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便利店》 第六章 不能付诸于口的规则 当那一个年轻女人走近收银台旁边的时候,不止是艾为礼,连那个脸上挺着一根东西的灰白裸男,都朝她弹弹晃晃地转过了脸。 「你没事吧?」 年轻女人留着一头俐落短发,生了一双小鹿般明亮的棕瞳,看起来又健康又正常——若是换一个情境中遇见,艾为礼大概还会觉得她很好看。 她看了看身旁的灰白裸男,又转过来看着艾为礼,说:「小姐,那边好多商品都掉在地上囉。」 什么? 她就是电话里问自己「店里有人吗」的骚扰电话幕后者吧?她为什么可以对那个??视若无睹? 「总之,请帮我拿一包菸。」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镇定太有感染力,艾为礼一怔之下,竟然下意识地就要去帮她拿菸;她随即突然反应过来,急急转过眼 睛——却发现灰白裸男不见了。 「我??不是??」她傻眼了,指着灰白裸男的方向,结结巴巴地说:「不对,这里刚才有一个??我、我??」 短发女人竖起一只食指,示意她不要说话。 等艾为礼好不容易才闭上了嘴巴,她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问道:「你是新来的店员?」 艾为礼点了点头。 「不是本地人?」 艾为礼摇了摇头。 「哇,造孽欸。」她歪着头想了想,朝艾为礼伸出了一只手。「嗨,我叫韦罗。你看起来好像很多话想问的样子,怎样,你要不要请我吃东西?我们可以边吃边聊喔。」 艾为礼低下头,盯着那只手看了一两秒。 在她抬起眼睛时,她甚至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会看见一张与刚才完全不同的面孔了;不过,韦罗的面庞五官没有丝毫变化,只是脸上多了几分等人握手却等不来的尷尬——她此时正訕訕地抽回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这个女人好像暂且还很正常?? 艾为礼现在只希望身边能多一个人,哪怕对方是打骚扰电话的人也好——请对方吃点东西,算是她非常愿意付出的代价了。 「你、你是之前打骚扰电话的人吧,」她小声说道,又生怕对方误会自己拒绝了她的提议,忙说:「我是说,可以的,你要吃什么?」 「骚扰电话?」韦罗睁圆眼睛,说:「什么骚扰——喔!你是说我之前打来问你们送不送货的电话啊?我哪里骚扰你了?」 「送货?」艾为礼走出收银台,准备将地上东西重新拾起放好,说:「可是你——」 「誒呀,差点忘记了最重要的事,」韦罗没有让她把话说完,一股风似的衝进了货架间,找了找,抬手就抓起一个什么东西,随即喊道:「你们员工洗手间在哪里?」 艾为礼怔怔看着她高举着那一包卫生棉,好像它是什么值得骄傲的猎物一样,指了指一旁短走廊:「那边??」 韦罗又像一股风似的卷过了店里,衝进员工洗手间。 只过了好像一眨眼的工夫,她已经重新站在收银台前了,长长呼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枉我团了那么一大坨卫生纸, 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一边孵蛋一边走路的母鸡??总算没有发生大灾难嘛。」 艾为礼想不出此种情境下的合适回答是什么——世界上真的有吗? 韦罗将那包已经开封的卫生棉往收银台上一放,换了话题:「有关东煮??唔,没有。那热狗也可以啦,我还没吃晚饭。」 「好,你可以去那边桌旁等我一下,」艾为礼说,「我帮你准备。」 便利店的落地玻璃窗旁,放了一张窄长的餐桌和座椅,正好适合让此刻双腿都软掉的艾为礼跌坐进去。她将热狗、洋芋片和一罐可乐递给韦罗,后者毫不客气,立刻撕开了袋子;她的态度很不客气,却并不叫人讨厌,好像是因为她和老天爷有过约定,知道什么是自己的一样。 同样是人,怎么韦罗的态度就可以如此舒展自然?艾为礼打量了她几眼。她就是那一种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能够适应得游刃有馀的人吧??她没有想躲开的东西吗,生活中没有硌得她难受的不适吗? 怎么自己就总像是一个方块,在被人往一个圆洞里按? 不过,现在不是讨厌自己的时候。 「你刚才难道没有看到——」 艾为礼的话没说完,就被韦罗喷出了一点洋芋片残渣的「嘘」声给打断了。 「吃完再说,」她咬了一口热狗,从表情上看,显然对「惠家便利店」的热狗不是很赞同。「我看看??唔,还差不到十分鐘了嘛。」 现在是五点五十二分??她在等六点? 「你在等六点?」艾为礼把话问出来了。 韦罗点了点头。 「为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是在六点零一分的时候听见的。 「虽然可能对你而言,等不等六点都没有什么区别了,但我可不一样啊。」韦罗虽然看起来不大喜欢那个热狗,依然将它吃光了,还开口要了第二个——也吃光了。艾为礼拿给她的所有东西,都只剩下了一个软趴趴的包装。 她抹了抹嘴巴,说:「六点后再说,我比较舒服一点??唔,真正保险一点的话,还是七点以后再说更好,不过我看你也等不了一个小时。」 「什么意思?」艾为礼此刻浑身血液里都充满了问题,身体倾过桌子,问道:「为什么要等六点才说?」 「唔,该怎么说呢??」韦罗转过头,看着窗外仍旧空无一人的马路,问道:「你为什么要来野鹿镇?」 「我喜欢这个名字,又没地方可去。」艾为礼想了想,说:「我把红茶倒在了部门经理头上。我还把他的种种卑鄙地方都写在邮件里,抄送给了全公司每一个人。」 韦罗突然大笑起来,好像觉得很痛快一样,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艾为礼却笑不出来。 她好像已经上了业界的黑名单,在同一行业里很难找到下一份工作了;她大学毕业以后这些年来的努力,仅需要一瓶红茶,就可以被冲得毫无意义。 「你跑题了,你还没告诉我,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部门经理,好像已经离她很远了,艾为礼现在只想知道自己看到的事什么东西。 韦罗调整了一下坐姿,神情严肃起来。「你想知道的事,我不可以直接告诉你,所以你自己想得出来,那就最好,想不出来,我也不能再说更多了。」 艾为礼一怔,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对方已经继续说道:「我啊,在野鹿中学上班,是那里的体育老师。」 「那所学校没被废弃吗?我昨天路过的时候,一个人都没有。」 「废弃?当然没有了??你没看到人,是因为我们每天三点就放学了,比其他地方的学校都早很多。」 艾为礼想起了那个匆匆跑进家门,穿着国中制服的男生。这么小的镇子上,好像也不会有两所中学。 「不止是学校,其他地方能早点下班的,也都会赶在四点半之前下班。」韦罗倚在桌上,说:「我们镇子上有个特殊的风俗,除了少数不得不保持营业的地方,比如说便利店或者商超,大家都会在五点之前赶回家,然后在接下来的两个小时内,闭门不出。」 艾为礼愣愣地坐着,想问问题,却问不出。 她想起自己的班是固定的,从五点开始,这一点好像和她以前听说过的、那种会换班的商超工作不一样;这几天,一直到七点后,才逐渐有客人上门?? 「不仅是闭门不出喔。」韦罗打量着她的神色,说:「事实上,任何活动都越少越好。我刚刚不是给你打了电话吗?那也是我临时情况紧急,不得不打的关係。」 「你没有问我送货的事??」艾为礼小声说。 「我问了,」韦罗很正经地说,「我说,『请问你们店里有人送货吗?』结果话一说完,就被你啪地一下掛断电话了。」 但她听见的明明不是这句话。 艾为礼刚要张口,韦罗却耸了耸肩膀,好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阻止了她还没说出口的话。 「不管你觉得发生了什么,反正我经歷的就是这样。如果能不出门的话,我也不想出门啊,」她意有所指地说,好像希望能让艾为礼猜出她未出口的暗示。「但是既然我非出门不可,那么我只要和镇上其他人一样,做到明哲保身就好了。」 「什么意思?」 「我们镇子上的人啊,最不喜欢多管间事了。」韦罗嘴角含着一点嘲讽似的笑,说:「我们信奉的原则,就是低下头,做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不该说的话一句也不说,不该看的东西一个也不看。所以不管别人怎样,我们镇子上的人,一般都可以平平安安地活到死。」 艾为礼看着桌面上的木纹,有一处弯转曲线看起来,依稀有点像一张女人侧脸。 她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 「你刚才说,对我来说,可能已经晚了??」 韦罗咬住嘴唇,没回答,目光依然停留在窗外马路上。 「看见怪事的时候,假装看不见,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艾为礼低低说道:「你想告诉我的,就是这个吧?」 韦罗不置可否,什么也没说。 那个国中生和他的妈妈,在看见她时,触电了一样转过头,不是因为她,而是因为他们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那个老太太——所以要赶紧转头当没看见。 至于当时独自面对老太太的艾为礼该怎么办,似乎不在别人的考虑之内。 「怪不得刚才那个女客,即使被那么噁心的东西贴在后面,也要假装在买东西??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门,想必也是不得已的吧。」艾为礼苦笑了一声,说:「可是我??确实已经晚了。你以为是因为我被那男人吓到了,所以只是对他的存在作出了反应,对吧?但事实上不止这样??我把电话机砸在那男人头上了,还砸了两次。」 韦罗瞪大了眼睛。 「噢对了,我用的,就是这个电话,」艾为礼说着,指了指不知何时坐在餐桌上的米白色老旧电话机。 第七章 便利店后的小巷 野鹿镇上,看起来有两条人人心知肚明,却绝不会诉诸于口的原则。 一,看见怪事的时候,不要对它作出任何反应——这是说,你该做什么,就继续做;你的行为、言语,乃至神态表情,最好都不要因为怪事而產生半点变化。 比如说,当空荡无人的店里忽然走出一个客人的时候,按照平常一样为他结帐就好;哪怕他拿出了店内没有在售的商品,扫不出价格,道歉后把他送走就好了。 又比如说,韦罗明明看见了那一个灰白赤裸的男人,但在假装看不见之后,那个东西也会自己消失。 二,不要与任何人谈论自己看见或经歷过的怪事,不要谈论与怪事相关的事,比如这两条原则本身——至少,不可以直接说出来。 这两条原则,是艾为礼从她和韦罗的对话中,半猜测半推理总结出来的。韦罗在很多地方上,都不得不含含糊糊、答非所问,有时她连简单一个「是或不是」的答案也给不出,暗示也是模稜两可的。 不过,艾为礼觉得自己的推测没错。 「我有时会反应不过来,」韦罗补充道,「在我完全不知道我谈论的事情有什么不对的情况下,我把它说出来,也是可以的。」 这已经是她能说出口的,最露骨、最接近本质的话了,平心而论,易地而处的话,艾为礼都未必有她这样的勇气。 「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见的,是不该出现的怪事??这种情况下,就可以谈论它?」 韦罗闻言转过了头,好像对玻璃窗上一块污渍產生了极大兴趣。 在短短半小时的交谈里,艾为礼已经明白了,因为自己的提问很直接,所以这就是韦罗回答「对」的方式。 「可是??怎么会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看见的事情不对劲呢?」 韦罗看起来很受不了这种遮遮掩掩,说一半吞一半的聊天风格,可是除此之外,她偏偏又毫无办法,满脸痛苦地想了半天,才说:「你这人??你想嘛,假如你看见一个人蹲在地上,你就一定知道他是要捡钱还是要拉屎吗?」 虽然比喻打成这样有点没必要,但是艾为礼好歹也算是懂了。 真正要命的问题是,假如一个人违反了这两条原则,会发生什么事? 「我也不知道,」韦罗低下头,看着那一部静静坐在桌上的电话,语气第一次出现了几分犹豫。「至少我从没听过有谁遭受到了什么后果??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艾为礼抿了抿嘴。没听説过,恐怕比听说过更糟糕。 在人人都不可以谈论某事的前提下,假如有人违反了这个原则,那么当然后果也是不可以付诸言词的——自然韦罗也不会听说。 连「都市传说」都没有,好像反而佐证了规则本身的真实度。 「没关係,」艾为礼轻声说,「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如果不是你的话,我根本就不知道该拿那个??怎么办。」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样?」韦罗抬起眼睛,看着她问道。 艾为礼想了想,反问道:「是只有野鹿镇吗?」 韦罗苦笑了一声。 「假如其他城镇也有同样的情况,所有人都会缄口不言,那我自然不可能听説。你以前也从来没听説过这种事吧?我在网上也没看过有人讲。」 看到艾为礼点头,她又继续说道:「我想也是。我猜测只有野鹿镇上才会这样??没什么别的原因,只不过是有的时候,我觉得野鹿镇就像是一个房间死角。」 「死角?」 「对啊,假如世界是一个大房间的话,野鹿镇就像是其中一个死角。」韦罗不太好意思地一笑,露出了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那种不管怎么打扫,都很难清理到的死角??远远地远离了房间中心,在人打扫其他地方的时候,灰尘脏秽飘扬起来,飘进死角里堆积住了。野鹿镇给我的感觉,就是这样一个平静沉闷得连灰尘也逃不掉的死角??是不是没有什么道理?」 她在这个小镇上生活,恐怕也不容易吧。 「那你为什么不走呢?」艾为礼问道。 韦罗安静了好几秒鐘,才慢慢地说:「我也不知道。日子一天天这样过下去,没有什么不满,也没有什么开心,一眨眼,我也到了当年我妈生下我的年纪,却始终还是没有??没有让我离开的推动力。就好像??我被困在无形的蜘蛛网里,但没有蜘蛛来吸食我,我只是在蛛网里度过了一生。」 看起来这样健康而充满活力的人,也產生过同样的无力感? 韦罗摆了摆手,换了个话题,问道:「你呢,你是打算走了吗?」 艾为礼点了点头。 「阿潘雇用我,只是为了要找替死鬼,帮他顶住五点后这段时间而已吧。」假如阿潘现在走进便利店,她可能会抄起电话,也朝他头上砸过去的。「可是我去哪里都没所谓,既然我违反了小镇原则,那我就走好了,反正今天才是我上班第二天。」 「也好,」韦罗看了她一眼,「何必要在死角里堆灰尘呢?」 她们谁都不知道违反了小镇上不成文的规矩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所以艾为礼也不怎么害怕:未来虚无縹緲的威胁,还比不上那个脸上长着生殖器的男人可怕呢。 「那就这么定了,」艾为礼站起身,说:「我现在就关店,收拾完东西,今晚连夜就走。」 「嗯,」韦罗伸手拢齐桌上的垃圾,说:「最近这段时间,想要明哲保身,也越来越不容易了??」 「是??变多了吗?」艾为礼看了一眼桌上电话,问道。明明还差十五分鐘就要七点了,电话却依然坐在桌上。 或许是要等七点以后,才会彻底「乾净」吧。 「该怎么说呢??是越来越难让人装没事了。」韦罗皱着眉头说。 这句话,一下子就从艾为礼脑海里勾起了她听见阿潘所说过的另一句话——「最近这几个月好像越来越过分了嘛,连我都很难装下去啊。」 莫非他是在说这个? 没有明确说出究竟是「什么」越来越过分的话,的确也不算违反原则??怪不得阿潘最近才会想要招替死鬼,原来是因为最近的异样,越来越严重了。 既然她都决心走了,接下来的事跟她也没关係了。 只不过她对韦罗心存感激,在二人起身后,她仍多劝了一句:「其实你如果想搬去其他城市的话??」 她说着回过头,发现韦罗正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的身后。 怎么了? 艾为礼心中一紧,急忙转过了头。可是她身后一切都是正常的:店门,店门前的一小片空地,二人映在门上的倒影,店门另一侧的收银台??什么也不多,什么也不少。 不过?? 艾为礼抬起手,朝自己的倒影摆了摆。 虽然说起来好像很荒谬,但一般来说,倒影之类的东西,不都是很容易出问题的吗?至少在小说或电影里总是这样的??不过,她的倒影也跟着她一起摆了摆手,既没有延迟,也没有古怪。出问题的,至少不是倒影。 不,不对。 她顿了顿,在便利店里突然死寂下来的空气中,慢慢往前伸出了一点脖子。 「你们店有后门的吧,」就在这时,韦罗看了一眼手机时间,正好若无其事地说:「我也陪你去你公寓里收拾东西好了,帮你忙嘛。」 艾为礼一时发不出声音,只能点了点头,仍旧盯着大门。 现在才不到七点而已,秋天傍晚才是一片深蓝浓紫的时候,更何况小镇路上都是有路灯的,外面应该很亮才对??那么,为什么她们二人的倒影,却可以如此清楚完整地映在门上? 换句话说,为什么门外、玻璃窗外,都漆黑得像灌注了墨一样? 小镇呢?外面的马路呢?路灯呢? 「后门在这边,」艾为礼仍以余光看着黑漆漆的玻璃门,领着韦罗,迅速几步走向了后门。 在打开店后的铁门时,艾为礼紧紧绷在胸中的气,终于被长长吐了出去。她原本存着一点担心,害怕自己会打不开门,害怕自己打开门后不知道会看见什么;现在这点担心,总算是化散在了入夜时分的凉凉空气里。 店后小巷里虽然昏暗,可是一切都很正常:快要沉入黑夜的暗蓝天空下,店后一盏橘红灯光,映得小巷砖路上也回应起了一团淡红。 店后是正常的傍晚,也就意味着??店前果然正包着一大团令人无法理解的黑暗。 「我们走这边,」艾为礼说着,轻轻将后门关上了。 小巷里一切都和她上次所见是一样的:不远处是一个大型垃圾箱,她曾负责往那里丢过一次店内垃圾;另一边是个小小的铁门,从那个小门后的楼梯上去,二楼就是艾为礼的公寓了。 「公寓就在这里了??你要从小巷里回家吗?」在一片寂静中,艾为礼小声问道。 韦罗看了看通往她公寓的小门。那是一道老式铁门,隔着栏杆,能依稀看见里面沉在阴影中的一节节台阶。 「我说了要帮你忙的嘛,」她说话时,目光却在小巷里来回扫,像是说给别人听的一样。「你公寓是哪一间?」 也对,换艾为礼也不想在这个时候,独自走入这条空无一人的小巷深处。 「在二楼,」艾为礼抬起头,想要指给她看,「在这里可以看到我的卧室窗户,就是那一个——」 她手指抬上去的同一时间,所指那间卧室窗户里的灯光,「啪」地一下被按灭了。 二人陷入了凝固般的寂静里。 从门后楼道内的幽暗之中,传出了一个甜腻的,难辨男女的嗓音:「进来呀??楼里面没有人的。」 第八章 你觉得如果我喝了可乐会怎样? 「……仔细想想,」 在推开便利店后门时,艾为礼大声说:「做到一半就扔下店跑掉,好像很说不过去,还是等我交完班再走吧。」 她自己都能听出来,她的声音在微微发颤。 车钥匙和手机虽然在身上,但是艾为礼所有的钱,证件,手机充电器,换洗衣物??全都在楼上公寓里——那一个看见她们来了,就忽然关掉了灯的公寓。 她下午离开时,公寓里没有一盏灯是亮着的。 在楼道里声音落下后,韦罗是第一个反应过来的人。 在她紧紧拽了几下艾为礼的衣服,示意她快点跟自己一起回店里的时候,艾为礼的目光仍像是陷进了门后黑暗里一样,拔不出来。无论她怎么看,门后空荡荡的幽暗里,果然都像那个甜腻声音所说的一样,「没有人」。 所以,在她们盯着楼门口,一步一步倒退着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人劝她们回去,没有人打开门走出来,跟上她们。 离七点还有不到五分鐘而已了,艾为礼别无选择,只有继续撑下去,等到她可以离开、韦罗可以回家的时候。 两个女人面对面地在空餐桌旁坐了下来,重新回到了老旧电话机的两侧;有好一会工夫,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她们身旁的玻璃窗外,是一片有如实质般的漆黑,简直就像是有人沿着便利店,浇灌了一大块黑沉沉的金属,把它堵死 在里面了。 寂静的空气逐渐积沉下来,压在她们的皮肤上,让人的呼吸都不知不觉变得轻浅了。被漆黑封堵住的便利店里,就像是被从世界上割裂后,沉入了深深海底一样;在这一小块单独被压在深海下的店里,连气压都叫人感到难以呼吸。 「啊,七点了,」艾为礼在第三次看时间的时候,小声宣布了一句。 韦罗扭过头,玻璃窗上她那个清楚完整的倒影,也朝她扭过了头。 不知道为什么,店外仍旧是实体般的漆黑,没有一点消散的跡象。这一下,艾为礼连冒险回公寓看情况都不必了。 「镇上的风俗,是在七点以后才出门活动?」艾为礼祈求安慰似的问道,「也不是准时就是七点吧,多多少少,早一点晚一点??」 「对对,」没想到韦罗反而好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又不是开电车,哪有那么精准的。」 「你这样抓住我说的每个字不放,真的让我很放心不下,」艾为礼忍不住说。 「现在是吐槽我的时候吗?我也是第一次——」韦罗及时止住自己,说:「我也是第一次在晚上七点以后还,嗯??坐在便利店里跟刚认识的人聊天。」 她不好把话直接说出来,乾脆手心一翻,往身边比了一圈。老电话屏息坐在桌上原处;玻璃上,韦罗倒影的手,贴着她的指尖划了过去。 艾为礼真的很讨厌玻璃上的影子。 从眼角馀光里,她总觉得影子在她们没动的时候动了,或者动作比她们的要慢了一点,好像是两个与她们长得一模一样的演员,假装自己是她们的影子,坐在一张桌子和一罐可乐两旁,模仿着她们的一举一动,却又做不到完全同步。 