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五更》 01 五年前,北城警察部署了一场收网行动。 我父亲蒋进云是周安身边的卧底,收网行动前身份暴露,周安把我跟母亲抓起来作为威胁,加上手下人的拼死相护,最终逃脱到越城的一个荒废别墅里。 周安打算接到怀孕的妻子就逃到境外,不料他妻子途中动了胎气,我的母亲是一位医生,周安以我的性命为码,让母亲想办法救人。 但是他怎么也想不到,母亲身上会藏有追踪器。 那是一条普通的项链,从我有记忆起,母亲就一直戴着,而追踪器就藏在项链吊着的坠子里。 父亲顺着定位来到别墅外,单独进来谈判拖延时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父亲,沧桑的脸,杂乱的头发,他没有穿警服,寒冬里只着一件黑色底衣跟破夹克,逆着光走进来,身影高大又决绝。 周安情绪偏激,用胳膊把我勒在面前,他不接受谈判,只给出两个选择。 让父亲去陪刚死去的兄弟们,或者用我跟母亲的命偿债。 场面僵持不下,周安看出父亲是在拖延时间,直接对我动手,不料枪上膛的声音吓到他儿子周诚,周诚哭着扑上来扳开周安勒着我的胳膊,却被无意甩到柱子上磕破了额头,也正因为如此,周安急着放开我走过去。 见周诚昏迷,周安一气之下朝这边甩了一枪,父亲义无反顾扑上来把我抱在怀里,枪打在肩膀处,他倒在地上动弹不得。别墅最里间门口传来周诚母亲的声音。 “周安,你怎么让儿子受伤了。” 周安回头,看着妻子向自己走过来,而警狙击手早在别墅外的隐蔽处瞄准周安,这是最好时机,但这一枪被周诚母亲挡了下来,子弹正打在她腹部。 之后就是警察涌进来,双方开枪交手,一片混乱。那时耳边都是枪声,我闭着眼趴在地上不敢动弹,等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身旁已经躺有一具尸体,我的父亲,今天刚见面的父亲,浑身是血挡在面前。 他身上中了好多枪,我闻到肉孔里冒出的硝烟味,混杂着焦了的蛋白质,父亲睁着眼看我,手想摸向我的脸但只动了一下便再也没抬起来。 母亲痛苦又凌厉的声音传过来,她想向这边走来,却被周安掐着脖子跪在周诚母亲面前,周安一直大喊着救人,救她妻子。 世界一片血猩,漫天的红包围着我,恐惧让人放声大哭,尖叫。 再后来,一声清晰的枪响,母亲倒在我眼前,与刚死去、还圆瞪着双眼的父亲遥遥相望。 我颤抖着爬过去拉住母亲的手,她胸口好多血,我想起她教我的急救方法,把手放在她胸口,却怎么也使不上劲,血一直往外涌,我的手一片黏湿,又热又烫。 母亲躺在地上,嘴里在不断吐血,她很痛苦,却还是用尽全力握住我的手,努力笑着、安慰我别怕。 周安跟疯狗一样抱着妻子在痛苦大吼,警察跟周安的手下陷入对峙僵局,双方战火停了下来。 母亲声音越来越小,我哭到喘不上气,只好低头把耳朵凑到她嘴边。 之后任凭我怎么哭,怎么叫,怎么摇晃,母亲都没再发出声。 我没有父母了。 而谁也没料到,周安能在混乱中抱着妻儿退到地下室,那时的我遭受巨大刺激,半昏不醒。 等到有意识的时候,已经被他的手下八脸拐上当成临时人质,从地下室的暗道逃到一片林子里。 那年我十岁,被迫跟周安一起东躲西藏逃亡,后来周安东山再起,把周诚慢慢送上正常生活,而我被严加看管囚禁在地下室。 02 每个周五,我都会被八脸送到这个小公寓。 晚上七点,刚做好饭菜时候,周诚放学回来。 他大概是刚打完篮球,脸颊跟脖子上还残留有汗,大冷天只穿一件白t恤,少年感十足。 我怕他被冷到,开口让他先去洗澡。 但周诚不会听我的话,相反,如果不小心哪里说错、做错惹到他,他还会乱发脾气。 所以当周诚直接在餐桌面前坐下时,我不多说第二句,到浴室拿毛巾沾热水拧干,给他迅速擦了擦后背,最后重新用一块干毛巾隔开在中间,毛巾多余部分搭在衣领外边。 这是小时候贪玩跑出汗后母亲经常为我做的事。 收拾完碗筷,周诚刚好洗完澡出来,身上穿着我买的棉质长睡衣,一周未见,他又高了些,我看着下边漏出的大半截脚踝,心里默念下次要记得给他买套新的。 周诚不经意甩了甩湿漉漉的黑发,径直坐到沙发上看球赛,我转身去房间拿吹风机插电,站在旁边仔细吹着。 周诚的头发细软,抓起来有一种毛茸茸的感觉,像我小时候经常撸的那只邻居小猫,所以总会忍不住偷偷多抓弄几下。 他不会开口跟我说话,但会跟我做。 头发吹到一半,吹风机被一把挥开,接着我整个人倒进沙发。 十九岁,男孩子荷尔蒙旺盛年纪。 他动作很急,把我半压在身下扯开衣领,不久又推开,因为闻到了厨房油烟味。 于是说了今晚的第一句话:“十分钟。” 但我只用了九分钟就收拾好自己,最后一分钟穿着紧身加绒吊带重新出现在客厅。 吊带很快被扯下半腰,裸露在外的肌肤立马泛起鸡皮疙瘩,我不得不缩起来,周诚身上却很烫很烫,铺天盖地的热裹着我,冷热交替,让人备受折磨。 我的头发长,为了赶时候只吹到半干,现在凉凉地胡乱贴在后背,脖子,还有脸颊上。 周诚埋在我胸前大口吮吸乳肉,鼻腔热气全洒在上面,他嫌那几根头发碍事,粗鲁大力地拂开,然后手掌拢住软肉,引起身体阵阵颤抖。 从第一次做就知道,他很喜欢我的胸。 那晚周诚喝醉了酒,整个人急躁又粗暴,我是被强迫着发生的关系,人被他折腾到昏厥,第二天醒来全身酸痛,尤其突出的是胸前抓痕跟牙印,简直不堪入目。 刚洗完澡,下面没穿底裤,方便了他进入,尽管做过很多次,我还是无法适应这傲人的尺寸,周诚那里比寻常人大一倍,勃起后是长翘挺形状,紧贴着肚皮,加上总喜欢变着花样做,每次完事后都要缓好久。 我推阻着带有侵入的力道,想让周诚慢一点进,但他不会理,反而喜欢一挺而入带来的快感,顺带恶劣堵住我嘴里的呻吟。 腿被架起环在精瘦的腰上,男人的手臂肌肉线条流畅,抵在我后脑勺箍紧,以免身体被力道撞击着往上走。 他现在正处于荷尔蒙爆发年纪,对一周才能做一次的情事显然不满足,把我翻了个身转为后入。 这个姿势进得更深,他双臂如铁将我禁锢在怀中肆意操弄,宽阔坚硬的胸膛不断摩擦着后背,耳边是男生这个年纪特有的、沙哑又性感的喘,久之后变成低吼,最后一股浓精射出,被橡胶避孕套兜住。 一直持续做了两小时才结束,周诚抱着我去洗第二遍澡,结果在浴室没忍住又摁着我折腾了一通,真正结束后已经是深夜,他照常进书房学习。 我从冰箱里拿出牛奶,用微波炉热好送进去,看见书桌上摆满习题册,密密麻麻写满笔记。 我连初中都没有毕业,自然不懂这些,放下牛奶,关上门,坐在客厅里等着。 等到凌晨一点,周诚都没有从书房出来。 腿心依旧发颤,困意袭来,我睡倒在沙发上,迷糊间感觉到有人在用食指轻刮我的脸。 开始以为是在做梦,梦到小时候母亲经常在我熟睡时也是像这般喜欢刮我的脸,所以有点贪恋这样的温暖,大胆地在那人掌心蹭了蹭。 人在重度疲惫休息时候,所有感官、触觉都会放大,但即使身经炼狱,在睡梦中也不敢哭,我切身体会过,哭会给自己带来的更大折磨。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人睡在周诚的怀里。 我并没有很意外,他虽厌恶我,但又离不开我,特别是睡觉时候,喜欢手脚全搭我身上紧紧禁锢住。 这是缺乏安全感的表现。 我小心动作,拿过手机看时间,刚好十点。 