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荒]招妖幡动(GL)》 分卷(1) [洪荒]招妖幡动 作者: 殷寒山 文案: 【接档文《[封神]柯西修仙法》已开,封神演义原作向背景,男主无cp沙雕同人,欢迎移步】 纣王对女娲正神一见倾心,日夜恋慕,相思成疾。 于是,他纳了和女娲容貌相似的妲己。 然后 商,亡国了。 妲己:我的心上人,你不配肖想:) 朝歌城破的那日,纣王众叛亲离,只想拉着苏妲己跑路。 却看到他最宠爱的美人,正悠哉悠哉,躺在他日思夜想二十八年的女神怀里。 狐狸尾巴还在一翘一翘。 纣王:??? #替身和白月光组自行车跑了# #一场由恋爱脑引发的世界大战# #我和顶顶顶顶顶头上司在一起了# ※预警 1 文案诈骗,其实是狗血正剧风 2 全员恶人 3 娲狐纣大三角,每条边都有箭头的等边大三角 4 主cp娲狐,但纣王戏份应该比炮灰要重要那么一点点, 5 妲己红颜祸水亡国妖妃人设不崩,和纣王虚情假意,纣狐bg线又假又毒但确实有,介意勿入 6 cp双方权力关系极度不对等 7 女娲攻x妲己受,拒绝逆cp、互攻、反攻和ky 8 背景参照《封神演义》,大量私设,剧情及时间线魔改 *各位朋友,再强调一遍文前预警请一定要看,一定要看,如有不适请及时弃文,我这人写文很野的,请大家不要为难自己,真的_(:3」)_ *另:请勿把同人设定当真 ※康康作者的其他文呢 神话系列 预收轻松沙雕男主无cp文 原创百合系列 连载冒险悬疑剧情流西幻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洪荒 传奇 封神 搜索关键字:主角:妲己,女娲 ┃ 配角:【预收《[封神]柯西修仙法》,男主无cp文】 ┃ 其它:神话 一句话简介:圣人的私心,骗子的真情 立意: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第1章 招妖幡动 娘娘圣德,点泥为人,采五色石补天,于天下百姓万民有大功,福泽深厚 大殿深旷,脚下的铜砖在早春的天气里泛着冷气,殿前,两尊鎏金香炉轻烟袅袅,幔帐随着微风飘拂,露出若隐若现的女娲圣像,姿容端丽,法度庄严。 狐狸精跪在冷硬的铜砖上,望着幔帐后的圣像,一拜,再拜,三拜。 三拜毕,她缓缓稽首于地:望娘娘庇佑我妖族兴旺昌盛,雨顺风调。 三月十五是女娲诞辰,她是妖族,理应前来朝拜。女娲前往火云宫朝贺三圣还未回来,纣王的仪驾又刚走,大殿里空荡荡的,只有她一只妖。 狐狸精拜毕,抬起头,看到墙上题了一首淫诗,写诗之人文采甚好,前几句盛赞了女娲娘娘的容貌,最末一句石破天惊,邀请娘娘共赴云雨。 纣王写的。 狐狸精觉得纣王说得很对。 娘娘是圣人,她的美也挟了圣人之威,国色天姿,威仪庄重,如皓月皎皎,如晨星熠熠,天上地下九州四海也找不出第二个这样的美人,合该纣王喜欢她,她也喜欢。 女娲常晃动招妖幡召集天下万妖,狐狸精第一次觐见圣人时,只是一只三百年的小狐狸,跪在群妖之间,只敢低着头看娘娘的裙裾。 裙裾都那么好看。 待娘娘讲完了道,又立完规矩,狐狸精大着胆子,抬头偷看了一眼。 一眼,她把自己这一辈子都许了出去。 五百岁的时候,她化形了。因为心里心心念念的都是女娲娘娘,她人身的相貌也像女娲只有三分像,少了威仪,却多了春风化水的柔媚。 天地之间圣人为大,模仿圣人的相貌是大不敬,哪怕只有三分像,都是僭越,要担上因果的。 担上娘娘的因果,她乐意之至。 狐狸精望着墙上纣王题的淫诗,想起娘娘风华,一时沉浸其中,竟忘了先将淫诗洗去。 她感觉到娘娘晃动了招妖幡。 招妖幡动,她心随之而动。 直到万妖跪在娲皇宫前,狐狸精才反应过来糟了,这是娘娘看到纣王的淫诗,生气了。 她离得最近,因此到得也最早,低头跪在地上,看到娘娘华美的裙裾从她面前晃过。 娘娘很生气,一直在娲皇宫殿前走来走去,裙裾便在狐狸精面前晃过来又晃过去,晃得她不由得紧张起来,心跳如擂鼓。 然后娘娘的裙裾停了下来,转回殿内。 不多时,彩云童女来传旨:娘娘有旨,众妖退下,轩辕坟三妖随我觐见娘娘。 雉鸡精和琵琶精修为尚浅,见到这阵仗便慌了神。只有狐狸精尚且维持着镇定,先是叩谢了圣恩,然后抬起头,盈盈笑道:多谢彩云仙子。 她媚术天成,彩云脸色一红,低头道:不妨事。 娲皇宫气派非凡,奇花异草随处可见,楼阁殿宇一重又一重,彩云缭绕,白鹤和青鸾绕着殿顶追逐嬉闹。再入大殿,脚下地面皆以白玉铺成,四周点着银烛,一对对金童玉女侍立两侧,镂金的香炉喷吐出缕缕白烟,萦绕在整座殿中。 三妖跪在下首,便见娘娘坐在大殿尽头沉香法座里,左右侍立着碧霞彩云。 娘娘身着五色衣裙,半倚在圣座里,一手支着额,容貌照旧是威仪端丽的,神色却有些倦。 她道:成汤气数已尽,凤鸣岐山,天命归周,你等化作人身,这般嘱咐一番,果然是让三妖祸乱君王,败坏商朝气数。 狐狸精见过纣王的淫诗,猜到些因由,却也不言不发地跪在下首。 女娲嘱咐完毕,又道:切记,不可残害众生,事成之后,你等自然也能成正果。 雉鸡精和琵琶精欣喜若狂,领旨谢恩后便欢欢喜喜往朝歌去了。狐狸精修为较高,心思也更深,领旨之后,依然跪在原处。 女娲问:你还有何事? 娘娘,狐狸精回道:小妖方才在娘娘行宫看到了纣王题的诗,刚准备向娘娘禀报,便受召前来敢问娘娘,让我姐妹去魅惑纣王,可是因为此事? 碧霞童子和彩云童女对视一眼,显然不赞成狐狸精的直言。 女娲眸色一深。 她本就是圣人,只不过素来与人族亲近,又是女身,不如其他圣人威仪深重。此刻她看着跪伏在地的狐狸精,气度深沉,神色不辨喜怒,让人生出无限的敬畏和战栗来。 她道:你既知情,为何不报? 娘娘恕罪。狐狸精款款下拜,道:小妖罪该万死,见纣王亵渎娘娘,心中激愤,想着的便是怎么去报复这登徒子,替娘娘出气才好。小妖修为浅,灵智不高,被那登徒子气昏了头,便疏忽了娘娘这边,还望娘娘宽恕。 女娲不言,半晌,冷冷道:你倒是忠心。 狐狸精眼神如水,小妖对娘娘一片赤诚,日月可鉴。 这确实是实话。 女娲不置可否,只道:纣王急色,你这千年的狐狸去,必能成事。 这便是承认淫诗之事了。 狐狸精低头不语,女娲又道:你上来,让本座看看。 大殿深静,狐狸精穿着一件白裙,膝行而上时,裙摆曳在地上,仿佛一朵盛开的白牡丹。 她跪到女娲身边,女娲略垂下眼睫,伸手勾起她的下巴,便怔住了。 碧霞彩云倒吸一口冷气。 竟有三分像。 妖化形时,容貌相由心生。这狐狸心里得想着什么,才能和女娲娘娘的容貌相像? 何况圣人合天道,即便一心想要模仿圣人容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沾上因果事小,一个不慎,还可能当场引来雷劫,身死道消。 即便这狐狸运气好,身为妖族,受招妖幡统辖,容貌却与女娲相似,亦是僭越。 好,很好。女娲却道:你既生了这张脸,不愁不能成事。 圣人心思难测,她言语间听不出喜怒,仿佛真的只是在评论诱惑纣王这件事。 狐狸精敛下眉眼,柔顺地说:多谢娘娘夸赞。 一旁碧霞彩云简直要气笑了模仿圣人容貌,乃是比纣王题淫诗更大的不敬,娘娘念在已经许了正果的份上不追究也就罢了,这狐狸竟敢顺杆往上爬! 女娲却觉得很有意思。 她拦住想要训斥狐狸的彩云,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玉符,扔到狐狸面前,你姐妹去往朝歌之后,若是遇事不决,或者有什么难处,可用此物向本座禀报。 狐狸精俯身捡起,拜道:多谢娘娘。 她本就跪在女娲脚边,这一俯身,便成了拜伏的姿势,从上往下看去,更显得腰肢盈盈,臀峰柔美,那一件白裙又是恰到好处的单薄,格外引人遐思。 女娲坐在沉香圣座上,漫漫想着,日后这狐狸去朝拜纣王,想必纣王也是如她现在一般,高坐王座之上,看这狐狸,就好像把人踩在脚底这样跪伏的姿势,女子最柔美的身段尽皆展露,祸国殃民的尤物,却又在他脚下恭顺臣服,不由得纣王不动心。 至于这女子长得像她那就更有意思了,不是么? 狐狸精拜过,又道:娘娘,小妖还有一事相求。 女娲尚未开口,碧霞童子已经上前一步,喝道:你又有何事? 狐狸精再次拜下,求娘娘赐名。 碧霞童子略一犹豫,退了回去。 妖是没有名的,天地众生,只有万物之灵的人才能拥有名字。 妖想有自己的名,除非尊者赐下。 女娲收回思绪,望着拜伏于地的狐狸精,微微沉吟。 随后她道:汝名妲己。 第2章 摘星楼起 夜。 冀州侯府。 冀州侯苏护一个人坐在主位里,望着案上夫人温了一遍又一遍的酒,愁眉不展天晓得纣王那昏君又发了什么疯,前些日子,突然令他进献女儿苏妲己,他视女如掌上明珠,如何肯答应,又恨这昏君无道,一怒之下便反了商。 如今被北伯侯崇侯虎困在城内,粮草断绝,长子阵前遭擒,已是穷途末路。 苏护叹气,又叹气,然后吩咐左右:去请夫人小姐。 夫人小姐还得一会儿才到,苏护屏退其余的军士,取来长剑,拿酒浇透。 爹爹,你这是做什么? 环配叮当间,苏小姐走了过来。不愧是艳名传进纣王耳中的女子,苏小姐正青春年少,她一来,这愁云惨雾的侯府都明亮了起来。 苏护叹气道:妲己,爹爹与你说几句话。 苏小姐走到案前,苏护牵起她的袖子,猛地一剑劈下! 苏小姐一惊,啊地叫出声,那一剑劈到了她肩上,与脖颈只差毫厘。 这时夫人恰巧赶到,几步抢上来,把女儿护在怀着,瞪着苏护怒道:你做什么! 这片刻间,苏小姐剑伤的血已经渗了出来,淋淋漓漓地往下滴落。 夫人!苏护叹道:此城一破,我一家老小便要被押往朝歌,受人侮辱,遭天下人耻笑。我苏护一生豪杰,只因那昏君听信谗言,竟遭此无妄之灾,累及妻女! 他凝目望向苏小姐,妲己,爹爹为了保你,已经起兵反了商,如今城外北伯侯西伯侯虎视眈眈,城内粮草断绝,等到城破,也是被那昏君侮辱,不如先走一步,爹爹和娘很快就下去陪你。 苏夫人惊叫道:你疯了! 苏护叹气,举剑又要刺,刺到一半却泄了劲,长剑垂下,只扶着桌案不住叹气。 苏夫人见事又转机,喜道:侯爷 苏护却猛地举剑,这一次下了狠手,剑势如虹,直要把夫人和小姐一起贯穿在剑上! 苏夫人惊声尖叫,苏小姐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父亲这时一枚铜钱从门外急射而来,铛地一声,荡歪了苏护长剑! 铜钱也被打偏,余势不止,嵌进了一旁的石柱里,入石一寸有余。 三人震惊不已,齐齐望向门口。 门外走来一人,披着黑色斗篷。她缓步上前,在厅中站定,掀开兜帽。 苏护一家齐齐屏住了呼吸。 那人的容貌可称一声绝色,端丽柔美,一颦一笑间却有种浑然天成的风情,眼睛里仿佛含着清澈的泉水,扫上一眼,便能让人骨头发酥。 她道:侯爷,这场祸事,皆因纣王强令苏小姐进宫而起。苏小姐大家闺秀,入了这深宫,恐怕多有不惯。不如我代苏小姐侍奉纣王,侯爷可保妻女平安,我去求一场富贵,两全其美,如何? 可保一家平安,苏护自然同意这个计划,当夜便与妲己商议定,又传书城外的西伯侯,由姬昌从中周旋,上奏朝歌。 罪臣苏护愿亲赴朝歌,献女苏妲己请罪。 纣王批复:若苏妲己当真如传言中的一般美貌,则免苏护之罪;若传言不实 ,冀州侯九族问斩。 苏护接旨后,只有苦笑。 也罢,这昏君连女娲宫都敢写淫诗,如此荒唐行径,相比之下,欺辱臣女,拿街坊传言戏弄诸侯,也算不得什么了。 好在纣王对妲己一见倾心。 妲己容貌三分像了女娲,纣王自见过女娲石像后,念念不忘,苦求天下美人而不得,甚至对冀州侯做出如此荒唐事,这回九间殿上一见妲己,目光便挪不开了。 女娲娘娘美貌,天下女子连一分都沾不上,妲己却得了三分。 何况妲己得了女娲的容貌,却没有女娲的威仪,柔媚恭顺,阶前盈盈下拜,唤一声大王,纣王的骨头就从头酥到了脚,飘飘然仿佛神仙。 苏小姐将门之女,虽然被宠着长大,穿衣却喜艳色,妲己来见纣王时,便穿了件红裙。 红裙反衬得她容貌格外清而柔婉,仪态款款,九间殿里一众大臣见了,都觉得果然大家闺秀风范,在心里暗赞了一声苏护教女有方。 分卷(2) 文武百官很满意,纣王也很满意,当即册封了妲己美人,入主寿仙宫。 册封礼毕,纣王急不可耐,朝也不上了,满朝文武也不管了,一把将妲己拉入怀里,揽着她就往寿仙宫去,只留下一干唉声叹气的大臣。 妲己柔柔婉婉地靠在纣王胸前,唤道:大王。 纣王一听,一张脸上眉眼都快笑没了,赶忙道:美人有何事啊? 大王。妲己纤细的手指从纣王胸前抚过,被心喜难耐的纣王一把握住,臣妾瞧着,这王宫好生宏伟,可是总觉得还差了些什么,显不出大王的英武来。 哦,纣王来了兴致,美人以为,哪里差了? 妲己往纣王怀里靠了靠,王宫虽然宏伟,却不够高,看不清宫外的样子。依臣妾看啊,这里若是有一座高楼,大王站在楼上,清风和云彩都在大王脚下;大王俯瞰整座朝歌,万民敬仰,岂非才是天下共主的气度? 纣王被她说到了心坎里去,美人说得甚是!依美人看,这楼要叫个什么名字才好? 妲己一笑,摘星楼,大王以为如何? 纣王大悦,揽着妲己去到了寿仙宫。妲己命宫人呈上笔墨,拉纣王一起坐在案前,画她构想里摘星楼的图纸。 这一画便是一个下午。 纣王看得津津有味,晚上在寿仙宫用过晚膳,又命人献上歌舞,看得兴起,把身旁斟酒的妲己往怀里一拉。妲己跌进他怀里,纣王一手揽着妲己,从案上拿了自己的酒杯,喂到妲己唇边。 妲己檀口微张,就着纣王的手把酒喝了,看得纣王色心大起,笑道:美人,来为孤宽衣。 妲己却从他怀里起身,工工整整跪下,大王恕罪,臣妾不敢。 哦?纣王问:你是孤的美人,有何不敢? 妲己却泫然欲泣起来,眼里盈着泪,愈发脆弱柔婉,楚楚动人,让人忍不住地怜惜。 她含着泪道:大王,臣妾听闻听闻大王英武无双,有体弱的妃子,承幸时疼痛不堪,甚至卧病在床数日,臣妾也自幼体弱,害怕 纣王兴致被打断,有些不悦,却又见妲己美貌无双,娇弱不胜,便把那不悦忘到了脑后,好言好语哄她,美人多虑了,既然你已经是孤的美人,又何必急这一时?不妨事,不妨事,美人不必忧心,待美人与孤多亲近些时日,再谈那侍寝之事,啊? 妲己拜道:多谢大王。 纣王看着妲己拜倒在自己脚边,柔美恭顺,任由他予取予求,那点欲望上的不满,便完全被权力上的满足取代了。 他故意不赐妲己免礼,欣赏了一会儿妲己顺从跪伏的姿态,然后从舞姬中挑了两个美貌的侍寝,又令妲己先去歇息。 妲己回到寝殿,屏退宫人,从袖中取出女娲赐下的玉符。 玉符是一条小蛇形状,有些旧了,妲己猜想是女娲常戴在自己身边,看在玉符的眼神立刻眷恋了起来,不舍地摩挲着,又把玉符贴到胸前。 她不知道娘娘是不是但凡委派其他妖族办事,都会给这么一块玉符,不过,再仔细想来,似这等传讯玉符,应当是极为珍贵的。 那女娲待她,到底还是不同的。 好一会儿,她才把微微温热的玉符从胸前拿开,用妖力留下讯息,从苏护如何反商、她如何顶替苏小姐进宫,到她哄得纣王大兴土木修建摘星楼,推拒侍寝,事无巨细,都向女娲讲了一遍。 然后妲己叹了口气。 她使出各种手段,勾得纣王心猿意马,自己自然也不可能幸免;她又是妖,没学过神仙的六根清净,忍了这许久,一心只想找个无人之处纾解一番。 她恋慕的是女娲,此时想着的自然也是女娲,脑中一遍遍描摹娘娘的身姿容貌,更觉难忍,目光却渐渐幽深,落到了手里那条白玉小蛇上 娲皇宫。 女娲察觉到传讯玉符发热,便把神识探进去看了看。见妲己留下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正准备唤童子去把那狐狸好生训斥一番,心念一动,却是在面前画了面水镜,查探妲己这几日的行踪。 果真如玉符中留讯所说。 她有些满意,点了点头,想看看狐狸现在在做什么,便在朝歌城寿仙宫里开了面水镜,却见妲己一人躺在卧床上,衣衫散乱,神色迷离,不住地婉转低吟,手中用的器具,赫然正是她赐下的那道玉符。 女娲唇角勾起一道高深莫测的笑。 好个狐狸。 她以玉符留讯道:男子薄幸,你不侍寝,如何诱惑君王?待你与纣王有了夫妻之实,再来面见本座。 第3章 媚术天成 作者有话要说: 鲧(gun3)捐 妲己收到讯息后,趁纣王留宿杨妃的馨庆宫,去娲皇宫前长跪了一夜。 娲皇宫殿门紧闭,碧霞童子板着一张脸出来,向妲己道:娘娘说了,你回去罢,在你把她吩咐的事做完之前,她不见你。 妲己执意坚持,娘娘若是真不肯见我,又怎么会容许我找到娲皇宫? 碧霞童子上下打量她两眼,道:地不硬么? 妲己柔柔笑了,我来求娘娘教我法术,非如此,怎显出我的诚意? 她爱慕女娲,可她与女娲之间,如溪流比之沧海,萤火比之皓月。溪流纵然向往沧海,却来不及东流入海便干涸在烈日之下;萤火纵然仰慕皓月,却等不到在下一个满月之前便湮灭在灰烬之中。 碧霞看着她摇了摇头,哼了一声,转进殿内去了。 娲皇宫书房内,女娲支着额角,随意翻看妖族们呈上来的玉简。彩云童女侍立一旁,忍不住好奇问:娘娘,你既然把那狐狸拦在门外,为何又要用水镜看她? 女娲将神识探入玉简,随意道:她愿意跪,就跪着罢。反正挺好看的。 彩云见娘娘这儿问不出什么,见碧霞童子回来了,便抓着碧霞问:你刚才去看狐狸了?她来做什么?还跪在外面? 碧霞低声说:还跪着。又向女娲道:娘娘,她毕竟是纣王妃子,容貌又与娘娘相似,这么跪在外面,是否不妥? 他向水镜上看了一眼,见妲己还是那副恭顺神色,又道:娘娘若是喜欢看,把她喊进来,跪在娘娘眼前也行啊。 女娲淡淡道:她违抗本座之命。 碧霞缩着脖子哦了一声,不敢再说了。 妲己琢磨着侍寝之事,想向女娲求一招能制造幻境的法术,在玉符里几次留讯都没有得到回答,又去娲皇宫前跪了一夜无果,只得放弃,每日照旧与纣王宴饮作乐。 她来了这些时日,渐渐也把后宫格局摸清楚了。 在这王宫中,中宫为皇后姜氏,是东伯候之女,又是当朝国母,与纣王情深义重,琴瑟和鸣,膝下还有二位皇子,其中殷郊已立为太子,极受朝臣拥戴,因此皇后的地位也愈发稳固。 皇后之下,便是西宫黄妃,武成王黄飞虎的妹妹。黄飞虎战功煊赫,是与闻仲并称的朝中梁柱,黄妃的地位也因此水涨船高;她也不愧是将门出身,为人刚烈,在宫中很得敬重。 黄妃再往下,又有馨庆宫杨妃。杨妃不如皇后侍奉君王多年,也不如黄妃身世显赫,然而容貌姣好,性格温柔,处事又有手腕,多年经营下来,地位也只在这二妃之下。 这三位之外,又有佳丽无数。 妲己只是冀州侯苏护之女,论家世,远不如皇后黄妃,何况苏护与她非亲非故,自是不可能帮她;论封号,只是个新进的美人,眼下虽然受宠,但纣王喜新厌旧也是出了名的。 思来想去,能倚仗的只有这张脸。 可她又不愿与纣王交欢。 她向纣王要了些舞姬,说是要亲自为纣王排舞,暗中却传授这些舞姬狐媚之术,聊以应付纣王。 纣王好色,那些舞姬个个承了幸。妲己毕竟手段厉害,纣王夜间操劳,白日里自然便疏于政务,连上朝也懒得去,久而久之,外臣们都知道了纣王夜夜留宿寿仙宫,加上摘星楼一事,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于是纷纷上奏,弹劾苏美人祸乱君王。 纣王赖不过这些大臣,终于上了一次朝。 朝会那日,妲己在寿仙宫里,婢女鲧捐的侍奉下,正摆弄窗台上一盆海棠花,突然觉得心脏好似被人狠狠捏了一把,肩头一抖,一口血呕了出来,正溅在那海棠花上。 鲧捐大惊:娘娘! 妲己扶着窗台站直身子,从窗外望去,正好见到几个宫人,把一柄松木剑挂到分宫楼前。 她轻轻拍了拍鲧捐扶着自己的手,示意无妨,又道:去问问看,那剑是什么。 鲧捐立刻指使宫女去了,不一会儿,回报:娘娘,那是大王今日上朝,听一个道士说宫中有妖气,用来镇妖的。 妲己多看了那剑两眼,挺好看的。 她好歹有千年的修行,自然认得这是阐教之物。 妲己命鲧捐扶自己去床上歇息,在玉符里留讯,问阐教有人来镇妖,她该如何是好。 玉符毫无动静。 妲己虽是妖,却因为爱慕女娲,人族又是女娲造出来的种族,她便从未吃过人,因此这松木剑也能容她多活几天。她还在想着怎么应付纣王的侍寝,正好趁此机会病了,也能更进一步。 纣王见她神色憔悴,弱柳扶风,容貌姝丽,还带着几分让人怜惜的病弱,愈发心痒难耐。 只是瞧着妲己走路都艰难,想来也承受不起和他一场欢爱,便只是心痒,没有下手。 这么拖了七八日,松木剑的威力逐渐显露,妲己日日咳血,一天比一天虚弱,只辗转在病榻上。纣王虽然每日来探望,牵着她的手说话,却又开始寻其他美人做乐,夜夜笙歌。 妲己在玉符里给女娲留讯:我快死了。 松木剑下,她能活九日。 玉符照旧没有回讯,想必女娲也不在乎她死活。何况圣人言出必行,女娲既然下了令,令她与纣王欢好后才可向娲皇宫复命,她若是抗命,死在外面,女娲也不会管的。 妲己这般想着,对榻前侍奉的鲧捐道:去请大王。 纣王听闻苏美人求见,片刻便至,坐在榻前握着妲己的手。此时妲己早已虚弱不堪,脸上也失了血色,毕竟骨相还在,反而格外显出一份苍白零落的美来。 她声音细细,仿佛风一吹便会飘散在空中,却还是温柔的,向纣王道:大王,臣妾这些日子,闷在这里,每日只听鲧捐说,有几只雁儿落在了王宫里,院子里的海棠花又开了几朵。臣妾怕大王忧心,就只在寿仙宫里养病,可这病 她说着那帕子掩住唇,咳了几声,白帕上立刻现出了血迹。 鲧捐站在一旁,死死咬着唇,担心得快哭了。 纣王也十分怜惜,抚摸着妲己的手,道:那,孤陪美人去散散心? 妲己挣扎着从床上翻下来,拜道:多谢大王。 纣王哪里舍得让她跪,把人抱了起来,又令内侍备下王辇。他抱着妲己上了王辇,俯在她耳边,轻声说:美人,你看,如今大雁北归,每天都有雁儿落在王宫里,寿仙宫的海棠花也开得很好。 妲己虚弱地靠在他怀里,道:那都是大王的恩泽。 仪仗浩浩,不多时,王辇行至分宫楼。妲己一眼扫见了楼门前的松木剑,指着那剑道:大王,这剑漂亮,不如去取来,臣妾好为陛下舞剑,如何? 纣王刚想说美人不可操劳,一转眼,见到妲己眼睛亮晶晶的,焕发出了难得的神采,不知怎么,竟点了点头。 内侍把木剑取下,恭敬递了上来。 妲己接过,在辇上舞了一段,她这些日子清减了不少,舞起剑来,身段柔美曼妙,白衣飘拂,宛若谪仙。可她到底体力不支,舞到最后,再也支撑不住,一跤跌坐在辇上,勉强用剑撑着身子,大口大口呕血。 纣王大惊:美人! 大王妲己气若游丝道:臣妾臣妾怕是不行了,这剑,大王拿去烧了吧,臣妾一点私心,望望大王切莫睹物思人,哀思过重 说罢,身子一歪,昏倒在地。 妲己再醒来时,王宫中已经没有了道门法器的气息。问过鲧捐,说是纣王当场烧了那把松木剑,此后几天,一直郁郁寡欢,甚至一反常态地没有临幸美人。 说着慌慌张张派人去请纣王。 纣王还在朝会,舍下一众大臣,慌慌张张跑来了寿仙宫。 这么闹了一遭,纣王对妲己失而复得,愈发宠爱,如胶似漆,每日只与妲己腻在一起。妲己的身体也渐渐好转,拖了几天,眼见侍寝之事,再也拖不下去了。 这一日,鲧捐正与妲己梳妆,突然感慨道:娘娘真是好福气。 妲己正端坐镜前,闻言,问道:哦? 鲧捐将她一头如瀑的黑发铺顺,慢慢地梳下来,这王宫里佳丽无数,可大王谁都不宠,偏偏宠爱娘娘。娘娘往这里一坐,不管是金山银山,大王都双手奉上,放眼这世间,也没几人有娘娘这等福气了。 妲己微合上眼,莫乱说,本宫还不是中宫皇后呢。 鲧捐便笑道:皇后怎及娘娘美貌?依奴婢看啊,这天下男子,见到娘娘,便没有不倾心的;便是宫中女子,奴婢这些天听闻的,也有不少,自见了娘娘以后,整日念念不忘,对娘娘挂怀于心。以娘娘的容貌,天下何人逃得出娘娘掌心? 妲己道:是么。 鲧捐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便附耳道:娘娘有所不知,好几个宫都来向奴婢打听,娘娘是否愿与她们相好。只不过前些日子娘娘身体抱恙,奴婢擅做主张,没有禀报娘娘。 妲己便睁开眼笑了笑。 她媚术天成,容貌又端丽无双,以鲧捐所言,这天下人尽在她掌心,确不算错。 只要她愿意,任谁都过不了她的情关,纵是纣王这等四海共主、人间天子,岂非照样栽在她手里? 可她却过不了自己的情关。 分卷(3) 妲己端庄雍容地坐在镜前,心里却在大笑,笑自己亦笑这人世间,笑得癫狂而肆无忌惮。 她这千年修成的一身媚术啊,能骗天下人心,能乱王朝江山,却换不来她爱慕之人多看她一眼,反倒换来这媚惑君王的差事,换来她如今进退不得的境地;而她所爱,高坐云端,无心无情,便是冷眼看她死在松木剑下,也不会有丝毫动容。 又有何用,又有何用! 鲧捐问:娘娘? 妲己骤然惊醒,迅速平定心神,淡淡道:无妨。 鲧捐却已经挽好了她的头发,取来许些钗饰摆在梳妆台上,问她:娘娘,用哪一样? 妲己目光从这些钗饰上一一掠过。 都是纣王赐下的,她极受纣王宠爱,这些钗饰便也都是奇珍异宝制成,一眼望去,琳琅满目。 半晌,她拿起一支发钗。 钗头用黄金雕了一支凤凰,展翅欲飞,凤眼缀以玛瑙,凤尾则用了更为华贵剔透的红宝石,垂下细细的金色流苏。 妲己轻轻捻着流苏,道:便用这支罢。 鲧捐应了一声,正要接在手里,妲己却又道:且慢。 鲧捐问:娘娘还有何事? 妲己笑了笑,拿起面前铜镜,用铜镜边缘打磨钗尖。黄金本就质地细软,很快,钗尖便被她磨得锋利无匹,藏在发间,十分隐蔽,不动声色便可杀人。 她将这钗递与鲧捐,鲧捐接过,略一犹疑,然后慢慢地为她钗在头上。 妲己望着镜中的自己。 锋利的钗尖缓缓没入发间,最后只剩下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停驻在她乌黑如云的鬓发上。细细的流苏垂落,摇动间映着明亮金辉,衬得镜中那张容颜愈发倾国倾城。 可她却觉得,那只是一只精致的人偶。 美人,可是这歌舞不好? 妲己露出一个浅盈柔婉的笑容,皓腕纤纤,替纣王倒满了酒,哪里,臣妾瞧大王身姿不凡,英武过人,一时瞧出了神,倒忘了去看歌舞。 纣王显然被这个马屁取悦到了,哈哈大笑道:美人说得有理!美人以为,孤好看,还是这歌舞好看? 妲己柔媚无骨地靠进他怀里,大王怎可与这些舞姬相比? 纣王挠着她的下巴,像是在逗一只猫,孤想听听,孤的美人是如何想的? 那自然是大王好看。 纣王甚是满意,搂在她腰间的手无声地解开了她的腰带。 妲己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死了。 她不抱希望地在玉符中给女娲留讯,道:求娘娘传授幻术,小妖好应付纣王。 衣襟被纣王扯开,她香肩半露,白皙如玉的后背展露在这好色昏君眼前。 讯息石沉大海。 妲己犹做困兽之斗,与女娲道:娘娘,纣王宠幸小妖,乃是因为小妖容貌与娘娘有三分相似,纣王与小妖共赴云雨,眼前看着的是我,心里却是把我当做娘娘,肆意欺辱,娘娘如何能忍? 女娲还是没有回应。 不愧是圣人,妲己讽刺地想,当真好涵养,被昏君这般亵渎都不动怒。 纣王拿下了她的外衣,只剩轻薄的丝绸内衫,女子柔美的身段一览无余,风光隐约可见。 妲己继续留讯:娘娘,小妖罪该万死,喜欢的一直是你。我心里只有你。 这么写着,眼里却流下泪来。 纣王替她把泪拭去,笑道:美人可是欢喜坏了?俯身便要吻她。 妲己推拒不得,只是流泪。 她心一狠,与女娲道:娘娘,我这人身的清白,留了五百年,是留给娘娘的。娘娘如果一意要我侍奉纣王,求娘娘先亲自取了我的清白,我便死而无憾了。 第4章 大好江山 娲皇宫内。 女娲面前开了一面水镜,水镜中是纣王怀里流泪的妲己。妲己衣不蔽体,肌肤如同白玉一般,被高大的纣王抱着,娇娇柔柔的,更显得媚意动人。 旁边碧霞彩云定力不够,纷纷避开目光。 碧霞忍不住问:娘娘,你既然不救她,为何又要看?娘娘喜欢看那只狐狸,他们这些天已经发现了,早上看,晚上也看,好像狐狸是什么稀奇似的。 彩云却想起一事,在一旁小声道:我记得狐狸上次来,是想求娘娘教她幻术。她厌恶纣王至此,幻术之事,为何不 碧霞亦压低声音,师妹,那狐狸不懂,难道你也不懂?娘娘若是教了,她和娘娘便有了师徒之实,这份因果,哪是轻易能沾的?何况 彩云问:何况什么? 他们在这儿说着话,水镜之中,纣王却与妲己更加亲昵了。 妲己一身媚术岂是等闲,虽然衣衫仍在,四周也有帐幔遮挡,水镜中画面依然极是香艳。 女娲却照旧站在桌前,处理着妖族事务,甚至没有往水镜里多看上一眼。 碧霞犹疑了一下,望了眼女娲娘娘,见她没有阻止的意思,这才转过头来,低声同彩云说道:何况娘娘把狐狸派到纣王身边,是去做什么的,你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那日大殿上,还是彩云领着三妖拜见娘娘的,她对此一清二楚,娘娘曾言,令她三妖惑乱君王,覆灭成汤。 碧霞便道:那依你看来,自古亡国之君,可有什么好下场? 彩云哑然。 碧霞又道:纵使成汤气数已尽,这狐狸在商王宫中如此行事,也是凶险万分。原本封神量劫,娘娘就他说到此处,又往女娲身上望了一眼,却把后面的话隐去不说,只道:那狐狸容貌又与娘娘相似,事出反常,所以此等因果,娘娘还是不沾为妙。 可是,彩云小声反驳道:妖族修行之法,尽数出自娲皇宫,经娘娘之手编纂整理,这师徒之实,倘若说有,早就已经有了 碧霞瞪她一眼,娘娘传授万妖修行之法,和单独教授妲己一人,能一样么? 恰在这时,水镜里的纣王发出了压抑着的喘息,妲己低低地娇呼一声。 碧霞立时便有些尴尬,咳了两声,假装什么都没听到。 彩云想了想,却又道:师兄,你只说狐狸命数凶险,可究竟如何凶险了,你又不知。你若是会起卦,起一课算一算这狐狸的命数,又何须做这些口舌之争。 碧霞跟随女娲身边,学会的道法虽多,却始终没有天机感应,无法算卦卜问,一直是他心里的结,此刻却被这个师妹当面点了出来,只好又瞪她一眼,回敬道:你何须笑我,你自己亦是不会。 彩云笑道:我不会便不会了,哪像师兄你,算不准还偏要算,上回你给 女娲突然道:本座算过,是乱象。 碧霞彩云一下子静了。 半晌,碧霞喃喃道:为为何如此?那狐狸不过千年道行,如何逃得出圣人推算? 彩云却道:师兄,你这是关心则乱。娘娘算不出,想来是娘娘和那狐狸的因果纠缠太深的缘故。娘娘,你可有问过自己的前程? 女娲道:大凶。 室内一静。 女娲仍是背对着二位童子站着,执着笔,静静地在玉简上写些什么。 紧跟着碧霞彩云双双跪下,碧霞只低着头,彩云却抬头看着女娲,红了眼眶,一副担忧模样。 女娲叹道:何须如此?大劫在即,上到三教圣人、大罗金仙,下到平民百姓、飞禽走兽,算谁的命,不是一个大凶之兆?难道本座就金贵些么? 碧霞大声道:娘娘自然是不同的! 彩云却问:那那,可有转机? 女娲也不想瞒他们,道:卦象里有一线生机。 碧霞彩云面上俱是一喜,目光四下转动,好像那一线生机能藏在这书房里似的。最后碧霞的目光在水镜上停了下来,望着水镜里娇媚无限任君采撷的妲己,望着妲己与女娲相似的面容,喃喃道:难道 女娲道:碧霞。 她声音平常,碧霞却像犯了错似的,立刻低头跪好,是,娘娘。 女娲静静道:本座生于洪荒鸿蒙之间,偶然起一念造人,便护持人族千万年,执掌招妖幡后,对妖族亦尽心尽力,立身持正,问心无愧,何须天道怜悯那一线生机? 碧霞彩云皆埋首于地,不能言语。 书房内一时极静,那面纣王妲己的水镜便显得格外突兀,水镜里宫阙繁华,男欢女爱。 滚滚红尘之中,这样一间宫殿,便是最极致的尊贵欢愉。 女娲又道:这一卦,你二人听过就算,不可宣扬,更不可为求那一线生机,踌躇不前,做有违本心之事。 碧霞彩云说不出话,只得强压抑着哽咽,齐声应道:谨遵娘娘教诲。 水镜中,妲己身上再无遮蔽,纣王猖狂大笑着,合身而上。 妲己抬起手,拔下了自己头上金钗。 那一头的黑发如瀑垂落,紧接着,妲己将那钗横咬在嘴里,眼如秋波,红唇娇艳,衬着华贵的凤凰金钗,略偏过头去,钗美,人更美,真真是天子宠妃,无双佳丽 碧霞眼尖,在这么一刹那里,看清了妲己叼着那支钗上锋利无匹的钗尖,冷冷的,泛着寒光。 他大惊,喊道:娘娘! 女娲和彩云同时转头,彩云也看到了妲己嘴里的金钗,霎时面上血色尽失,她她要弑君! 纣王毕竟尚是天子,哪怕命中注定成汤要亡于他手,此刻也有气运护身,妲己欲行刺他,死的只能是她自己。 娘娘,彩云慌了神,膝行两步,抓着女娲的裙摆,摇晃着,仰起脸恳求道:娘娘,你救一救她罢! 女娲略一沉吟。 水镜里,妲己媚眼如丝地望着纣王,唇间叼的金钗,钗尖晃过冷厉的锋芒。 碧霞犹豫了一下,也学着彩云的样子,抓着裙摆求情,娘娘,狐狸毕竟其情可悯,而且修行不易,也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 女娲放下笔。 看她背影,仿佛是叹了口气。 她道:彩云,我现在送你到朝歌城,你先稳住那昏君,让狐狸不必担忧,然后让她来娲皇宫见我,就与她说 彩云正听旨,等了片刻,没等到下文,便问:娘娘? 就说,幻术之事,本座允了。 妲己和纣王是在同一张床上醒来的。 纣王醒来后,发现美人在怀,搂着妲己就要继续寻欢。 妲己把自己从纣王的手臂里抽了出来,恭敬跪拜,劝谏纣王以天下大局为重,应当先去上朝。她苦苦哀求许久,到最后,整个寿仙宫的人都跪下了,纣王这才不情不愿地换上朝服。 送走纣王后,妲己站到窗前,看着那一盆海棠花,沉默不语。 昨夜她与纣王纠缠不清,她眼见躲不过去,真心所爱之人又如隔云端,便想着杀了这昏君,只当千年修行都喂了狗,白往这世间走了一趟,一了百了。 危急关头,幸有彩云童女来传女娲法旨,解了她燃眉之急,又令她去娲皇宫觐见。 她知晓自己不必承纣王的幸,心里也安定了,这时候便能冷静下来,把这事从头到尾想了一遭。 她媚惑纣王,是因为纣王冒犯了女娲娘娘,娘娘要她来覆灭成汤。 倘若娘娘要她去闯刀山火海,要她肝脑涂地,要她死,她也甘之如饴,何况委身一个君王。 可是纣王算什么东西。 她修行千年,不是为逢人就跪委屈求生,不是为了被君王当做物件肆意亵玩,不是为了与无数的女子共侍一夫,困于这商王宫中,一步不得出。 妲己把面前的海棠花掐出了汁。 她看着手上鲜红的海棠花汁,仿佛看到了纣王的血;想到这双手沾上君王鲜血的样子,她便很快意,快意地笑了起来。 她是妖,妖族天性便该是狠毒残暴的,不是么? 圣人之命不可违,不过正好,纣王亵渎女娲在先,将她收为玩物在后,又阻在她和女娲中间,这些,她心里都记着,待得些时日,一笔一笔讨回来。 成汤江山,她瞧着就不错。 妲己微微笑了起来,想,活该。 第5章 封神量劫 妲己抽空去往娲皇宫已是三日后。 她到时,女娲正在书房里,彩云守在门外,见到她,迎上来道:娘娘吩咐过,这一个时辰,谁都不能打扰,你先等一会儿。 妲己望了一眼朱红色的殿门,问彩云道:娘娘平日里不修炼吗? 问道之人,潜心修炼,数百乃至数千年闭门不出都是是常事,然而女娲每隔上百年便要召集一次妖族,近日里又因为纣王之事召集了一次万妖,怎么看都不像修炼的样子。 其他几位圣人,如阐教元始天尊,截教通天教主,人族三皇,却都是整日修行讲道的。 妲己对此疑惑已久,不敢当面问女娲,只好来问女娲身边的彩云。 彩云看着她便想起了那些从女娲水镜中看到的香艳画面,眼前妲己明明衣冠整齐地好端端站着,她却不由脸上一红。 妲己:彩云仙子? 咳。彩云回过神,道:我也奇怪,现在玉虚宫止了讲,碧游宫也是约束门下不得下山,娘娘却还是有许多事需要忙碌 止讲?妲己问:阐教截教我知道,但这止讲又是怎么一回事?还望仙子赐教。 彩云:封神量劫,你可听过? 不曾。 彩云望着远处的楼阁殿宇,叹了口气,道:道门之中,老子、元始天尊、通天教主三位,一同册立了封神榜。阐教十二仙又犯了杀戒,元始天尊担心弟子们的安危,停了玉虚宫的讲道,只让各位门人弟子静心清修。截教倒是没有犯戒的仙人,但封神乃是大劫,贸然卷入,一个不慎,神仙都可能陨落,通天教主于是约束门下,令他们不得轻易下山。 分卷(4) 妲己没太听懂,但大致还是明白的,于是问:那按理说,仙人们都闭门不出,应当无事才对,娘娘为何依然如此忙碌? 一只青鸾从空中降下,扇着翅膀落到彩云面前。 彩云从袖中取出一把银屑喂它,抚摸着青鸾头上的翠羽,摇着头道:我也不明白。 妲己不过是一只妖族,道行又低,连玉虚宫碧游宫落下来的尘土都摸不到,更不会有人和她讲什么神仙量劫。她不知道量劫是什么东西,便也不多想,只在一旁帮着彩云喂青鸾。 不多时,朱红色的殿门向内而开。 青鸾是最先注意到的,三下两下吃完了彩云手里的银屑,向着女娲书房的方向一声清鸣,随后展开双翼,振翅而去。 彩云得到青鸾提醒,转头一看,见到打开的殿门,便知这是娘娘传召,领了妲己入内。 妲己再见到女娲时,女娲正站在桌前写字,碧霞立在一旁侍奉笔墨。她穿一件五色衣裙,身量高挑,比十二三岁小少年模样的碧霞要高上许多,裙裾垂落若流云,运笔时,袖间露出一段骨相清皎的手腕,十成十的清贵。 妲己起先还有些忐忑,那日纣王逼迫得紧,她情急之下,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讲出来了,也不知道该如何面见娘娘可娘娘看起来,似乎并不在意。 但愿她没有触怒娘娘。 不过,书房与正殿毕竟不同,正殿是办公事的地方,书房却涉及到主人的许多习惯喜好,更为私密,通常来说,也只有亲近之人才能被允许入内。 娘娘愿意在书房见她,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她离娘娘,又近了一些。 妲己这么想着,便心生欢喜。 她趁这回,仔细瞧了瞧女娲衣裙上的颜色。 妃红,缃黄,石青,茶白,墨灰,五色云锦交织,繁复昳丽,若是穿在寻常女子身上,只会让人笑话衣服比人好看,却正好合了娘娘通身的威仪气度,衬得她容貌更盛。 女娲一边写,一边问她:本座上次让彩云传你的法术,学得怎么样了? 娘娘没有提起玉符传讯之事,妲己心里一松,跪拜道:回娘娘,小妖只掌握了些皮毛。 女娲:演一遍我看。 妲己于是运起新学的幻术。 几人身在书房,在幻术的作用下,却觉得自己正泛舟于湖上,放眼望去,四周群山绵延,景色壮丽。 碧霞彩云惊疑不定地相视一眼妖族根行差是出了名的,可妲己这只狐狸,不过学了三天,而且无人指点,竟能做出这般复杂逼真的幻像来。 女娲却道:虚景容易,但要让纣王相信那个幻像就是你,却难。 妲己拜伏于地,小妖不敢欺瞒娘娘,纣王妃嫔众多,只怕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又只将小妖当做取乐的玩物,既不在意枕边人是谁,也未曾拿正眼瞧过小妖,小妖想骗过他,自然简单。 旁边碧霞彩云听得此言,都怔住了。 女娲却不置可否,只道:你且起来罢。 妲己谢过,依言站起。女娲搁下手里的笔,转头看她,见妲己穿一身白色宫裙,青丝挽起,发间坠着繁复的钗饰,一双眼睛却在看她,里面灵动雀跃着的,都是少女心事。 她想,狐狸的心思可真简单,一眼就看穿了。 女娲就着刚才妲己展现出的幻术,指点了几句,然后屏退碧霞彩云,问妲己道:你这趟来,除了来问本座法术,还有何事? 妲己难得碰到与娘娘独处的机会,却一步也不敢僭越,生怕行差踏错,这难得的机会以后就再也没有了,只小心翼翼地斟酌着道:小妖还有一事相求。 女娲一笑,你总有一事相求。 圣人一笑,当真万古长春。 妲己觉得就为了这一笑,她连自己的心都愿意挖出来,却又不知是不是自己的要求过分了,惹了娘娘不快,只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好半晌才嗫嚅着道:小小妖想问娘娘,何,何为娘娘上次说的,残害生灵?是我杀一个人便算,还是杀千百人才算?杀朝中重臣算,还是杀平民百姓算? 女娲心里叹息。 狐狸聪明是真聪明,接了她的法旨,却还能想到这层,法术学得也快,即便是被她派去朝歌繁华之地,也没有为繁华所动,迷失本心,可见心性也是上佳,是妖族里难得的好苗子。 可这个问题,她却不能答。 女娲道:我替你起一卦。 妲己不解。 蛊惑纣王,败坏成汤江山,不残害生灵,事成之后,许她正果,这是娘娘金口玉言亲自告诉她的,为何此时反倒要起卦? 不过她也没问出口,只看着女娲从袖中取出了三枚铜钱。 女娲抛出铜钱,一正,一反,第三枚却不肯好好地落下,只在桌上骨碌骨碌滚着。 她伸手把那铜钱按住,三枚一起,并到手心里,又抛了一次,却还是同上回一样,一正,一反,剩下一枚只是打转,怎么都落不下来。 女娲喝道:定! 咔地一声,第三枚铜钱应声而裂,碎成两半。 妲己在一边看得呆了,却又从心里升起另一种恐慌她不通占卜,但毕竟修炼多年,知道这是事关重大,又凶险万分,天机不可问,连女娲这等圣人都占卜不出来。 女娲却道:随我去万妖殿。 妲己:啊? 女娲只是看她一眼,也不喊人备车,径自拂袖离去。 万妖殿便是娲皇宫主殿,内里镇守着招妖幡,乃女娲一身功德气运所系。 妲己跟了女娲一路。 这一路上,她也想明白了:娘娘这是要以万妖殿的气运,对抗天道,问一问这天机。 万妖殿无人,唯有银烛长明,映着清清冷冷的白玉石阶。 女娲在正中的沉香圣座里坐下。 圣座背后,立着招妖幡。 妲己却不知道该站在哪里。沉香圣座是娘娘的位置,站过去是不敬;可若要站在阶下,又好像她来拜见娘娘一样,也是不妥。 女娲唤她道:上来。站到本座身边。 妲己依言照做,女娲却不看她,照旧是从袖里摸出三枚铜钱。 只这一个动作,殿外的天色陡然便暗了下来,雷云翻涌着,在万妖殿上空迅速聚集。 女娲兄长是执掌河图洛书的伏羲,因此,论及推算占卜,女娲只在老子伏羲二位圣人之下,与阐教元始天尊不相伯仲,遭天道忌惮,也是正常。 不知何时,女娲唇边带上了一丝冷笑。 凡人起卦,必先沐浴焚香,祭拜天地鬼神;女娲却只是摆下了一副很寻常的桌案,不沐浴,亦无敬香,她自己就是天地鬼神。 她抛出铜钱。 轰地一声,一道天雷自上而下,猛地劈在万妖殿顶! 殿内烛火猛地一荡,妲己吓得一抖,下意识就要往女娲身边缩,那三枚铜钱却好端端地落在桌案上,一正,一反,再一正,幽幽地映着殿外的闪电雷云。 女娲唇边那道冷笑愈发明显了。 她收起面前的铜钱,又抛一回。 铜钱落定,第二道天雷应声而下,在万妖殿顶滚出火球,整座大殿都仿佛震颤了起来。 妲己靠到了沉香圣座边上,却又想,娘娘愿意忤逆天道为她起卦,应当还是在意她的罢。 女娲收起铜钱,再抛。 空中阴云密布,万妖殿中也是一片晦暗,女娲妲己二人一个坐着,一个半倚着,都被罩在阴影之中。 女娲手中三枚铜钱,便敢问天道苍生,问神仙量劫;妲己却只觉得娘娘拢着铜钱的手指修长白皙,甚是清贵好看。 殿外天雷一道比一道密集,整座娲皇宫都被惊动了,侍奉的童男童女们顶着大雨四处找人,远远地还能听到碧霞在高声指挥。这般威势之下,万妖殿内烛火早已熄灭,一道接着一道的闪电却不时地把殿中映得雪白,在短暂的刹那间,清晰无比地照亮了女娲的面容,国色无双,风华绝代。 天威浩浩,女娲端坐殿中,岿然不动。 她一共抛了八次铜钱。 第八次铜钱落定,一道前所未有的粗大电光劈了下来,妲己见不到殿顶情形,只见殿中帐幔齐齐飘舞,尔后迅猛地燃烧起来,火焰照耀在晦暗的万妖殿中,张牙舞爪,仿佛天罚。 女娲看着面前的铜钱,眼睫低垂,神色沉静。 纣王,闻仲,黄飞虎,姜后,黄妃,杨妃,殷郊,殷洪,商容,比干,费仲,尤浑,苏护,伯邑考她看着铜钱,报出了一长串名字,都是封神榜上有名人。 火光映在她脸上,也映在妲己脸上,显出了一片暖色。 妲己问:娘娘,什么意思? 女娲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简洁地说:都是要死的。 第6章 九间殿上 妲己琢磨女娲的话琢磨了很久。 最基本的气运格局,她还是知晓的。 如今这一方天地间,称得上圣人的,不过八景宫太上老君,玉虚宫元始天尊,碧游宫通天教主,火云洞伏羲神农轩辕三位人皇,玉帝昊天,西王母瑶池,再加一个女娲娘娘。 圣人之下,便是混元大罗金仙,多集中在阐截二教门下。 其中截教尤为势大,当年分宝岩上,通天教主独得鸿钧宠爱,手中法宝众多,外加截教收徒不挑资质心性,这许多年下来,已经成为了世人眼中道门的代表。 而彩云曾与她言道,封神量劫中,阐教十二仙结犯了杀戒。 妲己丢给纣王丢一个幻术,看着纣王与幻术中的妲己颠鸾倒凤,喜不自胜,只默默地走到房间另一头,给自己泡了杯清茶,以澄明心境。 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回想彩云和女娲与她说过的话。 娘娘话语间透露的意思,这封神榜,非得死人才能上不可。妲己自知根行浅薄,想不明白道门那三位圣人立这个榜是为什么,不过这其中,有两点关键,她还是能看到的。 第一,娘娘列了许多名字,后妃,皇子,诸侯,近臣,每一个都是极重要的人物,可这其中却没有她,也没有琵琶精和雉鸡精。 倘若有,娘娘绝无不告诉她的道理。 那她姐妹三人,是活到了量劫后,还是死得不能再死了,连封神榜都上不去? 第二,这许多人,除了闻仲是截教弟子之外,都是凡人,那杀死这些人的杀业,由谁来担? 她可不信天道是什么良善之辈。 因果报应高悬于顶,哪怕杀这些人是顺应天道,既然杀了人,就不可能无事。 况且彩云也与她提过,阐教众仙犯了杀戒,所谓杀戒,指的便是这些仙人们很可能会杀死别人;以仙人们的定力修行,这些事,甚至多半是出于不得已的因由。 元始天尊却对此万分谨慎。 以元始的性格,自然不可能是担心别人被自家弟子杀死,那就只能是担心门下杀人之后,沾上因果,犯下杀业,最终反噬己身因果报应连大罗金仙都逃不过,何况是她? 那日娲皇宫中,她问女娲何为残害生灵,女娲不答,只说要起一卦。 可是起了卦,也并未告诉她到底何人可杀,何人不可杀。 妲己毕竟心思玲珑,前前后后推想一番,就已经猜到了大概。 女娲娘娘执掌招妖幡,断无欺瞒她这一个小妖的道理;可娘娘不惜万妖殿天雷压顶也要为她算卦卜问前程,却不愿回答她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那 只能是这个答案一说出口,便做不得数了,所谓天机不可泄露。 或者娘娘自己亦身在劫中。 或者,本无答案,她怎么做都是错,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 当初娲皇宫中,女娲以铜钱起卦时,铜钱碎裂,妲己便已经有了预感,此时推想一番,知道了自己只能惨淡收场,却也没有惊慌,只是心里更加平定。 她不在乎什么量劫,也不在乎正果,她只在乎娘娘。 娘娘让她去做,她便去做,只有这么简单,只能是这么简单,多想也无用。 妲己又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陷入她的极乐幻境的纣王,慢悠悠地,喝了口自己泡的清茶。 纣王对着她用环境制造的妲己,可谓丑态毕露,最原始最兽性的一面全部暴露了出来,在此刻冷静的、真正的妲己看来,格外荒谬好笑。 纣王意乱情迷,情到浓时,对着她造出来的妲己幻像,深情款款地唤:女娲。 旁边真正的妲己放下茶盏,伸出手,抚摸着头上金钗,恨不得一钗刺死这昏君。 爱慕娘娘?他也敢?他也配? 所以第二天三朝元老杜元铣上奏,言朝中有妖孽,恳请纣王明察,纣王来问妲己时,妲己便道:大王,臣妾听说,常言道,国之将亡,妖孽必生,杜太师这是说大王你是亡国之君哪! 如今纣王对她愈发迷恋,白日里也舍不得她,可妲己却坚持劝纣王去上朝,纣王只好想了个折中的法子:在九间殿垂了一副珠帘,每逢上朝,必然让妲己坐在珠帘之后。 这样一来,他便既可以瞧见他的大臣,也可以时时看着他的美人。 妲己穿着十分得体的宫装,发间钗饰繁复,容貌又是端丽柔媚的,就这般往珠帘后一坐,原本那些上奏说她是妖妃的大臣们,便都噤了声。 这等人物,怎么可能是妖? 杜元铣还是第一个敢再提这回事的。 纣王心里大概也是这么想的,被妲己激得大怒,当场绑了杜太师,下令问斩。 龙座之侧,一派温婉娴淑模样的妲己端坐在珠帘后,看见纣王朱笔红砂批了一个斩字。奏折丢到杜元铣面前时,妲己只觉得自己心里,有一部分,随着这份朱批落地,一同碎裂开了。 仿佛被她亲手割裂的、再也回不去的过往。 从此刻起,她再也无法回头。 杜元铣,是她杀的第一个商朝忠良。 往后还会有很多。 纣王下令斩了杜元铣,等定下神,来想了想,又觉得还不够解气。 杜太师都已经被押出门外了,他又让武士把人再押了回来,压着跪在自己面前,然后吩咐左右,道:割了他的舌头,拿去让御厨做一道菜来,寡人倒要尝尝,这么厉害一张嘴,究竟是何等味道! 群臣大惊:大王不可!! 纣王只冷冷地哼了一声,立刻便有武士拿着匕首和铜盘过来,撬开杜元铣的嘴,匕首探进去横划一刀,半截舌头便端端正正地落到了端着的铜盘上。 分卷(5) 武士半跪而下,端端正正地把铜盘呈给纣王,任由旁边满嘴鲜血的老太师倒在地上,痛苦地抽搐着。 群臣看着这一幕,已经连话都说不出了,不少人转头闭眼,不忍再看,纣王倒还是很高兴的样子,自己看完了不算,还要去喊妲己:美人,你也来看看。 妲己做出一副弱柳扶风的样子,臣妾胆小,哪里及得上大王英武,大王就不要为难臣妾了。 说到这里,她眼波一转,不过 纣王问:不过什么? 不过妲己起身,从珠帘后走出来,在纣王面前盈盈下拜,不过臣妾以为,以后倘若来一个人说大王的不是,大王就要割一次舌头,未免太过麻烦。臣妾倒是有一计,不知大王可愿意听? 美人请讲。 纣王妲己二人一个手狠一个心黑,天生一对恶人,旁若无人地一唱一和,龙座阶下,满朝文物听在耳中,深觉这昏君妖妃暴戾荒唐,气得脸都黑了。 妲己对朝中重臣的脸色视若无睹,做足了眼里只有纣王一人的样子,让纣王十分满意。 她顺从地低头,那一头钗饰便跟着垂坠下来,轻轻荡着,荡得纣王魂儿都快被勾走了。 她道:从前父亲征战,有时候也会把臣妾带在军中,臣妾因此见过,那南方蛮夷之地,有一刑名唤炮烙,乃是用一根中空的铜柱子,中间放上炭火烧红,再把人绑到铜柱上去。臣妾以为,对那些妖言惑众之辈,此刑正是合用。 纣王听了大喜,喜得五官都神采飞扬起来,美人妙计! 百官: 纣王却简直太满意了,亲自把妲己从地上扶起,挽进自己怀里,放声大笑,笑声在九间殿中不住回荡。 他笑得畅快,大臣们见他如此荒唐行径,只能沉默。 却有一人越众而出,在阶前拜下。 随着俯身,他一身的白袍铺陈于地。 他道:罪臣商容,忝居丞相之位,却无作为,诸侯战乱四起,路边尚有饿殍。臣无能,不能辅佐大王保汤江山稳固,也不曾令百姓安居乐业,无颜对天下黎民,九泉之下,亦无颜对先王。故此,臣恳祈大王,准许臣,告老还乡。 百官俱静。 此时,太师闻仲不在朝中,商容便是纣王身边最能说上话的重臣,况且商容为人又精明,素来进退有度,在朝中很得敬重。 朝臣们见商丞相竟然打算辞官致仕,都慌了神他一走,这偌大的成汤江山,还有谁来收拾?倘若日后纣王再一意孤行,还有谁劝得了他? 朝臣们齐齐看向龙座上的纣王,希望他能够出言挽留。 纣王却只挥了挥手,道:本王准了。 第7章 娲皇宫中 所以,就是这样,武成王与商丞相交情甚笃,正好黄妃是武成王的妹子,小妖就派宫女去西宫打探了消息,说是商容见纣王残暴,劝谏又不听,不忍看成汤江山败在他手上,只好辞官致仕。 娲皇宫中,妲己陪着女娲,一同在花园里散步。 她随侍娘娘身边,娓娓地说着,从杜元铣上疏起,讲到商容致仕、百官约好长亭相送,把这近日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向女娲讲了一遍。 说完之后,又问:娘娘,那商容既然不忍看成汤江山败坏,应当留在朝中才是啊?他劝十句,纣王没准儿还能听个一两句;别人劝一百句,纣王一句都不会听他为什么要走呢? 自从学会了幻术之后,妲己就不怎么喜欢在王宫里待着,嫌那地方规矩多,不自在,却经常往娲皇宫跑。 全然忘了娲皇宫的规矩比王宫更多。 每次来娲皇宫,她就只在自己寝宫里留一个睡着的幻像,以应付宫人,或者时不时来寿仙宫转一圈的纣王。 搞得宫里到处都在传,苏娘娘近日特别嗜睡,可别是得了什么古怪病症。 妲己时常来娲皇宫找女娲。有时候女娲不在,或是不得闲,妲己就去和彩云一起四处转悠,侍弄娲皇宫中的奇花异草,或者给青鸾白鹤喂食。 不过,若是女娲正好闲着,便一定会见她。 通常是指点几句她新学的幻术,再与她讲解些修行上的问题;有时候这两者都没什么好讲的,娘娘也会教她一些天南海北的见闻,还有人间的弄权之术。 女娲身为上古正神,见识广博,妲己在娲皇宫没待多久,就觉得自己跟随娘娘学到的,比让她再活十个一千年加起来还要多。 所以最近的商容致仕之事,妲己想不明白,便直接问了出来。 她和女娲站在一处池塘边。池塘很浅,水极清澈,养了几尾锦鲤,塘底铺着五色的石头。 妲己初来娲皇宫时,不以为意,看这石子好看,还生起了捡两颗玩的心思。 直到一日碧霞告诉她,这就是娘娘当初补天炼的五色石,因还剩下许多,便拿来铺池塘养锦鲤,吓得妲己差点没当场跪下,对着这个池塘三跪九叩。 即便是后来又来了许多次,如今跟着女娲站在这池塘边,妲己还是觉得十分拘谨。 女娲照旧是那一身五色衣裙,袖手而立,衣袂清扬,温柔灿烂云霞便自发地往她头顶聚集,青鸾环绕着她身边盘旋,飞舞着,白鹤则落到她面前,屈起脖颈讨欢。 她听了妲己的话,只是问:如今纣王无道,太子呢?你觉得太子如何? 妲己想了想,道:太子是皇后所出,皇后觉得小妖祸乱后宫,和小妖关系不睦,因此太子如何,小妖也见不到,但听说太子虽然年幼,已经臣子间有了贤明之名。况且,姜后的父亲乃是东伯侯姜桓楚,手下精兵良将无数,不管大臣们拥不拥戴,东伯侯总是支持太子的。 女娲又问:太子的老师是谁? 妲己啊地一声,恍然大悟。 太子殿下殷郊的老师,正是商容。 妲己忍不住说道:娘娘,那可是可是商容见纣王无可救药,所以转而拥立太子?可纣王春秋正盛,太子却还不过十四岁,难道商容便这么一年一年地等下去? 她这段时间在娲皇宫也学了不少东西,女娲有意考她,只问:倘若换了你是商容,你要如何做? 妲己想了想,道:无外乎是先专心辅佐太子,教他治国之道,然后,要么留在朝歌城中,发动宫变刺杀纣王,要么带着太子投奔东伯侯,左右东伯侯手下兵力雄厚,又得人心,直接反了便是;何况太子殷郊本就是商朝储君,这江山,也不算落在外人手里。 女娲却说:商容未必要辅佐太子。 妲己:啊? 风吹动池塘水,皱起浅浅的涟漪。女娲望着那涟漪,道:商容既是太子之师,太子对他必是言听计从。到时候,你说,这王位上坐着的,到底是殷郊,还是他商容? 她说得淡然,倒影映在池中,衣袂飘拂,被粼粼的波光一洗,更显得风华自在。 妲己看着她的倒影看出了神。 却又想,为何娘娘对凡间之事,如此了解? 她正想着,女娲却伸出手,从池塘旁的花树上折下一枝桃花或许是桃花,单薄的、浅粉色的五瓣小花一簇一簇地聚在枝上,像是桃花的形状,却比桃花要精致柔婉许多。妲己虽然跟着女娲学了不少天南海北的见闻,一时竟也认不出。 女娲折了那花,便回头看她。 她比妲己要高,看她时需略垂下眼,便显得眼尾尤为狭长,带着一份高高在上的凌厉,仿佛高山上被切断的冰雪。 隔着这么近,妲己甚至能看清,娘娘端丽威仪的容貌下,眼瞳是却偏浅的墨灰色,那里面仿佛藏了许多东西,至简又至深。 这么近,近得仿佛只要她一抬头,就会撞到娘娘。 女娲却往她头上伸手过来,慢慢地拔出那支金钗,睫毛低垂着,气息正落在妲己颊畔。 妲己屏住呼吸。 女娲却笑了笑,把手里的花枝簪在妲己头上。 妲己不敢置信地怔住了,犹疑片刻,却见娘娘抬起手,神色自若地,把她的金钗插进了自己发间。 