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鱼》 归乡 张海月提着行李箱,漫步走在长满杂草的小路之上。 这个小路能够通往她的目的地──碧海镇。 碧海镇是个不大的镇,与其说是镇不如说是村,占地不广,人也不多,可以说是少见的乡村,若是从空中往下俯视,可以发现这个镇与海紧紧相邻,距离海最近的屋子只要站在窗边往外望去,便能看到海际线,连偶尔涌起的海浪波纹也能看得一清二楚。 从车站离开后,又转搭公车,从公车站牌下走,至少还要十来分鐘,终于看到写着「碧海镇」的牌子,这个地方委实偏僻了些。 木牌旁有两个人站着,一个人抱着双臂,站姿歪歪斜斜的,看脸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年轻人,而另一个人带着草帽,皮肤被晒得有些黑且粗糙,眼角的皱纹及几根发白的发色都显现出来者并不年轻的事实,大约是个四、五十来岁的中年人,两个人似乎正在交谈些什么,但是等到张海月来后,两人立刻停止聊天。 看到张海月后,中年人搓了下手臂,面带微笑地迎上去。 「是海月吗?」中年人停在张海月前面,与他粗旷的外表不同,他问话时,轻声细语的。 张海月目光扫过中年人,看着他斑驳的白衫以及黑裤,她点头,开口回应「是,平叔,我回来了,这段时间……奶奶真是麻烦你们了。」 中年人──张平之手指在裤子抹了两下,笑笑说「哪有什么麻烦的,大家都是邻居嘛,街头巷尾的,多照应也好。」 他又开口对着身后的年轻人说「阿陆,去帮海月拿行李吧。她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拿这么重可不好。」 年轻人模样生得好,与一旁的张平之粗旷的面容不太一样,清清稜稜的目光让人不经一见便心生好感,他抿了下唇,才将手臂放下,他向着张海月伸出手说「行李。」 张海月也没抗拒,将行李递给他,问「这位是平叔的儿子?好像以前没看过。」 「是啊,叫张陆实,你离开时多小呀,我看你那小童年玩伴你也认不出几个了。」张平之换了个站姿,才又接着说「在这里乾站着也不好,我们还是先去你奶奶家吧。」 当时张海月离开时确实不大,不过八岁的年纪,被张素素狠心送走时,她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那个时候她被送给市里的一户人家照顾,每天想的都是怎么回去,到了后来那户人家被她烦得要命,乾脆让她自己打一通电话回去,也就是那通电话让她乖乖地不再继续闹下去。 想起那个时候刚离开时的情况,那么多年过去,她现在回想起来也已经释怀不少,现在的她也能够笑着回覆说「您说得对,那我们走吧。」 张平之站在前头,张海月在中间,张陆实则是提着行李走在最后。在「碧海镇」木牌之后,大约还要再走个五分鐘,才能看到镇子。 镇口有人守着,张平之上前与他盘谈几句,守着的那个人频频向张海月投来目光,他摸了根香菸叼在口中。 张海月要进去时,守在那里的人笑了几声,意义不明的道「欢迎回来啊,海月小姐。」 没等张海月回神过来,张陆实就一手按着张海月的肩膀,将人给推进镇子里,他冷冷的说了句「别挡在镇口。」 张平之边走边回过头来说「海月,你别在意,阿陆就是比较不会说话,在镇口站久了可不好,阿镜脾气不好,会骂人的。」 「阿镜?」 「……瞧瞧我这记性,我都忘记你多久没回来了。阿镜就是守镇口的那个人,他啊,脾气挺怪的,上秒还在笑,下秒就会生气。」 「之前有人在那守吗?」张海月蹙眉,在她记忆中,镇子门口可不会有人守。 「之前是没有,但是……大约十年前,有好几家被偷了,那阵子又有些外人时常来,镇长乾脆请人来守着,如果没有人带是进不来的。」张平之摸了下耳朵,笑着说那时治安可真不好云云。 张海月随口附和两句,眼睛却是在注意四周,镇子里的人有些奇怪。 镇上的人大多都是留长发,就算是男生也多半会留到盖过耳后,若是没留头发的,头上也会戴着顶帽子,碧海镇这里的天气又不是多寒冷,甚至可以说是有点热,现在是夏天竟然还戴帽子,委实引人注目。 还有件事情也不可思议,镇民们似乎很厌恶外来人,他们看到张海月的反应,竟然是皱着眉头,有些三姑六婆还会指着她说些什么,话语很小声,她只听到些「赌」、「没想到」之类的断续片语。 在边与张叔间聊边观察镇民的情况下,张海月的目的地也到了。 ──那是一间有些年纪的木屋,外边的白漆有些剥落,还能看到角落里有着小小的、由白蚁鑽出的孔洞。 木屋外面掛着白色灯笼,门扉往外打开,里面装置白色布幔,一张桌子上面摆着各式花果,桌子上掛了个老妇人的照片,她梳子包头,一双眼睛像是能透过镜头,嘴唇拉得平平,人家在拍照时也会带三分笑意,但是她不是,她是个不爱笑的人,这与张海月记忆里的奶奶逐渐重合起来。 一股哀戚的气氛就这样从房子蔓延出来,压得人心底沉甸甸,她安静的往房子里走进去。 张平之及张陆实站在门外,没有跟着进去,贴心的将空间留给张海月。 张海月没有停留在前厅的灵堂太久,她轻轻的吸了口气,她现在也说不出心里的感受,五味杂陈大约就是如此吧,若是没看到就永远不能确定那个强势的奶奶是真的离开,但若是看到又像是一种绝望──只剩自己的绝望,她做了层心理准备后才抬手撩开白幔。 现在距离张海月奶奶──张素素死亡不过两天的时间,按照碧海镇的习俗,人死后得停留七日,等到第七日才会进行海葬。 夏日炎热,为了防止尸体快速腐坏,于是他们在张素素旁边放了很多的冰块。 也许是冰块的功劳,她并未闻到任何臭味,甚至鼻尖似乎能够嗅到一股异香。 张素素躺在那里,身上穿着青色的丧衣,比起那张遗照,她的面容更加苍老几分,张海月看着她,比对着她与记忆中的奶奶有什么相同的地方。 然后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她的目光最终落在张素素的手上,十指尖尖,她轻轻的拉起张素素的手,仔细地端详着她的指尖,在指甲的缝隙间有些许的红色。 她脑中突然闪过之前接到电话时的情况,那时她正在赶着学校的报告,两手忙得不可交际之时,恰好平叔打了电话过来。 「……海月吗?」那边先是很长的沉默后才发问,那里听起来很安静,偶尔还夹着风的呼啸。 「是,请问是?」 她听到那边有塑胶袋摩擦的声音。 「我是张平之,碧海镇的人。」他说话有些含糊,嘴里似乎叼着什么,他停顿了会,才又接着道「你奶奶,从楼上摔下来,人没了。」 「……那,我要回去吗?」张海月顿了一会,才继续问。 「当然要!我想你奶奶肯定很希望你回来!」张平之激动地大喊。 现在想来,这通电话处处诡异。 但是真相还没完全浮出来,再等等吧。 她放下张素素的手,转身走了出去。 那两个人依旧站在门外,张平之嘴巴上叼着香菸,吐着一圈又一圈的烟圈。张陆实安静地看着屋内,两隻脚站得笔直,两个人都没有交谈。 等张海月出来时,张陆实是最先发现的,他对着张海月点点头,然后对着张平之喊了声父亲,以做提醒。 看着这两人差异颇大的面容,张海月心中浮起疑惑,但是很快这层疑惑就被她压下去。 故人 房间内的家俱都还很齐全,她伸手轻轻一抹,手指上几乎没有什么灰尘。这间屋子,比她想得还要乾净。 张海月将行李内的两套衣服放入衣橱中,然后将行李箱放入床下,这张床是较古老的款式,下方的空间颇大,还能容纳一个人鑽进去。 她坐在床边,看着空气中飘散着如同繁星般的浮尘,脑内不停地思考着:到底为什么会被杀呢?是因为钱吗?还是有仇恨?还是说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为了灭口吗?先去看看张素素的房间吧。 坐下决定后,她立刻站起身,离开房间后,走到张素素的房门外。 张素素的房间不远,是在邻近楼梯的房间,就在张海月房间的斜对面,这个走廊其实并不长,二楼也不过只有五个房间,四个房间均分在走廊两侧,最后一间则是在走廊的最底部,那一间被张素素锁了起来。 她转下张素素房间的门把,房门纹丝不动,这是旧式的喇叭锁,她低下头细细研究一番,从口袋中掏出一根细铁丝,捣鼓两下,门锁就打开了。 推开房门后,窗户旁的窗帘被风轻轻吹起,带起阵阵凉意。 张海月走进窗户边,从里面探出头,下面用不是很大的长方形盆栽种植的绿色植物,植物上还点缀着几朵小花,靠近右边的小花有点懨懨的,窗边的右侧则是有着一条灰色的水管。 她将纱窗拉上,以防蚊虫跑进来。 用转头四处看看,这个房间里的家俱不多,书柜在床铺的对面,而床铺旁边则是衣橱及化妆台,窗户距离床铺大约还有五六步,据说窗户不可以对着床头及床尾,张素素显然是挺相信这点的。 张海月先是走到衣橱,打开橱柜的门,里面出乎意外的乱,衣服都塞成一堆,看起来就像有人将东西翻出来后又胡乱塞回去,但是也有可能是主人邋遢,懒得处理。 不对!床头边还有个檯灯,而那个檯灯下面是层桌布,桌布极长,几乎盖住下面的柜子或是桌子。 将桌布拉开后,下面果然有着一个柜子,那原本应该被锁上的抽屉,抽屉的锁头被人用钝器敲坏了,里面摆放着几本书,那些书上面都写着日期,显而易见的,这几本都是日记。 1985、1987、1988年。被拿走的只有一本日记,是1986年。 被拿走的只有日记?不对,还有钱包里的现金也没了。 是钱跟日记吗?如果为了拿日记,还会特别去拿钱吗?这点很奇怪吧。 张海月将剩下的日记拿回去她的房间,决定慢慢地回去看,也许能从中知道些什么。 她回头时,赫然发现有一个人站在门外。 ──是张陆实! 他安静的站在那里,两颗黑色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张海月,些微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白皙的皮肤隐约反光,就像是鱼鳞反射出来的光。 他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他看到了多少?纵然脑中思绪万千,她面上表情到底是没露出什么来。 她压下心中的疑惑,先声夺人问「阿实,你来找我有事吗?」 张陆实往后退了一步,将自身隐蔽在影子中后,躲过那些微的阳光后才说「镇长想要请你吃午餐。」 她愣了下,镇长?碧海镇的镇长为什么会请她去吃午餐?是因为张素素的事情吗? 那些诡异的反光随着他离开阳光后,逐渐退去。 「我知道了。」张海月掩下心中的疑惑,她点头后又问另一个问题「那你怎么进来的?」 