今天是他母亲的祭日,要回老宅祭拜,我盯着眼前这副乖张的面孔,思考着该怎么叫醒人。 周诚长得像他母亲,长相虽俊朗,但平时大都是一副冷漠忧郁的样子,只有睡着时看起来乖巧些,像只奶猫。 手指抚上周诚额侧,谁想他突然睁开眼,四目相对,我害怕他犯起床气,一时脑子短路凑上去吻了吻他的唇匆忙说了句早安。 这是我少有的主动跟他接吻,那一瞬间,我看到那双刚睁开的清澈眸里一片懵懂迷茫。 03 从北城到密乌,一共要三个小时。 密乌是个边陲小镇,地处偏远难以管理,也是很多罪恶发生的源地,周安的根就扎在这。 周诚早上醒来又强摁着我做晨间运动,耽搁不少时间,八脸开车到老宅已经是下午四点。 按照以往,周诚进去祭拜时候,我得跪在门外直到里面结束。 但今天周诚没让我跪在外面,而是拉我一同进去。 周安在亲自燃香,回身递给周诚,不料看到我站在他身旁,顿时大怒,抄起旁边铁棍就要抡过来。 “是我让她进来的。” 周诚一句话,制止了周安的怒火。 周诚让我跪到他母亲牌位前磕头,要是在早几年,我会倔强反抗不屈服,但现在,我不仅听话照做,还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将近五年时间,这些残暴罪恶分子用各种手段将一个小女孩驯服成一条听话的狗。 周安很满意我的行为,也没再为难我。 晚上吃饭时候,我不能陪在周诚身边。 周氏父子由于身份特殊,很长时间才能悄悄见一面。 周安是个无恶不作的罪犯,在自己儿子面前却有点手足无措,几次想找话题聊天,结果都是尴尬收场,一直到晚饭结束,都没能聊上几句心里话。 周安不能跟周诚呆一块太久,这是他的原则,一旦出事,得立即撇清自己跟儿子的关系,决不能连累到儿子半分。 周诚去另外一栋别墅休息,我则要回到地下室去。 地下室是个不见天日的地方,同时也是我的囚笼。 这里有个戴眼镜的男人,叫常椿,听说之前是国家的高材生,不知怎地竟选择成为刽子手帮周安制毒害人。 我该鄙弃痛恨并唾骂这种人,但我没资格,因为我也是刽子手,我要在这跟常椿学习制毒,有时候八脸也会过来教我柔术,除此之外就是练枪。 这三件事是必须要完成的训练,如果有一项不达标,就会被周安用铁棍毒打,或者是关进狼狗笼子里跟一群畜生撕咬生存,又或者遭受其他惨无人性的毒罚。 我待在地下室不断重复练习毒品比例的配置,一直到凌晨三点,别墅那边过来雇佣兵传话,说周诚要见我。 周安最开始东躲西藏的那几年,曾把我跟周诚寄养在一个边境村子里,那里封闭落后,条件非常恶劣。 周诚刚失去母亲,又没有父亲的陪伴,心理患上了阴影。我比他大三岁,从小就受到母亲良好教育的熏陶,被培养着独立自强,同样是失去亲人寄人篱下,心理上也比周诚坚强很多,那三年,是我陪他渡过的。 所以周诚会格外依赖我。 就像现在,他双手紧紧箍在我腰间,把头埋在我胸前,我环住他,手轻轻拍打着宽阔后背,像母亲在安抚受到惊吓的孩子。 周诚像个生病的大孩子,虚弱又无助,而我是溺水海洋中的那根救命浮木,他寸步难离。 也因此,我得以在罪恶中心生存至今。 其实他跟我一样,都是失去母亲孤苦长大的孩子罢了,不同的是,他还有个爱他的、罪不可赦的父亲。 04 一月份,周诚开始放寒假。 这意味着我要离开地下室到小公寓里照顾他。 不过在临走前脚腕要戴上一根链子,这是条小型自爆器,任何机器都检测不出来,靠一枚感应片控制。 在前两年我尝试过逃跑然后报警,但没有证据,被警察当做胡闹。 那时候我不知道周安原名叫周成力,也不知道周安早就由黑转白,名下资产洗得一干二净。 警局让我打电话给家人,我一遍遍告诉他们,我已经没有父母,我父母已经被毒贩杀害,恳请他们救救我。 但不出一刻钟,周安的手下便出现在警局,并出示我的户口本、身份证。 凭周安的实力,随便假造一个身份简直轻而易举,他们以先天早产所以精神不正常为由带走我,并保证带回去后好好管教不再给社会添麻烦。 所谓的管教,就是非人的折磨。 之后周安为了防止我再多生事端,花重金从国外买了这条自爆器回来,像栓狗一样栓着我。 其实再多想想就知道,警察怎么可能会把这种事当成胡闹,大胆猜测一点,不过是警局里渗透有周安的人罢了,不然当年收网行动的时候,父亲身份怎么会那么巧暴露,周诚又为什么能在北城警察眼皮底子下正常上学。 我也想过拉周诚一起同归于尽,但每次看到那张脸都会心软,相反,心里还会产生同情,甚至依赖。 在心理学上这是个病,叫斯德哥尔摩综合征。 多年的囚禁与折磨就像蛀虫,把我的正常思想蛀空,仿佛我就该如此,有些东西已经离现实很远很远,远到遗忘,我几乎都忘了自己还是一个人。 我不能离开公寓,平时的生活用品跟饭菜由八脸安排手下送过来,我再进行整理。 周诚也很少出公寓,他失去母亲后性格变得孤僻怪异,大多时候都闷在房间学习,不然就是摁着我纵欲。 那场抓捕行动导致他正常生活被耽误,十九岁按正常时间算应该刚好毕业,此时却还在读高三,还是连着跳级上来的。 晚上照例热一杯牛奶进书房,周诚有个坏习惯,洗完澡不喜欢吹头发,总喜欢顶着滴水的黑发写题。 我拿出吹风机熟练上手,眼睛时不时瞟到他手里的英语单词速记,见他拇指一直摁在那个单词旁,忍不住出声。 “这个词读anaesthetist,名词,麻醉师的意思。” 周诚抬头,一脸震惊看着我。 我抿上嘴没做多余解释。 这个词是在地下室学习怎么配置那些东西时常椿教的,常椿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大学生,在闲暇之余会教我学习除配置药品外的很多东西。 隔一会,周诚又把手点在那个单词上,抬头示意再读一遍。 我放慢速度,指着那个单词一段一段念,周诚看着我低下来的侧脸,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寓里只有一间卧室,周诚会学习到很晚,我只能在沙发上等着。 快要熟睡的时候,我听到书房开门,然后感受到面前投下一片阴影。 周诚在我面前蹲下来,习惯性用手轻轻刮了刮侧脸,耳边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接着一记湿吻落在额头。 他小心把我抱起走进卧室,轻放在床上,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在我身旁躺了下来,双手照例环住我的腰,脸埋进胸口。 不久均匀的呼吸从胸口处传上来,我转了个身,腰上的手在那瞬间松了一秒,面对面的时候又紧锢起来。 在一起生活五年,很多事在无意间都养成了默契。 我帮他洗衣服,做饭,打理生活,周诚早已经离不开我。 这也是周安一直没对我下杀手的缘故,但是周诚高考后就会离开北城,去到更远的地方甚至出国。 我这样的身份,周安不可能放我离开,要么继续囚禁在地下室一辈子,要么解决掉。 周安杀害了我的父母,同时害周诚失去了母亲。 我跟周诚本该彼此相恨,而不是坦诚去和解。 这是逃不掉的命。 我在黑暗中睁眼,渴望寻找到一丝光明。 05 第二天,周诚突然说要去旅游。 他不说理由,身为保姆自然没资格问。 我替他收拾东西,结果他让我把自己那份一起带上——他要带我一起走。 这是不可能的,但周诚一发脾气,周安那边想尽办法“允许”。 