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门》 南迁 陶家历经了漫漫大半年的艰辛路途,终于有惊无险地顺利抵达了金陵,待看到自家位于丹阳县新昌里的这处宅子时,陶从瑞喉头一哽,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 陶云蔚其实也有点儿激动,但在她这个感情充沛的老父亲面前却委实不敢“共沉沦”,于是只深吸了一口气,便镇定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阿爹的肩,安慰之事一贯非她所长,所以她照旧转眸看了眼二妹陶曦月。 多年姐妹自有默契,陶曦月几乎是在接收到她眼神的同时就已经从后排走了上来,伸手轻搀父臂,温声劝慰道:“阿爹,今天可是个好日子,阿娘还在天上瞧着呢,您千万哭不得。” 陶爹一听见亡妻芳灵在上,果然强忍了涕泪,会心笑道:“嗯嗯,二娘说得对,今后我们家就要在这里重新开始过日子了,走,咱们先进去把家里头安置下来再说。”说完高高兴兴地推门就一脚跨了进去。 五兄妹正要跟上,结果门开的瞬间,集体傻了眼。 “你们是什么人?!”门里门外的人异口同声地冲着对方问道。 陶云蔚最先反应过来:“我们是这家的主人。” 院子里正围坐在一桌吃饭的老少大小面面相觑,有人还越过陶云蔚直朝门外装了行囊箱笼的骡车张望,最后其中一中年汉子放下碗筷,神色戒备地往前走了两步,毫不犹豫地说道:“这宅子是我们家两年前从原来的主人手里头买的,你们是北边来的吧?呐,往西边走,那里还有空屋子给你们住。” 陶云蔚闻言皱了皱眉。 陶曦月低声与她道:“怎么会这样,外公不是说在这里留了人守宅子么?” 陶云蔚淡声道:“自然是那守宅人守不住了,所以冒主之名把宅子卖给了这家商户,但至于买受人是否知情便只有他们才知了。” 小妹陶新荷在旁边听悄悄,不禁讶然道:“长姐你怎知道这是家商户?” 陶云蔚就示意她们去看那中年汉子脚上的鞋。 一着黑一着白,这是商市中侩卖人的专有服色,南北虽然分朝对立,但毕竟源出同宗,在很多风俗惯例上是大同小异的。 陶新荷崇拜道:“长姐你真厉害。”随即又不免有些纳闷,“商户之家连咱们的产业也敢侵占,他们不怕挨板子么?” 陶氏出身士族,虽为末流,但终究与庶族是有天地之别,更遑论对方还是在庶族中又居下位的商贾。若按照常规,这家人少说也要把这两年白住了屋子的钱给赔上,至于挨不挨板子蹲不蹲大牢还得看他们姓陶的心情,小妹新荷自来是个天真的,说这话时全按常理走,奈何,现今这情况在陶云蔚看来还真难走常理一途。 原因无他,无非是形势比人差。 三姐妹在这里说话的时候,那头她们父亲和长兄已经和对方理论过一个回合了,无非是陶家父子有礼有节地先解释了一下宅子的归属问题:这原本是陶氏兄妹的外家祖上留下来的产业,后因为时局问题才长久难以顾及,想来也是当年留在此处的守宅人背弃约定擅自做了处置,这才有了今天两家相冲的误会。然而对方却不管他们怎么说,始终坚持三不原则:不知道、不相信、不归还。并表示陶家人非要宅子也可以,拿两万钱来买回去便是。 耳边忽然传来一阵咕咕声,陶云蔚回头看去,只见自家小弟陶伯珪正红着脸在暗戳戳地勒裤腰带,她眉毛一挑,伸手熟门熟路地从陶新荷袖子里掏出了半包肉脯丢过去,然后不顾自己妹弟在身后展开了争夺大战,径自迈步朝院中众人走去。 或是她走来的气势实在太难让人忽略,原本还在掰扯的双方不由相继住口朝她望来。 陶云蔚看也没看那商户一家人,秀眉微蹙间满脸不耐地对着自己兄长说道:“我瞧着这南边的人好像不太喜欢讲理,兄长不是还要去陆府拜会么?我看不如托了陆家叔伯出面请官府断个分明好了,咱们又不是没有凭证,费事同贱户在这里纠缠。” 陶氏父子乍见她一副目无下尘的张狂模样,瞬间都有点懵,好在陶伯璋反应快,转息便接了话茬,且做出先礼不得而只能后兵的样子沉沉点了下头:“那好吧,就是初来乍到便要麻烦陆家长辈,有些过意不去。” 陶云蔚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伸手扶了还没回过神的陶爹就要往外走。 那商户一家早在陶云蔚说出陆家二字时就已变了颜色,此时见状不觉纷纷慌忙离座,那中年汉子更是出口唤住了陶伯璋:“你们……你们说的是哪个陆家?” 陶伯璋虽然能打配合,但主动说大话却不擅长,眼见他下意识地要眨眼语塞,陶云蔚又及时地抢先开了口,反问道:“还能有哪个陆家?” 那汉子沉默了,片刻后,他默默朝巴巴望着自己的家人们看了一眼,随即全家人便默契十足地分头行动起来,连桌上的食具都不要了,不消片刻就把主屋给腾了出来。 中年汉子一改先前的凌人之态,赔着笑同陶爹表示了歉意,表示自己也是被那守宅人给坑了,又好声好气地同他们打商量,说一时半刻东西也搬不完,能不能先都挪到边上的厢房去,这两天自己家遣人过来抬时还可以帮着他们安置新居。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陶爹原本也是个好性子,自然也不愿为难人家,只是家里做主的……唔,他习惯性地看了眼自家长女。 陶云蔚点了点头,于是陶爹便笑呵呵地应了。 陶伯璋则拿了一吊钱出来给对方:“此事你们也多有为难之处,这些先收下,明日若能来人相帮我会另再结算劳苦费。” 那汉子先是一愣,随即难以置信似地多看了他两眼,伸手时又朝陶云蔚打望过去,见她脸上并无什么反对的表情,这才踏实地把钱接了过来,口中又称了两次谢,当即就张罗着要去多找几个人来帮手。 常言道,置人易,奉祖难。陶云蔚倒是一点不担心他们住的地方今天能不能完全收拾出来,但祭堂的拾整却是无论如何耽搁不得的,而这种事又不能假手于人,所以只能由她亲自领着三个小的忙活。 这家商户之前并没有在宅中置祭堂,想来往日应也是行的“堂前祭”,陶家人便参照本家旧例选了西边的那间屋子,将原本堆放在里头的杂物都清了出去,连洒水带除尘一共来回搞了三遍,陶云蔚这才层层打开随身包裹,珍而重之地把谱牒拿了出来。 陶爹见状大惊:“这这这……这怎么会在咱们家?!” 谱牒,乃记述宗族世系之书。总的来说分有三类:一是以家族中杰出人物的传记为合书,二是以血缘脉络为树记录族众之名,至于最后一种则是天下世族的总谱,此类一般为官家拟定,当然民间也有些人欲以此途研习各家源史,只是小打小闹者居多,并无成者。 陶云蔚手里捧着的谱牒就是第二种。 “离开之前去五叔祖那里偷的。”她淡定地回答。 陶新荷紧跟举手:“还有我!”说着边朝陶伯珪丢了个“赶紧有难同当”的眼神。 陶伯珪眼珠子转了转,按兵未动。 陶爹:“……” 陶曦月不动声色地移步到了他身旁,做好了随时搀扶安慰的准备。 陶伯璋在翻看了几页后已不由愕然地脱口而出:“绵绵,你把始祖谱偷出来了?” 陶爹倒吸了一口气。 陶云蔚从容颔首:“南方侨姓士族不止我们一家,若无始谱在手,遇到才疏学浅、孤陋寡闻的还能糊弄,倘遇到陆氏那样的膏粱盛门,岂不是惹人打脸?” 陶爹觉得有些不对:“这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啊,你不是说咱们只抄录一本我们这支的,等过来好立个祭堂做些牌位供上,南边的人也不会晓得我们陶氏宗房之分,我们则原也不必去和那些大族走得太近,搪塞一番便也过了。” “我原是这么想的。”陶云蔚嘴上这么说,心里却道,我不这么说怎么哄你决心离开? 陶父什么都好,就是性子软和没什么主见,以前五兄妹的娘亲还在世时家里大小事基本都是陶娘子拿主意,这夫妻两个恩恩爱爱了一辈子,谁知五年前陶娘子忽然得了急症没两天就去了,陶父瞬间就跟没了主心骨一样,长子伯璋虽然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一家重任,但其性温和宽厚,实乃“好好郎君”一枚,遇家中困事难有挥刀斩魄的决断,于是不知不觉长女云蔚就站了出来,这几年小到宅中内务,大到举家南迁,皆是由她建议决定。 要说陶家为什么好好地放弃北边产业到南边来,其实和其他南迁家族的原因差不多,都是因为觉得北方的环境不够安定,不利于自家生存,但陶云蔚这一房和陶氏其他族人的不同之处又在于:只有他们真正下了这个决心并且付诸了实行。 而关于这一切的因由,则是源起于那本叫做《百家谱》的书。 ※※※※※※※※※※※※※※※※※※※※ 决定提前开文,还是需要用更新来鞭策一下自己…… 谱牒 现如今的北朝、南朝国号分别为昭、齐,但其实在百年前只有“昭”一朝,二者源出同宗,皇姓皆为“李”氏。当年永隆帝御驾亲征关外,结果兵败失踪,消息传回邺城,满朝文武都还来不及多表几天悲痛就迫于夷族入侵的压力紧赶慢赶地扶持了新君上位,这位新君就是永隆帝的侄子。然而新君登基不足一年,永隆帝居然在忠臣良将的护卫下历经千辛万苦回了都,于是接下来的事就朝着那点子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方向奔发而去。 这场皇室连带朝堂明争暗斗最后的结果就是:永隆帝再次在忠心耿耿的臣子护卫下离开了都城,但这一次他是带着妻儿和准备东山另起的人才和物资走的,之后经历艰难苦战,南下一路至金陵城,立都建元,重登帝位。起初为了表示正统,南朝的国号也被定为“昭”,后来太子继位便将国号改为“齐”,理由是为表皇帝“盼南北齐昌”。这大有深意的五个字一出,生生对比的北朝那位正忙着和北方夷族议和的君主落了下乘。 于是之后数年间就是大量胡人入关定居北朝,带来的新奇玩意虽然多,但冲突却更多,其中不乏有和各个高门士族的矛盾。陶云蔚以前对此还并没有多大感觉,毕竟自她记事起街上就早已是随处可见那些高鼻深目的胡人,直到那一回,陶氏现任宗长,也就是她五叔祖把陶爹叫了过去,说有朝中的胡族新贵想要与陶氏联姻。 她家三姐妹,年龄合适的就只有她和曦月,曦月长得像父亲,是个秀丽美人,她则像母亲多些,轮廓、气质都更为硬朗。族中长辈觉得两姐妹各有优点,哪知这话才一传过去,对方就直接回复两个都要,还说什么善治家的给老子,美貌的给儿子。当时连一向性格柔和忍让的陶爹都给气得瞪了眼儿。 陶云蔚是事后才从长兄的口中知道这件事的,其实对方如果只要她们其中一个,她作为长女,不管是为了家族还是妹妹,去也就去了。可这样的要求怎么能行?尤其是那些北夷人还流行着烝母报嫂的婚俗,原本历来是为他们汉人士族所讥的,怎不见那所谓的胡族新贵去找那些高门甲族提出这么无礼的要求呢? 这摆明了是既想要借和关中士族联姻抬高自家虏姓世族在中原的身份地位,又不想腆着脸去求那不可能的人家,所以才“勉为其难”地打上了他们这种居于末流的丁姓士族的主意! 偏偏听那位五叔祖劝她爹的意思,还真打算顺着对方这么干。 陶云蔚当时是相当震惊的,不仅仅是惊讶于陶家丧失风骨的程度,更惊讶于宗房的贪婪愚蠢。 就算是她们姐妹两个顺从家族认了命,可这样压根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的夫家,谁能担保陶家给了人就一定能得到好处?陶氏或许是为了聘财已可不顾廉耻了,但宗房想得再好,难不成对方还能像聘娶一等高门之女那样付予百万钱么? 再者说以宗房现在的态度还有她父兄的性格来看,这些好处能落到多少在他们自家头上都未可知,何况底下还有三个妹弟,她陶云蔚不怕牺牲,但绝不想牺牲地这么没有价值。 她便是在那一刻萌生了个想法:既然陆氏等大族都可以放弃基业南迁,我们为何不能? 一念既起便如野草疯长,她当即在家里提出了这个建议,说服自家人倒并没有什么难度,毕竟举族南迁的早已不止个例,但当陶爹把这个建议转给了宗房之后,却遭到了一致反对,原因也很简单:陶氏没有那个底子去折腾。 陶云蔚自然看得出来他们心中的顾虑和恐惧,但要依她的想法,在北朝这种虏姓日渐位高权重的环境下,对他们这样的末流士族又能有什么尊重和机会可言?与其如此,不如试试往南边去,至少南朝民间环境安定得多,而且这么多年来南迁的家族不知凡几,可见这并不是个坏决定。 也恰好在这个时候,她偶然看见了那本官方编撰的谱牒——《百家谱》,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原来他们陶氏已然是末流中的末流了,自来士族之所以为士族,除了对祖上三世所出官员的品阶有要求之外,更多的其实还要看今朝。 而他们陶氏一族已经连续好几代不曾出过四品以上的官员了,世人称颂的名士更是完全挂零,加上短短二十年间经历过两次可谓动荡的分宗,时到如今已是岌岌可危,陶云蔚觉得那位编写此书的官方人士也许就在等着他们“士婚非类,自取灭亡”了,仿佛随时能大笔一挥把陶姓逐出总谱。 “阿爹,”陶云蔚平静而耐心地解释道,“咱们陶氏一族这些年是怎样的光景您是比我们这些晚辈更清楚的,女儿冷眼瞧着,若照五叔祖他们那样经营下去,恐怕下次官家修谱的时候咱们连丁姓都排不进去了,我们既已决定举家迁离重新开始,又何必再将一身荣辱遥寄于旁人身上?难道上回的事还不够让我们心寒的么?再说今后南北间又会是怎样的情状都未可知,这一路南行的艰辛你们也都知道,若非假托宗房之名,那马氏一族是绝不会碍于情面带上我们这家累赘的,如今咱家既要在南朝安身立命,何不学南皇重起一个‘陶氏宗房’呢?旁的不说,您总要为咱们五兄妹的前景考虑考虑。” 士族最重来历,他们这个小家总不过区区六口,若无宗房照拂正名,就算是他们敲锣打鼓剖心掏肺地说自己是汝南陶氏的后人,又有谁会信?日子久了,光杆士人又与庶人何异?到时子女们可就真谈不上什么前途了。 陶伯璋也维护自己大妹:“阿爹,绵绵也是为了我们家好,现如今南北民间消息几近隔绝,说不准我们当日与宗房一别便是永诀了。” 陶爹虽然心里头还有点过不去偷盗始谱这个坎儿,但其中利害却是明白的,要论理智果断,他们家还真无人能出云蔚之右,再想起之前族里逼着他将两个女儿同嫁夷族父子的事,多少有些怨言,他一向舍不得跟孩子们发脾气,再者事情不做也做了,纠结过去也无益,于是也就点了点头,只端正地告诫道:“以后再有这么大的事不许瞒我。” 五兄妹口中应是,心里却不约而同地想告诉了您这破绽百出的还能有戏? 待把老父亲哄好之后,一家人便在刚刚安置好的祭堂内行了个简单的供谱仪式,新任宗子自然是陶爹,汝南陶氏。 行礼的时候三姐妹跪在后头,陶曦月看了眼近在身前的长姐陶云蔚,发现她的背挺得笔直。 立宗事毕后,陶家三姐妹就去了灶房开始准备在南朝安家后的第一顿晚饭。 满头大汗的陶伯珪钻了个空蹭蹭跑进来:“长姐,阿兄说这灶上的食材你随便用,还有那些粮面,他都已跟那家人买下来了。” 陶云蔚刚刚打开陶瓮发现了里头的腌鱼,闻言一顿,开口便问:“花了多少钱?” 陶伯珪被问住,于是转头又跑了出去,片刻后再进门张口便回道:“就给了一匹薄绢,还让那人立了个承认宅子是咱们家的字据。” 陶云蔚有些意外:“看来这南边的鱼肉倒真是不贵。” 陶伯珪一听,眼睛立刻就亮了:“长姐,晚上有鱼吃么?” 正坐在旁边小矮凳上洗菜的陶新荷抬手就朝他飞了一把水:“没义气的家伙吃什么鱼?滚。” 陶伯珪眼疾身快地跳步闪开,边躲边嚷道:“你懂什么,我要是当时站出来那才叫给长姐找麻烦呢!” “狡辩,”陶新荷讽道,“你就是个胆小鬼!” “我才不是胆小,”陶伯珪辩道,“三姐你也不想想,长姐再能干,偷宗谱这种事家里没个男孩子出头能行得通么?阿爹心里可明白着呢,我当时不站出来,只是好配合阿兄和二姐给他找梯子下罢了。”说完退了几步凑到边上正在和面的陶曦月身边,“二姐你快帮我说句公道话,三姐自己傻傻的就算了,还老想拉低我的智慧。” 陶新荷原本听他前半段话的时候已经被说服了,谁料冷不丁又听见人家说她傻,顿时没好气地又连吐了三个“滚”字:“臭小狗你知不知道长幼尊卑?” 陶伯珪是早产儿,生下来的时候父母怕养不活,所以就给取了小名叫苟儿,陶新荷每次打嘴仗被气急了就会喊他臭小狗,他也不生气,嘻嘻哈哈地反而像是有种颇为得意的胜利感。 陶曦月早就看习惯了这两人吵吵闹闹的场面,不由摇头笑笑,边继续和着手里的面,边转过头去问陶云蔚:“长姐,你说官家会承认咱们这一宗么?” 她这话一出,那头的陶新荷和陶伯珪也不约而同停下来,望向了正对着腌鱼一脸若有所思的陶云蔚。 陶云蔚语气平静地说道:“哪有那么简单,立始祖祭堂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咱们家还得融入到南边士族里去才行,只要有话语权的家族肯支持,想来官家自然也不会同我们过不去。等安顿下来了,我和你先去看望一下马老安人。” 陶家是随马氏一族来的金陵,要想在南边建立士族关系,毫无疑问这是十分有必要的盟友。 陶伯珪在一旁听着,忽而想到什么,于是脱口问道:“今日我们家扯了陆氏的虎皮吓唬人,是不是也要尽早先去拜会下才好?” 安身 自来士族共分为六等,一等为膏粱,二等华腴,三等甲姓,四等乙姓——此四等统称为高门甲族,放眼南北总共不过十姓,这之中又以膏粱、华腴两类最为贵盛。 之后是五等丙姓,这一类是中等士族,与陶家搭伴而行的马氏一族便是此类。 而最后一种就是陶氏所在的丁姓,也是数量最多的一类,是为低等士族。 陶伯珪说的陆氏便是之前陶云蔚挂在嘴边用来威吓那陈姓商户的膏粱士族,因其本是发源于青州淮阳郡的北方大族,故通称为“淮阳陆氏”。陆氏家族的历史可谓十分风光,自先祖发家至今共诞生了三“公”,每朝都有重臣出世,而且还出了三位皇后——包括南朝当今的这位,族中培养出的大家、名士更是不胜枚举,是以世人们公认其为士族之首。 当年大昭皇权分立,因陆氏站在了永隆帝这边,所以陆家也就成了最早南迁的家族之一,如今南朝的丞相亦是出自陆氏。 像陆家这样的高门盛族,头顶上的光环早已深刻在世人心中,就算是北朝官家也不敢轻易将其从《百家谱》中削去,唯一能做的也不过是在文字上做些“厚此薄彼”的功夫罢了。 正因淮阳陆氏的存在感如此之强,故而当陶伯珪听自己长姐说要为陶家融入南边士族做些准备,立刻就想到了这难以忽视的一方雄族。 陶云蔚却没有什么积极的意思:“去是要去的,不过还是要先看看马家那边的安排。” 陶曦月给弟妹们解释道:“咱们家现在的情况,交际分寸极重要,不好让人觉得过河拆桥,急于攀附高枝。” 陶伯珪虽只有十二岁,但头脑向来灵光,听姐姐们这么一说,转瞬也就回过味儿来,点点头道:“我晓得了,咱们现下得多以马氏为先。” 陶云蔚笑了一笑,说道:“你去跟阿兄说,宅子里的事让他先别忙了。趁还有时间,你们两个先垫垫肚子,去把地收了才是要紧。” 陶家为了这次南迁把在北边仅有的薄产都草草给卖了,连带随行的仆从也只带了一户家生子,其他雇佣的全都散了,如今新家落户,少不得许多事都得重新来过。好在外公家除了这座宅子,据说还有两块位置不错的田地,倘也能顺利收回来,倒是能减轻不少负担。 原本这收地的事并不用急在一时,但有鉴于今日全家险些流落街头的经历,陶云蔚实在不大放心。 兄长陶伯璋那边得了她的话,亦是深以为然,连东西都没顾得上吃,便招呼了小弟拿着一应准备好的文书去了官衙。 陶氏兄弟这一去便是许久,直到傍晚华灯初上时才回了家,刚进门,陶伯璋脸上略显凝重的表情就立刻引起了陶云蔚的注意。 不待她相问,陶伯璋便已开了口:“那两块地的事有些麻烦。” 众人闻言不由一惊。 “这事说来颇为复杂,是同崔家有关系。”陶伯璋想到自己今天的所见所闻,语气难掩担虑,“我们去官府登记落户时,从主簿口中得知咱们家在落凤山那两块地倒是不曾易主,只不过……位置有些不巧。” 按照官府的说法,眼下陶家这两块地的问题与另一个世家大族崔氏有相当大的关系。 崔氏乃建安崔氏,是十门高等大姓中唯一的一个南方本土士族,也是二等华腴盛门。陶家的地位于东郊的落凤山南坡脚下,十分凑巧的是,和崔家的田产间只隔着一户窦姓族人的五亩祭田。 这原本应当算是件好事,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有大族产业在旁,自家也多少能得到些便利。但谁知前年那窦家宗房的败家子却背着族里长辈把祭田给卖了,后来不知怎么的就传说窦家卖祭田的事和崔家有关,过了没多久,崔家就请了朝廷允准,以自家田产为界,封山占泽,将所圈之处全纳入了崔家园林扩建的范围之内。 这样一来,无论是窦家卖出的那五亩祭田,还是陶家那两块刚好插边的地,都被断了东流而来的金沙河这条天然水源,而后崔家还以经营私产为由改了上游河道,也就是说下游这两家如果要浇灌田地,就必须得绕过半座山去取水。 因为这样,现在陶家的地已经基本处于了荒芜状态,陶伯璋之所以能收地收得这么顺利,也多是因为那里根本没有佃户耕种的缘故。 “我猜那个守宅人定是见了这个情况才决定卖了我们家的宅子跑路的。”小弟陶伯珪忿忿说道,“那买了窦家祭田的地主姓霍,他们现在会让人每天赶车去取水,若是那些佃户要用他们拉来的水那每年便需多交半成的租子,否则就只能自己翻山去,但阿兄说那山林里不太平。我们去落凤山的时候正好碰上了霍家的管事,他还问我们家需不需要他们帮着拉水,但会比他们的佃户贵上一些,或者可以考虑把地也卖给他们。” 陶伯璋接过话,只简单地解释了一句:“今日我去的时候,发觉山林中有豪侠出没。” 他此话一出,父亲陶从瑞当即便倒吸了一口冷气,失声道:“怎么金陵也有这等煞星?!那崔家也不管管么?就这么由得他们在眼皮子底下横行无忌?” 对于“豪侠”这两个字,若说陶爹是心中忧惧更深,那陶云蔚就只有满心厌恶。 豪侠剪径。若说从前还只是听过些零星的传闻,那么如今她在经历过南行的这一路后已经是深有体会了,他们自称是心有大志的侠士,却不过是一群仗勇使气、粗鲁凶暴只求不劳而获之徒,而这些人,往往有不少都受养于豪强地主。 若非这些豪侠间会互通声气,各势力群体行事多少会彼此顾及,而马家又利用些人脉做了疏通,恐怕他们很难平安走到现在。 这也是为什么南迁者通常都会尽量结伴上路的原因。 “这样看来,占河改道,应当是崔家为了撇清传言做出的反击。不过那姓霍的……却倒是一副气定神闲、正中下怀的模样。”陶云蔚皱眉道。 陶曦月忖了忖,说道:“建安崔氏怎么说也是高门望族,这霍家名声不大,做的事却大胆,恐怕是有什么倚仗。” 也只有这个原因,才能解释为什么崔氏明明没有拿到什么好处,还被人兜头泼了盆脏水,却只选择了这种看似憋屈的方式来划清界限,陶云蔚以前在北边的时候便听说过南方民风多燥劲果决,按说崔氏的态度不该只是仅止于此,尤其是在发现自己截断了水源对霍家来说却反成了敛财的助力之后。 只是若果真如此,那陶家就算得上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了。无论是崔还是霍,肯定都不可能白白让步,陶云蔚也不可能在尚未摸清楚这几个高门士族间的关系前,就贸然支持父兄去接触他们任何一方。 一家人讨论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还是先按照原计划去陆家那里点个卯,反正站山站水都不如站士族之首来得稳妥,最好是能请得陆氏宗主出面稍作调和,旁的闲事他们也不想管,只想安安稳稳地把那两块地利用起来,过好自家的日子。 因怕夜长梦多,所以次日一早陶从瑞便与儿女们出发去了宁远县,打算先到马家去通个气,大家都是初来乍到,最好是能两边家长一起上陆家去投拜帖,也算有个照应。 陶家没有主母,所以长女云蔚便一如既往承担起了这份责任,带着两个妹妹去了内宅探望马老安人,恰好正遇上马家的女眷们也在屋里头请安叙话。 马老安人笑眯眯地让陶氏姐妹坐到了自己孙女旁边,又让大侍女送了温酪过去,自己眼瞧着陶云蔚饮下一口,才笑着说道:“大娘今日来得正巧,昨天我家九郎因担心我们水土不服,所以特意去金陵城中请大夫开了张适合女子用的调理方子,待会我让人抄一份给你带回去。” 陶云蔚回笑着道了谢。 一旁忽有人语带玩笑地道:“要不说咱们家九郎是个难得的呢,也只有他这般细心周到的才能想得到这些,我们这些做媳妇、女儿的,这回可都输了给他了,往后也不晓得谁有这福气得到这样的女婿——你说是不是啊,五嫂?” 这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马老安人的七儿媳,而她口中所称的“五嫂”便是那位马九郎的母亲。 照理说这样当着外人——尤其是在室女的面调侃自家未婚的男性晚辈是并不妥当的,然而马老安人并未有阻止之意,反而似颇为满意的样子。 陶家三姐妹也就陪着含蓄地笑了笑。 谁知那位五娘子却不打算替儿子受这个马屁,闻言甚至连正眼都没望过去,只敷衍地弯了下唇角,说道:“哪里谈什么福气不福气的,若是门当户对,自有与他相宜之人匹配。” 她这话一出,就连马老安人脸上的神色都滞了一滞。 陶云蔚不动声色地与陶曦月对视一眼,又若无其事地回过了头。 怠慢 南迁这一路上陶、马两家结伴而行,可以说是朝夕相处,不管愿不愿意,双方对彼此都已算得上是有相当程度的了解,譬如马家人看得明白马老安人对陶云蔚的喜欢,陶云蔚呢,也看得明白马家五娘子对陶家的不喜欢。 鲁郡马氏虽是五等丙姓,听上去只是和身处士族末流的陶家差了一等,但士族阶级之间只一等便已有鸿沟之距,无论是士林地位还是家族积淀,都不可相提并论。何况这位五娘子的娘家还是中等士族中居上层者,平日里与出身稍逊她一筹的妯娌们都难以亲近相处,更遑论陶家这样半路贴上来求照应的低等士族? 她眼里的冷淡和敷衍几乎是显而易见的。 陶云蔚虽然想和马家搞好关系,但还不至于自弃风骨,便也只是停留于表面点头示好的态度,所以先前马老安人提起马九郎这个孙子,七娘子又顺着多捧了两句的时候,她一点都没打算参与,免得让人家多想。 然而现在看来,有些事并不是她不主动,别人就不会多想的。 于是她笑了一笑,从容开口转了话题:“再过几日便是十五了,我昨日恰好听人说起丹阳建初寺的素斋味道不错,老安人若是那天没有什么事,不如带大家一道来逛逛?也好让我们姐妹尽尽地主之谊。” 马老安人闻言,随即面露笑意:“大娘还记得我初一、十五茹素,真是有心了。” 陶云蔚佯作羞涩道:“是老安人虔诚,才度了我这俗人。”言罢又似想起什么来,“啊,对了,听说建初寺里的签很灵,不少高门世家的女眷也会去那里求。” 原本一脸如常淡漠的马五娘子不由目光微动。 马老安人却盯着陶云蔚看了看,问道:“大娘打算求什么签?” 陶云蔚微笑道:“初来落户,还是求个家宅平安心中才踏实。” 马老安人点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随后经由这一话题,马家女眷们便又讨论起了下月初八的浴佛节,商量着要去金陵城看浴佛仪式,直到前面来人通报,说陶家老爷那边要回去了,陶云蔚姐妹三个才起身告了辞。 陶家人离开后,马老安人便打发走了自家晚辈,只独留了五儿媳于氏说话。 马老安人闭着眼睛捻了几转佛珠,才淡淡说道:“陶家大娘那番话可如你的意了?” 于氏一怔,忙起身低头礼道:“儿媳不明白阿娘的意思。” 马老安人叹了口气,说道:“你可想清楚了,现下陶家正是需要依附我们家的时候,等到大家都真正在这南朝安了身,像陶云蔚这样的女子,可就不一定轮得到我们家九郎了。” 于氏原本还有些畏于婆母的训斥,然而听到对方如此说,顿时忍不住有些忿忿:“阿娘也未免太过看得起那陶家大娘了,他们家不过是区区丁姓末流,连个入得了眼的经历都拿不出来。您瞧她先前说的,让我们去丹阳让她来尽地主之谊,那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陶家有多大的门面,可谁不知陶氏那点家底?阿娘只见她女代母职持家有道,可儿媳瞧着,却觉得她是心比天高,毫无自知之明。南北就算人情风俗有所不同,但像陶家这样的,也还不至于能浑水摸到高门士族里头去吧!” 马老安人看了她一眼:“所以你的意思,是想给九郎娶个高门出身的妻子?”见于氏默认,不由皱眉道,“‘低娶媳,高嫁女’,这点道理你不会不明白吧?你只看见陶氏家底薄,却怎么不睁开眼睛瞧瞧我们自家?今时不同往日,从北至南,渡江而来,这可不是寻常郊游,而是拔根迁徙!要再造根基,起码是十年起步,可儿郎们的前程眼下在何处都暂且看不清楚,你说,那些高等士族看得上九郎什么?图他长得好,还是父母能替他遮掩丑事?” 于氏听到最后一句,脸色倏变,忙压低了声音阻道:“阿娘,您怎么……” 马老安人淡淡道:“我这么说是想要提醒你,高门女虽好,但若夫家没那个本事相匹配,便是日日得小心谨慎。陶家门第是低,但低有低的好处,陶家大娘虽是个性格要强的,但这样的人也是最重大局,她既重视家族,便不会做有损于家族的事,这样的人最讲理,也最容易讲理,你可明白?” 于氏沉默了良久,终难掩犹豫地道:“可是,那陶云蔚的相貌也实在普通了些,若定要如此,不如他们家的二娘……” “不行。”马老安人斩钉截铁地道,“她家二娘容貌太过出众,我们这样的人家恐怕得了反倒是祸患。” 不待于氏再说,她已又续道:“何况,陶家若是有那个心,陶二娘便是他们结交南方高门最好的资本,我们家与其自己得了人成日里忐忑,倒不如借着这层关系沾一沾光,将来何愁九郎得不到提携?你的眼光还是要放长远些。” 婆母将话说到这个程度,显然是早就经过了考量,于氏一时找不出话来辩驳,打心里也觉得对方确实是为自己儿子好,可她心气高,又向来把这么个儿子看得跟眼珠子似的,一想到他将来的妻子是陶云蔚这么个家世拿不出手,相貌也平平无奇的人,她就觉得心里怎么也迈不过去那道坎。 “阿娘说得是,那就先这么看看吧。”于氏说道,“反正现在也不是什么谈婚论嫁的好时机,若是等之后投了陆家,大家安安稳稳扎下根来,陶家人还没有生出别的花花心思,那到时也才不负阿娘的苦心。” 马老安人知她到底不甘心,但也不好过多插手孙儿的婚事,只好默许她去了。 而此时的陶家姐妹正坐在回程的马车里说笑。 “长姐,”小妹陶新荷懒懒歪着头往陶云蔚身上一靠,总算是问出了已在心里憋了大半天的问题,“那个建初寺真有那么灵么?那我们要不赶紧先去求一求吧,也不必定要等到十五那天和马家人一起啊,咱们的事比较急嘛,先让菩萨保佑我们家能顺顺利利过了这道坎儿再说。” 陶云蔚听得一笑,伸手在她那张小圆脸上轻轻捏了一把:“小实心眼儿。”又笑道,“那寺庙灵不灵我哪里知道,不过随意一说罢了。” 陶新荷眨眨眼睛,支起身“咦”了一声。 坐在对面的陶曦月微笑着摇了摇头,温声解释道:“阿姐这么说,不过是想给于五娘子找点盼头,也顺带转移开老安人的视线而已。” 陶新荷认真地琢磨着。 “好了,就你那直肠子,想了也是白想。”陶云蔚道,“你只要知道,阿姐不想与马家的人起冲突,也不愿被人扯进家务事里,所以只好让她们自己去解决了,管谁东风西风,都与我们无关。” 陶新荷也不知有没有真明白,反正自己一向崇拜的长姐这么说了,她也就这么点点头,老实地听了。 直到到了家门口准备下车的时候,陶新荷才突然后知后觉地一把拉住了自家长姐,恍然道:“阿姐,马老安人是不是想撮合你与马九郎?!” 陶云蔚:“……” 她微笑着轻轻拍了拍小妹的头,出厢下了车。 陶新荷又一把抓住了随后经过面前的陶曦月:“二姐,可我记得马九郎明明前两日在对你献殷勤啊!” 陶曦月:“……” 她浅浅含笑,轻轻拍了拍小妹的手,也出厢下了车。 陶新荷:“……”她气鼓鼓地瞪圆了眼睛,“你们又背着我说悄悄话!” 回到自家,陶云蔚才总算有了机会问起父兄和马家主君商议正事的结果。 陶从瑞想起来还有点激动:“谦益兄二话不说便答应了明天陪我们去陆园,正好绵绵你快去写张帖子,好好写,先多练几次手再下笔。” 陶伯璋在一旁含笑解释道:“阿爹的意思,是我们家数你的书法最有灵气,或许正好对得了陆宗主的口味,见之便心喜几分,也算开了个好头。” 陶云蔚无语。 平心而论,她阿爹这个想法还是不错的,她也不是个盲目谦虚的人,说到书法这件事,她的确是打小就有兴趣,天分么,大概也是有的。这要是给其他人家写拜帖,她必定是当仁不让,可现在他们是要给陆家投帖。 淮阳陆氏是什么样的家族?说得简单一些,你随便在路上拉住一个士人问他:“你知道普天之下有哪个世家最善书法?” 无论是谁,都一定会回答你:“淮阳陆氏。” 陆氏子弟修书法跟别家儿郎根本是两个概念,一个是奔着名家修炼去的,一个就是单纯的要学好六艺。陶云蔚也不敢说自己读的书多,但就她看过的史书而言,凡是有淮阳陆氏人出现的地方,都必会伴随着一句“擅书”或者“以书侍君”。 所以就算是在如今的北朝,也多有达官贵人私下收藏陆书,而这种可称之为“珍品”的东西向来只在上层流传,像陶氏这样的人家是根本没有机会瞻仰到的。 陶云蔚猜测着,就自己那点造诣,在陆氏宗主面前不失礼还可以,但要说什么让人见之心喜,那就基本上是有点异想天开了。 于是她也不着急写,想了想,唤了自家小管事薛瑶,吩咐他下午出门去打听些消息回来。 陆氏 黄昏时,天空忽然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来。 陶曦月走进祭堂,看见长姐云蔚就那么静静站在供桌前,微暗的光线和昏黄的灯火绞缠映照着她清瘦的背影,隐隐透出一股与周遭萧瑟气息不符的刚强来。 “阿姐。”陶曦月轻唤了声,提步走到她身旁站定,温声道,“薛瑶回来了。” 陶云蔚点点头,却并未急着动作,目光仍是定定落在供于高处的谱牒上,须臾,忽而问道:“二娘,若是这次我错了怎么办?” 陶曦月微怔,随即却是弯唇笑了,说道:“人家说风雨时节最易多愁善感,我原来还不信,谁知连阿姐你也不能免俗。” 陶云蔚转过头,看了她半晌,随即似好笑地道:“你是我阿妹,能脱俗到哪里去?” 陶曦月笑着伸手轻挽了她,说道:“阿姐知道咱们是一家人就好,一家人一起决定的事,要错便是一起错了。再说万事不过开头难,我们连南行之路都走下来了,还有什么可疑惧的?” “你说得对。”陶云蔚叹了口气,“我只是心里有些不踏实,总觉得这件事不会太顺利。”说完自己又先语带自嘲地笑了笑,“先前我瞧着阿爹那副紧张模样还觉得无奈好笑,谁知我也差不多,看来做宗房嫡支可真不容易啊!” 别说是他们五个,就算是陶爹,活了大半辈子也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可以和真正的士族盛门打交道,而这,却恰恰成为了他们来到南朝安身立命的第一步。 要紧的第一步。 陶云蔚并不是个真正感性的人,忐忑和自我怀疑在她心底不过张狂了那么片刻,便又被她给坚定地扼杀了。姐妹两个闲话说笑了几句后,便结伴去见了来汇报外出成果的薛瑶。 薛瑶是去打听陆家的。 虽然淮阳陆氏名声在外,但南北间毕竟有层壁,以陶家的末流士族身份也无可能接触到更多关于这个家族的消息,但此时他们身在金陵,与陆氏本家不过一县之隔,许多于自己眼中高深莫测的东西,在这里不过是人尽皆知的常识罢了。 