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书屋(已完结)》 自序 嗨,谢谢你愿意阅读《向阳书屋》。 这是一个陪伴了我四年多,将近五年的作品。因为各种原因,它对我而言无比特殊——第一次耐着性子拟定大纲、第一次完成的长篇小说、第一次能坚持着不断修改的故事…… 总觉得有好多想分享的事情,想说的话,希望不会太过聒噪。 创作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採用了一个起先觉得很有趣的方法,那便是将自己个人的部分经歷和个性,套用到主角身上,且正好我喜爱、崇拜的作品都带有这样的性质,因此令我更想尝试。不过写到后来,有时会觉得难以拉开与主角适当的距离、用更客观的方式去看待人物,反而写得有一点吃力。 儘管如此,我还是很高兴能够好好地把这个作品完成。它并不完美,我也明白自己的写作方面,还有非常多能够学习与精进的;但是,我相信它已经是我现阶段能力所能呈现的最好状态了。 在「带着显着『不一样』的天才类型主角」越发被主流作品所运用的同时,几乎很难找到更贴近现实、更加「隐形」的角色呈现。儘管明白刻板设定与夸大(喜剧化)的人物塑造,是将各式障碍别带给普通大眾,相对较为便利的途径;然而那也有可能僵化了读者与观眾们对于特定族群的想像,总觉得有点可惜。 创作期间,我阅览了许多个人倡议者的分享,讲述泛自闭光谱中,女性如何频繁掉出雷达范围外,总是被误诊成其他的状况,直到成人、遇上对于女性表徵更加熟悉的专业人士,才被确诊为光谱者。另外,也拜读了一篇儿童文学相关的研究论文,指出目前市面上(尤其台湾书市)仍缺乏隐形障碍者为主角的书籍,尤其是拥有隐形障碍的女性主角……这个故事的女主角杜日恆,固然带有许多我的投射;然而,随着越来越认识她,我也觉得她其实更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常常跟朋友说,觉得和杜日恆像是双胞胎,而她比起我更为软绵可爱)。 书写过程中,有些段落,曾让我无比挣扎——若是据实描写,可能会让角色受到误解、不被喜欢,更担心着这对于一个已经是非主流的故事与人物设定,会不会更加劝退了读者。然而,若掉入了「美化」的写法,是否又不能完整带出我想要分享的议题。最后,我还是选择将那些令我犹豫的桥段,都尽可能以更符合真实状况的方式写出。 我曾想过,或许这个故事不会走出它既有的小眾圈子、或许它不足够带有娱乐性而可能无法传递得更远;但至少,我把它写出来了,而它会一直在这里,等着被谁发现。哪怕只是一个人有所共鸣,那也足够了。 写这个故事的过程中,学习到很多,也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受到了许多人的鼓励以及帮助。在完整这个作品的时候,也有好多好多说不完的感谢。尤其在构思的前期,爸爸参与了很大一部份的讨论,给了我许多点子与啟发。如果这个故事能够好好写完,必须谢谢他一直给我信心和鼓励。也谢谢妈妈替我绘製了前一个自印收藏版本的封面,十分疗癒。 希望你们会喜欢这个故事!祝福安好、快乐。 (2022.10.02写于法国布尔日) 1. 冰冷的冬雨直直落在忘了带伞的杜日恆的发上,水珠沿着瀏海与两条辫子下滑,落在她的鼻尖,她的脸颊,落到她规规矩矩将釦子扣到最上方的制服衬衫上。 这场雨来得突然,却又不那么意料之外;可是,书包中总是放有各式用品以备不时之需的她,今天竟然没有带伞。 她的泪水匯聚,躲藏在雨点之中,不断降落在她的面庞。 只要再拐个弯就到了,那个打从国小时期就被她当作避风港的地方。 此刻,杜日恆的脑中夹杂着早先同儕们对她的嘲讽,甚至飘浮着更久之前所累积的,他们对着她说过的所有恶毒话语。那些字句如同猛兽一般尖声咆哮,利爪撕扯着杜日恆已经破碎不堪的内心世界。 颤抖着拉开再熟悉不过的木门,门上同样木质的风铃响了几声,清脆而不刺耳,与她心中不断喧嚣的,那些怪罪自己却又觉得委屈至极的矛盾字句相左,令她顿时静下了些。 门旁,是店家贴心放置的乾净毛巾,杜日恆取了粉橘色的一条,柔软质地带有淡淡的棉花香气,彷彿仅仅是进入这间独立书店,便得以使她纷乱的心绪稍微平缓下来,得以暂时压下那些令她烦忧的因子。脑内的音量下降了几分,她冻得几乎麻痺的双手,也逐渐暖和起来。 然这般寧静并未持续多久。 张望周遭,却不见那抹熟悉的身影,那个总是热情地给予她拥抱,轻拍她的头或塞颗糖果给她,在家人以外对她那样温柔友善的秀霞奶奶。柜檯处,取而代之的是一名从未见过的,戴着眼镜的男子。儘管他予以微笑,却无法抚平杜日恆再度被扰乱的思绪。 大抵是为了躲雨,书屋里头多了不少顾客,小声的谈话,在杜日恆的耳里也变得无比吵杂。她突然对这平时总能安抚自己的空间感到惶恐,赶紧向着最少人的哲学书区移动。 关于哲学,杜日恆才认识不久,多数内容对于国中二年级的她而言仍是过于艰深,可她很喜欢那些向内在探讨的文字。似乎,在哲学家的笔下,所有无解的难题都能够有条理地被拆解,也因此开啟了更丰富的思考方向。 她搜寻书柜,手指沿着抚触各式不同材质的书脊,希望能找着前几天想买的那本精装版《异乡人》,却不见其踪影。是被买走了吗? 杜日恆于是改自书柜里抽出列维纳斯的《整体与无限》,与封面宛如黑洞的深色圆圈对望,阅读随手翻开的那一页。 字,分开时都认得清,黏在一起,却变作深奥而难以触及的外国语言似地,无法辨识。杜日恆感觉眼底的水雾重新形成。 看不懂?为什么会看不懂?或许你真的和那些人说的一样,假装自己很有想法,其实什么也不是。 什么也不是。 浸水鞋袜造成的难受在层层事与愿违之下大面积地覆盖住杜日恆的感官。焦虑则像是虹吸现象,从底部的深潭萃取出最为深刻的不安,缓缓向上,直到卡住喉间,将所有惧怕化为无法控制的行动。 此刻的杜日恆一心想要在泪水再度涌出以前逃离,不想被看见掉眼泪的瞬间。她低下头,也不晓得书本有否对准柜上的缺口,力道却绝非是放置任何一本书所该有的,那般用力,彷若迁怒。 她必须逃跑,她必须—— 感觉有人向她靠近,打断了她的动作。 杜日恆抬起头,想要在雾濛的视线中看清来者,闪动着的眸映入一双带着微慍的眼,眼镜的反光并未遮盖他的不悦。 对方开口,些许不自在的严肃声调,足以加深杜日恆的慌张,「请问想要找什么书吗?」 意识到自己的粗鲁,羞愧与混杂着所有尚未消化完全的情绪登时扑面而来,「对不起」赶不及说出口,杜日恆的脸已如火烧。 她搁下书本,仓皇而去。 2. 书屋的落地窗起了些许雾气。 外头雨势越发猖狂,与室内的温暖形成极强的对比。苏智惟看着少女离去。门外,她原先半乾的发与衬衫又被淋溼了透。 轻叹了口气,苏智惟移开视线,把她随意放在架上的书本归位,再踩着有些偏移而慢速的步伐,回到柜檯后方。 女孩是有些令他在意。 打从她进入店里,那副几乎要哭的模样就使他心生怜惜与好奇,而后续她走向哲学书区的一举一动,他都看在眼里,也因此能够及时阻止她磕碰到贩售的书籍。 苏智惟不晓得那孩子有着什么样的烦忧,可对她的关切在看见她如此不爱惜书本的当下全数消散,化为对书的心疼。她那举动是种迁怒,被提醒后却连句道歉也没有地落荒而逃,着实有失礼貌。 一个多鐘头过去,雨点转小,最终转为平静。 马路上的水洼与空气中的潮溼气味,或许会成为那场雨来过的唯一证明。聚集仅为了避雨的人们离开后,书屋又回归平日相似时段既有的样态。 收拾茶点小盘的背景声,与音响里歌手的声音融合,带着与歌词相同的孤寂——「若你感到寂寞,回来吧,我会等待着」,森田童子以寂寥空灵的嗓音如是唱着,口琴与吉他的简单配置,却是每一句都实实地敲击在听者心上,孤独感被无限放大。每每聆听森田童子的乐曲,苏智惟总会有无所遁逃,被完全看穿的感受。儘管并不熟悉日语,查询歌词以后,仍深深感到共鸣,这是他十分喜爱的歌曲之一。 最后一个顾客将空杯子归还给柜檯,推开门走了。 将环境清扫完毕,锁好大门,拉下覆盖落地窗的米白色帘子,苏智惟随后关掉电灯,停掉音乐,将笔记型电脑关机。 散热风扇运行停止后,一切是完全的静謐。黑暗中,他摸索着靠近二楼楼梯的电灯开关。这里,他曾经如此熟悉,可这个自幼便生活着的家,竟也将近五年没有回来长住了。 升上大学四年级以后,苏智惟便与几位同学在外头租屋,也因此变得较少回家。 这几年间,他做着一份勉强能够养活自己的文具店收银员工作,在一天天过着的日子里逐渐淡忘梦想。 原以为这样平凡的生活会如常持续下去,却在几个月前,他接到祖母的来电,表示她的身体状况大不如前,希望孙子能够回老家接手独立书店的经营。 因此,苏智惟回到了这里。 踏上阶梯,歪斜的步伐,使得他的每一步都彷彿带着困惑,停顿。 幼时意外的后遗症多年未变。纵使他不再需要依靠辅助器材行走,这样不自然的行走方式,也永远定型了。 「阿嬤,我上来了。」饭菜香味由厨房蔓延出来,苏智惟的肚子应着嗅觉,咕嚕叫了声。 听闻孙子呼唤,卜秀霞探头,一手拿着饭匙,另一手则捧着盛到一半的碗,展露一贯和蔼的笑容,示意苏智惟赶紧洗好手,吃晚餐。 坐定后,卜秀霞一面往苏智惟的碗里添菜,一面关心他第一天回到书屋的情况,「今天还顺利吧?高中毕业以后你就没有再待书店柜檯了,时间过得真快……」 高中时代,的确距离久远了。那些日子总是在逃开随形的黑影,内心的平静除了放学后在店里帮忙祖母以外,没有其他地方能找得着。那是一段他不愿轻易回首的往昔。 夹起四季豆入口,苏智惟品嚐着,待咀嚼下肚后,才回答道:「今天很好,别担心。雨下得多,天气又凉,不少人经过了就进来点杯热饮。阿嬤呢?自己在楼上会不会很无聊?」 「没事,」卜秀霞摇头,语调与神情满是欣慰,「你能回来帮忙,我实在是轻松多了。自己在这边看看书,或者听听广播,一点也不无聊!」 祖母是苏智惟最放不下心的。他对于她的健康很是担忧;然姊姊在自己的领域发着光,他亦不能任意要求姊姊放弃努力经营至今的陶艺前途,书屋的事情自然是落到他肩上,而他欣然接受。 正想着今天是否发生过什么有趣的事情能说给祖母听,脑中却闪现稍早那名怪异的国中女生。 这当然算不上好玩的事情,可苏智惟仍旧道出疑惑:「下午店里来了个小女生,看制服好像是附近国中的。她绑着两条辫子,感觉心情不是很好,好像随时都会哭。原本我是因为这样才有点担心她,多往她那边看了几眼,但是……」 思索如何描述方才所见,苏智惟的话音趋缓。岂料,卜秀霞睁大双眼,面露关切,急道:「那孩子怎么啦?」 「阿嬤认识她吗?」 「当然认识,你一说我就知道是谁了,是小日哪!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那个常常来看阿嬤的妹妹杜日恆啊。你说,她怎么了呀?」 苏智惟将自己阻止少女伤害到书本的事情,告诉了祖母。他实在无法将祖母口中那个会主动帮忙排整书籍,总是极度有礼且面带微笑,将「不好意思,请,谢谢」作为口头禪似地使用的女孩子,与自己亲眼所见的情况联想在一起。 「你是不是在想,阿嬤会不会记错人了?」卜秀霞看穿孙子心思的能力丝毫不因为年纪大了而减退,「那孩子,常常让我想到你姊姊。你这样去想,可能就会稍微理解她一点吧……先吃,不然饭都冷囉!」 将祖母的话语反覆思量。 与姊姊的相处一向不轻松,儘管多年的认识让他找到了能够和平共处的方法,他也是近期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那些他认为不礼貌,过于直接,或者不懂得察言观色的举止,并不是姊姊故意的。 祖母那席话是啟动苏智惟包容力的开关,他突然觉得,自己处理事情的方式应该再温柔一些——或许,那个女生,也像姊姊一样,需要人们更多的理解。 3. 自从那天逃离书屋后,杜日恆已好几日没有回去。 她害怕再度遇到那个戴眼镜的男子,更害怕被他责骂。杜日恆懊悔于当时的行为,她晓得自己不该那样粗鲁,也绝不能像那样不理会对方的提醒,连句道歉也没有就跑掉。 平復心情,思忖许久后,杜日恆决定写张卡片向对方道歉。 为了取出装有空白小卡的盒子而打开抽屉的瞬间,木头香气扑鼻,使得原先有些焦躁的她稍微定下心神。 杜日恆从五顏六色的卡纸中挑选了一张浅蓝,小心翼翼地自笔袋取出钢珠笔,旋出笔芯。杜日恆暗自期望这支她所珍惜的笔,能够将平时歪扭的字跡写得好懂一些。 由于不晓得那位男子的名字,她写下「向阳书屋的哥哥您好」几个字作为开头,随即陷入斟酌用词,担心会否冒犯到对方的苦恼之中。 妈妈曾提醒她,一般情况下与人交流,不必过于谨慎,如果给人太过客气的感觉,反而难以自在地互动。这点她是明白的,却又往往因为低自信的缘故增添许多顾虑,而无法跳脱这样的表述方式。 待她写完卡片,已是一个多小时之后。 假日午后,沿海小镇观光人潮眾多,小摊贩吆喝着吸引顾客,各式食物的气味混杂,人声与溼冷加成,对喜好寧静的人而言,并非最适合外出的时刻。 杜日恆将脸埋入妈妈勾给她的围巾,戴上耳机,点开佛瑞作品编号八十四,八首短曲中的第五首即兴曲。升c小调的优美之中带着些许伤怀,其中绵长深刻的情感是不容易化为具象的,只是那般将感触柔和融入的调性,一向为她所爱。 说不上为什么,升c小调总是令她有被温柔拥抱,被理解的感受。 乐音像是一层薄薄的膜,将外头声响减弱,保护她不因为过度的感官刺激而无措。 庆幸,书屋坐落于隐密静悄的小巷子里,踏入这一区块,杜日恆逐渐放松下来。 书屋外头,一位老爷爷有些吃力地想拉开店门。见状,杜日恆小跑步前去,先行替他开了门。老爷爷朝杜日恆微笑,轻轻頷首以表感谢,这令杜日恆感到快乐。她总是拥有比同龄孩子要好的长辈缘,是她屡屡挫败的人际体验中,少数美好的交集,因此格外珍惜。 后头其他的顾客也顺着杜日恆帮忙抵着的门进入了书屋内,她这才慢慢关上门。 或许因为假日,书屋有着不少顾客。杜日恆的焦虑又窜了上来,她将背包前揹,拉开拉鍊,从里头找出信封,鼓起勇气,笔直朝柜檯走去。 那位戴眼镜的男子果真在柜檯后方,正在替几位顾客结帐。杜日恆排在后头,随着前方队伍缩减,她不自觉地捏紧信封,心脏跳得飞快。 「你好,需要帮忙吗?」大抵是看她没有拿书,对方出声询问,尚未认出她。他的笑靨温煦,面颊上绽开浅淡的酒窝,与上回的初次印象相较,实在可亲许多。 「我……」杜日恆将信封双手呈上,眼神向下,不敢看他的反应。「星期二的事情……对不起。」 「啊,你是上次那个女生。」对方认出了她。接过卡片,他接着柔声说道:「没事的。我想你那天应该也是因为心情很差,所以才没有多注意。」 听见对方以这样和气的语调向她说话,杜日恆缓缓抬起头来,对上仍带着笑容的他。犹豫片刻,她补充,「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所以……」 「苏智惟。我叫苏智惟。」他继续以令杜日恆觉得不可思议的友善语调补充,「我阿嬤跟我提过你。你叫日恆,对吗?」 「嗯。你的阿嬤……是秀霞奶奶吗?」关于苏智惟是如何晓得她的名字,杜日恆多少有些头绪。秀霞奶奶曾经提及,自己有个在台北工作的孙子,小时候与杜日恆一样喜爱阅读,看来就是他。 苏智惟点头。他的眼神向着不远处走来的顾客望去,打算结束这次的对话,可杜日恆并未意识到。 她踌躇着,终于扭捏开口,话中带有哭泣的前兆。「你真的……真的没有生气吗?」 杜日恆总是需要再三确认,她对于感知他人的想法总是感到困难。每当她怀疑自己说错话,或是,当她担心对方的讚许与原谅只是安慰,便需要像这样重新问过。 「我没有生气,真的。没事的。而且,我也应该向你道歉才对。」苏智惟将语速再放柔了些,「那天是我太兇了。明明看到你那么难过,却没有用更温和的方式跟你说话,对不起。」 事情开展出乎想像,杜日恆的心底顿时挤满了复杂的情绪——决心道歉时遗留的担忧,淡化却仍存在的自责,反被道歉的讶异,受理解的感激,在心底扩大的温暖……这一切,化作杜日恆眼中匯集的雨点。 眨眼的瞬间,泪水滴落。苏智惟赶紧抽了张面纸给她,杜日恆极其小声地道了谢,又道了声「不好意思」,便躲到一旁擦眼泪,擤鼻涕。 刚才后方等着买书的人有些困惑地望向她,使得杜日恆更加难为情,她别开了眼。直到听闻对方开门离去才稍微一瞥。 4. 替顾客结完帐,苏智惟望着一旁有些羞怯,频频偷覷自己的杜日恆。良久,她朝他稍稍鞠躬,露出带有歉意的微笑,再挥了挥手,便推门走出书屋。 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他心想,我是真的没有生气。 那天,祖母的话语点醒了苏智惟,他也因此想起了姊姊。 几个星期前的一场通话中,姊姊告诉他,她确诊了。 确诊了什么? 「我有亚斯伯格症。医生说,女性的特质通常较为隐形,所以容易被忽略,导致像我这样这么晚才确诊,或是被误诊的情况。」姊姊如是回答。 从她的语调,苏智惟听不出她对于确诊一事究竟抱有什么样的心情;然这句答覆在苏智惟心中泛起了不小的涟漪。 亚斯伯格症是什么?他查询了各式资料,发觉,几乎所有列举的特徵都与姊姊相符。 二十九岁的姊姊,一直以来都与眾不同。自小,她就是同儕们眼中的怪人,不懂得察言观色,总是固执己见,表情变化极少,偶尔又会突然发起脾气。她说话方式彷若机器人或者教科书,并且只谈与自身相关或者她所感兴趣的——这样的姊姊,难以与人连结。 他曾经认为,姊姊是刻意为之。他认为,她的个性就是那么奇特,而不是因为她有所困难。 那些一般人能够理解的非语言讯息,好比紧皱的眉头,不耐的注意力发散,不感兴趣的话题转移,姊姊都感受不到,就算感受到了,也无法解读。 国小时期,苏智惟总因为姊姊的缘故,而被连带当作「那个怪咖的弟弟」,受到嘲笑;因此小时候,他对姊姊十分不谅解。直到年纪渐长,逐渐懂事后,才得以更为耐心地与姊姊相处。 如今,这样一个迟来的诊断,使得苏智惟百感交集。 别人的疏远,姊姊并非毫无感觉。她清楚自己的不一样,却从未知晓背后原因。从努力尝试与人交流,到变为封闭,不过几年时间。倘若早一些确诊,是否姊姊所经歷的那些排斥与不理解,便能够减少一些?是否她便因此能够得到更多的专业协助,成长为一个更加快乐而有自信的人? 这些,都使得苏智惟在面对杜日恆的时候,带有更多的同理,也不再因为她上回的举动感到不愉快。 打烊后,苏智惟拆开了杜日恆给的信封,外头装饰了几张鸭子贴纸,封口以透明胶带严实黏贴。他不愿破坏信封,因此花了些时间才打开。 看见「向阳书屋的哥哥您好」,以及后续那样过于有礼,处处斟酌的书写方式,他不禁莞尔。读着她孩子初学写字般的字跡,看着她填充空白而绘製的童趣插图,也不禁好奇,她会不会也如同自己的姊姊,在人际关係中遭受了瓶颈? 苏智惟明白,这是某种弥补心态;可他想,如果姊姊小时候能够有一个愿意友善待她的朋友,或许就可以免去青少年时期对自己的厌恶与怀疑。 倘若真的如此,对于这个祖母疼爱,而他也愿意试着理解的女孩,苏智惟思索起自己是否能够成为她那些挫折之中,其中一个温和存在? 5. 冬天的脚步彷彿从未停歇,往往感觉才送走前一个冬季,转眼间便迎来了下一个的尾声。 今天是情人节。 升上国中三年级的杜日恆,仍旧时常往向阳书屋去。除了週三放学要上钢琴课以外,其他日子总是不缺席,有时,功课还是在书屋完成的。 秀霞奶奶因着身体状况的缘故较少下到一楼,然每每见到杜日恆,仍会带着灿烂的笑与张开的双臂等待她。而说也奇怪,儘管不喜过多的肢体碰触,面对信任的家人与长辈,杜日恆却总是在试图索取拥抱,这点也令她自己感到疑惑。 听外婆述说,杜日恆小的时候,家人在客厅放了张游戏床,她喜欢在大人经过时站起来,伸长小手讨抱。「你都在你那个小笼子里面说『抱一下下嘛!』哇,那时候你真的好可爱!还有那个小笼子噢!」聊到这件事时,外婆笑得非常开心,回答也十分生动。这么说来,秀霞奶奶有时会让杜日恆想到亲爱的外婆。 与苏智惟益发熟识后,杜日恆意识到,他不仅接续了秀霞奶奶管理书屋的工作,也延续了那份温柔与友善。 顾客较少的时候,他愿意听她说学校发生的事,听她说她所着迷的小说或乐曲,听她说各式忧愁与不安;店里忙碌时,杜日恆则会自发地帮忙排整书籍,积极询问苏智惟是否有其他需要协助的部份。 打从她观察到他的行走不便,就想知道原因,却找不到恰当的时机,而始终没有开口问。 这些日子来,苏智惟成了杜日恆最为珍惜的「大朋友」,他像是杜日恆从小渴望拥有的哥哥,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好。 事实上,杜日恆还有几位这样的「大朋友」——比如学校的工友伯伯,提供营养午餐的阿姨,以及她最为喜爱的钢琴老师。杜日恆将他们视为敬爱的长辈,同时也是重要的朋友。尤其在使她备感孤独的校内,与前二位的相处难能可贵,他们的接纳与关心,令她的校园生活不再那么难以承受。 倒数第二节的下课鐘声响,同学们继续八卦着这一整天看到谁被告白,又有谁被拒绝,以及别班女生与班上男同学牵手等话题,着实吵闹。 杜日恆留在座位上,尽力忽略环境里的各种声响,从书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想着看看爸爸在里头写给她的鼓励,以及妈妈和她一起画的涂鸦。 笔记本由家人用心设计,从小学二年级使用至今,贴满了她所喜爱的照片,以及随手抄下的书籍佳句。封面是爸爸设计的字体,写着「小日的社交手册」,还有着妈妈以水彩绘製的鸭子,是这个世界上杜日恆最喜欢的封面。 摊开本子的空白页,一个摺成爱心的纸条掉落在桌面上。 上午拿笔记本出来时,还未有它。 杜日恆有些讶异,但更多的是感动。她从未想过,如此被眾人排挤的自己,也有在节日收到温暖的可能。 毕恭毕敬地拆开那颗粉色的心,她的脑中充满了对于内容的正面想像。 然而,当杜日恆的双眼聚焦于信纸,照着平时阅读习惯那样地唸出那些字句时,她明白了,一切都是自作多情。 「虽然你很丑看着你的脸令我作呕但我还是每晚操你干你又臭又丑的……」字跡凌乱,明显出自不同人之手。越往下读,杜日恆的心就越往下沉,直至塌陷,碎裂。她甚至不晓得自己为什么要把它读完,更不晓得现下的情绪都是些什么。 这张纸条从她无比心爱的,承载着家人的守护与心意的笔记本里掉出来,这一点突然令杜日恆感到噁心。她可是连妈妈在便利商店替自己买了的麵包包装袋都捨不得丢弃,这样爱惜与家人有关的一切,而这可怖的纸与自己所爱之物相碰,彷彿象徵某种感染。爱心的粉红刺眼,她感觉自己又要哭了。 并未阻止泪水涌出,模糊着眼,将信纸揉烂后,杜日恆麻木地起身,朝班上的大垃圾桶走去。 身旁传来笑声,杜日恆感觉全班三十几双眼睛都盯着自己,这加深了她的恐惧与难堪。 她怎么会相信,这样的自己可以得到同儕的好意? 左手食指残存无几的指甲深陷右手背,她开始挖凿。痛楚使她短暂忘却一切的莫名与荒唐,可她那无时无刻不运转的思绪却逼问着她。 为什么是她?是不是因为她将制服衬衫扣到最顶,不若其他女同学那样想方设法将裙子穿得短些,也不像她们那样懂得打扮自己,让人觉得又土又俗?或者因为她不像多数人那样认得当红演艺人员,儘管她是多么想要了解同儕们感兴趣的话题?是不是,因为她和别人「不一样」? 杜日恆一直都知道她跟其他同龄的人不同。生活中太多太多的分歧,她怎么可能没有发现? 小学一年级开学当天,导师便与妈妈建议,让她转到特教学校去。即使后来留在了原本的班级,每个星期却有几天下午得到「资源班」上课,全班就她一个;长大以后,接踵而至的人际关係问题,也宣告着她的无法融入,就算她不曾放弃向他人伸出手,她仍在一次次的被放弃中,渐渐遗失了最初的勇敢。 而那份「不一样」的根本原因,至今仍是谜团。 最后一堂课,杜日恆趴在桌上,眼泪止不住,手背上的洞扩大范围,直到任课老师前来敲了她的桌子,她才暂时停止。 老师发觉她泛红的手背与流淌的组织液,连忙要她去保健室包扎。 能够远离班上,杜日恆求之不得。 离开前,她依稀听见有人看好戏似地说:「唉唷,原来杜日恆会自残!」 前去保健室的途中,她无意间加重了抠凿的力道。 6. 杜日恆哭哭啼啼地来到向阳书屋时,苏智惟正专注收拾咖啡座位区。 前几个月新请的工读生负责柜檯,见到此般情景,无助地唤了声「老闆」,后者这才转过身,注意到身后愁苦着脸的少女,她右手背那块摇摇欲坠的纱布,以及不断用以抠刮的左手食指。 苏智惟沉下脸色,单手端起整理好的空杯盘与使用完的抹布,腾出的另一隻手轻轻握住杜日恆的左腕,阻止她继续自伤。 这一年多的相处下,苏智惟自认已经非常有耐心——他的确秉持着当初那份希望善待杜日恆的心意,作为年长的那一方,尽可能地包容着她,在她需要的时候予以安慰或陪伴。儘管如此,有时他还是会觉得,自己毕竟不是她的家人,无法做到完全的理解与支持,这也不该是他的角色。 每当苏智惟瞥见玻璃窗外,杜日恆朝书屋走来的身影,他的心总是一紧,想着等等他面对的她会带着什么样的表情。如果是快乐的,那倒没有问题,他不需要花太多心神便能自在地与她互动;然若是带有情绪的,对于他也是一种压力。 然而此刻,看着杜日恆这么崩溃的模样,苏智惟仍然无奈地担起照顾者的责任。他领着她前往员工休息室,经过柜檯时,朝工读生頷首,请对方暂时独自应对店内情况,便带上了门。 门后,是稍嫌尷尬的寂静。 示意杜日恆拉张椅子坐下后,苏智惟一语不发地从柜子里取出医药箱,重新替她的手消毒,上药,贴上新的敷料。 忧虑酝酿着,心疼之馀还参杂其他难以言明的情绪。 他晓得应该先将自己的在意温和地释出,可那份一时无法理解的思绪牵制着他,将所有关心化作不若预期,甚至带着些微慍怒的话语。 「手怎么弄成这样?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的家人或者在乎你的人看到,会有多捨不得?你明明健健康康,为什么要这样对自己呢?」 此话一出,苏智惟顿时明白过来,那个从方才便令他困惑的感受是从何而来。 童年的那场意外,不只让他失去了挚爱的双亲,也让他失去了健康的身体。他自卑的不仅仅是行走时的怪异,同时来自于腿上永久的疤痕。这些外显的异样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过往那一切痛苦,仍能轻易动摇他的心情。 他并非真的对杜日恆生气,而是怜惜之馀,实在不忍卒睹健朗的身体受到损坏。 「我……我只是觉得自己好好笑……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那些人愿意跟我做朋友?」杜日恆望着他的眼神充满受伤,眼泪不断落下,在她的制服裙子上形成水洼,她的声音被泪水给淹过,而她任由字句坍方。「我只是想要惩罚自己……我只是……我只是……好像只有让自己感觉到痛才可以不难过……为什么智惟哥你不能理解呢?你明明……明明是我最信任的朋友……」 「万一伤口感染怎么办?有很多方法可以解决负面的情绪。不管是说出来或者写下来,都好过伤害自己,不是吗?」看着这么难受的杜日恆,苏智惟越发急切。他不愿她误将那些提醒与担心看作责备。 思索着该如何说得更为温柔,或者,是否该请她说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正当苏智惟犹豫着的时候,杜日恆猛然起身。被她推开的椅子发出尖叫,那声音在苏智惟耳中形成了残响。他皱了皱眉,还未反应过来,而她已奔出休息室,推开书屋大门离去,不留任何解释与安抚的机会。 苏智惟重重地叹了口气,关掉休息室的灯。 面对外头一脸错愕的工读生,苏智惟摇了摇头,只是温声向单独顾店的前者予以感谢。 他知道,现在追出去对事情亦无助益。误会已经產生,而杜日恆暂且不足够冷静,解释不见得能够化解她的不愉快。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等待她的情绪和缓下来,再次主动找他。 7. 回到家,杜日恆将自己关在房间。 手臂与桌面都是泪水的匯聚,可她已不在意眼泪黏贴衣物与肌肤的感受。现下最为放大的,是她对于苏智惟话语的难过。 认识的这一整年,苏智惟已然成为她极其信任的人。比起把他当作又一个友善的长辈,杜日恆是真的认为他像朋友;而他也的确在每一次的交集,都对她持有温暖,认真倾听,且不轻易批判。 因此,她是多么多么喜欢他。 在这个年纪,那份喜欢除了是对一位「大朋友」的友爱,或许,也参杂着一些尚未深刻明白的情愫。他存在的重要性,是前所未有而无法取代的。 可是今天不一样。 他似乎回到初识时那般严肃,这点令杜日恆吓到了。 不知所措之馀,同时產生了不被理解的挫折,与早先受到欺侮的委屈全挤在一起,一次爆发出来;而她,也如同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地逃跑。杜日恆为此感到羞愧,可在当下情绪满溢之时,似乎并无其他解方。 当责怪的声音进驻脑中,便再也无法去除。焦虑情绪的大杂烩中,又增添了自责,杜日恆的嚎啕越发不可控,也顾不得家人是否会听到,放声大哭起来。 即使被自己哭泣的声音环绕着,杜日恆仍旧听得见大门开啟。这个时间点,以及开门的方式,她晓得是爸爸。 模糊之中,她听闻妈妈与爸爸说话,但究竟说了些什么,她没有额外的力气确认。 不久后,爸爸上楼,敲了敲她的房门,转动门把。 他拉了搁在衣柜旁的椅子,到杜日恆身边坐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安抚,「需要聊聊吗?」 起先,杜日恆摇头拒绝了,半晌,却又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缓缓点头。 爸爸的微笑带有担忧,却仍耐心等着女儿主动开口。 杜日恆的哭声尚未完全平復,抽抽噎噎讲述了一整天所遭遇的事情。说到激动处,她一面吸鼻子一面试图制止自己再次溃堤的样子,令爸爸看得无比心疼。 「我最难过的……最难过的是……我真的好喜欢智惟哥,我以为……以为他会懂我不是故意的,可是……他……他为什么不懂呢?」 「我觉得,他很关心你。」爸爸先针对杜日恆最为在意的事情回覆。「但是,每个人表达关心的方式都不一样,就算时常相处,也可能有着与前一次不同的状态。我们没有办法要求别人每一次的应对都完美无缺。而且,每个人的生命阅歷都不同,在意的事物也不同,这会影响他对某些事情的看法。」 「可是……」杜日恆思索起苏智惟可能在意些什么,一个想法飘过,她顿时睁大双眼,「智惟哥走路的时候……不太方便。会是因为这样吗?」 「如果有想到可能的原因,就不难理解了。就像你的特质带给了你许多挑战,甚至被误解。虽然它可能会让你更能同理其他有特质的人;可是,你还是会羡慕没有这些困扰的人,不是吗?或许,他也是这样的。」 这席话令杜日恆鬱积的难受稍微舒展开来,想到苏智惟看似不谅解的反应,再想了想他平常对自己多么好,杜日恆想试着释怀,不愿因为一次相处的不顺遂就从此带着疙瘩;只是,不被理解的感受无法那么快驱散。 她还需要一些时间。 爸爸出房间以前,杜日恆向他讨了个拥抱,「谢谢你。」 「唉,真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咕噥被杜日恆听闻,她拍了拍爸爸的肩背,反过来想安慰他。 晚餐时,杜日恆努力维持笑容,不愿让人担心。她想起妈妈曾说过,小时候的自己生病发烧时,本该是非常不舒服的,一般孩子想必是哭闹,可幼小的杜日恆却是露出笑容,似乎在用她的方式让爸妈不再烦恼。她想就这一点再努力一些,不被负面情绪阻挠。 她感觉,儘管妈妈没特别说什么,看着她的眼神却多了一份怜惜,替她夹了许多她所喜爱的菠菜到碗里。 享用时,杜日恆暗自想着,晚点必须再写张卡片给苏智惟。 然那张卡片得再等几天才被写下。 没有去向阳书屋的那几天,杜日恆总在纠结——她固然想念苏智惟,放学以后突然少了个课后活动,打乱了她的固有习惯这点也令她烦恼;可只要想到那天苏智惟说的话,以及那个严肃的神情,杜日恆就觉得不敢面对。她明白苏智惟没有生气,这也令她对于当场逃跑的行径感到难为情。 沉寂几日后,杜日恆的情绪得到舒缓,她总算能足够真挚平稳地写下想说的话。爸爸的话语逐渐在她心底起了作用,她对苏智惟的处境与立场,也逐渐明白。 8. 这天,卜秀霞难得下到一楼来。她心情看来极好,没有顾客的空档,便与工读生间谈。 犹记儿时,苏智惟曾把祖母当作一位善良的魔女,她彷佛有着独特的法力,晓得孙子女的每一个想法之外,也时常有突如其来的心电感应,好比现下。 杜日恆来到向阳书屋以前,祖母便靠近门边,替她开了门,似乎知道她即将抵达。 见着祖母的杜日恆像是充饱了电,绽开笑容。大大的拥抱过后,后者转向苏智惟,又变回了如小老鼠一般怯生生的样子,从背包里头取出淡蓝色的信封递给了他。 苏智惟接过信封,心想,这分明与一年前别无二致。 见到此般景况,卜秀霞主动提议要苏智惟带着杜日恆到员工休息室去,她和工读生负责外头即可。 当空间里只有他们二人时,杜日恆才小声地说出「对不起」。她把自己缩得小小的,不自觉地抠着手指甲。 苏智惟拉开她身旁的椅子,坐得离她近了些,浅淡的酒窝悄悄显现。他伸出手,摸了摸杜日恆的头予以安慰,丝毫没有意识到她胀红的脸与这个举动有所关联。 「日恆,其实你不用一直跟我道歉。而且,我也得和你说对不起。」苏智惟说话的时候,杜日恆又掉眼泪了。他明白,那只是她对他的话语感到讶异而来的心绪,但他希望能够完整地将歉意传递,便继续道:「是我疏忽了你的感受,在你已经不开心的时候,还对你说那些话。每个人对于负面情绪的处理方式本来就不一样,我不应该因为自己的经歷就随便对你说教。」 「没关係,我没事了。」杜日恆揉了揉眼睛,拭去泪水,眼底浮现的靦腆笑意彷彿反向安抚着他,这令苏智惟有些难为情。两人片刻无声,她犹豫着什么,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发问,「不过,智惟哥能不能告诉我……你的脚的事情?」 苏智惟并非没有料到,有天她会想知道他腿伤的来源。他甚至很惊讶,总是对世界好奇的她,为何没有在更早以前就询问。然而现在苏智惟明白,她或许一直在意着,深怕这个问题会带给他不快吧。 往昔的一切,本来并非苏智惟愿意对别人说的;可面对眼前眨着眼,等待答覆的杜日恆,他突然很想要将自己的过往交付出去。 于是,苏智惟起身,倒了两杯开水,一杯给她,另一杯给自己。 重新坐下后,他开始诉说,声调平静且诚实。 「小学六年级的时候,我出了车祸,我的脚就是那个时候受了伤。我想是因为这样,我才对你那天伤害自己有这么大的反应。那场车祸让我有了严重的后遗症,还留下了难看的疤痕。我一直到现在都还不太穿短裤,也都是穿着袜子,想遮住那些可怕的伤痕。可是,那场车祸让我失去的,不只有健康的双脚,我的爸妈也因为那次意外离开了。」苏智惟喝了点水,继续说:「在那之后,我不仅变成没有父母的孩子,也永远没办法像一般人那样走路了。这些,对于不懂事的小孩子,都可以拿来开玩笑。升上国中以后,我的绰号变成『臭跛跤』,这三个字取代了我的名字,一直到高中毕业,已经没有人记得我叫什么。高中的时候,我几乎不说话,非常自卑,也讨厌这么无助的自己。如果不是那时候的美术老师发现我喜欢水彩,透过绘画跟我亲近,让我渐渐松开防备,我很可能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杜日恆屏气凝神地听,听着,竟又抽搭地哭了起来,「智惟哥……对不起,让你告诉我这些……你现在……你现在想到这些事情,还会难过吗?」 「我没事,别担心。」苏智惟递过面纸,「是我自己想告诉你的,不用担心我。我跟你说这些,也不是想让你同情我,或者为我难过。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能够体会你的处境,你不是一个人。认识你以后,我常常在想,如果不是因为美术老师,我恐怕会持续灰暗地成长。