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玉归海》 第1章 苦闷 加州的夏日总是苦长。傍晚,伯克利大学的沿廊下,三三两两的学生都拥坐在石阶上纳凉。有人拿着尤克里里在弹唱着小曲,也有人喃喃自言地附和着音调。 施怀儒的办公室在一楼,靠近走廊处。夕阳落在玻璃窗上折射出一道金光,伴随着来往的人影憧憧,一道映射在办公桌上。 起初,他强睁着早已布满血丝的眼眸,一句一句地默念着文章上的段落。后来他就止不住地皱着眉头,使劲捂着耳朵。 实际上,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并不差,他在里头是听不到什么声响的。可是那些光线和影子交杂在一块,总让他觉得心下十分烦躁。 作为一名微生物学副教授,施怀儒在业内原本负有盛名。在二十多岁的时候,就成了伯克利大学史上最年轻的终身教授。 他发过不少顶级杂志文章,也申到过不少大的项目基金。同事、朋友们总是玩笑说,照他的苦干速度,将来少不得是要拿诺贝尔奖的。施怀儒虽然总是一笑置之,心下却多少对自己也有几分期许在。 可是老天爷好像对他开了一个玩笑似的,一过了三十的年纪,从前那些溢美之词就跟他有些完全不沾边了——实验团队的项目熬了整整三年才出的文章,如今接连被《新英格兰医学杂志》和《柳叶刀》等顶级期刊直接退稿,甚至连重大修改的机会都没有。 几年来,施怀儒靠着对科学的狂热,把自己囚在这堵科研的高墙之中,将岁月与精力一点一滴统统都倾注进去了。 可是他又得到了什么?不过是一句“研究方向几乎看不到任何意义”的评价。这又叫他如何不感到沮丧? 咖啡机上烧着的咖啡在“咕咕”地冒着热气,浓香已经熬出来了,自动跳到了保温状态。科研人的桌子上,总是少不得咖啡这样东西,一日不喝个三四杯,浑身上下就好像提不起劲来。 彼时,办公室门口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施怀儒不大情愿地从转椅上立了起来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却见她穿着一件简洁利落的白衬衫,下摆束进了黑色的涤纶直筒裤里。挺拔的风姿中隐隐透着一丝卓尔不群的自信,浑身上下净扮的了不得。 她那容长的脸蛋上,一对眼睛看着格外漆黑,里间更是流光溢彩。再配上唇角那抹淡淡的笑意,乍一看之下,多少叫人心下砰然一动。 “怀儒,还没吃饭吧?我今天刚好得空,做了你爱吃的黄焖鸡,咱俩一块吃吧。”苏晚晴将饭盒提起悬在半空中,微微笑着说道。 施怀儒已经在办公室里闷了整整一天一夜,空调循环开着,也没有开窗透过气。毯子胡乱丢弃在沙发下,湿巾粘腻地粘在转椅扶手上。还有一件带着微醺汗臭的t恤衫,半斜着搭在椅背后头。 再看桌子上,更是惨不忍睹。到处都是丢弃着的泡面调料包,还有外卖的泡沫盒。好好的一个办公室,看起来就像一个垃圾池,乱糟糟的真是无处下脚。 “晚晴,抱歉啊,都没顾得上去收拾。我……”施怀儒显然没有料到妻子晚晴会突然到访,他说着又生了些许惭愧。 晚晴“嗤”的一声笑,在沙发边上找到一处稍有空隙的茶几,放下饭盒便道:“这有什么?事情多了,忙起来不都这样嘛。你是没到我那里去看,连着开了几天组会,比你这儿也好不到哪里去呢。” 她一面说,一面走到怀儒的桌案边上,去看他的电脑屏幕。上头显示的是一组汉坦病毒的对比模型,这跟她三个月之前看到的数据并无二样。按照经验判断,恐怕怀儒的实验项目遇到了瓶颈,一时推进不下去了。 第2章 亏欠 怀儒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抿了抿嘴,随口问了句:“你那边进展怎么样了?这次看报道,儿童医院的病患住院率超过了20%,还有不少并发症,看起来并不简单啊。” 晚晴叹息一声:“是的呀,这次病情来势汹汹,粗略估计已经有100多起病例了,连着40多个孩子住院,真是作孽死了。我们实验室这边倒是已经和医院确认,是沙门氏菌引起的发烧、腹泻症状。还好目前暂时没有死亡病例,大都还在后续跟进治疗中。” “菌株的具体来源找到了么?”怀儒意识到事态严重性,关切问道。 “我们对患者做了一个系统性的调查和分析,多半还是因为牛肉馅引起的。已经建议零售商停止售卖牛肉馅,也让消费者不要食用不熟的牛肉了。具体的源头,目前锁定在牛肉的加工厂,还需要疾控中心去做一个最终的确认。总之,多半还是因为接触生肉以后的卫生问题引起的,食源性病毒啊,真是防不胜防。” “哦,找到源头就好,要不然继续发展下去,可不就是一场新的大型公共卫生危机了。”怀儒若有所思道。 晚晴发现怀儒正打量着自己,下意识地刮了刮鬓边碎发到脑后:“怎么?几天不见,我有什么不对劲的么?脸上长疮了?” “那倒不是,就是刚才想着你在实验室忙了好些天,也怪累人的。今天难得休息,你就在家里多躺会嘛,还下厨做什么饭吶,直接在餐馆打包得了。”怀儒口气里多少带了几分怜惜。 说起来,他们结婚多年,夫妻俩却连一块吃顿饭都是种奢侈。怀儒要强,晚晴更是亦然,她也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在食源性病毒领域,如今也算是专家一个了。 同为科研圈人士,晚晴更是对怀儒的工作表示理解和支持,就算工作忙到不能时常见面,她也总会在电子邮件里给怀儒打打气。 只是作为丈夫,怀儒多少又觉得对晚晴有些亏欠。结婚时候,他还信誓旦旦说,要带晚晴去马尔代夫看海,去埃及观览金字塔,去瑞士雪山上滑雪等等。 如今两人自是一处都没去成,外头的灯红酒绿、风花雪月跟他们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了,两个人还跟着白白蹉跎了十来年的青春岁月。 每次怀儒一想起这些,就会觉得愧疚。晚晴就总是笑着安慰他说,两个人看起来都是享晚福的命,说走就走的旅行,等将来退休以后再去也不迟。 怀儒这般想着,顺手将晚晴的提包挂到衣架上,然后把热水斟进了茶杯里,一时间热腾腾的烟气氤氲四起。 “我这儿倒是煮了咖啡,就是太浓了,还是不给你喝了,要不然晚上得失眠呢。”怀儒弯下腰,将沙发旁的茶几略略收拾了下,而后把杯子搁到晚晴跟前。 晚晴抬起头来笑道:“别忙了,赶紧坐下一块吃黄焖**。都来了这么一会了,菜都要凉了。” 她将饭盒从袋子里取出,给怀儒递了双筷子。怀儒瞅了瞅晚晴盒子里的肉,貌似比自己的要少,他忙又夹了两块放进去:“你自己多吃点啊,怎么光分到我盒里了?” “哟,就不兴我学学年轻妹子减肥呀?”晚晴打笑道:“对了,怀儒,之前你们投出去的文章有消息了么?算下来怎么也有大半年了吧?” 怀儒勉强笑了笑,不过低下头去,缓缓地嚼着苦涩的咖啡:“一篇都没过,全部都被拒了,甚至连修改的机会都没有……” 第3章 悱恻 “哦,这样啊…..”晚晴将手上的饭盒搁到茶几上,定定地注视着怀儒的面庞:“咱们这一行,文章被拒太正常了。你看peterj.ratcliffe当年不也被《自然》杂志拒稿了么?当时拒信上写的是‘发现细胞缺氧的基本反应机制,不足以登上《自然》杂志’。但是实际上二十七年以后,他正是凭借着这项研究摘得了诺贝尔医学奖。所以怀儒,你别灰心,这也不能代表什么的。” “晚晴……”怀儒微微拍了拍晚晴的手背,低声道:“你总是这样安慰我呢,谢谢你。” 晚晴身子略略向前倾,猝急不防间,双唇在怀儒额头轻轻点了一下:“真是个呆子,你我之间还要说‘谢’字么?” 怀儒抬起头来,对上了晚晴的目光,两人相视摇着头笑了起来。 ———— 天气越来越热,校园的树杆都被晒得抬不起头来。青葱的草坪早已经因为久旱而变得枯黄,不时有过路的人在树影下歇息片刻。 怀儒从实验室出来,抬头看了眼天色,毫无下雨的征兆,这儿可真当是需要一场及时雨呀。 思绪间,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这个时候他就看到,原来是老友樊君,发来了视频请求。想起之前的邮件来往,怀儒对于这个视频似乎有些犹豫。 未几,他还是走到了一处僻静的角落。 “怀儒,好久不见,最近还好么?”樊君的开场白仍旧是简单的寒暄。 怀儒礼貌笑了笑:“都还好,就是最近比较忙罢了。” “嗨,这样,咱们都老同学了,我就单刀直入直接问了。之前邮件里说的事儿,你考虑的怎么样了?”樊君顿了顿,追问了一声。 怀儒迟疑地避开了手机的镜头,迎面一阵干燥的热风侵袭而来,搅得他有些无所适从。 樊君本是怀儒和晚晴在申城时候的校友,后来怀儒和晚晴双双出国读博,而樊君则心无旁骛地留在了申城大学继续直博。 毕业以后,樊君顺利留校任职,怀儒看网上挂着的履历,显示着樊君这些年事业道路颇为顺利,如今已经是申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二把手了。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樊君自然不是无端端的来找怀儒闲聊的。申城大学坐拥不少国家基金项目支持,与申城研究所的合作更是重中之重,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樊君第一个想到的自然就是老同学施怀儒了。 他竭力邀请怀儒回国看看,顺便谈一谈海归的事情。虽然樊君很有诚意,怀儒却到底也有自己的顾虑在。 从前读博的四年苦干,再加上一年博士后经历,还有三年的助理教授阶段,他经过了整整八年多时间,才好不容易拿到了伯克利大学的终身教授职位。圈里懂行的人都知道,在美国要拿下终身教授职位,特别还是在名校,这并非易事。 怀儒与晚晴在加州早已买房置业,科研虽然依旧苦累,甚至还不顺利,可是生活上到底还算得上安定。他在国外奋斗拼搏了十多年,如今无端端的突然提起回国之事,难免让他心有悱恻。 第4章 邀约 海归这件事情,在海外教授圈内不算是个陌生的话题。怀儒、晚晴夫妇周遭,也有不少朋友曾经面临过海归的抉择。 有人拖家带口,回国蹲了三四年,却因为水土不服,又重新灰头土脸出国了;也有人因为出国太久,思维方式有了转变,回国以后在团队合作上面屡有分歧,磕碰不断。 当然了,还有人带着海外的工作经验归国,在国内的大笔基金支持下,发展简直是如鱼得水,最后还做出不小成绩的。 总而言之,这就是一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的事了。海归到底好不好,总是有各种说辞,结果亦是因人而异的。 在樊君找到怀儒之前,并不是没有国内其他高校的人来找过怀儒。甚至就在前段时间,还有猎头公司的人直接通过linkedin联络他,问他有没有海归的意向。 怀儒原本对于诸如此类的邀约,多半还是一笑置之。至少在他心目中,四十岁之前的主题应该是拿出一手漂亮的实验数据,发表顶级期刊的文章,而不是去考虑回不回国的问题。 可是现在,当樊君在视频里再次郑重提起的时候,正处于事业瓶颈期的怀儒却第一次感觉到了心下的一丝动摇。 “回国”,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词汇。从他决定出国留学的那一刻开始,似乎遥远的大洋彼岸就已经是一个早已回不去的家了。 而加州到底不是生他、养他的地方,就算如今已经在此买房置业,怀儒也始终没有感受到过那种独属于对老家、故国的思念和归属感。 回首在国外的这些年,他靠着自己拼搏出了一条血路,建立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实验团队。这一切来之不易,一点一滴都是怀儒的心血,要说他当即就能做出一个抉择来,也确实不大现实。 当然了,这些念头,多半也就是在怀儒心底转了转,他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对于樊君,到底还是有同学的情谊在,他不想直接在视频里给樊君的热情浇冷水。 “抱歉啊,老樊,我觉得这件事情,还是需要和晚晴再商量一下吧,现在实在不方便答复呢。”怀儒说道。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樊君不过笑道:“嗨,你也知道,我是个急性子。看你昨天邮件没回复,就忙着给你挂视频了。那你再回去跟晚晴好好商量看看,毕竟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也牵涉到了你们一个家庭嘛。其实你完全可以考虑先回国来看看的,回来好不好,不还得眼见为实么?” “好,我明白的,那晚些再给你答复。”挂断视频,怀儒长长地舒了口气出来。 该往哪儿去?要做些什么呢?怀儒站在正午的校园内,被干裂的阳光照射的眼睛直发疼。 过路的年轻学生们还不懂什么是愁绪,个个脸上洋溢着青春的笑颜。不时有自行车和滑板呼啸而过,怀儒站在偌大的空地上,突然觉得自己在人群里渺小的真如一粒尘埃。 第5章 基金 天色渐晚,一轮清月已经升到了半空中。做实验的时候,往往是不分昼夜的。怀儒带的几个博士和博士后也很是拼命,夜深人静的时候仍在灯下忙碌着。 实验室是与病毒亲密接触的地方,整个实验室按照要求,必须处于完全密封的负压状态。人流、物流、气流都是单向流动,以确保实验室的污染物不会因泄露而造成传染。 在正式进入负压实验室之前,怀儒需要在清洁区内穿戴防护服,而后才可以通过缓冲间进入实验室内。 几个学生和博士后们正在这里井然有序地进行处理标本、核酸提取等工作。怀儒站在角落里,静静地凝视着学生们的每一个动作。 他的呼吸很是平缓,看学生的目光里却充满了关切:“时候不早了,你们手头工作弄完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离开的时候,怀儒按顺序脱下防护服,通过淋浴间更衣后,回到清洁区。所有的必要步骤,他都时时谨记着。 巧的很,怀儒前脚才回办公室,案上的座机便起了“嘟嘟”的声响。他随手按下了免提键,旋即仰靠在座椅上,凝视着天花板。 “基金项目申请表我填好了,施老师您看下,还有什么需要修改的?要是可以的话,烦请签个名,我这边就把其他材料一块发过去了。”说话的是去年新招的助理研究员小萧。 美国的科研经费问题,就如横跨在教授们头上的一道坎。就如怀儒所在的系里和院里,几乎就没什么科研经费支持可言。要想做课题项目,全靠着教授们自己去申请各种名目的基金项目来支持。 项目基金年年都有,经费大小不一。至于拿得多少,全靠着本事和运气了。申中了一个基金就算个人成果,挂在个人履历上看着也是光鲜。 特别是予怀儒这样的理工科教授而言,基金的支持更是尤为要紧。大如聘请博士后、研究员,实验室设备更新换代,小如差旅、会议、访学、餐饮,甚至是办公室的打印纸,统统都得从项目经费上走。 只要能报销,那就是粮弹充足,在项目里冲锋陷阵自是畅快不少。甚至有些终身教授要短暂从学校停薪留职,去外头企业里做临时顾问赚外快,都还得凭借着这些项目基金的名头去闯荡。 但是换个角度说,一旦有了新项目的念头,那就是一连串的麻烦傍身:从争取基金支持,到实验展开,大会小会的讨论总结,还有各种交叉学科的合作等等,没一样是省心事。 甚至是如何漂亮地把这钱花出去,都是一件微妙的事情。钱花少了,基金审批的人会觉得实验项目不值这个额度,等到下回再去申请,指不准还要吃闭门羹。钱花多了,又得防止滥用的问题,一不小心还得缠上学术腐败的边角。 “就这一份么?别的都投出去了?”施怀儒不经意问道。 电话那头传来了鼠标点击的声响,这是小萧在核对申请基金的样数。 “之前已经投出去四份了,今天这是第五份。”小萧轻声回道。 小萧自己就是沾着上一份科研基金的光进的组,早就听闻实验经费已经捉襟见肘。基金这玩意申请不易,总有个概率在。 要是施怀儒没有申请更多基金的打算,恐怕之后的实验项目进展都是个问题。而且更直接的是,若是如此,他就要面临失业了。 ”辛苦了……”挂断电话,怀儒微微阖上眼眸,静默着。 第6章 中华大戏院 此时此刻,怀儒只觉得心下五味杂陈。要说不申请新的基金项目支持吧,那么现在做的研究很快就会成为业内被淘汰的对象。可要说继续申请吧,要招到合心意的博士、博士后也不容易。 再说之前发的文章接连被拒,要是接下来项目也落入一样境地呢?他又该如何自处? 还有更让怀儒觉得无奈的事——系主任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对于他现在欲要申请的新项目并不看好。还说现在系里的发展方向与怀儒所做的是南辕北辙,希望他慎重考虑。 一切种种,纷复地交集在怀儒心间,简直折腾的他筋疲力尽。 他突然很怀念从前念博士时候的光阴,虽然那时实验任务繁重,但是好歹他可以跟着自己感兴趣的导师做喜欢的研究。只要做好手头的工作,便可以闲看落花流水,好不惬意。 到如今,他自己成为了实验室这艘船的掌舵者,要如何将船平稳地驶入更宽阔的海洋,却变得如此艰难。 怀儒从来不在室内抽烟,心里实在觉得烦闷的紧了,他就走到教学楼顶层的天台去喘口气。从高处向下望去,漆黑的夜色下,烟头的猩红点子忽明忽暗地闪烁着。 他就这般盯着,直到手里的细烟渐渐燃到了只剩烟蒂。他喜欢感受着烟头燃烧的过程,那种如蛇魅一般不可捕捉的亮光,在一片摧拉枯朽之中,将一切糟糕的心绪都变为灰烬。 ———— 几日后的傍晚,各式各样的车辆从旧金山的市区涌了出去。进城上班的人们,三三两两地穿着西装、衬衫,从不同的楼里穿梭而出,鱼贯钻入地铁站或者停车场,预备下班归家。 旧金山市区有着高低错落的长坡,上坡时候车子必定得一脚油门踩到底,下坡时又得时时留意记着踩刹车。轮胎在马路上碾压而过,不时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响。 交叉路口,红灯亮起。晚晴双眸透过后视镜凝视着,遥想起上一次来市区,恐怕还得细数到她与怀儒刚从洛杉矶搬家过来那会。时光荏苒,没料着一晃竟已经五年多时间了。 “滴…….”的一声鸣笛声,将晚晴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中,她忙松开刹车继续向前行驶。车子的目的地是唐人街,她特地约了怀儒在这里的中华大戏院见面。 中华大戏院原是本地老一辈华裔最为热衷的场所,迎来送往的都是喜欢喧嚣铜锣,图个热闹、过把戏瘾的。最兴盛的时候,这儿的戏票可谓一票难求,更有甚者直接捧了黄金来抢票,都不一定能如愿的。 如今几代下来,戏院早已没落。年轻的华裔已没了长辈这般兴致,大都涌向了嘻哈街舞的人群之中。就算学生票有半价优待,也没见有多少人愿意来这儿驻足观看的。 彼时,戏院门口铁门敞开着,檐角上两盏灯笼高烧。门口站了一个工作人员,见到晚晴过来便热情招呼着将她让了进去:“是苏女士吧?里头一概都准备好了,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还请随时跟我们说。” “有劳了。”晚晴一路打量着戏院内部,没料着一进门,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精致的苏式园林,也难怪有人将这里称为“小苏州”了。 绕过一排假山,穿行至亭台楼阁深处,一座古朴的房子便出现在晚晴眼前。今夜晚晴包了场,这戏院庭院深深,自然更是静谧的了不得。 第7章 曲艺相会 上了台阶,二楼入口处镶嵌着一面斑驳的长镜,却见镜中的晚晴穿着一身浅粉色的戏服。一阵风掠过,细叶都被吹得窸窣作响,直把晚晴的衣角吹得姗姗扬起。 说起来,这还是从前在国内念书时候,怀儒特意在市区的弄堂里找的一家老裁缝铺面,专门给晚晴定制的。 那时候,怀儒与晚晴虽是大学同学,平日里课堂上却没什么交集,反倒意外结缘于学校的昆曲社。因着两人都喜爱昆曲,又时常会切磋曲艺,一来二去也便成就了一段佳话。 只是这些年在国外,两人都忙于科研工作,似乎从前的爱好也都一并掩映在尘埃之中了。如今细细念起,倒多少叫晚晴心下生了些许感慨。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怀儒已经从转角上了楼。他站在门外,看着在舞台上身着戏服的晚晴在“咿咿呀呀”地吊着嗓子,不知怎的忽然心跳得厉害。 此时,他与晚晴相隔甚远,可是看着她的体态、神韵,还有轻盈的步伐,真像随风而落的一瓣桃花。即便没有任何的锣鼓相伴,却已是此时无声胜有声。 怀儒慢慢靠近戏台,他心里跟着起了一种久违的节奏和韵律,随着晚晴的手势变幻起起落落。他喜欢晚晴在台上的独特风韵,若是寻常人演那杜丽娘,多半也就是几分寂寥意味。 晚晴就不同了,她但凡入了戏,总有一种半隐半透的美感,那不是可以用言语去形容的了。每日在办公室和实验室之间疲于往来的怀儒,在此刻忽然有种莫名的感动。 “诶呀,怀儒,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来了也不吱声呀,我还傻站着吊嗓呢。”晚晴假意轻声嗔怪了句。 那种熟稔、柔软、温暖的气息迎面而来,怀儒微微笑道:“看你练的认真,不忍心打扰呢。” 晚晴扬了扬眉梢,从包里拣了一件淡蓝色的戏服出来:“喏,你的,换上跟我对对戏呗,咱俩可是好久没有切磋过了。” “那还请娘子多多承让,小生这就去换。”怀儒一本正经地双手作揖,随即隐入帘后。 “贫嘴……”晚晴垂下眼眸,轻笑了一声。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饰演杜丽娘的晚晴,与饰演柳梦梅的怀儒先后登场。晚晴一袭华衣,一颦一笑一回眸,牡丹花团锦簇,良辰美景之下,簪缨千金徐徐而过。 情生梦境,怀儒的身形如影如魅,与晚晴赴约相会。两人水袖传情,词曲间早已经是蕴藉着缠绵心绪。 情不知所起,唯有一念情深。两个飘逸身段相互交映,灵魂深处的共鸣犹然升起。一曲唱毕,怀儒与晚晴眼中饱含着感动的泪光,他们早已经忘却了自己身在何处。 窗外掠过一声斑鸠的鸣叫声,打破了这丝丝静谧。晚晴眼眸一盖,眼泪就跟着淌了下来。 怀儒忙扯了纸巾过去,予晚晴细细擦拭泪珠:“你看你,说要跟我对戏吧,结果自己反倒先哭上了。” 第8章 初心 晚晴扭过头,抹了把眼角道:“说的好像你眼睛没红似的。” 怀儒抿了抿嘴,而后笑着低下头去。夫妇两人携手走到台下,坐在观众席上,注视着空旷的戏台。 “戏唱完了,是不是觉得心里头也畅快不少?”晚晴轻轻抠了抠怀儒手心问道。 怀儒点头:“可不是嘛,闷了这么些天了,就这会觉得最适意呢。” “那……樊君邀请你回国的事情,你是怎么打算的?”晚晴的目光对上怀儒的眼眸,似见他的下颌有着轻微的颤动。 “樊君这小子太精了,在我这儿说不动,又找你说道去了。”怀儒苦笑着摇了摇头。 晚晴握住了怀儒的双手,身子微微向前倾:“怀儒,你就真的一点都不想回国去看看么?说实在的,这些天我脑子里一直在转着这件事,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跟你聊聊。” “这……”怀儒倏地立起身来,双手交叠在身后,焦虑地来回踱着步。 “从出国念书那一刻开始,咱们走的每一步路都不容易。直到前些年,你评上了终身教授,我也成了实验室的领头人,咱们这个小家才算是真正稳定了下来。其实,正常人都喜欢在舒适圈内呆着,要不是赶上什么变故,谁又愿意轻易搬家呢?” “但是怀儒,换个角度想想,这些年你其实过的并不算好。我眼见着你两鬓早早就愁得生了白头发,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科研带给你的痛苦已经多于乐趣。这样继续在加州耗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呢?” “晚晴……”怀儒喃喃自言地望着妻子,隔了半晌,方才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出来:“其实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我总觉得现在浑身上下,哪哪都提不起劲来。文章被拒了,其他项目进展也是缓慢,人生突然陷入了一团乱麻里。我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更不知道将来应该如何去做,总觉得好像一下就失去了前进的方向和动力。大概,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中年危机吧。” “我还记得当年大学的时候,咱们在草坪上坐着聊天。你对我说,你特别喜欢做科研,将来要跟我一块做科学界的神雕侠侣。当时我还笑你,真好意思把自己吹成杨过了呢。”晚晴说着,脸上就漾出了笑容来。 “那时候你的眼睛可真亮啊,那是对科学的热爱,对工作的热情,对未来的期许……” 怀儒的鼻翼一张一翕地抖动着,往昔的青涩岁月仍历历在目。是啊,如晚晴所说,他当初是抱着一种极为纯粹的喜爱,满心欢喜地进入了科研领域里。 可是不过数年时间,他却早已经被现实磨砺地忘却了初心…… “怀儒,我只想让你知道,不管你做任何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咱们夫妻同心,什么时候都一定是共进退的。”晚晴仰起头来,溶溶的灯光映照在她的脸上,似镀了一层薄薄的金光。 怀儒将晚晴揽到自己肩头,轻声说道:“晚晴,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了。” 第9章 远行 两个月后的月夜,外头早已经寂静一片。偶尔会有狗吠声和孩子的哭声,若隐若现地飘入屋内。怀儒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实在能以入眠。 明天一早就要去机场赶回国的航班了,可是脑子里总觉得有些乱哄哄的。墙上挂钟的声响,地板因为干燥发出的窸窣裂声,还有各种各样的细碎杂音都让怀儒感到心下挝炙。 窗纱外夜凉如水,怀儒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具体是几点睡着的,他只知道自己睡得实在辛苦。就算在梦里,好似都充满了各种苦闷。 朦朦胧胧之间,怀儒迷迷糊糊就看到晚晴伸出手来,在他额头上探了探额温,而后替他重新掖了掖被褥,用一种极为轻柔的声音说道:“你放心,我定了两个闹钟。时候还早呢,你再多睡会,长途飞机上还有的折腾呢。” 怀儒扫了一眼晚晴溶溶的笑意,很快就又沉睡了过去。 因为情绪容易焦虑,再加上长期作息不规律,他一向睡眠质量不大好。每次半夜惊醒,亦或者恶梦的时候,也容易惊扰到晚晴休息。 每每于此,怀儒总觉得有些内疚。毕竟晚晴平日工作也并不轻松,实验室千头万绪,没一样是容易事。 可晚晴总是拍拍他的手臂,用一种无关紧要的口吻安慰他,让他尽快重新进入睡眠当中。 第二日早间,怀儒睁开惺忪睡眼,天色还未大亮。楼下隐隐传来一片轻微的脚步声,怀儒看见晚晴的身影在来回忙碌着。 “晚晴,你怎么起那么早?”怀儒下意识地说道:“我这离出发时间还早呢,你再睡个回笼觉吧。” “没事儿,你昨天夜里也没睡好,赶紧去闭眼养养神。我看你箱子乱七八糟的,一堆衣服乱塞,还是帮你再收拾下。还有西装、衬衫这些,都皱的不像样了,我还得用挂烫机熨一熨,到时候回国做讲座也体面些。”晚晴回道。 “你看我,就是个糊涂蛋,做事从来就没你仔细呢。老毛病了,真得改改。”怀儒笑着摇了摇头:“可不能光让你一个人忙,我去做早饭吧。” 清晓的微风从窗外拂过,金色的阳光缓缓映射在厨房的墙壁上。怀儒煎了培根和生蛋,再加上几片热过的面包片,做了简单的三明治。而后他又用松饼机煎了几块晚晴爱吃的松饼,撒上些许蜂蜜和蓝莓酱。 夫妻俩在厨房的吧台上惬意地吃着早餐,说了一会闲话。两人很有默契,谁都没有提起工作的事情。聊的多半都是些零碎的生活琐事,诸如昨天夜里又有野兔子在后院偷吃蔬菜了;又或者汽车保险到期了,又该续费了云云。 眼见着时钟指向了九点整,晚晴直接送怀儒去机场。夫妻俩在入关口郑重地拥抱了一下,便算作短暂的道别。 怀儒的背影消失在了入关处,晚晴低头看了眼手表,这才匆匆去了停车场。她得驾车回办公室去了,今天还有两个实验合作者的视频会议要连轴转。 第10章 偶像 国际航班的机舱里,光线总是冗沉、稠腻的。机舱广播结束,怀儒将玻璃的拉门缓缓拉下。他的脸一点点隐入到昏暗的角落中,只剩下一双眼睛盯着舱顶的射灯。 同排一直用帽子盖着脸的人,突然伸了个懒腰,他双肩来回收缩着,似乎在找一个舒服的姿势继续躺着。 转过头的间隙,他脸上的肌肉渐渐皱成一团,“施……怀儒?” 怀儒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压着声道:“诶呀,是毕老师呀,好久不见,幸会。” “诶,还叫什么毕老师呀,早就不在学术界混了,现在都喊我毕工呢。”毕石坚摆了摆手,神情里是说不清的扫兴与沮丧。 他慢吞吞地将帽子一点点地卷起来,用绳子箍上,费了老大劲才放进牛津布的背包里。 怀儒观察了一会,方才开口道:“听说您后来去了药厂,我还在报纸上见过几次您的专访呢。毕老师到底是大拿,在哪儿都是执牛耳者。” “工业界和学术界可不一样,现在药厂工资是高,待遇也不错,可是时间一长就觉得没劲儿了。你看到的那些报道也是假的很,纯粹苦哈哈地赚个安身立命钱,离我心里想要的东西,可远着呢。” 毕石坚不无揶揄道:“不过到了我这把年纪了,总该要认命了。心里头不服气又怎么样?说来说去就那点破东西,也实在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来了。真是抱歉,叫你们后生看笑话了。” 怀儒望着毕石坚早已被烈日晒得斑驳的褶皱面孔,心里莫名觉得有股悲凉。恐怕在毕石坚的眼里,人到中年要是事业上不去,那就差不多是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了。 怀儒脑子里骤然闪过与毕石坚初次相识时候的情形——十几年前,他还是申城大学一名普通的大学生,对于将来的人生规划还有些迷茫。还是大二那一年,在学校礼堂听了毕石坚的讲座,他才决定要考托福出国的。 那时候,毕石坚是出身哈佛大学的天之骄子,一毕业就进了人人艳羡的常青藤名校做助理教授。来做讲座,不过是回国探亲时候临时受邀而来。可是他讲的那些内容,却无不让怀儒感到着迷。 毕石坚说的都是国外尖端前沿的研究方向和内容,特别是人类微生物研究的新动向。其中他简略提到了数据库、计算技术、分析方法,还有可供临床使用的工具等等。 怀儒至今仍记得他那句“超越物种目录,去尝试了解微生物之间复杂且可变的生态进化关系”的观点。这一切在刚接触学科基础的怀儒和大部分学生眼中看来,无异于天书一般。 可即便如此,毕石坚的这一场讲座,还是深深打动了怀儒。年轻气盛的他,为未知的科学深深感到着迷,更是坚定了将来要走科研道路的决心。 毕石坚促使怀儒走向了科学之路,可是后来的发展却是出乎意料的。此后几年,毕石坚自己因为没有顺利通过终身教授考评,又不愿意转到其他学校继续做助理教授,一气之下竟远走高飞转投药厂进入了工业界。 这件事情当年还在业内引发了小小的骚动,毕竟谁都没有想到毕石坚就这样结束了他短暂的学术生涯。 现在的毕石坚,身上自然早已经看不见当年的意气风发,更多的还是对生活的妥协和无奈。想想自己当初入行的动机,再看看曾经的偶像又是如此颓像,这到底让怀儒心下感慨万千。 第11章 三好先生 此后,两人的言谈都是细细碎碎的。毕石坚把能说的话都说完了,搜刮肚肠就再也找不出什么谈资来了。 怀儒要了两杯小酒,与毕石坚不约而同的碰了碰杯沿,各自低头闷了一口,自然而然地恢复了缄默的状态。 一路上腾云驾雾,等到飞机在申城机场降落的时候,毕石坚突然神情变得很奇怪。他的嘴紧紧绷着,鼻翼两边的纹路深深地凹了下去,像是在拼命压抑着什么。 就在乘客们陆续涌向机舱门,预备下飞机的时候,毕石坚突然冲进卫生间里大呕大吐起来。怀儒忙递了包湿巾过去,毕时坚抹了把嘴角,自嘲道:“年纪大了,长途飞行都不大行了。” 怀儒宽慰了毕石坚几句,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机舱外。毕石坚是在申城机场转机的,他的目的地是北城。他要代表药厂去那儿谈判,说是要建一个合作项目。 怀儒朝着出关的方向踌躇走着,没两步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了眼毕石坚的背影。他背着的书包肩头一侧是斜着的,步履更是微微发颤,似乎有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背上,脚下总有些走不稳当。 彼时手机“嗡嗡”地震动了起来,将怀儒从思绪拉回到现实中。他低头看了眼来电号码,找了个角落接通了电话。 “怀儒,我看机场航班动态显示,你的航班已经着陆了。这会你人在哪儿了?”樊君兴奋嚷道。 “刚要赶往入关口,我看前面过去至少有四五趟航班的旅客,一会多半还要排长队,估摸着怎么也要个把小时才能出关了。”怀儒轻声说道。 搞科研的人,事无巨细总是有着很强的观察能力,而且也喜欢按照事实根据去推理结果。 “老樊,出关以后拿托运行李还要费时间呢,要不,你就……” “我这会人已经在接机大厅了,我就在这儿举牌等你。不着急的,你慢慢来啊。”樊君开车驶入机场路,即刻掐断了通话。 他心下不由得念叨着,这个施怀儒,十多年过去了,别扭的脾气当真是一点没变。这会八成又要跟他客气呢,指不准就说接机太费事了,还不如他自己打的去酒店得了。 好在樊君当机立断,电话挂得快,也不至于太过尴尬。 那厢,怀儒收了手机揣进衣袋里,不由得笑着摇了摇头,他可真是拿樊君一点办法也没有。 排队出关,行李传送带取行李,从无申报通道的自动玻璃门出来的时候,怀儒下意识地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果然出关花了将近一个多小时的时间。 不停有人“咣郞铛”地推着行李从怀儒身边小跑而过。等到怀儒站定的时候,隐约听见有人在唤他名字。 他下意识地抬头一看,只见穿着藏青色夹克的樊君,手里举着一张“欢迎加州伯克利大学教授施怀儒到访申城大学!”字样的纸牌,冲他不住地摇晃着。 待得看定来人,樊君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抢过怀儒手里的行李拉上:“可算盼到你来了啊。” 他嘻嘻哈哈地笑着,猝急不防间,还顺手拍了把怀儒的腹部:“小子不错啊,这些年可乐汉堡吃得多,肚子都没发福呢!哈哈哈!” 怀儒摆了摆手,亦跟着笑了起来:“你是做了管理的人了,宰相肚里能撑船,肚量大,不好比喽。” 樊君扬了扬眉梢:“哟,不得了啊,咱们三好先生施怀儒,都会膈应人了。你等着,哥们早定好位了。这回不把你灌倒,可不准回加州呢。” 第12章 圆月 夜空下,天空冷冷清清,连一丝云朵也瞧不见。这一日恰好是满月,莹白的圆月好像一面挂在天边的明镜。 晚晴缓缓在湖边散着步,她的影子被拉得老长。湖面折射着月光,向四周漫溢开来,连带着晚晴身上也覆了一层浅白的光来。 四周真当静得了不得,晚晴时而还能听到树杆间有野果飘落的声响。她抬起头来,深吸了口气,而后快速刷卡闪身进入了大楼内。 晚晴所在的实验室经过多年的发展,检测技术也在不断的更新。在她的主导下,基于pcr基本原理,目前还使用了多元pcr技术和实时荧光定量pcr技术。 前些天的联合视频会议里,她的合作伙伴那边传来了新的消息。对方引入了针对沙门氏菌inva基因设计的最新的高检测灵敏度电化学传感器,说是可以同时完成四种病菌检测。这对于晚晴团队而言,无异于加入了一剂强心针。 “晚晴,今天不是轮休么?怎么晚上你还来办公室?”克洛伊推门进来的时候,晚晴正在翻阅着手头的资料。 “反正家里没人也睡不着,就来这里坐坐了。再说,咱们这里晚上安静、有氛围,一个人也能思考一些问题。”晚晴转头凝视着克洛伊,若有所思道。 “其实我也这么觉得夜里最好,咱们真是想到一块去了。”克洛伊脸上浮现出欣喜的表情。 “所以我们一直都是最佳拍档。”晚晴微微笑了起来。 “诶,晚晴,我都五十多岁的人了,感觉人生最好的光阴已经过去了。再过几年,我就该退休了。想想这一辈子的实验室生涯,感觉自己也没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呢……对了,前几天刚听说,你想辞职回中国去发展,对么?” 克洛伊试探着问了问,而后做出一个十分抱歉的手势:“我也不是故意要打探你隐私,只是听说你要走,就随口问一问。” 晚晴笑了笑,将桌上的资料略略收拾了一番,而后将克洛伊让到了隔壁的小厨房里。她净了手,又从冰箱里取了两瓶气泡水,柜子里拿了一盒曲奇饼干,用一只玻璃碟装着,搁在茶几上。 “在外面漂泊久了,总是要回家的。我是有这个意向,但是还要结合怀儒那边的情况,毕竟这不是一件容易下决定的事情。” 说着,晚晴拧开气泡水的瓶盖,低头抿了两口。那气泡水一下了喉,一股子冰凉、辛辣的滋味就在周身游荡了起来。这人工气泡水到底不如天然气泡水来的甘醇,喝下去多少有些伤喉的感觉。 克洛伊弯着腰,也跟着举起了气泡水,笑道:“或许你听说过张行知,张教授么?” “倒是听过大名,大概知道以前他在ucla拿的学位,好像已经回中国许多年了吧?现在应该是在申旦大学的医学系做教授,平时好像也在申城的儿童医院坐诊吧。” “是啊,就是他了。当年我还年轻,在亨廷顿医院的时候,跟他合作过一个项目呢,说起来我们可是认识几十年了呢。” “啊?这样……” 晚晴从来没有看到过克洛伊和张行知有什么联合发表过的署名文章,也从未听说过两人有什么交集。他们有交情这件事,多少叫晚晴觉得有些意外。 “那时候,我们在做疯牛病患者的项目。你是知道的,现在就算是在电镜下看,也很难观察的到病毒粒子的结构,更何况是当年。本区鲜少的感染病患,几乎都有中枢神经系统退化性病变,那可是百分百难逃死神的追击。”克洛伊躺靠在沙发上,头仰着,眼睛一动也不动的,仿若思绪一下回到了遥远的几十年前。 第13章 勇敢的心 晚晴没有出声,生怕惊扰到了克洛伊的回忆,她只是专注地一旁听着。 “stanleyb.prusiner很早就提出了,‘导致动物以及人类患上某些中枢神经系统退行性疾病的元凶,可能只是由蛋白质组成,而不含其他成分。’这个观点在之前一直饱受质疑,包括我们之前都认为,传染性疾病的病原体必须得有dna或rna,才能感染宿主。” “再到后来有了致病因子是因为朊病毒的说法,我们在当时无法解释朊病毒的双重致病能力,却又一再地否定stanleyb.prusiner的观点。这个时候,行知却站了出来,他勇敢地指出科学就是一直不断地推翻前面的固有认知才会有进步。他认为简单的诱导,就能使一个普通蛋白结构发生改变,从而变成一个新的的朊病毒,这并非不可能……” 说到这里,克洛伊顿住了话语,她很快陷入到了一种自责的沉默当中。她低下头去,缓缓地在嚼着气泡水,以掩饰这种尴尬。 晚晴可以感受到她的伤心、后悔,以及些许不甘,她轻轻地拍了拍克洛伊的后背:“那后来呢?” “大家都说他疯了,竟然试图传播这样毫无科学依据的事情。所有人都在暗地里把他当做笑话,说他想出名想疯了,他在实验室被彻底孤立了。我就这样怯懦地看着他陷入窘迫,甚至毫无办法。最后他辞职了,回了中国。我知道,他一定是伤透了心,听说他转到了儿童传染病学科,可能是觉得孩子的世界总是比成人要简单吧……” 克洛伊说着面色渐渐敛凝起来,那是被时代摒弃的痛,简直比针扎还难受。 “克洛伊,谢谢你今天告诉我这些。你知道么?我喜欢你坐在这里跟我说的每一句话,总觉得一会回办公室看资料的时候,状态还能更好呢。虽然我也许最终也要离开这里,但是手头的事情,还是要漂亮地完成的,你说对么?”晚晴抓过克洛伊的手,笑着说道。 “那是当然,亲爱的,这毫无疑问。”克洛伊凝视着晚晴,皱起的眉头又缓缓舒展开来。 晚晴是用了心的,她与克洛伊一块回了办公室,仿若方才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过。她继续看着资料,克洛伊则在一旁翻阅着最新几期的《科学》杂志。 她们时而还会讨论一些前沿性的话题,诸如个别病毒的抗体特异性问题之类的。克洛伊年纪虽然比晚晴大,但是在前沿性的科研领域,她的兴致却一直都在。 晚晴眼中,克洛伊渐渐因为讨论而变得面色红润,甚至眼睛都重新释放出一种放松的信号。 她们讨论的是科学,可是实际上予克洛伊而言是一种精神安慰。对于科学家而言,当遇到了困顿的时候,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药剂了。 她们都没有放弃对科学的喜悦和冲劲,各自仍有期待在。虽然不知道未来科研的尽头是什么,但是晚晴知道,她愿意将自己变成科学世界里的一粒尘埃,直到生命消失的那一刻。 第14章 日新月异 不远处的高楼之上,一只古老的大钟摇曳而起。那钟声沉稳地漾开,顺着秋日的清凉一点点地倾泻于申城大学的校园之中。 怀儒走在林间小道上,不由得放慢了脚步。他深深地吸了口,感受着那股独属于申城的清冽味道。 还记得从前大学时候,这钟声一响起,便是他背着书包飞快跑向室外的时候。这一路上的台阶、草坪、高坡,那都不算是事儿。他几乎是脚不着地般地一路溜到食堂里,一顿中饭大快朵颐好不惬意! 那时候不过十八岁的年纪,可真是年轻的很呢,怀儒不由得心下想着。 樊君领着怀儒上了楼,他的办公室在学院一处偏僻的角落。一进办公室里,里边墙上挂着的都是些人物特写和合照,也有一些是过路的风景照。 从对面窗外望出去,恰是一排高耸的百年老杏树。眼睛望地越高,就越是觉得树间蓊郁。但凡风一掠过,那银杏叶子便跟着卷起了一朵朵黄色的浪潮。 就在怀儒望着窗外出神的档口,樊君早已经泡了两盅龙井过来,搁在茶几上:“怀儒,快坐,喝口茶。” 怀儒捧着茶杯温了温手,而后轻轻吹开浮在上头的茶叶,抿了几口:“你这墙上的相片挂的可真多呢,就门口那张人像,我看有点像咱们以前的同学廖启昌呢。” “嗨,可不就是他嘛。那是四五年前拍的了,现在这小子发量可没这么多了。帽子一掀开,里面脑门可真是开了光似的,贼亮!”樊君眼睛转向相片,脸上绽开一抹笑容。 怀儒一面点着头,一面继续欣赏着相片里的人物景致。有的是眉眼分明的年轻人,有的是初生孩提的小圆脸儿,还有废弃了的工厂一隅,杏花烟雨的江南春日等等。樊君的镜头下,总是充满了人情味。 最近几天,怀儒都在倒时差。白天在学校和科研所参观访问,夜里就嚼着褪黑素熬困意。到底是年纪大了,不比年轻时候,倒时差也成了件苦差事。既然睡不着,怀儒索性就在阳台上抽几根烟解解闷。 烟抽多了总归不好,首当其冲的就是嗓子发痒,说话也总带着点沙哑。 “怀儒,好戒烟了。咱们这种年纪,上有老、下有小,还是身体要紧。”樊君说着递了一袋话梅过去:“喏,昨天讲座就听着你嗓子不对劲了,少抽点吧。” 怀儒接过话梅,抬眼看他:“平时其实抽的也不多,就是时差倒得慢,实在有些难适应……” “这两天咱们走了那么多地方了,我都忍着没问你。今天既然在我这儿,也没谁了,就咱们哥俩,那我也不跟你生分。你倒是说说,这趟回国,感觉怎么样?”樊君不失时机地问道。 怀儒看了樊君一言,沉吟了一会,方才说道:“日新月异……真的是越来越不一样了。我记得二十出头那会刚出国的时候,申大老校区还没现在这个规模呢。也不过就是短短十几年的时间,今时不同往日了,一切都发展的那么快。现在国内的硬件、软件水平早已经与国际接轨了,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中国速度’吧。” 第15章 脚踏实地 要说换成旁人说这些话,樊君许就觉得那都是溢美之词,也不能全信。可是眼下说这话的人是堂堂正正地端坐在那儿的怀儒,看他思考时候的面庞,这些自然都是他最真实的感受。 实际上,在沉默的间隙里,怀儒的确想到了许多。他重新回到了申大,熟悉的校园、课室,还有新建的一个个建筑群,实验室的全新科研设备,以及讲座时候兴致勃勃提问的学生们等等,都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次回国的经历很充实,也富有亲切感和归属感,这是不可否认的。怀儒没有料到,在加州消沉了这么久,竟然真的在申城重新找到了回归良好状态的希望。 樊君没有就这个问题再继续问下去,有怀儒这句话,他便算心满意足。他想怀儒是个明白人,到底归不归,他心里头总有个准数。 两人又啜着茶水,聊了些老同学的近况,一切交谈都很随机。樊君喜欢说,怀儒也便喜欢听。下午樊君又陪着怀儒去采买了一些零碎的物件,一日的时间很快就打发掉了。 是夜,落地窗外,黄浦江上早已涌浪淘尽染上了一层漆黑的黛色。时而有夜行的游船从江面缓缓驶过,岸边的人们眺望着,不时有吴侬软语响起。 那真当是申城最诗意的画面了,夜色朦胧之下,水面上星光熠熠,但凡船行之处,无不激起浪花万点,怀儒眼角瞥见的瞬间,真觉得有些如雾如梦的意境。 “叮咚……叮咚……”突然响起了门铃声。 怀儒开了门,却不曾想门口站着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申城大学的校长田国梁如天而降似的,只一个人穿着一身运动服,轻轻巧巧地就到了这儿。 说起来,虽然前些天讲座的时候,怀儒还是第一次见这位校长,可是脸面却一点也没觉得生疏。田国梁原本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大学做了多年的终身教授,大约还是怀儒出国那会,他婉拒了杜克医学中心的邀请,才算是全职回到申大工作。 几年后,他顺利从校长助理升任校长一职。申大上下对于这位新校长,一向是尊崇有加的,为人口碑更是不错。 田国梁性子温吞,寻常与人往来没架子惯了,甚至还把校长办公室配置的几位秘书和助理减员了大半。他说是喜欢简单的工作,并不喜欢繁复的流程,仅仅这一点,就让怀儒觉得与他有共通点。 “今天看起来气色好多了,看来八成是时差倒好了。”田国梁笑着说道。 “哟,您怎么来了?快请进吧。”怀儒将田国梁迎进门的时候,探身看了眼门外,来的就他一个人,什么人都没跟着呢。 “所谓人生在于折腾,这话还真没说错呢。您看我吧,生物钟才调好呢,这就又得跨时区飞了。”怀儒笑着摇了摇头。 “小施啊,我呢,别的不敢说,这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我那天听了你的报告,就觉得你这人不错,做的研究不虚、不悬,踏踏实实的很。不像现在有些人,盲目跟风,什么方向热度高,就往什么方向冲。最后浪费了科研经费不说,还搞成了个不伦不类的四不像,实实在在的烂尾性质。”田国梁说着,跟着吁了口气。 第16章 铁栏杆 “田校长,不瞒您说。您方才说的,也是我之前曾经考虑过的问题。说实在的,在这趟回国之前,我感觉已经陷入了事业的瓶颈期。人一旦遇到棘手事情的时候,总是容易焦虑,甚至束手无策。我也曾想过,到底是不是应该放弃目前手头的工作,转攻那些基金更好拿下的新项目。可是反反复复的,我还是无法说服自己去放弃。”怀儒愀然说道。 硕大的现代主义风格台灯,在顶上透着着暖黄色的光线。田国梁用一种半倚的放松姿势靠在沙发上,他黝黑的面容显得健康、富有生机。 他笑望着怀儒,温言宽慰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恐怕也与你有相似的烦恼呢。如今想来,还真是一眨眼的功夫,一天天,一年年地过下来,时间也就一下就飞走了。那时候我也会害怕,害怕梦想被现实撕成一片片的碎片。现在回过头再看,其实那时候想的事儿都不算事儿了。主要是煎熬的时候,人很难置身事外冷静去思考这些问题,其实这都是正常的。” “还有就是,我……”怀儒踌躇着,似是觉得有些不妥,又把话给重新咽了下去。 “小施,我今天突然来酒店找你,其实是有些唐突的。不过,你放心,我并不是要来询问你的个人意向的,也不是要来打什么官腔。在这里,现在你和我,就是坐在沙发上闲聊的普通中年人,你不用觉得心理负担很大。”田国梁笑着说道:“我纯粹就是欣赏你这个人,所以想趁着你回去之前,再来随便聊两句。” 怀儒大致听了个明白,田国梁不是来做说客的,这倒是叫他心下稍稍松了口气。说起来,田国梁确实与他从前所见的人大有不同。就冲着这份气度与坦诚,他也是乐于与田国梁说些心里话的。 “不怕您笑话,刚才我就怕您开口问我要不要来申大。我这要当面拒绝您吧,怕是您脸上挂不住,我这有点不懂规矩。我要是应下来吧,那又有些不够郑重了,毕竟这也需要一个思考的过程。您是坦荡人,那我也就把这番话跟您说一说。”怀儒说着挠了挠脑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你是申大出来的,肯定记得从前申大教室的窗户上,都是铁栏杆包着的吧?”田国梁说道。 “您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难怪我总觉得看老校区,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一样了。原来是窗户上的栏杆都给拆了,全换成落地窗了!”怀儒这些天脑海中的记忆连缀而起,不由得拍着大腿说道。 田国梁忍俊不禁:“我刚回国的时候,觉得申大哪儿都好,古木参天,老楼都透着一股子书香味。可是等我真的静下心来去感受学校的时候,就发现独独有一点带着缺憾——这个楼房窗户有点不大好。它设计栏杆的初衷是好的,是想保护学校这些财物。但是时代变了,我想现在的年轻人需要更多的是个性和自由。还给大家一片敞亮的空间,给大家一个安静舒适的学习、科研环境,那才是真正的大学。” 第17章 诚意 如今在国内,要改建老楼,甚至建设新的教学楼,校园里摆弄一些美观的花草树木,都不算是新鲜事儿了。 学校是给学生安心学习,老师静心做研究的地方,田国梁的话算是说到怀儒心坎上了。窗明几净本来就是该有的样子,如果只以建筑物的增多为目标,在学校里搞出一摊子尘土,这才是不伦不类的笑话。 田国梁仰起头来,喝了一口矿泉水。怀儒则静静地凝视着对方,莫名觉得有一丝感动。 田国梁的目光和思想依然是走在时代的前列的。他已经海归多年,却仍旧保持着对周围一切事物的敏锐洞察和追求真理的决心。一个外表温吞的中年人身后,实则有着不为人知的真心实见。 “田校长,我相信,申大将来肯定还会有更高更好的发展的。”怀儒抿嘴,由衷说道。 “既然说到这儿,那我想再跟你聊点别的。咱们说好了,今天不谈你归不归的问题,但是我个人觉得诚意还是要给足的。” 田国梁说着从运动衫的袋子里掏出一根笔,随性扯过桌上的酒店信封,边写边说道:“之前樊君应该已经给你大致介绍过,我们学校现在招人的待遇了。我想再更具体地阐明一些细节问题,对你来说也有一个更直观的比较和考虑。” “咱们就不说那什么情怀不情怀的了,都老大不小的人了,拖家带口回国,养家糊口钱总是第一位的。我不管现在伯克利给你多少薪资待遇,我们申大给你加到四倍,并且给你配置一套至少200平方米的住宅环境。” 怀儒看着田国梁写在信封上的字迹,微微诧异地张了张嘴:“田校长,这……” “你本身也已经拿到终身教职了,只要你来申大,除了前面几年基本的科研启动经费以外,我们也会给你一个冠名的荣誉终身教授头衔。你也不用担心论文发表的数量问题。你只要专心地去攻克你感兴趣的世界性难题,就算是五年、十年发一篇文章,那都随你去。我们不求你发多少文章,只想你能真正去做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话听到这里,怀儒的面上已经因为激动而泛出了些许红色。他感到了一种不可思议的喜悦,还有一种情绪上的放松。不追求论文数量,只看个人研究兴趣,这简直是所有科研人梦寐以求的模式。 “另外,我们也会按照国际模式去严格挑选优秀博士、博士后过来实验室帮忙,最终的具体标准、具体要求,也都是由你本人说了算。还有一旦入职以后,高额的商业保险是覆盖你们全家人的,将来要是你们有了小孩,不管他们将来去哪里,上什么学校,到大学毕业为止学费也由我们全包了!” 怀儒的脑海里被田国梁的话炸地“嗡嗡”作响,田国梁写在信封上的几个关键词和数字都让他感到昂扬的亢奋。 诚如田国梁所说,那么申大现在开出的条件,不单单是在国内,就算是在国际上,都是首屈一指的。从家人到住宿,从科研环境到管理层支持,事无巨细,申大几乎方方面面都顾虑到了。 “田校长,谢谢您特意来跟我说这些,我会仔细斟酌的。”怀儒说道。 “小施,是我谢谢你呀,倒是我耽搁你休息了。那我就先预先祝你明天航途一路顺风了。”田国梁站起身来,望着怀儒的时候眼里充满了期待。 第18章 担保 施家的老宅在江阴镇上的一条弄堂的深处,前后早就被各色新建的公寓铺面给包围了。老宅就像肉汤圆里的肉馅,被团团包裹在里处了。 因着年代久远,老宅又未经翻修,整个屋子的墙面上,石灰早已经脱落,墙角根里还不时有几株秋日的野雏菊摇曳着。 施家二儿子施雨时,这会正擎着一杯啤酒,又就着一包茴香豆,在天井的躺椅上舒舒服服地躺靠着。 施雨时是美院毕业的画家,有活的时候全国各地到处窜场瞎跑,没活的时候就在各路酒吧压场子。他把前额的一撮头发染成了最时兴的白色,而后将短发扎成一个小马尾。摇头晃脑哼小曲的时候,瞧着总有点放荡不羁的艺术家的风范。 这会没人约他出门,呆在房间里又闷得慌,施雨时索性在天井里躺一会,也让思想放空下。尤其是这种凉爽的天气,呷一口啤酒,嚼两口茴香豆,日子简直不要太适意哦。 “砰”的一声,门口响起了汽车关门声,施雨时依稀听到有人在唤他名字。 他忙拍了拍手里的粘腻探头一看,就瞧见父亲施之文抱着一捧兰花,喜上眉梢地进了门:“诶哟,今天真不错,从你王叔那儿拿了盆剑兰,看看这样子,多好?” 雨时佝着背,笑嘻嘻说道:“瞧您那嘴乐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从哪儿拣了盆宝贝回来呢。要我说,王叔家里头好东西多,随手送咱们家一盆素心兰也成啊。那素心兰晶莹像脂玉,还芳馥芳菲,那看着可比剑兰有品位多了。爸,要养兰花,那就得朝着高雅奔,这你就不懂了吧?” 施之文拉过一旁的小板凳,在青花瓷的盆里仔仔细细地铺陈着树屑:“臭小子,你是艺术家,你内行…….行啊,那你这个月家里电费交了么?” 雨时无谓地耸了耸肩,插科打诨道:“嗨,爸,开个玩笑还不成嘛。这还不是想逗您乐一乐呢?说什么电费呀,这也太破坏气氛喽。这点您就不如大哥通透,他人虽然书念得多,可脑子还没傻,还晓得什么是幽默感呢。” 施之文顿了顿,而后方才说道:“说起怀儒,我倒是要提醒提醒你,赶紧找份正经工作去,别整天端着个‘大师’的架子自我陶醉了。怀儒和晚晴早上刚来过电话,说是年底就要回国了。他们那都是做科研的体面人,你可多学着点吧。” “哟,他们俩怎么突然想不开,要海归了?”雨时忙扯了把抹布过来,帮着擦了擦瓷盆的边沿。 施之文摇了摇头:“你呀,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净胡说八道呢。这怎么是想不开呢?他们俩这是学有所成,正儿八经回来报效祖国呢!” 雨时跟着叹了口气:“想想我们这种家庭,家风太严肃,能出我这种浪漫主义的艺术家也是不容易呢……” 闻言,施之文禁不住“嗤”地一声笑,假嗔道:“你呀!” 想着大哥大嫂要海归,父亲心情正好的时候,雨时忙凑上前去,讨笑道:“爸,跟您商量个事呗。我最近真有些难处了,手头有点紧,您能不能借我个三十万呀?” “什么?三十万!”施之文睁圆了布满褶皱的眼眸:“你这又闯了什么祸事了?” “嗨……也没什么……就是……诶!爸,我就直说了吧。之前在酒吧喝酒的时候,我被人稀里糊涂地下了套,莫名其妙就给人担保了借贷的事情。这不,那龟孙子没种跑了,那债主就认着我的脸来要钱了。”雨时自知面上无光,说着便垂下了脑袋。 第19章 院子 要说此前施之文的心情若一潭淙淙溪水,如今便像被雨时拿着杆子狂搅一通,心底被激起了无数的漩涡,溅起的水花纷复,一时不好平复。 他觉得身子发软,手也跟着发软,胳膊一落下,那沉甸甸的青花瓷花盆就跟着“砰”地一声落了地。七零八碎的陶瓷碎片迸射了一地,简直片片扎心。 施之文先是深吸了口气,而后便面色发白,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那咳嗽来的汹涌,一时把雨时吓得不轻。 “爸,先喝口水,别着急呀。我这再想想办法,我想想办法还不成么?”雨时忙不迭递了一杯温开水过去。他一面安抚拍着父亲的背,一面跟着重重地叹了口气。 “施雨时!你个小畜生!你这是要你爸我的老命呀!”施之文恨铁不成钢地拍着大腿叫道。 ———— 时近黄昏,怀儒从学校下班回家,才进门就听见院子里有动静,脚不自觉地就往后院挪。此时晚晴在料理院子里花草,腿上还沾着些许土渍,周围散落着几包玫瑰种子。 秋冬交替时节,加州的阳光依旧猛烈,晒了一下午的地里散发着一股泥土的味道。这味道骤然勾起了怀儒从前的记忆,他依稀记得刚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他光着脚在这里忙碌着,鼻子里闻到的也是相似的味道。 夫妻俩很有默契,一个在前头撒花籽,一个就在后头拿锄头埋上。 晚晴不管干什么,总是格外的认真仔细。到了这会,她的鼻尖上早已经沁出点点汗珠,两颊也跟着略略起了红晕,更是衬得眼仁格外有神。 “晚晴,你慢点撒。”怀儒突然开口打破了这丝静谧。 晚晴扭过头:“怎么了?” “你看啊,刚才我这一路过来,花籽都撒地太密实了。等过些日子长了苗出来,还不一定能活得下去呢。距离太近了,到处挤着,可不好长呢。”怀儒微微笑道。 晚晴用手做了一个“ok”的手势,转头就尽量撒的均匀一些。说起来,这撒花籽和唱戏时候甩水袖的功夫有些如出一撤,手腕上的力道最是要紧。 力道大了,一下子撒出去一堆花籽,那又是层层叠叠的一大片,功夫白费。手扬地轻了,那花籽又掉不下去,几经周折还得沾在指甲缝里,简直让人哭笑不得。 晚晴想着,这种花种草看着容易,其实真要把事儿做好了,可不比做实验简单呢。 活儿做的差不多了,晚晴把袖套取下来,管子接上水笼头“哗哗”地冲着皮靴上的泥土。怀儒帮着把铲子、围裙一块过了水,“房子都交托给中介挂牌了,怎么好端端的想起种花来了?” 晚晴抬眼望着怀儒:“怀儒,我觉得房子这东西吧,也挺有意思的。你看啊,咱们还在这里住着的时候,虽然平时工作忙,成日不着家的。可是只要进了外头那门,这里就是一个有热度,有呼吸的地方。” “咱们虽然要走了,可是这房子还在这儿守着啊,心里多少有些记挂。中介是挂出去了,可是往后来看房的人也没个定数,来来往往的看热闹的总是大多数。等到真有人买下这里的时候,还不知道房子变成什么样儿了呢。要说看着它结满蜘蛛网,变得空空荡荡的,我这心里头多少就有些难受。” “晚晴……”怀儒一把搂住晚晴的肩膀,将她轻轻拥在怀中:“你既然舍不得这房子,要不咱们就不卖了吧?” 第20章 腊月 晚晴抿了抿嘴:“我就是心里头杂七杂八的细碎想得多,你也别太较真。今天就是突然想收拾下院子,屋子里也好好布置布置。我就心里念叨着,这房子像人,人靠衣装嘛,房子也得好好打扮打扮。总好过叫它落寞、孤独,无人欣赏。” 怀儒的下颌抵在晚晴的头上,轻柔声道:“晚晴,我知道,其实你对这里是有感情的。说要回国,你心里的纠结不会比我少。可是你还是义无返顾地支持我回去,也将自己在这里的事业结束了,是我要好好感谢你呀。” “怀儒,学校那边事情你都处理好了?”晚晴认真地问道。 怀儒端详着晚晴的面庞:“是呀,我原来担心人一走,实验室的人没着落了,要是连累人家跟着失业也不好。基金项目的事情,跟系里其他人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学生和几个博士后研究员的去路也都安排妥当了,他们会调到詹姆斯的组里,继续手头的相关工作,完成课题论文,这也总算是了了我一件心事。” “这就好,要不然你回国也不会安心的。”晚晴若有所思道。 —— 日子很快到了腊月,晚晴、怀儒将主要的行李都空运寄出。申城大学和申城研究所给了夫妇两人不小的一笔搬家费,跨洲际搬家全权交给搬家公司处理便是,倒是省心不少。 离行前,两人在家门口合了影,而后轻装上阵,各自提着一个登机箱赶往机场,便算正式登上海归的航程了。 因着到国内的时候已经接近春节,田国梁和申城科研所那边都建议夫妇俩先好好休息几日,等春节过后再来上班。 两人办完正式入职手续以后,怀儒陪着晚晴先回了一趟瑾县娘家。他想着晚晴是独生女,丈人、丈母娘平日里周遭没有旁的小辈在身侧,冷冷清清的,自然也是对女儿思念得紧。 实际上,从前因为在海外工作,农历新年又没有假期的缘故,晚晴每逢佳节倍思亲,即便心里头记挂父母,也只能通过视频以解思家的情意。 每次视频完,晚晴心里头都不大好受,总要眼眶发红,在椅子上静默片刻。对于这些,怀儒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时隔多年,难得晚晴、怀儒回家过年,苏家二老心里头自是十分欢喜。夫妻俩一到瑾县,苏家二老都让他们好好休息,倒个时差。晚晴却是闲不住,一到家就忙着要帮父母分担家务。 房屋清扫、蒸小馒头、做米糕,还有炒制花生、南瓜子,一样样事情做下来,好不热闹。晚晴到底是能干的,事事在她安排之下,也是井然有序地进行着。 苏家是自有独栋平房,偌大的房子上下四层,光房间就有十几间。从一楼的活动室到二楼的客厅,再到三楼卧室、四楼客房,还有顶层的阳台,这里里外外要打扫上一遍可不容易。 怀儒提着鸡毛毯子,戴着防尘口罩,麻利地帮着掸尘,再加上拖地、擦拭窗户、门缝等等,一家子上上下下,通力合作了两日也便打扫干净了。 接下来也便是准备年货了,米糕是本地的特产,看着简简单单的白色一条,实则做起来一点都不简单。得用糯米、白米混着在水里清洗干净了,还得提前在盆里泡上一天才作数。 第21章 客厅 米沥干以后,还得放进石缸里捣碎了,再用筛网过滤出粉末来。成堆的米粉,得要不住地加水搅拌,这又是一样技术活了。水多了,米粉粘腻不成形,水少了又做不成糕状。 要说这里头诀窍在哪里,可就全凭个人体会了。好在晚晴在实验室多年,平时试剂加减自有心得,早就练就了一身手艺。这手上的手感用来和面,更是不在话下。 等到糕饼做好,还得跟着一块蒸几屉小馒头。蒸好出笼以后,糕饼和馒头上都照着旧俗,敲几个红色的纹印。上头多半是梅兰竹菊一类的图样,看着雅致,寓意又好,过年时候用来招待上门的客人再好不过。 这些活儿做好以后还不算完,怀儒还得帮着清洗猪肚、猪耳,苏家二老忙着泡发香菇、白笋用来熬汤入味,晚晴又剁肉馅做肉丸之类的,这一家子上上下下为了准备过年,还真是有忙不完的事情。 晚晴张弛有度,家里事无巨细都安排妥当了,人人手里分着活干,还不至于乱了套。 这日午间,晚晴刚晾晒好笋干、梅干菜下楼来,就瞧见外甥女的脑袋突然从门后冒了出来,怯怯地喊了一声:“小姨……” 阿慧是晚晴表姐的孩子,因着晚晴是独生子女的缘故,她自是没有亲姐妹。从小到大,晚晴就把几个表姐当亲姐姐看待,表姐妹之间情意也很是深厚。 闻言,晚晴咧嘴笑了笑,蹲下身来轻抚了下孩子的脑袋:“哟,阿慧,好久不见,都长这么高啦?快,去客厅看看喜欢吃什么,小姨这次带了好多零食回来,还有你最爱的瑞士糖呢。你妈呢?怎么就你一个人来呢?” 阿慧撅了嘴,一脸不高兴道:“妈妈还要加班呢,先送我来窜门玩的。可是……可是我不想去客厅。阿公非得要在客厅抽烟,那味道太难闻了,我都不想上楼去了呢。小姨夫都劝他说,不要在屋里抽,还被甩白眼了呢……” 阿慧到底是孩子,说着还绘声绘色地学了下苏父的白眼,晚晴看了心下多少有些五味杂陈。 晚晴将阿慧交托给母亲莲如照料,而后去二楼客厅看个究竟。人才进了客厅大门,就瞧见父亲苏海在烟灰缸里捻灭了一根烟蒂。 他瞥了眼怀儒,又掏出烟盒递了过去:“别光坐着,你也陪我抽一根呗。” “爸,我真不习惯在室内抽,回头要是在外头散步,我再陪您来两根过过瘾。”怀儒压着声说道。 苏海哼唧了一声,嘀咕道:“行啊,你小子,老丈人的面子都不给了啊……” “诶哟,爸,都跟您说多少回了,不要在屋里头抽烟。您一抽,这屋里味道不好散,旁人吸二手烟对健康也不好。”晚晴忙上前解围道。 苏海有些气闷地叹了口气,两只手不自在地在衣服上抹了两把,还是自顾自地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烟来。 他不理解女儿、女婿的用意,还觉得有些心下不痛快。想着女婿怀儒也是个会抽烟的人,怎么等轮到他抽两口解解闷,就成坏事儿了?这不是小两口成心给他难堪么? 第22章 弯弯绕绕 苏海越想越觉得不痛快,他的脸色窘得有些发红,一双眼珠子游移不定,也不知道到底看哪儿才算好。 他只得掏出打火机,却因着指尖发颤,连打了好几次火都没打着。怀儒忙倾身向前,帮着用手挡住了火苗,他这才点着了烟头。 “连根烟都不让人好好抽,这像话嘛……”苏海嗫嚅道。 他猛地抽了两口烟,有一股子温温热热的东西顺着喉咙往下涌。力道大了,嗓子就跟着有些发干、发毛。为了不至于在女儿、女婿跟前出丑,苏海又强咽了口唾沫下去,想要把那不平整的玩意儿给抹平了。 岂料,仓促间,那烟雾压根就不听人使唤,一下就从鼻孔里钻了出来。 “咳!咳!”苏海的面色瞬间涨红,额头上的青筋也跟着咳嗽声起伏着。 他偏过头去,竭力掩饰着此时的尴尬。怀儒忙递了一杯温水,又拿出烟灰缸来。这架势,分明是要苏海自个赶紧把烟给扔了。 苏海犹豫了一会,还是将烟头捻灭了。他用纸巾包着嘴,吐了几口痰出来,而后舍近求远硬是将纸巾扔到了一米开外的纸篓去。 “真是的……”苏海自言自语地坐回到沙发上,手上掂量着皮带上的钥匙串,脑子里想着要给自己找点台阶下才成。 那厢,晚晴一面扇着手,一面将客厅的几道窗户都给敞开了透气:“爸,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可别跟怀儒兜圈子了。都是一家人,有什么好藏着掖着的。” 晚晴向来了解自个的父亲,他这磨磨唧唧地,借着抽烟的由头绕了一大圈,恐怕是有话想对怀儒讲呢。 闻言,苏海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他时不时地偷瞄着女儿,想着这丫头一开口,就点着他死穴呢。果然是亲生的,自家的套路都被她看透了。 虽然苏家不算什么富户,可是苏海自个在瑾县中学里做了一辈子的教导处主任。而老伴莲如呢,退休前一直就在城建局坐办公室的。一家子比上不足,但好歹也是小城里有点脸面的人物。 晚晴这孩子争气,从小到大念书就没让家里人操心过。乃至后来上了申大,又拿了全奖去了美国名校念博士。 街坊邻居、亲戚朋友们,但凡一提起晚晴,那都觉得是别人家的孩子,简直望尘莫及。 苏海沉吟了一下,这才皱着眉头问道:“前些天呢,我跟几个钓鱼的朋友一块闲聊。他们呀,一听说你们小两口要海归了,都跟我打听是怎么回事呢。” “就说那个老顾吧,他儿子不就在纽约大学做博士后的嘛。听老顾讲,这小年轻在国外呆的好好的,要是哪天突然说要回国了,八成就是博士后、助理教授都不好做了,夹着尾巴回国喽。也就全赖着国外那点经历,在国内大学里混口饭吃呢。” 眼见着晚晴和怀儒也不应声,苏海又从桌上拿起茶杯,啜了几口温水:“我心里还想着真是奇了怪了,怀儒不是说早就评上终身教授了么?该不是出了什么搞七捻三的事儿,被学校……开除了吧?要是怀儒没事儿,那就是晚晴你了,你是不是失业了呢?新闻上说现在美国那边失业率也挺高的呢,不少人都愁着找不着工作。” 第23章 解释 晚晴扫了眼父亲,心里一下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没忍住,拉着怀儒的手,一时真当哭笑不得:“你看看,爸把咱们俩想成什么样儿了。这都什么年代了,海归就非得是混不下去了才回来的呀?我……我真是有些无语,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苏海被晚晴的话冲得一愣一愣的,他双手抱在胸前,眼睛瞪得老大,整个人弓着背,姿态里充满了一种困惑。 既然话说开了,那么老丈人心里头压着的石块,总得有人给解开。 怀儒立起身来,走到苏海身边,耐心解释道:“爸,您放心,我和晚晴原来的工作呢,都挺稳定的,真不是因为什么失业被人开除了之类的。我们之所以突然决定回国,只是因为觉得这么多年了,始终在加州没有什么归属感。想着与其继续在国外耗下去,浪费青春年华,还不如尽早做个取舍。” “海归的事儿,我跟晚晴也商量了很久,并非是一时头脑发热的结果。上次回国来看了一趟,我心里头触动也是很大的。国内现在正是大力发展学科建设的时候,各种设施、管理水平都上来了。对于我们这些真正想做科研的人来说,这恰恰是最适合海归的时候。” “现在要是不回国,等将来到了七老八十才想着回,恐怕到时候也做不了什么实质性的研究工作了。我和晚晴好歹身体素质还不错,就算重起炉灶,一切从头再来也不算什么。” “还有就是,想着您和妈,就晚晴这一个女儿。如今你们二老年纪大了,身边总归需要有个照应的人吧。还有我家那边也是,我爸再加上个不成器的弟弟,事儿也不少呢。我和晚晴在加州的时候,心里也总是惦念着家里的情况……”怀儒诚恳地将个中缘由一点点陈述而出。 苏海起初没有吭声,不过用自己的逻辑和心态想着这件事。他还是觉得心里头有疙瘩,总有些不大置信的样子。 末了,他闷声闷气嘀咕了句:“好好好,到底是做教授的人,可能说会道呢。我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还得好好消化消化。不过,要是你们真遇到什么困难,可不能瞒着我和你妈啊。” “行啦,爸,再说下去可就没完没了了。我们海归的原因呢,怀儒刚才已经说的差不多了,就是这么些考虑。回头你那些朋友要是再问起来,你可就大大方方地说,我们是回来给祖国添砖加瓦的,可不是被人赶回来的哟。”晚晴摇着父亲的手,眨着眼睛玩笑说道。 “你们也别觉得我事儿多,其实你们妈心里头也担心着呢。明明去年你们俩还好好的呢,晚晴还说是升职加薪了,准备好好大干一场。今年突然就说要回国发展了,我们都怕你们是遇着什么难处了,又不愿意跟我们说呢。我们虽然不懂国外那些事儿,可要是你们有难处需要用钱了,又或者家里需要有人帮把手的,可千万记得要跟我们说呢。”苏海说着,长长地吁了口气。 晚晴琢磨着,父亲其实也不是什么忧虑过度。实际上他们这一辈人,年轻时候吃的苦处太多了,自然而然也就不想小辈再多吃什么苦头。 父母对儿女还能有什么期盼呢?无非就是图个平平安安罢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这些,晚晴就觉得心里头有些暖,又有些发酸。 其实在父母眼中看来,不管她与怀儒是什么样的年纪,又有什么样的阅历,始终都不过是家里疼惜着的孩子呀…… “爸……我们都挺好的,真的……”晚晴望着父亲的眼眸,动情说道。 