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桃源穿越指南》 第1章 [现代情感] 《当代桃源穿越指南》作者:居尼尔斯【完结】 文案: 创业失败的何霜到古镇散心,一天晚上,她乘船出行,意外触发桃花源之旅。 之前写的故事,修改了一些情节! 提醒:女主比男主大八岁,相较于男主,女主不太温良恭俭让,请谨慎阅读! 内容标签:幻想小说幻想言情治愈冒险脑洞年下非常恋爱 第1章 1-2 1、迷路 在北京待了七八年,何霜已经不习惯江南的潮湿,住的民宿朝北,即使外头阳光大盛,房间依旧湿润不已,被子只在第一夜入住的时候是干燥的,后续几天都是半干未干,像一块挤不干水的抹布。 何霜在民宿没日没夜地睡了三天,偶尔看看书,又刷刷电影,她找出梁家辉的《情人》,断断续续地看,看得一会儿开热空调,想共感影片中的闷热,一会儿又受不了打开冷气,百无聊赖。 提不起做任何事的兴致,书是民宿放着的,何霜好多年前读完过的《繁花》,她片段地翻阅,大约是应了江浙沪的景,对沪语的理解度更强一些。 民宿单日价格不菲,包三餐,何霜这趟是想着耗尽最后一点积蓄来放松,结果也是当宅女。 没有朋友找她。 这一夜,《情人》看到激情情节,《繁花》也翻到又一处捉奸段落,何霜难以抵御生理性的躁动,趁黄昏,出了房间,往楼下走。 民宿一楼是咖啡厅,前台管理员姑娘见到她很意外,遥问:“何小姐,一会儿晚饭还送您房里吗?” 何霜走到门外才答腔:“等我回来。” 民宿外是老城区,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南宋,何霜出门出得烦闷,穿着上多少有些不修边幅。为了维护良好市容市貌,她特地拣了行人少的路走,一路走到河边,下了台阶,刚好在暮色下碰上一艘游船。 问了船老板价钱,又问了包船多少,相差虽然五倍,何霜眼都没眨一下,付了五倍价。好像自从随便订了张机票下江南以来,她在很多事情上——尤其是花钱方面——都抱着一种末日心态,好像花完今天就不管明天。 天知道她过去把钱看得有多重要。 南方的黄昏行进速度很快,在两岸夹柳的碧波里,即便黄昏沉得快,也依旧带着些缱绻之意,尤其混杂着河水的水汽,悠悠的杨柳风,何霜整个人更加沉醉,想到一则散文,春风沉醉的晚上。 她想,此情此景,她应该想到一些什么人,恋情,激烈的、柔和的,怎样的都行。 可惜,搜肠刮肚、荡尽脑汁,她没有。 游船继续前行,在一路拂柳之后,夜色弥漫,何霜感到冷意,转身想和船老板说打道回府,一扭头,背后哪还有人。 如果说几分钟之前,何霜感觉到的冷意源于夜晚气温的骤降,那此刻何霜感知到的冷意便是阴森可怖的刺骨寒意。她想起身寻找船老板,一动,船身剧烈摇晃,吓得她立刻坐回原地,茫然四顾中,船仍然在匀速朝前驶去。 何霜已然吓得失去感知,只觉得整个人如坠冰窖,任由船体带着自己去向未知。 起先,柳岸旁还有附近住户的灯火,渐渐地,船开进一处密林地,见不到任何都市迹象,只有月光透过树荫照射在水面上,即便无人划桨,也还是有船桨在水波中摇曳的声音,何霜时不时会回头看一眼,以确认自己一开始只是眼花没看到船老板,数次之后,她只是愈加确信船上除了自己再无他人。也不知道船行多久,何霜忽然闻到一阵浓郁的花香,往前张望,只见一排排桃树纵伸向远方,取代了原本的柳树,月光粼粼的河面,间或有桃花掉落,漂浮于上。 何霜被花香沁鼻,一下忘了恐惧,在一棵低垂到眼前的花枝上摘下一朵花,就近了看,果然是桃花,为了验证这桃花是不是实体,她摘下花瓣,夹在手指甲揉搓,直到挤出花瓣的汁水,她却反而更加疑惑了。 船在桃花源没有行进太久,径自在岸边停住。它停的恰好是一处石阶,到此时,何霜虽然三魂失了七魄,脑中好奇还是更甚,船停了一会儿,她也犹豫了一会儿,便摸着石壁下了船。 循着湿漉漉的石阶上到地面,何霜却没能走出桃花林,相反,石阶上方桃树更多,密密匝匝,几乎看不到天空。何霜走入树林,仅靠零星一点月光寻路。 就在她怀疑这一路荒唐之旅是个梦境时,前方突然出现一个健硕的身影,似乎是听见何霜的声音,那人视线笔直地朝她望过来。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背心,露出结实的胳膊,身上斜挂着一个竹篓,手里好像还握着一个什么小工具。 “迷路了吗?”那人问后,声音在密林里回荡,何霜吓了一跳,只愣愣地看着他,没敢答话。 他向何霜走过来。 还是月光照射,他离得近了,看得清是位身型高大的男士,头发修得极短,整张脸从肤色到精气神都泛着健康的光芒。 何霜一下子人有点发软,毫无来由地产生一种莫名的渴望,是对那具身体的向往,在看清这人的全部形象之后,立时有海量的场景朝她扑将过来,全是下午在书里和电影里看过的欲海沉浮。 “你迷路——” 没等他问题问完,何霜便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说不上来是被什么动力驱使,她先抓了他的手腕,随后又往上,轻抚过他的小手臂。 第2章 “不好意思,请问你是谁?”男人没有给她太多侵犯的机会,他用拿工具的手抓住何霜的手,特别精准的力道,何霜被控得无法动弹。 “你应该是我梦里的人吧?”何霜终于问出心中疑惑。 “什么梦?” “春梦。” 男人没接话。 “你是不是不知道春梦是什么意思?”何霜又问,她为自己贫瘠的想象力羞愧,春梦的主角竟然是又纯又欲型。 “你到底是什么人?”男人追问。 何霜又挣了挣,有些失去耐心地说:“咱们别废话了,既然是春梦,赶紧做正事吧,别回头我醒了,啥都没了。” 2、带路 美梦的进展并不像何霜想象的那么顺利,自从加入创业军团以后,她的生活大量被工作挤压,别说春梦,连有关爱情的梦都不太做了。 如果不是创业失败,人生高速失重,因应激而抽空的大脑碰上她刻意选择欣赏的艺术作品,她几乎都已经忘记自己其实正值如狼似虎的年纪。 梦中的男人举止异常本分,力气又很大。何霜一面放荡地畅想这力气能如何作用于接下来的行动里,一面又很懊恼为什么连梦里的工具人都要和她作对。她的人生到底什么时候可以顺遂?不用奔波于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麻烦和困难里? 想到这些,何霜力气不由得也大了,语气也是直截了当的不耐烦:“你别反抗了行吗?这是在我的梦里,你当什么修道士呢?” 工具人并没有被何霜的急不可耐喝住,无论何霜怎样试图偷袭他,他都很准确地做好了防御。 到最后,是何霜气急败坏地一把松开他。 “算了,搞得我跟要侵犯你一样,没劲透了。我准备醒了。” 男人似乎对她的反应有些意外,身体呈现出一种陷入疑惑的松弛。何霜眼疾手快,趁这个空当,三七二十一不管,张开双手一把抱住了对方的腰,并以匠人制作榫卯结构的用心程度,将自己严丝合缝地与对方粘连起来。 令何霜意想不到的是,自己怀中的人体竟有真实可感的温度、肌肉的紧致度、皮肤的触感,还有他逐渐攀升的心跳,都在何霜与之这一番拥抱中被感知到了。 梦境如此真实,何霜更兴奋了。可就那么突然地、像电影里的黑色幽默似的,她被一股猝不及防的大力掼倒在地上。 当然,不是以她期待的倒地姿势。 何霜跌坐在地上,臀部当先感到坠地的生疼,桃花林里散落的细枝在下面,混进一缕尖锐的刺痛。 到这时,何霜的兴致彻底冷却。 她略带懊恼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还是那抹月光打底,勾勒出男子的模样,脸部神情半明半暗,只有胸口的剧烈起伏是明显的,看样子是气得不行。 “你这个人真是扫兴!”何霜话说完,人也微微起身,想摘掉屁股下面的树枝,一动一移之间,她脑中忽然一道电光火石。 然后,像所有狗血剧情里的顿悟一样,她终于发现了这个春梦里的异常。 她有痛觉,并且这痛觉过后她并没有从某一张床上醒来。 说明—— “我不是在做梦?” “你在问我?” “你就当我在问你。” “我想你是在发梦,你应该至少向我道个歉。” 何霜没有想到方才被自己冒犯的陌生男子还能以这样有礼貌的语气和她对话,而他提的要求也不算过分,于是何霜立马说:“我向你道歉。” “你现在醒了?” “应该是。” “需要t我拉你起来吗?” 何霜再次被这人的风度震惊,自己刚刚差点对他做出违法乱纪之事,他没有想到报警,居然还要扶她起来—— 诶等等,报警? 何霜脑中又是一道电光火石。随即,她在最快时间内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手机,这支手机最后一次使用时间是她上船向船老板支付船资的时候,中途船老板消失不见,她太恐惧,都忘了使用这一人类智慧结晶的产物。 她拿出手机,开屏,电子时钟显示19点02分,正在搜索信号…… 无信号。 无信号? 何霜飞快从地上爬起身,手机切到飞行模式,再调回移动模式,眼见信号搜索框在苟延残喘地努力,最终变回无信号。 “这里是哪里?” “这里?” “对,这里,我脚下。” “舟口镇。” “舟口镇?舟口镇是哪里?” “这里。” “这里不是杭——” “不是。” “你还没听我说完。” “你迷路了。” “迷路?”听到这个词,何霜终于把目光从手机屏幕移回陌生男子脸上。船老板消失时那股阴冷的恐怖感再次爬升,何霜的后背在顷刻间湿了一大块。 “对,迷路。” 何霜吓得差点没喘上气,猛吞了一口口水才顺过气,堪堪保住性命。她往后退了一两步,问:“你是人是鬼?” “我是人。” “你怎么证明?” “我为什么要证明?” “你——说得也对。” 空气凝结了一会儿,何霜暗暗低头观察他的影子,不知道是不是月光照射的角度,她看得见树影,看不见他人影。发现这点,何霜湿透的背部又发出新汗,风一吹,冷意刺骨。 第3章 “你刚刚抱过我。” “我跟你道歉了!”何霜简直想跪地求饶。 “我有人类的体温、心跳。” “是哦,”经他提醒,何霜确实想起这点,她稍微放松了些,又问,“那你说这是哪里?为什么手机没有信号?” “我说过了,舟口镇。” “我没听说过舟口镇,我来的明明是杭——” “我带你出去吧。”陌生男子突然说。 他没给何霜选择的机会,话一说完就转了身,往前方走去。 趁这时,何霜又把手机开屏看了看,仍然是无信号。 非常不合时宜的,伴随男子离去的背影,何霜脑子里响起一首歌: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 “喂,你别走那么快,稍微等我一下啊!”何霜追了过去。 第2章 3-4 3、无路 背竹篓的男子领何霜往来的方向走,眼下情形诡异,何霜时刻不忘确认手机信号。 一直无信号。 到了泊船的岸边,何霜未见到船,当下大惊,正想说出是不是有鬼之类的鬼话,却见那男子已经走到临水的石阶,与何霜隔着四五级石阶的距离,往下游张望。 “船飘走了。”他说。 何霜不信,飞快往下走了两步,也探头去看。月光照在江面上,的确是能看见她刚坐的那艘船。 何霜打了个冷战,完全是手足无措,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公要应景,河面忽然吹过一阵风,不少桃花随风飘落,何霜无心赏景,低头猛按手机,盼望至少来一格信号,就在她没留神的这个当口,只听得噗通一个水声,背竹篓的男人已经跳进河中。 何霜只来得及迎接他入水带起的水花。 男人速度很快,剑鱼一样,须臾间就游到船身附近。在对他的身体素质油然而生出欣赏的同时,何霜注意到自己脚边放着的东西,男人的竹篓。 她没有浪费一秒钟时间,立刻打开手机上的照明,往竹篓里照,可惜,竹篓里的东西平平无奇。 竟是桃胶。 一番折腾过后,男人已经徒手把船拉回岸边。 同他入水的姿势一样,他上岸动作也非常利落,一撑、一托、一举之间,尽显完美手臂力量。在这样魔幻又危险的夜晚,何霜很快从他身上找到安全感,既然这不是一个梦,那么,一个能在女色面前保持镇静,又勇敢无畏的男人,简直是神级保镖。 男人将船绳卷好丢回船上,回头问何霜:“会划船吗?” “不会。” 何霜的回答太快太不假思索,男人面带犹疑地多看了她几秒。 三分钟后,男人成了何霜的船夫,他站立在船头撑船,何霜双手捧脸坐在背后“欣赏”他,毕竟知道这是回民宿的路,心境上松弛了些。 “我看你那背篓,你是出来采桃胶的?”她问。 “对。” “采来干嘛?去卖啊?” “吃。” “自己吃?” 男人没回话,事实上,自上船开始,他对何霜的兴趣明显就不大,手上干的活是撑船,他还就真全神贯注地在撑船,目光没离开过前方的水路,连个回眸都没给到何霜。 他这副样子倒使何霜来了莫名的好胜心,她很少遇见对她爱答不理的男人,禁不住又问:“喂,你叫什么?” “徐元礼。” “哪个徐、哪个元、哪个礼啊?” “双人徐,二字头元,礼乐崩坏的礼。” 听前面两个字的介绍,何霜还没觉出什么异常,但听他说到礼乐崩坏四个字的当下,何霜先是感到意外,没想到一个采桃胶的农人会用这个词介绍自己的名字。 正愣神,何霜忽然听见徐元礼说:“到了。”话毕,他把船竿伸向岸边的石墙,一抵一移,船已靠岸。 到了?何霜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看,仍然显示无信号。她狐疑地四处探看,这不看还好,一看吓得不轻。 这是到的哪儿啊? 4、接生 徐元礼背竹篓走在前,何霜跟在后,视线自然而然地向上。奇怪的是,河岸往上并不是何霜一开始下去的地方,甚至不是她来时沿途见过的任何地方。 他领她走的这条河岸没有任何街灯,确切地说,是没有任何电器照明设施。徐元礼是踏着月色在往前走,步伐稳健轻快,好像一点也不意外为什么这块区域没有灯。 何霜刚想问他是不是走错了,一路极目远眺,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发现都市霓虹灯的痕迹,连车声、人声、各种街市上会有的嘈杂喧闹声音都没有,只有不知名的鸟叫声和昆虫声,或是夜风偶尔过境带来树叶的沙沙声、水流声。何霜拿起手机看时间,晚上八点都没到,即便这是在景区,哪怕全市大停电,也绝不可能是这种光景。 手机依旧无信号。 何霜再一次着了慌,步子随之慢下来,远远地问:“这到底是哪里?” 徐元礼头也不回,远远地答:“舟口镇。” “舟口镇是哪——” 何霜的话没问完,因为徐元礼前方忽然冲过来两个人。隔了段距离,何霜看不大清两人的样子,只听见他们中一道急切的男声:“曼曼要生了,你父母亲忙不过来。” 话说得匆忙,他们三人走得更匆忙,何霜都没听见徐元礼的回话,只来得及看见他们一同往前奔跑的、黑乎乎的身影。 第4章 何霜反应快,赶在三人彻底消失前终于想到要追上去。 她的判断是,不管前方是什么,不管她来的是个什么地方,跟在徐元礼身边绝对比独自行动更安全。 徐元礼一行三人很快到达目的地,伴随他们的到达,何霜在这个神奇的地方发现更多的异状。比如徐元礼推门而入的院落,门口挂着白色灯笼,上书一个简单的“医”字。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何霜没有跟着进入院落,而是停在门口往更前面的地方探望。 以白灯笼这一户为起点,这片沿河区域还有更多类似的宅院,门口大都挂着灯笼,形状不一,或许是灯笼用纸的不同,导致灯光颜色由浅黄至暖黄不一,看上去都是烛火。比起前面,这一处有灯笼照明的地方明显生活气息更重,何霜能听见犬吠声、当地住户或大或小的交谈声,生活之声一路纵深向远处。在何霜观察这片区域的片刻间,不时有风吹过,送来河水的腥气、桃花的清香,还有居民家的饭香…… 何霜如坠梦中。 把她从梦中叫醒的是医馆——姑且称之为医馆——里往来人群的忙声,目送徐元礼进院子后,何霜这才正经走到院子正门口,怀揣着巨大的好奇心往里看。 里面灯光昏暗,但得益于院里敞亮开阔,何霜一眼能看个完全,看来回走动的人端水、递盆,间或的交流,不难推断出院子里有孕妇正在生产,被当下的情景吸引,何霜情不自禁地迈步踏进院内,脚下青石板的触感使她无法怀疑这场景的真实性,可惜太沉浸在一股奇艺的感受中,她没能察觉到就近几厘米的状况。 她一进门就和人撞了个满怀,重心未防,她一屁股坐在地上。撞她的人平衡感很好,只在半空中轻飘飘晃了晃,便重新站直了身体。 院内光源更多,何霜得以看清来人的样子。 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高高瘦瘦的个子,即使烛火的光芒很淡,何霜t还是一眼看出这少年非同一般的长相,他是那种现在送去参加选秀节目,能单靠这张脸出圈的人。 “你是什么人?”可惜少年面色不善,皱着眉头跟何霜说话。 揉着发痛的屁股,何霜站了起来,“我是徐元礼的朋友。” “我哥的……” “徐元礼是你哥?” “不可能,我哥的朋友我都认识,我没见过你,你在扯谎。” “正常,我是他新认识的朋友。” 少年听完这句,眼神上下打量了一遍何霜,仍是满腹怀疑的神情,何霜不想再逗他,往周围环视了一圈,道:“你哥呢?” “我哥在给曼曼接生。” “他?接生?” 少年大约是被何霜的反应怔住,露出不解的样子,“如何?” “曼曼是人类吗?女性?” “你问的什么古怪问题!曼曼当然是人类女性!” 其实何霜问完那个问题也意识到自己少见多怪,毕竟妇产科有男医生早八百年前就不是什么稀罕事了。她主要是不能想象,徐元礼一个采桃胶的农人怎么还身兼产科医生…… “元青,你还在那站着做什么?让你去拿的小剪具呢?”一道女声打断了何霜和徐弟弟的谈话。 徐元青听见这个声音,整个人立时变得乖巧,遥遥应了声便一扭头跑了,边跑他还不忘回看了眼何霜。 何霜笑容妩媚地冲他摆了摆手。 事实上,她此时的注意力已经被那道女声吸引了,那是道威严又端庄,大气又霸气的声音,何霜很难形容准确。徐弟弟一走,她立刻向女声投去视线,却只赶上见到一个背影,光源充足的厅内,即使是背影,仍然看得到那女性一丝不苟的发髻,上下成套的蓝色宽松短衣修饰着挺拔的身型,不多时,她便迈步往左,消失在何霜的视线里。 好巧不巧的,就在这时,院子里又吹来一股风,这个点,气温渐低,夜风吹得人身体泛凉。何霜再次拿起手机看,当然还是无信号,而且这时手机电量已经不足20%,她没有带充电宝,可想而知,这支唯一能让她和自己熟悉的世界取得联系的工具很快就要断裂,这令何霜瞬时感到一阵说不上来的后怕。 突然,何霜感知到一道来自前方的目光,使她不由得抬起头,原来是刚才那名威严的女性,她正以一个分外端庄的姿势站在刚刚消失的地方,正面地、直直地和何霜对上视线。 何霜笑容温婉地冲她摆了摆手。很快,她也向何霜点了点头,只是这一下动作,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让何霜心里那点后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对这个地方的一点期待,反正原本她这趟就是旅游来的。 凭直觉,她猜这名威严女性是徐元礼的母亲。 第3章 5-6 5、仪式 何霜没有进院内打扰众人的忙碌,而是自己捡了块没人的地方,就地坐下来,看着眼前忙碌进出的人们,她渐渐忘却了身体上的凉意,大脑完全放空起来。 不知道过去多久,一声婴儿啼哭划破入夜的宁静,接着是人们喜悦的交相祝贺声,被这氛围影响,何霜也不自觉地感到一份参与的高兴,可惜这份参与感持续没多久,她就迎接了一幕瞬间把她打回外来者的景象。 只见起先还在房间里帮忙的人们纷纷走出来,到院子中央,其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怀抱着刚出生的婴儿,约莫是孩子的父亲,他们一共七八人,聚集着,视线齐齐落在正对他们而坐的何霜身上。 第5章 何霜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是冲着自己来,或许她是误闯了什么禁地,亦或是犯了什么当地的忌讳,她不知道,她也不敢动,总觉得当下应该以不变应万变。 在这时,她头一个想到的,是找徐元礼。 像是听到她心声似的,人群密集处的后方缓缓走出一个人,白色棉麻质地的背心,蓝色的短裤,月光下修长挺拔的身影,他刚用一块白色方巾擦完手,向何霜走来时,他顺手将方巾丢在地上一个大圆盆里。 等他走得更近了,阴影几乎要笼罩自己,何霜立刻一屁股弹起来,压低声音问:“我是不是不该进来?你们也没人告诉我不可以进来啊——” 何霜话没说完,就被胳膊上突来的一股大力带离了原来的位置。 结果徐元礼竟然还拉着她往人群走。 “别说话。”他说。 何霜瞬间闭嘴。 院子里的人群并不像何霜想象的那样在意自己,当何霜被徐元礼带回队伍最后排,人群中高大的孩子父亲便朗声说:“感谢月神,保我一家平安。” 话毕,父亲抱着才刚出世的孩子一咯噔就跪在了地上。随着父亲的跪礼,院中其他人也一同跪下,咿咿呀呀、异口同声地说些何霜听不懂的话。 这显然是某种当地的仪式,何霜识趣地没有打扰,还有模有样地学习其他人的动作,向月亮拜了三拜。 仪式完成,何霜又被挤去一边。 先是生孩子的人家依次把徐元礼家人逐一致谢了一遍——也是在这个环节,何霜认出徐元礼的家人,威严的母亲、面色反而格外温和的父亲,一家人气质各异,在一起又分外和谐。接着,生孩子的人家用一张双人抬的竹床将孕妇抬了回去。那孕妇产后的模样丝毫不显得虚弱,走之前还中气十足地对徐元礼的母亲说:“明天都要来啊。” 孕妇一家离开,院子并没有马上空下来。何霜注意到,除去徐家人,还剩四个外人,都是看上去很健硕的中老年女性,孕妇刚走,她们就又忙着收拾起来,一会儿就一人抱着一盆衣物布料之类的东西走了。 告别时,她们都会很恭敬和徐母交握完双手才离开。 一家人终于忙完,夜的宁静重回这个院子,他们这才注意到角落花盆边站着的人。 “嗨。”面对一家四口的注目礼,何霜交出平生最热情的打招呼方式。 “这位是?”笑容温和的徐父率先提问道。 “桃林捡来的。”徐元礼说。 “桃林?是咱们镇上的人吗?” “不是,”徐元礼看向何霜,“是那边来的。” 这话过后,徐家另三口人一致变了脸色。 四下寂静了十几秒。 “姑娘吃过晚饭了吗?”终是威严的徐母打破了这寂静。 “没有。”何霜想也不想地说,她不问还好,一问何霜当即腹中打鼓。 “一起吃饭吧。” “好——打扰了。”何霜换了个入乡随俗的语气道。 在这个院子里,何霜唯一熟悉且信任的人是徐元礼,所以,她片刻不离地跟着他。 对此,徐元礼倒没多大意见,就是他弟弟徐元青,看何霜的目光多少带些敌意。何霜要跟着徐元礼进室内,被徐元青一臂挡住。 “母亲看诊之处,你不能进来。” 何霜辩论功力绝佳,本欲和他辩驳几句,察觉到徐父和徐母都在不远的地方观察自己,她非常清楚这间院里谁当家,出于不想给长辈带去坏印象的心理,只好扮柔弱道:“好的。” 徐元礼回头看了她一眼。 晚饭设在院子中央,一张黑漆的圆桌,桌上架起一根白色的蜡烛,为了防止夜风吹灭蜡烛,徐元礼细心地给它罩上一只精致细密的竹编灯罩。 菜是徐父和徐母一起端上桌的,简简单单四菜一汤,菜是煎的南瓜、油渣炒青菜、煎得金黄的豆腐和一条蒸鱼,汤是鸡蛋汤,上面洒了葱花点缀。 家常得不能再家常的菜色。 然而这顿饭却是何霜最近至少五年来,第一次晚上吃两碗米饭,她无法形容是哪一道菜做得特别下饭,或许她只是饿了,直到碗底见空,徐父神情温和地问她:“还要加饭吗?” 何霜陡然发现自己居然吃了这么多。 收拾碗筷的工作属于徐家两兄弟,何霜饭后犯困,默默跟在他俩身后,随同他们一起端了木盆去河边。 “哥,那边是哪边啊?”徐元青问。 “什么那边?” “你说她是那边来的,就那边啊。” “你去问父亲,他知道更多。” “父亲要是肯告诉我,我不早就问了吗?” “那你猜父亲不肯告诉你,原因是什么?” “你们大人不都是一套说辞吗?跟先生说的一样,世间事,少知为妙。” “先生学问高深,他说的对。” “先生还说你和元春姐应当早些谈婚论嫁,他说的对。” “大人的事,你也少知为妙。” “大人说话总是自相矛盾,我们进学求学,难道不是为了知道更多吗?为什么到你们大人这里,都是少知为妙?”徐元青越说越不服气,陶瓷做的精致蓝边碗都被他大力放在地上。 何霜看这兄弟俩聊天全不把她当外人,到这时,忍不住帮腔道:“所以大人说的话都是屁话。” 第6章 “对!”徐元青愤愤地说,全然忘了这之前何霜还是他的敌人。 倒是徐元礼,始终专注在刷碗这件事上,好似完全没t听见何霜讲话。“你们到底为什么说我是那边来的?”何霜问他,“那边到底是哪边?你们干嘛讳莫如深的样子?” “那边是哪边,你比我们都清楚。以防不必要的麻烦,请你尽量别提……关于那边的事情。” “为什么?” 徐元礼没接话,周遭空气复归冷清,连徐元青都不再聒噪了,到这时,何霜忽又感到冷。 而就在何霜以为这个话题已经彻底终止的时候,只见徐元礼端起木盆,自河岸边抬头直直看向坐在上方的何霜。 “反正你们很快会走,往后也不会复见,少些纠葛比较妥当。” 听完这话,何霜打了个透心凉的冷颤。 6、洗澡 徐元礼拎着一只灯笼走在前,何霜跟在后。徐家是圆形回廊式结构,他领何霜去的是西侧。 门开时,有吱嘎作响的老旧门轴声,进屋后,徐元礼摘下灯罩,烛火蹿升,露出更长的火苗,他将蜡烛取下插入桌上烛台。内间骤亮,何霜一眼看清楚格局,正中是张小圆桌,床铺在右,靠窗而放,高柜和矮柜各一只,在左。徐元礼打开矮柜,从里面抱出一床薄被,蓝色被面,经过何霜的时候,何霜闻到织物上太阳曝晒过的味道。 床上垫着竹席,烛火摇曳,何霜走近了才看清竹席只是床面,下面缝制了棉花,床垫看上去是柔软的。 徐元礼将被子铺好,枕头也是棉絮加竹席的搭配,他把它放在靠窗的那头。 “今晚你就在这休息吧。”徐元礼一边将被子掖得齐整,一边背对着何霜说。 何霜定定看着他这一切的举动,心下莫名生出一股虚弱——确切地说,是一股欲望,一股软弱的欲望。 她心里暗潮涌动,很想抱住那个忙碌的背影。 直到徐元青的声音打破这暧昧的静谧:“哥!水好了,洗澡了!” 徐元礼向屋外应了声,转身出门。 “我也想要洗澡!”何霜及时说。 “你有换洗衣物?” “我可以穿你妈的。”话说得急,出了口,何霜才察觉到自己爆了句粗。 “母亲未必有多余衣物借你。” “那我不换,就光洗、冲个凉,这一整天,够折腾的。” 徐元礼回头看她,烛光照出他微微起皱的眉头,何霜冲他递了个讨好的笑。 “你先洗。”过了半晌,他说。 原来徐家烧水用的是一口大锅,徐元礼拎了只木桶,装好半桶冷水,用一柄小葫芦勺从大锅里舀热水入桶,他动作慢条斯理,很有耐心,——其实这看在何霜眼里,是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式很没效率的古人行为,要按她平时的生活方式,她一定建议他换个大容量的勺,提高效率。 可她没有这么做。 厨房也是烛火照明,黄色暖光照着徐元礼流畅完美的肌肉曲线,油画一般的审美体验,她怎么忍心破坏这美感? 徐元礼舀水动作持续了许久,何霜几乎要看呆,却见徐元礼目光忽然移向她,“试试水温。”话是句缱绻的话,可惜说话的人神情寡淡,仿佛在喊她添柴加火。 “怎么试?” “摸,用手。” 何霜照做。 徐家的浴室面积不大,还是个露天的构造,房顶是个圆形的孔,一抬头就能看见月亮。 徐元礼将水桶拎到天井,这时,徐元青也凑过来,手上抱着一套衣物,很不情愿地递向何霜。 “母亲给你的。” 何霜双手接过,真诚地道了句谢。 “谢我做什么,你应当面谢母亲。” “哦好,我现在去。”何霜当即要走。 被徐元青一手拦住,“现在去做什么,母亲已经睡下了。” “ok,我明天一定面谢您母亲。” “为何喊我ok?是那边骂人的话吗?你是不是在骂我?” 何霜正无语,徐元礼一把将其弟提溜走,离开时还不忘替她关上浴室小木门。 两兄弟为顾虑父母已睡而刻意压低的笑闹声逐渐远去,何霜才想起来自己手上正抱着衣物,接下来应该要洗澡。 等她心情愉悦地开始脱衣服,恍然发现口袋里装着的手机并掏出来查看时,手机早已经没电了。 何霜兀自失神地笑了笑,脱光衣服之后,她抬头仰望星空,身体发肤被夜的凉意入侵,她却丝毫不觉得冷。她闭上眼,放松一切感官和神识,在这个片刻,她知道自己爱上了这个地方,因为刚刚过去的一长段时间,她完全没想那些烦闷的、焦虑的、烧心的……失败的事。 第4章 7-8 7、感冒 折腾许久,何霜以为自己这晚会一觉睡到自然醒,没想到半夜竟被感冒症状搅扰得无法入睡。 手机无用,她不知道现下是几点,只觉得整个人头昏脑胀,喉咙发痒,很想喝水。 于是起床找水喝。 徐元礼并没有给何霜准备饮用水,何霜只得出门,而当她走出门才发现,她根本不知道要去哪找。 徐家宅子,北偏东方向的房间是徐父徐母住,徐家兄弟住东边,按理说正北居中的堂屋里应该有水,可徐元青说那是徐母看诊的地方,贸然进去总归是不妥,而且她没有烛火照明,万一碰坏什么东西,罪过可就大了。 第7章 夜凉如水,何霜身穿徐母的粗布蓝衫,冷得想立刻逃回屋里,又难受得想马上喝到水——一来一回的摇摆,决定做不下来,她就一动不动地干站着,在院子中央犯难。 最终还是想到徐元礼。 心念一至,何霜当即小跑到徐元礼房门口,敲了三下,没声音,何霜正打算再敲几下,徐元礼的声音终于响起:“谁?” 他声音压得低,使何霜意识到也要注意音量,于是她小声贴着门说:“是我。” 一开口,何霜自己先被吓了一跳,声音粗哑如公鸭。 很快,徐元礼打开门,看见是她,他竟然往后退了一步。 何霜此时正受病痛困扰,包容心小,有点生气。 “你有什么事?” “我,”何霜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感冒了,想喝水,有水吗?” “水?” “对,最好是热水。” 徐元礼点了支蜡烛,一路领着何霜进了厨房。比起何霜冷得瑟缩的模样,同样穿很少的徐元礼一点受寒的反应都没有。何霜惊讶之下,忍不住问:“你不怕冷吗?” “我不冷。” 厨房有一只大土灶,两口大锅,两锅中间还附加个小锅。何霜见徐元礼将蜡烛插入灶上烛台,从一只巨大的、有盖的水缸中舀水入小锅,随后,他开始点火烧水。 灶火点燃,何霜闪身蹲到灶前,想借灶火温暖自己。这一举动显然又吓到徐元礼,他动作警惕地移开小方凳,与何霜保持了一段距离。 何霜眼下身体不适,对他的举动很在意,道:“你是不是讨厌我?” 徐元礼不说话。 何霜鼻子发酸,“我一个弱女子,莫名奇妙来到你们这里,你是我在这里最熟悉的人,如果连你也排斥我,我会害怕的啊。” “在桃林,你也是害怕吗?”徐元礼一边往灶里添柴,一边神情淡然地问。 听他这么问,何霜明白他防备自己的缘由。晚上短暂和他家人相处,似乎是个传统保守的家庭。她想了想,解释道:“在桃林的时候,我以为自己在做梦,春梦——你应该知道春梦是什么意思吧?” 徐元礼看向她,脸上流露出一缕惊窘交加的情绪。 何霜举手作投降状,“ok,当我没说。” 小锅容积小,水很快烧开,徐元礼从柜子拿了个陶瓷杯,又不知道从哪里掏了些什么东西放进去,何霜没看清,随后见他用更小的葫芦勺舀了些开水入杯,这时,特殊的味道从杯中蹿出来,何霜有些意外地说:“是中药啊?” “专治风寒,喉咙肿痛。” “哦对,差点忘了你家是医馆。”何霜张口喝药,被杯子里的饮品苦得几乎张不开五官。“这比板蓝根还难喝。” “良药苦口利于病。” “话是没错,不过你们家药怎么放厨房啊?不怕吃错——” “喝完再说话。” 他很认真在盯着她喝药,医者仁心,何霜只好照做。 药喝完,徐元礼默默又给何霜兑了杯温水,他在这一系列事情上的贴心度一下子抵消了他对何霜所有的冒犯——因把她看作女流氓并防备她的冒犯。 在何霜并不算短也绝不长的人生旅途中,极少这样的时刻,这样令她身心全方位放松的时刻,就哪怕他们接下去做无数件无聊无意义的事情,她也丝毫不会感到焦虑,不必被各种ddl催赶。 谁能想到,就在今夜以前,何霜在所有社交圈都是公认的“效率王”,即使她创业失败,也依然有那么多人相信她能在最短最快的时间内东山再起。 也正因如此,根本没人担心她,所有人都觉得她很坚强,不会难过。 8、合姓 舟口镇的秀丽风貌,何霜第二天起床才算真正见识到。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是何霜中学学的课文t,被此后十几年无关的现代生活覆盖,她早已忘记文章里写了什么。 舟口镇所见,让她迅速想起这篇曾经全文背诵过的作品——当然,只是想起些只言片语。 “土地平旷,屋舍俨然,阡陌交通,鸡犬相闻。” 她见到的就是这幅景象。 因是晴天,能看清昨夜乘船入境的河流,源头直伸向远处山脉,山不高,水特别清。以这条依山傍柳的河流为界,东西都住着人家,屋宅连得有松有紧,房屋构造差不多,也有不同个性的设计,个别人家屋外还插了旗幡,大约是店铺。 清晨,河里有不少妇女在洗衣服,交谈声高低起伏,伴随衣槌敲打的声音,别开生面的农家画面。 只是到这时,何霜终于确认——就像徐元礼说的——这里并不是她之前待的江南景区,这是舟口镇。 何霜正醉心于欣赏乡间晨之美,忽见不远处一只大狗摇着尾巴朝自己踱步而来,狗狗通体雪白,模样憨厚得可爱,何霜此时心情愉悦,情不自禁地蹲下来朝大狗拍手,示意它来找自己。 那大白狗很灵性,也不认生,何霜一击掌,它便立刻蹬腿跑过来,准确跃入何霜下蹲之后的怀里。 狗狗身上毛质干燥又柔软,何霜揉它揉得爱不释手,她一直是爱狗的人,只是工作太忙,怕承担不起照顾的责任,始终没有认养过。 “ok!”何霜逗狗之际,一道清脆的少年声凌空乍现。 当然是徐元青,身型瘦高、长相秀气的男孩只穿简单的粗布白衫,麻纺凉鞋,原本是个靓仔,可惜那张脸看上去臭臭的,性格很不可爱。 第8章 何霜不理他,继续逗狗。 “喂,ok!我在喊你。” “我不叫ok。” “我就知道ok一定是骂人的话!” “你哥呢?”何霜不再执着于和小男孩辩论,换了个有意义的话题。 “哦对,我哥去地里了,我今日不进学,他交代我照管你。牙具洗具我都放在你房间门口,早饭可以在灶间吃。” 听到牙具洗具,何霜想起自己早起还没洗漱,于是放开大白狗,起身往里走,“你爸妈在吗?” “爸妈是什么?” “令尊令堂。” “他们去山里采药了。” 徐家早饭也很简单,粥、鸡蛋、咸菜、南瓜,何霜照旧吃得颗粒不剩。徐家人习惯很好,即使徐元青对何霜不大友善,仍在她放下碗筷的第一时间主动收了去洗。 “你说你今天不进学,就专门为了看管我吗?” “我不进学是因为曼曼姐生孩子办席,我要去吃席。” “吃席?” “吃席你都不知道?你们那边——” 见徐元青半途打住,何霜料想他们是把“那边”当作禁忌,她并不急着攻破孩子的心防,转问道:“你哥今年多大?” “二十有一。” “二十一?”何霜难以置信,徐元礼竟然比自己小八岁。 “二十一又如何?我哥年少有为,学里先生都喜欢他,要栽培他做教学先生,你都不知道镇上多少女子想嫁进我家。” 何霜叹气,想过徐元礼受欢迎,没想到竟然这么受欢迎。“那你哥有心上人吗?” “我哥和元春姐最般配了,月老庙的老住持都亲自上门算过姻缘。” “般配有什么用,你哥喜欢她吗?” “我哥——我哥与你有何关系?” “元春元青元礼,你们名字这么像,是近亲吗?近亲不能婚配的哦。” “你这人真是少见多怪,我们徐元村是徐元两姓的联姻合姓村,上溯至南宋便有,至今已千年,早已不是亲属了!”徐元青这时在何霜面前占据了知识高地,整个人几乎都快飘飞起来。 不过,他话里的信息量对何霜来说确实需要消化。 徐元青洗完碗,又仔仔细细地将家里收拾了一番,何霜跟在他身边,等他忙完这一切,她急急逮到机会开口:“你家地在哪里?” “你要找我哥?” “对。” “你能不能不要粘着我哥,我哥很注意名节,你一个孤身女子,年纪轻轻,老在我哥身边,旁人要误会的,元春姐知道了也会伤心。” 何霜本来想说点什么,忽然全体忘记了,因为徐元青刚才那一番话里有一个令她雀跃的关键词: 年纪轻轻。 他不肯带路,何霜决定自己出门去找,她倒不是对徐元礼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他不在身边,何霜总觉得不安。 岂料她才刚走到门口,徐元青就急冲冲追出来,“我家地不在外面,在后院!” 何霜忍不住翻白眼。 徐元青打开后院小门时,何霜的瞳孔一下子张到最大。假如前院是屋舍俨然,那么后院确实就是土地平旷、阡陌交通,绿油油的菜地一径延伸向更远的山脉,宽广得仿佛直连天际。 何霜很快在旷野绿地里准确地搜寻到徐元礼的身影,只是当她迈步往前时,却见徐元青已经身轻如燕地先跑去了前方。 走入菜地,何霜先闻到的并不是什么菜香果香花香,而是粪土气息,越往里,味道越浓郁。 何霜掩鼻前行,掩鼻的动作才刚做,就见蹲在一畦菜地旁的徐元礼突地朝她看过来。 他就看了她一下,最多一秒钟,但足以让他产生何霜很娇气的错误印象,何霜不想他对自己有这种误解。 于是她大步绕开徐元青,走到徐元礼身边蹲下,很郑重地说:“嗨,我跟你说,我不是嫌弃这里,不但不嫌弃,还很喜欢,特别喜欢,我就是单纯地不喜欢大便味。” 徐元礼低头认真在给菜地除杂草,他的眼神总是很专注,让人不自觉地被他的眼睛吸引,何霜见他睫毛上一排汗滴,显得他眼睛湿漉漉雾蒙蒙的,眼看它们要往下滑,何霜及时伸手划了划他的眼睫毛,成功搓掉那几颗汗。当下正要为自己这一壮举感到高兴,确实没想到,这动作会引来徐家兄弟整齐划一的、难以置信的注目礼。 第5章 9-10 9、口角 在屋舍后田地里劳作的并不只徐家兄弟,何霜跟着拔了半天草,扶着酸痛的腰站起身,看到周围地里星星点点都是戴草帽劳作的人。 最显眼的当然是那些用一柄长长的泼勺往地里浇“气味炸弹”的农人,何霜看他们每个人挥洒自如的姿势与动作,忍不住问:“你们舟口镇难道还没有推广化肥吗?” “化肥是什么?”徐元青问。 “唔,化肥,顾名思义应该是化学肥料吧。”何霜的农业知识储备可以称得上是,零。 “化学是什么?” “你不是在上学吗?课程里没有这门?” “我——” “你如果不喜欢这里的味道可以先回去。”一直默默干活的徐元礼突然插话道。 何霜和徐元青双双闭嘴。 农活看似很轻松,实则非常考验肢体协调能力、耐力,虽然只是简单的清除杂草,却需要同时动用到手部、腰部、臀部、大腿的力量,反正何霜活儿没干多少,人已经累得像在健身房做了一百组深蹲。 第9章 杂草拔完,徐家兄弟各摘了些菜,何霜看他家地里挂的豌豆可爱,直问徐元礼能不能摘点回家。 被徐元礼拒绝:“豆荚不够饱满,没熟。” 何霜又问能不能摘点西红柿。 “果色发青,没熟。” 何霜无语,目光往徐元青脸上掠去,未料徐元青也正在观察她,只是一撞上视线,他就飞快瞟向别处。 何霜狐疑道:“徐元礼,你在针对我吧?” 徐元礼将菜装进背篓,背上肩,道:“曼曼家办席——” “就是!曼曼姐今天排席,我家今天肯定不生火!摘那么多菜做什么?”徐元青抢话道。 “排席?” “哥,”听到何霜再次提出的疑问,徐元青脸上也再次流露出得意之色,“她连排席是什么都不知道。” 徐元礼没接话,低头收起地上农具,上肩一扛,打道回府。 回程路上,一团巨大的乌云飘过,几乎遮天蔽日。何霜走在兄弟俩身后,听见徐元青问徐元礼:“不会要下雨了吧?” “嗯。” “那排席怎么办?我昨天看见五阿婶和蓝伯去集上拖了一头猪回家,我想吃烧蹄膀。” “曼曼和元生应该没空到方村借雨棚,我们早些去帮忙。” “好嘞!那我正好喊方圆一起。” 何霜听到这里,急忙插话道:“我也去!” 徐元青扭过头来,“你去做什么?” “帮忙啊!我毕竟是一个人手。” “你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蹲一会儿脚麻,弯一下腰腰痛,能帮什么忙?”徐元青说。 何霜无话可说。 等三人走回徐家,乌云忽然飘走,天空复归晴朗,徐父徐母还没有回来。何霜无所事事,一路跟着徐元礼进农具间,正想和他搭点什么话,未料徐元礼先问她:“喉咙还痛吗?” 其实已经好了,但何霜抵不住这关心,决定说谎:“还痛。” 徐元礼瞥她一眼,“听不出来。” “喉咙痛啊、感冒啊,t本来就需要时间恢复。” “既然还没好,我再给你配一些药。” “不用不用!”何霜急忙说,“人体免疫系统有一个自我调节的时间周期,我昨晚吃过一次药,能扛过去的!” 不知道是何霜的哪个字说得不对,一直致力于归置农具的徐元礼忽然停下动作,何霜站他背后,看不见他表情,她急着想看他反应,便特地转到他旁边,看见他侧脸,他似乎在思考,屋外的阳光透过木窗的缝隙照进来,在他脸上落下影影绰绰的光斑,他微微转了视线看向何霜,神情颇有些严肃,说:“关于你们那边的一些概念、新鲜的东西,我想请你尽量不在元青面前提,他还小,不懂得分辨,也不懂得克制。” “为什么要让他分辨、克制?而且我怎么知道我说的哪些东西对你们来说是新鲜的呢?” “怎样管教我弟弟,我和你说不明白,至于你说你不知道哪些对我们来说新鲜,”徐元礼的表情到这时更冷淡了些,“办法简单,请尽量不要和我们交谈。” “为什么啊?”何霜不理解他的做法,“为什么要阻止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孩子拓展自己知识的边界呢?这样不会太专制了吗?” 一段静默。 “太阳下山之后,我会送你回去。”徐元礼话说完便离开了农具间,何霜视线跟着他往外,看见瑟缩在旁的徐元青,他应该是听到了二人的争吵,看何霜的眼神混杂着不解与同情。 “你不该那样说我哥。”徐元青轻声丢下这句话就跑了。 10、吃席 难怪徐元青那样骄傲,舟口镇的排席场面对何霜来说确实壮观。上午何霜听徐元青说某人和某人拖了头猪回家,还以为就是邻里间的小型聚会,当何霜跟着徐家兄弟走入现场,一下子就惊呆了。 前方徐元青还不忘回头观察何霜表情,大概是刚好看到她的惊讶,徐元青心满意足地转回头,一溜烟跑到前面喊人去了。 “元生哥,我跟我哥来帮忙了。” 徐元青喊的对象是昨晚抱孩子的青壮父亲,他正忙着往外搬桌子,听见元青的声音,不由得往三人的方向看来。 何霜来不及准备,匆忙挥手算是礼貌问候。 元生一愣,忽然放下手上桌子,也学何霜的样子冲她挥了挥手,憨厚的笑容中透着未加丝毫修饰的真诚。 徐元礼因此看了何霜一眼。 何霜回他一道白眼,小声说:“你该多跟你元生哥学学礼貌。” “元生是我弟弟。” “……” 元生家生子宴排席的桌位都摆放在院外,一条青石板路,左右两侧各摆一桌,共二十二桌。每桌十个位子,排席的桌椅都是陈木,重得很,何霜力气小,只能搬动椅子。好在除了徐家兄弟和她,周围还有很多村民帮忙,与何霜想象中的农村人不一样,舟口镇徐元村的村民看上去气质修养都很好,男女老少,各个挺拔健康,面色红润有光泽,关键是眼睛,大都清亮有神,彼此谈话也不全是鸡毛蒜皮的琐事,偶尔还能听到些老式文章。 二十二张桌位一路铺到何霜没来过的拱桥,道路拐角连接拱桥的地方是座窄小的房子,何霜跟着村民走到门口,发现这是间吊顶很高的房子,里头热火朝天,大约是专门的厨房。从门口往里看,一排过去共有六个大灶,灶前整齐坐着一排烧火的人们。门口往右是张宽敞的台子,七八个村民正在台上切菜,右侧再往里有压水井,是洗菜区域,何霜正研究内中构造时,忽见烧火队伍里一个女孩起身走向外侧另一个女孩,在这厨房一众嘈杂的忙碌声中,何霜仍听见她清甜的声音:“元礼元青到了吗?” 第10章 另一个女孩答说:“到了到了,你快去吧。” 这一声对话结束,两个女孩换了岗位,几乎就在何霜猜出这位清甜女声是谁的同时,就听刚在灶前落座那女孩喊道:“元春!元礼去请老先生入席了,这会儿应该在老先生那儿。” 元春急急回了声“好”,人已经往门口方向来。何霜原本就是站在门口偷看,整个人的行径和周围忙碌的人们形成反比,她这样突兀,按说元春看到应该会露出点犹疑的表情来,可事实上她并没有,她只是浑不在意地掠过一眼何霜,便脚步轻盈地往外跑出去了。 两人距离最近的时刻,何霜准确捕捉到一个元春的特质:她皮肤真好,除了不够白,一点毛孔都看不出来。 想到元春充满胶原蛋白紧致的脸,何霜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说起来她过去并不是喜欢和年轻人比年轻的人,也从不认为自己有外貌焦虑,怎么现在竟然——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自己应该跟过去看看,八卦也好,好奇也好,最好亲眼见见两人是不是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天作之合,徐元礼对这个甜妹会不会跟对自己不一样。 眼前哪还有元春的影子? 何霜只得百无聊赖地独自往排席走。时间接近中午,沿曲径而设的桌位已陆续有人坐进来,在何霜的既往认知里,新生儿一般是办满月酒,舟口镇习俗显然不同,孩子出生第二天就大摆宴席,也不知道是个什么讲究。从何霜第一眼看到流席起,心下就是惊艳的,舟口镇景色宜人,家家户户的院落前都深植绿树,陈木色的酒桌放在树下,乍眼看去,很像古代山水田园画里的景象,加上周遭禽鸟声、流水声不断,何霜如登幻境。 何霜在人群中穿行,不仅遍寻不着徐元礼,连徐元青的身影也没见着。只有往来嬉闹的孩童,不时撞到何霜,让她没有那么重的抽离感。 就在何霜躬身扶稳一个跑过来撞到自己的小男孩时,身侧突然站过来一道人影,很典型的舟口镇穿着,天青色麻纺裤子,一角白色棉麻上衣。 何霜以为是徐元礼,高兴地站直身体抬起头,对上一张陌生的脸。 眼前这个陌生男子确实很像徐元礼,身高和年纪都与之近似,只是两人散发出来的气质十分不同。 “你好,我是元轸,请教芳名?” 何霜左右四顾,莫名指了指自己,“我?” “正是。”元轸笑容和煦,让人感到说不上来的亲切。 “何霜。” “何是立人何?” “丽人?” 元轸依旧笑着,忽然伸食指在空中写了两笔,何霜看出他写的是一撇一竖,算是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立人”是指偏旁。 于是她果断点点头,“是立人何。” “霜是哪个字?” “上面一个雨,下面一个相。” “是风霜雨露的霜。” 何霜没接这茬,转问道:“你找我有事?” 元轸摇摇头,“听闻你是那边来的客人,今日排席,见你一个人,想来是元礼太过忙碌,无暇照管你,我与他自小认识,一同进学,亲如兄弟。你有什么需要可以找我,万望你不要怪他怠慢。” “不会不会。” 元轸四下环视了一圈,道:“元礼应该是和老先生一桌同席了,如果你不介意,可愿随我一桌?” “老先生是?” “老先生是我们镇上最有学问的学究,他一向器重元礼,吃席总要叫他随桌,今日是他们徐元村生子宴,必然是与徐元村耄耋耆老坐主桌了。” “‘他们徐元村’?咦,你不是徐元村的吗?” 何霜正疑惑间,忽见面前元轸脸色一变,随后动作飞快地将她拉向一旁。等何霜反应过来往身后一看,原来是两个小男孩追打中撞倒了一把椅子,如果不是元轸,这把又重又大的椅子应该会直接砸在何霜脚上。 两个男孩见差点闯祸,面对元轸,脸上露出做错事的表情,双双低下头,背手站在一旁,齐声道:“元轸哥哥。” “胡闹可以,切记不能伤及他人。” “是。”两人异口同声地说。 “向这位姐姐道歉。” “对不起!” 对元轸在此地的威严,何霜有些意外,连忙对两个孩子说:“没关系,我没事。” “好了,你们去吧。” 听到元轸的话,两个小男孩又礼貌地躬了躬身,随后便往远处跑了。 “谢谢你啊。”何霜真诚感谢道。 元轸摇摇头,将何霜往旁路引。“我不是徐元村人,我姓元。” “所以你不叫徐元轸,只是叫元轸?” “对。” “你们镇上到底多少个村啊?” “徐元村、徐村、元村、方村、蒋村,共五个村。” “对了,”何霜忽然想起一事,“元春姑娘是?” 听到元春的名字,元轸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笑意,“元春姓元,是我们元村人。” 何霜还想多问几句,好巧不巧的,元轸这边刚说完“元村人”三个字,何霜就见对面走来一个人,那人气咻咻地看着何霜。 “我哥到处在找你!” 第6章 11-12 11、入席 徐元青和元轸的眼神来回被何霜看t出些不和的端倪,元青走近时,何霜问他:“你哥在哪?” 第11章 “我哥当然和老先生在一起!” “那你又说他到处在找我?” “我哥让我在找你!” “哦,”何霜理解出他的话外音,“所以是你在到处找我?” 徐元青一时语塞,脸臊得通红,何霜明白过来他生气的缘由,决定不再闹他,温声道:“你现在知道我在哪了,对你哥有交代,不用担心。” “谁担心你了?” “好,没有人担心我。”何霜好脾气地说,“你去忙吧,我和这位新朋友还有话聊。” “新朋友?”徐元青拔高音调瞥了眼元轸,“他是你新朋友?” “元青,无论从前我们关系如何,我总归是你的长辈,在客人面前,不能没有礼貌。”元轸插话道。 这话过后,只见徐元青脸色由红转白,很快,他低下头,却仍然挺直着脊背,“随你便!”男孩扔下这句话就扭头跑了。 何霜眼看他跑远,本以为他生气只是因为小男孩被抢新鲜玩具的占有欲,到这会儿再看,似乎徐元青和元轸之间还有一些恩怨过节,这恩怨过节显然不是来自后辈的元青与元轸,极有可能是元礼与元轸。 思及至此,何霜更觉得自己这顿饭应该和元轸一起吃了。 “何姑娘与我们这边的女子很不一样。” 不防被夸,何霜不由得将目光转向身侧,身高身型都和徐元礼近似的男人尽管笑容亲切,却并没有给到何霜信任感——当然,何霜过往人生,不说阅人无数,几百个人是见过的,徐元礼确实是第一个让她光凭直觉就能全方位信任的男人。 然而对眼前这个男人——坦白说,自何霜见到他的第一眼起,就莫名有了防备心,也不是说他长相气质方面不佳,实际上元轸的外形是非常典型的英俊,三庭五眼,能符合最严苛的帅哥标准,加上他眼神和煦,容易给人如沐春风的温润感。 也许只是单纯不合眼缘,何霜默默想道。 “怎么不一样呢?”她问。 “很难形容,实不相瞒,方才你和元青说话,我一直在看你,我们镇上藏书阁有许多书,”话说到这里,元轸忽然停住,往周遭看了一眼,而后压低声音说,“有一些禁书是那边来的客人在镇上写的,你与他们书里写的女人,也不大一样。” 创业的经历使何霜养成了一个优点,千人千面。与元轸说话,何霜总是提着心眼,譬如他刚刚那番话里潜藏的几个重要信息,每个都能让何霜震惊的程度,可她始终云淡风轻,末了,还装作一派天真地说:“还有这种书?有机会我要看看。” 两人谈话间,碰上元生来招待客人。 元轸先和他微笑致意,元生热情回应道:“元轸哥,你来啦!” “你小子的好日子,我能不来吗?” “你父母亲应该也快到了吧?” “不清楚,我出门前,父亲还在忙。” 元生点点头,继而转身往后,指着后方一张桌位,“你父母亲应当是和老先生一桌,你要不要——” “我就算了,先生一向不喜欢我,我就不招他老人家烦了。” 元生笑着挠挠头,“你别总说这么见外的话,我们舟口镇的人,意见想法可以不一样,论道就去堂上论,下了堂上酒桌,我们就都是家人,意气之争不留到桌上的。” 元生还要去招待其他客人,话说到这里,两人便没再继续。只是何霜有些意外,没想到元生那样憨厚朴实的外表,表达能力竟然也是极佳的。 这使何霜逐渐意识到,在这个镇上,不该以貌取人。 大约是怕麻烦,元轸领着何霜特地找了张空桌落座。酒桌上这时已有一些凉菜,多是肉脯、凉果子之类,居中放着青瓷酒壶,瓶口插着木塞,何霜怀疑酒是果酒,因有微微的果香泛出来,正猜测之间,忽见前方青石主路走来一支队伍,俱是着黑色长袍、头发花白的老人,一眼数过去,队伍竟有数十人之多,当先走着的是一位拄杖的老者,他头戴一顶黑色小帽,虽然拄杖,人也瘦削,身姿还是英挺的,气度不凡。 老者旁边走着的不是别人,正是何霜“许久没见”的徐元礼。 不知道是谁在什么地方泄漏了什么线索,在何霜发现徐元礼的同时,他的目光也迅疾穿过人群,即刻锁定她。 两人隔的距离不近,何霜读不清他看自己时的表情,等她定睛想读清楚时,徐元礼早已移开了视线。 何霜收回目光,发现元轸又在观察她。 “怎么?我脸上有花?”何霜心下没趣,从桌上凉菜碟里拿了颗果子入嘴,咬了一口,酸得直倒牙。 身侧元轸轻笑,给她递了杯茶。 “那位就是老先生。” “哪位?” “你方才明明看见了。” “我没看见。” “所以你方才只是在看徐元礼?” 何霜噎住,连忙喝了口茶冷静,道:“就是那位戴帽子的老人家吧?” “蒋升,老先生的名讳。” “他姓蒋?不姓徐元?” 元轸摇头,“镇上有学问的人家都在蒋村,老先生家世代都是鸿儒,要不,徐元村的人怎么会让蒋村的人来给新生儿赐名呢?” “哎呀,我都弄不懂这种事。”何霜恢复冷静,重新扮演无知女孩。 元轸目光向右,是徐元礼和老先生们落座的方位,何霜看着他,总觉得他此时心事深沉,难以探究。 第12章 何霜顺着他的视线也往那桌看去,找了一圈,除了徐元礼一个年轻人外,其余都是老人家,而就像是识破她此时心中所想似的,耳边听见元轸说:“徐元礼是个异数。” 随着老先生入座,排席众桌开始陆续上菜。得益于周围村民的反应,接下来的时间,何霜看出元轸父母在当地很有地位,徐元礼的父母在当地很受尊敬,此外,徐元村的生子宴请的大都是徐元村的人,少量其他村但在镇上有声望的老人都在主桌落座。 何霜还注意到元春,她自然没有和徐元礼同席,她甚至没有坐席,一直在帮厨房传菜。即便如此,何霜还是看出女孩对徐元礼不加掩饰的好感,至于徐元礼对元春—— 受限于视角缘故,她看不十分完全。但从两人短暂接触端菜递菜的动作来看,徐元礼确实是怜香惜玉的,不然,那甜妹也不会一直甜甜地傻笑。 原来徐元礼也是双标狗。 12、吃瓜 元生家生子宴,开席前由蒋升老先生致辞,何霜隔了三四桌的距离听老先生中气十足地说些之乎者也,确是大儒风范。 之乎者也何霜听不大懂,关键词和中心思想她倒是敏锐地提炼出来了,一个是月神,一个是舟口镇正统。 何霜从前读过些杂书,说到古埃及人奉牛为神,各种仪式、祝祷都要提及牛神,推想到舟口镇,何霜记得昨晚新生儿刚出世,在场的村民就齐刷刷地跪地叩谢月神。她仔细回忆自己生平所学,没有想起任何书籍曾提到过关于月神的信仰。 舟口镇这片世外桃源,似乎不在历史书的记述范围内。 老先生在主桌致完辞,转身接过徐元礼递来的蓝色小盒,老先生打开盒子,从里面掏出一张纸,小心而庄重地将这张纸展开面向众人。 那是个笔画复杂的繁体字,何霜看着眼熟,差点就要想起来是什么字,就听见老先生朗声道:“齐,整也、肃也、速也,犹言辨也。古人说齐,多是大义,望元齐今后能扬舟口镇之大义,护祖宗之正统,造福地方。” 众人道好。 老先生将赐字装回盒子,转交到元生手里,何霜以为接下来元生也要说点什么,结果他只是招呼众人开席,贴心极了。 直到陆续有热菜上桌,邻座的母亲给旁边孩子讲菜名时,何霜才将注意力转到桌上,听那母亲介绍,竟然渐渐听入了神。主要她过去久居都市,自进入社会工作以来,极少吃到什么家常便饭,多是外卖解决,即使和朋友外出,也只是在商场吃连锁餐饮店。当然偶尔也会和朋友开车去找些苍蝇馆子、私房菜之类,无奈近些年越来越经常地碰上西图澜娅餐厅排队,对何霜这种凡事追求效率的创业一族来说,花时间排队吃饭就是浪费成本,她便不再外出寻找美食了。 来舟口镇之前,何霜吃过的酒席无外乎大鱼大肉外加海鲜之类,以为本地也是这种风俗,没想到席上却都是些真正的山野风味,春笋、山菌,还有些叫不出名字、形状奇怪的藻类植物,大概因为小镇沿河寄居,桌上也有许多河鲜。舟口镇菜肴的做法比较简单,极少着色,整桌菜,也就居中那道红烧蹄膀颜色最深,其余都是保留食物本来的颜色。 毕竟在地里劳作了一上午,此时闻到纷繁各异的食物香气,何霜一下子忘了前序的不愉快,若t非顾及桌上其他人,差点就要食指大动了。 “何姑娘可以动筷子了。”元轸说。 “不行,我们那边也很讲餐桌礼仪的,长辈不动筷,晚辈也不能动。” 元轸微笑,示意何霜往右看,“你看,老先生都动筷了。” 何霜打眼一瞟,本意绝不是想看徐元礼,可就跟老天临时开了眼似的,她才刚往老先生那边瞟,就见老先生旁边的年轻人倏地抬起头,好似飞鹰捕兔,一眼捉中了何霜。 何霜暗道不好,这下,徐元礼又该误会了。 “母亲,上次元泽去山上采蕈,误食中毒,镇上不是说不许再吃蕈了吗?为何又有?” 这问话发生于何霜夹了一筷子菌菇之后,声源来自她旁边那对母子,何霜不确定他们说的是不是自己嘴旁这一筷子食物,但她知道“中毒”两个字的意思,她将那筷子菇放回自己碗里。 邻座母亲见状,朝何霜递了个不好意思的笑,虽然自家孩子干扰了客人的用餐,这位母亲并未发火,仍然是那副温良宽厚的表情。“蕈分很多种,不能一概而论。你若感兴趣,可以去问元礼哥哥借箘谱来读,上面有他手绘的图样,有毒无毒、有毒的怎样解毒之法、无毒的有哪些功效,上面都有。” “好的,母亲。” 何霜确实没想到,那边刚避开徐元礼,这边还是逃不开此人的存在感,又想到元轸说他是异数,使何霜禁不住好奇。 “为什么说徐元礼是异数啊?” 何霜刻意压低的话音刚落,甚至没来得及看到元轸的反应,忽然听见右侧主桌的方向传来一声清亮的瓷器摔桌声,紧随其后是一道沉闷的怒吼:“我没多少年头可以活在这世上了,你们要想闹,不如等我死了再折腾!” 怒吼声来自主桌的蒋升老先生,他这一语音落下,整个排席瞬间鸦雀无声。 何霜一心抱着吃瓜的表情往主桌看,这回她是光明正大地看,也不怕徐元礼撞见——显然他此时也是无暇注意其他人的,老先生拍案而起地站在那儿,整个主桌上的人都是如临大敌的表情,连劝慰声都带着紧张: 第13章 “老先生,您别气。” “先喝口茶顺顺气。” “别跟小辈一般见识……” “小辈?”老先生讽刺道,“谁不知道他今日是一镇之长,开口闭口都是镇上百姓的福祉,我一个迂腐书虫,哪能左右得了他?” “老先生,我元非一门三代,都自幼受教于您,人前人后,从未对您有半个字的不敬,方才我也只是冒昧向您提议,况且只是提议而已——” “提议?你分明已经是对我下令!你儿元轸学毕已足足三年,这三年间,你反复托人来我这关说,要你儿入学里执教,我也几次三番拒绝过此事,没想到已经三年了,如今是在徐元村的新生宴上,你还要替你儿当说客,这镇上诸多地位,你元家人要的还不够多吗?” 老先生话说到这里,加上一些理解,何霜总算明白过来他们在吵什么,而当她把注意力悄悄转移到身旁这位事件主人公身上时,却见他正独自斟酒,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 不愧是镇长的儿子,表情管理做得真好。何霜心道。 一番争吵过后,主桌的其他老者又纷纷开劝,就在老先生眼看着要消气落座时,镇长先生忽然说:“元轸自幼聪敏好学,课业德业从不落后于他人,他不像我,好斗好争先,孩子一心想着传道授业,只想进学里,这许多年来,您总推脱,说他对舟口镇正统没有定心。我不敢妄议您是否偏心,但说到守护舟口镇正统,近日那边来的人,是元礼领进来的吧。” 因为整个排席确实静得落针可闻,镇长先生这番话就一字不漏地落进何霜耳朵里。尤其当他说到“那边来的人”时,何霜能明显感知到来自四面八方若有似无的视线,到这时,她才意识到,她的存在并不像她看到的那么稀松平常。 更没想到的是,吃瓜到最后,自己竟然就是瓜本人。 第7章 13-14 13、正统 镇长先生的话无疑又将现场气氛推到一个新的尴尬点。按说身处风暴中心的何霜此时应该表现得害羞,最好不敢抬头见人。可惜她不走这种路线,近两年在创业公司历练,从谈合伙人、到见投资人,一轮又一轮地当众做阐述,被一群又一群的男人质疑、贬低、拒绝,再加上公司日常招聘、员工管理,她确实已经见多识广。 舟口镇居民的目光,远不及商业社会残酷。何霜甚至一一回应这些目光,露出纯良无害的亲切笑容。 视线巡礼中,她看见徐元青,他坐在一群和他同龄的少年人里,本来是略带担忧地看向她,遇见她的笑容,他登时变了脸,慌忙摆出一副冷淡脸。 何霜觉得他可爱极了。 “此事确实是我的过失,我会尽快处理妥当。”徐元礼语声沉静道。 何霜的笑脸僵在这句话的结尾。 徐元礼,舟口镇第一扫兴人。 “元礼不必急于认错。”紧随徐元礼之后开口的不是老先生,而是徐元礼的母亲,她和徐父坐在次席,说话时已经起身,“既然元镇长提到元礼,小辈不好反驳,我与镇长同辈,便由我来替我儿说两句。我家世代行医,两个儿子从小都往医家栽培,元礼好学上进,得老先生抬爱,是他的福气,可他本人,包括我与元琛,都从未答应要入学里。说句不怕得罪人的话,镇长替儿子求了三年,我也替儿子推托了三年。能入学里当先生是舟口镇人无上的荣耀,我却不太稀罕这荣耀,只希望我儿子治病救人,本本分分当医家。至于那边来的客人,慢说是一位年轻姑娘,就算是只小狗,元礼也绝不会放任不管,这是我的家教。对不住各位,向来无意参与这些纷争,镇上论道也推拒过许多次,今日多谢镇长捅破这一陈年烂疮,我好当众给个说法。” 徐母不卑不亢地说完这番话,随后坐回了席上。令何霜感到惊奇的,不止是徐母话里的内容,更是她发言时周围的反应,即使有冒犯的部分,也没有人露出什么反对或反感情绪,相反,她的发言还得到不少认同,男女老少都有。可见此地女性的地位并不像何霜对农村既往认知的那样。 果然,接下来老先生的话彻底证实了何霜的所见。 老先生先是用拐杖敲了敲桌面示意众人,继而道:“沁沁说的没错,元礼并未没入学里执教,一向是我老头子强要他。” “哎呀老先生,我不是这个意思——” “多难听的话你都说了,是不是这个意思我心里清楚。”老先生一口打断徐母的解释,“今日元镇长主动说及,老夫我也再次重申,学里招先生,从来不问出身,也不在乎是否世家,只要学问好,虚心上进,外加一点原则,誓死守护舟口镇正统。元镇长方才的意思,无非是说我偏心元礼,不肯接纳元轸,可你明明知道,元轸就是这一点原则没过,定心不纯。” “守护正统的定心纯不纯,说到底,还是您一人说了算。”镇长先生语气恭敬地说。 到这时,老先生脸上早已退了怒气,换作一种更顽固不化的表情,“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是我们这一群,”他用拐杖往主桌众人身前画了个圈,“这群老东西一起说了算。” 隔了三四桌的距离,何霜看不清楚镇长先生的表情,但她猜,如果不是大逆不道,他一定很想给老先生一拳。 主桌的风波就这样戛然地平息下去,何霜收回视线前,看见老先生神情严厉地在和徐元礼说话,不必想,一定是关于自己的这摊事。 第14章 “哎。”何霜叹了口气。 眼前立刻出现一杯茶,是元轸刚推过来的,何霜想起他也是这场闹剧中的主角,而这主角的命运远比她凄惨,不由得生出一股慈悲心,“谢谢。”她诚恳地说。 茶是好茶,只是眼下元轸和自己同病相怜,何霜觉得喝酒更合适,于是她一口把茶喝光,从元轸面前拿走酒壶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陪你喝!”豪气万千地碰了碰他的杯子。 元轸先是一愣,忽而笑开,两人干杯。 推杯换盏之际,何霜想起一事:“你和徐元礼同岁吗?” “我虚长他一岁,我是腊月生,他是正月。” “啧啧啧,看来你俩是天生的宿敌啊。” “天生的什么?” “没什么,依你看,徐元礼会怎么尽快、处理妥当我?” 听完何霜的话,元轸轻蔑一笑,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他没有掩饰这层轻蔑,倒使他整个人多了一份标准外的魅力,他就用那缕轻蔑的笑容道:“无非就是将你送走,先生们做事总是这样,凡是有违舟口镇正统的,彻底消失最t好。” “舟口镇正统究竟是什么?” 何霜的问话声音不大,足够桌上其他人听见,她余光注意到不少人在观察她。 反观元轸,似乎不觉得何霜的提问有何不妥,只见他眉头一挑,目光往何霜的旁侧,问那小孩:“元丰,你告诉这位客人,舟口镇正统是什么。” 叫元丰的孩子看了眼母亲,得到母亲的眼神许可后,他瞬间坐直身体,双手放至后背,神态恭谨地说:“先生说,舟口镇正统就是简单一个‘隐’字。” “从我们能写文章开始,学里每一年的月考、季考、年考,都需以这简单一个‘隐’字为题,写长篇大论。”元轸将话题接回来,“老先生说我定心不纯,因我七岁撰文,引西晋王康琚的《反招隐诗》,论‘大隐小隐’之说,被判忤逆正统,至今,他没有再接纳我。” 何霜看出他脸上的委屈不甘,心里想到的却是,“七岁就能引经据典长篇大论了?你是神童吧。” 元轸轻笑,眼神小幅度地往右侧主桌方向带了带,“元礼六岁写出《长隐诗》,神童这个头衔,他更合适。” 不知道其他人是吃饱了,还是觉得何霜与元轸聊天内容有些敏感,桌上客人陆续离开,末了,只剩何霜和元轸两人。何霜注意到这情况,疑问道:“我不清楚舟口镇正统的渊源,但听你们说‘这边’‘那边’,谈起‘那边’纷纷色变,请教,这和清朝搞闭关锁国有什么区别?” “闭关锁国?” “对啊闭关锁国,清朝不就那么灭亡了吗?” “清朝?”元轸露出迷茫的表情。 他的反应令何霜感到惊讶,因她明明记得他刚刚说起一位西晋文人,而且上次徐元青在介绍联姻合姓的时候,也说起过南宋至今已千年,也就是说,他们是一个时代的人,她并没有穿越时间。 怎么好像不知道清朝? “喂!” 肩膀上突然一股力量拍击,将何霜从巨大的疑惑中拉出来,她转身往后,看见徐元青满不情愿地站在那。 “你吃好了吗?”他问。 “吃好了,有事吗?” “吃好了就,”目光往元轸的位置偏了偏,徐元青及时换了个礼貌的语气,“我哥让我带你回去。” “回哪?” “自然是回我家,太阳下山后,我哥要护送你回去。” “那急什么,等太阳下了山再说呗。”何霜也将目光转向元轸,“一会儿我还想麻烦我的新朋友带我逛逛舟口镇呢。” “逛——” “镇上公务多,元轸还要回去帮忙,你想去哪,我领你去。” 熟悉的声音传来,何霜瞬间转回头,“您不也是大忙人吗?” “今日还好,没有病人,其他杂事父母亲能忙得过来。” “老先生——” “老先生已经先行回去了。” “啊对,元春姑娘也在到处找你呢。” 大概没想到会从何霜嘴里听到元春的名字,徐元礼神情有些惊讶,不过很快,他恢复正常道:“元春要找我,不急在这一天,你的事情比较急。” “……” 14、辩论 徐家两兄弟领何霜走出排席区域,还没往外走出两步,徐元礼忽然停下脚步,对一旁神情很欢脱仿佛要去春游的弟弟说:“元青你留下。” 徐元青脸色裂变,“为何?” “元生家还要人手撤席。” “我不——” “听话。” “听话”这两个字落下,徐元青明明全身每个部位都在抗拒,却还是默默转身,往帮忙的人群走去。 何霜满腔怜意目送他走远,忽见徐元青又回过头来,“哥,忙完我就去找你!”少年笑容轻快,一口白牙,也不知道在高兴个什么劲儿。 徐元青越开心,何霜越觉得徐元礼扫兴。与他并行往前时,她为徐元青伸冤:“帮忙的人那么多,缺他一个也不少吧,为什么不能让他一起呢?” “若每人都像姑娘这样想,元生就得一个人收拾了。” “认识这么久了,还总喊我姑娘,我叫何霜。” 徐元礼没接话。 两人沿河走了片刻,徐元礼忽然语速平缓地说:“舟口镇地方不大,五个村子,加上昨夜刚降生的元齐,共三千七百七十二口人。” 第15章 “然后呢?” “舟口镇去年有三千九百八十五人。” “这——” “一年内,舟口镇往生人数是新生人数的十倍。” 何霜被他凝重的神情惊住。 两人很快走到虹桥,拐角处厨房仍有不少人在忙碌,一些认出徐元礼的人纷纷和他打招呼,徐元礼都一一躬身回应。 虹桥连接道路尽头的地方有一处下行至河岸的石阶,何霜脑中正在计算舟口镇出生与死亡率,听见徐元礼问:“泛舟还是步行?” “泛舟。”何霜想也不想地说。 岸边停了不少船,都是无主的船只。徐元礼挑了靠前的一艘,何霜随之上船,午后河风拂上脸,带着河腥气,何霜低头看水,水很清,看得清两侧水下的建筑地基、水草、青苔,偶尔有乌青的大鱼游过,怎奈何霜无心欣赏野趣,心里始终记挂着正事。 “晚上你准备怎么送我回去?”她问。 “船。” “镇上能行船的河道只有这一条吗?” “是。” “我们不先去桃林?” “可以先去桃林。” “所以你知道接驳点在哪吗?你不知道对吧?不然你昨晚就送我回去了,根本不会等到今天。” 徐元礼愣住,显然对何霜的话感到意外。 “你昨晚带我走的水路就是我来你们这的路,你说镇上只有一条船道,所以不存在支流影响路线的因素。”何霜越来越冷静,“徐元礼,你没办法送我回家。” 徐元礼没有接话。 何霜猜的没错,两岸插着旗幡的地方确实都是商铺,途中她先后看到酒铺、茶铺、饼铺、油铺,很齐备的商业社会。 徐元礼静静划船,目光不时掠过何霜,抵不住他偶尔的眼神凝视,何霜问:“我长得好看吗?” 徐元礼不语。 “符合你们镇上的流行审美吗?” 徐元礼移开目光。 “我和元春姑娘比呢?” 徐元礼继续划船。 何霜叹了口气,“不管你知不知道接驳点在哪,你今晚总是会送我走的。你我相逢一场,我都要走了,你不能说两句好听的话吗?” 徐元礼重新转回视线,与何霜对视。“你想听什么好听的话?” “夸奖的话。” “你很聪明。” “聪明不是好听的话。” “什么是好听的话?” “算了,强扭的瓜不甜。” 又一段无声的行船路,何霜脑中念头杂乱四起,忽然,她想到一个关键:“你们镇前年人口数是多少?” “四千零一十一。” “大前年呢?” “四千两百三十七。” “这些数字你会不会记得太清楚了?” “重要的事情不必专门记。” “等于你们镇的死亡出生率比在逐渐下降?你跟我说你们镇的人口情况,是担心未来这个镇会彻底消失吗?” 徐元礼划船的动作彻底停下来,小船在风平浪静的河面随波逐流。 何霜被他脸上那种淡淡的伤感刺中,主动提起自己的建议:“你有没有想过,对外引进人口会是一个不错的办法?” “没有。” “没想过?那你可以现在想想——” “若有一日舟口镇消失,那也是命数,舟口镇的命数,无需外人干预。” 何霜的好意被他那副划清界限的样子引燃,转变为怒意,她气得从河里捞了捧水往徐元礼身上浇去。 徐元礼完美避过。 武力偷袭无用,何霜换了个策略,“我一个外人却觉得,元轸或许才是能救你们舟口镇的人。” 果然,徐元礼脸上出现类似生气的表情。 何霜暗爽了一下,接着说:“你们不知道清朝,总知道<a href="https:///tags_nan/tangchao.html" target="_blank">唐朝吧?大唐为什么是盛世,就因为兼收并蓄、开放包容,以史为鉴,你还不懂兴衰的道理吗?” “我知道清朝。”徐元礼淡淡地说。 何霜没想到他接了这个话头。 “也知道鸦片战争、割地赔款、清末民初、军阀混战,知道你们的近现代史。” 何霜大惊。 “知道了又如何?” “可为什么元轸不知道……” “正因为他不知道,所以他能轻易说接纳一切。何姑娘,你并不了解舟口镇,你却认为舟口镇需要被拯救,你理所当然地认为你们的世界更好,可以拯救我们。”徐元礼的声音越来越低沉,“这样的想法,会不会太过自大了?” 第8章 15-16 15、喫茶 徐元礼说的话给何霜造成不小的冲击,她原本以为舟口镇这个地方大概就像《桃花源记》里叙述的一样,先祖避难到这里,渐渐和外界失去联系,可从徐元礼说话的口气来看,他们似乎并没有和外界失去联系。 至于徐元礼评价她自大,何霜倒不是很介意,她自知自己控制欲强,凡事喜欢拿主意,没少因此和合伙人吵架,早已习惯得到这样的评价。 “所以凡t事划清界限,拒绝一切外界的声音、新的可能性,就是你们所谓的舟口镇正统?”何霜不服气地问。 “如果这是何姑娘对舟口镇正统的理解,我尊重。” “……” 徐元礼一脸无辜地看着她,“你总是这么容易生气吗?” 第16章 “你是故意在讽刺我?” “不是。” “我确实有些情绪方面的问题,焦虑症,不过,不是我总这么容易生气,是你总惹我生气。” “啊,”徐元礼很意外似的,“确非我本意。” 何霜眯着眼、环抱双臂观察了徐元礼一会儿,忽而决定弓着腰往前爬行,可惜,船身太湿,她摸爬的动作不稳,一下没扶好,整个人向前扑倒,腰直接卡在船身的板子上。 毋庸置疑,这种摔倒姿势一定很狼狈,何霜一瞬间心如死灰,不想起身。 何霜“装死”没多久,听见徐元礼问:“摔疼了?” “嗯。”何霜想也没想地说,谎话说完又觉得自己无聊,还是拍了拍手,决定起身。 未料船身忽然向后撞到什么,一阵猛烈的力量,何霜惊讶之下往后看,原来是徐元礼将船泊向了岸。 何霜抬头去看他,先见到一只逆光伸来的手,她有些胡作非为后的不好意思,一边将自己的手递给他,一边假模假样地说:“倒也没必要专门停下来。” 徐元礼动作一贯利落地将何霜拉起,肢体接触间,何霜再次感受到他身上的力量,她在一瞬间分了神,他给她带来的信任感和安全感难道是源自于这种原始的力量? “何姑娘吃茶吗?”一将她扶好站定,徐元礼便先行松开手。 何霜掠了掠头发,想摒除刚刚短暂接触产生的杂念,注意力只够她囫囵问:“什么茶?” “好茶。” 何霜跟着徐元礼下船,石阶上有潮湿的青苔,何霜其实早就看见,也尽量注意行路小心,却还是在徐元礼扭头叮嘱她注意路滑的时候,感到一阵被照顾的暖意。 她以前并不大欣赏男人的绅士风度,总觉得那是一种多余的礼貌,有时候男人对女人绅士,也是看人下菜碟,大多带着不纯的动机。 徐元礼不一样,这个人给何霜带来的感受很复杂,当然,说话不中听占主要部分,可能也因为他说话不中听,没有什么讨好他人的目的,所以显得他那些细枝末节的体贴很纯粹。 何霜想,她应该是被这纯粹打动。 走到主街,何霜立刻感到一种商区的热闹,徐元礼带何霜走进一家插着“喫茶”二字店旗的店内。 两人甫一进去,里头立刻有个少年人上来接待,他先是恭敬地和徐元礼打招呼,“元礼哥!” 喫茶店面积不大,前面是主街,后面是河,两层楼的建筑物,只够摆东西两边各一张桌子。街上商铺虽然很多,客人却不太多,何霜跟着徐元礼一径走到沿河的座位,小小一张圆桌,居中还摆放着一只小小花瓶,内插桃花几支。 “二位想吃什么茶?”那少年人问在桌前问。 何霜闻言在店内四顾,想找菜单,未料满屋没有任何地方写了菜单,何霜想着,茶无非也就那几种,随口道:“铁观音就好。” “好的,茶底用铁观音,那姑娘想要何种茶面呢?” “茶面?面条吗?” “呃……” “给何姑娘一只雀鸟吧。”徐元礼接过店员的话道。 “好嘞,雀鸟一只!”少年往店内后厨的方向喊,“元礼哥呢?” “青椒。” “好嘞,青椒一只!二位慢等,马上给您上茶。”少年朗声交代完,便又走回店门口招徕客人去了。 何霜从少年身上收回目光,问出心中好奇:“你们镇上也使用货币吗?” “货币的意思是,钱币?” “对。” “舟口镇不是远古时代,我们也用你们的纪元法。” 后厨的帘子被撩开,一位看上去有些年纪的师傅双手端着一套茶具,步伐稳健地朝两人走过来。 到得近前,师傅一一和两人点头致意,随后将茶具放在圆桌上,何霜满怀好奇地一眼扫过去,只认出茶杯的形状。 却见师傅动作麻利地打开一个罐子,将内中粉末状物体分别倒进两只茶杯,随后,他拎起托盘上一只茶瓶,以一个近乎杂技表演的手速将瓶内沸水注入茶杯,何霜定睛看着自己眼前茶杯里的动静,热水和粉末搅扰纠缠,直到上泛的绿色粉末渐渐变成一只小鸟。 没过多久,师傅又将茶瓶对向徐元礼面前的茶杯,照旧是一个高难度的手部动作,沸水或粗或细地注入茶杯,绿色粉末旋转蒸腾而上,很快,在水面凝结成了青椒形状。 “原来这就是茶面啊。”何霜大感惊奇地说。 师傅将桌上瓶罐一一收回托盘,在桌前向二人躬身道:“二位慢用。”动作优雅流畅,竟隐约有种仙风道骨的气质。 何霜目送师傅退回帘后。 再回看徐元礼时,她本来满腹疑问,没防备会撞见他脸上松弛的笑意,他并不是看着师傅笑,也不是看着眼前两杯茶笑,他是看着何霜笑…… 他到底在笑什么?何霜莫名其妙。 就在这时,店外忽然一道人影飞奔而入,径直冲向何霜和徐元礼这桌,清朗又焦急的声音同时入耳:“哥!方村、方村有人中毒,快、派我、母亲派我快——” 没等徐元青交代完事件始末,徐元礼已经起身向外,两兄弟立刻一同前行,剩何霜在原地呆坐了几秒,极其不舍地一口喝尽杯中这只鸟,而后飞快追了出去。 16、解毒 第17章 方村和徐元村一样,不在商区主街,也在一处勾连田地的村落。何霜跟着徐家兄弟一路疾驰,到得一处进深很长的巷弄里。 到了逼仄的巷路,前方两人停下疾速的步伐,徐元青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是方怡家,奶奶清早去山上采了些野菇子,眼花,将那有毒的也放了进篮子,午间用菇子打了汤,方怡父母亲去田上还没回,方怡本来吃完饭要去田上送饭的,一下就毒发了。” 徐元礼迈步进院里,“何种症状?” “母亲在看,都是吐,吐得人站不直,脸发黑,母亲一人照料不过来。” 何霜在背后跟着,进了一户人家,头顶是砖瓦围出来的圆形天井,两兄弟径直走去东面的房间,那里有徐母和徐父的声音。 进房前,徐元礼似乎才想起何霜,匆忙中转身看向她,“事出突然,有劳何姑娘在外等候了。” 他止步,徐元青也跟着顿足,没等徐元礼吩咐,他忽然一扭身往旁边的堂屋跑去。 “没关系,救人要紧。”何霜说。 徐元礼点点头,随即步入了屋内。 不多时,何霜见徐元青抱着一把竹椅从堂屋跑出来,飞身送到何霜面前,脸色有些不自然地说:“你就坐这,别乱跑。” “谢谢。” 徐元青没接话,扭头跑回屋里。 少年才刚进屋,何霜便听见里面徐母的高声:“都挤进来做什么?元青现在回家取一壶地浆水来,再取些青果。” 元青应了声,咚咚咚又从屋子里跑出来。经过何霜时,她看到少年脸上的汗,想到他这一整天毫无怨言地在四处跑腿,何霜不由得生出一股怜爱心态,元青如果去她“那边”,应该很容易就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爷生活。 或许,她可以当徐元青的经纪人,为他量身定做一套商业计划书,比如先送去选秀节目露脸什么的,再—— “奶奶状况不大好,元礼你过来。”屋内徐母沉声道。 徐元礼应了声,随后是老人哼哼唧唧的声音。 “元青取水还需要时间,用参汤吊吧。” “家里人参所剩无几,元青去一趟的时间和熬汤差不多,万一煮了浪费,还是等——” “所剩无多我也带来了,既然带了,就得用,人命之事,没有浪费一说。”徐母语气坚定地打断徐父的话。 这时,屋内老人发出一声刺耳的呕吐声,惊得院子里何霜一屁股弹起。 “已出现呕血症状。”徐元礼道。 “我来,你去熬参汤。”徐母说。 “元礼留下,还是我去吧。”徐父接话道,很快,他拎着一个黄色纸袋走出房间,看见何霜时,礼貌地致以了笑意,匆匆往厨房的方向去。 屋里不断传出病人难受的呻吟声,何霜想去帮忙,步子几乎都已经迈出去,又担心自己去了反而添乱,步伐犹豫中,听见徐母严厉的声音:“上一次徐村有人吃蕈中毒,我便交代你将蕈类图谱印发下去,这开春季节,野味中毒向来防甚于治,你这些天到底在忙什么?” “老先生——” “老先生老先生,成天就知道老先生,他是生你还是养你了?母亲的话对你而言是什么?” “元礼知错。” “我是要听你认错吗?你看看方怡和奶奶,一个尚不及十岁,一个已年逾古稀,若你那图谱早些发到这里,他t们能早些知道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至于双双命悬一线吗?” “母亲说的是。” “训你话时,你永远是这副顺从样子,到你做选择时,你永远选舟口镇正统,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直以来对我阳奉阴违吗?元礼啊元礼,你明明是我的儿子啊,那些假仁假义的东西,你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放下?” 何霜正竖起耳朵听徐元礼被教训,忽见厨房徐父神色紧张地端了碗汤水往屋里走。 “哎呀,你别总责骂元礼,老先生的作风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再说那图谱,有毒的蕈类成百上千种,元礼照古书重新编绘、撰写再造册,厚厚一本,总需要时日传阅到户,也得给人家一些誊抄的时间嘛。” “誊抄?”徐母语气更怒,“绘图谱的时候我就说过,去找印厂印制,靠誊写要等到猴年马月?” “印厂这不是元家人……沁沁,此事还是回家再议吧。” 约莫是谈到敏感事项,徐家人的讨论就此打住,整个院内又只剩老人和孩子的哼唧声,何霜仔细回忆刚才徐家人那段对话,想从中提炼关键信息,不觉间,人已坐回竹椅,身姿舒展地往后靠,头顶是蓝天白云,何霜脑中却盘桓着巨大疑问,舟口镇到底是个怎样的世界? 徐元青重新回到小院人家时,房内忙碌的节奏加快了许多,何霜先后听见老人孩子不断的呕吐声,徐母始终轻声抚慰,徐家兄弟前前后后端汤递水,各个忙得脚不沾地,看得何霜也提心吊胆,根本坐不住。 而后,何霜总算听到一句让她放下心来的话。 “救过来了。”徐父说。 这时,何霜宽了心,一晃眼,注意到头顶那片蓝天已落幕,隐隐有乌青色在上升,她忽然心里一激灵,想到一事。 心念一动,她没多一秒犹豫,果断地以最快速度走出了脚下这小院。 在明明暗暗的巷弄中穿行,何霜轻手轻脚,一到外面的大路,何霜立刻拔足狂奔起来,逃命似的。 第18章 虽然不确定徐元礼能否顺利把她送走,但她并不想被送走,至少今夜不要。 第9章 17-18 17、东南 何霜一开始是在大路跑,遇上不少探究的目光之后,她找到一条田园小道,小道旁有一道灌溉用水渠,水渠旁长着杂乱的绿竹,何霜一路贴着乱竹走,渐渐走去人烟稀少的地方,她心知脚下有水渠,证明有农田,有农田就不会太偏远。 走着走着,眼看夜幕降临,天边晚霞只剩一线,何霜一直抬头观天,晃神一低头,发现前方竟是坟地,非常原生态的土坟,坟前立着简易的墓碑,碑前还放着小香炉—— 何霜一个利落转身,光速跑了。 这一跑,天色便黑透了。 怕野外夜路难行,何霜转向有灯火的临河商区,正感到腹中饥饿,忽见前方小道上跑来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狗。 何霜又惊又喜,连忙蹲下迎接那狗的到来。 意外的是,竟是早晨在徐家撸过的那只狗。 “你是来拯救我的盖世英雄吗?”何霜一本正经地问它。 有了狗,何霜不再感到害怕,大白狗在前方带路,很快把她领到有人烟的村落,阵阵饭香入鼻,何霜差点生出就地乞讨的心思,却见那大白狗转身进了一处院子。 何霜追过去,在院门的廊檐上看见两只灯笼,灯笼上写着“厨”字。两扇院门,开着一扇,纵深处是敞亮的人家,何霜在门口站了一会儿,闻到里面炖肉的香气,凭一点对食物的经验,她闻出那是胡萝卜炖羊肉,炖的时间应该不短,扩出来的香气已有胡萝卜久煮之后的甜香。 “喂,狗狗,喂!”何霜小声呼唤。 “汪汪汪。”大白狗重新出现在何霜视线范围内,与它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位青年男子。 青年男子很快朝何霜的方向走来。 灯光昏暗的院门口,男子上下打量何霜,何霜也不甘示弱地上下打量他,与舟口镇其他男子不同,该男子头发乌黑亮丽,虽然也是短发,却比其他人都长,发质极好,很有垂坠感。男子透亮的黑发下是一双同样透亮的眼睛,鼻子高挺小巧,嘴—— “姑娘在唤我的狗?”嘴的主人张口说话道。 “它是你的狗?” “是,它叫东南。” “汪汪汪。”东南应声道。 “啊,哦,那没事。”何霜尴尬要走。 “姑娘是那边来的吧?” “啥?”何霜停步道。 “汪汪!”东南跟着喊道。 男子递了个和善的笑意,“中午在排席见过你,那时我在灶房帮厨。” “啊,这样。” “姑娘吃过饭了吗?” 何霜很识时务地用力摇头。 “刚好,一起吃。” 这要是在舟口镇外,何霜一定不敢轻易答应陌生人的邀请,可这是在舟口镇。 何况还有那只大白狗,能把狗养得那么好,人品不会差吧? 反正她也没有富余的精力去甄别坏人了。 “我叫徐致,姑娘芳名?” “何霜。” “霜是风霜雨雪的霜?” “是的,你姓徐,所以你是徐村人?” “正是。” 徐致将何霜引到东侧一间屋子,何霜想起一些社交礼仪,停下来问:“是不是先要拜见您的家人,这样贸然打扰——” “姑娘放心,我不与父母同住,也还尚未婚配,家人只有东南,你已经拜见过了。” 何霜哑口。 徐致家地方不大,只是光线昏暗,何霜看不清他家具体什么结构,他把她引进屋内,有了光,何霜当先看见那一桌菜。 一大盆红焖羊肉,旁边是一盘春笋炒素菜,米饭看上去晶莹剔透——何霜艰难移开了视线。 “徐先生是厨师?” “姑娘叫我徐致即可,‘先生’在舟口镇专称有学问之人,实在当不起。”徐致点点头后示意何霜落座,“姑娘坐。” 何霜尽量不显得那么急切地坐下,烛火照耀下,何霜看出这屋子集厨房和西图澜娅餐厅于一体,整个屋内,除了桌上有蜡烛,灶前也点着蜡烛,所以屋内看上去很亮堂。 招呼完何霜落座,徐致又自顾去了灶前,何霜见他从锅里盛了碗饭,一径递到何霜面前来。 “太感谢了。”热腾腾的饭香入鼻,何霜差点热泪盈眶。 “不必客气,舟口镇不常来方外之客,多些照顾是份内之事,也是姑娘有口福,今日恰好赶上朋友赠我一块乳羊,我便做了红焖,姑娘可以尝尝味道。” 何霜心想假客气也差不多了,于是话不多说,松开膀子吃起饭来。 一席无话。 东南端正坐在徐致旁边,偶尔叫两句,徐致就给它吃些肉,人狗相处分外和谐。何霜半碗饭吃下肚,想到万一这饭菜有毒她要怎么办?而当她念头转到这时,她立刻又想到自己已经吃了半碗,再小心也无济于事,干脆就高高兴兴吃完这一顿了。 见何霜放下筷子,徐致问:“何姑娘吃好了?” 何霜双手合十在胸前,动作虔诚地道谢:“吃得非常好。” “羊肉味道如何?” “好吃。” “胡萝卜呢?会不会过于软烂?” “没有没有,味道刚好。” “料中陈皮姑娘可有吃出来?” 第19章 “陈皮?” “看姑娘这神情,应当是没有吃出来。”徐致说话间开始起身收拾碗筷,“乳羊的做法各处不同,也须根据羊的品种来定,朋友赠我的羊吃香茅长大,肉中带肪较多,焖煮时尤需注意去膻,为此,我特地加了不少陈皮,姑娘没吃出来,想来是这陈皮化入肉中,解了腥味,吃不出来了。” 何霜不大精通厨艺,但听徐致用特有的说话节奏解释这道菜,她却禁不住听入了神。直到他要端碗离桌,何霜才想起来说:“我来洗碗!” 徐致笑着摇了摇头,“在我家,没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 徐致家的压水井就在这间厨房内,何霜见他将蜡烛放到井旁烛台,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动作麻利地做起洗碗的家务来。 何霜由衷认为,舟口镇的科技和文明也许落后,但平权教育很先进。 徐致洗碗很精细,何霜这才注意到他家的碗也与别家的不同,徐元礼家是普通的青花蓝边碗,元生家吃席用的是白瓷。徐致家的碗是青瓷,浮纹在上,看上去接近玉质的高级感。 碗洗完,徐致又用毛巾架上一块干抹布将碗一一擦干,放回柜子里,何霜注意到他柜子里层叠摆放的餐具很多,只是烛光照明有限,看不清楚内中乾坤。 徐致做家务很耐心,吃饭的桌面先后擦了三遍,何霜在旁边杵着,很觉得自己没眼力见,所幸还有东南陪着一起,没显得那么多余。 诸事完毕,徐致招手喊东南,蹲在地上和它说了会儿话,之后东南踱步出去。紧接着,他不知从哪里拎了个云雷纹的大水壶上桌,招呼何霜:“请何姑娘喝茶。” 何霜客随主便,重新入座。 徐致给何霜倒了杯茶,他家的t杯子也好看,小小一只,绿茶注入,颜色格外好看。 “用入夜的井水冷泡的茶,何姑娘尝一尝。” 何霜一口喝完,只觉清甜无比,解了吃肉的腻,心旷神怡。 徐致脸带笑意地看着她,“我请姑娘吃了羊、喝了茶,姑娘可否告诉我,为何独自一人来到徐村?” 何霜怔住。 “姑娘不必惊慌,你刚才吃的是红焖肉,不是鸿门肉。我就是有些好奇,元礼怎么会放你一人——” “你认识徐元礼?” “自然,这舟口镇男女老少,不认识元礼的,应该只有不会说话的孩童吧。” “是因为老先生?” “非也,”徐致摇头,又给何霜续茶,“元礼十四岁开始接祖上衣钵,走遍镇上各处行医,是因此被镇上熟知。” “你对徐元礼评价很高?”何霜试探着问。 “确实。” “你们是朋友?” 徐致闻言笑了,“看来姑娘对元礼意见很大啊。” “不是我对他意见很大,是他对我,意见很大。” “哦?何以见得?” 何霜耸了耸肩,心道个中细节确实不好分享,只简略地说:“他太没人情味了。” “听上去像是误会。”徐致说,“元礼是我知道的,这镇上最讲人情味的年轻人了。” 何霜不认同地摇摇头,“要比人情味,他不如他弟弟,甚至不如元轸。” 对何霜的话,徐致似乎很意外,顿了顿,他说:“元青善良天真,因他还年幼,饱有少年人干净的本性。至于元轸,他与元礼同岁,恕我直言,在这舟口镇,元轸风评远不及元礼。” “风评都是人说的,既然是人说的,就有真有假,有跟风有盲从,没有真正相处,很难准确评断。”徐致说的话其实何霜白天就察觉到了,出于对徐元礼的个人怨怼,她不想承认。 “姑娘这话倒很有意思。” “你和徐元礼是朋友?怎么好像一直在帮他解释?”何霜问。 “姑娘误会了,我不知道你与元礼之间发生过什么,自然也无法帮他解释,只是像姑娘说的,人与人不真正相处,很难评断是非,仅据我所知,这镇上其他人对姑娘意见大不大我不清楚,但元礼,绝不会是那个对你意见大的人。” 何霜看着徐致,总觉得他话里话外有什么被刻意缩略的部分,正犹疑想拎出头绪时,屋外忽然传来东南的叫声。 听见这叫声,徐致脸色忽地一变,随后,他站起身向外,何霜的视线也随之向外,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自暗处来。 何霜难以置信地看向徐致,后者已走到门口,与徐元礼并立,东南摇着尾巴在两人中间。 “方才姑娘问我和元礼是不是朋友,我没有答。既然他来了,就郑重回答姑娘,我与元礼自小熟识,一同进学、一同修毕,十余年同窗,用你们那边的话来说,我们是……挚友。” 何霜猜自己这时候的脸色一定相当难看。 18、夜聊 徐元礼出现后,何霜像一位犯人等待被交接。她心下讪讪,一句话也没说,很配合地跟在徐元礼身边,由徐致及东南一同目送离开。 村中没有公用照明,是徐元礼手上拎着的灯笼照亮前方一小片的夜路。徐村不像徐元村,由一条河区分东西侧,这是座群聚的村落,户与户之间相隔很近,前行的路上,何霜没少听见村人的交谈、鸡鸭鹅犬的叫声,可不知为什么,即使沿途这样吵闹,她却仍然觉得小村的夜景有分外宁静的美。 她刻意和徐元礼保持了前后约半步的距离,偶尔抬头看看他挺直的背影,猜他此时在想什么,可惜猜来猜去无非也就一个答案。 第20章 送她走呗。 走了大约十分钟,两人渐行到大路,可以看见不远处商区的繁华,何霜料想徐元礼应该是要带她走去那个方向。 徐元礼忽然停下来。 “何姑娘,乘船可好?” 他转过身很郑重地询问,让何霜想到电视剧里犯人行刑前那顿饱饭,她不想当犯人,于是反问:“我要是说不好,你会放弃坐船吗?” 徐元礼摇头,“你说不好便不好吧。”又回身往前走。 何霜冲着他的背影暗翻白眼,问:“走路要多久?” “一个时辰。” “还要一个时辰?” “这里是徐村,前方是元村,回徐元村水路较为便利,旱路需绕行,有一段山路。” 何霜顿时不想走了。 大概是听见她停步,徐元礼也停下来回头看她。 “坐船吧。”何霜认命地说。 舟口镇到处是船,徐元礼轻车熟路地在一堆茅草中找到一处小小渡口,那里泊着一艘小船,他打着灯笼先上船,何霜正要跟着上去,被徐元礼及时制止:“何姑娘稍等。” 何霜于是站在岸边看他慢条斯理地将灯笼里的烛火取出,河风吹过,烛火摇曳,徐元礼小心用手笼住,随后点亮船上油灯,将那灯挂在船头后,又重新走回船腰的位置,站定,朝何霜伸出手来。 何霜感觉自己那颗坚硬的心犹如刚出笼时被河风吹得动荡不已的烛火。 见她愣在那里,徐元礼有些不明所以,他定定地看着她,“别怕。” 何霜将手递给他。 船尾有一滩积水,何霜没敢往下坐,只蹲着,紧抓船身保持平衡,望着徐元礼说:“你没想过我怕的是你吗?” 徐元礼先将船撑出去,随后坐下来,与何霜四目相对。听见何霜的问话,他并不惊讶,船头油灯模糊地照他出的神情,他总是很坦荡的样子。 “我说我怕你,你就是这个反应吗?” “何姑娘认为我该是什么反应?” “你记不记得我们昨天晚上这个时间点在做什么?” 终于,何霜的问题使徐元礼现出一丝不自然,他移开了视线,船行也因为他的动作变得有些阻滞。何霜找到一些和他对话的掌控力,续道:“你是我在这个镇上第一个认识的人,所以别叫我何姑娘了可以吗?我叫何霜,你可以叫——” “何霜。” “诶?” “为什么逃跑?” “啊?” 何霜思忖了片刻,当时耳边只有船桨划开水面的声音和周围各种不知名昆虫的叫声。从北京下江南,何霜是为逃离被世事裹挟的重度焦虑,而她却直到来了舟口镇才真正有散心的感觉。这里举目就是天地,巨大的宽阔和渺远包裹着何霜,使她自然而然说出那个答案:“我喜欢这里,还不想走。” “‘还不想走’的意思是今日不想走,或许明日、后日,十日后就想走了,对吗?”徐元礼的问话字句清晰,冷静异常,好像夜晚的江风,让人感到凉意。 “这样有问题?” “对你来说自然没有问题。” 何霜静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徐元礼的下文,她不由得问:“对我来说没问题,然后呢?” “没有然后。” “你这个人能不能别每次说话都说一半啊?” “没有说一半。” “你明明刚刚就有下文……之前也是,一涉及你们舟口镇正统你就戛然而止,话也不说清楚,猜谜很累啊。” 徐元礼沉默了片刻,“何姑娘——” 何霜瞪他,这个人怎么还喊她何姑娘! “在你的世界里,有规则和秘密吗?”徐元礼神情认真地问。 何霜明白他的话外之音,道:“这算是你的答案?” “舟口镇人有舟口镇的言行准则,无论你怎样感到不快,你始终是外人。” “我是外人没错,可为什么元轸可以把我当朋友,你就非要每次都划清界限?” “元轸是元轸,我是我。你不能仅仅因为你的舒适,便要求我同他人一样。” “……” 在徐元礼这里吃瘪,何霜一下松了劲,抓握不牢,顺势坐进那滩水里,噗通的脆响声,仿佛老天在跟她开玩笑。 何霜低头,决定扮委屈,“今天我都这么惨了,可以明天再送我回去吗?” “好。” “啊?”何霜猛地抬头,压根没想过徐元礼的配合会来,而且来得这么快。 “今日先回我家。”像是知道何霜不信,徐元礼又补了一句。 “你不是在你们老先生面前当众答应尽快解决我这个麻烦吗?” “你在徐致家时已经误了时辰,既已误了,便是天命。” “什么时辰?” “你来时的时辰。” “我来的时间必须跟我走的时间一样?”何霜疑道,“你其实知道那个接驳点在哪?” 徐元礼不语,但他此时的沉默表情已不像何霜最初认识他时那么坚不可摧,因为他向何霜递了个眼色。 何霜读出眼色的含义:“又是你们镇的不可说?” 徐元礼点头。 何霜不再强求,此刻她心里想的是,原来错过那个时辰就可以不走了,这对她而言太易如反掌了。 何霜脑中七七八八地转着念头时,船身猛地一震,而后徐元礼站起身道:“到了。” 第21章 何霜见他把船泊向岸,视线往后,确实是挂着“医”字灯笼的徐元家。刚才t船行一路,何霜没有特别注意,到此时她才发现,徐元家似乎是镇上主河道第一户人家。 第10章 19-20 19、接管 何霜和徐元礼一同从河岸拾级而上,还没走到徐元家门口,就见徐元青急匆匆地冲过来。 “哥,镇上来人了!”徐元青担忧的目光从徐元礼转到何霜,“要带她走。” 徐元礼脚步顿住,“带谁走?” 徐元青下巴朝何霜一努,“镇长亲自带的人,说要是今夜你没把她送走,就由镇上接管。” “镇长在哪?” “厅内,父母亲都在。” 徐元礼转头看何霜,光线暗,他眼神更暗,何霜弄不懂他是不是在担心自己,但她立刻对兄弟二人说:“没事,我ok。” 听到熟悉的“ok”,徐元青立时瞪大眼睛。 何霜看他这反应,心下好笑,不自觉地伸手拍了拍他的肩,“ok的意思就是没问题,好的。”她给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徐元青满脸疑惑地看向自己的肩。 何霜跟在徐家兄弟身后一路从院外走进正厅,如果不是一路上灯火特别通明,何霜都没能意识到自己这是第一次进入徐元家正厅。 路上灯火通明的原因简单,站了两列人,各个手上拎着灯笼,何霜数了数,左右两边加一起得有十二个人。 十二个人? 这是要抓她? 徐元家正厅非常大,扑鼻的药草味将大厅基调定得格外肃穆,同很多古朴的人家一样,正厅的墙上挂着一块匾额,四个简单的字:治病救人。 徐母坐正中间主位,客位是镇长先生,中午隔得远,何霜没看得太清楚,这会儿屋内灯火打得骤亮,她得以看清楚镇长先生的长相。 竟然意外长得像港片里的大佬,而且是周润发那一挂,比起徐父的清癯,镇长先生气宇更轩昂些。 何霜注意到他的同时,镇长先生也注意到她,他的穿着和镇上男子普遍蓝白短衫裤不同,是一袭黑色长袍,款式和老先生的不大一样,更像民国的设计。 民国?何霜心中又添疑虑。 “既然客人送到,那我们便不再叨扰了。”镇长先生说话间要起身,“元轸,你与客人也算相识,就由你给客人带路吧。” “是,父亲。”在下首就座的元轸道。 “请——” “啊对了,虽然没有必要,也和元礼知会一下吧。”镇长打断徐元礼的话,“你今日当众答应尽快解决那边的情况,镇上照顾老先生的面子,给了你一些时间。原本是和你父母亲商量,你若是今夜把客人送回去,镇上便不插手,结果听闻你没能将客人送走,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考虑到镇上百姓会生出惶惑之心,接下来,这位客人就由镇上接管了。” 徐元礼张口想接话,主位坐着的徐母正色道:“此事我与镇长已商议妥当,元礼有疑问,我们回头再议。” “母亲,今日事出有因,我可以自行处理,确实不必劳镇上大动。” “镇上之事,尤其是方外之事,绝非你一个人的事,老先生交与你一个年轻人处理本就不妥,何况你还没能处理好。”镇长语气听上去很是掷地有声,一席话使在座的徐家人脸上都露出忧色。“徐元家世代悬壶治病,得舟口镇人人敬重,镇上过往许多事务,但凡与你家有纠葛,我一向礼让,我礼让可以,你们不能得寸进尺。” 局面由此进入冰点。 何霜犹豫了0.1秒,一横心,从徐家兄弟身后站出来,“没事,我愿意去。” 何霜上一次创业是互联网旅游项目,她的职位是cpo,从谈合伙人开始,没少主动或被动地加入这样的争论,她有个优点,从来不怕做打破僵局的那个人。 现下就是这样的情况,何霜一派轻松地说完话之后,冰面碎裂,她神态大方地一一回应各方视线,直到身边的徐元礼。 事实上,徐元礼眼中的关切在这个时刻很大程度地愉悦了何霜。 最终,她只是拍了拍他的大臂,“放心吧。” 离开徐元家时,镇长走在最前,何霜跟着元轸走在后面。 一行人顺着河边的青石路一径往前,队伍走过道路尽头,转弯上虹桥时,何霜特意慢下来,和镇长拉开距离,元轸跟在她身边。 “你们要关押我?”何霜悄声问。 “不会。舟口镇没有这种待客之礼。” “那我们要去哪?” “镇上,我家。”元轸语调轻快,“姑娘放心,徐元礼家怎样待你,我家只会更优,徐元家并不是真正好客的人,不然也不会答应将你换印厂的印务。” “换印务?” “没错,今夜在你回来之前,徐父徐母已经先行答应将你送到镇上,因他们需要我父亲掌管下的印厂印图谱。” “原来如此。” “如何?看清这累世英名的医家是怎样待客的吗?” “看清了看清了。”何霜佯装附和,“可是印厂为啥会是你父亲掌管?” “因为元家有钱。” 元轸的话在此时的何霜听来并不怎么悦耳,但当他跟随镇上人马回到元轸家时,瞬间了然他怎么会把自家有钱的话说得那么轻而易举。 第22章 元家是个大宅,光大门就是徐元礼家的五倍大小。 进了大门,满院都是灯火,不说金碧辉煌,看上去确实是大户人家。护送的十二人队伍在进门后便鱼贯散去,只有元轸和何霜跟着镇长走进厅堂。 和徐元家厅堂四处是屏风、药柜的设计不同,元家的厅堂宽敞透亮,除了桌几椅子,几乎没有什么其他的摆设,正厅中央挂着一幅巨大的水墨画,画的主体是一条龙。 水墨画上方挂着匾额,匾额上书四个字:奉守太平。 踏入正厅后,镇长先生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步,负手转过身面向何霜,“听元轸说,客人姓何?” “对。” “何姑娘不必害怕,舟口镇很看重礼仪,你若有哪里不适,尽管对我说。” “谢谢镇长大人。” “不必称大人,姑娘看上去和元轸差不多大,唤我一句元叔即可。” 何霜捡了便宜立刻卖乖,“元叔。” 对何霜的听话表现,镇长先生似乎很受用,笑容可掬地说:“时候不早,姑娘先随元轸去歇息,明早还有许多事要请教。” “要请教我……什么?” “不急,”镇长语带安抚,随后又转向元轸,“你带姑娘下去,问下阿婆那边有没有人可以使唤。” “是,父亲。” 今晚之前,何霜从没想过舟口镇会是一个存在“世界参差”的地方,她本来以为这就是一个家家户户条件差不多的世外桃源。 直到元轸打着灯笼带她走进元家的豪宅,她对舟口镇单一片面的想象就地破碎。 显然,元轸家是一个豪华庄园。 “你家为什么这么有钱?”在对周遭建筑物发出连连赞叹后,何霜忍不住问。 “元家自古以来就是富庶之家,当年和徐村联姻合姓,就是因为怕财富后继无人,否则怎会让徐姓在前,元姓在后?” “说到自古以来,我一直有个疑问,你上次跟我说你不知道清朝,你知道<a href="https:///tags_nan/mingchao.html" target="_blank">明朝吗?” “不清楚。镇上通传的史记从盘古开天辟地,除去一些乱世纷争,年号较大的商周、秦、再到两汉、魏晋、唐、北宋、南宋。” 何霜等了等,发现他没有再补充,不死心地问:“到南宋就没了?” “没了。” “那你们……你们不知道外面什么世界了吗?” “国朝高宗时,临安府发生一次很大的天灾,舟口镇先祖是从那时开始,游离于方外至今。” 何霜震惊到嘴巴都合不拢的程度。 “那……你中午还和我说,”何霜紧急搜寻脑中线索,确实没想到在徐元礼那里软硬兼施都撬不开的东西在元轸这里这么轻松。“你说,禁书?我们那里人写的。” “正是。舟口镇自游离方外开始,镇上人出不去,但一直有你们那边的人误入。因一些学问和言语上交流的便利,一向由学里的先生和学究接待,我所知甚少,徐元礼知道更多。” 两人交谈间,元轸把何霜领进一处月亮门,里面是个植有绿竹的小院子,在房门前,元轸停下步子。 “姑娘房内,我就不进去了,回头我会让阿婆安排人照顾姑娘洗漱。”元轸礼貌地说,“舟口镇的疑问,父亲明日请教姑娘时应该也会告知一些,姑娘不必着急。” “你们这样礼待我,是想从我这里知道外面的事情?” 灯光打着,照出元轸脸上的惊讶,不过他似乎并不打算掩饰什么。“老先生那一派对方外之事主张强硬,根本不为舟口镇后代着想,我与父亲都认为,若要为舟口镇后世开太平,必须尽快找到入方外之法,否则这不足四千口的人数恐怕撑不足百年便没了。” 何霜没有接话,因为他的主张和她的想法一致,可碍于一些防备和不信t任的因素,她不想对他表示。 “在排席第一眼见到姑娘,我便觉得姑娘与镇上女子——甚至男子都很不一样,你大方坦诚,爽朗直率,哪怕孤身一人来到这样一处地方,言行举止也是毫无惧色,我和父亲说,若姑娘能施予帮助,或许是能救舟口镇于灭顶之灾的贵人。” 这一顶高帽子戴下来,何霜更加无话可说。这个当口,她需要独自消化的内容太多,心念至此,她立刻打了个呵欠,略显做作地说:“哎呀,有点困。” “如此,元轸便不打扰姑娘休息。”话毕,元轸向前一步替何霜推开门,又把手上灯笼递给她,“我去喊阿婆。” “谢谢。” “不客气。”元轸笑了笑,“明早见。” “好。” 20、生意 在元轸家留宿的这一晚,何霜被照顾得很好,可她并没有睡个好觉。 隔天一早,照旧是他家一位女佣人打水来给何霜梳洗,这道复杂的流程让何霜不禁对比起徐元礼家河边解决一切的早晨。她的结论是,财富其实并没有真正解放劳动力,也并没有提高效率,财富只是解放了有钱人,并使他们变得懒惰。 早餐也是由佣人送到房间。托盘上一碗精致的白粥、三个包子、三颗春卷、剥好壳流油的咸鸭蛋、几碟咸菜。 年轻的女佣人说:“少爷交代,姑娘吃完早餐可以直接去前厅,老爷在那里等。” 何霜说好。 吃完精致美味的早餐,何霜如约去前厅,好在元轸家虽大,去前厅的方向何霜记得,便径直往那走去。 第23章 三月的春季,元家庭院内遍植的花草都开了,何霜注意到,这院子里梅兰竹菊类的树比较多,其中还有几棵特别粗大的参天古树,桃李之类的果树就比较少。园子里的装修有旧有新,想来也没少修补。 何霜脑中正想着他们家这钱是怎么用的,一抬头,见回廊尽处,元轸一袭白色长衫,负手而立等在那儿,早上的风吹得他衣袂飘飘,加上他五官英俊,蛮有芝兰玉树的味道。 “何姑娘,早。” “元轸兄,”这极顺口的称呼喊出去,何霜意识到有误,却也来不及改口,只能接着说,“早。” 元轸上下打量她,“衣服可还穿得合身?” “很合身。”与徐元礼家粗麻面料的衣服不同,元轸家给她穿的衣服是丝麻质地,一分钱一分货,怎么会不合身? 元轸满意地点点头,“我领姑娘去见父亲。” 两人并行,何霜问:“是只见你父亲一个人吗?” “是父亲一人,”顿了顿,他又补充道,“也不是他一人。” “什么意思?” “姑娘去了便知。” 何霜看他脸上并无异常,也没再追问,转道:“和你父亲谈事,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姑娘照实说话就好。” 镇长大人实际“召见”何霜的地方不是偏厅,而是一处书房,镇长大人端坐在书桌后,墙壁上方一块匾额:听风阁。 把何霜送进屋内,元轸便自行离开了。何霜想到他刚才说的“也不是他一人”,一进屋就暗暗上了心观察,果然,在镇长先生寒暄致意的时候,何霜看到右侧纸窗后有人影移动。 “镇长大人早上好。” “哎?怎么又叫大人?舟口镇早不兴叫大人了!”镇长爽朗笑着,以手势招呼何霜,“何姑娘坐。” 何霜在书桌前落座。 “昨夜睡得可还安好?” 何霜余光注意着右窗的方向,诚实地说:“睡得不好。” “哦?可是舍下招待不周?” “没有没有。只是,有点认床。” “是了,姑娘是那边来的客人,听闻那边早已不用烛火,也不过像我们镇上这样——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容我想想,叫,对了,落后,那边应该早不过这样落后的日子了吧?” “对。” 这声毫不犹豫的回答过后,何霜注意到镇长眼神一利,她没有急着说下文,等待他的反应。 镇长起身给何霜倒茶。 “实不相瞒,我与镇上老先生们的观念大不相同,对于那边的事情,我十分好奇,姑娘若不介意,可与我多说些,我就当话本子传奇来听了。” “您想听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比如说这灯具,我记得从前看过一些记录,也是那边来的客人留下的,听闻那边不用火烛,只需一个小小开关,便能点亮整个屋室。” “那是电灯。” “对对对,就叫电灯。”镇长惊喜的神情像捡到什么宝贝,“当时只粗粗看过一遍,早已忘却了。” 余光内,右窗人头窸窣攒动,何霜猜那里坐了不少人。 正思忖间,何霜忽然听见元轸敲门。镇长召唤他进来,元轸眼神向何霜示意,上书桌前给镇长递了张纸条之后,又退了出去。 接着,何霜在镇长先生的提示下,向他科普了其他几个关键词,例如汽车、电车、电影、银行、报馆等,镇长听得入神,神情宛如听童话故事的小朋友。 做完科普之后,何霜意外发现镇长和后面的人所知的名词全来自民国时期。这使她禁不住问出自己今天第一个疑问:“舟口镇上一次来那边的客人是什么时候?” “辛酉年。”镇长答得飞快。 “您没记错吗?” “不可能记错,那一年到今年,恰好一百年。我还记得儿时镇上许多老人都提起过那客人,只是时日太久,个中细项,记不明确了。” “那客人是什么人?在镇上待了多久?” “是位年轻才子,他在镇上待得久,待了至少有一年,我儿时听闻的消息经口口相传,也不知是否准确,但有件事情是确定的,镇上男子剃发蓄短的风尚是经他教导的——这一些相关事情,包括这名才子的日常起居记录,他自己写的日记都收在先生们那里,未对外传阅,我之前也是偶然得见。” 何霜按压住震惊,努力维持冷静神情,续问:“舟口镇变成方外之地有一千多年,是不是来过很多我那边的人?” “确是。”镇长毫不犹豫地答道,“记载相关事情的史料都在老先生处保存。” 何霜沉默。她想起自己之前读过的反乌托邦巨作,联系到舟口镇学里这一教学机构的作为,心中产生巨大不认同。 镇长接下来又问了何霜一些外面的事情,为省去沟通的麻烦,何霜通通简单作答。聊到差不多的时候,何霜终于开口问:“您找我,是想要怎样合作呢?” 何霜的提问引来镇长先生一阵愉悦又神秘的笑容。 “老先生那一伙人,即便他们藏着掖着,我也很清楚他们在忙什么,他们想利用你,”说到这里,镇长先生倾身往前,“利用何姑娘你,找到那扇与方外之地连接的暗门。” “暗门?” “正是。或者姑娘以为徐元礼口口声声要负责送你回去是为何?姑娘再想想自己是在何处碰到的徐元礼,为何只碰到他一人?” 第24章 “在桃林……可他当时是在采桃胶?” “桃林入夜后瘴气重,一向是本镇禁地,何况就算徐元礼不惧瘴气,何苦要晚上采桃胶?据我所知,蒋沁和徐元琛可是习惯每日天不亮就上山采药的。” 何霜不接话。 “从古至今,但凡那边来的客人,何时来的,何时走的,从何处来,从何处走,老先生他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本镇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给学里选教学先生,实际是选守护这些秘密的人,也就是老先生口中的……” “舟口镇正统?”何霜接话道。 “正是。”镇长神情越说越嗨,人也禁不住地从圈椅上站起身来,“我想与姑娘合作的,和老先生他们做的事情一样。” “找暗门。”何霜直接给出答案。 “姑娘聪明。”镇长边说话边在室内踱步,“老先生他们找暗门,目的只有一个,要毁了那暗门,成全他们的舟口镇正统。我要找暗门,目的也只有一个,将舟口镇送出去。” “这些,昨晚元轸已经和我讲过了。” “姑娘既已知晓,不知意下如何呢?” 一夜的思考之后,面对这个问题,何霜没有犹豫,直直看向镇长,“我愿意合作,但我有三个条件。” “请讲。” “第一,您必须帮我在舟口镇留下。” “此事好办。” “第二,”何霜目光看向右窗,“本来觉得这么秘密的商谈应该只有我们俩知道就好,不过我想,我毕竟是外人,即使得到你口头承诺,往后做事,也总免不了被你的人知道,所以我不介意你的人知道我们合作,但我不希望徐元礼知道。” 镇长的视线也随何霜往右窗,“那里坐的都是我的书记官,姑娘放心,只要我们最终目的一致,这些添麻烦的琐事我不会做。姑娘尽管说你的第三个条件。” “第三,万一我找到暗门,把舟口镇送出去,我想要一个独家合作权。” “什么权?” “t独家合作权。”何霜道,“这个权益我会尽快拟出合同给到你,我们可以到时候再详细讨论。” 镇长探究的目光在何霜身上停留许久,最终,他说:“好。” 其实昨晚最困扰何霜的事情就是这个独家合作权。因她仔细想过舟口镇一旦面世的状况——必然超出她的掌控。 上一次创业,她把资金、精力、人脉全搭在项目里,也确实天意难违,碰上疫情,她想打造的懒人式旅游app告吹,使她彻底跌落事业谷底。如果不是意外进入这世外桃源,恰好知道这个镇正面临消亡的困境,她是怎么也没想到要把它跟自己的事业扯上关系的。 虽然何霜直觉上对徐元礼更亲近,但她发自内心不认同他的做法,以及舟口镇正统这一些事情。 何霜以前读史,知道国人传统的政治观念就是“贤均从众”,舟口镇俨然继承了这一观念,全镇几千人口的命运,全部交由几个老先生决定,这不是何霜心里的政治正确。她本来以为全镇只有这一种观念,直到认识元轸,知道还有另一种声音,昨晚她思来想去,总觉得她更支持元家人的做法,不是悲观主义的宿命论,而是主动向外求生。 假如她是舟口镇百年一遇的贵人,那么,在拯救舟口镇消亡命运的同时,她能顺便拯救自己的事业,何乐不为? 聊完生意,何霜主动提出想逛园子,目的当然是为了拟合作协议里的权益划分。镇长高兴地说要亲自作陪,被何霜婉拒,她分外体贴地说:“就不耽误您处理公务了,我可以去找元轸。” 她的体贴落进镇长眼里,被解读出别的意味,何霜心知他误会,也没着急解释,任由他神色高兴地向外喊:“元轸进来。” 元轸登时应声而入,只见他神情凝重,道:“父亲,老先生来了,在正厅,怕耽误您和何姑娘谈事,我没有打扰。这会儿,他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听到元轸汇报,镇长也瞬间一脸防备,“他们来了多少人?” “学里今天还要正常教学,所以除了老先生和二位蒋氏耆老,还有徐元礼、徐致和蒋斯微,共五人。” 镇长闻言冷哼一声,“倒都是他的得意弟子。” 镇长父子双双将视线投向何霜。 “何姑娘,你若不想见他们——” “见,当然要见。”何霜接过镇长的话,“暗门的事情,他们知道的比你们多,我虽答应跟你合作,可到执行层面,还得靠他们,对吧?” “执行……层面?”元轸不解道。 “意思就是真正做事的时候。”何霜拍拍手离座起身道。 第11章 21-22 21、生气 镇长大人在正厅招待老先生的队伍。何霜到时,老先生已在上首落座,另两位精神矍铄的老人坐在下首,徐元礼、徐致和一位俊俏生面孔列队站在座席后。 何霜迈步进正厅前刻意避开徐元礼的视线,但她余光看得见他在看自己。 镇长大人客气地引导何霜也在下首就座,何霜没有拒绝,神态大方地坐下。 “老先生,您怎么来也不早——” “别给我装那些无用的架子,”老先生毫不客气地打断镇长的客套,“你分明知道我来这是为何。” 想来是提前和何霜谈妥了合作,心情正愉悦,镇长大人并不介意老先生的唐突,一派朗月清风地给自己倒茶喝。 第25章 直把老先生气得吹胡子瞪眼,“元非,我问你话呢!” 镇长徐徐放下茶杯,“先生自诩新派人士,思想深远,为人表率——” “你废话少说!” “晚辈想郑重请教您,来我府上,所为何事?”语气事不关己至极。 老先生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边来的客人,何时隶属镇上事务?昨夜你们强行将人带走,事出突然,元礼怕叨扰先生休息,没有及时来报,今早报给先生,遭先生一顿怒斥。”下首一位白发老人斯斯文文地说,“我们来这,自然是为将客人接走。” “先生说笑了,不知元礼是怎么对各位传达的昨夜之事,”镇长说话间将目光转向何霜,“何姑娘是自愿与我们同行,何来强行一说。况且,何姑娘与我儿元轸略有交情,元礼既没把姑娘送走,那元轸请她来府上小住,有何不妥呢?” “请来你府上小住,用得着来十几个人吗?”老先生震怒道,“去年八月十五、今春正月十五,两次镇上论道,我都与你们说过,切勿以人多势众胁迫镇上百姓,倒行逆施必遭恶果。” “老先生话重了,我带的许多人乃是府上家丁——” “行了行了,你这套话说得多,自己信即可。”老先生说话间起身道,“我不想在此与你纠缠,客人我带走,你要讲公务,我今次再卖老脸替元礼表个态,一定尽快将客人送回。” 老先生话说到这里,镇长大人终于改掉悠哉表情,换作一抹厉色,“送不送走客人,可以是您说了算。不过,以防再出现昨日出尔反尔的状况,送客人回去一事,元轸须随同参与,确保万无一失。” 这一番话下去,场面形势出现变化。 在这时,镇长又将目光转向何霜:“对了,昨夜何姑娘私下与元轸说很喜欢舟口镇,打算多留些时日。既然诸位都在这,我便当众再问问,何姑娘,元轸说的,可是实话?” 何霜心里连连称赞镇长大人这招行云流水的明修栈道暗渡陈仓,面上很有礼貌地说:“是实话。” 镇长闻言朗声大笑,“既如此,那舟口镇更没有赶客的道理了。诸位饱学先生也都在此,我舟口镇避世许久,一直继祖上学周礼,学里五岁的孩童也能说出待客之道,不知哪则礼仪教过赶客?” 何霜直呼好家伙,心道如果镇长出世,光靠说话之道都能当上网红。 何霜正为自己的联想感到好笑,一错眼,不经意对上徐元礼的视线。两人离得不远,何霜视力也足够好,所以,在那道目光逼来的时刻,何霜准确读出当中意味,只是那意味有如一盆兜头冷水,当场将何霜浇了个透心凉。 他看她的眼神很轻蔑,隐隐透着鄙夷,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在这样一个原本通体舒畅的上午,何霜的好心情被彻底破坏了。 镇长和先生们接下来的讨论何霜没有再用心听,好在他们结束得很快,何霜只听到镇长对她说:“何姑娘,你的去留我们还需要一些时日探讨,在此期间,你可尽情在府上小住,若有需要,随时找元轸。” 何霜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却见老先生一行走出了门厅,镇长紧随其后送行。何霜着急地在人群中寻找徐元礼的身影,不防被元轸拦住,“何姑娘,你不必——” “不好意思啊元轸,我找徐元礼还有事。”何霜追了出去。 一行人走得不快,而且因为长幼有序,徐元礼和徐致他们走在稍后的位置,何霜一径追到徐元礼身后喊他。 三个年轻人同时因这喊声顿足,却是徐致先转过身来,“何姑娘有事吗?” 徐致问话之后,徐元礼旁边那个俊俏青年也回过头来看她,见徐元礼还没有反应,何霜直接伸手拉住他的胳膊,在徐致和俊俏青年的注目礼下,她匆忙交代了一句:“借用一下,我和他有事说。” 到墙角站定,徐元礼皱眉看她拉自己的手。 何霜松开他,道:“为什么不理人?” “请问何姑娘现在是在做什么?” “我想跟你解释一下。”不远处站着的两个人,加上刚来的元轸俱都关切着墙角的状况,何霜不得不压低声音说话。 “何姑娘行事自由,无需同我解释。” “我行事自由,那你生什么气?” “姑娘误会了,我没有为此生气。” “那你又跟我在这划清界限?” “我并非与你划清界限,只是姑娘既已找到新的去处,我家一向与镇长家不大来往,疏远亦是正常。”徐元礼面色寡淡地说。 “谁说我找到新的去处了?我的衣服、我的手机还在你家呢!” “姑娘的物品,我尽快收好送回给你。”徐元礼看上去并不想再和何霜多说什么,只见他眼神往徐致他们的方向一飘,续道:“姑娘若没什么要紧事——” 何霜没等他说完这句话,事实上,因为徐元礼这副不近人情的态度,何霜很感到冒犯。如果场景是现代,是她熟悉的场合,她有的是办法让这个男人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但她心知,徐元礼不是现代人,他在河里救了自己,他的家人善待过自己,所以,她必须克制下意识上头的情绪,争取沟通,杜绝误会。因此,她压着嗓子凑近他说:“我不管你到底在介意什么,我也不想追究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因为我知道即使我问,你也不会告诉我真相,我尊重你有自己的t秘密要守护。所以,请你也尊重我的意愿,我有个人的私心,想在镇上多留几天,而目前只有元家同意,所以我和他们谈了些合作,但你是把我从桃林带进来的人,也是亲口说过要送我回家的人,你是我在这个镇上最信任的人,你要对我负责。” 第26章 多年的职场历练,何霜早已练就一口出色的口头表达,可以语速超快、没有任何阻滞的讲完大段话。徐元礼显然没见过她这种阵仗,睁大眼睛定定地听她说完,好半晌没有回应。 “好,我对你负责。”徐元礼忽然沉声说。 “你的负责就是尽快送我回去吗?” 徐元礼再次看了眼徐致、元轸的方向,随后道:“此处不便说话。” 何霜也瞥了眼仍在围观的三人,道:“好,去你家再说。” 22、交代 舟口镇人礼数很全,即使这些长辈们前序的聊天很不愉快,分别时还是礼貌有加。 当徐元礼一行向镇长行礼告别完,何霜也抓住时机说:“镇长大人,我还有些私人物品,要先去趟徐元家。” 镇长对何霜分外和蔼,“姑娘请便。”随手又要招呼元轸,被何霜及时阻止。 “我自己去就行。”何霜接着对元轸道别,这才离开元家。 走出元家大门没几步,一只大白狗忽然跃入,自然是东南。何霜紧绷了一上午的情绪因东南的出现瞬间消融,东南显然也感知到了她的喜悦,竟拒绝主人徐致的召唤,径直向后方何霜奔赴而来。 何霜蹲在原地撸了它一会儿,见三位青年男子都在观察自己,不由得站起身来,“我就是挺喜欢狗。” “东南也喜欢你。”徐致微笑着接话。 何霜向徐致投去感激一笑,听到徐元礼说:“坐船吧。” “不是去你家吗?为何坐船?”徐致问。 何霜随几人前行,又听徐元礼说:“不去我家。” 徐致面色疑惑地来回看了眼何霜和徐元礼,“方才你们没有约好?” “直接去我那。”三人中一直没有说过话的俊俏青年说。 何霜刚想请教他姓名,俊俏青年像是提前预知她的心声似的,目光直接投向她,道:“我叫蒋斯微,蒋村人,不学无术,做瓷的。” “作词?写歌?” “斯微是官窑世家。”徐致说。 虽然不太清楚官窑世家是什么,何霜却点点头没再细问。眼前这位世家长着一张俊俏脸,说话声音不仅低沉,神情也很低沉,仿佛身上背着血海深仇,随时要找仇家拼命的样子。 何霜与东南并行,很快随众来到元村渡口。 比起之前去过的徐村和徐元村渡口,元村渡口显见的豪华,只是渡口船多,却没什么人,同元村给何霜带来的印象一样,即使此地商铺众多,建筑物也雕梁画栋,装饰繁华,客人却很少。 转念至此,何霜恰好刚与东南在船上坐稳,不由问:“为什么你们镇上商区人这么少?” 与何霜相对而坐的是徐致,他是三个同龄男青年中最健谈的,“镇上人口袋没有钱,自然无法进行买卖。” “可为什么元轸家……”想到这种言论不妥,何霜没有接着说下去。 “姑娘想说元轸家很有钱?”徐致主动接话道。 “他说他们家族自古是富贵人家。” 却听在船尾摇船的蒋斯微冷哼一声,“元家有钱便是镇上其他人没钱的缘由。” 何霜一哂,没想到能在舟口镇听到经济学的知识。“可如果舟口镇上的钱都在元家,其他人没有,你们也不能自己发行货币,钱不能用于交易流通,那这钱留着也没有意义啊。” “这便是元家想方设法要离开舟口镇的原因了。”徐致道。 何霜沉默下来。 这一番沉默没多久,四人便到达目的地。 何霜来舟口镇两天,几个村子都走过,徐元村宁静、徐村朴素、元村华贵,现下入目的蒋村是另一种气质。 走在青石板铺就的巷陌小道上,何霜能闻见村里的书香,若要用一个词准确形容蒋村的气质,何霜只想到书卷气。虽说书卷气多用来形容人,可村中景象,各种楹联、碑文、刻字,还有各种形状规格、大小不一的匾额,充分说明着此地的与众不同。 蒋村还有一处与别村不同之处,这个村子里参天的树木很少,大都是小的、矮的盆栽。何霜路过几户大开窗格的人家,都摆放着文房四宝。 一路观赏间,蒋斯微和徐元礼在前方拐弯,步入一户人家,何霜跟随而入,见这户人家是高门,内里也是圆形天井,二层小楼的构造,一楼三面打通,门皆开放,地上、桌上、案上、几上、架上,全部放着瓷器。 何霜看呆了。 “东南不能进来。”蒋斯微在屋里说。 “知道了,我放它出去。”徐致的声音从何霜身后传来。 何霜迈步前行,不防被一股力量拉住,使她受惊回头,竟是徐元礼拉住了她的胳膊。她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到自己身边的,正疑惑间,听他说:“请随我上楼。” 何霜照做。 二楼的房间分布合理一些,简单回字形,徐元礼到得一处房门前,也没询问主人意见,径自推门而入。 一进门,何霜又瞠目结舌了。 是间书房,满排的书架,摆放诸多书籍,靠窗的位置有一张书桌,桌上文房四宝都有。 只见徐元礼走去窗边关窗,道:“你希望我对你如何负责?” 他转过身来的神情晦暗不明,何霜只能听他的语气辨认这段对话的走向。为了能让自己强势坚定些,不被他的态度左右思路,她刻意往书架的方向走,找了个肢体上倾斜的依靠,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你应该知道。” 第27章 “昨夜之前我也许知道,昨夜之后,恕我无从知晓。” “这话什么意思?” “诚如你自己所说,你与元家谈了些合作,既是合作,势必有双方交换的物件,消息、线索,应都包含在内。” 何霜半真半假地回答道:“你说的没错。” “所以,今日你想让我对你负什么责,我已不甚清楚。” 何霜思忖片刻,道:“我确实从镇长那里得到一些消息、线索,为了对照确认真实性,可不可以问你几个问题?” 徐元礼不语。 何霜心知他必有保留,于是补充道:“你可以有选择性地回答。” “若我不答呢?” “不答可以。不过,今天我跟你说那么一堆话,你只记得我和镇长的合作,应该很在意这个合作是什么吧?” 徐元礼继续沉默。 “我可以告诉你是什么,他让我帮他找暗门。” 徐元礼脸上出现应激的戒备。 “我想,这个暗门应该就是舟口镇和那边的接驳点,上次我问你知不知道接驳点,你没有回答,现在我确认,你确实不知道。你着急忙慌想送我离开,目的就是为了利用我找到那个接驳点,最好能毁掉,彻底断绝舟口镇和那边的往来,对吧?” “你只说对了一半。”门外一道声音入侵,是徐致。 蒋斯微与他一同踏入书房,两位青年脸色都一致的凝重。 “我们的确不知道暗门在哪,但是何姑娘你也未必知道在哪,何以得出元礼要利用你去找暗门这个结论?”徐致问。 “显而易见是元家告诉她的。”蒋斯微语气不耐地说。 “是吗?何姑娘?”徐致又问。 何霜将视线移向徐元礼,她想,她应该从来没有这样严肃地和他讨论什么,她看着他说:“元家和你,我一直更愿意相信你,我几次三番问过你,是你不肯告诉我。” “元礼不肯说有元礼的理由,何姑娘来此是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态,元礼若——” “徐元礼自己是不会说话吗?需要一位专门的发言人?”何霜打断徐致道。 “何姑娘是外人,我对外人没有告知一切的义务。”徐元礼静静地说。 “好,这样的话,我们之间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了。”何霜无心逗留,扭头要走。 “舟口镇自高宗朝化入方外之地以来,距今八百六十年,那边来过的客人,加上你,共八位。平均下来,恰好百年一位,这些客人在舟口镇停留时长大部分不超过三日,且,他们主动离开后,俱都没有再回来,没有一位回来过。”徐元礼字句清晰且沉稳地说完这些话,“换作你是我,你会否毫无保留地同一个外人说遍镇上大事小情吗?” “你对她说的已经足够多了,”蒋斯微冷声道,“不像你,徐元礼。” “等等,”何霜意识到徐元礼话中的一个关键线索,“你说他们都是主动离开?” “是。” “有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徐元礼说。 “没有证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主动离开?”何霜又问。 “简单,”蒋斯微终于离开门框,边走去书桌边道,“舟口镇此前从未逼迫或催促过任何人走,自然是他们主动离开t。” 徐致将目光从蒋斯微转到何霜,“何姑娘为何问这个?” “这也简单,如果他们和我都从那边来,而且来这不到三天就走了,那我来这已经两天了,我还根本不知道要从哪走,怎么主动离开?” “是从来处来,再从来处走?”徐致问,“元礼不是打算送姑娘去桃林吗?” “不对,”何霜又想到一处疑点,“镇长说一百年前来你们镇上那个人留了至少一年多,他为什么能留那么久?” 这提问过后,书房内三人互相交换了视线,一时没有人开口。 这时,蒋斯微说:“喝茶。” 何霜向他书桌看去,发现他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批可爱的浅绿色小茶杯,里面茶色深绿,还在杯中翻腾,煞是好看。 “你是为了炫耀这套杯子吧?”徐致当先去桌前领了杯茶,并多拿了一杯,一径递到何霜手上来。“何姑娘,请。” “多谢。”何霜接过茶杯,杯子造型简单,重量很轻,杯体极薄,拿在手上愈显得可爱。 蒋斯微随手将最后一杯茶往后递到窗边的徐元礼手上,道:“昨日才从窑灶拿来,先便宜你们了。” 徐元礼也将杯子拿在手上端详,“你没有玛瑙入釉药,如何还能烧出粉青?” “我没有玛瑙,元家有啊。” “你又去元家——”徐致话说到这里,似是突然想到何霜还在,于是顿住。 蒋斯微神情冷淡地跟随徐致的视线往何霜这边瞧了瞧,又继续神情冷淡地说:“她不是说徐元礼不肯与她说镇上事情吗?既如此,不必瞒她。你手中这茶杯,除了陶土不需花费,铜、铁、石英、玛瑙这些用来发色的原料,都在元家,外人想得,除了买,别无他法。”说到这里,蒋斯微冷淡的脸上突然出现一抹戏谑的笑容,“可惜我蒋斯微没有钱,只能用些旁门左道之法取用了。” 何霜心下正猜测他说的旁门左道是不是偷抢拐骗之类,听他身后徐元礼说:“斯微说的旁门左道是去元家做长工。” 第28章 蒋斯微一声冷笑。 徐致一直站在何霜身边,似在默默观察她。“不止斯微,还有元礼家的医书,就比如春季蕈类图谱,若非元家把持印厂,图谱早已印制出来并分发到户,姑娘身上穿的丝绸,是镇上普通百姓辛苦养蚕所得卖给元家——” “需要说到这般详细?”蒋斯微打断他。 徐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忽又正色问何霜:“姑娘当真要与他们合作?” 何霜斟酌了片刻,重新将视线转向徐元礼,“我想回答你刚刚那个问题,你说换作我是你,会不会跟一个外人说镇上的事。”何霜语调沉静,“如果我是你,我的家乡现在正面临消亡的困境,我绝不会抱残守缺,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它,假如这个成功的办法需要经过无数遍的尝试、失败,我也会尽力而为。” 徐元礼静静听她说完,脸上没有什么波澜,确认她没有补充之后,他还是那副神情,“为何你会一再觉得舟口镇需要被拯救?” “先不说你们讲的这些,元轸家有敛财、公器私用等诸多罪行,就单说你们镇现在的人口锐减速度,撑不到下一个百年你们就灭亡了,这还不是危难吗?” 四下静默,只有蒋斯微倒茶的声音。 “舟口镇三千七百七十二口人,有超过三千人不想离开舟口镇,不想舟口镇重新入世。”徐元礼说。 “补充一下,在这三千人之外,还有大概两百多人持中庸态度,入世可以,继续隐居亦可。”徐致接过徐元礼的话头说。 “只有元家是那批想出去的。”蒋斯微不屑地说。 何霜心下大感震惊,暂时想不到要说什么。她原以为舟口镇正统是“贤均从众”后的原则,没想到居然是民主决议后的共同决定。 “何霜。”徐元礼忽然道。“你是不是在想为何?为何镇上百姓大都没有钱,常年被元家欺压,人口也在锐减,眼看要灭亡,大部分人却仍想待在这方寸之地?” 何霜沉默。 “你会有如此疑问,缘由很简单,或许你听了会不愉快,但确是事实——” “因为你是个外人。”蒋斯微直接对何霜说出答案,又偏头转向徐元礼,“有话便说,何需这般瞻前顾后!” “外人”两个字又一次点燃了何霜的怒气——即使说这话的人不是徐元礼。她定了定神,控制好语气,冷静道:“好,我是外人,不插手你们舟口镇的事务。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你们把我带到这,是不是为了说服我放弃和镇长合作?” 没有人回答这个问题。 “既然你们都不说话,我当你们默认。按你们的说法,那边来的客人大约百年一位,镇长说桃林那块区域,入夜之后会有瘴气,是你们镇上的禁地。我是在那里遇见的徐元礼,”何霜盯着他说,“你大晚上去那,并不是为了采桃胶,你是在等我。” 徐元礼的眼神里渐渐露出些兴味,何霜等了他片刻,确认他没有要接话的意思,于是接着说:“你们镇上两派人,一派想隐居,一派想出去,你们是支持隐居的人,因为你们垄断了镇上关于那边的信息,所以只有你们知道客人是百年来一次,以及客人会从哪来。” 蒋斯微终于停下摆弄那套茶具的动作,何霜余光注意到他往徐元礼的方向看了看,“挺有趣。”他对徐元礼说。 何霜续道:“你们这么大费周章地守株待兔,无非就是想抢在镇长他们之前把我送走。可惜,就像我早前和徐元礼说的,你知道我从哪来,却并不知道我该从哪走,所以前天晚上,你又是跳水,又是拉船,你就想尽快找到那个暗门。” 徐元礼脸上缓慢地浮现出一抹复杂神色,那是抹和他平时形象截然不同的神情,何霜看得陌生,陌生到让她怀疑自己这两天对他的认知是否有误。 她猜他此时正在刷新对自己的认识,好比她也在更新对他的认识。 “你的推测大部分正确,不过有一点,我并不知道你会从哪来。”徐元礼自行倾身从蒋斯微桌上倒了杯茶,“桃林只是其中一处可能的地方,而且你也并非从桃林来。想必前夜你自己也有印象,是从何时何处开始……穿梭了两个世界。” 何霜对从他口中说出“穿梭了两个世界”的说法感到突兀,因为这说法太过现代,她暂时压下惊异,接话道:“说这么多,你们的目的也就是一个,你们要靠我去找暗门——这和镇长的诉求一样,既然你们目标一致,就没想过合作?” “谁和他们目标一致?他们是想借暗门离开,到那边继续敛财,”蒋斯微轻蔑道,“肮脏的商人。” 介于她和镇长的合作细节还没具体落实,何霜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延伸下去,她简略道:“我可以配合你们。” “镇长那边……”徐致发出疑问。 “我是外人,不会插手你们镇上的纠纷。” “意思是姑娘不会与他们合作?” “意思是,你们也不能插手我和其他人的合作。”何霜干脆地说。 “你们都在这啊!”门口传来一道清脆甜美的声音,打破书房内诡异的静谧。 何霜转头往后,看到一张长相甜美的少女脸,少女正目光闪闪地看着窗边的人。 第12章 23-24 23、元春 元春留着娇俏可爱的波波头,她迈步进书房时,何霜看到她脸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汗滴,这汗滴一点没让她显得粗野,倒使她多了些运动的元气。何霜看她眼神清亮,特质鲜明,去到那边,完全可以当艺人。 第29章 “我在田上听小鱼婶说你们三个又聚在一起,正好到午饭点,你们不如一起去我家?”元春询问的目光先后滑过屋内众人,到何霜时,她的表情瞬间顿住,略带些惊奇地问:“姑娘是,那边来的客人?” 何霜点点头自我介绍:“何霜,风霜雨雪的霜。” “我叫元春。”她笑出一口漂亮的牙齿,“何姑娘要不要同他们一起去我家吃饭?” “吃饭我就不去了。”徐致接话道,“正好到斯微这里,我挑一些新的碗盘回去吧。” “不——” “为何每次都是你要先走?”元春气愤地对徐致说道,打断了正在说话的蒋斯微。“我知道我家饭菜不如徐家,可我就想大家聚在一起吃饭而已!” 徐致摸了摸鼻子,偷偷瞥了眼徐元礼的方向,这一眼被何霜读出些别的意味,她猜他并不是真的要扫兴先走,应该是为了撮合有缘人。 果然,蒋斯微也接着说:“我这回还真烧了些新的碗碟,去帮他挑几样。”话毕,他站起身拍了拍徐元礼的肩。 临窗而站的徐元礼径直向何霜看来,“一起吧。” 何霜指了指自己,用嘴形问:“我?” 徐元礼动身走过来,“t还有些事情尚未聊完。” 徐元礼这边话音刚落,人已经走去楼梯口的徐致和蒋斯微双双停住,徐致问:“还有何事要聊?” 徐元礼走出书房,元春紧跟其后,离开前,她神情认真地打量了一遍何霜,分明也很好奇有什么事情要聊。 “你们既忙到连吃饭的时间也没有,就不必打听这些了。” 何霜走在最后,将这几人的互动看得清楚。只见徐元礼轻描淡写丢下这句话,徐致和蒋斯微便纷纷响应:“吃,吃,一起吃。” 