所以,如果可以,如果你不嫌我烦,我很想当一个能够聆听你,陪着你的朋友,不是以上对下的方式,纯粹是相等的两个人。」 其实,对于如何妥善与杜日恆沟通,苏智惟还未完全找到最舒适的方式,往后的相处也还可能发生类似的误解。同时,他也仍旧担心自己揽起了一个不该由他来担任的角色;可他明白杜日恆对他的信任与喜爱,更晓得她在校园内的困境,除了他以外,她几乎没有可以倾诉的对象。因此,苏智惟愿意持续陪着她前行。 杜日恆紧握着的面纸再度濡溼,「我怎么可能嫌弃智惟哥?谢谢你……你是我很重要,很重要,真的很重要的朋友。」 那强调了三次的「很重要」,令苏智惟的心头暖了起来。 本想再拿一张面纸给杜日恆,她却自己先抽了张,不晓得从何而来的字句糊在面纸后头,她说:「我要保护智惟哥!」 这孩子或许也是个小魔女,拥有令人信赖而不自觉地愿意倾诉,又莫名疗癒着人的魔法。 而她那句想保护他的宣言出现得太过突然,却又是那么滑稽而温馨,苏智惟忍不住笑了,笑得开怀。 他许久不曾如此。 9. 长大,是比想像中还要快得多的事情。 从前,连国小的午觉时间都觉得太久,可才一转眼,杜日恆已经长至高中二年级。 进入高中,杜日恆在校的人际困难并未减低,家人的扶持以及与向阳书屋人员的亲暱连结是少数的支撑。 那次与苏智惟深谈过后,他们的友情益发深厚,茁壮。日常仅是待在向阳书屋,得以见着苏智惟与秀霞奶奶,与如此信赖的他们共处同一空间,小聊几句或者提供协助,便已无比疗癒。杜日恆彷彿短暂进入另一个次元空间,在那个受到保护的避风港里头,享受日渐茁壮的连结。 校内走廊上,她仍旧被那些她多半不认识,但由同个国中一齐升上来的同儕,唤着「丑女」,见她行经便大喊「噁心」;凡是有需要分组的作业,她永远落单,并承受着同学们「可怜没朋友」的揶揄。矛盾的是,对于眾人平时的刻意忽视,杜日恆确实感到受伤;然独自一人似乎比起被嘲讽来得更加难受,有时候,她甚至愿意与那些伤害她的人交集,只求有人理会。 日记里,苦痛的日常全数成为了简单一句「今天又」,她不再细节化遭遇的事情,那些都是一样的。 每天,每天,都是一样的。 有时,她彻底浸泡在负面的思绪中,觉得毫无希望,「或许一辈子就这样了吧」的声音不断响起,用力敲击心灵。当她在书籍或影剧中得见比自身现况更加令人唏嘘的片段,她甚至责怪自己的小题大作——那些人是多么可怜,多么辛苦,我这算不上什么,根本没有资格难过。 有时,她又会崩溃大哭,觉得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是多么不公平,却无力改善现况。下课时间,她不是趴在座位上,就是待在校园安静的角落,望着楼下中庭快乐谈天的人们,想着,如果这个时候跳下去…… 高中一年级是杜日恆彻底崩塌的临界点。 那是一个连溼透的洗脸毛巾不慎滑落,都会使她痛哭的时刻。 掉落的毛巾彷彿象徵她彻头彻尾的失败,一条毛巾都掛不好,像是「没有人喜欢我」的另一种詮释。再继续联想,碎裂的脆弱将刺伤她,刺穿她。 不晓得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不敢看镜子。 那双微微上扬的眼尾,被说是「超丑的凤眼」;左边鼻孔因为婴儿时期早產配戴呼吸器而有着缺口,也被同儕加以嘲笑。因此,她怕极了与镜中的自己对视,几次不小心,皆嚎啕收场。 她打从心底相信自己是真的丑陋不堪。 从那时候起,杜日恆时常做噩梦。她总是梦到自己在一个宛若水族馆的巨大水缸里头。 偌大的透明水缸当中,只有她。 梦里无法考虑是否合乎现实常理,她只知道,水底的窒息感无比真实。她试图喊叫吸引注意,可水缸之外那些愉快的人们,全都听不到她,看不到她。 她是不被需要的,不存在也没有关係的。 恐惧扩散开来,杜日恆感觉自己在往下沉,沉入缸底无尽的黑。 她往往是哭着醒来的。 公车在学校前方的站牌旁停下。车子煞得急,杜日恆险些没站稳。 下了车,收起耳机,她在校门口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期望这不会是个太过艰难的一天。 今天是开学日。 10. 杜日恆抵达新教室时,二年三班的学生们排成一列,准备往礼堂去。 在无声当中,眾人等待着,等待杜日恆将书包放至讲台。 班导师明显失去耐心,见杜日恆仍旧踟躕,久久没有动作,他越发急躁。她双眼积累的泪水亦令他不明所以,更加厌烦,吼道:「快点去放!」 简单一道指令,不过放个书包而已,为什么可以磨蹭这么久?杜日恆开始用手背抹眼泪的时候,班导师的不耐与不解已经到了极点。他对这个学生的印象糟糕透顶,认定她不仅不合群,浪费大家时间,还是个动不动就哭的麻烦。 其他学生们交头接耳,聊起天来,原本整顿好的秩序陷入混乱,更为加深了班导师的烦躁。 班导师再次出声,向杜日恆下达最后通牒,「快点,全班就等你一个,不要再拖拖拉拉了。」 他不会晓得,能够揹着书包是多么地令杜日恆心安。 这不仅是因为里面有着重要的笔记本与心爱的小鸭玩偶,也是因为背包压在肩头的重量使她平静。 而今天的她特别需要这样的措施。 升上高中二年级,意味着重新分班,是极大的转变。虽然是在同个校园之中,教室的位置与班级的重组都是全新的关卡。新的班导师与新的课表,新的同学以及伴随而来的新的圈子,一切都需要重头适应,对于不擅长应对改变的她着实困难。 杜日恆最终还是把书包放到讲台。 自身的舒适终究败给了不许忤逆师长的准则,就如同她每一次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与一般人无异的偽装——强迫自己说话时看着他人的眼睛,却总是不小心看得太久而使人尷尬;即使感官疲劳邻近爆发,也勉强着不轻易离席;在难以解读的细微表情与非语言讯息中,尝试读懂别人的想法与需求……这些,全都是放下自身的舒适,并增加回家以后情绪爆裂的风险,只为了能够在事情当下,给出人们最想要她表现的举止。 或许在他人眼里看来,那些都是再平常而简单不过的,杜日恆却是花上了好几年,透过家人的帮助与提醒,加上她的练习,才得以呈现人们眼中所看到的,相对较好一些的样子。 默默回到队伍,杜日恆排在最后面,方才班导师的愤怒与同学们的窃窃私语仍笼罩着她,委屈与自责之馀,她想起了有回苏智惟对她说的话,那些字句成为了她每每遇到挫折时的缓解。 苏智惟说:「当你责怪自己还不够努力的时候,或者觉得自己为什么跟别人不一样,为什么都做不好的时候——无论是因为自省,或是因为别人的反应,希望你能知道,你真的已经很努力了。那些别人觉得没什么的社交潜规则,你需要更多的准备才能做到,但这不代表你比别人差。其实我觉得这样的你很好。我姊确诊以后,我才知道她一路走来多么辛苦,学着一般人的方式,一般人却不见得能够像你们弄懂他们那样,去瞭解你们。所以,日恆,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请不要忘记这点。」 思绪飘远,她连带想起,会有那次长谈,是因为前些阵子聊到了他姊姊的事。 杜日恆对那个成就梦想,独立勇敢的大姊姊有所憧憬,自从苏智惟和她提及对方,便一直想要认识。只可惜忙碌的姊姊很少回到向阳书屋,少数见面的几次,都是远远观察着对方。姊姊从不在书屋久待,时常仅简单打个招呼便匆匆离去,未有机会说上话。 想着这段话,彷彿也再次经歷一遍那时的一切。 杜日恆记得他真挚的眼神,颊旁的酒窝,温和的声线,还有桌上那杯苹果汁飘来的香味。忆及这些,她感觉自己的眼眶再度溼热。 11. 如果说,杜日恆的小学一年级是对妈妈而言最糟糕的一次开学;她自己最讨厌的,便是高中二年级这一次。 外婆说过,当小学老师向妈妈提议将杜日恆送到特殊教育学校就读时,妈妈哭了一个晚上。那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杜日恆毫无记忆,也不晓得自己到底做了什么,让老师取得这样的结论。 此刻她只知道,早先下了公车在校门口的虔诚盼望并未实现,这个开学日正往她最惧怕的方向发展。 典礼结束,同学们回到教室,一个个到讲台领书包。在这时候,杜日恆才好好地看了看这些未来将一起共处两年的同儕们。 这一看,是灾难的开始。 杜日恆内心奔腾,关于未来的负面想像全数倾泻,她感觉那巨大水缸又将她罩住,水位上升淹至口鼻,她无法呼吸。 高中一年级的一切,在杜日恆与与唐芝安双眼相对的瞬间涌上。 唐芝安是一起从同个国中升上来的。国中二年级,她转到了杜日恆的班上。 那个时候,杜日恆受到的排挤还未现下严重,还有人愿意与她相处;那个时候,她仍然爱笑多话,主动与新转来的唐芝安攀谈。 向全班自我介绍时,唐芝安说过自己喜欢弹钢琴,杜日恆于是以此作为谈资,试图拉近距离,岂料却被对方当作炫耀,进而受到厌恶。 外型亮眼又懂得拿捏适当距离的唐芝安,很快就在新班级交到朋友,也同时巩固了圈子。她并非隶属班上已有的群体,而是聚集了原先便十分出锋头的几位,自成一群,逐渐在班上与其他班级都获得喜爱。 同时,杜日恆也变成眾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对象。 唸高中以后,情况不仅没有转好,反倒是越来越糟。 儘管去年两人不同班,唐芝安等人对杜日恆人际关係带来的影响始终存在,甚至连不认识的别届学长姊与学弟妹,看到她都会喊几下「丑女」;大胆一些的,甚至直接以她听得到的音量,将她带入色情笑话里;有些人就算不言语,也以带着鄙夷的目光打量她,或是刻意在她行经时大笑出声。 如今,当杜日恆意识到两人再度同班,甚至连同总是跟随在唐芝安身边的赵宇,以及另一位她叫不出名字的女同学,都在二年三班。杜日恆顿时觉得,原本以为能在新班级重新开始的自己,实在太过天真。 以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她害怕极了。 一整天的课程,在心不在焉地胡思乱想之下捱过,直到放学。 杜日恆不晓得自己还有没有勇气面对今日剩下的挑战。 早在一个多月前,钢琴老师便通知她,音乐中心有一位小提琴组的学生打算参加比赛,需要一位伴奏,与小提琴组的老师讨论过后,决定让杜日恆负责钢琴部份。 这件事情让杜日恆既紧张,又有些期待。紧张,想当然耳是因为她对自己的演奏技巧毫无信心;期待,则是因为一直以来,她少数拥有的近乎能称得上是朋友的玩伴,都来自于音乐中心。很可惜,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当杜日恆前几个月在社群网站上找着了国小中年级曾合奏过的长笛女孩,对方早已忘记她;儘管如此,杜日恆对于「透过音乐交到新朋友」这件事,仍带着不小的希望。 这么一想,心情似乎明亮了一些。 12. 前往演奏厅的捷运上,杜日恆反覆聆听晚点要伴奏的曲目。 只有沉浸在音乐里,她才能暂时逃离校内的纷扰,以及交通运输工具中各式声响与气味所带给她的不适。 演奏厅位于一栋商业大楼的十楼,虽然不是届时参赛的地点,但有一台音色极好的演奏用琴。每当比赛前夕,或者有重大表演时,音乐中心的老师们总会租借这里,让学生们在最好的配置之下排练。 这是杜日恆第一次独自来到演奏厅。 由于对兴趣以外的事物毫不关心,杜日恆连在自家不远处都会迷路。走路或是坐车时,她总是在听音乐或是阅读,以乐音与文字将自己包裹在安全的泡沫:因此,正在哪条路上,身旁又有哪些地标,她浑然不觉。 见着一脸不知所措的杜日恆,从方才就观察着她的警卫主动上前关切。杜日恆靦腆地向警卫说出自己要去的楼层,对方领着她来到访客专用电梯。 电梯门关起以前,杜日恆露出今日难得的笑容,礼貌地向警卫挥手道谢。看见对方也回以笑容后,她才放下担忧着是否麻烦到人的心。 踏入演奏厅时,那位拉小提琴的女生已在台上演奏起杜日恆没有听过的无伴奏乐曲,并未因为有人进到演奏厅而受影响。杜日恆只瞥见对方穿着一身黑,注意力便被不远处朝她招手的钢琴老师给吸引而去。 「吴老师!」杜日恆走近,小声和老师打了招呼,她搁下书包,整理好乐谱,准备上台。 吴敏惠认识杜日恆已经第十一年,从她幼稚园大班便教她钢琴。 回想起来,吴敏惠总觉得,小时候的杜日恆是个很奇特的孩子,不像其他小朋友总喊累喊苦,课程中途要求休息;学新曲子的意愿极高,进步的速度也比一般小孩来得快。 吴敏惠一度告诉杜日恆的父母,这孩子可能有音乐的天赋,若加强训练,或许能够往音乐专业发展;然杜家父母表示希望孩子快乐学习,不愿给予压力。对于他们这样的教育理念,吴敏慧予以尊重,却仍然尝试向杜日恆表达她作为师长的期望。 可惜的是,近几年她发觉杜日恆花在钢琴的心神少了许多,也前进得慢了,不再是年幼那个动力十足的孩子。 没有过问具体原因,但吴敏惠感受得出,杜日恆的校园生活并不好过,音乐比起正事,更像是一个具安抚作用的兴趣,重心已不在练琴上头,她也只好逐渐放手。 「日恆,」待杜日恆站到台上,吴敏惠介绍两位少女认识彼此,「这位是汪琳,是何诗嫣老师的学生。汪琳,她是杜日恆,会担任你这次比赛的伴奏,要好好相处噢!」 「嗯。」汪琳放下小提琴,冷淡回应,随后仅是对着吴敏惠而非杜日恆,道:「我去装水。」 趁着汪琳弯腰拿取水壶前,杜日恆默默数算了对方左右耳共有多少个耳钉。那头褐色挑染米色的发震慑着她——就算学校有偷偷染发的同学,也都是低调的深咖啡色。而且,她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穿这么多耳洞。俐落的眼妆与一身黑的打扮,更是增添了汪琳难以亲近的气息。 「不良少女」一词突然跃入杜日恆的脑中,她觉得,这与她想像中气质温婉友善的小提琴手完全不同。 杜日恆有点失望,总感觉要与汪琳成为朋友并不容易。 战战兢兢地坐上钢琴椅,调整好高度,杜日恆试了几个音阶暖手。等待汪琳的时候,她赶紧复习几个最困难的片段。汪琳回来后,为了不耽误时间,杜日恆表示自己已准备好了。 其中一首选曲,是杜日恆十分喜欢的,法朗克作品编号八的a大调小提琴奏鸣曲。这首曲子,她已听过无数遍,这回终于能够弹奏,她很是期待。 然当她实际试弹过后,才发觉这首曲子对于手小的她而言,是多么困难。 开头还算顺畅,钢琴部份独奏,为小提琴稳定好节拍。可当伴奏迎来第二次独奏后,一切都变得困难。杜日恆紧绷起来,错音如同细胞分裂那般增生,优美的乐句变得卡顿。 「弹单手和主旋律线就好。」汪琳的声音似乎比刚才更冷了些,命令似地说。明明不是老师,汪琳的发号施令却带有近乎同等的权威,使得杜日恆听话地照做。 同时,杜日恆觉得自己真是糟糕透顶的伴奏。在汪琳眼中,自己会不会是个既不尽责也不认真,琴没练好就来合奏的坏同学? 这么想下去便没完没了。 她们持续试了几回未果,汪琳乾脆聚焦于特定几个小节,不断重来,连第一乐章也没有弹完。 眼看租借时间即将结束,汪琳索性停止演奏,面无表情地收妥小提琴。向吴敏惠点头示意后,她快步离去,没有和杜日恆道再见。 「日恆,没事的,」吴敏惠看着杜日恆无精打采地下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我听何老师说过,汪琳对自己的要求很高,现在又要准备比赛,压力一定更大了。今天只是你们第一次练习而已,会觉得不自在,或是还没有练熟都是难免的,不用太担心,老师相信你可以的。」 听闻老师的安慰,杜日恆一整天的委屈膨胀,挤压着她所剩无几的理性与自我控制能力,最终破裂。 她没能忍住泪水,哭声响透演奏厅。 13. 音乐是她唯一的救赎。 这场音乐比赛,汪琳许久以前便计划参加。 自从她的小提琴啟蒙老师徐毓纯全家移民国外后,汪琳已经将近六年没有与老师见面了。这次将是睽违几年来,徐老师第一次回国过年;也因此,汪琳希望邀请徐老师观赛,藉由参赛,甚至获奖,让她所敬爱的恩师骄傲。 这是她期望赠予老师的礼物。 但是,她不信任那名实在过于唯唯诺诺,一点也不可靠的伴奏。即使是第一次配合,伴奏先行熟悉曲目,不是再正常不过的吗?她暗自想着,如果下一次再配合得这么七零八落,她会要求老师帮她换个伴奏。 出了演奏厅,汪琳调整小提琴盒的揹带防止滑落,从连帽外套口袋摸出香菸与打火机,点了根菸。一旁同样抽着菸的中年男子困惑地瞟了她一眼,从他颈上掛着的识别证看来,约莫是大楼里某个办公室的员工。 汪琳不屑地回瞪,同时站远了些。 她一向不喜与男性有太多接触,尤其中年以上者,总能勾起她打从心底的厌恶,强制使她想起原生家庭失职的男性长辈。 尤其是祖父,她一点也不想记起来。 每当祖父的面孔在脑海形成,纵使只有模糊轮廓,心悸的毛病就会犯。 她恨不得永远抹去儿时的记忆。 然越痛苦的事件,就刻划得越深。汪琳一岁多的时候,母亲便不见人影,父亲单独带着她几年。不,说带她也不是,毕竟他那时几乎是住在公司。 在家时,父亲对汪琳完全地漠视,只请了一个态度同样疏离,除提供基本的三餐外根本不在意她的保母应付。直到汪琳四岁时,父亲将她载回乡下老家,交由祖父看顾,此后便连一次也没回去。祖父始终觉得汪琳是个累赘,也从未承认过这个孙女。对于儿子莫名带回的包袱,他是完全不愿负起照顾责任的。每天,祖父便外出与朋友喝酒赌博,晚上醉醺醺地回到家,对汪琳就是一顿打骂,无比嫌弃;有时,他甚至好几天不回去,在友人家里过夜,醒了继续打牌,直到将身上的钱输光为止。 汪琳连幼稚园也没有去,年纪尚小的她就这样独自待在空无一人的屋里,害怕着孤独入睡或者被叫起来挨打的不确定性,不愿夜晚到来。 邻居们知晓汪琳的祖父成天在外,因此有几位妇人们会轮流张罗吃的给她;可不晓得是真的没有注意到,又或者只是不愿多管事,从未有人通报汪琳的情况。等到汪琳升上小学一年级,因为祖父没有将她带去学区的国小报到,使得校方介入访视,才揭开她的家庭是如何失能的事实。转介给社会局后,汪琳被送往机构安置。 在祖父家的那两年,成为汪琳生命中无法抹去的痛。 她开始对成年男性產生戒心,尤其遇到体型或外表与祖父相似的男子,就会使她想起那段被殴打贬低的日子。年纪渐长以后,汪琳得以控制自己的惶恐,不再轻易显露不安,但幼时的一切仍旧如影随形。 思及此,汪琳抽菸的心情都没了。她将菸捻熄,丢入随身携带的菸灰盒,缓步朝捷运站走去。 回到那个她至今还无法称之为家的地方。 14. 第二次练习的前一晚,杜日恆写了卡片,打算送给汪琳,让对方知道自己愿意更加努力,也期待她俩能够合作愉快。 似乎,比起亲口说话,文字更能妥善传达她的心意。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 校内,眾人的排斥仍然持续,杜日恆尽量让自己专注于课程,下课时间便躲到图书馆去。放学后,她同样持续前往作为避风港的向阳书屋——能与苏智惟见面,甚至偶尔见到秀霞奶奶,是她一天之中最感到疗癒的时刻。 前几天,杜日恆获得师长准许,利用午休时间借用音乐教室练琴。能够远离班上,令她得以排解一个上午的喧嚣与难受,带着相对平静的心态面对下午的课程,同时精进演奏,一举两得。 再次去到演奏厅,杜日恆没有上次那样紧张了。大楼警卫认出了她,向她温柔一笑,杜日恆也报以微笑,往电梯方向去。 电梯门开啟,演奏厅内传来上回听过的那首无伴奏乐曲,正来到了最末。最后一个音瀟洒落下后,杜日恆禁不住好奇,没多想便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见汪琳没有回答,杜日恆有些不自在,改从书包取出乐谱与卡片,这才听见对方淡漠答道:「伊萨伊,第三号奏鸣曲。」 「伊萨伊,第三号奏鸣曲……」默默记下这个不认识的作曲家名称与曲目,杜日恆站上舞台,将卡片交给汪琳,「对了,这个给你!」 汪琳狐疑地瞟她一眼,伸手接过,看也没看就丢到帆布袋里。 不晓得汪琳会怎么想自己那不好看的字跡,还有,会不会觉得她太过热情?杜日恆担心着,却又暗自决定每个星期都写张小卡片给对方,希望能拉近与汪琳的距离。 这回,她们总算能顺畅地合奏完第一乐章。 或许是错觉,杜日恆总觉得汪琳的神色柔和了些,带有几分讶异与讚许。但那样的眼神转瞬即逝,她来不及确认其真实性,也不晓得如何确认。不过,这样的转变使杜日恆放心了几分,当汪琳开始要求细节时,那份「一定是因为我没有弹好」的忧心逐渐消失。 排练结束,两人一齐搭电梯至一楼,没有人开口说话。 在窄小的电梯里,杜日恆闻到从汪琳身上飘来淡雅的樱花香气,心想汪琳外型挺酷的,很难想像她会使用味道如此甜美的產品。 出大门以前,她看着对方从外套口袋里拿出香菸与打火机,诧异万分——吴老师说过,汪琳是就读别校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可这两次会面,她未曾看过汪琳穿着制服。 儘管这有数不尽的可能,汪琳的穿着打扮真的不像是普通高中生,而抽菸的行为更是让杜日恆想起校内的恶霸们。只有他们会毫不遮掩地违反校规,制服内着便服,或在厕所吸菸。 「不良少女」四字再度进驻脑海时,杜日恆用力地摇了摇头。走在前方的汪琳没有看到她突兀的举动,杜日恆阻止自己继续胡思乱想。何况,就算是「不良」又如何,当与汪琳演奏时,看到那样专注而沉静的她,杜日恆是一刻也不会将她与品行不佳,刻意作恶的人联想在一起。 不论汪琳给人的外显印象是什么,这并不会抹灭她透过音乐所传递的讯息。 有时,杜日恆会想,一个人如何对待音乐,如何表现乐曲,是可以看出该人的本质的。汪琳便是如此,所以杜日恆并不害怕她。 「汪琳,再见!」杜日恆出声,不指望对方有什么反应。没想到汪琳竟停步。她并没有转头,背对着杜日恆挥了挥手。 杜日恆开心极了。 至少她愿意理会自己了,这是个好的开始。 15. 第二次练习过后,汪琳对杜日恆的不信任感降下一些。 收拾乐谱的时候,她想到了杜日恆递给她的卡片,便拆开来读。 汪琳皱着眉阅读,觉得内容阳光得不真实,像是励志书的样板似的,硬要将正向观念加诸于人,让她感到烦躁。 如果想要愉快地合作,那就努力练习,用行动去证明就好了,何必特别写下来告诉她?原本稍微看到了杜日恆的进步,还觉得可能可以配合得好;看完毫无意义的卡片以后,反而再度提起她对于伴奏者的疑虑。 汪琳将卡片随意扔到抽屉,不想继续在不熟的人身上耗费心神。 汪琳不轻易与人交集,也从不觉得自己需要朋友。 与校内外被师长视为问题人物的「同伴」们,关係是不错的,但也仅止于一起抽菸喝酒的表面交情。她一向秉持着不交恶即可的心态,从不认为与那些人是朋友关係,也绝不参与他们欺侮人的勾当,那是她的底线。他们对于她的来去也不怎么在意,倘若以往,曾经渴望友谊的她势必会觉得自己可有可无而感到难过,然而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小学五年级,汪琳受到了养父母的收养,也随着养父的姓氏,由原本的薛姓改为汪,并转学到养父母家学区的国小就读。 当时她面对与徐老师分离这件事,感到十分难受,毕竟,徐毓纯是第一个对她好的大人,帮助她找到了生命中最为重要的支撑;新家庭的未知也令她不安,儘管老师和她约定好,只要想念,都可以互相联系,汪琳仍旧非常不情愿也捨不得。 新国小的同学们几乎都来自同个社区,彼此自幼稚园便已熟识。汪琳知道自己是个外来者,而她也不认为能跟这些孩子变得亲密,因此忐忑。 一开始,同学们对汪琳都维持着礼貌的距离,不亲近但也不特别排斥;然随着时间渐久,有人会开始在她经过时停止间聊,像是怕被听到一样;也有人会用异样的眼神看她,或嫌弃或嘲笑的目光使得汪琳不解,直到一个同学说溜了嘴,那令人无法抗拒的「听说……」汪琳才晓得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些听说,一个比一个荒谬,一个比一个偏离事实,全是关于汪琳身世的臆测和谣言。总被认为天真无邪的孩童所说出来的话语,也可能是一把把狠狠在心上割出血来的利刃。 这样的情况持续到国中,眾人的言语也因为成长所学会的词汇而越发尖锐,越发不受控。 他们并不在乎汪琳究竟经歷过些什么,她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只是想要有一个能够当作茶馀饭后议论的对象,扒开她的伤口,以探知隐私为乐。 升上国中三年级前的那个暑假,汪琳一改被欺负的角色,以恶包裹自己。 她下定决心改造,不仅染了头发,穿了许多耳洞,更透过网路认识到一群叛逆的少年少女,学会了抽菸喝酒,半夜出门去和那些国高中生们飆车夜衝。她踏入一个从未想过的世界,这才知道,原来,「变坏」可以是她的武器,可以带她远离那些令她烦恼自卑的流言蜚语,彷彿那些让她悲伤的人事物,都如同她抽过的每一根菸上窜的云雾那样,消散而去。 那时候的她,想当然耳地成为师长眼中的头痛人物。同儕们是因为害怕而远离,可那些大人们却会试图以普世定义的「好」去规范她,审视她,想将她导回正轨。 正轨是什么呢? 汪琳恨透了大人们。至始至终,伤害她,使她必须改变自己的源头,不也是那群成天嚷着要用爱来教育学子的他们?在汪琳的眼中,那些所谓的大人都有责任,没有一个人是无罪的。 跳脱出框架为自己找到一个防护的方式,对当时深陷苦痛的她何其重要。 但是那些大人只会认为她学坏了。她为何如此从来不是重点,只要能重新把她变成「好」的,就能当作什么伤害都没有发生,那是多么地不公平。 她与养父母也难以建立连结。直至今日,她都未能将二人看作自己的父母,看作值得信赖的人。汪琳不是不晓得他们多么努力想瞭解她,可近年因着汪琳的叛逆行径,两人也放弃了与她对话。 汪琳并不意外这样的结果。 「家」,变得像是一间旅馆,旅馆里的人互不干扰,感情不冷也不热,见到彼此,还不一定会打招呼。养父母与汪琳彷彿处在两个不同世界,通往两方的桥樑早已断裂失修,或许,也不会再有修復的一天。 16. 这天午休时间的琴房特别安静。 平时,杜日恆总会听到隔壁几间传来其他同学的琴声,今天却只有她一个。 可她并未多想,只是如平时那样轻轻地掀开防尘布,调整谱架和座椅。家里只有二手的直立式钢琴,因此杜日恆格外珍惜能在学校琴房练习的时段,甚至觉得已经和这台zimmermann產生感情——这台琴和平时常见的钢琴不同,声音像是穿透毛玻璃的光线,雾感的音符温柔地包裹着她,使得她的心得以寧静,好像再怎么困难的乐曲,也能平和面对。 从书包抽出琴谱,翻开第一乐章。她将那张写满笔记的纸另外拿出来,搁在一旁的桌子上。那是前两次和汪琳练习后,杜日恆看着谱上画满的纪录,并且多听了几个钢琴家的录音版本比较后,另外记下的。 与汪琳一起练习时,两人花费许多时间雕琢细节;然而,当一些抽象的概念难以被转化为话语,杜日恆总容易气馁。 卡顿的时候,汪琳一再以琴音打破思绪僵持的沉默,给予精确的示范,让杜日恆很快能理解对方想表达些什么。试弹一遍确认后,她会用简单的图像和文字记在乐谱上,看着谱面日渐积累的各式顏色,竟有着奇特的成就感。 音乐表现的丰富,汪琳是远远超越杜日恆的。即使表情带有严肃,杜日恆也明白,那是因为汪琳认真对待乐曲,努力理解作曲家的意图;她知道,对方不是生她的气,这也使得杜日恆坚信,在那个冷淡的外表之下,藏有一个美好的灵魂。 沉浸在乐音当中,杜日恆一面弹奏,一面想像着汪琳那把小提琴的音色。 正弹到了困难的段落,琴房的门却突然被打开。杜日恆吓了一跳,手背关节敲到谱架,险些把谱震到琴键上。 她拾起乐谱,转头确认来者,只见班导师紧皱着眉朝她走来,「杜日恆,班长不是告诉过大家中午要到礼堂集合吗?东西快点收一收,全班都在等你!」 她是真的不知道。 这个上午,她并没有跟班长说到话;但如果是上课时间宣布,她不会漏听的…… 收拾好东西,杜日恆小步跟在班导师身后,感觉眼睛又积了水雾。她撑大双眼,不让眼泪掉出来,直到抵达礼堂,坐在队伍最后方,才用手背揩去泪水。 鐘声宣告午休结束,生教组长交代完事情,让眾班级自由解散。 唐芝安亲暱地挽着方蓉,赵宇则默默跟在两人后方,他们经过杜日恆身边时,交换了一个嫌恶的眼神,轻蔑地瞥向她。 「智障。」赵宇很快移开视线,忍不住咕噥。 他从国中时代就对杜日恆那种扭扭捏捏,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的样子没什么好感。她的讲话声音小到他必须非常专注,才听得清楚她到底在说什么。 国中的时候,杜日恆曾因为帮忙收联络本而和赵宇说上几次话。她就站在课桌旁,默默等着他把烦人的生活札记补完,中途小声地问他几次是不是快写好了。 生长在有三个姊妹的家庭,赵宇自认很擅长跟女性相处,也总是轻易就能和女同学们打成一片;但他从来没有遇过一个女生,让他没相处几次就感到厌烦。这或许也是为什么,当他发现唐芝安对杜日恆明显的不屑,他像是找到了一个能够一起抱怨的伙伴,没有多久便和唐芝安熟稔起来。 「杜日恆,你知道你害魏雨琪被生教骂吗?就我们班没到齐等你一个,你是有多伟大?」唐芝安狠狠地瞪了杜日恆一眼,「真的是活该被讨厌。」 扯了扯方蓉的手,唐芝安加快脚步,想趁任课老师进教室以前到洗手间一趟。 打从国中二年级转学第一天,唐芝安就看不惯杜日恆了。 自顾自地凑上来,说自己也喜欢钢琴,说弹过什么曲子……唐芝安根本不想知道,何况那摆明了就是炫耀,那副「我比你更有经验」的嘴脸,看了就讨厌。 她认定杜日恆在校内的处境,根本是自找的。 而身为班长的魏雨琪,对于刚才的插曲纵使感到不悦,却不想花太多精神在上头。她快步走过眾人身边,连看都没看一眼。 在洗手间等待唐芝安时,方蓉按开手机,登入社群网站。 她知道这么做不太好,可是,她不想再被排挤,再被欺负了…… 「怎么会有这种白目,到底凭什么让全班等她啊?」她添加几个翻白眼的表情符号,按下送出。很快有几个同学按讚,甚至留言附和,一起说着杜日恆的不是。方蓉感觉那个受到支持,被当作一份子的安心,盖过了心底深处小小的罪恶感。 看着唐芝安洗好手,方蓉朝对方微笑,换得唐芝安朝她勾来的手,两人一起回到教室。 那份被归属感盖过的愧疚,却在方蓉看到桌上那张向她道歉的纸条时,突然变成闪烁的警示灯那般刺痛她的双眼,令她无所遁形。 她不知所措地望了望身旁。赵宇看完后就随意揉烂,丢到抽屉深处;唐芝安根本没有打开,直接丢到教室的垃圾桶;班长看过以后,把纸条折回原本的形状,放到当作废纸篓的纸盒里…… 方蓉偷偷朝杜日恆的位置看去,不小心和她对上了双眼,急忙转开。 她现在只希望任课老师赶快到教室。 17. 傍晚结束小提琴课,汪琳独自到喜欢的咖啡厅待着,百无聊赖地点开社群网站瀏览。 她的动态首页除了追踪的一些知名小提琴家,以及重机资讯以外,没什么现实认识的人。那些无趣的感情语录,派对照片和自拍,早就被她全数退追,空留着好友人数,毫无互动。 直到一个熟悉的名字进入视线,她才停止拇指无意义的上滑。 方蓉是她少数还有联系的对象,是在汪琳静止的社交生活中,唯一称得上是朋友的人。 她们就读同一所国中,是相差一届的学姊学妹,因为没有报到想要的社团,而双双被放入最少人选择的阅读社。 汪琳还记得,那个时候的她们几乎是彼此的镜像——总是低着的头,散落的发遮盖住大部份的脸庞,安静地坐在教室的最角落。汪琳始终觉得,总是被推开的人,会有一种独特的气息,一旦有所接触,便会很快信任彼此,就像靠声音辨别对自己友善的同类的渡鸦。 即使国中三年级时,汪琳成了人见人怕的问题学生,表面上与方蓉已经疏远;私底下,她们仍旧每天讯息联系,两人无话不谈,甚至觉得这种秘密连结很是有趣。 她们曾经那么亲近。 然而,此刻的汪琳正盯着手机银幕上,方蓉几个小时前的发文,对于下方别人的留言,以及方蓉的应对感到不可置信。即使方蓉的用词不像其他留言者那样恶毒,对于那个他们讨论着的人的针对性与恶意,却没有因此减低。 脑中闪过几年前目睹方蓉被同学扔碎石,被砸油腻的塑胶便当盒的画面。那时方蓉眼中的无助与恨意,汪琳不可能忘记;可她又怎么想得到,升上高中以后的方蓉,竟也成为了她们曾经最厌恶的那个样子。 汪琳关掉手机萤幕,觉得原本平静的心情都被那则贴文给搅乱了。将空的餐盘和杯子归还柜檯,她揹起小提琴,离开咖啡厅。 直到抵达家中,汪琳仍旧想着那些与方蓉共处的时光,以及国中的种种。她越是想阻止自己,那些片段就越是鲜明,尤其是那些负面的回忆。 「汪琳,我热了点鸡汤放在桌上,你等等记得喝,不要等到凉——」养母的声音纵然柔和,却对于她纷乱的思绪一点帮助也没有,反倒让她更加烦闷。 用力甩上门,将养母和那碗鸡汤隔绝在外,汪琳卸下琴盒,跌坐到木质地板上。 就那样安静地坐着,良久,汪琳打开琴盒,取出小提琴。一切都是如呼吸一样深深刻划在肌肉记忆里的动作。她装上肩垫,将弓上好松香,站直身子,任由弓与琴弦的接触带出即兴的曲调。 只有小提琴的声音,能让汪琳忘却纷扰。 一个多小时后,汪琳步出房间,那碗鸡汤早已冷掉。 餐桌上搁着一张养母留下的字条,写着与养父受邀到朋友家,并告诉汪琳冰箱里的保鲜盒装有晚餐。 汪琳叹了口气,默默将鸡汤放回冰箱,返回房内继续拉琴。 那一晚,她没有再出房门。 18. 杜日恆从未想过在练习以外的时刻见到汪琳,尤其还是这样的情况之下。 她刚从向阳书屋离开,步行回到学校附近的站牌,乘坐公车抵达市区,打算到较大间的文具行採买一些用品。 距离文具店不远处,有着一抹熟悉的身影,杜日恆没有多想便朝对方走去。 汪琳正蹲着,小提琴盒搁在一旁,一隻手抵着胃部,另一隻手则掩着口鼻,极为不舒服的模样,令杜日恆看了十分心疼。 待走近了些,杜日恆才发现汪琳正在发抖。 她赶紧从书包里翻出随身带着的医药袋,先夹在身旁,又取了保温杯,转开盖子,倒出早先在向阳书屋,秀霞奶奶帮她装的温水。 「汪琳……你还好吗?要不要喝点温水,会感觉好一点的。」杜日恆蹲下身子,担忧地看着汪琳。 注意到她的动作与询问,汪琳抬起头。 一对上眼,杜日恆立刻回避对方的视线,转而盯着汪琳的鼻子,继续道:「这个我没有喝过,瓶子也是刚刚才洗过,是乾净的,你可以放心……」 两人对上双眼时,杜日恆觉得震惊极了,她感觉自己好像闯进了汪琳不愿让人知晓的脆弱,那个原先锐利的眼神因为装入其中的哀愁而黯淡。 杜日恆有些退缩。儘管越发认识以后,她已经明白那身乌漆墨黑的装束,总是变换的发色,以及看起来有点吓人的配件,都只是汪琳的保护色;却仍忍不住想着,自己会不会被凶狠拒绝。 可是她不放心汪琳独自一人。 就在杜日恆东想西想的时候,汪琳接过了瓶盖,将里头的温水一口饮尽,低声道了谢。 看着汪琳喝完水,稍微打起精神的样子,杜日恆展露笑容,摇摇头表示不必客气。 汪琳将空盖子递还给杜日恆。后者收妥保温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地,将一直夹在身侧的暗红色小袋子打开,翻找出一管滚珠瓶精油。 「这是我妈妈之前买给我的,好像可以舒缓焦虑的情绪。心情不好的时候,我会打开来闻。啊,它应该是要滴在手帕上或是拿来按摩太阳穴之类的,只是我习惯打开来闻而已!你……你要试试看吗?」杜日恆知道自己又说了太多话,她更不敢看汪琳了。紧张的时候她的语速总是过快,又将别人不见得需要的资讯一股脑儿地说出。她记得,以前曾经因为这样被嫌烦人,因为这样被讨厌……内心小剧场炸裂的同时,她觉得等待汪琳回应的时间拉得好长,长到她开始犹豫是不是该把精油收回袋子里。 「好。」 没有想到汪琳会同意,杜日恆睁大双眼,訥訥地将滚珠瓶放到对方伸出的手上,听着滚珠在碰触到汪琳太阳穴时,所发出的微弱声响。 杜日恆不敢问汪琳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静静地陪在一旁,等待对方归还滚珠瓶。 在沉默之中,她们之间有某种难以言明的连结滋长开来。 即使没有说出口,两人都明白——就算她们还未成为「朋友」,杜日恆得以承担汪琳的伤悲,如同汪琳几次排练时逐渐转为友善的态度,都是难能可贵的。 