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裂变》 繁华 我曾亲历过一场繁华,它由无数落寞的碎片拼织而来,以盖世的华丽填满了错乱的裂隙;然而,在华丽的中央,一道狭长的裂痕却在不知不觉中穿越短暂的弥合,于浮华的岁月里深深镌刻,牵引着那些埋在暗处的间隙,散落成一地的腐朽。 很多年以后,澧兰这样告诉我。 她对我说起这件事时,就像是一个行至暮年的老人,娓娓诉说着漫长回忆里一个颇有趣的见闻。 我说:“你刚才的语气,像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 澧兰笑了笑,紧致的皮肤周围不见一丝横纹,她问我:“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太呢?” 我微微张开眼睛,她白皙的手指依然在我的脸上揉动,细腻的乳液随着她灵巧的手法沁润了我的肌肤。 在成为这个小城最富盛名的美容师之前,澧兰曾是首都三甲医院的一名整形医师,毕业于韩国知名医学院。她的履历闪闪发光,她的技术令人臣服,而她的美貌,一度让人忘记了藏在她履历和技术背后的真实年纪。 返老还童,永葆青春,是每个女人,甚至是男人,毕生的追求。但是,当你真正接近这样一个青春的真相时,你又会感到害怕。我闭上眼睛,一丝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她的指腹依然游走在我的脸颊,我不知在害怕什么——或许是这午后垂死的寂静化作一条透明的毒蛇钻进了我的心口。 直到一阵热风吹来,卷帘随风而动,这片刻的恐惧方顺势散去。 澧兰说,那一年,她二十五岁。她没告诉我那是哪一年,连发生过什么大事也不肯说,铁了心不让我猜出她的年龄。 不过,二十五岁对于她现在的脸来说,并不太遥远。 二十五岁,是个不太清晰的分水岭,有人成熟,有人稚嫩。澧兰或许属于后者。那一年,她完成了人生中第一台大型整形手术,然后开开心心地去见了她暗恋多年的男生。 那是一场婚礼,一位年过六旬的娱乐大亨和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女孩的婚礼。三十余岁的年龄差并未在这一对新人身上呈现出太过负面的表现,或许是因为新郎烫染得体的黑发,或许是因为新娘雍容华贵的妆面,或许是因为两人门当户对的家世,或许是因为闲言碎语早已被湮没在铺满金币的媒体里。 无论如何,在澧兰的记忆里,那场婚礼只有繁华,由赞美和祝福堆积起来的繁华。 “他是新郎吗?”我问。 “哪个他?”澧兰疑惑。 “你爱过的那个他。”我说。 “怎么可能?”澧兰摇摇头,她看起来已经忘记那个新郎是谁了。 澧兰很少对我形容她爱过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她只是说,她爱了他很多年,在他还不认识她的时候,她就已经爱上他了。 那一场婚礼,是澧兰第一次光明正大地见他,她顶着七月的太阳等在停车场,等了足足两个小时,终于等到他,她送了他一架木制的钢琴模型,放在她精心包装的盒子里,亲手递给他。然后他对她露出了比太阳还要灿烂的笑容,他说,谢谢。 澧兰说,那个笑容太美了,太刻骨铭心了,她几乎当场晕过去,等她清醒过来,他的车已经走远了,她摸出口袋里准备好的签名纸笔,呆呆地看着空白的明信片,后悔了好多年。 我开始明白了什么,我难以想象这位一向以高冷职业女性形象示人的女士也曾有过这样疯狂的一面。 停车场,似乎是私人场所,那算不算私生饭呢?我没有问,因为比起这个,我更感兴趣的问题是那个人是谁,我顺手拿起手机,问道:“他一定是个大明星吧,叫什么名字,让我搜一下。” 澧兰摇摇头,笑道:“你搜不到的。” “为什么?”我不解,“就算年代久远,也总能在网络上留下点痕迹的。” 澧兰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不太红。” “那也不会啊,现在素人在网上发点感想,都可以搜到的。”我说。 “是真的。”澧兰很认真地说,“不信你试试,他叫孔安。” “孔安?”我敲击着手机键盘,瞬间出现了两个字,“孔圣人的孔,安静的安?” “嗯。”澧兰微微点头。 这名字并不难打。只是……似乎真的没有。我翻遍了所有具有搜索功能的软件,都找不到与这个名字有关的任何信息,唯独有一句——松桷有梴,旅楹有闲,寝成孔安。 我想这应该是这个名字的出处。 澧兰并不打算解释其中的原因,她只是自顾自地强调着她对这个在互联网上找不到任何痕迹的大明星孔安的爱意。 她说,那场婚礼,他成名不过十个月,而她对他的爱却已经蔓延了六年。 他是那位娱乐大亨公司旗下的艺人,老板再婚,全员出动,成为粉丝们见偶像的好机会。那些青春洋溢的小女生们,蹲守在酒店、停车场的附近,准备好了精美的礼物,等待着与偶像的相遇。 如果现实是童话,故事就是澧兰和孔安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可惜现实是泥沼,结局就只剩下了苍凉和冷漠。 即便是苍凉和冷漠,也从不属于澧兰。 因为澧兰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她只是一个过客。 从很多年前的那场婚礼开始,她就注定只能是一个过客。 婚礼的主角在绚丽的聚光灯和辉煌的进行曲中熠熠发光,没有人会理会酒店外紧攥着那只承载了她多年爱意的木雕钢琴。 新郎韩彩城。 新娘周纯熙。 “我听过这个名字。”我突然说。 “嗯?”澧兰笑起来,仿佛知道我要做什么,也仿佛知道我不会有答案。 果然,各大搜索栏里依然一片空白。 “我一定听过这个名字。”我说,我不死心地点开一个个相关搜索,终于,找到了一个名字——韩纾意。 我瞬间明白过来,韩纾意,就是韩彩城的小儿子,也是现在梦华娱乐的当家人。 “他好像犯过什么事儿吧?我隐隐约约记得还闹得挺大的。”我问澧兰,“怎么现在网上一点痕迹也没了?”甚至,连韩纾意也已经退居幕后。 “在赛博空间里,想让一个人消失太容易了。”澧兰笑了笑,“任何人都可以留下痕迹,任何人也都可以毫无痕迹,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她的笑容有些生涩,仿佛凝结了人世间所有的秘密,既无来处,也无归途。 与我对韩彩城的记忆不同,深烙在澧兰心里的名字,则是周纯熙。 同样是那一场婚礼,万千艳羡的目光集中在新娘风华绝代的脸上。纯熙的美,在高级化妆师、发型师、服装设计师的顶级合作中,达到了一个难以逾越的巅峰。 澧兰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再也难以忘怀。那是一张与她完全不同的脸,柔美、华丽、璀璨、生辉,每看一眼,你都要感叹一次造物主的不公。感叹之余,还要像澧兰一样,自怨自艾起自己的普通,为自己平淡而乏味的容貌抑郁不平,并不自知地在心底埋下了一颗名为“嫉妒”的种子。 纯熙的美,只存在于澧兰的描述里。我从未见过,也无从感受。 但澧兰也曾用同样的词藻描绘过另一个人的美,那就是孔安。 我不知道那个年代的审美是什么样子,但我想,真正的美是可以跨越时空的。就算我今夜梦回西晋,我也不会不赞一句潘安之美。 那一天的婚礼,幸福是属于所有人的,包括澧兰。因为她见到了梦寐以求的孔安。 可是很多年后,她才意识到,那场万人祝福的婚礼上,只有一个人是不幸的。当她把木雕钢琴交到那个人手上时,他泛起笑容的前一秒,眼角还闪着泪光。她回忆起隔着酒店的玻璃窗偷看他的背影时,他饮酒的姿势微微有些僵硬,那一定是因为泪水化作烈酒穿透了心肠。 孔安与纯熙的初遇,十分平淡。 那是一个雨后的清晨,古城最偏僻的街道上,连绵的小楼堆砌起镜头外穿越时光的景致。 古道的现代气息全部聚集在一家旅店。大抵是因为这不是什么着名的景点,旅客稀少,才被选为广告剧组的取景地。人少,设施自然也少,除了两家土生土长的小吃摊铺,就只剩下这家挂着金字招牌的旅店。 旅店的客房整整齐齐地排在二楼,你可以看见那一排墨绿色的红边玻璃,轻轻一推,老式窗户就朝着这古旧的街道展开了。从左往右数,第二个窗子开的最大,窗台上坐着一个赤脚的女人,她的足型很标准,算得上美观,连接着一截纤细的小腿,可以看出是典型的黄种人肤色。她不算很白,但很衬衣色,纯白的裙角随意地搭在腿边,迎着晨风轻轻地舞蹈。 纯熙很喜欢穿白裙子,不管是春天,夏天,还是秋天,你都能从她的衣柜里找出一条适合这个季节的白裙子。除了冬天,这是唯一一个她不穿白裙子的季节,她是偏寒的体质,每到降温,就要裹上一两层盖住长靴的棉袄、围巾,裙子自然也飘不起来了。 孔安常常想,如果是冬天呢?如果是冬天,他遇到她,没有看到这条白裙子,他会不会就避过这一劫? 可惜岁月不能被假设,就像纯熙的画笔终会在这一刻停下。 一阵疾风吹来,她的草纸从膝盖上落下,飘到了对面的糕点铺前,刚包装好鲜花饼的老板娘拿起草纸,忍不住撇了撇嘴,随手一折,跟着就塞进了装着鲜花饼的口袋里。 接过口袋的孔安有些不知所措,他展开那张险些被老板娘揉碎的纸,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素描,潦草的笔法勾画出一个熟悉的形象——举着打光板的男人。模糊了背景,模糊了衣着,甚至是模糊了道具——如果他不曾亲身经历这一幕,他大概想象不出占比最大的两个方形是打光板。打光板外,一双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格外清晰,还有这双手下,淡然清澈的侧颜。 孔安转过身去,看见了那条风中的白裙子,腰间的流苏缠绕着乌黑的秀发,环绕在光滑的手臂下。 纯熙对着他笑了一下,她的唇色淡淡的,却并不会显得没有气色,或许是因为她的眉毛很浓,映衬着黑色的眼睛,以及略微暗沉的皮肤,给人一种自然而健康的美感。她的眼窝不深,眼角微微上扬,笑起来有些许妩媚。可以说,除了偏小麦色的皮肤,她的容貌绝对符合亚洲人的传统审美。 这是孔安最初见到的纯熙,也是纯熙留在他生命里的第一种样子。 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果。 欲知后世果,今生做者因。 泛黄的纸角微微翘起,露出一道灰色的暗痕,隐晦地诉说着藏在这张旧书纸背后的秘密。 孔安将手中的纸对折,盖住了画像背面这两行亘古流传的佛理,随手丢进了路旁的垃圾箱里。 纯熙随手撕下的一张旧书扉页,就这样消失不见。 但她并未亲眼见证这一幕。 因为当孔安再次抬起头时,窗台上已空无一人,只有一层轻薄的纱帘在晨风中摇摆。 “嗨,做造型吗?”一个沙哑的声音传来。孔安这才注意到窗台下面是一家发廊,老旧的门廊,油得发光的玻璃,以及浓妆艳抹的发廊小姐。 孔安客气地笑了笑,婉拒道:“不了,我们有造型师。” 他们不成器的小成本剧组,造型师身兼数职,不仅包揽了所有演出人员的妆造,还要保证副导演的本职工作。 “哎呀,很便宜的。” 孔安摆摆手,没有再回一句话。 发廊小姐有些生气地扯了扯头发,吐了口烟圈,转头踏进了店门。 就像副导演要去化妆一样,灯光师去买外卖也不是什么稀罕事。能买到这家的甜点,还是因为导演对昨天通宵拍摄的成果很满意,才多拨出了一部分开支,犒劳工作人员。 女演员是北方人,受不了南方潮湿的气候,来这儿不到两天就开始起湿疹,副导演的妆造工作也因此加重。 但导演却似乎并不为此忧心,反而不急不慢地改了脚本。 副导演看着导演十分钟就完成的艺术之作,不禁皱了皱眉,问道:“这样临时改会不会不好?” 商家要求女演员半裸出镜,还特意强调了拍胸部及乳沟特写,女演员得了湿疹,这些部位自然不能按照原计划拍摄。 “你觉得我改得不好吗?”导演问。 “不是。”副导演叹了口气,“我怕对方会追究。” “合同里我保留了修改脚本的权利。”导演说,“我也是合情合理地修改,我们又不是拍内衣广告,他们那些要求本来就不是必要的。” “我知道您想做艺术。”副导演说,“可是,您也知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机会了……” 孔安坐在临时搭建的摄影棚外,摆弄着老旧的摄像机,听着棚内两位领导的对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这个于激烈的部门竞争中苟延残喘的剧组里,存在着一个共识:艺术和商业的对立从不存在于两个不同的品类,就像古典音乐可以商业,流行音乐也可以艺术,广告也不完全属于商业,这取决于创作者的意志和心态。 但意识毕竟存在于与客观对立的主观,共识也并非恒定不变,导演的坚持引来了其他工作人员的一致反对。 “孔安,你怎么说?”副导演突然的发问把孔安的思绪拉回现实。 孔安看着摄影机镜头里自己的影子,说:“我没什么想法,听大家的吧。” “你最近怎么回事,老是心不在焉的,干什么都没有想法。”导演皱了皱眉,说道。 “我真的没什么想法,我觉得大家都各有道理。”孔安重复了一遍,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如果按原脚本进行的话,伊文应该上不了吧。” 伊文就是广告女主角的扮演者,昨天晚上刚刚在镇上的医院拿了治疗湿疹的药。 “咱们的经费不多了,不可能在这儿等伊文姐恢复的。”做剧务的小姑娘路子佩补充道。 “那简单,找个替身。”副导演灵机一动,提出了解决方案。 “这荒乡僻壤的,上哪儿去找替身?”有人问。 “找个本地的就行了。”副导演说,“你们没看见吗?咱们来的时候,路上有好几家发廊,里面的发廊小姐身材都不错呢!” 他的语气已暗示了这些小姐并非良家妇女,说服她们做裸替并不是件难事。 话一出口,几个男人面面相觑,不合理的任务就落在了剧务——组里唯一的女性身上。 “佩佩,你去吧。”副导演率先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我?”路子佩瞪大眼睛,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不太合适吧?” “就你吧。”导演终于妥协,“我们更不合适。” 副导演有些欣喜地看着导演,感慨他终于想通了,旋即又附和道:“是啊,我们都不合适。” “可是,我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佩佩吞吞吐吐地找着借口,“万一,万一遇上……” “让孔安跟你一起吧。”副导演顺着她的意思补上一句。 这或许也并不是佩佩的本意,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无论是她,还是孔安,都只有听从差遣的份。 孔安的冷漠是刻在骨子里的,他很少讲话,除了工作上必要的交流,佩佩没跟他多说过一句话。但他的冷漠又不会令人感到寒冷,或许是因为这份冷漠并非是来自高傲,而是来自一种谁也无法打破的静谧。 如果不是因为想尽早结束这个莫名的任务,佩佩绝对不会先开口打破这份沉默。她收起了一路萎靡的神色,指着前方的发廊说道:“就那家吧。” 这是最近的一家发廊,地处城乡的交通枢纽,行人商旅时有来往,撑起了这家小店朴素的门面。 从发廊正门出去,左手边是一家古老的木梯,通往二楼的旅店,这情形有些熟悉,不同的是,今天早上的孔安并没有注意到这个转了两个大弯的楼梯。 楼梯上走下来一个女人,依旧是白裙子,长披发,两手空空,轻盈的步伐像是在亲吻着空气。 佩佩眼前一亮,径直走上前去,挡住了那女子的去路。 孔安一眼就认出她来,踌躇着未敢踏上前去。他不确定她早上是否看见他把那幅画丢进了垃圾箱,这行为着实有些失礼。 “美女你好,我们是拍广告的,有点儿事想请您帮个忙!” 纯熙抬起头来,正对上佩佩标准而官方的笑脸,还有她身后两米以外的孔安。她察觉到孔安在有意躲避她的目光,不由得一笑,淡淡地说了句:“我不是演员。” “嗯,是这样,我们原定的女演员因为身体原因有些镜头拍不了,所以需要找一位替身。我看您身材这么好,跟我们的演员也长得像,特别适合我们这个广告。” 纯熙微微歪头,很快就抓住了重点,笑道:“有什么镜头是需要好身材的替身来做呢?” 她言语里的暗指令佩佩有些脸红,只得硬着头皮,拿出脚本,说道:“只有三个镜头,您看一下,价钱都好说。” 纯熙接过这一沓复印纸,翻开中间的两页扫了一眼,问道:“他也是你们的人吗?” “嗯?谁?”这突然的转折令佩佩发出惊愕的疑问。 “你后面那个人。”纯熙说。 佩佩回头看了孔安一眼,点了点头。 纯熙合上脚本,说道:“你让他来跟我谈。” 这声音很柔软,却让人无法拒绝。大抵是在那层虚假的温柔背后,隐藏着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这股力量,不易察觉,却难以抵抗。 佩佩愣了片刻,看着发廊里仍在忙碌的小姐们,仿佛明白了什么。于是她只能应下,转身往孔安的方向走去。 午间朦胧的日光下,他的轮廓显得迷离而梦幻。 一瞬间的鄙夷过后,佩佩突然有些羡慕这个陌生的女人,她也曾多少次在潜意识里幻想过这一幕:“让他来跟我谈。” “怎么了?”孔安问道。 佩佩从怔然中清醒过来,回道:“她让你过去。”她转过头去,避免与孔安的目光接触,补充道,“她说要跟你谈。” 这不是意料之外,这当是情理之中。 孔安从佩佩身侧走过,来到纯熙面前。他知道,对面的这个女人,一定很享受这一刻流动的时光。当日光穿过稀疏的片瓦洒在她的脸上时,他曾经的心如止水也渐渐地被这流动的时光搅动了。 “本子你都看过了吧,酬劳方面,我们都是可以商议的。”孔安说,“当然,如果你觉得不太方便的话……” “方便。”纯熙用两个字结束了这一场预期里十分艰难的谈判。 “你……”孔安隐藏起霎时错愕的目光,问道,“您,还有什么要求吗?” “没有。”纯熙说,“要做什么、时薪多少,全都由你们决定,我没有任何意见。”不等孔安回答,她便径直把脚本放在了他的手里,笑道,“我找你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些。” 出人意料的顺利令导演有些惊奇。 佩佩也并不打算细说详情。 摄影棚内,得知这个喜讯的副导演吩咐佩佩道:“去给伊文发个消息,让她好好休息。” 两人正相说着,孔安已经带纯熙走了进来。 临时搭建的摄影棚里,灯光有些灰暗,纯熙的肤色不似方才那般明亮。 副导演热情地迎上前去,与纯熙握手道,“小姐你好,我是这个广告的副导,这是咱们的导演,非常感谢你来帮忙。” 纯熙客套地笑笑,并没有说话。 导演一声令下,剧组进入了备战状态。 佩佩带纯熙去换衣服。两人走进了帘子,摄影师才凑过来小声对导演嘀咕道:“有点儿黑吧。” 导演显然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只道:“外形不错了,多涂点粉吧。” “又不露脸,身上就……太浪费了。”副导演说,他已经把每一笔预算都记在了心里,摇头叹道,“算了,让灯光打亮点,应该没什么问题。” “孔安,听见没有?”副导演大声重复了一遍,“一会儿把灯光搞得亮一点。” “知道了。”孔安答道。他也是从刚才的议论里,第一次注意到了纯熙真实的肤色。 摄影棚外的临时试衣间里,纯熙已经被佩佩裹上了一层白色的浴巾。 “一个露背的,一个露胸的,一个特写。”佩佩重复了一遍脚本上的内容。 纯熙看着镜子里有条不紊地为自己盘头的佩佩,打趣道:“能过审吗?” 佩佩再一次被她突兀的话慑住,无言以对。 纯熙打破了这片由她引起的尴尬,接着问道:“对了,你们是什么广告?” “酸奶。”佩佩总算能接上了话。 “哦。”纯熙没有再说什么,毕竟再问也没有答案,酸奶和裸体有什么联系,总归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调大一个度的灯光被厚重的白板聚集到一处,纯熙的耳后开始渗出汗来,沾湿了颈后的碎发。 她依照导演的指示完成站位和动作,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包括商家设定的擦边色情镜头,纯熙都显得十分从容。 在这个过程里,纯熙没有看孔安一眼,哪怕他们仅仅咫尺之隔,她依然能够当他毫不存在,与前两次有意无意的勾引全然不同,她的专业水平令棚内所有的业内人员赞叹。 夕阳西下的前一刻,导演终于定下了所需的完美镜头。 纯熙也已经换好衣服,从试衣间走了出来。 副导演拿出手机,按了按黑色的屏幕,毫无反应,转头对孔安说道:“我手机没电了,你先垫上。” 纯熙笑了笑,把手机二维码摆在了孔安面前。 孔安看着二维码中央的头像,那是一张很小的图,但他依然可以清晰的分辨出,图里的金黄是一片流沙。 孔安极力阻止着这一片流沙的逼近,他说:“其实,可以直接用收款码的。” 几乎没有人可以在流沙中存活下来。 纯熙却并没有打算放过他,她粉红色的唇角向上勾起,说道:“多个朋友不好吗?” 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孔安或许能够再推辞一次。但是在全组同事的注目下,中国人特有的礼节传统令他无法再做推脱。 就这样,他的朋友列表里,多了这一块流沙。 夜曲 一次收款记录后,纯熙并没有再通过电子设备多说一个字。 但是人情社会里,有些东西始终避不开的。 比如第三天广告拍摄完毕后,导演提出邀请一下那位替身小姐,参加他们的杀青宴。毕竟在这条街上低头不见抬头见,临行前的最后一餐不做个表示面子上过不去。 联系周小姐的重任自然落到了孔安身上,他是这里唯一有她联系方式的人。 孔安听从导演的指示,给纯熙发了一个象征性的邀请,出乎意料的是,她很快便答应了,就像几天前她答应做裸替时一样迅速,毫不迟疑。 副导演笑道:“我就说嘛,她一定会答应的。” 每个人都不曾挑破,每个人又都心知肚明,一厢情愿地沉浸在自己的揣测里。 但这些揣测,以及不曾说出口的议论,都不会被纯熙放在心里。 纯熙在意什么,没有人会知道。 这其间,唯一不同的想法,大概只存在于未曾见过纯熙的伊文心里。 伊文本是不大关注那些替身演员的,但是当纯熙从门外走进来的那一刻,她依然是忍不住抬头将她打量了一番。 对方却显然没有给以她同样的关注。 纯熙的眼睛很空,几乎不会在任何人身上停留。就算她正面对着你,你也不会感觉到自己正在被她关注。可她明明就在看着你,你又不能指责她傲慢或目中无人,这的确是种奇妙的体验。 这是伊文与纯熙碰杯后的第一个感受。 “周小姐是本地人吗?”摄影师似乎对纯熙很感兴趣。 “不是。” 纯熙的回答倒是出乎了多数人的意料。 “哦,那你是来旅游的吗?”摄影师接着问。 “嗯,算是吧。”纯熙一面说,一面夹菜。相较于摄影师的搭讪,她似乎对这一桌的美食更感兴趣。 她的吃相很优雅,礼仪到位,故而不会让人觉得不妥。但对于真正见过她真实身材的佩佩来说,却忍不住生起些许嫉羡了。 严格来说,纯熙的身材并不像伊文那些女明星一样完美,至少就今晚而言,伊文处处忌口,纯熙则全然无所畏惧,她不会对油腻、甜食望而却步,她只在乎当下是否能吃得开心。当然,纯熙也并不是什么吃不胖的体质,佩佩控制不住的小肚子,她也有,但是她高挑的身材和接近黄金的比例又中和了这一点不完美,让她看起来更加生动鲜活。这是佩佩这样自诩为普通人的女生们羡慕不来的。 佩佩第一次对一个同性的身体产生了如此多的想法,当她意识到这一点时,不禁有些心惊肉跳。她用余光扫过摄影师的脸,开始明白了方才那些想法所从何来。纯熙本身就散发着一种吸引人的气质,由内而外,让人忍不住去注意她的身体、她的举止,世俗里对这种气质最常见的理解就是性感,但对于佩佩这样见惯娱乐圈性感美女的人来说,纯熙的性感又有些与众不同。这份不同,她相信不只是自己有感触,如摄影师一般的异性也会有感触,并且比她更深入、更贴切。 “旅游?一个人吗?”这次换伊文来问。 “嗯。”纯熙迟疑了片刻,说道,“不是。” 正当众人猜测之际,纯熙自然而然地接上下一句解释:“和一个朋友。” 她这句补充听起来十分合理,但从她嘴里说出来总有种不那么顺畅的感觉。 伊文和佩佩同为女性,大概能明白这怪异是因何而生,因为纯熙由内而外地散发着一种气场,这种气场暗示着她不会像其他女性那样,喜欢与人为伴。 这时候,服务生端来了一壶刚刚灌满的果茶,细心倒好,端到每个客人面前。 果茶不同开水,玻璃杯也不同于白瓷杯,透明的玻璃倒映着五颜六色的果肉和花叶,波纹荡漾间迭出徐徐迷人的光晕。 纯熙的手指半环着玻璃杯,举至唇边,杯口缭绕的热气很快弥漫了双眼。 这让她想起一首老歌——“smokegetsinyoureyes.”……没有烟总有花,就像此刻,透过层层玻璃环绕下的淡红色野玫瑰,她的目光穿过缭绕的水雾,落在一枚小巧精致的戒指上。 藏着暗纹的戒环在修长而白皙的指间焕发出澄澈的微光。 孔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收起搭在玻璃杯上的手指,在桌布下轻轻按了按那枚刚刚从纯熙的目光里逃脱的戒指。 纯熙咽下一口热茶,喉间留下一丝久久难以弥散的甘甜。 这份孤独的遐想很快便被一句不合时宜的场面话打破了。 服务生兴高采烈地把一沓印着漂亮字体的门票一张一张地分别塞到大家手里,笑着说道:“今天晚上我们店做活动,凡是来店消费的顾客,都可以得到梧桐音乐节的门票一张。” “梧桐……这都是谁,你们听过吗?”导演看了看手里的票,随口问道。 “梧桐,主唱嘉宾……是不是好几年前,唱《孔雀传说》那个?”佩佩最先说出了这个不知名乐队的代表作。 “几年前火过一阵吧,后来不知怎么就没影了。”副导演似乎也对这个乐队有点印象。 佩佩翻了翻手里色彩单一、设计简陋的票,一脸不可置信地说道:“怎么沦落到了这地步……票都寒酸成这样子。” 服务生假装没听到这些并不友善的调侃,一心做好宣传,“就在对面的小剧院里,大家有空一定要去哦!很精彩的!” “好啊,反正大家也没什么事,就去玩玩呗。”导演说道。他并没有对这个过气歌手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只是最大限度上给服务生的宣传工作提供一个面子上的支持。 这话一出,众人也都纷纷点头应和。 待服务生离开,伊文才笑着说道:“我就不去了,明天还得赶早班机。”今天上午她的经纪人打电话来,告诉她上海的新剧要求她提前进组,已经为她订好了最近的机票。这迫使她不得不放弃在这个淡季旅游胜地难得的放松机会。 在非专业及非音乐爱好者的群体认知里,所谓音乐节,音乐性不多,娱乐性则要占过大半。 至少在场大多数人都是这么想的。当然,我说的不只是这个小小的广告摄制组,还有今晚来自其他四海八方的游客们。大家路经此地,碰上免费的赠票活动,顺道来凑个热闹。 但这对于这个音乐节的主唱嘉宾来说,并不重要。他们放荡不羁的灵魂,正沉浸在音乐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掌声或嘲笑,都与他们无关。 音乐节现场的气氛很热烈,但大多是暖场氛围组的功劳。开演半小时后,观众就散了大半。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过气乐队和歌手们组成的小型音乐节,没有忠实粉丝的支持,吸引不了太多的路人为他们驻足。 作为娱乐的音乐,失去造星光环的加持,并不具备普适性。 导演和佩佩已经相继离开。 副导演和摄影师留到了开酒环节。 在这个由酒吧临时改建的小型剧院里,形形色色的酒仍是焦点。歌手也趁机下台与观众互动。 摄影师端着一杯香槟来到纯熙面前,问道:“喝酒吗?” “不了。”纯熙笑笑说。 “酒量不好?” “不是,不喜欢这个味道。” “你平时喜欢听什么歌?” “什么都听。”纯熙说,她看了摄影师一眼,担心他以为自己在敷衍他,便又补充了一句,“我五音不全,听不出好坏。” “我也差不多。”摄影师说,他四下看了看,似乎想要寻找一些共同话题,“哎,你知道吗?孔安以前是学音乐的,还写过歌呢!” “哦,是么。”纯熙的语气淡淡的,仿佛早就料到了似的,“那怎么去打光了呢?” “这个,好像是他原来那家唱片公司破产了,被我们公司收了,然后……应该就是什么部门调整之类的,乱七八糟的……”摄影师说着,就看见孔安走过来,“哎,我们正说你呢,你以前那家公司叫什么来着?” “东星。”孔安接道。 纯熙转过头去看他,忽明忽暗的灯光打在他的脸上,增添了一丝诡秘的气氛。 “对,就是东星。”摄影师点头道。 “说这个干什么?”孔安笑着问道,顺手接过摄影师递来的酒,却并没有喝下去的打算。 “哦,就说你为什么去打光了?”摄影师笑。 “打光?能挣钱呗。”孔安看起来有些不解,“这有什么好讨论的。” 纯熙忍不住笑了起来,她此刻并不想多说什么,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好。 这三个人,显然聊不到一起去,就像在场的其他人一样,多是面上的寒暄,客套的说辞,就把整个场子的氛围撑满了。 开酒环节到了尾声,台上的主唱也换了人,贝斯手成为主角,为大家演奏起新作的曲目,作为今天的压轴。 “孔安,我就知道是你!” 一声热情的呼喊,打破了纯熙三人无聊的谈话。 孔安回头看去,正是梧桐乐队的主唱吴桐卸下了吉他向他们走来。这个蓄着络腮胡的男人看起来成熟而风趣,硬朗的五官中和了他中长发呈现出的中性气息。 “怎么,还装不认识我呐?”吴桐笑着搭上他的肩膀。 “桐哥。”孔安笑道,“好久不见。” “你们认识啊。”摄影师问。 “嗯。”孔安向吴桐介绍道,“这两位是我的同事……朋友。” 纯熙嘴角微扬,笑这个特意补充的“朋友”,不知是指她,还是那位已是同事的摄影师。 “嗨,你们好!”吴桐的身上有种强烈的开怀感,用通俗的话来讲就是随和、或者是热情好客,总之,这种感觉是与孔安完全不同的。这也令人难以想象他与孔安缘何是旧识。 “我们以前合作过。”孔安向摄影师和纯熙解释起他们的关系。 “哦?哪首歌,我有没有听过?”摄影师问。 “就是那首《孔雀传说》啊!”吴桐说。 “什么?《孔雀传说》是你写的?”摄影师惊得睁大了眼,如在餐馆里佩佩所说,三四年前,《孔雀传说》曾红极一时,也被认为是梧桐乐队沉寂之前的最后一首代表作。 不过,那个时候,吴桐还处于单飞状态,他虽然出身乐队,但因为音乐理念问题,乐队很快解散,他算是单飞时期发展最好的一位成员,后来回归重组乐队,人气便大不如前了。 “哪有,是桐哥自己写的啦。”孔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解释道,“我做过一版编曲,但最后没用上。” “是啊,很可惜。”吴桐每每提起此事,都要这样感叹一句,“很可惜。” “算了,桐哥,幸亏没用我的,不然也不会那么火啊!”孔安笑道,他似乎一点也不为曾经的心血被埋没而伤感。 这在纯熙看来,似乎有些虚伪。 吴桐显然要至情至性很多,他直言自己的不快与惋惜:“其实我最开始写这首歌的时候,是想做成中西结合的感觉。因为最初的灵感是‘孔雀东南飞’嘛,当时我就想,怎么用一种西方古典的tempo去表现中国的文化,讲述中国的故事,就像‘梁祝’一样……说得大胆一点,当时我还想加入一点歌剧的元素,做成‘中国孤儿’的那种感觉。” “是你开场的那首吗?”纯熙问道,“听起来,好像还是民乐、古风多一点?” “唉,那都是后话了。”吴桐叹道,“我当时的想法是做一个纯钢琴的arrangement,因为我自己是做爵士的出身的,不太擅长这方面,就找了安弟来……” “安弟?”听到这个称呼,摄影师和纯熙都忍不住暗暗发笑。 吴桐看了一眼孔安有些阴沉的脸色,连忙解释道:“哦,那时候,他用的名字还是andykong……andy,安弟,比较顺口了嘛!” 孔安看起来并不喜欢这个英文名,他解释道:“那个andy,是当时我的经纪公司搞的,太俗了。” 这样大众化的英文名,的确不如中文语境的孔安来得文雅和独特。 关于名字的简短讨论就此结束,吴桐接着说起令他惋惜至今的初版《孔雀传说》,“唉,没办法,都说现在乐坛千篇一律,炒剩饭、搞抄袭、没新意,可是你真的要去做创新,根本就连发行的机会都没有。” 这句话,身在不同领域的四个人均有同感。 “就说那两年吧,流行古风,我们乐队第一回散的时候,我也算是迎合了市场,做了几首古风,攒了不少人气。可做着做着,我就觉得这个风格的市场已经饱和了,大概都是那么几句诗词搭配、毫无意义的辞藻堆砌,编曲也都是那几种乐器混搭、反反复复,你再做也没什么意思。我就想着搞点不一样的……” 吴桐的话,把孔安也带回了那些激情洋溢的日子。四年前的孔安,刚刚以在校生的身份通过原创歌曲比赛在乐坛崭露头角,非专业出身的他,幸运地获得了作曲家林方生的赏识,被他收在门下,系统地学习作曲、编曲,也因此结识了同样曾拜在林方生门下的吴桐,这才有了那一曲《孔雀传说》。不过,正在孔安打算转考音乐系研究生的那一年,林方生因突发性心脏病猝然离世,孔安的专业音乐学习之路便戛然而止。 “我跟andy说了这个想法以后,他马上就懂了我的意思,我们就一拍即和,做了个小样出来。没想到,被公司一票否决。” “为什么?”纯熙问。 “为什么……不符合市场要求呗。”吴桐耸耸肩,无奈道。 孔安接道:“公司有公司的考虑,他们是要赚钱的,市场正流行古风的时候,突然搞出一个‘不伦不类’的东西出来,总归是有风险的。至于艺术创新什么的,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其实,不只是音乐,很多文艺领域,都是一样的。”纯熙说道,闪烁的灯光下,她的脸庞微侧,若有所思。 吴桐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眼前一亮,看着孔安问道:“对了,andy,你还记得谱子吗?我们再来合作一次怎么样?” “啊?”孔安往台上看了一眼,问道:“你们这不是最后一首了吗?” “管他呢!”吴桐哈哈一笑,道,“我自己喊一首encore还不行?” 不等孔安作出明确的答复,吴桐就率先跑上了舞台,抢过主持人的麦克风,说道:“大家好,很开心,今天晚上,我遇见了一位好几年没见的老朋友,我们之间因为音乐有过一段特殊的缘分。我想借这个机会,邀请我这位好朋友和我一起来演绎一首我们共同创作过的作品,它还没有正式发行过,在这里,献给大家。” 未发行过,成功引起了在场观众的注意,一时间掌声四起。 “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andykong,也是我的同门师弟,曾为我编过一首,我最喜爱的《孔雀传说》!”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上台,是孔安唯一的路。 纯熙目送他走向那架蓝黑色的三角钢琴,穿过人群,寻找一个近距离聆听的最佳位置。 同样的歌词、同样的旋律,因为编曲的不同,呈现出了一种完全不一样的感觉。无愧于吴桐卖关子时说的“未正式发行”。 去除了多种混杂的配器和迎合快节奏生活的电子鼓点,回归创作者的最初灵感,全场只剩下一架钢琴的旋律,如一潭清泉徐徐流淌,衬托出中西文化交错里的挚诚情怀。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这是四年前的吴桐曾经有过的,向经典协奏曲《梁祝》致敬的野心。 四年后的他同样明白,1958年的作品,能够用小提琴演奏源自东晋的民间传说,和18世纪的伏尔泰对《赵氏孤儿》的大胆改编一样,用文学艺术将中西人民共通的思想表达出来,用艺术这种抽象的形式,打破被缚上枷锁的文化壁垒,发出道德、理想与自由的热切呼唤,创造出属于全人类的精神文明。只是这种和谐的共通,并非历史的常客,只能存在于某个特定的时期,像无数哲人引以为傲的文艺复兴一样千年难遇,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美好的音乐和时间一样,总是在眨眼间消逝。一曲满含着创作者初心的《孔雀传说》,为这场小众而真诚的音乐节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留在纯熙眼睛里的,还有那场至真至诚的演奏的余温。 人群纷纷散去。副导演、摄影师也早已在人流中与他们失散。 场外不知何时下起的小雨破坏了这静夜漫步的气氛。 吴桐从乐队拿出一把伞递给孔安,道:“就剩这一把了,你们两个看能不能将就点……” “谢谢。”孔安说。 “那我就跟我兄弟们一起走了,明天我们还有演出呢!”吴桐说。 “好。”孔安点头,“今天晚上,谢谢你,我很开心。” “我也很开心。”吴桐说。 他们之间有种深入骨子里的默契,不必过多的言语,就能够互通彼此的喜怒哀愁;也不必朝夕相处,就能够通过音乐聆听彼此多年的境况。 纯熙是羡慕并渴望这种感觉的。 少量与她期待不相符合的成分,恐怕就是那份感觉有些稀疏、平淡,并且不是唯一。 孔安这时已经把伞递给了纯熙,问道:“要走吗?” 纯熙接过伞,并没有打开,而是把它放在了一旁,说道:“等一等吧。” 孔安沉默片刻,低声道:“等什么?” 纯熙微微一笑,说道:“剧组的人走了,吴桐也走了,他们都走了……能为我弹一曲吗?” “为什么?”孔安的脸上露出不以为意的笑。 “因为,此刻,你还意犹未尽。”纯熙笑起来,弯弯的睫毛在眼睑下勾勒出一道浅浅的阴影,她微微侧耳,仿佛在听夜风拂过耳畔,“我猜,你现在最想弹的一定是……夜曲。” nocturne,op.9,no.1……纯熙的猜想,总是绝妙地夹击着孔安源自内心的冲动,这令他在任何时候都逃脱不过。 那天晚上的风很轻,夜很蓝,被细雨洗礼过的草坪散发着独属于夏日的淡淡清香,从狭窄灰暗的剧院里流淌出的夜曲,如一场华美而哀伤的典礼,唤醒沉睡在这古城里的千万生灵,穿过时空背面,去寻觅历史长河中肖邦尊贵的灵魂。 泥泞 连夜的细雨终于在清晨完全浸没于泥土,一扫连日的湿热,送来不属于夏日的丝丝清凉。 上了年纪的纱窗在晨风的侵袭中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被凉风吹起的卷帘飘落在纯熙的脸上,又瞬间和着风声离去了。 纯熙轻轻睁开朦胧的睡眼,正看见孔安已穿戴整齐,朝着门的方向走去。 纯熙翻了个身,靠在枕头上,懒懒地问道:“哎,就这样走了?” 孔安在门边驻足,转回刚刚拧开的门锁,头也不回地问道:“哦,多少?” “什么?” “多少钱?” 纯熙扑哧一声笑出来,“你以为我是妓女吗?” “不然呢?”孔安终于肯回头,他的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低头问道,“要不,你付我钱?”阳光照在他的脸上,露出一点浅浅的梨涡。 纯熙的目光落在他那转瞬即逝的梨涡里,沉默了片刻,方坐起身来,郑重道:“也不是不行……不过,你得再陪我一晚。”她的长发垂在胸前,香肩半露,薄薄的皮肤上泛着淡淡的潮红。 “昨天晚上,我不太满意。”她说着,便伸出手来,孔安顺势被她拉回了床上。 “哪里不满意?”孔安的眼睛落在她的唇上,亲密的距离令他们鼻息相闻。 “没有开灯。”纯熙说。 “那你怎么不开?”孔安笑。 “不是坏了吗?”纯熙说着,又伸手去按床头桌上的台灯,依然没有反应。 昨天晚上他们回到这间旅店的时候,楼里便已经停电了。 纯熙仰着头,拉扯了一把电源线,气道:“什么鬼地方?还没来电!” “晚上是不行了。”孔安拉过她的手臂,贴上她的唇,喃喃道,“那就现在吧。” 纯熙半张着眼睛,看他额前的碎发划过脸颊,他长长的睫毛半掩着一层薄薄的泪膜,潮湿泛光的眼睛倒映出她痴恋的影子。她说:“孔安,你跟我说句话吧。” “说什么?” “说什么都好。”纯熙紧紧地依偎在他的怀里,呢喃道,“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几年前,他曾经以纯净的歌声在一众新人里脱颖而出,不凡的创作才华短暂地遮盖了他绝美的音色。但是当他所有的完美都随着岁月渐渐沉寂,留给纯熙的却仍有那份最初极具魅惑力的澄澈——那来自他清新怆然的外表,来自他为黑白琴键而生的手指,来自他被春泉沁润过的声线,流畅而丝滑,即便没有精美旋律的陪衬,只是短短的一句话,一声寒暄,都能够带给她绵长至深的眷恋。 但他并不常说话。纯熙不得不每次都这样请求他,她说:“你跟我说句话吧,说什么都好,我喜欢听你的声音。” 孔安虽然不是个容易被掌控的人,但他不大会拒绝纯熙的要求。可是每次纯熙都会忘记他讲过什么话,她只记得他的声音,沉沉地铭刻在她的记忆里,缠绵地流淌在她的身体里,那是一种抽象的感觉,一种抽象的爱。 意乱情迷间,她扯着他的戒指问:“是谁送的?” “女人。”孔安答。 纯熙痴痴地一笑,低声道:“我才不信。” 正午时分,孔安拉开了窗帘,说道:“我真的要走了。” “几点的车?”纯熙问。 “三点。” “是火车?” “嗯,转去昆明的机场。” 纯熙从沙发上的衣服口袋里摸出手机,开始查询当天的车票。 “你干什么?”孔安问。 纯熙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停下来,问道:“你介意我和你一起走吗?” “你……”孔安沉默了一会儿,唇角泛起一丝疏离的笑意,说道,“你要不要再想想?” 纯熙放下手机,怔怔地看着孔安,眼神里透出一丝懵懂。这样的目光是她从未有过的。 孔安同样命令自己冷静下来,他告诉纯熙:“你清醒一下,再想一想,我们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纯熙的眼神暗淡下来。 孔安接着说道:“今天,只是我们认识的第三天,只有三天。这样的三天,在你的旅途中,应该有很多。” “也许不是呢。”纯熙淡淡地说道。她笑了笑,她知道她这样的行为只能令对方产生这样的想法,换作任何人都是如此,但她并不想解释什么,毕竟她也不大理解自己这三天的行为。她起身披上衣服,亲自为他开门,不到三步的距离,她的脸上又恢复了一贯疏离而戏谑的微笑,“请吧。” 孔安因她骤然的转变激起一霎的失落,但终究也只是一霎,他便恢复了一贯的云淡风轻。他们笑着道别,好像是一对初见便要分离的陌生朋友。 孔安下楼的时候,晴了半日的天空又飘起了雨。 纯熙没有往楼下看一眼,反倒是随手关上了窗,打开电脑,继续搁置了两天的工作。 逐渐转阴的天气,不断分散着纯熙的注意力,令她无法投入到晦涩单调的工作中去。频繁的简繁切换,资料检索,钩织出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套住了她焦躁纷杂的思绪。 这时已经是下午两点钟。 一辆开往广西的列车发车以后,车站拥挤的洗手间里终于安静下来。冰凉的水流里,孔安忽然发现空落落的手指上少了些什么。在旅店收拾东西时被摄影师叫去抬设备,这使他并未来得及细细检查自己的行李及随身物品。但是那个时候,戒指还在手上吗? 孔安飞快地跑回候车厅,将大大小小的行李包翻找了一遍,连装摄影器材的包裹也没有放过,却依然一无所获。 “怎么了?”摄影师显然被他的急躁吓到。 “你见到我的戒指了吗?”孔安问,“刚才,退房的时候,我去帮你抬设备,我手上有戒指吗?” “啊?我没注意啊!”摄影师仔细回忆了一番,并没什么印象,“但是退房的时候我都检查过了,没落什么东西。” 孔安拉上行李包的拉链,果断地说道:“你跟导演他们说一下,我得回去一趟。” “这么重要吗?就剩一个小时了。”摄影师不解。 “要是我赶不回来,拜托你先把我的东西带上车。”孔安说,“我会尽快跟你们会和的。” “喂,孔安!”摄影师望着他向站口奔跑的身影喊道,“你故意的吧!这么多东西很重的!” 他走得匆忙,连伞也没有带,一路冒雨跑回了古街的旅店。清凉的雨滴洒在身上,浇灭了发现戒指遗失时那一霎的焦躁。 纯熙听见敲门声时,刚刚打下文档第79页的最后一行注释。她合上电脑,起身开门,迎面扑来一阵雨水的气息。 纯熙看着孔安鼻尖划过的雨珠,轻声一笑,好像方才被文言文炙烤的焦虑和不适都被这一瞬的凉意驱散了。 “我的戒指呢?”孔安问。 “我怎么知道?”纯熙说。 “还给我。”孔安说。 “什么意思?”纯熙的声音冷下来,但脸上的笑意未褪,“你以为是我拿了你的戒指吗?” “也许是我丢在这儿了。”孔安说,“我可以进去找一下吗?” 纯熙倚在门前,静静地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才正式拉开了门,示意他进来。 纯熙的房间很空旷,除了必备的生活用品,没有任何杂物,一眼就可以望到底。 孔安翻过了抽屉、床缝、柜门等任何可能的死角,心情也随之紧张起来。 纯熙只是站在门边,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一语不发。 门没有关,长廊里窜过的冷风涌入房中,吹起了玻璃窗前安静了许久的卷帘,坐在狭窄窗台上的一盆仙人掌露出了绿色而坚韧的身姿。 孔安的手指经过密密麻麻的绿刺,终于触碰到那稀松泥土边缘的一枚戒指,他小心翼翼地捡起这枚钻戒,就像是找回了失落多年的爱,再也不愿失去,从此永远地珍藏于心灵深处。 纯熙默默地看着孔安走来,她拿起门后衣架上的一把伞,递到他的面前,问道:“还赶得上车吗?” 孔安答非所问:“对不起。” 纯熙同样没有接着他的话回答,她看了一眼手机,说道:“两点五十分了,来不及了。” “嗯。”孔安简短地应了声,接过她的伞,说道,“谢谢。” “你如果要赶今晚的飞机,只能坐大巴了。”纯熙说,“你知道车站在哪吗?” “不知道。”孔安说。 “那个车站很旧了,人流量少,地图上搜不到。”纯熙主动提出来,“虽然我不是有意,但你的戒指毕竟是落在了我这儿。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我送你一程吧。” 她还记得他说过,这只是他们认识的第三天。这样的三天,在她的旅途中有很多。 纯熙很想说,这样的三天并没有很多。这三天,在她的生命中,是第一次,很可能,也是最后一次。 但她并没有这么说。到她死的那一刻,她都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可那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孔安总有一天会知道这件事,会明白这三天对于她的意义,是多么的不可替代。 汽车站与火车站相隔不远,但因为地势变化的缘故,抵达老汽车站需要经过一段山路,阴雨天气下,路程便显得有些漫长艰辛。 汽车的频次要比火车多一些,末班车在六点钟,时间还算充裕。 “雨好像有点大了,你回去吧。”孔安说。 纯熙手中的伞擦过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没关系,就快到了。” 连绵不绝的小雨使狭窄的山路变得泥泞,不长的路程因处处淤积的水洼增添了一丝肃杀。 不过,比泥泞山路更漫长的,是行人聚集在车站的等待。 从四点到五点,五点到六点,迟迟未有一辆车发出。 终于,在末班车发车时间的前十分钟,车站响起了“因天气原因取消车次”的广播。 一时间,狭窄的车站里骚动起来。 因为是夏季,六点钟的天空尚未转暗,层层的阴霾遮挡了往日如酒的夕阳。 纯熙伸出手来,触摸屋檐外骤然转急的大雨,“看来,今天你是走不了了。” 孔安没有说话。 纯熙转过头来看他,笑道:“很失望吗?” “没什么。”孔安笑道,“只是想起来后面自己买票不能报销,心里难免惆怅。” “你就这么缺钱吗?”纯熙笑,“不如我给你报销?” 孔安笑着,如雾的眼睛里渗出暗淡的光,“我缺的东西有很多,不只是钱。” 一声惊雷过后,天色转暗,沁着花香的小雨不知何时已消失不见,只有朦胧的水帘外大雨倾盆。 积水已漫过膝盖,大半行人已开始寻求自救,手牵着手保持平衡,蹚过深深的积水。 冷风愈演愈烈,闪电划过上空,为夜幕绣上了一丝凛冽。这不是个好兆头。 “你缺爱吗?”纯熙问,不知是问他,还是问自己,雷声轰轰中,一切疑问都归于平淡。 你缺爱吗?我很缺。我想要有一个人来爱我,全心全意地来爱我,不只是物质上的爱,还有精神上的爱。他能够明白我在说什么,我在想什么;他能够宽恕我的痛苦,忍让我的孤独;他能够在这骤生的黑暗里紧紧地拥抱住我的影子。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份爱,还有那苦苦压抑着她的涌动人潮,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灾害里化作零星的蝼蚁,顷刻间卷入漫山的泥沙俱下中。 这场风雨,令纯熙回到许多年前的梦境里,她站在白色仪器间,为母亲瑟缩的生命献上最后一束花,然后铲平了坟前的碎土,再也不愿回头。 阴暗的天空里不见一丝祥云,日光仍然缺席,黎明尚且漫长。 纯熙在从连绵不绝的寒意中醒来,睁开眼睛之前,已发觉那阵阵冰凉来自背部。 她支撑起僵硬的身体,从坚硬的石头上坐起身来,大雨已经褪去,但积水仍然淹没在膝盖上方。 “你没事吧。”孔安盯着纯熙,露出难得关切的眼光。 他们相依为命在同一块巨石和大树的夹缝,在这场山洪中艰难地守护着自己的一方地基。 “没事,我身体很好。”纯熙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她有这个自信。 “你的头……”孔安欲言又止,“你刚才被冲走的时候撞到了树,你还记得吗?” “嗯?”纯熙看起来没什么印象,她看了一眼倚在石块边的那棵树,问道,“是这棵树吗?”她顺着孔安的目光摸了摸自己的脸,放在鼻下轻嗅,一丝淡淡的血腥味涌入鼻间,她这才发觉额头上的潮湿不是只有雨水。 天色很暗,无星无月,连血色的嫣红都要通过气味辨识。 纯熙望着黑暗中手掌的轮廓,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即起身往水里走去。 孔安不明所以,问道:“你干什么?” “我的电脑还在旅馆。”纯熙边走边说。该死,今天中午新写的十页没有备份。纯熙想着,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孔安几乎是一个健步冲向纯熙,抓住她的肩膀:“天还没亮,你这样走很危险的。” 凌晨暂歇的泥水包裹着他们腰部以下的身体,渗着彻骨的冰凉。 “关你什么事。”纯熙头也不回地说。 孔安一愣,放下手,笑道:“你真的很善变。” 这句话犹如一盆冰水从纯熙的头顶浇落,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低声道:“对不起,我有时会控制不住自己。” 她的声音很低,瞬间湮没在流逝的夜风里。 孔安似乎并没有听见这句话,他也为方才那句话表达歉意,“对不起,你电脑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没什么。”纯熙淡淡地说,这令她回忆起她将要面临的一个现实,在这短暂的旅途中,她几乎已经忘记。而这个现实正在渐渐地拉着她从这三天的梦境里清醒过来,想到这里,她突然心如刀绞,她回过头去,望向孔安,强挤出一抹微笑,哪怕这点清淡的笑容在这漆黑的夜晚里不可明见,“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只是,我好像忘记了,那些东西早已经不重要了。” 在孔安眼里,纯熙有些语无伦次。她好像压抑着许许多多的秘密,想要倾吐,又瞻前顾后。但以目前的立场,他并没有资格去刨根问底。 纯熙的手指缠绕在潮湿的裙角上,她环顾四周,才发现少了些什么,“你看见我的包了吗?”她问。 “没有,可能冲走了。”孔安说。 “我的手机在里面。”纯熙说。她的语气和神情一样平静,没有丝毫遗失了这一现代人随身品的焦灼,只是淡淡地陈述了一个刚刚发现的事实。好像是从放弃了寻找电脑开始,她就对这些与社会勾连的种种枷锁淡漠了。她甚至有一丝欣喜,尽管这份欣喜没有在她的脸上、肢体上有任何的表露。 这一夜过得很漫长,他们听见远处救护车和警车的鸣笛声时隐时现,却始终不曾靠近,连一点微弱的光亮都在反反复复中归于沉寂。当天色泛白之际,那些似梦一般的救援声也随着死去的梦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所幸,水位已随着暴雨的停滞降至脚踝,崎岖的山路堆满了化不去的泥泞,这使得在这场不大不小的自然灾害中幸存的自救者举步维艰。 失去了手机定位,两个外来游客很难在这片刚刚被大雨冲刷过后的土地上辨明来时的方向。 “你的手机呢?”纯熙问。 孔安拿出手机,递给纯熙看,“开不了机了。” 纯熙看着那已经碎得面目全非的屏幕和残留着泥水的电源接口,顿感无望。 “你好像很无所谓的样子。”纯熙说。 “是吗?”孔安笑笑,“那是因为我没什么牵挂。” “没有牵挂?”纯熙有些诧异,“一般只有……” “只有孤儿会这么说。”孔安替她说出这听来有些不礼貌的句子,他云淡风轻地说道,“我就是个孤儿。” 似乎是有些累了,纯熙走到一处从泥泞里突出的大石头上坐下,盘起腿,按了按被凉鞋带磨破的脚背,她说:“我也是个孤儿。” 纯熙回过头去,望着不远处的孔安,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纯真的微笑,“我不是安慰你,我真的是孤儿,最起码,名义上这样。” 孔安走过来,在石头的另一侧坐下,与她背靠背,问道:“名义上,是你的父母不肯认你吗?” “倒也不是。”纯熙说,“我的母亲死了,父亲把我推给了病重的姑姑。现在,姑姑也死了,所以,我就是个名义上的孤儿了。” 直接用“死了”来形容过世的亲人,在中国这个有着尊老敬老传统的社会语境下并不多见。不只是这个不够尊重的用词,还有她语气里无意间流露出的轻蔑,都证明了她此前待人接物时的冷漠凉薄是与生俱来。 “你好像,很恨你的母亲?”孔安问。 “是。”纯熙点点头,“她懦弱、无能,在她的身上,有一种很深很深的、令人憎恶的伪善。” 她站起身来,望着雨后依旧凄然的晴空,感受着微风夹带的丝丝潮湿的朝露,说道:“我小时候,住在漏雨的房子里,雨季的时候,每天早上醒来,就像现在这样,头发、枕头、被子都是湿的。但我的妈妈依然保持怯懦,她坚持容忍着一切本不应属于我们的苦难,只为了成全一个根本不爱她的男人的体面。” 纯熙说到此处,眼角闪过一丝湿润,不知是那风中朝露的垂怜,还是她一贯淡漠的情感里的一丝波澜。 那天,纯熙说了很多,她第一次和一个陌生人说这么多话,如果孔安算陌生人的话。 她说,她的母亲是一个省级剧团的舞蹈首席,在某次峰会的开幕表演上遇见了一个来自北京的富商,她在富商的鲜花攻势与甜言蜜语中沦陷,意外怀孕后才发现富商已有家室。 富商对母亲说:“我很爱你,但很抱歉,我不能娶你。”然后留下了一笔打胎的钱,扬长而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母亲收下了这笔钱,人到了医院,却终也没能狠下心,最后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 纯熙说,那个富商叫作周怀光,他是个感情骗子,他说爱情和婚姻是可以分开的——爱情是神圣的,婚姻是世俗的;爱情是纯粹的,婚姻是功利的。因为他爱她,所以他不能娶她。 纯熙的母亲,那个懦弱而无能的女人,相信了这个男人的鬼话,从此真的再也没有去找他。 母亲给纯熙的爱,就像一袋含着玻璃的面包渣,每吃一口,都要小心被玻璃碎屑扎破喉咙。物质的贫瘠足以湮没所有精神的富足,没有物质的爱有如一盘碎了的鸡蛋壳,空有鸡蛋的香味却尝不到一点果腹的蛋黄,只能反复咀嚼着硌牙的硬壳。 意外怀孕和未婚生女足以摧毁一个舞蹈演员的事业。生育对身材的影响使母亲丧失了首席的地位,产后急速的复工又使她患上了许多慢性疾病,疾病导致的身体衰弱又渐渐摧毁了她的舞蹈生命,直到纯熙八岁的那一年,母亲再也不能上台。 漏雨的房子、破旧的衣服、清汤寡水的一日两餐,是母亲对那个男人伟大爱情的成全,也是母亲带给纯熙恶魔一样的关爱。 十一岁那年,纯熙从母亲珍藏的相册里找出她与周怀光唯一的合照,指着上面西装革履的男人问她:“你怎么不去找他?” 母亲摇摇头,她很虚弱,说话都变得艰难,“不要去找他,他已经有妻子和孩子了。” “那你什么?我又是什么?”纯熙问。 母亲答不出来,只是不断向她重复:“不要去找他,不要去找他……” 两年后,母亲病死在了一家小诊所里。纯熙拜托房东帮忙埋了母亲,并向那个吝啬的女人借了一百块钱,她拿出母亲与周怀光的合照,告诉房东:“你知道他是谁吗?周怀光,全国有名的地产商,他是我爸爸。你借我钱让我去北京找他,我以后会好好报答你。” 房东回家打开新换的液晶电脑,查询这个名字,果真在当年全国富豪榜上找到了照片上的这个人物,她惊得合不上嘴,只叹平日小瞧了那个病弱的女人。就算是婚外情、私生女,在这样的大富商手里,总也能敲上一笔。房东于是大方地借了纯熙五百元,告诉她,去北京路远,买个卧铺舒服点。 纯熙说了声谢谢,然后买了一张去北京的车票,再也没有回来。 纯熙的童年与对母亲的憎恨融为一体。 她带着对母亲的恨找到了周怀光的公司。一个大雨天,她站在公司侧门的台阶上与周怀光谈判,她说:“要么给我一百万,要么认我当女儿。” 纯熙的个子很高,十三岁的年纪,就能够平视一个不算高大的成年男人。 周怀光冷哼一声,“我根本不认识你,小小年纪,受了谁的指使,做这种敲诈勒索的勾当,赶快回去,不然我就报警了。” “你会报警?我也会。”纯熙拿出了母亲唯一留给她的一台旧手机,笑道,“我不仅会报警,我还会找记者,我会让全北京,不,全中国、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你的丑事。” 周怀光没想到那个软弱可欺的女人竟能生出这样一个混世魔王,在身后大厅工作人员的注视下,他不得不妥协。但是,当诡计多端的纯熙遇上了同样诡计多端的周怀光,谁胜谁负仍未揭晓。 周怀光把纯熙带到了一间vip病房,他指着病床上只能依靠呼吸机维持生命的女人说道:“以后,她就是你的母亲。” 纯熙没有得到一百万,只得到了周怀光外甥女的身份。 周怀光把未婚生女的帽子安在了行将就木的妹妹头上。纯熙再次得到了一个病弱的母亲,她从来没和这个母亲说一句话,直到她死的那一刻,她都不知道一生未婚的自己竟无端多出了一个女儿。周怀光的名声丝毫未损,反倒多了一个收养亲妹私生女的善名。 纯熙终于名正言顺地走进了周家。她低眉顺眼,享受着外来客的尊贵待遇,与那个被母亲成全了一生的女主人和她的孩子保持着近亲之间的友爱和谐。 中午的时候,天气终于回暖,金黄色的阳光洒在纯熙恢复干燥的头发上,衬托出她一张戏谑的笑脸,“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坏?” 孔安听罢,忍不住笑起来,他转眼看了看太阳的方向,回头笑道:“不,我觉得你很可爱。” 孔安笑的时候,左脸有个若隐若现的梨涡,他逆着阳光向她走来,亲了亲她的额头,说道:“我找到回去的路了。” 月光 纯熙的裙子在泥泞中早已变了色,走在黄昏零星行人的街道上,并未引来多少异样的目光。 孔安正与一家维修店的老板交涉,老板告诉他这手机已经修不好了,建议他换新的。他说他在当地没有认识的人,身上没有现金,没有手机寸步难行。 纯熙站在店口的台阶上,不耐烦地等待着这一场交易。 老板又提出以旧换新,这部旧手机可以换一百元钱。 还未等孔安开口,纯熙便气得回头骂道:“你敲诈啊?一百块够干什么,一夜旅店都住不了。” 老板被纯熙突如其来的火气吓了一跳,他见她方才一直躲在孔安身后,以为是这个男人温柔害羞的小女友,没想到说起话来气势要强过孔安几倍。 纯熙接着说道:“你有没有一点同理心?昨天的新闻看了吧,我们好不容易从山上逃下来,东西都被冲走了,就剩这一部手机,你修一下怎么了?修好了就可以给你钱,两倍行不行?” 老板被她尖锐的嗓音震得一哆嗦,确认道:“两倍?” 纯熙听罢更气,一拍桌子,问道:“怎么?你还想要多少?” “没……两倍,两倍就好了。”老板赔笑着点点头,收下手机,欠身道,“你稍等。” 孔安望着老板进里屋工作室的背影,回头看向纯熙,“你那么凶干嘛?” “因为这个世界上,大多是欺软怕硬的人。”纯熙笑了笑,恢复了在他面前一贯的温顺。 孔安想起她对母亲怯懦的憎恨,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软弱了?” “不,你是君子。”纯熙贴近了他的耳朵说道,“我就喜欢你这样子。” 她还说,泼妇让我来做,只要你不嫌弃就好。 但她很少在他面前做泼妇,就像现在一样,她靠在他的怀里,温顺得像只小猫咪。 直到店主拿着修好的手机出来,纯熙才从孔安的怀里离开,回过身去,恢复了最初的站姿。 孔安接过手机,开机试过一遍以后,看见店主指着一侧的价目表,比划了两根手指。 孔安知道这是在提醒他两倍价格的事,他按约定照做。 修好了手机,两人才吃上一顿热饭。 隔着碗面飘浮的热气,纯熙说:“我还想回去那家店,我要看看我的电脑还在不在。” 孔安问:“现在去吗?” 纯熙点点头。 孔安又问:“你还记得路吗?” 纯熙环顾四周,思索片刻,说道:“应该记得。” 她的记忆力的确不错,没有依靠导航,只花了两个小时,便顺利找到了那家旅店。 只是行至旅店门口,大门已经关闭。 纯熙不甘心地敲门,敲了足足十分钟,才把老板娘叫了出来。 老板娘睡眼惺忪地探头说道:“昨天大水淹坏了电路,正维修呢,这两天歇业。” “我是这儿的住客,来找我的东西。”纯熙说。 “东西?”老板娘一下子清醒过来,她睁大眼睛看清了纯熙的模样,忙整理了头发,打开了大门,带着歉意说道:“不好意思,您房间进了水,我们还没来得及整理。” 纯熙在一片漆黑中上了楼,才明白她这句“没来得及整理”是什么意思。她走时忘了关窗户,窗外的树枝被大风刮断,倒在了临窗的床铺上,地板仍然一片潮湿,而她的电脑,正躺在潮湿的地板下,显然是被风吹来的树枝推到了桌子下面,还完整地翻了个身。 纯熙打开衣柜,所幸衣柜离窗子较远,衣服又挂着,并没有弄湿,不过也侵染了大雨过后的潮气。她收拾了柜子里的两件衣服,捡起电脑,离开了这个潮湿的屋子。 老板娘说:“真是不好意思,你说这天灾太突然了,电断了维修工进不来不说,清洁阿姨还困在家里出不来,所以我们这……” “没关系。”纯熙难得的大度,她想了想,又道,“不过这么晚了,再去城里找旅馆要走好久的路。” 老板娘抓了抓头发,往院子里看去,道:“电动车没电了,只有这个了。” 纯熙顺着老板娘指的方向望去,那是一脸破旧的老式自行车,看样子有些年头了。 “还能骑,还能骑。”老板娘说,“我老公经常骑着去买菜。” 纯熙并不相信,因为这车子前面可盛放货物的篮子已经烂得只剩下最里面的三分之一。 但事到如今,这是唯一的选择。纯熙看了一眼孔安,与他交换了眼神,决定接受老板娘这个廉价的赔偿。 大雨浇熄了这一整条路的路灯,连星空也变得暗淡。纯熙坐在自行车的后座,用手机手电筒照明,一束白光投射在路的前方,那是通往城镇的方向。 他们一路都没怎么说话,或许是老式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声音过于刺耳,扰得人心神不宁,一天一夜累积的困意也渐渐被驱散了。 穿过几道狭窄的小巷,路趋于宽阔,前方零星的街灯闪烁,藏在星空深处的一弯新月也露出了淡黄色的尾巴。 如果月亮有记忆,它会记得这一晚的安宁与嘈杂,它会收敛起那点含羞的光束,藏匿于星云交错之间,佯装从未来过。 十二点钟,他们来到这条街上唯一一家未打烊的旅店,由于地理位置靠近镇中心,条件要比纯熙居住的上家民宿好上一些。 前台在电脑上查询了住房记录后问道:“单人间可以吗?只剩这一间了。” 孔安看向纯熙,只见她双眼露出倦意,想也没想便点头应下。孔安自不好再多说什么。 走了一天,额头及膝盖、小腿上的皮外伤大都已结了疤。纯熙简单地冲洗了一下,顿感浑身酸痛,大抵不是伤口的缘故,只是灾后逃生的疲累。她把衣服丢进盆子里,裹了条浴巾便走出了浴室。 孔安有些惊讶,道:“这么快?” “嗯。”纯熙点点头,“你去吧。” 纯熙打开千辛万苦找回的旅行包,从一团被卷得满是褶子的衣物里找到一瓶救急药膏,抹在腿上的淤青处。困意再度席卷而来,纯熙涂抹了一半,便在半睡半醒中合上药膏的盖子,随手丢在床头柜上,陷入了梦乡。 孔安洗完澡出来的时候,纯熙睡意正酣,这夜的电路没有坏,灯光很亮,灯下的纯熙却有些陌生。 倒不是陌生,而是他好像还未有机会在这样安静而明亮的环境里看过她的睡颜。这是个难得的机会,之所以说这机会难得,还因为他看到了些不该看的东西。 当孔安的视线落在纯熙裸露的肩膀上时,一块充盈着血点的红痕映入眼帘,方方正正地印在她左肩上,看起来要比腿部的淤青更是骇人,而且这红痕也不像是她额头那般的皮外伤。 “你看什么?”纯熙突然睁开眼睛,她趴在枕头边缘,一半脸几乎罩在孔安的阴影下。 孔安这才意识到他盯着那块红痕,不自觉间已离纯熙越来越近。他连忙坐起身子,方才被他挡住的灯光再次投射在纯熙的身上,肩膀的那块红色也更加耀眼。他有些局促地问:“你这里怎么了?” 纯熙起初疑惑,顺着他的目光垂眼看向自己的肩膀,方才明白他所指是何,她抬眼轻笑,软声道:“你说呢?”说完这句,便又闭上眼睛续上了睡意。 纯熙这下睡得更是安稳,却搅乱了孔安的心思,令他没来由地一阵心虚。孔安回味着纯熙方才那一瞬意味深长的笑容,想起两日前与她在那间民宿的一夜缠绵,心虚之余又困惑不已,虽然那夜旅店停电,但清晨、上午的时候,他都没注意到这块红痕,再说,就算是当时已有,过去两天,怎会还能如此明显? 孔安看着灯光下纯熙的睡颜,她难得卸下所有防备,以如此纯真安宁的样貌面对他,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坦诚却未能带给他丝毫的平静。他伸手关了灯,让一瞬间的黑暗平复了他焦躁的心情,然而,狭窄的单人床却令他难以彻底远离这份不平静,黑暗中纯熙的呼吸声更加明显,断断续续地萦绕在耳畔,令他无法入睡。 在孔安的世界,黑夜里住着一双眼睛,在黑暗静谧的环境里,总会有一双眼睛在他的身侧,他看不到,但能感觉到。这双眼睛是没有感情的,不会带给他恐惧,也不会带给他温暖,这是一种很特殊的陪伴,不可见又时时存在,他有时相信这是神的指引、灵的交流。只是今夜周遭明明不够安静,为什么这双眼睛依然能照常出现呢?明明那浅浅的呼吸声始终存在……孔安这样想着,终于感到一丝倦意,在接近天明的时候摆脱了这些杂思,进入无痕的梦境。 纯熙醒来的时候,孔安刚刚睡着。大概是血瘀未褪的缘故,纯熙这一觉睡得并不沉,太阳初升,她便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日光穿过窗帘的缝隙照在孔安的脸上,在他鼻翼的一侧投下一道淡淡的阴影,衬着他长长的睫毛和干净的皮肤,更添一丝美感。 纯熙的心情也在一瞬间明亮起来,她蹑手蹑脚地坐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胳膊和小腿,轻轻跳下床去,拿起昨日未用完的药膏钻进了洗手间。 纯熙弯腰贴近了镜子,看着额头一块已经干涸的伤疤,一夜后,虽然已经消肿,但还是隐隐作痛,所幸伤口靠上,可以用碎发盖住。纯熙简单洗漱一番后,撩起碎发,重新为这个伤口上药,她的痛觉不深,只是这伤疤的位置足以令她忧心,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恍惚间又透过余光望见孔安,那份不合时宜的忧心方才安定下来。 纯熙放下药膏,想起昨夜太累只把裙子放在水池边的盆子里,就去睡了,想着今天再洗,可现下环顾四周,早不见了盆子和衣服的影子。她蹲下身往水池下方探去,仍是一无所获,洗手间狭小的空间一览无余,哪里也不见她那条沾满泥泞的裙子。 纯熙怀着疑惑走出洗手间,绕着房间转了一圈,方才在门后的晾衣架上看到自己的裙子,白色的裙面恢复了洁净。她心中一动,伸手覆上裙身,感到裙衫仍有一丝潮湿,还散发着酒店特制洗衣液的香味。纯熙盯着这条白裙,眼前突然浮现出孔安的手,那双手,那双她一见倾心的手,竟然……她攥着潮湿的裙角,登时懊悔起来:昨夜不该那么早睡。 仿佛是这懊悔有了力量,晾衣架旁的另一件衬衫掉在了地上,这是孔安的衣服。纯熙从那份懊悔里回过神来,连忙捡起这件衬衫,挂回原处,被懊悔搅乱的心绪令她手脚变得笨拙起来,挂了两次都没挂上,衣架与挂钩碰撞的声音惊醒了孔安。 纯熙察觉到孔安正看着她,连忙把衣服挂好,深吸一口气,装作没事一般随口问道:“我的衣服,是你洗的吗?” “嗯。”孔安点头道。与纯熙一样,这一觉,他也睡得很浅。被那衣架声吵醒的时候,头脑依然清醒,仿佛没睡过一样,看了一眼手机,才知道不过睡了三个小时。 纯熙见他没有继续解释的意思,便适时打住这个可能引起她无限遐想的话题,道:“哦,谢谢你啊。” “没事,顺手嘛。”孔安接道。 这句话倒令纯熙觉得是她想多了,不过,好像本来就是她想多了。她悻悻地从旅行包里拿出一件镂空的外衣,来搭配她此刻贴身的背心。仿佛是受了方才“想多”的影响,她第一回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于是对孔安说道:“我要换衣服。” “我要出去吗?”孔安问。 纯熙本想说是,但又觉得这么做有些刻意,有种当了婊子还要立牌坊的感觉,不禁有些后悔多此一言,便敷衍道:“我就是跟你说一下。” 其实她并不是换衣服,只是在背心外穿一件需要套头的外搭罢了,还没等孔安反应过来,她就已经完成了这个动作。不过由于这个动作太快,纯熙的头发缠在了衣服背后用来装饰的纽扣上。她把剩余的头发拉到胸前,一只手伸到后腰,用力拉了几把下面的衣角,只感到一股疼痛从头发根部传来。 “过来,我帮你吧。”孔安看着她笨拙的样子,有些好笑。 纯熙撇了撇嘴,感叹今天可真是出尽了洋相。她不情愿地走向孔安,在床边坐下,背对着他,把没有被纽扣缠住的头发整理到前面,问道:“好弄吗?” 孔安没有即刻回答,他重复的动作已经表明这不是一项简单的任务。 缠绕在金色纽扣上的发丝被一圈一圈解开,直到最后一缕,仿佛是打了个死结,紧紧地卡在了第四颗纽扣上方。孔安按照原来的手法试图解开,却不料这颗纽扣的缠法与前面几颗不同,轻轻一拉,似是拉反了方向,引得纯熙一声痛呼,身体也顺着左下角的方向倒去。 纯熙用胳膊肘支撑在床上,回头说道:“轻一点啊。” 她的外衣过于宽松,这个姿势使衣领顺势向左边倾斜,露出一侧肩膀,一条细细的背心肩带下是遮不住的大块红痕。 孔安的动作停滞了片刻,他看着纯熙,欲言又止。 纯熙也注意到了肩膀上的红痕,微微蹙眉,低声道:“唉,忘记了,今天不能穿这件。”她抬眼看向孔安,又道,“你先帮我解开。” 孔安点点头,换了个方向,将最后一缕缠绕在纽扣上的发丝拨开,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这里,是怎么弄的?” 纯熙拨开头发,正准备回答,突然觉得这句话有些熟悉,她起身去包里拿出另一件中袖衬衫,仔细回想之下才忆起昨夜在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已听过这个问题,然而她自己是如何回答、或者有无回答却已记不清了。她将身上这件未能完全遮盖肩膀红痕的镂空上衣脱下,披上新拿出的衬衫,从下往上系住白色纽扣,一面系,一面笑道:“不是你弄的吗?” 孔安愕然,心下后悔不该多问,但又直觉纯熙在骗他,她每次露出这种笑容,总是给人一种直观且放纵的不怀好意之感。 纯熙扣到第三粒纽扣时,便已经跨坐在床边,她双臂环住孔安的脖颈,故意将左肩裸露在他的眼前,笑道:“你一个大男人,却不帮我拿包,我一个人背得久了,就成这样子了。” 孔安看着她身后放衣服和电脑的旅行包,想起昨晚她曾背着它坐在自行车后座,不过是几件夏装和一台小型的笔记本电脑,他昨天在宾馆上楼时曾短暂地拎过一会儿,怎样也想不到会有这样大的威力。他想起昨天从民宿骑车至这里的路程,犹疑道:“昨天晚上,好像只有不到三十分钟的时间吧。而且那个包,也没有很重?” 纯熙微微一笑,轻轻抖了下肩膀,让衣服盖住那道红痕,说道:“没事的,我皮肤就是这样,已经习惯了。”她抬起下巴,靠近了他的脸,轻声道:“有没有那个癖好,自己心里不清楚吗?” 孔安被她一句无心的挑逗折腾了一夜,听见这句话更是忍不住面红耳赤,不知所措下欲把她推开,不料她骤然贴得更紧了。 孔安无奈道:“你扣子还没扣完。” “你帮我扣。”纯熙说。 她绝对是有意为之。 孔安低头看去,纯熙敞开的衬衫内只有一层薄薄的白色背心,低垂的背心领口处露出一道若隐若现的乳沟,再往下,还可以看到两个浅浅的凸起,她没有穿胸衣。 孔安知道,这余下的两粒纽扣,他今天是逃脱不过了。当他终于抬起僵硬的手,将那空缺的纽扣归于原处,纯熙才放开紧紧缠绕在他脖颈上的手臂,撑在身侧,一脸满足地欣赏他为自己系纽扣的样子。 纯熙的胳膊上淤青未退,这般撑着感到一丝痛意,于是便顺势躺下,那最后一颗纽扣便从孔安手中脱落了。 孔安微微卷曲起手指,没有再继续扣的意思。纯熙便抬手握住他的手指,轻抚他尾指的戒指,问道:“昨天你洗衣服的时候,有把它取下来吗?” “没有。” “不怕弄坏吗?” “无所谓。” “谁送的?”这是纯熙第二次问这个问题。 孔安的回答却与前次不同,他说:“是我喜欢的人送的。” “你喜欢的人……”纯熙笑,“她也喜欢你吗?” 孔安沉默片刻,也笑了,他摇摇头,说:“不知道。”然后抽开被纯熙握着的手,翻身下床往洗手间走去。 纯熙伸开双臂,在床上翻了个身,回味着他方才那句“不知道”,忍不住笑了起来。 孔安站在镜子前,望着镜中的戒指,想起那个所谓“喜欢的人”,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还喜欢她吗?喜欢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几乎已经忘记了。 但是,这个人明明从未远离。 他记得一个月前,还曾接到之贻的来电,她兴冲冲地告诉他:“孔安,我找到如英姑姑了。” 孔安并不想听到如英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他的噩梦,却总被之贻提起,她这次说:“我一定会说服姑姑来见你的。这是你好多年的愿望,我一定会帮你实现。” 孔安笑着婉拒:“你怎么总记得这一个?那是我十二岁时的愿望。” 之贻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十二岁,那是你第一次在我家过生日,所以我印象比较深刻。” 孔安说:“我后来许过好多愿望,你都不记得。” “是吗?你还许过什么愿望?” “比如我喜欢你,我想让你做我的女朋友。” 孔安说完这句话,无声地叹了口气,然后,就好像是一场梦落幕了,他接着对这场梦进行总结陈词:“那是我十五岁的愿望。现在不想了。” 他看不见之贻的表情,但他想那一刻的之贻应该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因为他的喜欢从未走进她的内心,也永远不会有资格走进她的内心。他们因血缘相识,也将因血缘分离。他对孔之贻的任何情感,都将化作被世俗捆绑的亲情,从而生不起任何的波澜。 沉溺(h) 孔安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纯熙正蹲在床前检查笔记本电脑,所幸文件都在,但纯熙此刻并没有工作的兴致。 纯熙合上电脑,回头对孔安说道:“我要出去买鞋。” 纯熙拿出被连夜的大雨损坏的凉鞋,僵硬的鞋带扭曲地贴在皮肤上,刺得脚骨发疼。 孔安说:“还是穿拖鞋出去吧。” “不用。”纯熙说,“那不好看。”她虽然不化妆,但在某些奇怪的角落,还是极其注意自己的仪表。 然而,过于注重体面,便不得不自食其果。下楼没走完一条街,纯熙就一瘸一拐起来。 孔安说:“你要什么样的,我去给你买。” 纯熙摇摇头,道:“要自己去试的,不然穿着还是不舒服。” 孔安叹道:“那你说怎么办?” 纯熙扶着他的胳膊蹲下来,扶着脚踝说道:“算了算了,你还是先去给我买个创可贴吧。” 孔安朝四面空旷的街道看了一周,道:“这里哪儿有药店?” 纯熙指着对面的小商铺说道:“你去问问。” 这天气本不是旅游的旺季,加上前两日周遭骤来的山雨,扫清了许多游客出行的兴致。 纯熙所指的这家商铺门口摆满了民族特色的金银挂饰,相较于邻里萧条的门庭的确多出几分烟火味。孔安站在门前与从店里走出来的姑娘交谈了一会儿,两人都笑起来,像是一见如故的模样。这令纯熙有些气恼,她觉得孔安从来没对她这样热情过。 不料纯熙这气恼过后,那方的交谈仍未结束,她一人坐在路边的花坛台阶上,只觉得被一群看不清的小飞虫包围,从耳畔到心底都充斥着杂乱的嗡嗡声。 不知过了多久,孔安才从那商铺离开,过了马路来到纯熙身边。