陆实愣了下,似乎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待他反应过来后,他将手中的钥匙递给她「这是父亲给我的。」他抿了下唇,才接着说「之前都是父亲在照顾你奶奶的,所以父亲……打了副备用的钥匙」 张海月走近张陆实身边,没有急着接下他手中的钥匙,而是沉思着看他。 她从他身上嗅到一股气味,很陌生却又有点熟悉,她想起来了,那是──海的味道,他身上有着属于海的气息。 张陆实垂下眼,如黑鸦般的睫毛轻轻抖了下,面容无一处不精緻,几乎让人生出一种怀疑──他真的是人吗?还有刚刚看到隐约的反光是怎么回事? 注意到她打量的目光,他稍稍偏过头,问 「怎么了吗?」 张海月歛下眼,接过他递过来的钥匙,说「没有,只是觉得你与平叔长得不是很像。这把钥匙平常是平叔在保管吗?」 「我是被碧海镇的人捡到,是父亲好心收养我。」张陆实面容平静的解释「这把钥匙通常是由父亲保管。」 张海月露出歉意的表情,道「抱歉,是我失礼了。」 他摇头示意自己并不在意,接着他带着张海月往镇长家的方向出发。 镇长家的位置并不在镇中心的位置,反而要偏一些,在碧海镇的东方,是在靠近树林的地方,这是个说偏不至于,但也不是过于热闹的地方。距离张素素的房子大约还要走上五分鐘。 这短短的路程里,张海月没有保持沉默而是持续发问,张陆实似乎因为身处碧海镇里,放松许多,不像是带她来时的那般沉默,几乎是有问必答。 「那这么说来,平叔是第一个发现者?」张海月跟在张陆实身后,她在下楼梯时,脚步顿了下。 「是,父亲他跟镇长有事要找你奶奶,才发现她躺在地上。」 张陆实指了指楼梯下方,张海月随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木质的地板上似乎缓缓淌着鲜血。 她单手撑着下頷,思考着那个画面,应该是脸朝着下面或是侧着脸吧,一般来说从楼上摔下来多半是那样的姿态。 他看着她思考的模样,又接着补充「据说,是仰面躺着的,撞击到后脑槽,失血过多。」 听到这句话,她震惊的睁大眼睛,但是很快就收敛惊讶的神情。竟然是脸朝上吗?如果说是这样的话,那很有可能是……他杀。 她捋下鬓角后,回復心情后,说「那一定很痛苦,奶奶肯定很绝望吧。」 也许张素素摔下来后,没有立刻死亡或昏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兇手离开。 张陆实像是意识到他不该说的那么多,他对着张海月表达了歉意。 「没事的,我很感谢你跟我说这些。」张海月摇头「你能不能跟我说说小偷的事情?」 「……据说,在十多年前,有些人听闻碧海镇的海祭,他们慕名而来,前来参加,但是在海祭结束后,村民们开始发现,有东西陆续被偷了。」 「东西?」张海月疑惑地看向张陆实。 碧海镇的人有什么东西值得被偷吗?不是她看不起碧海镇,而是碧海镇在她的印象中,委实不是个有钱的小镇。 在阳光下,张陆实似乎勾起唇角,但很快就隐没了,他声音极轻地说了句什么,那句话随着海风被吹散在空气之中。 张海月皱了下眉头,想要继续问下去。 张陆实停住了脚,说「到了,这里就是镇长的房子。」 午餐 这是栋白色的洋宅,黑色的屋顶,精緻的门窗,被圈出的庭院中种植着绿意盎然的植物,甚至有几朵美丽花朵在绽放,花瓣上隐隐有水珠的光彩,看得出来这个院子被打理得很好。 张陆实伸手敲一下门,门很快就被打开。 开门的是个女人,她穿着白色洋装,紫色的薄纱小外套,头发绑成一束,垂落在右边的肩膀,她看起来大约是二十几岁,面容温和又带着点良善的气息。 张海月第一眼注意到的不是女人的面容,而是她的手,在这么热的天气,这个女人戴着白色薄纱的短手套,花样精緻,除了手套之外,她的手腕上套着一串小珍珠做的手鍊。 女人的唇是樱红色的,柔软却又美丽的不可思议,她说「请先进来坐吧,外面的天气实在太热了。」 她侧身帮忙抵着门,让两位客人进门。 张陆实脱下鞋子,踩上木质的地板,他神情冷淡的走到客厅后停下,在没有主人的招呼下坐在柔软的沙发上,张海月学着张陆实的动作,这时那个女人关上了门,门轻轻发出一声喀的声音。 房子里的客厅连接着厨房,中间隔着扇门,门帘垂下,挡住了窥视的目光。客厅里摆着三座沙发,沙发对面摆着电视柜及电视,电视边摆了一张相片,那是镇长夫妇的相片,从旁边有些泛黄的边缘可以看出这是张颇有年纪的相片。摆在相片外的是一个小玻璃瓶,里面塞满了蓝色的塑料贝壳。 女人走过来优雅的坐在沙发上,笑了下,她说「海月,欢迎你回来。你还记得我吗?」 她的面容在海月看来是那样的熟悉却又是陌生的。 张海月眨了下眼,问「你是镇长夫人,对吗?」 虽然从种种跡象推测她是镇长夫人,但是张海月心中是不太敢相信这点,因为在她的记忆中,镇长夫人是个有些丰腴,面容也不甚年轻的女人,至少当时她离开的时候,镇长夫人是个符合四十岁女人该有的样子,算起来她今年也该五十几岁了,没想到这趟回来,竟然发现她越来越年轻。 「夫人,你看起来真是年轻啊。」张海月弯起唇角,夸讚着镇长夫人。 她从来不吝嗇夸奖的言语,有时候适当地夸讚会让人放下戒心,从而说出更多东西。 镇长夫人用手轻轻摀住扬起的唇角,眼睛像是有繁星蕴含在其中,熠熠生辉,道「海月你这孩子可真会说话。」 张海月摇头,像是在否认这句话似的,但是她没有直接开口否认,而是拋出另一个问题「夫人,能否请问你是怎么保养的呢?你看起来真是越来越年轻呢。」 镇长夫人拿起放置在桌上的扇子,大拇指擦过扇子的尾巴,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也许是因为碧海镇,这里有种特别的魔力,能让人变得年轻呢。」 「魔力?」张海月双手交叉,抵在下巴,稍稍偏过头,做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镇长夫人没有回答,而是将手中的扇子放下,然后从旁边的陶瓷茶壶里的红茶倒在三杯茶杯中,将两杯茶杯分别推给张陆实及张海月。 「这可是非常有名的红茶呢,锡兰高地红茶。」镇长夫人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脸上露出享受的神情。 张海月低头看向茶杯,红茶倒印出她的面容,不平稳的茶面将她的面容扭曲了起来,她默默将手中的红茶放下。 张陆实则是接过来后,便放在旁边,看起来没有想要喝的慾望。 看到张海月他们俩个都没有喝,她露出遗憾的神情,但是没有多言,而是接着上个话题继续聊下去,她说「碧海镇的魔力,等下你们就能够体会到了。」 这时空气中开始瀰漫着一股属于美食的香味,一个男人从客厅的后方走出来,他穿着居家服,双手带着不太符合居家服的白色手套,面容看起来不过就是个三、四十岁的男人,浓密的黑发,俊秀的五官,只有眼角些微的皱纹出卖他的年纪。 镇长夫人的反应很快,在男人走出来之后,立刻迎了上去,她露出甜腻的笑容,搂着男人的手臂,对着男人问「老公,你准备好餐点了吗?」 男人对着镇长夫人点点头,接着他转向海月两人的所在地,他温和的笑了下,对着海月说「你就是海月吧?没想到你也长那么大了。」 「真是许久未见了,镇长先生。」张海月点头回应。 镇长没有将心思多放在张海月身上,他向张陆实寒暄着「阿实,最近平之怎么样了呢?他没有再听到什么奇怪的幻听了吧?」 张陆实沉默地摇头。 自从他到镇长家后,就变得沉默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他在张海月面前似乎知无不言,但是在碧海镇的镇民前就显得沉闷万分,有时候连一句都不想多说。 张海月觉得,他也许是厌恶着碧海镇的人。 镇长并不是很在意张陆实的态度,他对着两个人说「饭菜已经准备好了,你们与我一起来吧,这可是碧海镇的特殊菜色呢。」 镇长夫人打开手里的扇子,掩住下半张脸,掩在扇子之后的是猩红舌头扫过唇瓣,一双眼睛忍不住发出贪婪的色彩,她说「那些特殊菜色,你们一定会喜欢的,那可是『魔法』呢。」 镇长领着他们走到厨房的餐桌,在走到餐桌前时,地板发出声响,就像是……地板下还有另一个空间似的。 待张海月坐到餐桌面前,也不得不说这是她见过最为丰盛的餐点,总共有六道菜,准确来说是六道鱼肉料理。 镇长夫人笑意盈盈的用扇子指着料理,一一介绍:「鱼烧豆腐、椒盐鱼片、鱼青欖、糖醋鱼柳、西兰炒鱼球、宫保鱼块。」 不只是介绍名字,她很仔细的将每道菜色的做法说出来「这道鱼烧豆腐,要将鱼肉切丁,用秘传的酱汁醃上二十分鐘,放入锅中后,待鱼肉煎熟后,再加入切好的豆腐丁与酱油,至少要煮个十分鐘,最终加入蛋液及绿葱,就完成囉。」 她用汤匙舀起鱼烧豆腐,像是炫耀般的将它展现给张海月及张陆实看。 嫩黄色的豆腐丁及白色的鱼肉,参杂着绿色的青葱,像是呼吸般冒出的白烟,霸道的香味衝入鼻中,带着极为强力的攻势,缠绕于鼻尖之中。 在看到两人不感兴趣的表情后,她有些兴致缺缺,将那一汤匙放回盘中,又转而介绍其别的菜色「这道椒盐鱼片,是将鱼片用米酒及蛋黄醃渍,然后裹上麵粉,将其放入锅中油炸,然后再用另一锅调味,加入盐和白胡椒。」 正如她所说,这道菜色看起来极为美丽,被炸得金黄的鱼片排成一列,看着便让人食指大动。 「要试试看吗?」镇长夫人娇笑着夹起鱼片,用眼神示意二人。 「夫人,请继续介绍下去吧,我还想看看其他美味的菜色。」张海月摇头,拒绝了她的美意。 镇长夫人放下手中的鱼片,两条细细的眉毛先是蹙起后又很快的松开,她说「我想,一定是天气太热了,让你们失去胃口,那让我来给你介绍这道绝对会让你在夏日开胃的菜色吧。」 她用筷子虚指了下一道看起来五顏六色的菜色,道「这道名为鱼青欖,先将鱼肉给剁碎,加入调料后变成得鱼青欖还不是真正的鱼青欖,它还需要炒过,用薑、蒜提香,最终摆盘后要再加上橄欖,这道菜色在夏日可谓是真正的开胃菜。」 再注意到两人依旧没有动筷子的意思,镇长夫人似乎有些生气了,说「难道我介绍的这三道菜色,你们就不会心动吗?」 接着她用汤匙舀起一匙的鱼青欖,将它稍微凑近鼻子,嗅了两下,用不可思议又像是有些轻蔑的语气对着张海月他们说「这些料理是多么美味啊!难道你们闻不到吗?」 在那一刻,她的表情阴沉得可怕,两颗眼珠子直直的盯着他们,像是一把刀想要挖出他们的心脏那般。 镇长轻轻拍了下夫人的肩膀,说「我想,也许是这三道菜色不符合他们的胃口吧,接下来由我来介绍吧。」 