果不其然,薛瑶只是出去转了一圈,便轻轻松松地得到了陶云蔚需要的消息。 陆氏一族自四年前老宗主去世后,便由他的长子接替了位置,也就是明日陶氏父子要去见的这位现任宗主,陆立。 这位陆宗主除了有个身为当今皇后的嗣妹之外,还有两个同胞手足,也就是他的两个弟弟——陆方和陆玄。而相较起长兄陆立,这两个人才是真正的声名显赫。 其二弟陆方便是南齐的丞相,位高权重自不必多说。三弟陆玄则是陆老太爷的老来子,十五岁不到时就已然风靡士林,如今更有第一名士之称,还是有名的行书大家。 至于陆立和陆方,一个是以隶书见长,一个则是最擅楷书。 陶云蔚当晚就写好拜帖交给了自己父亲。 “行书?”陶从瑞见之很是惊讶,但出于对女儿的盲目信任,他也并未表示反对,只是好奇地多问了句,“绵绵这是有何用意?” 陶云蔚坦然道:“便是个投机取巧的意思。陆三老爷在南朝有天下第一名士之称,且他既不主族政,又身无官职,所以仿他的长处最是适合我们向陆家表诚意,也不失风骨。” “好!”陶伯璋不由击掌赞道,“这帖子想必就算不能让陆宗主见之心喜,也至少会给他留下个好印象。” 其他人也纷纷颔首表示同意,小妹新荷更是双眼发亮地望着她长姐,崇拜地道:“阿姐你好厉害。” 陶云蔚笑着伸手捏了捏她的圆圆脸。 或许是因为在马家商议事情时谈得太过顺利,又或许是自家女儿写的这张拜帖给了陶从瑞莫大的信心,总之第二天他当真是干劲满满、精神抖擞地出了门,临走前还让次女曦月帮自己细细打扮了一番。 然而出乎陶云蔚等人意料的是,陶从瑞、陶伯璋父子两个还不到中午就打道回了府,算上这一来一往路上的时间,两人在陆家估计也就只逗留了一盏茶的工夫。 陶从瑞看起来似乎兴奋未褪,见着孩子们便说起了今日见闻:“……那陆氏庄园竟是辟地数十里而成,依山傍水,其间景色宛若世外桃源,当真美不胜收。”言语间还颇有些感叹,“真不愧是膏粱贵门啊,虽是移根而来,但这番经营恐怕比起在北边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话说的,好像他曾见过陆家在北方时是什么样的。 陶云蔚也不戳穿他,只笑着附和了两句,便直入主题地问道:“阿爹今日可见到陆宗主了?” “啊,”陶从瑞仿佛这才从被震撼到的余味中回过神来,说道,“今日陆宗主不在,没有见到人。” 陶云蔚已经有了预料,闻言并不诧异,只关心道:“那陆家是谁接的帖子来迎客?” 旁边的陶伯璋说道:“是他们四管家来迎的客,让人奉了茶,接下拜帖后并未多说什么,只是问了几句咱们家的情况。还说近来他家宗主事务有些繁忙,待空闲下来会再请马老爷和阿爹过去会面。” 陶爹在旁边点了点头:“那四管家十分有礼的一个人,言笑得宜。” 陶云蔚听了,转头朝她阿兄看去,恰正撞上对方欲言又止的目光。 等一家人吃过午饭,陶爹自去了房中小憩,兄妹两个才私下说起了话。 “我看阿兄先前说起去陆家拜访的事时眼中略有担虑之色,”陶云蔚直截了当地道,“可是有什么问题?” 陶伯璋沉吟道:“绵绵,恐怕我们将这件事想得有些简单了。” “我今日随父亲去陆家,连他们的正厅都不曾入过,那间待客的屋子陈设虽好,但一个四管家便能坐在主位上,也就是阿爹这样没有落差的才感觉不到异样,相较之下马家老爷的神色却是复杂多了,尴尬三分,愕然三分,更添小心四分。” 他苦笑了笑,说道:“你那张拜帖,我看可能也就只到那位四管家的手里了。” 他们陶家就算是在以前,也从没有接触过这样的人家,令人瞠目的阔气只是其次,最主要是这样层层严进的门户,光是一个四管家就能在接帖迎客这一步上替主家省去不知多少麻烦。 特别是据陶伯璋所言,他看见马老爷本想送些酒钱给对方,但这位四管家也不动声色地避开了——这才是最令陶氏兄妹担虑的,这意味着拦住他们的不是底下人的私心,而是这座膏粱盛门的严明有序和高不可攀。 这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是难以想象的。 “这么看来,那四管家说陆宗主会再请阿爹他们过去也极可能只是顺嘴说的客套话。”陶云蔚眉头微蹙,“这么干等着也不是办法……这样吧,再过几日若陆家那边还是没有消息,我便去与马家大娘子商量商量,正好浴佛节也快到了,我们索性便借这个机会去拜访一下陆宗主的夫人,女眷间行事也好有余地,我先探探陆家的意思再说。” 陶伯璋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于是点了点头:“如此也好,倘陆家不愿趟这个浑水,我们也好早早另想办法。” 于是随后兄妹两个便默契地将事情瞒了下来,一派从容镇定的模样等了几天消息,到了第五天上头,陶云蔚只对家里人道是自己要去打听下南朝过浴佛节的传统,随后便独自乘车出了门。 待到了马家与马老爷之妻王大娘子见到面,陶云蔚将来意一说,对方似颇为意外地先是一顿,随后才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说道:“大娘考虑得极是,我们跟着陆夫人做事,总是不会有错的。”言罢眉目间又略透出些难色来,“只是……前两日家中郎君才去投了帖,咱们这就又跟着上门拜访,难免显得有些过于急躁,若让外人瞧见,只怕会说我们两家有失士族修养。” “……”陶云蔚不料她会如此想,硬是生生被这句话给哽了一下,才暗暗平复着心中波动,仍从容地说道,“大娘子说得有道理,云蔚也只是担心我们两家初来乍到,浴佛节又是忽略不得的大日子,万一头回便在南朝这些士族面前露了怯失了礼,那便不太好了。” 王大娘子含笑听她说完,微微颔首道:“你向来是心细的。我看不如这样,这事你也不必操心了,这些高门士族在外头做的排场总不会默默无闻,回头我让人去打听好了便给你知会一声,你们家也就知道该如何准备了。” 话说到底也是不想去陆园登门的意思。 陶云蔚虽听得出对方的婉拒之意,只是话说到这种程度她也不好再勉强,只得笑笑道谢应了,临走前原本打算再去马老安人那里打个招呼,谁知王大娘子却道老安人这两天当真应了些水土不服的症状,用了药又有些嗜睡,所以并不怎么见人。 陶云蔚直觉有些异样,便也没有再多作停留,返回了丹阳。 疏远 又过了两日恰好便是十五,这天早上,陶家三姐妹正在家中制药,忽闻外头有人叩门,未几,薛管家应了客回来,禀报说是那陈姓侩卖人的妻子卢氏求见。 陶云蔚颇有些意外,出于事出反常必有蹊跷的直觉,她决定见见这个卢娘子。 卢氏是自己独自来的,手里还挽了个篮子,一见面便热情地往陶云蔚面前递:“今日敬神,自家做了些裹蒸,想着几位姑娘这里或是忙不开准备这些吃食路上用,所以特拿些来,陶大姑娘可别嫌弃味道平常。” 侍女杏儿得了自家大姑娘的眼色,当即上前一步,伸手将篮子接了过来。 “卢娘子客气了。”陶云蔚示意请了对方坐下,方顺着话茬不动声色地问道,“谢你细心提醒,不过先头你说‘路上用的吃食’,可是这日子有什么讲究?” 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虽说许多人都有上香礼佛的习惯,像马家老安人还会茹素,但也并不是浴佛节那样的特定节日,需得人人都这么过,何况陶家眼下也并无那个闲暇跟心思。陶云蔚乍然听对方这么一说,起先还以为是南北风俗有什么差异,但转念联系起卢氏这突兀的造访一想,便立刻肯定这应当是对方将要入正题的引子。 果然,卢氏随即便讶道:“怎么大姑娘今日不随陆夫人一道去大慈悲寺么?” 陶云蔚虽然已看出对方的惊讶之色乃故意为之,但却仍是不由因这话中的信息愕然一顿,须臾,方静静浅笑了笑:“我们这两日忙得不可开交,原打算待准备妥当了,浴佛节那天再去聊表心意的。” 卢氏也不知听没听出什么意思,反正是一脸了然地应着声连连点了头:“是是,瞧我这粗枝大叶的,竟没想到这层——不知姑娘们可有什么用得上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便是!” 陶云蔚等人自然是道谢婉拒了对方。 待卢氏离开后,陶云蔚问陶曦月道:“二娘,你怎么看?” “我觉着,她像是专程来告诉我们陆夫人行踪的。”陶曦月忖了忖,如是说道。 “是啊,”陶云蔚点点头,若有所思地道,“但她为何要这么做呢?是试探咱们家与陆家的关系,还是别的?” 她本能地想到了这座宅子,莫非陈家还在打什么主意? 一旁忽然传来陶新荷含混不清的声音:“管她心里怎么想的,那我们要不要去大慈悲寺啊?” 两个姐姐转头一看,只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把卢氏拿来的裹蒸给拿了块在手里,这会子正一口口地“尝”得欢快。 陶云蔚、陶曦月:“……”论心大,她们还真是比不上自家小妹。 陶云蔚随即便做出了决定:“去。不管她来传话的目的是什么,总归是我之所需,既如此,那我们便去瞧瞧好了。” *** 大慈悲寺位于金陵城西郊,此去之前,陶云蔚也让人先打听了一下,据说此寺因是南朝帝都的第一座佛寺,故无论规模还是地位,都是其他佛寺所不能及的,从京中达官显贵到皇室宗亲,遇重要日子也常会到这里上香礼佛。 陶氏姐妹一行只站在石阶前遥遥望去,就已隐隐可见寺中香烟缭绕,足见此处香火之鼎盛。 待进了寺园,陶云蔚正要遣侍女去打听消息,忽然听见陶新荷道:“阿姐,那不是王大娘子她们么?” 陶云蔚、陶曦月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见了马家的人,除了有当家宗妇王大娘子打头之外,随行之中还有五娘子于氏。 见此情景,陶云蔚沉吟了片刻,转头对侍女薛杏儿吩咐道:“你追上去留她们一留。” 这就是准备正面打招呼的意思了。 陶新荷倒是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当是两家正常往来的态度,但陶曦月看了看自家长姐,却开口问道:“阿姐,怎么了?” 陶云蔚看着前方,摇了摇头,轻叹道:“我有种不太好的预感。”这种异样,同那日她在马家时的感受一模一样。 “先过去看看再说。”话音未落,她已当先迈步朝着马家人的方向而去。 只是她们才刚行至半路,就已发现王大娘子领了人转身继续朝东边走了,只有五娘子于氏母女仍站在原地等候,看见陶氏姐妹走来,竟是难得主动地露出了笑容。 “未想竟在这里遇上了三位姑娘。”不待对方开口,于氏已笑着说道,“此处石泉颇负盛名,长嫂方托付了我去汲些回来,大娘与我一道去吧?听闻后山风景也极清幽。” 陶云蔚自然知道她不是这么有雅趣的人,何况便是要去汲泉水也不必亲自上阵,显见得是有话要私下说,而且还是王大娘子不方便说的话。 少顷,陶云蔚笑了一笑:“那我便随娘子去开开眼界。”又回头嘱咐道,“三娘,山路湿滑,你小心跟在二姐身边。” 陶曦月闻言会意,亦含笑冲着小妹招了招手:“三娘过来。”然后便拉了陶新荷的手,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跟在后头,随陶云蔚和于氏等人往后山行去。 这一路走得委实沉默,于氏不说话,她教出来的女儿也同她一样是个和陶家女谈不上什么交情的,自然也就没什么话说。陶云蔚和陶曦月倒是满脸泰然从容,唯独陶新荷憋得着实有些难受,尤其对着这园林美景好几次都想开口,却又都被她二姐给捏住手无声地“嘘”了回去。 她总算是明白了长姐这担心的压根就不是什么山路,而是她的嘴。 陶新荷便是再心大,此时也已从两边人隐隐可见的“楚河汉界”,还有两个姐姐的谨慎以待,察觉到了此时不同寻常的氛围。 不知过了多久,周遭人声渐稀,脚下石径青绿愈深,朝着远处的草木深处蜿蜒而上,前方也隐隐传来了汩汩水声,众人又再往前行了数步,果见一股细泉正源源不断顺着石壁而下,流入了清澈见底的浅潭中,暮春的日头下,泉水泛着粼粼波光。 于氏在离石潭几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示意随行侍女前去取水,随即兀自转身复行了几步,走到路旁一块光滑的大石边坐了下来,还随意地就着手里的帕子扇了扇风。 等过了片刻似乎休整妥当了,她才不紧不慢地抬了眼朝陶云蔚看去,仿似随口寒暄地说道:“我记得大娘说丹阳的建初寺很不错,怎地今日舍近求远,百忙中还带了妹妹们到金陵城来?” 陶云蔚便笑了一笑,说道:“今日原是没有出门的打算的,不过听闻陆夫人要来大慈悲寺上香,所以就来碰碰运气,因此来结果渺茫,所以也就没有让人通知王大娘子,还请五娘子见谅。” 于氏一愣,神色亦微有凝滞,连带着原本舒展的笑容也不觉紧了紧,少顷,方扯了下唇角,说道:“大娘倒是坦诚。既如此,那我便也与你说些诚心话,也免得你们三姐妹再白白消耗时间。” 心中某种预感被证实,陶云蔚此刻反倒没了之前乍见王大娘子离去时的无措,平静地道:“于娘子但说无妨。” 于氏示意自己女儿往身后的树荫下站了站,才复看向她,缓缓说道:“老安人一向夸陶大姑娘是聪明人,既是聪明人,想必大娘便应该明白‘自知之明’的道理。” “现下你们家遇到了难处,我们也不是不想帮忙,否则那日长兄也不会陪着你父亲去陆园。只不过嘛,人家淮阳陆氏到底是一等一的士族盛门,有些事实在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蒙混得过去的,我们家就算是念在过往同路的情分上再不忍心,却也是爱莫能助,倘要强再游说下去,恐怕……”于氏意味深长地略顿了顿,方续道,“想来以陶老爷敦厚的品性,自也不会愿意我家孩子们的前程因此受累。” 她这番话才一说完,陶云蔚还没接口,后头伸长了耳朵听墙角的陶新荷立刻便不干了。 “于娘子这话听得让我好生疑惑,”陶新荷拨开二姐拉着自己的手,三两步就大步冲了上来,直盯着于氏说道,“我们家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犯得着蒙混谁?当日南迁我们两家结伴同行,路上我们尽量都没有沾你们的花销,大头全是自家出的,小的也是有来有往全当做人情结交。说得直白些,不过是我们借你们的人势,你们借咱们家的名势,两个士族姓头总好过一个,大家都是心知肚明,所以今时今日我家父兄和阿姐也都是按照这般准则在行事,便是去陆园也说要与你们一道进退。怎地现在从您口中说出来,倒好像是我们家厚着脸皮欠了你们许多?” 于氏嘴唇一动,正要开口,又被她打断:“您说让我阿姐要有自知之明,巧得很,我也正想说,您家儿郎怕是也需要些自知之明,莫以为我家阿姐什么人都能看得上呢!” “你!”于氏原本听着她前头的话还尚能淡定处之,可陶新荷最后这两句却是直冲着她心窝来的,一时间顿时新旧怨恨齐齐涌起,再难维持情面,当即气地站了起来,向着陶云蔚冷笑道,“原来陶家女儿的家教如此令人大开眼界,这番情景当真该让老安人来瞧瞧才是,不然她老人家还当真被人哄得以为多了个亲孙女。” 陶曦月此时也早已紧着两步上来,伸手把妹妹拽到了身后,先是低唤了声“三娘”以示叮嘱,然后含了笑对于氏道:“我家小妹单纯不知事,请于娘子见谅。” 只说单纯,却不说胡言,是道歉还是护短一听便知。 于氏自然没能被她这句话消得了气,反被这姐妹同心膈应自己的姿态给撩得火气更胜方才,竟是直截气笑道:“三姑娘年纪小,见识少自也是正常。对下等门户而言,自然是能攀附得越高越好,只是那盛门大族却是最重清名,并非什么人都肯收纳的。” 陶曦月微微蹙眉,语气略显肃然地道:“于娘子这是何意?” 划清 于氏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她的女儿马十娘脸色不庾地接了话:“陶二姑娘,明人面前不说暗话,你们虽称自己是从汝南陶氏宗房分出来的,但哪家的宗房有心分支另立是你们家这样要钱没钱、要人没人,独父亲和子女南迁的?更何况你们家那两块地的事,有心人只消一听,就能听出来你们筹谋南迁已久——然身为宗房,你们筹谋时却显见并没有打算带上其他族人。谁又不心生疑虑?” 陶曦月、陶新荷不由微顿,下意识转看向了一直没有说话的长姐云蔚。 见对方没有反驳,马十娘越说,也就越发透出了些微含轻屑的骄意来:“所以你们便是埋怨我阿娘也无用,既连我们家都能看出端倪,更何况是身为南朝士族之首的陆氏?” 言下之意,即是说在他们这些人看来,眼下这个汝南陶氏宗房要么是假货,要么,就是德行有亏。 马十娘说完这番话,周遭一时寂静了良久,唯有泉水流淌和林间隐隐虫鸣之音在提醒着所有人,时间仍在流转。 陶云蔚忽而轻轻笑了一声。 她这一笑,不仅自家的两个妹子,就连于氏母女两个也不由朝她投来了疑惑的目光。 “于娘子心想事成,恭喜了。”陶云蔚迎着对方愕然的视线,浅笑从容道。 于娘子不明所以:“什么意思?” 陶云蔚眉梢轻挑,说道:“于娘子不是一心将子女的姻缘前程都系于高门望族么?我今日听十娘妹妹这番大大有别于从前见地的高论,想是您已如愿寻得了依托,相比之下,我们家确实逊色许多,至今念着前情,守着那点旧义,便是被人疏远再落井下石几颗,也是咎由自取。” 于氏母女闻言不由脸色微变,马十娘更是忍不住开口便要反驳,却又被陶云蔚截断了话头。 “我们家祭堂上的族谱真不真,天地日月可鉴,”她语气平和地说道,“多加辩驳也无益。至于我们家南迁的缘由,膏粱盛门贵人事忙不知,于娘子竟也不知么?那确是娘子对我们家的了解不够了,相比之下,我就要关切娘子许多了,哦,对了,九郎君庶姨母家的那位表妹可还好吧?” 于氏指尖一抖,险些没能握住手中的帕子,所幸马十娘及时扶住她才不至于失态,饶是如此,母女两个也是不可抑制地于瞬间彻底变了脸色。 陶云蔚不动声色地看在眼中,只波澜不兴地静静说道:“十娘妹妹先前有句话倒是说得对,有些事,既连我这样门户出生的都能看得出来,又何况高门女眷?论人脉、手段,人家也是远远超出的,想要打听什么打听不到?不过是彼此顾着情面,你顾着我一分,我替你想一寸,如此才能结下善缘嘛。” 陶曦月忍着嘴角隐笑,垂下了眸。 陶新荷更是恍然大悟一般,呵呵笑了声,佯作自言自语地道:“就这也敢打我阿姐的主意,这么大的心,当自己姓陆还是崔呢?” 她来了南齐之后听得最多的便是这两个大姓,此刻为了讽刺于氏这种自视甚高又要面子的人,便想也不想地就祭了出来。 果不其然,于氏先是被陶云蔚意有所指地威胁了一通,又被陶新荷扎着心窝子刺了一下,脸色顿时难看地像是盛夏天里被雪给泡了个透,阵阵红来阵阵白,她攥紧了手里的帕子,连着指节都泛起了白,半晌,才冷笑着说道:“陶氏女真是不同寻常,如此的人才,想来以后也只有陆、崔这样的门户才能匹配得起了!” 陶云蔚淡淡笑道:“于娘子谬赞,我家姐妹都有自知之明,不过是看重品性,不肯低就罢了。” 于氏只觉一根绵里针又猝不及防地插在了自己心口上,连脚底板都在扎着疼,她再也不想多停留片刻,只冷声丢下一句“那我便等着看看了”,就带着人快步走了。 陶新荷眼见着于氏铩羽而归,开心不已,笑嘻嘻地蹦跶到了自家长姐身边,满脸崇拜地道:“阿姐你可真厉害,把于娘子的嘴都要气歪了!对了,你刚说马九郎那个表妹是怎么回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啊?” 她叽叽喳喳开口就问了一堆,陶云蔚默默看了她须臾,忽然伸出手去捏住了小妹的脸。 “你这个脾气,几时才能给我收敛些?!”她无奈又头疼地说完,到底是没舍得掐太久,很快就放开了手,然后转身走到于娘子先前坐过的那块大石上坐了下来,叹了口气,轻轻揉着额角。 陶曦月走上前在她身畔坐下:“这事也不能全怪三娘,于娘子先前说话也未免太过不留余地了些。” 陶新荷揉了揉自己的脸,又巴巴地靠了上去:“就是啊,她都这么埋汰咱们了,难道还得忍着么?我就烦她这样的,拎着那点比纸还薄的情分可劲折腾,还不许人有意见,凭什么啊?我又不是她养大的!” “先前王大娘子见了我们便有意避开,不管是面是情,足见此事于马家人心中多少还是有愧的。”陶云蔚说道,“于氏并非马家管事之人,她态度如何又有什么重要?要紧的是马氏宗主的那点人情。我本想理清了原委,就算是两家的关系从此有了些隔阂,但这点人情将来还是有机会在他们顺手时要来一些的,不过经过刚才……也只能如此了。” 陶新荷听她这么一说,顿时有点傻眼,于是丧眉耷眼地垂了头,说道:“长姐,我错了,我不该同于娘子作口舌之争,坏了你的打算,耽误家中大事。下回若我再有这样冲动的时候,你和二姐也都不要顾着我了,直接让、让杏儿先把我拖走了事!” 两个姐姐不由失笑出声,就连侍女杏儿也忍不住低头笑了出来。 “行了,”陶云蔚伸手把她低着的头抬了起来,“我们家谁都能受那个委屈,就你不行,谁让你是从小被全家宠大的宝贝?就算是苟儿平日里同你斗嘴,那也是最护着你的。一个马家,疏远就疏远了,这样容易为尺寸之利就背信弃义的人,原也指望不上什么。” 陶曦月想起了一事,说道:“阿姐觉得,可会是淮阳陆氏示意马家如此为之?” “不是。”陶云蔚道,“陆氏高高在上,哪里有闲工夫针对我们?马家对他们而言也不过只是一个上门求依附的寻常侨姓士家,既不新鲜,也不稀罕。” 陶曦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忖道:“那就是,和示意陈家娘子来给我们传消息的人有关了?” “多半是如此。”陶云蔚沉吟道,“这幕后之人有心将我们凑到一处,自然也不会是为了让于娘子难堪,明显是冲着我们来的,想让我们发现唯一的盟友已悄然决意疏远,心生茫然、绝望。” 陶新荷当即瞪圆了眼睛:“谁啊这么缺德?” 陶云蔚道:“我们初来乍到,既然尚来不及得罪什么人,那就只能是被有利可图之人给盯上了。” “……霍家?” “霍家。” 陶新荷、陶曦月异口同声地说道。 陶云蔚凝眉,沉默未语。 陶新荷看了看两个姐姐,少顷,忽然鼓起勇气说道:“长姐,要不你把我嫁了吧!” 陶云蔚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三娘,你莫要胡言乱语。”陶曦月听得真切,立刻说道,“你才多大?家里也不缺你那口饭吃。” “不是,”陶新荷犹豫着说道,“那个于娘子都已然在想着要给自家儿女匹配高门婚事了,咱们家本就没有根基,现在想依附陆氏也不得门路,我怕这么下去,家里想在南朝立足都很难,我年纪最小,又帮不了家里什么忙,原是多留着也空消费口粮的,姐姐不如在南朝本土士族里给我寻一门差不多的亲事,等联了姻扎下根来,日子自然也就好办多了。” “你这说的什么话?”一向温婉的陶曦月此时也硬了口气,“阿姐先前才说了你是咱们家的宝贝,哪有随随便便将宝贝给了人的道理?再说你少不更事的,便是嫁了出去又能帮家里做什么?连夫妻相处之道恐怕你都学不会,就算是要同南朝士族联姻,那也该是我去。” “那不行!”陶新荷当即反对道,“二姐你这样的容貌才情,怎能随随便便便宜了人去?那马九郎都配不上你呢,何况……” “你们两个都给我住口。”陶云蔚忍无可忍地低喝道,“谁同意你们联姻了?越说越离谱!” 两个妹妹瞬间噤了声。 “家里离揭不开锅还远着,用不着阿爹卖女养家,一天天都想什么呢。”陶云蔚不说还好,越说便越有些恨铁不成钢,“还有这个最傻的,”她看着自家小妹,说道,“既然敢去想自己的婚事,就该想得有出息些,在这点上你们两个可真不如于娘子有志气。” 陶新荷与二姐对视一眼,小心地开了口:“可是长姐,人家于娘子想的都是高门……” 陶云蔚本来并没有想得那么长远,但不知为何,陶新荷此时用这么个“不可相提并论”的语气一说,她顿时胸腔里就烧起了一把火。 “高门怎么了?她马家妇能想,我们陶氏女便想不得?”她语气中不觉带上了几分不以为然,“人与人并无什么不同,小门小户里不缺糟心事,盛门望族中也自有腌臜,否则你以为落凤山的事怎么偏偏就我们这样的小门小户倒霉?霍家为何敢如此行事,还与崔家打擂台,难道背后无人撑腰?便是淮阳陆氏,我看也……” 她话还没说完,两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轻咳忽然打破了周围的静谧。 有人?! 陶云蔚瞬间意识到这点,旋即倏然一震,整个人的血液都仿佛凝住了。 示意 恰此时,山下忽有脚步声正快速靠近。 陶云蔚从遮挡住视线的草木丛后走出来,状若无事地往下望去,只见有一黄衣僧人正沿阶大步行来,待于下方数步之遥站定后,先是冲着她们姐妹施了个佛礼,然后目光越过她们看向了更高处,礼道:“陆施主,您需要的东西已在禅室备好了。” 陶家三姐妹:“?” 事后过了许久,陶云蔚回想起这一刻,都始终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怎么在全身僵硬的情况下还能把头给转过去的,她只清楚地记得,彼时当自己逆着光看见身后不远处那个款立于高处的身影时,险些一口气没吸上来。 陶云蔚不知道他在那丛树荫后站了多久,只晓得在自己有限的记忆里中途并没听见有人靠近的声音,也就是说,这个人,很有可能比她们来得都早。 十九年来,她头一次晓得了什么叫做“呆若木鸡”。 那个人穿了身广袖道袍,头发半挽半散,腰间还别着把长剑和一只葫芦,就那么带着几分慵然和漫不经心地从石阶上缓步走了下来,随着他渐渐走近,她也终于看清了他的模样。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除此之外,陶云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形容他。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似道非道,似仙非仙。 他经过她身旁时略略一顿,似在侧眸打量着她,几息后,弯唇笑了笑,方收回目光径自去了。 这人除了起先那两声有意为之的轻咳,从头至尾一言未发,但陶云蔚却莫名地肯定他必然是听了个全程。 “你们怎么看?”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问什么,也不知道想要得到什么样的回答。 陶新荷抢着开了口,语气中难掩惊叹:“阿姐,那道士虽不修边幅了些,但长得真真是好看啊!哦,不对,他那样也不全然像是道士的打扮……” 陶云蔚无奈扶额:“算了,我问你有什么用。二娘?” 陶曦月默了默,说道:“你们先前可有听见那僧人是如何称呼他的?也不知,他姓的是哪个lu?” “反正不会是我们知道的那个‘陆’。”陶云蔚想也不想地便道。 陶新荷附和道:“对哦,陆家可是一等一的高门,怎会有形容这样落拓不羁的儿郎?况若他是陆家人,也不可能出声提醒我们,方才还对着长姐笑了。” 陶云蔚立刻道:“他那不是对我笑,是看了场戏以示满意罢了。” 陶曦月忍俊不禁地安慰道:“既然人家都表明了态度会保守秘密,阿姐让他笑话便也就笑话了,全当为我们家牺牲了些许小我。” “就你会说。”陶云蔚气笑不得地瞪了她一眼。 姐妹三人嬉闹了几句,正打算返身下山,忽见又有一身着道袍的清秀少年走了上来,站定后目光迅速从她们身上逡巡了一遍,随即准确地落到了陶云蔚身上:“请问可是陶大姑娘?” 陶云蔚疑惑地点了点头:“足下是?” 少年从袖袋中拿出一样物事,双手作呈送状:“这是我家主君命我送来的。” 她凝眸望去,日光下,那少年手中正举着片灰白色的浅绒羽毛。 杏儿转手拿过来的时候,陶云蔚还能感觉到这片绒羽上残存的一丝温热,就像是刚从什么鸟禽身上摘下来的。 她心有所感,于是问道:“不知你家主君是哪位?” 少年微微一笑,并未多言,抬手施礼后转身而去。 与此同时,大慈悲寺的后殿外,王大娘子一行人正在听陆夫人身边的大侍女来回话。 “有劳娘子们特来这一趟,”那大侍女微微笑着礼道,“只是今日我家夫人与丞相夫人要为家中先辈做道场,实不便见客,还请大娘子见谅。”又示意身边的小侍女将手中食盒递了上去,然后续道,“这里是家中厨娘做的一些果子点心,夫人吩咐,聊表谢意。” 王大娘子忙吩咐身边人接了过来,正打算再说两句场面话,便见有一家丁从前头快步走了过来,于廊外站定,冲着众人拱了拱手,然后对陆夫人的大侍女说道:“清风姐姐,我们寻去的时候三老爷已经走了。” 清风似也并不怎么意外,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然后便同王大娘子等人告了辞,回身进去禀报了。 “长嫂,我们真就这么走了?”五娘子于氏有些不甘心,“丞相夫人也在里面呢。” 王大娘子却要淡定许多:“既然丞相夫人也在,人家不便见我们也是正常。再说有了这方食盒,难道你还愁没有机会再去求见?” 于氏顺着她的目光朝侍女手中那方精致的漆木食盒望去,旋即了然,喜道:“长嫂说得是。”言罢扯了扯嘴角,低低轻笑一声,说道,“那陶家女倒好意思巴巴地也上赶着来,到底是连接近人家都不得,也不知哪里来的这份面皮。” 王氏微蹙了蹙眉,劝道:“好了,那陶大娘的话已然说到了这个份上,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再念着要去招惹,当心反累了自家儿女的前程。” 于氏虽忿忿,但也知道此事只能先如此忍耐下来,于是也不想再多提,转了话题道:“先前那清风他们口中说的三老爷,便是大名鼎鼎的陆简之吧?” “自然只有他。”王氏道,“这样的名士向来是难觅踪迹的,如今咱们既知晓他已回到陆家,待日后与陆夫人打好了关系,说不定儿郎们还能求到陆三老爷的指点,或是成了师生之礼也未可知。若非为了这些前程考量,就凭陶老爷的为人,主君也不至于做出这种决定。” 于氏被她这番描绘撩得心中阵阵激荡,连连点头:“长嫂说得是,这陆三老爷不仅是天下第一的名士,还有当朝小国舅的身份,想来他周围优秀的甲族儿郎定有许多,若能得他青眼,姑娘们的婚事便好办了。” “正是如此。”王大娘子似乎也被她这番话给撩动了心弦,话音未落,唇边已泛起笑来。 两人做了妯娌多年,今日此刻竟是有史以来最为融洽的时候。 *** 金陵城,丞相府。 陆方刚刚结束了和幕僚的谈话,想到近来朝堂上的那些事,不免有些疲累地捏了捏眉心。 长子陆敦轻推门而入,唤道:“阿爹,三叔父来了。” 陆方怔了下,竟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三叔父来了。”陆敦又重复了一遍。 “快让他进来!”陆方说完又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忙道,“算了,让他去花厅,别又来祸害我的书。”边说已边起身往外走。 陆敦笑着应是。 半盏茶后,陆方踏进花厅,一眼就看见了他那已外出游历整整两年没有归家的三弟,陆玄。 眼前这人穿着身宽松的细布道袍,洗得已经有些发白了,脚上蹬着双细麻履,通身上下除了头上那支青竹簪外再没有半点饰物,哪里还有当年在家时的世家郎君模样?更别说他那副比起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随性姿态。 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陆方觉得他虽是这么一副样子,但整个人看着也似乎比以前更加令人捉摸不透了。 陆方心情复杂地开口唤了一声:“简之。” 陆玄正拿着个不知从哪里淘来的巧玩在逗小侄孙,闻言回头看来,一副随意寒暄的模样弯了唇笑道:“二兄,给我写个路条,我明日要去漏斗山。” 漏斗山是朝廷监管所用的矿山,一般人不可随便出入。 陆方一腔动容生生被憋了回去:“……” 略平息了一下心绪波动,陆方道:“我还当你真是来看我的。” 陆玄就指了指自己眼睛,又指了指他:“这不是看了么。你这么大的人了,不需要我哄吧?” 陆方再次感受到了窒息。 “咳咳。”他清清嗓子,正色对儿子吩咐道,“先把孩子抱下去,我同你三叔父说会儿话。” 把孩子交还给奶娘的时候,陆玄还顺手在那张圆嘟嘟的小脸蛋上轻轻又捏了一把。 “喜欢的话不如自己成亲生一个?”陆方坐在上头,端着茶轻飘飘地斜了他一眼。 陆玄懒洋洋地歪身靠在椅子上,说道:“万金难买求仙路。我么,就算真要娶妻,那定也是在灵山妙渊得逢奇缘,让我遇到一位天降神女。” 陆方无奈地摇了摇头。 以前听陆玄这么说的时候,他还以为对方真是寻仙问道入了迷,可后来却渐渐发觉,这话恐怕有七分都是这幺弟随口诹来忽悠他们的,反正他信不信不要紧,旁人却显然是信了。 因着年纪差了不少,所以陆方对这个弟弟多少也有些当儿子看的意思,除了爱护之外,还难免有些恨铁不成钢。 “你今年也二十四了,”陆方道,“难道当真要这样过一辈子?以你的才智,只要愿意用心,再有家里为你筹谋,我这个位置迟早能让你接过去。” 陆玄没说话,自顾自端了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品道:“茶不错,就是水差了些,我这趟给你带了壶寒山谷帘水,回头换了试试吧。” 陆方见他不肯接茬,不由得叹了口气,只好转了话题道:“安王妃丧期已过,皇后的意思是差不多可以准备给安王重新选妃了,崔氏那边倒是有合适的人选,但近来他们和江氏闹了点矛盾,我们家和江家的关系你也是知道的,且与崔家也有亲,这件事恐怕有些不大好办。至于这个矛盾的起因……” 陆玄无波无澜地随口回了句:“哦,知道,落凤山的事。” “你知道?”陆方意外道,“难道是已见过崔元瑜,他同你说的?” 陆玄不知忆起什么,笑了一笑,说道:“没,只是今日恰好无意中受了柱香火,还差点燎着我。” 陆方听不懂他的话,索性也懒得追究这些细枝末节,只道:“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总之事就是这么个事,你说该怎么安抚崔家才好?” 陆玄漫不经心道:“所以,你们是占了崔家的便宜,还要人家出个女郎去送死?” 孤注 陆方猝不及防地被哽了一下,皱眉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陆玄抬眸看他一眼,松开手中把玩的盏盖,笑了:“与你们说话便是这般没意思,做都做了,还非要那点面子。” 饶是陆方再久经朝堂,仍是不由老脸微红,随即虎了脸道:“我知你与崔元瑜交好,但你到底是陆氏儿郎,总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你以为崔元瑜会不顾他们崔家利益么?” “你们这些事我才懒得掺和。”陆玄摆摆手示意他打住,“我只是好心提醒你,位高权重虽然好,但也别真拿自己当皇亲国戚,忘了谁才是你们该小心的人。” 陆方一愣,下意识再想开口说什么,却见对方已面露不耐地站起了身。 “不过写个条子也值得二兄这样磨磨蹭蹭的,”陆玄道,“快些请吧,为弟亲自侍候丞相文墨。” “……”陆方道,“给你写条子也行,你答应我件事。” 陆玄想也不想地道:“免谈。” 陆方咬牙:“我还没说什么事呢!” “随便什么都免谈,”陆玄一脸不以为然,“就这么点事,哪里值得我为难自己?” 这小子! 陆方脖子一梗:“那我不给你写条。” 陆玄也当真不为难人的样子:“哦,那算了。”说完干脆利落地转身就要走。 “……你等等!”陆方一面被这个弟弟气得头疼,一面又觉得同他耍孩子脾气的自己也挺可笑,却到底只得无奈打着商量道,“那你给我抄卷经总成吧?下个月浴佛节了,我拿去敬给太后。” “抄经啊,”陆玄想了想道,“可我才答应了大慈悲寺住持要给他抄一卷,你这么搞,会不会显得我的字不值钱了?太后可能会不高兴。” 陆方瞪圆了眼。 陆玄这才悠悠道:“开个玩笑罢了,到时顺手多给你抄一卷便是。” “这还差不多。”陆方勉强满意了,又想到什么,一顿之后看着他,略有几分斟酌地道,“你出一趟门,时间长不说,还从不写信回来报个平安,我们两个做兄长的也只能到处去捞消息以确定你安好,长兄那边每个月都要差人过来问一次,你既回来了,还是要去陆园看看。” 陆玄神色平淡地道:“无需如此麻烦。今日我先去过大慈悲寺,两位嫂嫂想必早已得到了消息,长嫂回去后自会转述。”他说,“我还有事,二兄若写好了路条就让人送到小竹苑吧,二嫂那里便烦劳你代我问候一声。” 陆方眼见他提步就走,心中不由一急,想说什么又有所顾忌,只得赶着忙忙扬声唤道:“崔家的事你记得帮我想想!” *** 为了避免家里其他人因不知情而招来尴尬,陶云蔚并没有将马家的事瞒着自己父亲,回到家后,她便第一时间将在大慈悲寺里的所见所闻告诉了陶从瑞,再加上有陶新荷在旁边绘声绘色地做细节补充,很快,陶从瑞便从女儿们的口中充分地了解到了这个“噩耗”。 他的情绪也随之明显地低落下来,听完之后一言不发地转身进了书房,还把门也关上了。 陶云蔚原本已经做好了会被父亲责骂的准备,虽说她阿爹一向是个舍不得下重手教训儿女的,但与马家撕破脸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她爹是那么个素性柔和宽厚的,又深信日后好相见的道理,估计就算是马家老爷当面同他说要决意疏远,他也只会在惊愕茫然中苦笑着表示出理解。 而她却用了最让她阿爹为难的办法,她擅自这么做了,自然也该承担起后果。 于是她拒绝了其他人的陪伴,自己拿着藤条推开了书房的门。 “阿爹,女儿来负荆请……”陶云蔚“罪”字还没来得及说出口,就生生被她爹满目含泪的视线给憋了回去。 正独自哭得投入的陶从瑞被她身后的斜照的日光晃了晃眼,才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忙转过头去抬袖草草抹了把脸,说道:“为父没事,就是刚才你推门进来的时候恰好吹了阵风,沙子迷了眼睛。” 陶云蔚默了默,回身将房门半掩上,然后走到陶从瑞面前突然跪了下来。 “绵绵?你这是做什么?”陶从瑞这个做父亲的,竟是生生被女儿这个举动给惊了一惊。 陶云蔚双手将藤条呈到他面前,低着头说道:“阿爹,是女儿不对,让您难过了。” 陶从瑞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是主动来领家法,于是伸手一把将藤条拿过来拍到了案上,红着眼眶气道:“你哪里错了?我若不是听三娘说,都还不知道原来马家在打你这份主意!” 陶云蔚微怔。 “你阿娘走的时候,我答应过她一定会好好照顾你们。我原想着就算自己再不济,给你们三姐妹找的人家却一定是要衣食不短、真心不缺的,可结果呢?先是差点把你和二娘折在那些不知人伦廉耻的胡人手里,现在又……”陶从瑞说着,忍不住捂住了心口,忍泪道,“我也不是看不出来马老安人想与我们家结亲的意思,我本来想就凭咱们两家这南迁路上互相扶持的情谊,能结个儿女亲家也是极好的,何况人家门庭还高过我们许多。可谁知、谁知他们竟是打着这般主意!说来说去,都是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中用,人家才敢这么欺负我女儿,以为能由着他们欺瞒哄骗,算准了你将来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陶云蔚鼻尖微酸,却抿着唇角浅浅笑了笑,伸出手去轻轻拉了拉她阿爹的袖角,学着小妹的语气说道:“阿爹莫伤心,女儿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被欺负的呢?这不,今日还把于娘子气得嘴都歪了呢。” 陶从瑞哽咽着点点头:“气得好。” 陶云蔚听着这孩子气的附和,不由得失笑出声。 “阿爹,”她温声说道,“我当真半点都不委屈的,你看,家里的事有你和阿兄为我顶着,我在外头与人吵架,还有二娘和三娘帮忙。就说那小苟儿,当日我提出南迁的时候,他也是双手双脚地支持。我们一家人始终这般同心,我有什么可委屈的?” 陶从瑞被她这番话鼓起了心气,颔首道:“对,只要咱们一家人同心,这南朝的日子便也是一样的过。实在不行,大不了就让你阿兄脱宗在外面去做营生!” 陶云蔚不料父亲竟有这种想法,一愣之后忙道:“不行。” “行。”一声毫不迟疑的回答随着陶伯璋推门而入,落在了父女两人的耳中。 “阿兄……”陶云蔚正要开口,却被她兄长含笑截断了话头。 “我可是长兄,这营生我不去做,难道要让苟儿去么?”陶伯璋笑着说出这句话时,神色平静而温和,仿佛让他脱宗从商不过就是换个籍,可是谁都知道,“换籍”从来不是“不过”。 放弃士族出身,在这个世道,又岂止“只是”换个籍? 陶云蔚咬牙低头,沉默不语。 陶从瑞此时反倒呵呵一笑,边伸手来扶她,边说道:“为父与你阿兄不过这么说一说,先起来,回头吃了饭咱们再好好合计合计接下来的打算。” 陶伯璋也上前来扶她。 陶云蔚忽地反抓住了父亲的手,目光坚定地说道:“阿爹,你放心,咱们家一定会过了这个坎,我已想到办法了。” 陶从瑞怔了怔才反应过来,当即问道:“什么办法?” 她只笑了一笑,然后便看向旁边的兄长,说道:“阿兄,明日我们便去一趟落凤山。” 一掷 第二天早上,陶云蔚便带上两个小的,和兄长陶伯璋一起出了门。 “我再说一遍,你们两个须得好好记住,到了落凤山后不管发生什么,你们都只管躲在后头,绝不许出头逞强,尤其是你三娘——”陶云蔚正色看向自家小妹,说道,“千万不可冲动。” 陶新荷大大咧咧地连连点头:“知道知道,不就是装作胆小怕事么?没问题!” 陶伯珪也拍着胸口保证:“长姐放心,我会看着三姐的。” 自觉被小弟看轻的陶家三娘顿时心生不爽,于是两人又你来我往地斗了几句嘴。 陶云蔚失笑地摇了摇头,视线转向隐隐透着阳光的窗外,不禁陷入了沉思。 马车一路朝着东郊落凤山驶去。 不知过了多久,帘外传来兄长伯璋冷静的低声提醒:“绵绵,我们已到山脚了。” 陶云蔚暗暗深吸了口气,沉沉向他应了一声,以示自己也做好了准备。 “苟儿,”陶新荷探着目光在窗外打量了一圈,问道,“上回你和阿兄就是在这林子里见到那些人的么?” 陶伯珪道:“是啊,当时他们正坐在坡上烤肉吃。” 或是受到此刻氛围的影响,相比起先前的轻快,两个人的言语间都不觉带了几分紧绷。 陶新荷正要再说什么,忽然,随着一声马嘶传来,车被截停了。 陶云蔚面色微沉,静坐未动。 随后外面果然传来了陶伯璋与人说话的声音,车里三人听得分明,这是他在和前来剪径的豪侠谈判。 只听有个粗豪的男声笑言道:“原来郎君是陶翁之子。既然贵家也是这一方地主,想来也是知道霍家主君照拂周围的用心,近来这一带不大太平,所以他老人家才托了我们兄弟在这里巡山,我看郎君还带着女眷,又何必执意前行,平白遭了风险呢?” 这番话乍听之下似乎只是在给这霸路的行为贴金,但细听起来却颇有几分意思。这落凤山与崔氏园林不过一河之隔,建安崔氏又是鼎鼎有名的武将世家,如今霍家却说这一带不太平,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陶伯璋顿了顿,正要开口,却忽听斜刺里传来一个颇冷峻的声音淡淡道:“既然不太平,为何不报官?” 坐在车里的陶新荷一个没按捺住,回身一把就将窗帘给撩了起来。 陶云蔚也下意识循声转过了头朝窗外看去。 只见西边密林中缓缓迈出了一匹通身雪白的高大骏马,马背上端坐着一个年轻男子,年纪看上去约莫二十出头,穿着身墨蓝锦衣,上面绣着同色兰草暗纹,从头到脚拾掇地一丝不苟,半点纤尘也无,就连腰间的香囊配饰都仿若明晃晃透着“端方”二字,一看就是世家出身。 但就这种形象级别的,就算是还在北边的时候,陶云蔚也没有见过几回。 这还不是最让人意外的,更令她惊讶的是,跟在这白马郎君后面慢悠悠骑着匹枣红马从林子里转出来的人,竟然是她在大慈悲寺遇见的那个浪客! 他仍是穿着身细布道袍,一根竹簪缓绾墨发,长剑在侧。 陶云蔚惊讶过后,倒是没忍住在他那柄剑上多看了一眼,想到对面同行或许又多了一个,略感糟心。 谁知他似心有所感,一转眸便敏锐地逮住了她的目光,陶云蔚猝不及防地一怔,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见他唇边泛起了丝浅笑,然后还不着痕迹地冲着她微点了下头。 陶云蔚:“……” 于是她再瞧着这人便不觉有些恼羞成怒,心说你个听墙角的倒还真不觉得尴尬。 而就在此时,为首的豪侠已然认出了那白马郎君是何人,随即迅速收敛了几分姿态,拱手施礼道:“原来是崔少卿。” 陶家人很是惊讶。 陶云蔚惊讶的倒并非是这人姓崔,能有这般姿容仪态和随身行头,又敢正面与这些人对峙,有高门背景并不奇怪,何况此间离崔园所在并不远。她惊讶的是这些人对他的顾忌和称呼,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气度且身居少卿官位,陶云蔚以她在北朝有限的见识判断,这个人绝非一般崔氏子弟。 想明白了这点,她心下顿时松快了不少,因猜测这位崔少卿多半是对这些人的“弦外之音”感到不满才露的面,嘴角也不自觉弯了起来,只是才弯到一半,她冷不丁瞥见某浪客正携着丝颇有兴味的笑意在端详自己,顿时又生生绷住,若无其事地转开了目光。 谁知她这一转,才发现自家小妹落在那位崔少卿身上的目光早就直了。 陶云蔚:“……” 另一边,那为首的豪侠正解释道:“不过是些寻常宵小,哪里用得着劳动官府,更不值崔少卿驻步相询,其实近来已没有什么事情,不过是佃户们忐忑,家主才让我们继续巡一巡。” “嗯,”崔少卿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只淡淡道,“既然已无事,那便不必多此一举了。” 那几人将他话中之意听得分明,忙点头应下,转身尽速去了。 陶伯璋此时方转向面前不远处的人拱了拱手,礼道:“在下汝南陶氏伯璋,携家中妹弟见过二位大人。” 陶云蔚此时恰好与两个小的从车上下来,待他话音落下时亦正正施了一礼。 随即一个清越含笑的声音随风从容而至:“我并非官身,陶郎君不必拘谨。” 她闻言抬起目光,恰见那人眉目浅笑间的满身随性。 与他并辔而立的那位崔少卿此时也平平开了口:“此间事了,你们还是尽速离开吧。”然后便拨马欲走。 几乎是在同时,陶云蔚突然感觉身旁飘过一阵风,竟是自家小妹一副眼巴巴的样子张望着朝前追了几步,她愕然之余连忙伸手将陶新荷拽住,还未来得及以眼神告诫,便忽又听见那清越的声音传来:“陶郎君今日也是来踏青?” 他这话一出,莫说是陶云蔚,就连那位崔少卿都明显流露出了几分意外。 陶伯璋愣了愣,随即回道:“霍家想买我们在南坡的那两块地,家中尚未决断,所以今日特再来看看是否还有别的法子可行。” “你说霍家想买你们的地?”说话的却是那位一直容色清淡的崔少卿。 陶伯璋面露愁色地点了点头。 对方没再说话,转过目光遥遥朝远处望去,若有所思。 陶云蔚见状,给自己兄长暗暗使了个眼色,陶伯璋心领神会,点到即止后便带着妹弟们告了辞。 马车沿着山间路道滚滚行进。 陶伯璋刚转进车厢来就不由得怔了一下:“三娘怎么了?恹恹的。” 陶新荷沮丧地靠在她长姐的肩上,又沮丧地扁了扁嘴:“做女子好没意思,连想多看一眼好看的人也不行。” 陶伯璋:“?” “别理她,过两天就忘了。”陶云蔚见惯不怪地说道。 陶伯璋笑着摇了摇头,方又对她说道:“今日出了崔少卿这个意外,想来霍家养的那些人也会暂避锋芒,我们的计划恐怕暂时没有那么容易实现。” “谁说的?”陶云蔚竟是弯起眉眼笑了,语气中也带着几分难得的调皮和轻快,“阿兄别忘了,我们的目标可不是霍家。” *** 山林间,一白一红的两匹骏马正继续朝着南麓方向缓缓并辔而行。 崔湛忽然勒住马,转头看向了旁边的人:“三叔今日邀我游落凤山,便是为了让我看见刚才那一幕?” 陆玄闻言不由失笑:“你当我真是神仙?” 崔湛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其实倒不是说他真的把陆玄当神仙,只是以他对这位陆三叔看似散漫实则疏冷的性情了解,能得其一顾相问的人事,必是有什么令他看在眼里。 果不其然崔湛随后就从那个叫陶伯璋的人口中知道了霍家想买地的事。 但他看得明白是一回事,陆玄的动机为何又是另一回事,相比陶家卖不卖地这种别人家的事,他更在意后者。 “元瑜,”陆玄似乎看出他的想法,慢步缓笑道,“你有没有想过,落凤山这区区几亩地,究竟有多大的吸引力,能让霍家这般铁着头与你们家别苗头?” 崔湛嘴唇微动,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三个字:你说呢? 陆玄了然地笑笑,颔首道:“是,你我都知道霍家身后是谁。但你不觉得‘外面’这次太过风平浪静了些么?” 崔湛微怔,正自忖思间,又听得陆玄意有所指地幽幽续道:“还有安王选妃之事,偏偏于此时压了下来。” 崔湛眉头一皱,不知想到什么,抬眸朝他看去:“那落凤山这里到底有什么令他们如此觊觎?” 陆玄随手拿起挂在鞍旁的小酒葫芦,咬开塞子饮了口,而后将手中葫芦向着对方晃了晃,悠然笑道:“崔少卿,拿你前日得的那壶御酒来让我化个缘吧?” ※※※※※※※※※※※※※※※※※※※※ 下一章周四更。 投名 两日后,伴随着丹阳县衙门前的鸣冤鼓响,一张状纸就这么被递了进去,随后短短半日间消息便不胫而走,及至下午升堂时,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围观群众已是将县衙的院子塞了个水泄不通。 一身男装打扮的陶新荷混在人堆里头,因自觉占了个天时地利的好位置,此时正颇为得意地在和身边陪着她同样做了男装打扮的杏儿说话:“你莫担心,这么多人呢,咱们又不冒头,只帮阿爹他们壮壮声势,长姐发现不了的。” 杏儿难掩紧张地往四周围张望了一圈,再三犹豫后,忍不住拉着她的袖子低声道:“三姑娘,要不还是……” 只是一句委婉劝阻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身后突然传来的大喇喇的闲话声给打断了。 ——“听说这个陶家是新近南迁过来的士族,只怕是霍家想欺生,结果人家可不是什么软柿子。” ——“这霍家自以为同康陵江氏沾了点三弯两拐的亲就也成了士族。平日里在乡里横行霸道也就罢了,陶家再‘生’,那到底也是正经八百的士族,要我说今儿可有好戏看了。” 原来今日这场官司的原告不是别人,正是陶家。而此刻那满脸义愤站在堂上的也不是别人,正是陶氏家主陶从瑞本人,在他身后半步并肩站着的,恰是陶伯璋和陶云蔚兄妹两个。 至于被告的霍家这边,来的却不是他们的家主霍朝光,而是其长子霍松。 只见陶从瑞紧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霍松两圈,忽而抬了抬手,言语有礼而语气耿直地道:“请问霍家郎君,官居何位?” 这头原本还笑着在问候丹阳县令的霍松冷不丁被他这么一打断,不禁感到几分迷惑,正在他斟酌着对方用意时,那高坐于堂上的丹阳县令倒是心直口快地替他回答了:“霍郎君并非官身。” 陶从瑞不见分毫意外地长长“哦”了一声:“那是陶某误会了,看来是南北风俗有异,难怪霍郎君能免了堂上的礼数,只不知这买卖不成便出手伤人,是不是又是霍家特有的习俗?” 混在人堆里的陶新荷险些没笑出声来。 这架子果然还是要当家宗主摆出来才有气势啊!她乐呵呵地想,要不说长姐是最了解阿爹的呢,晓得要让阿兄演出苦肉计才能激出来这一场,否则若依他们阿爹那个性子,想要雄赳赳气昂昂地与霍家人比蛮横,怕是要下辈子了。 只是她瞧着自家兄长脸上的那块淤青,回想起薛瑶眼一闭牙一咬下的那拳狠手,还是忍不住为长兄默默鞠了一把同情泪。 果然陶从瑞这话一出,霍松和丹阳县令俱是一愣,随即后者仿佛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什么,正色说道:“霍松,既然你父身体抱恙,那本官便许你代他应讼。” 霍松拱手恭声应是。 却到底是不动声色地跳过了堂前下跪这一节。 一直低调站在后面的陶云蔚眼见父亲似不肯罢休的样子,怕他情绪上了头过犹不及,立刻伸手轻拉了一下对方的袖子。 陶从瑞下意识忍了忍气,这才在心底默默过了一遍昨日父女两个商量好的流程,然后清了清嗓子,拿出一副长辈的架势面无表情地朝霍松看去,说道:“那么请问霍郎君,打算如何了结此事?” 霍松微微笑着朝他抬了抬手,状似礼道:“陶翁请勿动气,家父听闻陶郎君此事后也是惊怒非常,当下便让我去细细彻查了一番,我也已问过那两个人,但他们说那日山下偶遇不过是与郎君寒暄问候了几句,并未有过口角之争,更遑论动起拳脚,我想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才是。” “误会?!”陶从瑞气极反笑,“我家儿郎脸上的彩还挂着,何来的误会?” “陶翁稍安勿躁。”霍松不紧不慢地含笑说道,“贵家初来此地,或许不知家父为人,我们当初买下落凤山那几亩地原也不过是救人之急,之后——”他说到这儿,意味深长地略顿了那么一顿,方又续了下去,“之后嘛,家父也是想着能尽量方便邻里,这才让人给令郎提了那么两句建议,既是建议,自然是愿不愿意都在你们。倘我们家只为了那么两块地便要强买强卖,坦白说,恐怕贵家初来丹阳的时候也不可能将地收得回去,当日那两块地无主照管时,我们都尚且没有沾手,更何况今日?” “再者说了,”霍松轻轻笑了一笑,似有意无意地道,“这般动手,未免鲁莽了些。换作是贵家,也不会这么行事吧?” 他这番话说完,公堂外听审的老百姓们已开始窃窃私语,堂上的丹阳县令也捋着胡子若有所思状点了点头。 陶从瑞本就不擅与人争辩,何况这霍松又始终一副笑脸对人的模样,他这口气续不上去,脑子里那根弦也不知不觉被对方拽着搭来搭去,一时间竟隐隐生出了“莫非当真冤枉了他们”的念头。 陶伯璋也没想到霍松来了之后会是这么一番做派,这和他们原以为的张扬跋扈实在差得有点远,但到了这一步,陶家却是无论如何也退不得的。 于是他抢在自己父亲回应之前开了口:“若依霍郎君这么说,那……” 陶伯璋本想拿那两个豪侠巡山剪径的事来与对方辩论,然而话才出口,耳边却传来了陶云蔚平静的声音道:“若依霍郎君这么说,那贵家是没有半分想要强买我们家那两块地的意思了?” 霍松下意识地一顿,隐约有些不大好的预感,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只能顺着自己说过的话点了点头:“自然没有。” 陶云蔚便道:“如此想来,这确然可能中间有什么误会。” 陶从瑞难掩愕然地转过头:“……” 陶伯璋也有些不明所以。 只听她又款款续道:“只是想来霍郎君也能理解,这种事不管发生在何人身上,都是难忍疑虑的。为免两家以后再有猜忌,我看不如今日就请县令大人做个中托,请崔氏宗主居中为公,也好寻个彻底解决你我顾虑的法子。” 说完这番话,她便当堂表示要撤讼,改为请宗长调和。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事情竟然会有了这样的转折,就连霍松在起初的愣怔之后,待回过神来也倏地意识到什么,变了脸色。 “大人,”不等丹阳县令回话,霍松已忙拱手言道,“此事闹到这步已然是劳师动众,浪费公弩了,此等人情实不敢再牵连大人和崔宗主。既然归根结底都是因我家仆从而起,不论多少,也原该由我们一力承担。” 他说到这,又转向陶从瑞,一副恭恭敬敬的样子施了一礼,正要开口说赔偿,公堂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堂上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只见有衙役一边费力地拨开人群,一边急急扬声禀报道:“大人,崔少卿来了,还有……” 一句话还没说完,所有人的注意力就都被他身后不远处随之而来的动静给吸引了过去,丹阳县令更是已经支起了身子使劲往外探着目光。 陶新荷也很想看,所以她努力地踮着脚,用力地也想要拨开此刻挡在自己面前的这“一堵堵墙”,结果这人群里前退后涌的,她挤啊挤,突然感觉脚上少了个什么东西,还没来得及低头去找,就突然被人给撞了一下,这一撞不要紧,顿时把她那小身板直接给撞得往前扑了过去。 陶新荷是撅着屁股扑出来的。 有那么一刻,她觉得她不应该在人群里,而应该在人群底,这样她的脸皮可能会好过些。 正当她以为这一扑必定扑街,少不得脸上要磨破点油皮的时候,有人把她给接住了。 很有力的一双手,很好闻的熏香——像此时携着清风的阳光。 然后她抬起脸,便看见了阳光下的崔湛。 陶新荷有些发愣。 崔湛只看了她一眼便松开了手,她觉得他那一眼就好像是路过的时候差点被旁逸斜出的花枝给刮到,所以就顺手拨了那么一拨——唔,虽然她这朵娇花今日出现地有些狼狈了。 但她觉得他这顺手一拨的样子可真好看啊! 直到崔湛一行人已经进了公堂,她才回过神来,一边忙忙伸脚去穿杏儿捡过来的鞋,一边已迫不及待地定了眸子追寻着张望。 此时的公堂上,亦是出现了一角静默。 崔湛走进来的时候,陶云蔚本来是已经做好了准备的,所以她很从容——直到她随后看见和崔湛一起走进来的那个人,她顿时哽了一下。 然后她就看见那个丹阳县令忙不迭从堂案后出来,与那刚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的霍松一前一后迎上去,冲着那两人拱手礼道:“小国舅、崔少卿,今日您二位前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陆玄似漫不经心地将目光往周围一转,落在了陶氏三人所立之处。 陶云蔚已顾不得心中惊涛骇浪,只本能地连忙低下头,侧身往父亲身后缩了缩。 “元瑜有事,我正好路过,顺便进来歇歇脚。”随后,她听见他语带浅笑地如是说道。 入门 丹阳县令就又去看崔湛。 “家父听闻有士家在落凤山下遭了挑衅,”崔湛神色淡然,语气平静地说道,“又知晓那日我恰好在场,所以便嘱我来看看县令大人这里可要帮忙。” 他这副公事公办的样子看上去似是有一说一的端方正直,实际上这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是透露出了两个相当重要的意思。 其一,他今日过来代表的是崔家。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层意思:陶家这件事,崔氏要管。 自来世家大族本家所在的地方,乡里多以其为中心,这是士族地位所带来的的天生凝聚力,也是高门望族最为直观的一种权力和责任的体现。 这也是陶云蔚先前为什么转而要求请崔氏宗主出面的原因之一。崔家若是愿意管,那便是他们肯认下这份责任,认了这份责任,也就是认了陶家。 而在霍家这种令人不悦的对头,和陶家这样诚恳的依附者之间,崔氏会如何选择几乎是可以确定的。 只是陶云蔚没想到崔家来得这么快。如此看来,崔氏竟是在陶家交出这份投名状之前便已决定要出手了。 她甚至还从那句话里领悟出了第三个意思:这个崔少卿,应是崔氏宗主之子。 意识到了其中要素之后,陶云蔚顿时心下一松,若说之前她还担心剩下的那一两成意外会不会真的出现,现在她已可完全放下那份忐忑了。于是她暗暗给陶伯璋递了个眼神,示意自己要退场回避。 陶伯璋本也不愿妹妹顶在前头担风险,当下便了然地回了个“放心”的眼神,而后趁着丹阳县令与崔湛说话的空隙,抬手礼道:“大人,我家阿妹身体有些不适,想借院中茶房歇一歇。” 丹阳县令听了,果然只浑不在意地点点头便应了。 崔湛也并未在意这一点枝节。 霍松此时的心思也都放在几乎已成定局的宗长主调之事上,正在试图表明想要延缓两天,等自己阿爹亲自来参与的主张。 只有陆玄,突然毫无预兆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抬脚要往外走。 丹阳县令这回倒是耳聪目明,当即发现了这位小国舅的动静,忙小心问道:“国舅爷可是有什么吩咐?” 崔湛也转了头来看他。 “哦,无事。”陆玄回地随意,“你们继续说,我出去转转。” 他说完,也不去管丹阳县令和霍松——尤其是后者那愕然中带着欲言又止的期盼之色,自顾自地旋身去了。 *** 陶云蔚说是去茶房休息,其实直接从后门溜出了县衙。 方才在公堂上那一惊委实不轻,好强如她也不能不承认,得知“那个人”竟然就是陆玄,她是相当心虚的。 陶云蔚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第一次见面时候的场景太过令人尴尬,以至于她总觉得问心有愧? 她低头沉思着走了一阵,又突然感到有些懊恼,觉得自己这样露怯实在显得没什么出息,只怕反让他小瞧了去。早知如此,不如大大方方与他正面相对了! 陶云蔚忍不住在脑海里复盘了一番这两次与陆玄见面的场景,越想越觉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实在有失沉稳,想啊想的,思绪就又飘到了刚才……刚才,等等! 她脚下蓦地一顿,此时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刚才公堂外骚动那阵,她貌似、好像、仿佛看见了自家三娘?! 陶云蔚下意识返身就要回去。 谁知她转身刚一抬眸,就猝不及防地看见了不远处正在朝自己走来的那个身影——墨发缓绾,长剑在侧,一身竹青色的广袖道袍…… 陶云蔚想也不想地又调转了方向,一脸淡定地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陶大姑娘这是赶着回家吃饭?” 陆玄清浅含笑的声音冷不丁在她身侧响起,陶云蔚不料他竟然跟了上来,一惊之后又一愣,不觉倏地停住了脚步。 见她睁圆了眼睛盯着自己不说话,陆玄负手往后退了半步,浅笑地看着她,说道:“吓着你了?抱歉。” 陶云蔚默然须臾,也说不上来是被他这么看得不好发作或是别的什么,总之是一口气刚冲到半截就遇到了团软软的棉花,烟消云散间莫名驱使着她摇了摇头,语气还甚平和地回道:“没有。” 谁知陆玄听了,却甚为满意地一笑:“我就说你胆子没有那么小。” 陶云蔚:“……”她就知道这人是起了玩兴! 她默默深吸了一口气,低头垂眸,正式礼道:“见过陆三老爷。” 陆玄笑了笑,说道:“我正打算去喝杯茶,陶大姑娘可有兴趣?” 陶云蔚立刻表示拒绝:“谢三老爷相邀,只是我不擅茶道,难免败坏您的兴致,而且家中也还有事,这就先告辞了。” “哦,”陆玄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我刚才好像听见有人说自己身体不适,也不知道在县令大人面前说谎算不算是藐视公堂?让我想想大齐律法是怎么说的来着……” 陶云蔚迈出去的脚生生停在了半途。 她回身两步走到他面前,十分端庄地微微一笑:“其实我近来也正在学着品茶,还要请三老爷多多指点。” 陆玄弯唇一笑,颔首道:“茶席我已让人先行一步备好了,走吧。” 敢情这人是笃定了能逮住她?陶云蔚听了不免忿忿。 两人一前一后转入不远处的巷道里,径直走进了巷口处的一家茶楼,陶云蔚跟着陆玄上了二楼,才发现他选的正好是临街靠窗的这边,且从她这个位置望出去,还恰能看见从县衙方向过来的行人。 她不由抬眸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人。 陆玄像是头顶上也长了眼睛似的,一边兀自垂眸分着茶,一边随口说道:“此间茶水无甚特别,不过位置不错,图个方便,陶大姑娘且将就吧。” 说完,他抬眸浅然一笑,示意她取茶。 他说得坦然又客气,陶云蔚反倒一怔,旋即生出几分疚意来,于是伸出双手取了杯茶,即浅啜了一口,说道:“挺好的,三老爷费心了。” 陆玄只笑笑,低头慢悠悠喝着茶,少顷,状似闲谈地开了口:“我让你去投靠崔氏,你搞那么大阵仗招惹霍家做什么?” 他这一问委实来得有些突然,陶云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啊?” 陆玄道:“上次在大慈悲寺。” 她这才想起这茬,随即不禁迟疑了一下:“那支鸟羽……是让我去投靠崔氏的意思?” 陆玄看她这副样子便当即意识到什么,于是眉梢微挑,颇为意外地道:“崔氏乃将门士家,历代宗主世袭羽林都尉,你不会不知道吧?” 陶云蔚:“……” 她镇定地抬手虚捋了捋耳发。 陆玄了然,失笑地看着她:“那你以为我赠你那支鸟羽是何意?” 陶云蔚绝不想让他知道,于是强自忽略掉脸上发烧的烫热感,含糊地道:“总之,殊途同归。” 不等他开口,她又立刻续道:“我这么做也是没有办法。若能和平解决,谁又愿意刀剑相向?我们家想在金陵活下去,既然明哲保身不得,那便只能择良木而栖了。” 陆玄微微颔首,半笑道:“陆家于你们而言,倒确非良木。” 陶云蔚一愣,下意识想解释吹捧两句,但又想起眼前这人曾亲耳听见过她口中那些不满之言,他甚至还指点过她去转投崔氏,此时掩饰反倒显得矫情,于是索性也就沉默着没有接话,只低头又喝了口茶。 好涩。她果然还是习惯不来南方流行的这等风雅事。 “你们家既要投奔崔氏,可知他们家真正当家作主的是谁?” 陶云蔚抬眸,正对上陆玄平静悠远的目光。 “想来,应该是崔少卿的父亲?”她斟酌地道。 陆玄淡淡一笑:“是元瑜的祖母,崔太夫人。” 陶云蔚若有所思。 “如今陶家要想在金陵城活下去已是不难,”陆玄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说道,“至于活得好还是不好,却要看你们的造化了。” 陶云蔚沉吟了片刻,起身向他端端福了一礼:“小女谢三老爷提点。” 陆玄却抬抬手,避了她这一礼:“此门虽通,祸福尚未可知,不必急着言谢。”又似玩笑地扬了扬唇角,“免得你日后觉得亏了,又要来怨我。” 陶云蔚低头笑笑,正要说什么,却见他眉间一舒,好似乍然想起什么来,瞧着她又道:“哦,我知道你之前猜那支羽毛是何意了。” 她顿时神色一紧,想彻底把这篇翻过去,却到底是禁不住心头那点儿半信半疑的好奇,说道:“我其实也没怎么猜过。” “你猜了。”陆玄眉眼轻弯,笑意渐深,“你先前说为了活下去,所以择良木而栖。以你这种铁头作风,想来猜的是——‘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吧?” 陶云蔚蓦地一顿。 陆玄以拳抵唇,掩去将要浮上的一丝轻笑,轻咳了两声,佯作正色地道:“陶大姑娘,勇气可嘉。” 陶云蔚冷着一张涨红的脸,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陆玄忍俊不禁,轻笑出声。 随侍归一在旁边忍不住摇头,开口劝道:“说得好好的,主君何必要惹陶大姑娘生气?” “她一个小姑娘,平日里总端着副冷静自持的样子多没意思。”陆玄说着,起身走到窗前,低眸看着那抹难掩怒气的身影从茶楼里走了出去,悠悠一笑,“还是这样生动些。” ※※※※※※※※※※※※※※※※※※※※ 今天回家有点晚,不好意思。 逆转 陶云蔚从茶楼出来之后便直接回了家,恰正碰上二妹曦月在嘱咐薛管家去丹阳县衙走一趟。 姐妹两个乍一照面,陶曦月不由愕然道:“阿姐,怎么只你一人回来?”又问道,“你可有看见三娘?” 陶云蔚摆了摆手:“别管她,待她回来了再算账。”她边说,边走到院中石桌前坐了下来,“给我来盏熟水,多加些石蜜。” 陶曦月转头便交待了下去,又见对方坐下后只揉着额角不说话,不禁有几分担心地道:“可是事情不顺利?” “哦,没有,挺顺利的,崔氏出面了。”陶云蔚将公堂上的事大致说了一遍,末了,略略一顿,续道,“二娘,那日我们在大慈悲寺遇见的那个人,他就是陆简之。” 陶曦月微怔,旋即讶道:“那人就是陆家三老爷?” 陶云蔚接过下面人送来的熟水,连着饮了两大口,才长长呼出一口气,如常平静地点了点头:“今日他还提醒了我一件事,我们这番情急之下的行事,其实有些莽撞了。” “投效崔氏,虽说是必然选择,可是我们对崔氏的了解太少。”她说,“而且要在金陵好好活下去,也并非凭的一时运气,今日我们拿霍家作伐,不过是赌的崔氏有气未出,而崔氏愿意出手相帮,想来也确然只是为了那口气。但这口气出了之后呢?” “当日马家虽说是受了霍家人挑拨,可那些话未必就不是陆氏这些大族的真正所想。”陶云蔚若有所思道,“陆三老爷说崔家真正当家作主的是崔太夫人,这一回,我们还是要对症下药才好。” 她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叩门声。 是陶从瑞和陶伯璋他们回来了,身后果然还跟着一身男装打扮的陶新荷。 “长姐!”陶家小妹毫无自觉地蹦跳着凑到了她阿姐面前,满脸都是尚未褪去的兴奋之色,“告诉你个好消息,崔少卿说咱们家那两块地他管了!” 陶云蔚愣了一下:“什么?” 陶家父子两个脸上也透着喜色,陶从瑞笑着纠正小女儿道:“崔少卿的意思是,既然霍家长辈此时不便出面参加调和,我们家呢,又正是需要经营的时候,所以不如就由崔氏出面,用他们在南边庄子上的两块田地与我们置换。” 陶伯璋也补充道:“我听崔少卿说过之后,才知那两块地比我们家的还要大上一些,而且崔少卿说若是我们放心,也可以由庄头一并看管着,我们只要等着收租子就好。” “岂止大一些,连县令大人都说那边的地比我们原有那两块好出许多。”