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没有爪子的鸟》 「一次别离」 林鹤洋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和分手是在同一天到来的。他想,啊,十八岁的天空真是出乎意料得蓝,阳光之下无新事,去他妈的。晓柔故意站在距离他差不多两米远的地方,好像早上起来做广播操那样排着列队两臂间距。她说,对不起,但我要去英国读大学了,我们分手吧。 好好好、是是是。 就你他妈要离开这个鬼地方了是吧。 他觉得明明应该他先的。明明他也可以先提出来这件事,就是——啊,抱歉,我要去美国念大学了所以不能再和你卿卿我我你儂我儂而是要去追寻更加远大的改变世界的理想,诸如此类。现在倒好像他是那个中学毕业之后就没学上还被女朋友甩掉的loser。 不过,话说回来,拿到录取通知的时候林鹤洋也是很惊讶的,他被班任叫到办公室了,他以为自己又要挨批,却发现班任那张苦大仇深的脸竟然笑靨如花,真是比招魂里的安娜贝尔还要让人害怕。林鹤洋愿意一生吃素让自己的这位年龄四十七性别男的班任不要再做出这种可怖的表情了,拜託了,非常感谢。 然后他就拿到了厚厚的信封,里面装着那一沓很多年后他才意识到改变了自己人生的录取通知书。 ——俄、俄亥俄州立大学? 鹤洋终于知道努力啦,也算有了一个好结果。班任是这样说的,把他惊出一身冷汗。很抱歉,他已经彻底忘记了自己还託姐姐申请过这么个鬼学校…… 差一点说漏了嘴。 林鹤洋在心里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 是的,没错,他的申请文书、材料还有简歷都是他姐姐帮他准备的,连去学校网站上提交这件事都被他的好姐姐一手包办。他当时颇为讽刺地说,老姐,你就应该去做留学中介,一定每个月都可以当选月度优秀员工,我看好你哦! 总之,他就是这样一个混蛋。 林鹤洋的脑瓜并不笨,但他好像是小时候确诊了adhd还是什么的,在椅子上坐稳八十九秒之后就会准时蹦起来搅动一下周围的空气,如果不这样做他就会想死,差不多就是这种症状。吃了两年药之后症状减轻了很多,但功课落下不少,幸亏他还有个永——远——能给他擦屁股的姐姐,还有另一个永——远——能给他继续擦屁股的大姐姐。哦,还有还有,还有一个永——远——能给他继续擦屁股的老爸,按照他的家乡话应该叫他「老豆」,但他上学的时候讲的都是普通话,他老爸逼着他讲白话的时候他都会摔门、摔书、摔枕头,就是一些没太大杀伤力的东西,因为他心里也清楚得很,他只是想震慑一下而已,反正无论什么事到了最后一定会顺着他的意思来就对了。 所以他很讨厌他老爸的。 他出生的时候正赶上内地计划生育政策进入了热火朝天的阶段,身边很多家庭都只有独子或者独生女,但他爸爸可不管这么多。生!当然要生!家里没个儿子怎么行?!超生了交罚金就好,又不是交不起。街巷口总有阿婆夸他妈妈有福气,嫁了个好老公,生了三个好崽崽,儿女双全,不愁养老,但小时候,林鹤洋对此不爽到了极点。 姐姐有什么好的?聒噪得像永远食不果腹的麻雀,吵得他心神不寧,他讨厌姐姐、讨厌姐姐、讨厌姐姐—— 整栋居民楼就能听到林鹤洋的尖叫。嗯,全世界都知道他讨厌姐姐了。 哦、当然,姐姐帮他申请大学的时候他从没这样喊过,不然那样也太混蛋了,即便对于林鹤洋来讲也太混蛋了点。 帮他申请大学的是他的二姐,今年二十岁,比他大两岁,目前在温哥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就读经济学士学位。之所以选择那里,是因为他们敬爱的父亲就在那。二姐总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找爸爸,好像这样她就能在爸爸那里获得更多的讚许似的。林鹤洋不以为然。他不是蠢货,用脚指头也能想到,二姐从来都不会是那个获得爸爸的爱的人。 有句老话怎么讲来着,「第二个孩子总是多馀的。」 有这么句老话吗? 有没有都没所谓,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与之相反地,林鹤洋可不想跟他敬爱的父亲凑在一起。他盼了十几年才盼来老爸被公司调去温哥华工作,因为老天在上,他老爸大概是这世界上最想干涉他的人生的男人了,他可不想又屁颠颠地跟过去,好像摇着尾巴被人蹬一脚还要追过去的土狗一样。二姐说「哎呀可不要忘了谁会给你交学费喔」,他厌恶地骂道,我过去自己打工不就好了?! 都是鬼扯。 几个月后的林鹤洋会意识到这一点的,现在,暂且让他满足一下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吧。 一个阴盛阳衰的家庭就是这样,随后林鹤洋发现,当一个家庭里女人太多的时候,男人大概都会死于听了太多念叨导致耳朵鼓膜爆炸。他的母亲也开始在他耳旁唸个不停,总希望他能够去温哥华读书。明明他的这一沓录取通知已经是个相当令人骄傲的东西了,对吧——结果现在搞得好像没有人在意他到底有多么优秀似的,他可是在ap考试里拿下了两门课程哎!sat也是自己考的好吧?!考了2000分唉?!为什么没有人夸一夸他呢?! 当然,比起林鹤洋就读的这所眾星云集的国际中学清一色的sat2300分选手,他的水平只能说平平无奇了。也就是说,老师站在讲台上随便把黑板擦扔下去砸中一个学生的脑袋,百分之八十的概率这个学生的sat考了2300分。 这所国际学校算是深圳市里一等一的,学费自然贵得要死,但这对于他老爸来讲都是小钱,洒洒水而已。他当初中考考砸,在深圳市那可笑的高达百分之六十的高中入学率之下被光荣淘汰,老爸的顏面在同学聚会上被丢尽了,强撑着那张油腻的脸打马虎说,「原本没有打算让他中考的啦,哎,本来就想要让他去国外读大学的,所以他之后要去读国际学校的啦。我明年要被公司调去温哥华工作,所以、肯定要让我们家洋洋一起跟去的嘛。」 真能吹牛皮啊,老豆。 林鹤洋被恶心透了,就这么一句话,让他的人生被板上钉钉地,再一次、再再一次,被他这位死要面子的老爹掌控了。 还有句老话讲得好: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就是林鹤洋现在的状态。怎么办呢?他还得靠着老爸那一张张香喷喷的钞票生活,不过幸而自己的老爹赚钱确实有一套,任职国际企业高管年薪百万级别这种事并不是所有当父亲的都能做到的,即便是在他这所国际学校里也是一样。高一的时候,父亲跟随公司调度带着大姐和他的祖父母去了温哥华生活,留下他和二姐还有母亲在深圳。 然后,就是这世界上所有家庭都会发生的那些老生常谈。夫妻分居、男人出轨、女人哭闹,他们在越洋电话的两端不停争吵,青春期的儿子夜不归家,孤独的球场上的一人投篮,「哐——哐——」,一些稚嫩的暗恋和告白,一些可笑的年少承诺和私奔宣言。 是的,就像林鹤洋在晓柔和他提出分手的那一刻所认为的,十八岁的天空,真是出乎意料得蓝。 直到林鹤洋登上了飞往美国芝加哥的飞机,他还是觉得自己这个十八岁的上半年真是倒霉透顶。他的二姐毫无骨气地投奔了老爸,母亲看向他的眼神好像朱丽叶看着掛在墻头死掉的罗密欧,还有晓柔——那个让全班都知道自己被甩掉的贱女人,她高傲的,飞挑着的桃花眼射出的眼神浓烈地在阳光下灼烧掉他的体毛。她那白色水蜜桃似的皮肤好像在发光,挺翘的小鼻子昂得高高的,从眼睛缝和睫毛之间蔑视着他。 可恶、他明明也算是个风流倜儻,英俊瀟洒的校园风云人物来着,现在却被小女人摆了一道。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吗? 男人总会被女人伤透了心,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那时候林鹤洋相当高高在上又无病呻吟地想。 实际上——很多、很多年后,当林鹤洋歷尽了人情世故,见多了是是非非,他明白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纠葛多出于利益,算计很多,真情则少之又少。 而他算是幸运的那个吗?年少轻狂的他是那样一个标准又无人能敌的小混球。他又怎么配得上幸运呢? 不过,话说回来,退一万步讲,刚刚降落在美利坚国土上的林鹤洋倒是还算幸运。他未来四年将要学习生活的地方坐落在美国东部内陆一座叫做哥伦布的小城市,在八月的盛夏时节,阳光灿烂得像刚烧红的铁水,锣鼓喧天地砸在他身上,拉着託运行李走出机场时,热浪扑面而来。 那是与深圳大相径庭的一股热。中国南方的「热」,是一种能让人好像被包裹在保鲜膜里放在蒸锅上蒸的热,而这座小镇上的「热」,则是放在柴火上边炙烤的热,很难讲哪一种能让人更快死掉。这时候他还没有电话卡,只能藉着机场的wifi信号打开提前下载好的facebook,尝试联系上他的接机伙伴。 哥伦布的公共交通很差劲,的士又需要打电话预约,幸亏俄亥俄州立大学的国际学生部门给他们提供了机场的免费接机服务,前来接机的一般是部门的学生志愿者。他只需要在部门网站上填写表格,留下自己的联系方式,随后就会有志愿者被分派给他。他们会在开学前的那个暑假互通几封电子邮件,让即将来到美国的留学生们提前了解一下这边的风土人情之类,算是一个相当人性化的设定。 当然,因为一些眾所周知的原因,连预约接机服务这件事,都是他的二姐为他一手包办的。 被分派给林鹤洋的是俄亥俄州立大学土木工程系的三年级学生,哥伦布市的本地人,名叫威廉·诺里斯。林鹤洋为了省去发音的麻烦,报上自己的英文名,「大卫」。他中文名的笔划太多,又很难发音,以前总向母亲抱怨过,说语文考试的时候自己还在写名字呢,人家都答完两道题了,正是因为这样我才考不上高中。 老妈气死了,找老爸告状,然后他被训了一顿,罚抄名字一百遍,手指痠痛不已。如果他年老之后得了腱鞘炎,一定要拿着病歷去他老爸的坟头烧给他才是。 抱歉,林鹤洋那时候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们发了三封邮件之后在facebook加了好友。威廉是个白胖的美国男生,一头金棕色的捲发,带着黑框眼镜,面容和善,对林鹤洋的问题知无不答。然后就是预定宿舍,办理学校的食堂套餐,还有人心惶惶的签证,所幸这些林鹤洋所在的国际学校都有所协助,他们每年多交的几万块钱终归还是有了着落。 离开深圳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母亲陪他託运行李,把他送到安检处入口,他们拥抱了一下,然后就是那个眼神,就是朱丽叶看着罗密欧的眼神,依赖又含情脉脉。母亲曾经是这样看父亲的,现在又这样看着他,好像她人生中总要有一个男人经受着自己这样的眼神。她不停在他耳边念叨要给她打视频电话,她好不容易学会了怎样用qq,一定要到了宿舍就给妈妈打电话哦——! 林鹤洋本来以为她会哭,但她没有。 大概是老天爷替她哭完了。 最终,林「大卫」与威廉·诺里斯胜利会师在美国俄亥俄州哥伦布约翰·格伦国际机场。说是国际机场,但这里从一端走到另一端只要十分鐘,这让林鹤洋觉得十分好笑。不过鉴于这里的wifi确实是一绝,他和威廉很快就见面了。 威廉的车是一辆白色的捷达,很多年前的款式,车里杂乱无章,毛巾、背包,纸盒子堆叠在一起,零食渣滓藏在座椅缝中。威廉比他大三岁,高他一点,额头渗出汗来,憨笑着帮他搬行李箱,白凈的脸憋红了,看上去比他年纪还小。 「怎样,飞机上睡得好吗?」威廉将行李箱塞进他狭窄又乱七八糟的后备箱,一边问。 「还不错。」林鹤洋回答,他很久没有用英文交流了,发音有些磕巴。 「中国的天气好吗?」威廉又问,好像他们在进行一场外交谈话似的。 「在下大雨。」林鹤洋答道,一副惜字如金的神态。 「稍等一下,」那美国男生没看到他的表情,自顾自将后备箱敞开,「我还要接另一个新生呢,她从上海来。」 林鹤洋点点头。不多时一个女孩风风火火从机场里走出来,紫色的帽衫系在腰间,身材微胖,比他矮了半头,马尾辫随步伐左右晃动着。威廉在他身边招了招手,女生小碎步跑过来,眼睛笑成两条细长的缝。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女生的英文发音不很好,却相当流利,「取行李的地方人太多了,我见到很多中国学生呢。」 他们啟程前往学校。在路途上的交谈中,林鹤洋得知女生叫孙艾伦,因为名字太洋气了,自作主张起了个「ellen」的英文名。他告诉孙艾伦,自己也算半个上海人,他妈妈的家乡就是上海,虽然他没有去过。老实讲,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扯这些鬼话。他明明对上海这座城市完全没概念,却在看到孙艾伦的那一刻就打算这样无论什么话题都要扯到自己身上。他原来没怎么见过孙艾伦这样的女生,打扮得这么朴素又热闹,浑身像是带着一阵龙捲风,把这座盛夏时节的小城挤满。 「好巧!」孙艾伦热情洋溢地回答,还是用的英文,带了点细碎的吴语味道。实际上,林鹤洋根本不知道吴语他妈的到底是什么味道,但他心里就是这样认为的,凡是他听不懂的口音就都会被他按上这种晦涩的描述,谁也管不了他,他就是要这样做。 「喂。」孙艾伦碰碰他的胳膊——相当自来熟,一点也不矜持,嗯。 他转过头去看她。窗外阳光明媚,他们驶上如蛛网一般的高架桥。 「你宿舍是哪栋?」女生问道。 临行前,他把自己的宿舍楼名写在本子上了。这样大的校园里,光是从一栋楼走到另一栋看上去就要十几分鐘,每一栋楼还有自己独特的的名字,他实在记不住。 「叫morriltower。」他掏出自己放在双肩背包最外面兜兜里的记事本,然后答道。 孙艾伦直接拽住了他的帽衫袖子,「哇!咱们是一栋呢!」而后她又絮叨着,说美国的大学宿舍费好贵、咱们大二可以自己出去租房了吧?我看过morriltower的照片,好像是很高的一栋楼呢…… 很聒噪、很聒噪,像躁动不堪的阳光。 威廉把他们送到了宿舍楼下。morriltower和旁边的lincolntower是两栋多边形的,三十层高的深灰色双子塔楼,对比起校园中大部分四五层楼的低矮建筑,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塔楼下边的道路已经被汽车塞满,相当多提前来学校报道的是向他们一样的国际生,只有他们这些背井离乡的可怜傢伙不得不来这么早,办理入学手续还有刚刚来到另一个国家所必须的电话卡和银行卡都需要时间。 威廉倒是相当友善地帮他们搬了箱子到宿舍楼的前厅,然后好像例行公事地说,「我们週五有个家庭派对,就是,国际学生部门组织的,你们觉得怎么样?」 他张张嘴,又闔上。 既然是例行公事,那回绝就好了。 「当然!」非常遗憾,朋友们,这里有一个读不懂空气的女人,十分抱歉。那声音来自孙艾伦,大张旗鼓地喊,眼睛瞇成了缝,笑容大到他一眼都能看到她的喉咙管似的。这让他真的很不爽,他是说真的。 真的很不爽。 倒不是说他是那种不善于交际的衰仔。他在派对上总是很受欢迎呢,他得澄清一下,只不过他刚刚做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脸上堆积了比家里抽油烟机上面还要厚的油脂,辗转反侧拖着二十八吋行李箱来到这栋他妈的高达二十几层的塔楼下边被阳光暴晒,他实在没有心情在休整一天之后就跑去参加个什么逊毙了的留学生派对。 更倒霉的事情还在后头。然后林鹤洋就发现威廉的那句问话并不是例行公事。老天吶,这个美国人是真心实意地在邀请他。他炯炯有神的目光、还有孙艾伦那双不太大好不容易才把眼珠塞进去的眼睛齐刷刷望向他。 好吧,好吧。他恼火地答道。 就那样,他在这座陌生的城市,好像莫名其妙被拖上一辆飞速前进的列车,不知要开到什么地方去了。 週五那天,林鹤洋独自前往威廉发给他的住所位址。他的宿舍里还有一个韩国留学生,叫金在敏,长着一副时刻都在健身举铁同时拿着烈性酒一醉方休的样子。实际上他并不知道同时举铁和喝酒会是个什么状况,但金在敏就是给了他这种感觉。于是,林鹤洋根本没有对这个韩国留学生发出最基本的友好邀请,因为他知道就算发出了邀请也八成会自讨没趣。 他独自前往了派对。 威廉的住所位于第十五街,是一栋三层的房子,一共住了五个学生,据说每人一个月租金只有三百块,在那个地段相当便宜。那条街离校园很近,排满兄弟会姐妹会的独栋别墅,里面能住二三十人,每到週末,这条街上的派对不下十场,如果从街头走到街尾,差不多可以从普通人类变成人形酒缸。 闹事的也不少。每到週末,林鹤洋对天发誓,哥伦布这座城市里,警灯最耀眼的地方大概就是这条街了。 当然,热闹都是别人的,而孤独是一个人的狂欢。用这句话来形容威廉的这栋三层小房子再合适不过。在满街即将开学抓紧开派对的氛围之中,这栋房子好像格格不入的自闭症儿童,安静得就像被地狱掌管派对的女巫画了结界,让林鹤洋差点以为这栋房子被诅咒了。 他对自己说,嗯,这栋房子里既然住着威廉这样的肥宅,也难免被派对女巫诅咒了。毕竟,威廉·诺里斯是他这辈子遇到过的,最最不「兄弟会」的美国大学生了。 除此之外,林鹤洋倒是对这边的天气很是满意。那天也同样,天空蓝得好像倒扣下来的深海。林鹤洋又想起了离开深圳那天的雨,水声洒到的士车窗玻璃上,在他耳边震耳欲聋地哗哗响着。 他站在三层房子的门口,按响破旧的门铃。铃声「滋啦啦」响起,好像指甲盖划过黑板。 二楼一扇窗子开着,里面传来球赛的声音,门铃响起时,他听到房间里传出一句咆哮着的英文,「苏芮——!去开门!」 那一刻,林鹤洋相当讽刺地想,听上去是个女名呢。威廉这个小子真是人不可貌相,居然有女孩子做舍友,艷福不浅吶。 然而,半分鐘后,门开了,阳光撞进屋里,秋天又飘出来。那是无论多少年后林鹤洋都还会铭记于心的场景。那个场景好像被深深印在这个叫做「林鹤洋」的电影胶片上,无论被埋没多少年都不会消磨。它随着歷史的车轮前行,永远存在在那里,满满倾注着林鹤洋十八岁半的年纪里所有的不可一世还有执拗的情愫。这个场景里,在这座一切都像滤镜下饱和度拉到最满的城市中,他穿着一件灰色的套头衫和蓝色的牛仔裤,有点莽撞地站在门前。 「一个奇怪的派对」 一开始,林鹤洋真的很不喜欢这个人。是的,就像所有他妈的霉运一样,林鹤洋在来到大洋彼岸的第三天就遇到了自己那命运般的劫数。其实这个人并没有怎么招惹他或是怎样,与之完全相反,这傢伙对他好得很,但越是这样莫名其妙地相安无事,他就越觉得浑身不适。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回事,但林鹤洋从没想过要改变什么。他就是这样一个操蛋的傢伙,要么接受要么滚。 接下来让我们讲一讲这个可怜人是怎么在第一秒就惹到了我们难搞的林同学。首先——林鹤洋在内心强调,首先,是这个名字的迷惑性。明明是一个和汤姆·克鲁斯小女儿一样的名字,打开门之后却是个男人。其次,这张脸如果真情实感地做一个男人也就罢了。他看上去好像十六七岁,根本就是一个未成年嘛,和林鹤洋脑海中美国大学生应该有的样子完全不搭。那双眼睛也很招人讨厌,因为比他稍矮一些所以林鹤洋在这傢伙的眼中是个仰视的巨人视角。眼珠像是晶莹剔透的黑豆子,半椭圆的,眼角挑起来一个弧度,着实把林鹤洋吓出一身汗来。 他妈的这操蛋的世界。 「晓柔?!」他几乎要喊出来了,但幸亏声音卡在他比常人稍微大了那么一点点——却依旧同等美观,他在心里补充道——的门牙里边。如果真的这样喊出来他会当街咬舌自尽,他发誓。 这傢伙的眼睛简直就是如假包换??和他的前女友他妈的几乎像到仿佛失散多年的亲兄妹。这个叫苏芮的傢伙倒是没有注意到他奇怪的眼神,还在兴致勃勃地问他,用的却是英文,「请问你是来参加派对的吗?进来坐坐吧,你来得太早了,请问是谁邀请你来的?」 「威廉·诺里斯。」他回答,不得不让自己显得更加惜字如金一些,生怕一不小心又把刚才的想法说漏了嘴。 这个长得像未成年的男孩子「啊」了一声,语言变成了中文,就好像他的大脑里内嵌了一个自动变更语言的系统似的。「你是那个『david』吧?威廉告诉我了。」 「我中文名叫林鹤洋。」他很僵硬地自我介绍道。然后这个男版晓柔露出了一个极其晓柔的笑容,差点把他鲜活的、血淋淋的心脏融化掉。 这简直是杀人于无形!林鹤洋在内心专注地咆哮着,没有意识到这个叫苏芮的傢伙已经对他提出了好几次进门邀请。在第六次邀请无果之后,苏芮直接抬起手来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肘,被他应激一般地甩开了。 「你做什么啊?!」 这倒让晓柔——不对、苏芮委屈起来了,他嘟噥道,「你是听力有什么问题吗?真有问题的话当我没说。」 「不不、没什么,不好意思。」他赶忙回答,「我刚才在想一些事。」对方回给他一个相当讽刺的白眼,眼睛太大了以至于林鹤洋开始担心这个人的眼珠会不会在翻白眼的时候被甩出去。 淦,连翻白眼的神态都那样像。 ——分手的前女友突然投胎到同学身上开始用记忆攻击我。 派对开始之后,尷尬好像少了一些但也仅仅是「好像」。这栋三层小房子里人变多了,但和林鹤洋预想的那种「真正的」派对还是大相径庭。说是留学生派对,但大部分是亚洲面孔,所有人拿着水杯抿果汁,头顶笼罩着被应试教育摧残十二年后的哀伤和小心翼翼,不同奇怪口音的英语掺杂在一起,让他感觉好像在听一场大型的关于亚洲人刻板印象的脱口秀。 孙艾伦带来了她的舍友,是个身材小巧却打扮得相当美高的香港女孩,终于让林鹤洋遇见了一个差不多是他曾经比较熟悉的那一类人。香港女孩叫周芷琪,烫了一头棕色捲发,与那张美黑过擦着亮片的小脸很是适配。 好了,这种时候这位姓林的傢伙倒是不想着怎么套近乎了,之前见到孙艾伦的时候那股高高在上「我妈妈也是上海人」的架势消失殆尽。他那位老爹逼着他讲的白话现在全被他那不可一世的小脑瓜忘得一乾二净。 晓柔又朝着他们靠过来了——不对、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让自己习惯这个称呼。于是他问道,「请问,你真的叫苏芮吗?」 男版晓柔有点差异地瞥了他一眼,随即恍然大悟,那双洋娃娃一样的大眼睛——不得不说,真的是一双相当漂亮的眼睛,搞得好像小鹿斑比投胎转世似的。 请停下来,姓林的。请不要再用这样的词句评判一个同性了,拜託。 「你问william,都怪他。」男版晓柔回答,眼神嗔着,从睫毛缝里面瞪他,嘴巴翘起来了一点,那让他的脸更圆了。 该死的,什么嘛,这人怎么回事。 威廉·诺里斯此刻已经喝醉了。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逊的宅男?连喝啤酒都会醉。他趴在男版晓柔的肩膀上,酒气熏得他们睁不开眼,此刻只有周芷琪还能勉强让自己的欧美妆掛在脸上保持基本的体面,孙艾伦则早已被酒味惹得表情难看,只能说这真的是一场非常令人满意的派对初体验。 「什么?你们在说什么?」威廉支吾着,「你们说中文,我听得懂。」 「这个人问我为什么叫『suri』,我说都他妈是你的错。」 男版晓柔又衝他眨了眨眼,有点过于郑重其事地伸出手来,「还没有自我介绍,我叫『苏瑞』。」 啊——林鹤洋反应过来了。是这个「苏瑞」啊。和「suri」确实发音相近。他刚要伸出手去,却被两个女孩抢了先。她们先后和「suri」握了手,迫不及待地攀谈起来,只可惜那时候「suri」的手放下去了,藏在阴影里,丝毫没有继续和林鹤洋再握手的意思。他们开始聊家乡、聊专业,聊「suri」和威廉是怎么认识的,威廉吵吵嚷嚷地说「suri」实在是太好人了,他们二年级的时候苏瑞从国内转学来这边,在facebook租房群组里成为了舍友之后就欲罢不能,必须要一起住到大学毕业,没有人能从他身边抢走这样完美的世界级好舍友。 可以看得出「suri」到底好到什么程度了,基本就是——能让一个美国宅男心甘情愿为了他去做国际学生部的志愿者还有接连选修了三门中文课的程度。对、对,因为「suri」好人到会帮他做中文课作业,上帝保佑他。 林鹤洋就不开心了,但这种地方和家里不同,根本没有人会他妈的在乎他为什么不开心。此刻,十八岁半的林鹤洋终于意识到或许自己将不再是宇宙的中心,很遗憾。可他内心执拗地认为自己明明就配得上宇宙中心的位置。他来到美国之前在俄亥俄州华人论坛里潜水看过一些帖子,八卦板块总有些女孩子花痴今年又有哪些帅气的新生入学了,而那时候他还自作多情地认为自己说不定可以再次成为华人学生的焦点。 嗯……怎么不行呢? 在美留学的孩子大致分为几类:来到异国他乡体验生活的富二代,真的想好好唸书来自普通傢庭的孩子,还有家庭背景未知但专心致志跟外国人social坚决不再讲中文的交际花。林鹤洋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哪一类?他也不清楚。他并不像商学院里有些刚来到这边第一年还在住宿舍的小本科生就看好了距离学校十几英里外中国超市附近的豪华社区,蠢蠢欲动地准备对玛莎拉蒂最新款下手,也不是那种只和美国人社交的傢伙——话说回来,他还是更喜欢讲中文的感觉。 那他是来到这边认真唸书寻求人生更高峰的好孩子吗?林鹤洋不知道,但毫无疑问,苏瑞就是这样的人。他符合林鹤洋心中关于认真学习的一切标准,大概从小就是父母口中那种别人家的孩子,因为身高问题在教室里坐靠前的几排,永远回应老师的提问,期末会被评为优秀班干部的那种根正苗红、堂堂正正的好孩子。 他不怎么参与派对,朋友不多却也不少,因为他是所有人口中眾所周知的老好人,但林鹤洋推测,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苏瑞从不会被当做那个其他靚男为了衬托自己的帅气而把他捎带上的倒霉傢伙,因为—— 淦,男版晓柔是吧。 对,因为他的前女友晓柔真的是个绝世大靚女——当然,也只有这样的靚女才配得上他这个靚仔,让我们忽略掉靚女在中学毕业之前把这位靚仔甩掉的这部分——所以长得像晓柔的人,即便是个男人,或者说,就算是一头猪,只要它长得像晓柔,都会比其他猪眉清目秀一些。 是的,所以综上所述,林鹤洋认为,苏瑞不会被当做那个陪衬的绿叶,因为他实在是一朵红花。虽然如此、虽然如此!林鹤洋在心中重申,他就是这件事的受害者。他怎么会知道横跨了太平洋之后居然又碰到那张至今还徘徊在他噩梦中的脸? ——倒也没有那么严重。 但没有人会知道他临毕业那两个月是怎么度过的,他原本是个人人羡慕的校草级人物来着,他和晓柔一直是让人羡慕的一对郎才女貌,虽然确实是有被爸爸妈妈训斥过早恋的啦,但那又怎样,他们讲好了要私奔的,到罗马、巴黎或是布宜诺斯艾利斯。 没有人能阻止他们。 他想,等他和晓柔离开了……无论他们申请到了什么学校,都可以这样一起离开,在行李箱之间偷偷牵手,在夏威夷偷尝禁果,在keywest看日落,在阿尔卑斯赏雪,总之就是这些不着调却风花雪月的东西。那时候,他终于可以远离父母,远离母亲那时刻追在他身后的声音亦或是父亲好像利剑一样的眼神。 他终于可以远离了…… 很多年后,林鹤洋才明白自己花了那么多年想要逃离父母的掌控和枷锁,但有些东西是逃不开的。当然,这位彼时只有十八岁半的靚仔还没有这等觉悟。他只在因为自己没有获得所有的关注而打算愤然离场,却没成想苏瑞拉住了他,另一隻手递上来一张装了一办papajohn’s芝士披萨的纸盘子。 「我一直没看到你吃东西。」他说。 林鹤洋有点扭捏地接过盘子,「谢、谢谢……」 「你去不去?!」是孙艾伦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啊?去哪里。」 「苏瑞学长刚才讲的!」这女孩子真的是自来熟,现在就已经拽着他的胳膊好像他们是从小穿一条纸尿裤长大的铁哥们一样,「他们艺术课的教授明晚叫他们一起去酒吧派对。」 ——就是说,这帮留学生实在执念于来到美国感受派对文化好像他们第二天就要打包行李被遣返回国似的。可林鹤洋对此真的不太感兴趣,并不是说他不喜欢或不擅长这种派对场合…… 好吧,他可能确实没那么擅长。 不是说他这个人不善于社交!完全没有这回事。只不过刚来到这边还没有一个礼拜,他就不得不面对成群结队的陌生人并且强行开啟需要和陌生人自来熟的模式,这简直离他的舒适圈大概有几千公里,仿佛这是一个所有人都能在路上抓住陌生人立刻攀谈一天一夜的国家…… 那么,他可以肯定,这个国家就不太适合他。 然而又出现了,那种眼神攻击!林鹤洋这才意识到他再一次经受了来自三双水汪汪的眼睛的渴求。「你不想去嘛?」苏瑞问道,而他不得不摇摇头,手心冒出汗来,「没这回事,我很想去呀。」他口是心非地说,「但你为什么会上艺术课?」 「你都没有听我们刚才讲的话。」苏瑞刚张开嘴,就被孙艾伦插嘴道,「苏瑞学长是平面设计专业的,要修艺术课,很厉害吧?」 苏瑞摆襬手说,「没有没有,只是这个学期之后就会结课了,老师带我们这一届学生活动一下而已。」他掏出手机来说,「你们都有办电话卡吗?你们之后,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喔。」而当孙艾伦和周芷琪两个女孩异口同声地回答「有办电话卡」之后,林鹤洋发觉自己再一次成为在团队之中被落下的那个。 那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并且他发誓,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差劲——如此真切地感到自己格格不入,被所有人拋在身后。 他从不是那个会被其他人拋在身后的人……永远只有他拋下别人的份。那一刻,晓柔的那张脸又驀地出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并且再一次,如此锋利地刺痛了他。 「没关係的,明天我陪你去办电话卡怎么样?然后我带你们一起去酒吧。」让他猝不及防的是,这位此刻在女孩子们口中已经荣登为他们尊敬又可爱的「苏瑞学长」的傢伙相当温柔又儒雅地提议。那更加让他想起他与晓柔相识的第一幕…… 阳光、碧空如洗,一些年少的荷尔蒙和无法自持的欢笑。而苏瑞学长的眼神像盛夏的风一样落在他身上。 「好、好吧。谢谢。」他磕绊着回答。 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被拉上的那辆飞速行驶的列车,似乎正在开往他精神世界的悬崖。 「一些社交恐惧发作」 週六那天晚上苏瑞邀请他们去的派对位于波温克酒吧,就在活动中心的对面,是距离校园最近的酒吧,所以那里几乎可以算是俄州大的学生们度过週末的快乐老家。下午四点的时候,林鹤洋依旧相当准时地出发前往设计系学院楼。学院楼在东校区的最东边那部分,靠近中心草坪,即便还没有开学就已经人来人往,而他拿着学校报道时发的地图,颠三倒四看不清楚。前一天晚上苏瑞给他讲的方位很不清晰,说那栋楼差不多在你们宿舍的东边,中心草坪的东北角。 ——啊?啊?他不得不追问。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然后他意识到苏瑞有讲过他来自北京。看来传说中老北京人可以凭空认东西南北这件事是真的。 「你照着地图来就行,很好找的。」这是他得到的回答。 此时此刻,他意识到在苏瑞口中的「很好找」,可能是他要从撒哈拉沙漠直接徒步到喜马拉雅山顶的那种「好找」程度。 真棒。 不过谢天谢地,所幸他还是在勉强没有迟到的情况下找到了,而老天在上,他其实并不是一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他原来的学校管理不算太严格,一直假惺惺秉承着自由的「美式教育」,他每天早上都卡着点走进教室,老师并不会说什么。毕竟他那个脾气有点大的老爸不是什么好惹的人物,而且老师们的工资可都来自于他们这些人每年能给到的几十万学费里呢。 至于他为什么突然会这么在乎时间问题,他也讲不清,但这种感觉很不好。 他讨厌这种小心翼翼的感觉。 走到学院楼二层的时候他就已经听到了一些欢乐的谈笑声。那让他心里一沉。昨天苏瑞说他下午会在画室里整理之前的作品因为这学期是他在艺术系修的最后一门课了,需要把之前的东西从储物柜里拿走,而他不想全部等到学期末再做。林鹤洋说,那我帮你吧。心里并不清楚这有什么好棒忙的,他对整理这种事一点都不感兴趣。他人生中的前十八年可是从来都没碰过家务的,那两隻手比女孩子的还要白净,一看就是从来不持家的典型——他二姐曾这样评价。 淦,这就是为什么他不喜欢二姐。 因为那个该死的女人总是讲实话。 然后苏瑞点点头说,好。 眼睛瞇成了月牙儿一样的形状。 站在画室门口看到孙艾伦和周芷琪已经在那里了,兴致勃勃地帮助苏瑞整理画作,边整理边咋咋呼呼道,苏瑞学长、这个好漂亮;苏瑞学长,那个好厉害,之类的鬼话。 「咳咳。」他在画室外清了清嗓子,三双眼睛齐刷刷望向他。「你们怎么也在这里?」话里的「你们」指的是孙艾伦和周芷琪。孙艾伦说,去办电话卡之前也顺便过来帮帮忙唄。 「啊?」他问,「你们不是有办好了吗?」 「陪你去啊,总之是要逛逛的。」 林鹤洋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又无话可说,不知为何他的兴致削减了大半,他就是认为这不是他预想的,很多事好像并不应该如此。他百无聊赖地走进画室,而苏瑞终于把视线落在他身上,那稍微缓和了他上一刻的颓废。「咱们一会儿办完电话卡,先一起去波温克。」苏瑞说,「芷琪说要去bar-hopping。」 bar-hopping是什么?他很想问出来,声音却卡在喉咙里。「bar-hopping是什么?」然后孙艾伦的声音响起。林鹤洋在内心双手合十,感恩的心感谢有你,孙艾伦女士。 然后他们才知道,所谓的bar-hopping就是从一条街的这一头喝酒喝到那一头,通常开学之前会来这么一次,算是开学前的狂欢,但苏瑞相当义正言辞地指出,还没有到年龄的去了酒吧最好也不要喝酒,论调稍微有些婆妈。周芷琪耸耸肩,含糊着没有回答。她大概是会去一醉方休的,而孙艾伦还是一通状况外的样子,满脸兴奋地打算一起同去,然而林鹤洋发誓这女人绝对和威廉·诺里斯一样逊,长着一张酒精过敏的脸,八成喝啤酒都会醉。 之后话题被转移到了开学。 他确实还没有什么开学的实感,但这个词从另外三个人口中讲出来,他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新一个阶段的人生即将开始。 他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在这之前,他的人生道路好像被铺好了、画上了行车线一般,一切都恰到好处,连路上突起的小石头子都会被父母精心地查验过。如今前方的路如何,是石子路还是柏油路,是崎嶇蜿蜒还是一马平川,都要等待他自己去探寻了。 他会遇到什么人、会经歷什么事? 那让他…… 让他惶恐不安、又满怀期待。 十八岁是个令人羡慕的年龄。年幼的会觉得这是真正长大的时候,而年老的却说,不,这是我最富有的时候。 拥有无尽的时间,还有未来无限的可能性。 「我还记得我刚来的时候。」苏瑞说,「听课有点困难,但很多事都不一样,舍友相处得很好,这里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和国内的风景很不同,天空巨蓝,河边有好多鹅。」 窗外的天空也那样艷丽地洒进来了,就在苏瑞讲话的同时。 「wow,想去河边看看!」孙艾伦的大嗓门又响起来,「我还没有见过鹅。」 苏瑞点点头,「下次带你们去。」 ——这个人说的是「你们」,然后视线扫过他。林鹤洋注意到。随后一些厚重的画纸被递到他的手里,最上面是一张肖像素描,相当逼真,即便对于他这种对绘画一窍不通的人来讲,也足以称得上是大师级别的画作。 「厉害啊,这幅画。」他随口称讚道,「这画的是谁?」 一个长相还算标志的白人男性,络腮鬍、深邃的眼眶和微捲的头发。苏瑞有点消沉地回答,眼神挪开了。 「是我们的艺术课老师。他那次做的模特。」 ——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 然后苏瑞很快转移了话题,「鹤洋,你有找好电话套餐吗?」 啊?这又是什么? 他心里嘀咕,却没有问出来,所幸——他再一次由衷地想,感谢这个世界让他遇到了孙艾伦女士,因为老天吶,孙艾伦几乎都可以当做他内心小算盘的官方翻译机了。这个女孩说,「家庭套餐便宜一点,我们一起去运营商那里给你办电话卡直接加进去,每个月一起缴费就好。我和芷琪还有另一个姑娘有办理一个,你要加进来吗?」 苏瑞点头道,「我们的套餐也还可以加进来一个人,所以随便你。」 好傢伙,林鹤洋这就已经站在人生抉择岔路口了吗?这他妈到底是在干什么?他是怎么从一个养尊处优的愣头青变成站在画室里被三个人挟持的傻大个的?林鹤洋在内心飞速唸咒「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做什么」,然后抬起头来就看到那令人熟悉的一幕。 眼神攻击又出现了。 就是说,如果选择加到三个女孩子的家庭套餐里会不会太奇怪了点?况且…… 「要不,我加到你们的套餐里吧。」他看向苏瑞,又有些尷尬地望向另两个女孩,「你们……」让他有点出乎意料的是,孙艾伦和周芷琪相当没所谓地说,「我们继续找别人就好。」 完蛋,归根结底还是他给自己加戏了。 直到五点多他们才从学校出发,所幸沿着中央草坪走五分鐘左右就到了学生活动中心,那里因为临近开学也逐渐变得拥挤起来。俄亥俄州立大学的主题色是猩红色与灰,这里随处可见的便是这种顏色,那并不是林鹤洋喜欢的色系,但让他预料不到的是这两个顏色的组合就这样陪伴着他度过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四年大学时光,他更没有想到的是这个顏色组合好像很牢固地印在他的脑海里,即便他早已脱离了自己的母校,还是会在不经意间选择它们。 