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伏》 第1章 隔山有座城 腊月初十,天寒地冻。 龟驮峰上积雪未化,又迎来了一场暴雨倾盆,雨水足足拍打山林整夜,到了早上才慢慢停歇,剩下些微细雨夹杂在寒风中。 此刻,后山杂草泥泞覆盖的山脚处,出现了两道身影,一前一后,急步而行。 走在前方的是个身形颇为壮硕的少年,看上去十七八岁的模样,长相憨厚,其上身穿着一件单薄的麻衣,除此之外,还斜裹了一层黑布,下身灰色长裤上右腿管破了两个大洞,能清晰看到裤中的大腿肉。此时的少年神情慌张,两手抱臂环胸,步履急促且杂乱。 其后跟着的是个长相平凡的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皮肤黝黑,骨瘦如柴,要说这样的身躯中有没有能够令人一眼难忘的地方,答案是有的,少年的眼睛明亮无比,不含丝毫杂质。他穿着一身洗的有些发白的青衫,同样一副神色慌张的样子,抱臂环胸前行,但是步履确是十分沉稳。 二人此时正处在艰苦逃亡的境况,至此境地,已经顾不得伤痕累累的身体,冷与饿的交杂,以及连日来逃窜奔波的疲惫困乏感,只想尽快逃出生天。 “石头,快点,过了这座龟驮峰是不是就到了你说的鳢化城,想来那些人应该就追不上了。”走在前面的少年不时回头催促着,眼神中流露出丝丝兴奋。 被唤作石头的少年,抬头还以微笑,双手抱臂更紧了些,出言提醒道:“方徇哥,还是要小心为上,总归是好的。” 方徇尴尬的挠了挠头,干笑两声“听你的,都听你的。” 说完,率先大步踏入那条泥泞山路上。 逃亡的一路上,“听你的”这三个字不知出现了多少次,同时也因为这句话令自己躲避了数次危机。在此期间,方徇始终在扮演那个坚决听从执行的角色,而石头就是那个判断决意的发令者,从最初的谋划逃脱,到路线的规划,躲避的位置,再到此地,皆是如此过来的,方徇心中对这个全名叫作石皓的少年早已佩服的五体投地。 石皓望着前方少年的背影,无奈一笑,随即跟了上去。 石皓来自一个叫作上槐村的小山村,跟随爷爷生活了十五年,印象中有个姐姐,在自己八岁那年无故失踪了,爷爷告知其是去他乡学艺了。 祖孙三人是迁徙户,这是石皓自记事起时常会在村民口中听到。不过虽说是外来户,但祖孙三人在村里却很受村户待见。 石皓的爷爷石三江是个学识渊博的人,自打来到村里,就担当起了周边五个村庄里唯一一座破旧私塾里的司职夫子,自此后,人人见面都要亲切喊一声“石夫子”。 自此,数年如一日,三人变成了两人,爷爷仍然在私塾里传道授业解惑,石皓则在爷爷的督促加勉励下,从最初的晨起识文断字,到后来的学着钻读藏书,再之后,午后有了闲暇的时光,他就开始自己学着编织一些草鞋到城镇去卖,补贴家用,日落前再赶到山上砍捆柴背下山,到家后,烧菜做饭…… 如此一晃,数载岁月又过去了,这般无忧简单的生活却一去不复返了。 一月前,石皓十五岁生辰,爷爷开心的操办宴席,请了周边几个村的村民一同参加,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那天,石皓记得很清楚,爷爷很开心,整整一天,脸上都在洋溢着灿烂幸福的笑。 翌日清晨,子时,爷爷走进了石皓的屋子里,叫醒了还在睡梦中的石皓,先是用那布满褶皱的手摸了摸他的脸颊,接着双手紧紧握着他的双手,望着石皓的浑浊双眼中满是不舍,像是要把什么东西牢牢印在脑海里。 足足有十数个呼吸后,爷爷笑容和蔼,语速缓慢的说道:“孩子,爷爷要走了,离开这个世界。爷爷对不起你,答应要永远陪着你,爷爷食言了,不能再陪着小皓儿继续走下去了。皓儿别怕,你的路还很长,要学着一个人前行,爷爷就算不在这个世界,也会在另一个世界看着你,陪着你……这条灰布是与烟儿姐姐相认的信物,你要好好保存。” 石皓无数次愤恨当时的自己,当时睡眼惺忪,不知道爷爷大半夜不睡觉和自己说这些干什么,可等到自己明白过来后,爷爷已经放开了他的手,倒在了椅背上,永远的闭上了眼睛。 那一夜,石皓跪在爷爷的椅子前,“砰砰砰”的不断磕头,哭的撕心裂肺。 爷爷的葬礼办的很隆重,显示出了村民对老爷子的敬重,对于这一点石皓很欣慰。 石皓也打算好了,等爷爷葬在其在世时常登高远望北方的那座大山后,他就接替爷爷的班,成为私塾里的“石小夫子”。 可是事与愿违,爷爷要下葬的前一天,上槐村最德高望重的族叔郭祥贵找到了自己,对其称知晓爷爷的故乡在何处,说是石老爷子在世时曾提及过,接着劝石皓将老爷子落叶归根,将爷爷葬在故土。 爷爷在世时,石皓也曾多次问过爷爷,可是老爷子始终不愿谈及此事,但是石皓知道,爷爷心里是在意那个地方的,不然也不会常常独自一人望着北方,且一待就是日上三竿到月下黄昏。 所以,石皓也觉得落叶归根说的在理,便答应了下来。 谁曾想,这个对谁都一脸和善,笑容满面的族叔,却是自己噩梦的开始。 石皓想了许久,都不明白郭祥贵为何要将自己诓骗卖给那个叫作奉壹的庞大略卖人组织。后来,他只想通应该和爷爷下葬无关,如此他才安心了些,相信村民们应该会为爷爷的遗体风光下葬。至于自己,没陪爷爷走完最后一程,心中愧疚自责在所难免。想来这般,村民当不会在乎自己这个石老爷子的孙子,只是会说石老爷子有个不孝的孙子。 想通这些,石皓就不再多想,心底深处,他很清楚,注定了某些人与事,迟早是要清算的。 之后,奉壹的一间地牢里,遇到了方徇,同为难兄难弟,在此处受尽折磨,挨饿受冻,最后又一同逃出牢笼,亡命千里。 在此期间,石皓对方徇也有了一些了解。 据方徇说,他出生羽桑国京都鎏淮,一处名为九畔胡同的下九流地方,家境贫寒,此番出来是为了谋生,后来被牙侩诱骗,拐卖给了略卖人。至于其他方面,石皓只要一问,得到的回答就是方徇的支支吾吾,含糊敷衍了事。 对于得到如此答复,石皓只是一笑了之,不再提起。 “石头,你就和我说说为什么到了鳢化城就躲开了那些人的追拿,再不知道答案我都快憋出病来了。”石皓思绪还在乱飞,却不知何时方徇又返身走在了自己身边,正两眼放光地盯着自己,脸上写满期待。 这个问题石皓已经听方徇发问多次了,每次他都是搪塞两句,不予多说。 这次石皓同样也不准备正面回应方徇的提问,他紧了紧衣衫,步子加快了些,嘴里说道:“快走吧,现在可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方徇一想,可不是吗,现在可是在逃命,谈这些又岂能合适,还是抓紧时间进城要紧,以后再找机会问问石头,于是他也快步追了上去。 泥泞不堪的山道上,两个少年攀山登道的身影显得既单薄又萧索,但却给人无比坚毅挺拔的视感。 ———— 与此同时,距龟驮峰五里远的岷岭驿道,一伙人正在策马狂奔。 到了一个三叉路口,最前方疑似领头之人的壮汉猛然拉紧缰绳,大喝一声“吁”,只见那头高大鬃马顿时前蹄上扬,停滞不前。 接着,后面的“吁”声接连响了起来,七人依次排在左右,八人连成一线,充满肃杀之气。 “大哥,前面就是鳢化城了,我等是否进城探查一番,那二人已经逃窜千里,就算体力能支撑他们接着逃亡,也应该找个地方歇脚觅食了。”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望着领头的精瘦汉子说道。 精瘦汉子摇了摇头,说道:“不了,大川你留下,带着画像去分舵找龙苛暗中搜寻一番,若真在鳢化城找到那二人,你便视情况而定,选择带回总舵,亦或是杀之,自己拿捏,其余人则随我去青禳。” 精瘦汉子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大哥,不妥吧,总舵要求我等严密排查诸城……”先前说话的络腮胡子大汉有些急躁的开口反驳。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精瘦汉子摆了摆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老二,上面无非是觉得丢了脸面,自奉壹成立以来还从未出现过此等事情,也是担心外面传出风声,影响大局,这些我都考虑过。” 精瘦汉子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可是鳢化城只是一个小国的城池,这些天我们与那俩小子的追逐之战,不难发现,那两人很聪明,所以……” “所以,既然是聪明人,就算再慌不择路也不应选择鳢化城,小国不足以庇人于屋檐下,要躲避我们的追杀,只能选择逃往大国,这样我等就不敢随意杀人拿人了。”精瘦汉子左侧,一副白面书生打扮的中年开口接着道。 精瘦汉子听完白面书生的补充之言,点点头,咧嘴一笑。 “如此说来,我们真没必要再去鳢化城了。”络腮胡子听后,深以为然。 “只是那俩小子如此戏耍我奉壹八将,等逮到他们,非让二人尝遍奉壹十罚的滋味。”络腮胡子突然想起了什么,眼中透出狠厉的神芒,说完后又舔了舔嘴唇。 “说起来那个叫作石皓的小子就处处透着古怪,受了那么多非人的折磨,还能够破开炼晶石的墙壁,挖出那么深那么远的地道,真他娘的邪门……”一个山羊胡的小矮个发牢骚般的说道。 “娘的,那可是炼晶石,也不知道那小子如何做到的,怪不得我次次去查牢房,那小子都是蹲坐在墙角一动不动,还摆出一副十分顺从的样子,若是让老子逮着他,非扒了他的皮……”一个神色阴霾的高大青年,愤恨地说着。 精瘦汉子听闻此言,眉头不自觉的皱了一皱“好了,大川你多加小心,若是无功而返,三日后我们就在凤栖城曲畈湖汇合,我等启程前往青禳。” 最右侧一名瘦高个汉子神色阴冷的点了点头,便直接掉转马头策马向一个方向而去。 其余七人向另一方向狂奔而驰。 ———— 龟驮峰峰顶。 两个艰难攀顶的少年此时并肩而立,眉眼难掩笑意的望着山下不远处的不大城池,其中站在左侧的少年伸手紧了紧绑在腰间的灰布腰带,率先迈步下山。 第2章 苦尽甘来 入了鳢化城,衣衫褴褛,浑身伤痕且脏兮兮的二人,活脱脱两个乞丐进城。 鳢化城说不上繁华,偌大街市上行人甚少,多以书生为主,各类铺面生意冷清,少有人光顾,道路两旁摊贩摊位前也只有寥寥数人在讨价还价。 石皓望着这个入目市井坊间都略显萧条的城池,又想起爷爷的某本藏书里有过解说的言辞,不禁浮想联翩。 鳢化城隶属于一个叫作乾夏的小国,乾夏作为在六大超级帝国战乱中夹缝求存的一份子,国势早已是岌岌可危了,但其执政者却一昧实行“崇文抑武”的国策,如此就弄的国人多是一派舞文弄墨的书生,个个手无缚鸡之力。 石皓曾在一本札记中看到这样一则秘闻,说是乾夏朝如今明面上的当政者顾阳氏,其实只是个傀儡,在其背后是那个位高权重,却偏偏弄个告老还乡颐养天年的三姓家奴。 对于这则秘闻,石皓在翻阅了一些相关典籍秘本后认为此事应该不假。至于这位躲在幕后的真正掌权人为何如此推崇读书人,书上倒是没有详述缘由。 这个问题,石皓也曾思量过,但实在想不通那位大人物的心思,他弄不明白国势都已经到了面临随时覆灭的危局,为何在国策上就是不思变通。 “石头,我接下来去找个苦力活先填饱肚子,你是如何打算的?不然你就随我一起,我一身的气力,管两个人吃饭肯定没有问题。”石皓与方徇找了个无人的小巷子,并排蹲靠在墙根,许是太冷,方徇吸了吸鼻子,向石皓身边挪了挪,漫不经心的四处乱瞄,嘴里大咧咧的说道。 石皓拍了拍方徇的肩膀,指了指头顶,示意他避开房檐滴落的雨水,然后自己向后缩了缩,摆弄了个舒服点的姿势,对着方徇微微一笑,露出满口白牙,又仰头看了看天空,随意说道:“我就随你一起,先有口饭吃,至少要先活下来不是。” 方徇也往后一缩,缩身的同时一把搂在石皓的肩头,哈哈大笑道:“这就对嘛,以后徇哥养你了。” 石皓一阵恶寒,不过倒是心中一暖,随即也将手搭在了方徇的肩头,轻轻笑了起来。 …… “走,走,赶紧走,这年头连我都饿瘦了,你俩小兔崽子还跑到我这儿来讨口饭吃,别看你俩穿得像乞丐,说不定我比你们都穷……”猪肉铺里脑满肠肥的屠户嘴里嘟嘟囔囔的将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向铺门外撵,油腻的脸上满是嫌弃。 两少年一脸沮丧的离开了。 少年二人不是别人,正是石皓与方徇,他们已经自城南门找寻到了城北门,问过米铺,盐坊,铁匠铺……再到现在的猪肉铺,都是些气力活,可却一无所获,拒用就一句话,年景不好,不缺伙计。 眼看全城都找遍了,马上就要到了北门,方徇眼中的失望之色愈发浓了,他叹了口气,找了两个多时辰居然没有一家铺子有意用两人的,困饿累早已袭扰全身,如今坚持下来全凭一股意念。方徇记得上次进食还是在两日前,石头在荒野雪地里抓了只野兔,雪水清煮,那滋味他每每想起就觉得世间最美味的食物也不过如此。现今,有望逃出生天,却连讨生活混口吃的都是件奢侈的事,空有一身力气无处使…… 方徇正想着,只觉腰部被人扛了两下,他转头看去,只见石皓正笑着望着自己,又猛然踮脚搂上自己肩头,一推一搡的往前走,只见他指着一个方向,嘴里说道:“别丧气,或许下一家就成了呢。” 方徇顺着石皓指的方向看过去,是一处在城墙边角挂幡的染布坊,招幡上写着刘记,其实他心里已经不指望这家能成,只是当看到石头黝黑的侧脸时,又不自觉的重重点头,“嗯”了一声。二人随即进了这家刘记染布坊,在向一名纺工讲明来意后,在其引领下找到了正在账房查账的坊主。 在纺工向坊主简明讲清了他二人的来意之后,坊主的脸上明显露出为难之色。 石皓二人无奈对视了一眼,意思只能接着找了。 这个时候,那位刘坊主放下手中的账本,指了指一旁的茶椅,示意二人坐下,面露和气却又略带歉意的说道:“不瞒二位小兄弟,我这小染坊如今并不缺人,更没有雇工的预算,老朽只能说一声抱歉,爱莫能助。” 说实在的,刘坊主这番言语,倒是让石皓对这个已年过半百的老者心生好感,之前去往其他铺面,那些个掌柜伙计就差要对二人喊打喊杀了。 石皓赶紧摇头,笑着说道:“哪里哪里,我二人就此拜别,就不再叨扰刘坊主。” 说着,石皓就起身拉着方徇往门口走去,还没有走出几步,身后刘坊主的声音就再次响起“不过,我倒是知道有个雇工的去处,二位小兄弟若是有意的话……” 二人停下脚步,石皓还没有回头,就见身边的方徇急步往回走,大笑道:“请刘坊主指点,若是如意,容我兄弟二人后报今日之恩。” “小事而已,谈不上恩不恩的,小兄弟不必在意。”刘坊主摆了摆手,毫不在乎的说道。 方徇回过头,目光不经意从刘坊主脸上划过,却什么都没有说。 “如今正值年关口,扈江码头苦力短缺,一些个搬搬抬抬,扛货卸货的体力活十分缺人,若是由老朽引荐,想来马工头还是要卖我几分薄面的,就是不知二位是否……”刘坊主舒服地倚靠在椅背上,不紧不慢的说道。 “这个好,这个好……”还没等刘坊主把话说完,方徇就一拍大腿,大叫道。 刘坊主望着方徇,捋了捋花白的胡子,微笑点头。 方徇似又想起了什么,急切问道:“不知坊主所说的码头在何处?我二人应该怎么过去?” 刘坊主呵呵一笑,道:“二位有意,我自然会详述清楚,并会写封荐信送与小兄弟。” “如此劳烦坊主了,方徇日后必报今日恩情。”方徇一脸惊喜,鞠躬致谢。 石皓站在门口跟着作了一揖。 “小事一桩,不必言谢。”刘坊主摇了摇头,在桌子上翻找空白宣纸,以写荐信。 片刻,就找到了张皱巴巴且缺了一角的宣纸,接着动笔开始书写荐信,边写边说道:“出了北城门入眼就是扈江,沿江有条青石道,出城右拐,约摸百丈距离就是扈江码头,你们到了码头问人定能寻到马工头,将荐信给马工头看过后,想来留下做工不难。” 方徇很开心,遇到刘坊主这样的好心人,他打心眼里感激,想着以后攒了工钱,一定要带份厚礼上门答谢。 在刘坊主将荐信写好送与二人,二人再次致谢作揖后,才告辞离去。 方徇与石皓拿到信后,便径直出了北城门。 方徇跑到江边,望着水流湍急,宽阔无比的扈江,扯着嗓子大喊道:“我兄弟二人就要苦尽甘来雨逢春了。” 石皓看着方徇的背影,眸光闪烁,一语不发。 不宽的沿江道上,方徇搂着石皓的肩膀,脚步有些飘的向刘坊主说的码头方向前行。 一盏茶后。 两个少年达成目的,被马工头安排吃了一顿饱饭,白饭咸菜…… —— 扈江江面上。 一艘不大的货船舱底茶室里,有两人迎面而坐,其中一人正是刘记染布坊的刘坊主,另一人则是个面色红润的瘦脸中年人。 刘坊主掂了掂手里的银袋子,眉眼带笑的笑道:“数目没错。” 说完,站起就欲离开。 “刘歪子,可以啊,已经十二个人了,有点能耐啊。”瘦脸中年人拿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淡淡的说道。 刘坊主头也不回的一挥手里的银袋子,迈步离去。 茶室内只剩下瘦脸中年人,他放下手中的茶杯,望着刘坊主离去的背影,阴恻恻一笑。 第3章 穿着寒酸也有幸 傍晚时分。 细雨骤歇,风势大涨,寒风猛一袭身,那种冬日独有的冰冷彻骨让人感受的愈发深刻。 扈江码头停靠的货船渐渐稀少,渡江人流锐减,城门守卫缓缓关闭北城门…… 石皓与十几人一同卸下最后一船货物,在于班头的骂骂咧咧声中,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马工头为自己安排的就寝船,是艘停靠在江岸的破旧渔船,船舱空间不大,整通铺勉强容纳十几人睡觉,虽然拥挤,但不至于太过苛刻。 石皓拉开木舱门进去时,里面已经有了几个人,正在各自忙活,几人年龄都不大,他想着以后常在一起共事,便笑着一一打过招呼,闲侃中得知几人也是近几日才被雇作苦力。 方徇不在,下午他已经在船舱里美美地睡了一觉,晚上被安排随同老人值夜。这番安排,石皓是知道的,他终止了闲侃,十分麻利地洗漱冲澡,然后在臭味弥漫的狭小空间里进入了梦乡。 冬夜漫漫。 “石头,石头……” 石皓的梦中,熟悉的小院里,爷爷坐在老槐树下的石凳上,手中拿着一本书,慈爱的和对面的小男孩说着什么。 忽然,石皓察觉身体在微微晃动,有人在其耳边轻声呼叫,睁开迷蒙的双眼,入眼的是方徇那张熟悉的脸孔,眼看都要贴在他脸上了,正一脸笑眯眯地盯着他,手里高高提溜个布袋子。 “石头,夜里很平静,没有货船到码头,食船就提前开饭了,我就顺手多拿了两个馒头,你多吃点,白天货多,多吃点才有力气。”方徇正色,眼中透着兴奋,微微坐直身子,手上比划着,小声说道。 石皓望着这张相识不过半月的脸孔,轻轻笑着点头。 “我先过去了,老申还在帮着打掩护,一会儿于班头袭查值夜时,若我不再,不但我要受罚,还要连累老申,那样我心里过不去。”还没等石皓回话,方徇便将馒头直接放在床头,转身跑了。 石皓笑着拿起馒头,开始大口咀嚼。尽管天气寒冷无比,他的心却十分暖和。 多了这个插曲,石皓没了睡意,虽然连着几天的逃亡中都没有睡过安稳觉,但是他还是神经紧绷,时刻保持警惕心,于是他穿上青衫,走上船头,望着平静的江面,空荡荡的沿江道,灯火阑珊的鳢化城,微微有些失神。 天才蒙蒙亮,大约卯时。 不知过了多久,石皓回过神来,正准备返身回舱再躺一会儿,以储备精力应对今日的劳作。 “大木哥,起来这么早啊。”石皓身后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 大木这个名字是石皓与方徇在找马工头前商量好的,石皓化名吕大木,方徇则以林旭为名,用意不言而喻,自然是为了躲避奉壹的追查。 “是小孟啊,大木哥睡不着就随便看看,你怎么也起这么早?”石皓回身见是船里这些人中年龄最小的孟小山,微微笑着道。 孟小山十四岁,个头不高,体格偏瘦,长相秀气,笑起来很腼腆。在一众大老爷们中,他尤为显眼,不仅是因为长相,体力比之众人也要差了许多。反观石皓,虽然同样身形削瘦,但由于多年上山砍柴下山背柴,体力比多数人都要强出许多。这样以来,大家平时就很照顾这个腼腆瘦弱的少年,石皓经过昨日的短暂相处,也都看在了眼里,记在心里。 “俺要等城门打开,好赶在货船到码头前的空档赶回家给俺娘做饭,她身体不好,还要熬好药,时间有些紧,就只能早早等着了。”孟小山腼腆一笑,说到后来时神色黯然,声音有些怯懦。 “哦,原来如此,想来小孟如此有孝心,想来伯母的病很快就能好起来,你也不必太过忧心。”石皓宽慰道。 孟小山似乎真就相信石皓的言语,腼腆笑着挠了挠头,脸上也恢复了些神采。 两人坐在船头的甲板上开始闲聊着,直到卯时过半,城门开启,这个腼腆的少年才大步跑开,石皓整了整衣衫,赶去食船吃早饭,准备一天的忙碌。 ———— 鳢化城,明云客栈的天字号客房里。 辛大川很郁闷,奉壹在乾夏有三处分舵,其中之一就是鳢化城远郊外的一座庄园,昨日他到了庄园外,递上拜贴之后,见到了分舵主龙苛,随即向其道明来此缘由及厉害关系,哪晓得他在收了那张的画像后,敷衍了一番,便将自己晾在分舵外,再无其他动作,更是连间客房都不予准备,他只好在城内找了间客栈住下。 他很生气,却也无可奈何,龙苛在舵中的地位虽然比大哥稍逊一筹,却要比自己的地位高出许多,就算在此处吃瘪,想要搬靠山也是远水解不了近火,大哥与龙苛之间有嫌隙辛大川早有耳闻,却没想到已经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 “看来自己如今只能静等消息,希望龙苛那老狐狸不要在此等大事上耍心眼,要不然上面怪罪下来他也吃不了兜着走。明日一过,若还没有消息传来,就先赶往凤栖城与大哥汇合,眼下只能这么做了……”辛大川心中闷闷的想着。 ———— 巳时。 鳢化码头西对岸的渡口与沿江道上,人影绰绰,无数行人的嘈杂喧嚣声交织不断。 渡江口,一个古怪陈旧的雕像旁,稀稀拉拉的蹲着八九个人,石皓也在其中。 半日的相处,石皓已经与码头上的不少长工混熟了,更是哄的掌舵渡船的老胡头很开心,在老胡头的关照下,从今日开始就可在无货到码头时,接一些私活。 其实无非是在西渡口为渡江的客人提供劳力,客人的箱子重,行李多的话,为其搬上老胡头的渡江船,得些眼力辛苦钱。等到货船抵达码头时,老胡头就会将石皓带回渡口。 石皓蹲在雕像旁等待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一辆华丽的马车向渡口缓缓驶来。还没等他有所动作,就见周围几人个个如同盯着猎物般,跃跃欲试。石皓只好按下心中与众人相同的想法,等待下一个出力换取辛苦钱的机会。 马车里,有四人正在聊着什么。 身穿锦衣华服,腰系玉带的长髯中年人,一脸威严,语气严厉的对着对面心不在焉的漂亮少女说道:“胡闹,作为女儿家整天不想着学一些琴棋书画,维持大家闺秀的礼仪端庄,就想着舞枪弄棒,若是传了出去,不单单是丢尽我这张老脸,若是被有心人送到圣上的案前,我云家怕是要跟着遭殃。” 少女嘟了嘟小嘴,放下抓在手里扎着个冲天辫男童的手,有些不甘的说道:“当今圣上怎么想的,看看如今天下的局势……” “闭嘴”少女还想继续说下去,就被中年男人的暴喝声打断了。 “爹”少女眼中泪花翻滚,看上去很委屈。 男童像是被中年男人的突然大喝吓住了,赶紧缩回伸在窗外的脖子。 “云棠,萱儿还小,可以慢慢教,不要动怒。”中年男子身旁的美妇人拍了拍男子的手,语气柔和的宽慰道。 “教,还怎么教,她都已经十四,还如此不懂事。”中年男人,也就是美妇口中的云棠,在听到美妇的话后,语气明显和缓了许多。 “此次拜访恩师,恩师曾与我提及,会向山长求来三个大禳学院的学子名额,我看萱儿也到了适龄之年,如此正好去磨磨性子,涨涨见识,这世道有多艰难,别整天不知天高地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云棠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改不善的语气说道。 云萱儿一听,漂亮的脸蛋立刻拉长了,她望着美妇人,撒娇道:“娘亲,萱儿能不能……” 还没等她说完,美妇就已经笑着无奈摇头。 少女顿时成了苦瓜脸。 “姐姐,你看那个男孩撅着屁股的多可笑。”不知何时,男童又将脑袋伸出窗外,此刻正哈哈大笑,一只手在马车里上下摆弄着,似乎在招呼少女一同观看。 “咚咚” 男童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少女一把拉回车厢,挨了两个爆栗。男童立马苦丧着脸,完全不明所以,嘴角扁了又扁,似乎在极力压制要哇哇大哭的冲动。 片刻的宁静后,车厢里传出包括少女在内的哈哈大笑声,以及夹杂在其中的男童嚎啕大哭声。 此时的石皓,正用余光扫视江面,随时准备有货船到码头时,好第一时间赶过去。 转过头来发现,那辆华丽的马车上已经下来了四个人,打眼一瞧就已判断出,是一对夫妇带着一双儿女,随行所带的东西似乎并不多,只有三四个小包裹。 即便如此,周围的几人仍是一脸谄媚的凑上前,石皓只是无奈一笑,心想这些人的算盘肯定要落空了。 不曾想,四人中的那名漂亮少女扒拉开众人,大声呵斥道“滚开,不用你们,你过来,看你穿得最寒酸,应该最穷,就用你了。” “萱儿”云棠十分不满女儿的口气。 少女对着云棠笑了笑,云棠也就不再多说。 少女嘴里的话十分尖酸刻薄,纤纤玉指抬起,指的正是蹲在地上的石皓。 石皓有些发愣,指了指自己“我?” “对,就是你。”少女肯定道。 还没等石皓反应过来,两个包裹就已经扔在了他的身前,少女讥笑道:“可别说你不接啊,接了我的活可有不少银子。” “接,怎么不接。”石皓麻利捡起地上的包裹,又伸手接过小男童递来的另一个包裹,满脸欣喜的说道。 他又伸手想接过中年男子身后背着的偏大一些的包裹,见男子微笑摇头,便只得作罢。 之后,四人上了老胡头的渡船,石皓则背着包走在最后面。老胡头正在解船绳,见到石皓上船就冲他笑了笑,心说这小伙子真是好运,才第一天就接到了活。 渡船过江的这一段时间,四人都没再和石皓说话,只有那个小男童不住回头望向石皓,一个劲挤眉弄眼。 下了渡船,石皓没想到,少女居然给了他一锭碎银子,还留下一句挖苦“穷的连衣服都穿不起,真可怜。”说完就潇洒离开了。 石皓望着少女离开的背影笑了笑,其实少女的用意他早就心知肚明,只是没有点破罢了,而且他现如今也的确缺银子,要活着就不能玩什么不食嗟来之食,况且这是自己劳力换来的,怎么也不能说是嗟来之食。 石皓小心揣好银子,在不少苦力的艳羡下,回到了渡口。 北城门前。 “姐姐,你明明是好心,为何要说那些尖酸刻薄的话?”男童这会儿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疼,凑在少女身边,笑嘻嘻说道。 少女揉了揉男童的脑袋,笑的很开心“就你人小鬼大。”说完,迈开长腿大步向前。 男童甩着小短腿跟在后面奋力追赶,嘴里嘟囔着“可不是吗?明明是看人家穿得单薄,好心雇他搬东西,好多给他点银子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男童喋喋不休嘟囔的时候,少女的身影已经越来越远。 第4章 福运眷方徇 光阴易逝,眨眼五日。 码头上。 石皓抹了把头上的汗,接过老胡头递过来的水囊,猛灌了几口,又和老胡头调侃了几句,在见到老胡头上船掌舵后,才坐在护栏旁调整喘息。 直到此时,石皓才稍稍安心了些,连着五天都相安无事,看来和自己猜测的差不离,奉壹派出的人应该认为像鳢化这样的小国小城我二人不会躲在其中,便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至于那好心写荐信的刘坊主,应该只是动了吃回扣的念头,这点歪心思,在知道自己的薪俸与长工之间的微末差距后,不难想到。也是因此,石皓心中的提防反倒减少许多,些许钱财就当作报刘坊主的引荐之恩,他固然心思不纯,但也不失为雪中送炭。 另有一事,令石皓也心情大好,就在这短短几日,他便攒下了二两碎银,虽然不多,但已经高出他月俸的三倍有余,想起即将到手为自己和方徇置办的保暖衣物,他就喜不自禁。 说起方徇,石皓从心底里叹服他对于人情世故的拿捏,短短几天,方徇在这鱼龙混杂的码头就已混的风生水起,人人见到不管真心违心都要喊一声“林哥”。 “大木,大木……” 一阵大喊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石皓没回头,已然听出来人是谁。 只见方徇跑的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大口喘着粗气想要说些什么。 石皓伸手递出水囊“别急,缓过劲来再说也不迟。” “石头,昨夜老于请马公鸡喝酒,马公鸡喝醉后除了发疯,还说了一些话。”方徇一脸郑重的摆摆手,大手叉腰喘了两口粗气,随即一屁股坐在石皓旁边,低头小声说道,话说一半又卖了个关子。 方徇口中的老于自然是于班头于包林,在方徇连拍马屁带孝敬的攻势下,于包林俨然已将他当作了心腹,马公鸡就是码头主事马奎,是个雁过拔毛的吝啬鬼。 石皓望着煞有介事的方徇,只是微微点头。 方徇见关子没卖出去,干笑两声,接着道:“我从马公鸡与老于的对话里,听到一些事情。” 他顿了一下,差点又想卖个关子“我们所在的码头是受本地漕运第一帮坤沙帮的管制,昨晚马公鸡酒后抱怨称,原本上面收取孝敬钱就高的离谱,现如今更是狮子大开口,直接索要双倍,那吝啬鬼似乎不愿交付,对上面怨念颇深。” “怪不得我们来这几日,码头范围内始终风平浪静,无人在此闹事,原来背后是有坤沙帮这座靠山。”石皓扭了扭脖子,似在自语道。 他顿了一下,若有所思的说道:“只是……马公鸡就算有坤沙帮撑腰,可码头这块日进斗金的肥肉,怎会没有人眼红。” 石皓转头看向方徇“最近码头上有三波人活动的踪迹,是否是为了争夺码头的控制权?” 方徇重重点头,声音再次压低,微微有些激动“石头,你可真神了。码头虽然还掌控在坤沙帮手里,可是与之势均力敌的千虎堂早就虎视眈眈,蓄势待发。年关档口,城主府赋银库存缺口大,也将主意打在了这块肥肉上。炙手可热的扈江码头眼下,牵一发而动全身,三方人马夺食,随时会……乱。” “说这话的时候,马公鸡虽然已经醉的语无伦次,但却言之凿凿。”方徇补充道。 “哦”石皓摸了摸下巴,笑的很耐人寻味。 他拍了拍方徇的肩膀,然后站起身,迈步走向老胡头那艘已经来回往返一次的渡船,嘴里喃喃道:“乱了也挺好,本来就是乱世嘛……” 护栏旁只剩下一头雾水的方徇,他不解的看了看石皓,又看了看他刚才坐的位置,一脸郁闷的离开了。 ———— 城中。 北防塔旁,一处古色古香的宅院。 云棠坐在春阁檐下窗子旁的书桌前,手中拿着一本曾在旧朝掀起轩然大波的《幕臣》。 院子里,七八个下人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在石道与门房间不断来回。 “菁蓉,年年都要回家祭祖,不必带这么多东西。”云棠放下书,望向站在廊下指挥下人搬抬摆弄的美妇人,轻轻笑了笑。 美妇极有林下风范的笑了笑“祭祖的事情就由菁蓉操持,夫君就不必忧心了。” 云棠语塞,无奈的摇了摇头。 “萱儿,小帆,赶紧回房换身衣服,马上要走了。”菁蓉说着,又转头望向院中的一处角落,轻轻喊道。 桃树下,云萱儿揪着全身各处都糊着脏泥的男童冲天辫,正喋喋不休的训斥着“作为男人要敢做敢当,还不承认我身上泥手印是你……” 云萱儿听到娘亲的喊话,应了一声,恋恋不舍的松开弟弟的冲天辫,转身去了闺房。 云帆本来一脸生无可恋,在听到那犹如天籁的声音后,欢呼着跑开了。 没过多久,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宅院。 云棠的祖籍在紧邻的邙城,从南门出发,途经百里官道,大约一日一夜的路程。 南门城下。 “菁蓉,你带萱儿他们先走,不必等我,我有紧急公务忘了处理,随后我会快马赶过去。”到了南城门前,云棠停下脚步,开口说道。 菁蓉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带着一行人出了南门。 云棠见马车走远,转身走向右侧的小巷子里。 巷子里,空空如也,沉寂的有些吓人。 “朋友,跟了一路,可否出来一见。”云棠站在巷中,目光如炬的说道。 只是,他等了许久,都不见有人回应,巷子里仍是空荡荡的。 陡然间,一股劲风带着呼啸从其身后袭来,直冲其脑门,云棠大惊,短暂失神后,他以一个十分奇怪的动作,闪电般侧身躲过来人的偷袭。 随后,云棠猛然转身,抬手一掌拍出,“砰”的一声闷响,一拳一掌对轰在一起,云棠“蹬蹬蹬”连退数步,直到撞在墙壁上才稳住身形。 云棠脸色铁青,晃晃悠悠的站直身子,背在身后的右手止不住的颤抖,显然刚才二人的交锋,他吃了暗亏。 有了刚才的试探深浅,云棠明白,即便是正面应敌,他也一样不是对方的对手,对方的境界比自己高出一筹。当然,这也只是对方表面所显露的境界。 “小成境中阶巅峰”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来,似乎有些意外。 云棠抬头,只见一个身穿灰袍的矮胖小老头躺在屋顶,手里举着酒葫芦正咕噜噜的灌着酒,小老头长得其貌不扬,属于放在人群中很容易让人忽视的那一类,在其身后背着一根约有三次的棍状物,用黑布包裹的严严实实。 “原来满口子乎者也的云大人是小成境中阶的强者,小老儿真是失敬,失敬。”胖老头将葫芦系在腰间,两脚在瓦片上蹬了蹬,嘴里不咸不淡的说道。 云棠掸了掸背后,望着房顶上的胖老头,很是风轻云淡的说道:“阁下认识我?” “大人功夫了得,真乃江湖幸事,只是大人固步于此,那就不太好了。如果大人肯走出去,你说该多好,如此也好让世人瞻仰瞻仰云大人的风采。”小老头连看都没看云棠一眼,在房顶上折腾了一番,最后四仰八叉的躺在屋顶,看着天空说道。 “听闻江湖上出现了一个擅长隐匿,偷袭,暗杀的高手,不知阁下是否就是本人?”云棠不为所动,接着说道。 …… 二人好一通对话,完全驴唇不对马嘴,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答非所问。 “咔嚓” “轰隆隆” 不知过了多久,巷子里突然出现两声响动,先是一道骨裂的脆响声,紧接着又响起围墙轰然倒塌的轰隆声。 云棠只觉眼前一花,意识恢复时,发现自己已经砸在了数丈外的墙堆里。他完全没看到对方何时出手的,是如何出手的,云棠只觉得胖老头的这一拳“快、重、强”。 胖老头的身法快到肉眼难察,一拳便将自己砸出几丈外,直接撞倒围墙,这是何等强横的力道。 他一直在注视着对方,还在眼皮底下被人家一拳轰飞出去,这只能说明对方境界比自己高出的不是一个小境界,对方最起码是小成境大圆满的境界,甚至有可能是大成境的强大存在。 “咝” 这时,一股钻心的疼痛涌上心头,云棠倒抽一口冷气,嘴角溢出了血丝,他这才意识到原来那声咔嚓的声响是自己骨头炸裂的声音,他的右肩骨碎裂了。 云棠心中惊惧,却也暗道侥幸:“幸亏这一拳是落在肩头,若是打在胸口,自己恐怕已经死了。” 他强忍着痛意,左手撑地艰难爬起,抬眼向房顶看去。只是这时的房顶,已经空空如也。 就在这时,巷子里回荡起胖老头的声音“云大人不妨考虑下小老儿的提议,何妨走出去。” 云棠在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后,沉思良久。他又盯着巷子看了片刻,见巷子里真的已经恢复了沉寂,才急步匆匆离去。 “是为了拔除恩师的羽翼,巩固朝中的地位吗?还是青禳已经等不及了,走出的一步棋,又或者有别的用意……”云棠右胳膊耷拉垂落着,心中想道 走出巷子的云棠,眼睛里透着睿智,以及深深的担忧,他转身又看了一眼小巷,快步向城中走去。 ———— 又过了三日。 月明星稀,夜深人静的码头。 一脸忧色的马奎领着满腹忐忑的方徇去了一艘不大的货船舱底,面见一个人。 