乌黑的云鬓,精致的发钗,钗头雕着琉璃点睛凤凰展翅,垂落细细的金色流苏,被风吹动,晃碎了阳光。 女娲就这么看着妲己。 然后说道:这花很衬你。 晚间彩云前来侍奉,见到女娲娘娘发间金钗,忍不住好奇,多瞧了几眼。 娘娘一向不喜欢人间的这种金银配饰,觉得俗气,簪发时多半用玉簪、木簪或是骨簪,这次却一反常态地,云鬓青丝间坠着一枚金钗,黄金琉璃交相辉映,极尽华贵,倒也很衬娘娘的威仪。 彩云再仔细一看,觉得这仿佛还是先前狐狸藏在头上,预备行刺纣王的那支。 就在她实在好奇,第三次偷看的时候,女娲终于问道:你瞧什么? 彩云被她点破,索性问了出来:娘娘,这可是那狐狸头上的金钗? 女娲拿着书的手顿了一顿。 彩云:娘娘? 本座记得,女娲淡淡道:先前召见轩辕坟三妖时,应那狐狸之请,给她赐了一个名字。 彩云笑道:狐狸叫着顺口嘛。 女娲将手里书卷翻过一页,面上照旧是没什么情绪的,只垂下视线,静静看着眼前修订过多次的妖族功法,说道:天底下狐狸那么多,她有名字的,她叫妲己。 商王宫。 纣王今日入夜才去的寿仙宫,见到妲己时,妲己一副方才醒来的疏懒困倦模样,倒也别有一番风情,惹得纣王看了又看。 他坐下,妲己与他泡了杯茶。 纣王瞧着妲己,总觉得妲己有哪里不一样了,瞧了许久,茶都喝了半杯,他才终于发现,美人,你头上这支桃花,正是盛开,好生漂亮。可眼下正是寒冬,你从哪里折来的桃花? 妲己伸手碰了碰头上的花枝,掩唇轻笑,大王可喜欢? 自然喜欢。 妲己熟门熟路地坐进纣王腿上,拿起桌上的茶,喂到他嘴边,臣妾方才休憩时,做了个梦,梦到九天女神,替臣妾簪了这支桃花,醒来时,这花便在头上了。 纣王喝了茶,与她调笑道:是何女神?可生得貌美? 妲己笑了。 自然是极美的。她柔柔地道:臣妾见识少,认不出是哪位神仙,可却记得,那位娘娘与臣妾道,她与臣妾算了一卦,臣妾命格不好,注定一生飘零悲苦,却独有一桩好处。 纣王揽着她,手顺着她衣襟滑入,问:哦,哪一桩好处? 妲己眼波如水地看着纣王,一双明眸里,仿佛有诉之不尽的万千情义。 那位娘娘道,臣妾这一生,必将与有情人,终成眷属。 第8章 天机隐现 纣王大笑。 他与他的苏美人,可不是正终成眷属?神女入梦,正是吉兆,应了他对苏美人的宠爱。 他的苏美人,是上天赐予他的明珠。 被美人奉承了这一句,纣王心情甚好,妲己趁势从他怀里脱了出来,盈盈下拜,大王,臣妾还有一事相求。 随着下拜,她一身白色宫裙铺开,琉璃耳坠轻轻摇晃。 纣王仍坐着,居高临下望去,只觉得苏美人簪了这支桃花后,格外漂亮,仿佛一朵娇艳的白牡丹,在自己脚下宁静端庄地盛放。 纣王将杯中之茶一饮而尽,豪迈挥手道:美人何须拘于这些俗礼?美人开口相求,寡人断无不允的道理;便是美人要那天上的月亮,寡人也摘下来与你。 妲己计谋达成,笑得愈发柔婉纯良,多谢大王。 哎呀,美人这就生分了。纣王亲手将她扶起,揽入怀中,亲昵好一会儿,这才想起来先前的话,问道:美人方才与本王提起的,是何事啊? 妲己整个人疏懒地靠在他身上,像是真的倦了。 她柔柔说道:回大王,臣妾听闻,商丞相辞官致仕,明日便要离京,百官都要去长亭相送。臣妾想着,商丞相毕竟为国忧心,替大王操劳多年,大王若是不闻不问,未免寒了百官的心;可大王何等尊贵,总不能亲驾出城相送,臣妾思来想去,便由臣妾代大王走这一遭,如何? 纣王当日允了商容的辞官,心里却还念着丞相的好,何况妲己所言也甚是有理,他便没有多想,道:那自然好,美人真是贤妃,会为寡人分忧。 妲己轻轻婉婉地笑,那是臣妾的本分。 纣王便去解她的衣衫,调笑道:寡人现在正有一忧,美人可愿为寡人分上一分? 妲己照例在纣王意乱情迷时放了幻术以虚乱实需要极高深的道行,她现在还不会;可纣王从心底便没在乎过与他欢好的到底是哪个女人,只顾自己尽兴,妲己便也不担心幻术被他看破。 她起身走远,留纣王一人在床上,对着被子乱啃。 眼下已经入夜,王宫里点起了灯。 更远处,朝歌城里,家家户户也都点上了灯,只有天际还留着一抹日暮的淡白。 妲己站在窗边,渐渐出神。 当今朝臣之中,忠义之辈不少,但大多如杜太师那般,只知死谏,毫无变通,商容却是其中难得的聪明人。她犹记得那日商容请辞,满座俱静,独他一袭白衣委地。 无论商容是打算专心辅佐太子,还是挟天子以令诸侯,做个权倾朝野的摄政王,倘若真给他做成了,商朝必然中兴有望。 可商容,是名字早已写进封神榜了的。 妲己发现自己竟然动摇了。 上了封神榜,商容必死。 商容为成汤天下殚精竭虑耗尽心血,又出奇计,弃纣王转而拥立太子连妲己都认为他成事,可难道,就是因为所谓的气数已尽,所谓的必死之局,商容如今所做的,这许多事,都只是徒劳么? 她想不明白,却生起了兔死狐悲之感。 妲己向来不是束手待毙的性格,纣王是商,太子殷郊也是商,女娲娘娘令她覆灭成汤,可没说王座上坐着的一定要是纣王。 分卷(6) 天命已定又如何? 她偏要试一试,商容划出来的这条路,到底能不能走。 至少,太子不会像纣王这样罔顾人伦,她身为纣王后妃,又有从龙之功,太子登基后,只会对她尊敬有加。 她正好能得清净,一心一意侍奉女娲娘娘。 妲己立在窗边,又往床上的纣王看了一眼,满怀恶意地想,这么好的机会,倾覆你座下那张龙椅的机会,是你亲手送给我的。 娲皇宫。 妲己向纣王请求为商容送行时,女娲便通过水镜看到了。 一同看到的,还有前来通禀的碧霞。 他往水镜上看了一眼,略显犹疑,不知道该不该发问娘娘派狐狸祸乱宫廷,他是知晓的,可看这狐狸行事,显然是心里另有打算。 女娲背对着他,静静站在桌前写字。 娘娘没有追究的意思,碧霞只好把水镜里的狐狸放到一边,按规矩通禀道:娘娘,伏羲圣人来了。 女娲手里的笔一顿。 碧霞早料到有这一幕,只在心里叹息。 天下人皆知,伏羲圣人和女娲娘娘乃是兄妹,一同窥得大道,只可惜 女娲转过头,问碧霞道:圣人现在何处? 在万妖殿等候娘娘。 女娲搁下笔,请他稍待片刻,本座更衣便至。 碧霞在万妖殿再见到女娲时,娘娘身上穿着的,已不是平常那件五色衣裙,而是换了一件十分华贵的黑袍,威仪庄严,以山川河流为纹,以日月星辰为饰。 万妖殿里银烛长明,伏羲正站在殿中,来回踱步,仿佛是陷入了沉思。 见她现身,伏羲抬头笑了一笑。 女娲一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这时见到伏羲,面上的神色也略柔和了些,缓声道:圣人好些年没有来了。 碧霞奉上茶水,识趣地躬身退了出去离开万妖殿前,他最后看了伏羲一眼:伏羲圣人依然是极清俊的容貌,穿一身简单的白袍,风姿卓然,却和娘娘再无半分相似。 女娲请伏羲落座,自己整了整衣袖,反身坐回沉香圣座之中。 她问:圣人此来,是有何事? 伏羲饮了口茶,淡笑说道:我原是在火云洞里修行,突然被扰乱心境,感知到娘娘前些日子起了一卦,竟能与天机对抗,便来一问究竟了。 大殿巍峨,殿中白玉寒凉,又空荡荡的,只有他们二人,便显得格外清冷。殿内每隔数步,就立有朱漆的立柱,幔帐自其间垂下,飘拂摇曳,将伏羲饮茶的面容遮得若隐若现,凭空多了几分仙气。 女娲微微一笑,雕虫小技,比不得圣人的河图洛书之道,圣人见笑了。 伏羲却搁下茶盏,下意识地身子前倾,凝视着她,道:天机难测,娘娘如有难处,我愿代娘娘卜这一卦。 女娲听了这话,只又是一笑,便准备回绝。 圣人间的因果,岂是能轻易欠下的,何况又是占卜这等涉及气数之事。 可她随即想到,她与伏羲如今再如何生疏,毕竟还有个兄妹名份在,当年也确实曾是生死相依的兄妹 想到此处,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了,只道:那就多谢圣人了。 伏羲笑笑,从袖中取出龟甲,却不急着起卦,而是望向女娲,道:招妖幡虽然认主,但娘娘毕竟不是妖族,倘若娘娘想,我自有办法破此法宝,令招妖幡重归无主之物,从此妖族气运,与娘娘再无干系。 女娲霍然抬眼。 她照旧是端坐不动的,然而,那一瞬间里,沉香座背后的招妖幡猛地展开,一股磅礴浩大的气息席卷而至,挟万妖之尊,挟补天造人两大功德之势,威临万妖殿。 万妖殿中,飘拂的帐幔后,白袍的伏羲手握龟甲,静静看着女娲,不闪不避。 圣人威压只持续了极短的时间。 女娲何等修为,道心坚定,察觉到自己失态,迅速平定了心神。 大殿重归平静,方才的威势再也寻不到踪迹,仿佛从未出现过。 女娲微微一笑,正想用场面话应付过去 ,可是兄长终究是不同的,她一笑之后,便再也笑不出了,最后只叹了口气,道:大劫将至,你也知道了? 自招妖幡认主后,她的气运便于妖族气运相连。妖修根行差,她亲自为各族编写功法,甚至每隔百年,都要摇动招妖幡,将万妖召至娲皇宫,传授道法,提点他们修行处世之道;万妖之间,部族众多,但凡有争执不下者,也都是上禀娲皇宫,请她裁决。 直到如今。 伏羲道:天道之下,谁人不知。 女娲不言。 伏羲握着龟甲,又道:妖族式微,娘娘何苦担这一份气运?万物自有其兴衰,娘娘却是不死不灭之身,何必作茧自缚? 女娲不答,只低下头,倚在沉香圣座里,支着额角。 半晌,她道:圣人请起卦罢。 便是说妖族气运之事,不必再提。 伏羲心里叹息。 女娲一意坚持,他却不便多言,只得收敛心神,以龟甲起卦。 万妖殿内静了许久,唯有幔帐飘拂,银烛摇曳着,在白玉的石阶上映出一片一片晃动的阴影。 直到卦象将成,伏羲凝望着龟甲,又转头凝望女娲。 他眉头皱着,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难解之事,好半晌,终于问道:娘娘,你身上缠绕着另一人的气运,你可知道? 女娲一怔,放下支着额角的手,从沉香座里抬起头。 她是圣人,如何能被他人的气运轻易缠上,何况她虽不如兄长伏羲,却也也精通算卜,若是身上缠有他人气运,为何她自己不能察觉? 女娲这般想着,道:确实不知,还请圣人解惑。 伏羲神色凝重,听到女娲发问,却又沉默了片刻,仿佛是在思索,等想好了措辞,才说:娘娘近日,可是遇到了什么人? 他说得含糊,女娲不解,人? 正是。可是有什么人,对娘娘对娘娘倾心爱慕,一往情深? 女娲立刻便想起了妲己。 她想起妲己同她说过,心里只有她,倘若能与她相好,便死而无憾了那不是一个轻易说出口的死字,女娲想,妲己拔下金钗行刺纣王的那一刻起,她便明白了,狐狸说愿意为她而死,是真做得出来的。 她恍然失神。 万妖殿中,伏羲静静地道:她想必很爱娘娘罢。 同为圣人,又有兄妹名分,女娲道心摇晃,伏羲立刻便感知到了,甚至推算出了气数的另一端,深爱着娘娘的那一位,到底是何人。 女娲毕竟修为高深,片刻的失神后,迅速收敛心念,道心重归平静,无情无欲,无想无求。 她淡然一笑,道:应当是了。只是我还有一事不明,这只狐狸,她爱慕于我,和我身上缠着的气数,究竟有何关联? 伏羲道:娘娘尊为圣人,在这天道之下,自成一方世界,寻常修士,别说让娘娘缠上他的气运,就是想沾娘娘的气运,也是不可能的。 这便是我困惑的地方了。 天地间自有灵气散落,此间生灵,若是想证得大道,圣人境之下,靠的是吐纳天地灵气;圣人之上,修的则是自身道心,令道心纯净专一,臻于至境。这些,娘娘应当是知道的。 这是自然。 可倘若一个人,深爱着你,可以为你舍下一切,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其心至诚,虽然其人修为低微,道心杂乱,在这一个念头上,却已臻至境 万妖殿内一片静默,唯有茶香缭绕,幔帐飘拂,遮得伏羲清俊的面容若隐若现。 他缓缓而言,说完了后半句话。 这样的心意下,天道也要撄其锋芒,哪怕是云泥之别,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她的气数,也能附绕在你身上,护佑你平安喜乐。 第9章 长路幽微 伏羲离去后,女娲一个人坐在万妖殿里。 她支着额角,那一袭黑袍垂落,在沉香圣座中铺陈而开,渊渟岳峙,却只是长久的沉默,仿佛竟带了几分萧索。 直到碧霞悄悄进来,与她换了热茶,轻声提醒道:娘娘。 女娲像是骤然惊醒一般,放下手,接过碧霞端上来的茶,冲他笑了笑,然后饮了一口。 娘娘,碧霞对娘娘的状态实在担忧,可他只是童子,说这个话题有些僭越,只好左右斟酌,小心道:伏羲圣人的建议,娘娘当真不考虑吗? 女娲望向他,却不答,也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问:伏羲圣人也同你讲了? 碧霞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说:弟子奉娘娘之命,与圣人送行,临别之时,圣人对弟子说了此事,他还言道,倘若娘娘拿不定主意,弟子须在旁多加劝慰 女娲笑了一声。 碧霞察觉到自家娘娘心情不好,低头沏茶,犹豫了一下,又道:娘娘先前说过,大凶之兆,却还有一线生机,或许伏羲圣人所言,正是那一线生机呢。弟子觉得,伏羲圣人有一言说得有理,天行有常,万物自有其兴衰枯荣,娘娘何必 女娲静静道:倘若真按他所言,自破招妖幡,本座是解脱了,可是妖族怎么办? 碧霞忍不住道:娘娘禀洪荒鸿蒙而生,天生地长,并非妖族,即便招妖幡认主,娘娘照拂了妖族这么多年,也算是仁至义尽,妖族大劫将至,气数衰微,那都是命,是天道所向,与娘娘何干? 女娲笑了一笑,抬起手,在身前画下一面水镜,然后对碧霞道:你来看看。 碧霞略一犹疑,走到了女娲身边。 水镜那头,是殷商王城朝歌城外,十里长亭边,文武百官相送商容。 女娲法力无边,即使隔了很远,这一幕,在万妖殿的水镜中,依然映照得纤毫毕现。 商容在朝中威望极高,门人弟子遍及朝堂,他辞官离京,自然是百官都来相送。 只是除了百官之外,旁边居然还有一座精致的坐辇是寿仙宫苏美人的仪驾。 碧霞怔了一下,想起昨夜水镜里看到的,妲己定计与商容联合,再联想眼前这一幕,已经猜到了狐狸打算做什么,却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只好抬头看了女娲一眼。 女娲道:本座告诉过她,商容是封神榜上有名人,在大劫中,是必死的,可她依然要试一试,能不能帮助商容,扶持殷郊上位。 碧霞一愣。 按他本意,是觉得狐狸不自量力的,可娘娘在此刻提起,必有深意,只好小心说道:弟子愚钝,不知 女娲道:连一只一千年的狐狸都能想到的事,本座如何想不到? 碧霞:可那是天道 天道固然无情,兴衰枯荣也是常数,可这世间万般生灵,也自有其想法,探寻他们自己的道。至于天道 女娲笑了一声。 本座忝为圣人,除了卜算问卦之时,或者偶有感应,其余时候,对这天道,一概不知;碧霞,你本是这天上的霞光,日夜吞吐灵气,聚灵而生,却依旧对算学一窍不通,更遑论叩问天道。你我尚且如此,何况寻常生灵? 碧霞远没有女娲这样的修为,娘娘敢妄议天道,他却不敢,只低头沏茶。 女娲慢慢地饮茶,似在思索,碧霞也不做声,想着娘娘先前说过的话,大殿内一时又静了下来,只有那面水镜,还在忠实地映射着人间的画面。 如今,凡间的朝歌城,正是深冬时分,城外实在没什么风景可看,百官只好偷瞄苏美人乘坐的辇,猜测这位此番过来,到底是什么心思。 可是苏美人一直没有出面。 众位官员裹着厚重的冬衣,各自与商容作别,敬了离别酒后,便准备目送他远去。 妲己就是在这时候走下座辇的。 她穿一身白色宫裙,头戴繁复金饰,仪态端庄;宫女鲧捐跟在她身后,手里端着酒。 官员们下意识地行礼避让。 妲己带着鲧捐走到商容面前,妲己称大人,商容称娘娘,相互行礼过后,妲己柔婉而笑,道:大王心里挂念着大人,无奈国事繁忙,脱不开身,只好让本宫来相送了。 纣王久不上朝,谁都知道,国事繁忙只是借口。 不过苏美人能来总比不来的好,大臣们虽然心里对这个借口十分不屑,还是齐刷刷地行礼谢恩。 妲己笑了。 冬日景色荒凉,可她这一笑,城外便有了风景。 她从宫装广袖中伸出纤纤素手,从鲧捐端着的木盘上拎起酒壶,斟满了一杯酒,双手奉给商容,这是大王念着丞相劳苦功高,特意赐下的酒,与丞相御寒,丞相快些饮下吧。 送行的官员听到这话,脸色齐齐变了。 君王赐臣下毒酒,乃是最常用的手段,谁知道纣王那昏君怎么想的,这酒里有毒还是无毒。 商容却是镇静,只看了妲己一眼。 妲己这时候已与商容距离极近,略微倾身,在他耳畔轻声说道:丞相想做什么事,尽管去做,我自会在宫中保皇后平安。 商容正从她手里接过酒樽,手指一颤,酒泼了些出来。 妲己哎呀一声,装作去扶他,却更小声地说:如果丞相能给我一个确切的时辰,我保证在那时候,纣王分不出身管别的事。丞相想好了,就派个人告诉我。说着手指微动,把一个纸团推入商容袖中。 商容饮了酒,谢过赐酒之恩,打马向东而去。 妲己望着他的背影,唇边终于浮出一丝笑。 水镜这端,碧霞正与女娲添上茶水,女娲却突然出声道:碧霞,你且瞧她。 碧霞长年侍奉娘娘身边,这些凡人的争权夺利、勾心斗角,在他眼里,简直跟三岁小儿的玩具一样简单明了,他只瞧着画面,就能猜出这些人心里在想什么;至于那些朝堂间的尔虞我诈,更是没什么出奇的,偏偏这些还都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那个,看着十分厌烦。 分卷(7) 只是娘娘有命,他却不能不看。 碧霞瞧着妲己看了好一会儿,觉得这只千年狐狸确实算得上美人,资质心性也是上佳,却还是不明白娘娘的意思,只好问道:娘娘,弟子要瞧什么? 女娲道:她是妖族。 碧霞还是不解,确实,只是娘娘为何突然提起此事? 女娲笑了笑,道:你瞧她的心思,和人有区别么?兽开了灵智便是妖,不说兽,有些天材地宝,久居灵穴,譬如你,碧霞,开了灵智,所思所想,所行所为,也都和人没有区别了。倘若有一天,碧霞,你灵智丧失,那时你仍是天上的霞光,却再也不是本座的碧霞童子了。 碧霞已经隐隐明白了,放下手中的茶盘,撩开前襟,端端正正跪到地上,无论是人,还是天上的霞光,碧霞都一意追随娘娘,只求侍奉娘娘左右。 女娲叹道:你当本座是什么人?只要本座还在一天,断不会让你等落入失去灵智的境地。 她说着,神色却严肃起来,可倘若,本座对妖族放手不管,大劫过后,灵气衰微,没有天地灵气,灵智便是无源之水,天下妖族,十之有九都会退成兽类,剩余一两只,也是如风中残烛,只能苟延残喘。你现在看妲己美丽聪颖,行止有度,可到那时候,也不过一个只会生啖血肉的狐狸罢了。 她又想起了伏羲的话,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 可若是连灵智都没有了,又何谈爱呢。 碧霞忍不住道:娘娘若是喜欢她,将她召至娲皇宫便可。可娘娘也说了,天道无情,大劫当前,这世上万千妖族,娘娘如何救得过来? 女娲伸出手,沉香圣座后的招妖幡破空而起,飞入她手中。 那幡不知是何材质制成,长柄似玉非玉,似石非石,幡面是极深沉的黑色,呈三角形状,周遭纹着天地山河,与女娲身上的黑袍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女娲从头上拔下那支属于妲己的金钗。 钗尖为了行刺,已经被妲己莫得极为锋利了,女娲用自己手指在钗尖上一点,一滴血立刻沁了出来,滴在招妖幡上。 那面黑幡立刻如活过来了一般,隐隐传出风雷之声,夹杂着百兽嘶吼,那些风雷和兽吼却都围绕着她,小心翼翼的,仿佛是在讨好。 这便是妖族至高无上的权柄。 女娲凝望着手里的招妖幡,静静道:本座也不知道,但凡事总要尽力而为。 招妖幡内滴入了她的精血,便是再想斩断她和招妖幡的联系,已是不可能。 碧霞还跪着地上,见此情景,如何不明白这是娘娘心意已决,顺便连伏羲圣人的念想也一起断了。他却不便劝,只站起身,从女娲手里接过招妖幡,恭恭敬敬地放回原位。 招妖幡放好后,碧霞终于忍不住说:娘娘再怎么样,伏羲圣人也是一片好意。 女娲道:我知道。 她大概是累了,或者在最亲近的童子面前,再懒得掩饰,话语间一股萧索。 碧霞侍奉到底侍奉日久,最会揣摩娘娘心意,道:茶凉了,我去与娘娘取些酒来? 圣人理应清心寡欲,可每当娘娘忆起旧事时,却喜欢小酌一杯。 女娲唇角一弯,似乎是勾了个苦涩的笑,手抬到一半,大约是想支使碧霞去拿酒,却又放了下来,自嘲地道:再想这些做什么呢罢了,罢了。 碧霞看着娘娘的神态,心里也不是滋味,挥手招了一个小童进来,嘱咐几句,小童飞速跑走,很快又端来酒,旁边还整整齐齐叠着一件白狐裘。 碧霞将酒搁在一边,取来狐裘,亲自替女娲披上,低声道:娘娘说得极是,往事不必太过挂怀。弟子观伏羲圣人这些年,对娘娘也是极好的,虽然前事已断,他还是把娘娘放在心里的。 从前上古洪荒时,伏羲圣人和女娲娘娘乃是兄妹,感情极好,修为又高,很是为他人艳羡。 可惜伏羲为了大道,舍下前尘,转世重修。 这份魄力前无古人,娘娘也是支持的,可是伏羲这一遭转世,终究出了差错,固然修为一日千里,法力通天,臻至圣人境,前世的记忆,却再也找不回来了。 连同那具与娘娘血脉相连的人首蛇身,一同灰飞烟灭。 有时候月圆之夜,碧霞见过娘娘一个人坐在娲皇宫的殿顶上,身旁开着一面水镜,水镜那端,是火云洞的天皇伏羲氏。 她修为较伏羲要高,她看伏羲,伏羲是不知道的。 每逢这时候,碧霞便悄悄地走了,不想娘娘知道自己来过。 他想许多许多年前,或许娘娘就是这么坐着,看着洪荒的月亮。 那时候她身旁坐着的,当是她兄长伏羲,而不是一面冷冰冰的水镜。 那时候的妖族如日中天。 如今伏羲与娘娘虽然看似感情极好,但那是伏羲圣人心里对娘娘的愧疚,名分上认下这个妹妹,却早已疏远,再也没有兄妹相称过;而妖族日渐衰微,若不是有娘娘护持,只怕抗不过这次大劫。 碧霞心里叹息,端着酒上前,道:娘娘,这是火云洞神农圣人新酿出来的酒,弟子专门派人讨了来,听说能解百忧,娘娘若是心里还想着那位,不如尝上一尝。 女娲笑了,本座在你心里,就是个醉鬼么? 碧霞听出娘娘心情好些了,便也笑道:岂敢,娘娘爱酒之人,醉也是雅兴。 女娲笑了笑,也不理碧霞的打趣,伸手整理衣袍,又拢住身上狐裘,却突然顿住,问:这是狐狸皮毛? 碧霞没料到她突然说起这个,愣了一下,是。 女娲便把那一袭雪白的狐裘解了下来,还与碧霞,道:本座早已不畏寒暑,妲己是狐妖,她往娲皇宫来,见了同类的皮毛,恐怕心有芥蒂。往后这娲皇宫中,还有狐裘的,都封起来罢。 第10章 忠心枉付 寿仙宫。 妲己正坐在铜镜前,任由鲧捐替她更衣梳妆。 鲧捐把她一头乌云般的青丝挽了起来,手指在木盘里一排华美的发簪上拂过。都是纣王新近赐下的,极尽奢华,除了珍珠宝石便是黄金翡翠,映照出琳琅满目的光。 她最后还是拿起了养在一旁花瓶里的桃花,问:娘娘,还是用这支? 妲己略一犹豫,低声道:簪上罢。 自那日长亭送别、与商容定下联络之计后,妲己就未曾再往娲皇宫去过,甚至连女娲交予她的那枚联络玉符,也只是一动不动地搁置着从前她意图刺杀纣王,娘娘就派了彩云童女过来,可见娘娘应当是维护纣王的。 她擅做主张,娘娘大概不会高兴。 妲己想,这若是在先前,她是断不敢让娘娘不悦的。 可如今她娲皇宫也去得多了,察言观色,猜到娘娘也有自己的难处,外加受了娘娘的教导,对娘娘的爱慕之心虽然分毫不减,却终归少了几分敬畏,更亲近了些。 至于朝中局势,她倒不甚担心。 那日长亭送别,她特地与商容说了那些话。娘娘的猜测不可能有错,商容定是想辅佐太子上位;而太子为皇后所出,倘若商容和太子在宫外动手,宫里,纣王也必对皇后下手。 她主动护卫皇后周全,甚至拖住纣王,这份好意,商容不可能不接。 最后分别时,她往商容袖中塞了个纸团。 倘若商容打开,便会看到一句话。 纣王听信小人谗言,害我父侯,望丞相他日功成,留一颗头颅在,我将之献与父侯,以尽孝心。 苏护献女之事人尽皆知,当初妲己去往冀州时,苏护便已经被逼到了绝路上,正欲举剑自尽。 苏护之女入宫,心有怨恨,也是常情。 商丞相是聪明人,不可能不明白她的意思:妲己这一举动,既是告知商容她为何想反,免去相互猜忌;也是授人于柄,令商容拿着她心有反意的证据,好安他的心;还是提醒商容,倘若需要,可以去向冀州侯苏护求援。 她的弄权之术,还是女娲娘娘亲自教的。 如今,距长亭那日已有二月。 妲己本以为,商容既然离开朝歌往东而去,篡位之事,少说也得等上几年。 然而这二月余,朝中不断有消息传来,商丞相虽然致仕,却与从前的旧友依然交好,门生弟子也照旧奉他为座师,相交甚笃,大约是在筹谋着什么,只瞒着不问政事的纣王。 妲己这般想着,便听到宫女来报:娘娘,太子殿下来与娘娘请安。 太子为皇后所出,妲己最近又深受圣宠,威胁到了皇后的地位,在宫人眼中,她的寿仙宫与皇后的中宫不睦,因此太子殷郊来与她请安,虽然合乎情理,却实在是件很奇怪的事。 妲己却立刻想到了商容。 她令宫女好生招待,梳妆毕后,便带着鲧捐去了前殿。 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殷郊。 殷郊正拘谨地坐着,在宫女的服侍下,文文静静地喝着奉上来的茶。 他才十四岁,看着和娲皇宫的碧霞差不多大,即使穿太子袍服,也显不出多少威势来,很是苍白文弱,让妲己毫不怀疑,商容可以轻而易举地控制这个少年。 殷郊也见到她出来,立即起身,跪下请安道:苏母妃。 妲己被鲧捐扶着坐下,上上下下地打量太子,在心里把这个年轻人评估了一番,然后温静柔婉地道:殿下请起,今日怎么有空往寿仙宫来? 殷郊在宫女的侍奉下起身,站在妲己面前,却依旧是低着头的,仿佛是不敢看她,道:苏母妃,母后得了一件东伯侯献上的宝物,想邀苏母妃一同观赏,不知下月初二晚,苏母妃可有空闲? 妲己便明白了。 外臣不得进入内宫,太子这是替商容传的消息。 下月初二晚,便是商容与她约定的时刻。 而在商容的计划里,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扶持太子上位,既然现在太子亲自往寿仙宫请安,与她说了这句话,想必也是商容在借太子的口告诉她,太子已经加入了他们的计划。 纣王贪恋享乐,连政务都懒得上心,对皇子更是疏于管教。 殷郊年少,对老师商容,想来会比对纣王这个父皇更亲近些。 商容想说服殷郊,大约也不是什么难事。 妲己将茶盏放到一旁小桌上,凝望着眼前的太子,然后婉婉一笑,道:皇后娘娘相邀,那自然是有的。倒是殿下如今愈发俊俏了,听闻殿下功课勤勉,通古晓今,必为一代明君啊。 殷郊的脸色又是一白,显然是听懂了她话外之意。 他的头更低了,小声说:苏母妃谬赞。 妲己知道商容必有通盘的计划,商容在朝中根基深厚,门生弟子无数,与黄飞虎更是莫逆之交,只是商容老谋深算,没必要把这些都告诉她。 商容虽不说,她靠着宫人探听的消息,也能猜到大概。 纣王的这班朝臣中,闻太师与武成王一文一武,并称双壁;如今闻太师远征北海,还留在朝中的,就只剩黄飞虎;商容又与黄飞虎素来交好,自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然而黄家世代忠良,黄飞虎对纣王更是赤胆忠心,断不会允诺这等忤逆之事。 和商容眉来眼去的,是黄飞虎麾下另一位武将,名叫周纪。 而王宫中,姜皇后毕竟是殷郊生母,殷郊又年少,做事稍显青涩,竟被姜后看出来了风声。 幸而妲己当时正好来向皇后请安。 请安毕后,她正和鲧捐留在花园里散步,便见殷郊面色苍白地匆匆赶来,也忘了见礼,直接说道:苏母妃,请速去中宫一趟,母后她,她她起疑了。 妲己霍然回首。 殷郊神色惶然,又道:母后非要拉着我去向父王请罪,还想请旨捉拿老师苏母妃,你去劝一劝她罢! 妲己当即跟随他回到殿中。 她屏退宫人,独自见了皇后。 皇后看到她,也怔住了,你 娘娘。事态紧急,妲己直接道:娘娘如今虽然为皇后,可若是殿下事成,殿下一片孝心,自然会奉娘娘为太后,侍奉膝前,岂不比现在自在? 皇后寒着脸训斥道:本宫岂是为了权势不顾伦理纲常之人! 妲己见利诱无效,便换了一种方式:此事木已成舟,娘娘若是一意要禀明大王,只徒害了许多人性命罢了。如今大王的样子,娘娘也见过了;殿下也是一心为国,为万民计,难道娘娘就不想这天下出一位明君么? 皇后被她气得快要发疯。 她坐着,愤怒之下,搁在膝上的手攥紧了衣物,你身为人妻,怎可言夫家的不是!天下事自有大王和朝臣操心,你身在后宫,过问政事便是违背祖训,你怎敢对祖宗不敬?! 妲己: 她只好用出最后一招,娘娘,倘若大王知晓,二位殿下定然逃不过极刑,便是娘娘和东伯侯大人,也要受到牵连。殿下们方才少年,聪明俊俏,姜侯爷一生戎马,征战多年忠心为国,这才有如今的清福,颐享天年,娘娘可忍心么? 皇后终于不说话了。 妲己在皇后宫中做了一个时辰的说客,与她分析利害,动之以情,又用上了些扰乱心智的小法术,总算安抚住了皇后,临走时还不忘提醒殷郊,少与内宫来往。 此后,妲己便留上了心。 她在纣王面前极是受宠,却从未仗着宠爱为难其他妃嫔,加之容貌又好,宫中有许多人愿意为她奔走,有心探听之下,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的耳目。 好在一连许多日,都无事发生。 然而,这月末,纣王却突然传旨,召她去中宫。 妲己看到诏令时,见中宫两字,联想到皇后,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先派了鲧捐去太子身边应变,而后特意梳妆更衣,做出自己最拿手的柔媚模样,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才起驾去了中宫。 一上殿,妲己尚未弄清局势,便已察觉到一股压抑的冷寂扑面而来。 纣王端坐正中,面色阴沉而怒。 这时候的他,被护卫的甲士环绕着,难得有了几分天子之威,见到妲己,这才容色稍霁,将她揽到自己身边,却显然无心哄她,只当她是一尊花瓶,冷冷地望着自己脚下。 分卷(8) 他脚下跪着一个武将,官阶不高,妲己只在大宴上见过一次,记得他叫殷破败,是武成王黄飞虎的下属,也是商容门生。 以及,跪在殷破败身边的皇后。 皇后穿着端正,仪容也是一国主母的高贵端庄,此刻却只是低着头,跪在纣王脚边的地上。 她脸色苍白,身形也比上次妲己见她时瘦了许多,可见这些天来,这位公认的贤德女子,在丈夫与儿子间颇受煎熬。 殷爱卿今日进宫,告诉寡人了一件事。纣王看着自己的的发妻,没有丝毫怜悯之意,说道:他说近日里有些人蠢蠢欲动,打他手里兵符的主意,当是和东伯侯有关。御妻,以你看来,这朝歌城中,要这兵符,是作何用处啊? 妲己心里一沉,像是被浸到了冰水里。 再看眼前跪着的殷破败和皇后,已经什么都明白了。 殷破败是武成王麾下,又是商容门生,即便商容有意相瞒,他听到些动静,来向纣王告密,也不是难事;更或许,商容曾经信任过自己这位门生,邀他共商大计,被他转头卖给了纣王。 不过既然纣王依旧容许她坐在身边,殷破败知道的事,想必不多。 至少她与商容勾结,纣王尚不知情。 妲己推想,殷破败应当知道有人意图谋反,并且和后族势力有关,却不知其详。 故此,纣王先来了中宫,而非下旨抓捕殷郊商容等人。 而皇后皇后那日发觉殷郊和商容的图谋后,便打算来向纣王请罪,还是妲己与她劝说半晌,言道一旦纣王知晓,且不论商容如何,殷郊殷洪的性命自然不保,而她父侯东伯侯想必也会受到牵连,皇后念及亲人安危,这才同意遮掩。 可姜后毕竟素有贤德之名,纣王乃一国之君,又是她的丈夫,她断不敢生出二心。 那日在东宫,她便该直接杀了皇后的,妲己想。 谋反一事牵涉甚众,一旦事败,朝歌城外必是挂满了首级,尸首堆积成山。 里面最穷凶极恶的三颗人头,大概是殷郊商容,和她自己。 果然,听得纣王问话,姜皇后身子微不可查地轻轻一颤,然后极恭谨地道:大王,兵符牵涉众大,此事须当明察。至于臣妾之父 寡人自然知道!纣王不耐烦地打断道:寡人问的是你!按殷爱卿所言,兵符之事,不管是什么人做的,与你都脱不了干系,你还有何话说! 姜皇后拜伏到地上,对纣王的敬畏更明显了,声音里也带上了颤抖:臣妾不敢有瞒大王,此事臣妾亦不知情,只是前些天,看太子殿下与商 大王。 皇后尚未说完,妲己就在一旁打断了她,整个人靠进纣王怀里。 她声音婉转,曼声道:大王且消消气,这酒是御膳房新送上来的,大王尝一杯如何? 说着拎起酒壶,皓腕纤纤,在纣王面前倒满了一杯酒。 纣王瞥了她一眼。 他正审问皇后,突然被打断,原本颇是不悦,可是见妲己肤若霜雪,红唇柔媚,眼波流转,全心全意仰慕依赖地望着他,那点不悦便烟消云散了,端起美人献上的酒杯,一饮而尽。 妲己见他喝了酒,柔婉而笑,眼神愈发迷离,仿佛笼了一层水雾,大王神威盖世,那些扰人烦的,有什么好审的,直接杀了便是,大王不如与臣妾 她声音低了下去。 纣王被她勾起了心火,也不顾这是在皇后和外臣面前,搂着她的手逐渐放肆。 亲昵之中,妲己的腰带被纣王散开了。 她偏着头叼起腰带一角,把那面束缚着衣物的白绫,整根抽了下来,吐进纣王手心里。 腰带散开的刹那起,纣王看着她的眼色就变了。 大王。妲己仿佛对纣王的想法毫无所觉,整个人几乎化作了桃花潭的春水,声音酥媚,既然大王说皇后不忠,那大王觉得,这根白绫,赐予皇后,合不合适呀? 第11章 孤臣孽子 姜后被纣王赐死。 原本纣王虽然荒淫散漫,却也不至于如此昏聩,至少也要等事情查明;然而那时,他满心满眼都是妲己,元配姜后尸骨未寒,他就已经急不可耐地抱着妲己上了凤床当然,是妲己的幻像。 妲己趁此机会脱出身来,见门口侍立的宫女,正巧是她从前训练过的歌姬,便当机立断把人打晕,扔上纣王的床,自己则换上她的衣服,劫了一匹侍卫的马,直奔东宫。 她到时,殷郊正在与殷洪下棋,鲧捐侍立一旁,周围皆是她提前安排的甲士。 几人看到一个宫女直闯进来,都愣住了。 事已败露,殿下。妲己一见到他们,直接说道:请二位殿下速速离去,快马和护卫想必商大人已经备好,一路向东,东伯侯自会保殿下平安,切莫回头! 殷郊这时才认出她,惊讶地站了起来。 殷洪却还是一脸茫然,看看哥哥,又看看妲己。 妲己还要赶回纣王身边,无法与他们详细解释,转头就走,又对鲧捐吩咐道:你照顾好殿下。 鲧捐肃然应是。 等一下!妲己走到宫门的时候,殷郊突然在她背后高声喊道:我母后如何了? 妲己脚步一顿。 你母后已经被我挑唆纣王杀了。 我正要去东宫,妲己牵上抢来的那匹马,回头看了殷郊一眼,神色自然地说道:皇后娘娘一切安好,宫内行事多有不便,待殿下出了朝歌城,我自会护送娘娘去与殿下相聚。 然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倘若殷郊知道,他生母被纣王赐死,必然再起事端,是以妲己趁着消息还没传开,直接让殷郊出城。 待到那时,即便殷郊终于知晓了事情始末,有商容在旁,他也做不出什么来。 也能少枉送几条性命。 妲己赶回中宫时,正好赶上纣王兴尽,她撤了幻术上前服侍,还未穿戴整齐,便听前殿传来了一阵骚动。 侍卫跑动和呵斥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听上去一片混乱,而这其中,殷郊的声音尤其明显,饱含着愤怒,盖过了所有人昏君呢?!出来受死! 妲己: 她到底还是晚了一步。 纣王刚穿好里衣,正坐在床上,把这一切动静听在耳中,面容立时阴云密布。 这片刻间,殷郊又厉声叫道:你不顾夫妻恩情,就别怪我不念父子人伦!昏君!我今日便杀了你,为我母报仇! 然后便是兵刃相交。 听这声音,已近了许多,大约是殷郊终于闯到了近前。 妲己终于替纣王穿戴好了朝服,纣王寒着脸,走出寝殿,转到大殿上。 殷郊毕竟年幼力弱,虽然凭着一腔孤勇杀到了纣王面前,却终究无以为继,纣王与妲己来到时,局面已经被控制住,一群甲士把叛乱的众人围在正中,乌泱泱一片,全都看着纣王。 殷郊身陷重围,依旧昂然立着,愤怒地瞪着纣王。 他身边是殷洪和鲧捐,还有一个太监。 殿上所有这些人中,殷郊竟只比殷洪略高。 按理来说,太子应当是精通骑射的,殷郊却过于苍白羸弱了些,虽然受过很好的教导,平素行止有度,气质高华,看着却依旧十分脆弱,像一件易碎的琉璃。 可此刻提剑站着,却难得地显出了几分君王气度。 十四岁了,妲己想,算半个大人了。 纣王脸色一沉,问:怎么回事? 殷郊张口便想说话,被甲士上来捂住了嘴,强按着跪到地上。 甲士之中,负责宫禁的武官上前禀奏道:臣原本在宫门守卫,两位殿下,带着苏娘娘宫里的大宫女,硬要闯门,正僵持间,太监杨容来报与殿下他说着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纣王,先皇后的,罪名,殿下便提剑跑回来了。 他呈述完后,咚咚咚地叩首,臣罪该万死,让殿下惊了大王的驾,请大王降罪。 一片死寂。 妲己很自觉地从纣王身旁起身,下了台阶,同众人一起跪着。 跪在地上实在算不得舒服,地砖冰凉坚硬,硌得她膝盖疼,寒气由下而上地渗到了骨子里。 鲧捐是她的人,却无故与太子出宫,私闯宫门,又被殷郊闹到了纣王面前,此事无论如何无法善了。 妲己身为寿仙宫之主,怎么也脱不了干系。 何况篡位之事,她确实是主谋,鲧捐也是她亲口派去太子身边的,只要一审,立时水落石出。 她不顾因果报应,兵行险着杀了皇后,到头来,却还是保不住殷郊。 首恶伏诛,这场谋反也该落幕了。 妲己正想着一会儿该用个什么法术逃脱,又该如何向女娲娘娘交代,忽听鲧捐在重重的甲士中,大声说道:殿下闯门,是因为奴婢央求殿下带着奴婢私奔。 石破天惊。 武官和甲士们,连同高坐着的纣王,谁也没料到这一出,加上鲧捐也只是个宫女,不起眼的下等人,众人都显出了几分惊讶神色,纣王甚至还向前倾了倾身。 妲己霍地回头。 鲧捐这是在救她。 私闯宫门宫终归得有个说法,纣王权欲极重,倘若让他知晓谋反之事,必会杀得血流成河;然而如果只是一个宫女痴心妄想与太子私奔,虽说是丑闻,却不会引得纣王猜忌。 鲧捐用力一挣,居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纣王眉梢一挑。 殷洪一脸震骇地张大了嘴,殷郊转头看了鲧捐一眼,又看了眼妲己,抬肩往押着他的甲士手里顶去,似乎是想要挣扎而起,救下这个萍水相逢的婢女,却被压得动弹不得。 鲧捐也不看他们,只看着纣王,站得笔直,高声说道:奴婢自知痴心妄想,只是一心爱慕太子殿下,没想到最后害了太子,奴婢无颜见太子,也无颜对苏娘娘,唯有以死谢之。 说完之后,她往面前甲士的剑上一扑,长剑立时透胸而过。 温热的鲜血溅了满地。 殷郊原本虽然被俘,神色还是十分倨傲的,冷冷地盯着纣王,见到鲧捐扑到剑上,却突然像是被抽干了力气一样,气势一泄而下,那个殷商储君消失无踪,只剩下苍白瘦弱的少年人。 四周的甲士潮水一般围了上来。 十日后,寿仙宫。 这些日子里,纣王一次都没往寿仙宫来过。天威不至,宫里其他人便也有所懈怠,不复先前荣宠,偌大的宫殿里冷冷清清,竟有了萧条之象。 太监来传旨时,妲己正靠在窗边看书。 传旨太监道:苏娘娘,明天法场炮烙殷郊殷洪二位殿下,大王邀你一同前去观刑。 他说完,颁了圣旨,通篇辞藻华丽,都是在说殷郊殷洪的罪过,把两位殿下说得穷凶极恶,罪大恶极,杀得大快人心。 妲己按礼节接了旨,习惯性地道:鲧捐。 两个新换上来的宫女对视一眼。 其中一个试探着上前了一步,问:娘娘可是要赏? 妲己突然就觉得索然无味。 若是鲧捐还在,断然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只看她眼色就知道要做什么。 可是鲧捐已经死了,为了袒护她而死的,长剑透胸而过,血溅五步。 妲己实在没什么心思接这个新来的宫女的蠢话,只道:公公辛苦了。本宫这里有父侯新近派人送来的茶叶,公公若是不嫌弃,可否与本宫一同品鉴? 她这么说着,宫女已经奉上了茶水。 当日中宫殿上,天子一怒,满朝上下都知道了两位殿下意欲弑君,而寿仙宫苏美人先是妖言惑君害死了皇后,贴身大宫女又跟着太子私奔,有悖伦德,终于触怒纣王,失了君主的宠爱。 小的不敢。那太监恭敬道:只是除了圣旨,商大人病逝前,还有一物,嘱咐小人带给娘娘。 妲己静静问道:病逝? 太监毫无哀戚之意地道:商大人忠贞为国,可惜天妒英才,两个时辰前不幸病逝。 妲己捏紧了茶杯,没有说话。 太监又道:商大人一生清廉,唯独喜爱字画,在病榻上还记着,特地把他最钟爱的一幅书帖送给娘娘。 妲己不置可否,只道:拿来罢。 太监传到了话,便行告退。妲己屏退宫人,只留自己一个人站着,打开了商容最后留给她的书帖,霎时,满纸龙蛇跃现而出,笔墨饱满,意境淋漓,填满了空荡荡的宫殿。 确实是好字。 商容一生喜爱字画,倒不是句空话。只是病逝,妲己是不信的。 纣王昏聩,殷郊殷洪二位殿下又被正法,商朝大厦将倾,以商容的性子,当是绝不愿意独活的。至于是商丞相是自尽,还是为纣王所害,那就不得而知了。 也不重要。 她想,商容当算得上殉国。 宫变谋反如一场大梦,妲己自忖,她和商容几人,不可谓不老谋深算,当断果决,可到头来,她还是犯下了杀业,皇后、商容、殷郊、殷洪几人依然魂归封神榜,殷商王朝照旧是气数已尽。 凡间常道,尽人事,听天命。 天道无情,大抵如此。 妲己取出匕首,挑开了书帖的装裱。 里面夹着一张纸,工工整整,是她的笔迹。 纣王听信小人谗言,害我父侯,望丞相他日功成,留一颗头颅在,我将之献与父侯,以尽孝心。 妲己看着这一行字,忽地就想起了那日万妖殿天雷压顶,满殿雷火间,女娲与她说过的话。 都是要死的。 第12章 奈何圣人 妲己再一次跪在娲皇宫前时,已经是夏日。 宫变一事,她先是忤逆女娲娘娘之令,擅作主张,妄图谋害商朝天子,又因此失了纣王宠爱,可谓是罪上加罪,故此,这许多日子以来,她都不敢面见娘娘。 直到入夏,妲己眼见不能再拖,这才一狠心,独自来了娲皇宫。 她跪了没多久,就见彩云童女乘着白鹤从空中降下,落到她面前,说:娘娘传你进去。 分卷(9) 妲己自知理亏,想着不时便要见到娘娘,愈发心虚,于是先小声问彩云道:娘娘她生气么? 生气?彩云一扬眉。 妲己低声恳求道:好姐姐,你就告诉我罢。 彩云被她这一声姐姐逗笑了,又伸手,抚摸着鹤颈,道:你自己见了娘娘就知道了。 娘娘这一次传召,是在偏殿。妲己走进殿内,只觉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偏殿也狭小,颇有些阴沉,而女娲坐在正中的法座上,还是那一身五色衣裙,另有一个童子躬身奉茶,却不是碧霞。 除此之外,殿中再无他人。 妲己上前,正欲大礼参拜,女娲却道:这里没有旁人,你坐吧。 女娲话虽如此,妲己却不敢真坐,还是恭恭谨谨行完了礼,这才从地上抬起头,也不敢望向女娲,只看着娘娘石青色的腰带,低声请罪道:商王宫之事,小妖擅作主张,罪该万死 女娲道:你想要死,也不急这一时。 妲己一时哑然无言。 女娲从童子手中接过茶,又道:你纵连商容,意图谋反,又扶持太子殷郊,挑唆纣王,害死姜后,这些事,本座一直知道。 妲己还跪在地上,眸光微敛,复又抬起头,试探问道:娘娘,既然知道为何不阻我? 女娲竟笑了一声。 她一笑,发间坠着的金钗轻轻摇动,在这幽深的殿中,晃出了许些清浅细碎的金光。 妲己几乎不敢相信:这是她的发钗,而娘娘竟然还戴着。 女娲笑过之后,却又敛了神色,只淡淡道:你既自知有罪,为何又来求见本座? 这一点,妲己早已想好,当即谦恭答道:小妖失了纣王宠爱,这几月来,寿仙宫无人问津。小妖心里还念着娘娘的法旨,想来求教娘娘,可有什么法子,能让纣王重新记起小妖? 她身为妖族,在女娲座前不得直视圣人,问这话时,却跪得端端正正,脊背挺得笔直。 问女娲娘娘如何讨好纣王,妲己是故意的。 她恋慕娘娘,娘娘亦知晓此事,只是一直装着不知,或者本就不在意三界众生,爱慕女娲圣人者何其之多,连一国天子纣王都贪恋娘娘美色,她一芥小妖,自然更入不得娘娘法眼。 可妲己不甘于此。 娘娘不在意,她就偏要试一试,当着娘娘的面,向纣王求宠,看娘娘作何反应。 左右送她入商王宫,也是娘娘的法旨。 妲己心想,反正话也问了,更忤逆的事都做过了,再多看一眼圣人面容,也算不了什么,索性大着胆子抬起头,直直看向法座里的女娲娘娘。 这一看,她才惊觉,或许是殿中无人的缘故,女娲半倚着法座的身影,看起来竟格外萧索,神色间不辨喜怒,却像是笼罩在深深的疲倦之中。 圣人容貌自然是白璧无瑕的,纵使是最挑剔的画师,也不可能从中挑出任何错处来。 但,看着此刻的娘娘,妲己只觉得高处不胜寒。 就在这时,女娲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妲己一惊,忙错开视线,却还是觉得,自己的心思,都被娘娘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 女娲又略饮了口茶,像是听不出她弦外之意,也未曾注意到她直视圣人的不敬之举似的,只是道:如此,你每隔三日过来一趟罢。 她虽无甚表示,妲己却不敢再多待,只觉得娘娘看她的那双墨灰色眼睛里,暗色深深沉沉,仿佛氤氲着世间万物,天道威压,让人无端地心悸。 妲己匆忙谢了恩,近乎仓皇地告退。 她在殿外碰到了不知从何处归来的碧霞童子。 碧霞也看到了她,却显得十分生疏,只一点头,算是见礼,也不问妲己为何来此,便径自入了偏殿,面见女娲而去。 他快步走入殿中,又熟稔地从一边奉茶童子手里接过水壶,沏上茶,袅袅的清香立时飘了满殿。他亲自与女娲送去,低声唤道:娘娘。 童子识趣退到一旁。 女娲正靠在法座里闭目静思,听到是碧霞,终于略睁开眼,淡淡问道:道门有消息了? 还没有。碧霞知道娘娘在问什么,低声回道。 数月之前,阐教十二仙之一的云中子路过朝歌,察觉王宫中有妖孽盘踞妲己千年狐狸的妖气,在大罗金仙眼中,自然是十分醒目。 而云中子身为道门中人,以匡扶正道为己任,当然要为天子除妖。 他降下云端,向纣王进献松木剑,用以镇压狐妖妲己。 回到终南山之后,云中子感知到妲己在自己的剑下竟然活了八日,还哄得纣王直接烧了那剑,便知事情有异,于是起了一卦,想推算这朝歌妖孽的来路。 算不出。 云中子于是去找自己师父元始天尊。元始天尊听闻此事后,也起了一卦,亦是乱象,便知有圣人插手此事。 他去找了自己师兄老子。 老子精于算卦卜问之术,推算一番后,算到了女娲娘娘身上。 娘娘身为圣人,修为合天道,老子起卦算她,她立即便知道了。 碧霞知道,这许多月来,娘娘一直在等道门的人来找她,传书也罢,玉简也罢,甚至就算是老子元始两位圣人亲身前来,娘娘也恭候大驾。 可是没有。 三界之中,大劫将至,这在圣人之间,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而女娲娘娘,因为纣王淫诗之事,成为了被卷入大劫的第一位圣人。 天道之下,圣人亦如蝼蚁,眼下封神量劫又迫在眉睫,本应相互商讨,共渡难关。 可道门如今的态度 这事牵扯甚大,碧霞不愿在旁人面前细说,顿了顿,转了话题道:娘娘,弟子方才在殿外见到了那狐狸精。她在商王宫中擅作主张,有违娘娘之命,娘娘为何不惩处她? 女娲唇角一弯,似是冷笑,又似是讥讽。 她道:碧霞。 弟子在。 女娲道:你说她擅作主张,违反本座之令,又怎知那不是本座正好想让她做的呢? 碧霞正侍弄茶盏,闻言,低声道:弟子不明白。 女娲却转头向另一童子道:你且先下去吧。又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在手里拢着,似是在思索,半晌,才缓声问碧霞道:碧霞,依你之见,妲己为何要助商容谋反? 碧霞想了想,试探地道:娘娘曾言,商容是封神榜上有名人,狐狸精或许是 他隐去了后面的词句,不敢说出口。 这便是了。女娲道:天数如此,可三界众生何其之多,凡间百态,总有些人,或是妖,不甘心一句天命,就把所有的勤恳耕耘尽皆化为泡影。他们总要试一试的。 碧霞低下了头。 娘娘。他慢慢地、慢慢地问道:不安天命,是在说那狐狸,还是在说,娘娘自己? 女娲忽地一笑。 她将那三枚算卦卜问的铜钱随手一抛,与碧霞道:接着。 碧霞接住了铜钱,茫然不解。 女娲道:本座曾与妲己说过,商容等人,都是封神榜上挂了名,将死在大劫中的。妲己不信,凭什么天数就能断人生死,才去相助商容。可这一场大戏演完,该死的,还是死了。 碧霞问:天命不可违? 碧霞。女娲叹息一声,将面容深埋于双手之中,道:你看本座是圣人,福泽深厚,法力无边,香火万世延绵不绝。可我们这些圣人,在天道面前,也不过是提线傀儡罢了。 她低声而笑,笑声撞上四面墙壁,在阴沉无人的偏殿中兀自回荡着,渐渐地弱了。 不安天命啊 第13章 天柱地维 妲己回到商王宫后,果真按女娲娘娘所言,每隔三日,就往娲皇宫去一趟。 反正她如今失宠,寿仙宫少有人至,倒也方便。 数月之前,宫中一场动乱,这后宫的格局就又变了。姜皇后被赐死,膝下两子殷郊殷洪皆处以极刑,姜氏后族的势力一时降到了最低。 姜皇后死后,纣王又另立了西宫黄妃为后。 至于妲己,入宫这许久,还是只有个美人名分,又触怒纣王,盛宠不再,宫门前十分寥落。 妲己原以为,以她的作为,女娲娘娘必然责罚,还为此忐忑不安了许久。不料娘娘却丝毫没有追究的意思,她鼓足勇气去拜见娘娘,还是原样地回来了,心里也算一块大石落地。 而上界中,女娲娘娘又时常不在,不知在忙些什么。 妲己这些日子里,往娲皇宫去,十次倒有九次见不到娘娘,只帮着彩云,一同为白鹤梳羽,饲喂五色石池中的锦鲤,折花剪草,闲聊一些九州趣闻。 只有一次,她和彩云正在花园捡拾梧桐果,忽闻高处仙乐渺渺,云霞如绸缎般,向着某处汇集而去,青鸾白鹤齐齐引颈清鸣,又舒展双翼,在半空中盘旋而舞。 彩云立刻便明白这是谁回来了,拉着妲己一同跪迎。 这是妲己第一次见到女娲圣驾。 云霞缭绕中,一只青鸾乘风而飞,羽冠华丽,神态高傲,眼眸晶莹灵动,如同最上好的玛瑙宝石,双翼优美地舒展而开,长长的青色尾羽迤逦飘舞。 女娲端坐青鸾之上,风华高卓,姿容宛然,还是她最常穿的那一身长裙,衣袂翩翩,在黄昏中飘扬起繁复昳丽的颜色,几乎与天际的霞光融在一处,难辨彼此。 而在青鸾前后,云端还立着几对金童玉女,各执幡幢,璎珞与流苏迎着香风轻摇。 一个执幡童子掐起法诀,让脚踏的云彩降到了地上。随即,那只青鸾也落了下来,就在妲己面前,苍翠的翼羽几乎要扑到她脸上。 她听到女娲唤她道:妲己。 声音有些低,清贵淡然。 妲己等了这些天来,终于见到女娲娘娘,又听娘娘如此唤她,心里怦怦乱跳,几乎是忙乱无措地俯伏到地,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应声道:小妖在。 女娲道:本座还有些事,你且先去鳌岩,候着本座。让彩云领你去。 妲己刚想应是,却见身旁彩云颇有些惊讶地抬起头。 彩云不似碧霞那般沉稳,有什么心思,都会直接说出来,所以她十分清脆地问道:娘娘,鳌岩?那处连寻常的童子都不让靠近,妲己狐妖 女娲只道:本座自有考量。 她一展衣袖,座下青鸾知她心意,昂起长颈,一声清鸣婉转,复又张开双翼,华美的青色长羽次第铺开,在重重叠叠招摇的幡幢璎珞中,再次破空飞去。 妲己和彩云跪送女娲,待那只青鸾消失在层叠的宫殿间后,二人才从地上起身。 彩云把刚捡好的梧桐果兜进竹篮里,放到一边,向妲己道:来吧,娘娘让我带你去鳌岩。 妲己问:鳌岩是何地? 听方才彩云的语气,仿佛是一处很重要的地方。 彩云在前面领路,边走边道:你可听说过娘娘补天之事? 妲己当然听过,而且对此十分崇敬,当下肃然道:上古之时,天折地裂,女娲娘娘炼五色石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州,积芦灰以止淫/水,福泽苍生,功被万民,这三界之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仙子,你如此相问,未免太看轻小妖了。 彩云只掩口一笑,不敢啦。 妲己: 彩云走在前面,转过一处殿角,回身向妲己招了招手,又道:你说得不错,娘娘补天之时,为了支撑天地,斩了一只巨鳌。当时一场乱战,那大鳌的壳也被娘娘敲下来了不少,娘娘又用不上,就给带回娲皇宫来了。 她正说着,二人已转过拐角。眼前是一小片花园,除了格外清幽古旧外,和娲皇宫别处也并无不同只除了花园中一座奇形怪状的假山,材质奇异,远看似乎是通透的,近看却混沌一片,各种深色毫无章法地混杂在一起,大约就是彩云所说的鳌壳了。 那鳌壳被雕出了亭台楼阁的形状,甚至还刻上了一副棋盘。 彩云走到近前,把手按在棋盘上,叹道:这是伏羲圣人刻上去,与娘娘下棋的。 妲己不解,伏羲圣人? 伏羲圣人和娘娘本是兄妹。彩云低垂眼眸,看着那副雕刻而成的棋盘,轻声道:可惜伏羲圣人为求大道,反而害得自己前尘往事尽失,连娘娘都忘了这事,三界之中少有人敢提,娘娘最喜欢这里,也不准寻常童子靠近。 妲己哦了一声,见彩云没有细说的意思,便也不再问了。 她在那鳌岩旁等到月上中天,才终于等到女娲娘娘。 那时,妲己正坐在假山的棋盘边,支着下巴昏昏欲睡,一晃神间,忽然就见面前多了一人,天姿绝色,衣袂清扬,立在如水般流淌的银色月光下,就是神仙也不过如此。 然后妲己才反应过来:这确实是神仙。 她慌忙起身,铺开裙裾正欲下拜,女娲已经淡淡道:不必了。 妲己僵在了原处。 女娲看她一眼,转过身,负手而立,月光自她清皎的肩头流泻而下。 她就这般问妲己道:你说,你来向本座求教,如何才能让纣王重新宠信于你? 妲己僵硬地站着,看着娘娘的背影,片刻,终于还是跪了下来。 她日前上娲皇宫,向女娲娘娘提出所谓求教之时,存的,确实是故意忤逆的心思在她心里,她应当侍奉的,是妖族圣人,上古洪荒的娲皇正神,绝不是那劳什子纣王。 若不是她身受招妖幡统辖,若不是她将女娲娘娘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心尖之上,视得比她自己的性命还重,不敢有丝毫冒犯,妲己定要问她一句:为什么? 可此刻,当真跪到了娘娘面前,看月光顺着五色裙裾温柔地流泻而下,听着这一句问话,那些所有的烦怨,却都如阳春化雪一般消融了。 妲己低下头,微不可闻地回答道:是 分卷(10) 女娲还是那般站着,并未转身,又道:纣王一国天子,万乘之君,天下女子任他摘取,他要苏护献女,苏妲己就不得不入宫。人心不过如此,得来容易,便不会珍惜。在纣王眼里,宫人后妃不过是他书房里的摆件,哪天厌烦了,再换一只就是,既不费心,也不劳神。 这一番话,把她在商王宫中的境遇道得清清楚楚。 妲己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低头看着自己铺在地上的裙摆,私心里却盼着女娲娘娘能转过身来和她讲话,责备也好,教训也罢,只要让她看到娘娘的正容便好。 女娲又淡淡说道:想要纣王爱你,你需与别的妃子不同。你要当一个人 。 第14章 月下神仙 妲己这回,是真的怔住了。 娘娘要她做一个人。 人妖有别,这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道理。人是尊长,是万物之灵,妖则是牲畜,是作乱的精怪,是非我族类,是修道之人斩妖除魔的目标。 