然而每次她看过去的时候,都只有她自己的目光,在同一时间迎上来。 「十二点的时候,就有人来交班了,」艾为礼迅速转开眼睛,不再看玻璃上的另一个自己了。「所以,最多最多,再过五个小时??」 「或者在那之前,就会有别的客人来,」韦罗虽然话是这么说,脸色上却看不出什么希望。 不知道为什么,她现在的脸色,比刚才看到灰白裸男的时候差多了。 她??不会是和自己想到同一件事了吧?艾为礼有点不安地想。 现在明明已经七点多了,围绕着便利店的异样却似乎一点消散的跡象也没有,这一点根本不符合小镇上人人心知肚明的暗规则。可是小镇上一切都和往常没有区别——除了艾为礼这一个外来因素之外。 她破坏了小镇上的原则,如今被异样给困在了店里??很有可能,韦罗只不过是恰好倒霉,被她连累了而已。 要不要跟韦罗商量一下?她会不会对自己生气? 「唉,」韦罗叹了口气,拿起桌上可乐,「哧」地一声打开瓶盖,嘀咕着说:「怎么会这样啊??」 二氧化碳急速逃逸出罐身的嘶嘶响声,令艾为礼忽然抬起了头。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究竟想到了什么,当韦罗手中可乐即将要碰上她的嘴唇时,艾为礼的手臂却像有了自我意识一样,突然闪电般扑射出去,一把就将可乐从她手中打飞了,褐色液体长长地在空气中划了一个弧——「别喝!」 可乐罐「噹」地一声击在地上;韦罗愣愣坐在原地,空着的手仍停在口边,肩膀上被数滴可乐溅湿了。 「对、对不起,」艾为礼赶紧说道,「我是不是打到你了?」 「我喝了付钱还不行吗?」韦罗甩着手说。 「不是,」艾为礼迅速瞥了一眼地上咕嘟嘟往外不断冒气泡的可乐罐,说:「不是因为钱??这个可乐是哪里来的?」 「不是你拿——」韦罗的话没说完,就停下了。 「我给你拿的那一罐,你不是喝完了吗?桌上垃圾都清理掉了。」艾为礼压低了声音,说:「之后你也知道??我们一起出去,一起进来,我什么时候去拿了可乐?你什么时候去拿了可乐?明明谁也没有吧?」 她吸了口气,说:「在我们坐下的时候,桌上还是空的,除了电话机什么也没有。」 「不,你可能记错了,」韦罗皱着眉头说,「我记得我坐下后见过这罐可乐,让我想想??」 在几秒鐘以后,二人同时向玻璃窗慢慢转过了头。 二人的倒影也朝她们转过了头。 在她们倒影之间的桌子上,可乐同样消失了,只有空桌上的一台电话机。 「我想起来了,」韦罗忍不住腾地站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说:「我第一次看见那罐可乐,是??是在那里。」 她和倒影同时抬起一隻手,指向了桌子。 「我们在坐下的时候,桌上是空的,」艾为礼又重复了一遍,「而你第一次看见桌上的可乐,是在窗户上倒影里?」 「没错,」韦罗低头看了看脚边的可乐罐,说:「我先是看到倒影里的桌子上有一罐可乐??然后我又在桌上看见了它, 所以毫不怀疑地就??」 「糟了,」艾为礼心中一沉,「你别说了!」 韦罗却回报给了她一个苦笑。「都这个时候了,你觉得我避而不谈还有意义吗?或许我不该提醒你的,我以为我已经讲得很隐晦了??可是看起来,好像我也破坏了小镇上的原则呢。不然,很难解释我为什么也会被困在这里。」 艾为礼看着她,喉咙彷彿被攥住了。「对??对不起。」 「你这个人真的奇怪,你干嘛要道歉?」韦罗没有看她,弯腰捡起了可乐罐,小心地往罐内看了看。「是你把玻璃涂黑的吗?那个裸男是你假扮的喔?」 艾为礼张开嘴,又一次什么也说不出来——但是这一次的哑口无言,似乎和她以前体会过的都不一样。 一旦决定放开了说,韦罗真的是一个很敢说的人。 「这镇上的屁事,跟你有什么关係,」她从可乐罐上看不出名堂,乾脆将它丢进了垃圾桶,说:「你不要好像个急于出名的恐怖组织一样,一看哪里有恐怖袭击,就赶紧声称对该事件负责。」 艾为礼从货架上抓下一包纸,一边擦着地板,一边小声说:「但可能是我连累了你??」 「那你把这些鬼东西抓出来给我道歉好了。」韦罗说着,回过身,目光又对上了玻璃窗。 二人的一举一动,都忠实而清晰地反应在了玻璃上;它就像一面最普通的镜子一样,不管盯多久,二人的倒影也没有变化。 「我们去收银台后坐着吧,」艾为礼实在不愿意继续坐在自己的倒影身边,建议道。 她拖过去了一张椅子,二人挤挤挨挨地一起坐在了收银台后的狭小空间里,增加了几分安全感。时鐘正好面对着二人,在她们找不到落脚点的焦虑中,慢吞吞地往前走。 等坐下之后,好几分鐘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艾为礼不由开始產生了自我怀疑:她刚刚是不是反应过度了啊?不过是一罐可乐而已,在便利店这种到处都是各种食品饮料的地方,她就能肯定自己没记错吗? 搞不好都是被声音吓到了,所以才杯弓蛇影?? 她一时觉得自己有点傻,一时又觉得有点尷尬,心不在焉地一下下折着那本侦探小说的书角,眼睛总是流连在时鐘上。 「你觉得如果我喝了可乐会怎样?」在她身旁,韦罗小声问道。 艾为礼一直试着不要去想这个问题;更何况,她也实在没有答案。 韦罗的话却没有问完。 「如果我喝了可乐,你觉得会出现有以下哪种后果?」她继续问道,「一,非常积极的后果;二,比较积极的后果;三,不好也不坏的后果??」 艾为礼慢慢地,朝紧挨在自己身边的人转过了头。 韦罗的目光迎了上来——她的嘴巴正紧紧地闭着,面色苍白。 而声音仍飘荡在空气里,刚开始好像还有点像是韦罗,但随着它说得越多,声线就愈发荒腔走板,好像一个过于用力的模仿:「四,比较负面的后果??」 韦罗忍不住捂住自己嘴巴,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艾为礼,拼命摇了摇头。 「还是,五,你们都不想看到的后果?」 第九章 问卷调查时,要选哪个才好? 时鐘秒针滴答作响的声音,一下下地敲击着寂静的空气。 那个好像在做问卷调查一样的声音,暂时消失了,此刻店里静得只有艾为礼急促的呼吸,和韦罗小心地站起身时的窸窣响声。 她的目光越过收银台,先在店里看了一圈,似乎什么也没看到。 「刚才不是我,」她转过头,对艾为礼低低地、急切地说,「你知道的吧?我明明嘴巴都没有张开,我又不会腹语??」 儘管理智上知道她说的有道理,但艾为礼仍然无法放松自己的肌肉。「那、那是怎么回事?谁在说话?」 「请做选择,」同一个声音冷不丁地又响了起来,将二人同时惊了一跳。 在韦罗寻找起声音的来源时,艾为礼鼓起勇气问道:「做什么选择?她明明没有喝下去!」 「如果我喝下了可乐,」那个声音这一次将重点放在了「如果」二字上,又将问卷调查的选项给重复了一遍,催促道:「??请选择。」 「看来一定要选,」韦罗使劲拍了两下自己的脸,好像想藉此打起精神。「它好像只是让你在选??选一吧,非常积极的后果!听起来只会发生好事。」 「不行,」艾为礼下意识地一口就回绝了,随即才皱着眉毛想了想原因。「我总觉得它们会给出这么好的答案,其中肯定有什么不对劲??万一我选了一,顺势出现了一罐可乐让我喝,我喝还是不喝?再说,『积极后果』也要看是对谁而言的吧?」 「你好严谨,」韦罗不合时宜地佩服了一句,令艾为礼反而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好了。「那你说选什么?」 艾为礼犹豫几秒,才扬声对店内空气喊道:「我选三,不好不坏。」 店里沉寂了下去,就像是满足了一样。 「是不是走了?」韦罗等了几分鐘,见店内依然安安静静,小声说:「你一定是选对了吧?」 还没等艾为礼开口回答,耳边「嘀铃铃」响起了电话铃声;她转头一看,那部米白色老师电话机正坐在收银台柜面上,尖锐地一下下刺穿了空气。 二人对视了一眼,又不约而同看了看餐桌——也是她们留下老式电话的地方。 「我??」艾为礼伸出去一半的手又缩了回来,说:「我不想接。」 不过,在电话不依不饶地、不停不歇地响了好一阵后,见它似乎仍旧没有停下的意思,韦罗终于受不了了。 「我来吧,」她吸了口气,一把抄起了话筒,吼道:「谁他妈间得没屁可干一直往这边打电话啊!你没有人生是不是?便利店而已,你以为这里是什么色情电话服务吗,鍥而不捨个屁啊你,你没事干怎么不去海边捡垃圾吃?」 艾为礼呆呆地盯着她,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一时脑中一片空白。 韦罗应该知道,这一台连电话线都没有的电话另一头,不会是正常人类吧?她就这么??中气十足地骂了足足半分鐘? 她毫不怀疑韦罗可以继续不换花样地骂下去,让电话另一端的「异样」连话也插不进来,不过韦罗却十分突兀地止住了骂声,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 「是什么人?」艾为礼不安地问道,「要干嘛?」 韦罗看了她一眼,眼神十分古怪,就好像她的面孔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好像韦罗不认识她了。 艾为礼有点慌了。「是谁?在说什么?你看我干嘛?」 韦罗将听筒递给了她,说:「打电话来的人??是你。」 什么? 自从今天上班开始,艾为礼就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场别人的噩梦里。她怔怔地接过电话,把那一隻光润微暖、不该存在于世上的听筒,按在了自己的耳朵上。 「喂?韦罗?」电话那一头,果然传来了艾为礼自己的嗓音,虽然听起来和平时自己耳中的声音不太一样。 「是??是我,」艾为礼也不知道这个「我」是在指电话哪一边的人。 「是——是你。」电话中的艾为礼声音都在发颤。「对了,韦罗是把电话给了我??不,我是说,给了你。我的时间不多,你一定要听好!」 就算想要不听,艾为礼都没办法动起来,把电话掛上。韦罗也凑近了过来,将耳朵贴在电话另一边,二人热热的呼吸流在彼此之间的空气里。 「不要分开,」电话中的艾为礼,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重的,好像怎么强调也觉得不够一样。「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们两个一定不要分开,不要让对方离开自己的身边,听清了吗?」 「那上厕所怎么办?」韦罗立刻回了一句。 那一边的艾为礼没有理会她,却「啪」地一下掛断了电话。 「这到底怎么回事??肯定是假的吧?」等艾为礼将话筒放好之后,觉得自己的脑袋都快被千百个问题挤炸了,「我——我就连问都不知道该从哪里问的好!」 韦罗重新坐了下来,耸了耸肩膀。「就算你能想出最好的问题,我也没有答案给你,所以你问不问都一样。反正我们都没有答案,不如既来之则安之,姑且先把今夜熬过去。」 「你不怕吗?」 「怕死了,」韦罗叹了口气,「那也只能一边怕,一边把今夜熬过去啊!」 她说的没错,答案反正是谁都没有的,那么就一起等人来好了,迟早会有人来,把她们从这一个困境中救出去的??吧? 「如果我们从小巷走呢?」艾为礼忽然有了一个主意。「我公寓虽然是去不了了,但如果我们顺着店后小巷出去??」 「一,这些鬼东西很显然是跟着我们走的,我们刚才在公寓楼梯口,不是也听到了有声音说里面没人吗?」韦罗竖起了一根手指,又加上一根。「二,什么小巷?」 「小巷啊,」艾为礼有点傻眼,「我们刚刚不是去公寓楼下??」 韦罗揉了一下鼻子。「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讲才好??那个,不是小巷吧?」 「你什么意思?」 「你说的小巷,这一边是便利店后门,垃圾箱,和你的公寓。」韦罗看着她,低声问道:「另一边呢?是什么?」 艾为礼一怔。「还能是什么,就是巷子里的民宅啊??」 「描述一下?」 艾为礼感觉血液渐渐从脸上褪了下去,她腿脚一软,坐回了椅子里。 「我不知道,我描述不出来??小巷里另一边,是??好像是空的。怎么会是空的?怎么可能是一团虚无,就算是建筑工地,也该有泥土和机械啊!」 「所以我才不要从那条所谓的『小巷』走回家。」韦罗用有一说一的口气回答道。 「你早就发现了?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啊?」艾为礼苦笑了一声,说。 「我那时还以为,只要我不说,我就不会有事。」韦罗垂下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低声说:「??对不起。」 艾为礼一怔——她是最不需要道歉的人了吧? 「在最近24小时里,」一个男声冷不丁地贴着收银台响了起来,平静地问道:「你们见过以下哪一种东西?」 艾为礼猛地一缩,差一点将后背都撞进架子里。 又来了,那种「问卷调查」又来了??收银台前面,明明没有任何人——或者说,她们能看到的台面以上没有人。 「一,一个英俊帅气的男人;二,含辛茹苦养育小孩的妈妈;三,一个声称自己是刚刚来到镇上,不知抱有什么目的,接受了一份便利店工作的女人??」 艾为礼能感觉到,自己的手脚在渐渐凉下去。 「四,一个声称自己在镇上当体育老师,实际上没有第二人可以证明的女人;五,以上皆没有见过。」 二人再次对视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了几分无所适从。 「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个选项都感觉很讨厌??」韦罗小声说,「如果诚实作答,那么答案很明显吧?」 诚实作答,就只能选彼此??但谁也不希望自己以这种方式被点名出来。何况选项中对她们的描述还充斥着某种恶意,艾为礼实在不愿意选那两项。 「你这个问题,到底是什么用意?」她忍不住朝收银台外叫道。 「请选择在最近24小时内见过的东西,」男声似乎完全不会回应,又将选项重复了一次。 只要像上次一样,选完就好了吧? 艾为礼朝韦罗比了一个「五」的手势,问道:「这个?」 「如果会让我们消失呢?」韦罗却忽然摇了摇头,「如果选了五,我们就变成了24小时都没有被人见过的东西,变成不再存在的话??」 「请在我重复第三遍之后作答,」男声一板一眼地说,「你们没有第四次听选项的机会了。」 既然如此??反正都没有头绪,不妨随便选一个与自己无关的好了。 「一,」韦罗下了决定,说:「我们选一。」 第十章 垂在半空中的双脚 韦罗会选一的理由,据她自己说,其实非常简单:反正每一个选项看起来都很不舒服了,那不如选一个恐怖之馀,至少还能养眼的东西好了——而且不管是「妈妈」还是「小孩」,感觉都是恐怖片里的常客吧? 问卷调查的男声消失之后,二人一时不敢出声,静静等了几分鐘,店里却安安静静,什么也没发生。 「在最近二十四小时里见过的,未必就代表它现在会出现,对吧,」韦罗自己也想到了这一点,长吐了一口气说:「誒呀,我还想看看是怎么个英俊帅气法呢??」 「你是在失望吗,」艾为礼忍不住说,「你怎么知道之前那个脸上一根的男人,在这些魑魅魍魎眼里不是帅哥喔?」 「那这个问卷调查还有什么公信力啊,」韦罗居然讨论得认真了起来,「起码要有一定的共同认知基础,才能得到有价值的答案吧?」 「都撞鬼了,谁跟你讲统计科学。」 「可我不是鬼。」 「我也觉得,『鬼』这么简单的解释,不能——」韦罗说到一半,就猛地住了口。 肩并肩坐在收银台后的二人,此刻不约而同盯着彼此,谁也没敢说话,谁也没敢转头。 那个声音又一次甜蜜地从二人身后响了起来,艾为礼甚至能感觉到搅动的微热气流,正随着那人的话声一起扑在自己的脖子后方,叫她汗毛都站了起来。 不是人在说话呼吸时的那种热气??不太一样。更像是有时在夏天里,走过打开的下水道时,光裸小腿上感受到的那一种热气——浑浊,厚重,黏腻而腐热。 「怎么不回头看看我呢?」不知带着什么古怪口音的男人,用一种彷彿自己觉得自己很有魅力的语气问道:「刚才二位不是还很期待见到我吗?」 收银台后能并肩挤下两个人,已经很勉强了;两个人把收银台后的空间都占满了,后面是摆放贵价烟酒的架子??那男人是站在哪里说话的? 好像因为谁也没有听话地转过头,那男人等不下去了,慢慢地将头伸了出来,逐渐伸过了二人之间,越过了她们的侧脸,停住了。 至少,艾为礼以为从自己肩膀上伸出来的,是那个男人的头。 她的身体好像都僵住了,要转脖子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她用尽力气,也只能逼自己转过眼球,从余光中看向了那个男人—— 然而她却什么也没看见。 不见了吗? 艾为礼心中一振,终于扭过了脖子;韦罗恰好也在这个时候望了过来。当二人终于看清她们中间的东西时,她们都怔住了——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迷惑。 这??什么啊? 一截肉色的长方形,浮在她们的目光中间;一条细细的,竖直的线,贴在长方形一头上。隔着那条肉色的长方形,艾为礼还能看见韦罗那一张同样大惑不解的面孔,离她仅有几十公分而已。 「什么??」韦罗才开了两个字的头,二人中间的东西就有了动静。 随着肉色长方形上逐渐陷下去了一线弯折,贴在尽头上的那一条线也慢慢动了,一点点变得越来越宽,朝艾为礼露出的部分越来越大,变成了一张如纸般扁扁平平的脸。 艾为礼终于明白了——刚才那一条线,原来是这张“脸”的侧面;也就是说,这个人的侧脸只有一张纸那么薄,所以看起来才是一条线。 当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早已经忍不住自己的惊叫了。 「我们又见面了,」平脸男人朝艾为礼裂开了一张笑口,亲暱地说。 他的金发是由黄色涂料画上去的,由黑色水笔描出了两隻眼睛边框,眼眶里画着一双标准的蓝色圆形。他的下巴形状被裁减得尖尖的,好像能戳穿人的皮肤;当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张纸一样的脸上全无起伏,只有两个鲜红的嘴角,像蔓延开的油彩一样逐渐上升,使纸上留白逐渐缩小。 「砰」一声闷响,令艾为礼一惊,目光忍不住往那男人脑后闪了一下。 正是因为这一眼,她发现那男人的身体也是薄薄一片纸,裁剪成了男性上半身的形状,纸上还画着浅蓝色的衬衫;二人身后与烟酒架之间那么窄的空隙里,当然还是能轻轻松松地插进去一张纸——或者一张纸片般的人。 而发出闷响的人,正是韦罗。 她坐在收银台出口的地方,在肩头上浮着一张纸状人头的情况下,她根本没有试图站起来,反而以脚点地、侧身往旁边一歪,连人带椅子就一起倒在了地上。韦罗人一触地,赶紧朝外面爬了几步,随即弯过身子,一把抓住了椅子腿。 「滚回你的清明节去!」 在一声怒吼里,韦罗横空抡起椅子,重重砸进了那个纸片男人的胸口——画着浅蓝衬衫的纸片,顿时被打得弯弯折折,脸也不由自主地从艾为礼面前被拉开了一点。 「快点,」韦罗喊道,「出来!」 艾为礼根本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嘛,完全靠着本能朝地上一扑一滚,手脚并用地爬过了收银台后的地面,迅速爬到了韦罗身后;韦罗此刻手中的椅子早就不见了,一把抓住艾为礼,拉起她就跑。 然而她们刚一冲到门口,就不约而同地剎住了脚。 跑?往哪里跑? 大门外犹如实质的漆黑,仍然紧紧地贴在门上,好像恨不得透过玻璃渗透进来。门上她们二人的倒影,面色苍白、神色惊慌,看起来彷彿是被黑暗困住的小虫子。 「后门——」 艾为礼一回头,正好与纸片男人的脸对上了。画着金发蓝眼的纸片脸,挡住了她视野里的光;在昏暗中,她只能僵硬地看着对方的脸一点点贴近上来——直到韦罗忽然一把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拉开了几步,艾为礼才踉踉蹌蹌跑进了货架之间。 「你发什么愣啊,」韦罗一边跑,一边回头看那纸片男人,喊道:「不要被他碰到!你没看见我的椅子吗?」 纸片男人的双脚,也是画在两条长纸末端上的,压根不沾地;一会儿是左脚脚尖朝前,一会儿是右脚脚尖朝前,仅仅凭着纸面上的图像变换,他已经不紧不慢地来到了二人面前。 「啊?」艾为礼只能挤出这一个字。 「我用来抡他的那把椅子,你没看见去哪了?」 「我没有——」 韦罗猛地止住脚,伸手从货架上抄起了一只罐头。「看好了,」她只说了一声,扬手就将罐头朝纸片男人丢了过去。 像任何被重物打中的纸一样,那男人的胸口也朝里面弯折了一下。罐头从他薄薄平平的胸口上落了下来,但是艾为礼却始终也没有听见罐头落地的声音——因为罐头没有落地;落地的,不是罐头。 明知道那男人的脚尖仍在交替变换着朝她们而来,艾为礼却不能不朝地面上投去目光。 在罐头应该落下的地方,此刻却只有一张飘飘荡荡的纸片;如果她没看错的话,那张纸片上还写着品名「东升辣味肉酱罐头,147g」。下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她虽然看不清了,却能猜出内容——罐头身上的营养标示、食品成分、生產厂家??似乎都没有遗落。 「别看了,」韦罗唤回了她的神智,「还不快点跑啊!」 艾为礼紧跟在她身后,二人急匆匆地从便利店内绕了一圈,朝后门的方向跑去;为了阻拦那男人的脚步,她时不时也从货架上抓起东西朝他丢过去——一件件的货物变成了落地的纸片,却也只是勉强为她们换来了在后门口停下脚的几秒鐘。 眼看后门近在眼前了,韦罗扬声问道:「你没锁门吧?」 「没有,」现在想想,似乎没有锁门是一件很蠢的事,可是艾为礼没有锁门,反而给她们留出了一线生机。「我那时脑子都是乱的,哪里会记得锁门?」 韦罗已经扑到了门口,二话不说就压下了门把手——后门果然顺利地被打开了。她松了口气,转头看了看后方的纸片男人,立刻先从半开的门里滑了出去,回头催促道:「快出来,别忘了关门!」 艾为礼此刻也紧跟着赶上来了,刚应了一声「好」,后门却「砰」地一声,在她面前被甩上了,切断了她的视野。 