第24章 急电 年三十,整个苏家上上下下都是喜气洋洋。按着瑾县的习俗,家里亲戚朋友庆贺新年,那都是要在年前摆宴席宴请宾客的。 苏母莲如穿着一身晚晴买的改良旗袍棉袄,头发一径向后梳成一个花苞形状。头上又别了一个珍珠发夹,露出清爽的耳廓。 往昔过年,他们都是眼巴巴地望着别人家孩子回家过年团聚,自家却是冷冷清清的。今年总算是盼到自个女儿、女婿都在家里头,一块图个热闹了。 来家里吃过年酒的亲戚朋友络绎不绝,莲如都是眉眼带笑地招呼着大家进门。苏海乐得拿出了一早就备好的礼袋,逮着人就往怀里塞,别提有多高兴了。 晚晴在一旁看着,心下十分感慨,似乎她已经许久没有看到父母这样高兴过了。上一次看他们这样明媚的笑容,大概还是她与怀儒结婚的时候吧。 家里没了蘸酱,怀儒就奔出小店去买;给亲戚朋友们添了茶水,又要忙着去烧开水。怀儒里里外外地忙碌着,一点儿也没有要晚晴迈腿的意思。大冬天里,他竟热出了一头的汗。 客厅里,熙熙攘攘地坐满了一屋子的人。几个年长的叔伯们,坐在沙发上慢悠悠地喝着茶。一圈人虽是聊着天,眼角的余光却是注视着怀儒的一举一动。 他们直夸赞着,还是晚晴找夫婿有眼光,怀儒看着是个会疼人的。苏海摆着手,不住说谬赞了,心里早已经是乐开了花。 晚晴推门进厨房的时候,怀儒正穿着围裙在那儿剁着麻鸭。麻鸭体型偏小,肉质娇嫩,特别是加了笋干炖出来的鸭肉更是酥烂鲜美。 怀儒一把刀子下去,力道恰到好处,鸭肉、鸭皮,还有骨头渣子都安安稳稳地堆在砧板上。 “小姨夫,这肉闻起来真香啊。”阿慧在旁边仰着头望着,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 怀儒拿双筷子在砧板戳了一块鸭肉递给阿慧:“喏,乖孩子,去外头吃吧。这厨房里有刀子、剪刀、油烟也不少,小孩呆着不适合呢。” 阿慧手里拿着筷子,整个人已经被上头的鸭肉给深深地吸引住了。她塞到嘴里嚼着,很是心满意足,蹦蹦跳跳地去了外头。 “这孩子,什么时候又溜到厨房来了。”晚晴望着阿慧的背影笑着说了句。 怀儒剁着鸭子,顺道征询着晚晴的意见:“一会是直接鸭肉配个黄瓜丝,还是炖个三鲜煲一块上桌?好像几个叔伯牙口不大好,要不下个面条?” “行啊,那就下个面条吧,里面加点黄瓜丝、萝卜丝,荤菜后面清清口不错。”晚晴说着,拿出纸巾来替怀儒抹了抹额头:“回来过个年,可把你累着了。” “在加州那会,大过年的家里头也就咱们两个人,那是真真的冷清。现在回来了,过年吃酒热热闹闹的,多有烟火气呀。就冲这,光眼里看着,都觉得高兴呢。”怀儒说道。 “我去楼上阳台取把小葱过来,刚好可以撒面上。”晚晴转身上楼的时候,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喂,你好。”晚晴一接通电话,就听着电话那头传来了焦虑的喘息声。 “嫂子,是我,雨时……..你让大哥赶紧来申城医院一趟,爸昏倒了。”雨时话里已经带起了哭腔。 第25章 夜奔 时近年关,上门来要债的人却没有停歇的意思。每日天还没亮就来施家讨债,直接带个小马扎就在门口蹲守着了。 施之文被这些人搅得昼夜不得安宁,再加上本来就有糖尿病和高血压,一时间只觉得浑身哪哪都不对劲了。 眼见着那帮人没有收敛的意思,施雨时一咬牙,趁着夜黑风高的时候,连夜带着父亲仓皇去了申城。 他原本想着,先在宾馆里将就几日。等到大哥、大嫂年后回申城了,他们也就算有依靠了。最不济,也就把父亲暂时托付给哥嫂照顾,他一个人亡命天涯就是了。 哪里晓得,这好不容易到了申城,才在宾馆落了脚,父亲却是骤然昏厥了过去。 “爸!” 施雨时目光惊恐地盯着地上的人影,脑子里登时“嗡嗡”作响,简直慌得不像样了。 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本能反应就是把父亲扛到肩头,而后三步并做两步冲下楼去,拦了出租车就把人往后座上塞。 雨时走的时候太过匆忙了,乃至于旅馆前台小姑娘唤他也来不及反应,还带倒了前台的一块广告牌,差点没把人给砸伤了。 父亲横陈躺在出租车后座上,雨时阖了眼眸,连带着睫毛都在发颤。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大年三十的晚上竟然是这样的。 送进申城医院急诊的时候,雨时整个人都还是有些发麻的。前些天开始,父亲就抱怨说有些头发发麻,简直要气得昏过去了。他以为不过是父亲的一时说辞,哪里晓得竟然一语成谶。 他疏忽了父亲释放的信号,甚至还把那些追债的人招上门来,给父亲造成了极大的困扰。雨时的脸埋在手心里,心下一时懊恼不已,在车子后座上泣不成声起来。 ———— 苏家厨房,怀儒刚下好面条,就见着晚晴有些失魂落魄地推门进来。 “哟,这是怎么了?”怀儒扫了眼晚晴手上,里头是一根小葱也没捏着。 晚晴深吸了口气,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而后低声说道:“别做面了,赶紧穿上外套去申城医院,你爸进急诊了。” 听罢,怀儒身子向后一倾,仿佛被人猛推了一把:“怎么回事?” “先别问了,我跟爸妈亲戚们都打过招呼了,咱们赶紧走。”晚晴催促道。 怀儒也顾不上旁的了,一通慌乱之间,仓促从衣架上错拿了老丈人那件洗得发了白的棉衣。出门的时候,他嘴里“咝咝”地吸着冷气,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冒着凉气。 晚晴怕怀儒心绪不稳,直接就拉开车门,坐到了驾驶座上。她想着一会出城路上都是大雾,还是行车安全最为要紧。 汽车警报声“咚咚咚”地响起,提示着怀儒在副座上没有系安全带。 “怀儒,系下安全带,马上要进转盘上高速了。”晚晴手握着方向盘注视着前方,轻声提醒了句。 怀儒无力地点着头,安全带扣上的刹那,他的心跳用力地跳着,简直好像随时都能冲破胸膛一般。 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父亲和弟弟会出现在申城?也不明白明明说父亲最近血压、血糖都控制的不错,怎么就突然昏倒了?一切猜测和涌起的焦虑纠葛在一处,让他无法保持冷静的状态。 第26章 急诊室 大年初一的凌晨,路上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平日里将近六个小时的车程,晚晴开了不过四个多小时便进了申城市区。 从访客停车场到急诊,要走很长的一段路。晦暗的路灯下,地面上看着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进门诊大楼的时候,窗口上的铁栏杆倒影一条条地落在怀儒的面上。 晚晴虽然看不清楚怀儒的面色,却也晓得他心事很重。每走一步,怀儒都觉得心里往下沉,而且这沉没似乎是在深渊里头,压根看不到头。 走道里到处都是消毒药水和酒精棉片的刺鼻味道,甚至偶尔鼻子里还会闻到一股厕所的腥臭味。 深夜的急诊室里多半拥满了两种人,一种是家长抱着的孩童,在位置上量体温、打吊瓶,不时哼哼唧唧哭泣着;还有一种是在帘子里的急救病床上,等待着医生的人。 那疼痛的呻吟声与孩子的哭声此起彼伏着,真是叫人听着头疼。 在这个本该是合家欢乐的时刻,急诊室里头就像是一个格格不入的封闭式车厢,里头交织了各种人群。 晚晴和怀儒进去的时候,坐在位置上的病患和家属们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睛扫了他们一眼。每一道的目光背后,都含着探究的意味。 病床前的路都被乌泱泱的人群给堵住了,晚晴正欲伸手,想请大家让个路的时候,怀儒突然按住了她的肩膀:“晚晴……你说爸会不会已经不在里头了......” 晚晴心下怦然一跳,忙道:“不会的,你别多想。不是刚才进门的时候才跟护士确认过的嘛,爸肯定还在里面呢。” 怀儒茫然点着头,继续往前走着。大厅里嘈杂的人群仿若瞬间安静了下来,人群好像一瞬间变成了小时候常看的黑白电视机,他只能浑浑噩噩地感受到这些人在说话,但是具体说些什么,他却是无论如何都听不真切了。 他觉得自己脚下没了重量,究竟是怎么走到帘子跟前的,真当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 拉开帘子的瞬间,迎面撞上了提着保温壶正欲出去的雨时。 “这些人太离谱了,我水壶放在爸床前呢,都能偷偷给倒着用掉了。这会爸说要喝水呢,我还得出去打点水。”雨时垂着脑袋,低声抱怨着。 怀儒鼻翼两边的皱纹深深地凹进去了,整个人眼睛看着发沉,好似憋了许多的火气。 “你是怎么照顾爸的?好端端的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了?到底怎么回事?”怀儒压着声问道。 “大哥,这事儿咱们回头再聊啊,爸还等着喝水呢。”雨时想着别看大哥平日里斯斯文文的,这真要遇到事情发起火来,他见着都能双腿发颤。 还没等怀儒连珠带炮地质问完,雨时忙脚底抹油提着保温壶溜了出去。 晚晴默默搬来了凳子,拉着怀儒一块在病床前坐下。此时,施之文正昏睡着,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大儿子和儿媳妇已经来了。 从前那个一身正气,总是教怀儒说要堂堂正正做人的父亲;那个怀儒懵懂时候,就成了他榜样和精神支柱的父亲;此时此刻,他的脸上写满了疾病带来的痛苦,只有一具残喘的身躯正在病床上躺着。 “爸……”怀儒俯身在父亲身前,轻轻握住了他长满褐色老年斑的手腕:“是我,怀儒。我和晚晴来看您了…….” 第27章 病房 刹那间,怀儒感受到了父亲手心里的热度。他忙伸手探了探父亲额头,果不其然在发着高烧。 昏睡中的施之文隐隐约约地说起呓语来,甚至还提到了怀儒早已亡故的母亲名讳。这叫怀儒心惊不已,忙不迭又唤了父亲两声。 施之文中间撑开眼睛片刻,嘴唇早已经干地裂开来了。他的一双眼珠子毫无生气地盯着怀儒,仿若不认识一般,无论怀儒如何唤他都没有反应。 雨时提着热水壶姗姗来迟,晚晴想着这会公公仍在昏睡,恐怕寻常喝水的法子都不顶用。她忙向护士要来了棉签,沾上一点热水,轻轻地抹到对方的嘴唇上,好歹帮着缓解一些干渴。 临到天亮前,施之文突然全身打起了冷颤,即便怀儒塞了个热水袋在他脚底下,他还是冷得咯咯发抖。他的嘴巴不住地蠕动着,发出牙齿摩擦的声响。有时候咬得狠了,连带着整个脸上都是汗珠。 怀儒心疼地帮父亲揩拭了把脸,又拉来了医生看个究竟。医生检查了一番,说还是发烧引起的症状。因为之前已经用过布洛芬了,现在药效时间没到,只能再换扑热息痛降温了。 怀儒、晚晴,还有雨时三人干坐着等到了早上七八点的光景,楼上住院部总算是临时空出了床位,施之文被转到了特殊看护病房。 雨时原说要下楼买个早点,被晚晴劝阻了。她想怀儒、雨时兄弟俩,恐怕还有些话要说,她在场的话,反倒说的不那么痛快。 晚晴出门以后,雨时就忐忑不安地看着自己的脚尖,他也不敢看大哥,生怕一对眼就是一通责备。 长途跋涉,连夜驱车赶来,守了一整夜的怀儒,眼眸看着都陷了下去。他的面色虽然疲乏,但眼珠子依旧还带着一股子劲。 他扭头看了眼雨时,眼睛里直有火光往外迸溅。雨时似是感知到了怀儒心下的火气,下意识地抽了椅子,往角落躲了躲。 “这病房就这么点大,你要躲,还能躲哪里去?说吧,到底怎么回事?爸好好的,怎么说病倒就病倒了?大过年的你叫他跑申城来做什么?”怀儒沙着嗓子问道。 雨时知道这会不翻旧账就逃不过去了,他只得硬着头皮将如何在酒吧拼酒逞英雄,又如何被人下了套签下了担保借贷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其实还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敢跟爸讲,要是他知道的话,准得再气晕过去一次。大哥,你快帮我出出主意吧,我知道错了,可也真没辙了。我也不想爸醒过来又被气着,你就当帮我就是帮爸了。”雨时搓着手,近乎哀求说道。 雨时一贯知晓怀儒的脾气,他犯了错就得先抢在前头认错。要不然这后头一连串的问题牵扯出来,就怀儒那倔脾气,可不一定会帮着兜底呢。 怀儒一动不动地盯着病榻上仍旧昏睡着的父亲,嗫嚅道:“都这个时候了,你有什么就说吧。” 第28章 馄饨 “家里老宅的房产证,我早就抵押出去了。这会八成钱是还不上了,等到年后,估摸着该要有人来收房了……”雨时说出这些话着实费了一些气力,他下意识地抱住了脑袋,肩膀更是起伏的厉害。 “你!”怀儒听罢,一下就跟着激动了起来,他的脸色涨红,连带着呼吸都喘不过气来。 “你别躲,跟我出去!”怀儒拽上雨时就要往外去论理。 雨时拼命地抱住脑袋,死死地杵在原地上。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他的手就像被胶水粘住一般,紧紧地靠在脑袋上就不撒手。 兄弟俩都憋着劲,拉锯战一般的你拉我扯。怀儒越想越气极,要不是念着父亲还在病榻上昏睡着,他真恨不得这会就直接把人往外拖。他倒是要看看,这个不争气的弟弟,到底还干了什么好事! 晚晴提着芥菜馄饨进来的时候,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吓了一大跳。她忙过去扯住怀儒的袖子:“爸还在屋里呢,你们这是在干嘛?” “嫂子,快帮帮我,大哥这是要揍我呢。”雨时如见到救星一般,不住地搓手求救道。 “谁要揍你了?!谁?!我这是要跟你讲讲道理,你不要胡搅蛮缠!”怀儒沉着脸说道。 雨时这人虽然从前念书不用功,小聪明倒是多得很。譬如这次吧,他知道自己问题大了,可又怕架不住怀儒的责备,便想着拉嫂子晚晴出来帮忙挡一挡。 实则,在一旁的晚晴十分尴尬。这种事情,明明是兄弟俩之间的矛盾,她在旁边插手又或者插嘴做烂好人是绝无必要的。解铃还须系铃人,他们之间的问题,还得他们自己去解决呀。 可是偏生这个施雨时就不是个省油的灯,硬是将晚晴拉进了这场兄弟之间的拉锯战中。 晚晴觉得有些伤神,又有些无奈。怀儒一贯温文尔雅、晓得分寸,只有在面对这个稀里糊涂的弟弟的时候,偶尔才会有些失了理智。 而雨时呢,别看长得人高马大,一身放荡不羁的艺术气息,实际上他内心不过就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兄弟俩看起来在相互较劲,实际上他们的冲突、他们的肢体,乃至于他们彼此之间的那种眼神,都还对对方保留着某种特殊的关切。 亲兄弟到底不如姊妹那般亲密无间,有些话反倒没法痛快地倾泻出来。以至于如今在医院里头,两个人各自摆出了相互伤害的架势,没有人愿意后退一步。 “不管你们有什么问题,都不应该在这儿置气。这里是医院,不是咱们自个家里头,吵吵嚷嚷总归不像话。既然觉得谈不拢,那就等爸好一些了,出院以后再说。没什么事情比爸的身体更要紧。”晚晴叹了口气:“赶紧吃馄饨吧,都放凉了。” 怀儒瞥了眼雨时,沉吟了好一会,方才压着声道:“没听你嫂子说嘛,吃呀!” “哎,谢谢嫂子。”雨时如遇大赦,忙不迭接过晚晴手里递出来的馄饨,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第29章 影像诊断 主治医生怀疑施之文是脑梗塞,在正式治疗方案开启之前,他还需要施之文做一个ct和核磁共振,以更加清晰地去判断到底是哪个血管出血,以及缺血的病灶范围。 怀儒、晚晴还有雨时三个人,轮流推着轮椅上昏昏欲睡的施之文,跑上跑下地忙着去拍片子做检查。 等候和排队的时间很长,好在成片的速度很快,在这一日午间,施之文的影像检查结果已经呈现在主治医生的办公桌上。 因着怕影响到父亲休息,也希望隐私信息能有一个更隐秘的交流空间,怀儒与晚晴特意绕开了病房,选择在医生办公室内与医生商谈。 虽然是信息化办公的年代了,可是医生的办公桌上仍堆满了纸张。这些都是各色检查化验的表格和结果,上头密密麻麻的文字却看的怀儒心下有些发憷——轻飘飘的一页纸张,却承载了一个的人的生死病痛。 思绪间,一位沉稳的中年医生推门进来了。他的步子走的很快,白大褂的扣子并未有对称扣上,一切都显示着他这一天有多忙碌。 “医生,您好,我们是患者施之文的家人。”晚晴忙先自我介绍了一番。 “你们好,患者的检查结果都已经出来了,本着对患者负责的态度,有些情况我想必须要你们家属沟通下。”主治医生说着从一个文件袋里取出了施之文的片子,指着上头的影像,用平实的语言解释道:“你们看这片子里显示的影像,这些白色的小点代表的就是血管堵塞的风险,谁都不能保证下次再有突发会是什么情况……” 怀儒和晚晴的目光聚集在那张脑部影像图上,就是这些密密麻麻的白色小点,遍布于施之文的脑中。 一个白点就是一次脑梗的几率,想到医生的话,怀儒的心都跟着发颤了。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眼前一片黑暗,全身的神经都有些发麻的感觉。 他不敢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可是无论他如何仔细去辨别,那张黑色的胶片上显示的的的确确就是这般情景。 晚晴娇俏的鼻尖微微扬起,唇中像凛起的一把剑,因为抿得实在太紧,使得表皮挤出了红色的血丝。 “我认为他这不是突发性的,看样子,应该是很早就有头疼的问题了。我看过他的病历,糖尿病加高血压,并发症的概率本来就比常人要多,平时看护的时候,你们这些家里人多少也要上点心呀。”医生委婉责备道。 实则这些话已经超出了医生与家属的谈话内容,但是他实在是有些忍不住。施之文的情况,要是不好好护理,随时都有中风的风险,到时候问题就更是棘手了。 “这事儿确实是我们疏忽了,之前我们都在国外,也没能时常回家探望,有些细微的症状也就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刚才听您解释影像上的问题,我这颗心其实也是七上八下的。不过,我还是想问一句,您觉得我爸这回是不是挺严重的,一时半会出不了院了?”怀儒想问的问题,由晚晴直接问出了口。 寂静的办公室内,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着。怀儒一直以来都尝试去保持一种冷静的姿态,去应对生活和工作中的变故。 可是现在,他实在没法做到平心静气,父亲的病已经到这个份上了,他真不知道应该如何水波不兴了。 第30章 公寓 “倒也还没到那地步,这次还算虚惊一场。目前患者的烧退了,根据其他检查数据和症状看来,只需要暂时进行溶栓治疗即可。差不多两个星期左右,应该就可以出院了。” “但是出院以后的护理问题千万要重视起来,患者的情绪必须要稳定,降血糖的针剂和降血压的药也一定要按时注射和服用。如果下一次再遇到同样的情况,谁都不能保证会发生什么事情了。”医生说着吁了口气。 挂了两周的溶栓点滴,施之文很快就被允许从申城医院出院了。虽然如此,他体力却到底大不如前。他的脸上因为病症而有些发虚,一双眼睛嵌在皮肉里,眼神看起来有些虚浮。 晚晴拎着行李走在前头,下意识地回过身去。她看着由怀儒和雨时搀扶着的施之文,步履蹒跚,甚至连带着还有些跛脚,心下多少有些难过。医生说这是大脑内血管堵塞造成的身体失衡,往后怕是也是不好再提重物了。 晚晴开着车,眼角余光透过汽车后视镜,略略瞥了眼坐在后座上的施家父子三人,各自表情都有些凝重。一行人坐在车子里,竟是相顾无言。 在市区东南面的一处服务式公寓门前,车子停了下来。公寓是晚晴租来的,他们瞒着施之文,谁都没说起老宅被抵押的事情。只借口说为了方便恢复身体,就让他与雨时在申城的公寓暂住一段时间。 这是个标准的服务式公寓,约莫六十多平方米,还囊括了每日的中西式自助早餐。虽然面积不如施家在江阴的老宅宽敞,但是胜在设施便利。 进门的玄关过去就是厨房,进口的大理石台面彰显着品味。里面配置了微波炉、电磁炉,水槽上放满了碗、碟、筷子,各色器具应有尽有。 两间不大不小的卧室,给雨时和施之文各自留了一个独立空间。客厅里放着一长两短的沙发,阳台是落地窗,采光极好,老人午后打盹再合适不过了。 怀儒一进门就注意到了,这房间内的装潢是专门为行动不便的老年人而准备的,生活便利处处都有所考量。 包括浴室里,为了老人安全考虑的大小扶手,乃至于求助的警铃装置等等。再加上公寓的定期清扫和保洁服务,住在这里倒确实比从前老宅还要方便许多。 下楼的时候,一阵冬日的寒风掠过,把晚晴身上的大衣都给吹得姗姗扬起。 “谢谢你啊,晚晴。这些天新入职,研究所那边的事情也很多。下班后你不仅要去医院探病,还要抽空找房子,真是辛苦你了。”怀儒突然牵住晚晴,由衷说道。 晚晴挠了挠怀儒手心:“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爸的事都是咱们的份内事,这不都是应该的嘛。倒是你自己,学校里一堆事情等着你呢。爸和雨时这边有着落了,总算是可以暂时安下心来了。咱们都得加油开干啊,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咱们呢。可不能刚从国外回来,就一副精神懈怠的样子,那就真叫人看了笑话了。” “嗯,这几天看了几个院里挑出来的博士和博士后的人选,几个小年轻,资质都挺不错的。他们看起来也很有想法和干劲,这一点我特别喜欢。说真的,我突然有一种预感,这次回国的科研路上,一定会比从前在加州的时候走得更好的。”怀儒轻轻摩挲着晚晴的手背,一想到工作上的事情,他脸上紧绷的神色总算是舒缓了一些。 晚晴犹自闭着眼睛,微微笑道:“就等着施大教授出喜报啦。” 第31章 实验室 开了春,整个冬日假期里都寂静着的校园一下就热闹了起来。金灿的迎春花率先绽放出来,用一种明媚、光鲜的姿态,在申大占据了一席之地。 一群学生们下了课,身上早就不见了冬日的臃肿外套,取而代之的是各色各异的线衫。他们或骑着自行车,或相互勾着手肘,叽叽喳喳谈笑间,像鸟儿一般雀跃地飞奔过花丛边。 这是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刻,跟从前加州的干燥全然不同,一切都赋予了生的气息。 怀儒拎着电脑包,边走边抬头看了眼漫天飞舞的一簇簇梧桐毛絮,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清亮的喷嚏。这喷嚏打的猛了,一时间眼角还挤出了眼泪来。 怀儒已经许久没有感受过国内的春日了,满眼的乱花飞絮里,他真是觉得又幸福又有些小烦恼。 幸福的是,他沐浴到了春日的光辉,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喜悦的感觉。而烦恼呢,似乎因为飞絮的关系,他的过敏性鼻炎又复发了。不过好在晚晴贴心地替他准备了一瓶生理盐水,一会到办公室以后,他自个略处理一下总还是过得去的。 樊君到底是有心的,他特意给怀儒安排了一间春看樱树、夏看洋槐、秋看杏林,甚至冬日里还见着松柏的办公室。 办公桌上的绿萝,从橱柜上逶迤地落了下来。怀儒坐在办公桌前,窗外是春日秀美,屋内是生意盎然,两两交相辉映,反衬得这工作都是美差一件了。 诚如当初校长田国梁所承诺的,申城大学给予了怀儒一切可能的支持和帮助。寻常人归国第一件事情,可能还是在头痛实验室资源配置的问题,而怀儒这边已经完全可以井然有序地进入到新工作当中了。 实际上,在一些高校里头,实验室本身就是一个顶棘手的问题。诸如没有p3级别的实验室,还得跟各地的疾控中心实验室联系,去进行合作实验。 可是疾控中心合作的单位太多了,要么排队一排就是两三年,要么压根就轮不上。实验科学领域,最经不起的就是时间蹉跎。像这种连实验室都不得其门而入的情况下,紧急攻关的实验项目基本也就跟这些人无缘了。 再看申城大学这边,在田国梁的主导下,本身就为本校的微生物学、免疫学,还有感染病学建设了与国际接轨高标准的p3实验室。 普通的p2实验室只能检测病毒的核酸,而分离、培养病毒,p3级别的实验室是必不可少的。 田国梁抱着长远目光看到,万一出现一些特殊情况,诸如实验室不够用的情况下,他必须要保障申大的科研团队实验不受影响。 因而申城大学与申城科研所,又额外又签订了合作条款,他们在某些情况下甚至还可以直接借用申城科研所的实验室。 怀儒当初为田国梁的初衷而感动,也在无意之间做了一个明智的选择,至少他不需要在最基础的科研条件上面伤脑筋了。 第32章 齐头并进 所谓术业有专攻,有些教授可能认为自己主要的兴趣和能力在于科研领域,索性就直接放弃了教学上的事情,转而带着研究生一门心思搞科研。 而有些教授擅长上课,总是能深入浅出地将那些科学知识传授给学生们,他们就在教学领域进行深耕,专注于教学技巧的提升。 原本院里对怀儒教学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具体的要求,到底要不要教课,还是全身心投入到感兴趣的科研领域里,全凭着怀儒个人喜好。 出人意料的是,许多人巴不得卸下的百人大课教学任务,怀儒主动揽到了肩上。学科基础课,来上课的都是本科生,动辄上百人也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在加州的时候见惯了大场面的怀儒,对此并不显惧色。他始终认为,本科是正式进入科研课题之前很重要的一个阶段,到底是不是有科研的韧性和潜力,又是否能树立一个正确的科研价值观,几乎都是在这个时候渐有雏形或崭露头角的。 在传统的观念里,本科生和研究生,几乎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们住不一样的宿舍楼,用不一样的教室上课。倘若不是学校的集体活动所产生关联的话,很多人之间就像隔着一个银河系,距离的鸿沟几乎无法跨越。 而怀儒这里,要改变的就是固有的这种观念。申城大学的学生们,本身就是各地高考选拔出来的天之骄子,他们的素质俱佳,实际上稍加点拨,就很容易变成一棵科研的好苗子。 差不多前后一个多月时间里,怀儒确立了专门为本科生敞开的科研课题小组。在这个小组里,组员们相互讨论参与课题组相关科研,做出一定实质性的相关进展工作。 他还专门准备了学术论文的正确阅读和写作方式的自学课程,并鼓励学生们自主选择好主题以后,至少每两周主动与他进行沟通和交流。 对于其中表现优异的学生,他也将推荐到国外的大学进行寒暑假的短期实习。这对于将来想要出国继续深造的本科生来说,也是难得的机会。 另一方面,新来的博士研究生们,本来就是怀儒亲自面试过的。对于他们的资质,以及他们的知识储备和功底等等,怀儒心中自然是有一杆秤在的。 说起来,怀儒并不喜欢拿一叠英文文章压着学生,耳提面命地让他们去做研究。也不喜欢学生们闷头在实验室苦干,却始终摸不清自己的研究方向。 他更多的是想充分发挥学生们的主动性和积极性,让他们自己去认真思考科研课题,并且真正热爱手头的实验工作。 博士研究生们被分到了另外一个小组,每周在系里的会议室都有固定的讨论组会。怀儒还竭力邀请本校或者外校交叉学科的教授们,来做讲座、或者研讨会,以扩展学生们的视野和思维。 至于博士后们,怀儒就省心不少。他们都是经过国内外大学历练过的,许多工作流程上的事情都十分熟悉。也不需要怀儒具体去交代任务,只是大致聊一聊便晓得下一步需要去做什么。 有时候遇到学生犯难,思路困在了死胡同里,博士后们也能起到一个助教的作用,很大程度上也推进了怀儒手下几个课题组的项目进展。 第33章 儿童医院 从地铁站出来,步行到申城儿童医院约莫八九分钟的步行距离。申城的儿童医院老院区原本在城东,近年为了改善孩子的就医环境,由政府主导将医院搬迁到了更为敞阔的城南来。 儿童医院的位置极佳,附近就靠着一处湖畔。率先映入晚晴眼帘的先是一大片的青青草地,而后就是铁栏杆后缀满的白兰花,与澄净的湖波相映着,多少叫人看的心旷神怡。 晚晴还记得从前在申城上学的时候,周末在街头巷尾,偶尔也会遇到卖白兰花的阿婆。白兰花可以做成手串,亦可以制成香包,男女老少,谁都喜欢这白色的花儿。 现下申城街头巷尾已经很难再见到昔日卖花的阿婆了,这种味道也便慢慢成了晚晴记忆中的一部分。 红砖赭瓦的医院大楼,掩映在一片青翠的绿色之中。寻常的医院入口,多半都是嘈杂的就诊环境。而在儿童医院这里,满墙都是卡通人物画像,清风下湘帘沉沉,里间透出的都是轻快的儿童歌曲。 原本在入口处还哭闹着的孩子们,但凡一进了儿医大门,一双双滚圆的大眼睛就滴溜溜地转个不停。注意力一被分散,孩子很快也就忘了哭泣。 晚晴按照网上公示的信息,一路寻到了门诊六楼办公室。看病的家长抱着孩子,坐成了一排,不时朝着办公室内张望着。 “刚才检查了下,孩子的各项指标都没什么问题,耳朵也没发炎的症状。按照你们之前的描述,这次发烧应该是幼儿急疹引起的。你们再等两天,要是孩子疹子出来了,烧也多半该退了。要是几天后仍然在发烧,你再把孩子带回来看啊。” 说话的正是知名儿科老教授张行知,他的身上穿着宽长的白大褂,听诊器在脖颈上挂着。一头斑白的头发略显得有些凌乱,看样子是早上出门匆忙,都还没来得及梳刷。 他和煦地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递了一张贴纸过去:“喏,乖孩子,你真棒呀。奖励你一张喜羊羊的贴纸,好不好?” 孩子刚吃完退烧药,原本还泪眼汪汪地躺靠在妈妈的怀中。一看见突然多了张贴纸,一下就咧嘴笑了起来,孩子妈妈连声带谢地出了办公室门外。 办公桌上放着一只老旧发黄的搪瓷杯,里头茶叶早就沉了底。一杯茶满满当当的,到了这会来看诊的病患依旧络绎不绝,张行知都还没顾得上喝一口润润嗓。 后面几个排队的家长都是定期带孩子来这儿体检看诊的,眼见着墙上的时钟要指向十二点了,都主动表示下午再来,催促着让张行知先去吃饭垫垫肚子,他们也不急在这一时。 门口排着的长队一下就散了,在一旁等候许久的晚晴,趁机上前敲了敲办公室门:“张老师,您好。” 张行知听见了,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一扫到晚晴的面庞,一下就明白了她的来意。 他缓缓垂下头去,将听诊器收到布袋里。还没等晚晴反应过来,就突然从她身边绕过,直接往外下了楼梯。 “张老师,我是苏晚晴,之前给您发过邮件的。我原来在加州的研究所工作,克洛伊是我的同事。”晚晴追了过去,忙不迭自我介绍道。 刹那间,张行知顿住了步子。沉吟半晌,他方才低声说道:“你的邮件我看过了,但是我想,我们可能没什么合适的项目可合作的呢。真是抱歉啊,让你白跑这一趟了。” 第34章 避走 张行知的态度,起初让晚晴觉得有些莫名。他这样的专家级别老教授,平日里在病患之间口碑甚好,学校里的学生们也都喜欢听他的课。 所有人口中那个和蔼可亲的老张,却独独对她拒之门外,甚至连一个说话的机会都不肯给她。晚晴倔脾气一上来,还非得要跟张行知较个真不可。 他们甚至都还没有具体聊过合作的事情,他也并不清楚她到底做过什么方向的研究。两人不过就是邮件打个照面罢了,凭什么就这样对她呢? 更何况,晚晴还承诺过克洛伊,一定会将她的问候带给张行知。可是要是见不着面,没有合适的机会说话,那么一切斗不过是空谈罢了。 医院到底患者太多,张行知的办公室门前就没有能见缝插针的时候过。晚晴想了想,总在医院过多打扰,影响就医秩序也不合适。 她索性又改了策略,托人千方百计打听出来,晓得张行知在申旦大学每周会有半天的时间,专门用来给学生答疑和讨论之用。 这来答疑的时间到底是在周几?又是在上午、中午还是下午?几乎没有人能给出一个肯定的答复。有知情人告诉晚晴,只有张行知的学生才能提前收到他的邮件通知。 既然如此,晚晴也仍然没有要轻言放弃的意思。她索性就在申旦大学的办公楼下守株待兔等着,想着这里是张行知去办公室的必经之路,总是有概率能遇着吧? 一天又一天,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晚晴每次来申旦大学,一站就是大半天。她就在角落里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期盼着、凝视着,不住地辨别着他们的面孔。 可是任晚晴如何坚持,她始终没有再见到过张行知。直到后来,她才赫然发现,原来申旦的老楼都已经改建过了。 如今各处大楼的通道早已经是四通八达,几座立交桥已经把几个学院的楼紧密地联系在了一处。 偌大的校园,成千上万的师生,要成心躲一个人,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晚晴想到了当初在加州实验室里,与克洛伊的那段对话。张行知曾经在加州的事业,他的立项,他那些千丝万缕或者还有牵挂的纷复心绪,都随着周遭环境的逼迫,被瞬间连根拔起了。 他走的时候很干脆,没有任何的藕断丝连,甚至连根上那点泥巴都给冲刷的一干二净。这是他的决绝,也是快刀斩乱麻。 晚晴骤然意识到,她这样去找张行知,实际上是很唐突,甚至是不礼貌的。 他或许并不是在躲避着她,纯粹只是因为他早已将那些原本属于加州的枝蔓,都给剪除地一干二净。 他不愿再走回头路了…… 这些话张行知虽然没有直接说出口,却也用实际行动向晚晴宣示出来了。这是属于一个老学者倔强,也是他当初反抗那些“身患固疾”之人的决心。 这个世界总是这样的,有顺顺当当,很轻松就混得风生水起的人。他们接下来走的每一步路,所受的每一样荣耀,都是在人们的意料之中的。 而有些人,背负了一身令人扼腕的破碎与撕裂。他们隐忍、他们不屈,他们与那些形同鬼魅的玩意儿拼搏,最后却被打的人仰马翻,一身伤痛。 第35章 副高 上午还阳光明媚,下午便漫天的阴云,这就是清明前后的气象了。怀儒拿着一叠材料,准备找樊君去签字。院长和系主任一块出差去了,这管理学院的任务自然就落到了身为副院长的樊君头上。 怀儒前脚才刚进了办公室,忽而闻得“砰”地一声响,就见着茶杯碎片飞溅了一地。他站在成片的陶瓷碎片中,一时显得有些局促和尴尬。 此时此刻的办公室内,樊君与杨修德正剑拔弩张地对视着,显然怀儒来的不是时候。 “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先谈着,我一会再来。”怀儒身子往后退了几步,欲要离开。 “不!施老师,你别走,就在这儿呆着!都说你为人正派,不如你来评评理,到底是不是我在无理取闹!”杨修德摆出一副丝毫没有要息事宁人的姿态来。 实则,杨修德是怀儒同系的同事。多年前,他在德国念了个博士学位,而后做了差不多六七年的博士后,却迟迟没有找到一份正式的教职可做。 前些年,他好不容易在申城大学的欧洲招聘专场,申报了人才引进计划,总算以“市青年千人”的途径回了国。 别看平日里学生们见着杨修德,也要唤一声“杨教授”。实际上,他不过就是享有教授待遇而已,真正的工作性质更像是个临时的讲师,而非编制。 按照之前入校签订的合同,杨德修走的是“非升即走”的模式。也就是六年内,他需要发表足够数量的高水平一作署名文章,同时还要完成既定的教学任务以后,再由学校的评审委员会来进行评定是否给予副高职称。 非升即走的模式,是根据美国的高校教授职称评定标准,作为参考演变而来的。一切目的都不过是各高校为了留下真正的精英人才,劝退灌水混日子碰运气的。 这几乎已经是如今国内高校的一种常见现象——从国外回来的博士后年年扎堆,而每年拿出来的副高指标却又少得可怜。 “你们就是看不得我评副高!当初面试的时候你们怎么跟我说的?说我只要六年内不出什么差错,好好写文章,上个课,评副高那都不算什么事儿。可是现在呢?随便一句科研水平有待提高,教学态度有待改进就要把我给打发了!这算什么事儿嘛?!这是把我当傻子给打发,信了才有鬼了!”杨德修怒气冲天地拍着桌子,声嘶力竭地吼叫着。 “施老师你今天也在这儿,算是碰上了。你倒是给评评理,说句公道话,你说他们这样是不是很过分?在欺负人!” 闻言,怀儒盯着杨德修单薄的身影,他那胳膊和大腿细瘦地就若像细圆规,好像一触碰就能掉下来似的。 许是因为过于愤怒,又或者说话的时候有些底气不足,他的肩膀始终有些微微向内蜷缩,向外界展示了一种自我防御的姿势。 “杨老师,你还年轻啊,机会有的是。咱们有话慢慢说,不着急啊。”怀儒轻声安抚着杨德修的情绪。 他想,人在激动的时候是很难有理智的话语的。 “呸!什么年轻?你知不知道我已经四十岁了呀!你们这种年轻有为、风光无限的海归荣誉教授,我能比的起么?我都这把年纪了,这点资历出去,还有哪个学校肯要我?我这是上不去,下不得,真真被卡死在申大了,你晓得么?!”杨修德使劲地吸了口气,破罐子破摔地啐了口唾沫嚷道。 第36章 泄愤 “杨修德,你有火气冲着我来。人家施怀儒可没得罪你,别上赶着拉着老实人当出气筒呢,这可就不厚道了啊。咱们有一说一,别扯些有的没的。” 樊君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就算杨修德蹬鼻子上脸跟他乱吼乱叫,他也没打算要跟这人一般计较。眼见着这把火一下就殃及池鱼,烧到了怀儒身上,樊君就实在坐不住了。 闻言,杨修德冷笑了一声,他当着樊君的面,狠狠把手上那纸通知撕成碎片:“到底是谁不厚道?樊副院长,您倒是摸着良心说一说?” 在怀儒看来,樊君刚才那番话,实际上是在给杨修德一个台阶下。樊君并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他多少能理解一些杨修德的心情。他这样说,不过是希望杨修德能先冷静下来。 可杨修德到底在气头上,寻常的话他又如何能听得进去呢?他越想就越是觉得不甘心。 今年系里拢共就两个副高的指标,那个从加拿大多伦多大学挖回国的年轻后生,手上文章无数,想来铁定能入选外。 再看他自己,无论是从入行的资历、平时的授业、论文的发表数量、甚至是待人接物的方方面面去衡量,那都是兢兢业业,小心谨慎的。 就在这次评选之前,杨修德还跟家人故作轻松地玩笑讲,今年就算是按照年龄来排,他都应该轮到升副高了吧? 结果一出来,如杨修德所料,第一个副高的名额给了那个从多伦多大学回来的小年轻。而另外的一个名额,却并没有落在他的头上。 拿到副高名额的另有其人,是本系的女讲师。就在这次评审开始前,她刚得到消息,说是有联合署名的文章被一线杂志正式接受,即将发表。 杨修德自己心里明白,他发表的文章质量远不如这位女讲师这么醒目,有好几篇顶多就算是二三流杂志的期刊。 可是他不甘心啊,等了整整六年,就这样败北而去,甘愿认输么? 杨修德发愣的间隙,樊君自个拿了扫帚将那些陶瓷碎片暂时扫到角落里去。他转身用毛巾揩了把手,而后重新在一次性杯子里倒上一杯温水,递了过去:“修德,喝口水,顺顺气。要真觉得结果有疑义,就申请走流程重新审核复批。” 看樊君主动示好,杨修德劈头就予怀儒讲:“看看,这就是樊副院长了,我都闹成这样了,他还沉得住气。将来咱们学院这院长他不来当,还能给谁当呢?” 怀儒并不喜欢这样阴阳怪气的言语,他一向觉得有意见就当面说出来,就事论事,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想法便好。要这样上升到人身攻击,实在没有必要。 “要不这样,杨老师,你跟我一块出去吃个中饭吧?时候也不早了,有什么还想说的,等吃完饭以后再说呗?”怀儒试图将杨修德劝出办公室去。 杨修德毫不领情地甩开了手,擤了把鼻子,似笑非笑:“算了,扯了半天,你也不过是个既得利益者。把你这个风风光光的海归精英留在这里看我自己的笑话,倒是我脑子进水,自取其辱了。” 第37章 坦白 杨修德的表情有些狰狞,他额上四起的皱纹起起伏伏,好像整个人的脸都被压伤了。他的恼怒并没有因为嘶吼而得到释放,反而越积越多。 这话说的实在有些不留情面,倒是把怀儒吓了一大跳。他不知道接下来杨修德还会说出什么样的疯话,也便一时不好应声了。 “失败啊,太失败了…….在德国的时候到处乱跑,哪里有位置就在哪里蹲着。总想着媳妇熬成婆,千年的博士后也能熬成教授吧?我盼啊盼,好不容易盼到了回国的机会,以为人生从此走上了康庄大道,日思夜想的梦就这么成了。” “呵,折腾了六年,整整六年,最后那点精力也被消耗的差不多了。我愁得吃不好,睡不下,头发大把的掉,每天到学校都是笑哈哈的,谁都不敢得罪。结果呢?等来的就是一纸考评没过的消息……我真是觉得堵得慌,冤得慌,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 杨德修委屈地控诉着,嗓子里随即起了哭腔。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此时此刻在副院长的办公室里哭成一个泪人。他简直恨不得自己即刻变成一颗炸弹,把自己炸个稀巴烂,炸成粉末,炸地谁也认不出他是谁来了。 怀儒有些不忍心,也不想,甚至不愿意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个潦倒的中年男人,痛苦地只剩下这具干瘦的身躯了。 “杨老师,不值得,真的不值得这样呀……”怀儒摇着头,长叹一声。 “杨修德,我可是忍了很久了,你说你一个大男人,怎么活得这么窝囊?”樊君无可奈何地望着杨修德,既恼火于他的疯狂,又担忧他的状况。 杨修德整个人戳在墙上,对于怀儒与樊君的话无动于衷。他不说话,也不动,整个就像没呼吸的木头人一般,只剩下眼泪仍在簌簌往下淌落。 “你心里不舒服,想哭,那就痛痛快快都哭出来。但是为什么评审是这个结果,我想你自己心里也该有个数。按理说,我就是个副院长,有些事儿也不归我管。但是你都闹到这个份上了,那也不妨敞开心胸好好谈一谈。” “关于一作或者通讯作者的sci文章,学校要求是至少六篇。你这些年文章发的是多,都有十六篇呢。可是你发的那些文章,质量残次不齐,主攻的方向也没个定论。看起来就是东打一炮、西打一枪,压根就没有一个专门研究的方向可言,实在很难让人信服这就是你能拿出来的良好的学术水平。” “再说每年78学时的教学任务,你看着像是完成了,其实里面好多课时都是找人帮你代课,甚至以病假的名义在没报备的情况下随意更换了上课的时间。学生没法在你这里得到一个稳定的授课质量,你说说,教学上的事情你这算上心了?” 樊君一口气将这些话都给说出了口,杨修德一下就被击中了要害,一时间就感到了羞愧,感到了底气不足。 随后而来的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咳得不能自己,简直好像能直接把肺都能给轰出来似的。 第38章 小饭馆 最近,每日夜里怀儒都要忙到深夜三四点,就为了跨洲际的网上会议。到了这会,怀儒已经十分的疲惫了。 要是立马回到办公室,关上门,点上小灯,烧上一壶咖啡,再好好读几页文章,理一理思路倒是甚好。 可是这会在樊君办公室里,面对着被打击地体无完肤的杨修德,怀儒终究不忍心就这样撇下走开。他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总算是将杨修德劝了出去。 申大校外的一处弄堂,里面有一处小饭馆。那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平房,门面不算大,脱了漆的柱子依稀还昭示着曾经这里也是精心装修过的。 进了门内,里头就摆着六张小桌,师生们的饭点早就过去了,里头自然是一个人都没有。 “这里僻静,咱们一块吃个饭倒是不错。”怀儒招呼着杨修德坐下,看了眼墙上发着油光的菜牌。 杨修德始终低着头,没完没了地盯着地板上的细缝看。无形之中,他把自己搁进这地缝里,藏匿起来了,好似这样就不需要再与怀儒去说些什么。 店主拎了一瓶黄酒过来,“两位这么晚来吃饭呢?不赶时间的话,喝两瓶呗?” 怀儒看了眼杨修德,摇头笑道:“谢了,今天不是时候呢。” “喝!我喝!拿个四瓶过来!”杨修德忽然激动地立了起来,红肿地起了褶皱的眼眶里,再次被泪浸湿了。 怀儒拍了拍他的肩头:“身体吃不消就别勉强,下午还得回办公室呢。” 杨修德挥了挥手,并不在乎:“老板,来碗牛肉刀削炒面,要大份的,加醋!” 桌子后头就是厨房,一扇透明的玻璃将里外分隔开来。“滋啦”一声,铁锅里爆出一声油响,滚滚升起的白烟裹挟着洋葱的味道徐徐散漫开来。 怀儒下意识地捏住鼻尖,还是不及那味道呛人,一瞬间眼泪就涌了出来。 “施老师,你陪我喝一杯吧!”冷不丁的,杨修德将一小盅黄酒摔到怀儒跟前。 角落的小桌上,放着店主的收音机,里头正咿咿呀呀地唱着戏:“长刀大弓,坐拥江东,车如流水马如龙,看江山在望中。一团箫管香风送,千群旌旗祥云捧,苏台高处锦重重,管今宵宿上宫……” 怀儒品的出来,这是昆曲《浣纱记》里夫差的桥段。原本听的应当是思古的豪情,可是这会一口黄酒闷下肚,却有些英雄气短的感觉。 杨修德也仰起头来,一口气将小盅里的黄酒饮尽,到底喝得急了,多少还有些伤喉咙。他呲着牙,缓了缓劲,半晌方才开口道:“其实,我心里头明白,樊君说的都是事实……” “发文章,我跟你们是比不了的了。要是真有那能耐,当初我还能在德国死赖着这么多年不走么?呵,人人都嘲笑我们这种人,是千年博后,都快变僵尸了。可我心里头不服气呀,我就想着,只要能回国,我也能成为响当当的人物来。” 怀儒按住杨修德手腕:“不是要吃面么?喝那么多酒干嘛……” 杨修德望着怀儒,似是而非地笑了起来:“今朝有酒今朝醉,谁知道我明儿个还能不能喝上这小酒了?” “施老师,时代变了,你晓得伐?我刚回国那会,还以为是从前那样,都是我这种不着调的博士后,赶着回国占坑呢。谁想得到啊,短短几年时间,全都变了。像你们这种在国外评上了终身教职的,都愿意回国来了,就我们这些半吊子水平的,谁还想着要留呢?” 第39章 咸鱼 “我只同意你前面那句话,是了,时代真变了。杨老师,虽然你前面说我是年轻人,可是实际上我就比你小个几岁吧,都是三十好几的中年人了,大致上又能有什么区别呢?” “就说我自己吧,身边的年轻人喜欢什么,又讨厌什么,我是全都弄不拎清,总觉得是跟不上社会潮流了。一回国来,脑子里就‘噔’的一声响,啥都得从头学起。你看啊,你说你不着调,可是你用手机电子支付,绝对没问题吧?你在手机上点餐,也不带个犹豫吧?” “你看看我啊,就连去超市买点东西,收银告诉我开支付码,我都不知道手该往哪儿点呢。进了餐馆人家要我二维码点餐,我就傻愣着半天。就这些,我还真不如你呢……”怀儒说着扯了扯嘴角,一双筷子插进碗里,不住地搅着面条,半天也没捞起一根来。 “咣当”一声,杨修德将手里的酒盅放下,一双眼睛直直地盯住怀儒:“没想到啊……你这人,竟然也会瞎扯呢。” 怀儒抿了抿嘴,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将手搭在下巴上,用劲地吸着鼻子,而后舒舒服服地叹了口气出来,等着杨修德接着把话说完。 “我是真的没法子了,我老婆生完孩子以后身体不大好,也不能出去上班了,每天都得吃进口药,还挺贵的。家里头就我一个人赚钱,养三个人,着实吃力。可是再吃力,我也得想法子维持家里的生计呀。可我就懂得教教书,写写不入流的文章,别的还真没什么一技之长了。” “后来呀,听说咱们市里有些大专,还有普通高校的成人自考班,说是需要老师去上课。这种活,一般的教授谁看得上眼?基本上只要生活没问题的,要么经费充足的,谁愿意往下面跑?可是别人不高兴去,我高兴啊。这上一个星期课,还能有个千把来块钱的补贴,林林总总加起来,都能有个六七千块钱呢。” “就为了赚这个钱,我把正课给耽误了,有几次时间冲突了,还得求着系里其他人帮我代课呢。” 杨修德用力地用手捂住嘴巴,好像不捂着,就有什么难受的东西要涌上来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怀儒与杨修德对望着,都有些说不出话来。 黄酒的香氛在两个人之间缭绕着,收音机里飘出的戏曲声就像擂鼓一般,“铮铮锵锵”地响个不停。 杨修德举起酒杯,悬空晃着:“我…….” 一想到自己现在就像一条咸鱼一样,困在窘境里无法翻身了的现状,面对已经年过四十的惶恐和无可奈何,杨修德垂下头来,一下就觉得自己整个人生已经分崩离析,简直糟糕的不像话了。 没有前途,也没有希望,他还能有什么退路? 午后的小饭馆里,杨修德再次嚎啕大哭起来。怀儒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那些原本想说的话,一下子都塞回到了肚子里。此时此刻,任何宽慰的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随着常任轨制度的改革,对于有些人而言,国内高校不再是从前的铁饭碗了,甚至连木饭碗都算不上。 那就是一张纸糊的碗,一沾了水,轻轻一戳就破了。 第40章 云鬓 清晨,卧室镜子里衬着晨光,映照出来的是一张风清月白的皎洁面容。 今儿个正巧是周末,也该和怀儒一道去老年公寓看看公公施之文了。晚晴特意挑了一身深蓝色的丝绒旗袍,脖子上搭了一条西湖水色的丝巾,昼夜温差大,脖子上系一圈,也不至于觉得风凉。 怀儒本是坐在床头看书,眼见着晚晴拿起梳子,正在盘着发髻,他的眼睛就渐渐瞄着梳妆台看:“是不是觉得手里不太好拿捏?定型的角度不够好?” 晚晴握住那一束头发,虚虚地挽在手腕上:“太久没盘发髻了,倒是觉得有些生疏了呢。” 怀儒笑笑,索性趿了拖鞋,走了过去:“我记得上一次给你梳头,好像还是咱们刚结婚那会吧?要不,试试看我的手艺?” “你该不是又是拿麻花辫敷衍我吧?”晚晴扭过头看他,禁不住笑了起来。 “诶呀,别瞧不起人嘛。年纪都长了多少岁了,怎么也该有点心领神会的进步了吧?”怀儒说着拿起桌上那把檀木梳子,喃喃自语道:“嗯,你还是盘个低的发髻好看,所谓云是衣衫花想容。垂着的云鬓,配你这身旗袍正好。” “说的倒是挺好的。”晚晴拉长了结尾的音调,话里带着些娇嗔的味道。 怀儒煞有其事地用梳子勾住头发,心里跟着打了个腹稿,把后脑勺分成几个区域来计划。却看着他左右摇晃着抓了几把,几个发夹一定着,那蓬松的云鬓就跟着显露了出来。 “施老师,我跟你讲,你这要是将来退休了,我看去发廊做个托尼老师也还是有出路的。”晚晴盯着镜子里的头发,打趣说道。 闻言,怀儒“嗤”的一声笑:“承蒙苏老师不嫌弃,施某荣幸之至,将来咱们退休以后,一块做一对理发行业的神雕侠侣也成啊。你负责设计发型,我负责盘头,你看怎么样?” “贫嘴,都八点了,赶紧换身衣服呀,好歹还能赶着陪爸他们一块吃顿早饭呢。”晚晴轻声道。 ———— “无耻!施雨时,你孬不孬啊?这是敢做不敢当啊!” 晚晴、怀儒人才到了门口,就听着“咣郞”一声响,一只手提包直接飞摔到了脚下。却见一个穿着高跟鞋,像踩高跷一样的女人,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狠狠地对着雨时啐了一口。 再往里看,施之文手中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正“嗷嗷”地张着小嘴哭着。而正主雨时呢?只敢脸对着墙壁,一脸手足无措地簌簌发抖着。 “爸、雨时,这是怎么了?”怀儒不由得惊诧地问了句。 那女人转过身来,狠狠地打量了眼怀儒和晚晴,冷声道:“呵,你倒确实应该好好问一问施雨时,看他都干了什么好事儿了!” 眼见着情势不对,晚晴忙先找椅子让公公施之文坐了,自个也拉着怀儒一道在沙发对面坐下,笑吟吟地开口道:“我倒是不知道二弟好福气,有认识这么年轻漂亮的朋友呢。” 第41章 摔门 听晚晴这样说,那人紧绷的面色略略有了些缓和。她漫不经心地将手伸了出来,觑起双眸把玩着。那双指甲看起来刚修整过,指尖上刷了一层红艳的指甲油。 “要不是施雨时老躲着我,敢做不敢当,我才懒得专程跑一趟申城呢。就这点功夫,我去美容院做个护肤都比这强呀。” “那是,女人就少不得要保养嘛。不过,都坐了这么一会了,咱们是不是可以相互介绍下?我呢,叫晚晴,是雨时的大嫂。坐我旁边这位,是我先生,也就是雨时的大哥怀儒。还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呢?”晚晴顺势说道。 “我叫唐雪欣,既然你们是这混账的大哥、大嫂,那再好不过了。这孩子是施雨时的,我自己生活就够不安定的了,再加个孩子可不好过活。今天也没什么事儿,我就带孩子回来认个亲,从今以后就搁你们这养着吧。”唐雪欣脱口而出。 “这可不行!谁知道这孩子到底是谁的?我可不认啊!”雨时急得嚷了起来。 唐雪欣雪白的脸略略一沉:“施雨时,你该晓得我是什么样的人吧?我唐雪欣今天既然能把这孩子带上门,那就是有把握的,别说的好像我非要讹诈你似的。你要不信啊,那就去做个鉴定,到时候报告出来了,你就是想赖都赖不掉呀。” “二弟这人就是这样了,有时候说话不过脑,小唐你就多担待着点。这事吧,是雨时不对。我看我们是不是应该从长计议,好好商量一下?孩子到底是你十月怀胎辛苦生下来的,你就这样直接把孩子抱过来,能放心啊?”怀儒忙跟着说道。 “对,如果真是雨时该负责的,我们肯定不会让他做逃兵的。但是,我们家现在其实状况也蛮多的。就拿我们爸来说吧,过年那会刚进过急诊,现在都还在调养身体呢。雨时又一直没稳定的工作和收入来源,家里突然多了这么个孩子,这老老小小的挤在一块,谁又能顾得上她呢?” “我们这不是推卸责任哈,是真的需要一个周全的打算。比如,我们是不是应该先找一个合适的阿姨来?还有吃穿用住,甚至是上户口、上学,一样样的事情都得要有个计划才好吧?这都得要时间来准备。我们这两天开个家庭会议,再找一个阿姨过来。到时候,请你过来看下,要是觉得合适,再把孩子送过来安顿。这段时间,要是你那边有什么经济上的困难,我们也会给你帮助和补偿的。总之,就是咱们双方都能有个稳妥的解决方案,你看这样行么?”晚晴诚恳说道。 唐雪欣翘起兰花指,弹了弹衣服上的灰尘,曼声曼气道:“早听这混账说过,知道他大哥大嫂是大学里做事的,可没想到办事情也是这么不干脆的。你们家里有什么难处,我可管不上了。要说理解,那也得是你们多理解我呀。我在ktv上班,那就是靠男人吃饭的。人家一见我带着个孩子,跟见鬼似的躲了,谁还能给我口饭吃呀?” “我就不是那要脸皮的人,今天既然来这儿了,那我就没打算要把孩子再带回去。也别净想着给我点臭钱,就把我给打发了。这孩子是你们施家的,要干嘛你们自个决定,可别再连累我了,我真是要累死了!” 说完,唐雪欣把嘴一咧,跺着高跟鞋摇到门口,捡起那只手包在空中乱挥了两下,便摔门而去。任一众人在后面连声唤着,她也没有搭理。 第42章 浊泪 小婴儿裹在毯子里,抓着爷爷的手指,不住地啼哭着。她哭的有些娇弱,一阵一阵地,好像在倾诉着委屈。 看起来,孩子不过两个来月大小,脑袋和身子都小小的。她头上的胎毛已经有些长了,像炸起的天线一般矗立在脑门上。 施雨时看了觉得真是荒诞,还有些可笑。这么一个像外星生物一样的玩意儿,就是他的女儿么? “这孩子蛮漂亮的,眼睛细长,看着像二弟呢。”晚晴从施之文的手里接过孩子,小心翼翼地抱住。 施之文皱皱眉头:“长得像一点没什么,就性格上面,可千万不能像她爸那样一塌糊涂。” “诶呀,是我没长眼睛,怎么招惹了唐雪欣这样的女人。我真的是……”雨时满腹牢骚,要不是碍着先前家里人都在,他巴不得和唐雪欣对骂个三天三夜呢。 “我告诉你,你是犯浑的人,别没事扯人家姑娘来背黑锅。这孩子从今往后就在咱们家养着了,我做主给她起个名字,就叫施小萌。从今天开始,你给我好好收收心,把小萌带大。要不然,我绝对打断你狗腿!”施之文越说越来气,脸面一下就涨红了起来。 怀儒忙拉过父亲,坐在边上:“爸,您消消气,可不好再多说了。要不然,血压又得上来了。” 施雨时懵头懵脑,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孩子连名字都给起好了?方才父亲的话,信息量实在太大。他好像突然被人用一桶冷水,从头到脚淋了一遍,整个人踉跄地找不着北了。 “不是,爸,您这什么意思呀?还真要把这孩子认下来养着啊?我还没结婚呀,我是单身青年欸!我凭什么要养着这孩子呀,我真是冤枉死了。”施雨时往后缩了缩脖子,简直吓坏了。 “怀儒,你带二弟去趟超市,买个一段的婴儿奶粉回来。还有尿不湿,也顺带买几袋,我摸着这孩子屁股有些沉,怕是尿满了。”眼见着施之文方才略微缓和的面色,又紧绷了起来,晚晴忙朝着怀儒使了个眼色。 怀儒会意,也没给雨时争辩的机会,一把忙扯住就往外跑:“爸,我们先下楼去啦,您休息会。” 耳里听着门响,施之文疲惫地阖上了眼睛。他有些干涩地咽下一口唾沫,自言自语地叹息道:“作孽啊……” 晚晴在边上听着,心里却并不好受。看似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份量却不轻。 怀儒、雨时的生母去世的早,是施之文一个人既当爹、又当妈地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了。他一直很注重孩子的教育问题,一个美院大学生,一个美国博士生,他这辈子也觉得活得值了。 可是眼前这个小小的婴儿,却将脆弱的事实再一次推到施之文的跟前。他并没有教好儿子,还让他一再犯下了糊涂事。养不教,父之过,他又如何能逃得过自己心下那关呢? 不知不觉间,施之文的眼角已经淌出了两行浊泪,一下就将整张老脸都给浸湿了。 第43章 懊恼 超市结账台前,推车里堆满了婴儿尿不湿、奶粉、奶瓶、衣服、包巾等等物件。怀儒临时抱佛脚,在网上查找着一切婴儿可能需要的东西。不管有用没用,总之都先备一份再说。 再看另一厢,雨时倚靠在超市门框边上,整个人脑袋昏昏沉沉的直想打瞌睡。他一点也没兴趣知道大哥究竟买了些什么玩意,他也不在乎到底孩子是不是真的需要这些东西。 他已经累坏了,也被唐雪欣上门送孩子这事吓得不轻。他觉得头痛、恶心,又难受,明明早饭都没吃过呢,捱到这个点,他胃里不过一个劲地冒着酸水。 “走吧,都买好了,回家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去。”怀儒拍了拍雨时的后背说道。 雨时耸了耸肩,破罐子破摔的口吻说道:“大哥,我还哪有脸回家呀?你是没看到爸刚才那样子,看我跟看仇人似的,简直没处说理去了。那孩子我不想养,要不咱们送福利院去?” 听罢,怀儒二话不说,拧着雨时耳朵就往外走。 “诶哟!大哥,疼死我了!放手呀!”雨时“嗷嗷”地叫着,一路脚步都是乱窜着的。 “施雨时,你可不是十七八九的小伙子了,能不能说话长点心呀?天上掉了顶‘奶爸’的帽子,你就老老实实给戴着吧。该你的,可跑不了呢。”怀儒凝视着这个不成器的弟弟,不免郑重其事地警告道:“小萌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可不是你手里的油彩,画完丢了就算完事儿了。你要是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可别怪我不顾兄弟情面报警处理啊。” 雨时这些年的生活过的比电视都还精彩,身边的女朋友走马观花般地不停换。他能言善道,更有些画画的本事。就凭着这身皮囊,也总是有女人奔向他而来。 在交朋友这件事情上,他几乎毫无原则性可言。身边来来往往的那些女人,几乎都在他的世界留下过痕迹。不管外头是如何议论纷纷,他都保持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恣意状态。他认为自己是搞艺术的,本就该如此保持创作的灵感来源。 可是他从来都没有正正经经地想过,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更没有想过,他作为家里的一份子,应该为家里做些什么? 他只要自由,只要理想中的毫无挣扎的生活,那就是活在梦里的一个人。 “大哥……”雨时几近哀求着唤了声。 怀儒摇了摇头,斩钉截铁道:“雨时,你听清楚了,这件事情上,并没有人对不住你。你过去该玩的玩够了,也到了收心的时候了。现在你要拿出作为男人的勇气和担当来!” 雨时眼巴巴地望着怀儒,眼里多少还带着不甘和失落。这个成日插科打诨,不务正业,骨头都闲出痒的男人,惊觉自己一夜之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自由。 一切来得太快了,他并没有准备好去应付一个婴儿,也没有要自觉撑起一个家觉悟。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倒当真宁愿这辈子都没遇到过唐雪欣。 第44章 视如己出 夜里,晚晴辗转好久都睡不着。她走到一旁临时拼凑的小床上,看了眼熟睡的小萌。 这孩子倒是挺乖巧的,也不认生。白天的时候,晚晴一抱到手里,她那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就笑成了一弯新月。奶粉泡好递过去,她就本能地抱紧奶瓶吮吸,一双小脚不时蹬着劲,嘴里“咕噜咕噜”地吞咽着,那模样真当是可爱极了。 到了这会夜深了,小萌嘴上还沾着些许奶渍,就那么沉沉地睡着。晚晴用温水绞干了毛巾,而后轻轻地擦拭着她的脸蛋和手脚。 小萌下意识地砸吧着小嘴,脑袋扭来扭去的。晚晴的指尖无意划过她的唇上,她眼睛虽然仍闭着,可是小脸漾出一个笑容来。 小小的床畔,枕头、被褥上,都沾了一股子甜甜的奶香味道。这气味柔软、美妙,还带着丝丝静谧,这是独属于婴儿身上的印记。 晚晴情不自禁地在小萌脸蛋上亲了一下,深深地吸了口气。那味道从鼻翼灌入,一点点涌窜入肺腑,激发了晚晴心中潜藏着的母爱。 实际上,晚晴期待自己的孩子已经许久了。自打她和怀儒结婚开始,就时常盼着能有两人的爱情结晶来到这个世上。 一等再等,多少个春秋都数不清了,最终等来的却是医院的一纸检查报告。因为长期高压工作,晚晴和怀儒的身体素质都不大合格。医生说,两人都需要一段时间调理,短时间内恐怕很难会有身孕。 想到这些,晚晴下意识地掐了下自己的手心。她仰起头来,遥望着窗外的月光,薄薄的似一层白霜,一点点地渗透到她心底,隐隐有些发痛起来。 “晚晴,睡不着么?”怀儒听见窸窣声,挠了挠蓬松的头发,顶着一张疲惫到浮肿的脸,绕到小床背后。 晚晴轻轻用胳膊托住小萌的脑袋,引导她换了个睡姿,而后顺手拉了拉被单,心酸道:“看这孩子,吃饱了就睡,多乖巧呀。结果呢,亲爸不想要她,亲妈急着往外推。爹不疼,娘不爱的,想想都觉得可怜呢。” “想想这个世界还真是奇怪呢。有些人吧,他明明不想要孩子,可是偏巧就要天上掉下一个孩子硬往人怀里塞。有些人呢,就想要个孩子怜着、爱着,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是怀不上……” 怀儒知道,晚晴这是想起他们自己的处境来了,难免触景生情。他听着沉默了片刻,而后方才开口道:“晚晴,抱歉啊,雨时惹下的烂摊子,反倒让你难受了。” 晚晴低下头,不由得苦涩一笑,默默将心绪一概消化在心间。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她的脸上已经没了方才的愁绪:“哪里的话,有什么可难受的。我就是觉得跟小萌这孩子投缘,一看就觉得特别亲呢。往后咱们也好好待她,绝不能让她再受丁点委屈了。” “嗯,有咱们和爸看着,谅雨时这小子也不敢再犯浑了。他这稀里糊涂过日子也不是一两日了,正好这一次,也让他历练历练,好好收收心了。”怀儒轻柔地揽着晚晴的肩膀说道。 第45章 耐心 有一段时间里,晚晴没有再去找张行知,她专注于手头的研究课题,关注着最新的国际学术界的动态。不过每周,她还多了一样事情——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给张行知写邮件。 晚晴不再执着于要与张行知见面谈话的事情,她只是将自己的日常研究工作在信里做一个简单的叙述。她认为既然当面无法得见,那就在邮件里将自己的合作诚意和工作方向一点点的展示出来。 她的工作内容纷复,有时候涉及到了张行知曾经研究过的领域和范围,她也会特别标红出来。 “最近我们接到一个腹泻患者的样本,据了解,患者正是来自于申城儿童医院。根据可疑病源学,首先要考虑患者的食品接触与消费,我们已经详细询问了可能引起病情暴发的污染来源。按照惯例,送来的患者样本做完结果以后会做成表格。但我认为第一次出来表格里的数据是有问题的。因为还有难以辨认,或者说尚且算是含糊的内容,这并没有达到严格的一致性评价。我想可能还需要再次和调查者,还有医院的患者进行一个反复确认比对为好。” “随信的附件里是曲线图和调查表,我记得您曾经在一篇文章里指出‘比较组对确定特异性的暴露有着重要的意义。’我们发现,发病前一天,几名儿童患者都食用过同一个品牌的冰激凌。但是我们没有就此马上下结论,我们马上将几名病患和来自同一学校的其他健康学生做了一个比较,发现其他健康的学生,在同一天也食用过相同品牌的冰激凌。” “为了力求准确性,我们在对其他暴露进行比较的过程中,又有了新的发现。发病的学生在同一天都曾在学校食堂吃过中饭,而其他健康的学生却没有在食堂逗留过。这一差别正好提示了我们,学校食堂的中饭作为爆发媒介可能性大于冰激凌。” 张行知在办公室里,一封封地阅读着晚晴的邮件。她说的虽然都是平日工作的琐碎,但是他却看得出来,晚晴对于工作是实实在在的热爱着。 有几封信,说的是晚晴所在的实验做的检测结果与疾控中心做出来的有差异,说是引起了患者极大的不满,她准备再重新做一次检测。张行知在看的时候,心情也跟着晚晴的情绪一块焦虑。 而最近一封信写着,原来这个患者样本实际是两种病毒交叉感染,而两边检测的侧重点不同,也就导致了最后呈现的结果有差异。张行知看完以后,摘下了老花镜,而后轻轻地舒了口气。 入夏以后,天是越来越热了。傍晚时分,人一走到室外,就好像进了一屉蒸笼的小笼包,那潮闷简直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张行知缓缓走出申旦大学的校门,手臂上早已经沾了一层黏黏腻腻的汗水。人一流汗,最容易招惹的就是蚊子,张行知一停顿下来,那蚊子就跟轰炸机似地涌了过来。 他一面徒手赶着蚊子,一面不时地朝路边打量。这个时候,他就突然看见前头地上蹲着一个人影。 直到走近了,张行知方才觉察到,原来这人身前还有一只黄色的猫,猫毛上沾满了血渍,正可怜巴巴地瘫倒在地上。 “这是怎么了?”张行知不禁皱起了眉头。 “刚才有车子急转弯过来,猫被撞倒了,看样子伤的不轻。”那人说着抬起头来,看见张行知的瞬间,显然有些意外:“张老师!” 第46章 包扎 这世间的事情就是这么奇妙了,当晚晴心心念念要跟张行知谈一谈合作的事情的时候,她总是不得其门而入。而当她放弃了这个念头,只是偶然来申旦大学听一个讲座而已,竟然就与张行知在校门口如此巧合地相遇了。 张行知面色平静地蹲下身来,摸了摸猫鼻子,又看了眼猫身上的伤势:“要么先带它去我办公室,给它简单包扎处理下吧。” 黄猫张惶地望着晚晴和张行知,晚晴将它抱起的时候,它下意识地将身子缩了缩,紧跟着“喵呜”地低唤了一声。它并不知道接下来等待它的是什么命运,但是它的眼中还是本能地流露出来了求生的意愿。 “张老师,这太麻烦您了,要不还是我直接把它带宠物医院去看看吧?”晚晴建议道。 张行知伸手抚摸了下黄猫的脑袋:“刚才我给它检查过了,小家伙身体素质挺好,没伤到里子。只要简单包扎下,伤势恢复了就好。” 晚晴望着张行知:“您还能给动物看病呢?” 闻言,张行知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能给人看病,就不能给猫看病了?医理总是相通的嘛。” 张行知其实并不讨厌晚晴,他觉得这个姑娘有某种单纯的品性。这一辈子,他见过太多人了,有些东西并不是可以伪装得了的。 晚晴抿了抿嘴,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来。她刚才一门心思想着猫的事情,却独独忘了张行知本身也是出诊的医生呀。 —————— 原本听说,申旦大学给年纪大的教授们都配备了较为宽敞的办公空间。可是张行知却不喜欢搞特例,他自己要求留在了设备陈旧的老楼里。 晚晴初次踏入张行知办公室的时候,还是有些讶异于这位老教授的简朴。整个办公室,除了靠墙的书柜被各色书籍塞得满满当当以外,几乎没几样像样的家具可言。 临窗的位置上放着一张已经开裂掉漆的办公桌,上头磊着的文房四宝看着也有些年头了。桌子的角落背靠着一只缺脚的香炉,却见里面积满了香灰,上头还插着一把燃到一半就灭了的香棍。 尽管天气闷热,张行知还是怕猫身上带着伤,挨在水泥地上不好受。他索性从衣架上取了自己的旧衣下来,平整地垫在地上,好叫黄猫舒舒服服地躺在这儿。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么?”晚晴问道。 “书柜的左上角放了一个药箱,你帮我拿过来吧。”张行知戴上了一次性的手套说道。 晚晴踮着脚从书柜上拿下一只小木箱,扣子一打开,里面按照功能摆放了形形色色的急救物品。 张行知用消毒棉签沾着酒精,轻轻地在猫身上擦拭着。不过几分钟的功夫,他已经熟练地用绷带将外露的伤口包扎妥当了。 起初还呜咽低鸣的黄猫,突然抬起头来,在张行知的手心里舔了两下,看起来似乎是在感谢他的帮助。 张行知微微笑着予晚晴道:“你看,都说动物通人性,这小家伙也知道是咱们帮了它呢。” 第47章 不请自来 电磁炉上,清粥渐渐烧开了,泡沫一点点地沿着锅子汹涌而出,米香味在厨房瞬间漫溢开来。晚晴忙关掉电源,随即盛了两碗热粥,隔着垫子端到饭桌上。 “吃早饭喽。”怀儒将一早出门买的包子装在碟子里,乐呵呵地招呼晚晴道:“诶呀,清粥、榨菜、油条,再来个包子,这顿早餐太完美了。” 晚晴在怀儒的对面落了座,拿起一只包子,闻了闻:“这菜包真香啊,在加州的时候真是做梦都想着吃这一口。在中餐馆买的那些个包子,都不对这个味呢。” 怀儒笑了笑:“可不是嘛?中餐馆的口味天南地北的,有些还专门按老美的口味改良了下,真当是比不得。咱们就不说菜包了,就单说那油条吧。酥脆就不敢奢求了,嚼到嘴里,真当是硬得不得了,拿丐帮当个打狗棒都绰绰有余呢。” 听罢,晚晴“嗤”地笑了起来:“就算是‘打狗棒’,你不也吃了个干净?” “嘿,那不是没得选么?现在好了,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真当是有滋有味呀。”怀儒吹了吹白粥,轻啜了两口,又就着油条、菜包,热乎乎地咽下了肚里。 一瞬间,怀儒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处细胞都被唤醒了,心下别提有多畅快了。他正要开口与晚晴聊些闲话,却听着门口响起了一连串的门铃声。 待得怀儒开了门,却见门口站着一个奇怪的女人。