镇长夫人身子微微颤抖了下,但是很快她的脸上就恢復那种娇媚的表情,笑着说「那就麻烦老公了。」 接着她将那匙鱼青欖放入自己的碗中,但她没有立刻开吃,而是安静的玩弄手中那把扇子,刚刚那尖酸刻薄的模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不像内子那般会介绍料理,请你们多多包涵。」 正如镇长所说的,他的确不是个会介绍料理的人,比起镇长夫人的能说会道,他的介绍都是极为简洁的。 剩下的三道菜色,分别是糖醋鱼柳、西兰炒鱼球、宫保鱼块,他只是粗略地介绍「糖醋鱼柳,将鱼肉切成条状后,再加入酱料,然后一起煮滚。西兰炒鱼球,将鱼丸油炸,然后加入已经切好的西兰花、胡萝卜,两者炒在一起后再进行调味。宫保鱼块,鱼肉切成块状后,调味醃渍,接着炒后加入其馀提香材料。」 这顿料理都已经被介绍过了,色香味俱全的餐点都摆在桌上,诱人的香味像支小鉤子要将胃中的馋虫给勾起,如果有外人看到这桌料理肯定恨不得立刻开始食用。 但是在张海月的眼里倒不是这个情况,在她的眼中这顿大餐不是鱼肉美食,而是一幕极为恐怖的景象。 在镇长夫人介绍时,张海月彷彿看到这些被料理出来的过程,鱼烧豆腐的鱼肉并非是白色,而是粉嫩的肉块,由人类的大腿提供,肉块上的肌理纹路清晰可见,椒盐鱼片则是由人类腹上片下来的,鱼青欖则是以更为残忍的方式来取得鱼肉。 虽然不明白是否为幻觉,但是对于张海月来说,这顿大餐在她眼中更像是某种恶魔的饗宴。 「已经介绍完毕了,海月,你不开始吃吗?」镇长嘴角含着笑意,问道。 在镇长介绍完毕后,镇长夫人已经开吃了,她听到他的问话,也将视线投向张海月。 「真的十分美味呢,海月你不吃吗?」镇长夫人舔了嘴边的红色酱汁,那双眼珠像是蕴含了隐约的猩红之意。 这时,张陆实开口了,他的表情冷淡,但说出口的话确实替张海月解围了。 「海月小姐,应该是因为张奶奶过世,而伤心的吃不下饭了。镇长先生,请容许海月小姐到下一次在享受碧海镇的美食吧。」 「是我没想好,真是失礼了。」镇长又接着说「那等张夫人的海葬结束后,我们会再请海月共食餐点的。」 镇长夫人打开扇子,掩住嘴角的笑意「海葬结束后,请务必让我们好好招待你,海月。」 海神祭 张海月及张陆实从村长家离开时,夕阳已经西下,半片天空被蓝黑色的夜晚给染了色,朦胧的月亮逐渐在高空显现。 两人走在街道上,张海月发现相较于白天,在夜晚中出来的人反而较多,但是却安静很多,白日的人虽少了些,但至少还有些说话声,到了夜晚,人是多了不少却也安静不少,两侧都有人在门口静静得晒着月亮,月光洒落在他们身上,散发出奇怪的光辉,就像他们本身在发光。 除此之外又有一件怪事,他们非常的守规矩,每一户都保持一定的距离,而且都只在自家的门口前,若是不幸的一家子中有好几个人要在外面,那他们的藤椅几乎都是贴着对方的,中间连要落脚的空间都没有。 张海月好奇的往他们旁边凑近,想观察那些人身上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她对他们身上那些光芒很好奇,据她所知皮肤可不会反射出什么光芒来,这些人身上到底是有着什么东西? 张陆实抓住张海月的肩膀,冷冷地警告她「如果你不想招惹麻烦的话,不要接近他们。」 ……招惹麻烦?事实上,麻烦早就找上来了。她能感觉到从她接到那通电话后,就是麻烦上门的开始,但是她也没有张口反驳张陆实的意思,因为张陆实是难得能让她在这里感受到好意的人,不过她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股违和感,从刚开始的冷淡到后来的知无不言,在碧海镇镇民前及她的面前截然两种不同的态度,就像是……双重人格? 张陆实见她似乎听进去的样子,就又松开手,闷头继续前行。 她就这样,维持着不疾不徐的步伐跟着张陆实,盯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思索着。 夕阳完全落下了,黑夜佔据了天空,月亮高掛,群星犹如小小的眼睛,注视着底下眾人。 在两人离开后,那些人从原先注视着月亮转为盯着他们的背影,两颗眼珠就像是浑沌的水潭,晦暗不明,据说人类在一分鐘内至少得眨十几次的眼,但对于他们来说这条定律似乎失效了,他们似乎不需要眨眼,可以一直睁着眼睛。 * 穿过幽暗的小路后,张海月到家了。 漆黑的道路上没有任何的路灯,张陆实手中也没有照明的道具。 但是张陆实似乎要赶着回家,并没有意思在这里多留几晚。 「天黑了,你看得到路吗?」张海月叫住张陆实,问道。 张陆实点头后,又说了句「这里的人,在夜间行走不是依靠视觉。」 不是依靠视觉?她皱了皱眉,她能感觉到张陆实似乎有意无意的再提醒她一些什么,白日的他是个沉闷的人,而夜晚的他似乎又在引诱她去追查真相。 她有很多话想问,但是他没等她的反应就转身离开了,她想要开口叫住他,但不过几秒鐘的时间,男人的身影潜入夜色之中,他与黑暗融为一体。 张海月沉默半响后,将目光投向屋中。 碧海镇的秘密太多了,她本以为只要解开一个秘密就可以,但是一个秘密之后衔接的是另一个秘密,就像隐隐之中有一双手将她推向某个地方,而她只能跟着那双手追寻真相。 她将两片门推开,走进点着白色蜡烛的屋中,在摇晃烛光照映中老人的照片越发显得阴暗,她伸手将电灯开啟,顿时室内一片亮堂。 虽然这么做很对不起张素素,但是她目前身边能够接触到的碧海镇上的人只有她一个而已,所以她想要从张素素身上找出那些关于碧海镇镇民的谜团。 挑起白色的布幔,走到张素素身边,双手合掌祭拜后,将覆盖在张素素身上的白布拉开一半。 ……不是手。之前她有看过张素素的手,所以她很清楚手上没有任何东西。 张海月闭着眼睛,心中分析着,脑中闪过今日发生的一切。 最终回忆停留在耳鬓边,镇上的人、镇长夫人的头发,镇长的发型,镇上的人大多戴着帽子,而镇长先生,他选择最能够盖住耳朵的发型,而镇长夫人的头发也有些刻意了,几乎都盖住了右边的耳朵。 一个念头猛然闪过脑中,那么是……耳朵后面有什么吗? 她俯下身,将张素素的脸转向另一边,撩开她的头发,耳朵后面露出两到三片银色圆形的鳞片,这些鳞片就像是鱼鳞。 张海月退了两步,吐了口长气,像是要将心中那股堵着的鬱气吐出,她似乎知道张陆实那句话的意思了。这里的人,身上为什么会有鱼鳞?是病吗?还是其他更不可能的东西? 她犹如站在迷雾之中,即使能看到隐约的光芒,但是想要靠近真相,还远远不够。 张海月如坠迷雾,脑中混乱成一团,离开灵堂后,她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洗澡、如何上床的,浑浑噩噩的进入梦乡。 那是七岁那年发生的事情,人们在进行海神祭。 碧海镇非常热闹,屋子前会插着五顏六色的鱼旗,还会在屋簷边角处掛着灯笼,不是鲜艳的大红色灯笼,是那种黄白色上面写着字的灯笼,明亮的灯笼使夜晚看起来犹如白日般。 人们会穿上最好看的服饰,年轻人会拉着自己的情人、大人带着小孩,有的则是老人带着小孩,又或者是一大家子出游,镇上到处都充满快活的氛围。 但是这快乐的气氛与张海月没有关係,张素素不喜欢参加这些活动,所以她通常会要海月待在屋子里,人们的嘻笑交谈偶尔会透过墙壁传来,张海月就会动下身子,两颗灵活的眼珠子滚嚕嚕的转动着,脑子里都在思考要怎么说服奶奶让她出去玩。 张素素将手中的书给闔了起来,说「海月,你坐不好吗?」 「奶奶,外面好热闹啊」张海月忍不住站了起来,对着张素素指了下外面,期待地看着她 「嗯,所以呢?」张素素将书放回桌上,两手抱在胸前 于是,张海月张了张口,然后又得懨懨的坐了回去。 这天夜晚过没多久,房子的门被敲响了,张素素站了起来,走去开门。 张海月看向门边,透过张素素旁边的间隙,能看到那臃肿的身形,头上戴着圆顶帽,穿着西装,手里还拄着黑色拐杖,他的头发短短的,两鬓被剃了一截,看起来人十分精神,眼尾的皱纹在笑起来的时候特别的明显。 是镇长先生!一向对于外表懒得整理的镇长在这个时间也换上最贵重的衣服。 其实镇长先生的腿脚很好,根本就不需要拄着拐杖,但是镇长夫人喜欢外面的西方文化,于是她也给镇长准备了套据说是「西方绅士」必备的衣服,虽然看起来非常整齐,但是在这个偏远的小镇里格格不入。 但是张海月不敢走过去听两人在说什么,于是坐在那里,身体却扭来扭去,像是椅子上摆满了钉子,好奇心像是猫抓子般抓得她心里不安稳。 两人交谈的时间没有很长,镇长只是来通知下事情,很快就离开了。 张素素走了回来,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又隐约透着点不安的意味,她对着海月说「海月,我们去神庙。」 那时候张海月还不懂为什么张素素脸上会那么复杂,只是开心地收拾东西准备前往海神庙。 神庙 海神庙是碧海镇上唯一的庙宇,在碧海镇里信仰的是海神,据说海神是海里的主宰,但是祂会保佑人们渔获丰收、出海平安,祂的形象是人身鱼尾,下边乘着海浪。而通常海神祭时,会将七岁以下的孩子带到神庙里,让海神为他们献上祝福。 张素素穿着蓝底黑纹旗袍,头发盘成一圈,紧紧拢在后脑槽,腰间系着一把扇子,她牵着张海月,领着她往前走,经过道路时,遇到碧海镇的镇民时,他们打招呼的方式通常都是点头致意,但有些年纪大的人还会弯腰致敬。 张素素不太爱回应那些人,面无表情,但偶尔还是会点头回敬。张海月当时年纪小,还不懂事,只觉得那些人倒是挺有趣的,一张小脸堆满了笑意,兴致来时还会挥手向他们打招呼。 看着张海月的行为,张素素只是皱了下眉头,但也没阻止。 神庙是在碧海镇的镇中心,其实碧海镇是以神庙为中心而建造的,房子连着房子,一层又一层的,像极了一道道的防护墙。 因为当时觉得有趣,所以张海月也没感觉过了多久,就到达神庙了。神庙不是只有一间庙宇,它的外面是有着围墙的,那是由白灰色砖块所垒成的,就张海月的印象来说,那就如同童话故事之中囚禁公主的城堡墙壁似的。 围墙外的碧海镇非常热闹、人声鼎沸,围墙内的神庙却是极为冷清,在当时如果在神庙大声喧哗,那是会被冠上不敬海神之名。 张素素曾经将她揽在怀里,娓娓道来一个故事,那是发生在很久之前的故事,有个男人他在神庙里做下不可饶恕之事,因此触怒海神,导致当年的渔获减少很多,甚至发生天灾,碧海镇的人为了祈求神明的原谅,将那个男人献祭给海神。 