「??韦罗?」她颤声问了一句。 后门外安安静静,没有半点声息。店内,薄纸片从磁砖地上轻轻擦过的细微响动,却已经快要走到她身边了。 艾为礼却像是处于极寒中一样,每一个动作都要花掉她极大的气力。「韦罗?」她按下了门把手,推开门,声音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哭腔。 她第一次注意到,原来韦罗穿着一双nike的运动鞋。 那双鞋此时悬在一双小腿下,而那双小腿垂吊在门框下,被门推了出去,又荡了回来,在她眼前摇摇晃晃。腐坏牛仔裤下露出的脚腕,肤色灰败铁青,裤子、鞋子上沾满了黑色泥土和枯叶,脏污将商标描出了一个勾形。 她不敢抬头看。 便利店的楼上,就是阿潘给她暂住的公寓。 「只剩你和我了呢,」甜蜜的男性嗓音,贴着艾为礼响了起来。 第十一章 马桶水与打给韦罗的电话 不可能的,韦罗不会这样轻易死去。 艾为礼的眼睛里一片模糊,就连视野中那一个甩开手臂、加速追逐着她的纸片男人,也被她不断涌出的眼泪给浸泡得变了形,令他鲜红的笑容看起来大得不正常。 她在神不守舍、脑海空白的情况下,已经摔了两次跤;此时还在一圈圈绕着店里跑,居然还没被纸片男人抓到,实在是连艾为礼自己也不明白的奇蹟。 「好可怜,」纸片男人嘖嘖有声地说,彷彿非常享受这一切:「你这么美丽的小姐,此刻却被困在这里,朋友又死得那么惨,好可怜??请让我为你提供一丝安慰吧。」 「吧」字出口的时候,他的两条纸片胳膊已经甩得快上了天,两隻脚尖不断变换,几乎成了虚影,在驀然加快的速度里,他一路兴奋高叫着朝艾为礼扑来:「好可怜好可怜好可怜啊——」 如此又可笑又恐怖的场景,艾为礼在今天起床的时候,可没想过竟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对方是一个纸片人,所以凡是她能想到的、对纸片有破坏力的东西,她都试过了:艾为礼朝纸片人身上泼过水,水化成了写着「水」的纸片,落在了地上;她在跑过收银台时,抓起一隻打火机,点燃了一张纸巾,把它急忙丢过去后,它也在触及纸片人的时候,变成了「着火的纸巾」。 她与韦罗才认识了不过几个小时而已,可是如今她从自己身边消失了,店里只剩自己了,艾为礼却意识到了巨大的、孤独的恐怖——就好像忽然见了一次光、见了一次世界的盲人,体验结束了,重新被扔回了没有尽头的黑暗里。 自从她遇见那个灰白裸男开始,韦罗就一直在身边,像是她与「正常」之间唯一一条联系。 有韦罗一起逃命时,她们是在拖延时间,是在等人来、等天亮,好像总还有希望;如今只剩她自己时,她只是在苟延残喘,垂死挣扎。 撑不下去被抓住,固然很可怕,可是继续撑下去,被纸片人高声大笑地追逐,却是另一种毫无意义的折磨和绝望,另一种可怕——因为这份绝望超过了她逃命时的一个又一个短暂瞬间,彷彿会永远持续下去,没有尽头。 不应该分开的,艾为礼拼命抹了一把眼睛,心想,电话里的她明明说了,两个人不要离开彼此的身边。一定是因为这一点 —— 等等,电话? 「我很想念你啊??你这样一圈圈地转下去,会撑不住的喔。」纸片男人的笑容越来越大了,嘴角的油彩似乎快要勾上耳朵了,仅仅是一瞥,艾为礼就忍不住立刻转开了头。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像刚才一样绕过货架,继续在便利店里转圈;在她经过通往员工洗手间的短走廊时,她一头就冲了进去,飞快地一肩撞开了洗手间门,重重将门锁上了,终于将纸片人给拦在了视野之外。 洗手间里很小,仅容一人使用,角落里还放着拖把水桶之类的杂物。 最重要的是,洗手间门下有一线细缝,宽度正好足以容纳一张纸。 艾为礼一把脱掉了身上的蓝马甲,将它团成一团,深深塞进了马桶里;马桶水浸没过了她的手臂,她却毫无所觉,只拼命用蓝马甲把马桶下水口给牢牢堵死了。她的动作很快,可是当她堵住马桶的时候,纸片男人却也来到了洗手间门口。 「虽然美丽,却很愚蠢啊。」纸片人紧贴着门缝说,热热的喘息从缝隙里飘了进来。「明知道我碰到的任何东西,都会变成纸片,却以为门能拦住我??」 「那你进来啊!」艾为礼再也忍不住了,一时间恨不得豁出去什么也不管了,怒吼道:「你现在把门变成纸片,我在这里等着,我这一辈子活够了,但我向你保证,我的纸片上肯定写着『绝不放过你的怨鬼』!」 门外安静了几秒。 洗手间门在这几秒鐘的时间里,依然挺立着。 「你想让我从洗手间门下鑽过去?虽然不雅,但是为了美丽的小姐,」纸片男人甜蜜地笑了两声,「我愿意疯狂一次??」 果然不行是吧? 这个东西是从收银台后鑽出来的,可是地板没有变成纸片,墙没有变成纸片,目前只有单独的、零散的东西,才会在碰到他的时候变成纸片。 有没有可能,和建筑物连在一起的、属于「周围环境」一部分的,就不受影响?这么说来,门也是嵌在墙里的,他就拿门没办法吧? 当然,永远有一个微小的可能性,是纸片人在耍她而已;只不过艾为礼除了相信自己的推断之外,别无他法了。 「滚回你的清明节吧,」她低低地骂了一声,按下了马桶冲水钮。 一整箱的马桶水无处可去,顿时全溢了出来,汹涌着流向了地面;艾为礼的眼睛只盯着洗手间门缝,一眨也不敢眨。 那个东西果然已经弯下腰,正试图从门缝里爬进来;因为流到了门缝边的水,忽然变成了一张张写着「马桶水」的纸片;艾为礼听着马桶上水差不多了,毫不犹豫,又立刻冲了一次。 更多的水流向了地面,流向了门缝,在触及门缝的时候又变成了更多的纸片。虽然说来可笑,但艾为礼知道,自己的命今天就取决于这隻马桶了;她一次又一次拼命地冲水,让一箱又一箱的水从马桶里涌出来,前仆后继地在门缝下变成了纸片。 当纸片碰到纸片人的时候,纸片会怎么样? 这一个问题,艾为礼很快就得到了答案——有一张纸片恰好落在了她的脚边,她冲水的间隙里低头一看,发现纸上写着「写着『写着「马桶水」的纸片』的纸片」。 看一眼,都让人感觉头昏。 也就是说,一张「马桶水」纸片在再次碰到纸片男人的时候,会变成一张写着「写着『马桶水』的纸片」;每一次碰到正想要鑽进门缝的纸片人,纸都会变大一点,因为要写的字也变多了。 在艾为礼开始行动的时候,她其实心中只有一个隐约的想法,实际上情况居然一步步演变成了这样,她比谁都吃惊——好像一回头,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有惊无险地走完了一条钢丝。 在她反覆冲水之下,没用几分鐘,洗手间门缝底下就堆满了一叠叠的纸。 「好讨厌,」纸片人在门外沉沉地说,第一次没有了笑意。「想不到,你还能用这样的办法??」 凡是被他碰到的零散东西,都会变成纸片;这也就意味着,只需要伸手把障碍物拨开就行的事情,纸片人却办不到。 在他碰到一张纸后,它就消失了,然后原地出现了一张新的、更大的纸——所以几分鐘过去了,纸片人不但没有鑽进来,洗手间门下的缝隙却被他製造出来的纸给堵住了。 艾为礼连一口气都不敢松;她几乎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马桶上水满到一定程度,她就会立刻按下冲水,鞋子和裤子早就已经湿透了。 拦住纸片人并不是她进洗手间的唯一目的。 「拜託,」她低声说,匆匆掏出了手机,「一定要有信号??」 5g的小字,像救星一样亮在手机右上角。 她或许应该打110,只是艾为礼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状态下,打110又能有什么用;再说,有一件至关重要的事,她必须先试一试。 她登入搜索引擎,打了几个关键字:「野鹿镇」,「惠家便利店」,「电话」。 韦罗说过,她是在网上搜出惠家便利店电话号码的,对吧?她可以,自己应该也可以。 一两秒之后,google居然真的为她跳出了几家「惠家便利店」的店铺信息;在看到一张眼熟的便利店门口的照片时,艾为礼立刻就点了进去,按下了「拨打电话」。 「你这样也是拦不住我的,」门外的纸片人慢悠悠地说,「门上面,门侧面??缝隙虽然窄很多,可是我可以吸一口气,把肚子吸进去??」 你哪里有肚子?艾为礼忍住了一声骂。 这时,通话铃声已经长长地在手机里响了起来;隔着一道门的便利店里,却安安静静。 她短时间内无法放下电话的;而那纸片人若是真的要从其他缝隙里鑽进来?? 儘管接下来这一个行为,完全违反了艾为礼的生存本能,但她依然咬着牙,颤着手,将洗手间的灯关掉了,她霎时便被吞进了黑暗里。 从便利店里投过来的白光,从洗手间的门缝透进来,在一片昏黑中,形成了一个四边白亮的长方形。 说四边白亮也不对,因为上方门缝果然有一处是昏暗的,看起来就好像门外有个什么东西,刚刚爬了上去,因此挡住了光。 ??找到他了。 艾为礼从满地纸片里抓起一把,踮起脚、伸长手臂,拼命地将纸片都塞进了那一处门缝里;她倒是不必担心自己的手会不小心碰到纸片人,因为她的手指根本容不进缝隙里去——能塞进去的,只有纸片而已。 手机里,依然是一声又一声顽固的通话音;没人接,也没有自动掛断。 「你真是越来越不可爱了,」纸片人在门外说,「不懂事也要有个限度??你以为谁都像我一样绅士,会这样容忍骄纵你吗?」 就在这个时候,通话音忽然中断了。 当艾为礼心脏一停的时候,她听见了话筒里那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谁他妈间得没屁可干一直往这边打电话啊!你没有人生是不是?便利店而已,你以为这里是什么色情电话服务吗,鍥而不捨个屁啊你,你没事干怎么不去海边捡垃圾吃?」 第十二章 上次见过纸片人的地方 在如释重负的解脱感中,艾为礼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泪了,腿脚一软,坐在了湿漉漉的洗手间地面上。 「太好了,」她呜咽起来,从没想到有一天挨骂竟也会让她这样高兴。「韦罗,你还活着,太好了??」 电话那一头的骂声顿时收住了。 理性来讲,只是「过去的韦罗」还活着,艾为礼也知道这一点。但是仅仅再次听见她的声音,艾为礼已经像是有了得救的希望,像是黑漆漆隧道尽头又一次有了光。 说来也好笑,明明是她在想办法救回韦罗,却觉得最后得救的人一定会是自己。 「是什么人?」她听见韦罗身边模糊地响起了另一个自己的声音,正不安地问道:「要干嘛?」 「韦罗,你听我说,」艾为礼生怕韦罗转手就把电话交给一旁的自己,急忙说:「不要从店里后门出去!千万千万,无论如何,不要打开后门,不要走出去——」 韦罗相信她了吗? 韦罗没有说话,却从手机里传来了艾为礼自己的声音。「是谁?在说什么?你看我干嘛?」 「打电话来的人,是你。」韦罗说着,声音渐渐远了一点——艾为礼知道,她把电话交给另一个自己了。 是真的,她真的正在插手十几分鐘前的歷史。 艾为礼正要按照记忆,告诉另一个自己不要与韦罗分开的时候,却忽然顿住了。 「喂?」另一个艾为礼小心地问道。 艾为礼坐在黑暗的洗手间里,看着面前白亮的长方形边框,一时愣愣的,竟忘记要说话了。 不对??这里有什么地方,是不对的。 假如她和韦罗在十几分鐘前接到的电话,正是自己此刻打过去的,那韦罗已经听过了「不要从后门出去」的警告;就算她此时按照记忆,再跟另一个艾为礼说「不要分开」,这通电话也完全没意义——因为此刻的,已经听过警告的韦罗,还是死了。 不能只靠韦罗;必须要对过去的自己也作出同样的警告,让她阻止韦罗才行。 「听我说,」艾为礼匆匆地说,另一隻耳朵里还能捕捉到纸片人在摩擦门板时的沙沙响声。「不要从后门出去,你绝对不能让韦罗从后门离开,那里有东西在等着你们,出去就会死,听清楚了吗?」 电话另一端的艾为礼,似乎吃了一惊,「啊?你能不能仔细说一下??」 她自己的反应,也已经和十几分鐘前的歷史不一样了,之前她没有说过这句话。 隔着洗手间门,艾为礼听见了便利店里「咚」的一声闷响。门外,纸片男人忽然幽幽地「嗯?」了一声,好像发现了什么东西一样。 他莫非有了进来的办法? 「我没有时间了,」艾为礼匆匆说道,「总之,绝对不能走后门!」 话一说完,她就立刻掛断了电话,扑向马桶,再次按下了冲水钮。 马桶冲水时,那种独特的轰然响声,顿时充斥在了整个狭小的房间里;艾为礼紧紧盯着洗手间门口,全副精力都放在了可能鑽进来的纸片人身上,以至于她最初几秒鐘,竟没有听见来自便利店内的呼喊声——「喂,你在搞什么啊!」 艾为礼一怔,猛地抬起头。 「你什么时候跑去洗手间的?不,我该问的是,你这种时候还拉得出来?」虽然有点模糊,却毫无疑问是韦罗的声音,正在店里叫道:「你上够了没有,快点出来救命啊!」 是——是韦罗?真的是她? 她的那一通电话,果然救回了韦罗?还是说,这一切只不过是便利店的又一个花招,又一个陷阱??之前「问卷调查」的时候,响起的不也是有点像韦罗的声音吗? 艾为礼听着店内「咚咚」的、好像在逃命一样的脚步声,以及时不时撞到什么东西的闷响,恨不得能一头扑出去亲眼看一看;她又激动,又害怕,浑身都在打战,却生怕自己一开门,迎面看见的是纸片男人。 想了想,她贴在门上,扬声问道:「那纸片男人在哪里?」 「你这人,该不会是用我在当诱饵吧,」韦罗高声回应道,「他在一路追我啊,还他在哪里!靠北,这鬼东西到底是用什么部位在走路——」 虽然语气听起来真的很像韦罗,可是她也才认识韦罗几个小时而已??艾为礼又问道:「你还记得你接到的电话吗?我在电话里跟你说了什么?」 「你是在趁我没死给我写传记啊?」韦罗的怒火显而易见又升高了,「你没点常识喔,这种时候——哇,差点害我摔倒——你既然知道那个电话叫我们不要分开,为什么还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 「你是陷阱,」 艾为礼让自己的声音顺着门缝传出去,斩钉截铁地说:「你不是真正的韦罗,你是想要骗我出去而已。」 「一转眼没看到你,你的脑袋就变成了一个屁话气球,」韦罗一遍跑一遍怒骂道,「你就是想让我送死对吧,如果你变成了纸,纸上写的肯定是『小人』——」 在她滔滔不绝、花样百出的骂声里,艾为礼抓过了角落里的拖把,悄无声息地扭开了洗手间的门。她将门推开了细细的一线,在门外露出的那线缝隙中,纸片人不在。 她回头看了看门内,门内也是安全的,没有从缝隙中伸进来一半的纸片人。 「你这样也是骗不到我的,」艾为礼用上了跟妈妈讲话时那种固执语气,「随你怎么骂好了,我是不会出去的。」 一边说,她一边又将门推大了一些,把头探了出去。 「靠北,我真是倒了不知几辈子的霉,才跟你困在一起??」 看到了,艾为礼心中一跳,那一瞬间,几乎都快忍不住浑身的肌肉颤抖了。 是真正的、活蹦乱跳的韦罗,此刻才刚刚从员工洗手间所在的短走廊外衝了过去;她肤色鲜活,骂声响亮,身上衣物完整乾净,就像是在十几分鐘前,她还没有迈出后门的时候——她还活着的时候。 韦罗才从走廊口一闪而过,纸片人就紧跟着出现了。 从侧面看起来,这一张人高的纸只是一条线而已;随着他刷刷地擦过地面,那条线也不断地出现波浪一般的细小弯折——当他来到面前的时候,艾为礼也不知自己是哪来的勇气,看准时机,像等候已久的棒球选手一样,突然重重将拖把横扫了出去。 画在纸上的男人,当然是没有「余光」可言的,措手不及之下,果然登时被拖把拦腰折成两半,又被她的力道给远远地击进了半空里;艾为礼立刻松了手,看着他与那把已经变成了纸片的拖把一起,飘飘悠悠地落向了便利店的后半边。 她衝出走廊口,四下一看,与不远处刚刚停下脚的韦罗对上了目光。 货架旁的韦罗刚刚停下脚,跑得满脸是汗,额头上地闪烁着点点晶莹汗光,棕瞳像小鹿一样明亮。儘管隔着好几步远,艾为礼却好像能感觉到她体内勃勃跳动的血脉,一下又一下将热量打出体外,只要伸手过去,就能摸到她身边的蒸腾热气,好像只要走近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没错,是活着的韦罗。 韦罗张大了嘴,好像还有什么骂人的话没有来得及说出口,就不得不遗憾地中断了;她看看纸片人落下去的方向,又看看朝她跑去的艾为礼,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不是不肯出来吗?」 艾为礼什么话也说不出口——她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有一隻手伸下来,关上她眼前的萤幕,令她意识到自己看见的韦罗只是便利店製造的假象,她仍旧独自一人身处于荒芜死寂的现实里。 只要她回来就好?? 「你哭什么,」韦罗看着她,走过来,有点不安地问,「因为我骂你了吗?我被纸片人追着跑了这么久,我才该哭??哇,你等下再哭吧,他又过来了。」 自己又哭了吗?艾为礼忙紧紧跟上她的脚步,有点不好意思地想——她有时就像个坏了的水龙头一样,不想哭也会哭。 韦罗抓起她的手,因为一直在逃命,她的手摸起来又滚热、又潮湿;艾为礼反手紧紧握住她,终于找到了声音,问道:「我也想知道怎么回事呢。你是不是跟我说过,要从后门走??」 「是啦,」韦罗从货架上端,观察着纸片人的头,答道:「不是你死活拉着我,不肯让我从后门走吗?我们接到的那个电话,搞不好也只是一个要把我们困在这里的办法,你干嘛这么相信它?」 「然后呢?」艾为礼一边跑一边问道:「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还想问你做了什么咧,」韦罗头也不回地喊道,「我才刚一打开门,还没走出去,你就『砰』一下重新把它关上了,我还没来得及骂你,那时纸人已经快追上来了,我当然是赶紧跑啊!结果跑一跑,我一回头,你人不见了,我再跑一跑,居然听见你在厕所冲水!」 「太好了,你没有自己出去,」艾为礼喃喃地说。 「我早知道你那时还有间情逸致去上厕所,我就自己走了。」 「不,不是啦,」一边跑一边说话,实在是不容易的事;艾为礼终于换上了一口气,为自己辩解道:「你可能会觉得我疯掉了,可是十几分鐘以前,你已经走出门去了。」 她还是没办法说出口,「你那时死了」。 「我看到了你走出去后的后果??你之前接到的电话,是我躲在洗手间里时,向便利店电话上打过去的,」在拼命奔跑的过程里,艾为礼喘息着说:「因为??我想救回你。」 韦罗猛一扭头,说:「你在讲什么科幻小说?」 「现在我没机会解释了,」艾为礼回头一看,简直连心脏都快要跳出喉咙,想不到纸片人已经离她们这么近了——「他无法把嵌在建筑物内的东西变成纸片,我们要不要躲去洗手间?」 她从上学时体育就很不好,平时又是坐办公室的,绕店飞快跑了几分鐘后,此刻眼前都是金星了;韦罗不愧是体育老师,跑了还这么久,居然还能声气洪亮地说:「我有个办法,能证明你说的不是鬼话喔。」 跑过饮料柜的时候,韦罗急急扭过身,将每个碰得到的冷饮柜门都拉开了,让它们在二人身后形成一道道的屏障。 「门和饮料柜都是嵌进墙里的,」她低声说:「??你看。如果他真的只能把零散东西变成纸片的话,他会绕着走。」 纸片男人凝固的笑容,已经完全佔据了下半张脸。 他没有绕着走。 纸片男人看了看挡住去路的冷饮柜门,「嘖嘖」两声,没有从门外缝隙中鑽出来,反而慢慢地折下了腰。 纸片男人正面朝上,后背着地,从一道道的饮料柜柜门下「游」了过来,双脚逐渐离二人越来越近;画上去的一双瞳孔,像俯视着她们一样,紧紧压在下眼眶上。 艾为礼忽然怔住了。 她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早没有想到;或许是因为角度问题,当纸片人这样从地面上「游」过来时,她一下子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我知道我是在哪里见过他的了,」她气息颤抖地说,「或许我们可以得救。」 第十三章 要活着才能打扫啊 「三、二、一!」 韦罗倒数一结束,艾为礼就使出了浑身力道。 她双脚顶在地面上,肩膀抵在货架架子上,在不自觉的一声低吼里,两个人终于一起将货架给掀倒了——无数罐头、调味酱料、瓶装酒、常温奶轰然砸出了一场小小的海啸,相继打在了刚刚追上来的纸片人身上,顿时将他砸倒,淹没在了各种商品的深处。 「快去,」韦罗头也不回地喊道,「我来拦住他!」 只需一个喘息的工夫,那些商品连同货架一起,就会接二连三地化作纸片;纸片人很快就会完好无损地重新站起身——艾为礼不敢担误,转头就跑向了收银台。 「他起来了!」韦罗在身后叫了一声;纸片人摆脱纸片汪洋的速度,比艾为礼想像得还要更快。 按照二人商量好的办法,带过学校棒球队、练过投手的韦罗,会抓起身边一切有点份量的东西,一次次地朝纸片男人投掷过去——虽然东西很快就会变成纸片,但是在刚碰到纸片男人时,投掷的力道却不会消失;加上纸片男人轻飘飘的,哪怕是丢一桶酸奶过去,也能将他打得停滞几秒,按理来说,足够给艾为礼赚出时间了才对。 然而韦罗的下一声喊,就令她意识到了不对。 「躲开!」 该往哪里躲,韦罗来不及喊,艾为礼也来不及看了;她情急之下,乾脆往地上一扑,顺势就滚进了收银台旁边——在仓促破碎的视野中,纸片人的阴影正笼在她的头上。 下一秒,纸片头颅忽然往前一突,那男人的尖下巴脸都整个变了形。 打得他变形的那一罐啤酒,迅速化作纸片,从他后脑勺上飘了下来;艾为礼根本不敢站起身,紧盯着那纸片男人,手脚并用地往后爬。 韦罗在店内怒喝道:「喂,厕纸男!你来找我啊,我站着不动等你!」 「你终于记起我了,」纸片男人恢復了甜蜜的、虚假的嗓音,对韦罗充耳不闻,只看着艾为礼,尖尖地笑起来:「我好感动??你能回到我们初次见面的地方,真好,没有能阻拦我们的东西,你也没有地方跑了??这里最适合让你变成一张纸。」 他很喜欢欣赏猎物的恐惧,这一点,艾为礼很早就发现了。 她要尽量多活几秒,就必须要提供足够的恐惧给那纸片男人欣赏;不过她连装也不用装,只需把情绪流露在脸上,纸片男人似乎就已经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和享受。 只有这样,才能为她赚到一点点时间。 艾为礼一直在拼命朝收银台后面爬去,可是纸片男人却始终紧跟着她,小步小步地挪近来,二者之间距离半点也没有减少。