猩红色与灰。 它们热烈又寂寞。好像每一个人十八九岁的时光。 穿过学生活动中心就是横穿哥伦布这座小城的主干道,也就是孙艾伦口中总念叨的「high街」。它的名字是highstreet,被留学生们简化成了中英文混杂的样式,唸起来倒是不怎么拗口,随之映入眼帘的就是波温克酒吧,此刻已经堆满了人,连路边的餐桌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返校的学生,匯聚成一片猩红和灰色的海洋。 「我们先去运营商办电话卡。」苏瑞凑到他身前说,好像负责任的老母鸡一样贴在他前面,甚至于让他们几个走在远离马路的那一边。 这什么感天动地的母性光辉啊淦。 此刻开始,苏瑞的形象倒是和他内心的晓柔逐渐剥离开来。这是件好事。他在内心告诫自己。 电话卡的办理出乎意料得快,不出十五分鐘他们就从t-mobile的门店里走出来,身着绿色工作服的店员欢乐的「祝您晚上愉快」的问候和空调冷气一起被关在了店里。八月下旬的热浪扑面而来,乾燥的空气像狗尾草根茎上的小刺扎到他的脸上。 「好热!」却只有苏瑞喊道,作为他们这个小团队里唯一一个来自北方的人,耐热水平显然不如他们另外三个已经习惯了闷热气候的傢伙。所幸他们距离波温克酒吧不远,刚到酒吧门口准备排队进入的他们就被一群高谈阔论的美国学生冲散了;他们熙熙攘攘地挤在查阅证件的门前,更多的人拿着啤酒罐挤在那里聊天,一时间无法分清到底这里是就餐区还是排队区,看上去大概也没人在乎。只要有酒和震耳欲聋的音乐,没人在乎任何事,就算地球当场被外星人炸掉也没所谓。所有人的脸都拥有「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资格,他们年轻的笑容和莫名其妙就能聊到面红耳赤的话题缠绕在一起,喋喋不休地吵醒这座城市即将沉睡的每一个角落。 在人群里,他甚至看到了金在敏,他的那个看上去总是一醉方休又沉迷增肌的舍友,已经先于他们和几个看上去是韩国长相的学生打闹着什么,情绪相当亢奋。所有人看上去都和平常不太一样了,那让林鹤洋感到紧张,他的心跳开始加快,而学生们的狂欢声震耳欲聋…… 「喂。」 「鹤洋?」 那是谁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一张脸,在他的脑海里。这张脸先是晓柔的样子,娇嗔着,艷丽的眉眼在他的视野里闪烁,而后突然变成了二姐的,絮叨着他自己起草的申请文书有多么不堪入目,然后又是他的母亲,炽热又晦涩的目光刺向他,最后是他的父亲向他走来,伸出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阿洋。」他说。 「啊?」他回应道,眼前却出现了苏瑞的那张脸。在那一瞬间他很庆幸他们四个人被冲散了,但他和苏瑞没有。 「你还好吗?」苏瑞问道。 「喔、嗯……」 「你不想进去吗?」 他嘴上说,不、不,没有这回事。只是进入酒吧之后他就开始后悔。那里面甚是狭窄,吧台边挤满了人,不少穿着印有俄州大校标的衣服的学生,背景音乐非常吵,灯光很暗。他在稍纵即逝间好像看到了孙艾伦和周芷琪,孙艾伦那个姑娘能受得住这种夜店的氛围吗?他知道他们这些留学生都是什么性子,他们被压抑着度过应试教育的十二年积攒的荷尔蒙和青春的色彩将在这一刻被释放,但迎接他们的会是什么呢? 他不清楚。 而他讨厌未知。 林鹤洋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手足无措地遛着墙根走,时不时被跟着音乐舞动的陌生人挤到。「不要跟丢了。」苏瑞拍拍他的肩膀,而他便把胳膊抬高了一些,令他惊讶的是苏瑞的手指抓住了他的小臂,安定而有力,而自己的私人空间毫无疑问地被侵入。 那又怎么样?这好像也没什么,他任由苏瑞「牵引」着他,被人群半推半拱地挤到楼梯边,他们索性爬上去。二楼比一层宽敞很多,一圈吧台在中央,大部分人都坐着,喝东西或聊天。周围一圈高桌也人满为患,一侧放着几张乒乓球台和桌球台,依旧被很多人围着。 「suri!」就在他们从楼梯口探出头去的那一刻,有人就叫出苏瑞的名字来,随即一个棕头发的美国人走过来,穿着一件灰色的俄州大标志性的卫衣。「啊……」他低声惊叹道。 那个艺术课老师。 直到看到真人,他才意识到苏瑞的绘画水平有多高,几乎可以说是苏瑞那幅人像速写里的人变成了真的,活生生站在他们跟前。「你来晚了。」艺术课老师先张口道,视线挪到林鹤洋身上,「我看到你带了约会对象来?这位是——」 艺术课老师的语速有点快,语调很像林鹤洋原来看的美国校园电影里的高中老师,平易近人又活泼,而他在费力地试图听懂这个艺术课老师在说什么。 苏瑞已经开始回答了,「这是我舍友的朋友,他从中国深圳来,今年刚入学的新生。」 啊,这句他听懂了。他在这几天说过无数次的「哈嘍很高兴认识你我从中国深圳来你知道深圳吗它在中国最南边挨着香港嗯对对我刚来很激动马上就可以开学了哈哈哈谢谢你」之类的屁话。 等等、等等。 「我舍友的朋友」。 这他妈算什么? 他有点困惑而震惊地扭过头望向苏瑞,刚好和这傢伙的视线撞上,那双——天吶,那双像极了晓柔的眼神…… 那么华丽而凌乱的,像开屏的孔雀搅动着他。 「这是jacob,我的艺术课老师。」 那是个身形高挑的美国人,棕发碧眼,脸上留着稍微泛白的鬍渣,看上去四十岁出头,长发快要挨到肩膀。艺术课老师伸出手来,「你好,我是雅各布·舒尔曼,你叫——」 出于礼貌,他只得赶忙收回视线,同jacob握手,「我叫——」 「啊对了,告诉我你的中文名就好。」jacob打断了他的话,刻意放慢了语速,温和地笑了,那双典型美国人的蓝眼睛眨了眨,「我很喜欢了解其他国家的名字,当初我可是叫suri教过我怎么写他的名字呢。我觉得这是对其他语言基本的尊重,你不用起一个英文名来试图接近我们。」 嗯……我只是不想那样麻烦罢了。 他想。 抱歉,没有想接近你们的意思。 「我叫林鹤洋。」他说。然后奇怪的一幕出现了,就是一个美国人跟一个中国人在夜店里学习念中文这件事。但林鹤洋感觉暂时良好,这个艺术课老师看上去是个开明又风趣的人,难怪他们能组织起来这么有排场的派对,学生们看上去也都乐在其中。 攀谈过后,艺术课老师jacob带着他们朝不远处的乒乓球檯走去,那里有两个学生样的傢伙在打乒乓球,当苏瑞走过去的时候他们相当热烈地打招呼,然后jacob的声音响起,「你和苏瑞是怎么认识的?」 他吓了一跳,随即磕绊了一下,英语很不熟练地回应,「他的舍友,是国际学生部门的志愿者,去机场接我,然后我去了他家的派对。」语法颠三倒四,颇有当初考托福的感觉。托福考试机器上面眼神木訥的秃头黑人小伙子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然后他就邀请你来了?」 「我、还有另外两个女孩,我们三个都是新生,在派对聊得比较好——」 「还有两个女孩?」 「嗯、对……」 他不知道为什么jacob要把这些事问得那么清楚。这重要吗?这有种很怪的感觉,但碍于语言的流畅程度,他只能被动地简单回答问题,而无法提出自己的质疑。 这样真的、感觉很不好…… 只是苏瑞已经离开他走向乒乓球桌旁,和那里参加艺术系派对的所有学生打招呼,他们每一个人似乎都很熟悉,顶着不同种族的面孔,说着不同口音的英文,但脸上的笑容相近又亲切,在那一刻林鹤洋意识到,这似乎就是他最憧憬的部分。他可以接触到曾经完全触碰不到的人或事,看到来自每一个国家和每一个文化的人,那些文化或许有所衝突,但最终又匯聚在一起。艺术课老师jacob也随之被不知道什么人叫走,他一个人被留在原地,不停有学生挤过他身边,酒味侵袭而来。他有点百无聊赖地环顾四周,吧台上方的酒水单是黑色的,在烟雾瀰漫的酒吧里根本看不清。在这里他因为没到年龄也点不了酒,而他绝不会允许自己走到吧台前面然后说不好意思能来一杯牛奶吗。 总而言之,美国在二十一岁才能和就这件事让他根本无法理解。 林鹤洋看菜单的功夫,苏瑞就消失在球桌旁了。他环视四周,在人群中试图找到那傢伙的踪影。幸亏苏瑞的外套是米色的,在灰濛濛的视野中极为显眼,林鹤洋才看到他推门进了二层另一头的盥洗室,而那个艺术课老师竟然不远不近地跟在他身后。 那场景有些奇怪,但林鹤洋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多管间事或是怎样。归根结底这里的所有人最终还是会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们一醉方休或者彻夜狂欢,永远看不清自己在同谁讲话,但最终的最终,他们还是会回到自己的世界。苏瑞去盥洗室跟他有什么关係?自己什么时候变得婆妈,连别人的屎尿屁都要管了嘛? 这样真的很怪。 可林鹤洋的腿还是迈出去了,那真的不是他自己想迈的。他一阵尿急,去厕所理所当然吧?黄晕的灯光让原本雾气昭昭的环境更暗了。paulvandyk的背景音乐震得他心跳加速。这更不是一个好的现象。 很多年后,当林鹤洋回忆自己的大学时代,有想过如果这个晚上他没有跟上去,没有推开盥洗室那扇厚重的门,自己的人生会怎样。那扇门沉重的触感直到他年过而立、四十多、五十多岁了,依旧如此清晰地铭记着。年长的他好像变得胆怯了,不敢去想象自己没有跟上去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 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燥热的週六夜晚,他的人生改变了。 「一间很暗的厕所」 盥洗室里隔音极好,几乎听不到酒吧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和人们的谈笑声。他像被与世隔绝了,视线却依旧昏暗不已。狭小的盥洗室中,只亮着一盏勉强能照明的黄色顶灯。从背影能看得出雅各布·舒尔曼就在盥洗室的另一端,靠近洗手池的地方。他那庞大又强壮的身躯就像一堵墻,散发着野兽一般至高无上的力量。然后那个美国人回过头来看到他,深邃的眼睛里有一种让他回忆起父亲的神情。 即便人种不同、年龄不同,雅各布·舒尔曼却让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林鹤洋很紧张地吞嚥了一下。他后退了半步,呼吸加剧。就在雅各布·舒尔曼和洗手池之间,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就在刚刚他一直关注着的人。 「你们……」 苏瑞的目光从雅各布·舒尔曼的胳膊旁边渗透过来。他们贴得那么近,已经远远小于人类交谈所需的正常距离了。 「你们在做什么?」每一个单词都被他一板一眼念出来:「what」、「are」、「you」、「doing」,好像他还在进行托福口语考试,真他妈该死的。 jacob沉默了许久,脸色比昏沉的光更黑,他没有看林鹤洋而是盯着苏瑞。「舍友的朋友,哈?」美国人说,讽刺几乎能把水池装满,直接把盥洗室淹没。 苏瑞一隻手还扶着洗手池,双眉拧着。盥洗室空间那么大,但jacob却离他很近,挤得他站姿尷尬,最终连视线也落下去了,看向地砖好像那上面有什么稀世画作似的。林鹤洋实在想一个箭步就上去将雅各推开,但这个教授比他高大,身材也很健壮,他只得接话道,「你这是什么意思?!」,声音在他喉咙里梗着,像吞了桃核。 他心跳极快,在雅各布·舒尔曼冰冷的视线里冒出一身虚汗来。 最终,这个美国人离开了盥洗室,从他身旁经过时故意狠狠撞上他的肩膀,直接把他撞了一个趔趄。苏瑞听到他脚下打滑的声音,终于抬起头来,倏地和他的视线相交。苏瑞的眼睛好亮,像星星倒映在澎湃的湖水中,飞扬着,眼角翩翩起舞,弯进无边的暗处。 从那一刻起,林鹤洋很讨厌酒吧。 倒不是说他以前很喜欢、或是什么的……出国之前他没有去过酒吧,他以为自己对这个世界很了解了,连英文课上的练习作文都要卖弄一番自己对社会的感慨,世态炎凉、人生艰难之类。 世态的确炎凉,人生也的确艰难,但他十八岁半的人生里所体会到的远不及这艰难的万分之一。 而这间酒吧里的灯光这么暗,角落里的恶意可以肆意妄为。浑浊的空气令人讨厌,震耳欲聋的音乐也是一样…… 「你还好吧?」林鹤洋终于发出声音了,在空荡荡的卫生间里。 苏瑞并没有回答。他匆匆离开了,他们擦肩而过,苏瑞垂着眼睛。 「喂!」他拽住苏瑞的胳膊,却被后者很快地甩开了。盥洗室沉重的门「嘭」得一声,关在眼前。 他只剩一人了。 林鹤洋跌跌撞撞跑出卫生间,酒气扑面而来,让他一阵反胃,差点瘫在地上。酒吧里放起了ke$ha的「tiktok」混音版,电音顺着嗡鸣鑽进他耳朵里,在这样吵闹的音乐中,他又开始搜寻那件米色的外套。不知不觉中他混到地下一层的人群里,那里空间更大,尽头处的高台上有dj在打碟,灯光极亮,一下子就刺痛了他的双眼,让他失明了一瞬。林鹤洋慌忙地扶着墙边,绕过靠墙的桌椅和谈笑的酒客。 他不知道自己是真的这么擅长找人,还是因为那件米色的外套太过扎眼,林鹤洋依旧很快就从一眾人的缝隙中看到了苏瑞。他都就快要考虑自己未来的就业方向,比如要不要考个证件或是什么的然后当私家侦探,专帮女士们找出轨的丈夫这种。 不过他有更加要紧的事情要忙,比如就在眼前看到性骚扰该怎么办? 这整件事差不多持续了五秒。不是说那个吻持续了五秒,而是他看到雅各布·舒尔曼站在一张高脚桌旁边然后看姿态大概是很大声地说着什么,只是林鹤洋听不见也看不清那人的表情。苏瑞则缩在角落里坐着,双臂抱在胸前。他急匆匆地推开人群想走上前去,就看到那个操蛋的美国佬抓住苏瑞的手腕亲住他的嘴。 这可以算性骚扰了吧? 林鹤洋有点鬼迷心窍。他甚至愣在原地了差不多两秒的时间,然后耳边嗡嗡作响,可能是dj打碟太吵的缘故,迈开脚大步流星衝上去一把推开了雅各布·舒尔曼。那个美国人的额头撞在墙上,发出了一声巨响。 苏瑞看上去是被吓到了。直到那时,林鹤洋才看到苏瑞脸上惊恐的表情,双眼瞪得好像眼珠子要掉出来似的。他们三人僵持了半晌,而林鹤洋乾脆瞇起眼睛来,心里想着八成是要挨一拳了,刚到美国第一週就在夜店和一个美国佬打架这件事他能在高中同学群组里吹一年。只是这个艺术课老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衬衣,一瞬间好像又回到最开始平易近人又温文尔雅的样子,用手指轻轻擦了擦额头,那里被撞破了,渗出一点点血来。 「下週二课上见,苏瑞。」雅各布·舒尔曼最终开口道,声音很大,语调乾枯得像旱季的河床。 雅各布·舒尔曼离开后,林鹤洋赶忙凑了上去。喂你怎么回事?!他很大声地责问道,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底气突然变得这样足。 刚才可没见你能这么大声讲话啊……他在心里问自己。 「请问你是来讨债的吗?一晚上都这样跟着我。」 林鹤洋被气笑了,「是你他妈带我过来的吧,我又不知道——」 「既然不想来就不要勉强。」苏瑞打断他的话,眼神很凛冽地刺向他,在幽暗的地下像两团火。 「我没——」 然后他看到苏瑞抬起手来擦眼睛,先是只擦了一下、然后换了一隻手又擦了一下,紧接着两隻手都上去了,胳膊肘支在桌子上,那上面有一杯喝了一大半的烈酒,杯子边缘还有凌乱的唇印。 「你自己去玩就好了,不要总跟着我。」 是的,然后林鹤洋就这样看到了他前十八年半的人生中怎样也想象不到的画面,就是一个男人在他眼前哭了起来。他不知所措地抬起手拍了拍苏瑞的背,却在手背碰到那个人的肩胛骨之后受惊一样抬起来,然后他的这隻右手就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了。他这辈子头一次觉得向来同自己亲密无间的右手居然这么多馀,非常感谢。 「你、你需要……」 心脏当场开始准备骤停。他的心脏甚至好心好意地给他的大脑发佈了一个自己即将骤停的公告,所以他大喘了几口气,当苏瑞的脑袋一歪缩短了头发丝和他肩膀的距离…… 救命,sos,我该怎么办。 林鹤洋在内心无助地呼救。 在昏暗中俯瞰着苏瑞的那张脸好像更像晓柔了,连肤色和鼻子挺翘的角度都那么像。 ——所以说,救命,到底他妈的该怎么办啊?! 这种关键时刻,总能救场的、他敬爱的孙艾伦女士却不在现场。 「我想要回家。」 他惊讶于自己在这么嘈杂的环境里都能听到苏瑞闷着头嘟噥。他可真是天赋异稟,老天吶。 「我想要回家。」然后苏瑞这傢伙又重复了一遍,语调更像个小孩子。 是、是,真巧,我他妈也很想回家。 十五分鐘后他们从波温克酒吧走回十五街,在街头的丁字路口处准备分别。天黑尽了。苏瑞有点微妙地看向他,那双眼睛却总是携带着一些含情脉脉的效果。林鹤洋有点难捱地吞嚥了一下。 「那个、你就当刚才什么都没有看到吧。」 ……喂、这什么啊?! 总的来讲,此时年芳十八岁半的妙龄少年林鹤洋这个还不到一周的留学生涯暂时一切正常。不过就是遇到了一个像极了他前女友的学长然后又目睹了学长被渣男老师强吻这种狗血事。 一切正常、可喜可贺。 「一家咖啡店」 开学的日子很快来了。从那一天开始林鹤洋觉得时间好像坐上了高速铁路,就在他眼前「嗖」得一下飞驰而过,眨眼的功夫,大半生就这样过去。 商学院的功课相当繁重,作为全校留学生最多的专业,很多孩子略显稚嫩地穿着西装裤和衬衣,在刚刚开学的那段时间就穿梭于各种社交座谈会或是聚餐。林鹤洋百无聊赖地去活动中心买饭,因为那里是唯一有中餐的地方,虽说美式中餐在他的世界里本不应该存在,但他暂且找不到其他能活下来的理由,所以就这样吧。 在短暂的一周内他把那句「哈嘍很高兴认识大家我从中国深圳来哦你们不知道深圳在哪里啊哈哈哈它在中国最南边挨着香港嗯对对对」的问候语在每一节课开课需要轮流自我介绍的时候说了不下五遍,而让林鹤洋没有预料到的是未来每一个学期的每一节课他几乎都要把这句话再继续重复一遍。 他妈的,连三体人都知道深圳在中国最南边挨着香港了是吧。他打赌如果有一天地球被外星人入侵了然后深圳成了第一个被入侵目标的话一定是他这句话讲过太多遍了。 都是他的错。 可惜苏瑞不再回復他的简讯。 对,这就是为什么他第一週过得浑浑噩噩。总之他为了一个男人有点浑浑噩噩的,上一次他这样为了男人心神不寧香消玉殞还是青春期和他老爸吵架的时候。可这不能怪他,林鹤洋是这样认为的。 换做是谁,目睹了一场4d电影似的同性性骚扰都会不知所措吧? 淦,他真的很烦。 直到九月初他们该缴电话费的时候苏瑞给他直接打了电话。一件好事就是他们在同一个家庭套餐里——虽然套餐里的其他人他都不太熟——所以他们打电话或短信都是免费的。林鹤洋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我们每天煲电话粥能不能把运营商搞破產呢? 然后这个想法最后只剩下「我们每天煲电话粥」这部分。 真的很怪。 「要交电话费了。」苏瑞开门见山地说,「你知道怎么转账吗?」 林鹤洋在心里翻白眼。瞧不起谁啊,这傢伙,转账怎么不会? 「咳、会啊。」他刻意有点冷漠地说,「多少钱,我转你。」冷漠到对于没听到前因后果的人大概会当场报警以为撞见一场非法交易的那种程度。 「你是chase的银行账户吗?」 ——呃,并不是。 他刚来的时候跟着威廉·诺里斯一起去了哥伦布当地的一家小银行开通了账户,而大部分留学生开通的都是摩根大通的银行账户。因为这里留学生很多,学校旁边的大通银行甚至还安排了一个会讲中文的华裔僱员,专门服务刚来到这边唸书的学生。只可惜银行之间并不互通,这是林鹤洋之后才知道的事情,当他发觉每一次和同学一起去学校旁边的中餐馆聚餐之后互相转账都要大费周章。他在心里埋怨威廉没有提前告诉他,但他知道这件事怪不得别人。 林鹤洋但凡长点心在华人论坛里少看点八卦多看点生活小技巧的帖子,也不至于到了这般狼狈的地步。 「呃……我现金给你吧。」他回答。 「啊那不用了,下个月再说吧。」 「不不、我怕忘了,还是现在就去给你吧,你在哪里?」 「真的不用了,没有多少钱,攒多点儿再还我吧。」 「不行,你现在在哪?」 「我是说真的——」 「我他妈就要现在还你,你在哪里?!」 然后、然后……苏瑞在电话那一端沉默了很久。他们两人之间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免费这件事总算派上用场了,对吧?可林鹤洋就那样听着苏瑞的呼吸声从听筒里传来,就在那一刻——那长达十秒鐘的沉默里。 他感到无与伦比的平静。 「我在西校区打工呢。」苏瑞叹了一口气,「你过来很麻烦的。」 「不麻烦。」他立刻说。 五分鐘后当他顶着深秋的烈日从奥伦坦基河上走过,周围一棵他妈的能遮阳的树都没有,让林鹤洋深刻意识到男人总有一天会死在自己这张贱嘴上。 原本是有校车可以到西校区的。但那时候是下午四点,商学院门口的车站不知道为什么等来了所有其他的校车路线就是没有西校区线路的校车驶过。那就像是什么国际定律,当你在车站等车的时候所有其他的巴士都会来除了你要坐的那一辆。于是他咬咬牙,被一天中最火热的烈日炙烤着向西走去。 路过校体育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就要晕过去了,但有一群运动员似的傢伙吵吵嚷嚷从他的身边经过,对这阳光并不畏惧分毫,那衬托得他好像林黛玉似的,真该死。他的后背湿透了,衬衣和背包黏在一起贴着他的脊柱,潮湿得好像在他的背上煮汤。他蹦跳着走在树木的影子里,横跨奥伦坦基河,终于是进入西校区人烟稀少的静謐里。 据说,在没有课的时候,即便东校区还是人满为患,西校区则走很久都见不到几个活人。这里分佈着农学院还有一些相当冷门的院系建筑,苏瑞居然能找到这里来打工,这不是林鹤洋所认识的那些中国人会选择的地方。 然后就在他即将到达苏瑞打工的那家图书馆的时候,一辆西校区路线的校车从他身旁飞驰而过,车上空空荡荡,好像嘲笑他似的停在不远处的车站,而他光荣地被留在后边吸尾气。 真棒。 苏瑞打工的地方是一家位于西校区图书馆一层的咖啡馆,只有两个柜檯和一个收银台,空间狭小,旁边摆着两套能坐下两个人的桌椅。柜檯后边站着一个胖胖的白人女孩,一头棕红色的头发,身着工作服和围裙,戴着有osu标志的餐厅帽。 「呃,你好。」他有点犹豫地走上前去,用还不太熟练的英文问道,「请问suri是在这里吗?」 那美国女孩很有耐心地微笑着听他把话讲完,然后在听到苏瑞的名字时夸张地摆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对他说,「你是他的朋友吧?那个——」她磕绊了一下,然后大舌头似的念出他的名字,「heyang」,在他听来更像是「hey’yang」,但对于美国人来讲她的发音已经足够标准了。另一方面林鹤洋相当惊讶苏瑞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她,这是为什么? 不仅仅是名字,而是他的中文名字。 「嘿!suri!」然后女孩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那女孩回过身去朝后厨喊道,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走廊中,「你的朋友来找你啦!」 隐约中他听到苏瑞的声音从后厨传来,遥远又轻盈的,但他听不清讲了什么,片刻后女孩走到柜檯前对他说,「suri很快就来,他在给下个轮班准备水果杯。」她说,「我叫maddie,顺便说。」 「你好。」他回答,自认为举止还算得体,「很高兴认识你。」 这个叫maddie的女孩相当友善地笑了,指了指柜檯里码放整齐的水果杯、酸奶杯还有三明治之类,「你想要吃点什么吗?这单算suri的。」 「maddie!」 然后苏瑞从后厨走出来了,穿着和maddie一样的黑色围裙,红色工作t恤,带着餐厅帽。「你讲什么我都听得到。」他的手里抬着一餐盘码放整齐的水果杯,「咣」的一声砸在前台上。 「呃、需要我帮忙吗?」林鹤洋迟疑地问,朝着柜檯边走去。 「你不能进来!」maddie制止道,「抱歉,这后面不是员工的话不允许进。」苏瑞的眼神掠过他,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讲话。 maddie随即把帽子扯下来,「我要下班了,下个轮班的东西要准备好,ashley大概五点半来哦。」 「yes,ma’am.」苏瑞歪着头示意,maddie回头看了林鹤洋一眼,意味深长地。你们男孩子们好好玩吧。她说,围裙扔在柜檯后面角落的垃圾桶里,那里已经装满了脏抹布,周围倒是被清理得井井有条。 「来啦。」然后过了一阵,苏瑞才开口道。那时候走廊里一个人也没有了。这间小咖啡屋位于图书馆一层穿过自修厅的角落,此时大部分人还没有下课,连图书馆里也冷冷清清。他们这里难免更加安静了,「怎么这么久?」 「我走过来的。」他理直气壮答道。 「不是有校车吗?」 「我要是能搭到校车,还会走过来吗?我怎么也等不来校车。」林鹤洋用一种鄙夷的语气说,好像在讽刺不搭校车走到西校区来的都是蠢货。 ——蠢货当然就是他自己。 苏瑞很是温和地笑了,「改天也行啊,今天这么热。」 他「啪」的一声把十五美元的纸币拍在柜檯上,好像去红灯区找鸡的嫖客。这是电话套餐这个月他的那一份话费,他差点晒晕在路上为的就是千里送这十五块钱。 好了,现在即便是林鹤洋自己也想给自己盖章认证是个蠢货了。 「还不如等我下班之后回家路上去找你。」苏瑞嘟噥道,「你要喝点冰的东西吗?」他的态度相当亲切,而仅仅是十分鐘之后的林鹤洋会怀念这一刻的平和与美好。但他没有办法。自己就是这样一个嘴贱的傢伙。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开口问出来的话总是事与愿违。 「你是不是不想见我?」他问道,语气咄咄逼人。 苏瑞皱起眉来,「什么?没这回事儿,刚开学太忙了而已。」 「太忙你开学三週就和艾伦还有william一起出去下过四次馆子喔?」 「啊?」苏瑞那张嘴微张开,门牙露出一小半,藏在沙滩里的小贝壳儿一样。他柔软的眼角飞挑到刘海里去,水果杯在他手里被抓出「滋滋丫丫」的塑料声,「你怎么知道?」 「拜託,大哥,我和艾伦有三门一样的课,还有一门是早八,她每天的第一句话都八成是跟我讲的。」 苏瑞的嘴唇有点破罐破摔地皱起来,「好吧,」他耸耸肩,眉毛扬着,眼窝投下一小片黑影,「那随便你怎么想吧,我就是和他们去下馆子——」 「是因为你的那个艺术课教授的缘故吗?」 苏瑞的还带着婴儿肥的脸垮下来。「跟他有什么关係?」 「我看到他亲你,然后你告诉我不要讲出去。」林鹤洋自认为他这是戳到了痛处,一股诡异的洋洋得意之感升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的教授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跟你有什么关係?」苏瑞语气乾涩地骂道,「你如果跋山涉水跑到这边只是跟我说这些,那你真是白来一趟。」 「你本来就是要跟他亲的吗?」林鹤洋继续逼问。 「我再重复一下,就是、」苏瑞顿了一下,看上去像是被气到所以声音卡住,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这他妈跟你有什么关係?!」 声音有点大了,引来走廊尽头路过的学生侧目,然后他压低了声音,「你最好别多管间事。」 「我看到了,那天、你的那个教授——」林鹤洋一瞬间倒是有点恍惚,眼前的这个傢伙在他心中的形象和「晓柔」愈发遥远,但他依旧下意识又固执地想把他们联系在一起,对此,他开始有些不知所措。他并不清楚这个叫苏瑞的学长到底是与他记忆中的晓柔越像才越合他的心意,亦或是反之。 「怎么了?没见过别人亲嘴儿吗?」苏瑞低声怒喝。 林鹤洋被他咄咄逼人的回应消减了些气焰。他的心脏突然「砰砰」狂跳起来,当他的思绪回到几週前的那个晚上,他们在酒吧地下的人潮之中—— 他明明哭了的,睫毛差一点碰到他的领口。 「你、你——」他磕绊着说,「你是自愿这样的吗?」 苏瑞很明显地在他的话音落下时吞嚥了一下。他们莫名其妙地对视了好一阵,阳光从旁边一条铺设了落地窗的走廊里偷偷溜走。 「是。」然后这个人回答,「如果你非要问的话,那就是吧。」 林鹤洋扁起嘴来。那是下意识的一个动作,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他扁起嘴,然后皱起眉,那通常会被人当做是厌恶的表情,可他控制不了自己。他的心脏好像沉到了胃里,就快顺着肠子从自己的后庭排洩而出了,那一刻他的感觉就是这么糟,就是他的心脏好像自己的排洩物,差不多就是这样。 「你是gay吗?」他又问。 苏瑞好像不太在乎了,他直勾勾盯着林鹤洋,「你认为是就是吧。」 这实在是太糟了,可林鹤洋并不清楚为什么他觉得一切都这么糟糕。他感觉自己嘴里好像被塞了一把晒乾的土,堵住了喉咙,难以下嚥也吐不出来。可苏瑞的眼睛——老天吶,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睛盯着他,像利剑一样刺穿了他充斥着青春期记忆的脑海,那里好像破了洞,所有的欢笑和孤独倾泻而出。他后退一步,又退了一步…… 「回宿舍的时候还是坐校车吧。」苏瑞轻盈的声音传来,「我怕你脑子被彻底晒糊涂了。」 他只记得自己最后是逃出图书馆的。 「一些无端的流言」 九月十九日的时候孙艾伦告诉他月底的中秋节学校的华人学生会准备举办中秋晚会。通常这是一年中对于中国学生在异国他乡的学校里度过的最大的节日,即便春节的时间也是春季学期的开始,所有华人学生好像心照不宣地认定春节是留给家人或朋友的,而中秋节不知为何就莫名其妙成了大家欢聚一堂的日子。 中秋晚会租办在学校土木工程系学院楼里,那栋只有三层的其貌不扬的低矮建筑却拥有主校区里最大、足以容纳上千人的礼堂。学院楼就在他们商学院的街对面,这条街就是在林鹤洋眼中臭名昭着、等校车从没来过的、拥挤不堪的街道。 下课的时候孙艾伦在土木工程学院楼前停下来了,旁边的建筑系学院楼里走出很多抬着奇形怪状模型的学生,脸上写满了被建筑专业摧残的颓意。「我现在要去学生会帮忙,有些晚会的道具要准备一下。」她说。 「不是还有一个多礼拜才开晚会的吗?」他有些奇怪地问道。 「学姐让我过去的嘛。」 「……你怎么认得那么多学姐。」 孙艾伦只是笑笑,整个人在林鹤洋眼中莫名俏皮起来。深秋的阳光落下来,和她明媚的笑容一起跳舞。 ——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不明白。看上去就像一开始懵懂又简单的女孩现在反倒成了风生水起的那个。她总是莫名其妙遇到很多学姐或学长、又能莫名其妙和他们出好关係,别说这些,就算是苏瑞,孙艾伦好像也能在不经意间和他保持着礼貌又亲近的距离。 而他好像才是那个会搞砸一切的人。 为什么会这样? 林鹤洋突然觉得阳光刺眼,他背过身去,侧对着孙艾伦。「我可以去帮忙吗?」他问,内心却并不太想去帮忙,但他也不想要一个人走回宿舍。 「当然啦!」孙艾伦却毫无芥蒂,声音里添了一丝快乐,那让他阴沉的情绪被照亮了些许。他扯扯嘴角,看着孙艾伦灿烂的笑容燃烧开。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学姐,很多年后,林鹤洋已经不记得那个学姐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姓「陈」,大概是的。但即便他不会再为此困扰,恶意早已消融,但那就像疤痕,就留在他脑海中与苏瑞重叠着的画面里,总是在告诫着他曾经被肆意施加出来的伤害。 那时候,当他们一眾学生在礼堂后台准备晚会道具的时候,这个学姐走了进来。她穿着修身的灰蓝色西装和包臀短裙,一副通勤一半赶来的姿态。她叫「陈悦」——即便很多年后林鹤洋已经忘了,那时候他还是有礼貌地和学姐问候相识。在时间快到晚上六点的时候其中一个学生会成员提议订披萨来吃。林鹤洋偷偷问孙艾伦,咱们要在这里吃吗?还是回宿舍食堂……? 孙艾伦毫不犹豫地、那股理所当然地和大家一起聚餐的姿态不知为何刺痛了他。「当然在这里吃了。」 「鹤洋晚上忙吗?忙的话先去忙自己的事也行,不用勉强在这里帮忙。」陈悦插话道。 「鹤洋也是商学院的吧?」另一个不知是谁——他们在一个小时前似乎互相介绍过彼此,但此时此刻林鹤洋就已经对不上这个人的名字是什么。那个男生带着黑框眼镜,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男生是下午五点鐘才赶过来的,一身西装革履,一进入礼堂后台就被眾人围住,纷纷问询他的面试如何了。 林鹤洋点点头。 他们都这样亲切地叫着他的名字,好像他们是相识多年的挚友,即便是晓柔——和他相识三年相恋两年的初恋女友,也花了好一阵子才去称呼他的暱称。然而,此时此刻,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暱称好像已经代表不了什么。 人们总会在需要的时候表达亲近,那样游刃有馀又顺理成章。 而他仿佛被远远落下。 「鹤洋可以加我们的微信群组,你有微信了吧?」——抱歉、我还没有註册微信——「有时候会有些给商科学生的讲座或是什么的,咱们学院的职业讲座很多的,这些要从一年级就开始关注了。」 男生这样告诉他。「艾伦是不是已经加进来了?」 「是、学长那天你拉我进群,你忘了吗?」 「事情太多的嘛,岁数大了……」 「得了吧……!」 一切好快,像拴在牛鼻子上的环被掛在列车上飞驰,而他就是那头被拴着鼻子的牛。 「嗯、嗯。谢谢学长……」他闷声回答,话语很快被淹没在眾人的下一个话题之中。他们开始热闹地订披萨外卖,争论着到底是纯芝士披萨还是意大利辣肠披萨更好吃。礼堂的后台差不多有十几个人在,不单是学生会的成员,还有一些其他社团的学生。这一片不算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此起彼伏话题各异的谈论声,他作为聆听者都应接不暇。 直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响起。 「苏瑞学长没有来吗?」 后台安静了下来。每个人的呼吸都停下了两秒,随即细碎的谈话声又开始蠢蠢欲动,直到陈悦学姐开口道,「他不来,我和他分手了。」 林鹤洋刚巧在那时候喝了一口可乐,差点没被自己呛死。 「我操,你俩啥时候分手了?!」一个声音响起。 「我那天给你讲了,你不记得了?小悦姐和他上学期期末就分了。」另一个不知是谁答道。 「是、我们暑假回来就没再见过了……」陈悦接话道。 「我以为……」 林鹤洋嘟噥出声,在房间里突然那样刺耳,所有人的视线齐刷刷向他划来,而就在那一瞬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那句轻飘飘的话从他嘴里脱口而出——他明明知道这句话不需要出现在此刻的。如果他能闭紧他那张嘴,再多咬几口披萨,这个话题就会像前几个一样转瞬即逝,被眾人拋之脑后…… 「他不是gay吗?」 好了,现在终于如他所愿,所有人的注意力都牢固地黏在他身上。 「啊?」连陈悦都露出奇怪的表情,那张画了精緻妆容的瓜子脸明晃晃地充满了他的视野,所有人则跟随着她的节奏也一起等待着他对于此观点的展开。他想,陈悦大概是个相当有人格魅力的女人,他打赌加入学生会的男生里,七成都是因为这个如此标志的漂亮学姐,甚至于五成的女生大概同样。加入这个团体后,所有人如此心安理得地找到了属于他们、又适合他们的位置。 然后,他们形成了一个奇怪又难以被破坏的平衡。每一个在团体里的人似乎志同道合,却相似到了有些可怕的地步。 他突然有些胆怯了。 「他才和我谈过。」陈悦说,「他难不成是骗婚gay那种吧?!」 「你这话哪来的?!」然后孙艾伦看向他,她那如此标志性的热烈声音响起,「他都没有跟我讲过?!」 「你听谁说的?」先前那个黑框眼镜男生问道。 「我、那个……」他有点手足无措,思绪莫名飘回几週前,「我来的时候是他舍友接的我、还有艾伦,然后我——」 「那个叫william的美国人是吧?」陈悦插嘴道,「我和他谈的时候见过几次,蛮不错的人。」林鹤洋张开嘴想接话,连「嗯」的第一个音节都没有说出口,陈悦就继续抢佔了先机,「然后呢?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好像他们在出演一部舞台剧,而下一句台词轮到了他。 「呃……之前在酒吧,我有看到他和一个艺术课老师……」他磕绊着说,「他们好像在拍拖。」 这句话的效果相当好,好到甚至让林鹤洋忍不住满足。那是一种他在离开家乡的这一个月里持续痛失的满足感,当所有人终于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而他能够掌控局面,因为他拥有的更多,无论是信息、物质或是其他的什么。 「他和老师拍拖?!」 「小悦姐,幸亏你和他没谈那么久……」 「也算及时止损了。」 紧接着一些议论声响起,直到被孙艾伦洪亮的声音打断。林鹤洋打赌这姑娘大概上辈子是个演说家或是一不小心吃了一卡车扬声器之类,她左手还拿着吃了一半的辣肠披萨,指尖被油水染得亮晶晶的。 「小悦姐是怎么认得他的?」 陈悦仰起头来,好像真的在仔细回忆似的。「春节的时候他帮我们的活动做了一些设计海报认识的,然后他开始追我,在一起了半年,合不来,就分了。」这个故事有些平淡,与之相称的是陈悦学姐那张淡漠的脸,「只能说果然长得帅的男生都是gay啦……!」 很快的,如他所料,话题继续辗转变化,五分鐘后就不知为什么变成了十月份即将到来的第一波期中考试还有开学前巴拉克·奥巴马来学校演讲的事在校报上被报道时拍到了某某同学之类的话题,而林鹤洋再一次遁入阴影之中。他莫名其妙成为了这个团体中会被带着侃侃而谈的其中一个,却又好像时刻会被忽略到角落里。 那样孤僻、那样无足轻重。 