出来后,马奎一脸沮丧,而方徇则是满脸欣喜。 翌日。 码头上再没有马工头,只有林工头。 第5章 暗流涌动 腊月二十。 夕阳余晖洒在江面,犹如披上了一层红纱。 泊停在码头的渡江船因为人还未满就迟迟未发,此时的船头甲板上,有两人正在对弈。 “将军抽车” 老胡头慢吞吞的落下一子,呵呵笑道。他这一笑,脸上的褶子就仿佛风吹日晒的沟壑,干枯坑洼。 “我输了”石皓望着棋盘,摊了摊手,坦然笑道。 老胡头惬意的抽了一口旱烟,很是享受“接着来”。 石皓点了点头,慢条斯理的在棋盘上码子。 与老胡头下棋时,石皓总有些恍惚的错觉,因为在老胡头的身上,隐约有爷爷的影子,记忆中与爷爷对弈的一幕幕场景不自觉的浮现在脑海中。 经过多次博弈,二人对局的胜负基本平衡在了五五之数,老胡头的棋力强弱石皓已然了解,可以说是相当不俗,自己与之应在伯仲之间。 石皓依据典籍中对历代国手的实力划分评估,判定老胡头应该是小国手的水准,比之大国手要逊色不少,当然,与爷爷相比更是相差甚远。石皓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不管多么难解的旷世棋局,还是什么玲珑残局,爷爷总能信手破之,从未失手。以此看来,自己那些年与爷爷对局时的一败涂地,倒是情有可原,爷爷的棋力之高已然到了超乎想象的境界,非常理度之。 二人再次开始落子。 老胡头落下一子,拿起老烟枪吧嗒了两口,吐出一口烟雾,悠哉悠哉的道:“最近林小子风头正劲,财运亨通,福星高照,老天待他可是不薄啊。” 石皓不明白老胡头为何突然提到方徇,话里话外的意思,他有些一知半解。 他轻轻“恩”了一声,算是回应了老胡头。 方徇是如何上位的,石皓看的其实很明白,能说会道哄的于班头开心,出手豪爽又不遗余力给上面喂食,还有一手笼络人心的好手段。恰逢其会,说是受上面赏识也好,又或是各取所需也罢,总之是一拍即合,归根结底是因为方徇给了坤沙帮想要的价码。 老胡头顿了一下,却是话锋一转“过几天,有一批平纱贡锦将会途经此地,到时这里所有船只都将船只都将停运,为其让道。” “送入宫里?”石皓对于老胡头的突然转换话题,并不以为意,也跟着落下一子,随口问道。 “恩,没错,送进宫廷织造局,历年来都是给后宫嫔妃和显贵缝制贺年服的,价格十分昂贵,听说一尺要百两银,真可谓寸衣寸金,啧啧啧……”老胡头感叹道。 “锦缎昂贵,才能体现出身份的尊贵嘛。”石皓打趣道。 “是哟,哎……只是这扈江码头最近似乎要不平静喽。” 老胡头叹息一声,又猛抽了一口旱烟。 石皓抬起头,奇怪的看了老胡头一眼,老胡头的话一转三回,话头变了又变。 他隐约觉得,老胡头似乎是在提点自己什么,他在老胡头脸上搜寻半晌却无任何发现,老胡头依然在笑眯眯的盯着棋局。 “老胡头,你是不是发现了什……” 石皓还没把话说完,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大……木哥,林……大哥找你商量……事……情。”孟小山跑上渡船,气喘吁吁的说道。 “小孟,别急,喘口气再说。”石皓向提醒道。 孟小山平整呼吸,过了片刻,他又重复了一遍“林大哥找你商量事情。” “现在?”石皓笑了笑,问道。 “恩,现在他在指挥协调让道给官渡,无暇分身,所以就让俺先过来找你,让你去清风渡等他。”孟小山解释道。 石皓点了点头。 这艘清风渡是二人如今居住的衣食住行船,有事都会在那里碰头商谈。 “我这就过去,胡老,我们只能下次再……” 石皓先是向孟小山说道,接着又想向老胡头解释一下,结果却被老胡头一摆手打断了。 “走吧”老胡头不耐的挥手道。 石皓带着孟小山直接下船离开了。 在石皓走后,船舱中走出一个中年男子,他坐在了石皓之前的位置上,笑道:“金老,我们再手谈一局。” 老胡头抬头看了来人一眼,又转头看向石皓离开的背影,过了一会儿,站起身径直走入船舱,没搭理来人,也没再看他一眼。 石皓走出十几丈后,想起之前老胡头似乎想提点自己什么,便打算待会儿过来问问。 想到这里,他又回头看向老胡头的渡江船。刚巧看到老胡头走进船舱,而自己之前所在的位置上如今正坐着一个人。 而这人,正是之前与自己有过一面之缘,还为其全家拿过行李渡江的一家之主,那位身着锦衣华服的长髯中年人。 “大木哥,俺想……” 在与清风渡相距数十丈的地方,孟小山停下脚步,吞吞吐吐的说道。 石皓很纳闷,孟小山平常时虽说胆小了些,但也不至于如此没有眼里见,要跟随自己一路去往清风渡,见他此时停下脚步,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瞬间就明白了。 “有事?”石皓也停下了脚步,笑着说道。 “大木哥,俺,俺……”孟小山还是不好意思开口。 “说吧”石皓淡淡的说道。 “再……再过几日,就是俺……爹的祭日,俺娘身……体不好,俺想那天陪着她一……一起去拜祭俺爹,希望大木哥能……能……能准我告假。” 孟小山断断续续的将要表达的意思说了出来。 “哦,这样啊,告假没有问题,说个具体日子,到时你林大哥那边我也会帮你知会一声。只是小孟,你为何不在那一天找个赋闲的老人帮工,那样的话,就只会扣除你当日的薪俸,不至于扣除辛苦整月得来的全奉金。”石皓应了下来,又提醒道。 这些日子相处下来,石皓对孟小山这个在弱龄之年就要扛起整个家的少年,心中五味杂陈,有怜悯,有佩服……当听到他说出这合情合理的理由时,石皓想都没想的就满口答应了。 “多谢大木哥……俺爹的祭日是腊月二十五。”孟小山听到大木哥答应了,忙不迭的感谢,此刻从孟小山布满腼腆的脸上,就能看出他有多高兴。 石皓点了点头,示意记下了。他如今就是负责长工与新人的各项事宜,包括告假在内。 “大木哥所说,俺也想过,俺去找过很多人,只不过他们全都好像商量好的似的,没有一个人答应俺,都说这几天要告假回乡过春节,难道今年春节有什么特别的吗?往年这里可并不是这样……”孟小山挠了挠头,接着说道。 “往年?你不是最近才来的吗?”石皓听到孟小山的话,问道。 孟小山点了点头“是最近才来,只是俺家离这边比较近,往年俺都会在春节前到扈江抓几条鱼给俺娘煲汤,一来二去也就对这里相当熟悉了。” 石皓恍然,又问道:“往年这边的长工都会在春节前回乡吗?” “不是,说起来也有点奇怪,往年俺来这边抓鱼时,见到这边的长工苦力很少有回家过年的,基本都是在码头上驻守,等待来年开工,今年却不想有那么多人要回去……”孟小山很是不解的说道。 “哦,是挺奇怪的。” 石皓眼神闪烁,沉思片刻,又说道:“小孟你先回去吧,事情我记下了。” 孟小山点点头,又是一阵道谢后,才快步跑开。 石皓一脸若有所思的进了清风渡。 ———— 城中。 一座普通的四合别院里,一名面色红润的瘦脸中年人走进了书房里的密室。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坤沙帮帮主徐大彪一进密室,就坐在下首的位置上,拿起桌上的茶杯,轻轻抿了一口,说道。 别看徐大彪名子起的虎,可他却是龙苛身边的谋士,左膀右臂。出谋划策,分析利弊,为龙苛解决了不少难题和麻烦。 密室里只有两个人,坐在主位上,手里拿着两张画像的疤脸男子开口道:“那两只替罪羊呢?” 龙苛的声音很沙哑,听起来有些难受,他一笑,眼窝就会塌陷下去,让人看了就会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舵主放心,已经安排妥当,只待宰了,估计二人现在还在做着发财得势的美梦,哪里晓得有个坑挖好了,只等他们跳下去,就能填土埋了。”徐大彪笑意森然的回道。 当日,徐大彪去往扈江码头收取本月的孝敬,赶巧遇到刘歪子介绍来两个生头,他一时兴起,就与马工头一同面见了那俩小子,随后还将二人留在了码头。 之后,他给龙苛送银子,一眼就认出了龙苛手里的画像。 在从龙苛口中得知事情原委后,他计上心头,二人经过一番商议谋划,最后决定不上报给总舵,让那二人给自己当替罪羊,等事成,直接送他们上路。 于是,劫平纱贡锦的局由此展开。 “大彪,如此多新人有些可惜了。”龙苛的表情颇有些惋惜的说道。 “舵主,没有什么可惜的,本来这些人就是我二人为了此次行事谋划准备的,留不得。”徐大彪的脸上尽是狠辣之色。 “如今,多了那二人,对我们来说更是锦上添花,到时候我们一推二五六,反正那二人也是上面要杀之人,将罪名全推在他们身上,给他来一个死无对证。”徐大彪再次端起茶杯品了一口。 “最后结果我们一举三得,既得到了平纱贡锦,又发现了总舵要杀之人,将其杀死,功劳一件,最主要的是朝廷与各势力完全查不到我们头上,哈哈哈……”龙苛接过话茬,越说越兴奋,最后控制不住的大笑起来。 他笑了好一会儿,才有所收敛,随即举起茶杯:“此事若成,大彪居功至伟,我在这里以茶代酒,敬大彪兄一杯。” 密室里,二人相视大笑。 ———— 知府衙门。 云棠回到衙门,走进内堂偏门的一间厢房,师爷贺鑫图在里面神色焦急的来回踱步。 见云棠进来,贺鑫图快步迎了上去“大人,如何?” 云棠坐在椅子上,左手拿起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口,摇了摇头“金老没搭理我。” 贺鑫图疑惑的看了一眼大人自进屋后就一直低垂在袖中的右手,随即像泄了气的皮球,有气无力的道:“那这次大人想要找个由头插手码头事物,辖制管理码头事宜,岂不是无望了。” “那倒未必”云棠大有深意的看了眼手中抓着的纸条,上面有一个名字。 “哦,怎么说?”这四个字让贺鑫图眼睛一亮,兴奋的问道。 云棠笑着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 ———— 千虎堂。 大堂里,一群在堂中有些地位的帮众,在堂主祁士离的带领下,商议三日后向扈江码头发动突然袭击,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好一举夺下地盘的具体安排。 “堂主,百虎分堂愿意负责接应。” “堂主,凤堂愿领主攻之责。” “堂主,凤堂战力有待提高,我天九愿带领属下主攻。” “……”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祁士离一阵头大,他准备等儿子祁向南晚上回来再拍板敲定。 于是,他猛的一拍桌子,大喝道:“晚上再议”。然后站起身直接拂袖离去,毫不理会众人愕然的目光。 ———— 石皓在清风渡里吃了小半个时辰的糕点,方徇这才火急火燎的赶回。 “石头,今天坤沙帮来人与我交代安排一些事情。”方徇拿起桌上的茶壶,咕噜噜的灌了一大口,放下茶壶后,说道。 “是不是说了平纱贡锦的事,让你那晚停运让道,并且要你带着新人等在码头?”石皓给方徇倒了一杯茶放在他面前,神色平静,不急不缓的说道。 方徇刚拿起那杯茶,“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惊愕万分的看着石皓,大叫道:“石头,你怎么知道的这些的,还知道那天是晚上,还知道……” 方徇仿佛连珠炮似的,一连发出数个问题。 “方徇哥,这事不对劲,大有问题。”石皓没有回答方徇的疑问,只是如此说道。 “石头,你详细解释给我听。” 石皓的话,令方徇心中一惊方徇知道石皓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他既然敢这么说,肯定是有所依据的。 “方徇哥,当初我们被追杀,躲入……” 石皓从最初进入鳢化城开始,讲述其中的经历,再到如今的名利得来,码头的局势,抽丝剥茧一番后,道出二人被算计进入了一个局,及其中的利害关系。 方徇听后,气的牙根痒痒。 之后,二人进行了长达三个时辰的密谋。 吃饭时,二人如往常般,喝酒吃肉,很是开心。 第6章 我为刀俎,谁为鱼肉 子时。 千虎堂。 堂主祁士离坐在儿子的卧室里,足足等了两个多时辰,他的神情越来越焦躁。 “吱呀” 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 一个脸色腊黄,一看就是被酒色掏空身子,脚步虚浮的年轻人,满身酒气,晃晃悠悠的走了进来。 “向南,不要终日流连那些烟花之地。”祁士离抬头看向门口,强忍愠怒没有发作,温声说道。 “爹,呃……这么晚了,找我……有事?”祁向南打了个酒嗝,自顾自的拿起桌上的茶壶对着壶嘴喝了起来。 祁士离尽管对儿子的行为极为不满,但他也很无奈,因为在许多大事上还得依仗儿子给拿主意,所以对此他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很多时候还要帮着他擦屁股,比如儿子没钱付嫖资的时候,吃霸王餐赖账被酒家找上门讨要的时候…… “近日,有风声说,坤沙帮将会有所动作。” 当祁向南瘫软无力的倚靠在椅背上,祁向离给儿子倒了一杯茶,推了过去。 “呃……坤沙帮有……动……作。”祁向南摇晃着坐直身子,端起茶杯撇着浮末,似乎醉意正酣,眼神中尽是迷离。 只不过,在他低头喝茶的刹那,眼底深处有一丝精光闪过。 “徐大彪似乎想要监守自盗,利用漕运便利,贼喊捉贼,吃掉那批平纱宫锦。”祁士离神色凝重的说道。 顿了一下,他又接着说道:“本来我们筹划许久,准备年底对码头动手,如此一来,即使让我千虎堂得手,也是得不偿失。” “他们吃得下吗?”祁向南仍在撇着浮末,开口打断道。 “那就不得而知了……听说徐大彪的身后有尊大佛。”祁士离摇了摇头,略一沉吟,说道。 祁向南将手中的茶一饮而尽,随即把杯子放回桌子上,站起身,步履蹒跚的摸索着走向床边“约谈一下云棠,相信他也不愿见到此事发生,大不了利益均分。” 随之,床上就传出了微微的鼾声。 祁士离见儿子倒头便睡,也不生气,在他看来事情只要能够解决就好。 他心中开始盘算着儿子所言的可行性,过了半晌,自语道:“只好如此了。” 于是,祁士离推门而出,计划着明天前往衙门与云棠商榷一番。 在祁士离离开后,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本来酩酊大醉睡的正酣的祁向南突然坐起身,眼神中不再有半点醉意朦胧的迷离,剩下的尽是清明。 这位鳢化城里赫赫有名的大纨绔,从瓷枕下拿出一封信,坐在桌子旁仔细看了起来。 若是此时祁士离在场,见到儿子如此举动,定会吓一大跳,因为儿子无论是在人前,还是人后,亦或是自己面前,从来都是一副纨绔大少的做派。 ———— 翌日清晨。 云家宅院。 云萱儿早早起床后,气呼呼的走出房间,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兴师问罪。 她很是气愤,觉得爹爹骗了她和弟弟,明明说好了一起回乡祭祖,结果他却在出了南门后就找了个借口一去不返,后来更是直接给娘亲来了封信,说是有要务处理脱不开身,便要娘亲独自在邙城张罗一切。对此,云萱儿已经忿忿不平了好几天。 昨晚从邙城回来后,她就卯足了劲,准备直接劈头盖脸的“呵斥”爹爹一番,可却发现他并未从衙门回来,这让她有气无处撒。 于是,就有了早起兴师问罪的一出。 云萱儿跑进南院,她知道爹爹有早起喂鱼饵的习惯,便急冲冲的来到此处,结果又扑了个空,南院里空空如也。 “王伯,我爹在什么地方?”云萱儿转头,忽然看到正在廊下摆弄盆栽的管事王伯,就笑着问道。 “是小姐啊,老爷早早去了衙门,这几天老爷总是早出晚归。”王伯说道。 “哦”云萱儿听到王伯的回答,小脸顿时变得愁眉不展, 她很是郁闷的离开了南院,心中想道:“看来今天又见不到爹爹的面了。” ———— 知府衙门,内堂。 “大人,乾北兵马司驳回了我们的请援书,看来武力镇压肯定是行不通。”贺鑫图将手中那封被兵马司驳回的书信放在云棠批阅公务的桌案上,说道。 贺鑫图的神色有些怪异,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兵马司在信中附了一段文字,原话是,亏你们还读了那么多圣贤书,行事最起码要在道义上站住脚,这么浅显的道理都不明白?” “鑫图,以你之见,下一步我们应该怎么做?”云棠拿起信封,将书信抽了出来,边看边问道。 贺鑫图摇了摇头,上次他就已经给云大人出了主意,借那位大人的势作为突破口,打开局面,不想结果却是碰了一鼻子灰。 “大人,鑫图无能,不能为大人分忧。”贺鑫图苦笑道。 “诶,鑫图此言可就折煞我了,若没有你贺鑫图,哪来今天的云棠。”云棠佯装不悦的说道,眼中满是真诚之色。 贺鑫图咬了咬牙,却什么也没说,他也不知道说什么,他绞尽脑汁也没有为大人再想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他觉得很惭愧,对不起大人的厚爱。 “鑫图,最近可有收到风声,坤沙帮……”云棠刚要说些什么,却被门外的声音打断了。 “大人,千虎堂堂主祁士离递上拜帖,声称有要事要面见大人。” 门外突然传来衙役的禀报。 在听到衙役的禀报后,云棠和贺鑫图对视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意外之色。 云棠想了一下,吩咐道:“请祁堂主到偏厅等候。” “是,大人。”门外接着又传来衙役应是的声音。 偏厅里。 祁士离大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拿起丫鬟端来的一杯茶,细细品了起来。 其实,祁士离根本不会品茗,他之所以这么做,完全是为了掩饰自己内心的焦躁不安。眼看贡锦借道的日子越来越近,自己所谋却是一筹莫展,他能不焦急。 “祁堂主,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我这知府衙门真是蓬荜生辉。”云棠进门就向祁士离拱了拱手,笑盈盈的说道。 随同进来的还有云棠的幕僚,贺鑫图。 “云大人,贺师爷,祁某不请自来,还望大人莫要见怪。”祁士离赶紧起身,也向二人拱了拱手,一脸歉意的说道。 贺鑫图只是微微颔首,并未接话,随后便自顾自的坐在一旁喝茶。 “坐下说,不知祁堂主此行找云某有何贵干?”云棠懒得继续寒暄,坐在椅子上,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 本来以云棠知府的身份是毋须对祁士离这个江湖草莽如此客气的,但是鳢化城如今的局势摆在这里,容不得他搬出知府的架子。 祁士离一愣,不过他也乐得如此“那祁某就直言了,近日我收到风声,坤沙帮似乎要监守自盗,对贡锦动手,不知大人可有耳闻?” “有所耳闻。”云棠点了点头。 “那祁某不说,想来大人也明白,若是徐大彪得手,你我双方的下场如何,就不必明说了。” 祁士离抿了一口茶,接着说道:“我千虎堂的话顶多是劳师动众,利益受损,而云大人,朝廷到时怪罪下来,那就不是利益受损那么简单了,丢失贡锦,保护不力……一项项罪名下来,到时……” 祁士离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神色凝重的看着云棠。 “老狐狸,这还叫不明说,你就差说牵连杀头了。”云棠心中暗骂了一句,面上却不露声色。 “祁堂主如此说,定是有了解决的办法?”云棠问道。 “祁某此次前来,就是希望能与大人共谋此事,你我双方合之,给坤沙帮来一个先下手为强,不知大人意下如何?”祁士离抛出自己此行的目的。 “哦” 云棠不置可否的应了一声,随后说道:“码头的利润可是不薄啊,不知祁堂主打算在事成后如何分配?” 祁士离并没有急着回答,而是将桌上的茶杯掀开,用手指蘸了一下茶水,在桌子上划了一条杠“合则皆利,自然是一半一半了”。 云棠的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又恢复如常“容我考虑一番,再予祁堂主答复。” “也好,希望云大人不要拖的太久,免得到时悔之晚矣。”祁士离言下之意再明白不过了。 贺鑫图将祁士离送出衙门,便回到了偏厅。 一进门,云棠就问道:“鑫图,你以为如何?” “我以为可行,正愁找不到突破口,祁士离送来的真及时。至于他说的一半一半,暂时先照他的意思来,等到衙门羽翼渐丰,到时什么一半一半还不是我们说了算。”贺鑫图关上房门,笑着说道。 云棠点了点头,他心中也是如此想的,只待一个契机扭转局面。 ———— 巳时。 清风渡。 石皓望着窗外皎洁的明月,想起爷爷的笑脸,心境才由跌宕归于平静。 他刚刚在心里将来到鳢化城后所发生的一切捋了一遍。 石皓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自己刚脱虎口,又卷狼窝,还被人算计利用,之后甚至自以为是看明白方徇上位的原因,哪晓得自己两人只是人家选的替罪羊而已。若不是老胡头谈起方徇,提到平纱贡锦,没有小孟随口说起长工集体告假,或许他到死都不会想通这一切。 这一切不过是谋划者为劫平纱贡锦而精心布下的一个局,而他们就是将来为之担上罪名,死无对证的替罪羊。 不过,在经历这番狡诈的危局后,石皓的心性得以拔高,不再是那个只在书上看世界的毛头小子。 静谧的月光下,石皓突然对着江面淡然的说道:“我为刀俎,谁为鱼肉?” 回应他的,只有江水缓缓流淌的哗啦声响。 第7章 角逐始 春节越来越近,鳢化城里处处洋溢着喜庆,人人脸上淌着笑意。但是,在这幅宁静祥和的画卷中,却又似乎透着几分不同寻常。 冬至夜。 扈江码头。 微风裹挟着绵绵细雨,投身在扈江,激起淡淡涟漪。鳞次栉比的船队,仿佛一条沉睡的巨龙俯卧江岸。 码头上,由于长工一窝蜂的告假,所以挂起的船头灯要比平时少了许多,因此缘故,周边地域就显得无比冷清。 石皓独自一人在清风渡吃了晚饭后,穿了一身崭新的灰袍,来到了食船。 今天是小年,方徇嘱咐食船为众人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宴。 有酒有肉。 当石皓踏上食船,映入眼帘的是一众人坐在长凳上,围在一起默不作声。 石皓拿起一个长凳,悄无声息地坐在众人的身后,只听众人中央一个声音传来,不是方徇还能是谁。 “我们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求的无非是一口饭,不是来给人当作傻子耍,卖了还要帮着数钱,更不能为了坤沙帮那些狗娘养的无辜送了性命,还他奶奶的是替罪羊。” 此刻,方徇已经将坤沙帮雇佣自己等人的歹毒用意讲与了大家听,厉害关系也已阐述,正在谴责坤沙帮。 如今,只需要大家的情绪达到一个至高点,那么就会有他想要的效果。 周围众人一听,立刻炸开了锅,群情激愤。 “他姥姥个天杀的,把老子当猴耍,你爷爷混迹江湖时,你他娘的还没出生呢……”一个年岁稍大的中年汉子骂道。 “就是,我们是苦力,但不是傻子。”有人跟着附和道。 “既然狗娘养的坤沙帮不仁,那就不要怪我们不义,一不做二不休,反了他们,劫了那狗屁的贡锦,老子们拼死拼活,为的不就是养活妻儿老小,如此正好,大家都有饭口吃,有钱赚,大家反了。”有个长相精明的小个子愤慨地大喊道。 “大家反了,干那些狗娘养的。”又有人附和一声。 “反了,反了,反了……” 众人齐声附和,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寒风凛冽中,一众人热血沸腾,情绪高昂,压过了冬日的酷寒。 石皓瞥了一眼坐在人群中那个有些贼头贼脑的小个子,颔首一笑,心说:“原来这人就是方徇哥埋下煽动气氛达到目的的关键一步,看来方徇哥还是蛮聪明的嘛,一点就透。” “大家静一静,我明白诸位的想法,但是凡事都要有个章法,我们要劫,要过好日子,但不能盲目而做,要有计划有条理的行事,厚积薄发,一举拿下。” 方徇的声音压过众人,他站起身,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接着又真挚诚恳的说道:“所以,我们要干,还要让那些算计我们的狗屁坤沙帮吃了亏也说不出,打掉牙往肚子里咽。” “有道理,听林工头的。” “我们反了,喝酒吃肉。” “我们听林大哥的,林大哥说怎么做就怎么做。” “有钱大家一起赚,跟林大哥干大家才能有好日子,干他娘的坤沙帮,我们干了,干了……” “干,干,干……” 众人的声音再次回荡在冷清的扈江,那个精明的小个子尤为情绪激昂。 方徇趁众人声势浩大,齐声高呼的时候,冲石皓眨了眨眼睛,那意思是看我做的咋样?他刚才目光扫过众人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石皓,只不过刚才那种情况不便多做停留,如今找到机会,他便通过此种方式致意。 石皓同时也在关注方徇,所以当他投来目光时,他也第一时间作出反应,他微微点头,以示赞许,换来了方徇微小幅度的咧嘴。 又过了一会儿,石皓起身离去,他知道这顿饭的目的已经达到,剩下扫尾也由方徇完成,按照二人商量好的来就可,自己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片刻后,一道单薄瘦弱的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中。 ———— 当石皓回到清风渡,仔细看过今日收到的一封密函,准备静下心来写回信时,却没想到孟小山居然来到了渡船。 “小孟啊,不是昨天就允你告假回家陪着娘亲了吗?怎么突然来码头了,今天可是冬至啊。”石皓放下正要抽出的信封,不着痕迹的拿起一侧的书遮盖住,望向孟小山,笑着说道。 孟小山有些扭捏,笑的很腼腆“大木哥,俺娘已经好了很多,俺心说趁着俺娘睡下,看看码头有没有活,能多挣一点是一点不是。” “可城门已经关闭,你怎么出来的?”石皓不解的问道。 “俺出来有一会儿了,找了一圈没找到一个人,林大哥还有九斤哥他们去哪里了?”孟小山先解释了大木哥的疑问,又问道。 “原来是这样啊,你林大哥他们晚上聚餐,看这个时间估计也快回来了。今天晚上没货到码头,你可以先回寝船休息,明天有货到码头,你再决定是多挣点,还是回去陪娘亲。”石皓一副原来如此的表情,接着又笑着嘱咐道。 孟小山一听聚餐,眼中立马冒出精光,只是很快又消退了,他一脸惋惜的说道:“早知道今天要聚餐我就吃过这顿再回去了。” 石皓听到这话,一阵愕然。 孟小山注意到石皓的表情,尴尬的挠了挠头,低头讪笑。 石皓哈哈一笑“小孟,快去吧,也不早了。” “那大木哥,我先去睡了。”孟小山说完就跑开了。 石皓在孟小山离开后,似乎忘了回信那回事,一脸若有所思。 ———— 同一时间,城郊庄园,奉壹分舵。 徐大彪跟着暗卫在庄园里七拐八绕,在角落里几个暗哨嗜血的目光注视下,目不斜视的走进了分舵议事堂。 “大彪,你来了,快过来坐,我为你引见一下,这位是我多年的老友闫峰闫大哥。”龙苛一见徐大彪进了议事堂,便笑着招呼道。 徐大彪明显一愣,他没想到这里除了龙舵主,还有一个人,而且看两人的座次,龙苛明显还要靠后些,这就说明了一些问题,至少此人的地位比龙苛要高。 “龙老弟,这位是?”闫峰望向徐大彪,笑着问道。 “徐大彪,坤沙帮的主事人,我的好兄弟。”龙苛哈哈一笑,说道。 “哦……”闫峰一脸恍然的表情,心说一个坤沙帮的老大,何须如此隆重介绍,谁记得他是哪根葱,谁还能不知你龙苛说这话是给谁听。 徐大彪一听龙苛的介绍便明白了这人是谁,青禳分舵的分舵主闫峰,论在舵中的地位,比龙苛还要高出一筹,他赶忙抱拳说道:“原来是闫舵主,久仰久仰。” “哪里哪里,徐老弟客气了。”闫峰哈哈一笑,同样一抱拳。 待徐大彪在末位就座,龙苛说道:“大彪,这次找你来,想必不用我言明,你也应该明白用意。” “舵主,是为了商议两日后行动的具体事宜,确保万无一失吧。”徐大彪说道。 “没错,此次行动……” 龙苛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徐大彪开口打断了,只听他说道:“舵主,在此之前,大彪有一事需向您禀报。” “哦,说来听听。”龙苛一伸手,示意徐大彪继续说下去。 “近日传回消息,似乎那些新人察觉了我们的用意,有所异动。”徐大彪郑重其事的说道。 龙苛听后,哈哈大笑:“这事啊,无妨,那点人还能整出什么幺蛾子,这次闫大哥过来,就是为了辅助我们一举拿下那批贡锦,谅那群小毛孩也翻不了天。” “就是,闫某这次过来,带来的都是精锐,实在不行直接让那些人消失又如何。”闫峰跟着大笑,满不在乎的说道。 “唉,此事不易节外生枝,你忘记那位大人的嘱咐了。”龙苛一听闫峰的话,立马拒绝道,并且搬出了那位大人。 闫峰一听那位大人,笑容立马收敛,一本正经的说道:“的确不易节外生枝,那就便宜了那些人。” 徐大彪听着二人满不在乎的言语,本想提醒他们小心驶得万年船,结果在听到那位大人四个字后,生生将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他可是在龙苛嘴里听到过那位大人底细的只言片语,深知那位的可怕,他可不想一个不慎,明天起来就已经身首异处。 之后,三人开始商议行动的具体事宜,及细节,直到第二天天明,徐大彪才满脸疲惫的出了这座庄园。 ———— 知府衙门。 云棠与祁士离再次聚在了一起,今夜要“点兵点将”,为了两日后的一锤定音,两家得利。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筹备着。 ———— 腊月二十四,戊时。 鳢化城。 燕雀酒楼。 两个年轻人坐在酒楼一角的八仙桌旁,桌子上摆着几碟小菜,两壶温酒。 坐在靠墙位置的正是石皓,而另一人则是千虎堂少堂主,祁向南。 “安……排好了?”祁向南依旧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晃悠着给石皓倒了一杯酒,由于手臂不受控制的晃动,酒水洒了不少在桌子上。 “林大哥安排了人手,一旦他们动手,我们就可以浑水摸鱼。”石皓夹了一块东坡肉,放入口中,边咀嚼边说道。 “大家都说千虎堂的少堂主是个不折不扣的大纨绔,酒色财气样样精通,如今一看,倒不尽然……”石皓也给祁向南倒了一杯酒,仿佛多年的老友般,笑着说道。 “诶……谬赞了,还……还需努力啊。”祁向南一摆手,极力作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打断道。 只是这般作态,配上他醉酒的糗样,实在是滑稽至极。 “我很……很好奇,你这十几岁的脑袋是……怎么长的?你怎么就能断定我看了那……那封信后就能答应合作。”祁向南眯着眼睛,不经意的扫了一眼迎面而坐的少年,突然一改话锋的说道。 石皓只是笑而不语,过了好一会儿,仿佛耍无赖般,说道:“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你再请我喝酒,我就告诉你,现在不可说。” 祁向南可没想眼前的少年真的会说出答案,不然在第二封回信上就应该告知自己了,既然当时没说,那现在就更不会说,这是他的猜测,也是一种没来由的直觉,好像两个才华横溢的人,彼此之间惺惺相惜,某些事情上,不用明言,也能揣度意会。 他对这个最近才进入自己眼线的神秘少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心中更是感慨万千:“如此心性居然还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心思缜密,计谋无双,除了相貌长得不尽人意外,似乎其他都要强过我。哎,枉我一向自诩赛太亟,哪里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古人真是诚不欺我。” 石皓见自己说了这番话后,祁向南装傻扮醉的更起劲了,便也不搭理他,自顾自的吃了起来。 之后,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着,基本都是祁向南想旁敲侧击了解石皓的身世来历,石皓只是敷衍的应和,搪塞两句,或者直接当作没听见。 祁向南也不生气,仍然乐此不疲的说着,还是那般摇摇欲坠的醉态,可就是不见醉倒。 就这样,二人一直聊着,直到整间酒楼的客人都相继离去,酒楼催了三遍要打烊,祁向南才依依不舍的与石皓告别,离开燕雀酒楼。 城门关闭,石皓直接选了一家就近的客栈住宿一晚。 ———— 距离鳢化城不知多少里的一处荒木林中。 荒木林大到无边,其中有一行八人,骑着高头大马在林中穿梭了三日,仍然看不到边际,他们甚至觉得自己迷路了。 “大哥,怎么办?” 这一伙人正是当时一路追杀石皓二人至龟驮峰的奉壹八将,说话之人正是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 “回去,我们上当了,那俩兔崽子反利用了我们,摸准我等不会细查那些小城的心理,来了个反其道行之,躲过了我们的追查,我们立刻回去,严密排查那些漏掉的小城。”精瘦汉子目光森然,咬牙切齿的说道,说完率先调转马头。 “大哥,出了这荒木林我们先去附近分舵换一批骏马,这些马已经是强弩之末了,万一半路马不行了,我们就要徒步而行。”白面书生尹铮见大哥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担心其乱了方寸,只顾追杀那二人,不明白如今的处境,便出言提醒道。 “你说的对,我们先去换马,再去追杀那俩小兔崽子。”精瘦汉子听了尹铮的话后,点了点头,回话后直接策马向来时的方向奔去。 另外七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数人心中在想:“这还是那个无论多大事都是一副临危不乱,镇定自若面孔的大哥吗?” 不过,想归想,大哥的命令还是要执行,众人也赶紧策马追了上去。 第8章 尘埃落定 腊月二十五,酉时,夜幕还未完全降临,天边还泛着一线霞光。 知府衙门接到户部令,贡锦于今晚抵达鳢化,各地方府衙皆要确保平纱贡锦的顺利通行,接到命令后,云棠立即执行,吩咐属下大开南北两门。 北门外,扈江码头。 徐大彪站在护栏旁的高处,望着一众苦力,嘱咐道:“兄弟们,今夜之事不能有任何差池,做得好每人奖励十两白银,做得不好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你们,希望诸位兄弟在今晚的事情上各司其职,齐心齐力的完成。” 方徇低头不屑的小声嘟囔:“说的好听。” 这番恩威并施的言辞,石皓听在耳中,只当放屁,不明白的还以为坤沙帮如何如何厚待苦力,但如今大家都知道坤沙帮是想让大家送死,做替罪羊,谁还会听他这些狗屁废话,还奖励,给谁奖,死人? “帮主放心,我等定当竭尽全力护佑这批货物出离鳢化城地段,不负帮主重托。”方徇作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率先表忠心道。 “我二牛也会尽全力保护货物的。”又有人说道。 “誓死护佑。” 不知道谁喊了一嗓子,接着大家齐声喊道:“誓死护佑,誓死护佑……” “大家如此说,徐某就放心了,我在这里多谢兄弟们的鼎力支持。”徐大彪压了压手,谦逊无比的说道。 接着他又看了看天色,神色瞬间变得肃然,厉声说道:“大家现在就回到自己的司位上去,一切谨慎小心。” 大家应是,各自离去。 待众人走远,徐大彪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冷意。 