他手里握着一迭纱布和一盒治疗外伤的药,递给纯熙。 纯熙抬眼望去,那姑娘已经进了屋,店门口还是一层一层的刺眼的挂饰,早已不见了人影。她掀起一张纱布包在脚踝伤处,随口问道:“说那么久?都说些什么?” “没什么……家长里短的闲话。”孔安说。 “第一次见,就家长里短了?”纯熙的语气显得有些古怪。 “哦,不可以家长里短……那就是逢场作戏的废话。”孔安笑道。 纯熙将纱布缠了一圈又掉下来,孔安只好亲自为她包上,然后拿出胶带固定,“怎么说人家都直接给了这些东西,你也不说谢谢?” “你说过就够了。”纯熙说,“我再说她也听不见。”言罢,她便站起身率先走在了前面,不知是纱布的功效,还是因这气了一气,连腿脚也变得利索了。 旅游区的衣帽大都不怎么实用,鞋子也同样,尽管如此,纯熙还是挑了一天才定下来。换上合适的新鞋子,走路的确轻松了不少,只是随着天色的黯淡,纯熙却变得怅然若失起来。她问孔安:“今天是几号了?” “30号。”孔安答。 7月30号,距他原定的归期已迟了三天。 “你急着走吗?”纯熙问。她眉间微蹙,一双如水的黑眸幽幽地凝视着他。 孔安迟疑了片刻,道:“倒没人催我,反正组里的工作我这边已经结束了。”他沉默片刻,笑道,“我本是无根之人,既不知从哪里来,又不知往哪里去,走与不走,有何分别?” 纯熙一眼望去,只觉他身侧清冷异常,她默然无语,忽觉背后一阵冰凉,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孔安一把拉开。纯熙顺势扑在了他的怀里,感到他的手臂环在她的后背,护着她后退了几步,在斜对面的草坪上站定。这时回过头去,才发现是方才不知不觉走在了喷泉池边,而背后的那支水流似是电压不稳,竟突然喷出了比平时多出几倍的距离,水花也溅出池外,洒在了纯熙身上,从头顶到后背,突袭的凉水令她打了个冷战。 纯熙倚在孔安的怀中,她微微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一滴水珠从额头的碎发间滑落,沿着鼻翼落在唇角,她品尝着这点已被皮肤温暖的凉意,说道:“再陪我几天好吗?” 孔安微微点头,尽管理智告诉他不该答应,但他好像从来也不是一个理智的人。他极力在被纯熙包围的情欲中寻回一丝理智,问道:“几天?” “五天,十天……最多十天。”纯熙的目光逐渐变得坚定,“不会太久,不会太久。” 但最终是五天,还是十天,对于纯熙来说没有什么分别,都是稍纵即逝,都是恍然如梦。只是在她数着日子度过的这段时光末尾,她像是一个将要沉船的渔夫奋力地想要抓住最后一支木浆,不管那摇晃的水波是否正积蓄着惊涛骇浪。 由于脚上磨伤的关系,起初的几天,纯熙并不怎么出门。她盘腿坐在床上对着电脑整理文件,有时坐累了便直接趴在床上,房里只有一个简陋的茶座,桌椅的高度差并不适合使用电脑。 孔安在她身后注视着电脑屏幕上晦涩难懂的词句,问道:“你是做古书的?”孔安问。 “嗯,以前是。” 纯熙把整理好的文档发给前同事,于是所有与古书有关的一切都在她生命里终止了。那种悖谬的、矛盾的昼夜分隔,也自此画上了句点。她觉得有些失落,更多的则是茫然,结束意味着开始,离开了那份工作,她全心全意企盼多年的开始,竟未能如预想中激动振奋,反而是笼罩着无尽的伤感。那是因为这场意味着过渡的旅程出现了一些莫名的转折,或者更严峻些,应当算作失控。 纯熙关上电脑,在孔安身边坐下,她说:“我不喜欢做这个,没意思。” 孔安问:“那你喜欢什么?” 纯熙认真地想了想,道:“好像没有,我什么都不喜欢。”这是实话,就算是她一向执意追逐的,也不见得是喜欢。人有时是很难分清执念和喜欢,你所坚持的,不一定是喜欢,很可能是执念,因为喜欢可以带来快乐,而执念不能。 但是,此刻的纯熙,却罕见地感受到了一点陌生的快乐,她转头看向孔安,笑道:“喜欢你算吗?” 孔安笑了笑,试图转移话题:“我是问你以后的打算……” “以后……”纯熙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以后,就不做这个了。” 孔安察觉到她情绪的回落,便不再深问下去。 纯熙从失落的情绪里醒过来,她决意享受当下。她倾身过去吻他,在他肩颈处蹭了一会儿,忽而一笑,趴在他耳边轻声道:“其实,那天,我看到了。” 在有关古书的讨论末尾,孔安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看到的是什么——是他的失礼行为。 纯熙却并不生气,她依然笑着,软绵绵地问他说:“你一定觉得我很轻浮吧?” 孔安垂眼看去,怀中人依恋的姿势与体温的交换令他产生一丝陌生的迷醉。 握在腰侧的手掌缓缓向上,抚过柔软的小腹,覆上一团饱满的乳肉,乳尖是偏红的粉色,好似一颗成熟的蜜桃,捧在手中,沉甸甸的,散发出甜美的气息。 他忍不住说:“我和你一样轻浮。” 纯熙接着他的话道:“那说明我们很配。如果我们太过矜持,岂不是浪费了这大好时光?”她微微夹腿,感受到情动的讯号,又开始渴望他的身体,便抬起脚,沿着他的小腿摩挲,痴痴一笑,道,“不如,我们现在就做点更轻浮的事?” 贪睡的乳粒苏醒过来,缓缓站直了身体,颤颤巍巍地抵在虎口处。她轻轻扭动着身体,将两颗鲜美的蜜桃往他的手心送。 柔软的触感撩拨着他空虚的心弦,情不自禁地想要索取更多。他覆唇上去,潮湿的吻唤醒了干涩的皮肤。她沿着他的身体往上爬,半开的花户碾过他的胯骨,留下一片濡湿。她挺着胸,柔嫩的花瓣贴在他结实的小腹上,仿佛会呼吸一般,在羞怯的开合之间倾吐着吐不尽的汁液。 孔安抬起头,对上纯熙失神的眼睛,汗湿的鬓角粘着弯曲的碎发,衬出一张情动的脸。红唇微张,只是一声低低的轻吟,便点燃了他全身的渴望。他托着她的臀把她抱起,平放在身侧,然后埋首于她的颈间,继续这场缠绵的爱欲。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地,拍打在屋檐下的芭蕉叶上,滴滴答答,催促着行人的脚步。 隔着一层轻薄的纱帘,娇嫩的乳果红艳欲滴,沁润着透明的光泽。 孔安的手指抚过身下人的曲线,交合处的湿热有如动情的存在,内里温热的软肉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引力,吸裹着他,破开层层的褶皱,直达灵魂的深处。 这一刻,他对她没有太多陌生的感觉。他已忘记了这是他们相识的第几天,每多一次的亲密接触,都能将他们此前的陌生减少一点。哪怕这只是情欲上身时的错觉。 纯熙绷紧了脚尖,余光掠过窗外由明转暗的天色,迎着纱帘随风卷起的弧度,旖旎的水声仿佛与窗外细雨拍打蕉叶的声响融为一体,惊起了檐下小憩的堂燕,张开了翅膀,去寻找身后迷途的爱侣。 孔安循着纯熙的目光看去,只感到天际转换间,一股白色的涡旋凭空绽开,又于骤然间堕入万丈的水底,正如他此刻奔流的脉搏,携裹着水草般绵延的欲念,沉溺于无边的深海。 纯熙微微张口,一种失重的感觉骤生,沿着流动的血脉爬满四肢,再蔓延至大脑,搅动起迷乱的思绪,浑身酥酥麻麻的,眼前恍若有一道模糊的光晕闪过,好似又回到那个飘着零星细雨的夜晚,在微风撩拨起花香的音符里,不知是谁先迈出了那一步,两条不同轨道的平行线便猝然相交,从此不知疲倦地纠缠在了一起。 简陋旅店的单人床吱吱呀呀地响,让天然的浪漫变得色情。 最后一下,纯熙的头撞在靠墙的床板上,才想起那天的伤口未完全愈合。疼痛携裹着眩晕延续了快感,令她的身体在颤抖的余韵中舒展开来。 孔安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只见旧伤处隐隐泛青,语含歉意地问道:“痛吗?” 纯熙愣了片刻,眼睛还有些许朦胧,哑声道:“流血了吗?” 孔安说:“没有。” 纯熙便笑道:“那就没事。” 孔安想,或许她对疼痛的耐受力的确高于常人。 纯熙的眼睛转了一圈,落在他放在她颊侧的手指上。她微微转脸,小心翼翼地舔上了他的指尖。 舌尖的触碰再度激起淫靡的水花。 察觉到他没有太抗拒的感觉,纯熙便进一步张口,想要含入更多。她的脖颈连着锁骨透出莹莹的粉红,鼻尖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双唇柔软的触感贴附在他指骨的纹路上,泛着水光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催情般的渴盼,引诱着他不受控制地把手指送入她的口中。红唇包裹着湿润的口腔,像一株含苞的牡丹,羞怯的蓓蕾吸允着初春久逢的甘霖,幼小的花心悄悄吐露出青涩的蜜汁。 纯熙情动之时,眼角微微湿润,不知是额角渗露的汗水,还是眼眶饱满的泪液,滴滴回转,氲湿了长长的睫毛。她攀着他的身体翻了个身,选定一个更合适的角度,继续往他怀里凑。她的身体软软的,泛着一点雨水沁润绿草的芳香,乌黑的长发铺洒在光裸的脊背上,缠上了他的手臂。 她的唇贴上了他的小腹,然后慢慢向上,温热的鼻息似动物的幼爪在他的肌肤纹路上留下一段深深浅浅的足印。孔安抚摸着她柔顺的头发,垂眼看去,只见她鼻尖微红,像一只高贵又慵懒的猫,眯着眼睛在他的怀里觅食。养尊处优的猫儿总是把皮毛清洗得很干净,卧在主人的怀里,就像是一团光滑的绫罗,带来细腻温凉的触感。若猫儿觅得了食物,变得兴奋起来,摆了摆尾巴,伸出细软的舌头,磨一磨久未动弹的牙齿,一阵酥痒便沿着心口直抵大脑。 孔安情不自禁地低喘了一声,“别咬。” 纯熙微微抬眼,黑色的眼眸里露出狡黠的笑,眸光里映出他暗红的脸,惹得她一阵心神荡漾。但她到底是一只听话的猫,不咬就不咬,收起了牙齿,湿热的舌尖却依然留恋得紧密。 孔安扯着她的发根,说道:“上来。” 纯熙仍是娇娇地趴着,小腿翘起,莹润的足尖勾起一个完美的弧度,她低低地笑了声,软绵绵地回道:“你下来啊。” 这一来一回,时间不知从哪个缝隙里溜走,与窗外的细雨一同销声匿迹,天色也在乌云聚散间重归夜幕。 昏暗的灯光下,纯熙悄悄睁开眼睛,浅浅地睡了一会儿,思绪始终清醒。这两天的休息已经足够充分,纵使经过了剧烈运动,也没什么困意。 纯熙见孔安也睁着眼睛,便道:“我可以玩玩你的手机吗?” 孔安转头看她,欲言又止。 纯熙忍俊不禁,道:“我说着玩儿的。” 孔安暗暗松了口气。 纯熙又道:“不过,你又不怎么玩,放那里多浪费。” 孔安沉默了一会儿,道:“没什么好玩的。” 纯熙翻了个身,趴在他的肩膀上,下巴抵在他的锁骨,道:“我不是想看你的手机。我就是有点好奇,你平时喜欢做些什么。” 孔安想了想,道:“和你一样,什么都不喜欢。” “别什么都学我。”纯熙努努嘴,又道,“再说了,我不是什么都不喜欢,我喜欢你啊。” 孔安仿佛已经对这句调侃免疫,没有再理会她。 纯熙只得知难而退,她躺回自己的枕头,道:“我们换个地方吧。我还想买个手机。” 孔安明白,那得到城里去,于是便问:“什么时候?” “过两天。”纯熙说着,披上睡裙从他身上翻过去下了床,她打开抽屉,翻找出一小瓶药膏,解释道,“我脚疼。”虽然她的耐痛能力强,但皮肤并不会因为她的痛感浅就变得坚不可摧,穿鞋走路必然会加深磨痕,她不想在脚上留疤。 孔安注意到她下床的时候脚踝发红,几块破皮隐约可见,想是方才的剧烈运动摩擦到了未愈的磨伤处,见她径自走进了洗手间,便道:“要帮忙吗?” 洗手间传来淅淅沥沥的流水声,以及纯熙一句干脆礼貌的拒绝:“不用。” 不管在床上多么放纵,下了床,该有的界限,纯熙一定会保持得很好。她对关系尺度的把控,的确能令对方感到舒适。这或许是最初孔安愿意与她相处的原因。但在这一刻,这份舒适却在他心底延展出了一丝多余的感触,不是不适,而是一种近似于空落的疏离,有点飘渺,又有点忧伤。这种感觉与方才在关于手机的玩笑话中她及时的终止带给他的安心是不同的。他不由得产生了些许迷惑——边界感的确是个玄妙的东西,多一点、少一点,甚至是同样的程度,面对不同的情景,带给人的感觉都会有如此的不同。 共鸣 买了手机的纯熙,发现自己也不太喜欢看手机了。处理好通信和支付软件后,随手打开微博,划了两下,热搜榜上依旧是整齐的一分两面——时事版一片向好,娱乐版争端四起。 她知道上回孔安为什么说没什么好玩的,的确,但凡涉及网络,但凡涉及新闻话题,但凡涉及观点与评论,总免不了矛盾、戾气和争吵。没有人休闲时间上网是为了看这些。 傍晚的茶楼人声鼎沸,城里到底是要比此前偏僻的小镇热闹,也正因此,没有提前预定,很难找到当晚的旅店入住。 “找到了吗?”纯熙问。 “最近的是八十公里。”孔安说。 “太远了。”纯熙说,她单手托着下巴,“很累,不想坐车了。” 孔安笑道:“那要露宿街头吗?” 纯熙想了想,道:“我不介意,你呢?” 话音刚落,窗外一声闷雷响起,日光隐退,天色灰了一个度。 孔安看了一眼窗外被渐聚的乌云遮掩住的晴空,道:“可能是它介意。” 纯熙打开手机看到暴雨预警,道:“可是一会儿要是下大了,你不怕再像上次那样?” 孔安想起那天,那场大雨,那是一切的开端。 纯熙又刷了一遍手机地图的周边推荐,道:“楼下对面那条街有一家清吧,是二十四小时营业,去那里怎么样?” 孔安点点头。 这是一家有民族特色的清吧,装点古朴,大抵是时间还早的缘故,里面人并不多,这使得他们能够找到一个相对宽敞的位子,来度过即将到来的漫漫长夜。 走进清吧的时候,外面的雨便大了起来,雷声隆隆,盖过了闹市的车流鸣笛声。 纯熙想,也许今晚没什么人呢。 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雨还在下,有陆续的行人进来避雨,也有提前订好位子的客人早早来开始他们的夜生活。 纯熙靠在卡座里玩手机,孔安则无聊地看起了对面投影仪上播放的老电影。 不是单独的影院,只为闲时的消遣。为了避免叨扰到有其他事的客人,电影的声音不大,隐藏在舒缓的轻音乐间,默默叙述着故事的走向。 纯熙偶尔抬头看一眼,大概看得出是个老旧的爱情片,女人哭哭啼啼地讲述着自己的悲惨遭遇,看起来是个救风尘的戏码。她想不出孔安怎么有心情看这个。但她也没有问,此刻的她正沉浸在耳机传来的优美旋律里,嘴角不时露出甜蜜的微笑。 八点钟的时候,中间小舞台上亮起了灯,驻唱歌手开始演唱流行曲。旋律有些耳熟,大抵是走在街上时经常在各个商家门口听到,歌手嗓音沙哑,似乎是在故意模仿原唱,用频繁的颤音和刻意的换气声来表达情感。 纯熙取下新买的耳机,悄悄对孔安说道:“他没你唱得好听。” 孔安有些疑惑,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在她面前唱过歌。 纯熙拿起手机摇了摇,露出音乐软件的界面,笑道:“不然你以为我刚才在干什么?”她可没心情去围观微博里的骂战。 这种感觉有些奇怪。在远离音乐圈、游走在娱乐圈边缘混日子的两年,连孔安自己都很少去回忆曾经作为正经音乐人录制过的歌曲。 这两年,他偶尔作曲,有时填词,有时不填,但大多不会再去唱了。他觉得自己对音乐的兴趣越来越淡了,偶尔有灵感,记录下一些旋律,也只是自然地延续了过去的习惯,但他已不会去想这支曲子能否发表,简单说来,他大概是对作为事业的音乐没什么热情了。 在民俗装饰的清吧里,一盆盆精致玲珑的绿植装点着走道卡座间的空隙,串联成接近自然的绿地。 纯熙指着前方装饰台上的一丛花簇说:“你看。” 孔安抬眼望去,目光落在花丛角落里的一株仙人掌说。 纯熙说:“我刚刚听的是《仙人掌》。”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若她此刻不提,有生之年,想必这首歌也不会在孔安的心里泛起水花。 纯熙接着说:“我觉得,那首歌,跟《孔雀传说》很像,是跟你编曲的那个版本很像。” 她说得很对,那首歌,正是他写于《孔雀传说》之后。那是吴桐给他的启发。歌词里,他描绘了一个仙人掌枯死的过程。就像孔雀东南飞是个传说一样,那些人们所推崇的、信仰的美好大多都只是传说,仙人掌之长生便属此类。于是,对于它相反面的描述,便无法激起人们的共鸣。 “可惜太悲了。”孔安说。 “是太悲了……”纯熙附和道,她眉头轻皱,却只是片刻,而后,唇角便露出一丝微笑,确定地说道,“但不可惜。”她的目光越过那片静谧的花簇,看向愈来愈拥挤的舞台中央,思绪却渐渐飘离于这人群之外,“还有你出道时参加的那个创作比赛,那首《孤雁》,那么好的旋律,只得了第二名,也是输在了‘太悲’上吧。” 孔安没有想到,短短一天,她就默默地把他可窥探到的过去了解了个遍。不过他此刻并无被窥探隐私的不适,那是因为迄今为止,只有她一个人在面对他的这种悲观时给予了肯定的态度。 在这个到处充满了正能量的世界里,个人的悲伤是不被允许的。积极、乐观是对的,消极、悲观是错的;外向、开朗是对的,内向、腼腆是错的……就算有些道貌岸然的人佯作宽宏,道你无错,却也免不了施舍你一些同情或怜悯,而那施舍的怜悯背后便是对你这份与他背道而驰的负向情绪的否定。其实说来说去,正负之分,对错之别,终归不过是人定。多数人承认的,便成了真理,少数人坚持的,便难登得大雅之堂。 孔安笑了笑,他没有说,其实,就连那首输在“太悲”上的《孤雁》,也是经恩师林方生修改过边角的。他还记得林老师对他说:“我理解你想要表达的东西,但参加这种比赛,还是要收着点。” 林方生是一个能自洽于世俗社会的艺术家,他能在保持自身创作自由的同时向世俗的规则作以适当的妥协,也只有如此,才能获得世人钦羡的名利双收。这一点,别说是孔安,就连吴桐,也难以效仿。然而,他们如今的无名与落魄,却并不能简单以个体性格论处。 五年来,文艺界在浮华与萧条的岔路口走向扭曲,一面是资本横行下批量生产的工业化审美,一面是阶层压迫中日益深植的标准化思想,越来越疯狂地挤压着艺术的创作空间,统占着大众的自由意志。如今纵使林方生在世,恐也难像从前般自洽,他要么是像吴桐一般避世自乐,要么就得要再妥协一些,头再低一点,腰再弯一点,方能在这狭小而几欲窒息的文艺空间里存活下来。 于是,人们可以看到,甚或开始惋惜,像林方生这样的大师的离去,已带走了一个辉煌的艺术年代。他们一面沉浸于快节奏、碎片化产品给大脑皮层带来的多巴胺刺激,一面痛惜于那些随大师而去的经典作品——审美绝非完全主观,人总是能分出好坏的,再没有学识的人,也能从四大名着、唐诗宋词与地摊黄色杂志中辨出个好坏,尽管在实际的阅读中他们往往选择后者,那毕竟能使他们获得更直接的快乐——不必思考的快乐。 当然,人们的痛惜还在于近年来再没有了能够流传的、反复回味的文艺作品。音乐、电影、小说、散文无一幸免,就连一向居于时尚前沿的t台走秀也在千奇百怪的骂声中变得愈发保守谨慎。手机页面上一划而过的段子、神曲,大都只能存在于那一刹的流量之中,时间从不会给它们留任何薄面,被历史淘汰在今天看来也不算羞耻。 这些痛惜的人们同样痛恨着另一批人,那是一批叫嚣着他们只需要这些短平快、高刺激的娱乐品的人,他们不需要那些冗长的文字、安静的音乐去加注他们在工作中蓄存的痛苦,他们只要以娱乐为内核的文化品来抚慰被社会摧残过的心灵……他们的声音太大了,压过了那些珍惜艺术的痛惜者,以至于全社会都只充斥着对只供娱乐的文化产品的需求喊声。于是,文艺作品便低下了曾经高昂的头颅,降级为通俗白话、短小洗脑的快餐产品,并意外得到了一个“满足大众需求”的美名。 这个过程意外的顺利。只因艺术跌落神坛,恰是平民所乐见的。 所以,真正的文艺创作再难出新。 其实,何止是崭新的创作,哪怕是早已创作出来、经时间考验成为经典的文艺作品,也在日益紧缩的社会环境下被审判、阉割,把那些体现艺术精髓的人间悲苦转化为人人可喜的“正能量”,成为太平盛世里最平庸不过的一点装潢。 这绝不是笃定了艺术的内核是悲剧,只是艺术家的悲喜自由心定,如果你愿意承认艺术的内核是自由,那么就理应给予艺术家一些“独怆然而涕下”的宽容。但显然,这份“怆然”于这歌舞升平的盛世已过分奢侈。 纯熙问:“你回去以后,还想继续做音乐吗?” “不知道。”孔安说,“这不是我可以选择的,看机会吧。” 机会,是可以创造的。纯熙在心底说。从小到大,她所遇到的每一个机会,都是源于自己的亲手创造。但她却并不愿在孔安面前炫耀此事,她所有引以为豪的激情和创造,在孔安隐秘的骄傲里,都变作了庸俗的尘埃。 纯熙隐约可以猜出,孔安如今对音乐的远离,是出于对音乐的尊重。她看着台上唱歌的业余歌手们,笑道,“你还没有告诉过我,为什么去打光?真的能赚钱吗?” 孔安明白她的意思,打光确实赚不了多少钱,甚至没有这酒吧里的驻唱歌手来钱快。 况且,在纯熙看来,他还有旁人羡慕不来的本钱——以他的外表,随便拍个短视频或直播,哪怕是不动嘴,都能在物质上获得比现在优越几倍的处境。 但纯熙却想象不出,如果最初,她是在这种场合看到孔安,听到他唱这些融于嘈杂的流行曲,是否还会对他一见倾心。不是因为音乐会比酒吧驻唱高贵,而是她一向认为真正的音乐需要一种沉浸的环境,和一种沉浸的温度——这是觥筹交错、人声鼎沸的狭小酒吧给不了的专注,并且,这份专注更不可能存活于那些只被切割的、反复重复的短视频中。 孔安说:“打光是个意外,我是临时被拉来凑数的。”他难得会对旁人说起这些经历,心情有些复杂,犹豫片刻,又道,“我原本是为一个网剧作曲,结果投资方没看上,他们想用另一首经典老歌重新改编、翻唱,用老歌的热度引流。” “是让你改编吗?”纯熙问。 “是。”孔安点头道,“但我觉得那首歌原来的编曲就已经是最好的了,配器、鼓点都完全符合歌曲的内核和意境,我自问没水平超越原作,就跟他们说我不会改。后来,他们找了另一家外包公司制作了新编曲,用的是电音,说实话……不太好听。” 纯熙笑了起来,孔安说话一向含蓄,他说不好听,那多半能称得上是“呕哑嘲哳难为听”了。 “后来,制作方又想让我唱……”孔安笑道,“当然,不是他们多看重我,而是我价格低,那首歌买版权就花了不少钱。” “那你唱了吗?”纯熙问,她知道他肯定没唱,但还是想听他亲口说。 “没有,我实在唱不来。”孔安说,“而且,我不喜欢唱不符合我心境的歌。”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想起当时的导演恨铁不成钢地骂他假清高、神经病,导演还说:“像你这么牛逼的人就应该退出音乐圈,小圈子盛不下你这座大佛!” 那时候,他就真的想着要退出音乐圈了。不知是因为对音乐热情的减退,还是因为面对大环境的无力,他再也无法像最初参加音乐比赛、与林方生侃侃而谈时那样踌躇满志了。 所以,后来的打光、剧务等零七八碎的工作,都只是他在思索退出音乐圈的过程中暂时的苟且罢了。 这样混日子的生活已经过去两年,面对未来,他依然未能寻得一个清晰的路向。 在这个本应激昂奋斗的年龄,他却任由自己放纵、毫无目标地过着消极懈怠的生活,他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符合社会期待的好青年,所以,面对纯熙那些半真半假的表白,他时常自惭形秽,他不懂她到底“喜欢”他什么。 但哪怕是经历了今天这场剖白,在他将自己最无奈、最为人轻鄙的“假清高”一面暴露给她以后,纯熙依然对他充满爱慕与期待,她说:“我想有一天,你一定能站上属于你自己的舞台,唱符合你心境的歌曲。” 孔安看着她真诚的目光,一丝温暖的感触涌上心头,不是因为重新点燃了希望,而是为着这个为他奉上希望火种的人。 凌晨过后,纯熙渐渐有了困意,她靠在孔安的肩膀上睡去,梦里走进了一片空旷的沙地,偶遇了一丛开着鲜花的仙人掌,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青翠的绿植亭亭直立,掌叶托着藏起了矜持、迎着日光敞开怀抱的花瓣,于夏日的微风中摇曳闪烁,渲染起天地相连的流光溢彩。 孔安看着纯熙安静的睡颜,他不知道她如何能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中安然入睡,短暂的疑惑过后,他惊讶地发现,在这个彻夜长明的夜晚,在这个充斥着嘈杂人声、乐声的密闭空间,他竟然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焦躁与不安——他明明最讨厌这种嘈杂。他抬起手臂搂住纯熙的身体,以便她睡得更安稳些,在这一刻,耳畔所有的嘈杂仿佛都被她眉目间的安宁过滤了,只留下她均匀的呼吸声在他的心底徘徊。 这又是另一种开端。睡梦里,纯熙轻轻扬起唇角,他终于愿意主动拥抱她,愿意向她吐露她未曾与他共度的岁月,尽管只是只字片角,也足以令她心安。她想走近他,走近一个难以接近的人,注定困难且无趣。但她依然受着内心的驱使,不愿停下走近他的脚步。 第二天,纯熙还是决定去那个八十公里以外的旅馆,等了一夜,他们都没刷出附近酒店的空余房间。为了避免再次“露宿街头”,只有早早地乘车去安顿今晚的住宿。 一夜的大雨过后,天空出现了几道彩虹,和着温暖的阳光洒下大地。 然而,昨夜未能安眠的两人都没有什么心情去享受这个美好的清晨。 纯熙虽然脖子酸痛,但也算是短短地睡了几个小时。她知道孔安没睡,便问道:“你不困吗?” “困,但睡不着。”孔安说,这是他的常态,并不是因为这个特殊的夜晚。事实上,曾经在家里的时候,他也会经常出现这种状况。至于缘由,则太过久远、也太过复杂,他不想多说,也不想再去分析。 坐上大巴后,纯熙把耳机递给他,道:“听听音乐会好一点。” 他那天为寻戒指从车站折返得匆忙,除了手机和口袋里的证件什么也没带。昨天陪纯熙买手机时,也忘了买耳机这回事。 孔安接过耳机,收下了纯熙的好意。尽管这种方法可能对他效用不大。平时若有长途出行,他的确会在乘坐交通工具时听音乐,却也只是为了抵御人声嘈杂。但说起助眠的功效,音乐倒没能在他身上有太多的体现。甚至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也无法伴随那些安静的轻音乐入睡,不知道是因为他听得太过认真,总会深陷于旋律所表达的情感,还是因为奇怪的大脑总会在音乐的刺激下产生许多多余的想象,总之,他在失眠的时候听音乐,往往会变得更兴奋。 不过这一天,与过去不大一样。像昨夜一样,当纯熙坐在他身边的时候,一切的嘈杂都被过滤了。而音乐,也在这份宁静中拥有了一份神奇的魔力。同样的曲子,那些让他兴奋或悲苦的基因都不在了,只留下一种海天一色般的安定。 当他从浅梦中醒来时,发现纯熙正趴在他的肩膀上盯着他看。 他微微有些局促,这是第一次,他在公共场合睡着,而且,身边还有另一个人。他虽无法用“陌生人”来形容纯熙,可是,他们明明也不是特别熟稔。在这场由性开端的关系里,一切的交流都变得忽远忽近,胆战心惊。 一侧耳机被取下,打断了他的思绪。纯熙把单侧耳机戴在自己的耳朵上,轻声道:“我有点晕车。刚才见你睡着了,怕把你吵醒,没好直接取下来。” 乐声对耳神经的刺激,的确能在一定程度上缓解晕车。 孔安想把另一只耳机也给她,却被她用手按住,道:“不用,这就可以了。” 纯熙低下头去,企图掩藏溢出唇角的笑意,她不过是想以这种方式跟他更亲切一点罢了。 对此,孔安隐隐有所察觉,但他并不会戳穿她。纯熙便只当他不知道。 后排女人怀中的婴儿不知何时哭闹了起来,任凭母亲如何安慰,都始终不能停止吵闹。 有正在小憩的乘客被吵醒,低低地与身边同伴发表着抱怨。 纯熙抬手捂住了孔安没戴耳机的那只耳朵,问:“还想继续睡吗?” 孔安笑着拿下她的手,道:“不用。”其实,这一刻,因为有她的陪伴,他并没有因为那突如其来的噪声感到不适。 纯熙便接着说道:“你喜欢听舒曼吗?” 孔安点点头,道:“嗯。” 耳机里流淌着的正是舒曼的《蝴蝶》。 纯熙说:“我也很喜欢他,我觉得他的曲子很有文学性,有故事感,也有诗意。” 孔安说:“嗯,他的旋律里有画面,听完一首曲子,就好像看过一场电影一样。” 纯熙接着问:“你喜欢看电影吗?” 孔安想了想,道:“以前喜欢,但现在不怎么看了。” 纯熙道:“嗯,现在没什么好看的电影。” 也没什么好看的电视剧,更没什么好听的音乐。纯熙默默地想。 耳机里的音乐还在继续,其中不乏几首经典电影的主题音乐,纯熙想起孔安曾说为网剧作曲,便问道:“你之前说,给那个网剧作曲,有录过音吗?我想听。” “录过。”孔安说,他想了想,补充道,“其实,我自己也不太满意。命题作文始终不好写。” 纯熙道:“那一定是题目出的不好。” “这样说有点太自大了。”孔安笑道,“是我自己的问题……可能是,我不太能理解那个情节吧,就是那种比较典型的古偶,我觉得有点……”他停顿片刻,想出一个相对合适的形容词,“幼稚。” 或许是因为没有经过专业学习的缘故,在某种程度上,他不是一个合格的音乐人。他大多依靠灵感创作,没有共鸣,很难创作出好的作品。 “可能,我真的不适合做这行。”孔安说。 纯熙却不这么想。她觉得是他太过精益求精,事实上,如今与剧情不贴合的主题曲并不少见,更有不少曲调平淡、毫无起伏、毫无美感的歌曲充斥各大平台,他大可不必如此追求主题曲对剧集的情感表达,自然能让自己在工作上好过些。 不过,这份追求恰恰证明了孔安并没有把音乐当作一份普通的工作。音乐是他的理想,更像是他的情人。这正是他最吸引纯熙的地方。 巴士到站,这场短暂的音乐之旅便也告终。 这又是一个偏僻的小镇,景点不多,旅店也相对老旧。孔安问纯熙要不要去其他什么地方玩玩,纯熙说不去,于是两人便径直去了旅店,开房补觉。 其实,在遇见孔安以前,纯熙似乎也只是躲在民宿里睡觉,以及做曾经残留的古书编辑工作。她并不像最初对剧组其他人说的那样,是来旅游的。 孔安问起这件事,纯熙只是笑着反问他:“那你呢?这么难得的机会,你怎么不去景点转转呢?” 孔安未答。 纯熙便道:“你为什么不去,我就也是同样的原因。”她说,她只是想离开北京一段时间,她需要一点独处的自由空间,人挤人的景区并不能满足她这个需求。 至于为什么要离开北京,又是另一个故事。她没有再说下去。 8月已经过去十天,他曾答应陪他十天,最多十天,时间似乎已经过了。孔安没有提起,纯熙心中却又生起淡淡的不安。 时光总是这样稍纵即逝。 流沙 窗台上的那盆仙人掌,换了又败,败了又换,这样消磨着苍白的时光,不知已度过多少个春秋。 澧兰轻轻地抚摸着那片青翠的掌刺,轻声说道:“你知道吗?仙人掌是会死的。你只有不停地换,不停地换,它才能永远长青。” “那是养的方法不对。”我说。 “你养过吗?”澧兰问,她虽仍背对着我,我依然能感觉到她唇边戏谑的笑意。 我没有……我并不想如实说。 澧兰知道我这是外行人的话,她说:“人们总喜欢去信奉一个传说,比如,相信仙人掌是不死的,相信松柏是长青的,相信爱人是善良的,相信付出总是有结果的。” 我开始疑惑,“你怎会知道这些事?纯熙的事,孔安的事,我听到现在,他们不像是会主动告诉你这些事的人。” “是仙人掌告诉我的。”澧兰说。 澧兰说这盆仙人掌是从孔安家里搬过来的,我却不信。我知她又在说谎,就像她的年龄一样,这一切都是谜。她说过仙人掌是会死的,只有不断地更换,同类的继替,才能实现在客人眼中的永生。我相信任何事物都是如此,所谓的永垂不朽,只是一种看不见的精心呵护,它沉默又无私,它动荡不安又代代流传。 无数次,纯熙都曾幻想着这样的永垂不朽。所以,她曾执着地养育着一盆又一盆的仙人掌。 那一年,在那个小镇毗邻的竹林外,她意外地邂逅了一株开满了鲜花的野生仙人掌,青翠的绿植延伸着臂膀,拥抱着空旷的土地与无尽的馥郁。那几乎是她梦里的样子。 她惊喜地说:“我就知道,仙人掌一定能开花。” 城市里办公桌上的狭小空间,很难令一株仙人掌开花。 纯熙蹲在一朵展翅欲飞的仙人掌花前,抚摸着它随风轻舞的粉瓣,道:“真可惜,不能带回家去。” 孔安问:“你想要它吗?” “想想而已。”纯熙说,“换一片土地,或许就长不成这样子了。” 空旷的荒野上无人经过,只有高高伫立的古树悬挂着红色的丝带,与脚下的盛开的仙人掌遥遥相望,记录中旧时游人虔诚的祈祷。 纯熙踮起脚尖,想要窥探枝干上红丝带的秘密。只可惜岁月绵长,风雨侵蚀,字迹已然模糊。 许是好几年前的物事了。这棵古树,不知经历了何种变故,而被人们遗弃。 古树的搬迁,就好像庙宇的修缮一样,借用古时的神明来刺激现代的经济。即便是在远古时期,神明大多也诞生于自然带给人的启发,归根究底,始终是人为的制造。故而信仰能够安抚人心,却难以改变处境。 纯熙这样想着,忽然感到右手指尖传来一阵刺痛,抬起手来,才发现血迹已顺着食指爬满了掌心手背。她方才只触摸了一片仙人掌的花瓣,却不知在何时被它的主人种下了尖锐的利刺。 孔安拉着纯熙走向路边,打开一瓶矿泉水为她清洗手上的血迹。 纯熙的指尖微微颤动,她边回想边低声道:“不可能,我没有碰到那盆仙人掌。”她回过头去,望着风中摇曳的古树,心想难道是真的冒犯了神灵。 孔安没有说话,他转过头去,看着方才在蓝天碧云下向阳生长的仙人掌此刻已蜷缩起花叶,抵御着头顶顷刻而生的乌云蔽日。 纯熙看着掌心刚刚浸染过血水的纹路,突然感到一阵寒意,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每当纯熙产生这种感觉,总会有一场大雨来证实她的第六感,这次也不例外。 创可贴并不防水,伞下,她的手指微微蜷缩着,被孔安的手掌包围,抵挡着那些疯狂的、飞溅入伞的雨珠。孔安的手多数时候是冷的,只不过这个清晨的大雨格外的冰凉,才显得他的手有了些许暖意。他的手依然很美,怕触痛她的伤口而只是轻握,这对纯熙来说已足够了,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牵她的手,第一次像爱人一样的牵手。 他们在一所古朴的长亭下避雨,纯熙坐在一侧,孔安坐在另一侧,大雨从孔安的一侧飘来,点点溅落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 纯熙说:“我小时候看电视剧,男女主人公总喜欢在大雨里接吻,就算是带了伞,也要把伞丢掉,仿佛这样才能显得潇洒一些。” 孔安听罢笑道:“你也想吗?” “有一点。”纯熙笑。 孔安看也没看她一眼,便直接给她泼了冷水:“我可不会陪你。” 纯熙早料到他会这么说,倒也并不生气。她站起身来,跨过亭子的长椅,站在亭口唤道:“哎!” 孔安回头看去,只见纯熙正笑着看他。 “我走啦。”纯熙的语气轻松愉快。然后她便头也不回地跳进了亭外的倾盆大雨中。 孔安知道,纯熙笃定了他会跟来,不管是出于绅士风度,还是出于虚无缥缈的爱,他都无法放任她在狂风暴雨的荒山野岭中独行。但是,如果将这两重枷锁全部放下呢?孔安想象不出,因为他已经在踌躇之中迈出了那一步。 纯熙察觉到他跟来时,脸上露出如愿的笑容,脚步也随之变得更加轻快。她一直跑,跑过了泥泞洼地,跑过了残花败草,大雨沾湿了发尾长裙,泥水污浊了裸露的肌肤,最终在大雨渐褪的竹林边停下。纯熙靠在一棵青翠的竹子喘气,发梢鼻颚仍然断续地滚落着被皮肤温热过的水珠。 孔安还拿着伞,只是伞已在随她疯狂奔跑的过程中被道旁的树枝折断。伞身稀稀落落地缠绕在长长的伞柄上,破碎的布料旁还渗着污浊的水花,就像孔安此刻由内而外的狼狈一样。 纯熙指着他头上的残叶笑起来,她还倚在高高的竹子旁,笑弯了腰。 孔安仿佛被她感染,嘴角微微抽动,却始终未能露出一丝开怀的笑容。他久久地注视着纯熙,仿佛在看一个渐渐消失的幻象,眼神愈发地空洞。 纯熙不知何时已停止了笑,她问他:“你为什么不快乐?” “因为我和你一样,憎恨着自己的母亲。”孔安轻声道,“她是一个妓女。” 遇见之贻以前,孔安跟着母亲生活。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是个精致而又随性的女人。她从事着世人眼中最低贱的工作,却从不自轻自贱,她从未被逼迫,她喜欢选择不同的客人,不同的地点,迎合他们不同的口味,她享受这份工作,沉迷于性放纵的乐趣。幼年在母亲身边的孔安,也从未感到过任何的自卑与歧视。 然而,当他开始进入校园,接触到外界,母亲说不出口的职业自然开始带给他困扰。不知是哪位同学的家长认出了母亲,“妓女的儿子”这个称号便在校园里隐秘地传开了。老师先是叫他来问话,又找母亲来谈话,谈来谈去,结果他转到了另一所学校。 转学的那一天,他才知道母亲的出身与多数同行不同,她出生于书香世家,父母、哥哥均是大学教授,大学毕业后,她拒绝了父母对她出国留学的要求,声称要改变这种一成不变的生活。在一家外贸公司工作了几年后,她开始成为一名性工作者。这机缘是如何开始,她未曾向任何人吐露,只知道自此她便被父母逐出家门,断绝关系,过上了与从前天之骄女截然相反的生活。 母亲原有能力给孔安提供最好的家庭、最好的教育,因为她的叛逆,孔安不得已度过了压抑孤独的童年。所幸,这一切终于得到弥补。母亲带他回到外祖父母家,多年未见,外祖父母头发的已经斑白,外祖母更因女儿的离去而一夜苍老,母亲却毫无悔意,她把孔安交给两位老人,说:“给他找个学校上吧。” 孔安就这样进入了名牌大学的附属小学,从此不再是“妓女的儿子”,而变成了“教授家的小孩”,代价则是从此失去母亲。 母亲决定去美国结婚,她依旧玩世不恭地对父母说:“我玩够了,要找个老实人嫁了。” 孔安知道母亲不是去嫁人。天生的敏感使他很轻易地便能观察和猜测母亲的行踪,他确信母亲并未遇到可以结婚的男人,至于她去美国做什么,没有人知道。或许是继续做妓女、或许是转业做其他工作、或许真如外祖父母当年所期待的那样去读书,他到现在也不知道。之贻大抵已经知道了,她曾经想告诉他,他却拒绝了,今天的他已不想再听到任何有关母亲的消息。 他还记得他问母亲的最后一个问题,他问:“我爸爸是谁?” 母亲一边涂着口红,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道:“不知道。”盖上口红盖子,她停顿少顷,透过镜子看着身后的孔安,露出难得的、片刻的真诚,“我既然决定生下你,就说明我曾经是爱过你父亲的。不过,他好像不怎么爱我,所以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她说完,又加重了深棕色的眼影,擦了擦唇角溢出的红色,拉着行李扬长而去。一句告别的话也没有留。 这个绝情的背影,是母亲留给孔安最深刻的记忆。 这一刻,纯熙的脸上平淡如水,她没有多问,只是跨过雨后深深浅浅的水坑,踏上他来时的台阶,走近他,愈走愈近,直至贴上他的唇。 她的吻像清风,和着泥土的芳香拂过,平淡而安宁,没有一丝多余的感触。 孔安没有躲闪,也没有留恋。在她离开他的那一瞬间,他从她朦胧又清澈的眼睛中看到,所有的回忆都已经烟消云散。 纯熙说:“我们走吧。” 孔安说:“好。” 相聚是偶然,离开则是必然,临别的不舍与焦灼不会改变已成必然的结局。相反,确定了归期以后,那份长久萦绕在心头的淡淡离愁却奇妙地消失了。 傍晚,偏僻旅馆楼下的废旧剧院里传来乐队排练的声音,断续交错的乐声奏出一段一段割裂而并不流畅的旋律。 纯熙站在窗帘背后,伸出手臂试图关窗,然而老旧的窗子却十分贪恋身外的夜色与音乐,执拗地不肯移动半分。窗外暖黄色的月光迷蒙地铺满了古城凹凸的巷道,穿过古朴的屋脊,洒在她的脸上。 纯熙倚在窗边,一阵夜风吹过,长长的纱帘随风而动,和着饱满的月光落在她的身上,为她添上了一件新衣,白色透明的纱帘缠绕在她裸露的身体上,露出若隐若现的肌肤,在皎洁月光的映衬下散发出一种渺远而神圣的纯白。 纯熙静静地望着窗外,温和的夜风迎面吹来,将那断续的乐声吹散了。沉默片刻,她似乎想起了什么愉快的往事,嘴角轻扬,和着清风卷帘一同起舞,步履由缓慢走向急促,姿态由单一趋向复杂。就像许多年前她躲在昏暗的练功房外看母亲跳舞一样,散场的剧院、空旷的舞台、凋谢的鲜花、消失的掌声,陪伴着孤独的母亲从台前走向幕后,从台上走到台下。 她足尖轻立,手臂迎风抬起,月仿佛听了风的指示,将温和而耀眼的光辉播撒向这一隅的暗夜。白色纱帘沿着与举起的手臂相反的方向缓缓坠落,堆积在她清瘦的肩膀上,秀发微垂,与那层层迭盖的纱帘相拥而眠,四下里和风而入野花的清香。 月夜的舞蹈空灵而苍茫,与月光同样洁白的纱帘成为舞者最隆重的衣装,脚下狭小的空间在这一刻仿佛已无限扩大,扩散出月下起舞的影子,一瞬间清洗了所有不属于这静夜的嘈杂,只留下一支如梦似幻的舞蹈落在孔安孤单的眼睛里。 在回首的刹那,笑容清晰分明地印在纯熙的脸上,不掺杂平日里任何的戏谑与虚与委蛇。她踏着最后一个舞步扑进孔安的怀里,长长的纱帘将他们紧紧的缠绕在一起,月色映白了她的发鬓,余光洒在他颊侧浅浅的梨涡里,折射出点点愉悦的光辉,她说:“我不恨她了,我不恨她了。” 孔安从她含笑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影子,忽而感到有些陌生,就像清晨雨后的那一吻一样,从这一刻起,他开始意识到,就像一个落入了高级驯兽师的动物,他已经慢慢地、无意识地被驯化,并最终无可躲避地被带进了一个他从前从未到过的、完全陌生的世界。 楼下剧院的乐声终止了,一切的声响都终止了。静如死水的深夜里,只有交互的呼吸是活着的证明。 她吻着他,轻轻点点,似细雨似繁星;她用最温柔的爱念包裹着他,百转千回,似清风似明月。孔安闭上眼睛,抱紧了她光滑而柔软的后背,聆听那律动的心跳不知疲倦地诉说着缠绵情话。在这个静谧悠远的寂寂长夜,每一寸呼吸都如血液翻涌般气势磅礴。他们已经交换了彼此的秘密,就像是从心灵上跨越了远隔的千山万水,终于在这样一个神圣的夜晚来到彼此身边,由神圣的月光来见证他们此刻的真心无二。 当晨起的第一缕微光穿过半掩的玻璃窗驱散一夜的迷蒙与忧伤,纯熙的心也于骤然间敞亮。她坐起身来,赤脚踩在一地的纱帘上,它们身上还残留着随风而落的花香与月光的余温,冰凉轻柔的触感消融了缱绻的倦意。 在倦意褪去的那一刻,一个温柔而触人心弦的音符被晨风送入耳畔。纯熙扶着窗台俯身望去,寂静的街道空无一人,而紧随着方才那音符而来的,是一段浸于自然又脱于自然的旋律,似一只离群的孤雁,满怀了眷恋盘旋在陌生的远方,兜兜转转,仿佛是望见了故乡的影子,迟疑着不舍离去。 纯熙披上外衣,快步推门而出,陈旧的木门吱呀作响,却并未能扰乱旅客的心情,只因那扑面而来的乐声早已将这参差的杂音推向了一个看不见的角落。 纯熙走在狭窄陡峭的旋转楼梯上,一步一个台阶,走近旅店大厅。那一架作为摆设的旧钢琴,苦苦等待了多年,终于等来了它的知音,并因而在这一刻得以展现它原本的光辉。 纯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站立,结束了旋转楼梯的遮挡,她的视线终于可以畅通无阻地落在孔安的身上,他的轮廓,他的神情,他的双手,他的音乐,还有他精准投射在她心底的致命诱惑。 这是一段陌生的旋律,因从孔安的指尖流淌过而变得熟悉,它流畅而缥缈,丝滑又绵长,伴着点点凄美的沉思,在空旷的原野上勾画出一段如梦如雾的景致。 这景致已印在纯熙的脑海里,她决意将它记录下来。 在乐声转弱收尾的间隙,纯熙悄声行至前台,借了纸笔,就着余音与萦绕在记忆里的曼妙旋律将乍现的灵感化作文字记录在纸上。 寥寥数笔后,纯熙将笔放回柜台的笔筒,将这页信纸折起,放入口袋。她察觉到孔安在看她,不自觉地背过手去,将裙子的口袋按在身后,浅笑着向他走去。 孔安笑道:“藏了什么?” 纯熙走到钢琴边,推了推孔安的肩膀,示意他让出一点空间,然后与他坐在一张凳子上。 孔安伸出手来,说:“让我看看。” 纯熙握住他的手放在琴键上,敲出一道清脆的长音,“你再弹一遍,我就让你看。” 孔安的手指被她缚住,肩臂相贴间,还能倾听彼此的心跳。他感受到纯熙炽热的目光正焦灼地贴在他的颊侧耳畔,如昨夜般,如这一个月过去的日日夜夜般,浮光掠影地闪过,扰乱了他的心弦。他忍不住说道:“我忘记了。” 纯熙只是越过他的手指,简短、断续却准确地弹响了那一曲的前奏,每一个音符都传递着她诚挚的热爱,暴露着他极力掩藏的心事。 当纯熙按下第一乐句的最后一个音符,孔安终于愿意为她延续,加速的音符再度串联起熟悉的旋律,纯熙得以更近地、更身临其境地聆听这段音乐,感受到那隐藏于乐声背后的无与伦比的冲击力。 何处暖阳,何处阴云,何处细流,何处波涛,都在这一曲乐声中全然展露。审美的高低、情感的强弱、灵魂的真假,所有的差异都在这抽象的听感中消泯。纯熙终于可以确信方才脑海中的那片景致,也曾在他的眼中存在过。 “弹完了,可以给我看了吗?”孔安说。 纯熙笑了笑,从口袋里拿出那块被迭成方形的信纸,递到他的手中。 孔安将这页折迭的信纸展开,一纸娟秀的字体映入眼帘。 淡淡看天涯似流沙 道别了斜阳醉晚霞 悄悄地逝去是暗淡的年华 轻轻碾碎落花 静静听风声飞过夏 痴痴望远山生白发 流浪夜捡起了一支木筏 摇摆的心却失落了家 走遍了海角寻天涯 阵阵风托起沙 翩翩飘过粒粒萌芽 恍惚里青翠是谁家 沙漠上绿洲映白塔 丢弃我一生作喑哑 层层的流沙变幻是一霎 沉沉睡去似昨夜的她 再梦不到是昨夜的她 孔安的视线落到最后一行字时,眼角几乎湿润,他紧紧攥着薄薄的页脚,指印几乎嵌入纸中。 “是这样吗?”纯熙的话连同呼吸声柔柔地传入他的耳畔。 堂风将信纸上方的一角吹打在孔安的指甲上,使他终于有力气放松指腹,他在心底长舒了一口气,点头道:“是,是这样。” 纯熙仰头看他,一双眼睛盛满了春日温柔的池水,饱满欲滴的唇似覆满了天边的霞光,牵引了满心的柔情、满腹的蜜意,在这一刻化作低吟的耳语,钻入了他的心底。 纯熙说:“回去以后,唱给我听好吗?” 孔安说好,这是他们的约定。 纯熙同时也注意到方才琴键上的手指上少了些什么,于是又问:“你的戒指呢?” 孔安看了看空荡荡的左手,说道:“可能是昨天,那场雨……”他的语气平淡,再无第一回丢戒指时的焦躁与不安,他只能无奈地想,也许不该来这里,有些东西注定是要失去的。 归零 提前一夜乘车到昆明机场附近,正赶上芭蕾舞剧《茶花女》在当地的巡演。尽管是最后一场,票座依然爆满,在开场前五分钟,有一对夫妇临时有事转让门票,纯熙和孔安才得以入场。 这的确是件幸运的事,在云南的最后一夜,有这样一场绝美的视听盛宴为他们送行,也为他们这段独一无二的旅行烙上最后一抹斑斓的印记。 从前的纯熙绝对不会走进这样的剧院,她曾经厌恶一切的舞蹈,拒斥一切的舞者;而今天,这厌恶的根源已在她的记忆里慢慢淡去,舞蹈在她心中恢复了原初的样子,与音乐等艺术形式一起,构成了人世间美与美的对话。 一个过去已经淡去,另一个过去又会到来,只因你所手握的现在正时刻在变换成过去,岁月的流逝、光阴的前行,永无回头之路。在这一夜结束以后,此刻的欢愉将如同那些已成回忆的欢乐时光一样被关进过去的闸门。 闭幕离开剧院的时候,孔安对纯熙讲了很多话,有音乐,也有舞蹈,还有许多与明日离别不相符的情感。 纯熙很想说,不要走了吧,我们不要走了吧。但她始终没有开口,她从来不是这样不果断的人,她没有勇气放弃外面的世界,就此留在这块简单快乐的土地上,即使花花世界里有太多不属于这里的痛苦,她也难以舍弃,只因苦痛常与欢愉并存,金钱、物欲、权力无一不是现代都市予人的致命诱饵。 纯熙唯有强迫自己暂时忘记这一切,将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孔安的脸上,她的眼睛与黑夜融于一体,与以往不同,暗淡的微光掩于眼帘之下,收敛了她所有蓬勃的心绪。 孔安自然能体察到她的这份心境,只是不知源自何方。但按照惯例,她不说,他便不问,于是在这个不眠之夜,沉默长久地横亘在两人之间。 纯熙安静地躺在孔安的怀里,柔顺的长发铺洒在他的胳臂上,穿过浅色窗帘的暖白月光洒在她半裸的胸前,映衬出她光滑而干净的肌肤。她缓缓抬起低垂的眼帘,在月色的衬托下,她的眼眸里再度闪烁出昔时的光亮,那里倒映着孔安的影子。暗夜里,她轻轻抚摸着孔安的身体,从眉到唇,从下颚到锁骨,从胸膛到腰际,直到孔安按住她的手,吻上她的脸。 纯熙翻身贴近了孔安的身体,发丝顺势缠住了他的手臂,她却丝毫不感到疼痛,只是静静地、执着地将这一吻延续。 吻至深处,纯熙按住孔安的手,说:“不要戴。” 孔安看着她的眼睛,她从未有过如此坚定的眼神,她紧紧地攥住他的手,不给他的拒绝以任何可乘之机,甚至是片刻的犹疑也不被允许,来自纯熙的诱惑对他而言是极度致命的,只要纯熙愿意,他就永远不可能逃脱。这是一场必败的战争,也是一个永远解不开的生死结。 纯熙终于从这场没有隔膜的性爱中得到满足。她能感受到他的犹豫和抗拒,却执着地要接纳他的全部。夜里,她抱着他亲了很久,像是在安慰他,像是在证明这并非儿戏,像是在反复强调着她的决心。 但直到清晨,两人也始终没能挑明。如果说纯熙的决心已经从她的行动中表现得足够,那么孔安的疑虑便失去了表露的出口,毕竟他已经做了,毕竟是他在那一刻没能守住底线,此后,再多的悔恨也全然无益。何况,面对满面热情、满腔热忱的纯熙,他毫无悔恨的立场。 正在收拾行李的纯熙从衣柜里取出新买的手提包,拉开拉链,是一个深红色的首饰盒。她回过头去,望向在窗前独自沉默的孔安,眼帘微微下垂。她打开盒子,取出盒中的戒指,起身向孔安走去。 纯熙在孔安的身后止步,她站了一会儿,想说些什么,却始终没能开口。或许是她并没能想到该说什么。于是,她便径直抬手去拉孔安的手臂,孔安回过头来,配合地任她握住他的手。然后便看见她将一枚戒指戴在了他的无名指上。 这是一枚极普通的戒指,没有精美的包装,也没有奢侈品牌的标识,只有与孔安遗失的那枚戒指相仿的形色。 也正因这相仿的形色,令这枚看似普通的戒指显得不再普通。宝石不同泥沙,银饰不同金属,从质地到形色都难以完全同一。尽管钻石表面微有不同,但这枚戒指能做到如此相似,已属不易。 仿佛是怕他拒绝,纯熙率先说道:“算我赔给你的。” 孔安说:“又不是你弄丢的。” 纯熙笑了笑,道:“那就算是我送你的。” 孔安又问:“什么时候买的?” “昨天晚上。”纯熙说,“这要看机缘。”她是指戒指与丢失那只的相仿形色。 孔安问:“为什么?” 纯熙不知该怎样回答,她似乎有答案,却像是遗落在了满是灰尘的记忆里。她沉默了一会儿,抬手抱住他,亲了亲他的手,问:“如果我送你一枚不一样的戒指,你会永远都记得我吗?” 孔安低头看她,并未厘清她话里的意思。 纯熙抬眼一笑,道:“那就别想了。就想着这是你从前的那枚戒指,它没有丢,你也没有丢。一切,都和从前一样……我想,你永远都是这样。”她本可以选择一只完全不同的戒指来表达自己对他独一无二的心意,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她想要维护孔安心中那份不为人知的田地,像她初见他时那样,那是她最喜欢的他的样子。 孔安似乎有些明白了,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却忘记了问她,她是否也能永远都是这样。或许是因为下一秒她湿热的唇贴上他的唇角的时候,他第一次相信了人与人之间的唯一和永恒。 这场缠绵的游戏持续到了飞机落地的前一刻。 一路上,纯熙都没有放开过孔安的手,他们十指紧扣,缱绻相依,仿佛从指尖开始,就能够抓住彼此的心。 可是,这样的亲密却未能持续多久,在飞机落地的那一刻,纯熙的手指从他的掌心抽离,也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她的整张脸都紧绷起来,与机舱外北京的天气一样,浑身充斥着干燥严肃的气息。 孔安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后,每一步都似有千斤重,一颗心悬在半空,好像守着一个即将爆发的火山,想逃却不知方向,想留又心知必死无疑。 走到机场大厅,纯熙停下脚步,终于开口道:“我去一下洗手间。” 孔安顺口说道:“我帮你拿包吧。” 纯熙怔了片刻,忽而收紧了肩上的旅行包,微微摇头,道:“不用了。” 孔安的手僵在半空,目送她转身离开。微微仰首,机场大堂的灯光从头顶照射而来,刺痛了他的双眼。 然而,比这更刺眼的是,下一秒他从未见过的纯熙。从通向洗手间的弯道里走出来的纯熙,唇上渲染了亮丽的红,红得发光,艳得刺眼。 除此之外,还有被这份红托起来的高傲和冷漠。 纯熙从距他五米远的专属通道径直走过,没有转弯,没有回头,仿佛没看见他似的,仿佛从不认识他这个人似的,只是这一瞬间,几分钟以前的亲密烟消云散,两人重归远隔千山万水的位置。 接机口站着四个身着黑衣的保镖和一个西装革履的秘书,纯熙自然地将包递给秘书,秘书又将包转递给身后的一个保镖,然后为她引路,保镖围在她的身侧,穿过拥挤的人群。 隔着玻璃门,孔安看见不远处的一辆黑车已经为纯熙等候多时,司机站在车前拉开后座车门,请纯熙进车后,又俯身问候了几句,才礼节周到地为她关上车门。秘书随后从另一侧进入副座,一分钟后车辆启动。保镖则乘坐后面的另一辆车离开。 孔安这时也走出了大厅,站在停车场外,看着两辆车相继离去,消失在嘈杂连绵的车流中。这个过程连续而流畅,没有半点的迟疑或阻碍,就像纯熙的转变一样,突然却不容置疑,你无须问为什么,也知道不会有答案,好像这就是她的本性,是刻在她基因里的样子,变幻无常又顺理成章。 从那一天起,纯熙就再也没回过孔安的信息,电话也是从不离占线通道。寻找纯熙,开始成为孔安生活的一部分。 可一部分,也始终只是一部分,而非全部。维持这一部分的前提是正常的生活收入,月底房子的交租账单发来的时候,他知道他必须开始继续工作。 一个月没有上班,孔安本已做好找下份工作的准备,不料简历刚投出去,就接到了部门直属上司的电话,说公司音乐策划部的制作总监要找他谈话。 孔安以为是自己听错,想要再确认一遍,领导却笑道:“消失了一个月,还以为你不想干了,没想到是干大事去了。” 孔安很快就明白了领导的调侃所谓何来,因为音乐策划部总监李和风与他的谈话内容是为他制作新专辑的事。 在此之前,孔安只录过两首歌,都是夹在音乐合集里,从未出过个人专辑。只有公司力捧的对象才有资格录制个人专辑。 “我觉得你很有潜质。”李和风说。 潜质?孔安笑,他在公司打杂了两年,今天才被看出了潜质,难道这潜质是做打光和摄影助理锻炼出来的? “不过,我还要对你进行一个简单的考试。”李和风接着说,“我和其他几位制作人谈过了,也了解到公司这次的想法是推一个创作歌手,也就是说,我们要做一个完全是由歌手创作并演唱的专辑。我知道你以前有发过两首自己写的单曲,这次可以收录进去。ab面一共十二首,减去这两首,还有十首,我给你十天时间,十天后,给我这十首歌的谱子。” “十天?”孔安惊道,“这,有点急吧。” “十天,很短吗?”李和风笑道,“你不是很有才华吗?” 孔安犹豫片刻,说道:“写歌是需要灵感的,这样限时的批量生产,我很难保证质量。” “这就是你的事了。”李和风说,“想要靠灵感创作,想要随心所欲,那是成名以后的事。默默无名的时候,这一切都是空谈。” “我明白。”孔安说。十天,所幸他从前还写过几首歌未曾发表,把那几首也算上,十天的工作量应该能缩小一半。 李和风语重心长道:“你知道,前不久罗子艺出了事,公司损失很大。所以这次才会转变策略,主推创作歌手,这是你的机会。能不能把握住这次机会,担得起公司的信任,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罗子艺是公司此前主推的偶像歌手,走唱跳路线,金发红唇,是少女们疯狂追逐的流量明星。只可惜风光不过两年,就因吸毒被公安通告,星途就此终结,少女梦碎,公司也大受损失。 孔安当然明白,罗子艺的倒下是公司转变策略的主因,却不是令公司选择他的主因,至于这其中的根源是什么,他猜不透,也没时间去猜。毕竟即使是去除了那些存货,十天五首的速度,于他的创作习惯而言,也着实太过紧迫。 送走了孔安,李和风也起身离开了小型会议室。他要到总经理办公室汇报方才这场谈话,总经理韩纾意是董事长韩彩城的儿子,年少有为,上任后公司收入连年攀升,做事雷厉风行,紧追市场风潮,效益至上,丝毫不输韩彩城年轻时白手起家的风范。 作为音乐部的总监,李和风自然对这位总经理发自肺腑的敬佩。 “怎么样?”韩纾意暂时关闭了显示屏,展现出对李和风汇报的极大兴趣,“你觉得他能行吗?”他眼窝深邃,粗眉高鼻,加之身材高大,即便是坐着,也有一种迫人的气势。 李和风感受到这份凌厉气势的压迫,脱口而出道:“总经理亲自推荐的人,当然能行了……我听过他之前录过的歌,的确是好苗子。” “哦?是吗?”韩纾意戏谑地一笑,若有所思。 韩纾意的反应显然是没有听过孔安的歌,这令李和风有些吃惊,当日他亲自点名推荐孔安,令他以为二人有什么特殊关系,马上对孔安重视起来,把他的履历作品了解了个遍。毕竟在他初入公司时,就已经听过有关韩总经理的性取向传言。 韩纾意没有察觉到李和风的这些心理活动,沉默片刻,下命令道:“好了,等他交稿以后,第一时间拿给我看。” 李和风点头应下。 十天,孔安写了五首歌,加上过去写过的未发表的五首,凑齐了十首。这十首歌中,自然包括那日在云南旅店作的曲子,歌词的署名却成了难题。只因他依然联系不到纯熙,而在密集的创作以后,那份来自机场分别的恐慌再度袭上心头,他不知是否应该在这首歌下署上纯熙的名字,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如果他和纯熙的名字出现在一张纸上,会带来不可估量的麻烦。 于是,到了交稿的时间,这一曲流沙的作词归属了“佚名”。 而稿子交到韩纾意手里的时候,“佚名”却被修改成孔安的名字。 韩纾意问起,李和风说道:“我和监制商量过了,既然是做创作专辑,就一定要保证全部的词曲人都是孔安。” “你问过他了?这个‘佚名’是谁?”韩纾意问。 李和风犹疑片刻,道:“他说……不方便透露。” “不方便透露?那擅自改原作者,以后遇到版权问题怎么办?”韩纾意说,他看着李和风躲闪的眼神,心下生出一份猜测,厉声问道,“这是谁的决定?我说过谱子要第一时间给我看,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 “不……不是。”李和风吓得出了一头冷汗,公司高层的复杂关系令他捉摸不透,每行一步都胆战心惊。 韩纾意平静地为他指出两条路:“说,我让你做完这张专辑;不说,马上收拾东西走人。” 是空手走人?还是赚了最后一桶金再走?权衡利弊,李和风当然选择后者。他痛苦地闭上眼睛,狠下了决心,说道:“是周小姐的决定。” 李和风想象得出,此时此刻,“周小姐”三个字落在韩纾意的耳朵里是多么的刺耳。韩纾意的母亲、前韩夫人的忌日刚过,便遇上“继妃干政”的事,自然不会好受。可周小姐毕竟是董事长身边的红人,她的命令,不是他一个小小的音乐总监可以抗拒的。像自己这样一个草根出身的员工,无论多么努力、多么才华横溢,都将在不经意间成为她与韩纾意斗争的牺牲品。 沉默了片刻后,韩纾意的脸色竟奇迹般地缓和了,他点了一支烟,伴随着烟雾弥漫,眉头逐渐舒展开来。 李和风惊讶之余,连忙趁着这难得缓和的气氛补充道:“周小姐说,版权的问题公司会解决。” 韩纾意吐下一口烟雾,微笑着点头,他依次翻过桌上的曲谱,抬眼笑道:“好好做,千万不要辜负周小姐的信任。”欧美化的五官令他的笑显得深邃而骇人。 李和风不解他这陡转的情绪与话里暗藏的深意,唯有沉默听令,尽力为自己的职业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从总经理办公室走出的李和风,从头到脚都显露出意兴阑珊。他丧气着按下电梯,却突然被身后的声音吓了一跳:“李老师,应该是‘上’。” 助理小蓝探身按下了向上的电梯按键。 李和风回过神来,才想起方才的宣传片准备会议才进行到一半,桑老板家的千金桑柔还在二十层的会议室里等着他。 走进电梯,小蓝问道:“老师,怎么去了这么久?桑小姐都等急了,叫我下来催你。” 这位桑小姐是新兴互联网企业巨头嘉榆集团董事长桑榆最宠爱的小女儿,自小喜爱音乐舞蹈,纵使天赋平平,也在私教、国外名校的悉心培育下生长和堆砌出普通人一生都难以达到的光环。 这一年桑柔二十二岁,刚刚从美国知名高校毕业,回国后有了进军娱乐圈的打算。父亲桑榆起初不同意,但耐不出小女儿的软磨硬泡,加上已有一个能够在家族企业独当一面的大儿子,便也不强求小女儿在学业和商场上的精进,允她随着性子进娱乐圈闯荡。 不过,大小姐出道自然不可能从基层做起,豪门千金的光环、行业媒体的宣传、专业公关制作人的打造同时发力,使这位天之娇女从决定踏进娱乐圈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不会受到冷落,光辉璀璨的星途已在前方等她多时。 桑董事长有意,作为行业巨头的梦华娱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双方一拍即合,桑氏千金的出道宣传计划就此开启了紧锣密鼓的筹备。而今天这场会议,正是对后天桑柔的舞台首演发布会做最后讨论。 会议室投屏出了问题,李和风便趁着工作人员修理的时间,下楼去给韩纾意交曲谱,没想到一交就交了半个小时,还交待了自己在这家公司的前途。想到这事,和风便忍不住唉声叹气。 桑柔出生名门,却很少有大小姐脾气,她问:“发生什么事了?韩总批评你了?” “唉,没事。”李和风摇摇头,叹道,“咱们说到哪里了?” “还没开始说呢。”助理小蓝低声提醒道。 “哦,对……不好意思。”李和风连忙从一旁的公文包里拿出一迭文件,递给桑柔,歉然道,“这是后天的流程,桑小姐可以先看一下。” 桑柔接过流程文件,一页一页翻过,边看边问:“韩叔叔也会来吗?” “是,不过上不上台,还没有决定。”李和风答道,“董事长说,他和桑老板是多年的老朋友了,是一定要到场支持的。不过是否要公开讲话,想问问您的意见,毕竟舆论这边,看您想要什么样的导向。” 桑柔听罢一笑,道:“韩叔叔考虑得太周到了,我的确是想低调一点。” 李和风点头道:“好,那我会跟董事长汇报的。” “嗯。”桑柔想了想,又道,“还有,其实韩叔叔那么忙,也不必特地到现场来。我作为小辈,担不起这么大的面子。” “哦,这方面倒不必担心。”李和风笑道,“我们会安排妥当的。” 桑柔笑了笑,合上流程表,思虑片刻,又问:“刚才您去总经理办公室,是交一个歌手的谱子吧。” 李和风没想到她会关心此事,愣了片刻,点头说是。 “是早上那个人吗?”桑柔又问,“我练歌时好像看见过,是个生面孔。” 李和风想起自己正是早上收到孔安的曲谱,点头道:“哦,是的,他以前是其他部门的。” “你们要给他出新专?”桑柔接着问。 “嗯,有这个计划。”李和风说。 桑柔回想起在走廊上与那个男人擦肩而过时的情景,唇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在她幼态未褪的脸上圈起一道涟漪,“他叫什么名字?” “孔安。” 首映 首演发布会后,桑柔成为万众瞩目的玉女新星,团队为她打造的符合时代审美潮流的妆造、性格吸引了一大批忠实粉丝,微博粉丝量一夜涨到千万。当然,其中也不乏她依靠父辈出道、抢夺同辈资源的“资本咖”嘲讽,但很快就被梦华娱乐的公关部清理干净,一时间,网络上只剩下“真公主”、“最美富二代”等美誉堆积成山。 不过,聚焦在小公主身上的镁光灯很快就转移到了另一个人身上。孔安的首张个人专辑大获成功,一经推出即叫好又叫座,经纪公司趁热打铁,不仅连夜为他策划第二张专辑,还为他签下两部电影。但维持住创作歌手的人设并不容易,推不掉的电影,写不完的歌曲,填满了这个寒冷的冬季。 与梦华娱乐的业绩盛况不同,入冬的时候,韩彩城的身体出了问题,住进了医院。公司内部私下盛传的董事长再婚婚期也不得不推迟。 北京这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十一月的第一天,一场大雪便降临了首都。骤冷的天气也是令韩彩城旧病复发的原因。 这日,韩纾意提早下班,司机以为他要去医院看望董事长,不料竟被告知要调转方向,驱车回家。 韩彩城在近郊有一座别墅,自他退居二线以后,便常居于此。而韩纾意为了上班方便,在城中商圈附近的高档小区买了一间新房。这天之所以提前离开公司,便是要到近郊的别墅中去。 这座别墅十分宽敞,周围是韩家的专属泳池、马场和高尔夫场,环境清雅,空气清新。韩彩城本可在家养病,但此前病发突然,私人医生设备不足,才被送进了医院。于是这本就宽敞的别墅显得更加宽敞了,轮班的佣人只居住在佣人房,院中客厅均是一片宁静。 韩纾意从客厅走过,沿着金碧璀璨的楼梯一路走上阁楼,拿出钥匙串的最后一枚金色小匙,插入门锁,微微一转,推门而入。 屋内卫生间的门锁随之响起。 韩纾意看着右侧刚刚被猛然关闭的磨砂玻璃门,微微一笑,随手关上身后的大门,朝屋内走去。 在整个别墅内,这间阁楼不算宽敞,平时虽少有人居住,但总有佣人打扫干净,故而不论何时进入,都不会感到死寂和灰尘的味道。 窗台上伫立着一盆仙人掌,在冬日微薄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压抑而阴郁的暗沉。 韩纾意走到窗台下的桌边,视线缓缓下移,落在桌面一个刚刚拆封的药盒上。 卫生间的门开了,一个身着黑色薄衫的女人走出来,拖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任何声音,就像是一个幽灵,无声间飘到了韩纾意的身后。 韩纾意却并无惊慌,他拿起药盒,望着盒上的一行大字,眼角露出抑制不住的笑意,他回过头来,将这药盒摆在女人面前,笑道:“怎么?还没进门呢,就想着要母凭子贵?” 女人缓缓抬眼,静如死水的眼睛里看不见一丝情绪,久未打理的乱发垂在额边,盖住了她天然粗重的浓眉。她盯着韩纾意,下巴微微抬起,笑道:“恐怕要让韩少爷失望了。母凭子贵,是迟早的事。” “那这么说来,这次是没有成功喽?”韩纾意笑道,“周纯熙,你可真是不一般。我现在都怀疑是你把我爸折腾得进了医院。” 这是在郊外别墅的背光阁楼蜗居多日的纯熙,失去了平日里的温暖和光彩,只剩下一片死寂和凉薄。 纯熙伸手夺过韩纾意手中的空盒,随手丢进脚边的垃圾桶,然后直接在身后的床上坐下,坐下的同时又狠狠地将那垃圾桶踢向了墙边。她的胸口微微起伏,额前颈间藏着丝丝细微的汗珠,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巨大的变故,用克制的失望掩藏极致的绝望。 韩纾意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在窗边的桌子上坐下,高大的背影微微移动,将窗台的仙人掌遮挡得严严实实,一片无声的黑暗笼罩在这狭小的空间。 纯熙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说道:“我说过,不要在我屋里抽烟。” 韩纾意的火机已经窜出火苗,他边点烟边道:“不是没有怀上吗?要求太多了吧。” 纯熙脸上露出一抹冷笑,声音里没有一丝温度:“不知道韩总经理大驾光临,有什么要事?如果只是为了抽烟,倒是辛苦了车马劳顿。” “我来干什么?”韩纾意笑道,“我来看看我爸未来的老婆怎么这么无情,把他丢在医院不管不顾,自己在家里享清闲。怎么,是不是看老头子昏迷了,没了观众,所以连戏都懒得演了?” 纯熙听罢笑意更冷,道:“我是真心还是假意,彩城心里清楚,用不着你在这儿阴阳怪气。” 韩纾意走到垃圾桶前,弹了下烟灰,道:“我大老远的来一趟,可不是为了跟你阴阳怪气,我只是想来通知你,老头昨天已经醒了,你表现的时候到了,可别再躲在这儿偷懒了。” “是吗?”纯熙淡淡地问道,她语气低沉,似乎对这份应当继续的表演失去了热忱。 韩纾意自然能看得出她在想什么,笑道:“娱乐圈,花花世界,能在里面混出名堂的人,有几个会讲感情?周纯熙,这可不像你。” 纯熙微微转头,余光扫过韩纾意的脸,笑道:“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韩纾意凑近了她的脸,他深邃的眼睛里印刻着纯熙如鬼魅般的倒影,“周纯熙,你不要让我失望。我比任何人,都想要让你进入韩家。” 他是她的工具,她是他的傀儡,他们相互利用、勾心斗角了八年,没有人能比他们自己更了解彼此。 纯熙别过头去,绕过韩纾意,向窗边走去,在仙人掌前驻足,她抬起手来,指尖抚过颗颗尖锐的绿刺,在沉默中感受那锐刺戳心的痛感。良久,她终于开口道:“韩纾意,你要相信你自己的眼光。” 与此同时,桑柔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与孔安搭档出演电影的机会。孔安并不知道,这样一个由公司传达的不经意安排,包含了他并不熟稔的一个小女孩的多少真情和苦心。 桑柔很怕见到孔安。良好的家庭出身令她从小就练就了一身恰到好处的社交本领,可常年混迹于社交场上的她,一见到孔安都只能感到语言的贫乏。她不会承认这是因为面对心上人的害羞与手足无措,因为多年的留洋经历使她在感情上十分西化,在美好的初恋季节,她曾大胆地追着一个金发男孩跨过了太平洋与大西洋。面对喜欢的男人,她有很多种想法,很多套理论,她知道怎样令对方看到自己的魅力,也知道如何把握时机令对方知晓自己的心意,可惜这套屡试不爽的理论在孔安这里失了效。无论她怎样努力与精心表现,孔安看她的眼神从来都没有变过,那仍是最初看待陌生人的眼神,或许在片场朝夕相处数月后,稍稍有一点改变,变成了看待普通同事的眼神。无论是否存在这种转变,都令桑柔感到挫败。 与桑柔的黯然挫败截然不同的是,随着电影宣传的扩大,在媒体观众眼中,她与孔安早已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之所以说是天造地设,是因为在经纪公司的精心筹划打造的人设下,孔安最不愿提及的身世也在社交媒体平台上流传开来——当然,祛除了母亲职业的部分,只留下书香世家的正面部分。从经纪公司放料的一角,网友们齐心协力地扒出了他身为大学教授的外祖父母、舅父舅母,以及远在美国的钢琴家表姐,孔安母校的网络账号也开始暗暗地在相关话题下蹭热度,于是,孔安又被冠以娱乐圈“理工学霸”的名号。 可悲的是,桑柔只能在网络爆料中了解孔安曾不为人知的一面;然而,失落之余,他近在咫尺的神秘却更令她着迷。 为了揭开这层神秘的面纱,杀青宴是个难得的机会,桑柔却没有抓住机会,这令她十分懊恼。追根溯源,扰乱了她酝酿已久的邀约的意外来自一个在现场乱闯的实习记者,这个记者显然是第一天上工,紧张得连麦都拿反了。孔安敲了敲她手里的麦克风作以提醒,然后他们就开始寒暄起来,她听见孔安叫这名记者“佩佩”,像是许久未见又像是刚刚见过,佩佩只与孔安说了不到两分钟的话,就被涌上来的人潮冲散了。这样一个平凡而瘦弱的女孩,承担起无数粉丝的嫉妒眼光着实有些压力。当然这些目光中,也包括桑柔的,她愤愤地想:佩佩,叫那么亲热做什么?转念一想,说不定那女孩的全名就叫作佩佩呢!怪只怪自己的父亲没给自己起个叫起来就天生亲昵的好名字。 桑柔并不知道,所谓的佩佩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把注意力放在这样一个在片场内外来回转的小人物身上着实是枉费心力。而真正能够影响孔安的大人物,总是姗姗来迟。 经过了漫长空虚的独自工作时间,桑柔终于等来了一个再见孔安的机会,这就是他们共同主演的电影的首映式。 这是一部不咸不淡的青春爱情电影,剧本老套、乏善可陈,但由于两位青春靓丽的新星加盟,加之宣传方的绯闻造势,很快就吸引了大批观众和媒体人的关注。 彩排那天,孔安接到了之贻的一条短信,她说:“电影公司找过我,让我为你录一个祝福的vcr,我拒绝了,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让别人知道你的家事。” 孔安无奈笑道:“简中互联网已经传遍了,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不过还是谢谢你。” 之贻说:“明年我计划在国内巡演,到时候一定来捧我场啊!” 孔安应下,他说:“好。如果那时你能来,我能去的话。” 退出聊天页面,才发现桑柔正在自己身边的沙发旁站着。 孔安不安地按下锁屏,露出一丝局促勉强的笑意,问道:“你来很久了?有事吗?” “没有很久。”桑柔说,“我想,我想问你,晚上有空吗?一起吃个饭?” “哦,是导演请客吗?”孔安随口问。 “不是。”桑柔说,“是我请。”她定了定心绪,又补充道,“请你。” 这两个字从桑柔的嘴里说出,已延伸出四个字的含义,即“我只请你”。 孔安当然能够意会这四个字,他的冷漠不是源于对感情的迟钝,而是源于对感情的敏感,以及对这种敏感条件反射般的抵制。 于是,桑柔只能听到这种千篇一律的答复:“不好意思,我今天晚上约了人,下次吧,谢谢你。” 孔安的声音很干净很轻柔,即使说出这样凉薄的话,也不会让人感到愤怒,只有一种淡淡的伤感笼罩在心头,就像他一贯神秘而忧伤的气质一样,总能够在不经意间抓住那些追随美的心。 这天佩佩也来了。桑柔已经知道,孔安只是在给这位刚刚转行的旧同事机会,给她最新最快的独家新闻,这也令佩佩很快成长起来,她的视频和文案在互联网的各大平台均获得了巨大的流量,收入也是连连上升,换了大房子,买了名贵化妆品,再不是那个在剧组打杂的穷学生了。 佩佩如是,孔安亦如是。媒体圈、娱乐圈的诱人之处就在于一夜成名带来的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是任何一个年轻人都不能拒绝的诱惑,也是任何一个年轻人都曾有过的幻想,哪怕这幻想与现实之间存在着的一亿光年的距离。 当然,这只是对于普通人来讲。对于桑柔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来说,娱乐圈只是闲暇之余的郊野游乐场罢了,只要用半天的零花钱,就能坐上游乐场内最高的摩天轮,享受场内场外、方圆百里的万众注目。 山珍海味吃得久了难免太腻,总也想要尝几口野菜。但不巧碰上了太硬的野菜,拔不出来,咽不下去,那只能不吃了。不吃这根野菜,又不会少块肉。 桑柔捋了捋袖子,决定放弃这棵硬得扎手的野菜。 于是,第二天的首映式,媒体就很凑巧地拍到了男女主角互相冷脸的场面。倒不是互相,因为孔安一贯是这个表情,他原本走的就不是青春阳光的暖男路线,故而在桑柔微笑的配合下无伤大雅;而当一向以甜美可爱形象示人的桑柔也冷下脸来,这个原本表面和谐平静的画面就变得冷意四溅。 大家纷纷猜想,是否是这人气偶像孔安得罪了小公主。一时间,网络直播间内议论纷纷,电影本身的宣传点则被成功转移。 对于出品方而言,有话题就有关注度,就不是坏事,无论这话题是否与电影内容主题相关,是否具有艺术作品层面上的价值或意义。 虚拟的直播间以外,聚光灯闪耀的舞台现场却飘浮着看不见的暗潮汹涌。孔安没有主动求和的意思,桑柔也碍于自尊不肯低头,无论主办方如何劝说,两人始终不肯妥协制造出一个能上得了台面的同框。 当所有人都以为首映式将以这样的局面尴尬收场时,一个意料以外的身影打破了这场僵局,电影的出品人韩彩城在首映式结束之时突然现身观众席,立即成为全场焦点。他由一个身着黑色礼服的女人搀扶,微笑接受媒体的采访,行内人已认出这位女子正是他半年前订下婚约的继任妻子,本来夏末婚期便至,却被一场急病拖到了冬天,今日出席盛会,脸上病容未全然退尽,想来这也是其妻全程搀扶陪同的缘故。尽管已经精心装扮,染得规整的黑发和熨得一尘不染的西服依然无法掩盖这位在商场上拼杀多年的男人所挥之不去的岁月印记,而那堆积成山的皱纹与遮挡不住的老年斑则在身边年轻女伴紧致干净的肌肤下衬托得愈加萧条。 董事长亲自出席,作为员工的男女主角不管有多少的深仇大恨也要握手言和。 只见韩彩城亲自拉着桑柔的手,和蔼地问候道:“怎么了小柔?我来的时候就听见他们在网上议论,说你今天不太高兴啊?” 桑柔面对长辈的关心,自然免不了一番客套说辞,“没有,我就是这几天通告太多,太累了。”她指着自己的下眼角说道,“您看我的黑眼圈,遮都遮不住。” “这位就是小孔吧。”韩彩城将目光投向桑柔身边的孔安,一脸慈祥地笑道,“不错不错,是个好苗子啊。” 面对韩彩城的问候,孔安却像失了魂一样一动不动,眼看着韩彩城的手在半空中就要尴尬地收紧,身边的助理早已吓出一身冷汗,急忙在孔安的小臂上狠狠掐了一下。孔安这才如梦初醒地伸出手来,与韩彩城握手,回应他的问候。 除了助理以外,另外一个冷汗淋漓的是方才孔安凝视的人,韩彩城身边年轻的未婚妻。她是曾经的地产大王周怀光的外甥女,与周氏家族的其他儿女不同,由于母亲也即是周怀光妹妹的早逝,她在富二代名流圈里十分低调,直到一年前韩彩城原配病逝后,新绯闻曝光,这位周家的纯熙小姐才出现在媒体、名流的圈子。 仿佛是为了与年长的丈夫更加匹配,纯熙今晚的打扮十分妩媚而成熟。一条单肩吊带的黑色礼服、闪闪发光的项链环戒、黑棕色柔顺蓬松的卷发、如雾光般朦胧又晶莹剔透的眼影红唇,无一不昭示着她优雅尊贵的身份。 在这片尊贵光辉照进孔安眼中的一刻,他感到整个身心都灼烫起来,即便是舞台上最耀眼的聚光灯、即便是被打碎的强光灯管,都没有这一刻的这份光来得灼烫。 孔安在与韩彩城握手的瞬间微微低头,余光落在纯熙的脚上。为了在确保礼服搭配的同时又不拂了丈夫的男性尊严,她穿了一双经过单独定制的有着高跟鞋基本外形的低跟鞋。