最终张素素轻捏她的鼻子,笑着说「所以知道了吗?千万不可以不敬海神。」 其实张素素曾经对张海月很好,也不是从一开始就对她冷眼相对,但是自从张海月的父母离开后,张素素就开始对她表现出冷淡的样子。 经过神庙的围墙后,那看到有条石砖铺成的走道,那是条可以容纳三、四个人并排过去的走道,两侧则是挖成水池,里面养了不少鱼,有各式各样的锦鲤,例如:红白花纹、黄白花纹,更甚至有由黑红白三色组成花纹的锦鲤,除此之外,偶尔望去竟然还能看到穿插其中的草鱼。 石道没有很长,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张素素就走到神庙前面。 白衣蓝裙,腰间系着扇子的女子笑意盈盈的迎上来,温声细语道「孩子们都在神厅之中,现在只剩海月。」 张素素将腰间扇子拿在手上,然后轻敲下手掌,沉默半会后问「那些孩子,可好?」 这话问得隐晦,张海月歪头,好奇地看着张素素与那名女子。 「嘘。」女子比了下噤声的手势,又接着说「虽然您是……,但此事可不能随意讨论。」 她说到张素素身分时,声音突然变得又轻又快,张海月没有听清那几个字。 接着女子转过身,说「请随我来。」 张素素牵着张海月沉默地跟在她身后,绕过弯弯绕绕的回廊,终于走到神厅。 当张海月踏进去时,看到海神雕像时,忍不住多看几眼,那是个非常庄严的神像,海神像上身赤裸,下身则是鱼尾,又运用巧妙的波浪盖住尾鰭,最让人惊奇的是海神像的脸,没有任何五官,那是一张被磨得圆滑的脸,极长的头发盖住他的脸颊及胸前,几乎让人无法分辨祂的性别。 按理来说,孩子们看到这尊雕像应该会感到害怕,但是张海月并不觉得可怕,反而觉得有股强烈的亲近感,于是她忍不住上前两步,想要再靠近那尊雕像。 在张海月的视线中,那尊雕像有种奇异的美,红色的神像张开手掌,她甚至能感觉到祂在说话。 当注意到张海月没有露出恐惧的神情时,甚至还想上前时,张素素伸手拉住张海月,虽然面上还算镇静,但是她的心却是沉到谷底。 「海月!你在做什么!」 张海月听到张素素着急地喊声,才回神过来。 「奶奶,祂、海神,好像在叫我。」张海月抓着衣服下襬,语无伦次的解释「我能感觉到,海神在呼喊,祂想说什么。」 女子看到张海月的表现时,她打开扇子掩住那勾起的唇角。 张素素深吸口气,心中那股郁气却没有散去,她对着女子说「海子小姐,仪式举行的时间到了吗?」 海子将扇子闔上,眉眼弯弯,道「时间到了呢,不过依照这个情况来看,海月肯定会得到祝福,果然是您的继承人呢。」 张素素握紧手中的扇子,没有回话。 「请跟我来吧,海月。」海子对海月伸出手,温声细语的说「大家都在等你了。」 张海月这时四处张望下,才注意到那些停留在最角落的孩子,大约有十多个孩子,他们的年纪大约都在七到十四岁之间,他们紧紧的依靠彼此,有些胆小的孩子还抓住同伴的手,年纪较大的孩子站在比较外面,而年纪越小的孩子越紧贴着墙壁,他们脸上充满着惊慌、疑惧的神情。 他们也在看着张海月,但是那种目光却让张海月感到不舒服,小时候的张海月不懂,但是如今想来,那是种看着『怪物』的眼神。 张海月犹豫的看了眼张素素,她点了点头。张海月才将手放入海子的掌中,感觉到温软的触感,海子忍不住勾起唇角,但是很快就抹平那枚笑意。 「真正的海神祭就要开始了呢。」海子声音轻快地宣告。 海子握着海月的手,并没有理会那些孩子,逕自的往内殿走去,那些躲在角落的孩子中有人咬紧牙根,努力跟上海子的脚步,有人带头,后面的小孩就一股脑地跟上去。 这些孩子们其实是不想去的,但是大人告诉过他们,如果不参加海神祭,他们会活不到成年。 张素素站在外殿,看着白纱层层落下,而孩子们的身影逐渐远去。 祝福 当最后一个孩子走过,白纱组成的布幔就会放下。 张海月忍不住回望后面,她能看到那些孩子们神情惊慌也能看到那层层白纱,但她最想要看到的却没有看见。 路途是漫长的,张海月在心中默数着数字。 一、二、三……。 海子的脚步越来越快,张海月却觉得越靠近海神内殿的位置,脚步就越轻盈,对她而言跟上海子的脚步轻而易举,但是跟在后面的孩子们却没这样的感觉,他们必须小跑起来,但是他们又不敢跑太前面,于是就推挤着前方的孩子。 前方的孩子们被推挤,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个小女孩被挤出队伍外,不小心碰触到白纱。孩子们发出小声地惊呼,那个原先牵住海月的海子停下脚步。 海子转头过去,用一种像是要发怒的声音,道「不敬者,将受天罚。」 因为角度问题,所以张海月没能看到海子的表情,但是从那些孩子的反应来看,那应该是非常恐怖的表情。 有的孩子因为过度恐惧,喉咙已经开始发出呜咽声,海子不耐的将右手抬起,袖子轻轻甩动,那哭泣的孩子瞬间消失在原地,她冷声说「不敬海神者,不配获得祝福。」 殿内变得极为安静,空气像是凝住般。海子将其他孩子扫过一遍,黑眼逐渐转成深蓝,她仔细的评估着这些孩子里是否还有些『不敬者』,目光就像是要将他们心里那些念头挖出来,孩子们屏住呼吸。 不是没有孩子想要反抗,但是从小的教育告诉他们,如果得罪海子巫女,会发生非常恐怖的事情,灾厄将会降临到整个家族,那枚想要反抗的衝动霎时就像小火苗般,被随意的捻熄了。 每个被海子目光扫过的孩子不禁汗毛直竖,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 「不过是些……」海子开口,用轻蔑的语气这么说着。 但是还没待海子说完,张海月轻拉了下海子的袖摆。 她小声地问「我们要到了吗?」 海子收起轻蔑的眼神,转头温温和和的微笑着,对着海月说「就要到了。」 只有海月、只有她是与所有人不同! 那种过于温柔的神色,眼神中似乎带着点深意,当时的张海月没感觉到,但是如今再次梦到这的张海月感觉出一种强烈的违和感。 正如海子巫女所说,海神内殿确实很快就到了。 刚刚在远处看到的海神雕像比张海月想像得还要大,那是个高有两米的雕像。 摆放着神像的房间是没有任何窗户,所以没有阳光可以照射进来,周围是用烛灯,幽幽的火光在空气中不够亮眼,反而给室内带来阴森之意。 海子要求孩子们跪在海神雕像前面,等所有孩子都一一跪下后,她站在孩子面前,吟唱着奇怪的歌曲,听着像是要求祝福的歌曲,又像是丧歌,低低的声响回盪在室内。 孩子们都闭上了眼睛,张海月也不例外。 因为闭上眼睛,反而耳朵的听觉变得更加灵敏,她能感觉到身侧除了海子的歌声外,还有那越来越清晰的男声。 低沉、痛苦、虚弱的声音,就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声音。 就在她要听清楚时,那声音陡然一变,变成女人的声音,尖细刺耳,那是女人绝望的嘶吼声。 「离开这里!」 * 梦境到此为止,张海月额头冒着细汗,从床上挣扎着起来。 窗边的太阳洒落在地板,窗外的树上有着小鸟的轻唱。 她眨了下眼,努力地恢復思绪,她记得前日她太累了,倒头就睡,但是……好像有哪里非常奇怪,她摩娑着手下的床铺。 不对!这不是她的房间! 她悚然的看向那个床单,海蓝色像是阴鬱的海底世界,上面绘着几朵白色的水母图纹。 ──这里是张素素的房间。 张海月的愕然没有维持很久,她坐在床边,手撑着下顎,思考着刚才的梦境。 从开始到结尾只有一个地方不同,只有最后的那句话,不对。 那不是海神给她的话语,虽然那是非常久远的以前事情,但是她却还记得,海神当时告诉她的是──你还会回来。 与其说是什么祝福,不如说是像预告般的话语。 那次海神祭回去后,她跟张素素提起这件事情时,张素素的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阴鬱,嘴中喃喃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然后要求她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这件事情,海神的话是不能告诉别人的。 在那之后,村子里的孩子们开始避开她,大人们在见到她后,也不再给予任何糖果,他们对她说话时,甚至会带上了些尊敬的意味,据说是因为她是那次唯一获得海神祝福的孩子。 那么这次的离开这里,是谁要告诉她的?但那并不是张素素的声音、那是某个听起来非常耳熟的声音。 这次的事情她好像看到有两隻手在对她进行拉扯,一方是希望她回到碧海镇,另一方则是希望她永远不要回到碧海镇。 她站了起来,站在窗外,看向大海。 碧海镇、海神、海的祝福、张素素,到底是什么将这些事情连结起来? 张海月思考无果后,决定先去碧海镇走上一趟。 其实如果可以的话,张海月是想去神庙看看,但是平日里神庙是关着的,如果未经允许是不能进入的。 回到自己的房间,洗漱一番后,她套上黑色的西装外套。 到楼下的灵堂后,她恭敬的点起三根香后,拜了拜,才转身离开。 开门之后,张海月不禁往后退了步。 是张陆实!怎么又是他? 张陆实站在门外,穿着轻便的衣服,表情依旧冷淡「早安,昨日睡得好吗?」 他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而且为什么要问候她是否睡得好不好?听起来就像他知道她做的那个怪梦似的。 做了那个奇怪的梦后,打开门后又看到一个人不知在门外站了多久,张海月难免会对此感到警戒。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皱了下眉,问 「父亲叫我带你去逛逛。」 张海月的手指轻轻抽搐了下,但是她保持面上的镇定。 她今日才决定要去外面走走,他就出现在门外,有那么巧的事情吗? 「我今日想要去镇上。」但是她面上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淡淡地回答 张陆实似乎看出她的戒备,说「毕竟你那么久没回来,还是有人带着逛比较好吧?」 算了,左右有个人带着也好,如果有什么事情,还能让他顶上。 「你说得有道理,那么我们先去街上吧。」张海月点了下头。 赌徒 风掠过碧海镇时,总是带着属于海的味道,偶尔还夹带着隐约鱼的腥味。 街上不只有摊贩也有店家,店家与摊贩相连接,小贩的叫卖声,热闹的人来人往,有些人在看到张海月他们时,还会微微点头,不如第一日那般的充满敌意。 也许是因为镇长有打过招呼吧?张海月心里猜想着。 