的眼睛竟和载潋的眼睛那样像,像是可以在深夜里驱散黑暗的萤火。 “我在北京城里的朋友。”她仍旧烂漫地笑着,罗丝摸着皇帝身上的龙纹,数着龙到底有几只爪子,她忽然抬头向皇帝笑道,“对了,我的朋友,她经常为了你,来找艾德琳公使夫人呢,我记得她和艾德琳夫人说要支持大皇帝,要反对什么皇子…还要为大皇帝请医生,我听也听不懂,可她经常为了你来找我们呢,夜深了也会来!可我好久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记得她身体不大好。” 载湉听得呆滞,竟不知罗丝说的人究竟会是谁,他不可置信地轻笑,又问她道,“你的朋友,是谁?”罗丝围着皇帝的宝座来来回回跑,她跑回到载湉面前来,又将手里的拨浪鼓摇起来,一字一句道,“三格格!她很喜欢你呢,我母亲提起你,我发现她眼里就有星星!” 载湉心中如雷霆滚滚,他瘫坐在宝座之上,周围的一切欢声笑语似乎早已消逝,他耳中只剩下罗丝的话,“她经常为了你来找我们呢,夜深了也会来!…” 难道载潋从前竟一直为了阻止太后立储而与英国公使夫人有所联系,先前入宫为自己看病的洋人医生们也与她有关?正是洋人的医生们证明了自己的身体康健,才阻止了太后的废立计划,难道她一直在暗中帮助自己… 载湉举起酒杯来大口喝下,他冲出景福阁,离开眼前的欢歌笑语。 他站在山顶上吹着冷冷的风,目光正前方正是遥远的十七孔桥,他的思绪飘离,心中百感交集,难道这么多年来,她还在暗自帮助着自己?!可她当年又为何要倒戈太后,又为何要在政变前夕来到颐和园告密呢! 他想独自离开,却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他寻声去看,只见是容龄提着灯笼跟来,她看见了远处的皇上,福了福身含羞问安,“奴才容龄给万岁爷请安。” 载湉重新望向十七孔桥,他一步一步顺着石阶向下走,道,“不用这么拘着了,你们也不适应吧。” 容龄心中只感叹皇帝的平易近人与温柔体贴,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毫无帝王的盛气凌人,他像是一个很有故事的人,这样尊贵的男子,不由得令她产生了想要努力靠近的心动。 容龄提着灯笼追上皇上,他二人一起从万寿山上走下,皇上却自始至终不说一句话,他循着天上的月亮,最终竟领着容龄来到一处临水而立的亭子旁,皇帝停下脚步,他抬头望向昆明湖上的一轮明月,此刻仅能依靠明月寄托自己的相思。 容龄跟在皇上的身后,只见亭子外面的匾额上写着“知春亭”三字,她默默为皇帝提着灯,为他照亮眼前的一片地方,她注视着皇帝望向月亮的目光,不禁感觉心中有几分酸涩,她开口问道,“万岁爷,您是不是在思念什么人?” 载湉此刻才意识到原来容龄还在身旁,他的思绪顷刻中断,他转过身来,将目光从明月上收回,他望向容龄,淡笑道,“没有,你乱猜什么。” 容龄却顽皮地一笑,“万岁爷骗奴才,明明就有,您若是没思念什么人,怎么会眼里有星星呢?” ※※※※※※※※※※※※※※※※※※※※ 又来话痨了,在这里我们只讨论这篇小说呀!小说不是真实的历史~ 但我会努力和历史节点与事件结合~ 期待评论哇! 故人来 银白色的星光洒满烟波浩渺的昆明湖,湖边的浪花卷着随风而落的花瓣漫漫漂向远方,消逝在星光月色的尽头。载湉立在知春亭内,他凭栏远望,深深吸了一口气,初秋时节的清甜空气沁入心脾,竟令他所有的回忆涌现——当年声势浩大的变法被太后狠狠斩断,刀光剑影向自己与亲近者劈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初秋,颐和园内秋风萧瑟,昆明湖上落满了枯叶… 其气栗冽,砭人肌骨,其意萧条,山川寂寥… 他缓缓坐在知春亭内,回眸只见四周一片沉寂,亲近者皆已不再。他信任倚重的臣子们身首异处,矢志不渝支持他的珍妃沉入深井,而他全心信任爱护的妹妹…他的心剧烈地作痛,疼得几乎令他难以呼吸,他斩断自己的回忆,他不敢去细想,如今她已是太后的亲信,更不敢想象她已是他人的妻子。 可越想中断回忆,回忆就越猖狂,放眼望去,竟无处不是她——在文昌阁下脱下自己的衣裳披在自己身上的小姑娘;为自己去顶撞太后,跪在大雨里受罚的倔强小女孩;在玉澜堂外悄悄张望的身影;与自己相依取暖坐在知春亭内倾诉衷肠的知心爱人… 在这无尽寂寥的黑夜里,她竟无处不在,想忘也忘不掉…戊戌年时她寸步不离地跟在自己身后,在颐和园鱼藻轩内与自己一同面对太后的指责,在凶兆初现时,她不肯自保,就跪在知春亭外恳求自己缓行新政… “奴才宁愿做一个哑巴,也不愿说一句欺骗皇上的话!”她的声音仿佛仍近在耳畔,睁开眼时才发觉,自己与她早已不复相见。 载湉反复回味罗丝的话——“我的朋友,她经常为了你,来找艾德琳公使夫人呢,我记得她和艾德琳夫人说要支持大皇帝,要反对什么皇子…还要为大皇帝请医生,我听也听不懂,可她经常为了你来找我们呢,夜深了也会来!可我好久没见到她了…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记得她身体不大好。” 载湉忍不住落了两滴泪,自在知春亭外一别,这些年来,历经政变与国难,有无数的鲜血与人命梗在他们二人中间,他与她再也没有机会坦诚相对,她究竟真心如何,他竟连角落也不得窥见。 可罗丝今日对自己说过的话,竟像是凛凛寒冬里一盆燃烧正旺的炭火,又像炎炎夏日里一场倾盆而来的暴雨,将他从沉溺的酒醉中拯救,让他拨开乌云的缝隙,见到了一点点她的真心,让阳光终于能从乌云背后缓缓透过来。 可漆黑的夜晚仍旧是沉寂的,秋风的凉意袭人,他感觉有人正用绢子为自己擦去脸上的泪滴,他不觉恍惚,从前她就是这样陪在自己身边的。 “潋儿!…”他紧紧抓住为自己拭泪人的手,转身时才如梦初醒,原来她在自己心中无处不在,可现实中却再不见她的影踪。 容龄的脸瞬时火热,她心中悸动,皇帝的手掌温热而有力,令她不禁贪恋他掌心的温度。 载湉发觉眼前之人早已改换,立刻收回了自己的手,他有些窘迫,只得轻笑,容龄也跟着载湉轻笑,她歪着头笑道,“万岁爷方才喊奴才什么?龄…儿?” 载湉扭过头去仍旧看向空中的月亮,他摇了摇头,只长叹了声气,“是朕的错,刚才不觉恍惚了,想起…很久以前做过的一场梦。” 载泽出洋考察启程在即,他临行前在府中向掌事交待各事,完毕后径直来到载潋所住的延趣阁。 载潋自婚后每日都按着规矩向载泽嫡福晋静荣请安,请安一日不落,却也从来不多坐,只请过安就走,静荣留她在房中用膳,她全都婉拒。府里若有别府的福晋格格来做客谈笑,她也从不露面。 载泽来到延趣阁内,只见正殿内的灯还亮着,他心中欣喜,不觉加快了脚步,令随侍的下人们都在外候着,不必跟随,他大步迈进载潋的暖阁,掀帘而入笑道,“潋儿,我明日就要走了,今日来看看你。” 载潋已散了头发,她身上披着一件墨蓝色的罩衣,正坐在灯下缝制小孩儿的肚兜,静心等人在一旁陪着她。载潋听见载泽的声音,便放下了手中的针线,安若与重熙两人将载潋扶起来,她缓步向载泽迎去,规规矩矩福身见礼,“见过泽公。” 载泽去握住了载潋的手,他不由得皱了皱眉头,微愠道,“你们怎么伺候侧福晋的,她的手这么凉,你们还由着她在这儿劳累,还不快些服侍她休息?” 载潋轻笑了笑,替她们三人解释道,“是我自己要做衣裳的,怨不得她们。”载泽刮了刮载潋的鼻尖,笑道,“你啊,总是惯着身边的人,还替她们说话,连我埋怨她们一句,你都不乐意。” 载泽挥手示意她们三人都出去,静心轻轻关了暖阁的门,载泽便迫不及待地紧紧环住载潋的腰身,在她嘴唇上落下一吻,他宠溺而又戏谑道,“我的娘子,就这么着急想要个孩子?都开始做小孩儿的衣裳了。” 载潋低下头去微微蹙了蹙眉,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淡淡道,“我从小儿就坐不住,爱踢毽子,爱蹦蹦跳跳,爱骑马,不爱学绣工,都耽搁了,现在想好好儿练练而已。” 载泽却不由载潋分说,他将载潋环抱起,走向床榻,他覆身而上,用手指剥去她的衣裳。载潋只觉寒风掠过自己的肌肤,让她的心也跟着寒冷,而载泽却附在自己耳边轻笑,“我们会有孩子的,会有的。” 载潋将脸扭向一侧,躲进黑暗,她的心已麻木破碎,眼前的春意融融都不能令她冰凉孤独的心泛起波澜。 载泽将吻落在她的侧颈,他的呼吸粗重急促,与她缠绵悱恻。载泽望着身下躲闪的动人女子,将她锁在自己怀中,令她动弹不得,“潋儿,我会对你温柔的。” 窗外夜已寂然,帷帐随风飘舞,与他成双的她,却始终无法逃离孤独。 十一月十五日,载泽与诸大臣们即将启程,他们将由北京前往上海,再由上海坐轮船前往日本与欧洲各国。载潋跟随着静荣一同来到火车站为载泽送行,临行前载泽与静荣依依话别,随后他才来到载潋身边,载泽用力地握住她的手,不舍道,“潋儿,等我回来,你在府中好好休养,不要牵挂我。” 载潋向载泽福一福身,只淡笑道,“泽公擅自珍重,福晋与我在府中会一切都好,还请泽公放心。” 载泽用力地点头答应,他身后的鸣笛声已愈响愈急促,载潋将他推远,自己则颔首退到静荣的身后,不再望向载泽眷恋的目光。 “泽公爷,一路珍重,府中有我,一切放心。”静荣向载泽最后话别,载泽也宽慰地向她含笑点了点头。 载泽已登车,载潋却听到人群中传来朝中大臣的交谈声,他们谈及皇上对出洋大臣们的厚望,她枯竭已久的心如被突然唤醒,她努力挤出人群,在汽笛急促的鸣响声中追上已越走越远的载泽,她放开声音喊了一声,“泽公!等等!” 载泽停下脚步,二人相望时中间已隔了许许多多的侍卫与官兵,载潋努力凑近到载泽身前,她仰头望向载泽的目光,至诚至切道,“泽公,‘赴东西洋各国,考求一切政治,以期择善而从’…皇上对此番考察有厚望,泽公要精心学习,勿负皇上委任!…” 载泽望着载潋,许久没有说话,他深深明白,载潋心中牵挂全的是皇上的嘱托,才会在临别前叮嘱自己这番话。他自嘲地笑了笑,哪怕自己已得到了她的身体,得到了她的躯壳,却还是不能占据她的心。 他向载潋轻笑,“我心里一切明白,你放心回去吧。” 载潋转身离去,眼中有泪,她自觉愧对载泽对自己的恩情,是载泽让自己在皇上削籍除名的惩罚下还能拥有六尺安身之地,可她还是忍不住为皇上的忧虑而忧。 载潋站回到静荣的身后,静荣的侍女熙雯刻意挤了挤载潋的位置,她凑到静荣身边道,“福晋,咱回去吧,您若是站这儿吹了风着了凉,泽公爷可要心疼呢,咱也不像旁的人,专会故作可怜矫情,惹泽公爷心疼。” 静荣蹙了蹙眉,她打了打熙雯的手,低声道,“你说什么话呢?” 载泽所乘的火车已经远去,静荣才转过身来,她向载潋笑道,“妹妹,我们走吧。”载潋看得出她已颇有些倦意,便点一点头,立时将她扶住,随她一起离开。 她二人并肩同行,却始终沉默无语,直到载潋已将静荣扶上马车,她才向已经坐进马车内的静荣开口道,“福晋!我知道…您心里,多多少少还是介怀我的,我知道,当年是我亲口保证过,不会介入您与泽公的感情,可我…” 不及载潋说完,静荣已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静荣从车内挪出两步来,她挽起载潋的手,抚着载潋的手背轻笑道,“我都听说了,你处境危难,载沣与你之间有什么嫌隙我不清楚,但我知道你我本是家人,自当救你于危难。” 载潋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望向静荣,竟未想到当年年轻气盛,誓要盖过旁人一切风头的静荣如今已是如此通情达理。 载潋望着静荣,眼里慢慢溢出眼泪,静荣如今也是成熟稳重的妇人了,再不是当年太后身边心高气傲的小姑娘。静荣抚着载潋的手背,淡淡笑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才会答应泽公嫁进府来,若你真有意夺走泽公,也不会拖这么多年了,对吗?” 载潋的碎发被风扬起,她望着泪眼朦胧中的静荣,想到若非自己不妥善收好载泽的信,信让革命党人看见了,载泽也不会被袭击受伤,载潋向静荣笑道,“福晋,泽公对我有恩,而我对泽公有愧,这就是我答应他的原因。福晋放心,我不会和福晋争什么,更不会和福晋抢什么,我求一安身之所,静待花落而已。” 静荣看得出,载潋的身体并不好,她时常在请安时听见载潋咳嗽,载潋也总有心事,郁郁寡欢,很少同别人说笑,静荣心疼她,便伸出手去要拉载潋上马车来,她只道,“不说了,回家。” 载潋正要登车,却忽然听见身后掷地有声地传来一声:“三格格留步!” 载潋心神俱震,这个称呼已陌生得让她害怕,究竟是有人不知道自己已被削籍除名,遮首遮尾地嫁给了载泽的事实,还是有人故意提起往事?载潋不得而知,她唯有放下了马车的帘子,转身去看。 远处身着朝服与顶戴花翎的大臣们正从火车站内退出来,一名身形敦实的中年男子正向载潋走来,载潋定睛细看,才发现那喊自己“三格格”的男子竟是害皇上身陷囹圄的最大仇家——袁世凯。 载潋心底立时泛起一阵厌恶,她仍能清晰地回忆起往事,太后回宫训政时,他与荣禄从天津急急赶来,跪在太后脚边表达忠心,并以“跳梁小丑”与“宵小之徒”来称呼皇上与维新党人们。 维新党人们信任他,可正是他对维新党人“围园杀后”计划的全盘托出,才导致了维新党人的惨死,更加深了太后对皇上的怨恨。而他本人,这些年来全靠仰仗太后的鼻息办事,加官进爵,已至封疆大员。 载潋怕吵着静荣,便独自去上前了两步,她迎上袁世凯,挺直了腰身,并不看袁世凯的眼睛,只淡淡道,“袁大人,是来找我?” 袁世凯以阴鸷的目光瞥了瞥载潋,随后故作洒脱,他爽朗大笑,向载潋拱手道,“世凯见过三格格了。”载潋一把将他托起,只冷笑道,“等等袁大人,您叫错了人,我也受不起您的礼,您要说什么,不如就明说吧。” 袁世凯也一把甩开自己的手,他挺直腰身,颇有几分俯视载潋的味道,他仍旧故作爽快,大笑道,“三格格爽快,世凯喜欢。”载潋警惕地望着眼前的人,载潋见他眼神来回流转,思虑了许久才开口问道,“三格格,世凯为立宪一事曾登门拜访醇亲王,可王爷称病,对世凯闭门不见。你我都知道,王爷年轻,一向也没有什么大病,他对世凯闭门不见,敢问格格,究竟是因为何事啊?” 载潋不禁轻笑,她抬头对上袁世凯的眼神,冷冷道,“袁大人果然贵人多忘事,戊戌年的事,都已忘了吗。” 袁世凯立时故意唏嘘一声,他大笑着连连摇头,抬起头去反问载潋,“敢问三格格,戊戌年,世凯与醇亲王有什么恩怨?”载潋一时无言以对,因为袁世凯是与皇上有怨,而非和载沣有怨,她自然不能说是因为皇上,醇王府都对他嗤之以鼻。就算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兄长不被太后记恨,她也不能承认。 “更何况…”袁世凯再次缓缓开口,他将目光缓缓游移到载潋脸上,他压低了声音轻笑,“若世凯没记错,戊戌年时跪在太后脚边祈求庇护的,可不止世凯一人,三格格,您不也是如此吗?这出卖维新党人,告密倒戈的罪名,三格格与世凯同样,醇王爷又何必只对世凯耿耿于怀?他的妹妹,也并不清白呢。” 载潋冷冷地望着他,不卑不亢迎上他阴冷的目光,淡笑着质问他道,“这戊戌年的事,我哥哥心里不清楚来龙去脉,难道袁大人自己心里也不清楚吗?” 载潋扭头离开,袁世凯在她身后叫住她,“我本以为我与三格格是同命相连之人,没想到三格格是不愿帮我了!” 载潋背对着他,不屑而笑,“我与袁大人从来都不是一样的人。我也帮不了大人,大人见醇亲王近来得太后宠信,急于结识笼络,可大人忘了,我与醇亲王早已断绝来往,大人想结识他,我帮不了大人。” 袁世凯已没了声音,载潋大步离去,袁世凯身边的下人见载潋已经走远了,才担忧地上前来问袁世凯道,“大人,这三格格不识抬举,醇亲王又对我们闭门不见,我们怎么办才好?” 袁世凯擦拭着手里的怀表,眯起眼来看了看时间,随后将怀表收回到怀中,他背着手望向载潋离去的方向,冷笑了一声道,“我有太后信任,若我真想接近小醇王,自然有的是办法,怎会只依靠她?我无非是拿她来试试态度,连她都对我如此冷漠,可见醇王府上下对我的芥蒂之深,我做事前需先有个准备,不能打无准备之仗。” 载潋随静荣回到镇国公府上,她将静荣送回到房中,转身欲告辞时却听到静荣的随嫁丫鬟如缨来传话道,“奶奶,醇亲王福晋过府上来了。” 静荣一听此话立时起身,她整理衣冠,连忙吩咐如缨与如黛,“你们快去迎醇亲王福晋进来,我这就出去亲自迎她。”如缨与如黛都退了出去,静荣才搭住载潋的手,道,“妹妹,你也与我一起去迎迎醇亲王福晋吧,好歹她…也是你嫡亲的嫂嫂。” 载潋转头望了望窗外,只见府里众多丫鬟与下人们都一齐涌出去迎接幼兰,载潋却摇了摇头,她垂首轻笑,“多谢福晋好意,但我就不去了。她是来拜访福晋的,我在一旁反倒尴尬,彼此都不自在。” 静荣也不强迫载潋,载潋告了退,便顺着回廊一路往延趣阁走,她侧头一直望着中庭,只见小厮与丫鬟们前呼后拥地将幼兰从外迎了进来,幼兰比从前圆润了不少,腹部微微隆起。 载潋不由加快了脚步,她回到自己安静的住处,站到院里的玉兰树下略歇了歇脚,风将树叶从树梢上卷落,载潋伸手接住。安若与重熙在她身后劝道,“格格,您回去歇歇吧,外头起风了。” 载潋并未答话,她走进暖阁,一直走到自己做衣裳的小桌旁,她拾起桌上那些叠放整齐的小孩衣裳,望着衣裳默默发呆了许久,最终只叹了声气,转身对安若与重熙道,“你们二人也是醇王府的老人了,如今虽跟着我,醇亲王福晋到了也该去问候一声,你们去给福晋请个安吧,顺便…” 安若与重熙正福身要去,载潋却将她二人叫住,道,“记着替我悄悄看看,看看醇亲王福晋,是不是有喜了。别让她发觉了,更别让她知道是我的意思。” 安若与重熙走后,暖阁里只剩下载潋与静心两人,静心从载潋身后走来,为她披上一件衣裳,扶她到卧榻上休息,静心又为载潋端了水,“格格,原来您这些衣裳…是给咱王爷的孩子准备的…” 载潋接过水来喝了一口,她将水杯放在榻边的紫檀立柜上,随口笑道,“从前五哥出使德国,我给他做的那个护身符针脚粗造,实在不好看,我自己都嫌弃,他却不嫌弃,还一直留着,我想好好练练绣工,将来给他的孩子做身漂亮的衣裳。” 静心不禁欣慰得落泪,她点头道,“格格,奴才真为您高兴,到时王爷一定就能理解您了,不会再错怪您了…皇上,也会的。” 载潋猛咳了一声,声音撕裂,静心连忙给她拍背,心里后悔为何要在载潋面前突兀地提起皇上。载潋靠倒在卧榻上,她微微抬着头,望向窗外片片阴云,她动也未动,忽开口问道,“姑姑,我从前托您用那张玉兰梅花图做伞面,去制把新伞,伞做好了吗?” 静心恍然大悟,她连忙去将伞取来,这把伞早已做好,可载潋之前陷在革命党人的手里,静心一时就将这把伞忘记了。 载潋接过静心手里的伞,她用力将伞撑开,窗外橙黄色的阳光从乌云的缝隙里投射进来,落在玉兰与梅花的伞面上,她迎着阳光欣赏,见玉兰与梅花向阳而生,欣慰一笑,“收好了吧,等我舍得用了再拿出来。” 载潋靠在卧榻上,昏昏沉沉渐渐睡去,梦中她竟见到皇上,他们二人已多年未见,可在梦里还是相视无言。窗外滚滚的雷声愈来愈近,直到将载潋惊醒。 载潋睁开双眼,只见窗外已是大雨瓢泼,安若与重熙已经回来了,载潋擦了擦眼角边的泪,转身问她们,“醇亲王福晋身体怎么样?” 重熙答了话,道,“格格,奴才也不会瞧,不过福晋的确比以前丰腴了不少,许是遇喜了。”载潋点了点头,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安若连忙去扶她,载潋又问,“那她身体都好吗?” 安若心直口快,她直接开口回道,“格格,福晋声音洪亮,气色精神都好,还圆润了不少,您还担心福晋什么呢,倒是您,整日沉沉绵绵,您自个儿才要注意身体呢。” “怎么说话呢!”静心从暖阁外头走进来,她怒目瞪了瞪安若,静心从前是醇王府里出了名严厉的教引姑姑,才会被安排在载潋房里,安若从醇王府里出来,自然早就领教过她,被静心一声呵斥后,竟连大气也不敢喘了。 安若乖乖退到一边,静心喜盈盈地跑上来,她扶过载潋,掩不住脸上的笑意道,“格格,您猜谁来了!” 载潋的心温热了片刻,难道那个她在梦中都无法倾诉衷肠的人竟会来看自己吗,幻想只燃烧了片刻,就很快熄灭,她嘲笑自己,“皇上怎么可能会来这里看自己呢。” “谁啊?”载潋问了一句,静心便忍不住笑道,“瑟瑟姑娘和卓义来看您了!” “真的!”载潋立时为这个消息而大喜,她发自内心而笑,脚下的步伐也轻盈了许多,静心扶着载潋一路往外走,笑道,“真的,真的!真的不能再真了!” 静心为载潋撑了伞,她们二人一路走到延趣阁垂花门外,只见阿瑟与卓义正在垂花门下躲雨,载潋的泪夺眶而出,她高喊了一声,“阿瑟!”阿瑟闻声,早已不顾檐外的大雨,她飞奔向已许久未见的载潋,二人紧紧相拥,载潋抚着她的背,只问道,“好吗,都好吗?” 卓义领着两名洋人也走进院子来,他向载潋行了礼,问安道,“卓义给侧福晋请安了。”载潋挥手让他起来,她牵着阿瑟的手就往屋内走,阿瑟追在载潋身后笑道,“格格,您看!立德夫人和小罗丝也来看您了!” 载潋已进了门,才发觉卓义身后还跟着位金发碧眼的夫人,她立刻去迎,与立德夫人寒暄过后,载潋将罗丝一把抱起,对她笑道,“你也来了,你也来看我?” 小罗丝咯咯地笑着,“约瑟姐姐说你在这儿,我跟着要来的!你怎么走了,也不来看我了,你还说要送我好吃的,拨浪鼓都要玩腻了。” 载潋身上已没了力气,早已抱不动罗丝,便将她放下来,领着她进到暖阁里面,回头吩咐安若道,“你去拿些点心来,给立德夫人还有罗丝尝尝。” 阿瑟从外走进来,闻见暖阁内尽是草药的味道,她见载潋穿得总比别人多,心中不禁酸涩。自从自己与载潋分别后,她知道载潋身边的知心人又少了一位,瑛隐的离去,已是载潋心里永远不能弥补的伤痛,现在她也与载潋分别。 阿瑟也时常在分别后思念载潋,她感觉孤独得很。 阿瑟看到载潋房内的小桌上叠放着许多小孩穿的衣裳,早已了然在胸,只怕这些衣裳是为醇亲王的孩子准备的。 她擦了擦眼底的泪意,坐到载潋的身边去,握住载潋的手,朗然笑道,“格格,我今儿来,就是想告诉格格,学堂,我让卓义帮我一起打理了,往后我无事时,就还像以前一样,回到你身边来。泽公爷要不乐意,等他回来了,我亲自和他商量。” 载潋与卓义一齐惊讶,阿瑟却挤眉弄眼不许卓义说话,载潋不禁道,“泽公自然不会不乐意,只不过你那是女子学堂,卓义替你打理,这合适吗?”阿瑟摇着载潋的肩膀笑道,“有什么不合适呢,卓义带她们玩游戏,她们可高兴呢,学生们既然已经都高兴了,我也得让格格高兴高兴!” 卓义见状,才后知后觉明白阿瑟的用意,在连忙在一旁笑道,“是啊格格,瑟瑟往后还去学堂,只不过闲暇时就让她来陪陪您说说话,我一人也支撑得住学堂。” 载潋看着他二人的笑脸,已明白他们的用心,她深深点了点头,浅笑,“好,好,回来吧。” 安若去拿了点心还有各式果盘进来,放在桌上,载潋请立德夫人和罗丝尝尝,她二人便捻起点心来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随后向载潋赞许地笑道,“侧福晋好手艺,很好吃。” 载潋只摇头,道,“府里师傅做的,我哪儿有这种本事。”罗丝不停换不同的点心尝,载潋便看着她笑,她注意到载潋的目光,忽然抬起头来,道,“三格格,我那天见到了你的星星!” “我的星星?”载潋不禁发笑,她掐了掐罗丝的小脸蛋,笑话她道,“星星都在天上。”罗丝却仍旧肯定地点头,“对!就是你的星星,你忘了吗,是黄色的星星,是蓝色的星星!绅士高贵的星星!” 罗丝的母亲立德夫人也拍了拍罗丝的脑门,她转头向载潋笑道,“侧福晋,罗丝说的是皇帝陛下,那日皇帝陛下穿了黄色的衣服,她就一直说是黄色的星星。” 阿瑟翻译完这段话,安若与重熙都不禁捧腹直笑,唯有静心心里凄冷,载潋的心意,是连年幼的洋人小姑娘都能看清楚的,可皇上却不知道。 载潋听到立德夫人提起皇上,脸上的笑意消逝了几分,她不知所措地攥着手,犹豫了许久,只问了一句,“皇上圣躬康健吗?” 立德夫人点头笑道,“贵国皇帝陛下很健康,气色也好多了,如今宫中来了两个新鲜的人物,是贵国驻法公使裕庚大人的两位千金,她们的母亲是法国人,她们年轻漂亮,也很通情达理,能体谅贵国皇太后皇上的心意,皇上也很喜欢她们,愿意和她们说话,罗丝说那日贵国皇帝就是与容龄小姐一起离席的。” 窗外忽闪过一道惊雷,载潋呆坐在原地,心中的雨竟要比窗外的雨还要大,她痴痴怔怔地坐着,许久也说不出一句话来,最终只笑了笑,问道,“容龄?” 立德夫人点头,笑着回答道,“是,裕庚大人的三女儿叫德龄,五女儿叫容龄,我听闻容龄小姐还在法国学习过欧洲舞,也学习过日本舞,她身姿婀娜,也很有才华,通晓三国语言。贵国皇帝很喜欢与她接触,皇帝陛下心情愉悦,身体一定会恢复的。” 载潋听至此处忽剧烈地咳起来,她咳得身上疲软,手掌挥落时将果盘打翻在地,瓜果滚落一地,安若与重熙连忙去捡,罗丝担忧地从椅子上跳下来,她扑到载潋的身前,她又转头拉着自己母亲的手,着急道,“妈妈你不要说了,有人摘走她的星星,她会难过的!” 立德夫人却听得满头雾水,她不知所措地望着载潋与自己的女儿。她本以为载潋只是支持皇帝的皇族亲眷而已,现在她是镇国公载泽的侧福晋,不能经常进宫,偶尔问起皇帝与太后的圣躬康健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皇帝现在遇到了才华出众的年轻人,载泽的侧福晋怎么会难过呢? “格格,格格您没事吧?”阿瑟急得不知所措,她将茶盏递到载潋面前,载潋却根本不接,她虚弱地靠在窗下,窗外的雨潲进来,灌进她的衣领。 她向立德夫人笑道,“让夫人见笑了,我身子不好,吓着夫人了,不关夫人的事。” 立德夫人愧疚地起身,她摘下头上的洋帽,鞠了一躬道,“侧福晋,我并不知道您不愿意听这些,我…实在是冒犯了。”载潋连连挥手,道,“没有不爱听,夫人说的两位姑娘,若我能见着,我也感兴趣,她们能让皇上高兴,我也高兴。” 立德夫人听到载潋如此说,才稍稍放下心来,她重新坐到载潋对侧,笑道,“侧福晋也可以进宫去看看她们呀,现在各府里的福晋夫人们都乐忠于去见她们呢。” 罗丝撅着小嘴听自己的母亲讲话,她心里替载潋不高兴,她拉住自己母亲的手,扯着母亲往外走,道,“走吧妈妈,别说了,我想回去了!” “哎,罗丝!”载潋在身后喊她,她才停下脚步,罗丝转过头去,只见载潋手里拿了一段奇怪的绳子追出来,“这是什么?”罗丝问载潋,载潋却将手里的东西系在她腰上,载潋蹲在罗丝面前,向她笑道,“这叫平安符,戴在身上百邪不侵。” 德龄与容龄来到京城已有一段时日,她二人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无比好奇,古老的皇城,美轮美奂的宫苑,什刹海畔比肩接踵的王府,还有生活在这里的人们,尊贵迷人的皇帝,似乎带着解不开忧愁,他弯弯的眼睛就像是天上的月亮。还有喜欢热闹的老太后,她的生活精致到令她们二人无法想象。 勋龄是她二人的亲哥哥,他与父亲及妹妹们一起回到了北京,他见妹妹们日日往返于皇宫与颐和园内,也生出奇异的想法,他找到自己的两位妹妹,道,“妹妹,现在太后这样喜欢你们,你们就不想想原因是什么吗?” 容龄率真答道,“太后喜欢年轻人,也喜欢我们活泼,还能为什么呀?”德龄也道,“我们能为太后翻译英文和法文,她接见公使夫人们的时候,离不开我们。” 勋龄弹了弹她二人的额头而笑,“你们啊,还真是小孩子!怎么傻乎乎的!”容龄不服气,噘嘴道,“皇上都夸我聪明有趣呢,哥哥怎么说我傻乎乎!” 勋龄将两位妹妹领到无人处,压低了声音道,“我也时常进宫给老佛爷和各宫娘娘拍照,我知道一件事啊,皇上的瑾妃娘娘,是与自己的亲妹妹一起进宫的,就是太后追封了的珍贵妃,她是几年前才薨逝的,她们原来就是一对姐妹妃嫔,珍贵妃也很受皇上宠爱的。” 德龄大概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她心里也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难道太后喜欢她与妹妹,是想为皇上纳新的妃嫔吗?若真如此,那自己与妹妹不仅可以身份尊贵,还可以帮助到自己的父亲与兄长。 容龄却在听罢哥哥的话后陷入了沉思,她忽然想起那日深夜在知春亭,皇上望着天上的星星久久不说话,像是在思念什么人已思念到了极致,却又无法言语。 “珍贵妃娘娘很受宠,那她为什么会薨逝呢…”容龄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勋龄示意妹妹不要再问,他更压低了声音,“你千万别在外人面前提起,珍贵妃是触怒了老佛爷,这里头的事很复杂,我们装作不知道就是了!” “哦…”容龄低低应了一句,她心中愈发心疼皇帝,皇帝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妃子,所以他才会显得那么孤独吧。 勋龄见妹妹们都不说话了,便又笑道,“既然从前老佛爷就让皇上纳一对姐妹为妃,现在呢,也有可能,是吧!我的妹妹们!你们现在知道老佛爷为什么亲近你们了吗?” 德龄略笑了笑,心中也有几分得意,若能嫁给天子,也是她与妹妹至高无上的福气。容龄此时才认真去听哥哥的话,聪明的她立时就明白了哥哥的意思,她想到自己降有可能嫁给自己仰慕的皇上,脸上立刻泛起一片绯红。 勋龄注意到小妹妹的反应,他指着妹妹的脸蛋笑道,“还跟我装糊涂呢,只怕是你早就心里有数了吧!” 容龄还在一旁和哥哥闹,吵嚷着不许哥哥胡说八道,德龄却早已在心中有了打算,若太后真有此意,她一定要抓住,就算皇上对自己并无此意,她也要努力帮助妹妹得到皇上的青睐,自己也就能像瑾妃与珍贵妃那样,作为一对亲姐妹而一同进宫,成为宫中尊贵的妃嫔。 夜深后,雨未停下,却已小了许多,夜里的雨缠缠绵绵,滴滴答答,顺着卷翘的房檐一直流淌下来。 载潋盖着被子躺在榻上,她辗转反侧,脑海中“容龄”的名字总也挥之不去,“容龄小姐身姿婀娜,才华出众…她能体谅贵国皇帝的心意,皇帝陛下很喜欢和她接触…” 载潋用被子蒙住头,却只感觉到窒息,并没有感觉心事轻缓,她们的母亲是法国人,那她们二人呆在皇上的身边,就真的完全可靠吗? 阿瑟已在对侧的暖阁里睡熟了,静心也已回了自己的房里休息,载潋无法入睡,只觉浑身寒冷,她翻身坐起,披上衣服,顺着回廊一直走到延趣阁后的水池旁,她一直走到水池正中的谐鱼榭内,最后靠坐在栏杆旁,一人低头看雨水在水面上溅起的涟漪。 下雨时的气息总令人伤怀,她想到自己已与皇上多年不见,分离与相思之苦一点一滴将她吞噬,自己的一片真心无人所知,更被爱人误解仇恨,如今自己已是□□,他身边也出现了更绚烂的花朵。 “格格,您怎么到这儿来了?”载潋听到阿瑟的声音,她回头去看,只见阿瑟提着一盏灯向自己走来,载潋摇了摇头笑道,“还是吵醒你了吗?” 阿瑟为载潋披上一件衣服,道,“我睡得浅,惦记格格。”载潋低头望着湖面上的波纹,眼眶一热,她攥住阿瑟的手,长长叹气,空气中升起白雾,载潋拉阿瑟坐下。 载潋望着檐外的细雨,缠缠绵绵,就像她斩不断的思念与蚀骨的疼痛,她想他们是不会再相见了。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载潋次日晌午才醒来,静荣派小厮来传话,说请她一起用午膳,也被载潋婉拒。 她胃口并不好,随意用了些饭菜便又坐到小桌前缝制衣裳,她看自己如今绣出来的针脚已比从前工整了许多,心里不禁欣慰,她累的时候便趴在桌上小睡,安若在一旁道,“格格,您若累了,奴才替您做吧?” 载潋听到她的话,才从睡意里醒来,她拾起针线继续做,固执道,“这衣裳,一定要由我亲自做。”安若与重熙见载潋如此执拗,身体也愈发不好,只是有苦难言。 德龄与容龄依旧照旨陪伴在太后身边,可太后却逐渐发觉了异样,她之前留德龄与容龄在身边,是因为她二人在西方长大,也受洋人们的欢迎,自己也就能更好地打探洋人们的心思。而如今,她却逐渐发现,这姐妹俩似乎并不全心全意忠心于自己,尤其那个小丫头容龄,她总听到风声,说容龄很喜欢跑去瀛台见皇上。 太后最担心的事发生了,本来西方各国就一直支持皇帝亲政,而反对她掌权,现在这个在西方长大又洞悉洋人心思的容龄,越来越和自己的政敌皇帝亲近,岂不是要帮洋人与皇帝通气,架空自己吗? 太后越想越怕,她最憎恶的康有为还逍遥在海外,康在海外的状况皇帝一直想要知道,她之前一直派人封锁皇帝的消息,不让皇帝轻易得知康有为的消息,更不让皇上与外界联络。 现在容龄频繁与皇上相见,容龄在海外长大,她的父亲又是驻法公使,一定知道康有为的消息,所以太后必须要阻止容龄与皇帝日益的亲密,以防止她担心的事情发生。 “小李子!”太后怒不可遏地拍案怒吼,她将李莲英叫到自己身前来,她缜密地思考了许久才道,“小李子,今儿德龄和容龄俩丫头怎么还没来?” 李莲英含胸道,“太后,德龄姑娘已经在外头候着了,您方才不知想什么事儿,奴才和您说了,您都没听见。”太后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她抬头望了望窗外,只见德龄一人站在门外,她压低了声音问李莲英,“那容龄呢,她怎么没来?!” “回太后,这奴才就不知道了,不过奴才近来总听说,五姑娘顽皮,喜欢在宫里乱走乱逛,好几次走到瀛台去了。” 太后心中的怒火与担忧愈演愈烈,她必须要在大火燃烧前就将火苗彻底扑灭,不能给容龄和皇帝留任何机会。可她目前还不能赶走她们姐妹俩,毕竟她们是驻法公使官员的女儿,因为特殊的经历,在京城内已小有名气,洋人们也都信任她们,现在若是驱赶了她们,一定让人非议,也给洋人可乘之机,让洋人们骂自己小气。 太后左思右想,她想到一条“妙计”,她需要一个人来分散皇帝放在容龄身上的心思,只要皇上自己不愿再见容龄,容龄就是插上翅膀,也飞不到瀛台去。 太后心生一计,她得意地笑了笑,她看向站在门外的德龄,却吩咐李莲英道,“去,让她今天回去吧,你去给我办件事,把载潋给我带进宫来,就说我担心她了,想见她,让她立刻来见我。” 载潋得到太后的旨意时只感觉诧异,自从庚子以后,自己的假意归顺逐渐暴露,太后就将自己抛弃,为了报复自己的不忠,太后更是从中挑拨离间,挑拨皇上恨自己,通过小太监的嘴让皇上以为珍妃之死是自己怂恿的,让皇上以为自己与载沣的“决裂”是忘恩负义,是辜负醇贤亲王与福晋,再任由皇上处罚自己,太后对此都从未表达过关心,现在又为何要见自己? 可载潋如何能抗旨不遵,她放下手中的小孩衣裳,见外头还下着雨便让静心取伞来,静心将载潋新做的玉兰梅花木柄伞取来,载潋却让她去换一把。 静心与安若重熙陪着载潋一同入宫,她坐在马车内神思恍惚,不知已有多久没有踏上这条路,不知如今又要面临什么,不知是否能有机会再见深宫之中的他。 马车在窄路处停下,地面泥泞不堪,载潋掀开帘子,只见窄路上已有一辆马车在经过,自己的马车正在避让。 对面行来的马车上悬挂着“醇”字,她怔怔望着,只见对面马车的帘子也被掀开,她看到车内的载沣与幼兰。载潋与载沣的目光交汇,马车缓缓挪动,她心底恸然,却没有说话,自己被太后记恨报复,而自己与兄长的“决裂”,不再往来,才真正保护了他。载潋告诉自己不能心软,不能功亏一篑,不能害了他,便将帘子狠狠放下。 而幼兰也发觉了载潋,她一把替载沣放下了帘子,厌恶道,“什么人啊,王爷也看。” 载潋入宫后只见四处寂静,许久未曾踏足,却似乎没有什么变化。载潋来到仪鸾殿,殿内仍旧寂静,她不见太后身影,一直走到偏殿内,她才看到半靠在茶几旁逗鸟儿的太后。 正服侍太后的宫女正是灵儿,载潋曾帮助过她,她如今见了载潋,心里不免亲切又激动,却不能表达。载潋规规矩矩向太后行礼,太后才挥一挥手,示意灵儿拎着鸟笼下去。 殿内转瞬只剩太后与载潋两人,太后伸出一只手来,载潋抬头看见,仍旧不敢起身,她跪着向前挪了两步,以手搭住太后的手。 太后却狠狠甩落载潋的手,她又将手放在载潋眼前,载潋便换了另一只手搭住太后的手,太后仍旧将她的手甩去,她愈发靠近载潋,最终以手勾住载潋的下巴。 太后望着载潋的容颜,缓缓道,“多么姣好的容貌,如今憔悴成了这样。”载潋一动不敢动,也不敢直视太后,唯有垂着眼眸道,“奴才惶恐。” 太后将载潋一把拉起来,拍一拍眼前的椅子,示意她去坐,载潋退着步子坐下,仍旧低着头,不敢看眼前的太后。 太后长出了一口气,叹道,“有日子没进宫了吧,我还以为你将我忘了,不再惦记你的主子了。”载潋又立时跪倒,叩头道,“奴才不孝,戴罪之身,无颜面圣。” “你起来吧!”太后的声音里带了些笑意,她摇着头笑道,“你这心里头想的是什么,瞒不过我,我知道你打小儿就怕我,你心里和皇上亲,一直是这样,对吗?戊戌年时我强迫你做我的耳目,是为难了你的。” 载潋不肯起身,仍旧跪在地上,太后将她的头扬起来,道,“不敢起来就看着我!”载潋仰头望向太后,一言不发。 “你怕我,可你不该骗我!载潋,听说了德龄和容龄了吧,你觉得她们怎么样?”太后直直望着载潋,载潋只道,“回太后,奴才未曾见过两位姑娘,不敢妄加评议。” 太后松开载潋的脸,她靠回到卧榻里,悠悠道,“她们是在西方长大的,她们的母亲是法国人,洋人们都和她们亲近,我留她们在身边本是好意,可现在,她们刻意接近你的皇上,这样的人,才从海外回来,还有洋人的血脉,不是咱们自己的人,若是害了皇上可怎么好?毕竟她们是女眷,容易让人放松警惕,别到时犯下瞒天过海的大罪,我还被蒙在鼓里不知呢。” 载潋浑身冒起冷汗,太后的话竟如此耳熟,当年戊戌时,自己在暗中为维新党人奔走传递消息,自己与维新党人想的也是“自己身为女眷不易被人察觉怀疑”,现在太后故意这样说,是想明白告诉自己,当年自己所做的事她早已了如指掌,这条命也是她留的,如今到了向她“报恩”的时候了。 “太后想让奴才做什么?”载潋冷冷开口问道,太后仍旧笑道,“让你去见见你日思夜想的皇上,帮我看看,他是不是经常和容龄见面,见了面他们聊些什么?替我看住了容龄,别让他们轻易见面。我让你这么做,你应该高兴才是,既给了你见皇上的机会,还帮你扫除块儿心病,我若猜得没错,你在载泽府里知道皇上和容龄亲近时,可有得受吧!” 载潋心中冷冷地笑,太后哪里是担心德龄与容龄害了皇上,分明是害怕她们去给皇上带来海外的消息,害怕皇上会和洋人们搭上联络。 “太后怎么还肯信任奴才呢?”载潋跪在地上冷冷地问,太后听罢后还是笑,她抿了口茶道,“你说不说实话也不要紧,但你只要来了,你一出现,皇上就一准儿分心,会把放在容龄身上的心思挪回来。皇上要是自己不想见容龄,他们就绝对见不了面。” 载潋点了点头,太后最终笑道,“你往后就像从前一样,每日按时进宫来给我请安,不过你记着,请安是假,替我办事儿才是真。” 载潋离开时心中也有犹豫,她不知德龄与容龄真正的为人,便不能草率下定决心,若她二人真的会伤害皇上,她绝不犹豫,一定要阻止她们与皇上亲近,可若她们二人是真心敬重皇上的,还能为皇上带来外面的消息,还能为他带去快乐… 载潋宁愿冒险不遵太后的旨意,保护她二人。 载潋一路恍恍惚惚,竟撞上一个低着头匆匆跑过的女孩,安若将载潋扶稳后,载潋才看清眼前人的眉目,眼前的女孩眉清目秀,鼻梁高挺,肌肤雪白,眼角眉梢处全是烂漫。 女孩手中捧着花,她见自己撞到了载潋,连忙退后两步福身行礼道,“奴才向这位福晋请罪了!福晋您没事吧?” 载潋心中疑惑,怎么眼前人张嘴便喊自己“福晋”,她又是谁呢?载潋见她手里捧着一束正盛放的花,她爱惜地抱着花,生怕怀里的花受伤一般。 “你是谁,怎么见面就喊我福晋呢?”载潋轻笑着问她,也扶她站起身来,女孩儿抬起头去,目光与载潋交汇,她眼角清澈见底的笑意竟像一阵清风拂面,让载潋枯寂的心为之震荡,宛如枯木又逢春一般生机盎然。 “我叫容龄,给福晋请安了,福晋吉祥。”载潋屏气凝神,她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年轻貌美的女孩儿,竟真如立德夫人所说一般,是个言行与举止都端庄优雅的美人。 “哦,你就是…”载潋自言自语,感叹命运的奇妙,容龄抱着花抬头问载潋,“福晋认识我吗?”载潋连忙摇头,“不认识,我还想问你呢,为什么见面就喊我福晋?” 容龄不假思索便脱口笑道,“奴才的哥哥和姐姐叮嘱的,说在宫中遇见了什么贵夫人,就要喊福晋,总不会得罪了人的。” 载潋闻言轻笑,也因遇见她而怀念自己年轻无虑的时候,载潋笑道,“你姐姐是个聪明的人,你也是。” “多谢福晋夸奖,奴才自认为不算聪明,可前几天,万岁爷也夸奴才聪明,奴才就相信了,奴才一定是不笨的。”容龄明媚地笑着,她与载潋一同走,载潋的心隐隐作痛,她想皇上一定是很欣赏也很喜欢容龄的吧。 “别叫我福晋了,我是泽公爷的侧福晋,别喊我福晋了。”载潋随口向她笑道,又问她道,“你抱着这些花要去哪儿?” 容龄面向着载潋答话,总是一份礼貌与尊重,“侧福晋,奴才要去瀛台,奴才想见皇上呢,在西方,花是用来表达爱意的,我也想送皇上一捧花,我想让他高高兴兴的!” 载潋侧头看了她一眼,女孩儿的认真与真诚都写在脸上,目光清澈得见底,载潋在宫内见了无数心思诡谲之人,她自己也在一复一日的浸染中变得越来越世故,而这样的目光已让载潋觉得久违了,连她自己也向往起来。 如此明媚可爱的女子,她以花表达的爱意,让载潋都不忍心拒绝。 载潋想到太后如今已开始警惕她,可她还丝毫没有察觉,她也不可能与太后的老谋深算相抗衡,更不会想象得到宫中人心的复杂与黑暗。她现在一个人要跑去瀛台,如何能瞒得过太后在宫中的耳目。 “对了,我也要去瀛台,我陪你一起去吧。”载潋淡淡笑着,她为了替容龄分散宫中眼线的注意,决定和她一起前往。 容龄却立刻信以为真,完全没有多想,她笑道,“那太好啦,侧福晋,您和奴才一起去吧,人多热闹,皇上肯定会更高兴的!他那里总是清清冷冷的,奴才才想去陪陪他。” 载潋已许久没有来过瀛台了,这里的一切陌生又熟悉,思念如同南海内的湖水,深不见底。她带着容龄走向瀛台外的翔鸾阁,她支走在外的侍卫道,“我今日奉太后旨意来到此处,你们都下去吧。” 侍卫们都已听说太后今日传召了久未进宫的三格格进宫,现在又听到载潋亲口说奉太后旨意,便信以为真,自动为她们架起通往瀛台的浮桥,退向两侧。 容龄的步伐极为轻快,她捧着花一蹦一跳走远,走了很远后才发觉载潋还在身后,她转过身来笑道,“侧福晋,快点呀!就快到了!” 载潋点点头,含着笑走在她身后,直到她二人来到涵元门外,载潋听到大门作响,她远远看见孙佑良与王商一同迎出来,孙佑良见了容龄便笑道,“五姑娘!你可来了,万岁爷念叨您半天了!快请吧!” “诶!谢谢孙公公,我今日给万岁爷采了花,万岁爷会喜欢吧?”容龄盈盈笑着,她小跑着就要进去,却最终想到载潋还在身后,她回头喊道,“侧福晋,您怎么不来呢?” 载潋站在远处向她挥了挥手,她加紧几步来到容龄身后,拉住她向她笑道,“我就不去了,你去吧,记着我几句话,往后对宫里别的人,别像今日对我似的,问什么就答什么。” 年轻的小容龄歪着头想不明白,载潋只拍拍她的背,道,“去吧,皇上在等你。” 容龄听到“皇上”二字,笑容重新绽放在脸上,她应了一声,转身跑远了。 载潋仍旧呆站在原地,王商听见皇上正喊他,不得不小跑着跟了进去,涵元门外只剩下了孙佑良与载潋。 “三格格…”孙佑良含着泪跪倒在载潋面前,他垂着头痛哭流涕,“三格格!您如今好吗,奴才无能,不能为您证明清白!奴才…对不住您的恩情!” “起来吧,佑良。”载潋呆愣愣地望着涵元门的影壁墙,它遮挡住了载潋望向他的目光。孙佑良站起身来,载潋只问他道,“我问你,你如实告诉我,皇上,很喜欢她是吗?” 孙佑良咽了咽口水,他转头望了望涵元门内,又望一望载潋,不忍告诉载潋真相,载潋不觉轻笑,“我都说了,你如实告诉我。” 孙佑良才点一点头道,“万岁爷的心意奴才不敢揣测,不过每次五姑娘来,万岁爷总是高兴的,也喜欢说笑了,往日里奴才们都不见万岁爷笑的。” 风卷起载潋的头发,连同她眼角边唯一一点泪都风干了,她点了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去吧,侍奉好皇上。今日我来过的事,你和王商,一起都忘了。” 涵元门缓缓合起,载潋转身离开,她似乎听到风中传来皇上与容龄的笑声。 静心上前来扶住载潋,忧心忡忡地望着她,载潋却似乎比在府中时有气力了许多,她走过浮桥,离开瀛台,她来到侍卫面前,面不改色道,“我今日来传太后的口谕。”侍卫们面面相觑,交换了眼神后乖顺跪倒,载潋仍旧面不改色道,“往后容龄丫头要来瀛台,尔等不得阻拦,自动为她让行。” 侍卫们呈下懿旨,却不明为何,毕竟太后从前是禁止一切人和到瀛台来往的。载潋知道他们心中会有疑,便又笑道,“太后圣心圣虑,尔等无需揣测,为她放行就是。” 载潋离开了瀛台,她能为容龄做的,她都做到了,若非孙佑良亲口告诉她,皇上见到容龄就会笑,她也不会冒如此风险。 静心已担心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格格,这假传太后懿旨,可是要砍头的大罪!更何况您这话传的,正和太后的意思相反…”载潋轻轻笑着,她缓缓合起眼来,深吸一口气道,“砍头…那就砍吧,我连活着都不怕,还怕死吗。” 容龄将花交给了载湉,载湉将花插进装满水的花瓶里,他望着眼前的花笑,“真好看,尤其这几朵百合,白得真干净。” 容龄激动地笑道,“万岁爷喜欢就好!若是万岁爷喜欢百合,那奴才下次来就专门带百合来。”载湉抚摸着百合花,轻声道,“许久没闻见百合的花香了。” 容龄不知要和皇上继续聊些什么,怎样才能哄他高兴,便随意聊起来道,“奴才今日来之前,还遇见一位很温柔的夫人呢,我撞倒了她,她也不怪我,还帮我躲过了瀛台外侍卫们的刁难!她带奴才一路来到这里,真可惜,她却不进来,不然一定很热闹,皇上一定很开心。” 载湉看着手中的书,一边听容龄讲有趣的故事,他随口笑道,“你是小孩子,你不懂,朕不喜欢热闹,朕喜欢清静。”容龄小跑到载湉的书桌前,她望着载湉读书,又笑道,“皇上,她不是宫里那些叽叽喳喳的贵夫人,奴才还挺喜欢她的!” 容龄挡住了载湉看书的光,他放下手里的书,淡笑着问她道,“那她又是谁,宫里的人就这些,你还认不全吗?” 容龄回忆了许久,才回忆起片段,她托着下巴,眼睛望向远处,断断续续道,“啊,是,是泽公爷的,侧福晋,对!侧福晋!不是福晋。” 载湉的瞳孔震动,他的周身一软,竟要摔倒。难道她今日也来了… 载湉回忆起罗丝的话,又想起刚才容龄的话——“她还帮我躲过了侍卫们的刁难!…”载湉只觉心要从胸腔中跳出来,她来了,一定是她来了,每一个梦回的时刻,她都会出现在梦中,不留一句话就离开。如附骨之疽一般顽固的思念又将他吞没,他却顽抗地站起身来,他要在梦外见到她。 他冲出涵元殿,一路飞奔,风声在他耳畔呼啸,他推开所有试图阻拦的人,一直跑到涵元门外,他站在湖水岸边,远处的南海正是一片湖光潋滟,可是早已不见她的影踪。 ※※※※※※※※※※※※※※※※※※※※ 码字不易,期待评论哇~么么 重相见 载泽与其余出洋考察大臣等人于光绪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六日乘轮船来到了日本神户,又在三日后的十一月二十九日来到了日本的横滨。 出洋五大臣中的闽浙总督端方跟随载泽一起来到日本横滨,他们将对施行宪政的日本国进行为期五天的考察,除考察日本当地的议会制度外,他们还将切身感受日本当地的文化与社会氛围。 载泽与端方等人到达横滨的第一天,天色已近黄昏,众人下榻后整顿休憩,直到晚间共用晚膳,端方来至载泽房中,二人在日式宿屋中席地而坐,载泽见端方在矮桌前盘腿坐得有模有样,而他自己还有几分不适,不禁笑道,“端方大人适应得倒快,我还真不适应,要在房中席地而坐了!” 端方是个思想开通的人物,他虽是满洲正白旗人,却是依靠潜心学习与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他学识渊博,思想开通,曾在戊戌年时积极支持皇帝推行新政,他曾任湖广总督与湖南巡抚,今年才刚升任闽浙总督,未及上任就接到了出洋考察的圣谕。 他对于当下的时局也有自己的见解,曾在出洋前做了许多的功课,努力提前了解东西洋各国的风俗习惯,他早知日本人在房中都是席地而坐,在矮桌上吃饭,所以早有了心理准备。 端方却玩笑地向载泽笑道,“镇国公说笑,我哪里是适应得快,分明是邋遢惯了!在我家中也时常是席地而坐的罢了!” 载泽听罢,不禁仰头大笑,二人在用膳时交谈甚欢,载泽还品尝了日本的青梅酒,已有些微醺,他脸颊泛红,端方便劝他道,“泽公爷,还是少饮为好,明日我们就要开始在日本的考察,酒醉不仅伤身,还要误事啊!” 载泽连连点头,他推开自己眼前的酒杯,摇着头轻笑,“这点酒算什么?”载泽叹了叹气,端方察觉到载泽似乎有心事,便沉默了片刻,他挥退屋内的随侍人等,等人都退去后才开口问道,“泽公爷有心事?” 载泽苦笑一声,窗外的天色已全黑了,他望着桌上摇曳的烛光,脑海中只剩下载潋在他临行前那句特意的叮嘱——“皇上对此番考察有厚望,泽公要精心学习,勿负皇上委任!” 他一口饮尽杯中最后一点酒,心中滚烫,可梅酒入肠后却又感觉凄冷无比,他心爱的女子,如今已是自己的侧福晋,可她心中装着的竟还是她的皇上。 载泽抬头向端方淡淡一笑道,“我一切都好,端方大人不必担心!无非是心中牵挂我皇上的殷切期盼与谆谆之意,委实不敢辜负而已。” 端方将信将疑地点点头,他见载泽不愿说,也不再追问。他与载泽共同用过了晚膳,又同他对明日要做的考察情况略作了计划,便回到了自己的房中。 端方回至房中,却仍旧没有休息,他屏退随从众人,独自一人坐在桌前,点燃案上的烛灯,备好茶点与水果,全心全意地等待着什么人。 他默默坐在桌前,天色已经全暗,屋外已寂静无声,端方仍旧在等待,他不知道自己的“贵客”究竟会不会赴约,但心里还是抱了一线希望。 夜已经寂然,端方才终于听到有人轻轻扣响自己的房门,他闻声后陡然起身,心中激动难抑,急忙开门去迎。 他打开房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位头戴洋帽,身着西装的年轻人,年轻人五官俊逸,目光有神,年轻人见到端方后不禁热泪盈眶,拱手连连道,“端方大人!” 端方也瞬时热泪盈眶,他连忙将年轻人迎入房内,缓缓合起房门后才敢放声道,“卓如!你我终于见面了!我已恭候多时了,多谢你肯赴我今日邀约!我实在是荣幸至极!”他眼前的年轻人正是当年与康有为一起东渡日本的梁启超。 梁启超摘下洋帽,他将帽子放在端方屋内的书案上,转身对端方热切道,“端方大人,不必言谢,你肯邀我前来,才是我的荣幸,你我从前只有书信往来,纵然是戊戌年推行新政时也未曾得缘相见,今日竟在横滨相见了,我心中实在感慨。” 端方引梁启超坐下,端起案上的茶壶为他倒茶,又将临行前皇太后赏赐的宫廷御点拿出来让梁启超享用,端方望着眼前的梁启超,仍旧热泪盈眶,“卓如,我深知道当年戊戌,你与康先生便有立宪之意,可惜皇太后压制,变法夭折,你与康先生才不得不东渡日本,如今已过去了七年,皇太后亲下谕旨,朝廷准备立宪,派我等出洋考察东西洋各国宪政,我相信不久后,我们当年的理想抱负,一定能真正实现!今日我邀卓如相见,实想虚心向卓如请教宪政之经验,还望能不吝惜赐教。” 梁启超早已想到端方邀请自己的目的,他在以往与端方的书信往来中便已答应过,今日更是带来了自己亲笔所写的“请定国是”折,洋洋洒洒万余字,他将奏折交到端方手中,殷切期盼道,“端方大人,不敢谈赐教,唯一点心得与经验而已,还望端方大人为我指正。” 端方接过折子,眼泪已落了满面,他深知梁启超与皇太后有着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可他却不顾个人的恩怨,还愿意为了朝廷的立宪与大清的臣民而倾囊相助,端方哽咽道,“卓如,你的一片殷切忠爱心肠,我心深所洞悉!” 梁启超也不禁长叹,他轻笑着摇头,沉默着喝下出产自故乡的茶,口中甘甜的味道令他回忆起无数过往,他远离自己的故土竟已有七年之久,如今也只有以这种办法来帮助他人替自己实现当年的抱负。 “来,端方大人,我们以茶代酒。”梁启超双手端起茶盏,向端方示意,端方也连忙举起茶杯,与他相碰,二人仰头饮下,梁启超饮下杯中的茶,苦涩在喉,“这一杯,为戊戌六君子。” 端方怔忡在原地,知他口中的“六君子”是皇太后眼中的“乱臣贼子”,他们早已在戊戌年的血雨腥风中身首异处。可如今是在日本,端方才缓缓敞开心怀来,亦心痛定定道,“为了六君子。” 端方与梁启超二人相谈直至东方渐白,梁启超离去前才提及自己的一桩陈年心事,他无处打探她的消息,唯有抱着心里的一线希望问端方道,“端方大人,我有一桩心事,牵挂多年,实在不安,想向大人问起,若大人知道她的状况,还望大人能如实告诉我。” 端方肯定地向他淡笑,点头道,“卓如,若我知道,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梁启超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急切,端方是从故土远道而来的人,他是唯一有可能知道她近况的人。 梁启超迫切向端方问道,“端方大人,你是旗人,你可知醇王府三格格的近况?她当年是为我们维新党人做事,更是我亲自求她入颐和园,为围园杀后一事做铺垫的…是我们牵累了她,多年以来,我虽远在日本,心中却日夜难安,愧疚悔恨!我不该利用她!我深知她生长在宗室,不能与我一样自由出走日本…她只能留下来面对危难,我…我实不忍心看她被我们牵连…” 端方心中的震惊如同惊涛骇浪一般席卷,他万万没有想到,梁启超在临别前特意问起的人,竟会是一个王府里的女眷,更何况,梁启超问起的这个人,她行迹疯迷,是人尽皆知的事——她告密倒戈,背叛皇上,又欺骗太后,她与自己的兄长醇亲王决裂,更甚至曾向革命党人透露有关出洋大臣的机密,致使绍英与载泽等人被炸受伤,让朝廷颜面大受折.辱… 如今皇上已亲自降旨,削除她的宗籍与玉牒,她是个无名无姓的孤魂野鬼,还是镇国公载泽心善才收留了她。没有人愿意在皇上与太后面前再提起她,更不敢提起她是从前的“三格格”。 梁启超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发生在他离开以后的事,端方颇为不忍地看了看梁启超,不愿让他知道真相,不忍让他知道,他一心牵挂的人,早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告密倒戈,出卖了维新党志士与皇上,而他一直念念不忘的六君子,就是被她的告密所害。 “卓如啊…”端方犹豫地攥了攥茶盏,却没有将茶盏端起,他为了轻缓气氛,才舒缓一笑,抬起头来对梁启超说道,“我虽是旗人,可一直在湖南一带,我进京时日不长,并不知道宫府旧闻。” “大人!”梁启超不肯罢休,他上前一步攥住端方的双手,目光至诚至切问道,“大人答应了我,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为何又闪烁其词!她…是不是已经不在了?!已经被我们牵连了!” 端方看到梁启超为此事而痛苦不堪又悔恨交加的模样也不禁心软了,他扶起身上渐渐没了力气的梁启超,连忙安抚道,“没有没有!卓如你起来!她还在,她没事!只是…” “只是什么?!她因为我们过得不好是不是?”梁启超倏忽抬起头去,直直瞪着端方,端方扶他坐下,才终于坦诚开口道,“卓如,你听我慢慢告诉你。” 端方坐下后才缓缓道,“这位三格格,哎,如今也不是了,她当年在政变前一天进入了颐和园,为求自保,她向太后全暗托出了你们的计划,致使谭嗣同与林旭等人人头落地!而政变后,我皇上被囚瀛台,她却向太后极尽表明真心,早已与…与维新党人割袍断义!而且就在我与各大臣出洋考察前,听说她还与革命党人搭上了联络,她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将朝廷钦定的启程时间和地点透露给革命党人,使镇国公载泽与绍英大人都被炸受伤!皇上得知此事,已将她除名宗籍,削除玉牒…她如今是镇国公载泽的侧福晋,无非是谋求一安身之所而已,她如今怎么样,我实在不得而知了。” 端方将前因后果都告知了梁启超,才终于长舒一口气,而梁启超早已惊惧得难以自持,他冲到端方面前来,用双手死死按住端方的肩,拼命摇晃他道,“不!不可能!端方大人!怎么会这样!…她…她当年在政变前夕还亲自来到康先生所住的南海会馆,她是为了求我们解救皇上啊!为了皇上的安危,她甘愿陪我们一起犯这万难之难,她又怎么会背叛皇上!” 梁启超冷静地想了想,随后才又急切道,“而且…纵然是政变已经发生后,她还曾亲自去到了谭嗣同所住的浏阳会馆,她是为了劝复生与我一起离开的!若她真的早已倒戈,又有什么理由要在政变发生后,冒着天大的风险来劝复生呢!我当日就在浏阳会馆,我遇见了她!她是劝复生离开的!若她真的倒戈,又何苦还来冒险做这些事!大人!你们一定是弄错了!” 端方不可置信地听着梁启超的话,他从来都不知道这些事情,更不知道那在外人看来行迹疯迷的三格格,竟还在政变发生后去过浏阳会馆,去劝谭嗣同赶快离开。 “端方大人!我相信,复生的牺牲,带给她的痛,绝不比带给我的少!”梁启超回忆起当年在浏阳会馆与载潋相见的最后一面不禁落泪,那时他就曾问载潋是否已经被牵连,而载潋却说:“不用担心我,至少还不会人头落地。” 而如今听端方所说,她活着的这些年,竟丝毫不比“人头落地”要更容易。 “卓如…”端方站起身来拍了拍梁启超的肩,安抚他道,“你所说的这些事,我着实不知,我所知道的也只是风闻而已,并不一定是真相…就算是人人都相信的风闻,也不一定就是真相。” “端方大人,我有一事求你!”梁启超摸索着身上的口袋,他掏出一封褶皱的信,交到端方手上道,“恳求端方大人归国后,替我转交给她。” 端方犹疑地望着梁启超,最终还是将信件收下了,他攥着泛黄的信封,可见梁启超已将这封信封存了多年。 端方恍惚间竟想起无数关于醇王府三格格的传言,有人说她出卖皇上,是为了谋求求太后的恩宠;也有人说她欺君罔上,戏弄太后,辜负太后的信任;还有人说她贪慕财宝,才与醇亲王决裂;更有人说她与革命党人勾结,只是为了报复朝廷,发泄不满而已… 在外人看来,“三格格”行迹疯迷,她出卖维新党人,唯求自己的荣华富贵,她是不值得被同情被原谅的人,可世间怎会有这样非黑即白的人与事呢,人人都说她“恶”,可又有谁真正靠近过她的心? 端方将梁启超带给载潋的信收进怀里,他点点头道,“我明白了,卓如,或许…这一回,我能做一次最接近真相的人。” 载潋在载泽离开后仍旧每日照常向静荣请安,无事时就在房中绣小孩儿穿的衣裳,需要向太后请安的时候,她再动身进宫。 太后如今已开始提防起了德龄与容龄,她担心在法国长大的德龄与容龄会将洋人的心思都传达给皇上,也包括在海外的康有为与梁启超的消息。 于是太后找来载潋,她让载潋为自己打探消息,再如实回报。而载潋却有自己的打算,她发觉容龄的确是一个善良真诚的姑娘,容龄爱慕喜欢皇上,载潋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而孙佑良也说,皇上只有在看到容龄时才会笑。 载潋想保护容龄,是为了皇上最后的笑容,也是为了年轻时的自己。 为了能完成自己心中的使命,为了能帮助容龄躲过太后的刺探,为了保证白天能平安入宫,载潋又重新吃起了“息宁丸”,以夜里加倍的病痛换来白天的安然无恙。 载潋如常入宫为太后请安,也如常先到皇上所住的瀛台外盘桓片刻,却不进去,她只是为了让宫里的人都看见自己,好让太后从耳目那里知道,自己是在“尽心尽力”为她办差的。 载潋独自来到瀛台的翔鸾阁门外,她的脚步轻缓,只听得风声中裹着容龄清脆的笑声,载潋轻叹了叹,心中默默羡慕容龄的活泼与率真,更羡慕她如今还拥有不顾一切大笑的能力。 瀛台外空无一人,载潋背靠着影壁墙站在门外,她合起眼来幻想着他如今该是什么模样。 载潋想要离开,却又像被绑在原地,她听见了皇上爽朗的笑声,令她的心也沉醉,可惜他的笑却是为另一人的,“你这淘气的丫头,踢毽子怎么还将鞋甩掉了!小心崴了脚!” 容龄也呵呵笑着,她问载湉道,“皇上,您刚刚叫奴才什么呢!”载潋听到皇上的声音传入耳畔,“叫你小淘气,朕从未见过你这样不拘小节的御前女官!踢毽子怎么还将鞋都踢掉了!” 载潋听到皇上笑得很开心,自己也低头笑了笑,她回想起自己儿时也最爱踢毽子,将毽子踢到醇王府内高高的大槐树上了,她就脱了鞋爬上树去捡。 小时候的自己没少淘气闯祸,有次因为闹着要入宫见皇上,阿玛还罚她和三个哥哥一起在祠堂罚跪,她将脚崴了,还是皇上给了自己治疗脚伤的药。 载潋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挂在腰间的荷包,她将自己与皇上的照片、额娘的玉、皇上画的那幅玉兰梅花图,还有已经用空了药瓶都藏在这里,这么多年都从未离身。 载潋又听到容龄脆如银铃的笑声,“皇上,那您以后就叫奴才小淘气吧!还没有人这样喊过我呢!” 载潋默默离开了瀛台,她回想着皇上与容龄之间的话,皇上说从未见过容龄这样淘气的御前女官,容龄也说从来没有人叫过她“小淘气”,两个人对于彼此都是独一无二的。 载潋忽笑了笑,或许从前的自己,于皇上而言也曾是独一无二,如今却也只是一粒沙,沉入茫茫人海而已。 载潋坚定了要保护容龄的心,她快步走向太后所住的仪鸾殿,她跟随殿外小太监一路进入仪鸾殿,先向坐在窗下听戏的太后请安,便立在太后身边等待问话。 太后挥退为自己唱戏的戏子,一改悠闲的神情,正色问载潋道,“去过了瀛台了?”载潋点头答是,道,“奴才从瀛台过来,万岁爷不知奴才去过。” 