小巧精致的鞋跟微微后侧,立于韩彩城斜后方,凸显出一位成功男士的高大威严。 这一刻,灯光打在地面的浅影里,是纯熙精致的衣装和冷艳的脸。 “对不起,我,我刚才,太紧张了。”孔安在助理的提醒下试图挽回方才的疏漏。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色和语气一样的干涩,仿佛是为了印证他口中的“紧张”,连嘴角那一丝客套的笑意也扭曲成了一道僵硬粗糙的线。 纯熙悄悄地想,她最喜欢的梨涡不见了。想到这,整个人都暗淡下来。拥挤的人群周遭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 此刻,除了纯熙,没有人会不相信孔安的反常是因为紧张,包括韩彩城本人。他有些讶异,但想到孔安刚刚成名不久,见过的大场面毕竟有限,便又理解几分,于是也不再追究,所谓“紧张”总是出于对大人物的尊敬,大人物自然无需怪责。 不过,基于一个演艺界人士的基本素养,在短暂的失态以后,孔安务必能够迅速恢复舞台和镜头前的标准化微笑。同样,由于公司的内部公关,这个转瞬即逝的尴尬时刻最终未能曝光于下一秒的网络头条。 然而,还有一份尴尬来自于今晚男女主角的互相冷脸,冲在第一线的娱记们已经开始在小圈子里猜测孔安的失态与桑柔有关,于是,一些天马行空的传言断断续续地在网络平台流传开来。比如,孔安与桑柔吵架是因为桑柔的父亲反对他们恋爱;桑柔的父亲与孔安的老板是世交,这令孔安感到自卑;孔安想要攀上桑家这个高枝,若是成功入赘就再也不用卖唱了…… 尽管公司公关连夜加班压热搜,各种电影内容宣传的正面词条下仍遍布着这些猎奇的小道传言。当然,对于这夜的孔安来说,这些流言根本不会对他产生丝毫的影响,他的目光也不会在相关页面上多停留一秒,他现在满心满脑都是纯熙镶着金链的黑色晚礼服和冷漠而艳丽的脸。 会后采访接近尾声,大批媒体纷纷散去,主演终于有了脱身的机会。孔安请辞了接下来的晚宴,以身体不舒服为由先行离去。 起初大家都以为是他一贯孤僻的性格使然,没料到他从后台走下楼梯之时竟站立不稳,脚下一滑,撞在左前方的栏杆上。离他最近的桑柔本能地上前将他扶起,关切地问道:“没事吧。” 孔安面不改色地摆摆手道:“没事,谢谢。” 桑柔收回手,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目送他的背影在逐渐灰暗的灯光下愈行愈远,最终消失于门后。 此刻的孔安,在桑柔心里变成了一个谜。她想猜,却找不到丝毫的线索;她想解,却寻不到任何的密码。 走出场馆的孔安,离开了密集人群的笼罩和无数聚光灯的烘烤,终于呼吸到一丝新鲜的空气。他没有任何一刻像现在这样想要忘记,他由衷地相信忘记是世间最好的良药,他必须忘记,只有忘记,才能够活下去。 初冬的夜风已是彻骨的冰凉,北方干燥的空气和连绵不止的风沙刺在他的脸上,闭上眼睛,他几乎听到皮肤撕裂的声音。 停车场内,孔安浑浑噩噩地打开一扇熟悉的车门,然而下一秒,却感到一盆凉水泼向了他的头顶,这不是真的凉水,这是他最不愿见到的人,看到就毛骨悚然的侧影。 披上了一层黑色披风的纯熙,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位上,临时烫染的卷发已经微微散开,披在颈间,被擦拭过的口红已接近自然的唇色,只有高质量的粉底液仍顽固地粘在她的脸上,被漆黑的夜反衬出骇人的白光。 孔安怀疑自己开错了车门,连忙抬头左右看了一眼,心下一阵悚然,他问:“你怎么有我车的钥匙?”象征性的香槟仪式留在他的喉间的残酒依然浓烈,使他在突然开口的那一刻声音露出一丝沙哑。 纯熙头也不抬,镇静如故,低声道:“你看清楚一点,这是我的车。” 孔安一怔,立刻走到车前再次确认。然而,在他看到车牌号的那一刻却如五雷轰顶,昏黄的地灯上,这款外观颜色与他的车一模一样的汽车前面,挂着一个令他永生都难以逃脱的标志——“京a0724k”。 这辆车,不止外观和颜色,连车内的座椅、摆设都与他的车一模一样,四下充满了他的气息,包括前操控台角落里一小盆仙人掌,包括那突然闯入的、镶着他名字的车牌号,还有那个曾令他刻骨铭心的日子—— 7月24日,他在云南古城的某个街道上,看到了一个穿着白裙的女孩。没有纸醉金迷,没有笙歌燕舞,只有至纯的偶遇和至真的爱。 车内,纯熙已微微抬眼,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隔着厚厚的车前玻璃,她的唇齿微微开合,在这个静如死水的深夜里,挑动起他心底早已掩埋多日的波澜,她的意思,他听得清清楚楚,她在说:“孔安,你忘了我吗?” 烟火 黑夜里,一道强烈的车灯亮起,白色的灯光从身侧扫来,孔安转头看去,桑柔正坐在车内向他微笑。 桑柔的车正缓缓向他靠近,缓缓下降的车窗上,她青春纯洁的脸令孔安一阵怔仲。几秒钟后,他忽而想起纯熙,惊恐地回头看去,车内已经空无一人,一颗紧悬的心方能平稳地落地。 司机将车停在了孔安身侧的通道边缘,方便桑柔隔着车窗与孔安说话。 桑柔看着他身后的车头,问:“怎么了?” 孔安说:“车坏了。”他将那块车牌挡得严严实实,开始转移话题,“你没有去晚宴吗?” “没有。”桑柔说,“刚刚,我很担心你。”她知道,她对他狠不下心,只要他稍稍显露出一点的弱势,她就会妥协,结束单方面的冷战,恢复待他一贯的温柔与小心翼翼。 “谢谢,我没事。”孔安说。 桑柔点点头,表示了对他的信任,但她依然要为他付出关心和帮助,“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孔安这才想起自己的车“坏了”,不过这不是唯一的理由,只要他想,总能够想出一千个理由像往常一样婉拒这份善意,但是今夜他没有,在一股本能的、原始的力量的驱动下,他没有拒绝,面对桑柔为他敞开的车门,他只犹豫了一秒,就上了车。他寄望于这辆车快些开出,快些离去,带他离开那辆与他的生命纠缠不清的车,冲破那辆车强加于他身上的所有的羁绊,带他重归嘈杂都市的片刻安宁。 第二天,桑柔与孔安双双缺席晚宴,却被狗仔拍到一同乘车回家的新闻登上了热搜头条。各大营销号纷纷转载,赞叹郎才女貌、神仙爱情,流量暴增,拍下两人同车照片的记者赚得盆钵体满。不过,同时也有善于反面思考的网友猜测,以桑柔背后的资本,任何有关她的热搜都不是平白无故,这次头条难免不是绯闻炒作。而桑柔的追随者们则认为像桑柔这样的贵族千金,是不会用深夜和男人过夜这样损害女性“名节”的低端手段进行炒作的,只有一心想要“嫁”入豪门的男方才会使出这种低劣手段。孔安的粉丝们更加不愿意这种说法,他们开始列出种种孔安书香世家、清高自守的证据。 对此,桑柔的回应是:只是请司机送孔安回家,并没有发生什么。感情的事,要随缘发展。 前句的澄清,终究抵不过后句的暧昧不清。一时间,绯闻进一步发酵,甚至传出月底前将有孔安与桑柔官宣的“大瓜”,cp粉和吃瓜路人翘首以待,双方唯粉则在祝福与嫉恨之间自动划分派别。 桑柔对当前的舆论十分满意,她知道,只有营造出一种人尽皆知的气氛,才能使孔安百口莫辩,那么即使他始终不接受自己,也不可能在舆论场上干干净净地和其他女人在一起。 桑柔的绯闻造势之计奏效了。事实上,自那晚孔安主动上了她的车以后,他对她的关心和要求就不再采取拒绝或置之不理的态度,他对她的亲近不再反感,他身上那种拒人以千里之外的气质好像被她打破了。桑柔骄傲地想:再硬的野菜,也会有被煮进锅里变软的一天。 和这愈演愈热的绯闻一样,电影上映后票房大卖,紧接着,孔安的歌曲也在年终音乐颁奖礼上横扫各项大奖,首本名曲《流沙》更是荣获年度金曲奖。领奖台上,他看着奖杯下方词曲的署名,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主持人巧妙的圆场下,他开口例行公事地感谢了制作公司与各环节的工作人员,对观众最为期待的创作故事却只字不提。 颁奖礼选在当年的元旦,晚会结束后,体育场内燃起了烟花。抬头望去,绚丽的烟火铺满了深沉的夜幕,将夺目的色彩洒向夜空下密集的人潮。 在闪烁的光影中,孔安望见了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那是“经年”未见的纯熙,那是“死”在云南的纯熙,褪去金光满目的炫彩,唯留不施粉黛的清新。 纯熙也看见了孔安,她这样朴素的穿着,必定是孤身而来。所以,在这一瞬,她开始无所避忌,爱与思念堆积而成的勇气激发出她全部的力量,使她穿过拥挤的人群,于漫天烟火中向他奔来,并以一个热烈的吻告终。 但显然,这一吻并不是终点。孔安很快清醒过来,他推开纯熙,低声道:“你疯了。” 纯熙没有反驳,她也认为自己疯了,但她并不想结束这种疯狂,她想如果他们的爱能够在这一刻暴露于万人瞩目之下,无论接下来将面临多少唾骂与指责,今生也能够值得了。于是她再次贴上他的身体,痴缠着说道:“我很想你。” 孔安警惕地看向四周,所幸周边情侣众多,且众人眼中的焦点仍在五光十色的烟花上,他们方才突然的拥吻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加上纯熙没有化妆,穿着低调,他也脱下了方才领奖台上的西服,换上了室外的黑色棉大衣,这才不至立刻被记者和粉丝认出。 尽管如此,此地也不宜久留。孔安把纯熙按在怀里,用大衣包裹住她,悄悄退出人群。 纯熙穿得很单薄,或许是因为瘦了的缘故,一件灰白色的长毛衣加上和夜色融为一体的外套,无法温暖她冰凉的骨骼。而暴露在冬日寒夜里的脸和手,也很快变得冰凉通红。 在场馆寒冷阴暗的角落里,只有吻能够驱散冷意,灼烧身心。 纯熙的发丝缠绕在孔安的手臂和颈间,没有专业发型师的打理,自然的发质犹如一条吸铁石紧紧地吸附在它渴望吸附的地方,当吸附越来越多,它自身的秩序也将被扰乱。 纯熙靠在墙边,以墙壁为支撑,左腿的膝盖缓缓上移,贴近了他的腰部。孔安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按住纯熙不知何时已钻进他里衣的手,奋力地结束这场几乎将他们融于一体的激吻。 纯熙抬眼望他,唇齿间还残留着他的痕迹,“去哪里?” 她知道他不会同意在这里做,也知道他和她一样,欲望还没有平复。所以,“去哪里”成为唯一的问题。 可是孔安却提出了另一个问题,“这样有意义吗?你把我当成什么?” 纯熙的心渐渐冷却下来,也因此变得坚定,她的目光里充满了只有孔安能看得见的真诚,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爱你。” 孔安听罢,却不由自主地笑了,是凄凉的笑、悲苦的笑,从狭窄的天窗边缘射来的一束微光打在他的脸上,令这笑更显冰寒。他只是不解:“爱,能改变什么?” 纯熙却说:“可以改变,改变一切。孔安,我愿意为你改变,请多给我一点时间。”她的眼里话里是无尽的缠绵与留恋。 “够了,纯熙,你让我忘了吧。”孔安说,他闭上眼睛,首映式当日她站在韩彩城身边的场景已在他的记忆深处挥之不去,“我不想再失望一次。”尽管那不仅仅是失望。 “可是我忘不了。”纯熙脱口而出,她的眼眶微红,“这半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强迫自己不要去见你,我知道这样对我们彼此都好,可是我忍不住,那种感觉太痛苦了。孔安,我想妥协了,我会放弃那本不属于我的一切,我只要你。”她慢慢地重新靠近他,一点一滴,润物无声,令他终于无法抗拒,她贴近他的脸,让酝酿已久的一行清泪沿着他们皮肤交接的地方滑落,仿佛这样便能够听到彼此的心声,她闭上眼睛,紧紧拥抱着他,轻声呢喃道:“原谅我,不要推开我。” 孔安黯然道:“可是我不能确定,你能够给我怎样的结果。”他微微叹了口气,“其实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 纯熙同样知道,在她发现《流沙》的曲谱下歌词一栏署了“佚名”之时,她就知道孔安一定会察觉,他们注定不能相拥于白日之下。 这虽然只是孔安的一种直觉,但却正在被事实所验证。今夜,当他在颁奖典礼上唱起这首有着深刻的纯熙印记的歌曲时,心底的苦痛无人能知。 “为什么要把词作者改成我的名字?”他问。无论音乐总监突然的垂青是否出自她的授意,这一个改动注定会令他对她始终怀有亏欠。 但这绝非纯熙的本意,她回答说:“你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 名字只是一个虚无的符号,音乐与感情才是能够永久流传的真实。 纯熙说出的每一字每一句,和她的眼神发丝一样,精准而执着地缠绕在他的身心。 狭窄有限的空间内,逐渐流失的空气令他们的呼吸变得紧促。一丝仅存的理智艰难地支撑着孔安说道:“我们分开出去。” 场馆的门口依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 纯熙说:“我在停车场等你。” 停车场,又是这个糟糕的地方。孔安的脑海中浮现出首映式当夜的情景,心下生起一丝寒意。 “我没有开车。”纯熙补充道,“停车场侧门有一个小树林,那里平时人很少。”她的手臂缓缓放下,不舍的眼神在他的身上流连。 孔安忽而握紧了她的手,低声道:“小心点。” 纯熙点点头,她的手指从孔安的掌心中抽回,转身消失在这个狭小的黑暗转角。 孔安扣好外衣,随后沿着步梯从馆内走出,像是做贼一样,隐没于黑暗之中,徘徊于无人之地。 然而,上天不会偏爱一个喜欢做贼的人。当他走到场馆侧门的那一刻,正遇上寻找他多时的桑柔,他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桑柔却并未察觉他如此复杂的心理活动,只是笑道:“我可找到你了,你去哪了?”她往馆内探头一望,又问,“里面都黑了,你怎么还不出来?” “我刚刚去上洗手间。”孔安顿了顿,露出一丝掩饰般的笑容,“这不出来了吗?” “外面也有啊!”桑柔反驳道。 “我有东西落在里面了。”孔安说。这东西是什么,他不知道,好像是心,也好像是道德。 桑柔的下一句话为他选择了后者,“今天公司有庆功宴,你忘了吗?我刚听说,韩叔叔也会去。” 这个新消息原本是桑柔拿来试探孔安看他是否会出席,不料却戳破了孔安刚刚强力建立起来的面具。韩彩城会去,那么纯熙会去吗?孔安想起方才纯熙的样子,忽然想到她可能是与韩彩城有了矛盾,加上她那样斩钉截铁地与自己约定见面,想必不会去。可是,事实真的会如他猜想的这样发展吗?纯熙的谎言,纯熙的善变,他并非没有见识过,那么今晚的她会是真心吗? 孔安看向桑柔,他很想问一句,韩“夫人”会去吗?但他不能问,他没有任何立场去“关心”这一个与他毫无关联的人,那是董事长的未婚妻,他必须远离,不可染指。 然而,还未等他定下心绪,更尴尬的场面紧接而来。一辆名贵轿车沿着馆内小路缓缓行驶而来,并逐渐放慢速度,在二人身侧停下。 下降的车窗内露出韩彩城慈祥的笑脸,他对桑柔挥手道:“怎么还没走啊?酒店那边应该已经开席了。” “哦,我刚刚等孔安,我们马上就去。”桑柔笑道,言语间,已经自然而然地挽上了他的手臂。 这些日子,孔安已经不再抗拒她的肢体接触。然而这一挽,却明显感到他的手臂微微僵硬,想要抽离,但碍于董事长的情面,只得作罢。桑柔面上保持着微笑,心下却已是百转千回,猜疑、失落、愤怒等种种情绪交织于心头。 韩彩城笑道:“上车吧,我们一起去。” “韩叔叔,那太麻烦您了。”桑柔说道。 “没事,就二十分钟的路程,也不必再叫司机了。”韩彩城笑道,他看向孔安,又道,“小孔,你也一起吧。” 在听见韩彩城叫自己名字的一刻,孔安几乎无法呼吸。不过,经过了上次的初见,此刻的孔安已经能够在与韩彩城的目光接触中保持镇定,不再狼狈——起码是杜绝了表面上的狼狈。他面带微笑,试图推脱:“这怎么好意思?太麻烦您了,董事长。” “好了,一个大男人,别这么扭扭捏捏了。”韩彩城笑道,“你和桑柔差不多大,就跟她一样叫我‘韩叔叔’吧。” 这句话无声地将孔安与桑柔捆绑在了一起。孔安知道,他再怎么解释,也改变不了外人眼中他已经与桑柔在一起的事实。如今外人已从观众进化到了圈内的资深人士,比如这位从小看桑柔长大的“韩叔叔”,这正是桑柔乐见的结果。 然而,对于孔安来说,因桑柔而达成的与韩彩城突然的亲近则像是致命一击。就在十分钟以前,他还在身后某个黑暗的角落里与顶头上司的未婚妻偷情;十分钟以后,这位顶头上司就在他面前亲切地邀请他上车,并拉近距离请他称他为“叔叔”。他看着韩彩城脸上因笑容而生的皱纹,只感到那皱纹正一条一条地变成蜷曲的蛇,不断向他吐出含有剧毒的丝,如野狼一般叫嚣着向他袭来,缠绕撕咬着他身体上的每一寸肌肤。 “是呀,你就别客气啦!韩叔叔人很好的。”桑柔甜美地声音将孔安从毒蛇密布的可怖幻觉里拉出来。 “哦,我不是……”孔安看着桑柔,正想着如何接话,却已经被她拉上了车。 车门缓缓关闭,发动机响起,如一把利刃从孔安的耳朵出发,戳进了他的心底。 他该怎么做?如何拒绝?是否应该拒绝?而现在拒绝,又是否来得及?纯熙说在停车场外侧门等他,她是否已经到了?在遇见韩彩城的前一刻,在桑柔提起韩彩城的前一刻,他无比地坚信纯熙会在那里等她,他相信她今夜表现出的真心,可是在下一秒,当他看见她曾携手的韩彩城的时候,此前的信任开始出现裂缝,他开始任由旁人以及旁人所带来的无端的事态牵引而行,在不知不觉中,纯熙的形象回到了机场分别的那一刻。他卑鄙地希望,纯熙不会等他,就像在机场时一样,前一秒还与他软语温存,后一秒就变得冷酷无情,如陌生人般扬长而去,消失数月。如果是这样,他此时的犹豫,对桑柔的顺从,就不再罪恶。他相信,这份双向的冷漠能够为他洗净方才一时情迷的背德。 路上,桑柔突然问起:“韩叔叔,今天只有您一个人吗?周小姐没来?” 阴影中,她天真无辜的笑容像一把坚硬无比的、带着刺的废旧蒲扇打在他的脸上。 韩彩城笑着说:“没有,她今天回家去了。过节嘛!总得回家看看。” 孔安想起纯熙对亲生父亲的憎恨,也许正是在一次不愉快的见面以后,才有了她今夜的举动。这同样也证明,那一刻的真心无假,可是这一刻的真实能够维持多久?这无解的问题将是孔安今夜难以心安的根源。 晚宴从十一点钟开始,进行到十二点时,大部分商界名流已纷纷离开席位,或是进入舞池酒场社交、或是赶赴下一场宴会、年纪大的则是离场回家。韩彩城显然属于第三种。 桑柔的手搭在孔安的肩头,与他在舞池内共舞,她懒得去理会他的心不在焉与魂不守舍,只愿享受这一刻的温馨和拥有。 而在韩彩城离场后,孔安的魂不守舍终于浮上表面,他对桑柔说道:“我累了,我先回去了。” 桑柔却罕见地没有挽留,她顺从地放开拉着孔安衣袖的手,放他离去,冷冷地说道:“我知道你有喜欢的人了。虽然我不知道她是谁,但是,你到今天也没有公开她,说明她对你来说并不重要。所以,我不会放弃的。除非有一天你会告诉大家你真正的女朋友是谁。” 孔安静静地听完她这一番说话,沉默良久,仿佛是松了一口气般,道:“好,我也希望会有那一天。” 桑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泪水从蓄积已久的眼眶中涌出,她愤怒地想:不会有那一天的,永远不会。这是她此生对他人立下的最恶毒的诅咒。 不久以后,桑柔就会知道,上天对她始终偏爱,她的诅咒,从这一刻起,便已经开始在某个看不见的角落里默默地开出一朵妖异的花。 在冷风中等待已久的纯熙,心渐渐冷却,她徘徊在寒夜里依然繁茂的柏树下,孤独地等待着那辆车的到来。 可惜,她等到的,却是另一辆有着她看到就觉得反胃的颜色的高级轿车。这辆车里坐着韩纾意。 纯熙站在原地,车身在她身前静止,未关闭的车窗上是韩纾意半搭着的手肘,他抬了抬眼镜,仿佛要将她看得更清楚些,戏谑的笑容里,是他们之间暗藏多年的密码。 “等人呢?这么晚了,还没等到?” 纯熙后退一步,并不打算理睬他。 然而,这场她所厌恶的对话并不会因为她的拒绝而结束。下一秒,另一个男人的声音几乎令她当场晕倒。 “纯熙,你怎么在这儿?” 在韩纾意的副驾,坐着她久未见面的“表哥”——她的“舅舅”周怀光的大儿子,也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周起钰。他一早便知道纯熙的身世,故而对她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只是此时外人在场,不便表现得太过明显。 “哦,我随便逛逛。”纯熙回答得漫不经心。 “刚刚你从家里出来,爸爸很生气,打电话给我,说你电话打不通,让我出来找你。”周起钰说,他的话于平淡中带有几分指责,仿佛是在教训一个不懂事令父母担心的孩子。他一向这样成熟老成,就像他的长相一样,三十多岁,就已经有了白发,尽管每天都有专人精心打理,依然掩不住满身的疲态。这种疲态源于周家逐渐败落的产业。 但是,这样的说辞对纯熙并不奏效,她很自然地接道:“我手机没电了。” 其实,若论以往,纯熙并不会对周家人如此冷淡,特别是在周家繁盛的时候,从周怀光到周起钰,都是她极力讨好的对象。尽管近年她搭上韩彩城以后,对周家的殷勤冷却,但也不至如此刻般冷淡。这的确反常。 韩纾意察觉到了她的反常,微微一笑,拿起手机点亮屏幕,在抬手间微微向外翻转,有意逼迫纯熙看到屏幕上精彩的一幕。 黑夜里,手机屏幕的光刺向纯熙的双眼,那是一张直入她心灵深处的照片,画面上是方才漫天绚丽的烟火下,她穿过拥挤的人群,与孔安拥吻的场景。而这一幕,被精准地抓拍,落在了韩纾意的手机里。 纯熙知道,这一刻,她逃无可逃。 手机屏幕已经跳转回桌面,重归韩纾意的口袋,而寒夜湿冷的空气却已在纯熙的脸上结冰。 周起钰察觉到两人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哦,刚刚回了个消息。”韩纾意笑道,他转眼又看向纯熙,“上车吧。起钰本来是要找你,结果刚被通知周伯父旧病复发,进了医院,我说刚好顺路,就送他一程,也去看望一下伯父。” 周怀光一年前被确诊肝癌,因为发现得早,治疗及时,又有优质的医疗团队,才能支撑到今天。这病与心情密切相关,一旦心情不好,就容易复发,再进医院。 周起钰点头道:“是啊,纯熙。爸爸身体不好,你也是知道的,就不要总是气他。你说说今晚,好不容易咱们一家人聚在一起,我本来是打算出席完这个活动就回家和你们一起吃饭,结果我这边还没结束,就收到爸爸的电话,说你发脾气跑了。大半夜的,一个女孩子很危险的,爸爸也很担心你,叮嘱我一定要找到你。” 纯熙默然,在周起钰的口中,她仿佛是一个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天真少女,身后是一位有着如山父爱的伟大父亲,她的叛逆和淘气令这位慈爱的父亲忧心忡忡。可惜,现实却与之截然相反,这位父亲她只能称之为“舅舅”,这位父亲在家产兴盛时对她和她的母亲不理不睬,在公司经营危机时则不断催促她嫁给一个比他还老、却能够带给他利益的商业伙伴。这就是纯熙的父亲。 但她别无选择,她环顾四周,望着空落冷寂的街道,想着那个迟迟不肯出现的身影,再次陷入抉择的泥潭。在周怀光催促她尽快嫁给韩彩城,为周家因市场和政策变化而日益衰败的光成集团产业拿回一笔救急资金时,她坚决而愤怒地离开家,来到孔安的身边,她热情地告诉他,她要放弃一切,她只想要他,他是二十多年来唯一能够撩拨她心的男人。 可是,从他们约定在此地见面的那一刻起,她在寒风中等待了两个小时,他都没有出现。她很怕他会不相信她,也痛心于自己根本不值得相信。放弃一切,并不是嘴上说的那么容易,贫贱的生活、被撕成碎片的自尊、她曾经极力摆脱的一切,今日决不愿重复。而韩彩城能够给她的金钱与地位,财富与荣耀,还有踩在周怀光头顶的快感,都是孔安穷极一生也无法触及的。人生难免会有缺憾,但选择哪一种缺憾,则是可控的。对于纯熙来说,可供犹豫的时候已经不多。 这时候,周起钰的电话响起,他按下接听键,微微皱眉,“什么?又要手术?” 韩纾意看着纯熙,微微挑眉,他们均已听出,周怀光的病情已经恶化。无论纯熙做出何种选择,都不会再对这个她憎恨已久的人的生命产生任何的影响,唯一能够影响的,就只有纯熙自己的后半生——贫穷还是富贵,饱满还是空虚。 周起钰挂了电话,急声对纯熙说道:“你也听到了,爸爸这次不太好。我再问你一次,你去不去?不去的话,也别耽误时间,我马上走。” 纯熙盯着他的眼睛,犹如一个僵死的木偶,机械地接道:“我去。”她拉车门的手仿佛被螺丝钉住,拼尽了全身的力气也拉不开,直到韩纾意伸手到后座推开车门,她才像一只僵尸在深夜里踏上了重返“人间”的征程。 暗涌 凌晨一点的医院,依然灯火通明。与在手术室外焦灼不安的周起钰不同,纯熙只是静静地坐在医院长廊的角落里随意滑动着手机,她疲于伪装,也无需伪装。百无聊赖里,她怀着一个奢侈的等待,在她拒绝了孔安很多次后,她还奢望着他能主动找她。 韩纾意从楼下抽烟回来,衣服上还残留着香烟的味道,在他走近的刹那,纯熙恶心地皱了皱眉,别过头去,向长廊尽头的窗子移动,让夜风吹散这难闻的烟味。 韩纾意却并不因她这浮于言表的厌恶而生气,他公共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与她保持四十公分的距离,善意地提醒道:“明天早上不回去的话,记得给老头打个电话。” 纯熙只是低头看着手机,一语不发。 这令韩纾意感到可笑,他最喜欢看到纯熙这个样子,明明是憋了一肚子的怨气,偏偏找不到发泄的对象。 “其实,我的存货可不只那一张。”韩纾意道,他拥有一个绝佳的狗仔团队,他们的照片几乎遍布当今娱乐圈的各个角落,没有一个明星、甚至是名流的苟且之事能够逃过他的视线。而曝光与否,则取决于他的心情和所能得到的利益。 纯熙并不在意他还掌握了自己多少把柄,如此多年,她早已习惯。 只是韩纾意并不打算放过她,他接着补充道:“不只是你,还有他。” 纯熙微微抬眼,看向韩纾意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凶狠的光。 韩纾意将手机摆在她的面前,一张一张拨弄着昏暗灯光与模糊视角下的偷拍照,笑道:“你真以为他和那位桑大小姐只是绯闻?人家是真正的名门千金,而你,好好想想自己是个什么货色,有什么资本跟人家比?” 纯熙可以看出,这些偷拍照最多只是私下同行,并不能证明什么。韩纾意也同样知道,他的目的不过是激怒纯熙,这需要最后一步,这最后的杀手锏就是他与孔安的合照。在一次公司活动中,他的手攀上了孔安的腰,这一幕恰好被相机记录下来。尽管只是短短一瞬,人群中,孔安并未察觉,但被相机留存的一刻却足以点燃纯熙的怒火。 她愤恨地看着屏幕上韩纾意嬉笑可憎的脸,咬牙切齿道:“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韩纾意在她抬手抢夺之前迅速收回手机,笑道,“看心情喽!” “韩纾意,你玩归玩,可千万别碰我的男人。”纯熙的脸渐渐逼近,沉寂的眼睛里渗出冷漠的光,“否则,我让你好看。” 韩纾意听罢一声冷笑,道:“周纯熙,你是什么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别忘了,你的底裤,都是我给你套上的。” 八年前,十九岁的纯熙在一场宴会上发现父亲周怀光对韩彩城低眉讨好,敬畏有加,遂生嫁入韩家以在周怀光面前扬眉吐气的念头。她听闻韩彩城的儿子韩纾意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便打算从他入手,设计偶遇企图勾引,不料被韩纾意一眼识破,从此成为他的棋子。 尽管如此,他依然欣赏纯熙,面对外界的传言,他曾对纯熙解释道:“我不过是喜欢美的事物,为什么要说我男女通吃?” 纯熙笑道:“是我不够美吗?” 韩纾意摇摇头,他抚摸着她年轻姣好的面颊,叹道:“你够美,却不够聪明。你太急了,你应该多一点耐心的,多花一点时间去了解我,就会知道我会被什么样的人吸引。” 韩纾意爱美色是真,却不爱送上门的美色,他喜欢征服和掌控的感觉,而不是像纯熙这样试图征服和利用他的人。 八年来,最令韩纾意感到骄傲地是,他已经成功地扭转局面,把纯熙变成了他手中的棋子,随时把玩,随时控制,她心知肚明,却无可奈何。 但纯熙并不是上位者单纯的玩偶,她有自己的野心和目的,她在与韩纾意的假意配合中精心布局,企图攫取更多的利益。 七年前,韩纾意对纯熙说:“你想嫁入韩家,不是只有我一条路,还有我父亲。”那一年,他的母亲还在世,与韩彩城对外表演着夫妻恩爱的戏码。主动为父母寻找第三者,是韩纾意对纯熙发起的第一张邀请函。他告诉纯熙:“我会帮你,把你打造成韩彩城喜欢的样子,让你成为他的情人,然后再成为他的妻子,帮你掌握他的财富……” 纯熙冷笑道:“你以为我很好骗吗?你的所作所为,无非是为了你自己,为了你自己能够获得他全部的财产。” 在韩纾意的计划里,纯熙将成为一名棋子,帮他赶走父亲身边那个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清高且充满智慧、无法被他左右的情人,从而能够帮助他稳固现有的地位,确保在病弱的母亲离世后,他能够得到父亲全部的财富,包括遗产。 这个计划非常顺利,不到两年,父亲的情人便远走他乡,至今也未曾回头。而纯熙,则顺利成章地成为他新的情人。在韩纾意的栽培下,纯熙的成长速度惊人,她不再像十九岁时拙劣地追求韩纾意而被一眼识破,她有足够的本领在润物细无声中令韩彩城为她着迷,离不开她,并允诺在原配病殁后娶她进门。这一切都是由韩纾意亲手造就,他对此有一种强烈的成就感,而并不感到威胁,因为面对这个他一手栽培起来的棋子,即便她再聪慧、再有能力,也始终无法拿走在栽培过程中留在他手中的数不清的把柄。也正因此,他自信父亲的财富绝不可能离他而去,一分一毫都不会。 但今天,他亲手栽培的棋子几乎已经走到胜利的门外,却因为一个无关痛痒的外人濒临崩溃的边缘。他决不允许纯熙放弃,纯熙的放弃将意味着他的失败和八年心血的枉费,就像是精心盖了多年的高楼突然失去了地基,一切都变得岌岌可危,他不会容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纯熙早已看穿了他的心思,忍不住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声音里透出丝丝寒意:“你爱怎样怎样,我不干了!”言罢,不等韩纾意反应,便一把推开他向长廊内走去。 这时,前方手术室门口却突然传来一阵骚乱,周起钰的母亲在人群中昏倒,引发新一轮的混乱。 纯熙放慢了脚步,一丝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身侧电梯门开,只见周起钰正满头大汗地匆忙跑来,“纯熙,你怎么还在这儿?”他在去大厅办理入院手续后暂时未上楼守在手术门前,而是争分夺秒地拿出手机处理起公司的事物,怎料没多时,便接到了周怀光的病危通知,惊慌之后,即刻放下手头的琐事登上了电梯。父亲的病危令他短暂地忘却了与纯熙的恩怨,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快去见爸爸最后一面!”这是第一次,他直面了纯熙的身世,然而却是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刻,几乎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纯熙骤然止步,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而后浑身僵直,脑子一片空白,任由周起钰拉着自己跌跌撞撞地奔跑在白色狭窄的通道上,晶亮透明的地板砖倒映出她失魂的影子。隐约中,她听见身后的韩纾意说:“不干了?有的干呢!” 被推出手术室的周怀光住进了等候他多时的高级加护病房,医生已建议家属放弃治疗,在生命的尽头,医院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这时的周起钰已去陪伴受刺激而昏倒的母亲,只留下纯熙一人站在夜晚昏暗的病房外,隔着厚厚的玻璃,聆听玻璃内愈发虚无缥缈的仪器声。病房内的那个生命垂危的老人,此刻正顺从地等待着命运的审判,他也许再也无法醒来,然而如果他真的就此离去,他曾经带给纯熙的痛苦和仇恨也会一起随他而去吗?纯熙逐渐紧握的掌心里渗出丝丝冷汗,她觉得不会,如果那些痛苦和仇恨可以随他一并离去,她此刻为何没有丝毫的轻松?而只是满腹的悲愤与不甘?爬在他身上的管子像一条条打了死结的藤条,缠绕在她的脖颈,压抑着她的呼吸。这一定少了什么,少了什么……纯熙愤愤地想。她觉得这一切不会就这样轻易地结束。 躲在暗处的韩纾意,满意于纯熙的表现,这场游戏从周怀光开始,但绝不会至周怀光结束,这是人性使然,也是他这个游戏设计者的高明之处。 天亮的时候,周怀光奇迹般地苏醒了,回光返照一般,他因久病而日渐浑浊暗淡的目光一一扫过病床前陪伴他的亲人:默默拭泪的妻子、紧皱眉头的儿子、相拥而泣的儿媳和孙子,以及陪伴他多时满脸忧伤的护工。在这些人之后,他才意识到少了什么,他的目光向远处看去,投向人群之外、角落里的纯熙,那个因攀上韩彩城而令他刮目相看的女儿,如今她的婚事已成为他挽救他濒临溺亡的一生心血的最后一棵稻草,也将成为他临死前的最后一个心愿。 周起钰回头示意纯熙过来,身边的妻子和儿子也自动为纯熙让路,就连平日里最憎恶纯熙的母亲,此刻也不得不顺从周怀光的意愿,让他与那个惹她半生不适的私生女见面。 纯熙沿着这些从前对她冷漠刻薄、颐指气使的人唯一一次低头为她让开的道路走过,在周怀光的身前止步,她弯下腰去,垂耳聆听周怀光微微开合的、干枯而苍白的嘴里吐出的断续字词:“韩……结……” 没有人能真正听清其中任何一个汉字,但所有人都能够明白他的意思。纯熙当然也明白,这句话在他入院以前、在昨夜,已经被无数次地重复过,他说:“快跟韩彩城结婚。”他执着地相信,这场绝佳的联姻将带给自家企业的财源危机以转机。 可惜他忘记了,在外人眼中,纯熙只是周怀光的外甥女,这根本算不上是一场真正的联姻。韩彩城是这样认为,纯熙无疑也是这样认为。她的苦心、她的争取,从来都是为了自己,如果说与周怀光有半点关系的话,那也只是最负面的关系。想到此,她的眼底泛起一丝看不见的笑意,她说:“放心,我马上就和韩彩城结婚。” 在纯熙的心里,婚姻从来不是什么神圣而需要慎重考虑的事,婚姻只是一个工具,或者对于今天的她来说,更像是一种事业。在这一点上,她与她所痛恨的人并无分别。她和周怀光一样,用经营事业的心态去经验婚姻,这注定了他们在感情和身体上都不可能对婚姻忠诚,他们只会用一纸婚书及其所附带的财产关系来守住他们渴望从这段婚姻里获得的利益。 在这一刻,纯熙终于对自己妥协,她对自己说:我不可能为了一个月的激情放弃我苦心经营八年的事业。她终于从那场绮梦中醒来。 而在昨夜的停车场外,迟到了两个小时的孔安,再次失去了纯熙。但是这一次,是他咎由自取,他卑鄙的希望成真了,纯熙没有等他,或许等过,但最多等了两个小时,她只愿意给他两个小时。 离开医院的纯熙,游走在清晨匆忙拥挤的街道上。恍惚中,她登上了通往体育馆的公共汽车。她倚在窗边,听着玻璃窗外嘈杂的鸣笛声,只感到万人背弃的孤寂。由此,在靠近目的地的最后一个转弯处,她没有注意到余光里驶过的她昨夜等了两个小时的车。如果她及时回头,她一定会看到车里的孔安,然后知道他并没有失约;如果今晨他们能够再见,能否弥补昨夜的错过生下的隔阂,能否改变纯熙的决定,从而改写他们的命运? 可惜没有人会知道了,因为桑柔的诅咒是无法逆转的,她永远是上天最偏爱的孩子。相比之下,纯熙只是上天一早就丢掉的弃子。 下了车,看着停车场侧门外空荡荡的街道,纯熙才从方才持久的恍惚与茫然中惊醒。她清楚地知道,她很怕这一刻会见到孔安,如果他在这里等她到来,一定会动摇她刚刚建立好的决心,她不能再犹豫了,她应当回到她原有的人生轨道中去,不能被这骤然出现的岔口迷乱了方向,她用了整个青春追求的财富与地位,绝不能为这片刻的、虚无缥缈的爱情火花而放弃。 终于,她打开手机,按下了那个常年被置于首位的号码,她说:“彩城,对不起,昨天我舅舅出事了……” 韩纾意对她的叮嘱,犹如一颗万年的种子,埋藏在她的心底深处,无论经历多少喜怒和变故,都会不自觉地走上他所预言的路。当她放下手机,才想起韩纾意昨夜对她提过这样的建议,她无奈地闭上双眼,怎料这青天白日之下,世界是如此晦暗苦涩。 这天清晨以后,孔安没有再找纯熙,只是偶尔会在公司遇到,连寒暄也变得吝啬。其实纯熙并不必要频繁地出现在公司里,毕竟作为董事长养着的一只金丝雀,太过抛头露面不是什么好事。但旁人不会知道,她对于公司事务的插手是建立在她与韩纾意多年的合作之上,她能爬到今天的位置,靠的并不只是一个年轻女性对一个老人的性吸引,还有她多年在韩家父子以及他们的事业里辛勤耕耘打下的根基。而这场即将到来的婚姻,便是她这八年耕耘所取得的第一项重大而可向世人宣告的成就,它可以保障她如今已拥有的更长久地属于她。这样的诱惑没有人能够拒绝。 一个月后,周怀光再度出院,回家休养。他的生命已经步入最后阶段,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有时连心心念念的纯熙的婚事也记不清了。可他却总是仿佛在留恋着什么,在腐烂的边缘徘徊,久久地不肯离去,拼尽一切只为抓住人间黄昏的最后一缕斜阳。 但与周怀光的病情相比,他一生经营的事业却面临着更大的危机。为此,周起钰不得不旁敲侧击地暗示纯熙,她曾经在周怀光的病榻前说过什么。 由于这年春节是在医院度过,到了正月十五,纯熙才有机会回家探望周怀光。她来的时候,周怀光仍在昏睡之中,她便例行公事地放下探病的物品,转身即要离开。她并没有在这里吃午饭的打算,更遑论晚上那顿有着中国人团圆寓意的餐会。 周起钰叫住将要离开的纯熙,两人来到阳台,冬季淡漠的日光打在他的脸上,并无太多温暖的触感。旁敲侧击多次以后,他决定坦白:“你已经陪了他这么多年,其实帮不帮手,也不在于有没有结婚这个仪式……” “是这样。”纯熙淡淡地答道。 “所以……你不要太在意爸爸的话。”周起钰一反常态地反对起这场婚姻,“他病糊涂了,忘记了曾经是怎样对你的。” 纯熙心下一冷,周起钰早已清楚她的想法,但他仍然想放手一搏,“纯熙,我替爸爸,也为曾经的自己,向你道歉。也请你能念及我们之间的血缘亲情,对光成施以援手。” 纯熙沉默片刻,静如死水的心情没有丝毫的波动,她望着身侧日渐衰老的起钰,回忆起初次见他时他意气风发的模样,还有他看她的眼神,从曾经的趾高气昂到今日的低眉顺眼,阵阵讽刺涌上心头。 然而,这份迟来的道歉,并不能令纯熙满足。她垂下头去,目光落在手下被风雨沙尘侵蚀多年的栏杆,极力隐藏住唇角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冷笑,轻声说道:“我知道该怎么做。” 离开了周家的纯熙,也再没了去处。她很想打电话问问孔安,问他今晚有没有空,她太久没有见到他了,因为这个糟糕的节日,侵占了她的自由空间。一年之中,像这样的传统节日,恰是她最忙碌的时候,她没有休假的权利,她必须作为家庭的一员及时出现在韩彩城身边,所以连正月十五的探病也选在了中午时分。这当然不是韩彩城对她的要求,这是她用以维系他们的关系、促成他们的婚姻、建设她个人“事业”的手段,无论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够放弃或者中断,因为那将意味着一败涂地的风险。 所以,她与孔安的见面,只能再晚一些、再晚一些了。 而这天晚上的孔安,也并不空闲。在凭借除夕演出逃过一劫后,他终于在元宵节应下了舅舅叫他回家吃饭的邀请。他本不想答应,却败在了舅舅的杀手锏上,他说:之贻回来了。 之贻很奇怪,赶在春节的尾声悄无声息地回国,并不通知他,只叫父亲代为转告。多年来,只有之贻出面,孔安才会舅舅和外祖父母见上一面。尽管这一次的之贻并没有直接出面劝他,他还是按照惯例应了下来,毕竟他已经有三四年没见过之贻了,不知道她变了样子没有。之贻总是嫌弃自己不上镜,从来不肯视频聊天,故而尽管如今通信发达,孔安及她的家人也并不能通过通信工具常常见她。 从前到舅父家,总是之贻给他开门,这回站在门前,孔安忍不住想之贻会穿什么衣服。昏暗的楼梯灯光下,他按下门铃,心中愈发期待下一刻的见面。 门铃刚响了一声,门就开了,想来是有人站在门后等他已久。然而,这个人却不是之贻。门侧是一个陌生的女孩,看起来文静而瘦弱,一对黑色镜框端端正正地架在小小的鼻子上,占据了脸部的大半位置,整齐的马尾扎得很高,浅棕色的发梢垂在肩膀上,略显宽大的粉色毛衣也掩盖不住她肩膀的狭窄。 孔安结束了对这陌生女孩的打量,试图说些什么来掩饰自己方才失礼的目光。怎知这女孩仿佛早就认识他似的,笨拙地开始自我介绍:“你好,我叫程思言,是孔老师的学生。” 她口中的孔老师,就是他的舅舅、之贻的父亲孔其邦,当年从叛逆的妹妹手中收养了孔安,顶着压力,一直养他到十八岁。如今的舅舅,已是这座城市最顶尖大学里物理系的教授,手下带了十几个本科生和研究生,只是不知这位看起来瘦小、其貌不扬的女生不知为何会有此优待,在这个特殊的节日到家里做客呢? 孔安心中生起一丝淡淡的不安,面上仍然保持着微笑,与这位刚刚认识的程思言握手道:“你好,我叫孔安。” 程思言握着他的手有些僵硬,很快就抽离了,透过厚厚的镜片,可以看出她眼底的害羞与紧张。 这时,孔其邦从厨房走出来,唤道:“小安来了。” 孔安应了一声,转头看了思言一眼,发现她似乎还陷在手足无措之中,他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客套地笑笑,然后绕过她往客厅走去。 见孔安走远,思言才后知后觉地关上了大门。 孔其邦刚刚帮妻子令茹摆着新做好的饭菜,擦了擦手,才有空招呼孔安,他看着孔安身后缓缓走来的思言,笑道:“忘了给你介绍了,这是思言,我的研究生,今年赶毕业课题,过年也没回去,这不,就叫上她来家里吃饭。” 孔安听罢点点头,又转头看向思言,微笑示意。 思言站在客厅边缘的柜子旁,双手背在身后,有些腼腆地笑道:“嗯,我今年研三了。” “哎,思言,你知道吗?小安以前也是学物理的……”孔其邦笑道,他转眼看向孔安,又道,“还记得多少?有空跟思言交流交流,她可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没有之一。” “孔老师说笑了。”思言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孔安笑道:“你太谦虚了,舅舅很少夸人的。不过我现在可是什么都不记得了,恐怕很难和你交流了。” “哪里哪里,我听说当年你也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中大物理系的,大学期间还得了很多奖,后来转行也能做得这么好,果然优秀的人不管干什么都是优秀的。”思言说,她难得一口气讲这么多话。 孔其邦听罢笑道:“我差点忘了,小安,你现在是名人了,随便上个网,就能把你的履历翻个遍,怪不得思言这么了解你。” 思言的脸颊微红,像是被说中了什么心事,扶了扶眼镜,让厚重的单色镜片遮盖住眼底斑斓的情绪。 孔安察觉到她的情态,心底也泛起一丝尴尬,却又不能表现在脸上,只得微微侧身,故作漫不经心地问起:“之贻呢?” 孔其邦摇摇头,叹道:“你瞧瞧你,我不说之贻,你就不来是不是?” “当然不是。”孔安本能地否认道,“我只是……确实,也很久没见过她了。” 这时,舅母令茹的声音响起:“其邦,思言,吃饭了。”她一面摆着碗筷,一面对丈夫说道,“去叫之贻和爸妈下来吧。” “听见没有,之贻在楼上呢。”孔其邦说,他笑着看了孔安一眼,又朝楼梯方向喊道,“之贻,小安来了。” 孔安听见之贻的名字,并没有预想中的开心。虽然他早料到这种场合外公外婆也会在,但仍然感到紧张与拒斥,本能地想要逃离。相比舅父舅母,他更怕见到外公外婆,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初母亲第一次带他回家,外公外婆生气地对她吼道:“走,赶紧走,把你的杂种也带走!”他们早已在得知母亲成为妓女的那一天起声明与她断绝了关系。 然而母亲却从不在意这些形式上的割席,她笃定了父母不会对她置之不理,她说:“我可以走,但不能带他走,你们若是肯要他,就好好待他,若是不要,就送去孤儿院吧。” 外公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自己不要脸就算了,生了儿子也不管,还想丢给我们?这是哪个嫖客的野种,我看了都觉得恶心,你趁早哪远带哪去!” 一旁的舅舅听了这话于心不忍,劝两人不要在孩子面前说这话,然而不管是父亲,而是遗传了父亲性子的妹妹如英,都不可能听得进去他这句劝,他只得做和事佬收下了孔安,他对如英说:“你放心吧,我要他,给他找学校上,养他到十八岁。” 奇怪的是,那一年只有十一岁的孔安对这一切毫无哭闹,像是一个局外人自始至终冷眼旁观,直到如英离开家的那一刻,他也未对这个母亲表现出丝毫的不舍。 家宴 孔安到其邦家住后,就很少见到外公外婆,对于如英这个自甘堕落、败坏门风的女儿,外公痛心疾首,铁了心要跟她断绝父女关系;外婆原本不忍,但也实在难掩痛心失望,只得遂了外公的意,但时间一长,思女之心蔓延,便也顾不得许多了。可惜如英不知遗传了谁的性子,心比石头还硬,不管母亲兄长如何软磨硬泡,离了家以后就绝不回头。外婆有时思念如英,便瞒着外公,悄悄去看望孔安。孔安和如英长得很像,但却比如英听话——只是比二十二岁以后的如英听话,毕竟二十二岁以前的如英,也是个令父母骄傲、外人艳羡的乖女孩,只是那种记忆太久远了,或者说如英不听话的年岁要比听话的年岁长了,以致那些关于她温顺乖巧的记忆逐渐变得久远模糊,仿似上辈子一样。所以,当外婆第一回私下里去其邦家看望孔安时,看见他问什么答什么,甚至有几分主动讨好她的样子,几乎热泪盈眶。这样一来二去,加上其邦的劝说,外公对孔安的态度也渐渐缓和,于是一家人逢年过节地便开始能够安静祥和地坐在一起吃顿饭,不过,也只是吃顿饭,仅此而已。 孔安上大学离开家以后,与舅舅和外公一家见面便少了,有时一两年也不见上一面,每到逢年过节,就总有大大小小的事情找上他,于是与家人的见面便被搁浅了。这也与之贻的离开有关,之贻去国外留学以后,孔安也变得冷漠了。他对长辈依然客客气气,却再也没有初时那般温顺讨好,有时你与他讲话,见他明明笑着,却总觉得中间隔了一层厚厚的冰墙,他想要离开的心蠢蠢欲动。终于,高考后成绩名列前茅的他拒绝了外公和舅舅所任教的top名校邀请,进入了隔壁与之势均力敌的另一所高校,以离家远为由顺利地搬出了孔家——即使是周末假期,这个理由也永远适用。 在今晚以前,孔安有两年没见过外公外婆了。若不是之贻回来,大抵这种状态会再持续两年。外公外婆今年差不多要八十岁了,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除了一个孝顺儿子,其他儿孙均漂泊在外,倒也能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下楼的时候,两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一前一后出来,由之贻扶着,一步一个阶梯地往客厅走来。 之贻今晚看起来不大高兴,她这人不需要伪装,喜怒哀乐从来都写在脸上。有时情绪变化得快了,便会被批评脾气暴躁喜怒无常,但是当她成名以后,这种批评就转变成了名为艺术家特质的赞美。所以,你想要随心所欲而不被苛责,首先就要在某个被世人认为是高贵的领域里有所成就。 之贻与孔安不同,她接受过专业的钢琴训练,在古典音乐的演奏方面造诣颇深。孔安第一次在之贻家见到钢琴时,之贻已经考上了北京最顶尖的音乐学院附中,有着国内外各大知名乐团的合作演出经历。现代社会的艺术教育是个极耗钱的物事,之贻小时候,孔其邦也只是一个挣扎在温饱线的青年教师,在父母的帮衬下,才勉强供得起女儿的精英艺术教育。到收养孔安时,孔其邦已经升到副教授和系主任,收入增高了不少,但妹妹的孩子始终不是自己亲生,与自家女儿比起来还是有些差别。这一点,其邦隐藏得很好,妻子令茹则没那么好的功夫,她对孔安的排斥体现在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涉及到女儿的问题便尤其紧张。她曾明确地告知孔安不要和之贻一起玩,字面的原因是会影响之贻学习或练琴,内里的原因孔安却早已心知肚明。在他看来,舅母只不过是他从前遇到过的知晓母亲职业后对他保持警惕的众多同学家长的其中一个——妓女这个职业天生就带着一种极原始的污秽,无论是被迫还是自愿,无论是否值得同情,都会被世俗所认可的“正经人”明里暗里打上肮脏、下贱的“不正经”标签。妓女和不知名嫖客的孩子,自然继承了这种标签,无论是身体健康还是生活习性,都足以令正经人家提防,防止他们带坏自己的小孩。遇到这种事,孔安第一次觉得委屈,第二次觉得自卑,第三次便能一笑置之了。 之贻并不理会母亲的警告,她有次安慰孔安说:“我觉得如英姑姑很有个性,我也想像她一样。” 孔安吓了一跳,说:“这话你千万别跟你妈说。说了,我就要去外面睡天桥了。” 之贻笑笑说:“我说说而已嘛,只跟你说。” 之贻对孔安很好,她曾经对父亲说要让孔安也去学钢琴,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被一旁的母亲否决了。令茹说:“这东西学多了不好,免得再像如英那样。” 之贻很不服气,令茹这话不知是在说孔安还是在说自己,她总觉得母亲在指桑骂槐,因为那时候的她已经比同龄人早熟,学会打扮,偷偷去打了耳洞,染了头发,穿着露背短衣在街上招摇……这与令茹过往作为“正经女孩”成长经历完全不同。 好在其邦是个宽容且明事理的人,面对令茹对之贻早熟打扮的批评,他为之贻说了不少话,只是在孔安学音乐这件事上,他顺从了令茹的意思。孔安也说:“你要是对我好,就少在你爸妈面前提我的名字。” 之贻忿忿不平:“这不公平。” 这世上有许多不公平的事:贫富、权位、教育、阶层……之贻没说是哪里不公平,说也说不清楚,只因这不公平实在是太多、也太复杂难明了。 之贻最后对孔安说:“你很有天分,就算没有老师,也可以成功的。” 艺术是最看天分的东西,在绝对的天分面前,再高明的老师也要低头。就比如孔安这样的学生,一首完全陌生的曲子,只要看之贻弹上一遍,就马上能脱谱效仿,音准感情丝毫不输台下的之贻。但与之贻相比,孔安始终少了长期的练习和专业老师的指导,故而无法在钢琴演奏的道路上走长走远。所幸之贻带给他的音乐启蒙,激发了他关于音乐创作的更多想象,因而能够成长为今日的孔安。 许多年后,之贻依然是孔安与孔家未能彻底分开的最后一架桥梁,只要之贻回来,孔安便不会不给几分薄面,纵使他与外公外婆、舅父舅母之间已有太多根深蒂固的隔阂,这隔阂因如英而生,却不会因如英而死。 于是,在这个合家团圆的夜晚,依然能听到来自外公的谆谆叮嘱:“孔安啊,你最近都忙什么呢?过年都不回来。” “有演出,我跟舅舅说过了。”孔安不卑不亢地回答。 外婆摇摇头,叹了口气,说道:“唉,小安,不是我说你,你现在做这个,都是吃青春饭……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想想以后的打算。” 这话里听外听都有那么些怪异,孔安未及答话,之贻便急了起来:“他年纪有多大?奶奶,您这是骂我呢吧,我可比他还要大两岁呢!我现在还感觉自己可年轻了!” “你呀……”外婆叹道,“你们两个没一个让人省心的。” 这时令茹难得开了口,她问孔安:“最近都传你跟嘉榆的那个桑柔大小姐在谈恋爱,是真的吗?” 孔安笑笑说:“都说是传言了,当然不是真的。” 之贻插嘴道:“为什么不是真的?那大小姐可有钱了!” “她有钱跟我有什么关系?”孔安不悦道。 令茹显然也赞同之贻的玩笑话,她说:“我看过你们俩的节目,看得出那女孩挺喜欢你的。” “好了。”外公制止了这场半真半假的谈笑,一脸严肃地对孔安说道,“那种人家咱们可惹不起,你自己平时行为也要注意点,不要让人家觉得你对她有意思。” 孔安点点头,外公总是日夜提防着他变成如英的样子,尽管男人跟女人相比,市场少了很多。 一旁的思言仍低着头默默扒饭,她并不懂得这些言下之意,只是方才听到桑柔的名字和之贻、令茹对她的赞美时,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酸楚。 其邦察觉到这饭桌上的微妙气氛,忙接口道:“娱乐新闻,看看就完了,有几个是真的?” 外婆点头道:“我也不相信小安会喜欢那种不学无术的富二代。” 孔安心中觉得好笑,他想桑柔如果知道自己家里人这样说她,会不会气得拿刀杀上门来。 之贻也觉得这话有些过分,她撇撇嘴道:“奶奶,这话太刻薄了吧。您怎么知道人家就是不学无术呢?” “这还用说?”外婆道,“她们这种有钱人家的小孩,去上了藤校牛剑的,哪个不是家里头给人家学校捐了钱……”她与丈夫都是出身普通工薪家庭,勤勤恳恳一路走到今天,对儿女的培养也一向是保守规矩,难免会对新兴资本家的儿女抱有负面看法。 桑柔是不是真的不学无术,孔安并不清楚,他对她并不了解,也没什么兴趣了解。只是今天家里人谈到此处,他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之贻,奶奶也是关心孔安嘛!那么大了,一个女朋友也没往家里带过。”令茹笑道。 外婆感谢媳妇说出了自己的忧虑,她又补充道:“你现在有交女朋友吗?” 孔安笑道:“怎么不问之贻有没有男朋友呢?” 之贻听罢,不由得白了他一眼。 外婆难得站在之贻一边,斥道:“少岔开话题……我刚刚已经说过她了,现在轮到你了。” 孔安看了之贻一眼,心道难怪方才她下楼时看起来脸色不好,原来是已被外婆数落过了一番。 外婆又道:“你现在进了娱乐圈,身边花花草草那么多,最容易受到诱惑。谈恋爱一定要谨慎,最好就不要找你那圈子里的……”她苦口婆心,生怕孔安走了如英的老道。可如英的选择,与她所学的专业、所从事的行业又有什么关系呢?人若是铁了心要往那条道上走,在哪个圈子里都是挡不住的。 外婆絮叨了一通,最后总结陈词道:“我看像思言这样的女孩子就挺好。” 一旁默默扒饭的思言险些噎到,她悄悄放下筷子,垂下头去,极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她不知道孔安有没有看她,也不知他会如何看她,只感觉今天这场晚宴像是早有安排,可这种安排若是细细思索,并非无迹可寻。 年前听说她要留校做实验时,孔老师便问过她有没有男朋友,他问得很得体,劝说她不要总想着学习,应该多出去玩玩、谈谈恋爱,毕竟他们实验室就只剩下她是单身了。思言回答说没有遇上合适的,孔老师便笑言有空给她介绍一个,当时只道是玩笑话,没想到对方是早有“预谋”。 可是这个“预谋”,对于思言来说,未免太过梦幻。她平日里沉默寡言,深居简出,每日宿舍、实验室、食堂三点一线,表面上似乎对恋爱交友毫无兴趣,实则内心怀有许多不切实际的幻想。她喜欢追星,那是缓解科研压力的唯一办法,尽管偶像换的频繁,但审美标准一直是保持高位,从未有过向下波动,如此便对现实中的男性看不上眼。当然,作为高学历女性,她也不会期待能与那些英俊帅气的男明星们产生什么浪漫小说里的爱情,只是以此为消遣,缓解现实的烦恼与乏味。 孔安成名时,网络上对他的家世传得沸沸扬扬,思言也后知后觉地知道了自己导师与他的关系。几个师姐经常私下里商量怎么通过导师与孔安见一面,始终没人胆敢率先提出,不料,这头一遭竟让思言给撞上了。除夕时,其邦便邀请思言到家里吃饭,与两位老人相谈甚欢,她那次便想着能不能见到孔安,岂料失望而归。到了十五之夜,其邦再次发出邀请,说是外公外婆很喜欢她,两位老人孙子孙女都不在身边,自然对她这样乖巧的小辈多了几分好感。思言晚上到了以后,其邦才告诉她,他女儿回来了,这回人有点多,外甥也会来。 思言马上意识到会见到孔安,一晚上紧张得坐立难安,后悔自己怎么不打扮一番再来,那该死的厚眼镜框,想摘掉又忘记带隐形眼镜,会看不清路,还有头发也没洗,衣服也只选了件宽松舒服却不美观的旧毛衣……想到这些,思言懊恼得连水都喝不下。 在此之前,思言并没有很喜欢孔安,她听过他的歌,也看过他的影视剧,甚至还用过他的照片当屏保,但也只是一段时间,她对他的喜欢并不唯一。但在今晚以后,准确地说,在刚刚开门的那一瞬间,思言知道自己已再次喜欢上了孔安,并且这份喜欢将变得唯一,没有别的理由,只因他真人要比镜头上好看十倍,没人能拒绝这么漂亮的男孩子,思言尤其不能。 长辈的喜爱令思言多了几分底气,她从小到大都是标准的好孩子,是孔家两位老人最想要的女儿、孙女,可惜除了其邦像点样子外,如英和之贻都不尽如人意,尤其是如英,她留给孔家的阴影,至今都挥散不去。 思言是不知道这些的,她终于明白了孔老师两次邀请她到家里做客的目的,她平日里最讨厌父母过问她的感情事,也从不去所谓的相亲聚会,但这一回对象是孔安,所有的不快都无从发生,此刻的她,心里比吃了蜜还要甜。 思言复杂曲折的心理活动并不为人知,事实上,在旁人看来,拿思言举例并不是一个妥当的行为。为此,之贻不得不站出来打圆场道:“奶奶,瞧您心直口快的,也不问问思言,免得冒犯了人家的男朋友!” 外婆笑而不语,思言只好说:“没关系的,我没有男朋友的。” 之贻强忍着不笑出声,道:“哦,那就好。孔安,你可以考虑考虑了。” 孔安本以为之贻插话是要帮自己,没想到竟是落井下石,气得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思言察觉到二人的眼神交流,心底生起一丝异样的感觉,然而,未等她咀嚼出其中意味,便见孔安转头对她微笑道:“不好意思,她们说笑的。” 这笑容打乱了思言原有的思绪,使她瞬间回归到少女的悸动甜蜜中去。孔安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闪闪发亮,眼下弯弯的卧蚕稀释了平日里的疏离和冷漠,还有左颊若隐若现的淡淡梨涡,在温柔的灯光下凝聚成一股摄人心魄的暖意流淌遍她的全身。思言沉浸在这份奇异而醉人的气氛中,僵硬地点点头,想要回应两句,却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餐饭在众人各怀心事下结束,思言主动地跑到厨房帮令茹洗碗,虽然她在家里很少洗碗,但在外人面前总要表现表现。其邦与父母在沙发上说些什么,他看来也不大支持母亲在饭桌上的直言。 之贻倚在阳台的栏杆上,隔着玻璃门看屋内忙前忙后的思言,笑道:“你看,人家思言多懂事,比我还像我妈的女儿。” 孔安笑道:“你也知道。” “怎么样?”之贻笑道,“爷爷奶奶,还有我爸,他们可是为你操碎了心。” “你早知道是不是?”孔安问。 “救命,我冤枉。”之贻求饶道,“我也是今天思言来了才知道。”她笑了笑,夜风吹起她越来越短的头发,衬得她愈发英姿飒爽,“我可没这么好的待遇。没办法,我爸手下百分之七十都是女生。唯二两个男生,一个结婚了,一个在结婚的路上。” “那有什么关系?”孔安笑道,“女生不是正合你意?” “喂!”之贻警觉地拉紧了阳台侧的玻璃门,嗔道,“小声点。” “这么紧张干什么?”孔安不以为意道,“舅舅一向很开明的。” “闭嘴吧你。”之贻气道,“奶奶说的对,你就该趁早找个老实女人娶了。” “哦?她这么跟你说的?”孔安忍俊不禁道。 “当然喽。”之贻点点头,“思言可是她老人家最喜欢的人选。” “老实女人……”孔安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她知道我的事吗?” 之贻知道他说的是如英的事,摇头道:“不知道,应该不知道吧。” “那岂不是对‘老实女人’不公平?”孔安恢复了戏谑的笑。 “那跟你又没什么关系。”之贻道,“你要是觉得不公平,可以告诉她啊。你觉得丢人,说不出口吗?” “当然不。”孔安抬脚踏上阳台的矮墙,与夜色更近一步,淡然一笑,道,“她自己都不觉得丢人,我为什么要替她觉得丢人?” 这个“她”是指如英,如英从未后悔过那段经历,也从不以之为耻。 “算了,还是别说了。”之贻叹道,“爷爷奶奶年纪大了,体谅一下他们吧。” “嗯。”孔安点点头,他明白,如果旧事重提,最受伤的自然还是两位老人。 心声 夜空下,月色正浓,星空闪烁着迷蒙的光泽。孔安想起从前,在那些个寂寞的深夜里,他独自一人躲在阳台上数星星的日子。他那时还会想念如英,如果她晚上不回来,他会期盼着她回来;如果她带了男人回来,他却会生气地躲开。如英不怎么在意他的情绪,当然,或许也是因为他一向内敛的缘故,就算是在同龄人动辄哇哇大哭的年龄,他也早熟得近乎冷酷。他对如英从渴望,到失望,再到憎恨,不过短短数年,而这复杂而曲折的情感,他从未向如英表露。 很多时候,孔安都觉得自己是肥皂剧看多了,才会给如英想出一台救风尘的戏码。这种如今看来荒诞无理的期待,与他曾经对如英的误解有关。在他不知道外公外婆和舅舅存在的年龄,他曾试图在老旧电视机里大大小小的救风尘戏码里为如英寻求一种合理的解释,他想她或是家道中落或是遇人不淑才落得此地,他甚至想过是否是他的出现导致了父亲的远离和母亲的堕落——当然,这种天真的认知在见到外公那一天被击得粉碎,外公那句“与不知名嫖客的野种”将他点醒,他终于明白,以如英的性格,怎可能会为了一个男人堕落?他本以为是自己的存在导致了如英的堕落,从未敢想到是如英的堕落才导致了他的存在。他本就是如英堕落的产物,如果如英不堕落,他就不会存在。这样想着,反而轻松了许多,这种逻辑的逆转无疑成全了他对如英更为舒畅的恨意。 之贻静静地看着他,知道他又想起往事,心中生出些许歉意。事实上,她很难理解孔安对于如英的复杂情感,她虽然不似旁人般认为如英下贱,但她能够想象到有一个做妓女的母亲是怎样的感受,以及注定要经历的那些常人不会经历的非议和痛苦。很多时候,当她不自觉地把自己对如英的情感代入到他身上时,往往会在无心中伤害到他。 不过,这种难言的伤害早已不会在孔安的脸上有任何表露。沉默了一会儿,他开始转移话题道:“怎么突然回来?” “为了……”之贻笑了笑,道:“孔安,帮我个忙吧。” “做什么?”孔安问。 之贻拿出手机,点开一个购票界面,说:“帮我买一张演奏会的票。” 孔安看了一眼票面简介及海报,问道:“谷雅南的小提琴独奏会?” “是。”之贻点头道。 “你自己不会买吗?”孔安疑道。 “哎呀,我要是能买,还找你做什么?”之贻丧气道,“她会屏蔽我的!” “屏蔽你?为什么?”孔安问道,“再说了,买个票而已,怎么屏蔽?” “哎,现在购票是要输入手机号的,她要是看到我的手机号,我就进不去了。”之贻说道,“上回在苏州,我刚买了票,她就直接把演奏会取消了;这次北京是大场,不会轻易取消,那就只可能我进不去喽!”她点了点购票按钮,立即弹出“个人信息错误”的提示,“看,我这个号是买不了的。” “谷雅南。”孔安思索片刻,笑道,“是你的新目标?你是不是动作太快,吓到她了?” “我没有啊……”之贻辩解道,“我只是,只是说了一句不怎么合适的话,惹到她了……谁知道这女人这么小气,要我千里迢迢跟到国内也不肯见我。”之贻说着说着就皱起眉头,只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哦,你说了什么话?”孔安问道。 “就是真心话大冒险,我输了,要说出对现场一个人的真实评价。”之贻抬眼望向深邃无际的星空,仿佛在回味当时的场景,“我就对雅南说,我对她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啊?”孔安吓了一跳,他已经想象得出当时的尴尬场面,“你认识她几天就这么说?” “不短了,四五天左右。”之贻认真地说。 “四五天?你就要‘求之不得,寤寐思服’了?”孔安恍然大悟道,“难怪……” “哎,四五天,只是正式认识的时间……”之贻纠正道,“从前,她的演奏会我每次都去追,若要从那时算起,认识少说有四五年了。” 这种从四五年到四五天的跨度令孔安陷入沉思,然而未等他想出什么,之贻的催促便又在耳边响起,“你想什么呢?快买啊!明天就要开演了。” 孔安依着她的指示买票,道:“原来你是为这个回来。” “不然呢?”之贻顿了顿,又道,“明天手机借我一下?” “那怎么行?”孔安看了一眼购票说明,道,“不就是要取票嘛!我帮你取,寄给你。” “不用寄了,我去找你拿。”之贻道,“你要不要多买一张,我们一起去看?” “不了,不打扰你勇敢追爱。”孔安笑道,“而且,我明天晚上还有事。” 之贻好奇道:“什么事?” “加班呗。”孔安说。 “你还会加班呢!真看不出。”之贻笑道,在她的印象里,孔安并不是一个会让自己辛苦劳累,从而去争取什么结果的人。 孔安并不打算反驳,只是笑了笑,说道:“录歌,排到了晚上。” 之贻也是一笑,垂下头去,注意到他的手,问道:“诶,戒指换了?” 孔安看了看手上的戒指,由于这枚戒指与之贻原本送的那支太过相似,使他常常忘记了戒指的遗失与补回。之贻的眼神很好,一眼便看出了其中的不同,她说,“这个可比我送你的那个要高档哦!” 那枚遗失的戒指是之贻在一家商场清仓打折时买的,她看了一场演奏会后,觉得那位钢琴家手上的戒指很好看,于是便想着自己也买一只,以后演出时戴上。她对母亲说起这件事,令茹当然不同意,她说:“戒指那东西怎么能随便买呢?那是一生只给一次的东西,要等以后结婚了你丈夫送给你的。” 之贻不屑地说:“我想买就买,想戴就戴,搞那么麻烦做什么?” 没有了母亲的资助,未成年的之贻只能翻出自己包含压岁钱、演出小费在内的全部积蓄,到周日清仓处理的大卖场买下了一对“买一送一”的戒指。由于两枚戒指一模一样,失去了平日里替换的必要,之贻便把其中一枚送给了孔安。孔安当然不会像令茹那样,认为戒指是什么一生只给一次的东西,只因这是之贻送的,也是他从小到大所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无论性质如何,都值得倍加珍惜。 多年以后,之贻手上的戒指换了又换,越来越多,越来越银光闪闪,孔安却始终保存着那一枚其貌不扬的戒指——只不过因为他手指的衬托,而使得那枚戒指看起来并没有它实际上那么廉价。 而今天,孔安手上的戒指却不同了,这一微妙的变化,令之贻感到兴奋。她拉过孔安的手,细细端详一番,问道:“女朋友送的?” 孔安抽回手,道:“我自己买的。” “嗯……也是。”之贻想了想,自言自语道,“如果是女朋友,为什么要送一个和原来一模一样的?” 这枚戒指是纯熙赠于离别之时,那时候,她并没有多说什么,或许说了什么,他也不大记得了,只因下一刻她冷酷的一面给他留下太深刻的印象。她或许从那时起便想要放弃这一段感情,于是用戒指将他送回原位。只是,那次以后,他们并没有真正的分别,还有无数的纠缠、无数的藕断丝连在暗地里缱绻。他又想起上次见面纯熙说过的话,她说要放弃一切,如今不知是否作数。他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她,回到北京以后,纵使她曾绝情离去,但每次也都是她来主动找他,如果他能够放下心结,愿意给自己一次机会,能否真正成功地挽留这一段感情。 然而,繁忙的工作不容许孔安在儿女情长上有太多思考。 翌日,之贻去找孔安的时候,他正在地下一层的录音室里与录音师讨论歌曲细节,之贻站在昏暗的走廊转弯处等了足足二十分钟,孔安才得以抽身去见她一面。 地下一层的人不多,平时不对外开放,故而也没有椅子之类的公共设施,之贻又穿着高跟鞋,只能靠着一个连接着天花板的圆柱分担脚下的力量,减轻一丝疲累。 孔安出来的时候,等候多时的之贻几乎想骂人,但想到自己毕竟是有求于他,便强压了怒气呈现出一张笑脸,道:“喂,大明星,你现在真的很大牌诶!” “不好意思,我忘了跟你说到一楼等,那里环境好一点。”孔安说,他把票递给之贻,发现她右手拎着一袋食物。 之贻把袋子提起来,说道:“点的外卖,给你的。” 这外卖不用打开看,便可以闻出品种,只因那辣味过于强烈,这是之贻平日最喜欢的麻辣小面。 孔安刚想说他不能吃这个,还未开口,便看见之贻背后的电梯里走出一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米色长衣、却能奇妙地隐于黑夜的纯熙。她显然也看见了他,看见了之贻,所以她很快地步入另一个圆柱背后,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孔安拎着袋子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所幸之贻还未放手,她确保孔安拿好以后,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孔安说,“刚刚走神了。” 这个理由,换作别人,一定会刨根问底,但之贻不会。她了解孔安,他确实常有走神的时候,尤其是在多人聚会的场合,不用他发言的时候,他便总是神游着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今夜只有她与孔安两人,走神发生得未免有些蹊跷,不过,此时的之贻毕竟一心想着雅南,便也顾不上对孔安诸多揣测了。 拿到入场券的之贻,脸上露出孩童一般的笑容,她展开票面上雅南清晰的图像,笑道:“谢谢你,我走啦!” 眼见着之贻登上电梯,电梯门关闭,纯熙才从那棵硕大的圆柱背后走出来。她没有穿高跟鞋,走路的声音很轻,手上提着一个灰色的提包,回头看了一眼电梯门,笑道:“孔之贻……钢琴家。” 孔安没想到纯熙能认出之贻。但之贻毕竟是公众人物,虽然古典音乐圈子小,但总还是有一批忠实粉丝关注,平时对钢琴稍感兴趣的人也会听说过她的名字。 纯熙看了一眼孔安手中的外卖袋,显然也闻到了从中飘窜出的刺鼻的辣椒味,不由笑道:“她知道你录歌,还给你送这个?” 孔安倒并无惊讶或失望,他知道之贻就是这样——只对爱人细心,除此之外,任何的亲人朋友都无法吸引她的目光,令她费心劳力。 孔安看着手里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美食,笑道:“有总比没有好。” 纯熙似乎已明白了什么,笑道:“她就是你喜欢的人?” 孔安忍不住接口道:“她是我表姐。” 纯熙却并不在意地耸耸肩,道:“表姐又怎样?表姐,就不能喜欢了吗?” 孔安心底却只剩叹息,他与之贻之间的距离,何止是表亲那么简单?然而,经过了多年的分离与失望,他早已不会再为此黯然神伤。 与纯熙的久别重逢,以这样的开场,着实有些意想不到。 孔安问:“你来做什么?” 纯熙上前一步,向他走近,使他能够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清她的五官。她提起手里圆鼓鼓的袋子,透过袋口,可以看出里面是一个家用饭盒。 纯熙看着他的眼睛,笑嘻嘻地说道:“和她一样,来看你哦。” 灯光下,她的脸清晰而明亮,没有浓重的化妆品,只有满目的回忆与温情。 孔安的心底泛起一丝波动,垂眼看向她手里的饭盒,问道:“是什么?” “可以润喉的汤。”纯熙说,她强调“润喉”这两个字,仿佛是特意要和之贻区分开。 “你做的?”孔安问。 “嗯。”纯熙点点头,她看着孔安的怀疑的眼神,问道,“怎么?我看起来不像会做饭的人吗?”她眨了眨眼睛,一脸无辜。 孔安想说是,却被她的打趣的表情逗笑。 身后忽然响起录音师的声音,问他跟谁说话,怎么去了那么久。 孔安不得不忍住笑,回了一声马上回去,转头对纯熙说:“我就快结束了,你先拿回去,这里不能吃东西。” “回去?”纯熙说,“回哪里去?” 孔安怔了片刻,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句话,这句话在潜意识里已经把纯熙当作了与自己同居已久的伴侣。 他看着纯熙略显期待的目光,鬼使神差般地拿出了一串钥匙。 纯熙当即意会,唇角眼底同时漾起比春光还要明媚的微笑。 孔安握着其中一把灰金色的钥匙旋转取下,说道:“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吧?” 这个略带肯定意味的问句证明了他对纯熙的了解。的确,纯熙曾经不止一次地跟踪过他,自然知道他的落脚之处。 纯熙自然也没有否认,她将装着饭盒的袋子挂在手腕上,腾出手来帮孔安取钥匙。 这时,录音师的催促声再度响起,孔安回头回应的间隙,整串钥匙连同钥匙扣一起落进了纯熙的手里。 待孔安回过头来,纯熙已经取下了钥匙,举着钥匙扣等着还给他。 孔安拿回剩余的钥匙,把手里的外卖袋塞给她,说道:“你把这个也先拿走。” 纯熙接过袋子,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孔安便转身快步跑走了。只留下纯熙一个人,握着手中的钥匙,拎着两袋食物,心满意足地按下了电梯门外的按键。 回到录音室的孔安,很快被同事察觉到了情绪上的变化,方才他刚刚录完一首悲歌,听后对其中有一处细节不满意,经商讨后打算重录,没想到便被之贻叫了出去。回来以后,因悲歌笼罩在他头顶的阴沉不见了,整个人都充满着轻松快乐的气息。他试唱了一段后,录音师说道,“你这个情绪不对啊……还不如刚才呢!” 孔安也察觉到自己的问题,于是说道:“让我再听一遍刚才那版。” 录音师只好调出前一版本播放,他一面操作着鼠标,一面问道:“刚才见谁了?这么高兴?” “我表姐。”孔安敷衍地答道,催促着他赶紧播放,他此刻只想找回感觉快点收工,他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期待下班。 所幸孔安的专业水平并没有让这项工作耽误太久。晚上九点钟,他终于从录音室走出来,来到停车场,习惯性地拿出钥匙打开车门。在转动钥匙的那一刻,他突然感到有些陌生——尽管车门已开,钥匙的手感却不同以往。黑夜中,他的心底突然生起一丝不祥的预感,他轻轻掩上车门,走到车前,看到了那个几乎能夺他魂索他命的车牌号,在他几乎快要忘记的时候,再度出现在了他的眼前。还是与他自己的车一样的外观、一样的装饰,这个车牌成为他辨识这辆车的唯一标志。 孔安站在车前徘徊许久,他知道,如果他接受了这把钥匙、这辆车,他与纯熙之间的羁绊将会更深,且再也无法分割干净。然而,他方才的急切与兴奋又是为何而来?在他拿出钥匙把机会摆在纯熙面前的那一刻,这样的结果便已经注定,除此之外,再多的顾虑与来自理性的担忧都显得多余。 终于,怀着矛盾而挣扎的心情,孔安启动了这辆车,走过冷风侵袭的长夜之端,与霓虹灯铺洒的街道相依相伴。 深夜的街道畅行无阻,孔安很快便回到了家。这是一个地处偏僻的旧小区,成名以后虽收入增加,他却并没什么买新房子的意愿,仍是长期租住于此地。旧小区没有单独的停车场,业主的汽车都按照先来后到、约定俗成的规则横七竖八地停在楼下的院子、过道里。孔安停好车后,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才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自己的车,看来的确是纯熙趁自己不注意偷换了钥匙,并率先把他的车开走,迫使他不得不走进她的圈套。 而这圈套,仍然摆在面前,明明看得见,却不知为何竟要越陷越深。 回到家时,纯熙已等候多时,她站在窗边,看着停在楼下的那台车,满意地拉上了窗帘。 孔安把那只本不属于他的钥匙还给纯熙,说:“你明天把它开走。” “我不会开走的。”纯熙说,她指了指茶几上的房钥匙和车钥匙,表明她并没有交换钥匙的打算,“你要怎么处理是你的事,我送出去的东西不会收回。” “送出去?”孔安觉得好笑,“也要别人接受了才算。” “你不接受,干什么要把它开回来呢?”纯熙笑道。 “那你为什么要开走我的车?”孔安问道。 纯熙笑了笑,并不正面回答,只是懒洋洋地看了一眼手机时间,笑道:“地铁十一点关闭,现在好像才九点半吧……哦对了,还可以打车。” 孔安觉得自己没有再和她理论的必要。因为这辆车,他再度想起了纯熙与韩彩城携手出席首映式的那个晚上,这使他的心情跌落谷底,于是他问:“你今晚不用走吗?” 纯熙听罢一笑,上前一步揽上他的肩膀,语含委屈地说道:“刚刚不还说让我明天走吗?怎么说变就变?”她是说孔安方才让她“明天”把车开走,尽管她已经拒绝。 孔安并没有抗拒她的靠近,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道:“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今天的出现,是什么意思?” 