她手插在口袋中,悠哉的间逛着,张陆实则是跟在她身后,与她稍有距离,这个距离说起来是有些微妙的,一种类似于有些疏离,但又不是那种完全陌生的距离,假如她要逃跑的话,张陆实大约一个伸手就能够拉回她。 当张陆实跟在她身后时,她能感觉出他是紧绷的,脑中不自觉冒出一个词:监管。 除此之外,她还感觉到一件事情,白日与夜晚的他在对待她是截然两种态度,夜晚的他似乎友好很多,而早上的他……更像是一个狱守。 虽然说是监管,但是他还是尽责的扮演好表面上的角色:导游。 在一排房子之中,有一间特别引起张海月的注目,那是间上面打着补丁,外头嚣张悬掛着蓝色旗子,而掛着门上的招牌写着「海贝场」。 有两人守在海贝场门外,不是特别壮,但是那精瘦的身形以及精神矍鑠的目光,能够猜出来这两人多半是练家子。 「那是什么?」张海月转头询问他。 注意到她的目光落在那里,张陆实抿了下唇。 「海贝场,就是外界说的赌场。」他淡淡地介绍。 「很特别的名字。为什么要掛蓝色的旗子?」她好奇的继续追问。 「在碧海镇因为崇拜海神,蓝色是指好的顏色,因为海神厌恶红色,所以红色是指不好的意思。在赌场延伸出的意思是蓝色是今天有开、红色则是相反的意思。」 她扬了扬眉「运用海神的顏色,不会被降罪吗?」 张陆实仔细的凝望着她,才斟酌着说「在古代时,海神,不只掌握海洋,还有财富的意思,所以赌场的人也极为信仰海神。」 他接着开口,似乎有些犹豫,轻轻的问了句「你记得些什么了吗?」 张海月像是没有听到他的问话,而是兴致昂昂盯着海贝场门口。 这时恰好有人要进去海贝场,那个人穿着白色短袖上衣,灰白裤子,脚上套着蓝白拖鞋,腰间鼓起,他嘴上叼着香菸,麦色的肌肤,鼓起的肌肉将整个衣服撑起,上衣的口袋中插了朵蔫巴巴的小花,头上带着破旧的草帽。 她紧盯着那人的腰间,问「他是谁?」 是小刀吗?她猜想着。 「张允地,一个混混。」张陆实皱了下眉,简短的介绍。 「有前科吗?」 「没有,但是据说村里不少人都被他偷过东西。」 「哦,镇长他们不管吗?」 「……不好管。」 「为什么?」 「……他是夫人的亲戚。」 张海月笑了下,慢条斯理的说「碧海镇的人,多半是亲戚,就差在远或近而已。」 确实是如此,碧海镇都是同一个祖先,镇长家里摆着的那个祖谱清楚写着。 张陆实搓了下袖口,双眼垂落下来,闷闷的应了声,就像隻大狗狗似的「嗯。」 「我开个玩笑而已。能再跟我说说他吗?我有些担心,毕竟我还要在这里待几日。」 「他是个赌徒,偶尔喜欢偷鸡摸狗,之前有人撞见他偷东西,他就跑了,后来才知道他是把偷来的东西都拿去当了,当了之后就是赌,那个时候有人告到镇长那,镇长有好好训诫他一顿。」 「他的手,是旧伤吗?」张海月指了下张允路,问 张允路手上有一道痕跡,很显眼,就像是被什么抓了一下,看起来伤口还挺深的。 「是新伤,看起来大约这几日受伤的。」 这几日……让人一时间联想到张素素指甲里的那些皮屑加血肉。 在他们俩交谈的这时间里,海贝场前形成对峙的场面。 「为什么不让我进去?!」张允路大声地嚷嚷 守在海贝场前,一个较高的男人说「阿路,你欠多少钱还要人说吗?不要以为你跟……是那种关係,就可以欠钱不还!」 那句话含糊过去,但是却侧面印证了张海月心中的想法。 跟着高个守门的另一个男人搭着话「就是说呀,阿路,你上星期不是说要发财了,这礼拜怎么还是没钱还。」 张允路被两人挤兑的话语,激起怒气,脸上的微血管扩张,脸颊充斥着红色,咬着牙关,看起来下一秒就要炸了。 「上礼拜是意外!这次我在镇长家领到工作了,很快就要有钱了。」但是他压抑住怒气,尽力的解释着。 两人显然是懒得听他解释,他们见过太多这样的人了,明明口袋没有半毛钱、说下礼拜就有工作的根本就是在画大饼的人多的是。 较矮的男人不耐烦地从口袋中拿出一包菸,抽了一根叼在嘴上「别在这里妨事,有钱说钱、没钱滚蛋。」 张允路骂骂咧咧的离开了,他离开的方向恰好就是往张海月他们这边过来。 当他看到张陆实时,一张脸更加阴沉,但是他停了下来,停在张陆实面前,问「夫人上星期有跟你说什么吗?」 张陆实皱了下眉,反问「她说了什么?」 没有得到想要的回答,张允路愣了下,说了句「……不是你。」 「那会是谁呢?到底还有谁?」嘴里碎碎念着,转身离去。 张陆实不想理会那个奇怪的傢伙,侧脸看向张海月,沉默地等她开口。 张海月安静地看着张允路的背影,一双眼睛冷清清。 像是看透了张允路刚刚问话的意图。 注意到张陆实的目光,转回偏移的目光,张海月说「我有事情想问问看那两位大哥。」 * 海贝场前面通常是没什么人敢来闹事的,所以两个守门的男人也是挺间的,只要驱赶那些欠债过多又没什么钱的黑名单就好。 趁着没什么人,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间聊着。 就是在这个时候,一个短发的、面容清秀的女人走了过来,她后头还跟着个少年,这个少年他们认识,是偶尔会跟在镇长身后的人。 女人正是张海月,而少年正是张陆实。 「两位大哥,要进这里,有什么规矩吗?」张海月轻声细语的问。 在看到张陆实后,高个的明显站直了些,不像刚才那般悠间的姿态,道「哪有什么规矩,大家玩得开心就好。」 张海月轻蹙眉头,带着两分担心的口吻说「可是我看刚才前面那位戴草帽的大哥似乎被挡了下来。」 矮个的接过话题说「那是因为刚才那个人欠太多钱了。」然后他又说了个数,说那个人就是欠那么多前云云,才会挡住他。 她扬眉,露出惊讶的神色「那个人竟然欠那么多钱,就没什么办法能制住那种人吗?」 高个的揉了下鼻子,说「有是有,但是他跟这边老闆有点关係,所以……。」 矮个的忿忿不平地说「那个只靠着女人养的傢伙……」 高个的拍了拍矮个的肩膀,示意他不要说太多,张海月装作没看到的附和着,说「那种傢伙真是糟糕,请放心,我不会那样做的。」 「我们当然相信你,毕竟老闆有特别交代过我们。」高个的笑了下,然后将门打开。 张海月就这样带着张陆实进去海贝场,海贝场里面不太像外边的赌场乌烟瘴气,里面弄得很整齐,但是有点特别的地方,他们在角落摆了个神龕,香炉前空荡荡的,平添几分怪异。 赌桌旁玩着好几圈的赌徒,这些赌徒不论是高或矮、胖或瘦都有个共通点,那就是他们的脸色都格外青白,又因为激动的情绪,额头上冒着细密的汗水。 空气中浮动着某种会使人亢奋的因子,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她给了张陆实一些钱,看着他疑惑的神情,她笑了下说 「帮我换成这边的钱币。」 张陆实依言,换了一小叠的贝币回来,蓝色的塑胶贝壳堆在一起,看起来美丽却又廉价,而这个贝壳看起来又与摆在镇长家电视上那小瓶里的蓝色贝壳一模一样,难免会让人联想到些什么。 她轻轻抚摸了贝壳,又将其中一个收入掌中,然后对着他说「你去替我玩玩吧,最好压没什么人选的选项,赢了算你的。」 张陆实虽然有点疑惑,但是他没有说什么,就如张海月所说的去做。 他的运气很不错,基本上赢多输少,有的人看出点门道,就跟着下注,但是那些人很有默契,到了某个数就停手了,跟到最后的是一个年轻人,他显然想要多赢点。 这时有个穿着黑色衣服的人走到那个年轻人身边,拍了拍肩。 这在赌场上是个很晦气的动作,年轻人想要大力的甩开那个人,怒斥「你是不是找死啊?没看我运气正好吗?」 那个人脸上带着墨镜,墨镜遮住他大半张脸,他说「按规定来,你赢了那么多,去上个香吧。」 「上香,老子才不上呢。」年轻人显然不信那套,怒道「老子就不信上不上这香有什么关係」 「你如果不点,就保不了平安。」 跟着年轻人来的小伙也拉了下年轻人,劝着同伴「你这香肯定要去点,之前也有一个跟你一样铁齿的人,不上香,结果据说第二天就躺在街上了。」 「我看这根本是──」赌场里的人做的。 同伴连忙打断他的话「喂!你下次还来不来!我话落在这,你不点就没下次了」 听同伴都说到这样,他也只得同意了,墨镜男带着他到神龕旁,从神龕下的柜子拿出一支黑色的香递给他,这香一上,烟特别浓,飘散在海贝场的各个角落,那细腻的香气依附在各个墙角。 这时张陆实恰好回来了,他掏出口袋里的钱,将已经兑换好的钱递到张海月面前。 张海月只从里面挑出自己的本钱后说「剩下都是你应得的,拿着吧。」然后,她又掩住鼻子说「这里味道不是很好,我们走吧。」 推测 两人从海贝场走出,半日的时光已经被消磨过去。 已经是第二日的下午,明天的晚上就要进行海葬,送走张素素。 「阿陆,你知道海贝场的老闆是谁吗?」 张陆实摇头,说「不知道。」他顿了下「据说,海贝场的老闆非常神秘,唯一与他见过面的是镇长先生。」 镇长、老闆,看来这两人的关係密切……又或者是,他们根本就是一个人。 她手撑在下頷,神色悠然「原来是镇长先生呀,那你说镇长先生知道海贝场里的香有添加毒品的事情吗?」 明明是那么紧要的事情,但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又显得那么云淡风轻。 就连张陆实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反应过来。 「你说香里面参杂毒品?你怎么知道?」待他反应过来后,他眉头紧皱的反问。 「毒品这种东西,只要闻过一次就不会忘记了吧。」她嘴角含着笑意,继续解释「我恰好有闻过一次,那时候刚好去帮助警察破案,一个不小心就被扯进毒案里去了。」这话看似平淡,但隐含在字句之下的危险可不是能够随意被带过去。 其实她刚进去时,虽然有闻到依附在墙壁上的毒品香气,但是那个味道微弱到让她不敢确认,后来那个赌徒被逼着点燃香后,她才能够完全确认,那就是新型毒品的香气。 「而且那些赌徒的状态,不是很好的说明了某些情况。就连你,也受到影响了不是吗?」张海月从口袋中抽出纸巾,伸手轻轻的拭去他额边的汗水,动作温柔又繾綣,她的眼睛映出他的模样,像极一潭会将人溺毙的春水。她的动作像是蜻蜓点水似的,带起张陆实心中的涟漪,但很快就消逝不见。 不过这话说得倒不错,她跟他说要离开海贝场时,他心中竟然会觉得有些可惜,现在回想,他只觉得背脊一凉,心中充满悚然的情绪。满头大汗、异常兴奋的心情……还有离开之后,像是被消耗好几倍的精力,这就是毒品的威力吗? 他想起了一些东西,关于镇长的事情,但是他也不确定那些事情是否与赌场的毒品相关……但是他内心却有一个声音在催促他:把所有的事情告诉她。 