那些间聊似乎无法停止,这些十八九岁、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脸上总洋溢着一些所向睥睨的光。他们精心策划着,全力投入到这些在这个年纪看来无比重要的事物中;一场晚会,它的成本、时间安排、票价、节目或是其他,中间掺杂着每一个人享受团队工作的羈绊,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这些经歷都将被他们放在简歷上,把自己的头衔层层加码,而这也没有什么。这是他们靠自己赢得的。 林鹤洋努力让自己看上去乐在其中,不过似乎也没有人在乎他是不是乐在其中。手上的披萨凉了,只剩饼边,他准备扔掉,孙艾伦凑过来,「鹤洋,你说的是真的?」 「啊?」 「就是、关于……」然后孙艾伦没有继续讲下去,好像那个名字是他妈的伏地魔似的。 ……喔。 他们当然知道关于后面接的名字会是谁的。他亲口讲给我的,我也亲眼看到了。林鹤洋用了两个「亲」,他自然没有撒谎。可孙艾伦的目光变得奇怪起来,她说我没有认为你撒谎的意思,也没有觉得苏瑞学长是gay有什么问题,但你知道吧,人多口杂。 流言终归是听者的狂欢。 「一场落幕的晚会」 「谢谢你帮我出柜了。」苏瑞对他讲出这句话的时候,手里抱着一大包卷好的、看上去都有一米多长的海报。他那张拥有典型黄种人皮肤的脸被晒得泛红,瞳孔照成焦糖色。林鹤洋当然听得出这是一句反话,他还没有那么蠢。只是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怎么就那么热心肠还会帮别人出柜。 ——啊。 他想起来了。 淦,他确实是个热心肠。 「人多口杂」,「人多口杂」…… 他的无心之谈却成了苏瑞在留学生这个小社交圈里的出柜宣言。 推开门的时候教学楼里的冷气开得很足,直向他们扑面而来,像西伯利亚的冷风,立刻在他的毛孔上结成一层薄薄的水汽。「是谁告诉你的?」他追问。苏瑞没有回答,闷头抱着海报继续奔袭向前。楼梯上来往的学生不少,他几乎追不上,那比他年长的男人瘦削的身影在人群之中像史莱姆一样穿梭着,直到地下一层的礼堂后台入口前他们才勉强缩短了距离。「喂!」他喊道,声音回荡在三米高的楼道里,吸引了一些人侧目。 苏瑞在他前面停下了,眼神轻飘飘落在他身上。这个人微张开口,门牙若隐若现,礼堂后台沉重的门被打开了。 「苏瑞学长!」一个他已经没有什么印象的女孩出现在门前。 「迪迪,海报和纪念册给你拿来了。」苏瑞回答,语气相当温柔。他背对着林鹤洋,但林鹤洋能想象出这个人此刻脸上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怕是个相当平静又美好的表情,反映到这个叫「迪迪」的女孩这张很是欣喜的脸上。苏瑞独有的低沉中带着些沙哑的少年音继续响起,「很沉的,你要放到哪里去?我帮你拿过去吧。」 后台的门开了,所有人忙碌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中秋晚会还有不到两个小时就会开始,而正在和一个男生排练主持词的陈悦学姐就在距离他们三米的地方,随着开门声转过头来,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苏瑞?」 「小悦姐,不好意思。」迪迪说,「我还是找了苏瑞学长做海报和纪念册。」 苏瑞耸耸肩,抬手指了指迪迪,「对、她还是找了我做海报和纪念册。」 迪迪抬着眼睛看苏瑞——实际上她不太需要这样做,因为苏瑞差不多只比她高出五公分,这傢伙并不高,这是林鹤洋还能找出来的缺点——但她有些驼背又刻意地歪着头,这样的仰视视角让她的目光里充满着一些微妙的热爱。 「因为还是苏瑞学长做的设计最好看了。」迪迪捧场道。 苏瑞又指了指迪迪,「对,因为还是我做的设计最好看了。」 陈悦学姐的表情像吃了一口一开始并不难吃但含在嘴里越来越古怪的菜餚。她那张如此俊秀的脸蛋以每秒一毫米的速率皱起来,涂着漂亮形状的口红的嘴唇刚刚张开,苏瑞就继续说,「或者说,比我做得更好看的人都不乐意给你们做免费的苦力了吧。」 房间里差不多能听出十五个人的呼吸声,大概就是这样安静的程度。那些他认识的、不认识的、或是曾经互相自我介绍过但很快就忘记了是谁,还有或许有同一门课的同学但他依旧不记得名字,这些人都在这里。他们每一个人都那么饶有兴致地注视着他们,目光中带着唯恐天下不乱的热切和期待,还有「嗯我连之后跟朋友怎么转述都打好草稿了你们为什么还不开始吵架啊」。 可苏瑞说,「晚会快开始了吧,祝你们顺利。」 校园里逐渐忙碌起来,在週日的傍晚,而他们就在18街图书馆外,这栋学校里唯一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图书馆内外塞满了週末晚上连夜赶功课的学生。两分鐘前林鹤洋在眾目睽睽之下跟着苏瑞离开了礼堂后台,他没有敢于回头看黏在自己后脖颈上的目光。那些人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他们的脑袋里飞速盘算着什么?房间里大部分都是他可能在商学院每天擦肩而过不下五次的同学,他们会认为他是个怪人吗? 离开的时候苏瑞依旧走得飞快。 「喂!」他喊道,一路小跑追上苏瑞,在楼门前的空地上,身后厚重的大门隔绝了冷气,热浪扑面而来,「你急什么啊?」 「你追我。」苏瑞回答。 「我只是想……你没事吧?」他问,「我不是故意——」 他吞嚥了一下,「我不是故意讲那些的,就是关于你……」 苏瑞摇摇头,拉了拉书包带,左边的书包带边缘翘起很多线头好像杂草。「那你以后就注意一下,适当的时候、闭上你那张嘴。」他说罢转过身准备给林鹤洋一个帅气的背影或者起码是他自己认为的瀟洒背影……可惜林鹤洋就是这么个读不懂空气的混蛋,他伸出手来抓住了苏瑞的胳膊,随即惊讶了片刻,怎么自己这双好像不太大的手轻而易举就包裹住了这傢伙的手臂。 苏瑞回过头来的时候表情很难看,像是正在吞一颗苦到舌根的药。林鹤洋把手松开了,旁边的路灯突然亮起,而那时候天还没有黑尽,好像是转为他们亮起的聚光灯,全宇宙的观眾都在看着他们演舞台剧。「我只是随口讲的。」他说,「他们突然提到你、然后我有点惊讶。我以为我讲这些没人会放在心上。」 「你随口一说,他们随便听听,然后又随口讲给别人。」苏瑞叹了口气,「他们当然不会放在心上,他们才不在乎八卦的主角是谁,换成你的名字一样会被传得满城皆知。」他再一次拉了拉书包带,黑色的带子总从他瘦削的肩膀滑下去,那里被汗水浸透,在白色的t恤上留着斑驳的痕跡,「我打赌是有人又提到她跟我的恋爱经过了吧?」 林鹤洋扯开嘴角,扬起眉毛,「没错、是陈悦学姐……」 苏瑞终于笑了,嘴角下边有两颗黑米粒一样的梨涡,他眼睛瞇着,和逐渐升起的八月十五的月亮形态对比如此强烈。「喔,我猜她有好多个版本呢,要一直说到她毕业为止。」他抬高了声音洪亮地说道,嗓子尖了些,眼角勾着,那个勾起来的弧度对于林鹤洋来讲那么的熟悉。他根本不耻于承认,但就是那个瞬间他确实心脏颤了一下,就只有转瞬即逝的一下,草丛里的野兔都惊动不来。他可以若无其事地把这个当做他心脏的一些小瑕疵,假装自己家里有心脏病史——对,他寧愿自己是家族里有心脏病史才导致站在苏瑞面前的时候心脏时不常会颤抖那么一下。 然后他也跟着笑出声来,笑声让他放松,好像他即刻能够对所有他应该在乎的事情一笑置之。 「我昨天去中国超市买了月饼,你要来我家吃晚饭然后尝尝月饼吗?」 苏瑞对他发出了一些邀请。这没什么奇怪的,这是一个普通朋友对另一个普通朋友发出的普通邀请罢了。 ——完美无缺的,声情并茂的,和谐美好的。 好像有一束光照进来,那束光和路灯还有尚未西下的晚霞相伴。它们终于把他的视野照亮了。有时候他瀏览facebook的首页会觉得自己并体会不到高中同学去到国外唸书时所体会到的快乐——那些自由的空气、躁动的荷尔蒙或是来自世界各地的朋友。他滑动着鼠标滚轮,一张张充满笑脸的照片从他的电脑屏幕平稳地掉落下去。他记得当时有个不同班的高中校友最后也来到俄亥俄州立大学,他的班任还有给他们牵过线,只是他们联系了一阵直觉不合拍,彼此心照不宣地成为了对方短信列表里沉默的朋友。 这就是他来到这座中部小镇一个月之后的体会。他从没觉得自己这么孤单、这么不諳世事、这么混蛋。他真是受够了。就算是晓柔提出分手的那天他都没觉得自己是个loser,他只觉得是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错过了一个完美的男人,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 但话说回来,他才只有十八岁半,对吧? 有什么是十八岁半做出来的事情而不能被原谅的? 所以就是这个时候,就在这一刻,林鹤洋觉得之前一切让他无病呻吟的混账东西都被治愈了。他自己没有意识到,但林鹤洋就是这么一个容易被打发的单纯男孩,非常感谢。如果他是一条狗的话这时候尾巴已经摇成了直升机的螺旋桨直接带着他飞往宇宙都没什么问题。 「这样不打扰吗?」他问。瞧瞧,姓林的,你问的这是什么问题?你什么时候学会假装客套了? 他煞有介事地想,这大概就是成长。 苏瑞饶有兴致地盯了他两秒鐘,那双大眼睛里温和与忧鬱参半,但林鹤洋觉得这可能是这双眼睛天生就如此。「你什么时候在意会不会打搅别人了?」 ——真棒,这个问题他刚刚问了自己。 于是,2012年的这个中秋节对于林鹤洋来讲意义非凡。天色渐暗,空气好像浮在海里,图书馆的红墻和草坪的树被铺上了蓝色的滤镜似的。他向来对中秋节没什么兴趣,月饼对于他来讲不是什么美味,而大部分时候他还不得不待在奶奶家经受着所有亲戚的折磨,这就是他对于中秋节的全部记忆。只不过现在那些记忆开始变得不同了。他拥有了另一个记忆,他大概明白了原来语文课上学到的那些关于月色的诗歌、或是夏目漱石那句该死的逊毙了的情话之类——「今晚月色真美」什么的,当然,又有人要跳出来讲这句话根本和夏目漱石一点关係都没有,去他妈的。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就是,中秋节真他妈的好。 嗯,这句话绝对是林鹤洋讲的,不需要任何人澄清。直到他死了都要让后人把这句话刻在他的墓碑上。 ——「中秋节真他妈的好」。没错。 苏瑞煮饭的水准相当高,他准备了咖喱,牛肉土豆和胡萝卜,是很标准的日式咖喱的味道。这让他更加篤定为什么威廉·诺里斯那个臭小子拼了命也要和苏瑞继续当舍友。天吶,就是说,如果他也阴差阳错遇上这样一个舍友,他希望能原地和他结婚或者申请基因工程项目和他绑定成连体婴儿或是什么的。 「你要是个女孩就好了。」他说,心里想着这样是不是显得俏皮一点,「你给我煮这样一桌饭菜,我立刻娶你回家。」 苏瑞看上去没有被冒犯到,这让林鹤洋在心里偷偷给自己鼓掌。「很多人都这么说过,然后我告诉他们美国有些地方是可以俩男的结婚的,他们就都闭嘴了。」 淦,然后林鹤洋还真的认真思考了这件事。但他把这个情况怪罪到苏瑞身上,谁让这个男人长着一张晓柔的脸,而他在不到一年前还在心心念念期待着和晓柔双宿双飞最终步入婚姻殿堂。那让他一不小心错过了苏瑞低声的抱怨——他说人就是这样,开玩笑随意冒犯别人是可以的,但真的有些事挑战到这些男人的男子气概那他们立刻开始口诛笔伐。 林鹤洋就是在那时候了解到苏瑞和陈悦学姐的过往。与其说是过往,不如说是苏瑞的受难记。 「有一件事她说的没错,就是我确实有帮学生会做海报,她也确实是因为这个认识我的。」苏瑞说,「但这不是上学期发生的,而是去年。那时候我刚转学来这儿,我有个朋友加了学生会,说他们正在找一个可以给他们做海报的人,让我去参加他们的活动看一看。然后我就成了那个傻逼。」他相当直白地用京话自骂道,手里搅拌着咖喱,「那时候陈悦还不是学生会会长,会长是另一个四年级的男生,现在已经毕业了,他们当时有点搞曖昧,所以那个会长很看不惯我。」 「为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係?」 「我刚去的时候,陈悦就想要让我主持晚会,对——就是去年的那场中秋晚会……」苏瑞有点尷尬地撇撇嘴,「真他妈的尷尬,就是、我不理解这些事为什么在他们眼中就这么重要……」 「呃,大概因为这种经歷在简歷上确实很好看??」 苏瑞摊开手,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我实在是认同不来这种事。」 林鹤洋赶忙附和道,「我也认同不来。」 苏瑞扬起眉毛,眼神意味深长地扫过他,好像在问「哦,是吗?」,加入一些恰到好处的讽刺之类,但苏瑞并没有这样做。他最终点点头,继续说道,「我和他们不是一类人,所以上学期我就不怎么和他们来往了。他们理解不了我,我也不理解他们,但他们有时候会喜欢叫上我。」他耸耸肩,「你知道吧,就是、他们总是那个花枝招展的群体,需要我这种人陪衬一下。」 林鹤洋差点惊掉了下巴。 「还轮得到你去陪衬别人?那他们是要多么花枝招展吶。」他脱口而出,苏瑞却露出一点诧异的神态,这才让他意识到自己刚才讲了些什么话。 「这话我喜欢听,你再多说点。」 林鹤洋却感觉自己的脖子被什么人掐住,他张着嘴,脸上发烧,好像个蠢货。苏瑞很快回到刚才的话题中,好像并不太在乎林鹤洋的神态。他不清楚苏瑞是刻意这样做还是真的不太在乎,这两者有很大的区别。 是的,很大区别。 可是,苏瑞的话继续在他耳边响起。「总之,我们并没有谈恋爱或是什么的,这都是之前的那个会长传出去的,陈悦不过是将错就错罢了,并且在将错就错的同时添油加醋了一番,算是给她自己找回点面子。」他挺直了身子,昂着头,讥笑着,「而我完全——完全尊重她的做法。」 话音落下苏瑞亮晶晶的眼神对准了他的。他们相视沉默了几秒之后开始笑了,笑声很快又被开门声打断,威廉·诺里斯就是这么一个会搞砸所有气氛的傢伙。林鹤洋在心里恶狠狠地想。他当然不是想要和苏瑞独处或是什么的。 当然不是。 「我的老天吶!」威廉·诺里斯喊道,「这是咖喱吗?是我最爱的咖喱吗?!」 苏瑞指出,「上週我做意大利麵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 威廉·诺里斯才不管这些。他从门厅直奔向厨房好像屁股上点了火箭。他说,「还有我的吗?」苏瑞点点头说当然,然后威廉·诺里斯抱住苏瑞的脖子说,我好爱你,兄弟。 林鹤洋也想这样做。他也想抱着苏瑞的脖子说「我好爱你,兄弟」,然后得到对方的笑容作为回礼。他们会成为挚友,他认为,一定会的。苏瑞会是一个让人尊敬的好学长,他热心又友善,这在背井离乡的留学生群体里总是很难得的品格。 厨房的劲头是房子的后门,通向这一排房子背面的狭窄道路和杂草丛生的停车场。破旧的木门上装着玻璃,旁边是一扇不太容易关上的窗户。房子后面停着威廉·诺里斯那辆破旧的白色捷达,前左灯不知什么时候被撞碎了外壳,灯泡裸露在外边。那些破败又野蛮生长的场景随着紫色的晚霞一起跑进来,这是他从来没有注意过的风景。老实讲,他从来没怎么注意过无关紧要的风景。可是,那些被晒蔫的树叶很是惹人疼爱,它们像快要掉色的布料,绿色快要化成水,滴落到白色捷达的顶棚上。那是一幅很漂亮的风景,他的视野框住了这一切,厨房里的一切、厨房外的一切。 一切事物、一切的人。 「我好爱你,兄弟。」 「爱」可以随意讲出来吗? 「一个Facebook好友申请」 十月九号的时候林鹤洋在facebook上收到一个好友申请。他一眼就从头像认出那是晓柔,现在她给自己起了一个英文名字叫「tracy」,全名「tracylau」,特意用了白话的拼写方式。但在他心中,tracy是那种梳着《康熙来了》里面小s那样的短发,画欧美系浓妆穿金色吊带和白色牛仔短裤的女孩。他不知道这个画面是怎么进入他脑海里的,但他觉得tracy就是这样的。 晓柔一点也不tracy。 通过好友申请之后「tracy」立刻给他发来了信息,好像她时刻都盯着手机等待facebook提醒似的。瞧瞧,马克·扎克伯格,这就是你乾的好事,你发明了facebook然后让所有青少年都沉迷于此。反正能考上哈佛大学的是你,赚了上亿美元的也是你,对吧? 好了,停下来吧,林鹤洋,愤世嫉俗得有些超过了。 「鹤洋,你在美国还好吗?」 这是他和「tracy」分手后他们两人的第一句对话,他相当体面地回復,「我还好,你呢?」 「最近要期中考试,有点忙。」 对话框显示晓柔还在打字中,于是林鹤洋停了下来。他选择等待。 「咱们高中建了一个facebook群组,你想要加入吗?」晓柔的消息从页面底端跑上来。 「喔,好啊,谢谢。」 他点击了晓柔的头像,那是一个摄像头在斜上方五十度角的自拍。这个角度稀释了晓柔这张脸的优点,比如圆润,光泽或是稚嫩。那原本应该是一张乾净清纯的脸,在他的记忆里,就像每週四下午代数课之后,阳光下合适的温度和亮光,洒在篮球场旁边的大红花上。是的,这个场景给他的感觉就像晓柔的脸。 它艷俗却高贵,有点躁动又沁人心脾。 和其他facebook好友一样,晓柔的主页清一色的日常分享:一些自拍,生活琐事还有同学之间积极的点讚交流。紧接着一个陌生的账号吸引了他的注意。九月二十三日刘晓柔在她的facebook动态上标记了一个人,「davidkwok」,他点进这个人的首页发现最新一条动态已经是三个月前,但左侧的个人信息部分清楚地显示着他目前大学二年级,就读于帝国理工学院。林鹤洋知道这就是晓柔就读的地方。 而「david」这个名字刺痛了他。 页面上的文字突然变成黑色的线,穿梭在他的视野里。困倦袭来,他深吸了一口气,退出davidkwok的脸书页面。教室里突然有些冷。此刻晓柔的消息再次传来,「今年寒假咱们年级校友会组织la的旅行,我们打算一起去,你打算去吗?」 「『我们』?」他问道,即便他大概猜到了答案是什么。 「我和我男朋友。」晓柔很直截了当地回復,就好像这他妈是什么理所当然的事情,就是关于对分手还没到半年的前男友袒露自己要和现男友出去旅游甚至还邀请前男友同去这件事。 去你妈的。 就像半年前在操场上晓柔提出「我们分手吧」的那一天,林鹤洋此刻再一次在内心深处骂道。 去,你,妈,的。 「我们才分手半年哎?」他问道,敲打键盘的声音在图书馆里回荡,那让他觉得很洩愤。 「你现在还单身?」晓柔却反问。 ——喔,是的,他妈的,我现在,还单身! 因为我不像你是个混蛋,轻而易举就可以把我们高中两年的恋情拋之脑后,在大西洋彼岸的不列颠什么什么的地方享受生活和其他男人的爱慕! 纵使林鹤洋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爆炸了,他还是相当平静地坐着,屁股严丝合缝地贴在椅子上。「是的,我可不像你那么快就从这件事走出来。」 「……」 什么意思?省略号? 就只是省略号? 林鹤洋恨死了,牙齦快要出血似的。 「鹤洋,我们那时候心里都明白,我不适合你,你也不适合我。就算我没有提出分手,你也会的。我们已经不是高一时的我们了。」 话是这样没错…… 可是人真的会变得这么快吗?不过是短暂的两年时光,像翻过的书,回看的时候则味同嚼蜡。他那样不遗馀力地回忆着那一天,当他和晓柔间隔两米站在操场旁,就像两颗永远也够不到彼此的行道树,晓柔那张饱满又敲起来的嘴唇一张一合,她好像一隻鸟——一隻大雁或是其他之类的候鸟,总之,她可以飞到她想要去到的任何地方,因为她不属于任何地方、任何人。 她是自由的。 她是自由的…… 在他关掉脸书网页的下一秒就打开手机按开电话拨通了苏瑞的号码。「你在哪里?」他开门见山地问道。 「呃……我在hayes,我在赶作业。」 「我可以过去找你吗?」他逼问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 然后林鹤洋打断了他,把蛮横无理这一作风贯彻到底。他追问出苏瑞赶功课的教室门牌号之后就把笔记本电脑塞回书包里,在那一刻故意搞出了一些动静,引来一些学生不满的目光,但他不在乎。他必须要做出一些大动干戈的架势,好像这样能证明他的行为是正确的、中肯的、深思熟虑的——或是其他什么的。 在那之后从18街图书馆走到hayes楼的十分鐘里他没有了记忆。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到的,不记得那一刻的天气如何,在路上与什么样的人擦肩而过,又听到了哪些欢声笑语。那些记忆在不经意间,偶尔的时候,当他逐渐年长,会突然回到他的梦里。他总会记得有那么一个下午,天高云淡,鸟雀欢唱,飞盘和吊床在草坪上绘画,而他一步步向前。 然后他就来到了hayes楼的三层,那里有一排计算机教室,而苏瑞就在其中的那一间里,当他推门而入的时候苏瑞坐在第二排,整个人被电脑屏幕遮住了大半,但他还是立刻站起来和林鹤洋打招呼,而林鹤洋沉默着。他摔下书包,衝上前去,对方的那双飞挑着的眼睛随着他们之间距离缩短而一点点睁大,好像盛开的花一样。 那确实是他第一次亲一个男人。老实讲,苏瑞是这世界上他亲吻的第二个人,非常荣幸,谢谢大家,而这感觉无比他妈的美妙。在那几秒的时间里他差不多就把刘晓柔——「tracylau」这个人拋之脑后了。刘晓柔他妈的是谁?他不知道,他不认得,让所有无关紧要的人都滚出他的美好新世界吧,那他真的会他妈的感恩戴德。 ……话说回来,为什么晓柔要把她的姓按照粤语的拼写方式来写?原本应该是「liu」而不是「lau」,他相当肯定,但好像这样就能显得自己更加「international」似的,她暗戳戳在脸书上给自己改姓,真是个虚荣又假惺惺的女人。 嗯……对。 他是在做什么来着…… 「啪!」 ……喔,他想起来了。 脸上还有点痛,好想被人扇了一巴掌。 不对,他就是被人扇了一巴掌。苏瑞恶狠狠盯着他,眼睛瞪得好像丰满的桃核,眼尾依旧翘着,这双好像小鹿一样的眼睛,蛮横又天真,连眼眶都染红了睫毛,林鹤洋觉得自己一定会心甘情愿沉沦于此。 一定……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苏瑞骂道,向他投来不可理喻的眼神。 他愣住了,好像突然变成哑巴。 「你以为你在干嘛?」 教室门口路过的学生脚步停下来,似乎原本考虑在这里自习,最终迟疑了片刻还是慢慢退出。瞧瞧,这才是读得懂空气的人才。林鹤洋的脑子里不合时宜地夸讚道。苏瑞却立刻回到电脑前,激烈地点击着鼠标,然后他把课本收回书包里,电脑屏幕随之熄灭,u盘从主机上拔下来,那上面掛着一个挺幼稚的皮卡丘掛饰。 他要走了。 林鹤洋在这个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在内心提醒自己。苏瑞要走了。 ——不可以让他走。 于是林鹤洋站在两排桌椅之间的过道中,他这个宽肩膀的傢伙傻愣愣地那样站着,差不多堵住了苏瑞全部的出路。 「你让开。」那个年长的,u盘上掛着皮卡丘掛饰的男人说。 「我不让。」 真有你的,姓林的,刚才还觉得别人幼稚?连小学二年级的孩子都不会这样讲话了。刚才是谁在嘲笑别人带皮卡丘掛饰的?我看你连皮卡丘都不如。 苏瑞的反应和林鹤洋在内心的自嘲差不多。他差点就被气笑了,林鹤洋发誓他觉得苏瑞的嘴角都开始往上翘,而他当然不会会错意,他还没有那么蠢,老天吶。他依旧紧张,而苏瑞的眼神看上去就像是要杀了他似的。 「好。」那人说,「那咱俩就在这儿站到晚上,直到你跟我说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止。」 淦。 「好、好吧……」他摊开手表示投降,「我……」 「别告诉我你是跟别人打赌输了或是什么的,我他妈可不——」 「没错。」 「……啊?」苏瑞那张嘴张开了,他上唇因为丰满而有点翘,那很轻易地就把林鹤洋拽回几分鐘前,他们亲吻。但此刻什么都没有了。他什么都失去了。 对没错,他一无所有。 因为他是个如此不可理喻的懦夫,他扯了谎。他说,「对,我和——好吧,我们在玩真心话大冒险,然后我的大冒险就是……这个。」 苏瑞扬起眉毛,双臂交叠在胸前,「然后呢?其他人又怎么知道你完成了大冒险?需要我去给你作证吗?」 林鹤洋赶忙接话,「如果可以的话这样最好——」 「滚你妈的蛋!」苏瑞打断他。老实讲,从这样一张脸的嘴里讲出这种话给他带来的反差感就好像阿诺·施瓦辛格宣佈自己下一部电影里演这世界上最娘的同性恋。此时此刻,苏瑞好像也突然变得和阿诺·施瓦辛格一样强壮,他把书包甩在肩膀上,然后狠狠地撞开林鹤洋,径直朝门口走去。 「我本来以为你和其他人不一样。」 然后就是这里。 如果林鹤洋的人生是一部电影,那他作为旁白音轨一定会让镜头在这里暂停,然后插入一些画外音,比如:就是这里需要让观眾们注意一下,因为苏瑞讲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完全面对着林鹤洋。他偏过身子,只留下侧脸。然后他就离开了,背影愈发渺小。那是个与他年龄不符的,好似少年的瘦削背影,而林鹤洋在原地佇立着。 「现在,让我们来分析一下苏瑞的这句话。」林鹤洋脑海中的那个画外音会这样说,「他说『我本来以为』,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他曾经对我有所判断?他拿我同别的什么人比较?他用谁来对比我?接下来他说『你和其他人不一样』,其他人指的是谁?为什么他会认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哪些地方先入为主地让他认为我和别人不一样了?我和别人不一样的话对于他来讲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如果这个叫林鹤洋的蠢货当年拿出此刻这股字斟句酌一半的架势,语文考试也不至于考倒数。 而就像高中时期的每一场语文考试那样,他再一次搞砸了一切。 「一排杂乱的超市货架」 在那之后,一切好像突然回归正常。期中考试週来临,他的经济学、微积分和物理课的期中考试堆积在一起,持续了足有两周的时间。繁重的功课让他心无旁騖地扑在学习上,不再有时间去想那些幼稚的人生议题。在那期间他甚至还和苏瑞吃过一顿饭,也是在那一次他发现苏瑞好像对待他比他们刚认识的时候还要正常。那天他们食的是佈法罗炸鸡店,就在high街和西莱恩街的交叉口,每週二全场半价,他们三个一共花费不超过二十块钱。 苏瑞最爱吃的炸鸡风味是蜂蜜烤肉味、七分辣。他的手指尖上沾满了酱料,甜腻的蜂蜜一样的东西从那上面滑下来,而苏瑞总是不会舔乾净那些东西。 ——当然了,这和他完全无关。 对。完全。无关。 这个人在神采奕奕地讲述着他今天在中央草坪上遇到的两个追着他传教的衣冠楚楚的摩门教徒,以及他是怎么把他们两个甩掉的。他被他们一路追着进入hagerty楼然后去了数字中心。那里只有刷学生卡才可以进,直到那里两个教徒才悻悻离去,转头又拉住一个看上去是一年级新生的可怜傢伙传教去了。 「我之前认得两个朋友,都被拉去摩门教了,他们甚至还有华人组织,专找刚来到这边的中国学生下手。」他有点一惊一乍地讲述道,坐在他对面的孙艾伦看上去有被吓得不轻。 而他则坐在孙艾伦的旁边、苏瑞的斜对角,好像自己和苏瑞是他们三人间最疏远的关係,又似乎不需要「好像」。他们确实如此。 话题很快变到孙艾伦开始讲述最近商学院又有了什么八卦。那里总是留学生的风暴中心,充斥着今天哪个学长追到了哪个学妹,明天哪个谁谁谁又作弊被抓记处分了,后天那个谁又和谁在图书馆的厕所里来了一炮……苏瑞听得津津有味,他却说,「吃饭呢,说这些怪恶心的。」 真扫兴,林鹤洋,你是不是这世界上最扫兴的人啊? ——所以说,这世界上最好的结果就是只剩下我一个。 大家都闷声啃鸡翅,不再讲话了。 时间刚过十一月,美国这座内陆小城就迫不及待下起了特别大的雪。这是终于让林鹤洋的留学生涯里有了些兴奋的事情。也差不多是那段时间,原本在西校区图书馆的咖啡厅里打工的苏瑞申请到了18街图书馆的兼职,终于不用每週三天做校车跑去西边了。 18街图书馆在学校中心草坪的北边,处于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中午或傍晚下课的时间,路边人满为患,连校车也挤不上去。这座砖红色的教堂式建筑就坐落在两条街之间,门前有一条走廊,拱形的房顶高远又空阔,走廊前的空地上有一颗硕大的樱花树,如今积满了雪,倒像是开了花的春天。 对于林鹤洋这种从没见过雪和真正的冬天的人来讲,新鲜感就像潮水,来势汹汹,退潮也快。在经歷了一进入十一月份就接连被填鸭式灌入整整五天的暴雪天气,就算是一辈子呆在亚马逊雨林的傢伙也会因此恨透了雪季。 就在大雪终于停下,路边的积雪却足有膝盖那么高的十一月份的第二个週末,苏瑞问他们要不要搭他的车去距离学校十几公里外,接近都柏林镇的中国超市还有沃尔玛给感恩节囤一囤货。虽说对于住宿舍的一年级生来讲囤货并不必要,但孙艾伦和周芷琪还是热情洋溢地答应了。大部分一年级生从不会回绝任何一个学姐学长带他们去中国超市的机会。从不。对于远在异国他乡的这些十八九岁的青少年来说,中国超市里那些并不正宗的奇怪零食代表着他们万里之外的家乡。 「有想过明年搬出宿舍之后住在哪里吗?」在去往沃尔玛的路上苏瑞问道,正在开车的他依旧抬起一隻手指了指马路的右边,「那里是olentangycommons。」他说,「咱们学校不少中国学生都住在这里,环境很好,但必须得有车,而且租金不便宜。」 「多少钱啊?」孙艾伦问。孙艾伦依旧是他们这个小团体里永远最先发问的姑娘。这是件好事。林鹤洋依旧认为。这省去他很多麻烦。 「不清楚。」苏瑞回答,「可能一个人至少要五六百块吧。」 「也还好哎,不算贵啦。」林鹤洋脱口而出。 然后孙艾伦和周芷琪也开始接话,但苏瑞的注意力似乎回到了驾驶上。行车安全是很重要的,没错,但此刻也没有那么重要。林鹤洋不知道苏瑞是不是故意在他讲完话之后不再接茬,还是他只是想多了。 淦,他总是想多。 他原来明明不是这样的。 沃尔玛超市门前的停车场一望无边,此刻苏瑞离他大概半米,却不知为什么像人形火炉,炙烤在他身边,随时随地让他冒虚汗。 孙艾伦在沃尔玛零食区的货架之间拽住周芷琪,指指离她们不远的林鹤洋还有苏瑞,说你看这两个人,是不是怪怪的。周芷琪非常用力地热切点头,然后就被孙艾伦拉去了生鲜区。她们准备去那里买些牛肉,因为苏瑞说晚上回去的时候可以一起去他家煮饭,而两个女孩准备开始人生第一次在厨房里大展拳脚。 林鹤洋和苏瑞就被孤零零落在零食区,背后冷颼颼的,回过头去,发现绵延的货架之间只剩他们两个了。 「艾伦和芷琪呢?」林鹤洋问。 他问得别有用心,手心都渗出汗来。和苏瑞在这里独处,他做不到,还不如让他当场挖出马里亚纳海沟把自己淹死。 「不知道,去买肉了吧。她们不是说要去我家做饭?」苏瑞轻描淡写地回答。然后就是几乎令他绝望的沉默。 如果继续这样那还不如让他去死。他在心里暗自骂道。「喂!」于是他喊道,「我们??」然后、该死的,当苏瑞那双眼睛瞥向他的那一瞬间他就洩了气,声音霎那间低了下去。 「我们之间还好吧??」 「有什么不好?」苏瑞反问,耸了耸肩。 犹豫再三,林鹤洋还是张口道,「上次在hagerty——」 「喂,拜託。」苏瑞打断他的速度有点太快了,「得了吧,你只是亲了我,我还到不了怀孕需要你负责的地步。」 这话让林鹤洋差点平地摔一跤。老实讲,他还是头一回听说男生拿自己会「怀孕」开玩笑。「好吧、好吧。」他强行说笑道,「那等你真的发现自己怀孕了再来找我。我会负责的。」出乎意料的,苏瑞居然真的被逗笑了。林鹤洋在心里感叹,这人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离谱的东西啊。 「喂,」然后他这张间不住的嘴又开始犯贱了,「你当初是怎么发现自己是gay的?」 苏瑞却不恼,而是扬起眉毛斜眼瞥他,「怎么?你也有这样的苦恼了?」 林鹤洋连连摆手,「没有没有,就是好奇。」 但他实在没有想到苏瑞真的把故事讲给他听了。 「高一的时候就感觉到了。」故事是这样开始的,「那时候我们班新换了一个体育老师,我每次看到他都心跳得巨快。」 「你这人是不是对老师有什么特殊情结啊。」林鹤洋插嘴道,「那时候是老师,现在还是老师……」在苏瑞恶狠狠的瞪视下他赶忙闭嘴了。 苏瑞这样的情愫在心里藏了两年,最终却在高三时被同学戳破。父母和老师都没有在意这个,因为他们从不会想到「十七岁的男孩是同性恋」这一可能性。实际上,他们根本不会往「同性恋」这个方向去考虑问题。那时候,没有父母会觉得自己的孩子是「同性恋」,那样多么恶心啊——他们会说——我儿子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才不是什么变态呢! 然而苏瑞却因为频繁的骚扰和间话影响了成绩,最终高考落到第二志愿,去了上海唸书。「这样也挺好的。」苏瑞说,「起码我可以离家远远儿的。」 「大一的时候我喜欢上一个学长,因为听闻他也喜欢男生,所以就鼓起勇气找他告白。他答应了,我们就在一起了,一年级寒假我回家之后他来北京找我玩,没想到被我爸妈发现。我爸妈这辈子在他们闭塞的社交圈里,根本连同性恋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我恶心。我被我爸赶出家去,就是回到学校之后我下定了决心要离开那里。第二学期我和那个学长分手了,再没有联系过,我不知道他现在还有没有在和男生谈恋爱,然后我就来到这里。」 讲述总是轻描淡写的,好像是个和苏瑞并无关係的劣等网络小说里的支线故事,在讲述的时候还会伴随着一些耸肩、事不关己还有无关紧要。 可事情真的是这样吗? 林鹤洋不敢想象如果换做是自己,父亲会怎样对待这件事。那个老男人一定会大发雷霆,用各种他能想到的路数去威胁自己,比如断掉经济来源、让母亲和姐姐轮流对他表演一哭二闹三上吊,因为毕竟这个家里女人的作用就是这样,做做苦情戏,成为「成功男人背后」的那个女人。 「所以你是因为和你爸妈闹掰了才来这边唸书的?」他这样问道,莫名生出些亲切来。苏瑞点点头,有点满不在乎地回答,「也可以这么说吧。」 「好巧哦。」他回答。 「啊?」 「我也是因为和我爸妈闹掰了所以才来这边唸书。」 苏瑞嗤笑出声来,「你?怎么可能?」 林鹤洋有些不服气,「喂,怎么啦?我不像是那种会和爸妈闹掰的人吗?」 苏瑞摇摇头,「你看上去就像是爸爸妈妈的乖宝宝,什么都要由爸爸来决定。」 实际上,苏瑞这句无心之谈却意料之外地道出了他们两人日后的命运,只是这个时候十九岁的林鹤洋气个半死,狡辩着骂道,「起码来这边读书就是我自己决定的。」 「好好好、你最独立啦——」 超市里那么亮,厂房屋顶通透而高远,一个大腹便便的超市职员路过此处,闪烁着的眼睛扫过他们。莫名其妙的,林鹤洋的心底升起一股不堪、羞愧又兴奋,所有情绪杂糅在一起,而缓行在他身边的苏瑞并没有让他凌乱的心境有所好转。 不知为何,他希望此刻只有他们两个在这里,再也不要有别人了。 「一台多馀的3DS」 感恩节在飘雪中到来。威廉·诺里斯邀请他们去他位于gahanna城的家。gahanna在哥伦布城中心的东北部,开车大概四十分鐘,对于这一片密集的小城镇来讲,已经算是很远的一段距离。让林鹤洋震惊的是,除去苏瑞,威廉最先邀请的竟然是孙艾伦,这再一次让他对孙艾伦这个姑娘的社交能力表示震惊。他们计划搭苏瑞的便车,白天在威廉家做客,晚上一起去附近的塔吉特百货赶週四就会开啟的「黑色星期五」促销,然后第二天开去哥伦布市北边的明矾湾州立公园远足,而后的週末在家补作业,毕竟感恩节假期过后,期末考试就要到来了。 当然,在这个几乎可以说是没有公共交通系统的城市——比如公车要十几分鐘才会来一趟这种程度——他们计划的这些活动都非常严重地依赖着一个人。 他们这个群体中唯一的有车族,苏瑞。 「苏瑞学长有别的安排吗?」孙艾伦问,「如果有的话我们就问问别人有没有要去的,大不了租车,不知道中国的驾照可以用吗?」女孩立刻拿出手机摆出一副大肆邀约的架势,而林鹤洋完全相信以她的水平一定可以把半个商学院的同学都约来,「听说费学长他们也要去这个公园远足来着,咱们也可以搭他们的车?」 苏瑞摆襬手说,「我没什么别的安排,咱们一起去嘛,说得好像我不想和你们去似的。」 孙艾伦相当阳光明媚地笑了,路边的积雪仿佛都融化了一点。 不过,意料之中地,除去週四去塔吉特百货那天他们按计划完成了行程,週五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按时起床,无论是谁都在睡懒觉,按掉无数个闹铃,好像在举行一场谁起床更晚的比赛,最后他们将去公园远足的计划调到週六,毫不意外地,只留了一天用来补作业。 果不其然地焦头烂额。 冬天的阳光依旧那样烈,拚命地融雪,但雪太厚太多,堆积在路边直到他们的膝盖处,在十一月末就已经零下十度的气温下坚挺着,像一座座迷你的雪山,绵延不绝。开往gahanna的路上几乎没遇到几栋超过十层的楼宇,全是平铺在广袤原野上的平房,连马路都有七八个车道,让成长在深圳的林鹤洋一时间无从下脚。 这里的风景那么宽阔。他从一个最高楼林立的港口都市,来到最一望无际的内陆平原,一切又这么顺理成章。 如果一定要给人生加一些时间节点的话,林鹤洋觉得就是在这个时刻他好像觉得自己真正地属于这里。 他找到归处了。 到威廉家的时候他们受到威廉父母热情的欢迎。威廉·诺里斯有个还在上高中的妹妹,他们一家四口站在一起的时候林鹤洋差点以为遇到了四个克隆人,从身材到神态几乎一模一样,即便把他们扔到世界各地也立刻能够冥冥之中找到彼此团聚那种相似程度。他们着手帮忙准备感恩节午餐的时候,孙艾伦摸到林鹤洋旁边。他正把袋装生菜放在盆里拌沙拉,草叶的味道清新扑鼻。「喂,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啊?」孙艾伦问道,压低了声音。 林鹤洋斜了她一眼,「多管间事。」 「才没有,是你们两个看上去怪怪的,你知道吧。」孙艾伦疯狂暗示道。 ——是啊,这世界上就你最明察秋毫了。 