她那双眼睛挂着极重的黑眼袋,嘴巴一圈好似因为上火跟着起了许多红色的小泡。 晚晴透过怀儒的肩头望去,只觉得这面孔陌生,一时倒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请问…….你要找谁?” 那女人一听,胳膊一下就紧张地抱了起来,犹豫半晌方才沙着嗓子开口道:“打扰了…….这是申大施老师的家么?我是杨修德的爱人,卢婉玉。” “哦,是杨老师的爱人呀,快请进。”怀儒和晚晴异口同声地将卢婉玉让进了屋内。 卢婉玉一脸心事重重,缩着肩膀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她小心谨慎地看了眼饭桌,晓得怀儒与晚晴这会刚吃早饭呢,想着来的不是时候。 “卢家阿姐,早饭吃了么?要不,在这儿一块吃一些?锅里还热着粥呢。”晚晴一面倒着茶,一面顺口问了句。 起初,卢婉玉阖着眼睛,一言不发。可是奈何眼皮底下的眼珠子,总是仓惶无措地乱窜着。晚晴与怀儒对了个眼神,两人都知道恐怕卢婉玉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分明是揣了事儿来的。 “要么我去切点水果吧,稍等哈。” 晚晴转身的刹那,卢婉玉突然扯住了她的手腕,嗫嚅道:“来之前我多少吃过点东西了…….” 卢婉玉眼中满是绝望,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迟迟有些无法开口。她心下真当是懊糟极了,下意识就狠狠地咬了自个舌头一口。 “诶哟!”她吃痛地打了个寒颤,禁不住捶胸顿足起来。 “别着急,先喝口水,顺顺气。”怀儒忙从晚晴手里接了茶水递过去。 猝急不防间,卢婉玉猛地弯下腰,“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真的命好苦啊!” 第48章 失踪 晚晴不住地拍着卢婉玉的后背,又递了纸巾过去,好言宽慰道:“阿姐有话慢慢说,别着急,我们都听着呢。” 卢婉玉哭哭啼啼的,试图用一只手压着另一只手腕,好让它们不至于因为悲伤和忧愤而发颤。可是她越想控制自己的身体,就越是吃力。 她好不容易才勉强制住了自己激动的情绪,方才将事情缓缓道出。 原来,杨修德的副高职称没过以后,他就成日在家酗酒。眼见着跟学校的合同马上要到期了,可是他也没有要找下家的意思。 家里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自个身体也不好帮衬不上,杨修德破罐子破摔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家里成日都是阴云笼罩。 前些天,婉玉想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申大的职称没过,其他一线院校自然也不会收留杨修德这样的人。与其坐吃山空,还不如去其他二三线城市的地方大专院校碰碰运气,想来找一份糊口的差事还是不难的。 哪里晓得,就是这样一句话,反激得杨修德脾气大发。他猛摔了厨房里的一把铁锅,厉声怒道:“你懂个屁!学校里的事情你哪样明白了?” 杨修德无法忍受卢婉玉对他的工作指指点点,更不容她落一句不是的话来。 “可是,日子总还得过下去,我们……”彼时,卢婉玉脑子里有些发懵,她和杨修德结婚这么多年了,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发这样大的火气。 “我们!什么我们?我看我们全家都饿死得了!”杨修德脸上青筋暴起,眼睛鼻子都气得挤到了一块。 还没等卢婉玉反应过来,他早已经夺门而出。谁料得,杨修德这一走就是整整一个星期,卢婉玉带着孩子在家里熬了好些天。她终究还是担心杨修德,只得将孩子托付给娘家,外出四处寻找他的踪影。 学校、办公室、饭馆、江边、公园、图书馆,但凡是卢婉玉能想得到的地方,她都苦苦寻了好几遍。卢婉玉每天都重复着杨修德可能经过的轨迹,而结果都是一样的——哪哪都见不到他人影,他仿佛空气一般消失了。 说完这些,卢婉玉不住地咬着下唇、叹着气,时不时地抠着椅脚。她自觉遇到了难处了,可是但凡见不着杨修德,那这难处也便成了个死结。 晚晴望着卢婉玉的后背,起起伏伏地摇晃着,垂落的碎发掩盖住了她的侧脸,谁也不知道她现在面上的神色应该是如何的悲怆。但晚晴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她在哆嗦,她更在害怕。 “所以,你来找我们,是希望我们做些什么呢?”怀儒轻声问道。 卢婉玉失神地望了眼怀儒,嘴巴一张,话还没出来倒是先喘了口气。 “施老师,我都听我们家老杨说了,你本事好、能耐大,是田校长亲自请回来的牛人。不管在学院里,还是在学校管理层,你都是能说得上话的。算我求求你了!能不能帮我们家老杨求求情,说几句好话,让他留下来呀?就算是学校的临时讲师岗位,只要他轮得着,我们也认了……” 第49章 两难 听罢,怀儒不由得苦笑道:“现在学校里老师们‘常任轨’的去留问题,一切程序和内容都是公开的。有什么疑义,完全可以向学校提出复审的。学校有学校的评定规章制度,要说走人情什么的,这一套现在怕是行不通了。要是开了这个先例,那对之前那些离开的老师们一点都不公平。更何况,还有后面等待着评职称的那些老师们,又会怎么想呢?” 说到这里,怀儒顿了顿,而后换了种更缓和的口吻说道:“再说了,我也不是什么牛人,不过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科研工作者罢了。这一点上,其实我和杨老师一样的。学校行政管理层面上面的事情,我不懂,也实在插不上话。或许这样说太直接了,但是很抱歉,还请你多原谅,真的是帮不上什么忙呢。” 卢婉玉起初听说,施怀儒请杨修德吃饭喝酒,还以为他们是有些交情在的。对于一个已经被逼到角落的人来说,施怀儒几乎是她能够想得到的,唯一可以帮助他们的人了。 她并不理解,实则现在经过一系列的高校改革,很多时候已经不是人情说了算的。一切都有规章可依,一切都有凭据可比对,高校已经各自形成了一套新的发展模式。所有人都有机会晋升,而这晋升的机会都得要靠自己的实力去挣来的。 怀儒低头的一刹那,卢婉玉只觉得鼻子猛地一酸,抑郁愤怒的情绪交织在心底,又折射到了她的眼眶里。她深深地感到了绝望,放在桌上的一双手,一下就摔落了下去。 心细如尘的晚晴觉察到了卢婉玉微妙的情绪变化,她忙给卢婉玉杯里添了水,柔声说道:“卢家阿姐,怀儒这个人呢,脑子有时候不转弯,说话或许不中听,还请你多担待。但是这件事情上面,他确实是帮不上什么忙的。毕竟这是学校方面的决定,怀儒也只能尊重学校的选择。” “不过,我晓得你们家里情况是有些特殊的。咱们都是女人,都能相互体谅些难处来。平日里柴米油盐酱醋茶,没一样是简单的。要把这日子过下去,过得平稳了,那就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儿。也苦了你了,这些天一个人守着孩子,怕是心下急得不成吧?” “要不,这样不好不好?我和怀儒发动其他的朋友、同事,一块帮你去找人,看看能不能找得到杨老师的下落。人找到了,一切好说,其他的事儿总还可以从长计议的。现在杨老师自己不在场,咱们聊得再多,那也是空谈,你说对不对?” 卢婉玉撑着膝盖站了起来,她缓缓地拍了拍身上衣服的褶皱,脸上无疑是失望的:“算了,算了,不麻烦你们了。今儿个是我糊涂了,横冲直撞就来你们家里…….是我打扰了……” 虽然卢婉玉不懂什么学校的规章流程,可她就认定,这个社会一切还如从前那般,都是讲人情的。 更何况,她想着施怀儒是有本事的,绝对能够在学校说的上话的。奈何,杨修德跟人家交情不够,人也就不愿意帮这个忙了。这还能怪谁呢?只能怪他们自己没本事了…… “我和杨老师到底是同事,你们来做客,随时欢迎呀。前头或许是我说的有些词不达意,但是还请你相信,我也是希望杨老师能尽快摆脱现在的困境的。虽然申大这边是不大行了,但是你前面也说了,地方院校还是有机会的呀。杨老师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写信帮他问问,看看其他学校是不是还需要招人的。”怀儒忙跟着一道起身补充说道。 卢婉玉垂下眼皮,无力地摇了摇头,她的脸上起了很复杂的情绪:自怨自艾、难受、厌烦、无助…… 虽然天气炎热,可是此刻,她的眼里却没了任何的温度。 第50章 谣言 一周过去了,杨修德还是没有回到办公室上班。他手里还有一门学科基础课,按理说在合同正式完结之前,他还有授课的义务。 倘若说此时有人举报杨修德的无故旷课,恐怕他剩下几个月的工资能否正常发放都是个问题。怀儒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站了出来,他私下找到樊君商量,主动表示愿意在杨修德现身之前,由他来帮忙代课。 樊君扭头看着怀儒,眼中满是惊讶:“你自己要上课,还要兼顾实验室那边的情况,无偿代课这不是增加你自己的负担么?这事儿是杨修德自己的个人选择,他既然无故消失,那就是压根不在乎剩下那几个月的工资了。” 说完,樊君心下琢磨着,怀儒这个人做事一贯有原则,可是有时候做事也未免太过书生意气。他自己本来身上担子不轻,还想着帮一个几乎没什么交集的同事一把,这实在有些荒唐。更何况,怀儒回国都还没满一年呢,就这么折腾着,到时候人给累倒了可怎么好? 实则,樊君说的也算是实在话。杨修德是成年人了,应该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可是,怀儒的眼前晃动着杨修德崩溃痛哭的脸,还有卢婉玉失神无助的目光。 怀儒不知道对方的家庭将来还会经历什么样的磨砺,但是至少他们夫妻俩都来诉过苦了,他知道他们的处境有多难。 他完全可以用理智告诫自己不要多管闲事,可是年初经历过父亲进急诊这一变故之后,怀儒对这些人间之苦难免多了一份恻隐之心。 他还真怕杨修德一时想不开……一个家里的顶梁柱要是倒了,作为家人恐怕更多的是无法承受之重。 “怀儒,不是我非要啰嗦,只是这到底什么人该帮,什么人不该帮,你心里也得有个准数吧?前些时候,你难道没听说么?那杨修德醉酒回到系里,到处说你炫耀自个资历来着呢。他逮着人就说,见着人就闹,巴不得把你名声一块搞臭了才好。你是人在办公室坐,锅从天上来,被人当做差前饭后的消遣聊着,你乐意啊?”樊君话里多少还替怀儒抱不平。 怀儒原先想说些什么,一张嘴,又把话咽了下去。那些背后的风言风语,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有人说,他回国就是为了捞金的,八成过两年攒够了钱又得出国去;也有人说,他本身水平离真正的业内大佬还有很大的距离,得申大如此厚待,实在匪夷所思。 还有更过分的,说杨修德本来副高没升成就够惨了,偏生还被怀儒言语刺激地失心疯了,这才不见了踪影。 总而言之,谣言越传越离谱,怀儒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被说的好似做了几世的恶人似的。不过怀儒倒是也没太往心里去,谁叫有些人眼窝子浅,能看到的也就那点见地呢? “无故旷工这事他是躲不过去了,不过你也要相信,咱们申大还是有人情味的,没事也绝不会把人往死路上逼。这缺掉的课时总得要罚一罚的,不过院里都知道他家里情况不大好,最后给他留一点傍身的薪水,也算是人道主义考虑了。”樊君说着叹了口气。 第51章 挣扎 几日后,杨修德被人从山脚的一处凉亭里找到了。据说他先在山上的庙里借住了好些天,后来不知为什么,突然又下山去了,就在凉亭里一直煎熬着。 渴了喝溪水,饿了吃野菜,杨修德还没想好应该将自己置身于何处,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不是应该苟活着,又或者失败如他,是不是干脆找个地方结束自己生命才好?可是他要不在了,家里妻小、老人怎么办? 四十多岁的杨修德,就这般无可奈何地躺在凉亭的地砖上。活也活不得,死也死不得,他没有办法给自己一个合理的答案。 卢婉玉跟着接到线索的办事民警一块找到了杨修德所在处,当她看到自个丈夫的时候,简直是百感交集。他的脸上、后背、胳膊、腿上,但凡是衣服没遮盖的地方,到处都是青紫的淤青和蚊虫叮咬的痕迹。 看到卢婉玉来的时候,杨修德在地上抱着头,整个人死死地缩成一团,任旁人如何去劝,他死活都不肯从地上站起来好好说话。 年轻民警耐心好,不住地劝着、说着、讲着道理,杨修德也是铁了心的不讲脸露出来,他就当自己已经是个活死人了。 这好不容易把人给扶着起来了,杨修德忽然又拉住凉亭的柱子,说什么都不肯走。他涨红着脸,不住喊道:“我不走,我没脸回去了,我死在外面得了!” “杨修德,你什么意思?!抛下我和孩子就这么跑了,真觉得自己解脱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天为了找你,我们吃了多大的苦头?你要消失,可以啊,咱们离婚!离了婚,我自己带着孩子回娘家去过,也犯不着相互拖累了!”卢婉玉忽然就爆发了,她尖叫着、嘶吼着,脸上的泪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觉得身上一股血涌上了脑门,若山洪暴发一般地决绝。那双拳头狠狠地捶着杨修德的背、肩、胸口,尖锐的呐喊声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都轰地发痛。 卢婉玉的神情吓坏了杨修德,他没想到平日里一贯低眉顺目的媳妇竟然这么有爆发力。他也不敢抬头,更不敢看她。他就跟犯了错的人一样,不住地绞着手,咬着牙,却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了。 ———— 怀儒和晚晴赶到医院的时候,主治医生刚带着一群人从病房里出来。病房里消毒药水的味道还很浓,床边竖着一个氧气筒,小护士核对完参数,就端着医用器材盘出去了。 按照惯例,杨修德被建议送往医院做个检查,看看这些天的流浪生活是否对他身体造成了损伤。岂料,屋漏偏逢连夜雨,他偏偏又被检查出来大肠癌。 医生看到杨修德的验血报告,当场就变了脸色。血红蛋白远低于正常值,白细胞更是不正常。在紧急安排的一系列检测之后,大肠癌肿瘤标记结果出来,卢婉玉才感到了事态严重。 她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给彻底打翻了,真当是哭的泪也干了。她一个没有工作的女人,家里还有一个年幼的孩子,面对着重病又将失业的丈夫,她还能怎么办呢? 第52章 决绝 作为家里的顶梁柱,杨修德一直背负了家里所有台面上需要应付的事情。卢婉玉原本只要安心养病,带好孩子也便够了。可如今一切责任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没有选择可言。 商定治疗方案,组织专家会诊,她做着一切应该做的决断。可是杨修德却拒绝手术开刀,拒绝化疗,他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跟卢婉玉离婚,让她卖了老房子,带着存款和孩子回家乡去生活。 卢婉玉没辙了,杨修德不是个社交型的人,这些年回国以后,大部分的时间都扑在了办公室里闷声干活,要么就是在教室上课,平日里和系里其他同事交情也不过如此。 杨修德失踪以后,虽然不少人都发来了短信,或者打了电话来问候,但是多半也就是走走过场。想来想去,就只有施怀儒是从头到尾都在帮助着他们。 百忙之中,怀儒帮她报了警寻人备案,晚晴又帮着登报启示、网络寻人,要不是他们的帮忙,卢婉玉恐怕还没这么快能找得到杨修德。 说道理,卢婉玉是说不过杨修德的,她不可能再去刺激得了重病的人。无奈之下,她只得转向怀儒夫妇求救。 怀儒望着潦倒地躺在病床上的杨修德,他觉得某些时候,他能理解一点杨修德的感受。从大学开始摸爬滚打多年,好不容易熬到博士毕业进了学术界,这一路的孤独与疲惫,恐怕没经历过的人是很难体会的。 杨修德在学界不算能力突出,个人学术水平也是尔尔,要是他对自己有一个客观认知,毕业就直接进工业界工作,而不是非要在学术界扎根,那或许一切又是另一个结局了。 可是世上的事情就是这样,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和可能。他为自己选定了一条不合适的路,也在为自己从前的选择付出代价。 常言道“好死不如赖活着”,平平庸庸的,毫无惊喜、也毫无波动地过完这一辈子,是很多人的生活哲学。但是倘若将这样的态度引入到科研上,有时候其实就是将自己逼进了死胡同里。 “我知道你要面子,可能不希望我们来看你。但是,逃避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你是放弃了你自己,可是你家人并没有放弃你呀。都说风水轮流转,人不会一直都这样倒霉的。等你挺过去了,或许就是新的生活了。”怀儒俯下身来,轻轻握住杨修德插着针头的手说道。 “你这家伙,说风凉话呢?你说挺过去,可是要怎么挺?我这种差劲的人,死了一了百了,也不算拖累家人。”杨修德沙着嗓子说道。 卢婉玉在床边站着,被气得面色发青。她跺了跺脚,终究忍不住低声斥责了一声:“你这拖着不治疗,才是拖累我们好嘛!” 杨修德转过身去,整个人缩在被单里,避开了卢婉玉的目光。卢婉玉一着急,一下又啜泣了起来:“我这前辈子造的什么孽?怎么就跟了你这么个男人……” 晚晴轻抚着卢婉玉,宽慰了两句:“阿姐别急,要么你跟我去楼下透口气。这病房里成日不见阳光的,心里也烦闷呢。” 晚晴顺势将卢婉玉劝出了病房,怀儒与她对了个眼神,心领神会。 第53章 激将法 卢婉玉与晚晴才刚离开病房,杨修德“咻”地一声,忽然就用被子盖住了自己整个脸面。这是一种赶人的信号,他希冀怀儒赶紧离开病房。 “你这是打算一了百了,让你老婆一个人苦哈哈地带大孩子呢?那倒也好,到时候老婆怨你,孩子恨你,老人念你,到死也没个清净呢。”怀儒坐在位置上,闲闲说道。 “你什么意思?!这是咒我呢!”杨修德猛地掀开被褥,两个肩头气得直打颤。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你一个副高职称没过,就要死要活的。就冲着你这个处事的态度,我倒是有些同意樊君的话了,你真的是没担当,不像个男人了。”怀儒砸吧着嘴,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会即便不去看杨修德,怀儒也知道他肯定是气得够呛。 这话怀儒说的是有些刻薄了,按理说杨修德是病人,他来探病就不该如此去说。可是这会,他又实在是有些忍不住了。 一来,怀儒认为一个人既然可以对一个职称如此看重,那么这世间就多的是他舍不下的东西。二来,他知道杨修德不算是个糊涂人,他虽然话说重了,可是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儿,杨修德自个是听得明白的。他这是在激他,要叫他把心里的火气都给撒出来。 却见杨修德一激动,整个人呼吸都显得有些艰难。他的脸忽红忽紫的,怨气冲天,要不是碍着这会手上还扎着针,鼻子里还插着氧气管,他真恨不得这会就跳下床去,跟施怀儒打一架得了! “看吧!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我就知道你没安什么好心。还装作好人关心我,请我吃面呢,无非也就是个看笑话的。可恶!” “杨老师,我来医院看你这点功夫,去看看文章,读读报告多好?时间管理要是得当,都能做不少事儿了。就光为了看你笑话,我要浪费我自己的时间,这不是跟自个过不去么?”怀儒一面说,一面摇了摇头。 “前面说话要是有不妥当的地方,你多担待,算我抱歉了。但是今天既然来了医院,有些话我就还是得说完。就不说上有老,下有小了吧,光说家庭责任也没什么意思。就说你自己吧,杨老师,当初出国留学这么辛苦,好不容易拿了学位,你就甘心被一个副高职称给卡死了?” “或者咱们换个说法吧,你就真觉得你自己不如别人,活得这么窝囊,活该混不出头么?!” 杨修德听了不吭声,只是缓缓地垂下头来,方才那股子劲一下就“吧嗒”焉了。怀儒这话算是戳到了他的痛处。当初出国留学时候,谁不是意气风发,发誓要出人头地? 做了几轮博士后在欧洲找不到教职不甘心,回国副高职称没过也不甘心。他有太多的委屈可诉,有太多的不甘可说,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不想认输呀! “想想你从前的同学,多少人夜以继日地熬着,多的是人半路摔下来,最后只拿了个硕士学位就走人了的有多少?毕业论文都难不倒你,答辩也难不倒你,千年博后跳来跳去占坑,多少轮都没碾灭你要走学术路的心。然后,你大老远从德国跑回国,就为了给自个挖个坑,找个墓地埋了?” “你杨修德拿着德国的学位、欧洲的履历,全中国就只有一个申大可以容得下你?你心下但凡还有一丝一毫的不甘心,那就去地方重新找个职位,去证明你自己呀!让那些认为你不行的人,好好看看你的能耐呀!你要是就这么死了,人家只会觉得你软弱、你怯懦,你到底不是个能成事的人!” 第54章 同理心 杨修德听完以后,只觉得有些羞愧,又有些心里过意不去。他还没有完全丧失理智,他晓得施怀儒这是拿话激他,想要他自己清醒一点。 可是另一方面,他亦有自己的自尊,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被申大踢出局的事实。 他仰面望着病房的天花板,思忖半晌,方才开口道:“这些日子,听了这么多的话,就数你说的最让我觉得无可辩驳。是了,我是一千个、一万个不甘心,更是觉得不服气。我好歹也算是国外正儿八经拿的学位,又不是什么野鸡大学出来的,怎么就被评判的这么一文不值呢?” “我越想就越是觉得生气,更是觉得无可奈何。我觉得我改变不了已成的事实,就想着不如死了来的痛快。可我死了,那就真是告诉别人,我杨修德就活该这么个结局了。我老婆、孩子,家里长辈,都还得背上懦夫家人的流言。我要走了,是解脱了,可是他们要被我坑惨了……” “我是被愤怒冲昏了头,稀里糊涂就选择了离家出走。潜意识里,我就想要去逃避,想要离开。但是我并没有认认真真去想过,这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结束,反而是我自己把自己扼杀在死胡同里了。” 怀儒扶着杨修德的背,替他调整了下靠枕的高度,低声道:“我把你放在系里主页上的cv,给相识的几个院校系里或者院里看过了。刚好有几家都缺人,都想着招海归呢,他们说你条件合适。我就想让你知道,就算离开了申大,你并不是没有落脚处的。将来要是去了别的学校,发展的好了,去哪儿不成呀?你说我这话说的有道理么?” 杨修德想了想,不由得阖上了眼睛:“那也得没病才好啊,如今我这个人都成了累赘……” “所以,你就听医生的建议,该手术的手术,该治疗的治疗。人凡事不能总往绝处想,转机总是在不经意间的。至少你要给自己希望,也得给别人留点希望。”怀儒说道。 有些话要是不说出来,或许杨修德还很难鼓起勇气去面对这一切。话说透了,他便再也没有逃避的理由,只能自己选择重新站起来。 杨修德的眼眸略微颤了颤,眼眶渐渐濡湿了大半,可他的唇角却又扬起,似是而非地笑了起来。他在笑自己经历的荒诞,也在笑岁月和生活将他折磨地太狠了一些。 当他再次生涩地撑开眼皮的时候,一声不响地凝视着眼前这个男人。他在背后中伤过这个新来的同事,说过许多不好的话;他也曾添油加醋将他说的面目可憎、唯利是图,仿若他是一个欺压弱者的人。 一切的一切,不过都是出于杨修德自己心底的嫉妒罢了…… 更戏剧性的是,空间从学校转移到医院,最后在他身边将他叫醒的人,却偏偏也是施怀儒。 “施怀儒,我从没想到过你原来是这样一个怪人。像我现在这么棘手的情况,换做我是你的话,肯定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理会为妙。我们不过就是相识不久,交情很浅的同事罢了,何必吃力不讨好呢?你就是学校里呆太久了,呆傻了……”杨修德说着,重重地吸了吸鼻子。他直接侧过身去,用手臂掩盖住自己的脸。 “我也曾经迷茫,甚至也有想放弃的时候。学术路上的孤独,又有谁能懂呢?也就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那种感受吧。”怀儒安静地回答说。 杨修德注视着怀儒的神色,他的目光渐渐多了一份钦佩和高远。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为何施怀儒能走到今天这样的位置——除了本身的学术能力和科研水平以外,他还有一份最普通却又最真诚的同理心…… 第55章 心有不甘 窗口,溜进一缕曦光。申城的早间,路面到处都是涌向市中心的车子。“滴”的一声喇叭声从楼下传来,再加上孩童嬉戏的声响,施雨时不得不烦躁地睁开了眼睛。 他揉着脑袋,不情愿地趿着拖鞋走到客厅,就看见嫂子新请来的保姆,正抱着小萌逗乐。 “乖宝宝,要不要吃水果泥呀?你在这里自己玩会,阿姨去削个苹果好不好?”袁阿姨一般说着,一边系了个围裙,预备去厨房忙活。 雨时口气有些不耐烦道:“搅拌机声音太吵了,要做水果泥等我中午出去以后再做吧。” 袁阿姨讪讪地笑了笑,有些为难地搓着手:“这都是跟苏小姐之前约好的,早上孩子玩好以后,还要给吃点水果什么的。我们这都是严格按照约定的时间表来的,这万一到时候苏小姐问起,我这……” “这有什么?虽然你是我嫂子请来的人,可你不是在我们这里干活么?你们干的这一行,脑子得要灵活、机动点,别那么死板呀。再说了,孩子少吃一顿水果泥又怎么了?又少不了半斤肉的喽。”雨时撇了撇嘴,有些不满道。 袁阿姨心里想,这个施雨时果然如苏晚晴所说,着实有些不着调。不过还好他总有半日不在家里头,要不然什么都横插一脚,最后她还怎么安排干活的事儿? 不过她就算有看法,也不好表现出来,到底是人家雇她来的。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她就规规矩矩地把事儿办完,刺儿都拍平了,面上看着有个交代也便算顶好了。 “对了,我爸呢?他不是一向起得早么?怎么没见他在呀?”雨时仰躺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看着小萌在那儿玩玩具。 “他一早说要下楼去走走,估摸着是跟那帮打太极的朋友一块耍拳吧。”袁阿姨悄悄将围裙摘下,重新挂回到了架子上。 施雨时没睡够,情绪不大好。他捏了捏眉心,突然觉着脚上好像坐了一团肉呼呼的玩意。待得他定睛一看,就瞧见小萌靠在他的腿上,正掰扯着他的手指玩呢。 雨时不喜欢这么黏黏糊糊的,小萌一抓,他就急着抽手,好像生怕两个人会就此产生什么关联似的。 可雨时越是急着抽手,小萌就越是觉得好玩。她就像糖丸一样沾在雨时身上,无论他如何去甩脱,却怎么都甩不掉。 雨时可不想在家里和一个毛孩子瞎扯时间,他心有不甘地站起身来,取了衣架上那件还散发着汗臭的t恤衫,急着就要往外跑。 “哎,先生,你早饭还没吃呢,锅里豆浆还热着呢。”袁阿姨忙说道。 “算了,这个点楼下大堂还可以吃自助呢。中午你们就自己解决吧,不用管我了。”雨时没有留给袁阿姨更多的说话空间,他一个箭步就冲到了门外去。 小萌伸手指着大门,“啊啊”地叫着,似乎想说些什么。袁阿姨将她抱起,叹了口气:“瞧瞧你这孩子,长得多福气呀,怎么偏就摊上个不懂事的爸呢?” 第56章 芭蕾 站在繁华的十字路口,雨时抬头看了眼红绿灯,直看得他眼睛发昏。他像梦游一般,揣着一颗提不起兴致的心,跟着一大队的行人匆匆走过斑马线。 他的目的地是申城话剧艺术中心,前些天朋友送了张票给他,说是有不少舞蹈节目表演可看。原本雨时对于这些舞台上的光鲜节目是毫无兴趣的。可是这会百无聊赖,他也实在没地方可去了,只能来这儿随便看一看,打发打发时间。 朋友送的票位置倒是不错,第六排临着舞台正中央,看什么都是一清二楚的。雨时打量了一番周遭,来的都是年轻的学生、白领、小情侣,这些男男女女还挺讲究的,都穿了正装而来。 再看看他自己,身上一身臭汗衫,脚上一双人字拖,怎么看都与这个场合格格不入。这时候雨时就有些后悔了,想着好歹也要换身衣服再来呀?不过好在这儿他谁都不认识,腰板一挺,坐直了身子,装装腔便好。 这是一场混合演出,有现代舞、伦巴舞,甚至还有芭蕾舞。到底是申城首屈一指的表演中心,灯光、音箱、还有帘幕背景、烟雾等等,最后出来的舞台效果也是一等一的。 原本这一切应该是一场视觉飨宴,可是头顶射下的灯光却让雨时觉得疲惫不已。他哈欠连连,鼻子发痒,要不是想着这会大庭广众之下,一群人盯着呢,他早就忍不住想打喷嚏出来了。 昏昏欲睡之际,灯光再次亮起,穿着白色芭蕾舞的年轻舞者,以一种古灵精怪的姿态出现在了舞台中央。雨时眼前忽然为之一亮,那踮起的轻盈脚尖下,舞出的是一个别树一帜的爱情故事。 她像一团随风飘动的柳絮,脚下没有根的束缚。她脚下随着旋律保持着自己的节奏,似乎没有什么能够打扰得到她。 爱与恨、欲望与湮灭,那舞者翩然跃到角落回旋的瞬间,雨时恍惚地微微张了张嘴,只觉得眼前每一帧都美得像一幅油画。 灯光转暗,谢幕的时候,年轻女孩的唇角扬起。很奇怪,明明没有听到什么声响,可是雨时却好像被空气中肆意飘散的笑声笼罩住了。那是一种久违了的青春飞扬,雨时心下不自禁地漾起了一丝甘甜的味道。 就在这一瞬间,雨时认定了,这个女孩就是他要画的下一个主角。她是他的灵感缪斯,也激发了他的创作热情。 就在雨时心下转着这样念头的时候,下一曲的民族舞已经更迭而上。他倏地从位置上立了起来,朝着台阶上的出口奔去。 ———— 后台的休息室,不住地有舞者从大门进进出出。雨时鬼神神差地就混了进来,一路观察着门牌上的备注。 当他看到“芭蕾江蓉蓉”的字样的时候,心下跟着嘀咕了一声,想着这名字和人比对着倒是也贴切。 犹豫了一番,他还是推门进去。彼时就看见一个穿着翠色薄线衫的背影,她下身穿着练功裤和白色舞鞋,怎么看体态都是纤美的。 “你……是要找人么?”江蓉蓉似是听见动静,缓缓转过身来。即便是坐着,她依旧保持着抬头挺胸的姿态。 说起来,平日里在酒吧厮混,雨时也是个很能说笑的人。但凭着那张俊俏的脸面,再加上一些说话的技巧,要结识任何的女人对他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当江蓉蓉目不斜视地盯着雨时看的时候,他心下莫名地有些心虚起来。 “你好,我叫施雨时,刚才看了你在台上的表演,真的是太精彩了。我……我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做模特?”雨时费了老大的劲,方才将这话给说出了口。 第57章 骗子 “哦,你是推销模特合约的。”江蓉蓉眨了眨眼眸,眼中闪过一丝狡黠。 施雨时甚至连正眼都不敢瞧她一下,一副支支吾吾的样子。江蓉蓉当即就料定,他不过就是个替空壳骗子公司跑腿的。 现在总有些人打着模特公司的幌子,出来到处招摇过市,说是什么培养未来的模特新星,实则就是骗押金钱的。但凡脑子不清爽,钱进了这些骗子的口袋,要再想拿出来可就难了。 江蓉蓉身边也有朋友上过当,这就多少让她心下多了几分警惕。她想着,亏对方长得像模像样的,竟然做这些见不得光的勾当,真是自个作践自个呢。 不过江蓉蓉并不想闹出什么不可收拾的局面,至少这里是大家共用的化妆休息场区,多少也要保持点低调的氛围。 江蓉蓉吟吟笑着,从容地伸出她那如青葱一般的纤巧手指,慢慢悠悠地从碟子里拈了一枚章鱼小丸子送到嘴里:“这种骗模特押金的事情,我看你是找错人了。我看着就那么像傻姑娘,很好骗么?好了,小哥,看到这桌上的按铃了么?一点就直接连接到保安室了。识趣的呢,赶紧走。往后别干这损人不利己的勾当了,可积点德吧。” 听罢,施雨时有些惊愕地望着江蓉蓉,语无伦次辩解道:“你这把我当什么了?我不是,我真不是,我就是……” “你还能是什么呀?不就是骗子嘛。还愣着干什么,真想要被保安请出去啊?”江蓉蓉“嗤”的一声笑,话里透出一丝不屑来。 施雨时满面通红,有些忿忿地咬着牙。他实在想不通,这么一个看着美丽无比的姑娘,怎么一张嘴就这么噎人? 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像是被放到了放大镜下。江蓉蓉的目光高悬在他的头顶,唇角依旧保持着微笑。那笑容本该是甜美的,却让施雨时看的有些心里头发怂。 这么多年了,施雨时一贯都是个随波逐流的人。他可以将一切迎面而来的女人,一一收纳下,可他从来都没有上过心。他喜欢这种漫不经心,也更是不在意其他人会作何想。他就是他,要保持艺术家的特质,那就不能有固定的情感。 他什么时候受过女人这样的慢待来?她江蓉蓉恐怕是头一份,这也便愈加叫他心下有种如滚针毡般的难受。 “出了艺术中心,左转一百米就是区派出所,你要想去喝茶也不错的。”江蓉蓉利落地开了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施雨时以一种狼狈的姿态急忙奔了出去,出门的片刻他很想爆粗口,可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人早就已经跑到中心大门外的台阶上了。 想想江蓉蓉刚才那气势,哪里像是唬人的?再不走,八成真要拽着他去派出所了。到时候还要他大哥、大嫂去派出所捞人,他可真丢不起这个人了。 不过他绝对不肯相信,作为一个艺术家,他的魅力和气质已经消失了。他只认定,是那江蓉蓉不识好歹,有眼不识金镶玉。想当年,多少人哭着喊着想给他做绘画模特呢?她竟然还当自己是骗子?! “晦气!”雨时啐了口唾沫在地上,而后跺了跺脚。 第58章 乞力马扎罗的雪 朦胧间,张行知仿若瞧见从一片雾海之中,投射进一团光影成堆簇拥着。模糊的视线外,是热热闹闹的街道。 天空中浮动着浅色的烟气,在一片建筑群间若隐若现着。来往的行人匆匆,从马路这头涌向那头,仿若个个身上也被覆盖了这些粉尘。 张行知睁着眼眸,竭力辨认着周遭的一切景物,他觉得一切都很熟悉,又都有些走样。擦得雪亮的玻璃窗内,餐桌上的蜡烛刚刚燃起。临近关门的二手书店内,一股老书的味道随着人流的进出而缓缓淌入到街口。 忙乱的傍晚,车灯不时迎面而来,张行知一面捂着脸,一面挣扎着用余光望向外头。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下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这是久违了的加州,那个在他记忆中已经遥不可及的地方。 “滴滴滴滴…….”设置的闹钟准时响起,张行知骤然撑开眼眸,这个时候他方才意识到,刚才那些不过是梦中的景象罢了。 一时间,他有些全身发麻,好像哪哪都动弹不得。背后的汗渍一点点地侵湿着床单,隐隐传来的热气让他渐渐敛凝了思绪。 刚才梦里的感觉,真让张行知觉得有些难以言说。他坐起身来,长长地吁了口气,而后走到电脑桌前,看着上头的文章。 也不知道是因为刚起床的缘故,还是因为老花眼又加重了,他盯着屏幕看的时候,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有些晃动的厉害。 看来这会是干不了什么活儿了,他慢慢走回到床边,和衣躺靠在靠枕上。刚才的梦太累了,好像抽空了他的精力,他需要一些时间让脑子放空一下。 可是一躺下来,从前那些经历就像小人书一般,一页页地从他脑海里翻开。那书上有褶皱、有污渍,也有汗水,每一页都深深地烙刻在了他的心上。都说岁月可以抹平一切痕迹,可是当他念起、想起的时候,心悸却仍旧难免。 不能再让自己胡思乱想了,他还有太多的事情可做。张行知想着,搬了扶梯到书房去,他将先前一些已经不大看的书都收拾到了一边。地上的箱子,被一摞的书给挤得满满当当,这些都是张行知预备捐赠到市图书馆的书。 《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只有猫知道》、《三侠五义》……里头装的大都是张行知多年的珍藏,有些现在甚至算得上是绝版了。 要说从前身体还好的时候,他是绝对不舍得将书给捐掉的。可是如今眼睛有些不大好使了,看书时间一长就觉得吃力。所谓独乐不如众乐,既是如此,倒不如捐到市图书馆去。 当翻到一本英文字样的书籍的时候,张行知心下“咯噔”一响,翻动的手不自禁就跟着定住了。他深吸了口气,抱着那本书,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那是海明威的《乞力马扎罗的雪》,保存完好的封皮显示着,这是一本珍贵的初印版本。当翻开内页的时候,一段用钢笔书写的字迹赫然映入眼帘。 “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一万九千七百一十英尺的长年积雪的高山,据说它是非洲最高的一座山。西高峰叫马塞人的‘鄂阿奇—鄂阿伊’,即上帝的庙殿。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第59章 向死而生 张行知低着头,嗅着书页上的味道,钢笔娟秀的字迹经年累月早已经干透。他轻轻地用手拍了拍,上头几不可见的灰尘慢慢扬起,鼻子不由得微微皱起,一个喷嚏就跟着打响了起来。 年轻的时候,张行知很喜欢海明威写起旧事时候那种温情脉脉,还有简单勾勒的笔峰触觉。因为太喜欢这本小说,他甚至还曾与朋友专程一道去电影院看过格里高利·派克和苏珊·海沃德主演的电影版《乞力马扎罗的雪》。 那个时候,走出电影院,那位朋友问他,为什么哈里的一生会是这样的悲剧?彼时,年轻气盛的张行知只说,那是因为乞力马扎罗和辛西娅本身就是不可调和的。有人终其一生都在路上寻找答案,而有些人只是短暂路过的过客。 实际上,对于电影,张行知并不觉得满意,因为它的结局无疑是属于美式戏剧里的圆满结局。在挣扎、痛苦、彷徨之后,男主角哈里已经死而复生。 不知为何,闭上眼睛的刹那,张行知的脑海里不住出现的是交叉的两幕场景。 一幕是哈里在卡拉加奇的火车站上,背着背包,眼望着亮光刺破了的暗色下疾驰而来的列车。那是撤退之际,哈里将要离开的地方。 另一幕是张行知自己,落寞地带着行李箱和背包,透过落地玻璃遥遥望着洛杉矶国际机场候机厅外起起落落的飞机。加州是他人生起伏过的地方,也是他将彻底离开之所。 “行知,你还会回来么?”那位朋友曾经在电话里这般哽咽问道。 长久静默的话筒背后,是张行知逐渐泛红的眼眶。他无法给给予对方一个具体的回复,或许是因为某种程度上,他十分珍重对方。有些话但凡说出了口,那只剩下过多的伤害。 她本该自由自在地继续生活在这片土地上,她也有权利去追寻自己真正的幸福。他无法给予她任何的希望,也无法承诺任何东西。可是即便是挂断电话的最后一刻,他仍旧对她抱有某种祝福在。 “克洛伊,还请你多保重……” 他登机了,彻底的离开了那座城市。其实他心底从来都没有埋怨过,为什么克洛伊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并没有站出来维护他。 年纪越大,他倒是觉得,人在某些时候为了自保而迫不得已做出的抉择,都只是为了生存罢了,一切情有可原…… 刚回国的时候,克洛伊的来信很是密切。几乎每个月总有一两封信,是来自加州的。张行知却表现的冷静又疏离,他忍住一切念头,将来信压到办公室的抽屉里。他从来没有拆开信看过一眼,也不敢看。 慢慢的,克洛伊的来信占据了他办公室的一整个抽屉。直到某一年,张行知收到了一张远渡重洋而来的结婚请帖,一切方才告一段落。 在一个无人的角落,他将一封封来信逐一拆开看了个遍。而后他将所有的信,连带着那封请柬一道放进了铁盆里。火柴“刺啦”一声划破了静谧,也将一概字迹都变成了温软的灰烬。 最后唯有那本海明威的书,他始终紧紧攒紧在手心里,不曾放下过…… 第60章 修剪 下午,申旦大学的校园内,一大片金黄色的溶溶光线将整个校园笼罩着。蓊郁的草坪旁,不时有学生抱着书路过,热烈地讨论着各种课题。 这是一份属于申旦大学的气华与自如,风一拂过,温温热热的。人若身处期间,总是很容易忘却燥热的天气,反倒多一份心境安宁。 然而,刚从实验室匆匆赶来的晚晴,却多少有些忐忑起来。昨天她刚收到张行知的邮件,说是约她下午在办公室见一面。约定的时间原是下午两点,晚晴却在一点多一刻钟就赶到了。 半空流转的阳光,金灿地穿过走廊,映射在张行知的办公室门前。门框上的玻璃,好像泼翻了的颜料盒,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来。 半空中掠过几只麻雀,整整齐齐地在靠近树荫的栏杆下休憩着。晚晴经过的时候,那些麻雀又倏地飞向了半空中,好不热闹。 晚晴敲门进去的时候,张行知就穿着一身浆洗地发了黄的衬衣。衬衣的领口上破了几个小洞,显然这衣服他穿了已经有些年头了。 这会,他正弯着腰、侧着脑袋,手里握着一把剪刀,正修剪着他那几盆花草。年纪大了,眼神算不上太好,他需要格外专注地盯着左右两盆花,来进行比对。 左看看、右看看,还得退后几步看个差距。张行知就是个追求精确的人,以至于眼睛都跟着看得眯起。他要尽量保证从花的枝叶里,寻找出个别发育的不够好的枝干,将其剪除,这样才能保证其余的花朵能开的更娇艳。 晚晴迎着阳光,挥了挥手:“张老师。” 张行知抬头看了她一眼,而后做了个请的姿势,示意晚晴在一旁坐等片刻。他继续弓着身子,在方才挑出来的枝叶上用剪刀裁剪着。 他剪除的手势并未因为晚晴的到来而有所改变,依旧保持着从容、一丝不懈的姿态,那认真的劲,倒是一点都不输年轻的小伙。 落下的枝干,他一根根揣进早已准备好的纸巾里包住。剪刀用一块小布擦拭着,吹掉上头沾着的灰渍。最后再掏出一个起了球的绒布袋子,将剪刀轻柔地放进里头,搁置回抽屉里。 抽屉合上的刹那,张行知瞥了眼那几盆花草,轻轻吁了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你最近发的邮件我都看过了,里面提到的关于我在多年前发表的那篇关于布鲁氏菌的文章,你说你还有些困惑……”张行知在椅子上落了座,将桌上早已经准备好的厚厚一叠资料和书籍推到了晚晴跟前:“这些你可以拿回去读一读,都是我在当年的一些辅助资料,或许对你会有一些帮助。” “诶呀,这些文献资料网上都很难找得全了,真是太感谢您了!”晚晴说道,眼里瞬间发出了闪亮的光。 “这个课题主要涉及的群体在国内不算广泛,很多年轻的研究者和学者都不一定有兴趣去看了,亏你还有精力做这个方向的课题研究。”张行知说着轻笑了一声:“我可得提醒你一下,现在这个年代,选错了研究方向,可是要吃苦头的。” “选错方向有什么可怕的,我觉得自己精力还算旺盛,就有探索的无限可能。我还是相信,未来这个领域还有继续深入研究的机会,毕竟国产乳制品行业正在复苏和兴起。那么与它相关的布鲁氏菌病,早晚还是会重新引起大家重视的。”晚晴大胆说道。 第61章 青草 张行知望着晚晴,她背光站着,脸上蒙着一块阴影,下巴有些削瘦。但这削瘦不是林黛玉那般的病态,是一种有力的坚韧。他知道,只有一个真正热爱科研的人,才会有这样充满希望的力量。 “我给你的这些资料,是想让你了解下,我们当初做这个方向研究的时候的初期设想是什么。科学的魅力就在于,它总是会在不经意间展露出不为人知的一面。而原有的认知,可以一再被更新,甚至被推翻走向另一面。” “但是无疑,在这一行能坚持做下去的人,都是值得尊敬的。枯燥的工作,其实是没有什么可以来调节的,唯有强大的内心可依靠,这是一件算得上苦修的差事。我刚做科研那个年代,社会的物质诱惑还没这么多,安于清贫是很多科研工作者的写照。现在嘛,社会进步了,人民物质生活条件上去了,做科研的人反而多了许多的变数……” 说着,张行知想起回国后这几十年的见闻。波澜壮阔的河边,有勇与骇浪搏斗的人,亦有在潮起之前便全身而退的人。 他身边来来往往过太多的年轻人,三五成群的进到实验室,最后留下来的却不过是少数。 青春应该怎么度过?是在数不清的昼夜里,在实验室沉浸?又或者为了不荒废青春,及时行乐远离苦行僧的日子? 他倒觉得这两者都各自有理。毕竟一切都是个人的选择,倒是也没有什么绝对的对错和道德绑架。非要逼着年轻人在一个固定的地方扎根,就算留得住人,也不一定留得住心。 只是他心里隐隐有一种身为老学者的担忧,是为了那些冷门学科的后继无人,逐渐凋零。也是觉得时代变迁带来的其他未知风险,不可估摸。 “不过,我觉得你这个姑娘还是值得令人尊敬的。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工作里面,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说话的时候,张行知是颔首笑着的,他的语气里带了一丝欣赏。 热情和持久的耐心并不一定会带来科研上的突破,可是就像那些校园里的青草一样,阳光下晒得久了,迟早都会散发出好闻的泥土和青草混杂的味道。 晚晴转身,惊讶地望着张行知。她楞了一会,而后咬着下唇,欣喜道:“张老师,这些资料我带回去会好好看的,谢谢您。” “你慢慢看,不着急。如果看到有什么觉得不对劲,或者有想要纠正或者讨论的,你随时可以来找我讨论。这个学期,每周四下午,我都会在办公室坐班的。”张行知戴上老花镜,透过镜框瞄了晚晴一眼,淡声说道。 “好,一言为定!”晚晴笑了起来,把方才那些厚重的资料装进拎包里,对着张行知扬了扬:“我敢打赌,到时候,我的问题一定多到您想关起门来躲清静。” “那我就等着了。”张行知哈哈笑了起来,这姑娘,口气倒是不小呢。 第62章 牛皮糖 经过不懈的坚持,晚晴终于等来了融冰的一天。至少张行知已经不再排斥与晚晴接触讨论课题的可能,这也意味着两人将来有合作的可能性。 能够向一位优秀的老学者、临床经验丰富的专家级教授讨教经验,进行学术交流,这无疑对于晚晴今后的科研道路是有启发意义的。 事情再忙,还是要抽时间回家看看的。施雨时这些日子又有些不太安生,听施之文讲,也不知道雨时到底在哪里受了刺激,整个人突然就变得沉默寡言了起来,甚至回家见人都不晓得打招呼了。 他就没完没了地盯着手机打游戏,要么就出门不知道在哪里耗费时间。从白天到黑夜,几乎就是一个隐形了的人。施之文一看他打不起精神的样子,心里就直叹气。要不是碍着孙女在,对于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他当真有数落不完的话来。 怀儒与晚晴进门的时候,却发现家里突然多了一个人。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姑娘,看起来有些丰腴,充满胶原蛋白的脸上抹了两把醒目的腮红。 她穿着一身姜黄色的短袖线衫,下身包了一条紧身牛仔裤。身上的肉被勒出了一块块的层次,像小波浪一般随着她的身势起伏着。 倒是袁阿姨会来事,茶水、水果招呼的好好的。她一边手里哄着小萌,一边与那姑娘套着近乎,几句话下来那姑娘倒是也安安稳稳地坐在沙发上,也没有要闹事的意思。 怀儒将父亲拉到一边,小声问道:“爸,这又是谁呀?该不会又是雨时……” 话到一般,怀儒有些问不下去了。上一次,唐雪欣的事儿给家里捅了多大的篓子?这回又该是什么麻烦事儿了?他简直不敢想。 “诶……我也被绕糊涂了,这事儿真是看不明白了。都不知道是现在年轻人太开放?还是我老古董了……”施之文说着,脸上显露了几分疑惑不解的神色。 说话间,那姑娘已经从袁阿姨手里接过围裙,自顾自地穿戴了起来。她将手上散落的头发全部扎成一个马尾,倒更突显她面庞圆润。 晚晴、怀儒、还有施之文,就这样不明所以地看着这陌生姑娘热络地洗着碗筷、择着芹菜。那欢欢喜喜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这家子新来的女主人似的。 “她怎么还不走?是准备赖在这儿吃中饭了?”雨时耷拉着脑袋,烦躁地拉扯着头发。他极为不高兴地拉长了尾音,一路从卧室门后趿了拖鞋过来。 “这是你女朋友?”晚晴迟疑了下,还是谨慎地问了一句。 雨时一听,急得直晃手:“哪能呀,大哥、嫂子,这压根就不是我的菜好嘛!这次我真是冤枉的,我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天晓得这女人怎么就跟牛皮糖似的粘过来了。” “不是你女朋友,那她来干嘛的?她怎么还知道你住哪儿?”怀儒撇了撇嘴,真当觉得这回答有些荒谬至极。 他不敢相信,这世界上怎么可能有无缘无故就找上门来的姑娘?更何况雨时还是个带着孩子的单身奶爸呢? “诶呀,我说了多少次了,怎么你们谁都不信我?这就是我偶然遇到的人!她就是在公寓附近,那家24小时便利店收银台打临时工的。我不过去租过几次充电宝,跟她聊过几句,人就非拉着我加微信。这还没完,今天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错了,好说歹说,非要跟着我回家来。我还觉得冤枉,没处说理呢!”雨时一通牢骚,想着他这样的风流人物但凡出门,桃花运要来真是挡都挡不住。 第63章 提气 据此,施家上下才算知道,原来这姑娘名字叫“姚芊芊”。这个姚芊芊也不是本地人,据说是某处偏僻的小村庄里长大的。 她文化水平也不高,大约就念了个职业中专,半路就出来打工挣钱了。一开始她在电子工厂的流水线上干活,后来实在受不住工作强度,只身买了一张火车票,就大着胆子跑申城来混饭吃了。 申城什么样的人都有,像姚芊芊这样的背景,想要找一份稳定的工作,只要肯吃苦,也并非不可能。只不过姚芊芊觉得工厂里结识不到好的对象,还不如在便利店里打临时工。 特别是高档小区楼盘附近的便利店,对于她结识新朋友的助益是很大的。她一眼就相中了来店里租用充电宝,相貌俊美的施雨时。一听说对方没有女朋友,就直接跟个牛皮糖似的缠了过来。 施雨时说的那些艺术大师的画册,还有发在朋友圈里那些个人得意之作,姚芊芊是看不懂的。可她就认定,施雨时是个有想法、有精神追求的有为青年,那境界可比她从前在工厂里见的混混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恰巧,雨时的短处就是不懂得如何去拒绝一个女人。就算经历了唐雪欣这一茬,他仍旧不知道如何去应付眼前这些场景。 怀儒不愿意再看到悲剧重演,更不想再看雨时束缚成茧,他以大哥的角度出发,郑重予雨时道:“你要是真不喜欢这姑娘,那话要说明白了。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连小萌都照顾不好了,又怎么去平衡自己的感情生活?我希望你这次能慎重一些,至少做一个负责任的选择。” 雨时的面颊略略抽搐了两下,低声说道:“反正自从家里多了个孩子,我的生活就没了真正的自由。是负责任,还是不负责任,这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至于感情,这玩意太虚了,这辈子我怕是都没有什么可感悟的了……” 闻言,晚晴与怀儒对视了一眼,雨时的话里透出了许多的无奈,甚至有一种受伤的感觉。他本像个小孩,不喜欢受规矩约束,可是却硬生生被塞进了另一种生活里。 他的身上有了一道疤,虽然看不见,却瞧着有些发疼。 “雨时,原本你那些破事儿,我是一点都不想管了。可是今儿个,当着你大哥、大嫂的面,我得把话给说明白了。你们年轻人追求自由,个***,这也无可厚非。可是你的人生还很长呀,你还这么年轻,将来总还是有机会跟人结为伴侣的。你要是真有觉悟,就把这姑娘的事儿自己解决好了,别再让你大哥、大嫂跟着操心了。再说了,你要真是一点机会不给,人姑娘能这样赖上你呀?她可没拿刀架在你脖子上逼你吧?” 说话的时候,施之文的口气还是柔和的。他想,任雨时长得多么的人高马大,实则骨子里就是懦弱,没有那点男子汉大丈夫的精神气。 他不能光看着儿子沉沦,也不帮着拉一把。至少,他还能给他提股劲呢。 第64章 梅雨季 施之文其实一直都没想明白,到底为什么这个二儿子这么招女人喜欢?说起来,他的身形不如怀儒那般挺拔厮称,面庞虽然俊美,却有些过于阴柔,反倒少了几分男子气概。再加上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怎么看都不像是个靠谱的人。 自打雨时从美术学院毕业以后,他就没正儿八经卖出过几幅画来。离了家,他真当是穷的叮当响,兜里怕是连一个子都掏不出来。 这样潦倒的一个男人,不过就是便利店见了几面,就让姚芊芊不可抑制地迷恋上了,这简直让人匪夷所思。 施之文那个年代恋爱都是带着朴素、负责的态度的,他自然无法理解雨时的这些遭遇。即便雨时鼓足了勇气,主动要与姚芊芊说一说,他依旧是茫然不知所措的。 如何去拒绝一个狂热追求中的人,这是一门极具技巧的说话艺术。雨时学不会,也撇不下脸去学。 怀儒只得与晚晴一道,与姚芊芊闲话了几句。他们将雨时的经济情况,还有单身奶爸的身份都如实告之。 想着要是知道真实情况,姚芊芊总该知难而退了吧?偏生姚芊芊就是一条路黑到底,认死理的人。施家人越是反对,她就越是来往的起劲。 红黄橙绿青篮紫,但凡能想到的颜色,姚芊芊都一股脑的往身上揽。每天都跟一只花蝴蝶似的,不停地在雨时周围打着转。 那些胜负欲,还有强烈的冲动,都让她卯足了劲。除非姚芊芊自己主动放手,否则她就像一条蟒蛇,紧紧地缠住了施雨时周身,至死方休。 怀儒与晚晴拿姚芊芊毫无办法,既是雨时自己都没有明确拒绝的意愿,他们夫妻俩又何必要跟个无头苍蝇一样急得乱窜呢? 那么索性放手,就由着他们去折腾。只要不扰到父亲和小萌,这俩人是悲是喜也实在是无关紧要了。 —————— 江南的黄梅雨季总是来的突然,空气里满是潮湿燠热,白日里要见阳光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天上总是积满了乌云,厚重地一掀翻,就随时一阵雨水袭来。 办公室里湿湿热热的,晚晴手里拿着书都觉得有些粘腻,一点也不清爽。墙壁上、楼道里,到处都渗着水珠,挂得多了,那水珠便滑下来,随处留下痕迹。 猝急不防间,窗外的雨丝转成了瓢泼大雨。雨水打落在窗户边沿,一路溅到了办公室内,背靠窗口的晚晴避之不及,忙起身关了窗户。 这难熬的黄梅天,真当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彼时,办公室的电话铃声响起,晚晴转身接通了电话:“喂,你好,苏晚晴。” “hi,苏女士是么?克洛伊是我的姑姑,她出了严重的车祸,现在随时有生命危险。她说是想再见你和张行知先生最后一面,不知道你是否能联系到张先生?”电话那头传来了年轻姑娘的声音。 “天呐!”晚晴禁不住轻叫一声,她嘴里咝咝地吸着凉气,简直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第65章 瞠目结舌 天空是灰沉沉的,阴云缓缓地移动着。隐约有阳光拼命想要挤破云层,却不过昙花一现地露了个脸,便迅速被云雨笼罩住了。 晚晴从办公室收拾好笔记本电脑,快速揣上背包就往楼下赶。科研所外的地上,累积了一滩水潭,张行知的身影倒影在里头,显得有几分孤独。 接到克洛伊侄女的电话以后,晚晴直接跑到医院找到了张行知,将克洛伊的情况告之。原本晚晴并没有把握,张行知是否愿意赶往加州再见克洛伊一面。 到底事出突然,张行知不过沉默了一会,便马上着手在美领馆申请短期访问签证。晚晴特意请了假,陪着一块面签、买机票,所有事情都是一气呵成的。 机舱内,张行知凝视着窗外,满怀心事。晚晴才刚坐下,就隐隐嗅到一股洗衣粉的味道。梅雨天,衣服总是有些晾不干的潮气,憋闷久了,难免还夹带了一股酸味。 “其实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去面对克洛伊,我从来没想过可以再见到她。我以为我们这辈子就是陌生人了,再也不可能有交集了…...”张行知喃喃说着,轻叹了一声。 晚晴转过头望着张行知,他的神色有些悲戚,是为他自己,也是为了克洛伊。 “说真的,不怕你笑话,到了我这把年纪了,竟然还是不懂应该怎么跟人相处。换了其他人,可能这些都不算什么吧?可是我不大行,我宁愿整天在医院里跟患者打交道,或者看实验室的试管和电镜,也比直接面对灵魂的揪炙和拷问要强。”张行知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说这话绝对是出自真心,这么多年了,他一直竭力避开跟加州有关的事物,是真心希望克洛伊能够幸福。他遮掩着、拒绝着自己的本心,如果不是真的为了克洛伊,他不会如此痛苦。 克洛伊被车撞的很严重,随时都有可能停掉呼吸。谁都不能保证,他们赶到加州的时候,克洛伊是否还在世。张行知但凡一想到这些,便喉头干得直冒火。灯光灼灼地照在他的额头上,豆大的冷汗一滴滴地淌了下来。 他原本不想回头,只愿往事跟着旧日风霜,一并吹散在时空当中。可他又不得已坐上了这般飞往加州的飞机——那个脑海中曾经轻舞飞扬着的金发姑娘,在被撕扯着、碎裂着、面容越来越模糊。 “您放弃了自己的生活,用全部的精力换来了科研上的成果,患者和患者家属的敬重。这一点,克洛伊其实跟您很像。她独身了一辈子,把实验室当成了灵魂伴侣,你们都在做一件十分伟大的事情。”晚晴发自内心说道。 独身一辈子…… 空气中有片刻微妙的静默,张行知觉得有些晕眩,瞠目结舌地望着晚晴。他想起最后那封结婚请柬,想起那些被烧成灰烬的信。脑子里有一种炮弹一样的力量,在“轰轰”地猛烈冲撞着。 他闭上眼睛,面色煞白。某种沉重的东西拴住了他,让他感到整个人好像被抛出了窗户外,在万里高空之上飞快地下沉着。 越过云端,一路下滑到悬崖峭壁,以及看不见尽头的深渊…… 第66章 随风消散 医院的走廊上,张行知一度有些走不动路了。一想到即将见到旧日恋人,他就觉得心跳加快,如坐针毡。 克洛伊的侄女海瑟薇,早已经站在病房门口等候两人了。晚晴与她寒暄了两句,眼角的余光不时地瞥着张行知的反应。 刚进门看到克洛伊的时候,晚晴是真的以为她这次可能在劫难逃了——克洛伊的脑袋、身上,但凡能看得到的地方,哪哪都缠满了绷带。嘴上的氧气不离,眼睛看起来都红肿地变了形。 此情此景,但凡见了的人无不唏嘘。 海瑟薇告诉他们,克洛伊已经昏迷了整整十四天了。医生说再继续这样昏迷下去,就算不死,或许也只能变成植物人了。 已经昏迷了大半个月了呀!多少个漫长寂静的夜里,她就这样一个人躺在病床上,意识跟着慢慢变得模糊,甚至消失…… 张行知无法想象,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碎的过程。他的眼眶一下就濡湿了,想着这大半辈子的躲避和忍耐,竟然连看到个完完整整的人都成了种奢望,这叫他如何能原谅自己? 他是做了一辈子的学问,处处讲究体面的老知识分子。可如今却再也顾不得旁的了!他趔趔趄趄地扑到了病床前,将克洛伊轻柔搂住。 他哭着、笑着,喃喃自言着:“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晚晴在旁边看的心里发酸,只得略略转过身去,抹了抹眼角。是啊,克洛伊不过五十多岁而已,她还有很多梦想还没有去实现。等退休以后,好日子还长着呢,有多少精彩的东西在等着她? 但是一看见克洛伊身上紧紧包裹着的绷带,晚晴亦是无法抑制地捂嘴大哭起来。 这场车祸到底严重到什么程度?旁人看着或许还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可本身就是医生的张行知却不会不知道。 苦涩的泪水下,张行知的手在微微发颤。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想抓住她,看着她。他不得不承认,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还是没能跟克洛伊走到最后。 当初那场学术争论站队的风波里,克洛伊并没有错。生活和环境已经伤害了她,这样可怜的一个人,还面临被死神随时狙击的风险,这予她而言实在太不公平了! 张行知在病房守了一整夜后,请晚晴到过道的角落去商量点事。晚晴挺直了身体,走出了病房外。连日奔波,昼夜颠倒,一阵说不出的疲惫侵袭过而来,她预感到接下来的话题可能不会轻松。 果然,张行知撑着布满血丝的眼眸,沙着嗓子告诉晚晴:“目前的情况看来,克洛伊一时半会是不会醒了。我想在这里陪护她几个月,一直到签证到期必须离境为止。你还有工作要忙,科研所那边离了你,好些工作就转不动了。你可以考虑早些买机票回去的,克洛伊要是醒了,我会代为转述你的问候。” 晚晴满是惊诧地望着张行知,她没有料到,张行知竟然这么快就下决定要留下来照顾克洛伊。此时,昏暗的光线下,晚晴看不清楚他的脸。但她知道,这一定是张行知在心下反复思量过的结果。 “儿童医院和申旦大学那边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代劳的么?”晚晴轻声问道。 张行知背靠在墙壁上,摇了摇头:“该交代的事情,我会亲自打电话说清楚的。” “从前,是她主动选择放弃自己,来成全我的孤独。如今,也到了我来偿债的时候了……” 晨风滑过树梢,吹得破旧的窗帘肿胀飘起。医院对面光秃的山顶上,灰色的石岩在晨光下隐隐闪着晦涩的光。 张行知心底所有的千疮百孔,似乎都在这一刻变成了一缕青烟。它们终将慢慢变得透明,最后随风消散…… 第67章 杂物架 晚晴毕竟是实验室的带头人,很多事情必须亲力亲为,她不可能在美国呆太久。几日后,在病房内,她与始终昏迷着的克洛伊,还有海瑟薇和张行知道别,匆匆赶回国内。 差不多半月有余,晚晴从邮件得知,克洛伊忽然有了恢复意识的痕迹,而后慢慢苏醒了过来。这是个奇迹,就连医生都说这是平生所未见过的。 两个月后,克洛伊就被准许回家疗养了。服药、定期回医院复诊,张行知始终陪伴在克洛伊的身侧。 他陪她听广播里的加州民谣,看电视里的肥皂剧,烤披萨、做中餐,他做了一切可能的琐碎,也从来不提起过去的任何事情。 克洛伊长期一个人居住在小屋里,常年忙碌于实验室的工作,也没时间布置家装,墙上的壁纸都已经脱落殆尽了。 张行知跟海瑟薇借了车子,开车去几公里外的costco超市买了一大捅环保油漆,又去装修器材的店铺买了颜色明亮的墙纸。 小花园的栏杆和房子的外围全部粉刷一新,墙面也重新修饰一番。另外,张行知还挑了克洛伊从前喜欢的台布款式和简约风的窗帘,厨房也被优雅点缀一新。 克洛伊的卧室内,床头柜上铺陈了一张黑色的天鹅绒布。上头搁置着一只青瓷花瓶,里面是张行知每周去早市买的新鲜的花束。 有时候是玫瑰,有时候也可能是百合。不管是什么花,总归是张行知精心挑选出来的。他还记得,从前克洛伊的办公桌上总是放着一只花瓶,里面会插着一支花儿,幽幽地透着清香。 克洛伊的病情恢复碎块,但精神时好时坏,行动还是有些不大方便。偶尔两人交谈到兴致高昂的时候,张行知也乐于为她演奏钢琴曲。 特别是georgewinston改编的《variationsonthekanonbypachelbel》,浪漫的曲风是克洛伊的挚爱。 湘帘沉沉,时露红粉霞影,美妙的琴音不时流淌而出,真当是别有一番情致在里间。海瑟薇来探望的时候,直感慨说,姑姑的屋子总算是富有生气了的。 ———— 暮秋的午后,天气骤然降温,申城科研所外边路上的两梧桐枝叶染黄了大半。不时有落叶在秋风中瑟瑟飘落。 路过的行人早已经换上了一袭秋装,一阵秋意盎然。申城总是走在时尚的最前列,今秋流行什么款式,几乎全都被人们袅袅娜娜地穿到了身上。 怀儒揣着一个亲手做的杂物架,正满面喜色地赶来。前些时候,晚晴无意间提起,说是办公室的架子坏了,她又不想浪费实验经费买个新的。 晚晴不过随口一提,怀儒就记到了心上。他挤出吃饭的间隙,网上找了视频学习竹器的手艺,三下五除二还真做出了个杂物架来。 不过怀儒到底手艺不能与老师傅比,抛光出来的边沿总还带着些毛刺。想着怕是晚晴要划伤手,他又特意找来了学生文艺晚会用过的绸带,里头裹着泡沫,一点点地缠上去。 办公室的门没锁,进门的时候,怀儒就瞧见晚晴桌前放着一大摞的论文。她正认真地翻阅着,似乎没有注意到怀儒的到来。 “苏老师?”怀儒低声说道。 “嗯?”晚晴抬起头来,一看是怀儒来了,有些诧异道:“你不是说今天还有还有组会要开么?” “组会上午就开完了,一会还要赶回去听个报告。”怀儒笑着将手掖到身后。 第68章 狮吼记 晚晴盯着怀儒的鼻尖,瞧他嘴里信口唱着小曲儿。待得仔细一听,可不是昆曲《狮吼记·跪池》里的桥段? 怀儒身后藏着东西,哼曲都有些把不住风。他嗓子里憋着一股子兴奋劲,没唱两下音就抖了起来。 晚晴听了,禁不住哈哈笑了起来:“哟,施大教授,今天敢情是跑我这里来唱曲了?” 怀儒扬了扬眉梢:“嗨,一来你这我就觉得心情好,一下就涌出了百八十段的曲来。你看我,哼的都算应景呢。” 晚晴逗他:“应景?哦……那你的意思是,我是河东狮了?那是不是应该跟你吼两嗓子呀?” 怀儒转念一想,就说:“我这唱的也不是《狮吼记》呀,怎么好端端的扯上河东狮吼了?咱们苏老师,温柔娴静,张弛有度,这哪里能比成柳氏呢?” 说罢,怀儒挠着脖子低下头去。他心想着,刚才来的时候太过得意,倒是当真唱错曲了,这下可要闹笑话了。 “见教,见教,施教授可知你灾星拱照?”晚晴学着戏里柳氏的腔调,盈盈笑着清唱了一段。 “娘子,卑人看你红了脸,就是有话,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怀儒假意懊恼对唱了一句。 怀儒说着瞥了眼晚晴,两人对视了一眼,都禁不住大笑了起来。这一笑,就露馅了,怀儒手里的杂物架也跟着显露了出来。 他就笑嘻嘻地将杂物架往桌上一摆,努了努嘴:“喏,专门为你做的。实用、好看,限量款,只此一家。” “这样式看着还真不错呢。”晚晴拿在手里掂量了下,又将一摞文章往上摆着试了试:“这下好了,有新架子,我这桌上也可以收拾出空地来了。不过,你这些天怎么忙,怎么还有空做架子?” 怀儒叉开五指,把额上碎发往上撩了撩:“论时间管理,我觉得我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吃饭时间挤出三分之二,不就积少成多了嘛?再说了,为娘子服务,卑人求之不得。” 晚晴没料得怀儒又捏着方才的曲调唱了一句,一时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来。她似嗔非嗔地瞪了一下怀儒,娇嗔的模样倒是比往日平添了几分可爱。 怀儒咧嘴笑道:“送一个杂物架,还能看你脸红一次,可值了。” 晚晴轻轻地在怀儒胳膊上拍了一下:“贫嘴,赶紧走啦,你不是还要去听讲座么?” 怀儒听她这么一说,忙掏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大叫道:“哟,还真是。那我先走啦,架子用着有什么问题,随时欢迎联系售后啊。” 他挥了挥手,急急忙忙地赶了出去,晚晴看着他的背影,被逗得笑成一团。 ———— 姚芊芊整日往来于施家,一来二去,倒是成了老熟人了。袁阿姨倒是乐得见她在,有人帮着看孩子一把,她也能脱手给老爷子做饭,做家务。 哄孩子这事儿,姚芊芊还真当是用了心的。费力气就不说了,小萌月份大了,愈发好动起来。寻常在家里,袁阿姨要是出去买菜了,施之文和雨时还有些架不住孩子闹。 可是但凡姚芊芊一上来侍弄,小萌转眼间就趴在她肩头安安静静地咬着奶嘴。这就不是一般的本事了,袁阿姨总说,芊芊要是改行做月嫂阿姨,那也是很有前途的。 每每听到这些,芊芊不过笑着扭头,饶有深意地望着雨时。雨时就低头拿着手机玩游戏,即便感觉到了某些灼灼的目光射来,他也决计不抬头去看一眼。 第69章 厄科 雨时收到了公寓所在社区的邀约,人家听说他是画家,就让他来社区的艺术墙上创作一些墙画。雨时懒散地伸了个腰,就先被父亲抢先应下了这事。 雨时没得选择,只能拎着几桶油漆往外跑。拿着刷子没比划两下,就听见梯子下头似乎有些声响。待得低头一看,却见是姚芊芊抱着小萌在下头聚精会神地看着。 她一只手抱着孩子,另一手就半空滑动着,那起落的样子,竟然还像那么回事儿。 “你想学画啊?”雨时扶着梯子往下爬,不经意问道。 姚芊芊咬着下唇,下意识地将手缩回到裤袋里。她将小萌抱挡在自个眼前,一时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就带孩子来看个画,感受下艺术熏陶嘛。” “你把小萌带回去,交给袁姨。然后你下来,帮我顺便带两把刷头下来,就在门口没拆的快递包里。”雨时随口吩咐道。 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姚芊芊提着大小箱子下来了。雨时瞄了两眼,长短不一的画笔、专业墙绘颜料、油漆桶、小刀等等,她竟然一股脑全给带上了。 雨时在墙上涂抹的时候,姚芊芊就在下面看。也就几天的功夫,她倒是把画画的基本功也偷师学上了点皮毛。 从此以后,姚芊芊但凡登门,除了帮忙做家务、看孩子以外,还成了雨时默认的“学生”。她没有任何学画的基础,不过经雨时稍加点拨,一口气画出来的线条,流畅感已经不输美术生了。 “我觉得你是有天赋的,再过些时候,你都可以自己独立创作去了。”雨时以一种玩笑的口吻说道。 “真的么?那我一定跟你好好学!”姚芊芊才不关心雨时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在说这件事情。 她只知道,她得到了施雨时的夸奖,并且自己也从画画的间隙里得到了一种满足感。能借着学画的由头跟雨时趁机拉近彼此的关系,又能学到一门手艺,对她而言这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 另一厢,雨时照旧每个周末都往申城话剧艺术中心跑。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偏得来这地方一趟。他倒也不是约了人,不过就买上一杯大红袍奶茶,独自在台阶上坐个把小时,就那么遥遥望着川流不息的人群,感受着心底暗涌起的心绪。 有一天,雨时突然主动开口问了姚芊芊一句话:“你知道古希腊神话里的神女厄科么?” 彼时,姚芊芊刚从便利店下了晚班。头顶的十五瓦节能灯映照在她的额头上,泛出一层层油光来。这大冷天里,她竟出了一头的汗。 晚上临时被店长叫过去加班,又是排货,又是打价格标签的,连着转了四五个小时,早就累得说不出话来了。这个时候,施雨时跟她讨论什么希腊神话的神女,压根就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嘛。 