这话过后,何霜身前的元春立刻挥舞四肢,开心得像个孩子。那一瞬间,看着她的背影,何霜又想,如果真去那边当艺人,被赋予人设、被加上包装,以她的年纪,会不会还能为这样简单的小事感到这样的快乐。 因为元春家在元村,众人又集体乘船返回。 船行时,何霜和元春坐一起,她一脸天真地问何霜:“何姑娘今年多大?” 何霜被这问题吓住。 “我今年二十,姑娘应该和我差不多大吧?那边的女子可以留你这样短的头发吗?” 她没有追问年纪,何霜大感逃过一劫。其实她倒不是很介意告诉别人自己多大,只是在现下这个场合,有点说不出口。 为什么会说不出口?何霜不愿细究。她点点头,认真回答元春的提问:“可以,比我更短的都可以。” “像元礼那样也可以?”元春很惊讶。 她这样问,何霜自然而然就将目光投向徐元礼,正午的阳光照射下,他整个人裸露在外的皮肤纹理都泛出一种健康的光芒,徐元礼头发虽然很短,幸而额头长得好,鼻子也长得好,就很合适这个发型。大约是察觉到何霜的视线,他微微移动——何霜立刻收回视线,对元春道:“可以。” 却见元春的目光也已经迷失在徐元礼脸上,女孩微微笑着,眼中波光潋滟,俨然少女怀春的模样,美好得令人不忍打扰。 哎。何霜在心里暗自叹了口气。难怪总说她是外人。 元春家不在沿河的街区,在街区之后有枫树掩映的地方,也是两层的小楼,有个宽敞的前院,院子里种了些花草,正对院门的堂屋已经端坐了四位长辈。 进了院门,原本走在末尾的何霜骤然发现徐致和蒋斯微都默默退后,竟走到她身后去了。 “我们可真是……不速之客。”徐致幽幽道。 进了堂屋,何霜才明白徐致口中的“不速之客”是什么意思。元春家三代同堂,两代长辈看上去都健康硬朗——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四位长辈的目光全都像粘在徐元礼身上似的,片刻也舍不得离开。 何霜在旁边听四个长辈现场采访,先后问了徐元礼近况、徐元礼父母近况、徐元青近况、稻田近况、菜园近况、药房近况…… 徐元礼俱都礼貌作答,直到元春的爷爷主动起身说:“元春丫头说去喊元礼吃饭,料想就是你们几个一起来,我们已自行吃过,下午要去田上,就由元春招待你们了。” 元春爷爷话说完,其余几位长辈也纷纷离座,何霜这时才发现,饭桌上原来只摆放了空碗筷。 长辈们一同戴着草帽、扛着农具离家,何霜坐在饭桌,看他们三步两回头、依依不舍地回看元春和元礼的方向,心境意外有些说不上来的复杂。 堂屋南北贯通,午间有穿堂风入户,何霜顺着身后一道门往后探望,只见门外是一望无际的菜地,同徐家后院一样。只是元春家后院还养了鸡鸭,它们被一道围栏隔着,悠哉悠哉地在蓝天白云下吃地上的谷子。 何霜失神地看了一会儿后院风光,回神转过身时,意外撞进对面徐元礼的视线里。 他显然是在观察她,不知道观察了多久,也不知道他观察出了什么结论。何霜冲他递了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刚好接过元春给她盛的饭,扑鼻的米香,米粒饱满圆润有光泽,这并不是何霜在舟口镇吃过的第一碗米饭,却是她第一次发现这里的米饭竟然这么香。 24、暴雨 结果一整顿饭都没有人提起“尚未聊完的事”,何霜猜想他们是要避开元春,便也识趣地没有主动提醒。 第30章 饭毕,众人要帮元春收拾碗筷,通通被元春拒绝,直到徐元礼伸出援手,小姑娘才开开心心地接受了。 客观来说,徐元礼和元春看上去是相配的,至少他们的外形气质都是舟口镇的特色,加上元春眼中又羞又怯的喜欢,何霜很难想象有什么男人能拒绝,而且徐元礼对她确实和对自己不一样,在元春面前,徐元礼状态很松弛,不像与何霜共处时的防备。 何霜不想再看二人共处画面,一扭头,发现蒋斯微正吊儿郎当地坐在门槛上看她。 “你今日在元家说不想回去,想在舟口镇待多久?”他问。 徐致在蒋斯微旁边坐着,闻言也将注意力转向她。 “还没想好。”何霜照实答道。 “为何想要留下?” 何霜目光又往后院的阡陌纵横瞥了瞥,“喜欢这里。” “为何喜欢?” “喜欢就是喜欢,还要有原因?” “当然,”蒋斯微神情冷峻,“你误入舟口镇,自然没有提前和家人说起,你已无故离开两日,家人势必会担心。我见你身上半分顾虑家人的考量都没有,还想多留几日,蹊跷。” 蒋斯微这话倒是提醒了何霜一个疏忽的地方,她不是孤儿。事实上,何霜父母对她很关爱,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联系不再那么密切,即使手机通讯便利,父母心知她工作繁忙,从不会无故打扰她。而她自己这几年忙着创业,每天焦头烂额,根本不想让父母见她焦虑的样子,好像自然而然就淡了。 何霜暗自对比着外边与舟口镇亲情关系的疏密,半真半假地回答道:“我家人没那么担心我。” 这个答案何霜说得模糊,听进蒋斯微和徐致耳朵里,被理解成讳莫如深的事情,他们互相对了个眼色,没有再继续提问。 屋外阳光忽然暗淡了许多,有几片大块的云朵云游过来遮住了日头。何霜察觉到屋里穿堂风大了些。 “要下雨了。”徐致皱眉看着天空说,“我早上晒了些獐肉脯,得抓紧回去收。” “不上我那取碗了?”蒋斯微说,“东南还在呢。” “下雨天东南自己会回家。”说完,徐致忽然看向何霜,“就是元礼,他不是说还有尚未聊完的事?” “你信他?”蒋斯微嗤道,“他不过是想把我俩诓骗过来。” “诓骗来作甚?打扰他和元春?” 蒋斯微叹了口气,从门槛上起身道:“徐致啊徐致,劝你平日少在灶房待,早日通些男女之事吧,你母亲该多急啊!” 徐致一瞬间羞红了脸,很想掩饰什么,又不知道该怎么掩饰,于是大声往徐元礼的方向喊:“要下雨了,元礼。” 元礼应了声,和元春一起从厨房走了出来。年轻男女的脸上挂着相偕的笑容,端的是天作之合。 天色不好,元春不得不匆忙送众人离开,之所以匆忙,是因为她要赶去田上给自己家人送雨具。 随众走出元春家时,天色又黑了些,风也刮起来,吹得地上小石子乱飞,还没走到河边的渡口,徐致便先行告辞,回他家,步行更快。 何霜与另二人同行,在即将走下渡口时,她听见蒋斯微问徐元礼:“她去哪?” “我家。”徐元礼说。 “不去元轸那大宅子?” 徐元礼顿了顿,似是想回头征询何霜的意见,最终没有,只是简略地说:“还有些东西在我家。” 蒋村和徐元村是不同的方向,渡口只有一艘船,想来是雨天要到,用船紧张。 “你们用,我走回去。”蒋斯微抢先说。 原以为徐元礼会和他客气一番,没想到两位青年没有多废一句话,徐元礼上船的同时,蒋斯微已往后跑回岸上。 天色越来越黑。 徐元礼摇船前行,河上也在刮风,给行船带来风阻,徐元礼在努力保持船行的平稳。 “今晚你可要回元家?”暴雨到来前各种天地人声掺杂,徐元礼的这道声音还是清晰传入何霜耳朵里。 “嗯。” “上午在斯微的住处,你可还有问题想要问我?”徐元礼又问。 “问你你会答吗?” “可以答的我答。” “什么叫可以答的?” “除去受人之托需要保密的事情,都可以答。” “之前你不是守口如瓶,怎么现在就有可以答的不可以答的?” “你想知道的事情,若我不说,镇长或元轸会告诉你,他们告诉你的事情未必是真相。” “他们告诉我的未必是真相,你告诉我的就是真相?” 徐元礼怔了怔,“对你而言,我说的或许也并非真相,但同一件事你若能知道两种说法,能便于你做正确的判断。” “说来说去t,你还是怕我跟镇长合作吧?” 徐元礼没有接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暴雨的原因,河里的腥气上泛得厉害。沉默的水路行进中,何霜意识到自己情绪不太对。这时,幽暗的天空中骤然响起一声闷雷,何霜没防备,本能地低呼了一下,徐元礼的声音随雷声而至:“此处距我家还有些水程,你若怕——” “我没怕。”何霜立刻否认。 “你在生气,为何?” 何霜噎住,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样一句。她更没想到,因为他发现自己状态不对,她心口竟泛出一股酸涩。 第31章 她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细心对待。大部分时候,情绪是她的武器,她太想证明自己,太想得到主流社会的成功,而她要对抗的东西又太多,她需要靠情绪支撑她的气场。也因此,她被认为是个特别强势的女人,没人觉得她需要关心,或者也有软弱的一面。她既靠情绪得到助益,也习惯接受情绪给她带来的一切负面影响,包括各种身体结节。 何霜定了定神,换了个平静的语气,道:“我问你,你一而再再而三和我划清界限,说我是外人,是知道我很快会走,不想有任何不必要的牵扯,对吧?” 徐元礼看着她,道:“嗯。” 何霜还在再问,却见徐元礼突然加快速度划船,也就在这时,一道巨雷响过。随后,大雨倾盆而下,快得令人猝不及防。 船被徐元礼划进前方桥下,有桥体的遮蔽,船身不至于进水。不仅如此,桥沿两侧的雨水下落,倒使何霜和徐元礼身处的这片天地好像隐秘的水帘洞。 雨的浸入,使河水不断涌动,徐元礼将船桨卡进桥体的一处结构里,堪堪使船体保持了平衡。 尽管徐元礼反应快,及时找到避雨的地方,能使二人免去被大雨吞噬的命运,还是免不了变成落汤鸡,两人都湿透了。 第13章 25-26 25、等雨 雨下得很大。 以前下雨,何霜极少外出,但即使雨天待在室内,也很少会用赏雨的心情去看雨。 现下的状况确实给了她一种意外的赏雨心境。 原来河中的雨天是这样的,到处水汽蒸腾、噼啪作响、腥气弥漫。头顶的石桥并不完全能遮雨,有石头间的缝隙漏水,徐元礼稍稍将船撑开了些。 在这个时刻,何霜心里忽然生出一个计划:“今晚我们去找暗门吧。” 徐元礼用桨固定船身的动作顿住,何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直到看他把上衣脱掉,露出—— 何霜转开目光。 徐元礼在船头坐下,顺手拧干了棉麻短衫上的水,说:“好。” 何霜没有说话,转头去看桥洞外绿树环绕、一路相送至远方的雨景。其实也是为了避开相对而处的尴尬,她身上也湿透了,元轸家的衣服面料又薄又贴身。过去她不是一个会在穿着这种事情上扭捏的人,实在是现在这个节骨眼,徐元礼是她要避嫌的人。 雨势似乎转小,却没有要停的迹象。桥洞里刮了几阵风,何霜下意识地抱紧自己。 “这场雨一时半刻不会停,你若觉得冷——” “我还好,不冷。” “你的体质与我们镇的人不同,容易着凉。” “哪里不同?” “舟口镇的人自小种田下地,日晒雨淋,粗糙惯了。” “你都不知道我在那边过什么生活,也许我也从小种田下地,日晒雨淋呢?” “我是大夫。” 何霜不自觉扭头看向他,“这跟你是大夫有什么关系?” 徐元礼赤身坐在船头,一手扶着船桨,短衫铺开摊在桨上。他微微弓着身子,身后是苍翠欲滴的河景加雨景,框上一个弧形桥洞,使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少年气,美好得极不真实。 “身为大夫,望闻问切是本能。” “你和元春很配,会结婚吧?”何霜用闲聊的语气道。 徐元礼神色略显意外,顿了顿,道:“在舟口镇,结婚是非常慎重的事情。” “我问的是,你会不会和元春结婚,”何霜嘀咕道,“又不是问你在舟口镇结婚慎不慎重……” “不会。” “她很喜欢你,她家人也很喜欢你,如果你不想结婚,又不拒绝,不怕给姑娘和姑娘家里造成误会吗?” “舟口镇婚姻大事从古礼,成亲前,须有媒人上门提亲,提亲之事,过去常由男方主动,如今时代变迁,镇上风俗也已有所改变,寻媒人提亲不再局限于男方,女方亦可。” “然后呢?”在这偶然遇上的雨天,何霜听他说这些风俗,一点也不觉得枯燥,不过她还是更想知道:“这和你跟元春会不会结婚有什么关系?” “元春没有上我家提过亲。” “你可以上她家提亲啊,不就是走个流程吗?” 桥洞里突然又刮来一阵风,河水震荡带得船身动荡,徐元礼一边使力按住船桨,一边说:“若她没有差媒人上我家提亲,我便不能先说不行。” “可是你如果不先说明白,姑娘会误会,会觉得你对她,也像她对你一样。” 徐元礼沉默了片刻,河水颠簸摇得船头的他也来来回回上上下下,而后他说:“舟口镇男子通常十七八岁从学里修毕,完成学业后,若有心仪合适的姑娘,便可央父母娶亲。我与斯微、徐致、元春自小一起进学,斯微平日喜爱读些才子佳人的闲书,男女之事上,开悟较早。” 他话说到这里倏地停住,何霜以为他是暂停,等了一会儿,发现他并没有要补充的意思,他甚至还抽空给桨上短衫翻了个面,以致何霜不得不追问:“没了?” “以你的聪慧,”徐元礼淡淡道,“后面的事情应当可以猜到。” 何霜迎风打了个喷嚏,确实没想到还能被这样戴高帽。 “雨小了些,不妨碍行船,回去吧。”徐元礼抽走桥洞里插着的船桨,将晾了一会儿的短衫套回身上,继而站立船头,费力将船从桥底下撑出去。 第32章 “你正常跟人聊天的时候其实蛮讨人喜欢的。”何霜禁不住道。 由于去程方向不同,徐元礼背对何霜而坐,听到何霜的话,他划船的动作有小片刻迟滞,随后他说:“你说话有鼻音,怕是已经受凉了。” “……” “回去须立即泡热水喝姜汤,不然耽误今晚出行。”徐元礼又说。 何霜气结,这个人果然一秒钟也没忘记送她走! 26、秘事 回到徐元家之后,何霜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徐元礼安排洗热水澡,喝姜汤。这个雨天,徐元家医馆病人比平日多,料理完何霜,徐元礼便急急赶去帮父母了。 何霜的免疫系统经过一番折腾,人感到困倦,也不想给徐元家添乱,就自觉去了先前客房睡下。中途似乎感觉到徐元礼给她抱了床被子,她睡得糊涂,没醒过来。 这一觉睡到了傍晚,何霜是被饿醒的。醒来时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两床被子,雨天虽凉,气温不低,她已热出不少汗。房间里没有照明,光线是昏暗的,何霜从床上起身,感觉自己浑身酸痛,嗓子很干。 外面雨已经停了,房间可以隐约听见医堂里徐母交代病人的絮语,间或有病人询问的声音。 何霜决定下床找水喝。 打开门没防备,何霜被右侧突然出现的人吓了一大跳。 对方显然也被她吓得不轻,往后退了好一大步。 “你,你醒了?”徐元青问。 何霜病体还没恢复,人有点瘫软,直往门框倒。幸而徐元青眼疾手快,一步冲过来扶住她。“是我哥让我来瞧瞧你,我没想吓你。” 他的语气里有自责,何霜连忙挥手道:“没事,我就是想喝水。” “我去给你拿。”徐元青说话间要走,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似的,“你能站稳吗?要不还是去床上歇着?”少年的一双手依旧稳稳托着她。 “我就是感冒,感冒而已。”顿了顿,何霜又压低声音道,“我还有点饿,你能不能帮我找些吃的?” “你想吃什么?” “走,一起去厨房看看。” 结果徐家厨房并没剩什么可以立即吃的东西,徐元青从小锅里盛了温水给她喝,少年亮得跟星星一样的眼睛往医堂那边扫了扫,说:“今日病患较多,父亲要忙完才能烧饭。” 何霜摸着嗡嗡作响的肚子,问:“你不会做饭吗?” 却见徐元青神情害羞地挠了挠头,“母亲不许我下厨。” “为什么?” “母亲说我在厨事上没有造诣,不许我浪费食物。” “徐元礼呢?厨艺好吗?” “我哥厨艺比我好,但也不如徐致哥。徐致哥是那种会在下大雪的天气去河里找鱼吃的人。” 何霜被逗笑了,她这一笑,徐元青愣住了,似是很担心自己说错了什么,又变成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你为何……为何没有走?” “走去哪?” “回那边,你的家。” 何霜顿住,愉快的心情转瞬即逝。“t你们都这么希望我走啊?” 徐元青脸上流露出迷茫,“可是……你本来就是要走的啊。” 两相静默之时,厨房门口忽然一道阴影,何霜转头去看,见徐元礼默默走了进来。 “可觉得好受了些?”徐元礼看着何霜问。 何霜点头。 “她说她饿了。”徐元青替她补充道。 徐元礼人已走去灶前。“要劳烦等一等。” “你下厨吗,哥?” “嗯。” “父亲不得空?”徐元青又问。 “今日看病的老人多,医堂还有些病患。入夜我要送何——”大概是察觉到何霜表情不大好,徐元礼的话在这里打住了。 “徐元礼,”何霜心知他想说送她回去的事,禁不住接过话头,“你之前说那些主动离开的客人,你说他们都没有再回来过,你——” “稍等。”徐元礼暂停生火的动作,目光转向徐元青,“元青,你去医堂帮忙。” 徐元青表情不大高兴,“我不去,哥你又想避开我。” “既然知道是避开你,你应当听话才好。” “为何我不能听那边的事?” “你还小,不宜知道太多。” 按理说,人家兄弟俩的谈话何霜不应该掺和,可眼下这对兄弟的相处模式——准确地说是徐元礼对弟弟的教育模式——何霜很不认同,于是她忍不住道:“好奇心是人类的天性,你说元青小,就更不应该在他还小的时候扼杀这份天性。” “好奇心可以用在许多地方,医药、天文、历法……哪怕像徐致和斯微,一个醉心厨艺,一个喜欢陶艺,不应当用在这些无谓的奇闻逸事上。” “所以你觉得舟口镇和那边的事情是奇闻逸事?” “或者何姑娘有何高见?” “舟口镇在某年某月某日突然游离世外,而且这近一千年来,不断有人从那边过来,你就没想过——” “徐元青,去医堂!”徐元礼再次向弟弟下达命令,语气不容拒绝。 何霜只能无奈看着徐元青极不情愿地离开了厨房。 徐元青一走,何霜和徐元礼俱都陷入沉静。 接着,徐元礼起身去拿了些菜,又往灶前点上蜡烛,厨房顿时明亮起来。何霜看他在灶上切菜、炒菜,一边烧火一边炒菜有些忙碌,主动走去灶前帮他烧火。 第33章 过去,何霜很少为自己认为正确的事情道歉。可在徐元家,在舟口镇,她的正确,好像不一定正确。她想,她有必要解释自己的初衷,遂道:“我没想过要插手你的家事,我只是觉得,舟口镇的状况——用我们那里的话来说,是挺科幻的事情,它不止是奇闻逸事那么简单,元青如果对科学感兴趣,是好事。” 徐元礼没有立刻接这番话,直到他炒好一道菜,何霜才听他说:“一百年前来舟口镇的那位客人是位教书先生,任教于大学堂。在他留下的笔记里,提过非常多你说的、科学的概念,包括时年轰动你们科学界的爱因斯坦。” “你还知道爱因斯坦?” “我知道我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地球上。我也知道,我们夜晚在天空中看到的每颗星,都代表一个星球,在那其中,极可能会有像地球一样的存在。” 何霜打死也没料到话题会往天文学方面转变,这使她忘了自己最初为元青帮腔的缘由。 “那边之于舟口镇,好比宇宙之于地球。”徐元礼轻声道,“上午在斯微家,你想知道为何舟口镇的人不想出去。” “对。” “一直以来并非他们不想出去,是出不去。”说到这里,徐元礼声音越发沉寂,“每个百年,只要那边来过客人,都会给镇上带来动荡,会有许多人试图去找离开的方法,最后都逃不过无疾而终、无人生还的后果。” 何霜心中震惊不已,没想到还有这层。 “这便是你不能久留的原因。”徐元礼最后说,“镇上的人,不能再少了。” 何霜默默往火里添了把柴,没有再说话。 第14章 27-28 27、送行 徐元家厨房兼具西图澜娅餐厅的功能,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徐元礼便烧好一桌菜。 此时徐元家的病人也走得差不多,一家人洗完手很快围坐到了桌前。 徐母在主位落座,虽然她穿着简单,神色中自有一股雍容,她一边接过徐元礼给她递去的米饭,一边对何霜说:“今日确实是家中事忙,餐食上招待不周了。” 何霜笑着摇头,“四菜一汤,很丰盛。” “应当去元生家讨些昨日排席的剩菜,好歹能给何姑娘吃上荤腥。”徐父搭腔道。 “咦!那不如不要。”徐母一脸嫌弃地说,“虽然这一桌尽是蔬菜,好歹是新鲜菜,哪有给客人吃别人家剩菜的道理。” 徐父笑笑不说话,低头扒起饭来。 何霜心中感觉到一股别样的家庭温暖,也低头吃起饭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突兀的犬吠声。徐元青反应快,何霜才刚听出些异常,他人就已经出了屋。 没过多久,徐元青面色不虞地回到厨房,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 “元轸给伯父伯母见礼。”昏黄的烛光下,只见元轸行完礼,神清气爽地一一环视过屋内众人。 小小餐桌上,众人的动作纷纷凝滞了片刻。不过,徐父很快就打破了尴尬,“多礼了,元轸来我们这是?” 元轸的目光径直落定在何霜身上,“晚辈原是受家父嘱托来接何姑娘去我家小住,方才听元青说元礼今夜要送何姑娘回家,早些时候姑娘说想在舟口镇待一段时日,不知为何突然又决定要走?” 何霜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 “何姑娘许是想家了。”徐母接话道,“元轸,你回去告诉你父亲,何姑娘要回家,不必再诸多烦劳了。” “伯母有所不知,昨夜何姑娘在我家留宿,与父亲相谈甚欢,父亲觉得是个缘分,今日在老先生面前,父亲特地交代我,若何姑娘回家,我定要护送一程,当时元礼也在场。” 见徐母神情似要发难,徐父连忙抢先道:“元轸吃过饭了吗?” “吃过了。”元轸笑道,“若是今夜送行,晚辈可以先去外面等,不打扰诸位用饭。” 元轸话毕要走,刚才进门没来得及坐下的元青气愤地哼了一声,说:“我哥都不让我去送,凭什么你要去?明明她来的时候就是我哥一个人一艘船带回来的,你去做什么?” 元轸闻言停步,一副好脾气大哥哥的样子,说话语气也是温温柔柔:“要不要我送,不是你哥说了算,是何姑娘说了算。你不妨等吃完饭问问何姑娘,我去得去不得。” 这番话说得厉害,瞬间将一屋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何霜身上。元轸说是“吃完饭问她”,结果他自己也没等到她吃完饭,就干站在门口,和徐元家的人一同将询问的目光递过来。 何霜不得不放下手中筷子,先清了清嗓子,看了眼元轸,又看向坐在自己下首的徐元礼,其实也没太多犹豫,便当众答道:“元轸元礼都是我在舟口镇的朋友,今日一别,不知道何时能再见,我希望他们一起送我。” “承蒙姑娘抬爱。”未等徐元家的人反应,元轸先对何霜行了个礼,“姑娘慢吃。” 何霜冲他笑了笑。 元轸一出门,屋内氛围一下子又古怪起来。先是徐元青“咚”的一声坐回椅子上,整个人气鼓鼓。再是徐元礼,忽然扒了两口饭,急急吃完便放下碗筷说:“我吃好了,父亲母亲慢吃。” “哥你……” “碗筷一会儿你洗,我去准备一下出船。”徐元礼起身道。 “去吧,今日下过雨,河水暴涨,行前确实应该仔细检查,小心为上。”徐父道。 第34章 徐元礼又对何霜点了点头示意,随即出了门。 徐元礼离开没多久,何霜也飞快扒完饭,以自己也要去收拾为由礼貌告别了桌上人,不过她倒不是真要收拾什么,是有更紧要的事情必须马上做。 走出厨房,何霜在门口发现了元轸,他原本面朝院外而站,约莫是听见了何霜这边的声响,在幽微的夜色下转过身来。 何霜疾步走向他,听见他说:“元礼去河岸了。” 何霜摇摇头,“我不找他,找你。” 元轸大惑不解,“姑娘找我何事?” 何霜不说话,一边朝他招手一边示意他跟自己走。 她没带元轸走远,只在院墙外一角方便藏身的僻静处停下。 这一小段路走得匆忙,加上感冒还没好透,何霜喘得厉害,不防背后一只出现温暖的手,以很轻的力道帮她顺气。 “谢谢。”何霜由衷道。“我有、几件事、要交代。” “不急,尚有时间。” “没有时间了,我们这次谈话不能被徐元礼知道。” “何姑娘请说。” “你知道我想在这留下的,对吧?” “对。”元轸疑道,“所以方才我就奇怪,姑娘为何突然决定离开。” “我也不是突然决定离开,就也t身不由己。”何霜半真半假地说,“走之前,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 “何姑娘请说。” “你们镇上之前有人去找过暗门,都一去不回?” 元轸脸上笑意顿失,他沉默了一段时间,道:“是,不过姑娘千万不要误会,家父和我都还没有这个打算。” “哪个打算?” “就是……雇人去找暗门。” 元轸的话,霎时让何霜明白了舟口镇更多内情,原来元家还做过雇人送命的事情,怪不得镇上不待见他们。转念一想,又觉得徐元礼的品性实在不错,竟然没有对她说元家半点不是。 “姑娘在想什么?”元轸轻声问。 何霜立即回神,“我还想问,你们镇上之前去找暗门的人,都是去哪找的?” “这个我知道,”大约是察觉到何霜没有追究他家雇人的事情,元轸语气轻松了许多,“之前那边来过的客人,各类记录、起居注、手记都统一由老先生保管,镇上其他人无权阅读,也便无从知晓客人具体从哪来。但舟口镇史上是有路通向外界的,比如那座山,”元轸示意何霜看远处的山,舟口镇地形几乎是四面环山,其中要数东部那座山最为高远,“镇上人试过山路,也试过水路,据说舟口镇一开始因天灾划入方外之时,便有许多百姓试过走之前出去的路,只是那些路,全都不见了。” “全都不见了?” “你们在这做什么?”一道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何霜与元轸的密谈。 何霜循声望去,见徐元青拎着一盏灯笼站在墙边,灯光照着他的脸,弟弟脸色实在不大好。 “没做什么,我问他一些镇上的人文历史。”何霜一边打哈哈一边向他走去。 “你方才说他是你的朋友,所以你要他送你回家。” “对。” “我呢?” 何霜当下被这问题逗笑,走近了些,发现少年等待答案的表情很认真,意识到自己正面对一份诚挚的真心,何霜想着不能表现得太随意,与他并行时,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也是我的朋友。” “既是朋友,为何我不能送你回家?” “我想,应该是你哥担心路上会有什么危险,你年纪还小,不应该让父母担心。” “我水性很好。”徐元青立刻说。 “我相信。” “你,我,可是……”徐元青忽然结巴起来,好像根本不知道要说什么。 也就在这个时候,三人已走到徐元家门口,何霜一抬头,看见院檐两盏大灯笼下,徐元礼身姿挺拔地站在那儿,他手上拿着一个布包,和何霜对上视线后,他拿起布包说:“你前日换下的衣物母亲已帮你收好,房内你的物品也一起装在里面,时候不早,出发吧。” 28、夜奔 徐元礼逐客令下得匆忙,何霜为人并非多礼那一类,经他催促,也没过多纠缠,背上布包便同徐元青挥挥手告别。 多年的识人经验使何霜分外清楚,在这个镇上,唯一对她有100%纯粹不舍之情的人应该只有徐元青。当然,她不会自恋到认为少年对自己有什么份外的情愫,她更愿意将这种纯真的情感理解为,《e.t.外星人》里小男孩对外星人的那种喜爱。 到了河岸边,徐元礼先上了船,何霜眼见他转身,似要扶她上去,不料元轸先她一步踏上了船,也先徐元礼一步向她递出手,“来,何姑娘,我扶你。” 何霜只得由他接到船上。上船后再去看徐元礼,他已经独自点亮了油灯,往船头去了。 元轸也撑了桨在船尾帮忙,何霜坐中间,船身离岸时,何霜看见岸上的徐元青,夜色弥漫下,只看得见一道模糊的身影,她想也没想,大力挥动双手向他高声喊道:“弟弟再见!” 元青没有回话。 大约是暴雨使河水上泛,水流变快了许多。何霜看着船头徐元礼的背影,正想着要不要和他说些什么,却听他先开口道:“先去桃林。” “不是直接从主河道走吗?” 第35章 “我在桃林遇到的你,先去那。”徐元礼语气平静道。 何霜点头,禁不住问出心中疑问:“你们俩送我,万一找到暗门,会不会也顺便跟我一起从那暗门出去了?” 她问的是徐元礼,后者却并没回答。一段时间过后,船尾元轸接话道:“或许真有这种可能,既然是一道门,哪有只能进出一个人的道理。” “说得对!”何霜大声肯定道,转又将问题抛回给徐元礼,“你觉得呢?” “我没有见过暗门,不清楚它能进出几个人。” “想必之前客人留下的手记里有过记载吧?”元轸问。 “我们今日同行是为送何霜,我与你不曾相熟到可以聊这些的程度。”徐元礼道。 元轸识趣地没有再说话。 小船默默前行,何霜禁不住死盯起徐元礼来。她总觉得他还有什么事情瞒着她,或是她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点。 然而直到小船驶达桃林,她也没想起自己遗漏了什么。 停好船后,徐元礼把船绳绕在岸边一棵树上,用油灯点燃了灯笼,由那油灯亮着,随后下船。 在船身的轻微动荡中,何霜也小心地站起身,不及迈步,先看见一只手突然伸到自己面前。 何霜略显惊讶地看向徐元礼,听到他的催促:“快。” 何霜在他的搀扶下稳稳走下船。 “还有多余的灯笼吗?”身后元轸问。 “没有。”徐元礼道,“你若害怕,可以自行在此等候。” “桃林瘴气重,我只是担心迷路,何来害怕一说?” 徐元礼没有回话。 三人纵队向前,何霜走在中间,元轸殿后。桃林不像镇上,有青石板路铺就,此处全是泥路,下午又下过暴雨,泥路湿滑,何霜走得格外小心。 前天晚上的桃林,何霜印象深刻,因为当晚的月亮巨大,云层稀薄,照得夜路很清晰。今天的夜空因有云层阻隔,加上林中湿气弥漫,桃树上的桃花也掉落得满地都是,景色完全不如前夜,就连林中的气味也是泥泞混杂着落花的味道,令人说不上来的难受。 一行人走了约莫七八分钟,忽然走到一处宽阔地,带路的徐元礼率先停步,道:“此处便是前夜何霜出现的地方,为了节省时间,我将灯笼放在中间,大家分开找。” 话毕,徐元礼径直走去宽阔地中央,并将灯笼挂在一颗矮树上,低头就往旁边找去了。 元轸这时走到何霜面前来,道:“何姑娘若害怕,可以跟在我身后。” 何霜点点头,与他隔着半步的距离,绕着光区的边缘找异常。何霜其实视力很好,记忆力也不差,灯笼扩出来的光虽然不够亮,却也足够她辨认环境,她一边观望一边仔细回忆,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前天晚上是不是在这里遇见的徐元礼。 她想,一定是前天晚上太专注于春梦,失了五感,完全没有注意周围的情况。 由于心神不够集中,何霜一时未察,一脚踏进一处软泥里,等她意识到这件事发生时,手臂上突然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量,以何霜始料不及的速度将她带着跑起来。 当她出于本能反应发出一声尖叫时,人已经被那力量七拐八绕地带进了密密匝匝黑不透光的树林中。 何霜吓得魂都快没了,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呼救:“徐元礼!” “我在。”声音来自前方,正是此刻带着她在林中疾驰的人。 何霜大惊之下,又听见元轸的声音:“何姑娘,何姑娘!” “灯笼留给你,你可自行回家!”徐元礼大声回道。 “徐元礼,你竟使这种下作的招数!”元轸那边也传来追逐中带得树枝乱窜的声响。 徐元礼没有再回应元轸,直到何霜跑得快喘不过气,奔跑中艰难地发出几道虚弱的声音:“等,等,我跑,跑不动了。” 他才将步速放慢了一些。 何霜下意识地想抽手给自己顺气,没想到反而被徐元礼抓得更紧,何霜不得不暂用左手,边拍自己胸口边说:“你,你是,你故意带我们来这的。” “来桃林是你的提议。” “可是你也没有拒绝?”两人说话间,何霜仍被徐元礼的力量拉着往前走,她对他刚刚的作为感到很气愤。 “元轸不能知道暗门的秘密。” “所以你就利用我?” “我没有利用你。”徐元礼渐渐带她走出桃林,两人又走到可以清楚听见水声的河岸。“元轸并非我邀请而来。” 何霜气得跺脚,越发想挣开他,遗憾的是,越挣他握得越紧,她从来不知道他的力气可以大得这样不动声色。 徐元礼拉着何霜,一路摸黑走到河岸。 到了船边,何霜想,这下他总该松手了吧。结果只是她多想,他连解船绳的时候都拽着她,一点要松手的意思也没有,等他解完船绳一步踏上船,何霜却坚决不肯上,在船下想t等他先松手。 她和他的角力在沉默的对视中进行,船上油灯照着,他情绪很平静,何霜想,只要他一松手,她就跑。 徐元礼没有说话,他的冷静差点让何霜以为他对自己失了防备心,紧接着就见他一只脚迈下船,二话不说将何霜拦腰揽起,轻而易举将她抱上了船。 他像抱一个人形玩偶,把何霜抱去船上,自己坐上船艄,一只手自上而下将何霜锢在怀里,另一手收好船绳,摇动桨,驱船前行。 第36章 这一番折腾,何霜只剩骂人的力气,“真没想到你是这么心狠的人,你把这艘唯一的船划走,是要元轸死在林子里吗?” 徐元礼摇船的动作不停,圈何霜的姿势也很稳固,听完何霜的话,他没急着回应,过了一会儿,夜风送来他的声音:“送完你,我自会回来接他。” “林子里的瘴气呢?前天晚上还没觉得,今天在里面走了一圈才发现真有瘴气这种东西,你不怕他还没等到你就命丧当场了吗?” “若真像你所说,前夜你在桃林见到的我应该是一具尸体。” 比起何霜的着急上火,徐元礼显得云淡风轻,何霜气结:“谁知道那天你到底在那待了多久,你刚刚带我们去桃林的路和带我离开的路都不一样,分明对桃林这块地方了如指掌,我猜桃林瘴气这个说法,搞不好就是你们这一派骗人的鬼话。” “倒是猜得没错。”徐元礼竟大言不惭地承认了。 “真是你们编的谣言?”何霜难以置信地问。 船头油灯照着,徐元礼低下头,与何霜对上视线,一段不长不短的沉默过去,何霜再次在他眼睛里读出些复杂的情绪,又是超出她对他认知的情绪。 “那位教书先生曾花大量时间计算,若舟口镇人口数量持续降低,将于具体哪一年彻底灭亡。那是一百年前,镇上人口是五位数。”徐元礼一边划船一边缓缓道,“你若问我为何做这些,这便是答案。” “送我走能拯救你们镇消失的宿命吗?不能。”何霜自问自答道。“你们和镇长那一派都想着要利用我去找暗门,我猜,假设暗门真是一道门,那我就是打开那道门的钥匙。既然我是钥匙,为什么不能由我带你们出门?” 徐元礼闻言脸上浮现出一抹笑容,那笑容里掺杂着几分绝望的意味。“你以为一百年前的那位客人,在镇上待了一年之久是为什么?” “他也帮你们找过暗门?” 徐元礼不再看她,目光转投向行船的前方。 没等到他的答案,何霜也不由自主地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那里是涨水后起伏的江面,水流急促,奔腾向远方。 这景象使何霜脑中奔雷过境一样,生生炸开一道缺口。 “这条河发源地是哪儿,流向哪儿?”何霜问。 “天灾之前,此河原是护城河,北连东河、南至钱塘江。” “那天灾之后呢?” “天灾之后,此河并未干涸,仍是活水。”徐元礼缓缓道,“你在想,河是活水,能往外流,既然水能外流,那么人也应当可以。” “你怎么知道?”何霜大惊。 “这一点郭先生早已料到,在他的笔记里,留有诸多关于暗门的猜测,经过多方寻找勘察,俱都没有结果。” 第15章 29-30 29、暗门 何霜原以为徐元礼会一路护送她到那个不知道在哪、具体长什么样的出入门,没想到离开桃林没多久,他便将船逐渐驶向一处有茂树垂落的岸边,随后,他用船桨拨开那些杂乱细小的树枝,露出里面藏着的另一艘船来。 “这是?”何霜被他锢得动弹不了,一路看着他借河流流势用桨一扽,把那小船从树枝下扽出来,然后用一个铁钩将两艘船勾连在一起。 “你来时坐的船。” 何霜目瞪口呆地转看向他,难以置信他竟然藏了她的船。 “都是方外之物,不必留在镇上。” “你赶我简直像赶苍蝇一样。” 大约是何霜的形容对徐元礼来说好笑,只见他微微一笑,道:“等到暗门,我再与你换船。” “这种时候你还能笑,你这个人真的没有心,你弟弟都比你有情有义。”何霜脱口道,“你有没有一点点、就一点点,舍不得我走?” 徐元礼低头看她,眼神是舟口镇人独有的清亮纯净,接着,他给了她一个点头的回答。 这反应叫何霜始料未及,心口好似被针扎了一下。 不等何霜继续追问,就见徐元礼眼神倏地一变,先是警惕地看向自己左手上的桨,紧接着看向河道两侧,而后突然转向前方,神情在分秒之间裂变。 顺着他的视线,何霜转头向前。 何霜记不得自己是从几岁开始听说那句古话“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哪怕莫名其妙来到舟口镇,她也从未怀疑过这个世界上会有反物理的情况出现。 可是眼前的江水——徐元礼特地把油灯拎到前方,微弱的灯光照亮不远处河水的流势,何霜确实看见,就在他们船行的前方,最多不到三米的距离,有一处水流地带,河水先是往高处流,一波过后又流回低处,由于地势原因,整条河道的流向本是自东向西,水流来回推拉之间,就在附近形成了一处非常平缓、接近静止的河面地带。 这个景象当场令何霜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以致她怀疑自己的视力有问题,不断睁眼闭眼确认,还是清晰看得见自己前面的水在逆向流动。 “他们追过来了。”徐元礼的声音突然在何霜耳畔响起。 何霜受惊去看,却见他身后火光骤亮,有三艘船载着一群举火把的人朝他们驶来。 “前方便是暗门,你快换船。”徐元礼不容分说道。与此同时,他终于松开何霜,用先前锢着她的那只手直接将后面那艘小船拽到旁边,在相对静止的河面上,他一边为她造出一个安全的换行空间,一边观望后方“追兵”。 第37章 何霜被徐元礼拉着送回另一艘船,由于她坐的地方是船尾,横跨船身的时候,她没有站稳,“咚”的一声,整个人向后栽入了河里。 落水的当下,何霜立刻振臂划水——往远离徐元礼的方向。 却没想到,河中紧接着又一道水响,把何霜吓了一跳,一扭头,见徐元礼已经追了过来。 何霜不理他,使出毕生的游泳绝学一头扎进水里,费力往岸边游去。幸而暗门附近水流速度平缓,何霜很快游到一处泥沙滩地。她并没有急着上岸,仍然趴在水中,观察周围动静。 三艘“追兵”船此时已经划过何霜身边,他们的目的不是她,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水中这点动静。何霜又转头去找徐元礼,无奈灯火过去,天水间黑成一团,哪还有徐元礼的身影。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追上来的三艘船没有继续往前,他们在徐元礼的船旁停下,何霜听见他们中有人大声说:“暗门在何处?” “徐元礼和那女子都弃船了,难道暗门在水下?需要凫水?”其他人转问道。 “定是如此!你们几个,不妨下水——” “暗门已经关了。”这是徐元礼的声音,“此处河水湍急,深不可测,你们若是不要命,尽可下水试试。” “元礼?” “是我。” “若暗门不在水下,你何以弃船下水?” “与其追究这个,不如快些去桃林找元轸,雨后桃林瘴气更重,再晚,恐怕林中猛兽会将他分而食之,你们连他尸身都寻不见了。” “徐元礼,你——” “他说得对,我们不能再耽搁,救元轸要紧。”另一道更威严的声音插话道,“你们几个,继续向前,看看暗门是否在前方,元怀随我同去桃林救人。” “是!” 话音落下,几艘船分头行进。去桃林的两艘船上,撑船人飞快换了方向,出发前,那道威严的声音丢下一句话:“元礼,今夜你做出这等残害手足的事情,最好想想明日怎么交代!” 两艘船经过何霜时,何霜悄悄沉进水中,直等那船远去,她才在漆黑的夜色下慢慢爬到泥沙地上。 即使周围没有光,她仍没有站起身,而是往徐元礼停船的位置看去,不知道是不是灯油燃尽,那个位置已经失去了光亮,何霜看不清楚具体是什么个情况。 被身上挎着的布包自后向前拉扯住脖子,何霜小心将背包转向前面,想到里面还有自己的手机,经过这么一番折腾应该已经彻底报废了,她心里闪过一丝担忧。 就在这个关头,泥地水声荡漾拍打处,一道声音自黑暗中清晰传来:“你方才是故意落水?” 听出声音主人是徐元礼,何霜一瞬间死了再跑的心。论体力,她绝不是他的对手,何况,她现在感冒还没好彻底,只好破罐破摔地说:“反正被你抓包了,是不是故意不重要。” “水深危险t,你贸然落水,令人担心。” “我会游泳,何况——”何霜顿住,“谁担心?” “此地难道还有别人?” 何霜怔了怔,“你不追究?” “追究什么?” “落水的事。” 两人在水里静默。 不多时,徐元礼说:“你风寒没好透,不该在水里久留,回家吧。” “暗门不是已经关了吗?” “先回我家。” 何霜想了想,“ok,我在这等你,你去把船划过来。” “不行,你必须同我一起。” “为什么?” “以防你跑。” “……” 30、病重 何霜被徐元礼重新带回了船上,这会儿,纵使她再有逃跑的心思,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浑身已经抖如筛糠。 徐元礼点亮油灯,道:“你在发抖。” “多亏、你、能看出、来。” “你转过身来。” 自从离开水里,何霜整个人处在失温边缘,大脑指挥不了她的动作。 “可是动不了?” “嗯唔。”何霜含糊道。 水中一道落桨的声响过后,一双手自后向前将何霜整个的抱着水平移动了180度,她从背对徐元礼而坐,变成与他面对面而坐。 因为身体难受,何霜几乎快要丧失意识,而当她被徐元礼带着转身,她即刻被眼前所见惊在了当场,徐元礼赤裸着上半身,一手握着桨,另一手将她整个人按进了怀里。 “身边没有任何取暖的物件,一直这么抖下去,很危险。人的体温目前是最有效的办法,冒昧了。” 不冒昧,一点都不冒昧。何霜在心中回应,而后任由身体本能驱动,全神贯注从徐元礼身上汲取热量,堪堪只剩最后一丝清醒意识时,她察觉到,她抖得越厉害、徐元礼就抱她越紧。 真是医者仁心。何霜终于放心地失去了意识。 不知道过去多久,何霜从混沌中清醒了几分,勉强睁开眼,看到一片骤亮的火烧场景,定了定神,才发现原来是徐元礼家的大灶灶膛,徐元礼在烧火,而她正靠在他身上烤火。 柴火噼啪作响,何霜刚醒,就听见徐元礼问:“可还觉得冷?” 何霜摇摇头,只觉得头晕目眩、口干舌燥,身上也重得很,努力想开口说话,根本开不了口。 “应该是口咽疼痛,说不上话。”徐母的声音忽响,“药还在熬,不妨先喂她喝些红糖姜汤,待喝过药,再用梨干煮碗梨汤、换换口味吧。” 第38章 “有劳母亲。” “治病救人本就是我的天命,何需你来感谢。你倒是说说,怎的又让何姑娘落水了?她下午才发过汗,万万是不能再受寒的,你诊过她的脉象,当知体虚之人一旦染上风寒湿症,病情可大可小,棘手得很,怎会如此不当心!” “元礼知错。”徐元礼说,此时他已经换上干衣服,何霜很想费力帮他解释一下,可惜身体不配合,这场病比她想象的严重。 “好了,水烧得差不多,你出去吧,我照顾她药浴。” “是。”话毕,徐元礼搀着何霜跨进一个大浴桶,热水覆身,何霜直感到舒爽,不料徐元礼甫一放手,她整个人失力,直往水下沉。 这事故发生,当事人何霜还没反应过来,先听徐母大声呵斥道:“平时照顾病人、老人没见你这样粗心,她现下是个没知觉的人,你这样将她丢下去,岂不是要淹死她!” 其实何霜刚沉下去没多久就被徐元礼重新拉了出来,尽管如此,何霜还是被水呛到咳嗽。在徐母的帮助下,徐元礼把何霜的两只胳膊拉出来搭在桶边,将将使她保持了平衡。 “行了,一会儿加上药草,再续些热水,估计要泡上一阵功夫,你去替下元青,把药和梨汤都煮了,他明日还要进学,不宜太晚睡。” “是。” 尽管脱力,何霜尚有一些残存的意识,听到徐元礼出去并关上门后,徐母动作小心地在热水中替何霜一一除去身上衣物,随后,她又往浴桶里添了热水,放进了一个什么东西,何霜闻到草药的气味。 渐渐地,何霜在热气蒸腾的浴桶里又失去意识,连徐母给她添进来的热水都像发生在遥不可及的世界。 “何姑娘,何姑娘。”徐母的喊声将何霜从迷离中拉回来。“药浴已经泡得差不多,你先喝下这碗驱寒的药。” 徐母话音未落,一只药碗已经递到何霜面前,她配合地在徐母的帮助下张口喝药,不知道是不是药浴起了效果,头晕和脱力的状况似在慢慢缓解。 “你这趟风寒,一时半会儿好不了,至少得连泡七日药浴,方能将湿寒彻底逼出。”徐母一边喂药一边嗔怪道,“啧,元礼怎么能让一个下午才发过汗的人下水呢?” 何霜想替徐元礼解释,无奈良药苦口,她心急喝了大口,苦得说不出话来。 徐母看在眼里,连忙帮她顺气,说:“姑娘放心,他是我儿子,我自然不会太过苛责于他。只是在我们镇上的医家眼里,人命是比天还大的事、比什么都矜贵,即便是元非他们一家,把着镇上偌大的财富,也不得不敬我一分,为的就是他这条命还得倚赖我们。今日我之所以如此生气,也是因为元礼在对待你的事情上,只顾老先生交代,全失了医家本分。” 何霜默默聆听,乖乖喝药。 “我这儿子啊,算是被老先生彻底祸害了。” “伯母……怎么、会这么想?” 徐母将药碗放去一旁,叹了口气道:“元礼小时候可不是现如今这性子。他和元青一样,自小活泼可爱,也是勤学好问的好孩子,家里《素问》《心经》《伤寒论》,他自己就会翻阅,根本不用大人教,凡事都喜欢钻研一二。” 说话间,徐母又从一张圆凳上拿过一套衣物,想了想,大约是觉得何霜接不住,她干脆把那张圆凳一起搬了过来。 听徐母说徐元礼小时候的事,何霜禁不住追问道:“后来呢?” 徐母摇摇头,“后来,他就被老先生要去了,不到十岁的年纪,便开始读一些志怪、那边客人的记载、镇上历代老先生们留下的劝诫——想必姑娘都听说了,这些书在镇上都是禁书,就连我与他父亲都没读过。” 何霜心中疑惑,想问什么,又觉得自己的问题徐母应该也答不上来。 “哎,”徐母又叹了口气,“早慧易夭,若我知道过早展露聪慧会让他变成今日这副样子,我一定不让他那么早开蒙。” 何霜自认不够有智慧开导长辈,只好认真听讲。 “和你一个客人说这些做什么呢。”徐母自嘲地笑了笑,“药浴虽好,姑娘可不能再久泡了,来,我帮你起身。” 何霜这会儿终于想到不好意思,赶紧说:“不用了伯母,我可以自己起来。”为了证明自己真的可以,何霜伸出两手,孔武有力地挥了挥。 徐母很快理解何霜的顾虑,只见她微微一笑,道:“既如此,我便去门口等你,若你有需要,随时喊我就行。” 何霜在她温良的笑容里看出了徐元礼的影子,心下感到温暖,由衷道了声谢。 徐母出去后,整个厨房霎时冷下来,室内的餐桌和灶台上都点着蜡烛,火光摇曳,恍如幻境。 何霜小心扶着浴桶边缘站起身,缓慢但顺利地走出浴桶,并料理好自己。只是这番穿衣站立,几乎耗尽她刚复元的所有力气,使她不得不坐在方才放衣物的圆凳上大喘气。 “还好吗?”门外传来徐元礼的声音。 何霜纳闷:“怎么是你?” “母亲今日看诊太多,有些劳累,先去休息了。” “哦。” “母亲担心你怕药苦,嘱我炖了梨汤,可以进来吗?” “嗯。” “吱嘎”一声门响,徐元礼用托盘端着一小碗梨汤走进来。何霜看着他走近,想起晚上这一段时间他对自己的照顾,心里莫名有点发酸,她好像很久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妥帖细致地照料过了,以前她也经常感冒发烧,都是买了药大睡一场,哪会有人担心她吃药苦还特地炖甜品啊。 第39章 何霜愣神间,徐元礼已将梨汤递过来,介于刚喝完一大碗药,何霜本想拒绝,不料托盘上那只盛梨汤的青瓷小碗格外别致好看,黄色的梨汤也在烛火的烘托下显得很诱人,她便没有拒绝,端过来就是一口闷。 梨汤的滋味清爽又甘甜,完胜何霜曾经特别喜欢喝的珍珠奶茶,使她大感好奇:“这是用梨煮的吗?” 徐元礼接走她手上的空碗,道:“不是用生梨,是拣选秋季的甜梨,最好是肉厚籽少,切大片,小炉火焙干做成的梨干。” “梨干熬的汤?” “是。”徐元礼一边答话一边顺手将她的药碗和汤碗放入水盆中清洗。大约是怕吵到家人,两只碗他洗得又轻又缓。何霜不知不觉被他专注洗碗的动作吸引,一时忘了说话,又听他说:“你体质内虚,气血不通t,不能受凉,切忌再有不顾一切贸然下水的举动了。” “好的,徐大夫,不对,应该是徐元大夫。” 徐元礼动作顿了顿,“母亲说,你年纪尚轻,怎会把身体折腾成这样?” “不是,我身体……真的很弱吗?” 徐元礼点点头,随即将洗好的碗放回橱柜。“此前见你在菜地,没多久就腰酸背痛,舟口镇七十岁的老人都不至于这样体虚无力。” 何霜叹了口气,想也没想地说:“要是你跟我一样天天加班、熬夜,人不是坐在电脑前面,就是看手机,你是绝不会问我这种问题的,反正这身体,我自己是已经习惯了。” 徐元礼洗完碗,又来何霜身边处理那只浴桶,何霜以为他会用小盆将水从里面舀出去,毕竟那水桶挺大,她还担心自己泡过的水让他来收拾不太好。 万万没料到是她想太多,只见徐元礼很轻松地把浴桶平移到厨房墙角有排水口的地方,下蹲拔掉了浴桶底部一个木塞,桶里的水自己就排出去了。 何霜被那装置逗笑,夸赞道:“了不起的民间智慧。” 徐元礼蹲在浴桶旁边,“从未听你说过你的事。” “你也没问过啊,”何霜道,“你根本不好奇吧。” 徐元礼愣住,似在思考什么。 何霜不想他为难,及时道:“我知道,你有你的责任,不打听那边的事是你的原则,对吧?” 浴桶的水还在往外流,时间就这样慢下来。徐元礼看向她,良久的凝视后,他问:“你在那边是做什么工作?” “互联网创业。”何霜立刻回答道,“呃,你应该不知道互联网创业是什么,我给你打个比方,就是、大概就是……你可以理解成元轸家的印厂那种。” 徐元礼的脸色在听到“元轸家的印厂”几个字时变了。 何霜暗叫不好,病体未愈之后胡乱举例,大好聊天氛围眼看要被破坏,于是赶紧补救道:“那个……对了,你们家的什么,图谱是不是还没印?” 徐元礼沉默了片刻,道:“图谱我已和母亲商量过,昨夜镇长确实提出将你换图谱印制,母亲当时也答应考虑,是以出现误会。经过今夜这番,母亲自知有错,无论如何,不该把人当物件,用去交易,若你对此心有芥蒂,我先替母亲赔罪了。” 听徐元礼言辞恳切、目光真挚地帮母亲解释,何霜彻底被打动了。且不说她一开始就从元轸那里知道自己被拿去交换图谱印制,因为知道徐元家印图谱不是为私利,是为镇上公益,她根本没介意过。单说这种母慈子孝的善意,即便做这些事说这些话的人不是徐元礼,她也会被打动。在她生活的现代社会,这种朴素纯净、不掺杂私心的良善已经很少见了。 在舟口镇的第三个夜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身体抱恙的关系,何霜第一次思考一个哲学问题:对舟口镇来说,外面的世界真的更好吗? “我没有芥蒂。”何霜道,“图谱印制的事,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交给我办。” “不行。”徐元礼道。 “为什么不行?”何霜道,“还是你又想急着送我走?你母亲刚刚还说我要泡七天药浴才能好,你如果坚持要送我走,万一我回那边又落水、病情加重……” “不会。”浴桶水这时刚好放完,徐元礼站起身来。 “什么不会?” “你身体没大好,我便不会急着将你送走。” 他说这话时人已经走过何霜身边,何霜听完一下没忍住,暗爽变成明爽,差点笑出声来。再看徐元礼,正端着木盆从水缸里舀水,很快,他又端水回到浴桶旁,用一柄小葫芦勺细细浇洗浴桶,对小事依然很认真的样子。 何霜以为他这会儿在忙,刚刚的话题应该作罢,没想到他居然一边浇桶一边接着说:“图谱的事情,我自会再想办法,你留下这段时日,恐怕会招来非议,不宜和元家走动。” 何霜耸耸肩不说话,沉默是金。 “还有,”徐元礼突然转过头来,面色霎时变得严肃,“今夜暗门所见,还请保密,万勿对任何人说起。” “好。” “即便是我家人也不能。” “好。”话说完,何霜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到问:“今晚也是你第一次看见暗门吧?” 徐元礼动作一顿,须臾,应了声“嗯”。 何霜仔细观察完他的反应,正打算接着和他聊,大脑钝痛及时阻止了她。 今晚在河道所见,何霜始终心有余悸,震惊是次要,恐怖是主要。她活了快三十年,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一条河道,有两种流向,在中央汇聚,形成一处诡异的静止区间。而这,就是舟口镇“暗门”。 第40章 正因为亲眼见到这扇“暗门”,何霜才最终决定故意落水。徐元礼送她离开,她特邀元轸随行,本来是计划和元轸商量配合,随机应变。没想到徐元礼居然中途甩掉了他,后来行船一路,他又死死圈禁着她,何霜一度以为自己和舟口镇将缘尽于此。 不料,最后反倒是徐元礼给了她机会,她在关键时刻察觉到,即使是徐元礼,也无法克制被暗门吸引注意力,她抓住了这个时机。 她想,徐元礼应该比她还要好奇,暗门是怎么来的、里面究竟暗藏了什么秘密。 或许,他没追究她故意落水,借机留下,也是因为暗门。 不急,来日方长。 第16章 31-32 31、农事 药浴过后,何霜睡了一个又长又深的觉,然而隔天她并没能睡到自然醒。徐元家这天早上来了一位急诊病人,何霜睡意朦胧中听到病人是被蛇咬了。 何霜挣扎着爬起来,虽说身体状况已经比昨晚好太多,可仍然提不起劲头,鼻子很塞,嘴里发苦,一使力,人也跟着冒虚汗。 推开门,院子里一道人影飞过,看见何霜,人影定住,是身上斜背着一个蓝布书包的徐元青,何霜冲他摆手打了个招呼,就见他飞步跑到自己面前来。 “你可好些了?”天气晴朗的早晨,少年精力充沛地站在阶下问。 “好些了。” “昨夜你泡药浴,母亲不让我看你。”徐元青神情认真地说,“但我给你熬了梨汤!” 何霜失笑,简直想立刻抬手拍拍他的脑袋,是早早意识到即使他站在阶下她也不一定能顺利拍到才作罢。“谢谢你,梨汤很好喝。” “那当然,那可是三碗水熬——” 这时,医堂踱出个穿白色布扣短衫的长者来,只听他高声道:“你怎的还在这里磨蹭,进学要迟到了。” 徐元青当场吓了一跳,一扭头,神情变乖巧,“是,父亲。” 话音一落,徐元青便抬腿迈步往门外走去,边走还边朝何霜挥手作别,神色间的灵动和天真格外讨人喜欢。 目送完徐元青,何霜转头再去看徐父,一瞬间也被吓住,这位长辈竟然已经站到何霜身边。 “姑娘脸上还是少些血色,”徐父慈眉善目地说,“元礼在看诊,他母亲也去镇上看病人了,出门前,她给你熬了红豆粥,姑娘可先去洗漱,饮食自便即可,若有需要,随时叫我。” “谢谢伯父。”心知说这几个字很单薄,何霜确实想不到别的感谢方式了。 “不必如此客气。” 后来的时间,何霜一直关注着医堂中蛇毒的病人,眼见徐元礼进进出出地压水、倒水、端药,又听里面病人的呻吟声,想到舟口镇没有现代医疗,蛇毒也好,她这种感冒也好,都没有更高效的治疗方式,心中感慨万千。 红豆粥喝到第二碗,徐元家来了位客人,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徐致。何霜坐在厨房对门口的位置,徐致一进门先看到她,当即拎着个小木桶,一径向厨房走来。 对于她的存在,徐致似乎并不意外,他将木桶放在门口,目光在餐桌上溜了一圈,道:“听闻姑娘昨夜失足落水,原本还有些担心,现下一看,姑娘口欲恢复得不错,应是没有大碍了。” “多谢关心!你来找徐元礼?” “是。” “他在看诊,有人中了蛇毒。” 徐致闻言眉头一皱,这时,医堂那边刚好传来徐父和病人对的交谈声,徐致听了片刻,转而在何霜身边落座,默不作声地盯着她。 何霜停下喝粥的动作,朝他递去一个疑问表情。 徐致摇摇头,“姑娘先用饭。” “你这么盯着我,我实在是——” 徐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终于转头看别的地方。 何霜猜到他盯自己的原因是什么,于是飞快扒完碗里粘稠好喝的粥,又剥了个白鸡蛋,风卷残云之后,她将自己吃过饭的碗筷收好,本来是打算把碗洗了,然而左右一看,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洗、去哪儿洗、用什么洗——只好作罢。 徐致大约是看出了她的目的,主动询问:“姑娘想洗碗?” “对。” 徐致笑了笑起身t,从何霜手里接过她的碗,眼尖地在厨房一处矮柜上找到丝瓜瓤,端起碗便往门外走去,意识到何霜没有跟上来,他还扭头特地向她发出邀请:“走吧何姑娘。” 徐致领着何霜到了徐元家门口的河边,这时间,河边已经没有洗衣的妇人,徐致蹲在岸边向何霜演示:“你吃的早饭没有油腥,像这样,用清水冲洗就好。” “那要是有油腥呢?” “用淘米水和皂角水即可。” 何霜点点头。 两只碗,徐致洗得极慢,一只丝瓜瓤被他反复地按在碗里打转。何霜往四下里观望了一圈,主动压低声音问:“你来找徐元礼,是为了昨晚的事吧?” 徐致洗碗动作一顿,脸上又浮现笑意,“一半是,一半不是。” “一半不是……那是什么?” “生菜。”徐致把两只洗得锃光瓦亮的碗放在一旁,“我答应元礼开春送他些生菜,时令既到,我昨日泡了一夜的菜籽,今日送过来,正好下种。” 何霜不懂农田之事,只模糊回了声“哦”,紧接着说:“我答应过徐元礼不把昨晚的事说出去,所以很抱歉——” 第41章 徐致听她说到这里,禁不住笑出声来。随后,他拿了碗起身,道:“姑娘放心,既是你答应要保密的事,我绝不追问。” 何霜见他神情坦然,一点失望的样子都没有,忍不住问:“是不是即便我不告诉你,徐元礼也会告诉你?” “姑娘方才问我来找徐元礼是不是为了昨夜的事,我告诉姑娘有一半是,姑娘大约以为我想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难道不是?” “昨夜发生了什么,我昨夜已知晓。”徐致轻声道,“今日来找元礼,为的是昨夜之事引发的后文。” “还有后文?” “正是。” 说话间,两人已走回徐元家,院内水井处,徐元礼正在洗手,见到门口两人,他微微颔首,很快便起身走过来。 去徐元家菜地的一路,何霜空手走在末尾,一路听徐致交代徐元礼生菜种植的注意事项。太阳一开始隐在云层中,三人走了没多远,云层退去,烈日当空,好在出门前徐元礼给了她一顶草帽,她不至于直面这日头。 不防前方扛农具的徐元礼突然扭头看了她一眼。 何霜纳闷,“怎么了?” “没事。” 何霜猜他应该是担心自己身体吃不消,主动说:“我没那么弱,这点太阳能受得住。” “既如此,生菜你来种。” “我不会种菜。” 前方徐致闻言大笑,“何姑娘肤白体弱,想来定是娇生惯养之人,怪道不会洗碗不会种菜,方才我已教过你洗碗,农耕之事,我便再教一次吧。” 何霜本想跟他辩论几句“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之类,转念一想,回头还要解释自己的术业是什么,麻烦得很,于是放弃嘴炮,温顺地说:“谢谢徐老师。” 殊不知一到菜地,徐元礼当先递给何霜一把锄头。 “先松土。”他说。 “我不是种菜吗?” “哈哈,何姑娘可做不了松土的事。”徐致又笑道。 徐元礼没有理会徐致,径直对何霜说:“你之所以体弱,就是因为气血不通、四肢无力,若只是播种,并不能锻炼到你。” 何霜万万没想到能从他嘴里听到“锻炼”两个字,一时哑口无言。徐元礼给他的锄头不重,她退离开两人,试着举起来在空中挥了挥,没两三下就累了。 她挥锄头的举动把徐致逗得很开心。 何霜就以为徐元礼应该也一样,没想到徐元礼脸上一点开心的意味都没有。何霜刚把锄头放下,就见他两步走到她身边,从她手里接过锄头,向她示范了一个正确的挥锄姿势,同时道:“握锄须握在锄柄三分之二处,两手一前一后,切勿交握,我见你挥锄时用的是手臂力量,身体其他部位并未配合,你这样用锄头,即便你是身强体壮之人,也断无法坚持半个时辰。” 何霜无语,目光转向徐致,期待他能说句“她就是不行”之类的话,她好就坡下驴,却见徐致无奈一笑,放下装菜籽的小木桶,道:“我还从未见过元礼这般耐心教别人挥锄头,何姑娘可要珍惜。我去挑水,一会儿菜籽下地,须得立即浇水才行。”徐致扔下这番话就走了。 再看徐元礼,仍然一副严师模样,何霜张了张口想示弱撒娇,不料徐元礼忽然走去田埂小路,倾身拔了根枯枝,重回何霜身边时,他说:“直接来。” “来什么?” “这块地前些天松过一次,加上昨日下过雨,土质松软,不会费你太多力气,你按我方才教你的姿势再来一遍。” 心知他确实评估过难度,也确实是为了她身体好才提的要求,何霜只得照做。 不料第一杆锄头才刚下地,徐元礼手上那根枯枝就敲在了何霜腰上,“用腰力。”然后是小腿,“双脚分开站立。” 何霜翻着白眼调整站姿。 “再来。”徐元礼不容分说道。 何霜再次挥锄落地。 枯枝这回落在何霜肩上,“使力时多用用背部,腰部……” 何霜按枯枝的落点驱动自己的身体部位,意识到他在腰部位置顿住没再往下,她故意翘起臀部问:“是不是还有臀部?” 徐元礼没接话。 何霜扭头看他,却听他飞快说:“动作可以,再来。”神情很不自然。 就这样,在徐元礼一次又一次地调校下,何霜很快把那一小爿地松完了。 当她累得一屁股坐到田埂上,眼前及时出现一碗水。 “薏仁水。” “谢啦!”何霜把碗接过来一口闷。看着眼前那块自己刚松完的土地,何霜很有成就感,再看正蹲在一旁清理新土中杂草杂石的徐元礼,禁不住问:“什么时候下种?” “等徐致。” 何霜点点头,忽然想起早上和徐致的谈话,观望过附近其他田地里的村民后,她起身走到徐元礼身边,同他一起蹲着,悄声问:“徐致说昨晚的事情他都知道了,他怎么知道的?” 徐元礼偏头看她一眼,道:“我告诉他的。” “果然。”何霜心中猜测应验,好奇道,“可是,你是什么时候告诉他的?” “昨夜。” “昨夜你不是……” “昨夜送完你回房,时辰尚未到子时,还可以做许多事。” 尽管徐元礼说话时一脸正直,说的也明明是正事,何霜却听得浮想联翩。等她这边浮想联翩了一轮,再去看徐元礼,依旧是那副正经模样,无形撩果然致命。 第42章 32、坦诚 何霜正想追问徐元礼昨夜的后续,斜刺里突然有一团白色、毛绒绒的大型动物入侵,差点把何霜扑倒在地。 是东南来了。 何霜受惊的神情片刻间转成喜爱,东南亲昵地在她身上蹭来蹭去,显然也很喜欢她。撸狗的同时,何霜目光转向右后方,见徐元礼和蒋斯微一人拎着两桶水走来。 两位青年俱都穿短袖,显见的臂力惊人,偏偏他们一路走得相当平稳,桶里半点水都没见洒出来,尤其是蒋斯微,看上去虽然比徐致和徐元礼都要瘦,行走时反而很轻盈,何霜看看他们,又看看自己,忽然想起以前在健身房体验私教课的经历,当时那位肌肉硕大的健身教练在指导她动作时,有一句说了不下几十遍的句子:“注意使用核心力量,启动核心!” 她想,舟口镇青年们核心力量应该都使用得很好。 没过多久,徐元礼和蒋斯微便将水桶一一放到松好土的菜地旁。蒋斯微一向孤傲,这会儿和何霜见面,他还是那副傲娇的样子,不说话,就递了个眼神,扯了扯嘴角。 何霜也皮笑肉不笑地回了他同样的问好。 徐致打开先前那只小木桶,从里面取出一个装菜籽的小竹筐,转头向何霜,“何姑娘,要不要来试试?” “好啊。”何霜放开东南,往徐致走去。 菜地里路窄,何霜刚打算在徐致身边蹲下,就见徐元礼从徐致手里拿过竹筐,道:“来我这边。” “播种简单,我教就可以了。”徐致说话间要伸手去拿回竹筐,徐元礼手先一扬,避过了他。 三人对面站着的蒋斯微见状发出一句哼笑声,“种菜还要抢着教?” “她身体底子太差,正好练练。”徐元礼严肃认真地说,又转向何霜,“抓紧时间。” 何霜翻白眼,起身要去他那边。忽听对面环抱双臂大剌剌站着的蒋斯微说,“喂徐致,你赶紧过来,别碍事。” 徐致闻言,有些迷茫地看了一圈周围,最终是拍拍手,主动让出了中间位置。随后,徐元礼将竹筐递到何霜手里,自己先从里面抓了一小把,均匀撒在刚松好的土里,道:“像这样撒。” 何霜在他的监督下照做。 其实当下她有片刻的时间以为身边这三个人真是来教她种菜的。直到对面蒋斯微突然急速下t蹲,何霜被他动作吸引,见他一改刚才吊儿郎当的表情,压低声音说:“老先生的意思是,下午你还是得去一趟镇上。” 何霜刚抓在手里的一把生菜种子因此忘了撒,被徐元礼用树枝敲手,只好继续干活。她注意到蒋斯微身边的徐致仍然站着,一脸警惕地观察四周,东南也绕着圈在附近转悠。 “他们想要什么?”徐元礼一边盯何霜播种一边问。 蒋斯微一抬眼,往何霜脸上扫了扫,“自然是她。” “老先生同意吗?” “老先生让你自己决定。”蒋斯微轻声说,“镇长他们现在死咬着你昨晚把元轸丢在桃林的事。你也真是不走运,偏偏他也受了风寒,他们更能借题发挥了。” “母亲看诊未归,想来元轸生病确有其事。” “这也是好事,元轸在桃林生了病,镇上百姓以后更不敢轻易去那了。”徐致说。 “先不提元轸,单说你的打算。”蒋斯微道,“现下确实是他们有理,你连续多日未将人送归,怎么都说不过去。” “既是老先生同意由我做主,我自有说法。”徐元礼沉声道。 眼见竹筐里菜籽见底,何霜也听了一会儿几人讨论,在一个无人说话的空当,她忍不住清了清嗓子,问:“我没理解错的话,你们讨论的是我的去向,要不要考虑下我的意见?” “哦?”蒋斯微递来饶有兴致的目光,“何姑娘有何高见?” “ok,在这之前,我想先确认一些猜测。”话毕,何霜目光沉静地先转向徐元礼,“你刚刚说,你昨晚就告诉徐致暗门的事了,所以蒋斯微也是昨晚知道的?” “没错。”蒋斯微抢答道。 何霜仍然看着徐元礼,眼见他的眼神慢慢聚焦到自己,她又问:“就在你昨晚叮嘱我别把这些告诉任何人之后?” “斯微和徐致都不是外人。” 再次听到“外人”这个词,何霜心里还是感到冒犯,她尽量摒除这种情绪,续道:“我想知道你们怎么传递消息的。” “这于你而言重要吗?”徐元礼反问道。 “重要。”何霜冷声道,“我以为从我们俩一起去过暗门之后,你应该不会再把我当外人,你们在商量或是讨论的事情——至少跟我有关的事情,应该保证我有参与权。” 徐元礼静静地注视着她,似在评估考量她,何霜没有畏惧,大方和他对视。 “老先生不会同意让一个姑娘加入我们。”蒋斯微说。 “姑娘怎么了?”何霜差点没控制住音量道。 “何姑娘别误会,我们不是觉得姑娘不好,”原本站着盯梢的徐致这时也蹲下来,“只是我们在做的这些事情,镇上没有姑娘参与的先例。” “舟口镇划入方外之前,你们镇应该也没有离群索居的先例吧?”何霜道,“所谓先例,就该是用来被破坏的概念。” “你口才很不错。”蒋斯微道,“实不相瞒,镇上确实有一个秘密的组织,至于你能否加入,我们说了不算。” 第43章 “那谁说了算?老先生?” “我们——” “你方才问我的问题,”这时,徐元礼突然打断蒋斯微的话,“我与徐致和斯微如何传递消息,若让你猜,你怎么答?” 何霜顿住,开始思考。 周围一片沉寂,刚蹲下的徐致重新站起来,去路旁拎起一只水桶,一边巡视周遭一边用葫芦泼勺往地里泼水。对面蒋斯微则百无聊赖地玩起了地里的杂草,再看徐元礼,正给刚撒的种子覆土。 何霜的目光最终落定在东南身上,她的答案也随之而出:“东南。” 徐元礼失笑,何霜凭自己对他的了解,确认他的笑容是发自真心,也没有什么负面意味,似乎是真的被她愉悦到。 虽然何霜根本不知道自己答案里的笑点在哪,她没有被他的笑容干扰,继续说:“来你们镇上这几天我注意到,你们镇很少太高的建筑物,我历史学得不太好,但也知道古人是靠烽火传递信号。此外,你们应该没有什么能即时通信的方式。” “东南是狗,不是信使。”徐元礼道,“答案错误。” “上次你在徐致家找到我不就靠它吗?” “这倒是。”徐致停下泼水动作,微微一笑道,“东南会找人。” “既然它会找人,那么你们如果临时有什么需要见面互通消息的事,应该是靠它?”何霜顺着思路道。 “这个也没错。”蒋斯微道,“但你还没有猜对。” 何霜讷住,重新陷入思考,舟口镇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不能像现代社会那样,拉一个微信聊天群就能即时通讯。镇子不大,他们也不必像古时候那样,靠烽火和驿差去传信。 