太后轻声一笑,又问载潋道,“那你听见什么了?容龄那丫头在吗?”载潋连连摇头,道,“回太后,奴才没见着容龄姑娘,也没听见容龄姑娘的声音。” 太后忽厉色瞪着载潋,她冷冷地一笑,又问道,“没见着?可这容龄今儿还没来向我请安呢!你说她能去了哪儿?” 载潋正要答话,外头李莲英却传德龄到了,太后先挥了手示意载潋不要说话,随后便让李莲英领着德龄进来。 载潋还是第一次见到德龄,她是容龄的姐姐,五官生得虽没有妹妹动人,眉眼间却也露出聪慧,眼中闪着动人的光。 德龄向太后规规矩矩地行礼问安,道,“奴才德龄给皇太后请安,太后吉祥。”她刚要起身,却又留意到站在一旁的载潋,她微微转了向,正不知该要称呼载潋,太后便道了一句,“这是镇国公载泽的侧福晋,你们还是头次见吧。” “奴才德龄给侧福晋请安,侧福晋吉祥!”德龄又规规矩矩地向载潋行了礼,载潋连忙也以旗人礼数回应,又去扶了德龄起来,道,“三姑娘快起来吧。” 太后见她二人见过了礼,便搭过德龄的手来,静静笑着问道,“德龄丫头,我问你,你妹妹呢?怎么每日都是你来向我请安,她去哪儿了?” 德龄一心有想做皇妃的梦,她早已察觉到了妹妹对皇上的爱慕,也能感到皇上并不厌恶自己的妹妹,还很爱和妹妹说笑,于是自己也在明里暗里帮助自己的妹妹靠近皇上,以图将来妹妹被册封为皇妃,自己也能被册封为妃,但她却不敢在太后面前露出这样的心思。 她犹豫地不知如何作答,正在万般无措之下,竟听到身边那镇国公载泽的侧福晋替自己答了话道,“太后,奴才来给您请安路上,遇见如意馆的画师了,他们说五姑娘喜欢看画,这几日都往他们那里去呢,奴才猜想,五姑娘兴许又是去如意馆看画了,所以向您请安来迟了,还请太后包涵她。” 德龄惊呆在原地,完全不理解为何载泽的侧福晋要帮自己和妹妹说话,但是在太后面前,却没有多余的时间给她去想清楚究竟为了什么,她只有连连应声道,“是,太后,容龄从小就喜欢画画跳舞的,奴才也听她提起过,这几日总去如意馆看画师们作画呢。” 太后半信半疑,她审视地瞥了载潋一眼,她挥了挥手道,“载潋你去吧,德龄来了,你就回府去歇着吧。”载潋福身告退,她掀帘走出仪鸾殿,才出仪鸾殿外两道垂花门,却正瞧见匆匆赶来向太后请安的容龄,她跑得大汗淋漓,头发已经有些散乱。 容龄并没有发现载潋,她只顾着狂奔,为了能赶紧来为太后请安,而载潋却迎上前去几步,她伸手将容龄一把拦下,将惊魂未定的容龄拉进角落,不等容龄反应过来,载潋便低吼着问她道,“你怎么回事?我提醒你的都忘了吗,去见皇上不要紧,但不能误了给太后请安!到了时辰你却不来,你以为太后猜不到你去了哪里吗?你会害了皇上,你知道吗!” 容龄仍旧惊魂未定,她气喘吁吁地望着眼前的载潋,良久后才反应过来,盈盈笑起来道,“诶!是侧福晋,您怎么在这儿?上次去见万岁爷,您怎么不来呢!” 载潋蹙了蹙眉,她看到容龄的额头上全是汗,便掏出自己的绢子来,抬手去为她将额头上的汗擦掉,载潋看到容龄眉眼间的笑意,不禁缓和了语气,向她轻声道,“还只知道笑不知道急呢,头发都乱了也不知整理整理。” 载潋转到容龄身后,亲手为她整理了碎发,随后便拍着她的背,在她耳畔叮嘱道,“罢了,你去吧,见了太后就说刚才是去如意馆看画儿了,记着以后给太后请安不能迟。” 容龄回头望着载潋,颇有些不解,问道,“侧福晋,为什么要说是去了如意馆呀?”载潋无法向她解释这其中的原委,只有问她,“你很喜欢皇上,对吗?”容龄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眼中明媚的笑意复又荡漾,“是,我好想读懂他,他那么温柔,却又那么孤独,让我忍不住想要陪着他。” 载潋心底酸涩,却只是拍了拍她的背道,“那就别问为什么,若日后还想陪在皇上身边,就按我说的去做。” 载潋离去后,心中忽然只觉得释然——自戊戌以后,她选择独活,伪装自己,在深宫之中斡旋,只为了能保护皇上不受奸佞算计。为此她不惜牺牲自己的声名,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个首鼠两端的恶人。而她如今却深知,自己已是个命不久矣的人,容龄的出现除了为皇上带来一束光,也为她带来一线希望,让她知道,自己离去后还会有人矢志不渝地守护着他。 载潋回到载泽府上时,只见府里的用人们都神色慌张,他们当中一些嬷嬷见载潋回来,惊慌失措地满脸堆笑迎上来,搀扶着载潋往别处走,道,“啊侧福晋!您回来了,您跟奴才到小厨房这边来,顺子说厨房煲了松茸草鸡汤,您尝尝!” 载潋心中觉得奇怪,这些人神色慌慌张张,还故意不让自己回延趣阁去,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载潋抽出自己的手来,转头就往自己住的延趣阁走,她加快了脚步,道,“我房中出了什么事?”嬷嬷们急忙追上来,想将载潋拽走,载潋却回身指着她们的脸厉声道,“告诉你们,别拦我。” 众人无人敢再拦载潋,载潋便顺着回廊一路走到自己所住的延趣阁里,她尚未进门便听见院里传来一阵吵闹声,有个女子尖细的声音从院子里传进载潋的耳畔,“什么侧福晋!当我们都傻了吗,明明是醇亲王的三妹妹,泽公爷同族的妹妹!犯了错儿,叫万岁爷削除了宗籍,才这么遮首遮尾地嫁进来!还当什么主子,自以为泽公爷仗着喜欢就能叫人忘了她做过的那些没脸面的事儿不成!” 载潋站在原地,她身后的嬷嬷们都不敢走,却也不敢说话,只得装作没有听见一般地转过头去,各个屏声敛气,大气不敢出。都因为载泽宠爱这位侧福晋,她们才不敢提起这些话,可这些事她们心里是最清楚的,也最喜欢以讹传讹地将此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 载潋站在门外听着,又听见安若的声音传来,“你今儿再敢说一句,我就给你打出去!”载潋又听见一阵嘈杂的声音,像是安若抄起了什么东西要将说话的女子打出去。 “现在是我们格格还没回来,若是气着我们格格,我让你拿小命赔!”载潋又听见安若骂道,“你现在给我滚出去,谁允许你进来了,你给我滚出去!” 载潋进宫,身边一个人也没带,自从上次静心劝自己,她就再不带一个身边的人进宫了,因为她怕自己如今所做的事会连累了她们。而阿瑟也因为经常为自己传递洋人的消息,她怕太后会认得了阿瑟,所以一直都不让阿瑟陪自己入宫。 只有为载潋驾马的阿升陪着载潋站在门外,阿升听见里头人说的话,早按捺不住火气,抬步就要冲进去,载潋却伸手将他拦下。院子里头传来一阵吵嚷声,“还格格长格格短呢,她早不是醇王府的主子了,你们最好也别做过去的大梦了!” “这位姑娘,你和我们院里的人有什么误会,改日我亲自去向你道歉,我也会亲自教育我手底下的姑娘们,但你若张口诋毁污蔑侧福晋,就别怪我不留情面了!”载潋听见静心说话的声音,“趁现在还没闹起来,你请回吧!我就不送了!” 而那女子却并没有因为静心而缓和态度,仍旧咄咄逼人道,“果然主仆一心,沆瀣一气!你们主子就惯会狐媚泽公爷,你们也满口瞎话,谁不知道你和这些丫头们一只鼻孔出气,谁相信你会教育她们!” “静心姑姑,不用跟她们废话了,把她赶出去就是!”载潋又听见阿瑟的声音,而那女子却不肯离开,在院子里高声吵嚷起来,“我们泽公爷,喜欢的小姐格格多了,怎么可能就赔在你们这儿,你们以为泽公爷真喜欢你们主子吗,无非是一时兴起罢了!从前泽公爷也有的是看得上的漂亮姑娘,都是过眼云烟就忘了!你们主子也是一样!什么样的小姐格格泽公爷没见过,等泽公爷看腻了,就将你们忘到一边,看你们还拿什么和我蛮横!” 载潋自知她如此说,是想要气到自己房里的人,可载潋却丝毫也不生气,载泽将心思放在什么人身上,她根本分毫不在意,可是那愚蠢的姑娘却不可能懂。 “格格,这您都能忍吗?”阿升满脸不解愤怒,侧着头问载潋,而载潋只是笑了笑,她淡淡勾了勾嘴角,“如此愚蠢的姑娘,又何必与她计较。” 载潋却忽听见安若和重熙的哭声,她二人竟被院子叫嚷的小丫头气哭了,载潋听见安若跑过来大吼的声音,“你胡说八道!你再诋毁我们格格一句,我撕烂你的嘴,把你赶出去喂狗!”那小丫头却大笑起来,“诶,你不说,我还想不起来,当年泽公爷娶嫡福晋的时候,你们格格还来府上作客,人醇王府上的贵客都到齐了,哪儿还缺她一个,就叫我给绑了,给扔到府外头去了,是不是扔出去喂狗,我可就不知道了!” 载潋此时才听明白,原来到院子里挑衅的小丫头就是当年将自己绑了的熙雯,载潋听说她是载泽亲自选进府里来的丫鬟,她心里也总以为载泽是有意收她为侍妾的。 载潋本不生气,却因听到安若的哭声而开始隐隐作怒,她根本不在意熙雯所说的话,可她却不能纵容熙雯欺负自己身边的人,让自己贴心的人为了自己而受委屈。 载潋长出一口气,让自己渐渐冷静下来,她亲自去推开了延趣阁外的院门,缓缓走进院子去。众人见她回来,各个都目瞪口呆,阿瑟根本不知道载潋已在外面听到了来龙去脉,连忙跑上前来想将她扶进暖阁去,“格格,你回来了!快去歇歇吧,我给您留好了水果了!” 载潋淡笑着推开阿瑟的手,她转身走到被气得呜呜咽咽的安若与熙雯面前,亲自为她二人擦了泪,道,“别哭了,回去等着。” “格格…”静心还想上前来劝载潋,载潋却挥挥手示意她不要说话,载潋直直走向熙雯面前,熙雯略有些惧意,却还是豁出去仗着胆子道,“哟,侧福晋回来了,奴才在您这里受了委屈,您可得不偏不倚,给奴才做主啊!” 载潋收起手里的绢子,她站定在熙雯面前,俯视着她淡淡一笑,随后便望向远处的院墙,她语气云淡风轻道,“熙雯姑娘,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熙雯根本不知道载潋早已听见了她刚刚所说的话,此刻还佯装糊涂道,“奴才说什么了?奴才求侧福晋做主,仅此而已。” 载潋也不揭穿她,她心里自然清楚,载潋将目光挪回到熙雯身上,目光中的冷厉已昭然若揭,而脸上仍只是淡笑,载潋缓缓道,“你是泽公爷的仆,而泽公爷是你的主子,你所说的话,气不到我分毫,却将你自己置于尴尬危险的境地,我想问问熙雯姑娘,难道你的主子在你眼里就是一个滥情多情的浪荡子?还是,你想让旁人这样误解你的主子?” 熙雯忽有些慌乱,她没想到自己刚刚故意气丫头们的话竟叫载潋听到了,她眼珠乱转,片刻后才强装镇定道,“我…我…我何时说过我们泽公爷是滥情的浪荡子!” 载潋轻声而笑,她摇着头淡笑,字字锋利对她道,“熙雯姑娘,一次不忠,百次不用,以你今日所言所行,我为泽公爷清理门户,就是将你赶出府去,也不会有人为你喊半个冤字。” 熙雯咽了咽口水,她知道如今载泽并不在府上,若载潋真的先斩后奏,将自己赶了出去,是绝对不会有人为自己伸冤的,静荣福晋在载潋入府后一向与她和平共处,绝不会为了自己而得罪载潋的。 可熙雯却不甘心哑然无声,仍旧狡辩道,“侧福晋凭什么!奴才是泽公爷亲自挑进府来的人,没有泽公爷的意思,谁也不能赶我走!侧福晋以为自己就能一手遮天了?” 载潋听到她如此说,又向她逼近了两步,将目光垂在她脸上,冷冷地笑道,“原来熙雯姑娘还知道自己的身份,若不是为着你是泽公爷亲自挑选入府的人,姑娘以为自己有几分斤量,配得上我亲自和你说话。” 熙雯脚下不禁退了两步,她仍不肯罢休,同样顶上载潋的目光,压低了声音阴冷道,“三格格,落地的凤凰不如鸡。”载潋听到她如此称呼自己,心也不禁为之一痛,而她很快平静,站直了身子,道,“我从不是凤凰,自没有落地一说,而我只知道,镇国公府内主仆有别,尊卑分明,姑娘既自恃为泽公爷亲自挑选的人,那带头拨弄府邸和睦,又该当何罪呢?” 熙雯哑口无言,不知再要说些什么,更怕自己再说下去,载潋真能为自己扣上几个罪名,再将自己赶出府去,那自己做主子的梦就真的要彻底断送了。 她领着身边的小丫鬟抬腿就跑,载潋转身便往暖阁内走,阿升恶狠狠去将大门关上,将那些在外探头探脑的嬷嬷们也关在门外。 安若此刻迎上载潋来,她此时才破涕为笑,她扶着载潋往屋内走,“格格,真解气!您几句话就把她吓走了,这个小蹄子,果真该死!害我们格格和她费时费力地置气!” 载潋此刻也笑起来,她点了点安若哭红的鼻头,笑道,“我哪里会为了她费心费力,还不是为了你,若不是见你气哭了,我怎么会和她计较。” 熙雯又羞又气,带着小嫣儿往回跑,嫣儿见熙雯灰头土脸的样子,便将她拉住道,“熙雯姐姐,我有句话和你说!” 熙雯捶胸顿足,怒气梗在胸口却无处发泄,她道,“什么话啊,刚刚不说,偏要现在说!”嫣儿附到熙雯耳边道,“姐姐,我上次听说有个洋人来府里看望侧福晋,和她提起几句,说万岁爷挺喜欢现在宫里那小有名气的女官容龄的,这侧福晋咳得就差点背过气去,好多嬷嬷都听见了!我看熙雯姐姐刚才拿泽公爷气她,她倒不像真生气的样子…” 熙雯惊得立时将双眼睁得滚圆,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嫣儿,见左右无人才敢又问道,“你说真的?为了…万岁爷的事儿,她倒这么上心?” 嫣儿用力地点头,“是啊!那些嬷嬷们整日在延趣阁外头守着她,什么听不见啊,听得真真儿的,洋人们一提起皇上,她就是咳得坐都坐不住了。” “你说,这事儿,泽公爷知道吗?”熙雯心中顿生奸计,她得意地笑着问嫣儿,嫣儿也跟着笑起来,道,“我不知道,不过,要是让泽公爷知道了,恐怕她这侧福晋的好日子也就快到头了!” 熙雯暂时安静了一些,载泽府中的日子又回归了寻常,载潋仍旧日日进宫,却从来没有见过皇上,而面对着皇上与容龄日益亲密的情感,她虽心痛,却用尽一切力量去保护容龄不被太后伤害。 节气流转,朝廷也在入冬后开办了贵胄学堂,旨在令年轻的宗室贵族入学修习陆军知识与现代新学。 载泽出洋考察已有五个月,转眼他已要归来,镇国公府内各处重焕生机,静荣兢兢业业地操持着府内大小事宜,载潋从不过问,也从不与静荣争名夺利,只过自己的清净日子。 阿瑟白天照常往学堂跑,晚上回来为载潋带来一些报纸上的新消息,当日载潋绣衣裳已绣得累了,便靠在榻上合着眼休息,阿瑟兴冲冲地举着报纸跑到载潋身边来,道,“格格,朝廷开办了贵胄学堂,要让各支宗亲贵族入学修习呢,还要学英文呢!您看,现在学堂越办越多,以往百姓们说的那些纨绔子弟们,也得上学啦!” 阿瑟呵呵笑起来,静心为载潋端来一杯茶,她拍了拍阿瑟的肩头,淡笑道,“瑟瑟姑娘,什么纨绔子弟呢,外头人浑说的。”阿瑟后知后觉想起来,那些入学的宗室贵族们有很多都是载潋的亲人,于是也不再说纨绔子弟了。 载潋听到这个消息,兴奋地从卧榻上坐起身来,她接过静心手里的茶,润了润嗓子便问阿瑟道,“快给我念念,什么学堂,都什么人要入学?” 阿瑟爽快地应了一声,举起报纸来认认真真给载潋念起来,“查日本学制,凡王公子弟入陆军学校肄业,修习新学及陆军知识,朝廷参仿其意,设立贵胄学堂,专为王公大臣子弟肄武之区,以示优隆而存体制。但规模创始,条目綦繁,其开办章程尚须详细筹议。应俟拟订后,再行专折具奏,恭候圣裁。” 阿瑟又将报纸翻了个面,接着念道,“是日上谕:‘自来习戎振武,实为强国之基。方今军制日新,尤应讲求实学。兹据奏称,建立贵胄学堂,令王公大臣各遣子弟投考入学,亲习士武,洵属振兴武备之资。所定章程,亦属周密。著即责成诸王大臣切实举办督饬认真讲肄,力底神强,随时考查,毋稍宽弛。各诸王大臣,务当父昭兄勉,激励奋发,树以风声,俾壮干城而安磐石,共副国家培植世臣崇简俊杰之至意’。” 载潋欣喜一笑,她缓缓道,“是皇上的意思,皇上看重教育,戊戌年时便是,皇上曾下旨废除乡间庙宇,改设学堂,如今王公贵族们也当一视同仁,一同入学。” 阿瑟也赞叹着点头,她一边继续翻找着报纸,一边笑道,“是啊!这可是件大事,外头人都聊这件事呢!诶我找着了!”阿瑟抖平了报纸,继续道,“我找着第一批入学修习的名单了,格格我给您念念啊!” 载潋轻轻“嗯”了一声,她靠回到卧榻上,合着眼继续休息,听着阿瑟为自己念报纸,阿瑟笑意盈盈地开口道,“贵胄学堂学员衔名单,恭亲王溥伟,镶蓝旗佐领下人…” 载潋正静静听着,可阿瑟刚刚念了一行就突然停顿了,她放下手里的报纸讪讪笑起来,道,“格格啊,外头天儿好,咱出去走走吧,这报纸上就这些东西,听多了也无趣!” 载潋急得直皱眉,她拍了拍阿瑟的脑门,骂道,“你故意馋我是不是,念到一半儿不念了!我又不是不识字,我自己看!” 载潋要去抓报纸,阿瑟却躲,她拗不过载潋,也不想再让载潋熬费眼睛,便清了清嗓子,无奈地继续说道,“那我继续念了…贵胄学堂学员衔名单,恭亲王溥伟,镶蓝旗载皆佐领下人…” 阿瑟犹豫地抬头看了看载潋,她的目光从报纸上方越过来,载潋察觉到她的目光,便瞧了她一眼,她才赶紧用报纸挡住自己的脸,语气中轻快的笑意已全无,声音中有几分担忧不安,她迟疑着继续念道,“醇亲王载沣,镶白旗常瑞佐领下人;顺承郡王纳勒赫,正红旗庆恕佐领下人;多罗贝勒载洵,镶红旗定寿佐领下人;多罗贝勒载涛,正红旗庆恕佐领下人…” 阿瑟将长长的名单念完,载潋才畅然笑起来,原来阿瑟是怕自己听见哥哥的名字伤心,她摇了摇头,牵过阿瑟的手来,“傻丫头,哪儿会伤心,倒是替他们高兴呢,不过我这七哥一向坐不住,让他去听讲,倒真是难为他了!” 阿瑟也跟着载潋一起咯咯笑起来,她收起报纸,一边乐一边道,“可不是吗,七爷爱骑马,心里头向往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呢,哪儿能被小小的学堂局限住。” 载泽回来时已是深冬,他与其余出洋四大臣才刚归国,不及各自回府,便入宫面见两宫,回奏出洋考察各项事宜。 载潋在府内一早就被外头的嘈杂的动静吵醒,她知道载泽今日要回府,便也起身穿衣,和静心阿瑟一起到院外来走走,她们才出延趣阁,便看见熙雯趾高气扬地指挥着小厮们在府里悬挂彩绸,小厮们见了载潋都行礼问安,而熙雯则扭头便走。 载潋也根本不理会她,她到静荣房中请安,却看见载沣的福晋幼兰也在,幼兰因听说载泽今日要回府,也来特意探望静荣。 载潋与幼兰对视了一眼,愣在原地,略有些尴尬,却还是放开了步子走进暖阁去,她先向静荣请过了安,随后转身向幼兰去问安,道,“给醇亲王福晋请安。” 幼兰颇没好气地瞧了瞧载潋,嫌弃地扭开头,她端起杯盏来咕咚咕咚喝下几口水,才消了消气,道,“你倒是和我生分,只肯叫我福晋,外头人不知道,你自己还不知道?我是你嫂嫂。” 载潋并不说话,她只打量了打量幼兰的身子,见她小腹隆起,只淡淡道,“福晋当珍重身体。” 幼兰心直口快,她看见载潋便来气,脱口而出便道,“我可真是为王爷打抱不平,王爷还日日惦记你呢,可你就这样,私下里见了我,连句嫂嫂也不肯叫,可见心里是不把我们当做你的哥哥和嫂嫂了!外头的人说你忘恩负义,我阿玛也劝我,我还不愿意相信,现在见了你,你冷情冷意的,我倒不得不信了!” 静荣见状,连忙上前来劝道,“幼兰,你别这么说,外头的人说什么,咱们不要信,潋儿有自己心里的苦,你是她嫂嫂,该理解她。” 幼兰怒哼哼地叹了声气,她起身要走,走前对静荣道,“我倒想做她的嫂嫂,她却不给我这份颜面,她比她五哥还像个闷葫芦,见了我也没有别的话,我也不自讨没趣儿了!泽公爷今儿就要回来了,福晋也该放心了,我就回去了,福晋不用远送。” 幼兰走后,载潋破天荒地留在静荣房里陪她一起用了早膳,静荣满面担忧道,“潋儿啊,你这是怎么回事儿,你小时候就和几个哥哥亲,何苦如今闹成这样,她好歹是你嫂嫂,见了面亲热些也就好了。” 载潋淡淡一笑,她怎么能够和载沣的福晋亲切?她要远离自己的哥哥们和家人们,才好保护他们,才能不让自己自戊戌年以来的所有罪过牵连到他们。 载潋低着头吃饭,笑道,“劳烦静荣姐姐牵挂我了,不过皇上都已说了,我早不是醇王府的人,何苦和他们硬生亲切呢。” 载潋与静荣一同用过了早膳,便一起到府门外迎载泽回来,气候已入冬,载潋在风口里站得久了,身上颇有些乏,而载泽还没回来,她便坚持在外站着。 载潋与静荣在一起等了许久,才终于看见载泽所坐的马车从远处缓缓驶来,静荣欣喜难耐,激动得已热泪盈眶,她由如缨搀扶着,上前去迎载泽的马车,再亲自搀扶载泽下马。 载潋默默在后面站着,她亲眼所见载泽与静荣的恩爱扶持,心中也不禁泛起温热,可她与她深爱的人,却没有机会能像载泽与静荣一样,做一对相互扶持的恩爱夫妻。 载泽关怀过静荣的身子,也稍问了府中诸事,便直向载潋走来,他牵起载潋的双手,含情脉脉道,“潋儿,你也来了,冷不冷。” 而载潋还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她后知后觉地向载泽行了礼,淡笑道,“泽公,我一切都好,不必担心我。泽公一路上辛苦了,快回府陪静荣姐姐歇一歇吧。” 载泽疼惜地爱抚着载潋的手,他轻轻笑道,“我不累,潋儿,太后让我回来更衣,携静荣与你二人入宫呢,潋儿…陪我一起去吧。” 载潋迟疑地望着载泽,她不忍心拒绝载泽,却也无法做到无所顾忌地陪他一起入宫,她略退了半步,颔首道,“泽公,你知道…在外人眼里,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若我陪你入宫,我不怕世人悠悠之口,我只怕因为我,为你徒增尴尬与烦恼。” 载泽立时抬高了声音道,“潋儿,你这是说什么话,你是我载泽的侧福晋,我愿意陪你一起承担一切,难道我还怕小人悠悠之口吗?” 载潋感动地望向载泽,她深知自己对泽公有愧,泽公待自己有恩,她无法再付出第二份深情给他,唯有以真诚偿还,载潋轻缓点了点头,终莞尔笑道,“我愿意陪泽公去任何地方。” 载潋回房去改换了八团女朝褂,令静心又重新为自己梳了头,她戴了一只花卉纹素钿,便跟随着更衣完毕的载泽与静荣一同入宫。 皇太后与皇上两宫设宴于宁寿宫,为出洋考察五大臣接风,同时延请各大臣家眷及各府宗亲,宁寿宫内悬灯结彩,各大臣及家眷们纷至沓来,令肃穆的深宫又热闹起来。 载潋缓缓向宁寿宫走去,眼前的一切却变得模糊,耳边的欢声笑语未断,而她心中却只剩下日夜想念却已久未相见的他。 载潋随着载泽入殿时,各府宗亲多数已到齐,各府都来迎接载泽,向他示意,为他出洋各国洗尘,恭亲王溥伟最先来迎载泽,“泽公爷,此番出洋考察,一路上辛苦,听闻泽公已同诸大臣编撰书籍一百四十余册,又为其中三十余种分别撰写提要,进呈皇太后与皇上两宫御览,又将在海外所购书籍等交由考察政治馆备用,溥伟心中实在钦佩泽公精忠之意,愧不能及。” 载泽连连自谦,载沣此刻也上前来迎接载泽,可他却没有溥伟能说会道,只关怀载泽的身体道,“泽兄一路辛劳,身体都还康健吗?” 载泽热切地拍了拍载沣的肩头,宽慰他道,“一切都好,醇亲王也要善自珍重。” 众人仍旧热情地围着出洋各大臣,而太后却笑着挥手令他们都入座,载潋跟在载泽身边,一起入席,她所坐的位置与醇王府相对,而她却自始至终不肯抬头,不肯与载沣的目光相对。 众人向太后请安毕,才最终落座,载潋怔怔地望着眼前的桌案,心始终是漂浮不定的,她又期盼却又害怕,她像从前的每一日一样,是那样地想见到他,却又不敢相见,这是她出嫁后第一次将与他相见。 载潋看见德龄与容龄也到了,她二人去向太后请过了安,便站在太后身后侍奉着太后。载潋看到容龄心情似乎不是很好,她眉头紧蹙,往日里眉目间的灿烂笑意已变为了愁云满面,载潋见她出去传了膳,就一直站在殿外怔怔地发呆。 皇上仍旧没到,就当载潋以为皇上不会再来时,她忽听到殿外太监的高唱,载潋手中握着的酒杯猛然一晃,酒水倾洒,落了载潋一身,她来不及去擦,便随着众人起身,恭敬行礼道,“奴才等恭迎万岁爷,恭祝万岁爷圣躬安康。” 载潋微微低着头,而心却狂跳不止,她几乎能分辨出他走来时带来的风声,是他到了,连风吹动的节奏都与旁人不同。 无数个昼夜蚀骨的想念让她想要抬头去看一眼他,而她却只听到他对旁人温柔的关怀,“傻丫头,愁什么呢?闷闷不乐的。”载潋知道他是在关心容龄,可众人仍未起身,难道这满殿的亲贵云集,在他眼中并无异同,能令他特意关怀的,只剩下容龄一人吗? 载潋默默地想着,不觉间已红了眼眶,她连忙收敛住放肆蔓延的悲痛,她听到皇上命他们都起,她才缓缓起身,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容龄此刻才回到大殿中来,她一路追在皇上身后,直到皇上落座,李莲英示意下头的人为各府上菜,容龄才回道,“万岁爷,奴才愁,愁得厉害。” 载潋不敢去看他二人深情相望的场景,唯有拼命灌酒,她仍未吃菜,便大口喝酒,她只想让自己彻彻底底大醉一场,能暂时忘却她所背负的悲伤。 “愁什么呢,有什么不开心?”载潋又听到皇上温柔的声音传入耳畔,她端起酒壶来为自己倒上满满一杯酒,大口饮下,她听到容龄叹了叹气,愁苦道,“奴才的阿玛想让奴才嫁人。” 载潋闻言不禁望向容龄,却见皇上也正认真凝望着容龄的脸,皇上还如从前一样,像是清风霁月,载潋不禁轻缓而笑。 “嫁人,那你愿意吗?”皇上尊重地问容龄的意见,容龄嘟着嘴,手上卷着自己的手绢,她将头摇得像拨浪鼓,“不愿意。” “既然不愿意,那就算了!”皇上温柔地向容龄笑了笑,容龄听到此话,霎时间又惊又喜,笑容宛如一朵花绽放在脸上,“当真!皇上替奴才做主吗?” 载潋看到皇上认真地向她点了点头,容龄激动得跳跃起来,她最终蹲到了皇上身边去,激动地抱住皇上的手臂,欣喜地笑起来,“皇上!您待奴才真好,您从来不会勉强奴才做不愿意做的事!有您金口玉言,谁也不敢再强迫奴才嫁人了!奴才谢万岁爷!” 载潋苦涩地一笑,她举起酒杯来又饮下一杯,可意识却还无比清晰,她气急败坏地又倒满一杯喝下,皇上对容龄温柔的关怀却还在耳畔萦绕,她又倒满一杯喝下… 载湉不想让“嫁人”成为这个活泼小姑娘的束缚,他为容龄解决了麻烦,便挥手示意她也退下去用膳。 容龄退后,载湉才敢略向载泽所坐的席间转一转头,再熟悉不过身影映入他的眼帘,他知道今日她要来,连来时的步伐都变得铿锵有力。他进门时已看到她的身影,可他不敢细看,他的想念如同洪水,他不愿自己在她面前太过狼狈。 她在他眼中仍如姣好的明月,可她已是别人的妻子,他回想起自己在西安时对她的绝情,心内狠狠抽痛,冷静下来的他悔不能及,可如今的他们已相隔着遥远的距离,就像他们的心,已分别许久。 载潋没吃一口菜,已喝尽了两壶酒,载泽忙着向太后回话,也忙于和各府之间的应酬,根本无法顾及载潋,还是静荣来劝载潋道,“潋儿啊,你这是做什么,不吃东西怎么就干喝酒呢!快别喝了,喝坏了要伤身。” 载潋已喝得晕晕乎乎,满脸通红,满口胡话,她回过头看静荣,手里的杯子倾泻,酒水洒了一身,她却傻傻地向静荣笑道,“静荣姐姐!你怎么来了?明儿我再跟你踢毽子!你喊上静芬姐姐,让她…让她一块儿来!我要跟她决个胜负!” 静荣心中大惊,可见载潋已经喝醉了,竟敢在大庭广众下直呼皇后娘娘的闺名,她连忙去捂载潋的嘴,示意她不要再说话,“别说了潋儿,你醉了,你靠着睡会儿吧!” 载沣一直忧心忡忡地望着载潋喝酒,他知道载潋是为了皇上,才醉成这样,他心中又急又悲,却又无法与她讲话,便吩咐了张文忠去劝载潋。 载潋仍旧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任谁来劝她都不肯停下,张文忠过来夺走载潋手里的酒杯,他满眼含着泪劝道,“奴才的格格啊,您这是做什么,王爷都不忍心了,您别喝了!” 载潋摇摇晃晃地坐起身来,她眼前的人影上下漂浮,她定睛瞧了许久,才看出眼前的人是张文忠,她立刻豁然大笑起来,把张文忠一把拉起来,道,“忠叔!你也来了!快起来!陪我一块儿喝,我和你说,你别总听你们王爷…他不懂我,我酒量大着呢!” 载潋一把夺回张文忠手里的酒杯来,她又倒满一杯酒,仰头饮下。 载湉坐在远处,他默默看着载潋苦苦灌酒,心中的苦一层盖过一层,他此刻只想将她拥入自己的怀抱,不让任何人靠近。 “哦!对了,忠叔,你还是回去!我…我五哥可不能喝酒!你看着他…”载潋倒在桌上,酒水撒了一桌,她挥了挥手,傻傻地笑起来,“他,他不能喝酒,喝了酒身上起红疹…那什么,什么药,我收在我那小佛堂里了,你们注意着点儿!别叫我五哥病了。” 载潋胡言乱语地倒在桌上,张文忠心底大乱,他竟未想到酒醉后的载潋,牵挂起的第一个人竟会是载沣,连药存放的位置都还记得如此清晰。人人都以为他们已恩断义绝,可他心里却清楚,他们兄妹之间的牵挂。 殿外的夜已阑珊,而殿内的人仍觥筹交错,出洋大臣们献计良多,太后大喜,又传了戏听,众人如众星捧月一般围绕着太后,载泽也走不开身。 载潋已是酩酊大醉,她甩开一切下人,一个人未穿外衣便歪歪扭扭地走进漆黑的深夜里。 容龄坐在皇上身边,她心里好奇得厉害,皇上今日究竟是怎么了,怎么会突然魂不守舍的?她刚想开口去问,却突然看到皇上抓起一件斗篷,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 载湉飞奔着追了出去,他的眼中含着泪,心中的担忧与不安已将他吞噬,他心急如焚地寻找着她,他害怕再次错过她,更害怕酒醉后的她会出什么意外。 载湉不知她去向了何处,而脑海中却有一个声音,将他引向了御花园内的浮碧亭,黑云低垂,空中唯有点点星光,载湉独自一人跑进御花园,凛冽的北风打着旋,他心急如焚地寻找,终于在浮碧亭前停下了脚步——载潋坐在亭中一处石凳上,倒在眼前的石桌上睡着了。 载湉忽放慢了脚步,他止住了眼中的泪意才敢渐渐靠近她,他用手搭住她的肩,触碰到她的那一刻令他的心也颤抖,他亲手将斗篷披在她身上,为她系好带子,又用温热的手掌擦去她眼角的泪,他疼惜地轻轻唤道,“潋儿…是我,我…我想…我想看看你。” 载潋闻声坐起,她醉得不省人事,却很快就笑起来,她醉得将头靠倒在他怀里,她抬手敲打着他的胸口,胡言乱语地傻乐道,“你来了!你来了…你每天都会来,我就知道!今天你也会来的!” 载湉担忧地望着倒在怀中的载潋,他知道她已醉得说起了胡话,竟有些不知所措,可他却还是将自己的手臂收紧,他抱着怀中的她,此刻才感觉心真正安定,他已许久没有体会过这样温暖而又真实的幸福了,他轻缓缓笑道,“潋儿…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载潋靠在他的怀中,忽将头抬起来,她用手刮着他的鼻尖,宠溺地笑起来,“当然知道!你是皇上,你叫载湉!我…我叫载潋!我们的名字,还都是额娘取的呢!” 载湉从未听过别人喊自己的名字,因为喊他的名讳,是大不敬的,可怀中的她直言喊自己的名讳,却让他心动。 载潋又咯咯地笑起来,她拍打着他的胸口,忽又哭又笑起来,“你天天来我梦里,我当然知道你是谁啦!”载湉的心如被雷电击中,他的心颤抖得疼痛,他低头望了望怀中的女子,他吻上她的额头,泪水已顺着他的脸颊落了她满面。 “潋儿,我来了,这不是梦,你不是在梦里...”载湉泪流满面地安慰着载潋,可载潋醉得不省人事,她一把推开紧紧拥抱着自己的载湉,嘟着嘴道,“你骗我!你怎么能骗我呢,若我不是在做梦,怎么会见得到你呢?” 载潋摇摇晃晃地要离开,却头重脚轻地摔倒在地上,载湉冲过去将她抱起,紧紧将她护在自己怀中,他哽咽着道,“潋儿,我没骗你,我没骗你…” 载潋咳了几声,忽然又眯着眼笑起来,“没关系!你骗我,我也骗了你,我们…我们扯平了!”载潋将脸扎进他怀里,忽笑声嘀咕起来,“皇上,你说可笑吗,有个人她说了半辈子谎话,就为了骗她最心爱的人!我也不擅长说谎,可我这后半辈子说的谎,演的戏…竟连我自己也数不清了。” 载湉听得心碎,他紧紧抱着怀中的载潋,却又忽然听到怀中的她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他疼惜地用手去擦她脸上的泪,“潋儿,怎么了,我在你身边,别哭...” 载潋狠狠地打了他一拳,倒在他怀里痛哭失声,“你不信我!不信我…你们都不信我,五哥也不信我!没有人相信我!我…我额娘说过,我和你,要同心一体…额娘…我…我答应了,额娘…” 载潋在“梦”中提起额娘,哭得难以自持,她的泪将载湉的衣衫打湿了,载湉心痛地紧紧抱住她,他以为载潋已在戊戌后丢弃了额娘的玉,便是要与额娘斩断关系,竟未想到酒后吐真言的她,竟会在提起额娘后痛哭流涕,那她…又究竟为什么要与醇王府决裂呢! 载湉抚着她身后的发,她却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搭在自己的心口上,她哭着哭着便笑出声来,“你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啊!这儿…就是这儿…” 载湉摸着她的心口,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她苦苦笑着道,“这里苦,苦…苦得不能说…” 载潋干咳了几声,她从载湉怀中抽出身来,她歪歪斜斜地往回走,撞上了浮碧亭的柱子还不知道后退,她自言自语道,“我…我要走了!我要回家去了!回去晚了…额娘该骂我了!” 载湉急忙冲上前去扶住载潋,他哭得泪眼朦胧,他哽咽着担忧问她道,“潋儿!你要去哪儿?我陪你走!” 载潋不假思索地喊了一声,“回家啊!”随后她便怔在了原地,她扭过头去望着眼前的皇上,忽哭得浑身无力,瘫倒在地,她哭得不能言语,只剩下哽咽,“家…我都忘了!我没有家!” 载湉万般疼惜地望着眼前的载潋,他抱起瘫倒在地的她,她却仍哭得伤心欲绝,“家…我也曾有的!我的阿玛,我的额娘在时,我也有家的…” 载潋身上没了力气,倒在载湉的怀中,她缓缓睁开眼来,望见天空中的星星与眼前的载湉,她忽笑起来,她用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我的阿玛和额娘走后,我一直以为,有你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载湉的心几乎要被她撕裂,他忽想起许多年以前她对自己说的话:“以后我就是湉哥儿的家人啊!”这一句话他记在心中,直到如今。 载湉脱口便对她道,“潋儿…我是你的家人,我永远都会是的…”载潋却自嘲地笑起来,她再次推开眼前的人,大笑起来道,“你少骗我了!你说过,就是我死了,于你而言也是无关痛痒的!” 载潋又咳起来,她喘了半天才平复下来,她冷冷笑着,“不过也快了,我知道我快死了,等我死了,这些事儿,就都能忘了!…” “不过,我怕…我活着的时候你恨我,我死了,你就忘了我。”载潋说着便倒在浮碧亭边的围栏上,载湉一把将她抱起来,他大步流星地走在深长的长街上,他要抱她回去。 “皇上…”载湉又听到载潋在梦中自言自语,“你知道盈满则亏这句话吧,容龄是个好姑娘,但不要爱得太满…不然会像我似的,输得一败涂地。” ※※※※※※※※※※※※※※※※※※※※ 期待评论哇 真心浮现 载湉抱着酒醉的载潋回到宁寿宫时,太后赏的大戏才刚落幕,各府上接应的马车列着长队由东华门而入,载湉抱着依偎在自己怀中已熟睡的载潋,亲自来到载泽府的马车前,将她抱上马车。 载泽立在宫墙之下,他看到皇上抱着自己的侧福晋,心中又惊又怒,惶恐已极,却不能说半个字,唯有目瞪口呆地跪在原地。载湉站在马车下,他探着身子为倒在马车里的载潋悉心盖上薄毯,此刻他的眼中只剩下她,再容不下旁人。 载湉未言一句,转身便离去,他渐渐隐入黑暗,载泽此刻才敢道一句,“奴才载泽恭送万岁爷。” 载湉的脚步停下,他微微侧眸,余光之中看到跪倒在地的载泽,他才猛然从梦中惊醒,原来自己心爱的女子已是眼前人的妻子,他不觉苦笑了一声道,“她醉了,回去让她喝些醒酒汤。” 载泽更压低了头,应声道,“奴才遵旨。”载湉抬步要走,却还是不放心,他几番欲言又止,最终转过身来面向着载泽,以手轻轻搭住他的肩开口,“好好儿待她。” 载泽登上马车,他望着已酒醉的载潋,心中绞痛苦涩难言,他挽起载潋的手,竟听到她口中断断续续地低声喊着“载湉”二字,载泽的心为之惊惧震撼,这二字谁敢在清醒时分念出口呢? 他合起眼来长叹,却更抓紧了载潋的手,他低头望向不省人事的她,苦苦笑道,“我知道你心里头的人一直是他。”载泽擦去载潋脸上的泪,他望向载潋姣好的容颜,“可你已经是我的人,是我的,就永远都会是。” 载湉独自回到瀛台,王商与孙佑良要进殿来服侍他宽衣他也不用,他将身边的人全部清散,只留自己一人坐在殿内昏黄的烛光下,不知不觉间神色竟然恍惚,仿佛如今仍是戊戌年,是他在养心殿内留着一盏灯等她回来的盛夏,窗外的风声响了,也像是她归来的脚步声。 载潋在醉后的每一句话都让他心疼得难以呼吸,他想一直将她抱在怀中,却已不能,他们都被牢牢地困住了,无法脱身。 容龄也在人群散去后担心起皇上,她去向太后跪了安,便独自往瀛台来,她想在入睡前再见一见他,见到他一切都好,自己便也安心了。 想到他温柔的话语与微笑的模样,容龄的脚步也不觉加快,她轻盈地跑过瀛台外的浮桥,来到涵元殿外时,却看到王商与孙佑良都候在外面,不由得好奇地问道,“王谙达,孙谙达,你们怎么都在外头呢,万岁爷呢?” 王商见是容龄来了,烦恼地摇了摇头,叹道,“五姑娘,万岁爷今儿也不知怎么了,从宁寿宫回来就一句话也不说,将我们也都赶了出来,不让旁人伺候着。” 容龄听罢,不禁蹙起眉来,她心中更加担忧,想要推门进去一探究竟,却也不敢坏了规矩。她只好凑到窗下,见殿内仍亮着一盏烛灯,皇上附在书案上已睡着了,她隐隐约约听到皇上呓语着什么,便附耳去听,她隔着窗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个名字。 “潋儿…”容龄不解地小声嘀咕,为何这个陌生的名字会如此耳熟呢?她猛然回忆起与皇上第一次相见的时候,皇上坐在颐和园的知春亭里,他拉住自己的手时,也曾喊过这个名字。 容龄此刻才恍然大悟,原来那天夜里,皇上坐在知春亭里,他眼里闪过的点点星光,都是为这个人。 容龄却根本不知道“潋儿”是谁的闺名,这京城内的达官贵人云集,而她真正熟识的人却没有几个。她不便直接向王商与孙佑良开口问,便含蓄开口道,“谙达,你们来听听,皇上这是怎么了?像是在喊什么人的名字。” 孙佑良凑上前去附耳静听,站直身来后便已是满面的凄凉,他脑海中浮现起无数与载潋有关的画面,她的义无反顾,她的无怨无悔,她的一颗心都是为了她所深爱的人,可为何相爱的人就要相隔如此遥远呢? 孙佑良的眼眶微微泛红,容龄担忧地问他,“孙公公,您怎么哭了,万岁爷这是在喊谁的名字呀?”孙佑良后知后觉地想起容龄的问题,他连忙用手背擦了擦眼底的泪,心中的凄凉之意蔓延全身,他长叹一声气,抬头迎上瀛台孤寂的月光,“万岁爷啊,这是想念三格格了…” 容龄怅然若失地离开了瀛台,她一直觉得他的眼中蕴含着深邃的过往,原来他的心中早有她人,究竟是谁呢,可以在他心中如此根深蒂固,竟在梦中也不能忘。 夜已深沉,而容龄却还若有所失地坐在窗下发呆,她望向月亮,脑海中却全是皇上的模样,她心烦意乱地想要甩去自己的愁绪,却始终无法做到。 德龄见妹妹夜深了仍不睡,便端着一盏烛灯坐到她身边来,见她怅然若失的模样不禁笑道,“小五儿这是有心事了?”容龄才发觉自己的姐姐,她的脸瞬间绯红,不停摇头否认道,“才没有呢,别乱说。” 德龄拍了拍容龄的肩,将烛灯放在茶几上,笑道,“怎么了,和我说说吧,我帮你想想办法。” 容龄立时转头望向姐姐,她无比想要倾诉自己的心事,却又含羞开口,她犹豫了许久,还是德龄率先开门见山道,“我的妹妹啊,是不是和万岁爷有关呀?你那点小心思,骗得了旁人,可骗不过我!” 容龄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摇晃着德龄的手臂恳求道,“好姐姐了,千万别说出去,我怕他知道了就不想见我了。” 德龄掩着嘴笑,点了点容龄的脑门道,“傻丫头,万岁爷怎么会不想见你,我看万岁爷喜欢你,喜欢得紧呢!万岁爷只愿意和你说话,一见到你就会笑,难道还不是喜欢你吗?” 而容龄却不自信地低下了头,她卷着手里的手绢道,“可是姐姐,他是将我看作小孩子的,我是知道的。” 德龄吹灭了一支蜡烛,她安慰容龄道,“谁不喜欢可爱活泼的小姑娘呢,万岁爷也是一样,你就放心吧。” 德龄要拉容龄进去睡觉,容龄却不肯,她此刻才终于将自己心里沉甸甸的秘密说出来,“姐姐,你说要帮我的!你快帮我想想…三格格是哪位?” 德龄站住了脚步,她不知道为何妹妹会突然提起“三格格”,她疑惑地问道,“三格格,什么三格格,我只知道庆王爷家里有位三格格,可她木讷不爱说话,很少进宫来,太后倒是很喜欢庆王爷家的四格格。” 容龄像是抓住了希望,她继续追问,“姐姐!庆王爷家里的三格格,是叫潋儿吗?” 德龄心中更加疑惑,她拉自己的妹妹坐下,仔仔细细问她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些?”容龄惆怅地叹了声气,如实开口道,“我刚才去见万岁爷了,万岁爷心情很低落,不愿见人,伏在书案上便睡着了,梦中还念着‘潋儿’这个名字,我从前也听过的,当时还没留意!孙公公告诉我,万岁爷是想念三格格了。” 德龄心中也产生了危机感,她一直很自信,相信皇上对自己的妹妹是有情分的,对自己也是喜欢的,太后也很信任她们姐妹,她二人封妃入宫是指日可待的事,她从未听说过什么“三格格”,难道皇上的心意竟在别人身上吗?! 德龄的语气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她抓住容龄的手道,“这庆王爷的三格格可不是叫这个名字,你说的这个人我还当真从未听说过…你别着急,等我去问问,总会问到的。” 德龄在心中暗暗发誓,无论此人是谁,她都一定要找到她,她不允许任何人阻拦她们的路。 载泽回府后亦是怅然若失,他将载潋送回延趣阁后便离开了,他没有去静荣房里,而是回到自己的书房里关门喝酒,他心中又悲又痛——自己心爱的女子心中装着的竟是别人。 而那个人还正是九五之尊的皇帝,让他无法发泄心中的不满。 熙雯在载泽的书房外洒扫,听到书房内传来载泽的苦笑声,“好啊好!你心里头…是只将我当作恩人了,是我一厢情愿,甘愿被你戏于股掌!…” 熙雯心中觉得奇怪,她偷偷躲在门外偷听,心中越发觉得载泽所说的人,正是府里的侧福晋。她想起前次嫣儿对自己说过的话来,洋人们来府里看望侧福晋,提起皇上和太后身边的御前女官容龄很亲近,她就咳得厉害,几乎要背过气去。 熙雯将载泽的书房大门推开一道缝隙,温黄色的光从缝隙里泄露出来,屋内的酒气扑面而来,熙雯看到载泽已将自己灌醉了,酒杯中的就顺着桌案淌了一地。 她的心狂跳不止,她知道不会有人在夜里来到载泽的书房,这是她千载难逢的绝佳机会。 熙雯扔下手里的扫帚,她侧身进入载泽的书房,随后迅速地回身将书房大门合起,再以门闩锁上。她既紧张却又期待地靠近到载泽身边来,她将自己身外的一件衣裳脱下,盖在载泽身上,载泽在酒意中抓住熙雯的手,迷迷糊糊问道,“是谁?” 熙雯俯身贴到载泽的耳边,在他耳边轻轻道,“泽公爷,是奴才,您喝醉了,奴才服侍您休息下吧。” 载泽闻声挺身坐起,他的目光涣散,熙雯的影子在他眼前上下浮动,他指着熙雯笑道,“你,你怎么来了?额纳图和德保呢?” “他们都歇下了。”熙雯扶起载泽,她故意握紧载泽的手,挽住他的胳膊道,“泽公爷,就让奴才伺候您吧!”载泽高声笑起来,他倒在书房里的卧榻上,仰面笑道,“你,你能懂我的心吗?” 熙雯蹲到卧榻旁,她回想起发生过的种种——自己以载泽的事气不到侧福晋,而洋人所说的皇上的事,却能牵动侧福晋的心。 熙雯试探着开口道,“泽公爷,侧福晋的心,在别处。”载泽听罢后竟将双眼睁得硕大,他翻身坐起,他一把揽过熙雯的脖颈,面对面对她道,“你怎么知道!连你也知道了!你胡说!她是我载泽的女人,她的心不在我身上,能在谁身上!” 熙雯感受到了载泽的愤怒与不甘,她借势靠进载泽的怀中,她故作楚楚可怜的模样,“泽公爷,奴才的心却一直在您身上啊!” 载泽已醉得糊涂,他摇着头大笑起来,“她啊她!从我见到她起,她还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可她的眼里心里,就只有她的皇上…可皇上呢,待她如此薄情,将她除名宗籍,让她成为外人口中忘恩负义的小人!可她到今日,还是不肯醒悟,不肯看一看我的心…我知道!每一次我与她亲密,她都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熙雯心中大惊,她竟从载泽口中听到了如此秘密,她无疑握住了侧福晋的软肋。 熙雯很快将自己的心思收回来,她不能错失眼下的机会,窗外的风缠缠绵绵,她跪上卧榻,以双手揽住载泽的肩,她将他缓缓向自己怀中收紧,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她在他唇上落下一吻,缠绵道,“奴才心疼泽公爷,奴才想待您好,想将这颗心都给您…这么些年来,奴才心里眼里,只有您一人…” 熙雯又很快刻意躲开,她背对着载泽道,“泽公爷,请您恕奴才大罪!奴才…奴才是因为心里都是您一个人,所以才糊涂了!…” 她话音未落,载泽已大力将她拉回到卧榻之上,他扯去她的衣裳,翻身覆上… 次日载潋醒来,只觉头晕恶心,宿醉仍未令她的心事消散,只留下满地的惆怅。 静心与安若见载潋醒了,便都围上前来,重熙也去端了一碗新的醒酒汤,递到载潋手中道,“格格,您昨儿醉得太厉害了,今儿肯定头疼,赶紧喝点醒酒汤,多少能好点儿!” 载潋将醒酒汤一饮而下,却仍感觉头痛欲裂,她按着自己的眉心,昨天夜里发生的事她已完全没有了印象,越用力回想却越觉头疼,最终只得放弃回想,她问静心道,“我昨天怎么回来的?” 静心昨日并未跟随载潋入宫,并不知载潋在宫中的情况,便答道,“格格,昨儿您醉了,是泽公爷送您回来的。” 载潋心中的一点希望也破灭,因为她在已模糊不清的记忆里仿佛看见了皇上的身影,她以为昨夜是皇上送自己回来的。 他二人已许久未见了,她日日活在思念之中,她还以为他二人已在昨夜相见,她也以为自己曾在昨夜靠在他的怀中。 载潋没有说话,唯是嘲讽地笑了笑,她笑自己的痴。 载潋听见院中传来嘈杂之声,不禁更觉得头痛难耐,静心亲自出去赶人,她站在台阶上,见又是熙雯与嫣儿来寻衅了,更气不打一处来,厉色道,“二位姑娘!我们侧福晋宿醉未醒,今儿头疼难忍,还请两位姑娘出去!” 熙雯此番却没有开口,倒是小嫣儿上前来开了口,她趾高气扬地对静心道,“静心姑姑,您还真是不与府里互通消息,您这就得改口了,泽公爷要纳熙雯姐姐为府里的二侧福晋了!” 静心顿时僵在原地,只觉眼下的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一般,她简直不敢相信载泽会纳熙雯为侧福晋,她一直跟随在载潋身边,她深深明白载泽对载潋的情意,载泽怎么会在载潋嫁给他不久后就纳与载潋作对的人为侧福晋呢?! 静心动弹不得,嫣儿却故意笑道,“往后可就平起平坐了,就算是熙雯姐姐过门晚些,也同样是侧福晋,您可别日日板正着张脸,关着门跟我们拿出醇王府的做派来了!” “我就说过,我们泽公爷不会将心思都赔在这侧福晋身上!”熙雯故意挖苦地笑道,“她日日对人闭门不见的,晦气得很,还总是一身病,谁乐意见她?” 这一次熙雯与嫣儿并未等静心赶她们出去,便转身趾高气扬地离去了,只剩下宛如石化的静心在原地。 静心满腹心事地回到暖阁内,载潋靠在榻上休息,她见静心一脑门子官司,不禁开口笑道,“姑姑怎么了?谁惹您不高兴,我去给您出气。” 静心忙急走了两步坐到载潋跟前来,她将载潋扶起来,自知此事瞒不住载潋却还是不忍心告诉她,犹豫了许久也未开口,倒是安若先问道,“姑姑,您怎么了?是不是那两个小蹄子又来了?!泽公爷都回来了,她们还敢来闹!泽公爷最心疼咱格格了,就该叫泽公爷给她们赶出府去!” 静心的脸色更加难看起来,她将载潋扶稳,缓缓开口道,“格格…那个熙雯,泽公爷…纳她为二侧福晋了。” 载潋的笑意僵在脸上,她实在不敢相信,与自己一同长大,温文尔雅的泽公竟会喜欢上目光短浅、善妒鄙薄、锱铢必较的熙雯。 “这是凭什么!”安若气得脱口大喊起来,“她凭什么和我们格格平起平坐?泽公爷又是怎么回事,这格格才嫁过来多久,就要受这种委屈了!” 载潋拍一拍安若的手,示意她不要吵闹,她轻轻问静心道,“你见着泽公了?”静心蹙着眉摇摇头,“没有,奴才只见着了熙雯和那小嫣儿。” 重熙也跟着委屈起来,蹙着眉嘟着嘴道,“格格可是醇贤亲王的女儿,是醇王爷的妹妹,打小儿的金枝玉叶,那熙雯又是什么包衣出身的奴才,还敢想着平起平坐,她也配吗?” 载潋将重熙拦下,不许她再说。 节气又愈发燥热起来,自从海外考察回来,载潋便很少能够见到载泽,载泽每日进宫奏对,他与端方等出洋大臣积极促进立宪,载泽更是向皇太后与皇上两宫上书,言明立宪将有三大益处,其一是“皇位永固”,其二是“外患渐轻”,最后是“内乱可弭”。 朝廷宣布预备立宪,各方势力也逐渐涌现,有人大力促进宪政,有人企图从中谋取私利,也有人从中作梗。 面对着多方压力,载泽与端方等人也不得不四处走动,为争取支持的势力而奔走不停,载泽最先便来到醇亲王府,他知道自从载沣迎娶了荣禄的女儿幼兰,太后便有意着重培养他,而且他是出身纯正的“皇弟”,是道光皇帝的子孙,若能争取到他的支持,无疑将为自己壮大势力。 载沣在醇王府的大书房宝翰堂见了载泽,而载沣的态度却不置可否,他并未向载泽表达明确的支持,也未表达明确的拒绝,载泽面对着态度模棱两可的载沣心中渐渐起了急,“为兄绝没有半句虚言,此番出洋考察各国,东西洋各国之所以日趋强盛,实因实行宪政之原故!” 载沣命张文忠去传膳,他留载泽在府中用膳,待张文忠走后他才苦笑道,“泽兄,我不如对你明说,外人皆以为我一时风光无两,可我心中知道,皇太后对我有戒心,我所参与的事务,包括上朝,也无非是王公所例行的公事,就连我接管镶红旗觉罗学事务,担任正蓝旗宗室族长,我也介入不深,都交由下人去打理,我只是履行程序而已…泽公所言军国大事,我未必有发言之权。” 载泽却坚信在此事上,皇太后与皇上一定会让载沣进行参与,纵然他如今参与政事不多,而以他显赫身份,也一定会有发言权,载泽道,“此事不同一般,皇太后皇上两宫圣心圣虑,一定会询问你等的意见。” 载沣仍旧未表明态度,他只热切地留载泽在府中用膳,又命人去将载洵与载涛都叫来作陪。 临别前,载沣才敢问一问心中所牵挂的事情,几番犹豫后才敢开口问道,“泽兄,敢问府中侧福晋身体一切都好吗?” 载泽心中顿时抽痛,他已一月有余未去见过载潋,他心中还因此前入宫一事对载潋有隔阂,也因自己酒后对熙雯做了糊涂事而不敢面对载潋,他言辞含糊,“啊…侧福晋,她…一切都好,醇王爷放心。” 载涛心中却起了疑,他知道私下里载泽从不会喊载沣为“王爷”,也绝不会喊载潋为“侧福晋”,他言辞躲闪,一定有隐情,载涛上前来笑道,“泽公,妹妹自幼顽皮,若有什么过错,还望泽公包涵她。” 载泽心中更为愧疚,也更为心疼,他明知道载潋自幼心性诚挚,自己却在娶她过门后对她冷落,他连连叹气道,“我与潋儿青梅竹马,早已如亲人一般,我绝不会亏待她,你们放心便是。” 载泽一路回府,进府后便听来迎自己的德保喜盈盈道,“泽公爷,您回来了!二侧福晋早就让奴才来请您了,您过去吗?” 德保知道载泽这一个月来都是休息在熙雯房里,今日也一定会去的,便有意无意地将路往熙雯房里引,而载泽却低着头一直往延趣阁走,他长叹了声气,将身后所有人都挥退,道,“你们都别跟着了!” 载潋正在房里听阿瑟讲学堂里的趣事,又听她讲起贵胄学堂里的趣事,二人忍俊不禁,载潋连连笑道,“别叫我猜!那睡着了的,一准儿是我六哥和七哥!” 阿瑟乐得直拍手,她笑道,“格格您还真是聪明,六爷头一日就睡着了,学堂里的老师叫醇王爷去管管,王爷非但不管,还跟老师说,他们也不听我的呀!” 载潋笑得肚子酸疼,她倒在卧榻上饮茶,“五哥倒是个听话的好学生,他打小儿就循规蹈矩的,没半个错儿,小时候而我们都觉得他不通情达理,无趣儿得很,和我六哥七哥不一样。” 载泽在暖阁外听到载潋说话的声音,心不禁跳动得更快,他清了清喉咙,理了理衣冠后跨步入门,院里的小丫鬟都连忙去回话,载泽却示意她们不用。 载泽站在暖阁门内,隔着珠帘看见载潋倚靠在卧榻上饮茶,他沉沉喊了一声,“潋儿,我来看看你。” 阿瑟闻声不禁一惊,自从载泽纳了新的侧福晋,他已有一月有余没来过载潋这里了,本来阿瑟还替载潋暗喜,往后倒难得清静了,谁知今日竟突兀地又来了。 载潋回头瞧见载泽,她的笑意消减了几分,她示意阿瑟回去休息,自己起身迎出去,向载泽福身道,“泽公爷来了,给泽公爷请安了。” 载泽一把扶起载潋,他死死攥住载潋的手,将她拉近暖阁里,按她坐下道,“你何至于与我这样生分?”载潋转身去倒茶,她将茶盏捧上来,云淡风轻笑道,“没有,泽公爷累了,喝些茶吧。” 载潋坐在载泽身侧,载泽在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喜,仿佛自己这一月有余没来,竟丝毫不能影响她的心情,纵然是今日再次相见,她的脸上也没有半分不同与往日的喜悦,仍旧是淡淡的。 载泽越想越气,这一月有余未见,他本以为载潋会为自己的吃醋,而生气,竟未想到她仍旧波澜不惊,他狠狠将载潋拉到自己身边来,问她道,“这一个月来,你就没想过我,没有为我而难过吗?” 载潋抬眼望向载泽的眼眸,她抬头笑道,“泽公与熙雯姑娘感情和睦,我为何要为泽公难过呢?”载泽见她如此,已经气急,他狠狠将载潋压倒在身下,怒吼道,“你不要和我说这些,我问你有没有难过,有没有生气?因为我!因为我迎娶了别人…” “我替泽公不值,也为静荣姐姐不平。”载潋被他压倒在身下,仍旧动弹不得,她心中已越来越气,她望着眼前的载泽,低吼道,“在我心中,泽公一直是温文尔雅的儒士,从不似今日这样!为何会迎娶品行不端、善妒鄙薄之人过门?!而静荣姐姐,这些年来所有相濡以沫,难道泽公都没有看在眼里吗?难道她的辛勤操劳都比不过一个巧言令色的小姑娘吗?” 载泽万分心痛,他的泪落在载潋脸上,“你就不知道我为什么而醉,又为什么才对熙雯做了糊涂事!” “难以自持的是泽公自己!”载潋厉声回道,“泽公恨我,我不敢多言,我自知愧对泽公,无以为报,可泽公又为何要娶那样的人为侧福晋,让无辜的静荣姐姐也跟着一起伤心寒心呢!” “你是我的侧福晋,你的心里装着别的人,你还要分说什么?”载泽更是狠狠钳制住载潋,不让她躲闪,载潋只冷笑道,“早在戊戌年我就对泽公说过,我心中有一个人,我愿与他同生死,共进退,我不敢临难苟免,泽公何苦逼我。” 载泽用力扯去载潋的衣裳,他用力进入她的身体,怒气汹汹地附在她耳畔道,“他!他也是这么对你的吗?” 载潋的泪潸然而落,她将头扭向一侧,面对着陌生的载泽,她亦痛到极致,载泽对她有恩,可任何人都不能将皇上从她的生命中抽离,她对载泽的愧疚之意更重,没有反抗他。 载泽用力发泄完自己的愤怒与心痛,他紧紧抱住身下的载潋,他的泪意难以止住,他抽泣着对载潋道,“潋儿…对不起。” 载潋心痛淡笑,她心中的委屈与身体上的疼痛令她止不住落泪,可她还是抬手擦去了载泽眼底的泪,载泽吻住她的嘴唇,他将她抱起,送她回到床榻上休息,他与载潋共枕而眠,可他总感觉载潋距离自己好远。 他紧紧抱住载潋,载潋仍旧没有反抗,因为她除了顺从已没有什么能够用来报答载泽的恩情,她不可能再将真心付与第二个人。 “潋儿,我今日去见过载沣了。”载泽怀抱着她,在她耳畔低低说道,“他很担心你,过段时日太后要移居颐和园了,他们也会同去,我日日要进宫奏对,也要留住在园中一段时日,你随我一同去吧。” 载潋将双眼睁得滚圆,听到那句“他很担心你”后,她的泪如倾盆大雨,每一次与阿瑟聊起儿时的事,她眼前都还会闪过儿时那个并不高大,不善言辞却处处保护自己的五哥,“他好吗?” 载泽吻了吻载潋的额头,更加抱紧她,他因方才对她的粗鲁而心生愧意,“他很好。” 载潋在随载泽入颐和园前,得到一个“噩耗”——幼兰的阿玛荣禄薨逝了。 这个消息虽是“噩耗”,却并不能让载潋感到悲伤,因为太后在戊戌年之所以能够发动政变,斩断变法,依靠的就是荣禄之力,真正实施政变控制局势的人,也是他。他是太后最忠心的鹰犬,他为太后出谋划策,还曾在乙亥年建议太后立储,徐徐取代皇上。 经历了自戊戌年以来的大风大浪,太后对他的信任之深,恩眷之隆已无可比拟。 载潋也自然知道,太后将他的女儿指婚给载沣,除了有拉拢醇王府一脉之意,更是对荣禄忠心耿耿的犒赏。现在他薨逝了,最难过的无疑是太后,就像有人将她的羽翼折断。 荣禄如今已是载沣的岳丈,他自当前往吊唁守孝,而载泽也得知了噩耗,他准备同静荣一起前往吊唁,并未打算带上载潋,因他知道载潋与幼兰之间的关系并不好。 载潋却主动找到了载泽,向他请求道,“泽公,今日荣相国大丧,我也想一同前往吊唁,略表心意。”载泽惊讶意外之余,唯有连连答应,而熙雯却在载泽三人临行前刻薄道,“她可真是会来事儿,奔丧都得死皮赖脸跟着泽公爷。” 此话却正被载泽听到,载泽当着众人教训熙雯道,“侧福晋乃醇亲王胞妹,荣中堂又是醇亲王岳丈,你又懂得什么?快回去,休要给我丢人。” 静荣与载泽坐在同一辆马车内,她无奈又不屑地叹气,“这熙雯,原是从前在我房中的丫鬟,到底还是奴才,永远登不得台面,只是委屈了潋儿,竟要受这等人的气。” 载泽却不再说话,因他知道载潋心中所怀之事,她是永远不会为熙雯这等粗鄙之人动怒的。 载潋来到荣府上时,只见府内外一片哀绝之意,白幡漫天,哭声连绵。 载潋在府外便看到了一身素缟的载洵与载涛,很明显他二人今日也是来荣府上致意的,载涛远远便看见了载潋,忙上前将她拦下道,“潋儿,你也来了,你近来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载潋去与兄长们说话,载泽也并不阻拦,便由她去。 载涛关切地上上下下打量载潋,载潋感动地点头,她已许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哥哥,如今相见,心中的思念与牵挂已如潮水,她含笑道,“我一切都好,六哥七哥都好吗?” 载洵与载涛都含着笑点头,载洵拍了拍载潋的肩头,忍着泪意强笑道,“我这妹妹,都瘦了,是不是泽公府里饭菜不好吃?赶明儿想吃什么,让安若和重熙回来告诉我,六哥给你送去!” 载潋不禁轻笑起来,“六哥,我哪儿就饿瘦了,泽公府里饭菜很合我胃口,放心吧!” 载潋与两位兄长都知道今日场合特殊,不便一直谈笑,便都连忙整理仪容,安安静静地走进荣府中去,府中哭声渐近,令载潋也动容。 她抬头望向荣府上空四四方方的天,原来荣中堂和自己一样可怜,这一生也被困住了。 正殿内安置着荣禄的灵位,灵位牌上写有“太子少保荣相国之位”的字样。载潋入殿后便看到了披麻戴孝哭得几乎断绝的幼兰,载沣也守在她的身边。 来客们都向灵位进香行礼,幼兰与她的兄弟姐妹们便在一旁还礼,载潋独自去为荣禄进了香,她望着眼前轻烟缭绕,想起荣禄此一生都只为皇太后犬马效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心中竟顿觉悲痛,她将香安插进香炉,望着荣禄的灵位淌下两行泪,她心中撕扯默想,“荣中堂…这一生,只为一个人做事,为一人进忠,也实非易事。” 载潋退后两步,向灵位行礼,幼兰与其兄弟姐妹便在一旁还礼。载沣也不可置信地望着载潋,他最没想到今日载潋也会来,因为当初载潋与他决裂,就是因为幼兰是荣禄之女的缘故。 载潋行礼毕便退开,她竟缓缓走向幼兰,俯下身去用手绢温柔擦去她眼边的泪,轻轻安抚她道,“福晋节哀顺变。” 幼兰哭得有气无力,她看到眼前的人是载潋,也不禁意外,却还是点了点头道,“多谢泽公侧福晋心意。” 载潋长叹了声气,她与自己的嫂嫂如此生分,更令她难过,她拍了拍幼兰的肩,起身离开,她已迈出殿门,却听到身后传来喊声,“潋儿!” 载潋立时驻足,却仍旧不敢回头,她忍住眼底的泪意,只听到载沣追到自己身后来道,“潋儿,我知道你心里头是热的,只是刻意表现得如此冰冷无情,是不是?” 载沣在问出此话时,心里也抱有一丝希望,若载潋能够答是,或许他们兄妹二人还能冰释前嫌,回到往日。 而载潋并未回头看他,只冷冷道,“王爷想多了,今日是荣中堂大丧,我来吊唁,也如例行公事一般,我已与醇邸,与王爷断绝,王爷大可不必再牵挂我。” 载潋决绝离去,眼底的泪意却涟涟,自己是个外人眼中行迹疯迷、忘恩负义的人,她亦不想牵累载沣的前途,更何况刚刚有那么多的外人在场,她不可能与他亲近。 节气已入盛夏,皇太后与皇上已移居颐和园避暑,有关立宪的争辩还在激烈持续着,载泽身为出洋考察大臣,日日蒙两宫召见,便伴驾进入颐和园,载潋也随着载泽一起来到了园内。 载沣仍日日在贵胄学堂听讲,生活并无什么异样,然而七月初六日却突然有一则上谕降临学堂,众学生跪呈谕旨,谕旨上言:“出洋考察大臣回京条陈各折件,著派醇亲王载沣,军机大臣,政务大臣,大学士暨北洋大臣袁世凯会同阅看,请旨办理。” 载沣接到此则上谕后,略有些不知所措,更有些迷茫,他仍未在军国大事上有过发言权,此番是两宫第一次让他参与政事,竟就是有关立宪如此关键的事情。 他后知后觉地想起载泽的话来——“此事不同一般,皇太后皇上两宫圣心圣虑,一定会询问你等的意见。” 纵然他仍有些措手不及,却还是立时依照谕旨办事,整理行装,改换朝服,亲自前往颐和园中来请旨。 节气正值盛夏,颐和园中却清爽宜人,翠林掩映之下一片生机焕发,百鸟脆鸣不绝于耳,昆明湖水碧波荡漾,水趣盎然。 载沣在仁寿殿内觐见两宫,皇太后与皇上对他期待备至,望他能够同诸大臣一同阅看折件,促进立宪,助国家度过时艰。 载沣唯唯承旨,跪在殿内道,“奴才承旨会同看折,悚惶之至,但受恩深重,实不敢辞,当谨遵圣谕,为皇太后皇上分忧。” 此日载沣便在颐和园东宫门外的外务部公所内与诸大臣共同阅览出洋大臣等进呈的折件,一起商讨预备立宪事宜,以及推进立宪的速度问题。 