石皓直接回到清风渡,方徇紧随其后,两人落座后,石皓说道:“方徇哥,一会儿我去探底,你告诉兄弟们,一炷香后到这里集合,千万嘱咐大家小心。” “好嘞,石头,一切都听你的,我这就去。” 方徇也不耽搁,直接出了清风渡,准备挨个去传话,叮嘱。 ———— “祁堂主,属下是云大人手下捕头莫广,奉大人之命前来听从堂主调遣,这次大人借调六县衙门精壮三百余人,另择知府衙门皂隶、精壮二百人,共计五百余人,一并交由堂主指派。” 北城内,与北门相距百余丈的巷子里,黑压压一片,全是人,为首二人中的一名脸上有刀疤的壮汉抱拳向另一人小声说道。 另一人则是千虎堂堂主祁士离,只听他笑着说道:“哦,本堂主这次也是倾巢而出,率帮众三百余人,如此一说,我方人马共计八百余,那么今晚要拿下坤沙帮应该是十拿九稳。” 莫广笑着附和道:“想来绝无问题。” 顿了一下,祁士离又说道:“根据安插在坤沙帮内部的细作传回的消息,坤沙帮将会埋伏在岸边,待供锦运到码头上了货船,便会动手抢夺。” “我们只需等坤沙帮冒头,便来个黄雀在后,直接送他们上路,不要手软,一个不留。”祁士离双眼盯着城中的主干道,语气平静的说道。 “另外,那批平纱贡锦我们就不必管,想来云大人肯定会安排好。”祁士离犹不放心,又叮嘱了一句。 “是,莫广谨听堂主吩咐。只是……”莫广先是应是,后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莫捕头有话直说,不必吞吞吐吐。”祁士离瞥了莫广一眼,说道。 “属下听闻外界传言,说是坤沙帮帮主徐大彪乃是小成境初阶的强者,不知若是此事为真,堂主可有应对之策?”莫广说道。 祁士离听到这话一脸恍然,却又不觉得意外,他捋了捋胡子,笑着说道:“此事莫捕头尽管放心,那人由我对付,你尽管应对其他人,莫要辱了自己的捕头威名便是。” “既如此,属下便放心了,我这便去探查一下码头那边的动静。”莫广神色突然变得恭敬无比,说道。 祁士离点了点头。 莫广靠着墙根,身手矫健的腾挪翻越,很快消失在巷子里。 祁士离继续注视着城中主干道,眼睛眨也不眨。 ———— 扈江边,一艘极不起眼的破旧小船上。 一张陈旧的短腿四方桌,三张蒲团搁在三侧,两个人。 石皓掀起布帘,还没往里走,就听到两个人夹枪带棒的声音。 一人说:“外面传言千虎堂少堂主是个无恶不作,为非作歹,只知声色犬马的纨绔大少,今日一见,传言确有一真之处。” 另一人说:“人……人都说……说知府大……人是个胸无点墨,昏庸无能,只知……知溜须拍……马的狗官,今日一见,见……见面不如闻名嘛。” 石皓一听,满头黑线,他笑着坐在空余的那张蒲团上,抱拳道:“云大人,祁兄。” 坐在上首位置的云棠,本来铁青着脸,见到石皓后,神色瞬间缓和了许多,他冲着石皓轻轻点了点头。 这已经算是云棠对后辈的极大礼遇,当初金老向他推荐吕大木的时候,他其实并不看好这个年轻人,心说这样的年龄,有什么阅历,能有什么好主意解决当前的困局,不过金老的面子不能博了,于是就怀着敷衍的心思见一见,也算对金老有个交代。也就是这一见,改变了这个叫作吕大木的年轻人在他心中的想法,说是刮目相看一点都不为过,他的眼光,策略,计谋,手腕,无一不让他震惊。这也奠定了后来在得知坤沙帮将要劫贡锦时,云棠心中想到的第一人就是吕大木,这才有了二人如今的合作。 后来的某一天,云棠再一细想,心中的震惊更是无以复加,他甚至觉得可怕,似乎如今的局势都是那个叫作吕大木的年轻人在一步步推动,落子见全局,非将便夺帅。 “大木兄……啊,你可来……了,呃,可想……死我了。”祁向南打了个酒嗝,依旧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说着胡话。 石皓直接无视他,看向今天穿了一身朴素长袍的云棠,说道:“大人,我刚刚去摸查过坤沙帮的底,他们的人马都埋伏在岸边,及靠近码头的几艘载有货物的船上,而且似乎人数不少,身手矫健,不知大人可有把握……” 石皓虽然没有把话说的太明白,但云棠一听就知道他要讲些什么,他可是混迹官场多年的人精。只听他说道:“你所说之事,我昨日已经得到消息,似乎坤沙帮的靠山,“奉壹”在鳢化分舵的舵主龙苛向青禳分舵求援,借来了不少人。” “奉壹”石皓心中大惊,他瞬间明白了许多之前没有想通的事。 “大木,你听过奉壹?”云棠发觉吕大木的神色有恙,问道。 “哦,没听过,第一次听说。”石皓担心云棠生疑,赶紧随口敷衍了一句。 云棠点了点头,也不对奉壹多做解释,继续说道:“不过你大可放心,我在先前就打算趁着这次机会,灭了奉壹那乱贼组织的分舵,所以三日前我就已经八百里加急,向圣上递上剿贼的折子,乾北兵马司接令,已指派岷岭边卫军出兵三千,荡平鳢化分舵,现在可以说是兵马围城,那些乱贼插翅也难飞。” “大人考虑如此周全,是吕某多虑了。”石皓听后,笑着说道。 云棠摆了摆手,并没有接话。 “云……大人,若……是上面允许的话,你……是……是不是也想趁这个机会将我千虎堂也一并抹杀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响起。 只见祁向南正拿着一壶酒往嘴里倒,见两人看过来,冲二人咧嘴一笑。 别说,之前云棠的确有这样的想法,只是上面不发话,他也不敢擅自行事,再说边卫军也不会听他的,单凭自己的人手还灭不掉千虎堂,而且那祁士离似乎是小成境高阶的强者,也不好惹,云棠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 对于此时这千虎堂少堂主的突然发问,云棠只当作没听见。 “云大人,祁兄,吕某就先行告辞了,时间一长,恐生其他事端。”石皓向二人一抱拳,笑着说道。 也不等二人回话,石皓就行色匆匆的出了小船,直接去寻方徇。 方徇此刻正在食船上秘密组织人手,准备等下给坤沙帮来个暗度陈仓。 石皓想也不想的就来到了食船,这是之前二人就商量好的。他一上来,也不废话,直接说道:“林大哥,情况有变,直接带着兄弟们执行第二套方案,偷梁换柱。” 方徇先是一愣,接着说道:“那我马上给兄弟们重新制定行事步骤及分配任务。” 方徇虽然不明白石皓为什么突然改变行动方案,但他知道石头这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他只需要执行就好。 石皓点点头,他之所以不是自己去分配,是因为这些人更愿意听方徇的话,可能是他更擅长与人打交道,也可能是他那为众人谋福祉不遗余力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 方徇说干就干,坐在中央直接给大伙重新指派今晚行动的具体任务。 石皓则是悄悄的下了船。 ———— 城郊庄园。 鳢化分舵。 龙苛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自斟了一杯酒,又给对面的闫峰满上一杯。 二人一同举杯,轻轻碰了一下,相视哈哈大笑。 在他们看来今晚之事已成定局,现在只等消息传回,贡锦到手。 ———— “将军,骠下已经从那护卫口中探知,龙苛正在庄园中饮酒,而且还有一人正在与之对饮,想来那人就是青禳分舵的舵主闫峰。” 距离鳢化分舵不远的一处灌木丛中,密密麻麻挤满了轻装军士。一名黑卫兵,向身穿盔甲的将军汇报道。 “好,传我命令,一旦那边动手,我们便立刻冲进去,除了这二人若可能就活捉外,其他奉壹成员不用留手,就地格杀,这二人也可视情况而定,活捉不了,便格杀勿论。”将军望着前方的庄园,语气平淡的命令道。 “是,将军,骠下立刻传令。”黑卫兵神色一肃,领命道。 灌木丛中不一会儿就传出了簌簌声,及兵器的嗡鸣声。 ———— 南门口,牵引着无数人的心弦。 鳢化城里的百姓不会知道,这里即将发生一场杀戮。也许很快就会知道,会听到声响,但他们不会站出来,因为怕死是人之本性。 戌时。 南门口响起马车压在石道上发出的“硌吱硌吱”声,在这宁静的黑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紧接着,一辆辆马车驶进鳢化城,轻骑、护从分列左右,壮工紧随其后。 由马车入城开始,一场紧张且扣人心弦的各方角逐正式开始,尘埃谁落,将举成败。 车队出了北城门,驶过沿江道,停在扈江码头,在为首之人一声“扛货登船”的大喝后,壮工齐齐将贡锦扛在肩头,排列有序的登船。 “动手” 埋伏在岸边与船上的坤沙帮众,及鳢化、青禳两分舵的精锐,在接到徐大彪的命令后,全都手持兵刃,冲向码头。 没有喊打喊杀声,只有短兵相接,兵器碰撞的铿锵声,火花四起。 那名为首的轻骑将军明显没有反应过来,过了半晌,反应过来的他,瞬间大惊失色,大喊道:“敌袭,迎敌。” 轻骑将军很胆怯,他只是个吃太平粮的挂名将军,根本就没见过这等阵仗,况且他所带来的人一共加起来只有二百余人,对敌作战他更是完全不会。他从没想过,有人敢胆大包天的劫取皇家之物。 此时,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带来的轻骑、护从、壮工相继倒下,哀嚎遍野,撕心裂肺的叫喊。 就在此时,从城中突然冲出大批人马上了沿江道。 轻骑将军立刻精神一振,他以为是救兵赶到,于是他大声呼喊道:“兄弟们,坚持住,我们的救兵来了。” 其实,这位轻骑如此理解也没有错,祁士离等为了自己,同样为了得到某些利益,巩固自己在城中的地位,杀坤沙帮,也是帮了这伙运送贡锦的护卫。 祁士离带来的人一上来就冲入战团厮杀,一时间战况愈加混乱激烈。 “他姥姥的,狗日的祁老狗,敢在背后阴老子,老子就看看今天谁死谁活。” 徐大彪本来看着即将一边倒的局势很是高兴,不想眨眼间又有一伙人加入战团,局势瞬间变得不明朗,他定睛一看,原来是祁士离那老狗带来的人,他恶狠狠的骂道。 “徐老二,不要动那么大火气,马上你就不会为这些事烦心了。”祁士离也看到了徐大彪,他笑眯眯的说道。 “什么?”徐大彪完全不知道这老狗在说些什么。 “因为……你马上就要死了。” 祁士离说着,脚下猛然一动,闪电般出现在徐大彪身前,化掌为拳,一拳击向徐大彪的眉心。 “砰”的一声,只见徐大彪倒飞出去十几米,直挺挺的砸在地上,身体一个劲的抽搐,他的眼睛外凸,睁的老大。 也许他到死才明白,为何他一个小成境初阶的高手,居然连出手的机会都没有。 祁士离不再看徐大彪一眼,他又一拳放倒两个坤沙帮的人,一步一挥拳,一步一出脚,皆有人倒下。 战况愈演愈烈,局势变得胶着。 ———— 与此同时,城郊庄园里。 一场屠杀正在进行着。 鳢化分舵精锐尽出,剩下成员虽说不算乌合之众,但也强不了哪儿去,他们哪里是这些战场厮杀无数次的正规军的对手。 当岷岭边卫军踏入庄园的那一刻起,就意味着庄园里面的人是送人头的。 当龙苛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这个消息,他气的摔杯掀翻石桌,还与多年老友闫峰反目。 也不怪闫峰,他带来这么多青禳分舵的精锐,可能全部要折在这里。 不过,他俩也不是傻子,短暂的争吵后,直接进了暗道,逃离了庄园,放弃了这里的一切。 剩下的,就只有边卫军在收割生命。 ———— 当战局打响,兵刃碰撞,厮杀声四起的时候,那艘被壮工扛上贡锦的货船,再没有引起这些人的关注。即使有声响,也瞬间被厮杀声淹没。 此时,扈江水下突然冒出数十人,个个黑衣蒙面,他们悄然的从货船掩盖的另一侧登船。 片刻,一捆捆严密包裹的贡锦被绳子提着放入水中,一捆落水后,被水下之人解开,又将一捆事先准备好的绑上,让船上之人拉起摆放原位。如此往复,一炷香的功夫,全部完成。 眨眼之间,船上一切恢复原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只不过,若是细心观察,还是能够发现船上的湿漉水渍痕迹。 ———— 大半个时辰后。 扈江码头的战斗,在岷岭边卫军的加入下,局势骤然间一边倒。 不一会儿,坤沙帮、鳢化分舵、青禳分舵的大部分人马就被边卫军击杀。 ———— 青风渡。 石皓一袭灰袍,站在船头,望着码头的方向,喃喃道:“今夜尘埃落定,唯差一人而已。” 第10章 云府这顿年夜饭 “萱儿,怎么说话的。” 当石皓另一只脚也踏进三院,又听见一声女子轻柔的嗔怪。 在门前柱子旁,云萱儿只是斜瞥了石皓一眼,便脚步轻盈的出了院子。 “这孩子”美妇人无奈的摇了摇头。 “夫人”石皓赶忙向院子一角作揖行礼。 美妇正在修剪桃枝,见少年这般有礼,便放下手中的物事,笑着说道:“大木来了,先去里屋坐,云棠已经嘱咐过了,若你来了,便叫他过来,我这就去书房寻他,等他一来,便能开饭了。” 石皓微微一笑,待美妇走向另一侧的阁楼,才迈步走进内堂。 一进门,石皓就细细打量起内堂的格局和摆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孩童提灯照烛巷的曲屏风,移步再行,正对中央的是一张八仙桌,四周摆放着八只曲脚凳,在其后高堂之上是一张花梨木的长案几,案几两头有一对花纹素雅的官窑瓷器,案几紧靠的墙上挂着一幅排面很大的《缥缈峰图》。左右两侧分别靠墙摆放两张太师椅,居中一张茶几,两侧墙上分别挂着四幅字,四幅画。整体格局,以淡雅简洁为主。 “大木也懂这些?” 就在这时,云棠走进了内堂,跟在一旁的,还有刚才的美妇。 “大人”石皓先是行了一礼,又赶忙摇头道:“不懂,就是瞎看看。” 石皓即使看出了格局所彰显的内里含义,他也不能说,不然今晚这顿年夜饭可就吃的不安稳。谁知道云棠在晓得自己的心思被人看穿后,会不会翻脸无情。所谓深渊有底,人心难测。 云棠别有深意的看了石皓一眼。 美妇在一旁说道:“你们先落座,我去叫萱儿他们,顺便安排下人上菜。” 云棠点了点头“菁蓉,开几坛好酒。” 菁蓉先是一愣,随即点头答应,临走时,目光不经意的从石皓身上扫过。 二人分宾主落座,云棠吩咐下人端来两杯茶。 云棠端起茶杯,轻轻撇着浮末,似是很随意的问道:“目前码头的事务都交由林旭打理?” 石皓点头“林旭哥做起来已经顺手了,我只能做些搬搬抬抬的活,料理一些杂事,就不参合码头的事务管理了。” “听说你们是前些日子才到了本城的。”云棠悠悠抿了一口,说道。 “是的,家乡遭了水灾,逃荒误打误撞进了本城。”石皓再次点头。 这话他早和方徇商议好了,所以也不担心任何人追问追查。 “大木梓里何地?”云棠接着问道。 “阌乡”石皓不假思索的说道,阌乡发大水冲毁良田万顷,淹没无数村庄的祸事,周边几国俱应有所耳闻。 “哦,原来是戽国畋州郡的阌乡,听老友说那边的孜阳马十分彪悍勇猛,乃是一绝。”云棠似乎来了兴致,嘴角也泛起了几分笑意。 “那是白马郡的孜阳马,可不是畋州郡,南辕北辙了。倒是那马确实是彪悍,可日行千里,夜行八百。而且,吃起来味道鲜美,很有嚼劲。”石皓轻轻摇头,眉眼含笑,一脸怀念之色的说着。 孜阳马,石皓在爷爷的典籍中有看过详解,早就熟记于心。 “哦,那是本官记错了,唉,年龄大了,记性越来越差了。”云棠一脸恍然,并有一丝自嘲之色。 “大人正值当年,何来老一说,大人莫要嬉之。” 石皓拍了个无伤大雅的马屁。 云棠呵呵一笑,道:“喝茶喝茶。” 就在这时,云夫人领着云萱儿和云帆进了内堂。 云萱儿依旧一副不待见石皓的样子,喊了声“爹”后,自己落座,从始至终没看石皓一眼。 倒是那人小鬼大的云帆一落座,就对着石皓挤眉弄眼,张口想说些什么,不过看了看一旁的云萱儿,还是一句话没说,有些闷闷不乐的样子。 菁蓉也落座后,很快,下人就上了十几碟家常菜式。 云棠将两坛陈年佳酿往石皓面前推了一坛,自倒了一杯,然后看着石皓说道:“这是家宴,不必如此拘束,在此之前,我先为你介绍一下在座之人。” “内人菁蓉” “小女云萱儿” “犬子云帆” 在云棠介绍过几人以后,他端起酒杯对着石皓遥举了一下,哈哈一笑“我自己就不必介绍了。” 石皓赶紧给自己满上一杯,双手捧杯,看向云棠“折煞晚辈了,晚辈敬大人一杯。” 二人饮下,云棠佯装责怪的说道:“哎,不必如此拘束,别一口一个大人大人的,显得生疏。你的年龄比萱儿大不了多少,不嫌弃的话喊我一声伯父。” “云伯父”石皓听完张口就来,他心想傻子才不愿和从四品的官员扯上关系。 他这一喊明显把云棠整的愣住了,他没想到这年轻人还是个不同寻常的厚脸皮。 不过他随即就呵呵一笑,点头答应。 自从坐下就低着头的少女,这个时候翻起白眼,嘴里小声嘀咕道:“不要脸。” “萱儿” 美妇这次的语气明显比先前在进院时的嗔怪加中了几分。 石皓微微一笑,只装作没听见,又给自己倒满一杯,就要站起身再敬云棠一杯,却被他给阻止了。 “不必如此拘礼”云棠说道。 石皓只好作罢,又看向一旁的美妇说道:“菁蓉伯母,晚辈吕大木敬您一杯,趁着年三十,祝您与家人,快意吟诗句,乐在得团圆。” 菁蓉掩嘴咯咯一笑,虽有三十年华,却是笑的别样妩媚动人,只听她说道:“没想到大木还是个满腹经纶的才子。” “马屁精”云萱儿又在一旁小声嘀咕。 不过这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石皓身上,倒没人听到这句话。 “萱儿,帆儿,你二人也敬你大木哥一杯。”菁蓉转头看向云萱儿二人,说道。 “什么哥哥,我不去,从哪儿找来的寒酸丑八怪,还妄想给我当哥哥,别做梦了。”云萱儿直接一仰头,毫不掩饰鄙视之色。 “萱儿”云棠重重的磕了一下酒杯。 菁蓉也是脸露不快,不过还是用眼神制止了云棠的发作。 一直没吭声的云帆,晃晃悠悠的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拿在手里,甩着小短腿跑到石皓跟前,向着他挤眉弄眼“大木哥,我敬你一杯,一会儿再替我姐敬你一杯。” “云帆……”云萱儿一听就不乐意了,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娘亲的眼神阻止了。 石皓本来心里却有怒气,这小丫头片子自己招她惹她了,处处针对自己。不过,一见这小家伙的样子,他乐了,云帆的一杯茶,跑的过程中,洒的地上身上都是,到他跟前就剩点底了,还故作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说话,实在是引人发笑。 石皓揉了揉云帆的脑袋“大木哥干了,云帆不必再敬了,大木哥心领了。” “那不行。”云帆一听,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似的,甩着小短腿又去倒茶去了。 如此一幕,再次上演一遍之后,云棠动筷,其余人才各自动筷夹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云棠的脸上已经微微泛红,说话也有些打颤,显然已经有了不少醉意。 只见他双手撑着桌子站起身,步履蹒跚的往石皓身边走,菁蓉想去扶他,却被他阻止了。 石皓连忙起身,他也有些上头,不过还是能保持清醒,他走过去,搀扶着云棠坐下。 云棠一抬手,指了指他的位置,示意他坐下。 石皓只好又回到自己的位置坐下,这时就听云棠吐字不清的说道:“大木……大木……啊,今天……也没……外……外人,你……就……就和伯……伯父说……说……那批平纱……贡锦是不……是被你拿了,即使是你……你拿了,伯父也……也不会怪你,更不会……会拿你怎么样……你放……放心。” 云棠的眼中全是醉意朦胧,就这样眯着眼睛看着石皓。 石皓心中一个激灵,醉意顿时全无,原来这顿饭的用意在这里。 不过,石皓面上神色不变,依然是那副微醺的样子,说话也有些含糊“云……伯父,大木……已……已经说过,那晚……我们……分开后,我就回……回了清风渡……等……消息,就再也……没出来过,直到消息传回……的第二天我才……才知道贡锦被人换了。” “哦,那……怎么贺师爷……告诉……我,那晚……后半夜在码……头对岸,好像……像看到了……常在你身边的林……林旭。”云棠自顾自的喝了一杯酒,嘴里含含糊糊的说着。 石皓拿着坛子站起身,晃悠着走到云棠身旁,给云棠倒了一杯酒,说道:“绝……绝无可能,林旭哥与我……那晚都……吓破胆了,躲在……在清风渡里,连……看……看都不敢看……外面的情况。” 石皓这话是在当晚偷梁换柱之前就想好的应对之策,当然,若是有人问方徇,他肯定也会这么说。 “孬种”云萱儿给云帆夹了一块鸡翅,极度鄙夷地说道。 “姐姐,我还要吃那个,那个,还有那个。”云帆也不合时宜的点着盘子说道。 “吃,吃,就知道吃,一晚上就光顾给你夹菜了。”云萱儿忿忿的说道。 云帆委屈的噘起小嘴,不敢再说话。 “如此……说来,那应该……是……贺师爷……看错了。”云棠抬手喝下石皓所倒之酒,说道。 石皓点点头,肯定道:“想来……应该是……是……贺师爷看错了。” “既然……与你……无关,那我们……们继续喝酒。”云棠嘴角含笑的说着。 “云伯父……那晚辈,再敬您……一杯。”石皓站起身,举杯说道。 二人就这样一杯一杯的下肚,直到亥时,石皓才晃晃悠悠的离开了云府。 待到石皓的背影消失在云府大门前,那本来趴在桌子上,烂醉如泥的云棠猛的坐起身,哪还有半点醉意,双目迸出慑人的精光,仿佛要穿透曲屏风般,一脸沉思之色。 菁蓉刚才带着两个孩子回房睡觉,这才返回内堂,就见云棠已然醒转,她略有埋怨的说道:“何必如此呢,他还只是个孩子,你会不会想多了?你让拿酒时,我就觉得不对劲,这孩子我还是蛮喜欢的,既然不是他,就不要再去针对人家了。” “孩子,你见哪个孩子有如此心性,我看就算不是他,也与他脱不了干系。”云棠冷冷的说道。 “再说了,朝廷如今彻查此事,若是最后毫无结果与定论,天知道到时候会不会拿我开刀,到时功不抵过,就真的要受牵连了。”云棠叹息着说道。 “哼,我看你就是想多了。”菁蓉也不多说,转身就要离开。 “菁蓉,你等一下。” 这时,云棠却叫住了菁蓉,他说道:“明日我要去趟京都,恩师传信于我,说是有要事相商,不能耽搁。” “这边若有什么事,你就与鑫图商议解决,若是解决不了,就传信于我,我会尽快赶回来。”云棠郑重说道。 菁蓉点了点头,这才出了内堂。 云棠也出了内堂,看了大门口一眼,脚步沉稳的走向卧房。 ———— 扈江码头。 石皓醉醺醺的走进清风渡,一关上房门,立马精神抖擞,他望向正独自坐在桌前喝闷酒的方徇,也往对面一坐,笑着说道:“方徇哥,等我呢?” 方徇本来就十分气闷,一听这话,气就更不打一处来,他扯着嗓子吼道:“你他娘的死哪去了,让我一个大老爷们,除夕一个人躲在这里喝闷酒。” 说着说着,都有哭腔了,却听到石皓哈哈一笑“来,方徇哥,我陪你喝,今晚我们兄弟俩一醉方休。” 方徇一听,顿时转泣为笑,跟着又哈哈大笑。 一人一坛烈酒,同时喊道:“干”。 第11章 丧家之犬 春节过去,百姓又重归为生计奔波忙碌地日子。扈江码头那夜曾经轰动一时的血雨腥风,也渐渐淡忘在人们的记忆中。 已有数日云棠都没再来找过石皓,做一些旁敲侧击的试探。听祁向南说那是因为官老爷不在城中,似乎去了京都。 如此一来,石皓便有了许多闲暇时间。和老胡头下两局,陪着纨绔大少祁向南在城内风花雪月,也都成了家常便饭,当然,底线还是有的,如今在大少圈内他也算是有了点名气的清流。再不是就想着如何整顿整顿码头,偶尔也会想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去走,日子倒也乐得自在。 对弈,风花雪月,这两件事暂且按下不表。至于以后的路往哪个方向走,该怎么去走,石皓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来。唯一想通的就是码头的整顿事宜,刻不容缓,长工已经悉数返回,他要做的就是人心的聚拢,在往后的日子里,自己可控的范围内,言达必执。 至于长工一窝蜂离去的原因,他不想计较,也懒得计较。这些人也是担着妻儿老小一大家子生计的主心骨。 有些事的底线不容逾越,有些事却是冤有头债有主,石皓不会做的太绝,人未犯我,他会留一线。 ———— 城南郊外。 一处农庄的酒窖里。 龙苛与闫峰刚刚上演完一场全武行。二人如今的状况,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凄惨”。比之石皓两人仓惶逃窜进城时的状况还要不如。 不大的酒窖里,破裂的酒坛碎了一地,当初被追杀逼不得已躲在此处的两人,十几日来全靠酒水充饥、解渴、防冻,也幸亏他二人有功夫底子,农庄一家子年中又不在家,否则二人如今有命没命窝藏在这里,还是两说。 大打出手后的两人,虽然蜷缩在酒窖两端,但却毫不松懈连日来的警惕,小心提防着彼此。 蓬头垢面下是两张惨白的面孔,嘴唇干裂发青,衣不蔽体,冻得瑟瑟发抖。 处境堪忧,是出也不敢出,逃也不敢逃。外面从没放弃对他二人的搜捕,临城布防从年前到眼下,边卫军从未懈怠,各个关卡更是严查死守。 怎一个凄惨了得! “闫大哥,我们再打下去也没任何意义,眼下情况已然如此,还是想着怎么逃离此地为妙。”龙苛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打破僵局道。 闫峰抬头斜瞥了龙苛一眼,鼻中冷哼了一声。 “若是我没有猜错,我们都被人算计了。”龙苛继续说道。 闫峰终于抬头正视了龙苛一眼。 龙苛一看闫峰有听下去的意思,接着道:“那批在码头上最后收下的苦力,本来是用作成事后的替罪羊,当时大彪有来禀告说是那批人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用意,当时你也在场,我二人还毫不在意的认为他们翻不出浪花,小题大做,现在一想,会不会一切都是他们故意引官府、千虎堂,与我们血拼……” 龙苛并没有点名石皓二人的身份,眼下只能烂在肚子里,不然总舵知道,非活剐了他不可。 “就算你说的是真,我们也出不去,谈报仇之类的有何意义,再说了,就连总舵我们也不能回去,回去也是个死。”闫峰眼神闪烁,语带讥讽不屑地说道。 龙苛往前挪了挪身子,道:“闫大哥,春风楼的花魁小楚嫣是我相好的,我在她身上砸了不少银子,而且她有把柄在我手上,鳢化城肯定已经搜过不知多少次了,现在我们去她那躲几天,等风头一过,我们再设法出城。” 顿了一下,他又说道:“我早年间与沧海宫的一位执事有些交情,只要出了鳢化城,报仇之事自然无虞。至于总舵那边,我兄弟有了沧海宫的庇佑,想来他们也不会撕破脸皮,拿我二人问罪,毕竟不是什么大罪。” 闫峰眼睛一亮,也向龙苛身边挪了挪,略显急切的问道:“那贤弟以为眼下应当如何?” 龙苛一听称呼都变了,心中冷笑,不过脸上却是笑容不变,抬手指了指上面“当然是先出去找小楚嫣,吃顿饱饭。” 闫峰笑的很开心,两手不住的搓,看了看酒窖一边的脚蹬,及头顶的遮窖板,说道“贤弟说的对。” “闫大哥,那小弟就先上去,你在后面托我一把,小弟这几天饿的没了力气,等到了上面,我拉闫大哥上去。”龙苛也看了看脚蹬,又看向闫峰说道。 “诶,此般在上面费气力的事,哪能由贤弟去做,你在下面托大哥一把,大哥到了上面,捞你上去。”闫峰却是一摆手,十分大度的说道,心说少他娘的跟老子耍心眼,我先到上面才能够拿捏住你小子,不然你跑了我怎么办。 “这……”龙苛露出为难之色。 “怎么,贤弟信不过为兄?”闫峰佯装不悦的说道。 “没有,那好吧,闫大哥上去再拉小弟便是,哪还能信不过闫兄。”龙苛最终点头,笑着说道。 “对嘛” 闫峰边说,边往脚蹬处走,只是他没有发现,当他经过龙苛的时候,那道眉眼含笑的目光中,骤然间闪过一丝阴冷,凶戾无比,一闪即逝。 闫峰只顾喜悦,完全忘乎所以了,丝毫没有察觉。 “来,贤弟,你托着我,我们赶紧上去,为兄已经饿的前胸贴后背了。”闫峰头也不回的笑着说道。 “好嘞,闫大哥。” 龙苛腿脚麻利的走到闫峰身后,哪有半点刚才所说的无力之象。 “你上吧,我托着你。”龙苛左手托着闫峰,说道。 与此同时,他的右手缩回袖中。闫峰只顾着两手往上去抓,脚下踩着脚蹬,根本没有一丝防备,被即将逃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 陡然间,一道白光闪过,凉意从他的脖颈处袭来,很快席卷全身,闫峰不自禁摸了一下脖子,映入眼睑的是猩红的鲜血,以及刺鼻的腥味。 “你,为……” 闫峰去看龙苛,只见他手上正提着一把滴血的短刃,正狞笑着看着他,他要问一句为什么,却噗通一声栽倒在地,没了声息。 龙苛又在闫峰的胸口扎了几下,探了鼻息,发觉已绝了生机,才坐在酒窖了傻笑起来“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你死了就没人知道这段时间的糗事,你死了我就可以向总舵把罪名推在你身上,你死了我再杀了那两个小子下去陪你,那这事就没人知道了……哈哈哈……” 此刻,昏暗的酒窖中,龙苛的那张脸异常的狰狞可怖,阴森沙哑的笑,让人不寒而栗。 ———— 与鳢化城相隔数千里之遥的乾夏国京都,金元。 皇城根,一处陈旧的宅子。 一栋二层的古老阁楼,一楼的一间房子里,有三个人。 一个坐在土炕上,头发花白凌乱的老者,披着一床厚厚的被子。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正蹲在地上往灶洞中添柴,他的身旁放着一个痰盂。另一个则是恭敬侯在一旁的云棠。 房间里烟雾缭绕,有些呛鼻刺眼,云棠不敢表现出丝毫的不满,不仅是因为眼前老者在朝中的地位,更是因为他是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恩师。 “明清啊,人老了,不中用了,一点风寒就受不了了。”老者坐着土炕,披了一床厚厚的被子,还是忍不住瑟瑟发抖,嘴中打颤的说道。 老者口中的明清,是云棠的字号。 “恩师,这可不像您,平时老当益壮的精神头哪儿去了。”云棠神色愈加恭敬,语带双关的说着。 老者摇了摇头,把被子裹紧了几分,没有说话。 “宫中御医可有来过?”云棠想了想,还是问道。 “现在?”老者不经意的蹙了眉头,似在反问的说道。 云棠一直在注视着恩师,所以当老者神情产生一些细微变化,不可避免的会落入自己眼中。他对自己的恩师虽说不是完全了解,但是还是能够意会到他的某些表情深意,难道说宫里某人出了事情? 云棠微微点头,没敢接话,恩师不说,他就不会问。 “宫里面有人病了,太医们都忙的很,哪有时间来诊治我这个糟老头子一个风寒的小毛病,我已经请了城中最有名的苟神医看过了,他诊过脉,开了三副药,说是三副药喝完,药到病除,今天晚上就喝第三副药了,应该马上就会好了。”老者不急不缓的说道,很是随意,也有些啰嗦。 云棠心中惊骇,更加笃定心中的猜测。 云棠只是笑着。 “明清啊,你待的那个地方叫什么,对,鳢化,那里最近可有发生什么趣事?”老者动了下身子,转过话茬,说道。 “对,恩师记性真好,是鳢化,那里最近倒还真发生一件事,不过是不是趣事,有待两说。”云棠说道。 “哦,说说看。”老者来了兴致。 “那是鳢化城的扈江码头,要从城中的势力开始说起……” 云棠把那晚贡锦事件的过程,从头到尾的说了一遍,这一说就是一炷香的功夫。 “有意思,有意思,真有意思,有机会得见见这个小家伙。”老者眼皮抬了一下,脸上多了几分笑意。 云棠心中更加惊骇莫名,这比他听到宫里那位可能病了还要来得震惊,年轻一辈中谁能当得起恩师的三个“有意思”。 云棠站在一旁,陪笑着,不敢接话。 “明清啊,我有些乏了。”老者突然好像没了兴致,耷拉着眼皮说道。 云棠赶紧应是,并恭敬说道:“恩师,那明清就先告退了,您老益水忌冷保暖,待明日学生再来看您。” 说着,云棠就恭敬退步往门口走,正要关上房门,却听老者躺在炕上的时候,说了一句:“近些日子要变天了,你暂时就别走了,待在京师。” 云棠正要关门的手一下子僵在当场,怔怔的站在那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随即快步离开了这座阁楼。 第12章 洪九万收徒 春风吹过杨柳岸,一代新芽换旧枝。早春时节,大地复苏就仿佛婴孩的新生,焕发勃勃生机。 天边才泛起鱼肚白,一条条船便开始在江面上缓缓移动,码头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吆喝声,食船阵阵香气飘来,隔老远就能闻到,渡口等待渡江的百姓,早早排起了长龙。若不谈深处的风云飘摇,俨然一派祥和景象。 石皓起床后,将那条灰布小心地系在腰间,洗漱毕,拿出近日在城中书铺所购《林氏游记》,坐在窗前细细品读起来。 其中有一段这样写道:“误闯雾霞岛,惊为仙境,得见人安居,乃属乱世一桃源,然其内不容以外,于装病,当不忍,留之。后踏足禁地,于内惊鸿一瞥,倩影宛如仙。因之被逐,悲痛兮,惋惜兮,可叹兮……” 这个叫作雾霞岛的地方,石皓在爷爷所载札记中,也曾见其有所提及,虽言之不详,但他却颇有印象。因为那雾霞岛三字,看笔迹似乎是写了涂,涂了写,这在爷爷这么多篇札记中,几乎是不存在如此失误,所以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 而今,在这本游记中又有提及,他便想着以后若可能,定要去此地看看,也能追寻爷爷的足迹。 石皓去食船用膳的时间会选在所有人之后,也就是大约辰时,那时食船已基本无人。他坐在靠窗的位置,要了一份清粥小菜,两个馒头,狼吞虎咽起来。 今天码头要来位客人,听方徇哥说,那人武功不弱,硬是要收他为徒,拒之多次,却依然死乞白赖的缠着他,而今更是直接上门,他不厌其烦,所以请石皓去打发掉那人离开,他自己则躲了起来。 武功不弱这个概念,石皓不好揣度,他只能在心中尽量想象放大,曾看过的那些武侠短记中的绝世高人形象,掌劈山河,脚踢乾坤。 只是当回到清风渡见到来人时,石皓有些失望,这不就是一个猥琐的小老头吗?其貌不扬的长相,矮胖的个头,胡子拉碴,一身灰袍上面还有大块油渍和干巴的淤泥,不仅不修边幅,而且丝毫不顾及形象的叉开双腿倚靠在船舱上,怀中抱着个酒葫芦。 不过石皓岂是肤浅之人,绝不会以相貌论深浅,谁知道这是不是高人的特殊癖好。 若是此刻云棠在此,定能认出这是当时袭击他那胖老头。 “您老怎么称呼?”石皓走上前,笑着问道。 “姓洪。”老头一骨碌翻身起来,鼻孔朝天地说道。 “洪老,先到里面,坐下喝杯茶,慢慢说。”石皓说着,就去掀船帘。 至于自己的名字,老头没问,他也就不会多此一举。 老头一个闪动,侧身趁石皓掀帘的空隙先一步进了里面。 石皓心中讶异。 二人落座后,老头说道:“我不喝茶,淡的没个鸟味。” 老头一抬手阻止石皓倒茶,一个蹦跳蹲在凳子上,又说道:“小子,你应该听我徒弟提起过我,闲话少说,我徒弟呢?叫他出来见我。” 老头说着,猛的抓起酒葫芦灌了一口酒。 石皓正喝茶呢,差点没一口喷了出来,他缓了缓心神,说道:“林大哥不在,有事外出,你老先坐这边等等。” 石皓说话时,眼睛不着痕迹的瞄了一眼老头的神色,见其并未露出不悦之色,又小心说道:“依您老的神威,找什么样的徒弟找不到,何必……” 老头一听,脸上顿时出现愠色,一拍桌子,喝斥道:“这是什么话,徒弟好找,那骨骼精奇,天赋异禀,正好适合习我洪家功法的好找吗?再说了,想要拜我洪九万为师的人海了去了,我还看不上眼,好不容易瞧上一个,还给为师来个推三阻四,我还就不信了,有我洪九万收不到的徒弟……” 石皓一听,顿时语塞,憋了半晌,他说道:“对对,您老的眼光谁能与之匹敌,您老稍等,我去看看林大哥是否外出已归。”