林鹤洋后槽牙咬得「嘎嘎」响。 他刚想接话,苏瑞就蹭过来了,从他还没拌好的沙拉里插出去层层叠叠一大摞生菜碎,塞进嘴里「呱唧呱唧」嚼着,在叉子第二次落进盆里之前,被林鹤洋抓住了。 「喂,搞什么啊!」他骂道,紧握住苏瑞的手腕。 苏瑞被他这隻手抓得猝不及防,叉子震耳欲聋地掉到地上。这个人慌不择路的神态,在林鹤洋的眼中相当可爱。 没错,林鹤洋破罐破摔地想。他不装了。 苏瑞就是很可爱,真的很可爱。作为一个直男——这是他最后的底线和坚持——他就是觉得一个比他大了两岁的同性很可爱,怎样?世界又不会因此毁灭,别人就管不到他,所以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 孙艾伦的眼神更奇怪了。 「干嘛,又不是你家的。」苏瑞闷声嘟噥道,头也没抬一下,蹲下去捡叉子然后悻悻走了,凑去帮威廉的妈妈准备烤火鸡的圆椒。 威廉·诺里斯和他妹妹闯进厨房的声音打乱了很多东西,包括林鹤洋的思绪还有孙艾伦欲言又止的表情。直到他们在餐桌旁围坐,威廉的母亲把火鸡切好,林鹤洋的手机振动起来。他赶忙把手机从桌子上拿下去,看到屏幕上显示的都是孙艾伦的短信。 「告诉你个秘密。」孙艾伦的第一条短信是这么写的。 「看一下手机啊你?!」第二条。 他回復道,「什么啊,搞得像小学生,有什么事不能嘴上说啊?」 「我也不想这样,但这件事我必须要私下跟你讲。」 一分鐘的短信式沉默。 「你是不是和苏瑞学长亲过。」 「……就这事啊。」 「不然呢??」 「你怎么知道的?」 「当事人亲口告诉我的,我不明白你这到底在做什么?这算什么啊?!」 「有必要吗?一惊一乍……」 孙艾伦在餐桌上给了他一个非常犀利的眼神,紧接着最后一条短信冒出来:「这样很混蛋,你知道吧?」 就是这个问题。所有人都对他评头论足,好像他无论做什么都不对。怒火从胃里烧到喉咙,再美味的烤火鸡都变得难以下嚥。他放下刀叉,坐在他对面的苏瑞抬起眼来看他,声音小到他只能用口型来分辨。 那个人问,「你还好吗?」眼神关切又热烈。 他心乱如麻。 那一刻,他又想起了晓柔。那个如今在大洋彼岸用手机前置摄像头四十五度角自拍的女孩子。仅仅是十个月前他们还是如胶似漆的模样,如今他们拥有了各自的生活、奔向各自的前程。他最无忧无虑的十几岁之中有过什么值得他回忆的故事吗?有过的。他终归还算是快乐的。如今他却离开他的家乡了,像骨架不结实的小船,被推到参天的海浪里。 在这样的海浪中…… 苏瑞那双眼睛,好像浓郁的热巧巧流过。 那天傍晚他们早早就到威廉家附近的塔吉特百货排队。还不到六点鐘百货门前就排了长长的队伍,宽阔的停车场几乎满了。晚上超市开门的时候,威廉一家拋下他们衝进去抢「黑五」的半价彩电。 那年任天堂刚刚发佈新款3ds游戏机,促销的时候打足了折扣,苏瑞在人满为患的货架前驻足了很久,眼睁睁看着一台又一台游戏机被抢购一空。「想要和我玩宝可梦联机吗?」林鹤洋凑上去问道,指了指他那台已经精心安放在手推车里的3ds。 苏瑞欲言又止,最终挪着脚步离开了任天堂的货架。 「你玩过宝可梦吧?」林鹤洋问。他记得苏瑞书包上拴着的皮卡丘掛饰。 「当然了。」苏瑞嘟噥道,「我可是资深玩家哎。」他把遮在额前的刘海甩到一边,在人声鼎沸的商场里大声说道,「最近没零花钱了,我等以后再买。」然后他大张旗鼓地指了指不远处的日用品区,「我要去那边看看。」便匆匆离去了。 林鹤洋把手放在货架里还剩下寥寥几台的3ds上面,灰尘蒙在他的指尖上。最终他拿起一台3ds,身旁的孙艾伦问道,「你已经拿过一台了哎?」 林鹤洋点点头说,「我知道。」 孙艾伦突然明白过来。「你要给苏瑞学长买啊?」林鹤洋一隻手举起来食指压在嘴唇上,「讲出来就不好玩了。」 在那一瞬间孙艾伦突然想到,自己什么时候才能碰到悄悄送她游戏机的人? 晚上十点他们从依旧人满为患的塔吉特百货衝出重围的时候,威廉·诺里斯一家推着货品溢出的红色超市手推车朝着停车场另一头足有一百米开外的自家车行进,他们也就此道别。苏瑞一行人准备在时间跨过午夜之前回到学校去。转过週末之后他们就会再次见面,但威廉好像是要外出务工的丈夫挥别妻儿,相当恋恋不捨地拥抱了苏瑞。 苏瑞德那辆二手蓝色尼桑停在不算太远的地方,他把车后箱打开之后很是热心地帮孙艾伦和周芷琪把抢购的促销品从购物车搬到车里去。就在那时候林鹤洋疯狂地暗示孙艾伦,眼皮快要翻烂掉了,孙艾伦才恍然大悟地拽着周芷琪坐进车里去。 苏瑞扣上车后厢,回过头检查购物车的时候发现里面还有一样被落下的货品。那是一台3ds游戏机。「我刚才已经看到一台3ds了,这里怎么还有一台?」他问道。 「对,」林鹤洋回答,「那个是我的。」 「你为什么多买了一个?」 他点点头,又重复一次,「因为刚才你收进车里的那个是我的,这个是你的。」 苏瑞先是沉默了几秒鐘,然后张口、欲言又止。 「啊?」他最后只憋出一个字来。 「『啊』什么啊,这台是你的,我买来给你的。」 苏瑞的脸皱起来,表情好像刚被人打了一巴掌,「你这是要干嘛?我不要。」 「反正我送给你了,你不想要的话就丢掉吧。」 即便在临近午夜的黑暗中他还是能看到苏瑞被气得满脸通红。「你他妈的是有病吗?」这年长的男人骂道,「我没叫你买东西给我,你为什么自作主张?」 「喂、我买不买东西为什么要经过你同意啊?!」这一声太洪亮了,他差点忘记车里还坐着两个人,即便隔着车窗也不该这样大声。他立刻把音调压低了,「总之,既然你想玩宝可梦,那就买给你玩,我连游戏卡都买好在这里了,咱们可以联机。」 苏瑞的声音却叛逆似的拉高,他们好像两个吵架的幼稚小学生,「我不玩宝可梦!我再也不玩儿宝可梦了!」他拿起这台多馀的3ds,有点手足无措地晃了几下然后后退着准备拉车门,「促销品不能退货了,我之后会把这个掛到ebay上卖掉,钱还给你。」 「喂,你是不是有毛病啊?!」 这回是林鹤洋骂出声来。他气得简直想把苏瑞那可笑的自尊碾碎。他们两个就像站在精神病院门口争论谁才是真正的精神病,争到焦头烂额也分不出高下结果被医生带回医院说「抱歉告诉你们一个不好的消息你们两个都是精神病」。 真的、真的很离谱。 林鹤洋恼羞成怒道,「别人送你礼物你也会这样吗?!『掛到ebay上卖掉』什么的?!你是不接受礼物还是不接受我啊?!」 这句话似乎是法庭上的一锤定音,彻底把苏瑞问住了。他看着苏瑞在他面前怔怔佇立了很长一段时间,长到他都开始数自己的心跳,直到差不多四十多下的时候,苏瑞才有了动静。那个人挪了一小寸步伐,颤抖着叹了口气。 「你……」他说,喉咙又被卡住,下一个音节被吞掉。 「你不需要这样的。」最终,苏瑞终于调整好了呼吸,一脸焦灼地把这句话完整地讲了出来。 「什么『不需要』?」 「你不需要、就是……」苏瑞说,「你没有必要变成这样。」 「我没有变,我本来就这样。」林鹤洋更恼火地吼道,声音刻意抬高,摆襬手准备上车,「你到底在鬼扯什么?算了,你真的不想要这个游戏机就把它丢掉吧?!我们走吧,太晚了,我要回去睡觉了!」 「谢谢。」 ……嗯? 他抬起头来看到苏瑞就站在对面,他们中间隔着这辆不算宽敞的尼桑轿车,差不多是一米半的距离。那双又足以摄他心魂的眼睛看过来了,老天吶,那让他即刻后悔自己刚才到底有多么混蛋,孙艾伦说得没错——不、不仅仅是刚才,他后悔为什么自己这十八年的人生一直都是个混蛋啊?他开始觉得苏瑞这个傢伙是不是有点神父的气质在身上,基本就是让人看到这张脸然后立刻能开始自省懺悔觉得自己亏欠了这个人全世界的程度。 怎会如此? 「我确实很想要3ds。」 林鹤洋差一点点就忍不住嘴角翘起来了,但他使出浑身的力气压制住自己的嘴角,他发誓如果在嘴角掛一台起重器,另一端放二十公斤的哑铃,也差不多能被他的嘴角压起来。这关乎于他的尊严,非常感谢。 他也不知道事情是怎么变成这样的,苏瑞用短短几句话几乎能把他送进天堂。 「回去陪我联机打游戏。」他故意蛮横地回道,差点破了音。 苏瑞的笑容有些小心翼翼的害羞,又转瞬即逝。 这个笑容他确实记了一生。 「一个奇怪的修罗场」 期末考试週还没过的时候林鹤洋就得知苏瑞寒假要去三藩市探望亲戚。他的远房表哥在三藩市定居,邀请他去过圣诞节,这件事让林鹤洋的心思莫名其妙在微积分期末考试之前飘到不知哪里去,导致他最终以悲惨的89分期末考试成绩荣获b+的gpa。要知道这在充斥着中国学生的微积分课里,b+已经不足平均分数线了。 自然,永远擅长把一切错误归因于这个世界的十八岁青少年理所应当地认为这就是苏瑞的错,绝不是自己没有认真复习。 绝不是。 寒假来临时,林鹤洋开始独享四人宿舍。?他的两个美国室友回家了,韩国室友在期末周还没结束的时候就完成了所有期末考试,跟着韩国学生会洋洋洒洒一起跑出去旅游。与此同时,他们高中同级群组里的讨论愈发焦灼,在加州唸书的同学已经安排好了圣诞节大部分的行程,每一个准备参与年级旅行的人都在轮流报备前往加州的时间。他们一行人准备在三藩市度过圣诞节前的假期,然后圣诞节时再前往洛杉磯在迪士尼过圣诞。 晓柔的facebook私信随着日期一天天临近变得密集起来。她很希望能约着林鹤洋在三藩市见面,但她越是这样急功近利地邀请,林鹤洋就越觉得自己被恶心到。这到底算什么啊?胜利的炫耀?带着自己的现男友见前男友到底是什么离谱的操作…… 就像林鹤洋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十八岁少女的小脑瓜里到底想的是什么一样,苏瑞也搞不懂林鹤洋那十八岁少年的小脑瓜里到底在想什么。十二月十号的时候这傢伙跑来跟他讲自己考完所有期末考试了,问他寒假的打算。苏瑞如实说了,他会在十二月十九号前往三藩市,在那边一直呆到圣诞节之后。 「是十九号吗?」 「是十九号,你昨天问过我了。」 「一直待在三藩?」 「这个你昨天也问过……」 「十九号哪一趟飞机啊?」 「啊?你要干嘛?」 「没什么,单纯想知道。」 他实在不清楚这傢伙到底在打着什么算盘,但鉴于他们之间让他单方面感到尷尬的局面他决定不再追问。 直到十八号晚上林鹤洋的微信再一次在苏瑞的手机屏幕上亮起来,是一张林鹤洋名下的机票,美联航的,和他飞往三藩市的是同一时间,同一航班号,同样在芝加哥转机。 ??这是在搞什么啊?! 于是,这就是苏瑞的奇怪寒假生活。他十九号上午8点的时候搭威廉·诺里斯的车,去morrill宿舍接上林鹤洋一起去机场乘坐前往三藩的飞机。这是他来到美国之后第一次远游,因为和家里几乎断绝来往的缘故,除去相比于其他大学并不算高昂的学费(当然,对于他这样的家庭来说依旧是一笔很大的开销)是父母勉强答应承担的——毕业工作后自然要还回去,他这样跟父母保证过——其馀的生活费都要他自己赚取。 所幸在俄亥俄州这种不太发达的中部生活费相当低,他上个学年的寒假在当地找了一份餐厅和gahanna校区一所公立小学寒假託管班的助教,因为和同事们关係太好,他助教的班级班主任邀请他去家里度过圣诞。助教的工资比起校内兼职高出一倍,那让他轻而易举地赚出了下个学期的生活费。这一年的暑假他在哥伦布城当地找到一家小公司为期三个月的平面设计实习,是他的老师雅各布·舒尔曼帮他推荐的。一开始他原本不想接受来自雅各布·舒尔曼的任何「好意」,但一个留学生妄图在来到美国的第一年就找到一份正经实习几乎难如登天,于是他决定接受雅各布的帮助,并把这一段的记忆在他的大脑中很大程度地屏蔽掉。凭藉这个实习的工资他幸运地顺利攒下这个学期大部分的生活费,于是这个寒假他打算短暂地放过自己。 此刻他却意识到,他放过自己了,林鹤洋却没打算放过他。苏瑞来到美国之后的第一次假期旅行莫名其妙在林鹤洋的一番操作之下变成了他们两个的双人行。直到在芝加哥转机的时候苏瑞的思绪还是一片混乱,只能勉强做维持正常生活的运转。林鹤洋给他解释前因后果的时候他更加漫不经心。 「我们年级寒假约在加州一起旅行,因为这一级的同学里到加州读书的最多。」他认真地说,「我们行动的时间和你差不多,我就想,为什么不呢?」 ——瞧瞧,说得真轻巧,「为什么不」? 「你们很多同学都出国留学了吗?」他问。 「我读的国际学校啦。」 「……哦。」 国际学校啊。苏瑞想。来这边唸书的相当一部分是国际学校或普通高中国际部的学生。他虽说不至于羡慕或是什么的,但他们终归和他这种连生活费的每一块钱都得靠打工平时也没办法享乐的傢伙不是一个世界的。 ——好吧,要说真的,他确实蛮羡慕的。 那让他没来由的有点失落。所以林鹤洋才可以眼睛都不眨一下另外买一台3ds和游戏卡,甩手就送给别人好像在打发乞丐。那让他手里的飞机上发放的小咸饼突然味同嚼蜡。 他明明很喜欢吃小咸饼的。 抵达三藩之后他们的行动好像连体婴儿一样怎样也分不开。远房表哥一家虽说请他来做客,但苏瑞大概明白他们的处境。亲戚家的孩子在美国,总要碍于面子照应一下,如果完全不邀请人家孩子来过圣诞显得很不懂事。所以表哥一家虽然请是把他请来了,但暗地里又盼着他不要老待在家里。苏瑞不想自讨没趣,便每天安排了三藩市内的观光行程。不过,他自己也无所事事,所以在林鹤洋的邀请下,苏瑞同意和他的校友们一起在三藩游玩。 当然,很多事情做出来就是为了让自己后悔的,苏瑞在那之后认定。这并不是说他们的游玩过程有多么痛苦,实际上,在三藩的这几天还算快活,除去一些他不得不面对的窘境。 对、比如,当林鹤洋的某位校友说「哎,你和晓柔有点像哎」然后几天后苏瑞意外得知晓柔是林鹤洋的前女友这件事。 他并不是一个自我意识过剩的傢伙,也不会神经病到每天去照镜子孤芳自赏,所以一开始他加入林鹤洋的校友旅行团的时候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当时他们在三藩市中心区观光,同行的有林鹤洋的三个校友,其中就有那个「晓柔」,还有「晓柔」的男友david。这个名字就已经足够让他起疑,直到另一个校友说出了那句惊天动地的话:「哎,你和晓柔有点像哎」。 苏瑞定神看了几秒,答道,「确实哎,可能我是晓柔失散多年的哥哥。」 然后刘晓柔在接下来的几天竟然真的开始叫他「哥哥」。他并没有觉得不适。让他惊讶的是,和刘晓柔这样的女孩打成一片,他感到相当温暖。她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女孩,周身散发着强大又耀眼的热情。如果仔细看来,自己的眉目不过是和她有几分相似,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完全不同。 苏瑞会有些苦涩地想,与自己完全不同,刘晓柔这个女孩子,肌肤上每一个毛孔里都渗透出自信和光。他很希望自己也能够成为这样的人,那种可以像太阳一样照耀他人、又有足够资本不需要顾虑太多的人,但很可惜他不是。 毁掉这趟旅行的是刘晓柔的一句话。他寧愿相信这是她的无心之举,但她是无心亦或有意,对于这件事的结果来看都不再重要。那时候他们在三藩市的卡斯特罗区,坐着有轨电车在城市中穿行。「小斯堪的纳维亚」,歷史上,这片街区是被这样称呼的。海员联盟坐落在第十五街和市场街之间,走过市场街,芬兰式澡堂盘踞在咖啡店后面。转角处,挤满了北欧移民清冷、孤傲的木屋建筑。门框上方,在加州乾燥又热情的空气里,彩虹旗随风飘散。 从街区的这一头,街道向下流过,又在洼地谷底傲然飞跃起来,沿坡而上,伸到半空去了。 阳光洒满坡道。 一九七五年,政客及活动家哈威·米尔克将这个地方进一步扩张成同志聚集地。这些不被管教、急于在社会的边缘寻求归宿的嬉皮士们,在那时拥有着叛逆的音乐和紧身丹寧裤,也孕育了肆虐的爱滋病毒。 生的同时,也有死亡。 他想,向世俗反抗,代价是逃不掉的。 他们在那条街区逛了整一天,几人之间除去刘晓柔和david全都隔一段距离一前一后前行。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上午,苏瑞亦步亦趋走在他们这一行五人的最前面。在即将接近一家叫“星腹”的酒吧门口,刘晓柔突然凑了上来。「哥,你应该很喜欢这里吧。」她挽住他的胳膊,亲切地问道。 苏瑞有点诧异,他下意识觉得这小姑娘脑子里一定打着什么主意,但他还是中规中矩地回答道,「当然,三藩很好啦。」 晓柔摇摇头,「不、我的意思是说这里。」她抬起手来比划了几下,「castro这里。这里不是很有名的同性恋街区吗?」苏瑞明白了她的意思。「哦……」他有点冷淡地回答,「也可以这么说吧。」 「你一定是很受欢迎的那种类型吧?」晓柔讚许道,听上去很是真诚。 「其实也没有……」 「鹤洋那傢伙是不是总缠着你?」 「啊?」 「我就知道他一定总缠着你,你来这边玩是不是也是他拉着你来的?」 「我主要是来探亲——」 「因为你长得有点像我,你知道吧?」 这话听上去好像朝着他并不太喜欢的方向进行下去,可这个活力四射的少女继续口无遮拦道,「他总是忘不掉我,我们高中的时候恋爱两年呢。」 那时候的苏瑞觉得这大概是他最糟糕的圣诞节。倒不是说他曾经拥有过什么美好的圣诞节。在国内的时候他不过圣诞,父母觉得「圣诞」是「洋节」,最看不上那些跟风做圣诞促销的商场,也不准他和一些作风洋气的同学走得太近。「什么样的人就要做什么样的事」,这是他那工薪阶层的父母掛在嘴边的人生信条,充斥着在这飞速发展的城市中苟活在角落的每一个普通人朴素的任劳任怨。人就是要低着头前行。他的人生前二十年就是这样度过的。我们不奢求、不越界、脚踏实地过完属于我们的一生,「什么样的人就要做什么样的事」。 ——我是什么样的人呢? 苏瑞这样问自己。 他很希望自己能成为一隻鸟,有着好像猛禽那样长出天际的翅膀,锋利地划破云层和风,一口气飞翔几千、几万公里。 他可以不看着脚下的路,昂起头飞到更远的地方吗? 他不知道自己可不可以,但在他看来,刘晓柔可以,孙艾伦可以,林鹤洋也可以。他们挥洒着汗水,散发着光,远远把他甩在身后。 他们这一行人的最后一顿聚餐是在金门大桥附近码头的一家美式西餐店吃的,第二天苏瑞就要在他的远房表哥家度过短暂的圣诞节,然后他就会飞回学校,继续开始他剩馀两周的寒假打工生活。林鹤洋在主菜端上来之前起身去了厕所,他在心里默数四十秒之后也起身前往,在狭窄的、铺设着木质墻壁的盥洗室里他刻意抬高了声音问道,「你是因为我长得像晓柔才决定认识我的吗?」 林鹤洋差点被不平整的地砖绊了一跤,他也搞不清楚这傢伙是怎么做到的。总之,是的,一块翘起来差不多两釐米的地砖能把这个一米八的傻大个子绊一跤,真厉害。林鹤洋差点扑到他身上,幸亏在他们距离半米远的时候控制住了重心。「你说话啊?!」他追问。 「晓柔跟你讲了什么?」林鹤洋反问,声音并不平稳。 「她跟我讲了什么重要吗?」他问,「她没讲什么,就说她是你前女友。因为我长得有点像她,所以你才——」 「鬼扯。」林鹤洋打断了他的话,「那个女人自恋得很,好像宇宙大爆炸都是因她而起似的。」 苏瑞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他觉得鼻子有点酸,但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你知道,」他颤抖着说,「我一点也不像她。」 「当然、当然了!」林鹤洋拼命附和道,「她是女的,你是男的,怎么可能像嘛……」 「我不是这个意思!」 林鹤洋哑口无言地张着嘴,脖子憋红了也没有回应。这个十八岁的男孩好像有点困惑、苦恼又无措,苏瑞能看得出他绞尽脑汁想要做出正确的回应却无从开口。他很感激林鹤洋起码试图想找到正确的答案,但他知道林鹤洋这样的人——刘晓柔这样的人,他们找不到答案的。 「一名艺术课老师」 俄亥俄州的冬天很长,雪也特别多。每天早晨推门而出的时候,原本轻盈的木门因为被掩埋了及膝高而挤开一片扇形的积雪,厚实、平整,像无人问津的湖面。每一天,苏瑞都觉得自己像是南极科考队员,穿着十斤重的羽绒服深一脚浅一脚在无尽的科研道路上砥礪前行。 即便已经度过新年,圣诞树依旧在城市的每个角落闪耀着灯火。威廉无时无刻不在家里哼唱「铃儿响叮噹」,但他记不住歌词,把这首歌改得面目全非。 学校学生中心的大厅正中央摆着一棵足有三米高的圣诞树,在广阔的大堂里熠熠生辉,他有时会在打工结束之后来到这里买盒饭,因为距离他的租处很近,走回家的时候,盒饭还冒着热气。苏瑞的日本舍友和希已经旅行归来,有时会叫上他参加日本学生会的聚餐,但大部分时候,当开学的日子一天天临近,苏瑞会回到18街图书馆预习下个学期的功课和设计项目。那阵子的雪没有停过,衬托着这一年的年末成为真正的「白色圣诞」。他知道白色圣诞象征着好运,但他实在没觉得自己的人生有什么好运到来。 从三藩回到哥伦布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林鹤洋了。那年轻的男生不遗馀力地发短信给他,头几天还试图解释什么,之后逐渐顾左右而言他。差不多是那阵子林鹤洋开始用微信,发了他第一条朋友圈,是他们在la逛迪士尼乐园的游客照。林鹤洋自然是像所有营造深沉人设的青少年那样没有任何文案地连发三条九宫格的动态。 「新年快乐!」跨年那天的半夜十二点林鹤洋给他发了这条微信,但他并没有熬夜跨年,直到第二天早上九点睡到自然醒的时候才接到了微信提醒。 「新年快乐!」他直接复製了那四个字回復道。 「我过几天回哥伦布了,要见个面吗?」 「我开学之前都要打工呢,再说吧。」 「你总不可能24小时打工吧?!」 ——就算不是二十四小时打工,一天里也总要有几个小时留给自己吧。他愤懣地暗自骂道,而他越是给自己这种心理暗示,就越没办法面对林鹤洋那每天都会蹦出来的对话框,以至于他点开微信的时候都会在看到林鹤洋的头像边缘的时候飞快地滑动屏幕。 所幸很快便开学了。商科学院的第二个学期完全不比第一学期轻松,那让林鹤洋短暂地阶段性消失在苏瑞的人生之中。自然,有些时候人实在左右不来命运,当林鹤洋如宿命般出现在18街图书馆门口,被苏瑞撞见的时候,漫天的雪再次落下。 那天下午四点林鹤洋和一个叫做珍·阿尔伯特的女人坐上通往西校区的校车,下车之后又在打滑结冰的路面跌跌撞撞走过。从商学院到西校区的校车因为雪天而堆积了更多乘客,慢得好像步履蹣跚的老人。他当然记得自己上一次来到西校区是为什么,他在烈日之下走过奥伦坦基河,差点晕倒在路边。那是稍纵即逝一般的深秋,树叶绿到即将老去。如今他要去的地方却是学校警局,孙艾伦的微信不合时宜地蹦出来,「你现在在学院楼吗?」 「不,我正往警局走。」 「警局??」 「苏瑞出事了??」 孙艾伦开始轰炸他们的聊天界面,坚持要去警局陪同,连发了四条消息问他学校警局在哪里。 ——在西校区再往西,临近农学院试验田的地方,一大片空旷的田野一望无际,伸向灰色的天边。 时间推回四小时前,正值晌午,雪还没有如约而至。如果这一天苏瑞正常按照每週四下午两点到六点的时间在图书馆兼职的话,一切可能会不一样了,但他阴差阳错和上午打工的同事轮换了排班,中午十二点多的时候,刚下班的他准备去一层的咖啡厅买咖啡和三明治打发午餐,在图书馆摩肩接踵的人流之中,一闪而过了一个他熟悉的身影。 是雅各布·舒尔曼。 那个教授一头棕色的捲发在图书馆亮堂的灯光下更耀眼了,即便是西方人堆里也拥有着傲人的身高,苏瑞就是这样看到他的,在眼花繚乱的路人中,他穿着深蓝色立领风衣,敞着怀,里面是白色的衬衣,下身穿黑色的牛仔裤。他总是这样穿,即便在上课的时候,也打扮得好像走秀。苏瑞这学期终于没有了雅各布·舒尔曼的艺术课,期末考试结束后就没再见过他,但苏瑞还是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不,即便是五年、十年,他还是能记得雅各布·舒尔曼,还是能一眼就认出这个人来。 他是想低下头躲开的。 他往角落靠,缩在咖啡厅前等候订单的学生堆里,以防舒尔曼注意到他。不过他随即发现有个人跟在雅各身边。那是个又瘦又高,带黑框眼镜的亚洲男生。 也许...... 不要多管间事。他暗自想。恐惧和无措还是在胸腔蔓延开来,好像又把他变回一年前初来乍到的自己。他下意识想拿出手机来联系谁、无论是谁都好,只要是能帮到他……但他原本没打算把这件事讲出去,毕竟一切都已经过去。 都过去了,他没损失什么。他还有一年就毕业了,能衝破一切过往,找到工作,足以照顾自己,远离那些他想要远离的地方或是想远离的人。 苏瑞扭过头去。中午的咖啡厅订单好多,柜檯后面只有一个职员在做咖啡,长长的一排小票夹在墙上,一点、一点向前移动。苏瑞有一股衝动,他恨不能挤进去帮着做咖啡,这样就算舒尔曼看到他,他也有充分的理由偽装成点头之交。可是,那隻手还是搭上他的肩膀了。 「好久不见。」棕发闪烁在他的视野里。雅各布·舒尔曼那样高,碧蓝色的眼睛好像天空,笼罩在他头顶。他笑笑,「好久不见,jacob。」 舒尔曼开始给他介绍身边的亚洲男生。他们是同专业的,男生今年大一,第一年开始上雅各的那门长达三个学期的艺术课,也来自中国,名叫路霄,对于美国人来讲并不好发音,所以他介绍自己时还是用了英文名,「麦克」。 苏瑞双眉拧起来。 那是一种微妙的、不着痕跡的投降。 也许有人觉得这样的想法上纲上线,但远离家乡又对这里没什么归属感的苏瑞知道那种感觉。他总是不遗馀力地纠正美国同学在他名字上的发音,但时间久了,他也放弃了。 「我总是没有办法念他的中文名。」雅各布·舒尔曼解释道,好像他多么通情达理似的。 「你好。」他刻意忽略了这一点,握住的手路霄,用英文对他说,「jacob的课很难选吧?」 「是啊、是啊!」路霄的眼里闪着友好又兴奋的光,用不怎么流利的英文回应,「jacob的课太受欢迎了,我能选上真是运气好!」 他不敢苟同。 他依旧握着「麦克」的手,那只拥有着和他一样的,小麦色金黄皮肤的手。人群在他耳边熙攘,咖啡师开始一个个叫订单上的名字,在那些嘈杂的声音之间,他想起了去年秋天,在波温克酒吧里,刚来到异国他乡的林鹤洋执拗又有些惶恐地跟着他,总在他无助的时候意外又预料之中地出现在他身旁。 咖啡师还没有叫到他的名字的时候,雅各布·舒尔曼和麦克就走远了。他们从图书馆的侧门离开,舒尔曼那金棕色的头发闪耀在明亮的大堂之下。苏瑞感到心脏的跳动愈发剧烈,他拨开人群,追踪着那两人的身影走去,耳边似乎回荡起咖啡师喊他的名字,但他置若罔闻。 暖气被隔绝在图书馆厚重的玻璃门之内,室外冷风刺骨,乾燥的刀片一般直接扎进他的眼睛。眼泪差点流出来,却又立刻被冻住,黏在他的睫毛和眼角,一个高大的身影撞上他,苏瑞感到自己的肩膀被抓住了。「苏瑞?」那声音很熟悉,他瞇起眼睛抬头看去,林鹤洋就站在他跟前。 「你果然在这里,你打工结束了吗?」那年轻人问道,「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我现在有事,一会儿再说吧。」他狡辩道。 林鹤洋抓着他的手没有放开,「你是见到我所以才突然有事了吗?」 苏瑞扭过头去。雅各布·舒尔曼的身影就快要在他的视野里彻底消失……「不是的,我要去见一个人。」 「你去见谁啊?」 苏瑞吞嚥了一下。 「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他问道,声音有些犹豫。 「好啊,什么忙?」林鹤洋脱口而出。这让苏瑞有点猝不及防,他甚至已经在盘算该怎么解释这件事了,但林鹤洋并没有追问什么。那年轻人只是认真地盯着他,好像和他一样焦急,然后说,好啊。 苏瑞的心脏好像比刚才跳得更快,他突然觉得没有那么冷了,原本冻僵的嘴唇热起来,他飞快地说,「你到对面的这栋楼里,到二层找到我的advisor,她叫jenalbert。」 与18街图书馆相隔一片草坪的教学楼叫做denneyhall,里面除去教室还有文理学院教务和行政部门办公,苏瑞指了指那栋楼,「你到那里面,如果前台不让你进你就说要找jenalbert,她的学生苏瑞让你来找她,你跟她说我去见jacobshulman了。」 「jacobshulman?那不是你的艺术课老师吗?」 苏瑞点点头,「对,我要去见他。」 林鹤洋的神态更加焦急,「你这学期不是已经没有艺术课了吗?为什么要……」 「帮我去找一下jenalbert!」苏瑞打断了他的话。雪就是在那个时候落了下来,林鹤洋那张年少又认真的脸好像被柳絮笼罩住。他们在斑驳的白色之中对视着,「一定要去找她,然后告诉她我去见jacobshulman了,她会知道该怎么做。」然后他看着林鹤洋好像要说什么,便慌忙开口道,「我得走了——」 林鹤洋单肩背着书包。他眼睁睁看着书包带要滑下去了,扭头准备离开,而林鹤洋伸出手来拽住他。 「你不会有事吧?」 他的瞳孔是很黑的,在雪的映衬之下像葡萄果冻,晃晃的,视线穿过飘雪落在他身上。 「能有什么事儿,我结束了就联系你。」苏瑞故作轻松地回答,「你不是说要一起吃饭吗?」 他当然没想到几小时后他们再次相聚是在学校的警局里了。 「一场无疾而终的闹剧」 「谢谢你来找我。」这是珍·阿尔伯特对他讲的第一句话。她是个看上去五十多岁,一头棕色的头发配上一双棕色眼睛的拉美裔女人,她从狭长的走廊拐出来,身后跟着前台刚刚接见他的学生接待员。 「我已经通知校警了,有什么进展的话,我会联系你的。」 林鹤洋看着那女人忧心忡忡的脸,稍微平静了些,只是那一下子放大了他的心跳声,让他差点喘不过气。「所以……」他深呼吸了一下,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到底发生什么了?」 珍·阿尔伯特是苏瑞入学时被设计学院指派给他的学院顾问,虽说是学校职工与学生的关系,但林鹤洋明白苏瑞的为人,他待人真诚,总能和同样真诚的人成为朋友。林鹤洋看得出这位阿尔伯特女士发自内心地关切着苏瑞,这让他感到心安。珍·阿尔伯特问他,你知道苏瑞和他这位艺术课老师之间发生过什么吗?林鹤洋胸口一沉,心跳漏了一拍。 珍叹了口气。 她说,「我以为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因为苏瑞这学期不用再上他的课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讲过。舒尔曼教授——苏瑞去年开始上那门课起,就一直遭受着来自他的骚扰……并不是身体上的、舒尔曼一直试图在精神上控製他。苏瑞去年来找过我投诉,但我们做不了什么,只是给了舒尔曼一份警告……我很后悔那时没有更尽力地帮助他。舒尔曼在设计系一直是个相当德高望重的老师,领域内人脉也很广。我们学院职工都知道有多少学生想上他的课。我想,他大概是利用了这一点去威胁苏瑞。他很精明,从不在邮件或是短信中说私事,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 那时,林鹤洋打断了她的话。他没有忍住直接吼出声来,连他原本磕绊的英文都在愤怒中变得丝滑起来,没做「出格」的事?那到底到了哪一步才算出格?! 女人沉默了几秒,磕磕绊绊对他说了抱歉,但抱歉又有什么用呢?林鹤洋只觉得眼前泛黑,那就像是他与苏瑞相识之前的世界。他同其他十八九岁的孩子一样,只觉得这世界是围着自己转的,但在那之前呢?在他来到这个学校的一年前的苏瑞呢?他到底交了什么样的朋友,上过什么样的课,有怎样的故事,又经歷过哪些快乐和伤痛呢?他见过雅各布·舒尔曼,窥探到一丝那男人与苏瑞经的过结,但他转口将这些变为自己口无遮拦的谈资。 「苏瑞是个好孩子。」珍说,「他上学期期末的时候跟我讲,如果下学期他还和舒尔曼有所接触的话,那大概就不是他自愿所为了。」她很大声地叹了口气,「所以你过来告诉我他去见舒尔曼,我立刻觉得还是报警比较稳妥一些……」 从走廊的窗户能看到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那些雪花簌簌落到玻璃上,又因为屋内十足的暖气被融成透明色。 「我、其实我原来见过他,jacobshulman这个人。」林鹤洋缓缓开口道,「在我刚认识苏瑞的时候,我和他一起去了他们那门课的派对,然后我看到这个人,对苏瑞的行为很是奇怪——」 珍·阿尔伯特那张本就沉稳的脸变得更加凝重。「我们需要让校警知道这个。」她回答,呼吸很急促。她催促他把随身物品放到办公室,说如果校警联系她的话他也要同去,把这个情况跟校警讲清楚。 他们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多,珍·阿尔伯特才收到了校警的回电。那通电话很长,十几分鐘后珍才从办公室走出来。在前往警局的路上,珍·阿尔伯特给他转述了事发的经过。 「他在图书馆遇到了舒尔曼和一个学生。」珍说,「一个中国学生,刚刚来到这边,第一次上舒尔曼的课,我想,他是从那男生身上看到了自己刚来时的样子——」 一个年轻,天真,远离家人,初来乍到的孩子。 一只完美的猎物。 「他预感不对,找去舒尔曼的办公室和他对峙,他开了手机录音,从舒尔曼的嘴里套了不少话。他们应该是起了些争执,幸好校警也在那时候赶到了……」珍继续说道。 「苏瑞呢?他没事吧?」林鹤洋却不太关心这件事的具体经过,他只希望苏瑞一个人莽撞跑去和那变态对峙没有被伤到。 「他没什么事,好像是和舒尔曼先生起了点冲突,校警没有跟我讲具体的情况。」珍有些愧疚地说,「如果我能再更上心地帮助这孩子就好了。」 「这、这不是你的错。」林鹤洋僵硬地回答。 ——这又是谁的错呢? 笔录是在校警局一层一间小教室里做的,设施很是简陋,为了做笔录,他们将教室内的几把培训椅挪开了,搬了张桌子在中间,一侧放了两张培训椅,坐着两名校警,一名黑人一名白人,另一侧放了一张,坐着苏瑞,在比林鹤洋都高了半个头的壮硕校警的衬托下,显得有些过于瘦小了。 对于这样的情景,林鹤洋很睏惑。他在电影里看到的,和现在做笔录的场景大相径庭。他们难道不应该在一个封闭的阴暗房间里,门口有警卫把守,还有摄像头和录像机,所有人面色凝重到好像世界末日来临? 只有十九岁的林鹤洋并不明白一件事,他们这个年纪总是把自己想象得太重要了。他觉得自己手中好像握着雅各布·舒尔曼性骚扰学生的关键证据,甚至已经暗下决心,如果之后他们要上法庭的话,自己一定要作为重要目击证人出庭作证,彻底将雅各布·舒尔曼这样的人渣绳之以法。 雅各布·舒尔曼是可恶的,毋庸置疑。这个中年男人利用职务之便凌驾在这些远离家乡内心孤独的青少年之上。在林鹤洋内心的法庭里,雅各布·舒尔曼早已被判处了三年的有期徒刑——对,他理智的很呢,毕竟性骚扰这件事不好定论,他当然不认为舒尔曼会因为这件事彻底断送后半生,他还没有天真到这种地步,拜託了。 只是,这个在小教室里草草了事的笔录和苏瑞手机里的录音最后只会被转交到哥伦布市属警局,才能被决定是否进行下一步调查,单是学校警局根本没有权力做任何上诉决定。他们当然不知道每年学校里投诉老师的学生寥寥数几,或真或假,双方又都是成年人,想要真的给这类事件下一个定论根本就是阻力重重。 这些不会被十九岁的林鹤洋所知道,也同样不会被作为受害者的苏瑞知道。他们那时还年轻,还满腔热情,还能壮着胆子跑去与歹人对峙,还信奉着热忱的正义,还没有被社会的规则打磨。 那时,苏瑞就在教室中央。他们走进去的时候苏瑞扭过头来看着他,左侧的额角还贴着纱布,眼里全是震惊,像是根本没意识到他会来似的。林鹤洋本想要跟他搭句话,校警却先他一步问起了问题。直到笔录结束他们离开,他都再没有机会与苏瑞对话。 林鹤洋对校警的问题尽量做到了知无不言,只是他讲话时苏瑞有些坐立难安。他所知道的并不多,就如实描述了他唯一一次见到雅各布·舒尔曼的情况,比如他在酒吧中是如何一直纠缠跟踪着苏瑞,或是他如何趁人之危强吻了苏瑞。他甚至补充道,那时候苏瑞还没有到二十一岁却喝了酒,他很怀疑是舒尔曼买的。他话音刚落,白人校警便将目光转向苏瑞。 「为什么没告诉我们他给你买酒还亲过你?」那校警问道,语气柔和,但苏瑞的侧面却很僵硬。他才意识到,苏瑞并没有把酒吧的事情告诉校警。 他忘记那天发生的事情了吗?林鹤洋问自己,但他并不信。苏瑞怎么可能把那天的事情忘记呢?即便已经过了大半年,林鹤洋却记得清清楚楚。他甚至记得从未去过酒吧的自己,在烟雾繚绕的昏暗灯光中,在震耳欲聋的蹦迪电音里,他坐在角落,看着桌子上放着的只剩小半杯的烈酒,杯子边缘被凌乱的唇印弄脏了。 然后林鹤洋记得他哭了,缓缓地、半梦半醒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孩子,你不该对我们隐瞒这么重要的事情。」黑人校警接话道,「老实讲,以现在的状况,如果市警局能立案调查的话,大概会以恐吓罪的名义进行,更好一点则是故意伤害罪,但如果他有其他行为的话,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苏瑞却没有立刻回答校警的话。他扭过头来瞥了一眼林鹤洋,眼神復杂。 「就像他说的那样。」最终苏瑞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校警,开口说道。林鹤洋第一次听到苏瑞长篇大论地讲英文,语速不快,发音圆滑,像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又像个讲故事的老人。「那是去年九月份的事了。开学之前jacob带我们班去波温克酒吧聚餐。」——他还管那个老师叫「jacob」,林鹤洋苦涩地注意到。 「那天晚上他一直在纠缠我,连我去卫生间他都跟着我,所幸——」苏瑞停顿了一下,扭过头看了看林鹤洋,抬起手来朝他的方向示意了一下,「那时候他也在。」 林鹤洋被他突然的点名吓到,立刻坐直了身子,脸上不由自主爬上一些奇怪的骄傲表情。 「他救了我。」苏瑞继续说。两名校警看向他,白人校警回应道,「幸好如此。」 「抱歉,我今天中午看到jacob带着的那个男生……我只看了一眼就觉得,」苏瑞短促地磕绊了一下,「很像去年的我,所以我才打算去他的办公室找他,还惹了麻烦,抱歉。」 「你没有错。」黑人警员说道,「你这样做很勇敢。」 苏瑞点点头,表情依旧很难看,「我不知道他们现在是什么地步——不知道他有没有给这个男生讲他以前给我讲的故事。」苏瑞又说道,声音突然抬高了,「他跟我提过一个男孩,是几年前来这里唸书的。他来自akron旁边的一个小村庄,学费都交不起。