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肆绕云岚》 第一章 人为什么总是会做噩梦,我问过门派里的智者婆婆,她用老话解释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噩梦,自然是人日日夜夜所思的、心里最怕的东西……而我的噩梦时常是师父推开我的手叫我走,的确,我最最怕的就是师父不要我。 可我师父不会不要我,他当初把我救出来就说了要一辈子照顾我,所以他一定会来水鸿之境寻我,我坚信不已,哪怕我已经等了七年。 我知道师父去报仇了,报完仇才能回来,要用七年,或许还不止,那么那个仇人一定很强大,所以我跑去求我师父的胞弟,也是这水鸿之境的主人,求他帮帮我师父,这样我师父就能早些回来了。 “蠢货。”听到我求他,他睨我一眼,这样说道。 我跪在地上,看他的表情,面目发冷,还带着几丝不耐烦。 “他报仇与我何干,他给我惹得麻烦还不够多吗?你就是麻烦之一,认清自己的身份,少来我跟前碍眼。” 我应当是哭了,没有女孩子被这样骂不哭的,而且我还怕他,是鼓了十二万分勇气才来求他的。 他这人和我师父一点也不一样,虽然是一母同胞,脸也有七八分像,性子却天差地别,我师父清风霁月,是顶顶好的人,而他,恶劣成性,阴郁又可怕,我永远忘不了,我到水鸿之境的第一日,身上还发着烧他却一脚把我踹倒,鄙夷地说:“这就是我那个好哥哥的徒儿?怎么跟个废物似的。” 他其实骂得也没有错,我天生废骨,不是练武的料子,我师父那些名震江湖的剑术,我连一招半式也没学会,如今在水鸿之境也不过仰仗我师父的唯一弟子的名号过活。 我是带着泪痕走的,半路上被小吉看见了,他抓着我忙问发生什么事了,一副要为我打抱不平的模样,我就说我被掌门骂哭了,然后他便不吱声了,咧了咧嘴为难地说:“掌门啊……” 我转身要走,又被小吉拉住,“别伤心啊,我有其他法子给你排忧解闷。” 小吉的法子就是寻求杜康之道,“正儿八经的十年女儿红,尝尝。” 这是我第一次喝酒,拿舌头舔了一口,又苦又涩,还没皱眉,就看见小吉“呸呸呸”地酒吐出来。 “哇,我师兄怎么骗人,说这是什么人间佳酿,能解万般愁绪!”小吉气愤不已,这也是他第一次喝酒,他听信师兄的话,以为酒是什么人间美味,买这酒可花了他不少银子。 “别喝了,我当是什么好东西呢。”小吉随手将酒杯丢在桌上,“阿岚,走!我带你去捉萤火虫!” 水鸿之境的后山有好大一片草溪,夜晚草溪之上萤火灼灼,美得似仙境,可小吉像个猴子似的在里面奔跑打滚,意境一下子就没了。 他用衣服扑捉了几只萤火虫给我,我看着捂在手心里的萤火虫,它正颤颤巍巍得发着亮,我一松手它就张开翅膀用力飞走了。 “啊!阿岚你怎么让它飞走了!”小吉大喊。 “我不小心的。”我不真诚地道歉,我是故意放走的,因为我觉得它好可怜。 “那我再去捉。” “不要嘛,小吉,就让它在自由自在地飞着不行吗,这样也很好看啊。”我微笑着看草溪上的萤火。 小吉却突然笑着说:“哈哈,你笑了!不捉就不捉,我本就是为了逗你开心的。” 我愣了愣,看着小吉觉得心里一暖,随即又笑,“谢谢你,小吉。” “朋友之间想说什么谢呢。”小吉坐在我身边,说:“你要多笑笑,你皱着眉哭只让人觉得心疼。” 夜深了,小吉送我回住处,我站在门口和他道别,推开房门准备洗漱休息却又看到被小吉丢在桌上的女儿红。 我师父不怎么喝酒,要是偶尔喝似乎喝的就是女儿红。我记得他有次在竹林里舞剑,边舞边用剑挑起一坛酒,掀开蒙在上面的红布畅饮,喝完还高兴喊道:“快活!” 我当时蹲在旁边看他,觉得新奇,因为很少见师父这般肆意。 师父瞅见蹲在旁边的我,笑着说:“阿岚太小,不然陪师父喝酒。” 我那时才十岁,却奶声奶气地不服道:“我现在也可以,师父我陪你喝!” “哈哈哈哈哈。”师父大笑,一把抱起我,“不行,阿岚还是个小娃娃,小娃娃是不能喝酒的。” 我盯着桌上的女儿红,想我现在长大了,是不是可以喝酒了?师父喝酒是很高兴的样子,或许酒只是第一口不好喝,多喝几口就好了。 我坐在桌前倒了满满一杯,一口饮尽,仍然又苦又涩,这次还又辣又呛,我不停地咳嗽,从喉咙里反上来的呛人味道怎么也压不住。 我推门而出想去厨房寻些吃食压一压这味道。 走过石阶时却突然头眼发晕,手脚都要不听使唤了,再踏下一个石阶时脚一软就从上面滚了下来。 头磕在石阶很疼,我忍不住眼泪,躺在地上哭了起来,“师父……好疼啊,呜呜呜呜你骗人……” 哭了好久,突然感觉有人把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看着那人的脸,突然又哭又笑,一把抱住他,“师父!师父你回来了!” “松开。”师父冷着脸,跟梦里一样,像是不要我了。 “不要!师父,你别不要阿岚!”我用力抱紧他,“你说要照顾我一辈子的,不可以丢下我!” 我又哭又闹死都不松手,眼泪都淌在师父衣服上了,他似乎有些妥协,只好一把抱起我。 不知道师父怎么知道我住在哪里的,他把我抱回房间放在床上,又用力掰我的手。 “不要不要!师父你不准走!”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拉住师父,然后把他扯到床上压住。 “你!”师父脸色更差了。 我不管,我压在他身上,双手双脚缠紧他,“师父,你不能不要我……”说着说着我感到眼皮渐渐困顿直到抬不起来。 我闭上了眼睛,却还能感觉到师父温热的呼吸,一缕一缕喷在我的脖颈处。 “阿岚!阿岚!你怎么还再睡,早课迟到的话掌门师兄会生气!” 门外传来急促的拍门声,我被吵醒,一睁眼立刻坐起来四处看,可到处都没有师父,我急忙起身开门。 “哎!阿岚你去哪里?要上早课了!” 小吉在后面追我,我顾不上,只高声大喊:“师父!