难道他们是飞鸽传书?这个想法一出,何霜差点脱口问出来,转念一想,好像没有在徐元家见到过鸽子。 “一百年前来的那位郭先生说,你们那边传递消息可以发电报、写信,洋人还发明了电话,即使相隔很远,也能听见对方说话。”久等不到何霜的答案,徐元礼径自说,“一百年过去,想必你们已有更先进的发明。所以,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我与徐致、斯微是怎样通传消息,而你之所以追问我这个问题,是因你认为我们之间还藏着什么秘密,但实际上,我们互通消息的方式非常简单。” 何霜难以置信地眼见徐元礼的眼神越变越深邃,有个粗暴的答案几乎就在她嘴边呼之欲出。 “每夜子时,分别守候完几处地点之后,我与斯微、徐致都会见面。”他用一种格外坦然但又隐隐透着些其他情绪的表情说,“自从被老先生挑选成为守护正统的人,我们便一直保持这一习惯,刮风下雪,从无间断。” 何霜心下五味杂陈,莫名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他。 “其实昨日在斯微家,何姑娘你已经猜到元礼为何会出现在桃林,我们确实知道几个地方,也知道以前客人大都是在戌时左右出现,为防镇上其他人生疑,我们一向行事小心惯了,姑娘觉得我们对你有所保留,确系职责所在,不便透露。”徐致温声补充道。 “抱歉,”何霜坦诚道,“我不是觉得你们有所保留,我只是……不想被当成外人,不被信任。” “昨夜元礼特意交代我们来这里议事,实则已——” “已经够信任你了。”蒋斯微抢过徐致的话说,“我们让你听这些事,都没事先跟老先生报备。” “所以,”徐元礼看何霜的眼神忽然一变,“你的意见呢?” “我的意见……我的什么意见?” “你方才说,关于你的去留,你有意见。”徐元礼道。 何霜读出他眼中的认真,显然是在期待她的答案,她朝他爽朗一笑,道:“我的意见就是,我和你们一起。” “嗨!”何霜还没等到徐元礼的反应,就听蒋斯微拍了拍手起身道,“徐元礼估计是真怕了你了。” “怕我什么?” “怕你三言两语就被镇长骗了去呗。” “啊?”何霜将不解的目光转向徐元礼,不防他也站起身来,何霜一时心急,连忙也跟着起身,道,“你——” “你”字后面的问话,何霜没能如愿问出来,因为蹲太久、脚太麻,或者还有些低血糖、感冒之类的原因,她没站稳,整个人差点向前面那块刚播完种、浇完水的生菜地栽倒。 所幸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地一把捞住了她。 只是这眼疾手快的人顾得了手快,没顾上手准,反正在他大力出手之后,何霜是懵了。明明脚发麻导致全身有点发麻,唯独他手托的位置敏感得很,仿佛独立于她身体之外。 再看徐元礼,神情有0.0001秒的茫然,很快裂变成羞窘,只是何霜还没来得及继续感受什么,他已经飞快将手移了位置,再把何霜扶稳在自己身前——他还特地给何霜调整了站立的水平位置,让她完全背对他。 第17章 33 、欣赏 上午的田间劳作让何霜又出了一身汗,回到徐元家,人就有点筋疲力尽。本想立刻回房间躺下,愣是被徐元礼勒令用热水冲了澡,这才放她去休息。 这一觉,何霜本意是眯一眯而已,未料竟一睡睡到下午。摸着早已轰鸣的肚子起床,何霜看见桌上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里锅有饭菜,我去镇上,傍晚回。 落款是徐元礼。 第44章 何霜盯着那行秀气的小楷发了会儿呆,还是肚子打鼓提醒她,她饿了。 这个时间,徐元家空无一人,整个院子宁静又安详,何霜按徐元礼的交代,揭开厨房里锅的锅盖,看到锅中隔水蒸着饭菜,大灶保温条件不错,饭还冒着热气。 何霜端起碗吃饭。虚弱的身体因得到一个漫长的深度睡眠而有所缓解,即使饭上覆着的菜只是简单的韭菜鸡蛋,她仍然吃得很香,吃得颗粒不剩。 饭毕t,何霜自己找了丝瓜瓤去河边洗碗。这时,镇上的天空已渐渐浮现出丝丝缕缕的晚霞,没有手表和手机,何霜无法确认现在是几点,思及徐元礼使用的时间计法还是古代十二时辰制,使她不禁好奇,这镇上没有晨钟暮鼓,他是怎么判断时间的? 在河边洗完碗回到徐元家,院子里仍然只有她一个人。 这是何霜到舟口镇以来,第一次独处在这样自由又寂静的环境里,加上良好的睡眠打底,她发现自己刚来这里那些不切实际的、飘忽不定的、浮躁不安的情绪在不知不觉中已慢慢退去,她终于开始清醒地、认真地思考,这三天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何霜绕着院子走了一圈,又沿着河边走了一圈。直到远远看见徐元青和徐母一同踏着晚霞回家,她才重新走回徐元家。 何霜进门时,徐元青正坐在压水井旁剥豌豆。看见她,少年有些惊讶,“你没同我哥在一起?” 何霜摇头,走去他旁边蹲下,打算帮他择菜。 “你别蹲着。”徐元青飞快将自己座下的竹椅递到何霜身边,一扭身又跑去屋里重新搬了把椅子出来。 徐元青剥好的豌豆篮里除了豌豆还有豌豆壳——确切地说,是豌豆壳里剥出来的皮。再看徐元青,刚拾起她丢弃的豌豆壳,动作娴熟地将里面青绿的皮剥出来。 “这也能吃?”何霜不解地问。 “当然,豌豆皮可是好东西。” 何霜没吃过,低头细瞧徐元青剥皮的动作,想学着自己剥,结果把壳剥得稀碎,惹得他直发笑,“你剥豆就好,别浪费了。” 这时,徐母从医堂走出来,看见何霜,神情也很疑惑:“何姑娘没同元礼一起?” “我睡过去了。”何霜不好意思地说。 “可是哪里又不舒服?” 见徐母说话间要朝她走过来,何霜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就是上午做了些农活,有点累。” “呵,”徐母冷笑一声,“元礼让你做农活?” “一点点而已。” “他可真是……”徐母最终没来何霜这边,摇着头往院子里晒着的草药而去。 何霜悻悻转回头,碰上徐元青猛地收回视线,显然是在偷偷观察她。 “偷看我做什么?”何霜问。 徐元青低头剥豆,“那边的女子都像你这样吗?” “我哪样?” 徐元青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不好,总之,你与我们镇上女子不一样。” “你们镇上女子一般是什么样?” “元春姐那样,元春姐是镇上男子都想娶的姑娘。”徐元青一脸骄傲地说,“或者是曼曼姐那样,曼曼姐特别能干,她还没嫁给元生哥之前,一个人一天就能割两亩稻子,比镇上男人都强。” 听徐元青提到元春,何霜想起上次徐元礼没有说完的后续,忍不住问:“你哥和元春……” “我哥和元春是天作之合,月老庙的老住持亲自算的八字。”徐元青语气坚定地说。 “可是你哥说他没有这个打算诶。” 徐元青剥豆子的动作一停,渐黑的天色下,他神情很震惊,“我哥同你说的?” 何霜点点头。 “不可能!”徐元青道,“他何时同你说过这个?” “忘记了。他还说,蒋斯微……” “我哥这个也同你说了?” 眼见徐元青的眼睛因震惊而睁得越来越圆,何霜心中暗暗好笑,还是试探着问:“蒋斯微和元春为什么没有……” 可惜,何霜这试探还未得逞,徐元青就被徐母喊去厨房生火做晚饭了。 和徐元家的人一同吃过晚饭后,剩徐母在厨房帮何霜准备药浴,何霜正听她介绍药包里的各种中药及其作用,就见徐元礼踏着夜色走进门来。 “吃过饭了吗?”徐母先问道。 “吃过了。” “怎么样?” “儿子尚能应对,母亲不必担心。” 何霜离徐母近,眼见她翻了道白眼,“就知道你会搪塞我。” 徐元礼目光偏移,突然往何霜的方向,何霜不得不立刻收起幸灾乐祸的表情,听他说:“母亲,何霜药浴的事情交给儿子就好,今日受累,您先睡。” “知道了!” 徐母走后,厨房一下子安静得落针可闻。见徐元礼搬了把小凳子往灶前走,何霜也默默跟过去。 灶前本来就有把凳子,徐元礼搬的那把却原来是给何霜坐的,锅里在烧水,灶膛还有火,徐元礼找了根粗柴扔进去。 “水已经开了。”何霜提醒他。 徐元礼模糊地应了一声,灶膛刚亮的火光在他眼里跳跃,他看上去有些疲惫。 “情况不好?”何霜问。 “什么?”徐元礼转过头看她,眼神有些迷茫。 “我是问你在镇上,是不是被为难了?” 第45章 徐元礼摇头不语,又看着灶火发呆。 犹豫了半晌,何霜还是主动开口道:“你记不记得昨晚暗门的景象?你说这是你第一次看见暗门。” “不错。” “那位郭先生留下的手记里,有明确提到暗门的地点和出现的时间吗?” “有。” “他和我是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来的?” “是。” “他在的时候,暗门每天都会开放吗?” 徐元礼转头看向何霜,有些不明所以。 “你之前说郭先生在这待了一年多,对暗门做了些研究和测试,应该经常去现场观测吧。下午我在河边散步,想到一个疑点,就是我来这里那一天,坐上那艘船的时候,船上不止我一个人,还有船老板——” 灶膛里忽然一声“噼啪”柴火响,把灶前两人的对话打断,何霜定了定神,续道:“他突然就不见了,他为什么没有和我一起穿越到舟口镇?他什么时候消失的?他消失前我为什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这不合常理。” 眼见徐元礼眼神越来越专注,何霜更觉来劲,接着说:“上午你们说,这几个暗门出现的地点你们每天都会巡查,也就是说,在我没来之前,你和其他巡查的人每天定时定点去同一个地方,暗门却从来没有开过,我去之后,暗门就开了,所以我是那把开门的钥匙,为什么我是那把钥匙?这个判断是什么机制?谁判断的?这是第二个疑点。 “最后,郭先生既然在这里做了一年多研究,想必他反复试过带你们离开,结果应该都失败了,我猜,最后他离开应该不是他本愿,是不是在测试的时候出了什么状况,他没能及时返回,以致彻底回不来了?” 只见徐元礼目光一闪,忽然移开视线。 “我猜对了?”何霜问。 徐元礼盯着灶膛里的火,眼神渐渐渺远,随后他说:“郭先生来镇上的时候,世外正值乱世,国土惨遭外虏瓜分,四分五裂,民不聊生。先生说桃花源是净土,能游离方外不受战争之苦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先生与之前来镇上的客人不同,那些人都把舟口镇当成阴世,只有先生,真心对待镇上百姓,学里就是他一手创建的,他原想长留在此的。” 见他神情动容,何霜禁不住拍了拍他的肩。这一拍,把他拍回了神,“你猜的没错,先生没打算走,那次是意外。” “我想知道当时的情况,他坐的船上有没有其他人?如果有,那通过暗门的时候,船上其他人呢?” “船上其他人没有动,先生是凭空消失的。” “在船经过暗门的时候?” “对。”徐元礼目光定定地看着何霜,“郭先生之前,镇上从未对暗门有过研究,前序的记载多像志怪,戏说成分很大,先生在时,挑选了信任的人,在多处前人记载的地点研究过,最终只找出河道一处暗门,他猜这或许与你们来时的地点有关,因此,几处地点至今仍有人守护。” “时间,时间是关键。”何霜脑中飞快流转过自己的疑问,“你们没有钟表,怎么能那么准确地把握时间的,昨天我们刚到那个地方,暗门就开了,怎么会那么巧?” “镇上有先生帮助发明的新式漏刻,只是漏刻不便携带。先生说那边是机械时代,我们没有机械,用生活经验计时。” “那你昨天绕一趟竹林,甩开元轸,这些时间你都是用生活经验计算的?” 徐元礼点头,眼神自信而坚定。 何霜重新陷入思考,口中讷讷道:“我以前做互联网,技术开发阶段对bug有个说法,偶现和必现,开发解决这些偶然出现的bug通常要先把它变成必然出现,这就需要不断地排查、筛选、定位。我听你说郭先生的调查,以我的判断来看,舟口镇游离方外这件事可能是偶现的bug,但暗门绝不是偶现。”何霜入神说完这些才忽然想到,徐元礼可能听不懂bug是什么意思,正要解释,没防备撞见徐元礼目光闪动里的光芒。 那是道非常迷人的眼神,足以让何霜的心脏在须臾间加速到上限,事实也是,被他那样t看着,何霜不可免俗地感到心跳加快。 有多久没有被人以这样的眼神看过了?有多久没有在这样平静而顺畅的沟通中逐步释放自己的能量了? 何霜想不起来。她只记得无数个需要先包裹自己、武装自己——哪怕只是虚张声势——才能战斗的场合,每每她披荆斩棘赢得那些“战役”,得到的从来都不是掌声,这让她几乎忘了,想在战场上取胜,可以不靠那些尖锐的武器,也忘了,被欣赏原来这样令人愉悦。 察觉到自己或许又在徐元礼身上投射过度的情感寄托,何霜连忙甩甩头清除杂念,补充道:“bug……是漏洞的意思。” 大概是何霜的反应打断了他的专注,徐元礼的眼神不再那么深度聚焦,开始露出松弛的笑意,“你也是。” “我也是什么?” “bug?” 何霜被他的“英文”逗笑了。 这时,锅内水沸腾到要出锅的声音同时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只见徐元礼径自起身往外走,“你先药浴。” 眼见他快要走到门口,何霜几番犹豫,赶在他出门前问:“你猜今晚暗门会不会开?” 第18章 34 、催眠 这一天晚上,河面幽静,春风缭绕,全不似昨晚那样动荡。 第46章 何霜与徐元礼同向而坐,小船顺江流而行。 “你其实知道暗门每天都会开,对吧?”何霜问。 “嗯。” “知道为什么还陪我来?” 徐元礼没说话。 何霜看着河道两旁的夹柳,微弱的光线条件下,树枝随风摆动的影影绰绰好像人影幢幢,何霜为自己的脑补暗暗好笑,在船上转了个身,直盯着徐元礼,“你不是陪我来,你只是也想知道暗门的秘密。” 她替他回答了自己的问题,然后观察他的反应。 以为徐元礼会回避、闪躲,像往常一样。不料并没有。 他神情坦然地迎接何霜的注视,仍旧保持匀速划船的动势,夜风送来他的声音:“郭先生说,那边的女子可以读书、上学,可以考官、同男子做一样的工作。他当时创办学里,招了许多女学生。” “很进步!”在徐元礼的停顿处,何霜语气诚挚地表示肯定。 他却没有再继续说话了。 “然后呢?” “没有然后。” 本以为他或许是为了转移话题,好让她不继续追问他查看暗门的目的——可眼下徐元礼的神情告诉她,他不是。至于他说这些的用意,何霜没来得及揣摩,暗门到了。 同昨晚一样,两人船一到,前方便出现一块互斥而行的水流区域,生生在水面上造出一个不合理的小波峰。徐元礼没有再摇船桨,任由整船相对静止地在此停留。 “如果我们现在把船划过去,会出现什么状况?”何霜问。 “你会离开。”徐元礼毫不犹豫地说。 “那你呢?” “和先生消失时一样,留下。”徐元礼沉声道,“你若想回去,应当提醒我另备一只船,否则穿过暗门,你会直接落水。” 徐元礼答话间,何霜人已经爬到船头,他们身下这只船距水域仅剩一半船身的距离,其实稍微再往前划一点,何霜就能知道问题的答案。可正如徐元礼说的,如果她像那位郭先生一样凭空消失,极有可能发生不可预知的后果。 然而那片水域实在太迷人了,何霜从来没有想象过,两条不同流向的河流能以那样静谧又自然的方式相交,相交之处的波峰明明很突兀,可它的突兀看上去又那么平和自然,好像水流就该那样,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它改变了何霜三十年的固定认知,让她怀疑世界的真实性。 肩头突然一股沉重的力量压下,使何霜从一种幽深的迷离中回到当下,定睛一看,原来她半个身子已经悬空在船头了。 徐元礼将她带回船下,眼神中透着担忧。“方才喊你,你没有反应。” “你喊了我?” 徐元礼点头,目光往前方一指,“暗门关了。” 何霜也随之看向前,与此同时,身下船体随水流而动,何霜意外发现自己大脑中有一种回神的感觉。 “你刚刚喊我了?”何霜再次向徐元礼确认。 徐元礼也再次点头,神色间担忧更甚。 “我没听见。”何霜先是怔愣,转又想起问:“郭先生的手记有记载吗?人离这个暗门太近会有什么奇怪的反应之类?” “不曾有过这种记录。” “一次也没有?他不是研究暗门研究了一年多吗?” 徐元礼摇头,“郭先生花了七个月的时间才找出暗门的准确位置,以及暗门出现的时间,舟口镇冬季,河面结冰不易行船,因此搁置了一段时间,并非像你想的,天天有机会研究。” 听他讲话的时候,何霜的后背在不知不觉中出了一层冷汗,徐元礼拎过油灯照向她的脸,道:“你脸色发白,可是哪里难受?” 何霜摇头,脑中电光火石一般,一些线索似乎在接续重组。 徐元礼忽然握了握她的手,道:“手也很冷,该回家了。” 话毕,徐元礼转身要去撑船,何霜正被一股莫名的恐惧攫住,几乎是下意识地抓住了他刚抽离的手,抓得死紧。 徐元礼不解地看向她。 何霜嘴唇打着颤,“我知道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来到这里了。” 返航的归路,何霜紧紧抱着徐元礼的一只胳膊,以控制自己抖个不停的身体,徐元礼用另一只手加速划船。 “你想到了什么?”当她终于不再抖得厉害,徐元礼问。 “你说你刚刚喊了我,你喊了我几声?” “两声。” “我没听见。”何霜徐徐道,“记得我告诉过你,我来舟口镇的时候坐船,船上有个船老板吗?” “记得,你说你不知道他是何时消失不见。” “嗯,我估计当时的情况应该也像你刚刚一样,他或许是看见了什么危险,叫我,我没反应,听不见,他来不及管我,自己先走了,有可能是弃船而去,反正我完全没有注意到。”何霜道,“现在想来,这个危险极有可能就是暗门。” “这便是你问我郭先生手记是否有记载的缘由,你想知道郭先生是否有过和你相同的遭遇?” 他沉着的声音让何霜感到心安,禁不住抱他的胳膊更紧,徐元礼还适时配合她弯曲了手臂,以便她抱得更舒服。何霜仔细回忆刚刚短暂的经历,道:“那条河、那块区域,像有魔力一样,很难形容,当时我确实听不见任何声音……你说你用生活经验计时,你记不记得暗门开放的时间有多长?” 第47章 “这个郭先生手稿有记载,按那边的计时……不超过五分钟。” “五分钟……”何霜惊了。本来以为这个暗门就是个平行世界相交的入口而已,现在看来,是她想得简单了,以她之前进入舟口镇和今晚接近暗门的体验来看,这道暗门对人的意识也有影响,几乎接近催眠的程度。 或许这道门并不是“死”的,它是有意识的活物。 何霜因自己的脑洞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顺着这个猜想,她想起下午在河边散步时的疑问:“你知道《桃花源记》这篇文章吗?” “知道,出自陶渊明。”徐元礼低下头凝神看她,“郭先生手记里特将此文标注了重点。” “有得出什么结论吗?” “并未。《桃花源记》是在武陵,与舟口镇相去甚远,文中百姓只记得先秦,也与舟口镇大不相同。”话到此处,徐元礼脸上忽然流露出一丝嘲讽意味,“即便如此,这近一千年来,镇上却总有人把此文当作秘密地图,四处搜寻文中那条秘道,哪怕至今无一人成功,仍有人在秘密寻找,屡禁不止。” “我好奇的是,”何霜道,“按你们镇上记载的,舟口镇从南宋开始先后来过不少人,可是,《桃花源记》这一类文章,在我们那边只有一篇。” 徐元礼耐心听她说完,神情看上去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之前来过的客人把舟口镇当阴间,郭先生没有,按他对你们这里的重视,怎么着也该记录一下这个奇遇?就算退一万步讲,郭先生为了保护你们,没有把这件事昭告天下,之前那些来过的人,总不可能一个都没对外讲过吧?《桃花源记》讲的不就是武陵渔民的遭遇吗?” 徐元礼沉默,显然是跟随何霜的节奏一同进入了思考。 何霜却已经有了一个自己的结论:“所以我猜,这些人——包括郭先生——离开舟口镇之后,都失忆了。” “失忆?” “对,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形容刚才在暗门的体验,你可以想象一下做梦,人在做梦的时候是很难意识到自己在做梦的,除非偶然惊醒。而且,很少有人在一觉醒来之后还能记得晚上做梦梦到过什么,我猜,暗门会影响人的意识,给人梦境的体验。” 对何霜的分析,t徐元礼肉眼可见地听入神了。这也是何霜首次意识到现代教育的作用,她的脑洞和思路可以无限延伸,不必局限想象力,就好像她获取这些知识的方式,触类旁通、多点开花,有些概念甚至来自她以前看过的电影。 “这也可以解释你说的,为什么那些离开的客人,没有一个回来过,你可以认为是暗门不再开放,但更合理的解释一定是他们根本不记得舟口镇这趟经历。尤其是郭先生,他那么喜欢这里,他待的时代又那么动荡,既然他是意外离开,一定还会想要回来,怎么会就这样毫无音讯呢?” 徐元礼沉默不语。 一阵夜风拂过,冻得何霜连忙抱住徐元礼的手,不防听到他一句无奈的低语:“过了。” “什么?” “我家,”徐元礼示意何霜向岸上张望,“过了。” 何霜循着他的视线而去,这才发现,原来是徐元家过了。怀中徐元礼的手臂抽动,出于一股贪恋温暖的本能,何霜想也没想,就把它拉回来,没想到头顶倏地落下一道又轻又稳的力量,徐元礼略带笑意的声音随即而来:“船要掉头。” 何霜意志回归,充分理解地放开了他,坐直身体看他动作娴熟地将船掉头,而后她有些疑惑,刚才落在自己头顶的那只手、那道力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吗? 如果是,他是出于什么心理拍的她?是怜爱?是好感?是疼惜?或者仅仅只是安慰? …… 又一道夜风吹来,何霜身体随风颤栗,凉意使她警觉,大概是老毛病又犯了,他的行为搁现代人身上或许存在一定的暗示,或许与暧昧有关。可他毕竟不是现代人,是老实本分、不解风情、不通情窍的舟口镇人。 他怎么会懂摸头杀这种大绝招?! 第19章 35 、夜会 时近子时,徐元礼轻声走出房门,目光在东面客房停留片刻,不多时,人已步出院外,凝神提步,直往徐致家来。 徐元村至徐村,水路更近,若非刮风下雪的天气,最多一刻钟便能到达。徐元礼却习惯走夜路,这一段路,他从不打灯笼,常人步行要一炷香的时间,他用时不到盏茶功夫。 师父说他有天赋,方村从不向外人传授的功夫,十年前便教给了他。师父说他不信蒋家文能救世的说法,他只信自己的拳脚,至少能保一方太平。 然而这许多年来,方村人因着这一身拳脚本事,不断被元家利用,现今已是镇上五个村中人口最少的村落,就连师父,也是未及古稀便已辞世。 到得徐致家,徐元礼当先见东南趴在院门口守夜。 看到徐元礼,东南连忙摇着尾巴站起身,徐元礼照常拍了拍它的头,径直走向小仓房,里头点着蜡烛,用密实的灯罩罩着,光线从不引人注目。 徐元礼进门时,蒋斯微已经盘坐在地上,手里端着徐致给泡的茶,一切景象都一如往常。 “今夜如何?”蒋斯微率先发问,“仍去守了河道?” “嗯。” 第48章 “你何不干脆应了老先生的安排,轮换其他人去守?” “对,”徐致给徐元礼递来一杯茶,“何姑娘现下可比守河道重要。” 徐元礼接过茶,不喝,动作顿住。 引来另两人的关注。 徐元礼喝了口茶,道:“你们俩如何?守地可有异常?” “有异常我不早就发信号了。” “山脚也是。”徐致道,“平静得很,只有雀鸟鱼虫这群老友。” “此际正是动荡之期,还要提防元家趁机派人另寻出路。” “另寻不另寻再说。元家人主要还是得你防,”蒋斯微说,“我们家老先生说了,你一日不把人送走,元家就一日会盯着你府上。” “对,”徐致接过话头,“你今日在镇上论道说的那些话,不仅元家人不信,老先生也不信。你到底在做什么打算,连我二人都不能说?” 徐元礼放下茶杯,“母亲说她寒毒入侵,须泡足七日药浴方能好转,这便是打算。” “得了吧,同样一套话,换我表姑说能有说服力,你徐元礼可不行。”蒋斯微道,“何况那边来的人,身体有个什么毛病需要我们救?没准你把她送回去她还好得更快,郭先生手记里写的还不明白吗?舟口镇比外边可落后太多了。” 徐致点头附和,默默盯着徐元礼。 徐元礼任由面前二人探究,道:“你们有话直说。” 这话过后,徐致和蒋斯微互相交换了眼神,最终,由徐致代表发言:“老实说,你是不是对暗门有想法?” “先声明!我们三个自幼一同长大,你若真有想法,我们绝无异议。”蒋斯微急道,“说实话,这两天要不是元家人看得紧,我也挺想去暗门看看的。以前那些老人记的、郭先生记的,同一件事,记载都不大一样。问你呢,你就说跟郭先生记的差不多,再差不多它也只是白纸黑字,是死东西啊。” 耐心听完蒋斯微的话,徐元礼目光转向徐致,“你也想去?” 徐致神情犹豫,被蒋斯微用胳膊肘撞了撞,他才点了点头说:“想。这世上的稀罕事,有机会见,当然要亲眼见。” “老先生的嘱咐和禁令呢?”徐元礼不动声色道。 “呵,”蒋斯微嘲讽一笑,“你若问老先生本人想不想看,恐怕他真心也是想亲眼一见呢,毕竟是行将入土的人了——”蒋斯微话说到这里,被另两人眼神警告不说,自己也意识到不妥,及时住了嘴。 “老先生那边还好,关键是元家人。”徐致面露愁容,“昨夜他们不是跟踪元礼,差点就要见到暗门吗?” “也是他们没这种命,人都到了,还没见着……” “镇上这些内事暂且不提,”徐元礼及时打断二人的闲聊,“今夜去暗门,有一些新发现。” “新发现?”蒋斯微讶道。 “出门之前,我已先行做了记录,”说话间,徐元礼从腰间拿出册子,摊开放在灯下,“其中,有一处是确定的事实,有几处是猜测。” 徐致和蒋斯微瞬间凑作一堆,飞快浏览徐元礼的记录。 “梦境?”徐致惊道,“这是何姑娘的推想?” 徐元礼点头,“以我今夜所见,暗门附近,她确有异于寻常的表现,耳不能闻,举止怪异,这在郭先生的记载中不曾有过。” “你这里记的,说那些离开的客人,包括郭先生,回到那边会失忆,都是她的猜测?”蒋斯微边看册子边问。 “是,虽然并未证实,的确是一个可能的解释。”徐元礼道。 两页记录,两人很快看完,蒋斯微迫不及待地说:“既有如此怪事,我更要亲自去看看了!” “等等,”徐致皱眉道,“何姑娘还要在镇上待几日来着?” “六日。”徐元礼道,“若元家和老先生都不与为难的话。” “依你看,若你母亲亲自上场论道,能说服镇长和老先生,让何姑娘安心再留几天吗?”徐致又问。 徐元礼摇头,“问题不在能不能说服他们,而在于母亲根本不会去。” “就说为了何姑娘的身体呢?” “哎,我表姑那种人你还不清楚吗?认死理,你要是丢个垂死的病人给她,就算前面有刀山火海她都会去,偏偏就是论道,你哪怕以刀山火海相胁,她也是断不会去的。”蒋斯微补充道。 “那实在可惜了,满舟口镇也就蒋大夫口才好,医术又精妙,老先生和镇长也不得不礼让三分。”徐致不无遗憾道。 “师父生前常说,与人比试,须得‘见招拆招’,眼下若没有更好的办法,不如先等他们出招。”徐元礼道。 蒋斯微闻言挑了挑眉,“意思是咱们现在不止要应付元家,还得防备老先生发难?你这样阳奉阴违,不怕老先生伤心吗?” “或者你们也可以自此忘记世上还有暗门。”徐元礼云淡风轻地说。 “这不能忘!这断不能忘!”徐致急忙道,“从长计议,我们从长计议。” 蒋斯微目光又往徐元礼的册子上去,看着看着,他又摇了摇头道,“徐元礼啊徐元礼,你记了满满两页新发现,除了一句说她失心智,剩余全是人家姑娘的推测啊。” 徐致闻言也重新探头去看,不防被徐元礼一把将册子夺回,引得蒋斯微抚掌大笑。“你舟口镇出了名的聪明才子也有今天啊。” 第49章 “你不妨动静再大些。”徐元礼将册子收回腰间,起身道,“为防元家找茬,明日一早,我将代家父家母上山采药,二位无事勿扰。” “何姑娘呢?”徐致问。 “何姑娘身体虚弱,缺乏锻炼,正好上山练练体魄。” 第20章 36 、采药 徐元家的药浴对何霜很有效,每泡一次,她都能收获一个深度好觉。 如果不是中途被叫醒,她想她一定能睡到日上三竿。 何霜在迷蒙中摸到门口,听见徐元礼说:“春t种在即,父亲母亲要去田上,今日由我代为采药。” “哦,好。”何霜以为他是交代自己的去处,迷迷瞪瞪要关门,关门前还不忘嘱咐他,“下回写个纸条就好了。” 徐元礼按住门,“你同我一起。” 何霜一下睁开眼,发现天光还没大亮,天色还乌青乌青的,她难以置信地说:“什么?” “你,”徐元礼神情认真,半点开玩笑的意思都没有,“同我一起上山采药。” 何霜立刻觉醒了大半,“我都不认识药啊,采什么?” “无妨,我教你。” 后来直到背着竹篓出门,何霜也没想明白刚刚发生了什么。徐元礼一路领她往后院田埂小路走,早上湿气重,他还特地给了何霜一件罩衫。 如果不是睡眠不足,何霜一定很有兴致欣赏舟口镇早晨的美景,虽说晨光熹微,日头还未升高,不远处水田间已有农人踏在犁上,由水牛拉着在耕田。 “为什么要起这么早采药啊?”何霜无精打采地问。 “有些草药应时而长,有的沾晨露为佳,有的不晒日头为佳。”前方徐元礼穿一身天青色长衫长裤,头戴一顶藤编草帽,步伐稳健、身姿挺拔,与何霜松散的步态形成鲜明对比。 何霜见他一路手握一根铁制的长棍,不由得问:“那是登山杖吗?为什么我没有?” “登山杖是何物?” “不就是你手上你那根吗?能不能借我用用?” 徐元礼闻言顿足,转过身看向何霜,神情很是疑惑,“你说这个?”他拿起铁棍问她。 何霜点头,发现铁棍底部是一个半径很小的圆环。 “这不是登山杖。”徐元礼道,回身继续往前走,“这是捕蛇环。” “捕什么?”何霜以为自己听错了。 “蛇。” 何霜走不动路了。 何霜是南方人,生长在水乡,后来工作去了北京,除了有一回公司团建,她在某一个秋季爬过一次香山,人生中爬山的次数屈指可数。 所以,何霜人还没走到山脚,已经有些力不从心,禁不住问前方徐元礼:“为什么非要带我来采药啊?” “动一动,出出汗,对你身体有益。” “我不能睡够觉再动吗?” “你昨夜睡得挺早。” 何霜无语,自知和大夫辩论不过,转而说:“我饿了。” “有炊饼。” “我想上厕所。” “进山之后可以寻处地方与你方便。” “我上大号。” “大号?” “就是大bian——” “我带了手纸。”徐元礼提前参悟了“大号”的含义,并及时给出了解决方案。 何霜在他身后默默翻白眼,这趟登山之旅在徐元礼那里看来是过不去了。 前方有条可供上山的小道,这时,太阳已渐渐升空,受云层阻隔,光线还很微弱。何霜来舟口镇这么久,头一次意识到自己从没做过防晒。 何霜正思索自己这副冷白皮的底子在没有防晒的庇护下还能坚持多久时,前方徐元礼突然停了下来,何霜也随之停步,见他拿起手上捕蛇环指着面前这座山道:“这座山原本是没有的,舟口镇划入方外之后,此山突然出现,与北面、南面两座山接连,将舟口镇彻底变成四面环山。” 何霜顺着捕蛇环所指环视了一圈山体,道:“这座山比其他的山更高。” “山上的稀罕物也更多。”徐元礼特地回过头来说。 “什么稀罕物?” “进山便知道了。”徐元礼已经迈步朝前走去。 何霜爬山的经验不多,常识告诉她,山里空气会更好。然而跟着徐元礼从泥地的山路上行时,何霜并没体会到更好的空气,她只觉得山路难爬,一点不像上一次爬香山那样轻松。 原始山路爬了不到十分钟,何霜便泄气了。她就近找到一块石头,往上一坐,偃旗息鼓地说:“爬不动了,刚走路都走了快半个小时,真要歇歇了。” 徐元礼转过身看她,“你爬山的姿势同你扛锄头一样,毫不讲究章法,当然会累。” “爬山还有章法?” “自然。”徐元礼道,“上山行路,身体须向前倾,多使腹力,以此驱动腿力,保持均匀吐纳,切勿莽撞抬腿,否则易伤膝盖。” 何霜认真看完他登山步法的现场教学,还是提不起劲儿站起来,于是再次示弱道:“我饿,真饿。” 徐元礼在原地看了她一会儿,忽而摇了摇头,神情无奈地往后伸手,两步退到她眼前,就这两步的工夫,他已经一手拿出只铁罐,另一手掏了个纸包。 何霜正疑惑间,徐元礼忽然蹲了下来,就在何霜面前打开铁罐,原来铁罐是个水壶,盖子半径挺大,徐元礼把水倒好在盖子里,递给何霜,待何霜接过,他又将水壶放下一旁,转手去拆纸包,露出两张焦黄的大饼。 第50章 何霜被他这套细致的动作弄得有些迷离,抬手碰了碰那大饼,发现饼还是热的,禁不住纳罕道:“怎么还是热的?” “早上用小炉煎的。”见何霜只摸了一下饼没下文,徐元礼又把纸包往前伸了些,“吃吧,里面是红豆。” 何霜接过饼,意识到手上还握着水壶盖,当下想递回去,都要交到徐元礼手上,转念又想起自己水没喝够,于是水盖不还,只是干举着,想再喝口水的话还在喉咙里,没来得及说出来,徐元礼已经重新替她倒好一杯。 何霜因自己和他这一连串流畅的动作愣住,事实上,她的大脑尚未清醒得完全,徐元礼蹲着,她坐着,两人相隔很近,她一手捏着饼、一手握着水,神情茫然地看着他。 他当然也看着她,大约以为她还有什么需求,耐心等她的表达。何霜只是怔住,眼前是他清澈又透亮的眼睛和不知道是不是沾了清晨露水的睫毛,心里是示弱后被他妥帖照顾的温存——时空好像就这样静止了。 然后,徐元礼用握着饼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困了?”他扫兴的声音一并传来。 听到他的问题,何霜没忍住翻了道白眼,仰头喝了水,把壶盖递回给他。她想到刚刚这段验证失败的男女对视定律,禁不住大口吃饼,用力咀嚼,内心暗骂,你这块油盐不进不解风情的朽木。 何霜这边吃饱喝足,徐元礼滴水未进。两人重新启程时,何霜问:“你为什么不吃?” “不饿。” “我们还要爬多久?” “到山腰即可。” “那是多久?” “按我的脚程,不到两刻钟。若按你的,至少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是两个小时?” “是。”徐元礼扭头看她,“注意登山姿势。” 何霜又走不动路了。 两人默默爬了一段距离。 “东面这座山上有许多其他山没有的植物。”前方徐元礼气息平稳地说,“还有动物。” “什么动物?”何霜大惊失色。 “西山和北山一直有野猪、獐、鹿出没,东山远不止这些,就连蛇,种类也多很多。” 何霜闻蛇色变,“我怕蛇,怕得很,你今天能禁捕吗?” “可以。”徐元礼答应得干脆。“蛇是好物,全身皆可入药。” 何霜不管这些,她已经得到想要的答案,暂时放下心来。 徐元礼突然停下,树林外的阳光照进山里,和参天大树形成独特的折射角度,打在两人周围,也分散在林间。他站在离何霜有两三步距离的高处,道:“依你看,此山为何会与别处不同至如此地步?” 他的语气似有期待,俨然把何霜当作动植物学家。何霜此时尽管脑力不济,备不住这样的期待,略作思忖道:“海拔的原因?这座山比其他山都高。” 徐元礼听完没作声,转身继续前行。 “你刚才说,这座山上的动物比其他山多?”何霜问,“意思是我们一会儿会见到?” “东山上的动物,除了蛇,极少日间出没。”徐元礼道,“也正因如此,此山到天黑以后是禁地。” “既然是禁地,你怎么会知道山上动物种类多?” “你知道蛇蜕皮?” “知道。” “除了蛇之外,你可知道还有其他动物蜕皮?” 何霜陷入思考,搜肠刮肚想到一个,“知了?” 前方徐元礼笑出了声。 何霜不服气,又说:“蝴蝶呢?算不算?还有蚕什么的。” “何霜,我说的不是这种动物。” “很抱歉,我确实不是动物专家。” “不必抱歉,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看法。” “既然我的看法你知道了,”何霜趁机道,“能交换一个你的看法吗?” “什么?” “你上回说,元春和蒋斯微……”何霜适时停住,静待徐元礼主动接话。 “元春和斯微如何?”没想到徐元礼把问题抛了回来。 何霜一边艰难驱动腿部向上攀登,一边斟酌着问:“你之前说,你们镇上人成亲需要媒人上门什么的,都是结婚流程,那恋爱呢?舟口镇允许自由恋爱吧?” 徐元礼没有立即接话,t何霜怕他没懂自己的意思,紧接着解释道:“自由恋爱的意思就是——” “我知道自由恋爱。”徐元礼道,“你想问什么?” “你以前有没有自由恋爱过?” 徐元礼脚步顿住。 何霜的心也跟着顿住,莫名有点紧张,像在做一场重要演示,这题问完,她还打算接着问下题,比如,有没有女朋友,有没有喜欢的人。 大约过了五秒钟——何霜心算的时间,徐元礼重新前行,与此同时,他的答案也一并到达:“没有。” “从来没有?” 徐元礼轻“嗯”了一声。 何霜露出目瞪口呆的表情,是五官出走级别的目瞪口呆。想象过徐元礼是纯情男孩,没想到他居然这么纯情,二十一岁的母胎单身狗? 一番背对他而进行的挤眉弄眼式震惊之后,何霜悄悄清了清嗓子,一边低头爬山,一边继续甩出问题:“为什么?你对元春……就算元春不行,你们镇上应该有不少姑娘吧,难道你都没有对别的姑娘——” 第51章 何霜这番冗长的问话因意外撞到人而止住。 怪她提问问得太专心致志,也怪她受徐元礼的纯情程度打击太大,反正她没有注意到徐元礼停下,自然也没避开。 意识到自己撞到他,何霜飞快后退了两步,听见徐元礼说:“为何问这个?” “好奇呗,你年纪也不小了。”何霜低着头问。 “你呢?”徐元礼话音一落,前方又传来脚步声和捕蛇环擦过地上杂草的声音。 何霜抬头,果见徐元礼已继续前行,顿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想也不想地反问道:“我什么?” “自由恋爱。” “我当然有了。” “哦。” 一阵沉默,气氛尴尬得奇怪。就在何霜以为这个话题应该差不多要到此结束时,忽又听见徐元礼说:“可有成亲?” “啊?”何霜大惊之余反应过来他在问什么,连忙又说:“没有!” “谈婚论嫁的对象?” “也没有!”何霜答得分外果断,仿如做演示时被投资人询问细节,生怕对方觉得自己迟疑。 徐元礼稳步前行,话题眼看要戛然而止。 “这好像是你第一次主动问我的事。”何霜企图延续话题。 “不是。” “不是吗?”何霜边问边在脑中回忆,“可是那天元青问我,你还阻止他来着。”舟口镇正统派的原则似乎就是严禁打听“那边”的事,之前出于尊重,何霜也很少主动提及,仔细想想,也只是在镇长那里说过一些,徐元礼怎么会说“不是”? 徐元礼没有接话。 两人又走了段路,何霜也想起一些她和徐元礼聊过的天,尤其是昨晚的沟通,虽然话题兴头已过,她还是严谨地做了个补充:“我自己主动说的不算。” 第21章 37 、东山 随着海拔的升高,何霜渐渐发现这座山上的异常。 在一处难以直立行走的地方,何霜干脆趴在地上,用手爬行而上,也就是触地的过程,她摸到地上一块滑腻无比的绿色植物,那植物是一条深绿色长长的叶子,贴地而长,何霜下意识地扯起那绿叶,不料扯出一长串看不到根茎的绿带。 她当场吓得跌坐在地。 到这时,她开始仔细观察这座山,毫不意外地,在亲自摸过那根绿带之后,她在周围看到更多这样或粗或细的绿叶植物,有的绕树而长,有的直接长在地上。树丛中较粗壮的一些大树根部,密集长着些苔藓类的东西,且这些苔藓长势也非常奇怪,并非片状散落而长,而是一簇一簇的团形,形状整齐得像被人特地修剪过一样。 “看,这便是其他动物蜕的皮。” 何霜正潜心观察山中怪异,眼前突然出现徐元礼用捕蛇环推过来的一圈乌黑色蛇皮一样的东西。 很难不吓得当场尖叫,事实也是,更奇怪的是,在何霜发出尖叫之后,山上并无鸟类受惊四散起飞,而是周围茂林间,有动物们擦着树枝逃窜而去的声音。凭声音的动静,何霜判断那其中有大型动物、有爬行动物,且不止一个。 这个发现使何霜顿时拔地而起,她准确找到徐元礼的站位,牢牢抱住他,同时对他大吼:“谁要看——”意识到音量太大容易吸引其他动物,何霜及时压低声音,“谁要看蛇皮啊!我跟你说过我怕蛇啊!” 徐元礼移开她锢住自己脖子的手,何霜以为他要推开自己,连忙双手下移避开,其实她更想扒到他后背,无奈徐元礼后背已经背着个篓子,她只能躲在他身侧。 却见徐元礼突然松了右肩,摘掉背篓的右侧背带,何霜没时间多想他是不是读懂了她的心声,当机立断跑到他刚摘完背篓的右侧,牢牢躲在那处。未料徐元礼紧接着也摘掉了左侧背带,直接将背篓放在地上,他的后背立时空出来——这是个明显的邀请——何霜见了,二话不说溜到他背面,彻底藏进他身后。 “这不是蛇皮。”徐元礼说。 “不是蛇皮是什么?” “你再仔细看看。” 何霜在他背后静止思考了几秒,想到他确实没必要骗自己,于是重新探头去看地上。 许是为了方便她观察,徐元礼竟然又用捕蛇环把那团黑皮往两人脚边移近了些。何霜再次吓到双脚离地,手脚并用,一瞬间盘去徐元礼身上。 何霜的攀爬动作来得猝不及防,徐元礼被她大力带得微微后仰,很快,他重新调整了站姿,并任由何霜在他身上慢慢往上,爬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何霜在他肩头观察那团黑皮,比起她的恐惧,徐元礼显得格外淡定,他甚至动作细致地用捕蛇环将那团东西平铺展开,神态好像在翻一块布。 不过,也正因为他将那皮铺得够平够开,何霜发现了皮上的异常。 “鱼鳞。”何霜说。 “嗯,”徐元礼发出一个表否定意味的单音节语气词,“准确地说,是鱼鳞纹。” “你的意思是,这是鱼皮?”何霜难以置信道。 徐元礼点头。 “山上怎么会有鱼皮?” “这便是我方才问你的,可有见过其他动物蜕皮。”话毕,徐元礼用捕蛇环把那鱼皮重新卷成一团,推进一旁矮丛中,转身向山路,忽而偏头问何霜,“还不下来?” 早在她爬上他肩头开始,何霜就暗暗下定决心,这趟山路,他休想让她下来。现下徐元礼问起,她也不来虚的,直接就摇头说:“不下,除非你体虚背不动我。” 第52章 徐元礼不说话也不动。 何霜好奇他表情,探过头想看他,还未及得逞,这小伙便将地上竹篓重新拾起,挂在一侧肩膀,何霜被迫空出位置给背篓,再看徐元礼,已经握着捕蛇环,抬腿迈步向上而行了。 因为身处安全港湾,何霜终于放松观察周遭环境。不知道是海拔上升的原因还是在山上发现鱼皮影响了她的判断,她慢慢在山上闻到一些浓郁的海腥气,不仅如此,途中少数几处山石裸露的地方,可以看出那山石形状构成不同于何霜的过往认知,它们更像海里面的东西,礁石那一类,有孔洞,密布藓类,偶尔还有些长得像珊瑚礁的东西。 “你说舟口镇划入方外之前发生过一次天灾,那次天灾是不是地震?”何霜问。 “地震是其中之一。” “之一?意思是天灾还有别的?” “大风,遮天蔽日,一整个白天,看不见一丝太阳。”徐元礼道,“直到后半夜,天上出现月亮,一切才复归平静。” “是不是日全食?” “先生也是得此结论。舟口镇先民奉月亮为神,是因天灾那日,有满月出现,人间才得安宁。” 何霜沉默,想起来舟口镇第一天晚上,徐元家接生时,村民共同朝拜月亮的场景,起先还以为是什么神秘部落仪式,没想到原因竟是这样。 “所以,这座山是天灾之后出现的?” “据史料记载,此山刚出来时形如妖魅,山上野兽横行,加上此山常年被云雾笼罩,村人都不敢靠近,约莫过了两百年多年,云雾渐散,村人才得以看清山上面貌,也是如今你看到的样子。” “原来是这样。”何霜边听他说话边思考此山的成因,到这时,已经有个答案呼之欲出,“这山以前应该是海底山吧。” 徐元礼脚步停下来。 何霜以为他停步是对自己的猜测有疑议,不料他只是把捕蛇环放靠在一旁树干上,又把单肩背的竹篓放下来,空出双手向后一抄,把何霜往上拉了拉。 “先生手记也猜是海底山。”徐元礼继续负重前行道。“关于山上物种,先生猜测是海底动物变异而成,不过先生也说自己对动植物并无研究,猜想作不得准。” “所以你今天带我上山并不是为了采药,是想看看我知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什么?” “不错。”徐元礼语气大方道,“先生说那边文明t进步飞快,昨夜听你分析暗门,许多知识与概念我未曾听闻过,先生手记中也并无撰述,我便想,既已时隔百年,或许你能析出此山奥秘。” “相比一百年前,我们那边文明确实进步很多,但很遗憾,我没有见过这种山,也从没听说过。” “无妨。” “可是,既然这是你们镇上最高的山,那这座山的山顶应该是镇上最高点,到了山顶是不是能知道周围有什么?通往外面的世界什么的?” 徐元礼摇头,“此山自出现开始,便从未有人到过山顶。” “啊?”何霜大疑,“这山虽然很高,目测也不至于到无法登顶的程度,而且就算是世界上最高的山峰也有人登顶过,怎么会没人到过?” “记不记得我曾与你说过,除了河道处的暗门,村人也试过走山路搜寻出口?” “对,你还说他们无人生还。”何霜很快回想起来,“为什么会无人生还呢?是被山上野兽吃掉还是?” 徐元礼再次停下来,何霜以为他又要抄自己一把,主动自觉地往上蹿了蹿。却见他抬头望天,何霜便也跟着抬头望天。 参天的古树外可以见到方寸的天空,有云层覆盖,看不见多少阳光。何霜不清楚他们目前身在什么海拔,她只觉得那云层离自己很近,好像伸手可以摸到。 “怕吗?”徐元礼忽然低声问。 “怕什么?” “一会儿我们就见不到天日了。” “啊?” “你不是想知道无人生还的缘由?” “缘由你告诉我就可以了,没有必要以身涉险的!”何霜义正词严地说。 徐元礼失笑,继续迈步前行。 “喂,徐元礼,我说认真的,真没必要。”何霜拍着他的肩膀说。 徐元礼没接话,步子一个迈得比一个大。何霜目光向前,发现前方虽然山路平坦,树叶却茂密得不像话,直把天光挡在外面,像一个幽深无际的山洞。 何霜心中更怕,简直想立刻从徐元礼身上跳走,也就在她挣扎不到两三下的时候,徐元礼果然手一松,背一挺,何霜如愿从他背上滑下来。 双脚落到地面,犹如踩在面包上的诡异触觉,徐元礼回头看她一眼,很快速的一眼,眼神像是引诱,何霜心中犹豫,脚下好似有千斤重,眼见前方徐元礼重新背好背篓,握着捕蛇环往前走去,他走得很慢,步伐却很坚定。 何霜往身后看了一眼,那是徐元礼背她上来的路。一来一回的反复思量过后,她得出一个结论,选哪条路不重要,徐元礼在身边比较重要。 心念一落定,何霜便飞步朝徐元礼追过去。 他是有父母亲朋的人,断不会这么轻易带她去找死的。 第22章 38 、山海 徐元礼走得很慢,何霜几步追上他,两人并行时,何霜注意到徐元礼脸上前所未有的凝重。 第53章 林中越来越暗,大约因为常年光照不足,湿气比外面重一些,何霜扭头回望来路,那已是周遭仅存的一段明显光源。 “咱们待会儿能走出去吗?”何霜问。 “能。” 他答得很坚定,何霜不再发问,黑暗的环境带给她极致的专注度,她渐渐在林中听到一些奇怪但很熟悉的声音,来自她过去在海洋馆的见闻。 “你有没有听见海豹的声音?” “海豹?” “不好意思,我忘了你没见过海。” 林子越往深,光线被遮挡得越完全,只留下一些星点的光线,透过树冠洒进林中,何霜一路低头走路,只觉得自己走在星光大道上。 这时,一阵风从林深处吹来,威力不大,莫名有股彻骨的凉意。 徐元礼停了下来。 何霜看向他,见他抬头看着天空的方向,道:“快了。” “什么快了?” 徐元礼没有答话,眼睛牢牢盯着上方,何霜被他脸上的庄重感染,也随他一起紧盯着密林外的点点天空。直到头顶一团巨大的乌云飘过,盖过天空原有的颜色,随着乌云的靠近,林地彻底陷入黑暗。 而后的景象又超乎何霜的认知了。 此刻已然密不透光的树林里不断刮来一阵又一阵的风,随风而来的还有尾鳍发亮的大鱼,就在何霜身边,唾手可得的距离,大鱼身上光点照亮了身边其他的小鱼、也一并照亮了深海里的其他生物……它们看上去极不真实,像在某种投影布上游弋,只是这投影布是活物,且看不到一点布的边缘,何霜甚至闻到海的味道。 何霜伸手,试图去扯那投影布,不料手才伸到空中,斜刺里便有另一只手将她的手一把拉回。 “危险。”徐元礼低声道。 “你看见了吗徐元礼?”何霜道,“我们是不是在海里?” 眼见那条大鱼向前方游走,唯一的光源远去,何霜下意识地要跟着往前走,手一动,被徐元礼紧紧攥住。 “就站在这,别动。”他整个人挡在了何霜身前。 何霜只好作罢。想到刚刚的见闻,她再次发问:“我们是在山上,对吧?” “对。” “你带我来这里,就是为了看那个吗?” “是。” 徐元礼没有再说话。黑暗中,何霜看不见他的表情,只隐约看见他是抬着头,忽然说:“天亮了。” 像是周围藏着一位灯光师似的,徐元礼这边话音刚落,头顶天空就在顷刻间复归明亮,光源仍是点状分布,加上两人来路那一条光源,树林的景象重新映入眼帘。 在林间恢复光明的同时,何霜敏锐察觉到眼前徐元礼的神情突变得警惕,他目光笔直地看向何霜身后,那是两人来时的方向,何霜不明所以地顺着他的视线往后看去。 只见两个人朝他们走来。 “就猜你来的是东山。”说话人一开口,何霜便认出是蒋斯微。“竟连我们都瞒着。” 蒋斯微话毕,何霜察觉到手上力道一松,徐元礼放开了她。何霜狐疑抬起手看了看,很不敢相信,他刚才竟然一直拉着自己的手,而她居然没有发现。 “如何?”蒋斯微道,“她看见了?” “对呀,何姑娘方才可有在此地见到异象?”徐致也问道。 “什么异象?”何霜一下没听明白他们的意思。 却见蒋斯微一脸神秘地凑过来,“鬼、怪。” “鬼怪没见到,我只看见一条大鱼。”何霜说。 “半山腰怎会有大鱼?此处也未见一滴水,可见你看到的不是大鱼,分明是鬼。”蒋斯微又用那种神神叨叨的语气说。 “先出去。”徐元礼沉声道。 四人循来路走出密林,重见大片天光的同时,何霜脑中想的一直是刚才在密林中的景象。 见前方蒋斯微一直埋头往下走,何霜禁不住问:“我们现在下山?” “何姑娘不想下山吗?”徐致略带笑意地问。 “我只是奇怪,为什么你们不继续往上走,去看看上面到底有什么。”何霜看了眼徐元礼,他正皱眉思索什么,似是感知到她的视线,他朝她看过来。 “你认为方才密林所见是何物?”徐元礼问。 “我就是不知道是何物才想上去看啊。”何霜急道。 领头带路的蒋斯微闻言停步,徐致也跟着停步。两人同时转过身来,蒋斯微环抱起双臂,道:“镇上现下到处是镇长的眼线,白天议个事还得提防隔墙有耳,有什么话,不如就索性在这山上说完了吧。” 徐致赞同地点了点头,“斯微言之有理。” “徐元礼,这位姑娘可不归你一人所有,你别总想着独占啊。”蒋斯微忽然道。 徐致闻言,脸色有些尴尬,连忙眼神提醒了一下蒋斯微,转又对徐元礼道:“斯微的意思是——” “你别替我解释,我就是那个意思。”蒋斯微道,“自从这位姑娘出现,徐元礼事事先想着瞒我们,过后才交代个一星半点,我很不喜欢这样。” 何霜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切,恍然间还以为回到产品和开发讨论需求的battle现场。 当林中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到徐元礼身上时,徐元礼神情十分从容,道:“并非有意瞒你们,只是对于一些不能预知是否危险的事情,我不想你们一起涉入。” 第54章 他的语气和说辞有效安抚了徐致和蒋斯微,两个青年小伙脸色瞬间缓和下来,互相交换着眼神,大约在想该说什么。 “不能预知是否危险的事情,你的兄弟朋友不能涉入,我就可以涉入了?”何霜问道。 这句提问有效击中了徐元礼的淡定,何霜难得地在他脸上发现一缕少见的慌乱。 “哈哈哈哈。”蒋斯微显然也发现这一点变化,他的爽朗笑声毫不客气地应时而来。 “元礼很看重何姑娘你的学识,带你出入险境,应该是想知道镇上这一切神怪之事的缘由。”好心人徐致及时出手解围道。 “徐元礼向来眼高于顶,镇上没几个人他放在眼里,却处处带你一起,分明是很瞧得起你。”蒋斯微也接话道t。 何霜不理这两位朋友的帮腔,好整以暇看向当事人,等待他的回答。 徐元礼用一种茫然无辜的眼神回视她,“不知不觉竟有些饿了。” 何霜简直想翻白眼。 蒋斯微见状,再度发出哂笑,环抱的手臂一松,指向前方一处大石,道:“去那儿坐坐呗。” 到得大石处,四人分散而坐。徐元礼说自己饿,其实也就掏出炊饼掰着吃了两口,听徐致和蒋斯微说了些镇上情况后,徐元礼将目光转向何霜,神情认真地说:“你方才问为何我们不继续上山,可还记得我为什么带你进密林?” 经他提醒,何霜陷入回忆,很快,她想起他的原话,“你说带我去看无人生还的缘由?” 徐元礼递了道肯定的目光。 “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之前上山寻找出口的人,他们有可能不是无人生还,是找到了出路,只是没能再回来?”何霜疑问道。 她的话使徐致和蒋斯微双双陷入思考。 徐元礼道:“郭先生提出过这一设想,始终未得到证实。昨夜你说,成百上千年来,那边除去《桃花源记》,你从未在任何史料上看过此类文章,若舟口镇人果真逃出生天,怎会不留一点记录?” “怪不得你一大早带何姑娘上山,”徐致思忖着说,“原是有这样多的谜题要解。” “为了解谜,完全置我安危于不顾呢。”何霜旧事重提道,她实在很喜欢看徐元礼吃瘪的样子,激起她未曾毫无缘由、未曾开发的隐秘喜爱。 徐元礼果然又有些不自在,不过这回他缓得很快,道:“在日间,只要进出山林不太深,便不会有太大危险,郭先生早年寻找暗门,已经试验过多次。” “我想知道,如果我们刚刚一直往里走,会发生什么情况?”何霜又问。 “郭先生并未找人试验过,他那时是用绳系了狗,将狗逐入林中,这片密林是上山必经之路,狗若能行,人也必定能行。”徐致接话道,“经过许多次试验,狗都在半道受惊而返,任怎样驱赶,它都不肯前行。先生判定前方有危险,禁止村人上山。时有三个不知死活的方村人,不肯相信先生的说法,违反禁令,带了干粮和火把趁夜上山,村人等了他们七日、十日……无一人下山。” 何霜认真听完徐致的讲述,目光转向徐元礼,道:“刚才上山的时候,你说山上很多奇怪的动物,你们怀疑过是山上动物吃了村民吗?” “郭先生在时,验证过这个可能。”徐致再次答话道,“他将一些猪肉放置在密林入口,带村人藏在暗处,整个日间,都不曾见任何动物出来,但是一夜过去,肉便不见了。” “所以你们怀疑山上危险的动物是夜间出没?” “显而易见是这样。”蒋斯微说。 山风适时吹过几人坐的地方,何霜仔细将脑中的信息连接处理,结合刚刚密林所见,道:“这座山是海底山,山上有很多奇怪的动物,而且山上入夜难行,密林外放的猪肉过夜就被吃掉,这种种现象确实可以说明,山上确实存在大型危险动物,就像你们郭先生说的,可能是海底动物变异而成,还有我刚刚在密林里看见的大鱼——” “那大鱼是幻象。”蒋斯微道。 “我觉得那可能不是幻象。” 徐元礼朝何霜投来专注的目光,不止他,林中另两人也同时凝神看过来。在这三道期待的目光下,何霜继续发表自己的见解:“我们现在坐的地方,这座山,很有可能就在海底。” “怎会?”徐致率先发出疑问。 “舟口镇是一块巨大的客观物理世界,不可能只有一个对外连接点,河道那个暗门连接的是我们那边的河道,那么这座山,很有可能连接的那边的海。之前那些上山寻找出路的人,确实有可能是被山上野兽吃掉,但不排除另一个可能,就是他们找到了暗门,只不过山上的暗门不是出路,是死路。” “为何是死路?”徐致又问。 “如果山上的暗门连接的是海,那以深海的压强,”何霜徐徐道,“哦,压强是一个物理概念,你们可以想象游泳的体验,普通人可能最多下到十几米便会呼吸困难,如果是深海,深度至少一千米以上,人类不可能存活。” 第23章 39 、去留 从东山上下来,几人便默契地不再提山上的讨论,转提即将到来的春种,何霜不懂农桑之事,加上一趟下山,体力耗得差不多,人有些疲惫,没加入谈话。只想着尽快回到徐元家洗个澡,之后最好能喝上一碗粥,就坐在他家天井里,简直幸甚至哉。 第55章 却没想到,徐元家来了一位客人。这客人,对何霜来说,还算是个朋友,可对徐元礼一行三人,似乎是不速之客。 烈日当空,元轸负手站在徐元家后院,最早看见他的是蒋斯微,一见到他,蒋斯微便语带不屑道:“他来做什么?” 徐元礼往何霜的方向看过来,不等她回应,他已经飞快收回了视线。 “为了元礼吧。”徐致道,“昨日下午论道,他虽然没有在场,毕竟也是论道发起的由头。” 蒋斯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长衫,冷哼一声,道:“瞧瞧他穿的什么衣服。” 听完蒋斯微的嘲讽,何霜注意到元轸的服饰,照旧是丝绸质地,上面还有好看的刺绣。客观来说,元轸的穿衣风格和款式确实是这镇上遥遥领先的审美,丝绸本身偏柔软,元轸愣是凭着修长的四肢,加上英俊的五官,把这种衣料驾驭得别有韵味。毫不夸张地说,元轸这副极有辨识度的气质和形象,如果去那边混演艺圈,一定很有市场。 原以为这趟青年会面没有自己的事,没料到两伙人打照面的时候,元轸完全不理其他人,目光笔直锁定何霜。“何姑娘,家父特地派我来请你,一起用个便饭。” “为何上你家吃午饭?”不等何霜回话,蒋斯微当先道。 元轸像是才发现何霜身边还有别人,漫不经心地扫了蒋斯微一眼,“我问的是何姑娘。” 蒋斯微嗤笑,“你但凡懂点礼仪,也不可能大中午上人家家里抢客,忘了你风寒之症是谁治好的?” “你为何不问问我,风寒之症是拜谁所赐呢?” 元轸这话一出,场面顿时陷入尴尬,蒋斯微将那张带点气愤又隐隐带着点幸灾乐祸的脸转向徐元礼。 “何姑娘今日早起帮我采药,有些受累,恐怕不便出行。”徐元礼接话道。 何霜心中暗道,这人真是张口就来,她明明是被他诓上山,面上还是配合着说:“是有点累,我还想先冲个澡。” “不急,我可以等。”对何霜说话,元轸总是微微笑着,“父亲还有一些交代,涉及先前姑娘与家父的密谈,只是此地人多嘴杂,不便细说,还望姑娘见谅。” 元轸不咸不淡的讥讽直叫蒋斯微面色大变,如果不是被徐致及时拉住,他大有要冲上去和元轸肉搏的势头。 何霜这边,经元轸提醒,瞬间想起之前在元家谈的那些“交易”,而那些交易确实不大方便说给周围这几个人听。 思及至此,何霜连忙道:“对对对,是还有些事情没聊完。那你等等我,我冲个凉换个衣服。” “姑娘受累。”元轸道。 午饭时间,徐元家厨房已经开始生火做饭,灶上最小的那口锅里常年有热水,徐元礼代为打水的空当,何霜自行去收拾毛巾衣物,出门时,只见元轸等在门口,道:“何姑娘不必着急,我已事先和徐元家的长辈们打过招呼,父亲那边也可以等。” 何霜见蒋斯微和徐致分明都在厨房旁边,注意力却不时扫过她这边,心道,千万不能和元轸聊敏感话题,于是转而道:“前天晚上在桃林,其实徐元礼是打算回头去接你的。” 元轸目光一闪,脸上笑容收起了一些,道:“我知道他想独自送你走,不愿被我发现暗门,职责在身,我并不怪他。” “那就好。”何霜余光见徐元礼拎了水桶走去小天井,连忙道,“水好了,我先去冲凉。” 元轸点点头,“不急,何姑娘慢慢来。” 等徐元礼把水拎进小天井转身出门时,何霜对他道了声谢。徐元礼脚步顿了顿,似是有什么话想说,何霜等了他一会儿,却听他说:“门关好。” 何霜:“……” 冲凉的时间,何霜一直在想一会儿见了镇长该聊什么,怎么聊。时间过去才两天,她在舟口镇的见闻已然超过她过去几十年总和,两天前她确实想着要利用舟口镇这块神秘土地发点小财,好挽救下自己失败的人生。两天后她才发现,发财根本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情,她可能出得去,却不可能回得来,而且,至少现在,她根本没办法带任何人离开,t更别提带一个镇。 最关键的是,她的这些新发现还一个都不能跟镇长透露。一方面是为了守护徐元礼他们的研究成果,另一方面,她确实不太相信元家人。 这些念头一直困扰着何霜,直到她冲完凉,和徐父徐母短暂作完别,临出门前才想起来没看见徐元礼,目光在院中搜寻了一圈,发现不止徐元礼不在,徐致和蒋斯微也不在。 元轸引何霜出门,外头晴转多云,微风习习,何霜脑中思索着接下来的应对之策,听元轸问:“你们早上是一起去东山了吧?” 他的问话叫何霜立刻提防起来,“啊,嗯。” “东山入夜是禁地,因山上危险,白天也极少有人上山。”元轸缓缓道,“想来,是徐元礼他们带姑娘山上看那些怪事吧?” 他问的问题是何霜不想透露的,但面对元轸,她也不忍心讲假话,于是只能直言道:“抱歉,这些事情,以我的身份,实在不便跟你说。” 元轸神情有片刻凝滞,大概没想到何霜会对他有所保留,短暂自我调节过后,他又露出那副熟悉的微笑,“是我唐突了,我以为我与姑娘是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们当然可以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何霜道,“我只是不想卷入你们镇上的派系,我听说昨天论道,你们讨论过我的去留。” 第56章 “我也听闻此事,只是当时我因风寒在家,没有亲身参与。不过,父亲曾当众明确表示过,希望何姑娘能按自己的意愿决定去留。只是老先生那一边,总以镇上百姓会生异心为由,更想尽快让姑娘走。” “所以,你们其实还没讨论出个结果来?” “结果?” “关于我的去留,假如我自己不能决定,谁能最终决定?”关于这个问题,何霜其实更想问徐元礼,无奈徐元礼闭口不谈,她现如今是真搞不清楚他对自己去留的态度。 当然,搞不清楚徐元礼态度的不止何霜。 何霜离开后,徐元礼在书桌前记录晨间见闻,徐致在旁磨墨,蒋斯微则瘫躺在一条长凳上,翻看徐元礼的手记。 “你到底怎么想?为何不干脆说个明白?”蒋斯微道。 “我要说的,论道时已经说过。”徐元礼提笔写字,笔下正写到“压强”的“强”字。 徐致看他写字,道:“这二字写得不好。” 徐元礼神情不耐地瞥他一眼,又听蒋斯微说:“我是说那个霜,她的去留,你怎么想?” “她叫何霜。” “哎,不管她叫什么,我想再问你,万一老先生一声令下,要她明日、不,今夜便走,你要怎么做?” 徐元礼停笔,片刻后,他抬头看向徐致,问:“她是如何说到压强的?” “何姑娘只说是水下游泳的体验,呼吸困难之类。”徐致道。 徐元礼点点头,用笔在“压强”旁画了个圆圈标记。 蒋斯微久等不到答案,一个鲤鱼打挺从长凳上起来,手记往桌前一扔,道:“他元轸都上你家抢人了,你就一点都不着急吗?” 徐元礼再次停笔,目光看向蒋斯微刚扔过来的手记。 一旁徐致见状道:“这事情棘手,元礼应该也是在斟酌吧。” “这有什么好斟酌的,若你想要她留,办法眼下就有,若你不想她留,直说会尽快送她走便是,哪有这样为难?” “你说的办法不可用。”徐元礼淡淡道。 “为何不可?蒋大夫不是别人,是你母亲啊。” “你小声些,不要让母亲听到。” “要是我母亲和你母亲一样有威望,我早去求她了。”蒋斯微压低声音道。 徐致停下磨墨的动作,对蒋斯微道:“所以,你是希望何姑娘留?” 这话一出,徐元礼和蒋斯微脸上俱都有了些变化,蒋斯微的变化是略带害羞的不自在,徐元礼则目光一冷,紧盯蒋斯微的变化。 “我确实希望她留。”蒋斯微道,“你们难道不希望吗?你们上午在山上没听她说吗?她说那是海,不是山,我们看见的怪物也不是怪物,就是海里的东西。不然你如何解释那么多的鱼皮,她说的是对的。” 见蒋斯微神情越说越激动,徐元礼直接放下笔,道:“那些都只是她的猜想,先生说过,未经验证的猜想只是幻想、空想,作不得数。” “猜想又如何?她至少见过海,知道海里有什么,她能想得到,不像我们,祖祖辈辈都只把那山当禁地,把那古怪当鬼怪,若没有她,我们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晓,那其实是海。” “东山是不是海尚未证实。”徐元礼道。 “那我们就去证实啊,带着她一起。” 徐元礼定定地看着他,许久,他说:“蒋斯微,我且问你,你对她,是同对元春那样的心思?” 问话一出,徐元礼房间顿时陷入凝滞的氛围中。徐致张着的嘴巴半天没合上,蒋斯微似乎也对这问题很意外,只有徐元礼,始终目光笃定地盯着蒋斯微。 “元礼,”屋外徐母喊道,“叫斯微和徐致一起吃饭了。” 屋内三人都听见这道喊声,但数徐致动作最大,他先是一推蒋斯微,继而拍了拍徐元礼的肩,“吃饭了,我见蒋大夫特地做了鱼,我可喜欢蒋大夫做鱼的手艺了!” 第24章 40 、选择 元轸家的午饭是意料之中的丰富,何霜到时,先对等候已久的镇长大人说了一番客套话。去桌上落座,何霜敏锐发现桌上除了镇长父子和她,还多摆了两副碗筷,就在她禁不住好奇是不是要见到元轸的母亲时,听见镇长朗声道:“何姑娘,给你介绍两位朋友。” 何霜一脸惊奇地眼见镇长朝着厅外击了两下掌。 这两道掌声过后,厅外宽敞的平地上突然蹿下两道身影,这两人身穿黑色短打装,当场向厅内众人演示了一遍令人眼花缭乱的拳脚功夫,随后,他们飞步攀上院墙,在狭窄的院墙上也仍然如履平地。 何霜看得目瞪口呆,恍如穿越进了霍元甲或叶问片场。 直到两位壮士走完一圈院墙,双双一步飞跃而下走回厅前时,何霜才算回过神来。 “方一辰/方一帷给几位见礼。”两人抱拳行礼道。 何霜不知道怎么回礼,偷眼看镇长,见他摆了摆手,“何姑娘不懂这些老派头,你们都别客气,过来坐吧。” 两位年纪看上去很轻、但身材都很精壮的男青年闻言入座,对比起何霜直勾勾的打量,两位壮汉显得有些拘谨,都不太敢抬头看何霜。还是镇长老道,主动帮何霜介绍:“这位是那边来的何姑娘,百年才得见一次的稀客。” “何姑娘好!”兄弟二人异口同声喊道。 第57章 这阵仗弄得何霜有些不好意思,连忙说:“叫我何霜就好。” 镇长闻言哈哈大笑,“方家兄弟是方村这一辈年轻人中武艺方面的佼佼者,我敢说镇上与他们同龄的青年男子,没几个是他们的对手。” “花拳绣腿的功夫而已,镇长大人过奖了。”两兄弟里脸稍微瘦长一些的说。 “实至名归,不算过奖。何姑娘想必对我们镇上不了解,方村是武术世家,这个村的孩子三五岁便开始受训,外练拳脚,内练气息,你方才见他们飞檐走壁,都只是基本功。” 何霜微笑点头,适时露出欣赏和钦佩的表情。 “父亲,”元轸低声道,“该开饭了。” 经元轸提醒,镇长似是这才想起还有饭要吃,只听他大声对着厅外喊:“热菜可以传了,再拿两壶好酒。” 虽然之前已经见识过元家的富贵,听到“好酒”两个字,何霜还是来了些始料未及的劲头。在舟口镇这么多天,她还是第一次听到“酒”这个字。 佣人很快送来酒,镇长当先摘掉瓶盖,浓烈的酒香瞬间溢出,镇长一脸自豪地拿起酒壶道:“镇上百姓的田地大都种的是稻子,高粱少种,也就我家,为了酿这口酒,地里还能见着高粱,来,何姑娘,尝尝我元家酒。” 何霜酒量很好,白酒尤其擅长,往常和客户喝酒,她总能扛到最后。可眼下这情况,镇长分明在扮猪吃老虎,没准想等酒过三巡之后,问她打听暗门的事情。一想到这个可能,她立刻推托道:“真不好意思,我不会喝酒。” 镇长闻言果然假意露出不快之色,眼见着马上要说出经典劝酒辞令,何霜及时松了松态度,“就喝一点,感谢镇长先生连日来的照顾。” “都说了不许这么见外。”镇长忙给何霜倒酒,幸而元家酒杯小,在何霜半推半就之下,一杯酒倒满也就两三口。 后来的饭间,何霜时刻不忘扮演不胜酒力的弱女子,一顿饭吃完,镇长和方家两兄弟喝得酒酣耳热,就她还面不改色正常得很。 “何姑娘可别小看这两位方家兄弟。”何霜精湛的演技下,镇长大约以为何霜已然三分醉意,终于开始说正t经事,“我听闻你与徐元礼去了桃林、河道,也去了东山,想必是为探查暗门。东山危险,举镇皆知,若姑娘信得过我,大可找方家两兄弟陪同护送!” 何霜笑着打哈哈,“多谢镇长先生好意。” “你上回同我说的合作——” “父亲,”元轸及时打断镇长,“我先送两位方师父。” 他的话引起镇长注意,只见镇长略略思忖了片刻,似是明白过来元轸的用意,于是转而对方家兄弟说:“对对对,我与何姑娘还要谈些私事,就由元轸送你们了。” 方家兄弟很识趣,早在元轸说话的时候,两人就已离座起身,镇长话到,他俩直接拱手告辞了。 何霜见元轸一路妥当地引两位客人离开,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看来元家这张酒桌上,不止她一个清醒人。 元轸离开时,一并屏退了佣人。 元家会客厅转眼间只剩何霜和镇长,镇长是嗜酒之人,周遭静寂之后,他默默又给自己添了一杯酒,叹了口气,道:“姑娘今日似有心事,浑不似前日那般直率啊。” 这话一出,何霜当场想否认,转念一想,确实没必要在老狐狸面前装象,只好顺着他的话说:“是有心事。” “可否说与我听听?”