jacob跟我提过几次,说那孩子第一年就跟他睡了,但他也对那男生有所回报,给他经济支持,又给他安排工作。」 苏瑞停了下来,似乎是想等他们有什么回应,但谁也没说话,他便继续说道,「我不知道他只是为了骗我上鉤,还是真的有这么一段故事。我很担心除了我和现在他身边的那个中国学生,一直以来都还有其他的受害者。」 两名校警点了点头。他们又一次肯定了苏瑞的行为。「你很勇敢,很少有人能这样站出来」之类无关痛痒的话。他们最后问了几个例行公事的问题,结束了这场一个多小时的笔录。那时,林鹤洋已经被校警无视了,坐在一旁抠手指,直到苏瑞站起身来,指尖碰到他的肩膀。 因为珍·阿尔伯特留在警局办理其他手续,他们两人先离开了。走出警局时,外面还下着雪。临近傍晚,气温冷下来,直逼零下十度,那些雪花逐渐结成冰,完全不似中午时候那样轻飘飘的。苏瑞走在他身边,像雪一样安静。 「……所以这件事是不是尘埃落定了?」最终他开口道,一不小心似乎让姿态过于放松,因为他看到苏瑞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你为什么会觉得这件事尘埃落定了?」他咄咄逼人道,「这件事才不会尘埃落定,连结果都不会有的。」 「喂、干嘛这么悲观啊。」他回答。 「可不是?你当然不会悲观了,这世界上所有的事从来都是顺着你的意思来,对吧?」 苏瑞的话语如此讽刺,让他忽略了这个人说的实际上完全正确这一点。他忿忿不平地反驳,「我可是救了你哎,这是你自己讲的!」即便这句话和那个人说的驴唇不对马嘴。 「你说得对。」让他相当诧异的是,苏瑞很快肯定了这句话,眼神晃动到四面八方然后又定到他身上。在飘雪之中那双黑珍珠一样的眼睛更加灵动而耀眼了。「你是因为我长得像晓柔才决定认识我的吗?」他想起来寒假在三藩的时候苏瑞这样问他。现在他混乱的思绪终于逐渐清晰,他应该可以给出答案。 就是这一刻,他想,他可以给出答案了。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你这里没关係吧?」林鹤洋问道,指了指苏瑞额角贴着的纱布。苏瑞摇了摇头,于是下一秒林鹤洋抬起手来。他的指尖在雪中好像粘上熠熠生辉的灯火,一点点朝着苏瑞的脸颊移动过去。那个年长男人的脸上慢慢爬上一股不可思议和惶恐,而这个表情在林鹤洋的眼中像野兔一样分外可爱。 「你要干嘛?」最终苏瑞喊出声来。 他的手触电一般缩回去,掌心已经渗出一层薄汗。「……没什么。」他回答,又赶忙补充一句,「抱歉。」 苏瑞沉默了很久。与此同时,他们便深一脚浅一脚在路上艰难前行,在积雪上踩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你不需要这样。」然后,那个人终于说。 又是这样。林鹤洋有点恼火。「你不需要这样」、「你没必要这样」,诸如此类。「你也不需要替我做些什么奇怪的决定。」他冷冷答道,「轮不到你来告诉我我需要做什么、不需要做什么。」 「可这件事牵扯到我,我总有发言权的嘛。」苏瑞的用词却突然很理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好像真的打算认真给他讲人生大道理似的,语气里又带着一些奇怪的黏腻,他发誓他人生中所认识的所有男性,上到爷爷下到他年仅八岁的远房表弟,无论是哪个傢伙用这种语气跟他讲话他都能当场呕吐,但在苏瑞身上好像就没什么。 不仅仅是「没什么」,甚至是「悦耳动听」。 那一时间竟让他有点语塞,慌乱之中不知道该用怎样的姿态反驳。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你之前问我是不是因为晓柔才选择认识你。」他说,「我现在可以告诉你答案。我并不是——也许一开始是这样的,但早就不是了。」 「鹤洋……」 「我是说真的!」 苏瑞的嘴角翘起来,那是个非常温暖的微笑。「我不是说不相信你。」他耸耸肩,「我没打算质疑你或者怎样。」 「我觉得,你之前的生活挺好的。」 林鹤洋皱起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别的意思,你不要老是一副别人冒犯你的样子。」苏瑞由下自上瞪了他一眼,「我是说寒假和你们在加州的时候,我觉得很好。」 ——「我总想如果我是你们之中的一员就好了。」 「你的确是我们的一员啊。」 「我不是。」苏瑞很快摇摇头,「你也知道这一点。」他的脚步慢下来,那时候他们刚好路过一处教学楼前的草坪,那里被盖满的积雪没有人踩踏过,平滑得像橱窗里未被售卖的蛋糕,「我下学期就要毕业了。」 「不是还有一年吗?」 「我这两年都修满了学分,下学期只剩下三门课,可以提前毕业了。」苏瑞说罢,停顿了很久,再张口时声音却颤抖了,「而且我下个学期很有可能会申请线上,因为我爸受伤了,我大概需要提前回国了。」 林鹤洋刚张口,连一个词都没说完,只发出了一个音节喉咙就好像噎住。他一时间乱了心智,故意抬高了声音喊道,喊声在空旷的道路上回荡,「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干嘛要知道这些?」 苏瑞很快冷淡地回答,「抱歉,你如果不想知道就最好了。」 他们走到校车站的时候一辆西校区线路的巴士缓缓从他们身后驶入车站。「还是搭校车吧。」苏瑞提议道,而林鹤洋发誓这将是他这辈子听过的最棒的人生提议。 ——没错,还是搭校车吧。 校车里暖气很足,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在他的眉毛和牙齿上结了水汽。他们摇摇晃晃地走上校车,车里只有第四排坐着一个穿着猩红色校衣的学生,帽簷压得很低,偏过头去看着窗外,胸前印着他们学校标志性的巨大字母「o」。 苏瑞深一脚浅一脚、似乎还没有从雪地里走路的状态下脱离出来似的走向校车最后一排。他们跌跌撞撞坐下。然后苏瑞曲起胳膊,手托着脸向窗外看去,好像立誓要保持沉默。 「……你刚才说,你爸爸受伤了?」 苏瑞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在校车前进的嗡鸣中不着痕跡地「嗯」了一声。 「他还好吧?」林鹤洋愈发觉得自己在没话找话。 「还好。」苏瑞简短地回答,「腿上受了些伤,大概要几个月才能好,我妈一个人没法照顾。」 林鹤洋有点如坐针毡,他抬起手又放下,像个小丑。「那个、……」他最后说,「那你回国之后还会回来吗?」 苏瑞斜着眼睛看他,从飞挑着的眼角。「不会了吧。」 「可是……!」 可是…… 「你当初不是因为想离开那个家才来到这边的吗?」 和他一样。 ——虽然、是的,林鹤洋心里清楚得很,他和苏瑞是完全两个世界的人,但从某些角度讲,他就是觉得他们两个遭遇相同,又或者是他过于一厢情愿了。 苏瑞的表情在他话音落罢的时候垮下来。那个人把手臂放在前排座椅靠背上,差不多就快要趴在那上面。「父母之命嘛,我总不能拋下我爸妈不管。」 「所以你就要这样拋下所有努力,拋下所有未来了吗?」 苏瑞的情绪好像更加低落了。他的声音闷在臂弯里,「大概是吧。」 「你之前还说我是我爸那个不会违抗命令的乖儿子呢。」林鹤洋愤愤道,「现在看来实际上我才是那个反抗的人吶。」 苏瑞终于认真地望向他,「那希望你继续保持。」 「你爸爸没关係吧?他怎么会突然受伤?」 「你不知道吧,我爸是警察,在派出所做了一辈子一线的民警呢。」 这种事他确实不知道。他应该知道吗?他明明和苏瑞没有熟悉到对彼此家庭知根知底的地步。即便他们相识半年,还一起去三藩旅行,但好像看上去他们之间就是隔着一层纸,不是随意就可以捅破的那种,而是钢筋铁板做成的纸。 ——直接说是钢筋铁板就好了。他暗自破罐破摔地想。 「那他的工作应该蛮危险的吧?」 「派出所能有什么危险的?」苏瑞回答,「大部分不过是老公打老婆,儿子打老妈,走在路上因为一些鸡毛蒜皮打起来之类的。也有过危险的,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个人拿着菜刀在十字路口要砍人,被我爸制服了,事儿了了之后我还跟着去了表彰会,连学校都点名表扬了我爸。我那时候可自豪了……」 林鹤洋很用力地点点头。他想,他也曾因为拥有过那样一个高大威严、一锤定音的父亲而自豪过。 「这次倒不是什么危险的事儿。他非要追个小偷,其实就是个孩子,但他岁数大了,被绊了一跤,腿摔断了。」苏瑞继续说,声音逐渐低沉下去,「要我说,他是活该。在他眼里工作比什么都重要,任务来了他就立刻可以拋下我和我妈。我这二十年……所有的重要时刻都没有他。他这么拼命有什么用?他不会搞什么人情世故,最后在派出所做民警做了半辈子。」 林鹤洋一时语塞,沉默片刻才勉强说道,「不过、对于他救的那些人来讲,他一定是很伟大的。」他的确是这样想的。他认为比起他那位为了赚钱能毫不犹豫把良心餵狗吃的老爸,苏瑞的父亲应该是一个可敬的人。 即便真是如此,林鹤洋还是被上了一课,那就是不合时宜的发表自己的见解永远是个错误。他眼睁睁看着苏瑞的眼眶变红了,在温暖的车厢里被窗外一片银装素裹的景象衬得更像一团晚霞。「那让他认他救过的那些人做儿子吧。」苏瑞恶狠狠地回答。他抬起手来遮住眼睛,然后乾脆趴在胳膊上。浑身上下却一动不动,但林鹤洋知道他在安静地落泪。 最终,这个叫林鹤洋的傢伙做了——他愿意称之为他这一生最勇敢的行为。他抬起胳膊,比起同龄人来说过于袖长的手臂绕过苏瑞的肩膀,然后他搂住了他。 几秒鐘后苏瑞的身子靠过来,随着距离缩短而加快的是他的心跳。那个年长的男人最终靠进他的怀里,那让他难以自持地回到了上一个秋天,他们在昏暗的酒吧地下。当他和苏瑞第一次独处,他们第一次距离那么近的时候。 当然远不止这些。他很想抱紧他,捧住他的脸,他们接吻、牵手、拥抱或是更多。 ——打住吧。 校车晃动把他们分开,而他需要让自己冷静下来。 「喂。」于是他低声说,「这个给你的。」 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迪士尼的袋子,那里面装着一个唐老鸭掛饰。苏瑞抬起头来,有点惊讶地望向他。 「寒假我们不是去迪士尼了吗?我带了些伴手礼回来。」他若无其事道,试图在不经意间摆出一副自己给所有的朋友都带了伴手礼的姿态。 「你天天带着这些东西吗?」苏瑞扬起眉毛。 「我今天本来就是要去找你。」他说,「我从威廉那里问出你的打工时间,你以为咱们这么有缘能在图书馆偶遇啊?」 苏瑞眨了眨眼,嗤笑了一声。「我不喜欢唐老鸭。」 他回答,「随便你,反正我给你礼物了。」 ——『你当初是怎么发现自己是gay的?』『怎么?你也有这样的苦恼了?』 他想,他是有这样的苦恼了。 「一些必要的好运」 原本林鹤洋觉得还有很久。从一月份开学到五月初学期结束足有快四个月的时间,在那期间还有一个春假可以逍遥自在。林鹤洋提议他们再去一次加州弥补上一次的遗憾,但苏瑞却说,有什么遗憾的,我没觉得上次去三藩有什么遗憾。 林鹤洋张张嘴,又闭上。 怎么会这样?他明明觉得那次三藩之行的每一刻都是遗憾。 然后林鹤洋意识到,在他决定直面自己的内心之前,他所度过的每一秒都是遗憾的。他会说,啊如果那时候你讲得直白一点就好了。即便很多年之后,林鹤洋还会这样说,如果你那时候不那么遮遮掩掩该多好,为什么不跟我讲清楚,我又不会对你怎样。 可很多时候,别人是怪罪不得的。 林鹤洋当然不是一瞬间就接受自己的。他人生中的前十九年都是个彻头彻尾招人讨厌的直男——不、不对,「招人讨厌」这个描述请去掉,谢谢了,让我们重新来一遍。 林鹤洋人生中的前十九年一直是个彻头彻尾惹人喜爱英俊帅气的直男。他从没想过自己会栽倒在一个男人跟前——然而即便是意识到这一点都花了他不少的功夫。从那趟在漫天大雪之中摇晃着行驶过奥伦坦基河开始。如果他是巖井俊二之类的导演的话,那辆校车大概就会成为他最经典成名爱情作品的最经典一幕,就像「情书」里渡边博子在小樽的飘雪之中奔跑的场景。 是的,他想,他也拥有一个「情书」一样的场景了。刚步入青春期的时候林鹤洋和其他十四五岁的男孩子一样不仅仅妄想着拯救世界,还期待着一些没来由的爱情。如今爱情的样子似乎与几年前他所畅想的大相径庭,但出乎意料地,他觉得还不赖。 惊蛰很快过了,但雪并没有停。绿意从好似柳絮的雪中鑽出来,但北美是鲜少能见到柳树的。林鹤洋人生中第一次遇见长达半年的雪季,健身房的吊顶电视里播放着天气新闻,说今年的降雪量在这片土地上百年一遇。作为初来乍到的蠢货他当然信了,但明年的这个时候,林鹤洋就会明白新闻里都是骗人的。 这里的雪季每年降雪量都差不多是「百年一遇」这种级别。 就在那阵子许久没有联系的二姐突然从微信聊天界面里冒出来,逼着他给她打语音电话,还张口就要求他暑假前往温哥华探望父亲。从二姐的语气来看,他寒假的时候没有去温哥华已经可以说是触犯了天条。「老爸本来很期待你来温哥华过圣诞节的。」二姐说,「一家人不一起过圣诞节算什么嘛。」 「有什么关係?老妈和外公外婆也在国内啊。」 「老妈的探亲签快办好了,暑假就会过来,所以你也必须来喔。」 二姐这个人真是有股神奇的魔力。林鹤洋想,即便他们早已分开这么久,那个女人嘴里蹦出来的第一个音节还是会让他忍不住想叛逆一下。 「还有还有,大姐要结婚了,你知道吧?」 林鹤洋心不在焉道,「她发了不下十条朋友圈动态了吧?脸书上也是,我估计现在直接去南极採访科考队员连他们都知道大姐结婚的消息了。」 二姐在电话另一端大笑起来。她这个人不论别的,笑声倒是很好听。总有一天会有个男人被这样风铃一样的笑声勾去了吧。 「婚礼订在今年十月份了。」二姐说,「说是想十月十号,『十全十美』的意思。」 「我就知道。」林鹤洋回答,「真是毫无新意,如果我结婚的话我才不会选十月十号,我要选最不吉利的日子,比如四月四号什么的,然后一辈子也不离婚,就是要让你们看看不吉利的日子根本没什么。」 二姐笑得连打呼的声音都冒出来了,「洋洋,不瞒你说,咱们半年多没见,我觉得你比以前可爱多啦。」 「——你可是一点没有!」 「怎么,都想到结婚这一步了?这是遇上某人了吗?」 林鹤洋下意识想说没有,但他的舌头好像被谁拽住了似的,怎么也发不出声音。即便他知道此刻保持沉默是这世界上最不明智的举措,可他就是喉咙被扼住,舌头直接被切断,一切能让他发出声音的途径都被销毁。二姐调侃的声音过于兴奋地传来。 「天吶,我弟真的长大了,居然有女孩看得上我的好弟弟了!」 「抱歉,能看上你弟的人要排队到大气层呢!真让你失望!」 二姐「咯咯」笑起来,随即脱口而出的声音在林鹤洋听来却很认真,「希望哪个暑假你可以带她过来。」 林鹤洋在内心暗自说,大概是不太可能的。 大概是永远、永远都不可能了。 「姐。」他张张口,欲言又止。 「怎么啦,洋洋?」 「……没事、没什么。」 「如果是恋爱建议的话,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喔。」 「喂,你这个没人要的女人,怎么会有恋爱建议给我?!那我怕不是一辈子也结不成婚!」 在二姐的嬉笑声中,他们互相道别,掛掉电话。现实立刻向他涌来。 九天的春假眨眼便过了。事情并没有怎么好转,林鹤洋觉得自己浑浑噩噩到仿佛在原地踏步。他被同专业的朋友拉去芝加哥玩。旅行计划的确定是在春假前一周的一节经济课结束之后。老师的教学课件接近最后一页的时候他被拉进一个微信群,群名叫「春假芝加哥!!!」,连着三个感叹号居然让他不自觉地期待起来。人果然就是一种容易被带节奏的生物。老师宣佈下课的下一秒这帮留学生们就在教室的角落匯聚起来,七嘴八舌地兴奋讨论着怎样坐长途巴士去芝加哥,到了那边如何安排,住青年旅社还是找个条件好些的酒店。那些探讨太过细节了,他不由自主地参与其中。 回宿舍之后他给苏瑞发微信:「我春假要和我们专业的同学一起去芝加哥了。」 苏瑞回道:「去唄,跟我报备干嘛?」 「那你打算干嘛?」 「我可能打工吧。」 林鹤洋盯着聊天界面,大拇指僵在键盘上,直到手机屏幕自己熄灭。 那年四月上映了一部叫《遗落战境》的电影,讲的是人类移民到外星,留下克隆人维护地球的故事。时至今日林鹤洋已经忘记了这部电影的具体情节,只记得主题曲很好听,它唱道: 「年少时 我认定了我们的相遇 但我们的爱好像一首歌 被将死的天鹅放声欢唱」 那阵子又下了几场大雪,横穿校园的奥伦坦基河冰面将融,露出潺潺流水。随河水湍急而过的雪就好像舞动着的天鹅,又像开春出去旅行的小孩,欢声笑语顺着河道远去了。 这部电影他们是在学校的gateway电影中心看的,那里有学生折扣,还会时不常放映一些其他连锁影院不屑一顾的非商业电影。可《遗落战境》终归也是一部毁誉参半的商业片,更让林鹤洋失望的是即便这次看电影也只有他和苏瑞两个人,他们好像也什么都不会发生似的。 他们进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开始频繁地拋下其他共同好友,比如孙艾伦、周芷琪或者威廉,然后只剩他们两人独处去做一些什么,看电影、吃饭或逛超市之类无论是朋友还是恋人都可以做的事情。好像当他们把这些共同活动放在一条刻度上面,「朋友」和「恋人」重叠的那部分才会让他们达成一致。 比如,「一起去吃佈法罗炸鸡」——可以、可以;「一起吃冷石冰淇淋」——不可以!绝对不可以!这样太超过了! 林鹤洋不清楚苏瑞是怎么看待这一切的,但他的判定标准就是「两个男人一起去做这个会不会奇怪?」 一起吃炸鸡好像没什么,但一起吃冰淇淋就很奇怪了。 没错,林鹤洋就是要小心翼翼地守护着他那可怜又脆弱的男子气概,谁也不能拿他怎样。 不知是谁传出来一条消息。那种感觉让林鹤洋回到半年前他刚来到这边,懵懂无知的时候。当他在学生会里刻意又不经意间透露出一些消息。这一次的也一样,消息不脛而走。通常来讲,这些八卦只配出现在学生们上课之间短暂的一小时午休之间,当他们在high街上的「红辣椒」中餐馆点了一单快餐盖浇饭的时候,以这样一句话开头:「喂、喂,你知道那件事儿吧?」 苏瑞提前退学了。 实际上,林鹤洋知道苏瑞并不是退学,而是提前一学期回国,剩馀的课程已经和教授沟通好将在线上进行,而他当然会如期拿到那个他倾注了很多心血的毕业证书,成绩单上拥有着大部分学生无法企及的gpa。 但这好像成了一个人的缺点似的。 临近期末考试週的时候林鹤洋听到的关于这个八卦的学生会专属最新版本是苏瑞和一个艺术课的教授乱搞所以被退学了,教授也被解僱了……「是个在他们学院相当德高望重的老师呢!」「没有啦,你不知道吗?他是官二代嘞,回家接他爸爸的班啦。」 林鹤洋在这些八卦之间沉默着。他给孙艾伦发微信,说你知道苏瑞提前回国的消息是怎么被学生会那帮人知道的吗?孙艾伦回答,苏瑞也有认识学生会的人,他以为的随口一说,是别人的随口一听,之后再经人随口一讲。 「怎么,你不是最清楚这些事的吗?」 林鹤洋狡辩道,可那些人说的都是假的。 真的……假的……谁在乎啊? 苏瑞离开那天,林鹤洋执意要送他去机场。实际上林鹤洋不会开车,只得是叫了的士,甚至连的士都是苏瑞自己叫的。苏瑞只托运了一个大尺寸的行李箱,他们走向安检口的时候林鹤洋这样问他:「你在这里待了两年,只拿回家这么些东西吗?」 「还有一个箱子放在william家呢。之后要麻烦他帮我寄回去啦。」 即便如此,也已经很少了。他很难接受如果自己在这边生活过几年之后,需要这样雁过无痕地离开。这对他来讲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屈辱。 他觉得人总是要留下一些痕跡吧?此刻他们却如此沉默着,如此悄无声息。 苏瑞却能够这样默不作声地离开,他顺理成章地转过身,随意地朝他摆了摆手,说谢谢你来送我,然后朝着安检口走去—— 不行,他无法接受。 一股莫名的不甘和恨意喷涌而出,林鹤洋奔上前去,手指狠狠抓住苏瑞的小臂。 「喂、干嘛?!很痛。」 「你还会回来吗?」 苏瑞轻描淡写地说,「我不知道。」 「你总可以回来旅游的吧?」林鹤洋说,「或者是、再申请硕士出来唸书。」 苏瑞嗤笑道,「这个我觉得八成是不可能了。」 「是『不能』还是『不想』?」林鹤洋吼道,惹得刚巧和他们擦身而过的一家人侧目。 「鹤洋,我『不能』,也『不想』。」苏瑞叹了口气,「就这样吧,就像你说的,我还能来旅游,我会和你联系的。」 ——「就这样吧」。 就这样? 「做我男朋友呢?」 「啊?」 「啊?」 苏瑞那双飞挑着的桃花眼瞪大了望着他,「你疯了吧。」 「我没疯。我清醒的很。我觉得我这辈子都没这么清醒过。」林鹤洋飞快地说道,好像很怕他稍作停顿苏瑞就会趁虚而入似的,「你不是gay吗?有什么关係,我最近发现男生我也可以,我——」 「你听着,我随便和哪个男的都可以,唯独你不行。」 「……啊?」 这话太伤人了,他不得不承认。他觉得耳边听到自己心脏旁边的肋骨碎掉的声音。但苏瑞的呼吸急促起来,鼻尖好像隐隐变红了,那双眼睛像湖水映照着他。 「我不会再回来了,鹤洋。」他说,「就算我待在这儿,过去一年你还没意识到吗?我们不是一类人,聊不到一起去、更不可能有什么其他的……」 「我们怎么聊不到一起去了?!」他开始鑽牛角尖——不,他并没有在鑽牛角尖。他们并没有「聊不到一起去」,林鹤洋非常、非常确定。他们有很多相同的爱好,比如他们都喜欢远足,喜欢看同一类型的电影,喜欢去探索美食,还有很多……而对于苏瑞的其他爱好,林鹤洋也相当欣赏并尊重。他们明明是很要好的朋友。 ——对、他们明明是很要好的朋友来着。 「可我们明明是很要好的朋友。」 苏瑞摊开手,「是『朋友』。我他妈和陈悦那样的人都可以勉强说是『朋友』。」 ——不、不是这样的。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不知为什么他的后脖颈出了汗,胸口好像被人砸了好几拳。「你在胡扯什么?苏瑞,明明是你先开始的!」林鹤洋骂道,「明明是你先的,你带着我们去酒吧,还表现得和我很亲近……」然后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了,连自己也没有了底气。这句话直到讲出来他才意识到有多么蠢。 难道一开始就是他会错意了吗?那之后的这些都算什么?又或者说,全都是他的自作多情、他给苏瑞按上了莫须有的感情色彩,只因为这个人长得和自己那让他肝肠寸断的前女友有几分相似…… 这一切都好像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戏。 「是这样没错。」 然后林鹤洋必须要确认一下,才意识到这句话真的是从苏瑞嘴里讲出来的。 「你说什么?」然后他又口头确认了一下。 「我是说,你说得对。」苏瑞的语气很冷静,好像新闻发言人念稿,「但我前阵子想清楚了,我不应该对咱们之间抱有幻想。」 不对、等等,什么时候的事?你怎么就想清楚了?你之前对我们抱有幻想吗?林鹤洋觉得脑海里一片混乱,耳边嗡鸣,而视野里很亮,灯光像剑刺向他的瞳孔。 「鹤洋,如果说一开始你注意到我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前女友,」苏瑞的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像机场大厅的窗外洒进来的阳光,「那这是我的幸运。」 「——但我永远没办法成为晓柔那样的人。刘晓柔是你喜欢的,也将是最适合你的那种人。」 轮不到你来告诉我哪种人最适合我。林鹤洋很想这样喊出来,但他突然没有了开口的慾望,而下一秒他无法再开口,因为苏瑞凑上来,仰起脸蜻蜓点水一般亲吻了他。他眼角的余光里,安检口的警卫阿姨给了他们一个充满着祝福的笑容。但林鹤洋心里清楚得很,他们不需要祝福——他破罐破摔地想,在这样的谈话之下,什么祝福也救不了他。 「我得去安检了。」苏瑞后退一步,步伐里充满礼貌,「保持联系,鹤洋。」 ——「保持联系」,瞧瞧,好像个笑话,和其他青春年少时曇花一现的欢笑或苦难一样。他们似乎是轰轰烈烈了一场,到头来不过是无人在意的儿戏罢了。 最终,他目送着苏瑞的身影淹没在安检口层层叠叠的人群中之后,视线又与那个女警卫相交。 「祝你好运。」警卫很温柔地说。 林鹤洋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祝愿一个陌生人好运,但他的确需要很多很多好运,才能和苏瑞在人潮之中再次相遇。 「一个无人知晓的Ins账号」 有一次,林鹤洋独自前往沃尔玛时遇到了威廉·诺里斯。升入二年级的他已经和上一年同宿舍的中国舍友搬出了学校,在离沃尔玛不远的olentangycommons合租,也考下来驾照,买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车。那时正值他大二上学期的感恩节前夕,林鹤洋还惊讶了一下,转念想起威廉·诺里斯已经毕业了。那胖乎乎的美国男生身边跟着那几乎和他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妹妹。他们在面包区的货架之间相遇,威廉·诺里斯先看到了他,与他打了招呼。 他们大概有半年没见了。连寒暄时都多了几分生疏。林鹤洋很难想象一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们几个人还一起热火朝天地跑去威廉家做客,度过了他人生中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感恩节,而威廉的父母在那短短一天里给予他的温暖比他原生家庭一年里给他的都多。他是这样任性地认为的。 他们有些尷尬地沉默了两秒,然后威廉·诺里斯说,最近还好吗?苏瑞回国之后,你们都很少来我家玩了。 是啊。他回答,然后他们又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两秒。 呃,要聊聊吗?威廉最终问,他扭头让妹妹先拿着挑好的货品去结账,他们两人在沃尔玛旁边的麦当劳里坐了一阵叙旧。那美国人几乎没怎么变,白净的皮肤闪着红润,一张娃娃脸憨厚又和蔼。对他来讲,威廉·诺里斯是他初来乍到时的第一个朋友,给了远渡重洋的他相当多的善意。在遇到威廉·诺里斯之前,他从没想过一个陌生人能够这样不求回报地向他提供生活上的帮助,然后依旧真诚可靠地和他成为朋友。 不仅仅是威廉·诺里斯,他意识到。苏瑞也是如此。他们从不觉得这样的举手之劳需要被别人记住,而即便是他的父母,都要把「以后指望你给我们养老」掛在嘴边。 他生命中的人似乎总要朝他索取什么。「来自儿子的爱」,「说得过去的成绩」,「乖巧懂事的性格」,「英俊的外表」,「父亲的赞助费」,等等、等等。他总要用自己拥有的并不多的财富去交换什么,无论友善或是利益。 「苏瑞告诉我了。你们的事。」威廉·诺里斯是这样开头的。 「……什么事?」瞧瞧你,林鹤洋,真成熟,这种时候还试图装傻。 那美国人很沉重地叹了口气,「他对你很有感觉的,你知道吧。」 林鹤洋刻意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答道,「我知道。但决定离开的是他。」 威廉·诺里斯翻了个很大的白眼。「兄弟,他已经不在这里了,你就别试图在嘴上赢过他了。」 「他总说和我不是一类人,我们不合适,聊不来、三观不合之类的。」林鹤洋的语气逐渐变得像个和爸爸倾吐青春期烦恼的青少年。威廉却对此欣然接受,那美国人点点头说,「是的,没错,他也这么跟我说过。」 「他还跟你说过这个?」 「你放宽心,他才没有对自己的私生活那么分享过度。」威廉说,「老实讲,我直到和他住了快一年才知道到他是gay。那时候我总以为中国学生会的那个女孩子是他的女朋友。然后那年夏天他和几个朋友去围观了lgbt游行,我随口问了一句,他就承认了。」 「他居然这么轻而易举地告诉你了?」 威廉摇摇头,「也没有,他之后说,他担心我接受不了然后和其他室友一起拒绝和他合租,但又觉得反正也快放假了,转租不难找,就乾脆实话实说了。」停顿了片刻,他又补充道,「但他对这个一直蛮坦诚的,所以我问起他你们到底什么情况的时候,他也会给我分享一些。」 几分鐘后林鹤洋才意识到,苏瑞的那番话从第三者的嘴里转述,比那个人嘴里亲口对他讲出来令人更加不好受。威廉把苏瑞对他的情绪变化用一种既定事实的语气讲出来的时候林鹤洋只能闭嘴听着。他不能反驳什么,因为本应该接受反驳的人早已离开了。 然后他只能听着。他听着苏瑞在背后说每一次他们两个待在一起的时候就好像一款自由探索世界观下的游戏卡了bug,无论是周围的空气还是游戏体验都变得莫名其妙。他们待在一起的时候林鹤洋好像没那么快乐,总带着一些神经质的紧张,好像他无法找到一种让自己自洽的方式。他看电影的时候会睡着,寻找共同话题的时候会沉默——哦、因为他们共同话题实际上并不多,除去那些敷于表面的留学圈八卦之外。 还有、他已经吃腻了佈法罗炸鸡。每一次他们下课之后约着见面,苏瑞都很想去吃冷石冰淇淋。 他真的很喜欢吃冷石冰淇淋。 「可我们明明很聊得来的。」林鹤洋嘟噥道,「我一直以为我们都很聊得来的。每一次我的话都很多、他也是。」 「兄弟,我懂你。」威廉·诺里斯安慰道,「我以前追过一个姑娘,也是这样。我和她就不是一个世界的,每次见面虽说聊得火热,到头来她轻描淡写地把我甩了。」 『不是一个世界』,他最近总是听到这个形容,好像他这一年里突然见到了很多来自别的世界的人似的。在读大学之前他从没觉得这会是个什么问题,出身、家庭、人生经歷之类。人们总能找到一个互相制约又友好相处的平衡,但在他迈入成年人的世界里这件事似乎很难做到。 「这当然是个大问题了。」孙艾伦却是这样跟他说的。那时候他们刚上完上午的微积分课,一起前往学校对面的wendy’s打发午餐。比起威廉·诺里斯的客观陈述,孙艾伦则开始用她恋爱经歷为零的丰富爱情经验为他指点迷津,「这是你们之间需要调和的核心问题。你需要多了解苏瑞学长是怎么想的。」她大张旗鼓地开始了恋爱讲堂,「首先,暑假回国之后去找他,给他惊喜,这是第一步,ok吗?」 这上海女孩全然不像当初刚来美国时那般朴素。她学会了打扮化妆,身材也瘦下来了,好像摇身变了个人似的。 「艾伦老师。」林鹤洋装模作样地举起手,「您这么经验丰富,怎么一年多都没有给自己找到男朋友。」 孙艾伦朝他翻白眼,薯条在包装盒盖上的番茄酱里戳出三个洞,「架不住你们形象大翻车的嘛,你这种人就是,第一印象合格,越相处就越没有想要交往的慾望。」 「第一印象只是合格吗?」他装作满不在意地问。 「你现在就算是和二十年前的李奥纳多·迪卡普里奥那样第一印象满分也没用,你已经被掰弯了,不在我的考虑范畴内。」 「你不想想也许是没人看得上你呢。」 孙艾伦的表情刻意严肃起来,「瞧瞧,就是因为如此,你总是不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苏瑞学长才会死了心放弃你。」 林鹤洋抬起右手托腮,他捏在手里的炸鸡块已经沾了甜酸酱,但他突然没了胃口。「我不认为他放弃了什么。」林鹤洋丧气地说,「我就没有感觉出他的坚持。他轻而易举就做了决定,轻而易举就走了。」 就像他们小时候总喜欢引用的徐志摩的诗,『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苏瑞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他开始觉得这是不是自己的问题,总是对那些好像拴不住的飞鸟一样的人一见倾心,先是刘晓柔,然后是苏瑞,而他们又他妈的该死的相像。但转念一想他又否定了自己。苏瑞和刘晓柔并不相像,他认为。刘晓柔在离开一个地方之前总会把这个地方践踏得一团糟。她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用她强大的光烧伤离她最近的人,然后再拍拍翅膀飞走。 相比之下,苏瑞则轻飘飘了许多,蜻蜓点水地触碰他然后收手,随后离他愈发遥远。 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你是这样认为的吗?」孙艾伦说道,「他没有放弃什么?」 她的手机放在他面前,屏幕上是instagram的界面。那是一个人的ins首页,用户名是「hellosiru」,如果单看名字的话还不能完全确定,但林鹤洋看到头像时就百分百确定这是苏瑞的ins账号。 「是唐老鸭掛饰……!」他喊道。 「他不光是用你送他的礼物做了头像哦。」孙艾伦扬起眉来,倒着滑动屏幕,「他这个账号里总是有你,如果不知道的话,还以为是什么热恋中的高中生呢。上个学期ins给我推送推荐关注的时候有这个账号。我看到头像猜到是他,之后就时不常点进去看看。他应该是以为没有同学关注他,才会发这些。」 他们每一次出去吃饭、每一次看电影、每一次一起去图书馆自习,苏瑞在这个ins账号上都会发佈一条动态。那些动态有时候是电影票,有时候是奇怪角度昏暗镜头下的室内照片,有时候只是单纯的沿途风景。 中央草坪上掛在长椅木板缝隙里的树叶、街角佈法罗炸鸡店里吧檯上凌乱的订单,或是gateway门口打瞌睡的导盲犬。它们有时候又充斥着猩红色和灰色,当苏瑞去看橄欖球赛的时候。他记得去年刚来到这边的时候,他们一行人有一起去看过一场,而那一场他的座位就在苏瑞的前一排。 在一片猩红色海洋之中,他的身影露出来,就在镜头的最下方。那个镜头看似拍摄人满为患的体育场,却又好像时刻凝视着他。 2012年10月9号的动态照片是皮卡丘掛饰,11月24号的照片是一台3ds游戏机,12月19号的照片是一张通往三藩的机票。这些动态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看来都觉得过于私人并且莫名其妙,除了他。 这个账号下面记录着除他以外没有人看得懂的生活。 巧合的是,林鹤洋注意到的最后一张照片,就是西校区那栋教学楼前面没人踩过的雪地。是这个。他想,啊,是的,是《情书》里那样的场景。他不知道那天苏瑞是什么时候拍下来这张照片的。当他们摇晃着在校车里路过所有的飘雪,嘴里喷着水汽,窗子上结出雾。 他和苏瑞时隔大半年的微信聊天界面迎来了苏瑞回国之后的第一条消息记录,在圣诞节那天,「圣诞快乐!」林鹤洋是这样发的,就像一年前的「新年快乐!」一样,只不过那一条早已被埋没进他们在那之后每天都会联络的聊天记录里。 「圣诞快乐!」这一次苏瑞并没有让林鹤洋等待太久,不到一个小时之后这个年长的人就用相同的祝语回復道。当然,林鹤洋不知道的是苏瑞并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直接复製他的消息,而是自己打出的祝语。如果这件事让林鹤洋知道了,这人估计又要给自己加上几台内心戏了。 苏瑞的父亲腿伤好得差不多却落下病根,走路时间久了就痛,前阵子被调岗到户籍部门,差不多算是告别了所有外勤工作。「人一间下来,脾气就会变差。」苏瑞是这样描述父亲现在的状态的。 他差不多在父亲病好之后就立刻从家里搬出来,自己跑到市郊租房。「那里便宜点,你可不知道现在城里租金有多贵啦。」苏瑞的话很多,直到最后他们直接拨通了语音电话,好像准备把这没有联系的人大半年里他们落下的话题全部补上。 毕业之前苏瑞就找到了工作。年末离职高峰的时段不少公司都在紧锣密鼓地招聘,那两年正值互联网行业的起步,竞争不像几年后那样令人咋舌,苏瑞在一家游戏公司找到了一个平面设计的岗位。当然,这份工作和其他处于发展中的互联网公司一样,所有人都对于超时加班的剥削忍气吞声。 「先工作看看吧,」苏瑞倒是不太在乎,「工资还不错,我总要越快经济独立越好。」 下一句潜台词苏瑞没说,遗憾的是林鹤洋也没听出来有潜台词。这个姓林的就是这样,不需要聪明的时候倒像个机灵鬼,这种时候倒成了实打实的蠢货。 所幸林鹤洋的运气还算说得过去。真遗憾,老天好像总是对他那么仁慈。仅仅是两个月后的春节——那时候他们已经恢復了以前的聊天频率,几乎比林鹤洋给妈妈保平安的频率还要高——苏瑞就迫不及待地给他讲述了自己的计划。 「我打算圣诞节回去看看,怎么样?」电话对面传来苏瑞那几乎没什么变化的,有些沙哑的声音,「我算了下工资,差不多可以攒下一些钱。」 他点点头,随即意识到他的动作苏瑞看不到,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刻意高声回答,「真遗憾,那下学期圣诞节我就不能安排旅行了。」 刚刚过去的寒假他和几个舍友一起去了keywest。他有点伤春悲秋地想,他终于去了keywest,身边却没有他曾经畅想着一起在keywest看日落的人。 「有什么遗憾的,你才在那边唸书一年半,去过的地方比我还多。」苏瑞说。 「及时行乐嘛。」 电话另一端的沉默让他心跳加快了,他赶忙接话,「我之后要上专业课了,我也打算寒假好好学习来着……」 「我不信。」 ——喂,反驳得也太快了吧。 充满期待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他们依旧保持着每週通话一次,有时候因为时差、苏瑞的加班或是他在图书馆赶作业,这一点很难实现。因为他刚巧週五上午没有课,所以大部分时候,他们都会在苏瑞每个週五加班到深夜的回家路上通话。那年暑假,父亲擅自替他联系了在纽约生活的大伯一家,拖了这一层关係为他敲定了为期三个月在一家华人投资公司的实习,期间让他借住在大伯家生活。虽说是走关係拿到的实习机会,公司里却没人对他特殊照顾,作为人生的第一份又是他家里找的实习他更不敢怠慢。林鹤洋就这样整整一个暑假在他的社交圈中消失。 暑假结束之后林鹤洋就开始按捺不住地给苏瑞安排来哥伦布的日程。林鹤洋合租的舍友寒假去欧洲旅行,所以他打算让苏瑞住在他自己的房间,而他则可以借住在他舍友的房间。那时候他已经考到驾照并买了车,是一辆棕色的本田crv最新款。 即便是和母亲的视频通话都会因为他赶作业被耽搁,但让他惊讶的是他和苏瑞的通话几乎没有断过。 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一点呢? 