载沣来主持此次会议,朝廷诸多重臣与出洋各大臣皆在,他与袁世凯相对而坐,袁世凯阴鸷而笑,心中早有自己的盘算,而载沣也因与袁世凯相对而心生不快,他与袁世凯之间的是个人恩怨,同样是公仇,他一早觉得袁是怀有狼子野心之心,不足信任,所以对他的屡次登门拜访都闭门不见。 会议伊始,军机大臣庆亲王奕劻、北洋大臣袁世凯与巡警部尚书徐世昌便力主尽快立宪,徐世昌上来便摆明了利害关系道,“立宪一事,实在是有利而无弊的,今天举国倾向在此,足见现在应该实施的政策,莫要于此。舍此而无他图,实在是触逆民意,便是舍安而趋危,避福而就祸。” 载泽与端方二人亦赞同他的看法,而大学士孙家鼐、瞿鸿机、协办大学士荣庆与兵部尚书铁良却持保留态度,他们一致认为立宪不可从速,需从长计议,更何况以眼下的局势,朝廷当以整饬风气为先,以反腐肃贪为重。 众人皆知庆亲王贪,他的长子载振与他沆瀣一气,收受贿赂,更与袁世凯串通一气,有人提起贪腐,袁世凯不得不站出来引开话题。 他见与自己持相反意见的人不在少数,索性挑明了言道,“诸位大人,以如今眼下局势的紧迫性,又何来从长计议,逐更之法已实行多年,并不见成效,我们当大变,以激励民心!立宪正当以改革官制为先,裁撤军机处与旧内阁,仿照立宪各国建立新内阁…” 他的话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裁撤自雍正年来就建立了的军机处,岂非天下大乱,载沣在此事上表明了坚决的反对,“袁大人,军机处乃君国之根本,预备立宪伊始,袁大人就要动摇我大清根基,是何居心?” 袁世凯见载沣许久不说话,却在自己表明态度后就表达了反对,不禁大笑起来,他道,“醇王爷,世凯所言,是为我大清江山永固,何来私自居心,今日若不立宪,将来国朝不存,又何来大清的根基让世凯动摇?” 载沣听到此话,立时气愤至极,他回想起戊戌年袁世凯倒戈告密之事,致使自己的皇帝兄长深受软禁监视之苦,他怒不可遏地站起身来,直指袁世凯道,“袁世凯!你休要嘴上冠冕堂皇说得好听!你此番是忤逆之言!你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当本王耳聋眼瞎吗?朝廷奸臣不除,何以立宪?” 载泽因同样促进立宪,又因与载沣同为宗室,此刻便站出来劝解,他拦下载沣道,“醇亲王,袁大人亦是为促进宪政而考量,若有分歧,我们自当心平气和讨论!” 载沣挣脱开载泽,压低了声音向他低吼,“泽兄,你就看不出他狼子野心,与奸佞沆瀣一气?你不要被他蒙蔽了!”袁世凯亦同样不甘示弱,他仍旧大笑道,“泽公爷,不必拦他,让醇亲王将此番话说清楚,何人是朝廷奸臣?” 诸多大臣此刻都起身劝解,可袁世凯与载沣仍旧纠缠不清,载沣直指坐在对面的袁世凯,呵斥道,“你说奸臣是谁,自然是你!袁世凯,戊戌年往事仍历历在目,你临阵倒戈,卖主求荣,本王说你是奸佞,不算冤枉你吧!” 众人听到此话后都倒吸一口凉气,因为在他们看来,载沣虽是皇帝的弟弟,但他从未轻易表露过自己的立场与倾向,尤其他在庚子年后颇受皇太后的隆恩,还迎娶了太后心腹的女儿为福晋,他更不该与皇太后作对。 但他现在很明显是要清算袁世凯在戊戌年背叛皇上的往事,此番便是明显地表露了自己的倾向,可众朝廷大臣都不敢轻易说话,只怕引火上身,唯有庆亲王站起来道,“载沣!此番是立宪会议,你先冷静!” 载沣推开身前的众人,冷笑道,“庆邸伯父,我冷静不了!”袁世凯越见载沣气愤,越用言语激将,以刺激他在会议上犯下大错,袁世凯见状沉沉笑起来,“醇亲王啊,既然您提起戊戌往事,那世凯也不得不想起来,告密倒戈一事,卖主求荣,您的三妹或许比世凯更为擅长!这戊戌年的旧恨,您也不该只记在世凯头上,您自己的妹妹,不比世凯清白,难道您要将自己的妹妹也清算吗?” 袁世凯阴鸷地笑起来,在场众人虽都知道这段往事,但也都能感到他的用意之恶毒,载泽亦立刻不快,他站出来直指袁世凯道,“袁大人,你此话又是何意?外人讹言惑众,袁大人身为朝廷权重,难道也相信吗!” 载沣此刻已经气极,他恶狠狠地瞪着袁世凯,心中的恨与怒一层盖过一层,他觉得袁世凯简直卑鄙至极,竟以载潋相讥讽,令他在朝廷重臣面前又愧又气,众人皆不及防,载沣竟掏出一把手.枪,欲向袁世凯开枪。 载泽见状,连忙上前一把夺过手.枪,他朝着载沣怒吼道,“载沣!你真的是疯了!” 载潋当日就住在颐和园养云轩内,她这一次将阿瑟也带在了身边,只因想和阿瑟一同欣赏园中美景,而阿瑟外出却迟迟未归,她心中起了急,便命人去找,一直未得阿瑟的消息,她便亲自出门去找,却正碰见从外急匆匆跑回来的阿瑟。 “你去哪儿了!让我好找!”载潋因担心她,已有几分焦急,阿瑟却更焦急,她将载潋拉到无人处,急促开口道,“格格!可真是出大事了!” 载潋心中还生气,她拉阿瑟回到养云轩,道,“你回来了就好,还能有什么大事。” 阿瑟见载潋不过心,急得直在她身后跺脚,“格格!您听我说啊!醇亲王在立宪会议上和袁世凯起了争执,欲以手.枪击他!” “什么?!”载潋惊得浑身一颤,她全身骤寒,立时回过身来,细问阿瑟道,“你如实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这样!” 阿瑟急得声音中有几分哽咽,“格格!醇亲王承旨到颐和园来与诸大臣会同看折,却因意见分歧和袁世凯发生纠葛,王爷提起戊戌年往事,说袁乃是奸佞,袁便将格格拿出来说事,激怒了王爷,王爷一气之下就…” “糊涂!”载潋急得头绪全无,且不说载沣此番冲动会遭受什么样的惩处,单说他在朝臣面前提起戊戌年往事,展露了自己倾向皇上的立场,便是最糊涂的事。 自戊戌以后,袁世凯仰仗太后鼻息办事,便是第二个荣禄,载沣为了戊戌年的旧恨而与袁世凯发生纠葛,若让太后知道他心中真正所想,向太后暴露了自己的心事,无疑等于置自己与家人于危险之地。 载潋之所以狠心决绝地离他而去,便是为了让他安全,让他安心迎娶幼兰,让太后信任他,不会报复他。而欺骗太后的罪名,载潋愿意自己来承担。 现在载沣却愚蠢到自己与太后的人发生冲突,还主动提起戊戌年的事,实在让载潋急不可耐又手足无措。 风波才渐止,载沣与袁世凯的纠缠终于被劝开,他才出大殿门,便接到皇上传见的谕旨,他知道皇上一定是要训斥自己,他沉默地一言不发,独自离开,众大臣皆不与他同行。 载潋连外衣也没有穿好,只披着外头的衣裳便急匆匆跑到颐和园东宫门内,她正看到黑压压一群人正各自走散,载沣满面愁容地走在最前面,他微微低着头,并没有看到载潋。 “醇亲王!”载沣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一时间竟以为是自己幻听了,他抬起头去略寻了寻,却正对上载潋的目光。 载潋披着件衣裳站在风里,她的担忧与牵挂全都写在眼里,载沣与载潋的目光相对,不觉轻笑了笑,或许连她也听到了风声,让她也跟着担心了。 不等载沣开口说话,载潋已疾步走来,她身后的衣裳从肩膀上滑落一半,她顾不得穿好衣裳,便将外衣一把扯下,她只顾着向载沣走来,眼里已容不下旁人旁事。 载潋站定脚步后眉心紧蹙,她开口便道,“醇王爷,你不该这么做。”载沣却还装作糊涂,他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该做什么事?” 载潋不知他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急得气血全往头上涌,她已豁了出去,“不该提起戊戌年的往事,更不该和太后的人起冲突!” 载沣抬眸去望向载潋,他见载潋为自己的事如此焦急,心底不禁温热一动,前日他说载潋只是装作冰冷绝情而已,载潋还不承认。 “你这是在关心我吗?”载沣低头笑了笑,他无奈笑道,“从未想过,你我兄妹,会有一天疏离至此。” 载潋见他还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所想的还是旁事,直接一拳抡向他,“你到底明不明白!我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谁!王爷既已经迎娶了荣禄的女儿,始得平安富贵,又为何要与袁世凯起争端!他在戊戌后全靠仰仗太后鼻息办事,王爷就不懂趋利避害,明哲保身吗!” 载沣怔怔地看着载潋,他已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唯有看着载潋已急得泪流满面,载潋又向他吼道,“我醇邸上下,几位兄长与兄嫂,包括掌事、管家、佣人、嬷嬷…三百余人,无一人不倚靠王爷,你今日行凶险之事,见罪太后,明日又将他们置于何地!” 载沣不可置信地望着载潋,自从与她一别,他从未听到过载潋的心声,难道她心中仍日日记挂自己与家人… 载沣蹙了蹙眉,他不觉上前了一步,他牵过载潋的手,而载潋未躲,她已急得语无伦次,只剩下抽泣,“五哥…你到底懂不懂?”载沣感觉心也跟着颤抖,他已好久好久没有听到她喊自己“哥哥”了… 载沣低声道,“我懂,我懂…我只是,不想让你跟着担心…你知道吗,袁世凯,那个奸佞小人,她竟以你相讥讽!我不容许他这样说你!” 载潋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略回头去看,见是荣寿公主来了,公主虽一直很照顾她,可她还是不得不顾虑到公主是太后的女儿。 载潋抽出自己的手,她退了几步,福了福身,可以抬高声音,以让公主能够听见,“今日话已带到了,我和王爷再无话可说,告退了。” 载潋转身离去,只留下载沣站在原地。 当日载湉便已在颐和园听到风闻,他命人将载沣传到自己面前,载沣到时,他见载沣眼底有泪意,却还是难以平息心中的怒意,载沣才跪倒,他便厉声训斥道,“你此番承旨看折,朕意在令你虚心学习,你资历尚浅却擢升军机上行走,实为朕之胞弟缘故!你怎可自诩懿亲身份,轻易骄纵?还与大臣几近纠葛,欲以手.枪击之!” 载沣心中也还有气,面对着自己的皇帝兄长,又想起方才与自己相见的载潋,他实在忍不住多年来难言的委屈,他跪在兄长脚边哽咽道,“皇上!奴才并非糊涂!只因袁狼子野心,更为他从前所犯下的罪戾!这些年来,外人皆以奴才的家事为笑话,都因为奴才‘不孝’的妹妹,可奴才…为了趋利避害,只能任由他们揣测,任由流言蜚语此消彼长!奴才不糊涂,也只是想让妹妹看一看,他的兄长是否真的是只求荣华富贵的人!我是不是心中全无皇上!” 载湉听罢后只觉震惊,他第一次从载沣嘴里听到这些话,当年从西安回到京城,载湉还深深陷在珍妃离世的悲痛中,他对载潋的恨意是入骨的,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其中的隐情,载潋究竟为何会与载沣决裂,载沣自己也从未说过。 载湉的声音已有些颤抖,他想起那孱弱病痛的女子,眼底忽泛起酸涩,“你说…她到底为了什么,才与你决裂?” “太后懿旨赐婚,奴才怎敢辞拒,妹妹便因为幼兰是荣中堂之女而与奴才极尽争吵,她指责奴才心中是没有皇上的,她说不愿与皇上的仇人结为亲眷,一气之下就离府出走,更与奴才和家人们都断绝!她满心满念都是皇上,她与奴才起了争端,因在她眼里,奴才是贪图富贵之人,是不顾皇上处境之人!” 载沣终于也豁了出去,他从前没有机会也没有勇气对皇上说清楚,如今索性将一切都说明,“奴才也曾气恼妹妹,可还是不愿外人将她视为忘恩负义之人啊,皇上!奴才生病,发觉所用之药一直是由妹妹精心保存着,保管之妥善足见妹妹用心良苦…奴才更在妹妹的小佛堂内发现了…谭嗣同与林旭的绝笔诗,多年以来妹妹一直将诗稿私藏在佛像之下,足见她真心未曾易改…纵是奴才今日闯祸,她与奴才多年未曾往来,却还是来劝解奴才,她不愿让奴才见罪于太后,她仍牵挂醇邸上安危…她待奴才与家人一片赤诚真心,奴才今日才得知!而奴才也才明白,妹妹表现得冷心冷性,也必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载沣说罢后,伏在地面上痛哭流涕,他回想起妹妹多年以来遭受的苦难,心如刀绞。 而载湉早已如同石化,他从不知晓这些事情,不知载潋曾因幼兰是荣禄之女而与载沣争吵,不知原来在她心里,自己竟是如此重要;他更不知载潋多年以来还保存着谭嗣同与林旭的诗稿,若她当年真的为了保命而倒戈,早已出卖了他们,又何必还留着他们的绝命诗呢… 载湉此刻早已不顾痛哭流涕的载沣,他起身冲出玉澜堂,殿外的昆明湖风光正好,斜阳映在水面上,潋滟的湖光如同夕阳留给世间的最后一首诗。 他脸上的泪意冰冷,他飞奔冲向载潋所住的养云轩,殿门闭合,他心中的亏欠与牵挂铺天盖地而来,如今他二人相隔遥远,他竟不知再见到她,该要如何开口。 他犹豫着想要进去,却忽听到身后传来德龄的声音,“奴才给万岁爷请安了!” 载湉转过身去,只见德龄与容龄站在身后,容龄含羞地低着头,她鼓足了勇气才开口问道,“万岁爷,怎么从上次宫宴过后,您就不愿意理会奴才了呢?是不是奴才…做了什么错事,惹了万岁爷不高兴?” 载湉摇头道,“没有,你很好…是朕…”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容龄此刻便笑起来,“万岁爷,您今日来养云轩是做什么呢?” ※※※※※※※※※※※※※※※※※※※※ 在这里碎碎念一下~ 荣禄是1903年去世的现在故事写到1906左右所以这段的时间和历史上是不相符的哈 (虽然小说都是虚构的哈哈哈) 另外载沣掏枪这件事是当时被记载在《时报》报纸上的不是我凭空杜撰的哇 码字不易,期待评论~ 知春 夕阳西下,黄灿灿的光洒在昆明湖深湛的湖面上,湖上起伏着一片涟漪,泛起如青烟般的薄雾,颐和园后连绵的西山,只留下灰色的山影。 载湉站在养云轩外,他望着紧紧闭合的大门,心中的思念肆虐蔓延,直至溢出胸口。他深知,自己最眷恋也最牵挂的女子就隐在这扇门后,若他此刻将眼前这扇阻隔他们的大门推开,抛下自戊戌年以来所有的恩怨与仇恨,他就能和从前一样,将她拥入自己的怀抱。 他望着养云轩斑驳古旧的门,不知不觉地向前靠近了几步,养云轩外有一片莲塘,俗称葫芦湖,池塘上建有一座一孔汉白玉石拱桥,正对养云轩的大门。 载湉已向汉白玉拱桥越走越近,而德龄与容龄还愣在原地,她二人面面相觑,她们都不明白皇上为何会来到这里,来到这里又是来找什么人。 “万岁爷…”容龄试探地低唤了一声,却没有得到他的回应。容龄放开步子追上载湉,她悄悄抬起头去望向皇上的眼睛,只见他此刻眼中的光芒竟如昆明湖深湛的湖水,蓝得温柔,更蓝得哀伤。 容龄的回忆如被忽然唤醒,那天夜里,她打着灯追随在他的身后,沉默忧郁的他坐在知春亭内,默默望着天上的月亮发呆,他的眼角有欲坠未坠的泪意,那时的他,眼中的神色就是如此。 而载湉最终还是没有走上石桥,他停在了远处,德龄与容龄二人听得脚步声,便都循声去找,只见身着朝服的镇国公载泽正从远处归来,她二人下意识退了几步。 载湉伫立在桥头,他一动未动,郁郁葱葱的松柏将他的身影隐去,而大步流星归来的载泽则满面欣愉,他轻快地跃上养云轩外的几节台阶,他抬手正要推门,养云轩的门却从内打开,古旧大门的缝隙中闪出一段委婉的身影,载泽立时极为惊喜地笑起来,他以手揽住女子的腰身,令她紧紧依偎在自己的身边,他在女子的耳边温柔问道,“潋儿,你来迎我?” 载泽已与女子走入大门,他们的背影已越来越远,载泽身后的小厮关了门,大门合起前,载湉听到那最能拨动自己心弦的声音传入耳畔,“泽公,我已等了你许久,听见门外有你的脚步声,我便知是你回来了。” 载湉望着大门再次合起,他痴痴地笑起来,心中极度的酸涩与悲痛铺天盖地袭来,泪水已在不知不觉间淌到嘴角,他心痛地轻笑着,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他面向着眼前的夕阳与湖光,只见锦缎似的湖面上,起伏着一层微微的涟漪,荡漾着潋滟的湖光,心中的凄冷之意立时将他吞噬,令他无法挣脱。 他回想起载沣的话——载潋还保存着谭嗣同与林旭的绝笔诗,并将诗稿供奉在佛像之下… 载沣还说,他的妹妹,真心从未易改,自始至终只牵挂皇上一人的安危!…载湉想至此处,竟自嘲地笑了笑,纵使载潋从前一心一意,真心未曾易改,而如今,他们之间已有这么多无法说清的隔阂与误会,她的心也一定早已另有所属。 面对着突然转身离去的皇上,容龄仍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怔怔地站在养云轩外的小桥前,而她的姐姐德龄却如幡然醒悟,一把将她的手攥紧,拉着她大步流星地追上去。 “万岁爷!…”德龄追在载湉身后,她呼唤了一声,载湉缓缓停下脚步,德龄拉着妹妹追上前来,容龄见皇上情绪低落,低着头不敢多言,唯恐再让他烦忧,唯有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德龄有话想说,也不敢突兀开口。 过了半晌,载湉轻笑着开口问她们二人,“你们姊妹俩怎么不回太后跟前儿呢,你们总跟着朕,就不怕被朕连累吗?” 德龄一早便听说,皇太后与皇上之间有陈年的积怨与嫌隙,所以她从不敢在太后面前表现出对皇上的亲近,而她的心也从未真正亲近过皇上,她只想凭借着皇上对自己妹妹的喜爱,有朝一日也能一起跻身为妃,荣耀自己家族的门楣。 面对着皇上如此的直白的发问,德龄不敢答话,而年幼率真的容龄却脱口答道,“奴才不怕,奴才希望皇上高兴,所以…一见皇上难过,奴才…就慌了神,已想不了那么多了。” 自戊戌以后,新政夭折,维新党人惨死,珍妃坠井而亡,载潋出卖挚友,倒戈背叛…载湉失去了支持自己的人,失去了可以信任的人,他的心早已支离破碎,可当他听到容龄的话,他饱经风霜的心还是忍不住为之感动了一瞬。 “不怕…”载湉淡淡开口,他沉重悲伤的心事如鲠在喉,他轻轻笑起来,自言自语道,“也只有你不怕,他们都怕,连她也怕…所以才会选择了他人。” “万岁爷说谁?”容龄听得满头雾水,便抬起头去问,德龄听到妹妹的话,立时打了打妹妹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说话。容龄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唯有乖乖低下了头。 载湉的思绪混乱,他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载潋与载泽的恩爱和谐,他竟比自己想象得更不堪一击。 眼前的余霞成绮,他迎着冷风向玉澜堂走去,而德龄与容龄仍旧跟在他身后,载湉停在昆明湖畔,他望着远处的晚霞漫天,忽问德龄与容龄道,“若有一个人,她还一直留着挚友的诗稿,将朋友的诗稿藏于佛像之下,能不能证明她心中还一直有她的朋友?” 容龄一直默默地站在载湉身后陪伴着他,她虽不知皇上为何会突然问出这样一个问题,却还是在听到这番话后掩着嘴笑起来,“万岁爷,您问的问题奴才不敢妄自回答,可您这个问题,倒让奴才想起来奴才自己小时候的事!” 载湉转过头来望向容龄稚嫩的脸庞,淡笑着问她道,“什么?” “奴才小时候,姐姐就爱欺负奴才!”容龄瞧了瞧德龄,德龄也回忆起小时候的事,她跟着容龄一起笑起来。 容龄笑的时候,眼睛如一轮弯弯的明月,她道,“奴才小时候喜欢画画,姐姐那时候欺负了奴才,她就从奴才房里拿两张奴才画的画回去,等奴才哭着去找父亲母亲告状的时候,姐姐就会拿奴才的画出来夸赞一番,父亲母亲听见了,就都以为姐姐很关心奴才,很喜欢奴才呢!实际上,姐姐无非是拿奴才画的画当挡箭牌,她才不是真正夸赞奴才的画好看呢!” 德龄听罢不禁点了点妹妹的脑门,她擦了擦眼角边笑出来的泪意,断断续续道,“你这丫头,还记着呢,多少年过去了!” 容龄听罢,假装和自己的姐姐生气,她故意转过身去不看德龄,嘟着嘴笑骂道,“我就是记着呢,每次父亲母亲都不帮我出气,还总来说我,说你姐姐那么关心你,那么欣赏你,你怎么还来告姐姐的状!这委屈我到现在还记着呢。” 德龄将容龄拉回到自己身边来,抚了抚她的胸口笑道,“好啦好啦!别生气了,都是小时候闹着玩的事!再说了,小五儿你小时候画的小鸭子,就像丑小鸭,我不是真心夸你,你还能怪我不成?” 容龄和德龄嬉闹起来,二人的笑声脆如银铃,而载湉的心事却愈发沉重,纵使他如今已亲眼看见载潋与载泽的恩爱缠绵,他还是企盼着,载潋对自己,对维新党人,是曾有真心的。 “这么看来,她…她的心意究竟如何,也不能仅仅从两张诗稿中得见。”载湉淡淡苦笑着,他又何尝不知,仅靠两张藏在佛像下的诗稿,根本不足以证明载潋的清白,她当年在政变前一天进入了太后所住的颐和园,她还清清楚楚知道维新党人的计划,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事情。 载湉只是太希望戊戌年告密倒戈的事与载潋无关,他希望自己曾真心信任的人不是出卖自己的人,他多年以来的煎熬与心痛也可以消减几分。 容龄察觉到皇上的悲伤,才敛住笑意,她愧疚地望着眼前的皇上,诺诺问道,“皇上…奴才不敬!奴才不是这个意思…奴才是和姐姐从小打打闹闹惯了…奴才不知您所说的人,她和她的朋友,是不是很亲密?若…真是她的挚友,她留着朋友的诗稿,自当是她的真心!” 载湉听到此话,更觉悲凉,他摇着头苦笑,“她…与她朋友,已天人永隔了,所有人都认为,是她出卖了她的朋友。” 容龄在听到“天人永隔”四字后不禁倒抽一口凉气,年幼懵懂的她仍不懂与挚友“天人永隔”的滋味,“死亡”于她而言仍只是书中的故事。 德龄此刻却镇静地开口道,“万岁爷…依奴才想,您所说的人,她一直将朋友的诗稿藏于佛像之下,不让外人发觉,恐怕正是因为她曾出卖挚友,心生愧疚惶恐,所以才将挚友生前的诗稿供奉在佛前,以求洗脱自己的负罪与愧恨。” 德龄见皇上的神情仍旧是淡淡的,并无激烈的反应,才敢接着道,“依奴才想,她并不是还记挂着朋友,倒是因为她曾害挚友丧命,心虚害怕的缘故。” 载湉没有抬头去看德龄,他只是轻轻苦笑了一声,脑海中忽又想起政变发生时,载潋跪在太后脚边祈求庇护的模样,他转头望向昆明湖上逐渐坠入黑暗的绮丽晚霞,心也随之一起坠入孤寒。 载潋随载泽一起回到了养云轩中的随香阁,他二人相伴而坐,载泽紧紧拥着载潋的腰身,他还沉浸在载潋来亲自迎接自己的惊喜当中,他替载潋捋顺耳后的碎发,在她耳边笑道,“今儿怎么出来迎我了,身子都好些了吗,不咳了吧?” 平日里载泽回府,载潋从不会特意去迎接,也不会主动去见他,更不会主动对他说温柔体贴的话,因为她的心已再容不下别人,如今她嫁入载泽府里,只剩下麻木地消磨自己的思念,做一个只对自己说谎的哑巴。 而今日,因为载潋听说了载沣与袁世凯在立宪会议上发生的冲突,她担心太后与皇上知道了此事会责罚载沣,她想恳求载泽去为载沣说情,所以才会特意出来迎接。 载潋望着载泽喜悦的神情,心中的愧疚又更甚,她没想到自己表现出来的主动,竟会让泽公如此喜悦。可她特意出门迎接的本心却并不是因为爱意,她只是想求泽公为自己的哥哥求情而已。 载潋听到载泽关怀自己,略有些窘迫地笑了笑,她委婉道,“我一切都好,不咳了。因见泽公迟迟未归,所以有些担心了。” 载泽感动地望着眼前的载潋,他二人坐在窗下,夕阳的余晖落在载潋的脸颊上,载泽轻轻拥载潋入怀,在她的脸颊上落下一吻,温柔道,“是我不好潋儿,让你担心了,我耽搁了些时候,没能让人先回来告诉你。” 载潋感受到载泽怀抱中滚烫的眷恋,她害怕他又将难以自持,便连忙从他的怀中抽出身来,站起身来在一旁低着头问道,“泽公…我…我想问,你今日回来得迟了,是不是因为…醇亲王,在立宪会议上与袁大人的事…” 载泽怔忡地望着从自己怀中抽身离去的载潋,他不解载潋既然来主动迎接自己,又为何还要躲避,他望着载潋酸涩一笑,原来载潋只是在担心她的兄长。 载泽轻笑了一声道,“是因为载沣的事耽搁了,不过你放心,你五哥他到底是万岁爷的亲弟弟,任他犯再大的过错,我皇太后皇上都会宽恕他,不会真正严惩他的。” 载潋站在原处久久不说话,载泽抬头望向她,见她虽低着头,可眼中忧伤的神色却极为清晰。 载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因为载潋本也是皇上的“妹妹”,可皇上却并没有因此而宽恕她,也没有因此而对她留有旧情,在她被人怀疑与革命党人有所勾连的时候,皇上绝情地将她的宗籍削除,让她彻底成为世人眼中出卖朝廷、不忠不孝的罪人。 载泽怕载潋伤心,便一把将她拉进自己的怀抱,安抚她道,“别难过潋儿,有我在,谁也不能再伤害你。” 载泽缓缓吻上载潋冰凉的嘴唇,而载潋想起闯了祸的载沣,她担忧得无法安心,她又想起自己深埋在心中的真正爱人,肺腑也一起抽痛,面对着载泽步步逼近的亲近,她用力将他推开道,“泽公…我…我今日身子不舒服。” 载潋再次从载泽的怀抱中逃离,载泽听到载潋说身体不适,心中立刻起了急,他起身追上载潋,拉住载潋的手严肃问她道,“潋儿,你如实告诉我,你怎么了?” 载潋略蹙了蹙眉,扭头道,“泽公,我这几日总觉得头晕恶心,时常犯困,身上没力气…”载潋转过头来看到载泽担忧的神情,又连忙安慰他道,“不过泽公放心,许是这几日到颐和园来累着了,歇几日就会好了。” 而载泽忧愁的神色却渐渐转变为喜色,他拉着载潋的手,扶她坐在窗下的卧榻上。在确定之前,载泽努力按捺住自己的喜悦,向载潋镇静道,“潋儿,你等等,我叫大夫来给你瞧瞧!” 载潋倚靠在卧榻上,来诊脉的太医在她手腕上搭了丝巾,太医为载潋号脉了多次,才终于肯定地撤下载潋手腕上的巾绢,太医面带喜色地起身向载泽拱手道,“恭喜镇国公与侧福晋了!侧福晋已有两月的身孕。” “当真!”载泽激动万分地站起身来搭住太医的双手,他高兴得已有些头晕目眩,语气中的笑意也掩藏不住,“实在是大喜!有劳大人了!” 载泽唤来德保,吩咐他道,“去,你亲自送大人回去。” 而载潋在得知这个消息的瞬间,却如早已失去生机的提线木偶,她目瞪口呆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甚至连呼吸也瞬间窒碍。 她心中的悲凉与无力从心底缓缓扩散,最终将她吞没。她深深明白,以自己如今的身体与心力,她根本无法成为一位合格的母亲,她注定不能体贴地抚养自己的孩子长大。她作为孩子的额娘,她心中装着的却不是孩子的阿玛,她不想将自己此生的悲伤留给自己的孩子,她的孩子是无辜的。 载潋眼底的泪涌至眼角,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载泽却还沉浸在无尽的喜悦当中,他用力地将感知麻木的载潋拥入怀抱,狂喜道,“潋儿!潋儿!你听到了吗!我们要有孩子了,要有孩子了…我就说过,我们总会有自己的孩子的!…” 载潋被载泽紧紧锁在怀中,面对着载泽无尽的喜悦,载潋唯有勉强笑出来,“我听见了泽公,我们…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可她心中的痛却一层胜过一层,她就要做额娘了,也就意味着她与自己真正深爱的人再无法破镜重圆,她放不下自己的爱人,而她心中的爱人大概会以为自己和载泽十分恩爱罢! 德龄容龄与载湉分开后,她二人才缓缓沿着昆明湖向回走,容龄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她放不下神情忧郁伤痛的皇上,她不知道皇上到底怎么了,她不知道皇上到底是在为谁而伤心,她不知道皇上为何会徘徊在养云轩外却又不敢进入… 她想为他分忧,可她却感觉自己始终无法真正靠近他的心。 德龄却若有所思地越走越快,脚步也愈发坚定起来,容龄抬头时发觉姐姐已走出了很远,她立时追上去,在德龄身后喊道,“姐姐!你等等我!你怎么走那么快!” 德龄完全陷在自己的盘算中,早已将容龄忘记了,她后知后觉地从自己的心事中敛回心神来,她怔怔地站住,回头向容龄笑道,“小五儿啊,是我大意了,没发觉你没跟上我。” 容龄气喘吁吁地追上德龄,她神情惆怅地拉住姐姐的衣袖,小声问道,“姐姐,你在想什么…我放心不下!你发没发觉,刚刚万岁爷很难过,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掉了眼泪,他从不像今日一样脆弱,他到底怎么了?” 德龄恨铁不成钢地敲了敲容龄的脑门,跺着脚叹了一声道,“哎呀!我还在为你费心考虑呢!你怎么还看不明白?” “看明白什么?”容龄蹙着眉问道,“万岁爷是为什么人,什么事难过,我真的猜不到…万岁爷将我看作小孩子,他并不真的和我说他的真心话。” 德龄有些气恼地看着自己的妹妹,她将容龄拉到无人处,压低了声音道,“妹妹啊!你怎么这样迟钝了!”容龄脸颊一烫,立时低下头去,“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遇着他的事,我总是很在意,却又很愚笨!生怕自己做错了…” 德龄知道自己情窦初开的妹妹是真的已经对这位尊贵优雅的中国皇帝动心了,她见左右无人,索性将话明说,“妹妹,你今日就没听到,那泽公爷管她的侧福晋叫什么?” 容龄猛地抬起头来,她拼命回忆却无论如何也记不起来了,因为当时她的心思全在皇上身上,她发觉皇上一直怔怔望着养云轩的门口,却又不敢进去,而当镇国公载泽的侧福晋出来为载泽开了门后,皇上眼中的泪意便如云幻化为雨,从眼中滑落到嘴角。 德龄用力摇了摇妹妹的肩膀,蹙着眉着急低吼起来,“潋儿!潋儿!妹妹,你记得这个名字吗?!你还记得吗?” 容龄震惊地望着眼前的德龄,她的瞳孔微微震动,眼前的回忆愈发清晰,她忽想起来那日夜里在瀛台,她在窗外听到皇上伏在案上酒后的呓语,他在醉后只记得这个名字:“潋儿,潋儿…” 那时孙佑良望着瀛台上皎洁孤冷的月光告诉她:“万岁爷这是思念三格格了…”容龄隐隐感觉心底抽痛,她想起那日在宫内与泽公爷侧福晋的偶然相遇,她竟是那样温柔与善良,她情愿帮助自己躲过瀛台外侍卫的盘查,她还在临别前牵住自己的手叮嘱:“记着我几句话,往后对宫里别的人,别像今日对我似的,问什么就答什么。” 容龄自然能够明白,这位侧福晋,一直在从旁保护自己,但她不懂,侧福晋为何要这样做。 难道她,竟然就是皇上连在梦中也无法忘记的那个人,难道她,就是孙佑良口中的“三格格”?… “可她已经是泽公爷的侧福晋了啊!”容龄急得直蹙起了眉,她害怕地拉住姐姐的手,左右张望后才敢开口,“若万岁爷念念不忘的人是她…那…万岁爷岂非是…在记挂着…别人的…” 容龄不敢再说下去,她更不愿意相信她心中的温文尔雅皇上会惦念着别人的侧福晋,她用力地摇了摇头,迫使自己清醒,她对自己的姐姐说出的话感到有些生气,“姐姐!你不要胡说呀!万岁爷怎么可能这样呢…更何况!若这位侧福晋真是什么三格格,我们怎么会从进宫后就从未听说过她的来历呢?你瞧那些王爷贝勒的福晋夫人们,哪位的出身来历我们不清楚,太后不时常挂在嘴边呢?可太后从未提过她是谁,若她真是哪个府里的三格格,太后又何苦从来不提。” 德龄虽然也仍不知道载泽侧福晋的身世来历,可她心中已渐渐有了怀疑,她镇定笑道,“妹妹你别慌,这万岁爷对她的情意,也未必是在她嫁给泽公爷之后才有的,你瞧万岁爷方才的神色,必是伤极痛极了,万岁爷还突兀提起有个人藏着挚友诗稿的事,我当时之所以那样说,就因为我猜测此事也与那位侧福晋有关,大概是陈年旧事了,万岁爷心里一直放不下她。” 容龄怔怔听着姐姐的话,忽发问道,“姐姐!可你为何要说那个人是因为害了自己的挚友心虚害怕呢?你明明不知道真相,我们都只是猜测罢了!你这样说,万岁爷听后多难过啊…” 德龄长叹一声道,“我当时就发觉不对,总觉得泽公爷喊的名字似在哪里听见过,猛然想起,就是你提过的名字,是万岁爷梦里喊的那个名字!可见万岁爷放不下这个人,妹妹,若你想真正靠近万岁爷的心,就要让他先将这个‘潋儿’忘了!忘得越彻底越好!我是在帮你!这就是我说她谋害挚友的原因,你瞧万岁爷听后多落寞啊,必会恨极了她,不让万岁爷恨她,你又怎么靠近万岁爷的心!” 容龄一时语塞,她的确想要靠近自己仰慕的人,可她总觉得姐姐说的话才会真正伤了他的心… 容龄感到隐隐心痛,原来他心里真的早已有她人了,这个人在他心中是如此根深蒂固,竟能让一直以来沉稳练达的他如此脆弱,纵使她已嫁给旁人,他也仍不能忘… “她到底是谁…她又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呢?会让他这样放不下…”容龄郁郁寡欢,自言自语地问自己,德龄在一旁牵起她的手,笑道,“妹妹,你方才的问题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你,我猜测,这位侧福晋,或许出身醇王府。” 容龄不禁大惊失色,她抬头望向自己的姐姐,错愕地结结巴巴道,“姐姐!别再胡说了!醇王府…若她出身醇王府,岂不是…万岁爷的…亲妹妹?!万岁爷…怎么能…和亲妹妹…” 德龄见妹妹如此慌乱,便也在一旁安慰道,“别慌,你放心便是,我去替你问个明白,我总觉得这件事复杂得很呢,我也只是猜测,只因今日听闻醇亲王与朝上谋大臣大动干戈,还惊动了万岁爷,旁人都怕被醇亲王的冲动牵连呢,唯有这位泽公爷的侧福晋火急火燎地去见醇亲王,当时我陪在荣寿公主身边,是亲眼瞧见了的,我见他二人举止亲近,这侧福晋可是为醇王爷担心坏了,急得直掉眼泪,我还隐隐听见那侧福晋提起什么兄长、兄嫂一类的话…不过也没能真正听得清楚。” 容龄默默地点了点头,德龄便笑出声来,她点了点容龄的额头,牵起容龄的手向外走去,她笑道,“行了,别担心了,有什么值得闷闷不乐的!后头的事儿,你交给我来做,你什么都不要问,你只管踏踏实实地守着太后和万岁爷,你要诚心诚意地待万岁爷好,他会明白的,我看得出,万岁爷是个很重感情的人。” 容龄想起皇上,心底不禁瞬间泛起温热,她低着头笑了笑,没有说话。德龄瞧着她害羞的模样,不禁轻笑,“走吧,等会儿老佛爷还要赐宴呢,咱们得回去伺候着。” 晚间太后在颐和园听鹂馆内赐宴,延请留住在颐和园内的诸多王公及家眷,载潋提早离开了养云轩,她自得知自己怀有身孕后,心中就像被压上一块沉重的巨石,她想要独自出来走走,以暂时排遣自己沉重的心事。 载泽又遣了许多人跟着载潋,他恨不能将载潋日日都拴在自己的身边,只怕她怀着孩子发生意外。载潋好不容易才将载泽推去静荣的身边,让他去陪着静荣,实在不能再拒绝他遣来的下人,便只能将新来的丫鬟和小厮们都留着。 阿瑟与静心一左一右地陪着载潋沿着昆明湖漫步,绮丽的晚霞渐已消逝,天空坠入黑暗,湖边燃起了宫灯,而光亮却照不进载潋的心。 阿瑟深吸了一口气,她搀扶着载潋笑道,“格格,咱们去哪儿呀?”载潋抬头望向广阔的湖面,而目光最终还是落在知春亭上,她轻笑了一声,忽想起儿时与额娘第一次进入颐和园的场景,额娘的音容相貌犹在眼前,那时仍健在的额娘对自己说:“闺女,你阿玛在的时候曾和我说,颐和园里的这片湖,叫作昆明湖,湖边的那座亭子,叫知春亭,因为每年湖水解冻,都从那座亭子所在的地方开始,所以得了这个名字。” “去知春亭吧。”载潋缓缓向知春亭走去,亭子里空无一人,她让阿瑟等人都在外头等着自己,她独自走过小桥,来到亭内,望着眼前一片夜色朦胧之下的湖光山色,回忆起当年自己与他在这里相拥望向天河的场景。 载潋觉得身上乏,便落座在知春亭内,她一人在亭内发呆,静心不放心地在远处道,“格格!等会儿太后还要赐宴呢,咱们不能晚了,泽公爷该不高兴了。” 阿瑟知道载潋已难得拥有能坦诚面对自己心声的机会了,或许在这里,在知春亭,载潋还能够与自己坦诚相对,阿瑟怕静心扰着了载潋,便将静心拉到远处笑道,“姑姑,格格不会耽误的,您就让她自个儿待会儿吧,您看现在泽公爷派了那么多人守着格格,格格哪儿还有一点儿自在呀。” 静心叹了一声后,便和阿瑟一起退到远处。载潋仍旧坐在风中,她回身时望见他所住的玉澜堂,载潋不禁淡笑,原来这里竟处处皆是与他的回忆——当年不怕死的自己为了支持他,顶撞了太后,跪在雨里被罚掌嘴,是他亲自将自己一路带回这里,让自己沐浴更衣,洗去大雨中所有的委屈。 载潋转身重新望向湖面,耳边恍恍惚惚竟响起从前的声音——“皇上,您说,从这儿坐船,能不能一路坐到太平湖去?” 载潋伏在栏杆上,冷风将她的头岁吹散,她不禁笑年幼时的自己,竟是那样稚嫩单纯。 “三格格!您怎么在这儿呢?”载潋猛然听到身后传来声音,她的心神不禁一惊,身后的声音并不熟悉,而声音的主人竟还喊自己“三格格”。 载潋立时回过头循声去找,竟见是太后身边的御前女官德龄正提着屉盒走来,她定定笑着,仿佛早已将自己的过往了然于胸。 载潋渐渐紧张起来,因为德龄才进宫不久,她绝不会知晓自己的身世,也不会有人主动向她提起的,因为所有人不不愿提起自己的过去,他们都怕触怒了皇上。 而德龄又是怎么得知的呢? 载潋缓缓站起身来,与德龄目光相对。德龄行到载潋面前,轻缓笑着福身行礼,“给三格格请安了,三格格吉祥。” 载潋察觉到她的故意,却不明白她的用意,载潋心里不禁防备起来,她冷冷笑道,“三姑娘说什么呢,前次我们在太后宫里见过,你忘了吗,太后告诉过你的,我是泽公爷的侧福晋。” “这么说,侧福晋不是三格格?”德龄抬起头来望向载潋,她定定笑着,直直注视着载潋的眼睛。 载潋听罢,心下立时一紧,她蹙起眉来仔细望向德龄的眼眸,却始终无法看清她的心。载潋舒展开眉头来,放声笑道,“自然不是。” “那为什么刚刚奴才一喊‘三格格’,您就立刻回头了呢?”德龄又故意反问,而载潋却不再看她,载潋转身望向昆明湖,淡淡道,“这里只我一人,听见有人来了,自然会回头去看。” “恐怕不是这样吧!”德龄绕到载潋面前来,她也坐在载潋身边,她望着载潋的侧脸缓缓笑起来,“奴才没猜错的话,就算这里人千人万,我喊一声三格格,回头的也就只有您一个。” 载潋不禁紧紧握住了拳头,她的掌心里全是冷汗,她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要做什么。 载潋转过头来望向德龄,努力平静地淡笑道,“三姑娘来找我,究竟是有什么事?”德龄放下手里的屉盒,也笑道,“三格格一向爽快,我是知道的,既然您问,我也就开门见山了!” “奴才替老佛爷去南湖岛上传膳,回来路过这里,见您在此,实在忍不住想向您请教几句。”德龄对载潋道,“敢问三格格,奴才的妹妹,到底要怎么样才能得到万岁爷的心呢?三格格愿不愿意帮我们。” 载潋心中立时一惊,她竟是为皇上而来的…载潋蹙着眉直直瞪着德龄,埋在她心中最深处的伤痛如被揭开,她迟疑惊惧地抬起手去直指着德龄,缓缓道,“你!…你,还有你的妹妹,你们…接近皇上,到底是为了什么?” 德龄拨开载潋的手,她仰起头去对上载潋的目光,轻笑道,“三格格,我的妹妹是真心爱慕万岁爷的,我也想过,若能入宫,自是光耀门楣的好事,更将为我父兄的前程铺路,所以我想帮我这小妹妹。” 载潋轻蔑地一笑,她冷冷望着眼前年轻的女子,站起身来面向亭外的昆明湖,“你带着你的野心和目的接近皇上,动机如此不纯,怎么就敢认定我会帮你?” “我之所以毫无隐瞒地将我的想法都告诉三格格,就是因为我知道,三格格一定会帮我的。”德龄不慌不忙地笑着,她也站起身来,缓缓走到载潋身后,她轻笑着贴到载潋耳畔道,“三格格,奴才自入宫以后,日日守在皇太后与荣寿大公主身边,公主曾无意向奴才提起过,‘这载潋啊,这么多年来还是一点儿都没变,旁人千万不要以皇上相要挟她,也千万别以她的家人要挟她,不然她舍了命也会去做的。’” 载潋惊得呼吸停滞,她转头望向淡淡而笑的德龄,瞬间内为她眼中冷厉的神色而害怕,载潋不禁退了半步,质问她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你到底要做什么?!” “奴才都说了,奴才与妹妹日日守着皇太后与公主,只要奴才问一问公主,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事呢?”德龄刻意做出不要声张的神情来,她拉载潋坐下,冷冷笑道,“三格格,您的兄长第一次参与立宪会议,就与袁大人大动干戈,此事所幸圣母皇太后仍未知,若是太后知道了…醇亲王与她的心腹大臣水火不容,不知道要做什么打算呢。” 载潋倒吸一口凉气,她感觉浑身上下一片寒意——眼前的女子,心机深重,她入宫不久,却已将自己的往事都了然于心,甚至还将自己最担忧的事一眼看穿,她竟然拿载沣的安危来要挟自己。 载潋自然明白,载沣与袁世凯大动干戈的事所幸太后尚不知情,载沣才没有受到责罚,家人们才没有受到牵连。而德龄日日守在太后身边,若她想将消息透露给太后,便是最轻而易举的事。 载潋扭过头去不再看德龄,她亦冷冷道,“你知不知道,你与你的妹妹,尤其是你的妹妹,已经受到太后的怀疑忌惮,是谁在中间保护你们,是谁在为你们说话!” 德龄笑道,“我自然知道,妹妹说,是您帮她躲过了瀛台外的侍卫,那日奴才与您在太后宫中相见,奴才的妹妹分明是去见了万岁爷,而您却为妹妹圆谎,说妹妹是去如意馆看画了。” 德龄又向载潋凑近了几步,她仍旧笑道,“所以奴才就猜到了,您是为万岁爷做事的人,对吗?那您就不希望万岁爷能得到外间的消息吗,就不希望万岁爷高兴吗?万岁爷现在只有看见奴才的妹妹才会高兴,奴才和妹妹,也能为万岁爷带来各方的消息,甚至包括…康梁的消息。” 载潋窒息一般地怔在原地,她竟连“康梁”的往事都已知晓了,载潋扼住德龄的手腕,低吼着呵斥她道,“我告诉你,康梁是朝廷的通缉犯,是太后最痛恨之人!你不要引火自焚,不要再害皇上!” “那您就答应奴才!”德龄甩开载潋的手,她故作轻松道,“您帮帮奴才的妹妹,告诉奴才和妹妹,万岁爷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一切不就都好了!三格格若是答应了,奴才一定替您保守醇亲王的秘密!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皇上,不让皇上再陷于更危难的境地。” 晚间太后在颐和园听鹂馆赐宴,各王公携家眷至此,与太后一起赏戏用膳。 听鹂馆坐落在万寿山南麓,前隔长廊,面临碧波荡漾的昆明湖,背靠万寿山上的“画中游”,四周翠竹掩映,景色醉人。听鹂馆内建有专供太后听戏的小戏台,众人皆坐在戏台对侧的观戏楼内。 载潋落座在载泽与静荣的身后,她低着头默默用膳,脑海中尽是德龄方才的话,她抬头时竟正看见阔步走来的皇上,他与从前并无分别,而如今的一切都已不同了。 皇上落座在大殿正前方的御案后,他与太后并肩而坐,德龄与容龄二人一直围在太后的身后。 众人起身为皇上行礼,礼毕后载潋只觉心底刺痛——他们二人早已失去了单独相见的权利,又何来再次坦诚相对的机会呢! 载潋端起酒杯又想将自己灌醉,而载泽却一把夺过载潋手里的酒杯,他万分担忧道,“诶!潋儿,如今可不能再饮酒了,你已有身孕了。” 载潋迟钝地想起来,自己如今是怀有身孕的人了…她苦苦地笑着,抬起头去悄悄望向自己深爱的爱人,她又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小腹,心底剧烈撕裂作痛。 筵席伊始,太后便叫停了对侧戏楼上的戏,她望着众人笑道,“这戏听得腻了,有什么新鲜物事儿能瞧瞧吗?” 恭亲王溥伟起身来举杯向太后笑道,“老佛爷,奴才们可没这等本事,能哄您高兴!唯有敬您这一杯了,奴才恭祝老佛爷圣体安康,福寿无疆!”溥伟话毕后仰头将酒杯中的酒饮尽,众人见状,都连忙起身跪伏在地,顺着溥伟的话道,“奴才等恭祝皇太后圣体安康,福寿无疆!” 荣寿公主坐在太后身边笑道,“这溥伟的嘴甜,还说自个儿没本事,光凭你这张嘴,就足够哄太后高兴了!” 太后也笑得合不拢嘴,她用手绢掩着嘴笑道,“你们这群猴崽子,嘴都像抹了蜜,等问正经事儿的时候就都哑巴了!” 众人鸦雀无声,除溥伟以外,也再无人主动向太后敬酒,太后心血来潮想看新鲜的玩意儿,可众人皆没这样的本事,正在寂静尴尬的时候,容龄忽小跑着站到大殿正中,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的身上,她跪倒面向太后道,“皇太后!若您不嫌弃,奴才愿意为皇太后皇上,为各位王爷与福晋献丑,跳一段欧洲舞蹈,还望皇太后皇上不嫌弃奴才班门弄斧!” 太后不禁眼前一亮,她知道容龄曾在法国学习过欧洲舞,还曾学习过日本舞,容龄能歌善舞,身姿婀娜,可她还没有机会一睹容龄起舞的风姿。 太后不禁惊喜道,“自然不嫌弃,我一早听闻你能歌善舞,还无福一睹风采呢,今日有缘能见,倒是我们的福气。”太后连忙命李莲英去将宫内升平署伴奏官员传唤过来为容龄伴奏,容龄却拦住太后道,“太后,这升平署官员只能奏丝竹乐器,而奴才这段舞,需要西洋乐器来伴奏。” 太后一时犯了难,李莲英在一旁及时提醒,“太后,此前您邀请各国公使夫人在景福阁赏月,法国公使夫人进呈的钢琴就一直保存在听鹂馆里呢,奴才这就着人去将它抬过来!” 听鹂馆内的太监成群结队地将钢琴抬入大殿,容龄的哥哥勋龄便自告奋勇上前来道,“皇太后,皇上,奴才愿为妹妹亲自伴奏。” 太后准许了他的奏请,勋龄在钢琴前落座,容龄也已在听鹂馆偏殿内换好雪白逶迤的白纱裙,她头戴精美的洋帽,翩翩而来。 听鹂馆内的宫灯熄灭了几盏,只余几盏明亮的灯光,落在翩翩起舞的容龄身上,钢琴之声似梦似幻,容龄伴随着音乐翩然旋舞,鹧鸪飞起春罗袖,她宛如飞落的仙子,又像是瑶池天宫旁的月亮,她的腰肢袅娜温柔,脚下轻移莲步,似汉宫飞燕旧风姿。 载潋呆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容龄,她美丽的容颜竟如远山芙蓉,令人心驰神往。载潋默默想,眼前的容龄,才真正是冬日里盛放的腊梅,是整座皇宫内最与众不同的女子,和其他春日里开的花都不一样,其余人在她面前,皆已失了颜色。 载潋转头望向皇上,他一动未动地注视着容龄,他的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意,眼中尽是惊喜与温柔,就连魂魄也仿佛都被吸引了去。 载潋心痛地合起双眼,冰冷的泪意从眼中滚落。 而载湉望着在殿中轻盈起舞的容龄,眼前却缓缓展开一幅往日的画卷——他与“她”手牵着手,无忧无虑地奔跑在什刹海畔,当时的他们仍旧那样年轻,她仍旧可以扑进自己的怀中,他仍可以为她捂暖冻红了的耳朵。 载湉落寞地望向大殿一侧,只见她如今已坐在另一人的身侧。而拥住她腰身的人,再不是自己。 音乐声渐止,容龄优雅地谢幕,众人却都仍沉浸在无法自拔的享受中,寂静过后是鼎沸的欢呼,在座众人无一人不沉醉于她曼妙的身姿,而她却独独望向最孤独的皇帝,只与他四目相接,向他温柔一笑。 容龄一舞,太后深受震撼,发自肺腑叹道,“容龄一舞,翩如兰苕翠,婉如游龙举,实在是美不胜收。”容龄听到太后极高的赞许,连忙跪倒,盈盈笑道,“奴才谢皇太后夸奖!若皇太后不嫌弃奴才,奴才愿为太后而舞!” 载潋低下头去轻声笑了笑,她夹起碗中的菜麻木地咀嚼,再麻木地咽下。容龄已比刚入宫时要聪慧了许多,她懂得如何讨太后的欢心,懂得该如何保护自己,懂得如何做才能不为皇上惹麻烦。她应该放心了才是,可心却剧烈地抽痛。 容龄退去更换衣服,殿内又坠入寂静,太后仍意犹未尽,念叨着要容龄往后日日都守在身边,其余人无人说话,太后却又突然想起一事来,容龄尚未回来,她忽在众人面前高声笑起来,“对了,今日有一大喜事,竟要忘记了!” 荣寿公主见状,便在一旁掩着嘴偷笑,“女儿就知道,皇额娘有高兴事儿就憋不住,定要说出来和大家一起乐呵才罢!” 太后点了点公主的额头,又转向众人笑道,“自是天大的喜事,当然要说出来一起乐呵!我告诉你们,幼兰,荣禄这二丫头,我这干女儿,怀有身孕了!我今儿个才知道,已有四个月了!” 载潋闻言不禁大喜,今日唯有此事才让她真正感到喜悦,她放下手中的碗筷,抬头望向坐在对侧的载沣与幼兰,激动得不禁热泪盈眶,这是阿玛与额娘真正的孙儿…阿玛与额娘生前未曾看到的,她终于替他们等到了。 在场众人皆纷纷起身,去向醇亲王与福晋道喜,载潋也跟随着载泽与静荣去向他二人道喜,而载潋却并不与载沣说话,她端起一杯茶去敬幼兰,载潋忍住泪意向幼兰笑道,“恭贺醇亲王福晋,此事真当大喜,万望福晋珍惜身体,平安诞下公子。” 她二人相视无言,而幼兰望向载潋的目光却温柔了许多,她也端起一杯茶,以茶代酒饮下。 载振立在一旁,见载潋以茶敬幼兰,不禁戏谑问道,“这泽公侧福晋怎么也以茶代酒,难不成也和醇王爷一个样儿,喝了酒就起病吗?” 载潋低着头站在载泽身后,只觉挣扎痛苦,她悄悄望向皇上,只见皇上根本不在意自己的消息。载泽听到载振的问话,此刻便也站出来向皇太后与皇上回道,“启禀皇太后皇上,好事成双,奴才的侧福晋也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载湉闻声顿时如同窒息一般,他拼命攥紧了手中的酒杯,却无法发出丝毫的声音,他想到自己最牵念疼爱的女子…蚀骨的疼痛将他吞噬,他却不敢看向她,他怕自己在她面前太过狼狈。 而太后却大喜,她拍着手大笑起来道,“今儿是怎么了!可当真是大喜,我皇室后继有人,再无更高兴的事儿了!赶明儿我就亲自遣大夫去伺候,定要平平安安才是!” 载潋唯有跟随着载泽跪在殿中谢恩,磕头道,“奴才叩谢皇太后隆恩。” 载潋感觉到无比寒冷,殿内的冷风仿佛只向她一人刮去,她合着眼跪在地上,她与载泽肩并着肩,可她的心从来都不属于他。 载湉此刻才转头望向跪在殿中的载潋,纵然已过须臾数年,而如今再看到她,他还是会瞬间就不知所措。 “自朕为载泽与侧福晋赐婚之时便曾叮嘱,侧福晋侍奉夫君,应当尽心竭力,早日为宗室开枝散叶,侧福晋入府未满一年便怀有子嗣,可见尔二人恩爱和睦,实不负朕之厚望,当厚赏嘉奖。”载湉垂眸望着载潋,他逞强地装作毫无悲喜一般,只如例行公事。 载潋仍旧跪在地上,她的泪已将领口浸湿,她抬起头去再次磕头,努力平静着谢恩道,“奴才叩谢万岁爷隆恩。” 筵席结束,各府中人各自散去,载潋看到皇上大步离开了听鹂馆,竟连半个回眸也未留下。 她废力地站起身来,她离开载泽与静荣,走入人群,她在茫茫一片人海中找找寻寻,最终找到了她要找的人,载潋抬手轻轻搭住德龄的肩,淡笑道,“三姑娘,我答应你。” 德龄随载潋离开,她二人来到无人处,载潋才敢开口道,“你说如今只有你的妹妹才能让万岁爷高兴,我是相信了的,所以我答应你。” 德龄轻笑,“自然是,妹妹的容貌与身姿样样出挑,还能体贴万岁爷的心意。” 载潋猛地转过身来,她眼中的泪如倾盆而落的大雨,德龄见状后不禁大吃了一惊,而载潋却只用手背潦草擦去自己脸上的泪,她努力笑道,“你不用再说下去了,我都亲眼看到了,万岁爷很喜欢你的妹妹。” “那三格格不如就明白告诉我们吧,什么样的女子才能让万岁爷一直念念不忘?我只怕,在万岁爷眼里,妹妹也只是一时新鲜而已。”德龄了然开口问道。 载潋身上没了力气,便倚在身后的栏杆上,她望向天空中点点的星光,笑道,“万岁爷是重情重义之人,不会只贪图一时新鲜,他不是贪恋美色之人,兴起过后便弃之不顾,他从来只对智慧者青睐有加…你的妹妹,她擅于翰墨与舞蹈,自小于西方长大,精通四国语言,在万岁爷眼中,她是独一无二的,你不必担心。” “那三格格的意思是…”德龄品了品载潋话里的意思后便道,“三格格是说,因为妹妹足够独特,所以万岁爷才喜欢她?” “是。”载潋点点头,她落寞笑道,“万岁爷喜欢独特的人,你要告诉你的妹妹,尽可能在万岁爷面前展露她独一无二的才情,足够独特的人会让他牢记一生的…他不喜欢千篇一律无趣儿的人,就像他喜欢冬天里才开的花儿,他孤独得很,就像是天上孤独的月亮,世人皆以为他富有四海,而我只知道他从来都是孤独的。” 载潋抬头望向德龄,她忽欣慰笑起来,“往后有你的妹妹在,他会不再那么孤独了。” 载潋返回养云轩,今夜是她在颐和园中的最后一夜,次日她就要返回府中安心休养了,她去向载泽与静荣问过了安,便回到自己所住的随香阁,临睡前静心与阿瑟为她宽衣,她自己则摘下怀中戴着的荷包,想将额娘留给自己的玉拿出来再看一看。 载潋低头去找荷包,只见荷包的系口大敞,里头已空空如也,额娘的玉早已不见了踪影,载潋立时感觉头脑一片空白,眼前的画面全部失了颜色,耳边也再听不到声音。 她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却重重摔倒在地,静心冲上去扶载潋起来,急得哽咽道,“格格!您这是怎么了!您现在有了身子,更要爱惜自己啊!” 载潋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她痛哭流涕地抓住静心的手,急得早已不能言语,只剩下抽泣,“姑姑…玉!额娘!额娘…给我的玉!您看见了吗?玉去哪儿了?” 自戊戌以后,载潋便将额娘留给自己的玉藏进荷包中,因为额娘临终前托付的玉佩原是一对的,名为“双生”,玉佩的另一块额娘托付给了皇上,皇上一直贴身戴着。 自政变以后,载潋唯恐暴露了自己的真心,害怕被太后发觉,便将玉佩藏进荷包里,再将荷包日日戴在身上。 皇上曾因此事误解载潋,认为她连额娘的玉都丢弃了,就是为了斩断与额娘的联结,是为了保命,是忘恩负义。载潋没有解释,她想等着有朝一日,能够告诉皇上,额娘的玉她一直藏在荷包里,日日戴在身上!而现在额娘的玉丢了,无疑于要置已脆弱不堪的载潋于死地。 静心与阿瑟面面相觑,她二人皆没有注意到过载潋的玉,阿瑟看不得载潋痛苦,她更深知母亲留下的东西对于载潋的意义,她去扶起载潋,安慰她道,“格格,您别急,今日您在知春亭内小坐,当时我与静心姑姑都守在外面,也许荷包当时就松了,玉掉在了那里,我陪您去找找!您不要急,要爱惜身体!” 载潋哭得满脸通红,她去提了一盏灯笼,跌跌撞撞地冲出养云轩,她来不及等身后的阿瑟与静心,一个人便跑到了知春亭外的小桥前。 载潋气喘吁吁地站在小桥前,隔着眼前通往知春亭的小桥,载潋看到了两个极为熟悉的身影——皇上与容龄正在这里。 载潋的目光已与皇上相对,他二人皆没有说话,而载潋却早已退不得了,皇上已看见了自己,她就必须去向皇上行礼问安。 载潋心底悲痛怆然,知春亭…是曾经自己与他相拥望向夜色的地方,如今他也和她来了。载潋的心已经麻木,感受不到悲痛了。 载潋用手擦了擦脸上的泪,她轻轻而笑,缓缓走过小桥,她福身向皇上行礼,道,“奴才载潋给万岁爷请安,恭请万岁爷圣躬安康。” 载湉望着眼前的载潋,他的心已苦到无法言说,载潋如今已是他人的妻子,还怀有了他人的孩子,可他还是想向载潋解释,他还是想告诉载潋,他并没有带别人来到只属于他们二人的地方! “侧福晋!”容龄率先开了口,她欣喜地笑起来,“您怎么也来了,您如今有了身孕,该要注意身体,早些休息才是。” 载潋仍旧半屈着膝盖,因为皇上并没让她起来。载湉见她已蹲得吃力,更想到她膝盖上本就有旧伤,一瞬间竟想亲自去扶她站起来,容龄见皇上有意扶她,便抢先一步扶了载潋起来,又对载潋笑道,“侧福晋,这么晚了,您来知春亭,也是来欣赏夜色的吗?奴才往日也和皇上来过这里,从这里望向昆明湖和天上的星星,真的好美!您也喜欢知春亭的夜色吗?” 载潋没有答话,她听到容龄的话,忽鼓足了勇气望向眼前的皇上,于载潋而言,他们二人已有许多年没有像今日这样毫无保留地望向对方的眼睛了。 载潋挪移开自己的目光,她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怕下一刻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载湉亦没有说话,载潋看到容龄拿出一把素面的这扇来,她摇着手里的扇子,兀自笑起来,“万岁爷,您说这把扇子,奴才为您写些什么好?” 载湉仍旧怔怔望着载潋,他仿佛没有听见容龄的话一般,容龄想起自己的姐姐刚刚告诉过自己——“要足够特殊,才能让万岁爷记住你。” 容龄想,这宫内无数出身高贵的格格与小姐,无一人是会英文的,唯有她才会英文,她又知道皇上一向好学,也一直在学习英文,便突发奇想道,“万岁爷!奴才为您写一首英文诗吧!” 载湉仍旧没有回应容龄,他怔怔望着眼前的载潋,心中的疼痛令他万分折磨,他感觉到夜里起风了,而载潋还身着单薄,他一向无畏,可唯独在面对她时患得患失,他在心中挣扎了无数次,才终于鼓足勇气开口道,“夜里…冷了,你快些回去吧,要好好休养着…你要…好好爱惜身体。” 载潋凄冷地一笑,她福了福身道,“是,奴才不敢再叨扰万岁爷与容龄姑娘,这就告退了。” 临别前,载潋才转向容龄,回答她刚刚的问题,又像是自言自语,“知春知春…我额娘曾告诉我,每年昆明湖的湖水解冻,都从这里开始,所以名为‘知春’,我从前是何尝地喜爱这里,只钟爱这里啊,我从未变过…而如今才明白,我本是冬天里才开的花,不到春日就要凋谢了,是永远也无福知春的。” ※※※※※※※※※※※※※※※※※※※※ 好喜欢在码字时听的一首歌,歌词是:“二百年后在一起,应该不怕旁人不服气,谁又可控诉廿个十年,仍然未舍弃。换个时代在一起,等荆棘满途全枯死,这盼望很悠长,撑到尾。就算贫病或失忆,都争口气从旁保护你。历劫还是在一起,这种坚决无人可比。” 诛心 容龄一个人郁郁寡欢地站在知春亭里,眼前的夜色与她和皇上第一次相见时并无分别,只是多了愁苦的滋味,原来默默喜欢一个人的滋味是这样的。方才在听鹂馆,她鼓足了勇气才敢站在大殿正中翩翩而舞,她是只为他一人而舞的,只为了能见到他偶尔舒展的笑容。 若能让他快乐起来,她也就满足了,可他却在自己一舞过后就匆匆离开,连一个眼神也没有留下。容龄不安地揣测着他的心事,却无论如何也看不穿他,刚刚的他就像是被人夺去了魂魄,连离去时都失魂落魄。 容龄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她警惕地回过了头去,见是自己的姐姐德龄正向自己走来,容龄心中才松了一口气,她转头仍旧望向昆明湖愣愣发呆。 德龄已走到了容龄身后,她为容龄披上一件衣服,在容龄耳边笑道,“妹妹,想什么呢,瞧你闷闷不乐的!刚刚你一舞惊艳众人,连太后老佛爷都为你而折服,还有什么不高兴。” 容龄勉强向自己的姐姐笑了笑,她长叹了声气,“为太后而舞也不过是场面话罢了,我是为他才跳的舞,我想让他记得我!…可姐姐!你瞧见了吗,万岁爷连句话也没给我留下就走了,我不知他是怎么了?我去偏殿换回了衣裳,回来后就看见他失魂落魄的…我看着他…就像是看着一个受了伤的孩子,他究竟是为了什么事,会变得那么脆弱?…” 德龄看着自己郁郁寡欢的妹妹,不禁想敲醒她,德龄摇了摇头轻笑道,“你去偏殿换衣裳时,太后提起来,说醇亲王的福晋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众人皆大喜,都去恭贺醇亲王与福晋,唯独那泽公爷的侧福晋是以茶代酒的,振贝子问起来众人才知道,原来泽公爷的侧福晋也有两个月的身孕了。” 容龄大吃一惊,她猛然转过头来望向自己的姐姐,她的声音颤抖,“姐姐是说…万岁爷还是为了泽公爷的侧福晋难过?”容龄紧紧蹙着眉,她仍旧不愿相信,她心中金相玉质、白圭无玷的皇帝,会一直牵挂一个已经婚嫁的女子。 容龄咽了咽口水,继续道,“姐姐,会不会只是巧合…你就那么肯定,万岁爷心里…一直放不下的人就是她吗?” 德龄使劲点了点容龄的额头,“我不会猜错,就是因为她!他们之间从前发生了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就是万岁爷的痛处。” 容龄转过头去仍旧闷闷不乐,而德龄却一把扭过容龄的肩来,她不禁想把容龄骂醒,“傻妹妹啊!你愁什么!她一个已经嫁人了的人,如何能与你比呢!你只要按我教你的做,就算今日万岁爷眼中没有你,总有一日,他眼里心里,就只有你一人。” 容龄猛然感觉到脸颊火热,她含着笑低下了头,德龄仍旧在她耳边道,“妹妹,你记着,万岁爷不是个贪恋美色的人,他喜欢聪慧的女子,不喜欢讨好献媚的人…他喜欢独特的人,就像他最喜欢冬日里才开的腊梅一样,你要向他有意无意地展示你最独特的才情,我们是在西方长大的,本就是这宫中最独特的姑娘,再无与我们一样的旁人了,所以你不需要刻意展示,记住,要润物细无声。” 容龄听到德龄如此说,才渐渐喜悦起来,她欣喜地抬起头来追问道,“真的吗姐姐?万岁爷喜欢聪慧独特的女子…”容龄浅浅笑着,“万岁爷曾夸我聪明呢…”容龄低头默默思索了片刻,又继续抬头追问,“原来他最喜欢腊梅,我之前真没有想到呢,姐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德龄顿时语塞,她不想告诉容龄自己是从载潋处问来的,更不想让容龄知道,在背后帮她接近皇上的人就是载潋,毕竟妹妹年幼单纯,又经常与皇上相处在一起,她担心妹妹会在无意中将此事泄露了。 德龄刻意笑了两声,以掩盖自己的尴尬,她道,“妹妹,是公主告诉我的,往后我若是知道了什么就都告诉你,你不要问是从何处知道的,你忘了父亲说过,在宫里,知道得多了,未尝是件好事。” 德龄一边对自己的妹妹说,一边在心中打定了算盘,她要再努力接近其他与载潋相识的人,最好是与她敌对的人,如此才好抓住载潋的其他痛处以作威胁,不让她将此事泄露出去。 容龄听罢德龄的话,乖顺地点了点头,她心中虽有隐隐不安,却也顾及不了许多了,她想靠近到他身边去,成为了她如今最大的心愿。 容龄低着头,忽发觉在知春亭的围栏下落着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玉石在月光在之下映着清冷的光辉,容龄心中好奇,她上前去一步蹲下将玉佩捡起来,她起身后拂去玉佩上的灰尘,才看清楚掌心中的玉石,玉石冰清玉洁、浑然天成,上头还拴有一段松花桃红色的攒心梅花的络子。 