当她后背「咚」地一下撞上柜子时,她再无路可退了;离开收银台的唯一出口,也被纸片男人给完全佔据了。 她的手在地上摸索着,眼睛却无法从纸片男人身上转开;不管怎么摸,她始终也找不到自己想着的东西。 而且,好像她的动作还是太慢了。 纸张人慢慢弯下了腰,那张尖尖的脸朝艾为礼的脸贴了上来,画上去的眼睛离她越来越近,弯成了两道标准的半圆弧形。 「如何?你觉得你的生命,被概括下来写在纸上的时候??」剪成手臂形状的那一条长纸,朝艾为礼的头上压了过来,伴随着他甜蜜中带着残忍的嗓音——「能有几句话?」 「喂,」从收银台上,忽然响起了韦罗的声音。「你这个厕纸精听不懂人话是吧?」 纸片男人不为所动,彷彿听不见她的声音一样。在这么近的距离上,就算韦罗拿东西把他砸开一点,也没有意义了——因为在东西变成纸张、第二个东西还未投来的空隙里,他已经足够碰上艾为礼十次了。 所以??她的性命今天是要结束在这里了吧。 艾为礼怔怔地盯着眼前的纸片男人,以为自己会害怕,但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的。至少上天还算仁慈,在最后一刻剥夺了她的恐惧,令她可以麻木无知地走入—— 欸? 她愣愣地看从天而降的那一条手臂,恰好拦在了她与纸片人之间。还不等她浮起「韦罗要变成纸了」这一个念头,那条手臂忽然又往回一缩——纸片人的面孔和身体再一次出现在了艾为礼的视野中,但这一次,还多了一个东西。 绕在纸片人身上,正将他的手臂与胸膛都飞快攥紧、系束在其中的,是一条弯弯捲捲、裹着塑胶皮的米白色电话线。 「哈,」韦罗忽然叫了一声,很高兴似的:「抓住了!」 怎、怎么回事? 纸片人在转眼之间,就真的像一张被人攥成一束的纸,整个人都变了形,皱摺得令人再也辨认不出原貌;而攥住他身体的电话线,却始终没有消失——艾为礼的目光顺着电话线一抬,就看见了韦罗。 韦罗一手拿着老式电话机,一手拿着话筒,把它们当成了绳子两头,互相交叉形成「绳套」后不断拉紧;而「绳子」则是二者之间的电话线。 「果然这个电话不会变成纸欸,」韦罗志得意满地笑了一声,在纸片人仍旧挣扎着想要伸手去碰她的时候,她灵敏地往旁边一躲,随即高举起了电话机;当纸片人顺势被她从收银台后拉出来的时候,韦罗用力一振手臂,将电话和被电话线捆住的纸片人一起,远远地拋了出去。 「快点,」韦罗喊道:「他还会回来的!」 不用她催,艾为礼已经在地上拼命摸索翻找了起来;她眼疾手快,在韦罗叫了一句「他从电话线里鑽出来了」的时候,已经从一片狼藉中抽出了一本书。 那本她从镇上图书馆借来的侦探小说。 艾为礼一把将它翻了过来,发现书背上画着的那一个微笑着的英俊男子,果然已经消失了,在书上留下了一块人形空白。她根本来不及抬头看,迅速从裤兜里找出之前点燃纸巾的打火机,将火苗压在了人形空白上。 那一刻的便利店中,艾为礼、韦罗和纸片人都没有开口说话。 然而她却听见了——好像是从另一层世界里传来的痛号声,彷彿湖底令人看不清的、波动的暗流,从意识边缘一滑而过,再立起耳朵去听时,她能听见的,却只有这一个现实里的声音:白炽灯的电流声,韦罗沉重的呼吸,纸张被火渐渐烧出洞时,败退的微响。 「那个鬼东西??」韦罗一直盯着纸片人,此时声音都在颤抖:「他在??他烧起来了。」 艾为礼不敢松手,一边继续烧着手中的书,一边慢慢地爬了起来。 在一片寂静的便利店内,在阵阵施放着冷气的饮料柜前,那一个躺在地上的纸片人正在无声无息地燃烧。火光跳跃在玻璃门上,映得韦罗面庞上的汗珠都在盈盈发红;她们的眼睛里,各自有一双纸片人,在幽幽火苗里萎缩蜷曲,渐渐变成枯黑浮灰,又渐渐飘散在店内,最终消失不见了。 「啊,」韦罗一个激灵,反应过来了:「刚才那些变成纸的东西,也开始着火了。店里有灭火器吗?」 「我也不知道,但洗手间有个桶。」 哪怕纸片人已经完全消失了,艾为礼还是不放心,一向爱书的她倒是人生第一次下了狠心,要将手中书烧成一页不剩。她不敢与韦罗分开,韦罗跑去洗手间,她也紧紧地跟在后面;二人一个忙着灭火,一个忙着烧书,等韦罗终于一桶水浇上了艾为礼手上最后那一小块书后,她也不顾地上又是灰,又是水,「咕咚」一下坐在地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 「结束了,」韦罗用力抹了一下自己的脸,「对吧?那个鬼东西都被烧去阴间了,一切都结束了吧?」 「应该是的,」艾为礼仰头看着天花板,静默了几秒鐘,才说:「不过??」 「你闭嘴,我不要听『不过』。」 「我还没有跟你说,我为什么会躲去洗手间里。」艾为礼看了她一眼。 韦罗点点头,又说:「你说我从后门出去了,可我没有。」 「我不知道你那边经歷的是什么,」艾为礼也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就把韦罗跟她说过的话,向对方重复了一遍:「但我这边,是这样的??」 从二人准备从后门逃出去开始,她尽量详细地将每一件事都一五一十地说了。为了不让韦罗不舒服,也是为了不让自己再回想当时的那一幕,艾为礼没有描述韦罗当时的死状,只是简简单单地说「被害了」。 韦罗也没有往深处问。 等她话音落下后,二人不由都沉默了一会。 「你打给『惠家便利店』的电话,是由半小时之前的我们接起来的,」韦罗终于皱着眉头说,「你在电话中警告我们俩个不要从后门走,是这样吧?」 艾为礼点了点头。 「然后,当我决定从后门出去的时候,我这边所经歷的你,阻止了我??于是我活下来了。等于说,你的电话改变了歷史。」 「是的??但我也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艾为礼说,「比如,我没有阻止你出门的记忆。我这边还是第一次所经歷的记忆,见到你死了,然后我躲起来打电话??」 「或许因为你是改变了歷史的那个人,所以你的记忆不会有变化。」韦罗歪过头,说:「可是很奇怪欸,在我的记忆中,我接到的电话里的那一个你,确实是在叫我们不要分开,而不是『不要从后门走』。」 「我的记忆也是。」 艾为礼苦笑了一声,说:「当时我不是在洗手间里问你,电话里的警告是什么内容吗?如果你答的是『不要从后门走』,那我真的说不好你是不是一个陷阱??可是当你说,你听见的警告仍然是『不要分开』的时候,我就感觉你应该是本人了。因为我的记忆中,电话里的警告也是这个。我是在便利店里打电话的,如果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听到了,想偽装成你的样子来骗我,也应该回答『不要从后门走』才对吧。」 「也就是说,真正的警告,其实是『不要从后门走』??不过,我真的死去过,又活过来了?」韦罗仍有点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脸,「说不定这个世界的我已经死了,现在的我是另一个平行世界的韦罗??」 「那我不管,反正你就在这个世界好好活着吧,」艾为礼忍不住笑了一声,「毕竟你要活着,才能帮我打扫啊。」 说着,她伸手比了比好像被炸弹打过一样凌乱狼藉的便利店。 第十四章 不要从货架外往里看 要仅凭二人之力,将脏乱狼藉到如此地步的便利店恢復秩序,实在是另一种恐怖——以至于二人最开始的几分鐘,只是站在一地碎裂的商品、污糟和垃圾里呆呆看着,谁也不知道该从哪里先下手。 「你不是准备早上就走吗?」韦罗好像头皮都在发怵一样,劝道:「你反正都要走了,管这个店乱成什么样,跟你马上就要没关係了嘛。」 艾为礼听了,都有点动心了。 「不行啦,」她叹了口气,「毕竟是我搞成这样的,是我的责任要给它清理好??而且十二点来交班的小t,她人还蛮好的,我不忍心把这个烂摊子甩给她处理。」 希望那时能够随着外人进入,而一切恢復正常??让她们可以离开便利店吧。 「你就忍心甩给我处理?我们也是生死之交了欸??」 「店搞成这样子,也有你的责任啦!」艾为礼说着,将一隻大垃圾袋递给她,说:「我们先把这些纸扔掉好了。」 所有碰到纸片男人的商品,都变成了一张张写着商品名的纸;灭火的时候它们又被泡了水,此时变成了一地稀软糟烂,看起来隐隐有点噁心。艾为礼忍着难受的手感,抓了几把泡得软烂的纸,塞进垃圾袋,一想到这就等于是店内少了大批商品,就不由叹了口气——货架上空了这么多东西,又没有钱入帐,还是交代不过去的吧? 韦罗弯下腰,从一地狼籍里捡起了一个东西。 「你看,电话没有坏欸,」她示意了一下,讲话筒扣回电话机上。「不过也是啦,它毕竟也属于不该存在的古怪东西,连纸片人都不怕??」 「你那时怎么会想到要用它攻击?」艾为礼接过电话机,放回了收银台上。 它陪伴了自己几个小时;如果没有它,韦罗一定是救不回来的,她也早就不知道下场如何了——最初叫她害怕的东西,却没想到实际上帮了这么大的忙,叫她对这台老式电话都有了几分亲切感,儘管她还是不明白,它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所谓是以毒攻毒嘛,」韦罗说着,好像在等艾为礼夸她一样,等了几秒,不见夸奖,于是自己夸自己说:「我在危急时刻,脑筋真的转很快,有没有?」 「有,有,希望你手也可以快一点。」艾为礼忍不住笑说,「来,你帮我一起把货架扶起来。」 被她们推倒的货架,正好是面朝玻璃窗与雪糕柜的最后一排,推倒之后,货架歪歪地倒在了第二排货架的前方走道上,没变成纸片的东西也滚落了一地。 她们不仅要把货架重新立起来,没打烂的东西也要擦乾净,尽量按照原位放好;这个工作确实很枯燥又琐碎,韦罗不是一个以耐心见长的人,忙了一会就开始唉声叹气,好像寧可被纸片人追得满店跑一样。 「这么大一罐香辣菜要摆哪里?」她没精打彩地举起一隻玻璃罐,问道:「摆哪里都无所谓吧?我跟你讲,我的心志,我的神魂,都已经无聊到开始流血了。」 「拜託你帮帮忙,货架上的标价牌又没有掉,你按照标价牌摆啊。」艾为礼又好笑又好气,「还有,一般人死里逃生之后,都会感恩日常生活的平静才对吧?」 「如果你让我去休息,再让我拿一个雪糕吃,那是真的很平静,我会很感恩啦,这个叫『劳作』,没人会感恩劳作的。」 「好啦,快点滚去吃你的雪糕,吃完快点回来帮忙。」艾为礼佯作生气地说。 结果她发现韦罗很会逃工,光是挑雪糕,就不紧不慢地挑了五分鐘,还问她是不是「拿多贵的都可以」——艾为礼简直感觉自己好像在带小孩子一样。 「店都这样了,你拿最贵的吃好了,」她根本就是放弃了。 一个人在工作,一个人在吃雪糕,确实很像是妈妈带小孩??搞不好那个问卷调查的选项二,就是在说自己欸。 说起来,那个问卷调查是不是也全部结束啦?等了这么久也没有再次响起来,应该不会再出现了吧? 她又叹了口气,发现在放着「吞拿鱼罐头」标价牌的货架上,却摆着刚才那一罐香辣菜。 韦罗这个人还真是没耐心呢??明明写着香辣菜的标价牌,就在旁边而已。 艾为礼伸出手,将香辣菜推到了它该去的地方,让它在自己的标价牌前站好了。 她弯下腰,从地上拿起几隻刚刚擦乾净的吞拿鱼罐头,准备放在货架上;可是一站直身,却发现「吞拿鱼罐头」的标价牌后,没有空位了——那罐香辣菜又回来了。 「嗯??韦罗?」艾为礼慢慢叫了一声。 韦罗立即就有了警觉,将雪糕一放,几步走了过来。 「这个??自己好像有在动。」艾为礼指了指香辣菜,说:「我刚刚才把它推过去??现在就又回来了。」 「我有把它按照标价牌摆啊,」韦罗也皱起了眉毛。「再放回去试试看好了。」 艾为礼再次将香辣菜推回了右边,从「吞拿鱼罐头」的标价牌后,露出了一块黑幽幽的空隙。 二人看着货架,一时谁都没有动,谁都没有出声。 在货架的另一边,刚刚露出来的空隙里,是一个人的下半张脸。 雪白的尖下巴上,嘴唇红红薄薄的,扎在肉皮里,形成了一个幅度很小的、紧绷着的微笑。在二人凝固的目光下,一隻手慢慢从货架另一边升上来,穿过货架,握住那罐香辣菜,将它重新挪了回去——货架对面的那半张脸,又被它挡住了。 韦罗盯着香辣菜看了两秒,冷不丁伸出手,又给它挪向了右边。 货架昏暗空隙中露出的下半张脸上,嘴唇仍旧红红的,扎在肉皮里,但嘴角却紧紧抿成了一条毫无笑意的红色直线,好像有点生气了。那隻手再次伸过货架,抓住香辣菜,挪去一边——重新用它遮住了自己的下半张脸。 「韦、韦罗,」艾为礼不由拉住了她的手,往后退了几步。 韦罗的眼睛不敢离开货架,小声问道:「要不要??去货架另一边看看?」 从货架顶部望过去,另一边没有露出人的头顶或额头,好像没有人一样。 既然那个东西想要把自己遮起来,那么艾为礼是一点也不想主动把对方找出来的,不断摇头,说:「不要,你看一般恐怖电影里去看发生了什么事的人,都没有好下场??」 「那我们也要找个武器,」韦罗也没有坚持,示意艾为礼继续盯着那罐香辣菜,自己在餐桌旁看了一圈,却什么也没找到,乾脆从香辣菜的下方货架里抄起了一瓶没被打烂的酱油,随即蹲下去,从空缺了一块的货架里望了进去。 「怎样?」艾为礼问道。 韦罗摇了摇头,站回了她的身边。「??空的。」 二人一动不动地盯着货架,一两分鐘过去了,那罐香辣菜却静静的,什么异状都没有。 「是不是已经走了?」艾为礼升起了一分侥倖希望。毕竟之前,不是也有自己就消失了的异状吗? 「我看看,」韦罗说着,小心地拨开了那罐香辣菜。 原本站在货架另一边的下半张脸,此时已经挤入架子中间了。 艾为礼能看见的,仍旧只有下半张脸而已,就好像上半张脸被翻折过去,压在了上层货架底部一样;那张鲜红的、薄薄的嘴巴,两个嘴角深深地向下勾去,彷彿横跨过下巴的拱桥,形成了一个极不高兴的神色。 韦罗刚刚惊叫了一声,那罐香辣菜就再次被挪了回去,遮住了那半张不知何时离她们近了一半的脸。 「不要再挪了,」艾为礼急忙说,「每次挪开罐子的时候,那个东西??看起来都比上一次更加不高兴。」 「真的不去对面看看吗?我们可以离远一点。」 店里有这样一个东西正与她们共存,不弄清楚情况,实在叫人不舒服;艾为礼想了想,也不再坚持了,二人匆匆绕过货架,来到了另一边——还没等走过去,她只是目光一转,就看清楚了:这边没有人。 此时这一排货架上,商品排放得就好像被狗啃过一样七零八落,往往是几件商品旁边,就留出了一段空缺的黑暗,遥遥望去,令人想起了掉落了许多牙齿的一张嘴。 韦罗胆子大,走到了一处昏黑的空隙处,朝里面看了进去;艾为礼也不由跟着一起,投去了目光。 「啊,只是那边的走道和餐桌,」她小声说,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松一口气。 透过货架中的昏暗空隙,她正好能看见另一边的餐桌,以及餐桌上韦罗吃剩了一半的冰淇淋盒子。 雪糕柜,玻璃窗,餐桌??一切都是正常的。如果一定要说有什么令人不舒服的地方,那就是艾为礼从玻璃窗上看见的倒影了:缺失了商品的货架,也一样映在了玻璃上;玻璃上的货架空隙里,同样夹着一张自己的脸,在望着艾为礼。 「好像没问题,」身旁韦罗也说,「只要那个东西不来打扰我们??」 玻璃上的倒影忽然闪了几闪。 怎么了? 货架、走道、另一张艾为礼的脸,都好像是信号不稳一样时现时隐;明明便利店的灯光一直稳定明亮,可是当玻璃上的倒影却能灭掉好几次,变成一片纯粹的漆黑。 「韦罗?」 「我看见了,」韦罗立即应了一声,随即抬起头,看了看二人头上的灯光。「光源一直亮着,影子怎么会独自闪烁?」 艾为礼拉着她,往货架边走了几步,这样一来,她就能把玻璃窗倒影看得更加完整了。在倒影里,另外两个满脸不安的韦罗与艾为礼,正站在货架旁边观望形势。 「你看,」她轻声说,「只有我们两个所在的这一排货架和走道的倒影,才有在闪,其他地方的倒影都是正常的??」 话音刚一落下,玻璃窗上的那一部分倒影就忽然黑了,再也没有亮起来。 第十五章 韦罗去的地方 不得不说,韦罗的反应很快——当艾为礼的话音一落时,她立刻就拽住了艾为礼的胳膊,急急往后退了几步,直到二人的后背都快撞上收银台才停下了脚。 「怎么了?」艾为礼问道,「你发现什么了吗?」 「没有,」韦罗伸长脖子,在玻璃大门和玻璃窗上的倒影之间来回看了两圈,说:「但是你也说了,只有我们刚才站的地方的影子才有在闪,对吧,那我们还傻傻站在那里干嘛?」 此刻玻璃上的倒影,看起来实在令人有些不舒服。 从便利店的大门开始,一直到后方的餐桌,便利店有一整面墙都嵌进了玻璃,恰好与整家店一样长——也就是说,玻璃上的倒影,把便利店都完完整整地呈现了出来。然而现在,在店内每一盏灯都亮着的情况下,玻璃上的倒影却黑了一截,消失了一块。 艾为礼看了看那一排刚被扶起来的货架,又看了看它从玻璃上消失的倒影。 如果说,玻璃上的倒影是一个真正空间的话,那么那排货架此刻正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 「我们不要接近那个没有影子的货架,」韦罗说着,将酱油瓶放在了收银台上。「不知道这个消失的影子是什么意思??这瓶子好不趁手,要是有个更方便的武器就好了。为什么便利店不卖狼牙棒啊?」 她大概是在故意轻松气氛,可是艾为礼此刻一点开玩笑的心情也没有,恨不得把这一切都砸个稀巴烂才好。 「这些怪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结束?」连连受惊之下,她又烦又怒,反倒不怎么害怕了,怒气冲冲地说:「现在已经快十点了,一个客人也没有来,黑暗也不曾消失,怪事反而一件接着一件,我们难道真的只能等天亮吗?我们还出得去吗?」 她这番话完全是在发洩胸中鬱怒,没有指望韦罗能回答她,何况韦罗也没有答案。 韦罗垂下眼睛,二人在静寂中站了几秒,艾为礼终于反应过来,小声说:「对不起,我刚刚??」 「没事,你不用——」韦罗忙摆了摆手。 「哐啷」一声清脆的玻璃破碎响,打断了她没说完的话。二人都是一惊,艾为礼稍稍接近了一步,伸长脖子一看,发现砸碎在地上的,正是刚刚那一罐香辣菜。 在那一瞬间,她感觉到韦罗也紧绷起了身体。 会把香辣菜推下货架的东西??只有那个下半张脸吧?它是不是就要鑽出来了? 谁也没有出声,不过韦罗正在慢慢地伸长胳膊,去拿收银台上的酱油瓶。从艾为礼的余光里,韦罗好像也和自己一样,正紧紧地盯着那一道货架——她们都在等,等着从货架后会绕出来一个什么东西。 三秒,五秒,七八秒也过去了,货架后依然静静的,没有任何东西走出来。倒影仍然没有恢復,她们从一片漆黑的玻璃上,也看不出那排货架旁究竟发生了什么。 或许不会发生什么事了,艾为礼一半是安慰一半是侥倖地心想。莫名奇妙出现,又莫名奇妙消失的东西,已经出现过好几次了,这一次可能也是其中之一?? 「我去看看好了,」韦罗举着酱油瓶,低声说:「你放心,我不会走远,也不会走入黑掉的区域之内。」 「等下,」儘管知道韦罗顶多只会走开两三米而已,艾为礼依然忍不住有点心慌。「还是别分开行动了,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行,」韦罗抬起下巴,示意了一下,「你看,那个货架转角处刚好有个雪糕柜,所以空间很窄,对吧?如果有什么不对,我需要后退或逃开的话,我们两个人挤在那里,万一把对方的路堵住就好笑了。我不会走远,只是去看一眼,你觉得我该停下的时候,我就停下。」 艾为礼看了看,不得不承认她说的有道理;如果两个人一起挤进去,发生什么事的话,连个转身的空间都没有,就算可以勉强转身,也一定会被危险碰到——哪怕只是轻轻的一擦,她也不知道会带来什么后果。 「那你不要离开我的视线范围,」她说,「我一喊,你就立刻不要走了。」 「知道了,」韦罗将酱油瓶举得好像一根棒球球棒一样,慢慢地往前踏了一步。 艾为礼死死盯着韦罗的背影,看着她一点点挪近了货架,不等她喊,韦罗就主动停住了脚步——没想到她关键时刻还是蛮谨慎的。 韦罗往货架后飞快地探头看了一眼,赶紧缩了回来,但似乎没看清,又探头看了一眼。 「有什么吗?」 「没看到,我再看看,」韦罗答道。 太折磨人了,她们身处白光明亮的店里,可仅仅是走过去看一眼,都叫人这么不安。 幸好还有两小时,小t就会来交班了。小t没有违反小镇上的原则,按理说不会受到惩罚,那么她能顺利走入店里来吗?假如怪事不会发生在小t身边,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当小t进来的时候,她与韦罗就终于能回到日常中了呢? 最起码,大门外凝固着的黑暗应该会消失了吧??只要它一消失,自己就可以走了。 艾为礼心里想到这,下意识地朝玻璃大门扫了一眼,又转回了韦罗身上。 她定住了半秒,慢慢地,再次将目光转向了门口。 大门外的黑暗没有消失,但倒影却消失了。 玻璃上明明应该倒映着收银台,以及站在收银台前的艾为礼才对,但是不知何时,门上倒影却黑下去了一整片;而艾为礼此刻,已经不知道在倒影黑掉的区域里站了多久。 收银台附近的商品、收银机??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她又急忙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也仍旧是她看了二十多年的熟悉模样。 在听见韦罗的脚步声时,艾为礼一个激灵,顿时想起要提醒她,忙抬起了头说:「你别过——」 她的眼睛在抬到一半时,就硬生生地停住了。 不是韦罗。 从她此刻仍然半垂着的眼皮下,她的视野边缘里恰好是「韦罗」的下半张脸——雪白的,彷彿一层一层刷了无数次墙粉的脸上,捏出了一个尖尖的下巴。嘴唇又薄又鲜红,就像是有人在她脸上割了一刀,裂缝一样深陷在脸上,微微向上勾着一点点的笑。 一个字也没有说,「韦罗」又往前迈了一步。 艾为礼往后退了一步,目光仍徘徊在对方半张脸以下。 对方身上穿着的,是一件陈旧得甚至遍佈虫啃痕跡的印花连身长裙,浸透了刺鼻的樟脑丸气味;那双手空空如也,随着脚步,而在膝盖旁边摇摇晃晃。 如果往上再抬一点点眼皮,她就能看清楚对方的上半张脸了。 但说是生物本能也好,求生直觉也好,艾为礼却在死死地控制着自己不要往上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确信自己在看到对方的上半张脸时,一定会后悔——她再次往后退了一步,手在身边摸索着,想要找一个什么能防身的东西。 