1月8日,我跟周诚飞到广云,他带我到山上露营,我看了成年后的第一场日出跟日落,我们在黄昏里拥吻。 1月10日,周诚租车自驾游,带着我从广云一路开到下清,刚好赶上下雪,我们在那里打了一场雪仗,他一直欺负我,后面被我用柔术打倒在雪里。 1月14日,周诚嫌下清太冷,带我飞到了常市,他说这里有一家五星级酒店,很早前就想去试一下。 我对几星级这些完全没有概念,但那里环境跟氛围的确让人很舒服,以至于周诚做爱兴致极高,早上摁着我,中午摁着我,晚上还在摁着我,我被他翻来覆去,从卧室抱到浴室,洗漱台再进到浴缸,每一处都尝遍了各种姿势,以至于第三天出酒店时双腿都是发虚的,周诚整个人却是神清气爽,还给这家酒店点了五星好评。 1月20日,周诚送了一束桔梗花给我,卖花的小姑娘跟我说桔梗花语是永恒的爱与无望的爱。 1月21日晚,周诚带我坐了夜晚的摩天轮,在摩天轮升到最高处时候,他低头扣住我的脑袋接吻,我们脚底下是繁华灿烂的城市灯光。 1月26日,我们飞回北城。 回到北城后,我花了两天时间把小公寓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买了一堆过年要吃喝用的东西并重新布置了一遍,小小公寓里添上烟火气,温馨许多。 经过这一趟旅行,周诚变得活络起来,嘴角每天挂着笑,也变得特别黏人,动不动就要跟我亲亲抱抱爱爱,他在晚上做得特别狠,背上横七竖八全是我的指甲划痕。 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急促安排这一场短暂旅行,是下定决心要背叛周安,带我一起逃离。 他想要带我逃脱阴霾沐浴于阳光之下,与他相爱。 1月31日,除夕晚上。 周诚喜欢吃炒菜,面食只吃清汤面,其他的一概不碰,我对他饮食一清二楚。 这一天花费心思做了一大桌饭菜,尽量保证都是他爱吃但又不单一,在把最后一道山药排骨汤端上桌时,公寓响起门铃。 八脸一副乔装打扮站在门外。 周诚从房里出来,手里拿着接听通话的手机。 那一桌子年夜饭最终没能吃成。 车子一路疾驶出北城,我坐在窗边,看着城市里一簇簇烟花升起,周诚坐在我旁边,也在看外面的烟火。 隔着车窗,烟花爆炸的声音顿闷,他脸上印着各种色彩组合,绚丽多彩,但眼里却是一片寂然。 在这合家团圆的夜晚,他连饭都没吃上就要匆匆逃亡。 我看见他左腕上戴着的表,零时零零分,刚好是新的一年。 我把脸凑到他面前,挨得很近。 “周诚,看我。” 我把唇印上他嘴角,“新年快乐。” 周诚愣住,片刻后,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浮现笑意,盛满了窗外的烟花,还有我。 公路蜿蜒延伸看不到尽头,两个人的心跟着坠入深渊。 06 周安以前有很多心腹跟手下,但五年前那场缉毒行动让他人力极大受损,其中一心腹有个跑腿叫瘦猴,在周安东躲西藏那几年侥幸混成了毒贩头。 可惜一年前,瘦猴好几个交易老巢一夜之间被警察全端空,不仅损失惨重还到处受通缉,瘦猴不得不向周安求助。 周安由黑转白打算金盆洗手,瘦猴跟他无亲无故也算不上兄弟,对这种事持能避则避的态度。 瘦猴只能像老鼠一样苟活,狼狈不堪,最后被警方抓获,被审时供出了周安。 另一边,境外那群毒贩知道了周安对瘦猴避之不帮并打算金盆洗手的消息,曾经都是一条船上的人,毒品交易被查得越来越严,周安却想持钱全身而退,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明显是犯了道,所以他们联合境内帮手要给周安一个痛击。 警方那边没证据,一时奈何不了人,周安也可以再想办法洗白。 但毒贩这边有很多曾经一起干事的人,对周安了解更多,也知道他有个儿子。 周安怕周诚受到报复,只好连夜派八脸把他接回老宅。 周诚牵着我,一路走进去。 除去毒贩这个身份,他还是个父亲,见儿子安然无恙,一夜悬着的心落了下来,目光落到我们紧握在一起的双手上。 “阿诚,怎么把这畜生也带来了。” “没有她,我睡不着。” 周安朗声笑起来,“儿子长大了,想要女人爸爸随时都可以给你找,什么样的都有。” 周诚不以为然,语气嘲讽,“妈妈还在世时就教导我,身为男人一定要有责任,如果碰了一个女孩,这辈子身边就只能是她一人。” 听到这番话,周安沉默下来,一脸无奈叹气。 “阿诚,你还是在怪,怪我没能护好你母亲,对我心存怨恨。” “恨你,不是因为你没能护好妈妈,而是你当初不听妈妈的劝,执意要走上这条路。” 周安听完大怒,抬手指向我:“那这个小贱种呢,阿诚,别忘了就是她父亲的人开枪,导致你母亲还有未出世的孩子一尸两命。” 我身子抖了抖,生怕周安下一秒又把我拖进地下室毒打泄恨。 “你该清楚,最先错的人是你。她跟我一样是无辜的,若不是你开了头,两个家庭怎么会变成这样?” 周安从八脸腰间拔出枪指着我,他被气得不轻,拿枪的手都在颤。 周诚挡在我面前,毫不畏惧。 “母亲说过,男孩的肩膀要担得起家国重任。她还说,如果肚子里出生的是个妹妹,以后我当哥哥一定要守护好她的裙摆,不能让她受伤害;我的老师教育我,鸦片让中国人屈辱了百年,中国浮沉从那时候开始,而如今大好河山、太平盛世之下,很多人的颠沛流离、家破人亡、妻离子散,都跟鸦片的后代——也就是你至今还在经营的毒品有关,我,还有她,就是最好的例子!” 周诚紧紧抓着我的手,力道很大,说道后面声音哽咽,我听到呜咽的一声。 父子俩无声对峙,最终周安放下枪,他拍了拍周诚肩膀,虚抱了一下。 周安招招手,身后八脸走上来接过枪。“你先在密乌呆一段时间,我很快处理好这些事。” 说完,越过我跟周诚往门外走去。 “当初你就该把我一起带上这条路,而不是费尽心机让我回归正常生活。至少我不用昧着良心,一边当毒贩的儿子,一边接受国家的厚爱、接受正义的洗礼。” ..…… “冤冤相报,无止无休,外防内斗,害人害己,你能将我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如果你心里还有妈妈一丝的位置,就该听她临终前的话。” …… “收手去认罪吧,爸爸。” ..…… 周安踏出门外的脚步一顿。 妻子死后,儿子再也没叫过自己爸爸,这一声,仿佛让他回到八年前,那时候自己还是个小混混,学历低,给不了妻儿像样的生活。生活清苦,他想尽办法去做工挣钱,但每天疲惫回到家,总会有一盏灯,一碗面,还有周诚一声稚嫩的爸爸等着自己。 密乌冬季萧瑟,天经常灰蒙蒙地,周安仰天长叹,沧桑的脸上无声滑下一滴泪,却丝毫看不到悔意。 07 我们在密乌的一栋小洋房住下。 小洋房很别致,一共两层楼,周诚说这是他妈妈生前让周安建的,打算给他以后娶媳妇住。 春节那天,周诚命下人去买菜,说是要补上一顿年夜饭。 晚上吃饭前,他在小洋房面前放了一串鞭炮,点燃后跑过来用双手捂住我耳朵,以免我吓到。 这是密乌的习俗,寓意一年平平安安。 鞭炮噼里啪啦乱溅,周安跟八脸在这时候走进来。 那晚的年夜饭多添了两双筷子,气氛很僵。 饭后,我跟八脸识趣离开,给父子俩留下空间,我打算上街走走,八脸跟在我后面。 八脸是周安现在最大的心腹,周安黑切白后,背后见不得人的事情都是他在打理。 