师父你在哪儿!” 小吉追上我,一把捂住我的嘴,“姑奶奶,小声点,你又想被掌门骂吗?” “小吉,我师父不见了。”我红着眼睛只想哭。 “啊?师叔?”小吉挠了挠脸。 “我师父昨晚回来了!真的,我还抱着他!” 小吉有些可怜地看着我,“阿岚,你是不是做梦了?” 我愣住了,都是做梦吗……高大的身躯、温热的气息,都是做梦吗? “好了,阿岚你别伤心了。”小吉安慰着我,然后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拉着我狂奔,“不好,要迟到了!” 早课果然还是迟到了,掌门师兄暴跳如雷,冲我们吼道:“你们两个不要自持身份就无视门规,你当我不敢罚你们吗?” 小吉皱起眉,抱着手说:“如果我们做错了掌门师兄你要罚就罚,阴阳怪气什么。” “你!”掌门师兄最讨厌自持身份、不服管教的世家子弟,看小吉这么嚣张怒火又上了一层,看了一眼站在一旁低眉顺眼的我,说:“洛时吉去扎两个时辰马步,陆岚进去上早课。” 我正想张口却被小吉拉住,他冲我眨眨眼睛,然后直直去庭院扎马步,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就为了不让我受罚,心下温暖又愧疚。 “陆岚,还不进去。”掌门师兄早已看穿小吉的把戏,没好气地说道。 我只好低头进去,坐在位子上才发现今日主讲是掌门,也是我师父的胞弟,陆刻寒。 他黑衣素手,拿着书讲课的模样竟然有几分像师父,我定定地看着他,昨晚如果不是做梦,会是他吗? 似乎感受到视线,他抬头看向我,眼里露出嫌恶。 是了,他厌恶我,又怎么会任我抱住他,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他只会一掌打死我,我低下头想,果然还是梦吧。 第二章 夜间我在床上辗转难眠,我想快点入梦却怎么也睡不着,我烦躁地闭上眼睛想快点梦到师父,我很想他,想像昨晚一样抱住他。 怎么也不能入梦,我失落地起身,突然想到我昨晚似乎喝了酒才梦到师父的,我急忙去找剩下的女儿红。 灌了几大口,渐渐开始头晕眼花,我推门出去,“师父,师父!”我越来越大声,“师父,阿岚想你!” “你准备夜夜如此吗?” 我回头,看着月光下站着一个人,模样肖我师父,我急忙奔过去抱住他。 “师父,我……”师父突然捏着我的下巴制止我,“不许说话。” 我只好闭嘴,抬头看他,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的缘故,眼前模糊一片让我看不清他,都到梦里了,为什么不叫我看他,我委屈地流泪。 “怎么又哭?不许哭。”师父语气似乎有些无奈。 我咬紧嘴唇不敢说话也不敢流泪,但憋不住开始打酒嗝,一副滑稽的模样,师父似乎闷声笑了一下,“你是真听你师父的话啊。” 我点头,师父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我当然听他的话。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师父和我坐在庭院的石凳上,我怕他走紧紧抓住他的衣服,然后渐渐睡了过去。 “小吉,那个……女儿红你还有没有?”我来找小吉讨酒,酒被我喝完了,我近来夜夜喝酒,只是想梦见仿佛真实存在一般的师父,可惜并不能总是奏效。 “啊,你要那难喝的东西做什么?” “我……我喜欢喝。” “你怎么喜欢喝这个?”小吉不解,但却顺着我说:“水鸿之境是没有的,山下才有。” 小吉突然惊喜道:“不然这样,你跟我下山吧,我带你到山下买女儿红,另外还可以带你玩玩!” 我自到水鸿之境便很少下山,我怕我离开师父会找不到我,可我又不想拂了小吉的意,只是下山几刻,应当不要紧。 小吉兴高采烈地带我下山,山下有个小镇,镇子上酒肆铺子错落有致,十分热闹,小吉带着我穿梭在里面。 我及笄后就极少到这样热闹的地方,小时候都是师父带着我,他将我高高放在肩头,有时还会抓着我的腿轻轻摇一摇,笑着问我:“阿岚,要不要吃糖葫芦?” 我望着墙边买糖葫芦的老人停下,小吉看过来,问:“阿岚,你要吃糖葫芦吗?” 我摇了摇头,我其实不爱吃那粘粘腻腻、里头酸到掉牙的东西,只不过那是师父买的,师父给我的我都会接受,并且视作珍宝。 “小吉,到底哪里有女儿红卖?” 小吉指了指前面,说:“前面那个酒楼,那里的女儿红很出名。” 我与小吉走进酒楼,我只想买两坛就走,可小吉却坐在桌子前,说:“难得下山一趟,不打打牙祭吗?我都受够山上的清汤寡水了。” 小吉再叁要求我只好坐下,但是说好得我付账,小吉帮过我太多次,我得知恩图报。 “行吧行吧,服了你了,还说是朋友呢,怎么这么客气。” “是朋友啊,”我说:“正因为是朋友才要感谢你。” “哈?谁教你的?” “我师父。”我师父带我行走江湖,遇到不少侠义之士,要是得了他们的帮助,师父一定会郑重感谢,他说是朋友才要感谢,只索取的是冤家,我师父的友人听完哈哈哈大笑,说是歪理,我瞪着眼睛告诉师父:“才不是歪理!阿岚相信!” 我师父笑着摸我的头,“阿岚乖。” 吃过饭后,我捏着空空的荷包,却心满意足地离开,因为我感谢了朋友也买到了酒。 再回到山上天已经黑了,本该沉寂的水鸿之境却灯火通明,师兄弟们行走间带着急色,小吉急忙上前抓住一位师兄,问道:“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师兄敛着眉一脸愤慨,“前日掌门去侠恩山赴宴,路上遭遇邪教埋伏,掌门中了毒至今昏迷不醒,可恨那毒实在阴邪无比,连各大长老现在也束手无策。” 小吉急得不行,“怎么不请薛神医,他不是号称‘解毒圣手’吗?” “怎么没请,神医现下就在掌门那里……” “陆岚姑娘呢!