那一缝鲜红单薄的嘴,顿时变成了平平的一条直线,彷彿对她的表现很不高兴一样。 艾为礼什么能防身的东西也没找到,情急之下,转头就跑——她没忘记自己现在还站在倒影黑掉的地方;她不知道倒影为什么会黑掉,却觉得自己必须要从这里跑出去。 转身之前的最后一瞥,那半张脸上的鲜红薄嘴,骤然向两边压了下去,深深地切出了一条弧形。 所以,嘴巴是这个东西用来表示心情的吗? 艾为礼没工夫细想,当她一头衝向店内饮料柜方向的时候,便利店天花板一角的凸面防盗境上,一个高高长长的女人身影,正迈开双腿,一步步跟上了艾为礼。 韦罗呢?韦罗还好吗?为什么突然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她真是受够这些一个接一个鑽出来追逐她的东西了。 或许是因为有了被纸片人追逐的经验,艾为礼这一次跑得很快,迅速扑向了店后;当她在角落里剎住脚,准备转弯继续跑时,她却忽然意识到,整个店里一片死寂,动静皆无——刚才还跟在她身后的那个半张脸,此时就像凭空从空气里蒸发了一样。 她低垂着眼睛,强迫自己挤出勇气,稍稍回头看了一下——店内的磁砖地面,从她身后一路延伸出去,没有出现第二双脚。 是躲在前方货架的后面,等着自己过去吗? 艾为礼浑身汗毛都立成了天线,屏息凝神地听了一会,做好了随时转身就跑的准备。但前方也很安静??她不敢完全抬起头,所以只敢将目光钉在地上,在地砖上扫来扫去。 确认过到处都没有第二双脚之后,艾为礼终于有了胆量,抬头往玻璃窗上扫了一眼——正是这一眼,令她知道韦罗去哪了。 玻璃窗的倒影里,韦罗正站在餐桌旁,愣愣地看着她,二人的目光在玻璃上相遇了。 第十六章 无声无息的便利店 艾为礼刚要转头去找「站在餐桌前的韦罗」时,她的动作就顿住了。 假如韦罗正站在那里的话,她根本不需要靠倒影才能发现,刚才跑过来时就看到了??现在到处都空空如也,韦罗明明不在店里。 不会吧? 另一个看起来几乎像是梦囈一般不现实的念头,渐渐从她脑海中升了起来。 韦罗不在店里,却在玻璃上??结论似乎很简单,很符合逻辑,却极不符合现实:韦罗在倒影里。 她怎么进入玻璃倒影的? 是她刚才去看情况的时候,不知怎么落入了倒影中吗?被下半张脸抓过去,替换了?可是要怎么样才能把一个大活人拉入倒影?? 倒影上,韦罗满面焦急,反覆朝她比划着手势,一张嘴开开合合;可惜艾为礼根本也看不懂她究竟是什么意思。 另一个念头,像一隻冰凉的手一样,渐渐爬上了她的后背。 韦罗走了,也就是说??店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看着韦罗,艾为礼怔怔地往前走了几步,好像想要下意识地去把她接回来一样,来到了便利店中央两排货架的走道上。 不,不对。 想到这里,她慢慢地向右边走道上转过了眼珠。 她猜错了,店里剩下的不止有她一个人。 一个穿着plo衫和卡其裤的男子,此时正站在摆着日用品的货架中央,脑袋深深地埋进了架子上一排商品里。 他直直站在地上,上半身贴着货架;被抻得长长的脖子,从架子上商品里延伸出来,连接着他的polo衫领口。 在接下来几秒的静寂之中,那个polo衫男子就这样站在货架前,一动不动。 ??这什么东西? 艾为礼无声地往后退了一步,不敢惊动那男子,一时浑身又冷又僵,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好。 在她的余光里,玻璃倒影中的韦罗大步走近来,看起来好像她本人就站在玻璃窗外一样清晰真实,正朝她拼命地挥手——艾为礼朝她飞快地转了一下眼睛,发现这一次自己好像看懂韦罗的意思了。 她似乎是在叫自己??快点走开。 为什么? 艾为礼下意识地转过了身。 她此时正站在饮料柜前方,乍一看,一切好像都很正常;唯有饮料柜的玻璃门,不知道为什么,微微地打开了一条缝。 是她们打扫的时候没有把门关好,还是?? 灯光把饮料柜里的一瓶瓶茶饮、矿泉水和能量饮料都照得清清楚楚,艾为礼的目光迅速往下一扫,就自然而然地看见了倒数第二层。 在靠外摆放的那一排饮料瓶后,在略为昏暗的、原本应该放着更多饮料的空间里,依稀是一张青灰色的人脸。 人脸向上抬着,从饮料后方直直地盯着艾为礼。 饮料柜门好像是被风吹开的一样,慢慢地又张大了一点。 那一瞬间,艾为礼只觉自己浑身汗毛都乍开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一脚就踹上了玻璃柜门,让它「砰」地一声合拢了,赶紧连连后退了几步。 能忍住喉咙中的惊叫,已经花掉了她的全部力气;所以她一时间竟也顾不上去想,在她往后退了几步之后,她就正好来到了polo衫男子所站着的走道上。 准确来说,他此时正站在艾为礼肩膀旁边。 穿polo衫的男子,不知何时换了一个方向。 他原本站在日用品货架中央,背朝着艾为礼;可是仅仅十秒鐘不到的工夫,他已换了一个货架,脑袋深深地埋进了膨化食品的架子里,位置正好与艾为礼平行了,就站在她身边。 二人肩并着肩,有一两秒的时间,空气都凝滞住了。 紧接着,艾为礼转身就逃。 饮料柜门被打开时的那一声独有动静,洋芋片包装袋沙沙的摩擦声,接连诞生在了身后空气里,好像藤蔓一样朝她爬行过来,要将她的脚步留住。 在她飞快跑过玻璃窗的时候,韦罗依然站在倒影里看着她,满面焦虑担忧,一双眼睛瞪得又圆又大——艾为礼哪敢停下来与她沟通,大步往前跑,在路上还顺手抄起了一隻购物篮;当她重新回到收银台前时,艾为礼没路可跑了,急忙一扭身,将购物篮高举了起来,做好了随时把它砸出去的准备。 购物篮当然是没有杀伤力可言的;只是她喘息着等了两秒,却很快发现,身后什么东西也没有跟上来,她不至于真的用购物篮来防身。 奇怪了,那两个东西呢? 怎么和下半张脸一样,她一跑就不追了? 艾为礼心脏跳得又强又快,每一下都拽得她心肌隐隐作疼,令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心脏病发作了。她将购物篮挡在胸前,抹去了脸上冰凉的眼泪,小心地往回走了几步,朝餐桌和雪糕柜之间的走道里看了一眼。 ??polo衫的男子就站在那一条走道上,却好像给谁鞠躬一样深深地弯着腰,头颅埋进了装满雪糕的冷柜里。 好像在他停下来的时候,就不会让人看见他的头颅??看不到头,是一个「暂时安全」的象徵吗? 至少,他不再向自己靠近了。 艾为礼急忙退了回去,四下仔细看了看,等了几秒,心里渐渐有了底。 那些东西都没有继续追她,下半张脸也是这样?? 当她一步一步往后退开的时候,下半张脸也越来越不高兴,嘴角越来越垂;在她刚刚开始逃跑的时候,她记得下半张脸上的嘴角深得几乎快要将下巴割裂了,但是在追了几步以后,下半张脸就消失了,不再追了。 这么一想,她刚才从polo衫和青灰人脸身旁跑开的时候,情境也很相似。 难道说,只要离开他们身边一定范围,他们就感觉不到自己了吗?感觉不到,就不再追了? 想是这么想,但是艾为礼却始终鼓不起勇气,拿自己去实验一下这个理论。 正当她抱着购物篮,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发现韦罗的倒影也在这时跑到大门口上了——如果她们没有被分开的话,现在的韦罗应该在自己身边才对。 艾为礼从未如此思念过一个相识不过几个小时的女人。 一个人与一个倒影的目光,在半空相遇了;韦罗忙在嘴唇前竖起了一根手指,这个手势倒是世界通用的,一眼就能看明白意思——韦罗是在要她噤声。 艾为礼愣了愣,随即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才好。 原来声音也是它们追踪自己的条件之一? 这么说来,在下半张脸走近自己之前,她确实有叫过半句「你别过来」,而在发现polo衫男子换了一个货架,来到自己肩旁之前,她也刚好一脚踹在了饮料柜门上,发出了「砰」一声响??原来是她发出的声音,将这些东西吸引来的? 如果自己能想办法让它们滚远点的话?? 艾为礼想了想,从收银台下的排列架上,轻轻地拿了一包口香糖。她扬起手,狠狠地将它拋向了店内深处——大门玻璃上,一直在看着她行动的韦罗似乎明白了她的用意,终于露出了一个又淡又疲倦的微笑。 口香糖「噠」地一声,不知打在了什么东西上,滚落了地面。 艾为礼浑身都紧绷起来了,举着购物篮,一声不出地等了几秒,这才又伸头看了一眼polo衫男子。 ??他已经不在雪糕柜前面了。 polo衫男子正站在货架最末端,离艾为礼远了四五米,脑袋扎进了货架里;儘管那是前不久才扶起来的架子,商品七零八落、到处都遍佈空隙,按理来说藏不住一颗人头,但艾为礼能看见的,依然只有他的脖子和身体。 果然??看来声音确实是会引起这些东西的注意;自己若是离它们太近,搞不好也会被它们感觉到。 那么,在保持安静的前提下,尽量离它们远一点就行了吧? 艾为礼的心跳总算平稳了些许,不再像是要撞断她的胸骨了。儘管韦罗还没回来,但至少她不会被这些东西狩猎了,这就是一个改善。 「啪」的一声轻响,令她猛地抬起了头。 有一瞬间,艾为礼以为又有东西出现在自己身边了;但是当她看清楚店内的那一刻,她却陷入了短暂的茫然里——因为她此前人生中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幕,有一瞬间,她完全理解不了她看见的究竟是什么。 一直都光明亮堂的便利店里,有一块突然黑了。 不是灯光灭了,而是??一部分真实存在的空间,像是被涂了油漆一样,变黑了。 放着餐桌和雪糕柜的那一部分区域,此时浸泡在浓浓的黑暗里;就好像从天花板灯罩里落下来的不再是光,而是犹如实质的黑暗。 黑暗呈一个长方体的形状,就像是从便利店中割下来了一块光,涂黑了。最叫艾为礼不能理解的是,那一片区域明明浸入了纯粹彻底的黑暗,可她却还能看见它在玻璃上的倒影——或者说,那片区域原本应该投在玻璃上的倒影。 她伸长脖子,眯起了眼睛。 玻璃倒影里的餐桌,雪糕柜,和映出的半个货架,都与刚才一样清清楚楚。一开始,她以为坐在餐桌旁的人是韦罗。 然而韦罗的倒影依然停留在大门玻璃上,此时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是发现了什么,还是陷入了思考。 艾为礼再次看了看餐桌旁的女人。 那女人始终低低地垂着头,慢慢抬起了一隻手,随即将它重重地、却无声地敲在了桌上。 几乎是同一时间,门口玻璃上的韦罗神色一惊,朝倒影里的餐桌转过了头,似乎听见了那一道不存在的声音——同一时间,艾为礼这一边的店里,已经又一次恢復了光亮;然而倒影里,餐桌旁的女人却依然静静地坐着。 韦罗好像看不见她一样,一步又一步,谨慎地走向了餐桌。 第十七章 约好了一起开门的 「别去,」艾为礼不敢真正发出声音,只好一遍遍地重复着这个口型:「别去!」 在韦罗走出去几步之后,她好不容易才又挥手又跳脚地抓住了对方的注意力,好歹算是让韦罗停下了。 这一回,指手划脚、比着口型的人,变成了艾为礼;她指了指餐桌方向,又指了指韦罗,拼命地摇了摇头。 韦罗皱起眉毛,看了看餐桌。 即使她们一个是人,一个是倒影,完全不能用声音沟通,艾为礼只看着她的神色,却也好像听见了她那一句:「可是??」 这傢伙真是固执,哪有什么可是,看不见那个女人吗? 「那边有人」应该怎么用手势表示啊? 艾为礼又急又气,却在这时忽然来了一个主意,赶紧示意韦罗等等,自己迅速拿出手机,飞快地打了一行字,亮给了她看。 倒影上看起来的字是相反的;韦罗歪着头、扭着脖子,表情痛苦地看了好几秒鐘之后,才辨认出了她写在手机上的话——「餐桌旁坐着一个女人,她刚才敲了桌子,想要引你过去。」 韦罗张开嘴巴,看了看餐桌的方向,随即也拿出了自己的手机。 原来这个女人出门买卫生棉时也是带了手机的啊,那就方便太多了。 现在想一想,好像出门带手机才是现代人的常态,只不过之前二人一直没有拿手机出来的时机而已;在艾为礼充满期待的目光下,韦罗迅速写了一条简讯,贴在了玻璃上。 「加我的line」——后面跟了一串id。 艾为礼看着简讯,眨了眨眼。 倒影世界里,也有手机信号?等等,所以她要和一个倒影世界里的人传简讯? 离她三四米之外,就是一个头始终埋在货架里的polo衫男人;她要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候,这种东西的包围下??聊line了喔? 关掉手机提示音后,带着几分荒谬的不真实感,艾为礼收到了来自韦罗的第一条简讯。 说来真的奇怪,仅仅是一条简讯而已,刚才的一切灰暗与惊恐,却已像是暗夜黑潮一样正渐渐远离退去;她像是被潮水捲入急流,又终于被推上沙滩、重获空气的人,终于再一次感觉到了血管里流淌的生命,再一次抓到了坚实的、能支撑着她的大地。 唯一一个令人仍旧有点不安的,就是不远处的polo衫男人。艾为礼时不时就要抬头看一眼,生怕他在自己看手机的时候,会悄悄地接近她身边。 「哇原来你真的可以传简讯啊!」属于韦罗的语气,几乎透屏而出。 「你可以传简讯才值得惊奇呢」这句话,艾为礼还是没有写上去——韦罗很会跑题,现在可不是冒险间聊的时候。 「现在怎么办才好?我们为什么会被分开呢?」她问道。她有太多问题了,想必韦罗也是一样。 「我也不知道,」韦罗居然还发了一个抓狂香蕉的gif来表达心情,「不过我有一个猜测??你看,其实分隔开我们的,就是这道玻璃而已吧?」 艾为礼在回覆之前,为了保险,先抬头看了看。 店内一片死寂;她身边的墙角、地板、天花板和身后收银台,到处都是空空荡荡的,没有藏着什么奇怪东西。 polo衫男人仍站在远处;而正等她回覆的韦罗,似乎对他很有兴趣,正站在不远处的一块玻璃上,双手遮在太阳穴上,趴在玻璃窗上观察着他。 在韦罗旁边十来步的地方,那一个长发女人依旧垂着头,静静地坐在餐桌边——二者之间的距离,艾为礼觉得太近了。 「你看得到我这边的polo衫男人?」她问了一句废话,又发了第二条:「你快点离餐桌远一点啦。」 「对啊,你那边的古怪东西,我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不然你以为我刚刚怎么能提醒你。那人的头旁边,明明什么商品都没有,可我就是看不见他的头欸!」韦罗打字速度特别快,立刻就传回了答案。「我这边的古怪东西,就是一个垂头坐着的女人而已吗?我看不到她。」 「是,所以拜託你快点走远一点。」 韦罗左右看看,好像还没放弃要找那女人一样,可是怎么也看不见,才不太甘心地走开了。 「你刚才说,玻璃分隔开了我们?」艾为礼把话题转回到了正轨上去,免得韦罗再跑题。 「啊,是,」韦罗的倒影低下头,指尖在手机上飞跳。「你看起来就好像在玻璃另一边一样,我也是这样吧?如果我们想办法去掉中间的玻璃,不知道会怎么样,是不是就重新碰头了?」 艾为礼看着简讯,想了几秒,再次观察了一圈身边的便利店。 与刚才相比,一切都没有变化。polo衫男人一动不动地站在货架末尾;她始终没有发出过任何动静,从所在之处远远看去,饮料柜里好像也只有饮料而已。 但是说不上来为什么,艾为礼感觉非常不舒服。 偏偏收银台上连个能做武器的东西都没有。 就好像走路时鞋子里硌了一块石子,脱下来抖一抖,再穿上时,却发现石子还在。 等艾为礼终于觉得可以回覆的时候,她写道:「去掉?可是我不能砸玻璃,那会有声音。」 「废话啦,」玻璃上,韦罗毫不忌讳地向她翻了一个白眼,「谁说要砸玻璃?这是一家便利店欸,玻璃门难道不能打开吗?」 对喔??艾为礼望着大门,愣了一会儿。 韦罗此刻也像她一样,正倚在收银台上,因此当她转头看大门的时候,自然而然也就看见了韦罗的侧影;她好像感觉到了艾为礼的目光,也转过头来,二人的目光相遇了。 韦罗看得到她这一边,既然韦罗也没有表示,就说明自己这一边没有出现什么奇怪的东西吧。 艾为礼朝她笑了笑,低下头,在手机上传了一条:「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不开门,也一样有危险啊,哪边都没有少了古怪东西。」韦罗的回答,也是她预料之中的——确实,不开门她们的处境也很糟糕。 或许值得试一试,死马当活马医??只不过艾为礼真的很难解释,自己此刻究竟为什么这样不舒服,她乾脆直起身,小心而无声地在店内走了几步,想要尽量看得远一些。 古怪的东西确实增加了,不止是polo衫男人了。 在店尾的杂志架上,正中央放着一排印着女明星头像的八卦娱乐杂志;同一期杂志上所出现的同一个女明星头像,却每一个都稍稍有了扭曲不同——艾为礼远远扫了一眼,就忍不住升起了一股反胃的呕吐感,赶快收回了目光;她发现自己已经想不起来那个女明星原本的模样了。 「没事吧?」韦罗问道。 「没什么,又出现了一些奇怪的东西而已。」艾为礼不敢身处于多个女明星的视线之下,往大门口走了两步,看到韦罗朝 她摆了摆手。「所以??谁来拉门呢?我们打开门以后,要去哪一边碰头?」 「拉开再看,我们先一人拉一边吧,」韦罗建议道,也走到了她那一边的玻璃大门前。「我来打三二一的手势,我一收手,我们就同时拉门。」 「对了,你还要帮我看着我身后,」艾为礼赶紧说,「我也会帮你看着你那一边,免得又出现那些你看不到的东西??」 这句话终于打通了一直堵塞在她脑海里的某个结节。 她看着手机屏幕上的光标闪烁,一下,又一下,不知闪了多少下,却始终没能抬起头,也始终没有把那句话传过去。 先从??先从门口退开好了。 维持低着头的状态,艾为礼一步一步地,重新退回了收银台前。 「你这是去哪啊?」韦罗传来的简讯问道。 艾为礼没回答,却看了看她们的聊天歷史。没有多少条讯息,所以很快就看完了。 果然??她没记错。 怪不得她会感觉这么不舒服??她从来没有跟韦罗描述过,餐桌旁坐着的那一个女人,是垂着头的。 而韦罗的前几条简讯里,却清清楚楚地写着:「我这边的古怪东西,就是一个垂头坐着的女人而已吗?我看不到她。」 ??为什么要在这种事上说谎? 手机无声地又送进来了一条简讯。 「你回来啊,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拉开门吗?」韦罗催促道。「你发什么呆啦?」 艾为礼根本没有打字回覆的意思。她盯着手机萤幕,几秒鐘后,收到了下一条。 「我真的很担心,继续这样下去,我们会不会被分头击破??而且我有点害怕。你快回来,别发呆了,我们一起拉开门。」 第三条。「你那边出现了新的奇怪东西!快过来,快把门打开,我去救你!」 第四条,第五条,第六条??不知道多少条简讯,正以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疯狂地涌进艾为礼的手机里,令她的手机都开始微微发烫了;她看到的最新一条,甚至不再是中文—— openthefuckingdooryouslimybitch 艾为礼猛地关掉了萤幕,一眼也不敢朝玻璃上看看如今的「韦罗」,变成了什么样子——眼泪不受控地滚落了脸颊,她赶紧死死压住了抽泣声;究竟为什么会这样,韦罗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想不通,也不敢想。 她还有能活着看见太阳的时候吗? 这个念头才一起,艾为礼眼前霎时陷入了一片黑暗。 她有一剎那,还以为自己失去了视觉;然而随即她就想起来了。 是那种能侵吞掉一块便利店的黑暗区域??如今把她包裹在里面了。 第十八章 跟着艾为礼一起过来的东西 不论她下意识地将眼睛瞪得多大,她的视野都被替换成了一片绝对的、无望的黑暗。 不是那一种闭上眼睛之后所「看见」的黑暗,而是??就好像她的眼球不存在了,好像人试图从手肘里往外看一样,自然只有什么都不存在的「黑暗」,手机也无法照亮的「黑暗」。 艾为礼知道,自己依然在便利店里;因为她还能隐约听见灯管的电流声,雪糕柜和饮料柜的电机声,以及膨化食品包装袋被人划过时的窸窣声响——最后一个声音,正在离她越来越近。 不能??不能让它们靠近自己,艾为礼彷彿被冰冻住了的脑海里,艰难地浮起了这个念头。她应该后退,她应该马上就后退,或许她还能退出被黑暗包裹的区域?? 可是艾为礼浑身上下早就僵住了,好像另有一个生存机制,完全接管了她的身体——不能动,不要呼吸,尽量把自己当成一个装饰品,一件傢俱;同时暗暗祈求,黑暗中渐渐充盈起来的东西,也会误以为她不是一个生命体。 包装袋被划动时的响声忽然停了,艾为礼意识到,那一个发出声音的东西,大概是已经从货架之间走出来了。 ??走进黑暗里来了吗?跟她同处一个区域了吗?感觉到她了吗? 无数问题都在疯狂地冲刷着她的脑海,又在下一个瞬间,霎时全停止消失了,只留下了一片空白。 因为艾为礼感觉到了——不是碰到了,也不是闻到了,更像是生物直觉所捕捉到的——有个什么东西,刚刚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 走过去后,那东西又忽然停了下来。 一阵皮肉拉伸收缩,头发互相摩擦的细微动静,以及嘴角分开、嘴唇划过牙齦时的湿润声响,轻浅得几乎像幻觉一样,渐渐展露在了前方。 ??刚刚走过去的东西,感觉到她了。 艾为礼知道自己一直在无声地流眼泪。 她很讨厌这一点;假如那些东西正以她的恐惧取乐,将她当作猎物玩弄的话,她最不希望的,就是让它们从自己的眼泪上得到满足——她寧可死,也不想让那些东西以为自己害怕得哭了。 咬着牙,艾为礼强迫自己慢慢地、无声地蹲了下去,离开了对方面孔所在的那一个高度。 有没有用,她也不知道。 好像螃蟹一样,她蹲在地上,横着往旁边挪了一步,手还在摸索着,以免自己无意间碰到什么东西、发出声音。 她不知道那个东西有没有靠近她,她只能尽量小心地挪了一步又一步——几步之后,她停下来,侧耳听了听。 一团从口腔中扑出来的热气,驀然打在了她的脸上。 艾为礼再也没控制住自己,下意识地往后一退,肩膀就撞在了收银台下的商品架子上,顿时将它全撞翻了,连商品带架板一起接二连三地砸在了地上,响亮地充斥了整个店内。 「艾为礼?艾为礼!」 一声遥遥的呼喊声,穿过了譁然巨响,扎入了她的耳里——完全是下意识地,艾为礼忘记了自己脸孔前的东西,忘记了刚才与她传简讯的「韦罗」,当即高声叫道:「救命!」 