陶从瑞感慨道,“这建安崔氏真不愧是名门望族,家风仁义,行事也果断。” 陶新荷连连点头,双眼发亮地道:“阿姐,你们是没瞧见,崔少卿他可英武不凡了,就那么神色淡淡地坐在那里,说话也从容不迫的,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没给,那县令大人便只知点头称颂,霍家人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要不是他先前那张嘴叭叭地那么能说,我还当他是个哑巴呢!” 陶曦月看她说地高兴,也陪着笑了笑,却是提醒道:“你今日擅自行动,可得小心乐极生悲。” 陶新荷一顿,这才顺着她的目光小心翼翼转了眸朝自家长姐看去,刚想告饶,却发现有些不对。 “长姐,你怎么好像不大高兴?”她疑惑地问道。 陶曦月也发现了:“阿姐,可是还在担心之后的事?” 陶从瑞听了,不解道:“之后?事情不已经圆满解决了么?之后还有什么事啊?” 陶伯璋关心地问道:“绵绵可是在担心霍家会来找麻烦?我也想过了,但他们应该没有那个胆子敢真的将手伸到崔家的地盘上去,所以今日崔少卿说可以让庄头一并照管的时候,阿爹便同意了。” “地的事已无须担心。”陶云蔚眉间微蹙,开口说道,“可我们家南迁至此,也不光是为了吃喝不愁。阿爹、阿兄,我只是担心,崔少卿说的这番话也许意味着崔家这次出手,与我们不过是一锤子买卖。” 她这话一出,除了已有准备的陶曦月外,其他人俱是一怔。 陶云蔚道:“你们回想看看,这整件事的起因是什么?” 是崔家背了那五亩祭田的黑锅,所以一怒之下封山占泽,断了水源。 “于五娘子有句话说得是有道理的,越是高门大族,越重清名。”陶云蔚缓缓说着,脑海中的思绪也渐渐越发清晰,“若只是真心相助,要与我们家置换地产,崔氏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要在公堂上当着县令大人的面,当着那么多老百姓的面如此高调的出场?这一箭,不过是既报了当日霍家造谣之仇,又借机再树了一回清名而已。” “再有,崔氏若有心从此照拂我们,那置换于我们的地为何是在南边的庄子上,而不是近在眼前的崔园?” 陶云蔚说到最后,心中亦是止不住阵阵发凉。 他们已经彻底得罪了霍家,或者说霍家背后的靠山,可却还是没有足够的价值让崔氏真正接纳。 陆玄说得没错,这道门她这次虽然是撞开了,可之后是祸是福,却还未可知。 想到这个人,想到他今日说的那些话,她心中不禁有几分复杂。 “长姐,你不是说陆三老爷说崔氏真正当家作主的人是崔太夫人么?”陶曦月也想起了这茬,说道,“他既然这么提点你,也就是说崔太夫人那里应该是有法可破的。” 不似陆家,水泼不进。 陶云蔚经她这么一说,陡然回过神来。 “对!这次必要知己知彼。”陶云蔚默默反省,像之前那种不知崔氏宗主世袭羽林都尉的疏忽再也不能犯了,于是当即满是信心地道,“崔太夫人是女眷,这回便交给我和二娘吧。” 在旁边走了半天神的陶新荷这会子骤然拉回了思绪,忙举着手道:“阿姐,还有我,我也是女的,你带着我啊!” 陶云蔚也没想那么多,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好,带着你。” *** 崔湛走进福安堂,迎面先朝着坐于上位的华发妇人躬身施了一礼:“见过祖母。”然后才又朝下首左侧的人礼唤道,“阿爹。” 崔太夫人点点头:“坐吧。” 崔湛低首示礼,转身走到右边落下于父亲一级的位子上端端坐了下来。 侍女很快步履轻俏地送了盏茶上来放在他手边的几案上,又默默地退了下去,全程没有发出一点杂声。 “事情都处理好了?”崔太夫人放下手里的瓷盏,看着他问道。 “是。”崔湛拿出叠好的文书,递给了前来接手的掌事嬷嬷,说道,“陶家没有什么异议。” 崔太夫人淡淡一笑:“这种好事,他们能有什么异议。”语气寻常而笃定。 崔湛没有说什么,只听自己的父亲崔昂问道:“听说今日陆简之也去了公堂?” 他点了点头:“恰好在衙门外碰上,他说是听说了消息来看热闹。进门后不过片刻便又走了。” “这倒确实是他做得出来的事,陆家这个三小子,向来不讲什么章法。”崔太夫人道,“连他爹孝期都在家中待不住的,在外一浪便是两年,心性疏野可见一斑。” 陆玄年纪虽然轻,可是辈分高,在场的也就只有崔太夫人能在背后喊他声“陆家三小子”,别说崔湛,就算是崔昂,这话都实在没法接。 崔湛沉默了须臾,说道:“陆三叔虽然行事狂放了些,但心胸旷达,这件事若非他提醒,我们家恐怕至今还蒙在鼓里。” 崔昂点了点头,崔太夫人不甚以为意地道:“若非如此,我也不许你与他往来。” 崔湛没有说话。 崔昂欣慰道:“如今陶家这两块地已在我们手中,想来江氏很快便坐不住了,到时正好借此与他们谈判,免了将昭儿送进安王府。” 崔太夫人眉头忽皱,凛了他一眼:“你这是身为宗主应说的话么?” 崔昂一怔,当即低下头来以示己过。 “陆简之将落凤山有瓷土之事通明于我们,无非是想我们几家同心联合对抗朝中那些不知分寸的寒族。”崔太夫人道,“江氏此前占优势,现下却是吃了亏,我们家进了一步,自然也就要退一步。” 崔昂想到自己爱妾所出的那个才刚及笄的女儿,不禁犹豫道:“可是安王他……” 崔太夫人冷着脸“啪”一声将手中茶盏拍在了几案上。 崔昂顿时噤了声。 崔湛看了看自己父亲,默然片刻,说道:“祖母,孙儿有一策,或许可以试试。” 崔太夫人将视线转向他,神色稍和,颔首道:“说吧。” …… 崔氏父子从福安堂一前一后走了出来,崔昂停下脚步,转头朝儿子看去,容色舒缓地含笑说道:“晚上到正院来吃饭吧,你好一阵子没有回来,你母亲很挂念你。” 崔湛低眸应是。 目送崔昂先一步离开之后,他这才转头朝东边走去,刚回到自己的院中,就见随侍如风快步迎了上来。 “郎君,”如风道,“先前红芙递了信进来,说是周姑娘这两日倒了床。” 崔湛一顿,皱眉冷斥道:“病了两日怎么现在才来报?” 他斥完也并不等答案,当即转身便匆匆去了。 ※※※※※※※※※※※※※※※※※※※※ 之前猜落凤山有矿的小伙伴也差不多是猜对了哈,举手有礼~ 不速 崔湛一路驰马到了宛山别院,大步刚走进去,便迎面碰上了正被侍女红芙搀着往外走的周静漪。 他当即疾走上前,停在她面前两步之距,蹙眉看着她略显苍白的面色,说道:“既然身体不适,便该好好躺着休息,怎么还出来走动?”他最后这句是略显怪责地看着红芙说的。 红芙正要低头告罪,周静漪已微笑着道:“你别怪她,是我觉得躺久了有些憋闷,所以想出来走走,正好碰上你来了,我们也方便说话。” 若是在内室见面,少不得又要顾着许多规矩。以崔湛的性格,恐怕连屏风外都不会靠近,只会站在门口问候两句,反倒不如在外面能坐下叙叙话。 曾有一次便是这样,她躺在床上,他就站在门外,红芙拿了凳子来他也不坐,最后竟是生生一直站到大夫开完方子,她也喝下了新熬出的汤药,这才告辞走了。 那一回从头至尾两人竟都没有打过照面。周静漪有时候都会觉得,倘自己许的人家不是建安崔氏,又或者崔湛不是崔家儿郎,可能两人相处还能和小时候一样自在些。 他明白过来她的意思,不由默然了须臾,也没有再说什么,只侧身让开路,随她走进了廊下茶亭里。 “大夫可有来看过了?”坐下之后,崔湛便开口问道。 “来过了,”周静漪道,“说是最近天气有些反复,我一时有些不适应,身子底的事,调一调就好了。” 崔湛点点头,顿了顿,说道:“浴佛节快到了,不如到时候我让昭儿来陪你出去走一走?” 周静漪摇摇头:“算了,我也不是很想出去凑这些热闹。”又道,“再说昭儿也有自己的事要忙。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再去建初寺里住两天,为有容世兄抄几卷经。” 崔湛沉默了下来,良久,对她说道:“你也不必总是将自己关在这里,阿兄在天有灵,也不愿意你将日子过得这样沉静。” “习惯了,我与昭儿她们总是不同的。”周静漪一笑,又看了看他,说道,“我是不喜热闹,不过你那日若有空的话倒是可以帮我瞧瞧大慈悲寺外的那个米糕摊子还在不在,我近来有些想念那个味道。” 崔湛即颔首应道:“好,我给你买些回来。” 周静漪眸中的笑意便深了一些,两人相对而坐地喝了会儿茶,话还没多说上几句,天边斜阳已将院中洒落了一片金芒。 周静漪收回目光,试探着开口说道:“昨日庄子上送了些山货来,我瞧着那笋倒是不错,要不待会让灶上配些火腿炒来吃?” 崔湛微顿,转头看了眼天色,然后放下了手中茶杯。 周静漪眸中闪过一丝失望。 “时候不早,我就不耽误你休息了。”他边说,边起身扣上了披风,又嘱咐红芙,“好生照顾你家姑娘,若有什么事勿要拖延,尽快来报。” “元瑜等等。”周静漪唤住他,然后吩咐红芙拿出了一个四四方方的漆木盒子,接过来递给了他,“听说昭儿要议亲了,这是我给她做的香囊,里面装着我给她求的姻缘符,你帮我带给她吧。” 崔湛见连她都听说了这件事,不由微蹙了蹙眉头,但仍是接过来,向她道了谢,又说道:“此事未有定论,不过你的心意我会转达。” 周静漪笑了笑:“我也并非厚此薄彼,等你议亲的时候,我给你做个并蒂莲的让你拿去送人。”又看着他问道,“你现在还没有考虑这些事么?” 崔湛神色微凝,与她目光相视了几息,却并未多说什么,只随口回了句“再说吧”,便告辞转身去了。 *** 陆玄骑着马慢慢行至竹苑绿阶前,目光淡淡落在了前方停着的两辆马车上。 “三老爷。”候在大门外的陆家仆从们异口同声地朝他恭声唤道。 陆玄平平点了下头,然后跳下马,顺手解下腰间佩剑丢给了旁边的归一,抬头看向正迎上来的不为,不待对方开口,便问道:“就他们两个?” 不为哪里敢接这话,呛咳了一下,才拱手禀报道:“只有宗主和丞相大人两个人在里面。” 陆玄也没说什么,举步上阶,迈进了院门。 小竹苑是他在外面的居所,位处山中,图的就是个隐世清静,所以平日里从不接待外客,除了陆玄自己,没有人能把外头的张三李四往这里带,就算是亲兄长也没有情面可讲。 以往不知有多少想要求见这位第一名士的人吃过闭门羹,久而久之,凡是想要接近他的,无不知他这个古怪的脾气。 但外间的人却也并未觉得有什么问题,反而深觉名士不愧为名士,不与世俗同流,甚至还出现了不少效仿者。 陆玄刚走进院子,便听见他二兄的声音随风飘了过来:“你可算回来了。”话说到最后语气不免有些酸溜溜,“我还以为你这一竿子挖完坑就跑了呢。” 他循声转头,这才发现这两个人并没有进厅堂,而是坐在竹亭里的圆桌边等着自己。 陆玄走入亭中,随意往陆方旁边的空位上一坐,说道:“两位兄长若是来问崔家换地的事——没错,是我告诉崔元瑜的。” 陆方一口气被他堵在喉咙:“你倒是坦诚!”又气急道,“你说你,偏心崔元瑜便偏了,倒是藏着掖着点啊,往公堂跑什么?生怕人家不以为我们陆家是向着崔氏,你可知衙门里的人都还没散,霍家那边就已经把消息送到江家了?” 陆玄淡淡抬了他一眼:“不是你让我替你安抚崔家?” 陆方险些被他给气了个仰倒:“你这叫安抚么?你这是整个往他们崔家那边偏心眼儿,把江家到嘴的东西逼得要吐出来。” “呵,江家到嘴的东西,”陆玄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只怕也是你们到嘴的东西吧?” 陆方蓦地一愣。 始终神色沉静地看着他的陆立目光也微微一紧,沉吟道:“三郎,这件事我们事前确不知情。” 陆玄笑了笑,说道:“是否事前知情根本就不重要,只怕你们还没明白,这一回江氏是上了别人的套,陆家,也是顺带的。” “江氏若有不满,大可尽管让他们来找我。”他毫不在意地说道,“我倒是也想看看,被楼家的人耍成这样,江道智有什么脸多话?” 陆立和陆方俱是一怔。 “楼家?”陆方愕然道,“你是说,此事与楼氏一党有关?!” 陆玄皱眉,不耐地道:“不然呢?落凤山这么大一块肥肉,楼家掌管太府寺,竟一点反应都没有,倒是对安王续弦的事倍加上心,眼睛只盯着崔氏女——我若说他们不是为了推波助澜逼崔家让步,你们信么?” 陆方有些发懵。 “你的意思是……”陆立忖道,“楼家早就看中了落凤山那个地方,但又忌惮崔氏,所以便利用霍家怂恿江氏染指,崔家碍于我们几家情面,又想在安王选妃之事上占据主动权,所以才让了步。而你现下将瓷土的事告诉了崔元瑜,崔氏自然不可能吃下这个大亏,必然会把陶家那两块地拿在手里,那么楼家的盘算也就落了空。” 陆玄接过不为送上来的茶,低头浅啜了一口,也没抬眼看他,只语气平淡地道:“他们不止是看中了落凤山,还想一石二鸟。” “待江氏将地拿到手里,他们便能跳出来,”陆方恍然缓缓道,“到时候不管我们想不想,与崔氏的关系都彻底有了裂痕。” 侨姓士族南渡至今,与南方本土士族,尤其是像建安崔氏这样的人家,能够融合联盟,花了岂止是一朝一夕的工夫?双方投入的都不仅仅是一点财力和人力,而有时候破坏这种联盟,却只需要一点眼前之利。 江氏便是这样被蒙住了眼睛,而陆家,也险些因为人情偏颇被拉下坑。 “所以,你们真该感谢陶家人。”陆玄若有所指地看了一眼长兄,淡道,“若非江氏顾及事后名声,不想牵连太广,要按照律例等到满三年确认无主之地,而陶氏又刚好在这个时候南迁而来,陶家人又是硬骨头,这件事怕是早就木已成舟。” “只是可惜,”他轻弯了弯唇角,又道,“这样值得帮扶收揽的人家,却要让元瑜他们家捡个便宜了。” 陆方并不知道陶家人曾拜访过陆园的事,但此时陆玄这么说,他盲猜也能猜到这是幺弟在嘲讽自家长兄,不由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陆立却似是对他这番说话的调调早就习以为常,闻言眉毛也没动一下,只是说道:“你既然早看出这些,还是该先与我们说一声,事情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崔家吃了亏,自然要出了那口气,此事才算是真的平了。”陆玄无波无澜地说道,“你们又不可能把脸送上去让崔太夫人打,说了有什么用。” 陆方一口气险些劈了叉。 陆立静静看了他半晌,却是问道:“三郎,你这么做,当真只是为了平复大局么?” 陆玄缓缓抬眸朝他看去,须臾,似笑非笑道:“不是,我是看上了陶氏女,想一博芳心,所以怂恿他们出了这个风头。长兄可满意这个回答?” “简之!”陆方忙阻道,“你好好说话。” 陆立道:“你到底姓陆。” 陆玄冷笑道:“我若不姓陆,你们今日进不了这道门。” 陆立沉默片刻,站起了身。“祖祭那天,你记得回来。”说完,他便径直走出了竹亭。 陆方也站起来,难掩糟心地看着自家幺弟:“你这个狗脾气!” 陆玄淡瞥了他一眼:“二兄不如留下来蹭顿饭?” 陆方糟心地也走了。 陆玄靠坐在竹椅上悠悠伸了个懒腰,然后唤道:“不为,去备些热水,我先去去尘再吃饭。” ※※※※※※※※※※※※※※※※※※※※ 这章是女婿们的主场,先垫一垫,插个旗2333~ 登门 陶云蔚最终还是决定赶在浴佛节之前去崔园拜会。 这日,她和二妹曦月早早准备好了出行,却左等右等没见到小妹新荷出来,陶云蔚就让杏儿再去催催,后者才将应下喏,院子里就忽然传来了陶新荷急切中带着雀跃的声音:“我来了我来了!” 陶云蔚姐妹两个循了声去看,下一刻,却是纷纷面露诧色。 陶曦月一时默然。 陶云蔚更是直接挑眉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拜年么?” 眼前的陶新荷穿了身水红的裙衫,脑袋上的两个螺髻绑着缀了珍珠的绯色缎带,耳朵上还戴着两枚红玉荷花的耳坠子,打眼望去,整个人都是红彤彤的,像个大桃子,更像个红包。 “这不是要去拜见老人家嘛,而且又快过节了。”陶新荷笑着凑上来挽住了自家长姐的手,“崔太夫人瞧着我说不定觉得很喜庆,然后一高兴,咱们这趟就把事办成啦!” 陶云蔚哭笑不得地道:“你真当自己是那年画上的福娃娃呢?冲着人笑一笑,谁都喜欢你?” 陶曦月笑着走上来,说道:“阿姐就让她去吧,我看三娘这么穿也挺好,换了别人还未必适合这身打扮,瞧着挺欢喜。” 陶新荷的相貌其实长得颇有几分欺骗性。 用陶伯珪的话来说,就是他三姐长了一张十分适合撒娇卖乖的脸,但凡有什么闹架告状的事发生,绝不会有人想到她才是大发神威那个,即便是非常了解她的自家手足,也总是会不自觉被她那张小圆脸给化了心。 所以像这么一身色彩略显张扬的打扮,若放在别的女孩身上可能会有轻浮之嫌,但她模样乖巧,整个人又如旭日初升一般让人见之便觉心生活力,就算是原本倾向于以稳重之态拜见崔太夫人的陶云蔚都不能不承认:她家小妹就是很可爱,谁不服谁憋着。 于是她也没有坚持让陶新荷换了这身,默许地道:“好了,时间不早,我们该出发了。” 陶新荷顿时松了口气,眉开眼笑地一手挽着一个姐姐,心满意足地坐上了车,临走前还冲嘲笑她的陶伯珪晃了晃拳头。 马车一路朝着落凤山的方向行去,沿着金沙江终于驶入了崔园地界。 界碑自车窗外一闪而过,陶云蔚收回目光,望着前方截然不同的繁荣耕作的景象,江水粼粼,她不禁有几分感慨。 之后又再行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的路,姐妹三个才终于在一片青苍掩映中见到了高墙绵延的崔氏大宅。 陶新荷看地不免有些目瞪口呆:“这宅子怕是有一个坊大了吧?这崔家人得有多少啊,我看在里头办灯会都不用出门就够热闹了。” 陶曦月笑了笑道:“要不说人家是世家大族呢,我曾在书上看过前朝有一功勋盖世的大臣住的宅子便有半个坊那么大,家族人居住其中,竟还有互相不认识的,可见‘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这话并不适合他们。” 陶云蔚对崔家的宅子有多大倒是并不感兴趣,帖子递进去之后,她只担心这位崔太夫人对她们拿来的东西不感兴趣,和陆家当初糊弄她父兄一样,随意让人打发她们走。 好在,姐妹三人被引入门前客室后坐了刚一盏茶的工夫,里头的人便传来消息,说是太夫人请陶家三位姑娘过去。 陶云蔚松了口气,难掩喜色地转头与二妹曦月对视了一眼,后者亦是眼中含笑。 前来领路的是一个嬷嬷和三个侍女,出门乘青帷车的时候,这三个侍女便静默无声、默契十足地分别跟在了三姐妹的身侧——陶家才刚了结完事关生计的大麻烦,方能腾出精力,也敢放心付予资财,去找牙行补充人手,只是寻常帮工还好说,但这随身侍女一时半刻却不好找到合心意的,所以姐妹三人身边依然只有杏儿一人随侍,不管崔家这种安排是出于照顾客人的惯例,又或是为了解决她们三人的尴尬,都算得上是相当周到了。 陶云蔚心知这种时候反倒不应流露拘谨、推辞之意,于是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只从容唤了声杏儿:“小心拿好东西。” 杏儿了然应声,后退半步,将手中的绸布包裹又往怀里紧了紧。 陶曦月向来是个随遇而安的性子,所以她也适应地很快,并未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至于陶新荷就更不必说。 三人由崔家侍女服侍着上了车,一路无声地直向着园林深处而去。 走进福安堂,陶云蔚第一眼便看见了那坐于高处的人,缓步向前走去的时候,她迅速不动声色地将崔太夫人打量了一遍。 传闻中说,崔太夫人出身柳氏,娘家虽只是甲族中的四等乙姓,但祖上因有战功而被朝廷赐了世袭罔替的忠勇侯爵位,其母又是中山郡主,所以也是实打实的门庭显贵,而她自己少年时也素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名,常在蹴鞠、马毬等赛场上领头与男子一较高下。 陶云蔚此刻看她,也真切地感受到了几分这位太夫人的“硬骨红颜”之风。 一袭檀色素衣,看着淡雅,但上面的暗纹菊花绣样却是相当精美,不同角度的光线映照下,花瓣疏密竟有不同,一看便不是出自凡家之手。头发虽然有些花白,但那张脸却紧致红润,明显是相当注重保养的;一双眉眼微微上挑着,隐隐透出几分凌厉,又让人见之便不由先心生了几分拘束。 陶云蔚收回目光,低头站定,深深福了一礼:“陶氏长女云蔚,携二妹曦月、小妹新荷,见过崔太夫人。” 崔太夫人的视线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当先被一身红的陶新荷给吸引了过去,随即微微蹙眉,却没有多言,又转回来落在陶云蔚身上,平声说道:“陶大姑娘不必多礼,坐吧。” 陶云蔚收了礼,回首示意杏儿把东西呈了上来,又礼笑着说道:“太夫人,这是我家二妹用家传古方调配的‘玉颜膏’,聊表心意,还请您笑纳。” 似崔太夫人这样的出身,寻常礼物自是看不上眼,陶家也有自知之明,价值千金的东西他们又送不起,陶云蔚思来想去,觉得比起“贵重”,崔太夫人应该还是更喜欢“稀罕”。 因送礼之事陶云蔚在帖子里已经提过,所以崔太夫人也并不觉得意外,她决定见陶氏姐妹,也无非是确如陶云蔚所想的那样,她觉得陶家这个礼送得还算用心,也挺让她有兴趣。 崔太夫人此时自然不会去看这份礼物,但她却下意识地随着陶云蔚的话,将视线转向了一直静静站在长姐后侧的陶曦月身上。 杏儿是将东西先呈到陶曦月面前的,后者伸手解开绸布,将被包裹在里面的长木盒子拿出来,双手转交给了前来接礼的侍女。 “此膏虽名为‘玉颜’,但是全身可用。”陶曦月抬起脸,微微一笑,开口解说道,“太夫人若不习惯,可以先在手上试一试,每次净洗过后挑用拇指大小即可。” 崔太夫人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顿了一顿。 几息后,她看着陶曦月,语带浅笑地问道:“这是你亲手做的?” 陶曦月低眸应道:“小女技艺粗浅,还望太夫人不要介意。” “怎么会呢,你心意难得。”崔太夫人又笑着道,“来,过来让我看看清楚是个怎样心灵手巧的孩子。” 陶曦月微感意外,不由下意识转眸朝阿姐云蔚看了一眼,后者微点了点头。 实际上这等状况下陶曦月也不可能说不过去,只是姐妹三个一同站在这里,却是她独自在崔太夫人面前得了眼,多少有些难以心安,尤其是小妹今日还尤其上心地打扮了这一番。 但这一息迟疑之后却是再也耽搁不得,陶曦月顾不上去看妹妹此时如何,只能低头应声,迈步走了过去。 崔太夫人唤她:“不必拘谨,再近前些,抬起头来。” 陶曦月就又小小迈近两步,然后抬起眸直视了过去。 接着她就看见崔太夫人眼中一亮,竟是笑着直言道:“二娘当真是好相貌。” 陶曦月便低下头以示知礼。 “管嬷嬷,”崔太夫人吩咐道,“去让小厨备些茶点来,别让三个孩子饿着。”说完又似想起什么,和声对陶曦月道,“哦,我差点忘了,你们应该还不太习惯喝茶。”于是又转而吩咐,“还是备些酪浆来吧。” 管嬷嬷恭声应喏而去。 陶云蔚便是见识再少,也能感觉到此时自己理当“受宠若惊”,于是领着小妹与陶曦月当即施了一礼:“谢太夫人。” “不必多礼。往后你们闲暇时也可多来我老太婆这里走动走动,”崔太夫人浅笑道,“我素来喜欢见着如花似的姑娘,也能给我这里添添生气。” 陶云蔚不料好消息来得这样快,片刻愣怔后才陡然回过了神,脸上不禁漫上喜色,又是深深礼道:“谢太夫人。” 这次崔太夫人却没有让她不必多礼,而是淡淡一笑,低头浅啜了口茶。 姐妹三人随后自然而然排序落了座,崔太夫人似是心情的确不错,主动与她们说起了家常,话题基本是围绕着陶家人进行。 待到酪浆和点心送进来的时候,崔太夫人见陶曦月先拿了一块菊花酥递给小妹,似想起什么,忽而问道:“三姑娘今年多大了?” 陶新荷准备了一个早上就等着这一刻,先前本以为没自己表现的地方了,谁知幸福来得这么突然,当即也顾不上吃了,倏地站起身朝着崔太夫人福了一礼,弯了眉眼道:“回太夫人,小女上个月刚满十六。”说完还觉得忽略了陶云蔚,于是又打了个补丁道,“和我家长姐同月生辰。” 崔太夫人倒是没有在意陶云蔚哪天生辰,听了只是含笑道:“倒是与昭儿差不多大,想来你们应能玩到一处。”说完这话,竟果真转头吩咐了大侍女去请十二姑娘过来。 “三姑娘看来是个性子活泼的,恐怕久坐不惯。今日正好是儿郎们的‘骑射日’,”崔太夫人说道,“待会让昭儿领你也去看看吧。” “骑射日?”陶新荷思绪一转,眼睛就禁不住有点发亮,“我听闻崔少卿有百步穿杨之术,崔氏儿郎当真厉害!” 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即便是崔太夫人,听着这话也不免唇角泛笑。 “元瑜嘛,自然是要做榜样的。”崔太夫人笑意矜持地道,“不过今日他虽然也在,但却是不下场的。”言下之意,倒似是在安慰陶新荷莫要太失望。 然而陶新荷听了这话,眼睛就更亮了。 ※※※※※※※※※※※※※※※※※※※※ 昨天出了点状况,不好意思。下一章周四更~ 意外 过了不多久,门外便有了通传,说是十二姑娘来了。 陶新荷一心惦记着骑射日的事,早就巴巴地盼着这位崔十二娘过来,阿姐们和崔太夫人的闲话家常她一概只敷衍地听着,此时一听人终于到了,立刻喜上眉梢地回头朝门口望了过去。 只见一个身着湖绿色裙衫,模样秀丽的少女自厅外而入,款款行至正前,向着崔太夫人盈盈福了一礼:“鸣昭拜见祖母。” 陶新荷见了这与自己年龄相若,却举手抬足间都透着矜贵之气的崔十二娘,对比之下不禁暗暗有些感叹,估摸着自己今天这个表现确然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 只是崔太夫人对孙女的态度却也并不怎么亲热,平平颔首算是应了对方的礼,连唇角边的弧度都没有多增一分,完全没有陶新荷以为和印象中的那样祖孙相见其乐融融的景象。 只见崔太夫人回应完对方之后便径自说道:“这是你陶家的三位姐姐,一一见过吧。” 崔十二娘恭声应是,转身顺次和陶氏姐妹见了礼。 崔太夫人也没有多留人坐一会儿的意思,跟着便嘱咐了让她领着陶新荷去叠风坡那边看热闹,崔十二娘一概即时应了下来。 陶新荷与自家阿姐眼神交流完之后,便拜别了崔太夫人,带上杏儿和崔家安排的侍女随着崔十二娘出了门。 两人从福安堂出来,便又坐上了青帷油车,侍女婆子们仍是步行随侍在侧,车内只有陶新荷和崔十二娘大眼瞪小眼——准确来说,只有陶新荷睁了双眼睛盯着人家看,后者始终是低眉垂目,眼观鼻鼻观心的样子。 或许是陶新荷这样不加掩饰的目光实在让人难以不去在意,片刻后,崔十二娘被她看得不由微红了面颊,略有不安地问道:“陶三姐姐这样看着我,可是因有什么不妥?” “没有没有,”陶新荷乐呵呵地摆摆手,说道,“我就是觉得你同崔少卿的眉眼长得有些像。” 崔十二娘显见地略松了口气,随即也笑道:“他是我嫡兄,自然多少有相似。” 陶新荷恍然,顿时不禁对她又多了几分亲切感,话也越发地多了起来,崔十二娘起初仅是礼貌回应,后来听对方讲起陶家一路南迁而来的见闻,还有和霍家那段公案时,到底是被勾起了好奇心,渐渐听得来了兴趣,不知不觉便消减了起初的那份陌生拘谨。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隐隐随风飘来阵阵喝彩声,陶新荷当即撩了窗帘往外看去,只见远处一片人海中有七色旌旗飞扬,似是正在分队比赛,她激动之余暗暗盘算着待会要如何显得不动声色,自然地“巧遇”并未下场的崔湛,面对面同他道个谢。 只是念头才刚起,车却停了。 陶新荷心里在想事情,一时没有顾及,下意识就要掀门帘问是怎么回事,却突然被崔十二娘眼疾手快地给抓住了。 她愕然回眸,正撞上对方略显紧张地在冲自己摇头:“若让嬷嬷看见,是要受训斥的。” 崔家人训斥的自然不会是陶新荷。 崔十二娘话音刚落,帘子便从外面被挑了起来,只见嬷嬷正低首恭声道:“两位姑娘可以下来了。” 随后被服侍着下了车的陶新荷:“……” 她长这么大,集会热闹之类的也看了不少,却从未有如今日在崔园这份体验:眼下座椅、茶席甚至是凉棚什么的倒是都一应俱全,更有清风徐徐送香而来,料想安坐于此处应是相当惬意——倘若那热闹之地离她们不是那么远的话。 陶新荷不由转头看了眼崔十二娘,后者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回道:“这里既能看得见坡下赛场,又可避免场上冲撞失礼之处,是外家女眷的观景台。” 可连个人脸都看不清,更遑论场上的精彩细节了,这看着还有什么意思?更别说想要“偶遇”崔少卿。 陶新荷心中想着,不免有些悻悻。 她并不想在这里被一堆人围着傻呆呆地端坐着,顿时对“看热闹”这件事难得地失去了一回兴趣,左右张望了圈,索性对崔十二娘道:“我大概是先前车上坐久了有些腰酸背痛,不如我们循着田间大路先随意走走吧?我瞧着那边坡上的杏花倒是开得不错。” 崔十二娘本就是来陪客的,对方既这样说了,且又不是什么出格的要求,她也就点点头爽快地应了。 两个人便转而结伴朝着田间走去,一众侍女、婆子又不远不近地随在后头。 陶新荷边走边与崔十二娘叙着话:“……去年我们还在北城的时候,阿爹带我们去看灯会,那些胡姬穿着挂了彩珠的裙子在火焰底下跳舞,可好看了。” 崔十二娘从小生长在南边,从未见过胡人,更不能去想象陶新荷口中说的那些胡姬是如何的好看,只是一惊之后又一讶,不由问道:“那些胡人跳的舞与我们一样么?” “不一样。”陶新荷想了想,说道,“咱们的优雅,她们的嘛,热情。对,热情!”她见崔十二娘一副难以想象、茫然思索的样子,便轻旋着步子,边回身略作演示,边解释道,“大概就是这样的步法。” 步履轻盈,裙角亦翩跹。 身后突然隐约传来一阵马蹄声,陶新荷听见动静,正要转头循声去看,一声高喝却随之传来:“昭儿让开!” 陶新荷瞬间认出了这个声音,她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转过了头,果然见到一身霜色的崔湛正骑着那匹高头白马朝着她们的方向疾驰而来,他旁边似乎还有几骑,但她无暇去看。 就在她朝崔湛方向望去的同时,看见兄长在对自己示警的崔十二娘也转头朝相反的方向望了过去,随即脸色大变。 田间一头牛似是发了狂,拖拽着尚挂在身上的农具,正朝她们所在的方向狂奔而来。 察觉到这一突变的崔氏家仆们纷纷惊喊着,在飞快判断出这不是他们赤手空拳能阻止的局面后,便立刻护卫着主家后退逃命,只是关键时候总有亲疏之别,场面一乱,陶新荷自然而然地便被忽略了。 起初跟着她的那个崔家侍女还和杏儿一起护着她躲避,后来发现那头牛竟像是直冲着陶新荷一个人来的,那侍女难免就慌了神,跑着跑着就绊了一跤,接着就顺势往旁边一滚地“平安”掉了队。 陶新荷这会也已经意识到了那头疯牛是瞅准了自己,耳边风呼呼夹杂着崔十二娘等人的声音在喊让她小心,她心里竟还能抽个空绝望地想:我小心没用,得它长心啊! 她只能着急中顺手把杏儿往旁边一推,免了对方被自己拖累之余却是连句话都没顾得上吩咐。 脚下突地一陷。 陶新荷难以控制地身子一歪,等到整个人跌坐下去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已经慌不择路地跑进了田地里。 完了。她心里闪过这个念头,当下抬起手臂挡住脸,翻了个身为自己做了个最后挣扎的姿势——希望完的体体面面,莫要毁容。 她紧紧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忽然有什么东西从天而降,将她兜头给罩住了。 很宽,很大,冰冰凉凉的,带着一股清风暖阳的淡淡香气。 陶新荷倏地睁开眼,眼前却是一片黑暗,她下意识想把盖在自己头上的东西拿下来,又忽然想起自己的手上肯定满是泥土,于是只好一动不动。 眼睛看不见,听觉便会尤其清晰,她发现外面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嘈杂,耳边又只余微微风声。 有人随即从什么方向奔了过来,脚下啪嗒嗒深深浅浅地踩着湿泥,一开口便是懊恼中带了几分哀嚎:“哎呀呀,崔少卿,这……小的真不知这头牛怎么会突然发了狂,这……” “行了,既没出什么事,你把牛牵下去吧,以后小心些。” 崔湛平静无波的声音淡淡自她身前近处传来,陶新荷心头不禁微微一顿。 她暗暗深吸了一口气,正要说话,又听见杏儿急喊着“三姑娘”匆匆跑了过来,随着喊声近前,罩在她头上的布料也被人给拉了下来。 陶新荷被阳光晃了一下眼,然后她定了定眸,看见了就站在杏儿身后两步远的崔湛。 他身上的罩衫已经不见了,他站在那里,也正在看她,似乎是在打量她有没有受伤。 陶新荷心底忽然情不自禁地油然而生了一种喜悦,一种见到他就想笑的喜悦,所以她想也没有想,抬手朝他伸出两根湿漉漉泥乎乎的手指,弯了眉眼说道:“崔少卿,你救了我两次。” 崔湛看着她,忽然微微一愣。 脸面 陶氏三姐妹回到家,听到消息后跑在最前面来接迎的小弟伯珪乍一见自家三姐,立时疑惑地“咦”了一声:“三姐,你怎么出去一趟还换了身衣服?”边说还边凑上来拉着袖子打量道,“瞧着料子和刺绣就挺贵,是崔太夫人送你的?怎么长姐和二姐没有?”又惊讶道,“该不会她老人家真看上了你这个红包了吧?” 他好奇心驱使下似连珠炮般一句接一句,全然没发现陶新荷的脸越来越红。 她“啪”地拍掉了他的手,肃然道:“关你什么事?太夫人看我年纪小,照顾照顾不行啊?” 陶伯珪和她打打闹闹这么多年,自也是相当了解自家这个小阿姐的性情,当下便看出了陶新荷的色厉内荏,旋即意识到在崔园里应是发生过一场好戏,又兴致勃勃地转了头去问陶云蔚和陶曦月:“三姐她在崔家丢什么人了?” 陶新荷:“……” 两个姐姐浅笑了笑还没说话,陶伯珪已发现她一张脸涨得通红,顿时更惊讶了:“你竟没有来揍我,看来果然丢了大人!” 陶新荷欲哭无泪。 她也是事后才意识到自己当时丢了人的。 当时崔湛救下她之后,她本来根本就没有在意自己被一头疯牛追得这般狼狈——尤其是在他面前狼狈了一回的现状,毕竟能够“偶遇”他这件事是相当令人欢喜的,欢喜到她也没什么空去生那头牛的气。 只是崔十二娘却对她表现出了小姐妹间应有的关心,上来便心有余悸地对崔湛说道:“阿兄,不如将那头疯牛远远弄走吧,万一下回它又突然冲着行人发疯可怎么办?” 然后陶新荷就发现崔湛似乎往她这里看了一眼,然后才说道:“不会的,没事了。” “怎么会没事呢?”崔十二娘一贯婉柔的语气里也不禁染上了些急色,“你看它把陶家姐姐都吓成了这样,若是让祖母知道,也要责怪我照顾不周的。” 陶新荷立刻安慰她道:“没事的,我这人胆儿大,只怕疼不怕吓。” 崔十二娘神色依然未舒。 “下次尽量不要穿红衣到这边来,”崔湛忽然语声平淡地开了口,“若遇耕牛劳作,更勿回袖旋裙引它野性。” 他说这话时虽是向着崔十二娘,看上去就像是仅在叮嘱自己妹妹,但在场的人谁不知道今天穿得像红包的是谁?