镇长笑容和蔼地说,“只要你还愿在这镇上多待一日,便尽可相信我。姑娘有所不知,昨日论道,我可是唯一那个力保姑娘在镇上留下的人啊。” 尽管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何霜还是有些惊讶,可能是这惊讶里多少带了点失落,被镇长一眼识破,只听他又说:“元礼确是老先生的得意门生,可他毕竟还是个年轻人,在镇上行事都要听老先生的,自己作不得主。昨日他提到姑娘风寒之症需一些时日修养,可风寒不是不治之症,不但舟口镇能治,那边必定也能治。这个理由,留不下你。” 何霜不语,她记得昨晚徐元礼从镇上回家时的反应,知道镇长说的是实情。 “姑娘前日在这里与我提过合作,还说到一个什么权……” “独家合作权。”元轸的声音自厅外传入,何霜抬头看他,见他步伐轻盈地掀起月白色长袍下摆,跨过门槛进入厅内,端的是玉树临风。“何姑娘提到的三个合作条件,第一二点家父都能满足,第三点还得靠姑娘补充。” 镇长满脸骄傲地看着儿子落座,转对何霜道:“现如今这镇上,唯一能对抗老先生、帮姑娘留下的,只有我。” “还有一辰、一帷两兄弟,他二人武艺在镇上数一数二,若去东山,他们比徐元礼更能护姑娘周全。”元轸补充道。 父子俩配合无间,一个接一个地甩出优惠合作条件,使何霜有些恍神,如果徐元礼没有能力帮她留下,镇长确实是更好的选择。 比起镇长家的酒宴,徐元礼家午饭结束很快,蒋斯微饭毕率先告辞,他还要赶去给镇长家耕田以便接下来春种,他需要这份长工换取镇长家才有的釉药原料,徐致留在徐元家等东南。 蒋大夫和徐元大夫难得遇上一个没有病人的春日午后,夫妇俩饭后相约了去河岸散步消食,家中一时只剩徐元礼和徐致,两人一同收拾厨房。 第58章 “为何要为难斯微?”徐致忍了许久,终是忍不住问了出来,“你明知他不是那样。” 徐元礼埋头洗碗,道:“哪样?” “他对何姑娘不是对元春那样,何况,他对元春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这样……你以前不这样。” “老先生是斯微的伯爷,同一屋檐下,若斯微一径如此心浮气躁,恐会招老先生不快。” 徐致闻言陷入沉默,良久,他像是顿悟了什么,眼中一道光芒闪过,急道:“所以你也希望何姑娘留下?方才我在房中问你们何姑娘去留,斯微说他有办法让何姑娘留下,你却说那办法不可用,可见你并不反对何姑娘留,只是还没想到更好的办法。还有你担心斯微在老先生面前——” 徐元礼突然将木盆中的水大力往外一倒,头也不抬地说:“压水。” 徐致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猜测有理,一边压水一边接着说:“你给斯微泼冷水,是不想他在老先生面前泄漏东山之事。你为何不直接与他说呢?” “斯微做事向来不假辞色,要他低调行事,效果只会适得其反。何霜的去留,我还没有想到更好的办法,”徐元礼将洗好的碗摞作一堆端着,起身走去厨房,同时道,“也怕你们太过期待,她是那边的人,或早或晚,到底不会留下。” 东南到徐元家的时候,徐致立刻将备好的食物放去它面前。 往常,徐元礼一向不大喜欢当众和东南太亲昵,此时,他竟破天荒地和徐致蹲在一起,动作轻柔地抚摸它的脑袋,忙着吃午饭的东南都禁不住抬头看了徐元礼一眼。 徐致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然,徐元礼摸着摸着就说:“若有机会再探东山,或许能带东南一起。” 徐致闻言立刻挥开徐元礼的手,“别打东南的主意,它是我的家人。” “放心,我绝不会让东南独自涉险。” 徐致满脸疑惑,“你到底在做什么打算?” 徐元礼抬头望天,过了半晌,徐致听他语调轻缓地说:“快两个时辰了。” “什么两个时辰?”徐致不解道。 “没什么。”徐元礼起身往房间走。 “你下午做什么?”徐致问。 “睡觉。” “睡觉?”徐致更疑惑了,眼见徐元礼进房,他不得不收回视线,转对东南说:“这世间,恐怕只有你不那么难懂了。” 第25章 41 、论道 对镇长抛出的橄榄枝,何霜找到一个缓兵之计。她以“独家合作权”的释义需要明确为由,在元轸的陪同下,参观了解了一下元家的产业。 不参观不知道,一参观简直吓一跳。何霜原以为元家只是把持了镇上一些行业,万万没想到镇上但凡成规模的产业全是元家的。 “镇上百姓大都没有什么钱财,所以元家产业,许多都只是一年开一次。”元轸说话间带着何霜进了旁边一家分茶店,店内陈设和上次徐元礼带她去的店很像,临近傍晚时分,店里依然没什么人,元轸引何霜走上二楼,寻了一处窗边的位置,透过窗,可以看见楼下河景,远处暮色将至。 二人落座后,元轸招来一直跟在身后的年轻侍者,低声对他说了几道茶点和小吃之后,便礼貌挥退侍者,整个二楼登时只剩元轸和何霜。 “给姑娘点了当季的春茶,还有店里特色的茶点,这家茶店在镇上很有名。”元轸道。 “多谢了。”何霜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脑中浮现前次和徐元礼上茶店的经历,再反观元轸,确认两人个性大相径庭。 “何姑娘到底何时才能不同我讲这些客套话呢?”元轸不无落寞地说。 “不是客套话,是真挚的感谢,在我们那边,这是社交礼仪。” 元轸定定地看着她,衬着夕阳西下的烂漫背景,那眼神显得很真诚。 侍者送来茶和茶点,何霜低头见到两杯一样的茶,茶中图案是茶叶转动形成的两朵菊花,看来元轸没有点茶拉花表演,这茶想必是刚做好就被端上来。 “舟口镇男女相约喫茶其实是有古礼一说的。”元轸将一碟绿色透明糕点轻轻推到何霜面前,“所谓凡种茶必下子,移植则不复生,是故古时聘妇均以茶为礼。后民风演变,渐渐开放,喫茶店成为本镇尚未婚配的男女相约之地。这也是为何镇上诸多食肆经营不善,只有茶店尚存的缘由。” “茶店是你们镇上男女约会的地方?”何霜大惊道。 “正是。”元轸笑着点点头,转又眼神示意她吃桌上茶点,“绿茶糕,本茶店的招牌,姑娘可以趁热吃。” 何霜此时脑中塞进了别的思索,动作木讷地拿起精致小碟中的精美糕点送入口中,由于对这茶点的好吃程度没有预期,所以甫一入口,立刻被惊艳到,满口茶香不说,糕点本身味道也是恰到好处的甜。 对何霜惊艳的反应,元轸很满意,他笑着端茶入口,举手投足贵公子气十足,何霜吃着绿茶糕看着他,见他眼神一转,道:“姑娘方才提到徐元家的蕈类图谱,想以此作为合作开端,若我没猜错,是出自私心?” 何霜一口糕点呛在喉口,咳了两声,眼前及时出现元轸送来的白水,她想也没想,送水入喉,幸而茶点都是米浆做的,何霜很快缓过气来。 之所以被呛住,实在是因为她刚刚好不容易放松了些,还旖旎地猜测元轸是不是对自己存了什么其他的心思,断没想到又是一番自作多情。何霜一面嘲讽自己这几天频繁见外形不错的男人,多巴胺分泌太过旺盛,一面又忍不住吐槽舟口镇t男人怎么都喜欢向异性发送一些不合适的信号? 第59章 借由顺气的时间,何霜逐渐恢复冷静,道:“没错,确实是我的私心,徐元家对我有恩,我想着以后回去,这算是我报恩的礼物。” 元轸微微低头,情绪完全隐藏下去。“方才你也去印厂看过,用料与工具都不是稀罕物,关键是人手。图谱印制不止字要模块,图模更是大难事,若按镇上户数发放,近六百户人家,需印六百册。” “我不懂,”何霜确实去印厂参观过,和她想象中的印厂大不相同,这里分明还是手工时代,字模都是一个一个的,“但是你们开模不是开一套就可以了吗?” “姑娘没明白,难的便是这开模。” 接下来的时间,元轸详细给何霜科普了怎么做字模、刻版、开印的流程,何霜听了个一知半解,大概明白他的意思是,图谱印制工作需要大量人手,徐元家付不起这个钱,元家也毫无理由帮忙付这个钱。 “我没明白这件事的逻辑,徐元家是大夫,负责治病救人,图谱印制不该是他们的工作,”谈话间,何霜忽然后知后觉地想到,“按理说,这应该隶属镇上的公务。” 这话当场令元轸怔住。好半晌,他才迟疑着说:“这项事务是由徐元家发起,论理是属于他家的事务。” “他家发起也不是为了他们家啊,何况徐元礼自己绘制了图谱,自己家够用了啊,想印来分发给镇上其他人,是为了其他人的安危吧?这绝对属于镇上公共事务了。” 元轸脸上渐有茫然失措之色,大概没想到何霜会突然发难,却还是得体从容地回答道:“是否公共事务,还需要镇上论道之后才能裁定。” “总听你们说镇上论道,论道到底是什么?”何霜早前猜测大概是个辩论赛形式,有攻辩方,就一个议题讨论,之后得出个结论之类。 接下来直到元轸把何霜送回徐元家一程路,她才了解论道究竟是什么。 舟口镇尚未划入世外前,统归余杭县管理,村上设有里正保正,自从天灾后划入世外,行政管理就脱开了当时的南<a href="https:///tags_nan/songchao.html" target="_blank">宋朝廷,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拥有财富和声望的元家一族开始掌握行政权力,但为了遏制这权力变成独裁,镇上的世家鸿儒结成一股单独的力量。在对待镇上公共事务的处理,像日常村民百姓间的口角、争吵,一些小型的偷盗之事,都统一由镇长按古时延续下来的法令处理,但涉及一些超出常理的事情,都需要通过镇上论道来决定,论道的形式和何霜想的差不多,就是一群人就一个事件进行辩论,哪一方支持者多,就以哪一方的意见为主,有点像陪审团制度,论道时围观人数不限,但有决定意见的评委只设十人,允许轮换,十人均需是饱学之士,或在其他领域有声望的人士。 “可是这样,不会有暗中勾结的操作吗?”何霜问。 “实不相瞒,镇上几百年前发生过此种情况,”元轸负手慢步道,“只一次,便不复再有。” “为什么?” 到徐元家门前,元轸停步,稍稍侧身面对何霜,脸上带着一种意味深长的神色,“那一次,持同一意见的八人在入夜时分遭到不明身份的村人暗杀,八人,无一幸免。” “那八人都是暗中勾结过的?” “其实没有任何实证证明此事,村人之所以犯下如此大案,也是因为当时八人在论道上的言行大失公允。自那以后,论道便成为镇上最神圣公平的事情,无人敢私下作乱。” “犯案的凶手呢?有没有找到?”何霜好奇追问道。 元轸摇头,忽而莞尔一笑,道:“何姑娘对这桩骇人的事件似乎很有兴趣?” “嗨!”何霜无所谓地笑了笑,正想解释自己的目的,腿上忽然一团毛茸茸的活物扑过来。 “东南!”何霜满怀欣喜地蹲下来撸狗,“你怎么来了啊?” 元轸也随她一同蹲下来,手刚往东南头上伸,东南立刻扭头朝他低声一吼,神态像是在说“莫挨老子”。 看到元轸尴尬委屈的脸,何霜暗觉好笑,道:“谢谢你送我回来,关于合作权的细案,我会尽早给到你。” “尽早是何时?”元轸眼神往徐元家一瞥,“姑娘想必也很清楚,使你去留为难的不是我元家,你早日决定,能早日安心在镇上——” 元轸话没说完又得东南一声低吼。他也不恼,大方一笑,道:“明日一早,我来接姑娘?” “早上我估计起不来,”何霜随口推托,“中午?” “便依姑娘。”元轸施施然撩袍起身,“既已说定,元轸便不打扰姑娘,明日再见。” 何霜冲他挥手,“再见。” 东南也冲他连续吼了两声,不知道是不是也在说再见。 同东南一起回到徐元家宅内时,何霜看见医堂已经点了灯,有病人的呻吟声从内传出,间或伴有徐母对病状的说法。东南径直走去厨房,何霜也跟随其后,以为徐元礼应该在医堂帮忙,没想到他正在灶前生火,看到何霜进门,只飞快扫了一眼,便重新转向灶膛。 徐致在桌案上切菜,当先和何霜打招呼:“何姑娘回来了。” “嗯,”何霜应了声,“你没回家?” 徐致摇头,“赶上蒋大夫和徐元大夫接待病人,我也刚好没事,就帮个手。”天色渐晚的厨房,徐致脸上神情明明暗暗,似是还有什么话想说,往外看了一眼之后,却没有再说了。 第60章 何霜点点头走去灶前,眼见徐元礼始终盯着灶膛里的火,一眼都不看她,像是在闹什么脾气。何霜不解,走向他的脚步因之顿住,又转回徐致,“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徐致微笑着摇头,“元青已经包揽了。” “元青在哪?” “不在水井吗?”徐致探头向外,“不在水井的话,便是去了河边,我吩咐他去洗菜了。” 这会儿,徐元青看着应该比他哥讨人喜欢,何霜心道。正打算带着东南一起去河边,哪知才刚转身迈步,听见身后徐元礼说:“镇长可有为难你?” 说不上是被哪种情绪左右,在听到他的声音时,何霜情不自禁想笑,这种克制不住的、少女时期才有的娇嗔反应对她而言实在太荒谬。她不想被任何人发现自己这种状态,于是招手唤来不远处的东南,一边下蹲一边说:“没有。” “既没有为难你,为何留你一下午?” 东南一直傻呵呵地仰头看着何霜,何霜借机光明正大地露出笑意,等这道笑意大致看上去与徐元礼没有任何关系时,她才转头看向他,对上他颇为严肃的表情,道:“他想和我谈些合作。” “镇长想与你谈合作?”刚切好菜往大灶走去的徐致惊道。 “是,他想要暗门的线索。” “何姑娘慎言。”徐致低声道,眼神示意外面还有别人。 何霜会意,对他比了个“ok”的手势。 “哧”的一声,徐致将菜倒下热锅,厨房瞬时被炒菜的声音占满。何霜对厨子有种刻板印象,总觉得握锅铲大操大办那样子很像莽夫。徐致炒菜的动作完全纠正了何霜的偏见。他手里握的明明是锅铲,却因为用法得当,施力有轻重缓急,加上他对待炒菜的神情也自有一种认真和庄重,身长手长的优势,倒像在灶前挥毫泼墨,十分赏心悦目。 何霜一边撸狗,一边感受喧闹里的细节,心里像被一把毛梳子梳过,出奇地平静。她发现,舟口镇正在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逐一改变她对日常生活的见解。 第26章 42 、入水 晚饭结束,徐元礼对徐父徐母说要送徐致回家,二老没有多问。倒是徐元青,待父母离开厨房,立刻神采飞扬地说:“我也要去。” “去哪儿?”徐元礼问。 “送徐致哥。” “课业可有完成?” “不急,我可以回来写。” “先完成课业,”徐元礼不容分说道,“我们去去就回。” 餐桌上的烛火照着徐元青分外秀气的脸,只见他神色间满是不甘心,目光忽转向何霜,“她呢?也一起去吗?” “徐致有一些东西要给何霜。”徐元礼道。 何霜和徐致闻言对了个眼色,双双无语。 徐元青显然发现了这点异常,“咻”的一声站起身,看着徐元礼,道:“你分明就是不想带我一起,竟想用这样的幌子糊弄我!”尽管生气,顾虑到外面的父母,少年还是刻意压低着声音说话。 徐元礼一边收拾碗筷一边温声道:“你既知道我不想带你,应当能想到是何缘由。” “你的缘由就是把我当三岁小孩!” 徐元青说完这一句话,原本在默默收拾餐桌的徐元礼停下了动作,小小厨房的氛围瞬间降至冰点。何霜本想开口斡旋一下,接到徐致摇头加眼神暗示t,只好放下自己那颗想要当和事佬的心。现在的她,已经充分理解,舟口镇——或者说是徐元家——有自己的教育方式。 顿了顿,徐元礼抬头看向徐元青,眼神中满是兄长的威严,“你若不想我把你当三岁小孩,就不要一直做三岁小孩才做的事。” 徐元青毕竟年轻,在自家哥哥的气场压制下,最终只是气哼哼地跑了出去。 厨房的尴尬氛围并没有因为徐元青的离开而解除,虽然徐元礼还是专心致力于收拾厨房,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他身上笼罩着一层怒气。徐致凑近何霜,以几不可闻的微小声音道:“元礼打算今夜带我一同去暗门。” 何霜先是惊讶,继而道:“怪不得不能带元青一起。” “何止不能带元青一起,”徐致续道,“为防元家人跟踪干扰,斯微今夜也只能作后备。” 何霜点点头,再看灶前背对自己的徐元礼,很想问他为什么突然决定让徐致也加入暗门的探查里。 三人一狗仍是入夜出发,在徐元家门前的渡口搭上船,徐致和徐元礼各占一头撑船,何霜和东南坐中间。 “还是先去桃林。”徐元礼道。 “元家会跟去吗?”徐致问。 “听闻他们最近花重金在方村广寻高手,定是为了去桃林和东山。”徐元礼淡淡道。 “这个我作证,”何霜接话道,“今天在镇长家,他确实给我介绍了两个方村的高手,是两兄弟。” “方一辰、方一帷?”徐元礼问。 “对对,就是他们。” 徐元礼没有接话。 过了一会儿,徐致道:“元礼,依你对方村的了解,这两兄弟什么来头?” 徐元礼沉默半晌,道:“方村这一辈的年轻人中,他们确实拔尖。” “你是他们的对手吗?” “没有交过手,不清楚。” 徐致徐元礼两人交谈时,何霜手上没停在撸狗,听到徐致的问题,何霜一瞬间被点燃了新认知,“你会武功?”问的是徐元礼。 第61章 徐元礼双手撑船,船桨在水中徐徐划动,何霜提问过后,他只简单“嗯”了一声。 光这一个不咸不淡的语气词,显然不够满足何霜的好奇心,想起方家兄弟今天在元家的表演,她紧接着又问:“方家兄弟都很厉害,飞檐走壁的,你也会?” 却听身后徐致发出一声轻笑,“元礼可是方村大师父破例收的外姓弟子,他的功夫只会比方家兄弟强,不会比他们差。” 徐致这样吹嘘自己的朋友无可厚非,不过以何霜对徐元礼的了解,她本以为他会驳回这番溢美之词,没料到他开口说的是:“镇长同你谈的什么合作?” 何霜顿住,傍晚回到徐元家时,她想过如果徐元礼问她这个问题,她要怎么回答,是据实以告还是有所保留,而当他真问起时,她竟一时想不到该怎么说。 “他给你引荐方家兄弟,想必是为了暗门,他可曾许诺你什么条件?”徐元礼补充问道。 “他说他可以帮我在镇上留下来。”何霜道,“他还说,他是镇上唯一有底气说这种话的人。” 徐元礼暂停划船动作,探究的视线转向她,道:“你的决定呢?” “我还没决定。”何霜耸了耸肩道。“你希望我怎么决定?” 徐元礼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却似乎并没有要回答她提问的意思。 两人间的氛围逐渐怪异,何霜希望徐致适时出来打个圆场,一扭头,见他专心在摇船,目光四散在河道两旁,好像根本没发现她和徐元礼之间的异常。 幸而桃林到了。 东南动作最快,船刚靠岸,它便一跃跳下船,动作飞快地跑上岸。何霜本以为它是顽皮,没想到夜间白得发亮的可爱大狗一上岸便自行站在高点四处张望。 “怎么样,可有见到什么可疑之人?”徐致下船问上方东南。 东南对着徐致的方向轻喊了一声。 “看来眼线们还没出发。”徐致翻译道,见何霜要下船,他立刻递来一只手,何霜正要搭上去,斜刺里伸来另一只手,将油灯塞到徐致手上。 “她自己可以。”徐元礼先行一步下船道。 前天下过雨后,桃林里的桃花掉得差不多,此时的夜空,只有一轮弯月,星星很少,偶有云层遮盖月光,整个林子都静谧得诡异。东南和提灯的徐致走在前面,何霜走中间,徐元礼殿后。 “徐致,去另一个渡口。”徐元礼道。 “嗯。”徐致闻言径自走去东南前面,一人一狗改道,往另一个方向带路。 “如果元家的眼线本来就埋伏在这个林子里,我们改道还有意义吗?”何霜问。 “没有。”徐元礼道,“改道不是为了桃林里的眼线。” “另一个渡口有我们的船。”徐致补充道,“而且只有我们的船。” 徐致说的没错,改道后,三人一狗很快走到一处通路狭窄的渡口,到得有一处浅滩的岸边,徐元礼走去前方,同徐致一起,从岸边的水草中拉出一艘小船,两人合力将船推进河道中,东南始终乖巧在旁等候,等船入水,它照旧打前哨,当先跃上船头。 何霜紧随其后上船。 另一个渡口河道很窄,河水不深,何霜几度以为船要搁浅,直到船行进一处急流中,被带着接连转了几道弯,终于汇入主河道。东南自觉在船头船尾来回打探,由于船身很小,大白狗每次经过何霜都会小心避让着不踩到她,这让何霜越发对东南爱得深沉,简直想夸徐致驯狗有方。 “前方便是暗门,”船头徐元礼道,“徐致,放慢船速。” “好。” 徐元礼忽然停下划船,目光径直看向船尾的徐致,由于船身较小,两人很快对上视线,何霜正感纳闷,忽见船身两旁的水流速度缓下来,紧接着,由徐致眼中那种难以置信的震惊目光指引,何霜也往前方看去。 自然是暗门到了。 徐致目光呆滞地移到前方,何霜被他带着,也往船头移了点位置,四周的水面都是顺流逆流汇聚在一起产生的超自然静止。徐致紧挨着何霜,何霜感觉到他身体的剧烈颤动。 他在发抖。 “这……这……我们能过去吗?”徐致声音也打着颤。 大约是之前已经见过两次暗门,相较于徐致,徐元礼显得淡定很多,他凝视着前方那段波峰,道:“能,只是我们同何霜,去的不是一个地方。” “就和郭先生消失时那样?” “是。” “元礼,”徐致身体仍然在发抖,“我们要不要划过去试试?” 徐元礼闻言看了他一眼,继而又飞快掠了眼何霜,目光重回波峰,“没有给何霜准备额外的船,过去她会有危险。” “不然,”徐致人虽然紧张,语气却很兴奋,“或者我们不用船,游过去看看?” “郭先生此前没有做过此种试验,是否存在危险尚不可知。”徐元礼道,“而且昨夜何霜靠近暗门,曾——” “难道我们要这么眼睁睁地等它关上吗?” “徐致,”徐元礼正色道,“冷静。” 徐致的失常反应在何霜意料之外,使她再度怀疑是暗门的副作用,而就在她潜心思考是否存在这种可能性时,忽听“扑通”一声水响,只见一团白色毛茸茸的大东西独自向前跃进了那片神秘的水域中。 第62章 “东南!”何霜最先反应过来,一下没控制住身体前倾,差点又像昨晚那样跌出船头,幸而及时被徐元礼一把抄住。 东南已经蹬着四肢径直往前游去。 “东南?!”徐致似是终于回过神,一脸惊恐地眼看东南远去。 徐元礼一边把何霜小心送回原地,一边按住徐致,忙乱中小船忽然失重一震,两侧水流恢复正常。小船无人驱使,顺流往前,徐元礼道:“暗门关了,徐致,你去船尾。” “东南呢?”徐致失魂落魄地问。 何霜也仍不死心地看着前方,无奈夜色深重,周遭光线暗淡,目所能及的范围内,遍寻不着那团白色。 “东南是在暗门关闭之前下的水,要不它是去了那边,要不就还在河道里。”徐元礼语气镇定,“东南自小会水,方才除了暗门,也不见河道中有何异状,它断不会因水遇险。” 第27章 43 、心意 为了寻找东南,徐元礼一人驱船前行。徐致原本应该是同他一起,见过暗门外加上东南失踪,徐致状态很差,身体抖个不停,何霜在旁安抚,对他的情况很担忧。 “要不要先送他回家,我们再出来找?”何霜建议道。 徐元礼闻言,回头看向徐致,随后,他又往河道两旁看了看,点点头道:“此处离我家更近,先送他去我家。” 两人达成共识,小船立刻改道徐元家。 沿途,何霜一直注意着河中情况,期待东南的出现,然而小船从暗门往返了一趟,东南始终没有出现。 下船时,徐致仍在发抖,油灯照向他的脸,苍白t一片,徐元礼眉头瞬间皱得死紧,一把拉起徐致的手腕,点按他的脉象。半晌,他的神情松弛下来,何霜问:“怎么样?” “受了惊,没有大碍。” 两人扶徐致下船,听他左右四顾道:“东南呢?” “它会回来的。”徐元礼的话被一阵轻柔的夜风送过来。 安顿好徐致,何霜正要和徐元礼一同出门,还没走到院门口,徐元礼说:“你药浴——” “东南还没找到,还药什么浴啊!”何霜直接打断他,快步往河岸走去。 徐元礼随后而来。 三月的舟口镇夜晚,空气很清新,气温很舒适。何霜无暇欣赏这些,满心满脑都是东南的去向。 “你很担心东南。”徐元礼说。 何霜没听出他说的是陈述句还是疑问句,于是简单回应道:“是。” “为何这样担心它?” 这句何霜听出来是疑问句,她想也不想地说:“它是这个镇上唯一真正喜欢我……的朋友。” 徐元礼默默摇船。 何霜时刻紧盯周围,是经徐元礼提醒,她想起自己在舟口镇第一个早晨东南扑向她怀里的情景,还有她逃走的晚上,是东南在黑暗中找到她。原以为东南不认生,对谁都亲近,亲眼见过它排斥元轸,何霜才知道东南也有自己的选择。只有它不带任何图谋,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她。 小船静静在河道中航行。 “你昨夜说到暗门的危险,依你观察,今日徐致的反应和你昨夜状况是否一致?”徐元礼问。 何霜思忖了片刻,道:“不太一样。徐致以前有过这种失常的反应吗?” “从未有过。”徐元礼语气笃定,“徐致自小性格温顺,方才在船上,他言行举止完全变了个人。” “那位郭先生……他不是在河道测验过很多次吗?难道没有发生过相同的状况?” “郭先生在河道的测验都是找暗门位置,在他找到暗门后不到两日,便意外离开了。” “等于他才找到暗门,没两天就被暗门送走了?” “正是,郭先生写了日记,锁定暗门位置,以及暗门出现的准确时间,都花费了漫长的时日。” “那为什么郭先生之前的那些人,那边来的人,没几天就找到暗门走了呢?”何霜问出关键问题。 “这个郭先生手记中有过推测,在更多年前,暗门应当很大,经过数百年变迁,逐渐缩小成一条小径,费事寻找。”徐元礼道,“而且,镇上还存在其他暗门,只是先生没有找到。” 何霜点点头,目光掠向远处山脉。 徐元礼顺着她的视线看向远方,道:“你对东山有何推想?” “说不清,还要再上去看看才行。”何霜说,“最好是夜里去。” 徐元礼没有接话。 船行渐渐离开徐元村,东南仍然没有出现。 就在一处虹桥转弯时,不远处另一艘船由远及近,眼看两船要相遇,何霜眼尖地在另一艘船的船头看到一团白物。当她难以置信地擦了擦眼睛以确认自己眼前所见,那团白物忽然对着何霜的方向发出一声轻叫。 何霜瞬间眼热,立刻回它一句:“东南。” 等船靠近,何霜还没彻底看清楚撑船人,先听到他熟悉的声音:“我一出门就碰上元村的人,带他们遛了几道弯,还在半道捡了东南,虽然我就一个人,这一晚,还挺热闹。” 东南正要跳来何霜这边,徐元礼说:“去斯微的船。” 蒋斯微的船大一些,一番交接后,何霜和徐元礼换到大船,小船被徐元礼藏进岸边一处树丛间。 见到徐元礼,蒋斯微连忙问他晚上经历,徐元礼简单叙述了一遍之后,蒋斯微也对徐致的状况表示了担忧。 第63章 “暗门原来这样邪门。” 徐元礼看了眼被何霜搂在怀里的东南,道:“看来东南并未受暗门伤害。” “可不是,我捡它的地方黑灯瞎火的,它一下认出我,一径朝我喊,机灵得很。” “如果我没数错,东南入水之后,暗门关闭的时间比前两夜提前了一些。” “什么意思?东南一只狗,还能影响暗门?”蒋斯微纳闷道。 “说不好。” “不是,徐致还有她——”蒋斯微急急看了眼何霜,“他俩在暗门附近都出了事,怎么你徐元礼没有吗?” 徐元礼沉默。 蒋斯微的问题随同提醒了何霜,她紧接着问:“对,昨晚跟今晚,还有前天晚上,你一直是离暗门最近的人,如果说我对暗门有反应是因为我是那边的人,那徐致呢?如果徐致有反应,为什么你没有?还有东南,为什么东南都跳进暗门了,也没有丝毫影响?难道暗门还会挑人?” 一番话引得众人齐齐陷入思考,何霜再次想到,暗门或者暗门附近,存在着某种活物,甚至可能是智慧生物,不然无法解释它的机动性。 “看来,只有明晚我也亲自去一趟,才能验出个所以然了。”到徐元家下船前,蒋斯微说道。 几人重回徐元家,以为徐致在房内休息,没想到他居然独自坐在院门口,徐元家“医”字灯笼的照耀下,他整个人看上去很是凄楚。直到东南朝他拔足狂奔而去,才听到他放松之后流畅的声音:“好东南,下回再也不许孤身犯险了。” 蒋斯微和徐元礼分别蹲在徐致两侧,蒋斯微先问:“嘿,厨子,你可还好?” 语气是调侃的,语意却透着十足的关心。何霜识趣地站在旁边,没有打扰三人之间的交流。 后来的时间,由蒋斯微步行送徐致和东南回家,本该子时相聚报备各自夜间观察的几人约好今夜不见,定点巡查暗门、互通有无的日常任务也已提前交接给几位后辈。 离开前,顾虑到隔墙有耳,蒋斯微婉转地对徐元礼和何霜表达了自己对明晚的期待。然而此时的何霜却觉得身心俱疲,只想立刻跳进浴桶泡澡。 这一晚折腾得够呛,被徐元礼领着进厨房准备泡药浴时,何霜第一次认真思考,自己还有留在这里的必要吗? 等待水开的间隙,何霜听到徐元礼轻声问:“在想什么?” 何霜从沉思中回神,满脸疑惑地看向他。 徐元礼送干柴入灶,灶膛里响起一阵噼啪声,他用火钳捣了捣灶膛,一字一顿地说:“我方才问你,在想什么?” “你好奇吗?”何霜反问道。 徐元礼握火钳的动作一顿,随后,他点点头。 “好奇什么?好奇我知道多少关于暗门的线索,还是好奇我能不能帮你解开东山的秘密?” 徐元礼转头看向她,灶前火光很亮,照着他的表情,有那么些分明的、被误解的无奈—— 何霜及时打住自己,不想再过度解读他的表情和情绪,于是低头不看他,道:“我在想,我好像没有什么留在这里的必要。” 徐元礼半晌没有说话,何霜抬头看他,见他忽地偏转过头,在身侧木柴堆里翻找着什么,好半天才找到一根细一些的木柴,伸进了灶膛。 “记得我今晚跟你说为什么喜欢东南吗?”何霜缓缓道,“我说它是这个镇上唯一真心喜欢我的朋友。你、你弟、徐致、蒋斯微,还有镇长、元轸,你们都对我或多或少地表示过欢迎,但你们每个人对我都是有防备心的。我知道这种防备心很难消除,因为我是那边的人,是外人。可是你知道吗徐元礼,我对你们,尤其是你,一直是用真心在对待的,可如果真心一直换不到真心……算了。” “你会永远留下吗?”徐元礼手里抓着一根柴没有动,“今日是你来镇上第四天,对你而言,镇上生活应当还算新鲜,若要你自此抛弃那边的亲人、朋友,日复一日过这样的生活,你愿意吗?” 何霜怔住,坦白说,她没有郑重思考过这个问题,会不会永远留在这个镇上。她从北京下江南,原本是为了散心,四天不够,一个月或许也不够,但她绝没有想过,要给自己放一辈子的假。 也是因为徐元礼今晚的反问,让她真正理解,为什么他总是抗拒她。他预设了她迟早会离开,为免牵扯,所以一直保持距离。 徐元礼始终没将手上木柴送入灶内,似是在等待何霜的回答,大约是许久没等到,他总算将那木柴塞进去。 灶火却已经熄了。 水热很快,准备药浴的事情徐元礼利落包办,何霜连帮手的机会都没有。 两人始终没有再交谈。 事实证明,泡热水澡确实能疏解人的紧张情绪,何霜一趟澡泡完,精神松弛了不少,关于那些悬而未决的问题,她仍然没有想到答案。 徐元礼照常进来帮她料理浴桶,忙碌间,不忘关照她:“药浴过后容易受凉,最好立即回房休息。” 何霜道了声“好”。人都已经走到门口,一见天上亮得瘆人的月亮,她还是忍不住退回来问:“你希望我留下来吗?” 徐元t礼下蹲的身体藏在浴桶后,何霜省去和他对视的压力,幸而晚上不冷,她静静站在门口等他的答案。 浴桶往外出水的声音很小,稀里哗啦的,何霜以为自己要等很久,没料到他的声音很快传来:“嗯。” 第64章 “‘嗯’的意思是你希望我留下吗?”何霜不确定,又补问了一句。 “是。”徐元礼立刻回答了她。 何霜的嘴角瞬间无声地咧开来,完全收不住。抬头再看月亮,月色氤氲,一点也不瘆人,周遭空气好像都在柔化,何霜静静感受自己的心境变化,忍不住暗叹,她已经好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纯粹的心动。 在那边谈过的恋爱,几乎都是对方追求她,恋爱的开始,因为对方投入的浓度强烈,何霜很有被爱的体验。虽然这些恋情后来大都变得冷淡,分手时,对方如果不挽留她,她更不会有丝毫眷恋。过去她总是想,爱情大概都是这样,像歌里唱的,爱情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消失的时候也应该像狂风过境,最终归于平静。 在舟口镇和徐元礼的相处,她莫名关注他的反应,那种非常单纯的,想要在对方的细节表现里,捕捉他对自己态度的转变,这种过程,于何霜而言,其实很愉悦。但她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只有徐元礼会让她这样在意,他究竟有什么特别的? 她想,她确实需要花点时间想清楚一切,以及,之后该怎么做。 “我明白了,有什么事明天再商量。”出门前,何霜道,“晚安。” 往外走了两步,听见徐元礼轻而又清的声音,“晚安。” 第28章 44 、约见 在舟口镇的第四夜,何霜睡得并不好。少了钟表手机计时,她对时间失去感知,脑中的事件线索排列组合地出现,加上和徐元礼的讨论,使她大脑异常兴奋,直到窗外天色泛白,屋外传来徐父徐母晨起的交谈声,何霜才反而有了些困意,渐渐睡去。 再睁眼时,天光已大亮,屋外很静,没有人声。何霜下床,在桌上看见一张字条,上写:老先生找我有事,最迟中午便回。徐元礼。 何霜推门出屋,看见廊下站着一位穿蓝色长袍的中年人,听见开门声,那中年人转过身来。 “何姑娘好,在下蒋善先,是学里先生。”蒋先生眉目疏朗,面容清癯,看上去确实像学富五车之人。 “蒋先生好。” “清早到此叨扰,实是有事相邀,还请何姑娘随我走一趟。” “抱歉,我不认识你,走一趟——” “啊,姑娘莫怕,”蒋善先微微笑道,“并非在下欲邀何姑娘,是蒋升蒋老先生,他想见姑娘。” 何霜犹豫,想到徐元礼给她留的纸条,禁不住问:“徐元家其他人呢?我要先跟他们打个招呼。” “元礼是老先生最疼爱的弟子,蒋沁蒋大夫同老先生也是表亲,至于徐元家其他人,都清楚老先生的为人,不必特地打招呼。” “既然都一样,为什么老先生要一大早叫走徐元礼,分明是为了支开他吧?” 蒋善先闻言,神情凝滞了小片刻,道:“听闻姑娘去过两次元家,还在镇长府上住过一夜。想来姑娘是个果敢之人,何以老先生邀请,姑娘却这般推托呢?” “镇长带我走的时候,很多人看见,他不会把我怎么样。老先生要见我,却提前把徐元家的人支开,有些蹊跷吧?” “老先生是怕滋生不必要的麻烦。” “您说徐元家的人和老先生沾亲带故,怎么会有不必要的麻烦呢?” 蒋善先笑着摇了摇头,“姑娘真是伶牙俐齿。” “您还是说清楚来意比较好。” “何姑娘这样冰雪聪明,老先生找你的缘由,你定能想到。”蒋善先边说着,视线转往医堂的方向,“这样吧,姑娘既有顾虑,不妨留下张字条,说清楚去处,可好?” 何霜心知这趟行程推脱不了。况且青天白日,以老先生在镇上的威望和名声,定然不会对她做什么恶劣的事情。唯一让何霜感到担忧的是自己接下来的归处,如果老先生只是请她过府一叙,是没必要避开徐元家的。加上之前听徐元礼他们的讨论,何霜猜老先生估计是要另外找人送她走。 何霜不太会用毛笔,给徐元礼留的字条措辞很简单:老先生请我过去一趟。 昨夜以前,碰上老先生邀约,何霜第一时间肯定会想方设法拖延,最好等到元轸来接自己,自此投奔镇长营下,徐元礼毕竟是老先生那一派的人。过了昨夜,亲耳听到徐元礼说希望她留下,何霜便自觉有了底气。她想,徐元礼最清楚暗门情况,万一老先生换别人送她走,徐元礼肯定不会置之不理,即便真到无法挽回那一步,他至少会来道个别。 蒋善先另给了何霜一些洗漱时间,他撑船而来,水路护送何霜到蒋村。 何霜上次到蒋村,去的是蒋斯微家,虽然沿途感觉书香气息浓郁,这次蒋善先带的似乎是另一条路,何霜在船上就远远听见朗朗读书声。随着船行靠近,路过一排临河的长廊,读书声便从里面传出,水中看不清长廊以内的地方,只看得到长廊周围遍植绿竹,还有几棵很高的玉兰树,何霜正怀疑这就是学里,果然听见蒋善先说:“姑娘在镇上这几日,可有来过学里?” “还没有。” “啊,”蒋善先语气中隐有遗憾,“这便是学里,舟口镇最金贵的地方。” “金贵……吗?” “何姑娘似有不认同?” “不是,我只是觉得,金贵这个词听上去比较……” 蒋善先闻言一笑,“姑娘是觉得这个词很俗气。” 第65章 他的话令何霜很意外,全没想到自己还模糊的想法能被一个世外桃源里教书的先生这么快读懂。 “在下不清楚在姑娘那边金价几何。郭先生手稿里,提到当年时局动荡,富人为富不仁,穷人民不聊生,彼时金价高昂。”或许是身为教书先生的关系,蒋善先说话自有一股文人气度,抑扬顿挫间格外动听。“舟口镇与那边不同,本镇自出世以来,除去田里能种的、地上能长的、河里能生的……除去这所有可以再生的东西,其余都是绝品,尤其这金子。舟口镇人其实不常说‘金贵’,因为许多人没见过金子,也就是我们这些酸腐读书人,还能从古书上读到,平时用用,以防忘记世间还有这些珍宝而已。” 何霜讷住,脑中飞快闪过许多猜想,“您是想出去的人吧?” 蒋善先动作一顿,脸上浮现自嘲的笑意。“姑娘何出此言?” “我们才见一面,如果我不认识舟口镇其他人,肯定会以为您这样是热情好客,可是你我都知道,舟口镇人、尤其是蒋家人,对那边的事情,是惟恐避之不及根本不会主动提起的。” 蒋善先抬头一望岸边,道:“我们到了。”随后,他将船划进渡口,脸上笑意始终都在,下船前,何霜听见他说,“姑娘蕙质兰心。” 去蒋家之前,何霜原以为作为镇上最有地位的人,老先生的私宅应该很气派。结果两人只是走到一处寻常百姓家门口,蒋善先推开一扇老旧的木门,说:“姑娘请进。” 何霜特地倒回去重新抬头看了眼宅门,确认连块匾额都没有。木门内是宽敞的院落,一棵巨大的槐树生长在院中,门口连接正厅的是一条青石小径,小径两旁是泥地,广种了花草。槐树下有石桌石椅,周围围了一圈竹篱笆,看上去很凉快,槐树另一边很接地气地晾晒着一排衣服,如果不是离正厅越近,闻到的书香气越重,何霜差点要怀疑这根本不是老先生家。 还没到走门口,里面突然走出一位年轻女子,那女子也是粗布蓝衫,大约是蒋先生的家眷,目光礼貌地在何霜和蒋善先身上逡巡,随后道:“先生和姑娘应该都没用过早饭吧?” “确实不曾用过。” “如此,我去准备些方便的糕点。”年轻女子往里看了眼,“爷爷已等候多时,二位进去吧。” 蒋善先闻言点点头,做手势请何霜先进。 何霜没有客气,当下迈步而入。 比起镇长高门大户,会客厅十几扇门的阔气构造,老先生家显得格外简陋。然而当何霜一脚迈过门槛进入正厅时,立刻被里面的陈设震住了。 在外面看还不觉得,里面看,只觉得房梁屋顶很高,明明就是一层的高度,堆放的各类书籍、书架却直抵房顶。不仅如此,厅中渐次摆放着一些较矮的书架,内中摆放的也是书。除了书,墙壁上、地上、室内唯一的桌案上都放了挂画,有挂着的、摊着的、卷着的,对这一景象,何霜脑中唯一想到的形容词就是卷帙浩繁。 “桌上有碧清泡的茶,你们先坐。”老先生的声音自一个书架后传t出,大约是身处自家,他的语气不像何霜之前听到的那样严肃。 蒋善先闻言又引何霜前行,到长桌一小段路程,何霜余光注意到书架后的老先生一直在默默观察她。 两人在长桌前落座,何霜假装没发现老先生的目光,仍在东张西望,尽量使自己露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以便让老先生对她少些防备心。 “何姑娘在那边可曾进过学?”书架后的老先生问。 “进过。” “是小学、中学还是大学?” “大学。” 老先生沉默,何霜猜测他应该很惊讶,因为以他掌握的信息,一百年前能上大学的人真称得上是精英。何霜不打算纠正他的认知,这对自己有利。 “姑娘果然是有才之人。”没成想身侧蒋善先夸奖道。 “过奖了。”何霜端起茶杯喝茶。 “既是读书人,老夫便不与你绕弯子,”老先生走出书架后,拄着拐杖,缓缓踱步往长桌而来,“这处宅子,并非我家祖宅,实是当年蒋家借予郭先生的住处。” 何霜心下讶异,对脚下方寸之地忽然有了更多兴趣。 “郭先生是谁,在此地待了多久,做过何事,想必元礼那傻孩子早已全盘告给过你。”老先生在长桌对面坐下,眼神犀利如炬,“你来镇上之前,元礼从未违逆过我。” “他很尊敬您。”何霜被他盯得有些慌乱,总觉得像是学生时代被老师抓到什么把柄要审问。 却见老先生忽然移开目光,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我本以为自己会死在你来之前——” “老先生。”蒋善先善意打断道,“您身体健朗,定能长寿。” “长不长寿都是天命,老夫只想有朝一日去地下见祖宗,能堂堂正正说这辈子没辜负他们的嘱托。”老先生道,“何姑娘,你来之后,这是我们第三次见面,前两次都是点头之交,我总以为元礼定会尽快送你离开,却没想到,他竟拖了这么久,昨日下午论道,他还公然维护你,想要再留你七日。” 这件事是何霜第三次听说,与另两方的叙述倾向完全不同,何霜现下拿不准老先生的目的,决定沉默是金。 “姑娘可知为何你不能久留?” 第66章 沉默是金失效,老先生问题抛过来,何霜必须作答。对此,她没有多想太多,直言道:“我在这里,镇上百姓会议论,人心惶惶,不利于稳定。而且,镇长那派总想找暗门——” “哈,”老先生先是发出一个意义不明的语气词,续道,“他连暗门之事也全同你说了?” 何霜不知道一时该接什么。 “无妨,他私自带你去过东山,即便你不说,”老先生又道,“我对此事也早有预料。” “您大概觉得,我继续留在镇上,会使镇上出现动荡,或者不可知的危险。”何霜补充说道。 “既然姑娘有此见解,换作是你,该如何应对呢?” 何霜短暂想了想,反问道:“说到底,老先生您最担心的是镇上百姓安危,对吧?” 老先生不置可否。 “我听说镇上以前出事都是在客人走之后,因为客人成功离开,大家会想,原来真有出去的路。但假设这个客人没有走,大家是不是会想,也许根本没有出路,不然外边来的客人为什么没走呢?这样,他们反而不会轻举妄动。”何霜条理清晰地说。 大厅内一片静寂,何霜看到老先生目光忽然转向门口,也跟着他的视线往后看。 原来是那名年轻女子端着一托盘糕点愣在门外。 “进来吧。”老先生吩咐道。 年轻女子听命走进厅内,在长桌前,她一一放下托盘上的糕点,好奇的目光几次落在何霜脸上,直到托盘见空,她才礼貌退去。 “何姑娘请用糕点。”老先生说。 大概是为了让何霜吃得自在,蒋善先主动先拿了一块。何霜此时确实已经肚饿,也没想过要客气,于是也拿起碟中白色米糕样的东西吃了起来。 “姑娘既知道你离开后,镇上人会追而逐之,应当也能想到为免夜长梦多,早做打算方为上策吧?”老先生又问。 何霜着急吞下米糕道:“不对,既然不论早走晚走,镇上都会动荡,那我留下来的时间长短就不是关键因素。相反,我在镇上多留一天,还能为镇上百姓多排除一些危险。” “排除一些危险?”老先生面露疑色。 “实不相瞒,”何霜放下糕点的小碟,“我想帮你们找暗门。” 老先生没有接话,何霜身边的蒋善先也没有说话,厅内复归沉静。何霜怕他对自己的话产生误会,紧接着补充道:“我们都知道一个常识,人如果生了病,第一时间应该是去治病,而不是因为担心治不好,而任由这个病一直存在,发作。一百年前,你们可以留下郭先生,为什么一百年后,你们只想要赶走客人呢?” “这是镇上论道决定的,无须同你解释。”老先生说。 何霜尽力压下被怼的负面情绪,偏头看了身旁蒋善先一眼,想到他在来时说的关于金子的言论,转而道:“冒昧问一下,老先生您有没有想过找到暗门之后,有朝一日您也可以去看看那边的世界——” “郭先生在时曾说,”老先生适时打断何霜,“舟口镇是上天恩赐的桃花源,此地百姓安居乐业,不必出世。何况我已是将死之人,没这么多旁的心思。” 何霜努力保持得体微笑,仍不放弃地说:“暗门就好比这座院子的木门,您喜欢待在满是书香的屋子里,可以尽情留在这里,偶尔您想出去,也可以出门去看看。寻找暗门的目的不是破坏镇上本来的生活,而是寻找多一个可能性。我愿意主动留下来帮你们找,假设我没找到,是您意料之中,您可以尽情送我走,但万一我找到了,是不是可以免去其他百姓赴死的危险。” “何姑娘,你说的或许正确,但此事非同小可,恐违祖上训令。”老先生不动声色地说。 “请恕我直言,假若你们祖上训令是拒绝一切外来客人,那么我的上一位同乡,那位郭先生,为什么他留了一年之久,这还不算,听说镇上的学堂都是郭先生推动建成的,为什么一百年后,祖上训令突然变了?” 老先生沉默不语,半晌后,他用拐杖大声敲了敲地,对着东北角书架后的方向道:“够了!出来吧。” 何霜大惊,扭头向后,见层叠的书架后缓缓走出个人来。 竟然是徐元礼。 第29章 45 、谋划 眼见碧清把何霜带离主厅,老先生的脸上逐渐露出愠怒。直到确认她们听不见自己说话,老先生终于冲徐元礼开口道:“你很得意?” 徐元礼站在一旁,低眉顺眼道:“不敢。” “明面上说是先让我见见,实际是来找我显摆口舌的吧?” “不——” “还说不是!”老先生拐杖一扽地面,“你没见她就快指名道姓骂我老顽固不明事理吗?” 徐元礼没敢再搭腔。 老先生缓了缓,转将视线移向对面端坐着的蒋善先。“善先,你怎么看?” 蒋善先慈爱的目光先望了眼徐元礼,继而对老先生道:“这位姑娘智识、胆量、机变、口才,都不错。” 老先生气得又用拐杖扽了扽地,“我问的是这个吗?” “啊对,您是想问她说的道理。”蒋善先连忙安抚,“要论祖宗之训,对那边来的人,确实没有赶客的先例,这也是元非他们一直拿捏我们的地方。” “论道便是祖宗先例之纲之本,其他都是死的,只有论道是活的。”老先生道。 第67章 “正是。”蒋善先不疾不徐地说,“按镇上史志记载,辛酉年郭先生到时,两派也有过争论,只是都不成气候,尚未上升到论道层面,也实因郭先生人品才学俱是上乘,先人没有过多为难于他。” “你这意思,我们为难这位何姑娘了?”老先生眯起眼睛问。 “善先不敢。” “敢不敢的,你字字句句也都分明在为她说话。” “善先是觉得,元非他们此时必定在紧盯何姑娘的动向,若何姑娘意欲留在镇上,我们一径疏远她,反会将她推向元非,正称了他们的意。何姑娘若与元非亲近,被他们利用,于何姑娘自身或许利弊无差,但对镇上长远来看,绝对百害而无一益。” 老先生沉思片刻,“这倒是说在关键处。” 趁老先生思忖的空当,蒋善先朝徐元礼递去一个宽慰的眼神,徐元礼回以恩师一笑,这笑才刚露头,便被老先生瞪住。 “不要高兴得太早!”老先生斥道。 “元礼不敢。” 老先生低哼一声,“你真想留她,何不去央求你母亲,她在镇上名声不错,若她愿意出面论道,你何需来我这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母亲只想悬壶济世,从来不曾参与镇上公务。身为人子,t不愿母亲因我弃守原则。”徐元礼恭敬道。 “对你母亲倒是孝顺!”老先生道,“今次她这番话,是你们联手串通好来演给我看的?” “绝无此事。”徐元礼立刻解释道,“元礼也是昨日偶听她说愿意主动夜探东山,又加之镇长家——” “她愿意夜探东山?”老先生疑道。 “是。” “你已带她去过东山,她还愿意再去?”蒋善先也惊异道,“她可曾见到东山异象?野兽踪迹?” “不瞒先生,她亲眼见过异象、兽皮。”徐元礼正色道,“她也确实主动说起要再去东山,并且是,趁夜上山。” 蒋善先和老先生互相对了视线,两人都是难以置信的样子。半晌,蒋善先道:“这姑娘确是个奇人。” “行了行了,无需再多吹捧这女子。”老先生神色不耐地说,“我已知你们目的,都先回去吧。” “老先生,何霜——” “我尽快安排论道。”老先生打断徐元礼,“至于留不留得下来,能留多久,看她自己造化。” 徐元礼和蒋善先被赶出主厅,徐元礼正要去找何霜,被蒋善先拉住,引向东北角的小屋。 门一关,蒋善先登时急问道:“元礼,你同我讲实话,今晨这一番,到底是不是你们提前预谋好的?” “元礼不敢欺瞒老师,确实没有预谋。” “可何姑娘那一套套词,应答如流,实在不像毫无准备。” 徐元礼目光怔了怔,道:“学生也很意外。” “嗯,想来那边的文明已超过舟口镇太多太多,连一名看上去这样年轻的姑娘,也竟有不输男子的胆识和气魄。” 徐元礼沉默不语。 “你放心,”蒋善先拍了拍徐元礼的肩膀,“老先生既已松口答应让何姑娘一个外客参加论道,已是格外厚待于你,接下来,便靠你和何姑娘戮力同心准备论道了。” “多谢老师替我周旋。” “老师可不是替你周旋,”蒋善先微笑道,“我是越看何姑娘,越对那边感到好奇,究竟是怎样进步的世界能教育出这样的女子,不过啊,何姑娘处处都好,就是那笔字,实在难看。” “字?” “这我就不多说了,你回去自能看见。” 徐元礼被蒋善先带进小屋的时候,何霜刚喝完碧清姑娘给她盛的粥。她本来想自己去洗碗,不料一起身,目不转睛盯她喝完粥的碧清立刻说:“姑娘可是没吃饱?” “饱了饱了,”何霜连忙说,“我就是……我想去洗碗。” “不劳姑娘沾手,我洗就好。”碧清热情地说。从她眼睛里,何霜看到不加掩饰的喜爱,舟口镇的年轻人,眼神都很纯净、澄澈,一眼能看穿。 何霜就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喜爱自己。 当然,她也没有时间思考这个,从主厅一出来,她的大脑就不停地在想,徐元礼为什么会出现? 这个问题,何霜很快找到机会求证。 蒋善先另有其他事情要找老先生,徐元礼便带着何霜先行告辞,两人走出小宅时,碧清一路目送,神情很是依依不舍。 徐元礼带何霜到得河岸,当先上了船,伸手来扶何霜时,何霜避开他的手,故意说:“我自己可以。” 小船离岸,驶入蒋村狭窄的河道中。何霜稍微调整了一下情绪,直言道:“你们这唱的是哪一出?试探我?” 徐元礼大概早已猜到何霜的问题,神情镇定,道:“事情是我临时决定,没同你提前讲明是我不对。老先生一向慧眼如炬,若提前同你预谋,被他识破,会使他对你生出恶感。” “那也不用全瞒着我啊,你起码告诉下我有个面试,我好准备一下,也不至于表现得太差。刚刚那算什么,随堂突击?” 徐元礼闻言露出一缕笑意,他转头看向河岸,道:“不必妄自菲薄,方才你表现极佳。” “我妄自、我表现什么?”何霜一下没反应过来自己被夸奖,还想再听一遍。 “元轸中午来接你?”徐元礼却吝啬地不再多夸了。 第68章 “你怎么会知道?” “老先生答应让你上堂论道。” “上堂论道?”这话题转得何霜目瞪口呆。 “自舟口镇先人立下论道之纲以来,从未有外来客人参与过此事,”徐元礼神情郑重地看向何霜,“这是为了你自己的去留。你自来到镇上,一直说想要留下,或许镇长许诺过可保你留,镇上事务毕竟不由他一家说了算,最稳妥的办法便是当众论道,以理服人。” 何霜脑中思路飞快并线串联,“所以你让我去见老先生,是为了说服他让我参加论道?” 徐元礼未置可否,目光已转向河中流水。 恰巧这时,河道中另有船只经过,船上人认识徐元礼,亲切地和他打招呼。何霜一直抱臂观察他,总觉得他还向自己隐瞒了什么。 眼见船行过半,在一处拱桥连接河道的地方,何霜看到河岸上的店铺旗幡,上面一个“茶”字迎风飘荡。 这使何霜想到一个问题,上午时间,河道不断有其他船只经过,何霜特地压低声音轻喊:“徐元礼。” “嗯?” “去茶店喝茶要花钱吗?” “自然是要,不过所费不多。” “你说镇上人都没什么钱,况且茶可以自己在家泡,为什么要专门去茶店啊?” 徐元礼终于又把那双好看的眼睛转向何霜,“你想问什么?” “为什么请我吃茶?” “想请便请了。” “镇上男子请姑娘吃茶有没有什么讲究?” 恰逢一个路人船只经过,徐元礼视线一转,微笑着同人挥手致意,片刻后,他重新看向何霜,道:“若是本镇男女,相请吃茶,确有不寻常的意思。” 何霜期待答案的脸僵住,没好气地嘀咕道:“知道了,我是外人。” 船桨拨动水波的声音接下来成为两人之间唯一的热闹。徐元家眼看要到,忽听徐元礼问:“元轸请你吃过茶?” “对啊。”何霜想也没想地说。 徐元礼沉默。 “这你怎么猜到的?”何霜疑问道。 徐元礼将船撑去岸边,一下子好像忙到没时间回答何霜似的,倒显得何霜这个时候问这种问题很没眼色,她也没好意思再追问下去了。 也是到跟着徐元礼进徐元家大门的时候,何霜才想明白此中关节。她之所以会问徐元礼茶店喝茶的风俗,肯定是之前有人告诉过她,那么这个告诉她的人必然不会是镇长或者其他人,排除之后,确实只剩元轸了。 想通这层,何霜心中莫名有些说不上来的愉悦,正想继续找徐元礼盘问,最好能看他露出点马脚,却见徐元礼已经长腿阔步径自走去了医堂。 第30章 46 、准备 元轸上徐元家找何霜的时候,徐致正好带着东南踏进院门。三人简单打了个照面,徐致问何霜徐元礼在哪,何霜指了指徐元礼房间的方向,便同元轸一起出了门。 徐致走进徐元礼房间时,他正在窗前翻阅陈旧手稿,见到徐致,连忙唤他到桌前,指着摊开的手记对他说:“郭先生果然有记录,辛酉年,暗门中心地带长约五尺,宽约两丈。” “如何?”徐致不明所以地问。 “若我这三日目测没错,暗门如今的宽度,即河宽,并无太大变化,但长度,已缩短到三尺。” “合了郭先生的推测?” 徐元礼若有所思地点头,片刻后,他忽然伸指按向徐致的脉搏,道:“脉象正常,看来已无大碍。” 徐致抽回手,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我昨夜很失态?” “失态是其次。”徐元礼将桌上翻得杂乱的手稿重新理好,收拾间露出一张字写得歪七扭八的纸条,只见他转手将那纸条夹进书页中,续道:“我怀疑暗门对人有邪性。” “暗门对人有邪性?” 徐元礼点头,“何霜呢?你进门时可有见到她?” “被元轸带走了。” 徐元礼动作一顿,忽而起身,将整好的手稿送回书架。 徐致看他在书架前伫立许久,猜想他必是在思考暗门的事,道:“今夜换斯微去,得做些计划。” “嗯。” “老先生可有送来什么嘱咐?” “没有,”徐元礼开始整理书架,“上午我领何霜见过他,老先生打算让何霜论道。” “老先生答应让何霜论道?”徐致惊讶得眼珠子快掉出来。 “我原只是想让老先生见见她,论道实属我意料之外。” “你安排老先生见的她?”徐致眼睛瞠得更大,“你昨日不是还担心斯微在老先生面前露馅,想尽力拖延老先生与何姑娘碰面时间吗?” 徐元礼动作一停,转过头看向屋外,徐致顺着他视线往外,慢慢理会他的意思,道:“你是不是想说——” “元家人,很烦。” 何霜一路带元轸走向与元村相反的方向,中午饭点的时间,幸而路上没什么人,她找到一处空旷的大树下,对上元轸疑惑的视线,万分诚恳t地说:“很抱歉,今天我不能赴约了。” “姑娘可是遇上什么难处?”元轸面露关切道。 “不是,”何霜摇头,“我要参加你们镇上论道。” “你,参加镇上论道?”元轸不敢置信地问。 “对,为了我自己的去留。” 第69章 “据我所知,舟口镇自开论道之先河以来,尚未有外人参加过的先例。当然,从情理上,我并不把何姑娘当外人。” “我知道。”为免节外生枝,何霜不愿意过多展开叙述上午在老先生家的经历,斟酌着说,“还请你帮我转告镇长,非常感谢他的信任和支持。我确实很想留在镇上,我也会尽力帮你们找暗门,只是我个人不喜欢派系斗争,论道是你们镇上最公平的事情,我想通过公平的手段留下来。” 元轸低头,似是在思考。何霜抱臂站在一旁,同时小心观察四周。 “我明白何姑娘的考量,你想参加论道,必先经过老先生那一关,你既有此打算,想必已有谋划。元轸会将姑娘的决定转达给父亲。” “那实在谢谢啦!”何霜一身轻松地拍了拍元轸的肩,却见他神情霎时黯淡下来。 “何姑娘,实不相瞒,父亲找姑娘,也许是为元家之利,我却不是。”元轸神情恳切道,“我心知何姑娘与元礼他们更亲近,因着元礼的关系,斯微和徐致也有幸能同你一道探寻镇上隐秘。我自小对那边的世界心向往之,做梦都盼着有朝一日去那边看看。东山也好、暗门也罢,在你来之前,都是镇上不能谈论的禁忌。你可能不知道,得知你是那边来的客人,我心里有多欢喜。排席那日,我想方设法接近于你,后来父亲邀你来我家,我在门外听你说那边的事,桩桩件件,我都听得心潮澎湃,我用尽所有的法子,撺掇父亲将你拉拢过来,我想同你一起去探寻……” 元轸说得情真意切,何霜没忍心打断,他自己先停了下来。 何霜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这回力道很轻,是安慰。 元轸低头失笑,脸色转瞬变得苍白。“让何姑娘见笑,元轸失仪了。” “不会。”何霜道,“是我很抱歉,不能成全你的心愿。” 元轸摇头,“我的心愿是小事,姑娘不必挂怀。今日之事我已知晓,姑娘若再遇到什么困难,仍可以来找我。” “会的。” 烈日当空,已过午时二刻。 徐致随徐元礼一同步出房间,道:“还是我下厨吧。” “不必,父亲母亲外出看诊,不回家吃饭。就你我二人加一个东南,随便吃些打发了吧。”徐元礼径直往厨房走去。 听徐元礼说到东南,徐致想到唤它:“东南!” 只一句,东南“汪”的一声回答立刻从院门口传来,与东南一同出现的,还有何霜。看见她,徐致面上一喜,道:“何姑娘不是去元家了吗?” 厨房门前徐元礼闻声停步,何霜余光见他没转过来看自己,心不在焉地随口道:“元家太远,我太饿了。” 徐致微笑,正要向何霜走去,忽听徐元礼说:“上午去菜地摘了两颗茄子,我做不好,徐致,你来。” 徐致很感到莫名其妙。 蒋斯微在午饭前赶到徐元家,秀气的脸上满头大汗。 徐致问他还欠元家多少钱,蒋斯微说了个数,听得徐致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非得烧粉青?” “好不容易找到祖上的秘方,我得试试。”蒋斯微接过徐元礼给他盛的饭,“我起了个大早赶工,为的就是早点来你家商量,怎么说,徐致脑筋可算爽利了?你这副脑子,可不能再钝了。” 徐致面色发窘,低头道:“昨夜之事,能不能别提了?” “不能。”蒋斯微果断地说,“看来你是真的好转了,还怕羞。” “确实不必放在心上,”说完这话,徐元礼抬头看了对面何霜一眼,“有人和你有同样症状。” “是吗?”徐致惊问道。 徐元礼点点头,目光看向厨房的窗户,道:“东南在巡守?” “对。” “何霜前两晚接近暗门时,也有失常表现。”徐元礼低声道,“据她猜测,暗门对人有影响。” “确切地说,是对人的意识,”何霜指着自己的太阳穴,“有影响。” 这时,一直低头扒饭的蒋斯微说:“可你们昨夜不是说元礼没有被影响吗?” “还有东南。”徐元礼补充道。 何霜沉吟了片刻,视线转向徐致,道:“你能详细描述下,你昨晚见到暗门的感受吗?” 徐致转入回忆,厨房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众人轻轻咀嚼食物的声音。 “说不上来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就是,眼睛移不开,好像要被吸进去,我本来以为,我一直以为,暗门应该是个门,或者至少是个洞,郭先生的手记也没写出具体的情形,我总觉得那一小段水流要把我吞进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根本没想别的……”徐致说到这里停了下来。 “说到水流,”徐元礼适时接话,“方才我在郭先生手记里找到确切的记录,加之前几夜对暗门的观察,可以确认,暗门比一百年前小了。” “小了的意思是?”蒋斯微问。 “今夜你去见了便知。”答的是蒋斯微的问题,徐元礼目光所向却是何霜。 何霜一直感知得到他的视线,右手握着筷子久久没动,直至一个念头浮出水面。“假如那位郭先生的推测正确,再过一段时间,河道这个暗门也许会彻底消失。” “彻底消失?”蒋斯微整张脸都纠结起来,“意思是,以后那边不会有人再进来,我们也永远去不了那边?” 第70章 何霜看向他,“或者还有一种可能。” “什么可能?”蒋斯微和徐致异口同声地问。 “舟口镇会回归那边的世界。” 这一句过后,厨房陷入死寂。 鉴于昨晚暗门之旅发生了“意外”,今夜出行,众人决定多做些准备。也因为这趟准备,何霜第一次踏进徐元礼的房间,和她想象的不一样,徐元礼房间非常大,面积足有四五十平,一张书桌摆在窗前,书桌上笔墨摆放整齐,书桌左侧是衣柜,衣柜后是一张铺陈简单整洁的床,此外,房间内大部分区域被书架和书占据,角落位置堆放了好几只大木箱。 大约是何霜进房后张望太久,引起徐元礼注意,只见他绕过另两人走到何霜身旁,直接拉着她的胳膊带她转了个身,随后按在书桌前长凳上,道:“男子卧房,少看为妙。” “我一个女子的卧房,你每天进进出出的,我说什么了。”何霜嗤道。 “我何时在你卧房进进出出?” “你不是老趁我睡着的时候在我房间放纸条吗?还不算进进出出?” 徐元礼哑口,转身对上旁边徐致和蒋斯微两人惊讶的神情,迅速沉下脸,在扶手椅坐下,正色道:“说正事。” 众人开始认真讨论该为晚上的暗门之旅做什么准备。 “昨晚东南落水后,暗门提前关闭,我猜,暗门确实会挑人——或动物。”何霜道。 “郭先生离开时的状况也形同此理。”徐元礼补充道。 “所以,今晚我想把我之前那艘船推过去看看。”何霜提出自己的想法。 “只推船?”徐致问。 何霜点头,“现在不能确认这个暗门挑的是人还是物。如果凡是那边来的东西,暗门都能识别,那么不管是船还是人,应该都可以通过。” “可是确认这点,为的是什么?”蒋斯微问。 “如果那边的物品都可以通过暗门,那接下来就可以试试你们穿着我的衣服能不能通过暗门了。”何霜道。 “若衣服能过,人不能过呢?岂不贻笑大方。”蒋斯微说。 “我问你们,”何霜神色自信地看着众人,“当年郭先生凭空消失时,身上穿的是你们镇上的衣服吗?他离开之后,衣服单独留下了吗?” 沉思中的徐元礼当先回答:“并无记载。” “所以,镇上的东西,是可以通过暗门的。”何霜特地放慢语速说,“这个东西,肯定不止衣服。” “可是,当时郭先生船上还有人啊,为何他们没有一起?”徐致道。 “这就是我们要去试的,在我们互联网领域,对这一流程有个专门的说法叫,bug测试。”何霜话说完,冷不防迎上三张认真听讲的好学生脸,绷不住笑了。 第31章 47 、回家 这一夜,为节省时间,四人分两路行动。徐致、蒋斯微和东南乘一船先去桃林,目的是迷惑元家眼线,徐元礼同何霜则另外绕路前往暗门。 入夜后,何霜一路跟随徐元礼打灯走到岸边,忽然遇上一阵闷热的晚风,水中不断有鱼跳出水面,只见徐元礼抬头看了眼天色,道:“这一程,恐怕要下雨。” “天是黑的,怎么看得出来要下雨?” “常识。” 他说得尽管简单,不难听出此中得意。t何霜忍不住对他动手,一边把他往前推一边说:“那我们尽快出发,可别耽误了时间。” 徐元礼站得纹丝不动,何霜纳闷,见他转过身来,将油灯递到她手上,“我去拿蓑衣。” “蓑衣?” “你的身体,不能再淋雨。”答话时徐元礼已经飞步上了岸,声音远得好像从徐元家内院传来。 何霜终于愿意相信他真会飞檐走壁、轻功之类。 没过多久,徐元礼抱了一摞厚东西归来,何霜打眼一瞧,根本看不出他怀里那堆东西是什么,使劲用鼻子闻也闻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闻什么?”徐元礼先将斗笠戴在头上,继而将怀中物品往外一摊。 “我在闻这是什么。” “蓑草。”说话间,徐元礼站近何霜面前,将那蓑衣往她身上一裹,何霜肩臂被迫往下垂,刚想抱怨油灯差点没拿住,头顶一重,那顶硕大的斗笠已经从徐元礼头上落到她头上。 “这能防雨?”何霜抬头问。 “能防。” “那你呢?你戴什么?” 徐元礼一边倾身拉船一边说:“雨具笨重,戴了怕行动不便。况且我身体尚可,淋点雨不碍。” 何霜送他一个得体假笑,本来没指望他能看见,没料到脸上才刚形成个假笑完全体,就见弓着身子的徐元礼正好转过头来看他,何霜生怕他读不懂自己的嘲讽,马上把油灯拎到下巴处,朝他眯眼一笑,比着大拇指道:“您真棒!” 徐元礼的视线在何霜身上停留了一段时间,而后,他突然转回头,兀自笑了开来。 坦白说,那样的夜色作背景,那样隐隐约约的光线,那样的笑容,配上他因使力而延展的肌肉曲线,很令何霜感到赏心悦目。 何霜默默缓了一会儿澎湃的心潮,等到徐元礼把她扶上船坐好,她才问:“你刚笑什么?” “没什么。”徐元礼挂好油灯,撑船前行。 “有个事……” “什么事?” 第71章 “没什么。”何霜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 大雨欲来,水中不断有鱼上跳,河道里弥漫着上泛的腥气。 船行良久,徐元礼忽然开口道:“来舟口镇这几日,可有想念家人?” 他的问话没有主语,何霜下意识地反问:“我?” “船上还有第三人?” 听懂他的嘲讽,何霜耸了耸肩,道:“我和我家人不住一起,一年见一次,习惯了,他们估计还以为我在忙工作……”说着说着,一条忽略已久的信息此时却电光火石般蹿进何霜的大脑。 创业前期,何霜经常一两个月不往家里打电话,父母也极少添麻烦。本来她觉得自己这次莫名失联,父母也许会认为她去了信号不好的地方旅行什么的。可她骤然想起,来舟口镇那个晚上,船老板如果是受惊弃船而去,那么按常理,他一定会去报案,即便他不去报案,连续几日未归,恐怕民宿老板也会去辖区派出所报失踪。也就是说,无论如何,她父母都会被周知这一情况…… 对父母的担忧逐渐攻占何霜的意识,连暗门在望都没有注意到。还是蒋斯微的船追上他们,何霜才从一股迟到的焦虑中回过神来。 两船并驾齐驱没多久,徐元礼预报过的雨这时忽然落了下来。 斗笠和蓑衣都很有用,何霜眼见雨从自己身上滑落,没有渗进衣服里。雨势越来越大,徐元礼及时让蒋斯微放弃了他的船,转上了他们这艘。 “何姑娘,你东西呢?”蒋斯微凑近问。 何霜讷住,半晌没想起来他问的东西是什么。 “何姑娘、何霜?” “什么?” “下午你说用一艘船做测试很浪费,先试试一个小物件?” 经他提醒,何霜想起他们的计划,她一边用力甩了甩头,清除脑中的愁绪,一边在斗笠下伸手掏了掏,将一个装了手链的蓝布包递给蒋斯微。 蒋斯微接过布包,转将它放上另一艘船。雨夜朦胧,何霜几乎要以为今晚暗门不开,没成想蒋斯微才刚把那艘空船推到前方,暗门就出现了。 大雨加持,今夜的暗门更显奇特。雨水落在那片静止水域,像落在水泥地上,没有带起丝毫水流的波动,蒋斯微和徐元礼一同使大力把空船推进前方。 这期间,何霜默不作声地在两人身后紧盯暗门区域,不知不觉中,她满心满脑都被另一件事占据——彼岸的父母。她想到父母的处境,他们只有她这一个女儿,如果船老板报警说她失踪,那么父母必定会四处寻找,她消失这些天,父母必定整天担惊受怕,尤其是妈妈,她性格软弱,必定时时以泪洗面,爸爸血压不稳定,警察一直找不到她,他的身体怎么受得住…… “噗通”一声,前方雨幕中一道身影自岸上扑入水中。 受这个景象蛊惑,何霜心下不知哪里来了一股力量,毫不犹豫地跟着扑向雨水与河水交融的中心地带。落水后,她对周遭一切都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道小波峰,仿佛那是一场重要比赛的终点线,用尽全力往它游去。 斗笠和蓑衣不知何时已被甩落,何霜游得飞快,可惜,她并没能穿越终点线,那个先她一步落水的人提前到达了那个地方。 “何霜!” 终点线消失没多久,何霜听到黑夜中有人喊她。她下意识地去寻找声源,冷不防被身侧一只手拉住。 原来声音就在身边。 何霜在雨中艰难定了定睛,看清楚来人的样子。他脸上满是担忧,是熟悉的徐元礼,只是在此时何霜看来,熟悉得有些陌生。 “斯微!”又听徐元礼扭头往后面喊道。 “来了来了!”蒋斯微回道。 何霜想要动一动,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她的右胳膊被徐元礼抓得死紧,动弹不得。 “徐元礼,”何霜喃喃道,“我想回家。” 徐元礼还在指引后方蒋斯微的方向,温声道:“我们马上回家。” “不是回你家,是回我家。” 昏黑的雨夜下,何霜眼见徐元礼神情怔住,随即,他在水中向何霜转过头来,速度极缓,好像开了慢速。四周没有光,光只在徐元礼眼睛里,只是那光飞快地熄灭了,何霜与他相距极近,他脸上猝不及防的伤痛也猝不及防地刺痛了何霜。 “恐怕今夜不行,暗门已提前关闭。”徐元礼说。 蒋斯微的船临近,徐元礼紧拉何霜的手从水中松开。 何霜被徐元礼拉上船。 雨势一点减弱的迹象都没有,蒋斯微把船驶近刚才空置的船,以一个分外妖娆的姿势横跨两船,拿回了何霜交给他的蓝布包。他自己当先捏了捏那布包,语带遗憾地说:“还在。” 何霜接过布包,道:“暗门是因为刚才那个人跳水才提前关闭的吧。” “可不是嘛。”蒋斯微一边在徐元礼的配合下拉走空船一边说,“看来暗门的位置今晚已经暴露了,元礼,徐元礼?” “在。” “依你看,那是不是方家人?” “若他有岸上追船的脚力,亦有高处落水的胆量,只能是方家人无疑。”