容龄惊喜地站起身来,她将玉佩举到姐姐面前惊奇道,“姐姐你看,这儿有块玉佩,精致得很,上头的璎珞上还有梅花的样子呢,会是谁丢在这里的吗?” 德龄接过容龄手中的玉佩,放在掌心里仔细观察,良久后她才笑起来,“妹妹啊,这块玉眼熟得很,倒很像万岁爷身上一直戴着的一块玉佩呢,只不过万岁爷那块玉的络子好像不一样,我记得是段石青色的络子。” 容龄不禁笑起来,“姐姐,那这块是不是也是万岁爷的?我们去还给他吧!他丢了东西,这会儿一定着急呢!” 德龄不禁大笑起来,她拍了拍容龄的额头,笑道,“我这傻妹妹,你怎么就不懂呢!你看你捡着的这块儿玉,上头这段络子是桃红色的,还绣着梅花样子,万岁爷怎么会戴这种女儿家的玉佩呢,这显见是与万岁爷那块玉一对儿的。” 德龄说至一半,忽如醍醐灌顶,她意识到什么,掩着嘴不禁笑起来,容龄在她身边使劲追问,她才打趣道,“没准儿这就是万岁爷留着送给中意之人的呢!我听闻在中国,男子会将玉佩、玉壶一类的玉器送给心爱的女子,以作定情的信物,妹妹啊,你和万岁爷第一次见面时,他是不是就带着你到这儿来了?我猜没准儿正是他故意留在这儿,送给你的呢!” 容龄的脸颊瞬间火热,她将双眼睁得硕大,不可置信道,“怎么会啊姐姐,若是万岁爷想送给我…何苦丢在这里呢,我若是不来这里,又或是我来了却没有发现,这玉佩不就要丢了吗?” 德龄叹道,“万岁爷既喜欢独特的人,他自己也必然是个独一无二的人…若像旁人一样直接送到你手上,还有什么新意,万岁爷将玉佩放在这里,一是瞧瞧你会不会惦记着你们二人曾来过的知春亭,二是瞧瞧你心思仔细不仔细!” 容龄没有说话,德龄便将玉佩藏在了容龄的怀中,她安抚妹妹道,“妹妹啊,我们从小在法国长大,有些事是不明白的,这块玉之所以会被你发现,会被你捡起来,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在东方,他们很相信这些呢,这就是你与万岁爷的缘分,他若是见到你有一块儿和他成对儿的玉佩,他也会相信与你有缘的。” 德龄微微一笑,她抚了抚妹妹的碎发,轻笑道,“妹妹,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给太后问个安,免得她老人家疑心咱们。” 德龄转身离去,容龄想同她一起走,却还是觉得内心不安,她留在了知春亭内,她将玉佩偷偷拿出来仔细摩挲,竟闻到玉佩上有隐隐的百合花香。 容龄望着眼前朦胧的月色,忽然回忆起前次她采了花去送给皇上的情境,皇上望着花瓶中各式各样的花,只说了一句,“这几朵百合,白得真干净。” 容龄的心底颤动,仿佛忽意识到了什么,但来不及等她理清头绪,她便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于是连忙将玉佩收入怀中藏好。 她转身去看,竟见是自己心心念念的皇上正站在身后不远处,她连忙慌忙地福身行礼,“奴才容龄参见万岁,给万岁爷请安了。”载湉抬头见是容龄在知春亭里,便迟疑了片刻,他放慢了脚步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回去休息?” 容龄在黑暗中才敢抬起头去看皇上的眼睛,只觉他的目光像夜空中的星河,她不觉微笑,“奴才在想万岁爷的事,奴才不知道万岁爷今日是为什么事忧心,所以睡不着。” 载湉心底触痛,他又想起载泽在宣布载潋已怀有身孕时的喜悦神色,像一把无形的匕首刺入他的心。 载湉缓缓走入知春亭,他仍旧十分钟爱这里,是因为她。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面对着容龄的关心,他只道,“你还小,不懂得,我也不希望你跟着我一起伤心。” 容龄仰起头去望向他,他的目光又如深湛的湖水,容龄低下头去,目光所及之处,竟真的看到他腰上挂着一块与自己捡到的玉成对的玉佩,上头拴着一段石青柳黄色的朝天凳络子,打络子的手法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夜里的知春亭很冷,纵然已是夏日,坐得久了,夜里的凉风仍让人颤抖。 载湉默不作声,他已忘却了一切,只记得她依偎在载泽怀中的模样,眼下只有这漫无尽头的黑夜可以包容他的脆弱,允许他卸下身上一切重任,只面对自己的心事。 容龄回头看见通往知春亭的桥头上站着一个人,她打着灯笼,一个人站在冷风里。容龄转头望向身边的皇上,只见皇上的目光已完全被那人吸引了去,再也挪动不得。 “万岁爷…是泽公爷的侧福晋来了…”容龄小心翼翼地开口,而她却发觉,皇上似乎早已听不到自己的话。 容龄根本不记得载泽的侧福晋都说了什么话,她只记得皇上一直在望着她,甚至想要亲自去扶她起来。容龄的心乱极了,她脑海中无数次回响起自己姐姐的话——“我一眼就能看出来,她…就是万岁爷的痛处。” 容龄慌乱地随意闲聊起来,她提起知春亭,她问载泽的侧福晋是不是也喜欢知春亭的景色,而最令她没有想到的是,载泽的侧福晋竟对她笑道,“知春知春…我额娘曾告诉我,每年昆明湖的湖水解冻,都从这里开始,所以名为‘知春’,我从前是何尝地喜爱这里,只钟爱这里啊,我从未变过…而如今才明白,我本是冬天里才开的花,不到春日就要凋谢了,是永远也无福知春的。” “我本是冬日里才开的花…是无福知春的…”容龄轻轻自言自语,她望着载泽侧福晋离去的背影,心不住地颤抖,她想起姐姐告诉自己的话——“他喜欢独特的人,就像他最喜欢冬日里才开的腊梅一样。” 次日清晨,载潋从浅浅的梦中醒来,她醒来后只觉得眼前的一切似真非真,她仍不敢相信,自己将额娘临终前托付的玉佩弄丢了。那块玉是额娘从小就戴在身上的,额娘临终前托人将玉磨成了两块,一块托付给了自己,另一块托付给了皇上。 那块玉佩是自己与皇上最后的连接,佩上的络子是额娘拖着沉重的病体,亲手为自己做的。 静心走到载潋床边来服侍她更衣,载潋因怀有了身孕,今日就要离开颐和园回府中休养了,她想起丢失的玉佩,心中的懊悔与悲痛铺天盖地而来,载潋转身死死攥住静心的手,止不住哽咽道,“姑姑,这一次当是我恳求你,我今日就要走了,可额娘的玉还没找到,姑姑替我留下来帮我找找吧?我谁也不信任,我只信任姑姑…” 静心看不得载潋难过,更心疼她的处境,见她如此,唯有连连点头,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有答应,“是,格格,我一定替您找着,您要好好回去安养身体,不然福晋在天上也会担心的。” 载潋在临走前去向太后辞行,太后仍未晨起,她便冒着淅淅沥沥的细雨在乐寿堂外叩了三头,随后起身离开。 安若搀扶着载潋往回走,她问载潋道,“格格,咱去跟万岁爷辞行吗?”重熙为载潋撑着伞,载潋心底猛然一痛,她知道皇上一定早已晨起了,可昨夜皇上与容龄在知春亭内共赏夜色的场景仍刺痛着她的心,她的玉丢了,她更无颜去见他。 载潋抬头悄悄望了望玉澜堂,伞外的雨帘渐渐密,她只摇头轻笑,“不去了。” 三人正向回走,却在乐寿堂外见到一个躲在角落里偷偷哭泣的小宫女,安若将载潋拦下,挡在她身前道,“格格别过去,说不准有诈呢!” 载潋见小宫女眼熟,便推开安若,小心翼翼上前去,竟见是太后宫里的宫女灵儿躲在昆明湖边哭泣。载潋默默走到她的身后,将手掌轻轻落在她肩膀上,轻缓缓道了一句,“灵儿?你怎么了,有什么委屈?” 灵儿吓得周身一个激灵,抽回身来便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她已磕了几头,才发觉眼前的人是载潋,灵儿呆怔怔地抬起头来,确认眼前的人真的是载潋后,竟瞬间痛哭流涕,她抱住载潋的双腿痛哭道,“三格格!奴才的三格格…奴才被李大总管赶了,大总管要赶奴才回家去!大总管说奴才笨手笨脚,伺候不好老佛爷…可奴才知道,笨手笨脚是假,因为奴才以前和大阿哥有过瓜葛才是真!现在大阿哥被废,太后迫于外头的压力,必须要维护和咱万岁爷的关系,她不希望任何人还提起从前的大阿哥来,更不希望别人提起她曾想废立!所以才要赶奴才走,奴才委屈,更不知道该要去哪儿啊!” 载潋听罢,惊得立时去捂她的嘴,载潋蹙着眉压低声音道,“怎敢说这样的话,你不要命了?” 灵儿见载潋也责怪自己,不禁哭得更凶,载潋转头见左右无人,才将灵儿一把扶起来,她用自己的手绢为灵儿擦了擦脸上的泪,向她笑道,“别哭了,这么俊俏的小脸儿,再哭可不好看了。” 载潋让安若接过灵儿手里的包袱,她握紧灵儿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道,“你若是不知道去哪儿,就跟我走吧。” 载泽因立宪一事仍不能离开颐和园,他遣了许许多多的丫鬟和小厮跟着载潋,临别前,他与静荣一同为载潋送行,他二人将载潋送往颐和园如意门外,载泽扶载潋登马,对载潋关怀道,“潋儿,你定要安心养胎,待立宪一事落定,我就立即回府去陪着你。” 载潋淡淡而笑,并未说话,载泽仍不放心,又道,“潋儿,你一人回去,我终是放心不下,不如我让静荣陪你一起回府,也好有个照应。” 载潋坐在马车内,她手上掀着帘子,抬头望了望静荣,连连道,“不必了泽公!我一切都好,不必劳烦静荣姐姐照顾,我身边还有这么多人呢!更何况…静荣姐姐这次入颐和园,才难得能与皇后娘娘相聚,不要为了我,妨碍静荣姐姐与皇后娘娘姐妹团聚。” 载泽感动于载潋的心意,静荣与皇后是亲姐妹,他自己都没有如此细致的考虑。他欣慰地一笑,于是顺从载潋的心意。 载潋将静心留在了静荣身边,阿瑟与灵儿等人都跟着载潋登了车。 载泽却仍有些不安,也有些愧意,马车方启程,他便忍不住向前追了几步,他掀开马车前的帘子,伸出手去握住载潋的手,仔细叮嘱道,“潋儿,回府后好好休息,少理会熙雯,她原是奴才出身,登不得大雅之堂,她若有不敬之处,你便遣人来告诉我。” 载潋轻笑,她摇了摇头,最后只向载泽与静荣挥手,“泽公回吧,静荣姐姐回吧。” 载潋回到载泽府上时已近晌午,帘外的雨方停,太阳从阴云后探出头来,湿润清朗的空气也令人心情舒畅。 载潋在府门外下马车,阿升便去栓了马,灵儿跟在载潋身后,抬头望着眼前的高阔的大门,不由得轻声叹道,“三格格…这儿就是您的家吗?”载潋不禁含笑,提起“家”,她心下觉得格外温暖,她眼前浮现起有关“家”的画面——在嶙峋多姿的山石夹道中,在翠林苍松的掩映下,醇王府花园里琵琶形的南湖穿过拱门,流入什刹海。可这些画面却已十分陌生了,她无奈地笑了笑,转头点了点灵儿的脑门道,“家…我和你一样,许久没回过家了。” 熙雯提前得了载泽的信,不得不出来迎接载潋,她站在府门外的高台阶上,冷冷俯视着从马车上走下来的载潋,不觉已将白眼翻上了天,她暗自骂道,“怀个孩子就自以为了不起了,还不是靠狐媚的手段!” 熙雯的丫鬟嫣儿在一旁捅了捅她的胳膊,提醒道,“主子,她可过来了,您快别念叨了!泽公爷信里不是说了,要您好好侍奉着她呢,咱别惹了泽公爷的埋怨。” 阿瑟与安若扶着载潋走上台阶,重熙与灵儿在后头拎着包袱,熙雯不情不愿地向载潋行了行礼,道,“见过侧福晋了。” 载潋此刻才抬眼略打量她,只见她浑身上下翠绕珠围,恨不得将所有珠翠首饰都插戴在头上,载潋在心里轻笑,而嘴上只淡淡说道,“你回去歇着吧,不必跟着我。” 熙雯连装也不愿装,翻了个白眼转身就要走,她刚跨过府门的门槛,便听见身后传来掷地有声的一声呼唤,“侧福晋您留步!” 载潋与熙雯二人皆听见了声音,同时回头去看,都看见府门外站着一位身材高大健壮的男子,男子神情健康温和,皮肤白皙,他留着两髯八字胡须,眼睛虽小,可目光却炯炯有神。 熙雯回身望着眼前的男子,不禁困惑得眯起了眼睛,她蹙着眉眯着眼向男子走了几步,以手指着自己的脸问道,“你来找我?” 载潋看到男子略有迟疑,却还是向熙雯行了旗人的礼问安,“问侧福晋吉祥了,我今日正是来找侧福晋的。” 熙雯颇有些惊异地蹙了蹙眉,她并未向男子还礼,只挥手道,“我何时还有客人了,你既然找我,有什么话就在外头说吧!我可不能把外头不认识的男人带到我房里去。” 男人心中迟疑又疑惑,眼前的人谈吐粗俗,真的是自己要找的人吗?他实在不敢相信,却也不得不相信,因为自己今日要找的人,正是载泽的侧福晋,眼前的一片人中,唯有她打扮得最为富贵,最像是“主人”。 男子看了看府门外的嘈杂人群,心中骤然不安,因为他今日来是有重要的事的,他转头看着人群,又转头看向熙雯,磕磕巴巴道,“这…三格格…我今日来找您,是有要事相商,您能否…容许我入府片刻?我绝不叨扰,待说完了要事便走!” 熙雯一听此话,先愣了片刻,随后立即不屑地轻哼一声,她转身就要走,挥了挥手斜睨着载潋道,“喏,找你的,我就说,我哪儿认识这府外不相干的男人。” 载潋听到男子喊“三格格”,才真正去留意他,载潋从人群中迈出一步来,她站在高台阶上望向府门外的男子,心底竟忽然一热,雨后晴好的阳光落在男子脸上,竟像是在哪里见过。 载潋望着站在远处不知所措的男子,她认出了他,不觉间盈盈笑起来,“端方大人。” 熙雯侧着耳朵去听,她见载潋竟认识门外的男人,心里立刻好奇起来,恨不能抓住些把柄。 端方的目光从熙雯身上挪移到载潋身上,待他与载潋四目相对,他心中才顿觉豁然,就仿佛此刻正逐渐放晴的天空。阳光一点一点聚拢在她的身上,眼前的女子并未穿戴过多的首饰,衣衫也并不光彩夺目,可她的身影却如幽幽谷底雪白的兰花,她的高贵与清冷疏离是从骨子里散发出的,宛如姣花照水。 端方心中方才的疑惑与不解瞬间烟消云散,他想象中今日要找的人正当如此,他也以笑容报答。 端方小跑了几步,他欣喜万分地站到载潋身前,重新以旗礼问安,含着笑意道,“三格格您吉祥!” 载潋连忙还礼,又去扶端方起来。载潋从前虽没见过端方,但也一直对他有所耳闻——端方虽出身旗人,却是依靠科举考试进入仕途的。他思想开通,并不封闭守旧,早在戊戌年时便是支持皇上推行新政的“维新党人”,且是维新派当中极为少有的旗人。 端方望着载潋,好奇地笑起来,问道,“三格格,我们从前并未见过,您如何能认得我呢?” 载潋浅笑答道,“端方大人与泽公一同出洋考察,我曾在泽公书房里见过大人与泽公的合照。” 端方听罢不禁高声笑起来,“看来是我这大胡子令三格格印象深刻了!”载潋也被他的话逗笑,可她却摇了摇头,敛住笑意后认真答道,“大人两髯自然令我印象深刻,但令我印象更深刻的是,泽公曾对我说过,端方大人处事严谨,勤学可嘉,昼接宾客,夕治文书,大人治事,旋阅旋判,有疑义必随加考核咨取,谋虑即得,当机立断,未有濡滞,未尝贻误。我一直印象深刻,所以见过大人的旧照,就一直记在心里。” 端方震惊地望着载潋,仅从她见过合照就能记住自己的模样一事中就可得见她心思之细腻,端方听罢载潋的话,心中更是又惊又喜,宗室中如此女眷并不多见,可见梁启超之前所说并不是假,她的确处处留心外事。 端方不禁惭愧而笑,他连连摇头,“泽公实在过誉了,端方愧不敢当!倒是我,时常听友人提起三格格的美名,一直期待着能够相见,还望三格格不嫌弃端方今日唐突。” 载潋无奈地苦笑了笑,她知道外面的人都认为自己是首鼠两端的叛徒,是忘恩负义与自己家人决裂的卑鄙小人,自己又何来“美名”呢? 载潋闪身为端方让路,邀请端方与自己一起入府,她走在端方身侧,才苦笑着开口道,“我何来美名,外间对我评说如何,我再清楚不过,大人实在不必恭维我。” 载潋与端方进了府门,阿升便领着灵儿去拴马,众人皆走后,熙雯仍愤愤不平地站在府门外,她恶狠狠地望着载潋的背影,不屑骂道,“就靠长了一张能说会道的嘴,骗了泽公爷,这又骗个什么端大人?…不知检点,还领着这陌生男人回自己房里了!” 小嫣儿在一旁劝熙雯不要生气,一边闲笑道,“这侧福晋一向如此,我听说她打小儿是和兄长们一同长大的,没有半个姊妹,所以一向将男女之防看得很淡,要是果真如此,她腹中的孩子倒不一定是谁的呢。” 熙雯闻言立时转头望向嫣儿,正要夸赞嫣儿聪明,就听到府门外传来一声,“夫人,我能与您谈几句吗?”熙雯的双眼瞪得更大,她谨慎望向从石狮子后缓缓走出的女子,不禁嘲道,“你又来找谁?我可和你说清楚了啊,我可不是那丧门星三格格。” “我来找您呀!”女子缓缓笑着,她规规矩矩向熙雯见了礼,又笑道,“夫人,我们做件互惠互利的事儿,您帮我一件事,我也帮您,除了‘丧门星’这块儿心病……” 载潋邀请端方来到自己所住的延趣阁,请他在正殿会客厅内落座,又吩咐安若与重熙去端茶,随后才坐在端方面前。 安若还没来上茶,端方便已迫不及待开口笑道,“三格格果然聪慧,从前仅见过我的照片,就能记得我的容貌,端方心里实在荣幸。” 安若与重熙端着茶盘走来,载潋去接过她二人手中的茶壶与杯盏,亲自放到端方面前,再亲自为他斟满,缓笑道,“端方大人,方才在府外,人多眼杂,我不便明说,其实我之所以能记得大人,除了大人治事勤勉以外,更因为…大人您也是维新党。” 端方的手抽搐了一瞬,他机敏地抬起头去望向载潋,却见她面上云淡风轻,似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自戊戌以后,无人敢再提“维新党”,因为“维新党人”已等同于“乱党”,是太后眼中的“乱臣贼子”,被牵连者,或死或流放或革职…无一善终。 就连端方自己,也曾因戊戌年旧事而被革职。 端方想,载潋生在宫府宗室内,生活在距离太后最近的地方,她应该最害怕提起“戊戌”才对,而她方才的话,显见已向自己表明了立场。 而端方还不敢轻易放松警惕,毕竟外间有关载潋的传言纷繁日上,皆是说她早已与维新党人“割袍断义”,说她早已将维新党人出卖。 端方举起茶杯来饮下一口,随后刻意顾左右而言他,“是,我曾支持新政,是为数不多的旗人,三格格也是旗人,自然记得我。” 载潋也举杯饮茶,她吹了吹滚烫的茶水,摇头笑起来,“旗民与否,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大人的心,自戊戌以后,凡识我心者皆身首异处,我苦吞罪名,是为了活下去,却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为何要活下去。” 载潋苦苦笑起来,目光中流露出的尽是孤寂与悲痛,端方默默望着她,他的心竟隐隐颤动抽痛,他想起在日本时梁启超对自己说过的话——“她当年在政变前夕还亲自来到康先生所住的南海会馆,她是为了求我们解救皇上啊!为了皇上的安危,她甘愿陪我们一起犯这万难之难,她又怎么会背叛皇上!” 可皇上却恨极了她,以为她是卑鄙无耻的背叛者;外间的人轻视极了她,以为她是为了苟活出卖他人信任的小人… 难道梁启超才是对的,他们所有人眼中的“真相”皆是错的! 端方心中的痛如火一般愈燃愈烈,他何尝不能明白载潋,看着眼前的载潋,他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戊戌年时,他曾被年轻的皇帝召见,推行新政期间,皇帝下诏筹办农工商总局,他被任命为督办,他无比珍惜皇帝的赏识,一直以来勤勤勉勉,他积极支持新政,一度向皇帝日上三折。可厄运却毫无征兆地降临,太后斩断新政,将维新志士赶尽杀绝,他也因支持新政而被罢官革职。政变后的他收敛锋芒,甘愿吞受不甘与侮辱,只为了保命,活下去是为了将来还能“有所为”。 他又何尝不懂,载潋为何要在政变后“活下去”…他太懂得,宛如懂得从前的自己。 如今的他升任闽浙总督,已至封疆大吏,可他永远也不能忘却戊戌政变后所吞受的痛苦与煎熬。如今他终于等来“重见天日”的一天,可他眼前的载潋,她身为女眷,恐怕永远无法等来这一天。 端方察觉到自己眼底有泪意,他怕吓着载潋,忙用手偷偷擦去,他想起今日的来意,匆忙地从衣袖里摸出一封已皱褶不堪的信件,或许载潋看过这封信,心情能够宽慰几分,想到这里,他忙将信封递到载潋面前,他无比想要安慰眼前落寞孤独的载潋,就像是在安慰从前痛苦不堪的自己。 他站在载潋身前轻声道,“三格格,我对您说,我曾听友人提起您的美名,并不是刻意恭维您,我与他在日本私下见面,他一直对您赞不绝口…您看看这封信,或许心中也会宽慰几分,这世上,并非再无人识得您的真心!转交这封信给您,是我今日的来意,他…一直很牵挂您。” 载潋犹疑地缓缓接过信,她不知端方口中的“他”究竟是谁,端方为何不敢提他的名字?又有哪位“日本人”,竟会认识自己呢?载潋一时想不明白,她将信件放在自己膝上,渐渐抚平,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字——“三格格惠鉴”。 载潋一眼便认出了信封上的字迹,她与他,在戊戌年时多次往来消息,在复生所住的浏阳会馆内,载潋曾亲眼见过他刚劲有力的笔迹… 眼前的字迹不能再熟悉,却也不能再陌生了。 载潋立时感觉眼底酸涩难耐,两滴泪从她眼中滑落,将皱褶的信封打湿。自戊戌以后,载潋与复生林旭等人已天人永隔,再不复相见;载潋与他,自在浏阳会馆外匆匆一别,如今已是七年,她没想到还能有复通消息的一日。 载潋拼尽全力忍住胸口中翻涌而来的悲痛与哽咽,她拼命点头道,“谢谢你,端方大人…是卓如,是卓如?是吗?”载潋的手紧紧攥着信件,双手因激动而颤抖,唇齿也跟着颤抖。 端方见到载潋不敢相信又悲喜交加的模样,不禁也跟着感动,他向载潋用力点头,“是…是!三格格,是他!是卓如…” 载潋惊喜得手忙脚乱,她展平信件,在心中读道: “谨启三格格,正月廿二日卓如再拜于三格格懿前,见字如晤。 自浏阳会馆一别,七年有余。卓如远在海外,别于故土,每每梦回,总忆三格格戊戌年间为我同党挚友奔走联络、铤而走险,千钧一发之际独自入颐和园危险之境,置一己生死于度外之旧事。 卓如自知三格格生长于宫府宗室之内,不能自由出走海外,不能轻易舍弃一切,而当年孤注一掷加以利用,卓如终年悔恨。 三格格临于危难,未曾苟免,愚心深所钦佩。格格为皇上与吾党人至诚忠爱之意,深所洞悉,了然于胸,未敢忘怀片刻。 数年以来,未通消息,天涯遥阔,然存知己,亦若比邻。卓如唯牵挂格格近况,不知身体安否无恙。且望格格顾自珍重,以抵心中多年以来深所愧疚。待卓如重归故里,相聚未晚。 即颂安绥,三格格惠鉴。 光绪三十一年正月廿二卓如” 载潋读罢信,已是泪如雨下,如今知交半零落,也只有他还了解自己的心事。载潋平复了许久,才问端方一句,“卓如与康先生,在日本一切都好吗?” 因梁启超如今还是朝廷的“要犯”,端方从未对外人提过自己曾在出洋考察期间见过梁启超一事,而面对着载潋,他竟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信任,他道,“不瞒三格格,我曾在日本亲自见过卓如,他一切都好,身体与精神皆好,如今也有自己的孩子了。” 载潋欣慰而笑,含着泪点头,“如此就好,如此就好…” 端方担忧地看着载潋,见她久久无法平复心情,几乎能与她感同身受,她一定是真心实意关心维新党人的,可见她并非真的已将他们出卖。 端方又坐定在载潋面前,他望向载潋的眼眸,载潋深邃的眼眸令他无比想要接近真相,他仔细问她,“三格格,恕端方冒昧,我有一事想向三格格求证,卓如曾对我说,您在政变发生后还曾去往浏阳会馆劝说谭嗣同离开,卓如说,您进入颐和园是为他们做事,卓如还说,您绝不会背叛皇上…三格格,外间流言此消彼长,皆以为您是首鼠两端之辈,是您出卖了维新党人的计划,我只想问格格,到底哪方才是真相?” 载潋抽出怀中的手绢,轻轻擦去脸颊上的泪痕,她抬头望向端方,沉沉笑吟,“端方大人…您知道吗,距离我们最近的是真实,而距离我们最远的,才是真相。” 端方紧蹙着双眉,他仔细回味载潋的话,最终实在按捺不住心中的焦急,索性站起身来直接问道,“三格格,所以外面的传言,都是假的!对不对?您从未出卖过维新党人,是不是?” 载潋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将梁启超的信收入怀中,端方见她不予置否,便明白自己已距离真相越来越近了,而距离真相越近,他的心竟越痛,他想起皇上对载潋的“恨”,连她的身世也抹去,姓氏也剥夺。 “三格格!既然真相不是外人所揣测的那样,您又为何不对皇上明说呢!”端方心中既心疼载潋,又为她着急,而载潋却仍旧淡淡笑道,“端方大人,真相于我们而言就那么重要吗?得到真相,我们就会快乐吗?那些死去了的人们,就会回来吗?” 载潋想起复生,想起珍妃,声音不禁又再次哽咽,她摇着头轻笑,“皇上身陷囹圄,自庚子过后,大阿哥被废,处境才略有好转,如今皇上遇见了能真正令他开心的人,两宫关系有所缓和,朝廷也宣布预备立宪,一切都应向好,我又为何要再提起戊戌年的事呢?岂非是为皇上添忧,故意触及太后的逆鳞吗?” 端方呆愣愣地望着载潋,他从未想过,宗室中的一介女眷,外人眼中行迹疯迷的异类,她竟有如此深沉的思虑。端方的心愈发疼痛,他没有想到,揭开真相并没有让他感到快乐。 端方默默向载潋靠近了一步,低头又问起心中的疑惑,“三格格,皇上对您的误解,不仅只为戊戌一事,还与醇王府有关,您到底是为什么…” “是为了我的家人。”载潋知道他要问什么,抬起头来便回答了他,面对着端方的疑问,载潋同样没有感受到被冒犯,她自然而然选择了信任,令自己踏实的安心,她已许久没有感受到了。 “不瞒端方大人,外间的揣测无一是真,就算是我的五哥,他至今也被蒙在鼓里…我与他决裂,只因为自戊戌后我一直违心为太后做事,实际上…我没有一天不为皇上而思虑。庚子时,我拼死为珍妃求情,我的真心暴露…欺瞒太后,自是死罪…太后不杀我,也只为了折磨我,利用我而已。为了不牵连他们,我借太后指婚一事与醇亲王决裂,连他自己也被我骗住了,只有他信了,太后才会相信,才不会将他们与我视为一体,我的家人才不会受我牵累。”载潋的语气云淡风轻,仿佛曾发生的一切都未曾真正发生在她身上。 端方听罢后心中已恼极,他不解道,“三格格!您明明是为了自己的家人,而皇上却认为您是辜负亲人,是忘恩负义!三格格,您为何不对皇上明说,为何不去澄清这些流言蜚语,还自己的清白呢!” 载潋只兀自笑了笑,“说清后,谁为我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载潋走到窗下,她独自望向窗外,只将背影留给端方。 端方追上前去一步,他站到载潋身后,他想要帮她走出阴霾,也想将“重见天日”后的阳光带给她,可她自己不去争取,他就没有办法帮她。 端方又急又气道,“三格格,您这样日日不肯见人,放任自己、封闭自己,谁也帮不了您!恕端方直言!我一直以为,戊戌年时您为维新党人传递消息,是因为您开通,而并非只是对皇上的愚忠!但如今看来,您封闭自己,为何也如此愚昧!” 载潋听罢,立刻转过身来怒目瞪着端方,她蹙着眉仔细凝视端方,向他越走越近,她仰头望着他定定道,“端方大人,我的确传统,可我不愚昧,我内敛,可我不封闭!大人,若我当真俯仰由人,听天由命,就不会在政变后还冒死为皇上做事,大人待我的好意我心领,可您不明白,我将我在意的人与我的家人,看得比我自身的清白更重。” 端方也后悔自己的冲动,他想向载潋道歉,可话未开口,载潋已转身站回窗下,“端方大人,爱而不得已是苦,唯不想再沉溺世俗,让我还自己与他们一份清静吧。” 转眼已是盛夏,载泽与静荣仍未从颐和园内回府,载潋的身子已越来越沉,她身体本孱弱,自怀有身孕后更是头晕呕吐不止。静心也仍未回来,载潋便知道静心仍旧没有替自己找到玉,她的心牵挂此事,整日为此事而伤神。 阿瑟一直陪伴在载潋身边,已有几日没去过学堂,载潋向她问起学堂的近况,她便和载潋聊起学堂里的新鲜事,她心情大好笑道,“格格,您还不知道呢,我从前就听说端方大人一直在积极开办学堂,他出洋考察回来就资助了新式学堂八十余所!结果前几天卓义回来告诉我,说端方大人也要资助我们了!还要将从海外带回来的地球仪与望远镜捐赠给我们!” 载潋也跟着大喜,她从床榻上站起身来,笑道,“当真是大好事!如此你也该回学堂里看看,总留卓义一人,到底不如你二人共同扶持着。” 阿瑟没有说话,载潋知道她心中也想回学堂,唯是放心不下自己,她拍着阿瑟的手背笑道,“如今灵儿也来了,泽公还派了那么多人跟着我,你就放心吧,学堂里的事最重要,别耽搁在我这儿。” 阿瑟也着实惦记学堂与学生们,见载潋坚持,便也点头答应了,当日便回了学堂。 阿瑟走后,灵儿便到载潋身边来伺候着,载潋见她处处拘谨,简直如履薄冰,便知她是在太后身边久了的缘故,载潋放下手里的针线,将灵儿一把拉起来,淡笑道,“你可要改改你的毛病…” 灵儿才听到一半,便已吓得连连磕头,道,“三格格,奴才若是做错了什么,您尽管告诉奴才,千万不要再赶奴才走!…” 载潋叹道,“我说,你往后可要改改在宫里的习惯,在我跟前儿不要这么拘着,你瞧我身边几个丫头,和我亲近得很。”灵儿不可置信地抬头望向载潋,与载潋目光相对了片刻后便又收回目光,她道,“是…奴才一定尽力改!三格格待奴才这样好,奴才一定尽力报答。” 载潋默默望着年轻的灵儿,竟仿佛忽看到了瑛隐的影子,她曾是自己身边最贴心的人,瑛隐在抚辰殿里拼死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仍格外清晰,她为自己而死的痛也还烙在心里。 载潋牵起灵儿的手,抚着她的手背,心中更思念瑛隐,她最终只笑道,“往后一定不让你再受苦。” 阿瑟走后,静心不在,载潋身边只剩下几个年轻的小丫头,安若与重熙不知被人叫去了何处,载潋许久找不着她们,心里也起了急,便让灵儿陪自己出去走走,却正遇见提着食盒走进延趣阁来的熙雯。 载潋驻了足,与她四目相对,熙雯将冷冷的目光落在载潋脸上,却忽然笑意如花,她从食盒里抽出一盘豌豆黄来,爽快笑起来,“侧福晋,您爱吃的,醇贤亲王福晋在时您就爱吃的,我特意叫他们做了送来,您尝尝!” 载潋心中一震,不禁立时起了疑,熙雯怎么会知道自己爱吃豌豆黄?! 载潋没有说话,只是警觉地注视着熙雯,灵儿完全不明状况,唯有陪在载潋身边而已。熙雯见载潋不说话,笑得更镇定起来,她走上台阶来与载潋肩并着肩,压低声音笑道,“侧福晋,您是不信任我,还是如今不爱吃了?是不是怕睹物思人啊,皇上…也曾吩咐御膳房给您做过吧?” 载潋倒吸一口凉气,心中猛然一痛,她脚下不禁退了几步,她心中惧怕,不明白每日都生活在府门之内的熙雯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载潋感觉背后漫上一股凉气,却还是努力强打勇气,“你…你,你怎么知道?” 熙雯去让嫣儿从外面锁了延趣阁的门,院内只剩下载潋、熙雯与灵儿三人,府内也寂静得令人害怕,连鸟鸣也听不见,熙雯将豌豆黄举到载潋面前来,阴鸷笑道,“三格格,我可是好心,我私心想着,皇上如今恨极了您,您在皇上眼里,就是最卑鄙可耻的告密者,您是再也吃不到皇上赏的了,只能尝一尝这外面的味道,可怜啊,我才叫人做了送来。” 载潋的手指颤抖,她颤颤巍巍举起手来直指熙雯,质问道,“你…你说什么,谁告诉你这些话?” 熙雯装作无辜,睁大了眼睛打量载潋,戏谑笑道,“哟,三格格这是怕了?往日里对我咄咄逼人,不是很有底气吗?怎么我一提起皇上,您就怕成这样。”熙雯放下手里的食盒,忙上前来搀扶载潋,还在一旁笑道,“三格格您可站稳了,可别摔着了!” 载潋感觉呼吸困难,她甩开熙雯的手,想要离开院落,而大门却已经被锁住,载潋拼命砸门,却听不到外面的回应,熙雯追上来笑道,“还真是没错,无论我用泽公爷如何气您,您都置若罔闻,倒是皇上,我一提起来,您就怕成这样,躲什么?” 载潋想要离开,却被困在院里,熙雯继续笑道,“三格格!您想知道万岁爷的近况吧?那我来告诉你!万岁爷眼见着要封妃了,那容龄姑娘貌美如花,最与众不同,万岁爷自是过目不忘的!” 载潋感觉胸口剧痛,熙雯的话令她瞬间想起皇上与容龄在知春亭内的身影,她拼命捂住耳朵,却感觉熙雯的话已钻进了脑子,想甩也甩不掉。 “您知道皇上为什么厌弃您吗?”熙雯贴到载潋耳畔来,她尖细的声音钻进载潋的耳朵,“因为连我这样的寻常人都知道,万岁爷最厌恶首鼠两端的小人,最恨告密者,背叛者!就好比袁世凯…” 载潋感觉头重脚轻,她不怕熙雯揭开自己的过往,可她怕熙雯揭开自己与皇上的过往。 “您可是连袁世凯也不如,皇上可不曾像信任您地一样信任他,您可是万岁爷的妹妹啊!”熙雯的手攀上载潋的心口,她用力在载潋胸口前敲了两下,“疼吧三格格,被亲人背叛,该有多疼啊?” 载潋的眼眶已泛红,以往熙雯来故意寻衅,载潋不过一笑了之,可这次熙雯竟会如此精准地在自己的伤处和软肋上扎刀子,让她痛得站不直身来。 “不过如今都好了,有了容龄姑娘,万岁爷的心也不会疼了,容龄姑娘能体贴万岁爷的心意,万岁爷也喜欢她,封妃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熙雯继续附在载潋耳边说道,她仍旧不肯放过载潋,一字一句诛载潋的心,“现在万岁爷是连恨,也不想留给您分毫了,因为在万岁爷心里,在您身上浪费恨意,都是不值得,都是不配。” 载潋努力站直了身来,她一把推开熙雯,泪已落了满面,她失控地怒吼起来,“你胡说!…你胡说!”载潋抓住熙雯的肩,疯狂摇晃她道,“袁世凯…你怎么会知道袁世凯的名字?是什么人告诉你这些事?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熙雯狠狠挥开载潋,冷笑道,“您的兄长醇亲王与他大动干戈,就是为了你做过的那些没脸面的事儿!还有谁会不知道?三格格呐,您活在这世上,只能为你的家人增添危险,让他们丢失颜面,拖累他们!您最在意的人,将您的姓氏都抹去,摆明了不让您在死后入祖坟,生不得认祖,死不能归宗,他是连死后也不愿再见到您。” 载潋感觉胸口火热,退了几步撞在身后的门上,她的心与身一起剧烈作痛,倒在地上,灵儿见状冲到载潋身边,哭着大吼起来,“开门啊!你们开门!侧福晋摔倒了!” “三格格,三格格…您怎么了,您别吓唬奴才…”灵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想要抱起载潋,却托不动她的身躯,载潋倒在地上猛烈咳起来,声音撕裂,最终吐出一口鲜血。 “三格格!”灵儿吓得尖叫,她拼命砸门,拼命大吼起来,“阿升!阿升!你快来开门!开门!” 载潋倒在地上,她感觉腹部剧痛,钻心的疼痛令她痛不欲生,满头冒出冷汗,她抱着小腹,蜷缩在地上,疼痛令她呼吸急促,可喉咙中的鲜血却呛到鼻子里,让她喘不上气来。 灵儿听到大门敞开的声音,阿升听到了动静,从外头一路冲进来,他见到载潋倒在地上,身下淌着一滩血,已吓得不会言语,唯有将她一把抱起,狂奔着将她送回暖阁。 熙雯回望着阿升与灵儿,斜勾着嘴角笑了笑,“要是泽公爷知道,你是为了别的男人才没了这个孩子,不知要怎么介怀你呢。” 熙雯心满意足地离开延趣阁,嫣儿在外面迎接她,笑道,“主儿,她这孩子,是肯定没了吧?”熙雯冷笑道,“她本就一身病,夜里咳得要死要活的,我那儿都能听得见!肯定受不住这样的刺激,能保得住才见鬼。” 嫣儿也满意地点头笑笑,“自打这三格格进府就全是晦气,泽公爷就像是鬼迷了心窍,这老佛爷和万岁爷都嫌弃的人,怎么能在咱府里!泽公爷若是知道她怀着孩子还惦记别人,失了孩子,一准儿也恨透了她!” 载潋再次醒来时,只觉眼前一片白蒙蒙的光,耳边全是隐隐哭泣的声音,她动了动手指,却感觉身体沉重得像是被灌了铅。 她的意识越清醒,疼痛也越剧烈,小腹传来的疼痛牵动全身,她的眼皮上下飘忽不定,她忽听到耳边传来载泽的声音,“潋儿,你醒了!” 载潋挣扎着睁开眼,窗外的光刺得她眼睛疼,她看到静心回来了,阿瑟也回来了。载潋拼命地想抬起手,最终却只动了动手指,静心擦干眼泪,她看穿了载潋的心思,她扑倒在载潋床前,哽咽道,“格格,是奴才回来迟了!” “玉…玉…”载潋的气息宛如游丝,只能说出两个字,静心心中剧痛,她转过身去擦眼泪,不再回答载潋的话,阿瑟见状,忙凑到载潋身前来,强忍着泪意安慰她道,“格格,您别想太多,会找到的…现在要好好休息。” 载潋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只有眼泪在淌,载潋望见载泽,见他满面悲痛,心中的愧疚也更甚,载泽心疼地牵起载潋的手来,俯到她身前道,“潋儿,是我对不住你,我回来迟了…我…我们…” 载泽已悲痛得说不出话,载潋立时明白是为什么,她望着眼前的载泽,心中的苦楚也无以言表。载潋望了望屋内的众人,静荣也回来了,她也站在一旁抹泪。 “孩子…”载潋缓缓问出一句,载泽伸手擦去载潋脸上的泪,强忍着痛道,“潋儿,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你放心,我也不会轻纵了她。” 载潋将头扭向内侧,她发不出声,却哭得撕心裂肺,她身上的每一处都跟着一起痛。纵使这个孩子来得意外,并不是她愿意的,可俗世的纷扰终究与孩子无关,她深觉愧对自己的孩子。 “潋儿…太后在颐和园得知了消息,便让我即刻回来了,还特意派了太医来照顾你。”载泽握着载潋的手,另一只手指了指身后的太医,载潋却虚弱得再也挪不动头,无法去看太医的容貌。 载潋心中的痛又再次泛滥至心口,她虚弱地开口问道,“皇上也知道了?”载泽迟钝了片刻,顿了顿道,“是。”载潋合起眼来,泪水又滚落在脸上,她又问,“皇上说了什么?” 载泽的心立时揪紧了,他颇有些不快也有些不安,他下意识地收紧了自己的五指,更攥紧了载潋的手,他回想起当时皇上的神情与反应,却不想让载潋知道,他想让载潋死心,于是道,“皇上没过问此事,什么都没有说。” 载潋又想起熙雯那句将自己彻底压垮的话——“万岁爷是连恨,也不想留给您分毫了,因为在万岁爷心里,在您身上浪费恨意,都是不值得,都是不配。” 载潋感觉自己坠入深渊,她也不愿再醒来,却忽然听到熟悉的声音从耳畔传来,“三格格,是我,是我来照顾您了。”载潋转头,眼前的太医,竟是从前就与自己相识的大夫屈桂庭。 ※※※※※※※※※※※※※※※※※※※※ 别骂我狠心呜呜呜,该来的糖都不会缺席的,兄妹糖也是! 归家 德龄回到颐和园时已近傍晚,她没想到事情的进展会如此顺利,让她的心情也跟着大好。她本想借帮太后回宫取衣裳的机会到载泽府上旁敲侧击一番,以慢慢探听出有何人与载潋不睦,好为自己所用以做要挟,却没想到自己才至府门外,就遇见载泽的二侧福晋熙雯与载潋发生了龃龉。 德龄心中大喜,她的目标已异常清楚。可她却看到了端方,为了不让人发现,她躲在远处,直到载潋与端方离开,她才出现在熙雯面前,在取得了对方的信任后,她便对熙雯说,“若夫人能以皇上之事要挟侧福晋,她必无法再如往日一般冷静自持,若夫人告诉她,皇上最恨两面三刀之人,皇上被她出卖后已将她恨极,就像痛恨首鼠两端的袁世凯一样,且皇上如今已有新欢在侧,对她是连恨意也无了,她于皇上而言,就如同毫不相干的陌路人,她必会痛彻心扉,苦难自拔…” 德龄看得出熙雯很高兴,但她还有些不信任自己,她问,“你凭什么要帮我?你和那侧福晋又有什么私仇?” 德龄不发声响地暗自笑起来,“夫人不希望侧福晋活着,那我也不希望,毕竟活着就是我们的障碍…是吧?”熙雯默默看着德龄,德龄也不顾她的疑问,只俯近到她的耳边道,“夫人恨她,却不知道要怎么除去她,而我知道如何除去她,却没有机会动手,我们一起来做这件事,往后都能了结障碍,彼此宽心,有何不好?” 熙雯追问袁世凯又是谁,自己又该依靠什么契机向侧福晋提起这番话,德龄一一回答,向她简单提起了醇亲王与袁世凯的矛盾,又对她解释道,“夫人不必细问袁世凯究竟是谁,您只需要对她说出这个名字,她自然知道。至于您如何向她提起,倒不如做些她爱吃的去看望她,不要让她提早就起了防备。我记得大公主曾对我说过,‘潋儿最爱吃豌豆黄,打醇贤亲王福晋在时就最爱吃’,您就做些豌豆黄去看她,可以特意在她面前提起皇上,就说如今皇上对她深恶痛绝,她再也吃不到皇上赏的了,只好吃这外头的…您再按我教您的话去刺激她,她必毫无招架之力。” 德龄默默走入颐和园中,面上带笑,她知道熙雯一定会按照自己说的去做,而看似冷若冰霜的载潋心底却是一团火——若无人触及她的禁忌,她才能勉强维持日复一日的伪装,可若有人触及她的禁忌,她心底的火就会熊熊燃烧,最后将她自己也焚为灰烬。 德龄虽与载潋并无深交,可她能在为数不多的与载潋的接触中读得很明白——她不善于伪装,所以只好假装冷漠,其实她心里非常在意醇亲王与皇上。尤其是皇上,那是她心中最深的伤痛,是将她焚烧的烈火的根源。 德龄很清楚,熙雯身份卑微,地位也不稳固,因载泽入颐和园向两宫奏对,他只带了嫡福晋静荣与侧福晋载潋在身边,唯独将熙雯一人留在府上,可见她并不受宠,也不受载泽的信任,所以德龄有恃无恐,她不担心日后熙雯将自己牵扯进来,就算熙雯真的攀咬,她也有信心不让外人相信熙雯的话。 德龄没有将自己所做的事告诉容龄,她不能让妹妹知道,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颐和园内的时光总是温和烂漫的,每每看到自己的妹妹容龄,德龄都会如此想,日子过得不快不慢,却刚好足够自己的妹妹一步一步靠近到皇上身边去。 德龄心满意足地感受着身边的一切变化,皇上仿佛比从前更加信任容龄了,一切都正如她的心意。 德龄虽并不爱慕皇帝,可她也想得到皇家的体面与风光,就算日后自己不能入宫为妃,但只要自己的妹妹能顺利成为皇帝的宠妃,那她自己就将是名正言顺的“皇亲国戚”,她也就不必再对外谎称自己是“公主”身份,必然能在洋人们面前扬眉吐气。 太后照常在乐寿堂内与皇帝、皇后与瑾妃三人一同用晚膳,同在颐和园内居住的恭亲王夫妇、醇亲王夫妇、庆亲王与妻儿及镇国公载泽夫妇都到乐寿堂内陪膳。 德龄与容龄姊妹俩在一旁伺候太后用膳,席间太后心情大好,她还关怀起醇亲王福晋的身孕来,她道,“幼兰啊,你最近都好吗?食欲怎么样,睡得好不好?” 载沣扶着幼兰起身来回话,幼兰要向太后行礼,太后却连忙挥手道,“不必顾这些劳什子了!你坐下回话。”幼兰愉悦地一笑,她坐定在身后的扶手椅内后,载沣才长出一口气,才敢松开扶着幼兰的手,他将紧张不安的心落回到胸口里,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奴才一切都好,自有了身孕,食欲倒比从前还好了,休息得也比从前更踏实了。”幼兰含着羞意笑道,太后听罢后大喜,她笑得止不住,心满意足道,“好啊好!可见这个孩子是个有福气的主儿,等孩子出生了,我和皇上替你们养在身边怎么样?” 载沣不禁怔忡了片刻,随后他慌忙地起身跪倒,连连磕头道,“奴才与福晋怎敢劳动皇太后皇上两宫圣躬,奴才实在惶恐!” 太后见载沣如此无趣,不禁笑意全无,她挥手赶载沣去坐,厌倦道,“你实在无趣儿,你与幼兰的孩子,我和皇上自然也疼爱,我瞧你这样,倒像是舍不得了。” 幼兰身为太后心腹荣禄的女儿,作为太后的义女,她最能洞悉太后的心事,她察觉到太后的不悦,连忙开口替载沣圆场道,“皇太后,王爷他…木讷不会说话,您与万岁爷疼爱醇邸长子,更有意亲自教养,自是奴才们的万福,奴才们怎敢不舍得…” 为讨太后的欢心,幼兰努力笑起来,太后听过她的话,才扫去方才脸上的不快,才真正让载沣起身去坐,而幼兰心中却还是感到一丝隐隐的不安,她不知道太后究竟是何意,她腹中孕育的可是自己的亲骨肉,是自己第一个孩子,若自己生下他后就要与他分离,她身为母亲如何能不心痛。 可幼兰却无暇沉溺于不安的心事,她的心事被殿外急促的脚步声打断,她抬头看到两三个面生的太监跑入大殿,低着头去向李莲英回了话后又急匆匆地离开。 李莲英得了消息后也不禁一惊,太后见他惊恐神情,开口便直截了当问道,“什么事?” 李莲英焦急不安地环顾了四周一圈,最终将惶恐的目光落在沉默不语的皇帝身上,他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说。太后察觉到李莲英的犹豫,心中颇为烦躁,蹙着眉催问,“什么事?!你只管说!” 李莲英跪倒在大殿之中,他咽了咽口水,只怕自己即将提及的人会触怒了皇帝,更怕这个消息会扫了太后今晚的兴致,他鼓足了底气才开口回话道,“奴才回皇太后皇上,方才镇国公府上的下人来回话…说…说侧福晋出了些意外…腹中的孩子,保不住了。” “什么!?”李莲英听到殿内一声怒吼,他吓得身上一颤,跪在地上缩着身子不敢起身,待殿内安静后,他才敢悄悄抬起头来,竟见是皇上与载泽一同拍案而起,皇上竟与载泽一样的焦急万分。 殿内所有人闻声都不禁将疑惑的目光投向皇上,因众人皆知道载泽侧福晋的身份,唯不敢在皇上面前提起而已,他们都知道,皇上厌恶她、痛恨她,又怎么会为她的事如此焦急呢?! “你说清楚,到底怎么回事!?”载泽急不可耐地冲出来,他指着李莲英逼问,而皇帝洪亮的声音却将载泽的话打断,他怒吼着命人去将方才传话的太监找回来,他已急红了眼眶,心中更似火烧,他心急如焚地问小太监道,“你们如实告诉朕!潋儿到底怎么了?!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她有没有事?她好不好?请大夫了没有!…” 殿内因他的问话而陷入一片寂静,在场的众人都感到诧异尴尬,而小太监也不知该向谁回话。 太后默默坐在载湉身边,她冷冷地望着他,太后清了清喉咙,她定定喊道,“皇上,你不要急坏了身子,你先坐下。” 太后的声音如从头淋下的冰水,让载湉猛然惊醒,他粗重地喘息着,额头上已急得全是冷汗,他急得头晕目眩,心口一直撕扯着剧烈作痛,他恍惚意识到,自己本不该在众人面前表现出对“载泽侧福晋”的特别关怀,因他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而她却是已经婚嫁了的镇国公府内眷,他不能不顾及皇家的颜面。 载湉重重坐倒,心如被人挖去。 “你说,到底怎么回事?”太后怒目瞪着跪在殿中的小太监,开口向他问话,而小太监吓得浑身是汗,只能颤抖着答话,“回太后,奴才也不知究竟是为何事,只是听了侧福晋身边的人说,是二侧福晋去看望了侧福晋,后来就出事儿了。” “果真还是这个熙雯!等我回去要她用命赔!”载泽急得眼中泛泪,已失了理智,他想到载潋与自己的孩子,恨不能立时就让熙雯去以命相抵。 静荣在一旁连忙安抚载泽,一边又回身安排府里的下人赶紧出颐和园去备马,载沣听至此处也再按捺不住,他站起身来问小太监道,“你们为侧福晋请医了没有,她现在怎么样?!” 小太监颤抖着转向载沣,又磕头道,“回醇王爷,已请了大夫,是大夫说…侧福晋的孩子保不住了,现在侧福晋也还未醒。” “还问什么问!赶紧派宫里的太医过去!现在就去!一刻也别耽误了!”载湉听至此处,又难以自控地高喊,剧烈的心疼与担忧让他的理智与克制尽失去,他的失控与焦急落在旁人眼里,无人不觉得诧异。 皇后担忧地望着载湉,她默默靠近到载湉身边来,她想令他平静下来,皇后在载湉耳边低声安抚道,“万岁爷珍重圣躬,您不要急坏了身子。”皇后轻抚着载湉的肩头,她的手掌能够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她坐近到载湉的身侧来,竟看到他躲在自己的臂弯下痛哭,却又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载湉已急得浑身颤抖,他双眼通红,顾不上擦干眼底的泪就抬起头瞪着载泽怒吼,“你还愣着做什么!你现在就回去啊!你去陪着她,等她醒过来!若她有什么闪失,朕绝不饶你!” 面对着皇上的极度焦急与震怒,载泽心底震颤,他曾无数次听到载潋在梦中喊“皇上”,甚至更听到过载潋在梦中喊皇上的名讳“载湉”。 他知道,他的女人,一直都没有将心放在自己身上。 所以他不能让载潋知道皇上今日的反应,若让她知道了,她更不会对皇上死心。载泽拂袖跪倒,重重向皇上叩头,“奴才遵旨,即刻回府。” “载泽你等等!”太后在载泽走前挥手叫住了他,太后急得皱紧了眉关,她连连叮嘱载泽道,“让太医好生伺候着,她本身子虚弱,你不要再刺激她,为她做些滋补的药膳,让她安心静养,不要再牵挂别事。” “是,奴才载泽代潋儿谢太后关怀!”载泽最后磕了头要走,却又被皇上叫住,他听到皇上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等等!” 载湉自知自己这样是失了所谓“体统”的,可他已控制不住自己,他也不再想要这些“体统”,此刻的他只想亲眼看到她,哪怕只有一眼,一眼也好…哪怕只能在她身边陪伴片刻,片刻也好…可他都做不到… 他唯有叮嘱载泽,“若她醒了,派人进宫来告诉朕,不许耽搁。” 载泽与静荣连夜回府,他二人在颐和园如意门外正欲登车,只听身后传来载沣的声音,“泽兄留步!”载泽扶静荣先上了马车,转身去迎载沣,却捺不住性子急促道,“你都不必叮嘱了!我会照顾好潋儿,你让我快些回去吧!” 载沣却越急越说不出话来,他紧紧握着载泽的手,急得眼底溢泪,“怎…怎能不急!她…是我妹妹。”载泽望着载沣,轻叹一声气,他知道载潋心里也是惦念载沣的,于是点了点头安抚道,“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你放心就是。” 载泽转身就要走,载沣却又追上一步来,他在沉静的夜色中一把拉住载泽的手腕,他从衣袖里急忙掏出一张纸条,仔细地交到载泽手里后道,“泽兄…她自幼爱吃这些菜,我怕你不知道,就都写在这上头了…她没了孩子,身体也不好,给她做些喜欢吃的吧…” 载沣话毕后仍不肯松手,他犹豫了片刻后,最终还是揭开了自己心里的伤口,他对载泽道,“泽兄也知道,自我婚后,她一直埋怨我,不愿见我,也不肯认我…一切还有劳泽公了,我在此先谢过了。” 众人散去后,容龄才怅然若失地找到了自己的姐姐德龄,德龄刚从太后的乐寿堂里出来,正站在水木自亲岸边优哉游哉地喂鱼,她见容龄走了过来,便将手里的鱼食都抛向了湖面,她掸了掸手掌心,侧着头笑道,“这么晚还来找我,有心事?” 容龄默默站到德龄身后,她抬起头去望着自己的姐姐,一瞬间竟觉得陌生,她的瞳孔微微震动,心中的不安与愤怒来回撕扯,她最终鼓足了勇气,冷冷开口问道,“姐姐,是你做的,对吗?” 德龄一怔,浑身不禁一抖,她下意识地蹙了蹙眉,最终却只云淡风轻笑道,“你说什么呢,我做了什么?” “姐姐!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容龄愤怒地站到德龄面前来,她拦住德龄不让她离开,“姐姐,我都听那两个小太监说了!他们说泽公爷的侧福晋是为了万岁爷的事才大悲大怒的,不然不会失了孩子!他们方才在殿上不敢说,私下里我问过才知道!什么人会想着害侧福晋?又有什么人知道以皇上作为要挟呢!姐姐!你怎么可以!…” “你又要滥发好心了是吗?”德龄一把推开她,大步向回走,容龄却不肯作罢,她拉住德龄的手,苦苦恳求她道,“姐姐!我知道你是想帮我…可我!可我…不想害侧福晋,她还曾帮过我…我相信,她是个善良的人。” “可是有她在一日,皇上心里的人就不可能是你!”德龄瞪着容龄的眼睛,低低吼道,容龄的泪潸然而落,她忍着心底的痛道,“姐姐…你今日看到了吗?万岁爷为了她,到底有多难过…我看到他躲在臂弯下哭,却连一点声音也不敢发…纵使她已是别人的妻子,她腹中的骨肉是别人的孩子,都还是改变不了她在万岁爷心里的分量!姐姐,我想,万岁爷爱的是她这个人,万岁爷不在意其余事,爱的只是她这个人!…我…我不希望万岁爷难过,也不想勉强…” 德龄难以置信地看着容龄,她又急又气问道,“你是想放弃了是吗?亏我日日还为你思虑谋划!” “姐姐!”容龄急切地向她解释,“我是爱慕万岁爷,我想要靠近他…可是姐姐,爱不等同占据,那样便不是爱…爱他就不该伤害他在乎的人,更不该靠牺牲他爱的人来成全自己!…姐姐,或许他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 容龄低头笑了笑,她缓缓道,“姐姐,你说得对,我们是在西方长大的姑娘,是最与众不同的,所以我们的世界应当比眼下的困局要大很多,不是吗?…我应当去追寻更大的世界,而不该被困住,伤人也伤己。” 德龄失望至极地转头离去,只留下心事满腹的容龄,她望着星光荡漾的湖面,她能感受到皇上心里的苦,是为了那个她;而她心中也苦,是为了皇上。 她不想再成为中间的障碍。 载泽与静荣回到府上时,已过子时,载泽令丫鬟与嬷嬷们扶着静荣先进去,他则独自去见皇上派来的太医,他拦下太医道,“屈大夫,您原是在京城中的游医,入宫前还曾为我的福晋医过病,我皇太后皇上信任您,延请您入宫当值,我也一向信任您,现有一事恳求屈大夫,还望您能够答应。” 屈桂庭默默听着,载泽继续道,“您或许还不知道,我这侧福晋的病,原是心病,若想医好她的心病,就千万不能在她面前提起皇上…若她问是谁派您来府上的,您务必记着要答是皇太后,万万不能提起万岁爷来。” 屈桂庭默默答应,不敢多问,他随着载泽一路往府门内走,却想起与这位侧福晋相关的往事来——戊戌年后,他曾为她诊过病,那时的她还是醇王府上的三格格,他记得她的咳疾很严重,腿上还有风湿,可她为了能进宫为皇上打探消息,不肯好好吃药,也不肯安心养病,宁愿依靠透支自己的身体来维持表面上的健康。 自戊戌以后,屈桂庭一直留在京中为达官贵人们看病,他对这位泽公的侧福晋也略有耳闻,他知道她是被皇上削除了宗籍的罪人,是人人都不愿意提起的禁忌,是载泽收留了她。 他只是不懂得,明明她对皇上那般忠心耿耿、无怨无悔,皇上也明明对她十分牵肠挂肚,为何他们身边的人却都不肯让他们彼此知道呢? 载泽回府后先命人将熙雯与嫣儿都关了起来,不让她们喊冤,也不让她们出来走动。 他来到载潋所住的延趣阁,静荣已守在了里头,他拨开眼前重重叠叠一众人,他才终于看到了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载潋,她面色苍白毫无血色,嘴唇也干裂,载泽见状不禁大为心疼,他落坐在载潋床边,缓缓握住她的手,落下两滴泪来。 “潋儿,我不会让你白白受苦的。”他抓紧了载潋的手,心疼之意溢于心头,他抚了抚载潋冰凉的脸颊,低声道,“潋儿…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是我不好,我怎能将你一人留在府上,是我没保护好你…” 载潋醒来时已是后半夜,屈桂庭在一旁默默看护,听到她问的第一句话便是:“皇上也知道了?…皇上说了什么?” 屈桂庭回想起自己刚得知消息时的境况——来传他的小太监满面急色,说万岁爷已要急死了,吩咐他快点过去。而屈桂庭却听到载泽对她说道,“皇上没过问此事,什么也没说。” 屈桂庭担忧地望着躺在病榻上的载潋,明显可见她眼中唯一一点光也消散,遂又陷入黑暗。 载潋在病榻上躺了已有半月,仍未见任何起色,她整日里昏昏沉沉地睡着,只有极少的时候能醒过来,也很少吃东西。 屈桂庭倒是极为勤谨地守着载潋,寸步不离,可阿瑟与静心还是放心不下,时常逼问他,“格格什么时候能醒过来?你到底会不会瞧病!”屈桂庭只是一笑带过,他道,“三格格体弱,原先还服用过息宁丸消耗身体,此番失子,身体已不堪重负,恢复自然比旁人要慢,姑娘不要急。” 日子已过了整月,载潋才渐渐恢复了几分气力,她缓缓从昏沉的睡意中醒来,她睁开双眼来,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极为陌生,这里不是她的家。虚弱的她不安地想要挣扎,想要逃离,却在看到静心后安静下来,她拉住静心的手问道,“姑姑…这是哪儿,我在哪儿?” 静心紧紧握住载潋的手,笑着安慰她道,“格格别怕,我们在延趣阁啊,在泽公爷府上。”载潋默默重复了一句,“泽公府上?”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原来自己是做了很长的一场梦,梦中的自己回到了思念已久的地方,见到了思念已久的人,可醒来后要面对冰冷的现实,自己已嫁入载泽府上了。 载潋模糊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她回想起了一切,心头复又变得沉重,她叹了叹气,转头望向窗外晴好的阳光,轻轻笑了一声,“这些日子以来,都有谁来看过我?” “泽公爷与静荣福晋日日都会来,瑟瑟姑娘和卓义也日日都在…”静心心疼地摩挲着载潋的手,她眼中含着泪,嘴角却带着笑意道,“咱六爷和七爷都来过,格格,他们是特意来看望您的,还带了许多您从前爱吃的,都是六爷亲自去买的,奴才都仔细收着呢,您若是饿了,奴才去给您拿。” 载潋心头忽觉温热,亲人的关怀给了她力气,让她想要拼命从病痛中爬起来,她喘息着问道,“他…他们,六哥,七哥,都怎么样?”静心感动地擦了擦泪,笑道,“格格,六爷七爷都好,他们还叮嘱奴才,等您醒了要告诉您,六爷也要大婚了,福晋是法部左丞的女儿必禄氏,七爷也定了亲,福晋是姜佳氏婉贞,是个极漂亮的美人儿,您曾见过的。七爷福晋闺名和咱老福晋一样,是缘分,他们都盼着您快点好起来,好去参加他们的婚礼呢。” 载潋不住地笑,却越笑越喘得厉害,她的声音宛若游丝,只有拼命抓紧静心的手,叮嘱她道,“好事…好事,只是姑姑…我如今这样,自是去不了了,到时候…您和瑟瑟,带上贺礼替我…替我去吧。” 静心用力点头,好让载潋放心,阿瑟此时也回来了,她见载潋已醒,喜难自持地扑倒在载潋床前,她惊喜地闪着泪光笑道,“格格,您可算醒了!您再不醒过来,我就要急得和那大夫打架了!” 载潋被阿瑟逗得发笑,她的胸口一起一伏,仍旧喘得厉害,她抬起手去点着阿瑟的脑门笑道,“你这厉害丫头,原是我早已行将朽木,哪里怨得了大夫。” 载潋又去看向静心,她语气躲闪,犹豫了许久后才问出口道,“姑姑…五哥…有没有来过?”静心的面色瞬间一沉,她立时将目光挪开,不敢再与载潋对视,载潋即刻便明白过来,载沣没有来看过自己。 载潋失落地不再追问,她深知明是自己故意要让载沣误会自己的,她没有理由去要求他如今还来关心自己。 载潋愣愣望着天,却还是不肯甘心,她沉沉笑着又问出一句,“还有什么人来过吗?”静心与阿瑟相识无言,她们都知道载潋在问皇上,可皇上的确没有派人来过,她二人也不忍骗她,于是都不说话。 载潋点了点头,她合起了双眼,沉沉道,“我明白了。” 载潋每日躺着,都由府里的丫鬟们送饭,静心接过来再送到载潋面前。静心抽出送膳的屉盒,见里头装着整整齐齐摆着的几样菜色不禁惊喜,她向载潋笑道,“格格!今儿泽公吩咐他们送的是如意卷、豌豆黄、清蒸翅子、炝白菱与蟹肉羹,全是您从前爱吃的!” 安若帮静心将饭菜送到载潋身前来,再扶着载潋坐起来,饭菜的香气着实令她感到饿了,她望着眼前小圆桌上的菜色,心底温热一动,叹了叹道,“泽公有心了,替我去谢过他。” 安若是从前在婉贞福晋房里伺候的小丫鬟,她见了小圆桌上的几道菜色也不禁跟着笑起来,“奴才记得从前老福晋在的时候,逢年过节就总会让厨房做这些菜,都因为格格爱吃!这泽公爷是怎么知道的?” 载潋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吃菜,她让安若与静心都在身边坐。 吃过了饭,载潋身上终于有了几分力气,正巧听见外头传来静荣的声音,便让静心出去迎迎,她道,“姑姑,是福晋来了,替我去迎迎。”静心应了一声,连忙退出去为静荣引路,为静荣掀了暖阁外的珠帘,一路将静荣引到载潋身前来。 之前静荣来看望载潋,载潋都昏迷不醒,今日终于醒了,载潋便想下地向静荣行礼,静荣看出她的意图,连忙俯身将载潋扶好,含着泪道,“潋儿,千万不必顾这些了,我来看看你,是放心不下,你若见外,我倒不敢再来了。” 载潋靠在身后的枕头上苦笑道,“是我不好,让福晋跟着担心了。”静荣坐在载潋床边,她心疼地望着眼前虚弱不堪的载潋,眼泪止不住地掉,“潋儿,让你受苦了…我与泽公已问过了熙雯的话,我们都知道了。” 载潋心底一震,她略有些不安,难道载泽与静荣已知道了原委,知道自己是因为皇上的事才失了孩子?载潋抬眼望向静荣,尚未开口,静荣已又开口道,“潋儿,我一早就明白,你心里头真正挂念的人是万岁爷,万岁爷让你嫁给泽公,才真正是令你目断魂销的事…我都明白,我猜想…泽公心里,也明白…只是我们都没想到,这熙雯!她怎么会如此卑鄙,以万岁爷来刺激你,她又怎么会知道这些事!…”载潋也没想过原因,她也没有精力去想。 静荣伸出手去紧紧攥住载潋的手,同样身为女人,她此刻竟格外能体谅载潋的心,她默默地想,若自己也落得与载潋同样的下场,与深爱之人分离,不复相见,嫁给了别的男子,承受着深爱之人的恨意,她一定会痛不欲生。 静荣忍了忍泪意,努力笑道,“潋儿,委屈你了,是我们不好,让你在这里还要受到伤害…”载潋用另一只手搭住静荣的手,讪笑道,“静荣姐姐,本该怨我自己…是我庸人自扰了,不肯抛却前事,忘不掉他,才让别人有机可乘。我一直很感激泽公与福晋,让我能有安身之所。” 静荣低着头默默垂泪,她收紧自己的手,将载潋的手死死攥在掌中,载潋却抚着她的背笑道,“静荣姐姐,别为我难过,让我更觉愧对你们。” 静荣想起真正的来意,心事更加沉重,却也不能不替载泽办妥,唯有哽咽着断断续续道,“潋儿,我与泽公本有意赶熙雯出府,可是…却发现她已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了。”载潋闻言,不禁心底陡然震颤,她缄默了许久,最终只笑道,“好事,也算是能够补偿泽公的遗憾了。” 静荣惊讶地抬起头来,犹疑地开口问道,“潋儿…你会不会怪我们,你知道的…泽公一直没有自己的孩子,他盼望了许多年…所以熙雯有孕,我们不能把她…”载潋轻笑着打断了静荣,安抚她道,“我不怨泽公与福晋,我也希望泽公能心愿得偿。” 