和孙艾伦一样,他也开始默默关注着苏瑞那『无人知晓』的ins账号。这里每週稳定地更新一个动态,大部分时候是风景照。时间久了即便他从来没去过北京——别说北京、他连长江以北都没有光顾过——但就算是林鹤洋这样的外宾也知道苏瑞下班的道路在每个週五的夜空之下到底是什么样子。 路边的哪棵树上有鸟窝,哪家底商位置不好门店换了又换,哪家烧烤店总是排满了人,车站旁边的哪个烤冷麵的摊位最好吃—— 这些都出现在苏瑞的ins账号上,每一次他们通话的时候。当他们因为时间安排没有通话时——林鹤洋会有点忐忑地点开苏瑞的ins账号,然后惊喜地发现那一周他没有选择更新动态。 屏幕在十五秒鐘之后变暗,然后熄灭,而林鹤洋的嘴角偷偷翘起,好像在躲避着他自己内心的雀跃。他闭上眼睛想象每一个下班后的週五夜晚苏瑞独自一人走过那一段灯火通明的双行道的场景,想象着那个人摄人心魂的眼睛被城市的夜色点亮,人行道上是人满为患同样结束了加班拖着疲惫的身躯迎接週末的上班族,他们排着队,在路边冒着烟的摊位旁边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份烤冷麵、炒饭或是生煎包。 他终于任由自己陷入一个绚丽多彩的梦中。 「一个downtown的午后」 阳光很刺眼,这是他走进机场时的第一个想法。他还记得他第一次来到这座机场,走下飞机的下一秒他也在脑海里这样对自己说。 哥伦布约翰·格伦机场虽说是「国际机场」,面积却是说不过去得小,机场里没有摆渡车或是轻轨,从一端走向另一端不超过十分钟。他拿着两个大箱子,在脸书上给一个叫威廉·诺里斯的美国男生发消息。那男生在机场外顺利地接到他,而后,他碰到了一个给自己起英文名为孙艾伦,名叫孙艾伦的上海女孩,开始他人生第一次远离家乡的大学生活。 深冬的天空,在没有下雪的时候很是通透,像是怎样也摸不到的蓝色玻璃,他抬起手来挥舞,就能敲出叮咚脆响似的。 然后一切都更明亮了,当他看到苏瑞拉着行李箱从托运行李处走来。他穿着一件及膝的黑色羽绒服,戴着红白条纹相间的毛织围巾,只带了一个登机箱,一身轻便,就像他曾经离开时那样。 那一瞬间林鹤洋突然觉得这个人好像公园广场上一不小心脱手的轻飘飘的风箏,它总是那么受人瞩目,不受控制地飞向很远的地方,而他就是那个没有抓住绳子让风箏飞走的小孩。 一股莫名其妙的不安涌上来,而他站定在原地,那隻风箏竟然朝他飘来。苏瑞那条红色的围巾像一团火,随着他张开双臂给了林鹤洋一个巨大的拥抱,而阴差阳错地,林鹤洋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毛病,他抬起手来——这个动作中溺爱远大于玩笑——摸上苏瑞向四面八方炸开的头发。苏瑞那张即便是二十几岁依旧顶着婴儿肥的脸丝毫没有给他这个行为起到什么阻碍作用。 更糟的是,苏瑞好像很配合他似的,头顶的角度与他的手掌如此地契合。然后他抬起头来,眼神仰视着他,懒散的语气好像在撒娇——在别人看来或许是正常的姿态但林鹤洋就是这样认为的,相当确定、杜绝反驳——「有好好学习吗?」 林鹤洋白眼翻到天上去,「学个鬼,你在这里的两週我已经安排好了,咱们玩个够啦——」 当然,即便是只活了二十年的林鹤洋也应该知道,人生总是事与愿违。平安夜前一天清早收到二姐的短信时苏瑞刚在他的房间住了两天,他们还没开始他们的环俄亥俄州road-trip计画,苏瑞连床垫还没焐热就被他撞开门从床上拽起来。即便是林鹤洋也知道他这种操作太超过了但他顾不上这么多,因为如果他二姐没有故意整蛊他的话,他需要在两小时之后到达哥伦布国际机场接他那从多伦多前来的亲爱的二姐,而第二天要做好准备迎接他那从温哥华前来的一大家子,包括他的父母、祖父母还有大姐。 「是你说的你寒假要呆在哥伦布好好学习啊?」 「那你们也不能完全不告诉我就过来吧?!」 「我们想给你个惊喜嘛。老爸总念叨着想到你们学校看看,看看他的宝贝儿子的唸书环境怎么样——话说回来,我们又没有麻烦你什么!你也说了寒假你舍友不在,老爸在downtown订了酒店,又没要求你全程陪玩……」 是是、总之他怎么都是理亏,好像突袭来的六口人都跟他毫无关係似的。 二十分鐘后蓬头垢面的苏瑞被他拉上车,他们在机场高速上飞驰而过,发动机的嗡鸣之间他怒吼道,「为什么你出门的速度像个女高中生啊?!」苏瑞说女高中生也可以五分鐘就出门,你这样太性别歧视了吧—— 「那你他妈的连女高中生都不如!」 你这么暴躁干嘛? ——对啊,他这么暴躁干嘛? 当然,拋去他的一大家人,包括他那德高望重亲切和蔼的父亲,和他那唯唯诺诺过于依赖自己的母亲,还有他那在父亲的精心照顾下养尊处优经不得一点风雨的祖父母马上就要来哥伦布然后发现他正偷偷和某个男的准备计划一场公路旅行之外…… 是的,林鹤洋认定,自己差不多就是要被公开处刑的程度了。 二姐这个学期在多伦多找到一份实习,一直在那边住了四个多月。从多伦多坐飞机到哥伦布只要三个小时不到,前往机场的路上他们不停地争论着。他打算让苏瑞假装他那个旅行计划泡汤寒假呆在哥伦布的倒霉舍友,而苏瑞却不打算隐瞒任何事。 「一个谎言被讲出来之后,就要用无数谎言去弥补。」那年长的人说道,「再说了,你为什么要隐瞒我?我是你什么人吗?」 林鹤洋被问住了。 「呃、你是……」他磕绊着说,「或者说你起码、你不是……」 「你看,连你自己都说不出什么。」苏瑞恶狠狠地回答,「你担心你家里人会怀疑什么?」 「我原来跟我二姐提到过你,和艾伦、威廉他们一起,虽然讲的都是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我二姐很了解我,她很敏感、对这种事……」他说,「我小时候对同桌的女孩动心那么一秒,她都能察觉出来。」 「你对我动心超过一秒了吗?」 车厢里安静得就剩下发动机还在马不停蹄地转动着。窗外乾枯的树飞快倒退进身后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中。天空垂下来,好像蓝白相间的幕布,落在棕色的泥土和鳞次櫛比忽高忽矮的房子上…… 「我对你——」 林鹤洋的喉咙好像被人掐住了。他很想破罐破摔地对那双无形的手说『你快掐死我吧』。 「超过了。」 最终他回答。 早就超过了,超出了很多很多倍、超出的倍数他很多年都数不完。 事实证明,林鹤洋对于他二姐到底有多了解他这件事情上,判断得完全准确。之后的几年里,林鹤洋换了手机号,在所有社交渠道上删掉了苏瑞,甚至註销了他的脸书帐号。大学三年级那年他申请转校去了温哥华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终于是顺应了父亲的要求,在短暂的人逃离之后正式回归了他任由父亲指点迷津的人生。那些年他总是质问自己,究竟是怎样接受这一切的?仅仅是十年前,即将成年的他还迫不及待地想衝巢而出。他才不会低头。他成功考取了一个优秀的大学——虽然申请时二姐全程为他保驾护航,他在这边唸书的生活状态也不错——虽然这归因于父亲源源不断打到他银行账户里的钞票,他甚至拥有很多中国学生梦寐以求的实习机会——虽然这也是得益于他定居纽约的大伯。于是,等到他大学毕业,真正走入职场之后,他终于不再为自己辩解。 苏瑞说得完全正确,他想。和年少时不同,此刻他不再试图辩驳什么。他就是这样一个寄生在父权之下的虫子,是个烂人,是个离开家庭就无法生存的蠢货。那也是他完成了自洽的时刻。他不再试图去联系苏瑞,甚至是孙艾伦或是威廉·诺里斯。他不需要也不应该。 他和苏瑞并不是「聊不来」或是「不来自一个世界」。林鹤洋想,他只是单纯地配不上苏瑞而已。 认知的转变让林鹤洋惊讶地发现,一个人竟然可以从自高自大在短短几年内被社会和家庭毒打之后变成自贱自洽到这种地步,但他对此完全身心愉悦,全盘接受并且没有任何不堪,谢谢了。 他只当这座叫「哥伦布」的小城市是他人生中曇花一现的梦。有句老话怎么讲的来着,「whathappensinvegas,staysinvegas.」对于他来讲同样适用。 whathappensincolumbus,staysincolumbus.每週二半价的布法罗炸鸡店门前等位的人群,18街图书馆里永远抢不到的自修室和冷气,还有天寒地冻中故障的电子车站牌总是显示错误的校车时间,雪随着寒风飘进他的眼睛里。 蜂蜜芥末鸡翅、两美元的学生电影票还有像樱花的雪。无论是什么都让它埋葬于此。 是的,这里佇立着一座坟墓,属于一个活了二十年的男孩。 一切都开始也结束于那个午后,当他们在哥伦布国际机场见到了林鹤洋的二姐。他们好像正常的朋友互相介绍,林鹤洋伸出手比划,说二姐,这就是我跟你讲过的那个学长,我们几个关係不错,他这个寒假回美国来看望我们。 从二姐的目光落在苏瑞身上的下一秒,林鹤洋就知道他搞砸了。 她知道了。他想,一股莫名的恐惧灭顶而来。她会猜到所有事,即便那些事还没有发生,但她知道我变成弯的,知道我和这位「学长」之间的奇怪关係…… 之后的一切发生得很快。第二天,他的一大家人来到哥伦布城的时候似乎就已经带着一些新的认知,他们入住之后就开始「传唤」林鹤洋前往位于市中心的酒店,一切都他妈的搞得好像皇上来微服私访似的。林鹤洋很想在电话里衝他们怒吼「大清亡了一百多年了」但他知道这就是他老爸的行事作风。原本住在他房间的苏瑞因为二姐需要借住在他这里而不得不挪到客厅,但无论何时她那双焦灼、困惑又痛苦的眼睛都追随着他们,那让他头晕目眩。 「你告诉老爸了。」那天晚上他说,「你这张嘴从来就没有停过。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厉害,知道了点东西就迫不及待地昭告天下?」 二姐没吱声。林鹤洋对她这种姿态再熟悉不过。从小这女人跑到老爸那里打小报告之后都会这样,用沉默应对一切。 「你觉得这样老爸就会对我失望,然后更加偏爱你,是这样吗?」他骂道,「是这样吧,你从来都是这样,如饥似渴地想让老爸爱你。」 那个午后他走进位于哥伦布城downtown的希尔顿酒店,脑子里排练了无数遍该如何与父母解释他二姐透露的关于他大概有同性恋倾向这件事,然后在进入酒店房间的那一刻才发现他的努力全都徒劳无功。林鹤洋觉得自己真是蠢到了极致,竟天真地认为父母会耐心聆听他的解释。房间里他亲爱的老爸老妈和祖父母庄重地围坐在一起好像他妈的在等候着举办他的葬礼,而走进那个房间的下一秒林鹤洋发自内心地希望如果这真的是自己的葬礼就好了,起码他不用活着面对这些是是非非。 老爸先发制人地来了一句,就像他无数次对他下达命令那样:跟我回温哥华。 他很想大笑一声,却觉得胸口被人打了一拳似的。「我不。」他说。 父亲扇了他一巴掌,力气很大,甚至连他这个二十岁的年轻人都招架不住地趔趄了几步。他嘴角破了,流了血,在他口腔里泛起一股浓郁的血腥味。他一瞬间竟觉得自己是即将饱餐一顿的猛兽,但回过神来才想起,那都是他自己的血。「老爸!」二姐从后面凑上来扶着他,却被他甩开了,然后老妈又扑上来挡在他和父亲之间却同样被他甩开。随即他的母亲开始像被捏着鼻子那样地哭,摀着眼睛几乎跪坐在床边。他们就像在演一出他妈的一张票也卖不出去的舞台剧。林鹤洋很想怒吼说你们都离我远点,操你妈的,哭哭啼啼的女人全都给我消失!然后他突然想,苏瑞当初被家里人发现性取向「不正常」的时候是否也是这样一阵血雨腥风呢? 紧接着父亲的吼声先传来,「我明天就联系你们学校,你下学期就办理转学,争取明年就去温哥华唸书。」 「洋洋,去温哥华也没什么不好,妈妈可以照顾——」 两人就像一对拼了命维护强权的暴君和他的皇后,一唱一和,无论如何也不会接受自己唯一的儿子可能变成了同性恋。 「我不。」他继续说,「如果你看不惯我就当没我这个儿子吧。」 「我们生你养你,不是让你跑出来不好好唸书还和男的鬼混!」 林鹤洋恨得咬牙切齿。 不。他在心里咒骂。你根本没有生我养我,你从来都不在这个位置上…… 「你就没想过从你那玩意里跑出来的就是个同性恋儿子?」他反驳道。 实际上,脱口而出这句话的瞬间,他也不那么确定了,话尾的语气弱下来。在遇到苏瑞之前他根本没思考过自己的性取向——性取向这一话题甚至从没出现在他的认知之中。他身边没有同性恋、连双性恋都没接触过,亦或是这类人在他的成长环境中永远是隐身的。他们都有个共同的代称——「娘娘腔」,涂脂抹粉,翘着兰花指,出现在他们这些青春期男孩搞怪的玩笑中,就像儿时的香港喜剧片里那些异装癖似的。 他是什么样的人?他是被这个标籤定义的吗?亦或是这个标籤实际上并没有定义任何人? 父亲没有回应。那中年男人有点发福的脖子被气得通红,似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再次抬起手来给他一巴掌。然后这中年人终于是顺了一口气,抬手示意自己的二女儿,「你下学期帮他申请转学,」然后又看向林鹤洋,「明年暑假就搬去温哥华住。」 他还想说「我不」但阻止了自己。 不要再说「我不」了。 幼稚、无能又愚蠢。 「听说那个男生现在借住在你家。」老爸又开口了,牙齿间都透着厌恶,「如果你们之间没什么,那就让我见见他。让我亲口听你们自证清白,你就可以不去温哥华。」 林鹤洋犹豫了一下,张口想说什么然后又闭上。这句话确实比之前扇巴掌有用多了,让林鹤洋猝不及防。他不是没想过老爸会用这一招对付他,他害怕的是,无论他多么绞尽脑汁,也无法对父母「自证清白」。 他并不「清白」。 如果说喜欢上一个男人是「不清白」的话,那他能被法庭判决一千个终身监禁还有一万次死刑。 然后他又想说那句「我不」了,好像除了这种幼稚的回绝他无法做任何事。的确,他和苏瑞之间并没有发生什么,他们甚至连互相表明心意的时候都处在仓促又愤怒的情绪之中,但他心里再清楚不过。 他实在太希望可以和苏瑞之间发生什么。他不想要「清白」。 「他现在是不是在你家里?」父亲问道,同时站起来,「带我们去见他。然后你们两个人都跟我保证你们之间无事发生,我就放你在这边念完大学再回温哥华。」 就是那一刻,林鹤洋突然觉得原本宽敞的酒店房间四壁向他挤压过来。他的双亲,两个姐姐还有祖父母围着他,就像是几条无形的枷锁,钳住他的手腕和喉咙,戳瞎了他的眼睛,攥住他的心脏,熄灭了他世界所有的灯火。 让他庆幸的是,与苏瑞的告别并不像上一次那样莽撞又仓促。他们还算是郑重其事且平静地接受了现状。林鹤洋从downtown驱车回到家,钥匙在锁孔里转动门打开的时候苏瑞很快迎出来,焦灼的目光落到他身上的那一刻便明白了大半。 「对不起。」然后他说。 随后的半天里,这是他唯一能说出来的一句话。 他突然想如果当初不是威廉·诺里斯去机场接他的话会怎样呢?如果当初威廉没去机场,没有接到他,没有和他成为朋友,没有邀请他去家庭派对,他就不会认识苏瑞。那样的话他会不会交到新的朋友,和其他同学一起打篮球,答应某个女孩对他的告白,他们毕业后一起跑到大城市找个工作,他带着她去加拿大见家人,最后他们结婚生子,携手一生。 这样他是否会更「快乐」一点? 林鹤洋的家人也失去了在这座俄亥俄州中央的小城市里游玩的兴致。他们一行人又浩浩荡荡订了两天后回温哥华的机票,只不过这一次多了林鹤洋。他一直铭记着这个日子,2014年12月23日,那是他真正意义上「离开」这里的日子。在之后的很多年里他甚至把这个日期当做手机解锁密码。一开始这个行为还会让他时常心痛,但时间久了,日期也仅仅只是日期。 时间确实能够治愈一切,谢天谢地。 前往温哥华的机票很早。他跟着父母,爷爷奶奶还有两个姊姊早上七点就到了哥伦布机场托运行李。这是林鹤洋上一次回去的时候做过的航线,他们需要在多伦多转机,途径七个多小时才能到达位于加拿大西海岸的温哥华。 清晨的机场人不多,他们很快便托运好了行李,安检口也不需要排队。机场警卫给他们的登机牌盖了章,扫描了他们的护照,便让他们一个个通行了。林鹤洋拖着步子,走在了他们一家人的最后,故意和前面的长辈们保持了一定距离。二姐却紧贴着他,似乎生怕他突然跑了似的。在排队值机时,二姐在他耳边偷偷说,「洋洋,我很抱歉。」 他沉默了片刻,头也没抬说,「你并不抱歉。」 「什么?」二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根本就不觉得抱歉。」他重复道。他听到二姐的呼吸声变急促了,就知道这个女人又要哭了。他无法想象一个人哭泣怎么会这样招人烦躁?它明明应该惹人怜爱,楚楚动人。如果是苏瑞在他跟前落泪的话他一定不会烦躁的。相反他甚至相当享受那个过程。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突然变得喜欢「男人」或是什么的。 没有任何「女人」,或是任何「人」让他足够动心,除了…… ——他不想离开这里。他想要每一年都像十八岁刚来到哥伦布城的那一年一样度过,上课,打球,泡图书馆,跑去学校湖边的餐馆里尝试各种口味的冰激凌,被苏瑞无孔不入的念叨包围着,和孙艾伦还有周芷琪一起在食堂扯闲天,直到上课都要迟了,他们在人群之中飞奔,书包在背后来回摇晃。 他的家人已经开始脱鞋,将大包小包放进盒子里准备安检。他与二姐还在后面排队,二姐拽着他的胳膊,似乎想跟他说些什么,只是林鹤洋将鞋子脱下,又弯下腰去捡。他将鞋子勾在食指和中指上,抬起头来,就听身后一个声音叫他的名字,喊声回荡在安静的机场大厅之中。 「林鹤洋——!」那声音喊道。 他回过头。 苏瑞几乎走到了安检口,只是安检口前面被拉起了弯弯曲曲的围栏,与他们隔了十几米。机场警卫拦下了他,说先生,你没有登机牌不能过去。那人依旧穿着他来时的那件帽子很大的黑色羽绒服还有红色的围巾,围巾上面和乱糟糟的头发上沾着白色的斑点。那让他意识到外面下雪了。又是一年白色圣诞,可他依旧没有迎来他的好运。 在林鹤洋的视野里,苏瑞整个人被偌大的场景框柱,显得那样瘦小。二姐的手抓住他的胳膊,手指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洋洋,你不要做傻事——」她率先说,即便林鹤洋整个人站在原地纹丝不动,但他亲爱的二姐已经把父亲的口吻做到了有学有样,那抑扬顿挫的姿态着实令人发笑。 他的家人立刻全都停下来看他。那一瞬间他的确在想,自己还算健壮,如果真要挣脱离开,二姐绝对拦不住他。然后母亲绝望的面容从人群之中出现,在他的眼前无尽地放大,那张脸挤压着他一触即断的神经。他如果这样走了,彻底背弃家人,他该去哪里?该如何养活自己?该如何不拖累苏瑞? 他的二姐依旧狠命地拽着他,就像他是她最后一根稻草,而此刻他家里所有女人——他那那些沉重、温柔又痛苦的眼神尽数落到他身上。她们那热忱、灼烧着的目光匯聚在他身上好像他是她们唯一的希望,是她们人生中的引路明灯,那些目光里交织着所有她们不得不放弃很多选择的不甘、认命和偏执,它们好像火又像洪水,让他喘不过气,眼前发黑,几乎溺亡。 苏瑞没有再喊他了,这出乎他的意料。那人只是扶着围在安检口外的栏杆看着他,目光如炬,眉眼如画,像是他记忆深处老电影里的人物。「先生,您得往前走了,不要挡着安检口。」一名负责安检的警卫冲他喊道,那让他回过神来。他扭过头去最后看了一眼苏瑞,只有差不多两秒的时间,那两秒却像人临死前的跑马灯那样,仿佛过了二十年。 在那两秒里,一个稍纵即逝的笑容从苏瑞的嘴角闪过。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但他好像真的看到苏瑞朝他露出一个近乎诡异的微笑。那人不再说话或是喊他的名字,他们相隔那么遥远,苏瑞头上的雪已经化了,那让他的头发被打湿了些,变得一缕一缕垂在额前,他那双飞挑着的桃花眼比机场大厅里刺眼的灯光还要亮,目光灼灼地凝视着他,几乎望进他的灵魂深处。 最终,他们一家七人浩浩荡荡开始排队安检,被仪器扫描了全身。林鹤洋总是好奇扫描之后,他从安检电脑屏幕里看上去是什么样子的。他浑身是什么颜色?他的心脏在那一刻还是最火热的部位吗? 他不是个徒然乐观的人,也从不信上帝,但那个时候他的确开始祈祷了。他想起去年苏瑞回国时的那个春天,他们在这个机场分别的时候,安检口一个面容和善的警卫阿姨对他说「祝你好运」。林鹤洋觉得这一年多让他快乐的事很少,那么这些好运是不是都被他攒下来了?他愿用他毕生的好运换苏瑞回到他身边,亦或是换回他还拥有苏瑞的人生。 多年之后,他依旧不算个虔诚的信徒,但作为一个曾经的无神论者,他也逐渐开始质疑自己年少的执拗。他想,这世界上一定有神明,不然又是谁在这个白色圣诞,听到了他在飞往温哥华的航班里的小声祈祷呢? 「一幅熟悉的画作」 在美术馆前台换好票之后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林鹤洋手里的冰美式早就不凉了,杯子上沾满了水,弄得他手掌心湿乎乎的,那让他内心稍微有点烦躁。时间刚入十月,天气还晴空高照,只是林鹤洋知道,过不了一个月,温哥华冬季漫长的雨季就要来了。 幸好在他开始踱步之前,他等候的人就来了。「david!」清脆的女声在美术馆空旷的大厅里回荡着。温哥华现代艺术馆不像老式的美术馆那样黑漆漆的,而是大落地窗,开阔的楼梯,装潢非常摩登而大气。午后的阳光从玻璃墻照进来,晒热了他的肩膀。朝他跑来的女生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上身穿着一件牛仔服,长头发扎成了马尾,与她平日上班时的样子完全不同,俏皮得很。 他等候的女孩是他的同事,叫克丽丝蒂·谭(谭蒂娜tan),来自马来西亚,因为父母是华人,所以她会说一些中文,在最开始遇到林鹤洋的时候,她自我介绍说她叫谭蒂娜,也由此,大家都开始把「蒂娜」当做对她的暱称。 林鹤洋大学三年级之后从俄亥俄州立大学转学来到温哥华完成了最后一年的大学学歷。毕业后父亲自然坚持擅自为他找了关係,想託人照顾他进入当地一家花旗银行做柜员但被他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他不仅仅拒绝了,还直接从家里搬了出去租了一间破旧的酒店式公寓,立志要自己找工作。当然了,有句老话怎么说来着,「狗改不了吃屎」,刚刚毕业的林鹤洋独自住了一个多礼拜就灰头土脸跑回家求着他老妈起码给他做一顿能下嚥的饭菜。 不管怎样,谁都不能拒绝自己中国老妈的一桌米其林三星级别的美食。 但林鹤洋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撞了狗屎运还是怎样,可能他这个人脑子本来不算笨,歪打正着地被一家投行的管培生项目录取,从风险投资助理做起,与他同期进入管培生项目的就有这个从多伦多大学毕业的,名叫克丽丝蒂·谭的女孩。管培生项目有两年,在第三年结束时他与谭蒂娜又一同被分到风险管理部门,一起继续做风投助理。谭蒂娜和他同岁,父亲是马来人,母亲是广东裔移民,所以蒂娜的广东话讲得比国语好了不知多少个档次,只可惜曾经那个叛逆少年林鹤洋说什么也不和他老爸讲家乡话,总之就是他们两个明明似乎可以同根溯源,却不得不用英文对话。直到他们熟悉了之后,林鹤洋才得知,谭蒂娜的父亲与自己的父亲曾经竟是同事关系。当年父亲被从深圳调度到温哥华工作时,谭蒂娜的父亲也在同家公司的採购部门,只不过两人共事的时间不太久,算是熟悉彼此的点头之交。他把这件事告诉父亲的时候,他老爸瞬间却喜上眉梢,一把年纪还註册了领英,非要在那上面联系谭蒂娜的父亲。 林鹤洋当然知道这老骨头脑子里卖的什么药。他对于父亲的意图心知肚明,即便他已经二十多岁这个老男人依旧不打算放过他,让他毫不意外的是谭蒂娜那边的父母也同样,而蒂娜顺势而为地开始週末约他出来。 「多么典型啊。」他在内心讥讽着。父母什么时候才会放过我们? 他觉得这对蒂娜很不公平。但他和谭蒂娜关系甚好实在想不出回绝的理由,就一直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周末与那女孩子出来「约会」。他们大部分时候会去看个电影或是吃个饭,有时去爬爬山,还有的时候就像今天一样,去美术馆看展,只是他们这样磨磨蹭蹭「约会」也有一个多月了,林鹤洋却一直没什么表示。 即便是他,也能看出谭蒂娜对他的意思,不然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干嘛总和他周末的约会?但林鹤洋实在无心将这份「恋情」推进下去。他不太介意办公室恋情,谭蒂娜也是个性格很好的女孩子,他们共同话题挺多,只是他总觉得差点什么。 只差那么一点什么呢? 好像差了一些东西……一些乾燥的、火一般倾斜而下的阳光之中那双飞挑着的眼睛,他们聒噪地打闹着在佈法罗炸鸡店吃蜂蜜芥末炸鸡,或是学生电影票的那一张绿色的小卡片,又或者是那从没有人踩过的,《情书》里的场景那样的一大片积雪。 哦、还有还有,那一排长长的、好像永远也走不完的超市货架,还有唐老鸭的掛饰,他们联机对战宝可梦的时候总是一不小心派出逆属性精灵然后被爆锤的自己。 这所有的东西都要追溯到七年前,当他第一次来到那座城市,当他在那条充斥着派对的街道上,站在一栋二层木质小楼的门前,穿着一件灰色的套头衫和蓝色的牛仔裤。 然后门开了。 谭蒂娜手里拿了那天现代艺术馆展会的时间表,他们边往楼梯走,谭蒂娜边照着展览时间表念,「今天有个『温哥华当地新生代独立艺术家作品展』,三点之后还有这些艺术家的座谈会,要不要去看看?」 林鹤洋稍微有些心不在焉,他看着玻璃墻外,仿佛街道上的行人比展览更有趣。「david?」那女孩也不急,又唤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冲女孩点点头。谭蒂娜见他回过头来,便冲他笑。 女孩笑起来眉眼弯弯的,很是温柔。 林鹤洋以为,那天就像他们之前很多次一起出去的「约会」一样,能给他们平淡无奇的生活带来点乐子但也仅此而已,直到他们走进「温哥华当地新生代独立艺术家作品展」的展会厅,像其他参观者那样在每一幅画跟前停上几秒,兴起时假装内行地评价上几句,他那平淡无奇的生活却被打破了。 不只是打破。事后林鹤洋想,是被摔在地上,踩了几脚,还被踢飞老远,又碰个粉身碎骨,那就是他这几年的生活在那一刻之后变成的样子,完全一文不值。 在安静的展厅里,他听到谭蒂娜在不远处叫他,那时他还在一段装置艺术作品前驻足。那是投影在墻上的一段小视频,一个女人穿着橘色的长裙在田野前跳舞,艺术家名字叫matildaaslizadeh,是个温哥华当地相当有名气的艺术家。林鹤洋边看边想,这就是现代艺术吗?他实在欣赏不来——「david!」那时,他听到谭蒂娜在不远处喊他的名字,清亮的声音回荡在展厅中。 他走了过去。 「你看,这幅画里的人,和你一模一样。」 林鹤洋顺着女孩的手指看过去。然后他想,真的耶,这幅画里的人和我一模一样…… 那是一副很普通的人像素描,主角穿着一件帽衫,在体育场看台上坐着,他下面是密密麻麻欢呼喝彩的人群,姿势各异,画面最远端则是体育场场地内还在进行的橄欖球比赛。视角是在主角身后的,主角回过头来看着,就这样被画了下来。 那张脸分明就是自己。 林鹤洋有点慌乱地探头向前,看到那画面旁边小纸板上的写着几行简介: 「lookingback,2016 bysurisu」 此外,也没有更多的介绍了。他后退了几步,做贼心虚似的想离开,却听谭蒂娜说道,「嘿,三点多了,你想不想去听听他们的座谈会?他们会后应该有问答环节吧,我想问问这幅画到底是怎么回事——」林鹤洋扭过头去看那女孩,后者却很是无辜地註视着他。 林鹤洋想,他怕是又要往一条不归路走下去了。 让林鹤洋相当惊讶的是,座谈会来的人竟然不少。那礼堂差不多能坐下200人,零零散散地竟然快要坐满了。看来他确实不了解艺术圈的这些规则,以为欣赏艺术的人总是小眾的,却没想到温哥华现代艺术馆也算是加拿大艺术领域的圣地之一,时常举办这类艺术家座谈会,吸引着温哥华所有艺术热爱者前来。他听着座谈会,才发现当天慕名前来的人不少,还有些大老远从周边城市驱车前来的学生,听眾之中有学电影的、学艺术的、学设计的,还有少部分已经是艺术从业者的中年人。这次作品展参与展出的五名艺术家全部到场参加了,才吸引了这么多人,他们风格各异,创作媒介也不同,有些是只在艺术圈混跡,作品比较小眾,但在圈内评价极高;有些则是凭着大眾作品或是社交网络发家,譬如参与了些电影大製作的艺术设计,或是在社交媒体上发佈作品积累了名气。在艺术圈,第一种是瞧不起第二种的,觉得他们吃了流量的红利,赚得盆满钵满。当然,林鹤洋对此心知肚明,这帮人八成是心里嫉妒,如果是让他们重新选择,这帮人绝对早就奔向社交媒体的污水池子去了。 这位surisu就属于第二种。 「suri,该聊聊你了,你最早进入大眾视野的作品在2017年,画了当年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一的小说《无足之鸟》的封面和插图,第二年还凭着这个封面设计得了职业设计协会最佳封面和索比艺术奖金。能给我们讲讲你当初创作这个作品的歷程吗?」那人坐在五位艺术家的最后一个,所以轮到他讲话时,林鹤洋已经在观眾席的角落里思绪飘忽了半个多小时了。主持人话音落罢,那人从旁边接过话筒,林鹤洋才回过神来。 那的确是他。没有同名,没有做梦,没有侥幸。那是距上一次见面四年之后的苏瑞,远远地坐在礼堂的那一头,握着话筒微笑。 「谢谢你,rachel。」那人用英文回应主持人道,「说起《无足之鸟》,我都没想到能这么畅销,我本来觉得是个挺小眾的故事,与父母疏远的主角四处流浪,寻找亲情的故事,不至于能引起人的共鸣。看来大家和父母的关系都不怎么样,」——观眾席发出一些零散的笑声——「我和作者rileyjohnson是通过我老板认识的,那时我刚来到温哥华,在一家设计公司任职;我们挺聊得来,riley刚写完这篇小说时,就将手稿给我读了。我读完,将我的情感画了下来,送给了riley。 我那幅画的灵感其实来自于一部1990年的香港电影《阿飞正传》,讲的是一个被养母养大的男孩去菲律宾寻找生母却死在那里的故事。电影里最有名的一句台词是,『这个世界上有一种没有脚的鸟,它一生都在天上飞啊飞啊,飞累了就在风里面睡觉,这种鸟一辈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时候』。riley的这部小说让我想起这部电影、还有我自己。我想我们很多人都是这样,内心被禁錮在某处,身体却在漂泊,总希望能没有顾虑地飞到很远的地方,却在累了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根。那时riley跟我说,她其实还没想好小说的标题,是我这幅画给了她啟发。等到《无足之鸟》准备出版的时候,riley主动联系了我,希望将我这幅画作为封面,并邀请我给她画插图。」 「能说说你和《无足之鸟》这本小说的共鸣吗?」 「我觉得稍微了解我一点的人大概也知道一些我的经歷。我来自中国,父母大概比你们在座的所有人的父母都保守——哦、对对,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爸妈是最保守的——所以大学二年级我逃走了,去了美国继续念大学,但临近毕业时我爸受了腿伤,所以我便回国了。老实讲,我那时候以为我再也不会离开我的家,那个让我喘不过气又不忍心彻底离开的地方……」surisu停顿了片刻,而没有人插话,因为整个礼堂的人好像都沉浸在家庭给自己带来的苦痛之中。家庭就是如此。 一个让人想要挣脱又心甘情愿被捆住的地方。 「但我还算幸运,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得以来到这里,我不清楚我是否还会回到我的家乡,但我今年二十七岁了,成年之后的我一直在漂泊,我觉得这种感觉,就是《无足之鸟》里想要描写的状态。」 「suri,你毕业后本来已经回到中国,为什么又要来到温哥华呢?是这里有什么吸引你的地方吗?」 「就像我刚才讲的,我曾经和我的父母关係很差,也试图逃离过一次。然后我又不得不回去,但只坚持了两年我就受不住啦,我想要换个环境,或许我比很多人幸运的是在工作上遇到了贵人,然后得以来到这里。温哥华的文艺气息很浓郁。我也很喜欢电影,这里不像好莱坞那么血雨腥风,是个能沉下心来学习电影的好地方。」 「嗯——」女主持人稍微等了一会儿,似乎觉得他的回答有些短,但见suri已经噤声了,就打算开口问下一个问题,只是那人又突然说道,「其实我来这边还有个原因啦。」 「是什么呢?」 「一个人放弃原有的一切突然来到另一个地方一般会是因为什么?」那家伙拖长了尾音,瞇着眼睛笑,卖着关子,好像很享受所有人的註意力都在他身上。 「哦——」女主持人好像知道了答案,她瞇起眼睛笑了,刚想要回答的时候却被苏瑞自己抢了先,「是爱情。」 观眾席发出了陆陆续续的笑声。 「很庸俗吧?起初我来到这边确实是为了追随爱情,但在这边生活了一段时间,就觉得这里更加适合我。我过得清净,时间久了,就觉得这不是个坏决定。」 「那你追到这个幸运的女孩了吗?」 这位surisu咧开嘴笑了。那是林鹤洋最最熟悉的一种笑,眼睛瞇成了弯弯的月牙,眼角勾起上翘的笑纹,甜美而热烈。 「是幸运的男孩。」那人说。 礼堂里突然安静得让人心慌。林鹤洋坐在角落里,无意识地微张着嘴,两颊都麻了,只知道怔怔地看着台上的几人。「但我没有追到他。」surisu继续说,「我们实际上从没有在一起过。我们那时候一起在美国唸书,是朋友却又好像有一层奇怪的关係。有一段时间我们保持着『dating』的状态过了很久,他姿态很高又固执,我们之间有很多认知上的差别,就好像两个尺寸不同的齿轮被强行按在一起,然后我们两个之间的『曖昧』被他父母发现,他的家人——或许做了这世界上所有家人都会做的事——强烈反对,在那之后我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听上去你们的感情对你们两个来讲都不算『幸运』啊。」女主持人说。 安静终于被打破了,人们又开始笑起来。 surisu没拿着话筒的那隻手摊开来,他转身面对着观眾,语气里掺杂着过多的俏皮,「怎么,你们就没有人经歷过『不幸』的爱情吗?」 主持人似乎一时间也在消化这个劲爆的消息,只是在这个相当开放的地方——艺术圈则更甚,她没有过多追问,而是打趣道,「也就是说,我们还有机会?」 surisu附和道,那张俊脸上的笑容更大了,「尤其是你,rachel。你知道我一直对你一见倾心。」 观眾席又响起了些笑声。坐在观眾席倒数第二排最靠边的位置上,林鹤洋内心五味杂陈。这种话如果被其他任何男人说出口,都要被人骂下流,只是从这人嘴里说出来,所有人都能当善意的玩笑。林鹤洋咬着后槽牙,眼前发黑,他身旁的女孩还在跟他说这什么,但无论是那些话语,还是观眾间的笑声,都在他耳边模糊了起来——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种人?总能摆出一副温柔典雅的样子,无论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做了什么过分的事,只要稍微招摇他万分之一的可爱,就能轻而易举得到原谅?只有他知道这傢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了解他。他了解surisu。 surisu总是用他温柔热烈的假象蒙蔽所有人。他把他们拉入深渊然后轻而易举地抽身而退,然后把他对苏瑞那曇花一现又无疾而终的心动高高在上地总结为一段「不幸」的爱情。 是的,如果说surisu把自己比作那种没有爪子总是飞个不停的鸟,那么他的确是。 这样恶狠狠地想完,林鹤洋感觉自己好像被愤怒和痛苦推下悬崖无尽地坠落。如果苏瑞是那隻鸟,那么他又是什么?四年前是他选择离开的。他做了一个自认为正确的选择,如果苏瑞没有放弃了国内的一切来到温哥华,他也许还能够保持这个想法过一辈子,只是如今,那人远远地站在那里,就在他的视野里,真实的,快要迈入而立之年的,为了他而来到温哥华的苏瑞。 surisu…… 他真的心安理得地开始使用这个名字。很多年前当他还据理力争地辩解这并不是他的英文名,那时候他们在那座破旧的两层小楼里,初来乍到的留学生们拘谨地拿着五彩繽纷的塑料杯,里面装着除了酒精以外的所有饮料。 然后这个surisu凑上来,递给他一张装有papajohn’s芝士披萨的纸盘子。 从那一刻,他从未停止坠落。 他想,他需要去印证一些事。 比如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并不只是什么不值一提的「不幸的爱情」。 座谈会结束之后的签名环节开始了,洋洋洒洒几十人拿着展览画册在台前排队,排得观眾席之间的过道都被站得人满为患。他木着脸,终于引起了谭蒂娜的怀疑,那女孩甚至拽起了他的胳膊,不停问他「你怎么了?林鹤洋,你脸色好难看」,他才醒来。 他抬起头来,看向那已经站起身来的女孩,问道,「你想去签名吗?」 谭蒂娜眨了眨眼,有点为难,很是替他着想地说道,「我想要签名,但人这么多,如果你不想等的话……」 「咱们排队吧。」他点点头,冲女孩温柔地笑了,「你想要签名咱们就排队。」 谭蒂娜脸红了,她低下头,从林鹤洋身前挪过去,走到观眾席的过道上,他们俩擦身而过时,女孩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肩膀却还是碰到他的胸口。 「一双唐老鸭拖鞋」 等到他和蒂娜快要排到台前的时候,礼堂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们几乎在队尾,五个艺术家之中已经有一位离场,其他四人在签名环节硬生生签了半个多小时,都有些如坐针毡。那位surisu又偏偏在最后一个。台上的凳子是高脚凳,座椅很硬又没有支撑,还不如他们观眾席上的连排座,而这些人就这样坐了两个多小时,林鹤洋看着都觉得很不舒服。 