纯熙的手臂有一瞬不被察觉的僵硬,她最怕孔安问这种问题,因为她永远也无法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但她很快就将这一丝迷乱的情绪掩饰过去,替代的是一个被搁置了一个多月的疑问,“那天晚上,你去了吗?” 孔安说:“如果你去了,就会知道我没有去。” “我去了。”纯熙低声道,“但我还是觉得你也去了。”她微微垂下眼睛,仿佛在酝酿着什么,片刻之后,她再度抬起眼睛,望向孔安,说道,“那天晚上,我说的是真的。孔安,再给我一段时间,好吗?” 她目光盈盈,言辞恳切,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悬崖上的石头早有征兆地砸在孔安的头顶,令他无法躲避,被迫承受。 纯熙踮起脚尖,在他的唇角印上一吻,抬起眼睛,只看见他神情凄楚,一双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里朦胧而闪烁,仿似充斥着摇摇欲坠的泪水,在无声无息间一滴一滴地打在她的心上。 孔安终于忍不住,断断续续、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在我快要忘记你的时候,在我面前出现?” 这句话令纯熙露出释怀的笑容,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不会让孔安忘了她,永远也不会。 感受到纯熙的笑意,孔安知道她再度得逞了。可是这有什么办法?怪他太过软弱,怪她太过精明,怪来怪去还是解决不了问题。纯熙也这样认为,她说:“孔安,你应该听从心的声音。” 心的声音,并不一定是真实的,也并不一定是正确的,很多时候,心的声音,都是魔鬼的声音。 孔安望着纯熙,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他突然觉得,相不相信她,已经没那么重要了。如果他自己同样也不值得相信,那样就扯平了。人与人之间,为什么一定要有信任的存在呢? 窥探(h) 暖黄色的灯光下,在陌生而诡异的笑容之后,他们似乎达成了与自己的和解。 纯熙说:“你还没吃饭吧?我刚刚把汤热了一下。” 趁着纯熙去盛汤的间隙,孔安才发现门后的暖气片上放着之贻送的那袋外卖,他问:“这东西你还留着?我还以为你早扔了。” 孔安一个人居住,且不会客,因此屋里没有餐桌,纯熙只有把汤放在沙发前茶几上,边收拾茶几边的杂物,边说道:“扔了多可惜!那也太浪费食物了。” 她把孔安拉到沙发上,接着说道:“不过你不许吃,我来吃。” 孔安不由笑道:“不必这么勉强自己吧。” 纯熙走到门口摸了摸袋子,说道:“还热着,可以直接吃。”然后便把袋子拿到孔安身边,开始拆盒盖与一次性餐具。 孔安便也不再多说,任她艰难地搅动着塑料盒中快要坨了的面。 纯熙虽然嘴上说要吃这碗辣味冲天的面,注意力却依然集中在孔安身上,她直勾勾地盯着孔安拿着勺子的手和离手越来越近的唇,直到他说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吃不下。” 纯熙悻悻地“哦”了一声,这才把身子坐正,抬手挑起缠在筷子上已久的三根面条,在送入口中的同时,余光仍是抑制不住地朝身边孔安的方向看去,然而还没等她看清楚,便被一股直入喉咙的辣油熏染了整个上半身,遭受强烈刺激的味觉令她的鼻腔额头一阵晕眩,两颊、眼睛和鼻翼变得通红,当即放下筷子对着一边的垃圾桶咳嗽起来。 孔安见状也忙放下碗往她身边坐过来,一边为她拍背一边问道:“你没事吧?” 纯熙微微摆手,干咳了一会儿,渐渐平息下来,接过孔安递来的纸巾,擦了擦手心和脸,说道:“没事。” “你不能吃辣还要吃?”孔安说。 “我能吃辣……就是没想到,它会这么辣。”纯熙微微喘着粗气,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这个表姐可真行!” 孔安忍不住笑道:“都说了让你不要勉强。”他把汤碗端过来,问道,“要喝点汤吗?” “不要……”纯熙把碗推开,说道,“汤是热的,会更辣。”她一只手在刚刚拆开的外卖袋里摸索出一颗牛奶味的糖果,低声道,“还算有点良心。” 纯熙拿起糖果直起身来,靠在沙发背上准备撕糖纸,撕到一半,忽而转头对孔安说:“你来喂我。”她的嘴唇四周依然红红的,眼角刚刚被辣出的泪珠还未完全干,头发也因方才的猛咳变得杂乱而未尽整洁,在静夜里光束的映衬下,显得愈加楚楚动人。 孔安垂眼看着与自己下巴近在咫尺的糖果,再沿着举着糖果的手和手臂看去,对上纯熙含着晶莹笑意的眼睛,不由得失声一笑,轻声道:“你好恶心啊。” 纯熙当即回道:“我又没说怎么喂,哪里就恶心了?”她笑了笑,又道,“我可不像有些人,整天装得跟正人君子似的,其实脑子里全是黄色废料。” 孔安看着眼下的糖果并不接下,继而笑道:“我看你没什么事了吧,没事就别吃了。” 纯熙却坚持道:“谁说我没事?我有事。”她抬高了手臂,直接把糖果送到孔安嘴边,笑道,“想都想了,不如直接做吧!” 孔安看着她期待的神情,微微张口,纯熙的糖果终于如愿以偿地率先送到了他的唇齿间,而后便是一股牛奶的清香散入口中。孔安的目光依然停留在纯熙的脸上,他的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穿过她的手臂覆在她的腰间,含着牛奶糖的嘴唇与她相对,糖果便顺着舌尖滚入了她的口中。 纯熙品尝着这颗糖果的香甜,双臂亦紧紧环绕在他的胳臂与后背间,令他无法立即抽身离去。 孔安感到纯熙的双唇依然炽热,连同呼吸一起弥漫着辣油的刺鼻味道,这种强烈的气味与牛奶糖的淡然混合在一起,变得更加痴缠而不可分离。就像他与纯熙之间,永远在激情与淡漠之间游离、反复,永远无法中止,永远看不到尽头。 孔安这样想着,突然又开始难过,他知道他不该再这样做,可是到了这一步,明明他也在渴望,怎舍得就此终止,哪怕那渴望的彼岸是罪恶的罂粟。 纯熙好像能感受到他在想什么,她抱着他的手臂犹疑了一会儿,缓缓松开,在一个吻结束的间隙轻声说道:“还是先吃东西吧。” 她突然放开他,骤然分离的身体间穿过一丝凉风,令孔安清醒过来。这样的清醒伴随着一丝空落。这是纯熙第一次在这种时刻推开他,她落寞地走开,纤长的背影奇异而伤感。 孔安想叫住她,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看着她走进厨房,眼前突然闪现出第一次到舅舅家看见舅母在厨房做饭的样子,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世俗意义上正常家庭的样子,在今天竟奇妙地与自己独处多年的屋子重合,这令他胆战心惊。他回过头来,看着刚刚仅品尝了一口的汤,好像忘记了是什么味道,他攥着勺子又舀了一口,放进嘴里,一丝含着甜意的淡淡咸香沁入口腔,令他眼前生起一瞬的恍惚,他想,纯熙不应该是这样。 他这样想着,纯熙已经端着两个盘子走了过来,都是比较清淡的菜,卖相却很好。纯熙把盘子摆好,说:“你后面几天是不是还要录歌?我没敢弄太辣。” 孔安“嗯”了一声,停顿了片刻,见她坐在对面的矮凳上看着自己,又问:“你不吃吗?” 纯熙笑了笑,道:“你想我陪你吃吗?” 孔安没有答话。 纯熙知道他的想法,便不再逼问,起身去厨房拿了一副碗筷回来。 这餐饭的气氛十分诡异,说不出是哪里不对,但总觉得呼吸不能顺畅。孔安必须承认,纯熙的厨艺很好,但是正因为这份与她外表以及他们从前相处模式不符的厨艺,令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些不该想起的事。这些事,他压抑在心里,不想去问,不愿去问。 终于在这片压抑的气氛里吃完,孔安站起身来收拾碗筷,刚刚把餐具放进水池,便听见纯熙从身后跑来,挤到他身边道:“你不要洗,我来洗。” 孔安不解,但纯熙十分执着,她把他推到一边,道:“你先出去。” 于是,这份从方才吃饭时延续下来的诡异更深了。 纯熙把他推到厨房门口,见他仍然不走,只好坦白道:“洗洁精对手不好。”她摸了摸他的手,道,“我看过了,你家里没有手套。”她抬眼看他,笑道,“我不管你平时是怎么将就,只要我在这,你就不许洗。” 孔安觉得好笑,倚在门侧道:“就算我平时不在家里吃饭,不洗碗,难道也不洗衣服了吗?洗衣液对手没有害吗?” 纯熙想了想,打开水龙头,道:“我明天就去买手套。” 孔安看着纯熙洗碗的背影,终于明白那份弥漫在他心头已久的诡异源自何处。这个场景,太像同居已久的情侣,甚至是夫妻的日常生活了。可他们明明不是,明明不是。 孔安攥紧了推拉门的边缘,掌心渐渐渗出汗意,待流水声终止,方哑声开口,问道:“你平时在家也这样吗?” 在家?在哪个家?纯熙的背猛得一僵,她的家……她虽然没有结婚,但她已经和韩彩城同居六年了。 她僵直着手臂将最后一个盘子摆放进橱柜,缓缓回身,一双漆黑的眼眸闪过一丝幽怨的光,她问:“孔安,你不相信我,是吗?你在怪我,是吗?” 孔安被她眸里的光震得心中一痛,不由得微微摇头,道:“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想知道……你对他,是不是也是这样?” 纯熙思索片刻,终于意识到他是在试探她,他第一次对她有了窥探欲,他第一次主动问起她的生活,她的过去,她该高兴的……如果是以往,她一定会很高兴。可是今天,她看着他含着怅惘与忧伤的眼睛,竟是一股源源不断的酸楚涌上心头,她走上前去,离他很近,酝酿了许久,方才开口说道:“不是,家里有保姆,我不会做这些。” 这个答案在意料之中。事实上,在问出那一句的时候,孔安就已经后悔了,他问出那句话,就好像卸下了他一贯坚持的自尊与骄傲,甘愿匍匐于她的脚下成为爱情的奴隶。他不愿这样。 但是,明明是纯熙在做饭,纯熙在洗碗,若论爱情的奴隶,怎么也轮不到他来自伤自感……可就算是纯熙在做着这世俗婚姻里被奴役方的一切,她却仍然高傲地站在他不可触及的地方,睥睨着他阴暗而扭曲的内心。是的,他不愿意承认,在内心深处,他始终未能免俗,他在嫉妒,他在嫉妒她与另一个男人同床共枕,嫉妒尚不足够,他同时还在谴责,谴责着自己深陷于这一段背德的感情中,固守着一缕微妙的私心流连忘返。 纯熙凑近了他,她抬眼看向他湿润的眼角,轻声道:“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也会为他做这种事吗?” 孔安怔然。纯熙笑了笑,悄悄地把手伸进了他的裤子。她用热水洗的碗,此刻手指上还残留着水的余温,轻轻下移,包裹住他的下体。 一股酥麻的感觉从下方传来。孔安忍不住屏住呼吸,低声道:“别这样。” “为什么?”纯熙说,她离他又近了些,踮起脚尖,吻上了他的耳朵,手下的动作还在继续,她舔了舔他的耳廓,说:“我说过会离开他的。我说过,我需要时间;我说过……”她轻声喘息,“我只要你。” 那天晚上,在体育场,她说过,她都说过。那个夜晚未完成的性爱,终于在今夜得到弥补。 两人倚着门边亲吻了一会儿,纯熙终于肯把手抽出来,她轻笑着咬上了他的嘴唇,用舌尖在他的牙齿边缘摩挲。她想接着去脱他的裤子,还未下手,便被他拎着抱到了沙发上。 纯熙趁着他拉她裤子的功夫,先发制人,踢掉裤子,起身推着他坐下,跨坐到了他身上。她媚眼含笑,道:“我想在上面。”说着,便抬手去解他的扣子。 孔安没有再反抗,静静地注视着她拆解衬衫纽扣的手,很快,便感到胸前一阵凉风,衣服敞开,她的脸贴上了他的胸口。她沿着他的前胸吻到脖子,又开始去解他的裤子,孔安终于想起什么,他按住她的手,道:“先去洗澡。” 纯熙说:“我来之前洗过了。”她凑上前去,让他闻她颈间的沐浴清香。 孔安无奈道:“我还没洗。” 纯熙丝毫不在意,继续挣脱他的束缚,去拉他的裤子,“做完再洗。” “不行。”孔安拒绝道。 “没关系,我不嫌弃你。”纯熙笑,她见孔安仍不松手,抬眼看向他不情愿的眼神,不由得皱了皱眉,道,“我忍不住了嘛!”她垂下眼帘,嘴角露出一丝轻笑,拉起他另一只手缓缓下移,放到自己内裤下方,细声道:“不信,你摸摸……” 一片温热的泥泞融入指间。孔安情不自禁地缩了缩手指。纯熙便趁着他放松的间隙挣开他按着自己的那只手,顺利解开了他的裤子,释放出方才在她手中肿胀起来的硬物。 纯熙的性经验并不丰富,虽然她平日里总表现出开放娴熟的样子,但在真正做爱的过程中,可以感受到她的生涩,尤其是像现在这样尝试换新姿势的时候。当然,也只有在这时候,在这一刻,孔安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一点。 她坐在他身上摆弄了半天,始终没能找准位置,青涩中渗着无辜的动作令他下身的血管几欲燃烧,他垂眼看着她一脸认真的神情和红潮未退的脸颊,情不自禁地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可以了。” “嗯?”纯熙在迷蒙中抬眼看他,仿佛并没有听懂他声音里的战栗。 孔安说不出话,揽着她的腰往上一顶,一股舒爽的快意似电光袭来,终于结束这漫长的折磨。 纯熙伏在他肩头轻声呻吟,颠簸间眼神愈发迷离,一滴汗珠从额角滑至颈间。 孔安的手沿着她的腰上移,掀开她厚重的毛衣,露出一对娇嫩的胸乳。纯熙配合地脱掉上衣,贴近了他与他亲吻。她太想念他了,这半年来,那天晚上未完成的相约以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他的身体,想念着他的吻。在美梦成真的这一刻,她知道她又开始动摇了,她多想永远沉浸在这份亲密无间的交合之中,幻化成水,融进他的身体。 孔安抚摸着她圆润的乳房,乳尖微微翘起,充盈着红润的血色,他望着那抹刺眼的红色,心头一紧,指尖不自觉地轻扯,引得她一声低吟。他说:“纯熙,其实,我很不了解你。” “嗯?你不了解什么?”纯熙睁着迷离的双眼问,她靠在他的肩膀上微微喘息,道,“你想知道什么,我都会告诉你。” 孔安看着她迷惘中仍含着一丝诚挚的目光,忽感一阵语塞,他真的不了解她吗?他想知道什么?当她真正愿意坦诚相对,他竟又不知该问些什么。她正光裸着身体在他身上扭动,荡漾的乳波缭乱了他的双眼,金黄的灯光投射在她一丝不挂的躯体上,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光晕,淫靡而赤诚。于是此刻,多一分的猜疑,仿似都是犯罪。 孔安咬了咬嘴唇,说道:“没什么。” 纯熙微微仰头,轻笑道:“你想知道我的性经历吗?” 她突如其来的坦诚令他措手不及。 但孔安很快便明白,他不想知道,也不能知道。他吻上她的唇,堵住了她即将吐露的话语,呼吸之间,身体深处的触碰将那被他拒斥的真相转化成一声破碎的呻吟。 没错,他不想知道,也不能知道。如果他不知道,便能像从前一样,继续将自己归于幻想中她可能拥有过的无数个猎艳对象之一,似乎这样便能够抽身离去。如果她说出的真相与他的幻想相反,那么他便会被一根无形的绳索所束缚,再也无法随时离开。然而,到了今天,他看着她在他身上水光潋滟的样子,看着她在他身上绯红靡丽的样子,他开始明白,一切并不会那么轻易地结束。 在这场酣畅淋漓的性事结束后,纯熙终于感到些许寒意。冬日里虽然开着暖气,但屋内气温也并不允许她完全赤裸。她拉起衣服,又觉得浑身黏腻,索性对孔安说道:“你抱我去洗澡。”她指了指潮红的大腿,脸上露出一丝促狭的笑,道,“走不动了。” 孔安忍不住心头一热,俯身把她从沙发上抱起来,一路走到了浴室。 老旧小区没有重装,自然也没有浴缸,纯熙只能站着淋浴,她于是一边扶着墙,一边拉着孔安故作哀戚地说:“站不稳了,你陪我洗。” 孔安知道她是故意,贴近了她打开淋浴,热气迅速从头顶弥漫至两人之间。隔着眼前的一层薄雾,孔安笑道:“有那么厉害?” 纯熙当即答道:“有的有的。” 她这样说话,自然是意犹未尽。孔安望着她朦胧的眉眼,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道:“别闹了。” 纯熙知道,他不想纵欲。但是,他们相聚的时间太少,这一晚她等待了半年,下一次不知要待何时,她不想浪费。于是,她再度攀上他的身体撩拨,道:“我没闹。” 热气蒸腾的空间显然比适温的客厅更能激发情欲。当纯熙的舌尖抵上他的下巴时,孔安难耐地按住她在他身下撩拨的手,道:“别在这儿,先出去。” 纯熙双颊微红,挺翘的乳尖在他的胸前磨蹭,媚眼如丝,软声道:“没关系。” 孔安按住她在自己身上乱按的手,道:“这儿没……” “没关系。”纯熙又重复了一遍,她反手拉住孔安的小臂,制止了他想要把她抱出去的动作,道,“我想在这儿。” “那我出去拿……” “不用。” 孔安终于明白了她的意思。 两人直直地站着,赤裸相对,良久无言。 纯熙看着孔安脸上复杂的神情,忽而鼻间一酸,扑进他的怀里搂紧了他的腰,道:“我想跟你生孩子……孔安,你不是不想让我结婚吗?你射进来,让我怀孕,我就结不成婚了。” 孔安心下一沉,他想起在云南最后一次,她也说不要戴,原来是这个意图。他那时不明白,一时被情欲冲昏了头听了她的话,事后又得她彻夜安慰,只当她是待他真心已经考虑了以后,然而,还未等他细细思索“以后”之事,一场仓促的分别便自机场开始。所幸那次无事。可如今,她再次提出同样的要求,他也终于明白她的用意,心下不禁泛起丝丝寒意,连语气也冰冷了几分,道:“怀孕?怀上了以后呢?打掉?还是生下来,让他像你恨你母亲一样恨你?” 纯熙一怔,抬眼看他,只见他眼里情潮已退,目光冰冷,令她从情欲中逐渐清醒。是的,他们都不配有孩子。 但是,只有这样,这是唯一的办法。纯熙的眼睛泛酸,她想,她太懦弱了,或许,她真的和她憎恨的母亲一样懦弱,她拿得起,却放不下,她不甘心,她没有勇气真的离开韩彩城,那毕竟是她八年的青春,她维系了八年的事业,她不愿放弃。她只能自暴自弃地用这种方式让韩彩城甩了她,然而,孔安不会同意。她的懦弱,她的赌注,不该由一个无辜的生命来承担。 孔安看着她眼角缓缓渗出的泪,又忍不住心软,他抱着她,轻吻她的脸,安慰道:“纯熙,不要这样。” 纯熙拥紧了他的怀抱,哽咽道:“对不起,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我爱你。” 孔安闭上眼睛,他很想说:就算你不愿意放弃,也没有关系的。他习惯了孤独,习惯了冷漠,连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否有能力去拥有一段长久的感情。如果纯熙放弃他,他不会失望,不会悔恨,他甚至觉得他会窃喜——其实,他和她一样懦弱。 但他终是没能说出口,他知道,他舍不得,他舍不得这段突然闯进他苍白生命里的色彩,舍不得这份总能知晓他心意的温柔,更舍不得怀中这具永远为他敞开的身体。 纯熙同样不舍。痛楚浇灌的清醒令她抗拒,她踮起脚尖,身下的热潮驱使她再次向他靠近,灼热的室温烧得她双颊殷红,她贴近了他,说:“我不会让他恨我,我爱你,我愿意试着去做一个好母亲……”她目光灼灼,仿佛积聚了所有的勇气,在酝酿着一个伟大的决定。 缭绕的雾气为这份突如其来的伟大决定蒙上了一层虚幻的色彩。 孔安看着她炽热的眼神,眼里露出难以置信的光,艰难地问道:“你知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纯熙语塞,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他不是不相信她,而是太了解她,他了解她此刻正说着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胡话。他不必知道她具体的过往,便能够明白她全部的人格,这正是她爱他的理由。由此,她的欲念更加疯狂,她恳求道:“我说真的,我愿意去尝试……”她抬起双臂,搂着他的脖子,几乎挂在他身上,欲望夹杂着痛苦,令她的声音愈发酥软,她贴在他颈间呢喃道,“你进来,救救我。” 她无法自救,只能用这种办法逼迫自己。然而,这种办法,对于孔安来说,只有荒诞和可笑。他听到她说“救”字,更是心如刀绞,他没有这个能力,更无法依靠这种方法,他说:“你会后悔。如果我做了,你明天早上醒来就会后悔得想要杀了我。” 纯熙坚决地摇头,努力地为自己证言:“我不会,我不会。” 热气缭绕,他们都不够清醒。 孔安奋力推开她的身体,近在咫尺的洞口几乎令他把持不住自己,他反手推下开关,一股凉水从头顶坠下,终于浇灭了两人不受控制的欲望。 纯熙面无表情地站在淋浴下,冷水淅淅沥沥地沿着湿发滑落。相对无言。孔安唯有拿起毛巾为她擦干身体,然后抱她回卧室,让这一夜提早结束。 纯熙淋了凉水,孔安担心她生病,给她多拿了一床被子。纯熙只是摇摇头说不用,她面色如常,对他的依赖却多了几分,缠在他怀里,闭上眼睛,不再提方才的事。夜里,两人相拥而眠。孔安抚摸着她温热的身体,感受着她均匀的呼吸,心中隐痛久久未散。 直到日光初升,这隐痛才连同昨夜的杂乱被梦境冲散。 纯熙又缩在被子里吻他,两人缠着在断续的闹钟声里做了一次。到了最后一轮闹铃停止,孔安终于不得不把纯熙按回被子里,说:“我上午还有通告。” 纯熙看了他一会儿,眼波微转,仍是恋恋不舍。她埋头在他脖子上蹭了一会儿,软声道:“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孔安笑,“你敢吗?” 纯熙没有迟疑,“你敢我就敢。” 孔安一怔,陷入沉默。所以,在他们两人之间,究竟是谁在心虚,谁在做贼……他在迷惑中逐渐胆寒。 纯熙的手在他的腰腹间流连了一会儿,抬手扶着他的肩,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笑道:“好了,是我不敢。” 说完这句话,她的目色便暗沉下来,眸里划过一丝忧伤,她贴着他的胸口说道:“可我爱你是真的。” 即便没有真诚,没有勇敢,爱也可以存在。 她不必强调,孔安也会知道。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爱。他只是无法确信自己是否有能力去拥有。 离别的吻更加绵长,因为他知道他再回来的时候,就不会再看到她,她不会在这里等他。昨夜所谓的同居错觉,在曙光初露的那一刻便烟消云散。 孔安看着她在绵长的亲吻中愈发红艳的唇,问道:“四月我的第一场演唱会,你会去吗?” 纯熙点点头,一脸坚定地说:“我去,我一定去。” 往事 在谷雅南个人独奏会的尾声。之贻与持久不息的掌声一同兴奋起来,她远远地望着台上金光璀璨的雅南,如见到梦中女神一半雀跃痴迷。或者不应该说仿佛,雅南本就是她的梦中女神。她成熟而不失风韵的脸庞,炫彩而不失深情的演奏,以及那沉默而遗世独立的身姿,都令她着迷,每次追完她的演奏会后,都有“寤寐思服”之感。 这一回,之贻照例准备了一大束鲜花打算在谢幕时送给她,岂料由于献花的乐迷太多,她未挤到雅南面前,花便被保安代收了。这令之贻十分沮丧。 雅南离场后,之贻贼心不死,背着工作人员溜进后台,想要与雅南单独再见一面。谁知刚走到化妆间门口,便被一个身形宽大的男人挡住了光线。 之贻悄悄躲在门外,探头望去,从侧面看,那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尽管穿得西装笔挺,染后的黑发梳得油光发亮,也掩盖不了浑身上下散发出的衰老气息。 老人手里抱着一束比之贻送的还要大的鲜花,非常虔诚地递到雅南面前,雅南却只是淡然一笑,并没有立即接下,问道:“你怎么来了?” “我应该来的。”老人说,“好久不见。” 之贻隐约觉得这人有些面善,像是某个领域的知名人物,但如何也想不起是谁,只能贴近了后墙,屏息静听。 卸下精妆与华服的雅南眉宇间流露出一丝疲态,她别过头去,淡然道:“之前不是说,没有再见的必要了吗?” “是的。”老人并没有失望,仍是面带微笑,接道,“我答应你不去找你,但是今天,我是买票进来的,这是我的自由。” “哦,哦……”雅南无奈地点点头,撩开垂在额前的碎发,径自回到了梳妆台前。 老人举着鲜花跟雅南同步前去,说道:“我无意惊扰,只是一束花,没有别的意思。” 雅南无动于衷。 老人接着说:“我要结婚了。” 雅南的后背微微一僵,指尖从松散的发丝前划过,而后缓缓转身,接下了那束向她张开怀抱已久的鲜花,笑道:“谢谢,恭喜你。” 老人的眼里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落寞,而后恢复微笑,说道:“有空一起吃个饭吗?” 雅南看了一眼怀里的花,沉默片刻,抬头道:“好。” 之贻这时已隐约猜到了这个男人的身份——在国外音乐圈里有一个古早的传闻:世界某知名乐团的小提琴首席谷雅南曾是中国某一富商的情妇,与富商分手后才开始长居美国,而在之贻对雅南的追逐中,也早已探得这一富商的名字,他便是梦华娱乐的董事长韩彩城。 韩彩城与谷雅南约在了音乐厅外的一家西餐厅,餐厅位于时尚广场内,楼上便是雅南此行居住的星级酒店,看样子她并不打算与韩彩城长谈。 之贻蹑手蹑脚地尾随两人走出了音乐厅,目送两人走进餐厅、确定位置后,才装作客人走进同家餐厅,余光扫过雅南的背影,而后选择了与她一帘之隔的近窗座位。 服务生上前询问道:“女士,需要点什么吗?” 之贻的眼睛仍盯着窗户玻璃里雅南的倒影,随口说道:“咖啡?” 晚上十点钟的咖啡并不好卖,但服务生还是确认了一下,道:“咖啡是吗?” “啊?”之贻回过头来,一双尽显无辜的眼睛看向服务生,仿似什么也没发生似地“重复”道,“牛奶。” “牛奶,好的。”服务生记下餐品后,又问,“还需要别的吗?” “不用了,谢谢。”之贻说,她只想赶紧打发服务生走,就连说话声音也十分低微,生怕身后的雅南发现她。 所幸此时的雅南正陷于与韩彩城久别重逢的复杂情思中,平日里敏锐的耳朵也未能为她带来之贻极力压低却近在咫尺的声音。 雅南与韩彩城在一起的时候,多是韩彩城点餐,她自小肠胃不好,吃得少且挑剔,除了父母以外,只有韩彩城了解她的胃口。出乎意料的是,多年以后,韩彩城依然能够点齐一桌她一定吃得下的餐品。 但是,这并不能令雅南感动,雅南是个绝不回头的人。六年前,她离开北京的时候,对韩彩城说,除了工作以外,她不会再回到这座城市。 今天,是她第一次以工作的名义踏上这片久别的土地,得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韩彩城的婚期将近。 这虽在雅南的意料之中,仍无法全然消除她的半分犹疑,只见她故作轻松地摇了摇杯中的残酒,问道:“你不是说你不会再结婚了吗?” 韩彩城没想到她还惦着这事——结婚本是他约她出来的一个借口,目的在于令她相信他不是来找她复合。他想了想,不知该怎样回答,沉默片刻,脸上终露出一丝无奈的笑,牵引起数千道密密麻麻的皱纹,低声叹道:“唉,人老了,总想找个伴,像我现在身体这个样子,身边没个能照应的人怎么行?” 雅南听罢,噗嗤一声笑出声,道:“你那是找伴吗?找保姆还差不多。” 韩彩城并没有否认,只是一阵怅然若失,道:“哎,我是俗人,所以留不住你。” 雅南察觉到他话里针对她的侵略意味,当即反驳道:“现在说这些有意思吗?” 韩彩城在极力克制下仍是忍不住脱口而出:“雅南,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 雅南只道:“你知道不可能的。” 韩彩城垂下头去,像是自言自语般,低声呢喃道:“但我还想再问一次。” “那我就再回答你一次,不可能,永远都不可能。”雅南坚定地说,她的言辞和语气之间均无回旋的余地。 韩彩城并没有失落很久,他早有预料,他说:“我知道会是这样。”这就是他曾经最爱的雅南的样子。 雅南一杯红酒下肚,只觉得凉意刺骨,沉默良久,笑道:“我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同情你的未婚妻。” 韩彩城笑道:“如果你认识她,你就会同情我。” “哦?”雅南在回忆中搜索着残存的久远片段,问道,“是她吗?那个送你古书的女学生?” 韩彩城微微点头,沉默片刻,道:“她,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女人。” 这个懂得投其所好的女学生是她与韩彩城分手的直接原因,却不是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在于她某日关于将青春投入一片荒芜的顿悟,从那一刻起,她就注定要离开韩彩城。她望着眼前这个垂垂老矣的老人,无论多么精致豪华的外物,都无法将他带回她初见他时那意气风发的模样,一阵淡淡的酸楚从心头掠过,她说:“看来,是以前的我太好对付了。” “不。”韩彩城说,很诚恳地说:“她没有你善良。” 雅南心中已然明了,道:“她觊觎你的财产?” 韩彩城点头道:“是。” 这令雅南感到一丝奇怪,她问:“你不是最忌讳这个?” 韩彩城摇摇头,面含无奈地笑道:“唉,没办法,可能是老了,想通了。想找个人来伺候我,不付出点成本,怎么可能呢?” “哪怕是全部的家产,也在所不惜?”雅南道。 “不,不会的。我有分寸。”韩彩城道,他看向窗外的霓虹灯闪烁,忽而一阵哀愁涌上心头眉宇,“有时候,我会觉得,钱,没有那么重要。如果它真的重要,真的独一无二,为什么会留不住你呢?” 说句话的时候,霓虹灯依然在他的眼里闪烁,他也因此没有看到那一滴从雅南的眼角流落的泪珠,沿着侧脸划过,消失在她优雅、洁白而挺拔的脖颈间。 韩彩城很快就离开了,他此行并无多余的目的。他说,他只想见雅南一面,他还说,以后雅南每次来北京开演奏会,他都会来见她。 雅南没有说什么,如果他想来,她始终是拦不住的。 之贻依然默默地坐在雅南的身后,面前的牛奶纹丝未动,只因她陷入了深深的忧伤里。她感觉得到雅南对韩彩城还留有一丝难明的爱,这也许就是她拒绝她的原因。但之贻同样坚信他们不会有结果,雅南的结果应当是属于自己的。 这样想着,身后突然传来椅子倒地的声音。之贻闻声赶忙回头,原来是雅南起身被绊倒,她伏在地上,眉头紧皱,似乎在干呕着什么。 服务生闻声赶来,之贻已先一步拿起纸巾捂住雅南的嘴,扶她起来。毕竟在这样的高档餐厅,直接吐在地上委实不够雅观。 服务生送来一张手帕,问道:“女士,需要帮忙吗?” 之贻接过手帕,塞给雅南,又对服务生道:“没事,她喝醉了,我是她朋友。” 服务生见雅南没说什么,且两人都是女性,便也不再多问。 雅南此时头还晕晕乎乎的,根本没注意到之贻,甩开她的手就要走。 之贻见她走路歪歪扭扭,心下担忧,连忙跑上前去扶住她的胳膊,问道:“你去哪儿?” 雅南这时才勉强抬头看清之贻的脸,不由皱眉道:“怎么又是你?” “我……”之贻语塞,只感到她身上酒气浓重,韩彩城走后,她在原位逗留了半个多小时,一直在喝酒,之贻陷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上前阻拦。她知道她不胜酒力,只得嗔怪道:“你喝那么多做什么?” “我喜欢……你少管我!”雅南不耐烦地说,“你一直拉着我干什么?” “我不拉你,你再摔倒怎么办?”之贻道,“你要去哪里呀?” “我去洗手间。”雅南说。 之贻却并不打算放手,“我陪你去。” 这时候,同性的优势便能够显现出来。 “你很烦诶!”雅南摆脱不了之贻,只得任由她黏在自己身上,走到洗手间门口,突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她的鼻子问道:“你是不是偷听我说话?” 之贻心虚地愣神片刻,赶忙为她推开一扇门,催道:“哎呀,你先进去吧!” 雅南被她推进隔间,刚想出来追问她刚才的问题,突然又听她说道:“小心点啊,要不要我进去帮你?” 雅南听了只想喊救命,便也没了多问的欲望,连声拒绝道:“不要,你先出去吧。” 之贻并没有出去,一直守到雅南出来,雅南一开门看见她,竟逃也似的跑到洗手台呕吐起来。 之贻委屈地跟在她的身后,看着镜中的自己撅起嘴来,道:“你就这么讨厌我?” 雅南无奈地摆摆手,气道:“你刚才不还说我喝多了吗?” 之贻听罢,心情由悲转喜,连忙为她递上新的纸巾,道:“你住哪里呀?我送你回去吧?” “回什么回?”雅南刚刚清理完呕吐过的残迹,接着说道,“我酒还没喝完呢!” 之贻大吃一惊道:“不是吧?你都这样了,还要喝?” “我就要喝!”雅南不理会她,转身便走。 之贻追出洗手间,小心翼翼地跟在她的身后,低声道:“都分了那么久了,没必要吧。” 她只是小声自言自语,没想到却精准地传到了她以为因酒醉而神志不清的雅南耳朵里。只见雅南突然转头盯着她,道:“我就知道,你偷听我说话。” “我可没有偷听哦!”之贻一脸无辜道,“我有座位的,只不过是长了对灵敏的耳朵罢了。我不只听见你说话,还听见这餐厅里的音乐,还听见……” 之贻话音未落,雅南便一头扑到了座位上,倒上了新的红酒。 之贻上前握住酒瓶,认真劝道:“真的不能喝了,你不是胃不好吗?再喝下去会出事的。” 之贻的力气很大,加上因为酒醉,雅南的手使不出力气,只得缓缓放手,目光投向玻璃窗外日渐空旷的深夜街道,而后转眼看向之贻,一脸严肃地说道:“你说,你年纪轻轻的,不好好练琴,跟着我干什么呢?你说,你有多久没练琴了?” “啊?”之贻在她对面、原来韩彩城的位置坐下,眼里露出一丝不可置信,没想到雅南醉了竟然会开始对她的说教。关于多久没练琴的问题,只有很多年前的母亲问过她。 “看什么?我问你话呢?”雅南又道。 之贻结束了短暂的错愕,语含委屈地说道:“我每天都有练的,今天出门前还练了呢。” “是吗?”雅南的语气里充满了怀疑,“那你好端端回国来干什么?” “我……”之贻越想越气,道,“回国是我的自由!就算不开演奏会,我家也在这里啊!我回家你也管?” 雅南却只是一笑,她才懒得管,这时,她已经趁之贻不注意续上了新酒,凉酒入口,寒彻心扉。 之贻刚想夺回她手里的杯子,她却已经一口饮尽,脸上潮红更深。 之贻把酒瓶抱在怀里,铁了心不让她喝下一杯。 雅南的手僵在半空中,缓缓落在蓝绿色的桌布上,眼眸如水,充斥着泪光点点,叹道:“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为什么还不走?” “什么人?”之贻思索片刻,方才意识到她话里所指,当是她的“小三”传闻在今日她的面前被证实成真的事。她觉得有些莫名奇妙,不由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封建啊?” “什么?”雅南不解。 “你说你是什么人?有钱人的情妇?人人唾骂的‘小三’?”之贻道,“小三本身就是一个单方面的词汇,把一段婚姻、爱情失败的原因归结到第三个人的身上……可其实呢,任何一段感情的破裂都是先从内部开始的,从内部的双方开始的,小三就是一个象征性的名词,面对一段不稳定的感情,没有‘小三a’、也会有‘小三b’。可笑的是,这世界上大多失败的婚姻,都必定要选择一个女人背上‘小三’的骂名和耻辱,男人隐身,原配或者说‘正妻’则充当了受害者的角色,仿佛只有消灭了小三,男人就会改变,这段婚姻就能持续下去——那简直是痴人说梦!说到底,不过是这个社会几千年传承下来的对女人的荡妇羞辱罢了!而这种羞辱,不仅有男性的参与,还有女性的参与,人与人就是这样,永远充满了矛盾和战争。越是脆弱的人,越是不自信的人,越喜欢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去指责别人,仿佛只有把污浊卑贱的标签打在别人的身上,才能够证明自己的纯洁无瑕和至高无上。” 雅南默默地听着之贻愤世嫉俗的观点,第一次对她刮目相看,但同时,眼底心间仍是掩盖不住的悲凉,她说:“一个人的看法是不能改变社会的。” “但至少可以不被社会改变。”之贻说。 雅南轻轻点头,垂眸间思绪飘浮,渐渐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她低声一笑,道:“我从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只在乎我的付出是否值得。” 十三年前,雅南凭借一个国际性的权威音乐奖项成为家喻户晓的小提琴演奏家时,还只是一个刚刚从音乐学院毕业的学生。也正是那样巧,在还没有尝过爱情滋味的年纪,便遇见了韩彩城。他日日捧她的场,与她谈论音乐,表达对她的倾慕之情,爱上他,是她生命里的必经之事。她说:“那时候,他还不像现在这么老,男人四十多岁的时候,正是仪表堂堂、意气风发的样子。” “那你付出了什么?又后悔了什么?”之贻问,“是青春?还是爱?” “青春永远是属于自己的,谈不上为谁的付出;爱也是自己的,爱与被爱同样幸福……我也从来没有后悔过,和他在一起那些年,我曾体会过真实的快乐。”雅南笑了笑,眼里依稀还有泪光,“只不过,我难过的是,这段感情、这段时光没有像我曾期待的那样发展下去,以至走到今天这样的无疾而终。” “雅南,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有结果。”之贻说,“更不是所有的事情都会有我们想要的结果。” 雅南却仿佛没听见这话似的,仍陷在悲伤的回忆里,“我知道会有这一天,是我主动要离开他的。我和他在一起七年,沉迷了七年,突然有一天,就醒了。我开始问自己:我这样是为了什么?我眼看着他离我越来越远,我越认清他,就越觉得他其实,并不是我想要的人。但是,明明好早以前,是的……我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他变了。这么多年,我为了他放弃我在海外的事业,为了他压抑我身体的欲望,我想要的,只不过是精神的共鸣,可是,当有一天,连这一点都失去了,那这段关系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雅南的爱情故事俗套又纯真,她在对之贻的诉说中,全程未提那些有关因韩彩城家室而加注于她身上的偏见、污名,甚至是咒骂。她在意的从来都只是爱情本身,她说,人是会变的,从前的感觉与以后的感觉不一定是相同的,所以,爱情也会因此而变。雅南说,爱情的唯一和永恒只是人类的幻想。 之贻却说,就算是幻想,我也要这样去想,没有这样想过,就永远不可能实现。 雅南后面还说了什么,自己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自己已渐渐进入梦乡。她又梦见韩彩城来看她的演奏会,但是她一点儿也不高兴,因为总有人在她身边盯着她。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雅南终于明白梦里的那双眼睛从何而来,因为当她睁开眼睛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之贻定定地坐在床边看着她。 雅南睡了一觉,头仍然是昏昏沉沉的,但醉意已褪去大半,她警觉地坐起身来,发现自己正穿着睡衣,惊道:“谁给我换的衣服?” “我。”之贻说。 “你……”雅南咬了咬嘴唇,虽同是女性,但之贻之前的告白令她不得不防。 之贻也早已猜透她的心思,为自己澄清道:“我虽然说话比较直,但人品还是很好的。”她冲雅南笑了笑,说道,“我可不会趁人之危哦!” 雅南拉了拉睡衣领子,不知该说些什么,便翻身下床打算去洗漱。 之贻旋即贴在她身后,又道:“也不会趁虚而入。” 雅南这时停下脚步,忽而察觉到哪里不对劲,回头看向之贻,问道:“你的衣服呢?” 原来这时之贻正穿着酒店的浴袍。雅南怀疑的目光令之贻感到委屈,她后退几步,坐回床侧的椅子上,道:“你还说,你昨天吐了我一身,当然是拿去洗了。” 雅南目露惊讶,仔细回想,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事来,不过看到之贻委屈巴巴的神情,自己心中也感到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不太记得了……”然而她话还没说完,便看见之贻的委屈转化成豆大的泪珠从眼里滚落下来,她吓了一跳,问道:“你怎么啦?” 之贻只是断断续续地抽泣,越想越委屈,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被人家吐身上过。” 雅南在难为情之际被之贻的小孩子心性逗笑,上前抱住她的头安慰道:“好了,对不起嘛!我跟你道歉,原谅我好吗?” “不好不好。”之贻伏在雅南胸前继续抽泣,泪水和鼻涕一起沾湿了她的衣服,仿佛是要报复她昨夜的酒后行径,雅南也只得任她哭泣,柔声安慰道,“好了,别哭了。” 哪知听见雅南的安慰以后,之贻哭得更凶了,雅南不解,问道:“又怎么啦?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让你伤心成这样?” “不,不是。”之贻抹了抹泪水,抬起一双泪眼,望向雅南,哽咽道,“我知道我之前说错了话……可那是我的真心话呀!我真的很喜欢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你就算现在不喜欢我,也不要躲着我呀!我不会骚扰你的,我保证。” 雅南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竟生起一丝莫名的怜爱,叹了口气,道:“好,这是你说的,只要你不骚扰我,我就不躲着你。” “嗯嗯!”之贻激动地点点头,破涕为笑,道,“我们先做朋友好不好?恋人总是要先从朋友做起的。” 雅南听罢,放在她背上的手缓缓收回,忍不住皱了皱眉,转身离开。 “雅南。”之贻在她身后唤道,“为什么不给自己一个机会呢?你也说过,人会变,感觉会变。未来的事情是说不准的,也许有一天,你会爱上我呢!” 告白 错综林立的办公楼间,日光沿着玻璃折射的角度洒在纯熙的脚下。她站在走道的落地窗前,静静地看着对面楼下被簇拥着走过的孔安。 他今天做了造型,是高端设计的名牌西服,比平日里更显身材,远远看去,长身玉立。还有围绕在他身边的相机闪光灯,和着室外晴空温暖的光晕,交错地掠过他精致俊美的五官,辉映出他璀璨夺目的外表。 纯熙的笑容挂在唇角,心仿佛同目光一起追随着那点光亮消失在楼间的转角。 一个不合时宜地声音打破了这份晴日里的平静。 “周小姐,韩总找您。” 纯熙的笑容消失在脸上,冷冷地回了句:“知道了。” 午后的办公楼相对安静,楼梯间员工不多,纯熙避开旁人视线,缓步走进高层最大的一间办公室内。 宽阔的落地窗内仿佛容纳了天地间最充沛的阳光。 纯熙踩着沙发的影子走进,远远地停在了门侧的会客处。 韩纾意转过椅子,面向纯熙,笑道:“站那么远干什么?” 纯熙冷冷地道:“有话快说。” 韩纾意倒并不着急,他扶着椅子把手站起身来,绕过办公桌,高大的身躯遮挡着身后一半的阳光,“怎么,怕人看到?”他戏谑地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 纯熙冷哼一声,道:“你有什么大病,非要在这里说?” “不然呢?不在这说,在家里说吗?”韩纾意笑着质问道,“你昨天回家了吗?” 纯熙面无表情地站着,没有作答。 “整天就知道出去鬼混!”韩纾意冷声道,“你知不知道,谷雅南回来了。” 纯熙心下一颤,愣了片刻,方才恢复平静。她微微抬眼,看向韩纾意,露出一丝玩味的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过是个女人罢了,就值得韩总经理这样害怕?” 韩纾意笑道:“是,我害怕,我会承认;而不像有些人,害怕,却不敢承认。” “我有什么好怕的?”纯熙笑,“她回来又怎样?她回来也不会要韩彩城的。谷雅南要是没这点本事,犯得着让你这么害怕?” “对。”韩纾意接道,“那你呢?你是不是也想效仿她,来一个清高自守弃金钱如粪土?” 纯熙明白了他真实的目的,沉默片刻,笑道:“我如果是那样的人,就不会跟你有开始。韩纾意,你能不能不要这么没有自信,三天两头地来烦我?” 韩纾意笑道:“私事上,我绝对没有心情天天盯着你;可公事上,我却不得不关照着点,免得你太得意忘形,把我们的利润都搞进去。” 纯熙冷笑道:“你要是有证据就摆出来,没有就少废话。” “证据?的确不太好找。”韩纾意道,“但你也不要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在演艺圈,太过随心所欲,不是件好事。” 纯熙垂下眼帘,心道,她就是想让孔安随心所欲。她竭尽全力、不留痕迹地给他提供最大的方便,就是想让他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像当初她所希望的那样,她要让他站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唱符合他心境的歌。 韩纾意接道:“做得太过,容易引人注目。” 纯熙反问道:“我好像从来没有过问过你那些助理的事吧?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宽了吗?” “我捧他们,是为了赚钱。”韩纾意笑道,“你呢?又是为了什么?” 纯熙说不出“赚钱”二字,哪怕是为了反制韩纾意,她也说不出,因为这是对孔安的侮辱。她笑了笑,明确地告诉他:“不管我为了什么,都不关你的事。在你没有找到我给公司造成损失的确凿证据之前,不要再多管闲事。” 言罢,她便转身推门而出。 韩纾意坐回椅子,再度打开手机翻看着昨夜韩彩城与谷雅南约会的照片,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纯熙说得没错,谷雅南就算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一切都正照着他原定的计划进行。 雅南在国内余下的几场演奏会,之贻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次次捧场,尽管雅南对她的态度并没什么突飞猛进的变化,但这点细微的容忍已令她心满意足。 而在北京城内,韩彩城的婚期也如雪球般在一夕间越滚越大,不只是业内人士,几乎所有认识他、知道韩氏企业的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在这样轰炸式的信息包围下,孔安没有理由不知道。 尽管如此,两位主人公——韩彩城和他的未婚妻,并未针对这个越传越大的传言作出回应。 孔安有一回上台前听见同事议论这事,在台上唱歌时总是忍不住回想,一时走神没有跟上乐队,虽然不是直播,事后也重新录过,但关于他现场“翻车”的消息仍是不胫而走,且越传越凶,现场观众偷拍的小视频在网络上疯传,竞争对手的团队及其粉丝趁机大做文章,扒出他首张创作专辑造假的事。 这是源于除了第一张专辑在李和风的“逼迫”下交足了功课,后来的几张专辑他个人创作的曲子大概只占三分之一左右,对此他做过解释,他说自己不是写歌机器,尤其是在兼顾歌唱事业的情况下,不可能做到每张唱片词曲全包。而第一张唱片则是由于有旧作充数的缘故。 但这个原因显然不能说服听众,很快,一张关于他造假的“实锤”图片就在网上流传开来——这正是当时尚未标明作词人的《流沙》原稿。 孔安的经理人林晗分析后认为这张原稿是从离职的李和风手里传出的,他离开公司时与韩纾意闹了些不愉快,这次趁着孔安唱歌“翻车”事件的余波借题发挥,正好将手里的存货“不经意”间流出,把孔安以及整个唱片公司制作部门的“丑闻”放大开来。 但至于这“造假”事件的原委,林晗并不清楚。事实上,这件事,除了孔安和纯熙以外,也只有李和风和韩纾意略知一二,其他人根本不可能触及事件核心。为此,林晗特意询问孔安,希望能够结合事实为他制作出一个澄清方案。 孔安则说:“一首歌而已,不用澄清了吧。” 林晗知道他的脾气,只能解释道:“现在事情越闹越大,再闹下去,还可能会影响到公司的声誉,到时候可就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了。” 孔安却只是笑,说道:“那你去问公司啊,这件事本来就是他们决定的。” 林晗不懂他的意思,但已猜到“造假”事件可能为真,他想了想,猜测道:“当时,是李和风的决定?那韩经理……” 孔安没有肯定,也没有否认,而是有意结束这个讨论:“所以,如果公司那边没有什么动静,我们就不用多操心了。”他的手指划过手机屏幕上一连串对他的质疑和谩骂,笑道,“现在哪个明星没有‘黑料’?你澄清了这一个,还会有下一个,喜欢你的人不会因为这点‘黑料’就不喜欢你,不喜欢你的人也不会因为没有这个‘黑料’就喜欢你……所以,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浪费自己的时间。” “好,你倒是有底气这么说。”林晗点点头,又道,“那你也得说说,你最近是怎么回事?比如那次进错拍是怎么发生的?你这样,演唱会怎么开?” 孔安知道他是指自己起伏不定的状态,但这其中缘由他永远无法与旁人言明,沉默少顷,他说:“我知道了,我有在反思。”言罢,他又抬头看向林晗,诚恳地说,“放心吧,演唱会我会好好练习的。” 林晗无奈地点头,道:“就剩几天了,你真的注意一点吧。”这个年长他五岁的男人总喜欢以这种长辈的语气对他说话。 孔安还记得纯熙说,他的演唱会,她一定会去,而在演唱会开始之际,她的结婚传言已经传遍了整个北京城,这时候,那个陈旧的诺言就变成了一个魔咒,盘旋在孔安的头顶,让他在忙碌的工作中仍时刻感受到一种不知名气压的笼罩和束缚。 演唱会的前几场很顺利,并没有受到此前“造假”传言的影响。毕竟事件缘起也只是涉及竞争对手的粉黑大战以及与前公司闹矛盾的离职员工的推波助澜,不涉及什么原则性问题,当事人不去理会,时间便能将它平息了。况且,那张《流沙》原稿的图片,除了能证明歌词出自一个不知名的人物以外,并不能对孔安本身的作曲才华造成任何毁灭性的打击,其他小范围的借题发挥式的造谣污蔑也自然成不了什么气候,很快就在孔安精彩的演唱会视频及相关报导中被淹没了。 最后一场演唱会定在上海,这时候的孔安,已经在连日的忙碌中忘记了那个约定。但正如他从前所说的,纯熙总是喜欢在他快要忘记她的时候出现,这一次也不例外。 与此前的数场演唱会一样,工作人员安排歌迷在他演唱一首欢快的歌时排队上台献花和送礼物。歌曲才唱了一半,怀里的花已经多到塞不下:百合、茉莉、满天星……各式各样,清新留香,交错纵横,美不胜收。 孔安结束了一轮与歌迷接连不断的道谢、握手,终于得闲趁着歌曲间奏将怀里摇摇欲坠的花束们放在舞台左边的置物架上,在他举起麦克风起身准备唱下半段时,一束红玫瑰突然出现在了眼前。 很少有歌迷会送偶像红玫瑰,起码今晚,这是第一束,色彩耀眼、芳香刺鼻,就像送花者带给他的无可抵挡的冲击一样。 这一晚的纯熙,身着一件白色连衣裙,裙摆刚刚垂在膝盖上方,显得比平时多了一分青春活力,这也是她能混在一群送花的小女生中而不显突兀的原因。 孔安没想到纯熙会以这种形式出现,他望着她温柔而充满爱意的笑脸,竟忘记了接花。怔然中,纯熙已将花塞进了他的怀里并快速跑下了台。孔安感受到花枝隔着包装纸传递至掌心的温度,终于从方才似梦般的迷蒙中回过神来,从机械的唱词中找回歌曲原有的感情。 从纯熙上台、送花到下台,这个过程不超过半分钟,除了这束不合时宜的红玫瑰,与今晚上台送花的任何一位歌迷并无不同。然而,只有在离舞台最近的前排观看的经纪人林晗注意到,孔安在接过这位女歌迷的花后,并没有向她道谢、鞠躬以及握手。 林晗觉得哪里有些不对,想了一会儿仍是想不通,正打算事后问问孔安,然而,没等到提问的时候,孔安在下一首歌前超出台本以外的讲话便给他,以及全场听众、媒体丢下了一个重磅炸弹,足以令方才面对最后一位歌迷的稍稍不得体被所有人忽略。 在乐队归于宁静的间隙,孔安说:“前些日子,关于我有一些不好的传闻,今天,在这里我想做一个回应。” 林晗霎时急得满头大汗,艺人的这种即兴发挥本来无需令他如此紧张,但事关“造假”丑闻的澄清,孔安理应事前知会他一声,研讨出一个得体的话术才可以公开讲演。在林晗看来,孔安平时不怎么“会说话”,他实在担心他会说出什么引发负面舆论的东西来。可是,事到临头,他在台下,也不可能直接麦拿克风去打断他,只能任由他继续说下去。 “有人说,有一些歌不是我写的,并且拿出了一些‘铁证’……”孔安平静而清晰地说道,“没错,我承认,‘流沙’这首歌的歌词,的确不是我写的。”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如果是直播,林晗真想当即掐断摄像头。 然而,孔安接下来的话,则是令全场气氛瞬间达到了另一个高潮,他说:“它是我曾经的一位、好心爱的女朋友送给我的。”他的目光仍停留在人群中纯熙的方向,从目送她下台开始,就没有停止过,“她说,她的名字,就是我的名字。” 纯熙的思绪回到那一个冬日的夜晚,眼眶几乎湿润。她默默地看着孔安,华丽而宽阔的舞台中央,一束清冷的灯光淡淡地打在他的脸上,竟生出一股万千灯火环绕般的暖意,他还抱着她送的玫瑰花,那束高傲而娇艳的鲜花在他俊美容颜的映衬下显得暗淡而普通,在纯熙心中,什么样的花也配不上他。 然后,孔安对她笑了笑,灯光转向柔和,映出他真挚的双眼,他说:“今天,她‘可能’也来到了现场,接下来,我想把这首歌送给她。” 钢琴手适时地弹起了前奏,而后就是一段早已深刻烙印在纯熙记忆里的旋律,以及他随时随地都能令她融化的嗓音。这首歌,是他们相爱的证据,记录着他们之间最紧密的关联。这偌大的场馆内无一人知晓,这是独属于她和孔安的浪漫。 这场与“澄清”自然接续的“告白”令当晚的气氛达致顶点,爆点十足,“造假”传闻转化成一场爱的宣言,的确是林晗以及众歌迷、网友没有想到的,演唱会刚刚结束,相关小道消息便传遍了各大网络平台,各大媒体也纷纷连夜赶工,准备抢明早,甚至是当下午夜十二点的头条。 结束了数小时卖力演出的孔安在后台被粉丝和记者包围,闻讯赶来的记者均对他方才的“官宣女友”十分感兴趣,但孔安并没有进一步回答的意思。经纪人知道今晚是躲不过了,便和保安商议安排孔安从后门走,孔安于是便躲过众多话筒和视线似做贼般地退出场馆。走到侧门处,于意料之中撞见纯熙向他招手,二人于是沿着小道逃开人群一路飞奔至午夜空旷的街道上。 道旁的江风吹起了纯熙的秀发,她的脸上还挂着幸福的微笑,她与孔安挽手而行,忽然意识到他两手空空,便问道:“诶?我送给你的花呢?” 孔安说:“刚才出来得太急了,忘记了。”他看着纯熙,笑道,“需要我回去拿回来吗?” “不要!”纯熙抓紧了孔安的胳膊,顺势扑进他的怀里,笑道,“那个太显眼了。” “你难道不是有意为之?”孔安笑。 “嗯……”纯熙看了他一眼,故作为难地说,“其实是花店只剩下那一种了。” “哦,那正好,不用去拿了。”孔安笑着说。 纯熙却并不在意,接着说道:“以后我再送你啊。” 还有以后吗?——孔安很想问,但他最终没有问,因为他不想破坏这一刻难得安宁的气氛,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愉快轻松地相处过了。 纯熙又问:“你饿了吗?我们去吃东西吧。” “嗯……不是很饿。”孔安说。 “为什么?”纯熙不解,“你唱歌前肯定没有吃饭呀?” 孔安看着纯熙一脸认真的模样,想了想,说道:“看到你就不饿了。” 纯熙听罢,怔了片刻,道:“这话听起来怎么怪怪的……好像是在骂我。” 孔安听得直笑。 纯熙忍不住打了他一拳,嗔笑道:“你就是在骂我吧!” 尽管如此,孔安还是被纯熙拉去了一家她“蓄谋已久”的餐厅——她早已订了位。她为他准备了一个完美的烛光晚餐,她说:“今天你说的那些话,我很感动,有种美梦成真的感觉。” 但对于孔安来说,这个精心布置的晚餐却蕴藏着一股莫名的危机。这个夜晚,他一直在甜蜜和恐惧中徘徊,眼前的甜蜜无法令他完全忘记外界横亘在他耳边的传闻。他说:“可是你准备这些的时候,并不知道我会说那些话。” 纯熙沉默了片刻,面上又再度泛起微笑,道:“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 “纯熙。”孔安看着她在烛光摇曳下渐趋迷离的双眼,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最近……” “我爱你。”纯熙简单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孔安苦笑着点点头,他当然知道她爱他,然而爱不只有快乐,也会有痛苦,甚至还有那连绵不绝的、恒久不息的折磨。 结束了晚餐,孔安带纯熙回到了他在演唱会期间居住的酒店,为了避人耳目,纯熙便也佯作远客单独开了间房,两人分别上楼后,才敢悄悄会合。 孔安进房不到三分钟,便听见纯熙的敲门声。他开门问道:“这么快?也不多装一会儿?” “怎么装?”纯熙一边关门一边反问道,“我什么都没有带,怎么住?”她一向用不惯酒店的一次性洗漱产品,就算是从前旅行途中丢了行李,也会先去超市买了常用的牌子再住店。 孔安却明知故问道:“我这里也没有你的东西啊。” 纯熙在门口踢掉高跟鞋,赤脚向他走来,笑道:“你烦不烦?”她说着,就沿着沙发凑上来,双臂环绕挂在他的脖子上,笑意盈盈,粉面微红。 孔安的手穿过她背后柔顺繁密的发丝,落在她白裙后开缝设计处裸露的腰间,问道:“你涂那么白干什么?” “怎么,只许你天生丽质,不许我后天补拙?”纯熙嬉笑着说。 孔安从她的笑靥中感受到了一丝陌生,他有许多疑问,却不敢问出口,到头来,只得淡淡一句:“美或不美,与肤色有什么关系?” 纯熙笑道:“傅粉施朱,代表我对这一面的重视。” 经过一路的奔波,她脸上的粉底已经被汗水稀释了不少,伴着水光微转的眼睛,更加摄人心魄。 孔安还未从她这含情的美目中回过神来,便感到她的脚已经撩开他的裤脚,而后贴着他的小腿慢慢攀上他的身体。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度被她独有的气息紧紧包围。纯熙就像罂粟,从他碰到她第一天开始,就再也戒不掉了,哪怕他已经预感到迟早有一天会死在她手里。 和从前许多次一样,一夜的纠缠,消耗极致的快乐,等黎明到来的时候,悲喜再度跌入寻常的轮回。 清晨孔安醒来的时候,纯熙正坐在镜子前化妆。她还穿着昨天那件白裙子,经过昨夜的消磨,已经布满了褶皱。她的确什么也没带,除了化妆品。这也是第一次,她在与孔安过夜后早早地起来化妆。 孔安披上外衣,走到纯熙的身后,看着镜子中那张精美得有些陌生的脸,仿佛已经预料她接下来要说什么。 果然,纯熙的下一句话是—— “我要结婚了。” 婚礼 “我要结婚了。” 说这话的时候,纯熙依然在画着眼妆,因为手抖,画了又擦,擦了又画,不知反复了多少次,也难以遮盖眼周莫名的红肿。 孔安看着镜子里的纯熙,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后退,至床边坐下,手掌伸展开来,正触到她遗落在白色床单上的几缕长发。 纯熙也没有多说什么,她仍然在艰难而努力地化妆,大约过了十分钟,终于完成了一个相对正常的眼妆。接下来便是口红。 孔安看得出,那支口红的色号,与当日在机场时她所用的一模一样。待那熟悉而刺眼的颜色终于覆上纯熙的唇,他终于开口道:“你大老远跑来,就是要告诉我这个?” 纯熙平静地合上口红盖子,淡淡地说道:“是。” “有这个必要吗?”此刻的孔安,脸上是一种超乎事外的平静。 “有。”纯熙坚定地说,“我想了很久,这件事,我一定要亲口告诉你。” 孔安不由一声冷笑,道:“我知道与否,很重要吗?能改变事情的结果吗?” 纯熙说:“这是我的决定,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有所改变。” 孔安笑,“那你何必告诉我?” “你有权知道。” “为什么?” “因为我爱你。” 纯熙的回答令孔安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他应该想得到,纯熙就是这样,她用一个夜晚的繁华来结束这段恋情,她以漫天的灯火,遮掩她悄无声息的冷漠。 纯熙站起身来,转身面对孔安,一脸严肃地说道:“这个婚,我必须结,只有韩彩城能帮我实现扳倒周怀光的梦想。”她的眼里露出一丝阴冷的光,“周怀光害死我妈妈,我不会放过他的。” 孔安已停止了笑,同样站起身来,与她四目相对,冷声道:“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把你母亲当作借口?你不怕她在地底下听见了寒心吗?承认自己的物质有那么难吗?” 纯熙听罢,脸上并无预想的怒气,反倒露出一丝释然,笑道:“是,没错,你最了解我,总能一眼看穿我在想什么。可是,那又怎样?你这么聪明,又经历过贫穷,不该再对贫贱的生活抱有太多不切实际的幻想……你应该知道,这是资本的时代,不是艺术的时代。没有钱,再好的音乐,再珍贵的艺术,都只能被埋在尘埃里,直到你死了,都没有人肯看它们一眼。而你,真的能够忍受默默无闻、庸庸碌碌的一生吗?真的能够满足于这片瓦之地的稀疏掌声吗?” 孔安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心下生出一丝警惕,问道:“你想怎样?” “给我三年时间,等我拿到了钱,我们就能一辈子过人上人的生活。”纯熙认真地说,“而且,只要我在公司一天,我就一定会努力让世上所有人都听得到你的音乐,看得见你的光芒。” “三年?”孔安觉得有些可笑,“你就这么有信心?” 纯熙垂眸不语,片刻之后,又抬头说道:“是的,我有信心。” 然而,这份信心并不能传递给孔安。他只是一如既往地淡漠,他说:“可惜,这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孔安一件一件地穿好衣服,系上领带,看了纯熙最后一眼,说:“祝你成功。但是,我不会陪你了。” 而后,他走出了这个房间,消失在纯熙的视线内。 一阵疾风吹过,房门“砰”地一声关闭,这巨响几乎刺穿了纯熙的耳膜。 从美梦中醒来的孔安不得不踏入那因美梦破碎生成的玻璃残渣,一不小心便会扎破了手脚,鲜血滚滚。 首先是林晗的质问,他说:“昨天你说的那个女友是谁?” 孔安的唇角露出一丝苍白的笑,低声道:“不是谁,没有那个人。” “什么?”林晗察觉出他一夜之后,仿似大喜大悲般状态翻转,但他已没有时间细究,因为有更紧要的事等着他配合解决,他说,“我不管那个人是谁,你知道昨天桑小姐来了吗?” “谁?”孔安从迷蒙中回过神来,问道,“桑柔吗?” “是,她坐的位置比较偏,我们都没注意到,没想到还是被记者拍到了。所以,现在就有媒体写你昨天说的女友是桑柔。”林晗说。 “哦。”孔安木然地应了声,道,“随便吧。” “我倒是想随便。”林晗气道,他叹了口气,又道,“桑柔的经纪人杨姐刚刚给我打电话了,说桑小姐现在很不高兴,要求我们把这件事公关掉。” “哦。”孔安淡淡地答道,“那你去做吧。” “你这叫我怎么做?怎么说?”林晗无奈地摊手,气道,“我昨天就想说你,澄清造假和公开恋情,无论哪一件,都不是小事。你有跟我商量过吗?有尊重过我的意见吗?现在好了,搞出一大堆烂摊子,还惹到了桑家的小公主,你可真会给我出难题!” “对不起。”孔安说,他连道歉都是轻飘飘的,感觉不到丝毫的诚意。 林晗不由得骂道:“你昨天晚上去哪了?我晚上十二点多收拾完去找你,你都不在酒店。在哪儿快活了一夜,现在虚成这样了?你看看你,是不是连脸都没洗,怎么好意思出来见人的?” 孔安这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洗脸,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事,他此刻只觉得疲惫,多说一个字,都会接近筋疲力尽。 “好了,现在也没什么时间了。昨天的事我就先不追究。”林晗摆摆手,顿了顿,又道,“我想了想,现在唯一的方法,就是你主动公开女友。” 孔安靠在沙发上,只觉得头昏脑涨,他勉强揉了揉太阳穴,使自己清醒几分,说道:“我说了没这个人,只是拿来串词的,你要我怎么公开?公开谁?” 林晗听了这话,看着孔安半死不活的样子,不由得张大了嘴巴,愣了半晌,才发出声来:“不是……你有病吧?你,你串词搞这么大动静?搞到现在没法收场?” 孔安仿佛从这句责骂中清醒过来,他坐直了身体,目光直直地盯着林晗的脸,说道:“是,我就是有病,我有病才会那么说。” 林晗感受到孔安语气的异样,他毕竟是个在情场里历练过的人,仔细分析片刻后,试探地问道:“你昨天结束以后,是不是跟你那个女朋友吵架了?” 孔安脸上露出一丝冷笑,道:“不是吵架,是分手。” “什么?这……”林晗只觉得莫名其妙,明明昨天他也几乎被那个场景感动,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能够在听到这样的公开而隐晦的浪漫告白后选择分手,他着实想不通。 “要公开可以。”孔安突然又道,“就说,是以前的女朋友,现在她死了。”他在台上的话比较模糊,含了“曾经”、“可能”两个词,这样说未尝不是办法。 “你……你们有什么深仇大恨能不能对着彼此发泄,非要这么折磨我?”林晗觉得自己心肺都要被这事缠绕得烧起来了。 “算了,晗哥,你不要管了。”孔安冷静下来,说道,“这事就让它过去吧。桑柔那边,我去解决。” 林晗摇摇头,叹道:“可这也不是个办法啊!你以后怎么出去?记者、粉丝都会问的。还有微博上……” 孔安沉默片刻,咬紧牙关,艰难地回答道:“就说,是个素人,不想被打扰。” “好吧,只能先这样。”林晗点点头,他想了想,又叮嘱道,“桑柔那个,你再好好想想怎么说。对了,她现在应该还在酒店,你赶紧去洗洗脸,别这个样子再撞上她,也不嫌丢人……” 孔安在林晗的催促下,终于慢腾腾地走进了他房里的洗手间,他双手支撑在洗手台上,看着镜子中自己颓然苍白、毫无血色的脸,只感到时光像是一把无情的利刃,在他的生命里来回穿梭,将爱与痛苦、拥有与失去搅得一片混乱,令他永远在感情的悬崖边徘徊,永远找不到心灵的安宁。 他缓缓抬起手,想要把那枚戒指取下,然而无论他如何用力拉拽,戒指都纹丝不动。他想起纯熙最后留在他背后的眼神,即便他已经走出很远,即便最终已隔了一道厚厚的门,都如磁铁般吸附在他的背上,然后穿过心头,直入脑海,久久无法摆脱。 中午时分,不巧的事发生了。正应了林晗所言,孔安去吃饭的时候,恰好遇见桑柔,一桌之隔,她与女助理一起。女助理看见了他,频频扭头看他,而桑柔却始终头也不抬地搅动着碗里的食物。 林晗在一边看到后悄悄告诉他要把握机会,去跟桑柔道歉。 孔安听见“道歉”二字有些不满,说道:“又不是我让媒体那么写的,为什么是我道歉?” “那你以前跟她出双入对是怎么回事?”林晗一句话便把他驳回去,最初失意于纯熙的某段时间,他的确曾对桑柔来者不拒,即便是知晓绯闻内情的林晗,也看不大过去,劝说他不要“玩弄”人家的感情,这样的千金小姐他们惹不起。 孔安想了想,说:“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说。” “来不及想了。”林晗催促道,“人家都看见你了,总不能不去打声招呼吧。” 孔安不情不愿地被林晗催促着站起身来,走到了桑柔桌前。 小助理过去便对他一向殷勤,这回见他走来,急忙站起身道:“孔先生来了。正好我吃完了,你坐这里吧。” “哦,不用。”孔安说。 桑柔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 小助理忙端起自己的餐盘,道:“没事,您坐吧。”话音未落,便逃也似的跑走了。 助理的表现证实了桑柔今天糟糕的心情。 孔安感受到桑柔的目光,更感尴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直到她说:“坐吧。” 两人餐位,桌子并不宽敞,气氛也更显紧张。 孔安坐下后,想了想,说道:“不好意思,昨天晚上,我不知道你来。” 桑柔听罢,忍不住一笑,道:“我去捧你的场,你应该说‘谢谢’,而不是‘不好意思’。” “是。”孔安不禁有些捉摸不透她的心思,犹豫片刻,又道,“还有,今天有些新闻说……那个,给你造成困扰,我很抱歉。” 桑柔想了想,笑道:“哦,那个你不用太在意了。我只是今天早上刚看到的时候有点生气,肯定是杨姐多嘴告诉你们了。我现在已经好了,他们写得挺好的,我很开心。” “你……”孔安对于她突然的转变感到一丝忧虑。 “怎么啦?你什么时候这么在意别人的看法?”桑柔笑道,“他们愿意这么以为,就让他们以为呗。反正我不介意。” 孔安点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桑柔沉默片刻,看着他的眼睛,又道:“能为你挡枪,我很乐意。” 孔安抬起头来,惊觉她可能已经知道了什么。 果然,桑柔接着说道:“你真的以为你瞒得很好吗?真的以为我不知道她是谁吗?” 孔安心下一颤,他突然想起桑柔是见过纯熙的,而且她昨晚也住这个酒店,那么他和纯熙半夜回来的时候……这令他不寒而栗。 桑柔已看出他的心虚,脸上却渐渐浮现出一丝哀伤,她轻垂眼眸,压低了声音,痛苦地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她能给你的,我都可以给你,而且,我还可以光明正大地给你……” 孔安只觉得喉头梗塞,沉默了半晌,方才挤出几个字来:“不是,不是这样的。” 桑柔猛地抬头,紧盯着他的眼睛,问道:“那你说,你说是怎样的?” 孔安被她盯得眼睛酸涩,十指弯曲,手掌缓缓握拳,道:“我们已经结束了。” 桑柔却只是一声冷笑,道:“是啊,她就要结婚了。不管私下里怎样,表面上都要结束的。” 孔安不想再去辩解,他知道,这件事,在他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就应该想得到这种最坏的结果,以及随时被公之于众、遭万人唾骂的风险。 不过,桑柔还是安慰他,说道:“放心,我不会去管别人的家事的。我只是,只是希望你好。”她的手指缓缓前移,柔情似水般地向他靠近,终于握住他的手背。她的拇指在他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摩挲着,轻触那支闪着微光的钻戒,问道,“这只戒指,你一直戴着,是她送给你的吗?” 孔安的视线也随着她的目光和话语落在了那枚戒指上,下一秒,一滴泪毫无征兆地落在了桑柔的指尖,然后沿着他的手背滑落。 桑柔缓缓抬眼看他,他干涩的眼睛里已全无泪痕,独留一分空洞,半分悲伤,引得她双眼湿润,她想,她还是爱他,就算已见过他最不堪的样子,她还是爱他。 这一幕,意料之中地被摄像头记录下来,成为昨夜“官宣恋情”的左证。时隔多日,孔安和桑柔的名字再度攻占热搜头条,这一次,他们都没有否认。 这一新闻的热度迅速掩盖了梦华娱乐老板韩彩城再婚婚期的消息,也正是在同一天,梦华娱乐公司发布了这一讯息,证实了业内流传多日的传闻——韩彩城与他多年的“好友”周纯熙将于下周五举办婚礼。 孔安终于明白纯熙昨日连夜赶来的原因,她要在这个消息正式对外公布前亲口告诉她。承蒙她这般“看重”,孔安不知是喜是悲。 回到北京后,孔安进入了难得的长假,他对林晗说自己要休息一段时间,取消近期所有的演出。林晗看他状态的确不好,便也不再多劝,只是把刚刚收到的请柬递到孔安面前,说道:“一星期够了吧,下周五的婚礼一定得去哦!” 是的,老板的婚礼,只给公司里有姓名的人发帖,收到请帖的人,自然不能薄了老板的面子,除非他不想在这里做下去了。 孔安接过这份请柬,在这耀眼的红色下打开扉页,目光聚焦于那最刺目的名字上——“周纯熙”。孔安的手指在这三个字上划过,突然忍不住笑了,他想,纯熙没有亲手把这份请柬交到他的手上,还真是心慈手软、网开一面呢! 林晗察觉到他脸上诡异的笑容,心下不由得有些发悚,轻声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孔安淡淡地收敛了笑容,道:“我会去的。”他不仅要去,他还要让纯熙看见他,他期待着纯熙在婚礼上不受他干扰的完美表现。 一周后,桑柔惊讶地在韩彩城的婚礼上见到了孔安。她本以为他不会来。更加出乎意料的是,孔安主动走到她身边问她:“你这桌还有位子吗?” 桑柔点点头,她狐疑地看着孔安,问道:“这里,有点靠前吧?” 的确,孔安从不是个会主动坐在前排的人。这一次却是例外。桑柔基于父亲与韩彩城的关系坐在了靠前的一桌,而孔安主动的靠近则令她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慌。 孔安察觉到她的不安,对她露出一丝她最喜欢的温暖笑容,说:“我想跟你坐一起,可以吗?” 桑柔在他的笑容里沉浸了片刻,很快便明白过来,这个位置将完美地落在新娘的视野范围里,并且,一定是在新人敬酒的前列,以防新娘后期以酒醉为由逃离。 明白了这一点后,桑柔不想再理会孔安。可是,很多时候,爱是没有道理的,理智是无法战胜情感的。面对孔安难得一见的主动,桑柔很难去拒绝。 于是,在新娘出场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孔安与桑柔谈笑风生的画面。 但是,挽着韩彩城的纯熙仿佛是披了一身铠甲般坚不可摧、战无不胜,浓重的彩妆遮挡住了她全部的情绪,她精致美丽的面容上始终保持着无可挑剔的微笑,看向丈夫的眼神里爱意不曾有一刻减退,没有人会不相信她是因为爱情而嫁给身边这个比她父亲还要年长的男人。 孔安必须承认,纯熙今天很漂亮,漂亮得有些陌生。他好像认识她很久了,又好像从来不认识她。他明明知道今天的她一定不会出任何差错,不管他做出任何举动,都不会影响这个由她亲手促成的婚礼。但他还在期待着什么,期待着一个虚无的瞬间,期待在这个与现实交错的瞬间里,能够从纯熙的眼中看到一点他们的过去,看到一丝有关他的影子。 然而,孔安终究会失望,且这失望早已注定。纯熙白色的婚纱就像是一场葬礼,一场特意为孔安而设的葬礼,将他囚禁在今日这个阴暗密闭的空间里,以致他从今往后,难返人世。 在纯熙面向孔安和桑柔敬酒的那一刻,桑柔悄悄地挽住了孔安的手,感受着孔安手心的凉意,她的脑海浮现起当日首映式上见到韩彩城与纯熙携手出现的场景,那一刻孔安的异常原来是因此而生,她看着纯熙依旧标准而不含一丝瑕疵的笑容,心中生起一丝酸涩。她想是否只有似纯熙一般狠心,才能得到孔安的心。 纯熙走后,孔安的手从桑柔的掌心抽离,像是被抽干了呼吸一般坐回原位,这种感觉,自从认识纯熙以后,于他已是常态。他明明可以不来的,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再亲身体验一次?难道是对此甘之如饴了吗? 这样想着,孔安饮下面前剩余的半杯残酒,浓烈的酒香扑鼻而来,顷刻间渗遍全身,却始终无法融化他早已被痛楚冰冻的心。 秘密 浮华过后,那场婚礼,留给澧兰的却只有遗憾。只因那场繁华不是悲剧的终点,而是悲剧的开端。 很多时候,澧兰都会想,如果那是孔安和纯熙的最后一次见面就好了。如果他们从此以后不再有瓜葛,也许历史就会因此改变。 “可是,我也就不会再次遇到他,更不会有机会接近他……”澧兰说,“你说,我是不是很自私?” 我没料到原来在既定的历史里,澧兰竟真的曾有接近孔安的机会。我无心回答她这关于人性的无聊提问,好奇心促使我脱口而出:“你怎样认识他?接近他?” 澧兰沉默了一会儿,说:“那是后来的事了。我很矛盾,我不敢告诉他,我还是喜欢他在舞台上的样子。” 那应该就是舞台以外的故事了。我想。 澧兰说,孔安的事业并没有因为这场婚礼而受到影响,在那以后,他甚至变得积极起来,他在忙碌中忘记纯熙,在忙碌中找回自己。 比如,孔安从前不喜欢接影视剧,他觉得拍戏太累,自己在这方面也没什么天分,在歌坛站稳脚跟后,便是能推则推。而在那以后,他对此便不再排斥,凡是找上门的,只要剧本看得过去,他都不会拒绝。于是,曝光度有了大幅提高的孔安在娱乐圈的知名度有了进一步提升。 而纯熙也凭借着这段婚姻,实现了她多年的梦想。 在她与韩彩城的协议下,由秘书交给周怀光的合作计划变成了一张低价收购合同。病榻上的周怀光命起钰读了两遍合同内容,气得再也没有起来,他没有想到,他等来等去,等到的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起钰含泪对父亲说:“现在已经没有办法了,她已经把我们所有的路都堵死了。没有人会帮我们。” 周怀光躺在床上,艰难地睁着眼睛,撑着最后一口气问道:“她人呢?” 秘书在门外悄悄摆手。 起钰说:“她说她不会过来的。” 