当一个人,这是妖族想都不敢想的。 妲己跪在鳌石雕刻的棋盘前,深深低下头,攥住了自己裙摆,手却发着抖,半晌,才用同样发抖的声音,轻声问道:敢问娘娘当一个,人,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女娲终于回过身。 她看了妲己一眼,可惜妲己心情激荡之下,正低着头,并未看到。 女娲在棋盘前坐下,轻挥衣袖,夜色仿佛被从虚空中抽离了出来,在她指间凝成黑色的棋子,而另一边,明亮的月光也汇成了白色棋子,落在对面妲己的位置上。 妲己惊讶地抬起头。 女娲拈夜色作棋,执起一枚,夹在指间,双指被夜色映衬得清贵修长,淡淡地道:人有出身,有故土,有亲人好友,有往事历历,有伤心处,有所愿所求。 她落子。 妲己明白了娘娘的意思,可她出身妖族,不通风雅,只好道:娘娘,小妖不会下棋。 女娲道:你觉得哪里好看,就往哪里下。 妲己: 她小心翼翼地,提起裙摆,也在棋盘边坐下,学着娘娘的样子,也拈起一枚白子,看着眼前的棋盘纵横数百格,一时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女娲也不催她,只又道:苏妲己的出身故土,你可知晓? 妲己:小妖知道。 她顿了顿,心想,只要娘娘不催着她下棋,就什么都好,于是又继续说道:出身故土,小妖也有,想来小妖对轩辕坟的感情,就是人对故乡的感情罢?至于亲人好友,小妖有两个姐妹说到这里,想起琵琶精和雉鸡精亦接了娘娘法旨,到如今却连商王宫都没有进,一时竟说不下去了。 女娲却没有责备此事的意思,月光如轻纱,朦胧地落在她身上,她的面容一时极静,仿佛自天地初生起,几千几万年,都不曾变过。 她道:有哪里不解,都可以相问本座。 妲己当真想了想:出身故土,亲人好友,这都好懂;至于伤心处,那便更好懂了,她爱慕娘娘而不得,就是伤心处,只是 有所愿所求?她问:人求什么? 在人看来,最次等的,为自己所求,求一身荣华富贵,这一类人,常被鄙薄钻营自私。中等的,为他人求,求亲眷飞黄腾达,求所爱之人一生顺遂,这一类人,任谁看了,也都要赞一声有情有义。最上等的,为天下万民求,求四海太平,五谷丰登,百姓安居乐业 女娲说着,却轻叹一声,不再说下去了。 月光落在棋盘上,被往来纵横的刻痕割出了斑驳的影。 妲己一时冲动,忽然抓紧了面前的棋盘。 她问:人之所求分三等,那娘娘娘娘希望我,去做哪一等人? 女娲一抬眼。 有一瞬间,妲己以为她真会回答。 可女娲很快又收回目光,只是道:还有一点,你需记住:人皆重欲,却又虚伪,好谈风雅情义。相爱夫妻缠绵亲热,是神仙眷侣;见色起意,一拍即合,则是轻浮浪荡而但凡后一种人,总是想当前一种的,哪怕是天子也不例外。 妲己没能听到原想听的,重新垂下头:哦。可片刻后,反应过来娘娘在说什么,又极诧异地抬起头,差点扯伤脖颈。 她抬头时,女娲正看着她,面容被月光映照得清皎高华,眼底烟气氤氲。 然后女娲一笑,你当是在想,本座如何懂这些罢。 妲己: 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女娲一笑之后,却又敛了神色,淡淡道:人族存世太久,千年万年,有许多人大概都忘记了,他们始初,是谁造出来的。 妲己怔怔地望着她,几乎忘了自己手里还拈着一枚白棋,不知从何落子。 女娲却在这时伸出手,抓住了妲己悬在半空的手腕。 月光笼在她指间,她拉着妲己,帮她把那枚白子落到了棋盘上,就靠在她自己的黑子旁边。 妲己只觉难以呼吸,却见隔着一张浅浅的棋盘,女娲正凝视着她,凤眸微垂,鸦羽般的眼睫随着目光扫下,落成了几分少有的温柔,墨灰色的眼瞳清透深沉。 她轻声说:本座未必懂人间情爱,可本座知道一个帝王是怎么想的。 妲己几乎不能思考,她想,自己全身上下,大概只剩下了娘娘映在她眼中的倒影。 倘若本座告诉你,这一副棋盘,是本座的兄长伏羲亲手刻下,曾与本座手谈数百年。本座落第一子时,一只飞鸟吐下桃核;待这一局终了,桃花早已开满了百里青山。可今日,本座因量劫之事,去过火云洞时,伏羲却与其他二位人皇一同,劝本座三思而行。 妲己似懂非懂,却见女娲又拈起一枚黑子,夹在指间,对着月光看了看。 然后她落下视线,向妲己道:你要君王盛宠,所以本座教了你这许多。纣王掌司天下,本座掌司妖族,帝王之道,本无甚不同。现在么若是要你来向本座求宠,你要如何做? 这句话轰地一声,在妲己脑海中炸开了烟花。 她什么都忘了,隔着一副棋盘,女娲正跪坐在她面前,端丽隽美,金钗轻摇,让她向她求宠。 妲己忽地觉得嘴唇发干。 她慢慢地、慢慢地直起身,眼里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娘娘淡红色的唇,还有四周月光如水。 妲己倾身靠了过去,因为紧张,喉头微微一动,她猜想在娘娘眼里,这样的小动作一定十分明显,风度尽失,可此刻也顾不得了。 阴影覆上了棋盘,而她与女娲娘娘,已经近在咫尺,洪荒正神,妖族至尊,就在她面前,静若亘古以来的月光,美得不可方物。 她只需要,只需要 妲己仰起头,把自己的唇印了上去。 这一刹那,她没有感受到遨游天地的无边道法,没有感受到补天造人两大功德之威,没有感受到千秋万代福祚延绵的香火,甚至连娘娘的面容都没看清,她只知道自己唇下的触感,那是软的。 圣人的唇也是软的。 妲己心想,让我死也值了。 第15章 帝王心事 妲己醒来时,见四周陈设十分熟悉,又是寿仙宫。 蜡烛只剩下很短,燃着这一夜的最后一点光。窗外天色曦白,服侍的宫女大约是忘了关窗,纱幔被晨间的风吹得四下飘拂,显得格外冷清,床边小几上还放着一杯凉了的茶。 若不是唇齿间残留的檀木清香,妲己几乎要以为,鳌岩旁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可是,有一点是绝对做不了假的。 不是记忆里的温软触感,不是缭绕的清香,而是她的身体,此刻妖力充盈,甚至连着修为境界都上了一个台阶,直接省去了她几百年的修行。 那绝不是寻常妖族能修出来的灵力,更为古老威严,仿佛秉承着盘古开天辟地的意志,又暗含祥瑞之气,氤氲着千世万民的功德香火。 除了女娲娘娘,别无第二人。 妲己披衣下床,走到窗前,看着黎明时水墨般深蓝色的天空,忍不住又一次地想到她为何不去求娘娘免了她在商王宫的差事呢?侍奉纣王,她真的不想做,只想陪在娘娘身边。 这么想着的时候,唇边柔软的触感又一次萦绕上来,还有妖身中一夜之间增加的灵力,充盈流转,无一不在提醒她:娘娘并非当真无情之人。 求一求,多求一求罢,娘娘总会答应的。 可是 可天下妖族无数,娘娘独待她不同,便是因为她奉了这一道动摇成汤江山的法旨。 而娘娘昨夜的温存,又有几分,是出于对她的愧怍? 妲己不敢赌。 公事也好,愧怍也罢,那都是她仅有的一点了。女娲娘娘尊为妖族圣人,高居云端之上,而她不过万千妖族中最不起眼的一只狐狸精,与众妖一同跪伏在娲皇宫前时,与泥水也没什么差别。 若不是这中间还有个纣王,她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她输不起。 妲己对着将亮未亮的晨曦,深深叹了口气。 自她失宠后,宫人们对寿仙宫愈发不上心,也不会留人彻夜值守,因此,妲己很轻易地就出了宫,没有惊醒任何人。 趁王宫无人,她运起了几个赶路的小法术,瞬息就出现在了皇后的中宫前。 如今的皇后姓黄,是武成王黄飞虎的妹妹。妲己知道黄氏一族满门忠良,一向要求子弟自律,黄皇后家教严格,通常也会起得很早,自己也不必等得太久,便独自在宫门前跪下。 晨间的露水很快就沾湿了她的宫裙。 大约三刻钟之后,有宫女窸窸窣窣地起了,前来开门,见到门外跪着的妲己,吓了一跳。 妲己向她婉然一笑:我来求见皇后。 苏、苏美人。宫女认出了她,十分意外,片刻才反应过来,苏美人久等,奴婢这就去向皇后禀报。 妲己温声道:如此便多谢了。 黄皇后虽性格刚烈,为人却正直,即使厌恶妲己害死了先皇后,也不会仗着身份对她刻意为难。 很快,妲己就等到了皇后的传召。 她被宫女领了进去,黄皇后正在梳洗,也不避着她,很直白地问:什么事? 妲己铺开裙摆,端端正正跪下,拿出早已准备好的台词:臣妾听闻,冀州境内有蝗灾,如今正是收成的季节,蝗灾一起,怕是又要闹饥荒,只苦了当地的百姓。冀州是臣妾父侯的封地,也是臣妾的家乡,臣妾臣妾进宫这许久,甚是挂念,希望能为父分忧。 说罢,深深拜伏。 娘娘教过,人之所求,上等为万民求,求天下富足,中等为他人求,求亲眷平安。 她把上等和中等合到了一处,应当万无一失。 果然,黄后起先还在专心梳洗,听到后面,渐渐蹙起眉,手里的梳子也放下了。 她在铜镜前微阖上眼,思量着道:蝗灾之事,本宫亦有所耳闻只是,苏美人,后宫不得干政,你来本宫这里,本宫又能做什么?罢了,你我就不要担这个心了,我殷商一朝福泽深厚,自有解决之道,若是是在思念不过,便去与你父侯写封家书罢。 身旁的宫女重新上前,开始为她梳妆。 一片晨起的忙碌中,妲己从地上抬起了头,轻缓、却又一字一字异常清晰地,向黄皇后问道:皇后以为,这朝中之事,当真自有解决之道? 静默。 她听到皇后叹息了一声。 黄后到底不是姜后,若是姜后在此,定又要责备她牝鸡司晨不守妇道,可黄后出身朝歌,又有武成王这样的兄长,对朝中状况,多少也有所知,纣王如何荒淫不理政事,她亦是一清二楚。 她只是道:那依你之见,想要如何,苏美人? 妲己:臣妾不敢有劳皇后娘娘,只希望娘娘能为臣妾指一条明路,让臣妾回到纣王身边。往后,无论是臣妾如何向纣王进言,还是纣王因此责罚臣妾,臣妾都一身担当,绝不牵连娘娘。 为纣王挑选美人,管束宫妃,本就该是皇后的职责。 皇后从铜镜里凝视着她。 妲己低下了头,态度却坚决,大有长跪不起之势。 半晌,她听皇后道:你运气倒好,今日大王难得上朝,以他的耐性,大约是等不及听完朝会,就要出来寻欢作乐的。大王近日里新宠了好几个妃嫔,至于下了朝后,要去往何处本宫也就只能帮到你这里了,苏美人。 纣王坐在朝会上,百无聊赖。 若不是比干微子等一众老臣苦苦相劝,连这次朝会,他都不想来的。 他坐在最高的御座上,看九间殿巍峨肃穆,文武百官分列整齐,依次向他禀报政务,心里只想着昨夜床榻上缠绵的美人,想着怀中温香软玉,她的云鬓乌发,凝脂肌肤,婉转承欢时的轻叫 朝会行到一半,纣王听到了下雨的声音。 雨水打在九间殿顶,顺着飞檐流下,淅淅沥沥,又在殿外氤氲起一片潮湿朦胧的水汽。 纣王心情更差,再懒得看这干朝臣一眼,直接从御座上起身,挥了挥手,不顾大臣们震惊的目光,对他们的跪地挽留亦视若无睹,率着一众宫女太监离开大殿。 出了九间殿,把那些繁杂的政务和死硬的老臣们远远抛在身后,连呼吸都通畅了不少。 他又想起昨夜的美人,那好像是他新封的贵人,叫叫什么来着?罢了,都是一个样子,也不用费心去记,反正世间绝色女子,寻常人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一个,他却要多少要多少。 纣王挥了挥手,唤来一个太监,直接道:寡人这月,还有哪个后妃没临幸过? 太监召来小太监,翻了翻册子,道:禀陛下,还有皇后的中宫,陛下未曾去过。 纣王兴致怏怏,哦。 中宫,他也是不想去的。皇后已至中年,哪里比得上新入宫的秀女年轻貌美?何况她还有一个哥哥,当朝重臣,独揽军权,武成王黄飞虎想到武成王,纣王就更没有兴致了。 分卷(11) 他问太监:还有么? 有。太监知道纣王不喜欢这个名字,还是硬着头皮答道:还有寿仙宫苏美人。 纣王转过脸,罢了,还是去找皇后。 御驾抬起,纣王靠在华丽的辇上,开始欣赏起王宫的雨景来。 行了一段路,忽见柳树旁,站着一个白衣的人影。她大约是某个宫妃,又在雨中站了许久,白裙都被淋湿了,婀娜地贴在身上,清瘦窈窕,仿佛一片随风飘摇的柳絮。 这大雨天里,她头上簪着的桃花竟然还是盛开的。 纣王见到美人,一下子从步辇上坐直了,身子前倾,吩咐左右道:这是谁,过去看看。 那人站立的地方是在花园湖边,而王驾太过宽大威武,行了几步便难以再进,纣王只好亲身下辇,纡尊降贵地走了过去,也不顾漫天的雨水,从背后一把抱住那白衣美人。 美人回过头。 一张倾城绝色的脸,未施脂粉,却是肤若白玉,长眉如黛,一双明眸清清亮亮,映着三分拈花拂柳的柔婉,三分烟袅云婷的妩媚,还有三分像他在行宫一见钟情,念念不忘的女娲娘娘。 纣王本想直接亲上去,见到这张脸,反而愣住了。 苏妲己。 一瞬间里,纣王的脑海中,从前与苏美人恩爱温存的记忆又翻涌而上,红烛昏罗帐,锦被如浪卷,当真无限美好光景,甚至连他的身体都还记得怀中的女子,不受他控制地,想要与她亲近。 而苏美人被他一把抱住,短暂的惊慌后,她很快就明白了眼前的处境,振了振衣袖便欲下拜。 纣王连忙扶住:美人,不必。 妲己蹙眉道:这怎可以?臣妾身为妃嫔,见了大王需跪拜,这是古法规定的礼数。 纣王脱口而出道:真的不必,你陪着寡人就可以了。 时隔数月,再次与妲己肌肤相亲,纣王只觉得先前宠幸过的妃嫔,都比一张白纸还要寡淡无味,直到这回,直到苏美人面前,他才终于活了过来。 他怕妲己再说些什么礼数之类的话耽搁时间,拉着她,直往最近的阁楼而去。 商王宫很大,闲置的亭台楼阁也多。这一处阁楼,便是从前太子殷郊读书用的,只是太子已故去数月,阁楼自然也就荒废了许久,书架古籍间皆落满了灰尘,太监们匆匆打扫,这才赶在纣王和妲己来到前清理干净。 纣王抱着妲己,急不可耐地上了楼。 意乱情迷间,他把妲己一把推在桌上,头顶的冠帽流冕都歪到了一边,正欲解衣,却听妲己柔柔说道:大王,臣妾癸水来了。 第16章 红颜未老 纣王: 纣王一口气噎在了喉咙里,被吊得不上不下,好半晌,从桌边站了起来,整了整袍服。 妲己也顺势从桌上坐了起来,妖精似地伸出手,在纣王胸前轻轻抚过,柔柔怯怯地唤了一声大王,又悄声问:大王,可是臣妾让大王失望了么? 纣王:不,这不怪你。 他虽然被扰了兴致,却也知道,女孩子的癸水不是人力能控制的,只能怪自己运气不好。 妲己睁着一双清媚的眼,凝望着他,又柔声道:可是臣妾看大王的脸色大王若是想,就去传召其他妃子吧,臣妾可舞一曲为大王助兴。 纣王只觉得燥热,扯了扯衣襟,道:不用。 阁楼外雨声却适时地密了起来,打在茂盛的芭蕉叶上,让纣王心头之火降下去了不少。 他看着妲己极少见地,在床笫之外,他才会有心思这么认真地看一个宫妃这才第一次注意到,妲己和他日思夜想的女娲圣像虽然相似,却终归还是有许多不同的。 女娲是神,高高在上,悲悯众生;而妲己是人,七情六欲,爱恨悲欢,而最多的,是她眼睛里对他的仰慕,就在他伸手可及之地,全心全意地信任依赖着他。 妲己贴近了他,细软的气息轻轻吐在他耳畔。 在窗外延绵不绝的雨声中,她轻声说:臣妾等了大王许久了。 纣王几乎要向她认错,这是,是本王的不对。 妲己却嫣然一笑,大王说哪里话?大王,恕臣妾直言,臣妾从小一心戎马,让父侯帮臣妾推拒了所有的婚事。臣妾本以为,这一生就要这样过去了,可直到见了大王之后,臣妾才知道,把一个人放在心尖上,是什么样的感觉。大王肯来找我,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纣王:这 他后宫佳丽无数,可从来都是享乐为先,从不关心美人们的身世来历,便是原配姜后,那也是先皇和东伯侯指给他的亲事,姜后又贤良,绝不会把情情爱爱的轻浮词句挂在嘴边。 这还是第一遭,他从一个女子口中听到了她的心事,竟然开始手足无措起来。 妲己坐在桌上,看着他,又歪了歪头。 纣王只觉得,这一刻的妲己,像一只翩翩然停驻的白色蝴蝶,年轻,单纯,未经世事,带着独有的、还未来得及被这世上的苦难磨平的灵动。 什么都不剩下了,他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还有妲己的声音,轻轻柔柔地缭绕在他耳边。 臣妾小时候,曾有一个姐姐。她是父侯虏来的蛮族女子所生,地位卑微,连仆人都敢冷眼看她。那时候臣妾还小,不懂这些,家里又没有别的姑娘,反而是和姐姐玩得最好可是后来,她死了。 纣王下意识问:这,这又是为何? 妲己道:因为有一次,我们姐妹随军出征。战场上胜败都是常事,就是那次,父侯运气不好,蛮族半夜劫营,直闯进了城里,我们姐妹住的地方。而姐姐她挡在了我面前。 沉默。唯有窗外落在芭蕉叶上的雨声。 妲己望着纣王,轻声说:自那以后,臣妾就立下决心,要像父侯一样,练习弓马骑射,以后当一个女将军。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我的家人,才能对得起我死去的姐姐。 良久的沉默后,纣王道:那寡人召你入宫,你不怨么? 是怨过的。妲己双手一撑,从桌上滑了下来,正好跌进纣王怀里,道:可见到大王,又不怨了。臣妾是真心念着大王的,只要大王开心,臣妾就一切都好。 纣王沉默着。 妲己把头靠进了纣王胸口,臣妾有时候想,是不是臣妾这前半辈子,一心戎马,不婚不嫁,就是为了等大王,等臣妾的心上人天子下诏,十里锦红,来接臣妾入宫。 纣王拉住了她的手。 他喃喃道:寡人知道了,寡人明白了。 当夜,纣王留宿寿仙宫。 这一消息传开之后,商王宫中,后妃们皆是吃惊不已,派出得力的宫女太监四处打探。 也有少数心思剔透的,对身边大宫女说:我早知道,苏美人这般容貌,我们大王必舍不得她,总有一天要回心转意。等着瞧吧,寿仙宫往后可又热闹了。 也有人说:大王找她,只不过是图个新鲜。先皇后可是她谗言害死的,大王还记得呢。 第二日,纣王未早朝,留宿寿仙宫。 第三日,纣王留宿寿仙宫。 第四日, 终于,不止新进的秀女,连高位妃嫔们都坐不住了去年,妲己刚入宫的时候,那是何等盛宠,她想要天上的星星,纣王就不会给她摘月亮,至于其他妃子,更是被冷落了许久,纣王是如何只独宠妲己一人的,她们可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妃子们找到了皇后。 皇后对此不置可否,听了众妃的控诉,也只是淡淡地喝了口茶,道:从苏美人入宫起,说她是妖妃的人就没有停过。她如何,本宫不想去管,本宫只知道,她这几日命人将奏折都搬到了寿仙宫,劝说大王勤理政务。 有妃子惊呼道:后宫不得干政,她怎敢如此! 皇后瞥她一眼,墨守成规。 众妃便不敢说话了。 皇后又说道:苏美人劝服了大王,开国库粮仓赈济冀州干旱灾荒,救万民于水火。你们谁,若是也有这样的心思本事,本宫一定也帮你们向大王面前引荐。 于是后宫再无人敢置喙。 妲己复宠。 娲皇宫。 伏羲圣人意外来访,这让娲皇宫上下都十分惊讶。当时,女娲正在书房,先是有童子来报,伏羲圣人已到娲皇宫前,很快,她刚来得及放下笔,一身白袍的伏羲就在碧霞的带领下缓步而入。 碧霞向二人行了一礼,告退。 女娲重新拿起笔,开始在书简上修改,时而批注勾画,淡淡说道:圣人怎又有空过来? 伏羲笑道:我们住在火云洞的,不过三个闲人罢了,比不得道门那几位。 女娲知他意有所指,也不说话。 伏羲走到近前,看了看女娲正在修改的那份书简,缓声问道:狐族功法? 是。女娲说:前几日见了妲己,觉得她天资聪颖,反而是修炼的功法跟不上,有碍道行,便想着把各族功法都修一修。伏羲道友依你之见,本座过往这些年间,是不是太小瞧妖族的天赋了? 伏羲道:妖族难以修行,世人皆知,若不然,道门为何分出了阐截二支? 女娲唇角勾起一道讽刺的笑,道门说着妖族根行差,他门下多宝道人金灵圣母几个,照样是大罗金仙。反而本座这边,歪瓜裂枣,不成气候。 伏羲凝视着她站在桌前的背影,道:你还是对道门心有芥蒂。 女娲反问:你来找我,难道不是为了此事? 数日之前,女娲曾为了封神量劫之事拜访火云洞。大劫当前,各族自身难保,女娲欲以此事,向掌管着封神榜的道门谈判,请火云洞三圣居中调和,却被伏羲劝阻了。 不是。伏羲顿了一顿,才道:我是算到,你和那只狐狸的纠缠又深了几分,才过来一看。 他等了等,见女娲不说话,又道:先是滴血招妖幡,又对那只狐狸如此亲近,甚至传功与她你就没有想过,你和妖族纠缠如此之深,大劫降下,你要如何脱身? 女娲终于放下笔,道:伏羲。 伏羲一静。 女娲看背影,似乎是叹了口气。她正准备开口,门外突然传来了彩云的声音,道:娘娘,有急事要报。 女娲:进来吧。 彩云进门,先是向伏羲行了一礼,然后向女娲道:娘娘,狼族有狼妖在捕食时,误食了一只开了灵智的小鹿妖,把它错看成了普通的野兽。妖和兽只有灵智的差别,妖开灵智的时候越小,越是前途无量,鹿族因此震怒,两族已经开战了。 她说了这许多,一大半还是为了给旁边的伏羲解释。 女娲:你急匆匆来报,可是鹿族来求本座惩戒那只狼妖么? 不是。彩云立刻摇头,绾发的红绳都被甩了起来,是这样,娘娘,两族交战的时候,鹿族发现狼族暗中有人修行血食功法,以吃人提升修为。这事犯了娘娘立下的规矩,鹿族不敢擅自处理,只好来请娘娘圣裁。 安静。 然后女娲淡淡地道:杀了罢。 彩云请到了旨,正欲告退,忽听女娲又道:彩云,你带着缚妖索去。他在何处食人练功,就在何处斩他,以慰天道。 彩云低头应道:是。 她离去了,书房里一时又只剩下女娲和伏羲。 方才被彩云打断,此刻谁也不愿意重谈封神量劫之事,好半晌,伏羲才看着女娲静立的身影,道:你和妲己 女娲:如何? 伏羲道:你道心通明,本不应该有七情六欲。你不觉得,你对妲己太好了些么?纵是当年收下碧霞彩云,你也不曾像教导妲己这般教导他们,更遑论直接与她传功,我来找你时,你甚至还在为她修订功法。你到底是如何想的? 女娲不言。 随后,她转过头,向着伏羲宛然一笑,妖族都要亡了,就不许本座随着心意做些事么? 第17章 太公子牙 妲己轻而易举地赢回了纣王。 纣王几乎是离不开她,即使晚间不在寿仙宫留宿,白日里也一定要抽出时间去坐一坐。也不拉着妲己亲热了,反而会让宫女端来茶水点心,与她闲聊朝中事,或是问她最近读了些什么书。 每到这时候,妲己就掩唇而笑:大王,臣妾哪里会读书呀。 于是纣王竟然开始教她写字。 妲己觉得纣王一定是疯了,堂堂一国之君,后宫佳丽无数,却偏要亲自来教她书写这样无聊的事。又觉得,女娲娘娘教她的法子,还真是管用。 只可惜那是娘娘教她的。 她敢对着纣王面不改色地说谎,或是以媚术乱其心智,欺瞒诱惑,无所不用,可在娘娘面前,这些下九流的手段,却一个也拿不出来,甚至连想都不愿去想。 仿佛只要想了,就是玷污了娘娘似的。 她仔细观察着纣王的言行,有时候,也把纣王当做一个替代娘娘的人偶,在纣王身上,肆无忌惮地练习着她蛊惑人心的本事,好有一天,能把这些用到娘娘身上去,也留住娘娘的心。 不过,妲己也只是敢想一想。 像是把一个空罐子藏进了心里,每次拿出来,舔一舔缝隙里的蜜汁,舔一舔,尝到了甜味,也就不必打开,也就能继续欺骗自己,那蜜罐还是满的,还有许多甜蜜在等着她。 拿娘娘教她的手段,反去讨好娘娘,娘娘只会当她是个笑话罢。 妲己不想做笑话,所以她对纣王愈发温柔魅惑。她哄着纣王修建了鹿台,靠在纣王怀里,一边与他饮酒,一边画下了鹿台的图纸,尊贵又华丽,巍峨壮阔,高耸入云,能搬空半座国库。 分卷(12) 纣王却很开心。 他大手一挥,准了妲己这等劳民伤财的荒诞提议,甚至亲自督建,每日过问进度。 如此又过了些时日,妲己想起当初女娲娘娘的法旨,是令她和琵琶精雉鸡精一起惑乱宫闱,而鲧捐故去也已有数月,她身边一直无人得用,便想着把轩辕坟的两个姐妹也接进宫来。 反正纣王如今对她言听计从,给那两个姐妹送一场云雨富贵,也十分容易。 妲己这么想定之后,先通过玉符,向女娲娘娘禀报了这个计划。 半日之后,女娲回道:随你定夺。 妲己于是趁着夜色,施好幻术后现出狐身,几个起落,就从墙洞里钻出了商王宫。轩辕坟离朝歌不远,她施了些赶路的小法术,只花一刻钟时间,就回到了从前住居住修行的洞中。 洞中还有不少小妖,都是些未能化形的小狐狸,灰扑扑的一片,一见妲己回来,都从各处岩石上跳了下来,挤到她身边,绕着她的四只狐爪转来转去,或者跳起来去叼她的尾巴。 妲己:诶。 她抖了抖皮毛,六条白绒绒的尾巴在半空中蓬蓬地展开,扫倒了一片小狐狸,让它们滚作一团她不过是千年的狐狸,道行尚浅,尾巴也只有六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到九尾。 小狐狸们叫得更起劲了。 祖宗,祖宗您回来了! 祖宗说了,不喜欢我们叫她祖宗,说会显老。 那你还叫? 妲己抬起爪子,算是和这些后辈们打了个招呼,然后扫了扫尾巴,往洞穴深处走去。 沿路见到的小妖,都是狐狸,大多是灰狐,偶尔有几只红狐,像她这样的白狐却一只没有。 走了好一段路,直到洞穴最深处,一间石室里,妲己才终于见到挂在墙上的、她的好姐妹一只玉石做的琵琶,没有弦,却萦绕在泠泠的乐声中。 九头雉鸡精则不见踪影。 妲己抬起前爪,跃上石桌,唤道:琵琶。 墙上的琵琶自动掉了下来,跳到她面前。 妲己拿她这个懒散的姐妹实在没办法,说:你就是要修行,也该去挂在外面,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你挂在这里墙上做什么? 琵琶理直气壮:睡觉啊。 妲己: 她劝琵琶勤奋修行劝了几百年,已经懒得再多劝她一次了,直接道:你化了人身来。 琵琶:喏。 一阵轻烟升起,桌上的玉石琵琶迅速长大、变形,最后,一双赤脚从烟雾中踩了出来,紧接着就是琵琶的人身,窈窕,曼妙,一张欺霜胜雪的脸,长长的乌发散在背后,随风飘荡。 妲己满意道:不错。 她姐妹如此貌美,纣王那等好色之徒,一定上钩。 琵琶莫名其妙:你说什么胡话,姐姐?这么晚来找我,有事没有?没事我可再躺回去了啊。 妲己抖了抖尾巴,卷出一件衣服来,给琵琶扔了过去,穿上。 琵琶当然不肯听她的话,只把那件衣服裹在身上,怀疑地看着妲己:你要做什么? 妲己抬起前爪,当初,女娲娘娘曾命你我姐妹三人魅惑纣王,你可还记得? 哦!琵琶一脸恍然大悟的神色,十分献谄地把妲己抱了起来,举到自己面前,道:好姐姐,魅惑纣王,你不是做得很好?我这种拖后腿的,就不去王宫里给你丢人了 说着还可怜兮兮地看着妲己。 妲己: 你当娘娘法旨是什么了。她有些好笑地从琵琶手臂里跳了下来,落到地上,又扭过头,扬起脖颈说:妹妹,我只让你先入宫来,我姐妹三人也好有个照应。至于你愿不愿意去给纣王当个妃子,享一场荣华富贵,那都是后话了。 这一年的秋天来得格外早,不过八月光景,王宫里的枫叶就开始染上了霜红。 纣王见到秋景,兴致大发,一定要带着众臣去朝歌城外打猎。比干微子黄飞虎等老臣劝阻无效,想到纣王至少是去狩猎动物,没有拿人命取乐,也不算劳民伤财,便勉强答应了下来。 朝廷忙上忙下,才总算安排好了这场秋猎。 秋猎当日,纣王特意换了劲装,骑一匹高头大马,腰间佩剑,周围旌旗招展,簇拥着许多铠甲的侍卫和将军们。他本就年轻,又擅武功,这阵仗一摆,端的是气派非凡。 至于文官们,多半不善骑射,都乘着马车,跟在秋猎的队伍后面。 作为纣王最喜爱的宠妃,妲己自然也跟了来。她是武将出身,当然会弓马骑射,于是这秋猎日里,她也换了一身劲装,红衣黑靴,腰肢纤细,背负长弓,策马跑在纣王身边。 这支队伍在朝歌城中大摇大摆地走过,沿路的商铺和百姓忙不迭地避让。 妲己提着马缰,靠近了纣王,悄声唤道:大王。 纣王:美人有何事啊? 臣妾喜欢狐狸。妲己眼波盈盈地望着纣王,说:大王是神箭手,一会儿打猎,若是见到狐狸,可不可以请大王高抬贵手,放它们一条生路? 纣王爽朗一笑,捏着胡子道:这有何难?美人喜欢的,就是寡人喜欢的。传令!这次打猎,有见到狐狸的,都不许射。 妲己真心实意地道:如此,臣妾就先谢过大王了。 纣王哈哈一笑,正打算再说些什么,前面的侍卫们却突然推推攘攘地停了下来,让纣王和妲己都是一怔。 纣王皱眉道:怎么回事? 有侍卫跑去打探了消息,回来禀报道:回大王,回苏娘娘,前面有个算命的老道,贪图一个年轻妇人的美色,假借算命之由,拉着她的手不放,非要说她是妖精。百姓们看不下去,上前劝说,他竟直接打死了那妇人,众人闹起来,把路给堵住了。臣等考虑不周,还请大王恕罪。 妲己听到妖精两字,立刻感到不妙,忙对纣王说:大王,光天化日之下,竟还有这等不尊王法的恶匪?我们也去看看,正好让他见识一下大王的威严。 纣王道:好。 侍卫给他们清出了路,纣王带着妲己策马上前。周围的百姓们看到纣王仪驾,都安静了,纷纷退到路边,识趣的早已跪下叩首。 场间只有两人还站着:一个头戴斗笠、须发皆白的道人,和一个穿着孝服的年轻寡妇。 寡妇头破血流,想必是已经死了,却还被道人拉着手腕,得以勉强站立。 在侍卫的催促下,那道人最后也跪到了纣王驾前。 四面皆静,侍卫们也退下了,只有纣王威严地问:你等在此吵闹,到底是何事? 道人把寡妇的尸体放好妲己倒吸一口冷气,险些惊呼出声那穿着孝衣的女子,道人口中的妖精,正是她在轩辕坟的姐妹,近日里正准备遵女娲法旨入宫的玉石琵琶精! 道人向纣王稽首道:贫道姜尚。 第18章 人妖殊途 姜尚,也就是姜子牙,妲己是知道的,这还要得益于女娲娘娘的教导。 姜子牙拜在阐教元始天尊门下,当一个外门弟子,论道行,当然比不过十二金仙云中子南极仙翁那等神仙人物,但毕竟也是道门正统,斩妖除魔,在他眼中,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理所当然。 就在妲己心中迅速地想过这些时,另一边,纣王已经寒着脸训斥道:荒唐!你既是道人,为何还要贪图美色?! 姜子牙拜伏在地,以妲己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头顶斗笠。 他不慌不忙道:陛下,贫道在玉虚宫学过些粗浅道法,陛下切莫被她骗了,这是个妖精,不是什么正经凡间妇人,更不是您的子民。贫道为民除害,在所不辞。 有妲己在前,纣王听妖精这个词已经听烦了,不悦道:左也是妖精,右也是妖精,你们这些道人,一个个的,都喜欢说寡人身边妖孽横生,好让寡人来请你们除妖,是也不是? 妲己心想,纣王也算不得太蠢。 被纣王这般质问,姜子牙却还是不慌,又缓缓道:陛下,贫道有法子证明。 纣王很不耐烦,寡人不想听。 他拉起马缰,正准备准备无视地上的姜子牙,继续往城外驶去,随行的武将里,黄飞虎却策马分开了众人,行到纣王身后,下马拜道:大王,如果真有妖精,听一听也未尝不可。 纣王: 他与黄飞虎又说了些什么,妲己没注意听。她的注意都放在琵琶精身上:琵琶是妖化人身,被打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死,然而姜子牙紧紧扣住了琵琶脉门,这才是拿住了她的死穴。 妲己不敢当着纣王的面施展法术,心里一片焦急,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 黄飞虎劝谏了纣王好一会儿,妲己从琵琶身上收回目光时,听到纣王终于勉强地说:黄爱卿,寡人准了,准了,还不行么? 他又对姜子牙道:那道人,什么法子? 姜子牙终于抬头道:也不是什么稀奇法子,请陛下派人去取些柴火来。 说着往琵琶精头上贴了张符。 符箓是道门的手段,妲己不会,但她知道决不能让姜子牙乱来,所以姜子牙刚把符放好,她就在衣袖下并指一点,一阵疾风掠过,把那张黄纸符吹得飘了起来。 姜子牙咦了一声,循着法力来源转头,看向了妲己。 四目相对。 妲己知道,姜子牙一定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因为他那双清明锐利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她,似乎想要把她从里到外看个透彻。 妲己向他笑了一笑。 姜子牙面上神色出现了一瞬间的错愕,还未来得及说话,纣王已经非常不悦道:姜尚,你盯着寡人的妃子做什么?! 姜子牙默默低下头,暂时打消了动妲己的念头。 上一张符被妲己用妖术破去,姜子牙又取出了一张,却与前次大不相同,边缘甚至还隐隐泛着紫光,一看就出自高人手笔。 这一次,姜子牙把新的符纸贴在琵琶头上时,妲己又试了几次,都拿那张符毫无办法。 从未有哪一刻,她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修为低微。 那张紫符,应当是姜子牙的某位师兄甚至师父给他的。大罗金仙的法力,不是她一千年的微薄道行能撼动的,妲己只能眼睁睁看着侍卫们抬来柴火,在琵琶身下堆作一堆。 姜子牙凭空点燃了火。 侍卫们被吓得往后一退,纣王眯起眼睛,在马背上倾了倾身,大约是见到姜子牙露的这一手,终于相信了他不是什么满口大话的江湖骗子。 妲己: 她看着木柴堆上的火越燃越高,火焰中琵琶精的衣服也被烧成了飞灰,那具人身却依然完好无损,秀美的容颜在烈焰间若隐若现,垂落在外的一只手甚至还是白净的。 其他人也注意到了这一幕异象,都啧啧称奇。 纣王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焰中的琵琶,心里八成是在想,妖精居然还能生得如此貌美。 姜子牙站在火焰旁,面有得色,黄飞虎则上前奏道:大王,火焰中的妇人,连头发都没有烧焦,凡人如何能做到这一点?看来这道人所言不虚了。姜尚除妖有功,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大王不如 纣王明白他的意思,挥了挥手,道:姜尚,你想要什么赏? 回陛下。姜子牙谦卑地道:这妖精尚未现出原形,到时候符箓一揭,又要让她走脱。大王且看,贫道这就让她再也不能作乱。 纣王捋须道:好! 姜子牙向纣王行了礼,盘膝坐在地上,面对火堆,双手在胸前掐起法诀。 众人正屏气凝神等待间,妲己却忽地开口说道:姜道长。 姜子牙抬头看她。 妲己妩媚一笑,意有所指地说:都说妖物生性狡猾,食人饮血,那敢问道长,是怎样捉到这只妖精的?本宫也想听一听道长的手段,以后好吩咐下人,多多警惕。 姜子牙意味深长地看她了一眼,道:回娘娘,贫道在朝歌城中与人算命,渐渐有了些薄名。这妖精大概是听说了此事,坊间谣传,什么贫道能占卜阴阳窥知命数之类的胡话,也来找贫道算卦,贫道一看她的相,就瞧出来了。 妲己微微一笑,百媚横生,眸光潋滟。 她低下头,检查着自己被丹蔻染成红色的指甲,漫不经心问道:那姜道长,瞧着本宫的相呢? 姜子牙: 他知道自己彻底得罪了这只妖精,说不准什么时候,对方就会报复回来然而,那毕竟是纣王宠妃,即使姜子牙身为道门中人,以除妖为己任,也不敢就这样直接揭破妲己的身份。 更何况,他在纣王面前如此卖力,还不是为了将这一身所学货与帝王家,讨个高官厚禄。 姜子牙不再与妲己纠缠,手上法诀一定,一道烈焰立刻从他的顶心升腾而起,呈现出一种极高温的、纯粹的红色,灼烧着,连周围的空气都要为之扭曲。 三昧真火。 妲己把指甲掐进了手心里。 三昧真火是道门独有的修炼之法,寻常火焰,她或许还能对付,但是三昧真火,只要她敢沾,立刻便是重伤的下场,姜子牙说不准会还把她的原型一起烧出来。 姜子牙伸手一指,那道三昧真火立刻投入了焚烧琵琶的火焰中,霎时,烈焰腾空而起,熊熊燃烧,张牙舞爪,仿佛上古神兽降临,在这方寸之间腾跃撕咬。 纣王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幕看。 焚烧不多时,盘旋的烈焰之中,那孝衣女子的人身就消失了。姜子牙撤去火焰,场间,所有的木材都被烧成了飞灰,地上干干净净,只躺着一只玉石琵琶。 因为除妖有功,姜子牙被纣王封了大夫,在司天监供职。 分卷(13) 至于那只琵琶,则被妲己找纣王要了回来。她把琵琶放在最高的摘星楼顶上,又在周围偷偷设下阵法,聚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以助琵琶恢复妖力。 做完这些,妲己一个人站在屋顶上,看着静静躺在月光下的玉石琵琶,半晌无言。 她终于叹气道:傻子,好端端的,你要去算什么命啊。 琵琶是玉石成精,算是天生灵物,较其他妖族,心智也更为单纯,路过时听到众人吹嘘某某算命奇准,不服气非要去算上一卦,还真是她干得出来的事。 只可惜妖族寿命虽长,修行却慢,等琵琶恢复元气,还不知要再等几十年。 琵琶出了这样的事,妲己便不急着把一同领旨的雉鸡精也叫进宫来了,只同先前一般度日。 一次,纣王正在摘星楼与她晚宴歌舞,丞相比干有急事来奏,身后还带着姜子牙。比干对妲己这个宠妃十分不信任,定要和纣王单独说话,便把妲己和姜子牙都遣到了外面。 妲己终于有机会和姜子牙私谈。 没有外人,连宫女太监们都被派到了楼下候着,妲己也就懒得掩饰,直接问道:玉石琵琶精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打杀她? 姜子牙也很直接:贫道想谋个官职,当然要在大王面前好好表现一番。 妲己:想做官的,来了朝歌之后,多半去找费仲尤浑,请他们向大王引荐。你为何不去? 姜子牙:家贫无财。 妲己: 她略过了做官的话题,又冷冷地道:姜子牙,在你眼中,妖精便可以随便杀么? 姜子牙闻言,哂然一笑,道:苏妲己,妖吃人,人就可以随便死了么?我杀一只妖,你看满街百姓,谁不叫好?连你的大王都要给我封赏。天数所在,民心所向,这便是正道。 第19章 上谒碧游 说妖族如何鄙薄粗浅、不堪教化,妲己都无所谓,但若真按姜子牙所言,妖族可随意食人,那就等若是说女娲娘娘御下无方,对族中暴行放任不管,愧对圣人之位,这是妲己决不允许的。 所以她道:你该知道,女娲娘娘早已禁了妖族食人。 姜子牙拱了拱手,以示对圣人的尊敬,又道:娘娘自然是圣德无量,但天下妖族众多,其心各异,有野蛮不听教化,违背娘娘训诫,吃人血食拿人练功的,难道还少了么? 妲己: 她和姜子牙说不通,便也不管那些了,上前一步,贴近姜子牙耳边,压低了声音,森森地道:玉石琵琶精可未曾食人,姜子牙,倒是你,害我姐妹伤了元气,你拿什么来抵? 姜子牙闻言,讶然道:抵?人居万物之灵,当然可以杀妖。何况,我奉师命下山,乃是顺应天道云云云云,又说了许多。 妲己: 她不想跟姜子牙再争辩下去,也懒得去听他的那些道理,转身走了。 回到寿仙宫,妲己难得地,命宫女送上来了一壶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独自坐到窗前,慢慢地看着朝歌城的夜色,慢慢地饮。 她的双颊很快就飞上了红晕。 和姜子牙见了两回面,妲己便发现了,他的道术未必胜过自己多少,师门赐下的法宝用着却十分大方,言谈举止间,也时常把贫道乃昆仑山玉虚宫门下贫道奉师命下山之类的话挂在嘴上。 妲己打从心底地羡慕。 反观她自己,小时候不知遇到过什么机缘,开了灵智,对修炼之道却一窍不通,稀里糊涂地过了许多年,直到某日,偶然遇见了一只大狐妖,给她扔下一本功法其实是不合用的,但也没有别的办法,毕竟那大狐妖自己也就这一套功法。 妖族的小妖们,大抵如此,没有灵丹妙药,没有绝世神功,从草莽泥泞间摸索着长大的。 所以,妲己的轩辕坟中,才会聚着那么多小狐狸。 她如今也是一千年的大妖了,不必再让族中后辈经受自己当年吃过的苦。 修行第三百年的时候,妲己磕磕绊绊,靠着一本不怎么合用的功法,终于感应到了招妖幡和自己妖身的联结。女娲娘娘又一次晃动招妖幡时,她随着众妖,跪到了娲皇宫前。 她听了女娲娘娘的讲道。 讲日月周天,洪荒大道。讲山川万物,灵脉流转。 那一刻的妲己,就如跋涉万里荒漠终于等来了一抔清水,三九天里终于被人送来了一件冬衣。 她第一次懂得了神仙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女娲娘娘就是她的神。 讲道之后,娘娘又对众妖说了一些规矩。妲己还记得的,大约有不可食人、不可与修道之人做意气之争、不可欺辱幼妖、少起争端专心修炼之类。 这些规矩,在往后的日子里,她一一都照着做了。 只可惜妖族能感应到招妖幡的时候还是太晚了,有许多熊虎之类的妖,年幼时曾按本性食人,等到终于修行有成,得以上娲皇宫觐见女娲娘娘之时,从前犯下的孽,早已不可追悔。 妲己觉得,姜子牙说妖兽食人,也有些道理。 可这毕竟算不得他们的错,天性如此,又未经教化,便如人杀牲畜一般。就连女娲娘娘,对妖族第一次觐见前犯下的错,也是既往不咎的。 妲己晃了晃手里的酒杯,看着杯中清酒荡漾出的细小涟漪,然后一饮而尽。 姜子牙重伤了琵琶,她不甘心就此罢手。 姜子牙固然是奉元始天尊之命下山,琵琶精入朝歌城,亦是奉了女娲娘娘法旨。元始天尊是圣人,女娲娘娘也是圣人,妲己心想,凭什么元始天尊说的话作数,女娲娘娘说话就不作数了? 她把姜子牙打杀琵琶精的始末,一五一十地,写进了玉符里,禀报给女娲,请娘娘主持公道。 妲己本没有期望娘娘会插手此事的:姜子牙为玉虚宫弟子,虽然只是外门,但从他那一身法器就能看出来,元始天尊也是极看重他的,而且毕竟有名分在。 而她,不过是一个偶然得了娘娘教导的妖族罢了,名不正,言不顺。 她甚至已经预备好了传讯石沉大海,正计划着亲自上娲皇宫一趟,当面向娘娘求情。 然而,仅仅是一日之后,妲己就在商王宫里见到了碧霞童子。 那时,妲己正在王宫中的御湖上泛舟游玩,为了垂钓,特意屏退了宫人,独自坐在船头上,钓竿长长地垂进水里,垂线划破了水面,身边还煨着一炉黄酒。 碧霞就这样出现在了她面前,漂浮在半空,脚下踩着一片白云。 他道:娘娘召你过去。 妲己十分意外,不止是因为女娲娘娘居然真的会出手管她们这么几只小妖,更是因为,碧霞是娘娘最为倚重的童子,若不是有什么十分要紧的事,娘娘不会派他出来。 她立刻站起来,理了理衣襟,道:我这就去娲皇宫。 不是娲皇宫。碧霞强调道,面色有些严肃,是碧游宫。 妲己惊讶地停住了手。 碧游宫是通天教主的道场,通天教主虽为元始天尊的师弟,毕竟执掌截教,而阐教和截教教义不合已久,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之间也是分歧甚多。娘娘要找元始天尊,为何反而让她去碧游宫? 碧霞看出来了她的疑惑,简单地道:元始天尊在碧游宫。你换身衣服,随我来。 妲己低头看了看自己:她正穿着一件淡青色的宫裙,倒也还算庄重。 她道:不必。 碧霞取出一张符,祭在空中,又伸手一指,那张符立刻化成了一个妲己,云鬓雪肤,青衣婀娜,俏生生立在船头,与真正的妲己一模一样,足以在宫人面前蒙混过关。 傀儡符。碧霞道:十二个时辰之内,它可以替作你。上来罢。 妲己问道:娘娘要我去这么久? 碧霞:你先上来。 妲己一步跨上云端。碧霞掐了一个不知道什么法诀,顷刻间,周围的风景就变了,他们立在深山之中,周围云雾缭绕,苍松翠柏,郁郁青青,山势巍峨陡峭,山巅则是一座极宏伟的道观。 然而,此刻,隐约的兵戈之声顺着山风传了下来,山顶道观前,各色的法宝光芒乱闪,一片遥远喊声间,不时地有人呵斥怒骂,似乎是极为愤怒。 竟有人敢在碧游宫前斗法? 妲己转头去看碧霞,却见碧霞神色寻常,仰起头,望着山巅的碧游宫。 片刻后,他回头对妲己解释道:娘娘起了一卦,算到元始天尊今日要拜访碧游宫,便要我先带你来此递上拜帖等候。我想,能让元始天尊上到碧游宫来,想必是道门出了事。 妲己怔了下,喃喃地道:娘娘果真神机妙算。 碧霞淡淡道:我们上去罢。 他驾起云,带着妲己一路沿山道往上。 到得山巅,妲己才看到,那座道观果然极为宏伟,大约是截教香火兴旺的缘故,碧游宫修缮得很好,红墙金瓦,层层叠叠,飞檐上还停栖着不少灵禽,正伸长脖颈观望下方的斗法。 而道观之前,守卫的石雕异兽之间,是一大块空地,此刻正挤着许多道人,就连空中也飞着好几个,其中一人被围在正中,一身飘逸的白色道袍,脚踏两道金轮,手里提着一杆红缨长|枪,所过之处,烈焰纷纭,竟以一己之力抵挡住了其余众人。 他们打得太过投入,甚至没有注意到前来的碧霞和妲己。 碧霞认出了那白袍道人的法宝:风火轮,火尖枪,这是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元始天尊门下,十二金仙之一。他在这里和截教中人打得难解难分,想必元始天尊很快也就要到了。 妲己问:为何? 碧霞道:你看对面与他斗法的,多宝道人、金灵圣母、龟灵圣母,还有虬首仙、乌云仙、金光仙,这都是通天教主的亲传弟子。下面观战的截教道长们,也都在为师兄师姐叫好。这样的阵仗,必定是太乙真人做了什么触犯截教众怒的事,非元始天尊亲至不可调停。 妲己: 这一连串的名字,除了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她一个也没记住,只觉得碧霞不愧是长年侍奉女娲娘娘左右的童子,娲皇宫和道门一向疏远,他却能把道门家事知道得如此清楚。 仿佛是听到了妲己的疑问,碧霞回过头,向她解释道:截教收徒广泛,其中不乏妖族。便如通天教主的这几个弟子,多宝道人、金灵圣母等等,都是妖族出身,原身气息各不相同,我自然能分辨出来。 妲己这次是真的惊讶了,这众位道长,都是妖族? 碧霞道:是妖族,只是一旦拜入道门门下,便算是入了仙道,不受招妖幡统辖,与女娲娘娘更是再无牵挂。大劫将至,妖族气运衰微,前路艰险,与这些人,也都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第20章 山巅论道 妲己仰起头,只见碧游宫恢弘的琉璃金瓦之上,道人们正打得难解难分。 居中的那白袍道人据碧霞所说,道号太乙真人右手长掷出火尖枪,左手扔出一个火焰缭绕的金丝罩,脚下风火轮轮转,忽地拔高,躲过不知是谁射来的一道金光,而他手中又已经换持了一对阴阳双剑,漫长的白发迎着烈焰飘舞。 妲己看得眼花缭乱,转头问碧霞道:他怎有这许多法宝? 碧霞道:阐教门下,太乙真人最擅长炼器。这还不算什么呢,金光洞的两件镇洞之宝,乾坤圈和混天绫,都在他徒弟哪吒手上,这回大概是看不到了。 他们说话的时候,一个持剑道人逆风而上,把太乙真人手中的阴阳双剑磕飞了出去。太乙伸手一召,那只火焰罩子又飞了回来,顷刻间涨到了两人大小,其上九条金龙盘旋环绕,喷吐着烈焰,把那持剑道人当头罩了进去。 周围还有两个女仙,看到同门危困,急急来援。 太乙不知从哪里又拿了一杆火尖枪出来,化作一道火红流光,刺向其中一人。那位女仙倒是身法轻盈,飘身躲过,而太乙手中又已经多了一块金砖,当头砸向另一女仙。 另一人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被砸了个正着。 妲己眼尖,看到她从半空中直直坠下,人在半空,就已经开始变化,四只鳌足和龟壳撕破道袍冲了出来,等落到地上时,已经完全化成了一只巨大的乌龟,龟壳上还刻着几个古老佶聱的字。 是龟灵圣母。 周围的道人们纷纷退开,就连激战中的几人也停了手,都悬停在空中。 太乙真人嘲笑道:哼,乌龟。 剩下几人,原先跟他打得起劲,此刻却也都低下了头。 其中一道人,对着身旁的女仙说:早该拦着你们意气用事!这下可好,龟灵师妹原形都现出来了,真是丢人丢到家了。 女仙也不辩解,默默低下了头。 而地上的道人们,都往四周退去,离那只乌龟远远的,好像生怕沾上了她,下一个被打出原形的就是自己。 原来龟灵师叔真的是只乌龟啊! 龟灵师伯辛苦修炼这么久,不就是为了脱离妖族,结果还,唉 妖身卑贱,她竟然当众露出原形,真是有辱师门! 就连那乌龟自己,也觉得这是什么羞惭至极的事一样,把头和四足都缩进了壳里。 妲己见碧游宫众人以龟灵圣母的妖身为耻,心下不忍,正想站出来,碧霞却先一步伸出了手,拦在她面前。 他的衣袂在山风中飘拂而起。 妲己:碧霞仙长? 碧霞静静道:拜入道门,便不再算是妖族。成败荣辱,那是她自己选的路,与我们无关。 妲己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和龟灵圣母,应当算是物伤其类。然而碧霞说的亦是在理,这些碧游宫弟子,既然入了道门,与妖族气运再无关联,即使受人欺辱,那也道门的事,轮不到她这个妖族来为他们说话。 妖族修行艰难,而碧游宫毕竟是道门正统,截教收徒又不问出身,拜入通天教主门下,自可免去许多修行上的坎坷,早日得证大道。只是 分卷(14) 只是归根结底,截教也是瞧不起妖族的罢了。 阐教截教,仙道凡俗,侯门布衣,总归都是人,都是一样的。 妲己在心中叹了口气,再看向场中时,龟灵圣母在趴在地上,只留一个龟壳;其余众道人安静地围在周遭,而半空中漂浮着几个人,相隔了三四丈,一边是太乙真人,另一边则是碧游宫的多宝、金灵等人,相互看着,面色都十分不善,却没有再动手。 碧霞就在这时候驾着云上前,飘到了这几人面前。 太乙师兄、多宝师兄、金灵师姐、虬首师兄、乌云师兄、金光师兄。他一一行了礼,却独独略过了地上的龟灵圣母,道:我家娘娘想要拜访通天教主,命我前来通报一声。 女娲娘娘座前碧霞童子,这些人还是认识的,都放缓了脸色。 唯一的女仙金灵圣母飘身上前,和声道:娘娘既要来,怎不提前说一声?我等在这里做些幼稚的意气之争,倒是让碧霞道友见笑了。 碧霞道:不敢。 有娲皇宫的人在此,架自然是打不起来了。 多宝道人和金灵圣母拜在通天门下时日最久,便由他们领着碧霞进碧游宫,太乙真人则收起了他那些眼花缭乱的法宝,把脸转到一边,冷冷地哼了一声。 妲己跟在碧霞身后,众人只当她也是来为女娲娘娘传讯的,都没有多问。 碧游宫内虽然道观众多,路径弯弯折折,但通天毕竟是一教之主,居于碧游宫正中,大殿高有十丈,恢弘巍峨,连殿前的道路都是笔直的,一眼便可以望到。 多宝把碧霞和妲己领到了大殿前,让他们在此等候,自己则进去向师父禀报。 妲己第一次上仙道山门,见什么都觉得十分新奇,与碧霞一同站在大殿外,四下打量着。 碧霞: 他正准备提醒妲己,远处高空中突然传来一阵缥缈的乐声,昭示着有某位大能法驾来此。 妲己立刻问:是娘娘吗? 碧霞摇头道:不是。 那阵仙乐声更近了些,已经可以看清云端之上白鹤翔舞,环绕着一座大辇,由十六个黄巾力士抬着,辇旁还站着一个相貌清俊白衣童子,衣袂翩翩,捧着一柄仙剑。 太乙真人率先飘上了云端,稽首道:恭迎师尊。 其余碧游宫众弟子,整整齐齐地也齐声下拜,道:恭迎元始师伯。 元始天尊的法驾就在碧游宫正殿前降下,碧霞一拉妲己,两个人亦拜伏而下。 妲己听着动静,抬头偷看了一眼,见坐辇中步出了一个白袍道人,相貌是极年轻的,长发却已全白,端端正正束在头顶,还戴着一顶高冠,更显得威严冷峻。 他注意到妲己的目光,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妲己只觉得双目一阵刺痛,像是被剑伤到了一般,不得不闭上眼,待疼痛稍缓,再睁眼时,元始天尊已经进了大殿,只留给她一个峨冠博带的背影。 等着罢。碧霞忽地道:我们娘娘也要到了。 妲己一句为何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便听高空中再次传来乐声,云端之上又一座法辇,安放在一只流光剔透的麒麟背上,周围云烟缭绕,青鸾翩飞,几只甚至已经落到了碧霞面前。 这次不用碧霞提醒,妲己已经拜伏在地,高声道:恭迎娘娘! 碧霞: 不止是他们,女娲圣人驾到,碧游宫所有弟子,连同还在云上的太乙真人,也早已跪下相迎。 女娲这次没有带童子,独自一人,一身长袍及地,纯黑底色上纹着天地山河万妖图,步下法辇时,黑袍飘摇,恍惚间竟如山河动荡,日月流转,看得妲己心神摇曳,几乎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经过妲己时,她顿了顿,道:你们也进来罢。 妲己和碧霞跟在女娲身后三步之外,入碧游大殿时,只见殿内巍峨肃静,四角摆放着古朴的香炉,青烟缭绕,颇有道家仙境的意味。 而上首早已坐了两人,一人白袍峨冠,正是方才的元始天尊,另一人红袍散发,正在与元始天尊沏茶,大约便是通天教主了。 多宝,金灵,还有截教其他几个弟子,都站在他们左首。 元始天尊见女娲进来,转头对身后的童子道:去喊太乙来。 到现在为止,妲己还是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何事她只知道碧霞来传娘娘法旨,却反而带她来了碧游宫;而一到碧游宫,又见到太乙真人和截教众弟子相争,现在甚至连三家圣人都来了此地。 很快,太乙真人随着童子入殿,向上首的三位圣人行了礼后,与碧霞妲己一同站在了右首。 正在沏茶的通天教主停下了手,淡淡道:多宝,你来说。 是。多宝道人应下,上前一步,道:这位阐教太乙师弟的门下弟子,哪吒,试箭之时,意外射中了石矶师妹的童儿。石矶师妹追着哪吒到了乾元山金光洞,与太乙师弟相争,却被太乙师弟失手打死。太乙师弟认出了石矶师妹的八卦龙须帕为我截教法宝,特来碧游宫归还,众位师弟师妹不忿,与他打了起来。他还骂我教是旁门左道,不如他阐教才是无上正统。 太乙怒视着他:我何时说过了! 多宝寸土不让,立刻反问道:那前面那些事,你都承认了? 太乙: 上首的通天教主却静静地饮了口茶,不予置评,又问:女娲道友? 女娲道:妲己。 妲己也上前一步,学着多宝道人的样子,拜伏道:去年三月十五,女娲娘娘寿辰之日,小妖与玉石琵琶精、九头雉鸡精两位妹妹,一同领了娘娘法旨,化形入商王宫,替娘娘惩戒昏君。不想前几日,玉石琵琶精来王宫时,遇到阐教门下姜子牙道长,一时兴起,前去算命,却被他一把打死,还用三昧真火炼出了原形,至今生死不知。 大殿内的众人一起看向元始天尊。 元始天尊: 第21章 天地不仁 虽然碧游宫众人控诉了太乙真人,妲己控诉了姜子牙, 上首的三位圣人却没有要立刻处理此事的意思, 反而另寻静室论道去了,只把众弟子留在大殿里, 四顾茫然。 师长并未离去,也没有吩咐下来, 他们身为弟子,自然是不能先走的。 碧游宫弟子们站在左侧,太乙真人站在右侧, 都不敢离开,却也谁都看不顺眼,只好相互瞪视着, 脸色一个比一个严峻,似乎是在暗自较劲, 比试哪边气势更足。 这么等了一会儿之后, 太乙无聊,又没法和对面的截教同门论道打发时间, 便转过头,开始跟一起等在这里的妲己小声搭话。 他道:你是女娲娘娘新收的弟子么? 妲己:啊? 太乙道:我见你和碧霞道友一同来此,娘娘又为了你的事,向我师尊责问, 就这么猜了。 碧霞忽地插口道:你们道门,不是会推算么。 太乙笑了笑,天地之间, 圣人为尊,和圣人气运相连的事,我是算不出来的。 他笑起来还是相当好看的,不同于元始的冷峻,十分随和,相貌又俊美,只可惜平常不知是跟谁学的,总是一副眼高于顶的神色,让人生不起丝毫亲近之心。 碧霞瞥了他一眼,转开了目光。 妲己便向太乙解释道:碧霞仙长是天生灵物,却不知为何,总是不通天机,所以见到算卦卜问之事,都要多问一句。 太乙很好说话地道:无事。 妲己又道:我不是娘娘的弟子。 这样么。