静荣走后,阿瑟来扶着载潋缓缓往屋外走,她二人坐在院里的藤椅上晒太阳,仿佛回到从前在王府里的日子,阿瑟却堵着气道,“格格,我瞧福晋今日来看您,就是为了说这件事的,她肯定是受泽公爷所托才来的,泽公爷他自己不好意思开口!他明明说过不会轻纵了熙雯的!” 载潋靠在藤椅里晒着阳光,浑身上下觉得温暖得很,她根本不在意熙雯,她的心从未在这些琐事上,如今更无力去想了,她只笑着安慰阿瑟,“阿瑟,就算熙雯今日以命相抵,我想要的也始终没能得到,我也从不在意她。” 阿瑟看着载潋叹了声气,她最清楚载潋在意的是什么,是皇上的安危与理想,是醇王府的平安。 阿瑟将胳膊撑在两张藤椅之间的圆桌上,她以手撑着脸,侧着头问载潋道,“格格,我记得您原先说过,有朝一日要将真心向皇上说明,可您如今为何又不想了呢?” 载潋从不瞒阿瑟,如今也是同样,她坦率地开口道,“今时不同往日了,原先两宫祸变,皇上处境艰险危难,身边更无亲近之人,我是为他才潜匿在太后身边…现如今大阿哥被废,两宫关系有所缓和,朝廷预备立宪,皇上…皇上也有了知心的人,我不该再去提起戊戌年的往事,那是害他。” 阿瑟深感心痛,她长长叹道,“格格,您的一颗真心不为皇上所识,更被无知外人揣测诋毁…我!…我当真为你不平。” “兰生幽谷,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不以困厄而改节…”载潋转头望着阿瑟暖意融融地笑起来,她牵过阿瑟的一只手,紧紧攥住,将她的手抵在自己的心口前,缓缓合眼,“阿瑟,你明白的,此心光明,亦复何言。” 朝廷预备立宪伊始,宫中便传来流言,说宫中改制,即将裁撤大量宫廷太监,宫中太监人心惶惶,都担心流言是真,每个人都拼命想抓住救命的稻草,都不想成为流离失散的鸟雀。 流言席卷而来,同样也传进孙佑良的耳中,而他却与旁人不同,他没有先为自己将来的归宿担心,他想到了一直在背负冤屈的她,他知道,能为她证明清白的时机到了,报恩的时机终于到了。 自庚子祸变,两宫回銮,大阿哥被废,各国使节与朝中大臣都更加拥护皇上,皇上的地位得以稳固,皇太后便有意缓和与皇上的关系,她深知梗在他们“母子”二人中间最大的仇恨便是珍妃之死,她为了脱罪,为了减轻皇上对自己的恨,便将所有罪名都推到崔玉贵身上。 自宫中开始流传即将裁撤宫廷太监始,崔玉贵便惶惶不可终日,他害怕厄运的降临,他已隐隐有了预感,自己一直以来犬马效劳的皇太后终有一日会亲手将自己推入深渊。 而孙佑良身为皇上身边的太监,日日仍需去向太后请安“汇报”,对于宫中的变动,他都了如指掌,他谨慎仔细地留意着身边的一切,只为了有朝一日终能为她洗脱身上的冤屈。 自节气转冬后,两宫便从颐和园回宫,孙佑良与王商照旧例自瀛台去向太后问安“汇报”,他二人自太后的仪鸾殿离开时已是深夜,孙佑良先别了王商,令他先回瀛台,随后他独自去找到了崔玉贵的小徒弟孙敬福,当年便是他,亲口在皇上面前诬陷载潋出谋害死了珍妃。 孙敬福见来人是孙佑良,心中立时升起防备,而面子上却还笑道,“佑良谙达来了,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孙佑良推开眼前的孙敬福,他信步走进孙敬福的住处,又转头对他笑道,“许久不见你师父了,也不知崔二总管去了哪里?”孙敬福见状,连忙追上孙佑良去,孙佑良此刻才打量孙敬福的住处,见崔玉贵正坐在里头吃饭,连连做出愧疚之意,打千儿行礼道,“诶哟实在是不敬了二总管,奴才这些时日来没见着您,以为…以为…” 崔玉贵见来人竟是皇上身边的孙佑良,心中顿时蔓延起不祥的预感,他已无心再吃肉喝酒,即刻就将手里的碗筷拍下,他心里堵塞得厉害,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他抬头见孙佑良转身就要走,更加不安起来,他站起身去追,“诶!孙公公,既然来了,怎么急着就要走啊!您刚刚说以为,以为什么?” 孙佑良见崔玉贵果然跑出来追问了,心中住不住地狂喜,可他却努力压制住自己的喜悦,故意蹙着眉道,“唉,奴才随口胡说呢,没有的事儿,没有的事儿…” 崔玉贵一把将孙佑良拉回到屋内来,又让小徒弟孙敬福去关门,他赔着笑拉孙佑良坐下,又为孙佑良倒满一杯酒道,“孙公公,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您是万岁爷身边儿的人,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孙佑良透过桌上的烛光望向崔玉贵,他隐隐笑道,“二总管啊,就算不是皇太后皇上身边的人,纵是那些最底下粗使的小太监,还有谁不知道,泽公爷自出洋回来就说,各国宫廷内无一国有宫廷太监,若要立宪,必先裁撤太监…二总管,您就没听说吗?” 崔玉贵心底“咯噔”一声巨响,他耳边立时嗡嗡作响起来,孙佑良果然是因为“裁撤太监”一事而来的。崔玉贵心中立刻慌乱起来,从前他有恃无恐,那是因为有皇太后的宠信庇佑,现如今皇太后以自己作为替罪羊,恨不得自己永远消失,永远都无法开口说话。现在的自己就是刀俎之下的鱼肉,厄运随时都有可能降临在自己头上。 崔玉贵见孙佑良起身就要走,已吓得浑身颤抖,他知道若厄运真的降临,自己所要面对的,恐怕不仅仅是被驱逐出宫那样简单,只怕自己是要以命相抵,毕竟太后早已将谋害珍贵妃的罪名推到了自己身上。 “孙公公,孙公公!求您帮帮我!”崔玉贵追到孙佑良面前,他挡在孙佑良面前不让他走,恳求道,“孙公公,您知道的,我是为皇太后做事,我也只是替罪羊而已!若说我自己,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谋害珍贵妃啊!我求您帮帮我!帮我去跟万岁爷求求情,不要赶我走,不要杀了我,我们奴才…我为太后做事,也只是为了活命而已啊!” 孙佑良不看崔玉贵,他只叹了叹气,道,“二总管,我本可以帮您的,可您这小徒弟,当年在西安行宫,信誓旦旦地声称是醇王府三格格为太后出谋,害死了珍贵妃,皇上为了此事,可是恨透了三格格!您也知道,我是受三格格举荐才到万岁爷身边来当差的,这些年来,就为了您徒弟那番话,万岁爷不信任三格格,连带着对我也不再信任了!如今就算我想帮您,也没这本事呀!” 崔玉贵听罢孙佑良的话,眼前一酸,立时流出泪来,他悔不能及,悔得恨不能掐死当年的自己,“当年是我糊涂!我就是太害怕担罪,才将罪名推到三格格头上!…可谁知,太后最终还是让我担罪!现在我害死了珍贵妃,还害得万岁爷和妹妹离心离德,万岁爷…怎么还肯救我!” 崔玉贵的小徒弟在一旁看着,见状连忙跪倒在孙佑良脚边,扯着他的衣摆道,“求求佑良谙达了!救救奴才和师傅吧!奴才们为太后卖命,现在是被太后弃之不顾,死到临头了,自知罪孽深重,恳求谙达救救我们!” “哎,我哪儿有能耐救你们。”孙佑良弯下腰去扶孙敬福起来,他故作无奈道,“要救也是万岁爷救,我不过是个奴才,自身还难保呢!” 崔玉贵听他的意思是有希望,眼中顿时闪烁起光芒,他紧紧握住孙佑良的手,痛哭流涕地苦苦恳求道,“孙公公,求您明言!我们要怎么做?只要能保我们一命,我愿意肝脑涂地!往后再不做罪恶之事!” 孙佑良转身坐下,他长叹了声气,看着跪在地上的崔玉贵与孙敬福道,“二总管,您可能不知道,但我日日守在万岁爷身边,我心里头可跟明镜儿一样!咱万岁爷心里头是特别在意三格格的,当年为了您徒弟那番话,您知道万岁爷心里有多痛吗?往日里三格格回来得稍晚了些,万岁爷都要催问好几次,叫我们出去找,现在你们故意挑拨,让万岁爷对三格格说出‘你生你死,于我而言都无关痛痒’的话来,万岁爷心里怎能不痛,怎能不恨!尤其恨你们,害三格格身败名裂。” 崔玉贵一听此话,急于解释道,“我们当年也只是将罪名推给三格格而已,谁能想到万岁爷真就那么狠心,将三格格的姓氏都抹去了…那可是醇贤亲王的女儿,是他自己的妹妹,我们哪能预料得到…” “嗬,依二总管的意思,您和您徒弟故意栽赃陷害三格格,倒成了万岁爷的过错了?”孙佑良起身就要走,崔玉贵吓得连忙扯住他的脚踝,不让他离开,连连恳求,“是我糊涂了是我糊涂了!是我们内心肮脏卑鄙,当年想着利用三格格脱罪,我们知错了,是我们该死!” 孙佑良厌恶地甩开他的束缚,重新坐下道,“知道该怎么做吗?” 崔玉贵如今是走投无路了,被太后抛弃后,他只能寄希望于皇上,他连连点头,“是是是,知道!去求见万岁爷,去把真相跟万岁爷说明白,还三格格的清白!既然万岁爷那么在意三格格,我们还了格格清白,兴许万岁爷一高兴,就能饶我门不死了!” 孙佑良厌恶至极地看着他们,恨不得就此离去,再不与这样贪生怕死、见利忘义、卑鄙无耻的人来往,可是为了载潋的清白,他强忍住心里的不适,又道,“当年说三格格是谋害珍贵妃的人是你们,现在说三格格清白的人又是你们,叫万岁爷怎么信?” 孙佑良一直苦于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载潋的清白,他现在逼问崔玉贵,也是为了能够实打实地握住能证明载潋清白的证据,兴许他们二人会知道。 崔玉贵抬起头来连连道,“我知道一个人!他叫赵清泉,是北三所的太监,原先珍妃被扣押在北三所的时候他就在那儿当值,他貌似是三格格身边那个教引姑姑的同乡,我曾亲眼看见他为三格格传递给珍妃的用物与吃的,他知道三格格是一直在暗中帮衬珍妃的…他也能证明三格格的清白!有了他,就不仅仅是我们的一面之词了!” 孙佑良心底剧痛,他知道载潋曾帮珍妃找过镯子,帮她偷偷存过照片,却未想到,载潋还在暗中给珍妃送过吃穿用度。 他忍不住落泪,他无法想象载潋这些年来心中的苦痛,更无法想象,在将容龄推向皇上身边的时候,她心中又究竟是什么样的感受… “除了这些!还有什么!能证明三格格没有为太后出谋划策,没有挑拨太后杀了珍贵妃?!”孙佑良的悲痛皆化为怒气,他瞪着眼前的人怒吼,崔玉贵道,“我与小徒弟当日都是亲眼所见,三格格是拼死为珍妃求情的…” 说至此处,崔玉贵也忍不住哽咽了,他抽泣了一下继续道,“她磕得头都破了,太后就让下人们按住她,她一个劲儿挣扎,哭喊着求情,手腕也被抓破了…后来我要拖走珍妃,她就一头把我撞到,把珍妃压在自己身下,不让我们碰…我记得,她还和太后说,戊戌年传递消息的事儿都是她做的,让太后杀了她泄愤,饶了珍妃…太后死活不肯,最后她实在没了力气,就一路往外爬…是亲眼看到我往井里扔石头的,后来…她就倒在了井边,太后叫人把她送回妙高峰下醇王府别院里了…这些事可是我们亲眼所见,这些细节,是编造不出来的啊!当日在场的太监,有一个算一个,都是亲眼瞧见了的,万岁爷只要问问就知道,我们可不敢骗万岁爷…” 孙佑良听得肝肠寸断,他回忆起在西安时,皇上误会是载潋为太后出谋害死了珍妃,她在别前吟诵了元稹的《决绝词》,他如今只还记得一句——“七月七日一相见,故心终不移,那能朝开暮飞去,借如死生别,安得长苦悲。” 孙佑良心底剧痛,声音颤抖,他紧紧攥着拳,低低吼道,“走,跟我去见万岁爷,将这些话都说清楚。” 瀛台的夜总是十分寒冷,连空中的月亮,也仿佛挂上一层银霜。孙佑良领着低眉顺目的崔玉贵与孙敬福来到瀛台,他们三人走过长长的浮桥,才来到翔鸾阁外。 孙佑良将眼底斑驳的泪意擦净,才定了定心神,他知道黎明已不远了。他回身招呼上崔玉贵与孙敬福,加紧了步伐,走向皇上所住的涵元殿。 殿内仍亮着灯,孙佑良知道皇上还没休息下,他跪在外头叩了头,努力抑制住声音的哽咽,高声道,“万岁爷,奴才孙佑良回来了!有急事求见万岁爷!” 孙佑良听到殿内传来脚步声,片刻后王商便走出来,他压低了声音责怪孙佑良道,“你去哪儿了!万岁爷还担心你呢!你快进去吧!” 孙佑良领着崔玉贵与孙敬福来到涵元殿内,只觉凄入肝脾,殿内只有皇上一人,他永远是孤独的。 皇上仍未睡下,还在烛灯下看出洋考察官员所进呈的书,他听见外头传来孙佑良的脚步声,合起手中的书就问,“有她的消息了吗?她好些了没有?!” 载湉看到眼前的人不止孙佑良,不禁一怔,他仔细打量了片刻,才发觉孙佑良身后的两人是太后身边的崔玉贵与孙敬福,他立刻冷冷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万岁爷!恕奴才大不敬之罪!奴才今日擅自带他们前来,是为解您心头的忧愁,解您多年以来的痛苦!奴才求您,听他们说完!”孙佑良含着泪深深叩头。 孙佑良一番话毕,载湉已放下心中一半的抗拒,他望着崔玉贵与孙敬福,他没有喝止,他默默等待着。 崔玉贵跪着向前爬了几步,他死死叩着头道,“万岁爷,奴才自知罪该万死!但奴才临死之前,企求能将珍贵妃殉难的真相告诉万岁爷,奴才知道万岁爷牵挂三格格…奴才不忍再欺瞒万岁爷!” 载湉手上的力气一松,他的心骤然抽痛,他震惊地反问,“你…你说谁?” 崔玉贵为了保命,也不敢多说旁话,唯有直截了当道,“万岁爷,奴才与徒弟当年受太后之命,害死了珍贵妃娘娘,实在是日夜难安,终年惶恐,为求脱罪,才想找一人顶罪!所以才想到了三格格…她自戊戌年后受太后宠信,可奴才知道,她在暗中一直在帮助珍贵妃,她经常深夜潜入北三所,给珍贵妃捎带外头的吃穿,还冒死帮珍贵妃私藏太后要烧毁的照片…这些都是奴才暗中发现的,北三所的赵清泉也曾帮三格格给珍贵妃传递过吃穿用物,所以奴才就一直认定,她不是真正忠心于太后的,所以当年才想着找她顶罪,奴才们自知罪该万死,实在糊涂啊!” 崔玉贵话毕后,载湉已如僵化,他愣愣望着眼前的崔玉贵,霎时间说不出一句话。 孙敬福也跟着磕头,补充道,“万岁爷!奴才当年在西安是犯了欺君大罪的!可奴才是为太后所用,唯求保命而已,求您饶命…奴才当年诬陷三格格为太后出谋害死了珍贵妃,实际上是奴才为求脱罪的一派胡言…庚子年太后下令处死珍贵妃当日,奴才就在北三所,看到三格格磕得头都破了,就是不肯走…太后让下人们按住她,不让她哭喊胡闹,她就一个劲儿挣扎,哭喊着求情,手腕也被抓破了,血流得满身…后来奴才们要拖走珍妃,她就一头把奴才的师傅撞倒,把珍贵妃压在自己身下,不让奴才们碰…奴才还记得,她还和太后说,戊戌年传递消息的事儿都是她做的,让太后杀了她泄愤,饶了珍妃…太后还是不为所动,执意让奴才们杀了珍贵妃…三格格没了力气就往外爬,最后倒在了井边,是奴才亲自驾马把她送回了醇王府在西山的别院里。” 载湉听罢,只觉心口剧烈绞痛,喉咙被人死死掐住,眼前渐渐蒙上黑暗,他时至此刻终于明白,载潋当年进了宫却没有同众宫眷一起前往西安的真正原因。 他耳边隐隐响起载潋在西安时说的话——“奴才说,奴才那天进宫,是因为放不下皇上,皇上信吗?…因为奴才亲眼看到太后赐死了珍妃,奴才当时就病倒了!我是为你而病!” 令他窒息的心痛一点一点将他吞噬,当时的他早已被珍妃离世的悲痛冲昏了头脑,他绝情冷漠地对载潋说,“荒唐!你病倒了却可以独自一人追到西安来?朕看你没病,你好得很!你留在宫里,是为了处理证据吧,你怕朕将来清算你。…往后你生你死,于我而言,都无关痛痒。” 崔玉贵与孙敬福所说的话如一把把锋利的刀,正插中他的心。他从不知晓载潋做过的这些事,更不知道这么多年以来,载潋的真心! 他从不知道,载潋曾为珍妃传递过吃穿与用物,更不知道是载潋冒着死亡的危险为珍妃存下唯一一张照片!原来戊戌政变后的种种的险恶,她一直在默默承担…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慌乱地掏出怀中一直保留的一张照片,那是他与珍妃昔年的合影,他将照片放在鼻下,他拼命想感受到载潋身上的气息,可百合的香气早已消逝不复… “孙佑良!”载湉忽怒极地喝斥,“这张照片当年是你交到朕手上的!到底是谁,是谁!是谁交给你的!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为什么!” 孙佑良仍旧不敢动,而泪早已流了满面,他痛哭道,“万岁爷!是三格格,是三格格!是三格格交给奴才的,还有那块红玉髓,都是三格格托奴才转交给您的!可奴才不能说啊,奴才心里也心疼三格格!…可三格格自戊戌以后就一直假意依附于太后,实则是为了万岁爷您而潜匿斡旋,她日日身处于极度的危险之中,奴才怎敢说,怎敢将她暴露!…” “你…”载湉跌跌撞撞地扑倒在孙佑良面前,他震惊悔恨地扯起孙佑良的衣领,他已哭得不能自已,再顾不得自己九五至尊的身份,此刻的他只是个失去了至爱的寻常人,他简直不敢相信孙佑良的话,他的声音已没了气力,唯剩下痛彻心扉的颤抖,“你…你说什么?你一直以来都知道?!你!你都知道…你知道她在为我冒险,你知道她在背负我的误解!你…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 载湉痛苦不堪地倒在地面上,悔恨交加,孙佑良连忙去扶,他也哭得哽咽不止,一句话都再说不上来,他心中深觉愧对载潋,因为他知道载潋这些年来的痛苦与委屈,却什么都没有为她做过。 “你现在如实告诉朕!”载湉攥紧了孙佑良肩膀,他迫切想要知道一切的真相,“她当年在政变前入颐和园是为了什么?她到底有没有向太后告密?她又为什么会和革命党人有所牵连,载泽写给她的信到底为什么会在革命党人手里?她选择了载泽,是不是因为已将我恨极了!…” 孙佑良惧怕地连连磕头,他道,“万岁爷!这些事情奴才实在不知,实非奴才要欺瞒万岁爷啊!”载湉思至此处,只觉更加心痛,这些年来自己对她已冷漠至极,将她除名宗庙,削去她的玉牒,指责她忘恩负义,又为她亲自指婚,催促她尽快完婚,还要在她的大婚之夜送上“早得麟儿”的匾额… 他一直在发泄着自己对她的“恨”,有多爱就有多恨,自己将她伤得遍体鳞伤,她最终选择了载泽,大概是她真心实意的选择… 王商听到了殿内的哭声,也连忙冲进殿来,他见到皇上倒在地上,惊慌失措地连忙冲上来去扶,他担忧道,“万岁爷,万岁爷…您怎么了?您…不要吓奴才啊!” 载湉哭得额头上的青筋暴起,所有的悔与恨交织呼啸,将他撕成碎片,泪水早已将他的视线模糊,他回忆起曾在甲午年为维护自己而顶撞了太后的小姑娘,倔强地跪在大雨里也不肯服一句软,她都是为了自己啊!可这些年来,自己竟将她的真心视如草芥! 可如今再悔再恨,又还有什么用呢?她一定已对自己心灰意冷,绝望至极了!她已选择了另一个人,与另一人恩爱和谐… 载湉抓住王商的手臂,他哭得颤抖问道,“她…有没有她的消息?她,到底怎么样了?” 王商不明所以,迷茫地望向孙佑良求助,孙佑良只低低道了一句,“三格格。”王商心中立时大痛,他用力将悲痛的皇帝扶起来,他缓缓道,“万岁爷,奴才派人去问过屈大夫,屈大夫说…侧福晋仍极为虚弱,她原有咳疾,病已入肺里,这些年来也未曾好好调养过,还服用过靠透支身体来维持表面康健的药,底子早就垮了…此次身体又大受损伤,他也是束手无策,只能尽力为侧福晋维持着而已。” 天气越来越冷,转眼已过了春节,外头连绵不断地飘着雪,载潋却仍旧无法长时间离开床榻,载泽府中的春节也过得极为简单,载潋未曾见人,只有守岁时令安若与重熙去给载泽及静荣拜了年,又让静心去给载洵与载涛送了贺礼,当作拜贺未曾谋过面的两位新兄嫂。 陪在载潋身边的只有几个贴心的下人,还有阿瑟与卓义,灵儿也是头一年在载潋身边过年,她坐在小圆桌前剪出几张窗花,又和阿升一起贴在载潋房里的窗户上。 灵儿够不着高处,阿升便一把将窗花接过来,替她粘在高处,转头对她笑道,“真好看。”灵儿心头暖意融融,她也欣赏着自己的手艺,眯着眼睛笑道,“从前在宫里,从来都不会像今日这样高兴,还能将自己剪的窗花贴在主子的房里。” 阿升心中升起一阵心疼,他不会安慰人,唯有结结巴巴道,“灵儿姑娘从前受苦了,不过!往后在我们格格身边,绝不会再受苦了。” 灵儿含着笑用力点头,“我知道,我知道三格格是好人。”阿升也在一旁笑问,“灵儿姑娘从前不是在太后宫里吗?怎么了解的我们格格?” 灵儿转头向屋里走,她淡淡笑道,“是在太后宫里,所以才知道三格格是好人,外头的人都说三格格告密背叛,出卖皇上,是个卑鄙小人…可我却曾亲耳听到太后对李莲英说,‘这载潋可什么都没告诉过我,不过叫皇上这样误解着她也好,他二人就永远都不能破镜重圆了!’…我知道三格格是冤枉的,我就相信,三格格不会是外人说的那样。” 载潋靠在榻上看阿瑟与静心做彩绸燕子,卓义去烫了梅花酒,安若与重熙在摇元宵,她默默算着日子,明日就是正月十五了,本该是团团圆圆的日子,可如今自己却独自零落在外,回想起阿玛与额娘在时的春节,她心中忽觉酸涩,每逢佳节倍思亲,自己许久没见过家人了。 载潋合起眼来休息,却听到殿外传来院门开敞的声音,她只以为是风声,却又转瞬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她未及转头去看院外,便已看到暖阁的门被人用力推开,凛冽的寒风瞬时呼啸灌入,起舞的雪花被风携卷着在门内纷飞。 载潋以为来人是载泽,正要支撑着起身去迎,却听到一个极为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妹妹!妹妹!” 载潋周身震颤,她竟要坐不稳,她颤抖地抬起头去看,只见他的肩上、脸上、帽檐上尽是雪花,已融化又结为了冰,他脸颊被冻得通红,嘴边却还飘起热腾的白雾,他满面是笑意,思念之意从眼眸中倾荡而泄,他冲到载潋的床边,一把将载潋揽入怀中,“妹妹,我来瞧瞧你。” “七哥!…”载潋紧紧回抱住眼前的人,她将脸埋入载涛怀中,只怕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载涛心疼地抚着载潋的背,自载潋出嫁后,他二人已许久未曾见过了。 载泽此刻也跟在载涛身后走了进来,他见载涛早已到了,不禁轻笑着摇头,“一说要见你妹妹,倒跑得比兔子还快了!” “七哥你怎么来了,七嫂呢?怎么来前也不告诉我?”载潋只顾着问载涛话,她撑着身子要起来,载涛连忙扶住她,又以眼神示意静心过来伺候,载涛一个劲儿地笑,嘴角直要扯到耳根后,他道,“妹妹啊,他们都守在府里了,都忙着呢!今儿可是咱府上大喜,我特意来告诉你的!…我,我想…我想邀请你一同回府。” 载涛一想到要邀请载潋回府,心里还是有几分犹豫,他知道载潋还一直不与载沣来往,连春节的贺礼也唯独没有载沣的份,不知道自己的邀请,载潋会不会给面子。可他还是十分信任载潋,他相信载潋心底里是挂念着亲人的,所以今日一定要来带她回去。 载泽在一旁看着,他见到载涛一提起“回府”二字就信心不足的模样不禁发笑,他拍了拍载涛的肩头,安慰道,“你放心便是!潋儿啊,我心里头明白,她是一直惦记你们的。” 而载潋在听到“邀你回府”几字后,心一直狂跳不止,她渐渐明白过来府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大喜事”,可她仍旧不敢轻易相信,生怕自己听到的话是假的,她紧紧攥着载涛的手追问,“七哥!你说有喜事?什么喜事…什么?你快说!” 纵然载涛尚未答话,载潋激动欣喜的泪就已溢到眼角边,她激动得手脚发凉,手心发汗,载涛见载潋如此高兴,心中也跟着欣慰又感动,他攥紧了载潋的手高声道,“潋儿!是五哥的孩子!今日就要出生了!全家人都在一块儿候着了!我特意来叫你回去!” “真的!真的!”载潋高兴得不禁又笑又叫,她早已不在意身上的伤痛,她至极的喜悦与幸福是自心底而发的,令她早已忘记了这些年来伪装出来的冷漠与绝情,“真的吗七哥!太好了!太好了!我!我…我跟你回去!我们现在就走!” 载泽在一旁担忧地扶住载潋,他关切道,“潋儿,你身子还没好,你要当心些!”载潋却高兴得早已顾不得,她急忙催促静心为自己更衣,载涛也笑道,“泽兄,我五哥的大喜事,你这做大哥的,总不能不赏面吧!” 载泽爽快笑起来,他点头道,“自然要去!自然要去!” 载泽先回去更衣,又去邀请静荣同去,载涛领着载潋先走,二人才出延趣阁的门,载潋忽想起什么,她叫住载涛道,“七哥!你等等我!” 载潋踉踉跄跄地往回跑,载涛困惑不解地望着她,随后只见她吃力地抱着一只樟木箱子走出来,载涛连忙上前替载潋接过,疑惑问道,“妹妹,这里头是什么啊?” 载潋极为爱惜地护着箱子,灿烂地笑道,“我给五哥的孩子做了些衣裳,都在这里头了,我一直等这一天呢!我把衣裳都拿去,让五嫂帮侄儿好好儿挑!” 载涛听得心头一颤,他没想到载潋这些年一直在为载沣的孩子缝制衣裳,他还以为他的妹妹是真的狠心与载沣断绝了关系…载涛望着怀中的箱子不禁红了眼眶,面对着至诚至性的载潋,他说不出话来,载潋却搭住他的手笑道,“别羡慕了七哥!等你的孩子出生了,我也给他做同样的!我们快走吧!” 载潋从马车上走下,眼前的场景竟如梦中久违的画卷,画卷徐徐展开,映入她的眼帘,仿佛令她回到了梦里——白茫茫的雪落在什刹海的湖面上,一眼望不到尽头…雪压枝桠,令枯木生出琼花玉蕊,红彤彤的大灯笼在冬日凛冽的寒风中飞舞,灯笼上、王府门前的大狮子上、高高的台阶上也都覆盖着一层薄白… 梦中的画面闪回,她儿时的欢声笑语宛如远方一首渐行渐远的歌声,此刻都重新回荡在她的耳畔,父母昔日的教诲与疼爱又重新萦绕在心头,令她如何也不能忘…她与兄长们在外打了架闯了祸,躲在府门外不敢回家的日子也仿佛就在昨日…转眼间,当年幼稚的孩童都已各自成了家。 载涛见载潋望着王府外高阔的门楣出神,已明白载潋心中的感慨,他攥住载潋冰凉的手,陪着她一步步走进去。 张文忠与苏和泰来敞了大门,载涛见到了下人们,连忙悄悄擦去眼中的泪,他抬高了声音向众人笑道,“今儿是好事成双了,我妹妹回来了!”载潋见到眼前的人,每一张都是熟悉的面孔,她不禁笑,她许久没有这样高兴了。 “是咱格格回来了!请格格安了!”张文忠前来给载潋打了千,苏和泰也跟着请安,载潋扑上前去扶起他二人,热泪盈眶道,“快起来忠叔!” “格格您快请吧!要是王爷知道您回来了,不知要如何高兴呢!”张文忠也擦了擦泪意,他在前头引路,载潋便疾步在后头跟随,早已不顾自己的虚弱。 载潋随着张文忠来到思谦堂,只见王府内大大小小管事与嬷嬷都围在外头,张文忠领着载潋穿过人群,带她进入思谦堂正殿。 载潋站在隔扇门外略愣了愣,她听到里头传来簌簌的交谈声,她心中温热却也有几分紧张,她在外等了等载涛,才与他一同走进里间去。 “额娘!六哥!是妹妹回来了!”载涛高声笑道,载洵与刘佳氏闻声都回过身来,载洵见来人果真是载潋,喜得不知说什么才好,唯有含着泪笑道,“妹妹!妹妹!我就知道…你不会不来,不会不来!” “潋儿请姨娘安,请六哥安了。”载潋略福了福身,刘佳氏也来扶载潋,极喜悦笑道,“潋儿啊!你回来了…你五哥心里挂念你,他不过是嘴硬不肯说,你今日回来,他必定高兴坏了。” 载涛领过身后另两名女子来,笑着向载潋介绍,“潋儿,只是你二位兄嫂,你还未见过呢。” 载潋一眼便认出了姜佳氏婉贞,从前她二人曾在颐和园内见过的,不等载涛介绍完,载潋已福身分别行礼,“见过六嫂,见过七嫂,请二位兄嫂大安了。” 婉贞一把扶起载潋来,惊喜笑道,“三格格,你还记得我,我也一直记得三格格呢,我们如今是真正的一家人了。”载潋颔首浅笑道,“嫂嫂不需和我见外,我们是一家人,叫我潋儿便是。” 众人正寒暄,只听得对侧殿里传来一声洪亮的婴啼,刘佳氏闻声顿时大喜,她笑声震天,直奔偏殿而去,她跑得竟要比载涛还要快,边跑边狂笑不止,“生了生了!这是生了!” 载涛与载洵也都大喜,跟在刘佳氏身后狂奔向幼兰此刻所在的暖阁,载潋跑不快,唯有婉贞来扶载潋,载潋向她报答以微笑。 载潋站在偏殿门外,隔着窗她便已看见了站在窗边的载沣,他此时怀中正笨拙地抱着刚刚诞生的孩子,载潋默默望着他,能看到他满眼流露出的珍惜与疼爱。 载潋默默地笑,婉贞挽住载潋的手,轻轻在她耳边道,“走吧潋儿,去看看孩子。” 载潋缓缓走入暖阁,只见载沣此刻坐到幼兰的床头,他们夫妻二人一同看着襁褓中的孩子,而刘佳氏、载洵与载涛也都挤到旁边去,探着头瞧着刚刚出生的孩子笑。 载潋看到载涛伸出手去逗孩子笑,还对载沣笑道,“这孩子眼睛这么大,一看就是随嫂嫂!” 载潋心底温热荡漾,眼前的场景治愈了她许多的悲伤。载潋又向里走了几步,载涛早被高兴冲昏了头,此刻想到载潋,才猛然一拍脑门,他“哎呀”地喊了一声,连忙跑出来几步拉过载潋进去,他向载沣止不住地笑道,“五哥!你还不知道呢吧!妹妹,妹妹也回来了!” 载沣心底陡然震颤,他不可置信却又惊喜万分地抬起头去,只见载潋就站在自己的眼前,心中所有的喜悦与牵挂一时间全都涌至心头,他将孩子交到幼兰怀中,他从床边站起,默默注视着载潋,一时间又哭又笑,却说不出话来。 载潋也努力忍着泪向他笑,她低下头去擦了擦泪,最终走近到载沣面前,她认认真真地福了福身,抬起头去望着他的眼睛喊了一声,“五哥。” 载沣的泪倏忽而落,他用力点着头,口中连连答应,“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载潋蹲跪到幼兰的床边,她望向幼兰,幼兰也望向她,仍极为虚弱的幼兰没有说话,载潋却第一次开口叫她,“五嫂,你受苦了。” 载潋望向幼兰怀中幼小的婴儿,她的心头瞬间荡漾起难以言说的亲切,他还是那样小,粉粉嫩嫩的脸蛋儿让人忍不住想要用手去抚摸,载潋匆忙从身上抽出一枚平安符来,她将平安符交到幼兰手中,幼兰迟疑地望着她,她却擦着泪笑道,“嫂嫂,这是我为孩子做的,希望嫂嫂能收下…”载潋复又望着孩子的脸而笑,她忍不住去亲了亲他的额头,似如自言自语,“我希望他能一生都平安顺遂,永远不受颠簸流离之苦…” 幼兰缓缓接过载潋手中的平安符,她最终向载潋释然一笑,她抱起自己孩子,放在脸颊下疼爱地亲吻,随后抬眸向载潋而笑,“往后你长大了,要记得谢谢姑爸爸呢。” 载潋又转身去亲自搬起自己带来的樟木箱子,她当着众人敞开,里头是慢慢一箱小孩儿的衣裳,她颇有些羞愧地向幼兰讪笑,“我不会做这些,做得不好,都是些心意,还希望嫂嫂替孩子收下吧!” 刘佳氏拾起箱子中最上头的一件肚兜,她放在掌心里仔细摩挲,不禁笑道,“做得这样好,还说做得不好!”幼兰也接过刘佳氏手里的肚兜,她将肚兜放在孩子身上比划,她心中颇为感动,从前的她只以为载潋是狠心无情的人,白白让自己的丈夫牵挂惦念,今日才明白她真正的心性,她为安抚载潋的不安而笑道,“正合适,正合适!” 载沣一人默默在后面拾起箱子中的一件小衣裳,他躲在人后默默观察,只见衣裳的针脚极为工整,竟宛如专业绣娘的绣工… 他心中隐隐作痛,他抽出自己还一直挂在身上的平安符来,那是自己六年前出使德国时载潋为自己做的,这枚护身符的做工粗糙,针脚凌乱。 载沣望着载潋与众人其乐融融笑为一片的背影,却依旧能看出她的虚弱与病痛,这些年来,她一人带着病痛默默做着这些衣裳,做了满满一箱子,竟不知要练上多久,耗费了多少的心思,才能做到今日如此精致的地步… 载沣攥着手里的小衣裳,不觉已红了眼眶。他默默擦泪,舒缓了心事,他也想与家人们凑到一起,却听到身后的张文忠进来传话,“王爷,大喜啊!奴才刚得了信儿,宫里来传话,说皇太后皇上就要到了!是来看望咱小少爷的!” 清欢 载沣听闻皇太后皇上两宫即将驾临,顿觉受宠若惊,亦有几分惶恐,他不敢有半分的怠慢,连忙命下人去大敞府门迎接,为表礼仪优隆,他自己也忙要回房去更衣,走前却仍不放心,因他忽然想起庚子年的事来,刘佳氏本已为自己物色好了福晋,且已放了“大定”,万事俱备只等过门,可太后却突然为自己亲自指婚,自己不敢辞拒,只能奉旨迎娶荣禄的女儿幼兰过门。为了此事,刘佳氏也在太后的逼迫下不得已去退掉已经约好的婚事,载沣知道刘佳氏还一直为此事耿耿于怀,还经常躲在无人处痛骂太后的狠心无情。 他心有不安,走前特地叮嘱自己的额娘刘佳氏道,“额娘,皇太后与皇上亲临,是我府上莫大的荣光,也是我这幼子无上的荣耀,您等会儿见了太后,万勿再提庚子年太后强迫您为我退婚一事了。” 载沣又怕幼兰听见自己提起以前的婚约而不快,后半句便压低了声音,他牵着刘佳氏的手躲到幼兰的暖阁外头来,隔着帘子他悄悄打量幼兰,见幼兰此时仍抱着孩子爱不释手,没功夫理会自己才放心下来。 刘佳氏今日得了白胖圆润的长孙,心情正好,早将从前被迫退婚一事忘却了,此刻便挥着手笑道,“你怎么还不信任额娘呢,哪里的事儿,我保准不会提不高兴的事儿!半句也没有!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口儿,哪儿有功夫想那些呢!你就放心吧!” 载沣至此才真正放下心来,他掀了帘子又走进暖阁来,清了清喉咙对载洵、载涛与载潋三人笑道,“你们也回去准备准备,等会儿两宫驾临,我们一起去迎接。” 载涛听了话便连忙笑着答道,“是,五哥,我们这就回去更衣,不敢耽搁!” 众人无不为皇太后皇上即将驾临王府一事而感到欢欣雀跃,因为这象征着两宫对醇邸的圣恩眷隆,人群当中唯有载潋心事重重,她不愿在醇王府内见到太后,更不愿见到皇上。 她怕太后见到自己今日在这里,又会让太后想起自己当年的欺瞒与假意归顺。这些年来她费尽心力,才终于让世人相信自己已与载沣决裂,她是为了保护载沣与自己家人的平安,若太后要报复自己,他们也不至于受自己的连累。可今日若让太后看到自己也在王府,那自己这些年来苦心经营的“决裂”与保护,就会全部功亏一篑。 她更不愿见到皇上,她早已伤痕累累,再也不堪重负了,她不忍相见,也不愿相见,在她心里,相见早已不如不见。 载洵与载涛皆回去更衣,载潋才走上前来一步淡淡向载沣笑道,“五哥,既然两宫要驾临府上,我就去暂避一避吧。” “潋儿…”载沣先是一愣,随后便立刻反应过来原因,他知道载潋如今定是不忍再见皇上,他也怕载潋再徒增伤心,不禁蹙着眉忍了忍泪意,又抬起头来笑道,“也好,你才失了孩子,不宜久跪劳碌,你回涟漪殿歇一歇吧,两宫不会久留,晌午额娘在大戏楼传了戏,俟时我再让张文忠去请你,你再同我们一块儿听戏。” 载潋向载沣福了福身,浅浅一笑道,“谢五哥体谅。” 载潋转身就要走,在一旁怔怔听着的刘佳氏却忽上前来拦住载潋道,“潋儿啊,你这是图什么?你可是孩子的亲姑爸爸啊!你留在这儿谁能说半个不是?更何况这外头的人日日议论你与载沣的嫌隙,连我都亲耳听到过,如今你二人好不容易才又如从前般和睦,你何苦不让皇太后皇上都看明白呢?也好让外头那些流言不攻自破啊!” 载潋知道刘佳氏是好意,可刘佳氏并不能真正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更不会知道自己自戊戌政变后一直以来深陷的险境。 载潋转身搭了刘佳氏的手,明媚笑起来道,“姨娘,您放心,我是孩子的亲姑爸爸,往后我保准头一个疼他。可今儿我累了,也许久没回过我那涟漪殿了,叫我回去歇歇吧。” 幼兰半靠在床榻上,她虽不知具体的原因,却也知道载潋大概有自己的难处,就如从前一样,她面上虽不能表现出对醇王府的关心,可她暗中却会为自己的孩子缝制衣裳。 幼兰想至此处便叫住刘佳氏,她笑道,“额娘,就叫妹妹去吧,她身子仍虚弱呢,歇歇也好。” 刘佳氏来回地瞧载沣与幼兰,气哼哼道,“怎么你二人倒都糊涂了!” 幼兰不再劝解刘佳氏,她笑着向载潋招了招手,叫她过去道,“妹妹,你来。”载潋含着笑轻叹了声气,她又掀了暖阁外的帘子,走向幼兰的床榻,她蹲在幼兰床边轻声问道,“嫂嫂,怎么了?” 幼兰怀中抱着虎头虎脑的婴儿,气力仍有些虚弱,她向载潋笑道,“今儿我就不勉强你了,我知你总有为难之处的,只有件事你可得答应我。” 载潋也望着幼兰怀中的孩子轻笑,她目光中的爱意无处不往,化为潺潺细流浸润了婴儿粉粉嫩嫩的脸颊,她抬起头去望向幼兰的眼睛,点一点头道,“嫂嫂请说便是。” “我不放心旁人跟着,唯有劳碌你了,待过几日烦请你和我与额娘一起去为孩子挑选位年轻健康的乳母来。”幼兰爱意浓浓地望着怀中的孩子,她以额头贴了贴孩子的脸蛋,随后又抬头向载潋解释道,“王府里的乳母都上了年纪,乳水不足,这些琐事你五哥又都不管不过问的…本来这些琐事由下人们去做也就是了,可我就是不放心,偏要自己看过挑过才踏实,有你与额娘跟着,我能更安心些。” 载潋一听是为孩子挑选乳母的事,不禁立时笑出声来,她用力点了点头,应允道,“嫂嫂信任我,我自然愿意,怎能说是劳碌。” 刘佳氏在一旁听着,听见幼兰原是求载潋与她们同去挑选乳母的,不禁也笑着凑上前来,她拍着载潋的手背道,“这倒是想一块儿去了,若你嫂嫂不说,我还要与你说呢!等咱们给孩子挑过了乳母,再一块儿往雍和宫去一趟,给孩子烧烧香祈祈福,那里香火灵验,可若是孩子的额娘祖母与姑爸爸到不齐,也就不灵了!” 载潋无奈地摇着头笑了笑,她知道刘佳氏一向最痴信于神佛,可宫中府中皆是如此,又如何能强求刘佳氏,载潋便点头答应,“是,我陪姨娘与嫂嫂一同去。” 载沣在一旁默默听着,幼兰安排的事他也插不上话,唯有等幼兰与载潋说完了话,才出来送一送载潋,他走在载潋身侧道,“妹妹,回房去歇一歇吧。” 载潋默默地点一点头,没有说话,她只看着载沣,只见他仿佛还有话要说,却犹豫着没有开口。载沣酝酿了许久才终于断断续续地开口,“妹妹!嗯…今日…多谢你能来。” 载潋听罢,心中不禁瞬间一痛,她知道这些年来自己的伪装出来的“绝情”与“冷漠”,终究是将他真正伤到了。载沣如此说,足见他如今对自己的生分与疏离,载潋心中忽泛起一阵难过,她蹙了蹙眉,思虑了许久才道,“五哥,我们是家人,是兄妹…我为你高兴,你不必对我言谢。” 载沣怔怔地望着载潋,竟在听到她说出“我们是家人”的瞬间内泪如雨下,他羞涩地连忙去用手背擦泪,连连窘迫笑道,“你说我…不怪你七哥原先总说我眼窝子浅…今儿太高兴了,总掉眼泪了!” 载潋浅浅地笑,她抽出手绢来替他擦泪,安抚他道,“回去吧五哥,陪陪嫂嫂与孩子,皇太后与皇上也该到了…”载潋收起手绢,准备离去,却又想起一事,转身又嘱咐载沣道,“对了,泽公也说要来府上呢,若他到了,劳五哥对他说,我一切都好,只是累了,回去歇一歇,不必担心我。” 当载沣与幼兰的长子出生的消息传入宫中时,太后大喜,忙命人去请皇帝过来,要与皇帝一起到醇王府上探望。 而当载湉听闻喜讯的时候,更是发自内心大喜,因载沣的长子是自己嫡亲的爱侄,他一向疼爱小孩子,却一直都没有自己的孩子,弟弟孩子的降生,令他得到了一丝宽慰。 载湉来到太后的仪鸾殿中时,只见太后早已更衣完备,只待启程。太后今日特意穿了一身红缎牡丹蝶氅衣,周身上下从内而外透着喜庆,她见了皇帝到了,扶着容龄的手便向外走,一路走一路对跟在身边的德龄与容龄笑道,“你万岁爷到了,咱就别耽误了,紧着去瞧瞧那大胖小子和幼兰!” 德龄见太后如此高兴,不禁也跟着掩着嘴笑,“太后,您今儿心情真好,奴才瞧着,倒像您亲孙儿出生了似的!”太后回手打了打德龄的脑门儿,堵着气道,“偏胡说,明知道我没机会抱亲孙儿了,还说这话惹我难受!” 德龄颔首谢罪,太后却不计较,她心情大好,早无心去计较琐事,她牵了德龄的手,加紧了步子往马车銮驾上去,止不住笑道,“不过啊,幼兰丫头是我干闺女,这孩子也和我亲孙儿也没什么分别,将来保不准就是了呢!” 载湉坐在金顶朱轮的马车之中,窗外雪飘如絮,雪花循着窗飞进车内,宛如轻飞曼舞的蝴蝶。他摊开掌心,雪花便在他的掌中融化,他转头望向窗外已被冰封的什刹海,冰天雪地中唯有腊梅一点嫣红,他眼前忽浮现起多年以前的情境,当年的他还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她也还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那时候的她就是在这里,跟在自己身后奔跑。 那时候的他们心中没有忧愁,只有彼此。 年少时的绮梦早已如镜花水月,消逝不复。可载湉如今才知,自戊戌以后,唯有她还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身侧,只有她还为他忍着受着,为他拼死护着挚友与爱人,她甘愿承受世人的误解与冷眼,不惜以性命去拼去赌。 她的爱如同窗外的雪,是无声的,也是炽烈的,是沉重的,也是无怨无悔的。 载湉默默落下两滴泪来,原来生命中所有艰难的时刻,都有她无怨无悔的陪伴。 马车缓缓停下,载湉在前前后后的簇拥之中下马,只见醇亲王府的府门大敞,府门之外,载沣携众家眷早已跪迎在两侧,众人中不见她的身影,他才猛然惊醒,原来她早已离开了这里,早已在自己的谕旨之下成为了他人的妻子。 她的深情总被自己的“无情”辜负,她应当恨极了自己。 载湉的心剧烈作痛,漫天飞舞的大雪令他想起她,眼前竟挥之不去尽是她,仿佛她就在自己的眼前。 思念浓成疯魔,他想见她,也只想见她。可他也知道,自己是辜负了她的,他已无权去关心她,也不应再去打扰她。 载湉敛回自己的心思,可仍旧无法克制地感到心痛,他与太后一起来到醇王府思谦堂内,堂内迎面摆放着丈八条案,上有尊窑瓶、郎窑盖碗,墙上挂有醇贤亲王奕譞墨宝与书画,书房案前摆着硬木八仙桌,一边放着一把花梨的太师椅。长案两侧皆有紫檀立柜,一侧放着延年益寿珊瑚盆景,另一侧放西洋自鸣钟与翡翠玉馨。 载沣在前亲自引路,他亲自为太后与皇帝打了东珠挂帘,迎两宫入内,随后又跪倒道,“奴才载沣跪迎皇太后皇上驾临敝处,心中不胜荣幸,不胜惶恐。” 太后进了两道镂空罩门,便看到躺在床榻上休息的幼兰,她挥手示意皇帝等在外头,只领着德龄容龄与一众女眷入内。 太后加紧了步子,幼兰见到太后,眼中欣喜地含着泪,忙要坐起,太后却叫容龄去扶幼兰躺好,太后坐在幼兰床侧,抚着她额头道,“丫头啊,你只顾躺好了,不需顾这些。” 幼兰感激地点一点头,动容道,“奴才未曾想到皇太后与皇上亲自驾临,心中实在不胜荣幸,不胜感激。” 幼兰又去命嬷嬷将孩子抱来,交到太后怀中,太后瞧着襁褓之中稚嫩的小脸蛋不禁连连笑起来,“当真是个可爱的孩子,将来必定是有福气的,丫头,你辛苦了。” 幼兰最终还是撑着床榻坐起来,她掀开襁褓一角,望着自己的孩子温柔笑道,“他若能得到太后万中之一的垂怜,才是真正的福气。”太后又让容龄扶幼兰躺好,她笑道,“我必然疼爱他,所以赶着来见他呢!” 太后抱起孩子站起身来,对幼兰道,“丫头你好好儿歇着,我将孩子抱出去给皇上瞧瞧。” 幼兰唯有道,“恭送太后。”随后望着太后抱着自己的孩子远去。 太后从内暖阁里走出来,脸上全是笑意,载沣见是太后亲自抱着孩子,连忙凑上前去护在一旁,唯恐太后因抱着孩子而摔倒了,更怕太后将自己的孩子摔了。 太后将孩子交到载湉怀中,高声笑起来,“皇上快瞧瞧,多可爱的孩子!”载湉伸手接过,当他的指尖触碰到婴儿柔软的身躯时,他的心中竟蔓延起一阵奇妙的感动,他的心忽然变得柔软,他从未像今日一样渴望成为一位父亲,他用手指刮了刮孩子软软的鼻尖,内心温热而动,不觉间轻笑起来。 “载沣。”载湉低声唤他,载沣连忙跪倒在载湉的面前,叩首应道,“奴才在。” “你的长子还未取名,朕与皇太后已为他取好了名字,太后为他取名‘溥仪’,朕为他拟乳名‘午格’。”载湉望向跪在脚边的载沣,只见他双眼含泪,连连叩头谢恩,“奴才载沣代犬子溥仪叩谢皇太后皇上赐名,两宫圣恩隆眷,犬子理当望阙拜谢。” 太后从一旁走来,她落座在窗下的榻前,吩咐容龄去将孩子抱来,容龄缓走了几步,她含着笑半屈了膝盖,俯身从皇上怀中将孩子接到自己怀中,她望向皇上温柔而笑。 太后抱过孩子来,摇晃着手里一只布老虎逗他,他竟真的睁大了眼睛去抓太后手里的小老虎,太后见状喜难自持笑道,“瞧他,倒是和我亲呢!” 刘佳氏在一旁看着,此刻也笑意眷浓地上前来一步,她站在太后身侧,望着自己孙儿难掩爱意,笑道,“是啊,他心里头一定和太后亲近,知道太后心疼他!奴才瞧他,除了跟老佛爷亲,也就和他姑爸爸亲近些,方才他一瞧见了他姑爸爸就笑,到底还是一家人!” 刘佳氏毫无顾忌地信口谈笑,完全不知道自己所说话题的敏感。载沣立时慌乱起来,他慌忙地站起身来,想要引开话题,连忙道,“请皇太后皇上移步正堂吧,幼兰还在里头休息,奴才们向皇太后皇上回话也不方便…” 载沣不敢让太后知道载潋今日也来了,因为他怕太后会怪罪载潋的避而不见,更怕载潋再次见到皇上,皇上仍旧对载潋冷情冷性,更伤了她的心。 可太后却在听到刘佳氏的话后忽笑起来,“哟,是潋儿也来了吗?那怎么叫她走了呀!今儿若能聚在一块儿多热闹,自她失了孩子后我还没见过她,她怎么样了?身子还很弱是不是?” 载湉在听到刘佳氏的话后立时变得坐立难安起来,像是有人直直戳破了他隐晦的心事,难道她今日也来了?!他激动地要去找她,一瞬间竟要将所有的冷静与克制都丢掉。 “是啊太后!潋儿来了!还给奴才这小孙儿做了许多的衣裳呢!可合身了!”刘佳氏脚步轻盈地连忙去取来载潋带来的樟木箱,在太后与皇上面前缓缓打开,亮出里头满满一箱子的小孩儿衣裳,她取出一件来交到太后手上笑道,“老佛爷您瞧瞧,这都是潋儿给小午格做的,她这些年来带着病,还做了这许多,奴才都心疼她…只怕眼睛都要熬坏了!” 载湉听至此处,额头上已隐隐生汗,心跳也越来越快,他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满满一箱子的小孩子衣裳,眼底愈发酸涩疼痛,心已要跃出喉咙,这些竟都是她为载沣的孩子做的…而世人皆说她忘恩负义,与兄长亲族决裂断绝往来,谁知她隐忍温柔的心事。 载湉忽地站起身来,他左顾右盼地寻找,始终未见她的身影,他便又回身望向窗外,他想见她,在这一刻他已什么都不想再顾虑。 而刘佳氏说到一半,也有几分哽咽,她用手扇了扇眼底的泪意,随后又取出一件小孩儿衣裳交到载湉手上,又继续向载湉笑道,“万岁爷,您也瞧瞧!这可都是潋儿做的,奴才听说,自打潋儿被那起子革命党人掳走了去,回来后身上就各处都是伤,奴才还以为她到了镇国公府上就只能躺着养伤了,谁想到她还有这样的心意,这些年来带着病,还给载沣的孩子做了这么多衣裳,还做得这样精细!所以奴才说,她到底是孩子的亲姑爸爸,孩子一落地就和她亲近…这也是天意!” 载湉愣愣地接过刘佳氏递来的小孩衣裳,他将衣裳死死攥紧在手心,竟瞬间痛哭流涕,衣裳上的每一针每一线密密麻麻,竟都像是她这些年来隐忍煎熬的心事,载湉低着头不敢发声,他哭得颤抖,额头上的青筋暴起,却仍死死攥着手里的小孩儿衣裳,不肯松手。 刘佳氏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她一时不明状况,唯有慌乱失色地左顾右盼,结结巴巴问道,“万…万岁爷…奴才,奴才是说错了什么话吗?” “你…你刚才说什么?”载湉开口问她,“你说…潋儿当年,是被革命党劫持走的?”载湉缓缓抬起头去望向刘佳氏,震惊与悔恨瞬间内便将他击倒,他从前以为载潋是为了报复自己,所以才刻意与革命党人勾结,出卖朝廷的计划,致使出洋大臣被炸受伤,却未想到,原来载潋竟是被人劫持的,还受了一身的伤,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过这些。 刘佳氏见到皇帝此刻竟已泪流满面,吓得即刻跪倒在地,她连连磕头道,“万岁爷!奴才说错了什么话?潋儿…潋儿当年是被劫走的啊,是奴才府上马房小厮,有个叫阿升的,回来告诉载沣的,王府上派人连着找了好几日,奴才可不敢欺君!” “载沣!”载湉听罢后怒不可遏地怒吼,载沣惶恐地跪倒在地,只听到皇帝震怒的声音传来,“你为何从未对朕说过,潋儿是被劫持走的!…” “万岁爷恕罪!是奴才荒唐,可也是奴才不敢啊!”载沣连连叩头,他急忙解释道,“当年潋儿与奴才赌气,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她被革命党人劫持,实属意外…当年您正怨恨潋儿,已将她除名宗庙…所以,所以…她出了事,奴才也不敢派人回禀…因万岁爷曾对奴才说过,不愿再听与妹妹有关的事…” 载湉眼前一片发黑,原来这些年来所有的误解竟都因自己而起!他身上一软,直直倒在身后的榻上。他此时已恨极了自己,竟负了她一次又一次,对她的信任是如此的薄弱。 众人见状,皆慌张地冲上前去将载湉围住,外头的太监急忙去传太医,容龄则担忧万分地啜泣哭喊起来,“万岁爷!您怎么了?您不要吓唬奴才啊!” 而载湉眼前此刻只剩下她的模样,耳边也只剩下她的笑声,他想见她,只要能够见到她,他不惜以一切去交换。载湉支撑着身体站起来,他推开眼前层层围住的众人,大步流星地向外跑去。 载潋在阿瑟与静心的陪伴下一路缓缓往涟漪殿走去,她每走几步就需要停下来歇一歇,走了许久也才跨过王府花园南湖上的廊桥,载潋在桥上站住脚步,目光被一株在严寒中盛放的傲梅吸引,那株梅花生在南湖岸边的石头缝里,却仍没有因生长环境的恶劣的改变傲梅的本色。 载潋坐在廊中,她疼惜地去接掉落的梅花花瓣,她将花瓣装进自己的荷包,她看到自己空空荡荡的荷包,瞬间又惆怅起来,她咳了几声后才虚弱问道,“姑姑,我的玉…找不到了是吗?” 静心知道载潋始终牵挂着丢失的玉佩,这也是载潋梗在心里的心结,她心痛地摇一摇头,“格格,奴才无能,没能为您找到…奴才知道您在意那块玉,那是老福晋临终前托付给您的。” 载潋忍痛合眼,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轻笑起来,“姑姑,阿瑟,只能劳烦你们替我找着了…姑姑,若我这块玉找不着,我这双眼,就算到死,也没法儿安心合上。” 静心听罢后在一旁伤心地落泪,阿瑟却蹙着眉吼载潋道,“格格,你怎么还说这样的话!你再说这不吉利的字眼,我就不理你了!” 载潋知道阿瑟是在意自己的人,她不舍得自己离开,可载潋也清楚自己的身体,她转头拉住阿瑟的手,轻缓缓笑着安慰她道,“阿瑟,人皆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我将生死看得很淡,死后就自由了,可以见到想见却不能见的人,你说多好啊…我的阿玛与额娘,都在等我呢。你该为我高兴,不该为我难过。” 载湉停下脚步,他气喘吁吁地站在漫天飞舞的白雪之中,他看见了远远坐在南湖廊桥上的载潋,看到她接住飘落的梅花,看到她将梅花装进自己贴身的荷包里。 心底的思念与眼底的泪喷涌爆发,将他吞没。 “潋儿!”思念已到极致,他的声音沙哑而又撕裂,“潋儿!潋儿…”这个名字在每个夜深梦回的时刻都折磨着他,让他的思念如狂,让他肝肠寸断,如今他终于有勇气再次将这个名字大声喊出口。 他狂奔着向她跑去,此时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再将他们阻隔。 载潋浑身一颤,她听到他的声音,她相信自己不会听错,世上只有他的声音她最不能忘。 载潋又惊又俱,她震惊地站起身来,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在漫天飞雪中向自己直奔而来。眼前的一切不真切,让载潋无法相信。 载湉冲上廊桥,他眼前的泪已将实现模糊,可她的身影却极为清晰。 “潋儿…”载湉跑到载潋身前,他伸手要将她紧紧拥入怀抱,载潋却低着头退后一步躲开,她恭敬地福身,低声道,“奴才载潋…参见万岁爷,请万岁爷圣躬安康。” 载潋已不敢再对他抱有任何期待,当她被奸险小人以他作为软肋威胁攻击的时候,当她没了孩子痛不欲生的时候,当她还对他抱有最后一丝期待的时候,他却“没过问此事,什么都没有说”。 纵使此一生只全心全意爱他一人,可无论如何,自己如今都已经嫁人了,已嫁作他人的妻子,还是因为他的旨意。 载潋又想到了容龄,想到德龄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想起熙雯说过的话——“容龄姑娘能体贴万岁爷的心意,万岁爷也喜欢她,封妃也就是指日可待的事。现在万岁爷是连恨,也不想留给您分毫了,因为在万岁爷心里,在您身上浪费恨意,都是不值得,都是不配。” 载潋轻轻笑起来,她回忆起他在听鹂馆内如痴如醉地望着容龄翩翩而舞的画面,她想起自己无比珍视的知春亭,那里有只属于他们的回忆,他也曾领着另一人去过了,这些年来的真心究竟还算何物。 载湉看到载潋下意识的躲闪,他立时愣在原地,他要拥住她的双臂僵在半空,迟迟无法动弹,原来如今是她已不想与自己亲近了。 她果然是恨极了自己。 载潋想到容龄,想到如今自己已经嫁人,便又退了一步,她仍旧低着头,没有看他的双眼。 载湉僵在原地,许久后才恢复麻木的知觉,他讪讪地收回双臂,面对着她,他竟变得笨嘴拙舌起来,他想伸手替她掸去肩头上的雪,却也不敢再擅自地靠近。 他望着载潋孤寂如月的脸庞,心跳动得越来越快,载潋良久后仍没有抬眸,她只问道,“万岁爷来找奴才有什么事吗?”面对着载潋的疏离与躲闪,他竟头脑一片空白,千篇万篇想要说的话都如烟消散,他用力使自己冷静,才断断续续道,“潋儿…我,我…” 载湉用力摇头,他深深吸气,迫使自己冷静,最终只道,“潋儿,我…我…我都知道了,对不起。” 载潋仍旧没有看他的眼睛,她只是轻轻笑起来,她叹道,“皇上为何要说对不起,奴才很早前就曾对皇上说过,皇上从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载湉紧紧攥住拳头,他回想起多年以前载潋曾附在他耳边说过的话——“皇上不要和奴才说对不起,皇上没有对不起奴才,皇上从未对不起任何人。”他回忆起戊戌年时,他曾紧紧握着她的手,与她在一起共同面对所有的未知与风险,是她无怨无悔地站在自己身侧,是她在政变后极尽风险为自己斡旋,是她忍痛也不肯出声,被人误解也不肯发声,她只是希望他平安。 他拼命忍住的泪意终于无法抑制,他颤抖地哭起来,他想要伸出手去攥住载潋的手,载潋却仍旧没有回应。 他只能紧紧攥住拳头,他低着头泪流满面,哽咽道,“潋儿…我…我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可我…这世上…我…只对不起你,最对不起你。” 载潋摇着头笑起来,她终于抬起了头,与他四目相对,她眼中的泪意欲落未落,她轻笑着道,“皇上,您知道吗?奴才这一生所求,唯一点清欢而已…清欢有二,一求皇上平安顺遂,二求家人健康团圆,如今奴才的兄长们皆已各自成家,五哥也有了自己的孩子,皇上…皇上也遇见了能体贴心意的知己…朝上诸事顺遂,朝廷预备立宪,戊戌年祸变太后已渐忘,皇上平安了,奴才所求皆已圆满,再无奢望了。奴才如今很好,很知足,皇上没有对不起我。” “潋儿!”载湉不顾一切地将载潋拥进自己的怀抱,他的泪打湿了载潋的头发,他哭得不能自已,死死抱住载潋,不想留一丝一毫的空隙,他痛骂载潋道,“你胡说什么!胡说什么!什么知己,谁是我的知己!我只想要你,我只想要你!…” 载潋也落了两滴的泪,打湿了载湉胸前的衣裳,她是多么思念眼前的人,却也不能再留恋了。她知道他们已不可能再在一起了,也永远无法在一起,她也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世,终有一日还会让他承受失去自己的痛苦,不愿让他痛苦不如不给他希望。 她用力挣脱他的怀抱,跪在地上叩头,对他冷冰冰道,“万岁爷,奴才已嫁人了。” “万岁爷,您怎么在这里呢!让奴才们好找!太后都着急了!您到底怎么了?”载湉听到身后传来王商与德龄容龄的声音,他们都追了出来。载湉心底乱如麻,他望着跪在自己脚步的载潋,恨不能与她逃到只有他二人的地方去,他回过头去向身后的德龄容龄与一众太监侍卫们怒吼,“你们都走!走!都离开这儿!” 太监与侍卫们齐齐跪了一片,他们都恳求他道,“万岁爷!太后命人传的太医已到了,奴才求您回去吧!您要珍重圣躬啊!” 载潋缓缓从地上站起来,她腿上没力气,势要摔倒,载湉连忙去扶她,她却推开他的手,她扶着廊桥内的立柱站起来,抬头看到了站在最前的德龄与满面担忧的容龄。 载潋轻笑了一声,低着头退了几步,淡淡道,“万岁爷回去吧,别让太后和容龄姑娘担心。” 载潋转身要走,载湉却还想再留住她,却只听到身后传来载泽的声音,“奴才载泽叩见万岁爷,恭请万岁爷圣躬安康。” 载潋闻声也停住了脚步,她背对着皇上与载泽,她心里撕裂作痛,却无处闪躲。 “你还是来了。”载湉合起眼来苦苦笑着,“起来吧。” 载泽起身后不顾一切地冲上廊桥,他脱下自己身后的斗篷,围在载潋的身后,他攥紧载潋的手为她捂暖,而载潋一动不动地任由他接近,载湉看着眼前的一切,只觉心已在此刻死去。 载泽为载潋披好衣服后才转身又向载湉跪倒,道,“万岁爷恕罪,奴才唐突,只是潋儿体弱,才失了孩子,大夫说她万万不能再着凉,奴才实在担心…所以才追来了这里。” 载湉一言未发,只合了合眼,泪水滑落。载潋强忍心痛,她转身又向载湉福了福身,颔首道,“奴才告退。” 载潋转身离去,载湉目断魂销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望着载泽跟随上她的脚步,望着载泽替她掸去发上与肩上的雪,望着载泽伸手拦住她的腰身,与她紧紧拥在一起,一同走向归处。 载潋回至涟漪殿,只见院内仍如往日一般干净整洁,院里还有两三个洒扫的小丫鬟,她们抬头见是载潋,不禁惊得扔下手里的扫帚,不可思议道,“三格格!竟真是您回来了呀!王爷日日让奴才们打扫这里,就说格格回来了还要住呢…奴才们还以为…还以为格格不会回来了。” 其中一个丫鬟点了点说话人的脑门儿,压低声音吼道,“别那么多话,惹了格格不高兴。”载潋却笑起来,道,“这不就回来了,你们起来吧,辛苦你们了。” 载潋见殿内仍旧整洁如昨日,连自己曾休息的床榻都有人日日整理,妆镜台前还摆放着自己从前用的珍珠粉与胭脂。 载潋回首招呼来静心与阿瑟,转身对载泽道,“泽公,你今日来是看望我哥哥的孩子的,别陪在我这儿了,我一人歇歇就好了,你回去吧。” 载泽又叮嘱静心要伺候好载潋,又叮嘱了载潋几句,才肯离去,他走后载潋便躺倒在床榻上,“家”的气息让她无比安心,她沉沉睡去。 待阿瑟急匆匆叫醒载潋的时候已是两个时辰以后,载潋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倦倦问阿瑟道,“怎么了?这样急。” 阿瑟道,“格格,文忠叔来传话,说太后传您过去呢!太后知道您今日也来了,又听说王爷传了戏,偏要一块儿听戏。” 载潋直直坐起身来,她长叹了一声气,摇了摇头离开床榻,与静心阿瑟一起去往王府的大戏楼。 大戏楼位于王府北侧,戏楼厅内正中悬挂有醇贤亲王奕譞的墨宝“濠梁乐趣”牌匾,戏楼内装饰清致秀丽,院内缠枝藤萝紫花盛开,使人恍如在藤萝架下听戏一般。 众人皆已到齐,唯有载潋姗姗来迟,她走入观戏楼内,跪在大殿正中叩头道,“奴才载潋参见太后,参见万岁爷,恭祝太后万福,恭请万岁爷圣躬康健。” 太后半起了身子,伸手示意载潋快起来,道,“潋儿啊,你身子好些了吗?”载潋颔首退步,坐到载泽的身侧去,答话道,“奴才已好多了,多谢太后记挂。” 载湉望着坐在载泽身侧的载潋,心中绞痛,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多余精力放在戏台上,他心中只剩下载潋。 而载潋却自始至终不去看他,因为她在余光中能够看到,德龄在太后身边随身伺候着,而容龄就在他身边随身伺候着。她不愿看,也不忍看。 夜幕落下,大戏散去,众人都意犹未尽,可唯有载湉迫不及待地离开,他想追上载潋去,哪怕能将心里的话告诉她也好,可他却看到载潋与载泽在夜幕中相伴离去。 待幼兰的身体已恢复了,载潋便应幼兰之约,与她和刘佳氏一起去为孩子挑选乳母。在北京东安门外有一处礼仪房,百姓称之为“奶.子府”,常有适龄的乳娘在此处等待宫中与贵族府中的人前来挑选乳母。 她三人同坐一辆马车,刘佳氏兴高采烈地对载潋道,“潋儿啊,那日你是不知道,午格这个名字还是万岁爷为他取的呢!我倒是不知道什么含义,大抵是因为午格是午时出生的?” 载潋坐在马车里望着刘佳氏浅浅笑,她自从听闻皇上为溥仪取乳名为“午格”后,就曾细细琢磨过这个名字,她对刘佳氏笑道,“丙武年取‘午’,壬午月取‘午’,午时取‘午’,今年又是午马年,故也取‘午’。皇上为午格取这个名字,是当真认真花了心思的。” 刘佳氏听得一怔一怔,她“哎呦”了一声,拍着手笑起来,“竟有这么多个午字呢!潋儿啊,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怎么就能这么透彻万岁爷的心思呢?我瞧你才是和万岁爷心有灵犀!天下莫过你最懂万岁爷的心意了!” 刘佳氏自己笑得高兴,载潋却讪讪地低下头去,她心底隐隐作痛,却拍了拍刘佳氏的手道,“姨娘,千万不要这样说,万岁爷圣心忧虑,我岂敢随意揣测。” 待马车停稳后,在外驾马的张文忠与阿升便扶着幼兰最先下去,跟随着载潋的灵儿与静心也扶她下马,刘佳氏贴身丫鬟妙婵也扶着她最后下马。 载潋见眼前便是东安门外的礼仪房,门外的台阶上坐了许多蓬头垢面、衣冠不整的老妇人,载潋心头酸涩地低了低头,见自己与身边人等皆衣冠艳丽,她竟感觉心底刺痛。 载潋愣愣地出神,忽听到幼兰喊她,“妹妹,想什么呢?快走呀!” 载潋连忙敛回心神来,她小跑了几步去追上刘佳氏与幼兰,三人过了三道门,才来到一处空旷的院子里,院里栽种着几颗高耸入云的树,许多妇人围坐在树下。 她们伸头探脑地打量着外头走来的贵妇们,盼望她们能将自己带走。幼兰的侍女绮官为幼兰撑着伞,挡着空中零落的雪花,她二人缓缓走向围坐在大树下的妇人们,始终也拿不定主意。 幼兰心中犹豫不定,回头便去找载潋,却看到她一人愣愣望着远处,便走到她身后问道,“潋儿,你瞧什么呢?” 载潋立时回过头去,她瞧了瞧幼兰,又为她指向远处,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女子抱着自己的孩子躲在角落里,她正喂自己的孩子,载潋缓缓道,“嫂嫂你瞧,那妇人还那样年轻,孩子还那样小…和午格一般大。”载潋轻叹了一声,在心中默默道,“果然是同生不同命。” 幼兰立刻来了精神,她拍着载潋肩头笑道,“来,潋儿,我瞧她倒是年轻,神色也健康。” 