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去吧,你小子不错,我那徒弟要是回来了,你就给我叫过来,他要是不来,我去把他揪出来。”洪九万又灌了一口酒,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满意的说道。 石皓出了清风渡,来到码头,找到方徇,将过程陈述一遍后,等待方徇的决定。 “他娘的,也罢,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的表情就像受气的小媳妇似的,扭头便走。 石皓陪着方徇回到清风渡,一进船舱,就见刚才那趾高气昂的老头,正一脸谄媚的跑过来,然后不由分说的拉着方徇就茶几处走,一落座,就腆着脸笑道:“徒弟啊,累不累,渴不渴,来,先喝杯茶。” 说着,就要摆弄茶具。 石皓此刻心中万马奔腾,真想上去踹那张脸两脚,道一句:“你丫这还是脸不?” “不必了,洪老头,我们谈谈。”方徇直接拒绝,正色说道。 洪九万一听,顿时眉开眼笑,咧着满口大黄牙,恬不知耻的说道:“这才对嘛徒弟,师傅跟你说,只需要十年,就十年,当你学成归来,不说纵横天下,纵横十里八乡绝对没有问题。” “若是师傅失言,万字倒过来写。”洪九万似乎怕方徇不相信,又比划着,补充了一句。 石皓白了洪九万一眼,看了看难得不苟言笑的方徇,说道:“林大哥,你们好好谈,我就在外面。” 石皓没有说后半句,相信方徇也明白。 方徇笑着点了点头。 当石皓走出船舱,却听洪九万在喊道:“那个谁,离的远点,不要打扰我和我徒儿谈事。” 石皓差点一个趔趋,栽进江里。 石皓站在沿江道上,望着清风渡,其实他是想让方徇哥走出去看看,不然他也不会把他找来与洪九万见面,难道真让他一辈子窝在码头,真要学得一身武艺,到哪不是一片天地。 这一念头是在老头展示那一手后,石皓才下定的决心,他准备即使二人此刻谈不拢,他也会劝一劝。 二人这一番谈话,足足有一个多时辰。 等到二人出了船舱,方徇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态。 他笑着说道:“石头,我答应了,明天就跟师傅走。” 石皓略微有些诧异,诧异的不是他答应了洪九万的收徒,而是对自己的称呼。 就听一旁的洪九万哈哈一笑:“原来你叫石皓,还用了假名字,不过与我无关,我洪九万才不会管闲事。再有,以后在这码头若是有事,但可报我洪九万的名字,说不定也能唬住闹事之人。” 石皓莞尔一笑,并未回应洪九万的玩笑之言,只是向方徇微微点头示意。 洪九万随后又看向方徇,说道:“徒弟,那我就明天过来接你,跟师傅回师门。” 方徇点头。 在得到方徇肯定的答复后,洪九万开心的喝着酒,消失在沿江道上。 石皓与方徇回了船舱,路上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二人的脸上有沉重,有愁绪,更有离别的不舍。 第13章 悔不当初盼可归 离别前夕。 清风渡的甲板上,一张圆桌,两张凳子,几碟动了几筷子的小菜,散乱的酒坛,迷醉的两人。 明月高悬,兄弟夜话。 方徇晃了晃手中空空如也的酒坛,捋了捋舌头,尽量使自己吐字清晰“石头,你知道我对你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吗?” 石皓傻笑了两声,随之掂起一坛酒放在方徇面前,自己也拿起一坛“嘿嘿嘿,方徇哥,你说过佩服我聪明机智,有谋略,这些我都记得。” 石皓的舌头已经有些卷。 方徇拎着酒坛,就往石皓身边挪,边走边说道:“不对,是你刚被抓地牢那晚,遇到染风寒的我,喂的那碗饭。” 方徇看了看夜空,似乎是在回想那晚。这事他一直藏在心里,从未跟人提起。 “我敬你”方徇双手抱着坛子,十分认真的看向石皓。 石皓以审视的目光重新打量了方徇一眼,随即也站起身,大口猛灌“喝”。 “哈哈哈” “哈哈哈” “……” 二人哈哈大笑好一阵。 “方徇哥,虽然武力在乾夏国并不受待见,但在这乱世,武力才是站稳脚跟之根本。”石皓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就洪九万之事解释一下。 方徇绕了一圈,回到自己的位置“石头,我明白。” 石皓也不多说,自己又喝了口酒,夹了口菜。 再次坐下后,方徇的神色有些黯然,更准确的说是有些痛苦“石头,有些话,我藏在心里,憋着难受,今天趁着酒劲,不吐不快,明天一觉醒来,你就当我是酒后醉话,胡言。” 石皓本就猜测方徇今晚有话说,所以并不觉意外,他只是微微颔首,又在桌子上搁了两坛酒,等待下文。 “我有提过家乡吗?”方徇没有去开酒,而是看向石皓,问道。 石皓点点头“羽桑国京都鎏淮九畔胡同,比之乾夏国稍稍强盛的另一小国。” “对,没错,石头,抱歉,我骗了你。”方徇拆开坛封,灌了一口酒,歉意的看着石皓,又说道:“是出生鎏淮没错,但并不是九畔胡同,而是城内富商巨贾之家,家里蒙祖辈福荫,留下偌大的基业,爹去的早,家里的事情就全靠娘亲操持,日子过的倒也富足安康。” 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唉,都说人呢,若是衣食无忧,就会吃喝玩乐,这话一点没错,人以类聚,物以群分,结识的也全是狐朋狗党。” 石皓担心接下来听到的话和一个字有关,“赌”。 果不其然,就听方徇说道:“吃喝嫖赌,吃喝嫖,我没多大兴趣,后来随着京师几位大少去了几次九畔胡同的富贵赌坊,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最开始输了我就欠,欠了娘就还,娘亲疼我,只要我一哭一闹,她就会给,后来,家里的基业让我败得一干二净。” 石皓听到这里,猛然站起身,“啪”的一巴掌扇在那张看上去憨厚,人畜无害的脸上,怒不可遏“这一巴掌是替你娘亲打得。” 石皓就这样冷冷的看着他。 方徇低着头“石头,你打得对,后来我还是不知悔改,向亲戚朋友邻居去借,去骗,继续去赌,家里垮了,母亲到处和人说好话,去向人借钱帮我还债。” 石皓实在是怒其不争,他很想上去踹方徇两脚,不过还是压制住了,他要听听接下来方徇怎么说。 “再后来,我就不敢回去,无数上门讨债、逼债的人,我不敢面对,娘亲偷偷让人给我传话,让我暂时不要回去,到外地去避避风头,还说人活着就好,一切有娘呢。” 说到这里,方徇哽咽了起来“后来的某一天,得知娘亲病了,很严重,我夜里偷偷跑回去,想看看她,却看到我家门口全是讨债的,我没敢进去,在得知姨娘在照看娘亲,我才稍稍安了心。” “我知道我不孝,却不知道自己居然不孝到如此地步,娘亲将自己的嫁妆全部变卖,搬出祖宅租赁房子,就为了给我还债,而自己病至需要吊命,硬是瞒着我,怕我担心。”他说着,狂扇自己耳光。 “接下来,我下定决心靠自己的劳力赚钱,风风光光的回去,却被伢子给骗了。”方徇萎靡的神色在提到靠自己的时候似乎有了些许神采,不过很快又暗淡下去。 “咎由自取”石皓冷冷的撂下一句。 “我觉得我很窝囊,很无用,作为男人起码的担当都没有。” 方徇抱起坛子,“咕噜噜”往嘴里猛灌一大口,看向方徇,哽咽不止“以前我不敢提起,也怕提起,是怕石头,你瞧不起我。” 石皓没有说话,他的确愤怒方徇的作为,但说到底不过是个旁观者。 当时的方徇当局者迷,前行的路上,走了岔道,为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而今醒悟,正应了老话“浪子回头金不换”,改之则矣。 但此刻,石皓实在是说不出什么往事如云烟,一笑置之之类的话。 方徇等了许久,不见石皓回应,他心中忐忑:“石头,我……” “罢了,我气个什么劲,方徇哥做错了,需要做的是弥补,而不是兄弟的埋怨,以后你离开了码头,每月的银钱入账,除了必用开支,其他的,我都会尽数寄往鎏淮,方徇哥大可放心,伯母那边若是有其他事,尽可写信支会我,我会立马赶去。”石皓打断了方徇,说出一番斟酌许久的话。 方徇神色一怔,泪水悄然划过脸颊,他赶忙装作去看夜空,随即摸索着,单手拎起酒坛,声音有些颤抖,道:“喝”。 两坛相碰,待方徇低下头时,脸上、身上,满是酒渍,他讪讪一笑“喝多了,连酒都喝不进嘴里,洒的到处都是。” 石皓不点破,也跟着笑了笑。 “石头,你说到了我回去的那天,会晚吗?”方徇转身望向江面,问道,声音平静,丝毫没有醉态。 石皓听出了弦外之音,起身走向船边,他确实有些醉了,脚步有些飘,趴在船沿,看了看船下静静流淌的江水,又回身看着方徇“方徇哥,我爷爷以前常跟我说,人哪,这辈子,拿得住是自己的,拿不住是别人的。活着时,求一日三餐,富贵荣华。病时,只希望挂念之人陪伴床榻。当要离开人世时,能够握住最亲之人的手,道一句离别。走后,有他亲手所捧的一抔黄土,坟头陪着说说话。” “方徇哥,将来不管如何,一定要回去看看,不然真就悔之晚矣。”石皓的鼻头酸酸的。 爷爷的最后一程没去送,那抔黄土没亲手捧上,也未能陪着说说话,他始终心怀愧疚。 方徇此刻蹲在地上,早已泣不成声“娘,你等着我,孩儿一定会回去看你,一定要等我……” 石皓走到方徇的身边,蹲下身子,拍了拍他的背,安慰道:“方徇哥,伯母会等着你。” 石皓的神情有些落寞,喃喃道:“你还有时间,我已经没了,爷爷的最后一程我没能亲自去送,被人诓骗到如今也没勇气回去质问,连自己的本来名字也要藏着掖着,不敢用。” 突然,石皓对着扈江吼道:“但我石皓说过,一定有那么一天,我会回到那个地方,总有些人,有些事,我会一笔一笔清算的。” 吼完后,石皓心境瞬间平和,眼神中也恢复了几丝清明,仿佛又回到平时那个睿智淡定的模样。 方徇看了看石皓,低头若有所思。再次抬头时,又如往日般,憨厚不失精明,傻傻一笑,这次他心中的大石落下,是由衷的高兴。 他一蹦站起,坐回凳子,拍着身边的另一凳子,喊道:“来,石头,我们继续喝。” 石皓笑着起身,再次开封了两坛酒。 二人开怀畅饮,不多时,酒入佳境,醉意朦胧,方徇趴在桌子上,含糊不清的说道:“石头……我明天就走了,你如今可以告诉我,当天牢里的那块硬石,到底是怎么破开的吧?” 方徇一直惦记着这事,如今离别在即,若在有时还得不到答案,那就真是如鲠在喉,憋得难受。 石皓咧嘴一笑,眼睛蓦然间带着一丝狡黠“嘿嘿嘿,炼晶石,我在一本古籍中刚好见过此类石头,其坚如铁,但却有致命的弱点,遇到一定量的酸腐类物质,就会与之融解,就是这么简单,融化掉了。” “然后,你还记得当时我们两人……嘘嘘嘘……攒了多久吗……”石皓贼贼一笑。 “哈哈哈……我说你天天要那玩意,还一个劲的让我多来点……最后再由我挖地道……哈哈哈……”方徇一听石皓的解释,再想起当时二人一尿解千愁的场景,就忍不住的哈哈大笑。 …… 两个少年醉在清风渡,烂醉如泥。 ———— 第二天,石皓醒来,发现方徇已经不见,昨天说好送行,人却走了,他不放心,于是他撵去了龟驮峰,在岷岭官道上,看见了一老一少的背影。 他没有再去追,而是站在高处望着那两道身影良久,才蓦然转身,喃喃道:“方徇哥,期待他日的重逢。” 岷岭官道上,洪九万嗅了嗅徒弟送的好酒,没舍得喝,又重新挂回腰间,说道:“哎,徒弟,为什么没向你的好兄弟说出你去学武的另一个原因?故作高深?还是不想兄弟觉得有亏欠?” 方徇根本不搭理他,继续往前走。 “好徒儿,你就和师傅说说吗?不然师傅心里感觉有个虫子一直在啃咬,很难受。”洪万九嬉皮笑脸的快走两步,走到方徇身前,倒着往后走,继续没皮没脸的说道。 “……” 方徇终于不胜其烦,说了句很欠揍的话:“留待重逢日,余醉话一场。” 洪九万一脸懵逼,随即释然“果然是故作高深。” 第15章 立新君 “荧惑星降,乾夏将乱。” 乾夏境内,顾阳氏驾崩的三日夜,荧惑星划过夜空,接着就传出荧惑守心的言论,谣言四起,朝野动荡。 金銮殿。 “皇子继大统,自古如此,这乃民心所归。” “皇子年幼,诸政不可理,此时继位,恐欠善。” …… “你敢打我。” “打你咋的,信不信我一打仨。” …… “国不可一日无君,再这样下去国将不国。” “荧惑守心,是为大祸。” “我朝危矣,我等身为陛下的臣子,焉能坐视不理。” “陛下,你睁眼瞧瞧……这还是那个但为万民苦的天下吗?老臣这把老骨头,唯愿就此随你去了……” “……” 殿内,皇上仙去后的第四日朝会。 现如今,帝位悬空,新皇未定。朝中权贵,各方大佬,大都态度暧昧。局势仿佛处在云山雾罩中,让人难以捉摸。 群臣此刻已经从先前几日惶恐不安的状态中回转,变成了义愤填膺。 最初在这朝堂上,还只是徐刘派系之间,打打嘴仗,转而闹得群臣开骂,吵得不可开交,紧接着,文臣武将上演切磋武艺,一番下来,仿若市井坊间百姓生活之乱象。或许是吵打的累了,又秉承着君子动口不动手的原则,扯到了昨夜的荧惑守心。 有谏臣对此看不过眼,却也只能默默站一旁抹泪,仰天哭诉。 整个乾夏朝堂,乱作一团。 “阁老来了。” 不知谁喊了一声,群臣顿时安静了下来。 一个白发婆娑,胡子斑白,看上去年逾古稀的老者,佝偻着身子,颤颤巍巍走进大殿。 群臣赶忙分出一条道,纷纷上前见礼。 “魏阁老……” 这位乾夏有史以来,唯一一个辅佐过四代帝王的股肱之臣,魏黔魏阁老,也不得不在此时走出他那栋二层小阁楼,因为天真的变了。 魏黔目不斜视的从众人面前走过,未搭理任何人。木然的走到最前面,转过身,目光从群臣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左手边一个看上去十分儒雅的中年人身上,冷冷说道:“徐立堂,你说说吧。” 其他人对于老者的不敬举动,丝毫不觉恼怒,反而神色愈发恭敬。 徐立堂贵为尚书令,堂堂一品大堂,却丝毫不敢对眼前老者逾矩,毕恭毕敬地答道:“阁老,眼下陛下仙游,可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子顾阳伦作为皇室嫡出血脉,应当继承大统。” “可偏偏某些人扯着皇子年幼的幌子,欲立新君,简直是荒谬。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徐立堂的眼睛不时瞥向对面之人,所述之意,溢于言表。 “阁老,徐大人这是在翻黄倒皁,皇子年幼此乃事实,担负不了这天下重任,继承大统实为不妥。”对面站着的刘道鸿,先是向魏老点头致意,而后捋着长髯,不紧不慢的说道。 武夫出身,升至侍中的刘道鸿,其实打心眼里瞧不上徐立堂这样的读书人,除了会点颠倒黑白的嘴皮子功夫,哪还有点真本事。 他又接着道:“而潘溪六王嫡子顾阳明则就不同了,文韬武略,样样精通。下官认为,此人为继位的不二……” 魏黔蹙眉,抬手打断了刘道鸿,看向一旁的徐立堂“立堂,太后那边可有消息传出。” “不曾有”徐立堂身子不觉又矮了几分,赶忙回道。 徐立堂将刚才魏老与刘道鸿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对于魏老在称呼上的改变,心中暗喜,并对刘道鸿嗤笑“你刘匹夫不是能耐吗?就没看出来,魏老对你这番大逆不道的言语心生厌恶、反感,还一个劲的说,只能说你是初生牛犊不怕虎,魏老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你刘道鸿到现在还看不明白……” “天子之位,老夫也认为……” 魏黔正要说什么,却被殿外的声音打断了,吴鳌才扯着嗓子喊道:“太后有旨。” 群臣跪拜。 “奉太后口谕,宣魏阁老,尚书令徐立堂,侍中刘道鸿,中书令史安山,入慈宁宫觐见。” 魏黔几人在听到太后口谕宣几人入宫后,皆是一阵愕然,互视一眼,随即各自又心中了然。 “老臣魏黔,谨遵太后懿旨。” “微臣徐立堂,谨遵太后懿旨。” “臣刘道鸿,谨遵太后懿旨。” “臣史安山,谨遵太后懿旨。” 几人连忙遵旨叩拜。 徐立堂看向魏黔,说道:“阁老,你说太后会不会……” “几位大人,赶紧的吧,太后还在等着几位呢,莫要耽搁。” 徐立堂还要说些什么,却被吴鳌才冒出来的一句话给堵死了。 徐立堂看着吴鳌才,有些谄媚的笑着“好的,刘公公,你前面走着。” 吴鳌才呵呵一笑,也不推让,转身就走,徐立堂紧跟其后。 刘道鸿冷哼一声,迈步就出了金銮殿。 落在后面的魏、史二人,相视一笑,也出了大殿。 几人走后,不多时,金銮殿里就变得沸沸扬扬,吵嚷、议论、动手者皆有。 翌日朝会。 吴鳌才躬身捧着一张盖有三书大印的皇绢,走上龙椅旁侧,朗声宣道:“奉天承运,庇佑我朝,衍生帝故去,但国不可一日无君,合经三书会议,择明主,选贤君。察六王嫡子顾阳明文韬武略,天赋过人,与民为善,是为贤主。遂立顾阳明为帝,改年号,兴乾。广以告知天下,承大统,护万民。钦此……” 殿内群臣,面面相觑。 紧接着,山呼般的声音响起“诺,吾等必应天命,辅佐明主,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夹杂在群臣中,早知朝会宣告内容的徐立堂,苦着脸,不情不愿的喊着,他看向同样跪地的刘道鸿,而刘道鸿也刚好看过来,冲他咧嘴一笑“吾皇万岁……” ———— 皇城边,一处普通的老宅,一栋二层的阁楼里。 魏黔坐在土炕上,蒙着被子,哆嗦个不停,此时的他仿佛又苍老了十多岁,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国将不国啊,国将不国……” 蹲在地上添柴的小厮,忽然抬头看向魏黔,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魏老头,你冷吗?” 魏黔似乎早已习以为常,点头又摇头,道:“我心冷。” 第16章 潘溪郡闵扬贾 码头上,新来了个叫作陆奎二的壮硕年轻人,个子不高,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能说会道,且精明能干。 陆奎二最近可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被石皓看中,负责长工调度,及新人雇佣等各项事宜,一时间在码头很是吃香。 “大当家,已经照您的吩咐,解雇了一批老油子和偷奸耍滑的长工,新人的雇聘也是按您的要求选人,正在有序进行着。”陆奎二看着坐在清风渡桌案旁阅览名单的石皓,神色恭敬,条理清晰的说道。 陆奎二喜欢用大当家这个称呼,称呼眼前的年轻人,具体原因只有他自己明白。即便眼前的年轻人看上去年龄比他还小,但陆奎二丝毫不敢轻视,相反很恭敬,甚至是佩服。 年纪轻轻能够坐稳码头掌舵的位置,肯定不是说说那么简单,这或许是聪明人与聪明人之间,那点虚无缥缈的心生感应,或者叫做惺惺相惜。后来听闻大当家的事迹后,陆奎二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词来形容这个叫作石皓的年轻人——老谋深算。 据说,自己现在的位置是顶替大当家之前的,如此这般,陆奎二对石皓就不单单是佩服了,更多的是敬重和感激。自己如今所能发号施令的权利,每月捞的油水,都是这个年轻人给予的。 陆奎二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识,自己只是个来自穷乡僻壤的穷苦人家的小人物,能受到大当家如此器重,要知道感恩。 “二子,辛苦你了,这件事做的不错。”石皓看过名单,很是满意,不吝称赞道。 “哪里,哪里,这都是我应该做的,能为大当家做事,陆奎二求之不得……”陆奎二一听,顿时笑逐颜开,同时不忘腆着脸拍一拍马屁。 石皓也不以为意,很早他就发现陆奎二有爱拍马屁的陋习,他一抬手,打断了这段即将滔滔不绝的马屁长辞,道:“另外,李吉祥这个人,虽然有点小肚鸡肠、爱钻营,却也懂得拿捏分寸,还是可堪一用,我们用人不光要用踏实肯干的那类人,另一种人用好了,也能派上大用场。” 说着,石皓就拿起笔,将李吉祥这个名字划掉。 石皓说话时,陆奎二就在揣摩其意,并不住点头,同时收敛起有些猥琐的笑容,当听完后,便一拍胸脯保证道:“是二子考虑不周了,大当家放心,回去后我会细细斟酌,定不会有下次。” 石皓被陆奎二的一本正经给逗乐了,他轻轻点头,笑着道:“二子,那你去忙吧,我一会儿还要出去一下。” 陆奎二的正经往往不过三息,就像眼前一样,点头哈腰,笑着应是,这才离开。 虽然李奎二身上有许多臭毛病,但眼下方徇哥走了,码头的人员调度等方面,他需要一个人去分担,总的来说,石皓觉得自己在某些方面,有些懒。而且,不可否认,李奎二有一定的能力,不然石皓也不会考虑把他放在这个位置。 李奎二离开后,石皓也出了清风渡,直往城中而去。 ———— 鳢化邻城,邙城。 邙城被称为乾夏国境内“最小”的城池,这个“小”并不是指地域。相反,邙城地域颇大,是乾夏内有数的大城之一。只是在其城域内,大多是些沼泽湿地与层峦叠嶂,造就大部分土地不能耕种,更不适宜百姓居住。然,这个“小”,指的是人口稀少,用作居屋、农耕的土地少。 与青禳交界的天然屏障“雾延山脉”,就属于不适宜百姓居住、耕种的高山之一。 “雾延山脉”,群山陡峭,高耸入云,山顶之上终年烟雾缭绕,延绵不绝,“雾延”二字因此得来。 此刻,雾延山脉偏东,乾夏与青禳交界地带,一处荆棘密布的灌木丛中。 “哎,你刚刚说你叫什么?” “潘溪郡闵扬贾。” “你呢?” “祁星玥” “我,邙城峪峒县,县令之子甄豪贵,今天能与二位结识,并一同逃命,真是荣幸之至。” 冷场了片刻。 “不是,怎么这地名听着有些耳熟。” “……” “哎,你不是那个……那个……呃,我再想想。” “……” 灌木丛中,纹丝不动的趴着数十人,为首的两男一女,正低声攀谈着。 “你能不能别说话了,有这点时间,你不如想想我们怎么才能从青禳大军的眼皮子底下逃出去。”祁星玥微蹙峨眉,大眼睛一瞪,不耐的说道。 如今,这些人身上、脸上全是污泥,遮住了本来面貌。只是这对于见过祁星玥真容的甄豪贵来说,并无影响,他仍然能够想象,擦掉这些污泥后,下面是一张何等精致的容颜。甄豪贵不禁咽了咽口水,道:“这都是小问题,那是小爷我还没发挥实力呢,不然咱们早就不知道在哪儿喝茶了,都别急,让我想想。” 说着,甄豪贵就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看着前方密集巡视的青禳兵士,似乎真在苦思冥想解决对策。 祁星玥鄙夷的瞥了甄豪贵一眼,冷哼一声,什么也没说。 “主……闵少爷。” 另外一个年轻人,正饶有兴致的看着二人斗嘴,突然其身后一个五大三粗的壮汉,小心翼翼的匍匐到其身侧,正要喊,忽然意识到什么,立马改口。 年轻人偏过头,看着壮汉,壮汉顿时心中一紧,不敢直视眼前之人,不过嘴上倒是没有迟疑,接着说道“少爷,不如由小的带些人马,逆向而逃,分散青禳军的注意力,为少爷与其他弟兄创造一些逃生的机会。” 叫作闵扬贾的年轻人,轻轻摇了摇头,声音冰冷的说道:“不必了,他们要的不是你。而且你一旦出去了,很容易连我们也暴露了,对方不可能将大军集结,全部去追你们,肯定还会在此处搜索一番,那样的话,你认为……是给谁创造机会?” 祁星玥虽然此刻也在紧盯前方的大军,可是注意力却一直放在右侧不远处的那对主仆身上,她很好奇这一伙人,按说一个富家少爷出行,不应该带这么多武夫,而且个个都是练家子。好奇是一回事,更主要的是,那张隐藏在污泥下的俊颜,才是黏附她的根本诱因,剑眉星目、儒雅风趣、才情横溢…… “可是……少爷,请恕小的斗胆直言,京师那边已经炸开锅了,本来要你三日到达京师,可是你在他国游历,便延长至十日,又在青禳耽搁两日,如今又让大军堵在这,要想在限定的期限内回去,只能属下冒死,博一条出路。”壮汉将声音压得更低,他虽然知道少爷的话有道理,但是有些话,有些事,他也要说,也要做。 男儿的铮铮铁骨此刻在这位五大三粗的黑面壮汉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他双目平视前方,有一丝决然在其中,口中斩钉截铁的说着。 闵扬贾看了看壮汉,语气温和了许多,问道:“你以为他们是来抓我的?” “难道不是?”壮汉反问道。 闵扬贾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三日前,京城方面都还没有最终决定,而且那时又有谁知道我在青禳?我看青禳是觉着有机会,要鹦鹉试水温,探探虚实。” “至于我,及周围的这些人只是恰巧一起被堵在了这里。” “那京城那边?”壮汉也觉有理,但犹不死心。 闵扬贾看了看云山雾罩的雾延山,目光深邃,淡淡的说道:“难道说,因为我没去,京城就乱套了,我去了,京城就不乱了,以前的京城,就不乱吗?” 这是一句很拗口的话,可是不知为何,壮汉瞬间就听懂了,他一时语滞,不知道该说什么,沉思片刻,忽然又笑着点了点头。 “等着,总有机会的。” 良久,闵扬贾不再看雾延山,也不去看青禳大军,而是翻身躺在灌木丛中看着蓝天白云,嘴里悠悠说道。 壮汉重重点头。 “哎,我想到了……我想到了,潘溪郡,即将登基的新皇,同籍不就是此地,潘溪郡啊,潘溪郡……”甄豪贵突然一乍,喊道。 壮汉一个侧翻,眼疾手快的捂住甄豪贵的嘴,幸好没被人听见,壮汉心中想道。 祁星玥惊得长大了嘴巴,目瞪口呆,不是被潘溪郡三字所惊,这个地名,她在闵扬贾第一次说出时,就已经猜到了。而是被甄豪贵的脑回路所震惊,刚刚说要想办法逃出去,是怎么能跳跃到潘溪郡的,而且还在这生死攸关的避难所里大叫出声,他是不是个二傻子。 闵扬贾也被惊得哑然失笑。 “唔唔……哎……你认不认识新皇……他长得有我英俊吗?能不能介绍我认识……”甄豪贵被捂着嘴巴,也似乎控制不住情绪,唔唔地说着。 “嘭” 甄豪贵被壮汉一掌打晕了。 闵扬贾摇头叹息,摸了摸脸颊,心道:“哎,真替他悲哀……要不到了京城,喊他……比比。” ———— 燕雀酒楼,还是天字号包厢。 今天是石皓第一次见祁向南醒酒的状态,他在心里给了一个评价,“看着像个人”。 石皓一进门,就听祁向南嬉皮笑脸的说道:“老吕(驴)啊,你可算来了,想死我了。” 说着,就要给石皓倒酒,结果手刚伸出去一大半,快要触碰到酒壶时,又悻悻地收了回去,转而拿起茶壶,讪笑着说道:“今天不喝酒,喝茶……喝茶,快坐。” 石皓边坐下,边说道:“祁兄,请你咬字清楚点,不然容易发生误会。” 祁向南一愣,没明白石皓在说什么。 石皓也不管他,自顾地端起茶,喝了起来,待杯子见底,搁回桌子,才瞅向祁向南,问道:“今天找我来有事?” 祁向南拿起茶壶,笑容灿烂,边给石皓的杯子里倒茶,边说道:“真是想你了,这不请你叙叙旧了。” “没事的话,那我就走了,码头忙着呢。” 说着,石皓作势就要起身。 “别急,这不是还没说到正题吗!”祁向南压了压手,示意石皓坐下再说。 石皓坐定。 “两件事。一是,今天舍妹即将到家,我预备在这里为她接风洗尘。”祁向南伸出左手说道。 “你妹妹”石皓诧异道。 “嗯,这个等她到了,你们自己认识,我这里就不多说了。”祁向南点了点头,说道。 “第二件事,过两日我有一批青蓣,从南边过来,要从你码头过。”祁向南没有继续往下说,他相信石皓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只是当他看向石皓的时候,发现石皓正以一种怪异、担忧,还夹杂着点同情的眼神看着他。 他一下就炸毛了“怎么,兄弟只是要个公道价,自家兄弟你不会……” 祁向南正要发飙,却被石皓打断了,只听他问道:“青禳有名的大青蓣,时令春茶?据说一两要价十纹银的那种?多少货?” 祁向南不明白老吕为什么把这些点出来,不过还是点点头“五千两黄金的货。” 石皓又说道:“可以,只要你这批货能够从我这儿过,我自然没话说,成本加劳工,直接给你运走。” 祁向南听出话里的不对劲,问道:“什么意思?” 石皓拿起杯子,晃了两晃,又转头看向南方,这才说道:“先皇病去,新皇还未登基,青禳一直惦记着乾夏这块肥肉,怎会不趁乱分一杯羹,最差也要试试水深水浅。所以,你的货从南边过来,若是青禳没动静,会如期到达,若是真的不幸被我言重,青禳大军压境,那时,到与不到,我们暂且不说;真正要紧的是,这么大一笔钱,你,或者说是千虎堂,承不承受得住?再往深了说,邙城一旦扛不住,鳢化也会跟着遭殃。这样说,你明白吗?” 祁向南的心仿佛一下子受到重击,他想到的不是大青蓣,而是一个人,他的妹妹也是从南边回来。 他大惊失色,慌张问道:“有多大可能性?” 石皓想了想,道:“一半以上。” 祁向南一听,“腾”的一下站起身,神色愈加慌张焦急,急促向门口走去,到了门口似乎才想起石皓,回头歉意一笑“老吕(驴),今天对不住了,下次再补上。” 石皓投以理解的笑容,倒没对他这次的吕与驴多做计较,道:“快去吧,别鲁莽行事,货没了算了,人不能没了。” 祁向南跑着出了天字号包厢,嘴里喃喃道:“就怕人没了。” 石皓刚好听到祁向南的这句话,心中一愕“不会他的胞妹也是从南边回来的吧?” 第17章 真的来了 这一日,驻扎雾延山的青禳大军向北进发。因此,被围困在某片灌木丛的一行人,得以脱困。 不多时,邙城传出消息,黑云压城城欲摧,青禳兵临城下。 三日,城破。 一时间,平静的邙城内,变作了尸海炼狱,哀鸿遍野,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 青禳军攻克邙城后,未多做停留,一番搜刮、掳掠,便留军驻守,继而接着北进。 战火纷飞,硝烟弥漫。 而这边,岷岭边卫军大营,探马探得消息禀报时,边卫军守将何关义气的大发雷霆,军帐前,一连斩杀六名探马。 虽说战前斩将士,实乃军中大忌。但是何关义真要气炸了,青禳军过境几日,居然提前没有得知一点风声,都兵临邙城了,这会儿你跑过来通报个什么劲,朝廷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养你们吃闲饭,倒不如杀一儆百。 然,边卫军集结,中路三万黑甲卫,两翼各一万轻骑兵,共计五万,如狂风中的沙海怒涛,浩浩荡荡行军。 结果,终是晚了一步,邙城破,两军相遇在邙城北的白渑河,战事一触即发,却仿佛商量好的似的,没有狭路相逢,而是各自安营扎寨,遥相对峙。 何关义此时才得知青禳军的人数多寡,四万青甲步兵,两万骑兵,共六万。 帅帐。 “将军,为何不趁此时出击,敌方人马与我方人马悬殊不大,且青禳军连日来体力消耗必然极大,此时出击,乃我军的最佳时机。” 说话之人,乃右路骑兵先锋付虎,他对何关义不出兵的决定十分不解。 左路先锋任正良也是暗自点头。 何关义笑了笑,问道:“付虎,你认为我方战力如何?” 付虎看上去五大三粗,却是心细如发,经何关义一点,他立马就领悟过来,道:“将军是说,我方战力不足以和对方抗衡。” 何关义摇了摇头,笑道:“对也不对。” 任正良接过话头,道:“将军的意思是,青禳军若是没消耗体力之前,我方战力不如,但眼下出击,又绝非良策,会落得个两败俱伤的境地。” 何关义微微点头。 继而,任正良又看向何关义“将军如此说,可是有什么妙策?” 何关义捋着胡须,笑道:“妙策没有,可在出发前,本将军对战局有过粗略的猜测和分析,想过有此可能,所以我已向距此不过百里的童家军求援,算上传信,以及大军开拔,想来明日便会至此,到时一举歼灭青禳军,岂不更加稳妥。” 任正良一听,便明白了何关义的打算,抱拳哈哈大笑,豪迈地说道:“哈哈哈……何将军料敌以先,属下佩服。” 付虎也大笑道:“妙招。” “……” 接下来,几人就目前局势做了各种推演,分析今日可能会遭遇的未知敌情,及可能性微乎其微的偷袭,做出以防万一的应对之策。 两军只需对垒一日,明日便是出兵之时。 ———— 鳢化城。 短短几日,城内涌进了许多邙城逃亡至此的流民,大多是些老弱妇孺,孤苦伶仃的老人,鲜少能见青壮。 而鳢化城不是他们停留的终点,他们继续北行,甚至有许多鳢化当地的百姓抛下世世代代的祖业,携同全家跟着北迁。 因为青禳打来了,他们要活,不想死,更不想见到家人死。 石皓站在渡船上,送着一波一波的流民北去,没钱过江的他就免费送过去。 这几日,石皓见到了太多的家破人亡,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心里觉得很堵,仿佛有一些东西他快要抓住了,又飘然远去…… 后来,石皓终于模糊的抓住了,隐约看见是天下乱,世道病了;他要去切准病根,极力的寻找,只是还没找到。 ———— 千虎堂。 死一般的寂静。 两父子坐在议事堂里,相对无言。一个可能痛失爱女,一个可能痛失胞妹,“同是天涯沦落人”。 祁向南从石皓口中听到这个可能发生的消息,便率千虎堂众兄弟倾巢而出,可还没到地方,就听说青禳军在攻打邙城。 他只能哀叹:“真让老吕(驴)言中了,青禳打来了,为时晚矣,唯愿天可怜见,助其妹死里逃生。” 随之,带人原路折返。 ———— 南门口。 未时。 城门守卫用一种诧异的目光送走了一行数十个泥人。 守卫甲问军卫长:“卫长,这伙人什么来头?” 他可是刚刚看到军卫长那副讨好的标准狗腿子模样,军卫长是个什么样的人,与之相处久了,守卫甲再清楚不过,那可是个看碟下菜的主。 军卫长清了清嗓子,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说道:“小毛啊,今天就让你长长见识,以后多学着点。” 守卫甲一听,点头哈要,讨好的用袖口擦了擦军卫长的专属座椅,谄媚笑道:“小的能跟着军卫长,实乃三生有幸,祖坟冒青烟……” 心里却在骂道:“早晚有一天,老子一脚把你踹下去,坐上这个位置,让你他娘的去日夜守城门。”不过,守卫甲手上却不闲着,轻轻捶打军卫长的肩头,笑的愈发灿烂。 军卫长似乎很受用,眯眼笑着道:“那我就给你小子讲讲吧。看到刚刚领头的三男一女了吗?” 守卫甲点头。 “女的是本城千虎堂堂主的千金,其中一男的是邙城峪峒县县令的独子,另外一男的,虽然不知是什么来历,但你看他身后的那些护卫,一看就是有大来头,而且听说与新皇是同籍地,说不定就认识新皇……做人呐,要有眼力见,要像我一样,知道什么人该巴结,什么人……”军卫长兴奋且傲然的说教着。 守卫甲听的暗暗咂舌,心道:“早知道我也上去献殷勤了,风头就不会便宜你个王八蛋了,说不定那位千金小姐见我生的如此俊朗,一见倾心,芳心暗许,那我岂不是飞上枝头变你爹……” 城门口发生的事,对于已经离开的祁星玥、甄豪贵,以及闵扬贾等人,自然是不可能知道的。 他们一行人,本来只有半日的路程,却因为青禳攻城,足足绕了几日,走了许多山路、险地,才有惊无险的抵达鳢化。 这一路上,甄豪贵的话越来越少,似乎是因为青禳攻破邙城,他爹及家人生死不知,他仿佛变了个人,寡言少语,常常在夜里大叫。 最开始,闵扬贾与齐星玥还会劝慰几句,说些宽心的话,后来干脆就什么也不说,任他发泄。 “二位贤兄,小妹就此告辞了,该回去向家人报平安。”祁星玥盈盈一拱手,说道。 她并没有邀请二人到家里的意思,所以根本没提这茬,接着很随意的拽了拽衣摆,说道:“瞧这满身污泥,实在无法见人,待小妹回去梳洗一番,容后你我三人,在燕雀酒楼一聚。” 闵扬贾同样一拱手,说道:“那就燕雀酒楼再聚。” 说着,就使了个眼色,手下意会,架起神情呆滞的甄豪贵,就往城内走。 祁星玥直接转身离去。 闵扬贾也需要找间客栈去清洗一下,连日来的奔波,要有个落脚歇息,清洗身上污泥的地方。 “闵少爷,那小的先去买些换置的衣物。”那位跟在闵扬贾身旁五大三粗的壮汉,恭敬的说道。并看向其身后的另一壮汉,吩咐道:“阿二,你去找间城内最好的客栈,供少爷歇息,我带两个弟兄去置办衣物,一切妥当后,我们会找过去的。” 