随着崔十二娘等人恍然间下意识投来的视线,后知后觉的陶新荷顿时被一阵铺天盖地的尴尬席卷笼罩,石化了。 后来的事她就不太想提了,毕竟对一个满心都是懊恼的人来说,这些都不重要。 陶新荷郁闷地回了房间,迎面与父兄错身而过的时候她都没给眼神搭理。 陶从瑞不免担心,问长女:“你们在崔家没什么事吧?”他瞧着三个女儿出去这么久才回来,小的那个又十分不开心的样子,一时之间竟拿不准自己将要听到的消息好还是不好。 “阿爹放心,没有什么事,一切都很顺利。”为免父亲担心,陶云蔚自然是把三娘那段插曲能省就省了,只简单地道,“只是三娘今日和崔家十二姑娘外出观景的时候不慎失足弄脏了衣裳,两人年纪相若,她难免自觉比人少了些稳重,所以有些闷闷,回头自己过去了就好。” 陶从瑞这才松了口气。 陶伯璋就问起她们和崔太夫人见面的事。 “要说这个,咱们二娘可是立了头功。”陶云蔚笑着拉了陶曦月近前,三言两语将她们今日献礼的事说了,玉颜膏是二娘制的,崔太夫人喜欢如花的晚辈,也显见是因为二娘这出挑的相貌得了她的眼缘。 否则哪里能得来那句看似闲话家常般的承诺? 陶曦月自己也没想到崔太夫人会瞧上她:“可能今日正好崔太夫人心情不错吧,我看她精神颇足的样子。” “崔太夫人还说让我们浴佛节那天一起去大慈悲寺观浴佛仪式。”陶云蔚说到这个,眼神也不禁有些发亮,“到时候,咱们家就算是真正在南朝扎下根来了。” 其他人也很高兴,但因有陆家的经历在前,陶伯璋还是多少有些担心地道:“眼看离浴佛节也只有不到十天了,若崔太夫人这几天忘了派人来送帖子,我们要不要去问一问?” 他这话说得委婉,但陶云蔚却听得明白,犹豫了片刻后,她平静而坚定地说道:“若是帖子没来,我们直接去便是。我看崔太夫人应是个极重规矩和脸面的人,众目睽睽之下,崔家难道还能说我们不是应邀而来?咱们家可是才刚刚为崔氏闹了一场。” 众人纷纷表示赞同。 然而事实证明,有心和无心的区别还是相当明显的,第二天上午,崔园那边就派人来送了正式的帖子,以崔十二娘的名义邀请陶家三姐妹浴佛节那天同往大慈悲寺观礼。 这个帖子下得颇为讲究。 以女眷之名相邀,看似没有陶家的男人们什么事,但这其实才算是正常。毕竟男人之间的交往和女眷间是完全不同的,前者牵扯实在太多,像崔氏这样的人家,也不可能贸贸然地起用、抬举陶家人。 这个邀约实在算得上是意料之内、情理之中。 于是到了四月初八浴佛节这天,姐妹三人一大早便乘上马车去了金陵城。 因她们到的太早,大慈悲寺的寺门都还没有开,但即便如此,山门前也已经是排了一溜的车队在等候,陶云蔚不免暗暗有些诧异。 陶新荷起得太早,一直都有些犯困,这会子揉了揉眼睛发现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又见山路边有小贩支着摊子在卖早饭,便忍不住闹了馋虫,于是嘱咐杏儿去给自己买一碗酒酿圆子回来。 陶云蔚就吩咐杏儿顺便去打听下那些马车的事。 没过多久,杏儿转了身回来禀报道:“……说是南朝士族那些夫人、娘子们每年浴佛节的时候都会带一两家外眷来观礼,这些估计都是和我们陶家一样的。” 陶曦月了然地道:“看来这是南朝士族圈内的惯例。” 若是来了新人,有愿意出面支持的,今日便带着来;若是只有旧人,那便是个一年一度竞争亲疏远近的日子。哪家人出现在这里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跟在谁的身边。 陶云蔚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站在车窗外的杏儿忽然低低报了一声:“姑娘,马家的车也来了。” 她话音刚落,陶云蔚也已经听到了那从后而来的滚滚车轮声,越来越近,然后从她们的车旁经过,似乎靠向了另一侧。 杏儿既然能认出马家人,马家的下人自然也能认出她们。 “既然碰见了,还是要去打个招呼。”陶云蔚转头对陶曦月道,“我们两个去吧。” 陶曦月颔首,随着她一道下了车。 姐妹两个朝着对面走过去的时候,王大娘子那位随侍在旁的心腹嬷嬷显见地怔了一怔,然后回过神来迅速靠在窗前低声说了句什么。 陶云蔚款步走到近前时,那面帘子也被王大娘子给挑了起来。 “原来是陶家大姑娘和二姑娘。”王大娘子含了笑道,“你们也来了。”又似左右略张望了一番,问道,“怎不见你们父兄?” 陶云蔚微微回笑道:“今日我们姐妹三个是应了崔姑娘的邀。” 王大娘子怔了怔,须臾,才勉笑着道:“哦,我们也在等陆夫人。” 陶云蔚点点头,还没说什么,车厢里却突然传来了不知谁发出的一声轻笑。 她眉间一蹙,到嘴的和平话瞬间咽了回去,脸上笑地从容:“那真是巧了,云蔚一直未有机会得见陆夫人真容,没想到今日却是托了大娘子的福。” 王大娘子哪里听不出对方这是在暗讽马家为了巴结陆氏弃信于陶家,羞恼之余不由涨红了耳根子,脸色也难以控制地垮了下去,开口时语气也不免硬邦邦:“陆夫人是长辈,你们到底是崔家姑娘邀约而来,恐怕不便。” 这意思便是在说陶家资格还不够,同那声轻笑实在有异曲同工之妙。 陶云蔚其实并不想与她作口舌之争,先前那句话出口也纯粹是出于“虽然不想挑事,但也不想被人看怂”的目的,但有些话点到即止就够了,至于以后的事自然还要看以后,所以此刻王大娘子这么说了,她也并不见恼色,只是浅笑着颔首道:“大娘子说的是,我们也还是听崔家长辈安排的好。” 言下之意便是说崔家还有比陆夫人更高辈分的“长辈”。 招呼打到这里也就够了,陶云蔚接着正要告辞,就在这时,后头山道上又传来了驰马声,众人循声回头望去,只见有两个穿着相同服饰的男子正骑着马从山下奔来。 陶云蔚从王大娘子的反应来看,就知道这是淮阳陆氏的家仆。 她原本也打算回避,但那两人到了山门之后也没有进来,就那么驻马停在了那里,似乎是在守着等什么人。 这也不像是在等陆夫人啊。陶云蔚心中也不禁生起了几分好奇,转头和二妹曦月对视了一眼,对方也摇了摇头表示不解。 相比之下马家的人倒是积极很多,王大娘子当先打头,其他随行来的女眷都已经从车上走了下来,其中便有和王大娘子同乘一车的于氏。 难怪那声笑这么熟悉。陶云蔚心中腹诽。 便是在此时,从山道的另一头——也就是山上寺庙所在的方向又传来了马蹄声,或是因来的人都步履匆匆生怕错过什么,这个略显悠闲、散漫的步调竟是尤其的特别。 山间天色微白,一抹玄青色的身影随着那缓缓的马蹄声出现在了道路尽头。 陶云蔚不觉微微一愣。 守在山门前的那两人立刻驱马迎了上去,于是相向而行的两队人马在陶云蔚等人前方不远碰了个面对面。 “三老爷。”前来堵人的其中一个陆氏家仆跳下马便拱手恭声道,“宗主请您去宣阳门。” 马家众人闻言,难掩诧异地纷纷抬眸朝这位耳闻已久的天下第一名士望了过去。 只见陆玄神色淡淡地看着眼前的陆氏家仆,须臾,眉梢轻挑,视线微转,落在了一旁,弯唇笑道:“陶大姑娘,这么巧?” 陶云蔚万万不料他会突然当众跟自己打招呼,几乎是瞬间,她就感觉到了周围的数道目光又转而投到了自己身上。 她措手不及之余也实在抽不出空闲来猜陆玄这是什么意思,只能硬着头皮冲着他行了个礼,面上平静地道:“见过陆三老爷。” 然后她就看见陆玄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些,不知怎地,她觉得他像是在笑话她能装。 她想到上次茶楼里的事,又不免心下忿忿。 谁知陆玄却是人模人样地点了点头,开口问道:“你兄长可还好?” 陶云蔚怔住了。 陶曦月见状,当即代回了一礼,说道:“谢三老爷关心,兄长的伤好得已差不多了。” 陆玄是什么人?能让他驻步相询的,即便不说是什么难得的人才,那也必定不是什么上不得台面的。 这摆明了就是在给他们陶家脸面啊!有了他这一句,她们还用得着在意马家怎么做,陆夫人之后如何引导么? 陶云蔚正是因为明白,所以才一时有些发怔。 陆玄就“嗯”了一声,随即便打马径直走了,一如先前来时那样漫漫随意,只是从头至尾连个眼风都没往已经摆好阵势的马家人那边扫一下。 直到人已经出了山门渐渐远去,陶云蔚仍站在原地克制着心底起伏。 “……大娘,”身后传来王大娘子犹豫中带着几分亲和的声音,“你们,与陆三老爷相识?” 陶云蔚默默深吸了一口气,转过头,但笑不语地示了一礼,转身与陶曦月回了车上。 ※※※※※※※※※※※※※※※※※※※※ 最近工作之余还要上课培训,本来以为可以兼顾,但是现在感觉精力确实有点跟不上,不想影响更新质量,所以还是决定暂缓了,应该也不会完全停更,就是这段时间要佛系更新了,大家也佛系地看吧……十一月下旬的样子应该会恢复正常,谢谢大家的等待。 浴佛 之后陶氏姐妹又在车里等了好一会儿,直到辰时将近,守在车外的杏儿才突然难掩激动地低低喊了一句:“姑娘,好像来了!” 临坐在窗前的陶云蔚闻言当即轻撩帘角,还未来得及侧耳仔细听去,便已隐隐嗅到了一阵随风飘来的香气,逐渐由淡转浓。 车里的陶新荷揉了揉鼻子,用自己有限的见识判断道:“这香闻起来就很贵,肯定不是陆便是崔。” 香车盈街,她们以前在北朝也没有少见,与其说这是焚香之俗的延展,倒不如说是那些勋贵世家彰显自己身份地位的方式。未见其车,先闻其香,然后路人纷纷便知来者是谁,该避让的避让,该艳羡的艳羡,总之,是为了“特别”。 也因着这个原因,所以能够用得起“香车”的人家是绝不可能“撞香”的,每一个香方都是请专人调制,价值多少不好说,但绝对,也必须是世无其二的香品。 陶新荷这边话音刚落,那头马家的车上就有了动静,陶云蔚见状便轻“嗯”了一声,说道:“看来是陆氏女眷先到了。” 片刻后,一列车马出现在了山门前,当先的那辆马车纹饰精美,檀木门前的两角檐下各挂着枚镂空雕花的银球香囊,正于风间隐隐萦绕着丝烟,其余车驾则按序随行在后,沿着大道中间一路款款驶来。 经过等候在此的马氏众人时,陆家的马车也并未停留,陶云蔚只是见到有侍女特意落后几步走过去对那边说了句什么,随后就见王大娘子等人静候在原地,直到陆氏车队从眼前过去,才起步尾随而上。 之后又有几家车马缀在后头跟了上去,显然都是冲着陆家来的。 陶云蔚也不着急,静等着风中香味淡去。 一直到“陆香”终于变得微不可闻,山门外才终于又传来了动静,几乎是与此同时,一阵全新的香味也随风飘了过来。 陶云蔚立刻领着两个妹子起身下去,于车前候定。 “阿姐,你怎么肯定这来的就是崔家?”陶新荷觉得挺好奇。 “崔氏到底是南朝本土第一世家,怎可能一再让于人后。”陶云蔚远目道,“加上今日崔太夫人也要来,其他家也应得礼让着。” “还有这香,”一旁的陶曦月也道,“同那日在福安堂闻见的系出一脉,气味沉郁,想必是崔太夫人心悦的类型。” 陶新荷恍然大悟地点点头,满足地道:“有你们在,我果然只需做只米虫。” 陶云蔚和陶曦月对视一眼,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 不出所料,来的这列车马队伍正是崔氏。只让陶云蔚等人有些意外的是,崔太夫人经过她们时虽也未停步,但却遣了大侍女莲追过来,后者行至陶云蔚三人面前盈盈一礼,语气波平如板地恭声说了句:“太夫人说让三位姑娘跟在十二姑娘的马车后面。”言罢还特意留了个小侍女给她们引路,以便认清车驾。 陶云蔚当然不会天真地认为崔太夫人这番安排是看中了自家三妹与崔十二娘之间的情谊——再说也谈不上有什么贵重的情谊。但很显然,比起王大娘子她们在陆夫人面前的寻常待遇,崔太夫人这摆明了是要当着众人面给她们陶氏女长脸。 莫非是为了以此向他人表明崔氏对待“有功投效之人”的回护? 可若是如此,又何必一开始只想着与陶家做一锤子买卖呢?陶云蔚有些想不通,但眼下这短短片刻也不容她去细想,想着反正长脸总比丢脸好,她也就从善如流了。 于是姐妹三人很快转身回车入座,在崔家侍女的指引下,从容寻到崔十二娘所在的位置,汇入大部车流,一路径直驶入了大慈悲寺专供贵人车驾进出的侧门,同那连接着长长山梯石阶的寺院正门不同,这条路可谓前所未有的平坦,同陶云蔚当初在北朝时听闻的差不多,都是一样畅通无阻地直通到了寺院广场。 女眷们在车厢内整顿停当后,相继步履款款地走了下来。 崔十二娘乍见陶新荷,眼中便明显流露出了两分亲切之色,随后与陶家三姐妹见过礼,又问候陶新荷道:“陶三姐姐近日可好?” 陶新荷知道人家这是委婉地在关心她被牛吓到了的事,便也回以亲切一笑:“谢十二姑娘关心,我都好着,你也还好吧?” 崔十二娘刚要说话,身边的嬷嬷就提醒道:“姑娘,太夫人和夫人都已出来了。” 崔十二娘立时收敛了神色,打住尚未出口的寒暄话,邀了陶氏姐妹一道过去。 而经由崔十二娘的指引,陶云蔚三人于今日也正式见到了崔家除崔太夫人外其他有身份的女眷。 似今日这种场合,一般家里规矩松些的,妾室也会随行在侧,特别是在北朝,她们早就见怪不怪。但很显然,建安崔氏不是这样的人家,所以陶云蔚连问都没问崔十二娘的生母是哪位——当然,她也无需去问。 比如那日家中会见,崔太夫人今天的装扮就显得颇为隆重惹眼了,光是头上那顶莲花冠便足以吸引目光,只看工艺就知非凡品。而站在她身旁的另一位贵妇身着细简裙,头戴珊瑚翘,面相端淑中透着几分庄严,陶云蔚直觉她便是崔氏宗妇。 果然,崔十二娘便介绍说那位就是她的嫡母,崔夫人。 陶云蔚等人上前去一一见过了礼。 崔太夫人笑着唤了陶曦月近前,转头对儿媳崔夫人说道:“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陶二娘,瞧瞧,可是个天生玉琢的人儿?” 崔夫人的目光亦落在陶曦月身上,端雅的眉目间随之微微浮起几分客气的浅笑来,略略低眸垂首,似是认同婆母的话,但却并未开口说什么。 崔太夫人似乎也已习惯了身边人只需默然附和的反应,于是径自又道:“正好有桩事同你说。前日我用那玉颜膏擦手时被宜阳郡主给瞧见了,她颇感兴趣,你便再制一盒,过几日亲送去安宁郡公府上吧。” 她这话说的语气寻常,旁边人也无甚面色波澜,然而字字句句落在陶家姐妹耳中,都是猝不及防的受宠若惊。 陶云蔚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朝着自己二妹点了点头,陶曦月暗抚了抚心中忐忑,盈盈礼回了声喏。 之后便再没多说什么,众人随在崔太夫人婆媳身后,静默有序地朝着大雄宝殿的方向行去。 陶新荷觉得奇怪,低声问旁边的崔十二娘:“怎不见你其他姐妹上来说话?”虽说是来观礼,可到底是节庆,在她看来这就是出门游玩,哪有游玩不玩乐的?这也太冷清无趣了! 崔十二娘先是看了眼走在侧后方的嬷嬷,然后才微微倾首来低低回她:“祖母素不喜行路无矩,女子在外,沉稳端庄为要,说话自有说话的时候。”言罢,又忍不住用更低的声音补了句,“就算是祖母最喜欢的五叔母,在外时也得收敛巧舌。” 陶新荷听着来了劲,当即问道:“你不喜欢你这位五叔母?” 崔十二娘面色一红,似意识到自己出言不妥,于是忙摇了摇头,随即闭口不再言语。 陶云蔚与陶曦月稍落在后面并排走着,此时亦正在低声私语,后者道:“阿姐,你说崔太夫人要我亲自去郡公府上送膏,会不会是在试探咱们家的忠心?” 看她们是不是急功近利,三心二意。 陶云蔚道:“莫管她意图如何,左右你这趟差是替崔太夫人办的,宜阳郡主便是要记功也会先记着她,你办好了差事,崔太夫人也自会记得你这份功劳。咱们家左右是不会亏,你切不必多想,无论对象是谁,平常行事便是——原本这就是你的长项。” 陶曦月点点头:“那这膏我既不好制得太慢,却也不好制得太快了。” 陶云蔚了然笑道:“你说得是。” 待行至殿后茶室,果然毫不意外地遇上了先到一步的陆氏女眷们。 陶云蔚终于见到了那位陆夫人——她不免暗下有几分感慨,觉得心中闪过的这“终于”二字,也是颇得这些日子经历的精髓了。 她不由朝陆夫人注目看去。 或许是贵妇们大多保养得宜,陶云蔚也看不真切对方的年纪,只觉得一股与崔太夫人等人板正端肃的气质截然不同的柔和温婉扑面而来,一身萱草色配绣琉璃蓝底金缠枝牡丹纹的衣裙穿在她身上,明媚华贵又不失温柔稳重,云髻上压着玉珑璁、簪了金爵钗,虽不似崔太夫人的莲花冠隆重惹眼,但也丝毫不输那份精致贵气,可见是专针对这位“老辈子”做的设计。 然后陶云蔚就发现陆夫人也在看她们,虽然很快、很短,几乎难以察觉,但她还是知道,对方注意到了她们姐妹的存在。 两边家族最高位分的女眷见过礼,崔家人这边便要按序落座,陶云蔚早就注意到马氏女眷等人都坐在陆家人的后排及末尾,便正想着也退到后面去,就听见崔太夫人状似寻常地吩咐崔十二娘道:“你陶家姐姐尚不太习惯这种场合,你多照顾着些。” 言下之意竟是仍让她们与十二娘待在一处。 这回不止陶云蔚感到愕然,她发现对面除了陆夫人,其他都或多或少带了些诧异之色朝她们打望来,尤其是王大娘子等人,尤以于五娘子脸色最为不佳。 姐妹三人就这么在第一排靠前的位置落了座。 之后陶云蔚又依次见到了康陵江氏、扶风林氏、安岳周氏等数家甲姓士族女眷,其中以康陵江氏身份最贵,与建安崔氏一样都是华腴世家,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她隐隐觉得江夫人今天似略有些拘谨——虽然她并不知这位平时是什么样。 至于其他同样依附而来的小姓士族则不必细提。 因浴佛礼尚未开始,一众士家女眷便都聚集在后殿茶室内品茗叙话,这种场合陶家姐妹自然是只能做听众,陶云蔚正端着茶盏在润口,忽然只觉手肘被身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一冲,当即猝不及防地失了衡,将茶水泼在了裙面上。 瓷器摇晃碰撞的声音霎时间吸引了其他人的目光,饶是陶云蔚也不由倏地红了耳根。 她也不可能去责怪送茶的沙弥不小心,只得迅速站起向崔太夫人等人道了声歉,然后问明偏室位置,由杏儿服侍着去换了准备好的复裙。 刚换好衣服出来没走几步,她就见一容貌明丽的年轻女子朝自己行来。 “请问可是汝南陶氏家的大姑娘?”对方见了她也没有施礼,话语做派都十分随意。 陶云蔚看她不像是士家女眷,便问道:“女郎是哪位?” “区区贱名,陶大姑娘不必在意。”女子笑道,“我只是来替家君送个信——小国舅请姑娘观完礼后前去沧浪园中说话。” 陶云蔚起先还没反应过来,茫然了两息,方陡然意识到小国舅这三个字指的是谁。 ——陆玄?! ※※※※※※※※※※※※※※※※※※※※ 万万没想到今天才出现的我……评论都看了,谢谢大家伙的 国舅 此后陶云蔚便一直颇为心神不宁。 沧浪园其实离大慈悲寺并不近,乘车过去估摸得小半个时辰,那是一处对公众开放的皇家园林,位处金陵内城,倒非是什么偏僻地。但她不知陆玄为何要见自己,甚至不太敢相信这突如其来的邀约,然而想到那日在丹阳县衙外他倒也的确曾做过这样的事,又觉得大约果真是他欲邀见自己。 她半信半疑间不觉因此纠结了多时,连带观看浴佛仪式时也是心眼不一,根本没将面前风景看进去,好在其他人也不曾关注她,陶新荷与崔十二娘在一处交头接耳,而向来心思细腻的陶曦月这会子也早就被崔太夫人叫去了身边陪侍。 陶云蔚看着眼前一片锦绣簇拥、繁华闹热的情景,心念忽而微动。 她上前唤了陶新荷一声,说道:“待会仪式完了你随十二姑娘先走,二娘那边若是找我,就说我身体有些不适,先去香药店里配些丸子,晚些便来与大家会合。” 照安排,士家女眷们在大慈悲寺观完礼后就会转去寺院园林中聚宴,吃一桌精致的素席,品一壶上好的香茶,再聊聊闲话、做做雅事,该引见的引见,该表现的表现,如此便算是完完整整过了这个浴佛节。 陶新荷看长姐说话时的神情就知她是私下里有些事要去处理,自己也不好当面问,且出于对陶云蔚盲目的信任,她觉得自己也不必去费那个“智慧”瞎添乱,于是点点头道:“阿姐放心,我晓得怎么说。” 陶云蔚知道她虽纯但精,也不多虑,于是趁着仪式收尾时的空档便寻机退走了。 她带着杏儿坐上马车,朝着金陵城内行去,也不急着往沧浪园的方向走,而是先果真找了家看起来门脸颇大的香药铺子,下车后吩咐薛瑶在原地等候,随即领了杏儿进去,一面佯装买药丸,一面暗暗吩咐侍女找人去帮忙另赁了辆马车过来。 杏儿不明她何故这般周折,还平白花了笔钱去租坐车行的马车,陶云蔚只说了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不料待到了沧浪园外,主仆二人却又被外头的守卫给拦下,陶云蔚这才知道原来这座皇家园林虽说是也对百姓开放,但却是要收钱的,一人一贯。 她不由捏了把腰间夹囊,暗恨自己出门没多带些钱——嗯?不对!她想,应是怪陆简之此人饱汉不知饿汉饥,偏选这么个地方见面,选了就选了,也不说把通行之事给她搞定,她又不欠他的,凭甚白白花那两贯钱就为了进去听他说些都不知道有没有用的闲话?! 她气闷之余当即转身就要走。 杏儿跟在她身后还没来得及收回瞠目之色,却又突见自家大姑娘蓦地停下了脚步,于是匆忙站定,小心翼翼唤了声:“姑娘?” 她隐约听见陶云蔚咬牙说了句“若当真是无用的闲话,便给本姑娘把钱还回来”,然后就见对方又毫无预兆地一个旋步回身重新走了过去。 “呐,”陶云蔚抬手拔下发间的玳瑁梳递了过去,照着崔太夫人不苟言笑的样子将架子高高端起道,“我来的匆忙,不巧落了钱囊,待会使人给你们送出来,这梳子暂且替我保管好,若磕了损伤出来,却不是一贯钱能抵得的。” 因今日场合至关重要,她们三姐妹今日出门,每个都花了极致的心思去打扮,用的首饰即便不多,却也是最贵重的,譬如她这把玳瑁梳,便是母亲的嫁妆之一。 只是这种情况下她却不好再把杏儿也带进去,只得吩咐对方暂时留在外面等候,想着待会定要让陆玄把侍女给自己放进来,又叮嘱道:“若我半个时辰后还没出来,你就回去找二姑娘,就说我被陆家的人从香药铺子里给劫走了。” 杏儿目瞪口呆。 陶云蔚就这么昂首款步,淡定地走了进去。 刚进了园子没多远,她便看见之前在大慈悲寺见到的那个无名女郎又出现在了眼前,这回对方身后还跟着两名身着劲装的护卫,陶云蔚眼见于此,一直悬着的心立刻放下了一半。 倒不是说她对那女子有什么莫名的信任,只是这两个护卫器宇轩昂,一看便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养得出来的,她见识虽少,却也知道这排场还算得上正经且讲究。 只让她有些许疑惑的是,这隐隐不太像是陆玄的做派。 但她也不觉得谁敢吃了熊心豹子胆在这种地方、摆出这种阵仗来冒充当朝小国舅,所以这念头不过在心里转了一转,便自然地被已来到近前的对方三人给打断了。 随即陶云蔚发现眼前这前来接迎自己的女子此时已换了一身打扮,白纱红衣衬着条石榴裙,比起先前在大慈悲寺所见时更为明丽,却也多了些轻挑。 她看着对方微露的胸襟,不由皱了皱眉。 似是因换了环境的缘故,那女子比起之前在寺中也更为热情,笑着上前来打过招呼,便走到陶云蔚身边,引着路朝西北方向的广湖边行去。 陶云蔚与她走得近,这时便阵阵闻到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甜腻香气,想到陆玄那个清逸却不羁的模样,默然半晌,想开口问两句,又觉得自己有病,到底是一路闭着嘴没有言语。 不知不觉一行人便走到了一丛花草地外,里头一群男男女女若隐若现的说笑声让陶云蔚不由自主地慢慢停下了脚步,她不由转头看了眼身边的人,后者解语花似地笑着回答道:“前面便是飞流亭了。” 也就是说那就是目的地。 陶云蔚忍着心头疑惑又往前走了一段,那花草丛中的欢声笑语也越来越清晰,她不禁有些愕然,陆玄要见她竟然是这么个场合么?当着其他一起来野炊的友人的面,他能对她说些啥? 这念头将将升起还未来得及落下,那丛中就忽然传来一声高声娇喝:“哪有您这般欺负人的,奴却是不干了!” 话音落下,还不等陶云蔚反应过来,就见不远处长草一分,随即奔出来了个衣衫不整的年轻女子——说是衣衫不整都太过含蓄,这女子身上竟是只穿着亵裤、缠弦,且那缠弦已近是半褪,几乎快要成了块废物。 陶云蔚震愣在了原地。 那女子显然不过是玩了把娇嗔,这片刻工夫连三步都没跑出来,就被身后的人一把拉回去倒在了地上,又落入了怀中。 陶云蔚顺着她的动作,视线茫然地落在了那个半卧在茵褥上,此时亦是袒胸露怀的男子身上,几乎是同时,他眼尾轻撇,目光也不偏不倚地投向了她——还不耽误他一边抬手抽了怀中女子那半落未落的遮蔽。 陶云蔚转身撒腿就跑。 而也就是在她转身跑掉的时候,那声稍慢了一步的“抓回来”也正冷冷清清地落在了身后。 因她这一跑委实突然,或许连对方都没想到她竟连个疑问和忐忑问候的过场都没有,追兵也就落后了一截。 好在大概是知道这种事也上不得台面,所以前来追陶云蔚的也不过就是先前那两个护卫,她也不管那么多,慌乱中只知凭本能行事,朝着湖心上那些挂着纱帘的水榭跑去。 跑至近处,忽见其中一座帘上隐约有人影晃动,陶云蔚忙收敛了些气息,转为快走,冲着那处一头便扎了进去。 几乎是在她掀帘扎进去的同时,里面也有一人正要出来,两人险些对撞上,陶云蔚顾不得多余礼节,匆匆一抬头开口正要说话,却在看清眼前人时不由忽地一愣。 陆玄乍看见她,不禁“咦”了一声,旋即笑道:“这不是陶家小友么?你怎么来……” 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陶云蔚似出于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眼神中明显透着戒备。 陆玄微怔。 恰此时,那两个护卫也已追了过来,其中一个或是恼得狠了,开口便喝道:“大胆陶氏女,国……”话还没说完就突地看见她面前站着个身穿青纱道袍,腰佩长剑的男子,后面的话顿时哽在了喉头。 陆玄撇眸,凉凉朝那两人看了过去。 池鱼 那两个原本满脸厉色的护卫顿时一滞,随即低首敛气,恭敬地抬手一礼,唤道:“见过一闲先生。” 陆玄号一闲。 “今日园中博古雅集,”他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角,“二位也有兴趣?” 此时已略定下心神的陶云蔚闻言,下意识转头朝他身后看去,方后知后觉发现水榭中竟或站或坐地聚集着好几十人,一眼看去,个个都是士家子弟风貌。而从人们此时也已停下了正在收拾几案上那些金石铜器、琴棋字画的动作,随着家主的目光齐齐注视着这边。 陆玄那句半笑而出的话将将落毕,水榭中立时有人不客气地笑了出来,甚至有人开口笑讽道:“先生莫要为难这些累家了,只怕他们连鼎有几条腿都不晓得,问便是只知公鸡会打鸣,母鸡会下蛋。” 众人哈哈大笑。 那两个护卫的脸不知何时已涨得通红,陆玄也不说什么,就那么似笑未笑地淡淡看着他们,眼神里仿佛明明白白写着“还杵着?”三个字。 两个人噎了半晌,其中一个方硬着头皮又对着陆玄礼道:“卑人等无意叨扰诸君雅会,还请先生见谅,只是这位女郎先前冲撞了楼起部,余等需得请她过去问话。” 他说出“楼起部”三个字时,水榭中有些人的表情顿时变得微妙起来,甚至还带着些斟酌之色打量起了陶云蔚。 陆玄却是连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哦”了声,说道:“原来是楼起部要见我这位小友。但我方才怎么听见你口中唤的是‘国……’,国什么?” 那护卫神色一顿。 陶云蔚心明眼亮,当即开口递了“刀”过去:“先生不知,这两人好大的胆子,见着我便冒说是小国舅相邀,我又不是不知您的品性,怎会相信这等说辞?奈何我一个女子实不敢与他们硬碰,只能寻机择路而逃,这才相扰了诸君。” 然后她就看见陆玄不动声色地朝自己看了一眼,这一眼笑意颇深,似在称赞她上路。 “你胡说!”那两个护卫也顾不得她,当即辩道,“卑人等绝无此意,先前想说的乃是……乃是,国法难容!” 陆玄又淡淡“哦”了一声:“这么严重?倒不知楼起部被她冲撞到什么程度,明日还起不起得来上公署?我这小友年纪小,又是女孩家,平日里士家规矩多,节庆日难免跳脱了些,还要请楼起部见谅,不若回头我请二兄去御医院找人替他看看,免得落下什么遗症。” “噗!”伴着这一声不知谁的忍俊不禁,水榭里随即此起彼伏地爆发出了笑声。 有人又高声说道:“说来这博古的学问确实值得诸君细品深究,否则哪日里撞见个赝品,竟不知真伪还四处招摇,便要被女孩家给比下去了。”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两个护卫呆呆站在那里,竟是半晌接不上口。论起嘴皮子功夫,天底下谁还能比得过这些人?要不然楼起部怎么会那么烦士家呢?还不是因为这些人惯来高高在上,偏生又让人奈何不得。 何况这里头还有陆简之这尊大佛!这样的人岂是他们敢随便冒头得罪的?不过三言两语间,好好个一表人才的楼起部,就被他毫不留情地形容成了心胸狭窄的跳梁小丑。 陆简之那一口一个的“小友”,明摆着就是在说他们捏错了柿子。 两个人回过神来自是不敢再耽搁,匆匆告退便去了。 陆玄神色疏淡地看了眼那两人难掩慌张的背影,然后转头检视了陶云蔚一圈,问道:“可有伤着什么地方?” 她摇摇头:“不曾伤着什么,多谢先生了。”到了此时她哪里还不明白是发生了什么,只想着赶紧出去找到杏儿,于是开口便要告辞,“那我就不打扰诸君了。” 陆玄却叫住她:“急什么?也不怕人家半路上蹲着逮你。”言罢,目光落在她头上,“你发饰丢了?什么样子的?我让人去找。” 陶云蔚一愣,随即一恍然,然后又一阵莫名心虚。 像他这样的人,于美学上自然是有一番造诣,钗环首饰虽然是女子日常用的,但因这些事向来也讲究个平衡之美,她头上少了一样东西,自然装扮上就失了衡。恰好,她面前的这个人是陆简之,所以一看便知。 这人未免心细得有些可怕。 陶云蔚心里这般虚虚想着,却也晓得他这是好意,估计是担心她的东西落在了那位楼起部的手里,虽不至于有什么严重的后果,但恐会令她闹心。 说到这个,她不禁就又想起自己还欠着门钱,于是神色颇不太自然地支吾道:“没有,先前逛园子的时候被花枝刮了一下,理鬓时收在杏儿那里了,后来走散,估计着她这会儿应该去园门口找人帮忙了吧,我正想去找她。” 话虽这么说着,脚却没动。 陆玄看了看她。 两息后,陶云蔚看见他嘴角弯起一抹笑来,目光又深又亮,像是把她给看了个洞穿,她微撇视线,忍着心中尴尬,假装自己只是离开的动作迟缓了那么一点点。 “我还以为什么事,就这也值得你急来急去一趟?”陆玄不以为意地说完,唤了随侍不为上前,吩咐道,“你去园门口把人接进来,记得让她带好陶大姑娘用的东西。” 陶云蔚忙道:“不必麻烦,我与你一道去吧,正好我也该回去了。” 陆玄知她有事,也不多留,便道:“那我送你,走吧。” 陶云蔚愕然,正要开口表达这实在不大好意思,那群等候已久的士人却已有先她按捺不住的:“先生,那我们就将雅集迁到层林尽染那边等您?” “就这里吧,不必换了。”陆玄道,“近处有俗尘,免得出门浊了古物。” 众人了然含笑应是,他径自说完,便领着陶云蔚步出了室外。 “我身边这两人你认认脸熟。”陆玄忽然道,“先走一步的那个是不为,这个是归一。” 陶云蔚不明所以地“哦”了一声。 陆玄转眸朝她看来,目光中颇有几分不悦:“往后别什么歪瓜裂枣来找你都信,我品位没这么差。” 陶云蔚:“……” 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人家可不是什么歪瓜裂枣,”她走在他身畔,微微扬起下颔,迎着前方和风暖阳,说笑道,“是个相貌明丽的美人呢。” 陆玄挑眉,轻笑一声:“不愧是你。” “我什么?”她问。 他又笑:“俗气。” 陶云蔚瞪眼,恼道:“我虽俗气,但这番遭遇只怕却是池鱼之灾,不知国舅爷是否平日里得罪了人?才惹得人家要用您的名头来做歹事。” 陆玄听她叨叨完,笑道:“你看你,一口一个国舅爷,当真俗不可耐。” ……这人到底什么狗德性?! 见她闭嘴不说话了,他又带着笑哄道:“好了,莫生气,回头送你个好玩儿的东西,安慰安慰你这条受灾的小鱼。” 谁稀罕?陶云蔚默默翻了个白眼。 只听他又问道:“你想不想知道人家为何偏偏要找你?” “为何?”她自然是有一百个莫名其妙和冤枉。什么楼起部,这一听就是个官名,她几时有资格、有场合得罪到这样的人了?就算是果真因为陆玄才遭了这池鱼之灾,可她与他也不过就是一起喝了盏茶,就这么点事,值得下这般狠毒的手?况且她倒了霉,人家陆小国舅也不会因此遭一点罪啊! 那楼起部莫不是脑袋有坑? 却听陆玄说道:“楼氏有一女,在宫中为妃,最得圣宠,那位楼起部便是她名义上的亲阿弟。而当日与你们对簿公堂的霍氏身后,站的便是楼家。” 短短两句话,犹如艳阳天里一道惊雷,直直劈在了陶云蔚的头顶,震得她无话可说。 “所以……他是恼恨我们家坏了他的事,他又拿你们这些人无可奈何,便来找我出气?”陶云蔚觉得自己竟出奇地冷静,就好像这是一个理当被她接受的现实,“那他们称呼这人小国舅,其实也是比着你来的。难怪方才你们嘲他是赝品。” 楼起部也被称为小国舅,足可见他那位阿姐的受宠程度和楼家的高调与张狂,但这种称呼再如何也不好当着正牌儿的在明面上叫,所以暗戳戳地恶心一下陆家可以,但当陆玄真的站在那里时,楼起部也就只能是楼起部了。 “如此说来,我这条池鱼倒也不算冤枉。”陶云蔚说着,淡淡笑了一笑。 陆玄垂眸看着她半低的头,半晌,缓声说道:“莫怕,今日之事过后,他不敢再随意动你。” 陶云蔚点点头,没说什么。 两人此后一路无话,待走到园门口,就看见一脸焦急的杏儿忽地薅开了挡在面前的不为,快步跑上来拉着陶云蔚便关切道:“姑娘,你没什么吧?” 她等在外头,也只能粗粗估算着时辰,也不知是不是因此反觉得时间过得特别久,先前正急得已打算返回去找陶曦月了,就被提前赶来的不为给拦住,杏儿还以为人家是来一网打尽的,又给吓了一跳。 这会子终于见到了自家大姑娘,她又感觉对方看起来好像恹恹的,不禁大感担心。 陶云蔚摇摇头,示意她放心。然后转身向着陆玄端端福了一礼,说道:“今日谢过先生,那云蔚便先告辞了。” 陆玄点了点头。 目送她车驾离去,他转头示意了不为一眼,后者会意颔首,跳上马远远缀了上去。 车厢内,杏儿正道:“姑娘,陆三老爷已让不为将那玳瑁梳给咱们赎回来了。”边说,边将手里的梳子插回了她发间。 “哦,对,”陶云蔚回过神,说道,“还有这桩事。我又欠了他个人情,这贯钱得找个机会尽快还给他。” 杏儿不解道:“不是他邀约姑娘你见面的么?” 陶云蔚不想多说先前发生的事,含糊地敷衍了过去。 她回手轻掀帘角,看着窗外的暮春风景,心里慢慢升起了一个念头。 倾心 晚上用过饭,趁着陶从瑞带两个儿子读书的时候,陶云蔚便叫了陶曦月到房里说话,陶新荷惯来粘人,自不肯被两个阿姐隔在外头,当下抄了包还没吃完的瓜子先一步钻了进去。 陶云蔚和陶曦月随后一前一后进来,见她垂足坐在榻上,将瓜子包顺手放在旁边的茶案上,已然摆出了副优哉游哉的样子嗑了起来,前者不由无奈道:“你这饭后吃零嘴的毛病能不能改一改?