载潋与刘佳氏跟随着幼兰来到她面前,她却立时护起怀中瘦弱的孩子,幼兰的侍女绮官去问她道,“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女子恐惧地望着眼前的人,结结巴巴道,“王,王焦氏。二十…又三。”载潋听她没有正经的名字,便摇了摇头轻叹,“孩子多大了?” 妇人眼中含着泪,她望着孩子却爱意浓浓地笑起来,“还不足月。” 载潋蹲下身去平视她,淡淡笑道,“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走?到我们府上去做乳母,你的孩子由我们养着。” 刘佳氏一听此话,在一旁忙道,“潋儿啊,你怎么就做主了,你嫂嫂还没问话呢。”幼兰也上前来一步,她仔细打量着王焦氏的脸,她脸上虽有些淤青,可掩不住她五官端正,她今年二十三岁,也足够年轻,又刚刚生了孩子,乳汁一定充足。 幼兰满意笑道,“行了额娘,潋儿挑得不错。” 绮官此刻才上前来问,“你愿不愿意跟我们走?我们格格方才也说了,你的孩子,我们帮你养着。” 王焦氏仍有些惧怕,她问道,“你们是谁?去哪里?”绮官道,“去醇亲王府,给醇亲王的长子做乳母。” 女人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惊惧与不可置信,她颤抖着追问,“你们…当真愿意养着我的孩子?”载潋向她点头,承诺道,“一定会的。” 幼兰吩咐张文忠先送王焦氏回府,自己则与载潋一起陪着刘佳氏调转方向,去雍和宫进香。 载潋一路上心事重重,她回想起那些可怜的妇人们与孩子,她们救了一个,却永远也救不完。 幼兰见她郁郁寡欢,便问她道,“潋儿,你怎么了?”载潋长叹了声气,低低道,“往日里看不见这些,也不知道这些,今日见了,心里难受。”若皇上知道自己的子民仍无法脱离水深火热,又当如何难过呢。载潋只是想了想,并没有说出口。 她三人来到雍和宫,阿瑟竟在此处等待载潋,载潋下了马见到她不禁惊喜,“你怎么来了?” 阿瑟迎上载潋去,她满面笑意,道,“今日端方大人到我学堂里来了,他说来此处进香,我便想着格格今日也要来,不如等着格格一块儿回去。” 载潋笑着点了点阿瑟的额头,“你倒算得准,没叫你扑了空。” 刘佳氏极为虔诚,自大殿门外便开始跪拜,与人群混为一起,载潋不放心她一人,便在后头喊她,“姨娘,您一人走丢了怎么办?”刘佳氏全神贯注,只在意拜佛,早已听不见了载潋的声音,载潋正着急,幼兰却来跟载潋笑道,“别着急了,我时常跟额娘来这儿拜佛,拜完了就出来了。” 幼兰也同绮官点了香进去了,雍和宫大殿内来往之人络绎不绝,香火缭绕,阿瑟虽不信神佛,却也对载潋道,“格格,您不进去拜一拜吗?” 载潋轻笑一声,面对着阿瑟她才敢面对自己的心声,“是想拜一拜,为我的孩子。” 阿瑟颇有些震惊得站在原地,她从未听载潋主动提起过这个孩子,她原以为这个孩子是载泽的,载潋心里并不在意他,可她却不知载潋心里的疼痛与愧疚。 载潋见阿瑟面露担忧,便拍了拍她的手道,“世人皆说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可我却连自己的孩子也护不住…是为了皇上,熙雯几句话,我就受不住,连我自己也笑自己没本事,凡遇上与皇上有关的事就如此不堪一击。是我害了我的孩子,是我对不住他。” 载潋燃香跪倒在佛前,虔诚地祈祷,她希望未能与自己见面的孩子来世能够投在寻常人家,不会再遇到自己这样无能保护他的母亲。 载潋最先出来,她站在雍和宫外等待刘佳氏与幼兰,她见周围人来人往,人头攒动,果然百姓们也都信奉雍和宫的香火。 她与阿瑟在一处等着,阿瑟扶载潋在路旁的圆凳上坐下,她也坐在载潋对侧,终于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问载潋道,“格格,我一直想问你呢,我知道你心里头是在意万岁爷的,只在意万岁爷!可那天,为什么您就不肯和万岁爷重归于好呢?难道…您如今恨他?” 载潋只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或忧或怖,就算是恨,也只给他一人而已…我已做他人的妻子,再无法与他破镜重圆,我不愿让世人悠悠之口诋毁他。” 载潋正与阿瑟说着话,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熟悉的声音,“侧福晋,是您吗?您也在这里呢!” 载潋循声去找,只见是容龄一人站在自己身后,载潋含着笑起身,容龄连忙福身行礼道,“请侧福晋大安!”载潋扶她起来,见她一如往日美丽动人。 载潋淡笑道,“五姑娘今日也来这里进香?”容龄点一点头,笑答,“是啊,侧福晋,我在法国时从未见过这些,我觉得新鲜,也想来凑凑热闹,您呢?您来进香吗?” 载潋点一点头,她没有再说话。容龄望着载潋,只觉她虽时常笑着,可她的心却是谁都无法靠近的水中月影,她和皇上一样,是谷底盛放的幽幽兰花,自始至终都是孤独的。 容龄想起皇上对载潋的担忧,对她的思念,在梦中轻唤着她的名字,她便想让载潋知道,可她未及开口,却听到载潋先道,“五姑娘,下个月是伤心的日子,我知你爱笑爱闹,可下个月十三日是皇上伤心的日子,你下月都要仔细着些,不要惹了皇上难过。” 容龄不明为何,她侧着头追问载潋,载潋只笑道,“五姑娘在海外听说过戊戌六君子吗?” 容龄恍然大悟,她倒吸一口凉气,原来下月十三日便又是六君子的忌辰了,容龄心中也感动于载潋的心意,她竟还未曾遗忘,还记挂着他们,更记挂着皇上的心情。 容龄也知道,载潋是想帮助自己更接近皇上,她心中酸涩难耐,抬起头去问她道,“侧福晋!我…我知道您一直在帮我,我想问问您,您有什么心愿,我也希望您快乐。” 载潋凝望着容龄年轻的容颜,她仍旧如未曾浸染世事的白纸,她不希望她失去这份简单的美好,她仍旧能日日陪伴着自己的心爱之人,已是载潋此生不能再实现的了,于是载潋含着笑道,“快乐…你来替我体会我的快乐吧。” 自在醇王府内见过载潋,载湉的心已如枯木,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自己的挚爱,无法再挽回了。 十三日的月却圆得圆满,像是上天在讽刺他失去的一切,他缓缓向瀛台的翔鸾阁踱步,他走过长长的浮桥,见到岸边星光点点,像是有人在岸边放水灯。 载湉心中困惑,究竟有什么会在这样敏感的日子里在瀛台的岸边燃放水灯呢?是什么人,有这样大的胆子,竟敢去试探触及太后的逆鳞。 他在夜幕之中缓缓走向点点星光的岸边,只见是容龄一人蹲在岸边,点燃了一盏又一盏的水灯,向水面上推去。载湉只愣愣站在容龄身后,不明白她为何要这样做,难道她心里也牵挂着自己早在戊戌年就已失去的臣子与挚友吗? “万岁爷来了。”容龄仍旧蹲伏在岸边燃放水灯,待她放完了最后一盏,她才站起身来,迎着皎洁的月光望向载湉的眼睛,她轻轻笑道,“万岁爷,您一定很好奇奴才为什么在放水灯吧?” 容龄笑着望向越飘越远的水灯,她轻盈地笑起来,“因为今日是他们的忌辰,对吗万岁爷?他们是您的挚友,是您的支持者。” 载湉感觉周身颤抖,他没有想到容龄竟会如此勇敢,她竟然敢为六君子燃水灯祈福。他未曾开口,容龄已又道,“您也一定好奇奴才是怎么知道的吧?” 载湉没有说话,他只冷冷注视着容龄,等待着她要说的话,容龄深沉地笑起来,她抬头迎向孤寂的月光,“是她告诉我的,是载潋。” 载湉只听到这个名字,便觉心底温热而动,他一直没有说话,却在此刻忍不住问道,“你见过她?”容龄点一点头,笑道,“是,奴才在雍和宫见过她一面,她叮嘱奴才这个月要小心一些,不要总笑总闹,因为今天是皇上伤心的日子,她叮嘱奴才不要惹了皇上难过。” 载湉震惊万分,他不敢相信载潋如今还在关心着自己,更感动于载潋的心意,只怕如今也只有她还与自己一样记挂着牺牲的六君子,原来自始至终唯有她是最懂得自己的。 载湉扶住眼前的雕栏,他回忆起与载潋曾经的种种,忍不住隐隐啜泣,世人皆道他是富有四海、至高无上的皇帝,可他却唯独不能拥有最想拥有的她。 容龄侧头望向在月光下落泪的皇帝,她此刻终于坚定了决心,她不要去体会载潋的快乐,她要帮助他们重新走在一起。 容龄鼓起勇气问载湉道,“皇上,您还爱她吗?”在西方长大的容龄习惯于直白地表达“爱”,可对于载湉而言,直言“爱”,竟是他从未做过的事情。 听到如此直白的发问,他心中升起奇异的感受,可当他反复回味“爱”,眼前浮现的却是与她有关的画面,是一切与她有关的构想,含蓄内敛、灵动活泼的她像是夜里被云遮住了的月亮。他想成为一位父亲,也只想与她在一起抚育孩子们长大。 想起她,心中的奇异感竟突然消失了,想起她,他有了生平第一次直言爱的勇气,“爱,爱得要命。” 容龄心里震颤,却也被他的坦诚打动了,她眼前高贵的皇帝还从来没有如此直白地表达过爱意,纵使他心中的人不是自己,她也还是为之感动,容龄想到载潋病痛的身影,她赶走心中的酸涩,鼓起了勇气道,“皇上!既然还爱,那就去抓紧她,去抱紧她!去告诉她!” 载湉却自嘲般轻笑起来,他摇着头苦笑道,“是我亲手将她推给旁人的,她已嫁人了,他们感情应当很好…是我对不起她,她恨我也是应该的,以我如今的处境,四周皆是监视的眼睛,我不该去打扰她。” 容龄有一丝气恼,她想起载潋在提起皇上时闪动的目光——竟是她所见过最明亮的星火,分明是在提及深爱之人时才流露的神色。容龄轻轻跺了跺脚,她有些着急,低吼起来,“皇上!您有没有想过,或许她要的,从来都不是身外的平安与富贵,她想要的,一直只是您的爱与信任。” 载湉不再说话,容龄继续道,“皇上!若还爱她,就去告诉她,去抱紧她!让她知道!她也是爱你的,只爱你的,我相信!” 相思言 “真的吗?真的吗?!你为什么这么说?”载湉在听到容龄的话后,眼中顷刻流露出无尽期待的神色,他无比想要听到肯定的答复,却很快又转为落寞,他讪讪笑起来,“你还是不要哄骗我了,这些年来,我从未相信过她的心,她怎么可能还对我存有爱意…” 容龄用力点了点头,她更凑近一步,仰起头去对受伤的皇帝说道,“万岁爷,奴才说的是真的!自奴才入了宫,就时常遇见三格格,她那时总是叮嘱奴才要守规矩,要学会提防他人,她总说奴才与您亲近,若惹了太后不快,会害了您。”容龄脸上也露出疼惜的神情,她轻叹了叹,终又抬起头去对载湉定定道,“万岁爷!三格格总是在牵挂您,将心放在您的身上,无论您知不知道…只要能让您平安,她就愿意!奴才很少见到她关怀她自己,却总是牵挂着万岁爷!就算是上一次相见,她还不忘叮嘱奴才,近来不要只顾顽笑,不要惹了万岁爷难过…若如此都不能算是爱,那什么才能算呢?” 冰冷的月光落在载湉的脸上,令他睫毛上沾着的泪意几乎要凝结成冰,他的心底隐隐作痛,愧疚悔恨之意直要将他淹没,他沉沉长叹,“从前我总觉得我很了解她,我很懂得她,就像她懂得我那样…如今我才真的明白,我根本不懂她,也从未给过她真正的信任…有那么多时刻,我都不能陪在她的身边,我都不知道她是在为我而痛,我没能给她兄长的关怀与保护,更没能给她爱人的珍惜与信任…” 载湉悔恨地攥紧拳头,指甲直要嵌进皮肤。容龄默默听着,也为他二人的爱而不得感到心痛,她知道他们是深爱着彼此的。载湉缓缓靠倒在瀛台岸边的围栏上,他抬头望向象征团圆的满月,摇着头轻轻笑着,“戊戌后我不愿见她…我故意做得绝情冷漠,在人前连看她一眼也不肯,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是我太在意她,太怕失去她而已!所以要装作无所畏惧,就算相思深入骨髓,也要装作不屑一顾…”载湉落寞地擦去鼻尖上滚落的泪意,他苦笑一声,如今他只觉愧对载潋,纵然想要去弥补她、去爱护她,也知道为时已晚,载潋恐怕早已心灰意冷。 载湉感觉到寒冷,是由心底而生的。他轻笑着嘲讽自己,“我还以为我有多在意她,原来是我高估了自己,我这样负她,根本不了解她,从来看不清她的心,又怎敢说是在意她…我竟连太后也不如!连太后都一早就看清了她的真心所向!…” 容龄心疼地望着极度愧疚受伤的皇帝,从来只知他是九五之尊、万人之上的皇帝,从来不知他也会躲在漆黑的夜幕下如此受伤。容龄鲜少听到他自称“我”,想必此刻他已伤极痛极了,提起爱却不得的挚爱,他的脆弱也与寻常人一样。 容龄不禁更为他二人的感情动容,也更生出想要为他们做些什么的决心。她蹲下身去,抬起头望向皇帝高贵儒雅的面庞,轻柔笑起来,“万岁爷,越是在意的人才越容易彼此误解吧,因为太在意,所以才患得患失,才害怕失去…奴才知道三格格在您心里是与众不同的,而太后只将三格格视为一颗棋子。” 容龄自知僭越,却还是忍不住心疼皇帝,她掏出怀中的手绢,小心翼翼地为皇帝擦去眼底的泪意,她为了宽慰他低落的心情,仍旧努力笑道,“万岁爷,振作起来!若从前有什么误会,亲自去解开便是!三格格会愿意见您的!她在等着您呢!” 载湉苦涩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可我是‘天子’,我的决定是不可改易的‘谕旨’,是我命她嫁给了人…而载泽,是我同宗同族的兄弟,我又岂能去关怀他的侧福晋?容龄,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和她,都被困住了,被困住了…”载湉落寞地低下头去,眼泪滴落,晕开在地面。 “万岁爷!您到底怎么了?”容龄颇有些焦急,她蹙着眉向他低吼起来,“有句话不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吗?万岁爷为何要如此瞻前顾后,束手束脚不敢去做呢!您难道就不怕留下遗憾吗?” 载湉轻轻摇着头,心中反反复复默念着容龄口中那句“有情人终成眷属”,于他而言,自他第一次与她相见,便知她此生都只能是自己的“妹妹”,他们绝无“终成眷属”的可能。天下之大,他什么都可以拥有,却唯独无法拥有她。 载湉心痛地苦笑,却很快想起来什么,他抬头望向容龄,目光中复又泛起光芒,“容龄,我有一事恳求你,就算是为了载潋…还请你为我办到。”容龄深吸了一口气,含着笑定定点头,“万岁爷您说,奴才一定为您竭力办到。” 屈桂庭仍旧还在载泽府上照顾载潋的病,他听到内暖阁里传来载潋撕心裂肺的咳声,心中的担忧愈发沉重,他在入府那一日就已得知,载潋的病原是心病,归根结底在于皇帝。可事到如今她仍旧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照顾她的身体,全是因皇帝的旨意。 屈桂庭陷在犹豫纠结的心事里,忽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猛然抬起头去,只见静心已立在自己面前,正垂着头压低了声音道,“屈大夫,快进去瞧瞧吧,我们格格叫您呢。” 屈桂庭连忙应了一声,提起手边的药箱便往里走,静心为他掀开了床榻外的帷帐,薄薄夜风下,屈桂庭低头只见昏暗烛光下的载潋虚弱无比,面色苍白。 屈桂庭倒吸一口凉气,心痛难耐,他深知载潋是因为长久服用过息宁丸的缘故,所以入了夜后便会病得更重些。 屈桂庭见到载潋如此情状,忙敞开药箱匆忙翻找,大大小小的药瓶翻到了一地才掏出一瓶药来,他欣喜地盯着药瓶发笑,将药丸倒在手心里便递给静心道,“姑姑快服侍侧福晋吃下吧,咳嗽能暂时好些,今夜里也好睡得踏实些。” 静心捧着药端着水,将药丸递给载潋,载潋却拒绝,她撑着身后的靠枕坐起来,只直直望着屈桂庭问道,“屈大夫,我问您,我还有多久的时日?” 众人听罢皆是一颤,屈桂庭更是感觉心底惶恐,他本是奉皇帝旨意来到载潋身边的,若是不能挽救她的性命,后果恐怕不堪设想。可屈桂庭望着载潋,却觉自己的这位病人,与旁人都不同,她竟不想延年益寿,早已无求生之念。在问起旁人都忌讳的死生之事时,她竟如此镇定自若、云淡风轻,仿佛事不关己。 屈桂庭向前挪动了几步,脚下却如同被灌了铅,他陡然跪倒在载潋床边,垂着头默默落泪。 他回忆起戊戌年的旧事,当时的自己还是受李鸿章与袁世凯举荐初入京城的无名游医。他知当今皇帝推行新政,广开言路,日览奏章数十起,日见外臣三四时辰,圣躬康健,精力充沛,可外间传谣却突然如蝗如雨,皆说皇帝已经病重,以致双腿浮肿难以行走。当时所有人都对他心中困惑避而不答,只有载潋告诉他,“皇帝病重”只是太后为了重掌大权而编造的谎言。 便是这样一颗坦诚剔透的心,在默默等待着死去。 屈桂庭搭了载潋的手腕,仔细为她诊脉,却始终一言不发。静心在一旁已有些着急,她催促屈桂庭道,“大夫!您哭什么!说话呀!” 屈桂庭擦干眼泪,他挤出笑意来抬头望向载潋,哽咽着道,“三格格,您安心静养,会康泰如初的。”载潋却轻声一笑,她抽回自己的手,摇着头道,“屈大夫,我知道您想救我的命,可我并不想救我的命,我要您如实告诉我。” 屈桂庭更觉悲痛哽咽,京城中达官贵人无数,无人不想长命百岁,竟只有她不再贪恋俗世。屈桂庭仍旧不忍告诉载潋真相,载潋便继续道,“您初次给我诊病时就说过,您会尊重病人的决定,这条命说到底是握在我自己手里,所以不必心有负疚,如实告诉我。” 屈桂庭抬起头去看了看摇曳烛光下的虚弱的载潋,他垂泪颔首,忍着心底强烈的刺痛道,“三格格,您原有先天不足之症,后天又未经妥善调养,几经磋磨,落下病根,长期服用了损耗根本的息宁丸,前段时日又失了孩子,恐怕…恐怕…” “恐怕什么!”静心已哭得难以自持,她狠狠拍打着屈桂庭的肩膀,屈桂庭合了合眼,两行泪落在载潋床榻边,他颤抖着开口,“恐怕不能熬过今冬了。” 声音入耳,静心恸然大哭,她双腿一软便倒在载潋床边,载潋含着笑拉住她的手,道,“姑姑,我问过了,不过图个心安,我如今心里有数了。” “姑姑别哭,我还有未了结的心事,都要由姑姑为我办呢。”载潋伸手擦去静心脸上的泪,她颇为不舍地望着静心,细想这一生都有她陪伴在身边,自始至终不离不弃,她给予自己的陪伴与保护,竟比自己的父母还要多,如今却到了要说再见的时刻。 “姑姑,我本是贝子府里庶出的女儿,却为了皇太后一道懿旨,一夜间就成了醇贤亲王膝下的独女,世人都道我玉叶金枝,他们都羡慕我的福气,可我知道,终究不过一具生身父母给予的凡胎俗体而已,终须一别。”载潋握着静心的手对她喃喃低语道,“姑姑,我留下的所有东西,你与瑟瑟,还有阿升分了吧,不必为我留什么,我问屈大夫还有多久的时日,只是想要…想要额娘的玉,我怕我等不到了,我这双眼…终究合不上。” 静心知道载潋还一直在牵挂着丢失的玉佩,那是她的心事,静心用力点头道,“奴才去求过了王爷,让他多派些人帮奴才一起找,一定会找到的,会找到的。” 载潋欣慰地点一点头,她渐渐靠倒在床榻上,她抚着静心的手背,轻笑起来,“我去了,我那些身外之物,阿瑟必是不屑一顾的,我知她不贪恋财物,可我一定要留给她…过几日她也要成婚了,我借个好彩头,亲自将那些东西送给她,她来日开办学堂,还少不得用银子。” 静心只顾着擦泪,她抽泣道,“格格,何苦说这些,瑟瑟姑娘若知道大夫今日的话,哪里还有心思办嫁娶喜事…”静心的话却提醒了载潋,她撑着身子又爬起来,仔细叮嘱静心与屈桂庭道,“我的事万万不能让醇亲王知道,他才得了长子,府上正是喜庆的时候,别让他们为我的身子耗费眼泪。” 载潋重重躺倒,仍旧不放心,却再也爬不起身来,她长叹一声,“也不必回禀皇上知道了,朝廷才刚宣布预备立宪,皇上朝务繁忙,如今又有新人在侧,我不愿再见了。” 屈桂庭望向载潋,只见一向敏捷伶俐的她,在提起皇上时还是会瞬间变得落寞受挫。他是她的软肋,他身为局外人,看得无比清楚。屈桂庭本想告诉载潋,他之所以来到这里为她医治,全是因为皇上的旨意,而非皇太后,但他见载潋如今决绝淡薄,又想起载泽的叮嘱,终究作罢。 屈桂庭提着药箱退出暖阁去,他踩着殿外清清点点的月光,步履沉重,才出府门,抬头时却迎面撞上一个在府门外徘徊的年轻女子。 夜色之下,四周并无一人,女子的突然出现,不禁令屈桂庭害怕,他急忙退了几步,女子却紧追上来,她一把抓住屈桂庭的手便道,“屈大夫,屈大夫!是我,别怕啊!” 屈桂庭心里却更怕,怎么会有女儿家轻易去抓陌生男人的手?!他在情急之下去甩女子的手,却在慌乱中看清,原来眼前的女子正是太后身边的御前女官裕容龄。 屈桂庭此刻才打消几分惧怕,他知道容龄的母亲是法国人,她自小在法国长大,所以将男女之防看得很淡。 屈桂庭不再挣扎,他微微颔了首,轻笑问道,“五姑娘,您怎么来了?”容龄却显得颇为焦急,她松开了屈桂庭的手,却仍旧在载泽府门外来来回回踱着步,她徘徊了一阵才开口问屈桂庭道,“屈大夫,我是呈皇上的旨意来的,我想来看看…看看侧福晋,敢问屈大夫侧福晋近来怎么样?” 屈桂庭心底里一震,果然皇帝还是放不下她,纵然已派了自己前来为她医治,还是会再遣其他人来探望。可如今载潋已病重,自身又已无求生之念,他要如何对容龄说呢? 屈桂庭思虑了片刻便道,“五姑娘,侧福晋才休息下,你且回去吧,万岁爷吩咐我来照拂她,我必会竭尽全力,还请万岁爷放心。” 容龄连忙道,“屈大夫,万岁爷绝非信不过您的医术,只是…只是万岁爷实在是担心想念侧福晋,又不能亲自前来探望,所以吩咐我来看一看,求屈大夫悄悄带我进去看一眼吧!” 屈桂庭心中纠结不安,他不愿让容龄看到如今虚弱不堪的载潋,一怕容龄去给皇帝传话,怕被有心之人听到了诟病自己的医术;二怕违逆病人自己的心愿,因载潋已说过不愿再见皇帝了。 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终却还是推拒道,“五姑娘还是请回吧,夜已深了,侧福晋才睡下,她每到夜里便咳得厉害,这会儿才刚好些,我们就别扰她了。”屈桂庭话毕见容龄还不肯死心,便推着她向外走,道,“五姑娘,兴许这会儿泽公爷正陪着侧福晋呢,你我也不方便去探望啊!” 容龄听罢大为失落,她想起皇帝在月光下落寞受伤的神情,那时他的思念仿佛已结为满地的银霜——他说载泽是他同宗同族的兄弟,他不能去关怀载泽的侧福晋,他说他与载潋都被困住了。 容龄不希望旁的人来亲近载潋,因她只想帮皇帝与载潋二人打破束缚,帮他们破镜重圆。 可容龄也明白,若载泽此刻正陪在载潋身边,她是绝对无法进去打扰的,她心事重重地随着屈桂庭向外走,在分别前却突然问起来,“屈大夫,为什么您说入了夜后侧福晋就咳得更重些?我白天时很少听到侧福晋咳嗽呀?” 屈桂庭停下脚步,他回头望着满面疑惑的容龄,轻叹了一声道,“五姑娘年轻,才入京不久,不知道这些事。” “所以我才求屈大夫告诉我啊!”容龄跑到屈桂庭身前去拦住他,不让他独自离开,“屈大夫,到底是为了什么?求您告诉我!” 屈桂庭见容龄执着,又想她心中一向亲近皇帝而非太后,才隐隐秘秘地拉她躲到僻静处,悄悄对她道,“这件事五姑娘自己知道也就罢了,戊戌年时万岁爷推行新政,被太后拦腰斩断,三格格…也就是侧福晋,在戊戌祸变后一直假意依附太后,实际上是为了暗中保护万岁爷…我早在戊戌年时受李中堂与袁大人举荐入京,为京中亲贵高官们诊病,我便是在那时遇见了三格格,她当时已患了咳疾,但却不肯安心休养,她说太后忌讳病气,若一日不能痊愈就一日不能入宫,皇上便要多一日孤立无援地身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所以她向我求了一味药,名叫息宁丸,服用后白天就能如常人一般,而入了夜后便会加倍病痛。她为了能早日入宫,便吃了这息宁丸多年,如今虽已不吃了,却落下了夜里咳嗽的病根。” 容龄听罢后怔忡在原地,她心底绞痛,泪在不知不觉中已落了满面。无数与载潋相遇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原来她一直将一身的病痛都掩藏在温柔沉静的笑意下......容龄忽然明白,为何她总觉得载潋好像湖中心的飘渺月影,任何人都难以靠近她的心,原来她心里有这样多无法言说的隐忍爱意。 “她都是为了万岁爷…”容龄抬手擦了擦脸上的泪,她感觉喉咙哽咽,心底沉沉地作痛。 自她入京后,她只知载潋是载泽的侧福晋,而后来才渐渐知晓,她原是醇亲王载沣的妹妹,不过外人皆不愿提起。最后她才发觉,原来皇上心中一直牵念难忘的人是她,皇上在知春亭里点点的泪意,也都是为了她。 容龄以为自己已了解了深深宫阙中许多隐秘的过往,却未想到,在载潋身上还有这么多令人心酸的往事。 容龄抬头问屈桂庭,“屈大夫,这些事皇上都知道吗?”屈桂庭扭过头去长叹一声,“此事除了三格格身边的人,如今也就只有你我知道了!” 容龄回到南海,只见翔鸾阁外的侍卫彻夜不眠,把守着南海上的瀛台孤岛,不让任何人靠近。容龄的心更痛,她知道皇帝有深深挂怀的人,那个人也一直在等他,可他们却无处相逢。她眼边有泪,于是抬手轻轻擦去,她仰头迎向空中孤寂的月光,心酸无奈地笑了笑。 翔鸾阁外的侍卫却自动为容龄让路,因为从前载潋曾向他们假传过“懿旨”,容龄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够自由出入,也是载潋在暗中帮助自己的缘故。她未曾停息片刻,在夜色中愈走愈快,回到了皇帝的身边。 载湉果然还没有睡下,他听见殿外传来声音,便疾步走出去,见是容龄回来了,他早已忍不住心中的牵挂与激动,连连问道,“见到她了吗?她怎么样,好些了吗?” 容龄犹豫地干笑了两声,她努力不露出心伤的神色,婉转道,“万岁爷…奴才,相信三格格一定会康复的,她是个好人,必有神明庇佑。” 听到此话,载湉心中的所有欣喜与期待皆应声破碎,他知道容龄一定没能见到载潋。他垂下眼眸去,心痛地苦笑了一声道,“是不是载泽正陪着她。” 容龄慌忙地想去安慰他,他却摇着头离开,他将心痛都留给自己,他颓废地坐回到灯下,脆弱不堪地垂首叹道,“是我咎由自取,她一定是恨极了我的。” 容龄听罢后又气又悲,她心中立时想起屈桂庭对自己说过的话,她心中为载潋不平,更□□帝的一蹶不振。她大步冲进暖阁,站定在皇帝面前的桌前,气急了道,“万岁爷,您在想什么呢?!您怎么会以为三格格恨您呢!” 载湉却连头也不抬,只兀自伤神落泪,他轻轻叹,“她如今对我淡薄冷漠,自上次见过她,我就该明白的。” “万岁爷!您究竟在想什么!”容龄见他陷在固执的执念里顽固不化,不禁更为载潋而感到悲愤不平,她为他所做的一切,怎能以“恨”而蔽“爱”呢?! 容龄冲上前去一步,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悲愤,她哽咽着低吼起来,“万岁爷您知不知道,三格格在戊戌后为了能在暗中护您,甘愿服用消耗身体根本的药,就只为了白天能装成常人一般照常入宫,不被人发觉!她付出的代价是入了夜后就会加倍痛苦!…纵是如此,她也甘愿了!万岁爷,三格格都是为了您!屈大夫说,她早在戊戌年时就患了很重的咳疾,可三格格却说她一日不入宫,皇上就要多一日孤立无援地身处在危险之中!所以她就不肯安心养病,以致如今连安眠一夜都很难…这就是她为您做的事,在您不知道的地方!…三格格的一颗心,皇上不感动,奴才还要感动,为何万岁爷就如此糊涂,竟以为她恨您?…” “你…你…你说什么?”载湉感觉头脑轰然震荡,身上的力气顷刻都被吸干,他想要站起身来却心痛得浑身颤抖,他不敢相信载潋为了他,竟连性命都可以不顾,更从未对外说过一句!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已渐渐失去了理智,他的双手紧扣着容龄的肩膀,不断质问她道,“你说什么?什么…她吃了什么药?你告诉我!”载湉的心极度疼痛,他不敢去细想载潋这些年来所承受的痛苦,他更恨自己不能为她承担分毫,还要终年累月误解她的真心。他感觉胸中滚烫,似有灼烧的鲜血上涌。 载湉哭得声嘶力竭,他撒手甩开容龄,转身冲出层层殿门,他想见她,无比想要见到她,却被阻隔在紧闭高耸的涵元门前。他疯狂地捶擂着殿门,企图将大门推开,他企盼能够去到她的身边,企盼能够见到她,可大门仍纹丝未动。 翔鸾阁外的侍卫们闻声赶来,众人将他牢牢困在门内,不容许他离开。两名侍卫首领跪于他的脚边,语气冷冰冰地告诉他,“万岁爷要珍重圣躬,圣母皇太后慈训,要您安心休养,您不能离开瀛台。” 王商与孙佑良皆闻声赶来,他们见状,都被吓得魂不附体,孙佑良连忙上前来搀扶住悲痛欲绝的皇帝,跟着他一起垂泪道,“万岁爷!您这是做什么!奴才求您了,您要珍重圣躬啊!夜深露重,当心风寒,您快回去吧!” 载湉转身抓住孙佑良的手,他悲恸地深深吸气,两行泪在他脸上滚落,他魂销肠断地轻笑着,“珍重圣躬?…朕独善其身又有什么意思!…”孙佑良担忧惊惧地望着皇帝,听得他只剩下不断重复着一句话,“我只是想见她,想见她…” 侍卫们不敢轻易近皇帝的身,更不敢轻易放他出去,涵元殿外转瞬已跪了重重叠叠的侍卫,都只为阻断他的去路。 载湉望着眼前茫茫无尽的人群,嘲讽地苦笑起来,这座孤岛何时变得这样热闹起来了?原来都只为了阻止他去见朝思暮念的人。 “潋儿…”他哀哀欲绝地望向空中的明月,他合起眼来苦苦笑着,周身一软倒在地上,泪垂在青灰色的石砖地面上,“欲飞无羽翼,欲渡无舟楫!潋儿,我们都被困住了,被困住了。” 容龄此刻才追出大殿来,她与王商一起将载湉扶起,搀他回到殿内,掩了殿门后容龄便急不可耐劝道,“万岁爷!您不要急失了分寸,三格格今日尚安好,来日就一定还会入宫,您一定还能见到她!可您若将事情闹大,传到太后耳中,恐怕奴才来日也无法再为您去探望三格格了!” 载湉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他眼中重新燃起无尽的期望,他转身问容龄,“你说她还会入宫,我还能再见到她,真的吗?”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容龄含着泪安抚脆弱不堪的皇帝,她从未见过一向冷静自持的皇帝如今日一般思念成狂,她抚着皇帝的胸口劝道,“奴才只要还能自由出入,就为您去探望三格格,一定将您的心意带到!万岁爷您要耐心,相信三格格,她不是绝情冷漠之人,一定会来见您的。” 容龄见皇帝似乎并没有信心,便又想办法劝慰他,“万岁爷!下月就要到您的万寿节了,就算眼下三格格不愿相见,万寿节那日也一定会入宫的,万岁爷,只要耐心一些,奴才相信三格格会明白的,她不会不见。” 载湉此刻才终于略觉宽慰,因他知道万寿节时载潋一定会再次入宫,他就还有机会再见她。 容龄踏着夜色离开,载湉却追上她,在她身后忽问一句,“你为什么愿意帮我们?”容龄闻声回眸,她望着载湉轻轻而笑,眼前却忽然闪过载潋的身影,她道,“万岁爷,爱一个人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三格格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人,我不想她再被辜负。” “你就不怕吗?”载湉又追问了一句,他腰间系着的双生玉佩在月光下仿佛盈盈闪着光,玉佩下璎珞随风轻动,弥漫起一阵清清淡淡的香气,容龄含着笑摇了摇头,“不怕!奴才不怕!万岁爷,奴才心里也存过私心和杂念,可如今也终于明白了,世上诸事,最难求得圆满,若能不辜负一颗真心,便是最圆满的事。” 容龄敛了敛笑意,又道,“万岁爷,奴才不会在京中久留了,若能帮助您与三格格,奴才在紫禁城里做的这一场梦,也就算没有遗憾了,所以奴才不怕。” 阿瑟即将要与卓义成婚了,载潋知道他二人好事将近,在府中也并未闲歇着,她亲自为阿瑟备了齐齐一套宫粉、胭脂、沤子方、玉容散、藿香散与栗荴散作为贺礼,此一套名为“花汉春”,乃是花汉冲专为皇宫内廷而呈造的,寻常人家的女儿鲜少有机会能得到。 除此外载潋仍潜心学习了汉人女子用以护肤的“花粉”制法,她与静心来来往往跑了多回,才在初冬时节买齐了晾干的紫茉莉、红月季、春桃、绿海棠与白夜合的花瓣,回府后她亲自研磨,准备为阿瑟做一套自制的“花粉”相赠。 灵儿原先在宫中服侍太后,她时常见太后以花汉冲的玉容散和栗荴散护肤,如今见载潋将花汉冲的整套妆品皆备来送礼,不禁在一旁惊叹笑道,“可见着阿瑟姑娘在格格心里是一等一重要的,奴才在宫里这些年,纵是受太后的赏,也从未得过这些呢。” 静心笑道,“灵儿姑娘,这瑟瑟姑娘与咱们格格是彼此相知的人。”安若也帮着载潋一起磨花粉,她手腕酸了便停下来甩一甩胳膊,她叹了声气道,“哎!格格,这寻常人家的姑娘们才无事研磨花粉呢,您都备了花汉冲要送瑟瑟姐姐了,何苦还费这精力?” 载潋敲了敲安若的脑门,骂道,“别偷懒,快干活。”安若叫苦苦连连地接着磨花粉,静心在一旁耐心给她解释,“丫头,瑟瑟姑娘是汉家女子,打小儿肯定惯爱用花粉匀面的,这是格格的心意。” 临到六月十六日,是阿瑟与卓义成婚的日子,黄昏时分载潋才准备动身,静心与重熙为载潋梳妆更衣,载潋却特别吩咐她们道,“换身汉家衣裳来吧,今日瑟瑟和卓义的亲朋都在,不想让他们不自在。” 载潋在临行前才将晾晒干净的花粉装入白玉妆盒里,并在红字笺上亲笔写下“方借花容添月色,欣逢良夜作春宵”一句。 载潋到阿瑟的学堂上时,只见学堂里的姑娘们都在门外迎来送往,学堂内人声鼎沸,诸多学生的父母都登门贺喜。 载潋方到门外,便有位年轻的学生引着载潋往里走,盈盈笑道,“瑟瑟先生在里头呢!”载潋含着泪连连点头,她跟随着小姑娘一直走到学堂后院的小屋内,只见几名年纪稍长些的女学生正围着身着红妆的阿瑟,载潋见到她,心底温热感动,她急走了两步上去便道,“阿瑟,是我来了,我来贺你新婚之喜的。” 阿瑟万分惊喜地回转过身来,她登时站起身来,掀开自己头上的红纱盖头,她没想到载潋也会来,纵是朋友,纵是知己,她也未想到以载潋的身份,她会亲自来参加自己的婚礼。阿瑟喜出望外地将载潋抱进在自己怀中,眼边溢着泪道,“格格您来了!我万万没想到格格今日也能来!我今日终算是了无遗憾了。” 载潋伸手擦去阿瑟脸上的泪,感动地落泪道,“你我是莫逆之交,我怎会不来。” 载潋回头瞧了瞧静心,静心便叫阿升将贺礼都一并抬了上来,静心站在一旁指着贺礼也欣慰地笑道,“瑟瑟姑娘,这是一套花汉春,格格送来做你的妆奁,还有一套花粉,是格格亲自采买了花瓣为你研磨的,后头还有些珠翠首饰与银两,连同着当年格格出嫁时六爷七爷送的部分嫁妆,格格也都赠予你了。” 静心说至一半忽有些哽咽,因着只有她明白,载潋送这些给阿瑟,是因为载潋知道自己即将命不久矣,她想留下些银两给阿瑟来日应急用。 阿瑟见到载潋将当年载洵与载涛送给她的妆奁都一并转赠了,心中便立时察觉不对,她只问载潋道,“格格,怎么将六爷七爷给您的贺礼都送了?您有心事,是不是?” 载潋自知阿瑟聪明,最能体察自己的心意,便不敢与她多说,只怕言多必失。今日可是阿瑟大喜的日子,载潋即刻转移开话题笑道,“阿瑟,卓义呢,怎么还不见他来迎亲?” 阿瑟身后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女孩答了载潋的话,她歪着头笑道,“卓义先生很快就该到了!先生在前街置办了新宅院,我们前几日还去过,卓义先生布置得可用心了!宅院离我们学堂不远,想是过不了一会儿也就该到了!” 载潋前几日正巧听说卓义将他父亲从醇王府别院上接走了,原是因为他自己置办了院子,载潋搭住阿瑟的手道,“瑟瑟,只要他肯待你用心,我也就放心了。”话毕后载潋也落了两滴泪,她为阿瑟高兴,终究最感动于他二人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阿瑟见载潋的神情,更想起她的心事,于载潋而言,她此生再也没有嫁给心上人的机会了。 待到辰时,窗外夕阳已落,学堂外传来阵阵喜乐之声,窗外盛开的木芙蓉香气弥漫,迎来送往的道贺声与炮竹声愈发鼎沸。载潋知道是卓义前来迎娶阿瑟了,她含着笑将眼角边感动的泪意擦尽,她亲自去扶了阿瑟起身,为她亲手盖好红纱,送她出阁。 载潋看到夜空中烟火璀璨夺目,学堂各处悬挂灯笼与彩绸,每个人脸上都是极喜悦的笑意,她也不禁片刻恍惚。载潋搀扶阿瑟入轿,阿瑟最后只握住载潋的手,声音哽咽道,“格格,自我父亲去后,我就再没有家人了,谢谢格格今日陪在我的身边,让我不是孤身一人的。” 载潋以手拍一拍阿瑟的手背,耳边回响起当日自己出嫁时,阿瑟曾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只要有瑟瑟在,格格就永远都有家人。” 卓义见到载潋今日也到了,便特意下马来向载潋见礼,载潋却将他扶住,不许他低头弯腰,对他淡笑道,“今日是你与瑟瑟大喜的日子,不拘这些,我今日只是来讨喜酒吃的。” 卓义感激不尽地点头,他双眼含泪,连连点着头,感动得一时不知说什么,最终他只道,“三格格待我有恩,我一直感念在心,实未想到格格今日还能赏光亲自前来!卓义在此谢过格格了,也代父亲谢过格格多年来照拂的恩情。”载潋最终只拍一拍他的肩头,目送他上马。 端方手中握着一张请柬,站在一处张灯结彩的宅门外,他身后的小厮见他踌躇不安的模样不禁笑他,“大人急什么呢!这张请柬都看了不下百遍了!奴才都要以为大人不识字了。” 端方挥手用请柬打了打小厮的脑门,抿着笑意骂他,“胡说八道,我就是怕来错了地方!今儿可是大喜的日子,错不得!”小厮歪着头瞧了瞧请柬上的字,无奈地摇着头笑道,“大人啊,就是这儿!不然这里怎么会张灯结彩的,错不了!” 端方见院门外总有年轻的女学生来来往往,各个皆在今日穿着华彩,才略放下了心。 小厮见端方始终不进去,又不肯放心,便好奇地问他,“大人,不就是您之前资助的那家慧中学堂的女先生要成婚吗,您怎么这么上心?” 端方长叹了声气,道,“你哪里知道,就是这位女先生,可是我大清北洋海军右翼总兵刘步蟾的女儿,甲午一战刘步蟾以身殉职,皇上都曾特别抚恤过这位瑟瑟姑娘的,她也是位特别的人物,自小就不缠足,还去过英国学习。她那座学堂又是在戊戌年新政时期开办的,她现如今亲自教学生们学习英文,学堂背后一直是三格格在资助支持,连学堂的名字都是三格格亲自给拟的,这又是专门为女子进学的学堂,在我心中自然就与众不同了。” 小厮听至此处才了然于胸,他日日跟随在端方身边,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想,于是打趣笑道,“原来还是为了三格格的缘故,奴才就说呢,大人怎么这样上心了。” 端方轻轻笑了一声,他又弹了弹小厮的脑门笑骂道,“浑说,今日是瑟瑟姑娘大喜的日子,我是真心实意欣赏她,为她高兴的。” 端方话毕,却又长叹一声,他转瞬想起此前与载潋相见的情境来,他在日本接下了梁启超要转交给载潋的信,于是遵守承诺将信交到了载潋手中。与载潋相见后他才终于知道“戊戌年旧恨”的真相——原来一直被皇上憎恶唾弃的载潋,被外人议论诋毁的载潋,被削除了宗籍的载潋,从来都没有背叛过皇上与维新志士。 此事一直如一根滚烫的刺,扎在他的胸中。他想为载潋证明清白,想将清风与明月带给载潋,他想将真相告诉皇上。 可他也怕自己的“好心帮助”会危及载泽与他侧福晋的感情,他仍清晰记得自己与载泽同在日本神户时,载泽落寞饮酒的模样,他深深明白,载泽将自己这位侧福晋视若珍宝。 而宫府内皆传闻载泽的侧福晋原是皇帝的妹妹,可她和皇帝的关系又并非只如“兄妹”一般。端方与载泽共同出洋考察各国政治,情谊深厚,他不愿将旧年伤疤撕开伤害载泽,所以一直犹豫不决,不敢将真相贸然告诉皇上。 端方陷在沉重的心事里,久久无法自拔,渐渐听得远处礼乐声齐响,抬头见宅院门内的女学生们都兴高采烈地迎出门去,他才缓缓将心思收回来。 端方见岳卓义骑在高高的马上,一路上意气风发地与来客们示意问好,他便也想上去致意一声,抬步欲走时却忽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端方大人?是您吗?” 端方寻声回头,只见身后站着三名身着华丽的贵女子——太后身边的御前女官裕德龄穿着一身月白色缎平金绣的旗裙,头上饰以如意纹簪,而裕容龄则穿着一袭洋人女子的洋装,头戴洋帽,十分别致俊丽。 端方退了半步略去打量第三个人,才见原是为身材高挑、金发碧眼的洋人女子,她身边还带着一个年幼的小姑娘,端方见到她们,含了笑意道,“是三姑娘与五姑娘,二位姑娘今日也来参加婚礼?” 德龄与容龄二人向端方见了礼,容龄才笑起来道,“端方大人,这位夫人是英国公使夫人的朋友,立德夫人,她说她原先结识了一位英文极佳、才情又好的姑娘,她今日大婚,夫人收到了她的请柬,故邀我二人一同来了。” 端方没想到英国的立德夫人也会认识瑟瑟,当下只觉错愕,却也不失礼数,向立德夫人见了礼。 待喜轿的队伍蜿蜒进入宅院,喜乐声大作,端方也准备随着人群入院,容龄此刻却追上他来,在他身侧困惑地问了一句,“端方大人也认识这位姑娘吗?怎么您与立德夫人都认识她,我却从未听说过。” 端方瞧着容龄笑了笑,道,“也是因着泽公爷侧福晋的缘故才结识了瑟瑟姑娘,想来也是缘分,我一直资助国内各处学堂,这位瑟瑟姑娘刚巧在侧福晋的支持下开办了一所女子学堂,她亲自教学生们英文,我自海外回来,便将一些带回国来的英文书籍、望远镜与地球仪都捐赠与她们了。” 容龄听到“泽公爷侧福晋”几字后不觉如被突然惊醒,她立时来了兴趣,睁圆了眼睛追问起来,“端方大人!您说的侧福晋是三格格吗?是不是她?是她帮助这位姑娘办了学堂?”端方在听到“三格格”三字后也不觉停下脚步,他没想到日日守在太后身边,留于深宫之中的容龄也会如此关心载潋,他转身笑道,“是,五姑娘也与三格格有过深交吗?” 容龄抬头见端方在提起载潋时眼中情不自禁地流露出怜惜的神色,她心底里立时不快,伸手便将端方拉到无人的角落处,极为认真地逼问起来,“端方大人,您…您该不会是为了三格格来的吧!我,我…我跟您说,我可不许您惦记三格格!” 端方怔了片刻,随后不禁高声大笑起来,“五姑娘在说什么呢,我欣赏三格格坚定不移的心志与孤洁之姿,正如幽幽谷底盛放的兰花,她从不以无人而不芳,她是堂堂的君子,我自诩为三格格知己,此情从无关风月。” 容龄听至此刻才松了一口气,她心中暗想,若端方也对载潋暗生情愫,那她想要帮助皇上与载潋重新走到一起,就要又多一道“拦路虎”了。 “那就好,那就好!”容龄喜盈盈地笑起来,端方却不放心起来,他索性不再去过心婚礼上的事,只顾着问容龄道,“五姑娘和三格格很熟识吗?” 容龄被问得一怔,她不知如何回答——十分熟识,好像也不是,但她总觉得自己已很了解载潋。容龄最终低头含笑道,“我知道三格格清白。” 端方倍感出乎意料,他始终以为只有自己知道载潋并没有在戊戌年背叛皇上的真相,难道容龄也知道载潋的真心?! 端方将容龄简简单单的几字细细回味了许久,略放下心来后便又问,“五姑娘知道什么?”容龄想起那日夜里屈桂庭的话,又顿觉伤痛,她叹了叹道,泪水又仿佛在眼眶内弥散,“端方大人说欣赏三格格孤洁之姿,赞许她为幽幽谷底的兰花,可知她将一身病痛都掩在温柔的笑意下,可知她此生竟将绝路也作前路呢。” 端方不由微怔,声音也带几分颤抖,他追问道,“什么病痛?”容龄仰起头去瞧着端方,可见他并不知晓这些事,她酸涩地一笑,“自戊戌年两宫生变,三格格为暗中保护皇上周全,病重却不肯服药,以消耗身体的药而伪装无恙,白天时就与常人无异,夜晚却加倍痛苦,寿命也要折损。” 端方听得头内轰然巨响,如同立时炸裂开来,在日本梁启超对自己说过的话皆在顷刻内灌入耳内,来回作响,“她当年在政变前夕还亲自来到康先生所住的南海会馆,她是为了求我们解救皇上啊!为了皇上的安危,她甘愿陪我们一起犯这万难之难,她又怎么会背叛皇上!” 载潋站在窗下的声音复又浮现,她的声音仍如在耳畔,“旗民与否,我并不在意,我在意的是大人的心,自戊戌以后,凡识我心者皆身首异处,我苦吞罪名,是为了活下去,却再也没有人知道我为何要活下去。” 端方直要昏厥,载潋是孤独的,是煎熬的,所以纵使要折损寿命她也并无吝惜吧!端方摇摇晃晃地靠在墙角,他缓缓滑坐在地面上,眼中渐渐泛起泪意,容龄怕惹人注目,便急忙将他搀扶起来。 端方懊悔不及地摇着头落泪,“我才是个懦弱的蠢材,我到底在等什么?明知她冤屈,却瞻前顾后,不得决断!如今要眼睁睁看着她忍受病痛,仍受冤屈之苦!”端方长吸一口气,他擦去泪意,这是他懦弱的表现,他狠下了决心,决绝对容龄道,“五姑娘,我亦知道一事,我在日本时曾以私人名义会晤梁启超,他亲口告诉我,当年三格格亲自去恳求康有为解救皇上危局,在政变前进入颐和园也是为维新党人做事,纵是在政变发生后,她都还去谭嗣同所住的浏阳会馆劝他离开,可知她从未独善其身而告密背叛啊!” 容龄听得周身颤抖,她知道皇上如今对载潋最后的不解就在于当年她擅入颐和园与“告密”的事上,维新党人或死或逃,皇上无处去询问真相,以致多年以来“告密”一事成了他们之间最大的桎梏。如今,知道真相的人竟就近在眼前! “端方大人!端方大人!”容龄不由得将端方的双臂握得更紧,她因过于激动而语无伦次,“端方大人!我恳求您,帮一帮她,帮一帮他们!去将您知道的,告诉万岁爷!” 端方适才就已下定了决心,他拍了拍容龄的肩头,与她相识一笑,“我一定竭尽所能,还她霁月清风。” 他二人才从角落处走入人群中,就听到院外传来通传之声,众人中断欢颜笑语声,回眸时竟见是醇亲王载沣的福晋幼兰带着出生不久的幼子到了,众人震惊意外之余皆忙向她见礼。 容龄见了她也急忙上去见礼,幼兰回头向容龄一笑道,“五姑娘今日也来了!好生热闹,我只知我那妹妹来了,王爷也叫我来致意一声,瑟瑟姑娘与岳家公子都是我们府上的旧识了。” 载潋此时才从屋内迎出来,她此时才见到站在院中的容龄,载潋见她今日身着一身雪白的长裙,最是众人中别出心裁的美丽,心中不禁又凄凉几分,容龄的美丽是为自己的心上人而生的,而自己日思慕念的他,应是极为疼惜容龄的吧。 载潋赶走自己的思绪,她见了幼兰便见礼问安,搭了手笑道,“嫂嫂今日也来了,让我好生意外。”载潋蹲下身去抱起载沣与幼兰的长子,她亲了亲孩子的脸颊,又笑道,“小午格倒胖多了。”幼兰也笑,“还不是你选的乳母好!” 容龄悄悄凑上前去,自皇上吩咐她去探望载潋,她今日还是头一次再见载潋,她此刻只想凑到近前去看看载潋到底好不好,而她却寻不到机会与载潋说话。 幼兰将今日带来的贺礼皆送给了岳卓义父子,便令乳母将小午格先抱回去,她一向喜欢热闹,自己偏要留下来一起用喜酒。 幼兰自进门后便发觉载潋今日穿着一身汉人衣裳,当时她便猜测载潋大抵是想和瑟瑟更显亲近的缘故才如此做,可幼兰心中也知载潋如此做不合规矩,若被有心人知道了传到太后与皇上耳中,恐怕又要起风波,便一直未声张。 幼兰方才落座,便看到身穿一身月白色旗裙的德龄款款而来,德龄知道幼兰向来受皇太后喜爱,又是醇亲王的嫡福晋,便格外讨好,“德龄给福晋请安了,福晋今日更显容光焕发,姿色动人了,怎像是已做了额娘的人。” 幼兰心底里高兴得很,连连笑道,“今儿三姑娘的嘴倒像是抹了蜜糖,哄得还真是我高兴!” 德龄斜睨了睨载潋,自容龄不再想接近皇帝后,德龄从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她从前为了让载潋痛苦,为了让她失去孩子,所做的细密筹划也全都白费了。她如今将所有无处发泄的怒气都发泄在载潋身上,若不是因为有载潋的存在,自己的妹妹就不会放弃她们的“皇妃梦”! 德龄更凑近幼兰一步,笑道,“大概是福晋今日这身新衣裳衬的,若福晋也穿身汉家衣裳,恐怕我也不敢认了!不过我也就是说笑罢了,福晋端庄持重,怎会不守规矩呢!” 德龄一番话毕,在场的众人皆哑然无声,卓义与岳忱顺皆显得极为不快。 载潋知道德龄在暗骂自己,她不想因自己的事而毁了瑟瑟与卓义的大婚,她便站起身来去打破沉默,载潋端起酒杯去敬岳忱顺的酒,她笑道,“晚辈恭祝顺叔来日儿孙满堂,尽享天伦之乐。”载潋仰头将酒饮下,又去敬卓义,道,“卓义,将来要好好待瑟瑟,不要辜负她。”载潋再次仰头将酒饮下,已感觉腹中有些火热。 载潋又倒满一杯酒,慢慢走向德龄,她缓缓笑起来,举起酒杯与德龄手边的酒杯相碰,未说话时便已仰头将酒饮下,她感觉喉咙火热灼烧,“三姑娘,你忘了,我是被削除宗籍的人,我穿汉家的衣裳,合情合理,并没什么越矩之处。” 德龄一向恨载潋的“能说会道”,纵使已经嫁人,还要哄骗皇帝的情思,骗取太后的信任,她冷冷望着载潋,却也举起酒杯来故作笑意,压低了声音在载潋耳边道,“三格格心中还有分寸那是最好,我今日也奉劝三格格一句,既已成婚就要恪守妇道,外头有关格格的风言风语倒是不少。” 容龄见载潋已有些醉意,更知她身体病弱,急忙冲上来将她扶稳,在一旁急忙劝说自己的姐姐道,“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呀,何必让侧福晋想起往日痛处,我今日不也穿了洋装,你也要说我不守规矩不成?” 容龄将载潋扶远,德龄见自己的妹妹如今倒和载潋亲近起来,不禁狠狠怒骂她,“被蒙了心的丫头,倒分不清孰亲孰疏了!” 临至六月二十三日,已近皇帝的万寿节,各府内已陆续开始改换朝褂花衣,入宫朝贺拜寿,而载湉却仍旧未能等来载潋,她自始至终没有来过。 入了六月后,几日来连续大雨连绵,却仍不能阻断各府内王公亲眷入宫来拜贺的热诚。当日载湉与太后在仪鸾殿内共同见了各府王公,已近万寿之期,而载湉却兴趣低沉,面对着啖以甘言的贺词,他却连半分笑意也没有。 当日载泽与福晋静荣及二侧福晋熙雯皆在,他三人照例向皇帝行礼问安,恭贺万寿,太后见载泽二侧福晋孕身明显,已近临盆之期,便忙令她起来,笑道,“今日倒是载泽头一日带你入宫来。” 熙雯心花怒放地答太后的话道,“回太后,奴才自有孕后一直未能入宫,今日恰逢万岁爷万寿之期,故改换花衣,特来向皇太后与皇上请安。” 太后只点了点头,又问载泽与静荣道,“怎么不见载潋?”载泽知道载潋已病重,自瑟瑟完婚后,她似再无气力走动了,可载泽怕载潋病重之事会冲撞皇帝的万寿大喜,于是道,“回太后,潋儿近来忙于友人婚事,奴才今日特代她向皇上拜贺,还请太后与皇上恕罪。” 太后听罢颇感不快,她蹙了眉道,“什么友人的婚事,竟能比皇帝的万寿大喜还要重要!她如今这样,哪里还像是皇帝的…”太后将“妹妹”儿子硬生生吞了回去,她最终只道,“罢了罢了!” 载湉听得心灰意冷,因他曾无比坚信,待到自己的万寿节,她一定会来的。 德龄此刻站出来对太后假似无意闲笑道,“奴才可知道是什么友人,是个汉人女子,就是那慧中学堂的女先生,名叫刘瑟瑟的,侧福晋可把她珍视得像宝贝一样!为了她,侧福晋都能穿汉人的衣裳呢。奴才好心提醒侧福晋,她还装作糊涂,和奴才说她早已被削除了宗籍,穿什么衣裳她都不在意。” 德龄本意在于挑拨,可载湉听罢后却心底猛然一震,刘瑟瑟?——她不是刘步蟾的女儿吗?载湉很清晰地记得她。难道她竟一直在开办学堂,载潋一直与她极为交好吗? 载湉此刻才首次开口问话,“刘瑟瑟?她是汉人,载潋一直与她交好吗?” 德龄以为皇帝已开始误解载潋了,心底暗喜,便又继续添油加醋道,“回万岁爷,正是个汉人,侧福晋还带着她去英国使馆找过公使夫人,是为了什么事奴才虽不知道,但可见侧福晋从不提防她,在她面前也从没规矩,都能为她穿汉人衣裳,还有什么是不能为她做的?” 容龄见姐姐又想刻意抹黑载潋,已顾不得自己的话是否会惹了太后不快,她唯不愿皇上再误解载潋,便急忙站出来替载潋解释道,“万岁爷!是这样的,那瑟瑟姑娘是三格格的挚友,瑟瑟姑娘在京中开办了一所女子学堂,她亲自教学生们学英文,三格格一直在背后资助他们,她们不是疯迷的异类,而是挚友,是知己啊!” 载湉陡然惊醒,难道载潋一直在默默地助人开办学堂……那是他在戊戌年时的美好设想啊!他想要破旧庙宇,想要立新学堂。 原来她都还记得。 戊戌年的美好光影复又浮现在眼前,当年的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亲口告诉她,“朕想要破除旧俗,想在乡间多建新式学堂。”那年她的笑仍如冬日暖阳,她虽没有说话,可陪伴便已足够了。 美好的回忆转瞬即逝,宛如被呼啸的北风吹散的缥缈大雪,立时四碎破散,留下满地遗憾。 “万岁爷,您…您怎么了?”容龄见皇上脸上有泪,竟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话,她担忧地望着载湉,而载湉却突然陡然站起,容龄不禁为之一惊,忙颔首退了半步。 殿内众人皆不解地望向皇帝,为何临近万寿大喜,皇帝却自始至终面无欣愉呢,现在陡然站起又要做什么? 载湉再也不愿顾及世俗的困扰,他心痛悔恨已极,不愿再留遗憾了。他站在高高的大殿之上,并未看太后,却对太后道,“亲爸爸,求您容许儿臣去见她。” 太后不可置信地望着身侧伫立的皇帝,她不敢相信皇帝竟会在大庭广之下直言说出心底的思念,纵使所有人都知道载潋与他的关系,却从来没有人敢去揭破,更不要说是由他自己。 太后不禁蹙了蹙眉,甚至感觉头脑一阵发热,她吞了吞口水问,“谁,皇帝你说…谁?” “载潋,”载湉抬起了头,提起这个名字,他心底如有清风拂过,苦涩却回甘,他沉沉笑起来,“儿臣说载潋,儿臣想见载潋,也只想见载潋。” ※※※※※※※※※※※※※※※※※※※※ 最近小小忙,还有点棘手的事情,所以耽误更新了不好意思呜呜~ 快完结啦,我自己好不舍~ 不过整整四年的努力终于要有一个“结果”了,还是好欣慰。 谢谢你看到这里! 无双 空旷的大殿立时陷入一片寂静,太后见皇帝因思念载潋而变得神色痴痴,她心中怔然,却只顿了片刻,便在众人面前故作宽和地笑起来,“皇帝是高兴糊涂了,想见谁着人去传就是了,何至于特意提起。”太后挥手叫来李莲英,在众人面前道,“去寻个机灵的小太监来,去载泽府上传侧福晋进宫。” 李莲英颔首去了,太后才又抬头对众人笑道,“临近皇帝的万寿,皇帝思念自个儿的妹妹也是寻常事,我已叫人去传了,你们也都别拘着了。” 载泽回头望着李莲英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却越发担忧,他知道载潋如今已病重,此前他在府内大办了两次酒席为作冲喜之用也未见好转,为避免冲撞了皇帝的万寿之喜,所以迟迟未报。如今宫中的太监去了,恐怕就要瞒不住了。 而载湉仍不肯坐,他明白太后是在阻拦自己去见载潋,他怆然地转过身去面向着身穿锦绣华贵凤袍的太后,他仍旧沉沉笑着,眼中有氤氲如雾的泪意,“亲爸爸,您就没有真心实意地思念过一个人吗?当您想要见他的时候,任何人都阻拦不了。儿臣不糊涂,儿臣明白得很。” 太后见载湉如此执着,在宫中众人面前也不肯顾及皇家颜面,心中已有些微愠,她将落在宝座扶手上的五指缓缓收紧,目光如炬一般愈燃愈滚烫,她仰起头去,语气却冰冷,“皇帝,你如今也不年轻了,纵然是为了祖宗的千秋基业与江山社稷,也不可以肆意妄为。” “祖宗的千秋基业与江山社稷…”载湉苦苦地笑起来,这两个词宛如沉重压顶的大山,压得他无法呼吸,困得他无法挣脱。 他感觉自己被撕裂了,有时多么想做潇洒自在的自己,只去见想见的人,将那日思慕念的她牢牢抱在自己的怀里,再也不分开了;而自己总是被惊醒,原来自己不能任性,不能拥有常人一般的亲与爱,原来自己是天下人的皇帝,祖宗的江山是自己永远也无法翻越的五指山。 李莲英出仪鸾殿,寻了自己手下的小徒弟,特意叮嘱道,“去泽公爷府上传侧福晋进宫,你记着点儿,老佛爷可不是真的想见她,无非是众人面前做做样子,所以不管遇着什么事儿,都别扫了老佛爷今日的兴致。” 小太监仔细记下,匆匆忙忙便去了。 待小太监来到载泽府外,只见府门外皆挂大红灯笼,门楣下以红缎彩绸装点,可见眼下是要到皇帝的万寿了,各处都透着喜兴。 他来到门房处,见载泽府内的通传小厮正打盹儿,他清了清了喉咙,抬高了嗓门道,“我是奉太后懿旨来传侧福晋入宫的。”小厮猛然惊醒,见眼前人是宫中来的太监,他顿时睡意全无,连忙站起了身便敞门迎小太监进去,二人走至半路,小厮才忽然反应过来,侧着头问道,“谙达,您是来传…侧福晋的?” 小太监蹙了蹙眉,略顿了步子问道,“是啊,怎么了?”小厮心中打鼓,顿时七上八下,他一想到侧福晋所住的延趣阁如今的模样便不禁打颤,只怕被太后身边的人瞧见了要被问罪,眼下载泽与福晋皆不在,他百思不得办法,唯有用力地挤出一抹笑意来道,“没…没什么,谙达,我方才睡得懵了,以为您来传二侧福晋,转念一想今儿二侧福晋已进宫了,没…没什么。” 小太监丝毫没有察觉异样,只边走边戏谑闲笑道,“泽公爷二侧福晋不是府里丫鬟出身吗,太后特意传见她作甚么,自然是要见三格格了。” 自府门走至前殿的回廊上皆悬挂红缎彩绸,府内移步换景,放眼望去处处皆是喜色,小太监愈走愈快,转过两道垂花门,便进了后院。小厮心中却愈发不安,可他不敢阻拦太后身边的太监来传懿旨,唯有躬身颔首地引着他过去。 小厮引着小太监来到延趣阁门前,他自己却不敢抬头,唯有低着头结结巴巴道,“谙达,到了,这儿就是我们侧福晋住的地方了。”小厮额头上生汗,再不敢作声。而小太监却站定脚步缓缓抬头打量,眼前情状赫然映入眼帘,一时间将他吓住了,小太监脚下不禁退了半步,他惊惧万状地吞了吞口水,抬起手去指着延趣阁的大门,转头质问道,“这?!怎么回事儿?你们府上知不知道要到万岁爷的千秋万寿了!怎么敢如此大逆不道!” 府内各处皆挂红缎与彩绸,各处皆透着喜气,可在层层叠叠的庭院深处,延趣阁门外已挂起遇丧时才用的白缎。院门内清晰可见已停放了一尊棺椁,地上落着扎好未用的白幡,数十名伺候丧仪与入殓的嬷嬷们也已在院里预备下了。 小太监眼前泛黑,他摇摇晃晃地靠倒在延趣阁外的墙上,只听得院内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他也被感染得有几分泪意,小厮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痛哭失声道,“谙达!求求您了,不要传到宫里去!我说实话了,我们侧福晋是快不行了,几日里也醒不了几个时辰了,这群嬷嬷们说提前备下寿材就算是冲喜,兴许侧福晋就好了!我们泽公爷可万万不敢冲撞了万岁爷的万寿啊!” 小太监眼底酸涩,他回忆起昔年载潋还在太后身边侍奉的情境来,眼底的泪潸然而落。凡是三格格入宫伴驾的日子,他们奴才们也是都能宽了心的,因三格格是不会为难他们下人的。 “怎么会,怎么会?我记得三格格一向没有什么大病的。”小太监心中愈发酸涩,他抬步走进延趣阁去,只见守在殿外的嬷嬷们皆已不耐烦了,又听见她们私下里催问延趣阁外头的丫鬟道,“进去瞧瞧咽气了没有,我们都守了好几日了,可别真冲撞了皇上的万寿。” 小太监恍恍惚惚地站定在殿外,凉风起,几片玉兰花枯萎的花瓣落在他脸上,他用手拂去,再睁眼时只见台阶上站着位梨花带雨的丫头,小太监瞧她眼熟,原是从前也在太后宫里服侍的宫女灵儿。 灵儿一手打了帘子,哽咽着驱赶外头的人,“我们格格还在呢!你们要做什么!摆着这些劳什子在外头做什么!” “灵儿。”小太监叫她,灵儿抽抽搭搭地擦去眼泪,见眼前的人是太后宫里来的,便走出来几步问道,“你怎么来了?”小太监沉沉叹了声气,“奉太后懿旨来的,传侧福晋进宫。” “进宫?”灵儿恨恨地斜瞥着小太监,“若不是为了宫里那些事儿,三格格何至于年纪轻轻就要去了,如今还进什么宫!” 小太监不再说话,他心中也觉沉重,半晌后只问了声,“你出宫后怎么在侧福晋这里?”灵儿擦了擦泪,仍止不住哽咽,“从前我受了溥儁的欺负,满宫里也只有三格格肯帮我,为了庚子年的事,溥儁和他阿玛被贬了,太后也不爱瞧见我了,还是只有三格格肯收留我…怎么越是心肠善的人,却越短寿呢?” 小太监擦了擦眼角边的泪,忽听见殿内传来声嘶力竭的咳嗽声,他抬步也想进去,却被灵儿拦下,灵儿含着泪摇头道,“你别去了,三格格如今不愿见生人,你不要吓着了她。” 灵儿离去后只剩下小太监一人站在院内,院子里只栽着一颗玉兰树,现下花朵也已枯萎了。 他回想起李莲英叮嘱自己的话,无论如何也不能扫了皇太后今日的兴致。纵然今日载潋仅是头疼脑热,他也不能向太后如实回奏,更何况载潋已病入膏肓。 他又听得殿内传来隐隐啜泣之声,心中颇为不忍,于是抚开衣摆向暖阁叩了一头,起身后他斩断不应有的挂碍,转身离去。 载湉仍在宫中望眼欲穿地盼着载潋,却只等来独自归来的小太监,他心中所有热烈燃烧着的期望瞬间都坠入冰窟。 载泽见到独自归来的小太监,也在心中暗暗叹气,果然纵是太后的懿旨,也请不来病重难愈的载潋了。他心中也掺杂了担忧,只怕小太监当众揭穿载潋病重之事,太后与皇帝还要怪罪自己刻意隐瞒。 小太监风尘仆仆归来,恭恭敬敬地跪在两宫御座之下。纵使未见到载潋,载湉却斩不断对她的牵挂,迫不及待地起身便去问小太监,“怎么样,见到她了吗?”小太监心中犹豫难安,他不敢在万寿节将近的大喜日子里说载潋病重的消息,便没有即刻回话,心事辗转间他又听到太后的问话,“皇帝在问你话呢,怎么只你一人回来了?” 太后的声音灌入耳内,小太监又猛然想起李莲英的叮嘱,他感觉如冰水浇面,瞬间清醒过来。他铁定了心肠叩头道,“奴才回太后回万岁爷的话,正如泽公爷所言,侧福晋近来为友人操持婚事,分身乏术,实在无暇入宫再为万岁爷贺寿了。” 小太监只字未提载潋已病重的事,载泽震惊错愕之余只觉心中侥幸,总不至于落下刻意隐瞒的罪名了。 而载湉却觉心中剧痛,那个曾经甘愿与自己一同承担一切风险的载潋,那个曾与自己相知相依的载潋,如今竟对自己失望绝情到生辰将近都不愿再见。 曾辜负了世间最坦诚的真心,如今无论如何也追不回了。载湉怔怔地望着眼前的大殿,人群仿佛瞬间化为乌有,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当日夜里,载湉望着空中冷如冰霜的月色独自在瀛台踱步,忽听到孙佑良来通传道,“万岁爷,皇后娘娘来了。”