回应她的不是韦罗的声音,却是面前一道闷响;就好像正跟她脸贴脸的东西,突然被一个什么东西给打到了。 「我打到什么东西了?」韦罗扬声问道,「是你吗?」 具体正在发生什么事,艾为礼也不知道;但她此时重新被注入了力气,手脚并用地拼命爬向了一边,边爬边叫道:「不是,你打到它了!」 「你马上停下,」韦罗喊道,「我扔一个东西过去,你抓住!」 扔什么?她怎么可以不动?就算不动,她在黑暗中又怎么能—— 「咚」地一下,一个又冰又硬的沉重东西正好砸在了艾为礼的额头上,砸得她疼得叫了一声;她悚然一惊,立刻抬手按住了那个东西,还不及感觉出它是什么东西,就又一次感受到了身后的热气。 那个东西靠近了。 「抓好,我拽你出来!」 出来? 在那一刻,艾为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自己手中湿漉漉、冰冰凉的东西是一个电话话筒的形状,一端还连着卷曲的电话线。 那台电话机??? 对了,她最后一次看见它,是把它放在了收银台上。但是自从下半张脸出现在店里以后,她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它了。 等等,也就是说—— 仅仅是念头从她脑海中一闪而过的工夫,她立刻就感觉到了手中电话线上传来的拉拽力——艾为礼才匆匆从地面上站起来,就被它拽得往前一踉蹌;来不及去想身后那东西如何了,她任电话线将自己拉得跌跌撞撞,随即,竟一头撞入了明亮的便利店灯光中。 艾为礼不由自主眯起眼睛,眨了好几下,才总算重新睁开了。 韦罗正站在她的面前,一双眼睛里光泽晶莹,又是希望、又是谨慎;上下看了她两眼,韦罗才终于露出了笑。「真的是你?你不是什么古怪东西装的吧?」 「怎么回事?」艾为礼急忙抹掉了脸上泪水,心存馀悸地回头看了一眼——却不由怔住了。韦罗和她现在正站在离收银台最近的饮料柜前,当她回头看收银台时,却发现那一片区域光明亮堂,没有一丝黑暗。「我刚才??你是??你真的是韦罗吗?你什么时候从倒影里出来了?我、我不明白。」 「要说不明白的地方,我也有很多,」韦罗苦笑了一声,从她死死握在一起的手中,拔出了电话话筒。「我是真正的韦罗啦,但是这种话,假的也会说吧。」 艾为礼这才发现,原来韦罗是把电话机给塞进了饮料柜里,电话线露在了外面,又用一只脚踹在柜门上,把电话机给挡在了饮料柜内。看起来,她刚才是甩着电话线,把话筒甩向了前方,砸到自己头上的。 「收银台附近,是什么时候亮起灯光的?不是黑了吗?」艾为礼看着她把电话放好,怔怔问道。 「你看那边,」韦罗指了指店里另一边的玻璃窗。 原本应该映照着整个便利店的倒影,此时又缺失了一块,就好像有人在收银台区域的倒影上,用黑色油漆涂抹出了一个长方体的形状。 艾为礼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理解眼下这一幕才好了。 「等一下,等一下,」 她闭上眼睛,掐着自己的眉心,使劲想了几秒。「我刚才所在的便利店里,收银台区域是一片黑暗??然后你把我往前拽了几步之后,我进入了你这边的便利店里。这边收银台区域却是亮着的,反而是倒影中的收银台才是一片黑暗??那也就是说??」 韦罗好像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了,点了点头。 「刚才进入倒影的人,是我?」 「对啊,」韦罗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难道你一直以为,进入倒影的人是我啊?」 好像??好像的确是这样没错:现实中不会忽然黑掉一块,只有「现实的倒影」中,才会忽然黑下去一块。当她在看见店内出现了一片无法解释的黑暗时,艾为礼早该想到,出问题的是自己这边才对。 「那黑暗究竟是??」她转过头,看着收银台,发现倒影上也已经恢復了正常,黑暗消失了。「我是从黑掉的地方,被你拉出来的,这么说来,莫非那黑暗是一个『通道』吗?」 「我就是这么想的,」韦罗看了看倒影,说:「我之前不是拿着一个酱油瓶,去看情况了吗?等我一回头的时候,发现你不见了,而你站着的地方的倒影变黑了。」 艾为礼愣愣地听着她继续说道:「我急忙在店里找了一圈,没想到居然是从玻璃倒影上看见了你,你当时的表情,就像见了鬼一样。」 是真的见了鬼啊。 「我就想,如果你是通过『黑暗区域』进入倒影中的,那我可不可以再通过『黑暗区域』,把你拉回来?」韦罗说到这里,显而易见开始有点得意起来了,说:「当然啦,我才不要自己走进去找你,我刚买到了ps5,我还不想这么快就放弃人生??尤其你的倒影还在一直骗我开门,感觉很不可靠——」 「是你的倒影在骗我开门才对吧,」艾为礼抗议了一句,拿出手机,问道:「这个不是你的line吗?」 「是我的啦,」韦罗看了看,说:「但那些简讯不是我传的。我收到的简讯,你看,应该也不是你传的吧?」 在韦罗的手机上,首先提出要「去掉玻璃」的人,变成了艾为礼自己;反反覆覆一直要韦罗开门的人,也是她。 「看到你好像传教一样拼命讲,我就警惕起来了,我这个人啊,是推销员最讨厌的那种类型。总而言之,上次我不是用电话机以毒攻毒了吗?我在想,可能这一次,我也可以用它把你拉出来??你可不知道我费了多少心思,话筒太轻了,丢不远,我还不得不把它拆开,往里面填了很多碎冰块。」 怪不得话筒又冷又湿,砸在头上疼得要命。 「你真的救了我一命,」艾为礼又抹了一下眼睛,一时间好想拥抱韦罗一下。「在你丢出话筒之前,刚好有一个东西接近了我??」 说到这里,她忽然停了一下。 「等等,」艾为礼转过头,看着收银台,想起了另一个问题。「如果『黑暗区域』是一个通道的话,刚才接近我的那一个东西,现在??是不是也过来了?」 第十九章 便利店里剩下的两人 说来也奇怪,二人都做好心理准备,可能又要被新出现的怪物给满店追着跑了,可是在她们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圈之后,却发现店里什么异样也没有。 「会不会是我们看不到,就好像我之前看不到餐桌边的那个女人一样,」韦罗提议道,「但实际上,它已经在这里了?」 「这倒是有可能??那我们怎么办?」艾为礼说,「餐桌旁边那个,我们还可以避着走,如果有新来的鬼东西,我们都不知道往哪里避才好。」 如果她是自己一个人处于这个情况中,就算不绝望、不害怕,艾为礼也会开始焦虑担忧的——看不见的危险,要怎么避啊?不避怎么可以? 然而韦罗却耸了耸肩膀,反而把酱油瓶放下了。「啊,既然没有办法避,那就算了嘛,你坐下来,休息一下,休息一下。」 「休息?」艾为礼瞪着她。 韦罗早就盘腿坐下了,就在短走廊门口。她态度自自然然,好像这才是唯一的正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出了问题的时候,再去解决好了,现在没有问题,你急有个屁用啦。」 「怎么没有问题,至少有一个看不见的女人,坐在餐桌旁边欸!」 艾为礼嘴上是在抗议,可是身体却也不由自主地坐了下去——现在已经十一点多了,她经歷了六个多小时的恐惧、冒险、逃跑和挣扎,早就身心俱疲了,这一辈子,她就没有感觉这么疲累过。 「对嘛,她有对我们怎么样吗?」韦罗摊开手,坦然地说:「如果这些看不见的鬼东西可以悄悄走上来搞死我们,那我们现在早就死了啊。我们还好好的,就说明它们也没办法拿我们怎么样嘛??唔,说不定它们要现身出来,才能对我们下手,誒呀,做鬼都做得这么不方便,业务水平也太差了。」 「你不要在这里激励它们去更好地做鬼,好吗。」几句话之间,艾为礼都不知不觉放松了下来,好像自己可能与鬼东西共处一室这件事,真的变得没有那么可怕了。她看了看韦罗,不知道为什么,一句话脱口而出:「我很羡慕你欸。」 「啊?」韦罗刚刚从兜里掏出了一包肯定是从店里拿的花生,愣了一下。「为什么?」 「我很羡慕你可以总是这样舒展自然,游刃有馀。」艾为礼看着自己的手指甲,说:「我从小到大,不管去到什么地方,始终都觉得自己格格不入,不合时宜。说世上没人理解我,好像也太肉麻了,我也没有什么特殊的??但是我确实觉得,融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是无法看到我这么格格不入的人的。所以我没有什么朋友,哪怕我一个人来到野鹿镇,落下脚,也不知道该跟谁说才好??」 「我也没有朋友啊。」韦罗的这句话,说出口时却如此轻松自然——好像一点也不会为了没有朋友而感觉羞耻。 「怎么可能,」艾为礼笑道,「你这么大方外向的人,绝对有很多朋友啦。」 「不,真的没有喔。」韦罗颇有几分认真地说,「认识的人越多,我觉得可以做朋友的人就越少。如果是那种只能一起逛街吃饭买衣服的朋友,我要来干嘛啊,我一个人也可以逛街吃饭买衣服啊。所以如果说『格格不入』的话,我也会常常有这样的感觉??我跟你说,你需要的,只是一个跟你同样『格格不入』的人,就可以在世界上找到容身之地了。」 艾为礼一时没有作声。她此刻一句话也不说,不是因为她过去常常感到的「哑口无言」,而是好像??因为她不必说了。 「我打游戏是有队友啦,我工作上也有相处得好的同事,老同学也会偶尔见面,」韦罗扬起头,看着天花板,轻声说:「可是??我不知道,可能是我要求太高了,我觉得『朋友』是不一样的东西。是一种??唔,谈恋爱的时候,不都会说『灵魂伴侣』吗?我觉得真正的『朋友』应该就是『灵魂伴侣』的一种,是它的友情版。」 艾为礼失笑起来。「我也想有那样的朋友欸,可是那也太难了吧!」 韦罗也笑了起来,说:「连鬼都撞过了,『灵魂朋友』应该不远了吧?」 「不远了,不远了,『灵魂朋友』后面还有中奖彩票??」艾为礼笑着说了一半,就被韦罗给踢了一脚。 她现在又累又饿,蜷缩着坐在冰凉脏乱的地板上,身后不远就是一个洗手间;在这家又老旧又寒酸的便利店里,不知道有什么难以解释的鬼东西,正在暗中伺机而动,想要让她再也看不见太阳——可是在这么糟糕的状况里,艾为礼却第一次,起码是近年来的第一次,终于能够从灵魂深处吐出了长长的一口气,慢慢地松开了自己。 今夜以前,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直紧紧绷着的状态。 「来,吃花生,」韦罗将那一袋递了过来。 「你几时从店里拿的啊,」艾为礼咕噥着,掏出了一把,送进了她飢火灼烧的胃里。 「我只拿了一袋花生,已经很有道德了,我现在可以把整家店都吃下去。」 「你知道吗,动物在恐惧的时候是不会有食慾的,」艾为礼从满嘴花生之间,含含糊糊地说:「我们俩个吃花生都这么香,说明我们不恐惧了嘛。」 「那些鬼东西试了这么多办法,也没能拿我们怎样,我们也没必要恐惧了啊。」 韦罗说着,举起了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算了起来:「首先是后门,然后就是那个『问卷调查』,和它带出来的纸人。我从后门里活了下来,纸人又被我们烧了,于是那些鬼东西改变计画,开始出现『黑暗区域』??这些办法都失败了,你看,现在店里多平静。」 「希望它们不是在考虑下一步??」艾为礼小声说。 韦罗转过头,朝店内大声喊道:「你们多考虑一阵子啊,我们不急的!」 二人就像是出外郊游、半夜聊天不睡觉的小女孩一样,凑头咯咯笑了半天,自己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越是紧张压抑久了,人就越会控制不住地发笑。刚才紧绷了那么久的神经,忽然一下有了放松的机会,释放出了积压的所有情绪——韦罗甚至还跳起来,把肚子吸得扁扁的,一个劲说「美丽的小姐,你猜我是谁?」,让艾为礼笑得整个人都瘫倒在了地上。 她们玩闹得开心,时间就不知不觉走得很快,以至于当大门口的铃鐺「叮铃」一响的时候,艾为礼还以为是来了客人——她们腾地跳起了身,一时都有点无措。 然而站在门口的人,却是阿潘。 阿潘那一双气孔般的小眼睛,此时瞪得大了一圈。 他的目光一点点从满目狼藉、商品凋零、如遭战乱一样的店里扫过去,脸色又白又红,皮肤上几乎快能看见血管爆掉后的血斑了;最后,他的眼睛才盯在了艾为礼身上。 「搞什么?」他终于发出了一声怒吼,「你搞什么,店里这是怎么回事啊?你疯了吗?」 他??他怎么进来的? 艾为礼来不及理会阿潘,先朝他身后望了一眼——随即不由吃了一惊。 不知道什么时候,玻璃窗外的浓郁漆黑消失了。 此时店外儘管也是昏暗的,却是夜半马路上正常的昏暗。路灯在人行道上投下了一汪又一汪的光晕;偶尔一部车从马路上行驶而过,尾灯拉出了红红的光影;对面一家晚上才会开门的烧烤店里灯火通明,坐着一桌正在吃夜宵、喝啤酒的客人,不知道听见朋友说了什么,一个系马尾的女孩子正在哈哈大笑。 便利店被不知不觉地接回了正常的世界里,她们却直到现在才发现。 「你怎么来了,」艾为礼说着,看了一眼墙上时鐘——原来都已经十一点五十分了。 「你有脸问我怎么来了!」阿潘的火气顿时又上升了一个台阶,「你之前打电话跟我说什么鬼话啊,好像嗑药了一样,我心里不放心,跟小t说今晚我跟她换一下班??结果呢,结果发现你给我把整个店都拆了啊!幸好我来了啊,不然你是不是要捲东西跑路?」 「喂,差不多了吧,」韦罗皱着眉头插进来了一句,「你跟别人讲话没有一点尊重的吗?」 阿潘气到血红的双眼,顿时转到了她身上。 「你谁啊!我在教训员工,跟你有什么关係?还是说,店里搞成这个样子,你也要负责?」 韦罗的怒气腾地就跳了起来,踏前一步,正要说话,却被艾为礼按在了手臂上。 「既然要讨论责任的话,」她看着阿潘,冷冷地说:「不妨把话说开吧,骗我一个外地人在最危险的时候替你顶班,你又该付什么责任?」 刚刚才走到货架前检查商品的阿潘,闻言顿时僵了一僵,却并不抬头,目光只垂在货架上,骂道:「你又说什么鬼话啊?你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什么最危险的时候,你以为你在阿富汗上班喔?」 「你心里非常清楚——」艾为礼的话才开了个头,就被阿潘打断了。 「哇,少了这么多东西,你不要跟我说全部卖完了,我马上就去检查收银机。」他顺着货架走下去,说:「我跟你讲,这些不见的、损坏的,你通通都要赔偿!我看你一个月的薪水都不够赔,我才不敢再继续雇用你了,你赶紧掏钱赔了东西就马上给我走人,别让我报警抓你。」 「我也是野鹿镇的人,你真的以为你可以装傻?」韦罗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在让人送死,你知不知道?」 「我听不懂你们讲的鬼话,」阿潘从货架后绕出来,看着她们,一张脸拉得长长的,木无表情。「我只认一点,赔钱,否则我就报警了。」 他的目光落在韦罗身上,彷彿十分厌恶一样,说:「你到底是怎样,如果把店搞成这样你也有责任,你就赶快给我回家拿钱,如果跟你没关係,你就快点走,我还要跟她算帐、清点东西,没时间在这里跟你斗嘴皮。」 眼看着韦罗好像快要抄起手边的东西砸他的样子,艾为礼赶紧拉了两下她的衣服,低声说:「你被卷进来,只不过是因为要救我而已,这件事确实不应该由你来负责。」 虽然这件事本来就是阿潘理亏,是他置自己于险地而不顾,可是「他用我当替死鬼」这种理由,在警察那里是不会过关的。 就算她们成功地熬过了那么多诡异事件,现实世界却是另一种如疽跗骨、无处可逃的辗压力——对于种种异样,她们或许可以击败、可以逃离,对现实却只能低头。 毕竟这就是一个湍急、漠然、粗暴的世界,艾为礼已经快要习惯了。 「你有钱赔吗?」韦罗说话毫不客气,一点不知道委婉:「你在一个不知名小镇里的便利店里当店员,而且才当了两天,你在豪爽个什么?」 艾为礼确实没有钱,但是她硬着头皮,不肯松口。「这你就不要管了??」 「你闭嘴站到一边去,」韦罗失去耐心,走到了阿潘面前,紧盯着他问道:「进货价,我转帐给你。」 「开什么玩笑,不行,」阿潘一口就回绝了:「我怎么交代?怎么入帐?零售价,现金,刷卡都不行的。我才不要替你们担责任,这些如果算是卖掉的,我就不报警。」 艾为礼都想抄起电话砸他了。 「知道了,」韦罗却答应了下来,「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回家拿卡取钱。」 「万一你不回来呢?」阿潘斜眼看了看她,「我怎么知道你不会一走了之?」 「那你就报警啊!」艾为礼早就忍不住要插话了,立刻说:「你也别等她拿钱回来,你现在就报警好了,我一人做事一人当。」 韦罗瞪了她一眼。「一两万块的事,你就要去坐牢?你傻的吗?我不是叫你闭嘴去一边吗?」 她想了想,拿出自己的手机,确认它锁好后,丢给了阿潘。 「有了这个,我肯定会回来,」韦罗没好气地丢下了一句话,人已经在往店门口走了:「艾为礼,他清点东西的时候,你给我好好看着,我看他像是个很会中饱私囊的人,我可不信任他。」 「砰」一声,玻璃门在她身后合拢了,便利店内又只剩下了两人。 第二十章 嗅着酱油瓶的阿潘 艾为礼又陷入了哑口无言的状态里。 从韦罗离开店里,才不过几分钟罢了,她觉得自己就好像不知多少万年前的远古飞鸟一样,被困在一个沥青坑里,慢慢地往下沉。 疲倦、愤怒和不甘,反覆撕扯着她;她觉得自己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要说出口,不,骂出口,可是每当阿潘说话时,她心里的念头却只剩下了一个:人怎么可以这样? 「你遇到我,运气就已经够好了,」阿潘哼了一声,看了看一隻完好的吞拿鱼罐头,顺手将它放在桌上,然后在笔记本上的「待赔商品」一栏里,把它写了下来。「我早就该知道,你这种大城市来的女人,基本上都很不正经,觉得自己读了几页书就了不起,欠管教??你是不是聚集了朋友在这里开趴啊?也不知道你干了什么事,才不得不跑来我们这种小地方避风头。我可是发好心给了你这份工作??」 怎么可以说得出这种话?怎么可以装成若无其事? 人到底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结果我又要从头开始雇人??要不让你那个朋友来替你上班好了,我可以给她算便宜点,少赔一点,她还长得蛮漂亮的,应该可以吸引不少人来光顾吧。」 一种艾为礼从未体验过的,近乎暴戾的强烈怒意,甚至令她手都微微抖了起来。 她盯着阿潘的后脑勺,忍不住幻想了几秒,将他的头颅深深推入货架商品里的景象。 「如何?只要做一个月就好啦,你叫她替你顶班,这样我就不报警了。」阿潘咂着舌头说,斜睨了她一眼。 「啊?你不是说,只要赔了东西,就不会报警吗?」意外之下,艾为礼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立即质问道。 阿潘转过身,一脸假装出来的惊讶。「你在讲什么东西,人做了事就要承担后果,这种幼儿园都学过的事,你装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们店里只是损失了东西吗?还少了一个店员呢,店员啊,现在我们排班怎么办,又不能开全天的了,损失很大欸,这个不叫你朋友来顶班怎么补?」 艾为礼低头看了看那隻吞拿鱼罐头,真想将它丢在阿潘脸上。 眼前这一切过于荒谬,过于可笑,甚至连反驳都不知该从哪开始,以至于她反而只能说出最乾巴巴、最没力量的话:「你把这隻罐头去掉,它明明没有损坏。」 话一出口,她简直想踢自己几脚。 「脏了,谁会买?」阿潘说着,毫不在乎地将罐头塞进了一旁他自己的背包里。 早在他特地把背包拿过来,放在餐桌旁椅子上时,她就应该生出警觉才对——清点东西,干嘛要用背包? 「你干嘛?」艾为礼再也没忍住,喝道:「你拿出来。」 阿潘却没理她,只是又拿下来了几罐肉酱罐头,口中说了一声「啊呀标籤都划破了」,就一股脑将它们都放进了背包里;他连避讳也没有,丝毫不在乎被艾为礼看见是他自己用指甲在标籤上划了几道线。 「喂!」艾为礼叫了一声。 阿潘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是咧开嘴角笑了,露出一排红红牙肉。 好像她刚才的声音落进了真空,对现实激不起一丝涟漪,他接下来就转过头,继续清点货架上的东西去了,没有多理会她一句。 要怎么办? 面对这样不遮不掩的行为,艾为礼反而茫然了一瞬间——跟他吵架?自己上去把他的背包打开,把东西拿出来? 「你这是偷东西,」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让阿潘知错,所以一边说话时,她也一边下意识走向了阿潘的背包,说:「你不高兴的话就报警,我看警察会不会支持你偷东西——」 她站在餐桌旁,正要伸手去碰背包的时候,余光恰好从面前的玻璃窗上一扫,看见了阿潘的面孔。 在窗外路灯与店家的灯火下,玻璃窗上的倒影模模糊糊,不甚完整,仅是浮在玻璃上的片片光影;但是阿潘站在她身后盯着她时那一张木无表情的脸,却正好清晰地浮在了她自己倒影的肩膀上。 艾为礼急急一个转身,毛孔都张开了,泛开了一层冷汗。 「你刚刚是打算碰我私人东西?」阿潘不知是何时从货架前转过身来的,气孔般的黑色小眼睛,跟着她踉蹌后退的脚步,一路黏在她身上。 「不,我只是??」艾为礼想解释,才反应过来不对——明明做错事的人不是她,怎么就变成她要为自己辩白了? 「真是好笑,」阿潘再度转过身,看了看商品,在本子上刷刷写了一行字。「我问你,做出了什么行为的人,才叫小偷?一,会把店里缺损商品都记下来收费的人;二,默不作声去摸别人背包的人??你选啊,你自己说,谁是小偷?」 艾为礼怔了怔。 阿潘似乎也没真的要等她选择,哼了一声,在货架前蹲了下来,拿起了一瓶酱油。艾为礼探头一看,发现他的效率倒是很高,韦罗才离开店内不到十分鐘,他已经在本子上密密麻麻记了至少有十几种缺失的商品,旁边还写下了看起来好像是夸大过的数字。 他只肯收现金赔偿的原因,艾为礼也明白了。 阿潘举起酱油瓶,将它对着光,仔细打量起来。 