街上一片热闹,一堆小孩拿着鞭炮在跑,跑到我身边的时候,突然把我围在中间转圈圈,嘴里唱着方言地方歌,我被他们的童真感染,也跟着笑。 八脸双手抽兜,嘴里叼着烟站在旁边,冷不丁冒出一句,你笑起来很像你母亲。 我一脸疑惑,但八脸不理我,臭着脸让掉头回去,我只好原路返回。 晚上睡觉时候,我试探性问周诚,会不会亲手把周安送到警方手上。 周诚说,他是我父亲。 我又问,如果周安受俘呢? 周诚说了一个词,父债子偿。 那一刻,我内心五味杂陈。 但是周诚,周安不会让你父债子偿,他罪不可赦,却是天下最爱你的父亲,这份爱,带着罪。 而我,势要他付出代价。 毒贩这边对周安压得很紧,周安人在明面,不敢有太大动作。 佣人把我带到老宅时,我发现这个毒枭老了很多。 他没多废话,当天绑着我赶往边境越城。 在越城有一笔交易要紧急处理,对方是一直紧逼着周安的人,外号四虎,周安让我单独出面负责。 吃年夜饭那晚周安发现周诚对自己的抵触与反抗愈发激烈,心里害怕周诚受我控制,他想做个人情把我送给四虎,又或者我能杀了四虎。 两者对他都有益。 我原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惧怕任何东西,但真正面对四虎时候,还是会浑身哆嗦说不出话。 四虎是越南人,长相魁梧,一脸络腮胡子,嘴里抽着大麻冒出恶臭味,见我娇软可欺,语言举止更加过分凑近我,说周安真够意思,做交易还送嫩女。 我不断避开搭在我肩上那双肮脏的手,四虎没耐心,狠狠甩我一巴掌。 这一巴掌很重,打得我头冒金星,一阵眩晕。 四虎扯着我头发拖进房间,锁上门打算慢慢玩,我一层又一层的厚衣服被撕开,肩头漏出周诚留下的咬痕,于是猥琐道:“原来是玩过的。” 他恶臭的嘴巴不断碰到我,我死命挣扎,极度恐惧下激发了战斗本能,用上八脸教我的柔术,情急之下一把锁住四虎肥壮的脖子。 但因为太过于恐惧,手上力道不够,被四虎挣脱了去。 四虎捂着自己被扭到的脖子,朝我恶狠狠地踹了好几脚,彻骨的疼痛使人蜷缩成一团,四虎从裤子上解下皮带,想捆住我手脚。 一旦被捆住,势必再难反击。 我捂着被踹的肚子,上牙打下牙嘴唇一直抖。 我想到了周诚,他会不会着急,会不会心慌,会不会找我。 心底有个坚定的声音告诉我,他会。 他看我的眼神那么眷恋、深沉,他吻我的时候,是那么小心、虔诚。 他依赖且深爱着我。 柔术格斗,最基础的就是力量跟反应速度,只有在紧急时刻下意识做出的动作,才有机会制服对手。 由于力道不够失手过一次,在四虎接近的时候,我选择放弃正面格斗,目标放在四虎腰间的枪上,等到对方反应过来时候,人已经站在身后用枪抵上敌人额头。 四虎刚吸完大麻,整个人处在极度兴奋飘忽状态,丝毫不畏惧,甚至嘲讽问我,敢开枪吗。 为何不敢。 “砰”。 子弹从脑门穿进,里面红白相间的东西溅到我脸上,接着四虎整个人像被拆掉骨头倒在地上抽搐,头下很快汇聚一大片血。 脸上沾着豆腐一样的东西慢慢滑落,附带着浓厚腥味,我张大嘴巴呼吸,不敢用手去碰。 08 我被警察抓住,蹲进了监狱里。 审讯我的是一个女警官,她敲着桌子,用严肃的声腔不断重复问我从事这场交易还有哪些同伙。 不知道这三个字,都已经说腻了。 我满脑子想的都是周诚。 他现在在干什么,有没有吃饭,他应该很着急我。 我还能不能见到他。 我很想他。 但是我不能供认,一旦供认,周诚也要受牵连。 我在越城被关了三天,第四天中午,警方把我移交到北城。 北城端过不少毒巢,从中收取到的资料有一项多次出现——所有交易中,有一个叫周艾的人,是背后策划主谋。 多么可笑,刚好查到我的身份是周艾,会制毒,前不久还因为交易内讧杀过人,加上死不供认,拒绝提供多余信息,放弃了为自己辩解开脱的机会一切都是那么符合。 我想这辈子应该是要在监狱里渡过了。 周安早做有准备,他最想要的,就是保证周诚干净的身份,即使自己以后被抓,只要周诚一步一步按周安的计划走,替代所有罪行的永远是自己的“女儿”周艾。 我在北城监狱里蹲了两个月,每天重复着机械的作息跟繁重的劳动,由于一直没有审讯出想要的信息,他们打算对我进行无期徒刑的判决。 监狱里所有人中我是唯一一个因为贩毒杀人而被关押进来的,里面的人开始很惧怕我,但由于我长得娇小白皙,慢慢地就有其他女犯人用各种手段向我施威宣示主权地位,我没有进行任何反抗,选择全部吞下忍受。 对活着早已经没了渴求,所有的折磨就当是在赎罪。 后面被折磨得人形俱无,考虑到我身上还有很多信息没有挖掘出来,上头就决定把我单独关押在一个房间,这是个封闭房间,没有窗户,没有光亮,把铁门关上后就是一个密闭的黑暗体,如果有幽形自闭症的人或许不出三天就会受不了这样的黑暗与压迫而招供。 但我依旧没有招,我想,就这样蹲在监狱里也好,这跟地下室没什么区别,我虽心有不甘,但愿意用自己换来周诚的剩下人生安宁。 或许是经受太多折磨,导致突如其来的病压倒了我,这一病就是一个星期。 我被秘密转移到北城的中心医院关押治疗,医生每天都会对我身体进行检查,一直到四月,我的病情才逐渐好转,勉强能撑起精神坐起来。 可谁也没想到,在一次抽血验血后,我的身份得到了翻转——五年前牺牲的北城特工葛沅还有个女儿活着。 这算得上是惊天消息,惊动了上头很多人,每天都会有很多重要人物悄悄地来对我进行确认和询问。 我还是什么都不肯说。 我想周安死,但不想周诚被卷进来。 他是毒贩的儿子,却一直被保护得很好,我早已腐烂,他身底干净,该有一个光明的未来。 负责检查我身体状况的医生说,我精神上患有严重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因为长时间离开某个人的身边,受到触发导致精神上失去依赖,所以不愿意跟外界交流,需要通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来缓解病情。 我拒绝治疗。 这是我第一次离开周诚那么久,我心里很空,哪里都空,只有他在我身边,我才感觉自己是安全的。 我好想他的怀抱。 我的情绪越来越不稳定,医护人员每天都会跟我打一小支镇定剂。 但每次看到那个针头,就会想起在地下室配置的那些毒品,我把它们打在小白鼠身上,看着那些老鼠抽搐、癫狂而死。 想起周安手上流通的那些货物,脑子里尽是受毒品残害的人们痛苦挣扎、哀求的场景。 抗拒与不配合使我病情更严重,人再次卧床不起。 后来,北城的一个大人物来看我,我隐约还能记得他叫纪峰,小时候过年经常来家里做客,会给我带很多小礼物。 纪峰叔叔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样子,岁月在身上留下了很重的痕迹。 他把母亲留在里川的遗物搬了过来,里面全是我小时候的玩偶,大多数都是母亲手织的。 除此之外,就是母亲的那一套警服,还有那条烫着金边的编号。 我不敢碰那条编号。 《对党忠诚》和《敬业奉献》这两本书已经泛黄,被压在箱子最底侧,我拿出来,翻开第一页还能看到自己写的歪歪扭扭的拼音注释。 纪峰叔叔跟我说了很多,临走前他告诉我,善恶有报,我还活着就是老天给的善,那么恶迟早会降临到那些人身上。 那些恶人,包括周诚吗? 我现在也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不是吗? 