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雨时,并没有发现姚芊芊这些微妙的心理活动。他不过背靠着门框,头崴到一边略略靠着肩头,两腿恣意地立在一边。 趁着雨时不备,姚芊芊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巾,快速地抹了一把脸。她微微出汗的面庞,在光线中逐渐隐匿了起来。等到再回首的时候,又是一张笑意盈盈的面孔。 第70章 风筝 雨时缓缓抬起头来,望着此时的芊芊,竟然觉得有些呆愣。说起来,姚芊芊卯足了劲,倒追了他好几个月了。他只将她看做麻烦,从来没有这样与她轻声细语好好说过话。 姚芊芊自然不知晓这会雨时的内心活动,她只是拼命地根据记忆里雨时发的朋友圈,来搜寻着这个叫“厄科”的神女的踪迹。雨时发过许多关于艺术的书,其中有一本好像确实是希腊神话相关的。 说起来,她在手机上阅览过一些内容。可是她的心思并不在书上面,除了工作以外,大部分的时间她都花费在了学基础画和施家人稳定关系这两件事上。 更何况,书里的内容予她而言,实在有些太过晦涩难懂了。里面关于希腊的哲学与历史,精神与信仰,还有一系列的故事起源和考据。字都是中文字,单个都识得,可是放在一块却始终有些看不大明白。 那个叫厄科的人,好像与天后赫拉有关系吧?可是后来呢,她与赫拉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芊芊只隐约记得,好像有一段说的是赫拉惩罚了厄科,使她丧失了说话的能力。之后的故事脉络,她是一点都记不得了。 想到这些,芊芊就觉得有些忐忑,她之前确实跟雨时胡侃,说她连续啃了几个月,终于把书都给读透了。可也是因为如此,她更怕雨时一时兴起,突然与她讨论起具体的内容来。 “英俊的少年那耳喀索斯,厄科一见倾心于他,却无法表达对他的爱意,甚至被那耳喀索斯误解,最后只能在忧愤中离开。厄科成日在岩洞与峭壁之间徘徊,无奈伤心过度,最后耗尽心神化为了山岩……” 就在芊芊心神恍惚,想着千般万般的情景如何去应付雨时的时候,他早已喃喃自言地将话都给吐露完了。原来一开始,他就没打算真的要与芊芊细谈什么。 芊芊捂着胸口,将信将疑地看了眼周遭。直到确信雨时已经坐电梯上楼去了,徒留下空气中若隐若现的发胶味道,这才转过身去,重重地舒了口气出来。 隔日,姚芊芊重新把雨时推荐过的希腊神话考据书籍放进了app的书架里。即便内容生涩难懂,她还是强迫自己一字字地看下去,不管多吃力一定要把书真正给看完。 她原就不是一个爱看书的人,这会要她耐着性子去把一本电子书看完实属不易。到了后来,甚至发展到,她一盯着手机屏幕看,就觉得头脑发胀,连带着呼吸都有些困难起来。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姚芊芊只想着,等到雨时哪天再提起的时候,她一定要装作富有诗书的样子,与他有底气的侃侃而谈才好。 世界上的感情大抵都是艰难的,它就像天空上飞着的一纸风筝,风一吹就容易跑偏了。一旦遇上了台风天,那就更厉害了,恐怕连带着整个风筝都要被吹到十万八千里外,连个影子都瞧不见了。 不过又有不同的是,风筝线断了、飞走了,总还可以去店里重买。感情就不行了,一旦偏离了轨道,剩下的多半的就只有愁云惨淡这一条路可循。 第71章 难说再见 雨时一向随性,这场不经意的对话自然也没有放在心上。他继续他空泛的生活,每天进进出出,看起来好像他才是施家最忙的人。 他专注于自己的世界,无暇顾及屋里人,更不可能在姚芊芊身上多停留片刻。施之文对这个小儿子的要求,已经变成只要不生事就谢天谢地。 至于姚芊芊,她偶尔与雨时闲谈两句,提起最近重新阅览的心得。雨时随口夸了她一句,不仅画进步了,就连阅读水准也提高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姚芊芊坚信,她与雨时已经朝着一个良好的方向发展了。她读的书是雨时喜欢的,画的画风也在模仿着雨时的痕迹。她坚信,总有一天,他温热的目光会为她而停留。 ———— 这年冬天真当是寒风恻恻,张行知回国出了机场的当下,就觉得浑身都被冻得硬邦邦的。南方的冷冬是没有暖气的,人们总爱开玩笑说,过冬全靠一身正气御寒。 北风肃穆呼啸而来,地上早已经结了一层冰霜,人一踩上去,就留下一道道白色的鞋印。至于过路的车子,就愈加要当心了,轮胎上路最怕打滑。特别是机场那样的转弯口,一不小心就要撞到防护墙。 张行知下意识地将冰冷的手揣进衣袋里,他想起在克洛伊的家门口,她靠在他的背上,环抱住他的腰,两个人就这般静默着,谁都没有多说什么。 克洛伊的身体还没有恢复好,行动上还是有很多的不便。但是比起之前的状况,已经大有起色。加州的空气并不见得有多好,过往几十年的工业废尘依旧积淀在半空中。 因而,克洛伊预备要跟着侄女海瑟薇一块,移居到南欧的阿尔卑斯山附近去调养身体。 据说,那是一处瑞士与法国交界的小镇——地临清澈碧波,花木清幽芬芳,背靠着阿尔卑斯山脚,位置极佳。都说是那儿是尘寰的仙境,用来养病再好不过。 “行知,你就像乞力马扎罗雪山上的那头豹子,非常的勇敢,因而才可能到达顶点之上。我曾经觉得你走得太快了,似乎我的灵魂永远都跟不上了。可是现在,我只觉得与你相处的过去这几个月很满足,此生真的已经了无遗憾了。你应该继续去追寻你的高峰,而我……也应该去攀登那座真正属于我自己的山峰了。行知,你多保重……” 说话的时候,克洛伊紧紧挨着张行知的身后。她的手指还没什么气力,只是死死地抓着他的衣角。张行知骤然转过身来,凝视着克洛伊。这一次,是她主动选择放手了。 尽管作为一个成年人,理智告诉他,这确实算得上是一个圆满的结局了。就像许许多多的爱情故事一样,两个人曾经相爱过。他也为他心底这些年一直所挂念的一切,赎罪般地付出过。 有那么一瞬间,张行知有些懊恼于航班时间的临近。只有不足四小时了,国际航班都是预先值机的,再晚都赶不上飞机了。他心底甚至有一丝丝的期盼,希望飞机延误,他还能在这里与克洛伊多相处一段时间。 可是现实就是,门口的汽车喇叭声提醒着张行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这世间的爱与被爱,总是跨越了山高水长。人与人之间的聚散终有时,也是到了说再见的时候了。 这一次,纵然心下仍有不舍,可是两个人却再也不用面对过去的遗憾了。他们带着各自的祝福,奔向各自的山峦之上。 第72章 吊瓶 “救命啊!医生救救我的孩子呀!”一个背着小男孩的中年男人,一路跑进儿童医院,喉咙就撒开了往外喊着,简直心急如焚。 他声嘶力竭地唤着医生,连带着额上的青筋都跟着迸跃而起。软绵绵地趴在父亲背上的孩子面色煞白,身上时不时就跟着打个颤。 正巧刚出诊完的张行知见到了眼前这一幕,他忙上前要接过孩子往自个背上扛。那男人一看张行知头发花白,以为是过路的好心老人,忙道:“我年轻,力气大,孩子还是我自个背吧!” 张行知镇定道:“你知道急诊部的位置么?” “诶,这哪里晓得呀?我们刚从外地搬家来申城,偏就遇上孩子病了,这医院还是头一遭来呢。”男人紧张地咬着嘴唇,嘴角早已经因为干裂而挂满了血丝。 “还是我来背,你信我,跟我来就是了。”张行知沉着地说着,一路背着孩子往急诊部跑。孩子急促的呼吸声不时传来,一股酸意若隐若现地飘入张行知鼻中。他料定这孩子刚经历过严重的呕吐,需要马上进行相应急救措施。 进急诊的路从右侧近路拐进去,在时间的把握上张行知牢牢地把控住了节奏,丝毫都没有乱了阵脚。 孩子虽小,份量却也不轻。特别是长期的高强度工作中,张行知本身的颈椎和腰椎间都落下了一些老毛病,他几次都感到了背上一阵阵的发痛。孩子父亲看着心下过意不去,几次要接过孩子自个背着,都被张行知拒绝了:“我是医生,我行的。” 急诊部的几个护士一看见张行知气喘吁吁地跑来,一下就跟着拥了过来。她们七手八脚地孩子一口气放到了推车上,一路将陷入昏迷的孩子推进了急诊区内。 张行知手扶着墙,示意护士带孩子的家长去等候区坐一会。他隐隐约约地听到孩子父亲连声道着谢,待得转过身去,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一下就瘫软到了地上。 孩子得救了,据说再晚个几分钟,可能这条小命就救不回来了。张行知的初步判断没有错,孩子的确是有脱水和电解质紊乱的症状,对于幼儿来说,如果处置不当是很危险的情况。 孩子得救了,张行知的身体却被损耗的不行。科室要张行知回家休养,张行知却拒绝了。之前因为去美国的关系,很多患者的预约都被临时推迟了,他不能再让人家白等一场了。 晚晴走到诊室门口的时候,见着人不断地进进出出。张行知一只手打着吊瓶,另一只手在写着病历卡。明明体力不济,他却仍旧以一种颇有精神的面貌面对着患儿和家长。 午休间隙,门口的长龙散去。晚晴敲门进了办公室,又看了眼挂在衣架上几近见底的葡萄糖水瓶:“我去叫护士来拔针吧?” 张行知摇了摇头:“这点小事儿,我自己可以解决的,就不劳烦她们了。外头患者还多着呢,不好乱用医疗资源的。” 说着,张行知拿了一旁早就备好的酒精棉片和邦迪贴,干脆利落地针头快速拔除。而后他将医疗垃圾放入专门处理的垃圾桶,这才重新坐回到位置上舒了口气。 “哎?小苏,你今天怎么来这儿了?”张行知突然想到问了句。 “儿童医院最近送来的一些样本,我来核实下一些情况的。”晚晴说道:“刚从副楼下来呢,就听到几个护士说,下午要给您换吊瓶的事儿。我想会不会是您病了,所以来看一眼。” 第73章 诺如疫苗 “老胳膊老腿的,偶尔零部件出问题,需要返厂修整下而已。没什么事儿,不要紧的,谢谢你了。”张行知微微笑了笑:“对了,你中饭吃了么?不介意的话,一块在食堂吃个中饭再走吧。” 晚晴点着头,与张行知一道往食堂走去。两个人边走边聊,说了一些无关痛痒的闲话。晚晴明显感觉到,人一离开坐诊的办公室,张行知的精神状态就跟着萎顿了下来。到底是在病痛中,只有不再面对患者的时候,他才能略微放松一些。 食堂正是人潮拥挤的时候,晚晴执意让张行知在位置上坐一会,她去窗口排队。张行知有些脑袋发沉,他怕挤到人群里呼吸困难,到时候昏倒了还得给人添乱,因而这才应了下来。 等到晚晴端着盘子过来的时候,却见是两碗小米粥,一碟萝卜干、一碟榨菜和海苔碎、还有五香干拌野菜,再加上两个白煮蛋和清炒虾仁,菜色看起来倒是简单清爽。 晚晴用小半碗热水,把碗筷烫了一边,然后擦干齐齐整整地摆到张行知跟前:“怕您没什么胃口,就弄了些清淡的。” 张行知笑了笑:“谢谢,忙了一上午了,这会能喝口热粥,觉得就是香呢。” 两人就着小菜吃了几口,晚晴问起张行知好好的怎么又病了,他这才将原委告之。晚晴想起之前从医院送来的样本,下意识问道:“那个小男孩,是不是感染了诺如病毒,出现的症状?” “嗯,患者有呕吐和腹泻的症状,病情持续时间超过了48小时以上。再加上现在正是冬季病毒传染高发期,真是防不胜防啊。”张行知说着,将公筷搭回碟子上:“你说从医院过来的样本,都是做的诺如病毒检测吧?” “嗯,最近感染人数增多,有暴发的趋势。市里检测忙不过来,我们实验室就帮把手。已经做过实时逆转录聚合酶链反应检测病毒的rna了,有多起相似的病例,是由共同的暴露引起的。”晚晴轻声说道。 “我也听说了,都是才刚上小学的孩子呢。娃娃年纪小,很容易被家人传染不说,呕吐和腹泻又极易污染周围的环境,结果就造成病原体传播和扩散。最可恶的是这病毒还是一种非常稳定的病原体,即便在寒冷的天气下,存活时间也较长,要彻底根除很难啊。” “虽然大多数孩子的症状都能自愈,或者经过治疗有好转,但是小小年纪也太吃苦头了。这些年没到秋冬开始,就总是要见一波这样的孩子,总觉得看了心下不忍,难受呢。”张行知说着叹了口气。 小米粥的热气渐渐消散,食堂墙上的壁钟,“铛铛”地敲响了起来。不知不觉间,一阵冷风经着门帘灌入食堂内,叫晚晴不得不拉高了衣领御寒。 “好像十多年前,您就主导过诺如病毒的研发项目吧?那个项目后来怎么没动静了?”晚晴直截了当地问道。 张行知仰靠在食堂的椅子上,闭着眼睛想了一会,这才说道:“当时那个项目就是跟你们申城科研所,还有申城大学一位姓谢的教授合作的。那位谢教授后来家里出了点事儿,工作上也有些力不从心了,项目就跟着搁置了,也没能坚持下来。” “再到后来,科研所那边的实验室都被别的研究项目排满了。诺如病毒这种课题的研究,在有些急于求成果的人看来就是小打小闹,压根就登不上台面。因为种种原因,总之这个项目就不了了之了。疫苗的项目虽然停了,可是受苦的孩子没有变少呀。 “没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国产的诺如病毒疫苗面世,也算是我心底一直以来的一个遗憾吧。” 第74章 兄弟 在外人看来,雨时是一无是处,甚至是极为糟糕的一个人。在他已经腐朽了的生活里,也想要找人抱怨一下时运不济。 狐朋狗友都是酒肉朋友,插科打诨吃吃喝喝不成问题。可是一旦说起画,说起理想和各种技艺,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避开。市场经济下的思维特点,让这些不懂画的人都认为,只要不赚钱的,就一定就不是什么好艺术。 姚芊芊不断地介入到雨时的生活里,可是他们之间却是相差甚远。尽管她不断地强调,她是因为爱情才来到了雨时身边。但是两个人是不是真的合适,又或者是激昂的旋律下是不是一片死水,这点就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有时候,雨时会羡慕大哥怀儒,羡慕他独立又自由的精神世界,更羡慕他与大嫂晚晴两人琴瑟和谐的生活。他们可以有说不完的话,即便是时间仓促,也总能找到那个让他们共鸣的点。 实在是憋闷坏了,怀儒上门的时候,雨时也会怀抱双臂,在阳台上与怀儒抱怨着种种不满和感慨。怀儒其实对艺术不算精通,只是略懂一些皮毛罢了。 但他听着弟弟说着绘画的重重思考,甚至看到他拿出自己的画作与市面上的大师画作对比,凭着直觉他还是要承认,雨时确实是有绘画天赋的。比起那些不知所以然的大师画作,雨时的画里还保留了单纯的造型、瑰丽的色彩,还有拙朴的线条。 其实凭着基本功,他也完全可以不出门,只在家里帮人描摹名画来赚一些快钱的。据说,前些时候,有深圳的画商找到雨时,请他描摹一些迭戈·里维拉的作品,好出口到欧美去卖些好价钱。 里维拉的画是很有个人特色的,带着浓郁的立体主义的原始风格。因而就算是仿画,也需要在形象刻画、色彩配置,还有空间处理方面有超高的技巧。 可是雨时不屑,更不愿意去画仿画。即便他已经穷得叮当响了,可是这些钱对他而言无疑都是烫手的,他嚷嚷着,宁可饿死也不能出卖自己的理想。 雨时有自己的追求,虽然怀儒也不懂他的画风究竟算哪一种,但他明白兄弟俩有时候有一点是共通的——但凡认准了的事情,就很难再回头。 或许因为是家里最小的孩子,雨时从小就受到了父亲和自己的庇护,因而他现在的性格和生活方式,某种程度上不能不说也有家庭环境的因素在。 他活得荒诞毫无建树,但是他不斤斤计较,也不会受到任何的约束,也是因此,他笔下的人物和景致才能有一份难得的稚子之气。 模仿孩童的气息去创作并不少见,但要真正保留有孩童的稚嫩目光和敏锐的触觉,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的。这也是为什么,每年美院毕业的各种画派和技术流的学生都很多,可是真正能出圈的却少之又少。 怀儒不得不承认,雨时的优点就是没有染上这城市里的浮躁与喧哗。他原本曾经想过,托朋友为雨时在艺术加工厂里找一份画瓷器,或者雕刻的工作。但是听完雨时的自我剖析,他又不忍心再去提起。 不愿意跟着潮流走,也不愿意跟任何的主流画风去聚拢,那就没有人会去关注他的画,更没有人愿意去捧他的场。不屈就、不迎合,不被人牵着鼻子走,或许只有死了以后才能出名有钱呢?雨时偶尔也会这样与怀儒自嘲几句。 抛开所有的杂碎,光这一点,怀儒是由衷地欣赏雨时的。一个人要不随波逐流,守住自我的理想和追求,这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都21世纪了,信息如此发达,哪里还需要一个画家用一生,甚至死去才能等到一个合理的认可?是金子总是会发光的,坚持住吧。”怀儒拍着雨时的肩膀,笑着给他打了打气。 雨时诧异地回身望着怀儒,他原本以为自己倾诉了这些,最终得到的可能是一通奚落或者要他面对现实的忠告。没想到,兜兜转转,最后愿意去理解他的人竟然还是身边最亲的大哥。 第75章 分手 姚芊芊本事渐渐大了,在雨时指点之下,随意画一些简笔已经像模像样。雨时不要的画展门票,随手都甩给了姚芊芊。比起对着手机啃书本,她倒是宁愿去画展走走,至少还能喘上一口气。 谁都没有想到,这些画展又给施家带来了一场大地震,雨时又摊上了麻烦。接触的层面广了,姚芊芊靠着记忆里雨时常提起的一些话语,倒是靠着画展交到了不少新朋友。 爱情要有,面包也要有,光有好看的皮囊和艺术气息已经无法满足姚芊芊了。她觉得施雨时不再是从前那个施雨时,而雨时也逐渐感到姚芊芊的不同来。 说是恋人吧,雨时至今没有开口认过这段爱;说是朋友吧,两个人又只是一块强行将就聊天的酒肉朋友。芊芊厌倦了靠着带孩子去和施家人套近乎,也极其讨厌雨时说的那些不接地气的话来。 她终于正视了自己的内心,看到了自己就是一个大俗人。她要的就是一个能带她脱离目前窘迫环境的人;一个可以随时随地安抚她情绪,而不是需要她费力讨好的人。 这种尴尬逐渐扩大开来,继续求同存异显然是不可能的了。在开春之前,姚芊芊大闹了一场。她坚决提出要雨时按市面上双倍的价格,赔偿她带孩子、做家务的辛苦费,还要求雨时给她买一张飞往西班牙的头等舱的机票。 令怀儒和晚晴没有想到,这一次是雨时主动应声了下来。这个平时唯恐避之不及,什么事情都不愿意主动去处理的弟弟,在听完了姚芊芊的诉求之后,就直接挂了好几个电话跟朋友们借钱。 甚至还冲到了旅行社的门面,直接以姚芊芊的名义,用信用卡刷好了一张下个月直飞巴塞罗那的头等舱机票。施之文听得目瞪口呆,他完全没有料到事情会这样发展。 谁都看得出来,姚芊芊恐怕是另外攀上了高枝,这才找了借口挑起事端,最终达到目的潇洒走人。 施之文对怀儒和晚晴叹息道:“真是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都怎么想的,一段感情开始和结束就这样随意么?甚至都没有一点回旋的余地?” 怀儒和晚晴宽慰了父亲两句,只说感情上的事情分分合合最是难说。与其继续这样纠缠下去,或许这会分手正是合适。 临行前,姚芊芊提出了雨时必须要带着小萌,请她在申城最好的西餐厅,吃一顿最后的晚餐。雨时心里想着,她知道《最后的晚餐》是什么意思么?吃饭又为什么带着吵闹的孩子? 当然,他不过就是心里嘀咕两声,还是第一时间在网上订了临窗的夜景位置。这回不管姚芊芊是什么要求,上刀山、下火海,他都绝对给应下来。因为他心里明白,两个人这段说不清楚的关系,总算是可以有个完结了。 夜色下的申城繁星点点,市中心的顶楼餐馆内,雨时带着小萌已经坐了大半个小时了。这一天姚芊芊迟到了,当她手里拎着名牌购物袋,脚上踏着黑色高跟鞋,迎风而来的时候,雨时大吃了一惊。 第76章 意餐 姚芊芊穿着一身孔雀蓝的金丝绒旗袍,一双手指甲涂满了鲜红的颜色,红得如血渍一般。猩红点点的指尖摘下墨镜,甚至连眼角也没有抬一下。那高冷的模样与平日大不相同,看得雨时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是好。 恰恰,芊芊要的就是这个出场效果,她要叫施雨时一辈子都记着今晚,记着她最后的样子。一落了座,她对小萌伸出的小手视而不见,不过望着窗外,说着来的时候路上堵车,抱怨赶这顿饭真够费时间的。 明明是芊芊要求的这顿最后的晚餐,反过来倒显得是雨时的不是了。他也不点出,不过沉默地听着。反正一顿饭后,大家各奔东西,相互不牵扯就行。 天上的弯月,灿烂的星斗,服务生殷勤地添了茶水,上了餐前包。这是一家意大利餐馆,可选的面包大致有三类,白面包、黑面包,还有最经典的佛卡夏包。 雨时在专业上有追求,但是吃饭上面却很马虎。他隐约晓得意菜的区别和名目,但他对于面包发酵的不同味道并没有太多的意见,只觉得能饱腹就好。 反倒是芊芊对着服务生嘟囔了句:“怎么桌上光有橄榄油,却没有黑醋呢?”仿佛这话一出,她就显得很上档次,很懂得意餐的规矩来。 服务生连连赔笑了两句,赶忙又将黑醋送了过来。雨时用手掸着小萌落了一身的面包碎,心下不由得想着,那还不是因为姚芊芊没选白面包,人家才没递配料上来嘛。他算是知道了,对方这一顿饭成心就是显摆来的。 原本雨时还有一些嘱咐的话,想要对芊芊讲,想来多少两人也处了一段时间,给一些朋友的善意忠告总是可以的。但是到了这会,他将一概的话都给吞回了腹中。 似乎是料定了这顿饭是雨时出的钱,姚芊芊对着菜单理直气壮地点了价格显示最高的鱼子酱,颇有底气道:“我要这个,最贵的!要吃就吃进口的,不能将就国产的。” 服务生好声好气地收了菜单,只应了一声:“好的女士,请稍等。” 收菜单的刹那,雨时瞥了眼,瞧见上头用英文标示着,最贵的鱼子酱正是国产的,反倒是法国、俄罗斯的鱼子酱比较便宜。 雨时装作不知情的样子,嘴里嚼着酸豆角和鱼子酱,不时提起这些天的见闻来。诸如公寓楼下多出的共享汽车,路口新出的交通事故云云。一切话题乏善可陈,不过就是打发时间用的。姚芊芊偶尔附和个两句,以示自己已经很给面子了。 一场聚餐的基调和高潮总在最后,姚芊芊对于餐牌的研究还有待精进,可是对于如何掌控这场落幕的节奏却是胸有成足。 餐馆中央,小提琴演奏而起,古典的曲声悠扬流淌而出。姚芊芊忽然将小萌一把抱了起来,竟泣不成声。 哭声夹杂了乐声,难免引来了其余食客的侧目。看客越多,姚芊芊就哭得越是起劲,她掐了把小萌的胳膊,乃至于孩子也跟着嗷嗷大哭了起来。 雨时忙抢抱过来,斥责了一声:“够了啊!别瞎碰孩子!” 这一声,正中姚芊芊下怀,她跟着乐声节奏哭嚎道:“我的命好苦呀!就连孩子都要被这负心汉给抢了呀!我真是瞎了眼了,当初怎么就瞧上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莫扎特的小夜曲在夜色中旋转着,夹杂着刺耳的哭声,人们纷纷朝着雨时投来厌弃的目光。仿佛他就是现代陈世美,正要将眼前这个哭泣着的可怜女人逼上绝路,甚至还要抢掉她的孩子。 第77章 醒悟 卧室内,雨时手掩着红肿的脸,躺靠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脸上肿起的肌肉,一阵阵地发着痉挛。他听到了客厅里传来的袁阿姨的哼唱声,这一定是小萌夜醒了,正在吃奶哄睡呢。 闭上眼睛,雨时就想到自己狼狈不堪地站在顶楼餐厅里的情景。那是穿着一袭长裙的江蓉蓉,雨时绝对没有想到,江蓉蓉竟然也会在同一间餐馆吃饭。 就跟在场的看客一样,江蓉蓉认定了雨时是个忘恩负义,欺负女人的浪荡子。再加上她一眼就认出了,他是那一日在剧院化妆间意图推销模特合同的“骗子”。 真性情的蓉蓉不由分说就冲了过来,伸手就给了雨时一个巴掌:“你这个垃圾!” 一旁的女伴慌忙抱住蓉蓉,生怕雨时跳起来反击,蓉蓉要吃亏。 实际上,彼时的雨时一脸错愕。他呆愣地摸了把脸上瞬间肿起的手指印,又失神地望着蓉蓉,嘴巴惊讶地半张着。显然对于这一突发的行为,他是未曾预料到的。 雨时想要大声解释,不是这样的,你们都误会了。可是手伸到半空,又被蓉蓉冷冷地打开了。她当时看着雨时的眼神,真叫雨时觉得欲哭无泪。 那股子厌恶的神情,真当是讨厌他到骨子里了,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再有好好说话的机会。 雨时想的心里发酸,只得坐起身来,打开手机的前置摄像头,看着里头肿胀的半边的面庞,更是觉得有那么一丝的悲怆来。 原来以为大打出手的局面当然并没有出现,爱面子的雨时既没还手,也没有开口去骂。他给江蓉蓉,还有早就溜之大吉的姚芊芊都留了余地。 姚芊芊离开以后,很快就传来了消息,说她风风光光地嫁给了一个西班牙的华侨。那是姚芊芊在画展上认识的一个小姊妹,热心肠给她介绍的一个对象。那个小姊妹除了是画商以外,同时还是一家跨国婚姻的中介联络人。 婚姻中介,目的都是简单直白的,姚芊芊坐着头等舱的飞机,喝着香槟潇洒来到了异国他乡开始新的生活。而留给雨时的,则是一地的声名狼藉。 施之文听怀儒说起,这才明白当初死活赖着都不肯走的姑娘,怎么突然就想通了走人。原来是另外攀上了高枝,趁着东风飞走了。 但是怀儒和晚晴看来,这对雨时来说也算是件好事。至少明面上看起来,双方是两清了的。更何况,经此一遭,雨时突然就想明白了一件事——他得要先想法子挣钱去了。 空抱着理想没有钱,现在还背负了一身的债务。找朋友帮忙,垫付给姚芊芊的钱;赎回施家老宅的钱;还有养孩子的钱…… 施家客厅一时成了包装纸箱的累积地,快递隔三差五地上门收货,卖力地搬着一幅幅油画。里头都是深圳的画商点名要的仿画,别看当初对方寻来的时候满嘴讨好。 等真到了开干的时候,对着一副副成品画指指点点,改这改那也是常态。雨时间几乎都是蒙着眼睛,按照对方的要求修改的画作。 被钞票绑架了追求,他终于也成了自己当初最看不起的那类人。 第78章 难题 很多研究的一开始,很可能最终都是归结于偶然。然而科研工作者的行为,却代表了他们潜意识里的选择。当一颗埋在心底的希望种子被唤醒,得到了发酵,那么它终究会跟着心灵一块生根发芽,最终深入骨髓,与人融合到一处。 张行知就是那个唤醒晚晴与怀儒心底久藏着的种子的人,他们应该继续做什么样的研究才能称之为有意义,夫妻俩很快便有了新的答案。 那是一个久违了的团聚的周末,怀儒做了个鸡蛋饼。他当着晚晴的面将饼均匀切开,然后像个孩子一样,用一种求表扬的眼神望着晚晴。 晚晴用叉子叉住小块的鸡蛋饼,然后缓缓地拿起。这个动作她故意做的很慢,然后在半空中停顿住了:“我看家里没鸡蛋了,你就做了那么一块饼吧?咱们分着吃。” 怀儒的手上还带着油腻和湿滑的汗水,想着这样不大卫生,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想要拿消毒湿巾揩把手:“嗨,这都被你发现了。可不是嘛,之前太忙了,都忘了去超市买一点备用的鸡蛋了。” 晚晴笑笑,不过倾身向前,猝急不防的将那块鸡蛋饼塞到了怀儒的嘴里:“劳动最光荣,你做的,自己先吃一块吧。” 怀儒吃着那块鸡蛋饼,不由自主地漾开了笑意。晚晴此刻牵着他的手,两个人手心里都黏黏糊糊的,倒是谁都不必嫌弃谁了。 “前些天发你的资料,你都看了么?”晚晴柔声问了句。 怀儒眨眼,笑眯眯地指了指一旁架子上的一叠打印纸:“喏,断断续续看的差不多了。你这是想跟张老师一块合作,继续诺如疫苗的研发项目是么?” “是了,自从那天听张老师说了这件事以后,我这心里头总觉得搁着事。总想着是不是有可能,咱们合作继续把这个项目推进下去。现在诺如病毒是引发急性病毒性胃肠炎的主要病原,全球每年就有差不多6.85亿人感染,甚至还有超过21万人死亡。” “在咱们国内,最影响和遭罪的还是孩子和老人。近年感染频发,也算是急需解决的突发公共卫生安全问题。放远了说,这个问题在发展中国家也很严峻,虽然是自限性疾病,但是对人们的影响也是巨大的。”晚晴边想边说。 “诺如病毒疫苗的项目,可算是个大工程了。怎么开发出有广泛保护力的疫苗,这是一个老大难的问题了。”怀儒侧过身来,半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说道。 诺如疫苗的科研难度首先在于,尚未建立可以体外培养诺如病毒的细胞系,也无法在动物体内进行病毒中和试验,从而难以对疫苗进行体内外有效性评价。因此,对疫苗免疫与保护作用的相关性缺乏有效的研究系统。 再者,就是诺如病毒具有高度变异性。且在儿童患者当中,致病基因型多,缺乏交叉保护和持久保护。这些都是在诺如病毒研发当中,所要面对的诸多难题点所在。 第79章 科学家有祖国 闻言,晚晴认真道:“嗯,你看啊,芬兰的坦佩雷大学疫苗研究中心,正在研制的novg2.4g1.3型与轮状病毒联合疫苗就很受瞩目。根据balbc小鼠研究显示,他们的疫苗能激发抗这两种病毒的强免疫应答,且特异性抗体效价在6个月内保持稳定。目前还没有证据显示,疫苗抗原之间存在干扰。” “还有,美国辛辛那提儿童医院医学中心,开发的构建于nov(va387)g2.4型p结构域基因开发的vlp疫苗也很强劲。不管是诱生的针对rv的中和抗体效价和抗rv感染水平,还是接种疫苗动物的血清阻断方面去看,这款都很有希望成为一款新的联合疫苗。” “咱们中国的老邻居日本,就更不用说了。武田制药采用的诺如病毒原型株g1.1的vp1基因和3个不同g2.4株的共有序列开发的疫苗,都已经在2期临床试验阶段了。” “既然国际上,大家都在抢这个疫苗研发的优先攻占点,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就这个项目进行更深一步的研究呢?张老师他们之前已经做了一定的相关工作准备了,我们完全可以继续和他合作,在之前的基础上接力下去。我相信,咱们也有这个能力,去开发出一款真正具有广泛保护力的疫苗。” “不过,我和张老师那边合计了下,这个项目要重新启动,经费方面恐怕还存在着一些问题。我们可能需要花一些时间,重新申请一个新的基金项目来支持这项研究。”晚晴停顿了一下,扫视了一眼怀儒的反应。 晚晴的话,无疑于激起了怀儒心下潜藏着的激情与澎湃。是啊,外国科研团队办得到的事情,我们中国团队一样也可以!甚至还能干得比他们更出色! 那么还要空等什么?争分夺秒,赶紧立项,抢滩攻坚的关键时间点才是最要紧的。 怀儒倏地从位置上立了起来,不无激动道:“好!这回咱们夫妻俩算是想一块去了。上次你回来跟我说起张老师的事情,我心里头其实也一直琢磨着呢。我原来还有些犹豫,这个诺如病毒项目要是要继续推进,应该从哪里入手拾起?又该找哪几方来合作。现在张老师愿意加入咱们,组建团队去合作,那自然再好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们先把基金申请起来,这之后的事情就一步步放开了做。有你,有张老师,我就不信咱们拿不下这个难题!” 说话的时候,怀儒的面色也渐渐泛了红,他的眼里充满了光彩。比起单打独斗,无疑这一次的合作更令人充满了期待。 晚晴嗅了嗅鼻子,轻声打笑道:“哟,没喝酒呢,怎么说话一股子醉意。” 怀儒紧紧揽住晚晴,一把箍紧在身前,深深地吸了口气:“我就想着立马招人进组,赶紧开始新项目了。这才是咱们回国真正要干的第一仗呢……” 晚晴微微笑了笑,抬眼看着怀儒趣青的下颌。在科学面前,他们不仅仅是夫妻,更是战友。他们一路跌跌撞撞走到今天,从来都没有想过要背弃所热爱的事业。如果没有坚定的信念,是不可能坚持的下来的。 更何况,晚晴知晓,怀儒这话里还有没说完的呢——科学虽然无国界,可是科学家却是有祖国的。 在旁人看来,他们抛开在美国的一切回到中国,只是因为个人职业发展规划的缘由。可实际上,这里头还潜藏着更深层次的因素,那就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想要为国家做一些事情。 第80章 威胁 接下来,申请新的诺如疫苗合作研发专项基金;进行各项准备工作,一切都井然有序地进行着。只是怀儒并没有想到,新的实验还没上马,实验室就先出了新的状况,更是在学校闹得沸沸扬扬。 “你绝对不能和我分手!”谢俊在实验室门口,死命地揪着温岚夏的胳膊,脸红脖子粗地嚷道:“你要是执意离开,我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的!” 谢俊和温岚夏,一个是怀儒手下亲自面招的博士后,另一个是本校主动申请转到他名下培养的博士。平时怀儒忙碌的时候,温岚夏有些博士项目上的问题,都由谢俊代为解答和帮助。一来二去,两个人竟然催生出了别样的情愫,就在怀儒眼皮子底下谈起了恋爱来。 成年人了,谈恋爱当然很正常。只不过谢俊多了个心眼,他始终都与温岚夏有言在先,在他离开目前的实验室之前,两个人关系都不好公开。毕竟他还想靠着怀儒的推荐信去国外继续多做一轮博士后,这样以后回国也方便找教职。 实际上,有些教授会直接在一开始就点名,不希望实验室里的人员相互谈朋友,怕是会影响实验进展和发挥。 虽然怀儒对此不曾言明过,在学生和博士后面前看起来也很是通达,并不算一个古板不懂变通的老板。但谢俊用自己的心态和逻辑去掩蔽着这件事情,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低调总是上上之选。 原本等个把月后,他便要与怀儒讨论去哪里做博士后的问题。却不曾料到,就在这个档口,温岚夏突然向他提出了分手的要求。这对于原本春风满面,即将奔赴大好前程的谢俊而言,无疑是晴天霹雳。 温岚夏的理由是,谢俊总喜欢把一些心事藏在心里,两个人沟通和性格上有很大的差异和障碍。更何况,谢俊马上就要出国了,要说谈什么异地恋,恐怕两人关系更是不能长久。 因而,长痛不如短痛。思忖再三之后,温岚夏趁早提出了分手的事情。只是温岚夏并没有想到,平时看起来成熟稳重的谢俊,比她所认为的更为固执。 尽管她一再表示,两个人不可能再继续谈朋友了。谢俊却是疯了一样,咬牙切齿地掰扯着她的肩膀和手臂,不让她有一点逃离的可能。 “你要是敢走,我就把你那些小白鼠都给放跑了!我看你到时候怎么跟施老师交代!”温岚夏拼命挣脱跑走的楼道口,谢俊拍着大腿大声嘶吼道。 闻言,温岚夏猛地回过身来,紧跟着微微哆嗦了一下。谢俊的瞳仁在此刻骤然变成尖针一般,直刺温岚夏的眼睛。 她像是怕疼一般偏过头去,小声又紧迫道:“谢俊,你冷静点。我们都知道小白鼠意味着什么,你这样会毁了我的。” 谢俊缓缓走下台阶,他慢慢地伸出手去,将温岚夏一把箍住,似笑非笑道:“我要不是为了你着想,会这样低调处理咱们的感情么?你倒好,眼见着我要走了,就想着赶紧踹人了。夏夏,你可真叫我觉得心寒呢。” 第81章 事故 温岚夏心里“噗通”直跳,她就想平平稳稳地博士毕业而已。谢俊这是了解她的性格,捏住了她的软肋。要不是这次提分手的事情,恐怕温岚夏还不知晓谢俊如此歇斯底里的一面。 她不敢想象接下来谢俊会做些什么。她要是安抚不住谢俊的情绪,被人身伤害怎么办?要是谢俊想好了非要鱼死网破才肯分手,她又该怎么面对导师和其他实验室的同学?她要是屈从了,往后是不是谢俊就算出国了也会变着法地去折磨她? “砰”地一声响,从墙上传来了沉闷的抨击声。这是谢俊撺紧了拳头,在击打着厚重的墙壁。墙粉伴随着谢俊的怒气,簌簌掉了一地。 “你说出国就出国,也没有问过我的感受是什么,凭什么你发那么大的火气?你口口声声说都是为了我好,难道不是因为你需要施老师的推荐信,要低调做人的缘故么?当初咱们说好了,谈感情就是要相互进步,不是为了拖后腿的。现在及时分手,对你我都好,为什么非得弄得这么不体面?”温岚夏一连声地将心底的话吐露了出来。 其实她并不明白,为什么谢俊非要把这段谈得并不深刻的感情弄得这样糟糕。校园里没什么过多的现实利益牵扯,两个人好聚好散并没有什么难理解的。 猝急不防间,谢俊就像豺狼一样扑了过来,还没等温岚夏反应过来,就不又分手地掌掴了一个巴掌下去。 路过的学生看到事态不对,赶忙跑过来拉扯住谢俊,将他的手强硬按到身后,以保证他不会再做进一步的激进行为。 温岚夏惊愕地愣在原地,她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只知道,这一次非要分手不可,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容忍一个有暴力倾向的男友存在。 “下次你再动粗,我就报警!”说完,温岚夏垂下了眼眸,差点有眼泪跟着掉了下来。她忙对过路帮忙的同学表示感谢,红着眼睛便匆匆离开了楼道口。 一周后,谢俊忽然一脚踢上了动物房的门,将里头搅了个天翻地覆。温岚夏进门的时候,看到情况已经失控了,只“哇”地一声哭得喘不过气来。 在朋友陪同下,温岚夏战战兢兢地来到了怀儒的办公室。她脸上的泪太多,红肿的眼眶四周被风吹得起了褶子。她的脸上一块青,一块紫的,看起来真当是狼狈又恐慌。 “这是怎么了?”怀儒意识到恐怕是有什么紧要事情发生了,当机立断发了邮件临时取消了一场合作者的视频会议。 温岚夏心绪难以平复,只是不住地在朋友肩上抽噎哆嗦着。怀儒顿了顿,而后起身倒了两杯温水,示意两个女生坐下,有话慢慢说。 “动物房的东西都摔烂了,小白鼠也跑了,施老师,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其他组员……我……”说了没两句,温岚夏又哭得满脸都是斑驳。 “别慌,现在赶紧回去把老鼠都找出来,看下是否污染了整个鼠房。”怀儒“咻”地起了身来,亲自赶到了鼠房。 所幸的是,这是一般实验室的小鼠,是属于近交系的。它们的免疫力、适应性,还有智商都很差劲,即便侥幸逃出去,也很难在自然界活下来。这些普通实验室的小白鼠本身的危害,除了可能咬坏电线和实验设备以外,几乎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这件事故最大的影响还在于,小白鼠允许带有的细菌是有严格限制的,鼠房不同区域也有不同的洁净要求。倘若整个鼠房都被污染,那么作为管理严格的申大来说,小白鼠都得被处死送到动物焚烧中心,所有人的博士论文恐怕都将受到影响。 第82章 退学 谢俊破坏了温岚夏的鼠笼,对实验室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不幸中的万幸,其他人的分组小鼠并未因此受到影响。防鼠挡板阻止了小白鼠的外出逃逸,在众人多番查找之下,小白鼠总算从一个个角落里全部被找到了。 谨慎起见,这些小白鼠都被统一送到动物中心处理,这也意味着温岚夏参与的课题全部作废,论文眼见着遥遥无期,博士毕业的时间也必须延迟靠后了。 温岚夏借着实验室窗口的光线,落寞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她的心里一阵抽紧,用劲地吸了吸鼻子,忍不住又是一弯眼泪往下落。 方才从宿舍里出来的时候,温岚夏听到走廊上有人在说话。原本她倒并没有注意过那些人在说什么,只是经过的时候,听见有人大声提到了自己的名字。 却听见有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那个温岚夏别看着平时样子文静,没想到竟然把男友惹到那个份上。” 眼下只有一个通道可以下楼,温岚夏听到这里,一时间倒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了。她只得沿着墙到了转角处,静静地站着听下去。 这时候又听见有人说道:“听说是她是脚踩两条船,趁着谢俊要出国了,就马上急不可耐地闹着要分手呢。还真别说,平时真看不出来她是这样的人呢,也难怪谢俊气得要毁了她的论文。” “嗨,那施教授也是倒霉,人从国外回来是要好好干大事的。哪里晓得,偏偏遇上这么个不安生的学生,平白无故的就被弄了一个烂摊子要收拾,指不定别的人背后怎么编排着呢。这学生出事,导师怎么说都得带些责任的。要我说,他可真是冤枉得很。”尖锐嗓音跟着附和了句。 “她还哭哭啼啼的,说的好像全都是人家的错,就她一个白莲花似的。听说……”说道这里,声音突然就细微了下来,而后就一点都听不清楚了。 这两人咕哝了一阵,而后发出了一阵笑声,说是要赶紧去教室上课了。温岚夏听到这里,忙往后一踅,等到脚步声彻底没了,这才敢探出身来看一眼。 虽然实验室的人都宽慰她说没事,让她多宽心,可是温岚夏自己心里就一直觉得难以平静。再加上谢俊一直不见踪影,还有方才听到的那些对话,她更是觉得又疲倦又难过。 温岚夏一个人在窗前立着,想着自己原本就想好好的把博士念完,拿个学位证书,怎么会料得到竟然因为一场恋爱而毁了自己?她明明才是受害者,怎么在别人嘴里听起来,反倒是她的不是了? 更何况,听起来施老师已经因为她遭受了一些舆论压力了,这实在让她觉得心下难安。温岚夏思前想后,想着这些天在人群边缘的挣扎,还有受够了的冷言冷语。那种恐惧让她觉得似乎已经很难再继续学业了,她宁愿选择主动退出。 在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的情况下,她独自卷了铺盖、带着行李箱敲开了怀儒办公室的门。 “对不起,施老师,辜负您的教导和帮助了,我想我还是退学吧。” 怀儒看得出来,温岚夏状态很不好。她虽然年轻,但到底没经历过什么风浪,要从漩涡中全身而退自然很难。 第83章 师生 办公室内,满是凝重和沉默,人到中年的怀儒望着温岚夏,用一种平淡的口气说:“你要是觉得自己没能力完成论文,那么现在退出确实还来得及。也不至于说,荒废了几年时间的努力。” 温岚夏偏头看了一眼这位一向对学生关爱有加的教授,她倒是没有想到退学这样容易,教授竟然连一点挽留的余地都没有给她。 “我……我是觉得对不起老师,也对不起其他课题组的同学。”温岚夏鼻子酸涩了,忍了半天的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怀儒微微皱起眉头,温岚夏是他回国以后带的第一届学生,他自然希望学生们个个学业有成,能在科研路上越走越好。可是他也看得到,温岚夏的脑袋是沉重的,她头上悬了千斤梁,年轻的学生还不懂怎么向前一步跨过去。 温岚夏转身抹了把眼泪,而后朝着她尊敬的施老师深深地鞠了一躬。她什么也没多说,直接拎着行李箱就要往外走。她买好了今天晚上回家的高铁票,现在等待着她的是高铁候车厅。 “温岚夏!”怀儒突然开口喊住了她。 温岚夏回过身来,愣在原地:“在。” “我记得你是拿了奖学金的吧?按照规定,如果你这学期的科研课题不能继续,你的奖学金可是要退回的。”怀儒公事公办的口吻说道。 “这……”温岚夏有些犯难咬着下唇,她倒确实只顾着自己所受的委屈,却忘记了实际上她还有一样拿奖学金的义务在。 “申城科研所那边我们还有合作的项目在走,你原本做的课题衍生出去,其实完全是可以契合的。我可以推荐你去那边做一段时间的课题项目,这样你倒是不必每天来实验室报到了。但是,这是有前提条件的:你必须要保证做到最好,不可以状态恍惚出任何纰漏。” “当然了,如果你觉得自己确实不大行,就是铁了心的要走,我也不会阻拦你的。这毕竟是你自己个人的决断,作为导师,我尊重你的个人选择。”怀儒神情平静地说道。 他不愿意对自己的学生,用一种怜悯的口吻去述说。他不是不同情温岚夏的遭遇,只是一个人要在科研路上走的更远,必须还要一颗强大的内心。倘若现在的事情,就阻挡了她的求知之路,那么将来的科研路就更无从说起了。 温岚夏先是一惊,而后脸上的肌肉半是哭、半是笑地望着施怀儒。实则,她并不甘心就这样放弃了读博的机会选择回老家。谁愿意背负一身的沉重,去做一个逃兵呢? 上天为她关闭了一扇门,而眼前的导师又为她打开了另一扇门。 之前温岚夏也不是没听说过,有的人小白鼠出了问题,实验数据毁了,导师便就此放弃了学生。而她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有有幸遇到这样为学生着想的老师。 “时候不早了,我一会还要去申旦大学呢。你尽早做个决定,到时候也不必来我办公室了,直接发邮件说一声就成。”怀儒作势收拾起桌上的资料,一副不愿意再多说的模样。 他希望温岚夏能明白他的苦心,比起无谓的同情,她必须要自己学会去应对眼前的难关。只有跨过这道坎了,她才能在大学里真正成长起来。 “哎?哎!”温岚夏拉上行李箱,关住了施怀儒办公室的大门。她一口气小跑到走廊上,还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着眼睛。 “邮件……对,发邮件。”她如梦初醒般地喃喃自言着,而后激动地转过身去,对着施怀儒办公室所在的方向,深深地鞠了一躬。 博士生涯里,能得到这样的导师指点人生道路,她何其有幸?! 第84章 无可替代 姚芊芊一走,就如同黄鹤一去不复返,这倒也在雨时的意料之中。自那一日意大利餐厅的事情以后,雨时说不清楚自己心下怀揣的是什么滋味了。 其实姚芊芊的走,他并不觉得追悔莫及,如释重负是肯定的。只是她拿走全部的钱走了以后,雨时才后知后觉地认为,自己并非是掌控这场感情的人,反而是真真地被姚芊芊玩弄于股掌之上了。 某一日快递上门取走画作以后,雨时从浴室的镜子里看到自己前鬓长出了不少白头发。然后他揪住白发,下意识地一根根地拔下来放在手心里。毛估估数了数,竟然有二十来根呢。 当然,不久以后他更明白了一件事情——人一旦在青年时期长了头发,就算拔掉了暂时瞧不见也没什么用,那还是会照样加倍长回来的。 雨时的仿画生意越来越红火,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成本也难以言计。明明还没有一段婚姻和家庭,可是雨时却已经感受到了上有老,下有小的压力了。他需要关心家里老的、小的,还需要在经济上面尽快还清债务。 不知不觉间,小萌已经长大了许多,心思也便愈发的细腻与敏感。但凡袁阿姨带小萌下楼遛弯散步,小萌一瞧见别人手里有个新气球,又或者知道别人家带孩子出去过生日派对过,她也便眼睛圆溜溜地转着,看得出来她是在热切地期盼着。 雨时一向对外都是缺心眼的模样,再加上确实又忙碌了起来,关心小萌的时间自然也就更不够了。虽然嫂子晚晴总是惦记着逢年过节,还有生日的时候给小萌送上一份惊喜。 但是在小萌眼里看来,只要爸爸不给她庆祝节日,不给她准备礼物,那就是爸爸疏忽了她。 偶尔的,她还会奶声奶气地问晚晴:“大妈妈,是不是爸爸不爱萌萌呀?为什么他从来都不陪着我去吃披萨,去外面玩呢?” 晚晴轻轻抚弄了下小萌的脑袋,柔声安慰道:“怎么会呢,只是你爸爸比较忙罢了。你想吃披萨呀?那大妈妈带你出去吃好不好?” 听罢,小萌立马拿出乐高玩具,装作一副心思都在拼接玩具上:“没关系的,萌萌不想吃披萨,萌萌就是想爸爸了。” 小萌虽然还小,甚至还没有正式上幼儿园,可是她的语言天赋却很强,很早就晓得怎么与家人对话了。某些时候,晚晴会跟怀儒感慨,恐怕孩子是缺了父爱,有些早熟的迹象呢。 给小萌买玩具、吃美食,陪她去公园骑车、游乐园玩旋转木马……所有的一切,从袁阿姨、施之文,乃至是百忙之中的晚晴和怀儒,都尽可能地陪伴着,关心着她。 可是不知道这么小的孩子,怎么就心思这么细腻?她就是聪明地知道,她已经没有亲生妈妈的嘘寒问暖了,爸爸的爱更是谁都替代不了的。 这个问题,怀儒也曾经想要与雨时沟通过。奈何,雨时总是以下次有时间就陪伴孩子的借口来搪塞。谁都看得出来,如果他真的想要陪伴孩子,那不管多忙总是会有时间的。 施家上下都感觉很困顿,雨时到底爱不爱自己的孩子?还是说他面对小萌的时候,根本无法激起心底的父爱,一切都只有靠表面的责任维系着? 对于这样的问题,雨时总是嘴里嘟囔抱怨两句太过无聊,然后剩下的便是无限的缄默。这是无声的抗议,对于他不愿意去面对的问答环节。 第85章 饭局 夜色笼罩,申城的天空飘起了小雨。在市中心的上空,那些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映照着,使得那些纷纷落下的雨滴仿若都结成了一张张晶彩密布的蛛网。 雨时抱紧画夹,从出租车里一跃而出。他飞速地朝着酒店的大堂奔去,里头早就挤满了人。 他用劲地拍了拍身上的雨珠,将风衣卸下,与画夹一并交给迎面而来的侍应生。 深圳的画商突然飞来了申城,说是有个饭局请雨时一定赏脸去一趟。他虽然实质对这种饭局没兴趣,但碍着不能跟钞票过不去,只能含含糊糊应了下来。 “麻烦借个火。”雨时独自走到角落的沿廊下,朝保安弹了下手指。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娴熟地塞到嘴里。 保安挡着手,替雨时点上了烟。两人南腔北调,从这场突如其来的细雨开始,一下就闲聊了起来。 “诶哟,我的施大师诶!你可叫我们好等呀。” 雨时抬起头来,却见一个身形精瘦的中年男人,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花衬衫,梳了一个冒着光的大背头,手里擎着一杯酒,晃晃荡荡地走了过来。 “嗨,许哥,你这是膈应我呢。叫我雨时就成了,叫什么大师呀,我这厚脸皮都要红了呢。”雨时漫声应着,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而后毫不犹豫地将烟头甩到地上,将猩红的火点给踩灭了。 许金泉敛了笑意,像是客气一般略略弯了腰,松松地握着雨时的手,笑道:“知道你忙,说是去农村采风去了是吧?今天来的可都是大主顾,他们看过你的画,说你功底不错呢。我看着他们是有那么点意向,要跟你约画呢。” 雨时打着哈哈:“那不还得许哥照应着嘛,有钱大家一起赚。” 一进了包厢,雨时毫不客气地在许金泉边上落了座。他伸手从茶壶里道出一杯凉了大半的茶水,亟不可待地咽了下去。来的路上他也没喝过一口水,前头又抽了烟,嗓子干的冒火呢。 将茶杯放下的瞬间,雨时眼睛一瞥,突然瞧见了坐在对面的江蓉蓉。他不由得愣住,而后嘴巴微微张着,终究是有些意想不到的窘迫。 雨时到底在各种场子混迹多时,他是见过些场面的,各种酒局、饭局对他而言就是走马观花。因此不管这饭局来的是什么人,他从来都没当一回事。可是唯独在这里突然瞧见了江蓉蓉,反叫他一时有些错愕。 许金泉顺着雨时的目光望去,见他瞧着的是江蓉蓉,忙笑着介绍了下:“这是小江,别看人年纪不大,可是带了一个芭蕾舞团呢。” 雨时“嗯”了一声,声调里带着些许疑惑。他有些想不通,江蓉蓉来这里做什么?难道她看着这样清丽的一个人,也是在浑水里打转的?那那天在意大利餐厅里,她凭什么要帮着姚芊芊打他耳光呢? 想着,雨时伸出了手来,原是出于社交习惯要跟江蓉蓉握个手。可是手伸到半空中,又慢慢悠悠地塞回到裤袋里。他刻意扬高了唇角,对着江蓉蓉笑了笑,这便算打过招呼了。 饭局上见了面,不互动是不礼貌的。无论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样的嫌隙,江蓉蓉都还晓得这时候不能失了礼数。她也便抿嘴回了一笑,这事便算了结了。 第86章 逃离 江蓉蓉来饭局上不为别的,就是想为了她组建的聋哑人芭蕾舞团拉赞助来的。既然是找赞助商,那么也便需要一些热情代入,不过她到底聪慧,晓得如何去掌握分寸。 她张罗着给桌上的诸位倒茶、点烟,每走一步都能吸到一股子呛人的烟味。她本不喜欢这味道,不过既然已经来了这儿,那就得想着法地圆了场子。 她闭着眼睛,生生地咽下去,一点点地抿到喉咙里,直到彻底嚼着进了腹中这才算罢休。 江蓉蓉这是吃苦头来的,雨时拿眼角的余光瞥着,想她那苦中作乐的样子骗的了别人,可骗不了他。 挨过巴掌,受过言辞羞辱,原本应该对此满不在乎的雨时,此时却觉得有些如坐针毡。他将才点燃的烟头捻灭在烟灰缸里,眉头微微蹙起。 酒过三巡,满座都是酒意深深。邻座的一个秃头男人突然拦腰揽过江蓉蓉,不由分说又是一杯酒递了过去。 江蓉蓉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而后举起酒杯,一口气就喝干了。看着江蓉蓉东倒西歪的样子,雨时自然晓得她已经醉得不轻了。 其实江蓉蓉并不大会喝酒,可是为了她的芭蕾舞团,她咬紧牙关也得使出全身的劲来把这些酒给吞下去。来来回回的猛灌,她也没有拒绝的意思,不过一杯杯地喝完,然后将空杯对着周遭转一圈。 喝到末了,她的脸都有些僵硬地发青了。这时候邻座的秃头男人这时候又起了身来,故意叫侍应生拿了更大一号的酒杯过来,他这是成心要把江蓉蓉给喝伤了。 “不好再喝了,要不然一会可有难受到吐的时候。”雨时先发制人地挡住了邻座人的手腕,而后又道:“各位老板海涵,要是还没尽兴,我来替她喝啊。” 秃头男人眯起双眼,似笑非笑道:“哟,你的意思是,我们成心欺负这姑娘了?大画家这是英雄救美呢?” “哎哟,这哪跟哪呀。来来来,我再叫几瓶茅台进来,大家别客气,今天酒不当酒,就当水喝啊。”许金泉一看气氛不对,忙着打哈哈道。 说话间,又有人塞了酒过去,江蓉蓉的面色瞬间变得青白交加。烈酒不断地刺激着她的嗓子,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咳嗽声。她弓着身子,骤然捂住了酸味汹涌而出的嘴,整个人倚靠在椅背上,有些撑不住了。 “对不住了各位,先走一步。”雨时迎着众人的目光,当场架着江蓉蓉离开了包厢。 他背着江蓉蓉到了地下一层的洗手间,想给她擦把脸醒醒神。哪里晓得,门一开,江蓉蓉就醉得瘫倒在地上。洗手间地上都是散落的水,她那席长裙瞬间就被浸染地湿透了。 雨时忙把她扶起来,脱下自己的外套罩在江蓉蓉身上,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酒店大堂要了一间单人房。 才进了门,就听着“呕”的一声响,江蓉蓉一下就吐了雨时一身。雨时捏着鼻子、忍着酸臭给江蓉蓉洗漱,她依旧昏睡不醒。 到了夜里,江蓉蓉似乎还做梦了,不停地踹着被子,高声怒骂着。雨时从地上起身,给她掩了掩被子,这才跟着舒了口气。 第87章 高烧 隔日,天刚蒙蒙亮,江蓉蓉就捂着脑袋醒了过来。她的面色煞白,只一双眼睛强撑着,真当是难受地要命。 雨时将半夜去便利店买的生姜红茶包泡了端过去,示意她喝一些顺顺肠胃。江蓉蓉半信半疑地坐起身来,靠在枕头上,她只隐隐约约地记得好像是这家伙出来帮她挡酒了。可是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会在一块,这就让她丁点痕迹都记不得了。 无奈,头疼的厉害,她一面揉着太阳穴,一面俯身喝着生姜红茶。台灯溶溶地在她的脸上缓缓散漫开来,那一头乌黑的长发越过肩头,她的周身看着都是带着清辉的光亮的。 “你怎么在这儿?”放下茶杯,江蓉蓉轻声问了句。 “我…….”雨时正要开口,兜里的手机突然跟着响了起来。 “喂,雨时,你跑哪儿去了?怎么一晚上没回家呢!”电话一接起,那一头就传来施之文急切的声响:“你快来儿童医院,小萌住院了!” 电话挂断的瞬间,雨时第一反应就是猛地扔下手里的姜茶包,扭头就往外跑,大声喊着:“我有急事先走了!” ———— 袁阿姨因着有事要回老家一趟,白天走之前随口说了句孩子额头摸着有点烫,让施之文多注意些。施之文用耳温计量了下,37.5°,有些轻微的低烧。 他那一颗心一下就被揪了起来,怀儒和雨时都是他亲手带大的,孩子起了烧意味着什么,他再清楚不过了。这还是一开始呢,后头夜里怕是还有个温度攀升的时候。 眼见天彻底黑了,雨时却迟迟未归还是不见人影。施之文连打了几个电话都没人接应,心下的焦虑更甚。他只得搬了凳子到小萌房间里端坐着,隔三差五地量体温、敷毛巾,观察着小萌的情况。 “我的天!”到了清晨,孩子体温一路飙升到41°的时候,施之文终究坐不住了。他一把抱起了孙女,不住地唤着她的名字。 小萌的额头烫得就像烤熟了的山芋,而手脚又冰凉地像跌进了冰窖里。她微弱地哭泣着,脸蛋因为高烧浮起了两块红晕,如今已经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施之文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满眼都是惊恐地打了个电话给儿子和媳妇。 怀儒和晚晴匆匆忙忙赶来,施之文忧心忡忡道:“这个雨时不像话啊,大半夜不见人,真是气死人了…….这孩子病了可叫我怎么办呀……” “马上送医院!”晚晴当机立断,即刻抱着小萌冲下了楼。 车窗外,天边刚破晓,怀儒把握着方向盘,全力朝着儿童医院的急诊部冲刺着。小萌的小身板在车上哆嗦着,迷迷糊糊地抽噎叫着“爸爸”。 晚晴听了心里真当难过,她实在见不得小萌受苦。她只得紧紧抓着小萌的手,哽咽道:“乖孩子,别怕啊,很快就到医院了,你会好起来的。” 生病的时候最是难受,孩子哭得也就更频繁。施之文已经听了一整夜,这会听得心都跟着被捏碎了:“施雨时这个混账!等他来了看我不收拾他!” “爸,别发火,先去医生那里看看,是什么问题引起的发烧。”怀儒透过汽车后视镜看着父亲的脸,忙说了句。 这种时候,任谁心下都憋着火气,要说不发火听着有些荒唐。但是怀儒还就得要忍着,也不能让父亲焦虑过度。毕竟父亲自己都还是个诸多疾病缠身的老人呢,情绪波动大最要不得。家里已经病了一个小的,要是老人再倒下,可如何是好? 第88章 余地 雨时赶到儿童医院的时候,施之文正坐在小萌的病榻前默默垂泪。雨时第一眼看到父亲的时候,看他黝黑肿起的两个眼泡,嘴里嘟嘟囔囔地都是哄孩子的话。 “爸、大哥、嫂子,小萌怎么样了啊?”雨时紧张地咽下一口口水,含混着说道。 施之文打从陪着孙女进医院开始,就一直压抑着心底的情绪。这会见着了雨时人影,一下子就爆发了出来。 “施雨时,你可真不是个东西啊!小萌病了,我打了你一宿的电话,愣是联系不上!有你这么做爸爸的么?!这还亏着你大哥、嫂子帮忙把孩子送过来,要不然怕是你这会也瞧不见孩子了!”施之文说着,就哭了起来。 从前日子苦的时候,他一拖二带着两个儿子也没觉得有什么可哭的。可是如今看着孙女病得奄奄一息了,他心里那种怜惜和愤怒就搅地他心里难以安生。 这些话他必须要骂出来,还得骂得响了。做了一辈子体面人,就教出这么个混账东西,倒不如大家都不要脸面得了。 “爸,你消消气,喝口水。忙了一天没睡了,您也累的呢。”晚晴说着,忙递了杯温水过去,而后又转头对雨时道:“你这是临时遇到什么事儿,耽误了吧?” “对,我这不是……”雨时忙开口想要辩解两句,岂料又被父亲指着鼻子骂了一通。 施之文责备道:“不管有什么事儿,你手机总得开机吧?也没缺胳膊少腿的,一晚上不开机,说得过去嘛?” 雨时听着心里觉得很窝囊,他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来。反正现在在父亲的眼里看来,他不管怎么做都是不好的。到底是从前不靠谱的时候多了,就算是给自己说两句话都觉得没底气。 这还能怪谁呢?也只能怪自己这些年过的太混沌了。 “也是巧了,这次是张行知,张老师接诊的小萌。血常规做过了,说是病毒性的胃肠感冒引起的。同时还有细菌感染的迹象,并发了肺炎,所以这会需要住院再观察一阵。”怀儒拍了拍雨时的肩膀,将情况大致说明了下。 作为哥哥,怀儒很明白,雨时一贯只是表面看着能说会道罢了。实际上,他是很不善于去表达自己的一个人。有时候明明是种关心,可能都不知道如何合理地去表示出来。 既是发烧带着肺炎,那也便是退烧药和抗生素一并使用了。只是小萌年纪小,用药的量还得谨慎控制。 雨时在病房门口的长椅上守了一整天,施之文也不肯回去,执拗地要在这里陪着孙女直到出院。有时候遇着父亲倚在床畔瞌睡过去了,雨时才蹑手蹑脚进去看了小萌几次。 装了盒饭过来的晚晴却是看得真切,其实施之文并没有睡着,他不过就是假意做出一个睡觉的样子来,就是为了给雨时留出一点看孩子的机会的。 施之文心里头怨雨时是真的,他怨念小儿子总是这样不争气。可是又不得不将心比心地想到,他也是个父亲,也晓得父亲担心孩子是本能,总不能真阻挡着雨时看小萌。 因而这眼睛一阖,反倒隔开了两个空间,父子俩各自也能喘上一口气来。 第89章 父女俩 到了傍晚,怀儒下班来医院的时候,特意找了张老师过来帮忙。两人对着施之文好说歹说,总算是将他暂时劝回了家休息。 怀儒刚起身要去倒杯水润润嗓,却突然瞧见病房门口跌跌撞撞地冲进一个人影。那人一下就跪倒在小萌床前,把适才来送晚饭的晚晴也吓了一跳。 “雨时,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这是病房,可别闹。”怀儒忙扶着雨时,要他起身来。 雨时使劲地摇着头,颤着音道:“是我对不住小萌,也对不住你们,对不住爸。每次有事情,都是你们帮我担着,我真是觉得羞愧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小萌,怎么面对爸,怎么面对你和嫂子,这个家我真没有容身的地儿了。” 晚晴忙道:“诶呀,小萌不仅仅是你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心头肉。这一家人,有事情相互帮衬着都是应该的。快起来吧,别让你哥再跟着急了。” 雨时抬眼看着怀儒和晚晴,整个人涕泪横流,“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我是真的遇到事情了。也是为了帮人,我这才一晚上没回家。事情来得太突然,手机被人打到没电了我都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跟爸好好说,说你不是在外头鬼混,是因为真有事呢?”怀儒委婉地说着,轻轻拍了拍雨时的手背,要他自己起来。 “我说了爸能信我么?在他看来我就是家里债台高筑的罪魁祸首,也是个不知道家庭责任的糊涂蛋。别说是爸了,就是你们也不一定信吧……”雨时重重地吸了一下鼻子,将心底话一骨碌给倒了出来。 听罢,晚晴张了张嘴,她原本是想说些什么,可是似乎怎么说都有些不大合适。显然,雨时心里是有疙瘩的。那种不被家人信任的失落,还有曾经犯下的错事,都让他将自己给困住了。 “小萌还小,还没长大成人呢。她需要的是一个坚强后盾的父亲,你这样哭哭啼啼做什么?”怀儒把雨时掀开的“盖子”给按了下去。 有时候一家人是需要坦诚相对的,但是有的时候,太过直白的话语也是一种伤害。一家人要齐齐整整把日子过下去,一点都不比实验室做实验要来的简单。 话说的半露不露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将“盖子”按下去就好。现实已经如此,若是再纠结于事情真相是什么,那么一家人恐怕也要做不下去了。 小萌需要爸爸,雨时需要信任;怀儒和晚晴需要家庭和睦,而施之文需要孙女平平安安。这是施家的循环链,少了谁都不行。 这病确实厉害,小萌迷迷糊糊的就觉得全身上下都热得厉害。有时候又冷得人直哆嗦,甚至小腿肚都跟着抽筋了,然后就继续昏睡下去。 偶尔的,雨时听到小萌在梦里叫着“爸爸”。这让他心里觉得既愧疚又感动,虽然他是个不着调的爸爸,但孩子心里一直爱着他这个不够格的爸爸呢…… 等到小萌出了一身的汗,烧退下去的时候,睁眼第一个看到的是爸爸雨时。在小萌印象里从来不着家的爸爸,破天荒地在病房里照顾着她。 爸爸给她端来了小米粥,还给她亲自煮了几个白煮蛋,非得亲眼看着她吃完才肯罢休。爸爸还在病房里忙来忙去的,一会给她换一身干净清爽的新衣服,一会给她擦背、擦手心。 小萌躺在病榻上,咳嗽还带着很厚的痰液。她是觉得小小的身体,生病了很不舒服。可是另一方面,她又 第90章 暗生风波 这一日早间,怀儒从医院接小萌出院回家以后,就直奔办公室而来。他在脸盆里倒了一些温水,而后从水里捞出毛巾绞干了盖在脸上。整个人略略往转椅上一仰,眼眸微微阖着。 热气经着面庞似行经全身,整个人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和慵懒阵阵袭来,连日的疲惫在此刻一扫而光。 怀儒睁着眼眸,望着天花板上的阴影,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身心差不多都放松了,他这才挺直了身子,照例查看着邮箱里的工作邮件。 他看到了一封通知,是说关于诺如的研发支持项目申请通过的消息。但让怀儒觉得有些诧异的是,这封邮件的抬头邮件地址却是来自于校长田国梁之手。 说起来自打上次见面以后,怀儒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田校长了。他知道田国梁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学校的合作项目奔走,听樊君说,最近欧洲几所合作大学的校长来访,田国梁陪同开会、考察,真是有忙不完的事情。 怀儒才想着呢,就看见樊君笑着敲门进来了:“我就知道,你这个点肯定已经在办公室了。” 怀儒瞥了樊君手里的信封:“是有什么事儿么?” 樊君关了门,将信封放到桌上,拱手笑道:“当然有事,可不是道喜来的。你知不知道你新申请的那个诺如的攻坚项目过了?” 怀儒扫视着樊君的神色,笑里似乎还藏了什么话,思忖半晌,他还是开口道:“早上看到田校长发的邮件了,我也是刚知道呢。” 樊君转头看他:“之前项目初审的时候,有人突然提出张行知之前废掉的项目记录,说是质疑你们合作的执行能力。” “意见其实早就反馈到院里,原本是需要你们再写一份书面说明的。说是要更详实地阐释下你们的项目计划,还有个别审核人建议,你们最好再找其他有相关成功项目的教授合作,这样可以酌情多一个考虑点。” 怀儒一听,下意识地站起身来说道:“樊君,这个诺如的项目我是和你聊过的。你知道的,我们就是冲着张老师的经验和能力想要去合作的。人家是老专家,上一次项目不能按时进行下去,中途废掉可不是他个人的原因。合作这种事情你也见得多了,应该知道的,要成功可不光光是靠一个人。” “再说了,这给的建议我有些不能接受。多加一个不了解的合作者,对于项目来说也有很多未知的风险在啊。难不成,真要我们将张老师排除在外,另外新起炉灶么?抱歉啊,这我实在做不到。” 樊君拍着怀儒的肩膀,两人重新坐下:“看把你给急的,这不是还没说完么。咱们多少年的同学了,我还不了解你呀?有时候一根筋,要你写什么说明,还要中途换人什么的,你愿意才怪了。” “你早上不是收到田校长的邮件了,这事儿还真得感谢田校长帮了大忙呢。那天田校长问起咱们学院的近况,你的事我就那么一提,没想到人田校长就记着了,后来差点和人吵起来呢。” 第91章 小雨 “啊?吵架了?”怀儒吃惊地应了一声,他没想到田校长对他维护至此。田国梁一向也是温吞的形象示人,他很难去想象,田国梁这样德高望重的人,竟然还会与人正面冲突起争执。 樊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咱们田校长也算是个性情中人,知道你施怀儒的品性不差。要说有人怀疑你完成不了项目,这不是鸡蛋里挑骨头,整个瞎说嘛。他也是就事论事,按着现有的政策去跟人较了个真,说他们不能让海归回来的真正想要干点事的人寒了心。” “早些年吧,你看看外校有些教授上报纸那叫一个勤快。还不就是海归回来没几年,就因为管理和项目申请的事儿上栽了跟头,一气之下又出国去了嘛。田校长就觉得,你们都是申大招回来的紧需人才,也是真正想要做科研的人。他就是要护着,决不能让人寒了你们心呢。” 田国梁对于人才的珍视和关爱,并不光光是嘴巴上说说而已。他年纪是有些见老了,可是心里还没糊涂。他就像蹲守在申大门口的一头老狮子,随时警觉地跳出来,看护着学校的角角落落,还有学生和教职员工们。 这是田国梁作为申大校长的一份责任,也是他真心实意地希望所有人的科研精力能落在实处上。 他自认年纪大了,也便不怕得罪人。他也愿意拉下脸来,替怀儒他们做那些清除路障的一桩桩麻烦事。他一定是没有私心保留的,也更没有将来若是离了申大会如何的顾虑。他就那么一心一意地为了申大发展好,为了教职员们安心做教学、科研好。 此刻,怀儒心底涌起的是一种深刻的感动和敬佩。田国梁是当初让他最终决定海归的转折点,也是如今让他觉得心有所安之人。 他真正做到了当初深夜长谈时候的承诺——竭尽全力为怀儒这些人去争取一个合适的环境,在想做的领域里开疆辟土,后顾无忧。 ———— 出门的时候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一阵乍寒袭来,地上早就积起了寸把厚的积水。晚晴撑着伞走到研究所的大门口张望着,她要拦一辆的士去会场。 今天是申城科研所成立的六十周年庆典,科研所特地包了一个会场来庆祝这件喜事。直到方才从实验室出来,看到手机上的未接电话,晚晴这才想起今天的活动安排。 雨斜着吹进了伞内,落在晚晴脖子里、手背上,叫她冷得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申城今年的初冬来的很突然,相比去年的冬日,现下那种阴湿砭骨的寒意真叫人有些吃不消。 天空里一片灰蒙蒙的,四周寂静一片。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雨的缘故,下午这个点竟然一个人影也瞧不见。 雨落在沿廊的雨棚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晚晴在路上撑着伞伫立了一会,始终没有过路的的士可拦。她迟疑了下,还是暂时踅回到雨棚下。 “哟,苏老师,你也还没去呢?”一阵脚步声传来,任华中从铁栏杆后走了出来打了声招呼。 “是的呀,任老师,你也是准备去会场的吧?”晚晴笑着回了句。 任华中的办公室与晚晴相距不远,两人经常会在公共休息区凑巧遇到。冲泡咖啡的间隙,两人时不时也会聊上几句,算是点头之交的同事。 “巧了,我刚好叫了车,一块走吧。”任华中用眼角扫了晚晴两下,他心中不禁嘀咕起来,想着这苏晚晴果然是国外呆久了不懂深浅,一点也不讲究穿着。就比如现在吧,她只一身简简单单的通勤装,就预备直接去会场了,还真是不大晓得国内的社交规矩呢。 第92章 碰钉 “苏老师,我听说,你们那个诺如病毒的项目,基金申请通过啦?”任华中搔着头皮,有些不大自在道:“可真是了不起呢,想当初,我进了所里四五年都申请不到一个独立的基金项目。到底还是你们这样夫妻档上阵有排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呀。” 仔细论起来,任华中在科研所的资历较深,差不多快有十年的光景了。这头五年时间里,他忙忙碌碌总是在帮人打下手,专干些锦上添花的活儿。 文章按贡献排名,他的名字总是排在最后的位置。就算按照姓氏字母排列,他这个“任”字也总是没有先机可言的。 像苏晚晴这样,刚来不久就能拿下一个大的项目基金,这实在是有些让他觉得有些暗中不忿。他心下就料定,这项目要是没有施怀儒加盟,那也便是水中花、镜中月。但凡打一个石子下去,她也便晓得深浅了。 “哎呀,没想到原来任老师这么爱说笑呢。怀儒到底是什么样的水准,值不值得合作,这跟他我家属,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一码事归一码事,这点我们还是拎得清的,绝对不能因为私心耽误了公事。再说了,我和怀儒在学术里摸爬滚打的时间,跟张老师比起来,那还差的远了。要说沾光呀,那还得是托了张老师的福气呢,我们跟着在后头能学到不少东西呢。” 