杜日恆晓得,有什么正在成形。 19. 那回在街上撞见与祖父过于相似的背影引发恐慌,进而受到杜日恆的陪伴后,汪琳发觉,自己对于这个原先觉得有些奇怪的女孩,產生了认同。 杜日恆将她从那个难以呼吸,止不住乾呕的流沙拉起,温暖的开水入喉,擦上凉爽好闻的精油,令汪琳的不安止息。 前几次的共同练习,汪琳依旧会收到杜日恆写的卡片,一次一张,附上同系列的小鸭贴纸,上头的亮粉总是沾到手上。 她虽然不像第一次读到时那样排斥,但还是有些不自在,也从未回覆过。 总觉得杜日恆每次都准备卡片,也挺花精神的,一度想过直接要对方别再写给她;但一想到如果她说出口,杜日恆会露出多么纠结的表情,一副做错事的样子,说不定还会哭,汪琳就选择作罢——那可是比收到卡片这件事本身还要麻烦。 最近,两人的配合度越来越好,汪琳渐渐意识到,随着对乐曲的认识更深,她俩的关係也不再只是独奏者与伴奏,而是互相支撑着。事实上,这首奏鸣曲本来就是两个乐器的对话,而没有哪一方更为重要。 并且,汪琳发现,儘管杜日恆较少出声表达自己的意见,音乐性却比想像的还要成熟。那样的感受力几乎可以遮盖技巧较为拙劣的部份,甚至使得汪琳愿意配合对方,信任杜日恆的判断,而不是像一开始那样一味地要求杜日恆做到自己想要的呈现。 这几次练习结束,汪琳都会拉着杜日恆到自己喜欢的那家咖啡厅。她其实也没有刻意去思考什么朋友不朋友,只是觉得能偶尔逗逗这个个性单纯,情绪反应又有趣的人,消磨练习后的时光也无妨。 起初,杜日恆很是拘谨,似乎是合奏以外的相处让她有些不习惯,也不太点东西吃喝,且一有花费,绝对是讯息先向家人询问报备。 「你爸妈管很严喔?」看过太多次杜日恆等待父母回覆,迟迟不敢去点餐的模样,汪琳终于忍不住问道。 杜日恆摇了摇头,「不会。只是……因为我用的钱都是爸爸妈妈赚的,我觉得应该要先告诉他们一下。而且有些东西不是真的需要买,就可以省下来。」 「你都不会想打扮自己吗?买一些衣服还是化妆品之类的?」汪琳不太想随便批评对方的穿衣风格;但国中三年级便开始注重搭配的她,还真有点看不惯那两条辫子,那一个鸭子发夹,以及杜日恆没什么个人特色又不符合时下年轻人流行的穿着。 然而面前的女孩又是摇头。杜日恆诚实回答:「我的衣服都是妈妈或阿姨以前穿过的……但我觉得没有关係!而且我不会化妆……听说我妈妈也是一直到二十几岁才开始化妆,我想我可能也会这样。」 「你妈大概很漂亮吧。」汪琳随口回覆,同时默默想着,杜日恆的母亲一定也是个节俭狂。 没想到杜日恆将她漫不经心的回应当作认真的提问,转身从背包取出一本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指了指上头黏贴的照片,「她真的很漂亮,我妈妈。」 汪琳定睛一看,那是一张全家福,杜日恆在中间,两侧有父母,三人笑得幸福。杜日恆的母亲拥有一双圆大杏眼,及肩长发衬出秀气,笑容开朗,点亮了几乎没怎么上妆的脸庞。的确很美。 好奇地翻了翻这个名为「小日的社交手册」的笔记本,汪琳得出了一个显而易见的结论——杜日恆与父母感情非常要好。 她于是陷入沉默。 杜日恆一家人的和乐感让汪琳觉得有些刺眼,那是她不曾拥有,也不敢奢望的。既然选择了「学坏」的道路,就必须接受与养父母渐行渐远的事实;况且,他们似乎未曾有过亲密。 「汪琳……你还好吗?」杜日恆困惑的声音将汪琳拉回当下。 耸了耸肩,汪琳快速喝完剩下一点的冰奶茶,吸管已被她咬得扁平。 两人就这样无语对望,良久,汪琳站起,将桌上的空杯盘拿到柜檯归还。她远远看着待在原位,侷促地将背包放置腿上,轻抚鸭子吊饰的杜日恆。 叹了口气,汪琳暂时将自己蔓生的复杂愁绪摆到一边,在回到位置时扬起笑脸,对杜日恆说道:「我还有点时间,你有想去哪晃一晃吗?」 或许是看到汪琳重拾笑容,杜日恆明显放松了一些,思量片刻,眼底彷彿昇起了日光,「那你可不可以跟我去一个地方?」 20. 把汪琳介绍给苏智惟认识的想法,在与对方越发熟悉的这几个星期,于杜日恆脑中浮现。这下终于能够如愿,她的心情好极了。 在杜日恆的心目中,汪琳已经是个「好」朋友。事实上,更早以前她就这么相信了。 或许是她太容易满足。任何人对她好,对她友善,哪怕只是一点点,哪怕只是一次,杜日恆都会万分感谢,并将对方看作可能成为朋友的对象,很快便把自己所有的真挚都给出。 可对于一般人而言,这样的距离实在是拉得太快,太近了些,导致多数时候,被她当作朋友的人总是逃跑——「你这样太黏了,让人很有压力」,「我没有把你当朋友,不要自作多情」,甚至「如果有人愿意跟你当朋友,一定也是看你可怜而已」……诸如此类的话语杜日恆听得多了,久而久之,即使她本身并未觉察,与人相处的方式,已逐渐变成必须将自己放得卑微的模式,深怕过于热情,再度把人给吓跑了。 汪琳是她第一个实质意义上的同龄朋友。 两人抵达向阳书屋的时候,里头只有苏智惟在。 「智惟哥!」杜日恆朝着注意到她到来的苏智惟猛挥手;汪琳则在杜日恆一旁,简单地点头,似乎没有特别想认识苏智惟的意思,反倒被墙上掛着的饮料列表吸走了注意力。苏智惟扬起的笑容一愣,瞬间降下几分,不过杜日恆并未注意到。 这日的汪琳,顶着一头前几天刚漂没有多久的白金色;脸上是彷彿摇滚明星一般的浓厚妆容;所有耳洞全戴满了环,其中一个还吊了个链子勾住下方耳饰;黑色指甲油更加与白皙的肌肤形成对比,身上穿着的也是一向如此的墨黑。若随意找个人,请对方以汪琳的外显气质判断演奏的乐器或音乐类型,大概没有人会猜是小提琴与古典乐吧。更何况,汪琳练习结束后,总是习惯把琴留在大楼能够上锁的储物柜里,说是在外头间逛带着琴不方便,怕磕碰到了,寧愿晚点再回去拿,这更是增加了猜中的难度。 点好饮料,汪琳逕自到咖啡座位区去了。 待杜日恆也点好巧克力饮品,坐到汪琳面前,正想开口告诉她关于向阳书屋的事,后者却站起身来,晃了晃手中的香菸包与打火机,朝正门走去。 汪琳才出了书屋,苏智惟便停止手边工作,拖着脚步缓缓朝杜日恆靠近。 「日恆……」苏智惟欲言又止,对于杜日恆交友情况的担忧使得他一时间找不到更妥当的用词,「我知道你很想交到年纪相仿的朋友,也一直很努力;但是,你那位朋友,她……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是网友吗?如果她对你有不好的意图,伤害到你怎么办?感觉她有点……」 「咦?不是的,智惟哥,她就是那个——」 杜日恆被苏智惟的连环发问给吓着了,却也同时因为他对汪琳的误会,而焦急地想要解释,可惜后半段的「我帮忙伴奏的小提琴手」未能说出,就被正门垂掛的木风铃声响给打断,令还在处理当下各式资讯的杜日恆更加卡顿。 她转过头,看着汪琳面无表情地走向苏智惟,「有点怎么样?继续啊。」 杜日恆从来没有听过汪琳用这么冰冷的声音说话,就连之前她不断弹错同一个乐段,汪琳也只是有几分鐘时间变得严肃一些;但是现在,汪琳是生气了,而且,很显然是因为苏智惟的缘故。 杜日恆偷偷望了苏智惟一眼,只见他抿了抿唇,移开了视线。 汪琳见对方没有回答,又显现那一副心虚的样子,更为不快。 冷哼了声,她继续道:「你觉得我会对杜日恆怎么样?都给你猜就好了。你们大人最爱说什么『不要以貌取人』,结果自己还不是这样?我染头发穿耳洞,哪里碍到你了?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难道你爽别人笑你的跛跤样?」 语毕,汪琳挤过杜日恆与苏智惟之间的空隙,粗鲁地拿取搁在椅子上的随身物品,原先折返想找的菸灰盒自外套口袋掉了出来,她快速将它拾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书屋。 杜日恆完全没有料到,她最亲爱的两位朋友的初次相见,竟会如此收场。眼泪又开始积累,她轻轻吐出一句,「智惟哥,对不起……」便不敢继续说了。 外头下起雨来,十二月初的天空变得无比灰暗。 21. 那天从向阳书屋离开后,杜日恆的心情始终低迷。 思索许久,她决定再次向汪琳与苏智惟发出邀请,希望能藉此洗去两人初次见面的不愉快。 这几天仍旧下着雨。杜日恆再三确认星期日是好天气,这才分别联系了二人。她明白,不可以让那两人知道彼此会出现,否则绝对是约不成的。 当天,杜日恆提早出门,在学校旁的公车站牌等待。 十二月的太阳不若夏季那样刺目。她站在没有遮蔽的一角,让光线温暖她的头顶,一面拆掉其中一边不满意的辫子,重新编着。 苏智惟率先抵达,陪着杜日恆错过了第一班公车,这才意识到,他们似乎是在等人。 直到汪琳到来,苏智惟总算理解,前几天杜日恆到向阳书屋提议一起去听音乐会时,声线的彆扭与回避的眼神是怎么一回事。 见到苏智惟也在场,汪琳瞪大双眼,气急败坏地朝杜日恆走去,愤恨道:「为什么他也在?」 杜日恆訥訥开口,「我……我不想要看到你们生气……」 「拜託,你这样我才会生气!」汪琳狠狠地瞟了眼苏智惟,拉起杜日恆的手,往刚停靠的公车走去,把苏智惟阻隔在其他几个同样等着上车的乘客后头。 半个小时后,他们在演艺厅附近的站牌下了车。 距离音乐会开演还有不少时间。还未用午餐的三人,进入一家简餐咖啡厅填肚子。 由服务生带位入座,汪琳挤进内侧,把杜日恆留在靠走道的位置,与苏智惟面对面。 他们默默翻阅菜单,那份无语像是被加了marcato记号的音符,弹奏时总需要多加强调,令杜日恆有点不自在。她没有多久就选好了想要的餐点,闔上令她觉得黏手的塑胶材质封面,自背包取出心爱的笔记本与笔袋搁在一旁。 点好餐以后,杜日恆望了眼身旁托着腮,滑着手机读小说的汪琳,以及面前朝她温暖一笑,轻抚着餐垫纸一角纹路的苏智惟。 趁着桌面仍旧空荡,而那份安静还未过度扩散,杜日恆深吸一口气,提议,「你们可以陪我画画吗?」 汪琳没有抬头,眼睛继续黏着手机萤幕上的字句,半晌,以食指指着暂停的段落,这才侧过头回应道:「画画?你又不是小朋友!还是你要我跟服务生要儿童餐附赠的蜡笔?」 杜日恆跟着汪琳的视线,落到隔壁桌孩子们正快乐画着的,印有黑白卡通图案的儿童餐垫纸。 事实上,那盒看起来小巧好携带的蜡笔,杜日恆的确有点想收藏……但她摇了摇头,告诉汪琳,「不是,我只是……想要把喜欢的朋友的涂鸦跟字跡收藏起来。」 「好啦,也不是不行,」汪琳放下手机,逕自打开杜日恆的笔袋,随意抽出一支蓝色原子笔,盯着杜日恆刚摊开的空白页面,「你要我画什么?」 「画你喜欢的动物?」杜日恆的双眼亮了起来。 「真的是小孩子耶。」嘴上这么说,但汪琳还是动笔。一个线条简易的狐狸跃然纸上。「好了。」 汪琳喜欢狐狸啊。杜日恆默默记下,想着以后送礼物能够有些方向。 将笔记本转向,附上原子笔,杜日恆望了望苏智惟,「智惟哥?」 苏智惟把笔记本再朝自己挪得更近一些,却将原子笔搁在一旁,问道:「能跟你借支铅笔吗?」 杜日恆递上带有淡淡香味的铅笔与一颗已经用到一半的橡皮擦,看得出来它曾经是一个高音谱记号的形状。 汪琳又回復到方才那样,以手机阅读网路小说,事不关己。 直到杜日恆的一声惊呼,使她好奇地抬起头来——笔记本上的,是一个笑得开怀的杜日恆,以及带着浅笑的她自己。速写的笔触轻盈而生动,汪琳一怔,正好与歇笔,将笔记本归还的苏智惟对上双眼。 在那对眼睛里,她看到了混合着歉意与瞭然的温和。 于是她明白了,那个人想向她道歉,无声地,透过他笔下的呈现。他似乎想让她知道,那个武断而负面的第一印象已经消失。 汪琳不晓得做何回应,难为情地移开视线,不确定此刻自己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一旁的杜日恆并未注意到,说了声「谢谢智惟哥」以后,便开心地捧起笔记本查看细节。 服务生送上餐点,这让汪琳有个很好的理由回避尷尬的应对,埋头喝她的玉米浓汤。 微甜的浓汤入喉。汪琳想,这个起初让她觉得一板一眼的「大人」,或许没有那么讨人厌。 22. 杜日恆的纸笔已经收回背包里,腾出的空位换作轻巧的即可拍相机。 用完主餐,等待甜点上齐的空白,她提议替汪琳与苏智惟拍照,届时洗出来,便可以一起贴在笔记本里头。 她喜欢从小小的观景窗看世界,小方格让视线聚集在特定的范围,遮蔽其馀杂讯;她也喜欢按下快门的声音,那声清脆象徵着某个瞬间被永远定格留存。 捕捉好几张苏智惟靦腆的笑容,以及汪琳刻意不看镜头比了的胜利手势,杜日恆收穫满载,却仍旧觉得少了点什么。 待服务生将三人的甜点与饮品都放好,转身离开以前,杜日恆鼓起勇气,请对方替他们拍了认识以来的第一张合照。 杜日恆这下子真正地感到心满意足,三两下吃完巧克力蛋糕,哼着歌查看相机的剩馀张数。 「拍个照就这么开心?」汪琳放过已经被她咬平的吸管,看着杜日恆绽开笑容猛点头的样子,突然有点想笑。 然令杜日恆开心的,并不是只有如愿拍了合照。她期待着稍后的演奏会,那彷彿是为了两个朋友特别筹办的。当杜日恆查到这场演出资讯,她几乎要相信,有什么无形的力量也支持着她想让那两人不再生气的计划。 那份相信,在前往演奏会的途中持续壮大。 杜日恆像是急着想要分享喜欢的玩具的孩子,拉着同伴的手要他赶快来看看。她不敢碰触苏智惟的手,汪琳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被她拉着前进的对象。 苏智惟跟在后头,看着已经拉开一小段距离的杜日恆,突然紧急煞车似地在前方定格,转过头来。他从她的眼里看到了明显的歉意,彷彿下一秒就会听到她怯生生地说对不起。 松开汪琳的手,杜日恆向着苏智惟折返。 这几年的相处,苏智惟明白,杜日恆总是依靠他人的笑容来评断对方是否感到不愉快。一旦人们有负面的情绪,就算来源不是她,她也会跟着焦虑起来;若确认她是导致不适的主因,那份自责更是久久不散。 于是,他加快步伐,朝她露出微笑,试图使她安心。看见他的笑容,杜日恆那写满愧疚的表情才稍微平和一些。 顺利进入厅内,找着座位时,正逢开演前的提示宣导。这场演出以弦乐四重奏乐团与擅长水彩的绘本作家联合演出,吸引了不少家长带着孩子们一同欣赏,放眼望去几乎没有空着的座位。 苏智惟确认手机已关成静音,趁着三次明灭的光线,快速翻过节目册。 拉威尔,布拉姆斯,佛瑞与萧颂,几乎都是有听过名字的作曲家,但这次演奏的乐曲,他一个也不认得。转念一想,或许在没有任何预设想法的状态下聆听,能够更加进入曲子与画作里的世界。 柔和的灯光聚焦于舞台,演奏者与画家已经就位。 在其他弦乐声部温润的支撑下,画家的笔跟随着小提琴主旋律绵长的乐音,在画布上拖曳出一条淡紫,与粉蓝以及浅橘堆叠,形成晚霞。 故事由此展开,画家笔下那隻独特的,由晚霞幻化而成的紫色兔子,徜徉在眾作曲家的音乐世界。 由拉威尔的魔幻,布拉姆斯的拘谨,佛瑞的精巧,到萧颂的绚烂……紫色兔子经歷了浪上的漂泊,图书馆的静謐,森林湖畔的小憩,最后在山顶的堡中寻得同类。 故事画下句点,音乐会也进入尾声。 舞台转暗,仍能够稍微看到画家与工作人员收拾的身影。 观眾们的掌声没有停歇,直到能够再度看清楚台上,演奏者们已经移至舞台中央。 由大提琴起头的两声长音,唤起其他三把提琴的跟进,平稳缓慢地延展开来,彷彿繚绕山间的云雾。每个声部互相倾听,却又各自清晰,时而合唱,时而拋出疑问,或者提出回答,并且在并肩同行之后,暂歇。 重新跨出步伐,由中提琴与第二小提琴推进,大提琴的拨奏稳稳地铺垫着第一小提琴的乐音前行。 苏智惟感觉自己的心脏揪紧,随着辗转于不同弦乐的呢喃语句而轻轻颤抖。他对于弦乐接触不多,在他极少数聆听的古典乐曲中,似乎也只有萧邦那直觉式而大眾化的浪漫,他能够听懂。 可这首他不晓得名字的曲子,给予他难以言明的复杂感受。大提琴的低鸣像是扎在他最幽微而不可触及的部份,那些无法对他人明说的苦痛。小提琴与中提琴之间轮流的旋律线,像是必须向前却又不断停步,回过头来发现那个一直掛心的人已经离去的悵然。 乐团工整地落下最后一个长音。直到放下了弓,观眾们仍旧屏着呼吸。大抵全都受到曲目的动容。半晌,才传来第一声拍掌。音乐厅内登时充满掌声,比第一次还要热情,久未平息。 23. 走在前往公车站牌的路上,苏智惟注意到,杜日恆似乎还是有点闷闷不乐。 是因为刚刚走得比较快的事情而自责吗? 本想着试图向杜日恆传递他一点也没有生气的事实,可杜日恆低着头,一旁又有汪琳在,他只好安静地走,默默地思索着这几年与杜日恆相处所明白的事情。 起初,苏智惟对于她总是要向外确认的举止感到不解——是不是自己的问题,不是应该心里有数吗?如果问题不是出在自己身上,不需要揽下;是的话,道歉以后,下次改进就好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后来,他才晓得,那样的显而易见,对她而言是极其模糊的。 有许多他认定为理所当然的基础,对于杜日恆却并非如此,好比对于时间的感受度,以及对环境状况察言观色的能力。 在书屋的空间时刻,苏智惟是很乐意花时间与杜日恆相处的;可多数时候,他也并非只有她一个顾客。杜日恆那个说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就难以停下的特质曾经令他非常头疼。 几次柔性提醒后,杜日恆开始懂得适时地暂停,并且不时询问他「会不会说太久了」,甚至有些过度,总要听到他再三表示没有问题才继续。不过,这也让苏智惟明白,她不是只顾自己;她是多么希望不造成人们的困扰,才越发小心翼翼。 回想早先杜日恆在演艺厅门口转过身来,那个歉疚的表情,苏智惟轻叹了口气。 他其实并不在意啊!他纵使不良于行,这也只是稍稍加快步调就能赶上的距离,并没有杜日恆以为的那么困难。 更何况,那样的反应就是她本质的一部份——如同她说到喜欢的事物会想要一次全分享出来;在那个她拉着汪琳快速往目的地前去的当下,想必是对于演奏会有着极大的期待。那些瞬间是快乐的,他又怎么会因此而怪她呢? 即使她可能讲着就忘了时间,走着就忘了身后有一个行走不方便的他,一时的疏忽并不会抹去一直以来她对他的关切与用心,这对他而言才是最重要的。 杜日恆因为自己没有注意到苏智惟的需求而感到难受,可是她自己呢? 人们容易谅解并且照顾到像他这样有着明显障碍的人们,有时还会过于放大了那些困难;但是,当面对着的是无法依靠外观判断的难处,又有多少人能够了解,并且耐心地陪伴呢? 苏智惟也藉此反思——如果没有长年与姊姊共处的经验,他是不是也会忽略那些拥有隐形障碍的人们,武断地评判他们的性格,将他们推开? 他们在站牌前停下。 望着正将重心不断从脚跟切换至脚尖,摆动着身子,眼神直盯地面的杜日恆,苏智惟感到有些心疼。 他只能期许自己,尽可能地理解杜日恆,就像是祖母至始至终都理解着姊姊,理解着自己,也理解着她一样。 24. 回程的公车上,汗味混杂着香水味,甚至外带食物的味道。有人正在讲电话,也有人隔着走道座位间谈,或是音乐开得太大声,使人不必透过耳机也能够听到刺耳的片段。各式各样的气味与声响,连汪琳都觉得不大舒服,何况是对这几个月的相处下来,她发觉明显比一般人敏感的杜日恆。 自从早先随口说了声「苏智惟还在后头,要不要等他一下」,杜日恆的情绪似乎就有些低迷。汪琳看得出来,她是对于疏忽了苏智惟而自责,连原本似乎非常期待的音乐会,都无精打采地聆听;然而汪琳只是突然意识到,连一点责怪的意思也没有。 看了眼在她身旁睡着的杜日恆,汪琳叹了口气。逐渐认识杜日恆以后,她才明白世界上竟然有想那么多的人。 刚开始,她的确觉得有点烦,应对上总得小心翼翼。像这样随意说出口的话,都可能让杜日恆过于担心。熟稔以后,汪琳调整了说话的语调,尤其是在练琴的时候。这么做似乎对于稳固杜日恆的信心起了很大的作用。要不是曾经私下与杜日恆的钢琴老师谈过几句,汪琳也不会晓得她是多么没有自信,不只是琴艺,日常生活亦然。 杜日恆从原先轻轻倚靠汪琳肩膀的睡姿,变作紧紧依偎,囈语呢喃着,「耳塞……忘记了……好多人……味道……」四散的语句,汪琳却听懂了。 汪琳伸出双手,覆上杜日恆的耳朵,看着对方锁着的眉舒展开来,动了动身子,靠得更紧了些。 感觉自己心脏跳动的速度加快,汪琳赶紧将视线从杜日恆脸上移开。上一次与年龄相仿的同性靠得那样近,已经是几年前的事情了。 在公车转向的时候,她想起了升上高中一年级前的那个暑假——同样拥挤的公车,同样有谁紧紧依着她熟睡…… 那时候,耳里响着的,便是刚刚那首她一直觉得耳熟,却一时之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的安可曲,普契尼的crisantemi。那时候,她们一人戴着一边耳机,她还记得。 回忆清晰起来。 汪琳记得,自己伸手将方蓉垂落的发丝拢到耳后;她记得,对古典乐不熟悉的方蓉,特地找了这首曲子,告诉汪琳她有多喜欢。曲子明明是作曲家用以纪念亡友的輓歌,方蓉却说从中听出了浪漫与柔情。 汪琳还记得,那张方蓉要她回家再拆开的卡片。 方蓉的心意,汪琳不是不了解。可那个时候,她不晓得自己对于方蓉的喜欢,究竟是哪一种。她不愿随意承诺,却导致她俩的友谊随之黯淡,几乎死去。 这下,汪琳终于明白,上回对于方蓉的转变,她何以这么鬱闷。就好像,方蓉的改变,将她所剩下的那一点「喜欢」给消磨殆尽。 身旁的动静令汪琳回过神,杜日恆已转醒,揉着睡眼,慢慢坐直身子。醒来的她,情绪似乎和缓了些。 杜日恆摆明是喜欢苏智惟的。 汪琳不确定苏智惟怎么想,知不知道杜日恆的喜欢,可她作为旁观者,是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自己呢? 她知道有什么正在萌芽,却不愿它持续生长。生命中过多的失去,令她明白了自己的所有情感皆潜在独佔与妒忌,自发选择了孤独。 或许有人会想,三个月,能瞭解一个人多少?汪琳总觉得已经完全弄懂了杜日恆。对方的一切,她都愿意拥抱,愿意接纳。 最困难的是,她无法拥抱自己,无法接纳自己。 这样的她,真的能够理解什么是爱吗? 苏智惟率先在距离向阳书屋较近的站牌下了车。向他道过再见的杜日恆,正以讯息与父母联络,一家三口打算在市区会合,一起用晚餐。 汪琳陪杜日恆在站牌一旁等待,直到一对手牵着手的夫妻,悠间朝她俩挥手走来。 杜日恆的父母与上回汪琳在照片中见到的同样甜蜜。杜妈妈热情向汪琳打了招呼,顺口问道:「你怎么回家?爸妈会来接你吗?」 听闻「爸妈」二字,汪琳的心揪了一下,但仍若无其事地回话,「没有。我自己在外面吃完饭才回去,等等还要去拿小提琴。」 「啊,汪琳!」正担心着杜日恆的父母会不会继续对她囉嗦些无谓的关心,杜日恆突然叫了她的名字,提议道:「你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吃?」 杜妈妈望向汪琳,「那也要看汪琳愿不愿意啊。」 汪琳有些犹豫,甚至想要逃避;但是杜日恆看起来那么期待,她很难拒绝,只好礼貌回问:「这样会不会太打扰你们?」 杜爸爸与杜妈妈默契十足地摇了摇头。「不会,我们很欢迎你。」 25. 一顿饭吃得汪琳心底升起不少复杂的情绪。 她看着杜家三口的温馨愉快,也反思起自己与养父母的相处。 杜日恆明显地对父母非常信赖;而杜家父母也对女儿的特质给予十足的理解与包容。 难道这就是一个完好家庭的样态?汪琳感到既羡慕又困惑。 趁着杜日恆去洗手间的时候,杜妈妈主动与汪琳小聊片刻,除了围绕在今晚餐点实在可口美味以外,也向汪琳说出了感谢。 「我和小日爸爸一直很烦恼她的交友状况。虽然医生说她只是『疑似』拥有亚斯伯格症的特质;但我们比谁都清楚,其他相关的障碍,让她真的比一般孩子加倍辛苦。谢谢你跟小日做朋友。她常常和我们提到你,说她很喜欢你的琴声。」 掛着礼貌的笑容点着头,汪琳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比如,「你们为什么可以和杜日恆这么亲密?」她未能阻止自己的好奇,问句便像是害怕杜日恆很快就要回到座位那样,着急地流淌而出。 「其实我们并不是一直都处得这么好,」杜妈妈露出不好意思的微笑,「以前小日常常觉得我们不懂她,也常常因为我们的不理解而发脾气。小日的那些特质使得她的人际相处很不容易,那并非只有对外。对于家人,那些困难的一切变得更明显,情绪的炸裂更频繁。曾经我和她爸爸不能谅解,为什么明明是对最重要的家人,她的情绪却最容易爆发出来?可是在外很多师长,却对她讚誉有加,称讚她是个温暖贴心的孩子。后来我们才知道,那是因为她对我们有着信任,才有办法将那些情绪发出来。」 「我们当然还是希望能让她学会更妥善地控制自己的情绪,期许她成为一个更温柔强大的人,」原先有点靦腆,不怎么开口的杜爸爸接话,「但至少我们也更明白她一点。在应对情绪和引导她进步的时候,能试着用更柔和的方式面对。我觉得作为父母也都是在学习,可能是我们跟小日一起进步了,她知道我们是愿意去理解她的,所以现在才能这么要好。不过有时候,家长和孩子的相处,在立场上的不同很容易导致对彼此的误解;就像家长的担忧,还有想要让孩子过得更好所以提出的指责和纠正,容易变成孩子的困扰与烦闷,也让两边的关係恶化。如果双方都能够真正明白彼此的用意和在意的点,关係就能改善。」 汪琳听着,脑海掠过无数个自己与养父母相处的画面,一帧帧的都是她将他们的照顾与关怀推开,以及那些她嫌他们烦人,嫌他们不理解自己的记忆片段。 回到家,汪琳思考了一整晚。 躺在床上,养母替她洗好换好的枕头套,薄毯与床单散发着淡淡的香味。 虽然汪琳已经不是孩子,养母仍总是替她打理好床舖。曾经,汪琳想过自己处理,却不知不觉成为了长期习惯,倒也乐得轻松;然而,这个当下,她明白养母并不是把她看作小孩,这只是她表达关怀的其中一个方式,就像那一碗碗每逢秋冬便总是在餐桌等待着她的鸡汤。 杜日恆父母的那些话彷彿当头棒喝,使得汪琳开始翻找,并逐一分析那些她曾经认为养父母不尊重她,不明白她的时刻。 这下子,汪琳意识到,从前她所以为的那些负面经歷,全都来自对于新家庭是否真能接受自己的怀疑,以及自己的保护色所带给养父母的担心。 原来,想要的美好家庭一直都近在眼前,是她不敢去相信,没有去珍惜。 想通以后,汪琳翻身侧躺,无声掉泪,眼泪落在枕头上。 儘管情况不会弹指就转好,她仍下定决心,要开始改变对待养父母的态度。 26. 杜日恆不晓得那天邀请汪琳与她的一家人用餐后,发生了什么,只发觉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汪琳开始会和她聊一些家里的事。知晓汪琳是被收养的孩子以后,杜日恆并没有过问任何关乎隐私的问题,她只是等对方主动分享。 而那回受到汪琳的提醒而意识到自己没有顾虑苏智惟,杜日恆花了一两天才走出那个令她难受的自责感。 下课到向阳书屋时,她能够感受到苏智惟的友善,明白他并没有怪自己;但她仍然感觉糟透了。她怎么可以忘记智惟哥行动不便呢? 杜日恆害怕这样的情形会再度重演,她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可以忘记…… 越靠近参赛的日子,杜日恆明显感觉汪琳的情绪变得焦躁,对她的耐心也降低了些;关于私事与日常的对谈少了,两人的谈话内容多半围绕在乐谱的解析,以及不同版本录音的比较。 短短一个乐句得修上半个多小时,甚至更久。那个已经久未出现,觉得汪琳是因为她弹得不够好,才一直重来的自我怀疑再度回返。 这场比赛的到来也令杜日恆感到压力。再过一个星期就是那个重要的日子,这阵子她们几乎每天都约到音乐中心练琴,毕竟演奏厅不是每天都能借用的。 校内,杜日恆仍旧承受着同儕不间断的冷言冷语,儘管她习以为常,难受却没有减少。午休时刻远离班上练琴一事,也逐渐变作例行公事,一点疗癒效果也没有了。 杜日恆不断想起,上回班导师于班会提及她将代表学校参加音乐比赛时,同学们藐视地说着的「杜日恆?她怎么可能做得到?」令她的信心彻底崩裂,导致与汪琳练习时,更是无法集中精神,使得汪琳不得不中断,独自到外头抽菸。 重大日子前一晚,杜日恆与汪琳最后一次到演奏厅排练,钢琴老师吴敏惠与小提琴老师何诗嫣也到场聆听,作为上台前的最后准备;然除了两位老师以外,也有音乐中心的其他师长,以及一些感兴趣的学生与家长来听,儼然一场小型演奏会。 两位老师的用意,是希望让杜日恆与汪琳能够在有观眾在场的情况下,模拟比赛当天。毕竟私下合奏,与实际上有人观看的心理状态,还是不同的,也可能会让独自练琴时不会產生的忘谱与失误浮现。 可杜日恆一向害怕任何正式邻近登台的演练,这种时候她通常是错误百出。吴敏惠曾说过,杜日恆是舞台型的学生——顾名思义,真正站上台,她会全力以赴,且表现得比平时要好得多。可杜日恆对于彩排时候的出错总会介怀许久,进而影响到她的自我评价与心情。 乐曲的顺序并未完全依循年代排序,而是让汪琳先把两首无伴奏的曲子演奏完毕。首先是巴赫作品编号一零零五的第三号c大调奏鸣曲,汪琳选择了将近五分鐘的柔板,平稳地开展;接续着的是那首高难度,a小调的伊萨伊第三号奏鸣曲;最后,以法朗克作品编号八,a大调的小提琴奏鸣曲,也就是杜日恆负责伴奏的曲目作结,她们选择了前两个乐章,正好符合一位参赛者三十分鐘的时间限制。 汪琳独奏的两首十分流畅地顺过一遍;然而,与杜日恆的那一首法朗克却不是同样顺遂。 杜日恆果真在平常不会卡顿的地方出了错。手指彷彿有自己的意识,像是被丢入冰天雪地一般发起抖来,双脚也不听使唤。她感觉不到踏板,用力压下的后果是各式音符全挤在一块儿,再也分不清作曲家的和弦发想。纵使乐谱就在眼前,她仍无法与汪琳配合,这几个月来建构的默契与音乐性,突然像是从不存在那样,无影无踪。 视线因涌上的泪水而模糊,她尽力忍着让眼泪不落下来;可任谁都看得出,只要结束弹奏,她就会溃堤。 当总算熬到最后一颗音符,杜日恆屏住呼吸,快步往休息室去。她晓得外头的听眾肯定感到困惑与错愕;可如今在安静的空间里,她得以释放眼泪,放出自己对于失败的恐惧。 她不知道自己在休息室待了多久,直到有谁推开了门,拉开椅子坐到她的身边。 是汪琳。 汪琳递来一张纸,看来是从某个线圈笔记本快速撕下的,原本的圆圈不再完好。 眼前的朦胧散去,杜日恆定睛看着纸上,是汪琳豪放的字跡,写着「杜小日,你做得很好了,我对我们有信心,明天一起加油。得不得奖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演奏出能感动自己的音乐,享受在台上的时刻。」一旁附赠画得十分传神的她们二人。 这是杜日恆头一次收到汪琳的字条,以往总是她单方面写下鼓励的话语。她感觉心头一暖,竟又有了与早先截然不同的想哭的衝动。 「谢谢你……」杜日恆心想,她绝对要将这张字条好好收藏,就算只是一张临时撕来的纸,上头却有着汪琳的温柔。 杜日恆由衷希望汪琳能够获奖,也期许自己能珍惜与好朋友的同台。 明天,她会尽所有的努力。 27. 大赛举办地点的暖气开得太强了。 汪琳并非对温度特别敏感的类型,此刻却因为内外的冷热温差而有些头疼。她于是接过杜日恆的滚珠瓶精油,涂抹在太阳穴上。据说这种精油称作巴赫花精,儘管此巴赫非彼巴赫,在这样一个即将登台,乐曲中还有巴赫曲目的小提琴手眼中,仍旧像是某种低笑点的幽默,彷彿作曲家的灵魂无所不在。 想起方才在大厅里看到的那些人,大多都是参赛者与他们的家人,汪琳赫然惊觉自己比预想外的还要紧张许多。 这是一项新举办的赛事,与一家知名古典音乐唱片行合作,并邀请国内外评审。去年五月底,介绍与报名简章才刚出炉不久,就引起古典音乐界不小的关注。首奖与第二名皆拥有灌录自选乐曲音乐专辑的机会,第三名则除了无录製部份以外,仍得以举办若干场的音乐会,并且赢得奖金。若成功取得前三名,透过这场大赛开展知名度后,亦能够为往后的演奏家生涯铺路,将是极好的一次经验。 比赛为期一个星期,共有一百零三位来自各县市的参赛者,汪琳正好被分派到最后一天。上午的赛程结束后,紧接着便是评审们决定得奖者的时刻,以及最后的颁奖典礼。 被分配在最后一日,汪琳觉得既幸也不幸。先比完或许轻松一些,却仍得吊着胆子等比赛结果,对于没什么耐性的汪琳来说,可以不用等候多日才晓得是否得名,反而好些。 前面几天的参赛者能力都很不错,秉持着知己知彼的精神,汪琳这几天都有到场,藉由观看其他选手的演出,自我激励。她不太是那种因为别人表现得好,便担心自己比别人差的类型,反倒能够因为他人琴艺的精湛,而使她也想将最好的一面呈现出来。 陪同前来的养父母,想必已与杜家父母及二位老师入座观眾席。在大厅时,汪琳张望许久,还未看见徐毓纯老师,一想到届时徐老师也会在台下聆听,她剧烈的心跳越发澎湃,满是期待。 当年,若不是徐毓纯发觉汪琳的音乐天赋,带她认识了小提琴,她也不会走到这里。 国小一年级,正是汪琳刚被送至安置机构的时候,孤立无援,是徐毓纯温柔牵起面对巨变而无助的小手。 徐毓纯察觉汪琳对音乐的兴趣,甚至运用放学后的时间,无偿地教导她。起初是使用学校的直立式钢琴;后来有回,徐老师带了自己的小提琴,在演奏了几首以后,汪琳彻底着迷于这个新乐器。徐毓纯翻出家里的儿童练习琴借给汪琳,于此开始了她与小提琴漫长而紧密的连结。 当时,徐老师分享的曲子,便是这回汪琳选择的那首巴赫的c大调柔板。 「让我们欢迎下一位参赛者,汪琳。」前一位参赛者回到后台,主持人踩着高跟鞋,优雅地至台前,向观眾报出汪琳的姓名。 汪琳转头向身后的杜日恆露出自信的微笑,后台微弱的光线下,杜日恆也回以笑容。 越靠近舞台,汪琳越是专注听着自己的心跳,深深吸气,缓慢吐息,掌声在背景之中,彷若雨点。 她只想好好地把这些年对恩师的感谢,透过乐曲传递。 徐老师,希望你能够为我感到骄傲。 28. 灯光匯聚于汪琳,她闪耀如一颗最美丽明亮的星子。 一改平时的中性风格,今日的汪琳将长发挽成低调的发髻,耳朵上那些银黑尖刺全取了下来,只留下两朵极小的银白色的花。黑色长礼服遮盖她的双脚,素面的,没有过多花俏配饰,却无法掩盖她在杜日恆心目中的闪亮。 杜日恆坐在钢琴椅上,双手无声动着,试图复习伴奏部份;然注意力在汪琳奏出第一颗音符时集中至舞台前方,原先替汪琳紧张而紧绷的双肩,在听见美好的琴音后,得以放松下来。 汪琳指下的巴赫是如此安稳而美好,她的音乐是敞开的,让听者得以窥探她与外表的冷淡不符,那样丰富而温暖的内在世界。 由c大调带来的平实感,以及贯穿全曲无数次再现的,那附点八分音符接十六分音符的音型动机,彷彿一次又一次的重述,缓慢前行的路途中,长者面带微笑,不断等候着活泼贪玩的孩子跟上的模样。随着声部越发增加,绵延的乐句宛如开展的大道,庄严而祥和地等待脚步途经,等待纪录生命的轨跡。 最后一颗音符稳重地落下。评审与观眾们似是受到汪琳音乐中的庄重与真挚所动容,皆等到馀音散去,掌声才像是由梦转醒般到来。 想起汪琳曾说过选择这首曲子的原因,是因着对于那位儿时小提琴老师的思念;或许如此,这首乐曲方能熟练而富有情感。巴赫的曲子不若浪漫乐派那样感性,能够兼顾作曲家的意志,以及属于演奏者自己的音乐感度,着实不简单。 第二首是充满炫技的伊萨伊,标题为「叙事曲」的d小调奏鸣曲,作曲家将之献给同为作曲家与小提琴家的好友艾内斯科,其中不泛高难度,同时得发出双音甚至三个音的和弦,以及飞速般的段落。 每回杜日恆听闻那些困难的乐段,她总觉得汪琳按弦的左手变成了在沙滩上快速移动的寄居蟹——儘管她讨厌赤脚踩上沙子的触感,且将那样纤细的手以爬行的小动物比喻,是有些怪异,可她一时间实在想不到其他的形容。 随着最后几个小节快速的和弦上行,直至最末一个短促而响亮的单音。乐音似乎将人们的心提到了喉咙,再瞬间放下,得以喘息的片刻,掌声再度响起。 顺了顺自己的呼吸,杜日恆翻开乐谱,与调整肩垫的汪琳对上了双眼。杜日恆泛起了一抹鼓励的笑容,汪琳则予以浅笑,点头表示就绪。 专注在音乐上,专注在与汪琳共同演奏的难得,专注在给予与分享。杜日恆向自己的内心喊话,默数拍子。 