晚上护士依旧给我打了一针镇定剂,盯着我入睡才离开,我梦到了母亲——我已经快要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但直觉告诉我那个模糊的人影就是母亲。 我以为母亲会责骂我。因为缉毒警的女儿,被培养成了一名制毒师,成了残害生命的刽子手,是缉毒警这三个字的耻辱。 但母亲一直对我笑着,温柔地叫我乳名。 我跟母亲说,为了活着,我成了罪人,会下地狱变成恶鬼。 母亲还是笑着,用手拍打着我的后背,像小时候那样哄我入睡,但我看见她脸上有泪,源源不断留下来。 我似乎感受到了她传递给我的悔恨、歉意,还有坚定。 她对不起自己的女儿,但不会后悔,她希望我也是,能坚定走完这条路。 天亮醒来,枕头湿了一大片。 09 天气转暖,窗外大树开始冒新芽,楼下草坪也已经出现青色,一场夜雨过后,青色更加葱郁。 北城高中正值傍晚放学时段,大批穿着清一色蓝白校服的学生陆陆续续从学校里走出来,三三两两聚一起,朝气充满活力。 天空飘着毛毛细雨,一位身穿黑色冲锋衣的年轻女孩撑着把大黑伞,她身形消瘦,容貌出众,周身气质冷艳,无声立在厚重雨幕中。 路过学生都忍不住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她丝毫不受影响,眼睛一直盯着校门口,执着在等着某个人。 就这样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等,等到校门口的人稀疏无几,才抬脚转身离开。 周艾打车到公寓,里面静悄悄地,一开门就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馊味。 她走到餐厅,发现餐桌上还摆着一大桌子菜,上面摆着两副碗筷,一只碗里留有汤干涸的乌色痕迹,但似乎是太仓促离开,导致另一只碗没来得及盛满,碗内依旧干净明堂。 周艾把馊掉的菜连碗带盘一起扔进垃圾桶,打包好拎着下楼。 电梯一直下到地下停车场,转弯死角那里有一个垃圾桶,刚把垃圾丢进去,腰后抵上来一管枪口。 八脸戴着黑口罩,一身黑衣把整个人捂得严严实实。 黑车一路疾驰,黑夜中的公路依旧蜿蜒延伸看不到尽头,这一幕似曾相似。 过去两年,我就是这般坐着这辆黑车来回;几月前,我跟周诚在团圆夜踏上逃亡路,他抱着我坐在后座,世界崩塌,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 我默默蜷缩双腿坐在后座,看着窗外不断快速倒退的景色。 这次,或许是宿命的终结。 密乌的春天比北城晚,老宅院子里那棵老树依旧是枯死状态,只有枝干末冒出一点点不起眼的绿色。 进门前,周安手下人把我全身扫描搜索了几遍,没有发现任何追踪器跟可疑物。 周安没想到我能从警察手里逃出来,他坐在主位上,身旁是八脸和常椿。 我跪在大宅里,低头不语。 楼上下来一位医生,俯身在周安耳边说了几句。 周安把枪上膛,只问了我一句话。 为什么回来。 因为,周诚。 我抬头坚定回答。 周安朝我身后开了一枪,子弹打到地板上,砰地一声响。 我连脖子都没缩一下。 八脸把之前周诚给我取下的小型自爆器递过来,我从容镇定地把它重新戴回脚腕处。 之后周安带人离开,并允许我上楼。 老宅里不似往日阴深清冷,添了很多仆人跟保镖,周围还有雇佣兵,每个人都小心翼翼保持沉默,做好自己手上的事。 二楼最里间卧室,房间里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进门后还有一个槅门,透过槅门上装的细坠帘子,隐约能看到里间的床上躺着一个人。 他裸着上半身,左边肩膀上缠着绷带,正昏睡着。 我悄声走到周诚身旁,帮他把被子盖上肩膀。 短短分离的这段时间,却像是过了一年。 周诚瘦了好多,肉眼可见的瘦。 以前他也瘦,但是是属于劲瘦型,整个人充满生气与活力。 但现在他昏睡在床上,一脸病态,似乎下一秒就会离我而去。 佣人说周诚私自离开密乌去越城找我,中途被人绑架,反抗时被人在肩膀刺了一刀。 好在手下发现及时,周安出动全部势力,找到周诚时候他被绑住手脚躺在地上,还剩一口气撑着,后面被救了回来。 周诚昏迷时一直念着我的名字,醒来后见我依旧没回到他身边,发脾气打闹了一场,医生给他打了镇定剂,但下一次醒来还是会闹,甚至绝食自残来反抗。 我蹲坐在床边,把手伸进被子里与他十指相扣,脸小心翼翼伏在他胸前,聆听着规律的心跳,自己呼吸也跟随心跳频率浮动。 不敢想象,如果周诚不在了,我的世界会毁灭成什么样子。 就像船归港有了归宿,我趴在他身旁,心里一片宁静,周身都松懈下来,慢慢熟睡过去。 醒来时候是傍晚,窗帘拉开,残阳的光映照进来,大片铺在身后地板上。 周诚不知何时醒过来的,手放在我头上一下又一下轻轻摸着,眼睛一眨不眨盯着我。 我抓住他的手,放在脸颊处蹭了蹭,感受他手心的温度。 “媳妇?” 周诚声音很轻,里面夹杂着不可置信。 他这一声喊,使我眼泪一下子从眼眶滚落,滑进手心。 我哽咽着嗯了一声。 “媳妇。” 周诚笑了,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可是动作太急,刚起身到一半,又痛苦捂住左边肩膀倒了下去。 我比他更急,连忙起身想出去叫医生,却被他一把拉住。 “别走。” 他被我力道牵住,身子歪出床。 我不敢动,等他捂着肩膀缓过来,才小心起身。 我哭得更加厉害,都后面几乎哑声。 周诚把我抱在怀里,手顺着我的背拍打着,嘴里不停叫着我媳妇。 他说想娶我,问我愿不愿意。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只静静与他相拥。 10 原本我只要守口如瓶老实蹲在监狱,周安还能喘口气再安排下面的脱身之路。 但他没想到我会那么快逃回来。 现在最难提防的是毒贩这边的暗杀。 周诚被迫退学住在小洋房里,周安布置了大量人手,洋房里也安插进不少雇佣兵。 一边是监视我,一边是为了保护周诚。 他伤口开始好转,周安请过私教老师,但被他冷脸赶了出去。 我能感受到他身上越发压抑的情绪。 晚上周诚抱着我睡觉时候,额头上一直冒冷汗,他不断陷入噩梦,内心在惶恐不安着,同时也越发离不开我。 有一次周安派八脸过来找我,大概是又安排有什么新计划,但刚到老宅,下人就打电话过来。周诚割腕了。 吓得我跟周安立马赶过去。 周诚割得不深,但是手上拿着刀抗拒所有人的靠近,我跟周安赶到时候,那截瘦白手腕上源源不断冒出的血顺着手筋脉络滴落在地,集于脚下汇聚成片。 我接过医生手里的医药箱,周诚放下刀,听话伸出手。 没有任何语言,却表明了他的态度。 没有我,他就死。 我抖着手止血、清理,最后用纱布仔细缠好。 周诚另一只用未受伤的手将我紧搂在怀,冷眼看着周安。 被迫囚禁在小洋房的日子,周诚情绪越发阴沉,即使我有时故意逗他也很少再笑。 晚上睡觉时候,会对我进行更多更重的索求,好几次都漠视我的求饶,只是不断进行最深的动作,熟睡时大掌也要紧握在我胸前,仿佛这样才能让自己安心一些。 我逐渐意识到,这是病了。 不是身体上的疾病,而是精神上染上了阴暗。 