接着目光如刀的看着那名壮汉,道:“找个环境好,人流不复杂的客栈。” “是,小的定当办妥。”那名壮汉一肃,说道。 “就去那家燕雀酒楼,想来在此城如此有名,肯定不单单只是家酒楼。”闵扬贾在一旁说道,话里的意思再浅白不过了。 阿二看向五大三粗的壮汉,见其点头,自然更不敢违逆,道:“是,小的这就去安排。” 于是,一行人分两拨散去。 第18章 老乞丐与狗 “邙城一役,城破,青禳军北进,于白渑河与岷岭边卫军相遇,两军对峙。” 瞬息万变的战局形势,传入鳢化城时,云棠坐在衙门大堂,很窝火,也很无奈。朝廷那边还是一片焦头烂额,这次入京,目的没达成,待请求之事也没说出口,刚回来这边又出了如此棘手之事,战事告急,难民四起。 “大人,不妨找那小子,或许他有什么好主意也说不定,难民之事上面已经颇有微词,若再有个事端,或者百姓骚乱,恐怕那边会以此为借口发难。”贺鑫图坐在一旁,小声提醒道。 一听到“那小子”,云棠那张因焦虑而憔悴的脸上,顿时一动,无神的眼睛里,也有了一丝亮光,他微微坐直身子,问道:“是贺家传出的消息?” 贺鑫图不置可否,只是将声音压的更低,说道:“听说这里面牵扯两派相争。” 云棠也不再多问,正欲起身,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道:“岷岭守将何关义领兵五万,对峙白渑河,不急于交战,可是为了等援军?” 对于这方面,他的消息来源不如贺家,只有个大致猜测。在云棠看来,战事处在大局,并不牵涉某些利益方。邙城破,意味着鳢化城将要面临什么,他很清楚,自然非常关心,所以才有此一问。 贺鑫图轻轻点头,并没有多谈及此事。 这下,云棠心中有数,他站起身,看向贺鑫图,道:“那小子十分奸猾,你亲自去一趟,以防他推脱,以你的名义,理由就说为了感谢他为上次之事出谋划策,晚上宴请他去文昌楼。” 云棠话毕,露出一个老奸巨猾的笑容。 贺鑫图点头,会心一笑。 当日午时,渡江船上,石皓帮渡完几波难民后,打开陆奎二送来的食盒,正坐在一角,有滋有味的扒拉着。 这时,陆奎二领了个人上了渡船,向其表明来意,是祁向南请他去赴宴。石皓听后,笑侃道:“此时还有心思去燕雀楼,看来定是胞妹无虞,且去会会!” 石皓来到燕雀酒楼,还没进包厢,便已听见祁向南的声音,他此时正眉飞色舞的讲述着前些日子的码头事件,说的那叫一个天花乱坠,神乎其神。 “你们是不知道,当时老吕(驴)啊,一个念头触发,灵机一动,主意顿生……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那晚,老吕(驴)以一打十,对方那叫一个菜,几息功夫就全趴下了。” “那晚……” “……” 石皓推门而入,打断了某人绘声绘色的表演,令其神色一僵,随之反应过来,赶忙站起身,笑脸相迎走向石皓,只是那笑有些尴尬,他拍着石皓的肩膀,道:“诸位,我向大家介绍一下,这位就是老吕(驴),他可是……” 石皓直接一抱拳,阻止祁向南接下来的夸夸其谈,道:“在下吕大木。” 说话的同时,他的眼睛已经在打量包厢内在座的几人,上首是祁向南的位置,自然不必多说,紧挨着的两人,左手边应该就是他的胞妹,一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姑娘,长得很精致,肌肤似雪;右手边是一个看上去有些偏胖的少年,相貌不出众,嘴唇偏厚;坐在其旁边的,是一个五官极为俊美的少年。 石皓多打量了两眼那个长相俊美的少年,因为他在少年眼中,似乎看到了许多,有不该出现在这个年龄段的岁月驳杂、淡淡的深沉、无尽的忧愁…… 石皓打量几人的同时,祁星玥与闵扬贾也在打量这个被祁向南夸的天上有地下无的少年。 “长相普通了点,看上去很瘦弱,除了眼睛好看点,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哥哥是不是有些夸大其辞,也有可能,以哥哥嗜酒如命的性子,能有几时是在清醒的。”祁星玥在打量了石皓一番后,心中想道。 闵扬贾的心中倒没有多想,只是觉得,或许人真的不可貌相。 “祁星玥” “闵扬贾” 三人中的两人自我介绍道,只有那个身材微胖的少年,从石皓进门到现在,一直低着头。 “老吕(驴),快坐,快坐……”祁向南等双方打过招呼后,眼珠一转,拉着石皓的胳膊就向桌前走。 祁向南想把石皓往一个位置上拉,只是当二人到了桌前,石皓很随意的抽出胳膊,一屁股坐在了闵扬贾旁。 “老吕,你坐这边,这边人多,挤得慌。”祁向南指了指祁星玥身旁的位置,说道。 “这里挺好的。”石皓说道。 说着他就不再说这茬,而是将目光转向闵扬贾,道:“刚才在门外,不小心听到几位谈话,好像有听到闵兄来自潘溪郡。” 石皓目光中透着一丝歉意,似是无意听及几人谈话。 “吕兄不必介怀,若非闵某说话大声,又怎么传出厢房。”闵扬贾笑着,给石皓的杯子里倒了一杯酒。 “吕兄年少英才,码头一事,为一方安宁清除祸害,实乃我辈向者,应学之。”闵扬贾举杯邀道。 至此,闵扬贾都没有正面回答石皓最后的“无意之言”,石皓也没有再次提起。 “闵兄见笑了,吕某岂敢当。”石皓举杯,笑道。 接着又说道:“闵兄从南边过来,这一路来,想必有不少见闻,不知可否一述,让小弟长长见识。” “趣事不少,吕兄若是不嫌在下唠叨,那我便胡诌几句,讲错之处还请见谅。”闵扬贾又一举杯相邀,笑道。 “……” 祁星玥坐在另一边,心中讶然,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完全当周围人不存在。她是知道的,这一路来,闵扬贾很少与她和甄豪贵说话,她一直以为闵扬贾是个沉默寡言的人。结果这一上来,与这个刚见面的少年,聊的就停不下来,似乎还很投机。 这一顿酒宴,一吃就是两个时辰。 闵扬贾就住在燕雀酒楼,所以分别的时候只有石皓与祁家兄妹,祁星玥搀扶着醉的不省人事的祁向南,和石皓说了两句客气的话,就匆匆告辞。 石皓走出酒楼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冷风飕飕吹过,他的酒意顿时清醒了几分。 出了北城门,石皓看到了一个人身影,随即他立马掉头往回走。 这个时间,见到衙门中人,不用想,他也知道和什么事有关,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石皓快步回城,钻入巷弄。 只是石皓不知道的是,早有几个便服衙内从他出了燕雀酒楼,便一直跟着他。 ———— 回春雪,压南境。 寒风瑟瑟,雪花簌簌,半日光景便席卷了整个雾延山。 雾延山脉绵延千里的最西端,有一座不高的山丘,夹杂在众多白雪覆盖的高山峻岭中,尤为显眼。 坐落在此的大佛寺,由于荒废已久,处处破洞烂瓦,在这风雪夜显得极为不支,破旧不堪的门窗不时响起“咣当、吱呀”的声音,偶尔掉下一些碎瓦砾,夹杂在凛冽的寒风中,就如同雨入大川,掀不起任何涟漪。 此时,寺院豁口的门槛上,坐着个破衣烂衫的老乞丐,一只形如朽木的枯手,牵着条瘦骨嶙峋的秃斑黑狗,另一只手拿着半块如石般坚硬的烙饼,时不时咬一口。 老乞丐背依门框,翘着二郎腿,嘴里哼哼着乾夏耳熟能详的金元谱,唱腔悠长,独具韵味。 “我老汉……之食,你莫……要抢,天理昭昭,使人昭昭……哪懂得百姓……诸般……恼……啊……啊……” 唱着唱着,他又突然摸向那条秃斑黑狗,说道:“老伙计,该下山了,十六年,整整十六年了,终于十六年了……” 老乞丐望着远山,浑浊的老眼仿佛能穿透无尽的黑暗,直指某处,声音中充满岁月沧桑。 说完,他牵着那条黑狗就迈步下山,不知是否是因为风声太大的缘故,老乞丐踩在山路积雪上,并没有发出沙沙声,同时,他看似步履缓慢,却很快没入黑暗,消失在山顶。 不多时,雪花飞舞的雾延山中,走出一人一狗,离大佛寺相隔千里。 第19章 雪夜退兵 大雪纷飞的夜晚,雪花漫天卷落,随风漫舞,天幕仿佛织成一面白网,丝丝晶莹从缝隙中滑落。 白渑河两岸,南有邙城,北有鳢化,银装素裹之下,宛若两座冰雕之城。它的美,仿佛让人忘却了昨日血雨,将之深深埋于积雪之下。 只是,这种美,对于备战的两军将士来说,非但感觉不到丝毫令人心动的赏心悦目,反而使之极度压抑。这一刻,在他们眼中,那雪更像是血。他们无心去赏景,心底的思绪飘的很远,会想到杀戮开始,会想到家乡的妻儿老小,会想到生死。或许明天,又或者是后天,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看到第二天初升的太阳,还能不能见到这漫天的飘雪…… 岷岭守将何关义,披着一件黑色将袍,站在营帐外,面无表情的看着将士们整顿军备。 其实,此刻的何关义,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内心的想法,悲,还是喜,他不知道,边卫军将士好整以暇,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待童家军明日与之汇合,打青禳一个措手不及之时。 而另一边,白渑河以南,青禳营地的帅帐中,主将林天合拿着一封信,在营帐内来回踱步。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林天合读完信的内容,走到灯烛前,将手中的信递向烛火,直到其燃烧殆尽,才露出满意之色。 “大帅,余赤龙余将军在帐外求见。” 这时,亲卫走入帅帐,禀报道。 林天合点了点头,示意让余赤龙进来,亲卫躬身应是,退出帅帐。 没多久,一个壮硕如牛的大汉走进帅帐,施了一礼,说道:“末将余赤龙参见大帅,禀报大帅,已按照您的指示,我军将士整合完毕,请大帅示下。” “好,传我军令,无须再攻,大军开拔,连夜折回青禳。”林天合拿出帅印,轻轻往桌案上一放,下令道。 余赤龙先是一愣,以为自己听错,随即反应过来眼前的人是谁,立马肃然道:“是,末将立刻传令,即时回返。” 余赤龙很明白,眼前的主帅,无论是在自己心中,还是青禳七军将士心中,那都是战无不胜,无敌的存在,只要是林天合的命令,众将士定是令达即从,一致信服,甚至可以说是盲从,而自己还是众将士中对林天合信服最深的。 青禳大军集合完毕,站在风雪中,静静地等待大帅的指令,这时,其实很多人的心中,都有一定的猜测,他们觉得林大帅应该会趁夜偷袭乾夏大军,现在只是集合人马,给对方雷霆一击。 但当等来的是,大帅下令退兵的指示时,一时间,青禳军营,六万将士出现短暂的骚动,大多士兵面露诧异,少许露出不忿,也有许多展颜一笑的将士。 没多久,青禳大军的骚动归于平静,又成了那支在青禳七军中,纪律严明,坚决服从命令的王牌军师。 雪越来越大,青禳大军在这个风雪夜,轻轻地退出了南境。 “什么,青禳大军连夜退走。” 对岸如此大的动静,即使没有探马的禀报,何关义也坐不住了,他跑出营帐,迎面撞上了探马,当听到所探回的消息,何关义心中一惊,顾不得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亵衣,跑到了白渑河边。 何关义举目远望,看到一支支火把渐行渐远的光影,如萤火闪烁般泛着微弱的亮光。 “难道是走漏了风声,还是敌军探得了什么消息,才仓惶连夜退兵……”何关义眼看消息坐实,有些失望,嘴里不自觉地喃喃自语。 “将军,青禳退走,于我等也未必是坏事。”付虎得知敌情,也急匆匆地跑了出来,站在将军身后,观察了一番,斟酌再斟酌,说道。 何关义微微点头,他也能想到的,青禳此举,既避免了生灵涂炭,重蹈覆辙,还能让无数流离失所的百姓重返家园。 “唉,只是可惜了一个大好机会。”何关义叹了口气,说道。 “将军此话何解?”付虎不解地问道。 “一个削弱青禳军力,强我国威的机会。”何关义淡淡地说道。 说完便扭头往回走,不再去看青禳大军的身影,转身的刹那,何关义的嘴角不易察觉的上扬,一闪即逝。 付虎一滞,喃喃重复:“是啊,可惜了,不过,我们真的能赢吗?” 别看付虎白天对何将军的计谋表现出很信服的样子,可是他心中很清楚,别说是自己,就算是当时表现无比淡定,夸口万无一失的何将军,估计对自己的计谋都不知道有几分信心,或许他根本就是怕,不敢战,才请来的援军。 ———— 邙城西,楚峡关。 连接南北通路的要道,东贯粮食大城龙阳,西靠海上运输港口溥柳岸。 雪花飘落,映照在一片茂密的森林上空,透着些许亮光,能看到林中的情景,很多黑点,特别多……仔细看,却是密密麻麻的人。 “将军,主帅已经传来命令,子时一到,立即动手,务必于一个时辰内拿下楚峡关,目标龙阳,只取物,一旦得手,即可退走,不得恋战。” 林中深处,一间尚能遮风挡雨的山神庙里,一个全身积雪,只能看到一张脸的彪形大汉,向身穿金色盔甲的大胡子中年人禀报道。 “传我将令,子时进攻。”中年人神色一怔,随即下令,又一摆手挥退了彪形大汉。 “是,骠下得令。”大胡子躬身领命,快步退出了山神庙。 这一晚,注定又是一场雪与血的交织。 ———— 鳢化城,燕雀酒楼。 闵扬贾坐在窗前,望着窗外簌簌作响的雪花,不知道为何,他想起了白天那个看上去十分瘦弱单薄的少年。 “落子弯,惊北退,听似虎,可叹月,蛮人何敢以欺吾;天道公,失于弱,将之武信,必踏明日月,有余千帆,滚滚夺势……” 闵扬贾平静地念着,却给人一种睥睨天下,气吞山河的气势,他忽然站起身,双手撑着窗框,双目如电,望着鳢化城,轻声说道:“吾治天下,必踏以平。” 第21章 燕窝鱼翅就行 大雪飘了整夜,二日清晨,天边刚泛起鱼肚白,鳢化城中方升起缕缕炊烟,一个投石就悄然在城中炸开,很快满城皆知。 “龙阳失城,数万石供往各地的粮食被抢掠一空。” 城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一片混乱。 知府衙门,云棠坐在公案前,看着满桌子来自各方的公函,整夜未睡,心急如焚。 “乱,实在是太乱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朝廷一昧地要求安抚、稳定民心,现在倒好,龙阳又被连夜偷袭,损失惨重,户部又不拨银赈粮,尽在东扯西拖。” “个个摆出一副高瞻远瞩的样子,高喊着我们要攘外安内一手抓,喊了两嗓子后,半点不付诸行动,一溜嘴皮子功夫厉害,没点真本事,只能窝里横,朝堂之上只顾争权夺利……” 云棠将一沓公函放在一旁,揉了揉发疼的眼睛,站起身,在公堂里来回踱步,嘴里喋喋不休地说着,似在发牢骚,又似在埋怨。 似乎埋冤的有些累了,云棠就地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叹了口气,道:“唉,如今这般局面,根本就无法控制,民以食为天,没活路了,还能……” 他摇了摇头,有些无奈,没有继续说下去。 …… 云萱儿草草吃过早饭,就将还在与周公打架的云帆从床上拽了起来,不理会他的哭哭啼啼,一个板栗敲在他前额,这货立马止住哭泣,乖乖和姐姐出了云府,早饭都没吃,受气包样地跟在后面。 云萱儿也听说了附近两城发生战乱,她对此有一个模糊的概念,大概就是很多人失去家园,家破人亡。 当她说要去看看时,云棠没拦着,他有另一层用意,要让女儿亲眼看看这个世道的苦难艰辛,百姓所受疾苦,让云萱儿明白,人生路上并非只有坦途,生在乱世,要早日看清前路。 如今鳢化城内虽然乱,但并没有出现寻衅闹事,抢夺财物的祸乱之事,这是云棠之所以放心其出去的主要原因。当然,肯定不会由着她姐弟二人独行,身后有七八个护院随行保护。 云萱儿穿过两条巷子,三条街道,驻足在北城门旁的巷子口,眼睛有些酸涩,久久未动。 这一路走来,一幕幕场景冲击着云萱儿的视觉。她看到老人领着小孩在酒楼门口的木桶中扒拉残羹剩饭;有娘亲满脸泪水的抱着襁褓里的孩子蜷缩在湿漉漉的小巷黑暗角落;有少年一脸神色木然的蹲在街边,怔怔出神;有几个破衣烂衫的孩童站在市井早摊前,频繁砸巴着嘴,充满期待的盯着摊主出炉的烧饼…… 她将身上所有的财物给了这些人,却见到她们以漠然、悲凉的眼神看着自己,然后木然地接下,云萱儿的心里很难受,她无法想象,到底经受了多大的打击,才会露出哀莫大于心死的表情。这对于云萱儿来说,是视觉的冲击,也是心灵的洗礼。 “姐,她们好可怜啊!”云帆跟了一路,也忘了先前的委屈,此刻扁着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语带哭腔地说道。 云萱儿偷偷转过头去,用袖子在眼睛上抹了一把,并没有像以往那般反驳这个弟弟,而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正如云帆以前说的那样,他的姐姐明明对人是心善,偏偏要说一些刻薄招厌的话。归根结底,云萱儿是个心怀大善的漂亮姑娘。 “小丫头,老汉几天没吃饭了,能不能请我吃顿燕窝鱼翅。” 不知何时,一个衣衫褴褛,佝偻着身子的老乞丐从巷子里走了出来,身旁跟着条瘦的只剩皮包骨的秃斑狗,凑到云萱儿身旁说道。 “啊”云萱儿吓得一声尖叫,跳着后撤数步。 七八个护院也吓了一跳,他们都是有点功夫底子的,却丝毫没察觉到有一人一狗从他们身边经过,直到那老乞丐发声,一众护院才发现自己身旁多了一人一狗。 “小丫头别怕,老汉只是饿了,讨口燕窝,鱼翅,随便一样就行。” 老乞丐说着,笑的很真诚。 云萱儿这才缓过来心神,打量起眼前的老者,只是当听到老乞丐的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看他的这副样子,真的像是几天没吃饭了,云萱儿于心不忍,在口袋里摸索了一番后,眉头一皱,似乎想起了先前之事,她有些歉意的对老乞丐说道:“爷爷,我的银子用完了,你跟我回家,我请你吃燕窝鱼翅。” “我怕生。”老乞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还特意不着痕迹的瞥了一眼云萱儿身后的护院,恰如其分地让她看见,那意思就是,你没钱,他们有啊。 一众护院投来鄙夷的眼神。 云萱儿摇了摇头,道:“他们的钱也用光了。”她刚刚确实将所有人的银子都给了那些老弱妇孺。云萱儿此刻心中在嘀咕:“这老爷爷怎生的如此不要面皮,就你这副没皮没脸的样子,还认生。要不是本姑娘心善,看你可怜,孤苦伶仃一人,与狗相伴,又饿了几天,实在是不忍心,否则哪容得你搁本姑娘面前撒野。” “那我不管,反正不跟你回家,现在南境这一块可乱的很,谁知道跟你们回去,会不会被谋财害命,燕窝鱼翅要吃,但不回家。”老乞丐一副赖上她,吃定她。 云萱儿的脸上渐渐浮出愠色,显然此刻她心中极度不悦。 “你这老东西,给脸不要,非要蹬鼻子上脸。”云萱儿身后,一名人高马大的护院听着二人的对话,实在是忍不住了,破口大骂,挽起袖子,就准备教教老乞做人处事。 老乞丐吓得连忙牵着黑色秃斑狗后退,那条秃斑狗却是站立原地,一双灰色的眼睛直愣愣地瞅着护院,不吼不叫,唯独冲着他呲牙,似乎随时蓄势生扑,吓得护院一个激灵,心生惧意,不由自主的挪步到另几人身后。 “怎么,尔等还敢打人,信不信老汉报官抓人,告你们个打人伤狗罪。”老乞丐仿佛是为了引起他人的注意,特意扯着嗓子说道。 “哈哈哈……”云帆在一旁,实在是憋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他很乐意见到姐姐吃瘪,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甚至让他忘却了刚刚那么多的人间惨剧。 云萱儿狠狠瞪了云帆一眼,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眼珠滴溜溜一转,一丝狡黠从眼中闪过,她望着老乞丐,憨态可掬的笑道:“哎呀,我想起来了,我哥哥就在这附近,到他那里,他肯定会有燕窝鱼翅招待爷爷。” “哥哥?”云帆一愣,接着脱口而出道:“什么哥哥?” 云萱儿直接无视他,对着老乞丐说道:“爷爷,你跟我走,他就在出了北门的码头,很近的。” 老乞丐这才憨厚的笑了笑,满意的说道:“这才对嘛,前面带路。” 说着,一众人就往北门而去。 云帆落在人后,苦思冥想这个“哥哥”是谁?猛然间,他想到了一个人,然后他一甩小短腿,边跑边招手,大喊道:“原来是大木哥。” 清风渡上,正欲去食船的某人,突然打了一个喷嚏,很响亮。 第22章 这天下亏待了谁 楚峡关外,千余里的荒凉戈壁,白雪皑皑。 关外三十余里处,两侧延绵起伏的山丘相夹之中,乌泱泱的两军人马,青禳七军之一的赤旗军,乾夏童家军,如同两只猛兽相遇戈壁,你死我活。 阵前,两将对话。 “童戟”岳峰勒停战马,有些诧异的喊道。 “怎么,岳将军,抢了别人的东西就想跑。”叫作童戟的男子看向青禳敌将,眼中射出凛冽的寒芒,又慢悠悠摸着马背,说道。 一早接到探子来报,说是龙阳储粮被另一队人马劫掠,童戟就心知不妙,于是号令大军加快脚力,终于在护乾丘堵截住敌军。 岳峰只是笑笑,既不否认,也不承认,更不辩解。 “看来你们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夺城,而是声东击西,志在龙阳储粮……好一个釜底抽薪的妙计,装模作样的夺下邙城,再于白渑河岸做出佯攻鳢化的样子,使战略形势变作两军对峙,是不是……连我童家军要去支援边卫军,你们那位据说计谋无双,能与太亟比肩的主帅,都已想到,还一并算计在内,可真是好算计啊,好算计……”虎背熊腰的童戟,心思细腻,一念便已通达,说着说着,喟然而叹。 岳峰仍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看向童戟身旁,跟个竹竿似的老者,微一拱手,道:“想必这位就是剑开楚峡关的岑雄岑老,岳某有礼了。” 老者仿若没听见岳峰的话,一个劲的左顾右盼,根本就不搭理岳峰。 突然,老者神色一凛,驱马凑到童戟身旁,小声说道:“不对劲。” 童戟看向老者,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岑老,可我不能退。” 童戟说这话时,神色自若。 岑雄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童戟,过了许久,他叹了口气,道:“你何时发现的?” 童戟似是很随意的扫了一眼四周,道:“两军遭遇时。” 老者不再说话,反而一脸戒备的环顾四周。 “哈哈哈,童将军果然名不虚传,主帅曾评价过乾夏的诸位将领,说是整个乾夏,在战事谋略上,能入他眼的,唯有三人而已,而你童戟,正在此列,以前我还不信,如今一见,果然不假,主帅真是慧眼如炬,童将军确实当得起,能够这么快发现我军设下埋伏,属实不凡,令岳某佩服。”岳峰突然哈哈一笑,说道。 “你这是在夸我呢?还是夸你们大帅,不过,能受到贵国大帅如此抬举,童某真是受宠若惊啊。”童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说道。 “元帅曾有令,只要童将军愿意退走,我军不得为难,阻拦。怎么样,将军只要……”岳峰猛然神色一肃,说道。 童戟出言打断了岳峰要说下去的话,神色有些黯然,道:“贵国元帅果然神机妙算,连童某堵截你军于楚峡关外护乾丘,时间地点都算得分毫不差,童某真是不得不佩服。” 突然间,童戟气势陡增,厉道:“可我童某家训,他邦染指国土,必驱之,损我乾夏者,回敬之,死,亦要死在战场上,死的堂堂正正。然,童家军,虽死不退。” 童戟说完这句话,身后的童家军跟着发出滔天威势,震的戈壁撼声雷动。 “虽死不退,虽死不退……” 岳峰无奈地摇了摇头,从他的角度,他蛮欣赏童戟,可欣赏归欣赏,可战争不是两个人的事,是许多人,两个国家,分属不同阵营,会死很多人,他们都忠于自己的国家,没有对错。 他一抬手,摇旗手挥舞战旗。 赤旗军这边,整齐划一,声势浩大的一声大“喝”,剑戟指向童家军。两侧丘陵后,一下子涌出大量的骑兵,弓箭手,重甲卫,手持器械,也皆对准童家军。 敌我局面,明显对童家军不利,童家军处在弱势。 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此时,童戟亲自擂响战鼓,鼓舞军心;童家军将士慷慨激昂,视死如归。 两军交锋。 兵器,厮杀,惨叫,响彻云霄。 鲜血浸染戈壁雪原如同一朵旷古绝世的血莲花。 ———— 燕雀酒楼。 闵扬贾的贴身护卫,那名五大三粗的壮汉,单膝跪地,神情悲恸万分,声音嘶哑发颤,道:“主子,童家军全军覆没,童将军战死楚峡关外护乾丘。” 闵扬贾站在窗前,望着城中景色斑斓,两行眼泪划过脸颊,滴落在窗沿之上,他放在窗户上的双手,不自禁地抖了抖。他的眼神坚毅,声音却很平淡,道:“童家军遭遇了什么?” “童将军带领童家军堵截被青禳抢掠的储粮,于护乾丘与赤旗军相遇,不想青禳另有一队人马埋伏,乃是七军之一的紫焰军,双方人数不对等,战力亦是不如,童家军誓不退兵,血拼之下,全军覆没。”护卫说起这些,神情显得异常悲愤。 “但是,童将军于如此恶劣形势下,带领童家军杀敌数万,致使青禳大军损失过半。而且听闻,童将军身旁,童家一脉客卿岑雄岑老,杀了紫焰军主将,只不过,此事真假有待查证,属下会再经查实后,另向主子禀报。”他说到这些时,又流露出钦佩,解气的表情。 “郭大猛,你说这天下既然有了童将军这样的忠肝义胆之士,又为何会有坐在幕后的奸佞弄权之徒?”闵扬贾突然转过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壮汉,眼中仿佛要射出骇人的利剑,令人不敢直视。 叫作郭大猛的护卫,眼神缩了缩,不敢正面应答,他知道主子说的那人是谁,不过岂是他一个小小的大内侍卫长所能诟谈的,假如他今天说出一句不是的话,明天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不用那位正主发话,就会有无数人乐意弄死他,以向那人表忠心。 只见郭大猛讪笑两声,说道:“主子,属下不懂那么多人心诡诈,属下只知道要效忠主子,保护主子安全。” 停顿了一下,他又说道:“主子,京都那边又送来了催促的密件,主子看……是不是……” 郭大猛只得把话头扯向别处,免得主子继续追问。 闵扬贾的眼中闪过浓浓的失望之色,只不过,嘴上却没就此说什么。 闵扬贾又转身望着窗外,淡淡地说道:“明日回京。” 郭大猛一听,面色一喜,赶紧应道:“诺,属下这就去安排。” 闵扬贾头也不回的摆了摆手,示意退下。 郭大猛恭敬地站起身,躬身退出厢房,轻轻掩上房门。 “这天下亏待了谁。” 房间里,闵扬贾喃喃低语了一句。 第23章 棋上 天边鱼肚白泛起,形似白马,奔腾在鳢化城上空。 清风徐徐,夹杂着丝丝凉意的清晨,码头上已经开始忙碌,井井有条,一派升平气象。只不过如此祥和的景象,放眼眼下南境动荡的局势,就显得有些“另类”。 没错,就是另类。 石皓出了清风渡,在食船上吃了一碗小米粥,两碟小菜,两个馒头,来到老胡头的渡江船上。 一路走来,无论是长工,抑或是短工,均都热情的和其打招呼,石皓也都一一笑着回应。 此时的码头除了这些工人,过江的人寥寥无几,因而这几人只能等在船舱,待人满开船。 老胡头在尾舱的甲板上,自己与自己下着一盘围棋,偶尔叽哩咕噜的嘟囔几句,见石皓上船,老胡头放下手上的烟枪,笑道:“吕小子,你来的正好,手谈两局。” “胡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围棋那是一窍不通。”石皓掀起下身的衣摆,坐在老胡头对面的蒲团上,苦笑道。 老胡头一听,立马崩起脸,坐直身子“你小子这样可不行,象棋的杀伐逐鹿固然有其优势,而围棋熬炼打磨人心性方面,不知要胜出几多。风华敛,归璞真,这点是显而易见的。” 沉吟片刻,老胡头似在回忆往昔,一脸神往之色,缓缓道:“以前有一位前辈曾说过,围棋小成者,遇事泰然处之,大成者,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番言论,老朽认可,放在那位前辈身上,用淋漓尽致都不足以形容……” 石皓从老胡头的脸上以及语气中能感觉到,眼前老人对往事发自肺腑的怀念,不自觉流露出的伤感,以及在提到老前辈时,眼神中透出的敬畏之色。 足有半盏茶的功夫,石皓没有出言打断老胡头,这是二人相识以来,老胡头话最多的一次,他手里始终捻着一颗白子,来回翻转,他听的很仔细,待听到老胡头叹息着说道:“人老了,话就有点多”。 此话一出,石皓便知道前言结束,在这之中,他未发一言,也未开口问一句。他起身,一揖到底,又正襟危坐,恭敬道:“胡老教诲,晚辈谨记于心。” 老胡头重新拾起烟枪,猛抽一口,没有说话。 石皓两指捻着一颗白子,来回翻转“不瞒您老,以前爷爷在世的时候,也曾与我手谈三局,再之后就再未与我下过围棋,我想可能是我在这方面资质太差,爷爷懒得让我在此多浪费时间。” 有一瞬间,石皓脸上的表情与刚才的老胡头如出一辙,似乎亦是沉浸在往事中。只不过,前者回忆良久,后者转瞬即逝。 “哦……”老胡头掸了掸落在衣服上的烟灰,笑道:“果真如你所言三局断资质的话,你爷爷可了不得!了不得!” 老胡头连说了两遍了不得。 接着,又不动声色的说道:“老夫经常听你小子提起爷爷,又同是好棋之人,以后若是有机会,还望能有幸拜访一二。” 话越往后,老胡头的语气越诚恳。 不过石皓仿佛没听到一般,神色变得黯然,怅然道:“爷爷是一个很好的教书匠,只不过他已经不再了。” “教书匠”是爷爷自己说的,也是老人一辈子最引以为傲的,所以石皓用很好的教书匠来形容爷爷。 老胡头烟雾缭绕下吧嗒旱烟的动作微顿,刹那功夫又恢复如常,想了想,说道:“那就让老朽见识见识你这个在爷爷眼中资质差的小子,到底差到何等地步?” 他没有要听“故事”,也没有发问,甚至没有出言安慰一二,而是直接引开话题。 “抛开杂念,闲话少说,猜先。”老胡头浑浊的眼中猛然间精光迸射。 说着,老胡头就捏起一黑子准备开始,却不想石皓已经先一步起身,再次躬身行礼,请求交换位置,由老胡头执白子。 老胡头会心一笑,并未拒绝。 待二人重新坐定,石皓摆出虚心请教的架势,老胡头谆谆善诱地开始讲述自己的心得。 “首先,我们从猜先开始,棋局过程中,你要摒除杂念,做到专心致志,心无旁骛……” 石皓听的很用心,记忆中那个须发皆白,和蔼可亲的老人,再次与眼前的身影重叠。 ———— 云萱儿站在出城门口右侧的拦路桩然旁,心中预演着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自己想好的措辞,应答,祸水东引,从开始到结束,一切都按照自己预想的方向发展,行云流水般顺利。 当然,这只是她的臆想。 忽然,一个更加完美的想法冒上云萱儿的心头。 “姐姐,你在笑什么?”云帆双手抱着路桩,两条小短腿盘着下柱,歪着脑袋,两只大眼睛诧异的看着云萱儿,自从要来大木哥的码头,姐姐就不时的咧嘴偷笑。 云帆可不知道姐姐其实对这个莫名多出来的哥哥有些讨厌,当然更不会知道她想捉弄大木哥出气的那点心思。只能说,他还小,不愿想那么多弯弯绕绕。 “多嘴”云萱儿自然也不会告诉他,自己要整治那家伙的想法,回应云帆的仍是他经常“吃”到的“板栗”。 云帆揉着已经发红的额头,小脸哀怨“姐姐,我不就是问问吗?有什么大不了?” “你还说!”云萱儿说着,就要作势再打。 云帆连忙双手抱头,蹲在地上,带着哭腔的喃喃道:“不问了,不问了……” 接着,云萱儿走到老头的身边,两人小声嘀咕了几句。 再后来,老头嘿嘿一笑,露出满嘴的大黄牙,笑的很鸡贼,两眼放光。 ———— 石皓的动作很慢,神情专注,似乎每一步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落字的。反观老胡头,就显得惬意无比,抽着旱烟,信手下之,对石皓步步紧逼,却又恰如其分不至于一步封死,时不时伴随两声大笑,看上去很是欠揍。 就这样,一局棋还没下完,老胡头忽然拿起烟枪敲击甲板,倒着烟灰“今日就到这里吧,你小子若有闲暇,再过来找老夫,记住凡事要用心。” 说着,老胡头就已起身,欲返回船舱,这时,石皓也不再纠结下步棋落子何处,他不解的问道:“胡老,这局棋还没下完,因何事……” “这局棋留待下次再分胜负,今日你有客访。”老胡头不待石皓把话说完便打断道,话落就直接返身回到船舱。 “晚辈多谢前辈教诲”石皓对着老胡头的背影行了一礼。 转过身,石皓这才注意到码头上不知何时站着一个娇俏的少女,正笑意盈盈的望着这边,见他看过来,笑容更加灿烂,并亲切喊道:“大木哥哥”。 这一声娇滴滴的称呼,使石皓浑身不禁打了个哆嗦,第一反应就是溜之大吉。 可惜,天不从人愿。 “吃饭?” 云萱儿已经将来意讲清楚,石皓目光狐疑的瞅向几人一狗,明显不信。 云萱儿笑而不语。 “可以,不过燕窝鱼刺之类想都别想,没有。”石皓丝毫不愿被这小妮子拿捏住,遂头也不回迈步向食船走去。 “诶你这小娃娃,怎么不晓得敬老呢?老汉不就是想吃的好点吗,你看你这家大业大的,能有多难?”乞丐模样的老者牵着狗,毫不顾忌颜面,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凑到石皓跟前,说道。 石皓不为所动“前辈此言差矣,我这码头庙小钱财少”。 “大木哥哥,我可是听说了,城里都传开了,说你乐善好施,善助于人,不会连这位老爷爷小小的需求都不满足吧?”云萱儿也跟了上来,眨着灵动的眼睛,说道。 石皓看向自己这个便宜妹妹,尽管还有少女的青涩,眉眼未张开,但漂亮、亭亭玉立已初见,实乃天生的美人胚子。 “可惜就是嘴不饶人。”石皓心中这样想道。 “善助人我不否认,乐善好施从何说起?”石皓反问道。 “你……”云萱儿瞪着石皓,气的愣是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 无论云萱儿与老乞丐如何软磨硬泡,石皓都没妥协,最终在老乞丐斥其抠门,云萱儿讥讽小气的话语声中,几人去往渡船。 云帆一路上跟在后面,看着几人的斗嘴场面,笑的嘴都没合拢过,就是没敢笑出声。 第24章 春风楼里处处春风 食船上。 老乞丐风卷残云的干掉满满一桌子饭菜,看的石皓在内的众人瞠目结舌,就连此时在食船用餐的工人也是纷纷侧目,咂舌不已。 老乞丐连打两个饱嗝,左手扣着搁在凳子上的黝黑臭脚丫,右手拿着牙签剔牙,嘴里哼哼唧唧的说道:“小娃娃,老汉要多谢你的款待。” 还没等坐在另一桌子的石皓回话,老乞丐眼珠子一转,神色瞬间转换,哀痛之情溢于言表,楚楚可怜道:“老汉奔行万里,只想找个安身之所,怎奈天下之大,居然无我容身之地。” 顿了一下,他看向石皓“不知道小兄弟……” “不能,老爷子,我这里不是收难所,没空地养闲人。”不待老乞丐把话说完,石皓便已猜出他的想法,于是断然拒绝道。 “诶,你这小娃娃,老汉怎么可能是闲人,想我傅三甲武功盖世,纵横江湖无敌手,年轻时更是风流倜傥……”老乞丐一听就不乐意了,侃侃而谈当年的英雄史,顺带风流史。 说话的同时用那只扣脚丫的手又开始扣鼻孔,石皓实在无法将眼前蓬头垢面的老乞丐与之心目中的绝世高手相吻合,简直荒谬,无稽之谈。 石皓也懒得多言“老爷子有话不妨直说,若是可行,在下会考虑一二。” “算你这娃娃上道,老傅愿屈就在你这里谋个差事,不知道守夜人一司,你这娃娃以为可否?”老乞丐嘿嘿一笑,腆着脸说道。 这话说的仿佛石皓占了多大便宜似的。 石皓没回话,过了半晌,说道:“可以”。 