钢琴点水般的前奏,令小提琴的琴音温和滑入。相似的句型作为回声般的问答不断显现,至此钢琴皆是柔和于后方承接,鼓励着小提琴的话语,直到迎来属于自己的独奏。练习时,杜日恆频频在这个段落卡顿,可如今却无比自然,流畅。她露出满足的微笑,晓得汪琳肯定也为她顺利地通过这个片段而开心。 相同的主题再度回返。小提琴的自语呢喃,以及钢琴的独自沉思,最终变回两个乐器的问答,缓慢而和谐地结束了第一乐章。 第二乐章,是热情的快板。同样由钢琴领着,小提琴以浑厚的低音g弦拋出一个偏向强硬的语句,钢琴部份则彷若海潮,澎湃汹涌;然当小提琴逐渐转为平静,原有的疑惑与激动亦转为绵长的诉说。杜日恆不大擅长此般激昂的技法,可此刻她却弹得畅快,快速的音符彷彿暴风雨,她的指尖在后头追赶。她没有逃跑,而是勇敢迎向正面拍打而来的海水。 乐章的尾声,由慢渐快的音符堆叠出旋转上升的浪,华丽地画下句点。 这回,掌声顿时如雷,久久不歇。 汪琳在她一旁,两人鞠躬,向后台去。 这是她们初次的同台。无论有否获奖,她们都用尽了最大的努力,并且享受。 这已足够。 29. 返回休息室,汪琳将小提琴放入琴盒,盖上时,爱怜轻抚盒盖的纹路。她彷彿从一个美好的梦境乍醒,有些不敢置信,自己完成了这样一个比赛。 方才演奏时是那样专注,汪琳甚至并未分神在观眾席找寻徐老师的身影,直至下台前,她在挺好的二楼座位,找着了骄傲地朝她微笑鼓掌的老师。 老师一直都看着她,支持着她。这些年几乎不怎么哭泣的汪琳,忍不住泛起了泪。 看着身旁把玩着小鸭吊饰,放着空的杜日恆,汪琳突然有某种奇特的感受。 想予以拥抱。 这是前所未有的心绪,带着共同奋战过的感激,以及,一种难以言说的,崭新的什么。或者该说,是始终存在,更早以前便萌发,却被她压制着的那份感受。 「欸,杜日恆,我——」语句哽住,汪琳没来由地顿了顿,清晰的答案逐渐成形,紧接着的话语也因此转了个弯。她及时阻止自己说出任何突兀的字词,却显得欲盖弥彰地不自然,「我觉得刚刚你的独奏段落满流畅的耶!」 杜日恆盯着她,手里捏挤毛线小鸭的动作暂歇,眨了眨眼,面露困惑,「汪琳,你还好吗?我怎么觉得……你原本不是想说这个?是我刚刚有哪里弹得不够好吗?」 等等,她平常不是对人的情绪很迟钝,难以理解的吗?为什么现在又这么敏锐?汪琳摇了摇头,「不是,我觉得真的很好,没骗你。我只是在想别的事情。」 「是什么事情?你愿意跟我说吗?」杜日恆追问,反射性地关心。 要怎么说?这并非愿不愿意的问题。 若说我喜欢你,杜日恆大概会顺畅地回以「我也是」,不去往另一个方向想;说我想和你在一起,实在太肉麻太诡异;说要不要做我女朋友,这更是不可行,杜日恆明摆地喜欢苏智惟,这是许久以前就晓得的事情。汪琳忆及一起去听音乐会那次,回程公车上,当她将双手覆上杜日恆的耳朵,吵杂声响被隔绝开来后,杜日恆那张满足的小脸;她想起杜日恆的信任,以及自己不自觉加快的心跳。 「没事啦!就有点紧张,跟你有没有弹好没有关係。」最后,汪琳这么回答。这也不算说谎,她是真的紧张,紧张那些本该好好隐藏的心意不小心溜出来。 「噢……」至少杜日恆没有继续询问汪琳紧张的原因,仅是微笑,像在安抚她。曾经杜日恆和她说过,校内的人总是嘲笑那双弯成卡通般弧度的眼;然汪琳最喜欢看到那双眼睛笑弯的样子。 对杜日恆的喜爱,汪琳决定藏在心底。 或许,她永远不会告诉对方,像是那张方蓉写给她,她却从未回应的卡片,将永久留存于书桌抽屉最底。 「喂,杜日恆。」 「嗯?」 「借我抱一下。」与早先的纠结相比,这句话相对没那样彆扭了。刚上台比赛,下台后需要朋友的拥抱,以平復自己或作为鼓励,情有可原。 「好,抱!」杜日恆像是幼稚园孩子找喜欢的老师那样讨抱。汪琳哭笑不得,却又觉得,这样也好。 能够一直陪在彼此身边,这样就好。 30. 工作人员来到休息室,告知等候多时的参赛者们,可以回到主办方为他们准备的席位,评审团即将揭晓得奖者,并举行颁奖典礼。 此时已是下午五点多。 厅内原先嘈杂的谈话声,随着灯光的明灭提示而渐弱;零星几个人匆忙入内,压低身子下阶梯,再有些不好意思地请靠近走道的观眾开闢道路,让他们能够回座。 与其他伴奏坐在较后面的位置,杜日恆张望着,直到代表致辞的其一评审登台,这才将注意力转回前方。 冗长的谢辞过后,由两个潜力特别奖开啟典礼。 获奖者一个个上台,与评审握手,听取评语。 第五名,第四名,接着是第三名……杜日恆盼望着,剩馀两个奖项,她相信汪琳会在其中。音乐厅不间断的掌声令杜日恆的头有些疼,可她集中精神,盯着台上评审瞧。 「第二名,」评审深吸一口气,卖关子似地,「汪琳。」 听见好友的名字时,杜日恆愣了愣,旋即绽开笑容,向相隔好几排的座位搜寻汪琳;正巧,汪琳也起身,转头,与她对上双眼,脸上是难得一见的灿烂。 杜日恆从未如此用力地拍过手,她的掌心红透,甚至有一点痛,却仍卖力鼓掌,笑得彷彿受到肯定是自己。 「上午刚带来演出的汪琳,选择了沉稳的巴赫c大调无伴奏奏鸣曲,绚丽的伊萨伊第三号奏鸣曲,以及浪漫而热情的法朗克小提琴奏鸣曲。其细腻的音色处理与精湛的琴艺,得到评审一致的讚赏与喜爱。」音响广播着主持人所汇整的讲评,汪琳则与评审们握手,接过主办单位献上的花。 汪琳走向评审后方其他获奖的参赛者,与他们并排。 见到汪琳这样快乐的模样,杜日恆由衷感到喜悦;同时她发现,最初想以音乐认识新朋友的愿望,在专注于精进乐曲时,悄然到来。在杜日恆没有留意的时候,身边已经多了一个如此要好的朋友,她真的非常开心。 最终,第一名由一位十三岁的少年获得,公布所有得奖者后,台上眾人合影,为一星期的赛程与这些日子来选手们的努力准备,画下美好的句点。 「杜日恆!」在大厅会合,与评审说完话的汪琳向杜日恆奔来。 汪琳用力地抱住了她,这是今天的第二次。 杜日恆能够闻到汪琳身上惯有的樱花香味,混合新鲜的花束香气。平时,杜日恆容易对于非天然的芳香气味感到不舒适,唯独不排斥汪琳的护手霜味道,反倒感觉安心。 「汪琳,好久不见,恭喜你啊!」已经自我介绍过的徐毓纯老师在一旁出声,汪琳轻轻放开杜日恆,转而向啟蒙老师打招呼。「老师好骄傲啊,你已经长得这么大,这么健康,能看到你持续在音乐的道路上努力,我真的很荣幸自己教过你。」 退回到家人与钢琴老师身边,杜日恆挨紧妈妈,靦腆接受了他们的鼓励后,微笑看着身为主角,被其他大人围绕着的汪琳。 两位小提琴老师交换聆听汪琳演奏的看法,同时予以讚美;汪琳则接受养父母送的乾燥花和卡片,彆扭地让养父母拥抱着,拍照留念。 外人大概难以想像,没几个月前,汪琳一家是多么疏离。杜日恆晓得,如今温馨的景象,是汪琳与她的家人试图互相理解,尝试改变才拥有的。 「我难得回来台湾,就当作替汪琳庆祝,一起吃顿饭好吗?」间聊告一段落,徐毓纯提议,也向杜日恆道:「日恆这阵子练习也辛苦了。虽然是伴奏,但法朗克那首曲子本质上还是两个乐器的对话,没有你的支撑,汪琳也没办法好好发挥。日恆和爸爸妈妈也一起来吧!」 盛情难却,杜家答应了邀请。 31. 重新聚首于约定好的餐厅,位于百货公司的十二楼,是自助式的取餐。 女士与少女们率先离开座位,留下二位同样内向少话的爸爸,负责看顾随身物品。 杜日恆与徐毓纯老师在盛装玉米浓汤的大桶子前一起排队,热情的徐老师主动发话,「日恆,听说你和汪琳是今年才认识的,但感觉你们感情很好耶!好不好奇小时候的汪琳是什么样子?」 当然好奇!杜日恆猛点头。这么友善又有趣的徐老师,很快便取得她的信任。 像是小女生讲秘密那样,徐毓纯在杜日恆耳朵旁说悄悄话,「小时候的汪琳,好像武侠小说里的侠女!以前国小音乐课,有不太会唱歌的小朋友被同学们笑,汪琳就坐在笑别人的小男生旁边,直接一掌朝人家头顶拍下去,声音好响亮。她对着全班大喊了一句『别人那么勇敢唱出来你还笑人家,要不然你上去唱啊』,让同学们都超怕她,那个画面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杜日恆想像小汪琳骂人的样子,止不住上扬了嘴角。徐老师也笑着,似乎连带想到更多有关汪琳的往事。 自从知晓了汪琳原生家庭的过去,杜日恆始终觉得心疼;然而,她也认为,汪琳有像是徐毓纯这样好的老师,是幸运的。在难受的日子,能有这样一个家人以外的陪伴,着实可遇不可求。 自己也很是幸福,身旁有着许多守护着她的人们。这么想着的时候,苏智惟温暖的笑靨浮现于脑海。 他不也是这么一个存在?不晓得智惟哥现在在做什么呢?大概在与秀霞奶奶用晚餐了吧?有点想念他……杜日恆的面颊热烫起来,好在徐老师先行舀了汤,没注意到她突然红透的脸。 杜日恆的食慾极小,装了点汤和几颗水饺便回到座位。 位置上,轮到汪琳一人独自顾着大家的东西。 「欸,徐老师刚刚跟你说什么?看你们笑成那样。」杜日恆一坐下,汪琳就问她。 「老师跟我说了你小时候的事情。」 「坏话?」 「是好话啦!」杜日恆心想,其实汪琳没怎么变——虽然看似有点兇,却有着柔软的内心。突然,她又想到还未正式祝贺,连忙补充道:「啊!汪琳,我好高兴你得奖了。但是,对不起……我有没找到机会写卡片给你。」 「这种事干嘛对不起?至少你不是先写好恭喜得第一的卡片,结果我没得。」 「在我心中,你已经是第一名了。」无论真正的名次为何,杜日恆始终这么认为。 「喂,你真的有够肉麻!『在我心中,你已经是第一名了』?」汪琳佯装呕吐貌,学着杜日恆小老鼠般的声线说话,惹得后者发笑。 两家父母与老师们各自盛好餐点,回到位置上。眾人享用着餐点,随意地间谈。 儘管杜日恆相对害羞而没有特别说什么,可听着,看着如此和乐的光景,又有掉眼泪的衝动了。 这必定会是杜日恆的高中生活中,永不会忘的一个日子。她希望时光能够定格于此,让她不必去想假期过完后回到学校的事情。 32. 距离音乐比赛的日子已十分遥远,杜日恆还是时常想起年初寒假,与汪琳一起参赛,并和家人以及老师们聚餐庆祝的那一天。 如今迎接高中三年级,开学当天,班上来了一位转学生。 班导师刘诚岗带着完成转入手续的张雁钧回到教室。 张雁钧的嘴角掛着一抹淡雅而礼貌的微笑,不施胭脂却透有健康红晕的白皙肌肤,明亮大眼,精緻高挺的鼻,以及玫瑰色的唇,完整一张好看的脸。这样的美令班上的男生都被吸引了去,怪声怪叫想引起她的注意,女生们也窃窃私语讨论着。 杜日恆心想,如果格林卡的《云雀》成为人形,大概就是张雁钧这样的女生吧。 刘老师要眾人安静下来,开始转述转学生的来歷——大意是张雁钧之前到国外念了几年书,回来重读高三,成绩非常好。说完,刘老师又要求张雁钧向同学聊聊自己。 当张雁钧开口,眾人惊艳于她柔和却坚定的语调,咬字清晰,有自信但不过于自满,简洁的自我介绍使得眾人的注意力更加定在她身上,这样的效应,几堂课过去后仍隐约存在。 下课后,一群同学围住张雁钧,想与她拉近关係,画面儼然一部青春电影。 默默地缩在教室最角落的座位,听着张雁钧耐心地逐一回答,满足同学们的好奇,就连杜日恆也很快地对这位转学生產生好感。她的从容自在,是杜日恆难以企及的。 接下来好一阵子,张雁钧都是同学们的话题中心,别班甚至别届的学生,也为了一睹她的风采,而刻意绕至三年三班。 此般人气的分散,自然令原先主导班内小型社会的唐芝安等人感到动摇;然而,若能将张雁钧吸入他们这个核心群体中,也不失一个扩展势力的好方法。 因此,他们起初尝试将张雁钧拉拢至圈子内,平时女王一般的唐芝安也主动释出好意。不过,随着请客吃下午茶的邀约被婉拒,假日派对的提议被否决,礼物贿赂不成,唐芝安对于张雁钧的看法,由感兴趣转为厌恶。 班内势力表面上仍旧维持着和平,事实上却是暗潮汹涌。任谁都晓得,暴风雨前的寧静与此后的未知往往是最可怕的。 那段日子,唐芝安等人仍旧会欺侮杜日恆——好比将一堆垃圾放到杜日恆的课桌上,要她负责丢掉,或者把穿脏的体育服拿给她,盯着她手洗;可这些麻烦事发生的频率稍微减低,这并不寻常。似乎有什么正在酝酿着,分散了那三人的攻击性。 「唐芝安好像讨厌张雁钧」的猜测不知不觉已传了开来。儘管一切都是暗中发生,仍透露出选边站的氛围,使得同学之间关係紧绷极了。没有人能够预测,摆盪着的平衡何时会倾斜,不定时的炸弹什么时候爆裂。 最终,唐芝安对于张雁钧的虚偽友好仍是幻灭了,只维持到一个月后校内举办的园游义卖会便宣告破局。班上几乎不存在的向心力支离破碎,降至最冰点。 33. 下午换了班以后有些自由时间,许多学生都离开教室,留在摆摊的操场品嚐剩下没卖出的甜点,或者到别班摊子间逛。只有杜日恆一人想躲避人群而选择独自待在教室。 她趴在桌上,将运动外套罩至头上阻挡光线,却仍对周遭声响觉察敏锐。当杜日恆发觉有人进入教室时,她透过运动外套的缝隙默默看着。或许是杜日恆的存在感实在太低,也或者是来者太过于专注在自己要做的事情上头,似乎没有发现教室里还有其他人。 那人是方蓉。 方蓉直接走到张雁钧的座位,拉开掛在椅子上的斜揹书包拉鍊,从中拿取了张雁钧整理好的义卖所得后,将那一牛皮信封放入自己的书包里便慌张地离开教室。 见到这一幕,杜日恆的脑海出现各式想法,如同运转快速的乾衣阶段。 究竟该怎么办? 撇了眼手錶,她晓得大抵几秒后便会打鐘,杜日恆已能听到其他同学接近教室的脚步声。到时同学们陆续回来,若她现在起身走到近乎斜对角方蓉的座位拿到装钱的牛皮纸袋,再走到张雁钧的座位放置,是否便能够避免让她担忧的事情发生?可万一这个过程中有人看到了怎么办?会不会反而导致自己受到误会?还是—— 正犹豫着该怎么做,果真就有几个同学回到了教室,宣告班会课开始的鐘声也同时响起。 听闻打鐘,一向规规矩矩的杜日恆赶紧将体育外套收妥摺好,揉了揉双眼,坐直身子。她仍旧烦恼着方才得见的,却因为唐芝安经过时故意撞了她课桌,使得桌角发出尖锐的声响,而被打断了思绪。唐芝安等人知道杜日恆讨厌那样的声音,因此时常这么做。 随后抵达班里的刘诚岗站上讲台,费了些劲才让班上的嘈杂稍微降了下来。 待同学们足够安静时,张雁钧便举手,诚实告知装有义卖所得的牛皮纸袋不见了,语调丝毫不带有犹豫。 然而,核心圈子内一向负责发话的赵宇马上开口,咄咄逼人,「老师,一定是张雁钧自己偷藏起来,想要私吞啦!」 平时总爱一齐起鬨,讨好核心群体的其他同学也跟着附和,说着不实的指证,「对啊,我刚刚还看到张雁钧清点的时候好像有少算,根本是想偷吧!说不定根本是她自己收起来了。」 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议论,教室又瞬间变得闹腾。刘诚岗以手重拍面前的讲桌,试图将学生们的注意力重新拉回自己身上。 杜日恆的头越发胀痛,不仅仅因为环境的音量已超越她能够接受的程度,更是因为脑中不断回放,那个目睹方蓉将钱放入书包的瞬间。 她指责自己没来得及也没有胆量阻止事情的发生。就算她与张雁钧算不上熟识,可是看到同学被冤枉,仍不该装作不知情。她总觉得,应该向刘老师说出实情。 儘管对于揭穿事实感到害怕,也担心这么做会导致核心圈子更加反感自己,杜日恆仍然举起了手。 「老师……」她觉得心脏快要衝出胸口了,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地颤抖着,「不是雁钧做的。我……我看到方蓉翻了雁钧的书包,把钱藏起来……」 所有人都转头望向杜日恆,尤其唐芝安的眼神更像是要将杜日恆给望穿,是那样地憎恶。 方蓉垂头掉泪,没有否认。 刘老师走下讲台,请方蓉打开书包,果真看见里头的牛皮纸袋,在所有物品的最上方。 这个突发又荒谬的事件就此平息。 杜日恆看向张雁钧,两人对上眼时,后者朝她投来的感激目光,带着几分讶异与钦佩。 从那天以后,张雁钧开始会主动向杜日恆搭话,与张雁钧要好的范萱芸与蓝鈺德,也跟着亲近起杜日恆。 纵使并非多么熟稔黏腻的关係,浅淡的善意却稍微改善了杜日恆在班上孤立无援的困境。 34. 园游义卖会后,杜日恆过了一阵子相对轻巧的校园生活。 她依然受到唐芝安等人的叨扰,那些不友善的眼神与耳语仍在;然如今她早上到校总是受到范萱芸与蓝鈺德的微笑招呼,或者下课时偶尔会收到张雁钧分给她的几片饼乾,几颗巧克力。杜日恆于工友伯伯以及提供营养午餐的阿姨之外,拥有了其他的温暖。 时序来到十一月,伴随着秋季的微凉,杜日恆即将成年。 生日前些天,杜日恆收到汪琳的讯息,在那个听完音乐会的晚上,由她创建的通讯软体群组当中。 当「这星期六要不要一起吃顿饭,帮你庆生」的讯息跳出,杜日恆很快点开读取,以好几个小鸭贴图表达了她满溢的愿意与期待。 三人敲定时间与地点,这成为她整个星期最为盼望的事情。 星期六,杜日恆第一个来到约定的餐厅门口,她伸长脖颈东张西望,总算盼到汪琳。汪琳考上外县市的大学音乐系,见面的时间少去许多,她俩平时仅以社群软体联系。这回汪琳得以返家,是刚好幸运地拥有空堂,星期五晚上便回到小镇,预计待到星期日下午。 「我们先进去吧,」汪琳豪迈地搭上杜日恆的肩,「苏智惟长得就一副会迟到的脸,我不想在外面一直等。」 杜日恆不忍心反驳,说上回明明是汪琳最后一个到。 她们入座,等待苏智惟的空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欸,杜日恆。」 「嗯?」 「你这件洋装,我好像在哪里看过……」汪琳从刚刚就挺在意杜日恆的粉蓝色洋装,思索着,随后似乎是想到了。「啊,我想起来了!你的本子里出现过超多次。」 「对呀,」杜日恆点点头,笑得灿烂,「有开心的事情,就会穿这一件。」 每回练完琴一起待在咖啡厅的时候,杜日恆都会邀请汪琳瀏览她心爱的笔记本,里头时常添入新的照片,又或许没有。只是像某种仪式一样,她们会一起翻看。这也难怪汪琳觉得那件洋装眼熟。 儘管像是某种强迫推销,被邀请翻阅的汪琳或苏智惟都甘愿陪伴,这点令杜日恆分外感激。而他们晓得,这是杜日恆表达信赖与喜爱的方式之一;他们的回报,便是耐心地重看那些几乎都已记熟的页面,一遍又一遍。 良久,服务生前来询问是否可以点餐。发起晚餐之约的汪琳做主,决定先安抚不断吼叫的肚子,亦催促杜日恆挑选。 主餐送上,苏智惟还是没有出现。 「不然你传个讯息问一下好了?」汪琳以叉子捲起乌黑的墨鱼麵,入口时,墨色的汁液沾了满嘴。 杜日恆听话地拿起手机,在群组里写下讯息。她开始感到不安,比起困惑于苏智惟是否忘记约定,更担心会否路上发生了些什么。几分鐘漫长得彷若好几个小时,杜日恆频频察看手机萤幕,却迟迟未收到回覆,连讯息也没有显示已读。 当服务生再次来到桌前,对两人提议要不要上甜点的时候,仍不见苏智惟的影子。 汪琳气极,认定苏智惟没守信用,竟敢放寿星鸽子。 杜日恆前往洗手间时,手机正好响起,来电显示便是那个爽约的人。汪琳逕自接听,「终于想起有约了?」 电话另一端,苏智惟深吸了口气,刻意压低了声音,语气很轻,「对不起。日恆在你旁边吗?我——」 「她不在。」汪琳并未给予苏智惟解释的机会,果断地掛了电话。 电话很快又响了一次,汪琳没有接,任由萤幕再度黯淡下来。 她瞥了眼一旁用来擦嘴的面纸,觉得苏智惟在她心目中就像那抹墨鱼酱汁。眼不见为净,她将面纸摺了又摺,直到变作极小的方形,以指弹到靠墙的角落,心底才舒畅了些。 杜日恆回到位置,汪琳早已掛回早先的笑容,将准备好的礼物递上,暂且未提稍早的通话。 「汪琳,谢谢你。」接过印满鸭子图样的纸袋,杜日恆双眼弯成两道半圆弧,「我可以现在看吗?」 汪琳点头,看着杜日恆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装。里头是她挑选的唇膏,以及一张生日卡。她晓得杜日恆更为在乎那张贴有她俩拍立得照片的小卡;至于唇膏,单纯是汪琳觉得顏色适合,是自然的色调,当时逛街看到,没多想便买下了。 「生日快乐,杜日恆。」希望你永远快乐,生活的纷扰能少些,在令人满是伤痕的日常里,仍能够维持一直以来的真挚。 当然,这些汪琳都没有说出口。 见时间差不多,用完点心,结好帐以后,杜日恆与汪琳步入转冷的夜,相伴着走向捷运站。 苏智惟还未重新打来,而这正好使得汪琳能够独享与杜日恆的时光,在捷运到站时,宛若依依不捨的爱侣那样,向杜日恆道别。纵使这是她单方面的幻想,也已足够。 35. 他终究还是没能赶上与杜日恆她们约好的用餐时间。 祖母的健康每况愈下,这阵子往医院去得更勤,这回甚至必须住院观察。苏智惟为此奔波了一整天,待住院手续与其馀事项皆安顿妥当后,时间已不早。 与汪琳的那通电话结束,第二次拨去并未接通,他决定回到家先好好写封讯息给杜日恆,明天再试着打通电话。他希望能够弥补她。 晚间八点半,那两个女孩应该早就吃饱,各自回家了。就在苏智惟这么想,并拐进书屋那条小巷时,一抹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只见杜日恆独自在书屋门口等着,不见汪琳陪伴。苏智惟心底突然升起了强烈的愧疚感,他加快步伐,在她面前停下。 入秋,夜晚带有阵阵冷风,杜日恆穿着那件他看过不少次的粉蓝色洋装,以及针织的浅紫色薄外套。苏智惟担心这样娇小的她会否冷着。 本想说些什么——关心也好,道歉也罢;然而当他对上了她的双眼,原先想好的话语,全都化作一片空白。 那孩子还是一如往常地绽开笑容,丝毫没有不愉快,轻声道:「嗨,智惟哥。你还好吗?」 他什么也没来得及准备,这下子罪恶感更加肆虐。面对笑着的她,苏智惟点头表示安好,旋即歉然道:「日恆,真的很对不起。我没来得及赶过去和你们聚餐,也没有带礼物来。」 杜日恆摇了摇头,「没事的。能见到智惟哥,我已经很开心了。」 「或者,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礼物?下次见面的时候再拿给你。」 杜日恆还是摇头。 「你确定?」 这次是点头。 静待着她多说些什么,可两人之间却陷入了有些尷尬的寂静。 就算只是错觉,苏智惟仍觉得,几秒鐘时间变得像是好几分鐘,直到突兀的一声「抱抱」自杜日恆的口中窜出。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声量还比平时大声不少,似乎连她自己也吓着。 杜日恆将脸挡在自己的双手后头,深深地吸了口气,索性壮起胆来,「你不是问我有没有想要的礼物?如果我说想要你的拥抱……可以吗?」 完全没有想过她会提出这样的要求,苏智惟愣了愣。 面对这个和自己差距整整一轮年岁,却也即将成年的女孩,拥抱作为生日礼物的要求,令他不知所措。他有各式各样的理由婉拒,可毕竟是她的生日,又不忍心如此。 见他没有动作,杜日恆自行向他靠近了些,像是在催促他予以回应。 犹豫半晌,他这才伸出双臂,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也是那个瞬间,苏智惟突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他仅仅将杜日恆当作小他十二岁的小妹妹;如今她迈入十八岁,他是否不该再以单纯疼惜小孩子的眼光看待她? 彼此那样接近是第一次。 苏智惟能够闻到她身上散发的,淡雅的香水气息,似是为了庆生才喷上的。他也能够感受并惊讶于她小小身躯的温暖,一切都提醒着他正环抱着的,已经不再是四年前刚认识时的小女孩了。介于少女与女人之间,是比什么都要危险的阶段。 杜日恆一直以来都是直球攻势,把「喜欢你」三个字写在小纸条上,或甚至直接说出。苏智惟之前总把这些当作她情竇初开的移情,可这下子他不得不正视她的感情,也直面自己的。 曾几何时,他对于杜日恆,已经不单纯是因为心疼,或者作为较年长的那方而必须给予的照顾了? 然他无法允许自己的情感持续生长。 她对他来说太小了,不应该是这样。 36. 週六那晚,杜日恆向苏智惟索取了拥抱后,总觉得两人之间升起一股无可言喻的卡顿与难为情,揉合着越发壮大的悸动,无处安放。那份喜欢逐渐变成另一种尚未清晰的形状,不再只是原先面对一个「对自己很友善的大哥哥」的仰慕。 生日当天是星期二,杜日恆下了课便到向阳书屋去。秀霞奶奶准备了几颗原味的杯子蛋糕,以及与苏智惟一起写下的卡片,在员工休息室替她庆了生;与父母的庆祝亦是如常简单而温馨,妈妈煮了杜日恆最喜欢的番茄炒蛋与菠菜,配上白饭,她非常开心。 底片相机乘载未洗出的回忆,这样便足够。 然快乐的时光过后,总要继续日常,包括这一个多月来重返她生命中的灰。 事情发生的那天,是午餐前的最后一节课。 已是圣诞前夕,英文课上,老师为了应景,正发下拐杖糖;可欢快的氛围,却被气冲冲进到教室的生教组长给打断。 「杜日恆是哪一个?」教官中气十足而响亮的嗓音带着怒意,把缩在角落努力抄写笔记的杜日恆给吓着,原本就歪斜的字跡因为突然被点名而更加扭曲。 在杜日恆怯懦地举起手以前,赵宇先一步指向她。 「走,跟我回训导处。」生教组长紧皱双眉,等待着的脚不耐烦地抖踏着。 她缓缓起身,轻手轻脚而规矩地把椅子靠回桌内,岂料这样的慢动作引起了教官的不快,他大声吼道:「动作快!」 这个时候,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杜日恆,眼底已经盈满泪水。 进入训导处,教官领着杜日恆到与学生谈话的小隔间。 「有同学说,你打算放泻药在你们班的营养午餐,」生教组长神色凝重,「这是真的吗?」 面对眼前师长的逼视,即使并非将她定罪,而只是想要确认,杜日恆已无法负荷。那样的眼神和语气使她无所适从,被误解的感受是那样令她难过。儘管她摇头否认,想开口替自己辩解,眼泪却不听使唤地流下,完全无法好好地组织语句。 「你这样一直哭也于事无补,你就说,你到底有没有加泻药在同学的午餐里?你知道这么做的后果吗?」 「没有……我……我真的没有……」 杜日恆的眼泪越发不受控制,她不断用手背抹去。 模糊之中,她看见玻璃门被打开,那位平时便让她有点害怕的女教官将手里握着的东西交给生教组长,小声说了句「在b栋女厕找到的」。 生教组长查看后,用力将一个空罐子拍响在桌面上,「罐子是空的,你还狡辩?」 「如果同学们吃了午餐真的出什么问题,可不是记过那么简单喔。」教官严厉地补充道,手指在桌上用力敲了几下,试图要拉回杜日恆的注意力,抑止她的哭声。 可杜日恆哭得更加惨烈。 她没有办法思考,脑中尽是班上那些不友善的同学们,在她离开教室前那副看好戏的模样。 明明是最该好好查证的大人,却随意相信学生的爆料,这样的情形严重打击了杜日恆这些年来纵使不断受到排斥,却仍尽力以美好的眼光看待世界的努力。 不晓得可以相信些什么。 会不会真的是自己太好欺负,太脆弱了,发生这样的事情是应该的? 杜日恆想到爸爸妈妈,想到秀霞奶奶,想到汪琳,也想到苏智惟。在此般无助的瞬间闪现那些温柔的脸庞,她更是觉得委屈。 她好想回家,她好想被谁紧紧地拥抱,她好想听到有人告诉她,「没事的,不是你的错」;可她却被困在这里——就当她的想法越发消极,原本的哭泣转变为冰寒的空洞时,有谁推开了透明玻璃门,一声有礼而冷静的「报告」传入耳中。那个声音,杜日恆听过许多遍,每节课总喊着「起立,立正,敬礼」的平缓声调,属于班长,魏雨琪。 37. 在晤谈空间的玻璃门旁站定,魏雨琪以没什么情绪起伏的声线,诉说起她所知道的一切。 她告诉生教组长与教官,说是无意间看见唐芝安带了以医院药袋装着的泻药盒子进入洗手间,并把泻药倒至洗手台。或许唐芝安不认为魏雨琪会告诉师长,因此也没有想要隐藏。 将手中摺着的药袋交给教官,魏雨琪接续道:「我已经请英文老师检查了唐芝安的书包,的确有这么一个袋子,上面写的是她父亲的名字,还有泻药的厂牌名称,您们可以比对。杜日恆她什么都没有做,营养午餐也没有被动过手脚。请主任和教官让我带她回教室。」 「呃,好……」生教组长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如何错怪了一个无辜的学生,一下子便没了早先那凶狠的态度,面露难堪;教官则不发一语,摆摆手要两位学生离开。 步出训导处,杜日恆仍在发抖,用几乎听不见的音量道了声谢,就不再说话。魏雨琪安静走在一旁,也没有勉强对话,只是陪伴着。 身为班长的魏雨琪,成绩优异,且又是校长的女儿,是班上眾人又敬又畏的对象;连核心圈子的那些人,都碰不得她。 事实上,如果班长愿意,她是有办法制住那些欺侮他人的同儕,并且改善班级气氛的。然而,她从来没有一次出手,似乎只想为了自己的校园生活安寧平顺,不愿淌任何混水。就算不认可那种小团体,她仍选择漠视。 这次不一样。 如果不是因为魏雨琪,事情恐怕不会这么顺利地解决。 当晚回到家,杜日恆特地写了封信,打算以此感谢班长。由于在此之前,杜日恆与魏雨琪完全没有互动,因此有些担心,会不会班长其实讨厌她。 隔天到校,杜日恆趁着某节下课,带着忐忑的心情,将信封递给魏雨琪,小声说:「昨天谢谢你……」 班长晓得,除了口头表示以外,手中那封信亦是道谢的用途,并未拆开,只是冷静地说出了令杜日恆意想不到的话。 「你不用跟我谢谢,是我要谢谢你,是你让我下定决心改变。以前我为了明哲保身,选择无视唐芝安他们的行径。就算我非常清楚,那些作为都是不应该的,我还是告诉自己不要多管间事,没关係,有别人会处理。但是,那次看到你为张雁钧解围,坦白说我很惊讶。我以为你被那群人长期欺负,一定害怕得不得了。但是那天你的声音那么抖,却还是努力把想说的话说完,我很震撼。这也让我知道,我的那些不闻不问,都在助长他们的恶行。如果我一直没有注意到这点,我想,以后我一定会后悔。」 听完班长那席话,杜日恆再度红了眼眶。 或许,往后杜日恆也未必会与班长成为朋友;但是她知道,这个时候所接收到的善意,以及魏雨琪那些心里话,仍会长久地留存于心中,使她能够再次相信,且愿意持续看到周围的美好,以此过滤掉那些不顺遂与黑暗的时刻。 38. 隔天到校,杜日恆透过同儕们的间谈晓得,稍早,唐芝安以及散播泻药谣言的赵宇被叫去了训导处。 这一整天,不断收到唐芝安兇恶的目光,以及赵宇不悦的瞪视,杜日恆轻叹了口气,熬着来到午后的最后一节下课。 张雁钧身旁跟着范萱芸与蓝鈺德,三人向着杜日恆走来,绽开温暖笑容。 蓝鈺德将开封的零食朝她伸来,「日恆,你要不要吃?」 看着绿色包装袋中装有熟悉的椰子口味饼乾,杜日恆点了点头,拿了一颗,「谢谢。」 女孩们拉了隔壁空着的同学椅子,坐在杜日恆身旁。她们一齐分享点心,随意地聊着天。突然被围绕着的杜日恆,有一种自己似乎是个普通高中生的感受。 有那么一剎那,她觉得自己不再是「那个惹人嫌的杜日恆」。她是另外一个人,一个懂得察言观色,懂得与同龄人相处的人。然而,她梦寐以求成为的样态,此刻却令她感觉与世界更为疏离。 随着成长,她对于爸爸妈妈口中的「你的特质」越发有了认知。 在日常的对话中,父母也开始向她解释,什么是感觉统合障碍,高敏感,「疑似」亚斯……或许有人会觉得这是帮自己贴上标籤,鑽进框架,画地自限;可杜日恆反倒认为,这是认识自己的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国中时期的迷惘,因为这些外人认定为负面的自我定义而得到解释——原来,我不是个「不好」的人啊。 曾经,那些自我厌恶,那些想变成「一般人」的时刻,以及那些「正常」为何的辩证,佔据了她无数个不成眠的夜晚。 一些总被认定为「不一样」的人们,能够透过这样的方式,把面向自己的贬抑,乃至自行加诸的指责,轻柔地撕下。 逐渐瞭解自己的过程中,杜日恆同时思索着,倘若自己没有那些特质,又会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构成「我」的本质的优点当中,是否包含着那些特质?在困难与障碍之外的,那些曾被师长称讚的项目当中,必定存在着因特质而来的部份,她是这么相信的。 「日恆,怎么在发呆?」张雁钧的手在杜日恆眼前摆了摆,后者这才自思绪抽离。 「是不是还在为昨天的事情烦恼啊?」范萱芸拧眉,打抱不平地,又转头对张雁钧解释,「他们几个真的很夸张,从高二就这样了。好险班长有帮忙,要不然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没事的,」杜日恆笑着摇了摇头,「也谢谢你们……」 「干嘛突然谢谢我们,我们什么也没帮上呀!」蓝鈺德不解地眨了眨眼。 「你们……你们对我很好,」杜日恆索性把这阵子的感激都告诉三位同学,「我没有想过还可以跟同班同学处得那么好……所以,谢谢你们。」 「唉唷,应该的啦!我们没有早一点来跟你搭话,让你自己一个人这样在班上,我们才不好意思哩!」范萱芸开朗的笑声,收束了杜日恆再度想掉眼泪的衝动,也跟着笑了起来。 上课鐘响,女孩们回到各自座位,等待任课老师到来。 杜日恆心底的感动仍在发酵。以往的她困惑于友情的定义,总渴望无时无刻不与朋友黏在一起;然现在这样,校内有这三位友善的同学,校外有汪琳与苏智惟,疼爱她的长辈校内外都没有少过,她觉得自己应该知足。 39. 四月份,高中三年级的学生呈现各式面貌——考得好的取得自由,考得不理想的则拚命苦读,准备之后到来的指考。 然另一种选择在杜日恆的生命中成形。 与父母讨论过后,她决定出国,追寻一个甚至不晓得会否成功的古典音乐梦。具体该怎么做,一家人仍在筹备中。杜日恆觉得,前往国外是个新的开始,远离这些年在台湾校园所受到的委屈;也许,可说是一种逃避心态。 放学后,杜日恆最后一个走,自发留在教室帮忙排整桌椅与清扫地面,班导师仍在讲台旁的位置上忙碌。 杜日恆清扫完毕,正将扫具放回柜子时,刘诚岗倏地开口叫她。杜日恆被吓着,扫把没放好,歪斜了去,敲出一声闷响。 「我跟你说啦,你太容易紧张了,又常常想太多,这得改改啊!你也要站在同学们的立场想想,每次紧张就闹胃痛跑厕所,或是偷偷躲起来哭,这样会造成大家的困扰。我想同学们就是因为你怪怪的,才不喜欢跟你相处。」 见杜日恆不出声,乖乖地听着,刘诚岗继续滔滔不绝地说:「虽然我知道校内有些老师满喜欢你的,说你很真,很温暖;但老师觉得,你不能只是听那些讚美,那样你永远不会进步,所以才跟你说这些。我觉得你只是想利用善良这件事,当作你的光环,让别人喜欢你。之前老师看了你的作文内容,觉得你好像常常想提起一些正向的价值观。但是你知道吗?像这样喊着毫无必要的梦幻口号的人,事实上是最缺乏善的,是虚偽的。希望你可以好好想一想,试着改善自己。」 然杜日恆的安静聆听,在这个当下并非仅出自对于师长的尊敬。 她是彻底石化了,因着刘老师的这席话。 杜日恆明白老师绝非带有恶意,甚至是为了帮助她,认定这是对她好的事情而说出这些话,可她还是感到受伤。 情绪当头,她未能拆解自己难受的原因,仅是咬着牙忍着泪,快速向刘老师道了再见,拿取书包与外套,便仓皇离开教室。 远离校园,走在前往向阳书屋的路上,之所以对于班导师的话语感到刺痛的原因浮上,彷彿慢慢融化的冰,形成的那摊水洼,是眼泪的咸。 一直以来,她不断期许自己做个「好人」,毕竟那些排斥与訕笑,都让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觉得自己「不好」;而就是因着「我可能真的是个很差劲的人」的此般担忧,才更为督促自己,得尽可能地保持友善,保持真诚,保持善良——因为那些的确是少数仅有的,她所能够获得的称讚。倘若做到,自己便不会是那样糟糕的存在了吧?她如是想着。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 脑中不断回想着班导师那句「你只是想利用善良这件事,当作你的光环」,以及「像这样喊着毫无必要的梦幻口号的人,事实上是最缺乏善的,是虚偽的」。那一字字像是某回她试图以美工刀划过手背。她怕疼,不敢一下子划得太深,只得反覆滑过,一遍又一遍,直到露出深红。那是对自己的惩罚,也是无声的求救讯号。 拉开向阳书屋的木门,杜日恆带着红肿双眼,无精打采地走入。 向柜檯处的工读生打了招呼,对方表示苏智惟还未回来,便请她到员工休息室等待。 