以对待其他商品都未曾有过的细緻,他的手指慢慢从它的玻璃瓶身上滑了下去,在标籤上抚摸出了沙沙声响,大拇指在瓶身上慢慢地绕着圈,好像在等着瓶子忍不住发出一声呻吟;随即,他将酱油瓶的瓶颈凑到鼻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彷彿闻到了什么令人享受的气味一样,闭上了大半眼睛,眼皮一抖一抖地,翻出了底下的白。 正是在这一刻,艾为礼想起来了。 在韦罗去查看情况的时候,手里握着一隻酱油瓶做武器;在救回了艾为礼之后,等二人平静下来,她顺手将酱油瓶塞进了货架——就是这一个货架。 艾为礼慢慢地往后又退了一步。 「这个是完好的,不用你们赔了,就是少了好几瓶。」阿潘用一种有点遗憾的口气说完,站起身,朝货架另一面走去。「我去看看另一边,誒呀,真是不知道你们干了什么??」 艾为礼看着他绕过了货架,短暂地消失了一两秒,随即又从货架另一边现了身,被零星空缺的商品遮挡成了一块块的衣服和身体部位。 「我问你个事,」阿潘一边看货架,一边纪录,一边还问道:「你要好好回答我哦,如果你诚实,那我或许可以对你们网开一面。你那个朋友,你认识多久了?」 艾为礼看了看自己与大门的距离,在心中衡量一下,意识到阿潘比她离大门更近。而且因为他站在中间,所以不管她是去大门还是后门,他只需要往外衝出几步,就可以将自己堵在店里。 更何况,韦罗一会儿还要回来。 「没有很久,」她尽量若无其事地答道。 「她应该没有男朋友吧?看她那样子就知道了,没什么女人味,女人味这种东西,需要交个男朋友才能开发出来喔??像我这样的。」 艾为礼又有点怀疑自己是神经过敏了——这种话,她确实只有在人类男性嘴里听过,连恐怖片里的鬼都会好好遵从职业操守,只记着要你死而已。 「所以,你觉得她怎么样才肯顶替你上班?」阿潘从货架另一边问道,「一,你点头同意后,她听你的话,就来了;二,她发现赔偿金额太大,她赔不起;三,我报警后她被学校开除,做不成老师??以上三项,你觉得是哪一个?」 这一次,艾为礼清清楚楚地看见了阿潘。 更准确来说,她是看清了阿潘的下半张脸。 他的上半张脸被货架挡住了,只有鼻头和嘴巴,嵌在一张偏长方的下半张脸上,在他说话时,那张薄薄的嘴巴一张一合,一张一合,好像是独立于阿潘本人、有了自我意识的两片薄肉皮。 为什么?怎么回事? 外面都已经恢復正常了,不是说明都结束了吗??还是说,这不过是巧合? 艾为礼无意将希望放在侥倖上,然而她被卡在了一个十分不理想的位置,就算她想要跑出门,也无法越过阿潘。 只有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她勉强可以试一试。 「你是还继续打算害人吗,」艾为礼作出了愤怒的语气,好像她被分了心,完全没有想到「问卷调查」这四个字一样。「你自己去问她好了,我才不管,我去那边坐着了,我不想跟你说话。」 一边说,她一边往收银台的方向走——从收银台前一转身跑上几步,她就可以一头衝出便利店。只要阿潘没有将她堵住,能让她走到收银台?? 「我觉得是一喔,」阿潘绕过了货架,一步挡在了她的前路上,看着她说。 仍然是十分正常的,阿潘的样子,上下两半面孔都很完整,怎么看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我又不是她的奴隶主,我叫她来上班,她就会来上班?」艾为礼仍然没有放弃,虽然脚下在往后退,嘴上却假装怒气冲冲地说:「我说了,你自己问她,让路啦,我又不会跑。」 「至于她那边你就不用管了,我只要你说啊,」阿潘看着她,仍旧一动不动。「只要你说一句,『我同意让韦罗来顶替我上班』就可以了喔??你把这句话说出口,你就可以安全地离开这家店了喔。」 第二十一章 这部手机是谁的 「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那个名叫阿潘的男人,声音平平地说:「你说了,又有什么坏处呢?你也说了,难道韦罗真的会无条件听你吩咐吗?」 是,只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她不是韦罗的奴隶主,不能决定韦罗的想法,她说了这句话,韦罗也不会因此就来这家便利店上班?? 就算阿潘是一个鬼,有什么令人搞不懂的神秘力量,那他自己去催眠韦罗就好了,何苦要在艾为礼这里绕一个圈子? 「只要你说了,你现在就可以走了喔,至于你接下来去哪,怎么样,我都不会管了??不用赔钱,也不用怕警察抓,今晚发生过的一切,都可以变得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阿潘想了想,又说:「至少你可以救下自己??如果你觉得只救下自己不好意思,那也可以出门之后,再提醒韦罗一句啊,两全其美,仁至义尽。」 「只要我说了这句话,我就可以走?哪怕走了之后去找韦罗,提醒她不要来店里上班也可以?」 「没错,」阿潘保证道。 艾为礼张了张嘴,他顿时来了几分兴致,好像很期待一样。 「那??」她低声说:「我同意你回家去干西瓜。」 在阿潘微微瞪大了眼睛的同一时间,艾为礼一回身,伸手捞起了他留在椅子上的背包,当头就将那一隻装了许多罐头的沉重背包给迎面甩了出去——不及看他到底被砸中了没有,包一离手,她立刻转身就衝向了店后。 她今晚已经绕着这一家便利店跑了太多圈了,轻车熟路地就绕到了离阿潘最远的一排货架后,继续跑向后门;阿潘的头从她肩膀后探了出来,问道:「你真的要走后门吗?」 什么? 艾为礼忍不住一声惊叫,下意识地要闪开,差点撞上了身旁货架,最后关头才贴着货架站好了。 阿潘站在她面前,身上什么变化也没有,拎在一隻手里的背包,「咚」一声,就被扔回了地上。 他这么快就赶上来了?明明有丢包过去,居然连一点都没有拖延住他? 「说一句心口不一的话而已嘛,难道你这辈子没有说过吗?」阿潘探过身体,面孔渐渐贴了上来,灯光在他的五官下投出的黑影拉长了,融成了一片。 随着他的话,他的面颊阴影也在上上下下地伸缩。 「这个叫敷衍,叫虚与委蛇,为了那么大的好处,嘴上顺着别人说一句,这不是最无所谓的事情吗?你这么死板又理想主义,怎么能适应社会?」 艾为礼真是想不到,他究竟是哪里找来这么多话说,现在还没说完。 「为了一个认识几小时的女人,放弃这么好的逃走机会,你有考虑过你的父母吗?他们养大你花了多少精力和钱?以后养老只能靠你哥,你不觉得惭愧吗?同样的情况下,韦罗一定早就把话说出口了。」 「废话这么多??你家里没西瓜?」艾为礼低声问道,反过双手,扶住了货架。 阿潘的的脑袋刚刚歪了一歪,她已经抬起了腿,一脚就踹在了对方的胯下。 没有惨叫,没有痛苦,阿潘只是身体歪了一歪,微微地弓起了身子,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艾为礼哪里有时间看他反应,从他身边一猫腰、一闪身,再次跑向了门口——她对于后门确实仍有很重的心理阴影,在马上就要衝到收银台前时,她扭过方向,还是朝大门跑了过去。 在大门玻璃上的模糊倒影中,阿潘已经跟在了她的身边,朝她脑后伸出了一隻手。 系在脑后的低马尾,骤然被一股力量攥住了,随即死死向下一拉;好像整个头皮都要被从头骨上拽下去了,艾为礼吃痛之下惨叫了一声,后背不由自主栽了下去,整个人都被拉得失去了平衡。 「不说就不可以走喔,」阿潘以纸片人一样甜蜜的口吻,低声说道,「给我说!」 艾为礼视野里早就蒙上了一层泪水,在她跌倒之前,她听见的最后一声响动,是来自玻璃大门的「叮铃」一声——紧接着,她就被人拽着头重重甩在了地上,在尖锐地劈开头脑的剧痛之中,她眼前天旋地转,只剩下了一片模糊。 「艾为礼!」有人急急叫了一声。 她无法出声,无法回应,甚至连「艾为礼」这个名字,好像跟自己关係也不大了。 「去你妈个血狗屎,」那人扬声骂了一句脏话,穿过一层层波荡的意识,传入艾为礼耳中时,让她隐约感觉有点熟悉。 下一秒,伴随着一声闷响,身后抓着她头发的力量顿时松开消失了,她感觉到一个身体迾趄几步,「砰」一声砸在了地上。 仅仅是摔倒还不够,又有一个什么东西被丢过了半空,激起了一阵气流;在响亮清脆的碎裂声之后,阿潘顿时闷叫了一声,随即就静了下去。 「你没事吧?」 地板被脚步震动着;很快,属于韦罗的声音,韦罗的气息,和她身上的温热,就一起扑向了艾为礼。 一隻有力的手伸进了她的脖子下方,支撑起了她的头,却似乎不敢将她的头抬起来。笼在她身上的阴影,低声说:「我一想到不对,就马上赶回来了,可是我当时都已经走出去了很远??」 「韦、韦罗,」艾为礼眨了眨眼睛,终于看清楚了她的脸,放下心来之馀竟然还生出了一股委屈,好像受欺负的小孩子见到了自己长姊。「阿潘他??」 韦罗「唰」地抬起了头,却怔了一怔,从鼻子里响起了一个音:「嗯?」 「怎么了?」艾为礼挣扎着爬起来,确信自己有点轻微的脑震盪。韦罗站起身,浑身绷得紧紧的,四下慢慢走了几步,看了一圈,才回头说:「他??不见了。刚刚明明还在这里的。」 艾为礼看着地上那一台话筒与机身分了家的老式电话机话筒,以及一瓶碎裂后漫延了一地的酒。韦罗刚才似乎是用电话把阿潘砸得后退了几步,在他跌倒在地上后,又从收银台旁边抓下来了一瓶酒??可是在他跌倒的位置上,此刻一个人影也没有。 除了她们二人之外,整家便利店里空空荡荡。 「他也不是真正的活人吗?」韦罗嗓门都抬高了,「搞什么,可是外面已经正常了啊,我都出去走了一圈回来了。」 艾为礼揉着自己的头,小声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刚刚有、有在跟我『问卷调查』。还有他的下巴??总之,他刚刚让我想起了好几次之前的古怪东西。」 如果韦罗没有及时回来,她会怎么样? 一想到这里,艾为礼就忍不住打了个颤。跟今夜出现的那么多诡异事物不一样,刚才的「阿潘」却是有血有肉的,可以伸手抓住她,可以一下又一下地将拳头往她身体里砸进去??被电话机砸过之后,怎么会消失了? 「阿潘」不该怕一部电话机才对吧? 「恐怕不是因为电话机,虽然拿它以毒攻毒很有用啦。」 在她把疑问问出口后,韦罗弯腰将地上电话捡了起来,说:「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到一半又赶回来吗?」 艾为礼还没等摇头,她已经继续说道:「因为我突然想到了,我们俩个一起接到的那个电话,那个由你打回来的电话。」 「那电话怎么了?」 「我好像没有跟你仔细说过,我听过的警告内容是什么。」韦罗将电话放好,神情难得严肃地说:「我只是跟你简单讲了一个大概,就是『不要分开』??但实际上,我一开始听电话的时候,你在电话里跟我说的没有这么简单。」 艾为礼想起来了,当时韦罗静静听了一会儿的电话,时间足够电话里的人说好几句话的。 「我那时站在路上,拼命回忆你在电话里究竟跟我说了什么,然后我想起来了。」韦罗长长地吐了口气,復述道:「『你们两个千万不要分开,我知道这很不容易办到,总会有各种各样的原因和危险逼你们分开??但是你记住,哪怕是有过分开之后仍然安好的经歷,也绝对不要分开。』」 艾为礼愣愣地看着她,说:「『哪怕是有过分开之后仍然安好的经歷』??那不就是我之前被拉入倒影的时候吗?」 「对,我就是想到了这一点,立刻拼命跑回来了。」韦罗苦笑着说,「老实说,自从你说你打电话提醒过去的我们『不要从后门走』之后,我就没把最初听到的警告放在心上??而且确实,我们曾分开过,后来也没事。」 「看来那个『阿潘』,是想让我们分开,再对我们分别下手啊。是因为我们在一起,彼此有照应,可以一加一大于二吧?」艾为礼又痛又晕,直接坐回了地上,说:「你是怎么想到电话警告的?」 「我那时不放心嘛,」韦罗也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不断揉着自己的脖子,似乎脖子很痛。「我那时以为他是真正的人啦,但是是人又怎么样,世界上大把的人还不如鬼呢。我当时想,如果我的手机还在,我就可以给你打——啊!我手机呢?」 她瞪大眼睛,猛然跳了起来,因为动作太大,好像还牵扯到了脖子,痛得她吸了口气。「那块马眼狗屎做鬼自己消失了就算了,谁给他烧纸,可是他把我手机也带走了吗?」 顾不上评价韦罗真的很会骂脏话,艾为礼也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用我手机打过去试试看,你手机没有静音吧?」 很快,她们就听见了一阵iphone的标准铃声,从店内模模糊糊地响了起来。 「哪里?」韦罗转着头,循铃音找了过去,「你听出来了吗?」 艾为礼此时却忽然明白了。「在他的背包里,」她加快脚步,走向了自己二度被「阿潘」拦住的地方。「那个『阿潘』带了一个背包来,想不到居然还在??」 果然,那隻被「阿潘」扔在地上的背包,此刻也还在原地;韦罗打开它,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正在不断通知主人来电话了的iphone。她摀着脖子,又探头看了看,不由问道:「奇怪,他一个鬼,装这么多罐头干嘛?」 「他当时确实看起来,好像又要贪钱,又要贪东西,」艾为礼苦笑着,将商品都一个个重新拿了出来,说:「而且对你还很有兴趣呢,在说什么你需要一个像他一样的男朋友。一副贪心好色的样子,谁看了都会觉得他肯定是真正的活人,鬼才不??嗯?」 还没来得及把「好噁心」这个表情从脸上抹掉的韦罗,皱着脸问道:「怎么了?」 「你拿回手机了?」艾为礼一隻手还留在包里,问道。 「拿到了啊,废话。」 「那么??」艾为礼抽出手,将手上东西亮给她看,问道:「这个手机是谁的?」 第二十二章 她的人生已经被斩断了 背包里第二部手机,是阿潘的。 这一点,艾为礼不用一分鐘就确定了;因为当她用自己的手机,给阿潘打去电话时,地上的陌生手机就开始「嗡嗡」地响了起来,显示的来电人是「艾为礼」。 她不知道阿潘的手机密码,无法解锁,所以看不到自己之前发给他的简讯。不过萤幕上推了几条还没有来得及被打开的通知,有雅虎体育,reddit推送,都是一些看起来好像阿潘会感兴趣的东西。 二人看着地上的手机,不由沉默了一会。 「所以??这个??」韦罗先开了口。「属于『阿潘,人类』,对吧?」 看起来是这样。 「那为什么会落到『阿潘,鬼』的手里?」 艾为礼看着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时间,12:21分,怔怔出了一会神。要解释的话,并不是没有?? 「有一个最简单的解释,」艾为礼说,「刚刚袭击我的阿潘,就是阿潘本人。」 「可是,你不是说他表现很诡异??」 「是真的很诡异,」艾为礼点了点头,她现在都不愿意想起阿潘那时的模样。「但是拥有阿潘手机的,也就是阿潘本人了吧?那些鬼东西,没有必要去偷他的手机啊?更何况,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现在已经快十二点半了,」她低声说,「可是本该来交班的小t,却一直都没来。」 韦罗揉着脖子,没说话。 艾为礼轻轻碰了碰阿潘的手机,说:「她如果临时有事来不了,总该跟我打个电话说一声。她没有来,一定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必来了??阿潘在进门的时候不是就说了吗?他是跟小t换了班的,现在看来他没有说谎。」 当然,总有一个微小的可能性,是这一切都是某个鬼东西搞出来,此刻丢了手机的阿潘,正在家里睡大觉。 「但我相信『奥坎剃刀法则』,如无必要,不该增加元素,越简单,越接近真相。」艾为礼将手机扔回背包里,站起身说:「我不知道阿潘在进入便利店之后,到底是渐渐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不过我觉得最开始踏入店内的那一个人,应该就是阿潘本人。」 「被『侵蚀』了,是这样吗?」韦罗想了一会,问道。 「我也不知道,」艾为礼将背包放回了餐桌上,不知道它的主人是否还会有回来拿它的时候。「为什么我们没有被『侵蚀』?他才走进来十几二十分鐘,行止已经完全不像个正常人了,一直在逼我说什么同意让你来上班的话,我不肯,就攻击了我。」 「什么?」跟过来的韦罗睁大眼睛,「上班?」 在听她简单解释几句之后,韦罗不由长长地「啊」了一声,说:「你就该说的嘛!我又不可能会因为这一句话而留下来上班??能跑掉一个是一个啊!」 「第一呢,我担心他可能有什么古怪手段,我一说,就成真了,」艾为礼摇了摇头,说:「第二,我觉得他的重点好像不在于之后要你怎么样??他好像是更想,唔,怎么说呢,誒呀,我脑子里怎么出现了『掰弯』这个词啦。」 她自己笑了起来,韦罗却很正经。「一根原本笔直的竹子,要逼它认命,自己把自己扭成另一种型态,你的意思是这个吧?我了解了。」 ??这种对话的方式,实在让人很轻松。 「换你的话,你会说吗?」艾为礼过了一会儿,忽然问道。 韦罗严肃地想了想,说:「我也不会。」 艾为礼相信她。 假如阿潘真的被「侵蚀」了,那么为什么他会被「侵蚀」,他此刻去了哪里,以后还能不能回到他的正常生活中去,都成了一个个谜团。 今夜无法解释的谜团异事已经太多了,一件接着一件,两个人尽力提出的猜测、解释和推理,都十分苍白,只勉强足够让她们继续走下去,而不至于怀疑自己发疯而已。 从某种角度来说,好像人生也是这样。 二人商量了几句,一致决定还是不要给小t打电话确认换班这件事了;小t如果从电话中察觉不对,亲自跑来看,在见到便利店这幅模样以后,不免又是一番麻烦——再说,万一小t也被「侵蚀」了呢? 既然外面已经恢復了正常,她们可以离开了,那么就赶紧走为上策好了。等小t明晚来到店里的时候,她自然永远也不会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t只能像她们一样,在以后的时光中猜测、假想,给人生中遇见的谜团补完出一个解释。 拿上店里钥匙,艾为礼先去把后门锁起来了。如果没必要的话,她真是再也不想推开这一扇后门;找钥匙锁门的时候,韦罗一直警戒着,替她观察着店内,生怕一个不注意,二人就会再度迎面遇上什么危险或古怪。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些东西没有继续把事情做到底?」 在艾为礼检查了一下后门,确认它锁上之后,韦罗忽然问道。 「什么意思?」她随口回了一句,去收银台后匆匆找了一遍自己的几件东西。她的外套被埋在一地狼藉下面了;钥匙还在衣兜里。 「比如你在走过『黑暗区域』时遇见的东西,没有跟过来,对不对?」韦罗说,「还有,那个坐在餐桌旁的女人,也没了下文??如果它们再坚持一点,都像那个纸片男人一样,非要抓到我们才罢休,我们可能现在已经死了吧。」 「你不要给它们出主意好不好,」不知道为什么在面对韦罗时,艾为礼就可以伶牙俐齿地抱怨道,「你要做它们的人生教练喔?」 「可是,确实很奇怪啊。」 艾为礼抽出自己被灰尘和酒水染透的外套,说:「是有点奇怪。或许它们不是不想继续,而是出于某种原因,没有办法继续了。」 「什么原因?」韦罗立刻问道。 「那就要找它们问一下了。不过就我个人而言,如果说以后一辈子都不再遇见今晚的那些东西,那么就算不知道答案也可以。」艾为礼招呼了她一声,「走吧,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喔。」 韦罗也丝毫没有要多留半分鐘的意思,大步跟了上来。「你接下来去哪里?」她问道。 「如果真的安全了,我就回楼上公寓拿东西,然后连夜走掉。不过一想到要去公寓里,我总有点怕怕的??」 艾为礼说着,在大门口停下来,把「营业中」的牌子翻了一个面,让「休息中」那一面朝外——这算是她能尽的最后一点点责任了。她伸手去拉门,一拉之下却没拉动,不由「欸?」了一声。 「我打不开门欸,」她有点不安地说。 「不要开门,」一个声音细细地从门缝里飘了进来。 艾为礼顿住了。 她浑身都绷紧了。她们面对着玻璃大门,透过自己在玻璃上依稀不清的倒影,艾为礼还能看见马路对面的食客,路灯,以及偶尔驶过的车,但是唯独看不见玻璃门外究竟是什么在说话——门外明明没有人。 「很奇怪,不是吗,」那个声音听着,就像是成年人刻意在给小孩子或动物配音一样。「之前它们不是还用尽方法骗你开门吗?你那时明知道,开门就会糟糕了??可是为什么,你现在却要主动开门?」 「怎么办?」艾为礼盯着玻璃大门外的马路,以气声问了一句,「我们要不要先退回去?」 然而韦罗却没有任何反应。 她是愣住了吗? 艾为礼正想转头看看她是不是还好,注意力却又被门外声音给捉了过去:「是因为韦罗跟你说,她出去了一次,外面很安全,你相信了她,所以你才要来开门的,对吧?」 这是什么意思? 在短暂的沉默后,她低声说:「你想离间我们?你是什么东西?」 身边的韦罗不动也不说话;就算她是听不见门外传来的声音,也应该意识到艾为礼一直站在门口没有动作了??所以,她为什么会没有任何反应? 「我不是活人能看到的东西,」那声音听起来,好像是一把针被捏在了一起。「但是我并没有要害你的意思,我是来提醒你的??会为你提供帮助的古怪东西,之前不是也有吗?至于你信不信我接下来的话,就由你来决定好了。」 艾为礼立刻想到了那部电话机。 门外,一辆汽车驶过去,尾灯在夜色里拉出了红红的光影。 「她为什么会回来得那么快?」那声音继续说道:「你那时被阿潘吸引了注意力,你没有看着她出门??你也看不到她走出便利店后,在路上遇到了什么事,对不对?出门的,的确是一个活人,是真正的韦罗??而十几分鐘后再进来的人,却已经不是走出去的那个韦罗了。她的人生,早就已经结束了。」 「你好好想想,她在电话中听到的警告,其实只是她自己的说法吧?你当时什么都没听见,就算她在说谎,你也分不出来,不是吗?」 「这也只是你在说??」 「是啦,是啦,是我在说。不过你的逻辑学不是一向得分很高吗?你想一下,如果电话里警告是假的,那么韦罗在骗你;如果电话里警告是真的??」那个声音好像舔了一下牙齦。「那你们分开过了喔,违背了警告,不幸就自然降临了喔。」 她突然明白了。 