哪像个士家女郎的模样。” 陶新荷也没把她的话放心上,浑不在意地又往嘴里磕了一个,摇摇头,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人老了,改不了了。” 陶曦月“噗”地就笑了出来,陶云蔚气笑不得地上前往她脸上用力捏了一把:“小厚皮子。” 陶新荷揉着脸嘿嘿笑,示意让她也吃点儿。 陶云蔚对她那些零嘴没兴趣,径自拨开,转身在旁边坐下,直入主题道:“今日我中间离开大慈悲寺时,其实是出了些状况。” 言罢,她便将在沧浪园里发生的事大致讲了一遍,只是对于那花草丛后的场景到底有多不堪入目,她并未过多描述。 陶曦月震惊过后当即道:“阿姐,不如把这件事告诉崔家吧?不然我担心他下回还要针对你做些什么,毕竟当日在公堂上你是直接对上了霍家人的。” 告诉崔家,这自然是一个办法,毕竟那个楼起部这么做,明着是拿她撒气,实际上还是在借她打崔家的脸,说来说去她还是那条池鱼。但告诉了之后呢?崔家除了安慰她们一番又能如何?既不可能上门去找那个楼起部的麻烦,更无可能派人天天保护她们,人家没有那个义务把她们姓陶的当自家人护着。 “没事,你放心。”陶云蔚安慰她道,“陆三先生说了,今日博古雅集前闹那一出之后,他不敢再随意拿我如何。” 否则就坐实了他睚眦必报之性。况陆玄既当着众人面引她为友,那姓楼的若做得太过分,也就是摆明了不肯看陆玄的佛面,光是士人的唾沫就得把他淹了。 只是她倒是暂且无忧,可两个阿妹怎么办?尤其是曦月,现下正得崔太夫人喜欢,人长得又那么漂亮,要说担心,陶云蔚最担心的就是她。 陶云蔚犹豫着要不要把心里的念头说出来。 “阿姐,你今日跑的时候没有顺便把那诓你过去的女人的衣服给扯了么?”陶新荷的心思比较简单,只觉得长姐此番能逃脱甚是聪明能干——这并非什么奇事,唯独就是对待那些坏东西太文雅了些,“你应该一把抓她心口上,趁他们没反应过来,扯开了衣裳往那两个护卫身上一推——哈哈!那可好玩儿了!” 陶云蔚:“……” 陶曦月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小妹描述的是个什么画面,不由脸上一红,薄斥道:“三娘,你一个女孩家,胡说些什么浑话?让你少看些闲书!” 陶新荷冲她做了个鬼脸。 陶云蔚忽地笑出了声。 陶曦月怔了怔,一顿,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姐妹三人随即笑作了一团。 陶新荷指着她们道:“呐呐,你们也觉得这么干很好对不对?”言罢,还专门冲着陶曦月皱了皱鼻子,“二姐,你就是个假正经。” “我?”陶曦月愕然。 “怎么不是?”陶新荷哼哼道,“长姐跟我说过的,那会儿我还小的时候,明明是你在旁边不小心碎了瓶子,阿爹还没问呢,你倒先抹起泪来了,还跟阿爹说什么‘三娘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都是我不好’,可让我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陶曦月看了眼陶云蔚,后者低头拿了个瓜子慢慢剥啊剥。 “有么?”陶曦月忍了忍唇边笑意,抬手摸摸鬓发,道,“我不记得了。” 陶新荷又“哼”了一声。 “好了,别翻这些旧账了,说正事。”陶云蔚这一日略显压抑的心情此时终得了些舒展,再开口时心中也不再似之前那般沉郁,“二娘,我今日所见,崔太夫人对你倒是颇为抬举,不仅让你随侍在侧,还让你与崔家姑娘们一起斗茶,我想这次浴佛节后,汝南陶氏二娘这个名号便要开始在士家女眷间传起来了。” 这意味着她们三姐妹里,陶曦月的婚事应该是最先提上议程的,而且估计会很快。 若是有人想要借此作梗,毫无疑问是个极好的机会。 陶云蔚不想给楼家任何机会。 陶曦月心思灵巧,自然听得明白阿姐的意思,于是沉吟了半晌,说道:“阿姐的意思是,让崔太夫人来做这个主?” 虽然明知这是最好的办法,但想到要把阿妹的终身大事交托到别人手里,陶云蔚到底还是有些难受,这种难受源于她们这些最亲近之人的无力,因为她知道,不管崔太夫人再如何喜欢二娘也好,都不可能把她当成真正的孙女来考虑和关心,更何况,那位太夫人连对亲孙女都不太像是愿意多情多心的。 她强自按捺了心中软弱,说道:“于情于理,崔太夫人都不会给你选太差的人家,若是运气好,大约会是在丙姓上头的士族里找。但阿姐觉得,这样的人家未必保得住你。” 陶曦月神色一僵,须臾,苦笑着点了点头:“阿姐说的我明白。崔太夫人为我选的门庭纵然于我们而言已是高门,可人家娶我却是指着我在太夫人那里的一点儿好,然一朝嫁作他人妇,这门庭与门庭,士族与士族间的关系却是变化难测的,别说隔着个夫家,太夫人能照拂我多少分,只怕还肯多看我几眼都不好说。这世上男看女,贯来稀罕的是皮相,最不稀罕的也是皮相,谁又知道夫家明日如何待我?楼家人又当如何算计我?” 陶云蔚叹了口气:“你向来玲珑心肠。” 陶曦月弯了弯唇角,没有说话,姐妹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陶新荷见状,不禁也急了,忙道:“那怎么是好?长姐你快想想办法啊!二姐这样的品貌,怎能随随便便嫁了庸人去?得帮她找个能护着她的夫君啊,不然那个姓楼的坏东西打她主意怎么办?!” “这件事我已想了一日。”陶云蔚斟酌着说道,“我觉得,最好的选择是——崔家。” 陶曦月愕然间还未来得及开口,就听见陶新荷脱口而出喊道:“不行!” 陶云蔚一愣,回过神来忙伸手拍了她一下:“你小声些,别把阿爹他们引过来,徒惹些担心。” 陶新荷这时候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当下反手抓住了她长姐的袖子,急道:“阿姐,二姐嫁去陆家不行么?” 陶云蔚:“……你以为这些一等贵门是市上的筐底菜么?” “那、那不是你说要敢想敢干的么?”陶新荷道,“淮阳陆氏的门第可比崔家高呢!” “那我也没让你这般异想天开啊。”陶云蔚摇摇头,说道,“且你也不想想,咱们是怎么依附上崔氏的,你倒好,竟还想着能打陆家的这份主意。” “那你今日还去和陆三老爷见面?!”陶新荷竟是急了眼。 “三娘!”陶曦月忙喊了她一声。 陶云蔚今日本就憋闷,这会子被陶新荷急吼吼地一嚷,也说不上心里头是什么滋味,只觉一股火气当即直冲天灵,立时丢过去一句:“你就当我今日脑子进了水,行了么?!” 话音落毕,屋里一时寂静无声。 “阿姐……”还是陶曦月先凑过来,开口缓和道,“三娘不是那个意思。” “长姐,”陶新荷也不等她提醒,便直直说道,“我错了,我不应当那样同你说话。但我还是要说,二姐她不能嫁去崔家。” 这回也不用陶云蔚问,陶曦月也好奇了:“阿姐不过才提了一句,你为何这么大反应?” 陶新荷说道:“长姐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开了口自然就要去做,她想做的事,要么成要么败,却没有光想不做的。” 陶云蔚听得一笑:“呵,你倒了解我。” 陶新荷咬了咬唇,又直直说道:“所以我也得把话说明白了,我不想二姐嫁去崔家,不是因为我嫉妒她什么,只是我喜欢崔少卿,他又偏偏是崔氏宗孙,总不能让二姐嫁的比我差吧?那平日里见面多不好意思!” 陶云蔚、陶曦月:“……”你还说不好意思? “当然了,若你为二姐看上的便是崔少卿,那我就更不愿意了。”陶新荷道,“只是大家姐妹,这种事也理当公平竞争才对,你要盘算,就该把我和二姐两个都盘算进去,崔少卿选了一个,另一个自当作罢。” 待从无语中回过神来,陶云蔚果断板着脸道:“你喜欢他我不意外,但你想都别想。” “为什么?”陶新荷瞪大了眼睛。 这回陶云蔚没有同她争,只是正色看着她,平心静气地说道:“三娘,人贵有自知之明。你虽没什么不好,但建安崔氏这样的门庭,不适合你的性情。你扪心自问,今日寺中雅会上,你打了几次瞌睡?点茶、合香你哪样精?” 陶新荷被说得有些心虚,但仍是驳嘴道:“那你也不怎么精啊……” “我虽不精,但我却晓得适应别人,这世上随波逐流最是简单。但你呢?”陶云蔚道,“你不让别人适应你便是好的。说来这也是我们把你给宠成这样的,那你觉得,崔家会这样纵着你么?莫说别的,我看崔少卿也是个端方之人,与你实在不似良配。” 陶新荷猛地抬起头,竟是气恼地红了眼圈儿。 “你就欺负我不曾有机会接近他罢了,什么不似良配?”她气哼哼地说道,“倘你也肯替我盘算盘算,你看他能不能喜欢我!” 说完,她便起身拂袖而去,案上的瓜子亦随之哗啦啦地洒了一榻。 ※※※※※※※※※※※※※※※※※※※※ 今天上课去了,所以有点晚,8好意思,下一章周四更。 怜香 陶新荷这顿脾气发了,心中愿望却是比起之前变得更加明晰。 若说她原本只是晓得自己喜欢崔少卿,却还不曾想到那么远——要不要嫁给他以及如何能嫁给他这一步,那么现在,她觉得自己对这桩事有了前所未有的斗志。 而出于对陶云蔚的盲目信任,陶新荷压根就没考虑过门当不当、户对不对的问题,仿佛自打她长姐当日在大慈悲寺后山豪气干云地说过那句“我陶氏女便想不得?”之后,在她眼里门第这回事就当真成了烟云,从她看上崔少卿那一刻起,就已然大着胆子在“敢想”了,反正都想了,那再多得寸进尺地想一点点也无妨。 所以她也根本不在意陶云蔚说的那些什么“性情不适合崔氏门庭”之类的话,她要嫁的是崔元瑜,又不是崔太夫人,谁管那些个?只要他能待她好,她又有什么不能适应的?左不过让着那爱摆架子的老太太些便是。 陶新荷觉得长姐未免太小看自己。 只是眼下长姐明显不肯看好她,指望着别人来创造机会估计是不大能够了。故而为了表明自己的潜质,陶新荷深思熟虑过后决定求人不如求己——兵家说“擒贼先擒王”,她觉得比起崔太夫人,自己能不能合上崔少卿的眼缘才是最重要。 于是她转头就悄悄去找了小弟陶伯珪。 陶新荷也不扭捏什么,开门见山地便说道:“长姐正在考虑给她两个亲亲妹子找哪个高门的妹夫,二姐倒是不愁什么,但我有看上的人了——哦,就是建安崔氏的那个崔少卿。为免夜长梦多,觉得还是主动下手先让他也把我给看上为好,你有什么好的建议么?” 陶新荷说这话时神情语气都相当自然,再配上她那张看起来就没心眼儿的脸,以至于自觉“自家三姐果然就是这么虎”的陶伯珪完全没有怀疑她的真实动机。 而要说整个陶家胆子最大的也就是这两个最小的,这也是陶新荷为什么要把陶伯珪给拉上的原因,除了他,家里估计还真没第二个人敢陪着她干这事,还能帮她出得了主意。 “可以啊三姐,出息了!都知道追求郎君了!”陶伯珪果然也半点没有“你们不合适”的意识,摩拳擦掌地道,“我看崔少卿可以,英武挺拔、鲜衣怒马,正是你往日里听书喜欢的那种调调,他这种人嘛,也最好对付。” 说完,陶伯珪就转身去翻箱倒柜地搜了几本书出来,在陶新荷期待的目光中“啪”地往面前一放,得意道:“这几个话本里选一出吧。” …… 经过两天的“缜密筹谋”之后,这日,趁着陶云蔚去了牙行挑人,陶曦月在家里准备制膏的时候,陶新荷借着帮忙采买的由头,和陶伯珪很快一道手脚麻利地出了门。 两人赁了一辆牛车,坐上后便直奔了金陵城。 “你说,待会我见了他需要流眼泪么?”姐弟两个那日谋划了许久,最后觉得大约只有那“英雄救美、美人报恩”的话本情节,于她的实际状况而言更为合情合理。 只是陶新荷直到现在都觉得自己没找准那个弱柳扶风的调调,不敢保证一定能让崔少卿对她生出怜香惜玉之心。 特别是随着他们离卫尉寺越近,她心里头就难免越有些打鼓。 陶伯珪想了想,点头:“要的吧?我看书里写都要梨花带雨的,你即便达不到梨花的效果,但想必带了雨总比不带好。” 陶新荷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只是这一项于她而言委实有些为难,于是难掩忐忑地道:“那我先酝酿一下情绪,你别吵我。” 陶伯珪自也懒得去吵她,他这会子正吃着蜜饯果子——那是他用从陶新荷的私房钱里敲来的“同伙费”买的,吃得津津有味。 也不知过了多久,正低头凝眉兀自酝酿着情绪的陶新荷忽然感觉牛车慢慢停了下来,然后听得车夫在外头提醒道:“小郎君,前头便是子城了,往西南过去就是卫尉寺。” 她回过神来,忙一把捞起放在身边的食盒,起身就要下去。 陶伯珪当即抓住她:“阿姐,钱给我。” “哦,对。”陶新荷低头把夹囊拿了出来,刚要递过去,又顿住,迟疑地看着他道,“真要身无分文啊?” “废话,那不然你怎么寻他帮忙?赶紧的。”陶伯珪说着,直接伸手给她没收了。 陶新荷顿在半空的手抖了抖,眼巴巴地又看了他手里一眼,咬牙道:“弄丢了我揍死你。” 陶伯珪冲她吐了吐舌头。 她长痛不如短痛地转头跳下了车。 “阿姐,一个时辰后我来接你啊。”陶伯珪丢下这句话就使唤车夫载着他跑了。 陶新荷突然觉得自己这趟出钱出力,竟倒好像是来供他来玩了一圈? 算了。她旋即又爽快地想,此事若成,给他给大红包又有什么。 她提步沿着御桥街朝卫尉寺的方向行去。 陶新荷边走,边又回忆着待会行事的诸多要诀,脑海中一幕幕弱柳扶风、怜香惜玉的场景正演得热闹,忽然冷不丁听见有人唤了一声“陶三姑娘”,她想都没想地就下意识转过了头。 陶新荷看着近在眼前的崔湛,当下便是一喜,然后又看见他身后的一众同侪,又下意识感到一阵为难。 崔湛见她顿住,神色一时喜悦一时尴尬,只踌躇着不说话,又见她手里提着个食盒,眉宇间也不由流露出几分疑惑。 这突如其来的会面只发生在几息之间。 陶新荷此时回过神来,已发现自己在刚才那下意识的反应中错失了“弱柳扶风”的机会,心头不禁闪过懊恼,又乍见崔湛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里的食盒上,思绪交汇间,竟是脱口而出道:“我饿……” 崔湛:“……” 陶新荷倏地咬住了嘴唇,只觉在众人愕然的视线之中已丢了大脸,再想到自己这趟来得颇为不易,一时间那日同阿姐争执,还有今日花的钱和此番失的败都涌上了心头,顿时又羞又气,随即鼻尖倏地一酸,竟毫无预兆涌出泪来。 她索性破罐破摔地低下了头。 她这一哭,其他人反倒不知如何是好,还是崔湛最先反应过来,走上前站在她面前,挡住了身后往来视线。 他也略有些尴尬,顿了顿,方放低语声问道:“你可带了手巾?”委婉地提醒她大街上这样不太雅观。 谁知陶新荷听了他的话老老实实往腰间一摸,才想起自己的手巾也放在夹囊里,先前忘了拿出来,于是又老老实实抬头噙着泪看向他:“丢了,你有么?” 崔湛:“……”两息后,他迎着她惨兮兮的目光,沉默地从盘囊里取出手巾递了过去。 “你家里人呢?”崔湛问道,“你阿姐没有同你一路么?” 陶新荷这会子对她二姐的名号甚为敏感,崔湛这么一问,她就跟只受了惊的猫似的,当即一个激灵,说道:“她们都有事,我是和小弟一起来采买药材的,但买东西时不小心走散了,我的夹囊也被人给偷了。” 因这番台词她已练了许多遍,加之此时心绪紧张,又颇有些想要亡羊补牢、力挽狂澜的意思,所以出口时语速很快,衬着她此时泪光未褪的神情,反倒像是惊魂未定。 崔湛当即唤了人过来,吩咐帮她去找陶伯珪。又转头让他的同侪们先行一步,随后才复看向她,斟酌了须臾,说道:“你若不介意的话,可以先去官署中等……” “我不介意!”陶新荷立刻精神抖擞地点了头。 崔湛有些意外于她的喜怒哀乐如此来去自如,但也并未多想,领着她便进了卫尉寺。 官署正衙自然是不便她待,崔湛便将她安置在了偏室。 陶新荷一进门就嗅到了室内萦绕的温暖木香,与他身上的气味如出一辙,她心下没来由一阵兴奋,暗暗又深吸了两口,坐下的时候还悄悄拢了拢袖子,想着或许能藏一些留香回去。 崔湛则走到书案后坐了下来,隔着半室之距,向着她说道:“陶三姑娘不必担心,令弟若是不见你人,想必也会去官家求助。” 陶新荷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这会儿她已缓过心绪,便满脑子都是揣的此行要事,于是笑了笑,说道:“阿珪向来机灵,倒也不必我操心什么,只是这回我本是来向你道谢送礼的,谁料却是让崔少卿见笑了。”言罢,便起身将食盒提在手中往前微微一送,示意道,“也不晓得买什么才好,就听人介绍去了城中的王家酒店,买了几样招牌点心,希望崔少卿不要嫌弃。” 崔湛一愣,意外地道:“所以,你特意跑这一趟,是为了来向我道谢?” 陶新荷笑笑点头:“嗯啊。” 他看着她,一时没有言语,正当陶新荷拿不准他是不是不肯受这个礼的时候,崔湛开口唤了从人上前将食盒接了过来。 “正好我也饿了。”他平平说道,“那便一起尝些吧。” ※※※※※※※※※※※※※※※※※※※※ 陶伯珪:请叫我狗头军师。 冰释 陶新荷花了一息才反应过来他说的那个“也”字是什么意思,不由微微有些红脸,随即又因他这番举动而生出了些暖意。 崔湛请她吃点心,自然就不会是直接就着食盒里的东西动手,而是经由从人的摆盘布置,再加上刚刚新端上来的两盏茶汤,正儿八经陈设出来的一案茶点。 王家酒店里用的银器他似乎还用不惯,摆上来的全都换了一套,比起店家借给她的明显更加精致,看起来应是他的私用之物。 陶新荷一面觉得这些高门贵族果然奢华讲究,一面又觉得崔湛待她并无轻慢之心,咋舌之余亦有些暗喜。 她早上吃得多,这会儿离午饭时间又还差着,其实肚子是一点都不饿,不过点心香甜,她倒也馋地塞了一个,只是吃完才发现,崔湛好像也不饿,而且人家不像她管不住嘴,不饿就当真碰也没碰,只是陪坐在一旁慢慢饮着茶。 他面前的碟盏、银箸摆得整整齐齐,他也坐得端端正正,再看他那张向来稳重无甚表情的脸,陶新荷觉得若是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他在办公。 “……我吃好了。”被这端方的气氛感染,她放下银箸时也不禁有些小心翼翼。 崔湛也不劝食,听她这么说便点了点头,示意从人撤了食案。 随后两个人便又隔着半室之距,各自静静坐在位子上喝茶,崔湛是边喝茶边在看书,陶新荷虽然也在喝茶,却是心不在焉地暗暗在看他,心中暗想着也不晓得一个时辰过了多久,难道就这样坐完了事? 她正暗自焦灼,目光忽然不经意落在他案头放着的某样物事上,好奇道:“那是什么新时兴的玩具么?” 崔湛闻声抬头,顺着她转过视线,说道:“刚送来的胎品。”言罢看了看她的神情,续道:“你若有兴趣可以试着玩一玩。” 陶新荷早就听说过建安崔氏手里头握着南朝的兵器营造,只是听说归听说,现下亲眼见着才知道,原来人家做个胎品都能做得这么讲究。 陶新荷本就想与他找个共同话题来说,此时自然没有不应的,于是也不客气,拿到手里便开始摆弄起来。 在她眼里,这些胎品从大小和作用来说其实和玩具也没有两样,虽也都是经过正儿八经的步骤冶造,但因为形制太精巧,锐器也不曾开锋,实在很难让人生出什么畏惧之心,再说她本就好这些。 崔湛把东西给了她,也没有太过在意,这次的胎品重点是在于对明光铠的改造,送来的东西也都还未经过组装,一般人拿了去,光是怎么穿就足够这段时间研究的,正好也免了彼此的不自在。 他习惯了安静和忍耐,但她显然不是。 陶新荷这边则早就兴奋地咬紧了牙关——若不如此她真怕自己欢喜地喊出来,长这么大,她还真没玩过这么好的东西。哎呀呀,明光铠啊明光铠,别以为你这会一块块的我就认不出你,嗯?这肩胄是怎么回事?谁给改成这样了?哦,想必是为了挂这个弩丨箭袋,诶,这个袋子还挺不错…… 她不觉玩入了神,也不晓得过了多久,等到把整套肩胄连带武器佩饰组成完毕后,下意识便要乐滋滋地转了头要去喊崔湛,然而话到嘴边却又顿住,想起他都还不曾玩过,自己就这样先搞成了还拿去显摆,岂不是削减了他的乐趣? 一念及此,她立刻微微侧转了身子,遮遮掩掩中又重新拆了起来。 只是她才刚拆到一半,便忽见有人从外面走了进来,冲着崔湛拱手礼道:“郎君,找到陶家二郎了。” 陶新荷一惊,这么快?!说好的不会被找到呢?这个小狗子,当真不靠谱! 却听那人又道:“他去与人斗鸡,结果起了冲突打起架,后来武侯铺的人赶到,便把他们都带走了。” 陶新荷一愕,随即又一震,突地站了起来就要往外走:“他人呢?” 民间好博戏,无论斗鸡还是斗鸭,都本不是什么稀罕事,只要赌地不是太离谱,官家向来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连上街买个东西都能人人使得扑买一番的,要绝禁也不现实——最主要是连皇帝自己都做不到完全不玩。但问题就在于陶伯珪是士族出身。士人跑去与人博戏,还因此起冲突打了架,怎么说都说不过去,便是他本人年纪尚小,此时议论人品还早了些,但事情闹开了,陶氏门楣却是多少要被抹上一层黑的。 崔湛听到这个消息也不由皱眉。 陶新荷这头话音刚落,就见陶伯珪戴着顶帷帽走了进来,她见状,当即快步上去一把将帽裙给掀了起来,见他脸上虽然挂了彩,但好在不重,只是些剐蹭的皮外伤,这才松了口气,随后重重一巴掌拍在他帽檐上:“你胆儿肥了,竟敢去跟人斗鸡打架?!” “我没有!”陶伯珪扶起帽子,义正辞严地道,“我就是见那里热闹所以去看看,然后发现那庄家在鸡脖子上抹狸膏,这不是骗钱么?我本也不想多管闲事,可见身旁有个老翁还要下注,便暗中提醒了一把,谁知那老翁却把我给卖了,那庄家恼羞成怒,欺我年少又不似都人,上来便要动手,我自不能吃亏,所以还了几下,谁知偏这时武侯铺的就来了。” 陶新荷怒道:“那老头当真不识好歹!” “可不是嘛!”姐弟两个竟一时同仇敌忾起来。 崔湛问手下人:“武侯铺那边如何作结?” 从人回道:“按惯例将庄家罚了钱。” 陶新荷立刻问道:“那他打了人怎么算?” 对方先是朝崔湛看了一眼,然后顿了顿,委婉道:“武侯铺既然看在少卿的情面上放了陶二郎君回来,自然就不好再拿这件事去处罚他人。” 言下之意就是小事化了。显然,对方的意思是并不愿意拿崔家的名头去替陶家人“出气”。 陶新荷听得分明,当即反驳道:“我阿弟又没有错,放他回来本就应当,怎地因为放了他就不该处置那闹事打人的了?你们南人不是向来讲究以直报怨的么?怎么便不能就事论事了?” “陶三姑娘。”崔湛忽然唤她一声,提醒道,“如今你们亦是‘南人’。” 陶新荷一顿,少顷,看着他问道:“崔少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们姐弟两个是想狗仗人势?” 说完这句,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陶伯珪在旁边扯了下她的袖子,一腔无语地压着声音道:“三姐,哪有自己说自己是狗的?”让你平时多读点书! …… 但她这会儿哪能自己拆自己的气势?当即面色不变地扯开他,仍目光如炬地直直盯着崔湛。 崔湛默然须臾,说道:“我并无此意。” “我信你并无此意。”陶新荷道,“但我也看得出来,你不太信我们陶氏的家教。”见他一时没有说话,她便又道,“我虽然很想与你解释一番,但我也晓得这种事解释并无什么用处,倘人家不肯看得起你,说再多也只是徒增厌烦,我阿弟说得真不真,崔少卿若有心,凭你的本事想必自然也能验证。今日叨扰你许久,新荷谢过了,就此告辞。” 说完,她便朝他一福,然后拉过陶伯珪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崔湛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随即吩咐从人道:“你去看着他们安全往回走了才算,别又闹出事来。” 对方才将应喏,就突见陶新荷又冲冲转了回来。 崔湛:“……” 她双颊微微发红,似也觉得有些尴尬,但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王家酒店那些银器还请劳驾崔少卿回头派人拿去还了,我找人家借的,若是东西回不去,以后都不好再上门了。” 崔湛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下意识回了声:“哦。” 陶新荷就又飞快走了。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转身正要往回走,恰好一眼看见了她先前随手放在茶案上的那件没拆完的胎品。 崔湛微微一怔,旋即目光中流露出几分意外来。 *** 陶伯珪当着崔湛的面闹出这么一件事,陶新荷自然是不敢瞒着家里——最主要是她不敢瞒着陶云蔚,她是知道阿姐为了这个家能在南朝士族立足费了多少心的,更何况就陶伯珪这张脸,只怕也是瞒不过家里人,既如此,还是坦白为上的好。 姐弟两个虽然平日里爱斗嘴闹腾,但这种时候却很自然地达成了一致的默契,回家见着陶云蔚就主动交代了来龙去脉。 “行啊,长本事了。”陶云蔚看着两个低眉耷眼站在面前的小的,气笑不得地道,“一个敢教,一个敢听,当真以为就凭你扭扭捏捏地流几滴猫尿,人家就能对你由怜生爱不成?” 陶新荷抬头欲言又止,最后到底是识相地继续闭了嘴。 “还杵在这里做什么?”陶云蔚看了眼陶伯珪,“自己去擦药,待会见了阿爹一个字也不许往实处蹦。” 陶伯珪如蒙大赦,给了陶新荷一个“你保重”的眼神,立刻撒丫子跑了。 陶曦月见状,说道:“我去给苟儿拿些药膏。” 陶云蔚伸手揪着陶新荷的耳朵把人拽到了面前。 “啊疼疼疼疼!阿姐饶命!”陶新荷可怜巴巴地哀嚎道。 “知道疼了?”陶云蔚冷着脸道,“今日的事还有没有第二次?” 陶新荷头摇得像拨浪鼓。 “那你对崔少卿的心思呢?”陶云蔚道,“还敢不敢再有?” “敢……还是敢的,但,不敢再这般莽撞了。”陶新荷想起今日的事,也难免有些丧气,“阿姐说得对,他身份到底不一般,‘翩翩郎君,淑女好逑’,我喜欢他虽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万一有什么行差踏错,连累的却是咱们家,我不愿意别人看轻咱们家,更不愿意他是那个别人。” 陶云蔚不由多看了她两眼:“你竟能有这份觉悟,看来今日的事倒也不算尽坏。” 陶新荷打蛇随棍上,见机立马蹭到了她阿姐身边卖乖撒娇,估摸着陶云蔚没有再生气了,便又小心翼翼问道:“那长姐,你是真的打算替二姐相崔家的亲事么?” 陶云蔚不答反问:“我若说只有此法,你是不是又要撒泼?” 陶新荷神情间虽难掩沮丧,但还是摇了摇头:“今日苟儿出了事,我心急恼恨之下才明白你的心情,若不是无法可施,你又怎会舍得我难过?但我大约心里还是隐隐约约有些嫉妒二姐,所以你那时一说,我便立刻生出委屈来,好像你多么偏心似的,我果然不是个好妹子。” 她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又倏地放开,洒脱道:“算了,好在眼下也只是我单相思,你们都帮我藏着,莫让他知道。以后二姐嫁进了崔家,咱们姻亲间少不得还是要往来的。” 陶云蔚凝眸看着她,不觉柔柔一笑,抬手摸了摸小妹的脸,温声道:“我们三娘这么懂事乖巧,将来必定会嫁个将你看得如珠如宝的郎君。” “那是。”陶新荷吸了吸鼻子,瞪着微红的眼圈看着她道,“长姐可要记得,你欠我一个这样的夫君哦。” 陶云蔚笑着点点头,又对她道:“其实二娘也很不容易,咱们家如今遇到这诸多难处,归根结底还是门庭羸弱,她得崔太夫人喜欢,嫁去崔家除了对她好之外,对阿兄和苟儿的前途也是有好处的,若无高门大道,我们这样寻常人家的儿郎哪里又能有建功立业的机会呢?总不能让他们两个就窝在家里跟着阿爹读书,尤其苟儿那么聪明,人又还小,若能让他早日入得崔氏族学,自然是极有助益的。” 陶新荷沉默地低下了头,喃喃道:“我当真对你们不住。” 少顷,她忽地抬起脸,用力眨了眨眼睛里的水气,咧出一个大大的笑容,说道:“从现在开始,咱们家要全力以赴,帮二姐把崔太夫人给拿下!” 陶云蔚轻笑出声。 屋外,陶曦月站在门口听着房内的动静,也不由弯起了唇角。她回头朝檐外望去,远处阳光微微有些刺眼。 她的路,就在前方。 却不知那里有什么在等着她。 她垂眸看了看掌中这对精致小巧的玉石盒子,那是长姐为了她这次给郡主制膏特意拿出来的。 无论如何,她想,要闯一闯。 ※※※※※※※※※※※※※※※※※※※※ 不知不觉爆了点字数,我果然很 送膏 这日早上,崔太夫人刚就着碗乳粥用了一碟玉灌肺,便听下面来报说陶家二娘已制好了玉颜膏,特意亲送了过来。 她微感诧异,旋即眸中又淡淡流露出两分满意,颔首道:“让她进来吧。”又让莲追吩咐小灶上照着自己这份早饭另外再准备些端上来。 待到陶曦月走进福安堂的时候,下人也正好掐着点将食案送了上来。 “想你这么早出门,应是没怎么垫过肚子。”崔太夫人含笑道,“早上随意用了些,你便将就尝尝吧。” 陶曦月看着眼前那方食案,不由想起了昨夜阿姐云蔚说的话。 ——“你明日便挑辰时初上门,倘崔太夫人请你用饭,便是你这番举动得了她的心意,若是平平没有特别表示,便说明这件事她当日不过随口一说,其实并不多么放在心上,咱们就要再另想些能得她注意的法子。” 她默默于心底舒了口气,面上却仍如常静婉从容,微微礼笑着道:“那曦月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太夫人。” 话虽如此说,人却没有急着入座,而是先双手将盛着玉盒的檀木匣子呈上,说道:“因想着太夫人是要拿来送礼,我见识又浅,不知宗室贵人惯用什么器物,恐伤了太夫人情面,所以特找出了这对盒子,恰好一个赠予太夫人,一个由太夫人赠予友人,也显得您看重金兰之谊。” 莲华举步上前接过,转呈到了崔太夫人面前。 后者转过目光,伸手拿起其中一只玉盒随意看了看,然后打开来凑到鼻前轻轻嗅了嗅,末了,意味不明地浅浅一笑,说道:“不过分享个日常用物,你这孩子也想得太多了些。” 陶曦月一怔,随即思绪立转,流露出些许茫然惶恐之色,低眉道:“曦月笨拙,请太夫人见谅。” “你不是笨拙,是心思太过灵秀。”崔太夫人将手中玉盒单独递给莲华,示意她另外收起,口中又缓缓续道,“往后不必如此了,我这里的人情往来时常都有。” 言下之意,便是说她一不必用贵重器物——虽然这玉盒的品相未必多么入眼,二则是在提醒她,送礼的对象未必是有金兰之谊的。 陶曦月听得明白,自是从善如流地应了喏。 “行了,别站着了,先吃些东西。”崔太夫人道,“待会我让莲追与你一道去安宁郡公府送膏。” 竟还是要她亲自去送么?陶曦月暗忖,不知太夫人的意思是想让莲追看我到时如何表现,还是为了向宜阳郡主示明这玉颜膏未假人手? 只是心中虽有疑惑,但眼下却也只能掩于心中,只得且走且看。 陶曦月这么想着,便也心绪平静地就了座,此时再朝面前的食物细看去,才发现那碟子不知叫什么的点心上还淋了些辣汁。 她万万不料崔太夫人一大早上居然就吃这么刺激的东西,可见应是个嗜辣之人,只是自己却恰恰相反,当下不禁踌躇了须臾。 崔太夫人却将她这踌躇看作是因少见识而生的茫然,还在旁介绍道:“这玉灌肺是宫里流行出来的食方,加了芝麻、松子、核桃并莳萝、糖和红曲,蘸着这辣汁味道极好,你尝尝。” 陶曦月无言以对,只得强颜欢笑地夹了一块放进嘴里,又强忍着面不改色、状似从容地用最快的速度端起粥连喝了两口,如此几次三番囫囵下去,一碗粥已见了底,那淋了辣汁的点心却没多吃几口,又推说早上离家前被阿姐塞了口裹蒸,倒也算有惊无险地蒙混过了关。 之后漱口、上茶,她又趁着机会多缓了缓,一盏茶下去,总算是觉得舌尖上不再有什么难受的滋味了。 吃过饭又饮完了茶,陶曦月便在莲追的陪同下离开崔园,坐上自家马车,朝位于金陵城南城门里的安宁郡公府行去。 许是从陶曦月一路平静的沉默里察觉到什么,莲追说道:“陶二姑娘不必担心,宜阳郡主贯来亲和,不是苛责之人。” 陶曦月神色端肃地点点头,心里却想:那正好开口找郡主借溷房来用用。忖罢,不免又暗悔先前喝多了水。 随着时间流逝,车轮滚滚,陶曦月只觉小腹鼓胀紧绷的感觉也越来越令人难受,若说先前她还有工夫对郡公府之行忐忑一番,现在却是只想着速战速决、早死早超生。 好不容易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陶曦月看见面前这座宅邸时不由暗暗松了一口气,心说还好都城地少,这郡公府远远不及崔园那么大。 半点都没有了之前要同宗室打交道的慎心。 莲追上前唤了门房,说道:“太夫人让我陪陶家姑娘来给郡主送玉颜膏。” 她是崔太夫人身边的大侍女,自然是极有体面的,郡公府的人不仅认得她,还当即做出了副恭恭敬敬的态度,客气地道:“莲追姐姐来得不巧,咱们郡主半个时辰前刚刚出门去了紫园。”不等对方再问,又笑着补充道,“听说是要亲自挑几支花回来。” 陶曦月自是没有听说什么紫园,但人家这话她却是听得明明白白——宜阳郡主不在府上,出门了。 她犹豫了一下,正想唤莲追过来问问能不能就近替自己寻个解决尴尬之处,谁知莲追却先开口说道:“紫园就在平康坊,我们直接过去找郡主吧,也不好再跑一趟。” 这话竟不似在与她商量,而是直接替她做了决定。 陶曦月不好当着郡公府的人面前说什么,只能先答应着,待上了车后才问道:“不知这紫园是什么地方?” 莲追答道:“是一位贵人建在那处的一座花园。” 又是贵人!怎么这金陵城像是随便掉个店招下来都能砸到一个贵人似的?陶曦月这会子不免暗暗叫苦,饶是她再如何心绪平和稳重,此时却也难以与身体本能对抗,无奈之下,只得开口问道:“不知这园子是只培育花种,还是可当游玩?方不方便行走,借私丨处一用?” 莲追立刻便懂了,微微一笑,点头道:“姑娘放心,便是您不说,到了那里婢子也是要问询您有无需要的。” 这便是大门大户出来的人了。陶曦月心下一松,这么想着,倒也不觉尴尬,反而如释重负。 约莫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马车终于再次缓缓停了下来。 这时候陶曦月已近乎忍耐极限,勉强端着姿态步下马车,为了避免动作牵扯,便背脊挺直,缓慢地走在前方引路的莲追后面。 此时正站在远处的宜阳郡主遥遥见了,不由暗暗点头,对身旁心腹嬷嬷道:“崔太夫人果然会看人,这个陶二娘倒是气度不凡,不知比那些庸脂俗粉高出多少。” 嬷嬷笑着称是:“要不怎能入得了崔太夫人那般挑剔的眼呢。” 宜阳郡主不以为然地轻弯了下唇角,旋即又看着那正盈盈而来的女子,叹道:“就是好好的一个女娃,可惜了。” 主仆两个说话间,陶曦月已来到了近前。 待见过礼,送呈上了玉颜膏后,还不等她暗示,莲追已笑着对宜阳郡主道:“姑娘遇了水厄,还请郡主稍待。” 宜阳郡主了然,转头吩咐自己的侍女:“你陪陶二姑娘去吧。” 陶曦月觉得自己去个溷房还要带着三个侍女,委实有点奢华,也自觉不太适合这般招摇,但宜阳郡主的侍女和莲追她都不好不带,便只能把跟着自己来的杏儿给留下了,让她就那玉颜膏的用法给郡主先说明一番。 