近期,秀霞奶奶的健康状况越发脆弱,必须时常回诊;好几次杜日恆抵达,都不见苏智惟身影。 静謐的休息室里,杜日恆烦闷的心绪获得更大的空间,肆意扩散开来。 她的脑中顿时塞满了自我否定与怀疑——刘老师说的是真正的我吗?为什么他能够那么篤定地判断我是什么样的人?如果我真的不是那个样子,他就不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才对,不是吗? 为了安抚自己,她从书包拿出心爱的笔记本翻阅。平时能够令她疗癒的,现下却未起作用;甚至,当杜日恆翻到那一个原先为了鼓励自己多笑一些,而製作的贴满自己独照的页面,那一个个笑容,像是讽刺着杜日恆,应和着班导师所指的那份虚偽。 这就是别人眼中所看到,所理解的我吗?杜日恆不断思索着,感觉头昏脑胀。她似是掉回噩梦里那个巨大的透明水缸,窒息感涌上。 在她尚未意识到之前,双手已覆上笔记本。使用普通白纸印出的照片轻易便被扯下,揉烂,整个页面毁坏殆尽。 泪水滴答落在残破的纸上,望着桌上狼藉一片,她这才稍微冷却下来。自己竟然如此糟蹋视为护身符的笔记本,杜日恆既心疼又抱歉,总觉得对不起那时陪伴她佈置这一页的家人们,他们的用心亦跟着被浪费了。 她忍不住想着,自己果然,是个不好的人…… 40. 刚从医院返回书屋,苏智惟便看见有些不知所措的工读生。对方悄声告知他,杜日恆正待在员工休息室里,似乎在哭。 工读生不知晓原因,加上柜檯只有一人,不敢贸然入内安抚。 苏智惟推开休息室的门,震惊地看着桌面散落的碎纸,认出了那些是杜日恆的独照,原先开心笑着的脸庞裂成了一片片的,照片本人则在一旁座位上茫然盯着他看,双眼交会的瞬间,她的泪水又奔流而出。 多年的共处,苏智惟已经懂得如何陪伴杜日恆处理类似的情形。 什么也不必说。 此刻的话语无论出于关爱,困惑,甚或责怪,对于杜日恆的情绪都是一层新的负担,寧可保持安静,给予耐心。 苏智惟于是默默从橱柜取出胶带与剪刀,来到杜日恆一旁。 「智惟哥……」 他先把皱成一团的笔记本页面摊平,黏妥,再捡拾散乱的纸屑,把女孩的笑容重新拼凑——婴儿时期的她,短短的头发像个小男生;幼儿时期的她,手里握着装有菠萝麵包的透明袋子,幸福地享用着;再大了一些,她留起长发,穿起洋装手里拿着即可拍相机,背景是动物园;再后来,都是些比较近期的照片了,绑了双辫子的她,或者放下头发的她……越看越是心疼,究竟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让她必须如此? 「日恆,请帮我压着这张好吗?这样比较方便黏贴。」苏智惟将一个个拚回原样的照片,向杜日恆推去。 「谢谢你,智惟哥,我……」 苏智惟浅淡的酒窝旋开,嘴角掛着一个令人心安的弧度。他一手黏了条胶带,另一空出的手伸向杜日恆的头顶,轻轻拍了几下,「没关係,如果你现在还没办法组织想说的话,不用勉强。」 两人挨着彼此,无声地把佈满接痕的照片重新贴回笔记本。 像是为伤口上药,包扎。 这样的比喻浮现时,苏智惟灵光一闪,起身,在塑胶收纳盒里找着一盒儿童ok绷。这是那回发现杜日恆自我伤害的行为以后,一直备着的,却从未派上用场。 拆开包装,苏智惟取出一片递给杜日恆,「如果你愿意的话,要不要替这一页贴上这个?」 杜日恆点头接过,望着那画满卡通图样的ok绷,明白了苏智惟的意图。 皮肉的伤口需要呵护,心里的伤口亦然。 纵使是一个象徵性的举动,杜日恆也感觉好了一点。 「智惟哥,对不起,害你要帮我……」杜日恆歉然地掩面,轻叹了口气,缓缓将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苏智惟,「我好害怕,好害怕自己真的是老师口中的那种人,或是正在变成那个样子……看到自己那些照片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笑得那么开心,也觉得那些照片是在笑我,笑我把自己想得太好了。我很奇怪吧?对不起……」 苏智惟摇了摇头,「不会,你不用一直跟我道歉。我没有办法代替你驱散那些怀疑自己的念头,但是我知道你和你的老师所描述的,不是同一种人。你不是刻意假装自己很阳光很坚强,也不是一直都正向;你只是很努力地,一次次地把自己从情绪的深渊拉上来。有时我会想告诉你,可以不用这么紧逼自己,不过这可能也是为我自己的偷懒找藉口而已吧!」 听闻最后一句,杜日恆总算是破涕为笑,同时,苏智惟告诉杜日恆,他想送她一本书。 当沉甸甸的精装本被交到杜日恆手上时,她讶异地惊呼。封面上印着富有抽象美感的画作,竟是那本她以前一直很想带回家的《异乡人》。自从在图书馆先借过旧版译本后,杜日恆的注意力被其他事物转移,便许久没再想到这个版本。 如今突然被当作礼物赠送,杜日恆又惊又喜,连声道谢,「我好喜欢这一本书,谢谢你!我一直觉得自己跟莫梭好像。」 「我知道,你和我说过,」重新在女孩脸上见着阳光,苏智惟也舒坦了许多,「很久以前,我就想把这本送给你。本来打算当作你的毕业礼物,让你带着到法国,但今天先给你好像也没关係。」 杜日恆并未多想,她任凭感动与幸福领着,张开双臂,给予苏智惟一个大大的拥抱。后者愣在原地,丝毫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做;而扑向「大朋友」的杜日恆,也被自己的动作给吓着,赶紧放开手。 书本险些落地,杜日恆反应极快地避免。弯身似是一个绝佳的藉口,重新抬起头来,方才的插曲就像没发生过。她接着拎起随身物品,挥手向苏智惟道再见,像小老鼠一样逃跑。 那突如其来的热情尚未得到反应,就被她快步经过时伴随的风给吹散了。 41. 初夏,蝉鸣,离别的季节到来。 是各种意义上的分离,不仅仅是毕业离校,去到遥远的国度,更重要而困难的,是离开曾经善待她的那些人们。 毕业典礼办在星期六,杜日恆早早准备好要给师长与同学们的卡片。 甫到校,杜日恆先找到正打扫着的工友伯伯,将第一张卡片送出了。她会想念工友伯伯热情的笑容,还有那时常让她听不懂的台湾国语。接着,是供应营养午餐的阿姨。杜日恆来到备餐的厨房,在给出卡片时,收到了温柔的拥抱。最后,是张雁钧,蓝鈺德,范萱芸,以及班长魏雨琪。她们都在教室里,看着这几位虽称不上挚友,却仍令她喜爱的同儕,尚未道别,却已有鼻酸的感受。 除此之外,她还是写了一张给班导师,放在导师办公室旁的专属信箱里,感谢对方这两年的教导。 事实上,两个月前刘老师的那些「提醒」,至今仍令杜日恆的自我价值產生动摇。她无时无刻不审视着自己,是否有任何行径趋向老师口中的那一类人,一次次地击打着对于自己的认知。她也不断告诉自己,那是老师的用心,她不该辜负,应该感激。心底有各种声音在拔河,而最终自我指责的那方总是胜利。 杜日恆晓得,要重新建立信心,需要很长的时间。这并非任何人的错,是她生命的必修课题。 同学们陆续来到教室集合。有些人交换着毕业纪念册签写,有些人则互赠小礼物,直到班长发下毕业礼花,才中断了同学们原本忙碌着的事情。 轻触花朵的尼龙材质,将礼花别上胸前,即将毕业的实感窜入眾人内心。 三年三班整队带至礼堂,杜日恆张望着,在后方座位一隅,找着了爸爸妈妈与特地来看她的汪琳。汪琳朝杜日恆挤眉弄眼,扮了好几个鬼脸,使得杜日恆必须极力忍住不笑出声来。 听闻师长致辞,她将注意力回归前方。 典礼顺利进行。颁奖,表演,领取毕业证书,合唱毕业歌曲,至最末的礼成,活动音量不小。杜日恆发觉自己开始走神,一切变得遥远,身旁许多人止不住哭泣,她却难得没有掉泪。 环顾周遭,那些不曾熟悉的面孔,往后大抵也不再有深谈的机会;那些逐渐熟稔的,也将各奔东西。高中这三年间,有许多灰暗的日子,杜日恆从最初的苦痛不堪,到后来的习以为常。她还在这里,并未选择消失,阴鬱的想法长眠于脑海,而她感到庆幸。 「杜日恆!」汪琳朝杜日恆而来,身后跟着杜日恆的双亲。升上大学的汪琳剪短了发,显眼的雾蓝色吸引不少人的目光。 由汪琳掌镜,将杜日恆安抚着不停掉泪的蓝鈺德,并好不容易排得与人缘极好的张雁钧和范萱芸并肩的合影,随后羞怯地向班长提出拍照要求的种种画面,全都记录在底片相机里头。 踏出校门,就是真的结束了。 同时,也是全新的开始。 离开学校以前,杜日恆一度找不着汪琳,眼神搜寻着那抹蓝色,这才在礼堂一角看到她。 汪琳倚着墙面,正在和一个同样穿着校服,别了毕业礼花的女生说话。杜日恆越发靠近,这才认出了与汪琳说着话的人,竟是方蓉。 不好意思打断两人的对话,她远远地看着,那两人维持着一点距离,似乎有些尷尬;可随后,方蓉朝汪琳走去,给了对方一个拥抱。 方蓉在哭。 杜日恆想起了方蓉把园游会的钱藏了起来的那天,也是这样哭的,低着头,几乎没有声音。 那件事之后,张雁钧曾收到方蓉的道歉信。听张雁钧说起,方蓉曾经也遭到同儕排斥,为了不和核心群体脱离,才做了那样的事情。事件过后,她也与唐芝安渐行渐远,重心似乎放到了另一群朋友身上。 打从杜日恆知道了这件事,对于方蓉也多了些理解,不再像原先那样害怕她。 与方蓉说完话的汪琳,注意到等待着的杜日恆,朝她走来时顺手勾了勾她的肩。对于肢体碰触敏感的杜日恆动了动肩膀,汪琳笑意加深,力道也再加重了一些。 「汪琳,你……认识方蓉?」 「嗯,以前同个国中,三年没见了。」汪琳轻描淡写,但杜日恆难得地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你们……是朋友吗?」杜日恆问得小心翼翼,深怕触碰到汪琳不愿谈的话题。 「我们曾经很要好,」汪琳放开了杜日恆的肩膀,语气仍旧很淡,「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就没怎么联络了。不过没事啦,刚刚讲开了,你不用多想。给彼此祝福之后,还是要继续往前走,不是吗?」 杜日恆点点头。虽然没有完全理解汪琳和方蓉之间究竟怎么了,但她决定不再多问。她相信,如果汪琳想要分享,自然会再告诉她。 正午的阳光在礼堂外头迎接,杜家父母提议带汪琳与杜日恆到外头用餐。为了方便杜日恆前往向阳书屋,眾人选择了离书屋较近的餐厅。 原本杜日恆有邀请苏智惟来毕业典礼,可他必须照顾秀霞奶奶,且还有书屋得顾,因此婉拒。她理解,当下便决定典礼结束后,主动去见他们。 也是在那个时候,一个想法萌生,佔据了她的心思——她决定说出口,关于她喜欢他的这件事。 告白以后的一切,她没有多想,只是单纯想把欣赏与感谢说给他知道而已,她是这么相信的。 杜日恆希望,他能够明白自己的心意。 42. 用完餐的午后,还未有顾客,工读生下午三点半才上班,现下只有电风扇的运转声,作为白噪音。 苏智惟一面整理新到货的书籍,一面与难得状况好些,下到一楼来的祖母对话。 他们此刻有着共同的担忧——苏智惟的姊姊,刚与姊夫办理了离婚登记。一向固执的姊姊,若打定了主意便不会轻易改变,八年婚姻说断就断。 苏智惟与祖母错愕之馀,也无其他办法,那毕竟是姊姊的人生。只是,他们担心,更是心疼。 木风铃轻敲几回,门小心翼翼地被关上,他知道是杜日恆。 「小日,祝福你毕业快乐!」祖母暂时拋去忧愁,先行向杜日恆走去,勾起的笑容里满是爱怜与不捨,「什么时候的飞机呀?」 「八号晚上。我……我会很想念秀霞奶奶的!」杜日恆紧紧地抱住卜秀霞,浓厚的离别气氛,令一旁的苏智惟也感慨起来。四年情谊,几乎每天都能够见到面的人,即将到遥远的国度求学;儘管网路发达,要维系友情并非不可能,却好像少了些什么。 「唉唷,奶奶也是啊!你要常给奶奶打电话,写信也好呀!你呀,小不点一个,真让人担心啊……多吃点,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卜秀霞哽咽,难以再说下去,仅是伸出枯槁却温暖的手,抚上女孩面庞,以此结束话别。 杜日恆望着由苏智惟搀扶着上楼的弯驼背影,眼泪一滴一滴地掉落。 重新下到一楼,苏智惟看见少女站着等他,手中握着的是吸饱泪水与鼻涕,破烂的面纸。她异常扭捏,似是想开口说话,却又犹豫着。 「我喜欢你」四个字由微啟的唇散落。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再缓缓吐出,声量放大了些,「智惟哥,我喜欢你。虽然你可能早就知道了,我只是……只是想好好地告诉你。」 苏智惟愣住了。他当然晓得杜日恆对自己的心意,可这是第一次,听她如此慎重地说出来。 他却没有办法回覆这份真挚。 或许,他对她隐约有着超乎朋友的情感;然一想到姊姊与姊夫的失败,自己的腿伤所带来的自卑,以及杜日恆与自己之间的年岁差距,他便无法动弹。 接下来要说的话固然会使她受伤,但是这是必须的,他不可以让她带有不切实际的期待离开。 「日恆,谢谢你,我明白你的喜欢。你是一个很温暖的孩子,很重要的朋友;可是,我没有办法回应你的心意。我们差了太多岁,你应该还有更多认识新朋友的机会。未来你出国去,会看到很多不同的人,经歷许多新的事情。」苏智惟深深地吸了口气,这些字句,会多么伤害到杜日恆,也多么让苏智惟心碎,可他必须说出来,他不愿耽误杜日恆。「到时候,你或许就不会喜欢我了。我不想绑住你。我希望你快乐地生活,找到一个年纪和你接近的另一半。」 「可是,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我没有想要你回应我什么……」杜日恆眼眶聚积的水光再度流淌,「而且,智惟哥怎么能知道我以后还喜不喜欢你?这样好不公平……」 看着杜日恆默默往后退了几步,眼底明显的碎裂,苏智惟轻叹了口气,「日恆,我希望你明白,我并不想伤害你,也希望慎重地面对你的喜欢。如果五年后,你还是对我有一样的心情,那么,我们约在这里见面,好吗?八月份的第三个星期六,那时你应该也放暑假了。」 杜日恆勉强点了点头,眼神向下,不再望着苏智惟,留下心不甘情不愿的一句「再见,智惟哥」,她推开门走了。 早先不怎么构成干扰的电风扇声响,忽然变得过于清晰。苏智惟按掉开关,视线落至未完全停止晃动的木风铃,与落地窗外已然走远的杜日恆。 他只希望,这不会是她最后一次拉开这一扇门。 43. 与苏智惟表白后的这两天,杜日恆辗转难眠。 事实上,她并没有弄清自己。 说出喜欢以后,就一定要确认关係,一定要交往吗?苏智惟那些话语,亦令她困惑起告白的出发点,是否真如她所预想的那样单纯。 本想与汪琳谈论这个话题,对方却只以贴图敷衍。也是,汪琳上了大学后,不仅需要适应新的生活圈,还要准备各式各样的演出,杜日恆于是作罢。 高中二年级寒假那场比赛后,汪琳如愿录製专辑,巡回演出也十分顺利,成了邀约不断的乐坛新星;因此,与其谈论那些小情小爱,汪琳或许更想精进自己的琴艺吧。杜日恆如是安抚自己。 她还是带着极差的心情上了飞机。 几个小时前,杜日恆狠下心来,将所有的社群帐号关闭,明摆着赌气——既然要重新开始,那么就从网路世界整理起。 儘管爸爸如何劝说,告诉她帐号一旦删去,未来若想重新取得联系,就得麻烦别人再加她一次,有些人甚至难以找回;可她仍旧没有改变心意,仅是重新办好一个通讯软体,输入爸爸妈妈,以及汪琳的帐号。同时,她挣扎着不去联络那三位对她友好的高中同学,毕竟,任何与学校相关的人事物,都有机会于往后勾起她负面的回忆,那个当下她是这么想的。 看着只有着三个人的好友名单,仪式般除去些什么的举动,顿时令杜日恆舒畅一些;然重新忆及前天与苏智惟别离的画面,再想到以后无法每天放学都到向阳书屋去,甚至不能够履行与秀霞奶奶的约定,轻松感受登时消散。 十三个小时的航程,乱流不断,第一次单独坐飞机的杜日恆紧抓着扶手,五官挤在一起的样子,像是闭气到了极限,却被阻止浮出水面换气。折腾下到陆地,她彷彿好几夜没能入睡,头昏脑胀,静电的头发散乱地黏在脸庞,双眼无比乾燥。 在眾多举着小白板与手机萤幕的外国面孔中,总算找着了自己的名字。不只有姓名的罗马拼音,一旁还用极为端正的字跡,写上了她的中文全名,以及一个漏了几笔划的「欢迎你」字样。杜日恆朝着满面笑容的寄宿家庭走去,心底升起暖意。 由于杜日恆出发前,仅在台湾匆忙恶补了一个月的法语,因此暂且以英文沟通。简单的自我介绍以后,名唤克莉丝朵的阿姨吩咐儿子亚力帮忙拿取行李,示意杜日恆跟上。 银灰色的车子带有雨珠,亚力打开后车箱时落了几滴。他转头,对着杜日恆靦腆地笑出两颗梨涡。 车子行驶在高速公路上,目前景象与台湾并无太大的不同,直到绕至小路,穿过一个又一个乡间小镇,杜日恆这才有了来到法国的实感。 即将前往的地点,是个位于法国中部,称作布尔日的小城,拥有一个被列入世界文化遗產的主教座堂,是当地人的骄傲;但是这个城镇,有时甚至连法国人都没有听过。决定到这样的地方学习法语,是受到妈妈的朋友推荐,说是这里的教学环境不错,也有身为台湾人的师资。 自机场到布尔日的车程时数,因为塞车的缘故,从两个半小时直接加倍,在飞机上始终睡不着的杜日恆,沉沉睡去,将对于未知的惶恐与寄盼放入梦中预习。 44. 法语学习渐入佳境的暑期尾声,克莉丝朵带着杜日恆到布尔日音乐学院办理註册手续。 步行抵达,音乐学院入口左方有个铜像,呈现一名钢琴演奏者,极为显眼,对于不太会认路的杜日恆而言,这是一个非常便于记忆的地标。 走入透明自动门,映入眼帘的是统一的深木头色调,佈满地面与柜檯。一位金发的女士告诉克莉丝朵註册组的位置,杜日恆羞怯地跟在后头,总觉得许多事项都麻烦了寄宿家庭。 註册组位于二楼。踏上淡紫色的楼梯,感应式的灯应声亮起,颠覆了杜日恆起先对于法国音乐学院的印象,好比城堡般的老建筑,螺旋式的长梯,迷宫似的窄小通道;这里的现代化装潢使她惊奇。 敲门进了办公室,影印机规律的声音吸走了杜日恆的注意力,「喀噠,碰,滋」重复着,直到面前笑容温和,一头俐落短发,戴着眼镜的註册组长提到她的名字,杜日恆才转过头来。 「我先帮你报名了钢琴班,也知会了你的老师,等他回信跟我说你们见面的日期;确认会面日期以后,我会发邮件到你的电子信箱。到时再让他听听你的钢琴程度,和他聊一聊接下来的课程规划。祝你顺利。」 「好的,非常谢谢您!」微微鞠躬后,杜日恆起身,小步小步地跟在克莉丝朵身后,离开了音乐学院。 这些日子来,杜日恆已经非常信任,并且依赖彷彿第二个妈妈,温柔照顾着自己的克莉丝朵,离乡背井的思念没有初来乍到时那样地深刻,偷哭的频率也减低了。 在市中心与克莉丝朵挥手道别,杜日恆打算自己逛一逛再回寄宿家庭去。 即使已经在布尔日小镇待了两个多月,一切仍很是新奇。 夏末的天空湛蓝,途经大教堂旁的广场,接着是邮局与各式店家,一路上都是歷史遗跡,其一非营业的建筑上半部,还保有一九零五年建造时的字样。杜日恆继续往下走,驻足于同等古旧的建筑,拉开玻璃门。主街这一家连锁书店的冷气,在开门瞬间吹拂她的头顶,令她忍不住哆嗦。 警卫扳着面孔,冷冷扫了杜日恆一眼,就连她下到地下楼层,都觉得那个目光仍然跟紧。 靠近写有特价字样的区块,几个塑胶箱子摆有各色原子笔,一些经典名着口袋书,甚至日本进口的知名小动物公仔与绒毛玩偶。 杜日恆拿起一隻小鸭公仔把玩,讚叹其作工之精细,两颗黑色圆溜的眼睛像是在说「请带我回家」。她对着小鸭公仔笑了笑,摇了摇头,默默对小鸭公仔道了声歉。 杜日恆平时购物的欲望并不高,若有想买些什么,也会先询问父母。心爱的鸭子玩偶已与自己来到法国,她不认为还需要其他的玩具陪伴,便将公仔放回原位。 待在特价区前方许久,杜日恆看着那些穿着復古可爱的小动物公仔,忘却了时间。 当她回到一楼,正要开门离去时,那位神情阴冷的警卫将她叫住,毫不温和地要杜日恆打开背包让他检查。 「有店员看到你拿了东西……」她只听懂了这一句,后面的词汇或许因着她忍哭的努力,又或许因为她的语言能力还不够好而断裂,「那个小的侧揹包也打开。」 杜日恆只得照做。 她瞥见其他顾客经过,好奇地望向她。几名年轻人掛着看好戏的表情,推门向外以前,还嘟嚷了句「死中国人」,是那种刻意让她听见的音量。这让杜日恆想起了国高中经歷的一切,眼眶的水雾更加失控。 警卫总算放行后,杜日恆发着抖,缓步往寄宿家庭的方向走。如果可以,她希望能至少忍到家里再掉眼泪,不愿再让路人侧目。 然回家途中,一些高中生成群结队与她擦肩而过,不约而同地以手指吊起眼尾,大声嚷着自以为幽默的「青鏘衝」当作中文,怪腔怪调地说着你好;纵使这并非杜日恆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讥笑言语,在这个脆弱的当下,是加倍地令她难受。 那群学生并未看见杜日恆的泪水,可他们走远以后,她还能够听到猖狂的笑声。 她加快步伐,在模糊之中,抬眼望见不远处的前方,讶异于那一道无比熟悉的背影,竟与苏智惟好像,好像。 杜日恆晓得,那不可能是他。 儘管如此,她的心跳依然加快了速度,从妈妈亲手织的斜揹袋里头,摸出面纸与手机,尚未意识到以前,那串背得无比熟习的号码,已显示于萤幕上。 在按下通话键以前,她及时阻止了自己。 智惟哥……现在过得好吗?他会想听到我的声音吗?杜日恆想着,明明是她赌气,把社群帐号全数删除,美其名是整顿人际关係,实际上只是想要让苏智惟找不到自己而已。这样的她,真的值得苏智惟的温柔与关切吗? 最终,杜日恆选择打电话回台湾的家。相隔一万多公里的另一端,有爸爸妈妈心疼的嗓音;这一端,是她无法抑止的哭泣。 45. 升上大学三年级,汪琳越发忙碌。 自从那次大奖之后,她录製了cd,也举办全台湾的巡回演奏会,接着便邀约不断,大大小小的音乐会都参与过了。儘管如此,在系上她竭尽所能地低调,不愿让人觉得高高在上。 毋须准备演出时,她在外头接了几个家教学生。自己开始教导年纪为国小的孩子们,再度想到了徐毓纯老师当年的恩情。 孩子们起初对她又敬又怕,上课时候,偶尔她高中时代的英气无端显露,总是吓得孩子们似乎眨个眼,泪水就会流下。几堂课过后,逐渐与小朋友熟悉,找着属于彼此的频率,课程便顺畅起来。 读大学以后,她独自搬出去住。这些年与养父母的关係日渐亲密,可汪琳始终不习惯同住时,那种与人共同生活的拘束感。 搬家前那一阵子,养母总爱跟着她,到生活用品店挑选傢俱与摆设。养母是个温柔而不擅于拒绝的人,每回一起到外头,都是汪琳强硬地挡掉推销与问卷调查,拉着养母继续往下个目的地走。曾经卡顿的那声「妈」,如今也不再彆扭。 这两年来,汪琳亦与杜日恆保持联系,通常透过讯息,偶尔打网路电话,互相报告近况。 汪琳不会忘记,约莫一年前,杜日恆被误会偷窃,难过地传讯息给她,最初几个月,也时常会闷闷不乐地提出聊天的需求。这令汪琳忍不住想,杜日恆是否在国外过得很不好?有交到新朋友吗?有发生愉快的事情吗? 好在一阵子后,杜日恆开始传来展露笑顏的照片——与音乐学院註册组长,与钢琴老师及同学们,以及与寄宿家庭阿姨及其儿子的合影;偶尔,也有路上遇到的撒娇猫咪,或者阳台的盆栽长出的新芽。这些全新的事物,令汪琳感觉,那个亲爱的女孩,离自己更远了些,却也替对方开心。 唯一不变的,是她们的对话中,仍旧会出现那个人,从以前就卡在她俩中间。 几分鐘前,杜日恆捎来的讯息,上头又提到了苏智惟,提到了对他的喜爱与思念,汪琳只得以无数贴图敷衍。 她晓得杜日恆出国前,向苏智惟告白失败;自那时起,汪琳对苏智惟的敌意加深,毕竟他伤害了挚友的心。汪琳认为,他配不上杜日恆,那种对所有人都温和的样子,实际上就是逃避与懦弱。 每每收到与苏智惟相关的内容,汪琳总是十分浮躁,心想着,想念人家就自己去找他,为什么要跟我说?但她不可能狠心这么告诉杜日恆。 手机像是应和着她的思绪那样,再度响了声。汪琳低头查看,却看见一则她意想不到的对话请求,躺在「陌生讯息」栏位里。 竟是苏智惟。 点开讯息,内容是询问汪琳是否能提供杜日恆的联系方式。 其实,汪琳是犹豫的。虽然她对苏智惟没有什么好感,也气他就这样拒绝了杜日恆的告白;可是,苏智惟毕竟还是一个挺友善的人,他们当然没有成为朋友,可却同样地在乎杜日恆。 而也是那一份在乎,让汪琳下定决心。 「请你不要再想去联系她了,她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你的关心。」汪琳敲下回覆键,输入好讯息,顺道传了几张杜日恆与寄宿家庭男孩亲暱的合照。 另一头停了半晌,久久才回传了句「谢谢你告诉我,不好意思打扰你」,汪琳没有再回覆,默默地把他的号码封锁。 已经传出的讯息与图片无法收回,他要怎么想,也与她无关了。 要断就断得乾净些。随着时间,杜日恆会慢慢忘掉他的。 她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事情。 46. 这两个多月来,苏智惟的人生彷彿外头一场场下不完的雨,雨水与柏油路发散出一股独特的气味,就像是他逐渐崩塌的日常。 先是前些阵子,在几度尝试于社群网站搜寻杜日恆的名字,并且试图寄送电子邮件都未果后,他对于杜日恆的思念再也无法负荷,忍不住向汪琳询问杜日恆的联络方式,得到的却是杜日恆与看起来应该是男朋友的合照。他不知道自己应当感到高兴与祝福,或者后悔。 三个星期前,祖母的健康状况倏然骤降,隔日清晨,于病房内永远地闔上双眼。 姊姊中断国外的展览,赶回台湾与他会合,一同办理祖母的身后事。 葬礼上,姊姊没有掉泪,如同年幼时,父母的告别式上,她也是木着脸,看似不带什么感情;可苏智惟明白,姊姊其实非常难受,只是特质缘故令她无法流畅地表述。 即使已与姊姊离婚,已非姊夫身分的吕士缘仍旧提供协助。祖母生前非常疼爱这位曾经的孙女婿,性格开朗乐天的吕士缘,亦与祖母相处愉快;也因此,当吕士缘晓得了苏家祖母过世的消息,立刻向警局里请了几天假,积极地帮助两姊弟。 仪式与其馀事项皆处理完毕,姊弟二人向吕士缘道别,回到向阳书屋。两人简单订了外卖餐点。 苏智憓许多年没有回到老家久待。等着晚餐的时候,她与弟弟在餐桌上无语。望着苏智惟沉思的模样,她也陷入了回忆之中,睽违地想起了父母,想起了意外发生的那天。 事情发生的那一日,是苏智惟的十二岁生日前夕。 由于生日当天是星期二,苏家父母便提前一个假日,打算带全家出去走走,作为庆祝。 然而,当大家都在玄关换鞋时,却迟迟不见苏智憓,苏父因此重新上楼去,提醒女儿赶紧准备。 那时的她正专心地绘图,苏智憓最讨厌事情做到一半被打断,非得完成,就算拖到眾人的时间。于是当她对父亲说「等一下」的时候,深知那一等就要几十分鐘的苏父,便直接要求苏智憓暂停手边的涂鸦,以免耽误外出。 岂料,苏智憓的负面情绪快速升起,不顾那是苏智惟的生日,便闹起脾气来,嚷着不愿一起去。 无论眾人如何劝说,她都没有改变主意,虚耗了将近二十分鐘。苏父无可奈何,祖母便提议留下陪伴苏智憓。于是那趟外出,便仅苏家父母与苏智惟三人。 后来,苏智憓自行平復下来,开始感到愧疚,对于搞砸原先能够开心相处的机会,而觉得不好意思。她画了张卡片,打算等弟弟回家后给他。作为补偿,她甚至也画了父母的份,想好好地和他们道歉。 没有人会想到,那场发出的脾气,便是苏智憓与父母的最后一次互动。 有时,苏智憓会想,倘若当时她没有因为自己的莫名坚持与固着,而延后家人出门的时间,是否这场意外就不会发生?这样的想法,也令她不敢将做好的生日卡片送给弟弟,而是收了起来,避免看到就想起那天的悲剧。 然而这次,她决定好好地与弟弟对话。思及此,苏智憓起身,打开多年未碰触的房门,那张好几年前的生日卡片,果真孤单地躺在书桌抽屉里。 47. 苏智惟看着姊姊回到她的房间。他不晓得她是否打算暂时住下。 轻叹了口气,他的思绪飘回对于祖母的思念,以及一直以来试图了解姊姊的努力。 歷经父母在眼前消逝的苏智惟,因为这件事情產生严重的倖存者内疚,心里有太多的自责,也导致他一直想要弥补些什么。 儘管如此,其实在他心底深处阴暗的一隅,也曾偷偷地埋怨姊姊。那些伤人的话语从未说出口,那样怪罪的想法却总是在与苏智憓相处不顺遂时冒出来,「如果当年她……」 多年后,这些怨言早因为时光的拖曳而淡化,到最后苏智惟甚至不再对姊姊有负面的看法,而是学会与她共处,学会理解她并包容她。 姊姊呢?她是否曾经把他看作弟弟,将他视为同样需要照顾,同样需要被理解的个体,而非仅是受到他的明白与照料? 苏智憓自房间走出,手里拿着一个泛黄的信封,重新回到餐桌前。 她下定决心那般深吸口气,连珠炮似地,开门见山,「弟,我知道你因为阿嬤过世,还有那个女生的事情所以很难过。所以,我觉得应该要跟你说这些……其实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跟阿嬤很爱我,很认真地想要瞭解我,爸妈他们也是。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好难让你们知道我同样地爱你们,好像我一直在带给你们困扰。那件事情也是,你不会知道我有多自责。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年我不要那么坚持,事情会不会不一样?我也好后悔没有在阿嬤还在的时候,好好地跟她说我爱她。但我想至少让你知道,我很爱很爱你。」这是苏智惟第一次看到姊姊红了眼眶。苏智憓继续道:「这是当年我做给你的生日卡片,一直不敢拿给你,我好怕看到这个又想到那天的一切。可是,这张卡片属于你,我想,现在它能够带来的,远远多过唤起的伤痛。我其实不确定只凭一张卡片能不能让你知道我很在乎你,很在乎爸爸妈妈,但我想试试看。」 苏智惟安静地听着姊姊说,双眼也逐渐泛红,水雾匯聚在他的眼下,只消眨眼,便会全数散落。 他接过信封,小心翼翼地取出,看着姊姊独有的几何图形绘图,她丑丑的歪歪的字,还有那张全家福,眼泪终究还是掉落在卡片上。苏智惟怕上头的墨水因此糊掉,赶紧放到桌上,轻轻推到一旁。 「然后关于那个女生,我也有话想说,」苏智憓没等弟弟反应,她已抹掉泪水,自顾自地说下去,「虽然也才看过她几次,但我真的满喜欢她的。你知道,我一直到现在都还受到那些特质引起的困难还有情绪所困扰。无论是读不懂人际关係的潜规则,或者真正的意思被误解扭曲,甚至因为没办法处理自己的情绪而影响到身边的人,这些都仍不断地在我的每一天发生。我知道这一切是多么困难——活着本身是多么困难,喜欢自己是多么困难。所以,当我看到那个女生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好像,可是也不像,不完全像。从你的叙述,我感觉她比我努力得多。每次她有什么情绪,就算不小心炸开了,都还是很努力想要用最快的速度冷静,第一时间道歉和补救,我就做不到这样。更多时候我会觉得错不在自己,更不可能先低下头。她真的在意他人的情绪,怕别人因为自己而不开心;但是,她尤其在意你。我觉得,她甚至比我都还要在乎你,还要爱你。或许你们哪天还会再碰面,也或许不会;可是,这应该要变成你前进的动力。」 「姊……」姊姊少见而肺腑的言论震慑了苏智惟,他久久无法言语。 「你不是一直想要画水彩,想要创作?书店先停掉一阵子也没有关係,阿嬤她……如果阿嬤还在,她也会鼓励你去追求你的梦想吧。这样,如果你跟那个女生再见面,她也会看到你的努力。」苏智憓说完,又补充道:「不会嫌我囉嗦吧?」 苏智惟摇头,朝姊姊温和一笑,两人又回到了早先的安静。只是,这份寂静之中,有许多还未消化完全的情绪翻腾着。 用完晚餐,姊姊没有留宿,叫了台计程车离去。 那天晚上他翻开姊姊的卡片好几回,盯着那张全家福许久。 成年以后几乎不再哭泣的他,却在独自一人,没了祖母的客厅,像个孩子一般大哭起来。 混合了思念,不捨与释然的情绪,一次全流淌而出。 48. 自妈妈的讯息得知秀霞奶奶辞世,前些天似乎刚结束告别式的消息,原本正在用午餐的杜日恆,无法继续享用。她躲到洗手间去,眼泪奔流而下,那个坏了的水龙头滴着水珠,彷彿模仿着她。 想也没想,她拿出手机,输入苏智惟的号码,拨通。 等待的声音响了许久,迟迟未被接起,最终,由「您的电话将转接到语音信箱,嘟声后开始计费」的机械女性声线答覆,杜日恆激动的情绪登时冷却几分。或许苏智惟换了电话号码,或许他忙碌着而没有听到,可能的原因有许多。万一,是最糟的情况——苏智惟并不想接到她的问候,那么她也绝不愿热脸贴冷屁股,主动重打一次。 起初是她自己切断连结,若苏智惟生她的气,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她就这样挨在洗手间的墙边,等待苏智惟的回电。五分鐘,十分鐘,十五分鐘,直至午休时间即将结束的四十分鐘过后,都未有任何动静。杜日恆不敢再度尝试,她只是任由泪水掉落,染溼她的面庞。 接下来的几天,她不断忆起秀霞奶奶。和蔼的面容,温暖的话语,那个自国小五年级就认识的,那样友善的秀霞奶奶。 除了刚到法国那段时间的思乡情愁以外,杜日恆许久没有像这样每天哭泣了。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一整个星期,同学与师长们纷纷对她哭肿的双眼感到困惑,或者予以安抚。杜日恆无法向任何人解释自己情绪低落的理由,那不单单只是失去了一位重要的长辈,更是对于自己当初不听爸爸劝告,执意将所有社群网站与联系方式都更换,并且因此与苏智惟断了联络的懊悔。 那个五年之约,大抵是他俩能够再次见面的最后希望。 来到法国的第二年,杜日恆持续于布尔日音乐学院进修。每天到校,她会绕至註册组,与活泼健谈的註册组长间谈几句,再去上课。与钢琴老师,也从初始的陌生,变作熟稔,老师的严肃外表下,藏着柔和守护学生的心。 在寄宿家庭,克莉丝朵如常地展现耐心,当杜日恆将自己关在房里哭泣时,总能得到克莉丝朵毫不逼人,距离适当的关怀,量化为几片小饼乾与一杯热可可;与亚力的相处亦十分融洽。他在音乐院学习大提琴,两人一齐报名了室内乐课,并发觉他俩竟喜欢相同的音乐家,互相推荐乐曲后,也逐渐发展出独特的友情。 法国的这些日子,杜日恆说不上特别快乐。偶尔遇上的歧视与不友善,更使她怀疑,来到这个国度是否为正确的选择?她时常思念家人,以及和苏智惟与汪琳相处的那些时光;然她仍旧感激,在这里所遇到的每一次真挚互动,让一切的困难,变得没有那么难熬。 紧接着迈入第三年,杜日恆考上邻近城镇的大学,就读二年制的儿童音乐教育学系,打算两年后,进而转为专攻针对身心障碍儿童的音乐陪伴,对于未来的想像悄悄在心底发芽。 与多为个别课的音乐学院不同,大学彷彿又回到国高中时代,必得团体上课。 开学以前,她担心极了,深怕在台湾发生过的事情,会再度重演。 然或许是科系的特殊性质,加上班级人数少使然,在为期一週的迎新活动结束后,个性相近,同样纤细易感而具包容力的眾人,很快建立了互信。 这着实令杜日恆感到不可思议。 师长们称他们为「近年最为融洽的一届」。两年时光,课程内容比预想的要来得紧凑,期间有过泪水,也有着欢笑。杜日恆讶异于自己日渐茁壮的耐受力,由第一年的爱哭鬼,变作第二年奋发向上的努力家。 时光飞逝,转眼来到第五年。 杜日恆开始了新的学年,决定暂时回到布尔日,考取钢琴相关证书,缓一年再回到大学,完成另一学程。 49. 三月,钢琴老师伴着杜日恆,到名为奥尔良的邻近城镇考取钢琴文凭。 她的极度紧张使她的肚子不听使唤地疼痛。自借用练习的琴房,便能听到其他参与者的演奏,这令她更为担忧。 儘管来到法国以后,琴艺有所精进,也曾受过师长的夸讚,可杜日恆仍旧是那个没有自信的女孩,对自己的钢琴能力毫无概念,也无法信任自己。 上台前,她吞了颗胃药,在老师鼓励的目光下,推开演奏厅的门。这所应考的音乐学院,便是杜日恆既有印象中的那种古旧建筑了。长长的走道铺有红色的地毯,直直通往舞台。杜日恆将准备好的三份乐谱递给评审们,见到他们温和的笑容,她稍微放松了些。 儘管彩排时便弹过这架钢琴,可真正考试的环境氛围还是颇有差距。 