「所以,不管电话里的警告是否是真的,你都不应该相信此时的韦罗,这是最简单的逻辑推理,对不对?」 艾为礼很想动一动,很想转头去看一看身旁的韦罗,但脖子却像凝固住了;好像她的身体自有主张——只要不看,就不会知道;不知道,就等于没发生。 那个声音细细地叹了一口气。 「韦罗也是个可怜人。在她的人生突然被斩断之后,她茫茫然地,回到了这一个便利店里。一开始,她还不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她看到你马上要被另一个东西吞噬掉的时候,她出手救下了你,那个时候,她还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艾为礼张了张嘴,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那个时候,她还以为她救下你,只是因为想让你活下去而已??但不是的喔。她是为了能够让活下来的你,被她骗出店外,将她之前经歷过的事情也经歷一次。你看,她一直没有朋友??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灵魂伴侣』式的朋友。当她遇见一个可能的朋友时,即使是要让对方遭遇与自己一样的命运??她也要获得这一个真正的『朋友』。」 「现在的外面啊,」它明明没有身体,却听起来好像舔了一下牙齦,慢慢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古怪东西,都在等着她将你带出门呢。你透过玻璃大门仔细看一看吧??你看到的马路对面的食客,路灯的灯光,从路上行驶过去的汽车??是不是跟你在黑暗消失后,第一眼看见的一模一样?」 ??是。 都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可是对面的食客依然是同一群人,同样的举动,吃着同样的菜;每过一会,会驶过同样的一辆车,车尾灯在夜色里拉出红红的光影。就像是电影中的一幕,被擷取下来,反覆播放。 韦罗走入了这样的夜晚里,又回来了。 她是怎么办到的? 「韦罗??」艾为礼盯着那一线门缝,声气发颤地说:「你、你能不能说一句话?」 身旁仍是死一般的寂静。 「她不能的。」门缝中细细的声音说道,「为了能够提醒你,我创造出来的这片刻,是独立于时间之外的。我们的这一段对话结束后,在旁人看来,也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罢了??你是不是不相信我?」 艾为礼咬着嘴唇,没有出声——她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控制不了她发出的究竟是问话,还是尖叫。 「你总该相信你自己吧?差一点被骗开门,及时醒悟过来,知道不能开门的人??是你。」那个声音低低地说,像是在啟发一个面对难题的小孩。「现在能够看一看『韦罗』在门上倒影的人,也是你。」 是了,倒影?? 艾为礼下意识地转过了一点点目光,眼睛停留在了自己倒影的旁边,也就是韦罗应该投下倒影的地方。 韦罗的眼睛,那一双曾经像小鹿般晶亮的眼睛,也在回望着她。 不同的是,韦罗的头颅脖颈,都已经被拧成了一个活人无法办到的角度;那双眼睛,此时正从胸口的位置,由下往上地看着艾为礼,彷彿还在无声地求救。 第二十三章 递上真相的方式 在声音消失之前,它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让『韦罗』发现,你已经知道真相了。」 不然会怎样? 明明很恐惧,艾为礼却一直无法将目光从韦罗脖颈折断的倒影上挪开。她正要开口问的时候,韦罗的倒影却忽然一花,随即已经恢復成了正常的、熟悉的模样——此时正朝自己转过了头,脖子依然好好地支撑着头颅。 艾为礼知道,这代表那个声音消失了。 「艾为礼?」韦罗正要伸出去推门的手,在看了她一眼后,此时却犹豫着收了回来,最终还是没有自己推开门。「你怎么了,怎么站着不动?」 她的态度听起来如此自然,好像刚才她们二人没有在门前一动不动站好几分鐘一样??看来那个声音说得不错,在别人看来,确实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 不能开门走出去,也不能让她发觉自己已经知道了真相?? 艾为礼把手紧紧按在自己的腿上,为了避免让它们颤抖起来,喘了口气,这才朝韦罗也转过了头。 没有被拧断后垂下一侧胸口的头颅;比她稍高一点的韦罗,此时仍然是不久前的样子。在奔逃反抗、自顾不暇的一个夜晚后,她的头发乱蓬蓬的,皮肤上略泛着红,嘴唇乾燥得略起了一点皮。离得这么近,她都能看清韦罗颧骨上小小的雀斑。 不变的,仍然是韦罗那一双眼睛,彷彿是夜星一样,不会迷茫于黑夜。 韦罗总像是比别人更明亮、更温热似的;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候。 艾为礼不傻,门外突然响起一个莫名其妙的声音告诉她,韦罗其实已经死了,她自然也不会立刻照单全收;但是这并不妨碍她谨慎行事,小心为上——至少,她可以先等一等。 从她口中说出来的,是一句真话:「我??我害怕。」 「怕什么?」韦罗一怔,语气放软了一点。「我已经出去过一次了,你看我,不是没事吗?走吧,我们待在这店里干嘛。」 「我??我还是继续等等,等天亮了再离开吧,不然我不放心。万一你上次是碰巧运气好而已呢?」艾为礼想笑一下,但面颊沉重得动不了,好像要把她的呼吸都压断了。「现在也快一点了,再过几个小时而已,就要天亮了??一般来说,这些鬼魂灵异之类的东西,在太阳出现的时候就会彻底消失吧?」 玻璃大门外,马路对面的烧烤店里,一个系马尾的女孩听见朋友说了什么,哈哈大笑起来——不知道是今夜的第几次了。 「可是在店内就保险吗?」韦罗睁大眼睛,说:「你想想,我们在这一家店里经歷的,还不够多啊?外面怎么就比里面更危险了?」 「好歹我在店内活下来了,」艾为礼话一出口,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是「我」,而不是「我们」。这样细微的区别,韦罗幸好似乎没有察觉;她顿了顿,继续说道:「至少我们知道该怎么躲过店里的东西??去了外面,我们连会遇到什么都不知道。」 「可我真的不想在便利店里过一晚!离天亮还有好几个小时欸。」韦罗很不高兴,哀叹了一句,「我体质已经算很好的了,可我现在浑身都在痛,尤其是我的脖子,不知怎么搞的,好像快要断掉了一样。我好怀念我家的床??」 她一边说,一边歪过头,用力地揉了几下脖子。 艾为礼想起来,从韦罗回到店里以后,就一直在不自觉地揉着脖子。 「那、那要不然,你先回家去?」她顺势低声说,「我反正离开了也没有地方去??不到天亮的时候,我真的不想走进楼上公寓。」 「你在说什么东西啊,」韦罗用白眼球刮了她一下,火气显而易见地升高了:「我不是才说了,电话中的警告叫我们不要分开吗?你现在叫我自己回家,你刚才被袭击,是被袭击假的是不是?」 艾为礼勉强地笑了一下。「那我们等天亮?」 「我有选择吗?你不肯走,我又不能和你分开,我就是倒霉吧我。」 韦罗显然很不愿意继续留在便利店里——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她是真正活人的话,这好像也是理所当然的:毕竟她曾经亲自走出店外,看到了外面正常、安全的世界,并且差一点点就可以重回那个世界了;在最后关头,却被艾为礼阻拦下来,不得不一直在充满未知威胁的便利店内待下去,她怎么会高兴? 艾为礼难以判断她究竟是因为想回到正常世界,还是想要骗她出去,只是在她实在已是惊弓之鸟,不敢贸然做出任何行动。 「你固执得就像一头母驴,」在二人又说了几句之后,韦罗气得骂了她一句,「不管了,你要留下来的话,你放风好了,我是真的累死了,受不了,我要睡觉了。」 或许是因为气不过,或许是因为要让艾为礼放松警惕,她居然真的动手给自己搭了个床。 所谓的「床」,其实是连流浪汉都看不上的一个地舖:韦罗把几包卫生棉都塞进一个塑胶袋里系好,就算是个枕头了;她又把杂志都拿下来,舖了一地,放在收银台前的空地上,充作床垫——哪怕艾为礼提醒说八卦杂志上的封面女明星曾经很奇怪,韦罗也不为所动,只是又在上面盖了一片货箱的纸板。 「晚安,」她早就夺走了艾为礼的外套,披在身上当作被子,气冲冲地转过身去,只给艾为礼留下了一个后背。 「我会好好放风的,」艾为礼看着她的后脑勺,小声说道。 「你最好是啦,不然我做鬼都不放过你。」她头也不回地说。 生起气来如此鲜活灵动的一个人,怎么可能如那声音所说,「命运被斩断了」? 或许她无法解释「开门」这件事,也不知道门上倒影是怎么形成的??可是此刻那一个离她如此之近,热力染得她指尖都暖洋洋的韦罗,明明该是一个「人」才对;一个因为相信艾为礼,甚至在这样环境中也可以安然入睡的人。 「每一个袭击你们的东西,或者试图袭击你们的东西,都有自己的『模式』。」 那一个细细的声音,从对面货架的两碗泡麵之间响起来,幽幽地对艾为礼说道。 艾为礼悚然一惊,差点原地跳起来,急忙回头看了看韦罗——韦罗仍然背对着她,似乎没听见那个声音。 「那些东西是不可以超越自己的『模式』,对你们做出攻击的喔。」那个声音低低地说,「就好像??唔,就好像『地缚灵』不可以像『背后灵』一样跟着你到处走,同样的道理。虽然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鬼魂啦。」 艾为礼怔怔地看着那两碗泡麵上的男明星,朝她凝固着两张一样的笑脸。 「当你们运气不好,恰好落入了它们『模式』可以碰到的范围内时,哪怕只有一部分,你们都会看到奇怪的事情??就好像那个餐桌旁的长发女人一样,她现在依然坐在那里,但是已经无害了。因为只有不知道她存在的人,才会被她发出的声音引过去,当她的存在被人得知时,她就再也无法针对那个人发出声音了。」 艾为礼忍不住朝餐桌的方向看了一眼,只不过她的视线被货架挡住了。 「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个?」她小声地问道。 那个声音没有直接回答她,却继续说道:「我呢,我的『模式』就是要通过令人难以辨别真偽的方式,把真相告诉给他们。但是我的出场方式,我的声音,甚至是我讲的内容,听起来都很可疑,很令人害怕??包括这一段话在内,我说的话总会叫人怀疑我是别有用心,所以就算我说了真相,别人也未必会信我。」 艾为礼没想到对方这么有自知之明。 「但不管信不信,给别人製造出一种不知道该不该信我,且难以抉择的两难困境??这就是我的『模式』。」那个细细的声音笑了一声,低低地说:「韦罗的『模式』,也在渐渐成形喔。」 在店内的死寂里,它轻轻叹了一口气。 「从她第一次死去的时候开始,她的『模式』就已经暗中注定了。她是韦罗,大方自然、心直口快、爽俐外向的韦罗。这种性格的人??不论走在社会上的什么地方,都是能够令人心生信任的。当她依从本能,开始在这个便利店中狩猎的时候,她甚至会变得没有一丁点可疑,就像一团小太阳一样,勃勃燃烧着生机,吸引着别人的无限信任。」 它似乎很羡慕一样,细细地说道;「她的『模式』,跟我的刚好相反呀。」 怎么会有这样荒唐可笑,无法证偽的说法,艾为礼一时简直想要吼叫、想要大笑;她仰起头,张开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是她想衝到对方面前,把这件事讲给她听,一起笑一起骂的??但这件事她却唯独无法对韦罗说出口。 「我有最后一个建议给你。」那个声音慢慢地说,「『韦罗』现在还没有完全变成我们中的一份子。她仍然处于成形的迷茫期,所以你还有机会逃掉,等她最终成形了,就晚了。你不要从大门走,从后门走,上次杀掉韦罗的那个东西,此时受『模式』限制,已经无法再对你出手了。你现在趁『韦罗』意识不敏锐时,从后门悄悄走掉,你还有一线活命机会。我知道,你觉得后门很危险,不过??不建议你走后门的话,怎么能让我显得难辨真偽,别有用心呢?」 「后门?」艾为礼忍不住身体都缩紧了一点,「你这样说,只是为了让我反而相信你吧?」 「不不,你看,当你意识到我可能是在故意博取你的信任时,你不就又不信任我了吗?」那个声音细细地一笑,说道:「以令人疑神疑鬼的方式递上真相,就是我的『模式』啊。」 这是它向艾为礼说的最后一句话。 在那之后,艾为礼等了好几分鐘,能听到的,只有身后韦罗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最终章 等待天明 属于后门的那一把钥匙,已经被艾为礼轻轻从钥匙圈上摘了下来,所以当她从衣兜里取出它的时候,没有发出半点动静。 门锁状况很好,钥匙滑进去,就像滑入了量身订製的丝绸衣服里一样,轻而易举,无声无息。 艾为礼回头看了一眼,韦罗依然睡得很沉;如果她此刻推开后门走了,韦罗醒来时,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走的。 此时此刻的韦罗,还没有「完全成形」,依然会觉得累,依然会因为相信自己在放风,而沉沉地睡着。对于最后这一点,艾为礼刚才已经确认过了。 ??只要钥匙一转,她就可以走了。 艾为礼想象着自己小心推开后门,查看情况,然后绕过小巷,匆匆去开车时的那一幕。 她在野鹿镇上才待了三天,镇外的世界却像是上一世的一个梦,遥远模糊,让人记不清了。 只要离开这里,她就可以继续安寧和平地活下去,如同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一样。在车轮一样从身上辗压而过的日子里,儘管偶尔感觉有难以呼吸的时候,但她总有一天,会习惯独自屏息度过那样的日子。人本来就是孤独零散的个体,灰尘一样,漂浮在没有尽头的水波上。 野鹿镇,便利店,韦罗??都是她随时可以选择放下的东西,因为本来就与她无关。 她走之后,韦罗,那样暖热光亮的韦罗,会不会渐渐变成小镇怪事的一部分,会不会变成房间死角里永远积存的灰尘,那就不是她该管的事了。 走吧。 艾为礼转动钥匙,迈出了第一步。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的视野里模糊一片,只剩下了轮廓和光圈,就好像暴雨中行驶的汽车挡风窗上,不管怎么擦,也永远是水流汹涌,擦不乾净的。 她不断地抹眼泪,不断地流眼泪,脑海里很快轻飘飘地,开始有了缺氧的感觉——她头重脚轻,觉得自己再也没法往前走,「咕咚」一下坐在了地上。 有人在身边轻轻地动了一下,似乎是坐起了身,随即韦罗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怎么没走呢?」她轻声问道。 艾为礼勉强睁开眼睛,在泪水波动的视野里,看清了刚刚从地上坐起身的韦罗。她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醒过来的,或许是被自己哭醒的;她没有问艾为礼在哭什么,只是又耐心地问了一遍:「你为什么回来了?」 艾为礼转过头,看了一眼后门的方向。插在后门上的钥匙,她其实早就看不清了。 「你??你知道?」她好不容易才说出了这几个字。 「我知道。」韦罗低声说,「你在后门站了那么久,我都醒了,你也没发现。」 「那、那你为什么没拦住我?」艾为礼愣愣地问。 「那你为什么没有推门走出去?」韦罗不答反问,「我以为你已经决定要走了??可你为什么转过身,一边哭一边走回来了?」 这句话好像刺破了艾为礼最后一点点身为成年人的自我控制。她再也顾不得了,低下头、蜷起身子,嚎啕大哭起来,就像一个对世界无能为力的婴儿,只好用最惨烈的哭声抵抗它。 因为她走了的话,就意味着一件事:韦罗死了。 不管此时的韦罗究竟是一种什么状态,是不是真的已经死去,是不是想要将她也留下来;艾为礼知道,只要自己走出这一道门,韦罗就是「死去」的了——她不会允许自己去想,她有可能将一个活得好好的韦罗,独自留在了便利店里。 对比自己留下来面对未知,她更害怕一个沉默的,韦罗死去了的未来。 如果走了,她就要永远活在一个认知里:自己的生命中,曾经出现过一个韦罗这样的人,然后她又死了。 相比之下,艾为礼寧可永远都没有认识过她。 「好啦,」在她断断续续的讲述里,韦罗轻轻抬起手,在她肩上拍了几下,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一个哭泣的人,低声说:「我明白了??别哭啦。」 这样温柔而暖热的韦罗,没有一丁点可疑,没有一丁点叫人害怕的地方,令艾为礼又恐惧,又像是回到了妈妈身边。 为什么韦罗早就发现她站在后门门口,却什么也没说,好像知道她为什么要走一样? 「因为在我睡着之前,有一个声音告诉我,我其实已经死了。它问我,我为什么会脖子痛,我却想不起来了。」韦罗轻轻地答道,好像只是在说自己不小心迷了路。「那个细细的声音,说它的『模式』就是以令人疑神疑鬼的方式递上真相,害我不知道信不信它才好??喔?你也听到了?」 她将艾为礼从地板上拉起来坐好,给她递了纸巾,随后韦罗才说:「我也不知道,我现在是不是真的在害你。我刚才非常希望你能打开大门,和我一起出去,你不肯,我是真的生了好一会儿的气。为什么我这么在乎你开不开门?我不知道。我可能还活着,可能已经死了??我也不知道。」 她在艾为礼身边,肩并肩地坐好,才说:「在我离开便利店以后,看见的人和景物,和一个小时后当我从便利店里看出去时,分明是一模一样的。可是当时我却没有意识到,同样的情景一直在反覆上演,就好像外面的小镇只是一个摆给我们看的舞台。我为什么没有早点意识到呢?我为什么只是想着让你开门出去呢?」 会说出这样的疑问??她一定不是要害自己,对吧? 「我想拦住你,不让你走的理由,听起来是因为电话中的警告,可是你打给过去的那一个电话里,根本就没有说那个警告,不是吗?所以,可能连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我只是在用这个理由,把你永远留下来而已。」 「万一那个警告是真的,反而那个声音只是想把我们分开呢?」艾为礼却忽然问道。 「谁能肯定呢?」韦罗低声说,「假如你觉得离开我的身边比较安全??我没有资格,也不应该,逼你留下来啊。」 在艾为礼抽鼻子的声音中,店里沉寂了一会。 「就算我真的死了,我也不会『狩猎』你的,」韦罗忽然说,「哪怕你觉得我说这句话的原因,是因为我的『模式』。」 「我??我愿意相信你。」艾为礼说,「哪怕我之所以会相信你,是因为你的『模式』。」 二人对视了一眼,不由都露出了一个轻浅的笑。 夜已经很深了,店里渐渐冷了下来。玻璃门窗外的小镇上,仍旧在重复着同样的一幕幕,她们却再也不往外看了。在寂静而寒凉的店里,韦罗的体温将艾为礼的肩膀都染得温热了。 「那,我们一起等天亮吧,」艾为礼带着浓重鼻音,低声说,「等天亮了,一切就好了。迎着阳光,我们到时一起走出这家店??」 「然后呢,等天亮了,你准备做什么?」韦罗问道。 「看到太阳以后第一件事,就是问你要去哪里。」艾为礼严肃地说。 「欸?我?」 「对啊,」艾为礼想了想,说:「你有没有想过,你违反了小镇上的规则,再继续住下去,可能已经不再安全了喔?你不是说过吗,你的生活没有不满,也没有开心,没有离开的推动力??就好像困在无形的蜘蛛网里,但没有蜘蛛来吸食你,你只是要在蛛网里度过一生。」 韦罗想要转头,刚一动,却轻轻吸了口气,好像转不动一样,还是只好望着前方。 她笑了一声说:「你记得这么清楚。」 「是的,」艾为礼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记得这样清楚,「今晚的事,就是一个『蜘蛛』。不要再在蜘蛛网里度过一生了,我们一起走吧。」 「??一起走?」韦罗梦囈一般,喃喃地说。「去哪里呢?」 「去哪里都可以呀。」艾为礼将头倚在她的肩膀上,小声说:「我有车,我们可以一起上路,喜欢一个地方就停下来,待腻了我们就走。需要钱的时候,我们就可以打打零工,存够钱了,我们就继续上路。接下来我们去一个靠海的地方吧?」 「喔,我会调酒,我可以在沙滩酒吧找一份兼职。」韦罗轻轻地说,「到时我们就会希望天气不晴朗才好了,因为那样客人就会很少。我们可以在灰濛濛的天空下跑向大海,玩水,挖海星,游泳??」 艾为礼彷彿已经看见了她踩入海浪里的背影。 「噢对了,别忘了我们在走之前,要给便利店打个电话喔。」她忽然想了起来,一拍额头说:「这次打通电话的时候,我会提醒过去的我们一定不要分开??搞不好第二通电话是会取代第一通电话的呢。这样,你才会及时回来救我嘛。」 「我会的,」韦罗低声说,握住了艾为礼的手。「你还要在沙滩酒吧里擦桌子呢,怎么能被阿潘留下。」 艾为礼忍不住笑了起来:「擦桌子这样的未来,一点也让人提不起精神啦!」 「没叫你去拖地已经很好啦,」韦罗说。 「你都说沙滩酒吧了,哪里来的地要拖?」 「对喔,」韦罗一怔,随即也笑出了声——但笑声才开了个头,她就因为吃痛似的停了下来。 「怎么了?」艾为礼转头看了看她,发现韦罗额头上微微浮起了一层汗。 「我脖子好痛,」韦罗说,头慢慢往旁边垂下了一点。「好像抬不起来了一样??」 艾为礼顿了顿,说:「没事的,你之前又跑又打架,经歷了那么多??如果是你不自觉扭到了脖子,很正常啊。」 她说着,伸出手,按住了韦罗在倒影中脖子折断的部位,以虎口为她支撑住了头颅。「来,我帮你按着??等天亮上路以后,我们可以去看医生。」 「按摩师啦,」韦罗闭上眼睛,将重量慢慢压在了她的手上。「我要按摩师??谁要看医生。」 「好,好,按摩师。」艾为礼轻轻笑了一声,抵着她坐好了,二人相依偎着,陷入了沉寂。 「我很高兴你没有走,」韦罗忽然呢喃着说。 「我也是。」 漆黑夜幕龙在世界上,便利店里浸泡着白光。 在这个彷彿从世界上割裂下来的寂静一角中,艾为礼耐心地等待着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