虽然这叫傅三甲的老乞丐得寸进尺,但石皓心中也已思量过,有人专司守夜,也是好的,这些值夜的工人白天累了也不尽心,而且他心中也起了怜悯之心。 傅三甲一愣,不可置信的说道:“当家人答应了?” 他没有想到这小娃娃就这么轻而易举答应了,还以为要多费些功夫。 石皓点头。 “就知道大木哥哥心地最善良了。”云萱儿不忘恭维道,同时偷偷向老乞丐眨了眨眼睛。 “这样傅爷爷就有了容身之所,你可是做了大好事一件……” “行了,闲话少说。”云萱儿作妖的这点伎俩,浅显的意图,石皓看得很明白,只是不愿点破。 他看向临桌一位面相看上去十分机灵的瘦高少年,吩咐道:“高勇,你给傅三甲安排宿寝铺位,其余事务知会陆主事一声,就说我吩咐的。” “是,大当家。”高勇连忙恭敬应道。 如今,码头上所有伙计皆都随同陆奎二称呼石皓“大当家”,以示敬重。 接着转头看着傅三甲,不无鄙夷的说道:“随我来吧”。 刚才发生之事,他在一旁瞧的一清二楚,对于这不要脸的老乞丐,他是打心眼里瞧不起,如此不敬大当家,岂能饶你? “有劳”对着高勇说了两个字,傅三甲又笑眯眯看着石皓“如此,就多谢大当家了。”随后拍了拍正在猛嚼骨头的秃斑狗,恬不知耻的让食船跑堂去给他打壶酒。 “好了,若没有他事,我就先离开了,码头还有很多事情要忙。”石皓说道。 傅三甲猥琐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领着秃斑狗随同高勇下船,到了登船口,又蓦的回头,冲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挤了一下眼睛。然而,换来的是某人视而不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傅三甲也不以为意,哈哈一笑,大步下船。 石皓说出这话,同时也是给某人听的。可像是泥牛入海,未得回应。 终于,云萱儿从失神状态下反应过来,轻声说道:“大木哥哥,萱儿……” “停,我先走了。”石皓直接打断云萱儿的话,疾步向外走去,当经过云帆的时候,他脚步一顿,看向小家伙“小云帆,有空常来码头玩,大木哥哥先走了。” 然后,脚步又加快几分。 云帆站在凳子上,使劲点头。 石皓的这一举动把云萱儿直接整懵了,呆立当场,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她望着那家伙离开的背影,极不厚道的捧腹大笑,笑的直不起腰。 这个娇俏的小姑娘笑靥如花。 ———— 石皓逃也似的来到渡江船上,此时船舱已经快坐满等待过江的人,老胡头即将掌舵开船。 “吃瘪了?”老胡头见石皓跑的满头大汗,呵呵笑道。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石皓苦笑,又补充道:“女子犹胜之。” “哈哈哈……吕小子,莫不是让那小丫头给拿住了吧?”老胡头调侃道。 “胡老,莫要拿晚辈取乐了……”石皓套上马褂,走到船头,边解拉绳边说道。 “……” 时近正午。 石皓从渡江船上下来,汗水已经浸湿了亵衣,回到清风渡,刚脱下外袍,舱外便响起了熟稔的喊声。 “吕兄,接客啦……” “狗日的祁向南,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石皓心中腹诽不已。 一盏茶后,两道身影离开清风渡,走进南门。 ———— “今日就让你见识见识鳢化城里一掷千金的销金窟……” 走在青石板铺就的祥霖大道上,祁向南亦步亦趋,醉态毕现。 “你小子就假正经吧,你说带你去了那么多地方,不说别的,上次囚陇巷的那处暗门子,里面的姑娘个个床笫功夫了得,可你倒好,非要呆在巷子里给我望风……” 一旁的石皓面对祁向南的喋喋不休,直接选择左耳进右耳出。 春风楼,鳢化城内鼎鼎大名的销金窟,坐落在城西鹚丁湖北岸,衔接寸土寸金的富贵巷,出入之人非富即贵。 “春风雨露梦还绕,旧梦新朝迟不归。” 石皓曾两次经过春风楼,对于迎恩门两侧的对联有些印象。 二人相距那幢四合三围,气派十足的三层阁楼还有十余丈之遥,门口处便迎来一个嘴角有痣的美妇人,她满面含春,扭着纤纤腰肢,肥大的屁股跟随莲步摆动,上翘下抖。 不足三丈时,那张略显妩媚的脸庞上,便犹如玫瑰绽放,笑开了花“祁少爷,你可是有些日子没来了,慧娟可是念你多次了……” 美妇人一开口,石皓便知其是春风楼里的老鸨,观其面相,是个八面玲珑的通透人。 “风娘,慧娟想我,你就不想吗?”祁向南费劲地睁开双眼,看向老鸨,挑眉说道。 “想,岂能不想……祁少爷里边请,您吩咐预留的天子号房给您备着,就等您大驾光临了。”风娘打了哈哈,不着痕迹的将话头引向他处。随后又转头看向石皓,笑道:“这位公子面生的很,想必是第一次来我春风楼。” 对于这个能够成为祁少爷座上宾的少年,风娘很上心。 石皓笑了笑,算是默认。 “前面带路”祁向南没有将石皓介绍给风娘的意思,而是在她翘动的饱满浑圆上狠狠捏了一把。 风娘笑的愈发灿烂,很识趣的没有打破沙锅问到底,做了个请的手势后,头前领路。 石皓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从头至尾缄口不言。 春风楼虽然只有三层,却是极尽奢华,雕梁画栋,其设计成三面围阁楼,一面靠湖,居中四根红木巨柱支撑梁顶,环绕一个白玉高台,四周摆放数十张黄花梨木八仙桌,此时已经坐满了人。 石皓进入楼内,入眼便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坐满大堂的几十张桌子,人声鼎沸。 邙城、龙阳两地相继发生战乱,百姓疾苦,余波未散,似乎丝毫没有影响到这个圈子,他们终日寻欢作乐,流连花魁秀坊,莺莺燕燕。 让石皓感到意外的是,如此纷杂的氛围里,高台之上传出的抚琴之音,似乎隐隐有压住此处喧嚣的势头。 那琴音,若春风拂面绕心尖。 此时的高台之上,悬于四柱薄帐轻纱,若隐若现。朦胧中可见数道曼影摇曳,似彩蝶翩翩起舞,个个身段窈窕,身姿妩媚,尽管动作不一,却是姿态万千,风情万种,惹人遐想,勾人心魄。 居中的位置,一名轻纱半拢面,白衣素裙跪坐的女子,双手抚琴。 琴声袅袅,若黄莺出谷般空灵,琴音一转,又如百鸟争鸣,凡尘缭绕。 第25章 相识于年少 人分三六九等,自古皆然。 在这间城内数一数二的销金窟里尚且不例外。同为买春客,欲登三楼,光有金银财帛还不行,还要有权势地位。 三楼设有九间独立贵宾厢,分为天、地、玄,黄四个等级,天字号房一间,地字号房两间,其余玄黄两房各三间,规格以天字号房最高,面积最大,地字号房次之,以此类推,由高见低。 祁向南能够预留天字号房,极大一部分原因是靠祁士离的面子。此中关节祁向南心知肚明,毕竟他爹才是千虎堂的大堂主,而他在外人的眼中,“酒鬼”“好色之徒”,只是个靠着父辈庇荫,浪荡花丛的大纨绔而已。 石皓二人于堂内喝花酒众人艳羡的目光下,跟随小厮登上三楼。 “那是谁啊?居然能够登顶!” “莫非是哪家官宦子弟?” “非也!” “你们不知道吧,那个看上去酩酊大醉的公子哥,便是城内威名赫赫的千虎堂少堂主。” “原来如此” “难怪那二人能登上三楼。” “只是,跟在少堂主身边的少年看上去有些面熟……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码头,码头上见过此人……没错,就是码头。” 一楼大堂,众人议论纷纷。 山水浮雕屏风,六扇雕花镂空阴沉木窗,花梨木嵌玉石桌,金丝楠木地板,太师椅…… “有钱真好”石皓站在窗前,望着碧波荡漾的鹚丁湖,感叹道。 ———— 二楼西回廊尽头,一间布置高雅的女子闺房,一男一女席地而卧绒毯之上。 女子侧躺,姿态慵懒,两只纤纤玉指揉捏着男子的太阳穴,嘴角含笑。男子闭目沉思,手中握着两颗捻珠,不停摩挲,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女子拥有一双桃花眼,漂亮的瓜子脸,看上去十分妩媚动人,此女是春风楼内正当红的花魁,名曰小楚嫣。 男子是谁?正是从酒窖重返鳢化城的龙苛。 他已躲在花魁小楚嫣的房内数日,藏匿极深,春风楼内至今无人晓得。 “小楚嫣,你的手法可是越来越娴熟了,伺候人的本事也是了得,不愧为春风楼里独占鳌头的魁首,当得起这二字。”龙苛没有睁眼,语气相当散漫。 “哼”小楚嫣闻听此言,冷哼一声,美目中闪过一丝阴毒之色,冷冷道:“奴家还当得魁首二字?官人又不是不知,如今这春风楼谁才是香饽饽?那些狂蜂浪蝶,哪个不被下面的小妖精迷的神魂颠倒?” 龙苛缓缓睁眼,说道:“在我看来,那新来的清倌人远不及你,至少……就不如你会伺候人不是?” “咯咯咯……”小楚嫣挑眉,娇笑不止。手上力道随之加大了几分,笑时的她更显妩媚,片刻后,笑声停止,小楚嫣声音轻柔道:“那官人何时帮我赶走那狐狸精?” 龙苛耸肩,示意小楚嫣捏肩,小楚嫣由太阳穴转为双肩,力道拿捏更要娴熟,龙苛再次闭眼,全身放松,头枕在小楚嫣腿上,显得极为享受,嘴里缓缓道:“刘少爷今日一到,别说此等小事,就算你要做那春风楼的老板娘,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小楚嫣脸上一抹喜色闪过,手上动作不停,又说道:“刘少爷此番前来,可是为解决那姓石的?” 此话一出,龙苛猛然睁眼,一把推开小楚嫣,眼中浮现出一丝厉色,本来温文尔雅的脸庞,也因为表情的变化变得狰狞,他怒道:“不该问的别问。” 小楚嫣被推的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却也不生气,面色如常“官人说不问,那奴家就不问呗?官人何必动怒。” “只要随了奴家心愿便可。”她又补充道。 龙苛没有说话,小楚嫣抬头瞥了一眼他的脸色,见他已经有所缓和,低声道:“鳢化城内没有姓刘的这么一号大人物,莫非……” 龙苛一瞪眼,小楚嫣乖乖闭嘴。 “不该知道的别打听。”类似的言语,龙苛又重复了一遍,只是较之前次,语气要温和许多。 小楚嫣扭捏着身子,不情不愿的嘀咕道:“不让打听就不打听嘛。” 龙苛见小楚嫣这般不情不愿的样子,也不予以解释“让你身边的小丫头出去打探一下,另外跟风娘说一声今天不接客。” 小楚嫣十分不解,看着龙苛,有些迷惑。 “今天你只要服侍好刘少就可以了。”龙苛解释道。 小楚嫣妩媚一笑,风情万种。 房间里一时沉默,气氛怪异,过了许久,龙苛又突然郑重其事道:“若是他瞧不上你,不要画蛇添足。” 小楚嫣拉开房门后,面无表情,直直走出。 ———— “如何?值此良辰,莫要负了佳人。”祁向南给自己倒了杯酒,轻轻一嘬,靠在椅背上很是享受两名婢女的捶肩捏腿,嘴里嘟囔道:“老吕(驴)啊,鹚丁湖好看归好看,看久了也乏味不是,来到这里要是不见识见识……” “免了”石皓看着湖光山色,打断了祁向南将要说的话。 “过来坐,尝尝这里的烟雨醉,别有一番滋味。”祁向南也不强人所难,拍了拍一旁的椅子,说道。 石皓回身淡淡一笑,边走边说道:“你大费周章的兜了个圈子,今天不该只有我一人受邀啊?” “老吕(驴),这人啊太聪明了也不好,了无生趣。”祁向南悻悻然的打着哈哈道。 石皓石皓一笑置之。 祁向南瞅着石皓,自怨自艾起来。 楼下那股沁人心脾的琴声骤停,转瞬响起了急风骤雨般的呼啸声。 “馥柔姑娘,再来一曲。” “馥柔仙子,我好钟意你……” “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卿若抚吾心,愿与赴黄泉。” “再来一曲,再来一曲……” 呼声此起彼伏。 楼下如此大动静,使得石皓脚步一顿,他顺势调转方向,来到另一扇可俯视楼下大堂的窗前。 不知为何,在这人头窜动的场景中,首先映入石皓眼睑的就是一袭白衣素裙穿梭人群离去的曼妙背影,让他脑海中不自觉想起了“出淤泥而不染”这句千古传唱的诗词名篇。 “鸳鸯台上抚琴的姑娘,本公子以前怎么从来没见过”祁向南问道。 “回公子,她是本楼新来的清倌人,余馥柔。”为祁向南捶肩,容貌清秀的婢女答道。 “请她上来,为本公子弹琴助兴。”祁向南两指轻轻敲着大腿,吩咐道。 “这,那,馥柔姑娘于本楼登台,可是,可是并不……并不……”那名婢女突然变得结结巴巴,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 “并不什么?”祁向南显得有些不耐。 婢女吓得嘴唇发白,身子也跟着微微颤抖“公子,我……我……我……” “别为难她们,这清倌人也分上中下三品,此女为上品,想必有权选择客人,不受春风楼约束,我们不要强人所难。”石皓拦下祁向南,解释道。 “哦,是这样的吗?”祁向南转头看向捶肩的婢女,语气平淡问道。 “确实如这位公子所言,余倌人并不受本楼约束,所以奴婢不敢自作主张的应承公子。”婢女先是向石皓投去感激的目光,然后连忙对祁向南解释道。 “这位公子看上去其貌不扬,居然懂得那么多,看来是个久经花丛的老手。”另一名为祁向南捏腿的妙龄婢女偷偷瞥了一眼石皓,心中暗道。 石皓将这一切尽收眼帘,也不以为意。 祁向南想了想,说道:“那你去问问这位清倌人,就说本少爷愿意出三倍的价钱请她抚琴一曲,问她是否愿意。” “好的公子”婢女笑着应道。 婢女离开,过了不大一会儿,再度返身回来,说道:“公子,奴婢已遣人去询问馥柔姑娘,想必很快就会有答复,公子稍等片刻。” 祁向南点了点头,看向石皓,笑容玩味儿。 石皓只是笑笑,对于前者会错意的心思,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 二楼,东回廊尽头的女子闺房,与之西回廊尽头的房间有着天壤之别,布置的极其素雅简约。 一名女子,身穿镶底红边的貂绒白袍,端坐厢房中央的绢绣梅花地毯上,背对厢门。细细听来,房内似有呢喃呓语“梅三月,映海棠,忽而将出莲清香。稚子与红娘,同辩谁坐堂……是你吗?” 女子声如天籁,娇翠欲滴。她的背影如娇花照水,娴静文雅。 不过不知为何,女子的声音中似乎透着那么些许忧伤,同时还夹杂着一丝丝欣喜。 第26章 是何用意 扈江,南岸码头。 四男两女等待过江。 其中长相阴柔的男子,看着江对岸破旧的北门楼,心中既不解又诧异。他大步走向江边,望着岸边手拿玉笛,面冠如玉的翩翩少年,神色自若,问道:“刘少,我们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这穷乡僻壤?” 少年缓缓转头,眼神淡漠,一字一句道:“因——为——我——愿——意。” “孟弘,你知道你这人有哪点讨人厌吗?”少年声音冰冷。 孟弘听的心中火起,面上却是恭敬无比“望刘少指教”。 “光问废话”少年淡淡说了一句,然后迈步向渡口走去。 孟弘似乎忘了之前的事情,笑容灿烂的跟了上去。 余下四人显然对此已经司空见惯,没有流露出半点异样之色是紧随二人来到登船口。 ———— 与此同时,龟驮峰山脚的岷岭官道上,二十余人策马狂奔,看方向正是鳢化城所在。 途经一处茶肆时,领头之人下令歇息片刻。 二十余人每人三大碗粗茶,一通牛饮后,一名面相粗犷的大汉压低声音对领头那人说道:“秦统领,前面就到鳢化城了,不知此次我等昼夜兼程赶来,可是有重任在身?” “章景,有句话你应该听说过,叫作智者,大智若愚也。”长相粗犷的秦统领,给自己倒了碗茶,笑了笑,说道。 “属下失言”章景讪讪笑着,随手拿起桌上的空碗佯装喝茶,过了半晌,似乎还是觉得有些难堪,便走到稍远的桌子坐下。 秦统领对此仿若未见,自顾自的喝茶,他的心思由始至终都在龟驮峰后的城池里。 ———— 清风渡上,闵扬贾一袭锦缎长衫,负手而立船头,衣袂飘飘。 他本打算在离开之前与某人把酒言欢,不曾料到,等了大半个时辰还没见到人。 “主子,已是正午,是否启程?”郭大猛安排手下警惕四周,自己则登船请示。 说是请示,其实也是变相提醒,只是度的把握需慎之又慎,恐防过犹不及。 其实,郭大猛打心眼里不愿见到主子为这样一个小人物在此耗费时间,那少年何德何能受到这般青睐? 闵扬贾回头,淡淡的瞥了一眼郭大猛,继而再次凝望着扈江,来往的行船,忙碌的苦力,不发一言。 郭大猛被这一眼吓得冷汗直冒,本来微躬着的身子弯的更深,看上去有些佝偻,神色也愈发恭敬。 过了良久,平淡的话语声传入郭大猛的耳中“再等等吧,我瞅他比较顺眼。” 郭大猛再不敢多言,只答道:“诺”。 ———— 春风楼。 天字号房。 百无聊赖的石皓品尝了一杯烟雨醉,唇齿间立时被一股醇香浓郁的味道萦绕,久久不散。 他再度走到窗前,远眺鹚丁湖。 “这位公子虽然长得其貌不扬,但是那双眼睛却是很漂亮,就仿佛大海般清澈纯净,皓月繁星般璀璨明亮……”灵儿偷偷打量起先前为她解围的公子,心中赞叹道。 祁向南则是在悠哉游哉的自斟自饮,对着服侍自己的两女,毫不避讳的品头论足。 过了大概一柱香时间,房间里进来了四男一女。 几人一进门,一个大嗓门的中年人便扯着嗓子喊道:“祁大公子,今日叫我老王过来到底有什么事?为何不明说,非要来这乌烟瘴气的劳什子楼……” 中年人大步走到正中的膳桌前,爽朗一笑,大咧咧的往椅子上一坐。 “咯咯咯……义爷,祁少寻我等过来必定是好事啦。义爷,今日你少出几马车酒水而已,听了祁少的话,明日就算赚几个大酒坊也说不定,大家说我说的对不对?咯咯咯……”五人中唯一的女人,咯咯笑着,笑的花枝乱颤,胸前的饱满都抑制不住的跟着一颤一颤,走路屁股一扭一扭,紧随中年人身后坐下。 祁向南摆了摆手,示意服侍自己的二女退下,接着身体前倾,伸手摸向桌边的酒壶,又自顾的倒了杯酒,这才缓缓开口“确实是好事,陆少,杨财神,陈庄主,都别站着了啊,随便坐,今天在场的都是自己人。” 他这话说的很是客气,但任谁都听得出话里的亲疏远近,自几人进入房间,到现在为止,祁向南没有半点起身相迎的意思。 “在你祁大少面前,我这个小小县令家公子岂敢称少,这不是折煞陆某嘛?”面白无须的俊秀年轻人,走起路来有些像老太婆的小碎步,说起话来也是轻声细语。 祁向南好像没听到年轻人的恭维般,反而叫住正要走出房间的两名婢女,吩咐道:“安排开宴。” “诺” 两名婢女小声称是,恭敬无比的退出房间,关好房门。 婢女离开后,最后两人也相继落座,长相有些丑陋,衣着甚是朴素的中年人在落座后只是朝众人笑了笑,在其一旁的位置上,是个瘦骨嶙峋的青年,表情相当木讷,坐下后一句话都没说。 石皓坐在靠窗的位置,毫不显眼,在所有人都落座后,他抬眼稍稍打量了一下在坐之人,除了那位体态丰腴的美妇,其他人他都有过一定的了解。 面宽耳大,个头不高,性子豪爽的中年人,乃是富贵酒坊的坊主王敬义,掌管鳢化及邻城,辖下各县分坊,共计三十七家,可谓财大气粗。好喝酒,为人仗义,大方。与祁向南由于喜好相同,在这群人里最合得来。 面白无须的俊秀年轻人,鳢化城辖下怀安县县令公子陆子健,笑面虎,阴险小人,更有传闻,此人有断袖分桃的癖好。 相貌丑陋的中年人,大锺银号掌柜杨眚,旗下分号遍及三省十六城,人送外号“杨财神”,为人精明,善算计。 天云绸缎庄庄主独子陈庆,看上去十分木讷呆板的一个人,但是,这人行事作风与之面向恰恰相反,极能隐忍,而且很聪明。据悉,偌大的天云绸缎庄,半数以上家业都是陈庆挣来的。 关于这美妇,石皓只是听说过,并未见过。洛彩绫,莺燕阁阁主,背景很是神秘,其他的就一无所知。 “不知此次祁向南召集这么多城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到底是何用意?其中的关键,是否是一个钱字……”石皓心中揣摩着。 石皓唯一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人钱多,钱很多,几乎掌控鳢化城中金银财帛的大半流向。 有一件事石皓觉得奇怪,祁向南没有将自己介绍给这些人的意思,也没有将之介绍给自己的意思。然而,即便如此,石皓也不会自寻烦恼,多此一举。 其他人同样也是各怀心思,一时间场面有些冷场,房间里静的出奇。 “咳咳……” 突然,有谁咳嗽了两声。 所有人都抬头望去,只见祁向南看着众人,清了清嗓子,笑着说道:“想必大家此刻最想知道的就是本人为何请诸位前来?” 众人纷纷点头,称“没错”。 他嘿嘿一笑,说了一句十分欠揍的话“等酒菜上齐后再行讲解,诸位稍等片刻,很快便会知晓。” 对于祁向南的卖关子,众人此刻心中只有对其鄙夷咒骂的心思,时辰不限,毫无顾忌。 第27章 九霄云端看众生 下关巷地处南墙根,是全城最小的一条巷子,因这里的宅子普遍老旧窄小,不少住户早早便搬离了,因而显得很是寂静冷清。 巷子深处,一处不起眼的茶室里。 陆子健、陈庆、杨眚围坐,桌上放在两碟瓜子,一壶茶水,三个杯子。 “陈胖子,你怎么看?”此时的陆子健眼中透着疑惑,坐下后就看向一旁的陈庆,着急问道。 陈庆笑容依旧憨厚,抓了小把瓜子,嗑了两颗,又喝了口茶,说道:“好茶”。 然后看着两人,指了指茶壶“你们不喝,那我都喝了。”说着,他就用肥嘟嘟的大手向提手抓去,随后将茶壶搁在自己面前。 “陈庆……”杨眚也不再老神在在,出声喊道。 陆子健见陈胖子一副不急不缓的样子,俊秀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焦急之色,隐隐还有愠色。 陈庆全然不顾,直到将手里的瓜子嗑完,他才一拍手掌,揉了揉嗑的有些生疼的肥胖脸颊,这才看向两人,缓缓道:“码头那件事后,千虎堂坐稳了龙头位置,以前还有个与之实力相当的刀门,能够抗衡,现今被打压的抬不起头。如今的鳢化城,他是一家独大,更有不少小门派依附上去。” 他这张略显憨厚可爱的脸,说着如此正经的话,看上去有些好笑。然而,陆子健两人却是觉得理所当然,仔细听着。 转而,他话锋一转“千虎堂的胃口很大,说是要吞并邻城的帮派势力,实则是不是,我们无法得知,说不定他们的目的是整个南域,也是有可能的。” 陆子健两人闻言,震惊不已。 杨眚眼中的异芒一闪而过,心思急转,他提起茶壶,为陈庆又添一杯“那我们要不要出手相助?” 陈庆摸了摸愈加滚圆的肚子,看上去很是漫不经心“他们想不花一分钱,吞并邙城与龙阳的帮派势力,明着要借助我们的财力,但是你们想想,是借助吗?” 两人心中大骇。 陆子健脸色还算镇定,他说道:“我爹可是怀安县令,他敢吗?” “敢吗?别忘了他老子是谁,乾夏说是重文抑武,可武力代表什么,我等都有接触,还能不明白其中厉害。”陈庆眼睛微眯,身体前倾,直视眼前二人。 “小成境高阶”陆子健眼神略有慌乱,嘴里不禁喃喃道。 杨眚若有所失,思索片刻,开口说道:“既然是明抢,我们又不能不给,那走这一趟过场有何意义?” “对啊,完全没有这个必要。”陆子健回过神来,也十分不解。 陈庆喝了口茶,淡淡道:“这点我也想不明白,说不定和那姓吕的少年有关,也许忌惮狐狸精背后的势力。” “哦,对了,具体给多少,你们回去之后,再琢磨一下,心中要有个数。”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说道。 二人对视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陈庆在说完之后,便又抓了把瓜子继续嗑了起来。 小小的茶室里,只有陈庆嗑瓜子的声音,静默的有些可怕。 ———— 艳阳稍稍西斜。 春意融融,清风徐徐。 江岸边,柳枝随风摇曳,宛如少女身穿罗裙曼妙轻舞,新冒出头的嫩芽好似点缀罗裙的绣纹,映衬的舞姿愈加轻盈灵动。 出了北门,走在沿江道上,微风拂面,阳光透过柳荫间隙映射在石皓的身上,他的心情舒畅了许多,多日来的阴云也消散大半。 石皓的嘴角露出浅浅笑意,他已经看到老胡头的渡船即将泊岸。找了个人流稀少的空地,石皓依靠在码头护栏上,看着来来往往的人群,心中颇有感触。 渡船很快靠岸,船上下来了约莫几十人,似乎是为了印证祁向南在春风楼说的那番话,这几十人中,大半以上都是之前从此码头逃难的流民,石皓对不少人还有印象。 “石皓” 石皓正思索着,忽然,一个平和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石皓心中,瞬间掀起惊涛骇浪。 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在这里,除了方徇之外,应该没有人知道其真名。 “难道是他们……” 突然,石皓脑中闪过几个人的身影,他想起了当初一路追杀自己二人的奉壹八将。 眼前之人,四男两女,个个衣着光鲜亮丽,喊他名字的是个面冠如玉的翩翩少年。石皓可以肯定,自己没见过这几人,更不认识。 “石皓”少年再次喊道,语气仍是不疾不徐。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三男立马以犄角之势将石皓围在中间。 石皓一脸茫然“你们叫我?” “石皓”少年第三次喊道。 “你叫谁呢?”石皓脸上茫然之色更浓。 少年轻轻一笑,让人感觉如沐春风“石皓,我姓刘,我们后会有期。” 说完,他便带着几人头也不回的径直离开码头,走入北门。 “莫非与年前的事情有关……” 石皓盯着几人离开的背影,目光微沉,久久没有收回。 老胡头刚一下船,看到吕小子站在护栏旁发呆,几步走上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唤道:“吕小子”。 石皓一回头,看到是老胡头,立马露出一个笑脸。 只不过,先前不可思议的一幕,仍然回荡在石皓的脑海里,忽然,一个念头闪过,随即,他说道:“胡老,有件事……” 却见老胡头一摆手,说道:“有什么话晚点再说,之前陆奎二来我这里找过你小子,说是清风渡上有什么人在等你,似乎还等了老长时间。” 石皓不明所以,但仍是说道:“胡老,那我就先过去看看。” 老胡头点点头,就又去忙其他的事去了。 ———— 清风渡上。 郭大猛岿然不动的站着,眼中却是透着焦急和无奈。 “闵兄,原来是你,我说下面给我护岗的这些兄弟怎么如此面善。”石皓的声音幽幽传来,半开玩笑的说道。 郭大猛见到来人,不可抑制的露出一丝喜意。 之前他就吩咐过,这个年轻人一旦到来,所有人不要阻拦,因为先前他们曾与这少年有过一面之缘,所以都认识,于是,负责警惕的护卫便没有阻拦他回船。 “吕兄”闵扬贾回头,俊郎无比的脸上亦是浮现出笑意。 两人相视而笑。 沿江大道上。 石皓与闵扬贾并排走着,二人都没有说话。 过了良久,闵扬贾打破僵局“吕兄,你是不是猜到了?” 他的目光如炬,望着前方。 “什么?”石皓如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脸迷糊。 “别装了,你知道我说的什么。”闵扬贾淡淡说道。 石皓不为所动,笑了笑,不置可否。 “闵兄,你说九霄云端看众生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石皓问了句八竿子打不着的话。 闵扬贾陡然间目光凛然,盯着石皓,良久之后,见他仍是一脸坦然,攸的破冰含笑,说道:“以后,等你到了京都,我再告诉你。” 石皓笑的愈发灿烂,看着闵扬贾,声音也轻快了许多“好嘞,一定去。” 二人再次相视一笑,很真诚,很舒心。 “什么时候猜到的?”闵扬贾仍然不死心,凑到石皓身前,又问道。 石皓顿了一下,平静说道:“燕雀酒楼”。 知道闵扬贾的户籍地,联想到潘溪郡那位的有关传闻,游历路线等,不难猜到。 潘溪郡闵扬贾,新帝——潘溪郡顾阳明。 闵扬贾,也是即将登基的顾阳明,蓦然转身,极其潇洒的一撩裙摆,哈哈大笑,接着头也不回的大步向前。 石皓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即将站在云端的背影,先是会心一笑,突然,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第28章 明月当空,朝霞万里 夜微凉,悬月当空。 鳢化城此刻已经宵禁,新招募的巡逻卫与原有的队伍整合,分成六队,加大了巡逻力度。 各街道、巷子,除了偶有巡逻队来回往返外,再无一人,整座城显得寂静无声。 然而,无人知晓的是,在北城城头之上,有两女傲然而立,看着扈江码头。 此二人不是别人,正是白天于春风楼里,一曲惊呆众人的余馥柔与周蓉。 眼下的余馥柔,没有轻纱遮面,明眸皓齿,拱月眉,丹琼鼻,樱桃嘴,轻施粉黛。 微风一吹,三千青丝摇曳,遮住半张脸颊,她轻轻将发丝拂于耳后,这张绝色姿容在这一拂之下露出,映照在月光下,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子。 余馥柔悠悠转身,柳眉微蹙,说道:“是这里?” 周蓉俏皮一笑,眨了眨眼睛,看上去很是灵动“是啊,柔姐姐,不过那名不见经传的少年,真的是你要找的人吗?” 周蓉很是不解和诧异,她早知道柔姐姐心中藏着一个人,可是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一个平平无奇的少年。 京师多少公子哥为了博其一笑费劲心思,而谁又能想到名满京师的柔美人心中最大的执念居然是一位儿时的玩伴。 余馥柔展颜一笑,没有要解释的意思,而是将话题不着痕迹的岔开“蓉蓉,听闻师伯前些日子收了位亲传弟子,好像就是在这座码头。拜师礼设在三月三,我们在忙完此事后,便立刻赶回去。” 周蓉心思单纯,闻听柔姐姐此言,瞬间面露不屑,斜眼说道,语气相当不善,张嘴就是一顿数落“柔姐姐,你是不知道,如今师伯在门内可得瑟了。山上山下,见着谁便拉住谁,先是一通夸赞徒儿根骨如何如何,再让门内弟子重复一遍之后,然后才会放人走。这还不算,师伯更是没皮没脸的跑到师傅那儿炫耀了三天,才悠哉悠哉的离去。” “依我看,那家伙能有何天赋,宗门内谁人不知,论根骨天赋,柔姐姐称第一,无人能与之匹敌。而且,就他那长相,一看就是榆木圪垯……”她开口便是喋喋不休。 之前在宗门之中,周蓉曾见过那个所谓的天才,长得不好看不说,还惹人讨厌。她一见到那家伙装出一副憨厚的嘴脸,凑到自己跟前,就没来由的想发火,赶也赶走,仿佛苍蝇似的。因而当柔姐姐提起那人,她的心里就如大坝决堤,一发不可收拾,不屑,不满,生气……各种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柔儿,不可小看天下人。”余馥柔耐心听着,脸上始终挂着浅浅笑容,直到见蓉蓉语顿,她才说道,语气看似责怪,却很温和。 “哼,本来就是。”周蓉冷哼一声,冲柔姐姐吐了吐舌头。 “柔姐姐,我还听说了一件事,师伯之前接了任务,却没有成功。你说这怎么可能呢?虽然师伯这个人脾气古怪了点,可却是门内排名第二的高手,怎么可能失手?你说,会不会是师伯故意……”周蓉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一怔,不可思议的说道。 她那张有些婴儿肥的脸因略带讶异之色,此刻更显可爱了。 “蓉蓉,我们作为晚辈,莫要妄论长辈之事。”余馥柔眼神柔和,神色间宛如姐姐教导妹妹。 “知道啦,柔姐姐,我不说了还不行,我们还是聊聊你那位小情郎好了,是叫石皓对不对……”周蓉一步上前,抱着余馥柔的胳膊撒娇道,顺带调侃了一句。 余馥柔俏脸之上霎时间一片绯红,她没有反驳,美眸凝视着下方的码头,嫣然一笑。 她这一笑,仿佛雪莲盛开,绚烂夺目。 ———— 与此同时,老胡头的渡江船上。 “石皓” 老胡头躺在摇椅上,眼睛微眯,戏谑调侃之色溢于言表,盯着石皓从头到脚的打量,仿佛第一次认识他一般,这已经不知道是老胡头第几次喊他的名字。 石皓苦笑,有些无语,他被盯的浑身不自在,奈何难得见到老胡头老顽童的一面,只好佯装淡然。 而今,除了在上槐村的成长经历外,奉壹地牢,逃亡,到入城等的一系列事情,石皓都告诉了老胡头,他也知道自己本名——石皓。 “江湖辈有才人出”老胡头突然起身,似感叹,又似欣慰,笑着踱步走上船头。 他丝毫不像一个即将步入古稀之年的老人走起路来老态龙钟,反而一步一步,有节奏有力。 他回身望着鳢化城,淡淡一笑“石小子,城里最近不太平,你背地里鼓捣的那些东西,暂时不要露头,而你自己,也要懂得蛰伏。” 石皓来到老胡头身边,与之并肩而立,他望着浩瀚星空,说的很随意:“小子孑然一身,说是一无所有也不为过,知当忍则忍,不能忍也不必忍。” 老胡头猛然间神色一怔,望着眼前单薄瘦弱的身影,大笑道:“好一个当忍则忍,不能忍也不必忍,老夫活了六十余载,居然被你一个小娃娃教训了。” 石皓笑的有些尴尬,连忙狡辩道:“我哪敢呢。” “祁家小子应该找过你吧?”老胡头捋着花白胡须,问道。 石皓点头,至于老胡头怎么知道这些事,他懒得去琢磨,自己要做的事儿太多了。只当他是能掐会算,无所不知。 “那小子野心很大。”老胡头看似随意点评了一句。 石皓再次点头,道:“我知道,从第一次与他接触,就看出来了。” “但他心眼应该不坏,至少对朋友还不错。”石皓补充道。 “人心隔肚皮,防人之心不可无。”老胡头的声音带着些许沧桑感。 石皓张嘴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只是点了点头。 石皓离开码头的时候已是戌时,是被陆奎二叫走的,说是傅三甲那老乞丐嚷嚷着不满意住的地方,闹脾气不值夜。 走在路上,石皓说道:“不值夜就不值夜吧,老人家也年龄大了,我当时也是随口答应,养个闲人码头如今还是养的起的。” 陆奎二嘿嘿一笑,不忘拍马屁道:“还是大当家的心善。”随即,他又苦起脸“可是,大当家的,现如今我们开销很大,养着一批人,那批东西暂时又出不去,这样下去可不是个事,铁定入不敷出,码头也会大受影响。” 石皓想了一下,说道:“这事我自有安排。” “一切难题自能迎刃而解,只要大当家的在。”陆奎二拍了个连环马屁。 “呦,读了两天书,连拍马屁的功力都大有长进。”石皓打趣道。 陆奎二顺竿往上爬“那还不是大当家的领导有方,下属读书识字不遗余力。” “呵呵呵……牛头不对马嘴。”石皓轻笑道。 二人就这样聊着,当经过北城门的时候,石皓神色猛然一肃,他环顾四周,来来回回,半晌过后,他才看向一脸错愕的陆奎二,说道:“奎二,你有没有觉得我们被人窥视了?” 陆奎二摇头,他也四下张望了一圈,说道:“没有啊,大当家的,如今我即将迈入小成境,若真有人窥视,应该逃不过我的感觉。” 陆奎二说这话的时候,充满自信。 石皓点头,说道:“那可能是我的错觉,走吧,赶紧过去解决这个麻烦,睡个好觉。” 说着,他快步向前走去。 陆奎二摇头苦笑,快步跟了上去。 城头之上。 “柔姐姐,他还真警惕。”周蓉扁嘴,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二人的境界可要比普通人高出不知多少,居然被一个俗世少年感受到其存在。 “走吧”余馥柔没有多说,而是看了看江面上的那艘渡船,神色肃穆,接着纵身一跃,跳下城头。 周蓉嘟嘴,不情不愿的也随之跃下。 片刻后,城内连绵起伏的屋脊群上,两道黑影频频掠过,不久,便消失在黑夜中。 ———— 这一夜,清风渡上,石皓的梦境里。 少年盘腿而坐船头,面对碧空朝霞万里,他笑的很开心。 那霞云之上,似乎有个熟悉的身影在对他笑,很和蔼慈祥,很亲切…… 半夜醒来,他哭了,泪水噙湿了被褥,想起了爷爷。 第30章 少年率性,少年贱性 卯时,城东头的张记老字号面摊,幌幡随风飘舞。 六个陈旧的矮脚桌,满满当当的坐满各色的人,就连墙角也蹲满了吃面的人,面摊前更是大排长龙。 摊主老张为人忠厚老实,二十年来始终秉持着祖辈传下的牛肉面做法,面不仅劲道且量足,用料考究,汤用牛骨熬制超四个时辰,牛肉亦是给的多。