闭上双眼,深吸口气,杜日恆默默告诉自己,这不是比赛,只要专注于自己的音乐,专注于分享即可。 台上近乎半个鐘头的时间,她定神弹奏,每一颗音符的色彩,乐句的绘製,乃至前一晚才新增的细节,她全都记得,也尽可能地做好。 似乎没有想像中的恐怖。 结束后,杜日恆跟着钢琴老师到音乐院外头等待。她总是下了台,才开始不断发抖,原本的平静也散去,起先的忧心再度回返,忍不住掉了眼泪。 外头集结着一样是刚考完的学生,以及其老师或者家长。杜日恆的钢琴老师在一旁与其他认识的师长谈话,她于是打了通电话回家。 「还顺利吗?」妈妈问道,声音里藏不住好奇与期待。 「还不知道……在我之后还有另一位,所以要再等一下。」杜日恆吸了吸鼻子,「我好怕没有考过噢……」 「练习过程有努力,是最重要的,」这回换爸爸,「况且,你一直都是舞台型的呀!相信你可以的。」 「希望……」虽然父母在另一端看不到,她还是一面说着,一面点了点头。 间聊片刻后,排在最后考试的那位学生也走了出来,同时,一位评审现身,告知大家再稍微等一等,待他们讨论完成绩,便会宣布。 评审公布的方式,是以唱名,一共三种通过等级——「过关,好」,「过关,非常好」,以及最佳的「过关,非常好,评审祝福」。若为「尚可」者,则此次未取得文凭。 杜日恆以「过关,非常好」考取,十三位参加者当中,仅有一位获得评审祝福,可她已经非常开心了。 钢琴老师咧嘴一笑,眼里闪着感动,对她说:「我就知道你能够做到,你值得这个文凭,真的。」 听闻这一席话,杜日恆的眼眶顿时溢出泪水。有时她真的怀疑,自己的泪腺是否随时都处于开啟状态。 眾人排队向评审请教评语,杜日恆规规矩矩地排在几名不认识的他院学生后方。几位友善的参与者向她微笑,她也回以笑容。 评审站在奥尔良音乐学院的绿色大门前,向杜日恆分析了每一首乐曲,令评审们喜爱的段落,以及可以再更好一些的部份。最后,他询问杜日恆,未来在音乐上有什么打算。 「如果你愿意,完全可以向更高阶的钢琴技术前进。」 杜日恆十分害羞,与陌生人说话一向不是她的强项,钢琴老师于是代答,「她已经决定朝教学方向走,下个学年想要修与身心障碍儿童有关的音乐教育学程,对吧?」 她用力点头,这的确是她的构想。 「她从以前就想这么做,帮助别人那一类的。」钢琴老师的补充令杜日恆更加害臊。 评审理解地点了点头,「那么,祝福你往后顺利。」 「谢谢您。」面对这位年长而温和的评审,杜日恆稍微鞠了躬,让出位置给下一位等待的人。 六月,杜日恆趁回到台湾以前,成功通过另一场筛选,待九月份,即将回到大学,完成最后一年的学业。 50. 此时,已是杜日恆暑期返台的尾声。 八月的第三个星期六即将到来,便是那五年之约。 可杜日恆下定了决心,不赴约。 杜日恆与汪琳叨叨絮絮那个约定,不是一天两天。然汪琳却劝杜日恆别去。 一切得从上个星期五说起。 根据汪琳所言,就在那一天,如常于市中心间晃的休息时刻,进入那家常去的咖啡厅,竟远远看见苏智惟,与一名女子相谈甚欢,气氛融洽。女子紧挨着苏智惟一旁的座位,两人靠得很近,似乎正一起翻看着什么。 汪琳领了饮料以后,在距离他们不远的位置坐下,默默观察二人。 「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能认识你,我真的好幸福……」女子撒娇的声调传入汪琳的耳朵,她瞪大双眼,努力阻止自己想过去问清楚那两个人的关係的衝动。 她听不清苏智惟回了些什么,倒是听到那名女子继续说:「那你晚餐想吃什么?回去我来煮吧!」 汪琳再也听不下去。她急着起身,没有注意到一旁端着饮料经过的人,就这样撞上对方。 饮料洒了满地,玻璃杯碎裂的声音引起其他顾客的好奇张望,也包含苏智惟与那名女子。 不小心与苏智惟对上双眼,她发现对方似乎认出了她。 汪琳赶紧低下头回避,同时向被她波及的人道歉。服务人员前来清扫,她询问了赔偿金额,并且再替那个没了饮料的客人重新点了一杯后,快步离开咖啡厅。 经歷这段插曲,各种可能性在汪琳脑中蹦跳,惹得她心烦。 那名女子是不是苏智惟的女朋友?看他们亲密的样子,感觉认识有一阵子了…… 自从目睹那名女子与苏智惟,汪琳总觉得自己必须告知杜日恆。万一杜日恆傻傻地回到向阳书屋,却发现苏智惟早有了另一半,一定会承受不住的。 「我只是不希望你过去,结果发现对方根本不把这个约定放在眼里。」电话里头,汪琳这么告诉杜日恆。 另一端的杜日恆没有特别说什么,只是小声地应了句「我明白了,谢谢你」,无精打采的声线令汪琳无比心疼。 最后,杜日恆仅是趁着回法前,再和汪琳约了一次见面,两人刻意绕过与苏智惟相关的话题,一顿饭吃得莫名卡顿。 原先总是令杜日恆充饱了电回法国去的暑假,这次竟毫无疗癒作用。 等待登机的时刻,杜日恆例行来到机场书店。多年来,只要上飞机前没有到书店买本书,就觉得浑身不对劲。 当然,在她的心目中,世界上没有一家书店比得上向阳书屋。 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能够有如此温暖的色调,抚平她每一次炸裂边缘的负面情绪。她在那里有过许多珍贵的回忆,认识不少美好的书籍;可这一切,都随着汪琳告诉她的那些话语,被锁至丢失钥匙,无法再度开啟的盒子当中,再也不会,也不能想起了。 她的心彷彿被掏空了一块,或许,只能透过阅读,慢慢填补回来。 这么想着的时候,一个水彩绘製的封面吸引了杜日恆的注意,竟是如此熟悉的笔触。虽然对于构图方式,杜日恆并不怎么理解,却觉得那样的画面,她好像在哪里看过。 拿起书籍翻阅,她发现这是一本文集,主题是「念想」。 或许是受到美丽封面的鼓舞,她开始选读几个段落。 却在读到其中一篇,那句「五年的距离,只盼你安好」,直觉告诉她,儘管笔名为「知心」,作者绝对是她这些年思念着的人。 翻至书本最末的版权页,像是故意隐瞒一样,封面美术设计的那一行,写着的名字仍是「知心」;至少,与那篇文章是同一人。 她想起他曾提过的儿时以及梦想。水彩,书写,绘本等单词逐渐组合成一个形状。杜日恆相信,是他。 即使未有信仰,杜日恆却认定了这是某种啟示,要她不轻易放弃那份喜欢。或许汪琳说的并不全然正确,或许这一切有其他解释的理由。 在尚未意识到以前,泪水已流了满面。 结帐时,店员手足无措地接过书,慌乱抽了张面纸给杜日恆,她的道谢挤在眼泪当中,嚐到了咸。 擤了鼻涕,擦乾眼角与泪痕,杜日恆露出歉然的笑,静静看着店员将文集装入纸袋,贴上胶带。 整趟航程,她都紧抓着那本文集。与其说是把它当作护身符,更像是保护着它,不被乱流或不小心溢出的饮料给伤害。 纵使没有任何确切指向,能够证明封面和其中那篇文章的作者是苏智惟,她仍然找回了些许希望。 杜日恆暗自决定,要心无旁鶩地把接下来的学程念好,真正回到台湾以后,再去见苏智惟。 不管结果如何,不论到时他的身边是否还有着她的位置,至少没有愧对学业,没有愧对自己。 51. 回到法国,杜日恆正式进入专攻身心障碍儿童的音乐陪伴学程就读。 这一切比她预想的还要困难得多。不同于先前两年制的课程,实习地点由校方帮忙联系好;此次的实习地点,得由学生们自行寻找,申请程序也必须自己处理。 对于害羞的杜日恆而言,这是十分困难的一件事。儘管如此,她依然鼓起勇气,亲自到各个想要实习的单位拜访,询问可能性。 受到几次婉拒后,她有些气馁。即使已经在法国待了好些年,要以法语谈论要事,再加上她容易紧张的性格,实在充满难处。 休息一阵子,重新尝试以后,杜日恆顺利找着愿意让她实习的日间医院。每个星期三与星期四,向两组不同状况的泛自闭光谱障碍孩子提供音乐活动。 与这些孩子的相处过程中,各式反思逐渐积累。他人看待障碍者的眼光,以及孩子是否意识到自身的「不一样」,如何与那些因特质而起的困难共处;除了是杜日恆自己的课题以外,极可能也会是他们的。在这其中,系上所教导的,那般无教学与治癒出发点的「音乐陪伴」究竟扮演何种角色? 出国至今的六年间,杜日恆对未来的想像未曾定型,音乐也从一个自幼的自我安定辅助,一个沟通媒介,到怀抱着不切实际的演奏家梦想;此后,想到偏乡教学的想法不知何时诞生,却被想与自己相似的同类伙伴一同前行的目标给盖住。她不晓得自己的未来,将往什么方向前去。纵使钢琴始终伴随着,杜日恆仍旧感到不安。 如愿结束第六年,撑过困难的论文与其他难关,对于往后的担忧还是如影随形。 回程的飞机上,杜日恆难得不再害怕乱流。 她再度捧读那本文集,不断阅读那个她深信是苏智惟所创作的片段。由于几年前自己的小心眼,导致一连串的错过,她不敢贸然联系。如今,她就要回家了,到时候,杜日恆希望能够亲口与他说开,无论结果为何。那是最为慎重的。 父母早已等在入境大厅。 杜日恆加快步伐,行李滚轮在平滑的大理石地板上滑行,险些脱离她的双手,可杜日恆不介意。她张开双臂,与爸爸妈妈抱得满怀。双亲的想念与呵护,化作「要不要买点吃的」,以及「在飞机上有没有休息,会不会累」的问句。针对两个问题,杜日恆皆摇了摇头,笑着要他俩不必担心。 手机讯号直到开上高速高路才恢復。 好几则通知同时跳出,有音乐学院註册组长与钢琴老师的祝福,有大学同学们在社群平台捎来的问候,几封邮件,以及汪琳的讯息,她依序回覆。 「到台湾以后告诉我一声吧!」汪琳的讯息如是写着。杜日恆以一个小鸭躲在墙壁后方探头望的贴图回应,几乎是瞬间被对方读取,来电铃声旋即响了起来。 「喂,汪……汪琳?」电话恐惧的状况,多年依旧没有改善,面对熟悉的朋友竟也如此,杜日恆暗骂自己,有些侷促地笑了笑。 「杜日恆,你终于回来了。」汪琳的声音带着戏謔,想是对于杜日恆声音的卡顿感到好笑,而这玩笑般的语调,也使得杜日恆放松了些。汪琳一向有话直说,直接切入正题,「晚上有没有事,一起吃个饭?」 「今天晚上……今天晚上没事。」这并不是杜日恆第一次在下飞机当天就安排事情。 「好喔,那就约今晚。我知道一家很不错的餐厅,等等传地址给你,」不必多做确认也不给人拒绝机会的霸气依然存在,汪琳接续着说:「啊对了还有,下星期我有独奏会,我也顺便把演出资讯传过去。」 「好,谢谢你。你……你最近都好吗?」 「很好喔,就忙练琴。晚点见面再聊,我休息时间结束啦!」 「好,你先忙吧,晚点见。」 「嗯。」通话不到一分鐘便结束。随后,两次震动传至手心,杜日恆点开,一个是餐厅地址,另一个则是音乐会资讯。 一张佔满整个手机萤幕的大海报旋即映入眼帘。汪琳将长发盘成了低发髻,特别拉出几撮碎发,营造随意却不失优雅的气质,眼神的锐利因为身上那袭午夜般的深蓝色长裙以及淡雅的妆容,而柔和了几分。 「晚上跟汪琳见面的话,等等到家洗个澡,睡一下吧。」爸爸提议,从后视镜朝杜日恆露出微笑。 杜日恆点了点头,戴上耳机,沉浸于喜爱的古典音乐之中。 52. 还未六点,汪琳已等在餐厅门口,一改过往总是最后一刻才现身的习惯。 腕上的电子錶显示五点五十九分,杜日恆小跑步向她而来,挥舞着双手。 「嗨,汪琳!」好友的声音听起来比早先在电话中的要自在许多。 「不要跑啦,到时候跌倒!」杜日恆停在面前时,汪琳佯装生气,伸手捏住对方鼻子。这是从前她最喜爱的恶整招数,看着杜日恆挣扎着猛摇头的可笑样子,汪琳总是忍不住大笑出声。 汪琳率先推门进入餐厅,由服务生带位入座。两人一点好餐,杜日恆便迫不及待地从那个未曾换过的斜揹袋取出一张小卡。这并不使汪琳意外,这几年来,家里那个专属于杜日恆的盒子,早已满载至今收到的所有卡片与信件。 「欸,你知道我家的卡片盒已经塞爆了吗?」汪琳声调极淡,眼底却带着笑意。 「噢……」而杜日恆不出所料地,立刻显现自责的难为情样子。 「但是谢啦,你的丑字是真的挺疗癒的。」听见汪琳这么说,杜日恆的表情才再次转亮。说到字跡,她倒想看看,杜日恆这回的手写有否长进。拆开淡紫色的信封,读完上头文字的感动,仅浓缩为一句「字有好看一点」。 「汪琳,我们好像一年多没有见到面了耶。」 汪琳注意到,杜日恆真正想说的,很可能不是这一句,可她还是顺着接话,「对啊,那时候我有场巡回,忙到不行,哪有时间理你。」 「你后来忘记给我巡回的dvd了……」 「反正过几天就能听到现场版。」 「也是。」 尷尬的寧静没来由地笼罩,好在服务生很快送上餐点,两人埋头吃着,以食物填充无语的空洞。 直到杜日恆打破了沉默。 「汪琳,」明显犹豫,杜日恆说得很轻,很轻,停顿半晌,才接着说下去,「我还喜欢他。我是说……智惟哥。你记不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我在机场书店发现一本书?」 「嗯。」汪琳当然记得,那个荒谬至极的猜测。杜日恆莫名相信某个水彩封面和提到「五年」一词的文章是出自苏智惟之手。她都不忍心告诉杜日恆,这更可能只是巧合。 「我很想回向阳书屋看看,我想亲口跟他说,之前任性地删除所有联系方式,我觉得很抱歉……这些年,他好像也没有找过我,所以,虽然有那篇文章,我还是很害怕……害怕其实他的身边已经有别人。」杜日恆叹了口气,「但是,就算是这样……我还是想试试看,至少那些道歉,我必须亲自告诉他。」 汪琳一怔。 杜日恆认真向她倾诉的眼神,令汪琳彻底明白——眼前的女孩对那个人的喜爱,从来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去。她的判断是错误的,甚至,极有可能害惨了那两个人。苏智惟不是没有找过杜日恆,是因为她的扰乱才放弃的。 本该愉快的晚餐之约,因着压住她内心的那些惭愧心思而变得灰暗。儘管汪琳试图挤出笑容,不让杜日恆多想,可她明白,杜日恆肯定会因为她的情绪起伏而不解。 果不其然,互相道别,回到租屋处,汪琳接到了杜日恆打来的电话。 「汪琳……你是不是因为表演的事情在烦恼?」纵使对他人的情绪转变极为敏锐,杜日恆分析来源的能力仍是偏弱。 不过,这样也好,至少替她找了个可用的理由,「嗯。但没事啦。我很期待演出,而且,或许能让我修正一些事情。」最后那句话,她原本没有要讲的。 「你绝对可以的!」杜日恆似乎并未多想,也没有问她想修正些什么。 两人互道晚安,结束通话。 盥洗后,汪琳侧身躺在客厅沙发上,思绪异常奔腾。 汪琳知晓,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那时候的她不要对事情这么武断,不因为自己对杜日恆的佔有与保护欲,而任意阻饶,或许杜日恆这几年会过得快乐一些;或许,这么多年来越发不安的心绪,能够不那么疼痛。 认清错误是困难的,主动与当事者们承认更是如此。 翌日下午,趁着练琴空档,她打了通电话给苏智惟。将几年前封锁的号码解开。汪琳害怕对方已换了号码,或是拒绝接听,可她还是拨通了,她必须如此。 决定邀请苏智惟来听音乐会的当下,她便放下了多年前对他的负面看法,也否定了原先觉得他和杜日恆不适合的想法;然而,汪琳并没有想到,在电话里坦承并道歉是多么地令她难堪,「对不起」三个字是多么难以啟齿。她不断想到总是主动说出那三个字的杜日恆,那该是多么难受。 写下那封给杜日恆的道歉信又是更高一层的困难。良心紧紧压迫,汪琳觉得自己罪大恶极,耽误了杜日恆的青春年华,好像怎么样都没办法补偿这一切。好些年不再哭泣的她竟然写到落泪,涂改好几次,揉烂好几张信纸。 最终,那封艰难完成的信,她放在谱袋里头,打算独奏会结束后,拿给杜日恆。 53. 祖母过世后,苏智惟因为姊姊的鼓励,决定再度追梦。 替工读生介绍了一份新工作以后,他将向阳书屋暂时收掉,在市中心租了间小套房,开始了在课后才艺教室教美术的兼职。 他利用无课程的空档,积极地创作,并尝试投稿,成功于一两份儿童报刊上连载短篇水彩漫画;去年,甚至与其他创作者合作,出版了一本文集。 每个星期六,苏智惟会到姊姊的陶艺教室帮忙,晚上,再与姊姊以及吕士缘一同用餐。儘管已非夫妻身分,吕士缘仍透过与苏智惟的好交情,藏起对姊姊的思念,藉此保有些许互动。对于这点,苏智惟是绝对支持的,也促成了这几年每週六一齐吃顿饭的习惯。 在逐渐稳定的日子,突然接到汪琳的电话,苏智惟是错愕的。 他从未想过,这么多年后,还会有杜日恆身边的人与他联络;更万万没想到,那人竟会是汪琳。 「是……苏智惟吗?」听见这个让他有点印象的声音,苏智惟愣了愣,对方随后补充,「我是汪琳。」 即使对于她的来电感到困惑,苏智惟仍然保持一贯的友善,「对,我是。请问有什么事吗?」 「下礼拜二我有一场演出,杜日恆……她也会在。你能来一趟吗?」 杜日恆。这是多久没有听过的名字了?那个他以为已与自己无关的女孩。 苏智惟脑中闪过当年传了讯息向汪琳打听杜日恆的消息,对方却传来那几张杜日恆与外国男孩的合照,让他认定了杜日恆的生命里已经没有了他的位置。 他不明白,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汪琳会突然来找他。 「苏智惟,你还在听吗?」见他毫无反应,汪琳重新发话。她在电话另一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彷彿下了极大的决心,「苏智惟,我会打给你,其实……是想跟你道歉。那时候,我传了那些照片给你,任谁都会直接认为,杜日恆有了交往对象。但是那并不是事实。对不起。」 「等等,汪琳,你到底在说什么——」 「苏智惟,我不指望你原谅我。我知道要弥补你们两个失去的时间是不可能的。就是因为这样,我更希望你可以来听演奏会,就当是为了杜日恆……」 苏智惟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奔向大脑。感到有些晕,头部胀痛着,他拉了餐桌椅子,颓然跌坐。 这样大的谎,让他和杜日恆六年没有见面。 六年,对他而言或许还不算什么,但那可是杜日恆的青春啊!若不是因为汪琳,或许她在异乡的那些日子,他便能予以陪伴,当她有什么伤心事,他亦能够伸出手。然而这些都不可能了,在汪琳的阻挡下,一切都太迟了。 「你要怎么讨厌我,怨恨我,我都无所谓。但是杜日恆,她一直记着你跟她的约定,她一直还是很在乎你。我不想要再看到她难过的样子。」 苏智惟重重叹息,「我知道了。我会去。」 语毕,他切断通话。 自有记忆以来,他几乎不曾是先掛电话的那方,总是礼貌等候对方说完。这个当下,复杂的心绪使得他无法再顾及那些,心底沉甸甸的重量使得他不再想加热面前的午餐。 他等待演奏会的到来,等待见到她,却又担心,他们之间会否已经生疏? 54. 心心念念汪琳的独奏会,终于到来。 杜日恆依旧是那袭粉蓝洋装,一双辫子,小鸭发夹。这几年她大抵已停止生长,娇小的身形加上这身装束,被误认成国高中生已是必然。 前往演奏厅的路上,杜日恆买下一束小型乾燥花,放入有着手写卡片的小提袋里,打算演出结束后送给汪琳。 抵达演奏厅,向柜檯人员取票,她排队等候入内。今晚的听眾不少。 总算找着自己的座位时,正逢开演提示灯明灭,布幕升起,带来光线。杜日恆好奇环顾周围,她喜欢观察身边都坐了哪些人。右手边的位置是一位老先生,他注意到杜日恆的目光,便朝她和蔼地笑了笑;她转向左方,想看清楚另一位邻座,却彻底愣住了。 是苏智惟。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便再也无法专注了。 汪琳选择演奏的曲目,除了当年比赛的那些选曲以外,其馀也都是眾人耳熟能详的热门乐曲。那些旋律,杜日恆本该熟悉。可如今听在耳里,全都彷彿转档过程出了错的音讯,无比卡顿,所有曾经心不在焉皆能顺畅哼出的段落,也变得陌生,断裂。 杜日恆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对于邀请了她的汪琳。明明应该全神贯注地聆听,结果心思与注意力皆黏着于左手边的他。 苏智惟怎么会在这里呢?这并不是梦,他的确就在身旁。是否汪琳为了给她惊喜,才邀请了他呢? 捕捉了对方好几次的偷覷与微笑,杜日恆总算按捺不住,转头小声地问苏智惟,「你有在专心听音乐会吗?」 此话一出,才想起自己是多么地半斤八两,好笑极了。 整场演出,汪琳的琴声似已成为不重要的背景音乐,他们就这样,交换着靦腆的笑。 许多想说的,想问的,皆随着结束的演奏会这个藉口与屏障消散而去。他们只好顺着人流,抵达大厅。杜日恆拎着小礼物向汪琳走去,苏智惟无声跟随在后。 令杜日恆意想不到的,是汪琳竟也准备了一封信给她。好友从来不是习惯手写的类型,这使杜日恆备感讶异。正想拆信,却被汪琳制止,要她离开后再看。 「汪琳,你等等有空吗?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什么,当作庆功?」杜日恆拉住汪琳的手,晃啊晃地。 「庆功的事等下次吧,别浪费了你们难得的重逢。」汪琳的表情闪过一丝杜日恆无法解读的怪异,如同那天她俩约吃饭,在她向汪琳表明自己仍喜欢苏智惟之后。 碍于一旁有其他人排队等着要与汪琳合影,杜日恆只好点头,向汪琳道再见。 出了演奏厅,两人呆站门口,羞怯地等待对方先开口。 身为较年长的那方,苏智惟仍是相对大方,他提议两人到附近的咖啡厅聊一聊。杜日恆彷彿得到拯救地猛点头,并表示演奏厅旁边就有一家,有些急切地抢在苏智惟之前替他推开了玻璃门。 点了饮料,两人在靠窗的小沙发入座。杜日恆思忖良久,打破沉默,「智惟哥……怎么会来听汪琳的演奏?」 她看见他的目光黯淡下来,娓娓道来汪琳的那年引起误会的举止,那通邀约的电话,以及道歉。「接到她电话的时候,我真的没有办法相信,也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或许,只因为几张照片就误会的我,也该负一半责任吧……」 「你说汪琳她……可是,这怎么可能?会不会只是个误会?」杜日恆的脑袋嗡嗡作响,咖啡机运作的声音像是魔音穿脑,她以双手掩面,不可置信地颤抖。 「说实话,如果可以,我原本真的不想再见到汪琳;可是,我很想见你,所以还是来了。」苏智惟啜了口冰咖啡,神情柔和了些,「沉淀以后,我想,她其实不是恶意的,只是忠于自己的判断,做了一个自以为是为我们好的决定。她可能没有想到,这个决定,造成的伤害这么大。」 杜日恆忆及了在法国的那几年,那些没有拨出的电话,那些对他的想念,那些需要安慰却找不到诉说对象的时刻。如果有他,她会是多么地快乐?杜日恆实在不愿相信,那么令她信任,喜爱的汪琳,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屡次向汪琳倾诉自己对苏智惟的情感,怎会料到,对方竟是导致他们断连的原因。 眼泪不停落下,杜日恆伸手想抽张餐巾纸,苏智惟已经取了几张给她。他倾身,轻柔地拍了拍她的头,就像以前那样。杜日恆渐渐平静下来。 她想到了方才汪琳给的那封信,决定现在阅读。她想知道,汪琳会怎么对自己说。 55. 杜日恆小心翼翼地拆开了以狐狸贴纸封口的信。 信纸是简单的淡蓝色,与信封同款,没有多馀的装饰。汪琳的字跡印到了信纸背面,右下角还有一处明显乾涸的水痕。 「我是个自私的朋友,自以为是地判定了你跟苏智惟不适合,只因为我看不惯他。那时的我轻易地决定,却害得你们这么多年没办法见到面。再过几年就要迈入三十岁的我,突然意识到六年的青春是多么珍贵,可是我却彻底地抹煞了你宝贵的六年,对不起。我知道再多说什么也没办法挽回这几年的错误;但是,我真心地希望你和苏智惟能有一个好的结果。」 杜日恆小声地读出信件内容,泪水再度流淌,染溼了纸面。她这才联想到,或许,右下方那个乾掉的水痕,是汪琳的泪。 从字里行间,杜日恆能够深刻地感受到汪琳的歉意。她也好想,好想原谅。汪琳仍旧是她极其重要的朋友,可是遗失的那六年是真的找不回来了——当她在国外感到孤独,最需要支撑的时候;当苏智惟失去了祖母,最需要陪伴的时候,他们都不在彼此身旁。本该可以好好地共处的这些年,全部都弥补不来了。 读完信,心里酸涩的感觉挥之不去。 杜日恆晓得,自己需要多一点时间,才能慢慢接受这些年的逝去,并且重新好好地,没有芥蒂地与汪琳共处。 脑中不断闪现与汪琳共处的点滴,想起那些因为练琴而慢慢熟悉的日子,还有那张她时常拿起来看,无比珍藏的三人合照……她是那么地喜欢汪琳,也是那么地喜爱苏智惟。 她多么希望,多么希望他们两个能够一直在自己身边,希望他们都是快乐的…… 「日恆,时间不早了。」苏智惟待她看完那封信,出声提醒。 他们乘坐同一线的捷运,再转轻轨。星期二深夜,没什么人。杜日恆松了口气,今晚的她,需要此般寧静,以排解整个晚上过载的资讯。 况且,苏智惟就在身旁的实感,令她感到害羞。整趟车程,杜日恆都戴着耳机,偷偷覷着他。 原以为苏智惟会先自己一站下车,没想到他并未提前离去,而是陪着她,坐到下一站。 「太晚了,我陪你走回家吧,比较安全。」像是怕她担心似的,苏智惟补充,「现在的时间,一定还赶得上末班车,没问题的。」 「谢谢你,智惟哥。」 并肩走在无人的长路,回忆翻涌而至。杜日恆想找什么话说,却又全卡在舌尖。 「是这一栋,对吗?」直到苏智惟询问,杜日恆才自记忆中回过神来。 她点点头,看着苏智惟温暖的笑容,以及那两颗浅淡的酒窝,原先难以说出的话语,突然像是被解除了封印。 她不愿他就这样走掉。 「智惟哥,请等一下!那个……请问你的手机……」跨出第一步,声音却立即转弱,杜日恆懊恼极了。 可苏智惟明白她想问些什么,「我没有换过,还是一样的。」 听闻理想的回答,杜日恆放下心来。她挥了挥手,展现今晚难得的灿烂,「谢谢你,智惟哥!请好好休息。」 「好,你也是。」 她看着他转身走远,晓得这不会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56. 这几个星期,汪琳明显感受到杜日恆主动找她聊天的频率下降了许多。 她并不意外。 汪琳曾经认真思考过,如果是自己遇上这样的情况——因为别人的搅局,而与喜欢的人过了这么多年都没有见面,或许自己早就跟那个导致误会的朋友绝交了。 然而,杜日恆偶尔仍传讯息,通常只是一个简单的贴图,或是一句晚安。汪琳同样予以简短的回覆。她斟酌着应对,不愿拉开太多距离,让杜日恆以为自己不在乎;又怕太过积极,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那倒也可能适得其反。 因此,收到杜日恆的庆功邀约,汪琳有些不知所措。斟酌多时,她最终仍决定赴约。 至少,与那两人见面,就是直面那些愧疚,直面自己的错误。若真想弥补,可得做得完善。 约定好补庆功的那天,汪琳骑着她心爱的重型机车抵达。 起初是因为认识了那群飆车的朋友,她才接触了重机,但她的确爱上在风中奔驰的感受,一直想要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台。 这台msx125,是养父母在她考上大学以后买给她的。令她非常讶异地,提议买车的人竟是养父。 从前她与养父并不亲近,汪琳国小高年级到国中阶段,是养父为了创业而忙碌的时期。每晚回家,她不是睡了,就是关在自己房里,基于对成年男性的排斥,更不可能主动与养父互动。然而,养父却以这样的方式表达了他的信任与关切,这令她很是动容。 再过一个马路便抵达约定的咖啡厅,汪琳在不远处就望见杜日恆与苏智惟。当杜日恆注意到她时,便开始卖力地挥舞双臂。面对这个过于热情的迎接,汪琳愣了愣,旋即扬起了嘴角,不免想稍微耍帅一下。她俐落地停进机车车位,下车的动作同样简洁快速。 见她停妥,杜日恆快步走向汪琳,拉起她的手晃呀晃的,一如往常,像个孩子一样。苏智惟安静地在一旁看着,眼底透着温柔。汪琳简单朝苏智惟点了头以示招呼,就挽住杜日恆,走在前头,一起推门进入咖啡厅。 咖啡厅浓厚的昭和气氛,令走入的人彷彿置身于那个时空,而杜日恆的穿着与主题是那么契合,汪琳不禁笑出声来,「杜小日,你真的是生错年代。」 三人由服务生领至座位。杜日恆研究好菜单不过几秒鐘,便推给汪琳看,「我选好了,我想点巧克力蛋糕跟可尔必思!」 「你真的到哪里都点一样的。」汪琳忍不住揶揄,伸手就要捏向杜日恆的鼻子,后者很快意识到,赶紧摀住不让汪琳得逞。 以往她俩练完琴到咖啡厅或是向阳书屋去,杜日恆都点巧克力蛋糕和可尔必思,从来没有变过。也许是特质所致,她对于特定餐点有所执着。汪琳心想,杜日恆铁定是那种可以好几个月都吃同样食物,仍不会腻的人。汪琳无法如此,她热爱嚐鲜,每次都吃一样的会把她的味蕾逼疯。 「如果你们选好了,就统一画在这张表格上面,我去点,今天让我请客吧。」 「咦?可是……」杜日恆不晓得什么时候算好了钱,「真的不分开付吗?」 「嗯,我想请你们,ok的。」苏智惟笑得温和,语气却带着不容反抗的软性坚持。 汪琳倒是欣然接受,接过表格,画好自己的餐点也顺道帮杜日恆填好了,「那就交给你啦!」 无论是杜日恆或苏智惟,似乎都维持着如以往的态度,这令汪琳内心深处的不安悄悄暗下一些。 其实这样也挺好的,汪琳突然觉得。苏智惟的成熟与大方,那种被大哥哥照料着的感觉,并没有想像中的讨厌。 在等待苏智惟点餐的空档,杜日恆拿出底片相机,「汪琳,看一下我!」 「你最好拍帅一点,要不然以后不给你拍。」 「那你要笑哇!笑起来比较好看。」相机沉甸甸地掛在杜日恆的脖子上,她以两手食指上勾嘴角,示意汪琳露出笑容;可汪琳偏偏唱反调,摆了副冷酷的表情。 「快点照。」 儘管汪琳这么要求,杜日恆仍缓慢对焦。她也有属于自己的微小任性,反抗着汪琳的反抗,微扬的唇角出卖了她的得意。 待苏智惟回到位置,杜日恆也表示想替他照相。前者似乎不大自在,一贯的微笑有着几分难为情。这回杜日恆倒没有花太多时间对焦,匆匆拍了张就暂时收起相机,紧挨着汪琳,想是多年未见苏智惟的害羞情怀涌上。 餐点上桌,将那份显而易见的羞怯暂时隐藏起来。杜日恆在汪琳身旁,安静地吃着巧克力蛋糕,时不时抬眼偷瞄苏智惟,还莫名拉了汪琳的手蹭了蹭,像隻撒娇的小猫。汪琳眉头轻蹙,对面的苏智惟倒是维持自方才进入餐厅内就抱有的沉稳,眼神不离杜日恆。稳重归稳重,他的靦腆还是透过那浅浅的笑意而流露。 汪琳被这两人的粉色氛围给薰得头疼,终究无法按捺想说点什么的衝动,「你们两个够了喔。」 「汪琳……」听到她这么说,杜日恆像是担心她生气那样地怯懦喃喃,轻触她的衣角。 「这么多年以后你们好不容易重新见面了,好好把握相处的时间吧。平常多联络,多约出来走走,好好珍惜,不要像这样什么话都不说,一直偷看对方。不过我先说喔,」汪琳望向杜日恆的神色转回柔和,尽量让声线掺着轻快,把心底话包装在玩笑里头,「我可是一直喜欢着杜日恆。以前是,现在也还是。所以苏智惟,劝你主动一点,要不然到时候杜日恆被我抢走,你后悔也来不及。我知道你们两个互相喜欢,拜託你们好好把握。」 话是这么说,要抢走杜日恆什么的。其实汪琳深深地明白,自己对那女孩的爱已经不再是年少时期那种需要以佔有,以形式确立才能够满足的了。甚至,她开始觉得,那种硬要加诸在他人身上的情感,并非真正的喜欢。 现在的她无比坦荡,对于杜日恆的心意从来没有消失;也因为这份爱,她得以由衷地祝福。 她希望杜日恆幸福。 57. 「喜欢……我?」眨着不可置信的眼,杜日恆訥道。 感受到杜日恆困惑的视线,汪琳噗嗤一笑,「你真的太迟钝了。」 苏智惟看着眼前的两个女孩,思索着方才汪琳那段直率的喊话,感到啼笑皆非。 望着她们,他也觉得有些感慨,想起既往的点滴,想起那个杜日恆又因为人际关係的困扰而崩溃哭泣的下午,汪琳与自己在公休的向阳书屋里头,陪伴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她。那时的他们是多么青涩而不成熟,说起安慰的字句,却辞不达意;想要让杜日恆看开一些,却反而将她更往忧愁的谷里推。 他们一路上颠簸地成长,各有各的困境与难以抹灭的伤痛。或许也是因为这些相似之处,使得他们能够聚在一起,能够互相瞭解。就算是起初令苏智惟存有疑虑的汪琳,在多次相处以后,都令他找到了值得学习,欣赏的优点。 理了理思绪,苏智惟决定和那两个女孩都说些话。 已届三十七岁的他有着别于以往的沉着与从容,总觉得无法在汪琳那席话之后不也回馈些什么。于是他朝向汪琳,显露一贯温煦的笑,「你说的没错,是该珍惜这次的重逢。因为那个误会,让我和日恆这么多年没见,难免有很多遗憾,不过……」 他刻意绕过了汪琳说的,他和杜日恆互相喜欢的那一句,此刻心底有千万想法沸腾,冒起泡来,可他却维持着表面的寧静。 倒是面前的汪琳瞬间溢出的心虚神情,被苏智惟给捕捉到了。他这才深刻感受到,汪琳对于自己的造成的情况是多么愧疚。那份自责,此刻仍困扰着她。 如果可以,苏智惟希望汪琳能安下心来。「不过,我也想谢谢你,因为你才让我和日恆重新见到面,也是因为你,才让我们三个能这样聚在一起。没有和日恆联系的这几年,我想我们各自都朝着嚮往的目标与梦想努力前进,这样也很好。」 「哦,那很好啊。」一旁的汪琳耸了耸肩,有着些微的尷尬,大抵也松了口气,却装得一副毫不在乎。 杜日恆始终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方才汪琳那段喊话完毕,她那小声的问句,在此刻突然令苏智惟有些疑惑起来——她问的究竟是汪琳对她的喜欢,还是因为从汪琳口中听见了他对她仍旧喜爱,而產生的纳闷?无论是哪一个,现在的苏智惟只想把即将出口的话语好好地传递给她,其他的一切,他们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地确认。 「日恆,你这几年一定也很努力,独自在国外读书并不容易,辛苦你了。总觉得你成长了不少。」 「智惟哥……」他晓得她想要道谢,可话还未出口,眼泪就先滴落。苏智惟赶紧抽了木盒里的面纸递给杜日恆。他明白自己说的话可能引起这样的反应,那不是伤心的泪水。类似的事情以前也发生过,这是出自于受到理解而来的感动。 三人之间恢復了短暂的安静。杜日恆吸着鼻子,露齿一笑,像是要大家别为她担心,她没事。 空白过后,汪琳自发收拾桌上的空杯盘,逐一拿到旁边的餐具回收处摆放,接着回到他们身旁。她一面将腰包扣到胸前,一面道:「我们该聊的聊了,庆功也庆了,我这颗巨型电灯泡应该没什么必要待在这。我走囉,杜日恆。」说完,连让苏智惟与杜日恆反应的时间也没有,她已离开咖啡厅,留下呆愣的两人。 苏智惟和杜日恆无语对望。前者再现那温暖而专注的眼神,与后者渐渐转红的双颊,使得他们彷彿又回到那日演奏会的重逢夜晚,没有汪琳这个挡箭牌的庇护,羞怯地思忖着该说些什么打破寂静,越想越多,越想越无声。 最后,两人相视而笑。 笑靨之下,苏智惟像是突然被转了发条的玩具,逕自消除沉默。 苏智惟轻轻拉住杜日恆的手,温声说道:「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58. 苏智惟与杜日恆乘坐的那路上山公车,暂且只有他们二人。 车上很安静。双人座位上,两人保持了些许距离,生怕太靠近彼此,就会破坏某个刻意维持的平衡。 半晌,苏智惟开口,总算把上回没问到的,有关去年未赴的约给提出,以柔和的双眼等待着杜日恆的回覆。 「那个是……」杜日恆犹豫片刻,怯生生地回答,还越说越小声,「我们见面的前几天,汪琳她和我说……说看到你跟一个女生很亲近的样子,说不定你已经交了女朋友。汪琳告诉我,她是亲耳听到对方说……说遇见你很幸福,所以我就想,可能你已经不需要和我见面了,我……」 同样的事情原来不只发生在他身上啊,这个汪琳!苏智惟默默想着,有些无奈。 这几年他亲近的女性寥寥无几,唯一能想到的,只有秦芷谊。 这么想来,去年六月中旬,苏智惟的确时常与秦芷谊见面,为了讨论那本合着的文集。 记忆重新鲜明起来。 苏智惟忆及,有回和秦芷谊约在咖啡厅讨论,那时已经是文集快要送印的最后关头。那阵子他们都是那样,约在咖啡厅一个下午,晚上再到秦芷谊家,和她以及她的男朋友一起用晚餐,吃完以后继续忙出版的事情。 