徐元礼沉声道。 “落水的只有一个,看来他们兄弟俩应该是分头行动了。”蒋斯微道,“暗门位置暴露,恐怕元家今晚会派人死盯你家,我们现在去徐致家碰头?” 第72章 船头微弱灯光照着,徐元礼目光直指何霜,不过很快,他移开视线,道:“你先去徐致住处,我回趟家,稍后就来。” 徐元礼的目光引得蒋斯微也看向何霜,大概明白过来徐元礼回家的用意后,他想起来问何霜:“对了,你方才跳水,可是受暗门影响?” 何霜脑中已无思考的精力,只模糊地“嗯”了一声。 “若非方家人先落水致暗门提前关闭,就以你刚刚在河里拼命的程度,想必现下早已回到那边。”蒋斯微语气轻松地说,“我们便就天各一方了。” 蒋斯微的话再次让何霜心口一紧,下意识地抬眼去看徐元礼,不知道是雨太大,还是天太黑,她完全看不清他的样子。 三人没有再交谈,直到两船同抵徐元家。 第32章 48 、虚弱 两人回到徐元家时,医堂内灯火通明,门口条凳上坐着三个人,三人中间年少的女孩一眼认出徐元礼,一路淋雨朝他疾跑过来,“元礼哥!” 到得徐元礼面前,何霜看见小姑娘脸上湿漉漉的,一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悲伤。 “婆婆不大好了。”元春带着哭腔说。 院门前灯光很弱,何霜注意到她紧张的手几度想伸过来握徐元礼,最终是拘谨地落回自己身前,两手交握得紧紧的。 “家母在里面?”徐元礼语带关切地问。 “蒋大夫、徐元大夫,还有元青,都在里面。”元春说。 “母亲怎么说?” “沉疴,肺里的老毛病。”元春飞快往医堂方向看了眼,“晚上吃过饭,突然就发病了,给了药也不行,在家咳了血……”元春越说t越难过,直到整个人哽咽住,没再说出半个字来。 徐元礼抬起手,动作轻缓地拍了拍元春的肩头。伴随着姑娘的低泣,何霜往医堂看去,她再度联想到自己的父母,想到他们正在经历的糟糕现状,本就灰败的心情又添一层阴影。 “啊嚏!” 尽管何霜试图掩盖,这声不合时宜的喷嚏还是没忍住,它将徐元礼和元春的注意力同时吸引过来。 “元春,你先去陪伯叔伯婶,何霜落了水,我去料理一下。” 元春闻言看向何霜,努力微笑道:“何姑娘保重身体。” “嗯,你也别太担心。”何霜安慰道。 话毕,徐元礼转身走向厨房,何霜默默跟进去。 徐元礼先去橱柜拿了老配方的草药包,继而走去灶前,往里锅注水,生火。 何霜径自在餐桌旁坐着,一开始不觉得冷,慢慢地,好像某种寒气入侵,她感觉身体发冷,下意识地环抱住自己。 “水热还要一会儿,你来这。”徐元礼道。 何霜没作声,识趣地搬了小方凳往灶前去。不料刚放下凳子,就见徐元礼站起身,离开了烧火区域。何霜往灶膛看,见他已经在里面放了许多粗柴,想来一时半会儿是不需要添柴加火了。 “药炉医堂在用,红糖姜茶不能现熬,只能将就用沸水冲药茶了。”徐元礼把草药包放进一只大碗里,继而往小锅盛沸水入碗,浓郁的药香瞬间被泡发出来。 “好。”何霜简单道。 没过多久,徐元礼将药碗递来何霜手上,她才堪堪接稳,徐元礼便飞快脱手,转身走去搬药浴用的木桶。 回到家之后,他一直回避她,又恢复到和她保持距离的状态。 何霜当然知道为什么。 从在暗门跳水到现在,何霜的大脑始终没能恢复正常运转,但她记得徐元礼在河里听说自己要回家时的神情,她伤害了他。上午刚信誓旦旦地当众表示要留下,晚上就说要走,往轻了说是说话不算话,往重了说,几乎等于欺骗。 虽然何霜对徐元礼很有好感,曾经期待和他发生爱情,但现在,她反而庆幸他们之间尚未发生爱情。徐元礼对她好,完全出自善良本性,顶多再加一点好奇,而这好奇,多半也因为她来自那边。 想到这里,她慢慢感到释然,这样,她大概可以走得轻松一些。 医堂不断传来声响,有老人的咳嗽、徐父徐母对病状的交谈声。何霜注意到徐元礼忙碌中始终不忘关注那边的动态,主动说:“剩下的我自己可以,你去医堂帮忙吧。” 徐元礼动作一停,却并未看何霜,片刻后,他说:“水再烧半刻便好,冷水你知道在哪,不可兑太多。药浴不宜泡太久,以免湿气反侵入体。” “嗯。” 徐元礼点点头,转身迈步要离开厨房,人走到门口,忽又说:“别忘了拿换洗衣物。” “好。” 徐元礼伸手关门,关了一半,像是突然想到她待会儿还要出去,关门动作停下来,头也不抬地说:“有事喊我。” 何霜想回他一句“好”,生怕暴露自己莫名上泛的情绪,好在他并没等待回应,早就消失在她的视线范围。 灶膛火势渐小,慢慢失去温度,何霜扭头从旁边的柴堆里取了新柴送进去,一取一送的时间,眼泪不自觉流出来,竟模糊了视线。 何霜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泪,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哭过。人生最失败的时候,她只是觉得沮丧、挫败、焦虑,可她并不伤心。不像此时此刻,太多繁杂的思绪堵塞在脑中,捋不清,一边是父母,一边是徐元礼、舟口镇,还有她必须面对的去留选择,以及选择后,她必须面对的状况——万一选择离开,她将再也回不来。 第73章 泡药浴的流程对何霜来说已是驾轻就熟,泡完澡,穿好衣服,何霜听见有人敲门,着急过去开门,徐元青站在门口,面色焦急地说:“母亲让我来取些盐。” 何霜给他让路,少年立刻箭一般地跑去灶前拿了药罐,又飞快跑出了门。等他出去,何霜本想关门,想到厨房水汽氤氲,或许待会儿徐元青还会来拿什么,便及时住了手,任由门开着。 这时的医堂,相比先前安静了许多,老人不再咳嗽,门口条凳上坐着的人也不在原位,似是一起进了堂内。何霜在心中默默祈祷老人平安,转身看向那只巨大的木桶,她自知现下不值得浪费哪怕半个人力,遂打算独自将桶移去排水。 这是一次艰难的操作。 木桶左右两侧都有一个耳状的木头把手,但由于木桶的半径太大,何霜无法一人合围抱住,只能一点一点地靠移动一侧行进。 在专注于与木桶的作战中,何霜突然感到木桶重量一轻,以意想不到的速度往排水口而去,何霜大惊之下站直身体,意外看到对面正搬桶的徐元礼。 “泡完药浴应当立刻去休息,不——”徐元礼话说到一半忽然止住,目光转向何霜,眉头微微皱起,“你怎么了?” 何霜怀疑自己眼眶可能有些红,连忙转开视线,道:“没什么。” “哪里不舒服?” “没有。” “今日你再度落水,药浴的药剂我放得比前几日猛一些,若有——” “徐元礼。”何霜打断他,“我没事。” 徐元礼沉默片刻,重新使力将木桶移到排水口,拔掉木塞,一时间,厨房只剩水流的汩汩声。 因为临时改变计划要走,对徐元礼,何霜便一直有些说不上来的愧疚,和他独处不再像之前那样轻松。她试图想说些什么,解释一下,又担心现在这个精神状态,说不明白,反添误会。心念几转之后,何霜抱起换下的湿衣服,道:“我回去休息了。” “等等。” 何霜不明所以,看着徐元礼一步走到自己面前,他一直低头,也不说话,刚走过来就一手摘开何霜抱衣服的右手,不等她反抗,径自按住她的手腕。察觉到他在给自己诊脉,何霜没有再多动作。 他离何霜极近,身上已经换了干衣服,带着难以忽视的中草药气味,何霜一抬眼就看见他低垂的眉眼、皱着的眉头,很快,他松开她,又一步走开,道:“夜凉,赶快回房吧。” 何霜如蒙大赦,转身步出门外,逃也似的回到自己房间,步履太匆忙,她甚至没来得及给自己带一盏灯。 这一夜,大雨停歇,何霜内心的不平静只是插曲。 深夜,一道响亮的悲鸣真正打破了夜的宁静。 何霜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所以清楚听见那道声音,应该是来自元春的父亲,因他喊的是:“母亲!” 何霜闻声起床,想出门看看情况,又担心添乱,只得伏在门口,听见徐元家院子里的忙乱、相继而来女人的哭声。 “元礼元青,你二人帮伯叔将婆婆送回吧。”徐父道。 “添麻烦了。”元春父亲道。 “这不算什么麻烦,回去你们也不要太过伤心。肺病发作起来要命,老人家硬挺只是活受罪。”徐母道。 “明明这几日在田上还好好的。”元春父亲说着说着又哽咽起来,“看上去没事人一样。” “这就是你们做儿女的心不够细了。”徐母道,“你母亲这病,怎还受累上田?” 听徐母这样一说,元春父亲一下没绷住哭出来。徐父及时出言安抚道:“沁沁不是责怪你们的意思,切莫因此自责,家中毕竟还有一老须照料。天黑路滑,夜行小心。” 几人打着灯笼在院中说话,何霜得以透过纸窗看见外面情景。徐父话说完,徐元礼徐元青两兄弟就一前一后抬着竹床走出了院子,元春父亲随二人走在前,元春和她母亲走在后。徐父徐母到院门口目送良久,归来时,徐父嗔怪地说:“已是可怜人,你何故非说那伤人的话呢?” “不把话点明,他们下次怎会小心,老人的身体不比年轻人,万不可掉以轻心。”徐母道,“镇上老人,病者越来越多,大夫只有一双手,若无家人在旁照料,靠大夫,哪瞧得过来?” 两人边聊边走进了医堂,谈话声被收拾物品的声音稀释,何霜不再听得清楚。 今夜这状况使何霜想起舟口镇第一夜,众人虔诚地迎接新生儿的到来,也是一张竹床抬走孕妇孩子,那时,院里很热闹,每个人都喜气洋洋。今晚,照旧是一张竹床,送走的却是一位死者,令何霜感到生命的变换无常。尤其是徐母那番话,好像一记敲打,坚定了何霜回家看父母的决心。 院内复归静寂时,何霜悄悄推开窗户,大雨过后,夜空中出现一轮弯月,何霜望着那月亮,心道,这大概是舟口镇最后一夜了。 第33章 49 、晚安 元青明日还要早起进学,将元春婆婆送回家之后,徐元礼见元春爷爷情况还算稳定,便让元青先回t了家。 婆婆送回来,元家少不了又一番哭泣。 担心元家再出状况,徐元礼自行在院中坐着,仰头看那轮弯月,良久良久。 屋内哭泣声渐弱,只见元春从房内步出,徐元礼看她走近自己,起身打算告辞。 第74章 “元礼哥,今夜多亏有你。”元春语带哭腔道。 “给婆婆诊治的是母亲。” “嗯嗯,还要多谢蒋大夫、徐元大夫。” “没能把婆婆救回来——” “不怪你们,是我们不好,是我们没有顾好婆婆。”元春摇头打断徐元礼的自责。 徐元礼顿了顿,目光转向主屋,道:“母亲那样说,不是责怪的意思,她一向惜命,对镇上老人孩子一视同仁。婆婆在天有灵,一定最清楚你们的孝心,往后诸事,还望节哀顺变。” “嗯。”元春也意识到徐元礼这番话意在安抚长辈,眼神中对徐元礼满是感激。 “时候不早,我该回去了。”徐元礼温声道。 元春点点头,“我送你。” 眼见徐元礼脸上露出推拒,元春连忙又说:“就送到门口。” 徐元礼打了只灯笼,元春随行在旁,几度欲言又止。到了门口,徐元礼正要转身作别,元春突然一手握住他垂在身侧的左手。 徐元礼愣住,当下要挣开,见元春眼中隐有泪光闪动,便没有粗暴挣脱,转而暗暗使力,开口道:“我知道,你与婆婆感情深厚,一时难以接受她走……” “你以为我是伤心难过才这样大胆吗?”元春噙着眼泪问。 徐元礼越想脱开她的手,反被她抓得越牢。徐元礼叹了口气,道:“元春,不要勉强。” “你不懂我,也从未听我说过什么心里话。你总当我是小姑娘,以为只要我不说,便无事。”元春尽管声音沙哑,可却像是突然下了什么决心似的,续道:“今夜你同元青送婆婆回来,我一路望着你,心里一面难过婆婆走,一面又觉得还好你在,还好有你。方才从屋里出来之前,我心里想,要是你没走,我一定要亲口对你说我的心意——” “元春,”徐元礼终于狠了狠心挣开她,“你是懂事的姑娘,应当清楚现下绝不是谈论这个的时候。” 徐元礼这一下动作、这一句话瞬间把元春的眼泪引了出来,神情好像做错事的孩子。 “元、元礼哥,我……” “早些休息去吧,爷爷、伯叔伯婶还需要你照料。”徐元礼挑起灯笼,往外走了一步,“放心,今夜之事我权当你是哀伤过度,不会放在心上。” 离开元春家,徐元礼没有回家,而是快步去了徐致住处。 时辰已过子时,连门口东南都迷蒙趴在地上,徐元礼走近,它才悠悠转醒,摇着尾巴同他打招呼。 仓房有微光,徐元礼径直推门入内,门一开,竟闻到酒香。 徐致和蒋斯微双双盘坐于地席,两人中间放着方桌,酒香便从方桌上传出。见到徐元礼,徐致急忙冲他招手道:“速来,尝尝这上好的桃花酿。” 徐元礼立时入座,一口饮尽徐致为他倒的酒。 蒋斯微更急,没等徐元礼多说一个字,便抢先说起晚上暗门的见闻来。 他与徐致,一个说得起劲,一个听得入神。一时没人察觉徐元礼独自喝空了那一小壶桃花酿。 还是徐致为了自证今晚表现良好,将问题抛向徐元礼:“你说,暗门是不是未伤我分毫?” 对这个问题,徐致率先抢答道:“那还不是因为有人落水,情急之下你顾不上暗门了。” 蒋斯微闻言冷笑一声,“还真不是我顾不上暗门,是元礼,徐元礼!他见人落水,二话不说也跳下去了,我何止顾不上暗门,我简直分身乏力。” “这么看来,暗门对何姑娘还是魔性更大。”徐致道。 “重点不在于此,”蒋斯微若有所思地说,“重点在方家兄弟知道了暗门位置,恐怕从今往后,暗门要不得安宁了。” “哎。”徐致叹了口气,伸手去拿酒,酒瓶一上手,顷刻间纳闷道:“没了?” 两人这才注意到徐元礼。 徐致推了推他,道:“一个人喝闷酒可不是你的风格。” “你还没见他今晚方寸大乱的样子,何姑娘一落水,他那声音——徐元礼何曾高声大喊过?”蒋斯微面向徐致道:“你总问我,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上心是何种表现,徐元礼今夜这一遭,算。” 徐元礼斜觑蒋斯微一眼,忽而晃了晃空杯,转对徐致说:“再拿些酒来。” “拿什么酒来?你们来我这可不是喝酒来的。”徐致正色道,“我不想知道那些男欢女爱之事,说正经的,元家既已知晓暗门位置,我们往后还如何暗访此中奥秘?” “他们只是知道位置,并不知道具体时辰,也未必知道何霜是打开暗门的钥匙。依我看,我们可以趁势附送他们几记烟雾弹,让他们以为暗门不止一处。反正来日方长,何况还有东山之谜要解,不急在这一时半刻。”蒋斯微道。 “有道理。”徐致闻言点点头,目光转向徐元礼,“元礼呢?有何良策?” 徐元礼怔愣许久,末了,他说:“无。” “啊,还有,”徐致又想起一事,“老先生不是许了何姑娘参加论道吗?何姑娘一个外来客人,还没见识过论道之难,既然老先生没定日子,不如我们顺便趁这几日给何姑娘演练演练?” 徐致的提议似乎打动了蒋斯微,只见他脸上浮现出促狭的笑意,道:“这趟差事我愿意,想想都有趣得很。” 受蒋斯微脸上的笑意影响,徐致瞬间也对“论道演练”有些期待,正要问徐元礼这提议如何,却见他身体往旁侧一倒,竟就地趴在了坐席上。 第75章 徐致以为他喝醉了,动手将他整个人翻过身来。蒋斯微端起烛火照他脸,狐疑道:“这么点酒就醉了?” 徐元礼用手臂挡住自己的脸。 “你不对劲。”蒋斯微伸手要摘开他的手,无奈力气不够,摘了半天徐元礼还是纹丝不动。 蒋斯微与徐致对了遍视线,徐致问:“身上哪里不舒服?” 对徐致的提问,蒋斯微不认同地摇了摇头,径自抛出自己的见解:“徐元礼是大夫,身上不舒服轮得到我们过问?这病况,分明是为情所困。” 未料他话音刚落,就见徐元礼移开手臂,露出饮酒后微微泛红的脸,烛火照出他眼中的伤情,而后他说:“元春婆婆,过世了。” 徐致欲留徐元礼过夜,被徐元礼拒绝。出于对他状况的担忧,蒋、徐二人都想驱船送他回家,徐元礼坚持步行,两人仍想送他,可惜徐元礼脚程飞快,想送都送不上。 回到家,徐元礼悄声去厨房打水洗漱,他目力耳力极佳,不必点灯,亦能在黑暗中辨听视物。所以,当何霜摸黑从房内出门时,他已经知道她的动静。 “徐元礼。”何霜摸索着进了厨房,怕吵醒其他人,特意把声音压到极低,“是你吗徐元礼?” 徐元礼洗好脸,动作轻缓地将水往排水口倒,低声应了个“嗯”。 厨房内四处摆放着桌凳箩筐,徐元礼看她一路小心翼翼地避开障碍物,原想过去给她带路,在夜色中看了一会儿,忽然放弃了这个打算。 “找我有事?”徐元礼问。 “就是……”何霜斟酌着说,“有些事情想要说清楚。” “正好,”徐元礼道,“我也有事想同你说。” 话毕,徐元礼在黑暗中准确捉住何霜的肩,随手又从水缸边拿了张小方凳放在她身下,将她按坐在方凳上。 他自己则倚靠水缸而站。 “你先说。”何霜道。 “你要走的事情,我没有告知任何人,尤其是徐致和蒋斯微,他们都对你怀有期待,我不想他们失望。”徐元礼淡淡道,“明晚,不,今晚你走,我会告诉他们是个意外。” 何霜愣住,没想到他要和自己说的是这个。而当他说完这些,何霜心中的愧疚又添几分,她想了想,道:“好。” “我的家人,老先生,所有以为你会留下的人,”徐元礼停顿许久,“也一样,你不必有太多顾虑。” 他为自己想得这样周全,何霜心里又是一梗,“好。” “此外,元家已经知道暗门位置,恐怕今晚仍会派人跟踪,不过,他们并不清楚暗门只能通过那边的人——即便他们会来,你也无需担心,我定会送你安全离开。” “嗯。” 两相静默。 “还有吗?”何霜主动问。 “没有。” “那换我说?” “嗯。” 黑暗让何霜能够保持专注,靠听声,她知道徐元礼站在她右上方的位置,听完他条理清晰的安排,何霜心里对他那点多余的幻想彻底无影无踪。她定了定神,道:“你想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决定要走吗?” 徐元礼沉默了一会儿,道:“若你想说的是这个,恕我失礼,并不想知道。” 何霜t听出他迈步的方向,一边拦住他,一边急道:“是你问我的!” 徐元礼试图越过她,何霜却分明和他较上劲,铁了心要拦他。末了,徐元礼无奈地叹了口气,停在了原地。 “是你今晚随口问起我的父母,我才想到他们,以前我确实习惯十天半个月不和他们联系,可我这次在那边是突然消失,是失踪,跟平时不一样,那个船老板发现我不在,肯定会报警,警察会通知我爸妈,我爸妈会担心……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过你,其实我比你大八岁,我爸妈已经五十多岁了,他们只有我这一个女儿,身体不太好,和元春的爷爷奶奶一样,需要照顾。” 徐元礼没作声,何霜知道他在听,内心的话,她说得很慢。“我知道你现在肯定想问,为什么这些事我之前不说,非要去你们老先生那里慷慨激昂表示完要留下才说,我只能告诉你,我之前没想到,我太喜欢舟口镇了,它让我完全忘记了自己一塌糊涂的生活,我承认,我在逃避现实。我今年二十九岁,二十九岁在我们那边也是挺大的年纪,三十而立。事业上,我一路顺风顺水,我创业是因为想要更大的成功,我很拼、很努力,我没想过失败,所以失败到头,我忽然一下就爬不起来了。”顿了顿,何霜道,“对不起,说远了。” 徐元礼仍然静静站在何霜面前,对她突然的自白,他始终沉默聆听,没有作出任何回应。何霜想,这大概已经是他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辗转反侧这夜,她反复思考回去之后的人生,想过要和徐元礼商量,等她回去那边,向父母报备过平安,安抚好他们,立马找机会再回来,继续帮他们找暗门。 然而,她不能这么说,这么做。按他们之前的推测,回去之后,她未必能再触发暗门,她可能面临失忆,有关镇上的一切都会忘记。 她会忘记,徐元礼不会,她不能给他无法达成的期待,更不想他对自己的记忆里装满误会。所以,她选择坦白,和告别。 黑暗中,何霜看不大清徐元礼,徐元礼却看得清楚她。他在她面前伫立良久,到终于感觉些许平静时,他低声道:“我知道了。” 第76章 何霜听到他迈步前行的声音,也随之起身往门口走去。 到门口,恍觉徐元礼就站在不远处,听到他说:“晚安。” 何霜心口涌起始料未及的尖锐刺痛,“晚安。”她轻声回道。 第34章 50 、归来 本以为告别的这一天会过得很不寻常,实际证明何霜想太多。她一夜没睡,大清早,陆续听见主屋的起床声、洗漱声、徐元一家人的交谈声、做早餐的忙碌声。 对于舟口镇来说,这只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一天。 起先,何霜还担心这一天和徐元礼的相处会继续尴尬,结果一整个白天,她都没见到徐元礼,不止徐元礼,徐元家的其他人也都奔波在外。 何霜午饭吃的是早上剩饭。当然,这并非因为徐元家待客不周,她猜应该是没人知道她竟然会落单,因此疏忽了。何霜利用这个白天独自做了许多事,逛了徐元家后院的菜地、威严庄重满是药味的医堂、常去洗衣服的河边……闲逛途中,何霜认真思考过,假设不必顾虑父母的担忧,要她从今往后在镇上生活,她是否愿意。 可惜,心中离愁别绪太多,一整个白天下来,何霜始终没听到内心的答案。 傍晚将近,第一个返家的是徐元青。 当时何霜正在河边散步,看到河里频频有鱼跳出水面,何霜想到昨晚徐元礼对天气的判断,她担心今晚又是雨天。随后,她听见徐元青在不远处喊:“喂,你在那做什么?” 何霜抬头,乌青色的天幕下,少年斜挎蓝布包站在那,爽朗又天真的样子。如果手机还有用,她很想把那一刻拍下来留念。 徐元青回到家,先去房间放下书包,出门后,他身姿雀跃地走去厨房,对何霜道:“父亲母亲还在蒋村出诊,昨晚蒋八公做了一桌席,请了一群伯爷一起吃,你猜席上有道什么劳什子的菜?” “什么菜?” “菌菇汤!”徐元青一边从菜架上往外拿菜一边说,“明明前几天方村才出了蕈类中毒的事,竟又偷吃!真是屡教不改!” 何霜看他拿了菜径直走去水井,不禁问:“今晚你做饭?” “可不只有我嘛!”徐元青道,“下午我哥来了趟学里,说他今晚不回家吃饭,特地交代我回家来,大约是怕饿着你。” “你哥……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他没同我讲。”少年原是在仔细清洗那篮子黑木耳,话说到这,脸上神情瞬间黯淡下去。“我哥总把我当小孩,我今年也十四岁了。” “或许他不是把你当小孩,他只是,不想你出什么意外。” “我能出什么意外?”徐元青语带不屑地说,“我哥十四岁已经能在镇上行医了,那时,他还没有修毕呢。” “你哥很优秀。”何霜由衷道。 “那是自然,”听何霜夸自己哥哥,徐元青脸上登时恢复了色彩,“我哥自小便被镇上诸位耆老争抢,都说他是百年一遇的奇才,要不老先生怎会想着让他接任学里的重任呢。” 徐元青越说越起劲,对哥哥的崇拜和骄傲溢于言表,何霜始终微笑聆听。 舟口镇的最后一顿,何霜吃的是蛋花汤、清炒木耳和小青菜。徐元青厨艺不算好,但也不坏。因为有他的陪伴,时间过得很快。 夜色悄然爬升时,徐元礼回到家,分明是掐准了时间点回来。将徐元青支去房间温习课业后,他问何霜:“来时所带的东西可有收拾妥当?” 何霜点点头。 徐元礼飞快掠了她一眼,“以防万一,还是换上你自己的衣物吧。” 何霜上下打量了一遍自己,照做。 出门前,何霜后知后觉地想到:“没有跟你父母告别,是不是有点失礼。” “往后我自会同他们解释。” “元青在,我先跟他——” 徐元礼停步,转过头来看向何霜,眼神中透着些许不认同,何霜很快会意,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道:“ok,我悄悄走。” 两人一路沉默走到河边,徐元礼拉船的时候,何霜望向远处天空道:“今晚是不是又是雨天?” “不重要,暗门能开。” 何霜默默上船坐好,祈祷一路顺利。 随着船行往前,河道的空气越来越湿闷,水腥气不断上泛,何霜坐在中间,目光所向是徐元礼撑船的船头,遗憾的是,他始终背对着她。不知道是不是天气原因,越看徐元礼沉默的背影,何霜越觉得心中烦闷,但又无可奈何。 不多时,河中终于响起雨滴下落的声音。 “下雨了。”何霜道。 徐元礼没接话,专注划船。 “今天不去桃林吗?”何霜问。 “去与不去,今夜暗门都会有人,不必多费周折。”徐元礼沉声道,“到时他们出现,切记不要惊慌,以免被察觉。” “好。”默了默,何霜又道:“我走之后……你会有危险吗?” 徐元礼闻言,划船的动作一顿,很快,他恢复动作,道:“这些,你不必挂心。” 雨渐渐下大,暗门眼看也越来越近。何霜时刻紧盯周围,明明四下俱静,她却莫名越来越紧张,心跳快得令人窒闷。 “这艘船是你来时坐的船,”徐元礼说,“稍后暗门打开,我会一路护送你过去。” 第77章 “啊?这是我的船?”迟钝了一整天的大脑好像才回归运转,何霜讶道:“没有另备其他船吗?那待会儿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会及时跳船。” “你会不会有危险?我的意思是,暗门——” “我说过了,不用挂心我。”徐元礼冷声打断道。 看来心情烦躁的不止她一个,何霜心中暗道。眼下,她没资格追究他的态度,只能移开视线向前,直到在雨幕中看见一片水流静止区域。 暗门开了。 当是时,徐元礼的注意力即刻转向河道两侧,几乎就在他注意力移动的当下,左岸突然出现一片火光。 “坐稳。”这是徐元礼振臂将船划进暗门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何霜被颠簸的行船震荡得左右摇晃,不得不伸手,用力抓住船板保持平衡。与此同时,岸上接连两道人影入水,皆往暗门而来。何霜左右四顾,发现那些落水的人似乎对她没什么兴趣,他们都在往暗门中央那道波峰蜂涌而去。 徐元礼的船,速度最快,暗门区域没有河流本身流速相送,全靠手动划行,就在小船快要接近波峰的时刻,徐元礼忽然停止划船。自从船进暗门,他便始终站立划桨,眼见船要到目的地,他终于转过身来看何霜,他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了一段时间,像在记录什么。也正因为这一刻t,他眼中的不舍之情被何霜看了个完全,只是没等何霜做任何反应,他便只身向左,跃入水中。 船在惯性驱使下往前,船头眼看就要过线。何霜急忙爬到船尾,“徐元礼!”她喊住他。 徐元礼在水中回转身,忽然疾速倒回船边,大力将她推回船上,高声道:“你坐好!不可再落水。” 何霜这时才意识到,刚刚她半个身子都悬空了,她来不及担心自己,紧盯着徐元礼的脸,郑重其事道:“徐元礼,你听我说,我不想失忆,不想忘记你,我会努力记住你。” 徐元礼愣住。 一时间,暗门区域的所有声音、所有人都集体消失。 何霜眼前只剩徐元礼,光线昏暗下、满脸淌水的徐元礼。何霜下意识抓紧他的手,她知道她必须离开,但在彻底消失前,她不想放开他。其实白天她想过,要不要做点记录,用文字把舟口镇之旅记下来,看看晚上能不能带回那边,怕带回去也是徒增感伤,她最终没有那样做,她已经接受彻底忘记他的可能。 而当徐元礼用那样的眼神目送过她,又那样果断地跳离她的视线时,何霜所能做的反应只能是全凭本能。 “你会不会忘记我?”何霜问。 滂沱的雨夜中,何霜看见他眼中的伤痛,他说:“不会。” “好!”听到他的回答,何霜果断放开手,关于他对自己的想法,她只能问到这里,不能再问更多。既怕他的答案不称她的意,又怕他说的是她想听的—— 何霜闭上眼,转身坐好,等待回归自己的世界。 再睁眼,她看到一个令她震在当场的景象。 前方河道两侧有路灯和射灯,耳边还有此起彼伏的城市噪音,脑中刚意识到这是哪里,何霜瞬时回头,徐元礼竟然还在河里! 尽管对此情此景心怀恐怖,何霜还是立刻向后,以自己所能制造出的最大力量,重新拉住了徐元礼。 确认徐元礼的手在,何霜更觉惊恐,目光仓促四顾,周遭除了雨夜和舟口镇大致相同外,已无任何舟口镇的痕迹。 “徐元礼!”何霜喊道,声音听上去像是别人说的。 徐元礼的神情比何霜正常很多,但凭何霜对他的了解,这已经是他最大程度的震惊。只见他在水中前后张望,来路已无任何异常,只是一条平稳的河道,舟口镇那群追踪他们落水的人也再无踪影。此外,现代世界的雨夜,景观河并无其他游客。 “徐元礼,”何霜心中惊惧更甚,“这是我们那边。” 徐元礼回过头来,何霜惊讶的目光下,他从河水中一跃而起,重新上了船,紧接着,大步走去船头,拿起船桨。 “掉头。”他说。 第35章 51 、不走 徐元礼将船往回划了许久,何霜左右四顾,越来越确定自己回到了现代。河道雨势未见变化,反而是河里的味道、河水的水质,在两侧河岸灯光照射下,看上去浑浊,闻上去腥臭,与舟口镇的清澈完全不能比。 徐元礼一边划船一边紧盯前方,慢慢将船划到一处桥洞,这里的桥是钢筋水泥搭起来的现代建筑,桥上街灯璀璨,往来车流如龙。 何霜沉默,一路小心观察徐元礼的反应,即便她已经冷得不行,还是不忍心打断他的行动。 她猜他现在应该惊惧交加,所思所想所为都是下意识的反应,他需要时间消化另一个世界的冲击。 徐元礼在船头始终站得笔直,船过桥洞时,正好避过一段雨,他转过身看向何霜,“方才——你在发抖?”得益于河道周围各种射灯景观灯的照射,徐元礼很快发现她的异常。 “就、就、真的、蛮冷。”何霜哆嗦着说。 徐元礼立刻改换面朝何霜而坐。“你家在哪?先送你回去。” 何霜手往后一指,“往回走就行,我记得、游船的站点,到站我告诉你,你再停。” 徐元礼没说话,展臂划船。 第78章 因他正对自己而坐,何霜注意到他沿途都在观察河道两侧,不过,并非那种少见多怪的观察。 “你在、在记路?”何霜问出心中猜测。 “嗯。” “你是打算、打算送完我、自己再出来?” 徐元礼闻言看了她一会儿,随即,他点点头。 “你好不容易、来到‘那边’,不对,是好不容易来到这边,不想看看?” “看什么?” “当然是这边的世界啊。”何霜一口气道。 “恐怕要令你失望,”徐元礼语气极淡,“我对那边,一向没有太多兴趣,眼下,回舟口镇对我更重要。” 何霜无话可说。 大概是顾虑何霜的身体情况,徐元礼划船速度飞快,两人很快抵达游船停泊的站点。雨夜时分,站点停船较多,何霜在徐元礼的搀扶下离船上岸,徐元礼在她身后走着,不时回头张望,分明还是在记路。 何霜感觉自己已经开始发烧,大脑昏沉。雨天的景区,路上仍有零星的路人,俱都打着伞,看到没打伞的何霜、徐元礼,还有人露出惊讶的神情。 何霜一把拉过徐元礼,低声道:“一会儿我们要去的地方不是我家。” “那是何处?” “是……你知道客栈吧?” 徐元礼低头看她,被雨水浸淋过的眼神干净透亮,充满对周遭状况的迷茫,他完全不像这个世界的人。 “到了客栈,如果有人问你、任何情况,”何霜叮嘱道,“你都、不要说话。” “好。” 民宿一路,两人无话。 回来之前,何霜猜想自己多日未归,船老板报案,民宿联动,可能已经把她算作失踪人口,到处贴满她的寻人启事之类。然而,直到和徐元礼一起踏进民宿大门,她始终没有见到任何异常,途经前台,熟悉的前台管家还和她打招呼,一脸担忧地说:“哎呀亲爱的,你没带伞出门吗?” 何霜虚弱地摇摇头。 “不要感冒了!”管家说,“前台这边有各种感冒药、冲剂,你要是有需要,直接过来拿就行。” “谢啦。”何霜点点头,用最快的速度拽着徐元礼上楼。 输入电子密码进门,何霜终于放开徐元礼,又飞快摘下身上蓝布包,先将里面包了几层的手机拿去充电,按开机。 尽管在徐元家她使用过各种办法,包括甩干、把手机放进米缸、晾晒等等,此时手机通上电,何霜死按开机键,手机是一点反应也没有。 何霜叹了口气,当场瘫在了地上。 徐元礼估计以为她昏倒,立马大步走过来,想要扶她起来。 何霜被他的关切逗笑了。 徐元礼见状,脸色沉了沉,迅速后退几步,到开放厨房的吧台,他头顶有三盏吊灯,在何霜长久注视下,神情动作渐渐露出不安。 说来奇怪,对他表现出来的不安,何霜心里竟有一丝说不上来的受用,她知道很不应该,于是将这缕微妙心情推脱给发烧,一定是发烧带来的症状。 “此地可否烧水,你需要立即泡热水,换干的衣物。”徐元礼局促地站在那个小角落里,环顾四周的表情始终带着审慎。 其实何霜基本已经确定自己在发烧,只不过身体难受并不影响她此刻的理性判断,她记得自己回来是为什么。所以,一确定手机不能用,她马上转向客厅书桌的电脑。 何霜订的是豪华民宿,除了巨大的房间,还有足够宽敞的客厅,客厅带一个只能用电的开放式厨房。离开民宿五天,她的东西仍维持着原状,想到自己入住之后,曾经有过连续三天足不出户的经历,民宿管家大概以为她是死宅,没有打扰,自然也没有发现她失踪。 幸运的是,电脑没有关过机,此时竟还连着微信,她猜的没错,消失这几天,最关心她的确实是双亲。最近两天,妈妈每天给她发微信消息,问她在哪,让她方便的话回个消息。 船老板没有报案,民宿没有发现她失踪,父母也没有。 确认这些,何霜的心瞬间一空,好像是松了,又好像是踏实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随即抬手回复妈妈的微信:我没事,只是去了趟山里,手机没信号,没看到消息。 “为何叹气?”屋内一道声音响起。 何霜吓了一跳,转头见到徐元礼,心中顿生出一种荒谬的感觉,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属于这个世界,他应该在她梦里。 何霜合上电脑,回他道:“没事。” “可有忙完?” “嗯。” “何处可以烧水,你须——” 何霜起身走向他,“你这么急着要我烧水,是不是打算料理完我就自己走掉?” 徐元礼没说话,他的眼神已经回答了一切。何霜这下意识到现代社会的好,即使他不说话,四处都是光亮,他的神情十分明晰,不像舟口镇,总是暗暗的,她都看不清他。 “我发烧了。”何霜道,“你得负责。” “你要我如何负责?” 何霜想了想,“我身体t没好之前,你要留下来照顾我。” “你既已回家,应该去找你的家人照顾你。” 何霜猜到他会这么说,她不想他走,也不想跟他讲道理,只想耍无赖,遂道:“可是我发烧、感冒、风寒,身体一直好不了,全是在舟口镇落下的毛病,这个时候去找家人,我家人会担心……” 第79章 “方才在暗门,你若早些放开我,便不会有这许多后文了。” “所以你现在是在怪我没有早点放开你?” “我并非此意, 是——” “是,在暗门我确实拉住了你,我是想要正式和你告别。可是徐元礼,”说到这里,何霜慢慢逼近他,“我没记错的话,你在方村学了功夫,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拉住你,只要你想,你有一百种办法可以挣开我,为什么不?” 三顶骤亮的吊灯照着,徐元礼脸上有明显的不自然。何霜没有退开和他的距离,任由头昏脑胀的自己继续做混账事情。 原本悬而未决的大事已经解决,两相静默之间,何霜开始逐渐感知到身体上的不适,除了头部钝痛,其他部位的黏腻也使她难受。 徐元礼忽然伸手,以何霜意想不到的速度搭在她额头。 他的手带着凉意,动作轻柔,何霜被这冷不丁的触碰弄得浑身一激灵,差点站不住。在这不合时宜的场合,她的身体自发产生了某种需要。 何霜感到难为情,一边错开视线,一边往后退。 徐元礼拉住她,“你在发热,不可再耽搁,此地若不能泡热水,至少先换下湿透的衣物。” 何霜只好用眼睛指向淋浴间方向,“那里有热水。” 徐元礼顺着她的视线往淋浴间看,“我去烧水。” 何霜忍俊不禁,带他进淋浴间,当他面拧开水龙头,拨到热水,静静等候了片刻,她拉起他的手从莲蓬头接水。 期待中徐元礼会有的反应,诸如震惊、惊讶甚至惊喜……何霜都没见到,他还是一如往常的认真,先观察了莲蓬头,而后缩回手,对何霜道:“既已有热水,快些冲洗吧。” 等他退出去,何霜关上淋浴间,忽又飞快拉开门喊:“徐元礼。” 徐元礼回头看她。 “你不能趁我洗澡的时候偷偷走。” 徐元礼没接话。 “我现在发烧,一会儿淋浴间热气上涌,我可能会缺氧昏倒。” 徐元礼小幅度点了点头。 何霜退回淋浴间,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又探头道:“徐元礼,你今晚为什么会跟我一起来到这里,是因为暗门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奥秘,还是有其他原因,靠你一个人是想不明白的,我现在发烧,思路也不清楚,你能不能等我恢复,我们再一起想办法?” 徐元礼静静看着她,仍旧没接话。 何霜越想越觉得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告而别,急道:“你也说是我把你带来这里的,就像我去舟口镇你答应对我负责一样,可以让我也对你负责吗?虽然我不能确保一定把你送回去,但——” “何霜,”徐元礼温声打断她,“我不走。” 何霜终于放心回去洗澡。 第36章 52 、照顾 洗澡时,何霜想起徐元礼也淋了雨,也需要淋浴,需要换干衣服。在舟口镇,尽管他嘴上极少温存,对她的照顾却是事无巨细。想到这,何霜顾不上洗太久,很快裹了浴袍出门。 何霜甫一开门,徐元礼立刻朝她看过来,眉头轻微皱起,对她的行为似乎有些不认同。何霜低头看自己一眼,好奇他在不认同什么。 就像是为了要打消她多余的猜测似的,徐元礼的声音随后而来:“这么快?” 何霜暗讽自己又想太多,一步踏出淋浴间,道:“这里没有药浴。你不是也淋雨了?赶紧冲冲热水。” “我不碍,你没事,我便告辞了。” 徐元礼说话间要走,何霜立即走过去挡住他,这一挡,发现吧台上摊放着一本书,蓝底黑字的《繁花》。 何霜愣住,看了看徐元礼,又看了看书,问:“你在看这个?” 徐元礼没事人一样点点头。 “你能看懂?” “字的写法、书页的排版确有些奇怪。”徐元礼道,“不影响阅读。” 何霜不再问他,径自看了眼摊放的书页,他已经看到十八页。她退回来再看他的脸,“你真看得懂里面的故事?” “时代及称谓、一些字句的用法……” “捉奸的部分呢?” 徐元礼神情一怔,旋即面露了然。“你问的原来是这个。” 何霜随手翻着书页,“舟口镇应该没有这种题材的故事吧?” “你可还在发热?”徐元礼不答反问道。 “我冲的是热水,不是神丹妙药,”心知徐元礼着急要走,何霜故意往严重了说,“怎么会好得这么快。” “冲完热水,你便穿这些?” “我们这里流行这么穿。”经他提醒,何霜想起自己还要添衣服,脚步遂转往卧室,没想到徐元礼居然跟了过来,何霜定住,“我里面没穿衣服,打算进去穿,你确定要进来?” 徐元礼顷刻间站得板正,配上敬礼简直就是标准军姿。 何霜粲然一笑,哼着歌进房。 热水澡使何霜恢复了一些精力思考,她想得很清楚,无论再怎样挽留,徐元礼今晚必然会坚持离开,她有误入舟口镇的经历,理解他的急迫。她和他一起消失时,舟口镇河道有不少目击者,消息很快会传到徐元礼父母耳中,镇子那么小,估计等不到隔天,全镇都知道他失踪了。 无怪乎徐元礼那样心急如焚。 何霜换好衣服出门,徐元礼已经回到吧台站好,她不由得纳闷:“为什么你总站在那里?” 第80章 “这里亮。”徐元礼一本正经道。 “……” 何霜转向书桌的电脑,打开微信,飞快敲了一行字,让民宿管家送来一套新的浴巾浴袍,以及感冒药。 发完消息,何霜查看了一下这些天累积的微信消息。好友群聊天,有相交多年的朋友在群里@她,问她某处新出楼盘怎样,考不考虑买,这个群里的成员已经是她最好的朋友们,即便她许久未回,依然没人关心她去了哪儿,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消息。对此,何霜并无怨怼,她之前工作忙起来的时候,确实经常不回消息不看@,她一向是那种发生大事会及时主动说,不需要别人问的人。此外,微信各种被何霜屏蔽了消息提示的群,每天都新增数以百计的消息量,她消失了五天,世界还是照样运行。尽管早就知道这世界缺不了任何人,何霜仍感到一瞬间的失落。 微信网页版不能看朋友圈,何霜也没什么兴趣想知道微信好友们的动态,现代世界的各种社交关系和状态朝她扑来时,她当先体察到的不是怀念,而是疲惫。 她确定这疲惫跟发烧感冒无关。 “叮咚”一声门铃唱响,将何霜从短暂失神中拉回当下,一扭头,吧台前的徐元礼一脸受惊,眼睛瞪得溜圆,像小鹿、又像小兔子。 何霜极少在夜间的灯光下看他,这一看,意外有种独特的新鲜感,一时竟忘了要去开门。直到门铃又响一声,她才匆匆离座跑去开门。 是民宿管家来送浴巾浴袍,何霜抱着它们走去沙发,一路都在用昏沉的大脑思考怎么说服徐元礼先去冲个澡。 然后她看见白色浴袍上堆放的药盒,终于心生一计。 公寓提供的药盒分消炎药和感冒冲剂,何霜拿了药盒走去吧台,故意将药盒伸去徐元礼眼前晃晃,却不给他时间细看,自顾走去烧水。 “徐元大夫想了解我们这边的药?” “这是药?” 何霜把药盒拆开,摊放在吧台,一一介绍道:“这盒是消炎药,这是感冒冲剂、口服液。都是药。”趁烧水的空当,何霜扯出口服液里的吸管,插管,一口喝完。 注意到徐元礼的目光紧紧跟随她动作,何霜哑然失笑,拔掉吸管,将空瓶递回给他,道:“这是中成药。考考徐元大夫,你们中医治病,讲究望闻问切,你能闻出里面有什么成分吗?” 徐元礼完全被这支小小药瓶吸引,神情严肃得像在做科研,就着细小的软塞瓶口闻起来。 “薄荷、紫苏、荆芥穗、白芷、桔梗……”徐元礼缓缓道,“还有一些气味不明显,不能确定。” 何霜转又拆开消炎药,从中抠出一粒,顺手拿了吧台上的矿泉水,就水送服。“消炎药。”何霜把剩下那板药片递给他。 徐元礼满怀好奇地闻了闻。 “这是西药,你是闻不出成分的。”何霜道。 “西药?” 简单两个字问句,拉起的是现代医学的巨大分支,何霜耸了耸肩,道:“这是我的知识盲区,而且说来话长。” 热水已经烧好,何霜将水壶拎到吧台,用热水冲洗杯子。余光见徐元礼的视线又转向了电热水壶底座,分明在好奇水是怎么烧热的。 回t到吧台冲冲剂,何霜以为徐元礼会接着问烧水壶的工作原理,不料他并没有开口询问,仍在低头闻西药。 在舟口镇,何霜不曾见过他这样一面。因为在那里,何霜大部分时间都显得很“无知”,尽管靠着一些现代知识分析了舟口镇奥秘,却都只是些天马行空的猜想,她对舟口镇的人文地理一点也不了解。不像此刻,徐元礼在知识储备和结构上处于下风,别说整个现代社会,就连眼前小小民宿,哪怕只是吧台区域,何霜都能给他做上一夜科普。 可惜,徐元礼似乎只对医学感兴趣。 何霜泡好冲剂,对着杯口吹了吹,刚要送药入口,被徐元礼及时按住杯身。“这药与你方才喝的小瓶有何不同?” “一个是口服液,一个是冲剂。”何霜解释道。 徐元礼顺势拿过水杯闻了闻,“此药成分与小瓶大致相同。” “是吗?”何霜迟疑,飞快拿起两种药的外包装盒,对比着成分看了看,很快,她得出结论:“真一样啊?!” 徐元礼顺势接过她手上的包装盒,仔细阅读上面的文字,半晌,他说:“确实一样。” “白泡了。”何霜泄气地说。 “此药温和,你体质本虚,多喝一杯不碍。” 何霜抬眼看他,他头发短,看不出淋雨痕迹,身上穿着蓝色麻织衣物,也看不出湿迹,以致她总忘记他跟她淋过同一场大雨。 “不然你喝吧,你也淋雨了。”何霜把水杯推到他面前。 徐元礼摇头,“既然你已服过药,也泡过热水,此处用药也好、热水也好,都甚是方便,若你多加休息,定能尽快康复。” 何霜脸色瞬间垮下来,“你是不是要走?” “是。” “你知道怎么走吗?” “不知道。”徐元礼淡定得很。 何霜气结,看来现代医学也留不下他,禁不住拿回水杯一饮而尽。药入喉,满口都是苦味,再加徐元礼即将要走的刺激,倒使何霜脑中另开了一道灵光,她慢慢把水杯放下,道:“有件事,我们都忘了。” 第81章 “何事?” “记得我们怎么来的吗?”何霜问。 “穿过暗门而来。” “我没去舟口镇之前,暗门从来没开过,对吧?” 徐元礼的注意力渐渐集中起来,看何霜的眼神越来越专注,随后,他点点头道:“对。” “我到现在也不确定暗门被谁操控,是不是有未知的智慧生物。”得益于脑中清明,何霜的表达也变得通顺,“仅就目前发生的情况看,暗门应该有一套判断机制,两个世界出现异常情况,暗门就会开启,在舟口镇,我是暗门的钥匙,到我们这里,你应该会是另一把钥匙。可是我们刚刚在河里,同一艘船、同一片水域,来回两次,你有没有看见过暗门?” “不曾见到。” “这说明什么?” 徐元礼此时已经听入神,一脸催促何霜快说的意味。 “说明没到暗门开放的时间嘛。”何霜得意地说,“舟口镇和这里没有时差,是平行时空,也就是说,舟口镇暗门开放的时间我们这里暗门开放的时间一样。你现在出去,一定找不到门。” 徐元礼眼神一黯,沉入思考。 何霜默默退离吧台,去沙发拿了浴巾浴袍,送到徐元礼面前。 “听话,先去冲个热水澡吧。”何霜温声道。 徐元礼抬眼看她,又转看浴巾浴袍,没有动作。 何霜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故意露给他嫌弃的表情,道:“全是湿的,你穿着不难受吗?” 徐元礼面上终于有了几分尴尬颜色。 “蒋大夫、徐元大夫对我都很好,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回家。”何霜把浴巾浴袍硬塞到他怀里,“只是回去这件事,需要三思而后行、谋定而后动。” 见徐元礼站在原地不动,何霜动手把他推进淋浴间。“在舟口镇,你总照顾我药浴,现在来我这边,也该享受享受我的照顾了。” 进到淋浴间,何霜倾身从地板上拿过一双拖鞋放在徐元礼脚边,“先换鞋。” 徐元礼照做。 何霜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背,继续把他推到莲蓬头下方,向他演示水龙头开关的用法:“往左是热水,往右是凉水。算了,我先帮你开好水——”热水洒下来,何霜只觉眼前一团白色飞过,徐元礼结实的手臂在她头顶活动。 “你才喝药,不可再碰水。”徐元礼用她刚给他的浴巾裹住她,“热水冷水,我知道怎么用。”话说完,他把何霜推出了淋浴间。 徐元礼关上门,很快,里面传出水声。 何霜扯下头上浴巾,在沙发上坐了没多久,一阵强烈的困意席卷了她。 第37章 53 、宿命 何霜做了一系列跌宕起伏的梦,梦中发生很多故事,可当她悠悠醒转之时,却什么也记不得了。 睁开眼,她发现自己躺在民宿房间,卧室朝向很好,今天是晴天,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照在床上,何霜仔细辨认了一下环境,忽然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起来。 “徐元礼?”何霜喊道。 无人应答。 何霜当即下床,推开房门,入眼所见是满屋静谧,一应用具摆放整齐,只是客厅所有的灯都开着。 何霜瞬间感到一种未意料的恐惧,民宿本就不大,一眼能看个完全,客厅没人,即使淋浴间开着门,已经能看出里面没人,她还是固执地跑进去确认。 “徐元礼!”何霜又高声喊了一遍。 徐元礼没有回答她。如果不是看到吧台上堆放的药盒,她大概要以为徐元礼只是深梦中的人物。 四处不见徐元礼,何霜来不及披外衣,直接穿了昨晚入睡的t恤出门。到前台看见管家,何霜急问她有没有看见昨晚和她同行的男人。 管家满脸狐疑:“何小姐,您不是一个人住吗?” 何霜不再和她多说,人已经狂奔出去,直往景区河边而去。 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何霜在河边来回跑了几圈,始终没有看到徐元礼。当她满身疲惫回到民宿,心中已是万念俱灰。 经过前台,管家例行向何霜问好,何霜听见了,身体却好像失去了意识,连个眼神都没顾上回应。她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走上楼,脑中止不住地怀疑,徐元礼、舟口镇究竟是不是大梦一场? 不管是不是梦,何霜都难以接受。 到楼梯拐弯处,何霜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转向自己房间,就在这个无意识的动作过后,那个遍寻不着的身影赫然出现在眼前——以一个分外喜感的形象。 那一刻,何霜心口涌现出大量复杂的情绪,说不上来是喜是悲,亦或悲喜交加。最终,她只是默默走去开门,用一种相对平静的口吻低声道:“没礼貌。” 徐元礼跟着她进门,“你说的可是这套白袍?我并非有意不经你同意就穿出门,实在——” “我说的不是这个,”何霜道,“我是说你不告而别!” 徐元礼愣了愣,一脸无辜地看向客厅沙发,道:“昨夜见你在那长椅上昏睡,想来是太过疲累,我便将你送回了房间,并非不告而别,只是不想吵醒你。” “把我送回房间,然后呢?” “然后,我去了河边。” “去了河边……”何霜点点头,“所以你找到回家的路了吗?” “尚未找到。”话毕,徐元礼脸上逐渐露出抱歉神情,目光移向浴袍下摆,“还不小心将你这白袍弄脏了。” 第82章 何霜没有去看浴袍,心里充满自嘲,为自己一直以来对他的勉强。察觉到自己情绪不对,过于起伏,何霜连忙看向别处,用手挡住眼睛,道:“万一你找到暗门,是不是就走了?” “我——”徐元礼摘开何霜挡眼睛的手,“你在哭?” “没有。” “是不是身体难受?” “不是!”何霜一扭头,大步转向客厅沙发,整个人脱力地倒在沙发上,她把脸朝下,掩盖自己的脆弱。 “若是不舒服——” “我说过了,我没有不舒服!”何霜气得翻身,徐元礼居然悄悄蹲在沙发旁,看他满脸关切,何霜更气,道:“我知道你是医者仁心,你关心我的身体,但我不是身体难受,是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口。 徐元礼目光沉静,对她激烈的情绪反应并不感到惊讶。 何霜扭开脸不看他。 “我并未打算不辞而别。” 何霜不理他。 “我是想先去探探河道,若找到暗门,再回来与你告别。” “你如果找到暗门,恐怕这会儿已经回舟口镇了,你根本不在乎要不要跟我告别。”何霜道。 “不是这样。” “就是这样!” “我若真那样想,便不会还将衣物留在此地。” 何霜一愣,转脸看他,“衣物?” 徐元礼眼睛往阳台一指,道:“在那。” 在栏杆上看见他摊放晾晒的蓝色衣服,何霜心下更郁闷,为自己的气急败坏,为自己比他大八岁,和他相处还一直落下风,简t直像个要不到糖吃而无理取闹的小孩。 何霜在沙发上猛地蹬了蹬腿,踢走空气,踢走失控的自己。冷静一些后,她抬眼看着徐元礼的眼睛,道:“好,你没有不辞而别,但假如你昨晚找到暗门,是不是想要回来跟我告个别就走?” 对她的提问,徐元礼没有回避,坦诚地点了点头。 “你就没想过留下吗?哪怕参观几天?看看这里的文明?” “看过又如何呢?” “学习一些先进的医术、科学,回去拯救舟口镇之类。” “虽然你去舟口镇只有短短几日,但你应当十分清楚,舟口镇的难处光凭医术并不能解决。”徐元礼从容道,“还有这里的文明,比如昨晚你喝药那个小瓶,我钻研了许久,从瓶身到瓶塞,从材料到制作手法,都绝非舟口镇所能拥有。即便我认为这样的容器远胜于碗和杯,我也无法将之带回舟口镇。若我在此地多留一日,便多知道一些舟口镇永远无法实现的文明,留下的用意是为何?” 何霜知道他说的对,无关乎悲观与消极,他只是提前想到了一切的困难和阻碍,做出了最清醒的决定。可她还是不甘心,道:“那这里的人呢?我呢?” 徐元礼眼神一闪,低下头,语声沉沉道:“你为何总要为难我?” “我为难你什么了?明明是你,你明明知道我很在意你,为什么总要伤我心?” 听何霜说话的时候,徐元礼飞快抬了下视线,眼神颤动,像蝴蝶扇动翅膀,只是一瞬,他的眉眼又迅即耷拉下去。 “我问你,”何霜怕他为了逃避问题突然走开,先将一只手按住他的右肩,“你对我是什么想法?” 掌下徐元礼身体僵住,其实他肩膀并没有发热,何霜却觉得自己掌心被传导了热量。 “嗯?你说。”何霜用极轻的声音问。 “这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舟口镇不是也提倡自由恋爱吗?你们镇上人谈恋爱,双方情投意合不重要?” “你并非舟口镇人。” 就这句话,这句徐元礼说过不下几十次的话,令何霜火冒三丈,她闭了闭眼,压下怒火,道:“我先不追究你总说我是外人。我问你,一对男女相爱想在一起,跟他们是哪里人有什么关系?” “何霜,你没有明白。”徐元礼抬眼,郑重道:“舟口镇和这边,从源头就失去了可能——我们在一起的可能。” “为什么?” 徐元礼没有解释,他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她。何霜本来不明白,看着他的眼神,她渐渐明白了。她的“在一起”是当下,他的“在一起”却是以后。 何霜想和他谈恋爱,最好是立刻、马上,谈恋爱本就有合有散,她没有过于严肃地考虑过以后。他说从源头上失去了可能,是因为他把感情看得很重,对未来有更负责任的考量。 他们从源头上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想通这些,何霜再一次感到脱力,好像身上有什么沉重又轻灵的东西向下坠离了身体。 第38章 54 、拥抱 何霜被感冒折磨的身体一直没好透,加上一上午的折腾,体能上早已消耗殆尽,心上也因为徐元礼坚决要走而感到无力。中午在民宿点了些餐食送上来,何霜没吃几口就放下了筷子,同桌吃饭的徐元礼时不时看她一眼,神情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何霜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吃完药,立刻回了房间,这时倒由衷希望自己能一觉睡到他消失。 原以为自己心境这样郁闷,应该怎么也睡不着,结果何霜低估了药效,也低估了自己身体的疲惫程度。刚躺上床没多久,她便在钝重的昏沉中睡了过去。 迷蒙中醒来时,天色将晚,何霜精神上并没有睡够觉的满足感,胸口仍是滞闷不已,还伴有短时心绞痛。她动作迟钝地起身下床,拉开门,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吧台,室内没开灯,只有夕阳的余晖洒在屋里照明,徐元礼坐在吧台前,正专心致志地翻看那本《繁花》。 第83章 何霜先是被这种宁静和美的气氛打动,嘴角几乎快要露出微笑,下一秒想到他马上要走,宁静瞬间变成玻璃,“啪”的一声碎了满地。 何霜动静极大地走去吧台,经过徐元礼时,口是心非地问:“还没走?” 徐元礼把书合好放在一旁,“见你睡得熟,没有打扰。” “你都和我道过别了。”何霜不看他,到处给自己找视觉焦点,“还打扰干嘛?难不成还要我送你?”她给自己倒了杯水喝。 徐元礼没接话。 他脸上神色可疑,何霜不敢置信道:“你真想要我送你?” 这时,徐元礼脸部有一半被霞光照着,大概因为何霜猜中他的想法,他的眼睛弯了弯,里面闪动着橘色的光。 他总是让她移不开眼睛,何霜心里难过地想。她从没遇见过像他这样,从不刻意讨好她,只简简单单做自己,就让她心潮起伏的男人。 抵达游船站点,何霜付钱包了艘船。一开始船老板怎么都不明白何霜只要船不要船夫的用意,何霜付了双倍包船的钱,又解释了半天,说自己朋友划船技术一流,最多一个小时,一定把船送回来,船老板才交船给她。 如果是平常,何霜也许还有心思,去找自己消失那一晚的船老板,打听河道怪事。可此刻,她毫无探寻未知世界的兴趣,恨不得彗星撞地球,全世界马上一起毁灭。 上了船,徐元礼自动认领了船头划船位,何霜居中而坐。 徐元礼把船推进河道后,何霜想起问他:“你昨晚找暗门是不是偷了人家的船用?” 徐元礼摇头,目光指向河道边的人行道。“我没用船。” “所以你穿着浴袍在岸边走了整整一夜?” 徐元礼点头。 “没有路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你?” 徐元礼脸上显露出几分迷茫,“可是有何不妥?” 何霜赠他一个假笑,“没什么不妥,你的不妥、抱歉、愧疚……通通算在我这里,要记得自己亏欠我。” 徐元礼没接话,但又点了点头。 小船缓缓在河道中前行,伴随着晚霞的落幕,河道两侧灯光骤亮起来。察觉到徐元礼似乎对之很感兴趣,何霜在万分焦灼的心情下,突生一种报复心态,遂问道:“喜欢这个灯?” “郭先生手记里提过一种不用燃料的电灯,彼时,电灯只有富贵人家用得上,普通百姓连蜡都用不起,多用油灯。”徐元礼静静划船,“没想到一百年过去,河道竟都能用上电灯。” “在我们这,你没想到的、没见过的东西还有很多,你这次回去,恐怕此生再也见不到了。” “说得对。” “……”何霜的报复仿如重拳打在棉花上。 小船又默默行进一段距离,何霜努力维持平静,准备郑重其事地和徐元礼道别,正打算开口,先听见徐元礼喊她:“何霜。” “嗯?” “此船虽小,河道水深,划行很吃力。”徐元礼道,“以你的力气,恐怕不能驾驭它。” “嗯,所以呢?” “若稍后暗门出现,我会先将你和船停去岸边,再——” “你再自己跳水走呗。”何霜接过他的话。 “如何?” “你都决定好了,还问我如何?”先前的冷静此时全被抛诸脑后,何霜扭头不看他,心里越来越烦躁,后悔为什么心软答应他出来送行。 “我希望你高兴。”徐元礼说。 “你走我就不会高兴。” “此地一切都好,给舟口镇一百年,也追不上这文明。”徐元礼沉声道,“相较而言,分别只是短痛。” “这是我的痛苦,是长痛还是短痛不由你说了算。” “我们相识六日,往后人生,六日不过沧海一粟。” “诛心的伤害,一刀就够了,何必千刀万剐?” 徐元礼没再接话,何霜余光见他低下头,良久,他叹了一口气,何霜凝神想听他接下来要说什么,就在这个时刻,她目光所向的前方,河道两侧射灯路灯照射下,再次出现了异象,尤其是那一小段顺逆流交汇的波峰,除去周遭环境和舟口镇的不一样,其余都令何霜熟悉得刺眼。 何霜心脏狂跳,身体不由自主地发抖。 坦白说,这一趟送行,何霜愿意来,多少存了点期待,暗门不会出现,徐元礼回不去。她控制不住自私地想,真要那样,她还能再把他捡回去。届时,徐元礼后续的去留,只能悉听她的尊便了。 确认暗门打开,何霜飞快向徐元礼投去视线,见他在船头转身,显然也已经发现暗门。看着他的背影,何霜顿时感到一种冰冷的绝望,徐元礼要永远离开自己的世界——这即将成为事实。 暗门水域近在咫尺,大概因为是工作日,周遭暂时没有其他游船,河道两侧人行道有垂柳遮蔽,也未见什么行人。 何霜浑身发冷,目光久久凝注在徐元t礼手中的船桨上,仿佛那是一把杀人的利刃,只要它一动,立刻能宣判她的死亡。 徐元礼回过身来,“暗门开了。”他的语气似乎不像往常那样平静,何霜来不及辨认。她心念堆积得太满,一直牢牢盯着船桨,等待结局。 “何霜?”徐元礼突然喊她。 何霜没有回答,河道上接二连三地吹过几缕风,带着莫名刺骨的冷意,何霜发觉自己肢体正在逐渐变得冷硬,动作迟滞地看向徐元礼。 第84章 徐元礼大步跨了过来,眉头紧皱地蹲在她眼前,随后,他将一只手伸向她,似乎在摸她的脸,何霜看见他动作,脸部却感知不到动静。 “你浑身都在发抖。”他的手好像移去她肩膀。 河道又有风吹过来,像被什么东西戳到眼睛,何霜眼前忽然一阵雾气笼罩,温热的眼泪流经已然僵冷的面部,两种温度交汇带来刺激,何霜终于找到知觉,发出一声“哇”的语气词。 “你为什么一定要走呢?”她紧盯着徐元礼的眼睛问,脑中残存的理智告诉她不能哭不能示弱,受不住他满眼的关心和担忧,被他长久注视着,何霜只觉得说不上来的苦涩,再也装不了克制和体面。 她和他即将永别。 眼泪渐渐要模糊住何霜的视线,她完全顾不上擦泪,只想放纵自己大哭一场,反正他都是要走的,反正这趟分别是注定的,反正四下无人,她不如索性哭个痛快。 未料,眼泪还没形成气候,何霜便当先感到眼前一黑,脸上一挤,后背一道力量将她往前推,送进一方窄小天地,一个温暖的地方。 伴随这个动作而来,还有徐元礼的声音:“我不走。” 徐元礼抱住了她。 何霜不敢相信眼下正发生的事情,自他怀里探出头,正对上他往下的视线,托赖景区的灯光,他的神情和情绪那样明确,何霜哽咽着问:“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说我不走。”徐元礼一字一顿道。 “真的不走了?” “嗯。” 何霜怕是假的,趁身上恢复知觉,果断张开双手环抱住他,抱得又紧又实,接着问:“舟口镇呢?” “暗门今夜能开,往后便一直能开。”徐元礼道,“来日方长。” 经他点拨,何霜掉线了一整天的智商重新上线,她在脑中飞快串联了几处信息点,一股脑地说:“对啊,那个郭先生不是在你们镇待了一整年才走吗?” 徐元礼闻言点点头。 “可是,暗门不是在缩小吗?会不会——” “确有此事,”徐元礼道,“但按先前暗门缩小的进程来看,至少往后一百年,暗门还能通行。” 在徐元礼怀中待着,何霜渐渐不再感到冷,尤其听到他亲口说不走,她更觉心安,她想,现在就是天王老子要把她拉开,她也绝不松开抱他的手—— 直到何霜发现徐元礼脸上光线的变化。 几乎是在发现这则变化的同时,何霜飞快从徐元礼怀抱中钻出来,在徐元礼略显意外的目光下,她坐直身体,前后左右地张望。 徐元礼不明所以,也随之四下探看。 “徐元礼,”何霜声音发着抖,“我们回到舟口镇了。” “嗯。” 第39章 55 、口径 眼前舟口镇夜景在望,完全出乎何霜意料,使她来不及感知自己的任何情绪,满脑子贯穿着的问题是:“你是不是知道我们会回来?” 船上没有任何照明设施,尽管徐元礼的神情隐藏在黑暗里,他的语气听上去真诚可信:“不是。” “可是下午你突然要我送你,”何霜断断续续地想起那些断裂的线索,“还有你刚刚,你说你不走——” 何霜的怀疑没能说完,因为徐元礼突然将她拉过去,两人原本是同向而立,他一拉,她被他以一个背拥的姿势锢在怀中。何霜脑子里有事,没有被这突来的亲密干扰,正要挣扎,听徐元礼附在她耳旁说:“有人。” 何霜定住,只花片刻凝神的时间就听出附近有其他船桨拨弄水面的声音,隐隐还有人在说话,何霜听不清楚,只听见徐元礼低声道:“是方村人和元村人。” “他们是去暗门?”何霜问。 “暗门方才开过,想必他们已等候多时,一径前行了。” “他们是不是没有发现我们?” 似乎是为了验证何霜的猜测,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河中忽然一道黑影下坠,“叮咚”一声落在水面上,何霜隐约看得清有个东西,不知道那是什么,光听水声,能知道那东西速度极快,直奔他们而来。 “会武艺,是方村人。”为避周围耳目,徐元礼几乎是贴着何霜耳朵说话,“我们从暗门离开的事情不能被任何人知道。” “好。” 水中黑影分秒间抵达徐元礼和何霜的小船,徐元礼迅疾挡在何霜身前,等那黑影自水中伸手扒住船身,徐元礼即刻倾身向下,一把按住他扒船的手,水面的波光映出那人浮出水面的一颗脑袋,何霜看不清他是谁,只听见他说:“徐元礼,两日未见,别来无恙。” 这声音熟悉到令何霜怔在当场。 “元轸。”相较于何霜,徐元礼的语气听上去镇定许多。 “是我。” “不曾听说你有习武。” “正常,”元轸道,“你对我一向关心甚少,若非昨夜你与何姑娘双双离奇失踪,镇上人心惶惶,未必轮得到我来此地等你归来。” 徐元礼不语。 “何姑娘,你也别来无恙。”元轸转将话头抛给何霜。“昨夜既已回去那边,为何还要再回来呢?” “你说得对。”何霜道。 何霜这话引得徐元礼立时转过头来,他的表情被夜色掩盖,何霜虽然看不清,却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第85章 “如果我真的已经回去,为什么还要回来呢?”何霜补充道,“这么简单的逻辑,元轸你这么聪明,应该很容易就想明白。” “何姑娘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何霜特地提高音量在此转折,“尽管我很想家,但我还没能回得去。” 话毕,何霜听见元轸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随后,他说:“此时各村耆老正齐聚在镇上祠堂,作为朋友,我想提醒你,堂上对簿之时,最好说真话。他们可不会像我这般信任姑娘。” “谢谢你的忠告。”何霜道。 “如此,便祠堂见了。”元轸说话间已经重新游向河岸,徐元礼起身时,他还冲他递来一句话,“对了元礼,你的父亲母亲也都在。” 元轸离开后,徐元礼和何霜之间的氛围转变得沉静。何霜没想到徐元礼才离开一天,舟口镇已经天翻地覆。 本以为听到双亲在祠堂,徐元礼会第一时间驱船前往,却不料他竟然先把船划回了徐元家。看到不远处徐元家的“医”字灯笼时,何霜禁不住讶道:“你不赶去救你父母?” “救我父母?”徐元礼一边将船泊岸一边道。 “对啊,他们不是在祠堂吗?” 徐元礼失笑,道:“上祠堂议事而已,不会有危险。” “可你失踪一天,不先赶去报平安吗?” “你失踪六日,为何没有向父母报平安?”徐元礼反问道。 “我报了。”何霜飞快道,“就是我书桌上放的那个,屏幕发亮的东西,我们用那个可以隔空说话。” 船靠岸,徐元礼先下船,随即伸手扶何霜,道:“今日元轸亲自在暗门守夜,我既已出现,必定有人前去镇上通传。眼下更重要的是,去之前,我们须对好口径。” “我也要去你们祠堂?” “嗯。”徐元礼压低声音道,“我离开这一日,镇上想必已是谣言四起,方才元轸说到人心惶惶,恐怕不是夸张。” “对口径可以在船上对嘛!” 两人谈话间已到徐元家门口,有院门灯光照射,徐元礼目光往何霜身上一扫。“幸而夜黑,元轸还不曾注意到你这身衣物,否则根本等不到上祠堂自证。” 何霜闻言,上下打量一遍自己,很时尚,很美。确认这点,何霜心情不自觉地轻快起来,连步伐也轻盈了许多。她跟上徐元礼,道:“假如,我是说假如啊,我们没法自圆其说,后果会怎么样?” 徐元礼脚步顿住,而后抬头望天,语声沉沉道:“不堪设想。” “……” 回房换衣服的时间,何霜想了很多,关于徐元礼说的“不堪设想”,其实以她连日来在镇上的观察,倒不觉得镇上人有多坏多可怕,但想到镇上人一千年来受困于此,有很多人做梦都想出去,一旦出去不再遥不可及,势必会引发动荡。 舟口镇平静祥和一千年,在还没摸清暗门究竟怎么回事之前,她不希望这宁静被打破。此外,何霜非常确定,回到舟口镇,她很开心。 换好衣服出来,何霜没在院子里看到徐元礼,厨房有灯,她径直往那走去,果然看见徐元礼在桌前忙碌,t何霜走近他,渐闻到药草香。 “你风寒尚未好透,不可掉以轻心。舟口镇药物虽然比不得那边,总归是聊胜于无。”徐元礼边说着,边递给何霜一碗草药。 何霜没说话,默默送药入口,喝完药把空碗递回给徐元礼,不防被他顺手塞了个小东西。何霜摊开掌心,在厨房微弱的烛火下看见一个暗红色的干果子。 “甜枣。”徐元礼道。 “吃的?” 徐元礼点头,“此前见你喝药,总是苦不堪言的样子。去过那边才知道,原来你们的药是甜的。” 收他一颗甜枣,何霜心头比枣还甜,甜枣进了嘴,她才想到问:“你偷吃了我的药?” 徐元礼扭头往外走。 再次从徐元家出发时,夜又深了些。徐元礼撑船离岸,招呼何霜道:“你坐我近些。” “啊?” “谈话方便。” 何霜想到前不久徐元礼贴着她耳朵说话的体验,当时情势紧迫,她没来得及心猿意马,此刻她心情愉快,对他的提议简直可以说是,正合她意。 而当何霜走去和徐元礼相对而坐,主动把自己的耳朵凑到他面前,徐元礼却不自在起来。“倒也不必这样近。” “不是怕隔墙有耳吗?” “河道宽阔,又有流水干扰,没有那么容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何霜打断他,“时间紧急,快说正事。” 徐元礼清了清嗓子。 趁此机会,何霜学他之前的动作,先凑到他耳边说:“关于我们昨天的去处,我有个想法。”说话时,何霜明显感觉到他颤了颤。 “什么……想法?” “就跟大家说我们去了桃林,在桃林迷路了一天。” “桃林是障眼法,骗得了镇上其他人,骗不了老先生。” “老先生那里,我们可以有另一套说辞,”何霜探身贴近徐元礼,“本来你们也一直在避开镇长那派的人,就说是为了甩开他们。你不要忘记一个关键点,从老先生那里掌握的信息来看,所有离开舟口镇的人——哪怕郭先生,都没有再回来过,一天之内往返舟口镇和那边,是超出你们认知的事情,如果不是你自己亲身经历,你也不会相信的,对吗?” 