快把陆岚姑娘找来,薛神医有请!”师兄话还未说完,就听见有人大喊。 “在这!在这!”师兄一把拉住我,扯着我往掌门那里奔去。 他力气大捏得我生疼,步子跨得也大,我险些跟不上,小吉在旁边喊道:“师兄慢点!”可惜人命关天,没人听他的,我只好再跨大些步子跟上。 等气喘吁吁到了地方师兄才放开我,没想到薛神医竟然在门口等我们,他已经两鬓花白,脸上还是慈祥的笑容,他看着我说:“阿岚,好久不见啊。” 不理会师兄和小吉惊讶的眼神,薛神医走过来说:“辛苦两位把阿岚带过来,我带她跟各位长老有要事相商,还请两位离去。” “哦哦。”师兄最先反应过来,拉着小吉离开。 “阿岚,还记得我吗?”薛神医和蔼地问。 “记得。”小时候师父总是带我去拜访他。 “记得就好。”薛神医推开房门,我看见房里站着数位德高望重的长老们,当即有些害怕。 “别怕,他们还有事儿求你呢。”薛神医安抚地拍拍我的肩,可我却觉得更加害怕。 看我们走进来,一位长胡子长老立马迎到跟前,看着我说:“这个小姑娘就是你说的那个百毒不侵的药蛊容器?” 薛神医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的说出来当即有些微愣,而后扶额拉走那位长老,与他低声说着什么。 我站在原地,承受着屋内所有人的打量,我已经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了,我承受不住心下的恐惧,当即拔腿朝门外跑,可废骨一个的我哪里是武艺高强的长老们的对手。 我被反折着手压在地上,长老凶狠地说:“去哪儿!” 薛神医连忙回身,“哎哎哎,你们这是做什么,这样对人家一个小姑娘,好歹还有事求人家呢不是!” “哼,求什么!她的命都是松岩救的,现在用她的命救刻寒,也不过是一报还一报。” 我大哭,“我的命是师父的,谁都不给!” “由不得你!”长老手下用力。 “哎呀哎呀,你们这样叫我怎么办吗,你们弄得人家不情不愿还怎么试药?” “哪里需要叫她情愿!”长老一把扯起我就要往我嘴里塞一个东西。 我闭紧牙关抵抗却被重击腹部,吃痛时那个东西被塞进了我的嘴里,又被强行抬高下巴,这回那个东西真真切切进了我的肚子。 我倒在地上没有了力气,薛神医急忙给我把脉,又叹气道:“你们这样,叫我怎么对得起松岩。” 第三章 疼是从五脏六腑钻出来的,我咬紧牙关蜷缩着身子,感觉像是回到了七岁以前。 那时我是被人骗进药庐的小乞丐,整日被人关在笼子里,为了讨一口吃喝积极吞下许多毒蝎子、毒蜈蚣,后来是许多毒草毒药,像我一样被骗来的小乞丐死了一个又一个,只有我活了下来,喂我毒药的人很兴奋,说他找到了百毒不侵的毒蛊容器,说要拿我炼出这世上最厉害的毒药。 我在笼子里又害怕又疼,可又无力反抗,又一次他给我喂下一瓶毒药后兴奋地观察我的反应时,有人破开了他的药庐,他武艺高强、剑术了得,不仅杀了那个给我喂毒药的恶人还救下了我。 他宽大又温热的手抚过我的额头,温柔地说:“没事了,别害怕。” 也许看我可怜,他收了我做徒儿,还给我起名叫陆岚,从此带着我这个小累赘游历江湖。 “师父……师父……”我缩着身子,只感觉身体里像火一样在烧,汗水似乎都湿透整个背。 “这能不能行,怎么感觉她跟要死了一样?” 有人给我擦了擦汗,“没事,再毒的药她都吃过,这药我只用了二分毒力,要想救刻寒,至少要用到七分……” “那就用!” “唉,松岩看到不得心疼死,他那时为了祛除她身体里的毒用了多少功夫……” “你现在说这个没有意义,眼前救刻寒要紧。” 叁日后我才慢慢转醒,身体里的痛楚渐渐消退,我睁开眼睛看见了薛神医,他有些面色讪讪,说:“阿岚姑娘,你,你醒了?” 我没有说话,他有些不自在,只好给我搭脉,然后说:“你好好休息。” 他起身出去和外面的人对话,我隐隐约约听到“恢复的不错,可以加大毒力”之类的话,我不由抿紧唇流泪。 看见我默默地哭,薛神医很愧疚,但他也没有办法,只说:“阿岚姑娘,我知道你委屈,你就当为了松岩吧,救救他弟弟。” 我流着泪看他,“如果掌门死了,我师父会伤心吗?” “会,会的。”薛神医连忙点头。 “那好,我救他。”我不想看见师父伤心,师父对我那么好,如果能报答他我也很高兴。 第二次吃药时我已经不反抗了,第二次的药毒力果然加强了,我痛的在床上发抖,咬紧手臂哪怕咬出血来也不能忍住。 “阿岚姑娘,你快别咬自己了!”薛神医急忙抽出我的手,拿了木棍给我咬。 太疼了,后来我失力昏了过去。 再醒来,薛神医大喜,“太好了,你终于醒了,说明解药没问题,能给刻寒解毒了!” “是吗,太好了。”我虚弱地笑了一下。 知道掌门服了解药我终于松了口气,问薛神医:“我能回去了吗?” 薛神医有些犹豫,“刻寒中的毒太过强盛需要以毒攻毒,只吃一次解药的话还不能解除……” 我点了点头,说:“我会继续试药的,但我想回我的住处。” “行吧,辛苦你了,阿岚姑娘。” 我虚弱地走回住处,半路却遇到小吉,他拉住我看着我苍白的脸色,着急地问:“怎么了!他们把你怎么了!” “没怎么的。”我笑了一下。 “怎么会,你看你这副样子……”小吉红了眼眶,“我就知道!我去找你却被人轰出来就有哪里不对劲,可我……” “小吉,我很累,想回去休息。” 小吉吸了吸鼻子点头,扶着我慢慢走回住处。 也许是昏迷太多次了,夜晚我没什么睡意,起身坐在窗前看着沉沉夜色发呆,不经意间瞅到放在墙角的女儿红,那是上次带回来的。那天被师兄拉着走得急,肯定是小吉帮我拿回来的。 我看着墙角的女儿红起身,走过去掀开了上面的红布,我想师父了。 喝过几杯酒后我已经天旋地转了,可是师父却还是没有出现,我坐在地上委委屈屈地哭。 “怎么又哭?你是哪里来的爱哭鬼吗?” “师,师父……”我欣喜抬头,想起身却没有力气。 师父走过来抱起我,我感觉他的身体有些凉,但触感还是真实的。 