那天……讨论到一半,突然有人洒了饮料,玻璃杯应声碎裂。苏智惟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他认出了在不远处,撞到了人的汪琳。 该不会,就是那个时候? 秦芷谊那种喜欢开玩笑又自来熟的性格,若是那天讲出了什么可能让汪琳误会的话语,也不无可能。 苏智惟和秦芷谊认识得早。大学二年级,他加入校内的文学社团,原先只是想找个地方安静地亲近书籍,没想到却结识了大他一届,过度热情的秦芷谊,以及与秦芷谊就读同校且与他同届的伴侣林予贤。 林予贤和苏智惟有相似的过去,同样因为意外而导致行走的困难;可林予贤的状况比苏智惟还要难上许多,因下半身瘫痪而必须以轮椅代步。儘管如此,林予贤并没有自我放弃,甚至还在校外参加轮椅运动项目,性格比他那外向的恋人还要更阳光。林予贤也间接地影响并鼓舞了苏智惟,使他自国高中便近乎封闭的心渐渐开啟。 自那时候起,苏智惟与那两人不黏腻却踏实的友情,便持续至今。 思及此,苏智惟明白了一切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露出理解的笑容,在尚未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以前,便伸出手,轻柔抚上杜日恆的头,「那个人是我认识很久的朋友,汪琳她误会了。」 「原来如此……」杜日恆点点头,小脸又通红起来,苏智惟这下才惊觉是因为他的举动。苏智惟移开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推了推眼镜作为掩饰。 后来的车程,他们没再说什么。 公车缓缓朝山上驶入,倾斜而蜿蜒的路途如同他俩重新见着面那样地缓,那样地久违,那样地需要等待。 两人在终点站下车,来到一栋庄严的建筑前。 这是苏智惟的祖母安息的禪寺。 早先在咖啡厅,苏智惟想着,他们本就是约整个下午,却没有特别排定行程,便决定带杜日恆来这里,与祖母见上一面。 他想,祖母想必也很思念杜日恆吧。 59. 走入静謐的大厅,几名穿着萤光黄背心的工作人员忙碌着,正把水果与花供奉到不远处,佛像旁的大桌上。 苏智惟领着杜日恆到柜檯填写访客表格,确认资讯无误,便熟练地往柜檯左侧等电梯。 杜日恆低着头,好像在想些什么。直到入了电梯,想说的话,才随着缓缓上升的楼层数,呢喃出来,「智惟哥……其实,秀霞奶奶离开的那时候,我有打电话想联络你……可是没有成功。」 苏智惟还记得,初步处理完祖母的身后事隔天,有通法国国码的未接来电,夹在几封未读讯息的通知中。其实他知道,那是杜日恆打来的;然当时他忙于接听其他打至向阳书屋楼上,家里那支电话的慰问,手机留在一楼,便没有立刻注意到铃响。 他看见那则通知时,本有想过回拨,可很快便打消了念头。 毕竟,在那不久前,他才被汪琳警告过别想再联络杜日恆,且倘若杜日恆真的有了交往的对象,他也不愿再叨扰。 「我知道你有打来过,谢谢你。那时候,因为处理着我阿嬤的事情,一直没再找到机会再回拨给你,时间一久,总也觉得失去了适当的理由。但是,知道你有打来,我很感动。」 提示音响起,机械女声宣告来到十楼。 两人步出电梯,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尊肃穆的白衣观世音像,就连没有特定信仰的苏智惟,都感到肃然起敬。他走在前头,推开右侧的玻璃门,抵着门示意杜日恆先进去,他才将门小心地带上。 「阿嬤,我带日恆来看祢了。」苏智惟双手合十,靠近祖母所居的那方小格,轻声说着。 一旁,杜日恆只唤了声「秀霞奶奶」,就抽噎地直掉眼泪。 良久,总算平静的她也学着苏智惟,靠近方格之外的玻璃,认真地端详着罈旁那几张祖孙三人的合照——从苏家两姊弟小时候与年轻的卜秀霞一起的泛黄照片,到近年拍摄的新照片,彷彿将这一家人的情感与相处模式,藉由观景窗所凝聚的瞬间显现出来。他们是如此紧密地连结着。 「秀霞奶奶,我好想念您……对不起,没有早点来看您。现在我和智惟哥重新见面了,如果可以的话,以后我也会常常来和您说说话的……」杜日恆说完,偷偷回头望了眼斜后方的苏智惟,彷彿在确认她是否真的可以再过来。苏智惟温柔地点头,竟也有些鼻酸。 有人推门进入,苏智惟不想叨扰其他人的追悼,便拍了拍杜日恆的肩膀,「走吧。」 重新经过外头那尊观世音,杜日恆停驻前方,闭上眼睛,合掌喃喃又说了些话,苏智惟没有听清。 在他的印象中,杜日恆应该也是没有接触宗教的,可她仍旧虔诚地站在白衣观音前,直到说完话,才朝电梯走去。 出了禪寺,搭上回市区的公车再转乘捷运,时间已经不早。苏智惟询问杜日恆是否愿意一起用晚餐,已经不若刚开始那么生疏害臊的杜日恆,马上答应了。 60. 苏智惟找着一间距离杜日恆家不远的台式小吃餐馆。 虽然是小吃,却不像传统店家那么拥挤。室内明亮,座位竟是风格不太搭,更常在义式餐厅或咖啡厅看到的那种舒适沙发椅,与印象中的小吃店相去甚远。不过,这样应该也会吃得比较舒服。和杜日恆确认后,便决定在这一家用晚饭。 两人点好了餐,眼看苏智惟又要起身去结帐,杜日恆有些着急地出声,「可是我今天已经给你请过了……」 「没关係,下次有机会再让你回请。」苏智惟笑着继续道:「何况你还没有收入,等你赚到钱再让你请个够。」 「可是……真的可以吗?」 苏智惟比了个表示完全没关係的手势。 结完帐回到位置,他看见杜日恆低着头愁眉苦脸的样子,不经想到自己早前说的那段话,难道让杜日恆误以为自己在揶揄她还未有工作?或者,有别的什么,正困扰着她? 或许是因为共处了一个下午,杜日恆似乎又回到几年前习惯的相处模式。她在苏智惟还未坐下时,便叹了口气,主动把烦恼的事情说出来,「听到智惟哥刚刚说赚钱的事情,其实这次回台湾,我有想要找工作;可是,又觉得好害怕……」 「为什么害怕呢?」彷彿回到向阳书屋,那些他俩间谈的时刻。 「觉得……觉得像自己这样的人,光是努力应付日常生活中的人际交流就已经好困难,这样的我……能适应职场的生活吗?我很害怕,觉得自己会做不到。」杜日恆深吸一口气,不安地撕起指甲侧的皮,连珠炮似地一次将心事倾倒出来,「而且一定会因为同事或老闆说了什么要改进的地方,就往心里去,想着他们是不是讨厌自己了。有同事被上司骂的话,我也会觉得很难过,把别人的情绪混淆成自己的……这些都仍然在我平常的生活发生着。光是这样,我都常常觉得负荷不了;如果出去工作了,我会不会每天下班都崩溃?我还想,如果有一天,我跟谁共组了家庭,但是因为一整天的感官刺激和社交压力,回到家都不想跟家人说话,那该怎么办……这样不是让大家都很痛苦吗?」 「我能够理解你的焦虑,」苏智惟了然地点头,这孩子在想多的这点上,的确没什么改变,而他也能够明白她的担忧。毕竟,这样的忧虑,当初在姊姊完成学业,决定未来道路时,也经歷过。「我姊以前也常常这样说,结果她现在也做得很好。虽然是自己开工作室,但也还是要时常与买家和厂商联系,这些她都已经习惯,而且处理得很周到。我想,如果能够选择和自己兴趣相关的工作,会很有帮助。」 「唔……」杜日恆想了想,笑容重新回到了她的脸上,「我明白了,我会试试看。而且……我也很想要跟智惟哥的姊姊一样,找到自己喜欢而且擅长的工作。她真的很厉害!」 「她是真的很努力。」说到姊姊的事情,儘管不是自己的成就,苏智惟仍然觉得骄傲。他忽然想起一件能够与杜日恆分享的事情,便从一旁搁着的包包里取出一本笔记簿,翻到其中一页,递给杜日恆。「这几年,我也跟你一样,把重要的东西夹在里面到处带着。」 摊在杜日恆面前的,是那张由姊姊手绘的生日卡片,上头有些歪斜的字写着「弟弟,生日快乐,还有对不起」,许多几何图形组合成背景,并且贴有一张一家五口的合照。 「这是……」 「我十二岁的生日卡片,我姊姊画给我的。不过,我是四年前才拿到它。」 「四年前……为什么?」 「说来话长,」苏智惟也看向卡片上贴着的照片,家人们幸福的微笑将他带回与姊姊对话的那天,他突然好想和杜日恆分享,「你愿意听吗?」 杜日恆毫不犹豫地猛点头,倾身聆听。 于是苏智惟将姊姊对他说的那些话,以及意外那天的一切,都告诉了杜日恆。 他娓娓道来,她专注倾听,连菜上齐了也没有谁先行享用。 61. 「因为我姊的那些话,我更理解你一直以来是多么辛苦,也是多么努力。」苏智惟一面说,一面将已经有些冷掉的滷肉饭拿给杜日恆,自己则取了一旁的牛肉麵。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以汤匙拌起滷肉饭,眼睛却没顾着碗,反而是望着苏智惟。杜日恆朝他一笑,「我觉得……我觉得姊姊也很认真,我,我很喜欢她!」 苏智惟莞尔,「快吃吧,凉掉不好吃。」 他看着杜日恆小口小口地吃滷肉饭,还时不时偷看他,因此没注意汤匙舀了什么。不小心咬到醃萝卜时,她皱起眉头,被酸得不禁吐舌。苏智惟觉得这样的她很是可爱。 用完晚餐,苏智惟陪着杜日恆走回家。 两人在大门前站着小聊。 每当她提到在意的事情,总说得特别多,与平时说话小声,羞怯胆小的样子不同。这同时也表示,她仍旧像是以往那样地信任他,而他同样对她感到怜惜。 「有时候我觉得,这个世界真的对有着特质的人有好多误解,也有许多过度的,不合理的要求。没有人会叫推着助行器的人跑快,但是却会叫社交上有着不得已难处的人,要表现得像是一般人一样,只因为外表看起来跟多数人没有不同,」杜日恆顿了顿,看着苏智惟认真倾听,并露出鼓励她说下去的笑容,这才继续,「如果做不到,就会被当成难搞,故意,不合群的人,因此受到讨厌;然后,因为总是不被喜欢,总是被排斥,也变得越来越讨厌自己。儘管不断告诉自己,不要当别人的麻烦或累赘,却好像怎么努力也不够,一次又一次地败在他人的眼光和自身的审视之下……姊姊她一定也经歷过一样的事情,所以,我才觉得她好厉害。她已经走过了讨厌自己,怀疑自己的低谷,可是我常常还是……」 「慢慢来,」苏智惟柔声劝道,「你还有很多时间。如果连你都这么紧逼自己,怎么撑过别人对你的不瞭解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一直以来都是。」 「真的吗……」 「嗯,是真的。」苏智惟的笑意更深,想伸手摸摸她的头,却又作罢,只是用更为诚挚的眼神望着她,「我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人,在因为他人而受过那么多伤以后,还愿意去相信,愿意第一个释出善意,愿意伸出手继续与人交流。但是,别让自己太累,好吗?」 「嗯。谢谢你……」杜日恆的双眼闪着水光,然那些珠子,终究没有落下。「也谢谢你带我去看了秀霞奶奶。我真的,真的好想念祂……」 「这是我应该做的。」看了眼手錶,苏智惟发现已有些晚,「先进去吧,下次有空再聊。」 「晚安,智惟哥。」 「晚安。」 杜日恆有些依依不捨,进入大楼以前,她频频回过头和苏智惟挥手。 苏智惟看着杜日恆弯至他看不见的视角,这才远去。 62. 与汪琳以及苏智惟见着面的几天后,杜日恆便迫不及待地将拍完的那捲底片拿去洗,并且把洗好的照片分别装入信封中,各写了张小卡片寄送给两位挚友。 苏智惟因为正忙碌着才艺班的美术夏令营,以及姊姊的陶艺教室于暑假特别增加的亲子体验课程,而没有什么机会能与杜日恆见面,两人仅偶尔以通讯软体间谈;汪琳则忙于筹备全台湾的巡回演出,也是忙得不可开交的阶段。 延续着那晚一起用餐时,与苏智惟谈论的话题,杜日恆不禁再度思考起未来。 此次回台,她已完成了学业,取得了音乐教育相关的资格。一开始出国,除了因着既往校园内的挫折而来的逃避心态以外,某种层面而言也是想要追寻梦想,看准了法国的大学里有开设针对幼稚园至国小孩童,甚至学龄前与身心障碍幼童的音乐教育学程,便决定赴法。 然返回台湾后,适逢长假,好不容易顺利通过毕业考试以及论文口试的杜日恆,只希望能稍作休息,对于去想往后的一切感到无比不安。 尤其当她看着一起毕业的同儕们,都已经顺利应徵到法国当地的幼稚园或国小教音乐,或者在托婴机构与身心障碍中心任职,反观她自己暂且毫无进展,便更加迷惘。 那天她对苏智惟说的那番话也仍旧阻饶着她。面对那份「不一样」,杜日恆不禁担心自己是否真的能进入职场?时常无限扩张的感官接收,他人挨骂她也会跟着感到难受,被同事或上司提醒些什么就会过于自责,环境中的各式声响或光线变化也都使她分神。 这样的她,真的能够适应吗? 杜日恆开始思考各种工作的可能性——音乐老师?钢琴老师?翻译人员?她开啟电脑,在各大网路人力银行寻找着符合自身状况的工作项目。一整天,她蒐集各式资讯,却迟迟不敢投递履歷。 直到杜日恆看到了那则「儿童音乐剧坊」的徵人啟事。徵求内容,与她大学两年制学程的其中一个毕业考项目全然吻合。她热爱与孩子们一起脑力激盪,製作出属于他们,独一无二的演出。 杜日恆将应徵资料备齐,传送出去。 儘管不晓得结果如何,至少,她跨出了第一步。 关闭电子信箱的视窗,她将瀏览器页面切换到社群网站。 经过当年刻意远离社交平台的日子,杜日恆还是重新办了一个帐号。与苏智惟重逢后,她也在网站上与他那个不怎么使用的帐号「成为好友」。 此刻,杜日恆瀏览着已经看过无数次的,苏智惟不太更新的版面,一则讯息通知跳出,吸引了她的注意。 「日恆,我是鈺德!」杜日恆点开阅读,轻声唸出内容,「好久不见了。你最近都好吗?」 好久没有和蓝鈺德联系了。即使办了新帐号,杜日恆也很快就找回原先待她友善的几位同学,却没什么机会说到话。 偶尔,他们会替她分享的内容点颗爱心,维持着仍在彼此视野范围的简单互动。这已是生活圈越发疏离以后,所能拥有的最亲近的样态了。 「好久不见,谢谢鈺德。我都好,」杜日恆写下回覆,「你呢?」 蓝鈺德很快便读取讯息,「我也都还行!其实这次找你,是因为雁钧打算回英国定居,想说跟几个比较熟的同学约一下,所以也想邀请你!这个礼拜五晚上你有空吗?」 杜日恆确认了星期五没有安排任何事情,她很乐意去。两人敲定时间地点,她心满意足地关闭了视窗。 这几年来,杜日恆不是没有想过再和以前的同学们相见;然而因为总是待在国外,回台时眾人的时间安排总是错开,久了她也不好意思再提及。 这次,蓝鈺德她们想到要邀请自己,杜日恆是非常感动的。 也许,在校内痛苦的那几年,杜日恆太过专注于排解因人际关係而起的难受,总觉得被所有人讨厌着。那个时候,只消与任何人对上双眼,就会惧怕那些人可能带有的批判,担心着自己是否又惹人厌恶。 长期在这样的恐慌底下,便没有多馀的心思,能够好好珍惜这些一直伴在身旁的人们,着实可惜。 她的心底窜起了暖意——原来,自己并不像是想像中那样地孤单。 63. 期盼着的星期五到来,杜日恆如往常一样提早出发。眾人约在一间义式餐厅,先到的杜日恆在外头等待着。 不久后,一位身着深灰色套装,踩着高跟鞋的女子朝杜日恆走来,热情地朝她挥手。见杜日恆没认出自己,她这才旋开笑靨,道:「你真的完全没变耶,日恆!还是一样两条辫子。我是蓝鈺德啊!」 「啊,鈺德……」认不出同学,杜日恆有些难为情。正在她打算开口道歉前,另一个人也抵达了。 「蓝鈺德!哦,还有杜日恆,好久不见了!」范萱芸爽朗的笑声还是如高中时候那样。杜日恆露出笑容,打了声招呼,看着多年未见的她们。三人站在餐厅门口,一起等着张雁钧。 一台银白色的车子在餐厅前停下。 张雁钧开啟副驾驶座的门,见到朋友们都在等她,笑意加深。她从容地朝眾人走去。范萱芸与蓝鈺德热情地招呼,杜日恆则害羞地挥手,四人一齐进入餐厅。 她们入座,蓝鈺德这才想起来自己脖子上还掛了员工识别证,便取下来。 杜日恆看了眼识别证,好奇问道:「会计工作……会不会很累?」 「还好啦,」蓝鈺德把识别证丢入手提包,「只是最近刚好遇到忙季,事情有点多。你呢?最近都在忙什么?」 「最近……」杜日恆想了想,简单地说了近期投了履歷的事情,有些不好意思地听着大家给予的鼓励。 点好了餐,她们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日常与工作,彷彿这些能够补齐没有见到面的几年。 范萱芸把玩起一旁的餐桌号码牌,「对了,你们这几年还有跟其他同学联络吗?」 「没耶,虽然有些人在社群上还是『朋友』,但真的会聊的没几个。」负责这次联系的蓝鈺德耸了耸肩,「我本来有问班长要不要来,不过她刚生完小孩,还在医院。」 「为什么你消息这么灵通啊?」范萱芸忍不住揶揄,「我记得上次见到班长已经是大二暑假办的同学会了吧……」 「我跟班长上同一所大学欸,你忘啦?虽然不同系,但在学校巧遇的话还是会稍微聊一下。上大学以后她变了很多,整个人感觉,好像比较开朗了,变得很好亲近。」 原本始终安静听着的杜日恆,突然怯生生地开口,还越说越小声,「那……其他人呢?方蓉……他们。」 「其实,」张雁钧将那头染成了奶茶色的波浪长捲发向后拢,绑成一束低马尾,用极淡的口吻说出了令眾人讶异的话,「我本来有想邀请方蓉。」 「邀请她?」范萱芸与蓝鈺德不约而同喊出声来,多年默契不减。 「嗯。我不是说过那时候她有来跟我道歉吗?知道她以前发生过的事情,我也没有想继续怪她。前阵子我才刚去过她跟她女朋友新开幕的咖啡厅。」顿了顿,张雁钧补充,「她女朋友很帅哦,好像是刺青师。至于唐芝安跟赵宇,这辈子能不再见到的话当然最好。」 「我没有加那两个人的帐号,所以不清楚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但我好像有听说他们上了大学就没有再见过面了。」蓝鈺德一面说,一面点开手机查看社群网站,试图从其他同学的页面找到唐芝安与赵宇的近况。 随着餐点上桌,对话也被带到了其他主题。 可杜日恆的注意力却在剥离,逐渐远离她本应专注的当下。 听到张雁钧提及唐芝安与赵宇的时候,杜日恆心底升起了难以言明的复杂感受——她感到安心,却又同时有些困惑于自己的这个反应。 就像张雁钧说的,如果能就此不再有那些人的消息,也不会因此被勾起不愉快的回忆;然而,她却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么想。 虽然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做到不去记恨,不去以同样负面的方式面对曾经带给自己伤害的人;可一直以来,杜日恆都如此要求自己——那些会伤害别人的人们,或许是因为年少无知,或许是因为本身缺乏自信,或许是因为家庭失能……当杜日恆意识到很多行为都能够找到起源时,她大多能够放下,就算那些理由并不表示欺负人的行为是可以被接受,被允许的。 某种层面而言,选择放下,或许也是让自己千疮百孔的心给慢慢修復起来。 她不再那样地在意以前受过的伤,儘管当年那些不友善的言语与眼神,的确深深地打击了她;那些冷漠与排斥所导致的低自信,仍然间接地影响着她的日常,以及看待自己的方式。儘管如此,她相信不只有自己会成长,其他人亦然。多数的他们,肯定也早就不是几年前不懂事,幼稚的模样,杜日恆不愿意武断去想那些人会永远抱持恶意。 可如今逐渐沸腾的矛盾与焦虑又是从何而来? 如果是真的原谅了唐芝安与赵宇,是否会再见面,或者他们的近况如何,又怎会影响心情呢?或者,其实她根本没有原谅,只是为了说服自己? 每当想起唐芝安所说过的伤人话语,或者她做过的一切,仍会掉眼泪,这样,真的是放下了吗?难道,一直以来对不善待自己的人仍保持友善,愿意伸出手,其实根本不是真诚的,只是因为不愿再被讨厌所做的示好?杜日恆好害怕,害怕自己其实没有想像中那么「好」,自己所固守的那些信念,也不如所想的那么真挚。即将二十五岁的她,真的成为了想要的样子了吗? 杜日恆不断地思考着,质问着自己,一颗心也跟着越发下沉。几年前,班导师的那些话语,重新回到脑中。 情绪越发饱满,双眼酸涩,脑中流窜的各式想法几乎达到炸裂的临界值。杜日恆默默收拾随身物品,轻抚斜揹袋的纹路试图让自己平静却未果,索性藉身体不太舒服为由,提早离开聚会。 64. 对于容易因环境配置而溃堤的杜日恆而言,就算是与再熟悉的至亲共处,或是经歷再开心的事情,超过一定的时间与份量,她仍会感到无法招架,疲劳的速度比一般人还要快。 无论是环境里的光线,声响,以及人与人交流时必须望入的,那一双双讲述过多情感的眼;或者令她觉得难以拆解的非语言讯息如扬起的眉,皱起的鼻,绞着的指……这些都是耗费心神且层层堆叠的感官刺激,当接收过度,便会过载,使得她无法应付。 与同学们聚会时,杜日恆就是在这样的状态之下——各桌混合的谈话声,总在切换的话题与不断输入脑中的资讯,刀叉汤匙与盘子碰触的叮噹声,以及那些最后侵蚀着杜日恆心绪的命题,都挤压着她本就不宽阔的耐受度,使得她必须中途离开,晚饭也未吃到多少。 隔天,杜日恆把自己关在家里,开着手机却没连网路。她想着,若真有重要事情,通讯软体联络不上,他人应该会转为以手机简讯或电话找她,她只是想尽可能地减少与人接触,好好地冷静一天。 昨晚那些问题依然缠绕着杜日恆,她没有片刻喘息的空间。 用完晚餐后,杜日恆自告奋勇地去洗碗。平时不怎么喜欢的家事,在此刻竟令她拥有平静。 待杜日恆回到客厅,窝在沙发上的杜爸爸望着没什么精神的女儿,柔声询问,「要聊聊吗?」 杜日恆点点头,挤到了沙发上,夹在父母中间,并且靠上妈妈的肩膀。她缓缓道来那些盘据着内心的事物,那些自我怀疑与厌恶。 「我想,你刚刚所说的一切,都来自于你那种『令人心疼的自我期许』。」爸爸怜惜地叹了口气。 「什么是令人心疼的自我期许?」 爸爸的声音像温暖的可可热饮,使杜日恆心上的波澜趋缓,换他说了许多。 「你会希望当个善良而真诚的人,不断督促自己,并且过于审视自己是否有做好。这样的自我期许会让你时常產生对自己的怀疑。从小,你一直把善意对人视为中心思想,这也让你长成一个温暖的人,这点的确令我和妈妈感到欣慰,我们和你都非常珍视你的这份本质。可是,这份本质是不容易,也不需要刻意外显的。它应该是对自我的认知,而不适合向外透过他人的看法来验证。你永远不必怀疑自己那些美好的部份,而是必须看到它们,珍惜它们。至于那些因为跟朋友见面的事情而出现的焦虑和疑惑,我想,当你在成长过程里经歷过那些事件,儘管努力维持着善良,心中难免还是会有『为什么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怒气,这是必然的情绪。然而,你会愿意去努力地对抗这种愤怒,希望去原谅,这本来就是一件会让你觉得挣扎与困难的尝试。那种无法完全释怀的感受会一再回来,那些委屈也会重新来到你的心中;夜深人静的时候,你可能会再度记起那些人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而你的本心会一次次地督促你转念,持续衝撞那些挫折与人性中的劣根性,慢慢地修练自己。这个过程绝对会很辛苦,爸爸也不敢说自己百分之百做到;但是,就算只有百分之七十,也是很了不起的了。」 杜日恆认真听着,爸爸的话语总是带有许多哲理,为她指引方向。 笼罩内心的乌云逐渐散开,露出些许阳光,每回与家人谈话皆如是。 吃饱喝足,也好好地聊过了,杜日恆向爸爸妈妈道晚安。 回到房内,拿起手机,她总算愿意连接网路。 几则通知浮现,她一一点入,是蓝鈺德在几个女生共同使用的群组传的讯息。 昨天聊着,蓝鈺德便加了杜日恆的通讯软体,将她拉入范萱芸与张雁钧也在的聊天室。看着蓝鈺德担心地问她身体是否好些,其他二人也很是关切,令杜日恆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回覆告知自己没事。 接着,她才开啟苏智惟的讯息。 「日恆,我姊姊问你,想不想找一天到她的工作室参观,你愿意的话,也可以一起体验陶艺。看看下个星期六你有没有空?」 杜日恆最后一次接触陶艺,是幼稚园的事了,那过于久远,她疑惑自己会否排斥陶土的触感。不过,这是苏智惟和他姊姊的邀约,杜日恆当然非常乐意,便回覆道:「谢谢你们邀请我,下星期六我可以的!」 纵使那则邀请是两个多小时前发送的,苏智惟仍很快读取,并且回应,「好的,那么星期六见。早点休息。」 65. 与苏智惟约好参观陶艺工作室的那天,杜日恆直接搭乘公车前往,两人在工作室门口会合。 前一天晚上,杜日恆坐在书桌前思索许久,但怎么也想不到给苏智憓的小卡片里可以写些什么内容。她有太多太多想要和对方说的了。 儘管与这个大姊姊只有几面之缘,透过苏智惟的转述,杜日恆仍旧对苏智憓起了极大的欣赏与喜爱。只是,对于多年没有再见到面的人,第一封信便文情并茂地表达自己有多欣赏对方,或许是过于热情。最后,她只是用那拙劣的绘画技巧,画了一个想像中的苏智憓在製陶的涂鸦,以及几隻猫咪,外加一句「谢谢智憓姊姊邀请我参观,祝福你快乐安好」,就此完成。 陶艺教室与向阳书屋一样,都是木质的装潢,也许是採用的柜子也都是木製的缘故,整个环境散发着木头的香气。这样的味道使杜日恆觉得安心。 苏智惟领着杜日恆到鞋柜那里换上拖鞋,再带着她走到其中一间,苏智憓正在忙碌着的教室门前。 工作室里一共有三间教室,各有着偌大的玻璃窗,可以看见里头的动静。苏智憓所在的那间,是亲子体验课程的专属教室,里头柜上摆满了苏智惟负责上色的示范成品,以及各式各样孩子会喜欢的小动物造型素坯,或是小巧可爱的碗盘,马克杯等。墙上也有淡粉色调的彩绘,明显出自苏智惟之手。 稍微靠近大玻璃窗,苏智惟举起手轻敲几下,只见苏智憓将整理到一半的素坯搁着,打开门,带着浅浅的笑,简单地打了声招呼。 听见开门声,杜日恆赶紧从斜揹袋拿出装有卡片的信封,轻轻捏着,随后双手将卡片递出,「姊姊,谢谢你邀请我。」 苏智憓接过,马上拆开查看。见到卡片上画着的一个绑马尾的女生正在做陶,还有那几隻猫,不禁笑出声来,打趣道:「猫真可爱,可是我现在是短发呢!除此之外都画得很好,谢囉。」 杜日恆望向留了头短鲍伯,穿着土黄色围裙的苏智憓,不好意思地笑了。因为卡片上,她画的是一个咖啡色头发,绑了马尾的女生,围裙是蓝色的,杜日恆懊恼极了——跟眼前的姊姊一点也不像! 「对了,姊,今天士缘哥是不是会提早来?」苏智惟转换话题,想起难得休假,却说要早一点来工作室帮忙的吕士缘。 「他早就到了,在仓库帮我找东西。」苏智憓回答,同时推开亲子教室的门,又道:「你先带日恆到隔壁那间,我等一下叫吕士缘带材料过去给你们。晚点我有亲子课,可能没办法陪你们太久。」 苏智惟点头,示意杜日恆往旁边教室去,顺道介绍了教室一旁的茶水间,告诉她若想喝水休息,都可以到那边。 这间教室相较苏智憓待着的,少了些童趣。 「这边平时是开放给长期课程的学员使用的,所以这里摆的都是那些学生的作品,跟隔壁的亲子教室不太一样。」苏智惟像是会读心一般,直接抢答了杜日恆未说出口的疑惑。 跟着苏智惟到其一长桌坐下,桌子上铺有透明桌垫。杜日恆伸手去摸,塑胶垫子冰冰的触感令她觉得舒服,对于陶艺体验越发期待。 几分鐘后,吕士缘与苏智憓推门进入教室。前者笑脸迎人地把捏陶材料分给苏智惟与杜日恆,后者则安静地从旁拉了张椅子坐下,用像是看着奇特小生物的表情观察着杜日恆。杜日恆被看到有些害臊,便低下头,开始拆开陶土的包装。 学着一旁的苏智惟,杜日恆小心翼翼地将手放上陶土,再捏下一小块开始搓成圆形;岂料,陶土的软黏并不是她特别有接受度的触感,令她感到有些迟疑,独有的味道也逐渐被她的嗅觉所排斥。原先期待的体验,忽然变得怪异。杜日恆捏陶的动作越趋缓慢,直至停下。 神色黯淡下来,杜日恆原本就望着桌面的头,又显得更低了。 难道要就此暂停体验吗?可是,这样的感觉真的不是我能接受的,如果勉强继续,只会让情绪更糟……她思索着,感觉眼眶附近又堆积了溼热。她犹豫地开口,「智惟哥,我……对不起……我不想捏陶了。」 语毕,不等苏智惟反应,她便起身,进到旁边那间茶水间。 独自一人,自责的声音立刻涌了上来,指责着她的不忍耐,她的脆弱,她的扫兴。混杂着前些天聚会后馀下的负面情绪,儘管与家人聊过已感到好些,那样的自我怀疑却从来无法那么顺利地排解散去。 杜日恆默默地掉眼泪。良久,她听到有人推开门的声音,但没有勇气抬头看看来者。直到对方拉了她对面的那张椅子坐下,杜日恆才抬头看向对方。 是吕士缘。 66. 作为群体当中的开心果,吕士缘主动提议到茶水间看看杜日恆。 与苏智憓的多年相处,他明白,当她在情绪上头,不见得能够与最亲密的他共处;可若是受到较不亲近的人的关切,反倒能更快平復,重新振作。 他不确定,杜日恆是否也如此,却决定这么尝试。开朗的吕士缘,十分容易被他人当作情绪浮木,而只要能够让别人感到好过一些,他亦甘之如飴。 看见来者是吕士缘,杜日恆明显一愣,旋即擦乾眼泪,吸着鼻子,缓缓道出她的愧疚——包括对自身的不满,她是如何想让苏智惟开心,以及觉得对于邀约的苏智憓感到抱歉。 吕士缘朝她倾着的身体,温和的笑容,都显示着他的乐意倾听,这也令杜日恆自然而然地诉说。 「每次……每次都是因为控制不好那前面三十秒的情绪,让大家都不愉快,我真的讨厌这样的自己。当我的情绪好起来,却发现其他人还是因为我难过着,就觉得更不喜欢自己了……我想要弥补,不想要别人为我担心,却好难做到。我好希望大家能够理解,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这样,我是真的一时间转不过来……对不起,突然跟你说了这么多……也谢谢你愿意听我说。」 吕士缘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思索杜日恆与苏智憓的不同,后者通常是不会和他说这些的,她也不习惯率先道歉。然而,这绝不代表,苏智憓没有如同杜日恆的这般自责。 他突然能够理解,苏智憓那些闪避与看似不悦的表情,那些情绪炸裂后的自我隔离。或许,这全都来自于对自身的不满,对自己的责怪。只是她不愿说,全累积在心底,从吕士缘的视角看来,便误以为是她在闹脾气,不愿沟通。 杜日恆的坦承让吕士缘瞭解,很多时候,苏智憓其实也是因为在意他的心情,心疼他必须容忍自己,才会有这样大的情绪反应。那些深藏的思绪,难以透过言语表达,便造成了误解。 思及此,他觉得自己好像找着了多年遗失的钥匙,与苏智憓共处的解方。 这么多年来,吕士缘以老朋友的身分与苏家姊弟维系着关係,可他无时无刻不想与苏智憓重修旧好,却苦于没有恰当的切入点。 当年,是苏智憓单方面提出离婚。她的坚持他不是不晓得,而那时他们的婚姻的确走到了一个难以跨过的癥结点,日常争执不断。衡量过后,吕士缘同意,签了字。 他不是没有想过就此重新开始,过自己的生活;但对于苏智憓的牵掛始终令他离不开。这几年,跳脱丈夫的角色,作为朋友与苏智憓相处,似乎又唤回了他当初爱上她的那颗初心…… 见吕士缘沉入思考,杜日恆有些无措,不好意思地轻声唤他,「士缘哥,对不起……我是不是说了太多自己的事情了?」 吕士缘摇摇头,他一时没有办法用几句话,向杜日恆说明现下的感受,仅是咧嘴一笑,「没事啦,你不用道歉!谢谢你信任我,跟我说这么多。而且,你刚刚说的话,也帮助我理解以前跟你智憓姊姊的相处,使我更清楚她的情绪反应。如果不是你说了这些,我可能没有办法想通。」 他和苏智憓从大学参与同个校外陶艺社团认识至今,一起过了那么多个年头,感情并非轻易能够抹去的。即使分开,他始终希望,有天能够作为伴侣,重新陪伴在她的身边。 吕士缘起身,带着那份萌发的心绪,对于与苏智憓的感情,也增添了些希望与信心。 67. 待吕士缘离开茶水间,杜日恆又独自冷静了几分鐘,才回到原本的教室,打算再次向苏智惟道歉。 然当杜日恆的「对不起」一出口,苏智惟便伸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没事的,你不用道歉,士缘哥刚刚都跟我说了。原本我其实就已经想过,你可能会不喜欢陶土的触感;只是,我想着或许你试过以后,也可能喜欢上製作出属于自己的马克杯或者小碗的感觉,才想带你体验看看。所以,你的反应都在预料之内,没事的。」 「你真的没有生气?」杜日恆小声地确认。 苏智惟摇头表示没有,旋即又道:「那你要不要体验上色?我可以到隔壁跟我姊要一个素坯。」 「姊姊的课已经开始了吗?」 「嗯,今天来了不少小朋友。」苏智惟起身开门,「我去找她拿。」 杜日恆彷彿小鸭跟随母鸭那样,紧随在苏智惟后方。透过大片玻璃窗,杜日恆看到无比忙碌的苏智憓,不禁呢喃道:「咦,但是,智憓姊姊感觉快要忙翻了……」 「那我知道你可以做什么了。我们去帮忙她,好吗?」听见杜日恆的话,苏智惟转而提议。 「嗯!」这正如杜日恆所愿,她是那样地喜欢小孩,也想帮助苏智憓。 两人进入亲子教室内,现场的混乱与隔着窗户望进去,那纵使忙碌却安静和乐的景象完全不同——几个孩子正在尖叫,另有几个则兴奋地笑着拍手,还有一些摀着耳朵且表情难受的孩子,以及其馀随意捏压着陶土的孩子。家长们在一旁或安抚,或拍照,或帮着孩子一同创作。苏智憓穿梭在桌与桌之间,尽她所能地回应所有呼叫她的家长或小孩,吕士缘也在不远处帮忙另一组亲子。 见到苏智惟与杜日恆进来,苏智憓彷彿找到可以暂时喘口气的理由,向他们走来,稍微解释一下状况。 这次的课程,是特别开设给泛自闭光谱障碍孩子与家长的体验活动。苏智憓接续着说:「虽然他们大多都是无口语或低口语的小朋友,现在整体也有点慌乱,可是他们都是很有想像力的。如果你们想帮忙,那就稍微看一下,有没有哪个家长或小朋友需要协助的;弟你有经验可以直接处理,日恆的话,请你等等帮我发下整理好的那些顏料包,有少顏色的话你再帮我补。」 「好。」杜日恆乖巧地点头。她想及自己曾在实习时带过一整班泛自闭光谱的孩子们,或许是同样在光谱之上,总觉得能与这些孩子產生共鸣,就算不透过言语。 虽说想要帮忙,没有美术天分又无法接受陶土触感的杜日恆,觉得自己实际上起不到太大的作用,却还是好好地把苏智憓交代的事情办妥。 儘管可能只有几个小时的缘分,孩子们那般或闪着光亮,或专注于眼前的神态,仍深深地打动了她。 这些孩子当中,对于陶土触感排斥的看来也不少,可在陪同家长的鼓励与陪伴,以及苏智憓耐心的教导下,无一不是尽力製作着属于他们的作品。 杜日恆因此感到佩服;同时,也悄悄地思考了起来。 面前这些孩子们是多么美好与独特,纵然各有各的困难,却仍努力跨过,然杜日恆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从前她被师长讚美过,说她很轻易就能够看出他人好的那一面,找出他人的优点,并且为眾人记住那些温煦的一切好久,好久。对于她自己呢?为什么她无法看见自己也同样值得嘉许?在孩子们身上看到的那些真挚,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打从懂事以来,杜日恆便不断地在探索着自身与眾人的差异性,跌跌撞撞地学习着与人们共处。很多事情,旁人只能提点与协助,真正能解开结的人,还是只有自己。 她必须试图瞭解世界的运作,还得弄懂那一切存在于她,甚至代表着她的特质。她尽自己所能地为日常的每个困境找出解方,纵使摔得坑坑疤疤。 无数次被那份不一样给打倒又奋力站起身子,需要多么强大的毅力与勇气?如同这些製陶的孩子们正用他们的方式捏塑出所期盼的样态,杜日恆也正用她的方式塑造所期盼的自身。 思及此,她感到释然,彷彿这些天困扰着她的自我怀疑与难受,都随着心底放晴而消散。 那些不确定与疑惑仍会再度返来,但在这样的瞬间,杜日恆明白,她可以更喜欢自己一些。 68. 那一天的陶艺体验在温馨平静之下结束。 杜日恆明显转好的心情影响着眾人。各自分开以后,每个人似乎都怀抱着某种「答案」,回到家中。 一个多星期后,杜日恆接到苏智惟打来的电话,问她明晚有没有空,说是苏智憓与吕士缘要请吃饭。 杜日恆想不透被请客的理由,但很想再多见几面她所欣赏着的智憓姊姊。