张陆实拿走她手中的纸巾,垂下眼,避开她的注视,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犹豫几秒后,他低声说「镇长先生的后花园里,似乎种了不少东西,据说他不允许人进去。」 张海月自然地收回手,说「看来,镇长先生藏了不少东西。」 后花园吗?看来上次去镇长家逛得不够彻底,不过这也不能怪她,当时她可是被那顿人肉大餐下到了呢。 「但是、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要在香中添加那种东西?」张陆实茫然地问。 「谁知道呢?也许是老闆想多赚点钱吧。」张海月随口胡扯着。如果真的是她猜想的那样,那镇长可比她想的还要罪无可赦。 张陆实皱了下眉,从她口中点出不合理的地方「可是、海贝场里的人大多是碧海镇居民,就是带来的其他人也大多是在这附近镇子里的人,这附近的大家又没什么钱。」 他比她想得还要敏锐。 张海月沉默半会后,意味深长的说了段话「值钱的不一定是钱,不论是物品也好、人也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都是能转换的另一种钱财。」 赌徒加上毒品,总能带来非常恐怖的东西,不过,在碧海镇里,恐怖应该是与财富并存。 这个话题随着两人的沉默,嘎然而止。两人相伴着走在街道上,幸好不如昨日夜晚,他们赶在太阳西沉前离开了街道,避开那些会在月光下发亮的居民。 走在小道上的两人,神情截然不同,张陆实的表情看来心事重重,丢下炸弹般话题的张海月反倒是露出悠哉的神情,看起来并没有太过烦恼的神色。 「我说,阿陆,镇里有电脑吗?」张海月随口开了个新话题。 张陆实点了点头,说「有,我那刚好有一台。」 「那真是太好了,我明日能去你家一趟吗?我想要上传一份报告。」她露出明亮的笑意,两眼弯弯。 她的笑意稍稍驱散掉刚刚那个爆炸般话题的馀烟,张陆实心中提着的那块石头微微松动。 「是学校的报告吗?」 张海月食指轻点下唇,说了句「嗯,是民俗学的报告。」 她眼神中蕴含着深邃的光芒,宛如月光藏匿在其中,她说「很有趣不是吗?从各地的民俗探往先前的歷史,从中寻找到不可思议之处,这正是民俗的乐趣。」 * 进门后第一件事情,张海月点亮了灵堂前的两根蜡烛,两根白蜡烛留下烛泪。 她站在灵堂前,凝望着张素素的照片,捻着香。 她与张素素的感情不深,不过她是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的亲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她都是特别的,为了这份特别,她会尽她所能地做某些事情。 任何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浅薄,她闔下眼睛。 她在心中默默整理着事件的始末。 事情发生的顺序应该是: 一、将张素素推下楼的是张平之 二、张允路是从窗户爬入张素素的房间寻找东西 三、镇长拿走日记本。 之所以能知道是张平之推张素素的原因是张平之说了一句话:「张素素是下楼时摔下去。」一般来说看到一个人仰面躺在地上时,会认为是上楼时不小心踩空摔下去,而他可以直接断言张素素是下楼摔下去的,还有早上特别去找镇长与他一起来找张素素,除此之外,说到张素素时他总是会做出说谎、心虚的动作,还有手上特别用纱布裹住伤口。 墙壁上留下的痕跡与张允路的鞋印符合,还有张允路的那句「下礼拜将会发财。」他手上那道伤痕,是动物的爪痕,依照她的推测,那应该是猫抓的,因为张素素的衣橱里置放着柑橘类的芳香剂,而猫最讨厌的是柑橘香味,在手上充满柑橘味的情况下,还硬要抓猫,那被抓伤也不是意外的情况了吧。 至于第三点,只有镇长有机会进去张素素的房间,发现人是张平之和镇长,如果在发现的当下镇长故意支开张平之也不是没有机会。 但是动机呢? 她有预感,如果能够知道那本日记里到底记载了什么,那她就能够知道原因。 张海月思绪整理到这里,也捋得差不多了,她睁开眼睛,将手中的香插进香炉,白烟幽幽的飘在半空之中。 在她转身离开后,张素素的相片流下两道血痕,从下眼瞼流到脸颊,形成泪水的痕跡。 *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张海月梦到那天所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幕幕拨放的电影,她只能站在外头观看。 两片门板敞开,夏日阳光洒落在地板,斑驳的光线在地上形成炫目的色彩,外头的蝉鸣不绝。 「……我不会叫海月回来的。」张素素坐在大厅的椅子上,与镇长及张平之对峙。 她的唇线拉成直线,手里拿的拐杖种种的敲了下地板,表达出主人的愤怒。 「张夫人,你已经失去海神的庇佑了,现在只有海月回来,碧海镇才能获得一线生机。」镇长捧着手中的茶杯,面色温和的对着张素素说。 「如果不是你们在之前做下那些事情,怎么沦落到现在这样。」张素素冷冷地说 镇长面色沉了下来,他将手中的茶杯放回桌上,手劲极大,震的茶面晃动不停。 「……你忘记你的儿子媳妇怎么走的了吗?现在我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碧海镇要海月才有一线生机,而海月也只有回到碧海镇才能继续活下去。」 张素素露出嘲讽的笑意,道「难道你不知道吗?海神的庇佑可不是只有在碧海镇才生效。」 她的模样在镇长眼中看起来无比的讽刺,她就像是在说现在海月可不需要碧海镇,而是碧海镇需要海月。 镇长紧闭了下眼,然后张开,冷冷地说「张夫人,我保证……海月绝对会在这两日内回来。」 事实 梦境还在继续。 张素素目送两人离开后,她沉默的走到房间里,佇立在书柜前,她轻轻抚摸着一本书的书皮,暗红色书皮像是要渗出血来。 她抽出书后,在房间转了圈,后来沉思半刻,最终将这本书藏到海月现在住的房间里,将书藏入床底板。 看着藏好的地方,她槌了槌腰部,露出轻松的笑意。 张素素有种预感,她也许活得不久了,但是如果张海月真的不小心回来,那她也要想办法尽力留些东西给她,这是她唯一能留下的。 没有多留给张海月思考的时间,梦境一下子就跃到夜间时刻。 月亮掛在夜幕上,周围的星星都在为它点缀,夜幕低垂时刻,碧海镇似乎睡着了,镇上的灯都熄灭。 张平之拿着一盏灯,到了张素素的房子外,他用钥匙打开了门。 他嘴里小声念叨着「我也不想的、但是婉婉的病要药,不对、这都是你的错、只要海月回来不就好了。」 张海月听着那些话语,唇线抿成一条直线。 楼梯已经有些老旧,偶尔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想来死神的脚步声大约就是如此的吧。 突然一切都变得寂静下来,张平之捻熄了油灯,他站在张素素的门前。 打开了房门。 张素素不在床上,床边凌乱的痕跡代表着主人前几分鐘还躺在上方。 张平之心中升起一股戒备之意,但是总不能一直堵在门口,他抬脚走进去,走了两步,这时一枝木棒由上而下,准备落在他的头上。 在木棒将要砸下来的那刻,他反应速度极快的一把抓住。 原来拿着木棒的是张素素,她躲在门后,等待时机一棍要敲昏这小偷。 张素素不恋战,发现武器被夺走后,她就立刻松开手,要往楼梯跑去。 她年纪虽大,但是跑起来可不慢,一下子就跑到楼梯边。 「张奶奶。」在心急之下,张平之喊了声 张素素听到这声音显然是愣了下,她转过身来,扶着墙壁,问「阿平,怎么会是你?」 对于她来说,这个碧海镇还能让人感到有点希望的地方,也就只有张平之了,只有他平日会带些东西来看看她,也会与她聊上两句,对于她来说张平之就像是她的孩子。 他看着张素素不可置信的眼神,他说「我也不想的,但是、婉婉也得了怪病,我们离不开这的,你……能不能让海月回来?」 想到躺在床上的妻子,张平之眼眶泛红,似乎只要一个眨眼,那些泪水就会汹涌而出。 他知道这是强人所难,但是为了妻子,他什么方法都得试试。 「她怎么会得怪病?她不是没有吃吗?」 「有人将那些肉做成乾,送给了她。」 「你的婉婉很可怜。」她看着他亮起的眼睛,慢慢的说「但是我的海月也很可怜,她没有犯罪,为什么她才二十来岁的年纪,就得被关在这里?」 张平之眼里的光熄灭了,他低下头,说「你是对的,这是碧海镇的罪。」 在她松了口气时,张平之衝了过来,将她推下去,而张素素的手在空中乱抓时,竟然抓伤了张平之的手。 一声闷响,张素素已经躺在阶梯最下面。 血从她后脑槽慢慢地蔓延开来,形成一个小血泊。 张平之站在阶梯的上方,他右手盖住半边脸,说「对不起、对不起,但是为了婉婉……」 直到张素素生命的气息逐渐消散,面容变得青白,他才像是突然清醒般,离开了。 * 这时视角转到张素素房里,一个人从窗户边爬了上来。 这个人,就是在海贝场遇见的傢伙,张允路。 张允路的腰间掛了个小刀,他进窗户后,看了下凌乱的床铺。 他想,也许是那个老太婆去厕所了。 通常会藏钱的也就几个地方,衣橱、床底、书柜。 他小心翼翼地将几个地方都翻过了,因为时间急迫,他动作难免大了些,里面的衣服都被翻得乱七八糟。 虽然找到一些现金,但是他依旧烦躁极了,因为这与他听说的可不同,据镇长夫人所说的她应该留有大笔的遗產,而不是这一点现金,他冒着有可能被发现的危险进来这里,可不是为了这些小小的现金而已。 「怎么会没有?她明明就告诉我这老太婆有很多钱。」他焦躁的在房内绕圈,然后他目光停留在床边旁的一个花瓶上,花瓶下原来是有一个柜子,不过被桌布盖了起来,导致他刚才没看到。 他撩开桌布,这个柜子只有一个抽屉,下面是由四隻脚支撑住,但是那个抽屉外用了个锁头,他抽出腰间的小刀,用刀柄敲开锁头。 里面有一叠日记本及凌乱的纸张。 「就这种破烂玩意还要上锁」他嗤笑着 不过,他都已经翻完整个房间了,那个老太婆怎么还没回来?如果她回来了,他就可以威胁她说出那些钱财都藏在何处。 他想了想,实在不甘心只拿到一些东西而已,于是他往房门外走去。 不过到走廊而已,他就闻到一股味道,那是血的腥味。 他摸着墙壁找到电灯的开关,电灯打开的那刻,他看到张素素躺在那里,生死不明。虽然他有想过这老太婆回来,他就要威胁杀了她,但是他怎么也没想到真正看到有人死去的模样,会那般恐怖。 张允路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虽然会做些小偷小摸,但是他可没杀过人。