他完全被保护同时也被限制着,退学使他完全脱离了正常人生活,每天都生活在惶恐与矛盾中,正义与亲情,限制与自由,这让人备受折磨。 我跟他说,我们逃吧。 周诚看向我脚腕那条链子,摇摇头。 周安对我防备深,对我从警局出逃也心里有疑,但碍于周诚对我依赖太强,所以一时间无法进行更仔细的控制,只能暂时用这条小型自爆链牵制着。 我把周诚的头摁在胸前,不断亲吻着他发顶。 密乌也开始步入春天,周诚还是没有好起来。 周安请了心理医生过来,但治疗效果微乎其微。 他身体越发消瘦,棉质长袖穿在身上,风一吹,显得空荡荡地。 我看着周诚日渐颓丧下去,心里也跟着受煎熬。 他不愿意出门,每天都坐在窗前发呆。 有一次他突然问我,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说不知道,但没有你我不活。 周诚说,他也是。 当天晚上周诚故意闹脾气,把所有的保镖跟保姆都轰了出去,洋房里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他带着我从一个杂物间走下一条暗道,一路摸黑穿梭,半小时后我俩出现在另一个空间。 周诚告诉我,这是老宅的地下室。 我没想到周安会在宅子下面建有那么大一个空间,而地下室正中央摆有一副棺材,阴深深地,让人不寒而战。 他问我怕不怕,我摇头。 不久前还亲手杀过人,怎会害怕。 棺材没有盖子,走近能看到里面摆着的东西。 周诚说里面放的是她母亲和未出生妹妹的骨灰,旁边还有个小布玩偶,看起来像是手织的,颜色老旧,做工却甚是精细。 我同他一起跪在棺材面前,各自虔诚、郑重地磕了三个头。 我听见他轻声说,母亲,我带媳妇来看你了。 而我心里则一直在默念,对不起。 周诚从棺材里拿出那个小布玩偶递给我。 只一眼,我看出这是母亲亲手织的。 上面的纹路、线脚,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里面是实心的,由毛线一点一点填满,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 我摸着这个小布玩偶,想起母亲死之前断断续续说的那几句话,心仿佛要跳出胸腔。 这个布偶里,藏有周安犯罪的所有证据。 如果早几年,我会想尽办法把这个布偶交到警察手里。 但是现在心里出现了犹豫。 我在想,周诚该怎么办。 周安倒台,周诚势必会受牵连。 或许该再等等,等到周安把周诚安全送走。 能等吗。 该等吗。 我心里杂乱无比,天平不断倾斜又摆正。 周诚看着一言不发的我,轻轻问:“后悔当我媳妇吗?” 我立马坚定摇头,怎么会呢。 我反问他,“会后悔把这个东西交给我吗? 周诚说:“春天到了,一切都应该好起来,夏天我想带你去看海。” 但是他在骗我,因为之前他说过,会父债子偿。 他心里私自下了决定。 母亲织的玩偶很有技巧,要按特定的步骤走才能找到里面藏着的东西,我花费不少功夫把它小心挑开。 里面掉出一张卡,还有一条项链。 跟母亲以前戴着的一模一样的项链,里面有一枚特制芯片。 周诚在阳台上抽烟,猩红的烟头时红时暗。 他从生病后就被强制戒了烟,这算是第一次抽。 周诚转过身来,看着我手里拿着的东西,又背过身去。 天将黑未黑,远处乌云压过来,酝酿着春季雨。 我解开自己的衣裳,慢慢退掉自己的裤子,浑身赤裸从后抱住他,手顺着他手臂抚摸而下,先是掐掉了那支燃到一半的烟,再然后探向那处。 “做吗?” 起初他犹豫了几秒,在我掌心覆盖上他尚未苏醒的器官时,理智瞬间崩塌。 周诚转身把我推回屋内大床,身躯立马紧压上来,急切又暴躁地吮吸我的唇、乳,手劲大到我难以承受痛呼出声,脖子、下巴、胸前,处处都是他捏出的青紫痕迹。 我柔声安抚男人焦躁不安又惶恐至极的情绪,尽量让自己身体去适应闯进来的粗暴与蛮横的顶冲。 周诚把我的腿折成m型,并拢紧贴在他坚实胸膛,双手各自紧抓我左右胸,就着这个传统姿势律动,那双眼睛执着盯着我,黑眸里是滔天的情欲,却又夹杂着一丝割舍不掉的痛。 雨在乌云中倾洒下来,不大,只是飘飘续续的雨丝,被风一吹就东斜西歪。 我被周诚紧摁在阳台边,雨丝全落到两具交合的身体上,跟着腿间不断流下的黏腻液体混杂。 好在这时候下面没有人,否则我嘴里放浪的呻吟足以引来围观。 他头发被雨丝打润,交错凌乱在额前,眼里的欲望与痛苦挣扎同增,我在被他翻过来时紧抱住面前宽阔后背,容纳他的莽撞、粗长,容纳所有。 雨一直未停歇,无止无休地飘洒向这片破败的土地。 而房内动静在凌晨才停歇。 这祖宗累得睡着了,我隐藏在被子下的腿却一直在发虚颤抖。 这次他比以往操得都狠,势要弄死我或者他死在我身上才罢休。 我用食指轻刮摩擦着这张侧脸,嘴里哼着歌,看着他紧紧依附在身侧,呼吸是难有的平缓安宁。 在边境村子那几年,我也是如此般哄他入睡。 边境不安宁,时有炮火与枪弹声在耳边炸开,我们幼小且语言不通,若不是周安恐吓威逼过那户人家,我跟周诚早已被贩卖到世界某不知名地界。 白天我们被限制在那一方土地范围,只有在晚上睡觉时,两个人才能紧抱在一起,偌大的天地间,我们是唯一的心理依靠,也正因为如此,周诚才会对我产生不一样的畸形情感。 因为这畸形情感,我得以存活,而如今,我要利用它,去终结一切。 11 第二天,我去边界进行一场交易,周诚答应出国。 只有这样,我们才有机会离开密乌。 周安资金运转出现了问题,他现在急需要钱,有个东南亚头子叫诡手,是跟周安合作的最大毒枭之一,前不久找上周安帮忙运一批货,价值四个忆。 交易成功后,周安负责周转运输到市场,诡手则答应帮忙摆平毒贩圈里的事。 那枚芯片被我启动放到了交易箱皮层里。 交易进行得很顺利,一个星期后我回到密乌。 周安还是在老宅等我。 这次过后,我就再也没了利用价值。 他打算处理多年扎着的眼中刺。 周安把人都清出去,我跪在周诚母亲牌位面前,看着周安上香。 他开始跟我说起以前的事,说自己这一生有三个人对他极其重要,第一个是周诚的母亲,第二个是周诚,第三个就是我父亲。 虽然我父亲背叛过他,还害死了他的妻子,但从心底来说,还是把我父亲当作兄弟,毕竟两人一起出生入死那些年永远忘不了。 周安说了很多很多,从自己出生于一个大山,干过盗墓,后面流浪到城市里遇见周诚母亲,为了生计与家庭毅然决然走上贩毒,还有那场抓捕行动。 最后周安问我,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 跟周诚一模一样的问题。 周安背着我笑,人老了,笑得太剧烈就会咳嗽,咳得腰都有点直不起来。 天黑的时候,周安带我下到地下室,似乎并不意外棺材里那个玩偶消失了,只说可惜了,那么精致的一个娃娃,就这样丢了,不知道妹妹会不会生气。 我脚腕处的链子开始发烫,我知道,这是有人启动了那枚感应片,只要再将感应片摁下去,这枚小型自爆器就会爆炸。 上面传来枪弹的声音,老宅的保镖急匆匆跑下来,一脸惊恐地说外面突然来了特警部队,把老宅包围了。 周安一点也不着急,他挥挥手让保镖出去,这个地下室有暗道,他会从那里离开。 我不会再让这个毒枭头子逃离,就算死,也要留下他。 我把藏在腰侧的匕首掏出来,刚往前走一步,脚腕处就传来剧痛。 