第86章 何霜这番话说完,徐元礼陷入思考。 良久,徐元礼凝视何霜的眼神忽然一松,脸上浮起笑意。 何霜莫名,“笑什么?” “没什么,”徐元礼道,“只是想到半个多时辰前,你还在哭。” 何霜送他一道标准假笑。“你不说我都忘了,还不是你骗我骗得好苦。” 徐元礼脸色瞬间变得认真,“我何时骗过你?” 何霜顿了顿,凑到他耳边说悄悄话:“你在那跟我说你不走,又说来日方长什么的,其实是骗我的吧?” 许久没等到徐元礼的回答,何霜只好坐回原位看他表情。 却见徐元礼冲她招了招手,“附耳。” 何霜凑过去。 “不是骗你。” 徐元礼似乎找到了咬耳朵说话的乐趣,说话语速慢得令何霜不得不端正坐直身体,道:“那你解释下为什么非要我送你?你一点都不怕我伤心吗?” “你方才说,一日之内在舟口镇和那边之间往返是超出老先生认知的事,又何尝不是我的呢?” “可是……” “让你送我,的确出自私心。”两人身体离得近,他的声音仍然放得极轻,“因我无法预料暗门会否出现,若真出现又将是何种状况,会否和舟口镇的暗门一样,这些,我都不知道。” “那你下午还交代我什么船的事情,摆明了就是打算一拍屁股,后会无期啊。”何霜不由自主撒起娇来。 这之后,徐元礼没有接话,何霜感知到他的体温和气息以极慢的速度退离,而后,他说:“此船与之前有异,需要换船。” 何霜大翻一道白眼,“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扫兴!” 第40章 56 、一口 舟口镇祠堂何霜第一次来,没想到连泊船的渡口都比其他地方气派,不仅有一个专门的牌楼,牌楼往上一路都是宽阔的石阶相送,石阶两旁挂满灯笼,照得渡口一片明亮。 何霜远远看见岸边站着个瘦高的身影,心下琢磨那是谁,未防那身影先冲他们招手,道:“哥!” 竟是徐元青。 认出那人是谁后,徐元礼特地转过身来看向何霜,不等他开口,何霜立刻朝他做了个封嘴的小动作。 徐元礼失笑。 船行近岸,徐元礼正要抛船绳,徐元青连忙道:“母亲让你们直接回家,不必下船。” “直接回家?” “对!母亲同父亲已先行回家,嘱我在此等候你们。” “耆老们呢?” 徐元青说话间一步跳上船,带得船身一阵动荡,何霜一时不防,差点往后倒去,被徐元礼眼疾手快一把捞住。 徐元青见状,脸上露出几分不好意思,向何霜递了个抱歉的神情。“我不在堂上,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是徐致哥出来告诉我,说母亲对耆老们发了火,连老先生都按不住。” “母亲为何发火?” “我可不清楚。”徐元青道,“回头你问徐致哥,他也托了我带话,说等你。” 徐元礼没有接话,目光在石阶上方凝视良久,随后,他起手撑船离岸,打道回府。 徐元青上船后坐得离何霜很近,一脸溢于言表的好奇又苦苦克制的样子。等船到河中央,周围变得昏暗又静谧,他终于悄悄问何霜:“你是不是带我哥去了那边?” “没有的事。” “有没有骗我?” “我先问你,你听谁说我把你哥带去了那边?” “镇上人都在说!”大约是感知到徐元礼的视线,徐元青侧了侧身避开他,“方家兄弟亲眼所见。” “元青。”徐元礼道,“知不知道三人成虎的典故?” 徐元青脸上立刻浮现出不服气的意味,碍于兄长的威严,也不敢再说什么。何霜看了他一会儿,问:“方家兄弟还见到了什么?” “他们说河道有古怪,水不往高处流,你们便是从那古怪之处凭空不见的。” “还有吗?” 徐元青思忖了片刻,随后摇头道:“只有这些。方家兄弟今日一大早便同镇长一起去找了老先生,午间又来了我家。那时我在学里,还是回家听元生哥说的,阵仗闹得很大,父亲母亲整日在方村看诊,未及回家便直接被喊去祠堂了。” 听完这些前情,何霜陷入思考。 三人回到徐元家,医堂灯火骤亮。 徐元礼、徐元青两兄弟一见这情景,俱都变了脸色。徐元青面色担忧地看向徐元礼,“哥。” “没事。”徐元礼安抚道。 何霜不清楚兄弟俩之间互通了什么,但听徐元青说到蒋大夫在祠堂对待众人的反应,想来应该还留了一招对付自己儿子。思及至此,何霜决心要跟徐元礼一起面对这风暴。 不料才刚迈出去两步,就见徐元礼脚步一停,转过身道:“母亲在等的是我,你不必进去。” “祸是我们一起闯的,怎么能你一个人承担?” “何霜,”徐元礼微带笑意道,“这是徐元家的家务事。” “眼下确实是你家的家务事,毕竟也是镇上在闹的事,都因我而起,跟我脱不了关系。” “没——” “放心,我不怕!”何霜不再和他迂回,当先大步一跨,直往徐元家医堂而来。 果然,一进大门,何霜立刻看到徐元家二位长辈危坐于高堂,两人上方挂着一块“悬壶济世”的匾额,显得十分肃穆。见到何霜,二人神情也有些意外。蒋大夫反应快,即刻对何霜挥了挥手,道:“何姑娘,时候不早,若是问安,大可不必。” 第87章 何霜不了解舟口镇的礼仪,她擅自选择了九十度鞠躬的方式表达敬意,行完礼起身,徐元礼已经垂首站在她身侧。 徐元礼行了个舟口镇之礼,“何霜不懂镇上礼数,还请父亲母亲见谅,我这就送她回房休息。” 高堂二老虽未作声,何霜注意到蒋大夫表情凝重,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样子。 “请两位长辈给我一些时间,我想解释下昨晚发生的事情。”何霜急道。 “何姑娘并非镇上人,本不必受镇上规矩约束,你之所以留下来,是想替元礼解释吧。”蒋大夫不动声色道。“不过你似乎没有弄明白,我们并不想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何霜噎住。 “姑娘不妨仔细回忆回忆,你来我家住这许多日,但凡我们对你的来处、去处有一点好奇,是不是早向你开口了?” 何霜确实没想到这段对话的走向会是自己始料未及的方向,她再次意识到自己对舟口镇的了解太表面。但她很快定了定心神,道:“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母亲——” “行了行了。”蒋大夫打断徐元礼帮何霜说话的意图,转对何霜说,“何姑娘自小在那边出生、长大,乍来到舟口镇这样落后的地方,对镇上有些想当然的臆断很正常。t你放心,徐元礼毕竟是我儿子,我训他自有我的理由和分寸,他也早已习惯,不必为他担心。” 蒋大夫话说到这,何霜再留下去,确实会显得过于没眼色了。她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当即照葫芦画瓢学着刚刚徐元礼的姿势向二位长辈施了个礼,默默退出医堂。 何霜走出去一会儿,蒋大夫神色顷刻间又严厉起来。 “去将大门关上!”蒋大夫对徐元礼道。 徐元礼去关门。 关好门回来,徐元礼还没站定,便听母亲一声低喝:“跪下!” 徐元礼跪下。 “知道我为何罚你?” “知道。” “你倒是说来听听。” “身为人子,不能为父母分忧,反让——” “你知道个屁!”蒋大夫斥道。 “沁沁,有气便发,千万别气坏身子。”徐父从旁安抚道。 蒋大夫不理他,径自道:“我早跟你说过,不要牵扯进镇上这摊烂事里,舟口镇统共三千来人,若放在古时候,这点人还不够一场仗打的。蒋升想扶你做老先生,你或许以为他是赏识你器重你。你不知道老先生难当,我知道。你曾外祖父也是年纪轻轻被推举为老先生,年轻时,他还曾是个明事理的人,自当上老先生,家也不顾、业也不管,成天见的不是想着那边,就是和元家斗法,日子都不过了。” 徐元礼心知母亲这口气压不住要发,始终没回哪怕半个字的嘴,任由她说了近一个时辰。 等父亲母亲双双回房休息,徐元礼这才从地上起身,膝盖虽跪得发疼,所幸家中这一遭堪堪是过了。 步至医堂门口,徐元礼目光径直落向东厢客房,见里头漆黑一片,想到她已睡下,徐元礼一颗心总算放下。 走出门,徐元礼见元青摸黑前来,往他手里塞了两袋烘得发热的草药袋。 “还是我替你绑上吧!”转眼间元青又将草药袋拿回,兀自下蹲替他将之绑上膝盖。 “谢了。” “一家人,说这些!” 托赖元青烘的草药袋,徐元礼久跪的膝盖不再刺痛。简单洗漱过后,徐元礼回房打算稍作休息,松松膝关节,晚些时候再去徐致家,弄清楚他离开这一日镇上状况。 未料才刚在书桌坐下,他便敏锐地察觉到桌下有人,连忙举灯上前,压低声音道:“谁?” 只见何霜从桌下探出头,脸上没有半分深夜在男子内室被抓包的羞赧之色,她的表现时刻出乎徐元礼意料之外。 “灯放下来。”何霜冲他招手,烛火移近,徐元礼看见她在地上铺了纸,纸上胡七扭八地记了些东西。 “为何躲在桌下?” “废话,我大半夜在你房间,不躲难道还要跑出去大声告诉你父母吗?” 还知道于礼不合。徐元礼心道。见她神色确实焦急,他没有再多耽搁,回桌上拿了灯罩,同她一起藏身进书桌下的逼仄空间里。 “我刚想了很久,想到些关键项,怕忘记,赶紧来找你对对。” “嗯。” “有个共识,我们说在最前面。”何霜郑重道,“镇上人对那边的事、暗门的事,所掌握的信息量是不同的。比如老先生、镇长、徐致、蒋斯微,包括你家人。老先生那一派知道暗门的事情最多,镇长次之,普通百姓知道最少。对吧?” “对。” “所以,方村人也好、元村人也好,他们在镇上到处传我们去那边的事情,我猜其实是个诱饵。” “诱饵?” “是诱饵没错,包括今晚元轸在暗门守我们,你看连续几晚,他们都没命地往河里跳,他们其实根本不知道郭先生的事,更不可能知道郭先生是从那片水域消失的。” 徐元礼沉思片刻,最终点点头,道:“有道理。” “再回到老先生那一派。老先生留下的手记,明确地记载了他从暗门凭空消失,当时跟他同船的镇上人都留在了船上,并且一百年来,暗门没有再开过。所以,老先生他们,哪怕是徐致、蒋斯微,都会一致认为舟口镇人无法通过暗门,从这点上来说,我们可以咬死了你没有去过那边。” 第88章 徐元礼的思路完完全全被带进了何霜的节奏里,听她慢声说完这些,他想到一个致命的关键点,而几乎就在同时,何霜拎起毛笔,先是在他眼前晃了晃,继而转落到地上铺着的潦草笔记上。 “下面讨论最关键的问题,就是,为什么你能穿越暗门?”边说话,何霜边用毛笔在纸上圈了两处,依稀能看清那是两行字,分别是徐元礼和暗门,他和她想到的关键点是同一处。 “现在我们可以一起回忆一下,两次穿越暗门,我们分别做了什么。”何霜继续用笔在纸上勾画,“第一次,从舟口镇到那边,我们拉着手。第二次,从那边到舟口镇,我们是抱着。按正常逻辑来看,假如我是暗门的钥匙,我要带人一起的话,满足肢体接触即可。可我仔细一想,想到一个bug,暗门的位置和出现的时间都是那位郭先生测量出来的,如果回去那边之后,我这把钥匙还能用,为什么郭先生没能再回来?我们再退一万步,回到我最初关于失忆的推测上,为什么我们两个人,两次穿越暗门,都没有失忆?这不合理,所以,穿过暗门会失忆这个猜想,现在可以排除了。”话说完,何霜提笔在“失忆”两个字上划了道横线。 徐元礼沉默,因他着实接不上话。何霜的所思所想,不仅超过他的认知,甚至全面超过一百年前郭先生的认知。 “大自然可能存在bug,可即便是bug,也该是合理的bug,绝不会这么朝令夕改的,只有智慧生物才会朝令夕改——不过我对物理学和生物学了解得非常皮毛,我的猜想,百分之九十可能是错的,”何霜道,“徐元礼,你说话,别光顾着看我。” 徐元礼没开口,何霜于是凑近看他,两人相距极近,她看着烛火下他一脸纯真的样子,心念一动,忍不住开了个玩笑:“再看我我亲你啊。” 徐元礼像是没听懂,茫然的眼睛盯着她,“嗯?” 何霜在他嘴唇上飞快啄了一口。他都主动先抱她了,亲一口回来,正好扯平。“好了,我们继续讨论。”不等徐元礼反应,何霜接着挥毫道。 第41章 57 、问月 “……暗门是不是只有你能通过,还是满足一些必要条件就可以,这些,都需要大量的测试。”何霜一口气说完自己思考了一晚上的逻辑,再去看徐元礼,依然是那副懵懂的表情。 何霜禁不住又凑近他,观察半晌,道:“你脸很红你知道吗?” 徐元礼往后缩,没防备撞在桌板上。 何霜先听到“咚”的一声,知道他撞到脑袋,见他没反应,主动伸手想帮他按按后脑勺,徐元礼头一歪,再次避开了何霜的触碰。 何霜气得把笔往地上一丢,道:“算了,不聊了,我走。”话毕,动身要钻出去,被徐元礼一把拉住。 何霜搞不懂他的真正意图,挣了挣,他拉得更紧,她只好郑重道:“徐元礼,在那边是不是你自己说不走,要跟我来日方长,还说没有骗我的?” “嗯。” “在你们舟口镇,一个单身男子可以随便跟一个单身女子讲这种话吗?” 徐元礼闻言默默低头,把灯放去地上。 何霜本来也没想真走,被他拉了半晌,莫名坐了回去,接着道:“反正在我们那边,你跟我讲这种话,还抱着我讲,基本就是表白了。” “舟口镇允许尚未婚配的年轻男女自由恋爱,若往后,须经媒人说亲,见过双方父母,三书六礼,方为正统。” 何霜噎了噎,“这是结婚流程?” “嗯。” “我现在跟你说的是谈恋爱。”说话间,何霜不自觉往外扯了扯手,立刻被徐元礼拽回来,何霜盯向他抓自己的手,“你不是不喜欢我碰你吗?” 徐元礼摇头。 “那你为什么总是躲我?弄得我像在非礼你一样。” 徐元礼沉默。 “徐元礼,你说话,不许装哑巴!” 徐元礼只是看着她。 “那我走了!”何霜又去掰手,掰了半天,意识到自己行为很幼稚,她以前不是这种人——显然,人是会变的。 “没有不喜欢你碰我。”徐元礼忽然说。 灯在地上,光线往上,其实把两人照得都像鬼。徐元礼说这句话的表情,像是下了某种决心。他的眼神随灯光微微摇曳,带着点浑然天成,小动物般的委屈劲。何霜受不了,和他掰手的劲不自觉松下去,简直想搓着他的脑袋说,别委屈了,乖。 “那你还躲?”结果何霜说出口的是这句。 徐元礼抓她的力道慢慢松开。“舟口镇同那边不一样,即便男女交往早已不像过去那样保守,涉及婚姻大事,尤其与繁衍子嗣相关,一应规矩仍很传统,不容挑战。若无父t母之命媒妁之言,男女之间行为过界,极易招来恶果。” 虽然何霜早已猜到他的顾虑,心知徐元礼在舟口镇是天之骄子,想做打破常规的事,要跨越的藩篱比普通人更多。 转念想到这是徐元礼第一次对她坦白,何霜心里顿时宽慰了许多。 回房前,何霜遥望着悬挂在夜空的月亮,暗暗在心中问月,她和徐元礼真的可以在一起吗? 何霜内心的疑问同样困扰着这段关系里的另一个人。 徐元礼这夜去徐致家,花了比平日多三倍的工夫。 徐致和蒋斯微在等他,为的必是昨晚之事。事实上,关于为何他能穿过暗门,何霜推导了许多种可能,可惜徐元礼一个都没能记住。 第89章 “厨”字灯笼下,东南照旧在院门口守夜,照常摇着尾巴同他打招呼,然而今日见到它,徐元礼却头次感到心口一松,继而在它身边停住、下蹲、伸手,学着往常徐致对它那样,轻轻搓了搓它的脑袋。 东南发出一声奇怪的低吟,身体霎时间化作一滩淤泥,前后肢往外一张,神情很是享受。徐元礼看它良久,想到自己方才面对何霜的模样,会不会和此刻东南一样。 为何自己会变得那样奇怪? 小仓房内,徐致早备了些吃食。徐元礼坐上地席,今次头一遭注意到桌上果子,他挑了其中一颗,满心好奇地吃进嘴,甘甜之味瞬时涨满全口。 “这是什么?”徐元礼问。 “干栗仁。” 徐元礼又往嘴里塞了一颗,道:“回头送我一些。” 蒋斯微性子急,忙问道:“别光顾吃东西,赶紧交代昨夜去了哪?” “是同何姑娘一起去的?”徐致补问。 “嗯。”徐元礼按来时备好的思路答道。 “去了哪儿?”蒋斯微追问。 “没去哪儿。” “真去了那边?”蒋斯微不依不饶。 “没有。” “莫骗人。”蒋斯微急道,“方家两兄弟今晚可是一齐在堂上作证,说亲眼见你与何霜从河道出去,他们找了一圈都没找到。” 徐元礼沉默片刻,转问道:“听闻家母今夜在祠堂当众发怒……” “可不是嘛。蒋大夫今夜可是大杀四方,那会儿大家还没找见你,她先是逮着老先生说,怪他推你进迷潭,让他赔儿子,老先生气得没话说。后来元村人来报信,说你回来了,蒋大夫又揪着镇长骂,说她从不干涉儿子去哪儿,就他元镇长,三天两头派人盯你徐元礼的行踪……车轱辘的话说来说去,字字句句都是帮你开脱,得亏耆老们看重你母亲,否则今晚你可逃不掉,届时在堂上双面夹击,想想都可怕。” 徐致说话时,蒋斯微的目光一直牢牢锁定徐元礼,待他说完,蒋斯微紧接着又问:“你昨夜到底同何霜去了哪儿?” “我说了,没去哪儿。” “徐元礼,”蒋斯微闻言换了个格外严肃的语气,“你是不是同何霜……有事?” 听完这话,徐致一口茶水喷在徐元礼肩膀上。“你竟真问出了口!”徐致不忘随手从旁边扯了块布替徐元礼擦水。 蒋斯微轻哼一声,“你看他这副吞吞吐吐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分明心里有鬼。” “可方家兄弟不是咬死了说,他们去那边了吗?”徐致疑道。 眼见两人之间的猜测走偏,已完全不需要再多做解释,徐元礼识趣地低头喝徐致家的果子茶。说来奇怪,以前从未注意过的吃食,今夜吃起来竟格外好吃。 “真要去了哪边,哪能这么快就回来?你想,就算徐元礼想回来,何霜也不一定跟着来,人家怎么可能连自己家都不要?”蒋斯微道,“反正不管怎样,他俩一整夜都在一起,孤男寡女,谁知道去了何处又做了何事!” 徐致神情看上去就快要被说服。“何姑娘对元礼是个什么想法呢?她终究是要回家的啊。” “这……就要问徐元礼了。” 两人同时将目光转回徐元礼。徐元礼已将桌上那碟酸甜味的小果子吃干殆尽,特意留了一颗问徐致:“这是什么果子?” “酸枣。” “新研究的吃食?” “早就有了,你又不爱吃。” “做法如何?” “做法简单。新鲜的酸枣,洗净之后蒸熟——” “现在不是讨论吃果子的时候!”蒋斯微愤愤道,“别的不提,单说徐元礼从暗门这一失踪,那地方以后想必是人满为患,恐怕我们再也不能随意探查其中奥秘了。” “镇上隐秘,不止河道一处。暗门失守,东山还可再探。”徐元礼沉静道。 徐元礼的话又引来蒋斯微良久凝视,少顷,他脸上浮现出探究的意味,道:“我记得你一向反对探查这几处地方,为何突然转变想法?还有之前,你没同我与徐致商量便自行带了何霜去,竟还打算再去?” “前日何霜去见老先生,说了一番话,很有道理。” “什么话?”徐致和蒋斯微异口同声道。 “探索镇上隐秘,并不是为了一走了之,而是给舟口镇多一个可能性。好比钥匙攥在手上,可以用它开门,也可以放着不用。”徐元礼缓缓道,“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前提是,我们得先拿到这把钥匙。” “何姑娘有见地。”徐致当先发表溢美之词。 “这不是我一直以来的说法吗?”蒋斯微不服气,“怎么换了何霜说,你们就觉得有道理?” 蒋斯微这话一出,不等徐元礼回应,徐致即刻反问:“你何时有过这种说法?” 蒋斯微无话可说。 离开徐致家之前,徐元礼还是按照何霜的说法给了徐致蒋斯微一个交代:“昨夜我带何霜巡查河道,暗门开时,方村人和元村人抢先入水,我与何霜遭遇鬼打墙,绕了许久才出来。” “鬼打墙?” “正是,”徐元礼道,“便同徐致见到暗门的反应差不多,脑筋不清楚,自然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对对对!”徐致连忙说,“暗门确实鬼打墙!” 第90章 徐元礼见蒋斯微脸上始终带有疑色,显然未被说服。给出的说法只是权宜之计,徐元礼也知道漏洞百出。他其实想过要对两人和盘托出,可就像何霜说的,暗门过人还需要长时间、大量的测试,加上近期河道暗门失守,要当众测试绝非易事。若提前同徐、蒋二人说明,不仅起不到任何作用,还会徒增他们的期望,万一他们不能出去,怕会是大梦一场空。 徐元礼对蒋斯微的猜测很快得到验证。 夜聊过后,蒋斯微先走,徐元礼则从徐致家装了些吃食。出了院门往外,走不到十步,就见蒋斯微乍然出现,一把勾住徐元礼的肩膀,低声道:“徐致好骗,我可不好糊弄。” 徐元礼不语,静待他的下文。 “你对何霜,是不是那种想法?”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有想法,我便放心了。” 徐元礼闻言脚步一顿,蒋斯微也随他一起驻足,隔了半晌,听他发出一声轻笑,道:“你终于开窍了徐元礼。” 两人继续前行,一路无话,直到步出村外,到满是杂草的荒郊。蒋斯微要走水路,分别前,他说:“是兄弟,所以我跟你坦白,我打听你同何霜之间的事,确系私心。” 徐元礼听得心一紧。 “不过这私心不是为何霜,”蒋斯微及时道,“是为元春。” 徐元礼心上松了劲。 “听你说她家中老人过世,我特意前去探望,你猜如何?”清冷的月色下,蒋斯微笑容寥落,“我发现我对她还是喜欢得紧,她在我面前一哭,我心都碎了,天上月亮都想摘给她。” 说来奇怪,年少时徐元礼其实没少听蒋斯微说这种酸话,可那时候听在耳朵里,徐元礼心里一点感觉都没有。今时听他说这些,徐元礼禁不住回了他一句:“你说得对。” “什么?” “挺好。” “挺好什么?” “斯微,”徐元礼沉吟片刻,“从前我就想同你说,你与元春如何,完全不必顾忌我。” 蒋斯微怔愣片刻,道:“你可千万别是因为兄弟情义故意让我,元春心仪的人毕竟是你。”后半句话他说得十分艰难。 “从前不是,往后也不会。”徐元礼郑重道。 第42章 58 、旖旎 元春奶奶的后事,徐元礼代表徐元一家去帮了两天忙,何霜因为是外人,没有贸然参与。 借这两天时间,她独自做了一套关于舟口镇暗门调查的方案书。为了区分方案书的受众,何霜还特地另做了一套给蒋斯微、徐致的版本。只是受限于书写工具,她的方案书写得很简略,需要额外阐述的部分很多,于是,在做完方案书后的这个晚上,何霜再次趁夜摸黑进了徐元礼房间,照旧躲在他那张长桌下,打算等他回来共商大事。 不料当徐元礼深夜回家洗漱完,何霜竟在桌下睡着了。 徐元礼举着烛台蹲在外面看她良久t,忽然用食指轻碰了碰何霜的脸颊,隔了片刻,转至何霜的嘴角,随即又停顿许久,最终点在何霜的嘴唇上。 触感柔软,微微泛凉——源于大夫的本能,一察觉到那抹凉意,徐元礼眉头瞬间皱起,手指飞快离开何霜的脸部,随即低声咳了咳。 何霜浅睡中被惊醒,目光左右四顾。 看见徐元礼,何霜顷刻间喜上眉梢,“你回来了!” 徐元礼神色未松,“地上凉,别坐。” “不行,”何霜张开怀抱,露出怀里抱着的一沓纸,“我有要紧事,得密谈。” 徐元礼看向她手中书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张,心念一转,起身道:“你先起来,待我取几件东西。” 再回房时,徐元礼搬了一张小矮凳,又另端了一托盘吃食。 何霜闻到姜的辛辣味,嘴里已经开始泛苦,“又是姜汤啊。” “姜茶。” “姜汤、姜茶有什么区别?”何霜一口喝下,转眼见徐元礼把托盘放在地上,中间一个小碟里放了许多不明成分的小圆果子。 “姜汤须熬,耗时久,姜茶功效不如前者,胜在方便。”徐元礼把矮凳放到桌下,示意何霜坐。 喝完姜茶,何霜顺手从小碟里拿了一颗果子,一入口,立刻被惊艳到。“原来是栗子!” 徐元礼也钻到桌下,与何霜相对而坐。何霜见他没给自己搬凳子,禁不住问:“怎么你倒坐地上了?” “我体热,不怕寒。” 何霜不再多问,将烛台移近那沓纸,展开给徐元礼看。 “你们之前探索东山,确实受时代和科技限制,所以我想了个办法。”何霜指着纸上一行字道。 “天、人……” “无人机。”何霜直接道,“我忘了你们学的是繁体字。” “无人机是何物?” “是我们那边一种高科技产品,你不必管它的构造原理。我记得第一次来舟口镇的时候,手机是带在身边的,所以我想,无人机搞不好也可以带过来。”何霜说得起劲,“有了无人机,我们就不用自己去东山冒险了。” 徐元礼听得似懂非懂。 “之前我们推测,去东山的村民们无一生还,可能是被野兽或是什么吃掉,我们忽略了另一种可能,就是他们其实从东山逃了出去,假设东山也存在暗门,那么这道暗门能通过的人肯定比河道多。” 第91章 “你曾经提及,那边从未有过关于舟口镇的记载,若村人俱都从东山逃了出去,为何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徐元礼疑道。 “这个我们暂时不展开讨论,把这个疑点和郭先生离开后没有任何记载放到一起。”何霜在纸上画了个圈,圈内一行短字“已知问题”。“我们再说另一个问题。” 徐元礼见她用笔在另两行字上画圈。“北山、西山?” “对,”何霜说话间从纸堆里抽出一张手绘地图,“我简单画了张舟口镇地形图,除了南面这条河,舟口镇完完全全是被山包围着,我们之前一直集中讨论东山,那另外几座山呢?以我目测,这些山海拔都不如东山高,舟口镇人有没有翻过这些山看看呢?” “自东山出现后,另几座山均不曾有人翻越。”徐元礼道。 “怎么会?” “说来奇怪,虽然其余几座山不像东山那般诡秘,入夜也不见有什么猛兽,千百年来不断有人登顶过,却并未有人真正走出去过。” “什么意思?” “据一些史料记载,即便登上山顶,所见还是群山环绕,若再往山背走——” “会走到东山?”何霜说出心中猜测。 徐元礼眼睛一亮,露出赞赏。“由此,村人便没再费心探查其余几座山,而集中在东山。村人认为,东山才是舟口镇化出世外的关键。” “怪不得。”越了解这些怪象,何霜越发现自己知识储备不够,最开始她还觉得自己能轻易把这个镇子带出去,甚至想到把舟口镇商业变现。现在来看,是她太过天真,对自然界缺少敬畏。 兀自沉思半晌,何霜听见徐元礼说:“不必忧心,这宗迷局困扰舟口镇近千年,绝非一朝一夕能解开。” 何霜抬眼看他,在他眼神中读出些温情的东西,不禁有些动容,略感受挫地说:“我以为老天派我来这,是来拯救你们——多少带了点这种幻想吧。” “舟口镇不需要拯救。”徐元礼突然正色道。 何霜看他脸色一变,知道自己又说了冒犯的话,连忙双手举过头顶,大方道:“我错了!舟口镇百姓安居乐业,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实乃桃花源是也。不比那边差,不需要拯救。” 不知道是不是认错奏效,徐元礼的神情顷刻间松弛下来。 何霜看进他盈盈闪动的目光里,许是姜茶留下回味,使她不自觉吞了口口水。 两人离得太近,她的细微反应瞬间落入徐元礼眼中,他有些茫然不知所措。 何霜心下好笑,二话不说探身上前,一口亲在徐元礼嘴巴上。 这次,她亲得很温柔,担心他有顾虑,不过蜻蜓点水一下。 徐元礼果然又是一脸震惊,“为、为何?” “看你可爱。” 熹微的烛光照着,徐元礼脸色飞快蹿红,何霜更觉好笑,忍不住伸了手过去,覆上他的脸,感受掌心被传递的温度。 “这次表现很好,”何霜称赞道,“竟然没有躲。” 徐元礼不说话,瞳孔遽张,对她的举动格外关注,带着点紧张,又似乎有些期待。何霜注意到他手臂肌肉绷紧,目光往下,不意发现他右手竟抓着一处雕花的桌板,使力节奏和呼吸节奏一起在加快。 察觉到何霜的视线,徐元礼立刻松开抓桌板的手。 何霜看他这一系列动作,心下迷惑起来。“你这是喜欢我亲你呢,还是不喜欢呢?” 徐元礼愣愣地看着她,眼里又渐渐流露出委屈,像只流浪在外想被好心人收养的小狗。 何霜拍拍他的头,“你在委屈什么?” 徐元礼眉头一皱,“我并没有委屈。” 何霜看他否认的神态,终于觉得他和徐元青是亲兄弟。她柔声问:“那你是在害怕?怕我会吃了你?” 徐元礼摇头。 “你喜不喜欢我?” 徐元礼没作声,沉默地看她。 何霜坐得高,徐元礼坐得低,两人形成身高差。何霜在徐元礼眼中发现潮气,雾蒙蒙又湿漉漉的,何霜特别喜欢他这个样子,忍不住摇了摇他的脑袋,又挤了挤他的脸,这会儿,又觉得他和东南有点像。 “再不说我可就亲你了?” “喜欢。” 何霜听出他声音发紧,心道,果然还是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她不想在这个时候惹“麻烦”,暂时放过了他。 放开徐元礼,何霜自行在托盘里挑了颗果子解渴,转又从纸堆里翻出另一张纸,铺开在地上,道:“东山那边可以等无人机探测,但河道,还是得我俩亲自上。” 徐元礼沉默。 注意到他在默默调整呼吸,何霜自顾道:“现在不能确定你是不是那个唯一可以穿越暗门的人,所以我们得保证,每次测试你一定要在,否则很可能出现跟郭老师一样的结果。暗门现在已经被元村和方村人盯上,我们没法避开他们测试,所以我想了个万全之策——” 这处刻意的停顿果然引来徐元礼的高度期待。 关子卖够,她笑着继续说:“我们干脆不避开他们,就昭告全镇,我们要测试河道。” 眼见徐元礼脸上浮现出强烈的不赞同,何霜紧接着就说:“放心,我们打的幌子肯定不是测试暗门,而是,送我回家。” “送你回家?”徐元礼疑道。 第92章 “对,就是送我回家。”何霜手指点在纸张上写着的“家”字上,“既然我们前两天离奇失踪已经在镇上传开来,你又认领了送我回家的差事,我们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说是送我回家的路上,在河道碰上鬼打墙,耽搁了一日,没回成,还得再送。” 第43章 59 、日记 没想到何霜昨夜同徐元礼提的计划次日一早便遇上难关。 老先生派人来请徐元礼,是蒋家的后辈,生面孔。父母一早去了山上采药,家中无人,差人催得紧,徐元礼来不及等何霜醒来,只留了张字条便随那后辈赶往老先生处。 也是在去的路上,徐元礼想起前次何霜在老先生面前说的那番话,她那样信誓旦旦地说要留下,若一会儿老先生问及暗门之事,恐怕不能按昨晚对好的说词搪塞过去。 徐元礼暗怪自己昨夜失了心智,没有将何霜提议下可能会面临的问题思虑周全。 徐元礼心中料想,此番老先生召见自己必是多人会审。未料差人一路将他引至湖心亭,徐元礼只见到老先生一人。 差人并未跟去亭中,徐元礼独自前行。清晨的湖心亭,微风拂过岸上群柳,按该是令人心旌摇曳的景致,徐元礼却心知此趟参与的人越少,干系t越大,心下越发审慎,真正一步一思,不敢有半分松懈。 老先生伫立在亭下一角,约是听到徐元礼的脚步声,未等他行礼,当先道:“虚礼就免了,差去喊你的后生是善先的侄子,单名一个寻字。我同耆老们已事先商量过,往后便由他接替你巡夜的差事。” 徐元礼担忧应验,目光往后掠向岸边站立的蒋寻,他背对湖心亭而站,身型挺拔高大,同他给徐元礼的第一印象一样,看上去虽沉默寡言,却很使人信任。 “元礼知道了。” “不问缘由?”老先生仍未转过身来。 “既是您同耆老们一起做的决定,元礼不敢有异议。” 老先生闻言叹了口气,“我老了。” “先生丰姿健朗,耳聪目明不输——” “行了,就你我二人,不必总这许多虚假辞令。”老先生拄杖回过身,欲行至桌前,见徐元礼动身要去扶,他连忙伸手制止,“还没老到这个份上。” 徐元礼低眉顺眼地站在一旁。 “你也坐吧,今晨找你,不聊大事。” “是。” 桌上有泡好的热茶,老先生先给徐元礼倒了一杯。 “壬戌年冬天,我从你曾外祖父那里接过老先生这名头,原是暂代其职责,待他老人家病体痊愈,再还回去。哪料到,暂代不足月余,他便驾鹤西去,彼时我刚过而立,小儿刚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能当上老先生。”老先生缓缓道,“舟口镇划入方外这千百年来,虽不曾遭逢战祸,也未遇乱世,但你一向知道,每隔百年,我镇必经一次动荡,尤其是郭先生离去之后的百年,只会是更难预料的情形。因此,当年我接任老先生,可谓是临危受命,连推拒的机会都没有。往后除非我有幸能早几年走,否则必将面对眼下这时艰。” 徐元礼听老先生说得动容,想出言安抚,遭到他眼神阻止。 “我与你曾外祖父行事作风不同,他一向机巧,能言善辩,从不惧与元家针锋相对,也一直暗暗支持探查暗门之事。我怕事,为人中庸,只盼舟口镇各村人数在我手上不至于凋落太快,所以我一向回避与元家冲突,若非我继任这百年必会接到那边来人,我也不会命你们几人夜夜去暗门巡守。我极早便同你说过,这是我的命,我认。” 老先生话说得沉重,徐元礼只能默默聆听。 “今日同你重提旧事,不为别的,你母亲不想你继任老先生之位,当众指责我要耽误你一生。我便问问你自己的意思,你可愿当老先生?” 徐元礼陷入思忖,没想到老先生找自己是为这个。 “不必现在答复我,”老先生又道,“毕竟我找你来,想问的是另一桩事。” 徐元礼登时如临大敌。 老先生却忽然端起桌上茶杯,细细品茗。直到惠风来回吹过几遭,他才重新开口道:“你同我讲实话,那日,你与何姑娘从暗门去了哪儿?” “暗门诡异,我们未曾去哪儿,只是在河道打转了一日。”徐元礼低头道。 “既如此,为何方家兄弟前夜和次晨都没找见你们?” “这,元礼不知。” 老先生不语,先给自己续了杯茶,饮过半杯,悠悠道:“这是你同那位何姑娘商量出来的说法?是专门用来应付我还是徐致、蒋斯微听的也是这个?” “元礼不敢欺瞒老先生。” “不敢欺瞒你也欺瞒了。”老先生不动声色地说,“我知你有顾虑,但是元礼,满舟口镇你最不该隐瞒的人便是我。” 事关与何霜的约定,徐元礼强自稳住心神,不想露出破绽。 老先生观察他半晌,忽而神秘一笑。“有件往事一直没同你提,郭先生当年在镇上留下的手记你俱都看过,想必已经烂熟于心。你却不知道,郭先生还留有一本私人日记,除了我与两位蒋家耆老,不曾有第四人读过。” 徐元礼心中震惊,一时想不到要接什么话。 “你想知道为何我独留了一本日记?”老先生自行道,“这是我的判断,此本日记所记内容不便被你们知道。想来,刻意隐瞒你与何姑娘所遇之事,也是你的判断,各有缘由,我不干涉。但有一事,我须特别提醒你,自何姑娘出现这许多天以来,你始终没能如约将她送回去,加之镇长有意要你在镇上人面前失信,我已顶不住他的压力,恐怕不日他便会带人亲上你家,当众要你交托何姑娘。” 第93章 “我不会让他们带走她。” “这已由不得你。”老先生沉声道,“也由不得我。” “若何霜自己不愿意呢?” “关乎镇上安定,何姑娘的意愿不重要。”老先生道,“现今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 “论道。”徐元礼在老先生的眼神暗示下接话道。 一个时辰后。 听完徐元礼的转述,何霜直接抛出自己的想法:“要我参加论道,没问题。” “你之前对老先生说的是,要留在舟口镇。”徐元礼提醒道。 “这不冲突,换个说法而已。”何霜一派轻松地说,“我昨晚想的计划不过是为了给舟口镇人一个交代,现在情况有变,如果我们还按原计划,搞不好我就被送到镇长那边去了。” “所以,去镇上论道,仍按原先的说法?” “可以。我是为了在镇上留下才帮忙寻找入世的办法,但那晚我们遇上鬼打墙,被困进河道没走出来——这也说得通。你想,你们镇上奇怪的事多了去了,不差这一个。”何霜条理清晰地说,“比起这个,我在意的是另一个细节。” “日记。”徐元礼道。 “对!”何霜眼中满是兴奋,“你们这位老先生看上去威严又正直,其实是个老狐狸啊!” 听何霜用“老狐狸”形容老先生,徐元礼眉头微微一皱,以示不认同。 可惜何霜兀自沉浸在自己的猜想中,完全没注意到徐元礼的情绪。“你想啊,他在这个节骨眼跟你提这个事,还特地把你隐瞒他和他隐瞒你类比在一起,分明就是想说,要想知道日记的秘密,得用你的秘密来换。” “老先生并非这种人。” “你——”何霜说话间看到徐元礼的严肃表情,意识到舟口镇威望不容侵犯,及时换了个语气道:“我的意思是,日记的事老先生瞒了你这么多年,今天突然告诉你,可能另有深意。” “日记较之手记,更为私密。我猜郭先生日记中记载或许与暗门和那边无关,否则老先生不会有意隐瞒它。” “如果真的完全无关,为什么不继续隐瞒下去呢?” 徐元礼想不出来,他将目光从何霜脸上移开,往窗外而去,近几日阳光大好,照得满院和煦温暖。 “何霜。”徐元礼轻声道,“父亲母亲恐怕赶不回来准备午饭,你想吃什么?” “都行,我先想解决方案。”何霜仍埋首沉浸于纸上的推理演算,直到她握笔的手被另一只手按住。 “不急在这一时半刻。”徐元礼的声音一同而来。 何霜打结的思路因此中断,心绪上正感到不耐烦,一抬头,不防对上徐元礼看她的目光,她急于解决问题的焦虑撞进他眼中的闲适里,瞬间消融殆尽。 此时恰好一阵缭绕的春风吹进房内,带得窗户上的搭扣“咿呀”作响,何霜也因此心念摇曳起来。她想到最初与徐元礼相识,长久都受多巴胺和肾上腺素左右,对他始终存有一些微妙但真实的成年人欲望。然而这几天,他摇身一变,成为她的“同事”,对之感受上却又有些不同。 从前,何霜对待工作向来是不看到结果绝不罢休的个性,如果这位“同事”不是徐元礼,她铁定不会在工作时还想到照顾他的感受,还有此刻,如果他不是徐元礼,她肯定不会因为一道眼神就立刻从悬而未决的“工作”抽离出来。 思及至此,何霜的心境不自觉变柔软。“你做?”她的语调竟然也慢下来。 “我做。” “你的拿手菜是什么?”何霜放下笔,思维转到吃饭上来。 “鱼。” “你会做鱼?”何霜惊道。“红烧吗?还是做汤?” “你想要哪种做法?” “你都会?!那怎么我来你家这么久从来没吃到过?” 徐元礼没有接话,动身离座后,他径自走去门口,见何霜仍坐在原地,他自门外转过身来,斑驳的光影在他脸上移动,他凝视何霜片刻,直到眼睛里乍然出现无法自控的笑意。“我需要帮手。” “不是拿手菜吗?还需要帮手?”吐槽归吐槽,何霜还是起身跟去了厨房。 第44章 60 、突发 何霜要参加论道的消息下来,徐致便不时带着东南上徐元家,按何霜要求的,同徐元礼一起模拟论道现场的状况,向她发出质疑,她则一一解答。 蒋斯微偶尔也来,只是他待的时间较少,何霜问徐元礼他在忙什么,徐元t礼避而不答。还是从徐致那里,何霜知道蒋斯微最近都在元春家走动,结合之前何霜对蒋斯微的了解,她不禁猜测道:“蒋斯微在追元春?” “斯微为何要‘追’元春?” 两人聊这段天时,正一起蹲在徐元家院里帮忙拣草药。听到徐致的天真疑问,何霜禁不住笑出声来,道:“‘追’的意思就是蒋斯微要追求元春,想跟她在一起。” “若是这个意思……”徐致脸带沉思,“倒有几分像。” “蒋斯微是不是以前就对元春有意思?”何霜趁机八卦道。 “有什么意思?” “喜欢她呗。” 徐致再次陷入沉思,也不知道他那颗简单的大脑里正在过滤些什么,何霜几乎都要不抱希望了,却听他说:“可是元春中意的一直是元礼啊。不止元春,以前在学里,经常有姑娘邀元礼一起喫茶。” 第94章 “徐元礼呢?约过姑娘喝茶吗?” “蒋大夫家教甚严,他不敢。”徐致道,“不止元礼,元青如今在学里也常有邀约呢。” “嗨!元青受欢迎一点也不奇怪。” “何姑娘,你似乎对这些很感兴趣。”徐致忽然看着何霜说,“若我们聚在一起不总讨论正事,想必你定能与斯微相谈甚欢,他顶喜欢聊这些。” “我才没——” “何姑娘。”院门外一道声音打断了何霜与徐致傍晚时分的惬意闲聊。 何霜扭头去看,门廊下站着一位利落装扮的青衣男子,正是多日未见的元轸。 元家人这几天在何霜他们的讨论中始终是定时炸弹般的存在,所以一见到他,何霜先在他身前身后扫视了一圈,确定他不是纠集一伙人来抓她之后,才放心地拍了拍手从地上起身,道:“是元轸啊。” “何姑娘近来可好?” “我还好。”何霜礼貌道,“要不要进来坐坐?”话一说完,看到地上徐致不赞同的神色。 “坐就不必了,这趟来,是有些话想单独跟姑娘说。”元轸仍站在门廊处,“可否借一步说话?” 徐致闻言“噌”的一声站起来,“有什么话不能在这说?徐元礼不在,你别趁机打什么歪主意。” “徐元礼在或不在,同我与何姑娘的私交有何关系?”元轸神情轻蔑地说,“这几日若非我按着父亲,他早登门来问徐元礼罪了。” 听元轸说到镇长,何霜怕他俩再呛下去影响论道前徐元家的和平,连忙先按住徐致,转对元轸道:“就在上次我们谈话的地方怎么样?” “元轸也正有此意。” 离开前,徐致一把拉住何霜的胳膊,低声叮嘱道:“元轸不可轻信。” 何霜点点头,“放心,我会注意说话分寸。” 舟口镇晚霞一直都很美,何霜此时却无心欣赏。她跟在元轸身后,一路左右四顾,深怕突然出现一群人把自己带走。直到走到上次那棵大树下,何霜才确认元轸真是孤身一人。 元轸负手停在树干旁,脸色一改往日温和,竟变得有些凝重。“何姑娘有所不知,自那晚你同元礼一起回到镇上,父亲便一直在向老先生施压,说要将你带去元家。” “这个我听说了。” “对此,何姑娘怎么想?” 何霜挠了挠头,意图营造轻松氛围,“我是觉得我一个外人,已经麻烦徐元家这么久,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你们家了。” 元轸眼神专注地听完她说话,随后道:“你应当知道,对于我与父亲来说,你永远不会是麻烦。” “我知道我明白,我只是,确实在徐元家住习惯了。” “那夜你同元礼……”元轸意味深长的语气在这里停住。 “那晚我们真的没去哪儿,就是河道那块地方,跟桃林一样,鬼打墙。鬼打墙你知道吧?就是——” “我想知道的是,”元轸打断她,“何姑娘对元礼是什么心思?” 何霜被这问题惊住。 元轸脸上神情不明,是在这个时刻,何霜发现自己并不算了解他,至少眼下,她搞不清他这番话里的深意。 “何姑娘对元礼,是爱慕之情吧?”元轸不疾不徐地说,“不必急于否认,即便你对他有这样的心思,也不奇怪。我之所以问起,只是因为……” 见他久没下文,何霜忍不住问:“只是因为什么?” “因为……” 何霜终是没能听完元轸的下文,后脖颈的钝痛使她瞬间失去知觉,向后倒在了什么软地。意识彻底昏沉前,似乎隐约听见了犬吠声,她弄不清楚,后面的世界暂时与她失联。 从元生家给小儿看诊出来,徐元礼遇上门外焦急等待的徐致,没等他主动问起,徐致抢先道:“何霜被元家劫走了!” “劫走?什么时候的事?” “就方才,不到盏茶的时间。” 听完这话,徐元礼医箱都来不及回家放,掉头就要往元村方向走。疾行两三步后,抬眼看见天色,他又问徐致:“元家来的人多吗?” “不多,只元轸一人。” “他一人?”听得这则信息,徐元礼心中顿时疑窦丛生,仓促中特特停下步子,正色对徐致道:“你细细说下方才情形。” 徐致闻言也停步,急道:“我与何霜本来在院中收药,元轸突然上你家,说要同何霜借一步说话,我想着还是有些担心,便让东南前去盯守,没过多久,听到东南在外大喊,等我冲出去看,何姑娘和元轸俱都不见——” “东南可有追上去?” “东南追到一棵大树旁,便没能再追下去。”徐致道,“你上回说元轸也有武艺,我猜,可能是东南追不上他的原因。” “哪棵大树?” 在东南的带领下,徐元礼同徐致一起走到那棵大树下。东南乖巧,一直绕着大树转圈,口中呜呜作响,显然是在传递些什么消息,徐元礼看了大树半晌,又往周围巡视一圈。 而后,他独自向着河道方向走去,东南很快跟上来,在徐元礼下蹲观察的时刻,东南冲着河道发出一连串吼声。 “他们去了河道,对吗?”徐元礼摸着东南的脑袋问。 东南闻言低鸣了一声。 这时,徐致也冲上来。“东南的意思是,他们确实去了河里。” 第95章 “这便是了。”徐元礼起身道,“元轸天黑前独自前来,目的不是为了把何霜带去元家,而是要带她去暗门。” “他为何要带何姑娘去暗门?” “方家兄弟那几日都在暗门蹲守,亲眼见过暗门打开。再加上这些天巡查,想必已猜出暗门的秘密,知道何霜才是打开暗门的钥匙。” 对徐元礼的分析,徐致细思下表示赞同。“他们是想借何姑娘之力通过暗门去那边?那他们可真是异想天开,想当年郭先生带人过暗门,可只有自己凭空消失,镇上人——喂,元礼,你跑什么?” 眼见天色愈来愈黑,徐元礼嫌船行太慢,径自沿河岸步行。少年时在方村练的脚上功夫,今夜他第一次用上了十成。身上背的药箱早被放在沿途,此时一身轻便的他只想赶在那个时辰之前抵达暗门,或许还有一丝机会…… 徐元礼不敢再想别的可能。元轸不知道何霜能不能带人过暗门,选择劫持她,恐怕使用的是非常手段,何霜也无法阻止他…… 疾驰中,徐元礼发现东南一直跟在他身后,看到它的步速,徐元礼更感绝望。是了,若他们是步行离去,东南不可能追不上,这一来一回的耽搁,恐怕他们早已到达暗门…… 想到这里,徐元礼心口宛若撕裂,疼痛不已。他恨自己为什么没能早点看完诊回家,恨自己为何没有早点同何霜说要防范元轸,明明那夜发现他身怀武艺就该警惕,方村武艺一向不外授,而元轸武艺分明习得已久,他是向方村何人学的武艺,处处都是疑点…… 幸而暗门不远,徐元礼用不到半刻的工夫便先看见暗门处的灯火。几只明亮的火把照着,徐元礼在高达两丈的河岸上看见河道中停泊的三艘船。其中一艘火光最亮,坐着的正是元轸。在距暗门还有一小段距离处,徐元礼悄声对东南说:“你就在这里守着,如果我有什么意外,你立刻回去报信。” 东南闻言发出一句细小的呼吸声,随即默默张开四肢趴进一处茂草下。 徐元礼听声识人,确定岸上有两人在看守。眼见暗门打开时间越来越近,他不打算与这两人慢慢迂回,径直摸黑上前,费了一段极短的时间果断解决了他们。 却由于岸上动静大,引得河道中人都齐齐向他看来,徐元礼正寻找角度预备跳入河中,听到元轸高声道:“徐元礼,我无意伤害何姑娘,只想要一个公平的机会。你若礼待我一分,我便不会亏待你。等我与何姑娘去到那边,回来必会同你分享在那边知道的一切。” “你知道个屁!”伴随徐元礼这声急吼而落的是他整个人。t 因徐元礼落入河中,众人立刻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一副全力防范的架势。还是元轸眼疾手快,当先发现暗门打开,登时喊住众人。 “别管他!门已开!去那边要紧!”说话间,元轸一边紧紧抓住昏迷中何霜的手,一边急急招呼船上方一帷划船。 事态紧急,一时倒没人去管潜进水下的徐元礼。 暗门区域因有火光照耀,在水下愈显诡异,徐元礼顾不得看那异象,用尽毕生之力往载有何霜的船游去。 第45章 61 、试探 何霜被突袭入鼻的水呛醒,靠身体本能从水中挣扎而出,通过鼻腔蹿进口腔的河水腥臭难闻,何霜差点想吐。没防备腰腹处乍现一股力量,似乎要将自己托举起来,何霜本能地伸手去推,推到一颗脑袋,错愕间,见那脑袋猛地钻出水面,河岸两旁灯光照射下,这颗出水的脑袋不是别人—— “徐元礼?” 徐元礼眼中有来不及收敛的复杂情绪,只见他眼带关切地上下打量了一圈何霜,“你可还好?” 何霜动了动四肢,确认身体协调性没问题,意识到脸上河水模糊视线,她立即将之一把抹开,道:“我没事。” 徐元礼点点头四下环顾,何霜随他一起慢慢游到岸边。河水水面距岸上人行道有一段不低的高度,徐元礼动作迅速地先行攀爬而上,又把何霜一把拉了上去。 此时,岸边恰好两个行人路过,见到徐元礼和何霜,俱都露出怪异探究之色。怕在原地耽搁下去会节外生枝,何霜急忙对徐元礼说:“我们得快点回到民宿。” 这一天是周末,从河道到民宿,到处都是人。何霜一开始还想着沿途问问徐元礼刚才发生的状况,后面为了避开路人,她直接拽住徐元礼,几乎是用大学八百米体测的速度跑回了民宿。 直到回房关上房门,何霜终于松了口气。一路奔跑太累,何霜打算去沙发稍作休息,走没到两步,闻到身上腥臭的水气,她瞬间改了主意,决定去洗澡。 一回头,见徐元礼又在吧台老地方站着,何霜一下没绷住笑了出来。“你站那做什么?” “你先冲热水。”徐元礼神情认真地说。 “正有此意!”说话时,何霜人已经走去卧室拿换洗衣物,然而话说完后,她却乍然想到元轸,前不久他也同她讲过“正有此意”。何霜的心情霎时有些凝重,她加快了料理自己的进度,不到十分钟便冲完热水澡。 换徐元礼冲澡时,何霜又让前台送了套新的浴袍,顺便回了些不大重要的微信消息,给父母报了平安。思及自己后续一段时间可能会经常往返于舟口镇,何霜对父母说自己报了个灵修班,要在山里待上一两个月,偶尔会联系不上,让他们不必担心。父母心知她创业失败,打击很大,需要时间调整,都贴心地没有多问,只叮嘱她照顾好身体。 第96章 等待徐元礼冲澡的时间,何霜在网上搜了许多关于舟口镇还有本地山海县志之类的资料,可惜一无所获。别说舟口镇,整个浙省在历史上发生过地震的次数都少之又少,江浙沪地区本来就不在板块活动旺盛地带,所以舟口镇南宋时期的天灾没有被记录下来,随舟口镇一起划归了世外。 徐元礼个人卫生习惯维持得很好,洗完澡出来的同时,他顺便把自己那身棉麻质地的衣服洗了,还轻车熟路地走去阳台,将之晾晒在了老地方。何霜目光一直跟随他的背影,脑中念头转着转着,转到要给他换身衣服上。 等他走回客厅,何霜的视线来回扫视在他的身材上。 徐元礼不明所以,神情茫然地问:“为何?” “什么为何?” “为何那样看我?” 何霜盯着他被浴袍裹住的肩线,心下犹豫着是靠自己目测买还是带他一起去商场买。“明天给你买套新衣服。” “我看过天象,明日大晴,衣服午时之前便能干。” “我还想你白天跟我出趟门呢。” 徐元礼低头瞧了眼自己身上的浴袍。“这白袍可以。” 何霜摇头,心下忽然起了坏心思,装作不经意地问:“你底下没穿内裤吧?这样能出门?” 眼见徐元礼脸色一点点僵住,何霜被逗得哈哈大笑。 身上隐秘被揭穿,徐元礼再次变得拘谨。尽管何霜一再招手喊他来沙发坐,他依然故我地站在吧台灯下,整个人站得僵紧又笔直,像根柱子。 “行吧。”何霜无奈地说,“认真问你个问题。” “嗯。” “郭先生全名叫什么?” “郭仕先。” 何霜在搜索引擎里输入“郭仕先”,续问:“有更详细的个人信息吗?” “郭仕先,字守成。生于己丑年五月,祖籍胶州……” 根据徐元礼提供的信息,何霜反复按关键字查询,可惜搜索引擎不完全顶用,何霜一通搜索下来,只搜到他当时任教的中学。再要往后查,恐怕只能去该校校史馆里搜,幸而郭先生执教的学校如今也在本地。何霜一一记下他的信息,打算明天为之奔走一趟。一抬眼看见屏幕右上角显示的时间,今天周六,明天是周日,这一趟还跑不成。 “为何不问我今晚发生的事情?”徐元礼忽然问。 “啊?”沉浸于要查阅郭先生档案的何霜发出一个迷茫的语气词。 “你被元轸劫走之后的事。” “元轸劫走了我?”何霜震惊道。 徐元礼点头,灯光照出他脸上绷紧的凝重。 何霜顺着他的问题回忆先前发生的事情,发现脑中最后的记忆只有在那棵大树下被人袭击后脖颈——想到这里,何霜顿感后脖颈隐隐作痛,她伸手往后想给自己按按,受限于角度,按半天没按着。 稍一错眼,却见徐元礼已经朝她走过来,他的手指准确搭在何霜被重击过的地方。 “这里?”徐元礼问。 “对对对。”何霜痛得嗷嗷叫,下意识地要去掰开徐元礼的手,反被他及时按住。 “此处有淤青,加上受寒,须尽快疏通。” 何霜不得不咬牙切齿地承受徐元大夫的“关爱”。 “他将你劫去暗门,想来是已知道些暗门线索,暗门开时,他故意抓了你的手——” “他抓我手干什么?”何霜惊道。 “许是想学那日你我一同从暗门离开的情形。”徐元礼道,“不过,他却并未和你一起穿越暗门。” “不是,”听完徐元礼的叙述,何霜更觉奇怪,“这段时间你在哪?为什么他没跟我过来,你倒来了?” “这便是费解之处。当时我在水下,同元轸的船尚有些距离,原想赶在穿越暗门之前将你救出,不料还未及碰到那船,先见你落入水中,我便转去救你。”徐元礼看她的目光幽深了一些,“再之后的事,你都知道了。” “等于穿越暗门前,元轸攥了我的手,他没过来。你当时都没碰到我,反而还跟我一起过来了?”何霜循着他的思路道,“所以,如果要和我一起穿过暗门,肢体接触不是关键,关键是……那个人得是你?”这太诡异了,何霜心道。 徐元礼静静听完何霜的话,神情不置可否。“我来时也一直在想,上一次同你来这,我确实与你有身体接触。但当时暗门水域还有方家兄弟,就如同今晚的我,可那日他们并未同我一样过来。由此,你的猜测不无道理。” “可是为什么呢?”何霜百思不得其解,“暗门难道能分清‘钥匙’身边人的亲疏远近,知道放更亲近的人通过吗?那为什么一百年前,郭先生没能带着船上的人一起过来呢?——不对不对,这太扯了,我不信这种玄学。” 徐元礼陷入沉默,给何霜疏通的手上动作未停。何霜一开始被按得疼痛难耐,这会儿大概是气血畅通,直感到神清气爽,控制不住地发出一声销魂的低吟。 这一声被身后徐元礼听见,他瞬间收回手,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快步走回到吧台,同时给何霜留下一句话:“可以了。” 何霜一脸好笑地看着他,“你到底为什么这么怕我啊?” 徐元礼偏头看别处。“不是怕你。” “不怕我你还躲那么快……”何霜故作委屈道,“我们认识这么久,你居然害怕我,好伤心。” 第97章 徐元礼顿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 “我也是挺骄傲的一个人,你总像防贼一样防我,很伤我自尊的。”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何霜继续“火上浇油”,“我知道,我不是舟口镇人,也不像你们舟口镇的姑娘那么乖巧懂事又听话,如果你真的没办法对我放下戒心,我可以不去打扰你,反正我也——” “你没有打扰我。”徐元礼道,“我只是,我,我不曾害怕过你,也从未,从未想过防备你,我只是怕……”徐元礼说着说着低下头,“怕我自己t。” “怕你自己?”何霜不解道。 “我不知该如何同你讲明白,自你来到舟口镇,来我家这些时日,我已变得十分不像自己。”徐元礼道。“我自幼从母亲、学里先生还有老先生那里受到的教导都有一条,要做一个负责任的人,过去——” “啪”的一声,何霜关掉了屋内几处大灯,只留了一盏小小的壁灯。徐元礼被骤暗的氛围惊得抬起头,愣愣地看向何霜。 何霜走近他,轻声细语道:“这些我都知道,我也了解。” “你了解?” 何霜点点头,道:“你们镇上民风保守,说是自由恋爱,其实地方也就那么小,很难真的搞什么自由恋爱,所谓自由恋爱也基本都是以结婚为前提。可现在我们不是在舟口镇,你脑子里的观念可以稍微松一下下,不要压抑自己,要懂得享受爱情的美好。放心,我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 察觉到徐元礼呼吸节奏的变化,何霜及时拉住他胸前浴袍边缘,将他往下拽了拽,徐元礼比她高一个头,经她一拉,顺从地倾下身来。何霜凑到他嘴边,手搂住他的腰,极尽魅惑地说:“反正晚上也没别的事,我索性教你接个吻吧。” “接——” 趁他开口,何霜果断发动攻势,一遍又一遍地用动作加声音徐徐引导他。徐元礼一开始惊慌失措得厉害,慢慢地,他配合得越来越好,还无师自通了探索欲,最后反倒是何霜,几度被他弄得把持不住。 第46章 62 、元青 这番预期之外的情动发生太快,临到边缘,还是何霜主动喊了停。一方面,她心知徐元礼在这方面是生手,完全靠本能做事,空有蛮力,没有技巧,根本不知道怎么把控节奏;另一方面,民宿不像酒店那么贴心,随时备有关键用具。 一开始,何霜确实从身到心都在这段亲热中上了头,但一想到接下来具体执行的每一项都需要她来教,刚上的头即刻又下去了。 她万分艰难地把徐元礼按在一旁,径自跑去打开空调,温度直接调到十八度。随后她又去洗手间用凉水冲脸,试图物理降温,断绝欲念。从洗手间出来时,何霜见徐元礼在喝水,一下没忍住调戏他:“还没喝够?” 徐元礼隔着水杯边缘抬眼看她,眼神中蔓延开危险意味。 何霜连忙举手作投降状,“我错了。”大步快速绕开徐元礼,走去沙发旁的地毯,大剌剌趴在上面。耳边听到徐元礼又给自己倒了杯水,紧接着是他的声音—— “地上凉。” “我就是想要凉。”何霜把脸贴向没铺地毯的地板,心下思量着,得快点给徐元礼加强一些理论基础学习,争取创造美好两性交互体验。 空调慢慢开始制冷,何霜思路也渐渐清晰。察觉到徐元礼那边好久没有动静,何霜扭头去看,见他又在吧台翻看那本《繁花》,不由好奇道:“那么喜欢这本书?” “静一静。”徐元礼坦诚道。今日入夜的经历于他而言太过跌宕,先是在暗门,他没能在元轸驱船过界之前赶去救下何霜,眼见她从船上跌落,一度以为她将彻底告别舟口镇,告别他。那时,徐元礼人生第一遭感受到无法言喻的痛苦。尽管当时已经万念俱灰,他仍然拼劲全力游向她,身体动作凭借着一种本能。在水下托住何霜时,徐元礼很快又体会到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原以为这一日的起伏差不多将要结束,却没料到竟还能旁生出这样的枝节,她教的接吻,他非常喜欢。 “你读这个故事还能静下来?”何霜促狭道。 “能。”这是假话。 何霜瞬间来了兴致,起身坐靠在沙发上。“你倒是说说,读这个故事怎么能静下来?我也受用受用。” “里面人物和风土,很有趣。” 何霜没想到他的解读是这个方向,顿时觉得自己的阅读趣味实在肤浅,也是经他一提,何霜想到问:“你也来我们这两回了,上次还自己半夜出去逛了一圈,对我们这什么印象?” 徐元礼闻言缓缓放下手中书籍,道:“宛如幻境。” “这是好话?”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何霜斟酌着问,“要你在这留下来,你会愿意吗?” “不会。” “那你还说我们这里是幻境?” “城市风貌、时代文明,确是舟口镇不能比。”徐元礼道,“但是这里的人,即使是河边夜行的游人,看上去……似乎都很疲累。” “疲累?” “嗯。你去过舟口镇,不妨想想舟口镇人的整体面貌,男女老少、黄发垂髫,大都眼神清明、眉目疏朗、步履轻盈、身姿矫健,在我们医者看来,这样的面貌才是身康体健、和乐幸福之相。” 第98章 何霜被徐元礼这段话打动了。跟他相处这许多天以来,由于知识结构和储备的优越性,她一直低估了他的独立思考能力,也从未以一个客体的角色去观察自己一直以来生活的世界。可当徐元礼用分外得体的表达说完这段话时,何霜却瞬间随同了他的观察,那些她在舟口镇体验到的舒适和惬意、被忽略的底层思考,集体被带出了水面。 她终于后知后觉地认清楚自己至今舍不得离开舟口镇的缘由,除了徐元礼——不,不能将徐元礼除外,如果舟口镇是一处世外桃源,那徐元礼便是这座桃源里必然的产物,他不可能脱离舟口镇而存在。 何霜舍不得舟口镇的缘由很简单,在那里,她真正体会到了简单生活之美,而那些,在如今快节奏、高强度、信息网络全覆盖的城市是无法体会的,桃花源就是桃花源。 虽然脑中诸事烦扰,何霜一晚上没睡好,隔天她还是赖床到了十点多钟才起,顾虑到徐元礼穿舟口镇服饰出门太过引人注意,何霜决定先去给他买身衣服。 出门前,她只跟他说要去买个早餐,让他先在民宿等。不过,何霜没有让徐元礼干等,而是煞有介事地安排他坐在自己电脑前,给他安排了观看电影《情人》的任务。 大抵是受徐元礼昨夜的启发,何霜去商场给徐元礼挑衣服时,首次认真观察了自己沿途遇见的人,彻底印证了徐元礼的结论。哪怕是星期日的上午,哪怕是在商场,何霜看到的大多数人,脸上都同样浮现着焦虑,虽不至于愁容满面,但比起舟口镇人,看上去确实不够松弛。 由于目的明确,加上徐元礼身材完美,何霜给徐元礼挑衣服挑得很快。反而是在买早餐这个顺带任务上,她多费了些心思,特意绕去当地有名的面店打包了两份招牌拌面。 回到民宿,何霜想起交给徐元礼的任务,电影时长两个小时,她离开不到一个小时,料想徐元礼应该没看完。开门时,何霜对徐元礼现下反应的期待值到达定点,开门后,何霜没在书桌前看到徐元礼,一扭头,见他又在吧台站着,手里当然还是握着《繁花》。 何霜好奇问他:“电影你没看?” 徐元礼摇头。 “为什么不看?我不是教你看字幕了吗?”何霜将早餐放在吧台,径直走向书桌,发现电脑被合上,不禁感到奇怪,顺手拉开,输入开机密码,看到屏幕上暂停的裸露镜头,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 何霜难忍笑意地走回吧台,一边打开拌面包装袋一边不忘盯徐元礼,直把他盯得不自在,她才把拌面推到他面前,说:“电影好看吗?” “不十分好看。” “不十分好看的意思是九分好看?” 徐元礼闻言飞快抬眸看了她一眼,却没开口说话,只默默接过她递去的筷子。 “怎么有点生气?”何霜动手把他的脸捏出金鱼嘴,“不喜欢看电影?” 徐元礼轻轻掰开她的手,闷声道:“你没告诉我那女子未穿衣物,这样唐突偷看……” 何霜被刚送进嘴里的面噎住。 吃过早午饭,何霜终于领了徐元礼出门。这一趟,她打算买点装备去舟口镇,为此,她特地去了大型商场。按购物清单,先给自己买了一支新手机,继而去无人机专柜买了台无人机。考虑到舟口镇充电不易,何霜还囤了几支充电宝,若不是发电机难以携带,她差点还想带台发电机过去。 电子设备买完,何霜又去买了些生活用品,也是算到例假将至,舟口镇肯定没有卫生巾棉条之类的东西。在商场底下逛超市时,看到一些进口水果,何霜想到徐元礼父母,又顺便买了些水果。此外,她还贴心地备了些药品。 整个采购途中,徐元礼始终安静地跟在何霜身边,随时接过她递去的东西,何霜本来想边逛边跟他做介绍,无奈周末人多,她根本找不到任何合适的机会给他科普。 是在回程路上,何霜看着徐元礼手上大包小包的东西,t才滞后地露出些担忧:“东西是不是买多了?” “若你是想带去舟口镇,确实太多。” “不是还有你吗?这些东西装个行李箱就够了。” “带过去之后,你预备如何对镇上人解释这些东西的来处?” 何霜一拍脑门,嗔怪地对徐元礼说:“你怎么不早说!” 徐元礼无言以对。 临行前的时间,两人在民宿一通收拾,碍于行李箱目标太大,他们弃用了这一方案,转而分装进了两个黑色环保袋。为防被镇上人盘问,何霜建议将所有物品的外包装都去除。 “你们镇上人总不可能擅自拆开我的袋子吧?” “不会。” “那就行了,到用的时候小心一点就可以。”何霜一派轻松地说,“剩下的事情,相信车到山前必有路,万一骗不过去,咱们索性就不拿出来用。” 就这样,傍晚出行时,两人换回舟口镇服饰,各背了一只环保袋,连衣服内衬里都塞了东西,物尽其用到极致。 未料这次穿越暗门,摆在何霜和徐元礼面前的困难竟比上次多。周日景区游客多,躲避人群实是一大难题。另外,经徐元礼提醒,何霜想起上次在游船点租借的游船未按时归还,还得绕去其他的游客中心。来来回回一番仓促折腾,眼见夜幕降临,暗门开启时间在即,何霜逐渐着急起来。 第99章 直到在另一处游客中心成功租到船,大约是到饭点,船行越往前,沿途游客越少,何霜那颗悬着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在这个意外的时刻,何霜反观徐元礼,陡然发现自己看上去竟比他还担心回不去。 此次另找的游船中心距暗门更远,徐元礼船速也更快。何霜带了手机,本以为暗门开启的时间会是一个准点。不料却是在七点二十三分,两人一同看到暗门水域出现。与此同时,不远处河岸边有游客正往他们这边走来,徐元礼显然发现了这一危机,振臂前进—— 然而,意料之中的穿越并没有发生。 何霜明明亲眼看见小船越过那条异常的水位线,可是周围还是一片明亮,不远处的游客声音还越来越近。 何霜来不及消化这意外,因为就在船过水位线的同时,河中响起“扑通”一声,似是什么东西落入水中,紧随其后是那“东西”用力的划水声,外加一道清脆的高喊:“徐致哥,你在哪!” 第47章 63 、自白 那一声高喊穿过耳膜,直击进何霜的天灵盖。 河岸幽绿的灯光下,还是徐元礼率先反应过来,“元青?” 水中扑腾的声响因徐元礼这声轻唤停下来,徐元礼将船往后划的同时,那“东西”也自水中飞快蹿到船前。 直到一颗脑袋钻出水面,抹去脸上淌水,何霜才终于确认来人是谁。 “真是你啊?”何霜道。 “是你们?”徐元青异口同声道。 “先上来。”相比起另两人的亢奋,徐元礼显得格外冷静。他的视线在暗门水域停留许久,注意到岸边行人走近,在徐元青上船时,他叮嘱道:“此地不是舟口镇,不可高声谈话。” 徐元青忙不迭地点头,河道两旁都有景观灯,少年一双眼睛比灯还亮。 “这是……”徐元青目不暇接地左顾右盼,神情兴奋太过,活像只初上天宫的猴子。“是那边吗?”猴子雀跃地问何霜。 何霜点点头,没能回去舟口镇的意外加徐元青突然出现的震惊,两种交错的情绪被河道晚风吹散,她想起心中疑虑,反问徐元青道:“你怎么会来?” 徐元青目光仍胶着在前方巨大的现代桥梁上,头也不回地说:“还不是元轸!昨夜他同方一辰一起劫走你,害我哥也不见,徐致哥便连夜跑去找老先生,老先生就连夜去找镇长,镇长说元轸在河道中了魔……” “元轸中了魔?”何霜疑道,“什么魔?” “斯微哥说是托词,元家为推脱罪责故意那样说。反正昨夜老先生去找镇长发难,镇长没给说法。今晨,父亲母亲一起去了元家,镇上好多人都来给他们撑腰,在元家大门口闹了一整日。到晚间,徐致哥他们说要来河道寻你,我便跟着一起来了,没想到那个河水,十分可怖,你们——” “父亲母亲亲自去了元家?”闷声划船的徐元礼问。 听到兄长提问,徐元青忙碌的嘴巴暂时停下,神情乖顺道:“是。” “他们可还安好?” “都好。”话一说完,徐元青转念想到什么,“哥,我们现在回家吗?若晚归,恐怕父亲母亲会担心。” “今夜回不去。” “啊?为何?” “暗门开关有时间限制。”何霜解释道。 “暗门是什么?”徐元青又问。 何霜没想到,徐元青这句“什么是什么”的问题句式只是个开始。三人在游客中心还了船,从河岸走回民宿的一路,徐元青一直像个好奇宝宝,拽着何霜问了至少一百个问题,大到桥梁构造、建筑设计,小到街边贩卖的小东西……只要他觉得稀奇的,统统来问何霜。 要在以前,何霜断没有答疑的耐心,因为这份给舟口镇人解答的满足感在徐元礼那里没有得到释放,导致她对徐元青有了加倍的耐心,沿途逐一为他做科普。 此外,何霜之前关于徐元青颜值在现代一定很惹眼的猜想,也在周日夜晚这段回民宿的短途中彻底得到验证——他的回头率实在太高,以至于他们后来不得不特地绕远路。 回到民宿,何霜看着徐元青满身狼狈的样子,忍不住在心底吐槽,明明都已经这么邋遢,怎么一点美色都没盖住啊! 徐元青对民宿也很感兴趣,何霜一关门,他就如入无人之境地在屋子里走动。何霜嫌他身上河水发臭,及时把他拽进洗手间,转去打开电脑让前台多送两套洗漱用品,最后又把刚为徐元礼添置的新衣服拿去给他换。 一晚折腾,徐元青劲头依旧很足,对所有出现在眼睛里物品仍很好奇,和徐元礼来这里的表现简直天壤之别。 等前台送东西的空当,何霜一一教给徐元青冷热水、沐浴露和洗发水的用法,他比徐元礼毛躁,何霜教一下,他试一下,以致一通教学完,何霜也被淋了个半湿。如果不是徐元青在新奇的乐趣中开心到大笑不已,笑容和笑声都惹人喜爱,何霜一定暴打他一顿。 直到前台送来物品,何霜才“功成身退”离开洗手间。关好门转身时,何霜如释重负地长舒了一口气,一抬眼,见徐元礼站在灯下,摆弄着吧台上一套茶具,对她说:“来喝茶。” 茶具和茶包是民宿特色,何霜此前从没自己泡来喝过。徐元礼用的虽然是带有商业包装的茶包,喝进嘴里,倒还算清香,口感没有何霜想象中那么差。 第100章 “你和你弟怎么差这么多?”何霜由衷感叹道。 “有吗?” “你不记得你第一次来我们这的情形吗?他跟你有哪一点相似之处?” 徐元礼脸色一如既往的沉静。“他和我一样,能穿越暗门。” 何霜被他这句冷不丁的话惊得浑身一抖。 “徐致和他同船,船和徐致没过来,元青过来了。”徐元礼低声道,“而且,此次他穿越暗门而来,你并不在他附近。” 何霜被徐元青打散的思维因徐元礼的话而重新聚拢,她略略思忖了片刻,茶续上第三杯,道:“可见,我只是打开暗门的必要条件,不是穿越暗门的必要条件。” “还有一处疑点。”淋浴间水声颇大,为了能让何霜听得清楚同时不被徐元青听到,徐元礼身一低,附在何霜耳畔道:“我们并未穿过暗门。” 何霜一时未防,被他呼入耳中温热的气息弄得浑身一激灵,刚集中的思路转瞬即逝,化作一阵潮热的绮思。偏偏徐元礼话说完,人还没从她耳边移开,鼻尖不时擦过她的耳廓,何霜不得不紧握杯身以维持镇定。 “会不会是因为,暗门只允许一侧通过?”何霜看了眼洗手间方向,忽然偏头凑去徐元礼耳边,嘴唇若有似无地碰碰他的耳朵,道:“元青过来了,所以我们过不去?” 果然,徐元礼被何霜碰得宛如惊弓之鸟,身体肌肉在瞬间变得僵紧。何霜失笑,眼神指了指洗手间方向,“元青还要洗一会儿。” “嗯。” 