太乙有些惊讶,道:这么些年来,我道门弟子杀过的妖,就我知道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若不是准备着收你做弟子,娘娘为何只单独为了你来了这一趟? 妲己不知该怎么说,摇了摇头,又说了一遍:不是弟子。 看这一殿的道人们,无论男女,各个气宇非凡、仙风道骨,就连姜子牙那等外门弟子,也都能随手拿出师门赐下的法宝,相较之下,女娲娘娘教给她的,实在是少得可怜。 若要说弟子,那真是差远了。 但女娲娘娘待她不算是君臣,更不算是师徒,可那一个吻,当时月下唇间漂浮的檀香气息,却是真真切切的。 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太乙适时地提醒道:道友? 妲己收回思绪,低声道:没什么。 她脑海里还盘旋着方才那些旖旎的想法,忽地问道:我曾听说,修道之人当六根清净,断情绝欲,方能证得大道。敢问真人,道门是否禁婚配嫁娶? 太乙怔了一怔,你问这个做什么? 妲己:随口一问。 太乙道:六根清净,确实有此一说,淡薄情|欲亦是对修道极有助益。但根脚和机缘毕竟因人而异,道门弟子众多,也不是谁都能证得仙道的,上乘求道,下乘求人欲。男欢女爱人之本性,婚配之事,自然不会禁绝 妲己从心底松了口气。 可是太乙又道:但圣人却是例外。 妲己松着的那口气又吊了回去。 她脱口而出道:为何? 圣人道心如明镜,己心不动,则天地万物皆映照其中。圣人合天道,说的正是这个意思。倘若有了私欲,那便是静湖生波,明镜蒙尘,修行境界亦随之动荡不安,甚至是直接堕出圣人境,也不无可能。 碧游宫内,静室之中。 静室不太大,不过三丈方圆左右,居中小几上摆放着一张棋盘,角落里则立了一尊仙鹤香炉,袅袅的白色轻烟从铜制的鹤喙中升起,让整间静室里都萦绕着隐约的淡香。 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棋盘之上,女娲面前摆了一副黑子,居一边之中;而对面也是一副白子,元始和通天各居一角,面色如出一辙的沉静,皆看不出喜怒。 三人都是跪坐着,长衣迤逦地曳在地上。 轻烟缭绕中,女娲拈起棋,落了第一步黑子,淡淡道:二位道友,如今终于肯见我了。 通天笑了一声。 他笑的时候颇有些放浪的意味,大红道袍松松垮垮披着,黑发垂落,有一缕甚至滑到了眼前。 元始则也是拿了一枚棋,道:女娲道友来此,想必也不是因为我门下弟子杀了一两只妖的事罢。 他落了白子。 女娲道:我来做什么,二位道友擅天机推算,想必早就清楚。 黑子落。 这一回,换了通天执起白玉棋子。通天用两指拈着白棋,却不急着下,反而举到眼前,饶有兴致地看了看,懒懒地道:不推算也清楚。天道气运,封神量劫,除此之外,还能有何事? 女娲终于微微一笑,不止是我,二位之间,只怕也有些话想说罢。 她落黑子。 元始神色不动,还是那副不近人情的冷淡的模样,执起一枚白子,道:道门三教,同气连枝,何况,如今天数气运落在在西岐,量劫难逃,顺应天道却是简单,我等又有何担忧? 他的白子并在了女娲上一步黑子旁边。 女娲又是一笑。 元始道友啊。她带着两分揶揄地,轻声叹道:你阐教门人弟子数十人,通天道友那就更多了,截教香火兴旺,该当有几百上千人罢。这许多人,能走到最后的又有几个?毕竟,修行之根本,还是在于天地灵气。 黑子。 女娲抬起视线,目光在元始和通天身上意味深长地扫过。 人族修行之根本,在于天地灵气。可妖族之所以能够存世,其本源也是在于天地灵气,灵气一失,众妖立刻便要退化为兽类。 通天哼笑了一声,像是毫不在意似地,随手抓起一枚白子,抛上了棋盘,道:师兄,女娲道友,你们都不愿说,那我便帮你们说了罢:天地灵气很快就要散逸了,到时候,谁也活不了。 沉默。 唯有轻烟袅袅,淡香漂浮。 片刻后,女娲又落了一枚黑子,淡淡地、毫无波澜地道:封神量劫,天地间灵气迅速衰微,供不上这么多人修行所用,所以道门三教册立了封神榜,用以测试弟子们的修行根脚。资质上品的,独善其身,在量劫后再续仙道。下品的,身死在量劫中,以魂魄入封神榜,转入神道,修为再无寸进,却能保全性命无虞。我说得可对? 元始面无表情道:正是如此。天地灵气衰竭,只有资质最佳者才可继续修行。量劫之中,各凭道法,便如石矶为太乙所杀,那是她根行不足,就算侥幸活到了量劫之后,灵气衰微,亦无法修行。不如入封神榜,早日证得神道。师弟,你也该好好管束门下了。 他走了一步白子。 通天许久没有说话,低垂着头,黑发从颊边落了下来。 半晌,他才道:灵气散逸、修行之路断绝,这件事,除了我们,还有谁知道? 元始:天皇伏羲,地皇神农,人皇轩辕,昊天玉帝,瑶池金母。 通天苦笑道:我指的自然不是他们。 元始像是微微蹙起了眉毛,这在他脸上,实在能算是罕见的神情,然后他道:我门下南极仙翁和广成子似乎猜到了一些。南极仙翁道法通玄,广成子跟随我日久,也不奇怪。 通天亦颔首道:我门下云霄和赵公明亦是如此,尤其是云霄,极擅推算。 他们一起看向女娲。 女娲缓声道:我告诉了碧霞童儿。 元始天尊: 通天教主: 女娲看他们一眼,落下手里的黑子,淡淡道:元始道友,通天道友,封神榜的法子说来简单,不过是灵气不足,能者居之罢了。你们瞒着门下,也只是因为那能上榜的都是三教门人,一则影响心境,二则怕他们为争抢继续修行的资格,自相残杀,互相送对方上榜,如此而已。 分卷(15) 元始和通天对视了一眼,皆没有说话。 女娲又道:但我妖族又没有封神榜这等法宝,一旦灵气干涸,别说修行境界,连灵智都留不住,只能沦为兽类。左右都是一个死字。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又是许久,通天终于笑了一声。 他拿了枚白子,黑发垂落,挑起眼尾望向女娲,似笑非笑道:倘若真如你所言,妖族死路一条,你为何又要插手商王宫的事?女娲道友,你也听我师兄弟一句劝:妖族已至绝境,这是天命注定的,好比殷商注定要亡一般。大厦将倾,不可以一人之力挽回,顺应天数才是正道病入膏肓者无药可救,勉强支撑,只能是平白连累了自己。 女娲一笑。 她笑着是带着点儿杀气的,落子时也带着杀气,直接将通天方才走的那一步白棋起了出来。 她把那枚白子拢进了了自己手心,淡淡道:道门三教,连同天上的玉帝王母,册立封神榜的时候,可没想过问过我的意思。 通天张口便想说话,被元始伸手一拦。 元始拈起一枚白子,目光越过棋盘,望着女娲,静静道:道友生于洪荒鸿蒙之间,天生地长,不死不灭,又身怀无量功德,受千万年香火,于你我而言,人族妖族,又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过眼烟云罢了。这封神榜立还是不立,妖族绝还是不绝,都动摇不到道友分毫。 女娲看着元始和通天。 她瞳色烟灰,眼底氤氲着深不见底的混沌,黑袍自身后铺展而开,那副以金线纹绣而成的天地山河万妖图,在这一刻里栩栩如生。 她道:倘若我偏要管呢? 作者有话要说:  还有更新吧 别骂了别骂了,在写了在写了 第22章 暮雪茫茫 静室之外。 铜制的大殿中,等待师长的碧游宫弟子们三三两两站在一处, 正低声讨论着什么, 经脉气息一类的词不时飘入耳中;而另一边,太乙真人因为无事可做, 也在和妲己说话。 我与我师父传讯的时候,只想着他把我带回去便罢了, 或许再多骂我一顿,也没想到居然要等这许久。他有些无奈地道:师父有很久都没下过山了,通天师叔也是, 真不知他们到底是有些什么话可说。 妲己便问他:你是如何惹上截教这么多人的? 太乙道:多宝已经说了,我来碧游宫归还法宝,他们觉得我太狂。 妲己心想可不是么。 太乙又道:我徒儿哪吒, 虽然射死了石矶的童子,那也是无心之失不说这个了, 他还搅进了一堆麻烦事里, 又得罪了四海龙王,现在也不知如何了, 唉。 说着又开始焦躁起来,左右来回踱步。 本着一同说了这么久话的情分,妲己正想去劝慰他两句,忽然, 大殿中突如其来地安静了下来,谈话声,走动声, 风声,一切的声音都消失了,像是被人从这世上无端地抹去。 死寂只持续了极短的片刻,随后,整座大殿,甚至连同脚下的山脉,齐齐震颤了一下。 三道及其强横的气息,一磅礴森严,一巍峨冰冷,一潇洒飘逸,同时爆发,挟天地之威,挟千军万马所向披靡之势,针锋相对地,由内而外地席卷而出! 众弟子面面相觑。 都是修道中人,如何认不出自家师长的手段。 妲己只觉得自己体内妖血隐隐竟有失控的迹象,太乙真人乾坤袖中的阴阳双剑铮然清鸣,至于碧游宫众弟子,更是早就明白了那道飘逸的气息是何人所发,都向最年长的多宝道人靠去,警戒地环顾四周。 那三道气息,却在方才这一轮恐怖的冲撞后,同时平静了下来,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 大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好半晌,才有人小心翼翼问:这是怎么了? 众弟子皆摇头,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妖族、阐教、截教的分别了,大殿中人都相互看着,似乎是想从对方茫然的脸色里看出答案来。 好在未等他们迷茫多久,三位圣人的身影,就又在上首出现了。 大殿内的众人立刻拜见。 女娲还是那一身黑袍,神色淡漠,和先前进去时并无不同,也看不出喜怒,只是刚一现身,就拂了拂袖袍,向妲己和碧霞道:随本座回娲皇宫。 说着,竟再不理身旁的元始和通天,也懒得多看其他道门弟子一眼,径自走了。 妲己和碧霞立刻跟了上去。 女娲离去时,作为碧游宫之主,通天却也并未阻拦,只是看着她黑袍迤逦的背影消失在大殿外的台阶下。随后,他反身坐到上首的沉香座椅中,唤道:太乙。 太乙看了眼自家师父,上前应道:弟子在。 通天教主道:石矶为太乙所杀,是她自己道法不精,命该如此。魂魄既入封神榜,待他年封神之日,上天庭当一个神官,也未必不能再有一番作为。而太乙归还法宝八卦龙须帕,亦是对我截教的敬重。众门下听好:这般下场,是石矶咎由自取,都不可再生事端。 截教门人中,多宝金灵等本就对太乙很有意见,又听通天教主这么说,都露出了不满的神色,相互看着,就差直言驳斥了。 元始天尊则道:还不快谢过你通天师叔。 太乙应下,正欲上前拜谢,却见通天教主又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色,抬手道:不必。 太乙:师叔? 通天转头,看着一身白袍、高冠广袖的元始天尊,十分随意地道:石矶入了封神榜,是她学艺不精,咎由自取。师兄,依我看来,你门下的这些个弟子,学艺也未必很精了。反正那封神榜上,三百六十五个位置,还空得很么。 元始天尊倏地看向他,你如何敢 通天笑道:我如何不敢了。 有了他这番话,大殿内的其他截教弟子,都眼神不善地看向太乙真人,有几个甚至已经将手伸入袖中,握住了法宝,大有当场让太乙血溅五步的阵势。 而太乙脚下,一对风火轮已经浮出,金轮急转,火焰翻卷,袖中阴阳双剑也是若隐若现。 通天坐在上首,喝了口茶。 一片剑拔弩张中,元始忽地说道:太乙,到为师这边来。 太乙应了声是,一面戒备摩拳擦掌盯着他的截教众人,一面撤去风火轮、阴阳双剑,慢慢地往元始天尊身边靠了过去。而碧游宫弟子们忌惮元始天尊,亦不敢直接动手。 正当双方僵持之时,一道金光,一道红光,忽地从殿外飞了进来。 那两道流光直奔太乙真人而去,在他面前停住了,原来是一轮金圈、一道红绫。金圈在众人的注视下自动缩成了一掌大小,飞入太乙袖中,红绫则在半空中飘拂着,又亲亲昵昵地去蹭他的手。 太乙的手却在发抖。 他脸色苍白地抬起头,看向端坐的元始天尊,师父,主人身死,则法宝物归原主。这、这乾坤圈和混天绫,哪吒一出生,我就是拿去给他的,他 他说不下去了。 元始却没有理他,而是向通天道:师弟,你这般挑唆门人相争,未免也太目无尊长了些。如今人都在了,我师兄弟正好也借这个机会,把话都说清楚。 通天一笑。 他道:我不想说,师兄。 而太乙也只在原地徘徊,根本没有听进两位师长说了些什么。 短暂的惊慌之后,他反而镇静了下来,只要魂魄完好,人就有救。我现在过去,没准还能赶在封神榜之前把哪吒抢回来说着向元始道:师父,弟子走了。 元始:慢着。 太乙立刻高声叫道:为何?! 元始道:外面都是等着杀你的截教门人,你想走到哪里去?况且,事是你惹来的,你反而要走?不许离去,为师和你通天师叔还有话要讲。 太乙倔强地看着他,又看了看通天教主,忽地往地上一跪,向元始磕了个头,起身往外就走。 当着两位师长的面,眼见太乙要走,先前杀气腾腾的碧游宫弟子们反而都不敢动手了,竟然真就如此放他走了出去。远远地只听到大殿外喊杀声起,尔后轰地一声巨响,似乎是太乙用乾坤圈砸碎了一个山头。 娲皇宫竟开始下雪。 妲己原以为娲皇宫是随的凡间四时,然而,此刻刚是初秋的季节,娲皇宫却飘下了雪,大雪纷纷扬扬,很快就积起了厚厚一层,宫殿飞檐尽皆雪白,连带着天色都开始灰沉起来。 这个时间,她本应当回到王宫里应付纣王的,然而不知为何,娘娘反而把她叫回了娲皇宫。不过反正碧霞施的那道傀儡符能顶十二个时辰,妲己也不着急,只觉得遂着娘娘的愿便好。 她被传唤到了后崖。 妲己第一次知道娲皇宫还有后崖这种东西,圣人道场,建在仙山上也不奇怪,只是她每次来娲皇宫时,见到的都是殿宇层叠,花草繁茂,便一直以为这里只是一处平地宫殿。 然而,娲皇宫的尽头,竟是一座断崖。 女娲一身黑袍,带着碧霞,在漫天风雪中,远远地站在悬崖尽头,临万丈绝壁之巅。 黑袍上的天地山河万妖图迎着风雪翻飞。 碧霞在一旁等候了半晌,见娘娘只是望着远处苍茫的天色,还有空中苍茫的大雪,终于上前一步,试探地问道:娘娘?狐妖妲己应召来此已经有一个时辰了,还在下面等着。 女娲:让她等一等罢。 她的黑袍被风吹得飞舞,拂到了碧霞身上,碧霞伸手将之拨开,又道:之前在碧游宫,娘娘和二位教主起了冲突?弟子当时在殿前,和那些道长们一起,都感觉到了。 女娲淡淡道:意料之中。 碧霞替她将纷飞的袍摆拢好,低声道:道门不过是仗着天道护持,一时得得意罢了。都是些贪生怕死、恃强凌弱之辈,如何能与娘娘相比?娘娘不必挂心。 女娲终于笑了,你跟着本座学了几千年的算卦,还是算不准,说起天道,倒是知道得多。 碧霞: 他十分无奈道:娘娘莫要打趣了。 好了。女娲一笑之后,又敛了神色,望着悬崖下无尽的苍茫,放缓了声音,淡淡地道:不过本座时常觉得,这圣人,当着也没什么意思。 碧霞惊道:娘娘何出此言? 女娲遥望着天边卷起的雪,雪花细碎,迎着风扑到眼前,又沾在衣角发梢上,落成一片微白。 许久,叹息一声。 天地之间灵气散逸,这是注定的事实,谁也改不了。哪怕是九位圣人一起联手,也没法让已经衰竭的灵气重新充盈回来,所谓天命,便是如此,让人避无可避。 没有灵气,修行之路眼看便要断绝。 而这,对于妖族,更是灭顶之灾。 她谁也救不了。 一直如此。 鸿蒙初生之时,宇宙间只有一片混沌,为长久计,盘古父神一斧劈开了天地,以身化万物,此后天清地浊,日月周转,这世上的一切都很好很好,却再也没有盘古。 她还能说什么呢? 毕竟当时,盘古父神一意孤行,而开天辟地乃是福泽千世万代的大事,就连她自己,也是从中受益的人之一。 又不知多少年,共工与颛顼一场大战,不周山倒塌,天倾地陷,万顷雷劫降世,把当时的妖族首领,惊才绝艳的帝俊太一兄弟一起劈成了飞灰。 她看着两团耀眼的火球照亮了半座洪荒大陆,却只来得及把破碎的天地修好。 妖族盛极而衰。 而后,她以补天之功,入圣人境,执掌招妖幡,统辖天下妖族。而她相伴相生的兄长伏羲,却卡在了圣人境的门槛之外,蹉跎了无限光阴,却始终不得寸进。 伏羲决定舍弃前尘转世。 转世重修,伏羲的修行之路极顺,很快就证得了圣位。 然而伏羲本应在成为圣人之时,就想起前世的记忆,可不知哪里出了差错,那些记忆,再也找不回来了,永远也找不回来了。 而今终于轮到了妖族。 封神量劫当前,她先是派妲己插手商朝气运,又滴血招妖幡,以自身功德护佑妖族,甚至与道门相争封神榜之位然而,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心底其实早就知道了结果。 在她第一次起卦时,她就知道了结果。 从来如此。她谁也救不了。 风雪更大了,在断崖尽头盘旋呼啸着,吹得她一身黑袍猎猎纷飞。 女娲终于道:去喊妲己来。 碧霞应下,很快就领着妲己回来了。妲己还穿着王宫里的那一身青色长裙,身上落了许多雪,白绒绒的,因为第一次来此,即使是被碧霞领着,还是有些紧张,四下张望着,在看见她时,眼里藏不住的希冀和雀跃,明亮灵动,还有几分小心翼翼。 很奇怪,风雪是冷的,妲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却是热的。 她唤道:妲己。 妲己抬头看她,提起裙摆,正要下拜,可看到地上落了雪,便又放下了裙摆。 她应道:娘娘,小妖在。 断崖尽头,女娲的声音夹着风雪,淡淡地问:你来世上一遭,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妲己一怔,没料到娘娘竟会问出这种话,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碧霞。 碧霞向她轻轻点了点头。 这片刻间,妲己心中就已经转过了许多猜测:或许是娘娘见她在王宫勤勤恳恳,办事得力,想给她些奖赏;或许娘娘对她又有了别的计划;又或许是,她的差事本就危险重重 妲己终于问道:娘娘,为何有此问? 女娲:随意一问罢了。 妲己又问:什么都可以说? 女娲道:是。 妲己便道:那好。 她深深吸气,虽然早已想好了要说什么,事到临头,心里还是砰砰狂跳,连雪片被风刮到脸上的刺疼都察觉不到了,咬住了牙,又恨自己毫无定力,为娘娘这一句话,竟敢如此不顾一切。 分卷(16) 可她控制不住。 就算前功尽弃也值得。 妲己跪倒在女娲面前,低下头,一字一字地道:小妖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求能许身给娘娘,与娘娘日夜相好,恩爱不绝。 碧霞在后面惊得呆了。 风雪弥漫着,断崖突兀地屹立在天地之间,四野一片苍茫。妲己跪在雪地里,膝下一片冰冷,又低着头,使她只能看到娘娘垂落在地的黑色衣摆,华贵而庄严。 她好像永远是在看着娘娘的裙摆。 静默。 女娲忽然道:可以。 妲己不敢置信地抬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大雪纷纷扬扬,模糊了妲己的视线,女娲的身影亦随之缥缈了起来,可却是真真切切地站在她面前,气度高华,卓然不群,黑袍在风雪中飘摇,天地山河万妖图随之舒卷如云。 我说。女娲定定地看着她,又说了一遍:我同意了。 第23章 如临沧海 妲己从来都没敢想过,她与女娲娘娘之间的牵绊, 竟会是以这样一种方式开始的。 几日之间, 她迅速熟悉了娲皇宫。是碧霞领着她识认各处楼阁殿宇的大约是那天碧霞也在场的缘故,每次看向她时, 碧霞的眼神都十分复杂。 娲皇宫很大,远比妲己料想的要大。 把各处的宫殿和道路记熟, 几乎就花了妲己一天时间。就算是这样,也还有许多地方,碧霞说是禁地, 没有娘娘的许可,谁也不许擅入,便没有与她介绍。 妲己随着碧霞, 看着层层叠叠的殿宇,在缭绕的云雾间次第向她展开, 而其间仙花灵草繁盛, 异香袅袅,都是她此前从未见过的。 她心想, 自己虽然常来娲皇宫,对这座宫殿,却几乎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而对于娘娘,她几乎也可以算是一无所知。 娘娘是圣人, 言出必践,既然答应了她的请求,自然便不会辜负她。妲己就时常被传召到娘娘身边, 有时是晨间,有时是正午,有时是深夜,而每次娘娘都在忙。 第一次深夜传召时,妲己委实难以抑止地兴奋。 女娲娘娘造人时,将人分为男女之别,妲己便推想,对于床笫间的缠绵欢爱,娘娘应当是十分清楚的。而娘娘一代妖皇,深夜召她过去,所为何事,不言而喻。 她是狐妖,生性风流,最擅长于此。 可当妲己披着薄衣,推开朱红宫门时,看到的,却是浩如烟海的妖族功法典籍。 一重又一重的檀木书架,足有数十丈高,都摆满了书简。妲己仰头望去,只能看到书简越累越高,一直插入了灯火照不到的、巍峨肃穆殿顶里,再也看不清楚。 而环目四周,除了书架,还是书架。 书架间留出的空隙不多,妲己提着灯笼,从层层叠叠的书卷间走过时,只觉得四周俱静,唯有自己的脚步声,还有书简间轻轻漂浮的灰尘,不知在此经过了多少岁月。 她放缓了脚步,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这一处藏书阁不知有多大,妲己走了许久,却还没有看到尽头。 开天辟地,古往今来,所有妖族典籍大概都在这里了。 越是往前走,妲己心里越是震惊,连提着灯笼的手都开始发起抖来她以前从未想过圣人洪荒这些词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此刻,亲眼所见。 把所有的历史都摆在眼前,是怎样一副广阔浩大的场景,用山海都不足以形容。 几千几万年,那是她穷尽一生也仰望不完的。 妲己咬住唇,开始在心里默数自己脚步。 数到一万七千两百十四一的时候,层层叠叠的书架间,终于透出了一点微光,在四周的寂静间,温和而无声地摇曳着,像是有人在挑灯夜读。 又转过一道书架,眼前骤然明亮。 四面高耸的书架间,留出了三丈见方的一小片空地,摆着一张书案。书案上一盏九枝铜灯,燃着九簇火焰,照亮了周围散乱堆叠着、落满了一地的竹简。 女娲正坐在案前,五色衣裙迤逦地铺在地上,在烛火中映出古旧的光。 她坐得端正,右手悬提在空中,拈着一只笔,大约是在给书简批注,左手则拢住了袖口,只留出一段骨相清皎的手腕,长袖垂落,端丽而静穆。 这一幕扑面而来,妲己几乎要忘记呼吸。 她轻轻地从书架间走出,绕到女娲身边,在她身后跪坐而下,又把手里的灯笼搁在地上,将因为娘娘撩拨而起的心思轻轻放下,低声道:娘娘,这么晚了,你歇息一会儿吧。 女娲道:不必。 她手里的笔在书简上勾了几个字。 妲己凑过去看,见书案上铺开一卷竹简,旁边还有一张皮纸,绘着某种猛兽的图样,其上骨骼经脉,条条道道都画了出来,旁边还有小字注释。而女娲正对照着这幅图,在往竹简上修改。 妲己问:这是? 是豹的一支。女娲仍是修改着竹简,并未抬头,却和声向她解释道:平素喜好生活在西北雍州,数量很少,你大约是不知道的。 妲己的目光又落在了那份竹简上,那,娘娘这是? 女娲道:近日里,彩云路过那边,和本座来说,天道垂怜,这一族衰微已久,终于又出了一只幼妖,开灵智的时候,只有几个月大,前途不可限量。 妲己轻声说:那真是幸事。 女娲颔首,自然。只是他们许久没有出现过豹妖,功法失传,有些麻烦。本座总不能眼看这一脉妖族断绝,好在豹族经脉走势相通,只需要拿其他豹族的功法,稍作调整便可。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仍不离书案上的竹简,笔下行云流水。 妲己跪坐在女娲身侧,看着娘娘悬露在外的一段手腕,随着运笔,轻轻摇动,晃下一片淡色的阴影,字迹便在那阴影下流泻而出 她心想,天下万妖,功法各不相同,原来真的是娘娘,一份一份,亲手编纂的。 烛火摇曳着,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是那份功法终于修改完成了,女娲搁下笔,长袖一拂,把桌上的竹简重新卷了起来,随手推到一边。 妲己适时地开口,柔婉问道:娘娘,可是要休息了? 女娲一笑,道:你总劝本座去休息。 妲己:我 女娲也没有与她计较的意思,略侧过头,眼瞳在夜间的灯火下氤氲着深深沉沉的黑色,望向妲己,缓声说道:妲己,你瞧,就是你那纣王,全天下人都知道他是个昏君,也没有批两份奏章就要去休息的。本座在你眼中,难道连纣王都不如么? 妲己立刻道:那自然不是! 但娘娘批的,何止是两份奏章。 她这么想着,望向女娲,正打算好好论证一番,纣王绝无可能与娘娘相提并论,女娲却已经又向她说道:来,妖兽种族太多,功法也各不一,想要将这些修行之道都清楚于心,需要从最基础的经脉开始。本座今天正好有空,可以与你讲一讲各族经脉分布的异同 于是,妲己第一次深夜传召,就是听女娲娘娘讲了一夜的课。 她甚至记不清,在这一夜里,她亲手为娘娘桌案上的九枝铜灯添了多少次灯油。 而娘娘的声音,也一直缭绕在她耳边,还是那份亘古不变的清贵淡然,将妖族历史,各宗各族的演化,还有前人披荆斩棘探索出的修行之路,一一讲述,与她娓娓道来。 妲己听着听娘娘的讲道,心里却又想起了七百年前,她第一次跪到娲皇宫前的情形。 女娲圣人讲道之时,恩泽于天下,众妖一视同仁,凡能感应到招妖幡、以血脉气息寻到娲皇宫者,皆可入内听道。不分优劣,不问贵贱。 而妲己那时还小,听娘娘讲道,有许多听不懂的,都是向身旁的前辈大妖询问。 她还记得自己问过:前辈,女娲娘娘不是妖皇吗,为什么要亲自给我们讲道呀? 前辈说:你第一次来吧? 妲己点头。 前辈便感叹道:能跟着招妖幡找到这里,也算是有些天资了。现在啊,我们妖族中流传的修行之法,都是出自娲皇宫,由女娲娘娘亲自编撰整理而成的。 妲己那时,已经在心里深深记住了女娲娘娘的威仪气度,听说和娘娘有关,那是一定要寻根究底的,于是又拿此事,询问了一同听道的其他几位前辈大妖。 大妖们都是一样的说辞,言语之间,对娘娘无比推崇。 直到现在,妲己才终于明白,妖族前辈们对娘娘的尊崇,到底从何而来。 妖族修行不比人族,种族繁杂,每一族,每一分支,甚至每一只妖,骨骼经脉都各不相同,想要把如此繁多的修行术法整理成册,传道于众妖,非圣人之力不可为之。 而修行一途,若是没有名师指引,没有宗族相传,其间挣扎求索、磕绊前行之苦,妲己自己就是这么一路摸索上来的,自然再清楚不过。 人族有三教道门,有数不清的典籍法宝,寻仙问道时,自有师长指点,有同门护持,前路坦荡,未来无限可期。 而他们妖族只有女娲娘娘。 娘娘以圣人之尊,为天下师,尽心尽力地扶持妖族,传其道,授其业。 所谓功德无量,当真不是一句空话。 妲己心想,也正是为此,这天下妖族,在娲皇宫前第一次抬头见到女娲娘娘时,不知有多少人,心里想的,与她该是一样。 娘娘圣人仁心,对待众妖,从来不会厚此薄彼。 她从来都不是特殊的那一个罢了。 一夜将尽,铜灯的烛火也黯淡了下来,摇摇摆摆,似乎是随时都会熄灭。 妲己将手里的笔搁了下来。 她死记硬背地记下了妖族经脉的七八十种走向,脑海里昏昏沉沉,塞满了新记下的知识,觉得自己只要摇一摇头,就能听到那些功法在自己脑袋里晃动的声音。 她摇了摇头,没听到响动,却听到女娲说:往后,妖族修行之事,你也可以帮衬着些了。 妲己柔声应道:是。 灯油终于支持不住,妲己话刚说完,尾音还在四面的书架间缭绕着,桌上铜灯的九点烛火就已经齐齐熄灭,只留下一片黑暗。 妲己的心跳却又加快了起来,在黑暗轻轻唤道:娘娘 声音婉转,特意用上了媚术。 她是妖族,没有那么多礼教道法的讲究。在妲己看来,如今她与娘娘,既然名正言顺,那便正好趁着夜色,做些名正言顺的事,反正她喜欢。 没有了灯光,听觉便变得格外灵敏。妲己只能听到自己压抑兴奋着的喘息娘娘永远都是安静的,道行深不可测,不必吐纳,自然也没有呼吸,高远洁净,如同俯瞰众生的神明。 妲己的手心微微渗出了汗。 她伸出手,撩开自己一边衣襟,感觉着轻薄的衣物顺着肩头缓缓滑下,最后堆叠在腰间。夜风微冷,轻轻拂过她的肌肤,妲己却感到了一阵兴奋的颤栗,下意识地并拢了双腿。 黑暗里,她自然是看不清的,但是娘娘可以。 妲己对自己的媚术很有信心,柔若无骨地往女娲身上靠了过去,脑海里已经预想出了七八种姿势,却被一个臂弯稳稳地接住了,一种都没有施展出来。 妲己: 女娲把她扶正了,甚至还记得重新为她将衣服披好,在黑暗里,声音依然是很清的,说:不可。 妲己:她终于懂了那日的纣王是什么感受。 她问:为何? 女娲略微顿了顿,反问她道:你可曾听说过双修之法? 妲己:那是自然。 她已经隐隐明白了。 女娲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修道之人若是相互交合,灵力便自然会从修为高的一方,流向修为低的一方。甚至无需交合,只要气息交缠,灵力都会自发地向低处流动。你如今的妖身,承受不住本座修为,会直接爆体而亡。 妲己拢好衣服,重新在娘娘身边坐定,想起她第一次亲吻娘娘之后,妖身之中突飞猛涨的灵力,只好在心里极不情愿地承认了:娘娘说的是对的。 她按照吐纳之法,慢慢调理着呼吸,藉此澄明心境,努力把方才那些旖旎念头都赶出脑海。 她早该预料到这些的,妲己想。 从她第一次跪在娲皇宫前,却只能低头看到娘娘的裙裾时,她便该明白,她与娘娘之间,是溪流与沧海、萤火与皓月的差别,是蜉蝣在企图用朝生暮死的一生,去仰望鲲鹏之高远。 那是横亘在神明与凡人之间的天堑,永远、永远也不可能因为几句话而改变。 哪怕娘娘许诺与她相好,也是一样。 只是她从前,被爱慕冲昏了头脑,见了娘娘几面,每日里女娲娘娘女娲娘娘地喊着,就天真地以为,以为只要她多想一想娘娘,就能与娘娘多熟悉几分;以为只要她足够地喜欢,这一场荒唐的单恋,痴心妄想也罢,无疾而终也罢,总都不会留有遗憾。 却从来没有想过,在娘娘的风华相貌之下,天道圣人,一代妖皇,到底意味着什么。 天色将明。 晨间的第一缕阳光透过不知何处窗棂,落进了藏书阁里,呈现出一种干净的苍白色。 妲己看到女娲的面容笼在熹微的晨光中,天姿绝色,如仙如佛。 这一刻的场景实在太过肃穆,恍惚间,她竟又想起了每年三月十五之时,她作为万妖之一,向娘娘祈福时,透过庙宇里轻烟缭绕的香火,看到帐幔飘拂间,威仪端丽的女娲神像。 妲己端正了神色,又认真地整理好衣摆。 她跪倒在女娲面前,一字一字地说道:娘娘圣德,于我等妖族,实有再造之恩。娘娘恩泽,无以为报,小妖妲己,在此斗胆,代天下妖族,拜谢娘娘大恩大德。 说罢,大礼拜下。 圣人如沧海。 沧海之大,福被天下,恩泽万民,却不会因为一人而驻足,不会因为一事而翻风起浪。 娘娘当然是很好很好的,但却不是她的。 第24章 假作真时 妲己花了不少功夫补习妖修经脉灵力的基础知识,渐渐地, 也开始能够帮着女娲娘娘整理藏书阁典籍了她道行低微, 自然不敢擅自改动他族功法,有些甚至连看也看不懂, 但归纳分类,梳理脉络, 总还是会的。 分卷(17) 妲己甚至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 娲皇宫收纳的典籍太多,妲己从未奢望过,有一天能望到这片书海的尽头。不过, 每当埋头于藏书阁的事务时,她便觉得自己的心思也跟着沉了进去,仿佛世上的一切都远去了, 只剩下宁定和满足。 她在娘娘身边,她在帮娘娘做事,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就这么过了有半个月, 某一晚深夜,她忽然被碧霞从藏书阁里叫了出来。 妲己想, 娘娘好像很喜欢在深夜召她。 她跟着碧霞,步出浩大的藏书阁,又转过一道弯,没走多远, 就到了娲皇宫的观星台下。 和其他建筑相比,观星台是在算不上宏伟,不过一座十余丈的高台, 只是胜在清净,周围没有华丽的宫殿,也没有那些葱郁的奇花珍木,灵禽罕至,甚至连娲皇宫的童子们都很少来这里。 妲己仰起头,看到女娲正站在高台之上。 她只有一个人,四周空旷,唯有深邃繁密的星空在她身前铺开,空远又璀璨。在这样的角度上,妲己只能看到一个极清皎的背影,独立于星辰之下,翩翩的衣袂迎着夜风飘扬。 碧霞先踏上了台阶,又转头对妲己说:走罢。 妲己点了点头。 观星台的石阶环绕高台而建,妲己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裙角随着抬步而摆动,几乎是怀着某种虔诚的心情,一阶一阶地走上去的。 到了高台上,碧霞略微躬身,道:娘娘。 女娲仍是负手而立,只留给碧霞和妲己一个背影,淡淡地道:你来了。 碧霞见礼道:是。弟子和妲己一起。 女娲道:这几条星轨的变化,你记一下,回头再对照着前些年的记录推算。顿了顿,又道:妲己也和你一起罢,她有若是不懂的,你自与她解释便是。 碧霞:是。 从始至终,女娲都没有回头,甚至连目光都没有离开过头顶的星空。 妲己觉得,以自己的身份,见到娘娘,是应该说几句话的,可这幅场景下,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好安静地随着碧霞一起行礼,很快又被碧霞拉到一边去了。 碧霞道:娘娘既然这么说,就是让我来教你辨识星图了。 妲己不解。 不过,他们站在观星台的另一端,距离娘娘很远,她便也放松了许多,直接问碧霞道:仙长,这又是为什么? 碧霞:用不着叫我仙长。 哦。妲己乖巧地改口,又顺着他的话,问道:那仙长要如何称呼? 碧霞看着她,沉默了。 妲己现在的身份,确实是十分尴尬,按理来说,应当算是娘娘很亲近的人,可娘娘却也没法给她安排一个合适的名分君臣不行,师徒不行,道侣,自然更不行。 自帝俊死后,妖皇的名号便随着他一起消亡了。如今女娲娘娘虽然统辖万妖,凭的却是妖族至宝招妖幡,还有自洪荒时传承而下的香火道义。 她与妖族,虽有君臣之实,却无君臣之名。 每回万妖觐见时,称的是娘娘,而非陛下,便是一例。 妖族之中,也有些资历深厚的宗族长老,曾三番四次上禀娲皇宫,请娘娘自封为皇,却都被娘娘一口回绝,后来渐渐地,也就不提了。 所以,连娘娘自己都没有名分,碧霞就更不知道要给妲己安排个什么名分才妥当了。 碧霞沉默半晌,终于道:你和彩云他们一起,喊我师兄吧。 妲己便道:碧霞师兄。 碧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过身去,仰望头顶的星辰,道:每年这时节,娘娘都要夜观星象,编撰下一年的历法,一连好几天。你既要跟在娘娘身边,这星图,总是要看懂的。 妲己视线一转,从观星台的栏杆上,落回到眼前的碧霞身上,问:为何要编撰历法? 日月星辰虽然周转不息,每一年里,时机和轨迹却都有所差别。而凡间四季,也会依着星象而变,何日春分,何日夏至,都有讲究。农耕为民生之本,春耕秋收,皆依四时节气而作,而百姓耕作之时,用来分辨季节的,就是历法。你说这历法重不重要? 妲己对修行格局还是稍有了解的,想了想,忍不住问:历法,那不应当是,神农圣人的专长么?那我们娘娘为何 自然是的。 碧霞将双手一袖,背到身后,又仰头去看深夜的星空。他不愧是跟随女娲娘娘最久的童子,虽然相貌年幼,但单这一个动作,就已经颇有女娲的风范。 他道:然而这天下,九州四海,何其之广,黎民百姓又何其之多,单凭一位圣人,如何能遍及众生?何况凡间车马缓慢,消息迟滞,书信从朝歌走到边疆,就要走上一年,这如何来得及?三皇圣人,还有我们娘娘,每到这时节,都会各自推演一份来年的历法出来,传于百姓。 碧霞说着,叹了口气,不过都是,希望能帮到更多的人罢了。 妲己听到这里,又忍不住去转头望向女娲。 天幕上繁星熠熠,妲己的目光在女娲静立于星辰之下的身影上流连着,微微抿了抿唇,心想,人族也要管,妖族也要管,娘娘这个圣人,当真是无愧于天地。 只是至公则无私,至仁则无亲。 她在娘娘这里,和天下众生,蜉蝣草芥,大约也没什么分别罢。 妲己渐渐地发现,女娲娘娘似乎是很喜爱将她带在身边:整理藏书阁时,要她在一边看着;夜观星象修订历法时,要她在一边看着;甚至决断妖族事务时,也要她在一边看着;就连闲暇下来,传授碧霞等童子道法时,也还是要她在一边看着不止看着,有时候也会连妲己一起教。 能时常跟在女娲娘娘身边,妲己自然是高兴的。 可是娘娘虽然把她带在了身边,却从未有过什么亲密之举,日常相处时,也是行止有度,从不以高位者自居,却反而让妲己觉得,她与娘娘之间,愈发地疏远。 妲己实在是想不明白,又不敢当面去问娘娘,只好找了碧霞。 她从背后喊住正准备离开娲皇宫的碧霞,碧霞师兄! 碧霞在台阶前停住了脚,回过头看她。 妲己不愿耽搁他太久,便直接问道:娘娘如今,做什么事都要把我带着身边。恕我驽钝,师兄,你在娘娘身边时间最久,依你之见,娘娘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碧霞神色间明显地一怔。 妲己又道:倘若娲皇宫里缺些掌灯研墨的人手,娘娘何等身份,只要说一声,天下妖族,没有不愿意来的,为何一定要找我?声音却越说越弱。 她问得委婉,碧霞犹豫了一下,语气间也是十分的不确定,只道:我猜,娘娘就是想让你知道,她每日里,都在做些什么事吧。 妲己:喔。 她还是看不透娘娘。 而最初的那份欣喜与雀跃,也随着她与女娲相处日久,慢慢地淡了。 住在娲皇宫里,日夜与娘娘相伴,连心里最隐秘而炽烈的爱慕都与娘娘说了个分明,甚至还得到了,她从前想也不敢想的娘娘的回应。 看起来再好不过。 可是哪怕妲己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是自己骗不了自己。 这不是她想要的。 不再被爱而不得的相思日夜困扰,妲己终于能够静下心来,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番。 想她和娘娘,到底是如何走到现在这一步的。 当时风雪悬崖边,听到那句话时,当然是狂喜;可是一日又一日,一日又一日,娘娘依然是那么的高不可攀、遥不可及,让妲己每每想起她和娘娘现在的关系时,都有一种不真实感。 其实归根结底,什么都没有改变。 也不可能改变。 娘娘是真正的圣人,心里装着天下万物,黎民苍生。 多一个她,少一个她,也没有什么分别。 想通了这一点,妲己只觉得自己心里曾经决绝炽烈的爱慕,忽然之间,就淡了下来。 像是一片湖泊,无论暖阳天里何等景致风光,入了冬,都是被冰封得一干二净。那些倾慕与爱恋,虽未曾散去,却早已封藏冷淡。 一天夜里,难得女娲无事相召,妲己空闲下来,就和彩云一起坐在宫殿顶上,望着远处飞檐层叠的着夜景,随口闲谈。 妲己看着晴朗的星空,忽然想起一事,便道:彩云师姐。 彩云偏过头,嗯? 妲己道:有一件事,我困惑许久了。说出来不怕师姐笑话,我们这娲皇宫中,四季时节,还有晴雨天气,到底是什么道理?我本以为应当是与凡间一样的,但是 彩云听完,掩唇一笑,说:不是的啦。 妲己:那是? 彩云道:娲皇宫是圣人道场,虽然在天道之下,却也不能算是凡间。这里的时节气候,都是依据娘娘的心情。只不过娘娘一向道心宁定,圣人心如明镜,不喜不悲,却能映照天地万物,所以娲皇宫的天气,大部分时候,看起来就是和凡间一样。 圣人心如明镜,这是妲己第二次听到这句话了。 一个多月之前,碧游大殿上,她向太乙真人问起道门的婚嫁之事,太乙也是这么回答她的。 那时太乙说,男欢女爱,人之大欲,只不过圣人合天道,却不能动私情。 那么女娲娘娘 妲己又想起了,也是他们上碧游宫的那一天,回来之后,娘娘在后崖召见了她。她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娘娘亲口应许她的求爱之时,漫天风雪飘摇。 大雪纷飞,当是心情很差罢。 妲己在心里为自己叹了口气。 第二日,她主动向女娲提起,要回到纣王身边。 听闻她要请辞,女娲也并未阻拦,依然是坐在那张沉香法座里,五色衣裙迤逦,一手支着额角,神色倦怠,眉眼皆笼罩在一片阴影中,只是道:如此甚好,你万事小心。 妲己于是就这么出了娲皇宫。 她一步一步,走下娲皇宫正殿的台阶,忽然就升起了强烈的不甘心,又回过头去看。 大殿青瓦鎏金,朱漆立柱,殿中深旷寒凉,裹着银箔的蜡烛长明不灭,照彻白玉阶,帐幔自雕梁间垂下,轻轻飘拂着,缭绕起清淡的烟气。透过轻烟尽头,招妖幡巍峨而立。 端庄肃穆,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 妲己这段日子,一直是待在娲皇宫中,商朝那边,寿仙宫苏美人只好称病不出,用幻术和傀儡符将就应付着。妲己甚至想过,若是她和娘娘相处和睦,苏美人这个身份,干脆就一病不起,红颜薄命,呜呼哀哉,好让她彻底回到女娲娘娘身边去。 可惜这个计划,终究是用不上了。 回到王宫,宫殿里的摆设,还是旧日模样,分毫未曾变过。 妲己唤来侍女,从病榻上勉强坐起,半倚着靠枕,拥着被褥,只穿了一身素白里衣,发髻也未曾绾起,长长的黑发从脸侧垂落,显得十分单薄。 她看着冲进来的宫女,轻柔乏力地说:本宫近日里,终于觉得好些了。 宫女们见妲己终于能够起身,几乎是喜形于色,都围在她床前,一身迭一声地请安问好,娘娘长娘娘短的,在宫殿里响成一片。 妲己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娘娘这个词。 她靠在榻上,十分倦怠地挥了挥手,把宫女们都赶出去,只叫她们请纣王来。 纣王果然也来得很快,进门的时候,裹着一身的香风酒气,看样子,不知是又正在和哪位妃子寻欢作乐,听到妲己的消息,却急急地赶来了,连衣冠都没来得及穿戴整齐。 他坐到妲己床边,执起她的手。 这一刻里,妲己看到了纣王的眼神。 眼前这位,是九州帝王,天下共主,是荒唐乖戾、不仁不义的暴君,可他看着妲己的眼神,却是干净的,像个少年人,明净黑沉的眼瞳里满是担忧,流淌着最真切热忱的爱意。 哪怕妲己对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真心。 妲己忽而就想发笑。 她想,每回女娲娘娘看她时,与她看着现在的纣王时,大约是一样的心情罢。 爱就是这么好骗的一件东西。 身在局中时看不分明,一旦跳出局外,才知道答案其实一直都等在那里。 娘娘身为圣人,道心通明,无欲无求,本就不可能动私情;娘娘应许她的求爱时,娲皇宫却是漫天风雪,毫无欢喜之意;而如今,娘娘甚至是放任着她回了凡间,回到纣王身边。 她不知道当初娘娘是为什么答应了她,出于怜惜,或是出于愧怍,又或许只是一时兴起。 但那绝不是爱。 作者有话要说:  妲己:sjd,都sjd 推荐一下基友的百合娱乐圈文,《我把白月光影后搞到手了[重生]》by安萧苏苏,感兴趣的大可爱小可爱们可以去康康~ 文案: *甜文/轻松/日更/坑品超好/放心追文。 容光暗恋褚妃梁多年,到死都没说出口。 在前往参加褚妃梁的葬礼时坠入山崖,再睁开眼,她却发现时间已经回到了八年前。 * 接连斩下大满贯奖项的容光忽然大胆告白对象正是上一任获得了大满贯的演员,如今的影后褚妃梁。 粉丝:脸大如盆!哪来的自信高攀! 粉丝:谢邀,太妃糖看不上。 与此同时,褚妃梁点赞并转发了这条微博。 随后秒删,疑似手滑。 * 不久以后,有媒体拍到容光出入一家高级会所。 双眸充满水光,眼角的美人痣周遭红的充血,隐约还能看到一圈牙印。 此后谣言漫天,疯狂猜测容光跟了哪个主。 褚妃梁:别猜了,是我咬的。 粉丝瞬间全疯了。 分卷(18) 外表孤傲冷艳内心敏感脆弱,面对进攻不断退缩却又心怀期待的小别扭vs对外钢铁直女,天天多喝热水+对内我喜欢你直球暴击坚强温暖小太阳 【 小剧场 】 容光这辈子活的都如同太阳一样明亮坚强,那是褚妃梁爱到骨子里的东西。 一朝拥抱神明,褚妃梁于总忍不住啃咬容光眼尾的美人痣,一遍遍的问她爱的人到底是谁。 容光总会将她揽着,一遍遍的重复,是你呀。 第25章 譬如昨日 妲己在纣王的后宫里青云直上。 从美人升作婕妤, 用了十天;从婕妤升作昭仪,用了一月;又从昭仪升作妃,用了半年;从妃升作贵妃, 用了一年半。 众妃为之惊愕、艳羡、妒忌, 却无人敢多言。 纸醉金迷, 总是会让人忘了时间, 一日一日, 就像废纸一样撕过去。 这些年, 她极少再回娲皇宫。纣王也不再急着向她索要床笫之欢,反而开始以礼相待起来, 除了两人如出一辙地喜爱奢靡享乐之外, 倒像是寻常士族家里相敬如宾的夫妻。 商王宫里,歌舞升平,从未止息。 大王。 舞乐的大殿中,妲己指尖从纣王胸前抚过, 柔柔说道:臣妾看大王,好像是疲乏了。也是,这些庸脂俗粉,怎么入得了大王的眼?不如,臣妾为大王歌舞一曲, 如何? 纣王止住哈欠, 哦?难得美人今天有兴致,寡人可是好久没看过美人跳舞了。 妲己婉婉一笑:那么, 大王可不可以赐臣妾一杯酒呢? 她靠在纣王身上, 纣王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寡人的心思, 还是美人最懂。 他亲手与妲己倒了杯酒。 妲己从纣王手里叼起酒樽,仰头喝了,款款地从座上起身。舞姬自觉退到一旁,乐师们倒还是在演奏着,却也都换了调子,乐声优雅曼丽地弥漫在大殿里。 正是初春季节,淡红的樱花瓣顺着窗棂飘进殿中,纷纷扬扬,如梦似幻。 妲己觉得,自己像是有些喝醉了。 她展袖起舞。 纣王身体前倾,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舞姬们看得入了神,乐师手下曲调追逐着她的舞步她旋转着,旋转着,红袖长裙随之迤逦飘舞,一仰首间,看到满殿飘拂的帐幔,像是红尘招展。 樱花在其间轻灵地飘舞,落在她袖边,发上,又随着舞步飞扬而起。 嬿婉回风态若飞,丽华翘袖玉为姿。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 一曲终了。 妲己落在地上,裙摆层层叠叠,如盛放的牡丹般铺开,盈盈笑问:大王以为如何? 纣王早看得呆了,一旁舞姬们却坐不住了,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娘娘,这支舞可以教我们吗?是呀是呀,大王好像很喜欢呢!娘娘的舞技真是太厉害了,要是人人都像娘娘这样呀,这天下的舞姬,就都要没饭吃啦。莺莺燕燕,都黏在妲己身边。 纣王也回过神来,笑道:你们要是有美人的姿色,跳什么舞,寡人都喜欢! 妲己嫣然一笑,接过纣王伸来的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锦绣红裙曳在地上,随着她起身,又重新花团锦簇般层叠在了一起,而妲己一只白皙纤瘦的手,正搁在纣王手心里,就好似一件臻美的艺术品。 罗帐在飘拂,纣王在笑,而所有人看着纣王的眼神,都是艳羡的。 妲己慢慢地、慢慢地,垂下了眼帘。 她本就是人间尤物,歌舞也好,女子的身段也好,连同那共赴云雨之乡的本事,都是顶尖的,也是她最拿手的。可是这些,女娲娘娘一样也没见过,反而让纣王饱尽了眼福。 或许见过也没有用罢,妲己想,她是这凡间最好的,却比不了天上的神仙。 她和女娲娘娘,放不下,回不去。 妲己不想回娲皇宫去。她知道,以娘娘的为人,她想要什么,娘娘都会给。可妲己其实不在乎,她不在乎娘娘愿意给她多少奇珍异宝,或者多少恩宠,因为她最要的,娘娘不会给她。 是她痴心妄想,想要娘娘的爱。 在娘娘身边的每一刻,她都记得,这些年来,常常拿出来回味,打发漫长而无聊的时光。 像是一罐珍藏的蜂蜜,时而偷取出来,舔上一小口,尝一点点甜味,便自以为有了依托,有了心所安放之处,以为能籍此渡过眼前茫茫的苦。 那些片刻很短,放在回忆里,却很长很长。 于公于私,女娲娘娘的为人,都是无可指摘的。每隔十天半月,她都会传授童子们课业,与其他的神仙不同,从不把这些服侍的童子们当做下人看待而妲己,往往也会在一边旁听。 那时,午后阳光闲散,女娲端居殿前,众童子列队整齐,正襟危坐,妲己也分到一个蒲团,坐在她最喜欢的角落里。灵禽异兽们循着讲道声而来,青鸾优雅地落到殿外的梧桐树上,白鹤在廊前闲庭信步,弯回脖颈,梳理苍黑色的羽毛。 檐角上挂着风铃,摇一摇,发出悠扬清脆的声响。 其实认真算起来,总共也没有几次,妲己想。 因为她在娲皇宫里住得并不久。 这偶尔的听道,妲己却印象深刻。娲皇宫里的童子们,每一个,天赋,资质,悟性,乃至于修为,都远在她之上,因此常常是这少年少女们反过来照顾妲己的进度。 有一次,女娲与众童子讲授推算卜问之术。童子们大约都是听懂了的,只有妲己,对着面前的龟甲十分茫然,神思不属,仿佛是在听天书。 大约是她这样子被女娲看到了,女娲停下讲道,唤她道:妲己。 妲己蹭地一下站起身。 众童子都回过头,女娲似乎是对她这诚惶诚恐的反应,也觉得有趣,一笑,道:你且坐好。又慢慢地,把占卜之术重新讲了一遍。 那日里,女娲具体讲了什么,妲己已经记不清了。她只记得,娘娘的声音,清而柔缓,娓娓道来,一字一字地,与大殿里的闲散的阳光落在了一处,那便是世间最美好的事。 童子们都安静地听着。 傍晚,散了课之后,碧霞彩云等几个童子找到了妲己,围在她身边,极力怂恿她用新学来的东西算上一卦,实践一下娘娘的教诲。 碧霞道:娘娘可是给你一个人讲了一下午呢。 彩云和他一唱一和,道:为了不辜负娘娘的苦心啊,这次就帮你挑个简单的你借用苏妲己的名分,应当是与冀州有缘,就算一算今晚冀州的天气吧。 妲己推拒不得,只好学着样子起了一卦。 她看着面前的龟甲,还有燃香落下的灰烬,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门道来,龟甲还是龟甲,香灰还是香灰,可见她确实不合适占卜这种事,连女娲娘娘亲授都没有用。 然而,碧霞彩云都还在一旁目光炯炯地盯着她。 妲己只好信口胡诌道:暴雨。 当夜,冀州月明星稀。 陪她等了一夜的碧霞彩云笑得肚子疼,妲己和他们一起坐在宫殿的飞檐上,看着天边渐渐明朗的晨曦,有还在此刻里,显得格外耀眼的启明星,也笑了出来。 从此之后,碧霞对妲己的态度却反而亲善了不少。除了在日常用度上,吩咐其他童子对她多加关照之外,偶尔,他心血来潮,还会亲自指点妲己几句修行上的道理。 妲己还为此奇怪了许久。 直到彩云听她问起,咯咯笑着,一边绕着自己的红头绳,一边道:碧霞师兄呢,自己也是算不准的,算不准,还偏不信邪,每次算卦算错,都要跑去叨扰娘娘,请教缘由,结果到下一次,还是继续算错,又来向我们诉苦。现在碰到了你,当然同病相怜啦! 妲己: 也不知道彩云取笑的到底是碧霞,还是她妲己。 除此之外,有时,她也会与彩云一同,做些清扫洒洗的事。 彩云对娲皇宫一向是很熟悉的,只有一次,她在收拾女娲娘娘用以修行冥想的静室时,妲己也在一旁帮忙,看到沉香木的坐榻边放着一支白玉瓶,盛了半瓶水,养着几条笔直的树枝。 那树叶的形状似桑叶又非桑叶,色泽浅淡,却仿佛从里到外都透着阳光。 妲己看了又看,只觉得这些树枝清新可爱,却辨认不出是何种木质,于是问彩云道:师姐,你瞧瞧看,这是什么? 彩云正在擦拭香炉,闻言,也迟疑了一下,这,我也未曾见过,大约是嗯 她抓着头绳,一副苦恼的样子。 恰在这时,一道声音从背后传来,是东海的扶桑木。\ 妲己与彩云忙回过头去,逆着光线,一道身影站在了门口,竟然是女娲娘娘亲至。 晨曦透过回廊照落到地板上,她的面容笼在淡淡的薄雾中,端丽高华,流云般的衣裙翩然垂落,五色云锦婉转昳丽,映衬着天边的朝霞。 彩云立刻跪地行礼道:娘娘。 不妨事。女娲说道,又缓步走入静室之中,从妲己手身边拿起那一瓶树枝,放到窗前,道:这是当年帝俊还在时,亲手从他那株扶桑树上折下来,送与我的。这树枝,矜贵的很,只能在东海的水里生长,因此帝俊便舀了些水,也一同送我了。 妲己和彩云都安静望向她。 女娲站在窗前,将玉瓶中的树枝轻轻摆好,让它们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下,扶桑木是认主的,自帝俊死后,我这几片叶子,便再也没有长过。 她这么说着,望着那树枝,目光却像是放远了,混沌氤氲,倒映着东方初升的朝阳。 彩云见此,连忙一拽妲己的衣角,拉着她告退。 后来,二人一起坐在池塘边喂锦鲤时,彩云才告诉了妲己此间事情的始末。 帝俊的死,一直是娘娘心里放不下的。 彩云坐在一块凸起青石上,晃着腿儿,撒下一把稻谷,看着锦鲤游弋着争相抢食,在池塘里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 她慢慢说道:当年妖皇帝俊何等惊才绝艳,娘娘一直觉得,若是帝俊还在,妖族定能长盛不衰,而娘娘自己,也好落得轻松。可也是命数不幸,帝俊那等人物,竟死在了天劫之中。到如今,这万千妖族的气运和性命,却只留下娘娘一人来担。 妲己坐在旁边的黑石上,听完后,仔细想了想,说:那娘娘,想必很孤独吧。 彩云笑了,你怎会有这种想法?妄自揣度圣人,是大不敬的。 大不敬,大不敬。这几个字犹然回荡在妲己耳边,数年之久,依然未曾散去。 妄自揣度圣人,是大不敬。爱慕圣人,肖想圣人的身子,是大不敬。向圣人撒娇,是大不敬。想圣人那颗为天下苍生请命的心,能匀一匀,分出来一点给她,是大不敬。 大不敬之罪,她早就犯下了。 作者有话要说:  嬿婉回风态若飞,丽华翘袖玉为姿。唐代孙元晏《陈□□舞》 高堂满地红氍毹,试舞一曲天下无。唐代岑参《田使君美人舞如莲花北鋋歌》 这个妃位吧,是根据《封神演义》成书的时间,参考的明代的。 第26章 又一年春 三月十五, 女娲寿辰。 纣王不理朝政已久,平素也只爱享乐, 最爱做的事,就是与妲己对饮歌舞,常年辗转在温柔乡中,对于这个日子,却倒还是记得清楚,甚至提前一个月就下了圣旨,吩咐众朝臣准备祭礼。 他拉着妲己的手,感慨道:当年,还是商丞相进谏, 寡人才知晓给女娲娘娘进香。 而今商容早就死了。 妲己正坐在他身边倒酒, 闻言,柔声道:大王别想那些了。 纣王:唉。 他摇了摇头,难得露出几分追忆神色,拿起妲己斟满的酒樽,仰首一饮而尽。 妲己靠在他肩上, 安静地,也不说话,看着宫殿里飘拂的红绸。太监们恭谨地低头侍立在两旁,舞姬和乐师穿着华丽的织锦, 人人年轻貌美, 正在殿前歌舞献艺。 这么多年,商王宫也没什么变化, 只是纣王更年长了些,慢慢地养出了君王的威严。 而她,年轻貌美依旧。 纣王竟然还想着三月十五去祭拜娘娘, 妲己想到这事,就觉得好笑娘娘当然会保佑天下黎民,保佑风调雨顺,可这成汤江山,却是娘娘亲口下令命她取来的。 不过,这些话妲己自然不会说出口,甚至,祭祀所用的仪仗礼器,还有祝词等,都是她一手操办的,而且办得相当好,连那些礼乐大臣们都挑不出毛病来,惹得纣王连连称赞。 妲己只是浅笑。 她当然能办得很好。 过了这么多年,离开娲皇宫这么多年,对于娘娘的喜好,她却还都记得一清二楚。 三月十五那天,纣王仪驾浩浩,威严整肃,随行的车马侍卫无数,旌旗摇摇,璎珞纷飞,上到王公大臣,下到宫女内侍,都各司其职,严格遵循着礼法,不敢有丝毫僭越。 只除了妲己。 妲己以贵妃之位,坐在纣王的辇上,竟然比皇后还高。 到了女娲行宫,纣王率先而入,妲己紧随其后,再次才是一干臣子和宫妃们。殿中铺着铜砖,踩在脚底,泛起早春的凉意,两遵鎏金香炉吞吐着轻烟,帐幔微拂,和她记忆里一模一样。 那些年,她仰慕女娲,是时常来此拜祭祈祷的。 