一碗味美汤鲜的牛肉面,让吃过的人赞不绝口,回头客也越来越多,被人所津津乐道。 此时,两个少年蹲在墙角,嘴里不断吸溜着,狼吞虎咽的吃面,没有半点形象。 “老驴啊,你在背地里培养的那批人,小打小闹还行,作为打手可就太差劲了。”祁向南嘴里还在咀嚼着,说话有些含糊不清。 他将碗放在脚边,伸手抓起搁在地上的青皮葫芦酒,轻酌两小口,神情相当惬意。 石皓喝了口面汤,不禁打了个饱嗝,说道:“嗝……我说,你们千虎堂的手,能不能不要伸那么长?” 祁向南假装没听见,自顾自地依靠在墙上,他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眼中没有丝毫醉意,笑容玩味的说道:“我很好奇,那个已有小成境初阶的高手,是如何被你请动,教导这群普通人的,难道说……是你许以重金,他才答应的,但是……你是如何找到这么一个人?” 石皓没有搭理他,将面汤喝尽后,便端着碗径直走到老张的面摊,笑呵呵的说道:“张叔,今天吃面的人可比往日要多,怎么没见小玲来给你搭把手?” 老张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相貌平平,皮肤黝黑,听到有人与他说话,连忙抬头,见是熟客,咧嘴一笑,看上去很是憨厚,道:“是小吕啊,吃饱了吗?没吃饱拿两个鸡蛋。小玲她啊,今天陪我家婆娘回娘家去了,老张我一个人也忙得过来。” 提起女儿小玲,老张笑的愈发开心了。 石皓摇了摇头,摸着肚子笑道:“不啦,肚子都吃撑了。” 老张熟练的捞起面,浇上汤后,递给客人,又说道:“今天的客人之所以比往日多,是因为南边的大禳学院一年一度大开院门,广收天下学子的日子快到了,我们鳢化城是必经之地。” 石皓听过大禳学院,只是不甚了解,经老张这么一提,他倒是来了兴趣,遂又问道:“广收天下学子是来者不拒的意思?” 老张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脸上似乎有些无奈,他叹息一声,解释道:“那倒不是,对外他们只招收二十个名额,面向全天下青年才俊,竞比前二十名方才能入院学习。” 石皓淡然一笑,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虽然看出了老张情绪上的波动,但也没有刨根问底,与之又随意闲聊了几句,便招呼祁向南离开。 回去的路上,祁向南似乎对先前两人谈论事情时,石皓爱搭不理的行为,仍然耿耿于怀,一路上都板着脸,很不开心。 足足憋了三条街没说话,祁向南憋的肝儿疼,走到祥霖大道,他实在忍不住了,于是腆着脸凑了上去,嘿嘿笑道:“老驴啊,你这人忒没劲了,没见到兄弟我在生你气吗?就不知道哄哄?不哄你服个软也行啊,你说你堂堂七尺男儿,能屈能伸才是本色……” 此刻的祁向南俨然一副话唠模式,竹筒倒豆子说个不停。 石皓充耳不闻,快走几步,进了拐角的上轩书阁,和正坐在门口板凳上全神贯注看书的一位马尾辫姑娘,笑着打了个招呼,就“蹬蹬蹬”的跑上二楼,熟练的翻找起自己所需要的书籍文献。 那姑娘看上去有十七八岁,圆脸,说不上漂亮,但胜在清秀,给人一种干净舒服的感觉。她听见声音,只是抬了抬眼皮,便又再次将身心沉浸于摆放两腿之上的书籍中。 祁向南也跟了上来,但是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他站在石皓身边,从书架上随意取下一本书,翻了两下,觉得索然无味。 忽然,他的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了什么,猥琐一笑,压低声音问道:“老驴,你经常来这里,有没有发现类似《士林风月》《玉庭野史录》的珍藏本?” 石皓原本在翻找与大禳学院相关的记载资料,闻言抬起头,面无表情的指着楼梯口,说道:“出门左转,曲酃胡同小黑屋,有人卖小册子。” 祁向南贼笑“老驴啊,不是我说你,你也太闷骚了,那小黑屋卖小册子可是近日才兴起的,这么快你就得知了。” 石皓懒得解释,陆奎二好这一口,爱收集春宫图、艳史之类的小册子,并且常在他耳边品评,长此以往,城内哪些犄角旮旯、书铺藏有禁书,他是知之甚深,比一些个中老手都知道的要多。就像曲酃胡同的小黑屋,刚冒头,就被陆奎二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拿到了首印本。别说,还挺有料,他也曾聊聊翻过。 他轻咳了两声,不紧不慢地将手中的《为官之道》合上,低声正色说道:“风雅之地,莫谈这庸俗下流之物。” 祁向南一个鄙夷的眼神甩了过去。 后者视而不见,走到另一侧的书架继续翻找,他的表情相当淡定,言语间极为随意:“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令妹如今在大禳学院就读,对于这座学院,你了解多少?” “我妹妹啊,那可是天赋异禀,五岁能诗,七岁能文,八岁能武,十二岁,一首尺陵赋冠绝南域,十四岁被一位大人物举荐,进入大禳学院……” 提起胞妹,祁向南显得极为自豪,笑的嘴都快咧到脑后跟了,滔滔不绝的述说着,但就是没有说到正题上。 正当石皓听的有些不耐烦的时候,祁向南终于说了两句有用的话“即便是举荐过去的人,也要通过层层筛选,方可进入。嘿嘿……老驴啊,我明白,你是不能体会那种高处不胜寒的感觉,不过你也不必灰心,站在窗口也能看到青楼的姑娘们举帕招手。” 说着说着,他越说越兴奋,声音也越来越大,笑容从正经变作猥琐,引来了周围不少人关注的目光。 石皓昂首,左顾右盼,施施然走出几步,站立一旁,也随同围观群众注视着他,俨然一副不认识对方,看好戏的嘴脸。 祁向南有些懵逼,随即反应过来,心里把吕大木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梁姑娘,呐,就这三本。” 石皓选了三本书,便与一脸仿佛吃了大便的祁向南下了二楼。 马尾辫姑娘名叫梁诗意,极其富有诗情画意的名字。她总是坐在门槛处安静看书,恍惚间给人一种“坐看云起,静待日落”恬静自然的感觉。 梁诗意翻书的动作很慢,看的很仔细,闻言抬头,淡淡瞥了两人一眼,说道:“《天下学院》五文钱,《治国策》六文,《履赋》两文,《深闺千金与穷酸秀才》八文钱,共二十一文钱。” “啊”石皓一愣,越听越不对,自己拿了三本书,怎么成了四本,转念一想,便明白了,当看到祁向南眼中的闪烁不定,就更加确定,他伸出手,语气平静的说道:“拿出来”。 祁向南讪笑,悻悻地从怀里摸出一本小册子,表情极为不舍的往石皓手中放去,当与其手掌只有两尺距离的时候,突然,他神色一变,猛然一抽手,“哧溜”一下夺门而出,跑的仿佛一只撒欢的鸡,两手一扇一扇,跑出老远后,他站在街道另一边,哈哈大笑,冲石皓大喊道:“哈哈哈……扯平了。” 石皓心中瞬间一万头羊驼奔腾而过,他迅速放下二十一文钱,转身而出,撵着祁向南大骂道:“姓祁的,替我问候你家老祖,晚上可要把棺材板压住。” “来啊,你个假正经,闷骚货。”某人贱兮兮的说道。 “谁把你放出来了……” 热闹非凡,行人如织的祥霖大道上,两个少年追逐叫骂,偶有人侧目,也只是笑笑,便快速离去。 上轩书阁的门槛前,马尾辫姑娘轻轻合上书,望着两人嬉戏打闹的背影,灵动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嘴角微微勾起,与平时的那份安静有所不同。 ———— 老乞丐傅三甲哈欠连连,步履蹒跚的走在人流拥挤的渡口,嘴里骂骂咧咧“阿福,你说这小兔崽子是不是在糊弄老汉,明明说好今天就安排人为我建造门亭,到现在都没个人影,我再给那小子一柱香时间,若还没露面,老汉就去食船给他中午的饭菜加点料……嘿嘿嘿……” 说着说着,他就嘿嘿怪笑起来,露出一口黑黄相间,参差不齐的牙齿。 秃斑狗阿福摇晃着光秃秃的短尾巴,表示赞同。 一人一狗穿梭在人流拥挤的人群中,身形摇摆,看似随时会碰到行人,却如游鱼穿行水草间,片衣未沾身。 ———— 天字号房。 “黄叔,你说你遇到了一个至少大成境高阶的老乞丐,被他强迫背了一夜的《三字经》?”刘纶昌神情古怪,似有骇然,又觉得怎么如此儿戏。 黄桂点了点头,心有余悸的说道:“少爷,此事不可武力去解决,你需要谋而后动。” 他之所以背了一夜,是因为背错一个字,便被其强制从头再来,折腾了一夜,他都快疯了,又困又无奈。 “我知道了,黄叔,你先下去休息吧。”刘纶昌面色恢复如常,挥了挥手,平静说道。 待黄桂离开,刘纶昌喃喃道:“这样才不虚此行,有意思,有意思。” 第31章 要看银山拍天浪 天色昏沉,积云压境,厚厚实实绵延不知多少里,伴随着时而传来的隆隆雷声,声势骇人。 电闪雷鸣之间,隐约可见在那黑云之上,宛如有神人擂鼓,挟万钧之势,震慑天地。 石皓独自渡江来到对岸,沿着蜿蜒曲折的狭道而行,脑海中回旋着二人分道扬镳前谈话的一幕。 城北茶馆。 “此番何为?”石皓开门见山,没有绕弯子。 “别告诉我,你真的是为了求助而求助,我也不信。”他又补充道。 却见祁向南仍是嬉皮笑脸模样,先给石皓倒了杯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慢悠悠的抿了一口,这才说道:“老驴啊,你这样真的既无趣又累,什么都喜欢摆在台面上来讲,像之前那样找到童真多好,明明是少年皮囊,偏要生就老谋的心。” “彼此彼此”石皓反击道。 祁向南放下茶壶,蓦然抬头,笑容有些诡异“老驴啊,你说我是该叫你吕大木好呢?还是叫你石皓好呢?” 石皓心中微惊,拿着茶杯的手,顿时紧了几分,面上却是依然云淡风轻,看着祁向南,坦然自若道:“果然,不能小觑天下人,更不能小看任何一个势力。” “没错,重新认识一下,无名之辈,石皓。” 祁向南又兀的嘿嘿笑了起来“我就说嘛,我兄弟这么聪明,怎么会有这么土,这么呆板的名字。” 至于石皓为何隐藏真实姓名待在鳢化城,有何难言之隐,或者说是苦衷,他没问,甚至只字未提。因为他知道,眼前之人若是想说自然会说,不然问也白问。 结果,却是出乎他意料。 就听石皓平静地说道:“我为报仇。” 之后,再未多言。 这下,倒是轮到祁向南有些措手不及,是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他讪讪笑着,突然间灵机一动,立马说道:“老石啊,我求助陆子健和杨眚几人,所图确实不像表面那么浅显,我之目的,以你的聪明才智,纵然不能一览全局,猜出一二定然不在话下。” 这话题转移的太过明显,甚至连带有溜须拍马之嫌,而且这叫法转换的更是无比自然,挑不出半点毛病。 然而祁向南所言却是句句出自真心,石皓之聪明智慧,他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吞并”石皓自动忽略掉这些虚浮言语,针对性答道。接着,他又直截了当说道:“事成之后,我能得多少?你拉上我需要我做什么?” 祁向南却是挥了挥手,说道:“哎,虽说你已经猜出大概,但事情的原委及目的,我还是要说上一说。” 石皓点头。 “千虎堂如今看上去在鳢化城一家独大,至少表面如此,可内里却是不然,坤沙帮及其背后势力覆灭后,一小部分帮派依附上本堂,但另有一部分势力投靠了这五家,之所以会形成如此局面,归根结底的因素是陆陈五家手里抓着所有人必需的命脉,他们有钱,而这对我们来说是巨大的威胁,隐患,我不允许,千虎堂更不会允许这五家掺和进来,因此……” 石皓听懂了,也明白了。 利之所驱,苟必行之,贪婪为导向。 千虎堂表面一家独大,众多小门派附庸,但是背地里却也有不少地下势力掌控在王敬义、杨眚五人手里,确切的说是他们背后的家族。 而最令祁家父子所忌惮的是,这五家有钱,财可通神,有钱可使鬼推磨,所以这才是最大的隐患,威胁。 但他们又想要真正做到一家独大,只得想法子吞并,或者说是灭掉这五家,于是就想出了这么个半真半假的幌子,诱之以利,利益驱动之下,这几家必然拿出大笔钱财供其所用。然后,画猫画虎就全凭千虎堂拿捏了。 当然,表面上还是要做出大举开拓地盘,占领邙城的举措,因为千虎堂也确实有这个意图,只不过是次要的。 千虎堂许予利,另五家因贪念导致被利用。看似简简单单,但实则祁向南玩的是釜底抽薪。 这几家若拿出钱财,断然不放心直接授予千虎堂自行驱使,肯定也会派出大量人手随行,如此一来,几家的后方必然悬空,他们趁虚而入,轻而易举便能掌控全局,而分散跟随的人手,也能各个击破,从而做到真正的一家独大。 一柱香后,祁向南看向聚精会神听着的石皓,又说道:“老石啊,此事过后,你能得到钱,大笔钱。” 石皓低头沉思,片刻后,他又抬头,二人再次对视,随之哈哈大笑。 宛如两只小狐狸。 祁向南此言说到他心坎里面去了,他此时正需要钱,很多钱。 石皓需要钱,他有许多事情要做,却是急不来,故而只得按部就班,徐徐图之。 首先坤沙帮背后的势力没有灭绝,似乎与奉壹有关,他们把自己逼往绝处,爷爷身死,自己都没能送最后一程,将来势成,必灭之; 二则要入仕途,欲做事随心所欲,当权势加身,官成后,衣锦还乡,虽那地非乡,却也要见见那些诓骗,出卖自己的人,好好算一算旧账; 再之,找到多年未见的姐姐,还自己心愿,爷爷遗愿; 另之,既然答应了孟小山,若是遇到他妹妹,便带她去他墓前,将之死前留下的话,及离世的“理由”,一并告知,仁义尽到。 还有最重要的就是,答应方徇到他的家乡看看其重病的娘亲,不能食言。 男人一诺抵千金,自然是要去的。 离开茶馆时,祁向南本来在前面走的好好的,陡然间转身,望着石皓说道:“做戏要演全套,明天我们去邻城走个过场。” “好”石皓并不意外。 然后,他再次转身准备离开,结果还没跨出门口,又嬉皮笑脸的转头“你如此耗费心思打造自己的势力,又与知府大人走的这么近,有没有兴趣也把兄弟拉拢进你的阵营?或许兄弟一入……” 然而,当他碰触到对方眼神中的凛冽寒意,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脚步虚晃,一溜烟跑没影了。 …… 石皓走着走着,不由轻笑出声:“没想到祁氏杀猪起家,还有这份枭雄之姿,野心可真不小,就是不知道是那位得了高人指点成就小成境高阶的祁士离,还是这位经常喝的酩酊大醉,却又故作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祁大少。” 石皓更偏向于后者。 浮于表面的祁向南已然很聪明,懂人心、明人性,石皓自认看得通透,对于前者的计策,图谋,他已了然于胸。 而那几人在昨日的谈话之后,是斡旋也好,斟酌也罢,又或者贪心不足,各怀鬼胎,内斗起来,最终得利的只会是千虎堂。 然,正因为如此,石皓觉得这样的人才更可怕,计谋与诛心并使。 走过拐角,到达一处小山坳,道路途经此地,当石皓还没有走上平地,天幕却是猛然降下大雨,粒大如豆,砸在脸上微微生疼,雨势渐大,噼里啪啦的声响也越来越大,视线也因为雨水扑面变得有些模糊。 他不由苦笑道:“早知道就听老胡头的,带把伞了。” 好不容易从已变得泥泞的土路爬上来,正准备跑着赶往目的地的时候,不远处却是跑来一个人,怀抱一把伞,手举一把伞,笑的有些猥琐,也有些讨好。 “大当家,我本来要去码头接您,没想到您提前来了,瞧瞧这一身淋的,莫要染了风寒,赶紧随我回去,那里有干净的衣衫。”陆奎二见到石皓,笑容谄媚至极,边说边帮石皓拍打身上的雨水,并将手中已撑开的伞递了过去,自己则撑开另外一把还未打开的油纸伞。 石皓顺势接过伞,稍稍偏移,将伞微倾,遮挡在还未打开伞的陆奎二头顶,问道:“事情办的怎么样?” 陆奎二恭敬回道:“只探听到对方是来自京师大人物的子嗣,其他消息属下没有探听出来,对方有高手暗地里保护,庄内好手还未靠近,便被对方发现,只好离去,后来监视就不敢离的太近。” “对方有多少人?”石皓又问道。 “至少超五十人。”陆奎二答道。 “继续监视。”石皓说道。 “是”陆奎二应道。 石皓没有再说话,陷入短暂沉思。 陆奎二见到大当家的状态,欲言又止。 “说吧”石皓注意到陆奎二的神情,说道。 陆奎二觉着松了口气,他不能憋着这些话,必须要说。 “大当家的,今天下面人禀报,见到了一个人,仇人。”陆奎二面露狠色的说道,还单独强调了两个字。 “谁?”石皓已有猜测,不过还是问道。 “通缉犯,龙苛。” 陆奎二知道这个人,也知道此人是大当家的仇人,因此他早已记恨上龙苛,欲除之而后快。 石皓淡然道:“哦,真的是他,我还以为他已经死了,真好,真好……” 陆奎二浑身打了个寒颤。 石皓将此事暂时抛于脑后,对陆奎二说道:“你准备一下,明天随我去邙城,带上几个好手随行,顺便练练手,没有实战,始终是纸上谈兵。” “是”陆奎二面露喜色,练了这么久,终于有用武之地,想必那群小兔崽子知道后,争先恐后要去吧。 “姬先生可在庄地?”石皓举着伞向前走去,边走边问道。 “我来时,姬先生还在甸里鱼塘钓鱼,此刻不知还在不在。”陆奎二屁颠屁颠跟上,眼中仍有掩饰不住的兴奋。 “就去甸里鱼塘。”石皓说道。 “好嘞”陆奎二笑盈盈的跑到前面领路。 …… 扈江北岸,距离鳢化城六里左右的隐蔽山林中,密林深处有一片不大的空地。 占地数十亩的大院,土坯垒砌的筑墙,三十余间鳞次栉比的简陋木屋,院落中有上百棵果树,边角处有一口小型鱼塘。 院子中,有百余青壮光着膀子操练,个个看上去都是孔武有力,充满爆炸性。 鱼塘上,一叶扁舟飘荡,船上蹲坐着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中年白面儒生,他的手中握着一杆竹制鱼竿,垂于水中。 白面儒生就仿佛定格了一般,任凭雨水汹涌拍打,他自岿然不动。 终于,他露出一个欣慰的笑容,一抻手上的鱼竿,一条半米长的大鱼跃然船上。 无法想象,一根连小指粗都没有的鱼竿,居然能撑起这条半米长的大鱼,足有几十斤重。而这一切的完成,还这般举重若轻,仿佛不费吹灰之力。 做完这一切,他抬头看向耸立云端的龟驮峰,神色张扬,语气豪迈,朗声道:“要看银山拍天浪,开窗放入大江来。” 他的声音似乎压住了雨水击打池塘的拍案交击,令院中的少年郎们精神一振。 第32章 刀尖阔斧 云府春阁,书房。 云棠放下公文,许久之后,长长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难题终解。 户部核批已下达,不日将有灾银送达,驻军也已开拔。 “咚咚咚” 正此时,外面响起敲门声,两声轻击后,云棠夫人菁蓉推门而入,她的手上端着一盘点心。 “夫君,心中大石既已落地,来吃点东西。”菁蓉将点心放在桌子上,声音温柔的说道。 云棠瞧见来人,展颜一笑,他起身绕过书桌,来到夫人身旁。 可想起夫人此时本该陪伴女儿左右,他的语气稍显责怪“菁蓉,你不去监督萱儿背诵女训,怎么到为夫这里来了,若是将来萱儿去了大禳学院,连女训都不会背,岂不叫人笑话。” 菁蓉将一块桂花糕递给夫君,顾左右而言他道:“有些时日未见到大木了,你也不请他到家里来坐坐,吃顿便饭。” “别提那小子。” 一提起吕大木,云棠就有些生气,自己作为长辈,有了难处,他不思分忧也罢,现在倒好,连人影都见不到。 “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尾巴都翘上天了。”似乎仍不解恨,他又不忿道。 “你啊,跟个孩子计较什么,这心眼也太小了,没帮别人,处处反倒想着让个孩子帮你,这可不是你堂堂知府大人该有的气度。”菁蓉轻笑道。 云棠讪笑“我就是看不惯他那副以为掌控全局的样子。” 菁蓉看着云棠,笑而不语。 “萱儿的事情,夫人可要上心,恩师佘下脸面,为我求得一个名额,辜负了我们不要紧,若是损了恩师的颜面,我真是无颜以对。”云棠扶着夫人坐下,正色道。 “放心吧夫君,萱儿如此聪慧,事情的轻重分寸,她还是懂得,不会胡来。”菁蓉拉着夫君的手,说道。 “那倒也是。”萱儿的聪慧机敏,一向是他这个做父亲的骄傲。但他还是有些担忧的说道:“我是担心萱儿向来刁蛮任性惯了,到了外面也不知收敛,大禳学院学子们的身份背景,岂有简单的,万一因口舌之争闯下大祸,到时……” 菁蓉捂住云棠的嘴,说道:“夫君,萱儿虽然刁蛮任性,但是心地极好,这样的心性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的,而且我们女儿也不是那种故意找茬的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们也不是吃素的,我娘家也不是吃素的。” 菁蓉对丈夫的话有些不乐意。 云棠叹息的摇了摇头。 菁蓉不忍见夫君沮丧的样子,想了想,又说道:“夫君不必忧心,萱儿那边我会嘱咐两句,相信她能明白我们的良苦用心。” 云棠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萱儿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明天我去观音庙为她上香祈福,护佑平安。”菁蓉又给夫君拿了一块糕点,说道。 云棠点头,嘱咐道:“嗯,多带些仆人随行,现如今局势大定,但为了确保万一,还是谨慎些好。” 菁蓉轻轻一笑,表示同意。 “大人,贺师爷在门外等候,说有要事求见。”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突兀的男声。 “请师爷到偏厅稍等片刻,说我马上就来。”云棠神色一怔,这个时候来,不见得是好事。 “是,大人。”门外守卫应道。 “夫人……”云棠看向夫人,欲解释一下。 不想菁蓉直接道:“夫君,去吧,公务要紧,妾身会吩咐厨房做两个你最爱吃的菜,翘首以盼夫君归来。” “好”云棠欣慰笑道。 心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片刻后,云棠走进偏厅,很快,他与贺鑫图一同离开云府宅院。 ———— 简陋的灶房里,除了灶台,就是切菜的桌板,几捆柴,一个灶前石墩,几个做菜的工具,再无他物。 中年白面儒生坐在石墩上添柴,把控火候。 大锅里,煮着一条很大的鱼,被切作几段,鱼汤沸腾,汤汁浓稠,白而细腻,不失鲜滑。 香味四散飘溢,浓香却不腥,夹杂着点点柴火豆腐的独特风味,迅速蔓延到整个院子。 院子里演武的少年们闻到这股香味,馋虫瞬间被勾起。 “姬先生的煮鱼真是天下无双,百吃不厌。”有人感叹道。 “谁说不是呢?我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煮鱼,真可谓一绝。”有人附和道。 “你吃过几条鱼,居然厚颜无耻的点评姬先生的煮鱼。”又有人调侃道。 “曾卢,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是没吃过那么多,但我听说书先生讲侠林游记,孛剑川流落荒岛,各种鱼都吃,各种吃法,我听得过瘾,代入进去,仿佛身临其境不行?”前者不甘的反驳道。 “哈哈哈……” 一阵哄堂大笑。 因为这条鱼,百人的少年队伍嬉笑吵闹一片,然而气氛却是其乐融融。 此时,雨已经小了许多,不再如那瓢泼倾泻般,而是细雨绵绵,润物无声。 石皓来到这处老胡头借给自己的农家庄园,见到这一场景,也是心情大好。 “大当家的来了。” 不知谁最先发现门口的石皓二人,惊喜的喊了一声。然后,众人纷纷跑过来见礼。 “大当家的。” “大当家的……” 石皓笑着回应“诸位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 一张张稚气尚未完全蜕去的少年儿郎们,笑的无比真挚。 “你们先练着,我去见姬先生,一会儿我出来后,陪同大家一块打套伏虎拳。”石皓目光扫过这群人,说道。 “好” “好” “好……” 所有人显得无比开心,振奋。 陆奎二在一旁看着这一切,只顾咧嘴傻笑,与之平时的精明模样完全不符。 “姬先生”石皓闻着味便知是姬先生在灶房煮鱼,熟门熟路的就过来了。 果不其然,姬先生此刻正站在灶台前,拿着大勺轻搅汤面。 “你怎么来了?”姬鲂头也没抬,手仍在轻轻搅动,动作不紧不慢,说话的语气很是冷淡。 石皓也不以为意,自从老胡头将这个中年儒士介绍给自己开始,他好像就不怎么待见自己。 对此,他早已习以为常。 “晚辈有事想请教姬先生。”石皓站立在灶房门口,俨然一副未得到允许,我就不准备进去的样子。 姬鲂直接无视,将石皓晾在一边,自己又去忙活其他的。 良久之后,待到他再度要去添柴的时候,好似这才发现门口站着一个人。 他诧异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石皓无奈苦笑,心道:“前辈,以您的耳力,院中有何动静,是绝对逃不过您的感官,您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 心中虽然腹诽,但他脸上依然堆满笑容,说道:“晚辈刚来,见前辈正忙,便没有出言叨扰,就在此等候。” “哦”姬鲂淡淡道。 “说吧,什么事。”姬鲂坐在石墩上,仍然没有让他进来的意思。 “关于坤沙帮背后的势力,晚辈想知道是不是奉壹。”石皓也没有拖泥带水,直截了当问道。 石皓之所以问这个本应“君子远庖厨”,却偏偏极爱煮鱼的中年儒士此等问题,那是因为老胡头曾经有过交代,但凡有任何疑难,皆可询问姬鲂。 一个秘闻轶事知之甚多的奇人。 石皓不疑。 这个问题也是他在心里斟酌了许久,才问出口。 “是,一个分舵,权势不算大,但与乾夏上层人物关系密切。”姬鲂还是没有抬头,说话仍是那般随意。 顿了一下,他又说道:“灭了就灭了,翻不起大浪,奉壹如今无暇去关注这等鸡毛蒜皮的小事。” “多谢姬先生解惑。”石皓听后,躬身行礼。 姬鲂冷冷道:“你还有事情吗?没有可以离开了,不要耽误我煮鱼。” 石皓顿时尴尬的笑了笑,又说道:“还有一事要请教先生。” “有屁快放。”姬鲂显得有些不耐烦了,语气已是不善。 “邻城的几座码头,背后可有什么势力?”石皓问道。 “有,不大,能灭。” 姬鲂已经是在吐字了。 石皓再次躬身。 姬鲂淡淡说道:“可以滚了。” 石皓也不生气,答案既已知晓,就不要在此招先生烦,退后两步,就要告辞离去。 却不料,就在这时,里面的姬鲂却回头说道:“听胡老说,你小子有几分才气,你说我这鱼如何吃,才美?” 石皓停下脚步,先是一愣,想了想,缓缓道:“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 姬鲂眼睛一亮,说道:“小子,虽然姬某看你不顺眼,但冲你能说出这首诗,以后,但凡想吃鱼,只管来找我,定叫你吃好,吃饱。” “如此甚好,晚辈在此先行谢过前辈厚爱。” 石皓笑的宛如花儿绽放,这可是好意兆的开端。 石皓美美的喝了碗鱼汤后,悠哉悠哉地离开灶房。 灶房里,姬鲂的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正合我意:“鲈鱼千头酒百斛,酒中倒卧南山绿。吴歈越吟未终曲,江上团团贴寒玉。” 他看向院子中,正随同众人打拳的瘦弱身影,微微点头。 伏虎拳被其打的虎虎生风,拳意流动。 姬鲂莞尔道:“有几分火候。” ———— 知府衙门内堂。 此时堂内端坐着两人,云棠与贺鑫图,原有四人,只是现如今走了两人。 “大人,刘大人二子刘纶昌与您并无交际,此番走这一遭,到底是何来意?”贺鑫图不解地问道。 云棠也是费解,他的手指轻击茶桌,说道:“我曾听恩师提过,乾夏王朝的三个名额里,刘家二公子占有一席。只是,这又与我何干?” “不对,是敲打,对,就是敲打,借用自己儿子之口敲打。”他又似乎突然想通了关节,喃喃道:“徐刘党争,恩师巳意由顾阳氏遗孤顺继皇位,此意与徐派相合,而与刘派相左,新皇顾阳明上位,刘派压对宝,刘道鸿极有可能成为辅政大臣,刘派官员将会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此刻朝堂之上,风头一时无两。” “他此番前来,一是敲打,二就是在我面前显摆。” “大人”贺鑫图打断他的思路道:“可是,此子提到了码头,难道是有人要拿这事做文章?” 云棠眼眸低垂,道:“非也,这点我虽也不解,但想必他们不会拿这件事做文章,新皇登基,根基未稳,首先做的就是巩固自己的地位,岂会自乱阵脚,把棋盘搅的更乱。” 贺鑫图想了想,也就没再说什么。 然而,云棠心里最担忧的是,刘纶昌隐晦的提及,其父有与云家联姻的意思。 ———— 给知府衙门扫地的黄妈,手里紧紧攥着五两银子,喜滋滋的退出小姐的闺房。 黄妈走出后堂后,云萱儿猛然一摔手中的《女训》,不屑道:“做他的春秋大梦,想与我一同去大禳学院,还妄想娶本小姐。” 她的美眸有些冷,不知在想些什么。 转念,她又想起了某人,轻笑道:“这样一看,那个穷酸的便宜哥哥要顺眼多了。” 只是,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第33章 世间苦难何其多 次日早晨,祁向南摇摇晃晃的回到府院。 偌大的院子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仆人,祁士离正独自做着一件十分细致的活:裁剪花花草草。 他已步入不惑之年,做这些事情看似是在修身养性,然而这副虎背熊腰的身材,实在是与此场景格格不入。 祁士离抬头看着儿子,不满的说道:“昨晚又到哪儿鬼混了,一天天不着家,年纪轻轻就让酒色财气掏空身体,简直不成体统,平白让外人看了笑话。” 祁向南磕巴说道:“老祁……你一个杀猪的,天天附庸风雅,硬是要文绉绉的摆弄这些花草树木,莫非以为能够掩盖你的本性,不可能的,即使你学着书香门第的老爷们舞文弄墨,也掩饰不住你是个大老粗,别浪费时间了。” 祁士离顿时气的吹胡子瞪眼,“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吼道:“逆子,别以为你爹我离了你就干不成大事,你给我等着,你好好看看,这次不用你,你爹我也能将那五家豪绅吃干抹净。” “不用了,我已经约见了那五人。”祁向南淡淡的说道,然后就摇晃着身躯往东厢而去,边走还边悠悠道:“哦,对了,没有要事就不要打扰我了,我去补个回笼觉,今天还要与老石去邙城转转,时间可紧的很,哎,都怪昨晚没有节制,呜呼哀哉,呜呼哀哉……” “你,你这小兔崽子真要气死你老子我了……”祁士离指着祁向南的背影,气遏不已。然而他的手却在轻轻捋着长髯,眉宇间透着莫名的笑意。 ———— 京师金元。 新皇登基,举国欢庆,昭告天下,国庆三日,大赦天下,万民跪伏,三呼万岁。 举国上下欢腾,为兴乾帝祈福,希望吾皇能为万民谋福祉,兴我乾夏王朝。 朝堂之上,龙袍加身的顾阳明,龙行虎步,款款踏前,总管太监连泰连忙躬身上前,伸出胳膊,敬扶而上,龙座前,小心翼翼为主子撂起衣摆,新皇居龙椅高高端坐。 群城叩拜,三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朝野内外尽皆三呼万岁。 与此同时,储秀宫内走出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身躯摇曳,神情呆滞,嘴里不停呢喃道:“老贼,你还我儿,你还我儿……” 随之,两名奴婢一左一右,表情木然的架起这个身姿娇小的女人,往深宫走去。 ———— 邙城地处乾夏边境,南靠两国分界线雾延山脉,北邻鳢化城,东紧楚峡关,西边接壤沧原荒漠。 按理来说邙城是边境城池,不应该有多么多么繁华,人口更不会多,然而现实却是恰恰相反。 经济南北互通,丝绸贸易、茶叶、粮食等,通过水陆运输到各地,使得此城昌盛无比,甚至比许多临近京都的大型城池都要繁华,发达。 虽然时有战乱,山匪袭扰,但是并没有发生大规模战役,因此,邙城反而成了许多人致富的淘金港,造就的结果就是人口大增,官府所收赋税连年增长,隐隐有与国都那些个所谓的赋收大城争锋的趋势。 却不料,一场突如其来的攻城战役,使得繁华如厮的邙城,变得一片狼藉,满目疮痍,百姓苦不堪言,流离失所。 石皓一行十余人抵达邙城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本来不会这般时辰才到,但那位擅长下半身思考的某人一补就已巳时过半。 一行人到了城门前,石皓翻身下马,对陆奎二说道:“去给那个小姑娘买点吃的。” 城门下,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七八岁小姑娘,蹲在城门口,她的小身板前,放着一只破碗,她不时的环顾四周,似乎想要起身乞讨,只是看来看去,她的小脸上总有挥之不去的胆怯。 终于,她鼓起勇气,捧起碗,走向一名正要进城,衣着华贵的中年妇人,怯生生的说道:“夫人……能行行好吗?” “滚开,小贱种,看你都脏了我的眼睛。”中年妇人一把推开眼前挡路的小姑娘,恶狠狠的骂道,言语中尽是尖酸刻薄。 小姑娘被推的一个踉跄,直接撞在城墙上,手臂擦出一条长长的红印,转瞬之间就已渗出淡淡血丝,她疼的咬牙切齿,但却是一声不吭,返回原地重新蹲着。 小姑娘看向那个扬长而去的妇人背影,呸了一声,低声骂道:“恶婆娘,我诅咒你出门踩狗屎。” 石皓接过陆奎二手里的几块烧饼,准备给那小姑娘送过去,刚一走近,耳边就传来了小丫头的低声怒骂,一听不由乐了。 他觉得这小姑娘很有意思,她看似害怕周围的所有人,然则心里根本就不惧。 “小丫头,这样的事每天不少经历吧,是骂两句心里才会畅快些?”石皓蹲在小姑娘面前,将烧饼递过去,好奇心发作道。 小姑娘看了一眼面前这人的动作,闻言连忙低下脑袋,脸上的胆怯之色更盛,只是唯独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却在骨碌碌地转动个不停。 石皓也不急,就那样蹲着,笑看着对方。 片刻后,小姑娘一把接过烧饼,埋头大吃,边吃边含糊道:“那夫人心肠不好,白白玷污了那身衣服。” “怎么个不好法?你不会告诉我,你凑上去,人家推了你,就是心肠不好,也许只是刚好这位夫人心情不好,才会做出这等不善之举?”石皓饶有兴致地打趣道。 “这位夫人每日从城门经过,都会对我们这些乞丐一番打骂,你说她是不是有虐待的嗜好。”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很认真的解释道。 “那你还凑上去?”石皓愕然。 小姑娘期期艾艾道:“我想,我想,或许她看我顺眼,一高兴……” 还没等小姑娘把话说完,就在这时,甄豪贵一身锦袍,领着一群痞性十足的狗腿子迎出城门。 只见他满脸堆笑,瞅向祁向南所在,诚恳道:“祁少爷,祁小姐,对不住了,有事耽搁了,没能再大闻亭迎接诸位。” 其实,甄豪贵最先看到的当然是城门口下的石皓,只是他却视若未见,直接擦身而过,根本没有结交的意思,这与他在燕雀楼的表现可谓大相径庭。 祁星玥要返回大禳学院,也要经过邙城,于是便选择与兄长同行,同时心底也有见识见识战后城池的想法。 