周怀光苦笑着点点头,嘴里含混不清地念着什么,起钰的母亲在一旁掩面哭泣,她听得出,那是纯熙母亲的名字,她知道,周怀光在骂那个女人,骂她生出这样一个恶毒的女儿来祸害他。 起钰走上前去安慰着母亲,在一片肃静中送走了父亲。而父亲所交给他的毕生事业,也将从此化为乌有。 起钰终于想到,这就是风流精明的韩彩城肯迎娶纯熙的原因,因为她不是来分割他的财产的,而是来增加他的财产的。 而周家的产业,也顺利成章地作为奖赏落进了纯熙手里,在韩彩城的策划下,她将亲自执行对这些产业的全新改造。这令她短暂地沉浸在利益婚姻的快乐中,但是每当繁忙的工作结束后,寂寂长夜都会提醒她身体的空虚。她时常半夜里翻了个身,看见身旁韩彩城布满皱纹的脸和虚弱衰老的身体,便忍不住伤感起来,她愈发无法忍受这种寂寞,她开始想念孔安,想念他的脸、他的手,想念他身体的每部分,还有他那令她魂牵梦绕的声音……她有时做梦看见孔安好像在对她说话,却总是听不清楚,醒来的时候,泪水已沾湿了枕头。她知道,她不能再这样下去,她必须要去找他。不管他愿不愿意,她都要去见他。 孔安的新戏杀青场取景在北京一条古老的酒吧街,导演把所有的哭戏都集中在了最后一天,从凌晨天亮到下午五点结束,孔安几乎是哭了一整天,整个人都阴沉沉的。同天杀青的演员同事约他到就近的酒吧逛逛,他虽不大想去,但毕竟是共事了两个多月的同事,最后一天,拒绝他们的盛情邀请多少有点不太妥当。 于是,孔安便和几个同事一同走进了一间装点精致的主题夜店。 几个男演员和女演员似乎都是这里的常客,很快便点好了香槟,与几个新认识的舞伴相拥进了舞池。 孔安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喝了会儿酒,只觉得耳边的音响越来越大,强节奏的舞曲和rap背景音乐的交错令他头昏耳鸣,他站起身来,正盘算着离开,忽而听到身后有人叫他的名字,这声音有些陌生,又好像在哪里听过,他回过头去,正看见许久未见的伊文向他走来。 伊文大方地伸出手来,笑道:“好久不见,孔安。” 孔安点点头,与她握手道:“好久不见。” 伊文笑了笑,道:“怎么?还记得我吗?” “当然。”孔安说,他有些语塞,刚才伊文走过来的时候,他尚未辨清她的身影,她高挑的身形令他想起了另一个不该想起的人,她们的身形从远处看的确有些相似,这也是最初他与她结识的原因。 伊文的手上端着一杯鸡尾酒,她的唇膏在昏暗的灯光下闪闪发光,“一个人吗?” “不是。”孔安说,“朋友去跳舞了。” “哦。”伊文朝舞池看了一眼,中间歇场,人已散了大半,因此她的目光直接落在了吧台上,吧台后的老友静嘉在向她招手。她回过头来,又问:“最近好吗?” “挺好的。”孔安说,“你呢?” “我今天就在隔壁组拍戏。”伊文笑道,“你没看到我吧?大明星。” “哦,不好意思,没太注意。”孔安歉意地笑了笑。 伊文并不指望他能注意到她,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抑或是以后,他都不可能会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想到这里,她笑了笑,又道:“以后有什么好机会,介绍给我呀!” 孔安点头应下:“嗯,一定。” 夜店里纷杂的灯光伴着嘈杂的音响打在每一个来此玩乐的顾客身上。 在吧台眺望许久的静嘉终于等来了结束了与老相识寒暄的伊文。她放下手边的空酒杯,急忙地朝伊文挥手,唤她过来。 伊文走来看着两手空空的静嘉,疑惑地问道:“找我什么事?我还以为是有什么新品要我品尝?” 静嘉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道:“能不能不要每天都只顾着吃喝?瞧你现在身材都成什么样了?” “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喝酒?”伊文白了她一眼,道,“天天上升顾客的身材,你是不是不想干了?” “我本来就是兼职啊!”静嘉强调道,“我本业是主播,调酒主播,好吗?” “哦,那你今天很闲哦?”伊文调侃道,“你的摄影团队呢?” “哎呀,给他们放假了。”静嘉摆摆手,凑近了伊文,一本正经道,“伊文姐,我找你是另有要事。” 伊文奇道:“哦?你还能有什么正经事?” 静嘉笑了笑,试探地问道:“嗯,刚才那个人,是孔安?你认识他?” 伊文回头看了看已经消失在人群里的孔安,心想他到底是不喜欢热闹,转身对静嘉点头道:“是。” “哇!”静嘉欣喜地惊叫起来,脱口而出道,“他那么红,你是怎么认识他的?” 伊文不满地白了她一眼,这话的意思就是说她田伊文不红了呗!不过她与静嘉是多年老友,两人之间说话一向无所避忌,加上静嘉总是心直口快,故而伊文早已对这类暗含倒刺的打趣直言见怪不怪,于是便就着静嘉的意思回道:“当然是在他不红的时候认识的了。” “嗯,说的也是,再红的大明星也有不红的时候。”静嘉点头表示认同,又道,“我看你们说了很久喔?” “哪有,就讲了不到三句话……又不熟。”伊文一盆冷水直接浇灭了静嘉的热情。 “不熟?总归能说上几句吧。”静嘉仍是不死心,问道,“怎么样?给好姐妹我介绍一下?” 伊文却笑道:“算了吧,他不好追的。若是好追,我早就得手了,哪里轮得到你?” “谁说我要追他了?”静嘉撇撇嘴,道,“就是认识一下,交个朋友。”她看着伊文,露出一副“你懂的”的表情,笑道,“谁不想跟帅哥做朋友呢?” 伊文笑了笑,上下打量了静嘉一番,挥手示意她探头靠近,对着她的耳朵说道:“我教你个办法,你先把妆卸了。” “啊?”静嘉直起身子,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道,“你玩我呢吧?卸了妆我怎么见人?” “你不是让我帮你吗?”伊文露出一缕讳莫如深的笑,道,“他喜欢比较清淡的女人。” 静嘉摸了摸自己的脸,浓重的粉底液与汗水一同粘连在指尖。 伊文笑道:“像你,今天的妆就太浓了。” 静嘉想了想,怀疑地问道:“你刚才还说跟他不熟,怎么现在连他的口味都知道了?你是不是想骗我卸妆,看我出洋相?” 伊文笑了笑,道:“我只是反推罢了。反正,他对你这样的没兴趣。不信,你去试试?” 静嘉思索片刻,不甘服输道:“去就去。”她从小就是社交达人,没有她不敢主动认识的男人。 伊文目送静嘉从吧台走出,往人群里走去,不由豪迈地一笑,喊道:“祝你好运喽!” 静嘉好不好运,现在还不知道,不过孔安接下来的运气将不太好。 静嘉找到他的时候,正看见他坐在沙发上,身边围绕着几个穿着性感、身材火辣的小姑娘。小姑娘们很是殷勤,为他倒酒点烟,陪他唱歌聊天,当然,主要是这些小姑娘在唱,孔安本人并没怎么开口。 静嘉看着这群姑娘浓艳的彩妆,心道:死伊文,还说他喜欢清淡的,果真是想让我出丑! 如果伊文此刻陪同静嘉前来,想必也会吓一大跳,这样的孔安的确是她从未见过的。面对主动搭讪的性感女郎,他不仅没有拒绝,还容许她们坐在自己身边,最中间的女孩离他越来越近,甚至就快坐到了他的腿上。他的眼里没有丝毫的厌烦,仍是耐心地听着她们在耳边叽叽喳喳地讲话,浅笑着饮酒。 这是因为,她们都没有注意到,在距此相隔三米远的转角沙发上,坐着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人,黑色丝巾被鼓风机吹得频频扬起,遮住了她的下半张脸,令她更加隐匿于阴暗酒吧的深色灯光里。 那个女人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身前的酒饮纹丝未动,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被性感女郎逐渐包围的男人,漆黑的眼睛里看不到一丝的光亮。 只有纯熙,才能激起孔安如此的反常。 但突然到来的静嘉对此一无所知。 静嘉不仅是酒吧的常客,也在背后持有一定的股份,算是这里的半个老板,小姑娘们见老板到来,当然是不情愿地将站起身来,为她让座。 静嘉满意地走上前去,在孔安身边坐下,笑道:“嗨,一个人吗?” 孔安看了静嘉一眼,依旧保持着方才的浅笑,抬头看着一边散去的小姑娘,笑道:“当然不是,刚才大家聊得好好的,你一来,都走了。” 静嘉无辜地说道:“又不是我让她们走的。” 孔安笑了笑,不再接话。 静嘉这时才明白伊文口中的“难追”是什么意思,但她向来是个控场高手,绝不会似伊文那般因一时的冷场便自动退出。只见她已经抬起手来,自我介绍道:“我叫樊静嘉,你叫我静嘉就好了。” 孔安点点头,象征性地与她握了握手。 静嘉看着他又陷入沉默,疑惑道:“你不告诉我一下你的名字吗?” 孔安听罢一笑,道:“你不是知道我是谁吗?” 静嘉被他一语道破了心思,不由局促地眨了眨眼睛,而后笑道:“你可真有意思!” 孔安笑了笑,继续饮了一口酒。 静嘉也拿起桌上的酒杯,道:“你知道吗?这酒是我调的。” “哦。”孔安说,“调得不错。” “你喜欢的话,可以经常来。”静嘉说。 “但你应该不是经常在吧。”孔安接道。 静嘉笑了笑,说:“如果你愿意经常来,我以后便每天都在。” 孔安听罢,最后一滴酒已经饮入口中。他握着空杯沉默了一会儿,才将杯子放回桌面,转头对静嘉露出一抹客套而疏离的微笑,说道:“不好意思,失陪一下。” 静嘉错愕地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知自己哪句话得罪了他,气得甩了甩为在他面前保持仪态而僵持得酸疼的手腕,将杯子放回原位,起身去追。 孔安走得很快,静嘉凭借对酒吧空间的熟悉迅速追赶上了他,在接近洗手间的时候,她看见从另一个方向尾随孔安而来的人走在了她的前面,然后被孔安狠狠地关在了男卫生间门外。 静嘉不由得后退了几步,藏在舞池的音箱后方,担心即将发生的与眼前那人面对面的尴尬。毕竟,一起追一个男人到男厕所,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她站在音箱旁边悄悄观察那个黑衣女人,心道不知是哪个疯狂的私生粉丝,追星追到了这里。难道刚才孔安突然离开便是为了逃脱她的“追捕”? 静嘉这样想着,再度抬起头来时,洗手间门外的那个女人便消失了。她转过身去四处张望一番,却除了黑压压地一片人头攒动,什么也看不清楚。她摇摇头,回身继续等待孔安。 过了十分钟,孔安才从洗手间出来,他开门的动作很慢,轻轻开了个门缝后往外张望了一下,才放心走出来。 静嘉想他可能是在看方才那个女人走了没有,这令她一时也不大好意思直接走上去找他,毕竟在这个时候,她和那个奇怪的黑衣女人的行径没什么两样。 孔安离开洗手间后并没有返回主场,而是从就近的侧门离开。 静嘉没想到他这就要不告而别,心下不甘,赶忙跟了出去。侧门外是个曲折的窄巷,路灯很暗,如果是初来乍到,很容易在其中迷失方向。静嘉出去的时候,已不见了孔安的身影,她担心他会走失,刚想喊他的名字,却突然听到不远处一阵低低的人声。 她循着声音走去,竟又再次看到了那个黑衣女人,这次,她终于在这个死胡同的帮助下追到了孔安。 夜色里,静嘉看不清那女人的样貌,只觉得她一身黑衣,几乎要与黑夜融于一体,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孔安,仿佛要把他吃了似的。 但是她接下来的话却与她身上的一片死寂全然不同,她用很轻、很温柔的声音说:“你抽烟了?” 静嘉这才想起方才她与孔安聊天的时候,他手里似乎夹着一支烟,但直到那支烟燃尽他也没有抽。想是有小姑娘给他送了烟,他没有拒绝,自己不会抽,便一直拿在手里。 纯熙坐得较远,并不如静嘉这般看得清楚,所以才会问出这句话。 孔安脸上泛起一丝渗着寒意的笑,说道:“抽了,又怎样?” 纯熙抿了抿嘴,想说些什么,却终是没有开口。 孔安也不再理会她,绕过她便要离开。 静嘉急忙往后墙躲了躲。 纯熙随着他转过身去,在他身后唤道:“孔安。” 静嘉终于看清纯熙的样子,黑夜里,她清丽的脸庞熠熠生辉。 “你今晚有空吗?”纯熙问。 孔安闻言停止了脚步,说道:“没空。”他笑了笑,又道,“没看那么多朋友在等我吗?” 他哪里有什么朋友,同剧组的同事早已在舞池、棋牌室等地结伴而行,在等他的不过是方才围绕他身边的一堆多情的夜店女郎罢了。 纯熙终于忍不住冷哼一声,道:“你也不必因为我这么委屈自己吧?质素那么差的女人,你也待得下去!” 她说这话时,因为生气的缘故,脸色发白,更衬得乌黑的眉眼和深色的唇自然而深刻。静嘉突然想到伊文说的“清淡”,她已从两人的对话里听出些许不寻常的讯息,而这身着黑衣的女人,清冷疏离的气质、不施粉黛的面容,难道就是孔安喜欢的、所谓的“清淡”? 孔安这时也回过身去,面向纯熙,强忍着怒气,道:“什么叫‘因为你’?我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还需要由你来定义吗?” 纯熙似乎很乐意见到他生气的样子,脸上转怒为笑,上前两步,在他耳边说道:“那你还是把她们带回家吧,在这里,容易被拍到。” 孔安后退一步,与她保持距离,说道:“你是我什么人?有什么资格管我?”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嘴角露出一丝极为冰冷的笑意,轻声道,“请你自重,韩太太。” 这个称呼令纯熙的脸色凝重起来,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孔安,黑色的眼睛里渗出一片死寂,连数米以外的静嘉都看得心下发悚。然而,下一秒,一个令三人同时陷入惊惶的声音响起——从侧门走出的伊文唤道:“静嘉,你在哪呢?” 静嘉急忙捂住了自己的嘴,蹑手蹑脚地蹲着身子沿着胡同边缘后退,避开伊文的视线,从另一条更为狭窄的胡同里逃走。 纯熙在听见伊文的声音后也屏息不言,迅速转过身去,消失在错综复杂的胡同转角处。 于是,伊文便只看见了夜色中央孤身一人的孔安,她有些难为情地笑道:“你怎么在这儿呢?” “出来凉快会儿。”孔安说。 “哦,我找我朋友。”伊文说。 孔安点点头,从她身侧走过,推门走进了酒吧。 与此同时,从小路逃走的静嘉也再度从正门回到了酒吧,她惊魂未定地四下张望一番,生怕再看见那个黑衣女人或是孔安。孔安最后的一句“韩太太”着实把她吓得不轻,她拿出手机,划过一连串未读消息,打开搜索软件输入韩彩城三个字,找到他再婚的图片报导,终于确证了方才那黑衣女人的身份。 “我可找着你了,干什么去了?”伊文突然的声音传入静嘉的耳畔,吓得她险些把手机掉在地上。 “怎么啦?”伊文看着静嘉满头大汗的样子,奇怪地问道。 静嘉慌乱地收起手机,四下看了看,把伊文拉到靠近吧台内侧的一个偏僻角落,低声道:“你找我干嘛呢?” “刚刚你的摄影师来了,说找你找不到。”伊文没好气地说,“我也给你发了消息,你一个也没回。” 静嘉这才想起刚才关了静音,打开手机翻看方才的工作消息。 伊文说:“我听门口的小刘说,你从侧门出去了,我去也没见着你,你干什么了?” 静嘉简要回了几个消息后,合上手机,叹道:“哎呀……我跟你说,你刚才差点害死我!” “什么害你?”伊文想了想,问道,“哦,你刚才听见我叫你了吧。”她眼珠一转,想起静嘉曾去找过孔安,笑道,“你不会是去跟踪孔安了吧?” “不是。”静嘉忙捂住她的嘴,道,“你小点声。” 伊文见她神色凝重,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便压低声音问道:“怎么了?” 静嘉悄声道:“我刚才发现了一个超级大的八卦。” “嗯?有多大?”伊文道,“你这里不是经常有小明星被拍到,这又是哪个?” “是……是孔安。”静嘉道,“真是不得了,我看见他和韩彩城的老婆……” “谁?韩彩城?”伊文果然十分吃惊。 “就是半年前结婚的那个,梦华娱乐的老总!娶了个二十多岁的小老婆!”静嘉说,她拿出手机,翻开方才的搜索页面,指着纯熙与韩彩城的合照说,“就是她。” 伊文拿起手机凑近了看,只觉得韩彩城身边的女人有些面熟,联系着孔安仔细回想了半晌,终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低声道:“我就说,那时候就看她有点不对劲。” “你认识她?”静嘉问。 “在云南的时候……”伊文说。 “云南?你不是说,你跟孔安也是在云南那次认识的?”静嘉恍然大悟,道,“这么说,她跟孔安是真的有一腿。” 伊文看着静嘉,似乎想起了什么,道:“哎,你小心点,别总那么大嘴巴。你也知道韩彩城是谁,咱们惹不起的。” “我知道。”静嘉道,“我只是想,你说这事儿,那姓韩的知道吗?” 伊文摇摇头,道:“这圈子这么乱,很难说的。” 静嘉点头表示赞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道,“你说,孔安突然这么红,是不是跟傍上了富婆有关?” 在伊文的印象里,云南的纯熙似乎跟“富婆”一词沾不上边,不过看着手机里浓妆艳抹的她,一切又似乎没有那么吊诡到无法理解。 静嘉又道:“我看那个富婆挺喜欢孔安的,一直追到男厕所……而且,就算孔安态度再怎么不好,她都没对他发火。” 伊文听静嘉讲得这般绘声绘色,倒有些后悔没有跟她同去偷窥那精彩的一幕。不过韩彩城的身份始终令她担忧,她把手机还给静嘉,问道:“你没被他们发现吧?” “没有。”静嘉肯定地点点头,“倒是你,要不是你,我还能多听一会儿呢!对了,你后面是不是看见孔安了,小心一点,可能会被他们怀疑哦!” 伊文思索片刻,道:“我没看见周纯熙,应该没事。” 静嘉点点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暗暗的窃喜,而后欣慰地拍拍手,道:“这可真是个惊天的大秘密!你说,要是卖给孔安或者韩彩城的死对头,能值多少钱呢?” 前兆(抽象h) 酒吧之夜以后,孔安便没再见过纯熙。由于宣传期未到,工作强度有所缓和,夜晚的时间多了,他便不自觉地感到空虚。这种空虚是纯熙带给他的,他不希望她来找他,但如果她真的不来找他,他又会感到失落和伤感。 孔安从前不喜欢去夜店,是因为觉得里面过于嘈杂,但在孤单的生活里,适时的嘈杂又能缓解少许的空虚,于是他开始偶尔到夜店去坐一坐,与陪酒女郎“谈心”。 桑柔也察觉到了他的变化,便尝试着主动约他出来,她说:“你要是没事做,可以来找我呀!” 孔安却说:“我不想耽误你的时间。” 桑柔知道由于自己的父亲,身边人都对她恭恭敬敬,孔安虽不似旁人那般巴结她,但待她也始终有所距离,说好听点是尊重,不好听就是冷漠。桑柔有次直接跟他去酒吧,发现自己竟不如那些陪酒女郎会讲话,不禁甚是气馁。的确,孔安选择去和那些一晚上招待无数客人的女人聊天,会比与桑柔讲话轻松得多,因为他不在乎她们,她们也不怎么在乎他,大家是夜晚的朋友,一夜过去,白天就是另一个世界。而桑柔则不同,和桑柔在一起,需要照顾她的情绪,回馈她的情感价值,这样下来,还要消耗自己的心力,的确不怎么合算。 但夜店谈心毕竟只能流于形式,难以真正触及心灵深处,所以空虚和孤寂仍是无法排解。久而久之,便略去了谈心的环节,变成了一起喝酒。 孔安每次都很克制,不会让自己太醉,因为他晚上一定要回家。他不会在这里通宵,也不会同意让这里的女人送他。有一回,一个对他一往情深的小网红趁他不注意跟着他上了一辆公交车,被发现后索性直接问他住在哪里,他答说这是隐私不会透露,而后便下车在街上逛了一夜,直到那小网红跟累了自己走掉。从那以后,他便把行踪隐藏得很好,打车回去一定要让师傅多绕几圈,然后在离家一两千米的商场等公共场所下车,再自己走回去。 但这样走得多了,难免会觉得麻烦,于是他去夜店的次数便开始减少。而这时候,工作又变得多了起来,他想,是时候要改变一下生活方式了,那样酒醉金迷的日子过得久了,并不能缓解任何心灵的忧郁,只会让那种负面的情绪更深更重。 于是,他刚开始强迫自己变得积极一些,比如把早上的闹钟往前调一两个小时,晚上得空也不去夜店,只回家弹琴。然而,每当他在琴键里寻得新的灵感时,脑海里总是会不由自主地浮现出纯熙的影子,这使他的曲风愈加悲伤,人也陷入了长久地、摆脱不掉地萎靡失落里。 这天晚上,他作曲时想起纯熙,心情烦躁,便饮了几杯酒,不料竟趴在钢琴上睡着了。最近几个月来,他不是第一次这样,每回醒来,便腰酸背痛,一个上午都昏昏沉沉。 所幸这天早上没有工作,他便换到床上去接着睡,没睡多久,便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按理说平时并不经常有人到家里找他,即便是经纪人林晗,往往也是在用手机联系不到他时会找到这里。但这天早晨的孔安因酒意和困意交织未退,脑子不大清醒,忘记了从猫眼里看一眼,便迷迷糊糊地开了门。 不过,门外的人却使他瞬间清醒。 孔安的手在门把上僵持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垂下,转身回屋。后来他回想起这天早上,觉得如果他脑子足够清醒,最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立刻把门关上。 可是,在这个被一丝迷乱干扰了的瞬间,门外的不速之客已跟他走进了卧室。 穿着月白长裙的纯熙身上还带着北方春日连绵不绝的沙尘,长长的袖子遮住了她的手腕,略带褶皱的裙摆直直地垂落在脚踝。她反手将卧室的门关上,回身看他,未经发型师打理的头发自然地垂在胸前,衬出一张被风沙吹得寡淡干涩的脸。 孔安看着她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脸上不由浮起一丝微笑,道:“怎么,那个老男人不能满足你吗?” 纯熙靠在门上,取下身上的斜挎包,挂在一边,说道:“他不如你。”她走上前来,一步一步,带着一身的诡谲、一身的热浪,去触摸他的胸膛。 孔安一把抓住她的手,说:“你应该去找牛郎,他们会更体贴。” 纯熙听罢,干枯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丝沁润的笑意,她望着自己被他紧紧钳住的手腕,以及包围在她手腕上的、他那令她思念已久、迷恋至深的手指,心中激荡起点点波澜,道:“他们更不如你。”她抬起眼眸,柔情似水地盯着他的眼睛,轻声道:“像你这样质素的牛郎,可真是不好找呢!” 孔安轻扯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松开了她的手腕,冷声道:“周纯熙,你真是个变态。” 纯熙望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笑道:“那和一个变态苟且的,又会是什么人呢?” 有限的空间迫使孔安在床边止步,他回过身来,在床边坐下,抬头看着纯熙,道:“我告诉你,你今天就是脱光衣服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让你得逞。” “是吗?”纯熙同样露出讥讽的笑,她仍然紧盯着他的脸,像是盯着一个势在必得的猎物般,步步紧逼。 孔安十分明确地感受到这种压力,他的身体微微后仰,双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床单。 纯熙很快便走到了他的身前,她低着头看他,唇边的笑已然消失。她俯下身来,一束秀发从他的脸上划过,带来一阵扑鼻而入的清香,而后便见她跪坐在地上,伸手去拉他裤子的拉链。 在孔安因她这突如其来的进攻愣神的片刻,双手已经被她紧紧按住,而她无限逼近的气息更令他逐渐失去反抗的力气。 纯熙的手再度钻进了他的腰间,细腻的指腹如春雨般划过他在深冬里被冰塑已久的肌肤,而后低下头去,轻吻他最敏感的部位,让柔软而小巧的舌头在那神秘的地方游走。 泛滥的情欲总是有力量打碎所有由理智塑成的决心,让道德和理性在世俗的禁锢下变成一团面目模糊的笑料。 孔安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纯熙的右手沿着他的胸膛攀上他的肩膀,而后轻抬左手,撩起长裙,抬腿跨坐在他的身上。她的脸上已泛起一丝淡淡的潮红,轻轻舔了一下嘴唇,眼里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孔安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笑着向他靠近,看着她眼睛里的自己变得模糊,直至消失不见,纯熙的吻便似一场随寒露扬起的大雾般封闭了他的呼吸。他品尝着她唇齿间有关自己的味道,忽而感到眼前一阵模糊,一股夹杂着锥心痛楚的苦涩铺天盖地地袭来,他忍不住抓紧了纯熙腰间的裙摆,在她的下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 纯熙吃痛地“唔”了一声,一丝腥咸的血意落在她的舌尖,却并没能让她退却,反而使她与他纠缠得更紧,吻得更深,紧扣在他肩胛上的指尖几乎在他的皮肤上划出血印。 他们开始在愈发凌乱的床上翻滚,身体的结合唤醒了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爱与痛苦,激烈的撞击令这份爱与痛苦在罪恶的边缘缱绻交织。 在这个过程中,纯熙的双手始终紧紧护着上身稀薄的衣衫,尽管白色的裙摆已凌乱地缠在腰间,却因她卷曲的手指所施加的禁锢不肯向上一寸。 孔安从她起伏的胸口处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他猛得攥住她纤细的手腕,翻转,禁锢在头顶,“嘶”的一声,长裙从腰侧的拉链处裂开,她赤裸的身体完全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一道从脖颈延伸至腹部的勒痕刺入眼底。 孔安的目光在她的上半身久久地停留,他意识到,这不只是一道勒痕,这更像是一个图案——一条暗红色的、灵动的蛇在人体光滑的皮肤上蠕动,它爬行、摆尾,用细长的身体勾连起她的脖颈、锁骨、乳房、上臂,乃至小腹,绽成一朵妖艳的花。 纯熙的皮肤不白,但是很薄、很细,紧贴着脆弱的毛细血管,他还记得她只背了几十分钟的包,肩膀上就留下了一道充斥着密集血点的红痕,自那以后,他每次吻她,都很轻、很轻。而今天遍布在她身体上的勒痕,比任何一个盛放重物的包裹背带所留下的更深,也更错综复杂。在这错乱的勒痕下方,还有一块方形的凸起,像一只垂头丧气的蛹,爬过柔软而平坦的腹地,醉倒在一片黑色的丛林之外。 纯熙的胸口微微起伏,她垂着眼睛,看着孔安的手指穿过她的下体,覆上那一块狰狞的烟疤。他的手白皙而修长,骨节分明亦不失柔软,那一双生来便为艺术造就的手,此刻正停留在一块罪恶的烟疤上,浸染在腐烂的边缘,仍保持着一份出尘的傲然。 他开始吻她,唇齿间的清凉为她消除了附着在那块烟疤上的灼痛,而后沿着那弯曲的红痕向上,指尖轻轻划过,钳住她的上臂,覆上那两道纹理清晰的血痕。纯熙的眼睛从这一刻起开始湿润。 他的吻依然没有停止,吻过她身体上的每一道疤痕,吻过疤痕之间的每一寸肌肤,当他的吻落在她的唇上时,他感到她的泪水如泉涌般喷薄而出。 他们的身体紧紧地交迭,她的泪水沾湿了他的眉,搅乱了他的舌,混杂在下颚、脖颈之间,似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浇灭了久旱的荒漠里无端燃起的一团烈火。 她哭着说:“孔安,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午后强烈的日光穿过轻薄的纱帘照亮了整个暗灰色的房间,孔安看着怀中熟睡的纯熙,轻抚她眼角未干的泪痕,心底生起一片朦胧的惆怅。他还是输了,追追赶赶、躲躲藏藏,终于还是回到原点,他愈发感觉到,可能这一生,他都难以彻底离开她了。离开是痛,不离开也是痛,人生就是这般无奈,这般惹人心凉。 纯熙醒来的时候,孔安已经不见了。她掀开身上的薄毯,在一片寂静中坐起身来,望着这熟悉而空旷的房间,一阵浓郁的伤感涌上心头。她想,她还有好多话没对他说。 此后的一段时间,纯熙很少再见到孔安,他的行踪开始变得飘忽不定,她越来越难找得到他。他很少在家,而有时纯熙确定了他在家,来找他时,他也会装作不在,对她的敲门声充耳不闻。不过,是否给纯熙开门,也依着孔安的心情而定。吃了几次闭门羹后,纯熙偶尔还是能见到孔安,他有时心情看不起来不算太糟,便会给她开门,开了门以后什么也不说,便直接拉着她进屋做爱。纯熙有时享受,有时伤感,有一次,她趴在孔安的身上说:“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孔安却只是淡淡地回道:“有什么好说的?”他的脸上云淡风轻,“说了也只是浪费时间。” 纯熙想要反驳些什么,还未来得及张口,便被孔安用吻堵住了嘴,他满意地望着她在他身下迷失的眼,笑道:“你不就是想做这个?” 纯熙的心头笼罩起一片哀伤的乌云,她开始觉得他离她越来越远。 同样察觉到孔安的变化的还有桑柔,她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与孔安暧昧的女演员变得多了起来。从前有段时间,他只是喜欢去夜店与一些陪酒女郎和网红主播聊天,在工作中与女同事仍是保持着客气疏离的关系。而如今,他与合作的女演员、女歌星的关系竟也变得近了起来,除了工作以外,常会有私下的聚会与出行。桑柔知道他自纯熙结婚以来便状态起伏不定,任她如何劝说和安慰,都始终未能走进他的心灵深处。她失落之余,唯有站在远处独自咀嚼着心底那份一向被他视而不见的爱。 这样显而易见的变化当然不只落在了桑柔一人的眼里,一些旁出的后果还给经理人的工作造成了最直接的麻烦。林晗有次直接骂他说:“你知不知道我最近帮你压了多少照片,你注意点吧,跟那么多女星搞暧昧,想当海王吗?” 孔安只是不以为意地笑笑,说:“吃个饭而已,又没做什么。” 林晗说:“你说没做什么就没做什么了?网友都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图说话还是好的,还能把图以外的东西给你脑补出来。” 孔安只好象征性地安抚他说:“好了好了,知道了,下次不会了。” 他虽然嘴上这么说,行动上却未见有丝毫的改变。毕竟在他的身边,总会有源源不断的女人为他的外表和气质倾倒,只要他不去拒绝或者拒绝得不够坚定,便能够很容易地把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约会日程排满。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他只是觉得累,太累的时候就没有力气去拒绝,便会顺着爱慕者的拉扯走。他常常觉得,拒绝一个人真是件麻烦事,耗时耗心耗力,也不见得有什么结果。就像他曾无数次拒绝过纯熙一样,最后还是莫名其妙地陷入与她背德而凌乱的关系中。 终于,在一个与共事过的女演员相约的晚上,孔安很不巧地撞见了纯熙。事实上,这并不是纯熙第一次见到他的这种约会,这些天来,她一直在默默地追踪他晚归的原因。她跟了他几夜,每天见他与不同的女人约会、玩乐,甚至在车里拥吻——尽管是那个热情妩媚的女人主动吻他,但他却微闭双眼露出享受的表情。这一切都如一盆硕大的仙人掌在纯熙的心底生根,把她的五脏六腑扎得血迹斑斑。 而今夜,孔安第一次看见了跟在他身后的纯熙,在红绿灯转角的花坛后方,他回头看见了她,看见了她悲痛且堆砌着寒意的眼睛,但是他仍无动于衷,转过身去与身边的女子揽肩而行,消失在深夜冷清的街角。 夜风中,纯熙的眼角渗出一滴干涸的泪,她痛苦地闭上眼睛,让这干裂的夜幕蒙上她的头顶。 然而,爱慕者似流水线般的陪伴并不能消除孔安内心的孤寂,在真正应当团圆、成双成对的时节,没有一个人会将时间留给他。纯熙也不会,这个时候,她必须陪在她丈夫的身边。孔安便一个人度过了除夕、春节与今年紧邻着春节的情人节。 在一片由悲伤编织起来的落寞中,他不知道,一场即将扭转他人生的灾难正在逼近。 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工作日末尾,深夜十二点,一篇由六张长图组成的千字微博在众多晚睡的手机党里炸开了锅。很快,一条名为“孔安出轨”的热搜以醒目的红色登上微博首页。其后,还跟着一列附加的、更为详细丰富的相关话题,比如“孔安曾让女友堕胎”,“孔安睡粉”,“孔安家暴”等一系列耸人听闻的词语,为工作或学习了一天、正需要点刺激性八卦缓解焦躁疲惫的网友们奉上这半年来最精美的“大瓜”。 林晗最初看见第一条“出轨”热搜时还有些奇怪,他想孔安似乎并没有什么官方的女友,用“出轨”这个词似乎并不太合适。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出轨只是一个最轻微不过的前奏,后面的一些关键词条才是越来越劲爆,誓要将孔安打击到永世无法翻身的地步。 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公司的公关部经理与林晗一起把孔安从家里叫了出来,针对这个突发性新闻进行研究商讨,构思对策。 孔安出来的时候,还并不知道详情,只听到林晗说:“出事了,赶紧来公司。” 孔安最近很少看手机,心情不好的时候,什么也看不下去。他有时工作忙累了回家后就直接睡觉,睡不着了便弹弹琴,今夜便是弹琴的时候收到了林晗的电话。 林晗也是半夜从家里出发,不过,他打扮得比孔安正式些,原因是他今晚刚刚与女友聚餐回来,衣服还没换,便看到了这个爆炸性新闻,身不由己地踏上了加班之路。 孔安在林晗和公关部经理陈维的注视下打开手机阅读了热搜里那篇有关自己的一石激起千层浪的文章。这是一个男人背叛了陪伴他十年的初恋女友出轨未成年少女的故事。故事的女主角“我”,也就是博主,在十六岁时遇见男主角,在他的诱骗下未成年时便与他发生了性关系,后为他堕胎,研究生期间,拿课题组的工资与奖学金养他,并心甘情愿与他隐婚,却伤心地发现对方出轨未成年女粉丝,愤而决定站出来揭露真相,文笔诚挚,感人至深。 孔安起初看得一头雾水,直到文末点出了自己的名字,并@了自己的账号时,他才明白过来这通篇血泪控诉的对象正是自己。 文末的署名是朱晓宇,微博账号是“zz晓宇”,中间还穿插了几张聊天记录截图,一个账号用来安慰她这个正牌女友,另一个账号用来诱骗不同的未成年少女。 公关部经理一脸严肃地看着孔安问道:“这个朱晓宇是谁?” 孔安的视线在手机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中间停留了一会儿,抬头道:“我不知道。” 他看着文末的附图,又道:“这聊天记录也不是我的,应该是ps的。” 林晗与陈维对视了一眼,道:“你仔细想想,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孔安来回翻动着这篇长文,的确,文内的时间线与他的学习和工作经历非常相似,比如文章所描述的大学生活,以及他后来进入演艺圈的曲折经历都与他的过去完全吻合,当然,除了这个为他付出一切,任劳任怨的女主角。看来,这个朱晓宇是专门冲他而来。 林晗想了想,又问:“你回忆一下你以前的女朋友,是不是有哪个分手分的不太愉快,现在写了这个来报复你?” 陈维也附和道:“是啊,最近小作文成风,已经成为扳倒男艺人的利器,指不定是哪个女人受了之前范薇柠的启发,写篇黑料来敲诈。” 范薇柠是与罗子艺同期出道的男偶像李佳诺的女友,半年前发了一篇长微博控诉李佳诺出轨,脚踩多只船,致使男方被舆论唾骂,被合作方开除,代言被撤,影视歌下架,人也是被封杀至今。 孔安摇摇头,道:“不可能,我从来没谈过恋爱,哪来的女朋友?” 此话一出,林晗和陈维均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林晗直接骂道:“我们现在说正事呢,你别开玩笑行不行?” 孔安回道:“我说的是真的。”他的确从来没有谈过恋爱,除了纯熙。但是,他与纯熙之间,似乎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恋爱。 陈维问道:“你之前演唱会上不是还官宣了一个女友吗?有人说是桑柔,有人说是素人?到底是谁?” 这件事每每想起,都让孔安心生烦躁,他不耐烦地说道:“谁也不是,那个是我临时想来串词的。” “用这种事串词,有毛病吧?”陈维奇道。 同样的话,林晗也对他说过。但林晗已经联系前事想到了什么,他问:“你那天不是说和那个女朋友分手了吗?是不是她?” 孔安一怔,盯着手机屏幕的眼睛有些发酸,这故事是如此陌生,但这文风却又如此熟悉……所以,会是她吗?如果是,她为什么要这样? 审判 迅速发酵的舆论容不得孔安思索太多,他在林晗与陈维的催促下被迫去摸索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回忆——究竟是哪个跟他有过节的女人,会想出这种办法来报复他? 陈维看了看工作群的讨论结果,说道:“这个‘zz晓宇’的账号没有实名,现在也查不到她的具体身份。我们现在很被动。” 林晗问孔安:“她有主动联系你吗?包括私信?” “没有。”孔安说。 “怪了,按理说,应该先要钱的。”陈维自言自语道,他想了想,看着孔安,又道,“她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总得有个理由吧。这个账号是新注册的,只能查到ip是北京,新号都没什么粉丝关注度,一下子冲到热搜,肯定是要花不少钱的。” “也是,花那么多钱,哪有不要钱光花钱的道理?”林晗点头道,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孔安,突然产生一个想法,试探地问道:“孔安,你不会真的把她弄堕胎过吧?” “你瞧这几句,还有家暴呢!”陈维补充道。 其实关于家暴,林晗和陈维都是不大信的,毕竟孔安平时看起来文文弱弱,说话都不怎么大声,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对女人动手的人。但堕胎这事,孔安的女人缘太好,他们心里着实有些怀疑。 孔安看着两人怀疑的目光,心中不由得生起一丝怨气,道:“我真的不认识这个人,她说的这些狗血爱情故事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林晗叹了口气,道:“我当然相信你没有她写得那么夸张,那么十恶不赦。男人嘛,有几个女人是很平常的事,但一定要及时处理好跟女人的关系,不然以现在的大环境,一不小心就会栽在这些女人手里。” 陈维也补充道:“是啊,现在女人可真难对付。” 在性别对立的社会里,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必须时刻对异性保持警惕,才能在最大限度上确保自己的人身安全。 “我明白你们的意思。”孔安确定地说,“但这件事确实跟我无关,我也确实没谈过恋爱,不可能跟哪个女友有这种恩怨。” “不是……好,就算我们相信你没谈过恋爱,你敢就这么说出去吗?你说出去谁信?”林晗道,“你该不会想给你的粉丝们打造一个纯情处男人设吧?” 陈维被林晗的这句“纯情处男”逗笑,道:“你不用走这个路线吧!说出去没人信的。而且听起来也有点丢人,你都几岁了……” 孔安觉得莫名其妙,道:“我为什么不敢这么说?难道非要像这个朱晓宇写的,只有睡过多少处女,才能证明自己的男性魅力吗?” 如此直白的话引得林晗和陈维均一阵尴尬。睡过多少处女,的确是大多数男人私下里炫耀自身魅力的谈资。 孔安冷笑道:“利用女权主义愚弄女性,的确高明。” 林晗叹了口气,指着热搜上新冒出的词条“女孩子应该怎样保护自己”说道:“你瞧你瞧,说来就来!” 陈维也是盯着手机皱起了眉头,越来越多的女性博主开始转发朱晓宇的博文,并附上了种种关于女性独立、自尊、自爱的感慨和评论。 而在相对理性的女性主义博主之外,更多的是一些“吃瓜路人”、营销号对孔安的冷嘲热讽,比如“男人不自爱,就像烂菜叶”、“男人只有被挂在墙上才会老实”等引起群情激奋的热评。 陈维迅速地与公关部同事召开在线会议,而在会议进行的同时,有关孔安的负面新闻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一些自媒体曝出他过往在夜店与陪酒小姐、网红、嫩模喝酒聊天的照片,以及曾经被林晗压下的与不同女演员、歌星约会的偷拍照,进一步去佐证朱晓宇这个突然冒出的正牌女友所指出的孔安花心出轨的“事实”。 这些照片的流出令一些在朱晓宇第一篇博文发出后持怀疑态度、在各大营销号下为孔安说话的忠实粉丝开始动摇。凌晨两点半,一位“理智”粉丝的脱粉宣言登上热搜前三。话题广场上,是一个接一个的非官方的、“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比如,实时微博下的第二条便是一小段对孔安“粉转路”的发言:“早就听一个圈内朋友说过他私生活混乱,经常多人运动,我之前还不相信,没想到是真的。恶心死了,幸亏脱粉得早。”不到三分钟,这个微博的浏览、评论、转发和点赞量便猛增,出现在了话题词条的前列,于是,一个关于孔安“多人运动”的新话题分支便在文娱热搜的末位榜上有名了。 当然,比“多人运动”更加恶劣的是朱晓宇博文中关于孔安诱骗未成年少女的控诉,她不仅在开篇便强调了她与孔安相识的年龄是十六岁,以及紧跟着的模糊时间的“第一次”和堕胎事件,还在文末特意指出了她对于被孔安所欺骗的那些未成年女粉丝的同情和劝勉,并联系他们最初的相遇,提出一个带有引导性的问题——“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利用这些少女对你纯真的喜欢,去欺骗她们上床。我回想起我们的最初,越来越觉得可怕,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只喜欢十六岁的女生?” 这个问题令孔安的形象进一步崩塌,任何一个文明社会,都无法容忍强者对弱者的欺凌,尤其是在一个女性主义觉醒、却依然举步维艰的父权社会里,一个男性对未成年少女的性欺凌必定是十恶不赦。朱晓宇的春秋笔法营造出一个板上钉钉的事实——孔安对于未成年处女的执着,即使当前所流出的照片“实锤”大多都是他与成熟性感的夜店女郎的同框。没有人会去深究这两者之间如此浮于表面的相悖,在盛大的网络狂欢中,孔安的罪状被割裂开来,没有内在逻辑地、一一呈现于广大媒体和网友的口诛笔伐中。 这一夜,没有一家媒体的记者和编辑能睡一个好觉。 忙碌了一天,刚刚睡着的佩佩被上司电话吵醒,告诉她马上看热搜,想标题,趁热度为自家微博和头条官号吸引流量。 佩佩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正想说又是哪个明星半夜发疯影响她休息,不料刚刚打开手机,就被弹窗推送的一连串含着孔安名字的爆点词条击退了全部的倦意。 佩佩一条一条地翻看着各大软件热搜榜上关于孔安的惊天猛料,从满腹疑惑到胆战心惊,心情逐渐沉重,呼吸也变得压抑。她对上司说:“还是再等等吧,这些没经过证实的传闻,不要随便传播。” 上司催促道:“怎么没证实了?正牌女友都出来锤了,你赶紧的吧!” 佩佩说:“我认识孔安,也跟他工作过一段时间,他不是这样的人。而且,这个什么朱晓宇,都没有实名认证,不知道是真是假。”在她的印象里,孔安似乎并没有过这样一个从校园到婚纱的初恋女友。 上司忍不住给她发了一个“白眼”的表情,骂道:“你第一天上班吗?咱们是娱乐号,不是官方新闻,要的是速度、热度和流量,不是什么真实客观!你又不是学新闻的,在这里跟我讲什么新闻伦理呢!” 可就算是学新闻的,比如佩佩的上司自己,也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愿意把新闻伦理与媒体人的职业道德从书本里拿出来。 佩佩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更新的、越来越多的肮脏刺目的文字,眼睛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酸涩,心里像是被一发发尖锐致命的子弹连环击中,令她喘不过气来。她敲击键盘的手指愈发僵硬,上司的指令、舆论的逼迫,令她越来越难以坚守自己的良知,她还要继续做这份工作,追踪热点,本就是她的工作职责,她不能违逆上司的要求,更不能怀疑自己的职责。 整整十分钟,佩佩颤抖的手只打出了三十个字,而后,又是上司的“催命”讯息,从密集的感叹号中可以感受到上司此时激动的心情:“快快!我刚拿到了一个更劲爆的消息,有人透露孔安以前嫖娼被抓过。” “什么?”佩佩差点惊掉了下巴,“谁说的?” “你看嘟嘟论坛的这个吃瓜小组,有个帖子里面说的。”上司直接给她打来了视频电话,她穿着睡衣,举着黑框眼镜兴奋地盯着电脑屏幕,说道,“你快看我给你发的链接,这个帖子更新得很快,爆点可不只这一个呢!” 佩佩打开链接,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些耸人听闻的留言,一个接一个的知情人士站出来爆料,左一个“听说”、“传闻”,右一个“圈内朋友”、“高中或大学同学”,一下子就把虚拟空间的匿名发言变成了威严法庭里的呈堂证供。 “好了,先写嫖娼吧!”上司做出了最新指令。 之所以先写“嫖娼”,是因为除了嫖娼以外,在众多知情人士的联合夹击下,孔安“劣迹斑斑”的过去已经占满了整个电脑屏幕——大学期间“挂科”、“夜不归宿”、“脚踏多只船”,甚至还有“退学”。 把“嫖娼”和“退学”联系在一起的,是某个网友发出的孔安母校官网六年前发布的针对三名因嫖娼被行政拘留的学生开除学籍的处分决定截图。为了保护学生隐私,个人信息部分只标明了学院、姓氏和学号,而前两项刚好与孔安一致,至于学号,则无从考究。于是,这一帖子下的“吃瓜群众”们开始沸腾起来,孔安从前的“名校学霸”人设便在一夕之间坍塌,取而代之的是各种形式的、或直白、或含蓄、或恶毒、或讥讽的辱骂。 奇怪的是,在另一张关于疑似有“朱晓宇”本人的偷拍照片从某个新兴娱乐号流出的时候,这些网友们似乎忘记了孔安的母校是哪一个。因为在那张孔安开车送一个女学生回学校的照片中,车子停靠的大学侧门并不是这张官网截图里的学校。如果按照朱晓宇的说法,她与孔安应当是同校同学,但这张模糊照片里的未出现校名的大学侧门并非孔安的学校,有位关注孔安已久的“路人粉”指出这一漏洞,却被众网友疯狂围剿、集体唾骂,把这位正常提出质疑的网友贴上“脑残粉”的标签。不一会儿,这位被定性为“脑残粉”的网友id、博文便出现在了某视频网站一个拥有百万粉丝的up主的最新吐槽视频中,名为“世界的参差,文明观猴——孔安脑残粉丝大赏”。视频阴阳怪气的嘲讽,对这位网友、以及其他先前曾发言表示相信孔安的粉丝的曝光引来了众多弹幕的附和乃至人身攻击。在多数能够显示ip地址的软件评论区,网友之间的谩骂也上升到了地域之间的攻击,没有人想给自己的家乡丢人,事实却是,没有一个省市能够逃过这近似“裸奔”的网络世界里永无止息的大众审判。 这张在一众夜店女郎“谈心”照中脱颖而出的校门外约会女大学生的照片同样引起了陈维和林晗的注意。照片因模糊而显得陈旧,看起来有些年头,照片中的女生打扮也颇有年代感,有人说是朱晓宇,也有人说是孔安约会的大学生,对此,朱晓宇并没有回应。 孔安看着照片中的场景仔细回忆了半晌,才想起来这是去年之贻还在家时,他有一次回舅舅家,思言刚好也在,出来的时候便顺道送思言回了学校。思言那天很紧张,应该说,不只是那一天,在每一次,她为数不多地见到孔安的日子里,她都会很紧张。一路上,两人并没说什么话,到了校门口也只是道了别,便没了联系。因此,孔安对这一场景几乎已经淡忘。 而对于思言来说,这张照片记录的那个下午仍是记忆犹新。但她没想到的是,再度令她重温起那个美好下午的时候,竟是这样一个将要置孔安于万劫不复的时刻。她在宿舍狭窄的床上辗转难眠,既担心有同在“吃瓜”的同学朋友认出她来,又担心孔安会怀疑是她写了那篇诬蔑他的小作文。 模糊的照片里,思言的打扮十分“学生”,运动服、马尾辫、双肩包,远远看去,十足的女大学生。若不是恰巧落在镜头左上角校名牌匾末尾的“大学”字样,思言一定会被大多数网友认成朱晓宇笔下符合孔安特殊癖好的“未成年女高中生”。 “这个女生又是谁?”林晗问,“怎么一个接一个地冒出来,烦死了!” “是我舅舅的一个研究生。”孔安说。 “研究生吗?”林晗疑道,“怎么看起来那么小?” 陈维看着手机屏幕,一脸无奈地说道:“下面开始又提未成年了……” 孔安思索了片刻,说道:“这事儿应该跟她没关系。可能是以前被谁拍到了,现在被好事者拿出来凑热闹。” “你最好先跟她联系一下。”陈维说,“看她能不能先发一个声明,对这张照片进行澄清。” 孔安虽有思言的联系方式,但很少与她主动聊天,她也是内敛的性格,一般不会主动找他。而今天的事情,她就这样无辜地被卷了进来,成为“吃瓜”网友的谈资,杂乱的评论中对她同情之余也不乏诸多不堪入目的恶意揣测。 孔安正想着如何开口,便收到了思言发来的消息,她写道:“那张照片我看到了,不好意思,我刚刚发了一条微博解释,结果被限流了。” 孔安看着她接下来发送的微博截图,十分钟前发出的澄清微博只有四个阅读量,不用想也都是思言自己的“贡献”,因为这条微博内的任何字词句子,都无法作为关键词通过微博搜索栏找到这条博文。 孔安回道:“谢谢你。” 思言又说:“那个朱晓宇不是我。” 孔安说:“我知道。” 思言放下手机,一夜都没能入睡。 陈维看了孔安发来的思言被限流的微博截图,道:“她的粉丝关注量不高,又不是会员,的确不容易上广场。除非是买推广。” 孔安看了看陈维,说:“她只是个学生。” 陈维明白他的意思,道:“我是说我们给她买。只不过,这事得先跟韩总沟通一下。” 林晗却觉得有些困难,他说:“公司预算有限,这件事要花钱的地方很多,我看这个照片的影响其实并没有那么大,倒也不必特地推一个澄清出来。” 陈维叹了口气,道:“这么多料,现在已经区分不出哪一个影响最大了。” 这时候,佩佩已经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视死如归般地按下了这条她编辑了足足一个小时的微博的发送键,在上司带领的团队推波助澜下,孔安曾因嫖娼被开除学籍的消息越过出轨、家暴、多人运动登顶热搜。 陈维在工作组同事的唉声叹气下头脑几乎炸裂,愤怒地直想摔手机,骂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孔安只是表情漠然地看着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谣言与谩骂。一个小小的朱晓宇,一篇以女性主义为名痛斥爱情叛徒的小作文,就是有这样强大的力量,孕育出更多超出原本文章指控以外的罪状,集结起全网的义愤填膺,把他狠狠地定在道德甚至是法治的耻辱柱上,令他自始至终百口莫辩。 有网友指出孔安母校的官方微博已经删除过往所有含孔安名字的博文,学校百科上的知名校友一栏也没了他的名字,这在无形中使嫖娼退学事件从“传闻”变成“事实”。同样地,各个合作方也开始与他割席,为数不多的广告商发布解约声明,微博上与他互相关注的艺人同事纷纷单方面取关,粉丝论坛和群组相继被关停,部分音乐软件开始下架他的歌曲,影视剧演员栏的署名也逐渐消失……这一切一切的流程,是那样熟悉且合于常规,任何一个“劣迹艺人”都逃脱不过。 黎明时分,陈维终于结束了在线会议,对孔安说道:“我联系一个专业写手来帮你写道歉文案,今天晚上之前发出去,尽量赶在上班时间,降低影响。” 孔安却想也不想便回绝道:“我不会发的。”他关上手机,很肯定地说,“我不会为我没做过的事道歉。” 陈维只是平静地说道:“现在事情已经越闹越大,官媒都出动了,那么你这事就是板上钉钉,再怎么辩解也没有用了。” 的确,在前一秒种,某蓝v晚报发布对孔安事件的短评,直接将“劣迹艺人”的称号冠到了他的头上,并坚决而肯定地指出此等劣迹艺人必须“凉”,演艺圈正风气刻不容缓。与此同时,另一家权威媒体也从对事件恶劣性质的批判上升至孔安本人,用诸如“人在做,天在看”“自作孽,不可活”的古语定论当世之人,再次引爆热搜,激起千万讨论。网友们热血沸腾,顷刻间全部变作正义的化身,怒斥道德败坏的劣迹艺人,表达对德艺双馨艺术家的支持和捍卫。 随后,成批的针对此事件的“反思”话题如雨后春笋般接连霸榜,如“孔安事件带给我们什么启发”、“孔安塌房给明星艺人提了什么醒”,还有一些隐晦的以孔安照片为封面的“嫖娼为什么不能合法化”、“任何时候都应该对家暴零容忍”等意有所指的社会话题。 林晗说:“我联系过微博的工作人员了,他们说上面有通知,你的微博账号只能再保留一天,内容也只能发道歉声明,然后就会关停账号。” 孔安说:“那就让他们直接关停账号好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必找写手了,我不会发的。” 林晗看着陈维,忍不住微微摇头,他知道孔安虽表面文弱,却极有主见,难以控制,加上他一贯对名利的漠视,更难让人找到什么诱饵去威逼他就范,他决定的事情,决不会轻易改变。 于是,迟迟等不到道歉声明的工作人员,便在下班之前提前关闭了孔安的账号,提早结束了一天忙碌的工作。 孔安离开公司前,用告别的语气对林晗说:“晗哥,连累你,真对不起。” 林晗心底生起一丝伤感,叹了口气,道:“后面还有些代言解约的事,可能需要你出一笔钱。” “嗯。”孔安点点头,道,“麻烦你了。” 林晗点点头,给了他一个拥抱,说:“我相信你。” 孔安微微一笑,相不相信,于他而言,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他同样知道,这事情不会到此结束,还有更多更大的余波在等着他。不过,这都没什么紧要的。这一切的名利与浮华,原本就是她给他的;今天,她想要收回,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 然而,纯熙的真实目的,并不完全如孔安所想,她想要收回的,仅仅是他的心,她愿意为此赔付上一些有关名声、事业的代价,但绝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冬季阴冷的阁楼上,纯熙默默地翻看着一条一条对孔安的侮辱和谩骂,还有那些层出不穷的、超出朱晓宇指控本身的莫须有罪名,更甚者,还有对他音乐的玩梗式二次创作……当纯熙点开一条名为《流沙》的最新翻唱视频时,基于原作更改的、融入了种种丑闻的、顺口溜般的低俗新词沿着她最深爱的旋律刺入耳畔时,她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纯熙伏在靠着窗台的书桌上,泪眼婆娑中,只见得眼前的仙人掌在扭曲中发芽,长出一颗颗枯黄而尖锐的长刺,张牙舞爪,像一直凶狠的刺猬,在她的指尖、心头翻滚。 风雨 网络上对孔安的羞辱还在继续,一篇博文后便销声匿迹的朱晓宇以一己之力推动了互联网数以万计的网友和媒体狂欢。大家张扬着、批判着、愤怒着、痛快着,没有一个人会去反思其中的不合理之处,只因任何一个曾对此提出质疑、发出与多数人不同声音的人都被打成了被批判者的同类,从而猝不及防地享受了与被批判元凶同样的待遇,这可怕的震慑逼迫着本就不多的、尚存理性思考能力的人沉默,或索性放下那在狂欢时代分文不值的理性、加入为多数人所推举的“政治正确”和标准化声音中,从此,这片虚拟的网络世界就在同一种声音中归于和平。 比如在这场狂欢中,唯一一个未与孔安割席的人、与他“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吴桐,因发表了一句疑似力挺孔安的表态而被关停了个人账号。他说:“在这个有图也无真相的时代,寻找应该用心灵。” 一位网友评论说:“说来可笑,吴桐的博文里根本就没提孔安的名字,就因为他没有取关孔安,就因为他们曾有那么一丁点交集,这句发表在不恰当时间的、感慨社会现状的文字便被当作了他与孔安同流合污的罪证,引来大批道德卫士口诛笔伐,最终不得不被迫退网。可惜了一位‘真君子’!” 幸运的是,这位敢于说出心底想法的网友并没有被他笔下的“道德卫士”们围剿,只因为这篇博文如思言的那段澄清文字一样,被严格限流至只有自己能够贡献浏览量。 当一个贫富差距悬殊、阶层固化的社会遇见一个经济下行的时代,越来越多的平民陷于贫困、失业、低工资与高房贷、抚养子女与赡养老人的多重压力和矛盾中,信息社会最伟大的发明——互联网——便理所应当地变成了他们唯一的发泄管道。他们将对现实生活的不满转化为对社会经济地位高于他们的群体的愤怒,他们将贫穷视为正义,将富有视为邪恶,他们毫无保留、毫不避忌地撕碎所有在现实社会里不得不遵从的文明礼节,以坚不可摧的正义感在虚拟的网络空间里巡逻、出征,对那些与他们的“正义”相违背的一切施以攻击,他们同仇敌忾,他们乐不思蜀,他们以键盘为武器在互联网这个虚拟战场上尽情挥洒英勇的汗水、展现他们永远无法在现实生活中展现的矫健英姿。 互联网时代带给人的意义便在于此。 有了吴桐的教训,没有任何一个公众人物胆敢再站出来为孔安说话。包括曾经对他产生过无限爱意的桑柔。 在事发的第三天,桑柔终于顶不住压力发了一条支持朱晓宇的微博,说明自己很惊讶孔安是这样的人,表达了对同为女性的朱晓宇的同情和支持,还澄清了自己从未与孔安有过恋爱关系,两人只是普通朋友,至于他们恋爱的传闻,她并不清楚缘起何方。 克制又模棱两可的话术,在自媒体与营销号的转述下,成为控诉孔安利用绯闻炒作上位的证据。面对诸多类似的评论,桑柔本人并没有回复。而互联网的潜规则是,沉默即默认。 那天早上,桑柔哭着给孔安打电话说:“对不起,对不起,那条微博不是我发的,是杨姐她们逼我的。” 孔安说:“我知道。” 桑柔哽咽着解释道:“她们说最近上面对娱乐圈查得严,而且我爸爸那边,现在树大招风,正是表忠心的时候……她们说,我不能和‘劣迹艺人’沾上边。” “劣迹艺人”四个字,从桑柔嘴里说出来,有些刺耳。 但孔安还是说:“我知道,没关系。” 桑柔听到他似从前般平淡而温柔的嗓音,忍不住泪流满面,她说:“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结束通话后,阴暗的房间再度恢复了死寂般的宁静。孔安躺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若不是方才因桑柔的来电看了眼手机,他还以为现在是晚上。毕竟,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出过门了,每天都紧闭着窗帘,分不清白天黑夜。 出事后,舅舅其邦打电话来问过他,并说外公外婆想见他,他说不必了,他没事。 然后电话里就传来外公的骂声,他骂他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跟你妈一样,不干点丑事就心里难受!我真是后悔,一把年纪了,老脸丢尽,早知道这样,当初就该让你那个不要脸的妈把你扔进孤儿院!” 孔安并没有回答他什么,只是默默地挂了电话。他躺在沙发上,只觉得口干舌燥,想喝水,又懒得去烧,他就这样不分昼夜地躺着,反而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他想,如果可以永远这样,待在这个封闭黑暗的空间里,不用见人,不用听人讲话,不用对人说话,那该有多好! 可惜,这样的生活,对于一个活着的人来说,是不可能实现的。比如,他还是得开着手机,等待林晗关于代言解约事宜的琐碎电话,以及各方朋友或真或假的安慰。 除了林晗、桑柔以外,吴桐也私下里对他说过相信他,他却只对他感到愧疚,他说:“桐哥,对不起,谢谢你。” 吴桐却只是爽朗一笑,道:“怕什么?反正这两年音乐圈整体都不景气,我也正寻思着转行,现在好了,提前帮我下定决心了。” 孔安想,朋友贵乎真心,虽远隔千里,也能彼此了解,给以安慰。 其实,还有一个人会相信他,那就是真正的“朱晓宇”。他知道她会来,他等了三天,她终于来了。 不管是这个时候,还是以前的任何时候,只有纯熙会敲他的门。 他也是依着心情决定是否开门,这一次,他筋疲力尽、困倦交加,实在难以坐起身来去开门。 于是,那敲门声在断断续续地响了三分钟后,便停止了。 孔安翻了个身,他想纯熙应该已经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孔安从小憩中醒来,是林晗的来电,手机屏幕上的时间已经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扶着沙发起身,揉了揉脸,觉得还没怎么睡便过去了一夜,他按下接听键,林晗告诉他要他找一找从前的一份合约,拍照发来。 孔安放下电话照做,他走到沙发旁边的抽屉,翻找了一通,短暂地开灯,大抵是长久处于黑暗中的缘故,从前并不怎么明亮的灯光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刺眼。他匆忙借着灯光把合约拍下发给林晗,然后迅速关上了灯。 他的手放在门边的开关上,僵硬而踌躇地站定了片刻,向门上的猫眼探了探身,然后便看到倚坐在门外的纯熙,她靠着墙,头微微垂着,眉头轻皱,看起来睡得并不怎么安稳。 片刻的注视后,孔安收回了目光,他离开门回到沙发上,想再接着睡,却只觉得头昏脑涨,怎么也睡不着。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再睁眼,却只过了十分钟,他站起身来,跨步走到门边,扭转门锁,打开了门。 纯熙被开门声惊醒,她坐的位置在墙和门之间,陡然后退的门令她重心不稳,跌倒在孔安脚下。孔安看了她一眼,面无表情地转身回到了沙发。 纯熙扶着门框爬起来,抬起酸麻的腿踏进了门槛,轻轻地关上了门。然后,她在一片黑暗中向孔安走去,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他、触怒了他。 孔安依旧在沙发上躺着,黑暗中,他闭上了眼睛,令纯熙更加难以看清他的样子。她唯有离他近些,再近一些。她俯下身来,蹲坐在地上,在他的脸上轻轻一吻。大抵是几天没有修整的缘故,他的脸上长出细细的胡茬,刺痛了她的嘴唇。 孔安不知何时已睁开眼睛,隔着一层如薄雾般朦胧却晶莹剔透的泪膜,他问她:“你喜欢我这样吗?” 纯熙轻轻揽住他的脖颈,贴近了他的身体,与他四目相对,说道:“喜欢。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孔安笑了笑,没再说话。 纯熙的眼里露出一丝凄楚的光,她忍不住轻轻抚摸他的脸庞,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然后他握住她的手,问道:“纯熙,你想不想杀了我呢?” 纯熙的手指微微卷曲,她感受到他掌心里传来的力量,微微摇头,道:“不。如果可以,我想被你杀死。” 孔安攥着她的手腕缓缓坐起身来,他的力气越来越大,纯熙的指尖、小臂均开始泛红,她强忍着疼痛看向他,黑色的眼睛里盛着一池稀薄的泪。 孔安抬手接过她眼角那滴将垂未垂的泪,笑道:“那今天,可不可以呢?” 纯熙亦破涕为笑,她用另一只手拿起身后茶几上的水果刀,递到孔安面前,说道:“来吧,就现在。” 孔安依然笑着看她,伴随着情人之间最温柔的注视,接过了她递来的刀。 纯熙垂下了手,抬起脸来,等待他的下一个动作。 孔安握着刀,渐渐向她的下巴逼近,冰凉的刀片抵在她的下巴上,迫使她仰起了头。她温柔的目光落在孔安的脸上,笑着说:“我死了以后,代我写份遗书,就说我是自杀。” 孔安微微摇头,笑道:“你文笔那么好,还是你来写吧。” 她的文笔的确够好,能送他上天堂,也能推他下地狱。文字,有时就是这么有力量,能够扭转乾坤,能够掌握生杀大权。 然后,纯熙看着那把刀渐渐离开了她的下颚,划过她的裙角,滚落在地上。孔安脸上那陌生而虚无的笑意也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双眼若隐若现的泪水。 纯熙终于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紧紧地拥抱住他,说道:“对不起,我只是想留住你。如果你不愿意,就杀了我吧。” 孔安的身体没有给予她的拥抱以任何的回应,他只是悲伤而艰难地说道:“为什么,为什么总是逼我?” 纯熙抬起头来,已是泪眼朦胧,她说:“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人。如果可以,我也想善良一点。可是,善良,真的好难,好难。” 孔安情不自禁地为她抹去泪痕,俯下身来,贴近了她的脸,说道:“你只对我不善良就好了,因为,我也不是个好人。” 纯熙摇摇头,道:“你是,你是,就算你杀了我,你也是个好人。” 孔安满意地看着她的泪眼,笑道:“我会杀了你的。”沉默了片刻,他忽然说道,“走。”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他猛地站起身来,拉着她的手腕往门外走去。纯熙被他拖着撞在了沙发旁的柜子上,膝盖瞬间渗出一股鲜红的血,沾红了白色的裙摆,顺着小腿滑落。 纯熙忍着疼痛继续任由他牵着走,走下楼梯,绕到楼后,被他一把推进车里。虽然孔安大多时候都待她温柔,但当他真正用力时,她很难从他手里逃脱。 纯熙坐在副驾上,看他从另一侧上车,关上车门,转开钥匙,发动汽车,一系列的动作快速而毫无迟疑,没有留给她任何思考和反对的时间。 当然,在车子飞驰的途中,纯熙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是第一次,她在白天坐进孔安的车里,与他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来车往的街道上,强烈的日光穿过玻璃前窗照在她的脸上,刺得她双目生疼。 很快,汽车穿过繁华的街道,转向郊区空旷的新修马路上。纯熙已明白了他的意图,在安全带的禁锢下,呆坐在车椅上久久不能动弹。 终于,汽车在纯熙最熟悉的韩家别墅前停下。 孔安拔下钥匙,开门下车,纯熙慌忙抓住他的衣袖说:“不要。” 孔安收回了开门的手,转身看她,眼里露出一丝渗人的笑。 纯熙第一次在他面前露出胆怯,她说:“我没带钥匙。” 孔安笑着点点头,道:“好啊,在这里也行,更方便。” 他说着,便按下纯熙身侧的安全带按钮,一把拉过她的腿直奔主题。纯熙整个人被卡在汽车前排的狭小空间里,扭曲着身体供他发泄,方才出门时被撞倒未及时处理的伤口抵在方向盘上,再度破裂,鲜血沿着她高抬的腿倒流回他们结合的地方,血迹染红了他的衣袖、溅湿了他的领口。 纯熙一声不吭地看着他冷漠的脸,配合着他饱含仇恨的进攻,狭小的密闭空间里,很快便充斥着血汗交织的味道,空气也变得愈发稀薄。流失的鲜血与这流失的氧气一般,一点一点地吞噬着纯熙的知觉,她的嘴唇渐渐变白,在他亲吻她的瞬间,跌入无声的黑暗之中。 纯熙醒来的时候,仍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但孔安却已穿搭整齐,坐回了驾驶位。他的衣服上,血迹已经暗淡,敞开的天窗送来的微风吹散了方才他们爱过的痕迹。 纯熙的腿依然搭在孔安的大腿上,大抵是空间太小的缘故,孔安不想动她,她要躺着,只能保持这个姿势。但他毕竟还是没有太狠心,在她昏迷的时刻,他为她包扎好了伤口,白色的纱布缠绕在她的膝盖上,阻断了更多鲜血的流出。 纯熙拉起衣领盖住袒露着的胸脯,扶着膝盖坐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收回了搭在他身上的腿,然后便听他说道:“下车吧。” 纯熙问:“你还会来吗?” “会。”孔安说。 纯熙抬手开门,手放在门把上,停留了一会儿,说道:“那些粉丝并不是真心珍视你,他们欣赏的根本不是你的音乐,你不是他们的唯一。娱乐圈每天都在更新换代,过了两年,有了更好的人出来,他们就会抛弃你,转投新人的怀抱。你还是一无所有。”她转过头来,看着他冷漠但依旧俊朗的侧脸,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是真心爱你,只有我把你当作最好的、无可替代的。这份感情,永远不变。” 孔安闭上眼睛,像接受洗礼般,虔诚地感受她印在他脸上的最后一吻。然后,她便推门下车,发丝凌乱、衣衫不整地跑进了那座宽广豪华的别墅。 这一天,韩彩城并不在家。 但是,韩彩城不在家的时候,往往是韩纾意在这个自他成年后便不再亲密的家神出鬼没的时候。 纯熙穿过安放着一块块整洁草坪的院落,在客厅门前止步,她握着冰凉坚硬的门把,回头看了一眼,院外已经恢复了空旷。她回过头来,神情恍惚地推开大门,径自上楼,走到转弯处,才于不经意间对上了楼下沙发旁韩纾意的笑眼。 他说:“纯熙,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纯熙怔怔地看着他,没有说一句话。 韩纾意也并不等待她的回答,只是微微一笑,接道:“我在楼上等你。” 操控 韩纾意所说的“楼上”,自然是指那个阴暗狭窄的阁楼,那是他们交换秘密的地方。 纯熙没有答话,抬腿上楼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在升任总经理后,韩纾意便不常回家。韩彩城已经把梦华娱乐的实际掌控权交给了韩纾意,自己则在幕后负责其他领域的业务,韩纾意已经不再需要他的辅助。他们原本就淡薄的父子亲情因此变得更加淡薄。除了逢年过节象征性地给韩彩城尽点孝心,韩纾意几乎与这位他唯一的亲人全无交流。就连回家,也往往会避着韩彩城,因为除了逢年过节,韩纾意只会在有事找纯熙、却无法在外面找到她的时候回家。这种目的所导致的回家,在近年变得越来越多,这是因为纯熙越来越难以控制。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为了目的假意依附于他的小女孩了,在她有了足够的能力以后,她越来越多地忤逆他,越来越野心勃勃地谋求着脱离他的掌控。 在纯熙进房换衣服的时候,韩纾意走上了阁楼,他拿出手机,回味起方才在窗口拍下的一幕。因为距离较远,又隔着车窗,拍得并不清楚,这模糊的影像,在他以纯熙命名的硬盘里,算不得什么。不过,那个硬盘已经很久没有更新过了,自那次他收到酒店针孔摄像头拍下的录影带被纯熙发现后,便再也没能抓住她这方面的把柄。上次手下人在体育场拍到的她与孔安当众接吻的照片,已经是这几年他所得到的关于纯熙最大尺度的影像。那天,他还特意去提醒了她,叫她不要太过疯狂。本以为提醒奏效,她安心结婚,有所收敛,没想到一切都是假象,婚后的纯熙显然已经更加疯狂。今天,竟然把事情做到了家门口。这令他失望至极。 韩纾意拿着手机陷入沉思,他想事情到了这一步,如果纯熙再不收敛,迟早会被韩彩城发现,他无法预估韩彩城的反应,更无法接受自己辛苦培养起来的棋子有一天会落入了他人的棋盘。 然而,纯熙的脱离掌控,本该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对她的栽培,他对她的期望,从一开始便没有被囿于工具或棋子之中。在韩纾意的潜意识里,纯熙的成长,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他的能力,他一面痛惜着她的远离,一面又自豪于自己的栽培有了如此卓越的成果,这种成就感对于一个自傲、自负又自恋的人来说是绝对无法抗拒的。 曾经,最初发现纯熙对孔安不同寻常的情感时,韩纾意便有了一种敏锐的危机意识。有一次,他问自己的贴身助理:“纯熙最近越来越不听我的话了,你说,有什么办法,能让她继续服从我吗?” 助理虽然年轻,但也是在娱乐圈深耕多年的老手,他说:“按照这个圈子的规则,对付女人,裸照是最快捷、也最有效的办法。” 韩纾意听了嗤之以鼻,尽管那是他那段时间最喜欢的助理,他也忍不住骂了他,道:“笨蛋!这是什么蠢办法?” 助理道歉说:“对不起,我知道这事不方便做。” 韩纾意笑了笑,这世界上,还没有什么事是他不方便做的。只不过,他同样明白,如果他把那些照片泄露出去,纯熙一定会散播出他的裸照作为回赠。除此之外,这些被世俗蒙上羞耻的东西不会带给她任何影响。 这个办法,在很久以前,韩纾意就对纯熙使用过。那是纯熙第一次忤逆他。 当他把保存已久的视频发给她作为威胁的时候,她只是轻蔑地笑了笑,说:“不是说好不喜欢我的吗?韩纾意,你存我那么多照片,该不会是为了深更半夜看着它们自慰吧?”然后,她便亲手送上了他与一众男女开性爱party的证据,照片、视频应有尽有,那是她蹲守在数个高级会所一个月的成果。她指着屏幕上被一群动物装扮的女人包围的韩纾意说:“你的身材可没我好呢!” 韩纾意震惊于她的对策,她的从容不迫,但短暂的震惊过后,他很快变得欣慰,他告诉纯熙:“很好,你的进步很大,我很满意。看来,我得加把劲儿才行,否则,很快就会被你超过。” 想起纯熙,韩纾意忍不住对助理失望,他想,纯熙可能是他培养过的棋子里最成功的一个。他摸了摸助理的耳朵,叹道:“你还是太年轻,跟着我,还有的学呢!” 助理连连点头。 韩纾意说:“那些烂俗的手段,只对那些烂俗的女人管用。她们把自己圈在世俗的框子里,自愿去戴上男权的枷锁;她们离不开性,却又要为性而羞耻;她们愚昧、无知,又胆小如鼠,一面享受着这畸形社会对伟大母亲的吹捧,一面又甘心去做这畸形社会里谈性色变之规则的奴隶;她们从不敢发出一句辩驳,却乐于做这畸形规则的帮凶,她们一面教育着女儿要恪守妇道,一面指责着那些在奴役她们的男人面前散发性魅力的同性;她们色厉内荏,她们懦弱无能,她们用无私的母爱粉饰自己,却从不敢让她们成为伟大母亲的产物——她们的孩子知道,每一个伟大的生命,都是从罪恶而羞耻的阴道里产出的。” 最后,韩纾意很严肃地警告他:“不要侮辱我的纯熙。” 这些年来,韩纾意始终留着纯熙的照片和视频,一切在世俗的规则下,对她可能会产生威胁的影像资料,都会终结在他的硬盘里。这些东西,他很少去看,他的目的只是不让它们继续泄露出去,他不能让那些因影像泄露而产生的不可知因素打乱了他为纯熙铺好的路。 只是,从前的他未能料到,今天,是纯熙亲手打乱了他为她铺的路。 想到这,韩纾意更加失望。 这时候,纯熙已推门而入。看着她质疑的眼神,韩纾意脸上不由自主地扯出一丝冷笑,收起手机,欲盖弥彰地说了句:“放心,我什么都没看到。” 但显然,纯熙最关心的并不是这件事。他看到与否,都不会对她产生影响。因为他一定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 韩纾意拿出一迭文件放在纯熙面前,这才是他今天来找她的目的。绕过那个话题,他快速进入主题:“这个合作方送来的资料,你那儿的人说你好几天没上班了,也不接电话……对方催着要,你快点看,看完签字。” 纯熙接过文件翻了几页,她的动作很慢,眼睛虽然盯着纸面,目光却丝毫没有聚焦。这种缓慢而迟滞的状态与她以往的工作状态全然不同。韩纾意唯有忍着怒气等待她机械地翻完。 终于,漫长的等待过后,纯熙终于翻到了最后一页,看着最后的签字栏,持笔的手却停顿了一下,抬头道:“韩纾意,有件事,我想请你帮忙。” “嗯?”韩纾意饶有兴趣地挑挑眉,她很少会对他用“请”字。 纯熙接着说:“孔安的事,我想请你帮忙压下去。” 这句话成功地挑起了韩纾意的怒火,他一腔的失望与愤怒再也按捺不住,扭曲在他极力克制保持风度的脸上,“三天了,已经三天了,纯熙,够了吧?” 他起初不过是看笑话的心态,在他从前对纯熙的认识中,这种事最多一个小时就能解决。没想到,过了三天,她还是这副样子。他道:“我对你的容忍是有限度的,你最好不要太过分。” “可我,是一个没有底线的人。”纯熙木然的脸上写满了冷漠,她把笔放下,说道,“你不做,我也不做。” 韩纾意冷笑着夺回她手中的笔,道:“不做算了。” 纯熙笑道:“想换人吗?” 韩纾意当然知道,这个项目是她拉来的,合作方都是她的资源,换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深吸了一口气,道:“我宁愿损失这八百万,也不会帮着你堕落下去。” 