负责礼仪的官员跟进殿来,躬下身,谦卑地附在妲己耳边,低声禀道:苏娘娘 不必叫我娘娘,这里只有一位娘娘。 是。苏贵妃,依照礼法,祭祀女娲娘娘之时,应当以大王为先,大王之后,便是皇后。而您 妲己摇了摇头,说:女娲娘娘不会在意的。 分卷(19) 是了,娘娘当然是不在意的。她是最公正无私的人,不在意高低,不在意贵贱,更不会在意祭祀的时候,是皇后排在前面,还是贵妃排在前面。 更更不会在意,原本与她许下一生相守诺言的妲己,早就成了纣王的贵妃。 好像是她谈起女娲的语气太过随意淡然,官员急了,压低声音,语速急促地劝谏道:苏贵妃,不可妄议圣人!女娲娘娘是上古正神,保佑我殷商国祚民安的 妲己一笑,你这幅样子,可真像商容。 官员: 当年商容之死颇有蹊跷,商丞相这几个字,也是朝臣们都不愿多提的,更遑论像妲己这样直呼其名。那官员见妲己恃宠而骄如此,也不与她说了,摇了摇头,站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远处遥遥响起了古旧的钟声。 以纣王为首,王公贵族,妃嫔内侍,文武百官,在女娲圣像面前整整齐齐地跪了下去。 祭礼很长,妲己随众人一同跪在铜砖上,听着礼官拖长声调,唱歌般地读着祝词,却一句也没能听进去,总是心不在焉,思绪不知飘往了哪里。 她想,女娲娘娘其实是不喜欢如此铺张的。 娘娘久居上界,生性清高,看不上凡间的金银珠宝,也不喜热闹,反而喜爱清净自然之物,喜欢玉石,喜欢天边云霞、灵禽异兽,喜欢在五色石的池塘里养锦鲤,池边栽上桃花树。 想到这里,妲己伸出手,扶了扶头上簪着的桃花枝。 她还簪着当初娘娘送她的那枝桃花。 她还记得,那时,她刚自娲皇宫归来,装作初睡醒的模样,笑着对纣王说,臣妾做了个梦,梦到九天神女,来祝臣妾有情人终成眷属。 一语成谶,便是如此,有情人终成眷属,终究也只是个梦罢了。 这么想着,妲己一时忘了时间,恍恍惚惚间,那复杂冗余的祭礼居然已经结束了,众臣鱼贯而出,纣王却反而留在了殿中,独自一人,看着飘拂帐幔后若隐若现的女娲圣像,怔怔出神,不知在想些什么。 妲己回过神来时,周围竟只剩他们二人。 她轻轻唤了声:大王。 纣王转过身,凝视着她。 妲己几乎以为自己是看错了,可这一瞬这一瞬间,纣王望向她的那双眼里,黑白沉凝,蕴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她沉默了。 半晌,只听纣王幽幽道:寡人还记得,那一年来时,寡人也是站在这里,听司仪唱完了颂词,抬起头,刚好一阵风刮过,把这帷幔吹了起来,让寡人就那么见到了女娲娘娘。 妲己从地上起身,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满殿安静,只有帐幔轻轻飘拂着,露出若隐若现的女娲圣像。 许久,许久,纣王面上神色变幻,时而追忆,时而落寞,最后化作了长长的一声叹息,这才是美人啊,如果能得到她一次,寡人拿什么换都愿意。 妲己知道自己应该反驳的,纣王此等僭越言语,别说冒犯圣人,就是当场被降下一道天雷劈死都有可能,她身为娘娘座下狐妖,理应阻止。 可她说不出话来。 纣王虽然出言不敬,却把她埋在心底,不敢说的,全都说了。 她静静站着,像是被定在了原地,看着纣王缓步上前,就那么伸出手,掀开了遮挡在圣像前的帷幔。 妲己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纣王端详着面前的女娲圣像,片刻,竟然从祭台上拿起了一只银钩,把那淡白色的帐幔勾到一边,又转头看向妲己,笑道:美人,可有人告诉过你,你和女娲娘娘长得很像? 倘若不是在女娲行宫内,妲己有一百种方法接下纣王这句话,或还以调笑,或故作惶恐,演出一副如胶似漆的样子,让纣王顾不得什么神仙佛祖,只想把她搂进怀里。 可当着娘娘面前,哪怕只是一座石像,她那些手段,却一样也拿不出来了。 她只是怔怔地站在原地。 轻烟缥缈、袅袅淡香中,女娲圣像高居上首,姿容端丽,法度庄严,仿佛是在冷冷地注视着这对胆敢亵渎圣人的男女。 纣王却不再管那掀开的帷幔了,转头向妲己走来,柔声道:当年,你一入宫,便让寡人想起了在这里见到的女娲娘娘,所以格外恩宠你。只是这么多年过去,这么多年过去唉。 妲己终于找回了一点帝王宠妃的感觉,轻声问:大王可是不喜欢臣妾了么? 纣王微微一笑,美人多虑了。 这么几句话间,他已经走到了妲己面前,停住脚步,道:这么多年,寡人见到美人一次,就多喜欢一分,哪有厌弃的道理?只不过那几年里,寡人看着你,总觉得能在你身上看到女娲娘娘的影子,白白耽搁了许多时间,直到今天,又来这里见到了女娲娘娘,才想明白 妲己已经猜到,纣王将要说出的,定是什么大不敬之语,忍不住轻轻喊了声:大王 纣王望着她,笑道:寡人喜欢的,是你,不是那什么女娲娘娘。 一阵风卷过,把纣王钩起的淡白帐幔又放了下来,轻轻飘拂着。方才祭祀用的香烛还未燃尽,两旁镂空的仙鹤香炉里透出许些黯淡的火色,轻烟吞吐,袅袅而上。 妲己提起裙角,跪到了地上,只觉得铜砖冰凉刺骨,好似许多年前。 她终于骗来了纣王这一颗真心。 可是她要纣王的心有什么用,纣王的心,她嫌脏,她只想娘娘收下她的心。 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 妲己低下头,咬了咬下唇,然后轻轻问道:大王大王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事? 当年你初进宫时,寡人和你相好,也是因为在这里见了女娲娘娘后,一见倾心,却得不到,见你与女娲娘娘相像,这才收下你,聊慰遗憾之情。那时,是寡人看不明白,看不明白谁才是寡人心里的那个人。这些话,总要与你说清楚的。 纣王在她面前蹲了下来。 他也不顾一身尊贵的帝王袍服拖在了地上,只伸出手,温柔地捧起了妲己的脸颊,寡人只是想,爱一个人,那在心里,就是不能让她沾上其他人的。 妲己怔怔地说:是啊。 纣王都明白的道理。 娘娘怎么就不懂呢。 可恨。 第27章 翩翩少年 这日, 妲己正在摘星楼里陪着纣王喝酒,忽有内侍来报, 说是丞相比干求见。 纣王懒懒地坐着,半拥着妲己,把玩着青铜酒杯听乐师奏曲,好生风流快活,听闻比干有事来找,便十分不悦。不过他虽然懒于政务,倒也还算明白事理,比干又是当朝重臣,王亲国戚, 当下便命乐师停了奏曲, 宣比干觐见。 不多时,在内侍低头躬身快步引路中,比干带着一个少年走了上来。 那少年十八|九岁年纪,一身华贵的白色暗纹锦袍,风姿俊秀, 眉目清朗,眼尾含情,这一路行来,满殿的人见了, 上至纣王, 下至宫女乐师,都是眼前一亮, 忍不住在心里暗赞一句好俊的少年郎! 就这样,在一众惊艳的目光中,比干领着那少年行到了纣王驾前, 一起行礼下拜。 待两人都行完了礼,纣王赐了平身,比干终于禀明了来意,为纣王介绍道:陛下,这是西伯侯姬昌之子,伯邑考。 不少人都长长地哦了一声。 妲己原本正心不在焉地帮纣王看着奏章,听到这里,也终于收拢思神,仔细打量起了玉阶下的少年。 说起来,姬昌被囚羑里,还与她颇有些干系。 当年她与商容、殷郊等人密谋政变,事败之后,朝野震动,姬昌因为替东伯侯说情,触怒纣王,这才被软禁在了羑里。 到如今,也已有七年了。 不止是她,这殿里的许多人,此刻也都是想起了那一桩旧事。在这一片各怀心思的安静中,比干上前禀奏道:陛下,伯邑考仰慕陛下是圣明之君,遂将西岐自古传下的三件宝物前来献与陛下,令进献美人十位,以表臣子之心,代父赎罪。 纣王坐在上首,只沉吟不语。 见纣王没有动怒,伯邑考也上前叩首道:犯臣子伯邑考叩见陛下,陛下仁德,赦免犯臣姬昌死罪,只令囚与羑里。若是陛下能放归西伯侯,令臣等骨肉相见,以全孝道,臣等定当举宗室感念陛下洪恩,万载瞻仰陛下好生之德。说着又俯下身去。 在西岐时,姬昌被囚羑里之后,便是伯邑考主政。他这一番面见纣王,言语镇定,举止有度,兼又生了一副好相貌,文雅俊俏,连纣王都被说得颇为意动。 何况,对于臣子诸侯间的事情,纣王本就不怎么上心,反而格外喜爱奇珍异宝。 伯邑考这一番献礼,正合他的心思。 纣王望了眼妲己,见妲己神色柔婉,唇边挂着淡淡地一抹笑,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又便问伯邑考道:是哪三样宝物? 伯邑考恭恭谨谨道:回禀陛下,这三样宝物,乃是七香车,醒酒毡,白面猿猴。七香车是当初轩辕皇帝在北海大破蚩尤,所留下的战车,坐进车里,不用马力,也不用人推引,只随着心意就能行驶,往那里去都行。而这醒酒毡,无论人醉得多么厉害,往上面一趟,便清醒了。 纣王听得兴味更浓,连忙又问:那白面猿猴呢? 伯邑考微微一笑,道:白面猿猴虽是畜类,却通晓音律,可以为陛下的宴席做歌,也可以唱小曲儿,供陛下赏乐,而且身体轻捷,能在人的手掌上起舞。陛下若是觉得有趣,臣这就命人都献上来。 纣王十分满意,立刻转头对内侍道:还不快去! 内侍们忙不迭地应下,躬身退出去了,不多时,便匆匆抬了三样事物进来,都盖着红绸。 另有十名年轻美貌的女子,各自衣裙层叠,风情万种,都跟在内侍之后,袅袅娜娜地行到御前,对着纣王盈盈下拜,却不敢去看妲己。 纣王揽住了妲己,一手端起酒樽,另一手摩挲着她的下巴,笑道:这些西岐女子,倒也还有几分姿色。美人可有喜欢的?若有看上的,寡人便让她去你身边服侍,替寡人照看着你。 妲己柔媚地握住了纣王手腕,大王还是那么爱说笑,真是折煞臣妾了。 说着眼波流转,落到面前这些女子身上,嫣然一笑,妹妹们好生漂亮,都快些起来罢,若是跪坏了腿,大王不心疼,我可要先心疼了。 她替纣王赐了平身,乃是僭越之举,这些女子当然都不敢动作,反而更惶恐了,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旁边内侍几次三番递来眼色,都没有人起身。 纣王见此,便有些不悦,将酒樽重重搁在案上,苏贵妃说的话,你们是没听到吗?! 众女这才慌忙起身,被内侍领着,沿着小门退下了。 纣王的目光从这些女子们身上移开,又落到伯邑考进献的宝物上。他见猎心喜,当下便要拆开红绸,命人都拿出来,趁着兴致,与众人赏玩一番。 还是妲己劝道:这东西既然送进了宫里,早也是大王的,晚也是大王的。大王既然喜欢,不如先在这里设下宴席,赏赐伯邑考,君臣同乐,也免得教人看我们天子家失了气度。 纣王想了想,也叹了口气,道:还是美人想得周到。罢了,都先收下。 当下便吩咐下去,令御膳房设宴,又给比干和伯邑考都赐了座。 乐师重新开始了演奏,满殿飘荡的管弦声中,内侍们忙忙碌碌地布置着,很快,美酒珍馐就如流水一般地端了上来,琳琅满目,都摆在众人案前。 觥筹交错,丝竹乐舞。 这样的场景,这样的享乐奢华,妲己已经见过太多次,实在是没什么兴致。 不过,她刚露出许些厌倦之色,纣王就已经倾身过来,关切地问:美人可是累了? 妲己一笑,我喝些酒就好了,大王不必管我。 纣王皱了皱眉,望向下面那些乐师和舞姬们,想了想,又回头对妲己道:那,可是这歌舞不合美人心意?寡人听说,伯邑考擅抚琴,美人若是觉得这些乐师不堪入耳,不如让他弹琴来听? 纣王总是如此,臣子的文韬武略,治国之才,在他眼里,还不如会弹琴重要。 妲己微微蹙眉,此事不妥。 分卷(20) 见她如此说,纣王当即笑道:寡人在这里,有什么不妥的?说着便转向伯邑考,道:邑考,寡人听说你精擅音律,鼓琴乃是一绝,便在今日这殿上,与寡人弹上一曲,如何? 伯邑考皱起眉,正想推拒,就看到一旁比干连使眼色暗示。 伯邑考只好叹了口气,心想,自己这番来朝歌,为了救父侯脱困,不思进谏,反而向纣王进献声色之物,早就把风骨都丢干净了,便也不再坚持。 很快,就有宫女取来了琴,摆在他面前。 乐师们很有眼色地停止了奏乐,舞姬们也都自觉地退到一旁。伯邑考从席上起身,向着纣王行了礼,便又坐下,将琴搁在膝上,略一闭目,然后端庄肃穆地伸出手来。 他将手指悬于琴弦上方,袖袍如云垂落。 安静。 片刻,伯邑考将手指一拨,起了第一个音。 琴声立刻便充满了整座大殿,泠泠地,从他指间如泉水般流淌而出。 流淌的琴声中,伯邑考端坐如处子,神色沉凝,仿佛世间的都一切都已经与他无关了,只有琴声是真实的,袅袅地萦绕着,风骨自在,如松间隐士,如石上青苔。 大殿内一时极静,只有琴声回荡在四面桐木的楼阁里,环绕于朱红雕漆的梁柱间。 妲己听着琴,看着那个抚琴的白衣少年,想,伯邑考,她记得这个名字。 那是很早以前,女娲娘娘亲口告诉的。 娘娘说,那是封神榜上有名人。 其实也不必娘娘来说,三教道门,人族妖修,但凡有些道行,懂得感应天命、算卦演数的,都知晓一件事:顺应天命,将要在大劫中覆灭殷商的圣明天子,乃是西伯侯的次子姬发。 自古以来,长幼有序。 所以,作为长子的伯邑考,注定是要死的。 想到这里,妲己再落到伯邑考身上的目光,就已经有些变了。 她看着那个白色锦袍的少年,看着他专注的神色,思绪一转,片刻间已下了决定。 不知过了多久,伯邑考一曲终了,大殿内众人这才猝然惊醒,连纣王都恍惚了片刻,再看向伯邑考时,眼中已经多了几分赞赏之色。 这些年来,对于纣王的心思,妲己早已摸得透了,见他满意,便开口说道:大王赦免西伯侯父子归国,是他们的福分,也是大王的恩德仁爱。只是臣妾刚刚想到,邑考这一去,这样好的琴声,以后朝歌城里,却是再也听不到了,未免十分可惜。 她说着琴曲的事,话里话外,却是在替纣王把宽赦姬昌之事定了下来。 在坐的都是宦海里沉浮多年的精明人物,听到这话,自然明白其中的意思,连下首的伯邑考都抬起头来,十分意外地看了妲己一眼。 纣王倒不甚在意姬昌此人,只想着琴曲,忍不住点了点头,又觉得还不足,便感慨般说道道:还是美人明白寡人的心思哪。 妲己却微微一笑,不过,臣妾倒有个两全的法子,大王可愿一听? 纣王饶有兴致问:哦,你想怎么办? 妲己拈起酒壶,倾斜手腕,从中倒出细细的一注,替纣王将酒樽斟满了,柔声说:大王可以让邑考多留上几日,这几日里,就由他传授臣妾琴曲。等臣妾学成,便是西伯侯父子归国,大王也可以日日听到这样的琴声了,岂不美哉?大王以为呢? 作者有话要说:  伯邑考和纣王的几段对话,还有最后妲己和纣王的对话,有参考原作 伯邑考是真的原作盖章很帅,还顺便拉踩了一脚纣王【妲己偷睛看邑考,面如满月,丰姿俊雅,一表非俗,其风情袅袅动人。妲己又看纣王容貌,大是暗昧,不甚动人。】当时看到这里真是xswl 第28章 君心难测 对于妲己的要求, 纣王一向都是同意的,于是, 宴饮结束后,纣王醉得厉害,被左右宫人扶去了旁边寝殿休息,就只留下妲己和伯邑考在摘星楼里。 内侍摆上来了两张琴。 筵席散去,阁楼里清冷得厉害,连两旁侍立的宫女们也都是昏昏欲睡的,这偌大的王宫中,竟颇有几分萧条之感,只有妲己和伯邑考两人相对而坐。 在这样人走茶凉的景象中, 伯邑考端坐琴案之后, 却反而更显得更加俊雅出尘。 他问妲己:音律之道,娘娘从前可学过? 妲己一笑,学过一些。 伯邑考便正了颜色,整了整衣襟,从五音八法跟她讲起, 讲到琴为上古雅乐,有六忌七不弹,讲到八十一大调,五十一小调, 三十六等音, 林林总总,讲了许多。 他虽然在说着琴, 妲己却听出他心不在焉,在心下暗叹了口气。 她抬起手,示意伯邑考暂且止住不说, 目光扫过那些昏昏欲睡的宫女们,最后落到了伯邑考身上,缓声问道:公子神思不属,可是在忧虑西伯侯之事? 伯邑考一惊,手指一滑,弹错了一个音。 见他这副模样,妲己微微一笑,道:公子不必烦忧。西伯侯才德贤能,本宫也是十分景仰的,自然会在陛下面前,帮公子多说上几句话。更何况,依本宫看来,公子进献的宝物,陛下也十分欢喜,想必也不会太过为难西伯侯罢。 伯邑考忙正襟危坐,长跪而起,不敢有劳娘娘。娘娘有这份心意,臣便感激不尽了。 妲己笑了笑,却不接话,而是抬高了声音,向左右宫人道:你们都退下。 伯邑考目光微微闪烁,低下头去。 待得四下无人,妲己才放下弹琴的双手,正色道:本宫请陛下留公子几日,乃是有些话想和公子说。不知公子,可曾听说过天道命数一说?譬如这世上多有人求仙问卦,也不过是想以此窥得天道,预知命数罢了。 伯邑考有些意外,不知她为何忽然提起此事。 不过,西伯侯姬昌精于卜算,将八卦推演出了六十四卦,作为姬昌长子,伯邑考也算是家学渊源,对于妲己所言,自然不会陌生。 他道:略有耳闻。 因为两人都未弹琴,阁楼里一片安静。琴案边还摆着内侍新呈上来的酒,妲己端起酒樽,浅浅地抿了一口,道:那公子可知道,这一桩事,有许多人都算过西伯侯育有百子,将来继承西岐大统的,却是你的兄弟姬发。 天色渐渐暗了,黄昏的光线透过朱门雕窗照了进来,在桐木地板上斜出一道又一道的淡影。 妲己跪坐得笔直,微抿着唇,看向伯邑考事涉天机,又太过大逆不道,她到底不敢说得太多:未来姬发的成就,又何止于西岐一地! 那是将要做天子的人。 九州四海,万民之君。 伯邑考抬起眼,看到妲己望向他的目光,微微地怔住了。 生于王侯之家,他自然也明白,若是姬发继承大统,那这个世上,便再不会有他的容身之地。 片刻,伯邑考收回目光,只在黄昏中静坐着,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然后,他压低了声音,问:姬发他,他可贤明? 妲己一怔。 若说贤明,那当然是贤明的,三界大劫,人族圣君,都应在姬发身上,若是才能不足,德行有失,也就不会天命所归了。 只是 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回答,只好道:姬发仁爱,百姓皆安居乐业,称颂贤名。 听闻此言,伯邑考却信手将琴弦一拨,发出一串悦耳的音。 他微微一笑,道:那便是了。只要姬发贤明,百姓爱戴,是谁继承西岐大统,又有什么打紧? 琴音闲散,漫漫地飘荡在了桐木楼阁里。 伯邑考笑得颇有几分洒脱,妲己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又在心中叹了口气。 夕阳自窗棂间洒下,把殿中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柔和沉静的金红色,映照在西岐世子年轻俊秀的脸庞上。 片刻,他问:娘娘为何要与我说这些事? 妲己低垂了眼帘,看着摆在琴案上的青铜酒樽,慢慢地说道:本宫只是觉得,公子乃人中龙凤,无奈命数坎坷,实为憾事。本宫不忍见俊杰蒙难,便想着,公子不若演一出假死的戏,避人耳目,也好躲避一番公子以为呢? 伯邑考一怔,假死? 若是公子隐姓埋名,想来那些麻烦也都不会再找到公子身上。这世间何其之大,名山大川,芳草野树,皆是风景。若是能这样了此一生,远离尘世纷争,岂不快哉? 伯邑考陷入了沉默。 妲己看着伯邑考蹙起的眉头,知道这片刻间,他也拿不定注意,便缓了神色,淑静温婉地一笑,道:公子若是乏了,可以先去休息。 妲己花了不少工夫劝说伯邑考。 她对这件事如此上心,也是因为,同是卷入了大劫之中,受制于天道命数之下,她和伯邑考,某种意义上,也算是同病相怜。 妲己是不信命的。 当年她救不下商容,救不下殷郊,她不想如今的伯邑考也走到这条老路上去。 而对于妲己的话,伯邑考多少是信了几分的。 但对她提议的,隐姓埋名假死之事,他却还总有犹豫。 不过好在,纣王这些天里,都没有想起伯邑考来,前来朝歌的西岐众人就这么留在了驿馆里,伯邑考则每日都会往商王宫里走一趟,教妲己学琴。 妲己于是便有很多时间劝说他。 伯邑考本就不是热衷权势的性子,几番犹豫,也只是因为挂念着姬氏宗亲,西岐百姓。妲己与他陈清了利弊后,便也渐渐的看开了,一连几天,都是来与妲己商议具体的计划细节。 而妲己,虽说只是为了找个借口,却也是真在学琴的。 伯邑考对琴有一种恭敬,与纣王喜欢的那些靡靡之音截然不同,抚琴之前,必沐浴焚香,凝心静气,这样的琴音,自然也是十分清正,是为名士之风,出尘之意。 妲己学的很认真。 她想,娘娘应当会喜欢罢。 商王宫,御湖。 岸边延伸出了一座水榭,飞檐古雅,四面垂下薄薄的轻纱帐。青烟从鎏金香炉中丝丝缕缕地浮起,将这片水榭里氤氲得暗香满盈。 妲己穿着一身青碧色宫裙,环佩琳琅,端坐在琴案后。 她跟着伯邑考学琴,也有一段时日了,宫女太监们熟悉苏贵妃的性子,都知道不要打扰,布置好琴台后,便早早的退了下去,只留妲己和伯邑考二人。 伯邑考还是那一身白色锦袍,背对烟波荡漾的湖水,端正坐着,说:我带了琴谱来。 妲己随手挑了挑琴弦,听着音色,问:公子这是,准备今晚回去就染疾? 是。伯邑考坦然道:以后,臣大约就见不到娘娘了,所以今天便将琴谱带了来。都是些古曲,望娘娘收下之后,勤加练习,勿让前人的心血成了绝响。 他将琴谱摆在了香炉边。 妲己却不急着接下,将一只手按在古琴上,缓声问道:公子这一去,一朝假死脱身,往后后,便是闲云野鹤了。公子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她说话时,青碧色的长袖顺着案几边垂了下来,一派温文娴雅模样。 伯邑考今日依然是坐在妲己下首,恭谨端正,脊背挺得笔直,整个人的气质却显得随意了许多,像是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道:自然便如娘娘所说,隐姓埋名,游山玩水,逍遥自在。 说着,却又忍不住蹙起了眉,只是,我父侯那边 无妨。妲己淡笑,这件事,我自然会向陛下说情。 伯邑考听闻此言,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也是微微一笑,道:臣自然是相信娘娘的。 这些日子以来,因为传琴,他与妲己也渐渐的相熟了。他信手弹着曲子,又道:天下之大,奇山异水,臣往后,便是闲人一个了,无亲无友,不知娘娘可有知晓什么好去处? 那自然是有的。 妲己想了想,也觉得十分神往,便慢慢地与说与伯邑考听:譬如东海之中,有仙山圣景,有扶桑神木,为日出之地,三足金乌栖息之所在。或者,公子亦可往北面去,见那万顷芦苇广阔,听说,这芦苇有大用,烧成了灰,可止天下一切水患。北海之中,还有黑龙 说着说着,她忽然又发怔起来。 这些九州地理,奇闻异志,还是从前在娲皇宫时,女娲娘娘亲口说与她的。 七年了。 其实,她什么都没忘。 御花园。 周围风光景致正好,纣王坐在一处雕饰精美的凉亭里,却是紧紧皱着眉头。 分卷(21) 他面前摆着一幅棋盘,棋盘对面,坐着费仲、尤浑两位中大夫。棋盘上方格纵横,黑白交错,显然,这一局棋已经走了不少棋子。 费仲看着纣王的神色,揣度着说:陛下若是不喜欢下棋,也不必勉强。如今风景正好,这花园里的牡丹花也都开了,您看,不如吩咐下去,让御膳房准备些酒宴来 纣王听了这话,却并无欣喜神色,眉头反而皱得更紧了,可是,寡人的爱妃喜欢。 费仲、尤浑相互对视一眼,都暗自叹了口气。 纣王就在这时候,拿起了手边的棋谱,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下匆匆翻找几页,随后,又看了看棋盘,眉头紧锁,似乎是在两厢对照,苦思冥想下一步棋该如何落子。 见他这副模样,尤浑试探着,问道:陛下为了苏贵妃辛苦学棋,可又知道,苏娘娘如今在做什么? 纣王正专心棋局,随口回道:在做什么? 回陛下,苏贵妃近日里,都是在跟着伯邑考学琴,时常是待在一处,屏退宫人,一教,一学,就是半天过去了,还要御膳房的太监专门来找。这宫里宫外的啊,都说伯邑考用心教导苏娘娘,未免,也太用心了些 似乎是还嫌不足,费仲也在一旁帮腔道:也不知道这伯邑考有什么好,苏贵妃连陛下都不亲近了,现在,这朝歌城里,到处都在传哎呀,该死!怎么能让陛下听到这种话! 纣王霍然站起,一拂袖,掀翻了面前棋盘,黑白色的棋子噼里啪啦洒落一地。 他怒声道:此事可真?! 费仲、尤浑连忙双双跪下,俯首到地,一派惶恐模样,颤声道:千真万确! 纣王再也按捺不住,袖袍一拂,在亭子里来回踱步,沉着脸色厉声道:去,把传这些话的人都查出来,有一个是一个,全割了舌头,送到寡人面前!不,还不够,割了舌头之后,一律问斩,再有不服管的,或是胆敢言语对苏贵妃不敬的,就把寡人炮烙的那根柱子请出来 他说到这里,犹不解恨,站住了脚步,又问:伯邑考呢? 作者有话要说:  【琴为上古雅乐,有六忌七不弹,讲到八十一大调,五十一小调,三十六等音】参照了《封神演义》原作伯邑考传琴这段 第29章 雷霆雨露 入夜。 妲己屏退了宫女, 独自坐在梳妆镜前,披一件妃红织锦海棠刺绣的貂绒斗篷。梨花红木的妆台上摆着一张半刻钟前内侍送来的雕花托盘, 一支青瓷酒壶,两樽小酒杯,盛着半盏残酒。 铜镜里映出了她千年道行修来的容貌,明眸朱唇,温柔端丽,眼波盈盈如平江秋水。 夜色顺着敞开的窗棂漫了进来,红烛虽点起了数十支,烛火却摇晃昏沉,落在铜镜中美人的面容上, 晕开了许些暗影。 妲己想着, 不知从何时起,自己这张脸,竟然越来越肖似女娲了。 她慢慢地、慢慢地伸出右手,很端正地竖掌,立于胸前, 捏出了一个法诀。 霎时,四周妖力涌动,妲己那件妃红色的织锦之下,雪白狐尾缓缓舒展, 一条, 两条,三条, 四条,五条,六条, 七条,八条,次第铺开,在半空中地轻轻地摇晃,竟占满了整面铜镜,白绒绒的,妖异又圣洁,衬着一张美丽华贵的女子面容,满室招摇。 狐族道法,修为愈深,则狐尾之数愈多。 妲己只是千年的狐妖,原本,是断然修不到八尾之数的,六尾便已经是世所罕见的天资了。 然而七年之前,那一夜,在娲皇宫中,她落在娘娘唇上的那个吻,留下的,不止回忆里的缠绵与苦涩,不止她寄身商王宫、遥望九州星海时聊以念想的那一点点慰藉,还有圣人数百上千年的精纯法力。 她最后两条狐尾中,是女娲娘娘的内念与气息。 妲己面对铜镜,端坐着,闭上了眼睛。 一室的静默中,红烛摇曳,烛光与阴影落了满地,却有最后一条狐尾,悄悄地摇动着,绕过了她人族女子的身躯,雪白的狐绒环着那一披妃红织锦,伸到了妲己身前。 尾尖轻轻地,轻轻地,点在了她自己唇上。 就好似许多年前,那似幻似真的一个吻。 铜镜里,雪白的狐绒上沾了一点胭脂。 妲己怔怔地看着这一幕,许久,久到满室的红烛都只剩下短短的一截,烛泪却积满了灯台,她终于站起身,仰头喝完了青瓷杯里的半盏残酒。 夜色已深,妲己收摄心神,正准备回卧房休息,静思冥想,或者练习些法术,却在这个时候忽听内侍来报:这一夜,纣王竟然久违地,决定留宿寿仙宫。 安静的寿仙宫顿时忙乱了起来。 听到着消息时,连妲己都难掩惊讶毕竟,纣王是最喜新厌旧的人,这些年来,虽然把一颗真心留在了她这里,每晚笙歌夜饮之时,陪在床上的人却都不一样,有时是后宫里有份位的妃嫔,也有时是舞姬歌伶,或者年轻貌美些的宫女,反而是妲己这里,渐渐地来得少了。 寿仙宫这些年来,也修缮过不止一次。 妲己走进庭院时,回头望去,只见她先前喝酒的阁楼里还亮着烛光,梁脊上雕着一排精巧的奇珍瑞兽,屋檐尖尖地延伸进了夜色中,展翼若飞。 再远处,漫天星辰如海。 服侍苏贵妃的宫女太监众多,这个时节,本都已睡下了,听到要接驾,只好又一个个地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穿着单衣,在凉夜里微微地发抖,抱怨陛下来得不是时候。 王宫是天底下最势利的地方,奴仆皆以主子为贵,若是换作其他妃嫔,天子临幸,那是三世修来的福分,飞黄腾达的前兆,别说只是夜里被叫醒,就是遇上冰天雪地、刀山火海,为了身家性命,爬也是要爬着来的。 只有妲己这里,人人皆知苏娘娘圣宠不衰,固若金石,却去嫌纣王多事。 待得这群宫人各自收拾好、迎出寿仙宫外时,纣王御驾已经到了。几个内侍落下坐辇,华盖招摇间,纣王缓步而出,还是那一身天子袍冕,见到跪了一地的众人,目光一扫,没见到妲己,便笑问道:寡人的卿卿美人呢?怎地不在这里? 他语调是笑着的,眉宇却不见丝毫喜色,气度巍然如山,沉沉地向着众人压了下来。 妲己的大宫女跪在第一排,这时便小心回道:禀陛下,娘娘今晚喝了些酒,恐仪态有失,圣驾不喜,应该是去暖阁里重新梳妆了罢,奴婢这就去请娘娘出来? 纣王道:不必。 他一拂袖,领着内侍从跪了一地的宫女太监之间走过,只留下一声若有似无的冷哼。 今夜的纣王颇不同寻常。 妲己原本是跟着众人一同等在庭院中,准备迎出宫门接驾的,转念一想,纣王深夜来找她,无非便是为了男女之事。这么一想,她便又回了暖阁,真的开始梳妆了。 女子在梳妆时,衣衫半整未整,容妆将全未全,别有风情,最是旖旎暧昧。 果然,不多时,纣王就一个人走了上来。妲己甚至无需回头,只在铜镜里,就看到纣王从背后慢慢靠近了她,这好些年过去,纣王虽算不上老,却比从前威严沉稳了许多。 纣王走到她三步处,便停下了。 片刻,妲己先开口道:大王来看臣妾了啊。 她说话时,正在往唇上抹一片胭脂,铜镜里水红的双唇微微开合,纣王看在眼里,目光微闪,随即瞳色暗了暗,喉结上下一滚。 妲己起身,妃红的锦袍自她肩头滑落,堆在地上,那支刺绣的海棠花就开在纣王脚边。 她站在层层叠叠的妃红织锦中,只披件雪白的单衣,转向纣王,笑道:臣妾还以为,大王已经忘了臣妾这寿仙宫了呢。 纣王终于走了上来。 烛光不甚明亮,若有若无的檀香中,他环住妲己的腰,长长的黑发垂在二人之间,片刻,哑声道:寡人怎么会忘了你。 妲己低下头,靠在纣王宽阔的胸前,不再言语。 一片安静,只有她与纣王的气息无声地交融着。 不知过了多久,纣王终于后退一步,分开的时候,他的手指擦过妲己耳畔,替她将散落的青丝拢到了背后,又弯下腰,从地上拾起那件妃红锦袍,端端正正地为她披上。 这番举动,妲己本该意识到纣王今夜并非是为了亲热才找她来的,可是纣王宠爱她太久了,能给她的又太多、太坚实了,多到她终于放松了警惕。 她捏着纣王刚为她披上的衣襟,站在灯火下,柔声道:大王,臣妾还有一事想请教大王。 纣王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讲。 妲己道:不知对那西伯侯姬昌,大王是准备如何处置的呢? 答应伯邑考的事,妲己一直记在心上,便是今夜纣王不来找她,不出三日,她也是要去找纣王的。 半晌,纣王不答,也不问她要做什么,只道:你是为了伯邑考罢。 妲己一怔,没想到纣王还记得西伯侯父子之事,便笑道:臣妾之父,也是大王的将军,为大王南征北战,臣妾这做女儿的,总是担忧。前些日子,见伯邑考献宝救父,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臣妾父侯,也是许多年未见了,不觉就 纣王打断她,问:寡人究竟哪里不如他? 他说话时,还是最寻常的语气,神情也不见喜怒,妲己的心却渐渐沉了下去。 话说到这里,她再不明白纣王在想什么,就是枉费了这么多年的修行。 她后退一步,跪到地上,低垂了头,一副任君处置的模样,轻声说:伯邑考黄毛稚子,如何配和大王相提并论?臣妾心里,只有大王一个人,若是没有了大王,那臣妾活在这世上,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半晌,纣王忽然笑了。 他就这么笑着,问妲己道:上一次见你对寡人跪拜,是多久以前了? 妲己倏然抬头。 多久,她也不记得了。纣王好美色,只有她是例外。他宠爱她,并非因为那些欢爱与缠绵。他是最喜新厌旧的人,妲己想,对于她的身体,纣王只怕早就厌倦了,可是他依旧爱她。 从那时起,纣王便再也没有让她在他面前跪过。 妲己也终于明白,每当她俯伏跪拜之时,那个坐在高位上的人,究竟都看到了些什么。 纣王又笑:为了那个伯邑考,你终于又来跪寡人了。 指尖一点一点变得冰凉,这一瞬间,妲己竟不敢和纣王对视,又低下头,道:臣妾是大王的,这个天下,臣子,百姓,都是大王的,犯了错,自然要向大王请罪。 纣王:你何错之有? 原本,大王春秋正盛,年轻英武,臣妾也是女子,但凡有眼睛的,都该明白臣妾的心意到底牵在谁身上,可是臣妾自己言行有失,为西伯侯父子说情,传出了流言,害得大王担心。 寡人不担心。纣王慢慢地、慢慢地,说道:寡人只问你一件事:你也说了,寡人年轻力盛,这些年,对你的宠幸,也远远多于其他后妃,可是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寡人只临幸了一两回的,宫女,嫔妃,都能为寡人诞下子嗣,只有你,连身孕都未曾有过? 妲己脑海里轰地一声。 纣王在怀疑她。他在怀疑她骗他。 身后的门扉忽然打开了,风和夜色一起灌了进来。暖阁在二楼,门外就是一道悬空的走廊,用半人高的栏杆围着,天气晴好时,能看到庭院里栽种的海棠花。这是纣王特意为妲己修建的。 那海棠花,也是今年初春时节,纣王亲手为她栽下的。 妲己回过神时,背后一痛,已经被纣王攥着衣襟抵在了走廊的栏杆上。 庭院里还跪着许多恭候圣驾的宫女太监们,见到这一幕,纷纷俯下身,脖颈压得极低,几乎要把头埋进地里,唯恐不小心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丢了性命。 妃红色的织锦长袍从妲己肩头滑了开来,却因为抵着栏杆,并未落到地上,只是层层叠叠地堆在腰间,又长长地曳到了梨花红木的地板上。 她的上半身几乎都悬在了栏杆外,无处借力,只有纣王紧紧攥住她的衣襟的那只手。 他低声道:寡人这一次,倒要好好看看,这究竟是为什么。 妲己如何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她与纣王,每到云雨之时,都是她用幻术遮掩过去的,而女娲娘娘与她又从未有过夫妻之实,只要一验身,纣王立刻便能知道:她这么多年,当真都是在骗他的。 而她的幻术,虽然逼真,骗过一人简单,要骗过这一整座宫殿的人,却做不到。 屋檐下悬挂着薄纱的灯笼,光芒照在地上,把妲己素白的单衣照出了一片暖色。纣王伸手抽走了她的腰带,他眼神很暗,呼吸沉重地喷在她颈边,像是预备着咬死猎物的猛兽。 妲己扣在栏杆上的手指在发着抖。 她能感受到纣王的愤怒,不是因为伯邑考,不止是因为伯邑考,更是因为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他最爱的那个妃子,可能并不爱他。 那是将要冲毁她的愤怒。 纣王决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君子,他的愤怒、他的嫉恨,化作了实质的侵犯与掠夺,撕开她的衣衫,即将降临在她的身上。 分卷(22) 还有一条路,妲己知道自己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 她是妖,身受招妖幡统辖,也是跪在娲皇宫前听过道的,便是天下人都不管她了,女娲娘娘也不会不管她。圣人道法无边,无论她遇上什么,娘娘都是一定有办法的。 妲己伸手探入怀中,握住了一直藏在贴身小衣下的玉符。 那是在许多年前,一切的最开始,女娲娘娘在三月十五寿辰之日,被纣王以淫诗亵渎,于是晃动招妖幡,召集天下万妖觐见,选定了她来商王宫时,一同赐予她的传讯玉符。 而每一次,每一次,她向娘娘求助时,娘娘都听到了,都回应了她。 片刻。 妲己颓然地,一根一根地,松开了手指。 既然娘娘不在乎她。 她又何必去求娘娘。 作者有话要说: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下一章娲皇上线 第30章 天下风霜 妲己忽然心灰意冷。 什么都不再重要了, 纣王近在咫尺的威胁,即将当众承幸的羞辱, 还有宫殿的飞檐,天上的星海,都不再重要了,她的心里只有一束光,而那早已远去,留给她的只有黑暗与荒芜。 她看着纣王,眼前的纣王阴沉而陌生,随着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男人的手已经粗暴地撕开了她裹身的那件素白单衣, 偏生做这一切的时候, 他还是面无表情的,只有那一双黑色的瞳子,氤氲着深不见底的、扭曲的愤恨与爱意,便显得尤为瘆人。 妲己却再也生不起丝毫波澜。 她觉得自己像是干涸了,成了一潭死水, 连眼神都了无生趣,可是,抓着栏杆的手却在控制不住地剧烈地发抖,泪水不争气地涌了出来, 盈在眼眶里, 积满了,又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即使是这样。 即使是落到了现在这个境地。 她又怎能、又怎能去不爱娘娘! 妲己闭上眼, 一下又一下地,数着自己的呼吸,宫灯的光却还是透过眼帘照了进来, 有些刺目,让她的脑海里一片眩晕,一片空白,什么念头都不知道了。 随它去吧,她想。 是她自己选择放手的。 娘娘是她最后的救赎,可她宁愿不要。 衣衫散乱着,夜里的寒意浸了上来,妲己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肌肤正在控制不住地战栗着,可她强行压抑住了一切反抗的念头,她在等着,等着纣王下手的那一刹那,等着苦难降临。 妲己等了许久。 许久,她睁开眼,看到一身袍冕的帝王正站在自己面前,静静地看着她,然后走上前来,近乎是温柔地,伸手拢上了她的前襟,又拾起那件掉落在地的妃红锦袍,把她包裹得严严实实。 寡人恨你,恨你和伯邑考亲近,恨你欺瞒寡人,不肯怀上寡人的子嗣纣王的声音低低的,贴在妲己耳边,每一个字都轻得像是叹息,可每一次,每一次,看到你这幅模样 他伸手从妲己面颊上抚过,把那一滴泪珠拭去了,寡人还是会心软啊。 宫灯的光落进了他黑沉的眼眸里,妲己在这一刹那,终于全身脱力,控制不住地跌进了纣王怀中,失声痛哭。 纣王抱着她,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的长发,没有事了,爱妃,没有事了 妲己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哭些什么,荒唐,绝望,又或许只是最纯粹的宣泄原来从始至终,从始至终,她最令纣王动心的,竟然是她对女娲娘娘的爱,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可这一点都不好笑。这是她活在世上最珍贵的东西。 泪水落在纣王肩上,凌乱而仓皇的依偎间,有什么东西从她撕破的胸衣里掉了出来,妲己虽还是混混沌沌的,遇上与娘娘相关的事,却早已成了本能,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已经伸出手,一把捞住。 却在下一瞬间里,被随后反应过来的纣王抓住了手腕。 纣王问:这是什么? 妲己不答,纣王捏住了她的手腕,一寸一寸地,把她的手从胸前拉了出来,让那枚白色玉符袒露在了宫灯的照耀之下,两个人的视线之间。 是他送给你的信物罢?他道。 这怎么可能是,妲己刚要张口反驳,喉头就是一阵火烧似地疼,方才哭得太过,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拼命摇头。 纣王却不信,又说:给我。 说着,从她手里夺过玉符,便要往地上摔去。 妲己脱口喊道:不要!正要伸手去抢,猛地掌心剧痛,低头一看,只见方才手心里碰到纣王身体的地方,以她千年狐妖的道行,竟是被烫出了一道灼痕,殷红鲜艳,几欲滴血。 她忽地想起了:纣王乃人间天子,自有气运护身,那是九州四海汇聚的帝王之气,连女娲娘娘都不愿轻举妄动,对她这等妖族来说,更是无异于鸩毒。 只要纣王不想,她当然是碰不得他的。 这么一阻,那枚玉符已经完全落到了纣王手里。他看着妲己,第一次地,从苏美人那双温婉妩媚的眼中,他看到了最真实的惊恐。 他冷冷地说:伯邑考已经死了。 一声脆响,白蛇玉符自二楼落下,在地上砸得粉碎。 极北雪原。 天是灰白色的,地也是灰白色的,四野茫茫,只有无尽的风雪肆虐。 从中州起,翻过太行山,越过北海,往北,再往北,不知多少千里,便是这里了,天幕低悬,与单调冷寂的雪原在极目之处连成一线,仿佛已经走到了人世间的尽头。 亘古不变的风雪中,别说人迹了,就连飞禽走兽都见不到一只。 在这千万年无人踏足的界外之地中,却有两道身影,衣褶,眉间,发梢,睫羽,都落满了雪,凝结着细小的白色的冰霜,只能依稀辨认出,其中一人穿着的,应当是件最普通的麻布白袍,另一人,则是一身五色衣裙,长带迤逦,在风雪中模糊不清地飘舞着。 清脆地碎裂声忽然响起。 即使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伏羲女娲还是立刻都听到了这声异响,同时低头看去,只见女娲腰间一道朱红璎珞上,悬挂着的白蛇玉符,已经裂成了数片,落进雪地里,正躺在几个浅坑中。 玉无故而碎,不是祥兆。 玉符碎裂的刹那,有红光自其上一闪而过,那是某种极暴戾的帝王之气,伏羲与女娲都是圣人,道行精深,自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片刻,伏羲问:纣王? 女娲没有回答,半晌,只淡淡道:继续罢。 两人往前行了数里,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痕迹,很快,又被新的风雪掩住了,一切复归原样。 伏羲终于叹了口气,道:此处已是洪荒尽头,天涯海角,界外之地,别说灵气稀薄,就连天道都不愿眷顾,便是以你我的道行,想要赶回朝歌,最快,也要花上三五天。 他顿了顿,继续道:若是担忧那边的情况,还请尽早动身,这里,我会替你继续查下去的。 女娲停住脚步,只是一笑。 她就这般微笑着,向伏羲道:便是回去了,又有什么用呢? 伏羲复而叹息,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女娲的目光自他身上掠过,停了一停,然后看向无尽苍茫的远方,淡淡道:依你观之,我们这一路行来,天涯海角,这世间也都走遍了罢,天地灵气散逸,可还有法子拯救? 伏羲沉默,没有这两个字在唇边滚了又滚,却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与女娲二人,万里迢迢,来到这天地边陲、连圣人都无从施展的极北之地,便是想找出灵气散逸的源头来。女娲曾炼五色石补苍天,若是查得出源头,这世间的灵气流失,或许还能有挽救之法。 可是没有。 七年,这天下间,所有的地方都走遍了,却找不到源头。 或者说,哪里都是源头,这片盘古以巨斧劈出来的天地,早已在世人看不到的地方,残破不堪,妖族和道门赖以生存修炼的珍贵灵气,正在从每一寸的空间里流失,愈渐稀少。 道门为封神榜自相残杀,妖族灵智丧失,沦为兽类,已不可避免。 许久,许久,二人都没有说话,身旁只有无尽的风雪肆虐。 回去了又能如何。女娲忽而开口,说道:于妖族而言,丧失灵智,与死又有何异?商朝覆灭,大劫落定,姜尚登台封神,只余二十一年,而你我皆知,那便是灵气衰微、修行之道断绝之时。不出半个甲子,人世间便再也不会剩下一只妖了,妲己妲己也不能例外。 她淡淡地说着,从袖中伸出双手,十指作法印,即使是在风雪中,依旧清贵好看。 圣人道法一出,漫天的风竟似都在同一刹那里转向了,雪花从地上被裹挟而起,夹杂着细碎的冰晶,旋成了巨大的龙卷,环绕二人凛冽地刮着,旧白的麻布长袍与五色云锦一起在风雪中纷飞。 这些年来,我们走遍了天下,自然也曾去过朝歌。 苍茫大雪中,女娲的衣角也被风吹乱了,声音却还是沉静的,道:那是个夜晚罢,我们从城外经过,看到轩辕坟的小狐妖们都跑了出来,趁着月色勤勉修行。朝歌城里,朱门大户都挂着灯笼,而灯火最多的就是商王宫了,世间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商纣王和妲己都在摘星楼上饮酒。 伏羲:你 风雪自二人鬓角间略过,女娲顿了顿,声音渐低了下去,又似乎是笑了一声,继续说道:我有没有想过,去看一看妲己,也不必见面,只是去瞧上一眼呢? 她又是一笑,自问自答,道:是想过的。 伏羲不言。 这些年来,他一直与女娲同行,女娲到底有没有去过商王宫,有没有见过妲己,他再清楚不过。 女娲又道:天地灵气不久便要枯竭,大劫之事,我一直知道。妖族将亡,而纣王于娲皇宫题淫诗,将我也牵连进去。从那时起,我便是身在劫中了。 伏羲低声道:圣人修心,天道之下,自成境界,便是灵气枯竭,与你我又有何干系? 女娲却笑了笑,又道:那时也起过卦,卦象大凶,却有一线生机,我既已入局,无路可退,便想着去夺那一线生机,于万妖之中,偏偏挑中了妲己去商王宫,妄图浑水摸鱼,从量劫中分一份功德道果,扰乱天道布局。也是也是孽缘罢。 伏羲惊道:女娲! 即便是天地边陲,界外之地,以圣人之尊,这般大不敬的话,也是不能随便乱说的。 又是良久的沉默。 尔后,伏羲幽幽问道:当年,我曾在娲皇宫中替你起过一卦,你可还记得? 女娲道:自然记得。 那时,我便与你说过,狐妖妲己一心爱慕于你,其心如金石,竟能令自身气数与你攀附缠绕。妖族之事,我,神农轩辕,道门三清,也都劝过你许多次,命数如此,顺其自然方为上策,一意孤行,最后也只能是害了自己。可你也不会听的罢。 伏羲说着,叹息一声,事到如今,别的话也不必说了,当年帝俊是什么下场,倘若 女娲听到这里,忽地开口阻道:伏羲。 倘若当真走到了那一步,天道无情,因果报应自有循环,大劫降下之时 伏羲的声音却没有停,一字一字的,如惊雷乍起,用狐妖妲己,替你承这劫数,或许还能救你一命! 死寂。 唯有风呼啸着刮过雪原。 伏羲与女娲就这样相对而立,站在风雪中,看着彼此的面容。 不知过了多久,女娲终于再次开口,话音很轻,刚出口,便似要被风雪吹散了,却依旧是清淡平静的,道:圣人方才劝我收手时,也说了,命数天定,本座的命,天要取走,便由它取走罢。 伏羲: 他在风雪中低下头,片刻,又抬起头,直视面前的女娲,目光竟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一字一字道:娘娘道心通明,自是不在乎生死之事,可是,天下妖族眼看便要灭亡,还有谁能救之护之?九州四海,黎民苍生,还有谁能爱惜百姓辛苦,指点天时,传授作法医理,护佑风调雨顺,福祚延绵?天之将坠,地之将绝,还有谁能炼奇石以补苍天,止洪水以救万民? 分卷(23) 风雪更大了,环绕着二人肆虐着,将他们困在了天与地的中心。 女娲终于道:倘若真到了那时,我会考虑的。 几片雪花飘落到了二人肩上,伏羲凝望着她,忽然道:你总是说,你纵容妲己,只是因为妖族将亡,只是因为她是你为插手气运之争而布下的棋子可是,真的只是如此吗,妹妹? 女娲笑了笑。 风将她的长发吹散了,与纷扬的大雪一起,在天上地下苍茫的灰白色中张扬地飘舞着。发间一只金钗落进了雪地里。 世间繁华处,风雪满白头。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一章,章节名叫《假作真时》,其实这四个字出自哪里大家应该都知道,也应该猜到了,后面其实还是跟着三个没写出来的字的 假作真时真亦假。 神爱世人,神也爱她。 * 推一篇基友的文,《天定姻缘i》by三月春光不老,主攻,前世今生,甜文,已完结,第二部 正在写了可以放心跳坑(真的在写了,我看着她写的) 阴差阳错被送进豪门的柔弱少女x拥有人狐两种完美形态的漂亮家主 【文案】 作为艳煞九州的第一美男子,昼景是地地道道的不婚族。 男子二十不婚,逐千里。大环境下,昼景的婚事成为令人揪心的难题。 春游踏青,昼景被催婚催到脑壳疼,遂道:我有未婚妻。 众人问那人是谁?醉醺中听她满嘴忽悠。 某日。友人登门,眉眼飞扬:昼景!你未婚妻寻你来了! 昼景抬眸,目瞪口呆! 怜舟进城寻亲,没找到亲人却被送进高门大院。 当天,浔阳百姓都误会她有了另一重身份:昼景未婚妻。 第31章 别时容易 盛春季节, 漫山遍野都是桃花。 一阵风吹过,卷起漫天的花瓣, 如粉雪一般,纷纷扬扬,落在了铺着枯叶的地上,落在了清浅的池水中,落在那人五色云锦的肩头和漫长青丝间,一支琉璃点睛凤凰钗,细碎的金色流苏垂落下来,迎着阳光轻轻摇晃。 妲己从她身后靠上,双手自她腰际伸了进去, 环过一周, 十指相扣。 那么自然地,仿佛她们早已如此熟悉,熟悉到可以无事不做,她轻轻扯开那人石青色的腰带,轻薄如朝霞的仙家云锦就这么落了下来, 繁复昳丽,堆叠在二人脚边,池塘铺着五色石,池中锦鲤游弋。 花瓣飘落。 一圈涟漪, 又一圈涟漪。 她开始亲吻她, 一路向下,清浅的池水却漫了上来, 没过脚背,细小的波浪拍打在二人脚踝间,不痛, 反而有种微痒的舒适,让人恍惚微醺,于是不知怎地,她们已经坐在了池塘边的石上。 匀称细白的小腿悬空垂了下来,一晃,纤巧的足尖划过池面,勾起一串水珠。 黑石冰凉,浸了水之后更为光滑,她坐不稳,一失足竟滑了下去,一条腿却还挂在高处的石上,未及收回,被扯得一痛,整个人就这样跌进了那人身上,抵着她赤白的腰。 那人低头笑了一声,长发自一边脸侧垂落,遮住了容貌,也遮住了她所有的视线。 她只觉腰后一空,似是被人抱了起来,旋即,那人的指尖探了下去 妲己猝然惊醒,抓住床上的丝绸轻裘,喘息不定,心却还在砰砰狂跳。 夜很深了,烛火只剩下一星,凉薄夜色顺着窗棂的缝隙漫了进来,风吹进肩上单薄衣襟里,有些冷,让她忍不住蜷起了身子。 原来,是一场梦。 只是个梦。 妲己在原处坐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慢慢地伸出手,拢了拢散乱的发髻。也是这一动作,她这才察觉身下已然湿成一片,是该换件衣裳了。 再抬起手,素白手指上涂着大红丹蔻,烛火映照间,一片忽明忽暗的暖色。 方才梦中的香艳与缠绵,仿佛还萦绕在指尖。 半晌,半晌,妲己低低地笑了一声,放下手来。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她和娘娘,原本就是不可能的。 且不说圣人无情无欲,若是当真心生爱意,与一人动心,则心境动荡,修为跌落;就是她与女娲娘娘二人之间,即便娘娘愿意,与她做那梦中之事,情到浓时,必然气息交融妲己不过八尾狐妖之身,真要承受女娲正神千万年的功德香火,必定经脉毁损,爆体而亡。 何况何况,娘娘未必愿意。 小几上还放着一杯茶,妲己拿来喝了一口,是冷的。宫女太监们都睡在外间,她也懒得叫人,便就着冷茶,独自一人,一口一口地饮着。 夜风微凉,苦与涩从茶水里洇开。 这一遭春梦醒来,竟是再也睡不着了。 夜深人静,本该合适弹琴妲己当初跟着伯邑考学琴,当真是在认真学些东西的,原本想着勤加练习,日后,说不准也能拿去取悦女娲娘娘,可 可自从伯邑考事发后,纣王就砸了她所有的琴。 那一夜,纣王不知为何,事到临头,忽然心软,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圆房羞辱她,可却还是拽着妲己散乱的衣领,把她拖回了暖阁里,摔在床边。 然后,亲手打开了一个锦盒,呈在妲己面前。 里面,是伯邑考死不瞑目的头颅。 任凭一个人生前如何俊俏,死了,头被割下来放进匣子里,总是好看不起来的。锦盒里除了头颅,还有一双断手那是伯邑考弹琴的手。 纣王看着妲己的神色,冷笑一声,转身走了。 临走之前,叫侍卫进来,当着妲己的面,砸了她所有的琴,再从宫里搜出伯邑考留下的琴谱,连着摔断的琴一起,尽数付之一炬。 那一夜,寿仙宫火光冲天。 熊熊烈焰的映照中,纣王面无表情,下的圣旨,同他的神色一样冷硬,先是命工匠拆了专为妲己修建的木栈回廊,又让侍卫驱马,踏毁了亲手栽种的海棠花圃。 然后,率着众人,扬长而去。 寿仙宫门一闭,他再也不来见妲己,妲己再也出不去这座囚牢。 三年了,原本享尽尊荣的寿仙宫彻底成了冷宫。宫里的下人早已惫懒,太监自去与宫女对食,也不来管妲己。秀女年年都进,纣王的枕边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新晋的宫妃盛宠无双,平常在商王宫里行走,都要远远地绕开此地,嫌寿仙宫晦气。 而女娲娘娘赐下的那块传讯玉符,也已经被纣王打碎, 这可真是神仙也救不了她,妲己困在宫中,无事可做,只有潜心修炼。她这具妖身,曾受过女娲娘娘渡来的一口精纯之气,又在娲皇宫里,追随娘娘左右,学了许多道理,也算是机缘巧合,于修炼之法上,渐渐地,居然也养成了一些心得。 这么一来二去,修为居然还真长进了不少。 想着,想着,妲己忽然一个人笑了起来。 连手里的冷茶,似乎都不苦了。 一杯茶尚未见底,忽然,寿仙宫的阁楼里,祥瑞霞光乍然而现,满目生辉。 这样的深夜,天子脚下,商王宫中,那霞光里的正统仙家气息却是氤氲缥缈,袅袅不绝,显得格外反常。 妲己一惊,彻底回过神来。 她下意识地警惕起来,正要调集全身妖力,旋即,就见霞光一卷,如长鲸吸水般收了回去,显露一个十三四岁小少年的身影来,仙风道骨,灵秀俊俏竟然是碧霞。 妲己这是真的意外了。 这些年,蛇符玉碎,她几乎都要忘了娲皇宫那边的事,万万没想到,深更半夜,她这无人问津的冷宫里,碧霞居然会来。 她怔在那里,只愣愣地看着碧霞。 碧霞也看到了妲己,将手上法诀一收,解释道:传讯玉符毁损,娘娘让我来重新送一份。 妲己: 她看着碧霞,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言语。 此刻,距离伯邑考之死,纣王发怒,摔碎玉符,已有三年有余。 她在这冷宫,也已经住了三年。 圣人道法无边,何况是传讯玉符这等与自身关系紧密的事物。蛇符毁损,娘娘当即便该知道了,若是还记得那一道法旨,当时便可召见她,再赐一符;若是当真不想再管,前尘往事一笔勾销,就当没有过她这只妖,那也罢了,妲己早已心灰意冷,也再懒得强求。 可却又为何,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时隔三年后,再派了座下童子送来? 妲己在娲皇宫里住过一两月,对于碧霞,她想了想,觉得两人之间还算是很熟的,起码还有都不会占卜患难的情义在,便直接问道:除了此事,娘娘可还有其他吩咐? 碧霞回头看她,眼神里竟有几分复杂。 片刻,还是叹了口气,道:这次,娘娘还有一句嘱托,让我带给你。 妲己:噢。 她看着碧霞,忽然省起一事:碧霞是女娲娘娘最倚重的童子,寻常,若是离开娲皇宫,必定是去替娘娘办要紧事。 这样的小事,本不该他来的。 可娘娘却派碧霞前来,这里面究竟有没有什么深意? 犹豫片刻,妲己还是忍不住问道:娘娘掌司妖族,有何法旨,小妖自当遵从,为何还要劳烦碧霞师兄专门跑这一趟? 碧霞:你问娘娘去罢。 妲己: 当面问娘娘,自然是不敢的。碧霞却已走到桌前,捋起袖子,取出另一枚蛇形玉符,搁在了桌上,又转过头,对妲己道:封神量劫将起,近日里,通天教主往玉虚宫去了几趟,应当是与他师兄元始天尊商谈量劫之事,却是不欢而散。