我跪在地上,艰难向前面挪过去,周安一脚踩在我手背,用力碾压。 脚腕处越来越烫,我感受到那里开始有电流串出来,仿佛有块烫红的铁在燎烧着皮肤,隐约闻到蛋白质焦化的味道。 我痛苦倒在地上,嘴里发出凄惨叫声。 周安居高临下看着,问我是不是很痛,当初警察开枪打死他妻子时候,他的妻子也是这么痛,还有腹中刚成型的孩子。 人人都说善恶有报,可惜上天报错了人。 他周安是该死,却偏偏死的是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 小型自爆器开始发出响声,这是要爆炸的前奏,周安把脚从我手上挪开,走向那条暗道,我用力咬着自己的手臂,用匕首划开胳膊皮肉,企图用痛苦对抗痛苦。 差一点,跟周安的距离始终差一点,就在支持不要倒下去时候,自爆器突然熄灭。 我没有丝毫犹豫,几步成一步往前扑上去。 周安听到声音刚好转身,匕首扑哧一声没入胸口,温热黏湿的血溅在我脸上。 地下室另一个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周安倒了下去,我看到站在那里的周诚,他刚从小洋房的密道口跑过来,手上拿着一枚感应片,并且亲眼目睹我杀了周安。 周安睁大眼,一脸不可置信倒了下去,匕首还插在胸口,血慢慢从那里涌出来,咯咯的声音从老化粗糙喉咙里溢出来,伴随着血沫。 周诚慌乱冲上来,用自己的衣服堵住周安的胸口想止住血,手足无措的样子像极了当初的我。 周安抓住周诚的手,人上了年纪,这一刀正中胸口,已经无力回天。 “好儿子。”我听见他叫周诚,“总算走到头了。” 周诚用力捂住他胸口,嘴里喃喃道。“对不起,父亲,对不起...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只是...” “没关系,我不怪你,你母亲也不会...咳咳” 周安抬手,巍巍颤颤指着那副棺材。 “把我,放进去,我要去见你母亲和妹妹了.....” ... “儿子,既然你做了选择,那么以后自己一个人好好走下去。” ... “你母亲最希望的就是你能有出息,堂堂正正做人...你说得对,是爸爸最开始就错了...害了你。” ... “儿子,好好地。” ... 周诚没有父母了。 亦如五年前的我。 ... 地下室响起五年前同样撕心裂肺的哭声,周诚抱着周安不管不顾地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血红着眼睛瞪着质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骗他,为什么不遵守约定。 明明不是这样的,明明说好只要逼周安伏法,剩下的交给法律。 为什么我要反悔下杀手。 老宅里这点火力根本没办法与全副武装的缉毒警抗衡,八脸带着几个保镖瘸着一条腿跑下来,他看见死在地上的周安,二话没说打晕周诚拖着人往秘道口撤离。 我抬脚想跟上去,八脸背着身反手一枪打过来。 “五年前那场缉毒行动,你母亲被当成人质一起逃到那栋别墅里,她救过中弹的我跟常椿。这么多年不杀你,就当还常椿那份恩情,这次也不杀你,算还我这份恩情。”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 耳边是周诚不断的质问。 ... 为什么? ... 因为周安杀了我父母。 因为周安害了太多人。 因为周安毁了我的家。 因为周安毁了我一生。 因为周安有罪。 因为周安贩毒。 法律不会给他宽容,但或许会留他性命在监狱里苟活。 我不管善恶有报,我只要血债血偿。 ... 但是周诚,我不要你父债子偿。 我终究还是存有私心想你好好活着,哪怕是以赎罪的方式。 周安对你的那份爱有罪,我的这份也是,并且罪无可恕。 12 周安一死,他底下盘根错节的势力也跟着溃散。 警察把老宅跟小洋房翻了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多少有用的东西。 周安提前销毁了所有,他是带着必死的心去保全自己的儿子。 那条密道是个迷宫,我只走过一次,追不到周诚离开的真正出口。 北城发布出通缉令,我央求纪峰叔叔暂时去掉周诚的名字跟身份。 他虽是毒贩的儿子,但制出毒品,杀过人,包括那些交易里都是周艾,在毒贩圈引起轰动的也是周艾这个名字。 周诚不知所踪,如果把他真正身份公布出去,我害怕受到毒贩那边的伤害。 缉毒警后代这个身份太敏感,加上我之前做的一些事尚未调查清楚,纪峰叔叔怕我受到报复,也怕外界对我产生不利,把我安排住在警队家属院并亲自看押。 春天暴雨没完没了,整日整夜的雨洗刷着北城,势要将一切肮脏事物冲干净雷声滚滚,闪电嚣张刺眼,雨势倾盆浩大,常椿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夜到北城警局自首。 他身上布满伤痕,衣服破烂不堪,头发被烧了一半,上面焦掉的头皮已经化脓,眼镜腿也断了半根,很难想象曾经是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白手套文质彬彬的制药师,八脸的爱人。 他愿意交代警方想要的所有信息,唯一要求是希望警方去救落在卫乾手里的八脸。 卫乾曾是周安的死对头,但周安黑白通吃,卫乾则没有那么大的本领,只能退求其次去当了东南亚头子诡手的一条走狗,之前说要给周安一个下马威对周诚出手的就是卫乾,后面周安派八脸带人剁了他五指。 北城连夜出警,我收到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是周诚的安全,常椿告诉我四个字,凶多吉少。 我跪下哀求纪峰叔叔带我一起去。 根据常椿提供的线索,第二天晚上在一个废工厂抓到卫乾,他砍了八脸的双手双脚,焊在油漆桶里,打算做成人彘泄恨。 八脸失血过多死了。 巨大的恐慌席卷着我,情绪激动直接夺过警察手里的枪逼问卫乾。 卫乾破罐子破摔,他说周安倒台,诡手那边也遭受重创,警察缉毒力度也越来越大,这一行早就难再混下去。 “多半是拜你所赐,正义的缉毒警,诡手现在最想抓的就是你,那枚破芯片害得他半壁江山倒塌。” 后面卫乾说的话,我完全没听见。 只知道——周诚在诡手那边。 工厂破口处的雨滴砸进水滩里,雷声沉闷地在云层里轰隆,酝酿着下一场暴雨。 常椿知道了八脸死亡消息,一夜之间头发皆白,供认所有罪行,并告诉我诡手现在最缺的就是新型毒品的配置方法,而自己手里刚好有市场上稀缺的“海马”,但是个半成品,我可以拿着这个作为筹码去越城交易。 常椿在最后时间要求单独跟我说几句话。我知道他想跟我说什么,我虽是缉毒警的后代,但这些年成为周安底下的走狗,丧尽尊严与良知,调出毒品运出去也害过不少人,加上周安对我身份的“精心部署”,我以后生活也会是不被世人接受容纳的。 还有一截话,常椿或许是发自内心真正劝我:大仇得报,人身自由,我不该再卷入这些事里。 常椿曾经是个高材生,那年考上了重点军事学校,在国家基地里研究出对抗新型毒品的最新药剂,在上交资料时候,自己名字却被别人利用权利替代,常椿心里虽愤恨,却也孤傲,一件成品没了他还能在制出新的,可那些人非但不知耻,还接着处处打压常椿,他们陷害常椿制出的药是毒品,又一边拿着所谓的毒品争夺名利地位,以至于常椿心灰意怨念衡生,后面跟着八脸毅然决绝地做周安手下。 