吕士缘那天温柔的话语,也使得她对他的好感直线上升,于是,她欣然答应。 隔天晚上,杜日恆依约抵达餐厅。她是第一个到的,便在门口先等候片刻。不久,苏智惟也抵达,他在手机萤幕上点开了什么,读完以后抬起头,注意到杜日恆。 他笑开两颗浅淡的酒窝,朝她走去。 「他们在找停车位,等等就到了。」 「好。」杜日恆点头,偷偷朝苏智惟挨近一些。儘管不明显,她能够稍微闻到他身上清爽乾净的气味,或许是洗衣粉的味道,又或许是香皂。记不清谁曾说过,嗅觉是最能够唤起记忆的,而此刻的杜日恆不免想及十八岁生日那晚,那个最初也是唯一的一次拥抱;当时,苏智惟的身上就有着这般好闻的味道。她不免红了脸,又悄悄地往旁移动一小步,拉开距离。 苏智惟似乎没有发现杜日恆的靠近又远离,以及那份突如其来的羞怯,只是与平时一样,口气温暖而自然地说:「要不要先进去?士缘哥说他们有预约,可以先报我姊的名字。」 杜日恆点点头,跟随苏智惟进入餐厅。 这间日式咖哩比想像中的更为热门,几乎坐满,热闹无比。每一桌都聊得起劲,声音不小。 杜日恆伸手到斜揹袋翻找耳塞,却找不着那熟悉的塑胶小盒,又捞了捞雾面材质的耳机盒,也没有带。她愁着脸翻阅菜单,锁定想点的可乐饼咖哩后,以双手食指试图阻隔超过负荷的谈话声。 「日恆,用这个吧。」坐在一旁的苏智惟将一个小东西推向她。 定睛一看,杜日恆才发现那是一盒耳塞,上头贴了一个非常熟悉的手绘小鸭纸条,对于这个既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歷的耳塞盒,杜日恆的记忆逐渐清晰,「啊,这个是……」 「嗯。这是几年前你忘在向阳的。后来你出国了,我来不及还给你。自从我们重新见到以后,我都会带在身上,以防你哪天需要用到。」 那隻小鸭甚至还是有回杜日恆请苏智惟画好,将白纸一隅剪下,黏到盒盖上的。 没有变,都没有变。杜日恆如是想着,他一直都还是那个几年前耐心待她,努力理解她的智惟哥;原来,他还一直掛记着这样的小细节。 苏智惟这般举止,令杜日恆感到窝心。她感激地打开小盒,将耳塞取出,置入耳中。世界顿时安静许多,原本紧紧蹙着的眉也得以舒展。 约莫五分鐘后,苏智憓与吕士缘总算停好车,一齐进入餐厅。眼尖的杜日恆马上看到了那两人紧牵着的手,不免疑惑地「咦」了声。 一坐定,吕士缘便开门见山地宣布,「我和小憓决定復合了。」 吕士缘语毕,苏智憓便举起左手,同时拉起吕士缘的左手,两人原先空着的无名指上,各自戴上一枚戒指。儘管苏智憓声调平淡,却掩藏不住重新使伴侣进入彼此生命的喜悦,「我们还把婚戒找出来。」 「这都是亏了日恆喔!」吕士缘朝杜日恆滑稽地比了个胜利手势,一面解释:「如果不是那天你跟我说了心事,我真的没办法看到一直以来,与小憓关係上的盲点,进而理解她。」 知晓了这么重要的决定,竟只是因为自己那天自责的倾诉而致,杜日恆感到非常难为情,也有点不知所措,只好看向身旁的苏智惟。 意识到她的视线,苏智惟也对她报以微笑,并且向吕士缘与苏智憓说:「太好了,我终于可以重新叫你姊夫了!要不然这几年要改叫士缘哥,还真有点不习惯。姊,恭喜你们。」 吕士缘笑回,「叫什么都好啊,我一直都把你们当作家人,这点从来没变。不过,如果你前几年还是叫我姊夫,小憓大概会生气。」 苏智憓无语地瞪了吕士缘一眼,逕自拿起菜单找寻想吃的餐点。见状,吕士缘也撒娇似轻轻地靠到苏智憓的肩上,一起选餐。 69. 也许是与这一家人相处,令杜日恆感到放松,等待点餐的片刻空白,她从背包找出原子笔,以及那本「小日的社交手册」,随意翻开一页,在上头涂鸦起来,以宛如国小孩童的笔触画出一起用餐的四人。 杜日恆一旦陷入自己的泡泡,便对身旁一切浑然不觉的这点仍旧。直到眾人点完餐,苏智惟也顺道替她点好,而吕士缘对于杜日恆画图的笔记本表现出好奇,这才戳破了那个包裹着她的小空间。 「这是小时候我爸妈送给我的笔记本,」说到自己所热爱的,杜日恆的双眼亮了起来,更有别平时安静的特性,开始滔滔不绝,「里面写了很多他们想对我说的话,还有我请他们帮我画的图;另外,里面也贴了很多我喜欢的照片喔!书套里有从以前到现在收到的卡片或信,不定时更换……」 「我可以看看吗?」吕士缘询问,杜日恆露齿一笑,二话不说就双手递给他。 将「小日的社交手册」摊在面前桌上,苏智憓也探头观看笔记本里的内容。 「日恆的家人真的很用心。」即使视角相反,好几年没有见到这本笔记本的苏智惟也一起看着。 突然,吕士缘翻到贴满杜日恆独照,以她招牌的歪斜字跡註记着「希望我能更喜欢自己一点」的那一页,原先欢快而温馨的气氛在瞥见页面明显被撕碎,又以透明胶带贴回的痕跡而转为凝滞。 「这一页怎么变成这样了?」吕士缘讶异地指着那些黏贴起来的照片。 杜日恆稍微解释了当年,高中班导师对她说的话,以及苏智惟是如何耐心地陪着她黏贴。 「你说的话是我两天的量呢。」听完杜日恆所言,苏智憓打趣说道。 「对不起,我……我平常很少说这么多。」 「你不用这么紧张,我还没说完,」苏智憓继续道:「刚刚是逗你的。我只是想跟你说,其实你只要维持现状就很好了。人都有优点也一定有缺点,你不用把自己逼得那么紧。很多人在你那个年纪根本不会想那么深。会去想,本身就是一件难得的事情。以前苏智惟常会跟我聊到你,你一直都很努力在成长,甚至太用力了。你应该多喜欢自己一点,像是你笔记本里写的一样。」 苏智憓拿起杜日恆的原子笔,在页旁空处,画上一朵歪扭的小花以及一个对话框,框内一行「你要喜欢自己,要不然我会生气」并签上一个憓字。 始终在旁看着的苏智惟接过姊姊推回给杜日恆的笔记本和笔,加上「我们都会陪伴着你」。苏智惟一写完,吕士缘就抢走笔与本子,也画了一隻戴着交通警察帽的猴子,旁边写上「嘎由」,还佯装不悦地嘟嚷一句,「两姊弟抢了我想做的事情,有够可恶!」 「谢谢你们……」三人的鼓励令杜日恆十分感动,顶着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对着苏智憓补充,「智憓姊姊,其实这阵子我已经想通了。我会更喜欢自己,看见自己做得好的部份。我想要像你一样成为一个成熟的大人,我……我真的很喜欢智憓姊姊!」 突如其来的告白惹得眾人一阵大笑。 餐点上桌,他们带着愉快的心情享用晚餐。 杜日恆觉得,这顿可乐饼咖哩,比以前嚐过的都还要好吃。 70. 主餐用完后,等待点心与饮料的时刻,因专心吃饭而关闭的话匣子再度开啟。 吕士缘想起这顿晚餐的最初目的,主动提及工作室课程结束的那晚,他找姊姊谈復合的事情。 「听完日恆的心事,我才知道,一直以来,我虽然自认很能理解小憓的特质,想说无论她还是我,都有各自的极限无法克服,才会做不到日常共处。但我却从来没有真正弄懂小憓许多的情绪来源。那些情绪里面,也有着她的自责,她对我的不捨,还有对我们关係的担心,」吕士缘侃侃而谈,「所以,那天晚上我跟小憓说,我希望我们能復合。我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知道要怎么继续走下去了。」 「他竟然跟我约定什么三十分鐘策略,」苏智憓面露嫌弃,声音却是那样地甜蜜而幸福,「他说只要我们有什么情绪,就给自己三十分鐘冷静,冷静之后就不可以再争吵。拜託,要我等他三十分鐘,怎么可能?所以我跟他说,我可以三十分鐘,但他只能三分鐘。」 「姊,这样也太不公平了吧……」 听着两姊弟的对话,一旁的杜日恆突然胀红了脸,怯懦小声地表示,「可是,如果是我的话……我可能只能忍受别人生气三十秒……」 「噗!那你的另一半必须有超人的强心脏啊!」吕士缘爽朗的笑声使别桌的顾客侧目,他赶紧收敛,接着又说:「那个时间限制的约定,其实不代表情绪一定要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被整理好,因为有些时候就是不可能。不过,不管是三十分鐘还是三十秒,一定都已经让情绪有了缓衝,让自己有时间静下心来面对伴侣。还有,时间比较短的那方,也是一个理解与退让的努力象徵,如此而已。如果能做到的话,关係一定能改善。」 「其实那天他来跟我说要復合的时候,我很担心,」苏智憓说:「我害怕自己还是没办法克服特质带给生活的不便。很多事情不是说想改变就能改变的,要不然那就不叫障碍了。」 「不会啦,我对我们有信心。」吕士缘又朝苏智憓肩上轻轻一靠,儼然热恋的小情侣。 「可是,如果彼此的习惯真的很不一样,甚至会互相干扰,那该怎么协调?」苏智惟提问,眼里闪着认真。杜日恆也十分好奇这个问题,她跟苏智惟一起望向吕士缘,等待着他的回答。 「这个嘛,就拿摺棉被的事情来说,」吕士缘啜了口开水才接续,「以前小憓习惯帮我们两个都摺好棉被,但她摺的方式我看不惯,因为她会观察标籤,就知道哪边该朝下,我却一直有自己的摺法和分辨方式,后来我都自己摺。可是她觉得我摺得很丑,总是重新用她的方法摺过,这曾经让我很困扰。但今天早上我发现,我的棉被,她用的是我的摺法,我真的觉得很感动。她说,之后都会这样摺。还有,她很讨厌我刷牙的时候把浴室洗手台弄得溼答答,所以我后来都会到厨房的洗手槽刷牙。有的时候,其实只要自己稍微变换一下作法,就可以让双方都过得比较自在。」 「如果姊心情不好,姊夫都怎么安慰她?」苏智惟继续发问,杜日恆同样想知道,她总觉得苏智惟问出不少她所好奇却又不好意思提出的问题。 「安慰的方式有很多,」吕士缘朝着苏智憓笑了笑,换得苏智憓一个玩笑的白眼,「看你是要搞笑,要撒娇,要碎碎念攻势,还是要搔痒都行啊!可别忘了我在交通队的外号是爱耍宝的猴子!」 「不准碎碎念,很吵。也不准搔我痒。」苏智憓冷声,「苏智惟,你今天怎么变成好奇宝宝?」 「唉唷,人家在前置作业嘛!」见杜日恆一脸没有听懂,苏智憓则是不想懂的样子,吕士缘朝苏智惟使了个曖昧的眼色,旋即转为正经地说:「通常我如果要安慰你姊,都是先给她平静下来的时间和空间。等到感觉她好一点了,再用温和撒娇的方法去安抚她。如果一开始就太死缠烂打,问东问西,对于脑袋快要爆炸的她而言只是徒增新的感官刺激,反而会对你发脾气。但这不见得适合每个人,如果真的遇到对方需要安慰的时候,试试看就是了。我觉得如果是你的话,一定能够做得很好。」 杜日恆默默观察苏智惟与吕士缘的对话,心想士缘哥说得很有道理,因为她通常也是希望能有自己静一静的时间。如果旁人太急着想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在她还试图排解情绪的时候,真的会感到无法负荷。于是她大力点头,「我也是这样!」 「谢谢姊夫,我明白了。」苏智惟向吕士缘道谢,餐后甜点和饮料正好也到齐,话题转为更轻松的内容,最终在欢声笑语之下划了句点。 71. 这阵子,杜日恆常常想起苏智憓与吕士缘。 那两人的復合,她着实开心,儘管吕士缘表示那可算是她的功劳,她反而觉得是他们的爱战胜了一切,儘管这是个在书本里出现过太多次的老派说法。 那个晚餐过程中的种种对话,令杜日恆感受到那两人的幸福。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如果是智惟哥与自己,也能够像智憓姊姊与士缘哥那样携手相伴吗? 手机的震动声,将陷入思绪的杜日恆拉了出来。 前阵子传送出去的应徵信得到了回覆。 杜日恆胆颤心惊地点开对方的邮件,深深吸吐几回,才鼓起勇气细看内容。 儿童音乐剧坊的负责人,对于杜日恆留法,以及与泛自闭光谱障碍孩子的实习经验十分感兴趣,表示希望她加入另一个仍在讨论中,针对自闭症孩子的全新音乐企划。 由于剧坊正值暑假忙碌的阶段,对方请她待新学年开始后,再到办公室好好地谈一谈。 杜日恆开心极了,赶紧告知父母以及汪琳。 她也想让苏智惟知道。 想到苏智惟,杜日恆有些困惑。她已不晓得第几次按开手机萤幕,早先传出的讯息依然没有收到任何回应,连已读取的标记也没有。 将近两个星期以来,杜日恆与苏智惟没有机会见到面,她传给他的讯息常常不会有回音,不然就是很晚才被读取;就算他有回传,内容也都是简单的一两个字或者贴图,实在反常。 杜日恆纳闷着,难道自己有说错或者做错些什么?她反覆翻看更早一些的聊天内容,却不这么觉得。她并不是像以往过度黏人地猛传,想来想去,依然没有找到自己可能出错的证明,她索性决定暂时不多想,到市区散散步,逛逛书店,再找个咖啡厅喝杯冰可可消暑,度过这个下午。 儘管连续几天皆十分闷热,杜日恆仍旧不愿穿上短袖短裤,从小便如是。她纵然怕热,但更怕的,是太阳光直打在肌肤上的感受,以及被晒得发痒与出色差的害怕。 出门后,她首先到几家不同的文具店蒐集卡片,信纸与贴纸;买足以后,便到连锁书店待了一个多小时。在书店里的时光总是过得极快,待晃完一圈,杜日恆的手中想当然耳多了一个纸製提袋,里头躺着三本新书。这个暑假,她已读毕几乎有二十本书,却仍嫌少。大抵只有书,是她少数会有的消费,以及出门的最大动力。 今日外出的最后一站,是在网路上查到的一家特色咖啡厅。它原本曾是一栋老屋,由老闆改建以后,与一家独立出版社密切合作,并贩售该社的出版物。除了有卖书以外,最吸引杜日恆的是,根据网友的评价,那里的冰可可和原味奶酪似乎非常美味。 推开属于老屋特有,斑驳着蓝绿色的正门,受到开门惊扰的店猫,自靠近门旁的桌子跳下,险些打翻内侧的盆栽。 柜檯的老闆亲切地和杜日恆打了声招呼,使得她害羞地低下头,踩着小碎步到老闆面前点餐。 「不好意思,我想点一份原味奶酪和一杯冰可可,谢谢您。」杜日恆如平时点餐那样小声地说,一面算好了钱,双手呈给老闆。 老闆朝她露出友善的笑容,「等等餐点好了,桌子旁边的号码灯会亮,再带小木牌过来取餐就可以了。」 「好的,谢谢您。」 杜日恆拿着小木牌,揹着背包,毛线斜揹袋,一手拎着书店的纸袋,找着一个离窗户稍微远一些的位置。她放好所有随身物品,正准备拉开椅子坐下,却听到再熟悉不过的声线。 「嗯,我也觉得这样的编排比较好。那我就往这个方向修改,改好再寄过去。」苏智惟共鸣低沉又温暖的嗓音,传入杜日恆的耳中。 她转过身,只看到他的背影,却能看清他说话的对象——苏智惟的面前坐了一位留着深棕色长直发,化着淡妆的女子,一身素色衬衫搭配长裙,显露成熟的气质。 他们聊得多么愉快,杜日恆有些吃味。 她知道苏智惟对任何人都温柔;但是他们说话时,他的语气是那么有耐心,那么轻柔,彷彿在对心爱的人诉说。 难道苏智惟一直都有喜欢的人,只是因为她回到台湾,被汪琳的那场重逢计划牵着鼻子走,他才会顺理成章地与自己相处?会不会,苏智惟根本已经有了另一半,只是找不到机会和她说? 杜日恆感到混乱极了,明知道自己的推论带有不合理,可醋意当头,她实在无法从那些不合逻辑的揣测跳出。 72. 杜日恆没有意识到自己从方才就站在椅子前方,瞪大眼睛看着后头谈话的苏智惟与那位女子。是对方先注意到她正盯着他们瞧,苏智惟也顺着对方的视线,转头查看。 「日恆?」苏智惟发现是她,显然非常惊讶,眼底里闪过的惊慌,杜日恆并没有漏看。 「智惟哥……」聚焦在苏智惟那一闪而逝的慌张,杜日恆的小剧场整个炸裂。他果然喜欢着别人吗?那个人难道真的是他的女朋友,所以他才会看起来有点紧张?他……杜日恆的表情垮了下来,彷彿又回到那些容易脆弱的时刻,眼泪开始匯聚。 岂料,女子竟笑了起来,来到杜日恆旁边,热情地拉住她的手,把她带到与苏智惟共用的桌旁。 「欸阿苏,她就是那隻小鸭?」女子朝苏智惟咧开灿笑,打趣地问。 「你不要问这个,很尷尬。」苏智惟撇开的脸,竟少见地有点红。 「所以就是囉!」女子自行下定结论,转向完全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的杜日恆,对她伸出手,笑得更开,「你好,小鸭妹妹,我叫秦芷谊,是阿苏的编辑。」 「编辑……」杜日恆呢喃复诵,一时间没有搞懂状况。 「是啊,」秦芷谊活泼地吐了吐舌,完全看穿面前小妹妹心中正经歷的各种臆测,「你别误会啊,我可不是他女朋友。阿苏没跟你说吗?他最近要忙一本童书,所以这阵子我们得常常约出来讨论,平常都约这边。对了,这间店跟我们出版社有合作噢!」 杜日恆摇头,茫然望向苏智惟,「我不知道,他没有说……」 「喂,你怎么没讲啊?再怎么说她也算是你的繆斯耶!」秦芷谊皱起眉头,对于苏智惟竟没有告诉杜日恆在筹备新作品的事情,感到无法理解。 「就是这样才不好意思说。」 原来不是因为有其他喜欢的人吗……总算搞清楚来龙去脉的杜日恆稍微放下了心,可是,编辑姊姊说智惟哥要「忙一本童书」? 「小鸭妹妹有没有看过这本?封面是阿苏画的,里面也有一篇短文,是他写的哦!这次的作品,就是要把那个小故事改编成绘本。」秦芷谊从提包里找出去年与苏智惟合作过的文集,递给杜日恆。 见到熟悉的封面,杜日恆连忙点头,「原来真的是智惟哥的作品……」 「秦芷谊……」秘密被公布,苏智惟感到很难为情。 然编辑与作者都未立即察觉,那隻小鸭已无声掉下泪来。直到她的哭泣声量提高,两人才赶紧抽了面纸,试图安抚她。冷静一些后,杜日恆向他们解释,那是带着悸动与感谢的泪水——她想起了在机场,初次读到那篇短文时的心情。 秦芷谊多抽了张面纸给眼睛水龙头失灵的杜日恆,领餐号码灯已响起第二次提示音。 杜日恆抬眼,在抽噎之中还不忘她的奶酪与冰可可,望向自己手中捏着的小木牌,心想若带着哭成这样的脸领餐,应该会吓到人吧。她犹豫着该怎么做。 「我去帮你领,你跟阿苏聊一下吧!」秦芷谊在杜日恆大雨的眼中找着感激,取过号码牌,向柜檯走去。 苏智惟则从杜日恆原本的位置,拉了张椅子过来要她坐下,顺道将她的随身物品都拿到旁边。 「智惟哥,」等待苏智惟重新回到座位,杜日恆才再度开口,「谢谢你。」 一句感谢,藏有好多说不尽的情感。 杜日恆知道,苏智惟全都明白。 73. 当秦芷谊代杜日恆领完餐点,三人愉快地坐在一起,听秦芷谊聊出版,聊书。杜日恆不太好意思插话,就静静地听,苏智惟则偶尔分享几句想法。 杜日恆对于秦芷谊的误解全然消退,对方的活泼也感染着她,令她的心情明亮起来。即使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姊姊,却已受到对方的吸引,很快地找着喜欢秦芷谊的各式理由。 倏地,杜日恆的手机连续震动了好几下。她点开查看,发觉是汪琳的来讯,除了恭喜她找到工作机会外,也顺道邀请她听音乐会。 「这次,你就顺便帮我邀请一下苏智惟吧!不准不来。」讯息如是写着。 趁着秦芷谊暂离的空档,杜日恆将演出资讯转述给苏智惟。 苏智惟点了点头,「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可以陪你去。」 那个咖啡厅的下午过后,杜日恆因为知晓苏智惟忙碌,后续几天便没有太叨扰他,减少了联系的频率。 两人再一次见面,是几天后汪琳的演出当天。 苏智惟选定演艺厅附近一家可以久坐的餐厅,约好中午一起用餐,同时作为杜日恆成功应徵的庆祝,待邻近三点,再前往聆听独奏会。 餐厅内的冷气开得有些强,其中一边又是出风口,苏智惟待服务生离去,才轻声问杜日恆,要不要与他交换座位。 「没关係,」杜日恆微笑,指了指她身上罩着的薄外套,「我有这个!」 「如果太冷再跟我说。」苏智惟还是有些担心,柔声劝着。 杜日恆点头,为了不让他担心,展露大大的笑容。 曾因为看表演而来过这家餐厅几次,杜日恆很快选好餐点。如今的她已经没有了刚重逢那样过度的羞怯,大胆地看着面前的苏智惟,朝他笑着想引起对方注意,甚至幼稚地试图干扰他点餐,然苏智惟也没有太过犹豫,很快选好想吃的。 点好餐以后,苏智惟难得迫不及待地,从他那用了好些年未曾换过的土黄色帆布袋,取出一本绘本,递给杜日恆。 「这是你上次跟芷谊姊姊讨论的作品吗?」杜日恆望了眼封面,书名是《小鸭与微光》,同样以「知心」这个笔名创作。 苏智惟点点头,话中透漏着笑意与欢快。「你注意看看封面上的那个贴纸。」 「贴纸……『民国一百一十年儿童绘本大赏第二名作品』?」杜日恆唸出贴纸上的字样,讶异地看向苏智惟,「你有参加比赛?」 「嗯。本来想要连整本绘本都当作秘密,结果那天竟然让你见到芷谊。好险她没把参赛的事情也说出来。」苏智惟露出一抹无奈的笑,「其实我一直很害怕参赛和出版有什么差错,加上我对自己的创作能力不大有自信,万一不成,一定会很失落。大概也是因为这样才不想先让你知道。这本绘本是献给你的,我一直很想亲口告诉你这些话,但实在是太难为情,所以用这样的方式让你知道我的想法。」 「我可以现在看吗?」 「当然可以。」 手中沉甸甸的重量,彷彿乘载着苏智惟对她的一切善意与诚挚。 杜日恆惯例地轻抚封面,食指沿着那稍稍凸起而光滑的标题,顺着笔画写着,默念着,轻抚画面里那隻毛茸茸的黄色幼雏。杜日恆感觉双眼又盈满了泪水,不明白这阵子的自己怎么这样容易泛泪。 从斜揹袋找出面纸,她拭过眼下,一句「不好意思」才出口,就被苏智惟柔性地制止,「你不用为这样的特质感到抱歉。或许有些人会武断地认定这份敏感是过度的情绪化,是不好的;可是,我看到的是你丰富的同理心与对每段情谊的珍惜。所以,请不用道歉,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好……谢谢智惟哥。」 打开绘本,吸引人的油墨味窜入鼻腔,翻阅时,或许是纸质的选择,页面发出独特的声音,带有些许颗粒的雾面感十分好摸。 杜日恆一面欣赏着苏智惟的绘图与文字,一面因着书籍的触感与味道而幸福。这本绘本果真像完全属于她似的,不管是外型还是内容,都如此令她喜爱。 「你喜欢吗?」待杜日恆看完一遍,将绘本闔起,苏智惟才询问。 他的声音竟透露出些微紧张,彷彿给老师批改作业的学生,让杜日恆有点想笑。 但她依旧定下了发笑的衝动,认真地回答,「我很喜欢。虽然你说这本作品是给我的,但是,唔……该怎么说?我觉得,这些文字和图画,应该不只对我有疗癒的作用,而是可以让跟我有类似遭遇和特质的人,甚至只是当下对自己有不相信或疑惑的人,都能感同身受。我觉得……这部作品之所以会得奖,一定也是因为评审被你的心意和想法给感动了。」 听完杜日恆的感想,苏智惟那种学生式的紧绷舒缓下来,转而成为一颗受微光笼罩而带有温度的石,「你喜欢真是太好了。」 用完午餐,两人绕至附近的花店,为汪琳买了束花。 巡回演出的第一站固然意义重大,杜日恆向花店店员提问,希望能找到一束象徵珍贵友情的花。店员包起几枝黄色鬱金香,以淡紫色的棉纸包裹,再以同样为紫色系的缎带绑妥。 杜日恆一向觉得汪琳适合典雅又带有点酷样的紫色,这样的巧合令她嘴角上扬,十分快乐。她希望汪琳收到时,也会觉得开心。 74. 有别于重逢那日,此刻的杜日恆紧紧跟在苏智惟身旁,一齐进入大厅。 他们一起排队走入演奏厅内,一起找着座位,这样的「一起」令杜日恆既高兴又害羞。她捏着手中的票根,转头问苏智惟,「你的票根可以送我吗?」她想要把这次的两张票根贴到笔记本里珍藏。 这个下午,她总算能够弥补上回极度分神的窘况,认真聆听汪琳的演出。 儘管之前已看过几回演奏会的录製回放,可这是杜日恆第一次在现场,聆听汪琳与一整支管弦乐团合作演出。 重头的曲子是西贝流士作品编号四十七的d小调小提琴协奏曲。 开演提示灯明灭,乐团成员上台,调好音,汪琳与指挥接连出现,台下掌声不断。 一切就绪,汪琳朝指挥点头微笑,后者轻轻挥动指挥棒,乐团的小提琴声部以几乎无法耳闻的极弱音量奏出绵延而规则的乐音,等待着汪琳的主旋律进入。 那段主旋律如同于梦方醒的囈语,逐渐于听眾耳里扩展开来。有不少曲式分析者认为那初见的乐句如同日昇,那般细腻而晶莹的声音,看似简朴;然而,以如此呢喃似的音色为开场,捨去一般为了让演奏家暖手,总设计得较为简易的开头不同,其实十分考验独奏者的技巧与注意力。 柔和而抒情的曲调随着渐强,开展升起,成为一片壮丽的美景,铺垫着越发磅礡的景緻,以一段无伴奏的独奏引出乐团富有气势的长段诉说。 这首乘载着梦想主体的协奏曲,可说是作曲家西贝流士为了自己,或者该说为了献给梦想中的自身而创作出的。曾希冀成为职业小提琴演奏者的西贝流士,以少见令独奏者与乐团同等重要的特别方式,谱写出这首协奏曲。 那个大段落的往事追忆结束后,乐团的呈现暗了下来,小提琴独奏以上行的柔美与坚定,领着乐团持续朝梦想的追寻境地前进,一再以篤定而相同的方式,诉说着追梦的坚持。 第一乐章拥有许多抽开乐团变为无伴奏状态,让小提琴独奏者恣意表达的乐段。乐团静止之时,听眾的双耳都忠诚地依附在小提琴真挚而充满热情的琴音之中。 相似的曲调再现,似是再一次地提醒,再一次唤起那份追寻嚮往的勇气。 激烈的对话后,小提琴以温婉而和煦的双音旋律线重述,乐团温和给予支撑,直到邻近乐章末端,渐进攀爬的琴音振奋着,登上令人激动而急切想要达见的顶峰,以毫不犹豫的脚步行至最后一个音。 第一乐章淋漓爽颯地结束,迎来相对冷静的第二乐章。 单簧管牵引慢速的乐句,小提琴的旋律线响起,彷彿登顶后的暂歇,又无非是努力一生以后,回望当年一路走来的辛苦,与确实奋斗过后的甘甜。那不是过于显着豪放的自夸,而是纯粹沉浸的回顾。 然当小提琴独奏的倾诉告一段落,乐团接话,彷彿试图表达群眾的提问与反思——这些追寻梦想的路程真的值得吗?努力真的会得到好的结果吗?总觉得做了许多,却始终没有看到任何好转的跡象……小提琴带有热忱而确信地答话——是的,梦想的路途必定值得,只需不断地试,把每一次的失败视为前行的动力,你或许会难过,或许会怀疑,可是这些尝试都是在替你储备进步的能量,就算梦想本身无法实现,那一切都并非白费。 流水一般,浪漫而不屈不挠地,以小提琴真诚优雅的长句作结。 第三乐章的汹涌是令听眾始料未及的,如快速奔腾的马儿,对于究竟往哪里行去似乎已十分确定,欢快活泼的旋律令人想跳舞,着实鼓舞人心。 新的旋律线出现后,更带有一种跃动感,充满华丽的技巧,回旋曲式令相似的乐句不断重现,每一次又以与前一次不同的方式展现,并且以爬升的音符做了完美的结尾。 杜日恆对于这首乐曲其实算不上熟悉,但曾在大学课堂中分析过。 多数乐评者或者文献,都表示这首曲子与作曲家的民族以及国家相关,参杂了该国的自然景观与芬兰歷史里的动盪叙事;然以她个人的想法,总是从最为日常,最为靠近自己的一切来品味与体会。她不晓得自己这么做,会否愧对于作曲家创作的意图,可那的确是她最真实的观感。 第二首演出曲目,是维尼亚夫斯基作品编号二十二,第二号小提琴协奏曲,与西贝流士的协奏曲同样为d小调。 让自己沉入维尼亚夫斯基的音乐世界,杜日恆同时思索着关于追梦这回事。 无论是坐在她身边的苏智惟,抑或是舞台上闪着光芒的汪琳,都已寻得自己的梦想,且也有一番成果。 她为心爱的那两人感到欣慰。 那么,她自己呢?她的梦想是什么?音乐剧坊的机会,是一个追寻的起头。 那天和苏智惟在陶艺工作室时,杜日恆第一次清楚看到属于自己的未来景象——如果可以,她多么希望陪伴更多与自己相似,或是还在探索自己特质的孩子们。倘若能够让他们少经歷点对自己的厌恶与不理解,让那些孩子们多些自信,便足矣。 看见亲爱的挚友们获得了安定,儘管自己的道路还未正式开始,杜日恆仍期盼起所能够构筑的未来,带着眾人对自己的爱。 75. 演出结束以后,杜日恆拉着苏智惟前往大厅。 杜日恆把那束黄色鬱金香交到汪琳手中,并大力地予以拥抱。 「我好喜欢你今天的演出!」她真心讚美,久久不愿放开好友,用力之外,还附加轻轻地左右摇晃。 「喂,你今天怎么比平常还感性啊?」汪琳佯装无法接受的样子,用力皱眉,在与极度熟悉的杜日恆面前,她从来不需维持音乐界友人戏称为「小提琴仙女」所该有的「仙气」。 「唔……我觉得,听了你的音乐,我好像找到了自己的梦想。」各式感触融合成简单一句话,杜日恆还怕不够仔细。 然对方可是一点面子也不给。汪琳做了个鬼脸,力道不大地将杜日恆推远一些,「我晚点还排了一场彩排,先不跟你们多聊了!」 「等等……我,我想再拍张照。」眼看汪琳转身就要走,杜日恆赶紧道。 「之前不是拍过很多张?」虽然嘴上这么说,汪琳还是挨近杜日恆,一手搭上后者的肩,把手机递给苏智惟,「你帮我们照吧,只有我跟杜小日喔。我可不想要你进来破坏画面。」 苏智惟没有因此生气,笑回,「没问题。」 如愿拍了照片,杜日恆与苏智惟向汪琳道别,朝演奏厅外头走去。 傍晚的天空飘了点舒适的小雨。一向喜爱淋雨的苏智惟,与在这样的时刻并不介意淋溼的杜日恆,并肩走在一旁的小公园。 杜日恆向苏智惟分享,那些她听着西贝流士时想到的画面,一面讚叹汪琳的琴艺。 几个月后,汪琳便会出发前往法国,参与某个美术学院与古典芭蕾学院共同筹办的联合艺术活动。这是出国前,最后的巡回演出。 极为巧合的是,汪琳即将前去的城镇,正是杜日恆的大学所在之处,图尔。 「还有,我希望,音乐剧坊的事情会顺利……我希望真的能带给那些孩子们一些什么。」提到下个星期的面试,杜日恆紧张起来。 「你没问题的。」 他们聊着,浑然不觉彼此越发靠近的距离。 手背与手背几回轻触,然杜日恆只是继续说着关于梦想与未来,没有因为互触的温度而停止,反而说得越来越快,越来越急。甚至,她已不晓得自己是否说过同样的一句话太多遍。藉由叨絮与喃喃掩饰她将至的大胆,食指试探地伸出,加深了触碰的力道,朝着苏智惟的指头勾去。 他没有闪躲,没有迟疑,而是极其自然地伸出其他几指,将她整隻手给拢近,紧握。 不必言语。 短暂的羞涩带来空隙。 苏智惟歇步,杜日恆也跟着停下。 「我们回书屋看看,好不好?」那像是提问,又彷彿必然。 初识于寒冷的冬季,那时的雨是冷冽的,混杂着痛苦的控诉;然现在正值夏末,这场微雨冲洗掉一路走来的泥泞,往后,无论季节,他俩都会持续相伴。 杜日恆的双眼现出泪光,苏智惟以空出的手极柔地揩去,她点头答允。 返回一切起始之处。 后记 嗨,大家好,我是soleil。 思考了许久,还是决定加上最后这一回的补充内容,作为这个故事正式的结束。 或许会是一篇有一点点严肃、有一点点长、有一点点嘮叨的文章,不过,若你们感兴趣,愿意读完它的话,我会非常感谢的。 很好奇大家对于泛自闭光谱障碍(光谱内包含亚斯伯格)的印象是什么呢? 有些人或许会觉得,那是小孩子才有的状况,长大就会改善;有些人或许会觉得,那都是一些高智商的怪人天才;有些人或许会觉得,那是一群极度需要他人照顾、帮助的,生活自理能力差的人…… 其实这些印象,并非全然正确,更多的是因为主流媒体的影剧或小说作品,时常使用相应的刻板印象设定(并且容易放大呈现那些印象)而导致。 实际上,光谱者不是只有早期常见的小男孩,也不只有发生在小孩子身上。也许有些人的障碍与特质会因为长年的练习而变得可以在外人面前隐藏起来(所谓的社交迷彩masking),这也不代表它们就会从此消失、不代表他们会就此痊癒。 光谱的障碍与特质,是跟着我们一辈子的。 有些想要善待光谱族群的人或许会说:「不要让它框限了自己」、「光谱不是你的一切」,或者「噢,可是你看起来很『正常』」。这些对于一般人而言或许是好意安慰甚至称讚的话语,但对于长期因特质与障碍受到排斥的光谱者而言,却可能更让他们确立「如果我们以自身真实、『不正常』的样貌示人,便不会被喜爱」的猜测。 人们相对容易与「外观明显能看出障碍」的人共鸣、给予理解和倾听;但对于「隐形障碍」,却很容易直接将对方当作奇怪、难搞、讨人厌的人,敬而远之。 光谱者也不全然都是天才(实际上,合併「学者症候群」的人少之又少,「怪胎天才自闭症」不知为什么,却是世界各地最常用的热门人物设定,这对于那些「普通的、隐形的」泛自闭光谱族群,其实是很大的伤害,或许让人们认定「光谱者要被接纳,必得有某种类似于超能力的特质,好让他们有所贡献、因此被喜爱」),更不是所有光谱者都是「眼神空洞、看起来非常令人担忧、需要许多协助的障碍者」。然而这两个类型人物在所有相关议题的主流影剧和小说作品中,佔了绝大多数的位置。 女性在拥有光谱者人物的作品中,更加地少见(当然近年有慢慢看到了类似的女性人物出现)。 现实生活中,多数光谱女性更容易因为社会对她们的既定想法和约束(性格较温和内向、较擅长隐忍、较懂得社交等),而导致那些实际上需要专业协助的女性被雷达忽略。 许多光谱女性,都是等到二三十岁,甚至很多是四五十岁才被发现有所特质。她们花了好几十年在困惑甚至难受于自己的不一样,却时常因为与典型、男性化的泛自闭症状不符,而被认定「不可能是光谱者」。 这几年,国外的光谱社群,越来越多新的个人倡议者(多数为女性,或是气质比较柔和的男性与非二元性别者),他们都分享了自己在求助到确诊的困难的心路歷程。 专业人士越来越懂得区分出光谱的特质与障碍在女性光谱者的表徵(这也是为什么国外有很多主打「了解女性光谱者」的心理諮商师或精神科医师,因为那的确是与典型表徵不同,而需要特别去认识与探讨的)。 在《向阳书屋》里面,杜日恆除了有比较常见的「对于声音、光线和气味极度敏感」的设定以外,我也加入「需要重量平稳心情」的这点设定,因此有了那一个「开学日放书包」的桥段。 我自己也是到哪里都需要揹着背包才会感到安心的人(而且背包里放了超多东西,不过近一两年稍微有比较能弹性地依照状况捨去背包,只带着小的斜揹包)。除了内容物(紧急药包、雨伞等)让我放心以外,肩膀上有重量这件事也让我安心。 另外,我也让杜日恆拥有一本类似我自己的「珍惜的笔记本」,这也是很多光谱者共同的体验(拥有一本贴满、写满自己喜爱的内容的笔记本在身上,彷彿护身符一样,满载着能让自己快乐的内容)。 丑字的部分也是一个细节,因为肌肉张力和动作不协调的缘故,很多光谱者的字跡都不怎么好看(这点是和一个光谱者朋友聊,才发现的事实,我的字也很丑但我以前都不晓得原因)。 在设计杜日恆这个人物时,其他一些比方像是「非主流的穿衣风格」(她喜欢的很可爱淡粉色系的古着)、「拥有心爱的玩偶而且会带着到处走」(她的小鸭玩偶)、自我刺激行为(stim)如「前后摇晃身体、重复听同一首歌」、「过度分享自己感兴趣的事物(overshare)」、「过度道歉(over-apologize)」等,也都是许多泛自闭光谱者的共同体验。 以上这些,我也在近几年的影剧作品看到,这些用心的细节总让我觉得很感动(同时偷偷推荐《同期的樱》的女主角小樱、《我们的奇蹟》的男主角一辉、《梦鹿情谜》的女主角玛丽亚,以及最近新发现的《心碎高中》里面的光谱人物奎妮,都是我觉得刻划得很写实、较偏不易觉察的「隐形障碍」端的光谱人物)。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光谱者都有类似的体验(有些人可能百分之五十可以共鸣、有些人百分之七十,而有些人可能完全符合)。 每个光谱者(就像每个「一般」人)都是不一样的个体。因此,就像我在简介上写的,杜日恆也只代表她自身,不去代言光谱上的任何人(当然,若有人能与她共鸣,作为作者会很幸福,但若没有,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我明白《向阳书屋》或许并不是最好进入的故事,也并不拥有最有趣的切入点,它不像是某些主流作品,添加了轻盈、甚至可说是搞笑的娱乐成份,让内容更能被一般大眾所接受。 我也晓得自己和女主角杜日恆的连结太深,导致创作时有点侷限了自己。她的人物塑造以我自己的经歷为养分,某种层面而言也可说是我的灵魂拆分吧。在自序(前言)我便提过,在创作过程中我明白了这不见得是最好的写法(虽然这也让我能够写出一个我最想写的故事,它或许不是人们眼中的最好,但它带给了我很多很多疗癒)。 因此,我由衷希望,未来能在比我做得更好、能触及得更远的主流的影剧或小说作品中,看到更加多样化的光谱者呈现,而不再只有过目不忘的天才,与除了哭闹以外完全封闭自己的重度障碍者。 这是两种典型,但真实世界所存在的光谱者们,并非只有这两种样貌。 最后,非常谢谢你们愿意驻足、愿意阅读这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