那封神榜上,只有三百六十位。争端将起,娘娘娘娘让你万事小心。 他说着,话音却是越来越低,穿堂的夜风从楼阁里吹过,吹得二人衣衫飘拂。 妲己先是一怔,旋即,竟是低头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里的泪再也蕴不住,盈了满眶,几乎要滴落进茶杯里去。 十年,十年了啊,她终于听到了娘娘的第一句话。 不是来问她的罪,也没有什么法旨给她,对于那一段荒唐缠绵的旧事,更是只字未提,甚至,连她的近况,自己的近况,也不过问。 只是叫她,万事小心。 好个圣人。 倘若说女娲娘娘有几分的尊崇圣明,便有几分的绝情,明明是亲口应允过的事,却又能眼看着她回到纣王身边,不闻,不问,不为所动。 可若说无情,娘娘待她,却又总有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好似什么都有,又好似什么都没有,圣人高居云端,常人离女娲正神有一万尺,她便是九千九百九十九尺,就那么一尺,便如微风拂柳,桃花点水,虚妄而真实,令她沉迷,贪恋,不得解脱。 千回百转之后,那一点绕指温柔。 作者有话要说: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和章节名【别时容易】都出自李煜的《浪淘沙》 8.22修文: 1.调整时间线,后推三年2.补全了一段纣王剧情,交代伯邑考结局3.女娲相关剧情推后 第32章 渺渺其思 泪水终于没有挂住, 一低头,垂坠下来, 落进了白瓷杯中隔夜的冷茶里。 妲己一手支在桌上,掩住了脸。 房间里一片安静。 片刻,碧霞从衣襟里取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他看着妲己,又想起早些时候,大约是这日的黄昏罢,女娲娘娘离开娲皇宫早已有多年,只留他在这里,每日巡视各处宫殿。既然娘娘不在, 娲皇宫里, 便也总是这个样子,今日,明日,并不会有什么分别。 碧霞例行公事的时候,原本也是这么想的。 却见万妖殿深处, 沉香法座里,竟坐着一个人影。 因为常年无人,大殿里的银烛都未曾点上,只有寥寥几盏长明灯。那个人就这样坐在沉香圣座里, 支着额角, 光线昏暗,勉强勾勒出一道清瘦的影子。 那道淡影里, 是碧霞从未见过的,沉沉的疲惫。 他以为娘娘正在休息,轻手轻脚地走近了, 这才发现,女娲娘娘身边,竟然还摆着一壶酒,两个小酒杯。壶空了一半,酒杯却是满的。 就在这时,女娲忽然道:碧霞。 碧霞有些意外,愣了片刻,却还是很快轻声应道:娘娘,弟子在。 女娲听到他回答,神情似乎是笑了一笑。她伸手将一侧发撩到背后,露出半张脸来,那容貌依旧是碧霞熟悉的风华端丽,他却没来由地心里一痛,然后生出了极淡极淡的哀伤来。 女娲道:这些年,本座云游四方,落下许多事务,都拿来与我罢。 好轻巧的一句云游。 分卷(24) 十年一去杳无音讯,走遍了三山四海,六合九州,天地为席,风餐露宿,无数个漫长苦寒的深夜,上穷碧落下黄泉,苦苦求索那一线生机而不得,不过是一句云游。 女娲娘娘离开娲皇宫的这些年里,到底是去做什么,碧霞作为娘娘身边最亲近的童子,多少,也是知道一些的。可他一向不是多问的性子,听到这话,只是很遵从地,去书房里把七年间积压的文书奏表都抱来了。 又想了想,将灯油火烛之物一并拿上,再去取了件大氅。 那些奏表,有些写在竹简上,有些写在布帛上,有些干脆就写在石头和兽皮上,就连文字,都各不相同,画满了奇异的符号,杂乱地堆在万妖殿里,都是要请女娲圣人裁决的事务,女娲正在一份一份地看。 碧霞一支一支地,将万妖殿的银烛都点上了,又将大氅披在女娲肩上。 女娲停下手里的笔,伸手拢住,转头去看他。 碧霞便笑道:娘娘这一去十多年,回来了,也不喊弟子一声,自己一个人喝酒。 说着,又伸手去拿女娲身边的酒壶,正准备再说笑两句,讨娘娘一笑,拿到一半,却忽然顿住,那只手就这么悬在了半空。 那支白玉酒壶,已经完全空了。 如此,娘娘此次云游,结果如何,也不必再问了。 碧霞自知失言,只好咳了一声,先将那些散乱的酒壶酒杯收拾好,又正了神色,问道:有娘娘庇佑,这许多年,这娲皇宫里倒也一切安好。娘娘云游在外,观山玩水,见些民生风物,倒也潇洒自在,这一回,突然回宫,可是有事要弟子去办? 女娲拢好案前的奏表,向他笑了一笑,倒也无甚大事。 碧霞听到这句,就在心里暗叫了一声不好。 果然,女娲又道:岐山以西,这两月里动了兵戈,诸侯相争,战火已烧至崇城。天下纷扰,乱象将起,这封神量劫,只怕是就要近了。 前两月里,西岐出兵攻打北伯侯崇侯虎,杀死崇家父子。未经天子首肯,擅自出兵征伐诸侯,还是备受纣王宠幸的崇侯虎,这已经是造反之兆。西伯侯姬昌年老体弱,这一趟征伐,劳心劳力,已于不久前病故,西岐却不上书朝歌,反而将姬昌次子姬发立作了新王。 碧霞低声道,娘娘并非是胡乱与你说那些话的。 妲己一怔,抬起头来看着碧霞。 她方才已经用手帕拭过了泪,却因为太过惊讶,险些忘了将手帕还给碧霞。 擅自出兵征伐本朝诸侯,自立为王单这两条,西岐的不臣之心,已是昭然若揭。 妲己望着对面的碧霞,摇头道:我触怒纣王,他把我在这冷宫关了三年,宫里宫外,有什么消息,都不会说与我听。这些事,我确实是刚才知道。 碧霞沉默片刻,压低了声音,你也在娘娘那里住过些时日,这些事,多少也有所耳闻。封神榜事关天道气运,一旦西岐与殷商开战,且不说黎民百姓如何,便是三教道门,与你我妖族,都 他说到这里,也不再往下说了。 封神量劫几个字沉甸甸地压在二人之间,谁心里都明白,谁也不想先开口。 半晌,还是妲己先道:无论如何,我久居深宫,消息闭塞,还是师兄前来告知,不然,我还不知要被他们瞒到何时。如此也是要多谢碧霞师兄的。 碧霞便又叹了口气。 传讯玉符,他给了妲己,女娲娘娘的嘱托,也已带到,他是神仙中人,也不好在这人间富贵之地多做停留,可 可想到先前,娘娘在娲皇宫里的模样,便又只想叹气。 娘娘对妲己的好,他们这些亲近童子,自然都是看在眼里的,只有妲己自己想不明白罢了。对于妲己与娘娘的事,碧霞一向是很不以为然的,只不过他素来敬重娘娘,妲己也无别的过错,只好听之任之,想着,只要娘娘欢喜,便什么都好。 可要圣人欢喜,何其之难。 何况,大劫将至,妖族前路渺茫,再添上一个妲己,纠纠缠缠,也只是徒增烦心事罢了。圣人合天道,七情六欲,不可擅动,又是此等天地大劫的关口,神仙尚且自身难保,事涉前途气运,娘娘能给的,只有这么多了。 那些词句几乎已经滚到了唇边,碧霞几次想要开口,又无声地合上。 终是不忍说,又不忍不说。 最后,碧霞沉默许久,到底还是说不出别的话,只在临走之前,定定地看着妲己,道:倘若纣王在行宫里写了淫诗,亵渎娘娘,便是祸国殃民的死罪妲己,你又该当何罪? . 这句话如惊雷,把妲己劈在了原地,连碧霞离开都未察觉到。 是啊。 她该当何罪? 纣王那首淫诗,她是见过的,诗句里确实多有冒犯,最末一句,纣王色胆包天,竟异想天开,想将女娲圣人带回宫里侍寝,更是不可饶恕的亵渎。想来,也是因此,娘娘才将她与玉石、雉鸡三姐妹召入娲皇宫,传下法旨,令她等惑乱宫闱,动摇成汤江山,以为惩戒。 如此,在娘娘那里,冒犯与亵渎,便是值得江山倾覆的死罪了。 可她又做过什么? 她来商王宫的第一天,为勾引那纣王,反将火烧到自己身上,忍耐不住,便以娘娘赐下的玉蛇自亵;此后,她几度上娲皇宫,亲吻娘娘,向娘娘示爱,甚至在深夜吸了灯后刻意挑逗,意图引诱;而今,更是荒唐,竟梦到她与娘娘欢爱缠绵,弄得衾被一片狼藉。 一梦方醒,碧霞就带着娘娘法旨来了。 圣人道法无边,娘娘她,当真不知道她在梦里做过何事么? 倘若纣王一首淫诗,便是祸国殃民的死罪。 那她妲己的罪,只怕把这天下苍生屠个八百遍都还不完了。 可从头到尾,娘娘一句也未与她提过。 妲己察觉到自己的心忽然怦怦狂跳起来。 她伸出手,夜风从她指间吹过,轻柔又缭绕,却让妲己的心绪克制不住地涌动了起来。 第一次地,娘娘在她这里,不再是袅袅轻烟后无心无情的神像,不再是只能跪在地上仰望的妖族至尊,不再是历千万年而不灭、穷尽一生也无法触碰的洪荒正神,云端那头虚妄的幻影娘娘或许,或许,在她妖族圣人的威严与手段之下,在天下苍生黎民百姓的道义之后,在这许许多多的纠缠与责任之外,对她,还多给出了那么一点点的爱。 像一点点的火星,落进了早已燃烧殆尽的灰烬里。 妲己呼吸猛地急促起来,只觉得自己沉寂多年、只剩下一抔死灰的心,在这一刻里,竟是被那一点火星烫得遍体发疼,蓬勃猛烈地燃烧了起来。 自那以后,妲己忽然一改往日作风,不再整日整日地把自己关在阁楼里。寿仙宫的太监和宫女都很意外,觉得这是他们苏娘娘心思又活络了起来,又想回到帝王身边了这自然是好事,可是,纣王下旨封禁寿仙宫已有三年,她一个冷宫弃妃,又能做什么呢? 然而,事实就是,只要妲己想,她总是有办法的。 妲己从和她一起关在寿仙宫的宫女中,挑出来了些年纪小、长相标致的,亲自调/教,举止,身段,曲歌乐舞,甚至勾魂夺魄的狐媚之术,如是几月,终于见了点成效:一个王宫侍卫被她手下的宫女迷得神魂颠倒,那宫女也是年轻,二人情投意合,有了苟且之事。 宫女和侍卫通/奸,事情闹出来,当然是件丑闻。 然而,丑闻归丑闻,这样淫/乱宫纪的事,总归是要处理的,寿仙宫与外界不通,只听说纣王大怒,下令将宫女和侍卫一同处死,随后,便是几个大太监带着人手闯了进来,无视那些瑟瑟发抖的宫人,把寿仙宫里里外外都粗暴地搜了查一遍。 这番搜查,本是为了收集宫女通/奸的证物,然而,太监毕竟也是男人,虽不能人事,对美貌女子的喜爱却不见得减退多少,何况是寿仙宫里妖妖娆娆、娇羞不胜的年轻宫女于是,不出几日,寿仙宫例外,通/奸的人数就翻了三倍。 妲己对此了如指掌。 只在见到宫女们顺着墙角溜出去幽会时,冷笑了一声。 私会宫女屡禁不止,渐渐地,也就没人再管了。 所谓的冷宫,也是名存实亡。 只除了纣王不来,妲己每日都能听到其他宫传来的消息,对朝堂局势,也渐渐明晰起来。而她那些宫女,还有宫女偷偷摸摸的情人们,或多或少地,也会帮她在各宫嫔妃面前说几句好话她好像总是有这种本事,能教所有人都对她死心塌地。 至于这些话,又有多少,能传到纣王耳中,只能听天由命。 这一年年底,妲己所有的努力终于见了成效。 纣王终于,再一次地,召见了她。 时隔近四年。 纣王召见妲己的地方还是摘星楼。妲己被内侍领着进来时,四周正在宴舞做歌,乍一看,似乎和以前并无分别然而,再仔细一看,便见这些舞姬们个个姿态艳冶,身上除了一层欲盖弥彰欲语还休的薄纱外,几乎未着寸缕,眼波更是春色荡漾。 是来做什么的,不问可知了。 妲己自己就是一身媚术,又早知纣王荒唐,见到这景象,既不意外,也没有多少兴趣,神色不改,只跟在内侍身后,一路走到高处的纣王御席,在台阶前行礼下拜。 长案上摆满了美酒佳肴,纣王很随意地,坐在案后。 这几年来,他居然也不见老,还是那一身帝王袍服,神俊威严,只衣襟略有些散乱。倒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趴在他膝上,半遮半掩的宫裙间露出一截白细柔媚的纤腰,身段妖娆起伏,云鬓散乱,气喘吁吁。 不知纣王怎么一动,那女人情不自禁地扬起脖颈,高声叫了起来。 这一扬头,妲己便在阶下,看清了她的脸。 一瞬间里,怒火猛地从妲己五脏六腑间烧了出来,险些当场杀人。 那和纣王正云雨承欢的女子,脸上虽是意乱情迷,媚态横生,但那长相,她就是化成灰,死在地府里也能认得出来 那长相,竟有几分肖似女娲! 作者有话要说:  已知:妲己长得像娲皇,纣王找了很像娲皇的替身 求问:纣王到底找的谁的替身? 上一章有修改,感觉前后接不上的话可以倒回去康康,懒得看全文可以直接看作话的概括。挪到这一章的剧情里稍微加了点,给封神之战起了个头。 时间线的话,我得说实话,《封神演义》叙事分线太多了很难理清楚,只能大致按一个概数写,大家将就着看吧_(:3」)_ *另:这篇文我尽量按原计划15w字之内写完,封神跟妲己没多大关系,不会有太多展开 第33章 心如蛇蝎 妲己从来没想过, 自己居然能如此愤怒。 她全身都开始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因为行礼参拜而伏地的双手十指用力,几乎要抠进了地板里。 纣王却似乎对此很满意, 一边与那宫妃缠绵,享受着身下的温香软玉,一边从上首往下, 居高临下地望向妲己。 冷宫四年, 他第一回召见, 就是当着她的面临幸其她妃嫔。 妲己确实是应该感到生气的。 再也没有比这更恶意的羞辱了。 然而,短暂的对视过后,妲己却复又垂下目光, 只低头看着眼前的地板,礼数一丝不苟,甚至卑微得过了头,让纣王又想起了最初见她的时候。 最初见她的那几年,她也总是这样, 跪伏在他面前,温文而恭顺。 纣王忽然就觉得索然无味。 他几个挺身,草草了事, 冷冷地吐了个滚字, 把还伏在他膝上承欢媚叫的女人打发走了。那女子正是意乱情迷的时候, 枕边人忽然抽身而去,顿时从天上落到地下,还未回过神来,就看到纣王凶狠地瞪着自己,一声惊叫,手足无措地仓皇起身。 她虽然衣衫凌乱, 却还能分辨出,是妃嫔的宫裙。 妲己也在这时候,从地上抬起头来。 她不认识这个刚被临幸过的妃子,妃子却显然认识她,见到妲己,又是一声惊叫,脸上还是余韵未消的潮红,神色间却流露出了几分明显的害怕,惊慌失措地,将衣衫随便一掩,不顾自己承欢侍宠的样子被外人看了个干净,就这样掩面跑了出去。 乐曲泠泠地流淌着,身披薄纱的舞姬依然跳着艳舞,遮掩了一切痕迹。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半晌,纣王道:我有件事给你做。 他是在对妲己说话,可妲己仍然低着头。 纣王见她这幅样子,心里就是一阵烦躁,却又无处发泄,只好将手里的青铜酒樽在案几上重重一顿,冷冷地说:正月元旦日,朝中命妇都要进宫给皇后朝贺。你听好了,苏妲己,我要你在那时候,把武成王黄飞虎的原配夫人带到摘星楼来。 妲己惊讶地抬起头来。 她并不准备说话,可纣王似乎是读懂了她的神色,怒喝道:贱人,你照办就是! 分卷(25) 这一下帝王震怒,乐师和舞女们再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了,全都跪了下来。 乐舞声一停,摘星楼里立刻安静得可怕。 许久,妲己道:是。 黄飞虎是什么人? 本朝镇国武成王,与闻仲闻太师一文一武,并称双柱,无疑是支撑殷商朝廷的脊梁之一。他年轻时曾征战四方,为殷商一朝稳固江山,功勋卓著,麾下更是将星云集,如黄明、周纪等,皆是追随多年,誓死效忠,甚至结拜为兄弟。 而今,更是手握虎符,掌司天下军马,一呼百应。 九州兵马调度,皆由王府而出;满朝文武将官,尽是黄氏门生。 最重要的是他的幼妹,正是如今的天子正妻,当朝皇后,人间国母。 皇亲国戚,位极人臣,不过如此了。 妲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纣王居然敢把主意打到他头上。 不过,想来纣王色字当前,连女娲娘娘都敢亵渎,将淫诗写在行宫上,一个镇国武成王,对他来说,又算得了什么了? 到底是个暴君,本性荒淫罢了。 也不知那黄飞虎的原配夫人,王妃贾氏,究竟是何等样的美貌,让纣王不惜得罪朝中重臣,甚至自己的中宫皇后,也要见上一见。 妲己解除软禁后第一次朝见皇后时,心里想着的,就是这些事。 每日参见皇后,是六宫妃嫔的本分。 数年未见,皇后倒也没什么变化。大约是位居中宫,却甚少与纣王来往的缘故,对王宫里的荒唐事眼不见心不烦,居然也未见老,还是如从前一般贵美丽的模样。 说起来,这位黄氏皇后,应当还算是有恩于妲己。 当初,因商容密谋政变一事,妲己在纣王面前失宠,还是这位皇后娘娘不计前嫌,再次引荐,又弹压了其她妃嫔的异议,这才能有她这么多年来的盛宠不衰。 当然,这都是妲己被软禁之前的事了。 这些年来,后宫早就传遍了,就连冷宫里的妲己都有所耳闻:纣王不喜皇后。 皇后正直贤德,未有过错,又是武成王黄飞虎的妹妹,纣王也不能无故废后。然而,以纣王贪玩喜乐的性子,对皇后,却实在是提不起兴趣来,已有多年不曾留宿中宫。 这也是为何,皇后始终未能诞下一儿半女。 臣妾等给皇后娘娘请安。 免礼。 请安的声音把妲己拉回到了现实参拜毕后,皇后照例是要吩咐宫中事务的。 妲己眼下虽失宠,位份却还在,在皇后下首第一个位置坐了,眼看着众妃嫔纷纷落座,尔后,皇后转着一串檀木珠,淡淡地道: 马上便要元旦了。元春之日,百官都要朝贺陛下,而那些朝中命妇,王侯夫人,届时,也要朝贺本宫。 这都是惯例,因此,皇后说完,无人应声。 片刻的安静,皇后的目光巡视过每一个人脸上,略一停顿,又道:按照以往规矩,主持宴席,能与夫人们见面的,只有本宫和苏贵妃 她朝妲己简单点了点头,只是,本宫念着,各位妹妹多是官宦人家出身,每日在这深宫之中,也不见个亲朋好友,不免憋闷。 她说到这里,已经有后妃明白过来,猛地抬起头。 皇后微微地笑了笑,道:届时,若是有亲眷一同进宫朝贺的,你们也可去见上一见,叙一叙旧,本宫只当没看到便罢了。 这话一说,不少妃嫔都低低地欢呼起来。 如皇后所言,她们中确有不少人,与将要进宫朝贺的命妇们,是姊妹、姑嫂、乃至于母女的关系纣王虽爱美人,涉及宗室位份,却必须要照着规矩来,因此,后宫册封的妃子,都是王侯贵族,官宦之家,连妲己也不例外。 纣王又是个喜新厌旧的,对新人百般宠爱,玩腻了,就丢在一边。 这些女子都是世家贵胄出身,一入宫门,短暂的欢爱盛宠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无聊与冷落,娘家又杳无音讯,只能在一年一度的元旦朝贺里,隔着宫墙遥遥相望。 因此,皇后此举,与她们而言,可谓久旱逢甘霖。 妃嫔们都流露出欢喜兴奋的神色,见皇后不反对,便小声窃窃私语起来,显然很是期盼。 妲己却无动于衷。 她所谓苏侯之女的身世,不过是冒名顶替。 况且,就算是真的,苏护一族征战在外,驻守边关,也不会来宫中朝贺。 也有些像她这样的,宗族在外,只能看着其他妃子兴奋地议论,默默地低头垂泪。 好半晌,众妃这才重新安静下来。皇后又说了些事务,妲己都未开口插言,只在一旁,静静地听。 她看着皇后端庄秀丽的侧脸,心中思来想去,犹豫不定。 纣王觊觎武成王妃,意欲趁着元旦之日,朝中命妇进宫朝贺时染指臣妻,届时,这些妃子们心心念念,想要与亲眷家人见面的筵席,只怕会变成一桩闹剧。 纣王荒淫,娘娘给她的法旨,也确是令她惑乱宫闱,蛀空江山。 原本,纣王无视礼数人伦,欺辱臣妻,反而正合她的意,还省了她亲自动手的麻烦,反正君命不可不从,她只消袖手旁观,事后再禀报娘娘便好。 可黄氏一族毕竟无辜。 妲己心下念头转了几番,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而皇后也终于在这时候议完了事。 皇后离开,众宫妃自然要起身相送。 妲己随着众女一同起身,看着皇后的背影,忽然就生出一股强烈的冲动来:她想追上去向皇后示警。 大约她盯着皇后的眼神太过奇怪,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回过头,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妲己苦笑。 事关重大,她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刚想追上去阻拦,忽然,就在对面的妃嫔中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将她的脚步定在了原地。 大约是个这几年进来新人,她不认识,却在昨日里见过一次。 见过她与纣王欢合的场面。 这宫妃确实是天赐的一副好相貌,眉目端庄,五官雅致,偏又生了一双极漂亮的凤眼,在这略有些寡淡的端庄与雅致中,竟平添几分风流婉转的神采,由不得男人不动心。 此地乃是皇后中宫,她自然也是衣冠端正,举止规矩。 一看之下,比起昨日那荒唐场面,竟然更像女娲了。 想必,纣王就是无数个夜里,一次又一次地侵占着眼前这个人,一边把她臆想成尊贵高洁、威严圣明、可望而不可及的女娲娘娘罢。女娲洪荒正神,何等身份,单是幻想着她在自己身下承欢的模样,就能让纣王在这个代替品的身体里销魂欲死 滔天怒火再一次从妲己心头燃起,一下子,就把她对黄氏的愧疚烧得连灰都不剩。 作者有话要说:  srds,还是要说,妲己那段幻想纯粹以己度人了 *黄贵妃(这里的黄后)是封神里我很喜欢的一个女性角色了她剧情不太多,一段姜后事件里回护两位皇子,一段摘星楼直谏,是很正直刚强有勇有谋的人(不愧是黄飞虎的妹妹 *写皇后和纣王不和我故意的,纣王配不上我们黄家姐姐,属实不想看到他俩搅合在一起 *另:黄飞虎真的地位很高人面很广,不是我瞎掰,后面伐纣的时候,殷商这边的将军基本全是在他手下打过仗,没有他不了解的 第34章 狐生九尾 元月一日。 因为要与皇后一同主持宴席, 早些时候,妲己便带着宫女往中宫去了。等她到了中宫,却发现殿中早有人在, 案几上摆着茶水点心,而皇后正在与那人交谈甚欢。 妲己心里已经猜到了是谁,上前参见, 行礼。 她行礼时, 那妇人也停下手里的茶水, 往这边看来。 妲己仔细一想,发现自己先前确实也是见过此女的,大约也是在元旦日, 朝贺的时候瞥了一眼,只是事隔太久,印象大半已经模糊了。 这位正倾身与皇后交谈的美妇,看年纪人至中年,却丝毫不显老态, 容貌妩媚得让年轻小姑娘都要自惭形秽,身上穿着王妃的礼服,一件层层叠叠、宽袍大袖的宫裙, 竟也能给她穿出几分婀娜妖娆的味道来, 也难怪纣王惦念。 妲己行礼毕, 不等皇后赐座,便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笑道:这位姐姐,若是妹妹猜得不错,便是武成王妃了罢! 皇后: 妲己很能理解皇后看她的眼神,毕竟这是人家的嫂子, 不是她的。 况且,她心里本就有鬼,见皇后向她看来,一时间,竟是不愿意去接她的目光,反而到武成王妃贾氏的身边坐了,假装亲近熟络地,拉起她的手,道:姐姐真是好生漂亮,下次,若是姐姐还要来,我可是不敢出面了呢! 皇后:谁信。 贾氏不懂她们后妃之间的弯弯道道,听了这话,也是一惊。可妲己身份摆在那里,与她有君臣之别,她不敢甩开妲己的手,只好慌忙站起来,惶恐道:这贱妾自知相貌粗陋,身份卑微,哪里敢当得起苏贵妃这一声姐姐 妲己心想:这贾氏看着妖媚,心机却浅,果然人不可貌相。 她也一同起身,还是捏着贾氏的手,笑道:姐姐说哪里话?姐姐乃是镇国武成王的原配发妻,又是我们皇后娘娘的姑嫂,这一场姐妹,妹妹还惭愧得紧呢。 她不说还好,这一说,贾氏的脸色又更白了几分。 皇后在上座,把这情形看眼里,叹了口气,道:算了,姐姐,随她去吧。苏贵妃愿意与你亲近,也是好事。 贾氏不清楚妲己的手段,她还是清楚的。 皇后发话,贾氏这才胆战心惊地坐下。 三人又吃了一会儿茶,聊了些闲话,妲己算着时间,心知与纣王约定的时辰已近,便站起身,向皇后道:娘娘,这一回,陛下吩咐下来,要请诸位夫人到摘星楼上观赏游玩。 皇后:啊? 她甚至缓缓放下了手里的茶点,警惕地看着妲己。 这些年来,皇后不常上摘星楼,偶尔几回,也是去劝谏纣王专心朝政,纣王自是不听的,一来二去,都是闹得不欢而散,此后便再也没有去过了。 可摘星楼那是纣王寻欢作乐的地方。 妲己似乎猜到了她在想什么,又笑道:娘娘的担忧只是不无道理,可这是圣旨,娘娘总该不会为难臣妾罢?陛下催得紧,臣妾只是与贾姐姐先行一步,稍后,那些夫人们前来向娘娘贺岁,娘娘领着她们,一同去便是了。 皇后的目光落在妲己身上。 她把妲己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中宫与摘星楼相去不远,妲己带着贾氏,身后跟着一众宫女太监,连同她的贵妃仪仗,一路走走停停,一边前行,一边与贾氏介绍王宫景致,也不过两炷香的工夫,便就到了。 此时已进黄昏,一排又一排的宫人沿着高楼层层站立,幡旗与璎珞迎风飘动,色彩昭昭,一眼望去,气派非凡。 妲己对摘星楼,只怕比自己的寿仙宫还熟,当下便领着贾氏拾阶而上。 随着层层阶梯往上,脚下的商王宫也渐渐露出全貌,怪石嶙峋的假山,正月里依然苍翠碧绿的园林,烟波荡漾的御湖,小舟随波飘荡,水榭廊亭顺着湖岸蜿蜒,当然,更多的,还是一层叠一层的宫殿,飞檐苍劲,盘踞着各色瑞兽,廊桥凌空,如长虹贯日 这一路走来,连贾氏都惊叹于此般美景,忘记了先前的紧张。 妲己看到她的神色,笑道:到了摘星楼顶,可是能俯瞰整座朝歌城的,姐姐可要千万小心了! 两人边走边看。 等上到顶层阁楼,日已西斜,从廊柱与栏杆间穿过,错错落落地留下淡影。身下就果然是整座朝歌城,楼宇一重接着一重,道路如蛛网,四通八达,甚至连街道上叫卖的百姓都能看清。 贾氏第一次从这个角度望见朝歌,惊讶地张大了嘴。 这摘星楼,正是妲己与纣王画的图纸,虽然劳民伤财,耗费人力物力无数,妲己自己却颇为自豪,正要与贾氏多说两句,却忽然听外面的太监尖着嗓子喊道: 陛下驾到! 下方一片动静,大约是外面的宫女太监们又跪了一地。随即,有脚步声向这边来了,踩在中空的木制楼板上,格外地清晰。 贾氏的脸色霎时变得惨白。 纣王好色,人尽皆知,她却是武成王的夫人,若是、若是让纣王瞧见她 贾氏终于意识到中了计,扭头怒视妲己,却看到妲己居然和她一样惊讶,一时间,倒也踌躇不定了起来,拿不准妲己到底是不是在有意害她。 妲己却已经一扯她的袖子,低声急促地道:到外边那柱子后躲一躲。 躲当然是躲不了的,底下那么多宫人都看着她们上了楼来,可眼下燃眉之急,也没有别的办法,贾氏不得已,只好听她的吩咐,藏在了柱子外侧,急得团团转。 分卷(26) 随即,帝王的脚步声在这一层停下。 妲己整了整衣袖,盈盈下拜。 隔着数丈,纣王站定了。 大约是黄昏时分光线的缘故,他看起来更阴鸷了几分,冷冷地问:柱后何人? 他问的是柱子,看的却是妲己。 回陛下,是武成王原配夫人贾氏。妲己伏在地上,声音却还是平缓镇定的,不慌不忙答道:按照礼数,君不可见臣妻,是故臣妾让她暂且回避。 纣王哼了一声,天子在前,岂可躲躲藏藏? 妲己:武成王乃国之栋梁,何况贾氏此番进宫,是为了与皇后共叙姑嫂之情,陛下不可她故意扯出武成王和皇后,正欲再劝两句,纣王却忽然暴躁道:你闭嘴!! 妲己: 大概是看纣王训斥她,知道自己再无退路,贾氏终于从柱子后走了出来。 见她出面,纣王终于脸色稍微霁,缓声道:贾王妃 贾氏的面色却刷地惨白,身体还在发着抖,却立而不跪,一只手指向纣王,尖声怒喝道:陛下既知我是王妃,为何却要执意见我!这教我夫君以后如何做人! 纣王的神色也缓和了几分,让步道:寡人并无它意,只是今天是普天同庆的日子,就想请王妃来着摘星楼上观赏风景。这样,寡人命人来这里设下宴席 他说着,脚步微动,又靠近了些,却引得贾氏一声尖叫。 两次受挫,纣王已有些不悦。 可这贾氏确实貌美,他故意戏弄臣妻,一半是为了刺激妲己,另一半却是见了贾氏容貌,真有些意动,当下便按捺住了性子,和声劝慰道:寡人的发妻黄氏,与王妃还是亲眷,寡人也并非 贾氏却忽然挺直了腰。 纣王一愣。 然后,只听贾氏指着他,大声骂道:昏君!天下人谁不知道你荒淫无道!我在此见了你,还有何名节可言,有何面目去见我夫君?!从今以后,朝歌城里都要说,是黄飞虎向圣上敬献发妻,才换来这一身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昏君!你听好了!我,武成王之妻,宁死也不做这黄家的罪人!! 贾氏是真的不管不顾了,声音之大,连楼下的宫人们,估计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叫得凄厉,纣王与妲己也是吓了一跳。 纣王是没料到,不过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就惹出这般麻烦事;妲己则是当了一千多年的妖,自由散漫惯了,对人间的三从四德贤妻良母那套嗤之以鼻,却全然忘了,礼教和流言是真能逼死人的,一时间竟措手不及。 这两句话说罢,贾氏又仰起头,大叫一声:飞虎!照顾好我儿! 紧接着,便见人影一闪她从摘星楼边跳了下去。 纣王与妲己同时怔住了。 仿佛是过了很久以后,他们才一起听到,那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 这一声似乎惊醒了二人:以摘星楼之高,绝无活理。 一个元旦佳节,一场调戏美人的好事,最后居然闹成这样,一品大臣的原配夫人当场身亡,纣王也是一肚子火气,却毕竟贾氏已死,无处发泄,只好瞪着妲己。 这里并非王宫平时宴饮用的宽敞楼阁,而是外间走廊,本就狭窄,加之纣王一身阴沉暴怒的气势,更显得压抑逼仄。 妲己还是低着头,说出的话,却就不怎么恭敬了: 大王想要美人,王宫里多得是,若是嫌不够,也可以出去再找,反正天下都是大王的,或者,臣妾再给大王送几个来,何必去碰别人的妻子,还是那武成王的妻子 四下无人,她干脆也不装下去了,抬起头,直视着纣王。 宫人的惊叫声似乎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纣王和妲己彼此瞪视,忽然,纣王整个人如一只猛兽般,合身朝妲己扑了过来,不容分说地,就将她压在背后的朱红立柱上,然后,一边开始撕扯她的衣服,一边恶狠狠道:贾氏死了,就把你自己赔给寡人罢! 妲己喘息着,神色却像是在冷笑。 她甚至斜觑着纣王,丝丝地嘲讽他:怎么?你喜欢庙里的女娲娘娘,以为我不知道?你把我收进宫来,不就是图我长得像她?这几年倒好,不找我了,还又换了一个? 纣王忽然停住了。 他喘着粗气,却从妲己身上退了下去,甚至,还又退了一步,胸膛也在不住地起伏,盯着她看了片刻,然后他扬起手,一巴掌狠狠地甩在了妲己脸上! 妲己被他打得偏了过去,摔在旁边的地上,抬手一摸脸,只见手心一把鲜红,立刻呸了一声,正准备爬起来,猛地身上一沉,竟是被人硬生生地压了回去纣王已经跨在了她身上,将她狠狠按在地上,又用力一把拽住她的头发,强迫她抬起脸。 你瞎了吗?!!他冲着妲己耳朵边吼:她像谁你看不出来?!!! 妲己忽然愣住了。 下一瞬间,纣王又开始撕扯她的衣服。他的气劲居然比妲己还大得多,一手便按住了她两只手腕,不容分说地就要顶开她的膝盖,妲己被他压在身下,挣扎不得,干脆一回头,狠狠咬在纣王身上 纣王痛得大叫一声,上下甩手。 妲己这才知道自己咬住了他的小臂。她趁机挣脱出来,刚往前爬出去,猛地后腰一紧,伴随着刺啦一声衣物撕裂声响,又被纣王硬是拽着拖了回去 你这昏君! 一个女子忽然厉声高叫着,打断了纣王与妲己的纠缠。妲己刚从地上抬起头,就看到皇后怒气冲天的脸她连凤袍都未穿戴好,发髻只绾了一半,站在阶梯边,身后带着一长串太监宫女们,正指着他们俩,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见她抬头,皇后两步赶上来,一把将她和纣王扯开。 妲己在这时候,还有心情想:黄氏不愧是武将世家,连皇后这个女子,都如此有力。 若不是皇后及时带入赶到,纣王定是要当场□□她。她正准备说两句感谢的话,皇后却已经拽着她的衣襟,把她拎了起来,又往柱子上一掼,骂道:果然是你这贱人在奸计陷害!现在可好,我姐姐坠楼身死,你开心了?!你满意了?!! 妲己: 确实是她带的贾氏去摘星楼,皇后一来,又撞见她与纣王苟且,何况,此事也确实和她有关。 她就是想辩白,一时也说不清。 皇后又骂道:早知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本宫当年就不该救你!骂完,犹不解恨,又往妲己身上踢了两脚,揪着她的领子就要继续打,却忽然看到了妲己脸上的巴掌印,还有嘴角的血。 她愣住了,下意识地转头去看纣王。 纣王这时候,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宫女太监们都躲在后面瑟瑟发抖,无人敢上前来帮他整理袍服,他便自己抚平了衣襟,看着皇后,道:御妻,苏贵妃她并非 一句话还未说完,皇后忽然风一样地冲了过来。 她一把揪住纣王,两个人贴得极近,皇后狠狠地瞪着纣王,手指几乎戳到了他脸上,好啊!原来是你!你荒淫好色,本宫身为皇后,劝谏几次,你不听,那也就罢了,本宫自己无愧于心!这后宫里美人如云,为何偏偏要去动外臣之妻,本宫的兄嫂?!礼义廉耻,昏君,你的脸在哪里?!! 纣王默然不敢言。 皇后又叫道:我哥哥为你东征西战,大大小小三十余年,我黄氏一族满门忠良,尽心为国,我与你夫妻十载,有哪里对不起你,昏君?!你就是这般、就是这般报答我们 她越说越怒,抡起拳头,朝着纣王脸上就打了过去! 她的手忽然被抓住了。 今天这一桩事,本是纣王理亏,所以他忍耐着皇后闹了这许久。可就在皇后向他动手的时候,他却忽然变了个人似的,神色阴沉恐怖,攥着皇后的那只手,却在一点一点地用力,捏得骨骼咯吱作响。 皇后痛得眼眶里有泪涌出,仍是倔强不屈,昂起头看着他。 纣王忽然暴吼一声。 他极其粗暴地,一把拉过皇后的胳膊,只听皇后惨叫一声,那只手扭曲着,大概是折断了,随后,纣王另一只手扯着她的腰带,将她高举过头顶,往楼下摔了出去! 一时间,所有人都傻了。 纣王自己怔怔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那一双摔了皇后的手,恍若失魂,皇后带来的宫人们震惊睁大双眼,双手捂住了嘴,才能不叫出声来,有的甚至当场昏了过去。 妲己不知道自己在这一刻里是怎么想的。 仿佛是眼前一花,她也跟着皇后跃出了摘星楼。在呼啸着下坠的风声中,妲己用力抱紧了皇后,九条蓬松雪白的巨大狐尾尽皆自身后展开,将二人包裹其中,随着漫天斜阳一同高高坠落。 第35章 烽烟四起 摘星楼下方就是一处假山石景, 坠落的劲风之中,嶙峋的大地扑面而来,在视野中急剧扩大, 仿佛是一只沉默着张开血盆大口的巨兽,残忍,狰狞, 等待着将她们二人吞噬干净。 残阳把天与地都染成了血红色。 在急速的下坠中, 妲己什么都不知道了, 耳畔只剩下激烈呼啸的风声。风迎面刮来,新生的伤口疼得有如刀割,在这极短的一瞬间里, 她甚至来不及施展法术 没有任何人能救她,她只能尽可能地张开尾巴,把自己和皇后都裹在其中。 皇后也在和她一同下坠。 她脸上的神色是极其震惊的,不知道是震惊于纣王的残暴心狠,还是震惊于妲己竟然愿意跳下来救她。 或者是没有想到, 眼前这位天子宠妃,红颜祸水,竟然真的是九尾妖狐。 在这或许是临死前最后时光的刹那间, 两个人都保持了绝对的安静。 随即, 被白狐尾包裹的这一团, 重重地砸在了地上。 烟尘与灰土立刻四下飞溅,假山几乎被拦腰撞断,石块骨碌骨碌地滚落,妲己只觉得背后剧痛,来不及细想,抱紧身下的皇后, 用妖身的狐尾做缓冲,沿着假山一路滚了下去,只觉得满地都是石块,一下又一下地撞在身上,颠簸不停。 最后,她们终于在附近一条小溪里停了下来,溅了满身的水。 妲己的原形妖身,远比化形之后的人身要强横有力,因此,这时候,她也不着急去检查自己,而是第一眼就望向怀中抱着的皇后。 两个人都狼狈不堪,皇后面色苍白,身上却没多少血迹,只是从额角到鼻梁间划出了一长道伤痕,大约是不知在哪里撞了一下,正在往外渗血。 见她望来,皇后勉强地笑了笑。 紧接着,皇后看到不远处地上贾氏的尸首,笑容又消失了,尔后,幽幽地叹了口气。 她们摔落的地方较为偏僻,摘星楼里的宫人们一时尚未赶到,四周一片安静。 皇后忽然向妲己看来。 妲己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抖了抖尾巴,想把妖身收回去。 皇后却忽然伸出手,顺着她狐尾上白色的皮毛抚摸了起来,那动作颇为熟稔,像是在抚摸某种毛绒绒的宠物似的,又抬起头,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妲己: 半晌,只听皇后幽幽一叹:你果真是狐狸。 妲己脸色一红,也不管皇后狐狸尾巴有没有撸够,强行把妖身收了回去,又恢复成那副衣衫不整,被纣王凌/虐过的柔弱模样。 皇后也似想起了现状,默然地收回手。 夕阳一点一点地落了下去,宫人们搜寻的纷杂脚步声,也渐渐地近了,只有妲己与皇后之间还是安静的。 妲己只能沉默。 皇后统摄六宫,居然混了她这么一只妖精进来,肯定是要追究的。 片刻,皇后却忽笑道:罢了,你是人是妖,本宫也管不了了。 说着,竟是直接一头往旁边的石头上撞了过去! 妲己大惊,一把拽住她,你做什么?! 皇后回头看着她,笑道:本宫的兄嫂被那昏君逼得跳楼而死,辱及亲族,本宫自己也得罪了昏君,毁了容貌,必然后位不保,你说,本宫还活在这世上做什么? 皇后笑得美丽,妲己看在眼里,心慢慢地沉到了底。 她的五指,却在逐渐松开。 随后,皇后一头撞在了怪石的尖角上,乌黑的发丝散落下来,不再动弹了。 纣王率着一众宫女太监们匆匆忙忙赶到的时候,正看到妲己独自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身上衣衫半湿,旁边还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只有一身雍容华贵的凤袍无力地铺陈在地。 一个宫女远远看到这一幕,立刻惨叫一声,皇、皇后娘娘 分卷(27) 她这一叫,每个人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有些胆小的宫人当即就跪下了,另一些与皇后关系亲近的,则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只有纣王三两步赶了上来,站到妲己面前。 妲己从溪边站了起来。 她当众显露了妖身,九条雪白狐尾,何其显眼,纣王只要不瞎,都看得到。 妲己准备着纣王把她劈头盖脸地骂一顿,说她骗他,再叫来几个道士把她赶出去,给王宫驱一驱邪甚至,还很乐见其成。 反正纣王要赶她走,她也正好再回到女娲娘娘身边。 何乐而不为。 夕阳西下。 泠泠的溪水边,她与纣王,就这样相互对视着。 然后,纣王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在她身上。 天子龙袍,岂可随意赠予外人?后面的宫人之间响起了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然而,这还不算结束纣王紧跟着,又上前了一步,把妲己紧紧地拥入怀中。 他抱得太紧,似乎还在微微地发着抖,让妲己浑身上下又开始疼了起来。 妲己伸手就要推开他。 可她刚抬起手,却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纣王脸上滑落下来,在她的肩头,渐渐地,湿成了一片。 贾氏与皇后死后,武成王黄飞虎的叛乱,似乎就成了一件极其自然的事情。 元月二日,天光微亮时分,整座朝歌城都在沉睡,商王宫里刚结束一整完的笙歌夜饮,就听到黄飞虎在午门叫阵,点名道姓,要无道昏君纣王应战。 纣王当时,正睡在妲己塌上。 他听了叫阵,当即大怒,一下子睡意全消,立刻从床上起身,穿戴好盔甲,提着战刀,点起一队最精锐的宫中侍卫,上了马就往午门迎战去了。 妲己是后妃,按礼法不能出宫,便匆匆跑上摘星楼去,遥遥地向外眺望。 不多时,只见纣王率领的那一队侍卫幡旗招展,如一纵长龙般出了宫城,而纣王以九五之尊,竟是一马当先,红缨如火,甲胄反射着初升的阳光,仿佛金鳞向日,威武不能逼视。 而另一边,武成王黄飞虎率着家兵,早已等候多时,还有两员武将正在城门外跑来跑去地叫骂,一见纣王,立刻冲了过去。 三人当即战成一团。 妲己在摘星楼上,看不真切,只能看见战团中的几人兵刃寒芒闪闪,又被映照在朝阳中,不时地反射出极耀眼的金光来。 三人斗了几个回合,一旁的黄飞虎也催着坐骑上前,加入了战团。 纣王立刻由以一敌二变成了以一敌三,然而,他到底是天生神勇,力敌三名当朝武将,一时间竟是虎虎生威,丝毫不落下风,而他身后的侍卫长队中,也不时爆发出激烈的较好声。 局面就这样僵持了下来。 午门之前,四人纵马来往,马蹄的烟尘渐渐遮盖了他们的身形,再也看不分明,只剩下一片凶险的兵刃相交之声,让人听得心慌。 忽然,黄飞虎第一个调转马头,脱离战团,朝城外跑去。 另外两员武将替他将纣王阻挡在后,因此慢了片刻,觑着机会,使出几个花招逼退纣王,也是转身就跑。立刻,纣王也意识到了这些叛军逃亡意图,当下怒吼一声,一夹马腹,纵马就要去追,然而,黄氏众人早已经跑的远了,只留下一地的烟尘。 纣王不得不勒住马缰,停了下来。 身后举着幡旗的侍卫长队一片安静,纣王独自一人,横刀立马,站在午门前,遥望着那一支向西逃亡的军队。在那个方向,马蹄奔驰扬起的尘土遮天蔽日,只余一片昏黄。 初生的阳光落在他身上,像是给雕塑镀上了一层金甲。 直到此时,朝阳才彻底升起。 纣王二十一年元月二日,黄飞虎反商。 滚滚烟尘西去,每个人的心里都被蒙上了一层阴霾,像是昭示着乱世将起。 黄氏叛军这一路往西,递送军情的快马便没有停过,前线奏报一份接着一份,如雪片一般飞,回到朝歌城中,纣王的御案之前。 叛王黄飞虎已过孟津。 黄飞虎及其亲军已渡黄河,全军整顿,再向西去。 当朝太师闻仲、青龙关总兵张桂芳、佳梦关魔家四将、临潼关总兵张凤已将黄飞虎四面围困,叛军插翅难飞,请陛下静待捷报。 叛军逃脱,已过临潼关,临潼关总兵张凤战死,参将萧银叛变投敌。 叛军已过穿云关。穿云关主将陈梧战死。 叛军至界牌关。界牌关守将黄滚乃黄飞虎生父,黄滚反叛,火烧界牌关粮草,黄滚兵马与叛军会师,一同西去。 汜水关余化大败叛军,生擒黄氏满门并副将十一员,不日将押送至朝歌。 余化至穿云关,遇一红衣少年拦路,脚踏风火轮,自称哪吒,大败余化。黄氏犯官尽皆逃脱,余化退回汜水关。 哪吒与黄家众将取汜水关,大败韩荣、余化,余化携汜水关总兵韩荣逃走。 叛军已入西岐。 犯官黄飞虎,于西岐姬发朝会之中,受封开国武成王,其下,黄氏众将皆投入西岐,各受爵位封赏。西岐姬氏,自立为王在先,收容本朝犯官在后,得黄氏一族,更是如虎添翼,其野心昭彰,已非我殷商之臣。 请陛下,出兵伐之。 纣王在这份奏章的末尾,亲笔批复了一个字: 准! 作者有话要说:  *黄飞虎反商是封神里非常重要的一个剧情点,首先,这件事是就是殷商和西岐正式开战的理由,在此之前周为商臣,正儿八经的诸侯,殷商这边要发兵师出无名 其次呢,也正是因为武成王反叛,让原本殷商对西岐的压倒性优势转为了势均力敌:政治来讲,黄飞虎投西岐标志着商朝君臣离心,纣王无道而西岐有明君诞生(后面不少人都是因为这个理由来投靠的);军事来说,黄家为西岐带来了大量武将(真的好多,全家十一口人再加个黄天化,全是后来出力的武将,西岐在此之前根本没几个将军)总之呢,反正是属于直接影响到全局走向的重要情节,就是可惜了妹妹和夫人 不是我不想抢救皇后和贾夫人,是我真的抢救不了(叹气 第36章 云破惊雷 纣王向西岐开战之后, 朝中事务就骤然增多了起来。 然而,在繁杂的军务之外,却还有两件事不得不办黄氏皇后的葬礼, 以及新后的册立。 纣王对黄家的反叛十分生气,尤其是黄飞虎竟然敢午门叫阵,当面斥君, 更是令他火冒三丈, 连带着也迁怒到黄后身上, 别说葬礼,甚至想连她皇后的名份都一起剥除。 然而,黄家之事, 毕竟是纣王有错在先。 朝中众臣为此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一部分官员认为应该厚葬黄后,以表君王怀念愧疚之情,或许黄飞虎受了感召,还能回心转意,弃暗投明;另一些大臣则认为, 黄飞虎叛国乃大逆不道之罪,必须予以重惩,牵连九族, 黄后自然就是首当其冲, 因此力劝纣王废后, 不得与皇室宗族同葬,以儆效尤。 纣王难得去上了三天早朝。 一连三天,都是这些争吵。 纣王被这帮朝臣吵得头疼,便去问妲己。 妲己当时正坐在栏杆上看书,听他讲完,半转过身来, 微微地笑了笑,然后,用一双含情带怯、温婉又讥诮的狐狸眼看着纣王,道: 大王以为,皇后娘娘就很愿意和你躺在同一个坟里面么? 纣王: 在黄后殡葬礼仪的争吵之外,另一桩更要紧的事,就是册立新后。 纣王自然是属意妲己的,然而,黄后身死的当日,妲己也在摘星楼上,甚至和皇后一起从楼上跳了下来,却除了一些擦伤外,几乎毫发无损。 这件事从头到脚都透着怪异,朝中不少臣子都激烈地反对纣王,认为妲己身上有大问题。 妲己自己,抱着皇后从摘星楼上跳下来的时候,本是没想过后果的,这贵妃么,不当也就不当了,女娲娘娘仁慈,总不至于责罚她。 没想到纣王竟然一反常态,非但连摆在面前的九条狐尾,都可以视而不见,对他们从前那些争吵,更是只字不提。 仿佛他和妲己,当真是一对如胶似漆的爱侣似的。 然而,纣王虽然不问,当时目睹这一幕的人,却不止纣王。妲己既然还要继续在宫里住下去,于是编了个谎话: 臣妾当时,头脑发晕,随着皇后娘娘一起跳了下去,大约是上天也不愿看着皇后娘娘就此身死,于是,竟出现了一片祥云,包裹着臣妾二人落到地上,臣妾因此得以幸免。 至于这番瞎话,有多少人能信,妲己也不在乎。 令妲己惊讶的是,这些凡人,居然对神仙祥瑞的说法颇为信服,不过几日光景,不仅商王宫里,从后妃到婢女都传遍了,就连朝堂上的臣子,也有不少拿着这个说法去找纣王,认为苏贵妃得上天眷顾,可见功德仁厚,品性端正,应当封后。 妲己: 她没有上天的眷顾,倒是有一点女娲圣人的眷顾。 虽然她把这事解释了过去,却也有不少认为她是妖精的流言传了出来。就连妲己在自己宫中,都能看到两个小宫女凑在一起交头接耳,一见到她,立刻满面慌张地跳开。 又过几天,流言愈演愈烈。 甚至,在一次朝会中,有大臣当着纣王的面慷慨呈词,认为苏贵妃实乃魅惑帝王的妖精,不能封后,应当驱逐出宫去云云还没说完,就听原本端坐着的纣王忽然暴吼一声,拔出佩剑,从御座上跳下来,一下子就砍了他的脑袋。 颅颈里的热血喷溅在九间殿巍峨青铜的立柱上,朝堂之上,每个人都呆呆地站着。 这一天后,妲己是妖的说法,似乎就彻底消失了。 妲己不清楚纣王为此到底杀了多少人。 总之,一月之后,她接到了纣王册立她为皇后的诏书。 收到纣王的诏书后,妲己的第一件事,并非是去为封后大典准备,而是施了一道傀儡符这还是她向碧霞学的谎称自己身体抱恙,卧床休息,把左右宫人都赶了回去。 然后,偷偷往娲皇宫去了一趟。 照理来说,女娲娘娘既然给了她一块新的玉蛇符,这一趟,本没必要专门跑去的。然而,自离开娲皇宫起,妲己足有十余年未曾与娘娘说过话,总觉得这久别重逢的第一面,若只是通过传讯玉符相见,终究不妥,于是将近日里的消息都整理出来,准备去亲见女娲娘娘。 娲皇宫乃圣人道场,并非凡间人界,因此,其间的距离,也不可用常理推算对于妲己这样熟门熟路的来说,只消一个接引法诀,转瞬就到了。 又一次地,她在万妖殿前落定。 娲皇宫还是那副模样,大约是接近黄昏的缘故,有些云雾在其间缭绕,缥缈而绚烂。四周的楼阁殿宇安静而雅致,一重又一重,向着远处层层叠叠地延展,其间仙乐渺渺,异香漂浮,青鸾和仙鹤从半空中落下,曲起脖颈,亲昵地蹭妲己的手心。 十年了,恍然如昨日。 妲己眼眶一热,几乎又有泪要落下来。 她伸手摸了摸仙鹤优雅细长的尖喙,好容易止住眼泪,心又开始狂跳起来,甚至紧张地咬住下唇女娲娘娘,大约只剩下一门之隔,就在她面前了罢。 她还不知道再见娘娘,要说些什么呢。 自然,是娘娘把她派去纣王身边的,她这些年的所作所为,所见所闻,都要向娘娘回报。 可这是公事。 在公事之外,就有没有有没有一点别的东西,是她可以说与娘娘听的呢? 想到这里,妲己又在万妖殿外踌躇了起来。 依照碧霞的说法,娘娘对她,未必没有那么一点别的意思可是那只是碧霞的说法,碧霞虽是娘娘最亲近的童子,却不是娘娘,万一是他会错了意那岂不是 何况,这一点到底有多少,谁也说不清楚。 妲己又头疼起来,几乎连去见娘娘的勇气都没有了,只想转身逃跑。 她恨娘娘对自己只谈公事。 可若不是因为公事,她又如何敢走到娘娘面前?起码,只谈公事,娘娘不会给她一个失望的答案。 正胡思乱想间,一只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妲己想的入神,一时间竟未注意到,那只手于是又用力晃了晃,随即,手的主人跳了起来,两条红头绳在她面前摇晃着。 分卷(28) 妲己: 她哭笑不得,看着眼前绑着红头绳的少女,道:彩云师姐。 彩云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这些仙果,不知道是哪里采来的,见她应声,很是高兴,眼睛弯弯地笑道:你来做什么? 妲己:我来拜见女娲娘娘 喔,那你来的不巧,彩云很轻松地说道:娘娘今日不在,说是要去昆仑一趟,有些事找元始天尊商议,还没回来呢。 妲己:噢 她不自禁地松了口气,却又从心底感觉到了另一种失望。 听闻女娲不在,妲己忍不住低下头去,彩云却从另一边挽起了她的手臂,拉着她便往宫殿里走去,娘娘不在便不再罢,来,你一定要尝些我刚摘的果子!我还要去膳房讨些稻米,去喂五色池的锦鲤,再晚些天就要黑了 她十分热络,妲己忍不住有些惊讶,师姐,你我十年未见,你 彩云回头看她,有些好笑道:十年而已,难道能还生分了吗?娘娘从前一闭关,一讲道,就是几百、几千年,也不见谁能把娘娘忘了你好歹也是千年的狐妖,这点道理,哎是在王宫里住久了罢? 妲己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 她以为十年很长,连宫里伺候的下人,纣王的朝臣,都已经换了一批面孔。 可在娘娘看来,十年,和一两日,大约也没什么分别。一两日不见,当然是没有必要在意、也没有必要专门去找她的。 甚至,连那句唯一的提醒,多半,也不会是因为分隔多年的挂念。 而是因为,量劫将至。 正在这时,一旁的彩云忽然停下了脚步。妲己还埋着头往前走,没留神,差点把彩云带着一起摔倒,还是彩云用力拉了她一把,两个人这才站住。 妲己惊讶道:彩云师 彩云却摇了摇头,面色难得地严肃起来,指着一个方向,示意妲己去看。 妲己顺着她所指之处抬头,刚看一眼,就只觉得全身冰冷。 只见娲皇宫上空,也就是她们说话的这片刻功夫,原本祥和的晚霞云彩竟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黑沉的阴云,压城欲摧,随着漫天大作的狂风,渐渐地,旋转成了一个阴沉恐怖的漩涡,在密集的漩涡阴云中,不时还有白色的电光一闪而过。 而那漩涡中心,正对着的,竟然是万妖殿! 妲己和彩云目瞪口呆。 紧接着,彩云高声叫了起来:碧霞!碧霞! 人影一闪,碧霞出现在了他们面前。他一身衣衫被狂风吹得凌乱飘舞,看到眼前这一幕,顿时大惊,然后,痛心疾首地跺着脚哀叹道:娘娘在做什么啊! 彩云尖叫道:你先别管了! 半空中的恐怖漩涡还在缓缓成型,雷声轰然,云层间闪电一道接着一道,越来越粗,越来越低,几乎要劈到万妖殿顶。娲皇宫原有的仙乐与异香早已消失无踪,灵禽异兽也不知都躲到了哪里去,只余满地的奇花珍木,被狂风吹得倒伏一片,狼狈不堪。 碧霞又是一跺脚,面色难看,回头冲着彩云喊道:我哪里敢挡天雷! 风与雷声中,他们必须大喊才能听清。 彩云也高声叫道:平常就数你跟娘娘最亲近,你以为天雷劈了万妖殿,就不会劈你吗?! 碧霞: 他无奈地叹口气,从袖中伸出手,只见三枚血红色的圆珠悬浮在他手心上,呈三角之势,光芒流转,正旋转不休。 彩云倾身过来,与妲己介绍道:是师兄的赤霞珠。 而在这时,雷云组成的漩涡已经越压越低,几乎碰到了万妖殿顶。在狂风与阴云肆虐的漩涡中心,一道极粗壮的天雷已经隐隐成型,呈现出恐怖的白紫色。 狂风把三人的长发吹得向后乱飞,碧霞再也顾不得其他,大喝一声:去! 三枚赤珠立刻脱手飞出,迎风而长,片刻间,就变得足有一人大小,三珠之间,勾连成了一片赤红光幕,笔直地朝着万妖殿飞去。 天雷之下,一片黑沉的阴云中,这三枚仙珠竟然格外耀眼,在风雨雷劫中岿然不动,甚至隐隐透出平和美丽的祥瑞之气,仿佛当真把漫天的晚霞都搬了过来,娲皇宫的将楼阁殿宇笼罩其中。 与之相反地,碧霞的脸色却转成了苍白,双臂颤抖着,看起来是在竭力地维持着法诀。 彩云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了他,这才让碧霞不至于在狂风中跌倒。 妲己在一旁想帮忙,然而,这雷劫对她的压制格外厉害,别说法术,就是连妖身都现不出来,只能一手一个,把碧霞跟彩云都牢牢抓住,三个人在狂风与惊雷中相互扶持,眼睁睁地看着那漩涡雷云的中心,一道极其粗大的白紫色的雷劫已经完全成型,狰狞而耀眼。 然后,在轰然巨响中,朝着万妖殿顶,笔直地劈了下去! 天与地在此刻一同震颤。 碧霞猛地闭上眼,脸色霎时变成惨白,眼中有血迹滑落。 然而,磅礴浩荡的仙灵之力,也在同一时刻,自他身上席卷而出,三枚赤霞仙珠光芒大盛,照得人双目刺疼,一时间,竟是逆着漫天的狂风与阴云冲了上去,迎着雷劫,轰然对撞! 妲己与彩云下意识地转头躲避。 正当众人都以为赤霞珠与雷劫即将撞到一起、准备去抢救碧霞时,忽然,一团黑色的火光,如一只高昂着首的黑焰火凤一般,竟是从下方的万妖殿中直直冲了出来,逆风而上 在所有人来得及看清楚前,它已经越过了半空中大放光芒的赤霞珠。 彩云惊叫道:不 随即,那团火光,迎上了自天而降劈下的紫白色雷劫,正正地撞在一起! 剧烈的白光在半空中炸开,一瞬间里,视野内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最纯粹的白色,随后,才是一声恐怖的爆响,震得人双耳发聋,什么也听不清了。 接着,白光与震响都消失了。 或者只是片刻,或许是一刻钟,妲己的眼前恢复了一些模模糊糊的影子,耳中还是嗡嗡作响。她用力撑开眼皮,鼻尖闻到了一股难闻的焦糊味,好在,两只手里都还抓着人碧霞与彩云修为都比她高,既然人还在,应当不至于出事。 然后,她听到碧霞的声音开始难受地咳嗽起来。 妲己悬着的心放下来一半,喊道:碧霞! 碧霞没应。 这时,半空中的白光又消散了许多,天上的雷云也在逐渐消散,令她终于能看清周围的景致 碧霞与彩云两人都还站着,只是碧霞看着还有些虚弱,彩云正搀扶着他,而在不远处,万妖殿顶破了个狼狈至极的大洞,女娲最喜欢的青色琉璃瓦全都翻在外面。 一团黑色火光缓缓下坠,眼看就要穿过那个破洞,落了回去。 妲己一眼就认了出来,惊叫道:招妖幡! 这一喊,碧霞与彩云都是一愣,回过头来看她。 