离surisu越来越近的时候,他才註意到了那人的脸,比四年前圆了,倒衬得这张娃娃脸更低龄了,很难相信这个人已经二十七岁了,但老天就是这么眷顾他,除了看上去胖了一点,几乎与大学时期没什么变化。林鹤洋每走进一步,心跳就加快一分,耳边再一次渐渐起了嗡鸣,谭蒂娜在旁边嘰嘰喳喳讲了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然后阴差阳错的,他们距离surisu还有几米远的时候,那个人驀地抬起头来,在队尾零散的几人之中,目光精准地落到他身上。 林鹤洋的心脏几乎要冲出胸口。 ——他会是什么反应?他会说什么?他…… 这该死的surisu却像没看到他一样,眼神扫过他的脸,又将视线绕回自己面前等待签名的人身上,签好之后又招呼下一个,直到他和蒂娜来到那人跟前。蒂娜将纪念画册递到苏瑞的手里,「你好,」那女孩说,语气还有些激动,「我叫蒂娜——」 那人笑了,似乎是没休息好,左眼浮出了三层眼皮,透着些疲倦,直到那一刻,林鹤洋才发现时光终归还是在那张脸上留下了些痕跡的。「你好,蒂娜。」他说,声音很柔和,视线看向了林鹤洋。 「这是、这是我——」蒂娜有点急躁地脱口而出,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介绍他,站在surisu面前有点不知所措,「我们一起来的,」最后她说,「我在展览里看到你的一幅画……」 「和他一样?」surisu接过话头,瞇着眼笑。 蒂娜点点头,眼神更激动了,「我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 surisu先是没有回答她的话,招呼了他们身后排队的人,让他们先上来签名,又抬头对蒂娜说,「你稍等一下,后面没有几个人了,等我给他们签完,再来跟你讲,好吗?」站在他身边的蒂娜飞快地点着头,林鹤洋却感到被晾在一边,很不是滋味。 ——就这样? 他们整整四年没见面了,到头来就这样? 林鹤洋想发火,却又无处宣泄。他只得憋着一股气,站在一边,等着最后几人把画册签完,surisu抬起头来看他们。「来吧,」surisu说,还是坐在那里,丝毫没有起身的意思。那让林鹤洋更别扭了。蒂娜倒是不介意,开开心心地凑上前,留他在后面磨磨蹭蹭挪着步子挨过去。 「那幅画里的确是他。」出乎他的意料,苏瑞竟开门见山地回答了蒂娜的疑问,「我们原来在同一所大学唸书。」蒂娜扬起眉毛,语气惊喜道,「原来你们是校友啊!」只是林鹤洋知道这没什么值得那么惊喜的。蒂娜就像所有天真烂漫的二十多岁女孩一样,表现出来的感情总带着些哗眾取宠的夸张。 「那时他和我舍友是朋友,我们一起去看了场橄欖球赛,我舍友给他拍了这张照片。我前两年想画一组学生时代题材的作品,找素材的时候从我舍友的脸书账号里找到这张照片,觉得很有意境,就照着临摹了下来。」苏瑞慢条斯理地解释道,林鹤洋却知道他说的都是些鬼扯。他连说英文的语调都没变,还是像大学时期那样,温柔而低沉。那人终于看向了他,还给了他一个特谨慎的笑容,嘴角像是压抑着什么似的,「没想到被本尊看到了。你换发型了,样子也稍微变了点,我一下子都没认出。我还没在温哥华遇到过校友呢,更别提是之前认识的……」 ——你明明就是为了我这个「校友」才来到温哥华的,现在装得和我一点也不熟,谎话还张口就来。林鹤洋气得像是被人在内脏里捅了几刀似的,脸上皱得像他那半隻脚踏进棺材的奶奶。 「我觉得你这幅画画得很好。」蒂娜称赞道。 「谢谢。」surisu回答,冲她很甜地笑了一下。他的眼神又在林鹤洋和那女孩之间飘忽了几秒,然后问,「你们是朋友吗?」 「是。」 「是同事。」 蒂娜和林鹤洋居然尷尬地同时回答了,蒂娜说的是肯定的答案,而林鹤洋则给出了「同事」的回答。那让蒂娜有点尷尬地瞥了他一眼,画着眼线的双眼瞪得老大。 苏瑞竟笑出了声,他说,「周末一起约着逛画展的同事吗?」语气里有些不太友好的成分,让林鹤洋听着愈发不适。 「suri!」方才座谈会的女主持人站在礼堂门口喊了苏瑞一声,吸引了他们三人的目光。「工作人员告诉我礼堂要锁门了,这里6点关门,咱们该走了,不然要晚了。」 surisu终于才站起来。他似乎是坐累了,站起身来还伸展了一下胳膊,风衣外套里穿着一件很薄的黑色高领线衣,能看出苏瑞这几年健了身,那线衣紧紧包裹着他紧实纤细的腰,在风衣敞开的长摆之间若隐若现。surisu似乎还註意到了林鹤洋跟随着他腰线的目光,在林鹤洋抬起视线之后,神情甚是玩味地瞭了他一眼。 林鹤洋的后脖颈一瞬间就燥热了起来,像是有人在他头发上点了火。 他看着surisu,那人伸出舌头润了润刚才讲了太多话而乾燥的嘴唇。 「我该走了。」surisu说道,若无其事地冲他们礼貌微笑,「我们几个晚上要一起去吃饭,我可不能晚了。」他挪了几步,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回过头来对他们说,「那个、能见到校友不容易,咱们互换个手机号吧?以后常联系。」 林鹤洋后脖颈的那股热劲爬过耳朵,烧上他的两颊。即便是大学时期的他也从没像现在这样焦头烂额的时候,当他面对着那个如今眉眼之间早已经没有了任何「晓柔」痕跡的人…… 啊…… 然后林鹤洋意识到。「晓柔」。那已经是一个多么遥远的名字。 遥远得好像一场诡异又无病呻吟的梦。 那时,他脑子里有个小小的声音说道,他青春期所看重的一切,在人生中实际的重量都轻如鸿毛,而实际沉重的却被他轻易放了手。 他还这么想着的时候,surisu就伸出手来,管他要手机。他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来,正要指纹解锁,却被苏瑞夺过去了,一看屏幕,是解锁密码的界面。surisu也不把手机还给他,就这样堂而皇之地问,换了中文,「你手机密码是什么?」 林鹤洋停顿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1223。」他用英文答道。 他能看到自己的手机在苏瑞的手中明显地抖了一下。那家伙刚才甚是挑衅的神情一瞬间消失殆尽了。林鹤洋仿佛变成了个充满胜负欲的小孩,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心想,怎么样,终于被我摆了一道吧。 surisu还算能保持冷静。他在手机上点了几下,将它还给林鹤洋,说,「用我的号给你发了个短信。」又偏过脸看了看他身边的女孩,「很高兴认识你,蒂娜。」 偌大的礼堂中只剩他与蒂娜两人。那里回荡着surisu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那脚步就像子弹出膛一般,一声声砸在他的胸口。 「我觉得不太对。」突然,蒂娜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他有点楞楞地扭过头去看她,「嗯?什么不对?」 蒂娜皱着眉,「为什么他舍友会把你的单人照片发到脸书上啊。听上去怪怪的。」 林鹤洋沉默了好长时间。他们两人离开了礼堂,在快要打烊的艺术馆里穿行。外面的天空擦黑了,时间刚过六点。「我们那时候关係真的很好。」林鹤洋说,只是他不如苏瑞那家伙能随口就编出些话来糊弄人,语气还有些僵硬,「我脸书上还有他舍友的照片呢,哈哈。」 蒂娜好像鑽进牛角尖,立刻反驳道,「你的单人照发到他的脸书上就已经够奇怪了。」那女孩越说越起劲,深信自己发现了什么似的,「还会被另一个人拿过来临摹,你不觉得奇怪吗?」 林鹤洋狡辩着,伴随几声相当尷尬的嗤笑,哈哈哈、我们那时候关係真的很好啦就是说…… 他们离开了艺术馆,走在路上,蒂娜说她饿了,想去吃点什么,他们就去了转过街角的一家华夫饼屋吃了顿简餐。蒂娜越说越起劲,还让他讲讲大学时期的故事。林鹤洋对此逐渐烦躁,他又要想着如何圆场,又不能说漏嘴,饭也没吃好,胸口憋得不行,连冰可乐都没那么快乐了,天黑尽时就立刻提议回家。那女孩似乎是没尽兴,脸上有点失落,但也没说什么。林鹤洋骗她说要去买点东西,又担心蒂娜想和他一起去,就故意说要去唐人街的中国超市,因为离艺术馆还稍微有点距离,蒂娜便真的作罢了。林鹤洋把她送到了附近的耶鲁镇地铁站,目送着她上了地铁,才松了口气。他拿出手机来准备看时间,才发现先前surisu给他发的短信还在屏保上显示着未读。 「bellanapoli」。 林鹤洋看着这两个词有些熟悉,却又想不起是什么,復製了放到瀏览器里搜索,才发现是港口那边一家还挺有名的意大利餐厅,与对岸隔港相望,风景甚好。他一下子就想起刚才surisu的说辞:「我们几个晚上要一起去吃饭,我可不能晚了」。他盯着那餐厅名足足快十秒。 那是surisu给他的暗示,就像一根线头摆在他眼前,后面连着长长的绳子,伸进黑暗。那组成餐厅名的十一个字母仿佛变成了小孩子的手,在他胸口搔来搔去。 那还是他的苏瑞,那个悄悄创建了只有他能看得懂的instagram账号的苏瑞……隐忍却热烈。 餐厅在港口,离地铁站很近,他赶到那家餐厅门口时才八点多,夜生活还没开始,但也早过了晚饭点。林鹤洋不清楚苏瑞口中所说的「我们几个」到底指的是谁,他也并不想在这种晚上去做什么无聊的操蛋的社交活动。他正准备拿出手机来给苏瑞发短信,竟看到靠近港口那一侧的餐厅门外,苏瑞就在那站着抽烟,胳膊撑在港口沿线自行车道边缘的围栏上,额前的头发被海风吹得有些乱。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他走上前问道。 苏瑞似乎被他吓了一跳,回过头来,眼神雾蒙蒙地看着他。 淦。 很显然这傢伙喝了些酒,眼角泛红,右手翘着,食指和中指间夹着半根烟,烟丝繚绕在他脸颊周围。「你才来啊,我都准备走了。」苏瑞说,声音很轻,似乎是抽了烟嗓子有些哑,在他跟前微微晃动着身子。 「你们已经吃完饭了?」他又问。 「是啊,我可是就为了等你呢。」苏瑞凑上前来,一股很重的烟味和酒气冲着林鹤洋扑面而来。林鹤洋那时才发现他步子都有些不稳了,如果不是刚才撑着围栏抽烟,八成早就栽倒了。「我要回家——」他说,拖长了声音,身子朝前一倾,靠在林鹤洋的怀里。林鹤洋整个人都僵住了,也不敢动,喉咙发紧,怔怔地站在那问,「你、你家在哪……?」 苏瑞没说话,还是贴着他的身子,抬起手来指了指地铁站的方向。林鹤洋扶着他,将他推开了一些,却被苏瑞察觉到了,嘟嘟噥噥问,「你不喜欢烟味吗,鹤洋?」 「我、……」林鹤洋欲言又止——我的确不喜欢烟味,但推开你并不是因为这个。 只是苏瑞也没等他回答,自顾自跌跌撞撞蹭到路边的垃圾桶旁,将烟头掐断,扔在了垃圾桶的烟灰槽里,然后又扭过头来冲他咧开嘴笑道,「好啦、我再也不抽烟了!」 林鹤洋伸出胳膊穿过苏瑞的腋下搂住他往前走,也没说话,任凭那人将他大半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苏瑞虽说的确比年轻时更壮实一些,却还是很瘦,腰身被他一只胳膊就轻而易举抱住了,外衣被海风吹起来,长摆在他们身后猎猎作响。他们就那样相互依着走进地铁站,又坐上地铁——林鹤洋还不得不在那人风衣口袋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到公交卡。他翻苏瑞的口袋时,那人就在他耳边「咯咯」笑。晚上八点多的地铁上人还不少,尤其是这条横穿温哥华市区的南北向地铁线,车厢里几乎没有座位,连站立的位置都人挨着人,有个年轻男子看到了靠在他身上醉醺醺的苏瑞,问他需不需要让座。林鹤洋推脱了几句,那年轻人却还是站起来,说没事,他马上就要下车了。林鹤洋对那男子道了谢,扶着苏瑞坐下,自己则站在座位旁护着他,将他安全地圈在座位里不至于东倒西歪。 没过几分鐘林鹤洋就觉得,他是不是在装醉啊,他暗自骂道,妈的。这个人继续摇摇晃晃,直接把头靠在他的肚子上,粗重的呼吸喷着他牛仔裤的金属拉链。这人是不是还要表演一下舌头开裤链啊,如果他敢这么做我就在地铁里当场把他的头拧掉。 然后他意识到他没法把苏瑞的头拧掉。 首当其衝的,他应该把自己不听话的那玩意拧掉才对。 苏瑞住在温哥华南城区,需要坐六站到海军路站。光是从他打结的嘴里套出这一信息花费了林鹤洋不少时间。他像哄孩子一样不停问,问到最后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啰嗦了,像个——对,像他那个半条腿踏进棺材的奶奶,对不住了,奶奶,祝您长命百岁。他问一句「你家在哪」,苏瑞就前言不搭后语回一句「那女孩儿是谁?」,他不停地重復着,直到终于得到准确的回答。然后苏瑞便继续对那「女孩」的话题喋喋不休,打着酒嗝笑出来说我保证她肯定是看上你了,你信吗? 是是是…… 这么快就要开始新恋情了啊—— 「这很快吗?我整个大学都没有谈过。」林鹤洋回答道。 苏瑞突然沉默了。那沉默让他心慌。那个人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垮着脸,不说话也不靠着他——对于这一点林鹤洋不得不承认他确实有点遗憾——好像他们是完全的陌生人。然后苏瑞把额头靠在车窗上,随着列车的频率一弹一弹。 所幸六站地铁并不长,他们大概坐了二十分鐘就到了站。海军路的车站在地面上,林鹤洋搂着那人走出车厢的时候,十月夜晚强劲的冷风把他们都吹得牙齿打颤,苏瑞更是在他的怀抱之间剧烈地抖了一下,脚下不再磕绊,似乎是被那阵大风吹得酒醒了,飞快地把他推开。他们愣在原地,尷尬地面面相覷,似乎都不知道谁该先迈出下一步。 「我、我家就在这附近了……」苏瑞最后张口了,亦步亦趋地朝站台楼梯挪了几步。 「好。」他回答,也跟上前。 那人没再说话了,边走边从眼角瞥他,却任由他跟着。 苏瑞的租处在南温哥华城铁站附近的一栋高级公寓内,能直接望到远处的伊丽莎白女王公园和港口处温哥华市中心的城市天际线景色。公寓内的装潢并不复杂却很整洁。他跟在苏瑞后面走进了这间一居室的独身公寓,看着那人在玄关换了拖鞋,就註意到放在玄关处的另一双更大的,上面印着唐老鸭图案的蓝色拖鞋。 「这是谁的拖鞋?」他问。那拖鞋比苏瑞的脚大了至少两个号,绝不会是苏瑞平时穿的。那时他想罢,思绪又飘到别出去了。他想,这双拖鞋绝不是苏瑞的,在他的印象中苏瑞的手脚都相当小,大概是像女孩子的一样—— 苏瑞回过头来,看了看他,又垂下视线小声说,「客人拖鞋。」 「什么啊,客人拖鞋一直放在外面吗?」他问道,语气不太好。 「给客人准备的,为什么不能放外面?」苏瑞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不友好,却故意不理睬这一点,也反过来呛他,一边自顾自进了客厅,打开灯,将风衣外套脱下来,「你现在是客人,所以就是给你穿的咯。」 「你经常带『客人』回来吗?」林鹤洋脱口而出,脱下鞋子,没有穿那双「客人拖鞋」就走了进来。他说完的那一刻就觉得这句话有些伤人,但他回想起这一天大起大落的心境,他觉得自己值得这个。老实讲他觉得自己值得更恶毒的,比如「你这个不知检点的臭婊子」之类的,但他此行的目的并不是来寻仇而是来示好的,所以还是注意一下言辞好了。 但这句话的效果已经足够好。苏瑞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转过身来,先是看着他黑色的袜子然后又抬起眼来和他对视,表情逐渐嗔怒起来,却依旧没说话,兇巴巴地白了他一眼,就拿着外套朝卧室走去了。林鹤洋看他似乎是想进屋掛外套,就迈开步子尾随。 那人穿着单薄线衣的背影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就像t台上走秀的曼妙身影—— 然后他脑子一热,飞快地奔袭上前,抓住苏瑞的肩膀把他掰回身来然后衝着那张刚刚张开口好像要说些什么的嘴唇亲吻下去。那一瞬间他好像回到那个时候了,就是七年前的那一刻,当他穿过教学楼和行色匆匆的学生,在秋日的艷阳下奔跑。他推开沉重的铁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然后他一步三级台阶跑上楼,衝进教室,对方的那双飞挑着的眼睛随着他们之间距离缩短而一点点睁大,好像盛开的花。 他们亲吻在一起。 苏瑞再一次被他突如其来的行为吓到,后退了几步脚跟却磕到窗边,然后同样出乎林鹤洋的意料——不仅仅是出乎意料而几乎是让他的心脏衝出胸膛——苏瑞失去了平衡向后跌去,而他则向前扑下,他们一起摔在床上,然后林鹤洋被很粗鲁地推开了。 「喂!」苏瑞破口大骂,「你起来!」 林鹤洋却双臂发软,直接倒在他的身上。随后林鹤洋开始摆烂,就这样压在苏瑞的身上,他强壮的身躯几乎全部盖住了那年长的男人。「你他妈的起开!」苏瑞再次骂道,两隻手死死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往上推却无济于事。林鹤洋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一条腿曲起来撑在床边,胳膊支在床上刚好框在那人脑袋的两侧。 「你有没有期待着这个?我是说——」他贱兮兮地问。 「完全他妈的没有!」苏瑞怒吼着打断他,脸颊涨得通红。 「啊我还以为、可你表现得很明显哎?」他此刻确实觉得自己像个去红灯区的嫖客了,他是不是有这方面的天赋或是什么的?比如拍a片都可以完全不用剧本直接自己发挥之类的?他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流氓了,而能让苏瑞惊慌失措的任何事他都觉得非常完美。 「我没——」 「你不是为了我来到温哥华的吗?」 苏瑞没再动了,委屈地撇起嘴然后眉毛皱起来,紧接着就好像有人给他掐秒錶似的,苏瑞开始惊慌地眨着眼睛,眼泪完美地从眼角涌出来,连林鹤洋都忍不住宣佈这就是全世界最完美的泪眼婆娑梨花带雨。 他感到绝望。 完蛋,自己是不是永远也赢不了他啊。林鹤洋叹了口气。他心脏跳得很厉害,一下下将血液拱到他脑子里,让他眼前不停发黑。他离苏瑞那么近,看着那人线条明朗的侧脸,肩膀耸起来微微颤着,自己的鼻息喷在他的额前,那上面的发丝跟着微微颤抖。 「我只是好想再见到你……」苏瑞又说,啜泣了一声,「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林鹤洋起了身。随着与苏瑞之间的距离拉大了些,他胸前瞬间冷了下来,那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憋闷得生疼,像是被几只无形的手攥着。 他想起几个小时前的傍晚,在艺术馆座谈会的观眾之中,他听着苏瑞把他们之间的纠葛总结为一段「不幸的爱情」。现在他大概想清楚了。 他明明是这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一片灯火通明的露台」 卧室里寂静得让人直冒冷汗。林鹤洋语气有些僵硬地问道,「有点晚了,我能在你这留宿吗?」苏瑞终于爬起身来,脸上还很红。那人两手撑着床坐着。实际上那时才九点,时间并不晚,但苏瑞还是冲他点了点头,胸口的起伏很大。「我、我能冲个澡吗?」他又问,有点手足无措地挠了挠头。 不知为什么那傢伙的目光落到他裤子的金属拉链上,在那上面停留了意味深长的几秒之后说,「我去给你调热水。」他从床上站起身来与林鹤洋擦身而过。 苏瑞再从浴室回来的时候,西裤扣子开着,松松垮垮地掛在胯上。林鹤洋已经脱好了衣服,只穿着一件t恤与四角裤。苏瑞打量了他一下,嘴角竟泛起点狡猾的笑意来。「冷不冷呀,要不要我开暖气。」苏瑞问道。 他顶嘴道,「我可不怕冷,你自己冷就开咯。」 苏瑞就盯着他看,眼底像是有粼粼波光。 他在快冲完澡的时候,苏瑞只穿着内裤,门都没敲就推门走了进来,吓得他赶忙拉上浴帘。苏瑞在外面隔着浴帘笑话他说,「怎么了,你在打飞机啊?」 热水冲得他脖颈和两颊燥热不堪,即便是他大三那年苏瑞借住在他家的那几天他们也没有这样坦诚相见过,老实讲那时候他们好像清清白白真的像是舍友一样,那让他突然觉得曾经年少的自己可真是好笑。 如果那时候他就是嘴硬,在父亲面前亲口承认他们之间就是「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发生呢?事情会不会就完全不同了?但二十岁的他就是要维护自己那可悲的自尊,就是要维护那所谓的「心动」,就是不明白适当的低头或许更能保全他和苏瑞的未来…… 那让他的情绪再次沉下去。真棒,林鹤洋,瞧瞧你,突然就像林黛玉似的了,什么都能让你触景生情。 「我只是来给你送毛巾和牙刷而已。」见他突然沉默了,苏瑞在浴帘外有点淡漠地说,「我没别的意思,你继续吧——」 然后林鹤洋突然从浴帘里探出头来,伸出手,「毛巾给我,我冲完了!」 苏瑞被吓了一跳,悻悻把毛巾递给他,将牙刷和漱口杯放在洗手池上,然后就准备离开。林鹤洋在那时候有点欣喜地发现那人浑身肌肉紧绷着,步伐里透着小心翼翼。 「喂。」他说,苏瑞回过头来看他。林鹤洋将浴巾缠在腰间,迈腿跨出浴缸。苏瑞的目光挣扎着看向这间盥洗室里除了他以外的所有角落。「不敢看我啊?」他问。最终苏瑞的目光定格在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脸上的表情热切又惊恐。那面镜子因为热气而雾蒙蒙的,沾着让他们的倒影变性的水渍,但他们还是从水渍之间对视。 「我觉得我们可以更进一步,你说呢?」他说。 「我觉得我们最好别在厕所里讨论这个,你说呢?」苏瑞反问道。 林鹤洋笑出了声来。他的笑声引得苏瑞也跟着他露出了笑意。他们两人又隔着镜子对视了几秒,林鹤洋看着那镜子上又开始起雾,水渍也渐渐变得浑浊了,直到他们无法再看清彼此的脸,苏瑞才开口说道,「我也要冲个澡。」他刚想说那我现在出去,就见苏瑞在他跟前把内裤脱了下来。 林鹤洋粗重地叹了口气。苏瑞凑近了一步道,「怎么啦,你又不是没有。」 他骂道,「苏瑞,你是不是故意的?」他刻意凝重的语气又把苏瑞逗笑了。那人幸灾乐祸地走向浴缸,脸都笑出花来。他正要抬腿迈进浴缸,林鹤洋居然鬼迷心窍地抬起手扶住他。 最终,他们只是在雾气弥漫的浴室中拉了手,苏瑞的手在上,他的手在下,他们掌心相扣,他的手掌大到几乎把苏瑞的手全部包裹住了。他们没再说话,苏瑞借着他手掌的支撑,迈进了浴缸,也没有拉上浴帘,打开水背对着他冲洗着自己。他就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着,仿佛眼前正在进行着什么这世上最难得一见的演出;他想,苏瑞也一定知道自己正凝视着他,因为比起普通的冲澡,那人的动作放慢了,双手颇有意味地抚摸着自己,将淋浴露打在身上,慢条斯理地清洗着,直到热水蒸腾起来的水汽把苏瑞精瘦的身体完全地笼罩。 在那一刻,他才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那是能让他比曾经更心动一千倍、一万倍的苏瑞。站在那里,更熟稔地卖弄着自己的脱俗与城府,快乐与苦痛,豪放与闺气,赤诚得恨不能将一切都展露在他面前。与他们学生时代的胆怯和拘谨不同,现在的他们好像更加强大了,能更加坦荡地表露自己的慾望和情愫。 苏瑞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打断了,「我的妈呀,你可真是比我还gay了。」 他爆发出一阵在盥洗室中久久回荡的笑声。 他们洗漱完毕后,回到了卧室将自己身上未干的水擦凈,苏瑞絮絮叨叨着想给他找一件合适的居家服,却发现他的衣服林鹤洋都穿不下。最后,他勉强找到了一件宽松的衣服,给林鹤洋套上,林鹤洋却觉得袖口和肩线都小得不太舒服。「好啦,我穿我自己的t恤就好。」他说完,苏瑞才作罢。待到他们都换上了居家服,苏瑞突然说道,「鹤洋,我带你去个好地方吧。」他披了一件长袖外套,拿了两条毯子,又从冰箱里拿了两听气泡水,「穿上外套吧,晚上有点冷。」 苏瑞把他带到公寓顶层。这栋公寓一共三十层,顶层是一片相当大的活动区域,物业给备齐了开放式厨房,几张桌子,还有桌球台和乒乓球台。活动区域外连着一片供人派对的露台,同样搭着几张桌子,角落摆着烧烤箱,露台边缘放着几张躺椅和沙发。因为是周日晚上,活动区没什么人,只有零星几个在打台球,厨房台子上放着几听啤酒。他们进入活动区域的时候,苏瑞还与那些人点头打了招呼,却没多做停留,拽着林鹤洋的手腕将他带到空无一人的露台上。 「这里风景很好。」苏瑞说,「能俯瞰到整个温哥华。」 他们在露台边的躺椅上坐了下来,苏瑞给他悉心地盖上毯子,自己也跟着坐下了,将毯子搭在腿上,把两听气泡水都打开来放在他们之间的小桌上。「我经常来这里坐着。」苏瑞说,「我很喜欢这样俯瞰着温哥华,然后想你会在哪里。」 林鹤洋鼻子突然有些酸,他赶忙拿起饮料抿了两口,以掩饰自己的异样。他又清了清嗓子,问道,「你这几年还好吗?」 苏瑞笑了,坐在躺椅里缩成一团,「那要看怎样算『好』。」他手指转着易拉罐,继续说道,「你离开美国之后,我在那边多呆了一阵子,想通了很多事,我很快就决定要立刻行动,在你来到温哥华的时候我也会来到这里。」他轻声说,「当时,我国内的那份工作有个前上司刚去了纽约工作,于是我去纽约拜访了她。好在我这位前老闆对我挺好的,给我提供了不少人脉,我在温哥华的工作就是她给我介绍的。她把我介绍给了我现在的老闆,他看重我在国内的工作经验,回国之后我给他发了我的作品,他线上面试了我两次,基本就敲定了。然后我就开始着手办理签证。我想着反正事情都已经做绝了,就跟我爸妈说我要去温哥华工作。我爸气疯了,然后就说他的腿伤落下病根,必须有人在他身边照顾才行——」 他停下来了。林鹤洋问道,「然后呢?」 苏瑞眼神犀利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我说,我要去温哥华找我男朋友。」 林鹤洋倒吸了一口气。 「那阵子我爸软硬兼施,时不常叫来我家亲戚让他们轮流教训我。」苏瑞苦笑道,「期间我奶奶把我护照撕了,但撕了也无所谓,她上一分鐘撕掉我下一分鐘就跑出去再办了一份。那段时间我都把护照藏在我内裤里,我想着他们不至于扒我内裤吧——」 苏瑞说完最后一句话把自己逗乐了,但林鹤洋却乐不出来。 「其实我觉得自己也算幸运,一路上遇到了不少贵人相助。」苏瑞继续说,「比如我的前老闆,还有我现在的老板,他是个华人,也很器重我,带我结识了不少圈子里的大佬,包括之后叫我画封面的albert,那个作家,一直以来都和我关系不错,让我倒是觉得这里更像家了。」 林鹤洋听着他话音落罢,却沉默了许久。从露台望下去,温哥华的夜景波光流转,一片灯光像是寂静的海面。 「如果那时候我和你一起就好了。」最终,林鹤洋开轻声道,「如果我不那么在意爸妈的看法就好了。」 苏瑞靠在躺椅靠背上,欲言又止,却还是说道,「我当时也有这样怨过你。」那人又突然扭过头来看他,「但对于早就跟家人被迫出柜的我自己来说,我又非常理解你。如果是我爸,说不定会做的更绝呢。」 「但如果那时候我能稍微变通一下……」林鹤洋稍微坐直了一些说。 苏瑞若有所思地凝视了他好几秒才将视线移开。他头靠在躺椅上,将毯子拉到自己的肩膀上面。「无所谓了,我们现在不是又见面了吗?」苏瑞的声音比大学时期少了很多稚气,他手里还摆弄着易拉罐,喃喃道,「都过去了。」紧接着苏瑞的脸又爬上些笑容,转变了话题说,「跟我讲讲你吧,鹤洋,你这几年都在做什么?」 林鹤洋笑了一声,「我吗?就工作啊,我现在在富达做风险投资。」 「你那位老爸没有逼着你去接他的班啊?」 「他一开始想来着,但我自己找到了工作,他就退让了。」 「哼、真是想象不到你爸退让的样子。」苏瑞傲慢地嘲讽道。 「老实讲我还很担心自己万一找不到工作可怎么办。」林鹤洋回答。 「你这么帅气,如果我是老板的话,面试都不需要,直接潜规则你咯。」苏瑞意味深长地冲他笑,眼神戏謔地瞥着他。林鹤洋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瘙痒着他的胸口,他爬起身来伸出手隔着毯子挠苏瑞的痒痒肉。苏瑞笑个不停,身子扭来扭去地躲避林鹤洋的攻击,却被他封在躺椅内,想躲却躲不开。他边挠边说,「老闆!你快来潜规则我吧?」 苏瑞被挠得笑出眼泪,伸出手来想抓住林鹤洋一下下戳中他痒痒肉的手,却无济于事,只得抬高了声音喊道,语气里蛮横多过了撒娇,「别闹了!停、停——!」 那躺椅空间很大,苏瑞又只是蜷缩在一角,林鹤洋干脆攀上去,整个人笼罩在苏瑞的上方,将自己的影子投在那人身上。原本照在苏瑞脸上的灯光也被遮住了,只是他的双眼却还是那么亮,闪着些水光。「那你要保证再也不离开我了。」林鹤洋说。他自知没什么立场这样要求苏瑞,但他想,就让自己这样无理取闹一次吧。 在十月冰冷的晚风之中,苏瑞的头发都被吹起来了。地面上还是灯火通明,汽车的鸣笛声传入他们的耳朵里,微弱却刺耳。苏瑞看着他,特别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们在露台上呆到快要凌晨才离开,两人一起挤在一张躺椅上。夜晚气温骤降,苏瑞挨不住寒冷,甚至盖着林鹤洋分给他的毯子也不够,嚷嚷着太困了要回去睡觉,但又不想自己走。林鹤洋知道他的小心思,却还是煞有介事地问,「你不想自己走那要怎么回去?」 苏瑞嘟噥着,「你抱我回去咯。」 林鹤洋扁起嘴来,「你好胖啊,我怎么可能抱得动?!」 啊?苏瑞恶狠狠地皱起脸来,那我不走了,就在这里胖死算了。 「呃,那你把钥匙给我,我想回去了。」他说。 他妈的,你可真是块木头。苏瑞破口骂道。然后这个年长的傢伙又很快闭嘴了,因为林鹤洋曲着身子半蹲在他跟前。 「快点!」林鹤洋吼道,耳朵尖莫名其妙地在夜色中泛红,「我可抱不动你,背你回去还差不多。」 他等待着苏瑞趴到他的背上,两只手跨过那个人的膝盖,托着他的大腿,自己的脖子紧紧被他搂着,他们在凌晨已经完全静下来的走廊里慢慢往家走。苏瑞的公寓在17层。他们坐上电梯,下了电梯又在走廊里七绕八绕,那一路都没再对话。回到公寓后,林鹤洋踢掉鞋,将苏瑞背进卧室,转过身来把他轻轻放在床上。苏瑞将外套脱了,自己挪到床的另一侧鉆进被窝里躺着,又拍了拍床问,「你要来吗?」 林鹤洋迟疑了片刻,然后说我睡客厅的沙发吧。借住在你这里不好意思。 苏瑞坐起身来骂道,你装个屁啊! 林鹤洋洪亮的笑声在这间一居室小公寓里飘荡了很久。 他说,我想要慢慢来,我们还有很长时间呢。 是的,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一生。他对此深信不疑。 第二天他是被很香的炒蛋味道熏醒的。他心中一惊,一下子坐了起来,揉揉眼睛按开手机屏幕一看,发现已经七点多了。他猛地想起来今天是周一,还要去上班,慌慌张张地爬了起来,却忘记自己睡的是沙发,差一点就翻身滚到地上,然后他看到安好放在床前的蓝色唐老鸭拖鞋,那是昨晚并不在那里的。 油锅在滋滋冒响。 他将双脚放进那唐老鸭拖鞋里,竟发现脚码完全合适。 苏瑞正在厨房做早餐,滋滋作响的自然是已经快要炒好的鸡蛋。那里面大概放了一些美乃滋和盐,他闻得出来。听到他起床的响动,苏瑞回过头来冲他笑着说「早安」,又看到了他脚上的拖鞋,笑容更大了,却没说话,回过头去将鸡蛋铲出来和烤好的面包一起放在盘子里,端到餐桌上,招呼他洗漱完毕后来吃早饭。 早饭之后,林鹤洋发现自己昨天出门穿的是牛仔裤和运动鞋,又来不及回家去换衣服,幸亏上衣穿的是衬衣,不然一身休闲装去上班还是有点不妥的。苏瑞给他找了一条深蓝色的领带,还帮他戴上。林鹤洋想,带着领带去上班还好些,不然他那一身明显是周末出行的装扮,很容易就会被办公室里那些男同事猜到是昨晚没归家,又要被他们传间话了。 随即他想,传间话也没什么。 苏瑞的上班时间比较灵活,并不需要一大早就去办公室坐班,所以他早上几乎在为林鹤洋忙前忙后又乐此不疲。因为林鹤洋没有带上班用的东西,昨天去艺术馆还没带包,只得先借苏瑞的斜挎包背着。那斜挎包与他平常的风格很不相符,是的,然后他那群上班时间唯一的乐趣就是八卦的同事们八成又要开始揣测出一部长达八季的电视剧了。 他就意识到今天会遇到蒂娜。那女孩一定一眼就能看出他穿着和週日一样的休间装,而他们公司一向对着装要求严谨,他从没有穿着休间装上班。她会不会觉得奇怪?会不会前来询问? 有那么一瞬间,林鹤洋甚至希望那女孩过来问些什么,这样他就能将自己和苏瑞长长的故事和她分享了。那故事里有他见过的最美的雪景,最无边无际的天空,还有最明媚的阳光。 「一颗分为两半的幸运饼」 时间进入十一月之后雨季接踵而至。和加拿大其他冰天雪地的气候不同,温哥华的冬天也鲜少有极寒的温度,与俄亥俄州的冬季体验大相径庭。小说《无足之鸟》因为自出版以来就一直火爆,在2018年经过长时间商谈被华纳兄弟买下了电影版权,由台湾导演李安执导筒,作者rileyjohnson为编剧之一,并在那时邀请了苏瑞担当艺术顾问。一年后的此刻,万圣节刚过,苏瑞就收到了rileyjohnson寄给他的厚厚的剧本初稿,让他帮忙参谋并开始起草故事板初稿。苏瑞的工作瞬间忙碌了起来。让林鹤洋惊讶的是,这个艺术顾问的工作本是苏瑞个人的,他完全可以以自由工作者的身份签下合约,只是他却选择以公司的名义签合同,项目和收益都归公司所有。 林鹤洋知道苏瑞这是在报恩。这个人总是能轻易付出善意,却对别人的善意坦诚相待。 感恩节临近时,漫长的雨季开始了。他们的伞仿佛从未干过,一直被放在门口的伞筐里滴着水。苏瑞的消息每天都准时在下班之后出现在他的手机屏幕上,问他感恩节的安排,去哪里玩,要不要来他家,週四一起赶「blackfriday」之类……热情洋溢的样子让林鹤洋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把事实告诉他,就是关于他感恩节还是要回家看看这件事。 然后他就想,天啊,他们两个到底不正常到什么地步,连感恩节回家这件事都要小心翼翼。 直到感恩节假期前一天他们不得不见面的时候——当然,林鹤洋在内心纠正自己,他对于此次见面已经很迫不及待了——他才澄清了这一点:我感恩节要回家看看,我姑姑一家从多伦多来到这边了,还有两个堂哥从美国过来。 苏瑞的短信在很久之后才发过来,「哦,好吧。也对。」 「你也要去。」 「啊?!」 然后他便讲了实话,说其实我把咱们的事告诉二姐了,二姐劝了老爸很久,却没想到最后老爸真的同意了。 苏瑞直接一个电话拨过来骂道,「你二姐实在是太他妈的喜欢打小报告了,你知道吧?」 林鹤洋大笑道,「我知道,但我现在不怕她那两句话了。她爱怎样讲就怎样吧。」 「你爸知道是『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我老爸心里清楚得很,当年我来温哥华之后他和我妈可是从没放弃过给我安排相亲对象呢,现在倒是消停些了。」 苏瑞那有点模糊的声音传来,好像梦中的囈语,「看来我的地位还很危险嘛,到时候那你又被他们赶出家门。」 「赶就赶吧。」他回答。 没错,赶就赶吧。就算他的家人真的不接受苏瑞也没什么。他经济独立,独自生活,和七年前刚步入大学的自己截然不同。十几岁当然美好,但他觉得现在这个年纪重逢苏瑞更让他庆幸,他更能掌控自己的人生,不再需要惧怕家人的眼光或是世俗的谴责了。 林家的宅子在温哥华西南一处富人区内,临近海湾几个度假村,社区环境相当优渥,被几条宽敞的林荫大道连通着。他们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带点什么回去,紧急商量整整两天之后他们万般无奈地决定带红酒当做见面礼,虽然看上去没什么新意但起码不太出错。 等他们站定在林家宅子门前时,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气温降了下来。给他们开门的是林鹤洋的二姐,那女人先是拥抱了她的弟弟,又将视线落到苏瑞身上,冲他点了点头,「又见面了,苏瑞。」又和他握了手。 「又见面了,二姐。」苏瑞故意学着她的腔调回道。 「别、——」她摆襬手,「咱们还是保持着陌生又熟悉的距离吧。」 「二姐,我劝你——」林鹤洋开口的时候火药味弄了些,二姐立刻抬高了声音打断了他的话,让他一下子如鯁在喉。 「快请进,快请进!」二姐这样喊道,拽着他进了屋。 林家的门厅很大,左侧进去是客厅,右侧则是餐厅,正面是通往二三层的楼梯。听到他们进屋,家里人零零散散都探出头来。先是林鹤洋的母亲出来迎接。那女人很是矮小,还穿着围裙,手冰凉凉的,一看便知是在辛苦地准备一家人的感恩节晚餐。紧跟着是他的小姑和大姐一家还有爷爷奶奶,而父亲则根本没有露面。除去长辈们以外还有小姑家他那刚进入青春期的小表妹还有大姐家三岁的孩子。那时候他的两个表哥正在客厅落地窗前的躺椅上侃侃而谈,见他进门也没有起身,抬起手来招呼他过去,问候之后女人们则回厨房去继续准备晚餐。 「我去看看我妈有什么要帮忙的吧——」林鹤洋推脱道。表哥却说你去了也是添乱,来陪我们聊聊。 他的堂哥是父亲那边大伯的孩子,与自己相差了十四岁,留着胡子,抽着烟,完全是一副林鹤洋和他绝聊不来的样子。他还拉着苏瑞的手腕,然后让他们应接不暇的是,他大姐三岁的的女儿跑来,拽了拽苏瑞的袖口说,「uncle苏瑞,来陪我玩。」苏瑞犹豫了一下,抬起眼来看他。「让苏瑞陪孩子们玩吧。」他堂哥却先发话了。 林鹤洋坐在窗前的扶手椅上,看着外面阴沉的天空,耳边回荡着两位哥哥的谈话声,内心很是别扭。家人对苏瑞的态度不冷不热,尚在他能接受的范围,但那些都只是浮于表面。林鹤洋能感到有些东西在这家庭内里暗涌着,他琢磨不出那些暗流是什么,只觉得异常不安……他的註意力总不自觉落到他后方正在客厅角落陪晚辈玩耍的苏瑞。那人面对小孩的时候也同样温柔,给他们画画、帮他们拼乐高,在陪玩的间隙还会抬起头,对上他的视线。 他们两人会偷偷地相视一笑。 林鹤洋的思绪在那时候飘向别处。 如果他们能够拥有孩子…… 他想,苏瑞一定会是这世界上最温柔的爸爸。 