我靠在他怀里拉紧他的衣服,“师父,我好想你。” “除了这个你不会说别的了吗?” 我笑了笑,像小时候跟他絮叨我今日和哪个小伙伴拌嘴了、有哪个婶子又给我糖了一样说道:“我最近遇到薛神医了,他变老好多,头发都白了,我还看到许多长老,他们好可怕,逼着我吃了许多毒药……” 师父今夜似乎很温柔,不对,师父一直都很温柔,只是在我梦里有时才会不温柔,他抱着我问:“疼吗?” “疼的,”我搂紧他,头埋在他怀里,“好疼的。” 师父顿了顿,然后把我搂得更紧。 我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 “刻寒,你去哪了,才刚醒瞎跑什么呢,你可别忘了,你的毒还未解完!” “只是出去走了走,”陆刻寒坐在庭院里,望着沉沉夜色说:“薛神医,剩下的毒我不想解了。” 第四章 “掌门已经完全恢复了,今日我还看见他在院子里看书呢。” “掌门果然吉人天相!” 我听见路上有人在议论掌门的事,他已经完全好了吗?那薛神医怎么还说需要我试药呢,不过掌门好了便好。 这样令我开心的事又会多一样,另一家令我开心的事是近来梦见师父的次数增多,我有些沉溺在有师父的梦境中。 “陆姑娘,掌门有请。”有人打断我的臆想。 “为什么,掌门可说寻我有什么事吗?” “掌门并未言明,陆姑娘去了便知。” 如今我算得上是他的救命恩人吧,可我还是怕他,站在屋内一动不敢动。 “你不坐下吗?” 我看他一眼,小心翼翼地坐下。 “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我摇摇头,就又听他说:“你救了我。” “想要什么吗?” 我本来又想摇头,可转而又想起件事,就问他:“什么都可以吗?” “什么都可以。” “那,那掌门能不能帮帮我师父,您帮他报仇,这样他就能早日回来了!” 掌门眼神突然变得有点可怕,他说:“你准备骗自己到什么时候?” “什,什么?” “你一次又一次的到我这里来求我,真的不记得我说了什么吗?” 他说了什么,他不是每次都骂我“蠢货”吗? 除了“蠢货”还有别的什么吗? 我呼吸渐渐开始加重,好像有什么遗忘的记忆从脑子里渐渐迸裂出来…… 掌门不耐烦地坐在椅子上,看着跪在地上的我,说:“蠢货,你还要我说多少遍,陆松岩已经死了,别来烦我。” 我像是没有听见他说的话,跪在地上流泪,“掌门,你帮帮我师父吧。” “才不是……才不是,我师父才不会死!”我倒退着,想把脑子里的对话甩出去。 “陆岚,你……” 看见掌门起身,我转身跑了出去。 我跑到练武场,抓住这世上可能第二不会骗我的人,问他:“小吉,我师父呢,他说我师父死了,怎么可能呢,我师父叫我在水鸿之境等他的,他怎么可能会死?” 小吉的眼里流露出可怜和同情,像以前许多次那样,“阿岚,你是不是又做梦了?” “我没有……”我一边摇头一边流泪。 小吉连忙给我擦眼泪,说:“阿岚,你要朝前看,陆师叔虽然去世了,但是……” “你们骗人!”我不听什么“但是”,师父若是死了,那我也不想活了。 我推开小吉,朝着我房间狂奔,我肯定是在做梦,睡一觉,对,睡一觉就好了。 我躺在床上,却陷入噩梦。 我梦见师父满身是血,但他还是抱着我一步一步走,“阿岚,别怕,师父送你去水鸿之境,那里,咳,那里有师父的弟弟,他会照顾你……” “师父,阿岚不要去,阿岚要和你待在一起。” “听话,咳咳咳——”师父因为剧烈地咳嗽倒在地上,我的头也重重嗑在地上,但我顾不得疼起身抱住师父。 “呜呜呜师父……” “别哭,阿岚,师父可能不能送你了,你自己去水鸿之境吧,你记住,师父的弟弟叫陆刻寒……” 我没有听,只趴师父身上哭,后来有人找来,那人满脸嘲讽,说:“陆松岩,你看看你自己,好不好笑?” 师父却还好脾气地和那人说话,“阿寒,我不后悔,现在只想拜托你一件事,”师父摸摸我的头,说:“这是我徒儿,叫陆岚,你也算这孩子的师叔,帮我好好照顾她。” 那人嗤笑一声,“你可当真天下第一大圣人。” “阿寒,我都要死了,你就答应我吧。” “师父,我不要你死!”我抱紧师父害怕极了。 可最后师父还是闭上了眼睛,我怎么叫他他都不应,吓得我当夜发高烧。 再醒来就到了水鸿之境,看到陆刻寒时我以为是第一眼见他,他和师父长得很像,但眼里对我露出的是厌恶,我就知道他不是师父,当即吓得哭了出来,被他不耐烦地一脚踹倒,“这就是我那个好哥哥的徒儿?怎么跟个废物似的。” “师父,我要师父!”我哭着喊着,那场高烧让我忘了师父已经死了,还以为他把我送来这里去报仇了,报完仇他就会来接我。 我想起来了,原来,我师父死了。 我用了七年的时间骗自己,给自己编造假象和承诺,一日一日在水鸿之境等着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 血从手腕里涌出来时我竟然不觉得疼,不过也没关系,反正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疼我了。 “陆岚!” 谁在喊我……又是谁抱住了我…… ———————— “她怎么样?” “不太好,割腕失血再加上身体里的毒性发作,我用了好大功夫才将她救回来。” “她……不是百毒不侵吗?” 薛神医叹了口气,说:“你我都应该知道,世上哪有什么百毒不侵的毒蛊容器,她就是求生意识比常人强,身体构造和常人不同,常人心在左她在右,但毒对她该有的影响还是有,当年要不是松岩用他半身内力保她,她哪里活得过十七岁。” “我算是对不起松岩了,将来简直没脸下去见他。” 陆刻寒握紧手,一直沉默,半晌才说:“薛神医,我想求你件事。” 第五章 我像是睡了很久,睁开眼来一个人躺在屋子里,起身却感觉头昏沉沉的有些疼,什么事也想不起来。 