这时,方才天地剧变的余威也飘散了过来,风刮到三人脸上,还带着明显的灼热,和一股难闻的、天雷的焦糊味。而除此之外,还有另一股气息丝丝缕缕飘荡在空中,磅礴森然,蕴着某种自宇宙洪荒而始的、不可言说的威严,恍然失神间,如众妖俯首,如万兽嘶鸣。 这是属于谁的,再明显不过了。 碧霞腿一软,无力地跪了下去,却还是茫然地张开嘴,叫了一声:娘娘。 不知过了多久,天上的雷云终于散去,恢复了碧空如洗的模样,晚霞散发出温柔而朦胧的光,如梦似幻,笼罩在宏伟典雅的娲皇宫上,一如既往,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过。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是为什么娘娘从来没有对狐狸说过一个爱字可想而知如果她说了,这道雷今天会劈谁 第37章 若有歧路 昆仑天池。 西北昆仑仙山, 长年冰雪不化的极高极寒之地,竟然还有如此烟波荡漾的清澈湖水,此时, 袅袅的烟气从湖中升腾,弥漫在空中,岸边都覆着白雪, 苍翠古朴的松柏被压成了白色, 却有几个人影零零星星地坐在雪地里, 衣着各异,距离也是不远不近,一眼望去, 似乎毫无章法。 可再仔细一看,却又似异常和谐,仿佛其中竟蕴含着某种天地大道一般。 是九个人。 道门三教老子、元始、通天;人族三皇伏羲、神农、轩辕;天庭玉皇大帝、瑶池金母;还有一个女娲娘娘。 天地间的圣人,都在这里了。 每个人的面前都有一条白玉长案,摆放着仙花贡果等品, 甚至还有一壶酒,一只酒杯,几碟精致小菜却没有人动过分毫。 他们也确实不是来赴宴的。 最后, 还是老子咳嗽一声, 打破了这气氛诡异的凝静, 向一旁的元始天尊道:师弟,这是你的道场,客随主便,还是你来与众位道友分说罢。 元始天尊应道:是。 说完,还一丝不苟地向大师兄行了礼,这才转向众人, 道:我想,众位道友都是圣人,若说感应天机,卜问推算,各位道行精深说到这里,目光从老子、伏羲、女娲三人身上掠过,也不必我多说什么,便直言了罢:西岐与殷商开战,天下战火燎原,我辈修真之士,也是大劫已至。 无人应声。 这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元始天尊又道:至于为何是请众位上昆仑来,是 是那封神榜,可是在师兄你的手上哪。通天教主似笑非笑地接道。 他还是那一身宽袍大袖的红,长发披散,看起来散漫而放浪,坐在雪地里,格外显眼。 元始还未接话,老子已经皱眉道:通天。 通天教主又是一声轻笑。 他看着老子,装作神色认真地说道:师兄,你门下,只有两个人,元始天尊门下,只有十个二十个人,最不济,封神榜里挤一挤,总是塞得下的,你们当然是不急的咯。 说着,他冷笑道:我呢? 元始天尊与老子对视一眼。 随后,老子训斥道:当着众位道友的面,如何能乱说胡话?莫要人笑话我道门家教! 他口中的众位道友,一个看天,一个看地,一个研究面前的仙酒,一个饶有兴趣地盯着湖水,仿佛是想钓鱼,丝毫没有要掺和进道门事务的意思。 通天教主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哼,笑话?他讥讽道:天下修真之士,都在我道门之中,现在出了一道封神榜,不像我们利剑悬顶,那些凡人,还能白捞几个神仙当当,何乐而不为?至于天庭,反正不管是谁,封神榜里三百六十五位神官,最后都是要去天庭点卯的,只要把数凑齐,又与他们何干了? 他这一番话,夹枪带棒地刺了太多人,玉帝第一个看不下去了,道:通天道友,封神榜乃是天道所向,修行之中,最讲究顺应天道,道友却为何要如此说话? 通天听完,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在这一片缥缈而冰冷的昆仑雪峰之中,远远传了出去。 若是在平常,一教之主如此放浪痴狂作态,定要引得众人瞩目,然而,此刻能坐在这里的,都是心境澄明,古井无波,各自眼观鼻、鼻观心,对通天的异状视而不见。 好一阵子,通天才笑够了。 他嘿地一声,猛然伸出手,隔着一角湖岸,指向对面的玉皇大帝、瑶池金母,厉声道:修行之中,谁不知道仙道为上、神道为下!但凡有些天资的,都要去修仙,你二人位居天庭之首,主张神道,入圣以来,就没有找到过几个肯为你们做事的神官罢!平常见我与师兄出入皆有门人弟子相随,祖师长、祖师短地被人叫着,你等身边却冷冷清清,如今封神榜一下,眼见仙道断绝,天庭却要充盈,你二人只怕高兴还来不及罢?又何必说着什么天道,假惺惺地在此做态! 元始喝止道:通天! 然而,通天话已出口,玉帝流冕下的一张脸立时涨得通红。 或许是事涉天道,通天教主自知失言,也不说了,面上却还是挂着冷笑,神色倨傲,更不去瞧元始一眼。 分卷(29) 元始天尊: 这时,人皇轩辕出来劝道:所谓量劫,归根结底,是因为天地间灵气散逸。我记得关于此事,伏羲道友与女娲道友曾去仔细查证过一番,不知结果如何? 他与三皇坐在一起,穿着棕灰色的麻袍,余下二人也都是粗服、布衣,看来是火云洞一贯的穿着朴素,说话的时候,拿眼神望着伏羲和女娲。 众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伏羲就坐在轩辕皇帝不远,一身粗麻白袍,长发简单地一束,在这样的仙山雪境里,反而显得格外素净。 见众人望来,他温和地笑了笑。 女娲却独自坐在一角,与其他人都相隔开来自帝俊太一身死、伏羲转世之后,原本和她亲近的圣人大多都不在了,便一直独来独往。她今日里披着一件黑袍,深沉晦暗,又与众人疏离,远远地坐在一旁,更显卓然不群。 听到问话,也只是自斟了一杯酒,自顾自地饮了一口。 伏羲: 女娲显然没有开口的意思,他只好道:确实如轩辕道友所言,我与女娲道友,曾花费十年时间,在这片天地间走了一遍,灵气确实是在消减,可这天地间,却并未有发现破损之处 说到这里,伏羲停顿了片刻。 然后,才道:我与女娲道友推测,万物有始有终,自盘古父神开天辟地起,世间灵气充盈,如此,太古洪荒,不知多少个千万年过去,只怕,时至今日,也终于到了这方世界支撑不住天地灵气的时候了罢。 沉默。 许久、许久,天池边都无人说话,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终于,元始天尊打破了沉默,第一个道:如此,便没有别的办法了。 老子点了点头,灵气虽然消亡,天道却为我等修行之士留下了一线生机。潮汐涨落,退潮之后,海边的沙土却仍是湿润,灵气亦如此,即便天地衰朽,绝大部分灵气都将要散逸到界外虚空之中,也总有些会余留下来,使修行之道不至于断绝。 通天教主听到这里,却又是冷笑一声:师兄,你也知道,剩下来的那点可怜灵气,根本不够现在这么多修道之人分的,那些没有机缘,没抢到位置的,便活该去死了么? 元始天尊:这便是封神榜 我当然知道封神榜!通天冷冷地道:封神榜上三百六十五位,灵气不足,修仙不成,就去天上当个神官,说得倒是好听!老子师兄,元始师兄,你二位日理万机,清心修炼,恐怕是记不起来这等小事的能上封神榜的,只有魂魄和死人! 他一句话里顶撞了两个师兄,老子还未发话,元始天尊已经先呵斥道:放肆! 这昆仑仙山,乃是他阐教的道场,元始天尊又是一身精致华贵的白色锦袍,峨冠博带,长长的白发高束于顶,更显巍峨冰冷,有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他这一声,众人皆静。 片刻,元始道:修道一途素来艰险,唯有天赋、资质、心性无一不是上乘的人物,方可攀登险峰。如今道火昌盛,修行之士众多,乃是因为灵气充盈的缘故,一旦灵气枯竭,那些资质平庸之辈,无法化归天地灵气于己用,只能渐渐丧失修为,沦为凡人,生老病死,最后不过一抔黄土。而若是上了封神榜,虽然丧失原身,修为停滞,由上品的仙道转入下品的神道,至少可保魂魄不灭,在眼下的境地里,已经是上策了。 殷商无道,西岐伐纣,这一场量劫争战之中,若是有门人弟子不幸身死,那是他自己技不如人,纵使活下来,也不会有什么前途,不如以魂魄入封神榜,还能位居神官,性命无虞,把天地灵气让给有德有能之辈,以保世间道火不熄,也是两全其美之事。 他一番话,说得确实有理,众人都沉默下来。 只有玉帝与王母的脸色还不太好看。 道门三教,虽然理念分歧,纷争众多,骨子里盛气凌人的高傲却是如出一辙的这元始天尊,竟然敢在众位圣人之前,当着他们的面,将神道贬斥为下品! 只有通天反而站了起来。 他冷冷地看着元始,片刻,忽然厉声质问道:谁能上榜,并无定数,倘若争斗之中,人死了,魂魄却上不了榜,又当如何?! 元始天尊嘿地一声。 他一向喜怒不形于色,这时,显然已是气极,也从湖岸边站了起来。 通天教主却丝毫不退。 这对师兄弟就这样相互看着,渐渐地,二人的衣袍和长发都开始飘舞起来,而周身的气势,也在这样漫山遍野的冰雪中,如有实质般地散发开来,或巍峨而冷峻,或潇洒而放浪,盘旋着,又凝聚在半空中,危险地针锋相对。 这般情形,老子再也坐不住了,也站起身,神色凝重地从袖中伸出一只手。 场面愈发地混乱起来。 眼见道门三教就要当场内讧,忽有一人道:那说明他们命中如此,与仙道神道皆无缘,在大劫中身死道消,也算是顺应了天数只怕,元始道友,正准备这么告诉你罢。 话音里清清淡淡,在这氤氲着袅袅白雾的天池边,也如冰雪一般疏冷。 众人循着声望去,只见先前一直独自坐在湖岸一角的女娲,正抬起手,用一枚白玉骨环,将漫长的青丝随意挽起,随即,她站起身来,深沉迤逦的黑袍一时迎着山风飘摇。 元始皱眉,问道:女娲道友? 什么命中如此、顺应天数,这般说话,分明不是在替他解围。女娲说着清淡,那话里话外的讥讽,他不会听不出来。 就连通天教主也警惕起来,放弃了与两位师兄争执,转而看着女娲。 女娲淡淡地道:我想,那封神榜上,没有妖族的位置罢。 此话一出,又是一片寂静。 老子、元始、通天、玉帝、王母五人各自对视了一眼,旋即,又全都错开目光去,沉默不言。只有伏羲在旁边咳嗽一声,又摸了摸鼻子,露出苦笑。 女娲却对这一切恍若未见,只定定地看着对面元始天尊,声音平静,道: 不知元始道友,那封神榜,可愿借我一观? 天地之间圣人为尊,圣人的观,自然不可能是看一看遍罢此刻在座,人人心里都清楚,女娲所谓借来一观,是想强改封神榜的气运,令她妖族也能上榜! 可明知如此,元始天尊却是不愿意正面回答她,只道:那封神榜,早已给到西岐姜尚手中,并不在我昆仑山上。 女娲和声道:不妨事,本座可以去向他借来。 元始: 通天教主没有元始天尊那么好的涵养,听到这里,已经冷笑道:女娲道友,我在这里称你一声道友,也请你先思量清楚,封神榜上三百六十五个位置,还要分出来许多给那些狗屁不如的凡人,我截教门下,单是门人弟子,就有数百上千之众,自己还不够用呢再分给妖族,更是痴心妄想! 他说话狂妄,已经完全违背了道门教义,听得三皇不住皱眉。 可一旁的老子与元始,却并无一人出面阻止,反而神色格外凝重,只看着对面的女娲。 是么? 女娲神色不动,轻轻地反问。 一阵风吹过,她黑袍上纹绣的天地山河万妖图随着风雪展了出来。 没有人再说话,女娲的目光在道门三清身上一一地看了过去,眼瞳烟灰,仿佛氤氲着昏昏沉沉、深不见底的混沌,片刻,她反而自己先笑了一笑,尔后,淡声道: 只是,本座恭为圣人,立于天地之间,要做什么事,只怕也不用问过你们三位的同意罢。 作者有话要说:  娲皇真的好难写_(:3」)_剧情准备进入全程高能阶段了,到这章为止,应该是把修行、灵气、量劫、封神榜这一套体系,还有阐教、截教、天庭、人族、妖族五方势力之间的关系交代的差不多了,如果还有不清楚的地方可以直接跟我提 第38章 问道苍生 一静。 随即, 通天大怒:你 他话未说完,被老子伸手拦了下来。 道门三清都看着女娲,老子眉宇间也是紧锁着, 似乎是在斟酌话语。 片刻后,他沉声道: 女娲道友,你该知道, 妖族气运, 自帝俊死后, 便是一路消沉,事到如今事到如今,也是早有注定的结果罢, 封神榜与妖族无缘,若是强求,反而引火上身。只望道友不要将自己陷得太深,我等圣人,还是应当少些牵挂俗事, 以潜心修行、以参悟大道为上。 女娲反而笑了。 她一笑,这终年冰雪的昆仑山上,霎时万古长春。 圣人之容, 是世间万物都不可逾越的极美, 道行最低的玉帝与王母被她照得晃了神, 心境动摇,忙乱地收束神思,女娲却已经敛了笑容,神色复归平淡。 她道:老子道友说得甚是。所谓圣人,不过是求一个道心圆满,其心如明镜, 至纯至净,则天道之下,自成境界,从此不再为外物所限,方得逍遥自在。修行之路,山高水长,千难万险,这最后一关,却是自己的心。 她从袖中伸出二指,在胸口画一个圈。 那么,道友可知,在我心里,修的又是什么道? 这句话说到最后,猛地拔高,字字声如惊雷。 对面老子听得一愣,反而是伏羲面色大变,霎时站了起来! 然而,已经迟了。 山巅的风猛然呼啸着卷了起来,女娲一身黑袍,卓然立于寒风之中,天地山河万妖图迎着风雪张扬地飘舞,她的一只左手,却从袖中探了出来,五指张开,笔直向外伸展着,似乎是在抓取某物。 每个人的神色都在这一刹那凝固住了。 她出手太快,元始只来得及惊叫道:你敢! 没有什么不敢的,下一瞬间,地上的积雪被狂风卷至半空,化作漫天的白色,凛冽地刮过每个人的面颊,然而,在这铺天盖地的飞雪之中,仍然可以看清,远方天际处,划过了一道笔直的流光,正笔朝着女娲飞来! 一片慌乱。 通天高喊一声:不! 三教之中,他性情最偏激,这时,也是第一个出手,双手法诀在身前一合,瞬息,一个阴阳双鱼太极图出现在他指间,迎风而涨,越过了山巅的狂风与女娲黑袍飘摇的身影,最终,化作数十丈高的圆盘,正挡了在那道流光的必经之路上! 女娲神色不动,左手依然维持着原本的姿势,右手却并起双指,在漫天的风雪中,向着半座山外,那张太极图的方向,遥遥一指。 随即,她低声喝道:破! 通天教主的太极图立时被炸成了黑白色的碎片。 太极图破,通天的面色亦随之惨变。 然而,这时,另一道锋利无匹的仙剑已经从漫天飞雪中笔直地刺出,挟巍巍昆仑万年积压的冰雪之势,凌厉而锋锐,直朝着女娲面门袭来! 剑意逼人,势不可挡,大有当场将她斩于剑下的气魄。 而元始天尊腰间的佩剑,也只剩下剑鞘。 隔着风雪,和一片烟波清澈的雪山天池,元始天尊冷冷地看着她。 女娲低笑了一声。 剑风锐利,挟着霜雪迎面而来,削断了她额前的几缕头发。 而在这时,女娲方才破去通天道法的那只手还悬在空中,就这样随意地一转,顺势凌空虚画只见,随着她手笔,浑然天成地凝聚而出的,赫然,竟也是一张阴阳双鱼太极图! 霎时,元始天尊的面色,也变得和通天教主一样难看起来。 太极图本是三教之中的拿手道法,女娲于这般激烈的斗法之中,反而好整以暇地,用出了这一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无异于当面讥讽。 然而,若是再仔细看去,就能发现,这幅悬浮于女娲身前的太极图,却并非道门一贯的洁净清正,比之先前的通天教主,其气度反而更为莽苍森严,甚至还隐隐透着些邪异。 嗡地一声,元始天尊的飞剑,正正撞上了凌空而立的太极图! 那一点剑尖,正点在太极阴阳交汇之处,飞剑随之在风雪中旋转不休,瑞气升腾,融在风雪中,化作了袅袅白雾,却再也不能前进分毫。 太极图纹丝不动。 反观女娲,立在皑皑白雪之中,神色自若,唯有一身黑袍迎着山风飘摇。 这么一来二去,其余的几位圣人也都站了起来。风雪太大了,他们只能看到元始、通天、女娲三人斗法中朦胧不清的身影,有心想要上去劝解,却也无处下手。 这时,女娲站立之处,忽然泛起了紫气。 分卷(30) 那紫气远看缥缈淡薄,却顺着她逶迤在地的衣物飞速地向上爬升着,所过之处,竟是将她的黑袍都烧着了一块,眼看,就要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其中。 见这一幕,通天大喜道:师兄! 到这时候,一直在三人之间呼啸着肆虐的风雪,也终于变得稀薄了起来。 风雪的另一端,露出老子披着青衣的身影,衣袂飘拂,神态平和,面容古井无波。 女娲终于轻轻哼了一声。 她的神色在这一刹那里凝重起来,将右手一收,并指立于身前,立刻,紫气的爬升之势就被止住了,然而,却依然盘踞在她身边,凝而不散。 那副纹绣在黑袍上的天地山河万妖图,也被烧蚀出了一个又一个的难看的破损。 老子望着她,平静道:道友何必执迷不悟? 风雪散去。 女娲笑道:谁是你道友? 这话清清楚楚,落在风雪中,听得众人一时愣神,只有伏羲苦笑不止。 老子也摇了摇头,似乎是在叹气。 也就是这一刹那,环绕女娲周身的紫气重新浓郁起来,几乎要将她的面容都遮盖住,长长的黑袍下摆在狂风与紫气中被绞成了碎片,伏羲与神农同时发出惊叫,然而 然而,那道远自天地来的白色流光,也正在此时,飞到了女娲手边! 那是,一册纯白色的玉简。 封神榜! 风雪稀微,那一册隐约泛着金光的玉简,在这个瞬息里,看起来再清晰不过。 每一个人面色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或担忧、或惊疑不定地交换着目光,道门三清面色铁青,女娲却长笑一声,伸出手,向着半空中漂浮的玉简一把抓去。 元始嘿地一声,终于召回了飞剑,手中法诀一变,霎时,漫天的剑影笼罩了昆仑山,每一柄剑都朝向中心,每一柄剑的剑尖都指着女娲。 而通天那一身大红道袍,也激烈地迎风鼓荡了起来。 就连老子,也没有阻止两位蓄势待发的师弟,反而微微眯起眼,笼罩女娲周身的紫气,也在这一瞬间里,如龙蛇般活了起来,将她缠绕其中。 然而,女娲的指尖,也将要触及那一册玉简了。 每个人都在屏气凝神。 眼看,她漆黑的袍袖中,纤长素白的五指,就要碰到那泛着隐约金光的玉简。 忽然。 一道惊雷,就在女娲指尖与玉简那一点间隙的虚空里,毫无预兆地,轰然凌空炸响! 这一道天雷落下,女娲的手被猛然弹开,身形也随之一震,清冷瘦削,被风扬起的黑袍残破不堪,却依然支撑住了,笔直地站立在原处。 雷光又是一闪。 女娲身影一晃,片刻,终于还是往后退了一步。 而在雷声炸响的同时,高耸入云的皑皑昆仑山巅,所有紫气、剑影,也瞬息消失无踪。 只有那册纯白的封神玉简,还稳稳地飘浮在半空中,萦绕着白紫色的电光。 谁也没料到这一着或者说,天数早就料定了这一着,伏羲面色焦急,元始与通天却同时露出惊喜之色,而女娲只沉静地收回了左手,举自眼前察看,霎时,又是一声长笑。 只见,在那只白皙如玉般清贵好看的手上,方才触及玉简的两根手指,已经彻底变成了枯死的焦黑色,就如同被天雷劈过一般。 她并未有遮掩的意思。 这触目惊心的景象,便落在了每一个人眼中。 通天第一个怪叫一声:好呀!袍袖一扬,也取出一道仙剑来,御在空中,直朝女娲刺去。元始沉着地伸手抓向封神榜,将那册玉简重新收了回来,又从腰间取下一个铃铛,轻轻摇晃,霎时,满山的奇石松柏移形换影,已成阵势,将众人都困在其中。 而女娲那只完好无损的右手,也已经在身前立成了法诀。 正在这时,伏羲人影一闪,白袍飘摇,已经挡在了女娲身前。他不由分说地,一手揽住女娲,另一手凌空虚点数下,祭出一道八卦符,拦住通天的飞剑。 下一瞬间,八卦周转,他与女娲二人一起消失在了原地。 只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伏羲和女娲这一走,没了纷争,四周都安静下来。 天池边到处都是断裂的松柏和被炸碎的巨石,积雪也落进了湖水里,一地的狼藉。 千万年来,天道圣人们难得齐聚一处,商讨量劫之事,最后,却只落得这般收场。 老子问:师弟,你的阵法? 元始摇了摇头。 而通天一跺脚,十分懊恼地道:罢了!我道门的阵法,都是以阴阳八卦作为根基,伏羲也精于八卦推算,拦不住的。就由着他们去罢,反正今天雷劫一过,妖族也就不足为虑了。 余下轩辕、神农、玉帝、王母四人各自对视了一眼,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昆仑山下。 女娲靠在伏羲身上。她与伏羲差不多高,靠在他肩上,便显得有些虚弱憔悴,身上袍也有破损,脸色略显苍白,神情倒还是平静的,灰色氤氲的眼中冷冷清清。 伏羲扶着她,无奈道:我送你回去罢。 女娲却低声地咳嗽起来。 她咳嗽时,用衣袖掩住了口唇,再放下手去,袍袖上已经洇开一片深红色。女娲看到,又笑了一声,随手将那片染着血迹的袖子撕了下来,捏进手心里,烧成了飞灰。 她松开手,那蓬灰烬被风一吹,再也看不到了。 伏羲见此,摇了摇头,补天造人,功德深厚,也不是给你这般造作的。 女娲道:罢了。你现在,不也是和我一起了。 伏羲:事到如今,你想做什么,我也拦不住你。只是,方才昆仑山上,你又何必去做那些口舌之争。说到这里,声音却渐低了下去,大道之下,各有机缘参悟,道不同,不相为谋,又何必去老子他们争论道法上的分别? 他停顿了片刻。 然后,问:你入圣之道,还是如当初的那般吗? 女娲笑道:何时变过? 娲皇宫。 在雷云散去、黄昏时分短暂的晴朗过后,天空又一次地阴沉下来,甚至还开始飘洒细碎的雪花这倒算不上有多么出奇,因为眼下正是二月寒春,凡间下些雪,也是很正常的事。 这是妲己第二次见到娲皇宫的雪景。 碧霞还躺在地上,脸色苍白,身体微微蜷曲着,好在看上去并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彩云正跪在身边照顾他。方才雷劫那么大的阵仗,其他的童子也都被惊动了,正匆匆往这边跑来。 彩云回头对妲己道:你带着人,爬上去把万妖殿顶上的琉璃瓦修一下。 妲己:啊? 碧霞还是有气无力地,听到这话,却狠狠瞪了她一眼。 好啦。彩云安抚拍了拍他的面颊,又抬起头,对妲己解释道:万妖殿的东西,可不是能轻易能动的,不爬到顶上去,重新把瓦片拼好,还能怎么修?快些吧,这幅破烂样子,一会儿娘娘回来,看到了,又要生气的。 妲己: 她实在是很难想象女娲娘娘还会有生气的样子,不过既然彩云这么说了,她也只好提起裙裾,朝着大殿跑了过去,一边琢磨着应该怎么攀上那宏伟高耸的殿顶。 还没跑几步,忽然,一阵夹杂着冰雪的寒风卷过。 大雪天里,刮起这样的风,本该是很正常的事,可妲己却像是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头去看。 然后,就愣住了。 万妖殿前,方才风卷雪停的位置,已经站了两个人影。 其中一人是个男子,穿着极简单的白色麻袍,长发一束,看起来素净而温和,她不认得;另一人倚靠在他肩上,长发散落下来,遮盖了脸,只隐约看着有些熟悉。 妲己正要细看。 忽而,一阵风刮过,扬起了那人破烂不堪的黑袍。 妲己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碧霞正在彩云的搀扶下试着摇摇晃晃地站身起来,两人一抬头,就见到这一幕,彩云当先发出了一声惊叫,随后,碧霞也跟着大叫一声,一起栽倒了下去。 这是在做什么? 女娲从伏羲身上站直了,对自己这一身破烂的衣袍浑不在意,伸出手,将散落的长发撩到背后,低低地笑了一声,怎么见到本座,都跟见鬼了一样? 她用的是左手,彩云眼尖,看清了那两根焦黑的手指,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她声音发着抖问:娘娘,你的手 不妨事。女娲说着,朝他们走了过来,在碧霞身边向他伸出了手,彩云会意,帮着她把碧霞搀扶起来,女娲一把抱起了碧霞,又向彩云道:本座要闭关与你碧霞师兄调养,守好洞府,其余人等皆不得擅入,若是有事,可以向伏羲圣人请教。 她说到这里,目光掠过妲己身上,停顿片刻,没有再多说,转身离开了。 碧霞微弱地叫了一声:不! 他勾在女娲背后的手指,却抓得更紧了。 天色愈发地阴沉下来,细雪从半空中飘落,显得有些凄清。 彩云和妲己怔怔地望着女娲抱着碧霞的身影远去,直到他们二人彻底隐没在漫天的风雪和层层叠叠的宫殿后,这才回过神来,在这恢弘空旷的万妖殿前,相互对视一眼。 而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伏羲圣人。 妲己并不认识伏羲,方才,也只是听女娲对彩云提了一句,这时,便不知道该不该上前见礼,而女娲娘娘也不在此地,让她一时间怔在原地,茫然失措。 而在一旁,彩云此刻的神色,也比她好不了多少。 反而是伏羲先向她们道:雪要下大了,我们进去罢。 他声音很柔和,彩云却啊地一声跳了起来她本该是帮女娲娘娘打理来往礼仪的,被伏羲这一提醒,也从慌乱和迷茫中回过神来,记起了自己的身份。 她道了声:圣人请随我来。引着伏羲,往宫殿层叠的娲皇宫内走去。 妲己跟在二人身后。 日已西沉,空中还飘着雪,天色也渐渐地黑了下来。 三人走了一段,沿路,只听彩云一一地向伏羲介绍娲皇宫里的景致。其实这毫无必要,毕竟,伏羲自己也多次造访过这里,可他还是含着笑听彩云的讲述,不时地微微地颔首。 最后,彩云领着他们到了一处幽静的偏殿外。 她要去收拾茶水,伏羲已经伸手拦住了,温和道:不必麻烦。 彩云犹豫了片刻,大约是觉得接下来要说的话颇为尴尬,还搓了搓手,这才向伏羲道:伏羲圣人,我们娘娘闭关闭关的时候,恕弟子冒昧,能否请你在此暂住? 妲己在旁边听得一愣。 旋即,她反应过来:方才女娲娘娘回来时,衣衫破损,显然是遇到了棘手之事,又立刻带着受伤的碧霞闭关,这种时候,若是娲皇宫里能有另一位圣人在,自然是更稳妥些。 想到这里,她不禁佩服起彩云来。 又有些不确定地,望向伏羲,担心他动怒。 伏羲却笑道:那自然好。 彩云小声地欢呼一声,不顾伏羲的劝阻,坚持煮茶去了。 她一走,这间偏殿外,又只剩下伏羲与妲己二人。 妲己并未见过这位人族的天皇伏羲氏,只听彩云说过,伏羲圣人原本乃是她们女娲娘娘的兄长,只是转世时出了些差错,将前尘往事尽皆遗忘,与女娲娘娘,更是几乎陌路,一时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片刻,反而是伏羲先开口了,静静凝望着她,说道:你就是狐妖妲己罢? 妲己低头应道;正是。 她不晓得伏羲为什么会知道她的名字,伏羲却笑了笑,说:你们娘娘和我提起过你。又指着身边宫殿走廊外朱红的栏杆,向妲己道:站着做什么?坐吧。 妲己: 她第一次和其他圣人独处,不敢造次,可伏羲看起来却十分温和,别说道门的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就连女娲娘娘,都比他要更威严些,迟疑片刻,还是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 伏羲微微一笑,也在她身边坐下了。 宫殿的飞檐之外,夜色深沉。 夜色之中,却有漫天的洁白雪花,正纷纷扬扬地,飘落在庭院中。 妲己只觉得眼下这一幕甚是奇妙:一只妖,和一位天道圣人,居然坐在一起看雪。 或许是伏羲身上确实有一种让人亲近的气质,又或许是受了彩云那些女娲娘娘和她前世兄长故事的影响,妲己望着眼前的漫天飞雪,忽然开口说道:娘娘心情很差罢。 她是九尾狐妖,本不该觉得冷的。 分卷(31) 可在这时候,却还是忍不住想去煨一只暖炉。 伏羲静了一静,方道:女娲圣人和道门之间,有些分歧。 妲己听到这里,终于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的担心,忍不住一口气问道:娘娘是去道门了?是出了什么事?怎么会这幅样子回来?还有之前傍晚的时候,那道雷劫,娘娘她 伏羲伸出一只手,止住了她的话语。 妲己立刻闭了嘴,却焦急地看着他。 伏羲道:女娲圣人有她自己的做法,不必担心。至于道门他说到这里,略微停顿,然后清晰地说道:是,她和道门不和,往后,大约也不会再有牵扯了。 妲己听着他说话,忽然就想起了,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她向娘娘求爱的那一天,也是大雪纷飞。 那一天,女娲娘娘,也是在与道门的二位圣人相见。 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转向伏羲,尽力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却还是变了调子,手心也渗出了汗,说道:我听说,圣人修心,道心宁定,如明镜映照天地万物,不可有分毫动摇你与、你与娘娘,也是如此么? 伏羲想了想。 片刻,叹息一声。 转世之前的事,我原本是已经不记得了,倒是近些年来,不知怎么,又能模模糊糊地想起来一些。倘若我没有记错的话,那还是盘古开天辟地的时候罢我们都亲眼见着,盘古父神一斧劈开了天地,以身化万物,身死道消那时,她说 她说,愿这片天地间,所有的生灵,都不必再有艰辛和苦楚。 妲己的手,终于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原来。 原来如此。 圣人心如明镜,己心不动,则天地万物皆映照其中,倘若生出私欲,便是静湖生波,明镜蒙尘,修行境界亦随之起伏动荡。 她的圣人,心里放着天下苍生。 再多爱一个人,又如何会动摇? 作者有话要说:  妲己:破案了,终于破案了 我一直对神话传说的演变和一些衍生作品里弱化女娲挺不满意 所以我写的女娲就是top本p,就是要苏 第39章 武王伐纣 碧游宫。 通天教主返回碧游宫后, 却并未立刻开始打坐修行,反而在大殿里反复踱步,独自一人, 来来回回,思忖良久。 今日昆仑山上,女娲虽然未能碰到封神榜, 反而引来雷劫, 受挫之下, 不得不暂时退去,然而,他可不信, 那位天道圣人,万妖之首,会就此善罢甘休。 可封神榜上,却只有三百六十五个位置。 少一个,他门下弟子, 就会多死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通天教主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挥手叫童子进来,吩咐道:去把金灵叫来。 童子领命而去。 不多时, 一位女仙进来拜见。她身着绛红道袍, 容貌昳丽, 美艳惊人,进来大殿之后,向通天行礼道:师父,有何事吩咐? 通天这时候,已经不再踱步了,正坐在大殿上首, 手边放着茶,颇有些一教之主的威势。 听到金灵问话,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注视着她,尔后,似笑非笑地道:本座记得,你有一个徒弟,叫做闻仲的,因为修行不成,去人间求一场荣华富贵,如今就在纣王身边,很受倚重,官拜当朝太师的? 金灵不知道师父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恭谨回道:是。 好!通天教主长身而起,朗声说道:本座要你,去告诉那闻仲,告诉他,如今商朝的皇后娘娘,纣王最宠爱的妃子,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乃是一只披着人皮的狐狸,是受女娲之命、混入王宫的九尾狐妖 他说到这里,静了一静。 这妖孽,专为颠覆他江山而来! 朝歌。 清晨的雾气笼罩在铺着石板的街道上,街道两旁,权贵府邸一片寂静。 纣王夜夜笙歌,大多数时候,都是不会早朝的,他们这些大臣,也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多睡一会儿,不必再受晨起寒风之苦。 只是,这一片安宁的寂静里,太师府的大门却突然有了动静。 闻仲闻太师,竟然单人独骑,不带一个随从地冲进了浓雾里,朝着王宫疾驰而去,甩下一路马蹄声。 到了宫门,他等不及喊人,用力往门上锤了几下。 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太监的脸。 闻仲喘着粗气,对他喊道:快去报!我要求见陛下!立刻!看到太监怀疑的神色,他又补上了一句,紧急军情! 半个时辰后。 原本应该在睡觉的纣王,不知何故,竟然带着仪驾,来到了寿仙宫外。 寿仙宫的宫女得到了妲己吩咐,恭谨地跪地迎驾,口中却道:娘娘还在休息,请陛下在外间稍坐片刻,奴婢这就去侍奉娘娘起床洗漱 纣王道:不必。一甩袖子,竟是越过了宫女,直闯进去。 宫女在后面喊,陛下 对寿仙宫,纣王是再熟悉不过的了,他无视了宫女们的劝阻,也不用人带路,只见就来到了妲己平常睡觉的暖阁里。 在进去之前,他屏退了所有人。 然后推开门。 寿仙宫的侍女和太监们在外面面面相觑,不过,他们没有等太久,很快,纣王又出来了,面色如常,谁也不清楚他在暖阁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宫人们只知道,在这个上午,纣王砸碎了御书房里一切可以砸碎的东西。 妲己原本是想等到女娲和碧霞出关,再离开娲皇宫的,然而,她留在王宫里的那道傀儡符,因为功力有限,只能支撑约五六个时辰左右,若是她在外耽搁太久,恐怕就会露馅。 不过,她还是在娲皇宫里她守了一夜, 一直到第二日清晨,女娲娘娘那边还是没有动静,妲己不得不先返回商王宫。 这一路上,她心乱如麻。 昨天傍晚,先是在娲皇宫里遇到了雷劫,直指万妖殿,女娲娘娘一身功德气运所系之处;其后,又是伏羲与她说的那些事情,搅得她思绪乱糟糟的。 一回到商王宫,妲己就钻进自己的寝殿里去了。 又听宫女来报说,纣王早晨时,来过寿仙宫一趟,也没有太在意。 她等了十余年,就在刚才,终于确信了,女娲娘娘并非不爱她。 在这时候,纣王来与不来,又还有什么要紧? 十年前,她向女娲娘娘求爱的那一天,娲皇宫里漫天的飞雪,昭示着娘娘心情极差她原以为那会是她的缘故,现在才知,原来娘娘与道门早有间隙。 吵了架回来,当然心情很差。 而那时太乙所说的,圣人心境澄明,无情无欲,方能做到道心宁定、境界稳固多少年来,她一直以为,这就是娘娘不可能与她动心的铁证。 因为娘娘的圣人境界从未动摇过。 直到被伏羲点出,她才明白过来: 女娲娘娘的道,和太乙他们阐教的道,并不相同。 道门三清为了维持圣人境界,或许是必须要断情绝欲的,但在娘娘这里,却不一定。 在这个飘着雪的夜里,坐在伏羲圣人身边,妲己为这个发现,几乎是欣喜若狂。 从七百年前,那只挣扎着长大的小狐狸,第一次听到女娲娘娘讲道那一刻起。 一辈子的痴缠苦求,绝望,煎熬,以色侍人,虚与委蛇,她把自己最好的和最坏的都交了出去,所有的爱,所有的心机与算计,偏激与嫉妒,早已一无所有。 忽然,就什么都值得了。 她爱着一个圣人,爱得很苦,却未曾后悔。 而今,一切都值得了。 可是,在这个漫长的夜里,雪渐渐地大了,四周的夜色也愈渐寒冷,像是把所有的景色都洗过一遍,也冲淡了那短暂一刻里无与伦比的欣喜,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疑问。 为何娘娘明明对她有意,却从未提起过一个字,反而还让她去到纣王身边? 娘娘与道门之间,还有,能引来昨日那道雷劫的,又是什么事? 妲己想来想去,想不明白,也就暂且放到了一边。 按理来说,在册立她为皇后的诏书之后,封后大典也应该很快举行,然而,一连数月,纣王那边,竟然都没有任何消息,甚至,他根本就不来见妲己。 这本该是极其反常的。 可妲己心里装满了娘娘的事,对纣王并不在意,便也没有往心里去。 其间,她又前去娲皇宫拜谒了数次,却总是不巧,不止没见到娘娘,就连伏羲圣人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每到这时,彩云就会劝她小坐一会儿,可妲己却总是摇头,凝望着万妖殿,等待一两个时辰,等不到,便独自回去了。 她从来没有等到过。 而在王宫这边,妲己也没有忘记,女娲娘娘最初吩咐的法旨,是令她与玉石琵琶精、九头雉鸡精一起,作乱后宫。 这些年来,她并未严格按照娘娘的法旨行事,可娘娘好像也没有追究。 然而,最近接连发生的这许多事,黄飞虎叛逃、西岐与殷商开战,还有万妖殿的雷劫、伏羲和女娲两位圣人反常的举动,让她隐隐约约地,产生了一些不好的联想。 纣王,闻仲,黄飞虎,姜后,黄妃,杨妃,殷郊,殷洪,商容,比干,费仲,尤浑,苏护,伯邑考。 这是娘娘当初告诉她,在封神榜上的名字。 如今,一半已经死了。 妲己和碧霞一样不擅长占卜,遇到这种局面,纵使焦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下手,只是凭着本能感觉,娘娘的吩咐,是决计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她先是去轩辕坟找了九头雉鸡精。 雉鸡精化为人身后,容貌美艳妩媚,神态妖娆,妲己觉得纣王一定会喜欢,正巧,雉鸡精也厌倦了轩辕坟的清苦生活,对王宫的荣华富贵很感兴趣,二妖当即一拍即合。 雉鸡精给自己的人身取名为胡喜媚,妲己则负责带她向纣王引荐。 而这时候,妲己也已经成为了商朝正式的皇后。 皇后为纣王准备美人,本是分内之事,可纣王看起来却不是特别高兴,只是抬起头,淡淡地看了妲己一眼,随便给胡喜媚赐了个妃嫔位份不是太高,却也给足了皇后面子,这事就这么算过去了。 而另一个玉石琵琶精,则要稍微麻烦一些。 自从被姜子牙三昧真火烧过之后,这些年来,琵琶一直在摘星楼顶,多少也恢复了一些元气,可以化成人身了,只是不肯下来,非要在楼上躲懒,妲己屏退宫人,好说歹说,才终于把她劝了出来。 只有一件事:琵琶坚决不肯去服侍纣王。 大概是纣王在摘星楼上的那些荒淫行径,深深地伤害了她的眼睛。 于是,苏后的身边,就多了一个新来的贴身宫女。 做完这些,对两位姐妹都仔仔细细地叮嘱过一番后,妲己却还是不能安下心来。 眼下时局动荡,烽烟四起,又牵涉进了封神量劫这等天地剧变之中,她就算不能像娘娘与纣王那样左右局势,至少,也应当应该知晓如今前线发生的战事。 总是在后宫里,可没多少帮助。 终于有一日,纣王不知何故,晚膳是在外面耽搁了许久。 而妲己,照例是每日晚间都要在书房里伴驾的于是,在等候纣王的时候,她状似随意地,拿起了王御案上的奏章查看,继而,又随手拈起了一旁砚台上搁放的朱笔。 第一次地,在从来只有帝王能落笔的奏疏上,她亲手写下了批复。 纣王就是在这这时候,突然出现在门口的。 妲己被他抓了个正着,却不惊慌,反而抬起头,在书房朦朦胧胧的昏黄烛光中朝他笑。 她其实并没有把握纣王是否会同意,只想着一会儿若是他生气,就丢两个媚术上去,至于到底能不能成事至少,也好过什么都没有做。 她这般想着,纣王却只是站在门边,深深地凝视着她。 大约是光线的缘故,他的眼神显得晦暗不明。 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皇后摄权,至此而始。 牝鸡司晨,自古便为各位正人君子所不齿,认为是亡国之兆;而妲己每日伴驾,时常与纣王一同上朝,一边听他们议事,一边靠在纣王身上,轻柔婉转地提些建议而更令大臣们气愤的是,纣王往往,还很听她的话。 而在这一班朝臣中,反对最激烈的,就是闻仲闻太师。 原本,殷商一朝,多有诸侯叛乱,闻太师又是托孤重臣,常年在外平叛,边塞路途遥远,叛军又多顽固之辈,因此,他这位太师,往往也是许多年都回不了朝歌。 以至于妲己虽然对他早有耳闻,知道这位是如今朝廷的中流砥柱,却极少得见。 而这最近的一次,乃是因为东海平灵王叛乱。 分卷(32) 闻仲于三年前出兵东海平乱,战局僵持了一些时候,反贼凶悍,与官军斗得不分上下,而更不巧的是,也就是在这时,朝歌那边,传来了黄飞虎叛逃西岐的消息。 浩浩成汤,万里河山锦绣,当朝重臣之中,文有太师闻仲,武有武成王黄飞虎。 文足以安|邦,武足以定国。 那一夜,东海之畔的商营军帐里,闻仲面沉如水,移过蜡烛,把传讯的字条烧成了烟灰,然后,立刻召集亲随,连夜飞马赶回朝歌。 他在朝堂上,当着众多臣子的面,与纣王大吵了一架。 退朝之后,来不及回太师府,又马不停蹄地点起军马,向西追捕黄氏叛逆而去。 闻仲当然是没能把黄飞虎带回来的,而他在返回朝歌后,第一件事,却是极力劝阻纣王立苏妲己为后。 如今,妲己明目张胆地干政,更是让他暴跳如雷。 闻太师的送上来的奏章几乎要把纣王淹没,往往是直呈妲己之弊,在顺带骂一骂费仲、尤诨这两个奸臣,写到最后,还是不忘劝谏纣王体恤百姓、为国为民那一套,次次如此偏生他还能绕过妲己,直接递给纣王。 大概是他劝谏之心太过赤诚,纣王终于给出了一点回应。 不是废妲己,而是杀了费仲、尤诨。 朝堂上下、文武百官都被此举惊得呆了,万万没想到,纣王还有亲手除掉奸佞的这一天,有些臣子更是当场老泪纵横,几乎是普天同庆,连朝歌城里的酒馆都趁机涨了价。 可是这一切,闻太师却没有看到。 因为,随着前线战败的消息一封又一封地发回朝歌,战事吃紧,武成王黄飞虎又叛逃殷商,朝中再无可用之将,他不得不亲自披挂出征,讨伐西岐。 大军出征的那一天,长长的队伍蜿蜒地排在朝歌城外,仪仗浩荡,诸多旌旗迎着风招展,黄旄与白钺整整齐齐地竖立着,一眼望去,威势赫赫,如长龙盘踞。 纣王亲自出城相送,斩犯人祭旗,又为闻仲斟了酒。 第一杯洒在地上,敬苍天鬼神;第二杯赐予闻仲,为半生君臣之谊;第三杯倒进桶里,分给众将士,祝愿凯旋而归。 随后,大军开拔。 闻太师这一去,再也没有回来。 翌年。 姜子牙金台拜将,点雄兵六十万,起军东征,又广发谏帖、使节,邀各路诸侯一同反商,会师于孟津。 只因昏君无道,是以发兵征讨,为天下万民除此祸害,还百姓于清明。 天下诸侯,征伐暴纣。 作者有话要说:  【文有太师闻仲,武有武成王黄飞虎;文足以安|邦,武足以定国。】出自《封神演义》第一章 ,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表达能诠释他俩的关系了 *纣王终于意识到了,在这一盘感情棋局里,他自己才是一无所有的那一个不过反正他离下线也不远了 第40章 天命昭彰 娲皇宫。 藏书阁之中, 千万年间累积的卷宗与典籍浩如烟海。 长案上点起一盏九枝铜灯,女娲正坐在案后,一手翻阅卷宗, 一手执着笔,还是那一身翩然昳丽的五色衣裙,长带迤逦委地。 单薄的轻纱帐如丝缕般垂下, 书案另一端, 坐着的却是伏羲。 两人之间的地上, 古籍如小山成堆,伏羲正在其中挑挑拣拣。 他看一本,放一本, 不多时,就把身边的书看了大半,却反而停下了手,向着女娲道: 倘若真如你试过的那般,封神榜为天机所现, 确实无法更改,那么,我想, 从这里面, 也是找不出什么别的办法的。 女娲却是莞尔, 放心罢,我并没有准备再去动那封神榜。 伏羲: 女娲道:如今,三教众生为了榜上这几个神位争抢不休,含冤结仇者甚众,待得封神之后,反倒又都成了一殿之臣, 同在天庭为官,相互制肘,试想那时光景,当真好笑。我若是一意强行,纵然能送些人上去,这般情形下,又要教他们以后如何自处?不去也罢。 伏羲却没有答话,反而凝望着她,片刻,缓缓地道:你有别的主意了罢。 女娲又是一笑,还未说话,伏羲却压低了声音,静静问道:你与我在这里,查阅盘古开天辟地时的记载,却又是何意? 女娲悬着的笔顿在了空中。 伏羲目光一转,正要说话,却恰好在这时,有童子进来,先向二人行过礼,然后禀报道:娘娘,伏羲圣人,狐妖妲己在外面求见。 伏羲与女娲同时转头看去。 一时间,三人都没有动作,只有伏羲似乎是叹息了一声。 随后,女娲搁下手里的笔,平淡道:本座知晓了,稍后就来。 两人一同出了藏书阁,来至万妖殿上首坐下,果然见妲己已经到了,穿一件青碧宫裙,正恭恭敬敬地拜伏在地,一动不动,两旁站着碧霞彩云等童子。 万妖殿的陈设,还是如从前一般。 琉璃瓦,白玉阶,两侧的香炉里青烟袅袅,雕梁画栋,轻柔的帐幔自殿宇间垂下,随微风飘拂,裹着银箔的香烛长明不灭。 妲己。女娲淡淡道:何事面见本座? 听到问话,妲己从地上抬起头来。 她确实很漂亮,应当是刚从王宫里出来的缘故,云鬓间钗环华丽,流苏点点,面上也施过粉黛,一副端庄柔婉的气派,眉细如柳叶,眼眸清亮,流转顾盼,秋波盈盈。 妲己道:是这样的,娘娘,小妖今日里陪陪那纣王上朝的时候,见到了西岐来的战报,言道是 她说到这里,又没了底气,抬头往上看去。 万妖殿上首的沉香法座里,女娲神色还是她一贯的淡然,不辨喜怒。 反而是伏羲温和地朝她笑了笑。 妲己迅速地收敛目光,平复了心情,继续说道:那战报道,攻打西岐的苏护苏侯爷麾下,有海岛异人前来投效,为了战功,竟然在西岐城中散播瘟疫,只等过些时日之后,就要他上至王公贵族,下到黎民百姓,满城死绝。 两旁的童子们交换了一个眼神。 海岛异人,多半就是通天教主的门人了。碧霞道:是截教的吕岳罢。 妲己:呃? 她并不知道什么吕岳,战报里或许是提过的,她却没有用心去记。 碧霞:无妨。 妲己静候片刻,见主位上的女娲并没有开口的意思,这才继续道: 天下征战,百姓却是无辜,此等屠城之举,天怒人怨,若是传扬出去,定会让殷商朝廷离心,江山动荡。小妖小妖原本是不该管的,看着那纣王自寻死路,岂非正合娘娘的意?可这终究是一城生灵,娘娘也曾有法旨,勿以残害众生,因此,不敢擅自做主,特来上禀娘娘,是否要小妖发一道御令去 女娲道:不必了。 妲己有些讶然地抬起头,啊? 大殿内有些暗,连着上首的沉香法座也看起来昏昏沉沉,只有女娲的身影依然是沉静的。她说话的时候,目光落在妲己身上,深沉晦暗,让妲己没来由地心乱,连忙低下头去。 一旁伏羲笑道:此事,你们娘娘早已知晓。前些日子,有西岐来人拜上火云洞里,向我和神农道友求了药去了,如今,想必一城百姓已无大恙,你可不必再挂心。 妲己一怔。 片刻,才反应过来,正要向伏羲下拜,多谢 女娲一笑,起来罢。说着,又朝伏羲微微颔首,此事还要多谢你与神农二位道友仗义相助,才能保得一方平安。由西岐至朝歌,文书要走一月有余,再侯几天,朝中便能听到消息了。 后半句却是对妲己说的。 她语调寻常,话音也清淡,妲己却怎么也听不够。 妲己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女娲又问:可还有事? 妲己摇头。 她没有事,却也不想就此告退。 一阵微风卷过,满殿帐幔随之摇动飘拂。妲己站在原地,低着头,心里是不愿意走的,只想再多留一会儿,再多看娘娘一会儿,又千回百转地,还有许多话想说。 可是,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却是一句也不敢说出口、一点儿也不敢表露出来的。 殿内一时有些微妙的安静。 许久,她听到女娲像是笑了一声。 女娲道:既然无事,何不坐一盏茶再走? 妲己一怔,这是真的有点惊讶了,可是上首还坐着两位圣人,下面站着这许多童子,她哪里敢应,只低着头,闷闷道: 娘娘娘娘还是莫要取笑了,宫里事务繁杂,前线战报来得又急,小妖也是脱不开身的。 女娲的神态也还是很寻常的,并不挽留,只道:既然如此,便去罢。 顿了顿,又道:你这次回去,倒是有一件事需要小心。冀州侯苏护投效了西岐,那苏护,是苏妲己这身份的父亲,只怕过不了多久,消息传到朝歌,纣王就要拿你问罪。 妲己有些意外,女娲娘娘居然会出言提醒自己,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心情,有些欣喜,有些雀跃,还有一点小小的兴奋和快乐,却还是很恭谨地,依礼节谢过。 女娲也不再说了,挥了挥手,神色间似乎有几分疲倦。 碧霞从童子当中走了出来,向上首的两位圣人行过礼,主动来送妲己离开。 他与妲己一同走出万妖殿,终于,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忍不住道:你如今是中宫皇后,不好好穿你的凤袍,怎么穿的这一身来? 妲己笑道:听说娘娘喜欢碧青色的琉璃瓦,可是当真? 碧霞: 他一回头,果然见巍峨恢弘的万妖殿顶,层层叠叠、整整齐齐铺展而开的,都是碧青琉璃瓦,远远看去,好一派仙家气象。 碧霞只有摇头。 回到商王宫后,果然,没过多久,西岐就传回了苏护叛国的消息。 妲己早有准备,一接到传书,略微整了整衣服,就带着宫女琵琶,去向纣王请罪。 她到的时候,纣王一反常态地,正在批奏章。 见她过来,听完她的话之后,他却没有动怒,目光反而深沉起来,意味不明地望向她,反问道: 你何罪之有? 苏护是苏妲己的父亲,不是狐狸精的父亲,你何罪之有? 妲己当然不知道纣王真正在想的是什么,她跪在地上,把提前写好的说辞倒背如流: 苏护此举,实在是有愧国恩,臣妾自知罪该万死,这些年来,臣妾与那苏贼家书往来甚少,不知他竟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甚是可恨!大王如要降罪,臣妾愿请一死,以正国法,只是臣妾毕竟追随大王多年,唯念 信口瞎话,胡扯起来流利得很。 皇后何必辛苦说这许多话。 她说完之后,纣王才慢慢地开口,道:只要是皇后说的,就是一个字,寡人也是相信的。 殷商虽然已是亡国之象,朝中毕竟还有不少忠义之臣在,硬生生地将西岐大军阻挡在汜水关外,前仆后继,长达数年,竟然未失寸土。 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人反投西岐,这样的局面,终究是再也支撑不下去了。 纣王三十年,武王与姜子牙挥师东进,先后取汜水关、青龙关、佳梦关,三关一破,成汤边塞重镇尽失,反而是武王之军兵强马壮、粮草充足,一路势如破竹,直指朝歌而来! 这样的局面下,战报一天更比一天惨淡。 不过,对于帝王来说,坐在天下最安全的朝歌城中,天子御座之上,看着文武大臣们禀报上来的奏章,是不会有什么实感的。 诸侯四起,江山破碎,宫中却笙歌夜饮依旧。 反而是妲己,借着皇后身份的便利,偷偷给这些殷商军队增加了不少阻碍,譬如故意不向百姓征收粮草、拖欠军饷之类,也因此被不少大臣骂作了妖后然而,归根结底,他们这些小打小闹,却也影响不了大局。 天下之势,并不会因一人而更改。 如此,相安无事了一段时日之后,不知从哪一天起,情况却突然变得古怪了起来。 前线传回的战报之中,那些会法术异人的身影,忽然变得随处可见。 而朝歌城附近,山妖精怪骚扰民居,甚至吃人的事,也屡屡传了出来,令城中人心惶惶,每日都有百姓拖家带口地避难。 前一件,妲己还觉得可以理解,毕竟,虽说都是修道之士,六根不清净的也有不少,跑出来掺和凡人的战争,也不奇怪。 可是后一件,却无论如何也解释不通。 分卷(33) 女娲娘娘尊为妖皇,这天地间,还有谁敢忤逆圣人法旨? 要说偶尔有一两只犯上作乱,不遵圣旨,喜欢吃新鲜血食的妖,也不稀奇,然而,如今妖怪作乱的消息,每日都要传出来好几起,这却着实是怪事。 甚至,就连商王宫中,也开始有宫女太监无故失踪。 纣王当然是不会在乎几个人失踪的,以他的性子,大约根本分不清宫人的长相,只当是受他驱使的牲畜罢了;所以,这件事最后还是报到了妲己这里。 联想到最近在朝歌城里到处作乱的妖怪,妲己隐约有了一个猜测。 她把九头雉鸡精胡喜媚叫了过来。 她还未开口问话,胡喜媚就似乎猜出了她要做什么,反而妖妖娆娆地朝她笑了:哎呀!妲己姐姐,宫里那些细皮嫩肉的小姑娘们,妹妹我呢,念着姐姐带我进宫享福的恩情,可是专门为姐姐留了一份的呢,姐姐今晚何不一起? 妲己大怒,目光一凛,你说什么?! 呀,姐姐恐怕还不知道吧! 胡喜媚又掩着唇,吃吃地笑了,她画着浓妆,笑起来有种令人不舒服的妖异,姐姐不必担心女娲娘娘降罪,我们哪,都是将死之人了,还不趁死前好好快活一把?这王宫里,满地的血食,刚好就算作我们姐妹为女娲娘娘办事的报酬了姐姐觉得呢? 放肆! 妲己斥道:不得对娘娘无礼!本宫一则年轻力盛,二不作奸犯科,为何会死? 说完这话,她才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间,也开始学着女娲的气势了。 你呀。胡喜媚笑,呆子。 她附到妲己耳边,出气如吐丝般,轻轻地说:上个月里,截教的通天教主摆下诛仙剑阵,结果大败而归。哎呀!通天教主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呢?所以,他向三界众生,说出了一个惊人的秘密。 妲己的耳朵尖微微一动。 胡喜媚却从她身边退开了,摇摇晃晃地,退到大殿中间,又仰起头,又张开双手,大笑道: 天地灵气马上就要枯竭,封神结束,灵脉断绝,人间再无修道之途!到时候,我们这些靠灵气活着的妖族,就都得死!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就这样踉跄着,踉跄着,退到了门边,不知何时,已走远了。 只有癫狂的笑声还回荡在妲己耳边。 妲己一个人,坐在皇后的中宫里。 风从门外吹了进来,夹杂着几片枯叶,又卷起了纱帘。她一失手,把白瓷茶杯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天地灵气马上就要枯竭。 到时候,我们这些妖族,就都得死。 你来世上一遭,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原来,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  久等了,收尾阶段所以写得比较慢。 估计五章之内差不多能写完吧 *你来世上一遭,可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在22章末尾的位置 啊对,还有前面娲皇说封神榜的那一段,别说,这真是我看封神最困惑的事情,就,你会发现吧,有不少人你杀了我我杀了你相互送上榜,一见面砍你丫王八羔子,最后封神,工作分配到同一个部门里,还见了鬼的居然是上下级,emmmm又不能辞职调岗的,真的让人大呼救命的程度 第41章 江山如画 当夜, 妲己回了一趟轩辕坟。 到了地方,刚收起赶路的法术,就已经有了不妙的预感若是以往, 以她的身份,刚一到洞口,就该有许多小狐狸迎出来了。 可今夜却是冷冷清清, 月光照在附近山岭的石块上, 甚至显出了几分萧条。 妲己落在地上, 抖了抖,现出妖身,轻手轻脚地向着洞内走去。 越往前走, 她的心里越是发沉。 这一路走来,竟然真的,连一只狐狸也没有见到! 走了好一段路,妲己估摸着,已经快到轩辕坟深处了, 光秃秃的洞穴两旁,才终于小心翼翼地,冒出了几个毛茸茸的脑袋来。 祖宗! 是祖宗回来了! 不知是谁先叫了一声, 小狐狸们欢呼雀跃, 纷纷从藏身之处跳了出来, 跑到妲己身边,绕着她打转,或者亲昵地拱起腰,去蹭她的尾巴。 妲己一眼望去,见原先的狐狸们,倒有四五成还在, 终于安心了不少。 