这些年他教会我不少知识与东西,对我也颇多照顾,我才免于与这个时代脱轨,某一程度上算得上是我的导师,或者说是恶师。 走之前,我问常椿后悔吗。 常椿低头,反问我,你后悔吗? 我说,从一开始,我就连后悔的权利都没有。 常椿笑说,那就对了,这个世道就是这么不公平,没有绝对的好人,但是你犯了错,就是绝对的坏人。 * 纪峰叔叔带我到烈士园祭拜父母。 我站在那块无名碑前,不知该跟她们说些什么。 纪峰叔叔说我母亲葛沅是个伟大的缉毒警,父亲是负责同母亲接通的一个线人,本来是由母亲卧底到周安身边,但由于俩人暗生情愫,没上报组织就私自在一起,之后母亲怀有我,父亲便私自违抗命令代替母亲去从事了这份卧底工作。 这件事当时在北城上层影响很大,领导开除了我母亲的警籍,打算等我父亲完成任务后再对他进行处罚。 但是北城警局里出现内鬼导致那场缉毒行动失败。 纪峰叔叔告诉我,我现在还年轻,如果能把一些事情调查清楚,身份得到证实,将来得到国家培养,也会是个跟母亲一样优秀的缉毒警。这句话不过是安慰罢了。 我在常椿手下学制出那么多毒品运输出去,无形中不知害了多少人。 现在没蹲在监狱里,不过是杀了周安同时又提供出父亲生前收集到的情报,勉强功过相抵罢了。 我已经犯了错,是个绝对的恶人。 13 五月中旬我跟随北城特警前往越城。 越城警方对诡手进行了控制,现在要进行最后的收网行动,希望得到省会警力的帮助。 城外就是边境,周安在这十万丛林里有一处已经荒废的别墅,诡手就躲在里面。 是命吧。 当初我父母就是死在这栋别墅里,而恰好除了周安,周诚,八脸,现在只有我知道这栋别墅里存有密道。 我带着“海马样品在外面吸引毒贩,特种兵从暗道悄悄潜入,从里面击破。 诡手很谨慎,在别墅外面做了很强戒备,看在周安的面子上,暂时没动周诚,只是作为一个诱饵,引诱我前来交易。 周诚没想到来的人会是我。 他的杀父仇人。 “海马”的样品装在十毫升的特制瓶里,我把它露出来,周诚身后的毒贩推了他一把,示意他上前接。 周诚伸手接过“海马”甩给后面的人,毒贩把海马拿进去给制药师验证。 我猛然上前抱住他,手从肩膀一路摸下去,他又瘦了,肋骨外翻硌得慌,其他地方也全是突出的骨头。 我紧紧抱着他,嘴里不断跟他重复着,对不起。 周诚看着我,摁着我的头狠狠吻了下来。 直觉告诉我,他在求死。 他跟我一样,对生命已经没了渴求,想以死赎罪。 诡手在别墅里面派人送出一小针管“海马”,意思很明确。 上次我放了一枚芯片导致诡手损失惨重,差点连人跟巢一起被端,这是想要我注射“海马”,偿还那笔账。 周诚比我更快一步,想接过那管“海马”,但是被人踹倒踩在地上,用枪指着脑袋。 诡手放话,要么我注射“海马”,要么周诚替我死。 周诚脸被摁在地上,喉咙里嘶吼着。 “周艾,别碰那东西,我求你。” “错的人是周安,我也有罪,该死的是我,你别碰。” 我透过那剂针管,仿佛看到无数恶鬼在吼叫,迫不及待要向我索命,没有犹豫和等待的时间,耳边听见枪上膛的声音。 “周艾,听话。” 我接过那管药剂,缓缓从手臂注射进去。 “媳妇——!!!!” 常椿说,这是个半成品,毒性不大,但是诡手要的是完成品,所以常椿在里面加了一种自制的药品,这样可以将“海马”伪装成完成品不会被检测出来。 这两种东西没来得及经过实验,混合在一起或许会成功,又或许会致死。 有句老话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我为了活命,屈服于黑暗,为黑恶势力助长,如今报应降临在我身上,理所应当。 好在痛苦很短暂,常椿这只药剂大概率是失败品。 恍惚中有人抱起我,焦灼地大喊着。 眼前模糊一片,耳朵也听不清,脑子像有千万根针齐扎下来,我全身抽搐着,湿热腥甜的液体不断从五官里流出。 原来注射毒品是如此地痛苦,连哀求快点结束生命、给个痛快的声音都发不出。 抱着我的人不断勒紧手臂,试图让我保持清醒,但是没用,我好疼好疼,疼到失声,只希望痛苦再短一些,让我睡一觉,好好睡一觉。 我真的,好累好累。 灵魂脱离身体飘在原地,身上有无数只手用铁链锁着我,势要拉进地狱,我看到一个身影抱着周艾在林子里疯狂地往前跑,身后的别墅一片混乱,就像五年前那场缉毒行动般惨烈。 我没想到自己人生会是如此满目疮痍,很多个夜晚,我都会在心里默念,祈求下辈子别再来到这个世界。 我很自私,也怕死。 我不想看到父母惨死在自己面前,不想被迫流浪逃亡到那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破烂村子,不想被囚禁在地下室。 但我没有选择的权利。 有的人生下来就活在光亮里,被人呵护宠爱;而有的人慢慢陷入淤泥,几番挣扎,还是陨落。 我今年二十二岁,但从十岁起,就没过过生日。 小时候,我生活在只有母亲的单亲家庭里,母亲带着我躲在里川那个小村子。 十岁那年北城缉毒行动失败,父母惨死在眼前。 十三岁后跟周诚苟活在不知名的边界村子里,被人欺压打骂凌辱,苟延残喘于世。 成年起就囚禁于地下室,被迫学习制毒、运毒,被慢慢培养成为周诚未来的替代品。 这四句话,就是我的一生。 我没有光明磊落的生活与未来,仇恨与黑暗滋养着我,也吞噬着我,无数个夜里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我对这个世界充满了不甘与愤恨。 但总有一些东西能支撑我活着走下去。 比如母亲教育我的、那些还未完全成形的、模糊的信仰,记忆中父亲那高大的模样。 还有,周诚。 我是周诚的影子,他享受着光明,背负着折磨;而我替他承受一切罪孽,寻找着光亮。 这世界上来来往往的爱人那么多,他们沐浴在阳光下纵情相爱,只有我跟周诚潜藏在肮脏的角落,互相拉扯,靠近,拥吻。 我们之间隔着有生死的仇恨,这是一条不可跨越的鸿沟,没有对彼此说过我爱你这三个字。 我们都是被世界抛弃的,是该死的,是不配存活的,所以这份感情注定不被世俗接受、容纳,甚至会被唾弃、咒骂。 我们身上都有罪,洗不掉的罪孽。 但是他愿意将手伸向我,我也愿意奔向他。 我是治疗他的褪黑素,他是我漂泊船只的港湾。 这就足够。 我们都有错,我们都没有错。 我只想你不再被罪孽与仇恨束缚,睡醒就能够安稳于日光之下,打开窗就能看见这个世界原本的样子,这个世界公平公正的正常样子,我想要你能捧起鲜花与光明,在剩下的人生中踽踽独行,替我去实现这一生中不可多得的梦,为此,我不惧怕于所有。 所以, “周诚啊...”我听见自己最后的呢喃,“好好活着,哪怕赎罪。” ... 是谁在哭泣,又是谁在痛苦崩溃大喊。 春天到了吗,今天是依旧下雨吗,还是天气晴朗。 等到了夏天,会有人带我去看海吗。 ...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最后归于平静。 一切结束。 可惜, 我没能等到春天, 在春天快要完全到来的时候, 我长眠在周诚怀里, 死在春五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