门外突然传来悠扬的笛声,清亮如溪水般激荡进我心里,我急忙下床,这笛声,我只听师父吹过! 走了许久,才寻到源头,石阶之上坐着个青衣胜松的人,“师,师父?” 那人停下笛声,低头看我,眼里化水般温柔,嘴角带笑唤我:“阿岚。” 我飞奔着过去抱住他,师父愣了片刻才抬手抱紧我。 “师父,你回来了?” “嗯。” 如果此刻有第叁人在场,看到的肯定是一位柔弱少女紧紧拥着一位高大男子的画面,少女满脸热泪,抱着一位身穿黑色玄衣的男子,那男子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抱着少女的动作有些温柔,就算这样看到的人也识得他是水鸿之境的陆刻寒,不是江湖游侠陆松岩。 可我当时陷在薛神医“忘忧水”所编织的幻境里,只觉得眼前这人是我清风霁月的师父。 “师父,你回来接阿岚走吗?” 师父摸摸我的头,说:“是。” “那我想和你去游历江南,你跟我说过江南的莲子很好吃。” 【哈哈哈哈阿岚真是个小馋猫啊。】 我笑着和他撒娇,“师父再也不要和阿岚分开了,再也不要丢下阿岚,好不好?” 【好,师父再也不丢下阿岚了。】 “好。” 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好似有两个师父声音,我甩了甩头,对着他满脸笑意。 更深露重,师父要我去休息,我依依不舍,扯着他的衣角,与师父分开多年,在师父面前我并未意识到自己已经长大,仍然是十岁小孩儿的心态,“师父,阿岚能不能和你一起睡?” “陆岚,男女授受不亲。” 【咦,阿岚怎么是这样的缠人精啊?】 师父很好哄的,就像我以前非要他买糖给我不然就抱着他的腿不肯赶路,他就笑着说我是“缠人精”,然后无奈地抱着我去买糖。 “师父,”我蹲下来抱着他的腿,抬头看他。 “陆岚,你起来。” 【好吧,师父答应你了,小缠人精。】 我欢呼一声,牵住师父的手。 夜里睡在师父温暖又宽大的怀里,渐渐觉得头痛止住了,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想不起来的话,也无所谓。 “小吉,我师父回来我好开心啊。” 小吉似乎不耐烦了,怪我,谈起师父就没完没了,“我师父回来了”这句话我已经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了。 “阿岚,你现在……开心吗?” “开心啊。”我笑着点头。 “那就好。”小吉低语,看我笑也露出笑,不过那笑不知道为什么有几分不自然。 ———————— “为什么,我为什么不能跟着师父一起去呢?” 师父说他要去执行一项任务,太危险不准我跟去。 “我不怕危险,我就要跟着师父。”我又蹲下来抱住他的腿。 “陆岚!”师父有些生气了,掰开我的手走了。 我又委屈又难过,小吉已经厌烦我不停说师父的事了,我只能找智者婆婆倾诉,智者婆婆是水鸿之境最年长的老人,有许多智慧,我想她应该能帮我。 “婆婆,有没有办法可以让师父一直在我身边?” 婆婆笑笑,说:“一个女人想要一个男人永远留在她身边,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叫那个男人爱上她然后和她成亲。” “成亲?”我思索着,如果能够嫁给师父,他肯定再也不能抛下我了。 夜晚师父回来了,似乎觉得白天他对我做的有些过分了,摸摸我的头说:“对不起。” “没事的师父,阿岚永远不会生你的气,”我讨好地冲他笑笑,递给他茶杯,“师父喝茶。” “嗯。”师父饮过茶后却倒在桌子上,这药会让他身体瘫软无力、意识却清晰无比,所以此刻他的眼睛还睁着。 “我下了蒙汗药,”我靠近师父,吻他的脸,又抬手解他衣服时突然被他一把抓住,他的脸色很差,手下用力,咬牙切齿道:“陆岚!” 我忘了师父武艺高强,我从山下买来的劣质蒙汗药对他不起作用,我绝望极了,却仍然去吻他,“师父,师父,阿岚想和你成亲!” “你……”师父手下松了些力,我当即抓住机会,用双手搂着他的脖子用力吻他的唇,又伸出舌头舔他。 被压在床上进入时我感觉到了疼,但我却咬紧嘴唇不出声,只用力抱住师父,师父给我的一切我都会接受,我都会视作珍宝,“师父,阿岚……阿岚好喜欢你……” 下身像要裂开,师父的动作并不温柔,他掐着我的腿根撞得很使劲,“陆岚……” 师父吻在我的额头上时,我闭上眼睛微笑。 【阿岚,师父也很喜欢你,师父会和你成亲,再也不会丢下你,和你永远在一起。】 我流出眼泪,“嗯”了一声,轻声应他:“说好了,师父。” “陆岚,不许哭了……”师父咬我的嘴,制止我的喜极而泣。 我最后昏睡了过去,却还能隐约感觉到师父搂着我亲,“陆岚,你最好一辈子这样,不然……” 不然什么,后面的话我没听到。 第六章 “师父,我现在是你妻子了吗?”我第二天醒后这样问他。 “傻子,哪有……就算结为夫妻的,我们得拜堂成亲。”师父拉拉我的手又捏了捏,“等我这段时间忙完,我们就拜堂成亲。” “嗯,我等师父。” 师父笑了下,摸摸我的头。 师父近来很忙,似乎和长老们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我有次偷偷躲起来,听见长老们骂他,“你是不是昏了头?你当真忘了你是如何当上水鸿之境的主人的吗?不是松岩放弃你能有今天?不是我们栽培你能有今天?” 师父脸色很冷,“我不会改变主意,至于各位长老要如何请自便。” 我一点也听不懂他们的话,师父什么时候成水鸿之境的主人?掌门又怎么了? 我正想转身离开,却突然泛起恶心,“呕”的一声吐了出来。 师父闻声赶来,看到我后有几分不自在,“陆岚,你是不是……” 我只伸手要他抱,“师父,阿岚难受。” 师父看我几眼,最后走过来抱住我问:“哪里难受?” “我胃里恶心,还想吐。” 