她问:这是怎么了? 她不问还好,一问,小狐狸们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朝她哭诉了起来,纷纷杂杂,听得妲己脑壳疼,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分辨出这些后辈在说什么。 原来,就在不久之前,天地灵气即将枯竭的事也传到了轩辕坟。 那时,妲己与琵琶精、雉鸡精三妖都不在,轩辕坟中无人做主,一时大乱,有些心志不坚的,当场便跑了出去,说是要趁着死前去玩个痛快;紧接着,又有其他的妖族过来,要抢占轩辕坟毕竟,妖吃人的多,吃狐狸的,却也不少。 如此一来二去,轩辕坟里还剩下的狐狸,全都躲了起来。 就成了现在这么一副冷清的样子。 妲己听完,并未说什么,反而好言安慰了一番,夸赞它们安分守己,没有出去惹事,很是听话云云。 她温言软语,听得这些狐狸们,一只只的,都抖擞耳朵,尾巴翘起来摇来晃去。 回宫之后,妲己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身边的琵琶给派了回来。 而灵气枯竭的消息散播开之后,受影响最大的,还不能算是妖族, 几乎每一个修道之人都意识到了,要想在灵气干涸后,继续如从前一般活下去,只有两条路: 要么,自己根行绝佳,道法高强,能以极少量的灵气继续修行。 要么,上封神榜。 选第一条路的,大劫之后,天地间的修行者数量越少,没有人和自己争抢灵气,自然,继续修行也就越是容易,所以,他们当然要趁现在,尽可能地杀死其他道友。 选第二条路的,则需要在武王伐纣的途中身死,以魂魄入封神榜。 商周之战,至此彻底失控。 以这两支军队为中心,风卷云涌,仿佛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漩涡,无形无质,却吞噬着天地间的一切的命运。 每个人,或主动投身,或无可奈何,都被绞了进去。 每天的战报上,妲己都能见到层出不穷前来投效的道友,自相残杀不说,还牵连进大量的凡人军士,甚至无辜百姓。 而纣王的圣旨,在这种局面下,对这些修道之人,也几乎可以说是毫无效力。 纣王自己倒是最没心没肺的一个,前线将领向他要兵,他就给;要军饷粮草,他就拨;拨不出来的,一律交给文臣去办若是办事不利,就拉回来砍了脑袋,再换一个人上来。 简单省事。 至于那些修道中人,虽然不听他的,却也没有人敢在明面上对他不敬。 于是,纣王在宫里的生活,照样是快活得很。 而宫里那些婢女太监们,依然是隔三差五地,总是有人失踪。妲己已经知晓罪魁祸首是谁,还是念在姐妹千年的情分上,去劝了几回,希望雉鸡精能就此收手。 一开始,胡喜媚还好端端地应下,只是转头就继续吃人。 后来,大约是妲己说得多了,她越来越不耐烦,举止行事,也是却越来越猖狂。 甚至被人在她的宫中,找到了血迹斑斑的宫女衣服。 妲己再来劝时,她直接道: 姐姐,你也忒小心。你我姐妹三人,奉的,是女娲娘娘法旨,谁敢多一句嘴? 就是这句话,让妲己终于起了杀心。 当夜,她在寿仙宫摆下宴席,让侍女去请胡喜媚胡贵妃前来赴宴。 侍女走了,妲己一个人回到阁楼里,换了衣裳,静默半晌,尔后,拿起一柄匕首,摆在案上,又拈起三炷香,朝着长案上的匕首,认真拜了一拜。 香烟袅袅而上。 不知道天上的女娲娘娘,听不听得到。 拜毕,妲己将匕首藏入袖中,转出了屏风。 宴席早已摆好,侍女也请得胡喜媚过来。胡喜媚近来看起来愈发妖娆了,一件宫裙松松散散地挂在肩上,酥/胸半露,一见妲己,立刻袅袅婷婷地贴了上来,哎呀,姐姐今晚专程来请妹妹赴宴,可是终于想通了?姐姐知道,妹妹我喜好的,可不是这些酒菜哦 妲己一手搂住了她,另一手笼在袖中,抽出匕首,无声无息地推进了她胸膛。 胡喜媚美丽妖娆的眼睛立刻睁大了,充满惊恐和不可置信,却还是拼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地瞪着她,带着无穷无尽的怨毒与不甘。 尔后,渐渐地涣散了。 妲己垂落眼帘,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位千年交情的姐妹,然后慢慢地,退出了匕首。 胡喜媚已经不能再说话了。 妲己却还是回答了她的话,低声道:我知道。 正是知道,才要杀你。 啪地一声脆响,一旁吓呆了的宫女把托盘打翻在地上,发出足以刺穿房顶的惊恐尖叫。这样的尖叫立刻就惊动了其他人,脚步声纷纷杂杂,都朝寿仙宫跑来。 妲己对这一切置若罔闻。 她擦拭干净匕首,慢慢地站起身来,心里翻涌而出的,却是千年以来的无数个日夜,她在轩辕坟中,与众位姐妹一起修行的点点滴滴,还有许久、许久之前,她与琵琶精、雉鸡精一起,在万妖殿接女娲法旨的那一幕。 从那时起,她就有了不得善终的觉悟。 天地灵气枯竭一事,对于众妖而言,不啻于晴天霹雳,明知命不久矣,却还要眼睁睁地等死,看着自己一点一点地走上绝路,因此,作出种种疯狂之态,也是人之常情。 可妲己不在乎。 从爱上女娲娘娘的那一天起,她已经走在了绝路上。 因为娘娘,她可以向最厌恶之人曲意逢迎,可以把人间天子捧上来的真心摔进泥里,可以手刃自己结义千年的姐妹,如此种种,种种。 不在乎自己的命,也不在乎别人的命。 可事到如今,灵气枯竭的消息天下间传得沸沸扬扬,才终于明白过来,那年娲皇宫后,风雪飘摇的断崖上,女娲娘娘看到的,令圣人心如寒冬、漫天飞雪的,是妖族的灭亡。 原来女娲娘娘,什么都知道。 原来,那一个荒唐的愿望,是这样被答应下来的。 她不敢想,不愿想,那一句可以,到底是不是,对一个将死之人的怜悯。 圣人啊圣人,就连你自己,你自己的情,你自己的爱,都是可以拿出来许给别人的么? 和你许给他们,功法、道果,没有任何分别? 杀死胡喜媚的第二天,妲己前往娲皇宫去禀报此事。 按理来说,朝歌的一应事务,她只需通过传讯的玉蛇符上报即可,然而,胡喜媚毕竟是女娲娘娘法旨里点名的人,虽然是雉鸡精有错在先,毕竟,就这么被她一刀杀了,总还是需要她亲自交代一趟的。 然而,妲己刚到娲皇宫,还未站稳,就听到一个声音从万妖殿里传了出来。 你们在下界,烧杀抢掠快活的时候,没一个记得本座的,现在吃了亏,倒是都想起本座来了? 是娘娘的声音。 听不出多少怒气,话音也不大,却远远地从万妖殿里传了开来,带着说不出的威严,令人不由自主地俯伏颤栗。 妲己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去,这才讶异地发现,万妖殿前居然跪着不少妖族,有化形的大妖,也有还用着动物原身的小妖;有一只的,有拖家带口的,甚至扛着灵柩牌位的;再仔细辨认之下,居然还有几个人族混在其中,恐怕比晃动招妖幡的时候还热闹些。 彩云童女正黑着脸站在一旁。 妲己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彩云已经看到了她,面色稍微放缓,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妲己把胡喜媚的事讲了一遍。 彩云: 有一瞬间,妲己觉得彩云估计是被她气得不轻,心下惶恐起来。 她正想道歉,彩云却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就差翻白眼了,这么点小事,也值得专门往娘娘面前跑一趟?没看见娘娘正忙着吗?!通天教主倒好,娄子一捅,自己走得潇洒,留下满地的纷争,这么多没地方去的妖族,把我们娘娘忙得焦头烂额 彩云大概是攒了一肚子的抱怨,全对妲己倒了出来。 妲己听着,也明白了不少:在灵气枯竭的消息天下皆知,人间陷入一片混乱的时候,女娲娘娘也并非完全不管事的,不止镇压了多处纷争,甚至,由于伏羲圣人的缘故,有些人族散修的事务,也都禀报到了娲皇宫里,请她和伏羲圣人裁决。 分卷(34) 只苦了娲皇宫里的这些童子,全都忙得脚不沾地。 娲皇宫如今这等模样,妲己也没有必要再坚持面见女娲娘娘。 她把胡喜媚一事前后始末,向彩云讲述清楚,便又独自一人,返回了商王宫。 回到王宫后,再看那些写满了修士异术的战报,心绪忽然就平静了下来,再也没有先前的恐慌和焦灼。 女娲娘娘已经出手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就是天塌下来,娘娘也能补上。 日子就这么一天又一天地流逝,终于,在各方修真之士、连着妖族一起的混战中,那支由岐山而来的武王之师,终于,在神仙斗法中闯出了一条血路,于孟津一城,与八百诸侯成功会师,天下英雄,兵马合于一处,共一百又六十万大军。 尔后,兵临朝歌城下。 消息传到的时候,商王宫大惊。 当时,纣王正在摘星楼宴饮,听得传令官报信,乐师们吓得连乐器都抛下了,顾不得天子还坐在上首,当场夺门而出,做鸟兽散。 纣王看见这一幕,倒也没说什么,只嗤笑了一声,懦夫。 然后,他走出摘星楼外。 摘星楼是朝歌最高的建筑,从这里望去,能看到整座城池。蛛网般的道路向着四方延伸,越过朱红城墙,便是天下诸侯的一百六十万大军,尽皆白衣白甲,腰系麻绳。 披麻戴孝,为其父兄、妻子、主公,来向纣王,讨这一笔血债。 而在目力所及的更远处,就连这般恢弘浩荡的大军,也都渐渐地,变得模糊了,再也看不清了,只剩下山峦起伏,隐在苍青的暮色中,如仙如画。 好一副锦绣河山。 作者有话要说:  故事开头的时候,一片大好江山;故事落幕时候,江山依然如画。 江山还是那个江山,只是人换了。 第42章 高楼之坠 也就是诸侯联军兵临城下的这一夜里, 妲己在商王宫中,意外遇刺。 她没有当场横死的唯一原因是,纣王正睡在她身边。 纣王最近很是奇怪, 每日里,必然要跑来寿仙宫留宿,然而, 人过来了, 却对床笫之事只字不提, 只是与她一同躺着,和衣而卧,好像真是什么正人君子似的。 于是, 这一夜里,刺客来时,她与纣王一同惊醒。 这刺客的行为也很奇怪明明费尽心机地,混进了王宫里,却不知为何, 不去杀纣王,反而要来杀她这个皇后。 妲己一睁眼时,就看到一柄明晃晃的剑朝自己刺来, 被吓了一跳, 反应倒还是很快, 一翻身,就滚到了床下,正好躲开这一击。 她再抬头时,就看到刺客被纣王捏着脖子,举在了空中。 妲己这才有空定睛细瞧,一看之下, 却更惊讶了: 这刺客并非凡人,身上很有几分道行,若是放在平常,她一个人,还真不一定打得过。 妲己: 纣王手里捏着这么个修行之人的脖子,倒是轻轻松松,跟提着兔子没什么两样。 他虽是凡人,但一来武艺高强,二则有帝王气运护身,寻常修士根本奈何他不得,就连女娲娘娘这样的圣人,也要慎重以待。 他问刺客:你为何要杀寡人? 刺客被他卡住了喉咙,气息时断时续,还是勉强说:是是是皇后 寡人的皇后,关你什么事? 陛下小心,皇皇后是细细作 妲己听到这话,心头一凛。 紧接着,就是咔哒一声,那个刺客被纣王捏断了脖子。 纣王松开手,让尸体软软地掉到一边。 又弯下腰,把妲己抱回床上,替她掖好被角,平淡地说:睡吧。 诸侯联军虽然兵临朝歌城外,然而,朝歌毕竟是殷商王都,城墙坚实,广积粮草,虽然被大军围困,若是认真守城,也未必不能再坚持一段时日。 岂料,就在大军在城外扎营的第二天中午,朝歌城内,军民心照不宣地,齐齐投降,斩落栓锁,开关献城,恭迎武王进城。 天下民心所向,便如滔滔洪流,无可阻挡。 四方城门大开,东鲁、南都、西岐、崇城四路诸侯各率一支人马入城,沿街百姓竟是门户大开,夹道欢迎。 最后,这四路人马兵合一处,会于午门之下。 午门之后,就是王宫禁城。 纣王此时,已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文臣们远水救不了近火,武将里头,那些忠心耿耿的,早已在此前连年征战中为国捐躯,战死沙场马革裹尸了,剩下的,要么弃官而去,要么献城投降,一拍两散,各奔东西。 环顾四周,身边竟再无一人可用。 纣王回过头,与妲己笑道:我坐在这个位置上,寡人来寡人去的,称了一辈子的寡人,这时候,倒真成了寡人了。 言罢,点起所有的王宫侍卫,亲自披甲佩刀,前往午门迎战。 临行之前,又对妲己说:若是回得来,寡人还有一件事要问皇后。现在,就暂且记下罢。 他走远了,率着那一条侍卫队伍,蜿蜿蜒蜒地跟在身后。 留下妲己一个人,站在宫墙里,遥遥目送。 纣王带着人马出午门迎战后,妲己独自一人,返回了寿仙宫。沿路,碰到的宫女太监们都在收拾包袱,见到她,立刻战战兢兢地放下手中的活计,拜伏在地。 妲己摇了摇头,只当做没看见,转身走了。 宫女私逃是大罪,可是在这个时候,谁还在乎? 就连妲己自己,也在想着,要不要干脆就趁着现在,一走了之。 昨夜那刺客喊出了细作二字,还有方才纣王的话,让她隐隐不安,怀疑自己的真实身份和目的,已经败露。 左右大局已定,商朝绝无起死回生之理,那道法旨,她也该回去复命了。 女娲娘娘仁德,想必也不会怪她早走这么几天。 妲己坐在自己殿中,正胡思乱想间,一个内侍躬着身,迈着碎步进来,恭谨说道: 启禀皇后娘娘,昨晚那个刺客闯进宫中,让娘娘受惊了,奴才等实在是罪该万死!现下已经查出了刺客来历,奴才奉陛下的令,特来禀报娘娘。 妲己: 这时候了,还查什么刺客。 内侍把她的安静看做了默认,继续道:那刺客是投奔来的左道之士,会两手妖术,不知从哪里听来了一些无稽之谈都是些可笑的说法,说出来污了娘娘的耳朵,请娘娘恕罪。他们说,皇后娘娘是武王的细作,这才害得殷商输了战争,于是跑来行刺。我们已经将那刺客的同伙一网打尽,全都招认了,娘娘尽可以放心。 不是无稽之谈,妲己心想。 她确实是奉了女娲娘娘法旨,潜伏在王宫之中,为武王清扫障碍的。 可是纣王派人来与她说这些话,却又是什么意思? 纣王他,到底知不知道? 她心下不解,待那个内侍告退后,又独自一人,在宫殿里徘徊了起来,想纣王对她,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么多年,真心也好,假意也罢,一场荒唐闹剧走到头,总该有个了结。 想着,想着,总是要再去见纣王最后一面,才算是善始善终。 妲己这一天,是在傍晚时分接到纣王传召的。 一如既往,还是在摘星楼。 沿宫苑走来,一路上看不到几个太监宫女,大约是都逃难去了。到了摘星楼近前,反倒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纣王是喝多了罢,妲己想着。 她慢慢地,沿着漫长的阶梯拾级而上,朝歌城里的万家灯火,也在她脚下,渐渐地铺展而开,连成了这人世间的众生百态。 一直上到最高的阁楼,果然,只有纣王一个人,正靠着栏杆边喝酒。 听到脚步声,他也不回头,只道:你来了。 妲己平静道:我来了。 事到如今,在这个人面前,她再也不用自称臣妾,再也不用下跪行礼。 纣王笑了笑,回过头来。 栏杆边的夜色笼罩在他的容颜上,早已不年轻,却依然还是很英俊的,一派上位者的威严和气度,望着妲己笑的时候,不知怎么,却带着点儿很温和斯文的痞气。 随后,他不笑了,慢慢地道:等到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这里,就不是我的了。 妲己:我知道。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站在原地。 纣王低下头,自嘲地一哂,然后,又一次看向她,道:寡人说过,寡人还有一个问题要问皇后。皇后当然不必从实说来,说到这里,他又笑了,不管是真话假话,只要是皇后说的,寡人都是相信的。 妲己:你问罢。 纣王看着她,慢慢地道:你这二十八年,受女娲娘娘的命令,化身苏妲己,留在寡人身边,看着寡人,做下这么多的错事就有没有那么一点,是真心地爱过我? 妲己霍然睁大了双眼,倒退一步。 看着她的反应,纣王又温文尔雅地笑了,你好像很惊讶,皇后。你不会真以为自己瞒得很好罢? 妲己一惊,下意识地就扭头去看外面,想要跳楼逃跑可是刚往下看了一眼,入目的,却是极耀眼的光芒,照得她一时为之失明,过了片刻,才分辨出,那是翻滚的火浪。 摘星楼里,由下而上地,竟然燃烧了起来! 刚才,一路走上来时,闻到的酒气 妲己立刻就明白了。 她回头看着纣王,半晌,涩声道: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你跳出摘星楼救黄后起。纣王平静道:那一天,寡人其实什么都看到了,也知道你本就是狐狸。后来,闻太师把你的来历,还有女娲娘娘的法旨,全都告诉了寡人。 妲己看着他。 最后,叹了口气。 我没有爱过你。她道:既然你知道娘娘法旨,也该知道,我对你,只是奉命行事。 说完,她不再看纣王的神情,退到栏杆边,准备直接跳下楼去。 火光太过明亮,难以看清地面暗处的情况,妲己努力分辨,隐约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有些像是人影跑动。 她看不清那是什么,却本能地感觉不妙,一时间,竟有些拿不定注意。 纣王却在这时,在她背后幽幽地开口了,说: 你骗了寡人这么久,最后,却连再骗一次都不愿意吗? 妲己刚要回话,忽然,在下方黑暗的地面上注意到了什么,目光一凛。 是淡黄色的,符箓的光芒。 今天审问的那个刺客,听说,原本是来投效寡人的修道之士。纣王道:他们知晓你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所以来刺杀你。然而,只要寡人还是天子一天,只要寡人还护着你,他们就动不了你用他们那些人的话说,叫做气运。 妲己已经隐约明白了,却还是站在原地。 纣王叹了口气,又道:但是如今,寡人自己穷途末路,寡人的天子气运,也就一起穷途末路了罢?所以,他们应当是商量好了,要趁着现在,来杀你泄愤。 妲己说:我知道。 纣王在这时候,还有心情说笑,与她道:他们说,你是祸国的妖妃,寡人就是乱国的昏君,一样地该死。 妲己:我知道。 朝歌城最高的摘星楼里,她与纣王相对而立。一阵风吹过,把下方的火舌卷了上来,刚好,点燃了一副帐幔,烧出许些耀眼的灰烬来,又被风吹得四下飘拂,映照出漫天飞舞的火光。 纣王看着她,笑道:寡人与你,最后,还是要死在一起了。 四周越来越热,纣王的人影和声音,也在被火焰高温扭曲了的空间中,越来越模糊。 火舌已经烧到了支撑建筑的梁柱之上,随时都有坍圮的危险,妲己站立在大火之中,有心想要捏个避火诀,想来想去,却不记得自己曾经学过法术。 好像,娘娘确实没有教过。 好像娘娘两个字真的有某种神效似的,妲己想到这里,忽然觉得,周围的温度都似乎降低了些,就连那些张牙舞爪的火舌,也凝固在了半空,如同一副死气沉沉的画。 她回过头。 然后,看到了自己这一生也不会忘记的画面。 分卷(35) 那是一只青鸾,悬停在黑沉的夜色中,高傲地扬起颈项,双翼舒展,仿佛有光泽从那些高贵美丽的翠羽上流过。青鸾背上盘膝端坐着一个人,沉静而端丽,五色长裙衣带翩然,遥迢而迤逦,随着夜风长长地飘摇着。 她看着妲己,淡淡道:上来罢,站在那里做什么。 妲己几乎要忘了如何呼吸。 又一次地,在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时候,那人如神迹一般,降临在了她面前。 青鸾距摘星楼还有些距离,妲己深深吸气,身影一摇,化作狐狸,助跑几步,踩着断裂的栏杆起跳,在夜幕里划出一道雪白弧线,凌空跃了上去。 落地时不是很稳,似乎是踩到了女娲娘娘的裙裾。 我可并不想与你死在一起。妲己轻声说。 纣王当然是不会应声的,摘星楼里,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传了出来。一根似乎是横梁的东西重重砸落下来,发出一声闷响,火星四溅。 女娲随口吩咐道:回宫。 那只充作坐骑的青鸾收拢双翼,一声清鸣,妲己知道,这就是要动身了,想着高处寒冷,于是扬了扬尾巴,把自己团了起来,乖顺地窝在女娲膝下。 随后,青鸾化作一道流光,向着天际远去了。 在扑面而来的劲风中,妲己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生活二十八年的商王宫。 万家灯火的中心,那座最为高耸宏伟的摘星楼,足以俯瞰整座朝歌的摘星楼,她亲手画下图纸、设计建造的摘星楼,已经完全陷入了滔天的火海之中。 远远地,甚至连建筑都分辨不清,只能看到一团耀眼夺目火光。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那座摘星高楼,终于再也耐不住烈火焚烧,从中间断裂开来,连着最高处用以歌舞享乐的阁楼,连着华丽的殿顶和飞檐,一起倒塌。 仿佛流火,坠落世间。 一声巨响,火焰与烟尘四射飞舞。 繁华的摘星楼,歌舞升平的摘星楼,就在这一声巨响里,彻底化成了废墟。 坐拥江山六百余年的殷商王朝,也就是在这一声巨响里,轰然倒塌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纣王下线 后面虽然他封了神但我也不想再写他了,就当没这号人吧 另外,作为作者我其实不应该说这些p话的,但我实在是忍不住想哔哔两句_(:3」)_ 我一直觉得吧,评价一个人物,应该看他的所作所为,而不是看他给别人发了多粗的箭头,他爱别人爱得有多深。在这个问题上,纣王跟娲皇是两个完全相反的角色,纣王毫无疑问是个烂人,是暴君,喜欢杀人还喜欢乱搞男女关系,但他最粗的箭头给了妲己,而且毫无疑问,有实际行动来证明他爱妲己;娲皇是圣人,但她最粗的箭头永远指向天下苍生。 其实是个挺值得思考的问题,我的意见呢,也已经回答过了。 然后纣狐线到这里就正式结束了,说实话吧,在一篇百合cp文里面加了妲己纣王这条线怎么说,就挺叛逆的。但我觉得吧,纣王这个人物,对建立妲己的妖妃形象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妖妃妖妃,没有帝王哪来的妖妃)而且发现,把他拉过来构成大三角之后,感情推拉立刻就变得有意思了起来所以就这么设计了 第43章 所平山海 纣王三十五年三月初九, 天下诸侯会师孟津,大军浩浩而下,一举杀入朝歌。朝歌满城军民献降, 纣王无以抵挡,于生路断绝、退无可退之际,登上摘星高楼, 点火自焚。 其后, 武王登基。 周朝八百年江山社稷, 至此而始。 武王于登基之后,安定天下,列土分封诸侯。 又有姜尚于岐山之中, 请出封神榜,登台封神,让那些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死难的英灵,都能有一个归处,得证神位。 这一场令天地为之色变的三界大劫, 至此,彻底尘埃落定。 妲己随着女娲回到娲皇宫后,原本, 以为下界事了, 自己终于可以得出空闲, 常伴娘娘身边,可谁曾想,别说是娘娘,就连碧霞彩云这些童子,她都很少能见到。 娘娘把她放在这里,似乎就, 不再过问了。 娘娘确实是很忙的,不是外出,就是待在在藏书阁之中,而且每每独自一人,只是偶尔,会在身边带上碧霞,行踪之诡秘,令其他人都捉摸不透,她到底在做什么。 娲皇宫里,也因此议论纷纷。 妲己有一次,好不容易抓到机会,,在养着锦鲤的五色石池边,正好堵住了碧霞。 她也不客气,开门见山,直接道:你与娘娘,最近,在做什么? 碧霞在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做出嘘的手势。 然后,把女娲娘娘一贯那副平常淡漠的神情模仿了十成十,一本正经地,对妲己道:天机不可泄露,不可说,不可说。 妲己: 装神弄鬼。 如今的娲皇宫里,除了女娲娘娘,和以碧霞彩云为首的这些童子之外,住着的其他人,还有妖,倒也不少。 多半,是因为一些心性不端的妖,自知命不久矣,四处作乱,不仅吃人,也喜欢残杀其他妖族,抢夺地盘,食物,甚至幼兽。 这些妖族们被闹得流离失所,不得不来投奔,以求圣人庇护。 也有些三教之外的人族散修,在知道修行之路即将断绝后,不愿意与其他道友厮杀,争夺灵气,却也不甘心就此沦为凡人,想要在这世间,寻一块清净之地。 于是想到了三皇的火云洞,和女娲的娲皇宫。 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天皇伏羲在不久之前,辞别女娲娘娘,返回了火云洞。 这些日子里,纣王自焚、姬发登基,还有姜子牙登台封神,甚至是纣王死的那一天夜里,女娲娘娘驾着青鸾,亲自下界,将九尾狐妖妲己带回娲皇宫的事,也都传了开来, 躲在这里的人和妖们,闲极无聊,最喜欢的,就是谈论这些事,打发时间。 于是,妲己在娲皇宫中,不管走到哪里,都能看到有人用奇怪而艳羡的眼神看着自己。 有些隔得远远地,指指点点;有些则很好心地,上来与她打招呼。 又向她询问,娘娘近日里,是做什么去了。 妲己如何知道娘娘做什么去了,每逢遇到这种问题,都是好言宽慰对方一番,然后,回到自己从前住的寝宫里,一个人生闷气。 气娘娘又把她丢在这里,不闻不问。 好像所有人都以为,她与女娲娘娘,会很亲近似的。 终于,有一日,女娲娘娘突然在万妖殿升殿。 娲皇宫里一时仙乐齐鸣,青鸾引颈,白鹤翔舞,奇花仙草异香渺渺,那些憋了许久的人族、妖族,自来娲皇宫以后,还是第一回 有机会面见圣人天颜,全都跑去了。 有冤的伸冤,有仇的诉仇。 无冤无仇的,就随着众人跪在后头,恭祝娘娘万寿无疆。 等到这些人该说的话都说完了,散去了,万妖殿内只剩下妲己一人的时候,妲己这才有机会,上到女娲娘娘近前,仔仔细细地看着她。 女娲看向她时,目光似乎柔和了些。 她问:你有何事,妲己? 妲己这一次,没有下拜行礼,犹豫了一下,问道:娘娘那日,为什么要亲自去摘星楼接我? 其实如往常一般,换碧霞或者彩云去,都可以的。 不必多心,你奉本座法旨下界一事,被通天教主泄露给了纣王。本座出面,只是为了震慑宵小,让一些心怀不轨之人,不要再把主意打到我娲皇宫头上罢了。 总是这样。 圣人的回答,条条道道的,好像都很有道理。 却不是她想听的。 她道:我有一首诗,要送给娘娘。 女娲没有应声,妲己也不想看她的表情,便转过身,从袖中掏出毛笔,开始在娲皇宫的墙上,默写二十八年前,纣王亲笔御题的,那一首淫诗。 写完,她回过身,望着女娲,道: 当年,纣王不过是在娘娘的行宫里写了一首诗,娘娘就要降罪与他,还把我派下去,败坏他的江山,还要我与他侍寝。 现在,我也在娘娘面前,娘娘宫殿的墙上,写了这一首诗,娘娘又要如何罚我? 她说到这里,咬住下唇,眼光盈盈,几乎要化成了一潭春水,却直勾勾地盯住女娲。 娘娘这次,要派谁来魅惑我,与我侍寝,败坏我的名声? 娘娘,可舍得下这个心吗? 女娲听到这里,反而笑了。 并非是嘲笑、冷笑,而是很温和的,春风化雨的,温柔浅淡、冰消雪融,却好似藏有深意,带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讥诮的,微微一笑。 你这么多年,当真以为,本座派你去纣王身边,做这许多事,就只是因为,他荒唐之下,写的一首诗? 她轻轻地问。 妲己:不是么? 女娲从沉香法座上站了起来。 她一起身,那身如云霞般繁复昳丽的五色衣裙也随之垂落,长带翩翩,遥迢而迤逦。 沉香圣座之后,更深处的阴影里,招妖幡巍峨而立,法度森严,隐隐有磅礴浩瀚的气息在其间呼啸盘旋,蓄势未发。 慢慢地,她向妲己走近了。 妲己先前,虽然题淫诗的时候来势汹汹,到这时候,气势反而先弱了下来。 见女娲娘娘靠近,甚至还想往后躲。 她身后就是墙,退一步,就顶到了墙边,往左右一扭头,正想顺着墙根溜走,女娲却已经站到她面前,然后,竟然从袖中伸出手,捧起了她的脸。 那双清淡疏冷,因为微微上扬而显得有些凌厉的凤眸之下,眼瞳烟灰,深深沉沉。 让妲己几乎以为,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透了。 随后,女娲低哑地笑了一声。 你要人侍寝,本座给你便罢。她低声说。 妲己:!! 妲己大惊,一时间整个人都是发蒙的,继而,眼前之人似乎是俯下了身,有什么东西,清冷如冰雪,温柔如月光,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点。 随即,那人又退开了。 早在本座遇见你之前,我与其他诸位圣人,就已经算到了,千年间天地必有大劫,道统断绝,妖族衰亡。在此之后,就是那纣王,去哪里写诗不好,偏偏写在本座行宫之中,于是,本座也就成为了圣人境界里,第一个被卷入天地大劫之中的。 然而,也正是因为纣王糊涂,反而在大劫之中,给了本座一个插手的机会。 气运之争,这就是你最初的由来了。 天道不可违逆,自盘古父神开天辟地以后,即是如此。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本座看着那些惊才绝艳的人物,一个又一个地倒在本座面前;看着何等繁华辉煌的盛世,渐渐地荒废了,被遗忘了,只有在最古老的史册里,才剩下只言片语,得以一见。 这就是圣人最深的悲哀。 也是她在这只狐狸身上看到的,一颗永不屈服的心。 命运可以被安排,但是心不能。 一件又一件的云锦从二人之间剥落,妲己双腿发软,靠在墙边,几乎连全身的骨头都化成了缠绵荡漾的春水,无法动弹,心却跳得前所未有地快。 有些紧张,有些害怕,有些兴奋,还有些快乐和颤栗。 她无力地扬起脖颈,在那一刻到来之时,仿佛听到了一声绵长的、幽幽的叹息。 后面的事,妲己已经完全分辨不清了,只记得万妖殿里迎风飘拂的帐幔,还有那高高在上的沉香圣座,威严,冰冷,在她们身下,承载着最极致的欢爱与缠绵。 不知从哪一刻起,她看到了那人的眼睛。 她的眼睛,不再是肖似人类的,深深沉沉氤氲的烟灰色。 那是如上古神魔般,金色的竖瞳。 人首蛇尾,本相法身。 仿佛有鳞片青黑的蛇尾卷在她身上,冰凉而细腻,几乎要击碎她最后的理智,于无可抵挡的颤栗中彻底沉沦。在意识模糊的边缘,不知怎么,她抓住了那人的一只手,瘦削,清贵,骨相匀亭的好看,像是抓住了最后的稻草。 她混混沌沌地,问: 娘娘,你爱过我吗? 那人没有回答,如熔金流淌的眼瞳中,倒映出她的身影。 然后,俯身吻了下来。 分卷(36) 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 作者有话要说:  娲皇:一高兴yi巴就露出来了 众人:传下去,娘娘和九尾狐狸有一腿 昨天我更了八千字都没有人夸我!是不是只有我断更的时候你们才爱我,哼 行吧,下一章大结局 第44章 天下无妖 妲己醒来时, 是在自己床上。 她很是意外地,发现全身上下,竟然没有丝毫不适, 反而有一道磅礴雄厚的气息,古老而森严,内蕴不知多少年的香火功德, 却温和而无害, 沉积在她的丹田气海之中。 又一丝一丝地, 向着四周经脉里,散逸而去。 想起这份修为是哪里来的,妲己不由脸上一红。 她收拾了衣服, 起身下床来,刚走到门口,打开门,却看到不知何从什么时候起,站在她门外等待的碧霞。 妲己一愣。 碧霞扬起眉毛, 上上下下地将她打量了一番,那神情,让妲己忍不住想起从前王宫里的太监总管, 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碧霞:有什么好笑? 妲己这回得了便宜, 也不和他计较, 立刻改口道:不好笑,不好笑。 碧霞: 他瞪了妲己一眼,却没有再说别的话,而是从衣襟里,抽出一封信来,交给她道:娘娘让你去火云洞一趟, 把这封信送给伏羲陛下。 妲己:就这? 她还以为碧霞一大早的,等在她门口,有什么重要法旨要交代呢。 就这。碧霞沉下脸来,呵斥道:还不快去! 目送妲己的背影离开之后,碧霞沉默片刻,转回了女娲的书房。 书房里,女娲正背对他站在案前,手里提着一张宣纸,正略微扬头,饶有兴致地看。 碧霞看到这一幕,嘴角抽了抽。 昨天万妖殿里发生了什么,他们这些童子心照不宣。至于妲己留在墙壁上的那首淫诗,也早就用法术洗去了,可不知为什么,娘娘居然拓印了一份下来,还收在书房里。 此情此景,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只上前行礼道:娘娘,她已经走了。 女娲淡淡道:是么。 也不见她如何动作,手里悬垂着的那张宣纸,忽然,就无风自燃起来,不过片刻的时间,那份纸张,连同其上拓印的诗句,都化成了灰烬。 不知哪里的风掠过了书房,满屋纸页,齐刷刷地翻动。 随后,风儿一卷。 半空中漂浮的灰烬,也在这风中,再也看不到了。 碧霞低声道: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娘娘。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尽力维持着平静,却还是忍不住声音发颤。 女娲背对着他,站在原地,半晌静默无言。 只有微风拂过她身畔,一身翩然垂落的五色长衣,也随之安静地飘拂,让碧霞看在眼里,几乎有种想要跪下的冲动。 半晌,她忽然道:碧霞,你说,是本座做错了么? 碧霞一愣,什么? 女娲静静道:我一生自诩公正,但凡愿意拜在本座座下,与本座磕那一个头的,不分亲疏,无论贵贱,一视同仁。可事到临头,反而是私心作祟,放了那妲己走 这叫什么?她笑了一声,晚节不保? 碧霞低下头,闷声道:娘娘在说什么胡话。 女娲似乎是笑了笑,却并未顺着他的意思讲下去,反而道:想来,若是当初,不是本座自视太高,痴心妄想,以为搅混了水,便能浑水摸鱼,插手天道气运。又于那万千妖族中,恰好点了她去,这一切,也许就不会发生罢。 大约是做错了的,可我却不曾后悔。 娘娘。碧霞低声道:那狐妖妲己,想必还没有走远罢。娘娘要是想的话,弟子这就去将她追回来,以后,就常伴娘娘身旁,与娘娘解闷儿。 女娲却摇着头笑了。 碧霞啊碧霞,她笑着道:这可不像是你会说的话。本座还有甚么以后可言? 碧霞沉默,有一瞬间,他似乎什么话也讲不出来。 可他还是道:之前,那只狐狸在宫里住了这么久,娘娘为何不去见她? 女娲道:因为本座害怕。 碧霞不解,问道:娘娘尊为天道圣人,还能害怕什么? 女娲微微一笑。 她说:我怕再多看一眼,就下不了决心了啊。 碧霞终于再也忍耐不住,向后退了一步,跪倒在地,然后深深、深深地叩首,几乎是压抑着哭声地,说: 娘娘也曾说过,在大劫之前,为妖族的前程起过一卦。那时卦象大凶,却有一线生机,所以,才有后来的狐妖妲己之事,才有娘娘在外求索,十年不归。才有娘娘不惜自身气运,争夺封神榜,引来的天雷 没想到,兜兜转转一大圈,这绕来绕去的,到最后,最后 到最后,那一线生机,却是娘娘自己,对这天下众生的仁爱之心啊! 妲己是妖族出身,并不知道火云洞在哪里。碧霞给她的信上,仔仔细细瞧过,也没有见到标记,不由得有些头痛。 如今天下方定,世道正乱着,连行人都见不到几个。 又因为灵气枯竭的事,也没有几个修道之人,或者妖族,会在这时候,在外面到处乱跑的,让妲己就是有心想要问路,也找不到人去。 而这伏羲天皇,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偌大的神州,竟然连他的庙都找不到几个! 想要请神,也请不到。 就在妲己几乎放弃,想要打道回府、回娲皇宫去求女娲娘娘的时候,终于,绝处逢生地,让她碰见了一座轩辕庙。 天皇伏羲氏,和人皇轩辕氏,似乎是住在一起的。 妲己落下遁光,进了庙里,拈土为香,向着神像拜了几拜,又仔仔细细地,禀明来龙去脉,然后便开始静静等待起来。 不多时,果然就得到了圣人接引。 看来火云洞这一脉的三位圣人,都是如伏羲一般,很随和的性子。 妲己再见到伏羲时,这位天道圣人,女娲娘娘的兄长,还是如从前一般,穿一身简单的白色麻袍,长发一束,整个人看起来温和而清俊,气质出尘。 看到妲己的时候,也不惊讶,只是朝她笑了笑。 大约是对昨日发生的事,早有预料。 旁边还有神农和轩辕二位圣人,在此前,似乎并不曾听伏羲说过她与女娲的关系,于是见到她时,都讶异非常,目光上上下下地,把她好生打量了一番。 妲己: 那一场荒唐,女娲娘娘留在她身上的印记,有这么容易瞧出来么? 她有些脸红,只好先说起正事,低下头去,把那封碧霞交代的信递给伏羲,道:女娲娘娘让我来替圣人送信。 伏羲接在手里,却并不拆开,反而凝望着她。 他这般神情下,望向妲己时,漆黑的双目里含着一点明光,看起来也终于有了几分圣人的样子,温润而洞彻。 妲己,小心翼翼地:可是,这封信,有什么问题? 伏羲并不答话,反而问她道:你跟在你们娘娘身边这么久,有几时见过,圣人之间,还需要用纸笔写信的? 妲己:! 她猛地睁大了双眼。 被伏羲这么一点,她也立刻明白过来:娘娘这所谓的送信,分明就是,要故意支开她! 她深吸一口气,问:娲皇宫出事了? 娲皇宫,万妖殿。 时隔二十八年,女娲娘娘又一次地,摇动了招妖幡。 天下妖族,离得近的,或者道行身后的,来得也快些,来了之后,便在万妖殿外,端端正正地跪好;剩下道行浅的,距离远的,女娲似乎也不急,在沉香法座里向后微微一靠,闭上了眼,准备慢慢地等。 又对彩云道:去把住在这里的那些,也叫来罢。 不多时,万妖殿里外,已经跪满了妖甚至,还有十来个人族散修混在其中而更多的妖,也在源源不断地,往这边而来。 不时地,就有身影一现,先是向着万妖殿的方向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各自找到位置,安静跪好。 一眼望去,竟有数千之众。 女娲又等了等,忽地,似乎想起了什么,问碧霞道:她是不会回来的了罢。 碧霞一愣,不知道娘娘为何忽然提起这个,还是认认真真地回答道: 火云洞是圣人道场,她在那里,应当是感应不到招妖幡的。况且,娘娘不是给伏羲圣人写了信么?这些,娘娘应该比弟子更清楚,为何还要询问弟子? 女娲却只是笑了笑,然后,收回了目光。 随即,她站起身,正要向外走去,忽然,像是刚刚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穿着什么衣服似地,低头看了一眼,又向彩云笑道: 这样的场面,本座还是更喜欢那件黑的些,可惜,已经给烧破了。 彩云咬住了嘴唇,不说话。 女娲叹了口气,目光在跪在殿中的人族、妖族身上一一扫过,继而,望向了更远处,万妖殿外的众妖身上,在其中某几人身上,略微停了一停,皱起眉来。 然后,她笑了一声,道: 血债累累,恶孽缠身,脏了本座的地板。 碧霞听明白了,向着沉香法座微一躬身,拿了匕首出去。 接着,外面就传来几声微弱的求饶和惨叫声。 碧霞并没有让更多的声音传出来,很快,他就已经处理干净,回来向女娲复命,至于那支见了血的匕首,也不知被他藏到了哪里去。 反正,没有拿在明面上,来碍圣人的眼。 女娲又叹了口气。 她开始向外走去,众多童子和童女跟在她身后,每个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她。 走到万妖殿外,长长的白玉阶梯顶端,她站住了。 众妖俯首,鸦雀无声。 只剩这么些人了罢。她说。 没有人敢在这时候发出声音,只有碧霞禀道:前些日子,因为听说灵气告竭,自相残杀的,死了一批,又有些犯戒作乱,被娘娘降旨处死,就只剩这些了。 女娲垂下目光,半晌,笑道:妖族将亡,原来应在这里啊。 众妖的头埋得更低了。 也罢。 女娲说着,向前走出一步,平静道: 灵气衰竭之事,托通天道友的福,诸位既已知晓,本座在这里就不再多说了。本座只问你们一句话:留在这里,本座自然能保你们平安,只是你们今生,来生,子子孙孙,都无法再踏出本座这娲皇宫一步尔等可愿意? 她话音清淡寻常,万妖殿内外,低眉俯首的数千妖族,却没有一只听不清的。 也没有一只,敢在这时候,抬起头看她。 女娲忽然就有点走神。 想,七百年前的那只小狐狸,还真是胆大。 忽然,有人高喊了起来,我愿意! 愿意!我也愿意! 我们愿意! 愿意! 叫喊一声高过一声,最后,化作滔天的巨浪,将所有人,或者妖,都裹挟其中,震耳欲聋。 甚至有些人激动之下,用力挥舞起手臂,甚至要站起来。 女娲却没有做更多的解释,也不再看下面那些妖族了,而是收回目光,从碧霞彩云这些长年跟随自己的童子身上一一扫了过去,最后,叹了口气,道:只是苦了你们了。 她话音落处,碧霞第一个跪下,道:弟子愿誓死追随娘娘。 紧接着,所有的童子都跪下了。 齐声道:弟子等,愿誓死追随娘娘! 女娲一笑,如此,这娲皇宫以后,就有劳你们照看了。 说着,摇了摇头,又叹口气,道: 分卷(37) 这么多妖,可不好管哪。碧霞,你以后,要多帮衬着师弟师妹些,若是还有事,可以去请教也罢,也没有人可以请教了。总之,一切你自己做主就是,勿要荒废了修行。 碧霞跪在地上,应了声是,却早已泣不成声。 他低着头,看不到脸,只有眼泪大颗大颗地掉落下来,落在地上,摔成晶莹的粉碎。 女娲又笑了笑,就这样随意地,身子一摇,盘膝坐了下来。 然后,双手在身前,一上一下,结成某种古老而怪异的法诀。 肃容,闭目。 合上双眼的那一刹那,有风,不知从何而起,环绕着她,开始呼啸着盘旋了起来,吹得周围几个童子衣衫猎猎飘舞,吹得她一头青丝向后飞扬,露出一张沉静而淡漠的面容。 一如既往,那是世间的至美,国色无双,风华绝代。 艰涩的咒文声,开始在这片空地上回荡。 倘若这片天地间不再有灵气。 那么,就以她自己,以她洪荒正神的无边法力,以她自亘古而来修行不辍的深厚道行,来做这万妖之源的灵气。 倘若天道不肯让这些人再活下去。 那么,就以她自己,以她的圣人境界和香火功德,以她从父神盘古继承而来的古老秘法,来换一片天。 风忽然激烈了起来,跪在地上的众妖愕然抬头,却只看到万妖殿前,女娲娘娘所坐的位置,在剧烈的风旋中,已经化作了朦胧的色块,随着那漩涡一同,冲天而起。 再也看不清,他们无所不能的神。 再也看不清,在一个又一个的百年间,与他们传道授业的皇。 只能在偶尔的间隙里,瞥见那漫长飘舞的青丝,已经变成了苍苍霜白。 无穷无尽的灵气,磅礴而浩瀚的灵气,仿佛来自太古洪荒的灵气,以这个漩涡为中心,向四面散发开来,只在几息的时间里,就充斥满了整座娲皇宫。 所有的花,都在这一刹那里盛开了。 红尾锦鲤从五色石池中跃起,树木摇晃着枝叶。 麒麟向着那个方向俯下头颅,青鸾依偎在一起,白鹤展翼,凌空起舞,哀哀鸣叫。 与此同时,仿佛有什么无形无质的障壁,从宫殿尽头升起,平和缓慢、却又不可动摇地,向着中心延展而来。 所有人都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瞪得眼睛酸疼。 最终,四方合围。 在娲皇宫的上方的至高之处,隔绝出了,一片新的天空。 天道,天道。 如果没有天,就不再有天道。 如果能笑一笑,扛起斧子,亲手劈出来一个世界,就不必,再受天道制约。 风静止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女娲。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妖族。 作者有话要说:  圣人的私心,骗子的真情。 我一直觉得,救赎都是自己给的,所以一线生机,最后也是落在自己身上。 这个故事呢,起始于招妖幡的一次摇动,也结束于招妖幡的另一次摇动(我是有什么强迫症 还有个尾巴,圣人不死不灭,所以没凉,不要方张,愿意的话可以熬夜等等,我努力今晚一口气写出来 第45章 千回百世 火云洞。 女娲娘娘要做什么?妲己问伏羲道。 伏羲叹息一声, 大约,是要另立一片天地吧。 妲己心下一沉。 却还是勉力控制着自己的恐惧,控制着发抖的手和发抖的声音, 一字一字地问:什么叫另立一片天地? 伏羲也不能说得更详细了:妖族衰亡,一是因为天地灵气衰竭,用不了多久, 就会让众妖丧失灵智, 沦为普通的飞禽走兽;二来, 则是因为天道如此。因此,想要破解,也只有一个办法:用自己的法力, 支撑起一片新的天地,使灵气重新充盈,不再受天道所限。 那,娘娘,娘娘她是不是 已经, 化作那个世界里,新生的万物了罢。 我不信。妲己颤抖着双唇说:我不信。 她忽然尖叫起来,你把信拆开, 你把信拆开看, 一定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火云洞里, 还有一些前来避难的人族散修,另外神农与轩辕二位圣人,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大概是看妲己情绪太过激烈,伏羲苦笑着,把信封展开。 然后,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一张白纸。 妲己怔怔地看着这张纸,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敢相信,这件事,竟然,真的,就这么发生了。 女娲娘娘已经不在了。 真是 真是好狠心的一个圣人,走得干干净净,连一张纸、一个字都不给她留下。 她甚至不知道那能不能算悲伤。 只是某种庞大的,前所未有的,几乎要地把人压垮的情绪,沉沉地,落在了她身上。摧枯拉朽一般。毫无预兆,也无法摆脱。 她从未想过,高高在上的女娲娘娘,仿佛无所不能的女娲娘娘,千百年来,高居于云端,让她只能顶礼膜拜的女娲娘娘,也有也有 也有,会死的那一天。 仿佛是许久、许久之后,她听到伏羲又是一声叹息,道: 你既然爱她,还能不明白,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 妲己愣住了。 是啊。 女娲娘娘,那就是一个 就是一个,会在无数个深夜里,不厌其烦地修改功法,传授给每一位妖族的人; 就是一个,会心系百姓,为为其观测星相,以求一年风调雨顺的人; 就是一个,天塌下来,会去补上的人; 就是一个,会为了天下苍生而死的人啊。 妲己强忍着,几乎没能完整地说出这句话。 然后,她再也支撑不住似的,双膝一软,无力地跪倒在地,掩住面孔,泣不成声。 火云洞里,仿佛每一个人都听到了这句话。他们向着娲皇宫的方向,死一般地沉默了下来,然后,无声地垂下了头。 不知哭了多久,妲己终于从地上抬起头来,发现伏羲正凝视着她,像是在思索什么。 她不由一怔,伏羲却向她笑了笑,收回了目光。 随后,他慢慢地道: 你还不明白,她给了你这一身法力,又在这个时候,把你送到我这里来,是什么意思吗? 她是希望你,能在这个世界上,继续自由自在地活下去啊。 妲己:什 话说一半,想起昨天发生的事,忽然刹住了。 原来,这就是女娲娘娘,为什么偏偏会选在昨日,与她亲昵缠绵。 是为了给她这一身修为法力。 是为了让她,在天地灵气衰竭之后,在离开女娲正神的庇佑之后,还能好端端地,继续活下去。 辛酸苦楚和无尽的爱意与思念一齐涌上来,让妲己一时间,茫然失神,无所适从。 这就是她的女娲娘娘啊,天地间最最标准的圣人,心狠无情,好像每件事都是带着目的的,说起来头头是道;好像每件事都在她的算计之中。 可又好像,与她,把一个情人和爱人可以做的事,都做尽了。 她一闭眼,一睁眼,都是娘娘的模样。 不知过了多久,妲己终于回过味来。 她深深呼吸,然后,对着伏羲圣人,认认真真地拜了下去: 圣人不死不灭,我家娘娘,一定还在这世上某处,请请圣人指点。 说到这里,又想起了什么,忽然抬起头,不顾冒犯,竟然直视着伏羲,我在娘娘那里听说,你是转世过一回的 伏羲看着她,微微地颔首。 不错,他道:若是寻常修道之人,修为全失,法力散尽,身死道消,就是死的不能再死了。可圣人超凡脱俗,并非空话。 圣人境界,还有最后一条路可走那就是,用仅剩的一点元神,遁入轮回,在无穷无尽的转世中,慢慢地想起前尘,积蓄力量,再度归来。 他话音落处,妲己觉得自己的心,开始怦怦狂跳起来。 她看着伏羲圣人,略一犹豫,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忽然问: 我、我我能去找她吗?我能找到她吗? 伏羲望着她,微微地笑了起来。 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能再找到她,那就只有你了。他温和地说。 妲己一怔,尔后,就是狂喜。 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到胸腔外了,恨不得当场转头就走,跑去找她。 她总算还剩着点理智,控制住了,又深深吸气,尽量让自己平复下来,问伏羲道:请教圣人,我我该如何去找她? 你的气运与她缠绕在一起,只要你还在这时间,自然就会遇上她。 气运缠绕?妲己一怔,是什么意思? 声音,却是越来越弱。 她以为她以为她爱着女娲娘娘那么久都是她一厢情愿是在靠着她,这么多年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没脸没皮的的死缠烂打 可是一厢情愿的爱。 气运又怎么会,缠绕在一起? 她听到伏羲叹息了一声,又叹息了一声。 你怎么会,一直都不明白呢。 他说。 半晌,半晌,二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幽幽地弥漫在其间。 你见过雷劫没有?伏羲终于问道。 妲己道:见过。 或许你知道,你们女娲娘娘只是想改动封神榜,就位自己引来了雷劫;而通天教主意思激愤,将灵气衰竭之事,向三界广而告之,他的碧游宫,更是直接被劈成了焦土。你既然见过,就该知道做出改换世界这样忤逆天道的事,是什么下场。 倘若她真的对你说过一个爱字,今天,你连本座的火云洞,都走不出去。 又是沉默。 片刻,伏羲继而问道:可是你觉得,你们娘娘,是随便拉来一个人,和她做那样的事,说那样的话,都会答应的吗? 怎么可能。 妲己怔怔地站在原地。 这么多年,不愿去想,不敢去想之事,就在此时,豁然开朗。 她想,在娲皇宫风雪纷飞的那一天,女娲娘娘看着她跪在面前,说着那些荒唐的话,心里想着的,却是妖族必死无疑、无可更改的命运时,该是多么无能为力的悲哀。 可是她从未说过。 那些如山如海般,深重的绝望,她从未与人说过。 她想,昨日的万妖殿里,女娲娘娘与她近在咫尺,情爱,缠绵,却依然是克制的。她在透过无穷无尽的迷蒙与爱欲,看着她的脸时,心里,已经对自己明天的结局,一清二楚罢。 那或许是她圣人的一生里,对自己唯一的放纵。 是绝路尽处死到临头时,迎着风妖艳而热烈盛放的罂粟花。 她曾经得到过,一位圣人,最绝望的爱。 妲己辞别火云洞时,还记得伏羲圣人与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你们娘娘自然是不用我来担心的,只有一条,你需记住转世之人,最先想起来的,一定是她前世里,最重要的东西。切记,切记。 分卷(38) 于是,妲己就这样,开始在这世间行走。 她想,伏羲圣人不愧是转世过一回的,他说的,当真不错。 因为,每一次,每一次,不管变成了何等模样,她都能在茫茫人海中,再次准确地,遇见那个人。 然后,再一次,无可救药地,爱上那个人。 有披着红缨的将军,在身陷重围的沙场搏杀里,命悬一线间,忽然被人莫名其妙地救下; 有流放边疆的罪臣之女,冰天雪地,穿着单衣瑟瑟发抖,手里却被塞进来一只暖炉; 有进京赶考的落魄书生,偶一抬头,看到青石桥上撑着伞的少女; 有许许多多的的人,才子,佳人,良将,红颜; 皇亲国戚,贩夫走卒。 她是数千年道行的狐狸精,凡人的寿命却不过百年。 于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总是在重复着相遇和离别。 而在这世间,也一直流传着,狐狸精的传说。 都是些缠绵缱绻的爱情故事。 妲己想,女娲娘娘的命,大约不怎么好罢,好像每次撞上她的时候,总是既落魄又倒霉,或者身份低微,时运不济。 那是她爱的人。 再也没有移山填海、深不可测的高深法力,没有天地万物都不可逾越的绝代姿容。 生老病死,白发苍苍,满脸皱纹。 可她依然爱她。 矢志不渝。 不知多少年,多少世,不知过了多久、多久,她终于听到,那个人主动开口。 叫她:妲己。 妲己。 是在一切的最初,她赐给她的名字,说她,与别的妖不同。 是在无数次的转世后,她想起来的,第一件事。 转世之人,最先想起来的。 一定是她前世里,最重要的东西。 是她。 妲己觉得,自己这一辈子,就在这一瞬间里,别无所求了。 时间过得久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也就成了数字。可就在这一刻里,妲己知道,她的女娲娘娘,终究会一点一点找回从前的记忆,回到那个高居云端、令天下人顶礼膜拜的神位之上。 圣人于命运长河之中,总有归来的那一天。 她的女娲娘娘,终究会回来的。 但是,在那之前,她们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还有很多很多的往事可以倾诉。 她可以牵着她的手,靠在她身上,一起看星星,又驾着马,一起游遍名山大川。可以和她缠绵亲热,难解难分,做许许多多的该做的事,和不该做的事。可以和她讲一只狐狸精的故事,等到讲得太多,讲不出来了,就开始信口瞎编。她最擅长这个。 她们还有无数个现在,将要一起度过。 圣人爱她。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这篇文到这里,就正式完结了。 谢谢大家一路以来的支持,追我的更蛮辛苦的,感情线你进我退,信息差和箭头就没对等过不过总之呢,她们都有美好的未来,也祝愿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接下来的话应该是写,同样封神世界观的《[封神]柯西修仙法》,目前稍微放了几章试阅上来,男主无cp,走殷郊殷洪的剧情线,感兴趣的大可爱小可爱们可以去康康(顺便求个收藏球球了,一篇文前期的收藏这对我真的很重要_(:3」)_ 【文案】 世界上最惨淡的开局,就是在成为皇子的同时,兼职成了死刑犯。 罪名:你妈想谋你爸的反。 当代大学生孟珂希,创下期末考前72h预习完八门数学课的记录后,终于光荣地熬夜猝死。 并且穿越到了封神世界,成为了倒霉催的殷郊太子,正在被自己老爸追杀。 并且发现他的狗舍友和他一起穿了。 算术修仙,科学斗法,从家庭伦理大戏开始。 * 求通天教主飞剑运行的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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