载湉心底里一惊,猛然驻足,他转身回头去望,果然见到皇后已站在了长桥尽头,他深知皇后一定是有要事才会冒险前来求见,于是连忙对孙佑良道,“快请皇后进来。” 皇后随着内监等人走来,她见到月光之下的皇帝如此孤独,心中也为他伤怀,皇后知道他此刻心中正思念着的人。 “臣妾给皇上请安了。”皇后恭顺地行过了礼,载湉便扶她起来,努力微笑道,“快起来吧,你我夫妻之间不必如此拘礼。” 皇后一时怔然,能得皇帝一声“夫妻”,她已感觉此生无怨无憾。她不愿见皇帝如此伤怀,伴他走向屋檐下月光寥寥处,含笑开口道,“皇上,臣妾今日漏夜前来,是有话想对您说。” 载湉注目倾听,皇后福了福身才道,“皇上,静荣是臣妾的姊妹,所以时常往来宫中,前几日她入宫来向臣妾请安,无意间提起了潋儿小产一事,她说…” “她说什么?!说什么?!”载湉只听到那个名字,便已难以自控地疯狂追问起来,皇后见他如此,自知他已思念入骨。皇后抚了抚载湉的胸口,才缓和语气继续道,“皇上,静荣告诉臣妾,潋儿失了孩子并非是不小心所致,而是因为载泽二侧福晋熙雯以您相讥讽的缘故,熙雯当日对潋儿说,您已将她弃绝,视她为首鼠两端的无耻告密之辈,熙雯以这些年来市井人家人尽相传的流言蜚语讥讽潋儿,更对她说您如今新人在侧,是连恨也不愿留给她了,因为由爱故生恨,无爱便无恨,所以将恨留给她也是不值得,不配。” 载湉听得痛心疾首,他从前从未听说过这些话,更不知载潋是因自己的缘故才失了孩子。载湉死死扶住眼前的立柱才能勉强支撑自己,他对载潋的心疼没顶而来,他又悲又怒道,“这个熙雯究竟是什么人!她竟敢妄自揣测朕的心思,还敢以朕当作伤害潋儿的工具!” “皇上,熙雯是什么人已不要紧了,她若非怀有了身孕,泽公与静荣也不会再留她。”皇后伸手扶住载湉,为了能让他不再为情而伤,她必须将话挑明,皇后立在载湉身前定定道,“皇上,最重要的是潋儿的心!皇上,若潋儿当真如外人所言般已对您绝情冷漠,连万寿节将近也不肯入宫,她又怎会因您而伤,因您而大喜大悲,为了别人口中几句话就被戳中要害呢?!皇上…臣妾身为女子,自然能够明白,必是爱至深处才会如此!” 在这座围城里,每个人都为了活下去而极尽算计,所以谎言、诡计与利用交相倾轧。纵然他贵为天子,坐拥四海,又能听到几句真话,得到几分真心呢? 若非今日皇后连夜前来,有些真相他自始至终不知。 载湉感觉心底痛极,每个人都可能为了活下去而欺骗他、利用他,可唯有载潋宁愿舍弃性命,也要与他坦诚相见,纵是政变后的“欺骗”,也是为了能护他周全。 载湉沉默地靠在身后的墙壁上,月光将他的面庞映得更加孤独,他心痛却又无力,苦苦笑道,“我经常想,什么都可以不要,只想见她,可这座孤岛已是我永远的枷锁了…纵然爱意已如圆月一般盈满而溢,然彼此不能相见,又能如何呢?” 皇后心痛地陪伴在皇帝的身边,她紧紧握住了载湉的手,擦去载湉眼边的泪道,“皇上,待您万寿节时潋儿一定会来,臣妾不相信她是无情无义之人,她无法入宫,定有难言苦衷。” 载潋连续昏睡了两日,醒来时又已入了夜,透过床帏的缝隙她看见殿内燃着白烛,便知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命将不久了,他们都在等待自己的离去。 她望着随风轻飘的床帏,只听见帘外传来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她抬手掀开帘子,见是静心与自己的丫鬟们守在外头,她摇了摇手笑起来,“都哭什么,别哭了。” 静心见载潋醒了,惊喜得难以名状,她扑上前来紧紧握住载潋的手,抽泣道,“格格,您醒了,奴才在呢。”载潋将手从静心手中抽出,她擦了擦静心脸上的泪,又去擦了擦重熙脸上的泪,缓缓笑道,“我只是病得重了,如今终于要解脱了,往后就真的无拘无束了。别为我哭。” 灵儿守在一旁用力点头,连连道,“是,奴才们不哭了,奴才不惹格格难过。” 载潋含着笑点了点头,她转头问静心道,“姑姑,今儿是几月几号了?”静心擦去脸上的泪答道,“格格,是六月二十五了。”载潋没有说话,她望向窗外殿外的月色,竟感觉身上多了几分力气,她让静心扶自己起来,她站到窗边去望月色,问身后的静心,“怎么这样安静?” 静心叹了叹气道,“今日二侧福晋生产,人都往她那儿去了,府里奴才们捧高踩低,自格格病后,他们都不愿来走动了,皆去奉承二侧福晋了。” 载潋闻言不禁一怔,她见窗外夜色已沉,转过身来追问道,“熙雯今日生产?”静心不懂载潋为何如此在意,便点点头道,“是,格格,宫里也来了太医,说就是今日的事了。” 载潋匆匆便向外走,静心与重熙连忙去追上她,重熙劝她道,“格格,去见她作甚,她那样小人得意,您何苦去见呢,安心将养才是啊。” 载潋一笑而过,让她们都在房里等自己,只与静心一起去熙雯那里。她二人出房门走进院中,只见棺椁已备下,载潋摇着头轻笑,“他们倒不怕犯了万寿节的忌讳。” 静心连忙道,“格格,那些嬷嬷们心思坏透了,都不愿多耽搁时辰,早早便叫人备下,还说是为冲喜用,奴才们拗不过她们,泽公爷和福晋最近连日入宫,又忙着照看二侧福晋,疏忽了咱们这里,格格不要难过,奴才不信这些事都是泽公爷的意思。” 载潋仍旧轻笑,她并不在意,只道,“何至于难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牵动我心肠的。” 载潋与静心来到熙雯院前,静心却忽然迟疑了,她拉住载潋道,“格格,奴才怕您进去见了血气,反倒不好,不如等明日来看看孩子也就罢了。” 载潋察觉到一丝异样,她感受到静心的抗拒之意,静心从前不会如此。当初她回府陪幼兰生产时,静心也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载潋回头望着静心,淡淡道,“姑姑累了吧,若是累了就回去歇吧,我一会儿也就回去了。” 静心不肯离开,也不肯松开自己的手,她辗转犹豫之下最终还是不放心离开载潋,于是陪她一起进去。 熙雯痛苦的惨叫声遍布每一处角落,惨叫声掺着大红灯笼里漏出的光晕,令夏夜里也生出几分逼人的凉气来。下人们捧着水盆进进出出,载潋的到来并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 载潋见到载泽与静荣焦急地等在殿外,她便缓缓走去,向他二人行了礼道,“见过泽公与福晋。”载泽见到是载潋来了,不禁又惊又喜,心中又有几分愧疚,他陡然起身去紧紧握住载潋冰冷的双手,热泪盈眶道,“潋儿,你也来了,是我这几日疏忽,没能悉心照料你,快来坐。”载潋摇头淡笑,“万寿节将近了,泽公与福晋无暇分身我自然能够理解,更何况我一直病着,怎能一直耗费泽公的心神。” 静心见载泽今日情状,果然不像是知道嬷嬷们令人提起备下棺椁一事的,她借机便道,“泽公爷,这些日子来只可怜了侧福晋,正是病着,还要瞧见外头扎好了白幡,备下了棺椁,若非侧福晋与您青梅竹马的情意,奴才都要误会泽公爷狠心薄情了。” 静心故作哭哭啼啼,载泽听得又惊又怒,他近来虽知道载潋病了,却不知她具体的情况,更不知府里下人们造的孽。 “这是怎么回事?!”载泽转头去质问静荣,“我几日没去延趣阁,她们竟敢…!一个个大逆不道的东西,我的侧福晋还能亲自过来,她们就敢将寿材都备下了!我本叫她们为潋儿冲冲喜,谁想她们竟如此胆大包天!” 静荣连忙蹲下身去请罪道,“是妾身疏忽了,这几日忙于入宫贺寿之事,又命人连日里照看熙雯的胎,实在是疏忽了潋儿,可我实在不知那群嬷嬷做下的事!” 载潋见状连忙去扶静荣起来,她根本不想为难静荣,更从未怪她,载潋向她浅笑道,“福晋千万不要自责,纵是那群嬷嬷想要咒我,我不也还好好儿的,还能自己走过来吗?” 载泽愧疚万分地想要去牵载潋的手,载潋却不予回应,她知道府中的事载泽或多或少都是知情的,纵使全然不知情,也因他的态度而造就了嬷嬷们的态度,害得自己身边的人看着那口棺椁流尽了眼泪。 载泽察觉到载潋疏离,他靠近载潋一步,贴近她的脸颊问道,“潋儿,怎么了?”载潋却颔首退了半步,推他离开,“泽公进去陪陪她吧。” 熙雯痛苦的喊叫声很快衰弱,却并非她已经顺利产下子嗣,而是因为她已渐渐没了体力。 接生的婆婆与宫中来的太医皆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向载泽与静荣回话道,“泽公爷,福晋,二侧福晋难产,恐怕很难保全母子俱安。”静荣听得心惊胆战,她脚下不稳摔坐在院中的扶手椅内,载泽心急如焚,知道必须要做决断了,他没有一丝犹豫,很快便对太医决断道,“舍母保子。” 太医与接生婆婆对视一眼后默默退下,载潋听清了载泽的话,她深深吸一口气,只觉心底如有异物堵塞。原来熙雯这一生费尽心力谋求来的一切都要结束在他夫君清清淡淡的一句“舍母保子”中。 载潋蹙了蹙眉,她为这个可怜的女人而感到难过,却不想为这个人流泪,于是仰起头不让眼泪流下。 载泽留意到载潋的情绪,主动上前来抓紧她的手安抚道,“潋儿,并非我绝情,而是我对她从未动过分毫真情,若此时是你,便是要我拼命,要我失去孩子,我也要保全你。” 载潋苦涩地轻笑一笑,在他眼中,熙雯从来就只是他的附属,甚至是他酒后乱性的污点。他从未带她去颐和园消暑,从不带她入宫,甚至不愿让人提起她,因为她出身低贱,因为她难登大雅之堂。若非她腹中的孩子,她早早就是可以丢弃的玩物。 “潋儿,她早就该被赶出府去,今日我不保她,算是为你与孩子报仇。”载泽见载潋仍不说话,便提起熙雯与载潋往日的过节来,可载潋从未想过要她的命。 载潋叹一叹气,一切皆是错。 殿内仍未传出婴啼,熙雯的喊叫声也久久不能听见了,众人皆有些慌乱无措,载潋却发觉静心比旁人都要镇静,似乎早就知道熙雯今日要遭此一劫。 载潋恍惚想到静心在来前对自己说过的话,她仿佛一早便料到今日熙雯产子要血气弥漫,又对她说明日来看看孩子也就罢了,似乎早知道明日就只有孩子了。 载潋拉静心到无人处,载潋让小厮搬来了椅子,她坐在远离载泽与静荣的地方。静心仍旧寸步不离地守着载潋,载潋望着空中一轮明月,她轻轻摇动手中的玉柄缂丝扇,她笑问静心道,“姑姑知道我为什么今日一定要来吗?” 静心摇一摇头,她蹲在载潋身边问道,“因为什么?奴才不知道。”载潋低头看着她,轻轻笑起来,“今日是六月二十五,眼见着要过子时了,也就是六月二十六,到皇上的万寿了。” 静心微微一怔,她瞳孔震动,略有些结巴,“那…那这么说,这个孩子…是和万岁爷,同月同日的生辰?” 载潋似笑非笑,只望着月色摇动手里的宫扇,“皇上的生辰是六月二十八,只不过二十八日宫中祭祖,是斋戒旧俗,所以皇上的万寿一直在二十六。” 静心点了点头,“所以这孩子的生辰和外人所记的万寿是同一日?”载潋点头答是,她望进静心的眼睛,“姑姑,这个孩子是和皇上有缘的,所以今日我一定要来。更何况,稚子无辜,就算他是莽夫乞丐的孩子,也不该来到人世就失去母亲。” 子时的钟声响了,静心跪倒在载潋身边,她伏在载潋手边抽泣,她抬头望向载潋的眼睛,哽咽道,“格格,果然我是瞒不住您的。” “姑姑是为了我和孩子报仇,我都知道。”载潋抚着静心的背,不让任何人听到她们的对话,她伸手擦净静心脸上的泪,又攥紧她的手腕道,“可是姑姑,冤冤相报,何日才是尽头。” 静心抽泣着,心中也追悔莫及,“格格,前几天我瞧着那群嬷嬷们在您房外头放那些晦气东西,又见您昏迷不醒,奴才们见她有孕就各个都去奉承她,心里头实在是恨极了,只想替您报仇雪恨,所以我一直在她安胎的药里加活血的当归和熟地黄,想让她生的时候遭一遭罪。” “姑姑,您糊涂呀!”载潋紧紧攥着静心的手腕,她为静心落了几滴泪,却很快镇静下来,她问静心道,“这件事没旁人知道吧?” 静心点一点头,道,“日日只奴才一人悄悄去,房里的丫头们也都不知道。”载潋定了定心神,她拉静心站起来,低声道,“熙雯今日难产,又兼出血,泽公已下定了舍母保子的决心,恐怕她熬不过来了。日后太医必会发现药中的蹊跷,姑姑你今日就走吧,去找瑟瑟,往后的事我来担着。” 静心登时愣住,半晌后连连摇头,坚决道,“我绝对不走,格格您还在这儿,我怎能一人去享太平。” 静心誓死不肯走,载潋与她争执不下,接生嬷嬷却忽慌慌张张地跑出殿来,载潋见状立刻追上前去,只见她浑身是血。 接生嬷嬷摊开掌心,双手里全是鲜血,她跪在地上磕了一头,哭喊着道,“泽公爷,二侧福晋快要不行了,说想见您一面。” 载潋侧头望着载泽,只见他眼底也有怜悯,却仍旧不是十分情愿。适时殿内传来一声微弱的婴啼,他眼底里的光随着婴啼声突然闪烁,才终于抬步冲进暖阁。 静荣见不得血光,已瘫坐在椅中难以起身,载潋抽出自己的绢子来擦去静荣额头上的微汗,转身对她的侍女如缨道,“你们扶福晋回房休息吧,临睡前让福晋喝些安神的茯苓红枣汤。” 如缨与如黛搀扶着静荣缓缓离去了,载潋便一人站在熙雯的殿外,她透过薄薄的窗纸能看到奄奄一息的熙雯,她仍旧想伸手去抓住载泽的手,可载泽却根本不愿碰她。 载潋长出一口气,转身背靠在窗下,只听到熙雯气若游丝的声音,“泽公爷,这是咱们的女儿,您日后会好好待她吧。” 载泽道,“自然会,她是我的掌上明珠,她不会因你而受到牵累。” 载潋不忍再听,于是走下台阶,而后却听到身后珠帘轻动,她转身去看,竟是载泽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走了出来,他欣喜地叫住载潋道,“潋儿,快来看看,这是我的女儿,往后也是你的女儿了。” 载潋疼惜地摸了摸孩子稚嫩的脸庞,却道,“泽公,日后让福晋来抚育她吧。”载潋自知命不久矣,并不能带给这个孩子多少的庇护,若能给她嫡出的身份,能让她多得到几分她父亲疼爱,也算可以稍作弥补了。 载泽只愣了愣,随后也答应载潋,欣喜笑道,“也好,也好,静荣一直膝下寂寞,有了这个女儿,她也会舒心些了。” 载潋又抚了抚孩子的额头,却听到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目光越过载泽的肩头,才见是小嫣儿跌跌撞撞地跪在她与载泽的脚边,载泽护紧自己的女儿,连头也不转,只问道,“她还有什么话说?” 小嫣儿哭哭啼啼地磕头道,“泽公爷,二侧福晋说想见侧福晋,只消一面就够了,求求侧福晋赏赏光吧。”载泽挪出一只手来护住载潋,转头怒骂道,“她还要见侧福晋,当日侧福晋的孩子是被谁害了,她难道都忘了!” 小嫣儿上前来抓住载泽的衣摆,苦苦哀求道,“二侧福晋要不行了,就此一个心愿了!”载潋抚开载泽阻拦的手,笑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不会伤害我的,我去去就回来。” 载潋掀开暖阁门外的珠帘,只见殿内冷冷清清,方才满满一屋子的大夫与嬷嬷皆在她生下孩子后就消失不见了,所有人都只关心她的孩子,没有一人是关心她的。 载潋缓缓走进熙雯所住的暖阁,扑面而来的血腥气让她心生寒意。载潋坐在她床边,只见她脸上已全是汗水与泪水,连头发与枕头都被打湿了。 “侧福晋来了。”熙雯的双眼睁开一道缝隙,载潋点了点头。 熙雯还想坐起来说话,载潋却不看她,只道,“躺着说吧。”熙雯伸出手来搭住载潋的手,她指尖传来的冰冷让载潋心底触痛,熙雯苦苦开口求道,“侧福晋,当年是我的错,我这条命也算是报应不爽了。我只求你日后照顾好我的孩子,她还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我知道泽公心里最惦念的就是你,若有你的偏护,她不会受委屈的,我今日也好安安心心地去。” 载潋看到窗外星光点点,现下已是六月二十六了,这个孩子的生辰正是万寿节当日。她忽想,或许当年额娘生下皇上时,也是这样九死一生。熙雯对她的女儿的心意,和额娘对皇上的心意一样,天下的母亲都是一样的。 载潋转头去看了她,只见她已虚弱至极,载潋点了点头,“有我在一日,必看护她一日。若我不在了,福晋也会悉心爱护她的。我已劝泽公允许由福晋抚育她,她往后便是嫡出的女儿,无人敢轻怠她。” 熙雯连流泪的力气都已没有了,她哽咽着倒气,最后只道,“谢谢你。” 载潋踏出暖阁时载泽还在外头等待着,载潋才出暖阁,身后就传来小嫣儿撕心裂肺的哭声,令人心神凄凄。载潋站定在载泽的身边,里头的人便已跑来回话,说熙雯已经殁了。 载泽望着孩子,只长叹了一声气,一滴泪也无,道,“按规矩给她治丧吧,孩子抱给福晋。”乳母带着孩子离开了,载潋才随载泽离开。 载潋跟随着载泽回到他房里,她知自己命将不久,难得有清醒的时候,恐怕也再没有机会报答载泽当日对她的救助之恩了。 她为载泽宽衣,载泽揽住她的腰身,贴在她鼻尖前道,“潋儿,别怨我,我有自己的为难之处。”载潋摇一摇头,她从怀中抽出一段璎珞,交给载泽道,“前段时日亲手做的,送给泽公。” 载泽欣喜地收下,载潋继续道,“当日我被削籍除名,与醇亲王决裂,落魄无依,是泽公救了我,我一直记在心中,今生无以为报。” 载泽紧紧抱住载潋,抚着她的背道,“我待你好是不问缘由的,我不愿听你说谢。”载潋将头抵在载泽肩头,她忽想起儿时与载泽还有哥哥们一同长大的情景来,她忍不住眼底酸涩,“泽公,我原本就是个不受驯的人,任性还执拗,不懂得明哲保身,不懂得中庸之道,今生皆已是错了,还望我死后让我自由自在地去吧。” “潋儿…”载泽还想再说些什么,却也停住了,他知道载潋话中的意思,她不愿与自己死后同穴。 天明时分载潋竟醒了过来,前几日她一睡就要昏沉上三四日。如今她却觉得神清气爽,几日来沉绵绵的病态一扫而光,而窗外下了大雨,将绿叶打落了一地。 今日便是皇帝万寿节的正日子了,载潋坐在床边笑起来,今日是他的万寿啊,而自己却已到了回光返照之际了。 静心进殿来见载潋竟已醒了,不禁惊喜,她忙问载潋道,“格格,想吃什么?奴才去给您传。” 载潋起身走了几步,她未用人搀扶,走得也十分稳健,只是不知这样的“健康”还能存留几日。她摇了摇头,道,“为我更衣吧,今日是万寿节了,再进宫去看看。” 静心感觉错愕,她没想到载潋还愿入宫,但也未做阻拦,一切顺从她的心意。载潋穿了一身石青色的庆寿灯纹的吉服褂,特意戴了红底的吉服钿。 载泽与静荣尚未入宫,载潋却对静心道,“我们提前去瞧瞧吧,只怕过会儿我身上这点子力气也没了。”静心答应,去叫来了安若与重熙,命她二人扶好载潋,自己则去取伞。 载潋站在檐下等静心,见她取了一把旧伞,便指了指远处的立柜,笑道,“去取那把玉兰梅花的伞吧,我还没用过呢。” 静心立时了解了载潋的心意,今日是皇帝的万寿,那把伞于载潋而言意义非凡,伞面上的画是载潋心心念念也不能忘的。 静心为载潋取了伞来,在她身前撑开。伞外雨帘滚滚,浸润在伞面上的玉兰与梅花上,令画上的花仿若肆意生长。 容龄一早也改换了吉服褂,她踩着清晨未散尽的雾气急急忙忙赶到了瀛台,她见皇帝早已晨起,便先跪倒贺寿,载湉却无心听,只将她扶起问道,“你最近去见过她吗?” 容龄喜色满面地笑道,“万岁爷,奴才听说昨儿夜里三格格好了许多,今儿一定能进宫了,您要好好准备呀,想想见了她要说什么!” “真的!”载湉此刻才觉万人来贺的万寿有了一丝意趣,是因为能够见到她。容龄用力地点头,笑意止不住,“真的,真的!奴才亲耳听到泽公爷府上的人说的,今儿又瞧见三格格身边驾马的小厮了,今日一定能入宫了!” 载湉听至此处急忙唤来王商与孙佑良,令他二人为自己更衣,他要快一点去见她。容龄转身出门前还笑道,“奴才就说过三格格不是无情无义的人,她今日一定会来的!” 载潋坐在马车中,她掀开侧帘去看,只见今日街道上纷纷设立香案,供人向紫禁城方向行叩拜大礼。匠人们早已用恭贺万寿的彩画与红色的绸缎将街道装点一新,各处尽显歌舞升平。 乍然瞧过去,如此暮气沉沉的旧城,竟也如自己今日一般回光返照。 载潋放下帘子,摸了摸自己空空荡荡的腰间,额娘临终前托付的玉始终未得,她猛咳几声,平息后心事仍缠乱。 雨已越下越大,载潋站在马下亲自撑伞,她抬头望向高高的宫阙,金顶巍峨,红墙肃穆,百鸟为它而盘旋,连天边的乌云也只能做它的背景。但就是这里,从她第一次来,便困住了他们一生。 载潋独自撑着伞,伞外大雨连绵,如瀑布一般的水流从屋檐倾荡而下。她没有直接入宫,而是来到南海,她知道这里是他所在的地方。 瀛台外仍凄凄冷冷,竟与宫外所布置的盛景相去甚远。仿佛今日只是皇帝的万寿,而不是载湉的生辰。 今日是皇帝的万寿,瀛台外的侍卫们没有阻拦载潋。载潋踏上浮桥,大雨中水波轻溅,打湿了她的衣裳。她忽感觉呼吸有几分窒碍,是在见他前才能感受到的,唯他如此牵动自己的心肠。 或许今日便是最后一面,若还有心愿,载潋只希望他将来能肆意地笑下去,不再做身不由己的事。 湖心的瀛台竟如此遥远,载潋从未感受到过,每走一步都感觉疲累,就像过往一生,每向他靠近一步都如此艰难。 载潋走下浮桥,抬头已见眼前的涵元门,大门微敞,她能听见里头传来的对话声。载潋站在檐下,她缓缓收起手中的伞,走到这里已花光了她所有的力气。 “皇上,这外头怎么下这么大的雨了!”载潋临近门前却忽听到院内传来女子的声音,她霎时伫立在原地,她欲推门的手指微微颤抖,最终没有将大门推开。 原来是容龄,她在这里。 载潋失魂落魄地躲在门后,她靠在身后的墙上重重地喘息。她抬头望向空中似无断绝的大雨,心中忽觉前所未有的释然。 自己要去了,他遇见了更烂漫的花,那朵能让他真心而笑的花。容龄那样生机勃勃,那样天真烂漫,那样自由自在,她不是他的“妹妹”,他们之间没有沉重的枷锁,这一切都是自己不再能带给他的。 孙佑良曾经的话仿佛响彻在耳畔:“每次五姑娘来万岁爷都是高兴的,都会笑。” 载潋释然地点了点头,她准备无声无息地离开,却听到身后又传来声音,“万岁爷这可怎么办才好!奴才来的时候还没下雨,也没带伞,现下要怎么回去呢?若弄得全身都湿透了,老佛爷瞧见必定要骂死奴才了。” 载潋定住了脚步,她将握着伞的双手缓缓收紧,她听到日夜思念的声音,如今也依旧能牵动她的心神,“那你与朕同坐轿撵回去吧,没事的。” “这怎么行!”载潋又听到容龄慌乱的声音,“奴才是悄悄跑来提前见您的,太后本就不希望奴才见您呢,若叫太后再瞧见奴才和您同乘轿撵,往后可就真来不了了!奴才还怎么再帮您啊!” 院内沉寂了半晌,载潋才又听到他的声音传来,“那让孙佑良去为你找把伞来吧,你撑伞回去,切记别淋了雨。” 载潋听得出皇上对容龄的疼惜之意,他是不舍得让她淋雨的。 载潋久未见孙佑良了,如今听到他的声音,也有些许陌生了,“万岁爷,宫中凡您御用的伞,都有标记,纵是瀛台的奴才们用的,也都和旁人不同,若五姑娘用了这里的伞,太后一眼就能瞧明白。” 载潋死死攥着手里视如珍宝的伞,她仿若石化在原地,想要挪动脚步也挪动不开。 此刻载潋才又听到容龄干脆道,“罢了万岁爷!奴才冒雨跑回去吧,别让您为难!等会儿回去先换身干净衣裳,太后就不会责骂奴才了!” 而载湉却阻止她,“朕是怕你冻坏了身子啊!”继而他去责问孙佑良,“怎能连一把寻常的伞都找不来呢?”孙佑良百般无奈道,“万岁爷恕罪,凡为瀛台供应之物,皆有太后授意啊。” “那你也再去找找,别叫五姑娘淋着雨回去才是。”载潋听得懂他语气中的焦急与不舍。 载潋倒吸一口冷气,她站在涵元门外,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大门吱呀作响,孙佑良闪身出来,转身合门。 “佑良。”载潋轻缓缓叫了一声,孙佑良登时一怔,他不可思议地转头,竟见是载潋站在涵元门外,他知道载潋病了,今日突然相见,一时又喜又悲,他急忙要进去向皇上回话,载潋却拦住他,道,“别去了,我只与你说几句话就走。” 孙佑良不解地抬起头来,他道,“三格格,万岁爷等了您多日了!”载潋却没有理会,方才的情景,是她亲耳听到的。 “瀛台有没有能给五姑娘用的伞?”载潋只问了如此一句,孙佑良便知道载潋已经都听见了。他愁眉苦脸地摇了摇头,轻叹道,“三格格,瀛台的伞皆是皇上御用,若五姑娘用了,太后宫里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 载潋呆站在原地,檐外的大雨倾盆,将她的鞋面也打湿了。她轻声笑了笑,如今所能做的不多了。 载潋爱惜地擦了擦自己伞上的积水,她含着笑意将伞递给孙佑良,轻声道,“佑良,拿去吧。” 孙佑良闻言愣在原地,他不可置信地缓缓抬起头去,只觉双手颤抖,而身体僵在原地。他不肯接载潋递来的伞,良久后才扑通一声跪倒,他转头望着檐外瓢泼般的大雨,瞬间痛哭流涕道,“三格格,奴才不能要!奴才求您爱惜您自己啊!奴才知道您已病得重了,奴才不能让您淋雨!” 载潋深吸了一口气,她望着檐外的大雨道,“佑良,记得你和我说过,五姑娘能让皇上笑。” 孙佑良没有说话,载潋便知他是默认了,唯独怕刺激到自己而已。载潋释怀地笑一笑,自知不淋这场大雨恐怕也不剩几日光阴了,倒不如成全了皇上对容龄的疼惜和在意。 “佑良,拿着吧。”载潋蹲下身去将伞塞进孙佑良手中,她擦了擦孙佑良脸上的泪,拍着他的肩头笑道,“我已是个医不好的人了,没什么关系了。” 载潋站起身来,已经走进大雨,她转头去看孙佑良,只见他还抽泣地跪在原地,载潋略抬高了声音对他道,“让五姑娘踏踏实实用这把伞,别说是我的。” 载湉与容龄仍旧焦急地涵元殿前等着,许久后才见孙佑良推开大门走了进来,他手中握着一把并非瀛台专用的伞。容龄欣喜万分地迎上去,向孙佑良笑道,“孙公公,您帮我找到了?谢谢您!” 孙佑良略看了看容龄,满面却只余伤感神色,他语气低沉,“是,五姑娘,找到了。” 容龄接过了伞,回到载湉身边去,她在他面前撑开手中的伞,只见伞上栩栩如生的玉兰与梅花顷刻绽放。容龄举着伞在雨中旋转起舞,轻笑道,“万岁爷您看,这把伞上的花儿真好看!” 载湉如被雷电击中,他将双眼睁得硕大,难以置信地望着伞上的画面,仿佛有人在他的心上狠狠攥了一把。 他将伞从容龄手中抢过来,捧到眼下仔细打量,嘴里忽胡乱地喊起来,“没错,是,是!是这幅画!”容龄与王商不解地靠近到他身边去,王商侧着头问道,“万岁爷,您怎么了?这是什么画?” 这是他从前为载潋而画的玉兰梅花图,他自然不会忘。他没有对外人说明,而是狂奔着一路追出去,这全天下只有一个人会将它做成伞面,这是他们才懂的默契! “潋儿!”他拼命大喊,声音却被淹没在狂风呼啸中。涵元门外的湖面上荡起一片茫茫的白雾,远处空无一人,似从未有人来过。 载潋仰头走在雨中,像在翩翩起舞,像在肆意驰骋,她从未有一日像今日一样无拘无束过,仿佛在梦中,她只身打马跨过茫茫无际的草原。 她来到太后居住的仪鸾殿时,全身早已湿透,她去向太后请了安,太后许久未见她了,如今也有几分真情实意的牵挂,她见载潋浑身湿透,不禁牵过她的手来关切问道,“这是怎么弄的?你一向身子弱,怎么如今这么不当心,连把伞也不知道带呢!” 太后焦急地唤来宫里三四名丫鬟,让她们服侍载潋去更衣,重新梳头。 载潋坐在偏殿里重新更衣梳头,此时静心、安若和重熙也都到了,她三人见到载潋浑身湿透,皆急得气血上涌,静心垂着泪问她道,“格格,您的伞呢,怎么弄成这样?您不要命了!” 载潋拍一拍静心的手背安抚她,一句话也未说。 殿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载潋已更衣完毕,她站到窗下,只见容龄已经举着自己的伞走到了廊下,她收伞搭在廊下,随后才理容进殿,皇上也跟在她身后不远处到了。 载潋远远望见他,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自知如今将是最后一面了。 她推开偏殿外的帘子,而夏日里薄薄的竹帘于载潋而言却重得似厚重的山门。载潋知道自己身上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消失殆尽。 李莲英来为载潋敞了正殿外的帘子,她拼命鼓足最后一点力气,才能勉强站稳不至于摔倒。 殿内静静悄悄,王公亲贵们皆未到,往日里围绕在太后身边的福晋与格格们也都未到。偌大的殿中,只有太后与皇上,公主与容龄。 终于能够与他再见了,载潋的心却是忍不住疼痛,来日都将再无法见到他,他将来所有的得意与失落,自己都无法再与他一起分享,无法与他一同承担。从此后与他有关的一切,都将与自己无关。 她忍住眼中的泪意,抚裙恭恭敬敬跪倒在殿中,她行了三跪九叩大礼,伏在地上道,“奴才载潋恭祝万岁爷万寿无疆,圣体康泰,愿国运恒昌,江山永固。” 载湉见到她,眼前的人皆已失去了颜色,刻骨煎熬的思念令他不顾一切地冲到她的面前,终于相见,他发誓再也不会放开她。 “潋儿!…”他仅仅喊出她的名字,便已泪流满面,这些年来无数过往在他眼前闪回。是她,是她为了自己连性命也未曾吝惜,背负着狼藉声名也要在暗中护他周全。 载湉伸出手去紧紧握住载潋的双手,他感觉心底颤抖。是她啊,就是她,是他寂寂夜里的月亮,是他陷入深渊前唯一能抓住的浮萍。如今终于能够再次紧紧握住她的手,载湉不顾一切地拥她入怀,“潋儿,我一直在等你,一直在等你…我们不再分开了。” 载潋贪恋地依靠在他的怀中,他身上的气息多么熟悉,令人沉醉。她知此刻是自己此生最任性的时刻,从今后皆不会再有。 载潋看到他身上仍戴着额娘临终前托付的玉,双生双生,额娘曾说这是他们的联结,而她永远失去了它。载潋感觉浑身上下的力气已要耗尽,她从未如此累过。 她眼前的景象已模糊不清,唯有他的身影格外清晰,他的每一声呼吸都在耳畔。她不想在他面前倒下,不想成为他万寿节当日的魔障。 载潋听到身后已传来了脚步声,而载湉却仍不肯放开她。身后传来四格格的笑声,“今日可是万岁爷的万寿千秋,这侧福晋怎么了?倒惹我们万岁爷伤心难过了!” 太后动了一分的真情,她将四格格拉到身侧来,轻叹着摇头道,“罢了,她如今瞧着是要不行了,有什么话就叫皇上对她说吧。” “可是太后,万岁爷清誉要紧呐!等会儿人都到了,瞧见了可怎么好?”四格格仍劝阻,太后已不再说话。她看惯了宫里宫外风卷云谲,布尽了阴谋算计,无论是前朝的文臣武将,还是后宫的妃嫔命妇,无人能与她较量,她是孤独的“胜利者”。她见过了一切,可这一生也只见过一个“载潋”,如此执着,如此孤勇。 许多往里围绕在太后身边的福晋与格格们皆到了,可皇上仍不愿放开载潋,载潋自知自己的存在是要让皇上受人非议的。谈笑声入耳,她在模糊不清的视线里隐隐约约看到了容龄,若皇上与她亲近,总是能够光明正大的吧,总是能保全皇上清誉的吧! 载潋从他的怀抱中抽出身来,再一次望向大殿时,只见亲贵王公们云集,是自己要离开的时候了。 她最终向太后叩了一头,转身独自离去,留下不知所措的他。 殿外的雨仍又急又密,载潋站在廊下透过窗,仍能看到满殿欢聚的人们,她仍能看到孤独的他,他们与这些欢声笑语从来都是格格不入的。 如今却不能再陪伴他了,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也尽了。 载潋漫无目的地离去,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如今却当真不知要归向何处了。 她默默地想,若有下一世,便与他做寻常人,他们都不必再背负沉甸甸的重担,他也不必再为了祖宗规矩而更改生辰。 下一世,她可以陪他过每一个生辰,可以真心祈愿他福寿绵长,再不必跪伏在地恭祝天子万岁。 她可以陪他在春日里拾花,可以陪他在夏日里赏荷,可以在秋日里酿酒,可以在冬日里看漫天飞雪中的傲梅…她可以带他走出孤岛,可以陪他去看大海,去看草原,陪他做想做的任何事,再也不分开了。 这些美好的愿景,都付给下一世了,也只能付给下一世了。 载潋再次回眸去望时,看到容龄伸手接过皇上摘下的双生玉佩,容龄将玉佩捧在掌心里仔细观察。 载潋只觉心底剧烈绞痛,那是他们最后的联结啊!他竟连这块玉也交给了旁人。载潋身上最后的气力都耗给眼前的这一幕,她眼前骤时天昏地暗,混沌不清。 载潋重重摔倒在仪鸾殿外的回廊上,她沉沉倒地的声音与檐外的惊雷同响,所有人都沉浸在万寿节的盛大喜悦中,无人在意她。唯有静心与安若疯了一般冲上前来,声嘶力竭地哭喊起来,“格格!格格!您怎么了!格格…” 静心将载潋抱在怀中,用力掐她的人中,而她已无了反应。 坐于殿中的太后听闻呼喊,她连忙挥手让李莲英出去察看。李莲英掀开门帘迈出大殿来,竟见载潋倒在回廊上,发髻已尽散,人已昏迷不醒,他心中大惊,连忙喊来四周侍立的小太监们帮忙,而后跑回殿内惊慌失措地回话,“太后,三格格在外头昏倒了!” 太后惊得立时站起,她急得言语混乱,连连吩咐人去传太医来,又道,“快扶她去偏殿里躺着!去叫载泽快些进宫来,接她回府!” 而载湉听闻消息,早已不顾一切,他飞奔出去,将围在载潋身边的层层叠叠的人拨开,他将载潋抱起,送她入仪鸾殿偏殿。 载振在殿内冷眼旁观着一切,讥讽地笑了一句道,“这泽公的侧福晋若身子不好了就安心养着,何苦入宫来呢,不是给咱万岁爷添乱添晦气的吗?”太后忧心忡忡地坐下,她抬手挥了挥载振的脑门骂道,“你别胡说八道了!” 太后没有阻拦飞奔离去的皇帝,她知道自己已拦不了了。 载潋自昏沉的梦中醒来,见眼前的一切都极为陌生,眼前的人她皆不认识。 她气息微弱地唤静心,静心从太医中间费力地挤过来,她伏在载潋床边问道,“格格,奴才在呢。”载潋只动了动嘴,却说不话来,静心擦了擦泪,附耳在载潋嘴边,才听清她的话,“想见…想见哥哥,想见五哥。” 静心拼命点头,她擦去脸上的泪,道,“是,是,奴才这就去找王爷,这就去,格格您等奴才回来!” 载潋听到殿外传来脚步声,纵然只是细碎之声,她也知道是谁来了。他的一切,都深深刻在她的脑海中,今生已无法忘。 她的双眼不由自主地睁开,眼前仿佛有光,如远处天边初生的太阳。太医们纷纷而退,载潋缓缓扭过头来,她看到皇上泪流满面地立在榻边。 看见他,载潋竟不自觉而笑,她吃力地举起一只手来,载湉紧紧抓住她的手,他坐到载潋身侧,已哭得难以自已,“潋儿,为何病了也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载潋没有回答,她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中抽出来,她以手擦去他脸上的泪,轻声笑道,“湉哥儿…别哭,今日可是…可是万寿,我…我这都是,都是…小病,回去…回去躺一躺,也就…好了。皇上别为了我,为我...掉眼泪。” 她的声音已弱如细丝,残存的最后一口气已无法支撑她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载湉却哭得更甚,他疯狂地摇头,他死死将载潋的手握在掌心来回摩挲,他生怕她寒冷,生怕她离开。没有哪一刻他曾如此怕过,“潋儿,这普天同庆的万寿是为皇帝,而不是为我,我从不想要这虚无缥缈的拜贺,我想要的,自始至终只有你。” 载潋感觉眼角滚烫,她的泪簌簌而落,载湉为她擦去眼角边的泪,他将载潋的手掌攥在掌心,哭得青筋暴起,他俯下身去吻了吻载潋的额头,泪也落在载潋脸上,“潋儿,没有你,眼前这繁华的天家盛景,于我而言…也终是了无意趣,不屑一顾罢了...” 载潋躺在榻上,呼吸一次比一次沉重,她望着今生唯一最眷恋的人,今日离去,最不忍让他悲痛。 “潋儿,潋儿…我带你走…”载湉哭得哽咽,他死死攥住载潋的手,如今竟已真的再不顾一切,他将载潋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含着泪努力向载潋微笑,他极为认真道,“我们离开这里,离开这里,我带你去容得下我们的地方…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哪怕我贫病,去流浪…只要我们能在一起,我什么都不要。” 载潋去捂他的嘴,对他道,“别说难过的话…”载潋擦去他脸上的泪,她不舍地一直望着他,若能牢牢记得他今生的面貌,来世才好重逢再相见。 “皇上放心回去吧…”载潋终于狠狠下了决心,她不愿打扰他的万寿,于是扭头不再看他。 殿内沉寂了许多,载湉仍不肯松开载潋的手,他隐隐的哭泣声犹如帘外细雨,缠绵悱恻。 “潋儿,在我生辰的时候,你会在我身边吗。”他哭得声泪俱下,他双手死死握住载潋的手,只怕她会变消逝如风。载潋转过头又望向他,为了安抚他平安度过眼下的万寿而轻笑,“会…会的,皇上…去吧,奴…奴…才,会在人群,在人群,里…看着您,陪…您。” 载潋缓缓合起眼来,等待着他的离去。而戊戌年的过往却忽在此刻历历再现,还有庚子年珍妃之死的误解,载潋知道往后再无机会说明了。 她猛然惊醒,与他分别前紧紧将他的手攥紧,以他的手覆住自己的心口,她睁开双眼与他坦诚地四目相对,“皇上…皇上…我…我…这一颗心,这一生,也只为你一个人,再容不下旁人了。” 载湉心疼地不让她再说,而是将她的脸颊捧入怀中,他缓缓在她脸颊上落下一吻,动情道,“潋儿,我都知道,我都知道…” 载潋轻释地一笑,果然这一切皆可以放下了。她以面颊贴住他的面颊,忽笑着问道,“皇上…您很喜欢容龄吧。” 载湉闻言一愣,竟不知此话从何而来,然而他片刻的犹豫却让载潋感到了痛彻心扉的绝望,她的敏感,她的多疑,也只为了眼前的这个人。 载潋累极了,朦朦胧胧的睡意里,她已看到久别的阿玛与额娘,他们正坐在远处向自己招手。载潋缓缓松开了他的手,终究也发自心底对他道,“皇上…其实奴才也…也很喜欢,喜欢容龄…因为她,因为…她能让皇上…笑。” 【结局前篇】玉圆 载湉升座于太和殿中,面前的臣工匍匐与山呼万寿却不能为他带来半分的欢愉。放眼望去,远处金顶层叠,朱墙巍峨。一切极尽繁缛的天家威仪让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他是天下的主人,是至高无上的皇帝。而他自己,自始至终都是孤独的,爱与理想,皆已失去了。 此刻殿外山呼万岁的文武群臣竟无一人是他可以安心信任的,天下人皆在为“皇帝”贺寿,可“载湉”,始终都没有看到心中牵念的人。她答应了会来的。 载泽从太后宫中将载潋接走的画面不断出现在他的脑海中——载泽紧紧抱着怀中的女子,而女子已昏迷不醒,她的长发似一水绸缎,从载泽怀中垂落至地。那时的载湉怔怔站着,愣愣望着,载泽将自己心爱的女子抱起离开,而自己什么也不能说。他望着深爱的人只能由旁人搬抬才能勉强入轿,心早已破碎不堪,天家盛景也不过是索然无味而已。 载潋倒在静心的怀中,意识模糊,而马车一路颠簸,始终走不快。静心擦干眼角边的泪,她心急地伸手掀帘,只见外头的街道两旁尽是为皇帝万寿而设立的香案,百姓等身着彩衣在香案前跪拜,将道路堵塞得水泄不通。 静心见状,连忙吩咐车内跟随的安若道,“你快些去瑟瑟姑娘的学堂,让她请屈大夫过府来候着,若是她有什么认识的洋人大夫,也一并请过来!快去!” 安若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今日是皇帝的万寿,她不敢叫外人瞧见了眼泪。她点头答应,走前却又迟疑,“姑姑,可是…格格吩咐过,不准叫瑟瑟姑娘知道她病了,今日去了,不是有违格格的心意吗?” 静心听罢后更急,“若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到了,才是终身悔恨!你快去!”安若再不敢说话,掀了马车的帘子便跳下车去,一路向瑟瑟的学堂飞奔。 而此刻载潋却被颠簸的马车与喧嚷的人声扰醒了,她挣扎着睁开双眼,在光芒的缝隙里只看到静心上下浮动的影子。她拼命去抓静心的手,却根本没有将手抬起过分毫。 静心只需与她对望,便知她心中所想,于是紧紧攥住载潋冰凉的手,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令她安心,“格格,格格…我在呢,我们快到了,快到府上了…” 载潋只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声音,静心屏住了呼吸附耳去听,才听到她低微的气声:“姑姑,家…我想回家。”静心倾时泪下入注,人皆想落叶归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载潋也是一样。静心感觉喉咙有异物堵塞,让她哽咽,无法发声。 过了许久,静心才忍下汹涌的泪意,她强笑着点头,安慰载潋道,“是,格格,奴才已叫阿升去请王爷了,待王爷贺寿礼毕,一定会来的。” 除了载沣,谁敢将载潋突兀地带回去呢。 万寿节贺寿礼毕,群臣散去,仅留礼部官员将宗亲与内眷引向内宫,皇帝也独自还南海更衣。 醇亲王载沣与自己的胞弟走在内宫当中,正准备往宁寿宫中去,却忽见迎面跑来一名神色慌张的小太监,他见了载沣等人不禁脚下一个不稳,跌倒在地。载涛笑着去扶了他起来,替他解围道,“今儿是万岁爷的千秋万寿,都高兴大发儿了!”小太监用力攀住载涛的手,他破了规矩抬头去看载涛的眼睛,急得口齿不清道,“七爷,外头让奴才来传话的,说三格格不好了,您再不去恐怕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载涛登时僵在原地,他手腕一抖,许久都不能缓过神来。 “谁?你说谁?”载洵拨开眼前的人冲上前来,小太监连连磕头道,“六爷!是三格格,三格格啊!”载洵气息一凛,身体直往后倒。他不肯相信小太监的话,他的妹妹还如此年轻啊! “狗胆包天的奴才!你红口白舌敢诅咒我的妹妹!”载洵直指着小太监怒骂,旁人皆怕他在万寿节失了分寸,连忙将他劝住。苏和泰在载洵耳边低声道,“六爷,今儿的确没见着三格格,连泽公爷都是贺完了寿就早早出宫了,瞧着有心事。” “奴才不敢胡说啊!”小太监急得眼眶发红,他抓住了载沣衣摆恳求道,“王爷,王爷,您为奴才做主,奴才不敢胡说!是从前您府上的人来告诉奴才的,今日太后与万岁爷都瞧见了的,三格格已不省人事了,太医瞧过,说…就在这几日了。因是怕冲撞了万岁爷的千秋万寿,所以不敢叫外人知道,如今是瞒不住了,再不见恐怕要落下终身遗憾!” 载沣脑中一片空白,什么都听不进去,也什么都顾不得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他们兄弟三人仍在意气风发的年纪,而他们的妹妹,最年轻的妹妹!又怎么可能… 时光回溯,像耳旁呼啸而过的风。他回想起以往每次问妹妹的病,她总是笑着答,“五哥,一早儿都好了,你瞧…”她活蹦乱跳的样子闯进脑海,再也挥散不尽。妹妹只要笑,在他的回忆里就都是春天。他本以为妹妹会一直这样生机盎然。 张文忠小心翼翼地望着一动不动的载沣,诺诺在身边问道,“王爷,我们回去吗?”载沣闻声仿佛才令神思回到躯体,他僵硬地挪了半步,却直直倒在张文忠怀里。载洵与载涛等人皆围上来扶住他,载洵急得落了泪,载沣抬手指着前方,越急却越说不出声,凝噎了许久才道,“回去…现在,现在就去!” 静心将载潋带回到载泽府上,便一直在她的床边静静陪伴着。府内的人们都去为皇帝贺寿了,府内空空荡荡,只剩下些年长的嬷嬷。她们瞧见载潋如今的模样,知道她是已病得连万寿节都撑不下去了,恐怕咽气也就是今日的事了。 那些往日里一早就给载潋备下白幡与寿材的嬷嬷们趁载泽与福晋皆不在,此刻便全都冲进延趣阁来,粗鲁地吩咐手下人去给载潋提早换上寿衣。 静心哭得声嘶力竭,她推开眼前气势汹汹的来人,一人挡住她们众人,指着她们的鼻子怒骂道,“你们都疯了心了,侧福晋往日待你们不薄,今日你们却这样咒她!她还能听见我说话呢!” 而那领头的嬷嬷只是冷笑,“我们在府里都做最辛苦的差事,年纪大了还要辛劳,福晋不过问我们,我们从前来讨好侧福晋,侧福晋也从来都不过问我们,往日里养尊处优惯了,如今也该她尝尝苦头了。说到底我们也是为了她好,若是咽了气,身子硬了,这衣服还怎么穿?被人搬来抱去的穿衣服,岂不死后狼狈!” 嬷嬷一挥手,她身后十几名老嬷嬷便冲上前来,静心拼死阻拦她们,却被她们许多人一起狠狠推倒在地。静心如今年纪也不轻了,她倒在地上周身疼痛,许久都爬不起身来,只能眼睁睁望着尚有气息的载潋被她们换上寿衣。 众人吵嚷间,外头却传来脚步声,静心透过窗去瞧,竟见是载泽火急火燎地赶回来了。她宛如盼到了救命稻草一般,她在载泽跑进暖阁的刹那便跪伏在他脚边,声泪俱下道,“泽公爷!我们格格尚有气息啊!她们…她们!” 载泽看了看静心,又抬头望了望在暖阁里喧闹的嬷嬷们,他看到载潋身上已穿了一半的寿衣,顿时雷霆震怒,他呵斥道,“你们都疯了!谁给你们的胆子,滚,都滚出去!” 载泽扑倒在载潋的床边,他攥紧了载潋冷冰冰的手,此刻载泽见她的手指已不会弯曲,瞬时间哭得痛彻心扉,他方才在宫中极度压抑的情绪都在此刻爆发,苦涩的眼泪顺着嘴角一直流向嘴角。 “潋儿,潋儿…潋儿,我回来了,你…你看看我,看看我。”载泽用力摩挲着载潋的手,他怕她的手冷掉。载潋毫无反应,像是沉沉地睡着,任何人都无法再打扰她的安眠。 额纳图与德保此刻追进延趣阁来,他二人见状唯有跪在载泽身后,连头也不敢抬。额纳图跪着向前挪了两步,压低了声音道,“爷,门房传话呢,醇亲王与洵贝勒涛贝勒都到了,您要出去迎迎吗?” 载泽此刻再顾不得礼数,他不想离开载潋,想一直陪伴着她。载泽对他们的话充耳未闻,只轻轻抚着载潋的脸颊。他手指上沾染的泪水浸湿了载潋的睫毛,他哽咽着,温柔地笑起来,“潋儿,到如今仍是我一直陪着你,潋儿…是我,不是他,你如今能看清我的心了吗?” 载潋仍旧毫无知觉,她沉浸在自己的梦中,已越飘越远。 载沣三人跌跌撞撞地冲进来,载沣看到倒在床榻上的载潋已换上了一半的寿衣,瞬间感觉头晕窒息,他感觉自己浑身颤抖,力气被人抽干了一半。 “潋儿!”他嘶哑地呼唤她的名字,瞬时间泪如雨下,从前那个总跟随在自己身后爱笑爱闹的女孩儿,如今竟冷冰冰地躺在这里,被人恶狠狠地套上一半的寿衣,一动也不动。如何让他接受,自己自小就最疼爱的妹妹要在最灿烂的年华里就凋谢呢? “妹妹!妹妹…”载涛伏在载潋的床前,哭得青筋暴起,他颤抖地去抓载潋的手,最终却哭得连头都抬不起来,“妹妹,从前我给你请了屈大夫来,他们不是都说,你的病已大好了吗…你快别装了,你快点儿起来,你再装哥哥们都怕了。” 载沣颤颤巍巍地倒在载潋床头,载沣看着她,她像一朵遗世独立的花,远得仿佛已经离开这俗世。世人皆说她首鼠两端、背信弃义、出卖维新党人,谄媚皇太后而苟活于世,皆说她忘恩负义、狠心绝情,抛弃家族与兄长,而如今见她,才知她心中煎熬痛苦,多年来必不好过,如若不然又怎会命数零落至此。 载沣伸了伸手,他的手指碰到了载潋冰凉的指尖,他下意识抽回自己的手,他不敢面对。 “妹妹,潋儿…我们来看你了,哥哥们来看你了,你起来说说话吧…我们都很想你。”载沣颤抖地开口,他哭得抽泣不止,眼泪将载潋床榻边的枕头也打湿了,他鼓起勇气去面对,他将妹妹的手攥在手心里,他凝望着她的脸一字一句道,“妹妹,哥哥来了,哥哥看你了。” 他从未来过,这些年来,载潋在这里的生活他从来一无所知。他只听外人说,那些人说她趋利避害,说她贪享荣华。 载潋病时,载潋曾盼着他的关心,可载潋没有等来他。当得知六哥与七哥来过时,载潋还是渴望着能有一丝他的音讯,可她还是没有等来只言片语。 这竟是他第一次将“哥哥来看你了”说出口,已不知是否还能等来回应。 “哥哥?…”载沣听见耳边传来低微的声音,是载潋,是她,一定是她。载沣欣喜若狂地抬起头去,他看见载潋果真将双眼睁开了一道缝隙。她正浅浅笑着,也缓缓将手指收紧了些,好将兄长的手紧握。 “妹妹!妹妹…你醒了,太好了!”载洵此刻破涕为笑,他转身吩咐下人,“再去催一催大夫,怎么还没有过来!外头人再多,也该到了!” “五哥…”载潋鼓足了气力喊他,载沣泪意不止,他紧紧攥住载潋的手,连连答应道,“潋儿,哥哥在呢,在呢…” 载沣不知道一声“五哥”于载潋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那是她全部的气力。她本已义无反顾地向沉醉的梦中沉去,却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她还想再见这个人一面,于是她拼命地挣扎,从深渊里浮上水面。 “哥哥,我…我,我想…回家。”载潋努力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来,载沣已泪如雨下,他知道这些年来是自己忽略了妹妹的感受,他愧疚万分地重重点头,“是,是…潋儿,我带你回家。” “将来,记得把我埋在…阿玛额娘的脚边…”载潋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她不顾自己三位哥哥哭得多凶,必须要在此刻将还没说完的话说清,这是她最后一点心愿了,“也算是,算是…终于回家了。” 载沣哭得崩溃,载潋更收紧了手指,她还有一句话要说。 “五哥…”载潋重重地唤了他一声,“哥哥,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了,我那样狠心,对你…不过是,不过是…想保护你们,我怕你们被我连累。” 载沣感觉头顶骤响,他从未设想过,当年狠心决绝离家出走的妹妹,竟会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家人!她演得那样像,那样逼真,连他自己,都和外人一样地相信了。 “潋儿!”载沣哭得更凶,青筋暴起,他悔不当初,为何自己作为她至亲至近的家人,却不相信她的真心呢!他知道这些年来,因为他们兄妹之间的隔阂,载潋也是痛苦的。他此刻终于敞开了心扉道,“潋儿,哥哥从不真正怨你,哪怕不知道真相时,也从来都真心牵挂你,从来都是如此…” 载潋笑了笑,仿佛已没什么牵挂着放不下了。 此时幼兰领着幼子也赶来了,她见到载潋如今的情境,也不禁立时落了泪,她将午格抱到载潋床边,咿咿呀呀正学语的孩子竟然喊出一声,“姑…姑…姑爸…爸!”众人皆惊喜,幼兰擦干了泪兴奋道,“潋儿!你听啊,午格喊你呢,他会喊你了!你要好起来,好起来!” 载潋心底温暖,可她再没力气去攥午格稚嫩的小手了,她怕自己吓着了年幼的侄儿,于是强忍了心底的痛和不舍,扭了头道,“嫂嫂…抱他走吧,别过了病气给他。” 载沣向幼兰递了个眼神,幼兰才不情不愿地抱着午格从暖阁里退出去。载沣在幼兰走后才又道,“潋儿,你要好好儿的,大夫等会儿就到了,午格也希望你能好起来,你不能放弃自己。” 载潋却只是笑,如今连笑也要没有力气了。她早就知道,大夫治不好她的病。 载潋望了望床边的载洵与载涛,她从载沣掌心里将手抽出,她挣扎着伸手向六哥与七哥靠近,他们为她带来孤寂岁月里唯一一点亲情,至死也不能忘。 “六哥,七哥…”载洵与载涛听见载潋喊他们,便连忙点头答应,载洵伸出手去攥住载潋的手,许多年没有如此了。 “我还答应了你们…给你们将来的孩儿亲手做衣服…如今看来怕是不成了…哥哥们别怨我…”载潋才刚刚话毕,载洵便痛哭失声,如今她竟还惦记着这个。 “妹妹,妹妹…哥哥不怨你,不怨你,从来都不怨你…”载洵与载涛二人皆哭得哽咽,连言语都变得断断续续。 载潋最终才望向载泽,她自知愧欠太深重,今生已偿还不尽了。 “泽公…”载潋轻声笑了笑,她握了握载泽的手,仅仅是轻轻接触,她仍能感觉到心底的刺痛与愧疚,“泽公,往后…你要好好生活,要…好好…活着。” 载泽泣不成声,他攥紧载潋的手不肯放开,载潋道,“泽公,你知道吗?每次我听你和我讲起…在海外的见闻,我都是快乐的,我看着你,我总…看见你眼里有光,我真希望你永远都快乐。将我忘了吧,将这些伤心的事都忘了…” 载潋只觉眼皮发沉,她合眼前看到自己床边围着的许多人,他们当中,有人是自己的“夫君”,有人是自己的兄长,有人陪伴自己一生,已胜似亲人。这么多的人,如今都知道自己要死了,他们都来见自己最后一面了。 可是他呢?那个自己拼尽了全部勇气、搭上了性命去爱护的人呢,他在哪里呢? 他应该在接受着文武百官的拜贺,应该有知心人陪伴在侧,他身边从不缺少献媚的女子。他一早就说过,“你死你生,于我而言都无关痛痒。”载潋合了合眼,他应该是不在意的。这一生果然如痴人说梦一般,至死也一样。 安若此时姗姗来迟,她带来了屈桂庭,却不见阿瑟的身影。静心拉了安若的手忙问,“瑟瑟呢?!她去哪儿了!” 安若见载泽与载沣等人跪了一地,围着载潋哭得再无了往日里的从容优渥,心中便知载潋大限将至了,也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她扑通跪倒在地,哽咽道,“我去时那太后身边的五姑娘竟也在,瑟瑟姑娘只叫我先带屈大夫回来,她说要先去见个人,匆匆忙忙得不知去了哪里!” 容龄领着瑟瑟一路往瀛台外的翔鸾阁而去,阿瑟已急得脚下不稳,她还从未似今日一般有失从容。她将手中一封信攥得极紧,手心里的汗已将信纸打湿,她怕丢了手中的信,她怕自己对不住她。 “五姑娘!你说端方大人在哪儿!”阿瑟急得心如火烧,她知道自己再慢一步可能就再见不到她。容龄也一路小跑,她领着阿瑟过浮桥,回头道,“我一早和端方大人约好了,他说会在翔鸾阁外等我们!” 翔鸾阁外的侍卫今日却反常地拦下容龄,恶狠狠道,“五姑娘,对不住了!今日起你不能再自由出入瀛台!”容龄心中一颤,今日之事攸关,必不能被阻拦在这里,她凛声质问道,“为什么!皇太后懿旨,我可以自由出入瀛台不受阻拦,难道你们想抗旨吗?” 领头侍卫冷笑,“五姑娘,您所听到的‘懿旨’皆是假的,从前我们也是被那三格格骗了,谁能想到她有熊心豹子胆敢假传皇太后口谕?往后她也活不成了!皇太后说了,从今后您与旁人无异,不能再随意出入。” 阿瑟与容龄听罢,心中皆倾时震动,原来从前让容龄随意出入瀛台的“懿旨”是载潋假传的… 她疯了,她真的疯了…阿瑟悲恸地在心中苦想,她一定是以为他是爱容龄的,所以为了能让心爱的人见到“心上人”,她连假传懿旨都敢做!她连性命也不在乎了。 阿瑟与容龄被阻在翔鸾阁外束手无策,一直候在翔鸾阁内的端方却闻声从里面急匆匆跑来,他见阿瑟与容龄受阻,急忙对门外侍卫道,“她们是同我一起来的,皇太后金口玉言,曾亲口说过‘凡两宫传见载泽端方等出洋各大臣,拒拦阻隔者当论罪处之’,你们难道还敢拦吗!” 侍卫们面面相觑,没想到端方会来为她们说话。他们一面深知端方是出洋考察大臣,每日奏对往来,是如今两宫面前的“红人”;而一面又知,太后不想让与洋人熟识的容龄接触皇帝。 众人正争执不下,适时载湉却在团团簇拥下回到了瀛台。他行至翔鸾阁外,见外头人影攒动,只站定在远处,侍卫们瞧见便跪了一地,皆叩首道,“奴才等叩见万岁爷。” 载湉没有叫他们起,他向前走了几步,转头看见容龄,也看见端方,还看见一个相貌极其眼熟的女子,似是在哪里见过。 “民女参见万岁爷!民女有话要对您说,务必在今日,一定要对您说清!容您宽恕民女唐突冒犯之大罪!”载湉看见那眼熟的女子在自己面前陡然跪倒,却猛然想起她是谁,甲午年时曾在养心殿见过匆匆一面。他疾走了两步扶她起来,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刘步蟾的女儿?” 阿瑟站起身来,泪水不禁溢至眼眶,为了皇帝还记得自己以身殉国的父亲。 “是!民女正是。”瑟瑟定定答话,载湉见她眼中似有泪水,竟忽想起多年以前,是载潋带着刘步蟾的女儿来见了自己,是载潋…他心中隐隐不安,她今日来会不会与载潋有关?思及载潋,他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心乱如麻和慌乱无措。 载湉立时挥开门外侍卫,令阿瑟等人同自己进去回话。阿瑟心急如焚,她知道自己每耽搁一秒,就多一分可能要酿成遗憾和悲剧。她怕外头侍卫们听见,便跟着皇帝一路入内,不及到涵元殿殿内,她只过了涵元门,站在景星殿外便跪倒叩头道,“万岁爷!民女今日冒死前来,是求您去瞧一瞧三格格吧,她!…” 阿瑟话至此处却突然哽住,她感觉喉咙剧痛,说不出后半句话来。她爬伏在地上努力控制自己汹涌崩溃的情绪,她终于要抑制不住了。 载湉闻声转身,听见她提起载潋,他再也不能冷静自持,似将世上一切皆忘了,唯她一人与自己有关。他拉起阿瑟,疯狂追问道,“她…她,她怎么了!” 载湉看见阿瑟满面的泪水,心中的防线也一点一点崩溃,难道她…不,不会的,不可能!今日才见了她,她说她回去躺一躺就会好了,她说她会来! 容龄看到载湉在不自觉地颤抖,生怕他无法接受,忙上去扶稳他。阿瑟颤抖地擦了擦泪,她知道不能再耽搁了,她忍住心如刀割的痛,横了心道,“万岁爷,求您去见一见三格格吧,她不好了,恐怕就在今日了。” 载湉怔在原地,他的目光开始涣散,他不相信,刹那间竟开始胡言乱语,“怎么会,不可能,不可能!你是胡说的,对不对,你是胡说的!不可能!” 载湉的身子前倾,忽然头重脚轻地狠狠摔倒在地,他猛烈咳出几声,一抹鲜血在地上晕开一片。容龄与端方皆吓坏了,他二人将载湉扶起,缓和了语气道,“万岁爷,奴才们不敢欺君,瑟瑟姑娘说的是真的…” “万岁爷!民女知道,您一直以来憎恶三格格,以为是她出卖维新志士,变阵倒戈致使他们人头落地!可今日,民女想要明明白白告诉您,三格格从未出卖过挚友!民女手中有梁启超近年来与三格格的往来书信为证!”瑟瑟必须在此刻将话说清,她不能看着载潋至死还在蒙冤,她将手中的信笺呈给载湉,“这封信是三格格私藏之物,民女自知君子非礼勿视,可为了三格格清白,民女私拿了三格格的信,愿做一次小人!俟后责罚,民女愿一人承担!” 载湉接过瑟瑟手中信,只见信封已褶皱不堪,信封上写有“三格格惠鉴”几字,显见是梁启超的亲笔手迹,他抽出信纸,信笺已经泛黄,墨香却犹在: “谨启三格格,正月廿二日卓如再拜于三格格懿前,见字如晤。 自浏阳会馆一别,七年有余。卓如远在海外,别于故土,每每梦回,总忆三格格戊戌年间为我同党挚友奔走联络、铤而走险,千钧一发之际独自入颐和园危险之境,置一己生死于度外之旧事。 卓如自知三格格生长于宫府宗室之内,不能自由出走海外,不能轻易舍弃一切,而当年孤注一掷加以利用,卓如终年悔恨。 三格格临于危难,未曾苟免,愚心深所钦佩。格格为皇上与吾党人至诚忠爱之意,深所洞悉,了然于胸,未敢忘怀片刻。 数年以来,未通消息,天涯遥阔,然存知己,亦若比邻。卓如唯牵挂格格近况,不知身体安否无恙。且望格格顾自珍重,以抵心中多年以来深所愧疚。待卓如重归故里,相聚未晚。 即颂安绥,三格格惠鉴。 光绪三十一年正月廿二卓如” 载湉怔怔地看着信,已接近全部真相的他心若巨大的空洞,“当年加以利用,是什么意思?”他声音颤抖地发问。 “万岁爷!奴才一直以来有一桩心事,当年奴才奉旨出洋考察各国政治,行至日本神户,奴才曾私下与梁启超会面,他向奴才问起三格格近况,言语间无不尽显牵挂与愧疚之意,他说当年三格格之所以会在政变前夜进入颐和园,皆是受维新党人所托的缘故,三格格是为了与谭嗣同围园计划里应外合,未曾料想袁世凯临阵倒戈,向荣禄告密,才酿悲剧!梁启超一直为此事心怀愧疚,若非他恳求三格格进入颐和园,也不会有后来世人对三格格的种种误解与揣测!”端方也在此刻开口说出了真相,他说至动情处也落了几滴泪,“梁启超告诉奴才,纵是在政变发生后,三格格还曾冒死前往浏阳会馆,劝谭嗣同随康梁二人离开,前往日本避祸!若三格格当真倒戈背叛维新党人与皇上,又怎会冒死行如此凶险之事呢!皇上!” “奴才归国后,曾亲自去见过三格格,她亲口告诉奴才,她之所以不愿说出真相,只因怕再揭开戊戌年的伤疤,令皇上再陷险境!她不愿皇上再为难…”端方说到伤心处,哭得声音哽咽,他跪倒在载湉面前,叩头道,“皇上!三格格对皇上至诚至爱之心,令奴才也不禁落泪!只可怜外人皆以为三格格是苟且偷生、忘恩负义之辈!焉有人能见其真心!” 载湉听罢端方的话,只剩怔怔地看着信,泪水将信纸打湿打破。这些年来对载潋所有的憎恨与误解,对她所有的折磨与故意漠视,在此刻都如一把把锋利的匕首,狠狠扎在了自己的心上。 “皇上!”阿瑟也开口道,“当年三格格表面上与醇亲王决裂,其实是因为三格格自戊戌祸变后一直假意依附太后,她暗中处处为您做事,保护珍贵妃,甚至与洋人联络,全是为了您…可庚子年时,太后要处死珍贵妃,三格格以命阻拦,太后看穿了格格的真心,所以格格才借太后为王爷赐婚一事与王爷决裂,只为了‘名正言顺’地离开家人,才好不牵累家人,不受太后报复啊!” “还有!”阿瑟仍说道,“格格与王爷假意决裂后搬出王府,被京城中潜匿的革命党人掳走,他们威胁格格说出出洋各大臣启程的时间地点,还有皇上每日由南海往宫中所经路线,格格誓死不肯!他们打伤了格格双腿,将她绑在院中淋雨格格也未屈服!是民女,民女如今的夫君…他为了保格格一命,抢走了格格包袱中泽公爷的信,上面有出洋的时间与地点,他将信交给了革命党人才保住格格一命!绝非格格与革命党人纠葛不清!当时民女与格格身处一起,一切皆是民女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民女愿以殉国先父之名担保,民女所言句句属实,绝无半句虚言。” 载湉想起溥仪出生时,他曾听到刘佳氏提起过,“潋儿被那起子革命党人掳走了,弄得浑身是伤,谁想到还有精力做这些小孩儿衣裳,还做得这样精细!” 这些年来有关载潋的真相与脉络终于一点一点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眼前,他只觉痛彻心扉——在载潋被革命党人的威逼之下还选择保护他的时候,他却削去了载潋的宗籍与玉牒,让她成为“孤魂野鬼”,坐实了外人对载潋的诋毁揣测。 “你们都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载湉几近恳求,他此刻只见到载潋,他要紧紧抱住她,再不让任何人夺走她了。载湉如发狂了一般向外奔去,他身后还留有想为他贺寿而等待他出现的群臣,还有皇太后,他已全部不顾了,再也不想顾了。 “万岁爷!您等等!”