师父顿住,而后捏住我的手慢慢说道:“陆岚,你可能有宝宝了。” “真的吗?”我瞬间忘了所有不解的事情和不适的感觉,只高兴地摸在肚子上。 师父也高兴,抱起我说:“我会找薛神医来看看。” 我靠在他怀里有些犯困,“师父,你要说话算数,你说等我有宝宝就送我剑穗。” “我什么时候答应你的?” “你说过的,你怎么忘了……”我渐渐闭上了眼睛。 睡梦中我变回了小时候,从竹林里跑进小院子,看见坐在门庭前的师父大喊道:“师父!” “怎么了?”师父抬头,眼里充满笑意。 “有人来拜见你,我引他进来了。” “阿岚做得好。”师父拍拍他身边,我忙跑过去坐下。 师父的友人气喘吁吁走进来,说:“松岩,你徒儿跑得太快了,我险些跟不上,有她这样的待客之道吗?” “我!”我抓紧师父的衣袖想辩解。 师父安抚地拍拍我的背,冲友人笑道:“不许吓唬我徒儿,你难得来一次,有什么正经事快说!” “自然是喜事,”友人陶出什么东西递给师父,“我儿满月,特来邀你喝满月酒。” “这真是喜事,恭喜你。”师父收过请帖,笑着说:“我一定会到。” “哈哈哈哈那就好,我可等了你。” 友人走后,师父坐在门庭前,手里做着什么东西。 我从师父身后探出眼睛,“师父,你在干什么?” “友人公子满月,我去喝满月酒自然该带礼物。”师父手掌摊开,是一个剑穗的半成品,“友人是铸剑世家,小公子自有自己的佩剑,我准备编个剑穗送与他。” “不是多贵重,只是一份心意。”师父手上未完成的剑穗都很好看,那要是编好该有多漂亮呢。 我眼红,也想要一个,咬着手指寻一个借口,“师父,阿岚有孩子的话,你也得给阿岚的孩子一个。” 师父听完我的话大笑,“等你有孩子得到什么时候?” “我,我不管!师父答应我!” “好好好,我答应你,等阿岚有了宝宝我也给阿岚的宝宝编一个剑穗。” “嗯嗯。”我重重点头,然后支着下巴看师父编剑穗,心里的嫉妒感消失一些。 ———————— “薛神医,她是否有孕了?” 薛神医叹了口气,“不是。” 陆刻寒还未掩饰眼底的失望,又听薛神医说:“她身体的毒性在发作,身体不适可能于此有关。” 陆刻寒垂下眼睛,说:“我知道了。” 第七章 可能是怀了宝宝,我最近总是困顿,可还惦记着剑穗,缠着师父问:“师父,你什么时候给我编剑穗?” 师父沉默片刻,说:“我最近有些忙,再过些时候。” “师父你搪塞我,最近总是这样说!”我鼓起脸生气。 师父笑笑,吻我的脸,“陆岚,不要生气,我保证最后会送给你的。” 在师父的安慰和保证下我的心情才又变好,拉住他的手放在肚子上,“师父,最近宝宝很乖,都没有闹我。” 师父没有应声,只温柔摸我的肚子。 夜间,我跪伏在床褥上,感觉师父的动作越来越用力和激烈,我渐渐受不住,伸手抓住他禁锢在我腰间的手,“师父,疼……” “嘘……”师父抽出被我拉住的手又覆在上面,“陆岚,你不要说话……” 我流出泪,求他,“师父,可不可以轻一点,我很担心宝宝。” 师父却更加用力,俯身咬在我的背上,我叫了一声,后面又渐渐陷入情欲中。 情事结束后,师父穿着宽大的衣袍抱着我在窗边赏月,我嘟囔道:“师父你不疼阿岚了,我叫你轻一点你都不肯。” 师父低头吻我的侧脸,“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我哪有那么生气,缩进他的怀里,高兴问他,“师父,你给宝宝起名字了吗?” “还未有,你想叫他什么?” “我不知道,我学问很差的,师父你又不是不知道,师父你那么聪明还是你给宝宝起吧。” 师父笑了笑,将下巴抵在我的头上,想了片刻说:“如果是女孩,就叫‘陆思岚’;如果是男孩,就叫‘陆寒风’,好不好?” “好呀,”我点点头,又问师父:“女孩叫‘思岚’我知道是因为我的名字里有‘岚’字,那男孩叫‘寒风’是因为什么啊?” “……因为我的名号是‘寒风剑士’。” “这样哦,嘿嘿,那就是我们俩的名字呢。”我当时陷在美梦里不可自拔,完全忘了我师父的名号不是这个。 近一个月我的孕吐反应越来越强烈,不知道别的夫人怀孕是什么样,反正我又吐又呕,胃里还有剧烈的疼痛,有好几次都承受不住跑进师父怀里撒娇。 师父也总是心疼我,运内力帮我抚平体内的不适。 “师父,不准你这样,别的夫人怀孕能忍这些我也能忍的,我只是想你亲亲我。” 师父“嗯”了一声,低头亲亲我,说:“可我心疼。” 我心里甜滋滋的,嘿嘿地笑着又去吻师父的嘴。 长老又来寻师父的麻烦,这次还动了武器,师父不准我踏出房门半步,所以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师父被掌门拿剑指着脖子。 “你变弱了,”长老的剑再近一步,“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长老,我已经不是水鸿之境的主人了。” “废物!”长老吼道,他扭头视线仿佛越过墙壁直射我,“就因为一个女人?这就是你始终比不上松岩的原因,松岩好歹是为自己的抱负而死,至于你……” 长老的剑已经割破师父的脖子,我被师父流出的血染红眼睛,冲出房间拦在长老面前,“住手!不许你伤害我师父!” 长老听到我的话后大笑,“哈哈哈哈哈陆刻寒,你真可笑。” “罢了,水鸿之境不要废物。” 长老走了,留下我愣在原地,我转身看地上的人,觉得他的身形渐渐变得陌生,“师,师父,长老是什么意思?” 他不能回答我,因为他从嘴里涌出一大滩血,然后昏了过去。 薛神医提着药箱急忙赶来,他似乎又老了,头发全白了,行走间的步履也带着些许蹒跚。 薛神医处理过他的伤后出来看我,我蹲在门边不言不语,薛神医叹了口气,说:“我想过你许多反应,可从没想过你会是这样。” 我将头埋在膝盖上,闷闷道:“我师父死了。” 看我样子平静,薛神医知道我是放下了,他“嗯”一声,说:“有八年了。” 