纯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紧咬着牙齿,一言不发。 韩纾意最喜欢她这样有求于他,被拒绝后生气的样子,她含愠的神色成功地抚平了他本身的怒气,玩味的笑容再次出现在他的脸上,他想了想,又道:“纯熙,我向来是不介意帮你收拾烂摊子的,但是,我不明白,明明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算是手段不怎么高明,但他的身边确实已经不可能再有其他女人了。这不正是你的目的吗?你还在难过什么?你还想挽回什么?” “不。”纯熙艰难地说道,“我不是想要到这一步。”有太多预料以外的东西出来:对他人格的侮辱、对他才华的否定、对他作品的亵渎、歌曲的下架、影像的马赛克、数百家大小媒体的围攻、官方引导的定性、圈内人的划清界限、圈外人的嘲讽与狂欢……都逐渐超出了纯熙的预计,脱离了她的掌控。 韩纾意笑道:“这就叫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纯熙闭上眼睛,神情痛苦,网络上无数的谩骂与嘲讽再次浮现在脑海,令她头痛欲裂。 韩纾意叹了口气,微微摇头,似幽灵般的声音再度响起:“说真的,纯熙,这件事,我至今都没能想通,你究竟是因为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才想出这么愚蠢的办法来留住他,还是真就那么恨他,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不管是出于哪种目的,都不是良策。纯熙,你变笨了。” 纯熙睁开眼睛,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接着问道:“所以,到底行不行?” 韩纾意只得再次摇头,道:“不管你是什么目的,我说了,我向来不介意帮你收拾烂摊子。但这回确实闹得太大了,我实在是没有这个能力。” 他看着纯熙依然紧绷的神情,忍不住冷声一哼,道:“看我干什么?看我也没用。纯熙,你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好歹跟了我这么多年,不至于连这么基本的传播规律都不懂吧?发出去的消息哪还有撤回的道理?就算你能从版面上撤回,从网页上撤回,你能从受者的记忆里撤回吗?当然,你可以像某些不要脸的媒体一样,借着互联网的便捷性,按个删除键,连道歉也不必,就这么万事大吉,别人说什么也动摇不了它们的地位。很可惜,你不是那些媒体,你所推出的虚拟账号,还没有那么大的威力,让人们不去追究你的出尔反尔。同样,我也不是那些媒体,所以,我也没有能力让人们对此不再追究。” 纯熙看着他,脸上挤出一丝艰涩的笑容,道:“你怎么没有能力呢?韩纾意,如果我去告你聚众淫乱,你会像其他明星一样被拘留、被通报吗?” 韩纾意没想到她会重提旧事,惊讶地抬了抬眉,道:“威胁我?纯熙,你真该好好休息了。竟然把这种可笑的把柄拿出来,你难道忘了,这种威胁,在你我之间,是永远不可能行得通的。” 纯熙只是自然而然地接道:“如果我去告你聚众淫乱,你不会被拘留。所以,我没有在威胁你。韩纾意,我只是在提醒你,不要再说自己没有能力。” 母亲虽然已经离去,但她强大的家族背景,注定了韩纾意在这片土地上的一生荣华。 “这不只是能力的事。”韩纾意说,他沉默了一会儿,又修正道,“这不只是权力的事。一个身居高位的人想要去踩死一只蝼蚁,再简单不过;但若想要去踩死一群蝼蚁,却不得不使出加倍的力气,也未必成功。这就是舆论,当所有的蝼蚁聚集起来的时候,它们所发出的声音,就是最强大的舆论。”他笑了笑,看向纯熙,接着道,“想要操控舆论的人,必定会被舆论反噬。你也在害怕吧?纯熙。否则,你怎么不敢直接用朱晓宇的账号去为他澄清呢?告诉大家,你是因为嫉妒,因为一时糊涂,因为精神病发作,才会写出那种东西来污蔑他。到那时候,一定会有很多人来骂你,人肉你……到时候,不只是你,连韩彩城,甚至是我,都会一连串地被扒出来,然后整个公司都会为你陪葬。当然,你不在乎这些。但你也不在乎他吗?他现在只是私德有亏,一旦与你的关系曝光,那么连同他的事业,他的成名之路,都会被蒙上绝对的不光彩,他的作品,他的才华,都会因此而陷入污泥。你可以说这是时代所致,氛围所致,但是,当你企图在这样畸形的社会里推他出来的时候,就没有想过这一点吗?” 纯熙别过头去,她已无力再面对韩纾意越来越具有压迫性的论争。她想着孔安,她曾那样爱他,爱他的才华,爱他的灵魂,她不想让他的光芒被埋没,却忽略了他们正身处在一个文化凋敝、艺术衰竭的时代,在这样紧缩高压的社会环境里,一切的文艺活动及作品都只是粉饰宫廷的工具,它们既生于庙堂,便注定无法享受江湖之自由,然庙堂之险恶,又必将扼杀了它们原本生生不息的灵魂。 纯熙曾相信,道德一时一世,艺术永远流传。这种沿自艺术鼎盛时代的观念使她错估了互联网与权力结合所迸发的力量及其辐射范围。权力擅以道德粉饰自己,在被冠以人民名义的权力天堂,道德的地位至高无上,它高于法律,高于人性。在道德面前,艺术卑微而弱小。被权力挟持的道德不再用来要求自身,反而倒行要求他人——道德就像是一个翘板,自己坐得低了,对对方的要求便自然高了,对自己的要求高了,反倒会对旁人多一分宽容。如此,道德便成为了权力粉碎艺术,将所有可称之为文化的东西转化为证明自身合法性的刑具,一旦道德有损,与之相关的任何文艺作品都必将遭到连坐。与之悖谬的是,在道德要求如此之高的社会里,在“三观”作为评判一切文艺工作者及其作品之标准的社会里,大同理想并未能实现,鳏寡孤独皆无所养,节节攀升的是无尽的对立、矛盾、愤怒、攻击、仇视和争端。 舆论,便是借着这种对立、冲突、争吵和骂战生发和成长。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舆论,病态而畸形,它不具备监督权力、维系公共领域良性运行的能力,只能因天然的畸形被迫充当着为权力高墙之稳固添砖加瓦的奴隶。 住在权力上层的人深谙此道。 “舆论,当然是可以被操控的,但是我们都没有这个能力,或者说,我们的能力不够。”韩纾意靠近了纯熙,低头看着她沉重的表情,道:“我们只能够操控那些最低级的、无关痛痒的舆论,我们只有能力引导那些没有被公权力触碰过的舆论,当舆论真正进入了权力的领地,任你有再多的金钱,也无法撼动强权的力量。所以,人类自诞生之日起至今千万年也未能清除的苦难之根源,并不是金钱,而是当金钱积累到一定程度而产生的权力。权力,产生了压迫,制造了剥削;权力,让拥有它的人欲仙欲死,让失去它的人尊严扫地。没错,我们曾经借助金钱和父辈的荫庇取得了一些权力,但这些远远不够,这些只是那些真正掌握了权力的人丢给我们的微不足道的施舍,我们没有能力去向那些对我们进行施舍的人发起挑战。” 权力的罪恶,与每一个人息息相关。底层的蝼蚁毋庸多言。那些掌握了权力的人,也会在权力的斗争中被推翻,失去权力,失去尊严。 韩纾意的能力,终止于权威的定性。任何一件娱乐新闻,一旦涉足了蓝色的领地,掌控权就不再属于娱乐圈内部。资本和权力不可分割,资本可以堆砌权力,权力亦可掠夺资本。当你空有资本,而无权力的时候,就是宛若待宰的羔羊被权力抢夺的时候。这时候,真正聪明的做法是缄默不言,明哲保身。 韩纾意叹了口气,道:“所以,要怪,就怪你选错了时间,撞在了枪口上,自己不死,只能被人拉来挡子弹。” 那是一场因违章建筑而引发的惨案,一百多名死伤工人家属闹到了京城,本已在网上引发了短暂的义愤,而那些被强压不止的火苗似的讨论,却在三天前被朱晓宇的博文冲击得无影无踪。一场狂欢的到来,冲刷了无数遭受不公者的血泪,他们意图引发的舆论之火,意图以舆论之火点燃的公平公正,就这样被一场娱乐狂欢浇灭。 “或许,该哭的是那些人。”韩纾意说。 那些仍记得这民生疾苦的人,只能在互联网的一角暗暗叹一句:工人血泪无人问,戏子家事天下知。 两天前,纯熙看到这条评论的时候,手抖了半天,最终还是因为担心ip地址曝光,未能将反驳之论发表出去。 戏子,就和婊子一样,这两个旧社会里阶级压迫的糟粕之语,至今仍被大批自以为高尚的人挂在嘴边。这些人一面深信着“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的劳动光荣与职业平等准则,一面歧视轻贱着那些被旧时代打上“下九流”标签的行业。他们深陷于现代和传统的矛盾中而不自知,背负着传统社会的烙印去高声宣扬现代人的美德,他们体恤弱者,却不敢违抗强者,他们将对强者的愤恨化作开向强者所着防弹衣的子弹,他们永远无法触及问题的核心,不明或不愿明了苦难的根源,只能像个旧时陈腐的书生一般在科考落榜后骂骂无关痛痒的闲话。 在一片没有文明的天空下,文化的土壤是那样贫瘠,艺术的种芽是那样稀缺,那些能唤醒这沉睡土地的甘霖被权力的天罗地网囚禁于漫天的黑云之中,压抑着人们追求自由的心。对权力的臣服意味着对文明的舍弃,权力野蛮而粗鲁——它使文化变成教化人民甘心匍匐于它脚下的隐形铁链,使艺术扭曲成为自己清洗罪恶歌功颂德的红色面具;它让清醒的人变得沉默,让麻木的人变得丑恶,让人性中最美好的部分——道德、良知、尊重、怜悯等等,全部泯灭于它集中而来的暴力之下。 没有尊严的人,怎能创造出有尊严的艺术?没有尊严的艺术,又怎能唤醒没有尊严的人?这个亘古不衰的悖论,在强权主导一切的社会里,永远无法终止。 韩纾意最后还是把文件留给了纯熙,劝道:“我劝你还是好好想一想,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子的,你一早就认清了它,今天,又何苦无端生出幻想?” 是的,纯熙一早就认清了这个世界,并选择与它同流合污。所以,她会去找周怀光,她会去接近韩彩城。但孔安的出现,在不知不觉间点燃了她从未有过的幻想,那些会被从前的她斥为不切实际的幻想,当这些幻想与现实碰撞,所产生的矛盾与痛苦,便构成了今日这般不人不鬼的她。 亵渎(h) 韩纾意走后,纯熙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天,终于被合作方的电话催了出去。这两天,她一直在两种不同的自我中反复横跳——一个是悔恨自责思念着孔安的自己,一个是麻木冷漠延续着野心的自己,前者年轻而深刻,后者年老而衰颓。她在一种惯性的牵引下继续与客户见面、谈判、讨论方案,以及进行着一些大多发生在夜间的潜规则交易。 高档会所里,年轻帅气的服务生蹲在纯熙脚边为她倒酒,她面色冷漠地说了句:“不用了,给王总吧。” 身旁的女人笑了笑,招手示意那服务生坐到她那边去,道:“怎么了?周小姐,今天看起来兴致不高啊?” “没有。”纯熙淡淡地说道,“最近,有点感冒,头晕。” “哦?说起来,你好久没出来了。”女人一边摸着男服务生的脸,一边说道,“我还以为你是结了婚,转性了,改做贤妻良母了。” 纯熙听罢一笑,道:“王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好像我以前干了什么不好的事儿一样。我心里,可一直都想着我们家老韩呢。” “算了吧,都到这地方了,还装什么贤妻良母呢?”女人妖艳的口红已经沾染到了男服务生白净的脸上,她饮了口酒,道,“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也肯叫我一声姐,能赚钱的事咱们姐妹当然得一起做。不过,说实话,最近,你们家老韩那边风声不太妙啊?” “嗯?”纯熙怔然,她很久没有关注过韩彩城了,王总的意思,大概是有了什么内部消息,她对此一无所知,却又不便表现出来,只得统一的话术遮掩道,“您又是从哪听的谣言?老韩要是有问题,我还出得来吗?” “是,不过,我看你这脸色也不好,你说要是完全没出事,我倒也很难相信……” 纯熙仔细想了想,最近上面对娱乐圈和资本圈的大清洗已经秘密展开,韩家虽然背景雄厚,但这样的背景,也极易在权力斗争中一败涂地。王总的消息,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所以,这个事,我得再考虑考虑。”王总接着说道。 纯熙微微一笑,道:“王姐还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 “条件?倒不必说得这么严肃!”王总道,“就是想借你个人情。你们公司的那个女明星,叫什么晶来着,袁晶吧好像……” “怎么?您什么时候对女人有兴趣了?”纯熙笑道。 “不是我,是我想借她送个人情给老赵,那男人真难搞,我也是最近才打听到他喜欢这个的。但那个袁晶,好像还有点骨气,不同意……” 这两年,随着各项禁令出台,不只是娱乐圈,几乎各个行业都遭遇重创。若没点官场上的人脉,再根基深厚的企业在这百业萧条的世道里也难以存活。 袁晶的确是这几年少见的天然美女,若不是听王总说,倒也不知她这么有骨气。可骨气这东西,不是那么容易守住的。纯熙想了想,笑道:“这事儿,我只能说尽量。她要真像你说的这么有骨气,死也不同意,那我也不能把她给你绑过去吧?” “诶?你还别说,你要真有本事把她绑来,说不定正戳中了老赵的性癖呢!” 纯熙目色一沉,背过身去,掩藏住眼底蠢蠢欲动的愤怒。 女人并未察觉到她的变化,此刻的她正转身戳着身旁男服务生的脸,戏谑地问道,“你喜欢吗?听说你们男人都喜欢这个。” 男服务生腼腆地笑着,摇头道:“没,没,要是女朋友不愿意,那当然是不行的。” “嗯?你有女朋友了?” “不,没有。我是说……要是以后有的话……” “以后?还等什么以后?这不就有个现成的?” “姐……” 眼看着气氛就要变得暧昧,纯熙站起身来,道:“我出去一下。” 走出门后,纯熙径直穿过走廊,来到洗手间。她一晚上都没有吃东西,也没有喝水,并不需要上厕所,只是这偌大而嘈杂的楼层里,只能在这一处私密的地方寻得僻静。 纯熙站在公共洗手台前洗手,夏日空调间里冰凉的水流穿过指缝,一种异样的感觉飘上心头。 纯熙缓缓抬眼,从面前的镜子中看去,身后走廊忽明忽暗的灯光下,是孔安含笑的脸。 她心下一凉,刹那间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急忙转身,却只见那张幻觉里的脸骤然清晰。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来找她,她难免受宠若惊。 纯熙走下洗手台,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走近他,道:“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啊。”孔安自然地说,他看着纯熙,脸上的笑意神秘莫测,“我去你家,没找到你,所以,只有找到这儿了。” 他的跟踪技术不知何时已经修炼得炉火纯青,不输纯熙。当然,也或许是纯熙近日一直神情恍惚的原因,这一路上,她丝毫没有察觉。但她此刻依然难掩内心的兴奋,只要见到他,她就会激动、快乐。 孔安看着纯熙,笑了笑,向她走近,近到她不得不后退到走廊一侧狭窄的墙角,他的手沿着她的腰攀上她的肩膀,贴在她耳边问道:“事情谈完了吗?” 他的鼻息沿着耳朵一路播撒到她的脖子里。如此近在咫尺的呼吸令纯熙一阵眩晕,他的气息比任何酒精都要有效。纯熙勉强站直了身体,靠着墙说道:“还没有。” “嗯?到哪个环节了?”孔安接着问,暧昧的话语与他暧昧的抚摸一样,令纯熙两腿发软。她想,他大概早已猜出包厢里发生的事。只是,不知他是否认为她也做了。但她此刻根本没有心力解释,因为他的手已经撩起她上衣的下摆钻进了她的裤子。 纯熙奋力地抬手按在他的胸前,低声道:“不,不要在这里。” 这个位于洗手间外的空旷走廊,忽明忽暗的灯光里,随时都会有人经过。 孔安笑了笑,低头看着她浅色衬衣领口下被紧身内衣包裹着的胸部,为了搭配白日里与客户开会所着的白领西服和轻薄衬衣,她不得不穿上了一件贴身塑形的胸衣,这让她的胸部显得更加丰满坚挺,乳沟也深了一寸。这样精英干练的形象,本是孔安所没见过的,然而就在见到他的一分钟后,她便从一个高冷严谨的职场女性变成了这般迷离荡漾的模样。 孔安的手还隔着内裤在她的臀肉上揉捏,另一只手则悄然解开了她衬衣最上方的纽扣,道:“不在这里,那在哪里?” 纯熙还没想到答案,便听他接着说道:“还是去你家吧……开车了吗?” “没,有司机……”纯熙回答了一半,才想起来他前面的问题,忙道,“不,也不要去我家。” “为什么?” 纯熙答不上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个多么不合常理的问题——一个男人,在问一个有了丈夫的女人,为什么不可以去她丈夫的家里做爱? “不,反正不行。”纯熙凭着一丝源自本能的理智艰难地维系着自己的拒绝。 孔安笑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说去哪儿?” 他的鼻子蹭在她的眼睛上,连同她的鬓角发丝都变得酸软。 “嗯,去,去……”纯熙的鼻子被他的唇压着,喘不过来气,大脑也断断续续地连不成一个完整的思考。 “看来你是不想做了,那我走好了……”他说着,便把手从她的裤子里抽了出来,放开了她的身体,转身便走。 纯熙急忙拉住他的胳膊,哑声道:“别,别走。” 这时,一个尖锐的嗓音响起:“呦,我说怎么急着出来,原来是找到更好的了!” 纯熙登时从迷蒙的情欲中清醒过来,放开了孔安的胳膊,脸上恢复镇定。 孔安侧过身去,避开了王总的视线。 纯熙看着在洗手间门口止步的王总,笑道:“王姐,您玩好了?” 王总道:“还没开始呢……这么小的地方有什么玩头?” 纯熙的后背还贴着孔安的手,她压抑着方才在他的挑逗下渗出的汗意,道:“王姐,您说的事儿,我一定放在心上。可一码归一码,咱们的案子,您还得按实力考虑。” “嗯,知道了,咱们双方都得有诚意才行。”王总点点头,她已经听出了纯熙的总结陈词里迫不及待要走的意思,笑道,“我先进去了。” 眼看着王总走进了洗手间,纯熙急忙拉着孔安进了电梯,电梯直达地下停车场,她走到自己的停车位前,一面走,一面掏出手机给司机打电话道:“小陈,我这边提前结束了,我自己回去,你不用来了。” 打开车门后,纯熙直接推着孔安上了后座,一条腿顺势跨在他腿上,抬手去解他的上衣。 孔安攥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接下来的动作,他道:“我不想在这儿。” 纯熙看着他眼底陌生的笑意,黯然道:“你,你别这样。” 孔安不解,抬起下巴,看着她问道:“我怎样了?” 纯熙沉默片刻,垂下眼帘,道:“你今天,怎么会来找我?” 孔安笑了笑,抬手抚摸着她的脸,道:“现在,只有你能接受我这个脏男人了,我不找你,还能找谁?” 这个“脏”字,早已在网络上有关他的话题和讨论中出现过无数次。这两天,如英的往事也被知情网友爆料出来,于是这种后天的肮脏连着先天的肮脏一起,成为孔安此生再也无法洗净的烙印。 孔安云淡风轻地说着这个沉重而丑恶的字眼,在他纯净温柔的声音里,散发出一种令人全身心沉浸于其中的悲恸。 纯熙的眼里泛起点点泪光,她无力地呢喃道:“你别这么说。” 孔安看着她湿润的眼睛,嘴角微扬,再度把手伸进了她的下体。这一次,他的指尖没有再从后背进入,而是从正面沿着她的小腹一路下滑,融进一片泛滥的春水里。 纯熙贴着他的身体微微颤抖,酸痒而羞耻的感觉令她想要坐起来,却又被他用另一只手按了下去,然后她便感到他的手指擦过她的阴户,进入了她私密的甬道。她的内壁骤然夹紧,快感和痛感交杂着袭来,一粒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滚落,她哽咽着说道:“别,别用手。” 孔安一脸无辜地看着她,问道:“不舒服吗?” 纯熙微微摇头。他在明知故问,他明明可以从她的身体反应中得到答案,但他依然要这么问,他这样问着,手指却进入得更深。 纯熙的泪水打在他的脸上,她仰着头,不忍低头看他。不管是在她的眼里,还是心里,他的手都应该在钢琴上创作优美的乐曲,而不是在这阴暗的角落里做这种事。这种感觉,对于纯熙来说,像是亵渎了圣物。 可是那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他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光明正大地弹琴、唱歌了,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是她自己。 在快感堆迭而成的高潮中,痛苦与悔恨也再度如泉涌般爆发,纯熙终于忍不住趴在他肩头低声哭了起来。她的下身还含着他的手指,一股股热流沿着指缝流出,而脸上的泪水也似细雨般淅淅沥沥地流落在他的衣服上,隔着薄薄的布料沁湿了他的肌肤。 孔安闭上眼睛,抬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微微皱眉,似乎在感受着她压抑的呜咽里掩藏着的至深痛苦。然而,片刻以后,他再度睁开眼睛,脸上恢复了方才冷漠而疏离的神情,他凑在纯熙耳边说道:“回家吧。你开还是我开?” 纯熙抽噎着没有回答。孔安的手抽出来的时候,她的裤子已经湿了大半。他用粘着她体液的手捧着她的脸吻她,轻声道:“那就我开了。” 纯熙被他抱着横放在后排的座椅上,她依然埋着头流泪,静静地听着他开门、关门、转动钥匙、发动汽车的声音。夜晚的街道车流稀少,但大概是顾忌到她侧躺着又没有系安全带的原因,孔安并没有开得很快。 昏暗的车窗玻璃外,是霓虹灯闪烁的街道,繁华熟悉的街景一一掠过,却未能在纯熙的眼底留下丝毫的印记。 孔安把车停在韩家门口时,纯熙已经从座椅上坐起身来,她低低地说了句:“停后面。” 孔安按她的指示照做。 待把汽车停好以后,他下车为纯熙开门,纯熙在他压迫性的注视下抬腿下车,她这时腿根酸软未退,下车脚踩在地上的一瞬险些跪在地上。孔安似早有预料一般捞了她一把,然后直接拉着她进门。 纯熙颤颤巍巍地输入门锁密码,夜晚阴森的别墅里,只有两个背德的男女借着黑夜的掩护预谋着一场无耻地苟合。 孔安倚在门边说道:“他不在家,是吗?” 纯熙关上了门,直接拉着他在黑暗中上了楼,随手打开一扇门把他压到了门后的衣柜上。她的泪水已经干涸,淡淡的眼线下方凝聚着点点粉白色的泪痕。她扬着红唇对他说:“现在,可以了吗?” 孔安还没来得及答话,便被她脱下了裤子,她一边扒着他的上衣一边说:“在这里,你满意了吗?” 她宽松的阔腿裤已褪在脚踝,潮湿的内裤紧贴在他的下身,软糯的舌头舔上了他的喉结。 孔安闭上眼睛,这一幕,终究是逃不过的。一股燥热从身下传来,此刻,他想与不想,都不再重要。他沦落至此,身体的反应早已给出了原因。 他抓着她的大腿把她抱起来,踩着她脚下脱落的裤子走到床边,把她放到床上,扯下了那条早已因湿润而变得透明,有同于无的内裤。他欺身上前,拨开她凌乱的衬衫,解下其后紧绷的内衣,让她的乳房回归原本的样子。窗外稀疏的月光穿过黑夜,映照出乳房周围循着内衣轮廓的印记,他的指腹在那一圈圈红色的纹理上摩挲,轻柔而深沉,像是在抚摸着一串串回忆,像是在回味着一点点伤痛,当他的拇指划过那一粒脆弱而坚挺的乳尖时,他终于忍不住挺身进入了她的身体。 纯熙骤然间被他填满,不自觉地呻吟出声。这种源自肉体的结合,每次都能带给她极大的快慰,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是完全属于她的,哪怕他不爱她,哪怕他心里还恨着她,这个时候,她都是这世上与他连接最紧密的人,他的眼里只能有她一个人。 遇见孔安以前,纯熙的生活单调而乏味。她曾以为她什么也不需要,所有人都是她的工具,她生来凉薄,只肯为对她有用的人费心,从不愿在那些对她无用的人身上浪费一秒钟。她也曾短暂地寻求男女之爱,但那只不过是入身不入心,一次两次后便索然无味。孔安的出现,打破了她原有的生活方式,让她逐渐在自己一贯坚持的处事原则中发现悖论,于是有了第一次犹豫不决、第一次恐惧心碎、第一次悔恨万分……她开始发现自己对除金钱以外的东西的强烈占有欲,她想要彻底地拥有他,不容许他的身心在她的世界里有丝毫的偏离,而恰恰是当她发现了这种偏离的时候,那个过去的她又开始苏醒,她又重拾从前的手段来改变这个僵局。于是,过去的她与现在的她碰撞,一种难以抑制的自我矛盾便产生了。 矛盾中的纯熙痛苦而扭曲,迷惘而衰颓。她一面把孔安供奉在心中的神坛上,爱慕并崇敬着他的光辉,一面厌恶着那些被他的光辉吸引而来的闲杂人等,疯狂地想要将他据为己有。可是,一旦他真的变成了她私人的所有物,她又会怀念起他从前光彩照人的样子,那毕竟是他最吸引她的样子。她想要回去,却再也回不去。 纯熙又开始流泪。 孔安问:“哭什么?不舒服吗?” 今天晚上,他每次问她舒不舒服的时候,都变得很陌生,这种陌生让她更加心痛,更加难以抑制住酸楚的泪水。 她拼命地摇头,断断续续地说:“不,不是,你不要这样。” 她也说不出他是怎样,他带给她身体的感觉并没有变,变得只是他与她之间心的距离。就连身体最紧密的时候,心也是远的。 不止是身体,她还想要他的心。她想要得太多太多,贪得无厌,就是这个下场。 纯熙被他翻了个身,脸埋在被子里继续哭,双腿颤抖着合不拢,一斛似朝露般晶莹的水液沿着臀瓣滑落。他握着她的腰又做了一会儿,然后俯身从后背抱着她吻她的耳朵。他的吻炽热而绵长,牙齿掠过她敏感的耳垂,引得她阵阵颤栗。一份浓重的伤感沿着这份颤栗传到了她的心底。她挣扎着回过头去,哽咽道:“你不要,勉强自己。” “嗯?为什么说勉强?”孔安疑惑道,他贴着她的脊骨与她对视,他们离得那样近,他清楚地发问,“你不爱我了吗?” 如果她不爱她,那么被勉强的人应该是她。可她说的是让他不要勉强,她是那样爱他,她不忍看他因为恨她而做这种让自己痛苦的事。就算像他说的那样,她是个变态,可变态也有爱人的权利,她反复无常,她曾深深地伤害了他,但她内心深处对他的爱,从来都没有变过。 纯熙终于妥协,她闭上眼睛,一边流泪一边说:“我爱你,我爱你,我永远都爱你……” 孔安仿佛受了鼓舞般,捞起她的腰开始了新一轮的操弄。过去,她每次说爱他的时候,总是不可避免地伴有伤害,他曾痛苦、拒斥,也曾安慰、享受。没有人会不喜欢被爱的感觉。有了爱的确证,他就可以对她做任何事。 纯熙的哭泣又转为断断续续的呻吟,她的嗓子开始沙哑,意识也随着身体晕晕乎乎地飘上了云端。 这天晚上,她被他拽着翻来覆去地做了很多次,做到高潮迭起,做到意识模糊。中间有一次她挣扎着求他放她去洗澡,结果刚打开淋浴,便又被他抱着在浴缸里做了一次。 纯熙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么回到床上的,再醒来已经到了黎明。六点钟的天色未完全明朗,介于黑夜与日光之间的深蓝色天幕透出点点鱼白,映衬出孔安迷离的脸色。他搂着她的肩膀,抚摸着她一侧的鬓角,问道:“昨天晚上舒服吗?” 纯熙枕在他的胳膊上,本能地点头道:“嗯。” “那我明天还来好不好?” 纯熙又闭着眼点了点头,顺从地应和着他:“好。”她现在几乎已经丧失了自己的意识,变成了一只断了线的风筝,紧随着风跑,风往哪里吹,她就往哪里飞,孔安说什么,那就是什么,孔安做什么,她都会说好。 然后孔安就说他要走了。 纯熙还是像以前那样依依不舍地留他。她自己走得决绝,却总是对他的离开缠绵不舍。 孔安揉了揉她红肿的眼周,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她,“再不走他就要回来了。” 纯熙这才想起这不是在他家,而是在自己家。她拉着他的胳膊坐起来,问道:“你没有开车,怎么走?” “可以打车。”孔安说。 “你小心。”纯熙顿了顿,放低了声音,“不要让别人认出你。” 孔安的背微微一僵,没想到这时候她还在意这件事。他回头看了她一眼,笑道:“认出又怎样?不过是多听几句骂,又不会死。” 纯熙咬着嘴唇,眼睛又开始泛酸。 孔安蹲下身来安慰她,为她擦去眼角刚刚渗出的泪珠,道:“别哭。” 他此时的安慰,配上他冷静而迷离的神情,幻化作无尽的苍凉,弥漫在纯熙的心头。 纯熙垂眼吻了吻他的手背,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孔安走后,纯熙又在床上躺了一上午,韩彩城始终没有回来。她本已做好了直面韩彩城的准备,可惜他却不给她这个机会。时间的流逝令她逐渐清醒,到了黄昏,她终于舍得离开那张记录了她与孔安一夜缠绵的床,穿上衣服开始换洗床单。 待一切恢复如初,她才好像又重新活过来,重新有了力气去面对韩彩城以及接下来的一切事端。 孔安说他明天会来,纯熙于是开始盘算着明天韩彩城会不会回来。她想了一夜,胆战心惊了一天,结果第二天孔安和韩彩城都没有出现。纯熙却更加忧虑伤感,她想孔安是不是在骗她,他会不会以后都不会来了。 到了第三天,纯熙便按耐不住决定出门去找孔安,却不曾想刚走下楼梯便看见韩彩城推门而入。她一心的焦躁和急切瞬间化为见到丈夫的温柔和欣喜,她一脸嗔怨地走过去,挽着他的胳膊问道:“你怎么才回来?我找了你好几天了。” 这是一个极为自然的过程,一段极为流畅的表现,不用刻意去想,不用刻意去做,这早已是纯熙经过多年磨炼而成就的条件反射般的本能。 但韩彩城依然精明而深沉,他说:“我去出差了,不是告诉过你了吗?” 纯熙迅速地在大脑中搜索着这段记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看着韩彩城的笑眼,大胆地猜测道:“你又逗我?你根本没告诉过我……” 韩彩城看了她片刻,笑了笑,道:“我没逗你。你是不是病了?我听说你好久没去上班了。” 纯熙想自己怕是出了差错,但也不复从前的心力再去修补。她索性承认道:“是,我最近不太舒服,记性也不好了。” “为什么?你很少这样。”韩彩城问,他关切地摸了摸她的额头,确定没有发烧后,又摸了摸她的肚子,笑道,“瞧瞧,都变瘦了。” 纯熙不自觉地吸了吸肚子,他最喜欢这样摸她,他总是像个父亲一样让她多吃点,然后抱着她说这样绑起来才好看。 韩彩城往四周看了一圈,问道:“林嫂她们呢?” “我给她们放假了。”纯熙说,“我一个人,用不着那么多人伺候。” 韩彩城叹道:“怪不得瘦成这样,自己又不好好吃饭。” 纯熙不想再跟他多言,站起身道:“我去给你做饭。” “别做了。”韩彩城说,“今晚有个饭局,跟我一起去。” 纯熙机械地点了点头。 对于男人来说,漂亮的女人是他们自身能力的体现,是他们拥有资本的一部分。韩彩城很喜欢带纯熙出去,纯熙也乐意跟他出去,因为只有这时候,他才会有所顾忌地在夜晚放过她,毕竟她的皮肤上若是有了绳索的印记,起码要四五天才能消退。而他所出席的晚宴规格,女伴必须有干净整洁的肌肤作为高档礼服的陪衬裸露在外。 想到这里,纯熙急忙借着换衣服之由跑到卧室的镜子前查看,她脱了衣服看了一圈,确定孔安并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后,才放下心来,打开衣柜选择今晚的着装。她一边挑着衣服,一边想,已经三天了,或许是那些痕迹已经淡去了,但那天晚上他们明明做了那么久,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呢?就算是他从前总顾忌着她,怕她疼,怕她身上再出现那些密集的血点,可是那天晚上,他明明那么生气,气得按着她做了一夜,她所感受到的疼痛也那么彻底,怎能还像从前一样毫无痕迹呢?她回过身去,像梦游一般呆呆地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开始怀疑起那天晚上究竟存不存在,那天晚上他压抑在她身体内的失意与愤懑,是否只是她的臆想? 这种怀疑与忧虑伴随了纯熙整个晚上。 席间,她被韩彩城搂着跳舞,偶然听见舞池边摆放酒点的侍应小姑娘低声讨论着网络上的八卦。 “你看今天的热搜了吗?孔安的姐姐又出来为他说话,真是不要脸,活该被人骂死!” “我知道,就那个什么所谓的美女钢琴家,听说早就入了美籍了,连演奏会都不舍得回国开呢!” “她在美国风评也不好呢!以前穿着超短裙弹钢琴,被一堆乐评人追着骂……” “哎呦,难怪呢!你没看有个博主爆料,说孔安的妈以前是做妓女的。” “我看了,我开始还不信,以前不都说他是什么书香门第的吗?” “什么书香门第,营销的人设你也信?还有他那个学历不是也有水分?做婊子的妈,能生出什么好东西?说不定生下来就一身病呢!” “你别说,也真可怜的,怪不得总写那些负能量的东西!” “你还同情他?同情男人,就是不幸的开始……” 纯熙咬着牙,一双眼睛紧盯着地面,舒缓的音乐下,她的听力变得格外敏锐,这些刺耳的话语像被淘气小孩扎破的马蜂窝一样,嗡嗡地向她飞驰而来。 尽管已经在网络上看到过无数次这样的议论,但真正亲耳听到他人这样说时,那种从虚幻转为真实的痛苦无疑再度给了她致命一击,让她连呼吸都变得疼痛。 她终于意识到,这一切都是真的,他再也回不去从前,她再也无法看到从前的他。 囚禁(边缘h) 音乐停止的那一刻,纯熙蹲在地上瑟瑟发抖。韩彩城扶起她,搀着她的胳膊回到座位,问道:“你怎么了?” 纯熙怔怔地说:“我有点冷。” 韩彩城摸了摸她的掌心,一阵寒意袭来,她是偏寒的体质,室内空调的温度似乎也有些低了。 “我们先回去吧。”韩彩城说。 “不,不用。”纯熙回过神来,看向韩彩城,说道,“我没事。” “没事,反正快结束了,走吧。”韩彩城握着她的手站起来,与身旁的朋友告别。 纯熙继续挤出一丝礼貌的微笑,随着韩彩城离开了酒店。 路上,韩彩城搂着她的肩膀说:“过两天,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吧。” “没,没事的。”纯熙说,“不用那么麻烦,我就是昨天晚上没睡好,休息休息就好了。” 韩彩城没再勉强她,只道:“这段时间我有点忙,你一个人在家,要好好照顾自己。” “嗯。” 韩彩城看着她平淡中含着一丝呆滞的神情,疑惑她为什么不问他在忙什么。他觉得纯熙有些变了,他有点想念从前的她。 纯熙的变化因为韩彩城的忙碌而继续加深。她不再像往常那样密切关注韩彩城的一举一动,不再去猜测他的心事想法,更不再费心费力地去维系一个好妻子的形象。她觉得韩彩城很快就会知道这一切,她有些恐惧,也有些期待。但比起预想中韩彩城的反应,此刻的她,更为企盼的当然是孔安的到来。 这段时间,韩彩城因为忙碌,行踪变得飘忽不定。有时会在家里待上一天一夜,有时会连续好几天不见踪影。 孔安也是如此。他开始在白天来找她,他来得没有定数,有时说定了哪天来,却偏偏不见他遵守诺言,有时又突然出现,丝毫不管韩彩城是否在家。 纯熙半推半就地与他这样僵持着,她在期待、愉悦、担忧与恐惧中逐渐麻木,她渐渐得好像已经忘记韩彩城是什么人了,只是凭着本能在他回家的时候表现出一个妻子应有的样子。她认为韩彩城的察觉是迟早的事,她无力改变,也不想改变,在孔安由被动转向主动的那一刻,她就注定要陷入与韩彩城博弈失败的僵局。 然而,纯熙毕竟与韩彩城共同生活了八年,这份由岁月堆积起来的融于本能的情感是再浓烈的爱情也无法比拟的。无论她多么自暴自弃地顺应孔安,她的心底都始终怀有一丝对这份关系暴露于韩彩城面前的恐惧。 如果韩彩城不在家,她打开门看见孔安的那一刻一定是欣喜万分,他们在这座空旷而奢华的别墅中做爱,享受着将道德踩在脚底的刺激与乐趣。可是,如果韩彩城在家,纯熙便会日夜提防着孔安的出现,她知道他不会顾忌这一点,从他对她说他会杀了她的那一天起,他就一定会在韩彩城在家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 终于,这一天来到了。 纯熙打开他们幽会的侧门对他说:“今天不行。” “不行?”孔安不以为意地笑道,“那你怎么出来了?” “他去前厅会客了。”纯熙说。 “那正好,给我们留了时间。”孔安说。 纯熙刚想拒绝,便被他扑面而来的吻压倒在了门后的墙壁上。纯熙对他的身体从来都是难以抗拒,她轻喘着,与他缠绵着、跌跌撞撞地移动到了她的房间,这里,没有韩彩城的气息,是她独立的空间,与主卧相隔甚远,结婚前,她便居住于此。从不久前开始,这里也有了孔安的气息。尽管这气息是悲伤的,注定要失去的。 白色的大床上,纯熙斜靠在孔安的肩头,她赤裸着躺在他的身侧,迷蒙迟滞的眼睛里仿佛已经预演了他们共同毁灭的将来。但此刻,她一点儿也不害怕,一点儿也不在乎,她翻坐起身,左手覆上孔安的手臂,俯身亲吻他的锁骨。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以及终结了他们情欲的苍老男声:“纯熙,你在哪儿呢?” 纯熙立刻坐起身来,套上裙子,把衣服塞给孔安,说道:“快走!” 孔安却只是懒洋洋地起身,道:“怕什么?” 纯熙也不知她在怕什么,这是她本能的反应,她推搡着孔安说道:“不行,来不及了,你从这儿下去。”她说着,已经为他打开了窗户。 孔安扣好衣服,在她的催促下踏上了窗台,纯熙一面回头看着屋内那扇岌岌可危的门,一面扶着他的胳膊叮嘱道:“小心点。” 孔安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趁她不备在她的鬓角亲了一下,然后跳下了窗子。 纯熙趴在窗口望着他在阳光下留给她的灿烂笑容,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下一秒,他转身离去,他的背影在她的心底划过一道淡淡的苦涩。 推门而入的韩彩城看见的是倚在窗边痴痴出神的纯熙,他笑了笑,问道:“看什么呢?” “看风景。”纯熙说。她没有回头,她还在留恋窗外的那一抹春阳。 韩彩城走上前来,苍老的手掌覆上她刚刚被情欲沾湿的肩膀,感受着其下的柔软与顺滑。 纯熙顺从地随他回过身来,问道:“事情谈完了?” “嗯。”韩彩城说,他搂着纯熙在床边坐下,问道,“你知道我在谈什么事吗?” “谈什么?”纯熙问,她的语气淡淡的,似乎还没有从方才那场爱欲中清醒过来。 韩彩城只是笑了笑,说:“谈给你找几个保镖的事。” “什么?”纯熙猛地打了个寒颤,她这才注意到门口还站着三个身着黑色西装的强壮男人。他们承接到纯熙的注视,恭敬而整齐地鞠躬道:“太太好。” 韩彩城满意地对他们招招手,然后说道:“我来给你介绍,这位是小韩,专门请给你的近身保镖;这两位是小何和小陆,主要是守在这个卧室门外,确保你的安全……哦,还有四个朋友是在楼下正门那里守着,人太多了,这里空间有限,就没让他们上来。” 纯熙错愕的目光扫过韩彩城含着诡异笑容的脸,问道:“为什么?” “没什么。”韩彩城答道,“我只是觉得,最近家里不太安全,总是感觉有人进出。” 纯熙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韩彩城的脸上却再度露出和蔼的微笑,他对门口的三个保镖挥挥手,道:“你们先下去吧,带上门。休息休息,晚上上岗。” 三个保镖恭敬地点头应下,颇有秩序地一一退出,并礼节周到地关好了门。 纯熙坐在床上,感受着韩彩城近在咫尺的肃杀,冷声道:“你知道了。你想怎样?” “我想保护你,纯熙。”韩彩城说。他话音未落,窗外便传来一阵骚动,纯熙回头看去,原来是装修工人已经动工,防盗窗材料被高举着,压在了玻璃窗外。 纯熙收回目光,淡淡地说道:“用这一群保镖,来给我搭建一个豪华牢房?” 韩彩城背着手,站在她的身前,叹道:“纯熙,这些年来,我待你一向宽容。我的身体不好,让你受委屈,我也知道,所以,我便不怎么管你私底下那些事。但是,我给你自由,不意味着你可以随心所欲……” 纯熙抬眼看他,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 韩彩城回过身来,与她四目相对,道:“至少,你的男人得先由我过目。” 纯熙仰起脸,笑道:“你不同意?” “是,我不同意。”韩彩城说,“谁都可以,只有孔安不行。” “为什么?”纯熙道。 “因为他不容易被掌控。”韩彩城道。 这句话说到了纯熙的心坎里,令她心头骤然紧缩,似被一道寒冰划过。 “不容易控制的人,往往是最危险的。”韩彩城说,“纯熙,我很担心你。” “不必。”纯熙冷笑道,“就算我死了,对你也没有什么损失。” “为什么?”韩彩城的眼里闪过一丝失落,他说,“纯熙,你为什么一直都不肯相信我爱你?是因为你从来都没有爱过我吗?” “够了,韩彩城,不要再跟我说那么多废话了。”纯熙道,“你爱谁,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不干扰你,你也少来打扰我。” 韩彩城听罢一笑,啧啧一叹,道:“纯熙,你还是太幼稚了。你想要掌控一切,所以拼命地去争取金钱、地位,为此,不惜伤害自己,伤害他人。可是,当你真的触及到这些东西,你就会发现,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人的智慧也是无止境的。”他在纯熙身前来回踱步,意有所指地说道,“你想要操纵舆论,自以为有足够的智慧能够控制舆论的走向,让所有不明真相的大众都被你牵着鼻子走,可是,当你真正操纵起来,就会发现个人的智慧是有限的,总会有那么多在你预料以外的东西出来,而你又无法去掌控它们,所以你痛苦、悔恨、绝望……” 他沙哑而缓慢的嗓音如一个陈旧的、长满尖刺的粗糙木板从高耸的屋檐徐徐倒下,压在她的脸上、身上和心上。她垂下头去,手肘抵在膝盖上,双手捂住眼睛,让泪水从指间挥散。 韩彩城接着说道:“你知道吗?就连我,都不敢轻易地去操纵舆论。这太难了。当你有了足够的金钱,你会想,你有能力去操纵舆论了,然后你就会发现,你还没有权力和地位;当你有了权力和地位,你会发现,你的权力还不够大,地位还不够高,有比你更上位的人在企图谋划着操纵包含你在内的一切;好了,当你的金钱、权力、地位都达到顶峰的时候,你以为你终于可以操纵一切了,其实不然,你还没有足够的智慧。智慧这东西,个体永远是不足的,因为无论你多么聪明,都比不过几千年历史中人类集体的力量。人类的智慧是无穷的,群体多于个体,一代多于一代,如此日积月累,子子孙孙,无穷尽也。所以,这世上没有客观确定、永恒不变的历史,每到一个崭新的时期,新一代的人类就会用他们新生的智慧去质疑、推翻旧有的结论,如此以来,人类才能繁衍不绝、生生不息。” “纯熙。”这位慈祥、智慧却充满危险的老人抬起她的下巴,盯着她含泪且红肿的双眼说道,“我是真心爱惜你,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轻轻地为她擦去眼泪,带着一股浓重的、衰老的气息,他说,“相信我,我是为你好。” 而后,他转身离去,棕木色的大门在他的背后关闭,与那压抑的墙壁紧紧相连,不留一丝空隙。 自那天起,纯熙再也没有见到孔安。她不知道他有没有来过,或许来过,对那扇突兀而醒目的防盗窗望而却步;或许没来,他会有一天厌倦这样的生活。只是,对于纯熙来说,同时失去孔安和自由的生活,再也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她每日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与床边那个忠心耿耿的近身保镖四目相对。那是个很年轻,有些怯生生的男孩,眉清目秀,但个子很高,身材也非常雄健。他的工作很辛苦,要二十四小时看着她,夏天的房里很热,但纯熙不开空调,他便也只能跟着她受着,每天午后太阳直射的时候,便总是汗流浃背,沾湿了衬衫。 一日,他趁纯熙午睡,悄悄躲进卫生间擦汗,奈何卫生间的狭小空间温度更高,他匆忙擦洗后走出来,衣服还没扣好,便看见纯熙正坐在床上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吓了一跳,手僵在半空,一时竟忘了迅速整理好上衣。 纯熙盯着他饱满而结实的胸肌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韩子玉。”他说,“您叫我小韩就可以了。” “哦。”纯熙点点头,又问:“你也姓韩?该不会是韩彩城的私生子吧?” 韩子玉年轻的脸上渗出一点暗红,一脸窘迫地说道:“当然不是,这是我的艺名。” 纯熙笑起来,道:“连姓也是艺姓喽?” “是。”韩子玉答道。 “几岁了?”纯熙问。 “二十一。” “还在上学吗?” “是,现在暑假,出来兼职。” 纯熙悠悠地下床向他走近,绕着他转了一圈,道:“看你的模样和身材,不是普通的保镖吧。” 韩子玉垂着头,毕恭毕敬地答道:“我以前是模特。” 纯熙看起来颇有兴趣,她问:“模特?哪种模特?” 韩子玉犹豫了片刻,答道:“嗯……内衣模特。” 纯熙恍然大悟道:“哦,怪不得。”她美丽而疏离的眼光继续在他裸露的身体边缘上游走,“练成这样不容易吧?” “还好。”韩子玉答。 纯熙道:“现在整天陪我,都没时间去练了吧。” “还好。”韩子玉认真地为她解释,“董事长说,会保证我每周的健身时间。等轮班的同事来了,我就会离开了。” 这倒是出乎纯熙的意料,“还有轮班呢?”她笑了笑,道,“你老板想得真周到,我跟你说,论体恤员工,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是。”韩子玉恭敬地附和道。 纯熙这时已结束了对他的观赏,离开他的身侧,道:“你说话怎么女里女气的?” “啊?”韩子玉抬起头来,一脸错愕。 纯熙一声冷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说道:“以后在我面前少开口,我不想听见你的声音。” 不知是轮班的时间到了,还是纯熙的厌恶传到了韩彩城的耳朵里,两天后,另一个年轻健美的男保镖代替韩子玉出现在了纯熙的房间里。 两人的身形体态如出一辙,不同的是,这个男人要比韩子玉多出几分成熟。 纯熙的猜想没错,当她问起这个人的年龄时,他答:“二十四。”比韩子玉要大三岁。 纯熙又问:“叫什么名字?” “小高。”他说。 纯熙并没有追问,用姓氏代替名字,对于无关紧要的人来说,的确更方便。 “也是模特?” “是。我也做过健身教练。” 纯熙没再说话。 不过,小高与韩子玉不同,像是受了韩彩城最新的指示,要对纯熙更加“贴身”,更加“寸步不离”。 比如这天上午纯熙拿着浴巾走进卫生间的时候,小高也理所应当般地跟了进来。 纯熙回头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小高不卑不亢地答道:“董事长吩咐过,让我对您寸步不离的,太太。” 纯熙说:“我现在要洗澡。” 小高答:“包括洗澡。” 纯熙突然忍不住笑了,她说:“也包括上床,是吗?” 小高把头垂得更低,仍是非常虔诚而恭敬地回答道:“不敢,太太您说笑了。” 纯熙笑了笑,趁他不备,迅速拉上了淋浴外的玻璃门。 小高在门外踌躇片刻,默默地转回了身。 洗完澡的纯熙松散地披着一件浴袍走出来,她没有立刻去换睡衣,反而是走到窗前的矮桌上,点燃了一支香烟。 这半盒烟与打火机是韩彩城留下的。 纯熙第一次没有直接丢掉,而是从余下的残烟中挑出了一支,把烟头对准了蓝色的火苗。然后在床边坐下,仔细端详着这支在空气中窜动着星星火苗的烟头,缓缓靠近鼻间。 小高弯下腰来,试图取回她手中掌控得并不熟练的香烟,劝道:“您不能抽就别抽了,抽烟对身体不好。” 纯熙烦躁地躲开他的手,斥道:“你少管我!” 烟灰顺着床单撒下来,烫灼了一个床角,一个灰黑色的洞在白色床单的边缘蔓延开来。 小高看着这支因他的破坏而快速燃尽的烟,悻悻地收回手,不敢再多说什么。 纯熙丢掉烟头,转头看着小高近在眼前的脸,脸上露出一丝危险的笑。只见她缓缓解开浴袍的束带,柔滑娇嫩的胸脯便赤裸裸地呈现于他的眼下。 纯熙吐气如兰,笑着问他:“他怎么跟你说的?这样也在你的职责范围之内吧。” 小高默默地咽了口水,心想她还是不够熟练,烟不入肺,鼻息间仍是无关烟雾的、令人着迷的清香。他看着纯熙步步紧逼的目光,垂下眸去,低沉但恭敬地说道:“您需要的话。” 纯熙听罢,当即收敛了笑容,猛地站起身来,高声道:“来呀!我需要,我为什么不需要?我等了好久了,快点!” 小高被纯熙突然的站立撞坐在床侧,解开束带的浴袍也随着她迅疾而剧烈的动作滑落在地。她浑身赤裸地站在他的面前,修长的双腿正对着他的上半身,两腿之间逆光的空隙向他发送着若有若无的邀请。 小高的眼睛从她的脚趾看起,粉而发着柔光的趾甲像是涂了透明指甲油般甜美,勾人心魄,这双极美的脚,踩在白色的浴袍上,有如踩在他的心上。然后是她光滑而笔直的双腿,完美的腿型支撑起她绝佳的身材,连同那圆润而坚挺的胸部和骨感但优雅的肩颈,构成了一幅女性身体的黄金比例图。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在她的小腹下方,一节整齐的阴毛上侧,印刻着一块陈旧的烟疤。但是当他幻想起是哪个男人曾有这样的荣耀能够在这副如此美丽的胴体上留下这样一道深刻的印迹时,忍不住整个身心都变得兴奋起来。 纯熙却并没有感受到他这份暗地里被点燃的激情,冷声催促道:“看什么?还要我帮你脱吗?” 不必,当然不必。小高终于按捺不住,一把脱下上衣,丢在一边,双手抱紧她的臀部,开始亲吻她的下体。 纯熙瞬间就被一股强烈的雄性荷尔蒙气息包裹,她冷眼望着小高贴在自己小腹的脸,短小细密的胡茬刺得她一阵隐痛,还有他粗糙壮实的手掌渗透在她皮肤上的汗意,令她忍不住后退一步。 感受到纯熙的逃离,小高猛然将她拦腰抱起,转身丢在床上,他此刻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他整个身体都在为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燃烧。 纯熙跌倒在床上,正对着天花板上强烈的灯光,浑身散发出雪白的光泽,而在她纤细的腰肢两侧和小腹周围,细腻轻薄的肌肤已在他方才粗暴的捏掐和亲吻下,渗出大片的暗红。 小高在这片充满挑逗的肌肤的召唤下,迅速解开皮带,脱下裤子,露出在她的激发下变得异常硕大的阴茎。他一条腿跪在床上,再次向她逼近,他期待能够从她的脸上看到一丝惊讶、欣赏或崇拜的表情——这是所有曾经被他服侍过的女人的必经之路,也是最令他兴奋的环节。 然而纯熙的脸上始终全无波澜,她冷漠的眼神扫过他最引以为傲的部位,仿佛在看着一个极平庸的物事,就和这个屋子里的镜子、桌子、衣架等任何一件摆设一样,提不起丝毫的兴趣。这虽然令他失望,却同时也激起了他罕见的胜负欲。他于是一把抓起她的脚踝,往自己的怀里猛拉。 纯熙吃痛地发出一声呻吟,在男人的拉扯下,她的右腿不由自主地弯曲,盘旋在他的肩头,下体也完全地暴露在他的眼前。 小高爱怜地吻了吻她的小腿,仿佛是在为他方才的粗暴道歉。纯熙感觉得到,他的吻功很好,是那种经过长期训练,能够以此为业的技能,可惜她向来不喜欢这种千篇一律的东西,这能够给多数女人以满足的东西带给她的却只有恶心。 小高仍然沉浸在这份超乎日常工作的美妙体验中,他享受着身下这副肉体带给他的美妙触感,以至于并未注意到纯熙逐渐厌烦的表情,直至他的阳具触碰到她大腿根部的那一刻,她搭在他肩上的脚突然狠狠地踹了他一下,令他毫无防备地滚下床去。 纯熙厌恶地抓起他的衣裤揉作一团,丢在他的脸上,怒喊道:“滚!快滚!” 小高还没站起身来,就被自己的卷着衣裤的皮带砸到了前额,登时鲜血汩汩从鬓角流下。满心的屈辱和恐慌令他来不及顾忌头上的鲜血,慌忙套上衣物往门外躲去。 纯熙的怒气还在继续,她赤身跳下床来,快步往门口走去,边走边继续骂道:“快滚!” 小高一边提着裤子,一边恐惧地往门外退去,还没等他拉上裤子拉链,便听见门“砰”地一声在他面前关闭,他狼狈地跌坐在守在门口的两名保镖脚下。 然而,还未等小高从狼狈中起身,身前的门突然又开了,纯熙已穿回浴袍,赤脚站在门侧,俯视着他,余怒未消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道:“去找韩彩城,就说是工伤,让他赔。”言罢,便又“砰”地一声关上了这扇门。 小高在身旁及楼下六个保镖地注视下,狼狈地穿好了衣服,一瘸一拐地走下了楼梯。 身后是一阵猝然而迅猛的玻璃碎裂声。 十分钟后,韩彩城便接到保镖小陆的电话,他说:“董事长,不好了,太太把窗户砸了。” “哦。”韩彩城语气淡淡的,仿佛早有预料似的,问道,“人跑了吗?” 小陆答:“人还在,防盗窗很结实。” 韩彩城听罢不由抬高了声音,一股强烈的怒气从桌面复杂的文件和电脑屏幕上跳动的股价中穿越电话线传递到小陆的耳朵里:“那你跟我打什么电话?我很忙的知不知道?” 小陆放低了声音,悻悻地回道:“这个……玻璃碎了,我是想问问您……” 韩彩城也暂时缓和了怒气,道:“找人重新装一个,账单发给我就行。” “好的。我现在就找人去做,不打扰您了。” 海底 韩纾意第一次见到小高,就是在那个玻璃碎了一地的下午,他穿过刚刚集结到来的装修工人,看着在客厅里擦拭脸上血迹的小高,道:“你怎么能惹太太生气呢?” 小高一脸错愕地看着韩纾意,这个男人的脸上含着一丝神秘而诡异的笑意,他接过小高刚刚使用过的、沾满血迹的纱布,道:“这份工作太危险了,明天到我这里来,做我的助理。” 小高点点头,他的心底忽而生起一丝暗暗的兴奋,他忽然预感到,自己马上就要迎来飞黄腾达的一天。是的,只要是韩纾意看上的男人,一定能够成为这个时代最当红的偶像。 韩纾意安抚了小高之后,便往纯熙的房间走去。门口的两个保镖拦住他,道:“对不起韩总,董事长吩咐过,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任何人?”韩纾意脸上依旧是那副诡异莫测的笑,他拿出两张支票递给保镖,道:“今天,我就是代表董事长而来。” 保镖低下头去,道:“对不起,这里有监控。” “所以,你们怕什么呢?”韩纾意说,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诱惑,他说,“收下它,然后再去告诉董事长,岂不是一举两得?” 两个保镖面面相觑,胆怯地摇了摇头。 韩纾意叹了口气,无奈道:“真是麻烦。” 然后,他身后的四个保镖即刻上前将两个势单力薄的保镖制服。楼下的四个保镖也早已落入韩纾意心腹的手中。唯留小高一人一脸惊讶恐惧地不知何去何从。 韩纾意回头看了小高一眼,说:“你先走吧。”看着小高僵硬地背影,他又补充了一句,“记得明天到公司来,我的新助理。” 小高在这魔鬼的声音中落荒而逃。 然后,韩纾意就大摇大摆地推开了纯熙的门。 那天下午,韩纾意很难得地对着纯熙回味了他们的往昔,他说:“你还记得吗?十年前,你笨拙地对我表白的样子,真的很可爱。你曾经那么相信我,事实证明,我也值得你相信,你听从我的建议去做的每一件事都成功了:去学中文、去做古书、去让韩彩城爱上你……如今,韩家的产业你垂手可得,为什么要放弃呢?纯熙,这不像你,不要再沉迷于那些虚无缥缈的爱情了,你这样,与那些庸俗的女人没什么分别,我真的很怀念当初的你,怀念你的雄心壮志,怀念你的杀伐决断。”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怀念。”纯熙冷冷地说。 “那又怎样?”韩纾意从悲伤中恢复过来的脸上再度浮现出他一贯的危险笑容,“你以为弃恶从善真的那么容易吗?”他走进了她,与她紧贴着肩,让危险的气息在她的身侧蔓延,“如果爱情真的是好东西,它为什么没有把你变得善良呢?” 纯熙表情漠然地注视着那道坚硬的防盗窗,那道铁窗,隔绝了她与人世间所有的联系。然后她便像一个幽灵般,失去了全部的呼吸。 韩纾意说:“你再这样下去,就会毁在韩彩城手里。” 纯熙听了这句话,突然笑了起来,她微微转头,说:“韩纾意,你是不是感觉到什么无法抵御的危机了?” 韩纾意微微一震,随后又笑道:“纯熙,你总算没让我失望。”他凑在她耳边说道,“纯熙,到了做选择的时候了。” 纯熙第一次在韩纾意面前流泪,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忍不住流泪,她说:“要是我从没认识过你就好了。” 不认识韩纾意,也就不会认识韩彩城,今日的纯熙,也就不会陷入在他们父子博弈的僵局里。在一场山雨欲来的风暴中,纯熙成为他们父子竞相争取的退路。无论选择哪一边,纯熙都必须有所牺牲。她的牺牲与她过去十年为那份执念付出的拼搏与努力紧密相关,那十年,成为她此生永远也丢不掉、解不开的结,这个结阻断了她的爱情,泯灭了她的良知,令她自始至终地深陷于罪恶的泥潭无法自拔。 纯熙伏在那道黑色的铁窗前,只感到天地之大,风沙决裂,似一把把无声的尖刀,刺穿了她的心脏。 铁窗外,再也不见孔安的身影。不只是纯熙,很多人都见不到他,虽然也并没有很多人会想要见他。 所以,当某个深秋的寒夜,思言见到孔安时,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天晚上下了雨,淅淅沥沥地,不大,但很冷。北京很少会下很大的雨,但每场小雨都会带来寒冷。 孔安没有打伞,一个人,孤独地、似行尸走肉般地在空旷的夜路上行走。他手里好像攥着什么东西,攥得很紧,在思言兴冲冲地举着伞跑过来的时候,那东西便神奇地消失在他的衣袖里了。 思言把伞举得高高的,撑在他的头顶,问道:“你要去哪里啊?” 孔安说:“不知道。” 思言看着他冷漠的神情,心中刚刚为他燃起的兴奋之火瞬间熄灭,但她能够理解他此时的失魂落魄,因而非常自然地对他多出一份忍让,她说:“孔安,好久没见了,你最近还好吗?” 孔安愣了片刻,游离的目光终于停留在思言的脸上,他看着她说:“好。” 思言当然知道他不好,但她一向嘴笨,不知该说什么安慰他。 然后孔安就说:“这么晚了,你怎么还在外面?” “哦,我刚刚出来买个夜宵。”思言说,“我最近,都睡在实验室。” “哦,这么辛苦……”孔安低声道。 “没什么,就这几天,临时赶工嘛!”思言笑了笑。 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雷,雨突然大了起来,豆大的雨珠响亮地打在思言瘦小的伞上。这巨大的响声突然给了她一种莫名的勇气,她看着孔安,看着他被雨沾湿却依然好看的脸,说道,“雨太大了,先去我们实验楼里坐一会儿吧。” 孔安看着思言,看着她很久,然后他接过她高举已久的伞,点点头,说:“好。” 那一刻,思言觉得自己幸福极了。 深夜的实验楼里,人并不多,从楼外看去,只有零星的几个窗子亮着灯。孔安跟思言穿过空旷的长廊,沿着并不明亮的廊灯走上楼梯,来到她的实验室前。 实验室门口有个屏风,屏风外放着一张沙发,那就是思言最近睡觉的地方。沙发很宽,靠背可以移动,改装成一张简易的床,供在此加班熬夜的老师学生使用。 不过,思言今夜并没有立刻把沙发的椅背放下来。她打开灯,请孔安坐下,收下雨伞的同时,摘掉了粘了雨水的眼镜,回身对他说:“之贻在找你。” “嗯。”孔安点点头,他好像知道,也好像并不打算见她。 思言擦了擦眼镜,把它放在桌子上晾干,然后在孔安身边坐下,说:“其实,其实孔老师他,还是相信你的。” 孔安笑了笑,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思言,你相信我吗?” 思言犹豫了片刻,她不知道该怎么说,是因为她也并不清楚自己是否相信他。她习惯于用理性去判断每一件事,避免让感性支配大脑。当她面对着孔安的时候,她的心一定会说她相信他,可是当她一个人静静地去思考时,她很难果断地这么说,因为,她始终不了解孔安。她对他,是基于外表的喜欢,而他的内心世界,她从未走进。她如何能够抛下一切理性的判断与客观的分析,像之贻那样的感性艺术家一样,去对自己说,对所有人说,她相信他,他不是那样的人。这与她一贯的个性与处事原则不符。 的确,她不知道朱晓宇是谁,但是究竟有谁会凭空捏造出这样一个人物出来,编织出那样耸人听闻的谣言来让他身败名裂?这是一个思言永远也猜不透的谜。 可是,当她坐在孔安身边时,当他在朦胧的灯光下看着她时,她又会忍不住推翻所有理性的禁锢,她说:“我,我当然相信你。” 孔安被她这迟滞而生涩的答案逗笑了,他仿佛并不相信她,但又不会因为她的不相信而生出任何的失望和悲伤,他看着她,离她很近,他的鼻息几乎贴在了她的脸上,然后,他用很温柔的声音对她说:“思言,你不戴眼镜的时候更漂亮。” 这真是思言这辈子听过的最糟糕的一句话。孔安身上有一种让人、尤其是女人无法抗拒的魅力,只要他想,就没有女人能拒绝。于是,那天晚上,思言再也没有戴回眼镜。 第二天早上,大雨停歇,天气又恢复了干燥。 北京是一个干燥的城市,纯熙过去的家乡虽然也在北方,但总是多雨、湿润。在北京生活的久了,人就和气候一样,容易干燥。就像如今的纯熙,在封闭而干燥的空间里,她觉得自己要枯死了。 在枯死之前,她想去看看大海。 离这里最近的海在秦皇岛。 纯熙给孔安发消息说:“今晚有空吗?我想去看看海。” 他问:“你能出来吗?” 纯熙说:“能。” 纯熙出来的时候是夜里十二点,她穿着一件陈旧而沾满污垢的白裙子,额头、手肘、膝盖印着沾满泥土的伤痕,两手空空,却一脸幸福地奔向孔安。 他们在黑夜郊外的车子里相拥,久违的亲近带给他们缠绵而难以分离的醉意。 纯熙说:“我好想你。” 孔安说:“我也是。” 纯熙又问:“你还恨我吗?” 孔安沉默片刻,轻轻地放开了她的身体。 纯熙抬起头来,离开他的肩膀,耳畔的碎发擦过他的脸,迷蒙的双眼里依稀倒映出他若隐若现的笑意。 孔安说:“纯熙,我好像,从来都没送过什么东西给你。” 纯熙怔怔地望着他,等待着他接下来的举动。 孔安的手穿过纯熙的肩膀,从副驾驶位前的台子上拿起一个精致小巧的紫色盒子,在纯熙的面前打开。 晶莹剔透的盒子里是一条被摆放成心形的钻石项链,呈珍珠形状的银白色钻石在黑暗里闪闪发光,照亮了她今夜饱经风霜的面庞。 孔安问:“喜欢吗?” 纯熙的眼睛从那颗美丽而神秘的钻石处移到他的脸上,笑着点了点头,柔声道:“喜欢。”她此刻的眼神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天真无邪。 孔安说:“我帮你戴上,好吗?” “嗯。”纯熙顺从地撩起头发,靠近了他。 孔安修长的手指勾起那条在静夜里闪着动人微光的项链,抬起手臂,环绕在她的脖颈上。 纯熙感受着他轻柔的手指在她颈后肌肤上的触碰,以及他此刻与她无限靠近的鬓角和耳朵,心底荡起一道枯寂而肃穆的涟漪。 这一刻,她好像已经等待许久,等待着他对她的爱恨焦灼,等待着她对他的缠绵凌乱。她情不自禁地在他的耳垂上亲吻了一口。 然后,孔安便为她戴好了项链,并给以她期待已久的回吻。 纯熙微微垂眸,一滴冰凉的泪沿着她的鼻翼滑落,消失在唇角。 孔安看着她颊侧因骤然低垂的眼睫而生起的一片阴影,心中一动,猛然钳紧了她的肩,低头咬住了她的脖颈。 他咬得很紧,像是要吃了她,像是要嚼碎她。 纯熙在剧痛中仰起头来,在他的压迫下沿着逐渐放平的座椅躺下,直到他完全压在她身上,这份剧痛都没有结束。他始终没有松口。 纯熙的额头冒出细细的汗珠,她感到他咬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狠,她感到自己脖子上的血管几乎要爆裂。她死死地盯着头顶的一片黑暗,晕眩、压抑和窒息的感觉随着那深烙眼底的黑暗在她的身体上蔓延开来。 但是,这份濒死的感觉并不令她感到恐惧,她情不自禁地挺起身子,双手搂紧了他的背,让自己与他贴得更紧。她痛得牙齿打颤,颤抖着嘴唇说道:“快点,快点,咬死我。” 她说这话时,心跳得很快,即使隔着胸前的一片柔软,那股急促而坚硬的律动依然传进了孔安的胸口。 孔安看着她逐渐涨红的耳朵,以及耳后被汗水沁湿的碎发,忽而感到胸前一阵刺痛——那是他方才为她戴上的项链,那颗坚硬的钻石,在他们愈发贴近、愈发驱散空隙、愈发不分彼此的仇恨中,变成了插在他心头的利器。他感觉到她在笑,她的喘息中带着兴奋的笑意,她说:“现在就咬死我,不然,你一定会后悔。” 可惜人不是动物,人没有食肉动物那么锋利的牙齿,仅仅靠牙齿,是不大可能咬死一个人的。 咬死纯熙,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无论他有多么强烈的渴望。 孔安闭上眼睛,松开咬得酸痛的牙齿,仿佛一只饥饿已久、却只获得一根内里含毒的残骨、在激烈的愤怒和挣扎后重新归于平静的困兽,在方才咬过的皮肉上舔了一口。 纯熙忍不住因这刹那的舔舐而浑身痉挛。 然后,她便听见孔安在她耳边说:“我后悔的事太多了,不差这一件。” 纯熙怔怔地看着孔安离开她的身体,一股绵长的悲伤便从这一刻开始蔓延。她坐起身来,看着黑暗中他濒临支离破碎的幻影,忍不住扑进他的怀里,抱紧了他。她本能地想要抓住这些破碎的影子,她悲伤而清醒地知道,她如今拼尽全力抓住的,只能是这些幻影。可是如果她不尽力去抓,那么她将会连这一点幻影也失去。 孔安垂眼看去,她脖子上的齿印依然清晰,红紫交加,透出一条条濒临破裂的血管。这份肉眼可见的撕裂痛感令他浑身灼烧起来,他突然想再咬一口,咬在同一个位置上,他想要把她咬烂、咬碎,他想要尝尝她的血是什么味道的。他觉得他越来越像一个变态了——在他尝过她的血以后。那天,他曾说她是个变态,然后,他第一次咬了她,尝到了她的血。时间有点久了,他似乎忘记那是什么味道了,他想再尝一次,这一次,不要再像上次一样,只是一点,那已经满足不了他了。他需要很多,很多,他想要看到她血流成河的样子,然后抱着她的尸体喝她的血。也许变态的基因便是这样通过鲜血传染的。 可是,纯熙等了半天,他也没有再咬她。她感受到他狠戾的目光里充满了血色,在她脖颈上的命脉处久久凝视,她想她在他的眼里、心里、脑海里已经死过无数次了。只差一点点,她就会真的死在他手上,那时候,她一定会感到幸福。 这片死寂的沉静过后,孔安不知为何突然抬手抓住她的臀部,往自己的方向按压,她被迫直起身子侧坐在他腿上。然后他垂头吻上了她的胸口,他的鼻子贴着那枚晶莹的钻石,鼻息沿着冰凉的银石钻进了她的里衣,在她不知何时已挺立起来的乳尖周遭打转,引得她一阵颤栗。 纯熙垂下眼睛,望着他与黑夜融为一体的发丝,寻不到他的神情。在这一刹的迷蒙与彷徨过后,她仿佛于混沌中明白了什么。 孔安没有抬头看她,他依然埋首在她的胸口,鼻梁侧贴在项链上,下唇抵着下方温热的乳肉。她能够感受到他的呼吸声,感受到他闭着眼睛沉溺于她心口的神情,像是在吸毒,像是在悲泣。他的每一次吸气都能令她浑身的皮肤紧缩起来,似一道闪电穿透她的五脏六腑,令她身体上的每一寸皮肉和骨骼都止不住地颤抖。 纯熙咬着干裂的嘴唇,仰起头来,让摇摇欲坠的泪水倒流回干涩的眼底。 孔安扣紧了她的腰,双唇微微开合,仿佛在呢喃着什么。 纯熙在颤栗中竖起了耳朵听,在一片融于黑夜的死寂中,她终于听见,他在念她的名字。 “纯熙,纯熙,纯熙……” 从前,他很少会叫她的名字。他们相聚的时间太少,他又总是躲着她,拒斥着她,他很少有机会、更很少愿意去唤她的名字。 这份抵在她心口的呢喃似乎能够确证了他的爱,他那曾经固守着的、深埋于心底、而不愿被她知晓的爱。当他终于愿意以这样紧密的方式表达出来的时候,或许也是他决心与之同归于尽的时候。 纯熙的眼眶再度湿润。她俯下身来,沿着他的脖颈去拥抱他的身体。 孔安也从她的胸口处离开,抬起头来,黯淡的目光扫过她同样黯淡的面容。 纯熙紧紧地拥抱着他,像一个千年无依的浮木,终于找到了靠岸的船舶,无论这只船将要带她去往何方,她都心甘情愿。 孔安感到她的泪长久地粘连在他的脸上,流进了他的眼里,流进了他的嘴里,流进了他的脖子里、胸膛里,然后就似血液般淌遍了他的全身。 然后,他也忍不住流泪,不知是为了什么,或许是为了今夜的重逢,也或许为了今夜的离别。 黎明来临的时候,这辆车才缓缓驶入郊野宁静的街道。穿过荒野,行过闹市,经过高速公路,在一个滨海的小镇上停下。 明媚的日光照进车里,昨夜的血腥和阴霾已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纯熙看着车窗外热闹的集市说:“孔安,我饿了。” “想吃什么?”孔安问。 “你买什么,我吃什么。”纯熙深情的目光依然在他的脸上逗留,眼角横亘的泪痕与苍白干裂的嘴唇令她看起来毫无生机。 孔安在她干枯的嘴唇上吻了吻,带给她一点湿润,然后便走下车去。 纯熙挺起身子,抚摸着车中熟悉而日渐沧桑的一切,忍不住露出一抹苍然凄凉的笑。 孔安回来的时候,看见纯熙也刚刚开门进车,他问:“你去哪儿了?” “没去哪儿。”纯熙说,“腿疼,出来站会儿。” 孔安把买好的烧饼递给她,她问:“你吃了吗?” 孔安说:“吃了。” 纯熙觉得他没吃,但她并没再多说什么。 孔安坐着等她吃完,才接着开车驶出这片闹市。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片海滩之外。孔安停下车,扶纯熙从车里出来。她吃了东西以后,依然看起来很虚弱,昨夜逃到他身边时满身的伤疤依然醒目。 纯熙说:“你抱我过去好不好?” 清晨的海滩相对空旷,只有零星的游人分散着漫步,海风吹过,送来一片萧索的清凉。 孔安看着她眼里充盈的痴情的期盼,微微一笑,将她抱起。 纯熙将头靠在孔安的怀里,轻闭眼睛,唇角露出一丝满足而幸福的笑。 不知过了多久,孔安在一块近海的平坦沙滩上将她放下。纯熙坐在沙滩上,感受着北方砂砾硕大而尖锐的触感,拉着孔安的胳膊问道:“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爱上一个善良的人吗?” “这不切实际。”孔安抚摸着她鬓角被风吹起的发丝,说道,“善良并不是写在脸上的,你不去爱她,怎会知道她是否善良?” 纯熙笑了笑,握住他抚摸着她的脸的手,深深地吻了一下,然后与他相拥。 孔安抚摸着她的背,与她紧贴着的身体却感受不到她的心跳声。 沉默了许久,纯熙伏在他的肩上轻声道:“我有点渴了。”她抬头看他,柔声道,“去帮我买瓶水好吗?” 她说这句话时,几乎气若游丝。 孔安说好,然后他缓缓放开她的身体,放开她的手,起身离开。手心里长久不退的是她眷恋的余温。 就这样,纯熙看着孔安渐渐走远,看着他在远处打开车门,驶出这片人烟稀少的海滩。 纯熙回过身来,望着眼前一望无际的大海,平静无浪的海面与遥远飘渺的云彩水天相接,一片碧蓝色的天际与澄澈清晰的海面遥遥相望,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便尽览无余。 片刻,身后一阵巨响传来,接着是沉重而剧烈的汽车爆炸声,一阵浓烈的烟雾随着流动的清风飘浮到纯熙的鼻间,她紧贴着地面的十指收紧,无声的细沙从她的指缝间滑落,终于,她的脸上露出一抹迟滞的笑,含笑的眼睛里,还闪烁着一颗晶莹、却始终未曾滴落的泪花。 心愿 “今天是孔安消失的第425天,我有一个心愿,能够再见他一面。” 一个平和洋溢着花香的春日早晨,澧兰来到传说里的某个神秘海岸,对着一棵相传能通灵的古树许愿。 这是她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繁茂的参天老树参差的枝头挂着数不清的红丝带,标记着远道而来的人们许下的虔诚心愿。 澧兰望着头顶那条自己刚刚挂上去红丝带,一阵风吹过,它俏皮地在半空中舞了个圈。澧兰情不自禁地露出一抹笑容,她仰起头来,双手合十,一脸真挚地问道:“你会帮我吗?我真的好想,好想见到他。” 突然,她的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声,有人大喊:“不好了,有人跳海了!” 澧兰好奇地回过头去,只看见一艘正在近岸的游轮上跳下一个船夫,他拉着岸边的游人说道:“这儿有救援团队吗?刚刚我们船上有个人跳下去了,我们的救援工具坏了,快快找人来帮个忙。” 岸边巡逻的安保人员没有责怪这只突然停靠的船只,而是迅速找来救援小组,沿着船夫指示的方向去救人。 很快,专业的救援小组便在这风平浪静的海面把那个绝望跳海的失意人合力打捞了出来。 然而,随后又是一阵骚乱,围观的游人们尖叫着往四周散开,只有少部分胆大的猎奇者仍停在原地围观议论。 救援队也变得不知所措,他们看着这个浑身湿漉漉躺在沙滩上的人,不知是否应该用常规的急救方法去唤醒他。 澧兰拨开人群,沿着曲折的缝隙探身进去,一片骇人的血色映入眼帘。原来这人的脸上身上均已被鲜血浸染,带着无数不属于大海的伤痕,在这片温和的蓝天下沉沉睡去。尤其是他的脸,海水与血水交织,遮盖了他原本的容貌,在逐渐明朗的日光下,几乎面目模糊。 澧兰的心在这片骇人的血色中扬起了一丝莫名的悸动,她想起方才对古树许下的那个愿望,走出人群说:“我是医生,让我来。” 救援队的人依照她的指示把药箱递给她,她拿着纱布细细地擦去了他脸上的血迹,确定了他所有伤处的位置后,才开始对他做心肺复苏。 救援队和围观的游人均愣在原地,他们错愕地看着这个正在施救的女医生,不明白她为何一边施救,一边流泪,她哭着哭着,泪水都比那轻生者的血水还要多了。 澧兰最后站起身来,泪眼模糊地问:“打救护车了吗?” “快了,快了。”身边人说。 澧兰捂着脸避开人群,蹲在一旁等待,她的脸又开始疼了,她不该哭的,她想。可是,她看见了他,在这样一个时刻,看见了这样的他,怎能不哭?怎能不流泪?哪怕每一滴泪水都是扎在她脸上鼻腔的尖刺。 即便是很多年后,澧兰回忆起那一天,都会忍不住流泪。她说,那天她看到他的时候,感觉整片天都要塌下来了。她捂着脸说:“我怎么舍得看到他这样?我怎么舍得,怎么舍得……” 孔安醒来的时候,脸上因海水感染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处理包扎,还有他的身体,在无数伤痕的侵蚀下也变得脆弱不堪。他没有力气自己坐起身来,用尽所有的力量也只是能够睁开眼睛,而在他的眼睛里,是一个陌生女人温柔而闪烁着笑意的脸。 孔安问:“你是谁?” 澧兰说:“康澧兰。” 孔安并没有对这个陌生的名字产生什么兴趣或疑问,他只是说,很冷淡又很哀伤地说:“为什么要救我?” 澧兰微笑着回答他:“因为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你。” 她对他说,她喜欢了他好多年,从大学第一年见到他起,到今天,已经差不多快十年了。 孔安闭上眼睛,并不想听她继续说下去,但澧兰却还在讲,讲她关于他的过去,讲她对他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旖旎爱恋。 澧兰对孔安的爱,始于十八岁那年。那时候,她的样子还不是现在这样。那时候,她又黑又矮,大脸盘,单眼皮,肿眼泡,塌鼻梁,厚到有些畸形的嘴唇,还有前平后平、上下一样长的身材。她的腿很粗,为此不敢穿裙子,连裤子也只能穿宽松的大码运动裤,生怕显露出她真实的腿型。她还是天生的近视眼,从小学到中学戴了十多年的眼睛,眼球变得外突,需要用厚厚的镜框挡住。她的牙齿也不好看,怎么刷也刷不白,还总是乱糟糟的,一点儿也不整齐。青春期同龄人戴牙套的时候,她的妈妈说:“戴那东西既浪费时间又不方便,女孩子不要总把心思放在这些外在的东西上。”就这样,澧兰直到大学也还没矫正过牙齿。 不只是牙齿,在任何可以令澧兰变美的事情上,母亲都持否定态度。她是一个固守传统的“内在美高于外在美”真理的女人。 说来奇怪,澧兰的父母都不算丑,虽称不上什么英俊美丽,但绝不至被人视作相貌丑陋。作为容貌正常的普通人,他们能够相对平稳地享受社会的各类资源,过上不算精彩也不算糟糕的生活。 而澧兰却不同,她一出生就有着异于常人的容貌,这种异常不是美丽,而是丑陋,是异于当前整个社会审美观的丑陋。从头到脚,从脸到身体的每部分,都非常地不尽如人意。 澧兰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是在六岁即将步入小学那一年,开学前很多小朋友跟着妈妈去商场买衣服,大家都想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上学。 母亲为澧兰选了一套运动服,澧兰不同意,她嚷嚷着要穿裙子,店员不顾母亲的反对为澧兰拿了一套热卖的粉色连衣裙,热情地为澧兰换上,并送给她一连串违心的赞美。 澧兰之所以觉得店员违心,并不是因为她的职业表现有什么疏漏,而是她在照镜子时,发现同样的裙子在自己身上仿佛变了张脸,与相邻镜子前的其他小女孩完全不同。如果说这条裙子在其他女孩身上是天上仙女的纱裙,那么在她的身上就是妖洞里狼外婆的黑披风。 澧兰悻悻地脱下那条裙子,听从母亲的建议选择了那套普通但规整的运动服,不为什么,只为自己能丑得不那么明显,丑得不那么引人注目。 中考结束后,澧兰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她兴冲冲地对母亲说她想要去割双眼皮。 