石皓虽然听到了祁向南那边的动静,但仍旧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 小姑娘看了看石皓,突然声音中带着哭腔“嘤嘤嘤……大哥哥,我与爹娘失散了,我找不到他们,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已经在战乱中死了,我一个人无依无靠,流落他乡,靠乞讨为生,瑶儿也不瞒大哥哥,我已经有好几天没有吃过饱饭,若不是大哥哥大发慈悲,给了我几个烧饼,说不定我坚持不了多久就会饿死了……” 小姑娘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堆,石皓就笑盈盈的看着她,也不打断。 半晌后,小姑娘不再言语,偷瞄了石皓一眼,脸蛋儿微红,转瞬将脑袋已经扎在两腿之间。 石皓这才开口“出身殷实之家,没有受过苦?” 小姑娘闻言,脑袋微微向外抽了些,仍然低垂着,轻轻点了点头。 “你想让我带你走?刚才你凑到那位夫人面前,也是怀着同样心思,想碰一碰运气?”石皓道。 小姑娘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回答是好。他说的一点没错,无论是先前之举,还是如今说了这么多,其实无非就是想找个富贵人家带自己离开,以后不用再受苦。 几息后,小姑娘还是没有说话,石皓见此,起身便要离开。 小姑娘见状,这才有些急了,一下拽住石皓的裤管,用力点了点头,抬头看着他,眼泪汪汪的说道:“大哥哥,瑶儿不想再乞讨了,想和你一起离开,大哥哥,你带我走好不好。” 这一刻,石皓的某根心弦被狠狠撞击了一下,鼻头微酸。 小姑娘就这么拽着他,沉默良久,石皓下定决心道:“小丫头,天下如你这般的又何止千万,我也曾有过痛苦的遭遇。今天我能把你带走,明天又遇到类似情况,我该如何做?救一人能救,救满城之人还能救吗?救全天下的孤苦百姓又能救吗?靠这种方式,能救多少人,又救得了多少人?所以,小丫头,哥哥很抱歉。” 石皓也不知道小姑娘能不能听懂自己话中的意思。 此刻,小姑娘已经潸然泪下,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她是没有听懂石皓的话,但是最后一句的意思她听明白了,他拒绝了。 石皓没有出言安慰,他从怀里摸出一兜银子,递给小姑娘,道:“拿去吧,够你用很久的。” 小姑娘伸手接过钱袋,满含泪水的大眼睛看着石皓,虽然直接将钱扔了出去,她似怄气,又似悲愤,声泪俱下道:“大哥哥,你说我能留得住吗?” 石皓一愣,他没听明白小姑娘的意思。很快,就有人解答了疑问。 却见这时,一群年龄比之要大些的乞丐,冲向那包钱袋,瞬间哄抢一空,个个心满意足的四散而去。 石皓看到这般场景,想说些什么,又生生咽了回去。 “大哥哥,我知道你是个大好人,你带我走吧,我给你做洗脚丫头,等到我再长大些,就给你做陪床侍婢。”小姑娘这时的表情已经变得凄凄然,可怜巴巴的求道。 石皓看着小姑娘婆娑的模样,心中实在不忍,怅然道“好”。 此刻,他的心中确实没有多余的想法,用心无杂念来形容更加贴切。 他看着小姑娘,似安慰她,又似激励自己,轻笑道:“小瑶儿,世间苦难何其多,但是前路总是美好的。” 小姑娘见到大哥哥笑了,不知为何,心中像是找到依靠的港湾,也跟着笑了起来。 两人都在傻笑,经过的行人,还以为遇到了两个傻子,老远就躲开。 第35章 引他山之石 众人回头只见一个肥头大耳,大腹便便的青年坐在后面的桌子上,笑眯眯地,好似一尊弥勒佛坐像。 他的身旁坐着一个其貌不扬的汉子,耷拉着脑袋,一个劲的嗑瓜子,浑不在意周围越聚越多的围观者。 另一边坐着一个尖嘴猴腮的小个子,一脸委屈之色,频频指着前面,向着胖子骂骂咧咧的讲述着什么。 “刘癞子,你怎么进来了?这里可不欢迎你。”甄豪贵眯起眼睛,冷声道。 在他的身旁,很快聚拢了一群由浓眉大眼汉子领头的膀大腰圆的护院们,皆是面色不善的瞅着对面三人。 却见被唤作刘癞子的胖子神色自若,呵呵一笑“贵少,开门做生意,岂有赶走客人的道理。”顿了一下,他又接着道:“况且……我这人十分念旧,你又不是不知道,无论用过的人亦或者是物,总是惦念着他们的好。” 甄豪贵怒目而视,懒得废话。 刘癞子视若无睹,叹息一声,自圆其说:“哎,可是我又有些忧心,若是我用过的东西落在别人手里,它们过得不好,被损坏了……你说我多心疼。不亲眼见见,我又岂能安心。” 甄豪贵怒道:“如今见也见过了,可以走了吗?” “来者是客,贵少不要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搞得我好像臭狗屎,这么不招人待见。” “既然你我同为这件东西的前后主人,不帮着照拂一二,又怎么说得过去。”刘癞子义正严辞道。 闻听此言,抱着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心思的石皓,终于抬头认真打量起这个胖子。 铮亮的光头,带着毡檐帽似乎也盖不住他那大脑袋,一直眯眼笑着,给人感觉极其亲善。穿着朴素,却隐有上位者的气势,面对这么多人,神色怡然,说话井井有条。 石皓心中给此人暂时下了定义:“笑面虎,咬人不见血,绵里藏针。” 甄豪贵转头给身后的大汉一使眼色。 浓眉大眼的汉子心领神会,几步来到三人身前,客气说道:“刘爷,本场已经客满,你看是不是……” 刘癞子看也不看来人,在他身旁那尖嘴猴腮的小个子斜瞥着大汉,扯着尖细的公鸭嗓叫嚣道:“怎么,店大欺客,如今还要赶人了是吗?我刘帛就不走你能怎么着?” 说着,他又一扭头,指着几个人喊道:“哎,那个谁,你们几个只要今天让出位置,这一百两就是你们的了。” 然后,他也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袋子,拍在桌子上。 那几人闻言,笑得叫一个谄媚,小跑着上前,连连点头答应。 当几人拿钱离开后,小个子满脸嚣张之色,声音愈加大的叫道:“这不就有位置了吗?” 大汉悻悻不知所措,回头请示。 “刘癞子,今日无暇与你逞口舌之快,还有贵客在场,这里不欢迎你。”甄豪贵说道,话语间不觉软了几分。 与此同时,他还向祁向南报以歉意一笑。 滋事伊始,陆奎二等人便护在石皓身后,这时他俯身在石皓耳边小声说道:“大当家的,那个胖子就是刘半城刘恭,看这两帮人应该早有闲隙,若是打起来,我们要帮哪个?” 说着,他还有些跃跃欲试。 石皓先前听陆奎二说起那位“刘半城”,之所以有半城之名,是说他所拥有的钱可买下半座邙城,不可谓不财大气粗,惹人艳羡。 想起之前二人对话时说的“你我前后两位主人”,再略一琢磨,石皓心道:“看来这位刘大财主的麟升驯马场很可能是被县令公子以不光彩的手段夺了去。” 想了想,他又看向祁向南,只见他泰然自若的摆弄着桌上的盘子,无视甄豪贵的灼灼目光,双手转来转去,发出轻微的摩挲声。 石皓苦笑,看来自作多情了,都不是傻子。 陆奎二见大当家的许久没示下,就要开口再问。就在这时,石皓抬头扫了他一眼,轻描淡写道:“我们又不是枪,何必要让人使。” 陆奎二一愣,没有明白大当家的意思。 “甄豪贵邀我等前来明显就是目的不纯,说白了就是想靠千虎堂的力量灭掉刘半城。本来是一场鹬蚌相争,势均力敌的争斗,他自己也占着其中一方。现在倒好,将第三方引上棋盘,自己好抽身事外,成为执棋者,坐收渔翁之利。”石皓见陆奎二没明白自己的意思,解释道。 陆奎二脸色微变“如此说,这姓甄的没安什么好心,一开始就打算利用我们对付刘半城。” “算计是好算计,可谁又是傻子,愿意让你当枪使。”石皓不置可否道。 他又道:“不是我们,确切的说是祁向南,而我们只是附带。” 一见陆奎二平时精明劲抛诸脑后,发懵的样子,石皓也懒得再解释,只说道:“如果不想被人当枪使,就冷眼旁观。” 说完,也不再搭理他,自顾看戏。 留下茫然的陆奎二呆愣愣站在原地,过了片刻,他猛一点头,双目炯炯,显然是想明白了。 两人对话的声音很小,此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甄刘二人身上,倒也没人听到。 “哦”刘恭眯眼打量着石皓几人,一番权衡后,他说道:“既然如此,刘某也不是胡搅蛮缠的人,甄少开的是角斗场,想必高手定然不缺,刘某的家族供奉初来乍到,希望领教场中武力,彼此间只是切磋较量,还望甄少成全。” 甄豪贵面色阴晴不定,内心似乎十分纠结。 刘恭仿佛猜出了甄豪贵心中所想,拍了拍旁边尖嘴猴腮小个子的肩膀,说道:“我这个废物弟弟虽然是个酒囊饭袋,但也不是谁都能踩一脚,只能我来,弟弟丢了颜面,我这个做哥哥总要找回来,不然我刘半城还怎么仰头挺胸走在邙城这一亩三分地。” 刘恭的语气虽然听上去霸气十足,但听在石皓的耳朵里,不禁哑然失笑。再见刘帛的动作,顿时恶寒。 还有这样的怪癖,兄弟两不同。 只见尖嘴猴腮的刘帛闻听此言后,不怒反喜。 过了大约盏茶功夫,低头沉思的甄豪贵缓缓抬起头,目光炯炯,显然是下定了决心,说道:“三局两胜”。 “三局两胜”刘恭微笑,亦是同声道。 第36章 败局已定 甄刘二人商定的结果是由双方各出三人下场比斗。 两家自祖上起就是矛盾不断,后来更是衍变成世仇,到了现如今,已然是积怨久矣。 平时虽然也存在明争暗斗,但从未有过正面交锋。 而今,两个后辈把此事摆在台面上,委实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一消息迅速蔓延全城。 一时间,闻讯赶来椎鼓角斗场的好事之人,数以百计。不多时便造就人满为患的场景,嘈杂骚乱情形不减反增。 ———— 鳢化城,春风楼。 一楼大堂被八个形象各异的汉子弄得闹哄哄,乱糟糟。 风娘站在廊下,揉了揉额头,实在头痛。 还未到开门迎客的时间,大门被人拍的“砰砰”作响,风娘好言好语相劝,希望对方可以等到迎客时再来,却不料几人直接撂出一副蛮不讲理的架势,大有一言不合就冲进去打砸一番的苗头。 再想想之前几人敲门的粗鲁行径,不得已,只好大开方便之门。 给人这般闹腾,风娘心中恼火。若不是顾忌昨夜留宿的恩客中有一位身份显赫的贵人,惹恼了他自己吃罪不起,必定差人将八人扔出去。 心中虽不满,但面上却要陪着笑,一则担忧这边动静过大惹恼那位贵人,二则要紧盯房间里留宿的客人,做好安抚,以防发生冲突。 小庙可禁不起大折腾。 一楼二楼的妓子厢房内不时有恩客探出脑袋,太他娘的扫兴,大战几百回合的心思让几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王八羔子给整没了。 有几个自认为横的,走出房间后,欲骂几句解解心中愤懑,结果一见几人模样,瞬间颓然。八个面相凶恶的男人,大马金刀坐在大堂正中喝酒划拳,丝毫不顾忌周围投来的杀人目光,有时还会回瞪回去,他们哪里还敢逞能。 心中狐疑,莫不是群西北来的流寇,自己若在此时逞口舌之快,会不会被人秋后算账,剁碎了喂狗。 于是,连忙一边陪着笑,一边麻溜的躲回房间。 天字号里,刘纶昌身形散漫的站立在床榻旁,两名看上去只有二八年华的姑娘,正在侍奉其穿衣。 昨夜待价而沽的两名雏稚花魁初**后,便不顾身体的不适,使出浑身解数讨好迎合眼前的这位贵公子。 只因风妈妈特意交代了一句“若是惹得贵人不高兴,皮鞭抽的你们两腚开花。” 待刘纶昌衣衫齐整后,张嘴说话便会两颊绯红的妙龄姑娘,娉婷走去打开房门。 黄桂进门后,张口便道:“他们来了。” “哦,奉壹所谓的八将?”刘纶昌面露异色,问道。 “少爷,不可妄言,小心……”黄桂面色一怔,心有余悸的想嘱咐些什么,却被刘纶昌出言打断,只听他嘿嘿一笑,说道:“小心祸从口出,我知道了黄叔,你已经叮嘱百八十遍了,出门在外,切记慎言……这不是没有外人吗?” “谨小慎微……”黄桂还想再说,刘纶昌直接道:“下去见见吧。” 说着,刘纶昌已经率先迈步出门,黄桂无奈摇头,紧跟其后。 ———— 石皓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的第二场对决。 身穿貂裘头戴胡边帽,长相粗犷,体型壮硕的短须青年,手持一把乌黑钢刀,每一次劈砍,尽是杀招,直劈对方面门,宛有千钧之力压击横扫。 与之搏杀的是先前坐在刘广身边的那名其貌不扬的精壮汉子,也就是他口中的家族供奉。 汉子左手持长剑,身形矫捷,面对对手的刚猛攻势,应对的游刃有余,轻松一一格挡,脚下虚步连转,也不与之拉开距离,几个轻挪闪动,反其道而行,欺身而上。 当众人猜疑汉子这一举措是否要与对手近身搏杀的时候,令人诧异的一幕出现了。一阵让人眼花缭乱的身法游移,两丈开外的草坪上陡然止步,剑柄朝里,剑尖朝外,隐有丝丝寒意渗出。 这一刻,他就仿佛那草间青竹蛇,双眼死死盯着猎物,伺机而动。 下一刻,两人再次交手,依旧处在僵持不下的状态。 刀光剑影鼓荡,大半个时辰的打斗,还是难分胜负。 石皓收回目光,自言自语道:“两者看上去是在伯仲之间,可那个精壮汉子明显没怎么出力,就好像是猫逗鼠,玩乐性质居多。” “不出意外,甄豪贵今天要失了颜面,之前两局,双方各胜一局,属平手,这一局,属于板上钉钉的败局。”一旁的祁向南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壶酒,一边喝着,一边分析局势。 甄豪贵的败局,反而令他心情愉悦,幸灾乐祸的说道:“谁让这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怎奈报应来的如此快?”。 石皓望着这副嘴脸,顿觉又好气又好笑。 突然,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甄豪贵原本对待自己等人的用意,不禁提醒道:“他可不是省油的灯,别到时被人卖了还要帮忙数钱。” “不可能,除非老子自愿,不然怎么也不会阴沟里翻船,若真如此,那不是白瞎了本人这么大的名头。”祁向南摇头道。 “小心驶得万年船。” 两人正说着,不料场中形势一变,只见精壮汉子抛剑而起,手臂探出,握住刀柄的手轻轻一抖,一朵剑花跃然空中,身形如鬼魅般窜出,瞬间便到了壮硕青年背后,手上长剑如飞蛇狂舞,快如闪电,银芒闪烁,滑向青年脖颈处。 霎时间,场内的所有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了,为青年深深捏了把汗,这要是真切上去,不得人头落地。 壮硕青年反应也不慢,钢刀连舞,劈、砍、横、扫的动作一气呵成,丝毫不拖泥带水。 只是,仍是难以化解危机,最终他躲过了致命的一击,却没能逃过受伤的下场,两肩受刺三剑,腹部中一剑,右腿大腿被划破两指长的口子。 大腿处的伤口颇深,此时白肉外翻,血水直冒,看上去极其骇人。 “你败了”精壮汉子面无表情的说道。 “我败了”壮硕青年脸色黯然,肯定的确认后,身形踉跄的走出包围圈。 石皓与祁向南此时面面相觑,也不知道是该对自己猜中结果而高兴,还是应该对某人表示同情。 失了面子,又岂会不失彩头。 第37章 蚍蜉撼树 林荫交错的碧水清潭,与椎鼓角斗场相邻,久经前人踩踏,中间贯穿出了一条绿荫小道。 春风拂面,流水潺潺。 一袭灰袍的少年站在潭边,双眸明亮如这清澈见底的深潭,他端视着一块篆刻“水至清则无鱼”的石碑,继而又望向潭水,喃喃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片刻后,他来到蹲在潭边看流水的祁向南身边,坐在一旁的大石上,问道:“接下来有何打算,若是没有着手点,你我就暂行分开,我去白渑河看看。” 祁向南没有说话,他拔下脚下一棵草芽衔在口中,含糊道:“眼下这家伙一石二鸟不成,我看要有连环计,我现在真有点后悔了,先前就不该张口让这条地头蛇帮忙张罗饭局。估计他也是吃准了这一点,看出我的来意,以为没有他这个势力盘根错节的地道豪阀帮衬,我在邙城将寸步难行。于是,这家伙就想着我必须以过江龙的身份,搬开脚下的拦路石,利人利己。今天的事情只是个开端,想必他就算心里不痛快,也想着来日方长,不愁我不上钩。” 说着,他两手同时揉着两边的太阳穴“谁说这些官家子弟都是不学无术的败家货,明明是城府深沉的可怕。唉,真是人心隔肚皮,初次在燕雀楼见面那会儿,他虽然不咋说话,但好歹还有那么点深沉的可爱。这再见面,就是瞅哪儿,哪儿碍眼。” “你说这话,脸烧不烧的慌,如果我没有记错,你可是鳢化城内数一数二的大纨绔。”石皓两腿屈膝,身子坐的异常笔直,笑着打趣道。 接着他又说道:“这里的事情虽说是你提议的,但你能等我缺不能等,我要尽快找到突破口,刻不容缓。” 然后,石皓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春风楼里藏着一个人,你知不知道?” 祁向南抬头看向石皓,神色如常道:“何人?” 石皓缓缓道:“龙苛”。 他又道:“先前之所以没有跟你提起此人,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想当然以为通知了知府衙门,云棠定然不会坐视不理,衙门派兵派人捉拿,一切万事大吉,结果到现在半点消息都没有传来,想必是失败了。” 祁向南面色微变“遇到了阻力?” “没错,如果消息无误的话,是有京城势力向云棠施压,具体其中曲折,我就无从探知。”石皓道:“对了,可能是我在码头上遇到的四男两女一行的年轻人,其中有一人一口点出了我的名字,想必他是从龙苛口中得知。” “仇既然已经结下,只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坤沙帮的幕后势力当时被衙门查出向青禳等国贩卖人口,此乃死罪,这是铁一般的事实,现如今他就是那过街老鼠,恐怕也只敢背后耍些伎俩。这姓龙的王八蛋的脑袋,暂且搁在他的肩膀上,稍后取下便是。回去后你再谋划一番,以老石你的聪明才智,铲除这个跳梁小丑,不说探囊取物吧,也用不了几分心思。当下事当下作,邙城的地下势力整合出来,是眼下当务之急,那可是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祁向南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云淡风轻道。 石皓跳下大石,捡起一枚红色石头,扔入潭水中,看着溅起淡淡涟漪的水面,轻轻一笑,似乎又回到那个与爷爷相伴山涧的日子。回头看到祁向南爬上大石,仰躺在石岩上,他说道:“白渑河码头这块肥肉,几家本土势力虎视眈眈,谁都不愿成为众矢之的,我去打打秋风,看看有没有机会见缝插针,引发内斗,好来个渔翁得利。” 祁向南蓦然哈哈大笑,微微抬起脑袋看着那个换作前者蹲在潭边的身影,说道:“投石问路后,隔岸观火就好,别弄巧成拙,反而引火烧身。” 石皓没有说话,二人一时间有些沉默。 良久后,石皓双手捧起一条撞入手中的幼鱼,轻声道:“你说我们做这些事,在那些大人物眼中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 等了许久,才传来祁向南看似漫不经心的话语“蚍蜉撼树”。 石皓缓缓将鱼放入水中,见鱼儿欢快游走,他笑了,宛如是在与自己言语般,说道:“蚍蜉也能撼大树,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躺在石头上的祁向南眨了一下眼睛,以作答复。突然,他好似想起了什么,陡然起身,向站在不远处树下的陆奎二招了招手,喊道:“奎二,我可是听说你经常在码头上小赌怡情,肯定捞了不少银子,今天我给你个机会大捞一笔,不再是蚊子腿肉,敢不敢赌一把?” 陆奎二小跑着过来,神色也算恭敬,但就是少了对待石皓的那份敬畏折服。他嘿嘿一笑,一脸奸猾之色,说道:“祁公子不妨说说看,要是注定输的赌局,就算我答应,大当家的站在一边也看不过去。” 说着,他还不忘冲后者露出一个谄媚的笑脸,石皓直接无视,说道:“不必赌了,注定输,甄豪贵一定会告知你这位千虎堂的少堂主,邙城的这些地方势力一听说千虎堂的威名,立马表示准时赴约。” 祁向南一脸颓然,闷闷道:“没劲”。说完,又躺了下去。 陆奎二听得一头雾水,正要开口询问,却被大当家的接下来的一句话说的心神剧震,一阵悚然。 只听石皓说道:“我们可以猜一猜先前那场两姓之争,会不会是那两人故意演戏给我们看,用意是吞下你千虎堂。” ———— 初春的金元城,破除连日的阴雨连绵,迎来首个艳阳高照的媚日高挂。 作为京畿重地旁邑的武侯县坐落在此的临渊阁,一如既往的把守严密。巡守外围的巡卫长林塘于卯时值夜换岗时,猛然发现一个屹立在门口不知几时的佝偻身影,那个据说衣锦还乡身份显赫的功勋老人,已经多年不曾来到这座庭院的老侯爷,他的身杆此刻异常笔直。 林塘在二次巡守到门前的时候有些不忍,因为他看到那老爷子的双腿已经开始打颤,眼睛也不由自主的上下闭合,脑袋猛的一点一点,老迈的脸上有着难以掩盖的疲色。只是不知因为何种原因,老侯爷就那么倔强的伫立在原地,丝毫不愿挪步离去,林塘在劝慰了两次后,得到“走远”两字的答复后,只得作罢。 今天的关武侯罗雄显得格外神采奕奕,年过七旬的他穿上太祖皇帝钦赐的四爪蟒袍,腰杆挺直的站在临渊阁的正门前。 他已不理政事多年,膝下两子均在朝中担任要职,老年得女的他奉为掌上明珠,十分宠溺,孙子孙女更是都已长大成材,如今的侯爷府俨然是一副含饴弄孙,和和睦睦的三代同堂景象。 本以为此生就要在这武侯县了此余生,百年寿终后得个股肱忠烈的谥号。然而在得知登基不足一旬的年轻天子将要亲身巡视京畿,胸中有锦绣的赋闲侯爷心中再起波澜,看作是自己未来再度登临庙堂的契机。 一向自恃满腹韬略的关武侯其实从许多年前赋闲在侯爷府,挂上这个闲散的名头后,内心始终有所不甘,总想着有朝一日,再次登临庙堂,施展这满腹才华。当得知今天就是这位年轻天子亲临临渊阁巡视的日子,罗雄早早爬起,来到临渊阁,没有惊扰任何人,就那么笔直伫立在大门的廊柱前,足足一个时辰有余,一动不动。于是就有了眼下老当益壮,令人啼笑皆非的一幕。 不知过了多久,当老人处在半睡半醒之间时,那条汉白玉铺就的八丈宽道,终于有人影出现,缓缓向这边走来,然而这一刻也不知是老人眼神不好,还是真的睡着了,他就那么呆愣愣站在原地,没有任何动作。 不远处早已吓得噤若寒蝉,匍匐在地的林塘,内心苦笑不已。 他偷偷瞥了一眼汉白玉道上仅仅只有三人缓行的阵仗。 一个年轻人,两个老者。 走在前列的年轻人,面容丰神俊朗,虽是一袭布衣,但仍让人觉得不凡。身后两名老者看上去已逾古稀之年,走起路来有些蹒跚吃力,只是那份淡然的气态,像是久居上位,执掌权柄的人物,给人十足的压迫感。虽说如此,但后两者相较于前者似乎是少了些什么,气度,又或者是与生俱来的那份尊贵。但言而总之,这三人走在玉道上,都不是他这个不入流的巡卫长可以忽视的。因为他知道,走在前面的那位便是近日来京城中争议颇多,各种传闻传的沸沸扬扬,荣登大宝的真龙天子。 只见那年轻天子走到临渊阁门口打瞌睡的老人身前,笑了笑,轻轻拍了拍老人的肩头。 老人悠悠醒转,见到眼前之人,一阵恍惚后立马反应过来,作势就要行那君臣之礼,可双膝才下去一半,就被年轻天子双手轻轻托起,使之免于跪拜大礼。 “侯爷年龄大了,这才三月天,春寒料峭,地都还是凉得,一切从简,繁琐的形式就免了。听说罗老大人已经站了很久,我们不妨找个地方歇息歇息,也好说话。”年轻天子笑了笑,一番言语如春风拂面,让人倍感暖心窝,而且他也没有自称“朕”。 罗雄瞬间老泪纵横,他心道:“多少年了,都多少年……” 老人双手三掸,向着面前天子恭恭敬敬的行了个三拜九叩大礼。 ———— 金元东庭山,山脚处的三间茅草屋,中间的屋里,有两人围着火炉相对而坐。 坐在左边的是一名须发皆白,脸上却没有任何皱纹的老者,面容和善。他的手中拿着一张材质昂贵的宣纸,上面写有几行小字,正在低头看着。 坐在老者对面的是一个相貌平平的中年人,明明儒衫装扮,却让人感觉一股子戾气环绕。中年人正襟危坐,低眉垂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老者将手中那份经过层层筛选送入他手的密报扔进面前的火炉里。待其焚烧殆尽,他自嘲一笑“枉我还自比李圣人,好一句众人皆醉我独醒。” 然后,老者起身,径直出门而去,在门口墙壁之上取下一只锄头扛在肩头,随后正了正衣襟,昂首迈步向菜圃走去,他的脚步很轻,却走的很快,完全不像一个已有八十岁高龄的老人。中年人连忙起身跟上,却又不敢走的太快,刚好落在老者身后三步距离,不减不增。 很快两人就来到田地中,老者一边锄草,一边叹息道:“魏阁老始终认为是我这阉宦误国,乱了朝纲,才致使我朝走到如今的局面。殊不知我真的并未做什么,只是想挺直腰杆做个人,而不是狗。以前始终弯着腰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太累了。” 两者一前一后,从田垄这一头来到那一头后,老者突然回头看向那个武将出身的侍中大人,中年人眉头一跳,只听他说道:“此间事已经了了,回去吧。你也不必介怀,这还谈不上利用或是算计,管他魏黔是装疯卖傻,还是顺水推舟,都无所谓。夭折的皇子属正统也好,现今的皇帝心眼多也罢,无非都要去笼络民心才是正途,其他都是屁话。我一个老阉狗哪有几年好活,和年轻人制气做甚。你回去吧,给牛罡带句话,多看多做少说。” “一朝天子一朝臣,何况他还不是臣。” 老人说着,下锄的速度愈发快了,很快一垄田就让他锄得七七八八。兴许是累了,老人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单手呼扇着风,娓娓道:“这人一老,没个人陪着说说话,一旦打开话匣子,就收不住,你也别嫌我唠叨。” 当朝侍中刘道鸿连忙道:“不敢”。 老人又重复了一遍:“你回去吧,不要来了。” “下官告辞。”刘道鸿弯腰作揖后离去。 从头至尾,这位当朝大员只说了两句话,只是老者一味在说,他在听,不是他不想说,而正是如他之前说过的两个字,“不敢”,不敢说。 这位面容和善的老人,正是当朝一手遮天的权阉,先帝顾阳龙在世时,一句话坑杀十八名骁勇善战的三品武将,连根手指都没动一下。由不得他刘道鸿不怕,因为他是当时唯一活下来的三品武将。 第38章 不敢拔刀的黄绿 白渑河横亘在鳢化与邙城之间,相较于扈江,前者要小太多,之所以久负盛名,并不是他有多么波澜壮阔,也不是风景有多秀丽,而是因为河水尽头汇流的所在地——沧澜海。 沧澜海流传着许许多多的传说,光是那处入海口就已被人们传的神乎其神。 有人说那入海口的海底沉睡着一头上古巨兽,之所以终年烟波浩淼,便是因其酣睡,耳鼻喷吐出大量浊气而形成。 还有人说,船只误入其中后,从此再无音讯的根由,是那烟雾弥漫的入海口有一股莫名的吸力,只要有船只靠近,就会被这股吸力拖拽,失去控制。而船只最终驶向何处何地,至今无人知晓。 更有甚者言,曾见仙人御剑飞出入海口,青云直上踏云霄。 这样的种种传言,一传十,十传百,人人言之凿凿,弄得好像煞有介事,知道的人越来越多,相信的人也越来越多,这条本来籍籍无名的白渑河反而在代代先人的口中声名鹊起,到此寻宝,觅仙的人更是不知几多。 这不,战事才过去没几日,眼下这座码头又恢复了往日那般热闹的光景。 码头边缘一间没有名字的简陋酒肆,熙熙攘攘坐满了客人。看这些人的衣着与行头,大多是些江湖人,偶有背着鼓鼓囊囊行囊的客人,应该是离乡背井的贩夫走卒。 店里老板娘是个大咧咧的性子,见惯了贩夫走卒的捉襟见肘,也见识过侠客、富贾的出手大方,游曳在这些人中,对谁都那么热情招呼,并不显得怠慢哪位。 那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的店小二就不一样了,只挑有钱的主,看碟下菜,拎着茶壶光往那些穿着华贵的人身边凑,一看这些人的酒水没了,立马屁颠屁颠跑去羡殷勤,对于其他人的招呼则是爱搭不理。对于小二这般荒唐行径,老板娘在几番责备无果后,选择视而不见,不予理睬。 靠近河边的一桌客人,只有两个年青人,来了约莫一柱香的功夫,点了几碟特色小菜,一壶高粱酿的糟酒,不疾不徐的吃了起来。 或许是后来的客人看不出这二人根脚深浅的缘故,以致于至今无人敢贸然与之拼桌。 那一袭灰袍灰腰带的年青人盯着白渑河码头远近闻名的渡河方式愣愣出神,八条粗如手臂的麻绳横贯南北两岸,犹如一道亮丽的风景线,人力拉渡的竹筏上,不断有过河的客人踏足,来回往返。年青人看了许久,这才收回心神问道:“二子,你觉得这里与扈江码头相比如何?” 对面的粗布麻衣青年,又往嘴里胡乱扔了几颗花生米,接着灌了一大口酒,顺手在嘴上一抹,嘻皮笑脸道:“大当家的,要我说比我们码头有特色。” “虽说扈江码头的货运、漕运官粮齐备,并不缺生意,可渡江游览的客人也好,闯荡江湖的游侠,游学的士子也罢,去过咱扈江后,真就成了过客,从没有哪一个人说是在观光之余为扈江说两句好话,让人一提起扈江码头,都要竖起大拇指,说一句那可是个好地方。然而从没有,归根结底,扈江码头除了江宽船多,并没有比其他码头独到的地方,千篇一律的平淡无奇。” 石皓笑了笑,调侃道:“哟,在庄子里跟姬先生读了几天书,这开口就有一股子读书人的味儿,贫。” 陆奎二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他收敛起笑意,又说道:“你所说的确一语中的,之前我也想到这一层,只不过一直没有头绪,眼下却是茅塞顿开。” 说到这里,石皓的嘴角勾起,眉眼之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笑意,顾自饮尽杯中酒,声音大了几分,笑道:“码头打造的方向有了。” 陆奎二虽然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可他这人有一擅长,就是会察言观色,从大当家脸上露出的笑意,他明白是好事,于是他嘿嘿一笑,说道:“大当家的给二子说道说道呗。” 石皓宛若未闻,又将目光投向码头,眼睛愈发明亮,熠熠生辉。 陆奎二讨了个没趣,悻悻然自顾自的喝闷酒。 过了片刻,一个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只听他说道:“二子,少赌钱,多托人往家里送点。” 陆奎二攥着筷子的手僵在当场,怔了好久,他笑着说了声“唉”。将筷子放下,他抓起那壶酒,给大当家的倒了一杯,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也不说话,抬头一口饮尽。 七尺男儿的眼中闪着泪花。 …… “世间秘事,坊间最闻。” 这话是石皓在一本名不见经传的藏书上看到的,他认为不论真假的前提下,这话说的一点没错。要了解一桩秘事的始末,打通其中的关节,到市井坊间走一走,茶摊酒肆逛一逛,没准就晓了。 因为什么?当然是市井坊间多小道嘛。 “你们听说了吗?我得到一个消息,近日沧海宫入世择捧珠人。” “消息可靠?” “绝对可靠,我二叔如今乃是沧海宫的外门执事,消息是他透露给家族,我爹一次醉酒后无意说出才被我知晓。听那意思,我二叔是希望族中晚辈多留一个心眼,别具慧眼,莫跟个大傻子似的,机缘从眼前错过还犹不知。” “天启帝国辖境三宗九门十二宫,虽然沧海宫只属于三流势力,但也非我等这些末流家族所能抗衡,我们需要仰视的存在。” “捧珠人啊,若是我能被神秘的择使选上,参加候选,即使不能成为沧海宫下任宫主的人选,最次也是个内门弟子,得一本成为大成境高手的秘笈,那可是大成境啊!” “说是千载难逢也不为过,十年一遇。” 相邻石皓一桌的三男一女,一看装束就知是出身富贵人家的公子小姐,言谈很是无忌。 背对石皓的俊雅男子,神情倨傲,时不时摩挲大拇指的玉扳指,属他声音最大,这时他又看向身边一脸嗤笑的同伴,说道:“翟晓,你还别不信,翟家消息闭塞,再有十天半个月你家那位老祖想必……” 此言一出,叫作翟晓的年轻人,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他怒目而视身边男子,冷冷道:“姓冯的,你有什么可臭显摆,一路上有的没的说个没完,你冯家不就是有位大成境高阶吗,那也不是你,有什么本钱觉得自己高人一等。” 冯丰也不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揶揄道:“那是我爷爷。” 翟晓猛然站起身,指着冯丰的鼻子,就要恶言相向,却在这时,一直没有说话的秀气女子娉婷起身,声音恬淡,道:“走吧,我还有正事要办。” 言毕,扭头就走,留给几人一个高挑的背影。 余下三名男子也不再争执,连忙起身跟上去,冯丰更是小跑着追过去,温柔道:“红霞,你别走那么快,你家老太太可是把你托付给我,让我好好照顾你,你可不能离我太远。” 女子根本就不搭理他,步子愈加快了几分。 目送几人远去的石皓,收回视线笑了起来,他喃喃道:“捧珠人,岂不是瞌睡了有人递枕头。” ———— 潘溪郡,弹丸之地供应八州之米粮的高瓴县,富庶满乾夏。 一对同样憨态可掬的微胖孪生姐弟站在赤子巷的包子铺前,徘徊许久不愿离去。 少女两眼放光,可怜巴巴瞅着两步开外热气腾腾的包子出炉,不停的咂摸嘴。少年站在路边,向前一步,退后一步,迟迟不愿上前,最终少年一咬牙,一脸肉疼的走到包子摊前,慢腾腾地从包里摸出两枚铜钱,要了两个包子。还没等他将包子递给姐姐,就见少女一把抓过少年右手中的包子,两口就吞了下去。然后就见少女目光直直盯着少年另一只手中还未来得及下口的包子,似乎想趁其不备一把抢下。 少年似乎很明白姐姐的心思,根本就不给她机会,顺着包边胡乱咬了几口,才慢慢下咽。 接下来,少年吃包子的速度就慢了许多,一小口一小口的咬,再慢慢咀嚼。看得姐姐仿佛要吃人。 少年宛若未见,边吃边说道:“姐,要不是你拦着,我非拔刀教训教训那两个欺行霸市的无赖。” “谁叫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人,不能丢了……”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听姐姐不耐烦道:“行行行,黄绿,你可别说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了,我听的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你刀拔出来了吗?” 说到这里,她一脸气愤“就说前天,好不容易遇到两个地痞流氓,真到你出手了,你还记得你那怂包样吗?吓得哆哆嗦嗦,噤若寒蝉,若不是我出手,估计你当时都要尿裤档了吧。再说昨天,两个拦路抢劫的山匪,拍了拍你肩膀,你做了什么,乖乖拿出银子双手奉上。” “上个月……我都不稀罕说你,黄绿,你到底什么时候才敢拔刀?算了,你还是吃你的包子吧,白瞎了这柄旷世名刀。”少女瞥了一眼少年身上斜挎着的黑布包袱,一脸怒其不争。 少年也不生气,始终看着姐姐憨笑着,一手轻轻摸着包袱,耐心等着她把话说完,然后认真道:“黄青,会拔出来。” 少女一脸大人不记小人过的表情,说道:“走啦,去看看那条不太出名的扈江,听阿爹说他年轻那会儿闯荡江湖,曾在那儿遇到蛟龙,也不知是真是假。” 少年憨笑更甚,反而给人感觉有种真诚的灿烂。 ———— 这一年开春,有个打小憧憬江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少年郎黄绿,江湖行时,藏刀在包,遇不平事,未敢拔刀。 第39章 大结局篇 石皓助兴乾帝统一天下,与自己心爱的女子幸福生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