我没等那人醒过来就动身离开了,我对他没有感情,只是把他当我师父,既然他不是我师父,我就要离开了。 薛神医问我:“你要去哪里?” “江南。”我说:“师父说过要带我去那里游历。” “挺好,江南那地方挺好。” 我点点头。 也许是梦醒了,知道与师父成亲、怀宝宝都是梦后,我的身体再也没有不适的感觉,虽然没有师父了,但我还是决定做个无忧无虑的人,那是师父的愿望,他把我从药庐救出来,养育我教导我,都只是希望我忘记苦难、做个无忧无虑的人。 第八章【完结章】 叁个月后我终于到了江南,见到师父嘴里“荷叶田田田,鱼戏莲叶间”的场景,吃到了师父说过无数次的“清甜无比”的莲子,我露出了这么久以来第一个发自真心的笑容。 碧波荡漾中,我躺在船艄上晒太阳,突然感觉有人敲了敲我的船,“船家,载不载客啊?” 我睁开眼睛,正准备打发他走,却发现是故人,“小吉!” “亏你还记得我!”小吉佯装怒道:“还说是朋友呢,一个人跑这么远也不说一声!” 小吉说要叙旧,却非要拉着我去江南最知名的酒楼,说他早就耳闻这家酒楼非要尝尝它名扬天下的招牌菜不可。 我看着一桌子菜,笑道:“你到底哪句是真?究竟是来和我叙旧的,还是来品尝美食的?” “都是,与故友叙旧是真,品尝美食亦是真。”小吉夹过菜给我,“别说废话,尝尝这鱼,听说是号称天下第一鲈鱼呢。” 我只好夹起一筷子,刚吃到嘴里却突然涌出一股恶心。 看我干呕,小吉急忙起身,“怎么了,是不是这鱼不新鲜?” 我摆摆手,说:“无事,近来总是如此,可能吃坏肚子了。” “生病了怎么能叫无事!我服了你这人了!”小吉立马拉我去看大夫。 “姑娘最近月事可正常?” 听到大夫问,我和小吉都愣了。 我结结巴巴地回答:“还,还算正常,不过这个月还没来。” “姑娘,如果我没诊断错的话,你是有喜了,已经叁个月的身子了。”大夫怕是误会了,起身恭喜小吉,“祝贺这位小相公要当爹啦!” 小吉尴尬地笑着摸了摸头。 我还是没回神,“可我前两个月还来了月事……” 大夫表情又严肃下来,说:“可能是胎有些不稳所以见红了,这样,我给你开几副安胎药。” 我手里拿着安胎药,和小吉沉默地走在路上,小吉看了我几眼,然后问:“阿岚,你要这个孩子吗?” 我摸了摸肚子,说:“不知道。” “没事,你要不要这个孩子,我都陪着你!” 我真诚感谢道:“谢谢你啊,小吉。” 这个夜晚,是我近几个月来第一次失眠,我辗转反侧,不知道如何做决定。 “师父,阿岚要怎么办?” 天亮时我终于做好了决定,告诉小吉:“我要这个孩子。” 我微笑着摸摸肚子,“我在这世间还没有亲人呢,如果有个与我骨肉相连的亲人也不错。” “嗯。”小吉也笑,“那我以后就是这个孩子的干爹啦!” 我也有想过要不要告诉那个人,小吉却为难地说我恐怕找不到他了,他已经不是水鸿之境的主人,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失了一身内力,长老们都容他不下,所以他早已归隐江湖了。 “这样啊。”我沉默了。 不过这件事没有影响我太久,我在江南寻了见间清净的小院子,准备在这里养胎,安稳地等孩子降生。 我怀孕六个月时江湖上传来薛神医过世的消息,我不由伤感,可惜与他没能再见一面,没想到他却托人送来一封信,信里主要是他对我的一些愧疚之词,读完信我又看了看信附带的一个小物件,我知道这个不是薛神医留给我的,因为它是一个编得丑的不像话的剑穗。 我拿起那个剑穗仔细看了看,不知怎么突然笑了出来。 孩子降生的那一日,我虽然又疼又累,却有种无以言喻的满足感,从此这世上不只有我一个人了。 小吉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问我:“阿岚,你给孩子起名没有啊?” 我“嗯”一声,说:“叫陆寒风。” “好听,为什么叫这个名字?” “因为他是个男孩。” “啊?这是个什么理由?” 看小吉不解我也不解释,撑着船划过江南的碧波,接下来去哪里呢?师父好像也很喜欢沃野平川的巴蜀。 全文完。 【番外】陆刻寒的一生 陆刻寒的前半生,都活在陆松岩的影子下。 陆松岩天生骨骼惊奇、是被人捧在手心的武学奇才,十六岁时,他的一招一式已名震江湖,被人赞誉为“青岩剑圣”。 想比之下,身为他弟弟的陆刻寒却显得无比平庸,哪怕他已经用了与常人相比叁倍的努力,却还是比不过陆松岩。 陆松岩性格开朗,待人又和善,整个水鸿之境无人不喜欢他,就连待人苛刻的长老们也欣赏他。 在每一个陆松岩风光无限的场合里,陆刻寒都只站在角落里,承受着无视或者讥笑。 可偏偏总在人群中的陆松岩却总是回头,看着落在后面的陆刻寒,笑着说:“阿寒,你走快点啊。” 恶心又虚伪! 陆刻寒阴沉着脸,转过身,走向与陆松岩相反的方向。 总有一日,陆松岩拥有的东西,他都要有,并且还要更好,他会靠自己的实力把陆松岩踩在脚下。 上天似乎总在戏耍他,等到他终于靠着剑术出头,却只是得到“寒风剑士”的名号;等到他终于得到长老们的青睐,却只是因为陆松岩想去实现当游侠在江湖惩恶扬善、打抱不平的抱负;等到他终于当上水鸿之境的主人,得到世人瞻仰和拥护时,却还是一个人,仍然没人敢靠近他。 陆刻寒站在水鸿之境最高的阁楼上,俯视这世间,高处不胜寒又怎样,至少他站在最高处。 收到陆松岩的求救信时陆刻寒有一刻觉得难以置信,风光无限的陆松岩竟也有这一日。 他站在陆松岩身边,看着被江湖人士追杀、被捅成血窟隆一样的陆松岩,陆刻寒觉得他可笑,现在像蝼蚁一样低贱的是谁呢? 可是这样蝼蚁一般的陆松岩竟然还有人追捧仰仗,那个伏在陆松岩身上哭得撕心裂肺女孩,她似乎把陆松岩当做了毕生信仰。 陆刻寒看那女孩一眼就知道,她是废物,废物才只会仰仗别人,可是这样的废物却值得陆松岩耗尽心思去养,甚至为她耗费半身内力,就为祛除她体内的毒……不然天纵奇才的陆松岩怎么可能被人捅死。 