母亲听了十分生气,把她狠狠地骂了一顿,她说:“我是怎么教你的,不要那么注重外在,多读书,充实心灵才是最重要的。” 澧兰哭着说:“你们又不长我这样,你们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事实上,澧兰的处境不是很好,但也不算很坏。她虽然常常听到有人悄悄在背后议论她的容貌,或是在第一眼见到她时露出一些难以言说的表情,但从小到大,身边的同学老师都相对礼貌温和,从来没有人因为她格格不入的丑陋相貌而当着她的面嘲笑或欺凌过她。但澧兰依然不快乐,依然耿耿于怀自己的外表,这是源于她自身从内心深处萌发的对美的感知。她想,美会使人愉悦,丑会使人心烦,每当她看到镜子或照片里的自己时,都会被抑郁、惆怅、悲伤、愤懑、哀痛等数以亿计的负面情绪包围。她想,无论如何,她都要改变这种境况。人生而平等,凭什么只有她长成这个样子?她一定要改变自己的容貌,她要用毕生的努力,去变得美丽。 高考结束后,她凭借优异的成绩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入学奖学金。得到这笔钱后,她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医院做了双眼皮手术。割双眼皮,只是第一步。她知道,对于美丽的人来说,双眼皮和单眼皮都很美。但对于她这样的人来说,就算拥有了世俗审美里高人一等的双眼皮,也无法变得美丽。她的塌鼻梁,小眼睛,厚嘴唇,糟糕的身材和肤色,都是阻碍她变美的多重大山,而想要一一扳倒它们,还需要很多的钱财,很长的时间,以及越来越复杂的手术所带来的巨大疼痛。她看着术后肥肿的眼睛,不禁感到有些气馁。贫穷的学生生活也暂时中断了她的变美之路。她只有依靠最便宜的健身和瑜伽,去锻炼修整自己的身材,提升气质,尽管收效甚微。 变美是个极艰难的工程,特别是对于澧兰这样处于工程最底层的人来说,没有强大的决心和毅力,很难坚持下去。澧兰常常想,如果没有遇到孔安,她也许早早地就放弃了。 澧兰第一次见到孔安,是在大一下学期临近暑假的一个晚上。当时,有些考试早的同学已经提前离校,余下的还在为剩余考试奋战的同学也大都集中在教学楼和图书馆,因此,较之平常,夜晚的校园里显得十分的宁静和空旷。 那天晚上,澧兰在自习室复习得饿了,便出来买东西吃。为了变美,就算是饥饿,也不能依着对美味的渴求而随心所欲。她规定自己晚上只能吃水果。 可是,高强度的期末复习令平日里还算饱腹的苹果变得绵软不堪,怎样也无法满足空虚的脾胃。 就在澧兰犹豫着是否要破戒买一根路边香喷喷的烤肠时,一阵悠扬的钢琴声从头顶传来,伴随着夏日的芳香,在清风的吹送下于不期然间与澧兰相遇。这场与音乐的偶遇,是澧兰生命中最重要的转折,她原本枯燥单调的人生也因为这一美妙而奇异的时刻增添了不可磨灭的艳彩。 澧兰追随着琴声抬头望去,那是学校的学生活动中心,平日里夜间总是灯火通明,各种各样的社团在这里活动、排练。只不过,在这个临近假期的考试周,这里已不似平日那般热闹,一到三层灯光灭了大半,唯有四层几个零星的窗口还亮着灯,那美妙的琴声就是从那里传来。 在此之前,澧兰从未走进过这座白色典雅的大楼。在迈入大学的整整一年,她与任何学生社团绝缘。这当然与她异于常人的容貌有关。开学时有礼仪队的学姐到宿舍宣传招新,同宿舍的五个女生均被漂亮学姐们热情地问候强拉入“群”,只有她,被一个学姐认真地盯了许久后,说了一句,“不好意思学妹,你的身高可能不太合适。” 的确,身高不合适是她最能拿得出手的缺点。 当然,这位学姐还算是比较委婉。澧兰后来有次去面试一个大型活动的志愿者时,所遇见的面试老师就相对直接了,她说:“不好意思,我们这个活动需要接待外宾,所以对形象会有些要求。” 澧兰知道,“形象好、气质佳”已经成为大多数需要与人交流的实践活动参与者的招募条件之一,在日后的工作中更是如此。她的形象不好,气质也不佳,所以只能每天呆在宿舍、教室、图书馆与实验室。她很喜欢去实验室,因为在实验室里,她只需要对着小动物,不必对着人,不管是死是活,动物们都不会对她露出什么异样的眼光,也不必绞尽脑汁地想出一些委婉的话术来提醒她不佳的外表。这也是她在入学时选择动物医学的原因。还有一个原因,被送来做实验的小动物们都不是人类卖场上最得宠的样子,他们大都不怎么好看,所以会被人类世界早早的淘汰,从而辗转来到这里为他们同类的健康做贡献。所以,每当澧兰看到这些其貌不扬的小动物时,心里就好像找到同类般生出了些许暖意。 因此,面对这座洋溢着热情歌舞,彻夜长明的大楼,她从未敢踏足过一步。 而今夜则不同,这座白色的、充满艺术气息的大楼失去了往日的喧闹,于一片宁静中向她敞开温柔的怀抱。 澧兰穿过黑暗中空旷宽敞的一楼大厅,沿着舞台边狭窄的旋转楼梯上楼——因为琴声是从这里传来,她担忧从另一个近门方向的大楼梯上楼会迷失了方向,从而错过这场美妙的相遇。 旋转楼梯上亮着金黄色的灯光,就像平日里大厅舞台上专为文艺晚会的表演者、表彰大会的获奖者等专设的荣耀之光一般,暖洋洋地洒在澧兰的脸上。澧兰迎着这片夜里的暖阳走着,在旋转楼梯上转了几个圈,终于到达了四楼的琴房。她沿着一排或大或小、并不规整的房间走过,感受着那股梦幻般的动人琴声越来越近、越来越真实地环绕在耳畔,心情也愈发地忐忑。 终于,她在一个半掩着的琴房门口止步,这是这层楼里最大的一间房,从门缝处望去,里面还杂七杂八地堆着许多其他乐器。不过,澧兰的目光并没有在那些奇形怪状的乐器上停留,而是在穿过门缝,投入这间琴房的那一刻,便无法更改地停留在了钢琴前的那个男孩身上。 在澧兰的视野里,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和一点点侧脸,但只有这一点点的目光所及,便无可救药地开启了她为他缱绻半生的旖旎爱恋。 事实上,多年以后,那天晚上孔安穿了什么,澧兰已经记不清了。她对我说,那天晚上的孔安,颠覆了她对美的认知。从前,她以为,美是需要一步一步去打造的,所以她为自己制定了许许多多详细的规划,比如先做双眼皮,再开眼角,垫鼻梁,以及长期规律的减肥,瑜伽等等。但是,当她看到孔安的那一刻,她突然感到,美并不是这样一步一步拼凑出来的。她说,美其实是一门很深的学问,有种润物细无声的感觉,有时你觉得一个人美,却不见得能说出来他美在哪里。孔安就是这样,他没有传统男性审美里那样深邃的五官,但你也不会觉得他的容貌单薄,他不浓重,也不寡淡,他有时清雅得像春日的梨花,有时又闪亮得像夏夜的星星,他很生动,他的美是动态的。尤其是在他对你说话的时候,对你笑的时候,或者仅是远远看了你一眼的时候,都仿佛带了一种神奇的魔力一般,让你一瞬间变得飘飘欲仙。这种感觉就像是罂粟,尝过一次就再也忘不了,然后你就会爱上他,永生永世地爱上他。 澧兰说,从那一刻起,她想要变美的理由里又多出一条,那就是她希望有朝一日与孔安站在一起的时候,能够不破坏那一刻画面的和谐。 同样地,她决定加快自己变美的步伐。她果断地从动物医学专业转到临床医学,为了弥补专业的隔阂,不惜重读一年大一。专业分流以后,她终于如愿得到深入学习整形外科的机会。她说,那时候,她产生了一个想法,她觉得变美不是那些被众多商家大肆宣传的整形或医美项目,那些被拼凑起来的零碎宣传充满了商人谋利的机械,她说她不能在对变美的原理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去盲从那些浮于表面的被拼凑的美丽,她要真正地深入这一行业,这一学问,然后才能为自己怎样变美的路径做出科学而清晰的规划。 在陆陆续续修补了几处小不足之后,二十五岁的澧兰终于迎来了人生中第一场大型手术,这场手术的选择基于她作为学生在医院实习三年的经验,而在她的计划里,这场手术以后,她将会到韩国的医学院继续深造,她热切地渴望着去接受世界上最先进的整容技术。 这场手术很成功,澧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第一次露出了自己能够称之为“美丽”的笑容,尽管脸部的肌肉要为此承受非一般的疼痛。但是这种疼痛相对于她内心的愉悦来说,实在是不值一提。同样地,也是在这次手术之后,她更加坚信了自己所选道路的正确,她决定从今以后,不仅要把自己变美,也要去练就一双能够创造美的手,去帮助更多人实现变美的理想。 畸爱 那场婚礼,并不是澧兰第一次见到孔安,但却是第一次勇敢地站到孔安面前,让他也能够看到她,这源于她容貌的彻底改变,她终于有自信与他站在一起,有自信不会破坏画面的和谐。 因为术后恢复的原因,在婚礼前那场精彩的演唱会上,澧兰只是悄悄地坐在后排,没有争取上台献花以及其他近距离接触孔安的机会。所以这次婚宴后的见面,尽管是以私下的方式,依然带给澧兰极大的欣喜和难忘。她对孔安说:“其实我不算是你的‘歌迷’,因为你现在不唱歌了,我还是喜欢你。” 然而,在那以后远赴韩国深造的澧兰没有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次见到她最喜欢的、孔安的完整容貌。 在泰国某家整形医院做交换学习的澧兰,虔诚地寻至一个神秘的海滩,对着那棵古老传说里的神树,许下了有关消失于一场网络舆论风波里的孔安的心愿,充满灵性的红丝带在片刻间令她美梦成真,可惜这时的孔安,已不复从前的美貌,他的容颜和身体均已变得破碎不堪。 澧兰却并没有自己原以为的那般肤浅和庸俗,她看着被重重纱布包裹着的、已看不清原本面貌的孔安,心想:其实他这个样子,我还是会喜欢。 喜欢是稀薄的,心痛是浓厚的。澧兰想,如果他还是原来的样子就好了,可是,如果他是原来的样子,她就无法这样近距离地看着他,守着他。人生,为何总是充斥着这样解不开的矛盾? 三个月前的那场车祸,带给孔安的是数不清的、难以修补的伤痕,遍布于他的五官、遍布于他的身体。 澧兰回忆说,车祸后的那段时间,他与之贻在一起。 之贻是在那场小作文风波后不久回国的,她看着中文互联网上铺天盖地的谩骂,第一次产生了那种感同身受的心痛。她给孔安打电话,孔安没有接。她飞回国去,也找不到他。他并不想见她。 之贻生气地在家里呆了几天,却每天沉浸在母亲、爷爷奶奶的不解和唠叨中,令茹说:“你找他干什么?你离他远一点吧!你爷爷奶奶都快被他气死了!我早就说过,如英那种人,生不出来什么好货色!” 其邦在一旁默默听着,也不再出面劝说。 之贻知道,在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会相信孔安。从上大学搬出去住的那一天起,孔安就与这个家没什么联系了,家人们不了解他,不知道他的过去,也不知道他的近况,自然不可能无条件地相信他。虽然之贻也不怎么了解他的事,但她并不觉得那篇矫揉造作的小作文里玩弄感情的两面派与孔安有什么联系。她只是凭着内心深处的直觉对父母和祖父母说:“孔安很真的,他很真,他不会这样。” 她也尝试在网络上这么说,不过,等待她的是与对待孔安同样的谩骂。那时候,如英的事又影影绰绰地在网络上流传开来,之贻一个不慎便被不知名网友钉到了与如英、孔安同样的耻辱柱上,他们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如此一来,令茹和爷爷奶奶更是气得发疯,连一向开明的其邦都开始看不下去,他对之贻说:“你少在网上发言,说多错多。” 之贻生气极了,她说:“人长了嘴不就是要说话的吗?我长了手凭什么不能用键盘?难道只有那些会站队的投机小人才有资格在网上发言?” 然后,之贻就离开了家。但她并没有回美国,没找到孔安,心中总是担忧。她在北京逗留了许久,心灰意冷之际,突然有一天,接到了一个陌生的电话,那个人让她赶紧到医院来,她才知道孔安出事了。 手术后,孔安醒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带我走。” 之贻看着他伤痕累累的样子,心痛地说:“你先好好养伤。” 但孔安仍是抓着她的手,艰难而决绝地恳求她:“带我走,离开这里。” 之贻本想等他伤势复原后再带他走,但抵不住孔安强烈而近乎绝望的请求,意料之中地,伤势未复原下的舟车劳顿,必然会推迟他康复的日期。 之贻在美国为他找了家疗养院,他每天在那里躺着,什么话也不说。 之贻问他:“是谁把你搞成这样子的?” 他依旧是那副毫无生机的、濒死般的表情,像是没听见似的,沉默不语。 之贻不知是在问那场令他“社会性死亡”的舆论风波,还是在问如今这几乎要了他半条命的车祸,她怎么也想不到,这两件事其实就是一件事,元凶也只有一个。她还记得孔安求她带他走的时候,隐隐说过一句:“不走,我会再死一次。” 之贻觉得心痛而无奈,她不解孔安为何迟迟不肯告诉她是什么造成了今天这样的局面,他明明知道,却总是什么也不说,就这样像个死人般,心甘情愿地受着。 有一天,之贻对孔安说:“我之前不是对你说,我找到姑姑了吗?我找她来看你好不好?” 孔安摇摇头说:“她不会来的。” 之贻说:“我一定会让她来。” 然后孔安就说:“我不想见她。” 之贻并没把他这句话放在心里,而是直接叫上雅南开车去找如英,她对雅南说:“你带个绳子过来。” 雅南不解:“你又想做什么?” 之贻只是说:“不是用来对付你的。” 雅南无语,她觉得她最近可能有点太宠着之贻了。这种境况,雅南是想到过的,因为她知道,世事没有那么绝对,多数人的性向是流动的。 之贻带着雅南开车来到纽约附近一个小镇的独栋房前,把绳子揣在兜里便直接跑上去敲门。她敲门的声音异常粗暴,三两下便把里面的人逼出来开门。 最先出来的是一个美国男人,络腮胡,身材挺拔,他看着眼前奇怪的不速之客,对身后随他而来的女人问道:“whoisshe?” 如英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回答他说:“myniece.”然后,她看着之贻,象征性地为她介绍起身边的男人:“myhusband,david.” 她穿着睡衣,像是刚睡醒的样子,头发没有打理,整个人懒洋洋地,但清丽脱俗的美貌依然瞩目,在她的脸上,有种不属于她那个年纪的青春肆意。 之贻没有理会那个男人,而是直接用中文对如英说:“孔安出事了,你去看看他。” 这不是之贻第一次这么对她说,在这以前,她已经电话告知过她。 所以如英只是重复了她前次的答案:“我上次不是说过了吗?我不去。” 之贻气得差点哭出来,道:“他就快死了!你都不去看他一眼,你怎么这么狠心?” “你上次不是说他没死吗?”如英平静地看着之贻因愤怒而涨红的脸,平淡的脸上没有丝毫情绪的波动。 之贻问:“是不是只有等他死了,你才会去?” 旁边的男人不懂中文,奇怪地看着两个充满火药味的女人。 如英于是攀上男人的肩头,对他耳语了一番,然后那人便转身回屋了。 待男人离去,如英才回过身来,脸上和语气却是一如既往的冷酷,她说:“他死了我也不会去。” 之贻气得有一瞬间的呼吸困难,她看着如英即将转身离去的背影,突然拿出在兜里塞了已久的绳子,猛地套上了她的手腕。 如英被她从背后突然袭击,一时间站立不稳,回头斥道:“你干什么?” 之贻没有理她,一面紧紧地攥着绳子,一面回头对雅南喊道:“快过来帮忙啊!” 雅南被她的举动惊得呆愣了片刻,然后便鬼使神差地听了她的指示,一同把如英绑到了车上。 之贻满意地拍拍手,道:“你这回一定得去。” 如英瞪了她一眼,说道:“你何必白费功夫?他不会想见我的。” 之贻恶狠狠地回瞪了她一眼,这时候的她,并不懂得如英这句话的含义。 雅南看着之贻的样子,笑了笑,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英被绑在后座,很有尊严地不哭不骂,保持着她一贯的高傲和冷漠。 直到她被之贻绑着拉进疗养院,面对空荡荡的病房时,才笑着说:“我就说他不会见我的。我的儿子,我自己了解。” 永不再见,是她与孔安心照不宣的约定。 如英自生下孔安开始,就没有把他当作小孩子看待。比如她工作的时候,从来不会刻意回避孔安。在家接客时,也并不是每次都关门,关门与否,取决于客人的喜好。有一次,孔安放学回来,就正好看见如英在敞着门的房间里与一个陌生男人做爱。如英对孔安说:“我工作的时候,你不要打扰我。”孔安说好。他每次看见,就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一样,渐渐地,他好像变得跟如英一样,把性服务业当作与其他任何服务业和制造业一样的营生产业,把性工作者当作与工人、白领一样的工种。这种与世俗绝对违背的观念在如英的心里根深蒂固,她说:“大家都是以损伤健康为代价出卖身体劳动,换取谋生的钱财,我与那些工地上搬砖、车间里操作仪器的工人没什么不同。” 当然,与大多数身不由己、在生存线边缘徘徊的底层工人不同,如英从前的积蓄以及没有后顾之忧的家庭背景使她在工作时间和强度上有了更多更自由的选择,她不会去接待她看不顺眼的客人,也不会在休假期间加班工作,她从不缺钱,她对金钱没有太高的欲望,也不必加紧赚钱去补贴家里,尽管她有一个儿子要养,但这一点不多不少的收入也足够了。孔安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他从来没有主动开口问如英要过什么,但如英也并不会因为他的不要求便不给他,普通别人家小孩有的,如英都会给他,除了不知名姓的爸爸,以及因随时可见的性爱场景而注定不可能保持天真的童年。 直到有一天,去给孔安开家长会的如英被同班一个小孩的母亲认了出来,那个保守传统的女人曾经对她和她的丈夫捉奸在床。当然,如英并没有认出她,她从不会去留意那些于她无关紧要的人。这个女人强忍着、忍得满脸通红,直到家长会结束,在校门口狠狠地扇了她一巴掌,然后这事情就慢慢地传开了。女人思前想后,终于在隔天去找班主任,她说她不能让女儿跟这种肮脏女人的儿子在同一个环境里学习,要么孔安转学,要么自己的女儿转学。 如英在班主任“诚恳”的劝导下,答应会给孔安转学。那天晚上,她本来约了客人,但是因为这一场谈话,变得心情烦躁,做到一半时,她便发脾气赶走了客人,她在窗台上把数十张纸币撒在男人头上,狠狠地骂他说:“滚远一点,别来烦我!” 然后,如英就对孔安说:“你想要过正常的生活吗?” 孔安说想。 如英点点头,又说:“那你就必须要离开我。” 孔安没再说什么。 如英笑了笑,她知道他不在乎,只是不想说得那么直白让她伤心罢了。她点了一支烟,抽了一会儿,然后说:“别以为我是为你这样,我要去结婚了。这份工作,年轻时图个刺激玩几年,又不能真的做一辈子。”她把烟按熄在烟灰缸里,又说,“你以后最好别像我这样。”她叹了口气,仿佛是在叹息自己方才那片刻的对于她过往最为不屑的世俗的回归,而后,脸上恢复了一贯冰冷的、玩世不恭的笑意,她第一次用教育的口吻对孔安说,“万一像我这样,记得做好安全措施,别欺负女孩子。” 这样的如英,之贻并没有见过,她只是想象过,但想象与现实终究会有所差别。 如英走后,之贻把病房翻了个遍,气馁地说:“他把所有证件都拿走了。还顺走了我一张银行卡。” 雅南拍了拍她的肩膀,问她说:“你知道孔安为什么走吗?” 之贻不解:“为什么?” 雅南笑了笑,说:“因为你并不是真正关心他,了解他……你有你的私心。比如,你曾经,我是说曾经,很喜欢如英对吧?” 之贻猛地一个战栗,陷入良久的沉默。 如英这个名字第一次出现在之贻耳朵里,就对生活在条条框框里的乖女孩产生了极大的吸引力。在爷爷的咒骂、奶奶的痛惜、妈妈的蔑视、爸爸的沉默中,如英叛逆、越轨令家族蒙羞的形象竟奇妙地成为之贻幼小心灵中持久追寻的光辉。 十三岁那年,之贻终于见到真正的如英。她穿着令茹永远不会穿的露背裙和“恨天高”,烫着令茹最讨厌的羊毛卷,画着令茹最不屑的浓艳彩妆,带来了一个见证了她“自甘堕落”之路的孩子。 如英没怎么对之贻说过话,有次之贻主动去找如英,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令茹骂了一顿。当然,令茹不仅骂之贻,也骂如英,她说:“你离我女儿远一点。” 如英只是笑了笑,把染了口红的烟头按熄在烟灰缸里,留给了之贻一个永生难忘的背影。事实上,如英也只在家里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父亲其邦把孔安带回家的那天,她已经拎着箱子登上了飞越大洋的飞机。 之贻见不到如英,只好去找孔安说话,孔安眉宇间很像如英,他那曾经令无数女人倾倒的俊美容颜很大程度上源自如英。只不过,没有女人独有的浓妆艳抹,孔安为这份由血缘繁衍的美貌增添了一丝清雅。但是对于之贻来说,这份清雅似乎并不如如英那种浓烈的张扬来得迷人。 之贻不得不承认,三十几岁的成熟女人,与母亲令茹完全不同的、自由而随性的女人,对她有一种天然而原始的吸引力。于是,当她看到雅南时,才会生起一种很多年前如英带给她的悸动。 雅南说:“我想知道,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了某个人的替身?” 之贻摇头,很肯定地说:“不,不是的。爱的萌芽可能是始自于我心底的某种偏好,但对于具体的爱情来说,对象只有一个。” 之贻有一瞬间的垂头丧气,她问:“雅南,你该不会因为这个要跟我分手吧?” 雅南沉默了一会儿,摇头笑道:“我都几岁了,怎么会跟你这小丫头片子计较?” 之贻终于松了一口气,笑道:“雅南,你真好。”她与雅南拥抱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丧气,叹道,“你说孔安会怪我吗?” 雅南看向窗外,微微摇头,道:“算了,人的痛苦往往是不相通的,许多时候,只能自己承受。” 澧兰也这么说过,她说,她虽然每天陪在孔安的身边,看着他难过,看着他痛苦,却并没什么用处。她自以为的感同身受并不能为孔安分担些什么,他那一身的伤痛并不会因为她的心伤与眼泪而减退分毫。 但是澧兰一直在坚持,她坚持着尝试走进孔安的内心,尽管那很难,很难。 光束 澧兰的泰语不怎么好,平时多用英文与当地人交流。只不过有些时候,当她说什么不想让孔安知道的话时,便会转换成生硬的泰语。 有一次,澧兰到医院探望孔安时,正遇上新来的实习医生,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澧兰,于是他便问她跟病人的关系。澧兰看了孔安一眼,用泰语对医生说了一句话。然后那医生就笑了起来,接着用泰语与她聊了几句,才笑着离开。 医生走后,澧兰把带来的水果放在门口的柜子里,然后就听见孔安用英文问身边的护士澧兰说了什么,澧兰刚想回身打断,便听那护士大嘴巴地用英文回答说,她说你是她的男朋友。 澧兰听了以后,脸红到了脖子根,脚步沉重得久久转不过身来。 从那天开始,澧兰和孔安的关系有了根本性的转变。这份转变并不是浮于表面,而是生发和感染自澧兰的心底。 同个楼层里,澧兰单方面宣布的“女朋友”身份已人尽皆知。或许是碍于语言,或许是碍于心情,孔安对此并没有否认过。他不得不勉为其难地听着医生护士和同病房的病人及家属滔滔不绝地赞美着他那位细心、周到又体贴的漂亮女友。 是的,这时的澧兰在旁人眼里已称得上“漂亮”。这份“漂亮”背后背负着她多年的辛勤与血泪。但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她觉得很值,天下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情了。 而澧兰自那次被护士在孔安面前揭穿自己的小心机后,便总觉得无颜面对他。所幸孔安并没有针对那件事对她表达过什么不满,他就像不知道一样,还是像从前那样淡淡的,不怎么讲话。不过,他也不再拒绝澧兰有关他进一步康复的建议,比如带他去散步、做一些康复训练等。他的损伤不止在脸上,还在身体上的各个关节。车祸后的最初一段时间,他连走路都变得困难,手也使不上力气。而经过在美国的调养后,本来稍有恢复,可是那一次决绝的跳海又把他带回了最初的样子。这一次的康复,要比第一次更加艰难,承受更多的痛苦。 澧兰没有问过孔安为什么要跳海,她也没有告诉他,其实她知道,她喜欢他那么多年,他的所有事情她都知道。但她不敢说出来,因为那些事是孔安心中永远的痛。 澧兰总是装得傻傻的,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她想让孔安以为,她只是一个曾经远远地仰望着他,而今天有足够幸运能够接近他身边的小粉丝。 孔安拆纱布的时候避开了她,拆完后,便戴上口罩帽子遮住脸,他对澧兰说:“你不要喜欢我了,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澧兰说:“我喜欢你,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她说完这句话,看见孔安的身体很明显地抖了一下,然后跌跌撞撞地跑出了病房。 澧兰焦急地追出去,看他跌倒在草坪上,心疼地蹲下身去扶起他,说:“如果你不喜欢我喜欢你的话,那我就不喜欢你好了。” 孔安只是摇摇头,说:“我不想在这里了。” 那个时候,他的声音也不似从前那般纯净了,总是哑哑的,说不出来话的样子。但是,澧兰听得出来,那份独属于他的、旁人永远无法拥有的温润是没有变的,即便它已经变得沙哑。 孔安出院后,澧兰把他接到了自己租住的房子里。 孔安说:“我现在可以走路了,我可以自己住。” 澧兰却说不,她说:“我要照顾你,直到你完全康复为止。” 孔安说:“你知道没有那一天的。”他是指他脸上的疤痕。 澧兰却笑着说:“有的,一定会有。” 这一天,是澧兰的梦想,她相信自己有能力让它实现,却最终还是失败。这是因为孔安并不会去配合她为这个梦想而努力。 澧兰唯一感到幸运的是,在她意识到这一点以前,曾经与孔安共同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 那时候澧兰还要兼顾医院的实习,工作学习总是排得满满当当,但正如她之前每天都去医院探望孔安时一样,只要是关于他,她便总能抽出时间,并且毫无疲累、生龙活虎地出现在他面前。 孔安有次直接问她:“你不累吗?你不用总围着我,你去休息吧。” 澧兰说:“不累,只要能看见你,我一点儿也不累,而且,一天的烦心事都没有了。” 孔安笑了笑,没再说话。 然后澧兰有些患得患失地问:“孔安,你是不是不喜欢我总在你身边讲话?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吵?” 孔安说:“没有。” 澧兰又说:“我是认真的。如果你真这么觉得,我以后就少说点话。” 对此,孔安没有做出明确的答复,所以,澧兰的话也并没有减少。其实,她并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毕竟,在她长达二十多年的“不美”生涯里,她很难去养成什么人见人爱、叽叽喳喳的性格。 可是,在孔安面前,澧兰却很会讲话,她总是对着孔安喋喋不休,她对他,有说不完的话。孔安也并没有表现出厌烦的感觉,因为澧兰很了解他,她不会说出什么令他不开心、触及到他伤心事的话,一点一丝都不会。 于是这样的时间过得久了,孔安就好像忘了那些事一样。有一天,孔安对澧兰说:“澧兰,你的交换期什么时候结束?你什么时候回韩国?” 澧兰愣了片刻,然后支支吾吾地说:“我太笨了,这边课业不合格,要多留一年。” 孔安之所以问这句话,是因为他察觉到他已经在这里呆了很久了,而正常的交换期是一年,除去澧兰遇见他以前的时间,她似乎已经在这里逗留很久了。 孔安忍不住笑,他想,澧兰撒起谎来不如纯熙顺畅。 这是他从海里活过来以后,第一次主动想起纯熙,很和平地想起纯熙。然后他便不由自主地伤感,他惊觉自己怎么还没有忘记她,为什么这些像藤蔓一样的回忆总是这样持久地、永不退却地缠着他,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牵扯起身体内早已糜烂的万千情丝,唤醒那被掩藏已久、以为消逝、却终未能消逝的痛楚。 澧兰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只觉得他很悲伤,就算是从前,他也好像常常很悲伤的样子,他的悲伤与生俱来。 澧兰攥着衣角,缓缓走近他,这是第一次,在他清醒着的时候,她有勇气这样靠近他。她走到他的身前,离他很近很近,然后轻轻抬起手来,抚摸他的肩膀。她还不敢去触碰他那已饱受摧残的脸,就连肩膀,她也只是轻轻地、一点力气也不敢用地搭上去。他的身上有一种令她很着迷的气息,明明他没有使用过任何的香水,但就是会有这种奇妙的、让人想要靠近、靠近了又离不开的感觉。澧兰想,这可能就是爱的引力。她很爱他,但她从不敢这么说,她只能说她很喜欢他,喜欢和爱是不同的,作为一个离他很远的歌迷、粉丝,她只能说“喜欢”。 可是在那一晚,她突然意识到,她离他那么近,这几乎是梦里的场景,她有些气馁,她第一次发现自己怎么会这样胆小和软弱,梦寐以求的东西明明已经近在眼前,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后来她想,她的这份不敢,很大可能上是源于孔安的脆弱,那个时候,他整个人都流露着由内而外、由外而内的脆弱,不只是身体,还有心灵。 于是,当她的手从他的肩膀移到他的胸膛时,便再也移动不下去了,她问他:“我这样碰你,你会疼吗?” 她站着,孔安坐着,他没有抬头看她,只是低低地说了句:“不疼。” 澧兰突然觉得很难过,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她背过身去,眼眶突然红了。她快步离开他的身边,到一旁的小沙发上坐下来,侧过身去,迅速仰头,防止眼泪掉下来。 孔安察觉到了她的异常,终于从他独自沉浸的那份悲伤中清醒过来,目含担忧地对她说:“我真的不疼。”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他说了,澧兰本已抑制住的泪水突然就不受控制地流下来,再度点燃了她满脸的疼痛,她无奈地捂着脸说道:“我疼,是我疼。” 孔安不解她的反常,连忙拿着纸巾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来为她擦拭眼泪。 澧兰握住他贴在自己脸边的手说:“轻一点,轻一点。” 然后,在孔安小心翼翼地擦拭下,她真实的容颜终于在他眼前完全地暴露出来。无论她怎样精心修补,她的美貌始终是被拼凑的。她本身并不在意这一点,只是不想被孔安发觉。然而,为时已晚。 澧兰决定率先坦白,她说:“你看出来了吧,我整过容。不仅整过,还整过很多次。” 孔安沉默了一会儿,不知该说些什么,两个人四目相对了很久,他才开口打破了这片略显尴尬的静默,他问她:“还疼吗?” 澧兰还是想哭,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晚上,她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想哭,不知是为那份不复从前清澈的沙哑嗓音,还是为那份即便是沙哑也掩盖不了的动人温柔。但是,她的脸太疼了,剧烈地疼痛使她整张脸的器官都变得麻木,她愣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确实哭不出来了。 然后,澧兰把孔安扶起来,让他坐在自己身边,一本正经地问他说:“你会不会讨厌整过容的女生?” “怎么会?”孔安摇头笑道。 “真的吗?”澧兰似乎不太相信,她说,“现在,很多人都看不起整容的人,想要变美,不仅要承受疼痛,还要承受非议。” 她说句话时,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常见的伤感。她很少对旁人谈论起这件事,后天的美与先天的美不同,总是要承受一些唾弃,承担一些骂名,比如,“整容脸”、“僵尸脸”便总是通过各式各样地议论传到她的耳朵里。 尽管澧兰的手术很成功,远看看不出什么痕迹,但如果近看,还是能够明显地感受到一种隐隐的拼凑感和僵硬感。这也是澧兰从前不敢太靠近孔安的缘由之一。不过,这种遮掩,在这一夜彻底结束了。 孔安说:“何必在意别人说什么呢?” 澧兰又想起那件事,想起那场令孔安身败名裂的风波,不由得迅速感应到这个话题的不妙之处,于是赶忙打住,问了另一个与之相差十万八千里的问题,她说:“孔安,你喜欢大象吗?来到这儿,怎么能不去看看大象呢?” 她很真挚地望着他,用请求一般的语气说道:“明天,我们一起去看大象,好不好?” 她知道,孔安并不愿意出门,但是在她这片全心全意的真诚请求下,他终于点了点头。 到了第二天,澧兰才意识到,自己这个提议,是多么的未经过深思熟虑。 孔安也发现了这一点,澧兰根本就不敢靠近大象,即使是在观看大象表演时,她也是要躲得远远的。走到一个景点时,一个驯象师邀请她与大象拍照,她一下子躲到孔安身后,连连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 那大象的鼻子便在孔安的衣领上擦过。然后,他拉着澧兰走到离象百米之外的马路上,问道:“你害怕大象,为什么还要来?” “我不是害怕。”澧兰无奈地叹了口气,说,“我只是,只是有一点……条件反射。” “怎么了?”孔安问。 澧兰思索了一会儿,有些难为情地开口道:“我刚来这里的时候,有一次走在路上,被大象的鼻子擦到了脸,疼得我差点回炉重造。” 她的脸在经过多次修整后,无法与任何坚硬或柔软的事物相触碰,哪怕是一点点摩擦都不行。 孔安说:“既然有阴影,就不要来了嘛。” 澧兰说:“我只是想找个借口,拉你出来走走。”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委屈,然后背过身去,说,“只不过,昨天想借口的时候,脑子有点不灵光。” 孔安迟疑了片刻,在她身后问道:“你这样,很辛苦吧?” 澧兰点点头,道:“是,很辛苦……但是很开心。”她回过头来,笑着对孔安说,“孔安,你不知道,变美是一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她不能大笑,只能微笑,她的微笑很美,很明媚,是那种天然的、来自日光的明媚。 孔安也忍不住笑了,他说:“你想让我出来,可以直接说啊,不用这样的。” “真的吗?”澧兰的笑容里充满了甜蜜,她情不自禁地拉起孔安的双臂,上前一步,踮起脚尖,贴着他的下巴说道,“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可不可以直接说。” “说吧。”孔安说。 “嗯……就是,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总是戴着口罩。”她仰着脸,一脸诚挚地望着他,“因为,总是这样闷着,对伤口不好。” 孔安没有回答她,而是轻轻握住她搭在他臂膀上的手,缓缓放下,转身离去。 澧兰失落地跟在他的身后,她懊悔自己的冲动,这话说得太快太突兀了,毁坏了她与他之间刚刚建立起的一丝亲密无间。 走在前面的孔安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停下脚步,对她说:“澧兰,你不要难过。我只是担心,我真实的样子,会吓到你。” 澧兰听着他沙哑但温柔的嗓音,心再度明亮起来,她走上前去,靠近他的身侧,却不敢再次触摸他的手臂,她温柔而坚定地说道:“不会的,不管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喜欢你。” 澧兰不知道,这句话对于孔安来说,是一场挥之不去的噩梦。一股锥心的疼痛再度铺天盖地地向他压来,他捂住胸口,跌跌撞撞地往道旁的凉亭跑去,靠在凉亭的柱子上,久久地喘不过气来。 澧兰害怕极了,她手足无措地站在他的身边,不敢靠近,更不敢触碰。 孔安说:“不要再对我说这句话。” 极度的恐惧和紧张下,澧兰并没能弄清楚他指的是哪一句话,只是下意识地道歉道:“对不起,对不起,你不想摘口罩就戴着好了,不用理我,不用理我。” 孔安深深吸了一口气,那一瞬间,唯一裸露在外的眼睛里充满了怆然,他说:“不要道歉,澧兰,我不是怪责你。”他闭上眼睛,夹杂着一点点湿润但未能垂下的泪,他说,“澧兰,你很好,是我太糟了。” 澧兰小心翼翼地从他身侧抱住他,与他一同倚在那支冰冷的柱子上,她说:“不,你很好,你很好。孔安,在我心中,你是最好的,没有人能比你更好。” 澧兰的怀抱很轻,她怕弄疼他,从来都不敢用力。这种将至未至的感觉犹如一阵春日的微风,乘着一道随繁花盛开的光束,暖暖地飘入了孔安的心里,翻涌起许多被他掩埋已久的心绪。他终于又开始思考,如果要活下去,那将是为了什么? 昼夜 曾经有一个时刻,有一束光照进了孔安濒临枯竭的生命里,可惜那束光太短暂、太稍纵即逝了,就像是黑夜与白昼的轮回,永远在瞬息之间,永不放缓,永不停歇。 澧兰对孔安的爱,并不像她以为的那样遍布了她的身心,她从来都不愿意承认那个其实她早已明了的事实,她对他的爱始终存有缺口。 孔安则比她更早发现这个问题。 澧兰说:“有一天,他终于愿意对我敞开心扉,如果我能聪明一点,如果我那时就能够看懂,我会牢牢把握住那一天。可能,那是他唯一一次,最接近于爱上我的时刻。” 那一天,是澧兰的生日。一周前,她曾于“无意”中向孔安透露这个特殊的日子。孔安是何其聪明的人,自然能够领会澧兰的暗示。而真正令澧兰惊喜的是,他真的愿意给她的暗示以回应。 那其实是非常梦幻的一天。医院里几个要好的同事问澧兰要不要一起去聚餐,他们知道她的生日,也知道她一人在异国求学,好心陪她过生日。澧兰却像是有预感似的,非常自信地对同事说:“不用了,谢谢你们,我男朋友在家等我呢。” 同事们知道澧兰有个男朋友,前些时间,她三天两头翘班跑去另一家医院,据说就是为了照顾她的男朋友。不过,却没有一个同事见过她这个男朋友。有时大家私下聚餐,有人会携带“家属”,澧兰也从来是独来独往。同事问起,澧兰只说他前段时间受了很严重的伤,还在恢复期,不方便见人。 有关系好的朋友开玩笑说:“都出院那么久了,瞧你还宝贝的……丑媳妇总要见公婆,什么时候带他出来让我们看看?” 澧兰的脸上露出少有的娇羞,道:“我跟他说说。” 其实,澧兰很早就想跟孔安说这件事了。她知道他不愿意见人,以前是,现在受了伤,就更是了。而见人之前,另一件事仍急需解决,她并不想他还戴着口罩见自己的朋友。但这件事,显然更加难了。 澧兰怀着心事回家的时候,走到楼下,正看见孔安站在阳台上等她。黄昏时分,半明半暗的天色间,火红的晚霞照在他的脸上,竟映出一种春暖花开的盛景。她开心地向他招手,然后踏着愉悦的脚步飞身上楼。 澧兰打开门后,发现屋内没有开灯,夕阳穿过窗户撒在白色的地板上,屋内一切如初。她有些疑惑,关了门想向阳台走去,却在转身之间被一截晶莹的烛光映湿了眼睛。 客厅中央的小圆桌上,是一个插着蜡烛的蛋糕,孔安坐在沙发上,隔着摇曳的烛光,看着澧兰说:“生日快乐。” 澧兰静静地看着他,眼睛微微酸涩,如果不是为了脸部免于疼痛,她一定会当场哭出来。她缓步走近,蹲下身来,终于看清了烛光下的蛋糕——圆形的,约莫八九寸的样子,纯白的奶油上,是几颗蓝莓的点缀;蓝莓点缀的中央,是一朵由深色奶油绘制的兰花,花瓣在烛火下尽情的舒展,有如拥抱着春日最明媚的日光。 孔安说:“不好意思,我第一次做这个,做得不好,还请你将就一下。” 澧兰抬眼看他,看着他一如往日般平和的目光,心底却如万马奔腾般情思翻涌,她僵硬地在他身边坐下,嘴唇发颤,一张一合,只说出一句:“是……是你亲手做的?” “嗯。”孔安点点头。他比她自然很多,仿佛是为了缓解这莫名紧张的气氛,他又开玩笑道,“本来应该唱生日歌的,不过,我现在的嗓子……” “不,不用。”澧兰急忙打断他,她哽咽着说,“这就够了,这就够了。”她说着说着,眼睛就要掉下泪来,孔安忙拿起纸巾给她擦泪,边擦边说:“别哭,要不又该疼了。” 澧兰觉得自己太没有出息了,她不想哭的,这种场合,说什么也不该哭。可是在看到孔安为她做蛋糕、点蜡烛的那一刻,她觉得她的人生都要颠倒了,她快要不认识自己了,曾经那么遥不可及的人竟然会坐在她身边为她过生日,还要拿着纸巾为她擦眼泪,她不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仿佛是为了让梦变得更甜美一点,她攥住孔安的手腕问:“我可以抱你吗?”她泪眼朦胧地望着他,眼里充满了殷殷的期盼。 孔安回望着她,轻声应了句:“可以。” 澧兰紧紧地抱住了他,也忘记了问他会不会疼。她埋首在他的颈间,拼尽全力地闻他身上的味道,那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是那样贪心——她不仅想抱他,还想吻他,还想与他做更亲密的事。 但那终究也只是想想而已。对于澧兰来说,孔安始终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那些想法太过放肆了。 少顷,孔安拿下澧兰搭在他身上的手,道:“快许愿吧,一会儿蜡烛都要烧没了。” 澧兰顺从地离开了他的身体,回过身来许愿。她望着摇摇欲坠的烛火,双手合十,缓缓闭上眼睛。 半晌,她张开眼睛,吹灭蜡烛,心情也终于平复。 孔安起身开灯,然后从厨房端出一碗面,是异国久违的家乡味道。 “这是我给你做的长寿面。”孔安说,“先吃哪个?” 澧兰接过碗,笑道:“一起吃啊。”她浅尝了一口面,道,“很好吃,谢谢。” 孔安道:“你照顾我这么久,这是我应该做的。” 澧兰心里有些酸涩,她不想他是为了感激做这些。但是她又不能多说什么,即便是出于感激,他能做到这个地步,她已经是受宠若惊、谢天谢地了。她无法再要求更多。 澧兰看着他的侧脸,问道:“你不想知道我刚才许了什么愿吗?” 孔安切好一块蛋糕递给她,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澧兰接过蛋糕,放在桌子上,道:“不,这个愿望,说出来才会灵。” 孔安的十指僵在桌上,沉默片刻,道:“是什么?” 澧兰坐直了身体,想了很久,方才鼓足勇气,十分郑重地说道:“孔安,我的愿望是,能看到你的脸。” 眼看着他依然沉默,澧兰忍不住补充道:“我只是想离你更近些,看你,更清楚些。” 孔安微微蜷起手指,握成拳,放回腿上,轻声问道:“真的吗?” 澧兰斩钉截铁地说:“真的,我想看到你,看到真实的你。” 孔安微微抬眼,漆黑的睫毛轻轻颤抖,他仿佛被“真实”二字触动,逐渐有了勇气抬起手来,放在耳后,犹豫片刻,缓缓摘下了口罩。 澧兰紧张地盯着他的侧脸,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在口罩完全离开他的脸的那一刻,他缓缓转过头来,迎上她的目光,陌生而平静。 澧兰的心却在那一刻顿住了。她看了他很久,一动不动,然后低下头去,拿起了那块蛋糕。 甜香的奶油在她的嘴里失了味道。她默默地咀嚼着蓝莓的果肉,却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她的心绪已经乱了,她不知道孔安看出来了没有,她很怕他会看出来,但她又无法掩盖那一瞬从心底萌发、充盈于神态的感觉,她难过极了,却第一次觉得眼睛干涩,满腔地悲痛没有化作泪水敲击她在多次修补中日渐敏感和脆弱的皮肉。 孔安说,他如今的样子会吓到她。这是真的。 澧兰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喜欢他。这是假的。 澧兰却不愿意承认,她说:“其实我还是很喜欢他,只是在那一瞬间,想到他从前的样子,会有一种很深很深的失落……不仅是失落,还有痛苦、悔恨,恨我为什么没能早一点接近他,恨我遇到的为什么不是从前的他。” 孔安当然能够察觉到,从澧兰那片刻的失神中,从她眼里划过的惆怅中。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在澧兰生命里最为漫长的那餐饭后,孔安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收起碗筷往厨房走。 澧兰看着他的背影,再也按捺不住,跑过去从背后拥抱住他,道:“孔安,谢谢,谢谢你。” 孔安非常礼貌地回了句:“不客气。” 在这一瞬间,在这个亲密的拥抱之中,他们却仿佛回到了最初、最疏离的关系,像普通的陌生人那样,在一刻短暂的交际后发出各自礼貌的问候。 那以后,澧兰极力地想要忘记那个瞬间,忘记自己在直面孔安真实容颜的那一刹失态。她努力地维持着与他原来的关系,她待他依然温柔、依然体贴,是街坊朋友眼中的最佳女友。孔安也似从前般顺从地享受着她的爱与付出,一切都很平静。 直到有一天,澧兰搭同事的顺风车回家,远远地看到他站在阳台上,第一次没有跟他打招呼。 同事看着澧兰奇怪的神情,隔着车窗问她:“他就是你的男朋友?” 澧兰远远地望着孔安伤痕交错的脸,低低地应了声:“嗯。” 同事有些惊讶,知道不该多言,但还是忍不住发出一丝感叹:“他真的伤得很重。” “嗯。”澧兰点点头,没再回头看同事一眼,便径自上了楼。她不敢去看同事的目光,不管是讶异的、同情的,还是惊恐的、嘲笑的,等等,她都不想去面对。 澧兰已经察觉到,她越来越难以直面自己的心绪。 那天,她上楼进屋后,沉闷了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她把晚饭做好,在餐桌边摆筷子的时候,忍不住说了句:“你怎么不戴口罩了?伤口遇风不好。” 孔安依然坐在靠近阳台的沙发上,沉默了一会儿,笑着说:“你之前不是说,伤口闷着不好吗?” 澧兰的心咯噔一下,感觉被人扼住了喉咙,整个呼吸都被紧闭了。她抬起头来,看着阴影里孔安日渐暗淡的轮廓,心想:她完了,她彻底完了。 那天晚上,澧兰辗转难眠,她突然有种很强烈的感觉,她觉得孔安会离开她,她觉得她将要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于是,她穿上衣服下床去,走出房门,守在孔安的卧室前,守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早上,孔安一打开门就看见她抱着腿在门口坐着,这场景又令他想起一些不愿想起的画面,他看着澧兰,很久都没有开口。 澧兰也看着他,她一夜都没有睡,却没有丝毫的困意,她扶着门墙站起来,说:“孔安,对不起,你不要难过。” 他摇摇头,说:“我没有难过。” 澧兰上前一步,伸出手来,却僵在半空,像从前一样,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她僵硬地收回了手,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抬头对他说道:“孔安,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我会把你变成以前的样子。” 孔安并没有感到惊讶,好像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一样,但他也没有什么其他的情感波动,他并不为此而欢喜,对于这些常人最渴求的东西,他没有丝毫的向往和兴趣,他说:“可是我一点儿也不想变回原来的样子,一点儿也不。” 澧兰抿了抿嘴,她好像知道他会这样想,也隐约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想,但是,她还是会有一点点不甘心,她太喜欢他从前的样子了,尽管在他心里,那样子曾给他带来了很多的痛苦。 然后澧兰就开始后悔,她在孔安面前说话一向都很小心,会权衡利弊,只有这一次,或者说,自看到他残破不堪的真实容貌以后,在内心那一丝失落与对过往的他的怀念之中,她的心开始变得烦乱,嘴巴也渐渐变得不听使唤。她尝试着去弥补自己冲口而出的那未经深思熟虑的话,她说:“我明白,我明白。孔安,你当我没说过好了,你不要怪我好不好?” 孔安很平静地对她说:“我没有怪你。”他从前也对她说过这句话,只不过,这一次,语气平淡地像是堕入了寒冰。 澧兰突然很想哭,但是她忍住了,继续恳求他:“你也不要走,好不好?” 澧兰常常回想,如果那一天她说这句话时哭了,孔安会不会因为心疼她而留下来?她自嘲地说,她总是坚强得不是时候。 其实,那一天,她甚至不想去上班了,她很怕,她总觉得她一走,再回来就见不到孔安了。但是孔安安慰她说,“你不要想这么多了,我没事的,不会走的。” 他说这句话时露出了难得的笑容,所以澧兰相信了他,哪怕他的脸不复从前的完美无缺,你也总能从他不经意间流露的某个神情中寻找到昔日的影子。这就像澧兰最初说过的,孔安的美是动态的,不是寄附于一个固定的皮囊,也不会因为一个皮囊的损坏而彻底毁灭。 澧兰虽明白这一点,但她还是会渴望去修补那一个被损坏的皮囊,她曾经说过,她太追求完美了,完美主义,有时并不是好事,尤其是在这件事上。 那天被孔安的笑容重建起信心的澧兰请求他:“你今天就待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等我回来,好吗?” 孔安很顺从地答应她说:“好。” 澧兰笑着点点头,背起包走到门口,又回头对他叮嘱道:“真的不要走,等我回来,等我回来。” 孔安看着澧兰深情的眼神,对她点了点头。澧兰一直都愿意相信他,只是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孔安从来都不是一个会信守承诺的人。 所以,那一天晚上,她回来的时候,推开房门,再也不见了孔安的痕迹,一点一丝都没有,好像他从未来过一样。 那天晚上,澧兰像疯了一样跑遍了所有的车站、码头,她说:“我很怕他再去跳海。” 那天晚上,澧兰在她最初遇到他的那个海边留了一夜,深夜寂寞的古树与她遥遥相伴,一切都仿佛在昨天,一切却都再回不到昨天。黑夜里,澧兰像个幽灵般静伫于平静的海面之侧,她等待着、虔诚地企盼着,黎明到来的时候,天边的第一缕曙光能够带她回到那个她遇见他的清晨,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一次,他不再是那样伤痕累累。 “所以,他去跳海了吗?”我问。 “没有。”澧兰说,“不过跟跳海也没什么分别了。” 澧兰很后悔,她想,如果她再努力一点点,孔安就会留下来,他就不会回去。他决定回去,就是决定奔赴死亡。 鬼魅 孔安回去的时候,是静悄悄的,就像他离开时一样,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自他的名字从网络搜索引擎中消失的那一刻起,这里就再也没有记得他的人。或许有,也只能隐而不说,默默怀想。于是,那也与没有没什么不同了。 夏末未尽的初秋时期,这座城市已在清晨和夜晚覆上了一层凉意。 夕阳未至的下午,孔安站在一座背光的砖墙后,默默地盯着墙外紧邻的那所庄严肃穆的黑门。那是这座城市中最阴暗的地方,是隐匿于繁华之中、积聚了一切罪恶的地方。 纯熙还穿着那条不合时宜的白裙子,在这个庄严肃穆的铁门外与狱警交涉着什么。 十分钟后,她跟着狱警踏进了铁门一侧为她敞开的小门。 冷清的探监室里,隐匿着一道若隐若现的霞光。 韩彩城在狱警的陪同下,颤颤巍巍地在纯熙面前坐下。 隔着一道玻璃,他愈发深重的皱纹和白发清晰可见。他问:“你怎么来了?” 纯熙面无表情地反问:“不是你让我来的吗?” 在他们的协议里,纯熙必须每个月来看他一次,但在他入狱的半年里,她一次也没有来过,这是第一次。 韩彩城笑笑说:“我以为你不会遵守。” 她确实没有遵守,只是没有遵守得不够彻底。韩彩城之所以定下这个协议,是为了制止纯熙的出现,这个时候,他们不宜有太频繁的相见。那时候纯熙盯着那个令她两眼闪光的数字对他说:“我钱都拿到手了,为什么还要听你的?” 韩彩城笑了笑,没有说话,他不希望纯熙再来看他,所以他必须立下协议要求她来看他。因为他知道她不会遵守。 这时候的纯熙已经没有了旧时的生机,在他的面前,她也不再似从前那般精心装扮,苍白的面容和干裂的嘴唇仿佛昭示着她残存无几的生气。 韩彩城问:“纾意有找过你吗?” “没有。”纯熙说。 “你怎么不跟他走?”韩彩城又问。 “你希望我这样吗?”纯熙看着他,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韩彩城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叹道:“我已经无法束缚你了。如果你能过得更好,我会祝福。” 纯熙的笑更深了,牵扯起她干裂的嘴角,渗出一丝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到的血腥,她说:“可我不想跟他走。我讨厌他。” 韩彩城曾说过,成功,是无法靠一个人的力量实现的,无论你多么有智慧,多么有手段,都不可能在没有工具和奴仆的情况下徒手建高楼。所以他很欣赏纯熙,他对纯熙说,她让他想起了他年轻时的样子,为了一个目标,可以不择手段,抓紧一切可以利用的人和物,去争取自己想要的成功。 韩彩城说,“白手起家”是资本家最大的谎言。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成功的商人是真正的“白手起家”。他们或许依靠父辈、或许依靠配偶、或许依靠金钱、美色交换得来的权钱支持,获得了罪恶而坚实的原始资本,如此,他们才有能力去建造自己脑海中规划已久的高楼。并且,在建造的过程中,他们不会有一刻愿意放弃那些支持他们起飞的地基,他们会继续依靠它们、维持它们,去给自己的大楼添砖加瓦。直到有一刻,当他们的地基坏死的时候,他们便会和自己建造的高楼一起为这些曾支持他们的地基殉葬。 那一天,韩纾意对纯熙说:“跟我走,我会让你过上你梦寐以求的富贵生活。” 纯熙拒绝了他,她说:“我讨厌你,我看见你就恶心。” 这样的言语攻击本是他们之间的常态,但是这一次,韩纾意没有像以前那样被她逗笑,他神色凝重地问:“你想死在这里吗?” 纯熙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一眼,她冰冷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跟你在一起,比死更难受。” 韩纾意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纯熙,你恨错了人。” 他出门的时候,保镖归于原位,除了跟他走,他不会给她任何独自自由的机会。 韩彩城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这个儿子。 也正是在那天晚上,韩彩城对纯熙讲述了他和韩纾意的过往,他问纯熙:“你知道纾意为什么不相信我吗?他是我唯一的儿子,却总是担心我会把财产交给一个异姓的女人。所以他费尽心机、处处提防……我都替他觉得累。”他叹了口气,笑道,“因为他不相信没有血缘的亲情,恐惧没有血缘的爱。” 纯熙闻声回过头来,她看着韩彩城,看着他一贯和蔼却神秘莫测的笑容,仿佛听到了黑夜呼啸的寒风里奔腾的魔鬼的呼唤。 “我的身体,不是近几年才这样的,很早以前,就落下了病根……因为一场攀岩,我从山上摔下来,就变成了这样。”韩彩城平静地说。 韩纾意的母亲,那个拥有强大的家族背景,帮助他发家致富的女人,曾经也有着一具年轻的身体,一颗火热的心。所以,面对韩彩城因意外而提前衰老的身体,她不可避免地做出了与纯熙同样的事。只不过,那个男人并不如孔安这般难以掌控。韩彩城很轻易地就掌控了他。在妻子大着肚子来找他离婚的时候,他对她说:“你不要急,三个月后,如果那个男人还在,我就和你离婚。” 其实,根本不必三个月,三天后,妻子便找不到那个男人了。韩彩城给了他一笔钱,他愉快地接受,愉快地听从他的指示永远地消失在他和妻子的视线里。 妻子流着泪对他说:“我恨你。” 韩彩城只是告诉她:“你应该恨那个欺骗你的男人。在他的眼里,你只值三百万。” 妻子捂着肚子骂他说:“你神经病!我都怀孕了,你还留我做什么?就算他走了,我也要跟你离婚!我不喜欢你了,我不要一辈子跟着你独守空房!” 韩彩城温柔地拥抱她,安抚她激动的情绪,他说:“你跟着我,不一定要独守空房啊……”他笑了笑,在她耳边呓语般地说道,“你跟着我,我会给你找靠谱的男人,我不会让你被那些狡猾的男人骗。” 最后,他将耳朵贴在妻子的肚子上,听着其中正在孕育的生命声响,笑着对她说:“孩子留下来,我需要一个后代。” 韩彩城并不知道,韩纾意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他和妻子均没有对此泄露过半点口风,但或许是他与妻子之间非同寻常的夫妻关系,或许是韩纾意的亲生父亲赋予他的天然的对金钱的强烈渴求,促使他在对家庭关系的敏锐洞察中捕捉到这一真相,从而不得不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曾经的韩彩城,为了财富、地位,可以不惜一切,可以容纳一切,并在漫长的岁月里把这种被动的忍耐内化为由心而生的乐趣。 而今天,以亡妻为基点建立起来的地基不在了,他的靠山倒了。牵一发而动全身,行贿罪是法律公义对他最轻的判决。在这个暴风雨来临的前夕,他凭借着多年建立起的敏锐嗅觉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最大限度的财产转移和分配,他告诉纯熙:“我跑不了了,但我的财富不会就此终结。我会东山再起,在此以前,我要把我东山再起的根基托付给我最信任的人。” 纯熙终于明白了韩纾意的焦躁从何而来,那是第一次,在她面前,他好像总也沉不下气来。 在这一点上,韩彩城要强过韩纾意,毕竟在很多时候,智慧都离不开岁月的积淀。 纯熙却并不相信老谋深算的韩彩城会这样轻易地相信她,她觉得奇怪,笑着问韩彩城:“你信任我吗?你什么时候信任过我?” “我信任你,纯熙,我一直都很信任你,在你认识孔安以前。”韩彩城说。 纯熙的眼睑微颤,她不能再听到孔安的名字,但韩彩城必须点醒她,他太希望看到从前的她了。 韩彩城将一迭银行卡、房产证和股权转让书放在她的面前,说:“纯熙,我只有一个要求,你做到了,这些全部归你。” 除去韩纾意提前转移的部分,这也不是韩彩城全部的财产,但却是他在即将到来的牢狱之灾阴影下能做到的最大弥补。他说:“如果今后,我出不来的话。这些,加上你提前拿走的那些,足以让你过上三辈子衣食无忧、富贵奢靡的生活。”他靠近了纯熙的脸,看着她沉寂已久的眼睛里再度露出光亮,忍不住笑道:“纯熙,这是你梦寐以求的,这是你牺牲自己、在我身边委曲求全十年所追求的唯一回报……纯熙,你可千万不要放弃。” 纯熙的手在这些象征着奢华财富的纸张上一一拂过,低声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杀了孔安。” 纯熙猛然抬眼,直勾勾地盯着他,手指僵在最后一页的离婚协议书上,浑身渗出丝丝冰冷的寒意。 韩彩城也看着她,承接着她冰冷凶狠的目光,依然保持着他神秘的笑,他耐心地帮助她认清局势:“纯熙,你已经没有退路了,你做出那种事,你以为你们还会有未来吗?其实,你们本不必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你亲手毁掉了你们的未来,而促使你走到今天这个局面的那个愚蠢决定,就是来自于孔安,来自于你对他的所谓‘爱情’。”他叹了口气,眼里流露出深深的失望,“在你没有遇见他的时候,你是多么聪明,多么冷静,每做一件事,都会经过深思熟虑,考虑前因后果,绝不会让事情的后果超出你的掌控。我是多么喜欢那时候的你,喜欢你表面温顺、背地里却张牙舞爪的样子,所以,我全心全意地满足你,成全你。可是,在你遇到他以后,就再也没有了从前的智慧,变得愚笨、可怜,再也不见从前的可爱。”他盯着她的眼睛,非常郑重地对她说:“我不会放心把我的财产交给一个被爱情夺去智慧的人。” 他们不会再有未来,不会再有未来。纯熙知道这件事,但是这个早已注定的事实,她不想从韩彩城的嘴里听到。但是韩彩城不会理会她的制止、她的痛苦,他要反复地在她耳边强调这个事实,他说:“纯熙,不要再挣扎了,让我看到你的智慧,让我看到你的决心,让我们回到最初的样子,给我一个机会满足你的欲望。” 在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纯熙的人,不是韩纾意,而是韩彩城。因为经年累积的智慧,不会容许他留一个不了解的人在身边潜伏多年。他贴近了伏在桌子上失神的纯熙,让沙哑却重复如魔咒般的嗓音在她耳边徘徊,他说:“我是爱你的,我不仅爱你,还欣赏你,这比那些庸俗的肉欲更可贵。纯熙,爱情不能带给你任何东西,只有毁灭它,你才能获得新生。我期待着这一天。”他看着她被泪水沾湿的碎发和粉色娇嫩的耳朵,忍不住在她的耳侧亲了一口,而后,满意地转身离去。 纯熙猛得回头,盯着他缓缓接近门把的手,盯着他一点一点靠近,一点一点拉开,然后她疯了一般地穿过他的身侧夺门而出,在门口两个保镖的追赶下穿过长廊,跑到阁楼的窗台纵身一跃。窗台的仙人掌擦过她的脚踝,绿色的枝刺被鲜血染红。 然而,当她强忍着浑身的伤痛从楼下的花坛里爬起的时候,一排黑色发亮的皮鞋整齐地出现在她的眼前。她支撑着身体抬起头来,正看见中间的两名保镖微微侧身,韩彩城从他们的身后走来。 追赶她的保镖此时也从楼梯绕到此处,用从韩彩城房间里最醒目的一条麻绳将她的双手捆绑在身后,拉着她站起身来。 然后,韩彩城便拍拍方才被她冲门而出时推攘得褶皱的西服袖口,抬手为她擦去脸上的灰尘,苍老的手指停在她的下巴上,笑道:“纯熙,我等你的答复。记住,时间不多了。” 纯熙盯着暗夜里他远去的背影,竟生不出丝毫的悲意,她一动不动、浑身僵直、似个行尸走肉般被保镖抬回了那个装着铁窗的房间。 经过铁窗折射的日光洒在昏黄老旧的玻璃镜像上,如同韩彩城日渐苍老的脸一般,再无回旋的生机。他曾经说过,他会东山再起,但那毕竟是个没有定数的决心。他也曾说过,如果他出不来,他就永远无法再束缚纯熙,她可以自由地支配他留给她的一切。 今天的韩彩城感到欣慰,他的纯熙终于变回了他喜欢的样子。他微笑着对她说:“以后不要来看我了。” “嗯。”纯熙说,“我来就是要跟你说这个。” 韩彩城看着她冷淡苍白的脸,觉得有些奇怪,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纯熙淡淡地说,“我是来告诉你,你以后出来了,也不要来找我。如果想翻身,就直接去找韩纾意。” “哦?”韩彩城道,“你明明知道,我之所以把钱给你,是因为我和他之间已经没有了信任。” “他也姓韩,他是你的后代,你应该相信他。”纯熙说,“相信他能够早你一步东山再起。” 韩彩城知道,韩纾意已经早他一步卷款逃往国外,避开这一场风波。他说:“这不重要。到了我这个年纪,钱已经不是第一位的了。” 纯熙笑了笑,道:“那你就更不要来找我了,就当拿钱做慈善了吧。” 她说完,便起身离去。 韩彩城在她身后问道:“纯熙,你今天为什么会来呢?你真的没有话要对我说吗?” 纯熙站了一会儿,说道:“我只是有些闷,出来走走,但又没地方可去,所以兜兜转转,就走到了这儿。” 她回过身来,看了韩彩城一眼,道:“韩彩城,你成功了。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 韩彩城忍不住笑了,入狱前一天,他对她说:“纯熙,我愿意把我所有的钱都给你,不是因为我向你妥协了,而是只有这样,你才能明白一个无论我如何说教、你都无法接受的道理——钱,不可以缺,但更不可以贪。”这句话包含着他多年的人生体悟,他说,“对金钱的贪欲,不仅会破坏你内心的平静,还会带给你各种各样、永无休止的遗憾,它会让你变得患得患失,会让你看不见本已拥有的,而把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浪费在那些不值当的事情上。等到你真正得到了它们,你就会发现,你最爱的、最该珍惜的东西已经失去了,而且,永远也找不回来了。这时候,你身边虽已堆满了你曾经最渴求的金钱,却再也无法从其中找到你想要的快乐,除了孤独、冷清,你的余生将一无所得。” 如今的纯熙,过上了从前的她最想要的生活,金钱和自由,带给她前所未有的痛快。可是,那份痛快只能属于自己,当她被自己的一方空间闷得透不过气的时候,走出房门,却发现这偌大的城市,没有一个地方可去,没有一个人可见,除了将这一切赠予她的韩彩城。 韩彩城同样告诉过她,守护金钱的过程和得到金钱的过程一样艰难。当她得到了一大笔钱,并不能全无后顾之忧地去使用它、挥霍它,她必须时刻保持警惕,警惕旁人对她这笔财产的觊觎,一不留神,她就可能会失去这些她费尽心机得来的东西。 韩彩城过够了这样的生活,他对纯熙说:“现在换你来体验了。” 可惜纯熙对此并没有很深刻的体验,在韩纾意对她明里暗里的打探中,她并未拿出从前的心力去应对。她对韩纾意的敲打和阴谋早已不屑一顾。 比如这天,当她去探望韩彩城的时候,她便察觉到韩纾意的人又在跟踪她了。这也是为什么半年后她突然出现在韩彩城的面前,她有意让韩纾意知道她还与韩彩城保持着联络,她要让他看不清、捉摸不透,她不是要提防他,她只是想让他对他下一步的计划产生怀疑,对她的立场辨别不清,这样,她便能继续保持清静。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韩纾意,不想再与他有任何的瓜葛。 可是,今天,当她走出监狱铁门,走到荒凉与繁华交接的一个路口时,忽然回过头去,身后是一片绵长荒凉的草道,默默地对她诉说着自己的无辜。她突然又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她感觉跟着她的不只是韩纾意的人,因为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这种感觉,只有他能带给她。 纯熙回过身去,继续走在一点一点接近繁华的人行道上,这时候天色也渐渐暗了。转瞬即逝的晚霞很快将一片夜幕披在了她的身上,前路也变得阴暗难行。 这一夜,纯熙没能睡个好觉。第二天早上被电话声吵醒的时候,模糊的噩梦还缠绕在头顶未立时散去。 纯熙按下接听键,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话筒中传来的低沉男声,烦躁地坐起身来。 电话中男声说道:“周小姐,别忘了今天的约会。” 纯熙说:“让你主子说话。” 那方就传来另一个略显轻浮的嗓音,道:“纯熙,还记得我吗?” 这不是韩纾意。 纯熙从睡意中清醒过来,仔细回想了半晌,也没想出这个声音来自何人。 然后那人便道:“不记得我了,没关系,下午见面的时候,你就会知道了。” 纯熙拿起手机,才发现这不是越洋电话,看来,韩纾意在国内还有人马,并且,像是他的得力助手。 下午,纯熙如约出现在他们相约的咖啡厅。 一个戴着墨镜、身材挺拔的男人向她走来。 隔着墨镜,纯熙对他笑了一下。这个笑很熟悉,是那种轻蔑、不屑的笑。很久以前,他便领略过。这便是许久未见的小高。 如今的小高已经是日渐衰颓的演艺圈里为数不多的当红偶像,他健美挺拔的身形和标准精致的五官令无数少女着迷,他是韩纾意逃离前在这个地方埋下的最后一颗炸弹。而小高之所以没有随着韩氏父子的倒台被拖垮,是因为梦华娱乐掌控着娱乐圈的命脉,新的主人需要留几个旧人暂且维系这个圈层机制的正常运作。小高很幸运地被新主人选为暂时的保留对象,但如果想要更长久地生存下去,他并不能立刻放弃他那苟延残喘的旧靠山——远在海外的韩纾意,还在认真地筹划着东山再起。 小高取下墨镜,露出那张在资本打造下更加精致、却失去原有特色、趋于标准化偶像生产的统一外形的脸,对纯熙说道:“谢谢赏脸,我以为你不会来。” “是,本来不想来。”纯熙说,“只不过想看看你变成什么样了。” “怎么?对我现在的样子还满意吗?”小高笑着问,他的眼里闪烁着训练有素的、刻意散发的魅力。 纯熙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忍不住笑了,微微摇头,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样的庸俗。”她笑着说,“韩纾意的眼光,真是越来越差了。” 小高并不为她的嘲讽而生气,多年的工作经验早已使他练就一副雷打不动的笑面,他的手缓缓前移,粗糙有力的指腹爬上了纯熙的手背,虚浮油腻的嗓音再度响起:“最近过得好吗?纯熙。” 她已经离婚,他不必再唤她“太太”。但他依然怀念她柔软美丽的身体,那副他曾经无限接近却在最后关头被拒之门外的身体,至今仍令他感到惋惜和渴望。 纯熙任由他的手在自己的手背至小臂上抚摸,轻轻抬眼,道:“你这样,不怕你老板生气吗?”她看着他,美丽的眼睛里带着神秘的笑,“谈正事吧,高助理。” 小高知道她是在嘲笑他、激怒他,他早已不是韩纾意的助理了,他如今已是独当一面、粉丝成群的当红偶像,尽管他还要为韩纾意做事。他看着纯熙,她比从前消瘦了许多,头发也变得稀疏了,苍白的脸在日渐清淡的化妆品的点缀下显出一份与从前不同的凄凉的、令人怜惜的美感。小高的手停在她纤细脆弱的手腕上,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一点儿也不生气,一点儿也不恼怒,他觉得他好像爱上她了,是那种超越身体的爱,他说:“其实,韩总也很担心你,所以,才让我亲自来看你。” “哦,现在你看到了,还有事吗?”纯熙淡淡地说。 小高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向她表达今日的来意,“韩总的意思是,让你考虑一下他上次说的,合作的事。他说,韩董事长应该是出不来了,叫你不要跟他赌气,浪费时机。” “赌气?”纯熙听到这个奇怪的用词,忍不住笑出声来,她道,“他有病吧?我已经说了无数次了,我讨厌他,我不会跟我讨厌的人合作。”她从小高温柔的抚摸中抽回手,站起身便要走。 小高唤住她道:“你讨厌我吗?” 纯熙背对着他,沉默了片刻,微微侧脸,露出扬起的唇角,悠悠地道:“你说呢?” 小高上前一步,走近了她,关切地问道:“纯熙,你瘦了很多,你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我可以去陪你。” “陪我?”纯熙笑道,“如果我没有钱,你还会陪我吗?”她转过头来,看着小高瞬间变得不知所措的脸,道,“告诉韩纾意,让他不要着急,总有一天,他会如愿以偿,从我这拿到他最想要的东西。”她笑了笑,轻声道,“那就是我死的时候。” 小高望着她转眼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心中荡漾起一片巨大的空落,她永远是他拼尽全力也触摸不到的爱。 伤痕 纯熙走出咖啡店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晕眩,她有些站立不稳,走了两步,扶着店旁装点精致的灯牌站了一会儿,向四下里张望一番,尝试在繁杂喧闹的人群里寻找某个期待已久的影子。 可是,他不会见她。 纯熙失落地走在渐渐冷清的街头,她每走到一个拐角处,都要回头看一眼,她的身体反应好似没有从前那么灵敏了,总是比感觉要迟上一两秒,这就导致她每次回头,都不能及时看到她想要寻找的人。 在人群渐少,街道由繁华至冷清的交界处,以道旁的白杨为界,一条细长的警戒线拉开。 纯熙抬起头来,看到高高耸立的大楼上方挂着一个威严的标志。 楼下是被打散的白布横幅,或黑或红的字迹在扭打中沾染了水渍和血迹,卷在脚印里变得模糊。 跪在最前面的几个人被带上了警车,余下的人群与便衣起了冲突,一边在殴打,一边在四处逃散。还有站在外围拍摄的旁观者被抢了手机。 纯熙不自觉地拉紧了衣角,按住了口袋里的手机,快步离开了嘈杂的人群。 行至转弯,却迎面撞上小高。 小高露出关切地目光,“你没事吧?刚才我看你走路都不稳……” 纯熙一言不发,冷冷地走开。 小高仍执着地跟着她。 下一个路口就是纯熙现在的居所。她停下脚步,对小高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我想关心你。”小高诚恳地说,他已经想得清楚,抛去那些无谓的假设,就纯熙本身,便能够牵引他的心。 纯熙笑了笑,转过身来,目光幽幽地看着他,在他的眼底倒映出鬼魅的影子,她说:“看到刚才那群人了吗?想不想让我送你去祭旗?” 小高顿了顿,明白了她的意思。 纯熙认真地为他提供可能的选项:“出轨、嫖娼、吸毒、偷税漏税……又或者,你有没有出去旅游过,喜不喜欢做‘汉奸’?” 小高沉默片刻,突然忍不住笑了,他看着她笑意弯弯的眼睛,感受着那目光里威慑出的丝丝寒意,献祭一般地走上前去,附在她耳边,低声说道:“嫖娼……如果,你肯让我嫖的话。” 凄冷的街角响起阵阵警笛声,然后随着骤起的狂风飘远,碾碎在风中的沙砾卷来了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冷。 纯熙收敛了笑,背过身去,道:“你难道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我嫖男人,还从来没有男人嫖我的份。”她向前一步,踏出他的阴影,道,“滚远一点,别让我再看见你。” 小高没有再跟上前去,因为两个保镖已经拦在了他面前。动作利落,训练有素。这是真正的保镖,而不是他这样半路发展而来的花拳绣腿。他笑了笑,心想:有钱,的确是世间最美妙的事。 回到家中,一切又归于平静。空旷的别墅里,纯熙寂寞地数着时针和分针交错走过的节奏,再次度过了漫漫长夜。 其实,这半年来,纯熙并不经常出门,正如她对韩彩城说的,出了门,她也找不到去处。很多年以前,她或许还会和一些不走心的狐朋狗友们逛逛夜店,而如今,伴随着各项管控措施的施行,连这些娱乐场所也步入了萧条期。尽管上层的少爷小姐们仍有自成一格的消遣方式,但韩彩城的事故,也注定了她不能太过招摇。 她其实是想回到过去的,回到那些没心没肺、只图自己爽快的日子,不必在意旁人,只求短暂的自我愉悦,不管这份愉悦是来自金钱、抑或是其他的物质刺激。在模糊的潜意识里,这也许正是她半年前做下那个错误决定的诱因。 然而,她显然失败了。她再也回不去了,永远也不可能回到过去。她麻木而混沌,每天除了浑身的疼痛再无其他的感觉。她有时想不如快点死了算了,拿起刀又总隐隐想着今生还不够圆满。可笑的是,她已经拥有了她毕生追求的财富和自由,绞尽脑汁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不够圆满。 不过,自那天在探望韩彩城回来的路上有了那种熟悉的感觉后,她终于开始明白,那点不圆满仍然来自那个人。她曾经泯灭了良知也要斩断的情丝,仍然像藤蔓一样扎根在她的心底,始终未曾离去。她知道他没有死,她还想再见他一面。 为此,她不得不每天都出门,因为这种感觉只有走在街上的时候才能感受到,他不会跟着她进到家里。 这天,纯熙又一大早地出门闲逛,她的四肢酸痛,只提了一个空着的手提袋,却感觉比背了一百斤的石头还要累。这种疼痛和疲累的感觉在她近日开始频繁地出门走动后愈发强烈了,她有时会突然的头晕,走着走着就迷失了方向,很短的路,要绕一大圈才能绕回来。但她并没有因此而在家休养或去医院检查,仍是每天出门沿着不同的路行走,她觉得这个时候是她最接近他的时候。 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正午的阳光正照在了头顶,她在日光的阴影下猛然回头,那余光里的影子便再度消失了。她站在十字路口靠近人行道一侧的斑马线上,缓缓地在原地转了一个圈,午后偏僻的街道并无太多的车辆和行人,于是她的悲伤便迅速地在一片萧索的寂静中扩散开来。 她忍着从腰间传来的隐痛,向那个影子最后消失的方向喊道:“孔安,我知道你回来了。你出来见见我好不好?我好想见你。” 她的声音很微弱,虽说是用尽了心力的“喊”,但发出的音量却与常人的低声耳语没什么两样。所以,也并没有路人对她投来什么异样的眼光。直到下一刻,她开始站立不稳,皱着眉缓缓蹲下身来,用愈发软弱无力的手指按住腰间逐渐撕裂般疼痛的骨骼,她用另一只手支着地,艰难地想要再站起来,却再度被由腰侧迅速蔓延至全身的疼痛禁锢得喘不过气来,连眼睛也开始变得模糊。