容龄此刻才终于敢开口,她疾步追上去,她鼓足了勇气扯下自己衣内挂着的一块玉佩交到载湉手上,“万岁爷,奴才曾想留着这块玉,就算是我们之间一点联结,是奴才最后的念想了…可后来奴才猜想,这块玉…大概是不属于我的。” 今日容龄在太后宫中向载湉斗胆要了他身上那块来瞧,心中便确定这块玉与载湉那块是成双的。 载湉蹙着眉望着容龄手中的玉佩,他怎么会不认得呢,那是载潋的玉。那双玉佩,是额娘临终前送给他与载潋一人一块的。额娘说,他们要永远同心一体。 载湉曾因载潋不再佩戴额娘的玉而怨恨载潋,认为载潋对不起额娘的恩情,他又怎知载潋在政变后一直将玉佩藏在荷包里戴在身上,直到这块玉丢失。 阿瑟见状惊呼道,“五姑娘!这玉!怎么会在你这里!你知道吗,三格格病重还能说话的时候,日日叫我们去找这块玉,直到如今…她说不出话了,我知道她也是惦记这块玉的!” 载湉听见阿瑟的话,他心疼得胸口沉闷闷作痛,他伸手接过容龄手中的玉佩,再顾不上其他,转身飞奔离开。 载湉来到载泽府上,所有人都未曾想到,在万寿节当日,他竟会抛下文武群臣与太后宫妃们来到这里。 载泽府外皆挂红缎彩绸,无声倾诉着天家盛喜,可他每向内院走去一步,心也被揪得更紧更痛。 他跨过三道院门,眼前的彩色却忽然消逝,取而代之的竟是满院的白绸与白幡,院内正中停放着一口棺椁。他倒在延趣阁的小圆门上泣不成声。他泪目望着这里的一切,极为陌生,他从未来过这里,也从不知晓她在这里忍受过怎样的痛苦。 眼前的棺椁几乎将他的意志摧毁了,他踉踉跄跄地向里迈了一步,院里的早已枯萎的玉兰映入他的眼帘,他疯狂地摇头,“不,不,不可能…不可能…” 他不敢面对,不敢接受,如果那一刻真的来临,他又怎么能承受蚀骨的痛。他还没有弥补她,还没有珍惜她的真心,还没有让她知道,自己已知晓了真相… 载湉听见殿内有人在说话,他想她一定是在和自己开玩笑的!他鼓足了勇气迈进载潋起居的殿去,抬头却见殿内正中高悬着自己曾赐予她的御笔——早得麟儿。 载湉感觉一把刀直直扎进自己的心,他疼得说不出话来,他深深呼吸,僵硬地扭过头去,才终于看到——载潋身上穿着白寿衣,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她双手交叠放于胸前,而床边跪着满满一地人,他们都在为载潋哭。 一路上跟随着载湉的孙佑良与王商忙不迭跑上前去,伏在载泽与载沣的耳边道,“万岁爷到了。” 众人虽止不住哭泣,却还是转过头来恭迎万岁。而载湉眼里只剩下载潋,对在场的所有人都视若罔闻,他默默地自言自语,“怎么会…潋儿,潋儿…我…”他的脚步愈走愈快,最终重重扑倒在载潋床边,他望着载潋的脸,白得竟没有一丝血色。 他伸手去抚摸载潋的脸,载潋没有回应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剩下流泪,他又用力去抓载潋的手,却感觉她指节僵硬,她握不住自己的手了。 “潋儿,你怎么躺在这儿就睡着了?”他痴痴地问她,偏要用力去攥她的手,他将载潋的手握在手掌心里,他哈出一口气想要捂暖她的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潋儿,你怎么了?怎么了…” 载湉忽然想起什么,他飞快掏出自己怀里的玉佩,他将玉佩放在载潋的手掌心,企图让她攥紧手里的玉,可载潋的手已不会弯曲了,她攥不住了。 “潋儿,你快看看,你看啊,这是你的玉,我把它带回来给你了!除了你,谁也不能,谁也不配。”载湉拼命用自己的手掌去握载潋的手,企图让她将握着玉佩的手掌合上。 静心此时跪着挪上来两步,她擦干眼底的泪,对载湉道,“万岁爷,格格从前都是把玉佩收在贴身佩戴的荷包里的,您让奴才替格格收好吧。”载湉却不许,他发狂了一般护住载潋,他转身吼道,“我不许你碰她,不许你们碰她!我要她自己收,我要她自己收好了!” 静心愣在原地,她望着眼前的人,就是他带给载潋无尽的悲伤与凶险,在载潋还健康的时候,他从未珍惜过她,如今又是做给谁看呢?静心望着载潋,泪一涌而上,她抢过载湉手里的玉,替载潋装好在荷包里,系在她腰间,静心伏在载潋耳边道,“格格,玉佩回来了,您安心睡吧。” 载湉知道静心是厌恶自己的,如今连他自己都仇视自己,他从前为什么从未对载潋负责呢,竟连她的心意都分毫不知。 载湉发觉载潋的荷包被装得极满,系带几乎要系不上。这里面究竟有什么,他第一次有机会去了解。他伸手解开荷包,这是他第一次打开载潋多年佩戴的随身之物。荷包内有一股陈年的药香,那味道极为熟悉。他取出荷包里一枚已空了的药瓶,他瞬时崩溃,红棕色的瓶体,攥在手心里还在缓缓生热,那瓶药是他在载潋小时候送给载潋的,她竟连空了的药瓶都还留着。 静心跪在床边没有阻止,她冷冷笑道,“格格一直留着,政变后就将玉和这些装在一起,原只是怕太后瞧见了疑心,可没想到太后还没疑心,皇上就先疑格格的心了。” 载湉的泪淌了满面,他又抽出一张已被叠得边角破损的宣纸,上面只有一个“潋”字,这也是他从前送给她的。载湉颤抖地展开宣纸,当年他写下这个字时的情境还历历在目,可如今,当年那个追在自己身边的小姑娘却躺在这里一动不动。 载湉又从荷包里抽出一张较新的宣纸与一张照片,他依次打开,只见宣纸上是自己戊戌年时画给载潋的那幅“玉兰梅花图”;那张照片却是载潋初次入宫过年时与自己在养心殿的合影,照片上的载潋和自己都还是稚嫩的模样,照片正中已经泛白褪色,可见已被载潋偷偷拿出来抚摸了无数次。 载湉崩溃痛哭,他思及载潋自戊戌以来遭受的一切委屈与误解,幻想她私下大概总望着这张照片回忆从前,依靠着从前一点点的温存来面对外界无穷无尽的误解与斥责。他痛恨自己当年对载潋的不信任与冷漠。载潋贴身所戴的荷包,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与自己有关,哪怕只是一丁点回忆,都是她珍视的宝贝,可自己竟还曾质疑她的真心,还曾对她说出“你生你死,于我而言都无关痛痒”的话来。 载湉抱着载潋的身体痛哭,“潋儿,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潋儿,我求求你,我求求你别离开我,我求求你…” 殿内如死一般寂静,王商却忽然站起身来,他凑近了载潋几步,他望着载潋忽蹙紧了眉头,他痛哭失声起来,他重重跪倒,涕泪横流地挪到载湉的脚边,愧疚已极道,“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有一事瞒了您多年,今日若再不说,恐怕奴才死也难瞑目了!” 载湉没有看他,王商哭道,“万岁爷,当年与日开战期间,您高烧不退,是奴才斗胆请了三格格到养心殿来,是三格格浸泡了冰水为您退烧,是奴才骗了您!当时三格格在抚辰殿受罚,浑身是伤,还泡了冰水,这件事埋在奴才心里多年不敢说,本以为三格格会刻意告诉您让您知道,却未想三格格竟真的不在乎您到底知不知道,她当时说,只要您的病能好了便好…” 载湉听罢,倒吸一口凉气,当下只觉晴空霹雳,追悔莫及。当时他明知道载潋伤的很重,却没有真正关怀过她,因为他将心思都放在了才刚失了孩子的珍嫔身上。王商告诉他,是珍嫔为他泡了冰水退了烧。 “混账东西!”载湉狠狠甩了王商一巴掌,王商捂着脸跪倒在地不敢吭声,载湉转头望着躺在床上的载潋,想起当年太医对他说的话:“三格格年纪轻轻,却有了风湿的先兆。” 他知道载潋伤得有多重,每日挨受杖刑,那是他自己亲口下的谕旨啊!时隔多年,那每一杖都仿佛狠狠打在自己身上,他狠狠捶打自己的胸口,恨不能将当年糊涂无知的自己置于死地。 静心在一旁听到这里,才缓缓道,“皇上,如今奴才也不怕了,不妨对您说实话,当年太后不容珍嫔娘娘,不容她生下皇上的长子,珍嫔腹中的皇嗣是太后借醇王府小厮之手所害,目的就是为了让我们格格去顶罪,太后很了解格格,让公主以您作为要挟,公主说若格格不认罪,后果便是两宫裂变,皇上身陷囹圄,格格为了护着您便认了,承受着珍贵妃多年来的仇恨与您的误解,也从没有分辩过一句!如今就让奴才替格格说清楚吧!” 载湉感觉胸口剧痛,眼前顿时天旋地转,他弯腰猛烈咳嗽,嘴角又淌出一行鲜血。他倒在床榻边,只觉有人将自己的心生生挖去。 周遭围绕着的人都惊慌失措地围上来,他们将载湉围住拼命地磕头,求他珍重圣躬,而他却再也听不进去。他撑着身体坐起来,紧紧握住载潋冰冷的手。 “潋儿…你如何这么狠心…你醒醒…”载湉的泪淌在载潋的脸上,仿佛她也跟着一起哭了。 “你们都让让,都让一下!让我进去!”殿外传来大喊,众人皆回头去瞧,竟见是瑟瑟与卓义领着三名洋人医生来了。瑟瑟拨开围在载潋床边的一众人,就连皇帝她也直接越过,她伏在载潋床边,挥手示意医生们赶快进来。 瑟瑟对他们说了几句话,便转头对着身后众人道,“屈大夫说格格还没咽气呢,只不过他已经无计可施了,我托立德夫人请了几位最出名的英国医生来,兴许格格还有救呢!你们别哭了!若格格还能听见,她要怎么想!” 载湉听见载潋或许还有救,仿若欣喜若狂,瑟瑟跪在他的脚边劝道,“皇上!格格命悬一线,大夫们也只是说尽力一试!求您与各位王爷暂且到外头等候,让大夫们好好儿为格格救治!” “好,好…”载湉不舍地望了望床榻之上的载潋,他的心在此刻才终于又焕发一丝生机,他同着众人到偏殿等候。 载湉去到偏殿中,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载潋的情况,他站在窗下来来回回徘徊,见洋人们神色匆匆地进进出出,恨不能时时刻刻都陪在她身边。 “皇上,草民岳卓义向皇上请安。”载湉听到身后有人向自己问安,他缓缓转过头去,低头见一年轻人跪伏在脚边。 “你是谁,你起来吧。”载湉轻轻缓缓让他起身,他已没有再多的心力去面对旁人旁事了。岳卓义不肯起,他仍跪在地上叩头,又转向载泽叩了一头,道,“草民岳卓义,现下是慧中学堂的教书先生,因曾在天津英租界中学习,家父为醇贤亲王所救,才得机缘认识三格格入京,戊戌年时草民投身在康先生的南海会馆门下,立志维新图强,曾向梁启超献计,使三格格入颐和园为我们做事…后来草民为避祸乱,与康先生一起出走日本,是草民年轻糊涂,一腔热血以为自己就是救世之主!在日本结识了革命党人,我也曾以为他们是要图强救国的人!可谁知…他们回国后便劫持了无辜的三格格,威逼她说出机密,是草民看不下去,才将泽公爷写给三格格的信交了出去,让他们知道了细节,让他们有机可乘,在火车站引爆了炸弹,致使绍英大人与镇国公负伤…” “你!”载泽怒不可遏地指着他喝道,“亏我与潋儿还一直将你视为座上宾,你却如此背信弃义,见风使舵,原来你与那些伤害潋儿的革命党人是一伙的,实乃小人!” 岳卓义没有反驳,他向载湉继续叩头,“草民问心有愧,今日三格格命悬一线,草民逃不开罪责,只求万岁爷惩罚。”载湉没有说话,许久后他才对载泽道了一句,“潋儿一早就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他做过什么事,可潋儿没有计较他从前的过失,因为潋儿从来都善解人意,不会以恶意揣测他人。” 载泽默默听着,他胸中的不甘与怒火在此刻给了他顶撞的勇气,他迎上载湉的目光道,“皇上是说奴才以恶意揣测他人,不懂得善解人意?奴才今日想问问皇上,在潋儿最落魄最需要保护的时候,是谁将她除名宗庙,又是谁在她的伤口上扎刀子,是谁不肯理解她,不肯信她!” 载湉听罢后苦苦地笑起来,坦诚开口道,“是朕。” “原来皇上知道。”载泽也冷冷笑起来,“奴才还以为皇上不知道,才会拖到今日才来见她,偏要到她已不行了的时候才来见她的真心!” 载沣见状,也忙站出来劝和道,“皇上,泽兄!潋儿一生为皇上而周全,又不肯伤害我们诸多兄弟,百般顾及,才会心神俱损,忧思惊惧,她如今还在呢,怎愿见我们相互指责埋怨!”载涛也将载泽拉往一边去,压低声音对他道,“泽公,我想你也明白,世上唯情字难过,皇上心中的苦衷我们又如何完全知道?” 载湉不肯与载泽纠缠,他仍站在窗下怔怔望着载潋所在的方向,窗外下起纷纷扬扬的雪,像是载潋儿时最爱的那样。 偏殿里静心从延趣阁正殿里打了帘子跑出来,殿外已落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她的脚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长长的印记。静心掀帘冲进偏殿,瞬时跪倒在地喜难自持道,“万岁爷,大夫们说,他们给格格用了药,暂时无事了,兴许还能醒过来。” 载湉大步流星地冲向载潋,他还有无数的话没有对她说,还有无数的遗憾未能弥补,这是上天垂怜,给他留下的机会。 帘外的大雪纷飞,如刀子一般刮在脸上,他分毫不顾,掀帘而入。载潋躺在床榻上安详地睡着,英国医生们收起手中细细长长的针头,转身向皇帝行礼。 “她怎么样?”载湉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一名英国医生用磕磕绊绊的汉语答话,“皇帝陛下,三格格病得很重,我们也只能尽全力挽救她而已,现在她暂时安全了,但她能不能醒过来,醒来后还能坚持多久,我们都不敢确定。” 载湉望着载潋熟睡的模样,他再也不想留下遗憾了,上天不会再给他弥补遗憾的机会。他坐到载潋的床边,将她紧紧抱在自己怀中,他在载潋耳边轻轻对她道,“潋儿,我带你走,我带你走。” 王商与孙佑良面面相觑,不敢相信皇帝说的话,他二人左右为难也不敢劝阻。载泽等人追进暖阁来,听到载湉如此说,载泽最先阻止道,“皇上不能带走潋儿,潋儿是奴才的侧福晋,是名正言顺的。” 载湉抬头定定望向他,“朕不怕你们要挟,今日就是满朝文武站在朕面前来阻止朕,朕也要带潋儿走。” 王商此刻也唯唯诺诺站出来一步道,“万岁爷,只是太后那儿…”载湉立时怒吼,“朕都不怕,你们怕什么!”王商等人再不敢说话,唯有退出暖阁去备马。 载沣见此情状,左思右想后也终于站出来,躬身对载湉道,“皇上,潋儿是奴才的妹妹,潋儿曾说想要回家,不如让奴才带她走吧,若她还能醒来,奴才一定着人向您回禀。” 载湉将载潋护在自己怀中,他以自己的脸颊贴住载潋的额头,摇头道,“不,潋儿到最后都不知道朕对她的心意,她一定还以为朕不愿见她,朕一定要带她走,你们都不必说了。” 静心此刻才从角落里闪身出来,她站在众人中间说了一句,“皇上,王爷,泽公爷,容奴才说上一句。奴才一辈子跟在格格身边,格格的心意奴才最清楚,格格这些年来是为了皇上而斡旋周全,她饱受世人无端猜疑,几度身陷绝境,到最后了,就让格格跟皇上走吧。”静心一番话后,殿内寂寂无声,只余金炉内兽炭的恣意燃烧,殿外雪落的声音仿佛更清晰了。 【结局】曲终 夜里的长街寂寂无声,唯有两侧的灯光如萤火稀微,将前路照亮,又不知通向何处。道路两旁还立着为皇帝的千秋万寿而设的香案,然而马车穿城而过,祝祷当朝皇帝福寿绵长的香案牌楼只如繁冗的累赘。 容龄坐在马车前头,她向四周望去,夜里落下一片茫茫的雾气,远处是一片湖水般的墨蓝色。她手里提着一盏灯笼,借着微弱的光亮,她能看清前方不远处越来越近的西苑宫门,她知道要到了。纵使眼前的城阙似一座牢笼,困住了他一生,但是他们,终于能不惧任何风浪与流言蜚语地在一起了——若能在一起,于他们而言,欲飞的羽翼与渡河的舟楫就都不再重要。 孙佑良架着马车,他向宫门外的侍卫证明了身份,一路驾马入宫,他侧头看着若有所思的容龄,忽然笑起来,“五姑娘,想什么呢?”容龄的笑意更明艳了一些,她吹灭了手中的灯笼——她知道不再需要了。她侧头看着天边的月亮,比昨天又更圆满了一点,忽笑道,“在想皇上和三格格,终于在一块儿了,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他终于不是只能在梦里喊她的名字了。” 孙佑良下意识回身看了看身后马车的帘子,上头的万寿团花织锦缎在宫灯的光亮下微微泛着光,他心下也感觉有暖流淌过,他用力点一点头,瀛台已越来越近了,“是,是啊,再也不是在梦里了。” 容龄跳下马车,她站在瀛台对岸的长桥外,手提着那盏熄灭了的灯笼。她远远眺望着对岸,她仰慕的人,纵使是天下最尊贵的男子,此刻他也愿意亲手抱起他费尽千辛万苦才重新接回到他身边的人,那个虽已陷入昏迷不醒,却终于能与他团圆的人。 容龄察觉到自己落了几滴泪,她不知是不舍还是感动。她缓缓抬手擦去泪水,瀛台内泛起光亮,那里再也不是一座孤岛了,一切都不一样了。她捧起那盏熄灭了的灯笼,转身离去,她踩着月光离开,月亮已为她指明了前路。众人都簇拥着皇帝,没人发现她的不辞而别。 从宫门通往涵元殿的路已经无比熟悉了,只是这一次是离开的方向——容龄站定在宫门外,身后火光盈天,只有在这里她才感觉这座古老的城在真实地活着。这一次是告别了,又或者这不算是一场真正的告别,因为她不想将告别宣之于口,言语越多,想表达的感情越无力苍白。她要走了,不想留下只言片语。 容龄只身回到她与兄长姐姐在京城的家中,她的兄长勋龄迎她坐下,关怀问道,“妹妹,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饿不饿?” 容龄长舒一口气,她擦去眼底氤氲的雾气,抬起头来笑道,“去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我相信是只有我们,我和他们……才能做成的大事。”勋龄听得满头雾水,他只笑自己的小妹妹,摇了摇头道,“又说孩子话了,累了吧,累了就快歇下吧。” “什么大事?”容龄还没有说话,德龄却从里间打了帘子走出来,她堵着气坐在自己妹妹的对面,蹙着眉问道,“你和什么人?什么大事?又和那三格格有关吧!” 容龄也不瞒她,坦然了当地回答道,“是!和三格格有关,我帮他们团圆,我护送着万岁爷接回了三格格,让他们终于团圆了!这难道还不是一件大事吗,姐姐?他…太苦了,还有三格格,他们太苦了,是我愿意这样做的!” 德龄也叹了声气,她了解自己妹妹的心性,她只是气妹妹的半途而废——她明明已经看到了希望,她坚信皇帝也是愿意纳容龄为妃的,可她的妹妹却在最接近成功的时刻放弃。“你和什么人?”德龄心里忽有些惧怕,她的妹妹做了一件犯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众人都知道那三格格自戊戌后行迹疯迷,首鼠两端,如今更受太后与皇上两宫厌弃,受宗室亲贵指责不屑,德龄问,“你和什么人去接回了三格格?你们怎么敢这样做!太后还不知道,等明日天亮了,太后一旦知晓要怎么处置她,怎么处置你们!?没有太后的应允,谁敢让三格格随万岁爷住到瀛台去,你想没想过……她可是泽公爷的侧福晋!她已是皇室的丑闻了,你还要怎么为她冒险,你还嫌自己的处境不够危险吗?” “危险…”容龄似是自言自语,她轻声笑了笑,“怕危险就不会愿意去做。”勋龄听罢德龄的话也不禁跟着紧张起来,现下他们兄妹三人留在北京,他们的父亲裕庚与母亲留在上海,一旦他们兄妹触怒太后,他们的父母亲也一定会遭受牵连。勋龄也向容龄凑近了一步,他低下头去问自己的妹妹,“妹妹,你是和什么人一起做的?” “和端方大人,还有瑟瑟姑娘。”容龄的声音清清淡淡,提起端方与瑟瑟,她不禁自顾自地笑了笑——那是她最珍贵的收获,他们是可以为彼此拼命的朋友。想到他们,容龄的心像是被填满了,“我会想念他们的,会一直想念的。” 容龄从榻上跳下来,她站在妆镜前理了理额前的碎发,她知道终于到了能自由褪去这一身旗裙的时刻,“哥哥,姐姐,我们走吧,离开这里,是时候了。” 德龄也站起身来,追问道,“走?为什么要走!太后喜欢我们!”勋龄去拉住德龄,安抚她焦急的情绪,勋龄站到德龄身前去,透过镜子看小妹妹容龄的脸,缓和了语气问,“五妹,究竟怎么了?” 容龄转过身去,她面对着自己的哥哥姐姐,她笑着问德龄,“姐姐,太后喜欢我们?是真的吗,又或者,你快乐吗?你看看这里的人们,他们过得多么辛苦,又有多少束缚,身不由己。” 容龄绕过勋龄去,直直面对着德龄,继续道,“姐姐你比小五儿聪明,应该早就看清楚了,太后猜忌我们,她忌惮我们的母亲是法国人,忌惮我们与洋人交往,忌惮我们为万岁爷带来消息,猜忌我们对她的忠心。”容龄去牵起了姐姐的手,“姐姐,难道日日如履薄冰,你不感觉辛苦吗?我不再想为人犬马了,我想自由自在地活着。”她走到窗边去,有月光从窗棂的缝隙里渗漏进来,“我相信我离开了,我关心的那些人,会好好生活下去。” 德龄一早便知道太后对她们姊妹的猜忌,从太后明里暗里打探容龄的去处时她就知道——太后忌惮她们与皇帝交往过密,忌惮她们为皇帝带来外国甚至是康梁的消息。她也知道,当太后知道她在洋人面前自称“公主”时,太后也早已对她的野心起了忌惮。 恐怕她们姊妹在太后眼里也一早就是眼中钉,而如今容龄又帮助了皇帝与载潋,恐怕她们将来更难在京城、在宫中、在太后眼下容身。她们并非无处可去,国外肆意广阔的天地尚有她们的容身之所,德龄十分明白妹妹话中的意思,若再固执留下去,只怕皇妃的梦想没有实现,就要在这诡谲的宫廷里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就这样走了,难道走前都不再去和太后皇上告别了吗?”德龄还有些犹豫不决,勋龄也在心中犹豫,问道,“是啊妹妹,我一直为太后、皇后娘娘及瑾妃主子留影,各宫一向待我不薄,我也始得平安富贵,若就这样不辞而别,不知道是否值得。” 容龄轻笑,她的兄长和姐姐都和她不一样,只有她在认识了载潋、屈桂庭、端方和瑟瑟后才得知了在这座看似波澜不惊的皇宫里,自戊戌年以来曾经历了多少刀光剑影和血雨腥风。可她的哥哥,还被这些表面上的平安与富贵所欺骗着,容龄轻轻笑道,“不告别了。”她望了望窗外缓缓摇动的枝桠,听见风声似是琴鸣,她的声音像是清唱,“唯有似完未完,才好一生牵绊吧?” 容龄在心里念了念那个人的名字,或许这一生都不敢喊出他的名讳了,便只有在心里呼唤一次,从此以后就消失在他往后的生活里。 初生的阳光洒在南海的湖面上,太液池上泛着荡漾剔透的水光,偶有风吹过来,卷起新生的味道。迎风而立的迎薰亭的倒影映在湖面上,像是融进一幅画里。 载潋安安静静地躺在涵元殿内,她像是不舍得从梦中醒来,也仿佛不愿再面对人世的残忍。而载湉伏在载潋所躺的床榻边已经睡着了,孙佑良静静悄悄走进殿来,见到眼前的情状也不禁讶异,至高无上的皇帝竟也会如此小心翼翼地守护着某一个人。 孙佑良将一件裘皮马褂披在载湉身后,载湉却从浅浅的睡梦里立时醒了,他坐起身来以为是载潋醒了。“潋儿?”他试探着呼唤,却仍旧得不到回应,她沉沉睡着,似乎已经远离这尘世。载湉的心瞬时一凉,他叹了叹气,揉了揉微微作痛的眉心,继续坐在床榻边。 “万岁爷,时辰到了。”孙佑良小心翼翼地提醒着载湉该要去仪鸾殿向太后请安听政了。载湉才起身,由王商及小太监们伺候着更衣,他转头望了望仍昏迷不醒的载潋,心底抽痛,“你们照看好她,朕很快回来。” 太后晨起后由李莲英侍奉着篦发梳妆,李莲英用刨花水轻沾了玉梳,为太后轻轻梳发。何荣儿躬着身子从妆镜台上取出一只螺钿剔红几,又从里头拿出平时专为太后装着描眉黛的紫檀木八仙图海棠攒盒备用。 几个小太监轻手轻脚地往青金石太平有象香炉里添了迦南香二两,殿内笼起轻烟,让人心神宁逸。太后合着眼,享受着清晨短暂的安逸,她知道这样的宁静不多了。 李莲英熟练地为太后梳着长发,他低着头回道,“太后,请脉的太医到了。” 太后由何荣儿搀扶着,她坐到大殿正中的凤座上,太医由李莲英派去的小太监引入。太医入殿后恭敬跪倒,连头也未敢抬过,只有叩头请安,“微臣恭请圣母皇太后凤体安康,福泽万年。”太后没有说话,只是用目光去示意李莲英扶他起来。这样的吉祥话已听过了太多,从前也享受这样浮华不实的恭维,如今竟也知道没有人能真正益寿延年。 太医提着药箱缓缓上行,毕恭毕敬地走上凤座,他跪在太后御座之下,谨慎为她诊脉。太后的脉象虚弱无力,竟已与上年相去甚远,可他不敢直言,唯有深深低下头去,复又道了一句,“皇太后脉象康健有力,圣安吉祥。” 太后笑了,她抽回手腕,望着窗外摆动的枝叶,冷冷道,“你们当真不该在太医院浪费这绝佳的口才。”太医诚惶诚恐又再次叩头,“太后圣体安康,并不大碍。”他们一向不敢直接向太后言明她身体的状况,唯有在药中去做调整补足,以保证太后心中一直相信自己的身体康健无虞。 太后挥退了太医,她望着他慢慢远去的背影,只慢悠悠问了一句,“莲英,德龄容龄那俩丫头呢?”太后觉得心悸,今日还没听到容龄的笑声,这空空荡荡的大殿安静得让她竟有些害怕。 李莲英扶着太后坐回到妆镜台前,继续用玉梳为她篦发,何荣儿看了李莲英一眼,李莲英向她点了点头,她才敢回话道,“回太后,三姑娘和五姑娘都走了,今早李大总管和奴才着人去请了,见他们兄妹都不在家中了,也没留下什么书信。” 太后微微睁大了眼,可任何事都无法让她感到震惊了,她不感觉生气,在那一刻里她竟然只觉得惆怅哀伤——她亲近的人,甚至是她憎恨的人,每个人都离她远去了。 太后微微笑了笑,她也曾一心倚赖的夫君去了,留下年幼不受驯的儿子,如今也去了。曾与她亦敌亦友的恭亲王奕訢与醇亲王奕譞都去了,咸丰皇帝的弟弟奕誴去了,她自己的妹妹也婉贞去了,李鸿章去了,她最信任的荣禄也去了。 她亲自选择的皇帝早已与她离心离德,皇后也畏惧她,她们之间的关系也再不复从前了。她的敌人们也都去了——觊觎她手中权力的肃顺被她扳倒,贵为皇亲国戚的奕訢、奕譞去了,还有那让她恨之入骨的维新党人,他们都去了。只要她在一日,侥幸活下来的康梁二人也绝不敢回到这里,只属于男人的朝堂,她也从来都没有输过。她以为自己会是快活的。 “就这么走了?我一直包容她们姊妹俩,做了何事至于如此害怕。”太后静静问道,声音在空空荡荡的大殿里掀不起任何波澜。 李莲英叹了叹气道,“太后,您还不知道呢,昨儿夜里,五姑娘和端方大人帮着万岁爷去将泽公爷侧福晋接进瀛台了。”李莲英故意将“泽公侧福晋”几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像是要刻意强调她已遮首遮尾才能活下去的身份。 李莲英他缓缓收了手,他将玉梳收进袖中,以防太后即将爆发的雷霆之怒。然而太后却显得格外平静,她没有表现出分毫的怒气,竟有几分伤感,“既然已走了,便再也留不得了,这些年来她姊妹俩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了,我要为她们留些体面,就对外说,是她们的父亲病了,她们回上海侍疾了。” 太后伸手去捻起了妆镜台面上的玉滚,回想李莲英方才的话,她像是早已预料到,不禁摇头轻笑起来,“皇帝果然还是去见她了。”太后放下手里的玉滚,她看向眼前的镜中,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白发。太后挑出一缕自己的白发,白发缠绕在她精心护养的指尖,她略笑了笑,“莲英,我老了。”李莲英慌忙地躬着身子,低眉顺目道,“太后春秋方富,万寿无疆。” 太后轻哼了一声,无声地笑了笑。 太后梳妆完备后,她由何荣儿搀扶着,坐到仪鸾殿正殿内的宝座之上,她挥一挥手,示意李莲英去传前来请安的皇帝进来。 载湉大步跨入仪鸾殿,他脚下如同生风,与几日前的意志消沉已全然不同。他规矩向太后行礼问安,太后挥手让他起来,“起来吧,坐。”载湉落坐在太后身边,外头尚有等待召见的臣工,太后却没有让他们进,她竟只问皇帝道,“潋儿醒了?” 载湉一怔,他没想到自己还未向太后禀明,她就会如此突兀地问起。他已决定好,若太后再加阻拦,他便是舍去这早已空无一物的皇位也不会再松开她的手。仪鸾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太后养的鹦哥儿在用喙啄着金色的锁链,却无论如何也逃脱不开。太平有象香炉的背后升起几团云雾,更让眼前的一切变得如梦似幻。 载湉抬头望向太后,她竟与寻常老人不同——她虽然已经历了无数的风起云涌,年至古稀,可她的脸上总是不显露沧桑,她永远不怒自威,让人心升畏惧。 可载湉却平静地望进她的眼里,他不再像儿时那样惧怕她,他淡淡道,“回亲爸爸,潋儿尚未醒。”载湉站起身来,他靠近了太后半步,陡然跪倒,声音却比以往都要更加坚定,他已决定好,“儿臣不孝,恳求亲爸爸应允留她在身边——”载湉的话没有说完,太后已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她没有再看自己三十四年前亲手选择的皇帝,她只是望着殿外飞卷的尘沙,“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打算,你决定好的事,我从来都拦不了你,若我拦得下你…” 太后语气忽然哀伤起来,像是回忆起许多过往的血雨腥风来。如今眼下这座宫殿如此寂静,是她将异己全部清理干净的下场。慈安皇太后、先皇后阿鲁特氏,珍妃他他拉氏,在只属于女人的后宫,她也从来没有心慈手软过,她们全都离这里而去了。 太后终于又将视线挪回到载湉的身上,她的声音像是匕首出鞘,却又像是天边软绵绵的云雾,让人听不清楚其中真正的含义,“我们也不会到今日你死我活的地步。” 载湉已没有什么能够再失去了,无论是皇位还是手中的权力,甚至是生命,都比不过那颗已经辜负了的真心。太后扶他起来,却冷冷笑着,“什么真情真意,我从来都不在意,也从来都不相信。”载湉抬头看了看太后的眼眸,太后问他,“如果我应允你留住她,你能付出什么作为代价?” 太后轻蔑地望着他,因为她不相信眼前的皇帝能用权力、皇位或生命中的任何一样去交换载潋,太后始终蔑视所谓的真心真意,那从来都只是戏文里的。 载湉侧头看了看她,他没有即刻回答,太后也以为他犹豫了——以为他被问到代价,他就要放弃了。可载湉却忽然摇着头轻笑起来,他笑哪怕在戊戌的十年后,太后仍然没有读懂他。他缓缓笑了笑,抬头望向太后,答道,“什么都行。” 偌大的仪鸾殿里静极了,太后没有再说下去。她只是伸出手去替他抚平身前的朝服,她的手掌抚过他朝服胸前腾云驾雾的龙纹,眼中充满了闪烁的渴望。龙纹在她的掌心里映着金色的光,仿佛就要冲破天际。她触摸到了——象征着皇权的龙纹真实到她掌心里的每一寸肌肤都能感受到,可她却从来都没有真真切切地得到过,就在她自知生命已逐渐走向消亡的时刻,她才终于敢在他面前真实地表露自己的渴望。 她要将权力握在自己的掌心里,要让文武大臣跪拜于自己脚下,要让亲贵王公都臣服于她,甚至连九五之尊的皇帝,她也要囚禁控制——她要极尽一切手段,向天下宣告自己对皇权的绝对拥有,因为她这一生都不得见光、要隐在一道帘后的权欲。 她撤回自己的手掌,翻手摊开,掌心空空如也,她什么也没有抓住,只剩下这满殿极尽繁华却冰冷彻骨的摆设,和早已与自己离心的孩儿。 载湉望向自己胸前的龙纹,无论何时何地,这一件衣,全天下都只有他才能穿在身上。他抬头望向太后,嘴角有浅浅的笑意,自鸣钟内的摆针规律地响着,他转头望向殿外,王公臣工们列于殿外,他无声笑起来,“亲爸爸,命中有时终须有。”载湉的声音清清淡淡,他转眸定定望向太后,“命中若无终是无。” 载潋听见远处有人在呼唤她,那声音已有些陌生了,陌生到几乎让她不敢确认。可她坚信是他,于是她极力奔跑,却无论如何也跑不快,唯有拖着沉重的步伐拼命向前。 他从远处的山边出现,载潋在朦胧的泪意里看见了他的容貌——竟与十七年前没有任何分别。 载潋扑进他的怀里,泪意汹涌,他紧紧抱住载潋的肩膀,声音远远像是从天边而来,“潋儿,潋儿!我的女儿…”载潋抬头去看他,他的容貌仍旧十分清晰,和她记忆里的他完全没有分别。载潋开口说道,“阿玛,您等一等女儿,女儿就来了。”奕譞捂住载潋的嘴,他蹲下身去望向载潋,轻声道,“潋儿,不要辜负还牵念我们的人。” “还牵念我们的人…”载潋怔住了,她猛然感觉到极为清晰的心痛——她最在意、拼尽了全部力气去保护的人,在她合起双眼前也没有出现。载潋苦涩地笑了笑,她不愿让父亲难过,于是抬起头去努力笑起来,“牵念我的人…我已都见过最后一面了,阿玛,我想回到你还有额娘身边了。” “我一直在你身边,潋儿,我一直都在。”奕譞摸了摸载潋的额头,他笑起来,“潋儿,回去看一看,别辜负还牵念你的人,好吗?我们都会在云端相聚。” 载潋猛然惊醒了,方才的场景无比清晰,清晰到甚至让她分不清究竟方才的一切是梦,还是此刻才是梦。 载潋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可这里却有让她熟悉的气息,是能够令她感到心安的气息。载潋想要拼力坐起来,却发觉自己身上已经没有了坐起身来的力气,她能够听到自己极为微弱的呼吸声,她感觉自己像是已死过了一次,眼下的一切不知是真是假。 “三格格!您醒了!”载潋的意识仍没有十分清醒,她听见有人在极为喜悦地呼喊。她的脖子僵硬,无法扭头,唯有转了转瞳孔,她看到孙佑良跪在了自己的床边,他喜极而泣着,“三格格!太好了,太好了!等万岁爷回来…” “佑良…”载潋气息微弱地喊了喊他的名字,孙佑良便急忙凑近前来,载潋问他,“你怎么在这儿?难道你也…” 孙佑良擦了擦泪,他喜悦地笑着,“三格格,万岁爷一直在宫里盼您呢,得知您病了后连万寿节也不顾了,亲自去到泽公府里接了您回来。” 载潋此刻才感觉头脑渐渐清晰了一点,她微微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见眼前的一切都渐渐清晰起来,她的回忆逐渐浮现,原来这里是瀛台的涵元殿。 “万岁爷…亲自去接了我来这里?”载潋僵硬地重复着孙佑良的话,她不可思议地回味着孙佑良方才的话,至此她才确信,眼下的一切才是梦。孙佑良见载潋久久不说话,又担心地问起来,“三格格,您怎么了?等会儿万岁爷向太后请安回来,大夫们也就该到了。” 载潋望着眼前的雕梁画栋,可这里的一切都已十分陈旧了,窗纸有被风吹破的漏洞,殿外的风正从破洞里钻进来。她已很久没有进到过涵元殿内了,自从戊戌年后她假意依附于太后,她已失去了关心他的权利。 载潋知道眼下的一切都是一场梦,是不真切的,可她还是想要去看看自己已许久未曾踏足过的、他生活过的地方。 “佑良,扶我起来走走吧,我想看一看这里。”载潋微微转头对孙佑良说道,孙佑良欣喜万分地点头,他小心翼翼地扶起载潋,为她穿好鞋,扶着她在殿内走走停停。 载潋走到他的书案前,只见其后扶手椅内的坐垫已经磨破开绽,书架上红漆脱落,砚台内的墨水干裂。载潋忍不住落了两滴泪,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原来他的生活是如此孤寂的,或许在珍妃去后,他一直是孤寂的。 载潋翻开他案上两张宣纸,其上是他无比熟悉飘逸的字迹——“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载潋的手微微颤抖,她模模糊糊在久远消弭的回忆里回想起他写给珍妃的那句“伉俪情深,遐迩永久”来,她长叹一声,这样相思情深的诗句,一定是写给她的吧。 下面一张纸上仍是他的字迹,他写道,“一日不见兮,相思如狂。”载潋轻轻念道,她的心跟着一起抽痛,这样的相思之意,是她每日都体会着的,可不知他的爱意又是予谁的呢。载潋将宣纸平平整整放回在桌上,最下面一张纸上全是他划去的痕迹,他像是要刻意隐藏什么,却越隐藏越清晰。载潋拾起那张纸,在背后只看到一句完整的诗句,“湖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 载潋怔忡在原地,她望着眼前的诗句出神,“潋滟”二字带给她的冲击感让她感觉头脑发烫,哪怕是在梦境里,她还是感觉到手足无措。 “别辜负还牵念我们的人…”载潋轻轻开口道,她想起阿玛附在耳边说过的话,难道这就是阿玛的用意吗? 载潋放下手里的纸张,她回想起戊戌年时,她在他身边为他仔细研墨的时光来——他们一同面对风浪与苦难,在最危难的关头支撑着彼此不要倒下。那些场景仍旧不算久远,可载潋回忆起来却已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 载潋轻轻推开扶着自己的孙佑良,她拾起砚台边的墨块,将青瓷碗里的水倒进砚台里一些,慢慢细细地为他研磨开来。如果他回到这里,看到砚台里有研好的墨,也许生活就不再那么孤寂。 载潋感觉身体就要站不住,于是用一只手撑住书案,才知他的书案纵然破旧却始终一尘不染,这些年来孤苦的时光从来没能真正击垮他的意志。 载潋为他理好案上看至一半的书籍,她忽想起自己在去往西安路上遇到那对年轻夫妇,男人叫做“清哥”,女子叫做“眷娘”。如果还有机会,能像他们一样做一对清闲眷侣,哪怕贫病,哪怕流浪,又何尝不可。 载潋听到殿外传来脚步,像是梦中他归来的脚步声。载潋放下手中的墨块,在合起双眼前未曾见过的人,如今在这混沌的半梦半醒间再见一面也好。载潋抬起头望向殿门,安安静静等待着他的归来。 载湉迈进涵元殿外的殿门,他满心牵念着昏迷不醒的载潋,他迫不及待陪在她身边,他想做她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人。 载湉望去,殿内深远处,他看到她用手支撑着身体站在书案后,正微微笑着望向自己。载湉仿佛感到有风拂面,似是春日里的花都落了,只剩下白雪皑皑中的傲梅,掀起一片清香。 他想要奔向她,最终却怔在原地,许久都不能动弹。他感觉脸上有泪滑过,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他曾以为自己要永远失去了她。是她,是那曾在自己所有危难时刻都不弃不离的人,是那为他承受了一切误解的人。是一日不见,曾令他相思如狂的人。 载潋此刻也正望向他,原来一切言语在此时都如此苍白无力,载潋只是浅浅笑着。载湉深深呼吸令自己平静,他挣脱了桎梏自己的束缚,飞奔向她,将她紧紧拥进自己的怀抱。 “潋儿,潋儿…潋儿…”他已失去精巧措辞的能力,只剩下反复呼唤她的名字。载潋踮着脚靠在他的怀抱中,这样的安心仿佛已在上一世。载潋感觉他将自己抱得好紧,她背后传来的触碰感真实到让她不得不相信眼下的一切都是真切发生着的,她附在他耳边轻声问道,“皇上,这一切,是不是真的?” 载湉看了看载潋的脸颊,他珍爱地擦去载潋眼底的泪,他轻轻吻了载潋的额头,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说道,“是真的,潋儿,是真的,我们在一起,再也不会分离了。” 殿外的英国医生们到了,王商领着他们候在殿外,孙佑良去引了他们进来,他们见载潋已醒了,都不禁惊喜,以并不流利的中国话说道,“三格格福大,已然苏醒,实在是我们始料未及的。” 载潋靠在窗边的榻上,医生用听诊器贴在她背后,又贴在胸口,三人交流了片刻后才对载潋道,“三格格病入肺里,若想痊愈,必要往英国就医,在英国接受治疗,并在英国养病。” 载湉紧紧攥着载潋的手,他极为认真地对载潋说道,“潋儿,若你能够痊愈,我什么都愿意为你去做到。”载潋望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他希望自己活下去,他是皇帝,送自己去大洋彼岸也实非难事,可她如今只想要安宁。 英国医生们已经开始向皇帝描绘英国的医疗条件,能够给载潋带来什么样的保障,可载潋却强鼓足了一口气开口说话,“各位大夫,不必了,我哪儿也不想去了,只想在这儿。” 载湉错愕地望着载潋,载潋转头望向孙佑良,轻轻道,“佑良,送各位大夫回吧。” 载潋静静靠在载湉肩头上,她已很虚弱,载湉攥着她冰凉的手,他问她道,“潋儿,为什么不肯去呢,如果能治好你的病…” 载潋打断了他,她轻轻笑起来,“我这一生太累了,不想再奔波了。”载潋深深明白,很多人、很多事一旦错过了便再也回不来,哪怕皇上如今明白了她的心,也或许想过要和自己永远在一起走下去,可她已经不能再等待了。就像她深入的顽疾,不会再治好。 载潋缓缓合了眼,她希望载湉也能懂得,就算不能懂得,她也不会再像过往这一生一样极尽去周全。 “如今是六月二十几了?”载潋轻缓缓问他,他用手回拥住载潋,他轻声回答,“六月二十八了,潋儿。”载潋猛然坐直了身来,她取出身上的荷包,从里面抽出一张画来,这是她生平第一次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荷包。 画上的玉兰和梅花肆意绽放,仿佛无论四季流转还是冬去春来,都无法阻挡他们生在一起。 载湉早已在载泽府上看到过了这幅画,他知道这才是载潋最真实的心事,自此后他不再过问载泽。载潋望着自己作的画轻轻笑起来,“病后一直在画这一幅画,希望着能画的和皇上一样好,后来发觉…原来这画也有了自己的灵韵。我想着,若今生还有机会,便送亲手给皇上,作生辰的贺礼。” 载湉的泪从眼角淌下,他从载潋身后拥住她,原来这广阔无尽的天下,还有人记得“载湉”的生辰,而不是“皇帝”的万寿。六月二十八才是他的生辰,是他的母亲诞下他的那一日,而不是因宫中斋戒旧俗而更改的六月二十六。 载湉望着眼前的画,这幅玉兰梅花图是他在戊戌年时画过的,他是为载潋而画的。可眼前的画虽形似,却也不似,就像载潋所说,她画时这幅画已有了自己的灵韵——她将自己孤注一掷的爱与无怨无悔的勇都倾注在笔端了,才造就这幅画,她是世间独一无二的。 载湉在载潋耳边轻轻说道,“这是我收到过的最珍贵的生辰贺礼,谢谢你,潋儿。”生辰意味着父母亲的生养之恩,如今他的父母皆已不在,可这特殊的一天,幸好他仍有她在自己身边,让他不再是独身一个人。 载潋靠在他怀中,她知足地浅浅笑着,她想让他知道,就算世上只剩下一个人站在他的身边,那一个人也一定会是她。 载湉去亲自取来笔墨,他提笔在载潋画就的玉兰与梅花枝头画下一只喜鹊,载潋望着他的笔端,钦慕他笔下如有生花。 “好看吗?”载湉侧着头问载潋,载潋点一点头,载湉放下笔,他抱住虚弱的载潋,以脸颊贴住她的脸颊,“从今后这幅画就再不是你一人孤寂的岁月了,她是我们两人一起画就的。” 载潋没有力气说话,便唯有点头,载湉看到她荷包里珍藏着的玉佩,忽感觉心疼悲痛,他抱紧载潋,将玉佩从她的荷包里取出来,亲手替她系在衣襟上。 这枚双生玉佩是婉贞福晋临终前亲手托付给他们的,寓意着同心一体,同心同德。载湉曾在接过这枚玉佩时亲口向亲生母亲承诺,绝不会让载潋受分毫的悲苦孤寂,可他后来食言了。 载潋在戊戌政变后再不敢将象征与皇上有关的玉佩戴在身上,可她也从未弃绝,便一直珍藏在荷包里。 “潋儿,以后再也不必悄悄藏了,我们会光明正大地在一起,你可以将这枚玉佩永远光明正大戴在身上,我会心无旁骛待你好。”载潋听到他的声音,心也不禁为之一动,可她却很快平复,她深知的确不必再藏了,她已不贪恋这尘世,她会从容地告别。 “潋儿,对不起。”载湉忽哽咽起来,他思及自己在戊戌后对待载潋的冷漠绝情,思及载潋在政变后独自一人吞受的痛苦与委屈,都觉心中剧痛——载潋若不是为了自己,也不必强装健康,服用息宁丸,如今病到如此地步。 她曾不惜以性命为代价,去保护维新党人、保护珍妃、在太后面前斡旋周全,她甚至承受心爱之人的误解与唾弃,去做世人眼中首鼠两端的告密卑鄙之徒。可当她与亲人“决裂”、深陷险境、被革命党人逼至绝境时,他带给她的却是雪上加霜的斥责,削去她的宗籍玉牒,责令她从速完婚,坐实了世人口中她的疯迷不孝。 “我不该让你承受那些误解,更不该不理解你…潋儿,我…我不该疑心你,对不起。”载湉的声音哽咽,而载潋却笑,她转身伸手擦去他脸上的泪水,她伸出双手去紧紧拥抱他,她心安地合起双眼,“如今不是都好了吗?” 载潋松开双手,她望着载湉淡淡而笑,她望了望窗外的碧波荡漾,忽缓缓道,“皇上,我有时甚至觉得,被人误解着也挺好的。”载湉抬头望向她,竟觉得她眼中有光,像是夜里的月亮,载潋继续道,“没有必要让所有人都知道真实的我们。”载潋话至此处,转头去看了看载湉,她知道他这一生有太多的身不由己,有太多被掣肘被误解的无奈,载潋笑道,“如果能将我们隐在这些误解之后,自由自在地做着自己,不是很好吗?若被所有人都看透了这一生,该多无趣呢。” 载湉静静听着,他从未想过载潋会这样想,可她越这样想,他便越心疼载潋曾经的境遇。载潋主动去抱紧了眼前的载湉,她将脸颊抵在他的颈窝,“皇上,我不再怕被误解了,因为我就是我,不为外人的流言蜚语而改变。我希望我们都不要怕,我们还有彼此。” 入夜后,涵元殿内燃起几盏温黄的烛灯,殿外的小太监们去上了窗户,载湉示意孙佑良与王商都不必进来伺候更衣。 载湉将载潋抱到床榻上,为她盖好绸被,在她额头上轻轻落下一吻,温柔道,“好好休息潋儿,我在外面,不会扰你的。”载潋见他要离开,伸出手去抓住他的衣袖,她着急道,“睡在外面怎么可以?若皇上不愿意…不如我在外头。” 载潋怕他在外面会感了风寒,涵元殿几处窗上已有了破洞。载湉却不愿打扰载潋的安眠,他摇头拒绝,“你身子不好,自然是我去外头。”载湉起身要走,载潋却从他身后紧紧抱住他,她心里焦急,嘴上却又无法表达,只能羞红了脸磕磕巴巴道,“皇上难道还要我直说吗,你明知道我不舍得你去睡在外面。” 载湉听到载潋的话兀自笑了笑,他拍了拍载潋抱紧自己的手以让她安心,“真的不妨碍,潋儿。”载潋却不肯松开他,她不肯让他去睡到外面,虽然她知道周围没有旁人,却还是更压低了声音,她感觉脸颊火热,“留下吧。” 夜半时刻,载潋忽然醒来,她坐起身来,见窗外月明星稀,床帏外纱帘轻动,有风从窗外涤荡飘进。 载潋轻轻绕过睡在自己身外的载湉,她穿好了鞋子,一人轻手轻脚走出殿来。她自己紧了紧衣服,见孙佑良靠在柱下值夜,便轻笑了笑,“佑良,你在这里。”孙佑良闻声立时从半睡半醒的瞌睡里醒来,他掸一掸身上的尘土,躬身笑道,“三格格,您怎么出来了?外头冷,快进去吧。” 载潋摇头笑了笑,她和孙佑良并肩坐在涵元殿外的石阶上,孙佑良有些诚惶诚恐,载潋却拍一拍他的肩头,对他说,“我们只是说说话。”孙佑良去取了灯笼来,放在载潋的脚边,为她点亮眼前的一片黑暗。载潋望着天上不完满的月亮和云后的星星,忽问孙佑良,“我们是从什么时候认识的?” 孙佑良含着笑望向载潋,道,“三格格,奴才是在颐和园里头次遇见您的。”载潋点了点头,如此算来竟也有十余年了。她轻叹了声气,“佑良,你想永远在这里吗?” 孙佑良有些怔然,他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他甚至不知道离开这座宫禁,他能够去往哪里。载潋见他迟疑了,便不再追问,只笑道,“佑良,你每日往来宫中,见闻定是比我多的,和我说说泽公爷吧。”孙佑良更加错愕迟疑了,他深知皇上心里最介怀的人是谁,如今他们二人终于再次回到一起,她怎么会问起这个人。 载潋轻笑道,“佑良,他也是我的家人,如果没有他,我也活不到今日。”孙佑良心下释然了三分,他点点头道,“三格格,奴才听说泽公爷已为长女取了名字,乳名叫偀格。得了女儿,泽公爷心情也比往日好了。” “哪个偀字?”载潋问他,孙佑良蹲着向前挪了两步,捡起一块石头来在地上写下一个“偀”字。 载潋点了点头,她想载泽一定是极为喜欢这个女儿的,凡“溥”字辈的男孩儿们要选用单人旁的名字,载泽为女儿也用了“偀”字,沿用了男儿的取名习惯,就像多年以前醇贤亲王为自己取名时的用意一样。 “瑟瑟呢,静心姑姑呢?你可有见过她们?”载潋最牵挂的仍是她们,孙佑良明白载潋的心事,连忙回她道,“三格格,奴才听说瑟瑟姑娘带着姑姑一起回学堂了,醇亲王也说要奉养姑姑,可姑姑说她还想为学堂和瑟瑟姑娘做些什么。” 载潋就此放下心了,她到底还是最担心静心,若有瑟瑟在,她就尽可以放下心来。“阿升呢,还有容龄?”载潋缓缓合了眼,她身边的人不多,可每一人都牵动她的心。孙佑良知无不言道,“七爷让他回去了,还有重熙和安若,王爷让她们回去服侍福晋了。至于容龄姑娘…外头说是裕庚大人病了,他们兄妹都回上海去侍疾了。” 载潋轻叹了叹,可惜无缘再见了,但她坚信那年轻的女孩儿一定还会回到这里。她从身上取出一封信,这是她在病前就写好的。她将信封交给孙佑良,“佑良,我信任你。”孙佑良双手接下,他抬头望着载潋,见她眼中的光似是夜空中的星河,载潋将信托付给他,“等我离去以后,你要亲手交给瑟瑟。” 孙佑良双手颤抖,他知道载潋已坦然等待着那一天到来。他眼里有泪,将载潋写给阿瑟的信打湿了,载潋看着他无声地笑了笑,她望向夜空中的星星,“佑良,我们都会在云端相聚的,再见,总有一日。” 太后从噩梦中惊醒,她在梦中梦见了早已驾崩西去的文宗显皇帝,梦见了孝贞显皇后,还梦见了自己故去的妹妹婉贞。何荣儿见太后从梦中惊醒,喉咙里似有发不出的声音,便掀开帘来跪到床边,一点一点地将她扶起来,太后却紧紧攥着光滑似水的百鸟朝凤纹被面不放。 “载沣!…”太后的声音从喉咙里挣扎地挤出来,何荣儿听不清她说什么,便只能低着头凑近些,太后拼命地想要怒吼,“载沣…我要见他,他在哪里?我即刻就要见他!…” 清晨载潋亲手服侍载湉更衣,他们从没有像今日一样一起醒来,她目送着他离开。载湉在载潋额头轻轻吻了吻,他轻声道,“潋儿,等我回来。”载潋伸手为他正了正朝珠的位置,点头答应。 载湉离去后的涵元殿格外安静,载潋让王商与孙佑良都进来,她取出一沓纸来对他二人笑道,“我小时候学过折纸,我教你们吧。”王商瞧了瞧孙佑良,见他乐呵呵地答应,便也不顾规矩了,于是笑道,“好,奴才可要好好儿跟着格格学。” 载潋叠好一只纸船,她一点一点地教他二人,孙佑良很快便学会了,王商却仍旧不得要领,孙佑良便笑他,“莫看谙达是咱们的总管,倒是被这小事儿难住了!”王商不服气,誓要叠好了才作罢。 载潋听到殿外传来声音,瀛台的大门轰然作响,她以为是载湉回来了,便转身出去迎接,却看到李莲英与何荣儿站在院中。何荣儿向载潋见了礼,她起身后才道,“三格格,太后在迎薰亭候您了,您请吧。” 载潋回头看了看王商与孙佑良,示意他们二人都不要跟过来。载潋绕过涵元殿与藻韵楼,才来到一片荡漾湖光边临风而立的迎薰亭。载潋远远已望见一身翠绕珠围的皇太后,在迎薰亭的另一侧远处候立着的人是载沣,他身后的下人还怀抱着他年幼的长子溥仪。 载潋一步一步向迎薰亭走去,她望向远处的载沣,他们四目相对,周遭却仍旧寂静无声。 载潋缓缓走入迎薰亭,她抚裙跪倒,尚未开口时太后已背对着她笑道,“你来了。” 载潋心下怔忡,却依旧磕头请安,“奴才载潋叩请圣母皇太后圣躬安康,福泽万年。”载潋听到太后冷冷的笑声,“福泽万年?…你们都这样说哟,可我也知道,我老了,没有人能真正福泽万年。” 载潋心下迟疑,她不知太后今日究竟要见自己,可她心中仍不愿太后说自己已老,她复又叩头,“天佑圣母,锡之大年,逢岁之阳,琪祥敦祥。”载潋眼里有泪,这是太后六旬万寿之时宗亲臣工为她唱颂的祝寿,载潋如今还记得。 “你还记得。”太后缓缓转过身来,载潋竟看到她脸上也有泪,载潋更觉惊异,甚至也觉悲痛,太后仍旧冷冷地笑道,“天佑圣母?…是,就算福泽万年是假的,也绝对没有人可以比我更福寿绵长。” 太后去扶起了载潋,问她道,“你知道我今日为什么要见你吗?” 载潋随着太后站起来,她颔首答道,“太后是不是也知道奴才要去了,您能在奴才去前照拂一面,已是奴才无上的殊荣。”载潋生长在宗室,自然知道这其中的规则,凡王公福晋诸人临到大限之期,两宫驾临视疾,不久后病人也就会驾鹤西去。 太后摇着头笑了,她说道,“不,不,你想错了,丫头,我是想来见见你,潋儿。” 载潋不敢再去看太后,眼前的老人已年逾古稀,她苍白的头发仍旧梳得一丝不苟,她周身上下簪戴着天下最珍贵的玉翠珠宝。 “我这一生已利用了你太多,潋儿。”太后浅浅笑着开口,她发髻正中的鎏金火焰结如同熊熊燃烧着的太阳,她身上每一处细节,无不彰显着她是世间最尊贵的人,是皇权的主人。载潋竟不敢听她讲的真心话。 “我一早就知道你对我有异心,可我不会让你死,说到底我并不恨你,甚至不恨你瞒骗我。”太后直直注视着载潋的眼睛,“我最恨人欺骗,可你是我天家血脉,你永远,在我心里,和那些乱臣贼子不一样。”载潋听罢后竟觉得心中悲恸难耐,她曾经在戊戌年时要帮维新党人围园杀后,她也为此已经付出了行动。 载潋兀自地跪倒,她低着头落了两滴泪,“太后,奴才戊戌年时要帮维新党人谋害您,奴才不敢求您原谅,奴才的罪也是这一生都赎不清的了。” 太后仰起头去笑起来,“你为你的罪已得了你应得的了,我也得了我应得的了!”载潋闻言惶恐,她叩头落泪,“圣母皇太后万寿无疆!” 太后听这些话已听得腻烦,她根本不再过心,只问载潋道,“你知道你留在瀛台,能守在皇上身边,外间流言蜚语都是谁为你抵挡吗?”载潋自然明白,若无太后允准,自己绝无可能留在瀛台。 载潋没有起身,仍旧叩头,“奴才谢太后成全。”太后感觉心中有些苦涩,她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她不需要载潋的答谢。她回想起昨夜里梦中的婉贞,忽苦笑起来,“我不需要你谢我,我答应了婉贞,要在她去后好好儿待你,我是一星半点儿也未做到!如今弥补也来不及了。我要去见她了,不知道她会不会怪我?” 载潋竟觉得心痛,她知道太后心狠手辣,铲除异己从不留情,可只要太后在一日,那些觊觎国朝与皇位乱臣贼子就只敢畏缩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载潋又叩头,声音已哽咽不能自已,“大清国圣母皇太后福寿无疆…” 太后没有再说话,福寿无疆,这一生已听过了千万遍,然而如今还是要走到这无垠疆域的极限。载潋想起自己的哥哥们,她担心自己去后哥哥们的忠心仍被怀疑,她担心他们的安全,她略直起来身来,回头望向站在远处的载沣。 载潋向太后凑近了两步,她落着泪恳求道,“太后,奴才是不忠不孝了,可奴才的哥哥们!他们…他们不敢对太后,对皇上,对朝廷…有分毫二心,始终是我大清犬马,奴才求太后不要疑心他们!” 太后也望了望远处的载沣,她让载潋也望向载沣,她释然地笑起来,“疑心他们?…当然不会!我相信他,我甚至可以将皇位也交给他的孩子。” 载潋感觉如被惊雷击中,“皇位?…”载潋不可置信地重复,她迟钝麻木地想起来,缓缓抬头望向太后,载潋终于明白了——太后说没有人可以比她更福寿绵长。 载潋彻底懂得了,自己之所以能够留在这里,皆是因为一场谈好筹码的交易——太后还是不肯放过他,她始终没能放下戊戌的往事,她不肯给他生的机会,不相信他能挽救这艘正渐渐沉没的巨轮。 载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望着远处载沣站的方向轻轻而笑,太液池内的湖光依旧荡漾。她拿起方才教孙佑良和王商叠的纸船,缓缓站到太后身前,她举起那艘自己叠好的小纸船,放在掌心。 太后目光灼热地望着她,她的笑意却已愈发寒冷,她将小船抛向湖面。载潋背对着太后,忽笑起来,“太后,不知道您梦到故人的时候,会不会也感到害怕?”太后没有回答载潋,载潋望着脆弱的小船在湖面的波澜中挣扎,“太后已得到了太多,世间的欢欣和真情,是必然要失去的了。” 太后仍旧没有说话,而载潋也不再犹豫了,她已没有什么可以惧怕,同样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奴才是将死之人,也没有什么不敢讲。”至此载潋已十分明白,她的兄长们得到了太后的恩宠与信任,连至高无上的大位也将属于他的孩儿,他们终于不会再因自己而被牵连。 载潋回头望着太后笑了笑,像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太后说往后就做她的闺女。载潋瞧着湖面上渐渐被打湿的纸船,一点一点溃烂崩溃,一点一点沉没,她轻轻说道,“太后,您看,船沉了,我们都留不住。” 太后渐渐离去了,载潋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最终一次跪倒叩头,“奴才载潋恭送圣母皇太后。” 太后停在原地,她没有回头,只是声音低沉着问她,“你还有什么想见的人,或许你还想见你的哥哥们。”载潋直起身来望向与自己已相隔两岸的载沣,她没有再试图努力去看清他的轮廓,载潋摇头,“没有了,都不见了。” 戌正时分雾渐渐大了,白茫茫一片雾气落在湖面上似是飘起了雪花。载湉姗姗归来,载潋已为他备好了晚膳,她为他亲手煮了汤圆。载湉坐在载潋对侧,他看见她,只觉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还拥有着彼此。 “我今日去看了皇后。”载湉向她坦白,他有些担心载潋会不快,可载潋只是接过他脱下的衣裳,替他挂起,轻松地笑问他,“皇后娘娘一切都好吗?”载湉没有因为载潋轻松的语气而感到畅快,他甚至有一丝不安的预感——她竟已不再像从前一样那么在乎了。 “好,很好。”载湉的回答有一丝迟疑,载潋点了点头,皇后安好的消息让她的心更定了一些。载湉仍没有感觉到载潋的神情有任何变化,他更感觉不安,她竟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一切都能够放下了。 “皇上。”载潋唤他,载湉立时抬起头去回应她的目光,载潋在他碗中盛了两颗汤圆,抬头问他,“皇上知道我为什么要做汤圆吗?”载湉接过载潋手中的碗,他淡淡笑道,“因为你头一年入宫过年,我们在一起煮了汤圆,是吗?” 载潋不置可否,只是笑道,“皇上,因为汤圆寓意着团圆,我相信着,我们会团圆的。” “潋儿?”载湉唤她的名字,她抬头迎上他的目光没有躲闪,载湉轻笑道,“可我们现在就在一起,再不分开了。”载潋忍了忍心中的泪意,她含着笑点头,“是,再也不会分开了。” 外头夜已浓了,载潋隐隐听见湖水叮咚的声音,她已很久没有和他在一起静静地看月色了,就像戊戌年时一样。 载潋不愿睡,睡梦会消磨她与人世最后的牵挂。她举了烛灯,对载湉道,“皇上,今夜陪我看看月色吧,就只看月亮,什么都不去想了。”载湉起身取来衣裳披在载潋身后,他从她身后环抱住她,“好,潋儿,只要你愿意,我可以什么都不想。” 夜里的霜满了琉璃瓦,将琉璃瓦都覆上一层薄白。载潋与载湉坐在藤椅上,她靠在他怀中静静地望着,她一直将自己的心都埋入尘埃,在这一刻,她的心终于从尘埃里开出一朵花。 载湉收紧了自己的手臂,载潋感觉身体正在一点一点漂浮飞旋起来,她将脸贴靠在他的胸口。月亮在这一日夜终于难得圆满,他二人坐在月光之下,月色也不再凄冷孤寂。 载潋缓缓合着眼,眼前回荡起许多从前破碎的画面与曾遇见过的生命。这一生她始终被惊涛骇浪席卷着,从来不能自主即将去往的方向,而在这一刻,风浪终于化为涓涓细流,她的生命回归到最初的平静。她静静靠在载湉胸前,像一只漂泊已久的小船,终于停泊回了宁静的港湾。 她的一生虽然曲折坎坷,但她仍然感恩自己曾在盛大的尘世中热烈地活过,让她有信念,有欢愉,拥有挚爱的亲人,拥有感受悲痛的能力,遇见挚爱的人。 载潋努力攥了攥载湉的手,她想给予他心安,她沉溺在他的气息里,轻声笑了笑,“皇上,我们会在云端相聚,你要和我一样,坚信着…”载湉能够感受到她的虚弱不已,甚至能够与她心有灵犀般地体会到,她似是一片即将飞入云端的雾气,他终于要抓不住了。 载湉轻轻在载潋的额头上落下一吻,他的泪打湿了载潋的发,过往的画面逐渐浸吞他,淹没他——初见时明媚爱笑的小姑娘,携手在太平湖畔奔跑的少女,戊戌时不惜生死的她,戊戌后如一团雾、一团迷、让人看不穿猜不透的她,让人思之如狂、悲恸销魂的她… 她再也不会感受撕心裂肺的悲伤了,这一生的悲伤已足够了。 载湉收紧自己的手臂,奢求她可以多停留片刻,片刻就好。 载潋的眼眸低垂,她的身边只有他,不过有他便足够了。载潋仿佛看见眼前有一片飞雪,正缓缓化为一片模糊,她的回忆在脑海里飞快闪过,像一场盛大的戏,逐渐抽离她的身体,飞向一片白茫茫的天空。空中的雾气缓缓落下,像是下雪了。 “湉哥儿,你看,又下雪了,真好”载潋的手落下了,垂在他的胸前。 载湉紧紧拥住她,他知道这一刻还是来临了。载湉久久无法动弹,只是抱着她看天边的月亮。他哭不出声音,泪却已淹没了他的双眼,眼前的黑暗里只剩下与她的关于。他将下颚抵在载潋的额头,此刻才察觉到自己的呼吸,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可他哭不出声音。 载湉知道,自己已永远失去了她,从今后再不会见她的音容相貌。悲伤如空中弥漫的雾气,并不汹涌,亦不凛冽,只是一点一点将他侵蚀,随着多年来别离破碎的往事一起慢慢深入骨髓。 载潋静静靠在他怀里,漫天飞落的雾气落在载潋身上,融化为水,就像是她眼角欲落未落的泪。 这一生所有爱而不得,终于都不会再折磨她,时光再有多长,于她而言,都已结束了。 ===== 另后记: 戊申年十月二十一酉正二刻,殿外正大雪纷飞,载湉倒在涵元殿内床榻上,身边唯有自鸣钟在响动,瀛台彻底成为了一座与世隔绝的孤岛。他的目光迷离,回忆正在一点一点抽离他的身体。 她走后还没有下过这样大的雪,傲寒的梅应已开了。他感受到一生所记住的人与事都在渐渐失去,可他还想在最后残存的意识里用力记住这漫天的大雪,如此便能在团圆后分享给她听。 他走了,他带着曾经所有的希冀与不甘离开,也带着与她重逢的期盼离开了,自此隐在画像之后。 弄影流辉的红墙深处传来哀绝的高唱,“皇上驾崩——” 瀛台仍旧是孤寂的,冬天依旧漫长,不过春天一定会到来。四季变换,从不为任何人而停下脚步。 他们都走了,在天的另一边等待春来,等待花开。 一切平静,湖光潋潋,好似从无故事在这里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