晚晴微笑着向任华中说道:“无论怎么说,还得谢谢你吉言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听起来是个好彩头呢。” 任华中完全没有想到,才开口想要挫一挫晚晴的锋芒呢,竟然就不动声色地碰了这么个大钉子。先前所里新来的那些小年轻,哪个没吃过他几句话的?想来这个苏晚晴,也实在有些不懂规矩了…… 虽然心下不平,他又转念一想,苏晚晴到底比自己年轻个几岁,就算嘴上得了几分便宜又如何?他是科研所的前辈,才不跟她一般见识呢。 如此这般想着,他也便忍了下去,脸上仍旧带着笑道:“哟,车来了,咱们赶紧上车走吧。” 上了车,司机看着手机导航,自然不必再交代目的路线。任华中坐在前排副座上也没闲着,不时扭过头来与晚晴说上两句。都是些科研所琐碎的事情,晚晴也便静静地听着,不时发出些赞赏的语气。 眼见着方才的尴尬似乎已经无形中化解掉了,任华中特地将卷起的袖子放下,瞥了眼晚晴煞有其事道:“我好像还听说啊,你们都开始招博士后和助理研究员了吧?说是来应聘的人里,不少都是女博士呢?” “怎么了?是觉得我们贴的招人信息有什么不太合适的地方么?”晚晴不大确定任华中的意思,还是笑着问了句。 “诶,其实这事我也不该多嘴的。不过咱们都是同事,要是不说啊,我这心里头也过意不去。我个人建议啊,你要是不想项目废掉,就把招人的条件私底下改一改。女博士尽量不要挑,只要男博士来干活就好。”任华中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道。 第93章 假设检验 “任老师,你这话我可真听不明白了。什么是女博士尽量不要挑,最好找男博士来干活?”晚晴略略蹙起眉头,打量着任华中,她看这个同事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首先晚晴本身就是女博士出身,任华中这样说,既冒犯了她,也同时把业内的女研究员们得罪了个遍。再者,两人关系实在还没熟络到说可以这般口无遮拦的地步,她不禁猜测,任华中突然这样说的动机是什么? 闻言,任华中倏地笑了起来。他笑的样子有些突兀,方形的下巴翘起,一双眼皮却跟着挂了下来,活像要把那些见识过的女博士都从他眼睛里撵出去似的。 “苏老师,到底你回国不久,许多事情没经历过不晓得喽。你本身在加州多年,应该晓得,像在美国本身就没什么产假的说法。就算是科研人员生孩子,每两周也得回去上班继续干活吧?在国内可完全是反着来的,就比如我吧,以前就遇到过有些女博士刚毕业,就急着找博士后的工作。她们这算盘打得可响,就是为了找个安稳的校内环境,赶紧怀孕生孩子、养孩子来的。” “但凡人刚进组就怀孕了,这实验项目就根本不用看了。三天两头说是头晕眼花,要么时不时来个孕吐什么的。这怀胎十月里头,项目进度你还不能催得紧了。但凡稍微给点压力,人一不小心见了红,这一大家子老老小小轮流往我办公室堵着,还真一个都得罪不起。” “这还是光孕期时候啊,等到孩子一落地,那么更闹腾了。咱们还得按照国家规定给她们带薪产假,还有哺乳期也得忍着,绝不能叫人来干活。我这实验室的钱‘哗哗’像自来水一样流出去一堆,可实验进展不下去,项目成果一个都出不来,最后光用经费给人家白养孩子去了!你说我,冤不冤啊!” 任华中咬着牙齿,犹自不停地埋怨着过往的经历。他到底是在女博士身上栽过跟头,吃过亏的。这刚到科研所头几年最是关键的时候,愣是被拖累的颗粒无收,如今再提起,那一腔怒火和怨气就又止不住地往外泻了。 晚晴也没急着应声,不过斜眼瞧着任华中,等到他发颤的肩膀渐渐平息下来的时候,方才说道:“任老师,你是过来人,按理说给我们晚来的人建议,是该听着的……” “哎,苏老师,你这就对了,听我一句劝可是少走两年弯路哟。虽然话不好听,可是理还是这么个理呀。咱们实验室要出成果,那就得有人干活。实验进展不下去,数据又从哪里来?文章又从哪里写起?这一桩桩的,可不都是操心事嘛。”任华中说着拍了拍副座的靠垫,一副老生常谈的口吻。 晚晴抬起头来,迎向他的目光,微微笑道:“其实刚才你说到的观点,咱们可以按照统计分析实验结果的时候的观点去看。第一个观点就是你说的,不要招女博士;第二个观点是可以招聘女博士。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去决定如何招聘呢?” “如果女博士确实比较容易拖累实验进展,但是却被招进了组里干活,这是明显的犯了第一类错误。但是如果女博士实际能力很强,并不会因为个人问题而影响实验进度,却没有被招进组里,这就直接犯了第二类错误。” “正常情况下,我们把招聘女性科研人员的第一类错误控制在某个限度内,去寻找犯第二类错误可能最小的方式,那么情况肯定是最优的。” 第94章 科学分工 任华中听了这话真当一脸焦黄,原本他以为已经占得了先机,结果却又被晚晴四两拨千斤给掰回来了。 这就好比他扔了一把斧子想要砍过去,苏晚晴却直接甩了两把宝剑将斧子挡了回来。那斧子扎在心口上,叫他坐立难安,想着这个苏晚晴怎么这么多诡辩的话来? 晚晴前面说不招聘女博士属于第一类错误,可不就是说他说的这些话存在根本性的错误么?至于第二类错误,说的是招聘了女博士,不排除误差的可能,只是精确度上需要完善。 “苏老师还是掉书袋啊,咱们说的是招聘上的事情嘛,说的这么复杂大可不必。”任华中眼神躲闪着嚷了句,他心里的确是没了底气的。 “是我卖弄了,亏得任老师不跟我一般计较。其实我也不过就是想说,咱们国内各大高校的女博士和博士后们,整体基数是很庞大的。或许是有一些人,让你有一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感觉。但不能因为这些毫无职业道德和修养的人,破坏了实验团队的合作、影响了实验的进度,就因此去否定整个群体。” “我相信,真正有理想、有规划、有责任心的人,在咱们科研领域里从来都不少见。实验团队的构建,从来不论男女,只问如何科学分工,这才是团队有凝聚力的关键所在。”晚晴凝视着汽车后视镜里的任华中,掷地有声地说道。 任华中尴尬地咳嗽了两声,再也没多说什么。他算是明白了,苏晚晴看着和和气气的样子,实则也是有原则和底线的人。他要再去辩驳两句,恐怕也便只有吃力不讨好的份了。 ——————— 江蓉蓉的身板挺直着,脖颈如天鹅一般细长,她的脸朝着施雨时的时候,略略有些泛了红。在狭小的走道里,雨时听得清楚,她的呼吸都带着些许紧张。 冗沉的光线中,江蓉蓉那一双黝黑的眼眸似一对珍珠,不时地散发着独有的光芒。雨时有些看得入了神,一时倒是忘却了两人原本是有过节的。 “其实……”江蓉蓉有些艰难地开了口,她曾经那样不留情面地教训过施雨时,要鼓起勇气来跟他道谢,着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黑暗的光线掩盖了雨时的目光,这让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不至于太过尴尬。他突然起了一个念头,他与江蓉蓉闹成这样,都还能再见面,这是不是说明冥冥之中两个人是有些缘分的? “那个,施先生,我今天其实是来道谢的。我要谢谢你那天仗义出手,帮了我一把,要不然还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呢。”江蓉蓉说着垂下了头,用一种恳切的口吻说道。 雨时还没开口,光是听着心里头就有了几分欢喜。江蓉蓉原本一见面就没给他好脸色,现在竟然开口这样客气跟他说话,倒是让他有几分不敢置信。 不过这个女孩子,还真是不一般。如果换做是他的话,还不一定有这样的勇气亲自找上门来道谢呢。 “这有什么好谢的,不过就是顺手的事情。不过,你怎么知道我住这里?”雨时双手交叠在胸前,撇着嘴问了句。 “哦,你那天不是和许总一块来的么?我就托人跟许总打听了下,是他给我的你的住址。不过你放心,我不是故意要打探你隐私来打扰你的,我就是想要亲自来道声谢谢的。”江蓉蓉怕是雨时误会,忙又跟着解释道。 第95章 舞鞋 “你的鞋湿了?”雨时探身向前看了一看,反问道。 江蓉蓉低头凝视着鞋尖,刚才过来急了一些,都忘了换鞋子了,此刻脚上穿的竟还是白色的芭蕾舞鞋。为了省些路费,她还换了三趟公交车过来。 那一双舞鞋沾了地上的污水,还混杂着不知道从哪里沾来的泥土,一时间黑白不辨,自然是弄脏了的。 “没事,我一会我回去换就行了。”江蓉蓉退后两步,随时准备离开。 雨时紧跟着上前,“这样鞋湿了可不好受,我上去给你那一双新的板鞋,你换了再走吧。” 江蓉蓉轻声道:“这样太麻烦了,就不打搅了,我还是先走吧。” 眼见着江蓉蓉转身就要走,雨时情急之下掰住了她纤瘦的肩膀:“蓉蓉!” 江蓉蓉抬起头来,迎向施雨时的目光:“还有什么事么?” 雨时悻悻地垂下手来,他知道方才有些冲动了。 他不禁颓然道:“我知道我们之前是有一些误会在的,或许你认为我不是什么正经人。但是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你所认为的那样。虽然称不上一个好人,但是我这双眼睛里还能容得下许多美的事物……比如,你……” 江蓉蓉缓缓低下头去,缄默的气氛在两人之间流转着。江蓉蓉并不迟钝,雨时对她有好感这件事情,她一开始就知道的。只是她没有想到,雨时的情感这样外露,一下子就把心底的情愫都宣告了出来。 倘若此时是在人群里,她大可以装作因为外界的嘈杂而听不清楚。可是这会,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那种说不清的暧昧真是驱之不散。 雨时就没有江蓉蓉这般的细腻心思,他一向觉得感情就是这样直接的事情。当情绪浓烈到某一个点,一切的话语都是顺其自然的。简简单单的告诉对方自己的想法,他并不认为这会变成一种负担。 “谢谢你。”江蓉蓉礼貌地应了一声:“那就不耽搁你时间了,知道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的,下次有空再聊。” 雨时怅然地望着江蓉蓉走出了公寓门外,他紧跟着走了两步,又没真打算追上去。江蓉蓉方才已经给他留了台阶下了,要是自己再硬生生地凑过去讨个没趣,后面还会发生些什么对话,雨时实在无法确定。 偶尔的,雨时也会痛恨自己的这种懦弱,他一旦沉浸在自己的艺术画作里,那就是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可是为什么在感情的事情上,他反倒显得畏手畏脚? 雨时越想就越懊恼,他又不禁责怪起自己是不是那些话说的有些太轻浮,又得罪了江蓉蓉一次。也怪他,每次一见对方,就总是有些情绪上的起起伏伏。 两个人几乎没有完整地对过话,也没有好好地谈论过什么,一切仿佛就是落花与流水,实在没甚意思。 一路心事重重地上了电梯,掏出钥匙的刹那,雨时猛然想起方才江蓉蓉最后的结尾说的是“下次有空再聊”。 她并没有把两个人之间的路给堵死,她这是给双方都留了足够的空间。他刚才就应该跟江蓉蓉当面留个联系方式,就算每天只问声好也成啊。 雨时的脑子里想着七七八八的琐碎,只觉得心里又期待,又忐忑,这种感觉真是前所未有的。他发现自己思绪混乱的不行,就像陷入单相思的小年轻一样,不觉自嘲地摇了摇头。 第96章 宠溺 天色凝敛,一大抹绛色的云彩渲染着天际。小萌手里抱着一只软软的兔子玩具,趴在落地窗前,眼巴巴地望向窗外。她的衣服领子被袁阿姨翻起来,整个脖子都被包得结结实实的。 那一张圆滚滚的小脸,那叫一个白里透红。施之文总是笑眯眯地说,孙女的两腮就像霜打了的红苹果,可真是漂亮。 “叮咚”一声响铃,小萌飞快地奔到了家门口,热烈欢迎着爸爸雨时的回家。自打上次出院以后,雨时就对小萌亲昵了许多,每次回家来,兜里肯定都带着些许吃的。 有时候是棒棒糖,有时候也可能是雪饼,他的口袋在小萌眼里看来就像个百宝箱,好像随时随地都能往外掏东西。 “喏,这是跳跳糖,可厉害了,塞一颗在嘴里,就像有小青蛙在跳呢。”雨时煞有其事地翻出一包跳跳糖,左右环顾了一番,在小萌耳边说道:“可不能让你爷爷知道了,你这牙齿吃糖吃的都蛀了一颗了,可把他给心疼坏了,说什么都不肯再给你吃糖果呢。” 小萌似懂非懂,乖巧地点了点头。雨时当着她的面,笑着将包装袋拆了开来,然后从里头捻了几颗红色的糖粒出来,像是炫耀似的在小萌眼前晃荡着。 小萌一双眼睛就像泡了水的珠子,滴溜地跟着那些唐粒转着,在这个期待的过程里,她的嘴角早就情不自禁地挂起一淌口水来了。 雨时一面将糖粒塞到孩子嘴里,一面拿出纸巾给孩子揩了揩嘴角,轻声道:“你看,爸爸没骗你吧,好吃又好玩呢。” 小萌的眉头略略蹙起,嘟囔道:“酸酸的……” “那就再吃一颗棉花糖。”雨时像变戏法似的,又从袋子里拿出一颗草莓夹心的棉花糖,一并塞给了小萌吃。 小萌“咯咯”地笑出了声:“好吃,爸爸。” 雨时身上表现出来的那种宠溺与关爱,让小萌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要笑。她听大妈妈、大叔叔,还有爷爷、袁姨都说过,不好再吃糖果了的,要不然牙齿继续蛀下去,会影响以后的牙齿发育的。 不过她就是喜欢吃糖果,特别是从爸爸手里递出来的糖果。那上面有的是爸爸的气息,有时候可能还带着些许颜料的痕迹。 糖果在兜里藏久了,有时候可能就化了,要么捏在手心里温温热热的很粘牙,可她就喜欢吃那么一口。那糖果经过咀嚼以后变成糖水,然后从小小的喉管里咽下去,那种快乐和满足是无以言语的。 雨时顶着一张被阳光直射地黝黑的面孔,笑望着孩子吃糖。对于他来说,其实看孩子吃糖也是一种放松的方式。他喜欢看孩子笑,那种笑一旦引入眼帘,一天的疲惫都一扫而光。 实际上,上一次因为帮江蓉蓉出头,确实是有些得罪了人的。有几个原本预备要跟雨时做大买卖的几个人,都因为他的不合时宜而临时变了卦。突然损失了好几笔单子,许金泉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多多少少也对雨时起了一些刻薄责难的意思。 雨时对于这些私底下的刀光剑影,倒是一点也不在乎。他自认脸皮厚,只要还能继续赚到一些钱还债,他就当做什么都听不见。 他更不敢多想其他的事情,因为心一乱,连画都会带着点乱象,到时候白费了颜料,还要白白撘进一些成本钱。 第97章 对垒 许是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施之文近日总觉得身体倦怠,白日里出门散散心都没什么精神了。经常是早上下楼一趟,午饭结束没多久又要睡一觉。这午觉时间还有些长,一睡就到下午三四点的光景。 袁阿姨注意到了施之文的状况,特意与怀儒、晚晴提了一嘴。老人年纪大了,睡眠过多反倒不大好。人的脑子容易昏沉,吃饭的胃口也便不大好,这日子总有些越过越迷糊的意思。 雨时和怀儒陪着施之文去过医院,说来说去就那些老毛病,也实在查不出什么实质性的变化。眼见着父亲一天天的消瘦下来,一家人上上下下总有些担着心事。 小萌有时候要找爷爷玩,拉扯了半天,施之文竟然还瞌睡过去了。怀儒和晚晴商量着,父亲总是睡觉也不好,要么再给他安排一些别样的活动来。 打太极、公园锻炼,去老年活动室打牌,施之文却是统统都提不起兴致来。说是翻来覆去就那么些玩意儿,也没个新鲜的,实在没兴趣走动了。 不过,世上的事情总是在不经意间发生了转折。就好像江蓉蓉消失了一阵子之后,突然又意外地出现在了雨时的面前。 原来前阵子她不见人影,是去准备公演的事情了。由她组建的聋哑人芭蕾舞团,这是第一次演出,因而她便格外上心一些。 演出时间一定,她特意留了前排的位置,请雨时一家人来看表演。雨时带着一家子老老小小到场的时候,还有些不可置信这竟然是真的。 这是他还不够了解江蓉蓉,他不知晓,这姑娘心胸可是豁达。从前两个人之间虽然误会颇多,一旦解开了,也便很容易成为朋友。 两个冤家,就此顺其自然地翻开了新篇章——在这场演出结束以后,两个人约了几次会,渐渐走到了一起,竟就心照不宣地成了朋友。 江蓉蓉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听说施之文年轻时候喜欢拉二胡,便特意买了一把二胡放在施家。她也没明确说,二胡究竟是送的,还是就暂时放在这里。 周末的时候,江蓉蓉也会上门来听老爷子拉二胡,要么陪着一块下一盘象棋。施之文倒是没有想到,像江蓉蓉这样的年轻女孩子,竟然棋艺还不错,两人对棋也算是棋逢对手。 一上了棋桌,施之文就上瘾了,他的眼睛一下就跟着发了光,好似又恢复了一些精神气。两人各执一子,偶尔的,江蓉蓉也会偷偷放个水,让一让老爷子。 下棋渐入佳境,施之文还以为自己机会来了,一出手就杀了个满盘红,这下可把他乐得不行。 他高兴地嘴里哼哼唧唧地唱起了昆曲《大闹天宫》:“保卫花果山,穿海入龙潭。龙宫求借宝刀铪,横扫强梁除隐患,春风暖水帘,豪气焕灵岩。愿大王乘兴而去得意返……” 施之文边唱,嘴里边乐得漏了风,嗓子颤颤巍巍的,听起来还有些滑稽。在一旁观战的雨时和袁阿姨听了,都禁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可笑的,我这是年纪大了啊。要是年轻个十几岁,二十来岁的,可不是我夸大啊,我跟从前那般哥们下棋,哪个不是我手下败将?就算同时大战三人,那也不在话下的。”见大家笑得厉害,施之文嘴里有些不服气道。 第98章 基因序列 雨时听了就直逗父亲:“孙悟空大闹天宫再厉害,最后不还是被压在了五指山下么?这曲儿唱得不对,不应景呢。” 施之文一听,便道:“你个臭小子,就知道触我霉头呢。怎么就见不得我得意哼个小曲儿了?人蓉蓉才是跟我下棋的呢,她都没说什么,你倒是说的什么胡话?” 说着施之文扭头予蓉蓉道:“蓉蓉,你来评评理,你说他是不是有些话太多了?” 闻言,蓉蓉垂下头来“嗤”的一声笑:“这大闹天宫,要的就是一个气势足。我虽然不是专门学昆曲的,可是看的却不少。至少也晓得要神形俱全,那才叫唱得一个好呢。要我说,叔叔这唱的挺好,合情合理。” “听听,你们都听听,还是咱们蓉蓉会说话。”施之文得意地努了努嘴。 雨时笑笑:“你都这么说了,蓉蓉还不向着你呀?反正这家里头就数你有理,我呢负责好胡搅蛮缠就是了。” 话音落地,大家都跟着哄笑成一团。自从和江蓉蓉谈起了朋友以后,雨时周末几乎都不大出门了。他就老老实实地在家带孩子,要么就看着蓉蓉和父亲拉二胡、下棋。他也乐得在一旁打个下手,递个茶水什么的。 古灵精怪的蓉蓉,总是能想着法地逗施之文高兴。一来二去,施之文就特别喜欢蓉蓉这姑娘,总说她比亲儿子还贴心。雨时每每听了就心里偷着乐,在他看来,夸他女朋友可比夸他自己还高兴呢。 怀儒和晚晴都直说,自打雨时跟蓉蓉在一块以后,家里就像多了一朵向阳而生的向日葵。一家子老老小小的生活看着步入了正轨了,可比从前要过的有滋味多了。 ———— 诺如病毒因为具有高度物种的专一性,因而从目前的数据显示,实际上从人身上采集到的诺如病毒一般只是在人之间进行同类传播。而老鼠之类的动物,若是感染了诺如病毒,它们也只在同类之间传播而已。 因而,怀儒与晚晴深知,人的诺如病毒倘若要在小鼠、大鼠、兔子或者其他模型上进行研究的话,显然是没有可行性的。 人类身上得到的诺如病毒样本,甚至不能感染培养中的人自身的细胞,这也为研发带来了一定的难度。 自从1968年,由albertkapikian教授首次从急性腹泻患者粪便分离出诺如病毒以后,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在寻找合适的方式在实验室里培养病毒,有些实验室甚至付出了几十年的时间都毫无进展。 另一方面,在此前本已经停滞的研究中,张行知本身已经有国内流行株gii-4型诺如病毒orf2基因序列,这也为他们接下来进一步研究疫苗提供了基础依据。 他从gii-4型诺如粪便中提取病毒rna,经逆转录后pcr克隆到载体,最后可获得正确序列的基因ii-4,亚型诺如orf2基因序列。 怀儒、晚晴、张行知三方实验室合作,重新用软件进行实验分析,3株诺如orf2序列编码的氨基酸大小约为54kd,与va387(gii-4)氨基酸同源性达到93%左右。 第99章 门路 实验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而晚晴远在瑾县的父母,却突然到访申城。按理说,平时周末假日,二老若是要来申城住一住,怎么也会提早打声招呼。 刚从实验室出来的晚晴看到父母、表姐卢媛、还有外甥女阿慧的时候,着实吓了一跳。想来是事出有因,晚晴也顾不得旁的,先带着他们一块去研究所附近的小饭馆吃了一顿便饭。 苏家一门亲戚,原本对做科研的晚晴与怀儒是尊崇有加的。虽然按辈分算是小辈,可是到底是家里头最会念书的人,因而亲戚们一提起晚晴来,总归是赞不绝口的。 亲戚们平日里待怀儒也算客气,怀儒得知岳父母突然与表姐登门到访,也临时放下手头的工作,先回家打了声招呼。 莲如一见女婿回家,连说着晚晴和怀儒两人都消瘦了,下巴都看着尖了不少,肯定这些日子没少吃苦头呢。 晚晴不以为意笑笑,只解释说是实验室进度密集了一些,两个人相互帮忙把着关,倒也不算辛苦。 苏海倒是听得出来,任晚晴嘴上如何说,嗓子都沙哑了,还能瞒得过他么?晚晴这孩子打小就是容易疲劳的体质,但凡是身心俱破,嗓子一准就跟着发哑。有时候闹得厉害了,十天半个月都还发不出声来呢。 怀儒陪着苏家人说了一会闲话,没多久就起身说先去外头酒店订两间房,夜里好安顿他们。岂料,苏海却说他们不过临时来坐一坐,晚上就乘高铁回去,不能影响怀儒和晚晴工作。 话到这里,怀儒也算听出来了,岳父母这是有事找上门来了。他带着阿慧去厨房的柜子里拿零食吃,眼见着两人走远了,表姐卢媛方才开口说起这一趟来的目的。 “晚晴啊,知道你和妹夫工作忙,平时我们也不敢来打扰。今天来呢,主要就是有件事情挺发愁的,想请你们出出主意。” “哦,姐,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我听着呢。”晚晴自幼与表姐妹亲厚,因而都是直接以“姊妹”称呼,以显得亲昵。 “其实真要我说起来,那还真是有些不好意思…….我……”卢媛吞吞吐吐地扯着衣角,似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半晌也没把话给说完。 “诶,媛媛这是脸皮薄,说不出口呢。还是我代她说吧,可不就是你姐夫的事情嘛。前阵子,你姐夫上班的时候打游戏,被单位下来巡视的领导抓了个先行,直接就做严肃处分了,说是让在家里好好思过。” “你姐夫是什么样的人,我想你心里头也明白。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也该是晓得的,他是个最要面子的人。咱们县城小,但凡有点风吹草动的,那不就闹得全城都晓得嘛。他现在有了处分记录,县里肯定是呆不下去了……”莲如边说,边叹了口气。 苏海清了清嗓子,又接着说道:“你姐和姐夫的意思呢,这申城到底是大城市,工作机会肯定比较多。听人家讲,只要认识人,大学里面要找个图书馆管理员的工作,或者在科研所里帮忙干点文职打杂什么的,不算是难事。你看看,是不是能跟怀儒商量看看,有没有什么门路可走呢?” 第100章 情面 晚晴缄默着低下头,这事儿一时还真不好回答。恰是怀儒带着阿慧过来,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刚才的好吃的,倒是一下就把话题给错开了。 眼见着又到了饭点,家里另备酒菜怕是也来不及,怀儒便从餐馆定了现成的外卖送来。苏家二老也不推辞,一家人一面喝着热茶,一面又说了些不相关的闲话。 苏海问起近日工作如何,怀儒都坦诚回答着,对岳父、岳母态度也是尊敬有加,方才略微尴尬的气氛一下又被冲散了许多。 酒菜很快就送来,晚晴略微摆了盘,便请父母与表姐等人一块入了席。别看是临时点的外卖,怀儒倒是心细的很,冷热菜一应俱全,虽然是仓促定下的,倒是也不失礼数。这还是得益于怀儒对岳父母一家的吃饭喜好熟稔于心,随便点几样合口的饭菜倒不是难事。 苏海本来就是爱喝酒的人,家里头自酿的黄酒、桑葚酒、杨梅酒多不胜数,因而但凡喝起酒来也是海量。怀儒叫的是进口的德国黑啤,他想着老丈人应该对没试过的新酒有兴致。 果不其然,苏海喝得十分畅快淋漓,没多会就把两瓶德国黑啤都饮尽了。酒行到半酣的时候,借着酒劲,苏海又提了句:“刚才媛媛的事情,我想你也该听到了。怀儒,你是有本事的,听说学校几个领导对你都很不错。是不是可以帮你姐夫提两句,看看是不是有合适的工作可以安排下呢?” 怀儒是个聪明人,自然很快就听出了岳父话里的意思。恐怕是方才晚晴没有接下话茬,岳父在表姐面前显得有些没面子,这才又转向怀儒要一句实在话。 现在学校也好,科研所也好,大环境早已经有所改变,竞争上岗什么的也已经是常态了。就算是不起眼的图书馆管理员的职位,那也是一堆211、985的研究生在抢着做的。像姐夫那样的普通大专毕业生,怕是一点竞争力也没有的。 若说是在小城镇里,那确实还有些人情社会的意思,但凡出门办点小事儿,都是需要找一找熟人的。可申城是大城市,一切事务都跟着流程走便是,所谓的找熟人安排工作这一说法,多少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当然了,岳父母特意带着表姐上门来,自然是有期许在的。这些话,怀儒也不好直接说出口来,要不然多少有些薄了人的情面。 “我记得刚和晚晴恋爱那会,就听她常提起,说虽然是独生子女,可是好在还有几个相互帮衬的表姊妹,总不至于太过孤单。我听了还是蛮羡慕她们这样的感情的,虽然我自己也有弟弟,但是那到底是个不省心的主,打小就没少给家里惹麻烦呢。” “姐夫出事儿的事情,晚晴前些时候也跟我提起过。我们呢,也是担心姐姐、姐夫的情况,毕竟阿慧还小,家里也需要营生嘛。”怀儒缓缓说着,又忙着替苏家二老与卢媛布菜。 莲如也跟着抿了两口酒,脸上一下就沁出红晕来,她看了眼晚晴,又看了看卢媛,叹息了一声:“可不是嘛,媛媛这是一家子难着呢。要不是被逼得没法子了,谁愿意离乡背井到外地去发展呢?” 第101章 为难 晚晴听了静心想着,这一趟父母带着表姐和外甥女一道赶来,必定是想落一句实在话来的。如果含含糊糊地把这顿饭揭过去了,将来但凡姐夫那里有什么不合心意的,恐怕家里头又少不得说三道四的人来。 这本来也是一件让晚晴颇感为难的事,好在这会姐夫也不在,有些话想来还是能当面说清楚的。以她对家人的了解,就事论事、把道理说开了,大家各自心下也会掂量,也不至于全赖着怀儒与她要把这事儿全给担了过去。 “我晓得,像从前那会光景,要说家乡有人在城里站稳了脚跟,那带几个脾气相投的亲戚找份工作也是常有的事情。申城是座国际化的大都市,人多、工作机会也确实不少,姐夫要说来投靠我们,想找一份工作,这倒也不是不可以。” “只不过申城虽好,却也不比咱们县里安逸。一份简历投出去,那就是千军万马上独木桥,这能被选中的概率,可真不好说呢。托人情关系,找份体面工作,那是过去的老黄历了。现在说的都是凭本事混饭吃,处处都是照着正规流程走的,可没有躺着就能落着果子吃的事了。要不然,怀儒他二弟,也不至于在申城这么久,都没一份稳定的工作了。” 晚晴原还有许多话想说,转眼就瞥见怀儒在一旁摇手对了个眼神,她晓得这话怕是说的太直接,怕是伤了家人的感情。可是她与怀儒也确实不过就是在申城做一份科研工作而已,雨时的工作他们都解决不了,更何况是表姐这一大家子呢? 想着,晚晴又把其余的话咽了回去,改口道:“当然了,我的意思还是,到底是一家人,姐夫有需要帮忙的,我们肯定也会留意的。科研所和怀儒学校那边吧,要是有适合姐夫的岗位放出来,我们一定及时通知你们的。” 怀儒附和道:“对的,重要的是岗位要合适。还有真要是不行的话,也可以考虑申城周围的郊县和其他临近城市,其实都有不少好的工作机会,压力也没有申城那么大。周末的时候呢,不管是来往申城还是回老家高铁也都方便。要是姐夫愿意的话,我和晚晴可以各自安排一些时间,亲自带姐夫在申城和周边去转转,看看环境。” 卢媛听了,心下顿觉酸涩,一时竟跟着眼泪夺眶而出。她又怕人笑话,忙转过身悄悄抹了去。 “其实你们刚才说的,我也听明白了。阿慧她爸的水平摆在那里了,学历谈不上,工作能力更别提了。这些年,他在单位里面本来就是混日子的,那是一点本事长进也没有。要说真在申城能找着什么舒服的工作,怕是也难得很。” “我也是前些天家里吵了架,心里头不舒坦,也有些急了。就你们姐夫那爱面子的个性,要是一直呆在家里不去工作,只怕是家里头永远没安生日子可过了。我那天心里头也是憋闷得紧,又没处可说,就找了姨妈和姨夫说几句心里话……” 第102章 熨帖 晚晴闭上双眸,想了好一会。瑾县确实不大,是个人情往来的小社会。有时候一个人的能耐,在小城镇里是可以发挥到极致的。 表姐的话里虽带着几分委屈,实则仍旧还有一点不甘和期待在。这层意思还不能点破,只能各自心下揣着。 说起来,晚晴与怀儒去国离家那些年,实验室、办公室、家里,两点一线的生活非常简单,自然也少了许多人情往来的繁琐事。如今既然已经回来了,那么这一切人情往来也是很难躲得开的。 晚晴扭头走到书房,片刻之后方才出来抿了口茶水,心平气和地说道:“姐,我晓得你家里头那一大摊子的事情,姐夫不上班就少了一份收入,家里要你管得上下齐整,不出岔子也是难得了。关于姐夫工作的事呢,刚才怀儒也说了,咱们就申城和周边都一道看看,总归能找着个合适的落脚处。” “我和怀儒呢,只会一门心思做实验、写文章,或许别的本事是没有的。但是只要我们还能吃上一口热的,就肯定不会让你和阿慧吃冷的。要是你们有难处,我们肯定多少也会帮衬一点的。”晚晴说着塞了一个红包到阿慧手里。 见状,卢媛眼里有些诧异地慌忙将红包推回道:“晚晴,使不得,我就是来找你们想想法子,唠叨上两句的,哪里还用这样客气的。” “里头也不多,就是我一点心意。不光是为了你们,更是因为阿慧。这过日子伸手处处都要钱周转,多少身边也备一些,总有用得着的时候。像今天吧,你特意请假赶来申城找我,多半是要被扣些工资的吧?这是做姊妹的一点心意,你便收下。刚才说的那事儿,你回去可以同姐夫好好商量看看,要是觉得合适,那咱们再约个时间去走走看看。” 晚晴这话说的熨帖,周周正正的倒是也挑不出毛病,也算落了一句实在话。她又不动声色地将红包重新放进阿慧的书包里,苏海、莲如,还有卢媛各自思量着,大家倒是颇有默契,也便不再多说什么。 ———— 入夜以后,雾气渐浓,酝酿了一整日的乌云,还是没见着下了多少滴雨来。雨时透过剧院门口的射灯凝视着天空,整个被渲染地好像一片染缸。 他就这样手上背着画板,倚靠在剧院旁的柱子下,对着宣传海报上的人像发了楞。海报上的人不是旁人,正是穿着洁白芭蕾舞衣的江蓉蓉,一副欲要乘风归去的轻巧姿态。 雨时垂下头,抹了把额头,在这粘腻的天气里,还真是浑身上下哪哪都不对劲。从写生基地回来的路上,他已经忍受了一路的折磨和痛苦,如今一静下来,那种难受就会在他心下翻滚。 许金泉那边的活来的越来越少,雨时也说不清楚到底是因为他的画不再受欢迎了,还是说许金泉又找到了价格更便宜、人也更乖巧的年轻画家来替代他。 有些事情雨时也不愿意去细想,理想和信仰一旦被现实撕成了一缕缕碎片,那不成样的东西只能让自己愈加觉得彷徨。 人活着张嘴就要吃饭,他又开始恢复在申城和周边区域轧场子,不管是什么活儿,只要价格合适他便来者不拒。 第103章 古建筑 看完演出的观众陆续涌出场外,江蓉蓉换了一身深蓝色的长衫,显得胳膊愈发细长。或是因为常年练舞的关系,她那脖颈总是看着有几分柔软,一颦一笑间更是优雅尽显。 江蓉蓉老远就看见了雨时的影子,她微微笑着挽住雨时的手道:“等了很久了吧?辛苦了,要不咱们一块去吃个宵夜?” “你要饿的话我陪你去,我倒是吃不下的。”雨时很少会有这么扫兴的时候,江蓉蓉想着,多半是今天去写生基地遇着什么事了。 “施先生这是心里闷着气呢?也不知道是谁胆子这么大,敢惹这样的麻烦。”蓉蓉打笑着拍了拍雨时身上的画板,示意他把画板卸下,歇口气。 一旁的玻璃窗上,倒映着雨时灰头土脸的面容,他睁眼望着周遭的高大建筑群,只觉得自己置身其间显得有几分可笑来。 他抓着画板,暂时放置到地板上,一面摩挲着画板的边沿,一面愤懑道:“蓉蓉,你说现在的人都怎么了?这好好的明清古建筑不肯留,非要拆了真的老房子,用仿古的砖头砌成不伦不类的古意写生基地,这算个什么事嘛?” “你是不知道我今天都看见了多少扎眼的玩意儿,脚下踩的砖头劣质地开了缝,街道两边的铺面和房子还堆了一些美院学生都嫌弃的希腊式雕像。更不用提随处可见的,本不该出现在大门口的仿唐的唐三彩摆件。你该晓得的,那可是死人陪葬用的玩意儿,就这么放在一个仿明清的房子前。” “天呐!我真的是要窒息了,那所谓的写生基地压根就找不到一处值得去描摹的地方来。更别提那所谓的古意和情致了,简直就是一场大型的行为艺术式的灾难!” 蓉蓉算是听明白了,雨时这是被拉到了一个伪古建筑群里,可是却连丁点画画的景致都找不着,反而眼里不断地被些伪劣的玩意儿冲击着视线,这多少让他觉得愤懑不已。 “喏,吃刻凉糖降降火气,再说下去,消防车得赶来了。”蓉蓉说着撕开一颗凉糖,塞到雨时嘴里。 雨时咀嚼着,嘴里不时冒出丝丝的凉气。如今申城附近,不少地方都要兴建旅游项目,没什么古迹、地方偏僻的小城镇就算了。有些原本就有不少富余价值的古建筑群,却骤然间被拆除的一干二净,全部换上了一批统一风格的仿古建筑。 统一的柱子,统一的刷漆,连玻璃上的木雕都是随便糊弄粘上去的。这哪里还有一丁点的古迹可言?全都是不自知的人为破坏,真叫人痛心疾首。 建筑群就是一个地方的灵魂,古建筑更是一种文化的传承和寄托。无孔不入的商业化的入侵本身就已经让许多东西蒙尘,雨时感觉到了一种格格不入,却偏要被推着往前赶的局促和尴尬,这便让他心下堆积的郁闷愈发的不能释怀。 “古建筑经典、耐看,可是维护成本太大了,就算是现在要找有资质的维护公司和专家都是件难办的事情。让老房子风吹雨打,放任自流地老去,最后可能也就是被虫蚁蛀空,落得个危房坍塌的下场。” “但我认同你的想法,作为一个艺术家,你有着最基本的艺术自尊和价值观。但是离开了实际情况,去谈情怀和理想,恐怕很难找到能与你附和的人。当然,你不用灰心丧气,希望总是常在的。你看申城本地的老房子,就是有意识地在保护和传承着,许多工作还是有人悄悄做着的。” “老房子就是一个人的归属和来处,那些人将来会意识到,一模一样的东西是不能长久的。咱们中国的艺术之所以灿烂,可不就是因为有一个心归故里之处么?说不准啊,这拆掉的老房子,往后还得一块砖头、一块砖头重新堆砌回去。” 蓉蓉说着,忽然踮起脚尖,轻柔地环抱住了雨时:“我啊,还相信,像你这样的艺术家,总有一天可以重新回到主流的位置上的。” 闻言,雨时感动地眼眶瞬间泛了红。她这是在说,愿意陪着他一路走下下去,看到真正的美学回归大众视线的那一刻。 他的生活并不顺畅,经济上时有时无的出入也让他有几分窘迫。可是,有这么一个能够看透他灵魂的恋人相伴,他真是觉得自己太过幸运,想着上辈子这得是积了多大的德了? 第104章 沙滩 申城市郊,修建了不少新的沙滩。趁着天气放晴,雨时与蓉蓉一块带着小萌去沙滩上玩耍。早上出发的时候尚早,出城的路上倒是没怎么堵车。 小萌睁着好奇的双眸,不住地向眺望着,奶声奶气问道:“爸爸,那些伞好漂亮呀,就像蛋糕上的糖果。” 沙滩上的遮阳伞姹紫嫣红地排成一列,孩子的想象力是无限的,没有经过雕琢的语言亦让人忍俊不禁。雨时抚摸着小萌的脑袋,咧嘴笑道:“嘿,还别说,真有点像那么回事呢。” 车子停在了路边,三人一下车就看见一片泛着白光的沙滩。此时,太阳正从东边升起,日光笼罩了整片海岸,连带着树丛里的野草都好似连绵成了绿波。 “爸爸,我来帮你们拍照吧。”小萌抢过雨时手里的手机,然后蹦蹦跳跳地带着两个大人往海滩上跑。 别看小萌人小,拍起照来倒是架势十足。一会蹲在地上,一会侧着身子,一会又站在一旁的树桩上,不停地换角度给雨时和蓉蓉拍照。 雨时也不是每次都配合,有时候突然就做出鬼脸的样子,还发出怪腔,惹得小萌和蓉蓉都笑得前仆后仰起来。 趁着雨时不备,小萌突然甩开手机,捧起海水就往爸爸身上洒。雨时马上做出防卫的姿态,要拨水反攻。哪里晓得,小萌十足的机灵劲,一下推着蓉蓉往前挡,瞬间就变成三个人的水战了。 蓉蓉一心向着小萌,她那灵活的身姿一闪,就能把海水拨出一个完美的圆弧来,还直进攻的雨时节节败退。玩到兴起,小萌索性在一旁当起了啦啦队,大声喊道:“蓉蓉阿姨加油呀!” 蓉蓉从雨时身后包抄而来,雨时假意不知情,顺势摔倒在地上,直摔得脸上都是傻子。这一下,又把蓉蓉和孩子逗得哈哈大笑。 玩得累了,两人带着孩子在躺椅上休憩片刻,又拎着一只小桶去抓小螃蟹。小萌在石缝间找来找去,刚看到螃蟹的一双蟹钳,还没来得及弯下腰,那螃蟹就瞬间跑得不见了影子。 “诶呀,跑了跑了。”小萌着急地挥舞着小桶,像是想要把那些石头全给搬开似的。 “你看这些缝隙里,都打着小洞,小螃蟹八成躲里面了。你要足够有耐心等着,它肯定还要出来的。”雨时指着石头说道。 “那它的家人也生活在里面么?”小萌眨巴着眼睛问道。 “是啊,小螃蟹的家人、朋友,都在洞里面生活吧。”蓉蓉微微笑着回了声。 “哦,小螃蟹一定是去找它的妈妈去了。你们看,它刚才跑的那么急,一定是妈妈在叫它回家呢。”猝急不防的,小萌突然说道。 “也不一定吧,说不准是小螃蟹的爸爸在里边呢?要不也可能是它的兄弟姐妹。你看这沙滩上这么多螃蟹,哪还分得清谁跟谁呀?”雨时试图岔开这个话题,插科打诨说了句。 “我没有妈妈…….小螃蟹可比我好多了。”小萌缓缓垂下头来,小嘴撅起,委屈巴巴地哼唧道。 “我没有妈妈,你也没有妈妈。我们都是没有妈妈的孩子,咱父女俩其实差不多呢……”不知为何,这话触动了雨时心里的某根心弦,禁不住叹息了一声。 他突然意识到,这话说的有些离谱,忙又跟着自掌了个嘴巴:“呸呸,我这胡说八道呢,小萌别理会。” “小萌,你不是没有妈妈的,你妈妈很爱很爱你。只不过呢在国外,工作太忙了,所以没什么时间回来看你。在你妈妈回来之前,阿姨会一直爱你、保护你,好不好?”蓉蓉揽住小萌怜惜说道。 小萌用肉肉的圆下巴点了点蓉蓉的手臂:“你会不会像芊芊阿姨一样,突然就走了,不回来了?” 闻言,蓉蓉微微一愣,她倒是没有想到,小萌小小年纪记性却这么好。原来之前姚芊芊和小萌亲近的事情,孩子心里都还记得呢。 雨时干咳了一声,有些尴尬道:“这是什么剧情?我可真不知道怎么接话了。” 第105章 螃蟹 “我不走,我还要给小萌做一顿蒜蓉螃蟹呢。你是不知道啊,这小螃蟹跟蒜蓉一块蒸出来,可好吃了。要是再加上那么一勺香油,老天,那味道简直不得了呢。”蓉蓉轻轻刮了刮小萌的鼻尖说道。 “啊,听起来好好吃啊……”小萌到底是孩子,一听人提起未曾尝过的美食,注意力一下又转移开来。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指了指自己的小桶:“可是我们一只都没抓着呢。” “那赶紧的,咱们抓几只回去。”蓉蓉推着雨时往前走,让他带孩子抓螃蟹去。 望着雨时父女俩的背影,蓉蓉心里一时间有些说不清楚的心绪涌了上来。她会不会像姚芊芊一样突然走掉?这个问题还真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了。 仔细论起来,这个问题她原本并没有认真去想过。这世间的事情,就像眼前的海浪一样,总是有起有落的。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是绝对的。而这样的道理,她还真不知晓如何去解释给一个幼小的孩子听。 实则,这也勾起了蓉蓉心底不曾言明过的心事。雨时与她交往时日渐多,可是从来没有提起过关于将来两个人的发展问题。如果只是谈恋爱,那么雨时不失为一个幽默的恋人。 可是一旦要认真考虑好好过日子的问题,那么眼前的路就不那么顺畅了。别的不说,光就家里头,恐怕反对声浪就不小。 蓉蓉不是没有带着雨时回家过,只是这头次见面的经历着实有些尴尬。才见面,蓉蓉的父母就连问了雨时的年纪、收入,还有工作情况。 一听雨时是奔三的年纪,竟然还是个自由职业者,甚至还有个未婚生的孩子,二老脸上就渐渐有些挂不住了。 蓉蓉是他们的宝贝女儿,一直醉心于公益舞蹈事业当中。原本家庭殷实,蓉蓉不管做什么他们都是支持的。 可是一想到施雨时的不确定性,江家父母就坐不住了。他们开始有意无意地给蓉蓉安排条件不错的男士相亲,并且用一种俯视的姿态试图说服她,不要再跟雨时这样的浪子磨耗青春,浪费生命了。 虽然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什么山盟海誓的承诺,可是蓉蓉却也是恨认真地在与雨时交往。她不喜欢父母对于雨时的负面评价,还纠正他们的说辞,郑重告之,雨时不是什么浪子,他是个有理想的艺术家。 “诶哟!痛死我了!”一声惊叫声将蓉蓉从沉浸的思绪里唤回了现实当中。 不远处,一只螃蟹从石缝里爬了出来,雨时正要扑上去将其抓住。没聊着那螃蟹一钳子夹下来,可叫雨时疼得不轻。 雨时越是想要甩开这螃蟹,这螃蟹就越是夹得玩命似的。小萌急了,想要伸手去拔,雨时忙转过身去嚷道:“别碰,这家伙凶着呢。” 等到蓉蓉赶来的时候,雨时脸上已经是痛地青一块、紫一块的了。也是巧合的很,蓉蓉一来,那螃蟹忽然就松开了蟹钳,一溜烟地钻回到缝隙里,瞬间就没了踪迹。 “这小螃蟹真是过分,光欺负我这老实男人了。”雨时嘶哑咧嘴地吹着发红的手指,愤愤不平道。 听到雨时吹嘘自己是“老实男人”,蓉蓉又禁不住笑了起来:“你呀……“ 第106章 宵夜 夜色阑珊,月儿从一片水雾当中隐隐现了出来。清冽的月光从窗外照入,落在晚晴雪白的面庞上。她的眉眼里是藏不住的疲惫,可是唇角却带着一丝平静和柔和。 关上办公室大门的刹那,她将外套轻轻卸下,径自挂在手腕上。最近项目已经进入到了关键时期,最是不能松懈的时候,咬紧牙关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要出第一阶段的成果了。 路过研究员办公室的时候,透过紧闭的门窗,晚晴看到了伏案卖力敲着键盘,不时又用笔记录关键词的何清。 何清是晚晴招进来的第一个博士后研究员,别看她身子瘦弱,却是最愿意花时间和精力钻研项目上的人之一。厚厚的镜框预示着何清的近视度数并不低,可是这也丝毫不影响她办事仔细认真的态度。 晚晴看过她交上来的文章初稿,就算是一个标点符号的错误用法,她都不会放过。有时候还不用晚晴去指点什么,何清就自己先连声抱歉地撤回稿子,重新去修改上几遍。这种较真的劲头,有时候令晚晴多少有些感动。 同事们偶尔也会和何清开玩笑:“这么拼命干活,干脆把我们的都一块做了得了。” 何清听了也不过就是笑笑:“术业有专攻,我手头的要做好都不容易了,可不敢越俎代庖,把你们的工作做烂了。” 晚晴进门的时候,何清的心思还在方才的数据核对上。她留心查看着一组组对比数据,试图让发生错误的可能性降到最低。或许是太过认真了,就连办公室进了人她也浑然未决。 “有什么非得今天做完的么?文章明天再改也来得及,我们又不是赶着点去投杂志。”晚晴轻声说道。 “呀!苏老师,你还没回去呢?”何清惊得站起身来,诧异说道。 “我刚才一个人在办公室理理思绪呢,没想到出来看见你人还没走,就过来看看。听其他人说,你这做实验、改文章太忘我了,连着好几天没吃晚饭了,一天就吃个一两顿饭?”晚晴关切问道。 何清张了张嘴,一时倒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接话。在她眼里看来,晚晴是老板,也是科学家,她心思细腻又不失条理,平时两个人之间谈论最多的还是工作。要说吃饭这些日常琐碎,似乎说起来有些拗口。 “吃饭不要紧的,要紧的还是项目进度不能耽搁了。特别是我自己负责的那部分,肯定要做好了,绝对不能拖咱们团队的后腿。虽然说文章不急着这会就投出去,但打铁要趁热嘛。我想出结果就这两天了,先把文章的一些东西给整好了,到时候也能增快投递的效率嘛。” 何清说话的时候,还是对晚晴有几分敬佩在的。她羡慕晚晴作为一名女性科学家,所走到的平台高度,同时又希望自己能够愈加努力去成为这样的人。因而她眼里只有“工作”这一样事,其他的日常就算是吃饭这样的事情,也变成可有可无的了。 “这样可不行啊,人又不是铁打的,上顿不接下顿的,胃要饿出毛病来了怎么办?这样,你放掉手头的工作,跟我一块走吧。我开车刚好可以路过一个宵夜摊,请你吃宵夜,怎么样?”晚晴对何清扬起笑脸说道。 “这……这样不太好吧?”何清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意,从前在别的实验室的时候,老板最在意的是什么时候出项目成果,要说这样的关心,还真是第一次呢。 第107章 阑尾 “嗨,跟我客气什么?你要是怕宵夜要吃胖,不健康,那咱们去吃沙拉。”晚晴又改口邀请道:“我知道一家24小时的沙拉店,一块去尝尝?” 何清抿着嘴垂下头来,想着盛情难却,多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不是怕吃胖的,就是觉得怪不好意思的……那就麻烦苏老师了。” 何清平时太苦干了,整个人面色成日都是紧绷着的。自打进组以来,这或许还是头一次晚晴见她笑呢。其实何清这姑娘笑起来挺好看的,虽说不是特别阳光灿烂的类型,却多少几分淳朴的温厚在。 何清转身去收拾桌案,刚要回身和晚晴说些什么,突然她就捂着肚子弯下腰来,整个人簌簌发抖着。 “怎么了?肚子疼么?”晚晴忙跟着蹲下来问了一声。 待得何清抬起头来,却见她眼里满是泪水噙着,可是眼神里仍旧有着一股子不服输的劲儿在里头。 “没事的,苏老师,我就是有那么点点不舒服,过一会就好了。”何清下意识地用手按住眼睛,哪里晓得那疼痛来得厉害,任她如何掩盖着眼角,都禁不住那泪水一道道地淌了下来。 晚晴敏锐地注意到,何清的面色已经发白,看她肚子上反复按压的点都在右腹,恐怕是急性症状的表现了。 “我带你去急诊。”晚晴将何清架在自己身上,一步步地朝着停车场挪动着。 “没事,真的没事呀。苏老师,我这是老毛病了,肠胃不好而已,不要紧的。别耽误你时间了,我去找止痛药吃就行。”何清的眼睛已经有些疼地睁不开来了,她还是竭力地忍着痛意,尽量自己用脚走着,想着不给晚晴添负担。 “身体是你自己的,怎么能马虎呢?我看你样子不像是慢性的,还是去急诊看看放心。”晚晴好不容易将何清带到停车场,将她安置在汽车后座上。 一路上,何清的状态都是时好时坏的,她还心心念念坚持着要回办公室,说是不能去医院变成项目组的负担。 “何清,你听清楚了,你不会是谁的负担,你反倒帮了我们大忙了。就是因为有你的存在,所以我们实验项目进展和出文章的速度都在加快。但是我不需要你硬扛着,只有一副良好的身体才能保证我们继续前行下去!”晚晴手里转动着方向盘,说话的口吻多少加重了一些。 何清是个执拗的姑娘,倘若不这样说,恐怕就算到了急诊她都还会嚷着回去呢。 晚晴严肃的话语使得何清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了下来,车内暂时恢复了某种平衡,何清就像个乖巧的学生一样,就那么由着晚晴将她送到了医院。 深夜的急诊室内,晚晴进进出出忙着登记、缴费。而此刻仰躺在位置上的何清敞露出了柔软,疼痛难耐的一面。 晚晴的眼睛里看到了真实的何清,她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又哪里会是铁做的人呢?也幸好方才露过的时候,她进去瞧了一眼。要是就这么走了,何清还指不定会怎么处置这样的情形呢。 输液、喂粥,与值班医生交谈,晚晴看护了何清一整夜,熬得眼睛都出了血丝来,何清的面上总算是转了活色。 最后超声检查,诊断结果为阑尾扩张,其外径超过6mm。这是典型的急性阑尾炎,何清需要马上安排阑尾切除手术。 第108章 星光 从窗外望出去,是一片十分敞阔的花园。里头栽种的常青树都打点得十分齐整。不远处的山坡上,点缀着起起伏伏的紫红色杜鹃,看起来都到了含苞待放的时候了。 护士进门的时候,将帘子一并掀开挂住。阳光映射而入,空气里隐约浮动的灰尘仿若一根根几不可见的细针,但凡一扎在皮肤上,就能让何清作痛一般。 从一场手术里醒来,身体上缝合的伤口提醒着她如今还需要时间来恢复。何清的内心有些煎熬,一方面觉得自己耽搁了项目的进度,显得有些可耻;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承认,纵然再要强,她也无法抵挡身体上的创伤所带来的限制和破坏。 中午的时候,护士进来查看情况,顺便给何清带来了一封手书的信。看到信封上“何清亲启”字样的时候,何清突然顿住了手。她知道这是苏晚晴的来信,从前她不曾一次看到过晚晴的签名也是这样的笔迹,可是现下她却有些没有勇气去打开这封信。 她知道晚晴是个重情义的老板,可是也因为如此,让她感受到了一种无处可藏匿的压力。是晚晴前前后后替她张罗奔忙,看着她完成的这台手术才离开的。 作为一个责任心很强,又对自己处处都有着高要求的何清,心下总有一种说不清的虚无感。 午间的住院部响起了一阵乐声,那是钢琴曲《致爱丽丝》。何清仰起头来,略略靠在墙上,乐声一点点地将她的焦虑旋转进音乐的漩涡里,一点点地搅碎。 她咬了咬下唇,又将身上的病服略略拉平整。她特意找了一个向阳的角度,将晚晴的那封信拆开,一点点地默念着。 何清: 我原本想要给你写电子邮件,但是想着你看手机屏幕可能会觉得眼睛发疼,还不如写信,看信纸或许会让观感上适意许多。 今天回科研所的路上,天气真是特别好。太阳赫赫地亮在天边,整片天空看起来都很是晴朗。就连路边的景观树,都看起来像蓊郁的绿云,真像一副美丽的油画。 只是可惜,你刚做完手术,暂时不能得见这些人间美好。等你出院了,在家里休养好了,一定要回科研所看看那些一夜之间盛开的花朵。 红的、白的、黄的、紫的……绚烂的颜色如果看在眼里,怎么也能让人看到生活的光彩吧? 我记得有一次夜里,看着窗外的夜空,能看见无数的星星在闪耀着。它们都不愿意藏在阴云的背后,只想要拼命地燃烧着自己,让夜空发出属于自己的光芒来。 我想,你从前在实验室偶尔抬头的时候,应该也能看到同一片夜空吧? 繁密的星光固然美丽,可是如果燃烧的过了头,那便可能变成了一股流星,只能短暂地从银河里划过,最后在一团火光里湮灭落地。 我能看得见你的心灵,就像星星一样绚烂、浓郁。很庆幸有你这样的研究员在我们的团队里,我们都能感受到你对工作的热情,还有最深沉的使力。 但是我不希望你变成将夜空迸破便稍纵即逝的流星,我们的团队但凡少了任何一颗星星,那都不再复有原来的景致和光辉。 在诺如病毒的项目里,我们不仅仅是一个团队,更是不可分割,早已化为一体的力量。等出院以后,你安心在家静养,等真正将身体养好了,你再回来。 无论什么时候,最重要的永远是身体的健康。我们在科研所,等你真正恢复归来的那一日! 晚晴 看完信,何清抬手摸了摸眼角,温温热热的,指尖触碰到的都是热泪。她深深地吐出一口气,心中涌起了一股踏实、坚定的力量…… 第109章 新思路 何清的缺席使得晚晴身上的担子愈发的沉重了,不过她什么也没多说,只是默默将原本属于何清的工作揽了过来,独自扛下这重担。 在三方的合作过程中,终于即将迎来第一阶段的曙光。众所周知,在rna病毒的复制中,病毒编码的解旋酶,还有rna分子伴侣,在解开复制过程产生的rna双链、重塑病毒rna过程中有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目前国际上,rna病毒基本都被证实有编码自己的解旋酶或rna分子伴侣。可是与此同时,诺如病毒是否编码解旋酶或rna分子伴侣却一直是一件悬而未决的难题。 怀儒、晚晴的实验室合作中,首次发现了诺如病毒ns3蛋白同时具有依赖于atp的rna解旋酶功能,和不依赖于atp的rna分子伴侣的功能。 ns3的解旋功能意味着可促进诺如病毒的rna复制,对于诺如病毒的活性来说,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另外张行知那边的研究中又发现,诺如病毒的ns3解旋活性,实际上可以由目前已经被批准上市的小分子药物进行抑制。实验已经证明,这种药物可以在细胞水平有效地抑制诺如病毒的rna复制。 可以说,三方实验室的合作迎来了第一阶段的重要性成果。也因为诺如病毒编码具有rna解旋酶及分子伴侣活性的病毒蛋白这项研究尚属首次发现,因而经由小道消息,已经提前引发了业内诸人的关注。 许多同行业研究者都纷纷向怀儒、晚晴的实验室发邮件,试图寻找一些实验的最新进展情况。毕竟诺如病毒在rna复制中的作用和机制,实际上也为他们在诺如病毒的相关研发工作提供了一个新的思路所在。 这一日,怀儒正在办公室看着资料,晚晴也一旁,双手撑在桌面上,两个人兴致盎然地讨论着这些天的实验进度。讨论有些太过投入,两个人都对资料上的总结成果十分满意。 说着说着,怀儒头一抬起,便与晚晴的额头撞到了一处。晚晴猝急不防地跌坐在椅子上,两人对视间都禁不住笑了起来。 到底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带着怀儒桌上那捧香棍,晚晴都觉得香味弥漫的恰到好处。她凑近闻了闻,而后笑着问了声:“你该不会换了牌子吧?这味道怎么和以前的不大一样了?” 怀儒的嗓音醇厚响起:“香还是一样的香,不过是闻的人有心,在五脏六腑里打了转,那味道就显得好像有差异了。” 听罢,晚晴“咯咯”地笑了起来,那声音清脆入耳。嘴巴咧开的刹那,脸上既然都是喜色,叫怀儒瞧了心下也跟着欢喜。 “咚咚咚”门口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晚晴忙止了笑,两人齐齐望向门外。此时,门口站着一个出乎意料的人影,怀儒张了张嘴巴,一时诧异地说不出话来。 门口的光线缓缓淌入,站在阴影里的是挂着硕大眼袋的毕石坚。他的嘴砸吧着,不时撅起,鼻翼两侧的纹路像铁犁开垦过的荒田。 “哟,毕老师,你怎么来了?”怀儒忙起身走到门口迎接道。 毕石坚不合时宜地扭过头,干咳了两声,他的眼角瞥见了晚晴,一时间倒是不知道是该进去说话,还是在门口站着就好。 “你们聊啊,我还有点事,先回科研所去了。”晚晴拿起资料袋,干脆直接将办公室让出来。 第110章 出师未捷 此时此刻,办公室内就剩下了毕石坚和怀儒。实际上,怀儒并不曾想过,自上次飞机场一别以后,会重新见到这位前辈。 原本他以为从北城忙完以后,毕石坚应该重新回美国去了。不管怎么说,客人上门来,总要招呼茶水的。怀儒沏茶倒水,也算是给足了毕石坚面子。 “行啊,怀儒,你可真是有本事的。这回国才多久呢,就干出大阵仗来了。”毕石坚晃荡着脑袋,不住地用手扫着头顶上落下的飞絮。 “啊?这不是还在攻坚的路上嘛,倒是也还没做出什么像样的成果来。”怀儒谦逊地说道。 “嗨,你还跟我客套呢?谁不知道,你们的文章已经被《病毒学杂志》接受,即将发表了。好家伙,这可是老牌顶刊,你施怀儒一回来就发顶刊,这还不是大阵仗呀?”毕石坚双手交叠在胸前,似是而非地笑了笑。 此刻这话说的,多少有些言不由衷。毕石坚原来从来都没有审视过,自己和施怀儒的差距在哪里。按理说,如今一个在工业界,一个在学术界,两个人圈子还是有些细微差异的,也不至于说冲了谁的道。 可是当他知道,怀儒的攻坚项目这么快就有了进展的时候,要说这心下波澜不惊,似乎也是不大可能的事了。 怀儒毕业的母校与他相较,也没什么优势可言。要说智商,这能在美国名校博士毕业的,谁都不会是呆脑瓜。再论科研的精神气,他当年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甚至起点比怀儒更高。 可是就是这么一个处处都不如他的施怀儒,竟然一回国又做出了新的成果,此等顺风顺水的模样,多少有些让毕石坚胸中五味杂陈,有些不是滋味了。 仔细想起来,他原本走过的科研路上也曾经奋不顾身地奔跑过。全程充满了压抑、期待,弥漫了求而不得的卑微。这条路上的一切美好被打碎的那一刹那,他早就失去了选择和展望未来的机会了。 终身教授考核未过,转战工业界立足。这些过往,变成缠绕了他数年的困扰。简直被打成了一个死结,且任他如何挣扎都不得脱离而出。 上次在飞机上相遇的时候,毕石坚就感受到了,他对于现在的科研界是如此的格格不入。他的知识储备已经太过老化,时代的漩涡旋转太快,已经丝毫不可能再有重回学术界的机会了。 凭着这些年药厂的苦拼,他吃力地徘徊在边缘地带,似乎眼前的路只剩下存够养老金退休这一样事了。这时候再看风头正劲的怀儒,他多少有些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长吁短叹来。 是啊,过往他还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也算个年轻的科研英雄。谁又料得到,如今干的事儿却是与科研越走越远了呢? “怎么样?这会有空么?一块出去吃个饭怎么样?不会耽误你太多功夫的。”毕石坚有些底气不足地问道。 “行啊,毕老师,你是稀客,真是难得来一趟的,怎么也该我做东请吃一顿呢。”怀儒痛快的答应了下来。 “不不不,是我找你,当然是我请你吃饭喽。走吧,我在华懋饭店露台订了位置。这会人不多,去聊聊正合适。”毕石坚微皱着的眉头略略舒展开来,忙对着怀儒做了一个“请”的姿势。 第111章 底气 进门以后,经着门童指引,怀儒随着毕石坚一道去了华懋饭店八楼。这里的电梯仍旧是老式的海派风情,一砖一瓦都沉淀着申城的恣意与精致。 实则怀儒知道这里消费不低,一杯十块钱的白开水,在他看来都是不必要的暴利消费。但他又不好薄了前辈的颜面,到底毕石坚难得来一趟,人情往来的事情,也不好太较真了。 当然了,要说让毕石坚请客还不至于。不管最后单子多少价格,怀儒早做好了结账的准备。到底自己如今在这里工作生活,偶然做东请毕石坚吃一顿,倒也不算什么。 透过窗户往外望去,直面着黄浦江的景观,这地段在申城也算是一流的了。操着吴侬软语的服务生先上了两盏茶水。 毕石坚进包厢以后没忙着摘外套,不过径自坐靠在椅子上,捧着热茶吹开茶叶,先啜了两口,而后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 “怀儒,你喜欢吃什么就点,不用客气哈。”毕时坚一面说着,一面指着菜牌上的菜名:“这里的糟三样很不错的,你一定要尝尝看。都是活肉宰杀,卤料都是后厨自己做的呢。还有四喜烤麸,你要是喜欢吃口甜的,也不好错过了的。” 怀儒笑笑,看毕石坚这架势熟门熟路的,显然是这儿的常客了。想来他平日里忙于药厂的合作谈判,也少不得这样的场合来撑场面吧。 “不挑剔的呀,我平时吃饭也大讲究,菜色均衡健康便好。”怀儒说道。 闻言,毕石坚拍着脑袋笑了起来:“你看看,到底是你自律,吃饭还晓得要均衡。我这些年饭局多,早就成三高人群了。估摸着再过两年,慢性病缠身就有的受了。” “工作场合嘛,可以理解,到底是要走动的。不像我们这样呆板,整天关在办公室和实验室里头,一台眼睛,今天外面周几都怕是分不清楚了。你还说你慢性病,我们这颈椎、腰椎间的毛病,可也不比外面人少多少呢。”怀儒直言道。 说话间,服务生端菜上来,桌上一色摆开,蟹粉豆腐、塌棵菜、糟三样、鲜笋、海蜇头、水晶河虾仁,再加上本帮鳝丝、松子桂鱼,这光看着水滑料足的菜色也便觉得很有口福了。 “来来,这蟹粉可是脂膏稠密,再配上这么一副软滑的豆腐,真当是浓清口味的不二选择呢。”毕石坚忙着替怀儒布菜:“知道你们平时做实验写文章,还要上课什么的忙,估摸着也没什么时间出来好好吃顿饭呢。” “食堂近,吃饭方便,要么来点外卖换换口味,简单就好。”怀儒坦白道。 “这日子你不觉得清苦啊?”毕石坚顿了一顿,用一种试探的口吻问道。 怀儒放下手里的筷子,抬眼望着毕石坚:“都习惯了,不觉得有什么苦的。再说了,我们这次海归,学校其实给的待遇也不错,我倒是觉得比在美国时候要舒坦许多呢。至少个人感情上,你知道这是回祖国了,回家了,不管干什么总有个底气在呢。” 第112章 平衡 “老弟,你这说法我些不好信服的。就说吃食吧,吃中餐确实,还有比国内更适合的地儿么?可是要说其他进口的洋酒、生活用品,但凡是进口的,甭管它是欧洲还是美洲的,只要是个洋牌子,那价格就摆在那里了。” 不叫怀儒,改口叫老弟,毕石坚嘴里透着一股亲热的意思。毕竟是各种场合游走惯了的人,即时改口这种事儿对于毕石坚而言根本就不算得是什么事儿。 “毕老师,别光顾着说话,还请喝茶呀。”怀儒未有直接回答他的话,不过将茶杯随意举了下,当着毕石坚的面抿了两口。 “哎哟,看你这张口闭口‘毕老师‘的,多生疏呀。还是叫我石坚,要是不嫌弃啊,就喊我一声大哥也成啊。我这年纪,要做你大哥绰绰有余呢。”毕石坚拍着肚子笑了起来,而后也将茶杯举起,一口气将茶水喝干了。 “要我说毕大哥海量,也是个爽快人,咱们也不用客气了吧。我也是难得来这儿吃一次饭,那不得好生吃了才好说话呢?赶紧吃菜吧,趁热才好吃呢。”怀儒用筷子点着桌上的菜色笑了笑。 “好好好,咱们吃啊,不客气的。”毕石坚喝了热茶,眉眼却跟着有些热地泛了红。 他的眉头左右晃动片刻,似是经过一番斟酌,又说道:“跟哥们也别说违心话了,我记得你在飞机上是喝气泡水的吧?这玩意,就算是便宜点的欧洲牌子,到国内价格也是翻倍的哦。再说了,美国地方大,住宅宽敞也没人吵着你,多清净?在国内哪哪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涌着,你看了不觉得闹心啊?” “老弟,咱们都是老早就出国留学自己打拼的人,这有难处啊都是心里头藏呢。但是你不觉得这样很心累么?要不你就直接告诉我,你累不累啊?” 闻言,怀儒哈哈大笑了起来,不禁说道:“毕大哥,你要真了解我就会晓得,我也不是那种喜欢搞虚无那一套的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还有什么是能隐藏的呢?” “况且,你自己从前也是做过科研的,肯定是晓得的,要是没有足够的热情和动力支撑着,这些工作怎么可能坚持的下来呢?但凡是经年累月的事情,没一样是容易的,但也绝对都有某种出于本心的热爱和向往,才能走的更远啊。你说是么?” “我这说的是生活上的事情,你说的是工作上的事情,这是两码事嘛……”见怀儒不为所动,依旧坚持己见,毕石坚试图辩解道。 “毕大哥,说句老实话,我喊你一声‘大哥’呢,是确实曾经拿你当过我的偶像的。我能走到今天的科研路上,其实很大程度是因为你当年的启迪啊。当年你回国时候,做的那场报告啊,简直是我大学时期最为神往的事情之一了。至今回忆起来,我都还能记得你当初的风采。” “这些年虽然工作方面不是一帆风顺,也有许多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但是只要工作上面能有进展,生活上的很多琐事完全不是值得去烦恼的事儿。科研和生活之间,只要能寻找一个平衡点,那便是很好的了。人无完人,这世间也没有完美的生活,全看个人如何去取舍了。”怀儒脸上的笑意渐渐敛凝,他眼中迸射的更多的是坚决的意志。 第113章 咄咄逼人 听罢,毕石坚暗自苦笑,想着别看施怀儒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真要想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重要信息来,那可是比登天还难。 原本飞机上的偶遇,让他还以为怀儒是个很好说话的人。许多话题他借故提起,不过就是想怀儒顺着杆子往下爬,他好继续深入聊一聊他所关心的事情。 可如今见怀儒守口如瓶、坚持己见,想着许多的话他反倒不好说出口了。思来想去,再要起什么话头,都显得有些刻意和尴尬了。毕石坚手心里抠着椅子的扶手,上头慢慢显现出一条条淡淡的痕迹。 “好呀,年轻有为,也难怪你在业内口碑如此好了。”毕石坚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他下意识地抓着衣角,以竭力稳定心神,方才不至于一时失了态。 “毕大哥谬赞了,还是托你的福,我今天才能吃到这么美味的食物呢。来来来,我以茶代酒,再敬你一杯,祝毕大哥万事顺遂,心想事成啊。” 怀儒就是典型的知识分子作派,给别人留余地,给自己也留足够的空间。你来我往这互相敬茶的间隙里,方才空气中隐约可见的尴尬气氛就跟着烟消云散了。 ——— 晚晴登门去看小萌的时候,却听见家里头有人在吵架。客厅不算大,一点争执的声音都很容易在门口听见。 进门的时候,晚晴就看见雨时插着腰板,一副痞子的模样,咄咄逼人地对着蓉蓉数落着。这一句句就跟刀子似的扎人,每一句话都不给蓉蓉挽留的余地。 “你说你家庭条件比我优秀,非要来我们这下基层受罪来干嘛?我们家里要花钱的地方可多了,要是再跟你交往下去,怕是孩子都没钱吃奶粉了。” “跳芭蕾那是你的爱好,可不赚钱呀。我就更别提了,是个没用的废物。这你不赚钱,我不赚钱,大家都没物质基础,还怎么寻求更高级的上层建筑?还怎么构筑所谓的未来家园?” “你也别跟我说你有多爱我,多体谅我。在你看来这是付出,这是伟大,可在我看来啊,这就是沉重的负担!我们分明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价值观不一致,还是别勉强在一起,分手吧!” 当着施家人的面,雨时极尽刻薄地说着那些刺耳的话来。蓉蓉一时面红耳赤,真当觉得在施家没有一处可容身的角落了。 蓉蓉先是掩面小声啜泣着,而后甩手径自坐在沙发上,抱着靠枕呜咽大哭着。这伤心的程度,纵然是袁阿姨瞧了都不忍心。 施之文几次想要出口帮蓉蓉说两句话,竟也被雨时直接给挡了回来,这骂人的话也便愈发的凶悍了起来。施之文气的头痛不已,连连摇着手去找止痛药去吃了。 袁阿姨则有些无奈地抱着小萌,捂着她耳朵赶紧进房间去躲着。她生怕事情再闹下去,就不光光是动嘴的份了。看他那架势,完全是要把事情闹大,非得把人给撵走才算呢。 袁阿姨心里嘀咕着,觉得施雨时实在是有些奇怪。之前还跟蓉蓉爱的难舍难分呢,开口闭口喊着人家的名字。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变了脸,一副厌弃的不得了的样子了? 又或者施雨时本身就是这样散漫的人,搞艺术的人感情来得快,热情去的也快,似乎也是很符合人们的认知的。他就像外头普罗大众认为的浪子一样,一旦新鲜劲过了,就再也不想循规蹈矩了吧? 第114章 狮子开口 晚晴杵在门口,手里捏着钥匙串,这一会倒是进退两难,怎么看都有些不合时宜了。她并非有意在这里听墙角,只不过是偏巧遇上了。可是仔细想想,方才也没怎么听到袁阿姨和施之文出声,恐怕是他们也没有干涉的意思。 说起来,这恋人也好,夫妻也好,吵架最忌讳家人掺和。或许本身就是小打小闹地将问题摊开了说,争执过了或许也就好了。可是只要这家里人一带着主观臆测加入战局,这就愈加不可调和了。 思来想去,晚晴还是止住了进门管事的念头。她觉得雨时和蓉蓉是成年人了,有些事情作为嫂子,更是不好逾越了界限去管教的。 至少只要她不出现,某些程度上雨时和蓉蓉都避免了另一种直面的尴尬。 但是晚晴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想着雨时自从和蓉蓉谈朋友以后性情大变,早就是一副宜家宜室的模样了。何以突然又闹得不可开交,好似非得闹到不可收拾的境地才算罢休? 晚晴在门口焦灼地思虑着,正想着抽出钥匙的刹那,大门却突然被甩开了来。却听着“诶哟”一声,猝急不防的,晚晴差些撞到门框上。 彼时,蓉蓉背着一个藏青色的拎包,脸上挂满了泪痕,一双眼睛更是通红。她抬起头来望着晚晴,先是诧异地张了张嘴。而后下意识地扭过头去,将帽檐往下拉了拉,也没顾上和晚晴打招呼,就急着往电梯赶。 “江蓉蓉!你滚了就不要再来了!咱们这就算分手了!”雨时径自撇开晚晴探寻的目光,刻意咬着牙加重了语气朝着门外喊道。 “谁怕谁?施雨时,我江蓉蓉是个有尊严的人,可不是随意容你咒骂的废物!离了你,我照样过得更好!”蓉蓉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这句话来,而后就拼命捂着嘴巴。恐怕再多说一个字,眼泪又得往下落了。 “蓉蓉!”晚晴忙追了过去:“你……” “晚晴嫂子,你也看到了,这次是他容不下我了。”蓉蓉一个箭步冲进电梯里,几乎没留给晚晴追问的余地。 “雨时,你怎么不追呀?!”晚晴不由得问道。 “哼,她爸妈瞧不起我是搞破艺术的,说跟收破铜烂铁的废品回收站没区别。我还追她干什么?她是天上的星斗,我是地上的云泥,本来就是一路人,何必勉强在一起?我让她早点走也是为了她好,总不至于耗费了她的青春,往后还得埋怨数落我。”说话的时候,雨时脸上的肌肉仍旧抽搐着,显然他的心绪也是难以平静。 “有问题就解决问题,动不动这样语言暴力分手算什么?她家里不同意你们在一起,那你就证明下自己的价值嘛!你那些画,但凡用了心思的,卖个一两副出去也够小两口过滋润日子的了。你就不能耐心点,多跟人家沟通解释下么?”晚晴眉头拧到一处,实在觉得不可思议。 “嫂子,你是不知道她家里有多过分。我不是没争取过,我还把过往的账目都给人父母看了呢。结果你晓得人家说什么伐?竟然要我拿出个一百万的流动资金来看看,说是一百万在申城还能过过日子,没有的话叫我尽早离开他们女儿。一百万哦!整整一百万!我这不吃不喝得攒多久?还不如直接说让我去抢银行呢!”雨时咬牙切齿地说着,仿若受到了极大的侮辱。 一百万的流动资金? 晚晴错愕地望着雨时,想着到底是这社会疯了,还是蓉蓉的父母疯了?三十岁不到的年轻人,又没有本地的根子,上哪儿找这么多的钱来呢?更何况对方要求的还是流动资金,并非是任何的固定资产,若是真有符合这条件的青年,恐怕也是凤毛麟角。 再说了,雨时这挂了一身的债务都还未清,短时间内要聚集这样多的钱财,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第115章 念想 大吵一架以后,表面上看,雨时似乎不为这些琐事影响,反而身边时时不离耳机,听歌倒是很起劲。施之文偶尔投来一个探究的目光,他也装作没事的人一样,甚至还能在小萌面前吹上一两个口哨来表达自己心情的雀跃。 实则他不过是不希望将自己早已破碎的伤口,敞露出来给家人瞧见罢了。既然已经选择了与蓉蓉分手,他就必须要有个男人的样子,绝对不可能再吃回头草了。 偶尔的,客厅电视里也会放些腻歪甜掉牙的电视剧。一听见那些情侣之间缠缠绵绵的对话,雨时心里头也会涌起一股股难受的滋味来。 雨时在某些时候其实是个单线条的人,他从来没有把恋爱与婚姻对等起来。他的人生哲学很简单——人生太短暂,得要及时行乐。 因而没有想过关于恋爱和结婚责任的雨时,突然遭受到了打压,头脑里面尽然都是混乱的思绪。