他原本是想要去叫人过来,但是他想到如果真的被人知道他来这里偷东西而发现这里有尸体,他们肯定会以为是他杀的,尤其是这个死去的人又是镇上的地位崇高的人,到时候绝对会生不如死。 他闭眼、合掌,嘴里唸叨着「素婆啊,我实在是没办法报警,你要张大眼睛啊,千万不要来找我。」 唸完后,他站起来,赶紧往回跑,不一会的时间,房子里就恢復静默。 月光洒落在张素素的脸上,眼角旁缓慢流下两行血跡,就像在诉说她的冤屈。视角凝固于此,窗外的时光飞逝,月亮下降,太阳升起,形成一道新的轮回。 张平之回来了。 他身边还带着一个男人,那熟悉的帽子及手杖,是镇长。镇长一手按在帽顶上,另一手拄着拐杖,即使看到张素素的身体,他也没露出惊慌的神情,反倒是张平之那张压不住的惊慌,就像是他们两人的身分颠倒过来般。 如果不是亲眼见证张平之将张素素推下的那幕,张海月还以为镇长才是兇手。 他太过镇定了,根本不像是第一次见到尸体。 张平之搓了搓手掌,露出心慌的神情「镇长,我这是照你说的去做了,你看……」 镇长用手杖敲了两下地板,说「该给你的,就会给你。」 他的话就像是镇定剂安抚了张平之的心,让他的神情看起来少了几分不安。 镇长看了下张素素的尸体,他说「你在这里守着,我上去看看。」 说完后,他迈步跨过了张素素的尸体,避过那摊血液,走了上楼。 尸体躺在地板上,一股浓郁的花香从尸体上飘散开来,香气浓郁的令人心烦气躁。 张平之用手摀着鼻子,略为焦躁的在旁边踱步。当他等得不耐烦时,才看到镇长下楼的身影。 镇长手里多了一本书──正是那本失踪的日记本。 家庭 张陆实领着海月往家里去,这是昨天二人订下约定决定的。 张海月小心避开地上的泥泞,早上起来后,便发现正在下雨,地上因为没有铺柏油,所以那些土被雨水一浸就成了湿润的泥,总容易沾黏在鞋底。 「平叔知道我要去吗?」 「知道,我有跟他说。父亲他说他得照顾母亲,所以没办法来接你。」 「婉姨病得很重吗?」张海月顺着话题往下问。 张陆实点头,说「应该很严重,父亲不愿意让我去看母亲。」 「……这样啊。」她停顿了下,才又继续问「那婉姨,病多久了啊?」 「大约、有两年多了吧。」这话说得连他也不确定极了,他印象中见到母亲似乎是件久远的事情,最后见到她时,她是半躺在床上,就连要坐起来都需要父亲扶着,将枕头垫在身后才能稳稳得坐起来,耳朵及右脸颊处都是鳞片,眼睛似乎已经看不到,只是失焦的盯着远方,说话也是断断续续。 「有看过医生吗?」 「……碧海镇没有医生。」 「哦?」她侧头看着他,惊讶的挑起眉。 似乎在组织语言,他沉默半会后,才缓缓开口「碧海镇的人只会生一种病,而这种病的药只有镇长有,但是他的药只能缓和病的发作,不能完全治疗。」 「那、为什么……」不去找医生呢? 像是读透她未完的话语,他截断她的句子,他说 「因为那是不被允许的事情,据说之前有人试着往外求援,但是病人反而被送上研究所,被进行了一连串不人道的行为,在那之后越来越多奇怪的人来到碧海镇,于是镇长只好下令不准出去镇外寻找医生。」 ……原来是这样吗?所以只能将希望都放置于镇长身上,而镇长的权力就在这个过程中被无限的放大,也就造成了张素素的悲剧。 但她突然非常好奇一件事情,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会让人去杀人?据她所知要杀人不是一件如此容易的事情,这两个字看起来是如此的轻巧,但是在真正的实行时,才会发现这个行为会使人的内心受尽折磨,那么能够驱使人类杀人的爱情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呢? 「你说……到底是怎么样的爱情才会让人甘愿去杀人呢?」 「怎么突然问这个?」张陆实皱了下眉,她问出这个问题太过巧妙了,几乎让他有股不好的预感。 「好奇而已。」她漫不经心的笑了下,这时恰好一隻小飞虫降落在她衣角,她撢了撢衣角,那隻飞虫顺着她的力道轻飘飘飞走了。 「我不能够理解你说的那种感情,但是我想,那也许是种──将别人当作自身的支撑,然后支撑倒下去后的疯狂吧。」 ──疯狂吗?这个词在她口中咀嚼几次后,她几乎要笑出声来,原来她唯一的亲人是死于这种疯狂到可笑的感情,不是作为主角,只是一个被波及到的尘埃。 但是最终从她唇角中溢出的只是一声叹息。 「?」张陆实显然不能够理解张海月的叹息,疑问的看向她。 「不、我只是觉得有些累了。」 「很快就到了。」张陆实安抚着,的确如他所说,剩下的路程不长。 当他们抵达时,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外,是张平之。 他倚着门框,手里拿着黑色的菸,偶尔从嘴中吐出烟圈,看到张海月后,他勉强露出微笑说「海月,你来了啊。」 「平叔。」她点头对着张平之打招呼,面容平静,就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 「阿陆,你好好带海月逛一逛,我去料理些食物给婉婉吃。」他将手中已经抽到底的香菸辗熄,对着张陆实交代,然后就转身进去。 他站在那里,就像是只是要交代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走吧。」张陆实领着海月往里面走去。 门关旁的鞋柜上摆着一个花瓶,上面已经落尘了,显然很久没人清理。 客厅里有一排三人座的木椅,在木椅对面,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摆了电视,但是显然的,这台电视已经许久没人去碰触。在客厅旁有着一扇门,在经过那扇门时,她听到了张平之在里面说话的声音。 注意到她的好奇心,张陆实解释「那是母亲的房间,这时间是母亲的吃饭时间。」 很快两人就到了张陆实的房间,里面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矮柜,桌子上摆着电脑。 「没想到这边竟然有电脑可以连上网路。」她轻轻碰触着电脑,说「那能否借我传个档案呢?」 她的速度很快,将电脑开啟后,她坐在电脑前,脑中显然已经拟好稿,手指在键盘上飞舞,不过一会的功夫,就将文件撰写完成后传出去了。 表面上来看她确实只是撰写文件并传出去,但实际上她看了下他的信箱,也许是不懂登出或是想说没人会使用这台电脑,所以他的信箱一直是保持登入状态。 ──果然是他传的,那封信。 张海月会来到这里的原因,与一封电子邮件有关。 那是一封署名为张素素的电子邮件,就在她接到平叔的那通电话后,邮件紧跟而至。 幽灵来信,总是令人好奇不已。 于是,她应约而至。 解决事情后,两人走下楼,平叔恰好手里拿着碗盘出来,上面摆满了各式的肉类,最特别的是放置在旁边的肉乾,乾瘪的褐色上竟然呈现着鲜红的纹路。 看起来就像是完全没人动过的样子。 她目光轻轻扫过那碗盘,心中原先犹疑的猜测也确定下来了。 「平叔,我能去看看婉姨吗?」她面带着笑容,问 「你婉姨身体不舒服,不要去打扰她。」张平之的眉头间有很深的皱纹,看着就像是面带愁苦 「是不舒服吗?」她绕过张平之,碰触着据说是婉姨房间的房门,笑着继续问他 「不准打扰你婉姨!」他充满怒气的伸手想要拨开海月 她动作很快,直接握着门把,推开那扇门,门没有锁住。一股浓郁的、异常的、像是脂粉的香味涌现而出,充斥整个空间。 「两年……做为一个外乡人,她算是长寿了。」张海月直接走到房间里的床边,看着那具已经腐烂一半的尸体,她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显然这在她的预料之中。 虽然已经腐烂一半,但是这具尸体却没有丝毫恶臭味,相反而言,它散发出浓郁的香气,就像是某种花香,香气强势的盘踞在这个空间之中。 「滚啊!」张平之被刺激到了,将手中的碗盘往张海月头上砸去。 就像是某种应激反应,他在害怕张海月对林婉动手。 就在碗盘被甩出去的那刻,像是被放慢了速度那般,停止在半空中后,猛然摔了下来。 张平之震惊的张大双眼,无法理解发生的事情,口里喃喃着「怎么会、这是怎么回事……?不对、不对、现在要赶快阻止她」 在他又要做出下个举动时,一隻手掌搭上他的肩膀,这个动作带着某种魔力似的,让张平之安静下来并闭起眼睛向前倒去。 张海月转头对着停留在门口的那道身影,微笑着道「陆实……不,现在应该称呼您为海神陛下了吧。」 这股强烈的香气应该能唤醒沉睡在张陆实身里的海神陛下,其实这只是张海月的一个猜测而已,从听到他身世后、发现他身上奇异的地方以及那截然不同的态度做出来的一个大胆猜测,如果猜错了也没关係,反正她还有后手。 让张平之安静得睡着过去的正是张陆实,他的眼瞳在此时变成黑中隐含着金色,他说「你回来了,海月。」 「毕竟海神陛下亲自寄信给我,我当然得回来了。」 「你想要怎么处理他?」没有理会她的客套话,海神切入正题。 这话里的他指得自然是如今躺在地上的张平之。 「他还有用,我们得问问看那件事。」 海葬 今日已是第三日。 朦胧月色,空气中散布着绵绵细雨。 哀乐在乡间小路响起,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向海边。 张海月雇了几个粗壮的男人,他们此时正抬着棺材,棺材前后各有两名女子,头上戴着白帽,身穿白衣,脸上流满泪水,哭声哀戚,偶尔冷风吹来时,将哭声吹得破散,更添了几分诡异。 这些在哭的女子叫做孝女白琴,她们是以替人哭泣为业的人,在碧海镇中有个说法,在去往海葬途中遗属必须得哭大声些,最好是令死者迈不开脚,灵魂留在身体内才好。 张海月头上戴着孝帽,披着麻衣,垂着头令人看不清神情,张陆实扶着她的手臂,安静地跟着她身后,远远看去这二人就像是要融合一体般。 当他们到达海边时,领头的孝女停下脚步,转头看向主家,开口说「到地方了。」 做这行做久了,总是有点特殊的感觉,领头的孝女在这行做了二十年,她总感觉这次的主家有点奇怪,这路上没听到她的哭泣声,也极少听到她开口,她心里滴咕着。 噹──噹──噹── 碧海镇里有口大鐘,每逢夜间十二点时总会响起,在抵达海边时,鐘声响起。 海边其实早就有人等候在此,镇长及夫人带着几个镇民站在这,镇民里有张平之、张镜、张允路以及两个没看过的生面孔。 