去溷房的路上亦要经过花房小径,陶曦月虽没什么心思细看,但也大致明白了这园子为何以“紫”命名,一是应了姹紫嫣红的景,二么,想必是为衬出那股子奢贵之气。 她一心想着赶紧解了这水厄,也没顾上走了多久,只见走在最前的宜阳郡主侍女在廊上转了个弯,又行一段后站定,回身道:“前面便是解厄之地了,我们在这里等着姑娘。” 陶曦月顺着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前头同样是个花团锦簇的院子,心下诧异之余也顾不得别的,点点头便抬脚去了。 待进了院子,她发现檐下并有数个房间,看起来倒是一模一样,陶曦月试着推开了第一间的门,随即迎面扑来一阵香气,还不等她回过味来,屋里通明的烛火又映入了眼中,乍然望去,屋子里的装饰竟十分华丽。 不仅如此,还有两个美貌侍女一左一右立在那里,一个捧着香袋,一个端着澡豆,要不是那什么就在那里,陶曦月真差点以为自己唐突了别人家的私屋。 但即便如此,她一时也尴尬地顿住了。 倒是那两名侍女似是早已习以为常,见着她便道:“请姑娘自便。”依然直挺挺立在那里。 言下之意是她若有需要可随时唤这左右搭手。 陶曦月别无选择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拿出此生最快的速度宽衣解带,终于就位,解了这水厄之困。 等到她出来的时候,身上也多少沾染了些里头熏香的气味,用陶新荷的话来说就是:这香闻起来就很贵。 当真是奢华。她自觉今日像是土包子开了回眼界,念及此不由失笑摇首。 陶曦月一身轻松地正要往外走,谁知刚走到院门口,就迎面撞上了道人影——之所以说是人影,是因两人都及时顿住脚步,并未真的撞上,而她当时眼风过处扫见来人,也只恍然得见一个阔步而来的高大身影。 两人同时停住脚步,也同时下意识抬眸朝对方看去。 陶曦月心中已意识到这迎面撞上的是个男子,所以也不及目光相视,便当即又立刻低下了头,打算错身快步走过。 然而就在她将要经过他身边的刹那,她却忽然感到手臂一紧,竟是被他给抓住了。 陶曦月愕然转头,正撞上一双笑意微漾的眼睛。 “你……啊!” 她质问的话才刚开了个头,便见他笑容忽深,手上蓦地一用力,竟将她猝不及防地扯入了臂弯里。 随即,一个语带戏谑的声音在她头上轻飘飘地响起:“你又是谁送来的妙人儿?” 陶曦月震愣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就从门外传来。 一息之后,她听见莲追在他身后惊呼唤道:“见过安王殿下!” 中计 安王?!……殿下?? 陶曦月刚想要挣开的动作不由忽地一顿,惊惧之下,不过瞬间,心中已闪过数个念头:我这样直接推开他会不会让他恼羞成怒?他们这些金枝玉叶恐怕半点受不得气,万一因此让他记恨上我们家可如何是好?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眼前这位安王殿下回应莲追等人的问候,陶曦月便就着被他揽在臂弯里的姿势,忽地转过脸朝莲追缓缓伸出了手,秀眉微蹙着颤颤道:“你来得正好,快过来扶我一把,莫让王爷累着手。” 众人:“……” 一向伶俐的莲追于这难得的片刻迟缓后总算似恍然回过了神,上前两步走到了面前,又顿住往安王的脸上瞧,好像想来扶她却又不敢擅动。 见这位殿下还没有放手的意思,陶曦月只得又回过脸来仰望着他,虚弱了三分气息道:“让王爷见笑了,污物染衣,也不知有没有脏着您身上?” 她装得西子捧心似的,好像当真一副因肠胃不适才从溷房里折腾了出来的,只见这位安王一听,果然下意识地低眸往身上看了一眼。 陶曦月趁机脚下抹油,一个鲤鱼转身,从他怀里脱走了。 见他又抬眸看来,她当即一把撑在了莲追身上,兀自说道:“许是早上贪嘴吃得多了,我此时实在不适,你快扶我出去,莫要在王爷和郡主面前失仪。” 莲追起先听她让自己过来搀扶时,也觉得这只是对方的保全脸面之策,可现在见陶曦月当真一副难受到对此地毫无留恋的样子,心里一时也没了准头,为免真出现些不良后果,只得帮着赶紧圆场,朝着安王礼道:“陶姑娘初来乍到,尚有些水土不服,请王爷见谅。” 安王虽一副意味不明的模样看着陶曦月,但也没有说什么,莲追见机告了声辞,即搀着陶曦月走了。 宜阳郡主的侍女正要告礼随后跟上,却忽听王爷开口问道:“她是随郡主来的?” 那侍女立刻回道:“那位是汝南陶氏宗房的二姑娘,今日是特来给郡主送自制的香膏的。” 安王“唔”了声,说道:“倒是没听过这家,是新近南迁来的?” 侍女委婉道:“这个婢子也不太清楚,殿下还是要问问崔太夫人身边的莲追姑娘。” 安王点点头,没说什么,转身径自去了。 另一头,陶曦月强压着未定的惊魂,仍以身体不适为由向宜阳郡主告了辞,随后以最快的速度坐上自家马车,逃似地出了城。 等一回到家,她便将事情告诉了陶云蔚。 “回来的路上我仔细想了想,”她说,“这件事颇不对劲。照理说莲追和郡主侍女都在外头候着,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先来给我报个信回避一下?再退一步说,她们既明知王爷本人就在园子里,且并不曾单辟出什么处所来用,那不是一开始就该寸步不离我身旁么?我入溷房,她们便该守在门外,也好让王爷晓得此间有女眷。” “还有王爷见着我时的反应,倒像是……”陶曦月斟酌道,“觉得我是特意来等着他的。” 陶云蔚也觉得有些蹊跷:“这园子既是王爷的私园,宜阳郡主怎么能这般自由出入?还能由得你也自由出入?” “这个我倒是问过莲追的,”陶曦月道,“她说安王好客,也喜欢送别人他培育出来的花,而且宜阳郡主的独子与他私交甚好,所以安宁郡公府几乎是月月都要去那里采花的。” 这么看来,陶曦月去那里送膏,又巧合地在溷房外撞上安王,也是说得通的。 只是陶曦月对于安王今日轻浮的举止多少感到有些不安,相比之下,陶云蔚却是要镇定一些:“我看这位王爷或许平日里是收美人收习惯了,你不是说连溷房里头都还配着两个美貌侍女么?可见他也是多的没处用了。想来今日只是误会了一场,事后郡主也自会同他解释你的身份,且不说别的,你一个士族女郎,自不可能做无名无分的姬妾,他要打你的主意,便得拿出名分来,一旦扯上名分二字,这里头关系就复杂了,他既是个不缺女色之人,想必也不愿费那个工夫。” 陶曦月经她这么一说,心里头也总算是踏实了些:“阿姐说得是,想来崔太夫人也不会愿意咱们家此时多出安王这条门路。”说到这里,又补道,“那我近日还是少出门为好,今日毕竟与那人有过些许拉扯,免得崔太夫人多想。” 陶云蔚向来是知道自己这个二妹的,或是因为相貌太过出众的原因,所以反而极喜低调,人前不爱出头,更不愿拿那张脸去讨什么好,相反,当初还在北朝时为了那桩与胡人的婚事,陶云蔚曾见过她彻夜难眠。 所以陶曦月自然也不愿意这时候再往崔太夫人面前凑。 当然,从讨得崔太夫人好感的长远角度来说,这么做也是比较保险的。毕竟陶云蔚也看得出来,这位太夫人喜欢本分的人。 谁知过了两天,崔太夫人却让莲追亲自上门来找了她们。 待与陶家三姐妹见过礼后,莲追便示意陶云蔚和陶曦月两个,说想借一步说话。 陶新荷见没有自己的份儿,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下意识联想到的便是长姐要为二姐筹谋的与崔家的姻缘,但随即她又暗暗甩了甩头,暗骂自己没有出息,二姐的事自然是要早定早好的,她可万万不能扯后腿。 于是老老实实地转头钻回了自己的房间。 陶云蔚三人则在她的房里落了座,莲追也是个利落的,连盏茶都没等着喝,便直截了当地开了口。 “昨日宜阳郡主亲自来见了太夫人。”莲追顿了顿,似略有为难地道,“说了一些话。” 陶云蔚、陶曦月对视一眼,彼此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诧异,前者随即问道:“不知郡主说了什么?” 莲追没有回答,只道:“今日婢子来,是替太夫人给姑娘们传句话。太夫人说,她年纪大了,最是经不得耳根不得清净,二姑娘年轻,正是花一般的年纪,往后就不必在她那里将韶华空耗了。” 说完便是起身就准备离开。 陶云蔚一怔,下意识转头看向二妹曦月,见对方脸色有些微微发白,她心知这是曦月被戳中了痛处,当即顾不得其他,直接叫住莲追问道:“那日在紫园的情形莲追姑娘也是亲眼见到的,不知我家二妹哪里做得不好,让郡主有了误会?” 莲追欲言又止了半刻,末了,似微微叹了口气,说道:“两位姑娘,实不相瞒,郡主昨日过来,是想替她家小公爷做人情,问太夫人有无打算让二姑娘顺水推舟入得安王府侍奉。” 姐妹两倏然愣住。 “姑娘们也知道太夫人的性子,最是端正不过,哪里听得这样的话?”莲追道,“当下便对郡主说凭陶二姑娘的品貌和出身,怎地也不该与那姬妾相提并论,便是要去,也该得个侧妃的位置。郡主听了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太夫人事后觉得当时这番话虽是为二姑娘的名声据理力争,但多少却有些让陶家为难了,故而才吩咐婢子来给两位姑娘传话,也好让二姑娘从此得个清静。” 陶云蔚目瞪口呆。 陶曦月从愣怔中反应过来,即起身向莲追微微福了一礼,莲追忙侧身避了开。 只听陶曦月对她说道:“莲追姑娘,太夫人的好意曦月自是明白,也很感激她的信任与抬爱,万没有嫌弃的道理。还请姑娘明示,我该如何向太夫人表明心意为好?” 莲追道:“姑娘误会了,这桩事其实还真不在于太夫人如何想,只是那日在紫园的事……就怕他人多长了张嘴。”见对方秀眉微颦,又话锋一转,说道,“二姑娘也莫要怨怪太夫人,实在是她老人家身份微妙,实在也不便为你出什么主意。”不等陶家姐妹相问,她已兀自又续道,“安王将要新选王妃,我们家十二姑娘正在名册前列,太夫人近来正担忧十二姑娘年少不知事,怕她入了王府也不知如何笼络王爷的心,原想着为她再择两个伴一道添上去,但这种事哪能是说添就添的?自家族人难说情愿,外面的人又不好知真心,况这种事也要讲个缘分,实在为难。” 陶曦月:“……” “啊,瞧我,平白说些闲话,叨扰二位姑娘了。”言罢,莲追便自告辞而去,这回再没有半点逗留。 屋子里静默了片刻。 “阿姐,”陶曦月回过头,难掩满脸的不可置信,“崔太夫人这意思……莫不是想让我陪崔十二娘去安王府?” 陶云蔚慢慢攥紧了掌心,忽地“啪”一声拍在了桌上。 刚进门的陶新荷被吓了一跳,蓦地顿住脚步,巴在门边小心翼翼往这边望道:“你们怎么了?” 陶云蔚深吸了一口气,平复着翻涌的心绪,闭了闭眼,沉沉说道:“我们中计了。” 陶新荷不明所以,倒是陶曦月,在沉默了半晌之后平静地开口说道:“阿姐,我看这其实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你不是原本就打算把我的婚事交给崔太夫人么?现下她替我选了这条进王府的路,虽是侧妃,但也不是寻常人能想得到的了。我只需帮着崔十二娘稳固住王妃之位,到时有王府和崔氏庇佑,我们家自然也……” “你懂什么?!”陶云蔚忽地抬头喝止道,“你只当这是好牺牲的,却不想想,若真是这么好、这么容易的事,能轮到你头上?” 言罢,她笃定地道:“这其中必有猫腻。” 陶新荷在旁边把事情听了个半截,大致也猜到发生了什么,立刻机敏地道:“我去跟阿兄说,让他找人想办法打听打听那个安王府。” 陶云蔚叫住她,说道:“这件事崔家不过才递了个音,恐怕里头的事根本就还没传到外面去,况崔太夫人明摆着是拿此事逼咱们家二选一,在没搞清楚之前,先不必让他们跟着干着急。”随即思绪微转,忽然想到什么,说道,“我知道找谁打听了。” 言罢,她边起身高声招呼着薛瑶备车,边对两个妹子说道:“我出去一趟,若是家里问起,就说我去大慈悲寺了。” 暮苍 陶云蔚去找了陆玄。 要说这天下之大,寻常隐士或许难觅踪迹,可似陆玄这种声名高调的人,却是能让她毫不费力地打听到住处的——金陵城南二里外,暮苍山。 于是陶云蔚揣着满腹的疑惑和愤怒,想也不想地便直奔而去。 谁知马车才到山脚下,就被迫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陶云蔚以为是山路难行,车轮陷了泥泞、土坑之类的。 却听薛瑶带着愕然的声音从车厢外传来:“大姑娘,前头全是车驾,这山路……被堵住了。” 陶云蔚:“?” 她即掀帘探头朝前方望去,下一息,连自己也不由愣住了。 暮苍山能容纳车驾通行的山路,据说也是上山最直接、通坦的路径,就只有眼前这一条,然而此时这条必经之路却早已被堵得水泄不通,陶云蔚这一眼望去,竟不知另一头是从何处开始的,她看不到起点,却知道自己这个“终点”只怕是等到日落西山也没份上去。 她默然了片刻,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对薛瑶道:“你去问问那些人是来干嘛的,若与咱们目标不同,便问问他们可否行个方便,我这里有急事。” 薛瑶应喏去了,没过片刻就转了回来,失望地道:“大姑娘,他们说他们都是来求见一闲先生的。” 陶云蔚:“……”这个要命的天下第一! 她无奈,索性道:“那让他们在这里等着吧,我们下车,从另一边小路徒步上去。” 图安逸有图安逸的等法,着急的有着急的决心,此时陶云蔚也顾不得脚上穿的鞋子并不合适,嘱咐薛瑶守在这里,自己径自领着杏儿下了车。 小路崎岖,自然比不得大路好走,陶云蔚今日又全无准备,没走多久就累得身上出了一层细汗,脚底也阵阵的疼,偏这时连老天爷都来给她考验,好好的天,虽不说艳阳高照,但也瞧不见什么乌云的影子,却半路突然开始飘起雨来。 起先只是如丝细雨,她觉得还成,衬着这山间景致还挺有风味。 后来越来越密,忙得杏儿四处给她寻叶子遮头,连着鞋子也湿了脚,她又不免有些着恼,边忙乱地加快了步伐,边不由出声埋怨道:“做做样子便得了,住那么远作甚!” 说完,抬头瞧见近处坡上有株枝叶繁茂的大榕树,便咬了牙准备快步跑上去。 陶云蔚刚一脚踏上坡,就听见旁边传来个熟悉的声音半笑着道:“我就说听着声音似我那爱说人坏话的陶家小友,果然不错。” 她倏地一顿,下意识转头循声望去,果见陆玄正站在不远处的那间茅亭里,身后还放着张香雾袅袅的几案,一旁的茶釜前则跪坐着一个随侍——应是叫作归一的那个,正在磨制茶末。 “呆着做什么?”陆玄见她不动,便提醒道,“还不进来避雨?” 陶云蔚回过神,忙应了一声,带着杏儿便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进了亭中。 她一面整理着被风雨弄乱的易容,一面怀着背后说人又被抓了包的心虚,本能地朝陆玄打量过去,却发现他一身素袍,脚下寸缕未着,竟是赤脚站在那里。 再一看,那双谢公屐早就被他随意扔在了几案旁。 清风携雨,他如站在画中,风流疏阔,不染尘埃。 陶云蔚不由低头看了眼自己脚上被泥水脏了的绣履,还有因她而自亭外蔓来的泥印子,莫名脸上一烫,随即默然须臾,暗暗深吸了一口气,忽而抬脚脱下鞋袜丢到了一旁。 杏儿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随即赶忙去捡起来收拾到了身后。 陆玄微感讶异地朝陶云蔚看去。 她佯作不察地从容环视了一圈,淡定道:“先生果然好品位。” 陆玄瞧着她,弯起唇笑了:“多谢陶大姑娘这会儿想起来拍我的马屁,方才你不是还嫌我住得远?” 陶云蔚脸上一红,弱弱挣扎道:“先生应是听错了。” “那你可误会我了,我这人耳朵平日里不大灵,但逮那些说我坏话的却是一逮一个准。”陆玄如此说着,慢步走回了几案后盘腿坐下,然后抬眸看着她,“你方才说我是做样子,我也愿闻其详。” 陶云蔚见他当真一副要砸破砂锅追究到底的样子,不免有些暗暗叫苦。 陆简之这个古怪脾气,真真是让人捉摸不透,她原以为他大度,当初自己被他逮着在背后嘲陆家都没见他着恼,事后还肯出手相帮——否则她今日也不会想着来找他。可现在看来,他又当真小气,不过随口抱怨了句他住得远,他倒计较上了! 当真狗得很! 她原想着再说两句好话哄哄他,然而开口的刹那对上他那双似笑未笑的眼睛,她忽地就改变了主意。 “先生见谅,云蔚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罢了。”陶云蔚从容道,“您既是为了隐居避世,怎会选了暮苍山这个离京都不远的地方?旁人往来容易不说,还有山间大道相扰。但若说您是体谅来客行路艰难,又为何不在临近山脚的位置择一处佳地?” 她这一番话说完,旁边的杏儿和归一都不由地停下手中事务抬头看来,先是看了看她,然后不约而同地将目光小心转向了陆玄。 陶云蔚也看着陆玄,目光相迎,不闪不避。 陆玄静静看了她半晌,忽而一笑,点点头道:“你说的有道理,如此看来,答案应只有一个。” 他看着她,微微笑道:“我俗气。” 陶云蔚:“……” 她竟一时不知他是不是在以退为进地讽刺自己? “先生言重了。”陶云蔚找不到他讽刺她的证据,又不敢把人得罪狠了,只得老老实实按照常规捧道,“您无论如何也是与俗气沾不上边的。” 谁知陆玄却道:“那你可又误会我了。” “生在世俗里,少染三分尘。”他说,“我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说这话时语气寻常,姿态坦然,仿佛此刻谈论的不过一桩闲事。 陶云蔚不由一愣。 茶釜里的水咕嘟咕嘟沸腾开了。 “坐吧,”陆玄招呼她道,“今日山水为伴,风雨助兴,正好请你饮茶。”边说,边亲自取了茶末调膏。 陶云蔚默了默,然后盘腿在他面前坐了下来。 “你急着来找我,是遇到了什么麻烦?”陆玄一边问,一边行云流水地开始点茶。 陶云蔚斟酌了一下措辞,说道:“也不是什么麻烦,就是……不知先生对安王此人了解多少?” 陆玄往盏中注水的手一起一停,起伏有序,开口时语气亦平常:“不大了解,你问他做什么?” 陶云蔚知道不好在他面前拐弯抹角,便道:“那,先生可知崔十二娘在新安王妃的候选前列?” 陆玄淡淡弯了下唇角:“我看你不像是来有求于人,倒像是专程来考我。” 陶云蔚被他噎住,顿了一顿,方说道:“崔太夫人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家把二娘也送进去。” 陆玄听到这里,总算是抬眸看了她一眼,须臾,说道:“你看上去不太高兴。” 陶云蔚奇怪道:“我应当高兴么?” 他不置可否地笑笑,收了茶筅,将其中一盏点好的茶推到了她面前:“我记得你立志要让两个阿妹嫁入高门,怎么,安王府不好么?还是你觉得有些可惜,崔太夫人看上的不是你?” 陶云蔚原本正在为这盏中久咬不退、色泽鲜白的茶沫而暗感佩叹,冷不丁听见陆玄来了这么一句,当下抬头就要翻脸,冷笑道:“安王府又如何?除了王妃之外其他全是侧室,名分叫得再好听,也统不过一个妾字。值得谁稀罕?况只怕是有人欲欺我陶家不识南朝罢了,我便是再无知,却也晓得你们万不是那般普济众生的,倘真是天大的好事,哪里轮得上我家二娘?” 她说完犹不解气,对着他又道:“原以为先生能明白我,现下看却是云蔚来错了。” 说完竟是立刻就要起身离开。 陆玄伸手拉住她,待暂留住人后便又放开,似无奈笑道:“你还说你家三娘脾气不好,我看你也不遑多让,只平日里装相装得好。” 陶云蔚沉默半晌,说道:“我只在先生面前装不了相,大约是因不愿自己看错人吧。” 陆玄微怔。 少顷,他笑了一笑,说道:“好了,坐吧。这一口一个‘你们’的,也不知我又是遭了哪门子冤枉。” 见陶云蔚仍犟着没动,他只好又半哄道:“好歹我也算是你长辈,你总不好让我站着陪你说话吧?” 陶云蔚听着,心里不免即时翻了个白眼。却到底还是顺着下了台阶,说道:“我只是腿有些麻。”言罢又重新入了座。 “先喝口茶,”陆玄道,“润润嗓子。” 她知他又在调侃,也懒得计较,只从善如流地捧起盏啜了一口,茶汤入喉,意料之中的十分惊艳。 陆玄打量着她的神色,笑道:“看来还算合陶大姑娘的口味,如此便算是我向你赔过罪了?” 陶云蔚:“……” 不等她说话,他又微敛了几分笑意,语带认真地平声续道:“承蒙你信得过我。只是这安王府,令妹恐怕是进定了。” 柳暗 茅亭里一时静默下来。 陆玄看了看沉默未语的陶云蔚,又缓缓续道:“其实你心里应当很明白,崔太夫人给你们家下的这个套,你们是钻也得钻,不钻也得钻。即便我现在对你说安王乃人中龙凤,你也不过是自寻了几分安慰而已。” 她咬了咬牙,垂下眸,良久没有言语。 没错,崔太夫人这个套从一开始就是卡着她们陶家的脖子给套下来的,多一分恐怕还嫌费力。人家不过是故作了几分亲切,不过就是在浴佛节那日特意处处抬举,不过就是……细想来,连多的“不过”都没有。 可这区区、寥寥的“不过”,却偏偏是她们陶家当时最迫切需要的,在南朝立足的支撑。陶家当日虽是情势所迫,但到底是主动弃陆氏而择了崔氏,倘此刻她们又在崔太夫人为二娘“引见”了宜阳郡主,并在二娘出入过紫园后为崔氏所远,传出去二娘成了什么?她们陶家又成了什么? 崔太夫人之所以绕这么大个圈子,不就是为了一石二鸟么?既拿她们陶家的风骨成全了崔家的德行,还把她们一家都给攥在了手中,二娘不仅得心甘情愿进王府,还得尽心尽力帮着崔十二娘笼络安王。 这些她当然都是明白的,可明白又如何?她不甘心啊!难道就因为他们陶家是士族末流,所以便连那一点点尊重都不配有么? 她好好的一个妹子,长得那么好,性子也那么好,嫁给谁不能当一家主母?凭什么就得去为崔氏女抬轿做妾?!况王府争宠,就凭她们陶家这样的门第,怎可能护得住二娘?即便将来成了事,谁又保证不兔死狗烹? 陶云蔚忽然觉得他们全家历经千辛万苦南迁至此,简直就是个笑话。 她前所未有的沮丧,也前所未有地感到怨愤。 “那……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她低着头慢慢说道,“能让我代替二娘去?” 陆玄愣了两息,才反应过来自己听见了什么,他一时没有言语。 陶云蔚没有等到他回应,便抬起脸朝对面看去,又认真地问了一遍:“有么?” 陆玄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神情。很奇怪,他明明与她认识不久,可他于这一霎却忽然觉得,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好像一朵明明应该迎着风雨倔强生长的向阳花,却在这时失了方向,看不见光,只能寄希望于偶然经停的路人,问一问能否顺手揣上她。 他没来由不喜欢她这个样子,当即蹙了眉道:“没出息。”又道,“陶家在南朝的日子还长着,难道你家二妹入了王府,你们全家便要争着去上吊给她送嫁?人家算计你,你就不会算计回去?” 陶云蔚闻言一怔,似是完全没有想过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旋即不知想到什么,眼中倏地一亮,正正看着他,问道:“先生既这么说了,那我便问三个问题,你可愿如实相告?” 陆玄伸手拿起面前茶盏,低头浅啜了一口,然后揉揉额角,歪身往凭几上一靠,似慵然自语道:“今日许是风雨宜人,不觉竟有些茶醉。” 陶云蔚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不由忍了忍唇边笑意,说道:“前王妃是如何去的?” 陆玄闭着眼,慢道:“算是病故。” 这个“算”字就很有灵性。陶云蔚心里如是想着,默默记下一笔,又问:“安王有几个子嗣?” “只一个庶子,生母已去,年约五岁。” 陶云蔚点点头,忖道:“那外家身份与我们家比起来如何?” 陆玄默了默,回曰:“大约,不分伯仲。” 她想了想,了然,再开口:“那……” “不是说就三个?”陆玄睁开眼朝她看来。 陶云蔚忙道:“刚才那个算不得的,只是附带着那么打听一下罢了。” 他眉梢轻挑,半笑地看着她:“最后一次,你若问的没什么意思,我便不答了,附带来附带去,你倒能耍赖。” 她毫无尴尬,从容清了清嗓子,说道:“不知安王府里自王妃以下,娘家最得势的那位姓什么?” 陆玄刚伸出去准备端茶的手蓦地一停。 然后,他抬眸看向她,眸中欣赏之色渐显,说道:“她娘家姓什么不重要,这金陵城里多的是附庸而生之人,重要的是她娘家所倚的那棵大树。” 陶云蔚忽然间福至心灵。 “……莫非是,楼?” 话音出口,她看见陆玄但笑不语的默认之色,刹那恍然大悟。 陶云蔚站起身,朝着陆玄端端抬手揖了一礼:“多谢先生指点,云蔚这便告辞了。” 陆玄看出她归心似箭,又见外面雨也差不多停了,便也没多说什么,含笑颔首,由她去了。 陶云蔚走的时候险些连鞋都忘了穿,等匆匆套上刚出了亭子,她似又想起什么,顿了顿,转身走回来,沉吟片刻后问道:“先生与崔少卿交好,不知他这个人怎么样?” 陆玄颇感意外:“你又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就是早前我家小妹在京都出了些意外,得他帮过手。”陶云蔚回得淡然,“当时只当是崔家对我们的照顾,家里都心存感激。但现在多了二娘这桩事,我难免多了些疑虑——只是我又觉得不应怀疑先生友人的德行,所以……” 陆玄听她这么说,也没多想,直言道:“这你大可放心,元瑜这个人别的不说,君子端方却是货真价实的,他帮你家三娘,自不会是图别的什么。” “想来也是。”陶云蔚一派释然地笑了笑,“那就好。”说完,又向他施了一礼,这才转身去了。 陆玄屈指轻敲几案,若有所思。 “归一,”他唤道,“替我去封信给宗里。” *** 崔园。 崔夫人坐在窗前,一边娴熟地给手中花枝剪着茎,一边抬头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室内一片寂静。 直到她插完了最后一枝花,端详着尚算满意,才将花篮递给了侍候在旁的大侍女芙蓉,淡声道:“放到省言斋去。” 芙蓉应喏接过,正要往外走,抬眸忽见窗外有人自院门进来,顿露喜色,笑道:“夫人,宗主来了。” 崔夫人回首看去,也不见神色间有什么起伏,只静静“嗯”了声,吩咐道:“准备摆饭吧。” 主仆说话间,崔昂已走到了门口,正碰上芙蓉捧着花篮往外走。 他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赞道:“这花插得不错,怎么不放在屋里?” 芙蓉道:“夫人正让婢子拿去省言斋。” 崔昂面上的笑意即收了两分,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崔夫人出来迎他:“今日做了些雪霞羹,你是先喝茶,还是先尝一碗?” 崔昂由着她服侍脱下了外袍,口中道:“先来一碗吧,我才将在阿卢那里喝了茶出来,正好爽爽肚腹。” 阿卢便是崔鸣昭的生母,卢氏。 崔夫人没有说什么,只示意了侍女去取羹。倒是崔昂说完忽而意识到有些不妥,等到侍女出去后,又对她解释道:“今日十五,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去她那里说一声昭儿的事,免得她担心,她毕竟是昭儿的生母,这种事你应当了解。” 崔夫人听他说卢氏没什么反应,只当闻听是为了崔鸣昭的事时,倒是微顿了一顿,说道:“阿娘不是今日才遣了莲追去么?陶家这么快便答应了?” “那倒没有。”崔昂不甚在意地道,“不过迟早的事,于情于理他们都拒绝不得。况陶家人本就有眼色又知上进,能让女儿进安王府做侧妃,大约也是求之不得的。” 崔夫人沉默了半晌,说道:“但这样做,我总觉得不大妥。” 崔昂擦手的动作一顿,蹙眉抬眸:“有何不妥?” 崔夫人没有说话。 但崔昂却像是知道她想说什么,于是眉眼一沉,说道:“你这话此刻与我说说便罢,若让阿娘听见像怎么回事?你是崔氏宗妇,还是昭儿的嫡母——她可是正正经经记在你名下的,你不惦记着她的前程,反倒去为那陶氏女可惜?” “我自也不愿昭儿入安王府,”崔夫人道,“只是……” “好了。”崔昂不悦地打断了她,“倘昭儿是你的亲生女儿,你此时还会说什么‘只是’么?” 崔夫人一震,屏了气没有应声。 “都这么多年了,还在为这些事情争风吃醋。”崔昂没好气地将手中巾帕丢回了盆里,言语间似颇为失望,“昭儿平日里对你也是恭敬和顺,当着你的面和阿卢都有些生分,我也不勉强你真将她视如己出,但事关她的前程,你怎么能将个外人看得比她还重?” 崔夫人握了握微凉的手指,静静问道:“主君以为,我是见不得昭儿好?” “你不必同我争字眼。我并未说你亏待她,但你若真拿自己当她母亲,此时便不该说这些。”崔昂越说,越不免有些着恼,“元瑜是你亲生的吧,你却还不如他待昭儿上心,若不是他当初想的这个办法,只怕自家里才是要多两个哭死了的!” ※※※※※※※※※※※※※※※※※※※※ 明天目测要姨妈躺,大家不要等。 顺流 陶云蔚回到新昌里的时候,正看见薛管家在取门前的投帖,见着她回来,即唤了声“大姑娘”,然后抽出下面几张递过来,说道:“这三张帖子是给您的。” 陶家没有主母,所以与外间女眷的人情往来都是由陶云蔚这个长女挑头出面,从前在北边的时候便是如此,陶家上下早就习以为常,谁也不觉得诧异。 陶云蔚伸手接过,随意翻了翻,发现这三张帖子都是由士家里发出来的——显然是浴佛节那日的“功效”开始显现了。 她神色平静,随手将帖子递给杏儿,抬脚进了门。 正在灶房里帮着准备晚饭的陶曦月听见动静,立刻擦了手快走出来,恰见到陶云蔚朝她这边递了个眼神,示意里面详谈。 于是姐妹两个状若无事地一前一后进了祭堂。 “阿姐,你这是去哪里走了一趟?”陶曦月见陶云蔚径自将鞋袜脱在了门边,不由蹙眉讶道,“先换双袜子穿上吧,寒从足下起,当心……” 陶云蔚摆摆手:“行了,这些小事不打紧。”又问她,“其他人都不在?” “阿爹他们还没回来,”陶曦月道,“我瞧着乌云飘了过来,就让三娘去后头帮我收药材了。” “好,你把门掩上,我们两个说会儿话。”陶云蔚边说,边就地盘腿坐了下来,又顺手拉过身边蒲团放在了面前,示意对方来坐。 陶曦月回身掩了门,然后走回来抱膝坐在了她对面。 “今日我去见了陆三先生。”陶云蔚也没有什么迂回的铺垫,直截了当地便入了主题,“他回答了我三个问题,现在我告诉你,你仔细听清楚。” 陶曦月不由也正了神色。 “第一,先安王妃‘算’是亡于病故。” 陶曦月愣了愣。 “第二,”陶云蔚看着她的眼睛,续道,“安王只有一个年约五岁的庶子,生母已去,娘家门庭与我们家相差不大。” 陶曦月眸中露出思忖之色,少顷,面色微变。 “最后一个,”陶云蔚道,“安王府一众侧妃里娘家最得势的那位,背后姓楼。” 陶曦月沉吟良久未语。 陶云蔚由着她消化了片刻,才又开口说道:“二娘,阿姐有桩事要对你说在前头,安王府你恐怕是不能不入,这一桩,是阿姐无能,也是咱们家对不住你。” 陶曦月回过神,忙摇头道:“阿姐莫要这样说。”又牵了牵唇角,平静地说道,“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事,既轮着自己便也只好受着,既连建安崔氏那样的人家也避不开,更何况是我们?你已为我尽了力。” 陶云蔚却道:“这一点你却是说错了,恐怕崔氏正因想避开,所以才看上了你。” 陶曦月一怔:“阿姐的意思是?” “我先前与你说的那三个答案,你再细细想想。”陶云蔚道,“从其中可琢磨出什么门道来?” 陶曦月忖道:“阿姐是说,先安王妃的死有蹊跷,还有安王身边既然不缺女人,他也并非是个不近女色之人,可这么久却只得一个庶子,还偏偏是个母家门庭不显的,或许……都与楼家有关?” “不错。”陶云蔚颔首,“所以你觉得就安王府内宅这种龙潭虎穴,崔家若是当真看重安王妃这个位置,偌大一个家族,会偏选崔十二娘这样性情的人去么?莫说别的,就看那崔老太算计咱们家的样子,”她说到这儿,凉笑了一声,“也不会是这么傻的。” 陶曦月恍然,随即震道:“阿姐的意思是说,崔太夫人根本就不想把崔家女嫁过去?!” “我瞧着她对崔十二娘倒未必有这份慈心,”陶云蔚不以为然道,“但崔家不愿意蹚安王府这个浑水却是十有八九。由此可见,这个安王应该也不是什么他们看得上的人。” 倘若真是个前程光明的龙子凤孙,那些高门士族怎可能会这般回避?崔家为了那几亩地还能和楼家打个对台呢,更莫说是个堂堂王妃之位! 陶曦月心中不免忐忑,问道:“那陆三先生可说了这安王是怎样的人?” “他口风紧得很。”陶云蔚想起来不由撇了下嘴,“就这么点东西都套了我半天,陆、崔到底是一伙的,不好期待太多。反正我听他那个意思,是说让咱们别去管安王这人怎么样,我想多半是个指望不上的吧,估计是个昏王,平日里只和和稀泥。” 陶曦月不知在想什么,沉默着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她才轻轻说道:“所以,崔太夫人是想用我去吸引旁人注意,好让崔十二娘全身而退?” 那么等着她的结果便只有两个,一是如那先王妃一般红颜早逝,二,便是如一只卑微的蝼蚁一生困在安王府这个泥潭。 无论是哪一种,很显然,崔家没有人关心她的前路,也并不关心陶家的将来。 陶云蔚冷冷一笑:“她想得倒美。” 陶曦月默然。 “但其实……”她轻轻说道,“崔十二娘也挺无辜。阿姐也说了,她的性子若是去了那里,只怕也是羊入虎口。” 陶云蔚皱眉:“你倒心善,这会儿还想着她们崔家人!” 陶曦月弯眉笑了笑:“那不是她和三娘年纪差不多,两人又一起玩过两回,所以我瞧着她与瞧崔家其他人不太一样嘛。” “那又怎地?”她不这么说还好,一说陶云蔚就想到崔太夫人连这层都算到了,把自己两个真心实意的妹子全圈了进来当棋子用,顿时甚没好气,当即脱口而出道,“他崔家女儿是宝,我陶家女儿便是草了?她们舍不得崔十二娘,难道我们家便能舍得你?!” 陶曦月一顿,怔怔望了她半晌,不觉倏然红了眼眶。 陶云蔚也顿住了。 姐妹两人一时相对无言,最后还是陶曦月先掩去眸中动容,低眸一笑,说道:“都是做女儿的,大家都不容易。” 陶云蔚半晌无言。 “阿姐这个人心眼小你知道的,做不到你这般大度。”她缓缓开了口,“崔家这回要我们舍了你,我虽没有什么办法,但却绝不可能白白舍了你——再有,反正他崔家原也不打算让女儿蹚这个浑水,左右这个坑你是跳定了,既如此,咱们还不如往前多跨一步。” 陶云蔚说着,抬眸定定朝自己二妹看去: “要去,便要朝着那王妃之位去。” …… 姐妹两个说完话从祭堂里出来,正撞上在外头走来走去的陶新荷,一见着两个阿姐,她立刻跑了上来。 “阿爹他们刚刚回来了,”她压低了声音通风报信,“我说长姐今日去寺里还了愿,回来后便和二姐一道告祭祖先去了。” 陶云蔚点点头,满意道:“机灵。” 