即便过去大半个月了,他还是有些不平地想到,如果恋爱必然是要连接到婚姻的,那带了枷锁目的的感情还能显得纯粹么? 当然了,这些想法雨时不过就是心下随意念叨两句,要说放在台面上与父亲闲话,恐怕还要被数落本性难改,实在不成体统。 憋闷的紧了,那就还是老方法,背上书包、带上画夹,以写生的名义出门透口气。只不过,雨时发现自己有些变了。从前江边独坐的时候,总觉得脑海里有源源不断的灵感而来,画作在笔下几乎都是一气呵成的。 如今呢?从清晨独坐到日落,望着滚滚江水兴叹大半日,也没见得笔能落得下去。这时候雨时又不得不懊恼起来,原本认为情感不过是生活的点缀之物,如今竟然连带着灵魂都被抽空似的,简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枯竭呀! 那厢,施之文对着怀儒和晚晴抱怨着:“你们看看,都几点了?都跟雨时说好了,今天你们要过来,一家人得一块吃晚饭的。结果呢?我这双老花眼看手机都看发昏了,还没等到他回来,真是气死个人。” “现在年轻人气性大,吵吵闹闹的再正常不过了。这吵完架也不用太担心,给个独立的空间让人喘口气,他要想通了,这事情也许就这么过去了。且等着,要我说,熬不了多久,他还得哭着喊着把人家姑娘给找回来呢。”袁阿姨看的明白,晓得施之文并非因为晚饭这件事情发牢骚。不过是许久没见蓉蓉上门来,身边少了个说话的人,多少又觉得不适应。 “诶呀,老袁,你这说的哪跟哪呀,好端端的提起这茬干嘛。”施之文被说中了心事一时又不好承认,只得撇了撇嘴,含糊说了一声。 怀儒与晚晴看着倒是觉得袁阿姨心直口快,这一开口就直戳了老爷子的心事,一时间倒是觉得有些哭笑不得。 “我去盛饭吧,爸饭后还要吃药呢。”晚晴想了想,忙示意怀儒一块去准备碗筷。 “你们坐吧,该我去呢。”袁阿姨抢在晚晴前头,冲进了厨房。 “诶,其实刚才她也没说错,我还真是盼着哪天雨时再把蓉蓉给哄回来。多好一姑娘呀,人一走,这家里就少了许多人气呢……”施之文喃喃自言道。 第116章 白发 张行知与怀儒、晚晴合作的第一阶段的成果文章,如约发表在了《病毒学杂志》上。怀儒并未因此而感到松懈,反而愈加留心接下来实验的走向和进度。 他起身走到书架旁,将刚打印出来的实验数据留心查看一遍。待得他转过身来,抬头的刹那却意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窗外的雨时,此时也正向办公室看来。他看到了怀儒手里的资料页,也瞥见了他那掩饰不住的诧异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觉得这个时候来打搅大哥有些不合时宜,雨时的脸上扬起了一个抱歉的笑容。 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怀儒没有见过雨时这样笑了。他心下多少有些心疼这个弟弟,其实阴郁的风格并不适合雨时。还是这样笑一笑好看,至少他会觉得,这才是雨时惯有的样子呢。 “大哥,你看你,都奔四的人了,按理说每天苦干、作息不良应该早衰的啊。可是你看看你自己,就连眼角那点皱纹,都看着像是智慧线喽。都说男人的魅力要到中年时候才能体现出来,我现在算是明白这话是怎么回事儿了。”雨时甩着手进了办公室,一叠声地赞叹道。 “你小子,一来就给我放糖衣炮弹呢?自家兄弟就别来这套了,不觉得很油腻么?”怀儒示意雨时坐下,给他沏了一壶菊米茶:“喏,看你那眼袋挂的,八成昨天又通宵了吧?喝茶醒醒神,去去油。” 闻言,雨时拢了拢凌乱的碎发:“都看见我挂眼袋了,怎么不来杯咖啡呀?” “我这咖啡可是加强版的,醒神功效是乘以三倍的。你要在我这里喝了咖啡出去啊,估计还不习惯,晚上保不准又得连续失眠了呢。”怀儒说着将温热的菊米茶递了过去:“喝茶也挺好,你看爸不是每天都喝么?” 雨时仿若长了一双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他知道这会怀儒心里在想些什么,他这是借故提起父亲,暗示他不要总是变着法地躲着人走呢。 雨时低头啜了两口茶水,嘴里念念有词地点头道:“还真不错呢,上一次喝到这么新鲜的菊米,还是……” 话说一半,雨时又顿住了,他不敢再把话往下说。是啊,上一次喝的菊米,还是蓉蓉特意拜托亲戚从茶厂直购的新鲜货。记得她当时说,菊米茶对眼睛好,画家必然要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才能将这世间的美好收入眼底。等感官的感受慢慢积累的到了火候,出来的画作自然也别样有风情。 怀儒是科学家,也是教授,在他的办公室里,去讨论个人的情情爱爱么?雨时觉得这不合适,至少他对大哥有种本能的敬畏在。他羡慕并欣赏着怀儒,又觉得自己有几分惭愧和上不得台面的纠葛心绪交错在一块。 这种复杂的思绪,使得一贯伶牙俐齿的雨时都觉得有几分畏缩,他实在没有办法在大哥面前去敞开心房。 “你怎么也长白头发了?”雨时低头的间隙,怀儒觑眼瞧见他的发间有几根闪着银光的发丝。 “早就有了,也不知道这玩意怎么就长出来的。不过不要紧的,现在就流行这奶奶灰的染发呢。到时候我去染个头,这样看起来就不会觉得奇怪了。”雨时悄声应了一句。 怀儒凑近雨时身边,偏着头端详着,最后用手轻轻摩擦了下雨时的头发:“这么好的一头黑发,染白了做什么?到时候被爸瞧见了,又得吓一跳。” “大哥,现在也就是你们会关心我长不长白发了……”雨时咻然叹息了一声。他脸上的神色看起来有些悲伤,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这份说不清楚的孤独。 第117章 两肋插刀 怀儒沉默了一会,而后说道:“要么一块去吃个中饭?时候也不早了。” 雨时摇了摇头:“不用了,胃口不好也吃不下饭。算了,哥,不打搅你了。今天没头没脑地跑过来,已经够离谱的了。你忙你的,我先走了。” “带点消毒的免洗洗手液,最近流感又频发了,你出去走动也要注意卫生问题。”怀儒转身去拿消毒液,雨时却是急着要走。 兄弟两人无意间冲撞到了一处,消毒液盖子没拧紧,里头的液体一下就溅到了怀儒的眼睛里。 “嘶……”怀儒吃痛地捂住眼睛,而后靠在一旁的墙面上,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 “糟糕!大哥,对不起!我真是……”雨时手忙脚乱地一会扯毛巾,一会又去开水笼头,整个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简直满地乱打转。 怀儒张开嘴,吸了两口凉气。他强忍着眼睛里的痛楚,从雨时手里接过毛巾:“没事的,冲洗下就好了。” 说着他低下头来,不断从出水口沾水,往眼睛上冲刷着。雨时愧疚地整张脸都挤得通红,他伸手想要按着怀儒的肩膀,又怕弄疼了他,反反复复地更是局促。 “我真是太笨了,来一趟你办公室,还搞得你眼睛受伤了。你这双眼睛可是要做实验,写文章的,要是万一被弄坏了可怎么好?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就不该来你办公室的……”雨时悔不当初,真是恨不得时光倒流,路过申大的时候就别想着进来打搅大哥才好。 “这不就一只眼睛嘛,伤了左眼,还有右眼好好的呢,怕什么?”怀儒仰起脸来,竭力用开玩笑的口吻宽慰着。 “大哥,你放心,你眼睛要是真坏了,我把我的赔给你,到时候咱们做手术交换。”雨时又找来一块干毛巾,给怀儒仔细擦干脸面说道。 空气中静默了片刻,雨时孩子气的话让怀儒一下就愣住了。他眼睛里的疼痛还没散去,整个眼眶里都是泛着红的。他半睁半闭地凝视着眼前的雨时,一时间心下有些莫名心酸和动容。 他想起年幼时候,兄弟俩在凉棚下打闹地说着玩笑话的情景。 那时候的雨时眨巴着眼睛,神态极为认真地告诉怀儒:“哥,我今天听说了一个词,叫‘两肋插刀’。你等着,长大以后,哪天你需要我两肋插刀了,我直接帮你差个三四五六把都要不在话下!” 说着,他还拍了拍自己的肋骨,仿佛那里随时就能长出两把刀子来。 “你不是最怕疼么?”怀儒歪着脑袋问道。 “为了哥哥,我不怕的。”年少的雨时也曾表现出过一份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勇气。 可是那时候的雨时还不懂,身体上落了刀子的疼痛总会愈合,而一旦这玩意落进了心里头,那才是最要命的。有许多的人,终其一生都没有好过。 此时此刻,某种程度上雨时算是默认了与怀儒之间的静默。看起来已经成人的兄弟两人,实则从年少开始,一直都未有变过。他们的心彼此靠近,真正能理解自己的人,还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血缘亲兄弟。 “雨时,不要紧张过度。溅出的面积不大,真没什么要紧的,过一会就好了呢。我反倒觉得你可能是这段时间精神压力比较大,真的需要在家好好调整一阵子。”怀儒垂下头来,眼角的余光瞥见雨时在不住地抠着手心。他身上的焦虑,实在是掩饰不住的。 “哥……我真的要崩溃了,我没有想到过,原来离开她我会这样难受。”雨时用手臂抱紧脑袋,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第118章 无人应答 短短的一句话,却已经让怀儒明白了雨时的处境。他并不如常人所看见的那般洒脱,这番话或许是出自真心的。 这么多年了,他何曾因为一段感情如此困顿过?如果那个人不是江蓉蓉,他不会这样的…… 可是事情并非这样简单,又岂是雨时一句“崩溃”便可以重新开始的?雨时眼下的情况是债务未清,江家二老自然就不可能对他感到满意。再说了,一个确实没有稳定工作的男人,又如何去保证未来小家庭的正常运转呢? “我知道,我注定这辈子就该孤独一生。我这样的人实在没什么本事,不管是谁家的家长,哪个见了我不头疼?孝敬父母,照料妻儿,这些寻常人的生活,予我而言看起来更像是一种奢求了。”雨时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 “说真的,感情上的事情我并不在行,也给不了你什么好的建议。相较之下,还是在实验室对着显微镜比较简单,至少一切的细微物质都会被放大,只要够用心,很少有出错的时候。感情就不一样了,即便小心翼翼都不一定能换来想要的结果。” “不过我知道有一点,如果你觉得反反复复寝食难安,甚至懊悔不已,至少说明事情在做决定的时候,并非是理智和深思熟虑的。那么接下来的路要怎么走,全看你自己的了。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怀儒望着雨时眼底早已沉寂的光,还是忍不住宽慰说道。 ———— 八月中秋,晚晴和怀儒走在石径上,没走两步忽然闻得一阵冷香袭来。晚晴回身望去,就瞧见树上那一片桂花早已开的满枝都是。她踱步到一株桂枝下,踮着脚尖,伸手捧了一株嗅着,可真是芳香袭人。 既是佳节,苏海和莲如也是惦念晚晴,特意托了人送了一篓子螃蟹过来,说是要小夫妻俩尝个鲜,他们也便不来申城叨扰影响他们工作了。 晚晴做主将一部分螃蟹送到了施之文的住处,而后又约了张行知前来一道尝个鲜。张行知近日据说身体大不如前,许多地方也不大愿意走动了。除了医院和学校,就连讲座都是不去为妙。 但到底是晚晴和怀儒相邀,张行知却是一口应下,想着还可以借着吃饭的缘故,聊一聊近日的工作进展。到底因为身体关系,实验室许多事情已经有积压,他更怕继续拖延下去,又要影响晚晴和怀儒的进度了。 张行知难得来做客,晚晴与怀儒自然也是将宴席准备的很丰隆。蒸螃蟹的同时,还亲自做了桂花糖藕、八宝粥,外加一屉小笼包、豆鼓鱼,还有炒三鲜和洗切水果,两人在厨房忙了一阵。 等到张行知匆匆赶来,时钟已经敲过七点了。怀儒特意还备了温过的小酒,与张行知同品。不过张行知毕竟上了年纪了,一碗小酒下肚,再加上几口螃蟹,竟然突然说有些不胜酒力,跑到卫生间去了。 晚晴瞥了眼墙上的挂钟,算着时间,张行知似乎已经进去许久了。她怕是事情不简单,忙予怀儒道:“你要么去问问张老师怎么样了?是不是需要帮忙呢?” 怀儒心下一合计,也是觉得不对劲,忙走到卫生间门前轻轻敲了敲门:“张老师,您还好么?” 接连几声,门里头都没有任何的应答。 第119章 意外 “张老师,你是不是遇到什么情况了?门锁已经锁死了开不了,我们现在打电话报消防,让他们来看看啊。”怀儒紧跟着又喊了一声。 “没事……真没事……”卫生间随即传出了张行知孱弱的声音,而后是抽水马桶一次连着一次的冲水声。 怀儒与晚晴对视一番,两人都晓得恐怕张行知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又不好当场开门来说这件事情。 “不好意思啊,就用卫生间时间久了一点,让你们担心了。”过了半晌,张行知方才迟迟将门开出了一条细缝来。 “是不是吃了螃蟹不好消化,肚子不舒服呀?要么进卧室躺一会,休息下怎么样?”怀儒伸手就要推开卫生间的大门。 张行知急得面色瞬间苍白,直颤着音道:“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你们继续回饭桌吃饭呀,我不需要特殊照看的。” 彼时,晚晴感到脚下忽然有些粘沉,待得她低头一看,却见从卫生间里流出一滩水来。平时自家卫生间的通水情况良好,就算是普通的清扫也不至于有这样的情况。 张行知的目光随着晚晴望去,手上紧张的有些冒汗。猝急不防,却却听着“唉哟”一声尖叫声,张行知竟摔倒在了瓷砖地板上。 “张老师!”怀儒、晚晴忙冲进去想要扶起张行知,却瞠目结舌地发现,他只穿了一件贴身的小裤,而方才来的时候那条涤纶长裤赫然不见了踪影。 而另一边的洗手盆里,浸泡着一团黑色的东西,里头不时浮起一片浑黄的不明物质。水到底泡的太满了,便一直顺着墙角的瓷砖往下淌。夫妇俩登时明白过来,方才从卫生间莫名流出来的水渍是什么缘故。 张行知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拼命地摇晃着,他又羞愧又惊慌,连带着身上方才撞击到的淤青处的疼痛,简直折磨的他想要当场挖个地洞钻进去。 他做了一辈子的老学者了,什么时候都是体体面面的,又哪里当众出过这样的洋相?更何况还是在两个年轻的合作者面前…… “我来扶您,您靠着我就行了。”怀儒试图将张行知架起,却不料平日看着消瘦的张行知份量却是不轻。 老年人一旦摔倒在地上,想要重新扶他起来那是难度相当大的一件事情。毕竟这时候他整个人的重量都会直接压倒在来人的身上,就算帮忙的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是够呛。 晚晴当机立断地搬来了一张小木椅,放在一处还算干燥的角落里,而后示意怀儒扶着张行知先在小椅上坐下。 方才事情发生的太突然,都来不及仔细去看。直到张行知坐稳了,晚晴方才发现,原来他的膝盖早就撞出了一大片红红紫紫的淤青。他还不住地揉着腰身,显然腰上也是受了伤的。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难得来你们家做客,竟然还把你们卫生间给弄脏了。我真的……我真的心里觉得很难过。其实我……我……”张行知眼角一耷拉,突然就跟着哽咽出声了起来。 怀儒也没有直接说方才的事情,不过忙拣了干净的毛巾给张行知细细揩了把脸,轻声道:“张老师,这摔着了可不是小事情。我们现在送你去医院看看好不好?至少得拍个片什么的,这才能放心吧?” “可是这里……”张行知眼睛瞥着洗手盆里的那滩东西,一时窘迫不易,无论如何也说不下去了。 “这是怀儒的裤子,麻烦您将就穿一下。我在外面等你们啊,有什么事再喊我。”晚晴递了一件新裤子过去,而后很是自然地将门给轻轻关上。 怀儒和张行知在里头窸窸窣窣地说着一些零碎的话,晚晴则背靠在墙上眼望着天花板上的白炽灯,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气。 第120章 暗无天日 人一上了车子,张行知就痛的直呲牙。一声惨叫声明明要喊出来了,他又硬生生地给咽了下去。因为太过使劲,他脸上的褶皱都跟着拧成了一团,整个人看起来恍惚间甚至有点五官错位的样子。 晚晴坐在一旁担忧地望着,想来张行知这把年纪,伤筋动骨那都是了不得的事情。从前总听人说,这老人一旦摔着了,即便是恢复了,那身体情况还是会差上一大截来。 “张老师,是不是很疼啊?”怀儒手把着方向盘,趁着红灯停车的间隙,透过汽车后视镜瞥了眼关切问道。 “没事……”张行知面色苍白地应着声,谁都听得出来,他这是身体很不舒服。 到了医院以后,按着流程,医生自然要问张行知出了什么状况。张行知憋红着脸面,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经过医生的一系列检查和做过x光片以后,确定只是骨头轻微开裂,至少还没有到骨折的程度。腰部也是肌肉拉伤,没有伤及里子,总得来说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可是更需要注重的问题,却也随之而来——对于工作和科研一贯严谨的张行知的确是身体出了问题了。他已经不能够随意控制自己的身体了,因而才在怀儒、晚晴家中出了那么一桩意外。 按照寻常的情况,张行知接下来应该要做的是停止一切工作,在家安心静,积极去配合一切的治疗手段。学校准予他可以荣誉病退,申城儿童医院也酌情考虑是否让他停职休养。 张行知陷入了一种矛盾的痛苦里,他无法将自己从从前的工作中抽离出来。一旦所有的工作停摆,也就意味着他成了一个真正的废人。 他把自己锁在了学校的办公室里头,整整一天都没有开门。从系主任和校长,所有人都来喊过他了,可是他就是犯了倔脾气,任谁来都不肯开门。 那个温润如玉的老学者张行知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目惊恐、眼见着自己坠入深渊又无法挽回的一个悲凄老人。 申旦大学和申城儿童医院的人都被惊诧到了,他们都没有料到张行知会突然得这样的疾病,又觉得他的歇斯底里有些不可思议。 “诶哟,老张呀,你这闹得什么劲呀?生病就治疗,治疗好了不就没事了?干嘛非得这样把自己关起来折腾呢?我们都很担心你呀,你出来透透气好不好?” “这样不吃不喝,迟早要出大事情的。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心理上的,生活上的难处,你公开说出来,学校也好,医院也好,我们都是念着老同志的,一定都会想法子帮你解决的呀。” “张老师,张老师,你开开门呀!” 无数的人从门前经过,每个人都恨不得即刻将门锁给打开,把这个倔强的老学者给拉出办公室来见见阳光。可是回应他们的是死一般的沉寂,他已经下好决心要把自己同这个世界彻底隔绝开来,又怎么可能轻易打开那扇门呢? 第121章 风烛 各种传言传到了怀儒与晚晴耳中,使得他们心下也如滚针毡十分难受。自打从医院出院以后,他们就一直很担心张行知的情况。可是不管电话也好,邮件也好,张行知直接拒绝了与他们联络。 即便没有面对面,没有去感知张行知的心绪,晚晴的心底也知道,依着张行知的性子,这个时候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探视与同情。 他需要清静,需要一个人在孤独的暗色里煎熬,他更是希冀留下最后一份属于他个人的孤独的尊重。对张行知而言,上一次在晚晴、怀儒家中的失误已经让他无地自容。如今要他接受一个风烛残年的结局,这简直比杀了他还要来的难受。 的的确确,此时此刻在未开灯的办公室里,张行知的眼中满是悲切与愤懑。他悲伤于做了一辈子的研究,最后却连自己的身体和大脑都不能控制;他又愤怒于自己终究也成了一个没有用的人,所有的研究项目和未来都被他自己亲手给毁掉了。 偶尔的,从窗帘的缝隙里透出一丝光亮,张行知都觉得灼热地能将他的眼睛给刺伤了。以冷静和清醒头脑而闻名的张行知,遇到了人生这辈子最大的坎。他不敢开门,更是不敢面对其他人,门外那一双双急切期盼的眼睛,唯恐都会变成压垮他最后意志的一根稻草。 人生在世几十栽,想想从前发掉的那些文章,想想与克洛伊错过半生的情缘,再想想那些曾经等待着他继续推进的项目和未来新方向的萌芽,一切一切突然变得如此虚无、迷茫。 他还有继续存留在这世间的必要么?他接受治疗的意义又在哪里?本身就是医生的张行知不会不知晓,阿尔茨海默病一旦缠身,他就是一个彻彻底底失去了自由和自主权的人了。 “张老师,我在家里特意熬了点粥带过来,还有您喜欢吃的小菜,您开个门,多少先吃一点填填肚子吧。”怀儒朝着紧闭窗户喊了一声。 “我们知道,您这会心里头有苦处没处说,可是您身边还有我们那。”晚晴已经急得眼中涌出了泪水:“项目合作的事情上,最忌讳感情用事。可是我想让您知道,经过这么些时日相处,其实在工作以外,您对我和怀儒来说就是像家人一般的存在呀……” 晚晴说完,已然感到心下发疼的厉害。人来世上走一遭本身就要遭遇许多疾苦,各种鸡汤也总说“人生来就是受苦的”。可是仔细想想,这样的苦处对于张行知而言,公平么? 他奉献燃烧了自己的青春,在科研的路上从来都没迟疑和退却过。可就是这样一个兢兢业业的人,如今得到的却是心智和身体即将全面溃败的惩罚,这一切当然不公平! 眼睁睁地看着张行知在生命天平的一端快速下坠着,一路飞到看不见的黑暗深渊,而自己却毫无办法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这让晚晴感到了不由自主的害怕和哆嗦,她真的特别害怕,也不敢想象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第122章 自责 “张老师!”隔日清晨,怀儒与晚晴再次来到张行知办公室门前想要问候一声的时候,突然就冒出了一声尖叫声。 办公室的门不知为何开了,待得两人推门而入,却是惊恐地看到地板上躺着一个人影。地上渗着一大滩的血渍,仿若红蛇一般四处扭动着,洒成一片。 在晚晴看清楚的刹那,她着实觉得头晕目眩,差些就要昏厥过去。怀儒脑子里亦是“轰轰”作响,好像被无数的飞机给轰炸着。 他实在顾不上说些什么,只是一把将张行知扛到了肩头,而后三步并做两步冲下楼去,开了车门就把人往后座上塞。 怀儒和晚晴走的时候太过匆忙了,乃至于门口的保安上前询问出了什么问题,他也来不及反应,还直接开车撞倒了拦车的杆子,差点把人给砸伤了。 张行知再次横陈在汽车后座上,怀儒和晚晴从来都没有想到过,第二次载张行知去医院竟然是因为这样的缘由。车子内隐隐约约弥漫着的血腥的味道,一路上晚晴用手捂着眼睛,只怕一松开就要掉下眼泪来。 送进申城医院急诊的时候,怀儒整个人都还有些发麻。他想起昨天离开之前,张行知突然说肚子有些发饿想吃水果,让他帮忙送一些放到办公室的门口。说是最好再加一个削水果的刀子,这样吃起来方便。 当时怀儒也没有多想,直接就奔到申旦大学门口买了一篮水果和一把小的水果刀。当时他还和晚晴讲,也许张老师自己慢慢想通了,再给他一些时间,或许就愿意出这办公室的大门来了。 这日夜里,张行知发了一封邮件予怀儒和晚晴。在信里他提到,世间的一切如果是命运既定的轨迹,那么他或许不应该再去奢求和贪婪地乞求自己不再受病痛之苦。他说生老病死一切都是自然现象,他做了许多年的医生,应该早就看开了才是。 信的最后,他说在办公室的一天一夜里,他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真实。他分不清这到底是入夜前的黑暗,还是黎明前的希望。直到听到了怀儒与晚晴的那番话,他觉得自己应该要有所行动了。 怀儒与晚晴看到这封信,都认为这是张行知即将跨出那扇大门的前兆。哪里想得到,其实吃水果不过是张行知的一个幌子,他竟然用这刀子去割腕了! 这样的事实,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叫怀儒和晚晴所接受的。 行了一路,怀儒亦自责了一路。他想了很多事情,觉得懊恼不已。他真觉得自己不该当初就这么把一把刀子给了他,这分明就是间接做了一个帮凶。 张行知纵然身体好的时候有多么的清醒,突然遭遇这样大的变故,要去接受自己将是一个废人的事实,心理上要独自跨过这个坎显然是不可能的。 混乱、迷茫,不知所措,怀儒和晚晴奔忙在医院的角角落落,在这个本身已经拥挤的地方,他们还需要额外寻找一个地方可以安置和抢救张行知的地方。 第123章 病中病 医院外的草地上滚满了冰凉的露珠,疏疏落落的光线下,偶尔还传来几下凄哑的虫鸣声。 晚晴的腿都站得有些发麻了,一阵阵僵不停袭来。她仍旧强撑着眼睛,抵抗着身体上的倦怠。他们已经在医院里守了一整日了,过度的疲劳反倒使得晚晴愈加不敢懈怠。 “不好意思,刚开完会交流完会诊意见,你们久等了。”主治医生踏着稳健的步子姗姗而来。 眼眸中的影子每移动一步,晚晴心里就沁出一股冰凉的寒意。医生迟来肯定是有什么缘故,恐怕事情并不乐观。 “没事的,张老师这样好的人,肯定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先看医生怎么讲。”怀儒拍了拍晚晴手背,即便此刻什么话都没说,他也知晓晚晴心里在想些什么。 “其实他用刀子割伤的伤口还不算最严重的,幸好抢救及时总算是捡回了一条命。但是目前根据综合检测报告显示,患者除了本身患有阿尔茨海默病以外,同时还有咽喉癌的征兆。我问了下科室的其他人,同时看了下上一次的诊断记录,这应该是之前患者出院的时候,就已经查出有情况了。” “当时出于患者个人隐私的要求,好像是单独与他面谈的。我们也告诫过他最好是回医院积极配合协商治疗方案比较好,哪里晓得他出院以后就失去了联络。现在的情况就显得比较复杂,不过也不用过于担心,我们会先组织一次其他科室的专家联合会诊,到时候再具体决定治疗的手段。” 主治医生缓缓将事实陈述出来,又不希望眼前的怀儒和晚晴因为得知真相而陷入焦灼,因而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反复斟酌的。 病房内,传来了张行知山崩地裂式的咳嗽声。这咳嗽声传到晚晴耳中,却让她觉得好像要一起跟着咳嗽声一块爆炸了。 她隐隐约约想起,上一次张行知摔倒住院的时候,曾经说脖子有些发冷,执意要她们去办公室去拿了围巾来再出院。当时虽然觉得莫名,晚晴与怀儒还是依着他的话,耐着性子专门跑了一趟申旦大学的办公室去取围巾。 多半是那个时候,张行知与医生进行过一场隐蔽而冗沉的交谈,而他们也就此错过了知道真相的机会…… 眼见着张行知咳着咳着呕出了一大滩的脓血,看起来鲜红鲜红的,直砸落在床单上,刺在晚晴的眼中简直就像一块块的玻璃渣似的疼。 晚晴几乎被这个真相给打击的有些懵住了,即使怀儒再三的宽慰,她还是觉得有种莫名的哀痛跟着涌了上来,眼眶禁不住地湿润泛红。 老天爷呀,那是肺癌呀!应该是早就已经出现症状了!可是张老师却能在任何人面前表现出异常,他到底是用如何的隐忍才能忍住那些身体上的折磨的? 来自申城医院和其他医疗队的专家,联合进行了两次综合会诊,病情的复杂程度超乎了想象。 商定治疗方案的过程变得有些漫长,晚晴却不得不按捺住焦急的心思。现在一切的决定都要小心再小心,因为现在的张行知,简直脆弱的像一片碎叶。但凡轻轻一触碰,或许就会碎了。 就在晚晴与怀儒担心张行知或许还没撑到合适的方案出来,就已经情况直转急下的时候,张行知却是意外的醒了过来。他醒来的第一个决定,就是拒绝开刀手术,也拒绝去化疗吃药。 这好像是一种自暴自弃,更是他对这个世界的决绝。原本晚晴并不理解,为什么张行知宁可死去,也决计不愿苟活在世上。如今仔细想来,多种病症缠身而来之时,根本就不是能由得个人去选择的了。 换做常人,到了生死关口,多半都还是不想这么快就蹬腿走人的,心里所牵挂的情缘太多,终归看得到活下来的希望,都想拼尽全力去试一试。 而张行知跟寻常人又很不同,他原本就无亲无故孑然一身,就算唯一牵挂的克洛伊的事情也已经画上了句号,如今身上背负的所有不过就是那一张张的办公桌罢了。 作为医生他不会不知道未来将要面对什么,而治疗的过程有多痛苦更是不可想象的。或许对张行知而言死亡并不可怕的,过度医疗去苦苦挽留,最后却依旧无能为力,这才是最为难熬的…… 第124章 挂心 张行知病重,若是不进行手术治疗,恐怕命不久矣。这慢慢成了病房内的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晚晴与怀儒也轻易不肯当众讨论这件事情。 一则,这是尊重张行知自己的心意,至少在理智尚未完全丧失的时候,他还有自行选择的权利;二来,事情若是在申旦大学和申城儿童医院传开,恐怕又要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纷扰,这定然也不是张行知想要看到的。 虽然许多的事情张行知并没有言明,怀儒和晚晴却是很有默契地将事情一一敲定了下来。他们对外宣称张行知需要在家休养,学校和儿童医院那边的事物,张行知学生的去留安排问题,还有其余合作项目的临时变更,只要是能想到的事情他们都去做了。 有一日,怀儒赶回学校开会,晚晴去医院接替看护的时候,张行知从昏睡的状态里突然清醒了过来。 他仰靠在病房的靠枕上,脸颊瘦的青筋突起。一双眼眸半阖半睁着,偶尔还能瞧见睫毛跟着轻微一颤。 晚晴在张行知身旁,轻声问道:“张老师,口渴要喝水么?还是要吃点清淡的?要是身体不舒服,我按铃叫医生进来看看。” 闻言,张行知伸出手来,指了指病房的门,气息奄奄道:“劳烦你,帮忙关下门。” 晚晴起先没有反应过来,而后什么也没多说,不过起身将病房的门关上。张行知略略摇了摇手,示意晚晴坐近一些。晚晴点头,才刚移了椅子过去,就看见张行知眼角有泪滚下来。 她晓得,张行知在人前一贯体面,何曾这样抽噎过?想着,晚晴心里头也很难过,便跟着哭了一会。她扭过头去,揩了揩眼角,嗓音里带着些许厚重的鼻音:“张老师,也不用总是往坏处去想,说不准再调养一阵,情况会好转呢?” 张行知缓缓摇了摇头,一双眼睛吃力地凝视着晚晴道:“你也不必安慰我,我这副身子骨是什么情况,其实咱们都心知肚明。我受得住……” “不,您别这样说。像您这样风清正骨的人物,怎么都会有福报的。”晚晴紧紧抓着床沿边上的栏杆,心有不甘说道。 张行知略略张了张嘴,好似有些喘不过气来。他闭上眼睛,稍作休整,而后方才开口道:“好不好那就是命,不认命是一死,认了命也得死,对我来说死真的并不可怕。只不过,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咱们那个诺如疫苗的项目。我这要是一走,担子光落在你和怀儒肩上了,总觉得心里头过意不去呢。” “虽然目前项目推进是有一些问题,但也没什么关系。人手不够还可以再招人,实验数据不对就重做,意见不合就讨论启发……像您以前说的,功夫不负有心人,不论如何只要不放弃,总是可以有进展的。”晚晴宽慰道。 张行知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和怀儒,也是会藏事的倆孩子,许多事都自己扛下了,以为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么?当初项目过审的时候,恐怕多半因为我的缘故,增添了不少麻烦事吧?可是你们从来也没有提起过,只当什么没有发生呢。” “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你们呀,对我这老头挺照顾的。我这身边要是想要再找出哪个比你们更妥帖的人来,怕是也难喽……” “张老师,您放心,诺如病毒疫苗的项目,无论如何我与怀儒都会坚持做下去的。不管将来遇到了什么情况,只要我们还能喘气,就一定会把项目给做完。您信不信?”晚晴定声说道。 第125章 跨年 张行知仰头笑了一笑:“我怎么会不信你的话呢?你和怀儒……是我为数不多可以信赖的人了。” 话一说完,张行知脸猛地一转头,整个人就按在枕头里大声地咳嗽起来。咳的厉害了,连带着病床都跟着发了颤。 晚晴忙拿了毛巾过来,想要替张行知揩拭脸面。哪里晓得,等到他一抬头,嘴角上沾染的都是血渍。 “张老师!”晚晴望着张行知的眼眸,他眼仁中的光芒已然黯淡下去,那了无生趣的面色更是显露摇摇欲坠之态。 张行知避开晚晴的手,自个挣扎着坐起身来,深吸了口气。他从枕头底下掏出一把钥匙,郑重地交予晚晴:“这是我住家的钥匙,你们该是晓得的。等我哪一日要是人不在了,烦请你们去我书房的柜子上取一件黑色的匣子。里头的东西,全都交给你和怀儒处置了。” “只有……那本书,烦请你转寄给克洛伊。再请你转告她,西高峰旁的豹子,始终没有被其他动物所吞食,只不过是风干冻僵了。它还是它,从来都没有变化过……” 这些话说完,似乎已经透支了张行知身上的气力。他剧烈地咳嗽着,咳到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只虾的模样。 “我去叫医生过来。”晚晴忙起身想要去按床头的紧急呼唤铃。 张行知勉强抬起头来,朝着晚晴摆了摆手:“不用了……” 随后他又重新平躺了下去,眼珠子在眼眸底下打了几转,渐渐又恢复了平静。 元月以后,张行知几乎已经不太能开口说话了。晚晴与怀儒商量以后,决定在病房陪张行知跨年。 他们特意准备了几样小菜,又带了两瓶温过的黄酒到病房。张行知已经不大可能咀嚼食物了,但他也乐意看到晚晴与怀儒在这里一道庆祝新年。嘴里虽然吃不到,可是情绪上却是有人陪伴着的,因而光是看上一眼,张行知也觉得心里头很是适意。 晚晴与怀儒聊天说着闲话,时不时还跟张行知重复一遍,张行知都是眯着眼睛听着,嘴角也扬着笑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沉睡过去了,即时晚晴也没太在意,毕竟病痛折磨身子疲惫,张行知嗜睡也是常态了。 等到了夜里十一点多的时候,怀儒突然问了晚晴一句:“张老师怎么今天没有清过嗓子?” 晚晴心下一顿,张行知即便是在睡梦中,也时常会有清嗓子的哼唧声,今天晚上倒是确实有些安静的过头了。 她心下大叫不好,忙走到床边仔细看了看张行知的面色:“怀儒,该不会不是出事了吧?” 怀儒伸手探了探张行知的鼻息,又看了眼一旁的心电检测仪:“可能就是睡过去了,没事的,咱们晚上盯紧些就是了。” 夫妇两人面床而坐,相互依偎着,各自心下都是百般滋味转圜着。凌晨两三点的光景,屏幕上的曲线闪灼着光亮,一阵冷风从窗户的细缝里透了进来,吹得人头皮直发麻。 第126章 永不磨灭 “滴……”的一声长鸣声,机器发出了预警声。 “医生!医生快来看看呀!”晚晴心下一着急,都没顾得上按铃,直接就跑到病房外头喊了起来。 抢救室外的红灯亮起,晦暗的走道上,怀儒与晚晴脸上都是说不清楚的压抑与紧张。晚晴实在觉得胸口憋闷,索性走到一旁开了侧门,在平台上透口气。 不知不觉间,头顶洋洋洒洒地落下了雪花,似漫天的鹅毛一径从空中抖落下来。空气冷凛,雪落在晚晴两腮上,潮冷湿润,格外的刺骨。 雪随着风势,在天空掀起一个又一个浪头,起起伏伏着,把整个昏沉的天空都彻底搅动了起来。 晚晴探出身子,双手伸到栏杆外,想去接住那一朵一朵雪花。可是这雪一落到了手心里,便化作了水,丝毫也没有停留人间的意思。 慢慢的,晚晴的睫毛上染满了雪珠子,在水光模糊中,她隐约看到抢救室的红灯已经熄灭了。她忙快步步入室内,步子走的有些踉跄。 “张老师他去了……”怀儒语带哽咽道。 不远处,医生摘下了手术的一次性手套和医用口罩,晚晴不自觉就走上前去:“医生……” “很抱歉,我们也是尽力了。”医生面上满是凝重。 晚晴愣愣地望着门缝里头的光景,彼时,张行知就这样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一动也不动了。 “西高峰旁的豹子,始终没有被其他动物所吞食,只不过是风干冻僵了。它还是它,从来都没有变化过……” 张行知的话不住地在晚晴耳边回响着,她觉得一股抑制不住的悲意涌上了心头,叫她止不住的颤粟。 “晚晴?”怀儒鼻音很重地拍了拍晚晴的肩膀。待得晚晴一转身,眼泪就似断线的珠子,大珠小珠沾湿了披肩。 “老师怎么就这么走了呀……”晚晴哭着,头埋在怀儒胸口,却是悲泣地再也说不出多余的话来了。 ———— 张行知的遗愿,是不要追悼会,也不要任何熙攘的仪式。火化成骨灰以后,撒入到滚滚江水中也便了却了此生。 夕阳之下,晚晴站在船头,目送着已然落入江中的片片白灰,喃喃予怀儒说道:“法国的诗人缪塞曾经说过,海上有一种鸟,它的性情却很慈祥,只要看到有幼鸟没有人喂食,它甚至呕心沥血,伤害自己的躯体去喂养这些鸟儿。” “张老师便是这种慈祥的鸟,他奉献了自己的一生在科学事业上,耗尽了他的心血,又牺牲了他自己的身体健康来换得一切的进步。他原本应该是个坚强的人,要不然也不至于在当年那种百口莫辩的屈辱下还能坚持着理想回国奉献。” “可是谁又料得到,到底是狂风暴雨、风吹日晒太过摧残,病痛枯瘁了张老师的生机。怀儒,有时候我不得不想到,命运是否对于张老师而言,太过冷酷?” 怀儒心下亦满是痛楚,听到晚晴这席话,他更觉难受。可是晚晴已经足够伤心了,心上的伤处若是再去撒盐,谁不喊一声疼呢? “晚晴,张老师如果还在的话,应该是不愿意看到你我眉头上都是愁绪的。你说的对,他不仅仅是那只奉献一生的海鸟,他更是雪山上的那只豹子。死在雪山下的鬣狗是被大自然所淘汰吞噬的,它们来这世上一遭,什么都不会留下。” “豹子却不一样啊,它变成了山顶上的一座丰碑。岁月不会忘记,人们更不会忘记,它永远是最高峰上唯一的精神所在。” 怀儒随着晚晴的目光,眼眺远方。榴火如烧的夕阳在天边浓得化不开,那不仅仅是最深沉的力量,更是永不磨灭的印记…… 第127章 踽凉吊影 自从与雨时分手之后,表面上看起来蓉蓉周围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可也顿觉索然无味。每每表演结束,从剧院的台阶拾级而下,她仍感到一丝丝踽踽凉凉的孤寂。 父母脸上恢复了温柔的笑靥,剧团的同事们也偶尔有看出她心下有事,给予安慰的话语。可是即便这样,蓉蓉还是觉得自己好像置身在渺茫的烟波之上,心灵没有可寄托挂靠的站点。 她并不是一个依赖于人的姑娘,也断然不可能轻易爱上一个人。一旦她曾经拥有过一个自引为恋人的人,那么要从心底里真正割舍和放弃一段感情并不容易。 雨时秀眉广额的影子还是会无端端地浮上心头,即便蓉蓉用无数的理由去停止这种无妄的念想,可是她仍旧骗不过自己,心下惦念的终究不过是那个混帐罢了。 其实,普通的恋爱,要光只是吃吃喝喝,倒是也没有什么大的烦恼可循的。但是一旦两个人认真起来,想要在人生的旅途上一道跨入一个新的关口,那便有许多的难处是要一块渡过的。 蓉蓉恼怒于雨时毫无担当,竟然就因为自己父母几句数落便赫然放弃了她所珍视的这段感情。偏偏她的自尊心又很强烈,雨时当着施家人说的那番话,又将她的骄傲打碎,也把她们的未来掐断了。 施雨时可以一通胡说,标榜自己是个翛然于世间的艺术家,爱憎都不过是行云流水。而蓉蓉却做不到,她始终觉得自己失去了生活充满动力的源泉,心境上也冷淡了许多。 暮春三月,蓉蓉独自走在曾经熟悉的小道上,看着身边芳草如茵、蝴蝶双飞,却一点也没有兴致可言。实际上,她给雨时发了几次短信,想要再见面聊一聊,就算是真的要结束这段感情,她也希望是画上一个平和的句号,而不是像现在一样伤痕累累。 起初,雨时并没有回复蓉蓉的消息,隔了数日以后,就在蓉蓉买好前往法国的机票的时候,对方突然有了回音——雨时同意再见最后一面。 一般来说,两个人谈朋友主动进取的多半是男方,而女士偏向于冷静和自持。蓉蓉却觉得,如果自己只知道进而不知道退也是不可取的。她虽然是个姑娘,可是她也需要得到一份尊重。 因而即便伤心到想要离开这里,前往法国进修课业,在芭蕾舞上进行更深一步的精进,那她也必须要做一个圆满的了断才好。 这就是蓉蓉,她有春花一般的烂漫个性,也有磐石般的意志。她的心就算被践踏了,她还可以自己再捡起来,重新出发。 公园不远处,雨时姗姗来迟。他也说不清为什么,今日之约明明可以不迟到的,却仍旧还是在堵车的高峰点方才百无聊赖地乘车出来。 才走了一段路,雨时就看到前头有桃花的残瓣,一点点地随风而落,点缀在蓉蓉的鬓边、肩上、裙摆上,即便只是遥遥地看上一眼,好像都带着些许醉人的清香。 明明之前已经对着镜子训练了许久,但看见蓉蓉背影的刹那,雨时还是禁不住地张了张嘴,一种失去的痛楚弥漫而来。他知道,眼前这个美好的影子,被自己骂跑了,很快就要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生活当中了。 “你……”回身的间隙,蓉蓉看到了在身后站定的雨时。经过这么些时日,她以为自己的心性已经稳定了下来。可是但凡一见了雨时本人,她脑海里许多的情绪还是会像泉水一样涌出来 第128章 芒刺 “有什么话,你快点说吧,我还要赶场子赚辛苦钱呢。可比不得你这样的大小姐,没尝过风吹日晒的滋味呢。”雨时低下头来,自己都未曾料到,一开口又是扎人的冷言冷语。 蓉蓉并不是个荏弱的人,雨时这样的词措,反而让她觉得有些哑然失笑。纵然这话确实有些刺痛了她,但她也绝对不是发疯一般去撕咬人的困兽。 “我不是要来同你吵架的,今天约你出来不过是我这里有一些耳坠和鞋子之类的需要处理掉。这些当初都是你买来送我的,现在既然分手了,那东西也应该还给你,我也不想占你丁点便宜。”蓉蓉冷静说着,而后将一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子递了过去。 没有哭,没有闹,更没有数不尽的委屈可诉,两个人之间已经到了这样尴尬的地步了么?有时候雨时倒是宁愿蓉蓉能够凶悍一些将自己打骂一顿,这样他心里头也能好过一些。 “这些都不值钱,送出去的东西,我也没有收回的习惯,你自己留着吧。”雨时将手插进裤袋里,想要尽量表现的无所谓一些。可是他还是有些露了怯,至少他实在无法直面蓉蓉的目光。 “你拿走吧,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我们算两清了。”蓉蓉也不管雨时怎么去想,只不过将纸袋硬塞到他手里,转身便要离开。 雨时原本自认为是海上的一盏孤舟,蓉蓉是那岸边的灯塔。她闪耀着自己的光芒,让他一点点的看到了希望。可是现在,最后这点隐约的光亮都要消失了。她说的“两清”,无非就是让他重新回到海天如墨的深处。 “江蓉蓉,你和你们家里人都一样,就是看不起我!”雨时突然喊了起来,他心底的那股冲动实在很难消除。如果是旁人要这样离开,他绝对不会去挽留。可偏偏就是蓉蓉要走,他终究感到了创痛。 “我看不起你?呵,施雨时,你就是这样看待我的?要是我看不起你,当初为什么要选择跟你在一起?我要看不起你,又为什么三番四次陪你到处奔走吃灰尘推画?我实在觉得你说话缺乏了基本的击落和理性。”蓉蓉缓缓应声道。 “是你自己当初亲口说的,说你父母反对,让你觉得压力很大。是啊,我是没稳定工作,更没固定收入,可是我有一身数不清的才华呀。你们做人不能太俗套了,光拿外头那帮俗人跟我比什么?得要看到这放荡不羁的躯壳里头,那是实实在在的真我呢!”雨时说完自己都有些诧异,有时候情绪狂噬起来,半点不由人去控制。 “你要自卑那是你的事情,至少我可以凭着良心说,当初我的原话是‘我父母反对让我觉得压力很大,我一个人扛着太吃力了,我们应该共同去解决这个难题’。可是你又是怎么回应我的?无非就是大发一通脾气,当着你家人的面将我赶了出去。事情到现在这个地步,我觉得我已经够对得起你了。” “施雨时,你要真轰轰烈烈、生如夏花,那我陪你一块癫狂。可你看看自己像个什么呀?但凡离了家,那就是条一点法子也没有的可怜虫啊。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你连小萌这个孩子都不如,根本不知道‘爱’这个怎么写。你就是个没有心的人呐!”蓉蓉说着,只觉得嗓子里有芒刺在戳似的发疼。 第129章 肠上皮细胞 蓉蓉的悲愤难当,雨时算是听明白了。他一度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接这个话头,总觉得自己又像个倒霉蛋,说了一些低级又不知所言的垃圾话语来。 他们也曾十分亲密过,他知道蓉蓉是一个多么通透的姑娘。而今他讶异地发现,她在他面前已经无所顾忌。 蓉蓉不怕雨时怒火中烧,也不肯再去迁就他的怪脾气。这番控诉的背后,是她对于曾经恋人的失望,对于未来被打碎的伤心。原本蓉蓉也曾幻想过,或许雨时经过一番磨砺,是真的可以发奋起来,在自己的世界里开疆辟土,变成开山之人。 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雨时的梦想,几乎把芭蕾舞团以外的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他的身上。因为怕雨时要面子不肯将就,她还在私底下动用了私人关系,不断地买入雨时的画作,好让他多少能不断收。 可是,世事终究难料,雨时还是辜负了她的一番心意。彼时,两个人的立场一下子对调了过来,咄咄逼人的雨时不再占有任何的优势。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手插在裤带子里,低着头也不敢吭声。 “我走了。”蓉蓉用简短的三个字,将两人沟通的大门给关上了。 眼瞅着人转身就走了,雨时憋了好久,忙喊了一句:“你真走了?” 蓉蓉没有再回头,任脸上如何泪水横流,她的自尊心也不允许自己再做出任何失去理智的事情了。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人与人之间能走到最后靠的都是“缘分”两个字。 她孤独地走在路上,心里无比悲伤,她与施雨时缘分浅薄,怕是担不起这山高水长了……. ———— 张行知虽然病故了,可是项目依旧需要继续行进下去。当晚晴与怀儒走入张行知的故宅,打开那只匣子的时候,他们诧异地发现,除了那本《乞力马扎罗的雪》以外,张行知竟然一早就准备好了诺如病毒项目基金细则变更所需要的申请说明和材料。 谁能够想得到,他将一切都打点好了,就算是临到死都没有想过要给怀儒和晚晴添麻烦。故宅已经做了公证,自愿捐献给申旦大学。而存折里的余款又捐献给了申城儿童医院,用以救治那些家庭困难的可怜孩子们。 怀儒与晚晴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了科研当中,经过漫长的探索,他们寻找到了另一个新的突破点所在。 在新一轮的诺如病毒患者身上,他们成功地检测到了肠上皮细胞。而在此之前,只有欧洲的实验团队根据肠道上皮细胞培的特征,构建了一种新的多细胞人源化的培养系统。 怀儒与晚晴的团队,独立自主地尝试了多种方法失败以后,终于也能够使用全新的肠道分离人体干细胞去培育,也真正收获到了生长情况良好的皮细胞。 在原先的基础上,怀儒与晚晴率先选用了与诺如病毒一样,同为人类胃肠病毒的轮状病毒进行测试。经过多轮实验数据表明,轮状病毒在肠皮细胞里的培育情况十分理想。 第130章 复制机制 既是轮状病毒得到了不错的数据,那么自然可以进入诺如病毒的实验阶段了。但是等到真正实验的时候,新的问题又产生了——在实际操作中,他们发现只有少数的菌株才可以正常生长,大部分的菌株最后都是存活不了的。 虽然如此,晚晴与怀儒也没有放弃希望。在一次联合会议中,晚晴率先提出可以考虑加入一些其他的培养物质去尝试,比如原本就自然存在于小肠上的物质。 晚晴大胆推测,食物进入到人身体里面的时候,是经过胰腺,还有胆汁进行分泌所产生的酶,经由肝脏分泌到小肠里面的。胰腺酶主要是通过消化大分子和胆汁,从而达到溶解脂肪的目的。 经过多轮实验验证可知,轮状病毒实则是通过胰腺酶使得病毒开始复制,最后引起的肠胃方面的炎症问题。而这些胰腺酶,对于同样是人类胃肠病毒的诺如病毒却丝毫没有影响。 因而,晚晴认为,胰腺酶对于诺如病毒不起作用,那么是否可以从另一个方面去考虑,看看胆汁是不是可以成为病毒复制的基质。 站在合作者的角度,怀儒欣赏于晚晴的逆向思维,这帮助他们找到了实验的另一个方向出口。经过会议协商以后,团队成员们一拍即合,马上在新一轮的实验中加入了胆汁,去测试是否能够对病毒复制有帮助。 可喜的是,晚晴的猜测得到了验证,在加入胆汁以后,之前没有成功存活的菌株全部都得以维系了下来。那么据此可以推理而知,实际上诺如病毒在人体的复制机制是基于胆汁的作用。 这项发现突破了病毒的可生长生态系统,对于进一步研究和探索诺如病毒的机制又提供了一个强有力的途径。 另一厢,在漫长的研究过程里,怀儒早就忘记毕时坚曾经怀着某种目的来找过自己的事情。他以为毕石坚或许就是一时兴起,人早就回美国去了,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于是这个人,又从他的印象里慢慢淡去。 戏剧性的是,这个消失了许久的毕石坚,在怀儒与晚晴团队取得了新的进展之时,居然又像鬼魅一样,突然出现在了怀儒面前。 他毫不生分,张嘴就又喊着怀儒“老弟”。这一次他直接找上了怀儒家里,而非众目睽睽的办公室内。怀儒实在有些不清楚,毕石坚是如何打听到了他的住处的? 虽然怀儒一贯知晓,像他们这样在工业界的人,总是有不少人脉可打听的,就算知道了住处也不算得稀奇。可是见到毕石坚的刹那,他还是万般疑惑地打量着,目光里满是不可置信的样子。 来者便是客,直接把人从家里往外撵也不合适,也不管毕石坚是带着什么样的事情登门的,怀儒还是张罗着将他让进了屋内去坐。 怀儒压着心下的不解,烧了一壶热水,给毕石坚倒上一杯好茶。毕石坚摘下风尘仆仆的外套和帽子,上头还沾着一股子浓重的烟味。在他拍着外套的刹那,怀儒被这味道熏的够呛。 第131章 狡猾 “你抽烟么?”毕石坚从兜里掏出一盒万宝路的烟盒,笑着递了一根烟过去。 “谢了,现在不怎么抽了。你要想抽烟,我陪你去阳台坐一会?”怀儒委婉地表达了室内不抽烟的规矩。 毕石唇角单边挑了挑,只好点点头,拎着公文包就往阳台的藤椅上落了座。点上烟,烟气一点点往咽喉里灌入,慢慢的一股子辛辣带着点烟草芬芳的味道溢满了嘴巴和鼻腔。 他手里夹着烟头,煞有其事地看了眼阳台外的精致,笑着说道:“怀儒老弟,这里住的到确实舒畅吧?看你这外头的景,很不一般啊。不过这房子应该不是你们自己的,只是学校暂时提供给你们住的吧?” 怀儒说道:“提供产权的,待遇方面是无可挑剔的。我和晚晴都觉得这儿景致好,地段也方便,精装修拎包入住,真当没在这些琐事上操过一点心。” 闻言,毕石坚低头将手里的烟一口气吸掉大半,烟雾滚滚而下,好不容易在肺里打了个滚,方才慢慢悠悠吐露了出来。 烟味来的太大,一下子熏得怀儒打了个喷嚏:“毕大哥这次来,是有什么事情么?” 毕石坚为人带着点生意场上的作派,说话三言两语总是闷不出一句实质性的内容。还需得怀儒直截了当的问了,方才有可能略过那些弯弯绕绕直奔主题。 “哎哟,看看,我就喜欢你这点,不带一点虚的,直接的很。”毕石坚扯了扯嘴角,将烟头上的火光掐灭了,眯着眼睛说道:“听说老张去世了,你们项目遇到不少麻烦事呢?” “其实还好,张老师考虑的很周到,也没多少事。”怀儒一听他再次提起手头的项目,不由得心生警觉。 “你当初不还说,这诺如病毒的项目是因为老张的关系,你们才要加入一块干的么?现在他人都不在了,你们继续做下去还有啥意义呢?这到底最后成不成还没个定数呢,耗进去的时间和精力倒是不少。” “再说了,你们实验室生产出来的临床试验样品,均要经过食品药品检定研究院检验合格以后才能申报材料送去审批,然后才进入三期的临床试验阶段。这玩意就算搞出来了,到时候在国外要上市的话还有许多流程要走。这一样样的程序走完,可都是宝贵的时间成本啊。” “而且听说你家里头,老爷子要长期吃药,弟弟那里也有许多的开销要帮忙吧?这里里外外,伸手都是要钱的,要说没压力也不现实,对吧?”毕石坚决定先发制人,先把怀儒的难处全部给点开来,这也是他的狡猾之处。 怀儒偏过头看着毕石坚,颇为平静地笑了笑:“毕大哥,你倒是对我的情形很清楚嘛?是的了,目前是有许多的问题要解决,工作也好,生活也好没一样是容易事。不过我有的难处,大部分人都有,这也无可厚非没什么可多抱怨的。” 两个男人相互斟酌着对方眼底的意味,一个随时准备进攻,一个小心谨慎地防守。两个人四目相对的时候,更多的是无法融合的两种观念在交战着。 第132章 坚定 毕石坚将烟头扔进烟灰缸里,伸出一根手指对着怀儒摇了摇:“你本来可以把日子过得更好的,何必非要在这里耗费时间和精力呢?你要不要考虑下,和我们公司合作呀?你是知道的,我们公司本身也有在做诺如疫苗的项目,目前进展异常顺利。你要是带着你研发的成果加入我们,一准是个双赢的局面。” 说着,毕石坚将藤椅拉近了一些,又俯下身去说道:“你肯定是知道的,工业界里我们药厂那是一把手,随便开个offer都一堆人抢着要。可是那些人水平行不行,我们心里也有杆秤不是?要我说,你这个大科学家就应该要多赢得一些金钱和物质上的奖励,光眼前这么点房子和环境就把你给安顿住了啊?那也太小瞧你了。” “哦?”怀儒压制着心下的波动,他知道这次毕石坚是要把真目的给放出来了。 “你跟我们公司合作好处多的很,直接开个价码,万事都可以商量的。而且我们公司还可以给你分股票,到时候坐拥股票和钞票,还有很多的自由时间,这不是人生赢家了么?实验室的活有苦又累,发文章吃力不讨好,你还非往一条路上走到底干嘛?那不也是死胡同么?”毕石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在喉咙口略略漱了漱咽下去。 “毕大哥,这件事情,我觉得你找错人了。我但凡有丁点意思想想在工业界捞金补贴家用,或者来点什么块钱,我想我就不可能做得好实验项目。我这人不算太聪明,只能一心一意干一件事,要说一心二用什么的也怕是做不到呢。倒是辜负你的好意了,抱歉啊。” 怀儒没有要给毕石坚留下挽留的余地,他希冀将话题快速终结。在他的内心深处,是极为不认同毕石坚的观点的。更何况很显然的,毕石坚在背后做了很多准备工作,某种程度上,怀儒还感受到了隐私被侵犯的愠怒。 却见毕石坚的身子慢慢向藤椅的靠背靠上,双手交叠放在肚子上,胸有成竹地望着怀儒:“你也别急着答复我,这样的事情也该好好想上个几日的。反正你有什么条件尽管开,我们一切好商量。就算你不想全职过来也是可以的,兼职性质合作也行,到时候就是你这边实验室照样转着,我们那股票分红也不少。这样的好事情,如今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了。” “科学研究需要金钱来支援,但是却不是可以用物质来衡量它的价值的。我们做诺如疫苗病毒的研究项目,不单单是因为敬佩张老师的为人,更是因为想要为祖国,为这片土地上的孩子们做些什么。我们生长在红旗下,更多的是一种观念上的信仰。倘若随随便便就可以改变自己的意志,那便也不是我施怀儒了!既然当初深思熟虑选择回国来,那么我便忠于自己的立项,忠于自己的选择!真的很抱歉,我个人是没有什么合作的意向的。” 怀儒的面孔因为激动而变得通红,这种红润显得很是明亮,使得他整个人的精神气质为之一变。那种格局也不是毕石坚可以所理解的,那是一种情怀、一种坚持,更是一种信仰。在怀儒的脑海里,科学事业是一样神圣的事物,更是一生的使命所在。 第133章 晨话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了。两个人的眼神在半空中对视着,显然都在暗暗较着劲,都想在气势上压过对方。瞪的久了,两个人满头满脸都是头脑发胀。 毕石坚沉吟了好一会,最终还是败下阵来,灰头土脸地从衣架上取下外套预备离开。出于最基本的礼貌,怀儒亦是坚持送他到了楼下停车场。 “可能你还不清楚我们的诚意,其实这一趟我来的时候就准备好了,你可以先收下再多考虑几天。大不了,最后你再退给我就是了。”毕石坚眼神异样地看了眼不远处,而后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叠美金,硬是要塞到怀儒手里。 “诶呀,你这是干什么呀!我是不会收的!”怀儒毫不退让地将钱重新置回毕石坚的包里:“你这样做,我们恐怕连普通的朋友都做不成了。亏得我曾经还认为你就算是离开了学术界至少还保留着一颗不为人知的初心。如今你这样做,既是侮辱了我,也是折辱了曾经的你自己。” “我不需要时间考虑,你也不必浪费时间再来找我了。我施怀儒行得正、坐得端,任何的事情只讲究一个‘无愧于心’。” 话落入毕石坚耳中,使得他仿若被击中一枪,瞬间羞愧到谷底。他到底是底气不足,更是被怀儒说的无可辩驳。他虚胖的身体有些发了软,胳膊上的公文包沉甸甸地悬着,这地方他当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毕石坚既恼火又无奈地望着怀儒:“你瞧瞧你的样子,真是念书念傻了,整个一书呆子说胡话。施怀儒啊施怀儒,你将来一定是会后悔的。” “好走,不送!”这一次是怀儒转身离开,他彻底将对话的门窗给关闭了。一个科学家,触碰到了人际交往上的底线,就更是喜欢用简单明了的方式去结束一切。 ———— 数日后的早间,怀儒照例早起之后,第一件事情便是打开电视的新闻台,收听新闻节目。一盆温热的洗脸水,对着镜子将仪容修刮干净了,这是基本的必修课。 怀儒从温水里将毛巾捞起,绞干以后将其敷在脸上。此时眼眸微微闭着,感受着热气在面上翻滚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子说不清的适意来。 彼时,晚晴正在客厅收拾着电脑包,她听到电视台里说,巴厘岛的火山又喷发了,火山灰覆盖附近数十个村庄,许多游客被迫滞留在机场。 “你看,最近地壳运动又很频繁,我记得不久前欧洲半空里飘着的火山灰都还没清干净呢,印尼的火山又喷发了。”晚晴自言着说道。 怀儒从卫生间探出头来说道:“可不是嘛,住附近的人又要遭殃了。最近世界就是这样了,哪哪都不太平。” “怀儒,清晨刚才我听你手机震动声响,是有电话进来呢?”晚晴突然想起问了一声。 “嗯,是樊君。我一会先去趟他办公室,说是有点事情要谈。”怀儒轻声应道。 “怎么?是系里或者学院有什么要紧事么?”晚晴想着,一般无事的话,樊君也不会这样早来电话。显然这是发生了什么,以至于早上上班时间都还没到呢,他就急着来联系了。 “我想,可能是之前系里同事要做授课评估的事情吧?要不就是学院要招新人了,找我去参谋面试之类的?”怀儒含糊地说着。 晚晴将做好的三明治顺手放进怀儒的包里,一会还有小组会议要开,她得先行一步去科研所:“有什么事儿你晚些跟我联系啊,早餐放你包里,路上别忘了吃。” “嗯。”怀儒咕哝着将嘴里的漱口水吐出,听到晚晴出门的刹那,跟着缓缓地舒了口气。实则一早电话里,樊君的口气并不轻松,听起来甚至有些敛重。 第134章 举报信 因着知道晚晴赶时间,怀儒让她先开车走,自己决定随后坐公交车去学校。公交车要倒车倒两班,一旦错过一班车子,下一班就要间隔一个小时才能到学校了。 怀儒特意掐好时间准备到站台等待班车,却不料这车子今天并不准时,反倒早早就开走了。这使得眼见着车子离去背影的怀儒干着急,眼见着时候也不早了,也不可能坐着继续干等下去,无奈之下他只得打了车子。 偏偏出租车上路的时候,遇到了一场车祸,使得来往的路上都被堵塞的动弹不得。窗外密密麻麻地挤着一辆辆赶着上班的车子,不时有人探出车窗外骂骂咧咧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 即便打了出租车,最后还是迟到了两个小时才赶到了樊君的办公室。 ”真是对不住啊,今天出门不利,哪哪都堵车,累得你好等。”怀儒一进门不住声地抱歉着。 “没事,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不赶时间的。”樊君说着,眼睛从桌上的一叠材料上抬起,瞄了一眼风尘仆仆赶来的怀儒。 怀儒刚坐下,就忍不住问道:“你这没事也不至于早上天没亮就来电话吧?有什么事直接说吧,我这听着呢。” 樊君憋了一会,小心翼翼问道:“怀儒,你最近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又或者是惹到什么麻烦事了?” 怀儒转头看他:“这…….你也晓得的,我这生活很简单,每天三点一线,也没额外的社交活动,要说惹什么事…….” 话说一半,怀儒便顿住了,他望着樊君紧紧绷着的面色,似乎有些沉重,遂又不解问道:“樊君,你倒是直接说吧,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樊君“哗哗”地翻着纸点数,总觉得这纸张像烫手的山芋:“数一数,加上照片,长达五十多页的举报信,都是关于你学术不端的举报。” 举报?!怀儒震惊之余,只觉得心里头的火气嗤嗤往外冒。他一个正正经经做研究的人,什么时候还能有事情可以牵扯到学术不端的举报上了? 不只怀儒不理解,樊君更是觉得莫名。怀儒手里的课题项目和教学任务都是认真地计划和完成着,从来都没听说过他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情。就算是眼前这叠所谓的举报信里,言之凿凿地配了几张怀儒的照片,甚至还有怀儒手里捏着钱“交易”的抓拍。 可是他也实在不敢相信怀儒是可以用金钱去收买的人。 怀儒回国这件事情,樊君知道对于有些人来说多少是个嫉妒的对象。从前那些流言蜚语就不说了,那些知识结构老化,实验课题跟不上时代,英语不过关顶级杂志发不了几篇的人多多少少都在私底下嫉妒着。 不说别的了,光是怀儒一直在做的诺如病毒疫苗的项目,距第二阶段的攻坚成果胜利在望的时候,就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呢。这个节骨眼上,好端端的突然出了这么件事情,要说是巧合也未免太牵强了一些。 “这信,你拿去看看吧,不光光我这里有一份,学校里面院长、教务长、校长全都有份。要是没猜错的话,就连带着基金项目评审处都少不了。这次是有人往死里整你呢,真是不知道到底什么人这么无聊,也不知道都从哪里弄的照片,竟然还写成论文的形式把你举报上了。”毕石坚越想越荒唐,将那叠纸交给怀儒亲自去看。 第135章 荒诞 怀儒靠坐在沙发上,一点点耐着性子把长达五十多页的举报信给依次看完了。这篇举报的论文,倘若不说里头涉及的内容的话,恐怕是一篇十足的模范论文格式样板。 相片里的主角自不用说,不是旁人,正是怀儒与毕石坚的几次会面,以及在停车场那会突兀的硬塞钞票的桥段。怀儒回想起来,当时毕石坚那些变扭的姿势和夸张的表情,竟然是为了这手做准备。 怀儒沉默良久,他一时倒是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去说这件从天而降的荒诞的事情。说他收受贿赂出卖国家科研成果?说他品行不断枉为人师?甚至说他回国这件事情本身就是一个阴谋,是为了抬高自己的身价云云。 时空转换,恍恍惚惚的怀儒仿若又看到了当初与毕石坚初次见面时候的场景。会议室的讲台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和各种备注资料页,以及讲义说明。 窗外的光线透进来,映射在彼时意气风发的毕石坚的脸上。他的双手撑在讲台上,用一种舒服的姿势交叉双腿倚着,满面春风地跟在座的师生们分享着他的心得体会。 那时候他的皮肤是充满了生机的光亮的,就连说话时候的样子仿若都多带了一丝来自最高学府的试剂味道。 而怀儒呢?他跨越了千山万水,沿着毕石坚的轨迹,一直坚持着在学术界走到了今日。他实在没有料到,回国之后遇到的最大的一道坎,竟然是来自于这个曾经的前辈偶像。那种难言的纠葛里面,还隐藏着一些窸窸窣窣,无论如何都拉扯不清的情绪在里面。 怀儒抬起眼睛,两眼呆愣地望着天花板,许多的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口。某一瞬间,他甚至很想当面问一问毕石坚,为什么非得要栽赃他这样的罪名?为什么那个干出肮脏事情的人是他? 怀儒接过樊君递过来的茶水,啜了两口在嘴里打着转。放下杯子以后,他缓缓喘出一口气来:“不管事实如何,既然是举报信,学院多少也要有个应对的姿态吧?樊君,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想的?好端端的偏要扯上你干嘛呀!”樊君拍着桌板叫道。 怀儒觉得很荒唐,可是想发火都没法发:“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明明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前辈,也不想给他难堪,我甚至想不出他非得要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按照学校的处理流程走,我得自己先写一份声明书吧?可是我能写出什么呢……“ 樊君抬眼看他:“要是凭一封莫须有的举报信,就能把你施怀儒给弄下去了,这事儿你能相信?” 怀儒面色苍白,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想他的目的就是要把事情给闹大,要不然也不至于准备了这么多的东西。算了算了,事情来了是逃避不了的,该面对的还是要面对,我撑得住。” 事已至此,他还有逃避的可能么?与其忧愤难挡地抱怨,倒是不如坦然去面对。怀儒起了身,预备离开樊君办公室,他觉得这个时候他再出入这里恐怕并不妥当,怕是被有心人知晓了,还要给樊君惹来一些闲话。 第136章 清净 申城郊野,一辆小汽车停泊在了陌生的大门前。晚晴慢慢打开车门,脚一踩到石子地上,就觉得脚底有无数的尖针扎过来似的发疼。这一路过来车子开太久了,脚也禁不住有些发了麻。 她的双眉微蹙,抬头看了眼周遭,都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郊野杂草,只有眼前这么一栋孤零零的老房子杵在这儿,显然格外刺目。 雨时围着大门转了一圈,禁不住开口问道:“嫂子,这就是大哥这几天住的地方?” 按照程序,怀儒停薪留职接受调查,但他不愿意就此在家憋闷着。于是便自个找了一个安静的住处,说是要在这儿静想个几日。 晚晴沿着坑坑洼洼的台阶走上去,站在雨时的身后,轻轻地叹了一声:“这房子看着年数是有些久了,倒像是被废弃的,不像是正常住人的。不过怀儒也不在乎那些个身外物,可能就是觉得这里足够安静吧。” 闻言,雨时啐了口唾沫在地上:“我呸!这天杀的毕石坚,好端端的干什么不好,非要冤枉我好大哥!我看大哥心里头这委屈,就跟这破房子一样心里头闹得死去活来了吧。” 雨时说着上前拍了把木门,斑驳的门上登时扬起一片片的灰尘来,呛地他直咳嗽:“咳……这玩意弄的跟棺材板似的,亏得大哥在这里住得下去。换我就不行了,看这鬼样子都呆不了。” 雨时骂骂咧咧地说着,晚晴抬眼看了眼壁上破碎的灯盏,里头的灯泡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株野花,在风里头发着颤。再往旁边瞧,那些个长得比人还高的野草从地上赫然立起,沿着墙角一路上爬着,整个墙面看起来都好似被挤的东倒西歪。 怀儒一个人要清净没什么,但要说住在这样的危房里,恐怕自身的安危都是个问题,这也便不得不让晚晴多上心了几分。 她心下暗自叹了一口长气,怀儒多年来都醉心科学事业里,从来都没有这般清闲过,突然让他停下来不要工作,就这么在荒郊野外住着,恐怕心里头多的是不为人道的挣扎。 还没等晚晴开口说些什么,雨时就迫不及待地上前推门。门开了,里头却是静悄一片,晚晴起初还以为是没人在家。 “看来怀儒不在这儿,可能是出去散……“话还没说完,晚晴就把余下的话给咽了下去。她的头略略仰起,眼睛望向不远处的沿廊下,嘴唇跟着抖了下。 她下意识地垂下了眼眸,脸上闪现的既是喜悦,又是说不清楚的惆怅和悲悯。这样的神情,冲在前面的雨时并没有看到,可是朝着他们走过来的怀儒看到了。 几日没有见面的夫妻俩,两两相望着。最后迎向晚晴的,仍旧是一个步态自然、脸含笑意的怀儒。 怀儒没有想象中的沉沦和自怨自艾,他似乎看起来比从前更加自在、舒缓,这是彼时晚晴看到怀儒时候,转瞬间涌起的一种想法。 怀儒裤脚挽着,赤脚踩在地面上,手里拎着两个木桶,看起来像是刚干完活出来。他凝视着晚晴,看着她眼仁中的自己,还有隐隐泛起的泪光…… 他知道,即便视频里晚晴面色平静,都是与他自然交谈说着琐碎的事物。实际上,这些天她没少为他担惊受怕。 想到这些怀儒心下又多了一份愧疚,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什么样的事情,晚晴总是如此包容、并且愿意去理解他的处境。 当然,晚晴并没有过度表达自己的思虑,反而很快随着怀儒、雨时一道进了里间走览。一个人住在郊野,日子自然是清苦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以烹饪的食材十分有限。整个厨房里,弥漫的都是一股子清苦的味道。 那是怀儒便自己到外头找野菜,拿开水焯了以后就直接当个凉菜拌着吃。嚼在嘴里的滋味到底如何,想来也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在这里独住的几天,怀儒也没有闲着,他就地取材制作了扫帚、畚箕,虽然里间依旧简陋,可是看起来倒也算得上有几分窗明几净。这是一个科学家的自我要求,即便是住在郊野也未曾改变过标准。 第137章 书痴 当然了,刻意避居到空无一人的郊野来,怀儒的目的并不是“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情致。他不过是在在旧式的屋子的光线交错下,在各种陈年旧木和自然飘散而来的野草芳香中,一点点地品着他的专业书籍和论文。 书和论文是他最宝贝的东西,怀儒并没有随意丢掷在架子上。他特意用尼龙线扎出了一个临时的书架,然后在下面垫上一层报纸,再将书籍分门别类地摆放好。 深夜的灯光下,从架子上寻找一本合心意的书,那种指尖从封皮上划过的触感,使得他原本嘈杂的心绪也跟着宁静不少。 雨时顺着怀儒的目光望去,手在下巴上挠着:“哥,你可真是个书痴,走哪儿都不忘带着你这些宝贝呢,也不嫌重啊?现在都搞电子化了,你们看论文杂志不也可以看电子版么?废这么多力气,带这些发沉的玩意干嘛?” 怀儒笑笑,他倒是喜欢雨时用的“书痴”这个词语。汉字博大精深,比起“书呆子”这个称谓,“书痴”自然又多了几分痴迷的意味。