陆刻寒从小就知道陆松岩有圣母病,却没想到居然有这么严重。 承了“天下第一大圣人”陆松岩的遗言,将那个废物带回了水鸿之境,只是那废物一场高烧被烧傻了,忘了陆松岩已经死了,每日哭哭啼啼得在水鸿之境等死的都快化灰的陆松岩来接她。 蠢货。 陆刻寒只想给那个废物一剑,她居然跑到他跟前来哭哭啼啼,跪在他面前说什么叫他帮帮陆松岩,他不耐烦地吼:“蠢货,陆松岩已经死了!” 那废物抬头,满脸的泪,像是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只拿可怜兮兮的眼神看他。 “滚!” 那废物听到他吼害怕地缩缩脖子,颤巍巍起身离开。 陆松岩到底有什么好让人惦记的,陆刻寒阴沉着脸,想着那废物的眼神,只想把死的灰都不剩的陆松岩复活,然后再一剑一剑捅死他。 夜巡完,踏在青崖石阶上时却又看到那废物,她又在哭哭啼啼叫陆松岩。 陆刻寒只想无视,却在经过她看到她仿佛哭死一般的模样时突然想起陆松岩,陆松岩知道他对这个废物有多重要吗?知道她在他死后日日夜夜这般如此吗? “起来。”他拉了一把那废物。 “师父!师父你回来了!”陆刻寒愣住,他只见过这废物哭,从来没见过她笑。她那双可怜兮兮总是含泪的眼,此刻像淬了星光一样亮,她笑着看他一时让他忘了把她紧紧搂住他的手掰开。 “松开。”他冷着脸说。 可那废物却像用力毕生力气一样搂着他,只对着他又哭又笑。 他忍着杀意把这个废物送回房间,却又被她缠住,明明能一巴掌拍死她的,却怎么也没有下手。 陆刻寒咬了咬牙想,陆松岩,你真是给我惹了个好大的麻烦。 每日夜巡完,他都能在石阶上捡到大麻烦,陆刻寒每次只冷着脸将她丢回房间。 但不是每次他都有这样好的耐心,他有次实在不耐烦她的絮絮叨叨和哭哭啼啼,捏着她下巴斥道:“不许说话。” 她闭嘴了,可还在流泪,他又说:“不许哭。” 那个废物就又忍住眼泪又抿紧嘴巴,陆刻寒觉得没意思了,这不过是个只听陆松岩话的小傀儡罢了。 侠恩山一战是他大意了,当紫烟弥漫在他周围时他就知道他中毒了,毒性还挺强,用了内力也逼不出来,陆刻寒脱力,靠在石壁上想,这辈子就这样死了,真不甘愿啊。 但他还是被薛神医救醒了,他笑了一下,不用问也知道,肯定是那些老家伙用尽了一切办法的,那些老家伙只会追求武林大统,哪怕牺牲其他无关的人也无所谓,只是他没想到这次被“牺牲”的会是那个废物。 “她问我如果不救你松岩会不会伤心,我说是,她就同意了。” 蠢货,陆刻寒闭上眼睛想。 陆刻寒此刻却觉得自己更蠢,他带着一身伤,坐在房檐上看那蠢货坐在地上哭,而更蠢的是他还从房檐上跳下去走到她面前。 她柔软的身子扑进他怀里,委委屈屈地叫他“师父”。 这毒是不是毒到他脑子了,不然他怎么会抱住那蠢货,还问她疼不疼。 “疼的,好疼的。” 陆刻寒闭上眼睛,他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不需要一个柔弱的废物来救。 休养调息几日身体便恢复得差不多了,薛神医再叁劝阻他要继续治疗,这毒在体内潜伏越久危害越大。 “不用了,我的身体我知道。”陆刻寒摆摆手。 想着那废物也算救他一命,便将她唤来问她要什么,这样就不算欠她了。 可那废物仍然这样蠢,张口就叫他去救陆松岩,他冷着脸,像以前很多次那样告诉她,“陆松岩死了。” 可她这次没有再装作没听到,而是惊慌失措地跑了出去,陆刻寒有片刻的慌张,而后又觉得这废物怎样,关他什么事。 但听到她自杀的消息时心下还是一颤,脚不听脑子的使唤,飞奔着跑到她的房间,看见她落在血泊的手和如雪般苍白的脸,大喊道:“陆岚!” 她怎么能死呢?陆松岩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如果她和以前一样忘了陆松岩的死讯是不是就想活着了?陆刻寒想起薛神医多年前练造的一瓶忘忧水,不由开口求他。 忘忧水,能让人忘却世间一切苦楚,只会看到他最想看到、最令他欢喜的幻境。 陆岚最想要的自然是陆松岩,当她笑着抱住陆刻寒一遍又一遍地叫“师父”时,陆刻寒突然感到一阵轻松,他伸手抱住她,应着“好”。 这瓶忘忧水给陆岚编造了一场美好的幻境,又何尝不是给陆刻寒编造了一场。 在这场美梦里,陆岚喜欢他、需要他、仰仗他,哪怕是因为陆松岩,不过没关系,他可以装作没听到。 以为陆岚有孕,怕是他这辈子最欣喜的时候,可薛神医的话又把他打进深渊,“她这样,只是因为她体内的毒性发作。” “是吗?”陆刻寒低下头不语。 “刻寒,你……不要执迷不悟。”薛神医劝道。 陆刻寒笑了一下,晚了,他已经执迷不悟了。 见她疼的缩起身体他就觉得心要裂开,陆松岩是不是也这样觉得,所以才愿意耗费半身内力救她。 将内力都运到她体内,看着她苍白又痛苦的脸色渐渐恢复,看她睁开眼睛要他抱要他亲,陆刻寒才觉得重新活了过来。 没了内力护体,潜伏在他体内的邪毒很快就将他吞噬,陆刻寒想他应当快死了。 但如果为了她而死,好像也没有那么不甘愿。 她离开后,薛神医叹着气看他,“你还有几日好活,为什么不告诉她?” “告诉她干什么?平添她的痛苦吗?”陆刻寒笑了一下,看着手里的丑的不忍直视的剑穗,“不了,她这辈子痛苦已经够多了。” 陆刻寒不知道其他将死之人在大限前是什么感受,反正他很平静,能平静地去想陆松岩,能笑着去想陆岚。 他闭眼前想的最后一件事是,等他下去了,要告诉陆松岩,这辈子他有一件事赢过他,就是他周刻寒比他陆松岩先一步爱上陆岚。 不是师徒之情,是像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那样爱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