天色渐暗时,大姐家的女儿被抱上楼补觉,uncle苏瑞就被晾在了一边。林鹤洋听到那人挪着步子蹭到沙发边,和一直独自坐着的小姑家的表妹聊着什么。他看得出小表妹对这种家庭聚会完全不感兴趣,这让他感同身受。他小时候就是他们一家亲戚里面同辈最小的那个,尤其在步入青春期之后,和兄姐们根本无法在同一个屋簷下相处。他们要么就是跟着长辈们一起讥笑调戏自己,要么就是逼问他的学习情况,总之因为他是这间屋子里最小的那个就要莫名其妙地承受所有流言蜚语并被剥夺了所有反驳的权利。但让林鹤洋惊讶的是苏瑞这傢伙好像又碰到什么忘年交了。他虽然看不到那两个人的正脸,却感觉小表妹正相当神情激昂地跟苏瑞讲述这什么。 「我爸妈不让我上楼在卧室里玩,他们说家庭聚会的时候自己在屋里玩很不礼貌,还没收了我的手机,不让我刷tiktok——你知道tiktok吧,苏瑞哥哥?我们班都在用的。」 苏瑞说他知道,但不用。「那instagram呢?」小表妹又问。苏瑞便说,「我在instagram可是有好几万个粉丝呢。」这一点林鹤洋是知道的。苏瑞经常在他的instagram账号上发布一些自己的作品和漫画,积累了相当多的粉丝。说罢,苏瑞就给小表妹展示自己的instagram账号。 「苏瑞哥哥,我也想给你看我的instagram账号,咱们互粉好不好?」小表妹小声说。 「你手机在哪?」苏瑞也学着她小声问道。 「在楼上卧室咯,他们不让我上去,楼下只有这些乐高,好无聊。」他小表妹气急败坏地说,双手砸着沙发,却又不敢太大声,生怕被长辈听到。 「你就当带我参观一下你家,如果被你爸妈看到了,就说我想上二楼,你这是在招待客人呢,很有礼貌的,这样还行吧?」苏瑞说道。 林鹤洋还在后面偷听呢,听到这句之后猛地回过头。那两人坐在背冲着他们的沙发里,林鹤洋能从沙发靠背上看到两个脑袋尖,一个梳着马尾辫,一个顶着一头毛茸茸的发丝,两人都摇头晃脑的,迅速地对苏瑞的这一计谋达成了共识,从沙发上蹦起来就往二楼跑。 完蛋。林鹤洋在心里暗自骂道。他知道父亲一直没露面大概率就是在二楼的书房内。他赶忙窜起来,脚底磕磕绊绊地跟上去,竟发现那两人已经跑到二楼没影了。他站在一楼楼梯口等了一阵,听到二楼小表妹一家暂住的客房敞开的门内传来她的笑声。她和苏瑞你一言我一语,聊得酣畅淋漓,林鹤洋一阵心慌,顺着楼梯走了上去,就看到二楼另一头的书房推拉门被「嘭」得一声推开了。 小表妹和苏瑞都噤了声。那两人像是做错事的小孩,心虚地从小表妹卧室里探出头来,就见他的父亲从那另一头的房间走了出来。 「吵什么?」他那亲爱的老爸中气十足地质问道。 「爸——」林鹤洋走上楼来,站到苏瑞和他小表妹身边,「爸,这是苏——」 「我知道他是谁。」父亲打断了他的话。 「伯、伯父。」苏瑞在他身后和他老爸打招呼,只是父亲没看他,扭头回到书房去了,又用同样的力度,「嘭」地关上门。 林鹤洋眼前发黑,那股暗流差一点就要把他的理智冲塌了,只是他的家人却还若无其事,甚至在晚餐都摆了满满一桌,全家人围桌而坐,他父亲却依旧不露面时,他其中一个堂哥还打趣说,肯定是刚才小表妹太调皮,惹二叔不高兴了。 他小表妹抱着双臂,撅着嘴坐在小姑旁边,因为他堂哥那句话生了闷气。 父亲不露面,他们只得等着,全桌只有苏瑞一个外人,所有人的註意力让他们两个相当不适地全都集中在了他身上。最先开口的是他大姐,「苏瑞,你是做什么的?」 苏瑞相当礼貌地答道,「大姐,我是做平面设计的。」 大姐煞有介事地拖长声音「哦」了一声,继续问道,「不太熟悉设计行业,你们具体是怎么运作的?」 苏瑞回答,「各个设计公司专长不同,像网页、软件、交互设计这类现在不少,但很多老牌设计公司主要业务还是品牌设计。各个企业的不同项目会有不同的需求方向,我们会对各项目进行竞标,业务也主要跟着项目走。」 「他还是插画师。」林鹤洋插嘴道,语气里掩盖不住骄傲,「你们知道那本小说吧,《无足之鸟》,封面和插画都是他画的!」 苏瑞低着头冲他笑了一下,脸上稍微有些不好意思。倒是他二姐很是捧场,惊呼道,天啊,我好喜欢那本书的。 「嗯,他们现在要翻拍电影了,邀我去做艺术指导,所以最近我基本在全职做这个。」苏瑞说。 「听上去还挺有趣的。」小姑评价道。电影的话题打开了家人的话匣子,他们热烈地讨论了一阵,他的小姑尤其是影迷,问了苏瑞不少电影的事,中间还穿插着他二姐不停拜托苏瑞帮她要到《无足之鸟》的签名版。那氛围让林鹤洋甚至觉得是不是这个晚上将是他家人接受他同性恋身份的开始,但仅仅是几分鐘后,林鹤洋就明白自己还是太过天真。他大姐像是要刻意绕回苏瑞工作的话题似的,又抬声道,「做你们设计行业,男的应该不多吧?」 所有人又都不说话了。他们齐刷刷地望着大姐,而他的老妈在那时很是不合时宜地站起来,眼神却看着林鹤洋,似乎在这么多人之中只在和他一人说话,「我再去喊一下你爸,让他下来吃饭……」便离开餐桌,走上楼。 苏瑞的回答却很得体,他说,「也不是,读书时我们专业,包括现在我的公司同事,男女比例还是比较均衡的。」 大姐继续问道,「那男的是不是都和你一样?」 苏瑞犹豫了一下,有些困惑,「……和我一样?」 大姐语气咄咄逼人,她皱起眉来,似乎不理解苏瑞为什么没听懂她的话,解释道,「就是都有点——都是「娘娘腔」?」 大姐话音刚落罢,林鹤洋就呛嘴道,「大姐,你什么意思?」全桌没人再继续搭话,连两个小孩子都安静了,整个餐厅里只回荡着林鹤洋刚才那句话的余音,像是不愿消散的潮水,渗透在死寂的空气之中。 苏瑞在桌子下面踢了他的脚,示意他别发火。「并不是。」那人还好言好语道,「大家都、嗯……」苏瑞也停住了,表情为难,他似乎不太知道怎样与颇有偏见的大姐解释这件事。「只能说我们对性取向没有很在意。」最终,苏瑞只憋出了这句话,两颊微微泛红。 大姐笑了笑,似乎想缓和一下气氛。她说,「苏瑞,你也别误会,我并不是说『娘娘腔』不好。」 林鹤洋的拳头藏在桌子下面,攥得更紧了…… 「你要理解我们,这次请你来我们家,大家都有些犹豫,毕竟我们都会带小孩子来,万一带坏了小孩,的确是不太好。」大姐补充道,语调则比刚才更高傲了些,「况且我是觉得,家里还是有个女人更好些。」 似乎是相当清楚他想拍案而起似的,苏瑞在桌子下面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拳头,那只手很冷,冒着汗,压製着他的怒火,是他在这令他绝望的家庭之中唯一能感受到的清凉。 「大姐,我觉得男女除了能不能生孩子以外,其实也没什么不同。」苏瑞竟抢在其他人开口之前,说了这么句话,甚至也不顾屋里是不是有小孩子在。但苏瑞的神态是无比严肃的,他和大姐的座位隔得算远的,但他抬着头,直视着大姐,对那年长女人的恶意毫不惧怕。「我会收拾家务、厨艺也不错,还会做现在很多女生都不会的针线活;同样,我同事中那些女孩子,工作起来也绝不比男人差。」苏瑞说罢,似乎还觉得没把他大姐激怒似的,又平心静气加了一句,「我并不觉得性别是人们追求自我的障碍。」 大姐的脸色肉眼可见变得很糟糕。此时,林鹤洋的二姐不知是脑子里哪根筋搭错竟然添油加醋地帮苏瑞说话。那是林鹤洋这二十多年的人生中第十万次希望他这聒噪的二姐能够闭嘴。 「大姐,你也没有多大岁数,怎么思维和老爸一样那么老古董。」 「这么说不太好吧。」堂哥开口。 「堂哥,你也是,」二姐更来了劲,瞪起眼睛直视着她那年纪最大的堂哥,「别总是一副和事佬的样子……」 「怎么讲话呢?」 二姐的话被一个更加低沉的男声打断了。他们全家瞬间噤了声,只见父亲站在餐厅门口,皱着眉看着餐厅里有点混乱的景象。没人再搭话了。他老妈甚至不合时宜道,「我再把菜放去热一热,大家就开饭吧。」便作势要开始忙活起来。他的父亲却看向了他和苏瑞。 父亲只是挪了挪步子,更靠近了餐桌,却还是离他们有两米多的距离,就好像他们不值得他凑那么近讲话似的。老爸那年已快六十岁了,但丝毫不显老,连头发也没有全白,虽说身高不及林鹤洋,身材却硬朗得很。那老人的视线在他和他身边的苏瑞之间来回游移,最终落在苏瑞身上。他指了指苏瑞给他们带来的那瓶还放在桌边的高档红酒。 「不好意思,我不喝红酒,我儿子也不是同性恋,你请回吧。」 林鹤洋猛地站了起来,像是使出了压抑了一晚的所有力气,膝盖弯处磕到了椅子,疼得他头晕目眩。只是他根本管不了那么多,他强忍着怒火咬牙切齿道,「是你说让我带苏瑞来见你的,你怎么出尔反尔?!」 他父亲语调都没怎么变,仿佛无理取闹的人是林鹤洋,做错了事的也是林鹤洋:「我说让你带他来见我,我说他能坐上咱们家的餐桌了吗——我们家不会给这样的男人添碗筷。」 「『这样』的男人是哪样的?」林鹤洋眼前星星点点,怒火烧得他几乎要出现幻觉。他觉得自己心脏痛得像是被放进火盆里煎烤,整个肠胃也绞了起来,让他一阵阵作呕。「你不接受就罢了,让我带他回来任你们羞辱他吗?!你不要忘了,你亲生儿子也是『这样』的男人!」他拽起还坐在身旁,已经全然楞住的苏瑞,但怒火未尽,没控製住力道,直接把那人拽了个趔趄。他便顺势搂着苏瑞的肩膀扶住他。 「我真为有你们这样的家人而感到羞耻,我才不在乎你们这顿饭。」他最后说,拉着苏瑞就准备离开,却被那人硬生生拽住了。 「伯父,我理解这对您来说很为难,但我不希望您因此不接受鹤洋……」那人语速很快,声调里却透着点恳求,那让他更加恼火了,他拉过苏瑞,把他挡在身后,推着他往外走。 他父亲似乎也有些恼了,直接回击道,「我当然不会不接受我的亲生儿子,我不接受的只有你,你不要误会了。」 苏瑞的身子在他手底下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那人靚丽的桃花眼中闪着水光,在闷热的室内就像是两颗星星。林鹤洋在那一刻甚至绝望又困惑地想,他家人为什么接受不了苏瑞呢?这傢伙只要摆出一副楚楚可怜梨花带雨的样子他就能直接破防到当场投降。 那让林鹤洋定了定神。他拉起苏瑞的手,他们十指相扣,而他直接无视了屋内的其他人,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小表妹说道,「小表妹,你记着,会带坏你的不会是我们,而是现在和你坐一桌的这些人。你以后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地做你自己,你绝不会比在座的这些男人差。」说罢,他拉着苏瑞,扬长而去。 二姐一直追他们到了庭院门口。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依旧没停,女人撑着一把伞,将他们送出了大门。苏瑞回过身有些僵硬地说道,「对不住,我不该来的。」 出乎林鹤洋的意料,二姐居然和善地抬起手来拍了拍苏瑞的肩膀,「我希望你不要怪我,苏瑞,我只是替洋洋操心惯了。」 「你还是不要替我操心了,拜託了。」林鹤洋接话道,「你每次替我操心的时候准没好事。」 二姐「咯咯」笑了,又佯装嗔怪道,「怎么,你以为我想替你操心?有事想到我,没事又想把我赶走,我才不会像大姐那样做你们任人宰割的工具人!」她又扭头看向苏瑞,「所以我家就是这样,一帮老顽固,你带着他离得远点也好。」 苏瑞一怔,随即有些慌乱地点点头。 「我这位弟弟很不让人省心呢。」 苏瑞继续跟着用力点头。 「——喂!」他喊道,「刚刚不是还在批判老顽固吗?!」 他们在感恩节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把苏瑞卷入这场家庭闹剧他很是愧疚,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倒是苏瑞总在他旁边安慰他说,没事的,又不是第一次被赶出家门儿了,以后你回家不带我就好了。然后又吵着说肚子饿了要回家做饭,明明看着那么一大桌菜结果筷子都没碰到就被赶出来了,他妈的。 他回道,「既然在家吃不上,咱们就去下馆子。」 只是时值感恩节,去哪找还开业的餐馆?林家所在的kerrisdale区没有城铁,节日的晚上也没有公共交通,他们只得硬着头皮走下去。雨点打在他们头顶的伞上,耳边除了那声音没有别的,甚至渐渐被他听出了节奏,就像冬天的交响曲。他们走了十几分鐘,到了kerrisdale区中心的购物街,才算有了些人烟的气息,只是那一条街上也没几家商户开业,他们又走了一阵才看到一家中式快餐店还在营业。两人实在饿得不行,便推门进去了。 「感恩节快乐!」站在柜台后的服务员见有人来了,便招呼道。 林鹤洋自知那是句假话。在这样一个本该闔家团圆的节日来到快餐店吃饭的人,又怎么会「快乐」呢? 快餐店的菜品不多,开放式的后厨也只有一人,由于感恩节晚上实在没生意,正大声和服务员聊着天。店里角落有个桌子坐着一个流浪汉,帽子遮在脸上,似乎在睡觉,跟前摆着一装了半杯水的白色塑料杯。 林鹤洋上前准备点餐,从钱包里掏出信用卡,又歪头问苏瑞想吃什么。苏瑞看着橱柜里冒着热气的中式快餐,兴趣缺缺道,「我要柠檬鸡,黑椒牛肉配炒面。」又小声在他耳边嘟噥,「明明回家做更好吃……」 「不行,等到回家我就要饿死了。」林鹤洋反驳道,他也跟收银员点好后付了账,又等服务员给他们舀好餐,就找地方坐下了。苏瑞用塑料杯接来了两杯白水,他们坐定,以水代酒碰了杯。 「感恩节快乐。」苏瑞说道。 「感恩节快乐。」他回答。 不仅仅是感恩节,还有圣诞节,元旦,春节,情人节,端午节,中秋节,还有一切不是节日的日子,你都要快乐。他在心里默默地想。 他吃着套餐,却听到桌子对面的苏瑞吸了吸鼻子。林鹤洋抬起头来,竟看到那人边夹面往嘴里塞边哭。 林鹤洋赶忙放下筷子,慌慌张张地抬起手来给苏瑞擦眼泪,「喂,你这人怎么回事啊?!」 话音落下这人的眼泪居然掉得更厉害了,他放下筷子,胳膊叠放在桌上,像是个小孩一样低着头,边哭边说,「都怪你,非要带我回你家,现在饭也吃不好,还不能回家做——」 林鹤洋气笑了,他嘲讽道,「要不然咱们现在就回我家吧,就你这副楚楚可怜的哭脸摆给他们瞧瞧,他们估计立刻就接受你了。」然后他觉得这话属实有点刻薄,立刻闭上了嘴。让他没想到的是苏瑞竟被他逗笑了,那人泪眼婆娑地冲他眨了眨眼,又拿起餐巾纸来擦脸上的泪。 「你其实很想让你家里人接受我吧。」苏瑞带着鼻音说。 「不,我无所谓的。」他脱口而出。 「这当然有所谓了。」苏瑞反驳道,顰起双眉看着他,「我刚才在想如果我是个女的,是不是你家里就会接受我了。」他刚想说些什么,苏瑞却又扁起嘴,声音颤抖起来,「但我又觉得,嫁到你家的那些女人好像都活得不怎么样,我可不想变成女的……」 林鹤洋嗤笑起来,「你刚才在想这个?你是不是脑子有病啊。」他笑出了声,声音不大,却因为快餐店太空荡,倒显得他的笑声有些刺耳了。「有什么可笑的。」苏瑞看着他,又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你可千万别变成女的。」林鹤洋相当强硬地说道,「我现在对长成你这样的女的过敏。」 苏瑞嘴里叼着面,慢慢嚼着,先是莫名其妙又含情脉脉地盯了他几秒,又低下头去吃东西,直到他终于想说些什么,抬起头来刚开口,却被走到他们桌旁的收银员打断了。那收银员看着也二十多岁,是个年轻的女孩,长着一张亚洲脸,对他们用英文说道,「抱歉,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只是这里太安静了。」那女孩有些拘谨地递上一沓纸巾,上面还放着一颗签语饼,「你们的纸巾好像用完了……」 林鹤洋抬起头来冲她笑了笑,说,「谢谢。」 那女孩还准备说什么,深吸了一口气,「我觉得,你们很勇敢。」她说,「祝你们好运。」 那句话一下子又把他拉回到那个美国小镇阳光明媚的秋天。他在俄亥俄州哥伦布市小巧的国际机场内,一个陌生的警卫对他温柔地说,「祝你好运」。他想,人这一生,学生时代占了十六年,是他现在二十五年的人生中的大部分,但仅仅只告别了学生身份三年,他却觉得年少时期离自己那么遥远,让他能穷尽所有的感情去思念。只是,与那时的自己不同的是,现在的他能抬起头来,不再吝嗇自己的祝福,对那收银员女孩回答道,「谢谢,也祝你好运。」 女孩对他回以一笑,便没有再打扰他们,转身离开了。林鹤洋拿起那颗签语饼,撕开包装,将脆脆的签语饼掰成两半,一半分给了苏瑞,一半塞进自己嘴里。苏瑞眼疾手快地从签语饼之间抽出那条小小的签子,看完上面的签语,就百无聊赖地把小字条扔在了桌上,说,「什么嘛,真无聊。」 林鹤洋拿起那签子一看,上面写着,「youwillbeblessedwithlongevity.(愿汝长久)」,他便说道,「这不是挺好的嘛,祝你长命百岁呢。」说罢,见苏瑞还是兴致索然的样子,便从背包里掏出一支记号笔,在那签语下面狭窄的空白处写下了几个字,又递给苏瑞说,「你看现在怎么样?」 苏瑞拿过那签子,看完便笑了。 签子上的「you」被划去了,下面写了新的字。 「l&swillbeblessedwithlongevity.」 那上面写着。 「一隻没有爪子的鸟」 《无足之鸟》正式开拍时已经是第二年的三月。因为故事的一部分就发生于温哥华,所以棚内拍摄和外景都在这座城市,而苏瑞也会随之忙碌起来,所以他坚持要在他忙起来之前去看一看今年的樱花。温哥华从三月起就进入了赏樱的季节。与隔着美加边境线另一侧的西雅图一样,温哥华也是个充斥着日本元素的城市,每年三月至五月,赏樱节盛大到全国都有人慕名前来。他们为了错开人流,一早就坐着地铁前往温哥华市区北边的史丹利公园,那里拥有全市最成规模的赏樱地。他们之前从未去过那里,进了公园只得随着晨练或游览的人流走,还没看到几棵樱花树,倒是顺着海岸线,一直走到了公园最东面的海边。 在那里,他们看到了一座红白相间的灯塔。 「你听过灯塔的传说吗?」苏瑞问,见他摇了摇头,就继续说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两名看守人去看守一座非常偏僻的灯塔,遇上了风暴,他们被困在灯塔好几个月,其中一个莫名其妙地死了,另一个为了摆脱嫌疑,把他放在棺材里,掛在灯塔外。结果棺材被暴风雨打碎了,就变成一具尸体掛在灯塔外面。这个看守人跟着尸体呆了好久,被救出来的时候已经大小便失禁,精神失常了。」 「你这个不是灯塔的传说,是克苏鲁传说吧。」林鹤洋说,指了指不远处海边的那座小灯塔,「你看这灯塔多可爱,不要给它乱安上这种猎奇的故事啦。」 「那你讲一个你的版本咯。」苏瑞回答。 「我的版本……就是你遇到灯塔就要许愿,许愿之后,灯塔会把你的愿望告诉大海,然后漂到全世界去。」林鹤洋说。 苏瑞朝他翻白眼,嘲讽道,「你是在写《暮光之城》吗?」只是他话音刚落,就被林鹤洋夸张地抓住了手腕。苏瑞被吓了一跳。「快许愿!」林鹤洋喊道。 海边的风很大,将不少已经飘落的樱花又吹了起来,其中有一朵好巧不巧,撞进了苏瑞的掌心。「给灯塔许愿,然后吹到海里。」他说道。苏瑞还想反驳,却还是被他抓着手,只得笑了笑,将双手合拢,嘴里默默许了愿。许愿罢了,苏瑞将樱花吹散到海上,他们就看着那些白色的花瓣顺着海风飘远,「我愿望太多了,一朵花是不够的。」苏瑞看着那花瓣说道。 「你许了什么愿?」林鹤洋问。 苏瑞瞥了他一眼,回答道,「我希望咱们的家人一切都好。」 林鹤洋有些惊讶,他本以为苏瑞会许一些他们两人「白头偕老」之类的愿望,无论是什么愿望,他都没料到苏瑞会把「家人」放在第一位。 「我以为……」他喃喃道。 「你起码还能见到你的家人,我是不是很不负责任?就这样绝情地离家出走了。」苏瑞打断了他的话,扭过头来看着他,声音有些不确定地颤着。 「你们缘分不够。」他回答,「并不是你的错。」 他们离开海岸线,走到了公园深处。史丹利公园里有几条林荫道两旁种满了樱花树,也只有那几条街上人群熙攘,连拍照都要拼命找角度,才能不至于只拍下一堆游客。他和苏瑞勉强在人流之中向前走着,中间时不时要插进来几个人,撞着他们的肩膀,与他们逆向而行。 他们没有牵手。不那么挤的时候,他们会靠得紧一些,但林鹤洋斜背着他的双肩背包,总在他背后晃着,稍微一歪就撞到了苏瑞的胳膊,把他们之间隔出了一小段距离。林鹤洋大概是看上去很会摄影,又比较无所事事,一路上被好几对情侣或一家子拉着帮忙拍合照,苏瑞就在一旁拎包等着,直到有一对情侣觉得耽误了他们的时间,执意也要帮他们拍一张,他们才拥有了这一天的第一张照片,两人紧紧靠在一起,林鹤洋抬起手来搂着苏瑞的肩膀,与其他情侣并无两样。 那年夏天林鹤洋房子租约到期时,他没有选择续约,而是在七月份搬到了苏瑞那里,与他住到了一起。也是在那段时间,林鹤洋在自己很久未登录过的大学邮箱里发现了一封邮件,竟是他大学期间最好的朋友孙艾伦发来的。那封邮件字里行间都透着可怜的味道。 「亲爱的鹤洋,你好, 你自从转学去温哥华之后就再也没有登陆过你的脸书账号,电话号码变了,微信号也废弃了(我给你之前的微信号发过很多消息都没有人回復),我只能给你发邮件,你能不能看见就听天由命了。虽然我知道你这样很绝情所以其实我也可以选择一辈子再也不理你,但我想告诉你一声,我今年八月份会来美国,带着我男朋友重游故地。我打算顺便去见一下william,你知道他已经结婚了吗?我估计你还不知道。你现在到底怎么样了,你离开osu之后,咱们就再也没联系过了。如果你能大发慈悲加一下我的微信,或者给我一下你的电话号码,咱们imessage联系,理我一下,谢谢了。我的微信号:ellenzhang1993。」 于是,八月份时,他们两人啟程前往了俄亥俄州,回到了他们的母校。他们在哥伦布市停留了几日,与威廉·诺里斯和他妻子,孙艾伦还有她的男友时隔多年之后再次相聚。他们一行人先是在威廉·诺里斯家蹭了几顿饭,而后那美国人想要尽地主之谊,便带着他们去了购物中心吃饭,只是美国人实在对美食不太讲究,精挑细选了一番,还是选了个不太会出错的巴西烤肉餐厅。 那时,林鹤洋刚与苏瑞同居,他们琢磨着换家具,便在约定的饭点之前去购物中心逛家具店,却因为购买什么样式的床品吵了起来。和苏瑞相处久了,林鹤洋才知道真正在一起生活,和之前仅仅是搞曖昧之类的高中生一样小打小闹,甚至是之后他们真正开始恋爱完全不一样。他们总是在一些小事上吵架,因为苏瑞这个人真的很容易上头。 什么嘛,之前的温柔都是装啊。 他破口大骂,而苏瑞每一次都会骂回来,脏话一句比一句难听,「装你妈逼,你他妈的别当我是傻子。」他那张和年龄完全不符的年少脸蛋总让他忍不住喊,喂,你还没有到说脏话的合法年龄! 大多数时候,林鹤洋都说服自己去容忍这个人多一点,因为毕竟——他心虚,没错。因为苏瑞从来都是那个容忍他,等待他,给了他无尽善意的人。想想原来你的嘴有多欠,现在你就有多活该,对吧,姓林的?现在,容忍这点小脾气又算什么?他咬牙切齿地提醒自己。 对、「小」脾气…… 几句下来他就忍不住了,中气十足地把那人的聒噪吼下去。他嗓门大得很,每次都能在音量上获得胜利。他想,这得益于小时候和两个嘰嘰喳喳的姐姐吵架,如果谁小时候能被这样两个姐姐锻炼一下,那么全世界的人他都能吵赢。 当然,每当这种时候,他不得不承认,他挺喜欢被自己兇到不敢吭声的苏瑞,像只炸了毛的猫。 然后他们的拌嘴就这样从家具店一直吵到晚上的聚餐地。他们从家具店走到和孙艾伦还有威廉·诺里斯约定好的烤肉餐厅时还在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苏瑞总拽着他看手机里搜集好的床品样式,非要让他点评出些名堂来,但他又觉得这个不太好,那个不满意,苏瑞有些不耐烦,说那你来挑吧大哥?林鹤洋便又立刻改口说,随便你,我什么都可以。 苏瑞被气笑了,当街冲他嚷嚷,你妈的,我做什么你都不满意,让你做,你又把事情都推给我! 他们就这样顶着嘴走进餐厅,除去服务生招呼他们到预订的座位上那十几秒鐘没有讲话,等在窗边的桌子旁坐定的下一秒,苏瑞那张堪比他两个姐姐加在一起的嘴巴又开始聒噪个不停。 他们两人到的早,便先要了两份菜单,林鹤洋想借此转移话题,但苏瑞却揪着刚才的话头不放,非要和他理论清楚。「你非要和我讲清楚有什么用?我都说了你来做决定就好了。」林鹤洋长叹一口气,咬紧了牙关没发作。 「你他妈的每次都让我做决定,然后我决定了你又说不行,所有的事都是这样,你好牛逼啊你?!」 「我什么时候干涉你的决定了?」 「你——要么就什么都不满意、要么就屁都不管,我可他妈算是知道你姐姐的感受了!」 「我什么时候屁都不管了?」 「那您今天就跟我说清楚你在家做过什么?」 林鹤洋刚想回嘴就看到孙艾伦带着她男友走进餐厅。那时还没到中午,餐厅里人不多,林鹤洋赶忙站起身来招呼那两人。孙艾伦风风火火地朝他们跑来,挨个拥抱了他们。苏瑞抱完,立刻就跟孙艾伦告状,语气还特别理直气壮,说你快帮我,林鹤洋他总惹我生气。 「是你无理取闹好吧?」林鹤洋恼了,压着声音冲他吼了一句。 苏瑞瞪大了双眼,蛮横地破口大骂,「你有理啊?之前搬家的时候你做什么了?」 「你真说得出口,哪些脏活累活不是我做得?!」林鹤洋顶嘴道,「你要求还那么多,光是挪家具就挪了好几回——」 「我还不是希望能住得舒服点儿啊?!」 「——你还怕虫子,看到蟑螂都要我给你打……」 「连这个你都要抱怨?!打个蟑螂你都不乐意?」 林鹤洋「啪」得一下合上菜单,连一直目瞪口呆围观他俩口角的孙艾伦与她男友都被吓了一跳,他借势抬高了声音喊道,「不要再吵了!点菜!」苏瑞也被他突然中气十足的声音吓得楞了几秒,随即脸上立刻爬上一阵嗔怒,也「咣当」一下子把菜单扔到桌上,把面前的碗盘敲出了些叮咚的脆响,差点引来服务生的註意。苏瑞仿佛真的炸了毛,连头发丝都散发出一股让他退避三舍的杀气,他不着痕跡地在椅子上往远离苏瑞的方向挪了挪,声音也软了下来。「好啦……对不起啦。」他示弱道,「是我不好,咱们先点菜吧?好不好?」 直到威廉·诺里斯和他妻子姍姍来迟时,他们两人之间的凝重气氛才稍微消散了些,只是苏瑞那张嘴又不闲着了,非要跟威廉·诺里斯告状,把他说得像个大少爷,在家什么都不干,只知道享清福。林鹤洋垮着脸,每一句话都想要张口反驳,但就是不知道该在哪一句话插进嘴。苏瑞说的每一句话在他看来都那么蛮不讲理,但仔细琢磨好像又有点道理。 你好逊啊,姓林的。 孙艾伦悄悄凑过来说,瞅你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他不以为然回答道,算了,反正他打架也打不过我,我嘴上还不让着点,岂不是太没人性了? 挺好,挺好。孙艾伦说道,别人都不了解你,只有我知道你嘴有多毒,你肯定没少惹苏瑞学长生气呢。 林鹤洋气不打一处来说,连你都不帮我说话—— 苏瑞恬不知耻凑过来打断他俩的悄悄话,那时他已经气全消了,又恢復了平日那一股温柔贤良好像笼罩着一层圣母光辉的模样,冲他们说,你们在说什么呢?没有在讲我的坏话吧? 没有没有,我们夸你呢。他俩同时敷衍道。 八月还未开学,校园里人不多。他和苏瑞重返母校,来到了这个他们五年都没有再返回的地方。他们从东边进入校园,走进偌大的中央草坪又向右拐上车道,在那里等来一辆校车他们就会上去,随缘地让校车带他们驶向所有地方。整整八年前,他在盛夏之中来到了这里。他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那些树荫连成整片的绿色,砖墻画出红色的幕布,就像被他拋之脑后的过往。 「我们要往西校区去了。」苏瑞说,指了指奥伦坦基河。桥下的河床上聚集了几隻黑色的鹅,「呱呱」叫着好像电影里的反派。 他突然有些想念这里的冬天。那令人窒息的漫天大雪好像也不算差。 「当初我还来过这里的警局,你记不记得?我在那里做笔录来着。」那人突然指着这条巴士线路劲头的拐角处,那栋孤零零的二层建筑。 啊……他想起来了。那时他大一,热血沸腾地和一个叫珍·阿尔伯特的女人跑去跟校警告状。教室里的椅子都被挪到一旁去了,只剩下一张大折叠桌放在中央,两名校警看着苏瑞,在那里问话,「那个教授对你做过什么?」,仿佛犯错的是苏瑞。如今这栋建筑连一点点他们存在过的跡象都没有了。那就好像苏瑞一样,像一隻鸟,来去匆匆,雁过无痕。 「不知道jacob怎么样了。」苏瑞又说道。 「你还记得他啊。」林鹤洋说,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喜欢听到那人嘴里说出那个「教授」的名字。他仿佛又回到了快十年前,那个对什么事都能愤愤不平的年少的自己。他一边念念不忘地记恨那个「教授」曾对苏瑞做过的变态事,另一方面…… 即便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还是很清楚那隐晦的感情是什么。嫉妒——是以他的理性为燃料的嫉妒。无论是以一种怎样的手段,他都嫉妒那个教授能在苏瑞十八九岁的人生中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从西校区坐上巴士回到主校区的时候,苏瑞突然提议回到他曾经的教学楼看一看。他们到达设计学院的教学楼的时候是上午十一点,走上三层之后他们发现大部分办公室都是空着的,只有个别教室里还上着暑校的课。他们穿过一间间教室之后就到了接连的教师办公室。苏瑞在其中一间门前停下。那些办公室的门边都贴着一块牌子,里面卡着这间办公室内的教授、讲师或助教的名字。苏瑞就站在那牌子前喃喃道,「名字变了……」 「你认识这个教授吗?」林鹤洋问。苏瑞摇了摇头,说道,「这间,以前是jacob的办公室。」 林鹤洋二话不说,拽着苏瑞的手腕就往前走,手上用了些力道,让他暗自担心会不会把苏瑞脆弱的关节抓碎了。「喂、很痛。」苏瑞被他拽着趔趄了一下,胳膊在他手掌里挣着。他猛地停了下来,那人就撞在他身上。「你为什么想回到这里来?」他回过身来,抬起双手抓住苏瑞的肩膀,问道,「我可是一点都不想再看到『那个人』的办公室。」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喜欢他。」他们两人的脸离得那么近,他的下巴上都能隐隐感觉到苏瑞的鼻息。 「我当然不喜欢他!」林鹤洋压低了声音喊,「我唯一一次见到他,就是在酒吧里,看到他差点强迫你——」 他没有再说下去。 苏瑞低着头,「……我那时候很恼我自己,明明是成年人了,却还被教授牵着鼻子走。」 「你那时只有十八九岁而已……」他回答。虽说人十八岁成年,但没有人会把十八岁的人当成真正的大人。 「你也只有十八九岁呀。」苏瑞却说,抬起眼来目光翩翩望着他,「你救了我。」 林鹤洋觉得自己耳朵后面有点发烧。他故意满不在乎地说,「没什么,我那时候是比较莽撞啦。」 苏瑞笑了,又开始迈开步子,他们沿着走廊走向楼梯,偶尔一两间教室内回荡着讲师授课的声音。在那些隐约的声音中,苏瑞随即收起了笑容,厉声道,「我是说真的。」 「啊?」 「你救了我。」 「我知道。」林鹤洋回答,「这没什么,我是说——」 「jacob从来都不希望我和别人太熟,他不希望别人能『得到』我。」苏瑞打断了他,「但他那天见到你之后——正是因为见到了你,那天他才迫不及待在酒吧骚扰我,因为你给了他危机感。」 那时,他们走出了教学楼。临近晌午的阳光很晒,透过参天的树荫投射到石板路上,散着热气,炙烤着他们的脚。草坪上倒是凉快些,他们走上去了,在中央草坪的一处长椅上坐下歇息。在那里,他们刚巧能看到整片草坪的景色,还有不远处低矮的建筑,和坐落在校园中央的鐘楼,没过一阵子,那里就将敲响十二下鐘声。 林鹤洋笑道,假装攥起拳头来稍微挥了几下,「早知道我那天再狠一些,揍他一顿,让他更有危机。」 苏瑞突然扭过头来看着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苏瑞还是没说话,只是看着他,阳光把他黑色的眸子都照浅了。然后趁着林鹤洋怔怔凝视他的那一刻,他抬起左手来,用手掌遮住了苏瑞的双眼。「干嘛——!」林鹤洋还以为他要整蛊自己,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手腕,想把他的手拉下来,但苏瑞加重了力道,指尖扒住林鹤洋的眼眶,牢牢地捂着他的眼睛。他另一只手伸进旁边的书包里拿出一隻记号笔来。 然后他放下手,反过来又拉住林鹤洋拽着他小臂的手指,开始在那隻左手的无名指上画起来。那是一隻很细的记号笔,能画出很多细节,于是就在他的精雕细琢之下,一颗栩栩如生的黑白色戒指逐渐浮现在林鹤洋的无名指根部。他畅想过很多次能用戒指套住彼此的场景,比如在无数人的祝福之下,就像好莱坞最俗套的爱情电影那样,比起他所畅想的那些情景,此时此刻显得有些淡薄了。他们只是坐在树荫之间,稀松平常,路人也都行色匆匆;但他又觉得那时的气氛刚刚好,在他们初遇的校园,没有人註意,他们悄悄的,就像是分享着彼此的秘密。 阳光浓烈,照得戒指好像是真的一样,仿佛有一圈套在他手指上的光环闪耀得刺眼。 「你也给我画一个。」苏瑞说,把笔递给他。 林鹤洋的技术就差远了。他笨拙地抓着苏瑞细长的手指,在上面颤巍巍地留下完全不输三岁小孩的绘画技术的一枚戒指,「没有你的好看。」然后他难得地谦卑起来,盖上记号笔的盖子。 苏瑞郑重地摇摇头说,「这是世界上最好看的戒指啦。」 回到温哥华后,他们领养了一只德国牧羊犬。那只德牧是一家不合规的犬舍育出来的种,犬舍被举报后,动物保护组织将这只三个月大的小狗救了下来。在一次住处附近的社区领养活动中,他们遇到了它。那天被带来的每一只都那么招人喜欢,这只胆子很小,总缩在后面,不太引人瞩目,差一点就被他们错过了。亦或者是它太过矮小而安静,反而引起了林鹤洋的註意。苏瑞原本还嫌这只狗太瘦小会不会长不大,却根本想不到半年多之后,它直立起来的身高就快赶上自己了。 他们给这只德牧取名叫「birdie」。 大型犬总是精力旺盛,拆家频繁又不好管教。小时候被骂了还会歪着头一脸懵懂跟人卖萌,长大些聪明了,就明白为什么骂它,又会可怜巴巴耷拉着飞机耳讨饶他们的原谅。苏瑞总能在那狗狗眼里败下阵来,骂几句打几下就于心不忍了,最后还得林鹤洋上场,但大部分时候,管教它的都是苏瑞,而德牧又是极通人性的犬种,很知道该找谁当庇护,每次往林鹤洋怀里一鉆,蜷缩着,尾巴连带着屁股一起摇来摇去。「可怜兮兮的,别骂啦,老是骂我们birdie。」林鹤洋就摸着birdie的脑袋说。 「你!到底知不知道你该站哪边啊?!」苏瑞上前拎着birdie的后脖颈想把它拽出来,瞪着眼又冲他喊道。 林鹤洋抱着birdie,「看啊,妈咪好兇的。」 最后birdie逃过一劫,倒是他被劈头盖脸骂了一顿。 不仅如此,每次他们带着birdie去朋友家做客时,只要birdie在别人家闯了祸,苏瑞都能第一时间把错误堆到他头上—— 「birdie把狗粮打翻了啊?跟他老爸学的。」 「把你衣服咬坏了啊?跟他老爸学的。」 「粑粑拉在屋子里了?跟他老爸学——」 林鹤洋气得大喊,「我可从来没有!」 苏瑞理都不理他一下,扭头跟朋友说道,「林鹤洋平时好惯着birdie的,都不让我打它。」 林鹤洋觉得这样下去自己迟早会被气死。 他是怎么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变成现在这般境地的? 这怪不得别人,林鹤洋,一切都是你自己自作自受。 那一年又入冬时,电影《无足之鸟》的拍摄过半,苏瑞作为艺术顾问,虽然不用每日跟组但也得随时stand-by。某些苏瑞需要赶工拍摄到晚上的日子,林鹤洋会借着遛狗的工夫开车跑去剧组「探班」,等着拍摄结束接他回家。苏瑞在片场则从不避讳他的同性恋身份,恨不能拽着他向整个剧组宣扬林鹤洋是他男友。 当然,让林鹤洋惊讶的是,尽管他只是偶尔去片场,但剧组洋洋洒洒一百来人,还真有那么几个对他感兴趣的,他可是从没思考过自己在lgbt群体里受欢迎的程度,毕竟这个圈子里的人除了苏瑞他几乎没接触过别人。苏瑞看上去好像对这种事信手拈来,每次片场哪个好看的小男生跑来和林鹤洋搭话,无论那人刚才在哪里,下一秒准能出现在他旁边,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俩对话,时不常还插一嘴。 「我都不能和别人讲话了嘛?」林鹤洋抱怨道。 「女人可以,直男可以,gay嘛?不行。」苏瑞伸着一根手指头在他眼前晃。 他们也不是没为这类事吵过架。林鹤洋被问烦了,会觉得这是苏瑞对他的不信任;那人多疑起来,有时还会勒令看他的手机。只是林鹤洋觉得他才是那个更应该担心的人才对,比起林鹤洋的工作环境,那人平日阅人无数,又是在文艺圈,gay总会更多的吧?他们在一起时间久了,这些琐碎的烦恼就随之而来。林鹤洋曾暗自在心里算计着,他们认识了这么久,吵吵闹闹又恶言相向,就算是真正的「夫妻」也该经歷七年之痒了,那些锅碗瓢盆、油盐酱醋的繁杂的烦恼,带给他的苦痛好像总是比快乐更多。 如果是在大学时期,林鹤洋才不会管那么多。他能甩下一切向前飞奔而去,把所有的苦闷拋之脑后因为他足有这样做的资格,但年近不惑的他总能想明白一个道理。那个「道理」总是在一些特定的场合出现,比如——比如他早上睡醒,看到苏瑞在厨房里做早餐,迷迷糊糊,还错穿了他的拖鞋,让林鹤洋只得光着脚;他们下班后一起在街上溜birdie,一起和邻居打招呼;天气寒冷时他们缩在沙发里,苏瑞将冰冷的双脚踹进他的睡衣暖脚;或是在他们睡前的每一句晚安之中。 每当他回到家,看到客厅角落电脑桌旁散发出刺眼的光,苏瑞在电脑前戴着眼镜伏案工作时,他就会想起十年前,在遥远的异国他乡,在午后被晒得通透的蓝天之下,在盛夏的芳香之中,那个还留恋着深圳林立的高楼和母亲温柔话语的十八岁的自己,敲响了那栋三层小楼的破旧的门。二层房间里飘出一句喊声,「苏瑞——去开门!」,门应声开了,那个穿着白色t恤,眉目清秀的娃娃脸男生出现在他面前。对于他来说,那就像一场梦照进了现实,在他身后,还未开学时,一群十八九岁的孩子吵闹着呼啸而过,他们引吭高歌,对未来抱有最巔峰的期望。 他想,即便是现在已经年长的他们两人,生活中无论是因为工作、琐事,亦或是意见不合而擦枪走火出来的苦恼多么让人难以招架,那依旧是他最热爱的生活。他们像两隻没有爪子的鸟,漂泊于逆风之中,不留下一点痕跡。他们把过往小心地藏在双翼之中,再飞入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