痴迷书本、痴迷知识,自然是比其他事物要好上许多的。 雨时见怀儒笑起的模样,禁不住撇了撇嘴,有时候他倒是真当觉得俩人都奇奇怪怪的,也该是这辈子做兄弟呢。 那些英文书籍雨时是认不得几个大字的,换做中文的读本,乍一看之下是个个字都识得。实际上,要是想要去领会这里面的意思,雨时实在是觉得吃力。 不过读不懂就读不懂,雨时总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可以解释。反正大哥搞科研,他搞艺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领域,看不懂反而能多一份憧憬和美感。 黄昏来临之际,早已经饥肠辘辘的雨时嘀嘀咕咕地拿出这次带来的猪肉:“我去把猪肉下水去腥,炒个大葱肉片什么的正好。剩下的可以冻冰箱,大哥要是还要住下去,还可以多吃两天肉呢。” 晚晴略略诧异地看了眼雨时,在他眼里看来,似乎怀儒在这里一住就是许久了,那沉甸甸的一袋子生肉,也算是他的一片拳拳心意。 “这儿烧的是柴火,你会弄么?要么我去烧吧。”晚晴主动提议道:“汽车后备箱那里还有新鲜的上海青、粉丝、油豆腐,咱们拿来炖汤也行。” “嗨,不就烧个饭嘛,嫂子也也太小瞧我了。你是不知道,从前我们去南边写生的时候,深山老林里面自己生火做饭不要太多哦。这点小意思,我一个人去厨房忙活就行了。嫂子你就跟我哥说说话,什么都不用忙,好吧?”雨时嘻嘻哈哈地颠簸着街舞的舞步出去拿菜,想着一会还有小酒可以喝,这顿“农家乐”柴火晚饭倒是比在城里吃饭要有意思。 那厢,怀儒拉着晚晴在院子的台阶坐着。晚晴一低头就看见怀儒裤脚上沾着的些许杂质颗粒:“这是……” 怀儒笑着拍了拍裤脚:“我这些天没闲着,在周围转了一圈,发现低洼荒地有不少稗子呢。这玩意现在城里头可不多见了,还得专门有人去农村收才有呢。我记得小时候睡过用稗子做的枕头,很舒服的,夜里还能闻到一股子草香味道。” “我就想着,你不是总说那些橡胶枕头睡起来很不舒服,总觉得脖颈酸痛么?那这个稗子我就每天收一点过来,到时候晒干了做成枕头送你。” 第138章 暮霭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晚晴的长裤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划拉到了,脚一动就发出窸窣的声响。她的手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怀儒:“你呀,也不嫌麻烦的。” 话听着像是嗔怪,余音之外却是独属于两个人的亲密。怀儒一向待晚晴很好,但那种好不是口头上说说的,他总是喜欢先做再讲,两个人不约而同默契地笑了起来,似乎这郊野的生活也没那么苦闷。 接下来夫妻俩聊了许多,交谈是随意的,怀儒说着这些天的感受和见闻,晚晴便将手撑在膝盖上,坐在一旁安静听着。 怀儒说起,有一日夜里月色不算明朗,黑云遮盖了月光,在荒野上走着反而会觉得光景比星光璀璨的时候愈加朦胧,更有一番意境。 而且郊野的夜里,雾气很多,空气湿润之下吹着夜风,精神也会比较清醒。有时候还能听到几声婉转的夜鸟啼声,他就那样逗留在草坪上,全身都沉浸在微妙难言的夜色当中。 山峦草木,朝晖夕阳,这都是这里需要用心去感受的美丽如画。晚晴听着拢了拢鬓边的碎发,比起怀儒在家里苦闷等待,倒是真不如在这里远离是非,澄心静虑。 晚晴拿出包里准备的水果盒,给怀儒递了过去,示意他吃几块润润嗓。晚晴的细心总是随处可见的,每块苹果块和梨块几乎依旧是等量大小。怀儒弯着腰,用叉子拣了一块放进嘴里,脸上浮现着一抹心满意足的笑意。 笑容后面,是眼角肿起的眼袋和细纹。不论怀儒说的多么轻松,晚晴还是看得出来那些潜藏在深处的疲惫。谁都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遇到什么事情,前路艰难,她不是不知道。可是就算这样,她也还是要陪着怀儒一块走下去。 晚晴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掸了掸怀儒肩上的尘埃:“过几天就是校方的听证会了,你要不想去,不去也没什么……” 一刹那,两人眼里相互望着对方,他们都已经准备好了足够的勇气去为对方绽放,去为对方守候。 “人这一辈子太长了,谁知道往后还会不会有更难的事情?该去的还得去,也不能光让田校长和樊君帮我挡着明刀暗箭吧?我人是不在学校里,可是我也猜得到,他们受到的压力不会比我小。毕竟我是申大名义引回来的人,有人肯定会在这上面大做文章,怀疑引进制服的可行性问题。更有甚至,但凡脑筋稍微偏颇一点,都可以上纲上线到院里人事调动的问题。这次事情不会这么快平息的,因为我而起,肯定也得由我来结束。” “对了,爸妈来过了?”怀儒自然地将话题引到岳父母的身上,就在不久前,他接到过来自老丈人苏海的一通电话。 怀儒被调查的事情,不知道被什么人发到了网络论坛里,而后进一步发酵,引发了媒体的关注。铺天盖地的揣测和报道席卷而来,就算远在瑾县的苏家人也不免看到怀儒的新闻。谁都没有料到,有朝一日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从电视上重新认识这位苏家的女婿。 彼时天边还尚存余光,破落的院子里浮动着一层淡淡的光线,虚虚实实的,隐约漂浮在半空中。黄昏暮霭之下,晚晴抬起头来,望着怀儒的脸面,一点点地沉寂下去,只剩下那双眼睛仍旧带着些许光点。 晚晴起了身来,走了两步,她的背影长长拖迤着,与怀儒的影子交错在一处。转身的时候,她的眼眸是沉缓的:“前些天是来过一趟,说是给咱们送一些番薯干、番薯粉之类的土特产。其实也没什么的,不过就是不放心咱们,找了个借口来看一眼才放心。” “我这样住到郊野来,恐怕他们要更担心了。倒是我想的不周到了,许多事情也没安排好就自顾着往外跑。”怀儒低头苦涩一笑。 第139章 乐趣 晚晴心下柔软地想着,怀儒到底还是怀儒,不管他人在哪里,又或者在外头经历了什么样的变动,骨子里终究还是一个有责任感的人。他不喜欢给人添麻烦,更何况还是较为亲近的家人呢? “怀儒,都是一家人,不需要这样见外。你的难处,他们总能体谅的。”晚晴边说边在院子里踱了两步,低下头的瞬间,却瞧见了有一盆山茶开的正盛。 她伸手去抚摸这株山茶的枝叶,显然这是一株白色的野生山茶。土沾了手湿润度也是适中,想来怀儒照料这山茶也是用心。 “这是后山摘来的,想着既然都住下了,不管多少日养一盆花也是不错的。不过养花这事,我倒确实不如爸擅长。你看他养的那些花草,每一株都很精神呢。”怀儒跟到晚晴身后说道。 “今天来之前,雨时还和爸聊了一会,问他要不要一起来看你。爸没有正面回答,只跟我们讲,他养了一辈子的花,都说他养花是一把好手,可是他倒觉得比起花草,其实你才是他最值得自豪的……”晚晴旋即回过身说道。 闻言,怀儒沉默了片刻,也能够明白父亲心底的那些纠葛的心绪。毫无疑问的,他是父亲最骄傲的儿子,可是他也不愿意看到怀儒落魄的一面。父亲那个年代的人,感情表达的时候总是很含蓄的,其实他已然间接传达了身为一个父亲对儿子最大的信赖和支持了。 怀儒凝视着晚晴,她那温柔的目光像一张柔柔的网,将他不自觉笼罩其间。瞬息之间,两个人好像都动弹不得了,各自都被定在了那株白山茶和回廊之间。 此时天边已然转暗,月儿悄然爬上了天边,月光之下的怀儒与晚晴的身影在地上摇曳着,两个人相拥在一处,久久不能言语。 ———— 那厢,雨时拎着菜篮奔波于厨房,洗菜、切菜、烧菜,一通胡乱忙碌以后,总算是整出了一桌菜式。 等到怀儒与晚晴进到屋内,雨时难免自我吹嘘了起来:“别看这菜眼色看着奇怪,黑不拉叽的,其实味道还行。那什么肉糊了比生的好,不熟吃了还要闹肚子呢。还有这什么,想到要给大哥开开胃,所以这醋啊、辣椒什么的,我也稍微加了一点进去。” 怀儒看着一桌子的菜,想着雨时这家伙,好像从来没什么兴趣在家里头烧饭,这或许还是第一次他见这个弟弟下厨。一个艺术家不一定是个好的厨师,因而手艺笨拙一些也不算得什么。 怀儒笑着夹了一片已经黑的认不出形状来的肉片,放进嘴里咀嚼着:“嗯,还不错呢,看不出你还有这种天赋啊。” 实则这肉片十分咸涩,就连最基本的入口都有些咀嚼困难。看着怀儒一脸捧场的样子,雨时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他夹了一些没熟的上海青,那已经是他这桌子菜里面最拿得出手的一样了,难免有些底气不足道:“大哥你多吃点,补补维生素什么的。” 怀儒笑笑:“有劳你了,雨时,整了这么一桌子菜,可不容易呢。” 晚晴笑着从包里拿出酒来,在三盏小杯里各自满上,他们陪着怀儒一块喝酒,也算是解解闷了。实则晚晴并不是个会喝酒的人,不过她还是拿出了应有的兴致,慢悠悠地吃着、喝着。 三个人喝了酒,气氛一下子就活络了起来。雨时开始与怀儒交谈着这些天的见闻,大到国家大事要闻,小到小萌一件不合身的衣服,总之只要是个消息,他们就聊上两句。 雨时渐渐喝的有些沉了,脸上泛起了酒光,也有了一些醉意。他说话慢慢变得有些飘忽,甚至东拉西扯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怀儒就这般在一旁托着腮帮听着,他们也不是非要谈些什么具体的内容,也没什么是必定要讲的,但他就享受作为一个大哥,跟弟弟说话的乐趣来。 第140章 冲动 隔日,在回城的路上,雨时还是禁不住抱怨着:“嫂子,我真是见不得大哥受委屈。他这样堂堂正正的人,怎么偏就被那帮不要脸的小人给盯上了呢?特别是那个毕石坚,真是从里到外没一样看着顺眼的,真不是个东西!” 晚晴手把握着方向盘,眼睛专注前方:“是非曲直自在人心,做过就是做过,没做过赖也赖不上。过几天听证会,相信会还给怀儒一个清白的。” 雨时大声叫了起来:“天呐,就靠着那帮象牙塔里的书呆子帮大哥么?一个个都是讲究体面的人,你能让他们做出什么事儿来?我实在信不过那帮人,必须得要想想法子了。” “怎么?你不要冲动…….”晚晴惊愕说道。雨时一旦激动起来,很容易犯一些常识性的错误,指不准忙没帮成,还反给怀儒添乱了。想到这些,晚晴不得不规劝了句。 “嫂子,我知道,现在都法制社会了,不能瞎胡闹。你放心,我不会胡来的。不过不瞒你说,我没别的长处,可是这狐朋狗友多啊,要打听一个人可不算难事呢。别看毕石坚那小子躲起来了,就以为我找不着了,这次就算挖地三尺,我也得帮大哥把他给揪出来!我倒是要听这老小子好好说道说道,看看他到底都干了什么混账事儿了。”雨时握紧拳头说道。 晚晴抿了抿嘴:“那他要是回美国了呢?难道你还有本事从美国把他拉回来?” 雨时从后座上探身略略向前,对着驾驶座上的晚晴道:“还别说,我真是有那么一丁点消息。总之我可以确定,他最近还在国内呢,跑不了的。” 晚晴惊诧地吸了口气:“你真知道他在哪儿啊?!” 雨时身子朝后一仰,一双眼睛瞪得浑圆,不由得咬牙切齿道:“这事儿说起来有点不方便,他混的地方还挺多的,也不单单就是在申城内,周围那几个临近的城市他也时常出没呢。这个人吧,也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去的都是三教九流混迹的地儿。嫂子你去找啊不合适,还得我来。” 一瞬间,晚晴踩住了刹车将车子停靠在路边,眼眸略略阖上吁了口气:“我倒是也想当面质问他,到底为什么非得揪着怀儒往死里整呢?” 雨时脸上的肉一抖:“还能是为什么,不就是羡慕、嫉妒、恨嘛!我看他是自个混的不如意,没大哥有本事又见不得人好,就做出这么个下三滥的事儿来。再说了,那毕石坚背后的公司能安什么好心?得不到人的技术就毁了人家,这种毁人不倦的事情,报纸上还见得少么?” 晚晴透过汽车后视镜,静默地望着雨时。她就那么盯着,也说不清楚这时候是什么样的神情。有时候她觉得,雨时看问题的角度还是很尖锐的,三两句就把问题的本质给讲出来了。 “这人应该在隔壁胡市,我听几个兄弟讲,说是有人在那儿的酒吧见过他呢。”雨时拍了把驾驶座的后背,还是忍不住道出了实情。 第141章 金色年华 胡市市中心一带,天色渐渐黯淡,街头上华灯四起,下班的上班族和出来休闲放松的人群拥挤上了街头。车子行进在路上,四周的景物从车窗前掠过。 停车的刹那,一片强烈的霓虹灯刺来,使得晚晴睁眼都有些困难。正是最热闹的时候,街头街尾的娱乐场所到处都是灯红酒绿,鳞次栉比地排列着。 无数浓妆艳抹的时髦女郎在各色大小酒吧穿梭着,晚晴走到“金色年华”酒吧门口的时候,里面一阵阵的欢笑声传到外头来。两扇浓黑的铁门后面,缀满了艳丽的灯泡,一串串地从门框上落下,看的人眼花缭乱。 雨时知道嫂子不习惯这些场地,率先推着门进去,一阵阵香气席卷而来,仿若瞬间置身进了某本剧本当中。场子里男男女女混杂着,虚虚实实的,倒是叫人有些分辨不清面孔。 正中央的舞台上,一位身着银丝礼服的歌者用低沉的嗓音唱着充满神秘韵味的曲调。 “先生、女士,晚上好,请问要喝点什么?”穿着黑色背心的调酒师笑着问了句。 “一杯白兰地,一杯橙汁,谢谢。”雨时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晚晴仰起脖子,灌了一杯柠檬水,那酸涩味道直让人蹙眉。她的眼睛不时地观察着周遭,那些嘈杂的声响仿若都被自动过滤了一般:“这地方光线太差了,要找人可不容易。” 雨时接过调酒师递过来的白兰地,啜了口呲牙道:“再等等,听说他昨天还在这里出入过呢,说是常来捧场的。” ———— 酒吧背后的化妆间,纷复响起了一片高跟鞋的声响。 唐雪欣才进了门,酒吧经理就嚷道:“哎哟喂!我的姑奶奶,你怎么才来呀?今天不是该你的场么?等了老半天都不见人影,还得我临时去找个人顶场,可真是难死我了。” “啧,这有什么好急的,该我赚的钱我还能少么?”唐雪欣挑着细眉,拢了拢手腕上的金丝镯子笑道:“客人请我出去吃饭,我能不去么?那不都是咱们酒吧的老客,哪个是得罪的起的?” 梳妆镜前,唐雪欣的发鬓边别了一顶镶满红宝石的黑色网纱帽,金光熠熠的耳钉、项链早已穿戴完毕。 “我说雪欣,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你不能在我这里耍大牌呀,这也不是第一次了,多少人冲着你的名头来的,一看没人影又跑了?你说说我这一晚上多少损失呢?”经理拍着大腿喊冤道。 “呵……”唐雪欣抬起头来,目光犀利地盯着镜中的经理,皮笑肉不笑道:“怎么?今天是要跟我算账么?好呀,算呗,我倒是要听听了,你这‘金色年华’在我唐雪欣来驻场之前都是什么鬼样子!要不是我帮你带来了人气,你这场子能赚钱?做梦吧!” “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有你这样说话的呢。”经理焦虑地搓着手道。 唐雪欣倏地从位置上立了起来,手半软地倚在梳妆台上,眼皮一抬,冷哼道:“你是怎么说话的,我便是怎么说话的。经理,也别说我不卖你面子,今天你口袋里挣的钞票都是靠谁得来的,难道你这点数都没有?就不说那些吧台上喝酒的了吧,就夜里那两场点进口酒的,哪几个是你原本的客人?还不都是冲着我来的嘛。” “也别说我说话刻薄,我原本说话就是这样子。要是你看不惯呀,那回头别请我来就是了。离了你这场子,我还能混不下去了?我唐雪欣在ktv和酒吧里摸爬滚打的时候,怕是你还没出来开门做生意呢。我好不好,行不行,那不是由着你说了算的。” 第142章 嗤之以鼻 还没等对方答应着,唐雪欣早已经将手里的高跟鞋脱下来,狠狠地甩到了经理背上。经理痛的直抱头,嘴巴咧着急忙往外头逃了出去。 “呸!就他这怂样也配教训我!”唐雪欣将鞋子踢到一边,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她打开手包,从里头掏出一包烟盒,点上开始吞云吐雾起来。镜中那张脸烟雾团团围住,视线也渐渐模糊起来。 说起来,要不是当初生了那个孩子,她又何必被捻出原来工作的ktv,转入这样的小场子里混着呢?人人都跟她讲,她生过孩子就一身的阿姨味了,这一行不适合她来做了,还不如回家抱孩子呢。 可唐雪欣又哪里咽得下这样的话来?她分明发过狠话,就算换了地方,她也是能混出个人样来的!可现实就是这样残酷,转了场了一切就得从头再来。上她得跟经理连珠带炮地争取自己的利益,下还得跟各色各样的客人周旋。 她也不是没想过,换个行业再站起来,可是做了这么些年了,要说换行业哪这么容易?到处都是要工作经验的,除了流逝的青春她甚至拿不出一点像样的履历来。 从前也不是没有人跟唐雪欣求婚过,她不过嗤之以鼻,觉得这些人都是脑子一时发昏了的胡话,谁能跟她这样的女人说句真话呢? 就像最近常来捧场的那个姓毕的男人吧,看着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实则里子是什么样的人,她能看不透么?那也不是个能安生的主,谁知道他在美国是什么样子的。 醉了酒的时候,这家伙也说过不少啰嗦的话来。诸如他就是喜欢她这样的,成熟、有韵味,说是可比从前见过的女人都要温存多了。又说他半辈子失意,更是看不得有人比他走运,明明他才是当初那个天之骄子。一说起这些,他就气得不行。 这个身形发胖的中年男人,甚至还曾兴冲冲地跑过来,高兴的大喊大叫,甚至抱着她嚎啕大哭,说是出了口恶气,心里总算舒坦了。反正不管怎么样,目的达到就是了,他才不管身后洪水滔天呢。 彼时,唐雪欣也不过对他扯皮笑了笑。她怎么可能告诉他,像他这样的人,是自卑到骨子里了的,说的话一点男人味都没有,她是真的一点兴趣都没有。要不是为了他手头那点酒钱,她连笑都笑不出来的。 想到这些,唐雪欣狠狠地抽了一口烟,心里的惆怅止不住地往上涌起。原本她以为把孩子甩手给了施家,一切便万事大吉,她自可以安心赚她的钱财。可是这以后,她的心里头却没有一日是安生的。 这到底算什么呢?唐雪欣不敢想,更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去想。 “唐姐,外面客人都叫您出去呢,说是今天没您的歌助兴,酒都不点了。”从化妆间外头探进一个年轻女人的面孔。 唐雪欣不紧不慢地拿起刷子补妆,她从镜子里睨了眼那人:“没看到我在忙么,让那帮死鬼好好等着。把老娘惹急了就罢演,谁来说都不好使。” 第143章 砸场 姗姗来迟的唐雪欣也不急着往舞台上去,她不过倚在墙边冷眼看着周遭那些打扮妖娆的同行们不停地转场子。 瞅准了时机,等到台上的歌唱完了,唐雪欣这才慢悠悠地晃荡着那袭华裙走到台子边上。她刻意抬起手臂,扬了扬手上的镯子,那举手投足间的风情,总是分外引人注目。莫说是男人了,就算是女人瞧了,也得多看上两眼。 唐雪欣盈盈笑着应付着同她打招呼的人,在外头混了那么些年,这些人脸上动一动褶子她便晓得对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她不算这里头长得最出挑的,可是论这看人的准数,那是谁都比不过的。 “雪欣,你可算出来了,我都等了你好一会了,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毕石坚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手一搭上唐雪欣的胳膊就急着说道。 唐雪欣径自坐到了一旁的转椅上,一声不响拿起一杯鸡尾酒,先喝透了再说。毕石坚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已经接二连三下肚了整整六杯酒。 毕石坚直直地望着唐雪欣,眼睛连眨都眨一下,直赞叹道:“你可真是好酒量啊。” 唐雪欣朝他挤了挤眼睛:“别说的好像你头一次见我喝酒似的。坐呀,老规矩,先上瓶酒好不好?” 毕石坚咽了口口水,吞吞吐吐道:“你这儿的酒有些烈哦,喝多了我头疼。你今天几点下班?我明天就回美国了,有点事儿想跟你说呢。” 唐雪欣斜眼看他,这个姓毕的可真是不懂事儿,没钱还想学人泡酒吧?她又不是开慈善堂的,哪里这么多时间应付他。看那一脸为难的样子,真是没有种的很,不过就是一瓶洋酒而已,又不是要他上刀山、下火海,有那么为难么? 她想着,旋即起了身来,踩着高跟鞋便要往旁边桌子挪。毕石坚当即追了过去,一把扯着唐雪欣的裙子道:“哎,还没说两句呢,怎么就急着走呀?” “不喝酒的话,有什么可说的?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唐雪欣眼皮一盖,似笑非笑地嗔怪了一句。 毕石坚自以为与唐雪欣吃了两顿饭,便可以拿捏得住了,哪里晓得她竟然这样软硬不吃,自然有些慌张起来。 “哎!不就一瓶酒么!我买!”毕石坚咬咬牙,闷声说道。 唐雪欣眼里旋即转了水光,笑道:“不早说嘛,走,去吧台上坐吧,那里有新到的洋酒,味道老嗲了。” “无所谓,不都是酒嘛。”毕石坚暗暗撺紧了手心,强撑着脸上的笑意,打肿脸充胖子说道。 唐雪欣挤进人堆里,点了一瓶最贵的酒,再凑到毕石坚身边,举杯笑道:“为毕先生干杯!” 酒吧内人影憧憧,一对身影穿梭过舞池,朝着另一面的吧台走来。彼时,唐雪欣与毕石坚喝的正是兴致浓厚。 却听着身后有人大爆一声:“毕石坚!” 转身的瞬间,毕石坚的眼里同时看到了晚晴与雨时二人。毕石坚“嗖”地捂住脸:“你们找错人了。” 雨时正是酒喝的脸面通红,愤怒地责问道:“你个不要脸的东西!睁大你的狗眼看好了,老子是施怀儒的弟弟!我哥可被你害惨了,这些天过的那都是什么日子?你还敢躲这里逍遥快活?看我不打死你!” 他实在气急了,抡起拳头就要往毕石坚脸上揍下去,却不料有人突然擎住了他的手腕。 “谁这么……..”雨时正要怒骂,突然看见唐雪欣那张涂满了脂粉的面孔,瞬间没了响。 “要闹出去闹,别在我场子里耍酒疯!”唐雪欣冷眼道。 毕石坚躲在唐雪欣身后,肩膀起伏的厉害。光是听到“施怀儒”三个字,他就有些不敢抬起头来。 第144章 拒不认账 夜晚,“金色年华”酒吧外的弄堂里,昏黄的路灯映照在半空中,显得有些沉闷。雨时倚靠在路灯的灯柱下,望着地上的砖头发着楞。耳边不时传来酒吧嘈杂的声响,他的一双手插在裤带子里,有些无所适从。 唐雪欣借着路灯的光线,微微仰着头,端详着眼前这个久违了的男人。他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化。两个人之间只隔了两三步的距离,双方却是肢体都有些僵硬,互相都显得有几分不自在。 “你说你这个人,怎么每次出现都是倒霉事?你看看,我今天好好的场子,都被你给弄砸了。把人打伤不说,酒钱都没法开口要去了,你说说这笔账怎么算?”唐雪欣瞅着雨时,似是而非地讥讽笑道。 唐雪欣质问的眼神毒辣,雨时最怕的就是跟她单独面对面说话了,简直脑门发胀的要炸开了,脚下也是发虚得很,一步路都走不动了。 他咧了咧嘴,半晌方才抓着头发懊恼说道:“一码事归一码事,你今天有什么损失我赔偿就是了。只不过我还有其他要紧事,那个该死毕石坚,我今天下手还算轻的了,要不是为了我大哥着想,早把他揍得满地找牙了。” “啧…….说的好像挺轻巧的,刚才要不是你嫂子在那儿,准得又捅出天大的篓子要家里人给你兜底呢。你真是一点都没变,没有一丁点哪怕是男人的担当来。”冰凉如水的月光慢慢爬到唐雪欣的脚背上,她从来都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本质,除了一瞬间可能产生的冲动行为以外,什么都顾不了,收拾不了。 ———— 酒吧角落,汗水不住地从毕石坚的脖颈上滑落下来,他觉得有些发痒,又有些说不清楚的粘腻,使得他浑身上下都不痛快。此时此刻他很想用手揩一把后背和脖颈上,可是奈何手心里早已经都是湿汗,但凡手一伸手恐怕只会愈加难受。 刚才那施雨时下手狠吶,迎头就是一拳痛击,不偏不倚还正打在了他的腮帮上。这半张老脸一下子都肿了起来,看上去青一块、紫一块的,真当比小丑还滑稽。 “我说你们这到底在干嘛呀!好端端突然要把我死里打做什么?我可没得罪你们吧!真是野蛮、粗鲁,完完全全的暴力行为,这是要被谴责的!”毕石坚强作镇定,倒打一耙喊着嗓子壮胆。 毕石坚面对着眼前的晚晴,真当恨不得当即就溜走。可是他这会被打伤了,一脸青紫,走哪儿都得喊一声疼。更何况他也不确定,这会那个疯子一样的施雨时是不是还在酒吧门口等着,指不准就等着他出去再收拾他呢! “野蛮、粗鲁……听起来好像是有些不大对呢。”晚晴沉声说道:“现在怀儒也是遇到了差不多的情况,被人野蛮、粗鲁地举报,还要被调查听证,甚至将来会如何都不知道呢。” “谁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呀,什么被举报?什么被调查?我怎么知道施怀儒为什么会被举报到委员会和学校里头,八成他就是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什么学者派头,多的是披着羊皮的狼,可别跟我说些有的没的。”毕石坚嘴硬,仍旧不肯认下。 “哦?我刚才可是没说过怀儒被举报到哪儿了,看起来毕先生倒是清楚的很嘛。”晚晴不无鄙视地冷眼看他,只觉得这人装模作样很是可笑。 第145章 逃跑 毕石坚没有料到脑子一时发懵的间隙,竟然就被苏晚晴给捕捉到了一些信息。冷不丁的,他好像突然被高压水枪冲击到了一般,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小苏,饭可以瞎吃,话却不可以乱说的。”毕石坚紧走两步,靠在柱子上,用一副威胁的口吻说道。 “你一直都是怀儒心里很敬重的一位前辈,许多年之前也曾经是他学术道路上的一道光。真是没有想到,有一天你竟然变成了他行进路上的绊脚石……今天不管怎么说,我人已经找到这里来了就必须听你亲口说一句,这件事情究竟是不是你主导污蔑的?” 晚晴瞥了眼毕石坚,那双浮肿、浑浊的眼睛下,是一圈突起的赘肉和眼袋。乍一看之下好像显得是有那么几分无辜的样子,实际上却是心思深沉,干下了种种不齿的行径。 她真当是打心底里痛恨这样肮脏又龌龊的人的。虽然说人性上总是难免有些缺憾,但是一个人之所以能立身在社会上,多半还是靠着那点心里的良知和底线的。 无论眼前这个人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要这样费尽心思栽赃怀儒,也无论他是不是被人挑唆来做这个马前卒的,他终究就是一个卑劣的人。 其实晚晴也不是非要在字眼上较劲,只不过她需要拿到一些证据,来证明怀儒的清白。如果连对方一句实话都落不到,这后面的取证也就更加艰难了。 毕石坚把松垮垮的裤腰带提了提,意味深长地看了眼晚晴:“就冲着我和怀儒相识一场的份上,我也送你一句话。人固然可以有很多不实际的幻想和期待,可是所有的一切也得屈服于现实。” 他的眼神,他说话的口气,还有那副觉得怀儒咎由自取的鄙视与轻蔑,仿若变成了一把锥子砸伤了晚晴,但那伤口又不见血渍,只是乌黑发青。 晚晴皱了皱眉头,按耐不住心底的火气。此时此刻,任谁见了这样的光景,都会觉得愤怒吧? “毕石坚,你装什么糊涂?事情敢做就要敢当啊!我不管你是什么立场,什么目的,你必须得跟我去听证会把事情说清楚。怀儒心里没有别的东西,就只有他的研究,他的理想,你明明都看得见的!” 晚晴扯住了毕石坚的衣服,她的下颌上有一抹阴影,愈加显得整张脸面都充满了不轻易罢休的力量。 “真是疯子!施怀儒就算是进去坐牢都是活该!谁让他一个人装清高!搞得好像谁都是庸俗的,只有他一个人与众不同!我呸!”毕石坚直起腰来,向后用劲呼吸,之后他猛地推了一把晚晴,径自逃了出去。 “哎哟!”一声惨叫,晚晴跌坐在地上,瞬间摔疼了膝盖。她还是强忍着脚上的痛意,急着追了出去。可是这外头的夜色之下,又哪里还有毕石坚的人影呢? 另一厢,雨时与唐雪欣三两句不对付,有些懊恼地回去找晚晴。哪里晓得,这才出了弄堂就看见嫂子抱着脚吃痛地靠在台阶上。一问方才知晓,原来就这么会功夫,毕石坚竟然还给跑了。 雨时揪着自己耳朵,忿闷地跺了跺脚,早知道这样他就不跟唐雪欣浪费时间瞎扯了! 第146章 菜味 晚晴走在郊野的路上,太阳晒得她直冒汗。地里的野草跟拼了命一样地长着,那些野雏菊也开的正是灿烂的时候。走了一路,晚晴的心绪还有些沉重。 她今天和雨时开车过来,是要接怀儒回家的。只是车子还没开到目的地,晚晴便停了车子,说是要独自走几步喘口气再继续开车。 在这没有城市喧嚣的地方,怀儒可以种花种草,也可以看日出日落,更是可以随心所欲地看着他喜欢书籍和资料。可是要是万一明天的结果并不好,怀儒就此背上了一身的重负,她该怎么去宽慰怀儒呢? 晚晴走上了一架木桥,眼睛望着下头川流而过的溪水,有那么一瞬间她就望着桥下水面的影子发愣,一动也不动的。 不远处的雨时头略略向前伛着,他知道嫂子心里难受,他又何尝不是呢?从小到大都要强惯了的大哥,一向是大家骄傲的大哥,哪儿都挑不出来毛病的他竟然要被众目睽睽之下去问询……满目的荒草,多少带着些许苍凉的味道。 这时候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雨时接通了电话:“喂?谁呀?我在忙呢,现在没空说话啊。” “施雨时,你要是还想帮你大哥,那就过来一趟。”电话那头传来了唐雪欣的尖锐声线。 这个唐雪欣一见面就是不停的羞辱怒骂,她能帮上大哥什么忙?雨时觉得她就是来添乱的,恨不得马上大骂一声混蛋,不要瞎捣乱。 “我说唐雪欣,你是不是最近太闲了吃饱了撑的,就想戏弄我呢?跟你说啊,我现在没空,明天是我哥的重要日子,我还得去看着呢。”雨时竭撇了撇嘴说道。 “那个毕先生可算是我的老客了,你不就是对他感兴趣么?我这里倒真有点东西,有种的话你自己来拿。”唐雪欣突然甩下一句。 雨时一听,脸色瞬间就变得像死灰一般,她难道真的可以帮到大哥么?可是……他仰头看了眼蓝天,呼呼地喘了口粗气:“唐雪欣,你等着,我现在就过来。不过你要是骗我的话,我跟你没完!” 挂断电话,雨时什么也顾不得了,只能随意找了个借口跟嫂子说了一声,便急匆匆地奔向公路而去。他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急得都来不及叫车了,直接跳上一辆过路运菜的货车就跑了。 晚晴一脸莫名地望着雨时消失的方向,盯了半天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雨时向来说风是雨的,脾气急躁古怪也不是一两天了。 她只得重新回到驾驶座上,朝着怀儒所在的地方而去。 ———— 灰头土脸地跑到酒吧门口,雨时身上还带了一身的杂菜味道。 他背着手,伛着腰,嘴巴紧紧抿着走来走去,实在无法克制心里头的急躁。他真是巴不得马上见着唐雪欣,把一切该说的话给说明白了。 唐雪欣姗姗来迟,那一头刚做好的头发看起来蓬松乌黑。耳边憋着的一对蓝宝石耳坠,再加上脖颈上飞翘起来的蜻蜓式样的项链,真当是引人注目。 她穿的是一身带金色枫叶的长裙,走动的时候就跟滚了一团团的金色火球过来似的。到底是艳光太盛,使得过路的人都禁不住回头看上一眼。 “哟,来的倒是挺早的。”唐雪欣见了雨时,狠狠地剜了一眼笑道。 第147章 梦境 彼时,唐雪欣肆意笑着,她的下巴高高扬起,嘴角挂着一抹挑衅的笑意,那双眼睛里含着的依旧是深深的敌意。 雨时的眼皮倏地挂了下来,心里难免觉得恼火,不自禁绷紧了面孔:“东西呢?你不是说有可以帮到我大哥的东西么?” 看着他的脸色,唐雪欣哈哈笑了起来:“啧啧,看你那脸臭的,搞得好像我欠了你几千万似的。见着我就这么讨厌啊?那你别来呀,我也忙着呢。” 唐雪欣说着就提起裙摆要往酒吧里迈,雨时觉得她就是故意的,她是看穿了自己的心思,揣着明白装糊涂,非得要把他的自尊心碾压上几遍才作数。 雨时的内心是矛盾的,他不愿意再和唐雪欣有任何的瓜葛,可是他又期盼着她手里真有什么救命的玩意儿能帮到大哥怀儒。他盯着她看的时候,知道自己已经被踩到脚底下了,她要报复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雪欣,我求你……” 唐雪欣微微顿住,头略微歪斜地转过来,她的面孔在光线中变得有些模糊。她脸上的尖锐已然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讽刺的神色。她笑着,又有些哭的模样,那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情绪。 ———— 化妆间的门紧紧闭着,里头的镜子里,倒映着唐雪欣和雨时的人影。唐雪欣冷笑了一声,掏出一盒香烟。 明明天气并不算冷,但是唐雪欣总觉得手脚都有些发麻。看着雨时那张依旧俊俏的脸,她难免想起从前那个小小的粉雕玉啄的婴儿,在自己怀里挣扎着的模样。 风吹过窗外,摩擦着金属发出了一阵锐利的声响,就像一个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哭泣着。除此以外,屋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 “你知道么?我最近经常会做一个梦。”唐雪欣斜倚在衣柜上,涂着红色指甲油的细长的指尖灵巧夹着烟头,姿态妩媚地撮起双唇。 唐雪欣突然靠近,倒是叫雨时吓了一跳,猛地往后一仰,直接就撞到了梳妆台的柱子上。见状,唐雪欣“嗤”的一声笑,她举起手里的烟头,对着雨时扬了扬。 雨时是见惯了各种场面的,他知道唐雪欣这是要他点烟的意思。他虽然心下不快,不过还是拿起桌上的打火机,用手挡着给她点上了烟头。 唐雪欣深吸一口烟,也不急着将烟气送出,不过在嘴里含了一会。闭着眼睛思虑片刻,她这才略略张了张嘴,将那口烟给缓缓吐了出来。那烟仿佛一条盘旋着的细蛇,缭绕在她的秀发边转圜着。 “梦里面会有一个小小的人影,哭泣着,眼睛也是肿起来的。她踉跄地朝着我走过来,脸上的泪都吹出花来了了。仔细看了,那小脸上是通红的,好像已经哭得喘不过气来了。她的上衣是那件不合身的大人的米色旧毛衣,下身只有一条薄薄的裤子,那一双小脚呀,摸上去已经冻成冰棍一样了……“ “你也不用跟我绕弯,我知道你这是在说孩子呢。你放心,小萌在我那过得很好,我们找了专门的阿姨照顾她,吃吃喝喝都很注意。还有爷爷、叔叔、婶婶爱护着,我也会经常陪她玩耍,没什么不好的。”雨时将手插进口袋里,不自在地扭捏了下。 第148章 戏谑 “孩子当真在你那里过的很好么?”唐雪欣突然双手狠抓着雨时的肩膀,她的手实在太使劲了,好像能把雨时的肩膀给掐碎了。 梦里那个小女孩哭咽着说妈妈不见了,整个小身板哆嗦着让唐雪欣心碎不已。她摸摸孩子的脸,捏捏她的小脚,将孩子紧紧拥在身前。可是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了,那不过就是梦境里的情形。施雨时不是一个靠谱的人,唐雪欣实在不敢相信他所说的。 雨时掰开唐雪欣的手,压着嗓子道:“当然是真的了,我干嘛用这个来诓你呢?你要是想为这事今天跟我扯皮的话,咱们今天可真就说不清楚了。” 唐雪欣冷哼一声,转过脸来却对雨时又是一笑。她慵懒地倚在椅背上,眼仁里的亮光不时兴起。 “喏,你也抽一口呗?”唐雪欣将烟递了过去,盈盈笑着说道。 雨时有些不自在地接过烟来,烟上沾染了些许口红的印子,上头还有一圈嘴唇的纹路若隐若现。 “还是不抽了,味儿太大呛人,咱们还是聊正事吧。我哥那事,你……”雨时知道,这是唐雪欣要戏弄他。 可是话还没有说完,却听着唐雪欣讥笑一声:“来我这儿谈事,却没胆量抽一口我的烟。啧,施雨时,就你这怂样,我还能与你多说什么?我跟你讲,我这里确实是有些东西的。在夜场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了,但凡私下里有客人找的,我都是会留一手的。” “原本呢,酒钱付清了,也便没什么交集可说的了。只不过总是架不住有那么些脑子不正常的人,拎不清要胡来,这种时候视频录像就很重要了。”唐雪欣说着将雨时的手推了过去:“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不抽一口表示下?” 雨时盯着唐雪欣戏谑的眼神,心下十分烦躁。他咬咬牙,还是将烟狠狠抽了一口。其实这烟味道不算重,还比一般的牌子多了一股子清香味道。只不过他抽的急了,三两下就把烟给咽了下去,肚子里一下就跟着打起了滚来。 他面色苍白地捂住嘴,想要把这烟气给彻底咽下去。哪里晓得,越使劲就越是难受。一下子就跟着呛出声来。 “哈哈,施雨时,你也有这种时候呀。”唐雪欣笑着趴在梳妆台上,一手抹着眼角笑出的泪花,一手软软地指着雨时说道。 雨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觉得胃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翻滚着要吐出来了。他这是受够了,明知道这是唐雪欣的伎俩,可偏偏还是要顺着她的意思被作弄。这根本就是践踏他的自尊心在活受罪嘛。 “好了,烟也抽了,该笑的笑够了,你说的东西可以给我了吧?”雨时终于问出憋了许久的话。 唐雪欣笑容咻然凝固,她眼望着雨时:“如果我说不给呢?” “你!”雨时瞬间红了脸,额上青筋暴起。他真是气急了,可要是唐雪欣真不给他,他又能怎么办呢?还能怎么办…… 第149章 长生殿 雨时不知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只得眼睛无奈地看着唐雪欣。唐雪欣慢慢悠悠地吐了个烟圈,微微笑道:“看把你给急的,真要跟人拼命似的。” 听罢,雨时跺了跺脚,预备去拿一旁的外套离开。唐雪欣眼尖,猛地把衣架上的外套扯了过来,而后顺势坐回到了位置上。 她着意抬高了腿架着,眼里含着些许嘲弄的笑意:“说不过我就要走?你家那位教授大哥不想救了?” 这话戳中了雨时的软肋,他转过身道:“你到底想要干什么?一次说明白不行么!非得这样整我,很有意思么?” 唐雪欣大笑,只觑眼看着雨时:“当然有意思了,我就是喜欢看你急得团团转,又一脸窘迫的样子。你要知道,当初我知道自己怀了孩子的时候,可是比你现在还要落魄呢。” 雨时面色煞白,这会真当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了。没料到,唐雪欣仿若是拿捏得差不多了,这才起了身来,将外套还给雨时:“我手包里的内袋里,有一个u盘,里面有跟那个姓毕的视频,或许你们用得上。” 雨时诧异地张了张嘴,不过很快就反应过来,忙从那只银色亮片的小包里取出一个u盘:“谢谢了……” “你慢着,东西当然不是白拿的,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给我记着了,今天你拿了u盘走人,那便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将来总是要你还的。”唐雪欣凑到雨时耳边说道。 雨时像被蜂蛰了似的,猛地抬起头来:“要什么交换条件,你直接说。” 唐雪欣冷着脸,将他径自撵出了化妆间外:“现在哪儿说得出来,总之你要还是个男人,就记得我说的话。” “砰”的一声门响,化妆间大门被重重摔上。雨时回身看了眼,心下有些说不清楚的烦扰和隐隐的悲哀。可是他也实在顾不得旁的了,他不能对大哥的事情袖手旁观。 _______________ 申城大学听证会当天,怀儒一宿没睡,早上晚晴准备的早点也是一点都没吃过。他怕吃了东西会犯困,也怕喝水费时间会影响发挥。 怀儒心里很清楚,对于他现在的处境,这场听证会至关重要。不管怎么说,他必须要表现起来镇定自若,显得什么都是坦坦荡荡的。 可是临到出门,怀儒却觉得有些难受,还独自跑卫生间干呕了一阵。离开之前,他对着镜子不断地练习着脸上的表情,他不能让晚晴看到跟着担心。 一路上,怀儒心里都是极为复杂的念头,万一今天过后被认定了莫须有的罪名,他还能在学术路上继续走下去么?这种事情,一旦定了性,那在业内就是社会性死亡了。 晚晴踩下刹车,等红绿灯的间隙,怀儒凝视着窗外一言不发。 “呆会我陪你一块进去。”晚晴轻声说道。 “你什么都不用做,就在外面长椅上等我就行。”怀儒的回答中规中矩,也在晚晴意料之中。 下车的时候,晚晴伸出手来替怀儒整了整衣角鬓边。她的眼睛并没有望着怀儒,反而看着身后遥远的学校建筑群。 良久,她方才吐出一句:“怀儒,我记得从前你与我说,你的名字里‘怀’是虚怀若谷,‘儒’是通儒达识。我想你已经真正做到了人如其名——有广阔的胸襟,也有明智达理的智慧。我等你出来……” 怀儒轻轻握住晚晴的手摩挲着,清唱一声:“一片明河当空高悬,牵牛织女皎皎银汉间。取金钗钿盒相联,比翼连理许誓言,若有渝此盟双星鉴……” 这是昆曲《长生殿》的戏词,晚晴不会不知晓。她咂摸了下味道,只觉得这词唱的有些太过悲凉。 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晚晴又想起了从前在申大上学时候的光景。两个人躺在校园草丛里,周遭秋虫四彻,还有萤火虫闪烁飞过的夜空,那时的秋夜可真是清绝。 就算到最后一无所有又怎么样?她始终还是会陪着他走下去…… 第150章 坦荡 怀儒出现在会议室的时候,他是迎着光线进去的。里头密密麻麻地坐满了几排人,一眼望去都是熟悉的面孔——校长田国梁,几个副校长,乃至是樊君与学员的几个领导,还有评审委员会的调查小组成员和独立评审机构的人。 原本以为这场听证问询会的时间不会很长,毕竟那封举报信里的内容看着冗长,实则翻来覆去说的不过就是那几个莫须有的问题。 怀儒根本不知道,人一旦进了这儿并不是简单的一问一答便算结束了。甚至他还不知道,就在这些天里,还有人匿名提交了一些新的举报信,说的是他从前的论文涉及数据作假,学术不端之流。 他还能怎么办呢?一切只能跟着流程走,有条不絮又理直气壮地回答着几个核心调查人员的一遍又一遍的问题。没有人假设着这件事的前提本身就是虚构的,一切都是从他或许真是如此的假设出发去问询的。 不远处的田国梁望着怀儒,他知道怀儒的品性,也知道这些问询句句都像刀子扎在了怀儒的心窝上。可他不能脱离目前的身份去偏袒怀儒分毫,一切只能按照事实证据去说话。 本就莫须有的事情,证据又从哪里来呢?从疑从有罪到为自己洗刷罪名,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漫长的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怀儒不知道怎么是怎么熬过去的。悲哀就像一张细细密密的蜘蛛网,一点点的将他笼罩其间。纵然他理直气壮心无所愧,可是说到后来却有些挣脱不得的无奈。 到了最后,他已经有些疲倦了,甚至盼着这场听证早些结束,好快些出去透一口气来。 “怀儒,你倒是说句话呀……”看着一时有些愣神的怀儒,樊君在一旁急得直搓手。 怀儒抿了抿嘴:“本身论文的数据哪里来,实验初衷是什么,过程又如何,我们经历过那些问题又怎么去解决的,几乎已经解释的差不多了。至于别的,关于我回国的动机,我今天在这里已经强调了无数回,这是生我养我的祖国,我的家在这里,所以我要回国。而我所做的一切实验和努力,都是为了国家的科学进步,而非我个人的利益。如果只是为了利益而来,那么我自可以去外头公司赚快钱,又何必在学术里苦行呢?” 台上的人纷纷转过头去窃窃私语商量着什么,那些探寻的目光射向怀儒,深深地钉在他的心上。 “我觉得大家说了那么一会了,都口渴了吧?要么先中场休息下,大家喝口水呆会再继续讨论怎么样?”田国梁迅速反应道。目前的情况看来,并不对怀儒十分有利。 “我想各位听了那么久了,应该已经有自己的初步判断了。我能说的就是这些,旁的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公道自在人心,相信各位专家、领导心里都已经有结果了。如果没什么特别的事情的话,这场听证会是否可以结束了?”怀儒并没有借着田国粱的好意躲下去,反而主动要求结束这场听证。 既然心里头已经血肉模糊了,那么索性就必须把那些扎心的钉子都给拔除出来。即便那是个血粼粼的大窟窿,那也是他必然要去面对的。 第151章 人样 人群里响起了一阵喧哗声,没有人料得到施怀儒会这样说话。有人难免会想,他这是心虚架不住问询么?可是心绪的话,又不该这般理直气壮。 实际上,至始至终怀儒都没有表现出过一丝的逃脱心理。因为对他而言,所有的事情都是虚构的,并不是真实的,那么就没有多余的话可以去解释了。他在意的是应对的态度,是行的正坐得端的人生信条。 他并不在乎人家心里究竟是如何去作想的……清者自清,即便是现在,他也依旧这么认为。所有的悲哀、愤怒、无奈终究会如流水一般流过,总有消失的一天。 “等一下!我有重要的事情要讲!” 门被撞的“咣啷”作响,怀儒扭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像一只急切奔跑而来的野狼一样,莽撞地出现在会议室内。 怀儒很快就反应过来,他眼疾手快拉住雨时的胳膊,当众把他往外拉:“雨时,别胡闹……” 雨时满面通红地嚷道:“哥!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我会证明你是清白的!” 兄弟俩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便已经毫无退路可言。晚晴进来的时候也明白,这时候再去做任何事情都是徒劳的。这会子,兄弟俩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都在被放大关注着。 “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学校,是个严肃的场合,不是你可以瞎胡来的。”怀儒挺直了腰杆,神情很是严肃。他的下巴紧紧绷着,看起来就像冒着硝烟的炸弹。 晚晴在一旁已经看得心跳加快,她生怕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不可预知的事情。 “大哥,以前总是我到处闯祸惹事情,你帮我善后。我知道我太混账了,很多时候我自己也看自己很离谱。但是这一次,轮到我来守护你吧。”雨时目光灼灼地盯住怀儒说道。 原本雨时的手被怀儒紧紧抓着,手腕上都勒出了白色的痕迹。他挣脱着将手抽出来,而后从书包里拿出u盘,大步走到台上的电脑前启动了投影仪。 那个时候,站在台下的怀儒凝视着,终于在心底承认,这个平日里大家都不看好的吊儿郎当的弟弟,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成长起来了。 雨时将通宵准备的资料打开,逐一向在场的所有人说明着。里面有唐雪欣那里得来的对话记录,也有他死皮赖脸、软磨硬泡地从停车场那里要来的视频片段。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紧张地站在众人面前,他的嘴巴说话的时候还有些僵硬。可是他还是竭力稳住心神,将准备好的视频和ppt完整地展示完。 为了这场说明,一身莽劲的雨时尽然折腾出了一头的汗水来。为了大哥,他必须要完成这件事情,这是他彼时心底唯一所念想的。 回去的路上,怀儒什么话也没有提起。他没有问视频是怎么来的,也没有问雨时什么时候学会做这么详尽的ppt了。他终究还是那个施家的长子,雨时的大哥,不管什么时候都给人留了余地。 雨时忍不住摇下车窗,一阵冷风从外头灌了进来。他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不断吹过的风、树丛、广告牌,却是什么也抓不住。 转过身的时候,他嗅到了大哥身上那股熟悉的书卷味道。风灌满了怀儒的耳朵,还有窸窸窣窣地衣服摩擦声。 雨时突然哭了起来,他从来都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过。他大胆地独自做了一个决定,并且完整地完成了这个任务。这是第一次,他觉得自己终于像个人样了。 第152章 志向 家庭的责任,男人的担当,亲情的守护,要不是怀儒经历了这么一遭大难,怕是施家人还很难发觉的到雨时的改变。 就连雨时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竟然有了这样的勇气和行动力。从前雨时在家里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人,放任他在外头撒野也没人会问上两句。 如今怀儒才真正意识到,看起来自己从小与雨时一块长大,实际上这些的异国分别已经让这个兄弟有了些许不同。他总是下意识地将一些过去的光景投射在雨时身上,让他内心藏了许多的心事。 其实,雨时从来都没有缺少过对家人的爱意,只是因为种种缘故反使得一家人差些就跟着疏离了。两兄弟各自有着各自的生活却又不可分割,血脉的力量凝结着他们,一切的困难终究可以携手跨过,雨过天晴。 原本以为,还需要经过许多磨嘴皮子的过程,令怀儒没有想到的是事情很快就有了定论。调查组和委员会不停地讨论以后,来了最终的定论——怀儒是无辜的,一切都是国外药厂求才不得设计的阴谋。 时间耽搁不起,实验不能停顿,怀儒并没有想要就这次风波而拥着过多的烦恼杂念。基金重新开放,实验照旧运转进行,一切人回归原本的岗位,就像梳篦头一般事无巨细地梳刷着原本停滞的研究项目。 怀儒重新归来,整个实验团队终于松了口气出来,大家都感受到了抑制不住的兴奋和激动。马不停蹄执行各种实验和数据采集,各种讨论和文章,大大小小的联合会议和小组会议,一切都在自然中过度。 因为之前耽搁的进度,恢复以后的工作量显得有些艰苦。但两个人的合作就似拧成的一股绳,更像生命力强劲的野草,顽强、盘根交错,无论什么时候,总是充满了蓬勃的生机。 不过比起疯狂的赶进度,怀儒又多了一项对实验成员的要求:每个人必须保证一天至少8小时的睡眠时间,实验要规划,要赶超进度,但不能以牺牲任何人的健康为代价。 有时候,怀儒和晚晴忙起来也脱不开身,雨时也会带小萌去看他们俩。 小萌站在办公室外,透过玻璃窗看着叔叔和婶婶认真讨论的模样,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的极为认真。 “小丫头,看什么这么认真呢?”雨时顺着小萌的目光望去,笑着问了句。 小萌眨了眨眼睛,笑着说道:“爸爸,我将来也要成为像叔叔、婶婶一样的科学家。” 雨时俯下身去,拍了拍小萌的脑袋:“我跟你讲,做科研是要吃苦头的,可不是随随便便说想做就能做的。要是三心二意,怕吃苦,那就趁早断了这个念头。” “不!我就是要做科学家!”隔着棉衣,雨时也能感知到女儿小小的肩膀在抖动,那是因为她说话的时候太使劲了。 “好吧,小鬼灵精,你现在看起来就像个科学家了呢。”雨时宠溺地揽着小萌说道。 第153章 茶叶 天边一大片暗紫色的云穿梭而过,太阳已然落山了。公交车站台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车辆和人群。闪灼的车灯交错闪耀着,雨时背着画夹匆匆往家里赶。 才到家,他就瞧见父亲施之文正坐在沙发上品着茶,旁边是一叠芝麻糕和桂花酥。 “回来啦?快尝尝这茶怎么样?”施之文招呼着小儿子过来一道坐。 雨时放下画夹,接过父亲递来的茶杯,轻轻吹去水上浮着的些许茶叶。 他抿了一口,含在嘴里半晌方才缓缓咽下去:“哟,爸,你还挺会享受的嘛。这是新茶吧,我怎么不记得家里最近有买茶叶了?” “反正新茶嘛,味道肯定是好的。这水泡出来的颜色漂亮,香气闻着也不错,就是刚才嘴里咀嚼着,总觉得有那么一丢丢的苦味,估计是茶炒过头了吧。” 施之文眯眼笑了笑:“算你小子嘴巴厉害,倒是被你吃出来了,我也觉着是有些焦苦滋味呢。不过也没事,新茶本来火气也大,放久一点,多少能软绵一点。” 小萌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却见她手指含在嘴里,眼巴巴地望着桌子上那碟芝麻糕和桂花酥。 雨时发现了她的小眼神,忙招手让她过来,用指尖拈出几片糕点来,轻轻地放在小萌胖乎乎的手心里。小萌手里托着糕点,又用眼睛看了看爸爸,看到他笑了,这才欢欢喜喜地把糕点放进嘴里,咬了一点。 看孩子这样子,施之文瞧着心疼,忙又抓了一把塞给小萌:“吃吧,多吃点没事,大不了一会晚饭不吃了。” “嘿,爸,我小时候要是多吃了零食漏了晚饭的话,你可不得训我一顿呢?到底是隔代亲,这样的规矩到小萌这儿都没了。”雨时嘻嘻笑着说道。 施之文扬了扬眉梢,只是笑了笑。他低头又啜了口茶水,而后下巴朝着台几上努了努,眼睛看着雨时道:“今天这茶呀,是有点来历的。也不是咱们平时吃的,直接从国外的华人茶农那里过来的茶。那是有人亲手炒的茶叶,手艺生疏点,但是味道还是极好的。“ 雨时看了眼桌上的快递单子,看起来像是从包装袋上剪下来的。他小心翼翼地捧到手心里,仔细看了看,这娟秀字迹似曾相识,好像是……. “爸,是她寄来的?”雨时有些不大置信问道。 施之文笑道:”她寄来的不仅仅是几罐茶叶,还有一个关于你画作的消息。听她在电话里讲,说是在法国的一处画廊,她找到了十分欣赏你画作的人。那位先生为了表达与你合作的诚意,先通过西联汇款给你打了一笔定金。说是随便你怎么画,也不管你想要画什么。只要你能把画给弄出来,他包能帮着卖出一个你满意的价钱来。” “不过这件事情呢,原本她说不要告诉你的。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需要跟你说一声的。不能让人家姑娘背后帮了你大忙,反而什么感激的话都没落着。她可以不求回报,当是做好事儿。可是咱们施家的男人,不应该这样薄待了人家的。” “当然了,你们俩之间感情上的事情,我这做长辈的也是插不上话。走到今天这一步,其实我始终也没明白是为什么。儿子啊,你就自己好好想一想,后面的路怎么走,决定权始终在你们自己手里。” 第154章 阁楼 雨时没有去回答父亲的话,他的心砰砰跳着,有种说不清楚没由来的怅然和恼恨。整场谈话里,雨时心思都已经不在家里头了。他把眼睛紧紧盯着桌上那杯茶水。 他设想了无数与江蓉蓉的过往点滴,又一个个地从自己脑子里拼命抹掉。他已经把她气走了,远走高飞甚至再也不回来了。两个人都说过不少气话,句句伤人,可是到了最后她却还是愿意在背后默默帮他一把。 雨时心下起了不为人知的震颤和波动,他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到她如此真心实意的相待。他有冲动即刻去联络江蓉蓉,亲口说一声感谢的话来。可是真的通话了,他还能说得出话来么?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有这样的机会…… 思绪间,一通微信消息发了进来,雨时低头瞥了眼,眉头禁不住慢慢皱了起来:“爸,小萌麻烦你们看一下,我有点事出去一趟。” ———— 雨时踏着嘎吱作响的老旧木梯,一路在低矮潮湿的阁楼拾级而上。听声音,楼上似乎有人在烧饭。 “滋啦”一声,一阵铁锅爆炒的声响袭来,油烟滚滚里夹杂着洋葱的味道,酽酽散漫开来。雨时忙捏着鼻子转过身去,却还是架不住那洋葱味道呛人,一下就跟着眼泪鼻涕一把下来。 冷不丁的,从一处昏暗的屋子里传出一声唱曲的声音。那清嗓的尖锐声调听着十分刺耳,倒是着实把雨时吓了一跳。 他紧走了两步,那声音又慢慢消失不见了。雨时低头看了眼周遭的环境,真是糟糕的没处下脚,他真是没有想到,表面看着光鲜的唐雪欣原来是住在这样的地方。 他重新翻开微信的消息,确认了下门牌号,最后走到了走廊尽头的一间屋子前。他迟疑着敲了敲门,许久,里头方才百无聊赖地应了一声:“进来吧。” 推开门,往里略略看了看,雨时发现唐雪欣还躺在床上。他忙退出了屋外,喊了一声:“你先穿个外套。” 屋里传来了唐雪欣嗤笑的声音:“真是个废物,那之前醉酒的时候怎么没这自觉呢?” 等到时候差不多了,雨时再进去的时候,唐雪欣套了一件薄衫,仰面朝天地倚在沙发上。她有些慵懒地说道:“你这次倒是挺配合嘛,叫你来就来了。” “既然欠了你一个人情,那肯定是要说话算话的。你说吧,想要我做什么?”雨时低着头,也没去看唐雪欣。 唐雪欣不情愿地支起身来,沙哑着嗓子道:“呵,你每次都是这样,好像没事就不能找你似的。要不说,男人都是绝情呢,这会说咱们俩还有一个孩子,说出去谁信那?” 雨时不得不自顾着找了张凳子坐下,这时候他才觑眼看着唐雪欣,这时候的她是如此的平凡,跟那个在歌舞厅里面艳光四射的女人,完全是两个模样。屋里光线很暗,雨时还是看到了她脸上止不住的疲倦。 雨时道:“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你是真帮了我大哥一个大忙,我心里是感激你的。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跟你说一声谢谢。” 唐雪欣双腿搭在沙发边沿上,一只手抬起扶着额头,不时揉着鬓边的太阳穴,似乎是觉得有些头痛不舒服。 雨时不得不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唐雪欣就是朵带刺的玫瑰,她要不愿意说话,你还非得说,那不得刺出一身的血来。 第155章 刺针 幽暗的光线下,灰尘在屋子里漂浮着。好不容易,唐雪欣方才抬眼问道:“还晓得记着别人的好,这倒是个好习惯。” 雨时试探着提了话头:“如果你是觉得生活困难,需要一些物质上的帮助的话,我可以先想办法筹一些过来,帮你缓一缓。” 唐雪欣几乎想都没想,就断然否决道:“施雨时,也还真是小瞧我了。你是觉得我住这么一破地方,就觉得我穷的不行了吧?呵,人呀,不能光看表面,我住这儿跟我日子过得怎么样是两码事。只不过不想多花冤枉钱,到底不是要长久住下去的。” 闻言,雨时有些懊悔地挥了挥手,他又自己胡想一通,说错话了。今天明明应该是要来感谢唐雪欣的,好好的又给说的好像他是来刻薄她似的。 只不过,她说不是长久住下去,难不成……. 唐雪欣一声冷笑:“算了,跟你说这些干嘛?反正我们两个也是很奇怪的,看起来好像联系很近,实际上又相互不了解。你们这些男人心里怎么想的,我不会不知道。仿佛可怜我这个人,就显得你们很高尚一样。其实,最后就是图一个自己心安罢了。” 那是一种隐藏极深的苦痛,还有对现实看的太透彻的绝望。在风月场里混迹多了的唐雪欣,与他的的确确是在两个世界里的。雨时望着唐雪欣的眼睛,那里面不是可以去沟通的东西,那是一种拒绝的姿态。 雨时一瞬间觉得立场有些尴尬,他知道自己在唐雪欣这里是个不受欢迎的来访者。他调整了下情绪,尽量用一种平和的口吻说道:“那你让我过来,是想说什么?我听你说,可以吧?” “我叫你来不是要你听我说话的,要找个倾诉的人那太容易了,等着我唐雪欣的男人排队都能排出国去了。场面话就不说了,我还是跟你说句实在的吧,也省得浪费你我的时间,搞得好像大家都没事做一样。”唐雪欣翻看着自个的指尖,漫不经心说道。 雨时一贯在外头和家里都是个嘴巴厉害的,但是唐雪欣这脾气,他也是有几分怵的。然而他又的的确确欠了人家人情,这时候就算话戳的厉害也不能反驳一句。她是拿捏不得,软硬不吃的。 唐雪欣缓慢地回过身来,将眼球缩成细细密密的尖针,又灼亮地刺向雨时:“我别的什么都不要,就要孩子。当初把孩子放到你家里,那是生计所迫,实在没办法。我不可能让她跟着我饿肚子,至少她要活下来。” “钱、还有别的东西对我来说都没那么重要了。这些日子我受够了,我明明白白的要告诉你,我想孩子了,我必须要把她夺回来。当然了,也不能算是‘夺’,那本身就是我痛了整整两天才生下来的孩子,那就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这句话声音虽不响亮,但是听在雨时耳朵里却如同晴天霹雳。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了眼睛直望着唐雪欣,颤着嗓子道:“你刚才说什么?你要带走小萌?” 第156章 惶恐 唐雪欣直起身来,一字一句道:“不错,我要带走孩子,去一个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 雨时哆嗦着嘴唇:“你带走她……你怎么照顾她呢?你难道忘了你自己讨生活都很难了,更何况带着一个孩子呢?留在这里,至少有阿姨,有家人看护着,她不会有任何的问题,况且她已经报名排上幼儿园了…….” “你自己生活不也是问题么?可你问心无愧地过了好多年呢。男人粗糙,能怎么带好孩子?最后她需要的还是妈妈,是我!况且之前情况我是被逼无奈,我需要先攒一些钱傍身,这样才能带走她。只要我全心全意爱她,她会明白的,只要我一个人就够了。”唐雪欣冷笑道。 雨时手伸出来指着唐雪欣,哆嗦半晌却是始终停留在半空中。他复又无力垂下手去:“你要别的我可以答应你,可是小萌不行。” 唐雪欣扬起手来就打了雨时一把巴掌,雨时面庞上瞬间肿出一条条手指印来。 “施雨时,你这是想耍赖嘛!你来拿u盘的时候都答应过我什么了?!” 雨时登时淌下泪来,喃喃自道:“不行,我不能没有小萌的……你怎么能说这样的事情呢?” “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说话不一定算话的,你赖账又不是第一次了?从前我怀了孩子找你躲着,如今找你要兑现承诺,你还是继续躲。好了,既然你是不好说道理的,那就滚吧!我也是豁出去了,你是知道的逼疯了我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孩子就一定要夺回来!”唐雪欣厉声道。 “你就不能多为孩子想想?她很喜欢现在的家呀!雪欣,算我求你了,求你不要跟我抢孩子。”雨时扑上去抓着唐雪欣的胳膊说道。 唐雪欣不屑地抬了抬眼角,在雨时脸上扫了一眼:“你的请求太廉价了,要是求一求人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那这世界也未免太简单了一些。施雨时,孩子是我生的,我要带走,这件事情就那么简单,你说什么都没用的。不管是抢也好,打官司也好,不搅的你们鸡飞狗跳,我就不叫唐雪欣!” 雨时打了一个寒颤,他从唐雪欣的话里感受到了一种极度的冰冷。他的四肢都逐渐委顿了下来,浑身上下犹如悬着千斤重铁,直压得他困顿不已。 他垂下头,失魂落魄地出了门外,他知道唐雪欣不会再给他辩驳的机会。 “砰”的一声,身后响起了骇人的关门声。 回去以后,雨时不止一次地盘算过怎么解决这件事情的办法。继续和唐雪欣谈判么?可是怎么谈呢?她已经把一切的可谈空间都给堵死了,一切都说的清清楚楚的,没有丝毫可退让的余地。 如果不谈,难道就拱手送走小萌么?可是小萌还那么小,跟着唐雪欣这样的人,在外头能落着什么好?难道也要她小小年纪就饱受风霜之苦么?他的小萌必须要吃好、喝好,环境都要好,要不然怎么能安然长大? 雨时实在没办法了,他又不可能再去找大哥、大嫂帮忙,问题始终还要自己解决。他想来想去,或许只能先带着小萌躲出去一阵子了…… 第157章 漩涡 从申城码头出发的客轮在水面上打了个转,慢慢悠悠地靠往岛上。船尾搅动着浑黄的江水,漩涡似一连串的糖葫芦,在不住地转着圈。 小萌瞪大了眼睛,好奇地张望着船下的一切,说起来这是她第一次坐船,难免有些新鲜劲在,看什么都特别好奇的样子。 码头上的人渐渐忙碌起来,系缆绳的、甩铁圈的,一通操作以后甲板的栅栏便打开来,兴奋的游客们如同出笼的母鸡,前呼后拥间,说说笑笑地往踏板上挤了过去。 一时间申城话,苏城话,嘉城话,各色方言混杂在一块儿,高低起伏着,就像一个混杂了各处方言的集市一般,好不热闹。 有人走的急了,踩到了别人的鞋子。也有人怀里背着书包落了地上,忙不迭地到处低头找寻着。还有几个小孩从人群间窜来窜去,差些摔下船去,可把人看得一身冷汗。 人群若江水一般往码头上涌来,四处散开以后,码头很快又回归了寂静。雨时拉着小萌站在岸边,两人各戴了一顶草帽,拖着一只拉杆箱,看着就像寻常的父女来度假的。 “小萌,以后你就跟爸爸住在这里好不好?”雨时蹲下身来,轻轻拍着小萌的肩膀说道。 小萌笑眯眯地说道:“那爷爷,还有叔叔、婶婶呢?他们也会来么?” 雨时愣了愣,而后缓缓垂下头道:“爷爷和叔叔、婶婶呀,还有别的事情要忙呢,他们不来这边了。就我们俩在这儿住着不好么?你看,有大海、沙滩、海鸟,还有小螃蟹呢,这里特别好玩,可比城市里有趣多了。” “哦,就是和蓉蓉阿姨一块抓的小螃蟹呀。她要是在就好了,那小萌又可以抓一大桶的螃蟹了。”小萌舔了舔嘴说道。 雨时苦笑着摇了摇头,心下一时间五味杂陈。蓉蓉都已经走了这么久了,在小萌的心里却还一直记着这个与她极为要好的阿姨。 一想起过去对蓉蓉说出的那些伤害的话语,雨时便觉得心里涌出来的只有愧疚。她甚至不计前嫌,还在暗中帮他的画作牵线,寻找真正能够欣赏他才华的人来。 雨时简直不知道应该如何来偿还自己的亏欠,要是还有机会重来的话,他宁可用百倍、千倍的温柔和耐心来对待蓉蓉。而不是因为江家长辈几句话,就把人家的一点一滴的好都给抹掉了。 “其实,我也想她了…….只是现在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也不知道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去跟她亲自说一声…….”雨时话到一半便哽咽住了。 “爸爸,你见了蓉蓉阿姨,想说什么?”小萌眨巴着纯真的眼睛,看着面色痛苦的爸爸,有些不明白他的难过来自哪里。 “想说一句‘对不起’呀。”雨时眼眸盖下,悔恨交织在心头。 ——— 傍晚,施之文在门口探了又探,却是迟迟不见雨时和小萌的身影。他就问袁阿姨,今天出门的时候,雨时到底还说过些什么。 袁阿姨就讲,雨时出门很匆忙,就托了个拉杆箱说是要带小萌去好好耍一天,多余的话也不让过问。估摸着是在外头玩野了,一时半会不肯回家来呢。 施之文便道:“他要是个十几岁的孩子也就算了,偏是个当爸爸的,怎么带着孩子出门还没个准数呢?不管怎么说,晚饭总得回家来吃吧?这实在不像话嘛。” 袁阿姨想想也是,嘀咕道:“原来还觉得先生变的稳重了很多,没想到突然又变了,到底还是年轻人心性。” 施之文看了会报纸和电视上的新闻,左等右等,等到天黑了还是没等到雨时和小萌的身影。他又打了几通电话,都说是手机关机。施之文琢磨着不对劲,忙打了电话给怀儒和晚晴说道。 夫妇俩接了电话就放下手头的活儿,忙赶回了家,几个人坐下来一合计,都觉得事情不简单。怀儒怕是一大一小在外头要生什么变故,忙披了外套便要跟晚晴分头找人去。 岂料,人还没跨出门外呢,又有麻烦寻上门来了。 第158章 吵闹 “我呸!施雨时那个孬种躲哪儿去了?把我女儿交出来!”一双三寸的高跟鞋跺得通天响,唐雪欣带着几个一脸凶神恶煞的壮汉,大摇大摆地杀上门来。 施家几人面面相觑,都没有想到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看见唐雪欣来。怀儒忙挡在了晚晴和施之文身前:“你们冷静点啊,有事说事,别一上来就动粗啊。” “哼,要是他施雨时找得着人,我还用得着来这儿费力气?他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当我唐雪欣是吃素的呢?呵,我就算把申城挖个底朝天也一定得把他揪出来!”唐雪欣把手包“咣啷”一声摔到了茶几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狠狠啐了一口。 “二弟带着小萌出门有一会了,别说你了,就算是我们也在找人呢。不过你这带着几个大汉上门来是什么意思?强闯民宅么?最近的派出所离公寓也就一百来米,公寓这儿四处都装着摄像头,你们要是想闹出什么荒唐事来,最好心里要有个数。要是报警处理,你们决计也是占不得一点便宜的。”晚晴盯着唐雪欣说道。 闻言,唐雪欣霍然立了起来,摇到了晚晴身边,冷笑一声:“我们这种场子里混的人,还怕你这些?告诉你们,今天不管你们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我非要把孩子带走不可。就你们家这一个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哪个能养好我女儿?” “唐小姐,你这话说的我就糊涂了。什么叫你非要把孩子带走?明明当初是你自己不要孩子在先,直接就把孩子丢在我们家里头,一点商量余地也没有。现在突然出现在我们家里,一上来就说要孩子,这是什么意思?做人不能这样子的,得要讲道理。” 施之文面色僵凝地望着唐雪欣,他实在不知道是这个女人疯了,还是说背后又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儿来。 唐雪欣这下再也按捺不住,将那日雨时如何求她拿出u盘来帮施怀儒洗脱嫌疑,又如何应下了她的一个条件,一概种种,前因后果,都给连珠代炮似的抖落了出来。 怀儒在一旁听着,心下却起了阵阵波澜,没想到雨时在背地里还瞒着他们做了这样一笔交易。他从来都没想过,这个心气高傲,一贯不肯跟社会现实低头的弟弟,竟然会因为他而低头哀求别人,去苦苦求得一样u盘。 晚晴回头看了眼怀儒煞白的面色,她知道此刻怀儒心下受到的冲击绝对不比自己少。谁都没有想到,雨时竟然会为了怀儒退让到这种地步……. “唐小姐,我们还是出去谈吧,家里怕是不方便呢。”晚晴低声说道。 “呵,凭什么我要卖你这个面子?咱们又没什么交情。”唐雪欣然傲慢说道。 “就凭着小萌这些年,我也没少打点看护着。”晚晴不容置疑地望着唐雪欣的眼眸,笃定道。 ———— 咖啡厅的舞台正中央,正有乐者演奏着大提琴,那乐声有一搭没一搭的呜咽着。唐雪欣用勺子搅着咖啡,冷声道:“别以为我愿意跟你出来谈话,就是要让步的意思。要不是看在你帮着带了孩子的份上,我才懒得理你呢。” 唐雪欣的颧骨高耸,从侧面看就像刀斧一般砸下来。即便实在昏暗的光线下,晚晴也能感受的到她锐利的眼眸。 她的眼睛虽然睁着,可是又带了几分倦怠。那双眼眸的瞳孔里溜出一缕寒光来,似乎在窥伺,在鄙睨着晚晴的一举一动。 “我们都是女人,虽然我没生过孩子,可是我也知道,打从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刻开始,你心里总归是会有孩子的身影的。当初那样把孩子送到我们家里,想来你心里也极为痛心。”晚晴递了一叠饼干过去,示意唐雪欣尝一尝。 唐雪欣撇了撇嘴角,用叉子将那碟子压住:“别弄得好像我们这种人不懂怎么吃咖啡一样,咖啡配饼干,在我这儿这招不好使。我们夜场里混的,黑咖啡是少不了的。我最不 第159章 将心比心 晚晴笑了一笑,不过低下头去,缓缓咀嚼着手里的咖啡:“既然已经出来了,那就是随聊一聊的,你也不用过度紧张。