张海月抬眼,如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抖,被藏在之后的深黑瞳孔似月色冷清,她说「镇长先生这是在做什么?海祭的禁忌你不知道吗?」 气氛一下就凝固起来,像是只要再一点小摩擦就会立刻点燃起来。 镇长沉默一会,然后才露出缓和的笑容说「于公而言,我是镇长,镇民发生事情,我来帮忙海祭而已,于私而言,我与你祖母是朋友,朋友要进行海祭,我带人来帮忙而已。」 他顿了下,又接着说「海祭的禁忌我当然清楚,我保证这里绝对没有触犯禁忌的人。」 他的眼神诚恳,面貌老实,让任何人来看都会说他是个好人。 张海月沉默半会,她的视线从那些人身上扫过,缓缓地说「真如你所说的话,那你就留下,但如果你说的是假话,那就自负后果。」 在接收到主家的意思后,领头的孝女很快就继续下个动作,这场祭祀拉开了序幕。 她命旁边的孝女将东西拿出后摊开,那是一块白布,柔软不粗糙,原先抬着棺材的那几个男人将里头的人搬了出来。 不过三日的时间,张素素的脸庞已经不似先前的模样,原先的脸庞上长满鳞片,眼珠上长了层黄色的薄膜,耳朵后长出类似鱼鰭的东西,她身子上也长了鳞片,手指间也出现层薄膜,最为奇特的是她的肚子,那里有着小小的弧状,这已经不是能称作是人的身体了。 在看到这幅景象后,领头的孝女露出笑容,眼角旁的皱纹堆成小山,看得出她是真心实意的在笑,她说「真是恭喜您了,尊祖母定能顺利復生。」 镇长看了眼张素素,抿着唇,脸色阴沉,心里暗付「真没想到这女人竟然能鱼化的那么成功。」 张平之全身颤抖,在张素素的尸体被抬出来后,他就完全不敢往那而看去。张镜拍了拍张平之的肩膀,脸上掛着开怀的笑意,他的眼神中透露出贪婪及可惜,说「你怎么那么害怕?不过就是具尸体而已。」 市面上有种毒品名为「人香」,这种毒品一旦吸食会让人在幻境中看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而且整个人飘飘欲仙,是最新型的毒品。 很少人知道,这种毒品正是从这些「人鱼化」的尸体中萃取出来,它的利润足以焚烧这些亡命之徒的理智,那是一笔让人甘愿前往地狱的巨大财富。 越是完整的人鱼能够萃取出的「人香」毒品的纯度就越高,依照张镜的评估来看,张素素的尸体已经是百分之九十的完整度了。 不过非常可惜的是,这遗体不是归他所有,一旦张素素的尸体沉下去后,就不用想打捞起来,曾经有人试着下海打捞,后来那人只剩下一颗头颅在海面载沉载浮。 看到张素素的尸体放在白布上,张海月蹲了下来,然后轻轻握住她的手,嘴唇动了动,说「奶奶,海神将会保佑你,你就安心的轮回吧。」 然后她就站起来,退开了,对着孝女说「抱歉,我一时失态了。」 「没关係,这本来就在海祭的环节里。」 他们接着将棺材拆开,拼装成一块木板,确定足够结实后,他们才将尸体放上去。这个动作叫做上冥船,这是个需要很注意的动作,万一没有放好会导致往生者无法復生,这是海祭的大忌。 然后他们将木板推向海边,张海月看着那张木板飘在海上,海浪的速度很平稳,偶尔打过来的浪也不是什么大浪。 镇长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大喊「不对!快拦住那木板!」 「老公……?」 「?」 「怎么了?」 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他乾脆自己下海要捞那木板。 「该死!」镇长骂骂喇喇地努力伸手去拦阻木板,在指尖快要碰到的那刻,一个浪打了过来,将木板衝远了。 最先反应过来的竟然是孝女,她看着镇长伸手去捞,怒喊「你这是对亡者大不敬!」 这个时候,那些被镇长带来的人也反应过来,他们也都纷纷下海去帮忙,海边只剩下夫人及张海月他们,夫人像是想通了什么,摀着脸,低下头说了句「老公……来不及了啊。」 看着远去的木板,镇长只好无奈地放弃,当他想要回去海边时,他突然感觉到脚踝被抓住了,整个人瞬间往下沉,抓住他的是一条人鱼,人鱼对他毫不留情,张嘴就是一口,他只觉得脸颊一痛,竟然是脸颊的肉被咬走了。 他反应很快的从腰间拔出枪来,抬手就是一枪。 人鱼被枪吓了一跳,手松开了,镇长知道人鱼这是吃了没见过枪的亏,枪在海中也受阻力的影响,速度减了不少,人鱼全身都有鳞片,想要伤害到他们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于是他赶紧往海边游去。 待他到岸上时,人鱼还停留在不远的地方,伺机而动。而其他随镇长下海的人,没一个浮起来,他们多半是凶多吉少了,不、不对,有一个人浮起来了,是张平之!他的头颅浮在海面上,海面下的身子已经被人鱼们分食的一乾二净。 镇长用手摀住脸颊,但血从手缝中不停地往下流。他抬起脸来,极力的寻找张海月在何处,张海月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脸上没有害怕的神情,看着张海月那张与张素素有几分相像的脸,他说「你可真厉害,竟然趁那个时候将海神的鳞片塞进张素素手里。」 少了海神的鳞片,即使有被海神祝福的巫女也没有用了。 「碧海镇,完了啊。」他喃喃道,面容突然浮出疯狂的表情,将枪举了起来「那你就跟着我们一起下地狱吧。」 这时,一道人影出现在他眼前,是他的妻子。 她轻轻的捧住他的脸,声音依旧是那么温柔,眼神中却装满了疯狂地爱意「不可以哦,我不允许你带走她,只有我、才能跟着你下地狱。」 「不论我替你做了什么,你似乎永远都看不到我。」说到这,她抽了下鼻子,似乎闻到什么味道「你的肉闻起来好香,那我把你吃了,这样一来,连地狱也分不开我们。」 糟糕,竟然这个时候进行完全鱼化的过程,他的手边用没有人鱼肉可以安抚。他内心暗叫不好,想要开口安抚宛如野兽般的妻子,妻子已经张口在他的脖子上咬出一个大洞来。 正如她所说的,她确实吃掉他了。 没有人敢上前帮忙,镇长夫人那兇猛的动作,猛然长长的指甲,脸上疯长的鳞片,在吃完的那刻,她也变成了一隻人鱼,抚摸着突起的肚子,她往海里一头扎了下去。 被雇来的几个孝女及帮忙抬棺的男人们看着这幕,都愣在原地。 张海月看着他们,缓缓说「发生在二十几年前,碧海镇里有人抓到一隻人鱼,有这么个传言,只要食用人鱼肉就会长生不老,于是大部分的碧海镇镇民都食用下人鱼肉,人鱼肉确实带给镇民青春、健康、寿命延长。但是他们不知道一件事情,人鱼是海神的子民,如果食用人鱼肉将会受到惩罚,原先祂只是惩罚镇民提早人鱼化而已,但是祂低估人类的恶意,人类将人鱼化的同伴製成毒品,而且他们竟然开始互食,只因为吃下人鱼肉会延迟人鱼化的速度。」 「祂想要插手时,碧海镇里有祂的一块鳞片,祂找不到鳞片,就无法对镇子出手。」张海月转头对着一直扶着她的张陆实笑了笑,说「您说对吗?海神殿下。」 张陆实俊秀的面容极为平静,那是种无乐亦无忧,跨越人类的情感定义在『无』上的神性,他说「碧海镇,早就不该存在。」 一种压迫感使在场除了张海月外所有人通通跪在地上,请求着海神恕罪。传说中以前有个小镇,因为触怒神明,神明降下神罚,整个小镇毁之一旦。他们不敢赌这个传说是真是假,只能祈求海神平息怒气。 不知跪了多久,有人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下,发现那两人已经离开了。 在那之后,正如海神所言,碧海镇再也没有新的镇民出生,而镇民们的寿命大多也不长,不过几年的时光,碧海镇就消失在地图上了。 后记 吴语推开门后,发现那个说要回家奔丧的室友此时正坐在沙发上,双脚交叠,以一种的悠哉的姿态休息着,桌上放着茶点以及一本红色的书,那本书的封面没有写上任何字──吴语目光收了回来,经验告诉她最好不要去探讨那些奇怪的东西是什么。 她手中拿着一颗小小的珍珠把玩着,侧过脸对着吴语笑了下,说「你回来啦。」 「你还好吗?」吴语看着眼前掛着笑容的室友,丝毫感觉不到她有失去亲人的悲伤,但也许是偽装成坚强的样子之类的……?出于对室友的关怀,她还是问了一句。 「当然还好,这次回去找到了兇手、进行了报仇行动、知道了幽灵信件的来源、交到了一个神明朋友,收穫意外的丰富呢。」室友──张海月这样说着。 「?」你这真的是回去奔丧吗?吴语感觉到如她名字般的情绪。 「啊,这个送你,非常感谢你给我的忠告,你的忠告真的是意外的准呢。」张海月将手上的珍珠递给她,纯白无瑕的珍珠在日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光芒。 在她要离开前,吴语告诉她一句话:「海将会帮助你。」 吴语接过珍珠,内心评估着它的价值,大方地说「这有什么,下次如果需要我会再帮你预言的。」 那片鳞片是在第三日时,她前往神庙中取出的,谁也想不到镇长的胆子竟然这么大,将神明的鳞片藏在雕像里面。 还有什么事情呢?她指尖按住下唇,思考着。 啊,还有镇长的地下室里面到底有什么呢? 应该是那些吧……嘛,反正那些人会处理掉的。 * 「喂、别开玩笑了,这种麻烦东西……那傢伙真是糟糕,这种东西也不处理下再叫我们就好。」穿着蓝色制服,颈上戴着银色十字架项鍊的年轻人向着身边的搭档抱怨。 「嗯,真是麻烦啊。」搭档──头发染成红色、看起来年纪大约三十来岁、同样穿着制服的男人边用手里的手电筒扫着周围,一脸懒散的附和着同伴。 阴暗的地下室里只有手电筒的光线,这里的布置就像是个屠宰场,人鱼被串成一条条的,吊在上方,苍白乾瘪的人身几乎在诉说着什么,年轻人第一次痛恨自身的眼力这么好,他能看到那些人鱼脸上的表情,由怨恨、苦痛交杂而成。 「好噁心啊!」当看到那些吊在上面的人鱼时,年轻人往后退了一步。 红发搭档好心的安慰他一句「你就把这里当作屠宰场就好,小心点,别踩到血,变成血渍可不好洗。」 当他们再往里面走进去时,发现那句屠宰场还真没说错。 最里面看得出来是间处理室,里面有着一个檯子,上面放着各种处理的刀具,有刮鳞的、剃骨的……,地上摆着几个桶子。 檯子上放着一句人鱼尸体,若仅仅是如此那倒也不算什么,那人鱼的肚子高高拢起,中间裂开了一道缝,一朵由血染成的红花静謐的在这个如同人间炼狱的地方绽放。 * 张海月打开那本红书,食指轻轻抚摸着第一页的题语。 ──「若是怨恨,腹中便开出恶花;若是平静,腹中便是轮回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