终于,在午后太阳直射的时分,她昏倒在这个繁华消逝处的冷清路口。 澧兰说起这件事的时候,脸上隐现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她说:“当你以为自己足够冷漠的时候,总能发现,还有很多人比你更冷漠。” 那天,孔安躲在十字路口另一侧的隐秘矮墙外,久久地注视着昏倒在马路上的纯熙,迟迟没有上前一步。 他不想出现,他想,这个时候,总会有路人上前查看、出手帮忙。可是,没有。他等了足足十分钟,一个也没有。 在零星有车辆驶过、行人走过的十字路口,只有几个等待红灯的汽车车主缓缓摇下车窗往道旁那个昏迷的女子处看一眼,然后便迎着绿灯继续他的旅程。 偶尔有几个骑着电动车或自行车的中年人在红灯前的人行道边缘停下,往脚下看了一眼,犹豫了片刻,便拖着车子往另一个方向站了站,离这个不知名的昏迷女子远一些。 然后就是一些走到十字路口的步行者,他们有的推搡着挤在一处,有的上前看了一眼又立刻回归了那推搡着自发结成小群体,指着不远处躺在地上的昏迷女子低声议论,交换着彼此的猜测和想法。也有一批热衷于网络视频的行人用手机镜头记录下这一有望成为当日新闻爆点的一幕,期待着今日自己的视频浏览量能因这一及时记录的热点而获得更加可观的数据。 于是,纯熙就这样躺在太阳直射的街头,干枯稀疏的长发铺洒在灼烫的柏油马路上,与白色的人行横道线一同被周遭的世界抛弃,没有人再从这里经过,没有人会把除了目光以外的任何东西投放在她身上。她紧闭的双眼不再因为这明亮激烈的日光而感到灼痛,除了黑暗,她什么也感受不到。 在零星的行人散去后,孔安终于肯走近她。可惜这时的她已看不见他。 七个月后,孔安的手再度覆上纯熙的身体,感受着她干燥的皮肤与太阳交灼的温度,三分熟悉,七分陌生。这七分的陌生里,还包含了她消瘦得看得见骨头的身体和微弱得几近消失的呼吸,她苍白暗淡的脸上已经毫无生机。 在孔安抱起她的那一刻,心陡然沉了一下,她变得很轻,轻到让孔安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抱起了她。车祸受伤以后,孔安的手和臂力早已不复从前,连单击琴键都会觉得疼痛没有力气。而今天,当他抱起纯熙的时候,竟有一种出乎意料的轻松,这种轻松令他产生了一种濒临死亡的恐惧。 哪怕这种恐惧本应在他的意料之中。 孔安把纯熙送到就近的医院时,急诊室的医生为她简单查看了一番,然后吩咐护士把她送到另一座大楼。 医生熟练的操作表明纯熙已是这里的常客。 孔安并不打算跟过去,在他转身要走的时候,医生叫住了他,问道:“你是她的家属吗?” “不是。”孔安背对着他说。 “那你是……” “一个路人。”孔安说。 医生迟疑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奇怪,大抵是他冷漠的声音和层层包裹、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外表与这份热心助人的路人义举不符,忍不住又道:“你真的不认识她吗?” 孔安低下头去,看着方才她遗留在自己衣袖间的长发,缓缓转过身去,道:“我是她的朋友。” 医生终于得到了一个相对合理的答案,他说:“你最好还是联系一下她的家属吧,她的情况不太好。” 孔安垂下眼帘,听见一旁的小护士对医生说:“她之前不是说她没有家属吗?” 医生没有回答,他一直都觉得这个答案不够合理。 孔安在急诊室医生的介绍下见到了纯熙的主治医生,那个鬓角泛白的中年男人对他说:“这么多天了,你是第一个送她来医院的人。”他问他:“你认识她吗?她真的没有家属或朋友吗?” 孔安说:“没有。”这答案含混不清,不知是指他不认识她,还是她确实没有家属,也没有朋友。 那医生叹了口气说:“不管是远亲还是近邻,就算是朋友,总得有一个吧。她这样下去不行的。” 孔安沉默了片刻,抬起头来,问道:“她得了什么病?” “骨癌晚期。” 从下午到第二天黎明到来的前夕,夜幕展露倦意,东方初初泛白,曙光将至未至的时候,纯熙才悠悠转醒。 在此之前,孔安在她的病床前站了一夜,他知道他应该走,但不知道为什么,直到接近天亮的这一刻,他也没能走。 在察觉到纯熙眼皮微动,似要睁开的时刻,他终于有了力气快步逃离。 然而,他终是晚了一步,手刚刚放到门上,便听见纯熙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孔安,你不要走,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她的声音依然微弱,但在清晨安静的单人病房里显得格外清晰。 孔安在门前停留了片刻,拉开门继续向前。 然后便听见身后“扑通”一声,她跳下床来,却没有力气立刻站稳,而摔倒在旁边的柜子上。 孔安再度停下了脚步,他回过头去,正看见她扶着柜子艰难地支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挣扎了许久,却始终未能成功。 孔安终于肯停止离去的步伐,他合上门,回身向她走来,在她面前蹲下,扶着她的手臂支撑着她站起来,坐回床上。 她还是很轻,近距离看去,连下巴也变得尖了。每当孔安直面这个事实时,都会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情。他还记得最初遇见她的时候,她是多么的健康和丰满,而今天,却消瘦憔悴得如此陌生,宛若两人,恍如隔世。 但纯熙好像并不怎么在意这件事,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抹久违的含有生机的笑容。 孔安问:“要叫医生吗?” 纯熙微微摇头,脸上依旧挂着如孩童般纯真的笑。她缓缓抬手,抓住他的上臂,想要离他更近些。 孔安也顺从地弯下身来,在她的身边坐下,迎合她轻柔却包含着无限思念的拥抱。 那天,他们在病房里拥抱了很久,直到孔安都以为她要睡着了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说道:“孔安,让我看看你的脸,好吗?” 她的声音软软的,还含着一丝沙哑,像一排训练有素蚂蚁井然有序地爬过他的心头。 孔安别过脸去,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纯熙从他的怀抱里抬起头来,像从前那样,痴痴地凝望着他的眼睛,那是他脸上唯一她能看得清的部分。然后,她便抬起手来,去抚摸他的眼睛,以及那并没有被帽檐遮挡得完全的眉角。 孔安在她的抚摸中垂下眼帘,带走了那一抹印在她眼睛里的晶莹。他的泪膜依然清晰,每当他看着她时,总是水光盈盈的,好似很悲伤的样子。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悲伤便愈来愈重了。 这一次,孔安没有再拒绝她。他任由她的手在他的脸上穿梭,从他的眉毛、眼睛移动到他的耳边,然后轻轻地揭开他的口罩,取下他的帽子,拨开他的额前的碎发,让他如今这张残破不堪的脸再度呈现在她的眼前。 她的动作很轻,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根本使不上力。她看他的眼神与从前没什么不同,并不因为他如此赤裸的面目全非而感到惊讶或恐惧。或许她也无需惊讶,这本就是她一手造成,只是不知他如今残破的面貌是否在她的预料之中。 但是她说过,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她都喜欢他。 这是他的噩梦。如今,终于到了噩梦成真的时候。 纯熙微微仰头,用她干枯却依然柔软的唇亲吻他的嘴角,一点一滴,连同她的呼吸,如细雨般沁润他的鼻息。她开始亲吻他的脸,亲吻他脆弱的皮肤、狰狞的疤痕,就像他曾经对她一样,接纳他身体的每一部分,爱恋他包含着残缺的真实。 最后,她倚在他耳边说道:“陪我,不要走,好不好?” 自从她醒来见到他以后,好像就只会说这句话。 孔安看得出,她其实已经很累了,她强睁着眼睛,恳求着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她眼里的光越来越黯淡,却不敢合上,她怕她再睡去以后,醒来就再也看不到他了。 孔安微微垂下眼帘,看着她苍白印着错乱裂痕的唇,终于点了点头,轻声应道:“嗯。” 纯熙这才露出一丝满足的笑容,安心地在他怀里睡去。 孔安本不打算信守承诺,可是纯熙睡得很浅,两只手死死地拉着他,只要他稍稍一动,就会被她拉回来。虽然她在睡梦中并没有什么力气,但是当她呓语般地喊出他的名字的时候,就仿佛自带魔力似的把他的力气也抽干了。所以,他便只能这样僵持着,在她身边陪她。 下午的时候,主治医生进来检查过一次,看着她在睡梦里拽着他的姿势,对他说道:“她不肯手术,也不肯化疗,你劝劝她。” 孔安点了点头,但他知道,他劝不了她,纯熙决定的事,哪里是他能改变得了的。 医生走后不久,纯熙便醒来了,她看见他没有走,显得很高兴,连精神也好了许多。孔安扶着她坐起来,她依然全程拽着他的衣袖不放手。孔安终于忍不住说道:“你放开我好不好?我已经一天一夜没睡了。” 纯熙看着他双眼呼之欲出的倦意,眼里生出一丝歉疚的光,缓缓放开他的衣袖,放了一半,突然又问:“你去哪里?” 孔安说:“还不知道。” 这些天来,他并没有确定的安身之处。有时住个临近的旅馆,有时便与流浪汉一起同住大街。他一直盯着纯熙,所以并没有时间寻回自己原来的住处。 纯熙说:“你累了,可以先睡这里啊。” 孔安说:“不必了。” 然后他的衣袖便从纯熙的手心抽离,带走了一阵凉风。 纯熙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咬了咬嘴唇,千言万语都化作了这时空里静止的沉默。 孔安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他犹豫了片刻,问道:“听医生说,你不肯手术,也不肯化疗?” 纯熙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一会儿,道:“反正又治不好,费那些功夫做什么?” 孔安听了这话,回过身来,看着她,再次陷入沉默。 纯熙却突然笑了,她逆着背后窗子传来的光,问他说:“你希望我去治好吗?” 她的笑里带着三分轻松,七分诡异,就像是那晚霞降临前的最后一缕昏暗日光,似梦迷离般在他的心底徘徊。 然后纯熙就证实了她笑里的那份诡异并非他的错觉,她掀开棉被,走下床来,扶着床侧的墙壁站直了身体,问道:“你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吗?” 这句话如一把陈年的钥匙开启了孔安心底最罪恶的回忆。他看着她逆着光,一步一步向他走近,边走,边从衣领里摸索着什么。终于,她在他面前站定,手也连带着她想要摸索出的东西从衣领中掏出来,端举在他的面前。 缠绕在她指间的是一条银色暗沉的项链,在银链的中心,一颗失去光彩的钻石夹在她的食指和中指中央。 孔安看着这条久违、熟悉又暗淡得有些陌生的项链,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低声道:“你还戴着它?” 纯熙说:“因为是你送的,我甘之如饴。” 孔安的目光从那条项链转移到纯熙的脸上,看着她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不知该说些什么。 纯熙也收起项链,放回衣领内,转过身去,向窗边走去,道:“放心,我已经找人处理过了。不然,就这样戴到医院来,对其他的病人也不好。” 她笑了笑,察觉到孔安向她走近的脚步,回身又道:“而且,你应该相信你的手法,量控制得刚刚好……刚刚好把我变成这样,刚刚好,让我还能等到你回来。” 那天晚上,她问他,他还恨她吗?这就是他给她的答案。 纯熙说:“我会如你所愿。可是在此之前,你能陪着我吗?” 孔安沉默了片刻,说:“好。” 纯熙忍不住露出欣喜的笑,她伸出双臂拥抱他,在他耳边叮咛道:“你一定,一定不要再消失了。” 孔安搂住了她瘦骨嶙峋的背,说:“嗯,我不会。” 然后她轻轻抬头,抚摸着他脸上的伤疤说:“我这么对你,你怎样对我都是应该的。孔安,我依然爱你。” 尽管这份爱,早已在他们彼此交织的血泪中变质得不成模样。 深渊 得到孔安确定的答复后,纯熙终于肯放他走。太阳落山前,孔安回到了他原来租住的房子。 经风雨侵蚀多年的老楼下,还停着那辆记录了他爱恨纠葛的车。这是因那天纯熙偷换了他的钥匙而开来的车,那天晚上以后,他再也没有动过,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拒绝她的爱,拒绝她带给他的伤害。可是现实并不如他所想,她加注在他身上的爱与伤害一分未少,他全部承受。 他走上前去,静静地盯着车前方的车牌号,这是这辆车区别于他从前那辆在车祸爆炸中葬身火海的车的唯一标识,也是深深铭刻着他与纯熙比烟花还要短暂的纯真过往的唯一记号。他常常回想,7月24号,如果再回到那个日子,他一定不会回头,一定不要再看见她,如此,他就不会变成今天这样,她也会永远像从前那样健康而丰满。可惜,岁月的残酷就在于,它永远不会倒转。 未近中秋,北方的风便很大了,吹落了道旁凋零的黄叶,铺满了多年未修整的水泥小路。 一位裹着挡风头巾的妇人从他身边走过,看着他久久地伫立在那辆在风吹日晒中落满尘埃的旧车前,忽而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 孔安认出了她,她是这里的房东。但他还戴着帽子和口罩,令那妇人认得有些艰难。那妇人走近了他,试探地问道:“你是……” “我是。”孔安接道。 那妇人松了口气,道:“你可回来了。” 孔安笑了笑,他还欠她一个月房租,那时走得匆忙,连东西也没来得及回来收拾。 房东察觉到他身周散发的死寂,犹豫了片刻,问道:“你……你没什么事儿吧?”她虽然不怎么上网,但对孔安出轨被封杀的事情也有所耳闻,并且那件事后没几个月,他便不告而别、神秘消失了,如今重遇又是这个模样,着实令她感到有些奇异和恐惧。 “没事。”孔安说,他尽量使自己表现得轻松一些,“房子,有别人住了吗?” “哎,刚走。”房东叹道,“我这回来就是准备收拾收拾,再重新租出去呢!”她正打算转身上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说道,“对了,你东西应该都还在呢!你上来看看要不要拿走?不拿走我就扔了。” 孔安觉得奇怪,问道:“那上一个住户?” “就是她,奇奇怪怪的,不让动你的东西。”房东道,说着便踏进了楼栋。 孔安听罢,也跟着她上了楼。 房东拿出钥匙打开房门,果如她所言,房内的摆设与他离开时一模一样,没有一处改动,他所有的衣物用品摆设,都放在原位,没有任何的缺失和损坏。 孔安只觉得心下一颤,问道:“她是谁?” “是个女学生。”房东说,“你应该认识她吧,姓程,叫程思言。” “她,她住在这里?”孔安颤抖着声音问。 “她不怎么住,她在学校有宿舍,这儿又离她们学校远。”房东的语气里也透着些许不解,她说,“但她一定要把这儿租下来,还不让我重新收拾,不让动你的东西,说要等你回来。” 孔安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思言,是在他离开实验楼的第二天晚上。思言不知道怎么就找到了他家里,大概是问了舅舅他的地址,她一脸恐慌、焦虑地来找他,见到他,踌躇、吞吐了半天,才问出口来:“昨天,你是不是动我的东西了?” 孔安露出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问道:“什么东西?” 思言涨红了脸,四下探望了一番,确定关好了门,才压低声音道:“你,你说什么东西?我的实验仪器,还有……”她说不下去了,在来找他之前,她的心里已经预演了无数个可怕的可能,无论是哪一种结果,她都无法承受。 孔安依然是一副不解的神情,他看着她的眼神里充满疑惑和无辜,他说:“你说什么实验?我不知道啊……”他笑了笑,又道,“你会不会太高估我了?我本科时就没进过几次实验室,而且这都毕业这么多年了,你那些东西我完全看不懂的。” 这话乍听没什么不对,但思言有一种强烈的直觉,她觉得孔安并不是像他说的那么简单和普通,如果是旁人,很可能是这样,但孔安不会,她觉得孔安绝对有能力在毕业多年后熟练地操作她正在进行的实验。她想了想,还是坚信自己的直觉,她对他说:“你不要骗我了,你到底用它干嘛了?”她忍着眼泪,咬着唇角说:“那东西很危险的。” 昨天晚上,在他用那近乎“杀人”的笑容对她说出那句话时,她便愉悦得像是飘上了云端,晕乎乎地一直都没有戴眼镜,而她不戴眼镜的时候,看东西比较费力,需要瞪大眼睛,便最容易犯困,所以后来不知怎么回事,便倒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早八铃声穿破了耳膜,而孔安也早已不见了身影。 而当她再度回到实验位前时,却发现了最奇怪的一幕。她感到仪器像是被人动过,而最重要的放射性物质在重新测量下也显现出一些不妙的变化。这令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她无力承担破坏严苛的实验室规则而导致的既定惩戒。 然而,孔安却拒绝承认她心底猜测乃至认定的一切,他说:“我真的不懂你在说什么……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去查监控啊。” 思言忍不住红了眼睛,她攥紧了衣角,声音几乎颤抖,说道:“你明明知道,申请调监控是需要有理由的,你让我怎么说?用什么理由?”这个理由无论是否涉及孔安,都会牵连她自身。 孔安也深知这一点,他说:“所以,有些事,就不要太认真了。”然后,他看着思言由怒转悲的眼睛,安慰道,“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思言并不懂得他所谓的“不会有事”是什么意思,她满脑子都充斥着那丢失的实验物质可能引发的种种危机,但她无法估量、也无法说出口来,这与她昨夜被他有意的迷惑而失去理智严谨、不自觉地破坏了实验室规定有关,她没办法正视自己的错误和失职,又无法从孔安这里得知真相,只能长久地陷于自我怀疑与对外在一切的胆战心惊中。 思言的命运承载着孔安内心最阴暗的部分。 直到今天,与房东的会面令他再度想起这部分,这个最阴暗的自己。他问:“她现在去哪了?” 房东接下来的话为他的这份阴暗更增添了一份罪恶,她说:“听说是休学了,好像是抑郁症,前几天她爸妈去学校接她,带她回家了。” “抑郁症?为什么……”孔安问。 房东想了想,道:“好像是她们隔壁宿舍有个女生在饮水机里给室友下毒,把室友毒死了,这事前几个月还闹得挺大的。唉,现在学那什么物理化学的人真是惹不得……不过,说来也奇怪,这事跟她又没什么关系,就隔了一个宿舍,不知怎么的,这事爆出来以后,她就整天担惊受怕的,疯疯癫癫,辅导员送她去看了心理医生,才知道是抑郁症。都读到博士了,真可惜……” 孔安垂下眼睛,掩盖住眼中那一闪而逝的歉疚与悔意。他想,只有善良的人才会这样折磨自己。 思言走了以后,孔安又回到了那个房子里,屋内一切如初,可外面的世界却早已变了个天地。 孔安没想到澧兰会找到这里,他开门的时候,还以为是纯熙。 澧兰拎着一个大箱子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她很认真地对他说:“我还没找到住的地方,你要收留我,你不能恩将仇报。” 她曾经收留了他很久,他如果此时将她拒之门外,的确算是“恩将仇报”。于是,孔安只能为她把门开得更宽敞些。 澧兰满意地推着箱子走了进来。她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不告而别而生气,在她迄今为止的人生路途中,对他的追逐本就是理所应当,她乐在其中,眼里心里,看不见任何不甘与埋怨。 澧兰在屋里四处转了转,然后在电视柜旁蹲下,手伸到狭窄的柜子拐角处,准确地找到了她想要找的东西。 这是一架木雕钢琴,是她离开北京以前,最后一次见到他时送给他的。在那场他永生难忘的婚礼上。 澧兰抚摸着这架落满灰尘的小钢琴,脸上露出幸福的微笑,回过头来,举着那钢琴对孔安说道:“你还记得吗?这是我送给你的。” 孔安显然已经不记得了。 但她依然很高兴,她说:“没想到你还留着。” 其实在这个柜子里以及周边的空间,还有很多曾经的粉丝送给他的小礼物,除了那些易凋谢的花,这些能够储存的、又不怎么占地方的东西他都会留着。澧兰说,其实,他很珍视歌迷的心意。 那次见面以后,澧兰常常遗憾自己因为紧张忘记要签名,不过到了今天,签名与否早已不再重要,她能够与他共处一室,甚至曾经,她还拥抱过他,这是过去的她想都不敢想的事,可是如今,都一一实现了。唯一不能实现的是,他的容貌再也不能回到从前。并且,他拒绝回到从前。 澧兰感到伤感,但她知道,为了维系他们之间岌岌可危的感情,她决不能再提这件事。 孔安问:“你打算住多久?” 澧兰坐在箱子上,把玩着那架木雕钢琴,笑道:“怎么?还没住,就想赶我走啦?” “不是。”孔安笑了笑,并不打算解释。 澧兰从箱子上跳下来,把那架木雕钢琴放回原处,想了想,道:“等我找到工作以后吧。” 孔安道:“你毕业了?” 澧兰点点头,笑道:“我这么聪明的人,什么时候毕业,就看我自己的心情呗。” 在泰国的那段拖延,的确是她有意为之。孔安早已明白,她也无需隐瞒。 孔安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这时候,通用的话术是“恭喜”或“祝你早日找到工作”之类,但如果在这个场景下说出来,总也避免不了一丝希望她早点搬出去的意思,所以,他索性不说了。 澧兰也沉默下来,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孔安,你还生我的气吗?” “嗯?”孔安说,“为什么这么问?”他知道她是指什么事,但并不想正面回答。 澧兰说:“其实,我并不是只在意你的外表。”她看着他,决定坦白,“我承认,我喜欢你,是源自你曾经的外表,但那只是开端,只是辅助,在那以后,我还喜欢你很多地方。如果你也喜欢过一个人的话,你会明白我的意思。”她看着他垂下眼帘,知道他又想起了她,心下不由得生起一丝怅然,接道,“你如今这样,我只是惋惜,只是心痛,所以才想帮你变回原来的样子,我不是因为你现在这样就不喜欢你了。” 孔安点点头,没有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听到别人说喜欢他的时候,总会有一种很疲累的感觉。那是因为从纯熙开始,每一个说喜欢他的人,带给他的都是伤害,或者在他被伤害的时候,选择站在他的对立面。澧兰虽无意如此,但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偏见与想法,也确凿无疑地步入了孔安的这个“喜欢”魔咒。 但澧兰依然希望能挽回些什么,她说:“我知道,我之前,不该那样说,你能原谅我吗?” 孔安又重复了一遍过去的答复,他说:“澧兰,我感激你都还来不及,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更谈不上什么原谅……” “我是说,我是说,我不想你因为这件事,再回到过去。”澧兰走上前来,一脸忧伤地望着他,“我知道你为什么回来,我不希望你因为对我的失望,而对这世界都失望。” 澧兰不知自己是否高估了自己,但从事情的发展态势来看,的确如此,他的离开,犹如踏入了一个永远不会迎来黎明的黑夜,一路到底,走向黑暗。 孔安忍不住笑了笑,有些暗淡,也有些凄凉,他说:“你怎么知道我是对世界失望呢?” 澧兰想起他曾经说过,她很好,是他太糟了。也许,他是对自己失望。 孔安说:“澧兰,你可以热爱这个世界,但不必强求所有人都和你一样。” 澧兰闭上眼睛,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而后,她睁开双眼,向身后的镜子走去,她看着镜子中自己在奔波途中沾染了风尘的脸,怔然道:“孔安,我是不是变丑了?前段时间,忙着毕业,都没怎么照顾我的脸。” 这个突然转变的话题令孔安摸不透她的心思。 澧兰从镜子里看着他茫然不语的样子,忍不住一笑,接道:“孔安,我想,要是我能早一点变得漂亮,早一点有勇气接近你,是不是你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孔安不解:“这跟漂亮有什么关系?” 澧兰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心底埋藏已久的话,她回过头来,道:“如果周纯熙不漂亮,你会喜欢她吗?如果她长得像我以前那样,你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孔安惊讶地看着她,他没想到她会知道纯熙的事。 澧兰却只是笑笑,还是像从前一样温柔痴恋地望着他,她说:“其实,我知道你所有的事。我喜欢你那么多年,你什么事我都知道。”她的眼光里还透露着一丝哀伤,“我还知道,她那样伤害你,你如今却还要回到她身边……如果她不漂亮,是不是这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孔安无法反驳。纯熙的美貌毕竟是既定的事实,在已经发生的事实基础上做再多的假设都没有意义。他想,也许他就是这么庸俗,这么肤浅,所以才会自食恶果。 那天晚上,澧兰再度失眠。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头总是徘徊、萦绕着一个荒诞的想法,她想:如果我是纯熙就好了,如果我是纯熙就好了。 澧兰坚信,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爱情都是始于美貌,无论日后有多少灵魂深处的东西被启发,没有最初的美貌,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而那些原本拥有美貌、享受了美貌启发的爱情的人,又通通不会承认这一点。她说:“人总是渴望自己所没有的,却又漠视自己所拥有的。所以,名利,有了才能淡泊;美貌,有了才能不自知。” 孔安与纯熙的爱,是否源自美貌,没有人知道,甚至连他们自己也不甚清楚。然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这份爱将以他们双方美貌的毁灭而终结。 不止是孔安,这时候的纯熙也在病魔的折磨下消损了美丽。她变得憔悴、瘦弱,疲态尽显。 澧兰很想去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于是有一天,当她悄悄跟着孔安来到纯熙的病房外时,不由得生起一丝失望。 不知道为什么,当她躲在门外,从门缝里窥视病榻上的纯熙时,还是觉得她很美,是那种祛除了繁华,返璞归真,又带了一些凄凉的美。就和孔安一样,即便是毁了容,你也只是觉得乍看恐怖、细看可怜,但绝说不出他相貌丑陋的话来。这真是一种奇妙的感觉。但是澧兰心想,这种感觉可能来自于她对孔安的偏爱。那么对纯熙的感觉呢?又是来自什么?难道是爱屋及乌?澧兰摇摇头,她可坚决不愿意承认这一点。 正当澧兰独自陷于这些烦琐飘杂的思绪里时,一名护士端着药盘走过来,问道:“小姐,你有事吗?” 正凝视着纯熙睡颜的孔安回过头来,与澧兰四目相对。 澧兰慌忙收回目光,对护士摆摆手,当即转身逃走。 这场小小的风波并没能吵醒尚在昏睡中的纯熙。 然后,孔安就从病房里出来,走到长廊尽头的澧兰身边,他问她:“你来这里做什么?” 澧兰垂着头,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镇定,她说:“我来找工作,面试。” 哪有人来住院部面试?于是澧兰补充了一句:“这家医院,顺道来这边走走,是巧合。” 澧兰本已做好了孔安追问她这个走到住院部的怪异“巧合”行为的准备,没想到他下一句话是:“其实,你应该去一个专门的整形医院,会有更大的发挥空间。” 的确,这种综合性医院的整形科室,是全院最偏小的部门,并不适合她这样以此为专业钻研多年的人。但她依然选择这里,她说:“我想在这,我想离你近一些,这样,我会发挥得更好。” 孔安不知该说什么,这次见面以后,澧兰的表白更加频繁,也更加直接了,有时直接到让他无法接话。 澧兰对此自然是求之不得,她喜欢看到他听到自己告白后不知所措的样子,她不需要他的任何回应,她只要把这份喜欢说出口,便很开心了。这是除了变美以外,第二件能令她感到愉悦的事情。 那天,他们聊了很久,从楼上聊到楼下,孔安第一次有耐心听她讲她有关整容的趣事,他终于肯认识她,肯与她共情变美的快乐。可是关于纯熙,他自始至终闭口不提。他从不肯向任何人透露有关纯熙的事。他们之间的故事,全部来自于澧兰的窥探。 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孔安对澧兰说:“你先回去吧。” 澧兰说:“你已经好几天没回家了。”她从包里取出两个白色药瓶,递给他,叮嘱道:“别忘了吃药。” “我不想吃了。”孔安说。 那是治疗头痛和关节康复的药,这些都是他车祸的后遗症。 澧兰突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绝望,她知道,他这次回来,便没打算再活着离开了。除了容貌以外,他甚至也不想再拥有一个健全的身体,他任由自己的生命这样衰落下去。 澧兰垂下头去,才明白绝望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她还是坚持把药瓶塞给他,说:“还是多少吃点吧,不然,坚持不了几天的。”她是想说,她并不希望他倒在纯熙前面。 孔安在她的坚持下终于肯接下那两瓶药,但是是否服用,澧兰便管不到他了。 澧兰不知道,那天下午,纯熙站在窗边,看着他们聊天,看了一下午。 但是孔安可能知道。澧兰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她后来慢慢发现,孔安并不避讳在纯熙清醒的时候出来与她交谈。但他一次也没有介绍她给纯熙认识,当然澧兰也并不愿意去结识纯熙。澧兰只是好奇,孔安会怎样向纯熙介绍她。 那天,孔安拿着澧兰给她的两瓶药回去,纯熙还站在窗前。她背对着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孔安也没有解释。因为他知道的不止是这些。他还知道,韩纾意刚刚离开,这才是他在楼下与澧兰聊天聊了一下午的原因。 追恨 下午,孔安离开病房的时候,在医院隐蔽的长廊里等待已久的韩纾意便悄悄出现了。 纯熙并没有感到惊讶,她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想理会他。 直到韩纾意说:“你知道小高出事了吗?” 纯熙微微一怔,又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小高的场景,随口一句威胁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成为现实。她拿起身旁的手机,打开热搜,果然是小高被拘留的消息,罪名是男艺人里司空见惯的“嫖娼”。 对于一个主要服务于女性的性工作者来说,以“嫖娼”的罪名进入拘留所,的确有些讽刺。 纯熙忍不住笑:“韩纾意,你可真够狠的。” 韩纾意多谢她的恭维,谦虚道:“比你差点。” 纯熙的笑容渐渐消失,这“差”出的“一点”,不过是韩纾意对小高没有感情,他从来都只是他的玩物。 事实上,韩纾意对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没有感情,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没有感情的人,才能取得长久的胜利。这正是韩纾意在韩家风波过去不到一年便有底气回国的原因。 韩纾意多年的布局,沿着母系家族进入的权力体系,攀着权力体系积攒的人脉,使他有足够的底牌在韩彩城倒台以后独善其身。 韩纾意说:“现在也许是个机会,我在与长辉药企合作,梦华方面暂时缓缓。”他有很强的情势判断能力,“现在难得有新的商机,那些过气的行当,就算丢了,也不吃亏。” 纯熙没有说话。 韩纾意走到她身后,顺着她的目光向楼下望去,笑道:“这样耗着,有意思吗?” 纯熙说:“有意思。” 韩纾意看着她消瘦病态的模样,忍不住叹气,“纯熙,你都这样了,还不肯跟我走吗?” 纯熙木然一笑,道:“你也知道我这样了,已经帮不了你什么了。”她顿了顿,又道,“至于那些钱,本来就是你我各凭本事,彩城既然给了我,我自然没有拱手送人的道理。” “你想带进棺材里吗?”韩纾意几乎咬牙切齿,他沉默片刻,又生出些匪夷所思的猜想,“还是,你想给他?” “不关你的事。”纯熙的语气变得坚硬,她回过头来,盯着韩纾意,道,“你赶紧走,以后别来找我,我们各走各路,永不相干。” 纯熙很少这样急躁。这令韩纾意感到有趣,他道:“你急什么?怕他看见我吗?” 纯熙懒得跟他废话,因为他的出现,还有楼下那个莫名奇妙的女人,她的心中烦躁异常,脑部神经像是燃烧了一般,灼痛不已。 韩纾意却偏偏不肯放过她,他道:“你拥有这些,真的开心吗?真的有用吗?这么多钱,却连你的病都治不了……不过,也许是你并不想治。”他笑了笑,又道,“你还在记恨我吗?纯熙。我们本不该变成这样的。我说过很多次,那件事不是我做的。” 他没有明说,但纯熙已经意会,那件事,是她与韩纾意隔阂的开始。 在那以前,她听从韩纾意的一切安排。读书时,他自作主张给她换了专业,他说她应该在古文里锻炼一下耐心,塑造一种与世无争的气质,他十分鄙夷她从前的专业,他认为在没有法治的国家学法律是一种愚蠢。他不希望她过早地插手韩家的产业,但承诺带她学习商场的门道,他说越是追名逐利的商人,越渴求那些他自身所没有的高洁的品质,这也是谷雅南能够吸引韩彩城的原因。然而,这种吸引却并不能长久,因为另一方未必能够长期忍受那些腐烂肮脏的一面,这又使他们不得不屈从于现实地追求同类。 韩彩城也一度被韩纾意所塑造出的纯熙不谙世事的假面所迷惑,她明明不是一个天生的“m”,却总是伪装成“m”逆来顺受地陪他做一些不合常理的发泄欲望之事,还要表现出一副为了爱情心甘情愿的样子。 但倘若纯熙仅仅到此为止,倒也无法引起韩彩城更多的兴趣,她有更多的叛逆隐藏在乖顺的表面背后。 纯熙第一次被韩彩城做成艺术品欣赏了一夜之后,精神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她觉得就算是为了财富,也不该把青春赔在这样一个衰老无能的人身上,那些莫名奇妙的表演除了能锻炼她的忍痛能力外别无他处,这样的买卖并不合算。 纯熙长到二十二岁,生活里充满了伪装,对周怀光的伪装、对周起钰及其母亲的伪装,还有后来对韩彩城的伪装,这些伪装令她身心俱疲。所以,在没有这些人的场合中,她绝不愿再为了做一个符合社会期待的健康少女付出半点心力。于是,在旁人眼里,阴郁、冷漠是纯熙的标签,这也是她最本来的面目。 因此,纵然自小拥有超于常人的美貌,纯熙却从来都没什么异性缘。少年们多喜爱性格开朗、阳光活泼的女生——这或许也是纯熙曾伪装过的一种假面,但她绝不会在对她无用的人身上费此功夫。如此一来,纯熙在与韩彩城不合算买卖中扳回一局的方法便只剩下一种。 依凭周家的资源,纯熙也曾费心结交过一部分的名流,试图延展自己的人脉。在富二代的圈子里,用金钱解决性需求并不是难事,不管是对男人,还是对女人,都是如此。纯熙从前也和朋友去夜店玩过,但对那些男模提不起兴趣,她对男性容貌的要求一向很高,社会对女性的性压抑决定了灰色市场里的服务对象占比,所以在性工作者群体中,无论是以身材为指标,还是以容貌为指标,优质男性数量永远要低于优质的女性。 不过,经历了韩彩城,纯熙对自我性享受的欲望到达了一个顶点。她急需一个释放的出口来找回她在无限次的伪装中被迫丢弃的尊严。 一个朋友建议她不要要求太高,长得好身材又好的男人路很多,不会来做这个。她倒是可以去找一些男明星,不过对于她当时的处境来说,找男明星并不保险。若是男人有了名气,有了其他更好的赚钱渠道,很难用一次性的金钱交易封住他的嘴。朋友建议她随便找个身材好的,至于脸,关了灯也看不到。 纯熙听从了这个朋友的建议,为了保险,她专门找了一个还没毕业的男大学生,她想学生总比进入社会的男人好拿捏——这个想法多少有些吊诡,毕竟她自己自学生时代起就一直心怀鬼胎、处处算计。 男大学生好不好拿捏尚不知道,但专业技能毋庸置疑,服务得她很是舒服……唯一不舒服的就是,事后把柄落在了韩纾意手里。 纯熙是第二天感觉到不对的,她去查了那家酒店,发现幕后老板是韩纾意。由于第一次经验不足,纯熙事先并未提前考察地点,便跟着男人去了他工作的那家夜店附近的酒店。虽然当时韩纾意没有表现什么,她还是决定先发制人,以免日后被他威胁,手里没了筹码。 纯熙那时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况且北京城内没有一个娱记胆敢偷拍韩纾意,她只能单枪匹马地去跟踪韩纾意,蹲守在各大会所,企图从韩纾意的淫靡生活中寻找把柄。 的确,纯熙这一点小小的出格,跟韩纾意比起来,是小巫见大巫。甚至于,当她忍着恶心拍下韩纾意的性爱party时,竟然有一时二刻觉得韩彩城的特殊癖好也不算什么。她想,她的底线就是这样一步一步被拉低的。 果然,不久之后,纯熙这历尽千辛得来的筹码便派上了用场。那次以后,他们彼此承诺不会再拿这些东西威胁对方。不过,纯熙心中始终介怀,不是因为韩纾意掌握了她的私密照片和视频,而是她怀疑那个男大学生是韩纾意的人。她一想到可能跟韩纾意睡了同一个男人,就止不住地生理恶心。 对此,韩纾意解释过,他说他的确是查了那天酒店的入住名单,才会去调取监控,但他并不认识视频里的男主角。 纯熙自然不信。 但韩纾意依然坚持,他说:“就算你当时想不清楚,过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事,难道还想不清楚吗?” 的确,今天的纯熙不得不想清楚。不是因为小高,而是在他以前,确切地说,自那件事以后,她便发现韩彩城不再热衷于对她进行调教,他会耐心地询问她的意愿,除了一些在他眼里能让她变得更加美丽的捆绑以外,不再对她做一些带有更深侮辱性质的事。他说:“如果我仅仅是想要找一个性奴,我不会找你。纯熙,你的价值不在于此。” 有一天,韩彩城为了一个项目熬夜,压力很大,就绑了纯熙在他身边陪他,没想到纯熙轻轻松松地便讲出了一个令他醍醐灌顶的方案——当然,这份轻松背后,是她跟随韩纾意多年学习的成果。韩彩城为此激动不已,他抱着纯熙亲了一夜,他兴奋地说:“我就知道我没看错人,你的价值不在于此。” 那时候,纯熙还在白日里做着常人眼里最体面的文化工作,对于韩彩城的邀请,她还佯作清高地推脱了一二。她说,她现在跟他的关系不清不楚,以后还不知道会怎样,她不能轻易放弃她谋生的工作——尽管在竞争激烈、物价飞涨的首都,她那份空有文化人体面的工作根本不足以谋生。 韩彩城提出了一个解决方案,他说:“纯熙,做我的女儿吧。” 纯熙吃了一惊,她没料到他竟然想这样打发她。尽管这个圈子里的“女儿”,尤其是没有血缘的“干女儿”,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样子,但无论如何,都是情人里最低贱的一种,对此,她只能说:“不,我不想。” 韩彩城笑着问她:“为什么?” 纯熙答:“女儿可以有很多个,情人也可以有很多个,妻子却只能有一个。”她顿了顿,又道,“我追求唯一的爱。”这大概是她在韩彩城面前说过的,最真心的一句话,只不过对象并不是他。 韩彩城脸上露出一丝欣慰,他道:“但我的妻子卧病在床,我不能背叛她。” 纯熙说:“我可以等待。” 韩彩城答应了她。 事实上,纯熙那时并不明白韩彩城的真实意图。很久以后,韩纾意才告诉她:“你要警惕任何想要给你当父亲的人,他们的目的永远只有一个,就是控制你。” 这就像无数以爱之名的掌控,就像古代社会的父母官,就像专制王位上宣称自己“爱民如子”的圣明君主,他们的唯一目的,就是以恩惠的名义,去稳固等级,控制低他们一等的所谓“子”民。君臣父子,打破了人与人之间天然的平等,阶级产生了控制,控制产生了压迫,这是父权的本质。 所以,韩彩城在很久以前,便对纯熙产生了控制的欲望。他擅于投其所好,为纯熙安排高大帅气的保镖、秘书和司机。 韩彩城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喜欢年轻漂亮的男人的女人,如果有,那一定是没有能力得到,又不肯承认自己的失败,反倒心甘情愿接受被选择之命运的妥协说辞。 投其所好,不过是控制的手段之一。他默许纯熙的夜不归宿,他乐见纯熙臣服于他为她制造的游戏空间。他容许她与同样被他所掌控的男人们的肉体交往,却绝不能容忍她对一个他掌控之外的人献出真心,因为那将意味着她会脱离他的掌控。 当纯熙察觉到韩彩城的这些悉心安排时,也会有意回避,尽量克制自己不落入他的圈套。但是当她进一步逾越了韩彩城为她划定的边界时,就会不可避免地触怒了他。 这一切的一切,都令纯熙感到疲惫。她透过玻璃反射的镜像,看向韩纾意模糊的身形,语气沉重地说道:“不是因为那件事,而是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我想结束那种生活。” 韩纾意不知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他不相信纯熙骨子里的善变真的能够在此画上句点。他笑了笑,道:“如果你愿意,我随时欢迎你回头。” 纯熙听着韩纾意离去,一如他来时,悄无声息。但这块土地,这片天空,却将会因为他的回归掀起另一场风暴。于上层,是蜻蜓点水合力共赢;于下层,则是血雨腥风不死不休。 但纯熙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这些了。她不知道这个地方是怎么被韩纾意发现的,她想,她还是应该尽早离开医院,回家去。 孔安回来的时候,并没有问起有关韩纾意的事,但纯熙不会认为他一无所知。他从不曾对她刨根问底,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了解她,不知道她的事。纯熙也不怎么问他的私隐,他们向来都是点到为止,不奢求改变彼此,可或许也正因此,许多矛盾变得不可调和。 纯熙回过头来,看见了那两瓶药,她方才亲眼看着那个女人把药递给了孔安,然后便被孔安放在了她的药瓶中间,她说:“你不要放那里,会弄混的。” “没事。”孔安说,“有包装纸。” 纯熙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问道:“她是谁?” “朋友。”孔安答。 纯熙想了想,又问:“她有你的药,你们住在一起吗?” “是。”孔安说。 纯熙没再说什么,她在床边坐下,久久地盯着窗外的斜阳,思绪如风般飘渺无依。 孔安在她身后站了一会儿,然后绕过床尾,抚摸着她的肩膀,蹲下身来,像是对小孩子般,拉着她的胳膊,抬头凝望她微微皱眉、略含委屈的脸,一脸温柔地、笑着问她:“纯熙,你是不是,又想做坏事了?” 纯熙心下一颤,看着他的目光里闪过一丝慌乱,旋即掩饰般地垂下眼帘,抿了抿嘴唇,没有说话。 孔安早已察觉,纯熙生病以后,变了很多。无论是身体还是情感,都不再像从前那样坚不可摧。像这种在从前能够轻松掩饰、毫无外露的慌乱,今日却迟钝地在她的脸上停留了足足五秒钟。想到这,他的笑容便消失在脸上,然后,他握着她的手,很认真地告诉她:“纯熙,我只有一个请求,如果你想做坏事的话,就只对我一个人做。”他看着她,从她黑色的瞳孔里看到自己,不知是对她,还是对自己说:“我们,不要再牵扯其他人进来了。” 那一天,澧兰也听到了这句话,她忘记拿家里的钥匙,便想着找孔安借用。折返的时候,于玻璃门外看见蹲在纯熙身前的孔安,看见洋溢在他脸上的柔情与忧伤。 那也是澧兰第一次真正了解孔安。她背过身去,靠在医院走廊冰冷的白墙上,难以抑制住自己逐渐发红的眼眶,她想,这样的晦暗、枯涩、无奈又埋没着良善的他,是多么的催人泪下。 其实,很久以前,孔安就对纯熙说过,她只对他不善良就好了,因为,他也不是个好人。 纯熙不知是否还记得这句话,澧兰只知道,那一天,纯熙表现出了与她秉性不符的善良,她哭着对孔安说:“我不会,我不会再伤害你。” 那天晚上,纯熙做了噩梦,她又梦见韩纾意,梦见下午与孔安聊天的女人,他们在一个桌子上吃饭,可她竟然好像不认识那个女人似的,只顾和韩纾意谋划着公司下一季度项目的企划书。然后餐厅的天花板裂开,一道闪电劈开了玻璃,劈到了她的头顶。 纯熙睁开眼睛,已是冷汗淋漓。这场景太熟悉了。这就是她在韩家的十年,与韩彩城、韩纾意周旋的十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的思维方式、行为准则已如毒药般渗透了她的骨髓。 黑夜里,纯熙悄声问道:“孔安,你睡了吗?” “没有。” “过来一下,好吗?” 孔安于是便从一侧的陪护床上下来,掀开被子睡在纯熙的身旁。她的身体上凉凉的,隔着一层薄薄的衣料,依然能感到肌肤紧贴的温度,不同以往的温暖,那是一种萧索的寒凉,无声间侵入了他的骨骼。 纯熙同样因凉意侵蚀往他的怀里凑了凑,试图寻得一丝暖意。她的手沿着他的腰腹抚摸,脑海里闪过过往甜蜜的片段。 感受到暧昧的讯号,孔安轻声问道:“想做?” 纯熙的手顿了顿,抬头看向他的眼睛,问道:“可以吗?” 孔安想了想,又问:“真的想做吗?” 纯熙看着他诚挚的目光,一丝无措涌上心头,她睁着眼睛,浑身骨骼日夜撕扯的隐痛令她说不出违心的话,她其实已经很久没有那方面的感觉了。但是,身体上的感觉没有了,心里的感觉还有,她说:“我想让你亲亲我。” 亲吻始终都可以产生感觉的。孔安将她揽在怀里吻她的头,又吻她的鼻子、嘴唇。 黑夜里,纯熙看不清他脸上的伤疤,只有一双闪着水光的眼睛,一切都仿佛和以前一样。纯熙忍不住说:“孔安,要是我早点遇到你就好了。要是我十九岁那年,遇见的是你,而不是韩纾意,也许这一切,就不会变成这样子了。” 孔安听罢一笑,道:“那朱晓宇的故事,就会变成真的了。” 这是纯熙第一次从他嘴里听见这个名字,他似乎已经释然,她却仍难抑心中苦涩,沉默片刻,道:“就算那是真的,也比现在好……至少,你还能好好的。” 孔安看着她凄楚的眼神,不由得一阵心伤,道:“没用的,纯熙,我十九岁的时候,也很糟糕。”他回忆着那晦暗的过去,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轻声道:“我们生来就不是拯救彼此的。” 前因 在很久很久以前,孔安也曾像纯熙一样,期盼着一个救世主来拯救他于水火之中。他最初寄望于离开如英,摆脱那些肮脏的标签,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可是当如英真的成全了他,他却发现自己并不能适应那些所谓的正常。 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幼年的生活,养成了他孤僻的习性。然而,正常的生活务必需要打破他个人的界限,他不得不为了生存卸下冷漠,戴上热情乖顺的面具去应付家里的长辈与学校里的老师同学,伪装成一个正常小孩的样子,维系自己来之不易的正常生活。 那时候孔安喜欢跟之贻待在一起,大抵是因为只有在之贻面前,他不必伪装,之贻不会像看待异类一样看他,她甚至不会像看待异类一样去看待如英,因为在某种程度上,之贻也算是异类,但她不会在意他人的眼光,在这一点上,她要比孔安洒脱。 孔安很久都忘不了十六岁的那个夏天。之贻去美国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她约了一大帮朋友去喝酒唱歌。孔安本来不想去这种人多的场合,但想着她明天就要走了,便也顾不得许多。那时候酒吧监管不严,他虽然未满十八岁,还是跟着之贻及几个大一点的学生混了进去。有几个跟之贻玩得好的女生认识孔安,好几次都开玩笑说让之贻把她那个漂亮弟弟介绍给她们,之贻只是大大咧咧地说:“你们有本事就去追他啊,我又没拦着。” 孔安听了以后很不高兴,之贻态度不太诚恳地跟他道歉,说:“我跟她们说着玩呢,反正你又不会喜欢她们。” 孔安心中委屈,他不高兴的当然不是这一点。当然,初恋的破灭并不是在此。而是那天晚上,他第一次见到一个紫头发的女生,她和之贻坐在一起,一起饮酒唱歌,亲昵异常。 聚会结束以后,之贻让孔安到街口等他。然后孔安就看到了在那个隐匿于繁华街道的小巷里,之贻与紫发女孩接吻的影子。 那天晚上回家时,之贻伤心了一路。孔安一句话也没有说。最后还是之贻问他:“你是不是看见了?” 孔安说是。 之贻想了想,虽然知道孔安不是会到处乱说的人,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别让我爸妈知道。” 孔安点头答应。 之贻不是害怕父母的管教,这时候的她在钢琴界已小有名气,有能力自立,她只是不想再听父母,尤其是她那保守的母亲喋喋不休的唠叨。 但尽管没有这件事,她也逃不脱母亲严格的管束。 比如这天晚上,当她与孔安回到家时,正遇见站在楼道口等候已久的令茹。 令茹没有直接当着孔安的面批评她,她一向注重自家女儿和丈夫妹妹儿子的边界。她把之贻拉到房里,从头到脚地把她训斥了一遍:“你看看你一个女孩子,大半夜的穿成这样,还一身酒气,像什么样子?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女孩子要自爱,要保护自己,大晚上你穿着这样在外面走,多少地痞流氓等着你呢!” 之贻还沉浸在与紫发女友分别的悲伤里,懒得跟母亲辩论,只是低低地说了句:“不是有孔安的吗?”那时候孔安已经比她高了,不再是小孩子了,两岁之差,走在她身边,不知情的人会把他们当作男女朋友。 也正因此,令茹更加来气,她说:“你别跟我提他,他是男的,怎么着都没事。”她指着之贻裸露的肩膀和短到大腿的裙摆,说,“你看看你,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穿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招蜂引蝶的,一点也不像个女孩子。” 之贻同样生气,她道:“男的怎么了?女的又怎么了?凭什么男的就可以光膀子走夜路,女的就不可以?你说那些是地痞流氓的错,不是受害者的错,我凭什么要为了一小部分社会渣子瞻前顾后,每天裹得跟个粽子似的,什么漂亮衣服都不能穿。”她掀起头发,露出身后吊带设计下大片裸露脖颈和脊背,在令茹面前转了一圈,故意气她说:“衣服设计出来就是给人穿的,我爱穿什么穿什么。” 然后就是常规性的辩论和争吵。当然,结果是之贻和令茹谁也不能说服谁。 倒是孔安,在隔壁房间里,一面听着母女二人的争吵,一面回忆着之贻与紫发女友接吻的那一幕,心不自觉地堕入了谷底。这种感觉,比他得知之贻将要离开家去美国上大学的那一刻更加难受。 结束了与母亲的争吵,之贻烦躁得睡不着觉,悄悄潜入孔安的房间,敲门问道:“睡了吗?” 孔安没有理她。 之贻从门缝里看去仍有一丝微弱的光亮,估计他还开着台灯,便直接推门进去。孔安眼疾手快地拉黑了灯。 之贻也不急着开灯,走到他床边,探头过去,问道:“你哭了。” “没有。”孔安条件反射般地回道。 之贻便轻笑了起来。 孔安的眼睛因为泪膜的缘故,总是湿湿的,时常会被人误以为在哭,时间一久,他自然厌恶起这种误解,偏偏之贻还总是喜欢拿这件事逗他。 虽然孔安不会对她发火,但之贻也不敢对他太放肆,连忙道歉道:“对不起。”她打开屋里的大灯,又问,“刚才,我跟我妈吵架,你都听见了?” “嗯。”孔安从床上坐起身来,点了点头,他看着之贻,又道,“所以,你现在到我屋里来,是想让她再骂你一顿吗?” “哎,干嘛总说这些扫兴的话。”之贻撇撇嘴,道,“我明天就要走了,她哪里还管得着我?再说……你,你就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说什么?”孔安不解。 “你说呢?”之贻黑着脸问。 孔安想了想,道:“祝你前程似锦,早日成为国际一流大钢琴家。” 之贻被他逗笑,她当然不是想听他说这些,她只是因为今晚与女友的相约忽略了他,怕他难过,也想起有好多话没对他说,便道:“我妈那个人,就是喜欢瞎唠叨。除了嘴碎,没什么实际的攻击力。不然,我早就死了八百回了。所以,我走了以后,没人给你撑腰,她要是说你什么,你可千万别放在心上。” 孔安知道她是在关心他,方才的心酸也因此而稍作缓解,道:“我知道。她也没怎么说过我。” 在那以后,令茹也确实没怎么对孔安说过话。不仅因为他很快进入繁忙的高中生活,还因为之贻的离开令他变得肉眼可见的冷漠,更加难以靠近。 再往后的记忆,不知为何,竟变得模糊了。大抵是失去了之贻,生命中那唯一的鲜活也不见了。 或许也并不完全是因为之贻。 上大学后,孔安如愿离开了孔家。他终于可以卸下那种有关“乖孩子”的伪装,做自己真实的样子。但是,他并不曾料到,在孔家的伪装,已是正常生活给予他的最大仁慈;当他真正离开那里时,才发现人永远不能成为由自己决定的个体。 进入大学,高密度的集体生活要求他更多和更频繁的伪装。当然,与从前不同的是,他不必乖顺讨长辈欢心,换来一个稳定的住所,而是要培养自己更大众的兴趣以示合群,展现自己正常人形象。 比如各种各样的集体活动,他若不去,是没有集体意识,他若去了,不能热情融入大多数人的交谈,则是更加摆在明面上的孤僻,过度的孤僻加上形象上的与众不同,甚至会让他承受一些性别气质上的误解。当然,这还是最浅显的一面。 更加令他难以忍受的是,宿舍里嘈杂的环境使他患上了严重的耳敏感症。年轻的男孩们不仅喜欢打游戏,还喜欢在私下里议论同班、同校女生的身材样貌,有时候深夜会谈,谈着谈着就开了黄腔也不是什么稀奇事。还有那些私下里小范围传播的成人影片,也构成了打游戏以外,大多数男生的隐秘乐趣。 孔安不认为自己是故作清高。他对青春期男孩们的性冲动及与之相关的好奇和探索并无非议,只是换作他自己,实在无法产生同样的感受。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可以沉溺于无止境的情欲——幼年因母亲职业对男女之事的坦诚相见使他在少年时丧失了对伊甸园禁果的兴趣。事实上,禁果之所以为禁果,在于“禁”字编织的神秘面纱,性的神秘来自遮掩,对性的渴求来自遮掩下的好奇,人性基因里的好奇在于——越是被允许的越是平凡,越是被禁止的越是美丽,你越遮掩什么,就越会引起旁人的猎奇。如果一早便见识了性的模样,解开了其神秘的面纱,便不会再有什么探究的欲望。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孔安都会因记忆里贯穿了整个童年的性爱画面而对同龄人之间关于性的猎奇讨论产生生理性的反胃。也正因此,他愈发不能融入同龄人的生活,他们没有共同的话题,他又怠于伪装,旁人的乐趣便成了他耳里的嘈杂,令他愈来愈疲于忍受。 到了大二下学期,他开始谋划着搬出去住。北京的房租很高,单凭奖学金和日常兼职并不足以支付房租。他又不可能请求舅舅的帮助,毕竟其邦若是知道,一定会拉他回家住。但他又实在难以忍受宿舍的氛围,便匆忙找了个便宜的合租房搬了出去。 哪知合租房与宿舍并无差别,一样的嘈杂,一样的难以入睡。唯一不同的是那一堵形同虚设的墙,虽隔不了音,却能够隔绝他所厌恶的人际交往,他不必像应付大学室友一样去应付合租的陌生人,见面点个头已经是最大的礼貌。 为了维持这片寸的安宁,他不得不使用耳塞和适量的药物让自己坚持下来。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的失眠不仅是耳朵的问题,还有心理的问题。 事实上,此前已经有老师基于他表面的不合群判断出他的心理问题,劝说他去做心理咨询。但当时他除了日常心情沉闷外,并无失眠、头晕、乏力、呕吐等其他典型的抑郁症生理病状,况且心情沉闷本就是他的日常,他生来便是如此,他觉得那个老师多管闲事。而且,他并不愿意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哪怕是心理医生。他想他就是不愿意跟没有共同话题的人交流,不愿意跟不熟的人假装热情,这很正常,这不是病。 对于孔安来说,第一次真正发觉自己的异常是在大四那一年,缘于一次荒诞的一夜情。 那时候他已经因为音乐创作比赛小有名气,几场演出赚了快钱,租上了一个相对安静的房子。从大二搬出宿舍以后,除了上课和零星的社团音乐活动,他几乎不怎么回学校。那些曾经围绕在他身边的追求者们也大都不见了踪影。 或许对于女生来说,出众的外表能够把男性的孤僻美化成高冷。当然,这也与孔安在外人面前适度的伪装有关。他尽力保持着客气和礼貌,使自己看起来正常,尽管这令他疲惫。 在这群追求者中,只有一个女孩坚持得最久,从大二坚持到了大四。 女孩是他的邻班同学,生得白皙纯净,漂亮可爱。她不似大多数人般张扬,对他的追求十分低调,故而也最不易惹他反感。 直到毕业典礼那天下午,女孩对他说:“我就要去美国了,以后可能不回来了。在我走之前,给我一夜可以吗?” 孔安还没从她如此直接的表达中反应过来,她便接着说道:“你不想谈感情的话,我可以给钱。就这一次,我不会束缚你。” 孔安本来想拒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当他听到女孩说“可以给钱”时,心底突然生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兴奋,他不知道当年的如英是否也有过这种兴奋,是否是受了这种兴奋的驱使,而去做了那些有悖常伦的事。 总之,他就在这种荒诞的冲动下答应了她。 他们约在了学校附近的一个酒店。大学期间,有很多情侣造访此地。孔安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来到这里,和一个他不怎么熟稔的追求者。 事后,孔安并没什么特殊的感觉。女孩却显得十分留恋,他还记得她抱着他的衣服不让他走,目光盈盈地最后一次恳求他:“真的不可以吗?我真的很喜欢你。” 孔安看着她认真且充满凄楚的神情,竟有一丝感动,他想自己是否太狠心了。他沉默了一会儿,问她道:“如果我说可以,你会为了我而留下来吗?” 女孩脸上本来因“可以”二字生起的灿烂在他的后半句话里变得凝固,她迟疑了一会儿,说道:“国我是一定要出的,我爸爸妈妈已经在那里安家了,我要去找他们。”她爬起来跪在床上,抓着孔安的胳膊说,“你和我一起去好不好?我等你一年,你成绩那么好,一定可以申到哈佛的,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上学,天天在一起。” 孔安冷冷地看着她,脸上平静如水,对她乐观的畅想毫无波动。 女孩有些急了,连忙又道:“你不想学物理了是不是?你表姐不是在美国吗?你也可以去学音乐啊?对了,还有你妈……” 她说到这儿,嘴唇颤动了一下,后面的话哽在了喉咙。 孔安想起来,她的父母出国前曾与舅舅是同事,同一个学校,同一个家属院,怎会没听过如英的“光辉事迹”?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女孩会那么低调,那么介意别人就她在追他这件事所开的玩笑,她怕这事传到她父母的耳朵中去,他这样家庭的孩子,怎能与正经书香门第的千金匹配? 女孩感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又不知如何挽回,只得硬着头皮道:“我的意思是,你在美国有亲人的,为什么不考虑去那边呢?” “你既然知道我有亲人在那里,就该知道我是不会去的。”孔安冷静地说,“我不喜欢和亲人住在一起。” “可是……”女孩眼睛微红,矛盾和悔恨一并涌上心头。 “算了,你有你的人生。”孔安从她的手里抽回自己的衣服,笑道,“没有我,你也能过得很好。” 事实上,不只是她,对于他身边的人来说,大多都是如此。没有他,他们都会过得很好。他的存在不是必须,很多时候,都是多余。没有人真正需要他,没有人离了他不能活。 那天晚上,他又开始失眠,躺在床上反复想着这个问题。一面想,一面觉得自己有病——明明是自己先拒绝了一个追求他三年的女生,事后却要为了女生因前程及父母而不肯将余生耽溺于他一人身上的理智选择而难过得想死。他觉得自己变态而扭曲,为了压制这种对自己人格的质疑和怨恨,他再次打开了安眠药。 这些药还是他初初搬出宿舍住时,为了应对隔音很差的老破小区以及楼下孩子的吵闹声而备下的辅助药物。攒钱搬了新家以后,夜里安静了很多,他便尝试着戒掉安眠药。 而那天晚上,是他戒断六个月后重新打开安眠药。不知是许久未吃忘记了用量,还是内心的失望和痛苦淹没了他的神智,那天,他竟服用了整整半瓶。 这半瓶药给了他一个难得的好梦,却也差点送他去了趟鬼门关。在第三天晚上吴桐给他打的第十个电话之后,他终于从三天三夜的长梦中醒来。那一天,他本来约了吴桐去谈新曲子的事,吴桐说有首歌想请他帮忙编曲,要找他谈谈想法。 他起床的时候胃痛得难受,勉强梳洗整理了一番,跌跌撞撞地乘车前往与吴桐相约的地方。因为吴桐第二天就要飞香港演出,这天的约会不能再推迟。他们本来约在中午,孔安抵达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见到吴桐,孔安解释是因为昨晚熬夜,今天睡过了头。他不敢告诉他,其实他是三天前熬夜,他整整昏睡了三天三夜。 吴桐见他憔悴得厉害,便劝他去看病。他条件反射般地说道:“我没病。” 仿佛是从一刻起,在他发现自己那些根植于身体、藏不住的、不断生发的异于常人的思想之后,他开始更加坚定地声称自己没病,他不断地想要说服自己,他说:“我没病,是你们有病。”当然,后半句,他并没有机会说出口。多年以后,他遇见了另一个和他有着相似病症的人,她会很认真地听他说:“我没病,是你有病,你是个变态。”她会笑着承认,她说他说得对,她有病,她是个变态。 然后另一个声音就开始在孔安的心里回荡:你也有病,你也是个变态。你如果不是变态,怎么会被一个变态吸引呢?你如果不是变态,为什么还要为了一个变态要死要活,甚至于享受变态施加给你的折磨与血腥呢? 这些矛盾、扭曲,比绵里针难寻,比海里沙难辨的思绪,亘古缠绵地盘绕在他的心头、脑海。这些错综复杂的思绪,对孔安来说,是一种极端的痛苦,这种痛苦带给他的冲击往往要超出纯熙本身。 他开始发现,他从前所以为的对母亲的憎恶,并不是源于她一意孤行所选择的职业带给他人生的原罪,而是因为她爱她的职业胜过于爱他。他不喜欢她总是周旋于各色男人之中,哪怕她与他们之间充满了虚与委蛇,他不喜欢她的目光停留在那些除他以外的人身上,他希望她的眼中只有自己。如果不能,他也不愿像个乞丐一般去承接她那在旁人身上周转后留给他的所剩无几的目光;如果这样,他宁愿与她永生不见。所以,旁人只道是如英抛弃了他,只有他自己明白是他先抛弃了如英。 他时常感到这世上没有人真正爱他,如英不是,之贻不是,纯熙不是,澧兰也不是。又或许,纯熙是的,她总是能给他最想要的关注,即便她不在他身边,即便她站在别的男人身旁,他也能感受到她是爱他的。但是,这份爱有悖于伦常,也有悖于世俗,它非理性、非光明,它潜藏于黑暗,似带刺的玫瑰、含毒的罂粟,于无声无息间将他的五脏六腑扎得鲜血淋漓。 然而,他又没有任何立场置身事外地去指责纯熙,他同样黑暗,同样扭曲,邪恶往往交互,他何尝不爱她对一切冷漠唯独对他奉上的热情?他也曾喜欢纯熙反复无常的样子,喜欢她发疯说要跟他生孩子的样子,喜欢她心甘情愿乃至渴望被他杀死的样子,基于理性的拒绝不能掩盖内心嗜毒般的沉迷。 在理性与情感交错的迷乱之间,他始终怀着一份清醒的认知:他内心深处最为渴求的那种全心全意的关注,只有纯熙能给他,但这份独一无二的关注却源自于纯熙的异常,她和他一样,都有着世俗伦常所不能容纳的畸形人格。这种人格不管是先天既存,还是后天孕生,都注定了他们非常理的相处,及其所产生的非常理结局。 如果他们不曾相遇,或许都能够在扭曲中苟活一世;然而,他们一旦相遇,两种异常相撞所激发的火花足以点燃起一场铺天的烈火将他们一并吞没。他愈发肯定,共同毁灭,才是他们最好的结局;也是他们在遇到彼此以后,唯一能有的结局。 碎片 那天以后,孔安便很少再回家来。澧兰知道,那是因为纯熙的病情又恶化了。她开始长久地昏迷,每天都昏昏沉沉的,清醒的时候也只能躺着,下不了床,说不了话。 澧兰也渐渐地不再去找孔安,她不想看到他在病床前看纯熙的神情,那令她感到嫉妒和愤怒。顺利进入那家医院工作后,澧兰也没有搬出去,她还住在孔安的房子里,她仍然享受被他的气息包围的感觉,尽管他基本上没有回过家。 孔安第一次守诺,就是对纯熙,他答应陪她,他真的做到了。澧兰觉得难过,不是因为他不曾对自己守诺,而是因为当他开始守诺的时候,就是他对待人生全无追求、毫无牵挂地奔赴死亡的时候。 这当然只是澧兰的一种预感。但是每份预感,都会有成真的时候。 一个周末,澧兰得到了工作后难得的假期,她哪里也没有去,只想在床上躺着休息。而打破了她这份难得的休息时光的是,那天,孔安回家来了。 澧兰是先从窗户那里看见他的。他并没有直接上来,下午的时候,他在楼下的那辆汽车前站了很久,不知在想些什么。 澧兰不知道那辆车对他的意义,自然也不知他是快乐还是哀伤。 后来,孔安上楼进门,他看见澧兰,并没有感到讶异,他似乎已经忘了澧兰说过找到工作后就搬走的事,他没有催她。 澧兰问他:“你怎么回来了?” “累了。”孔安说,“回来睡一觉。” 澧兰笑了笑,这话说得好像他平时不睡觉似的。但孔安也并没有像他说那样的去睡觉,他拿出一盆新的、青翠欲滴的仙人掌,走到窗前,换下了那盆旧的、枝刺恹恹的仙人掌,然后坐在那里看了很久。 当他几乎要把时光看得都静止了的时候,终于开口道:“我死了以后,不要把我的死讯告诉任何人。不要墓碑,不要葬礼,只要一场大火,把我烧得干干净净,然后被一阵风吹散。让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我的痕迹。”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诉说着一个与己无关的闲事,但偏偏又这般精准、这般平静,又这般哀伤地落入了澧兰的耳朵里。 澧兰静静地看着他,沉默了许久,终于走上前去,把手伸出来,对他说道:“把你的手机给我。” 孔安回头看她,并不懂得她的意思。 澧兰也没有立刻解释的打算,只是强调道:“你要是不给我,我就不听你的。你死了以后,我不仅要给你买一个最大的墓碑,还要把你的死讯告诉所有人,让所有人都来参加你的葬礼。” 孔安笑了笑,似乎猜到了她的心思。于是,他就把手机递给她。 澧兰打开通讯录输入一行数字,署上自己的名字后置顶,然后把手机还给他,道:“这是我的新号码。如果你有什么不测,我要第一个知道,我要去见你最后一面。” 孔安把手机收起来,没有再回应她。 上一次,他车祸昏迷后,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之贻;这一次,澧兰希望是自己。 只是,令澧兰感到猝不及防的是,两天后,这个悲伤的希望就成真了。 她在科室接到急诊室的电话,一个箭步就飞奔下楼,险些沿着步梯滚下去。拥挤的电梯迟迟不到,迫使她不得不在狭窄清冷的步梯上用剧烈的奔跑拼凑出由心而生的冷汗淋漓。 可是,她还是来晚了一步。她冲进急诊室的时候,孔安已经被宣告死亡。医生说是混合服用了多种含排斥反应的药物,由于药物过量且刺激性强,尽管是昏倒在了医院附近,及时送来抢救,也无力回天。 澧兰说:“他很久没吃药了,为什么会有药物反应?” 医生摇摇头。 澧兰想,那天,是她给他送了药。可是,明明只有两瓶,只有两种。后来,他把药放在病房里,和纯熙的药混在一起,可是,药瓶都是单独包装,瓶内的药丸形状颜色也各不相同,他不可能弄混。 但是,无论她指出多少不合理之处,误服药物始终是医生给她的唯一答案。 澧兰看着躺在急诊室病床上的孔安,他闭着眼睛,脸上还横亘着那些遮掩了他原本容貌的疤痕,有护士在悄悄议论,她们好像认出了他是某个被封杀已久的劣迹明星,又好像是在为这奇怪可怖的伤痕寻找缘由。但这些都与澧兰无关了。那一刻,澧兰的眼里耳里,只有孔安。她已经听不见他的呼吸声了,也看不见他残破不堪的容貌后那一点一点消退的生机,因为这时他的生机已经全部归于平静,唯留下死寂了。他说过,他曾悄悄地来,更愿悄悄地走,他想让这个世界上,永远也没有他的痕迹。那一天,澧兰把自己的电话留给他,她说,她能明白他,她会满足他。 只不过,人来一世,总归不可能毫无痕迹。澧兰想,孔安留下的唯一痕迹,就是在她的心里。 这时候,一缕不知从哪里钻来的怪风卷着深秋诡秘的凉意吹起了急诊室的门帘。 澧兰回过头去,看见虚掩着的门缝之间,露出一双冰冷的眼睛。一如许多年前她所见到的,盛装出席的周纯熙——那一场用华丽拼织起破碎的婚礼,新娘的脸上,黑色的眉,黑色的眼线,深棕色的眼影,以及酒红色的唇。 很多年后,澧兰还是会记得,孔安离开的那一个深秋,她像一个游离于人世的野鬼,默不作声地完成着她对他的承诺。 她极力地保护着孔安最后的尊严,忍痛成全着他最后的心愿。她将他的死讯深埋心底,将他在人世间的痕迹一一抹去。 最后,她又回到她与孔安最后相处的那间房子里。她问房东是否能由自己租下那间房,房东却说孔安上个月就跟她退了房,并且多付了两个月房租,说要等房里住着的那位姑娘找到房子后再一起搬走。 房东说,她已经找到了下家,等澧兰搬走后,新的租客就会过来。 秋季阴冷的房间里,澧兰蹲在不知何时又落了灰的电视柜前,拿出那架陈旧的木雕钢琴,握在手心,只觉得冷冰冰地,没有任何温度。 整洁空旷的房间里,澧兰已收拾好了所有的行装。这是她在这间屋子的最后一天,一个行李箱立在门前,她即将轻装离去。 孔安的遗物,已如他所愿,化为灰烬,葬于秋风,片痕不留。 除了这架木雕钢琴。 澧兰捧在手里,自私地想,这是她送给他的,也算是她的东西,所以,她要把它留下。留下它,就好像留下了她一生倾尽的爱恋。 澧兰知道,为着心底的那一点私心,一点留恋,她一定会产生继续住在这里的想法,尽管这不是一个与她理性人生相符的选择。所以,孔安提前为她做了决定,提前帮她斩断了留在这个晦暗角落里的缠绵情思。 她握着那架木雕钢琴,默默地想:让我留下这最后一点纪念。孔安,我会忘了你,但是,我不会忘记我的青春。 城市的空气里遍布了干燥的寒意,连窗台上的仙人掌也被冻得瑟缩了身骨。 那一天,澧兰走到窗前,最后看了一眼那盆寂寞生长的仙人掌,脑海里又浮现出孔安最后一次回家时的情景。他把它放在窗台上,对她说:“有人告诉我,这里面有很多秘密,可惜我太过愚钝,到今天也没能参透。” 从那一刻起,澧兰的目光就久久地停留在了这盆仙人掌上,她思索、搜寻、查找、叹息了许久,才知道它来自云南。但这只是最浅显的秘密。澧兰并没来得及问孔安,他什么时候又去了云南。后来她想,就算她问了,他也不会回答。 仙人掌和他一样沉默,在穿过玻璃的晦暗日光映照下,显露出一股干冷瑟缩的寒意。 门外突然传来了断续的敲门声。 澧兰一动未动,她知道这声音不会持续下去,因为屋子里的主人已经死了,没有人会来找他。 如她所料,门外的人也并没有很执着,仿佛只是象征性地敲了两下,便终止、离去了。 澧兰的眼睛依然停留在窗外,她看着一个消瘦、憔悴的身影从楼栋里走出来,这是被她拒之门外的纯熙。她看着她依然充满了凄凉的美丽,和不久前的孔安一样,站在那辆落满了黄叶和灰尘的汽车前,站了很久。然后,她颤颤巍巍地抬起了干枯的手,去触摸那扇在风雨侵蚀下变得陈旧而迟钝的车门。 澧兰忽然想起了什么,她拿出手机,打开信息界面,一行清晰的大字再次重现在眼前—— “不要动我的车。” 这是孔安留给她的最后一条短信。 澧兰缓缓抬眼,看着窗外楼下手已落在门把上的纯熙,突然忍不住笑了,低声自语道:“孔安,你该不会是喜欢上了我吧。” 后来的事情,澧兰便没再说了。其实,就连故事的结尾,也在她仓促而断续的讲述中变得模糊而不可尽信。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孔安已经消失了,像他希望的那样,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的痕迹。 哪怕是在澧兰的心里,他的痕迹也在渐渐淡去。 我曾问过澧兰:“你总是孤身一人,是在守着什么回忆?守着回忆里的什么人吗?” 澧兰感到惊讶,笑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我默不作声。在这个保守封闭的小城里,女孩们大都早早结婚生子。即使澧兰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将近三十的年纪,但在这个视婚姻为归宿的环境下,也免不了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澧兰是知道这些的,但她从未将那些议论与猜疑放在心上。在经历了大都市的繁华与喧嚣后,她选择回到这里,回到她的家乡,去继续她对美丽的追求。在她决定回到这里的那一刻,她便能够想到与这安静平和的生活相伴随的对女性婚育的传统束缚,但她并不恐惧、并不怯退,经过岁月的沉淀,她早已能够对自己选定的人生路向保持坚决。 直到今天,澧兰还是一个人,她说:“女人,靠父亲,只能成为公主;靠丈夫,也不过是个王后;只有靠自己,才可以成为女王。”她说到这儿时,停顿了片刻,然后纠正道:“不,是国王。王就是王,为什么前面要加一个‘女’字?那岂不是默认了正统的王是男性?” 澧兰的人生,不管是事业,还是爱情,从来都是由她自己决定,自己争取。有些争取到了,她如今已变得美丽,且推迟了衰老;有些争取不到,她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孔安,但她并不因此遗憾。她说,她愿意尊重每个人对自己生命的决定。她想要决定自己的人生,便不能够干扰他人对自己人生的决定,这才叫客观,这才叫公平。 我知道,人与人的悲欢本不相通。其实,我也有许多烦心事,每周六下午,来到美容院做按摩和美白的片刻,是我一周最轻松安逸的时候。而当太阳落山,我离开美容院的那一刻,便又要陷入那些困扰了我一周的烦心事中。 这一天,因为这个故事,我离开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我回头看去,整栋楼里只有澧兰所在的那间办公室还亮着灯。暖色的灯光笼罩里,我看见那敞开的窗子旁放着一个巨大的花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大的花盆,几乎占满了整张办公桌。在密集充裕的土壤上,青翠的仙人掌结伴生长,在彼此的依偎中开出了朵朵娇艳的花。 澧兰静静地凝望着那棵越来越茁壮的仙人掌,它生长在她独处的角落,却占据了她所能供给它的最大空间;它不必呈现给客人观赏,却汲取着最丰盛土壤的耐心滋养。 仙人掌能顽强生长于艰苦的沙漠,却屡屡萎靡于精致客厅的悉心灌养,或许是因为那一望无际的沙漠里,遥遥相望的蓝天与大地所给予它的广袤无垠的胸怀。只有最坚实、广阔、自由而无规制的土地,才能容纳生命的灵魂与延续。 我想起澧兰对孔安最后的成全,记起她曾说过,这人世太狭窄、太拥挤了。她寻寻觅觅、兜兜转转数年,追求的也不过是心灵的平静与自由。这是她回到小城的第三年,不知她寻到了那自由没有?若是没有寻到,她是否还会离开?我没有去问她,只是看着那盆茁壮生长的仙人掌,心想着它也许会留住她。 也许,这丰裕的土壤就是她参悟了很多年的秘密。 也许,还有更多的秘密等待着她去参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