现在坐在这里的就是两个女人,喝点咖啡,聊点闲话,仅此而已。” 闻言,唐雪欣呵呵笑了起来:“两个女人?你倒是挺会套近乎的。说的是轻巧,可是咱们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身份差距大的很,你也没必要刻意这样讲。我要是出身家庭好,也能跟你一样有一份体体面面的工作,后头那些苦,也着实用不着咽了。” “我知道,许多的事情,只要没经历过就没法真正的感同身受。但是这些年,我见过的人也不在少数,要说看人的眼光,那还是有一点的。我不觉得你就如表面这样的刻薄无情,其实恰恰相反,你是心里头在渴望表达你的爱意。我不知道你过去还吃过什么样的苦处,但是我想,你一定是不希望小萌受苦的。”晚晴轻声道。 舞台中央的乐声一阵松、一阵紧地席卷而来。唐雪欣瞬间只觉得全身发渗,怎么也动弹不得。她的眼睛酸涩,喉头一阵阵地发干。 是了,这么多年了,人们从来只会说,她唐雪欣嗜钱如命,自私自利得很。她游走在灯红酒绿间,到处都戴着冷漠无情的面具,时间久了,甚至让她自己一度都觉得那就是真实的自己了。 从来没有人这样温柔地与她说过一句“你心里是有爱的”,那些人间的情爱、亲情血缘的挚爱,仿若从来都不该与她有任何的关联。 “其实,说句私心话。抛开我是雨时嫂子这一点,仅仅从女人的角度上看,一个孩子要健康成长,一路上确实少不得亲生母亲的关爱。有些事儿,可能你不在孩子身边也不晓得。小萌是个敏感又聪明的孩子,她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了,自己和别的小朋友不一样,她没有妈妈带着一块出去玩,也没有妈妈抱着她哄着睡觉。” “雨时呢,以前也确实不像话,总是不着家,也不懂得怎么去跟孩子亲近。我这做婶婶的,看孩子眼巴巴的盼着爸爸、妈妈的眼神,那时候心里头也是很不好受。我曾经跟我先生讲,我觉得这世界挺不公平的,比如我自己,盼了很多年的孩子,却总是要不到。而你们呢,有了自己的孩子,两个人却都总是躲着不愿意承担和面对这件事情。”晚晴缓缓说道。 室内人影已杳,断续的乐声继续闷吼着,唐雪欣渐渐合上冗沉的眼皮,只觉得心下没由来的一阵酸楚。朦胧之间,她又想起了梦境里那个孩子的身影,只觉得心下悔不当初。到底当初是自己把孩子扔到了施家,如今说起来总归是带着错处的。 “我就知道,施雨时不是个东西,他一个浪荡子,能对孩子好到哪里去?”唐雪欣说话的时候,带着重重的鼻音。她转过身去,假意看了眼天花板的吊灯,将眼中的泪狠狠咽了下去。 第160章 朋友圈 晚晴将手上的咖啡杯搁到桌上,凝视着唐雪欣:“再后来,看到你和雨时为了孩子起了争执,相互都想要抢孩子的抚养权…….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甚至觉得心下松了口气。这至少说明,你们两个心里是真的都装着孩子,没有想过真的要放弃她。” “你说这些没意思的,不要觉得你这样讲,我就会心软了。你自己都说了,你没有孩子,又怎么可能真正明白作为一个母亲所受的折磨?我是受够了,再也不愿意跟孩子分开了。你要是真的明白事理,就应该帮我说服施家人,让我跟小萌母女团聚。但凡要是有办法可以安安静静地带走孩子,我干嘛费那个力气找人上门来壮胆?”唐雪欣喃喃道。 “我不是要说服你什么,我只是跟你聊聊,这个一开始我就说过了。听说你微信早就把雨时拉黑了,你们俩估计很久没见很多事情也连贯不上。我想给你看个东西,只要你看完就好。别的我也不再多说什么。” 唐雪欣接过晚晴递过来的手机,上面显示的是雨时的朋友圈。从前他的朋友圈里只有酒肉朋友、艺术画作、还有那些不着边际的空想和醉酒,而不知道哪一天开始,上面的内容慢慢只剩下了一个主题——孩子。 有小萌生病,他彻夜守护着不敢睡觉的;有陪小萌去游乐园玩,孩子甩他一脸棉花糖,他还笑嘻嘻地拍照留念要记着这一时刻的;也有小萌在外头吐奶了,他跟人不住道歉,又收拾残局,又跑医院急诊的尴尬经历。 这里面的雨时,与从前唐雪欣所认识的施雨时很不一样,似乎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他已经全心全意地在照顾着孩子,并且为她放弃了曾经视为生命的自由和一切泛想。 唐雪欣的脸上微微痉挛起来,她越是想要抑制,就越是颤的厉害。她突然立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快速走向店门。 晚晴忙跟了过去,低声唤道:“唐小姐……“ 唐雪欣转过身来,幽幽说道:“不要再说了,我什么都不想听。” “你的围巾忘了。”晚晴将方才挂在架子上的围巾递了过去,原来是唐雪欣方才走的急,也去没留心,差些就落下了。 “谢了。”唐雪欣裹了围巾,一下就冲进了人潮汹涌的街道上。 万家灯火莹莹映照着,迎面一阵凉风侵袭而来,即便裹着围巾,仍旧使得唐雪欣冷得打了几个寒噤。晚晴立在咖啡馆门口,轻轻扣上外套的扣子,注视着唐雪欣的身影,直到她消失在人群的深处。 ———— 雨时带着小萌消失不见,唐雪欣找来的壮汉又隔三岔五上门来滋扰,施之文脸生病恹,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身子更是不见好了。亏得怀儒与晚晴时时照料着家里,又报警寻找雨时父女两踪影,这个家总不至于瞬间便垮掉。 没过两日,派出所忽然来了电话,说是查找到了雨时的踪迹。怀儒与晚晴正要赶到派出所去听个究竟,却又意外看到雨时带着小萌,拖着一个行李箱回家来了! 第161章 母爱 原来,雨时一开始确实是担心孩子直接被唐雪欣给抢走,所以一时冲动之下便想带着孩子远走高飞。在岛上的这些天,他每天跟小萌朝夕相处着,孩子的天真开朗也让他深深感到了作为父亲的快乐。 思虑再三,雨时觉得小萌虽然是个孩子,但到底已经有些懂事了。到底是去是留,选择权不应该在他,而是在孩子本身。 他不能因为自己的怯懦和一时私念,剥夺孩子享受母爱的权利。跟何况唐雪欣确实是小萌的亲妈,难道他还能阻止母女俩一辈子不见面么?只怕是将来小萌长大以后得知真相,还少不得要埋怨他一顿。 因而,雨时最终还是决定带着小萌回来,预备与唐雪欣面对面谈一谈,去好好地解决这个问题。 眼见着儿子和孙女回来了,施之文兀自搓揉着心口说道:“可算回来了……” 往后的话,施之文没有再说下去,晚晴与怀儒却都懂他的意思。他们仔细想起来,也都觉得后怕,万一这一大一小中间出了任何差错;又或者唐雪欣失心疯一般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来,到时候又该怎么收场呢? 老爷子服下了药片,很快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晚晴让袁阿姨在旁边帮忙看守着,自己抱过小萌去房间里拼乐高,临走前朝着怀儒使了个眼色。 怀儒会意点了点头,转而与雨时面对面坐下。还没等怀儒开口,雨时眼里的泪却先淌了下来。他拼命想要压抑住那些眼泪,却是越擦越多,最后索性捂着脸痛哭了起来。 怀儒也没有要劝解的意思,就坐在位置上望着,由着雨时去发泄心绪。哭的差不多了,雨时觉得心下畅快了一些,他抬眼看了看大哥,想着这也不是伤心的时候。 他扭头擤了把鼻子,嗡声嗡气道:“大哥,这些天让你们费心了。我把家里担子都扔给了你和嫂子,真是对不住。我就是想带孩子出去单独相处一会,顺便冷静地好好想一想,理一理思路。” “你们放心,我自己已经想明白了,要真是为了孩子好,那也不能阻止她去见亲生妈妈。只是这孩子跟我一块的时间,和跟她妈妈一块的时间怎么分配?怎么最大限度去保护孩子?这些事情总归都要跟唐雪欣商量过的。以前是你们出面替我去解决问题,现在应该我自己去解决这些棘手事而了。” 怀儒顿了顿,又道:“唐雪欣来家里过了,你们之间的事,我都知道了。雨时,是大哥要谢谢你……” ”什么?她真敢找上门来呀,那她…….“雨时懊恼地挠了挠头,他真后悔就这么一走了之,竟然还让唐雪欣上门去骚扰家人去了。 “看样子,她这次是铁了心要带着孩子走的。”怀儒拍了拍雨时的肩膀,轻叹了一声:“你得有个心理准备…….反正不管你做什么决定,家里总归都是支持你的。” 雨时咬了咬牙,答应了一声:“哥,我晓得的。” ————— 车子一路疾行而去,如同在浪里行舟一般。雨时在汽车后座上,不时帮小萌理了理衬衣领子和碎发。 小萌的小嘴紧紧撮着,脸偎贴在雨时的掌心里,喃喃道:“爸爸,我们到机场了么?什么时候可以见到妈妈?” 雨时垂下头,凝视着小萌:“马上就要到了……小萌,如果说……是如果哈,爸爸只是想问一问。如果你妈妈要带你飞到别的地方去生活一段时间,你会想爸爸么?” “当然会啊,我会很想很想爸爸的。”小萌扑在雨时怀里撒娇说道。 雨时点了点头,暗暗舒了口气。他跟唐雪欣谈了几次,唐雪欣表示要带着孩子南下去一个没有人认识她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她已经找好工作了,据说是一个金盆洗手的小姊妹所在的一家物流公司的前台。公司给解决住房和孩子上学的问题,听起来似乎挺不错的。 雨时有数不清的担忧,可是不管他如何不放心,终究还是要让小萌知道,这个世界上不光有爸爸爱她,还有妈妈也是爱她的。她需要一些时间来感受这些年,曾经错过的母爱。 第162章 放弃 机场的入口,到处都是来来往往的旅客,还有送行的亲友。有人甚至没能寻上一个合适的时间好好吃一顿饭,嘴里胡塞着一口包子就往里赶;也有人腋下夹着一个行李包,手上拉着两只拉杆箱,看起来颇有搬家的架势。 在雨时的眼中,从大门走入到航班展示牌这一路,人头攒动,构成了一副川流不息的群像画。小萌拉着爸爸的手,左顾右盼,她心里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充满了好奇和期盼。 在g号柜台附近,托运已经办理的差不多了。周围的光线变得有些稀薄、透明,带着些许沉默的氛围。 走了几步,雨时突然顿住了脚步,小萌跟着抬起头来。阳光从玻璃窗外射入,一个带着一头大波浪卷发和束腰米色风衣的女人,一下映入了眼帘。 小萌伸出小手,指了指:“这是谁呀?好漂亮呀。” 那人蹲下身子的瞬间,光线在鼻尖划出了一道弧线:“小萌,我是你妈妈呀。” 小萌先是愣了愣,她没有想到过,眼前这个漂亮、发光,又显得有些突兀的女人,竟然就是她的妈妈了! 三个人走到入关口附近的座椅上坐下,唐雪欣拿出一盒零食礼包和一只泰迪熊玩偶,满满地塞到小萌怀里:“喏,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这些礼物送你了。” 唐雪欣搂着小萌的肩膀,蹲下身来,在她额头上用嘴唇轻轻点了一下,一个淡红色的唇印旋即留在了上头。 她的眼睛在小萌身上上上下下地看着,似乎是想要把她整个样子深深地刻在自己的脑海里,好永远不会忘却。 跟唐雪欣专注的眼神比起来,雨时又是另一种表现了,他下意识地扭过头去,不忍再去细看。他怕自己再多看孩子两眼,一会到了离别的时候只会更加狼狈。 “施雨时……”唐雪欣抬起头来,盯着雨时的眼睛:“如果今天我提任何要求,你都会做到的,对么?” “是……即便你想……”雨时知道唐雪欣在想些什么,可是他没有把余下的话给说出口。对他而言,亲手把小萌托付给唐雪欣,这比直接拿刀子捅他还要难受。 “你还是那副怂样。”唐雪欣语带嘲讽地说着,脸上轻轻笑了起来:“还好这孩子不像你,至少看起来是个坦诚的好孩子。” 唐雪欣说着,突然牵过小萌的手,按在雨时的掌心里。她的指尖滑过雨时的皮肤,冰冰凉凉的:“施雨时,好好待这孩子,但凡我知道你有丁点对孩子不好的,我肯定会把她夺回去的。” 话说的很郑重,字字分明。雨时张大了嘴巴,一时有些猜不透唐雪欣的意思。 唐雪欣抱起小萌,在她的细软头发间嗅了嗅,眼神也跟着温柔了起来,唇角慢慢涌起一丝笑意:“小萌,你要记住妈妈的样子,不要忘了妈妈。有时间的话,给妈妈发视频电话吧,我会想你的。” 放下小萌的瞬间,她的情绪还是跟着激动了起来。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她屏住呼吸,努力地抬起登机箱,尽量不去看孩子。 “我走了,你们多保重。”唐雪欣蹬着高跟鞋,一袭风衣席卷而过,快速地汇入到候机室的人流当中。 明明孩子刚才就在她手里抱着,软软的就像一个小团子,可是她却不能带走她。南下重新开始生活,一切都要从头再来,让孩子跟着自己一块住宿舍吃苦么?想来任何一个母亲都不愿意看到孩子受苦的。 原本她担心雨时对孩子不好,可是看到孩子养的白净细嫩,身上穿的都是体面的服饰,唐雪欣心下受到的触动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她想起了晚晴展示的那些她不曾见到过的雨时的朋友圈,不得不承认,他没有亏待孩子。 在进入候机室的刹那,唐雪欣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忍不住哭了起来。她再也不能假装自己可以放下一切,重新开始一场所谓的新的生活。 即便所有人都朝她投来异样的目光,她也还是忍不住,那种悲哀和身不由己的无力感已经将她击溃了。她干脆放任自己在候机室里嚎啕大哭,涕泪横流…… 第163章 阳光灿烂 两年后,阳光依旧灿烂。 也不知怀儒是临时起意来研究所看看晚晴还是什么的,突然他就亲自跑到申城研究所的办公室去登门拜访了。 晚晴看到怀儒的时候,他仍旧穿着一身起了褶皱的衬衫,脖子上还贴着几张治疗肌肉酸痛的膏药贴没有拿掉。那一头蓬松的头发整个都是凌乱翘起的,整个人的面孔看起来十分的疲惫。 自从诺如疫苗的攻坚项目进入新阶段以来,晚晴与怀儒都已经数不清楚到底已经有几天没有归家了。两人吃住都在各自办公室,即便见面也是因为例行联合会议的缘故,似乎都没顾得上说几句体己的话来。 怀儒就那样站着,脚底都有些发麻了,不过他的一双眼睛仍旧炯炯有神带着光亮。他的面颊上带着些许微微的红晕,似乎是憋了什么话要对晚晴讲。 “哎呀,傻站着干什么呀?不累么?”晚晴嘟囔着将怀儒让到了椅子上。 怀儒坐定以后,摇晃着脑袋大发感慨地唱起了《紫钗记》的桥段:“咦,香风一阵,忽有扑面红绡,想必是小姐之物,容小生奉还莲驾。” 听罢,晚晴微微一愣,她是知道怀儒的脾性的,工作没完成的时候哪里会有心情唱曲?不过或许是因为连日通宵太过疲惫,他随意唱个段子出来过过嘴瘾的吧。 晚晴就笑着在对面坐下,应了一句:“秀才郎气宇不凡,谈吐风雅,请问大名高姓,好待奴写上薄薄轻纱。” 怀儒扬了扬眉梢,继续道:“不敢不敢,彼此素昧生平,岂敢以姓氏污及香罗彩帕,何况拾翠遗巾,已恐有伤大雅。” 见他挤眉弄眼,晚晴禁不住“嗤”的一声笑了起来:“好一个才貌双全的‘老儒生’!” 晚晴这是刻意将“小儒生”的词换作“老儒生”,有些打笑的意味。光线落在晚晴的眼上,浅影交织在挺秀的鼻梁上,更是显得一张脸蛋俏丽生动。 办公室内充满了久违了的温馨味道,仿佛离的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子醉人的气息。 “咳……”晚晴轻声咳了一声,怀儒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道:“忙了太多天了,都没时间这样静下来好好看你一眼呢。” 晚晴眨着眼睛,嫣然一笑:“说的好像你现在就得空了一样,这会是出来偷闲喽?” 怀儒低下头,温柔地望住晚晴:“我来是想要亲自告诉你这个消息的——我们联合研发的四价重组诺如病毒疫苗,已经正式获得药品监督管理局批准了。也就是说,现在已经可以作为i类预防性生物制品正式进入临床研究阶段了。” 晚晴抬起头来,似不可置信道:“这是真的么?” “千真万确!所以你说,这个消息值不值得我专程跑来跟你道喜一声?”怀儒微微笑道:“还有另外一个消息,你应该现在就刷新下你的邮箱,看看《自然》杂志是不是给你来信了。” “天呐!我们的文章被接受了?!”听到连连喜讯,晚晴已经心情激动的无以言表。她的眼眸里含满了热泪,一时间只知道用手捂着嘴巴。 怀儒张开了臂膀,把晚晴拥在了怀里。晚晴只是趴伏着,享受着此时此刻两人共同迈向新阶段的那种愉悦与动然。 第164章 从无到有(大结局) 对于夫妇两人来说,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她们要把一辈子的精力都化为对科学研究的动力,一点一点地共同攀登一个又一个山峰。他们相信,时间不负有心人,他们终将实现归国之时的初心与抱负。 怀儒、晚晴夫妇根据之前张行知等人的研究基础上,确定了四种广泛流行于国内的病毒亚型。以此为依据设计和研制的四价重组诺如病毒疫苗,具有广泛的保护力,理论上可以预防80%~90%的诺如病毒感染和因其引发的急性胃肠炎症状。 这款基于病毒样颗粒(vlp)的多价重组诺如病毒疫苗原型,终究跨越了临床前研发和临床试验申请,正式进入到了临床试验阶段。 此款疫苗乃是目前世界范围内,获得临床许可价次最高的多价诺如病毒疫苗。属于后来者居上的传奇式存在,远超于欧美等发达国家的研究进度。新闻发布会一经公开,轰动全球相关业界,引发了高度的关注和讨论。 同时,这也标志着由怀儒与晚晴率领的合作团队,在核心技术研发的支持下,已经实现了从无到有的突破。这也是夫妇两人回国以后,最为重要的里程碑式的一步! 他们无比喜悦又满怀憧憬地带领着团队,马不停蹄地继续进入到下一个阶段当中。未来的科研道路还很长,仍旧有无数的难关等着他们去闯。 但是他们无所畏惧,他们依旧是站在时代风尖上的开拓者! ———— 遥远的欧洲,阿尔卑斯山脚下,克洛伊缓缓从一尊大理石的神女塑像走过。那如玉般的洁白塑像,如今因为风吹日晒,早已经腐蚀成了青灰的色泽了。 克洛伊突然顿住步子,抬眼看着这塑像,它就像人类一样老去了。只不过人这一辈子,带的更多的是生老病痛的忧患,而石像上展现的不过是风雨、阳光的大自然痕迹。 坐在木椅上眺望着湖边,花草树木、湖上泛舟,皆是一目了然,到处都荡漾着生机。可那些红砖赭瓦,白石玲珑都无法长久地吸引她的目光。 她缓缓从随身的布袋里取出两本东西,轻轻放在膝盖上——一本是封皮上有泪痕早被吹干的《乞力马扎罗的雪》,另一本是刊登着怀儒与晚晴夫妇合照的《自然》当期杂志。 克洛伊难免陷入一阵沉思当中。时而有短见的人会说,欧美人是最富有生气的,因为他们与自然之间是没有隔离的。而中国人因为困于高墙照壁内,无法去感受日光和风雨,总少了一份对自然的情致。 实际上,这些人何尝不是一派傲慢的无稽之言呢?中国人从来不缺乏审美,那些自然的美与感受,都一点点掺入到了细致的各色建筑里。那种独属于东方的含蓄和细腻,是对自然的敬畏,更是对自然的包容和融合。 从前,那只豹子独自攀登到了乞力马扎罗的高峰,临死前孤独地凝视着这一片广阔的天地。如今,有更多勇敢的豹子,追随他的脚步而来。 这是一个崭新的时代,它只为无私奉献与坚韧无畏的人而盛开! ———— 又到一年春节时,雨时从国外参加完画展,匆匆赶回国过年。如今经过专业人士的包装和推广,他已经是国外圈子里小有名气的新锐画家了,画作被竞相高价拍走。 债务清偿完不说,江阴的老宅也被重新赎了回来。这一年春节,他们特意决定就在老宅过年,苏家二老也被接过来一块吃团圆饭。一时间,老宅里人头涌动,好不热闹。 晚晴在厨房里做着米糖,小萌闻到了那股子甜香味道,情不自禁的就跟着跑了进来。她张望着脑袋,不时用手指抠着小嘴。 怀儒在旁边打下手,见状忙切了一小块递了过去:“小萌,看,你婶婶新做出来的米糖,你尝尝呗?” 小萌撅着嘴:“可是我掉牙呢,爸爸刚回来就跟我讲,吃糖多了牙齿不好,让我过年少吃点。” “就吃一点点,不碍事的,不告诉你爸爸就是了。”怀儒笑着将米糖块塞到了她手心里。 小萌嘴里吃着糖,“嘻嘻”地笑开来:“这么好吃的米糖,给我妈妈也寄一些过去吧,她要尝了肯定也开心呢。” 晚晴扭过头,眨眼道:“婶婶刚想跟你说呢,我这做好了再包层纸,给你妈妈寄一箱过去。” 三个人相互看了眼,都哈哈笑了起来。 鞭炮声中,门外响起了敲门声,老爷子和苏家二老在客厅看电视看的正起劲,雨时只得揉着倒时差的惺忪睡眼跑去开门。 门口站着一个穿着西装的人,头上还压着一顶黑色礼帽。雨时一时错愕,倒是不知道眼前这个看着有些面熟的男人是谁。 “你是……” 那人“嗤”的笑了起来,黑色礼帽拿下瞬间,长发一下就跟着扬了起来。 那是一张雨时在巴黎街头心心念念寻常了无数次的面孔。 “怎么?大画家,这么久不见,你不认得我了?回国了,顺便就来这里看看打声招呼。”江蓉蓉俏皮地笑道。 “认…….认得…….”雨时失魂落魄地将蓉蓉让进了屋内,猝急不防的突然就蹲下身来,坐在台阶上手扶着额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大笑起来:“江蓉蓉!” 第165章 番外 约定(一) 夕阳西下,申城大学的校园,沉浸在一片金黄的色泽当中。绿油油的草坪上,铺陈着一片柔软的色彩。微风习习吹来,还带着些许夏日的痕迹,拂到面上,那便是一阵阵的温热。 施小萌缓缓地闭上了眼,悄然用力地深吸了口气,一股醇香味道扑鼻而来,此时校园内的白兰花开的正盛。 “柏君,我们去草坪上坐一会吧。”小萌转过身去,对柏君嫣然笑道。 秦柏君点了点头,两个人携手走到一块空旷的草坪附近,即兴靠在一棵梧桐树下,眺望着远方的光景。 梧桐的碎叶被风吹的沙沙作响,直吹得小萌的心有些涟漪泛起。她情不自禁地将脸紧贴在轻柔的草丝上,一股泥土的芬芳暗香浮动起来。 远处的山顶,倒影着一束夕阳的光柱。柏君回过身去,将小萌揽入怀中,这怀抱真是柔软极了。 “小萌,你会等我么?”柏君轻声问道。 小萌“咯咯”笑了起来:“怎么?你是要捆绑我的自由么?等不等,我可真不好说呢。” “不,我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柏君一时情急,面色跟着窘迫而涨红了起来。 小萌凝视着柏君的双眸,笑道:“我婶婶曾经跟我说过,作为一名独立的现代女性,凡事都应该跟着本心走,一概都要积极主动地去争取。长这么大,我的生活里,从来都没有‘等待’这个词可言。” 秦柏君微微愣住,显然他没有料到小萌会这样说,他垂落着脑袋,有些失落道:“你的意思是……我们之间……” 小萌主动抽开了手,微微笑道:“秦柏君,你安心去西部的单位建设吧。等我毕业了,就马上来找你。。” 柏君望着小萌的脸,在夕阳摇曳的金辉下闪烁着。天空边散落的紫鸿绮霞,仿若她鬓边的点缀,愈发显得她肌肤白净。 “小萌,你知道的,如今的西部已经不是从前的西部了,很多基础设施建设早已经发展了起来。可是中国实在太大太大了,总还有一些地方条件是相对落后一些的。你要想清楚了,那儿可不是什么大城市的繁华,只是安安静静的偏远郊野。你从小就是家里宠着长大的,去那边的话,少不得是要吃苦的,你家里人也不一定舍得你去呢。” 闻言,小萌“噗嗤”笑道:“秦柏君,你这话是小瞧我了啊!都什么年代了,你能做的事情,我也一样可以的。咱们俩都是航空系的,这工作你能做,我就不行啊?你看着好了,等我过来的时候,保不准这工作水准太抢眼,到时候怕是还要抢你的饭碗的。” “而且啊,我家里人宠我,但不是溺着我,都以身作则地给我看着榜样呢。特别是我怀儒叔叔、晚晴婶婶,两人都是放弃了国外优渥的条件直接回国来的。他们就常教导我,能吃苦是好事,因为吃苦以后,总会有甜头在后面的。在我还很小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将来要做跟他们一样有所为的人。” 柏君一把将小萌抱入怀中:“我真是觉得这辈子哪里修来的福气,能认识你这么好的女孩,将来我就是死也甘心了。” 小萌将手指放到柏君的唇上,作噤声状:“呸呸,可别胡说八道了,这都是什么话?反正你自己一个人去了那边,多注意身体。有空出基地的时候给我发个消息,报个平安就行。” 柏君点了点头,动情道:“我等你。” ———— 高铁车厢里头,广播在播放着舒缓的曲目。伴随着高铁的飞速行进,它从早到晚地回放着,听的人的心境似乎也沉静了许多。 如今高铁早已经遍及全国的各个角落,就算是偏远的西部地区,都已经通了车子,这跟从前比起来,出行真是不知道方便了多少。 车窗外不断闪过的美丽风景,仿若也跟着车厢飞扬了起来。不管高铁跑的多快,那风景总是不会错位的。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车子里头开始亮起了柔和的灯光,广播里的乘务员喊道:“亲爱的旅客朋友们,晚餐现在开始供应,同时我们本班次还提供热饮、咖啡,有需要的乘客请自行购买,谢谢。” 小萌也没有吃饭的心思,望着窗外一片漆黑。她明明已经很疲惫了,这个时候确实一点困意也没有,不过就是望着窗外发呆。 如今全民素质很高,大家都习惯了在车厢内保持安静,一贯相互也不打扰,各做各的事情。有人在看电子报,有人在交谈着,还有人在哄着哭闹的孩子。 夜里风有些大,“呼呼”地拍在车窗上。小萌转头的时候注意到,有个戴眼镜的男人一直盯着她看。 她礼貌的笑了笑,那人却突然伸出手,招呼道:“你好,我是陈溪易,请问你是施小萌么?” 小萌略略诧异,不过仍旧点了点头:“是的,我是施小萌。” 陈溪易一听,高兴道:“可算找着你了,我是单位派过来接你的。刚才在转乘点没看到你人,我还在想你人去哪儿了呢。” 听完,小萌恍然大悟:“哦,你是柏君的同事吧?你好,幸会呀。” 听到秦柏君的名字,陈溪易不禁略略皱起了眉头,而后又赶忙笑道:“是了,柏君可是我们部门最年轻的领导呢。不过他实在是忙,没功夫来接你,所以我就代劳来一趟。” “柏君这个人做事认真起来,是见不着人的,这很正常。不过你们也太客气了点,其实根本不需要来接我的。” 明明柏君在邮件里说,他会亲自来高铁站接她的。虽然食言了,但是小萌不怪他,毕竟他可是个出了名的工作狂。 陈溪易道:“柏君是很忙的,最近不是有个新的卫星发射项目么?可是最近遇到了一些难关,怕他们在山里还有的忙了。” 闻言,小萌点头道:“我听说了,现在就算是基地里的一颗不起眼的零部件,都是咱们自己自主创新做出来的,可不容易了。我倒是想快点加入进来,尽一份自己的心力。” 陈溪易道:“你先去部门报道,之后在宿舍休息几天再说吧。具体职务安排,还要等批示。而且,柏君要是回来了,肯定第一个来找你。这个项目现在要上山一趟也不容易,单位一时还抽不出人手陪你上去。” 小萌笑了笑:“那我一个人去也行啊,女汉子,这点不在怕的。” 陈溪易跟着干笑了两声,“那这样吧,等到了单位,我先跟主任说一下这个情况,具体的事情,咱们后面再谈。” 小萌倒也不是无理取闹的人,知道陈溪易肯定是有什么难处,因而也没继续说下去,不过她将话题一转,“柏君现在身体怎么样么?这么忙,估计三餐肯定是顾不上了,他那胃病要疼起来,也是不得了的。” “柏君身体还可以呢,你不用担心的。现在都提倡一线科研人员必须吃住要好,食堂都是专门的大师傅跟着做饭的,还有专职的营养师跟着调配,条件可好了。”陈溪易若有所思道:“栢君之前一直念叨着你呢,现在你来了,也不知道他该多高兴呢。” 第166章 番外 约定(二) 小萌和陈溪易一道,在肃城高铁车站下了车。两人才下了电梯,正巧遇到了一场热热闹闹的节日游街活动,可谓锣鼓喧天,百家齐乐了。 有一伙队伍吹吹打打的蹦跳而过,那便是当地的管弦乐队了。马路上的交通都已经断绝了,有许多的人在路边维持着秩序。 小萌将手搭在额前打了一个眼罩,就看见前头经过一行人在耍鱼灯、花灯、球灯。那都是用纸糊成的彩灯,看起来确实形态各异,十分有趣。 底下拿着灯的人个个都穿着当地特色的服侍,然后来回挥舞着手上的灯以示喜庆。不管过了多少年,人们总是不会忘却传统习俗,这就是中华文化的魅力了,小萌心下不禁想着。 再看紧随其后的龙灯,乍一看是纸扎的似乎轻薄,可是下头的木板却很沉。抬着的都必须是青壮年的男子,而且得要相互配合得当,才能一块将龙灯给抬起来。 远远瞧着,龙身在那里时而波荡、时而蜿蜒,整个气势倒是十分的磅礴,如果不是亲身置身于其间,怕是很难感受到这种气势。 小萌在树底下,正望着舞动的龙灯出着神。这个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她跟前停了下来,然后开心叫着:“巨龙要飞起来啦!” 孩子边说,边学着飞龙的脑袋摇晃着,听起来真是可爱极了。巧的是,那龙头底下的人仿若听到孩子的叫唤,竟然也抬起了硕大的龙头,特意朝着孩子所在的方向摇摆了起来。 这一幕,小萌看在眼里,却觉得莫名的心下一暖。虽然现在西部发展不如东部快,可是人们的内心是充满了阳光的,至少到处可见生活的希望所在。这或许才是爸爸和蓉妈妈常说的,人活着总要看到光明,这才是奋进的目标。 她心下这么沉思着,也便对肃城多了一份天然的好感。思绪间,前方表演人员突然停了下来,大家都很有默契地走到路的两边,各自掏出了口袋里的食物,准备就地坐着吃饭了。 这个时候,陈溪易拍了拍小萌的肩头:“你看前面那帮舞龙的人,那都是我们单位的小年轻,跟着假期出来一块热闹的呢。” 小萌顺着陈溪易指着的地方看去,就瞧见前头一群舞龙人,如今正卸下肩头的龙灯,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喝着冷水。 他们的衣服上,都写着“肃城科学院”几个字。小萌心下了然,这些都是肃城科学院空间应用工程与技术中心的人了。 “柏君以前也来这里舞龙过么?”小萌突然想到问了一句。 陈溪易挠了挠头,略略有些迟疑,而后就笑道:“柏君这个人最较劲,连假期都不肯要,没日没夜地在山里头呆着,怕是都不晓得这城里的好呢。” 小萌点了点头,不知道为什么,心下略有些失落的感觉。原本她是想问一问柏君在这边的日常,没料着这里并没有他的痕迹在。 天色略略暗了下来,稀稀落落的,竟然下起了雨来。一个撑着大黑伞,原本在路旁观望的女人朝着科学院的人走了过去,然后伸手就把一件雨衣往一个男人手上塞着。 人群里瞬时就爆出了笑声:“师母,给王主任送雨衣来啦!” 李秋雁低下了头来,腼腆笑了笑:“这不是下雨了么,穿着雨衣才放心。” 这一下听了众人就笑的更是开怀了,且听着有人调侃道:“诶哟,老王不简单呀!到底还是你爱人心疼你啊!看看,这雨才丁点大,就赶着送雨衣来了,可当真是怕你被雨淋坏了,真是看着羡煞旁人那。那老话怎么说来着?古有孟姜女送寒衣啊,现在这有师母送雨衣呀!” 小萌在旁边听着,竟然也不自觉地被逗笑了。 就见着那王艾一下涨红了老脸道:“去去去,你们这些年轻人,就知道调侃我这老头了,真当是叫人怪不好意思呢。” 王艾说完就腾出手来,在那里扣雨衣的扣子。 陈溪易见状,便带着小萌上前,率先打了一声招呼:“王主任!” 老艾扶了扶镜框,就瞧着陈溪易身旁的小萌,上下打量着问道:“这位是?” “这位就是柏君的未婚妻,咱们单位新来报道的施小萌。我也是刚从高铁站接到的人,总算不枉主任的一番费心交代。”陈溪易笑着说道。 听到是柏君的未婚妻,李秋雁忙跟了上来看个究竟:“小秦怎么了?他不是……” 话还没说完,王艾就回身瞪了李秋雁一眼:“我们在说工作呢,你要听不明白可别随便插话。” 王艾从来没有用这样口气与她呛过,李秋雁心下原本有些委屈,可是一看到小萌不知情的脸,一下又明白了一些。 她心下一时有些懊悔自己口快,连忙笑道:“诶哟,你就是小萌吧?可算到了,你人没到,我们家老头子都念叨好几日了,就怕没接到人,怠慢了。” 小萌笑了笑,不过礼貌喊了一声:“主任、师母,你们好。” “怎么样,这一路辛不辛苦?是不是太吃力了?”李秋雁跟着关切了一句。 小萌笑着摇了摇头:“倒是不觉得辛苦的,高铁现在还是很方便的。只要一想到来了就可以见到柏君,还可以开始新工作,我这心里头就觉得暖烘烘的,一点也没有累的意思呢。” 李秋雁抬起头来,望了陈溪易一眼。陈溪易忙解释道:“我已经跟小萌说过了,这个柏君是进山里去了,怕是这几天都不会回来呢。” 王艾点头道:“是了,是了,这是单位临时指派的任务。其实,原本也是可以派别的人去的,但是柏君这个人,你应该知道的,他是个很要强的人,也很有上进心的。但凡有什么难题,他都争着抢着要第一个去前线呢。这不,几乎都不给底下小年轻吃苦头的机会,他自己就先进山去了。” 小萌笑了笑:“他一贯就是这样有冲劲的,从前念书的时候也是凭着这股子的冲劲,横冲直撞得了不少意外的机缘呢。” 李秋雁在小萌头上将伞面一罩:“哎呦,我看别光站着了,咱们不如先一道回单位宿舍吧?这活动也快结束了,不如先帮着小萌安顿下来才是要紧的。咱们可不能不晓得心疼人,这一路风尘仆仆的,说不累那是客气话。姑娘家的,也不容易呢。” 这话说的倒是甚合王艾的心思,于是几人便一路拉着闲话家常,朝着肃城科学院空间应用工程与技术中心所在的方向而去。 第167章 番外 约定(三) 到了研究所的宿舍,李秋雁张罗着先带着小萌上宿舍楼去看看。 她指着二楼带阳台的一间房间说道:“这里本就是小秦住的房间,你来之前我亲自来打扫过了。屋子不算大,但坐南朝北光线好,住着还是不错的。你今天早点休息吧,我就不扰你了。如果你有什么需要的,就到楼下来喊一声就成。我们就住在一楼,靠走道那间宿舍。” 小萌笑着点了点头:“谢谢,有劳师母了。” 听着小萌喊“师母”,李秋雁禁不住微微愣住。她低下了头,思忖片刻,而后还是含糊笑了一声:“诶呀,瞧你这话客气的。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可谢的,别跟我见外才是。明天我准备做葱饼,到时候给你送一些来尝尝手艺哈。” 送走李秋雁关上门,小萌这才坐在一对早已经泛了黄的浅色沙发上坐下。她细细打量起这个房间来,别看屋子不大,家具却是很齐全,看起来生活条件还是很不错的。 阳台上晾晒了几件工作服与袜子,小萌起了身来走到这些衣物跟前伸手捏了一把。看样子,衣物都已经干了有阵子了,只是家里没人,怕还没来得及收下来。于是她便一件一件收好,然后放置在沙发上细细折叠收纳起来。 等到指尖滑过工作服的时候,小萌忽然发现好似衣袋里头有什么东西似的,多少有些磕人的感觉。 她疑惑着伸手去抚触,却见里头是一张相片。相片的背景是申城大学的草坪,上头有个穿着碎花裙子的姑娘回过身来,正朝着镜头嫣然一笑。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小萌了。 小萌禁不住将照片抱在怀中,原来柏君一直把她的照片带在身侧的……一想到这些,她便不由得心上跟着暖了几分。 近窗的地方有一架吉他搁在小圆桌上,圆桌上铺陈着一块白色的蕾丝桌布,上头还放着柏君毕业时候,他与小萌的最后一张合影。 虽然如今柏君还在深山中忙于工作,小萌对他的思念却已经溢满了整间屋子。她有许多的话想同他讲,可是又不得不耐着性子将那些思绪都一概收好。 或许是这些时日一路长途跋涉,飞机连带着高铁一路太过奔忙。又或者是刚到的头一天又淋了些雨,没料到刚到的第二日小萌就感冒了。她更是全身瘫软无力,甚至还跟着起了热度来。 李秋雁做了葱饼上来探望,结果敲了半日门都没人应声。她想着白日里也没见小萌出门,心下一合计想着一定是出事了,就忙找了王艾上来看个究竟。 王艾一到了二楼就晓得不对劲了,这门口的灰都落着,半点没有人踩过的痕迹。他们就想法子找了锤子来撬锁,看看里头到底是怎么了。 两人一进门,果然就瞧见小萌躺倒在地上,李秋雁连着唤了好几声,小萌整个人是一点回响也没有的。匆忙之下,王艾背起小萌就往医院急诊赶。 医生检查了一下,说是普通的病毒性感冒,烧退了应该就没事了。开了一些退烧药,夫妻俩只得带着小萌重新回宿舍去休息。 李秋雁到底放心不下,在宿舍里守了小萌一个晚上。用了退烧药以后,到了这日半夜,人好歹算是热度暂时降了下来,额头也没先前那样烫了。 只是夜里,小萌睡得昏昏沉沉的,免不了总要说几句胡话。李秋雁凑近了听,原来她是在喊着秦柏君的名字,心下也便愈加觉得不是滋味。 断断续续烧了几日,小萌身体恢复的不算好,李秋雁就亲自陪着她去了一趟医院复诊。对此,小萌心下十分感激。李秋雁只说大可不必见外,原本柏君就与她如母子一般,她瞧小萌也是觉得可亲。 医院的门诊很是拥挤,早上七点两人就去排队等挂号。可是好不容易等到了挂号的号码,却又是午休的时间。两个人只能一直在走廊等到下午,医生又建议做了胸透,两个人折腾到天黑才出了医院大门。 公交车站点候车的时候,李秋雁看了眼站牌,索性两人还赶得上最后一班车,心下跟着松了口气。 彼时,小萌模模糊糊瞧见车站上有两个妇人在那里站着。看年纪两人差了至少二十来岁的样子,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话,多少吸引住了她的注意。 那年轻的妇人穿着一件破旧的发了白的长衫,十分的朴素。另一位则是看着约莫五十多岁的样子,身形略有些浮肿,手里拎着一只竹篮。 医院本身在郊区,这会天色暗了只有远处桥边一盏暗淡的路灯在亮着。 小萌和李秋雁都听见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啜泣声,原来是那穿着旧长衫的少妇。只听着年长的妇人安抚道:“哎,不要这样子想,日子总归是要过下去的。” 那年轻妇人回道:“我也不是无理取闹,你倒是给评评理,就他这样的话,叫人听了心里怎么能好受?前些时候昏迷不醒也就算了,今天好不容易醒了,竟然非得跟我讲说他怕是不行了,让我早点准备好带着孩子改嫁。说是也不要求下一个人条件怎么样,只要给我们娘俩一片瓦房,能遮风挡雨就好。” “还有更过分的,他甚至连个念想都不留给我们。说是要签器官捐献协议,就算是死了,这副身体和器官也要捐掉。我真是不明白了,他怎么就这么死心眼?难道他觉得这样安排完了,一切就算完事了么?那我和孩子怎么办?那是一句‘改嫁’就能了结的么?呜呜呜呜呜…….” 那老妇人听了,不由得迟疑了,半晌方才开口道:“诶,我儿子前些时日也下乡了。最后实在是病的不成人样了,整个都瘦成皮包骨了,这才给送回城里来调养的。我可是好吃好喝地从牙缝里抠出来一切最好的东西,就为了给他补身子啊。这些日子,总算是见着一些好了。可是呢,他也是个要强的,说要回乡下去,说是乡亲们离不开他。我是真的没法子了,倒不是不支持他的工作,只是当妈的心里心疼儿子啊。” 说到这里,老妇人也跟着抹了一把眼泪:“你的难处我理解,可是你也不用太急了。孩子她爸说的也是气话。他这一辈子为这里奉献掉了,国家不会不管他的。现在对家属,一概抚恤政策都是很好的,他要是万一……我是说万一啊,要是万一真出了什么意外,我相信,你们娘俩不会没活路的。有国家津贴,又有各种帮补政策,日子哪里会过不下去?所以啊,你多宽心,凡事别老往绝处想。” 听到这里,小萌默默回过身去,与李秋雁对视了一番。小萌心下自然也是为这两个妇人的遭遇而感慨着,可是莫名的,她就想起了栢君来了。到底来了这么些日子,柏君怎么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呢? 两个人虽然没有说话,可是李秋雁还是多少能够猜得到小萌的心思。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着一旁那少妇提高了声调哭道:“大姐,你给评评理,这个死男人真是木鱼脑子,还非得逼着我当着他面答应,一定带着孩子改嫁!你说,这种男人我怎么说才好?真当是气得想拿着锅铲打他一顿,或许这样还能说几句像样的人话来!” 老妇人轻叹了一声:“这到底是在病中的人,这样的话怎么好当真的?今天或许他是有死的心思了,明天说不准又好了。人那,不到最后那一刻,真是不晓得,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不过人年轻,不管怎么样希望总还是有的。身子恢复也不是不可能,天无绝人之路嘛。” 小萌回过身去,不免小心翼翼的开口问李秋雁道:“师母,来了这么些天,我也一直没问呢。柏君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也不是催什么,不过就是想知道他的具体情况,心下好有个底。这样一点消息也没有的,我心里就总有些说不清楚的焦虑。” 李秋雁不过含糊笑了笑:“小萌,你身上还病着呢,怎么就牵挂起小秦来了。他身上自然是有国家的任务在,一时半会也说不上什么时候回来的。你自己也是搞研究的,应该知道的,这项目一到了攻克难关的时候,很多难处都是不可预计的。可不光你着急呢,我也总是问我家老王,这小秦什么时候好回来的?他呢,也总是说快了、快了。那我便姑且当人就快回来了吧。再说了,你都到了肃城了,就是栢君自己知道了,怕也是归心似箭呢。你是不知道啊,从前单位里头发了什么好吃的好用的,他可全没动都锁柜子里头了,就说等你来了全都要给你吃和用呢。” 小萌咬着下唇:“哦,我倒是没有来得及整理过柜子,也便不晓得他还藏了这么些东西。” 公交车终于慢慢悠悠地从站里驶出来了,车灯也跟着摇摇晃晃的闪着。那灯映照在路面上带起一片亮光,小萌看着觉得有些恍惚。 第168章 番外 约定(四) 照着医生嘱咐,过了两日,李秋雁又陪着小萌赶了个早去医院复诊。内科病人排成一条长龙,小萌看见前头有个年轻女人匆匆地插队挤了进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来。 这个时候就听着有人轻声说道:“你可算来了,要是一会还没到,可又得重新排队了。” 那年轻女人媚笑着说道:“哟,说起来好像是我不对似的。出门的时候路上堵车,这不是赶到了么。” 小萌看她腋下夹着一个黄色的信封,想来这人也是照过胸透,拿了片子要跟医生相谈的缘故了。 那女人缓缓转过身来张望着,小萌看见那也是一张白净的面庞,整个人看起来倒是蛮秀气的样子。她一看见李秋雁在,不由得笑着喊了一声:“师母,您怎么也在这里呢?” 李秋雁微微一愣,没想到排在前头的竟然是宋露,不由得也跟着笑了一声:“宋露,你怎么在这里呢?是新来的小施病了,我陪她来这里瞧一瞧。” 宋露回身打量着小萌一眼,然后笑道:“哎,这里排队的都一个样。我也是身体有些不大舒服,就想着来看看医生,心里头也安生一些。不过,这位咱们所里新来的同事么?我怎么没听说最近会进新人呢?” 李秋雁略一踟蹰:“这个嘛……” “你好,我是施小萌。我是从申城过来的,幸会。”小萌大大方方地伸手打了个招呼。 宋露一听,面上神色有些敛凝住了:“哦,你就是秦柏君的未婚妻吧。我倒是没有想到,原来是你这个模样呢。啧,不过就是可惜了……” “阿露,轮到你了,快进去吧。”方才在帮宋露排队的年轻男人跑了过来,将她的话给打断了。 宋露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就跟着一路小跑进了诊室。李秋雁这才略略松了口气下来,她卡瞥了眼小萌,显然她是满腹的狐疑。 于是李秋雁便安抚道:“方才那个女的呢叫宋露,男的是郭梁伟,都是咱们所里的人。他们从前与栢君是一个部门工作的。不过呢……” 小萌笑了笑:“怎么,师母,还有什么话不好说的么?” “倒也不是,我就是怕你多心,所以也不知道怎么说好。这个宋路吧,从栢君来了开始就很喜欢他,每天都跟在身后转悠粘着。后来吧,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柏君脾气这么好的人,突然当众斥责了宋露一通,说他已经有未婚妻了,让她不要再无谓纠缠。这宋露听了大哭大闹了一场,好不容易才算消停了下来。所以,她说话听起来要是有些什么奇奇怪怪的地方,你倒是也不必放在心上的。”李秋雁说道。 小萌点了点头,也便不再多说什么。到底是他们分别了这样久,柏君周遭就是出现了什么人,那也是在情理之中,毕竟他也是个优秀的人。 只不过,小萌一贯信任柏君的为人,这些也不至于成为两个人的矛盾问题。 —— 从医院出来以后,宋露并没有回所里的宿舍。她本就有亲戚在肃城里头,因而临时借住在亲戚的房子里几天也不算什么。 郭梁伟瞅准了,看宋露亲戚都不在家里了,这才跟着溜进门去。等在客厅瞧见宋露的时候,看她正躺靠在沙发上,听着交响乐。 看样子,宋露是有些烦闷的。特别是今天在医院里头,她见到小萌开始,整个人就是这样有些说不出的烦躁。 “要死啊!躲在人家身后做什么?进来不知道敲门的么?”宋露突然瞥见人影,尖叫着嗔怪了一句。 郭梁伟嬉皮笑脸地挠了挠头:“这不是看你听音乐,也不敢打搅你兴致嘛。” 宋露就把案上的台灯捻燃了,她让郭梁伟坐下,然后从桌上拿了本资料夹递了过去:“你瞧瞧,这是下周所里要的文章。我怕我写的很多地方有纰漏,你帮忙改一改吧。” 郭梁伟接过,塞进包里:“你放心,我过手的事儿准给你办漂亮了。” 宋露从烟盒里抽了一根香烟出来,她点上了火,给郭梁伟也递了一根过去。她就靠在一旁的沙发椅子上,整个人软在那里,两只手挂在沙发的扶栏上,看起来真是疲惫极了。 郭梁伟看着宋露不大搭理人的模样,倒是一时有些局促。郭梁伟倒是喜欢宋露许久了的,在单位里头但凡是宋露开口说的事,他一定是跑的最勤快的那个人。 可是无奈,自打那秦栢君来了以后,宋露就整日围着他转,郭梁伟几乎都成一个空气人了。如今可是好不容易没了那姓秦的,他自然心下就多了一分胜算。 这个时候,郭梁伟与宋露单独在这室内相处着,内心有着即将得到胜利的窃喜。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宋露眼睛一瞪起,他就跟着紧张地额头直冒汗。 可是,他也不想给宋露给看轻了,因而格外又凝起神来,整个人就装作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然后拿出方才的资料夹,装作在看文章的样子。 宋露并不糊涂,看他嘴里嘟囔的不知所云,晓得他是心思压根就不在文章上。心下不由得暗暗笑了起来,到底不过是一般男人,跟柏君的水平还是差距太大。 手里出汗太多,资料夹忽然滑落到了地上。郭梁伟有些尴尬地起了身来,略慌张道:“我看我还是先走了,明天还要回所里做报告呢。” 宋露似笑非笑地望着郭梁伟:“报告?那也不用这么着急走吧。我说郭梁伟,你可真不像个男人。” 郭梁伟显然有些被激怒了,他一下拽住了宋露的手腕:“难道在你眼里,只有他秦柏君是男人么?他如今都什么鬼样子了!还能做什么男人!你如果不嫌弃,倒是可以去照顾他呀!又在这里郁闷个什么劲!” “郭梁伟!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宋露愤怒地斥责了一声。 “呵,这话我憋在心里很久了。阿露,他秦柏君有什么本事?无非就是外来的和尚好念经,安了个专家的头衔罢了。你看着好了,就照着我的能力,他坐的那把椅子早晚都是我的。更何况秦柏君现在可是疯了,就是个疯子!傻子!余生也便在那精神病医院度过了。而你呢?你难道也想跟他这样过一生么?算了吧,我早就看透你了,你不过就是爱慕他的外表,他的光环罢了,又哪里真的是喜欢他的!”郭梁伟不由冷笑道。 “你这个混蛋!我就是喜欢秦柏君怎么了?我喜欢他这个人!喜欢他的一切!你管得着么?!”宋露愤怒不已,一下就喊出了声来。 郭梁伟扯着嘴皮笑道:“可是即便他是个废人了,也只有施小萌照顾他的份,你算是他什么人?什么都算不上啊……” 宋露气急了,一下就把桌上东西全砸到了郭梁伟身上,厉声道:“滚!” 她从没想过,秦栢君的未婚妻会真的来肃城。她原以为,那不过是柏君拒绝她的一个借口罢了。 可是当今天,她实实在在的看到了施小萌。她不得不承认,即便是秦栢君疯了,也决计不可能与她有半点瓜葛了。 第169章 番外 约定 (五) 一个人的日子,小萌并没有荒废时间。她没有忘记看学术论文,想办法多提高自己的专业水平,所里也给她安排了一些科研性质相关的工作,算是正式开始了工作状态。 可是一日日的,柏君还是没有消息,小萌实在等的有些焦灼了起来。她想了想,还是决定去办公室找王艾问个明白。 路上,她反反复复地想着这些日子的见闻,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如果柏君真的是进山工作了,可是他几个同部门的同事却还在所里,这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 小萌心下隐隐觉得有些担忧,又实在不知道真相是什么。那种不安感,难免一点点的在心底散漫开来。 当小萌来到办公室的时候,敲了半天门也没动静。门是虚掩着的,于是她便轻推开了门,就看见里头没有一个人。 不凑巧,王艾这是不在了。 小萌茫然地走在道上,望着这天空,蓝的好似新洗刷过的镜子,折射出这秋日里特有的余辉来。此情此景虽是有情致,她却没有什么心思去欣赏。 “诶哟,这不是小萌嘛!”小萌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娇笑声起,不由得回过身去瞧。这时候,就看见宋露站在那里,笑盈盈的望着她。 “宋露,你好。”小萌也跟着打了一声招呼。 宋露笑了笑:“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小萌回身望了眼王艾的办公室:“原来有些事情,想找王主任商量。可是没看见他人,就想着改日再来了。” “哦?有什么事情么?如果我可以帮得上忙,我倒是愿意效劳的。”宋露边说,边走近了几步。她翘起手指,透过指尖的细缝看着一脸焦虑的小萌。 “或许……你知道柏君什么时候回来么?说起来,他去山上应该很久了吧?你们以前到山里做项目的时候,难道所里也是保密的,一点音讯也不知晓的么?”小萌不由得问了一句。 “哦?”宋露旋即抬起眼来,望着小萌:“山上?” 小萌点了点头:“师母他们都说,柏君去了山上忙新项目。可是这也去的太久了,怎么就没点消息呢?” 宋露的一双眼珠子在小萌身上溜转了一番:“呵呵,秦柏君呀,诶……看起来,怕是你还不知晓呢,他呀……” “宋露,你在这里干什么?快同我去一趟办公室,有事情找你呢。”陈溪易不失时机地出现了,一下就打断了宋露的话。 宋露眸子一敛,讥笑道:“陈溪易,你出现的可真是时候。” 小萌明显注意到,宋露的口气有些不大友好,这自然听得陈溪易有些不舒坦。 他不由得扭过头道:“宋露,真有急事找你呢,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要跑这一趟,快随我走吧。” 宋露挣脱甩开陈溪易拉扯的手道:“你们这些人那,个个都不知道安着什么心思呢,怎么就不把实话跟施小萌说清楚了?她千里迢迢来一趟可不容易呀!” 陈溪易觑起眼来,瞄了眼小萌,忙对宋露道;“别多说了,没意思的。走,索性跟我直接一起去主任那里,主任另外还有任务要交代你呢。” “嗨,得了吧,你们一个个的,这是唱大戏呢?怕是唱戏的都没你演的好。”宋露不屑地剜了眼陈溪易,而后转身对小萌大声道:“我说施小萌,你呀,可别被蒙在骨里了。秦柏君现在太惨了,真是可怜,我见了都跟着掉眼泪呢!” “宋露,你这是要做什么?”此时,李秋雁和王艾刚从外头回到所里。 宋露觑起眼来,来回打量着王艾和李秋雁,脸上带着一丝看好戏的表情:“主任、师母,既是你们也来了,咱们倒是不妨把话给说明白了。这秦柏君,现下到底是什么情况?我想你们不是比我更清楚么?” 这个时候,小萌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自从她到这里的第一天开始,那种心里不踏实的感觉就从来都没消除过。 宋露的话如同一枚炸弹,在小萌心底炸开了来,叫她先前所有的疑虑都一股脑的涌了上来。 “主任,师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萌面色有些苍白,她轻咬着下唇,憋着劲问道。 李秋雁牵过小萌的手,轻抚道:“有些事情,怕是一时半会也说不好。等改日吧,时机合适了,我们再同你仔细说一说。” “师母,这还有什么好隐瞒的么?秦柏君他早就在肃城的精神病医院里头了!他已经疯了!彻底了!难道你们就是这样欺骗他的未婚妻么?”宋露一股脑的就将心底的怨气一下给发泄了出来。 “啪”的一声,几乎没有人想到,平日里老实的陈溪易,直接甩了宋露一个巴掌。 宋露就狠瞪了陈溪易一眼:“你什么意思!啊?陈溪易,你出息了你!” 陈溪易早已经气的面色涨红了起来:“你最好注意你的措辞!柏君那天,如果不是为了救我们,又怎么会被石头砸到!又怎么会伤到脑袋!你就是这样报答他的么?!你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 宋露一下被陈溪易噎的说不出话来:“你!” 那厢,郭梁伟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眼见着宋露吃了一巴掌,拎起陈溪易的领子就是一顿揍:“竟然敢打女人!混账东西!” 两个人不由分说的就扭打作了一团,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简直打的难解难分。王艾与李秋雁忙着劝架,一人拉一个,还被连带着摔了一跤,这现场简直可谓乱透了。 小萌愣愣地站在一边,心下不断地想着他们方才的对话。 精神病院?石头? 她渐渐有些晕眩起来,眼前闹哄哄的景象,缓缓跟着出了一层层的叠影。 “小萌!”在李秋雁的一片惊呼声中,小萌一下就昏厥了过去。 ———— 几日后,午间。 小萌在李秋雁的陪伴下,来到了肃城的精神病医院探访。天空原本还是湛蓝一片,就在小萌下车的那会,一下就下起了雨来,且雨势越下越大。 不知道为什么,小萌觉得脚下有些气虚,进了楼里一路都是扶着栏杆走的。那狭窄的楼道好似特别的漫长,总也走不到尽头一般。 水泥台阶已经被灰尘和水渍晕染成了土黄色,上头粘着一两片枯黄的落叶。在一处转弯口的病房门口,两人同时顿住了脚步。 小萌伸出了手,却迟迟没有落下,她始终没有勇气按下电铃。一阵狂风掠过,那屋内淡黄色的窗帘被风吹出了窗外,肆意摇曳着。 密密麻麻的雨点,顺着窗户扫射进了屋内,小萌几乎都可以听见雨点簌簌打在桌子上的声响,就如撒豆子一般密集。 小萌略略转过身,身体情不自禁地有些发颤了起来。如果不是李秋雁拉着她,恐怕她早就从楼梯口跌落下去了。 “小萌……”李秋雁担忧地问了一声:“如果你觉得身体不舒服,那咱们改日再来探访也是可以的。也不是非得要急在这一天……” 小萌暗暗抠紧了手心,整个人深深地吸了口气。好不容易,她方才定住神道:“师母,我……” 李秋雁轻揽住小萌道:“柏君当时,其实真的伤的很重,我们一度都以为他没的救了。就连医生都说该准备后事了,可是他就是硬拼着一口气给活下来了。在他数度昏迷的时候,一直在喊着你的名字呢。如果他看见你现在的样子,怕是也要很难过的。” 小萌直起了身来,抹了抹眼角:“师母,我们进去罢。” 李秋雁道:“不要逼自己太狠了……” “不,我们走吧,我已经错过这么多可以见到他的日子了,不能再多浪费任何时间了。”小萌边说,边推开了那扇门。 房间很小,只有一张床、一个柜子和一张书桌。大雨瓢泼而至,桌面早已经被打湿了大半。 秦柏君就呆呆地坐在床沿边上,望着窗口的地方发楞。他整个人看起来头发蓬乱,胡子也是拉碴的。整个人搭拉着眼皮,恹恹的,一点神色感知也没有。 旁人见了,怕是很难想象,这曾经是一位多么意气风发的科学家。他似乎听雨听的很认真,并没有注意到有人进了房间来。 小萌慢慢上前,在柏君跟前蹲了下来,然后握住他的手,含泪笑道:“柏君,我来了。” 柏君的眼睛依旧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窗外,只不过睫毛略略抖动了一下。没料着,这泪一下也就滚了下来,直落到了小萌手背上。 这热泪滚烫、滚烫,叫小萌心下生疼不已,仿若整个人都被扔进了火海里撕烤似的。 “小萌……”秦柏君含含糊糊地喊了一句,嘴边的口水也跟着溢了出来。 小萌整个人俯在柏君身上,终究忍不住哭出了声来:“柏君……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第170章 番外 约定(六) 荒郊的实验室,施小萌靠在椅背上,略略仰起头来。她拿了一块浸透的毛巾,揩拭着面庞,以期保持着头脑的清醒。 电脑的邮箱里,有一封未读的电子邮件。她看了眼抬头,是施怡微的来信。 怡微是叔叔怀儒和婶婶晚晴,晚来所得之女。虽然年纪比小萌要小,但是到底辈分大,因而见了面,小萌该要叫一声“表姐”的。因着家里人感情深厚,倒是也不愿意计较字词。因而两人都是直接以名字相称,与亲姐妹无异了。 怡微也是个争气的孩子,从斯坦福大学材料科学与工程系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之后,如当年的父母一般,毅然回国投身到了新兴材料科研领域当中。 如今施家两姐妹,各自在航空航天与材料科学领域贡献着自己的一份力量。虽然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可是却一点也不影响两人的感情。她们时而保持着邮件联络,交谈着彼此的近况。 却见那封信上写着: 小萌: 经过一个昼夜的奔波,我终于回到了申城的家中。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在擦拭着父亲的灵位和台面,从前家里的那番热闹景象,怕是再也不能重现了。 父亲在世的时候,他总是醉心于他的疫苗研发事业,每天不是在实验室里,就是在办公室忙碌,能够依恋膝下的时间总是有限的。 我还是不敢相信父亲去世的事实,更是实在不敢想象,他突发脑溢血倒在实验室的情形。 我的心彻底碎了,我唤他父亲,他不能应我;我哭,他也不能感知到了。小萌,我知道,你这会心里一定和我一样哀痛…… 说起来我也是不孝女,父亲离世将近月余了,才抽得出时间回申城一趟。母亲说,不要去墓前祭奠什么羹饭供品了,父亲一贯主张勤俭、环保,因而这些礼节想来都不是他愿看到的了。 但是我还是同母亲一道,在湖边采撷了不少带露的鲜花,然后编成一个大花环,挂到父亲的墓碑之上。 明明是春季啊,可是那姹紫嫣红的模样,我却实在是无心欣赏。放眼望过去,一切不过是春山空影。手里扶着墓碑的时候,我只觉得心下已经哀恸得不知道自己竟然还存活于世上。 可是我不敢哭,生怕母亲看了更是伤心。她总是一个坚强、隐忍的人,想来即便是哭,也总是在夜里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吧。 父亲的养育之恩,这辈子我怕是永难报答了。你说,我是不是亏欠了父亲太多的? 那时候,我在合作的实验室里赶进度,眼望着即将到了出成果的时候。但是心里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惴惴不安的感觉。直到收到消息,才知道原来是父亲去世了。 我们生长在红旗下,受的教育注定我们不是迷信的人。可是我竟然忽然有种想法,是不是命运在冥冥之中,就注定了我与父亲是不可能再见了的? ‘家与国、忠与孝,不可两全。’这话在今天,我终于深深地明白了。 这些日子,我几乎没法睡觉。即便偶尔睡着了,也总是会梦到从前暑假的时候,父亲在家里唤我们过去吃龙须酥,然后与母亲一道聊着闲话,说着家常的日子。 父亲但凡看见我们,脸上就会洋溢出笑脸来。而那片父亲手上递出来的龙须酥,却再也吃不到了。 离世前,父亲还同母亲说,孩子们不能时常回家来探视,也请母亲不要责怪什么,到底都是为了国家。 他说他很欣慰,家里孩子都是科学家,都在为着建设祖国出着自己的心力,我们是他一生的骄傲所在。 可是小萌啊,我心里又何尝不知道,父亲其实也是念着我们的?他的心下又何尝没有寻常长辈的那些感情?只不过,他这一生经历的太多,反倒更知晓如何收敛他的心境。 我不知道,你与雨时舅舅他们告别,预备前往西北基地的时候,他们是什么样的表情。当我离家预备前往西南的那一日,却是看到父亲的眼角有泪花。 你知道的,他从来不轻易在人前落泪,人家都说他是“铁打的施怀儒”。我想他一定是心里明白,我这一去,或许很久都不会再回来了。 我现在是没有父亲的人了,回想过去承欢膝下的情形,再望着申城的蓝天白天,更是分外想念过去的日子。 我简直恨不得趴在草坪上,再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可是我要顾念母亲,决对不可以懦弱下来。 普通的长辈,人到暮年,也不过就是想要享受一些清闲的福气。我的父母明明有孩子,但是却一点也没享受到反哺。 可是我又必须要回西南去了,如今还有项目等着我回去。我们实验室的超导材料、超导磁体研发也要进入新阶段了,时间实在耽搁不得。 母亲又要孤孤单单一人,我也实在是放心不下。我同母亲说,邀她来与我一道去西南生活。可是母亲婉拒了我的邀请,她说她还是继续留在申城,要亲眼看着父亲为之奋斗一生的国产疫苗领域走向更高的舞台。 小萌,我知晓你的脾气,此刻心下一定也是十分难过。可是这痛苦,也不过就是在你眉梢上多添一丝愁痕。母亲特意要我转告你,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不要轻易尝试这人生的苦悲。 我心里还有许多的话想和你说,但是我想,不如就此搁笔了。 预祝你一切顺利。 怡微 第171章 番外 中国心(一) 十八年后,仲夏傍晚。 斯坦福大学校园内的,红色的屋顶下砂岩色的建筑楼,在加州阳光下闪烁着熠熠光辉。施小萌从实验室刚做完实验出来,经过康托艺术中心的时候禁不住顿住了脚步。 她伫立在罗丹花园里,眼望着树荫下的罗丹雕塑,心中没由来地就涌起一股难以言明的感动来。 除了巴黎的罗丹博物馆以外,斯坦福的这座艺术中心的室内和庭院中所拥有的罗丹作品数量,可谓叹为观止。这里有全世界仅存7件之一的“地狱之门”雕塑,它是罗丹静心取自但丁《神曲》的题材作品,前后花费了三十多年时间。 小萌个人最喜欢的是“加莱义民群像”,它可以更直接的去体会罗丹本人眼中的英雄为何——即便是英雄,那也是普通人热血铸就的,他们的眼中也会有愤怒,有恐惧,甚至还会有绝望。从来没有理所应当之事,所有的牺牲都应该予以敬畏,予以尊重。 每次实验进行到关键时刻,小萌便会觉得心里头压力格外的大。这个时候,她总会选择独自在这座花园里,与罗丹的塑像一块静默片刻。在傍晚的这一刻,游客和师生都鲜少有人进入,这也正是她精神放松的好时候。 小萌深深地吸了口气,用心感受着这座艺术殿堂的沉醉气息,脑子里的混沌很快就被吹散了,瞬间恢复了理智与清醒。 她快速转身上了一辆小型的接驳巴士,此行的目的地是校园一公里外的住宅区,今天秦甄约了她在住家见面,两人要一块吃一顿晚饭。 临街的窗户上倒映着一个欣长的俏丽人影,那是拥着一头黑色长发的小萌,她穿了一身墨绿色的长裙,走路的时候脚下显得很是轻巧,就像带起了一阵春风柔情。 一架施坦威钢琴的乐声,缓缓流淌到窗外来,惹得不少过路的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欣赏这傍晚的乐色。 在钢琴前面弹奏的人正是浓眉大眼,一身英气的秦甄。他指尖下弹奏的巴赫所作的《十二平均律》,是小萌最为欣赏的曲子之一。当初两个人在斯坦福的留学生联谊会上初相识,就是因为这首曲子。 仔细论起来《十二平均律》,其实是钢琴的基础曲,但是真要弹奏的好这并非是一件容易事情。在小萌的心目中,秦甄弹奏出了曲子的跳跃和活泼,这是尤其难得的。 秦甄本是斯坦福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但小萌能与秦甄最后走到一处,并不是单单因为他有才华而已。实际上秦甄是个特别有想法,有胸襟的年轻人。比起寻常只晓得打游戏,偷懒打瞌睡的人来说,他更是一个十分勤奋的人。 这场相遇是小萌完完全全没有想到过的,她只觉得两个人相谈甚欢,不论是价值观还是理想都很接近。 小萌进门的时候,秦甄还沉醉在音乐的世界里。他的双指灵巧地在键盘上游走着,指尖跳跃有力,他的专注使得小萌在一旁看着也感到了一种难言的澎湃之情。 收尾的时候,秦甄的肩膀微微耸起,他半阖着的眼眸缓缓睁开,小萌就在彼时出现在了他的视线当中。 秦甄双手倚靠在钢琴边沿上,下巴就搁在手背上,微微笑望着小萌:“咱们的科学家来了。” 说话的时候,秦甄的视线细细密密地笼罩下来,惹得小萌面上禁不住一阵泛红,不由得低下头去:“今天怎么突然得空喊我过来了?你们不是最近才结束了几场大手术么?累得不行吧?” “没什么,高强度的手术安排都已经习惯了。我前些天遇到了你的同学苏珊,据说,你已经收到了楠科大的offer了?”秦甄忽而问道。 小萌抬眼望着秦甄,眼中闪烁着光芒:“是了,他们新成立的实验室,邀请我回国去发展。我想,也的确是时候回去了。” “我记得以前听怀儒叔叔和晚晴婶婶讲,他们归国的时候大概是三十多岁的年纪。我现在虽然才二十出头,可是也不必在外面徘徊了,应该尽早回到祖国去建设了。” “恭喜你呀,小萌。那……”秦甄站起来,走到小萌身边,突然半跪在地上,从口袋里掏出久藏着的一枚戒指:“嫁给我吧,施小萌!” 小萌呆愣了好一会,眼眶一下就跟着红了起来,她捂着嘴,颤着声道:“秦甄,你知道的,我这次回国的话,是不会再出来了的……” “这没什么,你要回国,我便跟你一道回去就是了。”秦甄目光坚定地望着小萌说道。 “可是你好不容易考下了医师执业证书,又结束了住院培训阶段变成了科室最年轻的主刀医生。我知道,你这一路走的特别不容易,这个时候你要是放弃这里的一切跟我一块回国,那……” 小萌心里十分明白,在美国要成为一名医生,特别还是外科医生有多难。参加mcat考试,被医学院录取只是一个开始。 两年的正规基础课程,两年的实践经历,同时必须要考取医师执业证书,才能真正取得医学博士学位。长达四五年的住院医生培训以后,还要额外经历几年专科医生培训,才能真正成为一名手术室里操刀的外科主治医生。 “小萌,我的心里和你是一样的,你的心在哪儿,我的心就在哪里。这十多年的经历只是为了让我变成一个更好的医生而已,它只是漫长人生道路上的一部分。予我而言,与你一道回国,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才是真正有意义的事情。你可以回国,那我便可以,这完全不是需要去犹豫的事情。” “你曾经提起,当初你的婶婶是为了支持你叔叔,毅然辞职支持他回国去发展。那么现在轮到我了。为了你,也为了咱们心中的那个共同的梦想,我要跟你一块回国。嫁给我吧!小萌!”秦甄激动地握住小萌的手,情感真挚说道。 小萌趴在秦甄的肩头,默然点了点头,一瞬间眼角喜悦的泪就跟着淌了下来。秦甄轻柔地为她戴上了那枚早就买好的钻戒,两人的手交织紧紧握住,眼睛共同眺望着窗外刚降下的夜色。 这夜,真当是柔熟得很,仿若连带着空气中都带着丝丝醉人的清香…… 第172章 番外 中国心(二) 乍暖还寒时节,晚晴红肿着双眸,站立在墓园的高处,向山脚下徐徐眺望着。袭袭的微风吹了不过片刻时间,没多会天边就变了黑脸,下起了细细密密的春雨。 蓉蓉打了一把伞,遮盖在晚晴头顶,担忧道:“嫂子,我们陪你一块先回去休息吧。这些天你忙里忙外的,恐怕几天都没怎么阖眼了吧?” 压在晚晴眉梢上的黯淡,在回过身望着蓉蓉的时候,变成了一抹淡淡的青烟,一概的悲意仿若瞬间就消失在这烟雨之中:“没事的,蓉蓉,这些天辛苦你和雨时了。我就想在墓园,继续陪怀儒静静坐一会。我怕是人都走了,他一个人会觉得孤寂呢。” “可是……” 还没等蓉蓉把话说完,晚晴就将她让到了台阶上:“放心,我这辈子什么没经历过?就算怀儒走了,我也不会就此倒下去的。我还要好好地在申城,亲眼看着他身前一手建立的实验室,继续带着他的遗愿前行下去。” “诶,嫂子,我明白了。不过雨时刚才都还在嘀咕说,大哥突发脑溢血去世的事,怎么说也该通知小萌一声。大哥在世的时候,最疼惜她这个侄女了。这人都走了,孩子也不来送一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蓉蓉思忖着,又跟着说了句。 “怀儒走的太突然,这是谁都没有料到的事情。你和雨时这会千万不要跟小萌多说什么,要是她知道怀儒走了,心里肯定难过的不得了。这会她们在西南的新材料研发基地的攻坚任务正是关键时刻,千万不能影响到她分毫。过阵子吧……等过阵子来消息了,有合适的机会再说也不迟。”晚晴轻声说道。 小萌与秦甄一道归国以后,简单进行了婚姻登记,甚至连婚礼都没举办就匆匆赶往实验室报道。在楠科大没到两年,小萌就与国家新兴的重点新材料研发实验室合作,进行了新材料研发的攻关项目。 在航空业中,一直有个突出的问题就是不管是民用还是军用飞机都需要减重。而各国在这些年以来,一直都在寻找和研发一种新的材料,以开发出耗油最低的飞机。在这些材料研发领域当中,碳纤维零件早已逐步取代了金属零件,飞机的复合材料比率占比早就超过了50%的比率。 但是在复合材料领域的研发却是十分缓慢,十几年过去了技术考量的时间和成本依旧任务艰巨,这在国际上是一个科研领域的共同难题。原材料价格昂贵,零部件十分耗费时间成本,如何开发出一款更高效,更轻便的复合材料成为各国争先想要突破的难关。 小萌所在的新材料研发实验室,所开发的材料即将迎来重大突破。传统的工艺里,热压固化碳纤维树脂需要至少八九个小时的时间。国外的实验室已经有成品可以将生产速度提高至半小时左右,而小萌所在的团队,将生产速度提高到了分秒之内的程度。 小萌认为,国外实验室能做的,中国的实验室照样可以!经过数年的研发,她们所开发的新材料,不仅使得零部件的成本价断崖式下跌,甚至直接实现了产量质的提升。它们与传统的铝材料相比,更有竞争优势,产品的性能和质量更是能使得中国航天事业获得历史性的突破和跨越。 小萌自小就立下了投身于科研的雄心壮志,如今十几年过去了,她早已经成为国内新材料研发实验室的领头羊,更是在国际上名声大噪,震惊业内。 江蓉蓉下了台阶,挽着在山脚等候的雨时先行离开墓园。晚晴轻抚着怀儒的墓碑,眺望着雨时夫妇的人影渐渐消失在远方,满目只剩下枝叶间的叶芽。 虽然叶芽稀疏,但就是这些浅浅的绿叶,会若星星之火燎原一般,渐渐将这一片土地逐渐转换成绿装,蓊绿的色泽伴随着点滴的野花总会浸透山野。 怀儒去世自然使得晚晴伤心不已,无人的夜里,她也曾抱着被褥独自咽泪思念亡夫。只是她不能就此沉沦,她还需要重新振作起来,替怀儒好好看着这世界的变化,亲眼看着实验团队走向更好的明天。 春雨滋润了田野,没多会乌云散去,天边又绽放了晴光。流水唱着歌儿,永不回头地奔走向了川流,最终汇入达海。 晚晴想起与怀儒过去一块经历过的雀跃、涕泪、迷醉,还有热烈…… 怀儒虽然已经去世了,可是他的灵魂并未远去,那些过往勇敢慷慨的冒险与牺牲,为国奉献一生的雄图挚念,终究幻化成这世间一概炽热的人心。 科研人的春天永远是烂漫的,他们带着一颗中国心,在科研道路上继续坚定前行! 追-更:po18.app (ωoо1⒏ υ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