陶曦月也笑了笑,说道:“去洗个手,喊阿爹他们一声,准备摆饭了。” 陶新荷应了一声,又担心地朝她们两个看了看,然后目光朝陶云蔚探去:“长姐,你事情办好了么?二姐这边不会有麻烦了吧?” “回头再与你细说。”陶云蔚说完,又顿了顿,唤过陶新荷道,“我打算过两天抽个时间去趟崔园,到时你与我一起。” “我?”陶新荷很是意外。 不仅她意外,陶曦月也颇为意外。 陶云蔚神色如常,语气淡定地说道:“你也这么大了,以后总要学着给我搭把手,现在多见见这种场面,免得老以为自己还小。” 陶新荷一听她这么说,立刻便想到了陶曦月的事,心说只怕二姐是难逃安王这个魔掌了。念及此,心里顿时一疼,当即瘪了嘴就要掉眼泪。 “你给我打住啊,”陶云蔚忙道,“才说完你就来了,往后嫁了人也动不动就掉你那金豆豆么?莫让人小看了去!” 陶新荷被她一斥,立刻死死咬住了嘴唇,只是一双眼睛还是倔强中难掩委屈地往旁边看。 陶曦月看着不由心中发软,伸了手来抚她的背,轻哄道:“三娘乖,事情不是你想得那么糟,阿姐这么说也是为你将来好。” 陶新荷想哭归想哭,自己也晓得这口气此时得挺住,于是也不说什么,闭着嘴点了点头,然后顺手抄起陶曦月的袖子往脸上揩了一把,转头喊人摆饭去了。 “这个新荷。”陶曦月无奈失笑,“我看将来真得给她找个脾气好、能由着她哭闹的夫君才是,不然怕是她要憋死。” “若能拿住人心,”陶云蔚深深看了眼小妹的背影,说道,“也未必没有可能。” 金豆 崔夫人合上账簿,闭上眼,有些疲乏地揉了揉额角。 芙蓉见状,及时将香茶奉上,说道:“夫人要不去躺一会儿吧?这两日您夜里都睡得不太踏实。” 睡得不踏实已是十分委婉的说法了,实际上屋里近身服侍的都知道,自十五那日宗主和夫人不知因何事争执过几句,当夜又只是僵着气氛单纯睡了一觉后,夫人这两天的情绪就不太好,总是辗转反侧许久才入眠,且次日又习惯性地早早醒了。 崔夫人摇了摇头,接过茶盏,低头浅啜了一口。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鸟鸣声,芙蓉探目看了眼,立喜道:“夫人您瞧,是喜鹊呢,想来咱们院里要有好事发生了!” 崔夫人顺着她的视线往屋外树上看去,须臾,忽想到什么,问道:“今日元瑜应是休沐了吧?” 芙蓉想了想,说道:“算起来差不多该是旬假了。” 崔夫人道:“也不知他今日回不回。” 话音刚落,就见崔湛带着随侍从院外走了进来。 “快去备他爱喝的云顶乌龙来,再准备碟子桃酥饼。”崔夫人边说,边将手头事拨到一旁,含了笑起身就往外走。 崔湛刚到正屋门口就见她迎了上来。 “阿娘。”他即端端向着母亲施了一礼,说道,“前日圣上赐了些枇杷,我带回来给您尝尝。”又道,“祖母那里我也已去送过了。” 崔夫人便吩咐另一大侍女海棠:“去洗几个来,正好开开胃。” 海棠笑着应喏,从如风手中接过东西去了。 “进屋来说话吧,”崔夫人对儿子说道,“刚让人去备了你喜欢的茶点。” 崔湛恭声应是,然后伸了手来扶她。 “刚才我去福安堂的时候,恰见到五叔母在那边陪祖母说话。”崔湛斟酌了一下,说道,“阿娘平日里若是觉得闷,也可以多去走动走动。” 崔夫人笑了一笑:“都这么多年了,谁还不知谁的性子。你祖母那里不缺人说话,我也不太能接得了别人的话,这样倒是刚好。” 崔湛便没有再多说什么。 不多时,芙蓉就张罗着将茶点送了上来,崔夫人一边亲自要给他分茶,一边闲话家常地说道:“这桃酥饼是我新学着做的,我想着端午快到了,还特意加了些青蒿粉在里头。你尝尝味道如何,若是不错,到时我便再多做些给你,你拿回去也能待客。” 崔湛看了眼案上那碟泛着青苔绿的酥饼,顿了顿,从容伸手拿了一块,从容地咬了一口,又顿了顿,最后从容地咽了下去。 末了,他接过母亲递来的茶,面不改色地饮下一口。 崔夫人看着他:“如何?” 崔湛神色丝毫不动,微微颔首:“还好。” 崔夫人就笑了,道:“那你走时带些回去。” 崔湛没说什么,默默又喝了两口茶,等如此就着把一块饼吃完了,他便不动声色地将尚余了半盏的茶也放了下来。 海棠又把枇杷给端了上来——洗好的果子全都已经剥了皮去了核,又将果肉切好摆在盘中,只需直接用银签上手品尝便是。 崔湛就拿了一个递给崔夫人,后者接过,轻尝了一口,品味道:“嗯,确是酸甜宜人。” 说话间,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微转落寞,少顷,放了银签吩咐道:“拿一些送去宛山别院。” 崔湛道:“周姑娘那里我已让人去送过了,这些阿娘自己留着吧。” 崔夫人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也未再动盘子里的枇杷。 屋子里的气氛一时莫名低沉下来。 母子两个如此对坐着,却是并没多说上两句话,一个寡言,一个又少语,最后不知何时,还是下面的人打破了这份寂静。 “夫人,”芙蓉得了小侍女的信,进来禀报道,“陶家的三姑娘来了,说是来找十二姑娘。” “陶家三姑娘?”崔夫人回过神,不免有些意外。 崔湛也很意外。 崔夫人随即想到了什么,问道:“陶家来人去见太夫人了?” 芙蓉点头:“陶三姑娘说是跟着她家长姐来的,自己顺道过来探望十二姑娘。” 崔夫人沉吟了片刻,说道:“带她去昭儿那边吧。”随后又屏退了左右,默然片刻,对崔湛道,“陶家应该是来给太夫人回话的。” 崔湛低下眸,没有说话。 崔夫人看着他,轻叹了口气:“当日你虽想了这个办法,可却也没有料到太夫人会看上陶家,我素知你的性子,此时定然心中也感歉疚。但事情既已然如此,陶家人自己也已做了决定,那便不必再多想了。这世间磨难与诱惑都极多,风骨又哪里能是那般好坚持的?好在那陶氏女虽为妾室,但毕竟是王府侧妃,只要小心谨慎些,也不是不能活个富贵顺遂。” 言罢,她又安慰道:“或许你父亲说得对,陶家人说不定也觉得这是他们上进的机会。” 崔湛想起了陶新荷。他想起那日在卫尉寺,她不过为了自家小弟受的那一点委屈便做出副硬头硬骨的样子对他生气,更何况事关陶二娘的终身? 单以他那日所见,陶家,不是会以此为荣的人家。 母子两个之后也没有再提这些事,又静坐着喝了会茶,崔湛便起身告了辞。离开的时候,他想了想,顺道把碟子里剩下的青蒿桃酥饼也给一道带走了。 待出了正院,他也没急着往自己的观自轩走,而是转道上了西边廊桥。 陶新荷从崔十二娘那里出来的时候,也经由廊桥往回走。 于是行至半路,她便正好遇上了崔湛。 他就那么身姿如松地站在围栏边,侧背对着她所在的方向,似乎在……喂鱼? 陶新荷又定眸仔细看了须臾,最后肯定他确实是在喂鱼。只是与一般喂鱼的人不同,他旁边的随侍手里捧着的是个食盒而不是鱼食罐子,只见崔湛从那里头像是拿了块绿漆漆的什么饼出来,正从容地一点点掰碎了往湖里扔。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陶新荷沮丧地想,连喂个鱼都这么英武帅气。 她沮丧地想完了,又沮丧地低了头,然后正要沮丧地径自错身而过时,却出乎意料地被崔湛给叫住了。 “陶三姑娘。”他像是脑后长了眼睛,准确地在她将要安静走过时出了声。 陶新荷只好停住脚步,转身向他一礼:“崔少卿。” 崔湛看了眼立在她身后的两个侍女,一个是崔家的,一个显然是陶家的,看这两人的神色,他想,先前在昭儿那里应是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崔湛如此想着,正欲随口起个话头,然而刚起声说了个“你”,就被陶新荷投来的目光给止住了。 她神色虽平静,但眼圈却还有些微红,显然先前哭过。 为什么会哭?他立刻想到,莫非是因为陶二娘的事? 崔湛默然了须臾,想起她那日在卫尉寺吃点心吃得香,便转手从如风那里将食盒接了过来,径直往她面前一递,说道:“你尝尝这个饼。” 陶新荷:“……” 她不晓得他为什么突然给自己塞吃的,难道是因为自己长得像鱼么?还是在他们崔家人眼里她们陶家女儿就和这湖里逗趣的鱼差不多?平日里丢丢鱼食哄着养着,要用了就捞起来吃掉。 她想起陶曦月的事,刚压下去的心酸顿时又涌了起来。 但她还记得长姐说过,今日来崔园就是要做低伏小的,不管人家如何,只需表现得自家既谦卑又凄惨,还让她把平日里忍着的金豆豆都攒着,留到崔十二娘面前去掉。 可是她才刚掉完,这会子却又想掉了。 陶新荷只得忍着心酸,伸手探进去拿了一块,然后在崔湛的注视中,勉强咬了一口。 然后,她顿住了。 几乎是瞬间,这奇妙的滋味便将她所有压在心底的情绪都掀了出来,她想起二姐将要嫁去安王府做妾,一辈子都要矮人一头;又想起自己喜欢面前这个人可是人家却看不上她,还想起崔老太做了这么可恶的事可是自家却不得不当孙子,且这孙子当得她连带在他面前都只能从此弯着腰杆,只配拿来逗趣吃这样的东西…… 她忽地一个没忍住,哭了。 崔湛猝不及防。 他愣怔地看着她。 陶新荷忍哭不得,心中千言万语在理智的熏陶下只汇成了一句话:“……呜呜,好、好难吃啊……” 崔湛:“……” 他忽而蓦地笑出了声,随即一忍,却又没忍住弯了唇。 陶新荷看着他,不觉一时忘了哭,愣愣道:“我还是头回见你笑。” 崔湛一顿,旋即颇不大自在地敛了几分神色,复又看向她,问道:“可带了手巾?” 陶新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伸手往夹囊里掏出来了一张素帕,点头:“带了的。”然后自觉地抬手揩了眼泪。 “路上慢行。”崔湛侧身让开了路。 她便向他一礼,领着自家侍女快步走了,同那日在卫尉寺时掉转头来叫他帮着还餐具时脚底抹油的样子差不多。 崔湛看着她走远了,才问被他留了步的福安堂侍女:“陶三姑娘先前与十二娘说了什么?” 侍女回道:“陶三姑娘请十二姑娘替她多照顾陶二娘。” 果然如此。 崔湛回眸朝陶新荷离开的方向远远望去,心中不由轻叹了口气。 ※※※※※※※※※※※※※※※※※※※※ 大家周末愉快~ 交换 福安堂里,陶云蔚正在与崔太夫人说话。 “……太夫人抬举我家二娘,那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家的福气。”她语气诚恳,容色恭谨地说道,“这次都是她行事不谨的缘故,平白让太夫人您也受了牵累,我已训斥过她,二娘自己也十分愧疚,这几日都闭门在家中思过。” 崔太夫人低头啜了口茶,淡淡说道:“事情既然过了便不必再提。”言罢,随手将盏放在了旁边几案上,似有些意兴阑珊的样子。 “是,太夫人胸怀宽广,我们姐妹都十分佩服和敬重。”陶云蔚说到这里,微微一顿,转而续道,“二娘也自知有愧于您对我们陶家的帮扶,又听闻贵家十二娘将要参加安王妃遴选,知道您老人家也担心孙女年少,此路恐有些波折,所以便主动与我说想问问您的意思,看愿不愿意让她去给十二娘搭把手。” 崔太夫人听到这里,一直波平无澜的神色总算是有了些反应,她抬眸朝陶云蔚看去,目光中颇含了些欣赏和意料之中的笃定,口中却道:“二娘竟有这样的心,但如此怕是太为难她了,以她的品貌,即便嫁个乙姓士族的儿郎为一室主母,也是足以匹配的。” 陶云蔚即露出忙色,忽地站了起来,惶惶礼道:“太夫人千万莫要这样说。人有自知之明,我家这样的门庭,哪里敢高攀高门甲族,能帮太夫人分忧解劳,是二娘的荣幸才是。”好似生怕对方不肯相信自家的诚意。 崔太夫人看着她,笑了笑,说道:“好了,这般诚惶诚恐做什么,你啊,到底是年纪轻了些,看来你们姐妹要学的东西还多着。” 这就是应了。 陶云蔚松了口气似的,恭声道:“是,家中门户小,也不知贵人们的习性,往后还要请太夫人多教导。” 崔太夫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端了茶盏,语气随意地问道:“这事只你们姐妹商量好的,你父亲可知晓?” 先前陶云蔚言谈中并没有提到陶父。 “崔太夫人放心,”陶云蔚知她什么意思,便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说道,“我阿爹也一向感戴您的恩德,再说家里的事他也不怎么操心。” 崔太夫人听着,就不免又多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地含笑道:“看来你女代母职,倒确实能干。” “太夫人谬赞了。”陶云蔚故作谦逊地回完,随即不知想到什么,面上又露出了些许难色,轻叹了口气,说道,“其实阿爹待我们五个向来是极为上心的,若非近来他为兄长和小弟的事颇为担虑,再如何也不会让我这个做女儿的出面,让太夫人您觉得陶家有轻慢之嫌。” 崔太夫人闻音知意,心中了然,口上问道:“哦?是你兄弟出了什么事?” “倒也不是有什么事,只是……”陶云蔚欲言又止地朝对方望了一眼,“我们家虽只是士族末流,但家中儿郎到底是一门支应,总还是要求些上进才好。早前在北边时,官学不昌,那些声名在外的私学又不是我们这样人家的子弟能轻易入得的,所以他们两个也只能是勉强跟着族里的长辈们念书。如今南迁至此,陶氏独只有我们这一房,阿爹难免力不从心。” 她说到这儿,话锋一转,入了正题:“听闻朝中设有四学馆,但很难考入,能进去的几乎都是各大家族的私学门生,不知崔太夫人可知道哪一家是我兄弟有机会挣一挣的?云蔚也不奢求多的,只要兄弟们日后走出来说得上也是受过世家大族教养的,多少也能于门楣上添些光彩。” 崔太夫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良久。 陶云蔚始终低头垂眸,姿态谦卑。 “我还当是什么事,”崔太夫人忽而笑了一笑,说道,“也不必舍近求远,便让他们入崔氏族学即是。” 陶云蔚当即面露大喜之色,说道:“谢太夫人!那,我这就回去与他们先说一声,也好早日来拜师。”好像生怕对方反悔一样。 崔太夫人没说什么,点点头让她去了。 陶云蔚连步履都透着些仿佛难以掩饰的轻快。 “呵,”崔太夫人轻声一笑,回手端了茶盏,淡道,“这个陶家,果然是会钻营。” 目睹了全程的管嬷嬷附和地微微笑道:“舍一女而换两个儿子的前程,这笔买卖对陶家来说已是很划算了。” “入族学不过是进了个门槛,前不前程的,谁又知道在何处?”崔太夫人不以为然地道,“不过区区两个学位,既然她想要,那便给了就是。即便她不开这个口,待此事定下,我也是要给他们一些好处的。” 否则如何坐实陶家的攀附上进? “现今倒是省了工夫。”她如此说道。 *** 陶云蔚坐上马车,神情便倏地沉了下来。 陶新荷因是从崔十二娘那边直接出来,所以到的稍晚了些,进来的时候乍见她长姐眸中隐隐透着怒火,不由愣了一下,问道:“阿姐,你怎么了?” 她本想直接问是不是那崔家老太又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但想着还没出人家的地盘,于是才话到嘴边拐了个弯儿。 “无事。”陶云蔚说话时的语气倒是极其冷静,说完便朝她看了一眼,“你在崔十二娘那里哭了?” 陶新荷挠了挠额角,“嗯”了声,说道:“我照着你教的,同她说我们家门第低,二姐去了王府只怕是要生死随人,虽说我们家是很愿意报答崔家的,但还是希望她若方便的话能替我多照顾二姐几分。她听了虽没有明确应承什么,但也没有拒绝。” 那是因为她自知帮不了你,但又没法拂了你的情面罢了。 陶云蔚心中想着,转而问道:“你去崔夫人那里请安的时候,可有碰上什么人?” “没有啊,崔夫人直接让人出来领我去了十二娘那里。”陶新荷说着,忽而想到什么,随即蓦地红了脸。 陶云蔚立刻敏锐地道:“怎么了?” “也、也没什么,”陶新荷现在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有些尴尬懊恼,“就是我从十二娘那里出来的时候,正巧碰上了崔少卿在廊上喂鱼,然后……”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自家阿姐,“他与我说话的时候,我没忍住哭了。” 因怕陶云蔚生气,她又忙解释道:“我真不是故意的,就是,突然觉得心里特别难受,我真没有故意在他面前流猫尿……” “嗯。”谁知陶云蔚却十分平静地应了一声,反问道,“那他可有因此烦你?” 陶新荷一怔,似是没料到阿姐会问这个,想了想,不确定地道:“应该……没有吧?他还问我有没有带手巾,又让我路上慢行。” 陶云蔚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反倒是陶新荷被她挑起了关于崔湛的话题,不免就往旁边多想了点:“也是倒霉,早不早晚不晚的,偏今天碰上他回了崔园,让他瞧见我狼狈这一场。”说着不免有些悻悻,“只怕他还以为我当真是个扶不上墙的哭包。” 陶云蔚听着她在旁兀自懊恼着喃喃自语,神色未动地转过头,掀帘朝窗外看去。 …… 姐妹两个回到新昌里后,陶云蔚便当着家里人的面,将崔太夫人应允了让陶伯璋、陶伯珪入崔氏族学的事给说了。 除了陶曦月和陶新荷之外,其他人皆以其为崔氏之好,兴奋之余亦多有感激。 陶新荷因有陶云蔚叮嘱在前,所以当着父亲的面也没流露出什么异样的情绪来,只是笑得有几分勉强,陶伯珪问起时,她便顺口嘲了他两句以作掩饰。 陶曦月自然更不会让他们看出破绽。 如此一家人倒是还开开心心地买了些酒菜来庆祝,陶从瑞想到全家辛苦南迁一场果然没有白费,就连两个儿子都得到了从前想也不敢想的机会,不免高兴地在席间多喝了两杯,回房午睡的时候脚下都有些趔趄。 陶云蔚此时才寻了个时机对陶伯璋道:“阿兄,我与你单独说说话。” 陶伯璋只道她是要就入崔氏族学的事叮嘱自己两句,也不觉得有什么,随着她便去了房里。 “怎么了?这般严肃。”陶伯璋见她站在书案前沉吟不语,便打趣道,“你担心我和阿珪没见过世面,在那些高门郎君面前丢脸啊?” “阿兄。”陶云蔚回身静看着他,说道,“有件事我要先同你说。” 言罢,她便直截了当地将陶曦月的事告诉了对方,末了,冷静地补了一句:“今日我去对她说咱们家答应了,所以她才这么爽快应了让你们入学。” 陶伯璋听到最后,刚上头的酒意早不知飞到了哪里去,当即沉脸皱眉地质问道:“你就这么答应她了?!” 他简直不敢相信:“绵绵,你太胆大妄为了!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同阿爹和我商量,不仅不商量,还自作主张地跑去与那崔太夫人谈条件?谁许你这么做的?谁答应了?我和阿珪宁肯不入这个学,也绝不可能让二娘进王府!” 他话音刚落,陶曦月便自外面推开了门。 “阿兄,”她浅浅笑着,说道,“你小声些,门外都听见了,莫把阿爹吵醒了招来。” 陶伯璋一顿,旋即又看向自家大妹,压低了几分声音,说道:“我现在就与你一道去崔园,去同那崔太夫人说,我们家绝不答应送二娘进王府,这个学我和阿珪也不上了。我就不信,崔家还能来抢人不成?” 他说着就要提步往外走。 陶云蔚回手拉住他,语声冷静如三月薄冰:“我与你说这些,不是让你来责备我自作主张,也不是要你冲动行事的。就算你这次强从崔太夫人手下留住了她,你以为被建安崔氏记恨上了,她又能有多好的前程?似我们这样的门庭,即便你什么都不要了,你又能保住她什么?崔家不来抢人,那些土豪恶霸呢?你莫忘了当初我们家那几块地的事。” 陶伯璋一愣。 “二娘这样的品貌,那王府后宅或许对她而言应是龙潭虎穴。”陶云蔚道,“但龙潭虎穴,却也未必没有夹缝求存的机会,只要撩得那龙与虎相斗,将旁人皆当做路边草便是。” 陶伯璋忽然悟到了什么:“你是说?” “这便是我此时对你说这些的原因。”陶云蔚正色看着他,说道,“我需要你帮忙。” 求佛 “我大致有一个主意,但这外面的事还得靠你出面。”陶云蔚道,“最好是能像原先咱们在北边时那样,找两个识趣的帮闲跑腿。另此事涉及打探他人内事,多给些报酬也无妨,但务必要用那机灵又管得嘴的人。” 陶伯璋当即点头:“好,人我去找。你想打听什么?” “安王有一庶子,我想知道关于他外家的消息,越详细越好。”陶云蔚沉吟道,“再有就是……楼氏女眷平日里常什么时候去什么地方上香礼佛,哦,就是宫中那个楼妃的楼。上次浴佛节时依我所见,她们应该不去大慈悲寺,估计是不想去碰那些高门士家的风头。” 陶伯璋一一记下,颔首道:“知道了。还有别的么?” “你和阿珪最好这几日找个时间,尽早去崔氏族学拜师。”陶云蔚说道,“咱们先将入学的事坐实了,一则不怕那崔老太事后变卦,二则之后我还要借此替二娘扬一扬声名。” 陶曦月闻言,若有所思。 陶伯璋更是直接问道:“绵绵,你到底在盘算什么?” “她不是想让人家以为我们陶家擅钻营、爱攀附么?”陶云蔚凉凉一笑,说道,“那这好处我们便受了,再顺道帮她一把,也替她崔家扬一扬挟恩图报之名好了。” 陶伯璋旋即了然,但不免又感到些担忧:“如此当真能保住二娘不入王府?你才将还说不好让崔氏记恨,恐对她有害。” 陶云蔚神色微黯,正要开口说话,陶曦月却已先淡淡含笑开了口。 “阿兄,安王府我是自愿去的。”她说,“你就不要为难阿姐了。她能为我、为这个家谋划至此,费心费力已是十分不易。你也莫要着急,好生想想我的话,即便这次咱们拼着全家丢了前程不要,可将来又当如何生活呢?这次是我,下次便可能是新荷,再下回,说不定又轮上了阿姐,到时你和苟儿,还有阿爹,又还有什么能抛出来救我们的?” “所以崔家这个学,你们无论如何要去。”陶曦月认真地看着他,说道,“待我进了王府,说不定还能为你们助把力,非说一定要飞黄腾达,但好歹能傍个身,家里都能过得更容易些。” 陶伯璋沉默未语,少顷,咬着牙回身一拳砸在了书案上,难过道:“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无能。” “好了,大事当前,我们就不要在这里浪费时间纠缠这些了。”陶云蔚复又冷静地说道,“阿兄,坦白与你说,我这个主意是奔着替二娘谋取安王正妃之位去的,虽只有一两成的可能,但我想,也不会再有比她做个他人眼中钉的妾室更坏的结果了。” 陶伯璋被她大胆的想法给怔住了:“安王正妃?这……成么?” “谋事在人。成与不成,”陶云蔚目光坚定地看着他,说道,“做了便知。” *** 巳时才过了不到一刻,窗外的日头便像是换了副脸孔,不复晨间柔和,白晃晃地将热气洒将下来。 郁氏接过荀嬷嬷递来的漉梨浆喝了一口,不由舒爽地叹了口气。 “今年这天气热得委实早了些,”她边说,边又就着盏再饮了一口,“端午都还没到呢,这就让人离不得冰雪了。” 荀嬷嬷笑道:“端午虽还没到,但也不剩几日了。夫人素来怕热,这会子贪凉也是正常,只是到底时令未至,冷饮还是少吃些的好。” 主仆两个相伴多年,郁氏打小听她唠叨惯了,并不当回事,照旧喝自己的。待一盏冷饮下肚后,马车也恰好行至目的地,缓缓停了下来。 郁氏道:“把镜再拿与我看看。” 荀嬷嬷自是早有准备,不待她话音落毕,已将手中的石榴纹嵌碧玺银把镜递了上来。 郁氏接过,对着镜中映影细细看了半晌,边说道:“这王婆子梳头的手艺倒确实不错,就是可惜出身低了些,不然留在身边当个常用也好,现而今也只能在斋日里用用她了。”言语间多少透着两分遗憾,“好在平日里也不必像今日这般,非得去掉香花妆容之饰。” 荀嬷嬷正要附和两句,又忽听她语带迟疑地道:“这米粉是不是有些浮了?”说着不免皱了眉,“到底还是铅粉好使些,这鬼天气,只怕待会要出我一脸的汗。” 荀嬷嬷劝慰道:“夫人既做了居士,这些常礼还是要顾的,那铅粉用上太过明显,怕是入了佛祖的眼难免有不敬之嫌,况传到主君耳中也是不好。” “我也知道。”郁氏不耐地说着,将把镜递回了给她。 待她整理停当,方才在荀嬷嬷的服侍下出了马车,四个侍女连带府中护卫早已候在外头了。 同济寺与大慈悲寺不同,地方在城内坊中,且恰好又是建在泰安坊这样的地方,所以寺园既没有那么大,路也没有大慈悲寺那么迂回曲折,光是门前石梯就有百级。 相比起来,同济寺更像是一座家庙,只是这个“家”要以一坊之地来算,且这个坊还是“富贵之坊”,故而作为此地寺院中香火最旺的一处,亦自是别有一番精巧。 佛门清净地,执锐的护卫们自是照规矩要留在外头等候,于是郁氏当先迈步,荀嬷嬷落后半距随在她身侧,四个侍女则两两排开依次跟在后头,如寻常人家上香礼佛般径直拾级而上,朝着寺院正门行去。 迎面走来了两个中年妇人,边走边说着话。 一个语带艳羡地道:“也不知先前殿中那位姑娘是哪家士族的女郎,长得可真是如花一般。” 另一个则笑:“听她求佛时自称了句‘陶氏信女’,应是姓陶的人家,不过看她们姐妹的打扮和排场,想来门第也一般吧。” 两人说话间已错身而过。 郁氏微停了停,若有所思,随后重新迈步前行时便低了声音问道:“前两日传来消息说崔家想送入安王府当侧室的那个女郎,我记得便是姓陶吧?” 荀嬷嬷肯定了她的回忆:“是的,便是那汝南陶氏家的次女。” 郁氏微微一忖,疑惑道:“她们怎么会来这里上香?” 于是吩咐荀嬷嬷道,“你去看看。” 后者应喏,不动声色地去了。 …… 回廊寂静处,陶云蔚正拉着陶曦月的手在安慰她。 “好了,事情已然这样,我们再不情愿也是没有办法。”她看了眼拐角边被阳光投射下来的那半抹人影,语带无奈地说道,“谁让咱们家身家性命全都捏在了崔太夫人手上,现在连阿兄和小弟也被她收入了崔氏族学,为的不就是这个么?她既说要你去帮着崔十二娘收揽王爷的心,我们又如何能拒绝?” 陶曦月抬手用巾子揩了揩眼角,嘤嘤泣道:“阿姐说的我都知道,我也认了命,原想着只当是去那安王府里做个老老实实的花瓶便是,最好王爷身边美人多得连看我一眼都嫌费事,等日子久了崔太夫人瞧着我无用,想必家里再求求她去与王爷说一声,放我离开也不是不行的。可谁想到……谁又想到他们打着的竟是这个主意。”说着又哭得悲戚了两分。 “二姑娘,”杏儿也在旁边开了口,“你也莫要想得这么绝望,兴许那算命的当真是信口乱说的,你这么好的人,向来也不同谁争抢,怎可能会是那什么……”她使劲想了想,“那什么‘孤寡终生’的命嘛!” 陶曦月就更伤心了。 陶云蔚叹道:“若只看二娘的命格,自然也是寻常顺遂的批注,但你没听那算命的说么?她这回是撞上了人家的富贵命格,遇了那‘百鸟朝凤’的劫,人家是那‘凤’,她就是围着凤鸣的‘鸟’,凤若升天,自然便没有她这只鸟的事了。” “啊,”杏儿惊道,“那崔十二娘的命格竟这样富贵么?那岂不是说倘若安王娶了她……” “你胡说什么!”陶云蔚立刻低斥道,“说着后宅女眷的事,怎地扯到王爷身上去了?想来是平日里是我对你太过纵容了,如今在外面也敢这般口无遮拦。” 杏儿委屈低声道:“那不是那算命的说的么,百鸟朝凤,这凤谁还能轻易做得不成。” 陶云蔚烦躁道:“你莫要再瞎猜了,那算命的也不可能见得崔十二娘,哪里能得知这些?他只是说咱们家曦月这劫难过罢了。” “阿姐,你说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呢?”陶曦月哽咽道,“都这样了,连想在大慈悲寺替自己做个法事都怕惊动了崔太夫人,只能与你悄悄躲到这同济寺来,也不晓得灵不灵。我也不求其他的,只求我这辈子还能有个盼头,将来有机会从王府出去。” 陶云蔚也伤心道:“自然是有的,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阿姐都接着你。” 姐妹两个互相对着抹眼泪。 拐角处那道投影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消失了。 陶云蔚收了目光,就着手中巾子往陶曦月脸上擦了擦,末了,姐妹两个无声相视而笑。 传言 李衍正在花房里修剪枝叶,安宁郡公府的小公爷裴烨忽然急吼吼跑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地上前便一把拉了他的胳膊,满脸兴奋地道:“法真兄,有大消息!” 李衍被他冷不丁这么拽一把,险些一剪子把花给剪了,好在他及时将手腕一翻,那尖刃才堪堪从花茎旁擦过。 他对裴烨的大惊小怪已是习以为常,只不以为意地拍掉对方拽在自己襻膊上的手,一边继续查看、修剪花草,一边漫不经心地顺口问道:“又是在哪里遇见了只战无不胜的鸡王,还是新与人打了什么赌?” “这回你可猜错了,同我无关。”裴烨嘿嘿一笑,做作地拱了手道,“恭喜安王殿下——” 李衍回眸朝他看去。 “你要娶‘凤凰’了。”裴烨低了声音笑道。 李衍皱眉,一脸“你在说什么东西”的表情。 裴烨就道:“你看你,成日里窝在这紫园里头,也不晓得去外面听听风声——现如今在金陵城里都快传遍了,你未来的这位新王妃,可是个遇潜渊便涅槃的‘凤凰命’!” 李衍一愣,随即问道:“你说崔家的十二娘?” “除了她还有谁。”裴烨说着,眉宇间的兴奋劲儿就又泛了上来,“殿下,这消息够大吧?” 李衍若有所思。 裴烨见他迟迟不说话,又耐不住先开了口,暗示道:“您说这‘潜渊’指的是哪儿呢?” “你当我傻?”李衍半笑着看了他一眼,“有点脑子的自然都听得出来是指我的安王府。” 裴烨一笑:“反正这话肯定不是崔家人传出来的。你说会不会是那些陪跑的心有不甘,想趁机上位啊?” 有这么个“预言”在前头,谁都知道但凡安王不是个没脑子的,自然都不可能再娶崔十二娘,既不娶崔家的,那当然就要轮到别家的。 “说来这崔十二娘原本就是内定的,说不定那候选名册上还真有那敢想敢干的。”裴烨琢磨着,又意有所指地笑道,“要不是皇家正室皆为高门士女,恐怕更要打破头了。你说,如今这番场景,是不是倒有些像当年你意气风发之时?” 李衍犹自侍弄着花草,没有理他。 裴烨不免颇感无趣,说道:“人家都算到你头上来了,你当真就这样坐着?要我说建安崔氏的女郎正适合你,即便不是那崔十二娘,你也可以换一个嘛,先与这家搭上关系再说。” “你这主意甚好,”李衍淡淡道,“你先去把其他姓崔的王妃和夫人们都解决了,我再随便选一个崔氏女,自然关系就铁了。” 裴烨被他堵住,不免有些恨铁不成钢:“你早前的英雄气如今当真是一点不剩了!” 见李衍不搭话,他只好又悻悻道:“可这事你总不能当真由它去吧?万一圣上那边也听说了呢。”言语间颇含关切。 李衍正在侍弄花草的手微微一停。 “自然不能由它去,”他笑了一笑,说道,“我还没那么嫌命长。” 裴烨伸长了耳朵。 “再过两日便是端午了。”李衍接过随侍递来的巾子擦了擦手,“到时你与我也去金明园凑凑热闹吧。” *** “十二娘的婚事要尽快定下来了。”崔太夫人面沉似水地淡淡说道。 崔夫人侧眸朝丈夫看了一眼,沉默着没有说话。 崔昂默了默,旋即不免忿忿道:“也不知这安王是得罪了谁,竟连累了昭儿姻缘受挫!” “此事我已让人查过,”崔太夫人说到这儿,呼吸转重,冷道,“同安王府里头的那些女人脱不了关系。” 崔夫人想了想,说道:“她们这么做,难道是为了让安王永不娶新王妃,如此以便让某氏独大?” 安王若要娶妃,这个新王妃自然就得是出自士族高门,这是皇族与大姓士族间不成文的惯例,无论是皇族还是崔氏这样的士族盛门,都不会也不能去主动破坏这个规则。 所以即便崔家不愿,也只能寻一个迂回的法子把崔鸣昭弄出来,且这个弄出来也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想要替她另择佳婿。毕竟身为宗主之女,她的身份还是很有联姻价值的——故而若有选择,崔太夫人当然也不愿意这佳婿是那个一眼已经看到了头的安王。 但现在有了这个潜渊涅槃的传言,莫说是安王,但凡是个王公贵族都不可能敢与崔家结这门亲,崔鸣昭不仅嫁不得皇族,就算是其他大姓士族也须得避开,毕竟谁也不想去顶这个风头,徒惹猜忌。 崔昂心烦地道:“安王府如何乌烟瘴气倒是无妨,只是昭儿……” 他话音未落,屋外便忽然传来了有女人戚喊的声音。 ——“太夫人、主君,妾身求见太夫人和主君!” 崔昂听得这是卢氏的声音,当下不由一顿,下意识转头朝自己母亲看去,恰正与对方丢过来的冷眼撞了个正着。 崔昂垂下了眸。 崔夫人面色如常,定定坐着。 随后在崔太夫人的示意下,卢氏被放了进来。 “太夫人——”她刚到近前,便忽地跪下了,还未开口已是泪先流。 崔太夫人惯来不喜她这个弱柳扶风的样子,当即语气沉沉地道:“好歹也是在宗主身边侍候的,鬼喊鬼叫像什么样子?若还没哭够就先回去哭够了再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专门过来给我哭丧。” 她这话一出,莫说是卢氏生生顿住了哽咽,便是崔昂夫妇也不能再坐得住,双双站起,朝着她低头礼道:“阿娘慎言。” 崔昂道:“莫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崔太夫人此时心情本就不佳,被卢氏一烦,更是越发没好气,朝着他便斥道:“你若是个慎言慎行,知道父母教诲的,当初便不会纳了她进门。几个大家宗主,你看看是有哪个像你这样,自己上赶着往自己脸上抹黑的?” 崔昂活了半辈子,唯有在纳妾这件事上逆了母亲心意,自己也晓得身为宗主带头违反家训“四十无子方得纳妾”的规定是有多惹人诟病,故而每当说起这事他都自觉理亏,也尽量不敢惹母亲生气,平日里更是很少让卢氏出来招眼。 此时被母亲当着妻妾的面劈头盖脸一斥,他不由涨红了脸,说道:“阿娘,她也是爱女心切,毕竟事关昭儿终身……” “你不必替她分辩,把人管好就是。”崔太夫人毫不客气地道,“我听她嚎得烦。” 崔昂无语,为免母亲更加动怒,便故作冷声对卢氏道:“还不起来?站到夫人旁边去听训话。” 卢氏自也不敢去扛崔太夫人的硬脾气,只得从善如流地抹去眼角泪花,无声地退到了崔夫人旁边立着。 “我看,就在那些中等门第里选一家吧。”崔太夫人做出了决断,“要快。不然若是等到旁人抢了先,我们便被动了。” 卢氏一听,顿时又噙了泪,忍不住脱口说道:“太夫人,昭儿她毕竟是主君的女儿,还是、还是养在夫人名下的,怎么说也是我们崔家的宗房嫡女,怎么能……就这么草草定了婚事呢?” 她忍了又忍,才没有说出那些寻常人家配不上的话。 这回不等崔太夫人说话,崔夫人已蹙了眉道:“即便是中等门第,那也是妥妥的士家儿郎,且这样的人家我们还更好挑拣些,选个人品好相貌佳的,也不是不能与昭儿般配。” 卢氏当即驳道:“可世人都说‘高嫁女’,哪有把女儿往低了嫁的?”说着不免掉了眼泪道,“若昭儿是夫人的亲生女儿,夫人也会这样想么?” 崔夫人蓦地抬眸朝她看去,肃了脸没有说话。 崔昂正要打个圆场,门外忽有下人禀报而入。 “太夫人、宗主,”莲华将刚收到的信报双手呈了上来,“林家姑娘报病了。” 众人闻言微顿。 崔太夫人伸手接过信报,打开只扫了一眼便反手拍在了案上。 “已经开始了。”少顷,她沉沉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