何霜上下打量他,“给你买的衣服好像不合身,明天再给你买几件吧?” “太破费。” “t恤不贵。”何霜道,“我在你家白吃白喝那么久,也没见你问我要过一分钱,当补偿吧。” 大抵是话题转到家常事务上,徐元礼身体松弛下来。对何霜的提议,他不再推拒,只简单地点了点头。 “可是——”洗手间这时水声停下来,何霜的“坏”心思本可以及时喊停,她不想,于是飞快拉了徐元礼的手疾步走回房间带上门。 卧室t灯没开,何霜把徐元礼按在门背上,道:“我不知道你该穿什么尺码?” “尺码?”徐元礼呼吸开始变快。 何霜没说话,两手直接按上徐元礼的腰,以巴掌做开合,道:“就是尺寸,我得量一量。”趁机摸摸他的腹肌,顺便惩罚下他频频对自己使用“无形撩”。 这一番手动测量持续到徐元青在外面喊“哥你在哪”时结束。何霜手快,一趟测量下来,腰围、胸围、肩围都已悉数掌握后才放开徐元礼,又替他把拉上去的衣服重新拉下来,抻好,没事人一样出门。 给徐元礼买的衣服穿在徐元青身上更合适,虽然元青瘦许多,却意外穿出一种街潮的感觉。何霜将他拉到全身镜前,示意他看自己的新衣服,问:“喜欢吗?” 徐元青一双眼睛亮晶晶,对着全身镜左右检查自己,最终是开心地点了点头,“喜欢。”少年没有独享这份喜欢,视线转向刚回到吧台的兄长,扯起身上衣服道:“哥,你看!” 徐元礼头也不回地说:“看到了。” “哥,这个衣服摸起来好舒服!”徐元青显然不满足徐元礼的敷衍,径自走去他面前,指着胸口的印花道:“还有图样!” 徐元礼目光却往洗手间方向掠了一眼,正色道:“换下来的衣服可有洗过?” “还没有。” “明日回家要换自己的衣服,你尽快洗好晒出去。” 徐元青表情一下子耷拉下来,闷声“哦”了一句,转回头问何霜:“此处可有皂角?” 何霜对着徐元礼的背影狠狠瞪了眼,温声对徐元青说:“有,来,我告诉你在哪。” 何霜回到徐元礼站立阅读的地方时,洗手间响起搓洗衣物的声音。舟口镇和现代融合的景象使何霜一下感到怔愣,再看徐元礼,《繁花》已经快被他读完。 “你对元青太严厉了。”怕被徐元青本人听到,何霜特意放轻声音道。 “严厉吗?”徐元礼仍盯着书页问。 “当然,一个孩子,突然来到陌生环境,兴奋点很正常。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啊。”何霜坐上吧椅,又给自己倒了杯茶。 徐元礼按住她欲要喝茶的手,道:“喝茶太多,容易失眠。” “喂!” 徐元礼被何霜目光震慑住,终是乖乖松开她的手,目光移回书上,不发一言。 何霜顿时失去喝茶的兴致,道:“你有没有想过,人活一辈子,其实没必要事事克制,偶尔放松点,挺好?” “好。” “好?” “便依你。” “不是依我,是你自己觉得呢?你可以反驳我的。” 徐元礼沉默,眼前那页书很长时间没翻过去。何霜一直听着徐元青洗衣服的声音,而后,终于等来徐元礼开口:“你方才说我对元青严厉,若那样的程度在你看来算严厉,恐怕对舟口镇,尤其是我,仍知之太少。老先生与我母亲向来不睦,自我开蒙起,两人便分别管教我,一有错处,要领双份责罚,有时这责罚仅仅因为母亲不认同老先生的教法、或是老先生不认同母亲,好在父亲从中周旋,有些责罚能侥幸躲过。十岁上,方村大师父突然要私授我功夫,那是另一套处世之方——”徐元礼难得的自白说到这里忽然止住,何霜正听入神间,见他倏地皱起眉,目光上抬,往洗手间方向。 第101章 原来是里面洗衣服的声音停了。 下一秒,门开,徐元青一脸轻松地举着自己那套刚洗好拧干的衣服,对何霜道:“晾在何处?” 何霜愣了愣,动身挪下吧椅,一转眼,徐元礼已经重新翻开书页在看,他神情沉静而专注,让何霜怀疑自己刚刚听到的那段话,好像根本没有从他嘴里说出来过。 第48章 64 、玩乐 徐元青来的这一晚,何霜又没睡好。 睡前困扰她的问题许多,一会儿是徐元礼严苛的成长环境,身为天之骄子,怎样如履薄冰地长大;一会儿又是徐元青通过暗门的缘由。尽管何霜物理学知识不够,但她的想象始终还是在科幻上靠,诸如可能因为徐元家是镇上第一户人家,离暗门较近,暗门的存在会产生辐射,波及徐元家较多,所以徐元家人基因变异,早和镇上其他人不一样…… 就在半梦半醒之间,何霜接二连三地听到卧室外轻微响动,最初她以为是徐元家睡地毯那个睡不踏实,在地上滚动撞到什么东西。直到一次较大的声响后,何霜听见两人说话声,连徐元礼压抑的怒气都清晰入耳,她终于彻底醒过来,起床打开卧室门。 只见兄弟俩都在阳台门旁,相对而站。徐元礼站得挺拔,徐元青则低着头背着手,显然在挨训。看到何霜,徐元青飞快收回视线,似乎不愿意面对她。阳台外民宿的大夜灯照着,徐元礼看何霜的神情露出抱歉,他动身朝何霜走过来,温声道:“对不起,吵醒你了。” 何霜随手按开墙面上的灯,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已经没事。”徐元礼抬手关掉何霜刚开的灯,“时候还早,你快去休息。” 何霜看向阳台门旁的徐元青,少年始终扭着脸朝外。何霜心想是兄弟俩闹了些小矛盾,点点头打算回房。 “咚咚咚”三下敲门声突响。 何霜愣了愣,卧室床头有电子时钟,何霜飞快向后瞄了一眼,此时是凌晨两点四十三。 “咚咚”又是两声,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声音:“何女士,你在吗?”听上去像是前台管家。 何霜与徐元礼对视了一眼,示意他带徐元礼一起去卧室,徐元礼即刻照做。 “何女士——” “啊,我在。”何霜狐疑地走去开门,见门口站了两个人,一位确实是常值夜班的民宿管家,另一位则是身穿保安制服的中年男子。 两人见到何霜,同样用警惕的眼神往她身后探看了一眼。 “是这样的,何女士。”管家言笑晏晏,“刚才我们保安在监控看到有两名青壮男子从民宿外墙有阳台那一侧爬了出去,我们一起定位了一会儿,发现是从您房间爬出去的。然后刚刚二楼楼道监控显示,他们好像又一起回了您的房间。我就查了一下您的订房记录,没弄错的话,您预订时填写的是单人居住。实不相瞒,这些天确实注意到您有带一名陌生男子进小屋留宿,我们不干预您的正常需求,但是……” 管家越说脸色越尴尬,眼见要说不下去,还是他身边的保安及时接话道:“登记下身份证吧。” 何霜原本听管家猜测徐元礼身份听得好笑,转听到要登记身份证,一下子慌了神。不过毕竟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何霜很快稳住心神,环抱起双臂,做出一派闲适的姿态,顺着管家的猜测,摸了摸鼻子说:“今晚是玩得有点大,我房里现在确实有两个男人。” 管家和保安双双露出毫不掩饰的震惊。 “临时叫出来玩的人,身份证肯定是不会带了。放心,我明天一早就送他们走。” “这……”管家和保安对视了一眼。“何女士,您的私人行为我们肯定不会干涉。但是,出于民宿安全考虑,恐怕他们今晚……” “这都快三点了,他们累了一晚,你们不能等人过个夜再走吗?”何霜故意气道,“何况我们也没做违法乱纪的事情啊!” “他们非法入室——” “我订了你们民宿一个月,现在这间房的使用权归我,他们是经我允许进的我房间,不算非法入侵。”何霜打断道。 保安一口话被噎回去,再次和管家对了遍视线。 何霜趁势赶客道:“好了,我答应明天送他们走。我也折腾了一晚上,真的蛮需要补觉。谢谢二位恪尽职守,晚安。” 何霜摆摆手关上门。 处理完民宿工作人员,何霜走回房间。再看徐元家兄弟,徐元青贴着墙角而站,卧室台灯照出他一副做错事情的别扭样子。没等何霜开口询问,他便主动道:“是我,我想在回家之前多看看这里,趁你们睡着偷跑了出去。哥是去追我回来,他可没爬墙!他带我走的是大门。” 何霜沉默,瞬间了然自己昏沉睡眠中那些响动的由来。她转看向徐元礼,恰好对上他刚从徐元青身上收回的视线,何霜劝道:“不要再责怪他了。” “嗯。” “你们都早点休息。” 徐元礼点点头没说话,转身先走出了房间。徐元青见状,也终于从墙角剥离,迈步要走。 何霜一把拉住他,轻声道:“别难过,明天我带你玩。” 徐元青一双眼睛登时如引线被点燃,目光亮如火焰。很快,大约是想到徐元礼,火焰骤灭,他低下头摇了摇。 “放心,我搞定你哥。”何霜拍拍他的肩把他推出卧室。 第102章 凌晨这点风波第一次提醒了何霜舟口镇人在现代生活的难处,也随同开启了何霜的思考,舟t口镇人真的适合现代吗? 隔天一早,三人在房间内收拾妥当,都分装了些打算带去舟口镇的物品。随后,何霜带着两人大摇大摆走出房间,在前台工作人员意味深长的目光中离开了民宿。 出门前,何霜这样对徐元礼解释接下来要做的事:“民宿不能留,我们要去外面打发时间。” 实际上,何霜做了一套专门的行程安排。当然,她肯定没有傻到带徐元兄弟去景区。 上午,何霜领二人去了电影院,工作日的上午场,三人独享一间放映厅。她选看的3d奇幻大片,特地坐中间观察两兄弟。实践证明,男人对动作类电影都很痴迷,徐元青几乎激动了全程不说。连一向克制的徐元礼都没忍住在几处华彩片段难掩兴奋地紧握住何霜的手。 看完电影,何霜带两人就地吃了顿火锅。大概由于刚刚的观影体验太过极致,兄弟俩吃火锅的反应显得很平静。饭毕,何霜询问两人对火锅的喜爱程度,竟还是收获了一致好评。只是出火锅店之后,三人被火锅店内两个漂亮小姑娘追出来拦住。何霜看两个姑娘紧张又害羞的表情,想当然地以为她们是为徐元青而来,没想到她们目的各异,一个确实是为徐元青,问他能不能加微信,另一个却是为徐元礼而来。对此,徐元兄弟俱都得体地秒拒了二人,根本没等何霜出马。 三人乘商场直梯下楼,何霜看着梯壁上倒映的徐元兄弟,再次想起自己初见到他们时的念头。假设他们真来到这边,或许根本不必辛苦为谋生而发愁,出众的外形和现代都市人脸上少见的纯真,加上她的互联网运作包装能力,一定足够他们一起赚得个盆满钵满。 然而何霜这次的念头却很快被自己推翻了,且不说徐元兄弟未必同意这样的生活方式,单说她自己,虽说她仍对赚钱很有渴望,可她已经没办法把身边这两个人看作赚钱手段。 吃完火锅,何霜接着带两人去了游乐园。入园时,徐元礼被何霜半哄骗半推就去体验了一些项目,渐渐他发现那都是些玩乐设施,死活不愿再上了。 等徐元青体验鬼屋的空当,徐元礼问何霜:“今日这诸多地方,都是你特意为元青选的吧?” “没错。”何霜大方承认道。 “为何不事先与我商量?” “事先跟你商量,你会同意吗?” “不会。” “那就是了。”何霜目光投向远处正在穿行的过山车,“我知道你的顾虑,你担心元青太喜欢这里,以后回去念念不忘。” “不仅如此,”徐元礼看向何霜,“元青年幼,行事欠缺稳重,只怕回去镇上,旁人一旦问起,他藏不住。” “既然你有这么多担心,为什么不中途喊停呢?”何霜反问道,“我知道,你不想辜负我的用心。但你有没有一点、哪怕一点点,不忍心看到元青失落呢?” 徐元礼沉默。 “其实我本来没想安排这些,如果不是知道夜里元青自己偷跑出去被你抓回来,我肯定不会插手你们的家事。”何霜缓缓道,“元青比你想象的懂事,他一直没有问过我们以后能不能再来。因为他已经认定自己不会再来,否则他不会偷跑出去,你看他今天玩的这投入度,根本是当作最后一次。” 徐元礼的目光久久没能从何霜脸上移开。 玩乐项目体验得差不多,何霜带徐元青去吃冰淇淋。在玩具店,徐元青目光被娃娃机吸引,何霜想着反正还有时间,又去给他买了些币,教他夹娃娃。 结果反而是武艺傍身的徐元礼更谙此道,不仅用币不多,还夹出许多难度悉数高的娃娃,“战果”多到不得不送给别人。 何霜没想到的是,娃娃机处的短暂经历竟在即将抵达暗门的时刻突然疏通了她脑中的淤结——关于暗门通行原理的淤结。 只是这淤结尚来不及和徐元礼分享,三人便共同迎接了暗门的开启。前方徐元礼挥臂滑动船桨,将满载而归的小船成功划过水位线。 然而,想当然会看见的舟口镇并没出现。 小船越过水位线,四周仍是河灯环绕,城市轰鸣仍在唱响,连河水的腥臭味都一直萦绕在鼻端。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何霜第一个急了。 第49章 65 、踪迹 关于暗门的讨论,徐元青不便加入。何霜很快意识到自己在暗门前的表现太过直接,怕把焦虑传递给元青,连忙打哈哈:“今天估计也回不去了。” “为何?”徐元青疑惑道,“今日若再不回去,恐怕父亲母亲会思虑过重。” 在徐元青的注视下,何霜实在没法自如地说谎,转将目光移向徐元礼,见他还在驱船往返测试暗门水域,只好继续自圆其说:“我昨天不是说了吗,暗门有时间限制。” “今日又错过了?” 何霜摸了摸鼻子,模糊地说了个“嗯”字。 暗门确实已经关闭,徐元礼的测试只是验证了此事。三人不得不回到游客中心归还游船,大约是察觉到了什么异常的氛围,徐元青此时的情绪已不像白天那么高涨。 “那家客店是不是不能续住?”徐元礼问。 何霜刚才脑中一直盘桓着暗门猜想,听到徐元礼的提问,她的思维顿时回到当下。略作了片刻思忖,她语气轻松地说:“没事,我正好换一家。” 第103章 为了居住方便,同时也为省钱,尽管提前退租需要支付一定违约金,何霜还是退了之前管理严格、价格不菲的景区民宿,转在平台订了另一套两居室的普通民宅。 去民宿收拾行李时,何霜发现自己好巧不巧地来了例假。虽说她很幸运地从不痛经,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经期综合症对何霜情绪方面的影响尤为强烈,她甚至把自己来例假这则因素加进暗门不能通行的猜测中,整个人焦虑无比。 新订的民宿离河道很近,何霜从房主那里一拿到密码,立刻带着徐元兄弟去了新住址。何霜选的主卧有电视,一到地方,她先把徐元青送进房间,给他开了电视看。徐元青很懂事,对这样刻意支开他的安排没有提出任何疑议。 两居室的另一个房间是书房,窗台处一张大书桌加左侧一个大书柜占了房间大半的面积,床是张小床,铺着嫩黄色鸭子图案的床单。何霜忍了一路难受反应,乍见那床单,一下没忍住,整个人四仰八叉瘫倒在床上。 徐元礼关上房门,道:“你脸色不好。” 何霜闭着眼“嗯”了一声,本来想直接和他聊暗门,一时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说出口的却是:“我来例假了。” “例假?” “就是古代人说的癸水、月事,女人每月一次的那个。” 徐元礼没接话。 何霜好奇他反应,一睁眼,见他目光正专注地盯着自己,纳闷道:“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徐元礼偏过头去。“此处可有红糖?” 何霜重新闭上眼,“算了吧,我们不流行喝那个。” “你们流行喝什么?” “情人之吻。” “那是何物?” 何霜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很快又兀自失笑道:“算了。”她心知现下不是矫情的时刻,转而换了个语气,“徐元礼,你记不记得下午抓娃娃的那个投币机?” “记得。” 何霜往床头抓了个枕头垫在腰下,将自己傍晚的思考短暂做了归纳,道:“我们假设暗门是一台巨大的投币机,我们几个人就是游戏币,那条水位线就是投币机的判定键。我是真币,所以我一直能过线。元轸、徐致……还有一百年前郭先生带的人,都算假币。因此,即使他们混在真币里,也会被这套判定机制筛选出来。” “照你的说法,我与元青……是真币?” “显而易见是的。” “若你的推测合理,为何先前我自行探查暗门,从不曾见暗门打开,更遑论通过?” “这点我想过,大概因为暗门是一百年开一次,暗门开启是由我这边的人触发,你触发不了。” “不对,你来到舟口镇之后,我也夜夜去河道巡查,你既已触发暗门,为何我单独出行时不见暗门打开?”徐元礼冷静道。 何霜在床上翻了个身趴着,拄着下巴看向他,“所以我的结论又被推翻了?”她如今是真的懊恼知识储备不够用,只能推出一个猜想,再测试,再推翻…… 徐元礼轻轻摇摇头,“不至于推翻,只是仍有些疑点。” 何霜静静看了他一会儿,道:“你比我刚见的时候反应快多了。” 徐元礼面色淡然地接受她不像夸奖的夸奖。“眼下最紧迫的事情不是这个。” 何霜再次翻身躺平,叹了口长气,道:“最紧迫的事情是为什么我们不能回去!” “依你看,会否因为元青?” “怎么说?” “昨夜,我们亲见暗t门打开,船行过线,却并未回到舟口镇,相反,身在舟口镇的元青反而穿行到了这里。今夜如昨,也是暗门一打开,我便撑船过线,未料得我们三人却都留在了此地,竟无一人回去。” 何霜陷入思考,“问题到底出在哪儿呢?” 然而何霜的这番思考并没有持续太久。经期综合症的侵袭加连续两日的少眠,配合着书房昏黄柔和的灯光,她很快便抵不住睡意,模糊地睡去了。 朦胧间依稀感觉到有人小心抽走她腰下的枕头,又给她盖软被,似乎还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在她嘴唇上停留了几次。彻底昏睡前,何霜的潜意识还在顽强“工作”,费了狠劲告诉她,别多想,那东西绝不可能徐元礼的嘴巴。 何霜这一觉睡到次晨。虽然室内没有时钟,幸而窗帘透光,能看清楚窗外天光还没有大亮。 一夜昏睡,何霜身感粘腻,起床出门,见一室静谧,客厅无人。她料想徐元礼应该和徐元青一起睡在主卧,便径自去拿了换洗衣物,去洗手间冲了个热水澡。 洗完澡出来,何霜被呆坐在客厅沙发的徐元青吓了一跳。 “你醒了?”她问。 徐元青点点头,大约是夜里没睡好,他两只眼睛肿着,呈现出一种格外无辜的少年感。 何霜探头看向主卧,“你哥呢?” “不知道。” “他没跟你一起睡?” 徐元青呆呆地摇头。 何霜一愣,小小两居室一眼能看个完全,徐元礼不在目所能及的地方,看来是又出门了。何霜转身去给徐元青找了一套洗漱用具,教给他用法之后,随即也离开了民宿。 何霜知道徐元礼去了哪,她出门却并不是为了找他,而是买早餐。在城市生活,何霜极少起这么早,好在今天依旧是个晴天,空气足够清新,短暂出行一趟,她顺便梳理了些昨日不及思考的头绪。 第104章 回民宿时,徐元礼正在洗手间洗漱。 何霜把早餐拎去餐桌,招呼在房间看电视的徐元青吃早饭。徐元礼洗漱完毕,一脸清爽地在餐桌落座,如果不是看到他眼中的红血丝,何霜差点要以为他前一晚睡得不错。 “待会儿我要出去一趟。”何霜道。 “我同你一起。” “我也要一起!”徐元青也说。 何霜拿出豆浆分给二人,“今天要去的地方你们去不了。” 何霜去的是市档案馆。其实她原本应该去郭先生执教过的学校,查校史。可惜她并不是那里的学生,也没有该校的社会关系,不能轻易查访。还是特地问了在省内做公务员的大学同学,才知道市档案馆也能查到相关资料。 互联网信息时代,资料搜集和查阅都很便利,何霜托了一点关系,很快查到郭仕先的资料。 档案馆关于郭老师的记载和徐元礼描述的几乎一致,他的籍贯、生平……唯一一有差的是,徐元礼提供的信息里没有郭老师的卒年,市档案馆有。 资料显示,郭仕先卒于1921年3月,死因不详。——郭先生就是这一年这一月去的舟口镇。 三月底的杭城不算冷,何霜在资料馆旧纸张上看到这行竖版字体时,只觉得一股冷气从脚底蔓延至头顶,如坠冰窖。 何霜向档案馆工作人员反复确认过此郭仕先是不是彼郭仕先,工作人员的反馈前后如一,有同样生平的郭仕先别无他人。何霜询问档案馆工作人员郭仕先的后代,工作人员答复说,郭仕先本人的资料隶属开放档案,他的后代不是,非直系亲属不能查询。 从档案馆回民宿一程,何霜心情沉重。她想起前几天在网上查桃花源记相关资料和分析文章时,曾偶然看见过一则关于桃花源记内中故事的猜想,这则猜想有些灵异,大抵是说武陵渔人在桃花源所见全是鬼魂,而这位武陵渔人本身也是濒死之际…… 何霜被自己的联想吓得浑身发冷,止不住地打寒战。 民宿内,徐元兄弟各自为政,一个在主卧看电视,另一个在书房看书。 何霜没有犹豫,径直走去书房关上门,在书桌前的椅子旁蹲下,伸手抱住徐元礼的腰。 她把脸靠放在徐元礼的大腿上,一边在他微不足道的抗拒下感受他身体的温度,一边自顾地说:“不像鬼啊。” “鬼?” 何霜继续抱着徐元礼,同时把在档案馆查到的消息和桃花源记的猜想一起告诉了他。 听完之后,徐元礼许久没有回话。 何霜仰头看他,“有没有可能我那些科学猜想都是错的,桃花源记的说法才是对的?” 徐元礼低头回视她,两人视线相交,徐元礼目光却渐渐下移至何霜的嘴部。忽然,他用食指点了点何霜的嘴唇,又左右移动着按了按。何霜被他忽轻忽重的动作弄得大脑一激灵,登时想起昨晚入睡前快要遗忘的经历。 “你昨晚是不是也摸我嘴巴了?” 徐元礼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这样?”何霜直起上半身问。 “你说的,情人之吻。”徐元礼神情茫然地答道,“这样会让你舒服。” 何霜一双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 第50章 66 、归家 在民宿吃过午饭,何霜和徐元礼一起复盘了上一次两人回到舟口镇的情形,摘出几个关键点,继续讨论。 “我觉得舟口镇服饰不是关键,可能因为我们身上带了东西,跟上次不一样。”何霜道,“有时候我们坐地铁,或者去商场买衣服,如果携带了不合规定的东西,报警器会响。我们假设暗门也有这种判定机制,所以随身携带物品这则因素可以加进去。” 徐元礼不清楚现代社会的安检设施,对何霜的分析他都是默默聆听为主。直到一番讨论快要结束,他提起一则被忽略的信息:“从舟口镇穿越暗门到此处,与从此地回舟口镇,水流不一样。不知你是否记得,那日暗门打开,我并未驱船前行,船却自行驶过暗门。” 经他提醒,何霜想起自己最早去舟口镇的经历。“对,我第一次去舟口镇也是,船老板都不在,我自己也没有划船,船突然就去你们那儿了。” “或许这也是一则因素。” “嗯,反正不管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今晚我们先按那天原样复制,测试流程总是这样,大量反复、重复的劳动。”顿了顿,何霜突然想到问:“那天你真没划船进暗门?” 徐元礼点头。 “万一暗门以后都不开了呢?” “没想过万一。” “那你现在想,万一当时船没有自己进暗门,往后暗门一直不开,你要永远留在这里,你会不会后悔?” “为何要问这样没头脑的问题?” “怎么能说是没头脑的问题!”何霜一下没忍住提高音调,顾及到外面徐元青,她又压低声音,“我至今没弄明白,你当时哪来那么大的决心?平时都没感觉到你对我有什么不舍之情,而且在那之前,你还天天想着要送我走,怎么突然转变那么大?” 徐元礼目光定定地看了何霜一会儿,“你当时哭得很伤心。” “我哭是因为我身体不舒服,而且我这个人很重感情。” “第一次见你哭。” 何霜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太想承认自己有那么脆弱的一面,而这脆弱还是因他而起。“我平时很少哭的。” 第105章 “可以想见。” “可以想见?”何霜顿时来了推心置腹的兴致,“你倒是说说,我们认识这么久,你印象中的我是什么样的?” 徐元礼继续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就在何霜以为自己要听到一段深情的赞美时,却见他神情犯难地摇了摇头。 当是时,何霜抱膝坐在床边,徐元礼坐在书桌前,两人相对而坐。新租的民宿在三楼,书房窗外是一棵枝干繁茂的樟树,春风吹得树叶摇摇曳曳,一如何霜的心情。 “如果,我是说如果……”何霜仔细观察徐元礼神情的变化,“今晚我们又回不去,以后也回不去,你……” 徐元礼脸上几无波澜,显然何霜这个问题他已提前想过。这反应令何霜愈加想知道他心里的答案,她也不想把话说太明,静静等待他的回应。 “如你之前所说,自然界规律具有普适性,若非外力,不会随意朝令夕改。”徐元礼语气平静,“我们先前既已通行过,便不存在突然回不去的道理,定是有什么地方出了错。” “我问的是如果,如果!” “如果的事不值得费神。” 何霜控制不住又翻白眼,气结道:“你听不出来我现在想听情话吗?情话你懂吗?” 徐元礼面露茫然。 “还有情人之吻,你知道‘情人’是什么?‘吻’是什么吗?”话说到这里,何霜突然直起膝盖一个探身,双手捞住徐元礼的后颈,精准攻向徐元礼那张木讷的嘴巴,狠狠“教训”一番后,她仍然按着他的后颈,怒目圆睁地说:“t这才是情人之吻!” 第三次出行,三人身上虽都轻装简行,心情却远比前两次沉重。眼看暗门水域越来越近,何霜只觉得自己心跳也在逐渐加快,就差没双手合十向天祈祷了。 河岸晚灯照耀下,暗门在水波推行下开启。徐元礼适时放下手中船桨,同何霜一起凝神看向前方水域。 因着这一次有心想观察,何霜注意到这边暗门水域同舟口镇那边的水流流向不同,舟口镇是“水往高处流”,这边暗门起点到相交水位线终点,却是由高往低的流向,虽然差异很小,但身在水面,感受很明显。 三人所乘小船便是被这样的流向以匀速带去水位线。 何霜太过凝神关注这段水域,以致船过水位线,她也没能回过神来。直到一双手大力攀住她的肩膀向后,她的肢体应势恢复感知力,接着才听到徐元礼在喊她。 何霜一激灵,再次发现自己上半身悬空在船外,是被身后的力量紧紧拉住,她不至掉入河中。重新后退回船上时,何霜注意到周围变得昏暗,在一阵惊喜交加的下意识反应里,何霜情不自禁地一边欢呼“我们回来了”,一边急着想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徐元礼,一扭头,见他正眼神肃杀地看着前方,不止他,连原本在他身后坐着的徐元青此时也站到船头,脸色同样的凝重。 顺着徐元兄弟的视线,何霜目光往前,在幽暗的夜色下,看到不远处停着两艘船,船上有火把。 何霜站起身遥望,可惜船距太远,看不清船上是谁,狐疑间听见徐元青说:“好像不是元家人。” 徐元礼摇船前行了一段距离,道:“是老先生。” 何霜的视力还没从现代社会的灯火通明自适应到眼下场景,闻言眯起眼睛道:“这你都能看清是老先生?” “徐致和斯微也在。”徐元礼道。 “他们不都知道暗门在哪吗?怎么离那么远?”何霜问。话一出口,意识到元青还在船上,想到他已经亲身穿越过好几次暗门,其实没有回避他的必要,主要担心徐元礼有顾虑,何霜没有再度开口。 等到徐元礼的船与老先生的船相接,何霜才算看清楚船上情况。徐致、蒋斯微和东南一艘船,老先生、蒋善先还有两外两位青壮年乘另一艘。老先生的船上有一支火把,照出他此刻威严而坚毅的神情。 老先生拄着拐杖站在船头位置,见徐元礼放下船桨,欲要行礼,他立刻高声道:“今夜来此不是问罪,是特来接你们,不必行礼,速速归家,别让你父亲母亲等急了。”话一说完,老先生转身朝两位青壮年点头示意,随后独自坐去了舱下。 老先生走后,何霜看到仍留在船头的蒋善先,他一直目光闪动地看着徐元礼。 “元礼让先生担心了。”徐元礼行礼道。 “回来就好,赶紧回家吧。” “是,先生。” 老先生大船先行,徐元礼和徐致的两支小船随后并行。 今夜来暗门的人多,阵仗大,显得格外热闹,他们都为徐元兄弟而来,何霜心下正感到些许失落。一错眼,和徐致船上的东南对上视线,何霜刚露出笑意,就见东南一跃而起,突然跳到何霜的船上来。 蹿上船,东南直奔何霜,惹得何霜一阵抚触怜爱。 “待我回家,这艘船还要——” “放心吧,交给我。”蒋斯微主动接过徐元礼的话。 “我离开这两日的状况……” “你先回家报平安,依蒋大夫的性子,少不得一番说法。”蒋斯微道,“今夜你不便外出,我同徐致先去处理这船,回头再一同去你家等。” “有劳。” “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些。”顿了顿,蒋斯微又说:“回来就好。” 第106章 “对,回来就好。”徐致也说。 船行到徐元家门前的渡口,徐元礼、徐元青和何霜一起下了船,暂别徐致蒋斯微,三人一同走回家。 上台阶时,何霜走在最后,注意到前面两兄弟突然停下步子,她急上了两级石阶想看前面发生了什么。 竟是蒋大夫和徐元大夫一起等在院门口。“医”字灯笼下,两位年纪均未及半百的人此时看上去竟有些老态。徐元礼和徐元青对视一眼,两人一同走上前去。随着他们离开,何霜视野变宽,发现徐元家门口不远处还围站了许多村民。 何霜原想跟过去的步子一下缩回去,先是缩了一步,慢慢地,她干脆整个人倒退着走下了石阶,彻底藏身于众人视线之外。这种时刻,她不该出现。 即使人退到河边,何霜还是听见蒋大夫中气十足的声音:“你兄弟二人不曾犯下错处,不必认错。回家就好。” “外出不归,让父亲母亲担心便是大错。”徐元礼道。 “元青也是。”徐元青道。 “镇上人皆知事出突然,不怪你们。”徐元大夫道。“你母亲说得对,回家就好。” “连累诸位一起操心这几日,实在对不住。大家也都早些回去休息吧。”蒋大夫朗声道。 这一句话后,何霜听见一阵窸窣的人声。紧随其后的是徐元大夫的声音:“我们也回屋吧。” 何霜默默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自己很多余。 其实今晚这一程小风波不断,她为了复原前几天回到舟口镇的装备,连一片更换的卫生巾都没敢多带,身上难受了蛮久。加上心情上的跌宕起伏,被经期综合症的控制,整个人一下子陷入情绪低谷里,一边抬头望月一边问自己,到底为什么非要跟来呢? 大约是太沉浸于顾影自怜,何霜对周遭事物未察,直到眼前一道人影下落,在她面前蹲下来,她才发现有人来了。 这个人不是别人,何霜在糟糕无比的暗光条件下一眼认出他的脸,然后情绪瞬间上泛至喉口,她费了狠劲才堪堪顶住。 “为何一人躲在这?”徐元礼在黑暗中伸手拍了拍何霜的头。 好了,何霜这下彻底顶不住了,决堤就决堤,崩溃就崩溃吧,她不管了。徐元礼话音才落,她整个人就像没骨头的八爪鱼,双手环住他,趴在他肩膀感受暖意,顺便确认他是徐元礼,他和自己仍然亲近。 徐元礼似乎在尝试站起身,何霜手脚并用攀住他,顺势被他带着站了起来。 “徐致和蒋斯微恐怕要到了,你要不要先下来?”徐元礼失笑道。 “我难受。”何霜边往他怀里拱边说,“你知道的,我例假第二天,都没带卫生巾。” “我们先回家,卫……”徐元礼顿了顿,“我可以问母亲拿。” 何霜从他怀里探出头,脸贴脸,她看得清他脸上的为难,他确实有能力把她抱回家,可眼下也确实不是的时机。何霜暂时压下忍不住撒娇的情绪,腾出空间让理智回归,没多耽误时间,很快松开他,道:“行,就回家再说。” 第51章 67 、夜问 医堂今夜未点大烛,只有一对小烛点在案前照明。 徐元父母端坐于高堂,面容憔悴,仍饱含不容质疑的威严。 徐元礼、徐元青在父母座前一齐行下跪礼并叩首。此番徐父并未阻拦,等二人行礼完毕,徐父道:“元青旷学两日,明日一早还要进学,先去回房休息。” “元青愿与哥一同领罚。”徐元青立刻道。 蒋大夫原本在喝茶,闻言径直将茶盖扔到徐元青面前的地上,幸而茶盖耐摔,没有碎裂,却吓了徐元青好一大跳。 徐元礼见状,忙用眼神示意他回房。徐元青还想坚持留下,被徐元礼一把按住肩膀捏了捏,徐元青会意,最终他是顺从地起身离开。 “把门带上。”徐元青出门前,蒋大夫交代道。 徐元青自外面带上门后并未立即离去。蒋大夫一双利目凝在门面上,只片刻光景,便听她厉色对外道:“徐元青,你若真担心你兄长,最好赶紧回房,再让我瞧见你扒门,我只会加倍责罚徐元礼。” 这一声后,门外响起匆忙的脚步声,徐元青听话地回了房。 蒋大夫一杯茶见底,手势示意徐父给续新茶,徐父忍不住劝道:“连着几夜没睡好,今晚就别再喝茶了。” “你这一双儿子三天两头地弄出这些事,喝不喝茶于我有用吗?”蒋大夫见丈夫仍在犹豫,等不及自己拎起茶壶倒茶。 徐元礼跪得挺直,见母亲将目光转向自己,本欲开口解释,却听母亲说:“徐元礼,我不问你这些天去了哪儿,我只最后问你一次,现下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一是本本分分做我和你父亲的儿子,继我们的衣钵,专注行医,救死扶伤。二是继续守你那些舟口镇正统,接蒋升的位置,常年周旋于和元家的斗争,琢磨怎么去那边……你选,现在就选。” “母亲,我——” “不要再对我拖延,妄图两边讨好。今夜我便同你讲明,若你选做我家的儿子,前尘往t事我都既往不咎。但如果你要选蒋升,对不住,你我母子情分便止于今日。” “沁沁,元礼是我们的儿子,对他……万不至于这样决断。”徐父居中调停道。 “你别在这时候同我和稀泥!”蒋大夫怒道。“我家上辈的往事你们都清楚,曾外祖父与曾外祖母如何分家,他如何抛妻弃子,最终落得晚景凄凉,清明连个给他上坟的后代都没有,有他前车之鉴还不够你父子二人看清此事关系之重大吗?” 第107章 徐父闻言叹了口长气,眼见无法说服妻子,转将话头递向儿子,“元礼,你母亲说的这些不无道理。你是不知道,你失踪这几夜,你母亲夜夜辗转难眠,再加上元青——” “你同他讲这些做什么?他若真心疼父母,早在第一次出事的时候就当机立断做了选择,何至于还把亲兄弟拖进这泥潭!” 徐元礼默不作声良久,到这时,他忽然倾身向前,重重行了一礼。起身时,他语气和缓道:“父亲母亲,元礼有话想说。” “想说便说,可有谁拦你了?”蒋大夫急道。 “元礼以为,行医之本是为救人,守护舟口镇正统也是为救人——母亲或许认为与老先生为伍,成日做的都是与元家斗法,元礼不是。元礼自幼受母亲管教,不喜阴谋诡计,志向从不在此。儿子是见舟口镇人口近些年锐减厉害,医术只能防治,不能彻底解决根本——” “跟着蒋升就能解决了?”蒋大夫讽刺道。 “自然也不能。”徐元礼恭敬道,“儿子说这些并非要与母亲作对。实不相瞒,元礼失踪这几日,是去了那边。” 因为这句话,医堂霎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徐元礼不疾不徐地等了片刻,直到他认定父母已消化这则消息,才接着说:“之前有一次,元礼带何霜见过老先生,她曾说过一番话,当时便令元礼振聋发聩,如今亲眼见过那边的景况,我更觉她言之有理——” “有话便说,别卖这许多关子!”蒋大夫道。 “是。”徐元礼躬身行礼以示顺意,“何霜说,我们寻找舟口镇与那边的连接,是为寻得一个可能性。舟口镇入不入世,其实全凭镇上人做主,但若是有那种可能,我们能找到去那边的方法,那么镇上百姓的疑难杂症,我们不能医治的绝症是否可以送去那边救治?” “你又知道那边医术昌明至此了?” “元礼不敢欺瞒母亲,那边的医术确已进步到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步。此外,去那边的事,元礼未曾同任何人讲过,便连老先生,我也只字未提。若非今日母亲问起,我原是想让元青与我一起死守这秘密。” “既打算死守,为何又告之于我?” “父亲母亲是元礼的血肉至亲。儿子在方外几日,最挂念的便是家中父母。”徐元礼温声道。“母亲方才让元礼做的选择,元礼仍想坚持,行医是元礼自小的心愿,但……寻找舟口镇渡外之法我也不想放弃,万望母亲成全。”话毕,徐元礼又是一个叩首,长叩不起。 蒋大夫与徐元大夫对视良久,蒋大夫小声抱怨道:“一向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来的人,今夜怎么竟说这么多话!” 徐元大夫立即察觉到妻子态度的软化,连忙趁势道:“他今日说这许多,我听得头都大了,着实需要时间理理。不妨先让他早些回去休息,待你我理好个中情形再谈后事,如何?” 识破徐元大夫护儿心思的蒋大夫瞪了丈夫一眼,摆摆手道:“罢罢罢,你分明有备而来,肚里装着一座山的说法要对付我。” “元礼不敢。” “不敢你也做了。”蒋大夫揉着额角道,“行了,出去吧。” “是,母亲。”徐元礼行礼起身,“对了母亲,元礼想问您借一件东西。” 问母亲拿完东西,徐元礼沿着回廊缓步慢行,打算先去找何霜。不料经过自己房门口时,眼前突然蹿出一群人,连东南都不住地想往他身上攀爬。徐元礼目光搜寻,最终落定在门框边站着的何霜身上。他心知她夜间视物能力差,周遭没有一盏灯,她定然看不清他。无妨,他看得见她就好。 进了房间,徐元礼当先点上蜡烛,对上一张张熟悉的脸,他先沉声对元青道:“我没事,你快回房,一会儿被母亲瞧见不好。” 徐元青站在原地嘟囔了片刻,蒋斯微等不及推了他一把,道:“听你哥的话!” 尽管不情不愿,徐元青终是退离了徐元礼的房间。 众人围坐在书桌前,怕烛火太明显招摇,蒋斯微特意将之藏在桌下,徐元礼看他放烛台的地方,忽而晃了会儿神。 “我先说你离开这几日镇上情况。”徐致抢先道,“统共也没几件事,那日元轸劫走何霜,镇长说他着了魔,请蒋村老大夫、元村仙家都去看过,似乎不是托词,那日之后,元轸确实身体有异。这不,老先生趁此机会拿回河道巡守权,以河道有邪魔为由对全镇封锁了暗门水域,仅允许我们,外加几个新接手的后辈前往巡查。” “老头确实待你不薄,七十多的人了,一向不愿坐船,今夜还特意前去接你。”蒋斯微补充道,“你一走啊,不止你父母,全镇老小都担忧着呢。” “我离开这几日,有劳你们照顾我父母了。”徐元礼诚恳道。 “照顾谈不上,蒋大夫和徐元大夫都是身体硬朗的人。其实你一个人失踪,事情也不至于闹这么大,偏偏元青也跟着不见了。”蒋斯微道,“说来真是奇怪,那日我与徐致同船,当时我俩顾着找你们,都没看见元青是如何消失的!” “正应了郭先生的记载,可我俩都很纳闷,元青并非那边来的人,为何他会与郭先生有相同遭遇?”徐致急道,“还有,这几日,你们到底去了何处?” “千万别说是困在河道出不来啊,你们几日未归,没饿死也没累死,还和元青碰上了,分明是去了同一处地方。”蒋斯微语气更急,“没猜错的话,你们是去了那边?” 第108章 蒋、徐两人一圈车轱辘话下来,倒使徐元礼没了思考的时间,尤其刚在父母亲面前坦诚了失踪这几日遭遇。一时无措下,他自然而然地抬眼去看何霜,这一看,须臾间有了答案。 “详情复杂,不如明日再议。”徐元礼开始下逐客令。 “夜还长,我们不急,可以慢慢聊。”蒋斯微道。 “可是,”徐元礼道,“我累了。” 蒋斯微轻哼一声,视线转向何霜,“我们问她。” “对对对,可以问何姑娘!”徐致身姿雀跃地起身离座,想换位去何霜身边,被徐元礼一把拉住。 “你们看不出她脸色很差?”徐元礼冷声问。 何霜以为这是徐元礼的套路,连忙配合地演起戏来,“哎呀,我是快撑不住了。” 这下,轮到徐致和蒋斯微不知所措了。 徐元礼转又怀柔道:“我保证,明日一定同你们全盘托出。” 蒋斯微挑眉,“当真?” 徐元礼神情郑重地点了点头。 何霜和徐元礼一起送走两人一狗,舟口镇的夜复归宁静。晚风和畅,像羽绒拂在脸上,何霜刚感到小腹一阵汹涌坠涨,就见徐元礼将一包东西递到她手上。 “什么东西?”何霜不明所以地问。 徐元礼咳了咳,兀自转身往后,边走边说:“我去拿盏蜡烛,同你去厕所。” 何霜顿时了然手中布袋包着的是什么。 徐元家厕所在后院,虽然卫生条件和设施远不及现代,大抵因为是医家厕所,胜在干净,加上里面常年点着檀香,味道也没有很大。何霜换好东西出来,见徐元礼守在外面,登时有些不好意思。 “母亲说用完再问她要即可。”徐元礼道。 何霜点点头,“我想去洗个手。” 往常在徐元礼家上完厕所,何霜都直接去院中水井处洗手,今天她依旧往那去,不料却被徐元礼拦住。转去厨房后,他给她用盆盛了热水。 不仅如此,他还给何霜另备了一桶热水,供她简单擦洗。一整套流程下来,徐元礼事做得沉默,何霜也没多问,按部就班地跟着做,好像一开口,某种无法抑止的尴尬就会冲出来似的。 只是这一趟极不便利地收拾完自己,何霜确实更累了。 徐元礼今夜送她回房不像平时那样只送到门口,何霜正好奇他进房要干什么,却见他在黑暗中准确走去橱柜前,从里面搬出一套新棉被铺去何霜床上。 月光透过窗棂洒进房间,徐元礼铺完床见窗户大开,又去关了窗,直到屋里密不透风,他好像才终于忙完。 何霜坐在新铺的床上,身体感受到的柔软和心理上的一致。想到徐元礼要走,她赶忙道:“谢谢你。” 徐元礼走到她身前,窗户被关上,仅有的光t线也被阻隔在外。何霜看不大清徐元礼的神情,只隐约见他缓缓下蹲在自己床前,床铺不高,他蹲着,与她坐着的视线几乎齐平。虽然看不见他表情,何霜却辨得清那双皎洁的眼睛,黑暗中轻微的闪动瞬时让何霜联想到湖光潋滟。 何霜心潮起伏,嘴上却禁不住打趣道:“没听清啊?一般好话是不说第二遍的,但我还是要说,谢谢你。” 黑暗中一阵轻微的动静,是徐元礼的拇指指腹点在何霜嘴唇上,来回摩挲了片刻。何霜对他的动作感到莫名,刚想开口问他在干嘛,没想到紧随其后竟是他温情缠绵的吻。 第52章 68 、要事 徐元礼连续几日的外出,导致徐元家的春种被耽搁。回到舟口镇的次晨,天光还未亮,徐元家人便一齐起了大早去田上。徐元青因要进学,提前回了家,正要将灶上坐着的早饭给父母送去,恰巧碰上何霜起床。元青简单交代了几句,飞腿要往外走,被何霜喊住,两人一起去了徐元家的稻田。 如果不是住在舟口镇,何霜几乎不会有幸见到乌青色天幕下的春耕乡景。徐元家不是唯一那户在春种的人家,水田漠漠、配合着清晨的蛙声虫鸣,完全拓展了何霜的声画记忆。 “那便是我家田,是块上等田!”徐元青指着不远处一块水田道。 “行,你把这些东西给我吧,我带过去。” “你行吗?”徐元青面露疑色。 “我可行了。”何霜接过徐元青手中装早饭的蓝色大布袋,“赶紧上学去吧。” 交接完布袋,徐元青仍站着没动。何霜狐疑地抬头去看他,见徐元青眼神专注地盯着自己,面上有种欲言又止的意味。 “怎么了?”何霜主动问。 徐元青摇摇头,看上去不打算说。 “哟!在我印象里,你好像不是那种说话扭捏的人啊!” 晨光熹微下,徐元青被何霜激得登时涨红了脸,目光忽然闪躲起来。“你是不是同我哥好了?”少年语速飞快地问。 何霜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强忍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说:“我同你哥一向要好。” “我说的不是那种好!” “不是那种好,是哪种好?” “要成亲的那种好!”徐元青急道,“我哥最近就像变了个人!” 我也觉得。何霜内心暗道。这使她忍不住好奇,在朝夕相处的亲弟弟眼里,徐元礼的变化到底在哪。“你倒是说说,你哥哪里变了?” “元青,你还不去学里?” 第109章 徐元礼这一声来得及时,徐元青立马飞也似的跑了。 少年在宽阔的田野上欢快奔跑,景象十分美好。等何霜收回视线,徐元礼已经走到她身前,倾身接过她手上的蓝布袋,道:“怎么起这样早?” “这还早?你在讽刺我。”何霜跟随他的步伐前行。 “这几日,你需要多休息。” “我休息够多了,毕竟有你时不时地来让我舒服——” 徐元礼神色瞬间变得不自在,慌忙转头看别处。 “今晚还要来啊。”何霜凑过去小声说。 “好。”徐元礼立刻道。 听他答得这样不假思索,倒令何霜不自在了。 何霜的这一顿早餐变成野餐。 蒋大夫知道何霜在例假,特地将大布袋铺在田埂给她垫坐,主动在她旁边坐下来。 来徐元家这么久,何霜第一次感觉到蒋大夫对自己的亲近——至少肢体反应上是这样。而且很快,蒋大夫的话也证明了何霜的预感。 她的目光由眼前水田延伸向远处绵延的山峰,道:“舟口镇没有粮食铺子,百姓靠自种维生。幸而镇上水田肥沃,家家户户都有良田,从来不愁吃食。因此即便遁世这样久,百姓饿不死,舟口镇还在,没亡。” 察觉到蒋大夫有谈心的欲望,何霜识趣地没有打岔。 “我听闻那边商贸发达,吃穿用度,无一不需要花钱,人们为了活下去,不得不想尽办法挣钱。”蒋大夫转将目光移向何霜,“真是这样?” 何霜点点头,想分辩一下,又觉得实在没必要,只好维持沉默,静静聆听。 “我自小在镇上生活,实在很难想到那是怎样的世界。镇上唯一跟钱有关的人事就是元家,我一向与元家不对付,恨的便是他们处处使钱。我家世代行医,见多了在鬼门关打转的人,有钱没钱,命价都一样。” “您通透。”何霜适时赞美道。 “通不通透的,到我这把岁数,见识也就这样了。何姑娘,我同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镇上或许有好多人稀罕去那边见广,我却不大有这种想法。”蒋大夫温声道,“如我方才所说,镇子千年来没亡,是因着大家有粮吃。我也自幼读史,知道战乱、疫病、饥荒能亡国灭种,万没听说过穷能致人死地,若那边是这样的世道,即使医学昌明、处处奇珍异宝,我也不觉得好。” 何霜沉默,虽然她仍没明白蒋大夫和她说这些的用意,但她发自内心尊重她的见解。其实来到舟口镇这段时间,她也常常在想,舟口镇究竟是怎样一个世界,除了徐元礼,还有什么地方能使她这样留恋。 此外,从蒋大夫这段话里,何霜还判断出一件事,徐元礼已经把去那边的事告诉了家人。 不仅家人,接下来的午后,徐元礼还将事情对蒋斯微和徐致交代了个完全。 为避人耳目,何霜同他们三人一起去了后院菜地。听完徐元礼的简单讲述,徐致和蒋斯微俱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那边的电灯竟满城都是吗?”徐致问。 “这不是重点。”徐元礼道。 “重点是,你一个人过去也就罢了,为什么元青也过去了?”蒋斯微接话道,“还是你们徐元家的人有什么特别之处?” “对对对,”徐致后知后觉地说,“郭先生当年同船的人没过去,我们没过去,元轸没过去,为什么就你们两兄弟能过去?” “说到郭先生,”徐元礼目光偏移向何霜,“何霜查到记载,那边说郭先生卒于辛酉年。” “辛酉年不是郭先生来的那一年吗?”徐致问。 “这个我有想过,可能性有几种,一种是当时战乱,档案馆可能会把失踪人口记成已故人口。”何霜道。 “可是郭先生次年便回去了啊。”蒋斯微道。 “这是另一种情况,这种情况下也有几种可能,一是他回去了,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死了,档案馆不知道,所以没有更新。二是他回去了,但是隐姓埋名换了身份,无人知晓。而且上一种可能性上还有几种分支——” “太绕了!”蒋斯微打断何霜,“你们既已去过那边,为何不去找找郭先生的后人,郭先生己丑年生人,有家有口的,问他家人不就清楚是何种情况吗?” “问过,我们那边法律规定不让查。” 四人陷入短暂沉默。 所幸春日午后阳光不算毒辣,徐元礼在凉棚下支了张矮几,更晒不到太阳。何霜目光放远,见东南在地头追蝴蝶,心下不自觉地柔软。 然后眼前突然出现一杯茶,何霜转头,对上徐元礼的视线,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等到他也露出些许笑意,何霜才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放下茶杯时,迎接了两道惊疑的眼神。 蒋斯微率先露出促狭的笑意,朝徐元礼递出自己的茶杯,道:“我茶杯也空了。” 徐元礼给他倒茶。 蒋斯微接过茶,转看向何霜,忽而又摇了摇头,笑出“咯咯”两声来。“我看呐,搞不好是那个暗门通人性,就像话本里讲的,牛郎织女七夕相聚,喜鹊搭桥让两人相见。我猜,镇上的暗门也是喜鹊给牛郎织女搭来私会的。” 徐致闻言露出赞同的神情,“看来话本故事也不全是杜撰。” 蒋斯微喝完茶瞪他一眼,“你懂什么!” 第110章 经由蒋斯微的话,何霜想到自己曾经猜过的一个可能,“在我们那边,有个物理概念叫辐射。关于徐元家的人为什么能通过暗门,其他人不能,或许是因为他们家住得离暗门近,被辐射过,或者还可能是徐元礼每晚都去暗门巡查,身体被辐射,导致变异之类。” 对何霜的这段猜想,蒋、徐二人都听得云里雾里。徐元礼因为多了一点点先前的沟通,能听个一知半解。紧接着,何霜抛出一个提议:“要想知道我猜得对不对,办法很简单。” “你想试试我父母能否穿过暗门。”徐元礼接话道。 这下,蒋、徐二人神情不是疑惑,变作惊恐了。 “先不提这个测试的难度,另外有件事更紧急。”蒋斯微道,“今日我出门,老先生特意托我带话,清明一过,就给何霜安排论道。各村耆老已周知过,都同意。有句扫兴的话,我得说在前头,鉴于这段时日元轸、元礼、元青先后在河道出事,且都与何霜有关,恐怕这次论道,镇上t各村对何霜去留的意愿,情况远不如最初那样乐观。” 蒋斯微话音一落,众人脸上齐都露出忧色。 “若真如此,也无他法。我们趁闲暇时候多陪何姑娘演练。”徐致道。 后来的时间,徐致又拉着徐元礼问了许多那边的细节。何霜听着听着,独自走神了。蒋斯微的话像一道疑云团进她心里,她和徐元礼的关系好不容易在一次次的变故中明朗,她也好不容易在一点一点地更喜欢舟口镇,她甚至愿意忍受使用极不方便的月事带…… 为什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要面对镇上人都不希望她留下的现状。好像是被这股担忧影响,何霜骤然间想明白蒋大夫和她说那番话的用意,确实是谈心没错,可能也是一种宛转的告别。 第53章 69 、道歉 舟口镇清明随古礼,冬至后第一百零五日为寒食节,寒食节后一天是清明。所以寒食前一天开始就要准备食物、插柳条、备纸马纸钱…… 就在寒食前一日,徐元家来了位不速之客。 元镇长头一次孤身上徐元家来,当时,何霜正和徐元家人一起在院中折纸供品。还是蒋大夫先发现镇长的身影,隔着一进院子的距离,远远招呼他:“镇长大人有何贵干?” 镇长没有走进院子,就站在门廊下。 多日未见,何霜注意到这位年纪不过中年的美男子已然憔悴了许多,想到或是因为元轸的身体真出了状况,一时忍不住关注起来。 “我来找何姑娘。”镇长目光直指何霜,语气难得的低微。 蒋大夫闻言没说话,自顾地低头折纸,显然是将后续交给何霜自己做主。何霜转头看徐元礼,只见他面色警惕,当先接话道:“何霜是我家的客人,不知镇长大人找她是为何事?” 徐元礼语气不善,镇长自然听得出来,神情有一瞬间的愠怒,不过很快,他恢复刚才的温和,道:“不是我,是元轸……元轸想见何姑娘。” 徐元礼正要代为推拒,何霜及时伸手按住他小手臂,道:“元轸身体好些了吗?” “不大好。”镇长说完叹了口气,“服了些汤药,仍是整日的浑浑噩噩,听闻姑娘平安归来,好不容易来了些精神,就是总念叨着想见姑娘。” 听到这里,何霜对要不要去见元轸霎时有了主意。 徐元礼大约是提前预知了她的决定,先她一步起身道:“我同何霜一起。” 出了徐元家院门,何霜发现镇长确实没有带随从。对徐元礼提出要一道同行,他也没有反对。只是这一程,他一个人走在前面,和身后两人相隔不远,看上去并不打算和两人交谈。而由于他走在前,徐元礼和何霜也不太方便自行聊天。于是一路沉默地走到了镇长家。 进了元家宅子,镇长先行离开,由元家佣人领着二人走去元轸房间。途中何霜反复猜想过元轸这趟抱病是不是真的。等到在宽敞明亮却略显空旷的卧室看见元轸本人,何霜才相信了镇长那句“不大好”的说法。 元轸并没有瘫躺在雕花大床上,而是坐在一张摇椅上,面朝南边的大窗户。他身材不算瘦弱,只是脸色泛白,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没生机。 “坐。”何霜和徐元礼进房后,元轸并未将目光转向二人,而是简单招呼了一个字,随他话音而落,佣人立刻搬来座椅。 对眼下的情况,徐元礼同何霜飞快交换了一道视线。 “去沏壶茶来。”元轸又道。 年轻的女佣人闻言道了声“好”,便自动离开了房间。 元轸缓缓地摇着椅子,窗外折射进来的光线一下有一下无地在他脸上晃荡。 何霜转眼去看徐元礼,见他眼神中满是提防。事实也是,自徐元礼踏进元轸这间卧室开始,便将整个屋子里可能存在的险处,或可藏人的地方看了个完全,他正时刻准备着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 不多时,佣人送来一壶茶,在元轸的示意下,她为室内众人一一斟好茶之后退出了房间。 “见到你们平安,我便放心了。”元轸看着窗外道。他家园子的景致极好,窗外是一丛枫树,春季,枫叶绿得参差,格外好看。 “有话便说,别弄这些玄虚。”徐元礼沉声道。 何霜朝他递去一个“不要这样”的眼神,徐元礼递回给何霜一道不认同的眼神。何霜不得不主动伸手按住他的手,以示安抚。 第111章 “你身体怎么样?”何霜转对元轸道,“是哪里不舒服?” 元轸摇头不语。 “不好意思啊元轸,今天答应你父亲来看你,是还把你当朋友,如果你找我来只是陪你看风景——” “我以为是你一人前来。”元轸接话道,算是说明他现在这样别扭态度的缘由。 不料这话一完,何霜手掌下的徐元礼一阵动势,几乎要按不住。何霜急中生智,反手一握,和徐元礼形成十指紧扣的姿势,叫徐元礼直接愣住。 “上次你利用我对你的信任,找人劫持我想强行去那边,徐元礼对你有防备心很正常。”何霜一边按着徐元礼一边徐徐道,“如果那天晚上不是徐元礼及时赶来救我,恐怕你今天见到的我不是人,是一道鬼魂。” 何霜的话起效,只见摇椅上的元轸身体一激灵,总算转过头来看她。阳光的碎影洒在他脸上,他脸色几乎惨白,随后他说:“对不起。” “这声对不起我收下了。”何霜径自道,“我猜你先前并没预料到会出现那样的状况,而我今天来找你,就是想问问,那天晚上,你看见了什么?” 何霜这番话后,在场另外两个人俱都冷静下来。 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 “我说不上来,那日我在河道看见奇景,此前,方家兄弟都猜河道连着那边,我便只顾着盯那河道。我记得我明明紧紧攥着你,可不知怎么的,突然之间,你就不见了,方家兄弟喊我半天,都说我像丢了魂。”元轸慢声道,“后来我四处寻你,都没寻见,与我同行诸人都说河道有妖魔。” “你再仔细想想,我是怎么不见的,你们船过河道的时候,你有感觉到什么异常吗?” 元轸摇头,“不曾,只是那河道……似能摄人心魂。” “摄人心魂?” “当时我听不见任何声音,身上也不曾有什么反应,脑中几近空白,你如何不见的,当时发生了什么,我全没印象。” “所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 元轸忽然抬眼直视向何霜,目光粼粼,他本来长相气质就都不错,此刻蒙上虚弱的病态,反而给他添了一份别样的气质。“你确是在关心我的身体?是当朋友的关心?” 何霜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刚想解开和徐元礼的十指紧扣,下意识地去摸鼻子,不防被徐元礼扣得更紧。这点动静很快被元轸看在眼里,只见他眼神闪了闪,别过头去。 “我确实关心你的身体,因为我想知道河道是不是伤人,为什么会伤人,怎么伤的人,会不会继续伤害别人。以及,”顿了顿,何霜又补充道,“我也还当你是朋友,不过,不再是之前那种朋友了。” 元轸闻言兀自低头笑了笑,良久,他说:“我明白了。” 很快,佣人来送客。 何霜和徐元礼一同步出元家园子,再未见到镇长。徐元礼提议船行回家,何霜心知他有话想问,要避开路上行人,随他一道走去元村渡口。 时临傍晚,晚霞堆在天边,照得河水一片火烧。 元村河道人多,徐元礼特地转了一条小道划行。小道逼仄,两侧长有茂密的茅草,徐元礼站立在船头,一下用船桨拨茅草,一下又用它划船,一步一停,行路艰难。 “这是能走船的河道吗?”何霜禁不住问。 “春季水浅,通行不易。”徐元礼道,“但这确实是船行道。” 听他这样说,何霜猜这一程必定很漫长,索性往后一躺,倚着船板看晚霞。 徐元礼看她一派闲适的样子,终于问起:“你今日去见元轸,是为那日暗门之事?”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何霜道,“镇长找我找得突然,我没来得及跟你通气而已。” “他的话……你信?” “信,他没必要骗我。” “你不该如此轻信于他。” 何霜耳边听着小船将将要搁浅的声音,脑中联想的却是元轸那晚的遭遇,关于她是怎么从他手上脱出去、怎么从他船上凭空消失、暗门的通行原则究竟是怎样,她实在太好奇了,假如以后她想带别人离开,元轸的遭遇必须列入风险项,毕竟之前徐致也曾在暗门有过相似经历。 “对了,”何霜收回落在远处的目光,转看向仍在和茅草作战的徐元礼,“那天晚上你是一直在水里?” 徐元礼点头。 “你没看见他的船是怎么消失的吗?” “我只看见你。” 何霜t被他不经意的情话“中伤”,好半天忘了自己提问的初衷,还是徐元礼察觉到她的沉默,忙碌中低头看向她,“你想到什么?” 何霜顺手从旁边摘了根狗尾巴草,叼进嘴里咀嚼了片刻,忽然觉得没味,于是冲徐元礼勾了勾手指。 徐元礼朝她递了个疑问表情。 “你过来,我悄悄跟你说。” 徐元礼放下船桨,神色好奇地倾身前往聆听。 何霜一把勾住他的后颈,徐元礼站立不稳,眼疾手快出手撑在何霜头靠的船板上,两人鼻息相闻,呼吸都很不稳。何霜目光定定地看着夕阳的霞光从徐元礼头顶蔓延至下巴、颈部,他整个人都是橘色的,可爱到令何霜心底止不住地滋生出一股“暴力”的想法,想用大力把他搓圆揉扁。 最终,何霜却只是一手勾着他的脖子,另一手用狗尾巴草在他脸上来回逗引,若即若离地流连,她很享受这样的乐趣。 第112章 直到狗尾巴草被徐元礼一把揪住,毫不客气地被扔去河里,何霜一下子失措,探头想去捡回来。 徐元礼没给她这样从容的机会。 船体摇曳,因为徐元礼刚刚撑船的手此时托在何霜脑后。 明明已是夕阳天,半点热度没有,何霜却觉得如入三伏天,热浪袭人,徐元礼真是胆大包天。 第54章 70 、真相 寒食节后一天是清明节,江南地带,气候完全应了那首关于清明的诗。明明前几天还阳光明媚的天气到这一天却忽然下起了蒙蒙细雨。 何霜作为客人,原本不适合随徐元家人上坟拜扫。因为徐元礼那位蒋姓的曾外祖父没有其他后人,都是徐元礼每年独自上山拜祭。想到何霜已不算是外人,加上这位曾外祖父生前就一向对那边的事务很狂热,徐元礼特别征求了母亲的同意,带了何霜上山。 徐元礼这位曾外祖父葬在东山脚下。 虽然例假差不多已经结束,出行前何霜还是犹豫着问徐元礼,既然舟口镇扫墓循古礼,女性来例假去扫墓会不会犯忌讳。徐元礼闻言神情错愕,“舟口镇循的是古礼,并非迷信。” 沿田埂小路去山脚的一程,两人遇上不少扫墓的村人。有的即使隔了几块田的距离,也仍会亲切地和徐元礼打招呼,只是目光移到何霜,都会礼貌地避开。 对于这些眼神回避,何霜这几天已慢慢习惯,能始终维持得体笑意。直到两人离东山越来越近,几乎不再遇到其他人,何霜禁不住疑道:“奇怪,为什么除了我们,好像没人来东山?” “东山非本镇原有之山,一向被村人引为不祥。”徐元礼道。 “这个不祥难道不是迷信?” 徐元礼闻言摇头,“这不是迷信,东山是天灾之后凭空乍现的一座山。山上奇诡之处至今未解,又兼有野兽出没,没人会把自己的亲人葬在这随时会消失的险境之中。” “那为什么你曾外祖父……” “曾外祖父是奇人,听闻自他接任老先生以后,行事作风一贯不容于常人。将坟地设在东山脚下是曾外祖父自己的遗愿。他老人家到晚年时已不大同亲属来往,完成他遗愿的正是现任老先生。” “原来是这样。” “我母亲和老先生的宿怨便始于斯。” “等等,我对一对。”何霜一边小心应付脚下泥泞,谨防自己跌下田埂,一边细捋上一辈人物关系,“你的曾外祖父就是你母亲的祖父。那你母亲的父亲就是你曾外祖父的儿子,他只有一个儿子?” “曾外祖父与曾外祖母很早分家,只生了一个儿子。” “你外公也只有你母亲一个女儿?” “是。”徐元礼道,“外祖母、外祖父身体都不大好,年纪不过半百,便相继去世了。母亲往上一脉,确实人丁单薄。” “怪不得你母亲把命看得这么重,啊!”千防万防防不住草鞋踏泥路,何霜一下没注意,还是失足滑到了右侧灌溉水沟里。 所幸只是一只脚滑下去,另一只脚还盘旋卡坐在狭窄的田埂小路上。只是这样一来,左脚承受的压力太大,何霜本来没察觉,等到徐元礼把她从水沟拖起来,她才感到左脚脚踝一阵尖锐疼痛,大约是扭伤了。 细雨还在下,徐元礼斗笠戴得大,为了就近照顾何霜,他索性摘掉斗笠,蹲下替她检查伤情。 他这套“扶伤”的动作做得行云流水,离得近,何霜看着如丝的细雨分别落在他微微皱起的眉头、略显浓密的睫毛上,又见他神情认真地给她按脚,仿佛这是天底下唯一的一件事。何霜继而注意到余光中的世界,青山绿水、烟雨濛濛,不知道为什么,近来她总是能轻易攫住这样的小时刻,不特殊也不舒适,全不像过往她对浪漫的想象,今时不同往日了,今时总被这样的小时刻击中,使她不时从心底上泛一股股古老的情绪—— 能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不,不能用“也不错”,确切地说,应该是“很不错”。 虽然徐元礼说曾外祖父晚景凄凉,他的坟地并不荒凉,至少在何霜看来是这样。徐元礼带了镰刀,动作利落地将周围杂草修剪整齐,墓碑也仔细清理了一遍,随后又把带来的供品一一摆放在墓前。 先行拜祭之后,徐元礼请何霜也随行了祭拜礼。 他这样介绍何霜:“这是那边来的客人。” 一番拜扫完成,细雨恰好也停下来。两人沿来路回家,何霜想到碑文上的字,道:“你曾外祖父的名字也是单字啊?” “嗯。” “壬戌年生……壬戌年换算成我们公历是哪一年?” “1922年。” 何霜飞快在脑中做了简单数学计算。“如果你曾外祖父身体好,到今年,得有100岁了。他那么喜欢那边,没看见郭先生,能看到我来——等等,你曾外祖父生于1922年,1922年郭先生还在镇上吧?” 徐元礼思忖片刻,道:“曾外祖父生在九月,郭先生离开是六月。” “啊,还是错过。”何霜不无遗憾地说。 两人只一路同行到徐元家后院。作为徐元家的孙子,他的拜扫还未结束,还得另赶去和家人汇合。 何霜独自在家打发清明节的午前时光。 在这难得的清静里,她脑中盘桓的仍是对暗门的猜想、对徐元家人的猜想,还有紧随而来的论道。 第113章 在被念头灌满的大脑里,突然,一道被忽略的线索凌空乍现,完全主导了何霜接下来的所有思考。 徐元礼同家人一起归来时,何霜没有急于向他求证自己的猜想。她寻了个合适的时机问他:“农历己丑年是哪一年?” “己丑是甲子年,六十一轮回,距今最近的应当是2009年。”知道她对农历年不熟悉,徐元礼没有疑问地回答了出来。 “如果是1921年之前的己丑年呢?” “你可以自己数,2009减去两甲子,是1889年。” 得知这一答案,何霜以最快时间暗自完成了一道心算。而后,在徐元礼略显疑惑的神情下,她说:“我想见老先生。” 对于何霜要见老先生的要求,徐元礼没有多问什么。只是清明当日约见老先生实在不妥,这则约见被安排在次日一早,徐元礼亲自送何霜去蒋村。 船行途中,两人之间氛围难得的凝重,何霜不喜欢他们之间这样。看着乌云遮蔽的天幕、阴天的小镇风景,何霜主动问徐元礼:“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想见老先生?” “若你想告诉我,定然会先跟我说。”徐元礼一边静心划船一边道,“你既没先告诉我,自然有你的缘由。” “撇开我的缘由,你就不想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 “想知道。” “多想?” “程度深浅,有何不同?”徐元礼反问道。 “当然不同,你越想知道我的想法就代表你越在意我。”何霜飞快地说,“我就是想听你说情话!” 徐元礼划船的动作短暂停顿,随后他偏转过头与何霜对视,似是斟酌了许久,他说:“我不知道那边有什么词语形容程度的极限,若有,那便是我的答案。” 这下何霜满意了,两人之间的凝重被彻底打破,她整个人暂时放松下来。 与老先生的约见安排在上次那座朴素的老宅子里,是郭先生曾经住过的院落。 何霜到时,先见到院里另两位熟脸,都是徐元礼的后辈,老先生那一派的人。老先生的孙女也在,三人和徐元礼一起等在院中,何霜则独自走进了正屋。 老先生端坐于西面长书桌前,正在提笔写字。何霜进屋后,听见他头也不抬地说:“若须回避他人,姑娘可把门关上。” 何霜顿足想了想,转身关上门。 这个动作引得老先生抬头向她看过来。 窗户是老先生自己关的,随后,他给何霜倒了杯茶,请她在书桌前落座。 “姑娘找我可是t为论道之事?”老先生开门见山地问。 “是,也不是。”何霜道。 “哦?”老先生继续提笔写字。 “我来,是想问老先生借一样东西看。” “什么东西?” “郭先生留下的日记。” 老先生笔锋定住,须臾过后,他将毛笔放去一旁,缓缓坐靠向圈椅椅背,一双锐利的眼睛直视向何霜。 “日记一事,是元礼告诉你的?” “对。” “既如此,他应该告诉过你,那是郭先生的私人日记,举镇上下,看过的人,算上我,一只手数得过来。”老先生轻声道,“你若为此而来,还请转告徐元礼,如果想要这日记,得先接下老先生这担子。” 何霜没有急于发动攻势,转而道:“那位方村大师父,教徐元礼功夫的——” “方起淮。” “对,方师父读过郭先生的日记吗?” 老先生闻言露出嘲讽的笑意。“方起淮不过是个习武之人,在方村都算不得有识之士,何时轮得到他参与舟口镇正统。” “但他知道徐元礼是舟口镇百年一遇的奇才。” 这句话瞬间改变了老先生与何霜之间的态势。 “我本来以为百年一遇的奇才只是句恭维话,没什么特别的。前几天我去元家看元轸,想到他和元礼自小在镇上的不同境遇,元礼六岁被当作神童,元轸却一直被冷待、被忽视。”何霜缓缓说出自己的推想,“明明他也是个智勇双全的有才之人,为什么——” “元家历来是商贾之家,行事多为财为私,元家子孙哪怕天资再好,心思不纯,也断不会被器重。” “可是徐元礼六岁就被你亲手栽培教养,连他母亲阻拦不了,如果仅仅因为他心思单纯,那不说元轸,单说蒋斯微、徐致,还有那么多后辈,为什么偏偏提拔他?” “姑娘认为元礼同你方才说的这些人资质相当?” 何霜摇头,“我只是刚好把徐元礼被镇上耆老优待的理由跟另一个人联系在了一起。” “另一个人?” “郭先生。” 老先生的表情再次僵住,良久,他想起眼前有杯茶,随即颤悠悠地端起那杯茶喝起来。 “来舟口镇没多久我就听说了郭先生,可惜,因为大家言谈间对他太过敬重,导致我对他有一种错觉,认为他是一位老者。直到昨天,我和徐元礼一起去给他曾外祖父拜扫,注意到这位曾外祖父的生卒年——” 老先生握茶杯的手倏地一松,茶杯径直落在桌上,所幸下落高度只一点点,仅有几滴茶水从杯中倾洒出来。“继续说你的。”老先生沉声道。 “徐元礼、徐元青能和我一起穿越暗门,不是因为他们家离暗门近,而是因为,他们都是郭先生的后人。” 第114章 老先生绷紧的身体一下子松散开去,好像突然失去某种定力,使他整个人威严少了几分,虚弱多了几分。何霜不想折磨他的承受力,直接给出了自己的答案。 郭先生来舟口镇之后住在蒋村,三十出头的年纪,才学品格俱优,与蒋村女子发生爱情。时年,外面战乱不已,郭先生本来可能打算久留在此,不料出现意外,从暗门离开后没能再回来,只留下了一个孩子。蒋村耆老出于保护郭先生和那名蒋村女子名誉的考虑,没有将这件事公之于众。 郭先生的儿子,也就是徐元礼的曾外祖父接任老先生前读到了父亲的日记,知道了自己身世的秘密,用尽毕生的心力寻找出世之法,同时也为寻找父亲。之所以不惜远离家人,恐怕也是为保守秘密。 再到徐元礼,从小被赋予重任不说,甚至特地被安排去河道暗门巡守,为的就是迎接百年之际这一场变故。以现任老先生行事的保守程度,恐怕对徐元礼的这些安排皆出自他曾外祖父之手,他应该是极力主张向外寻找救镇之法的人。 “你今日特来找我,避开了元礼。想必你的这些推想,还尚未同他讲过吧?”花了一段时间平复后,老先生问。 何霜点点头,“事关他的身世,我不想跟他说一堆猜想。” “若我现在告诉你,你的这番猜想有误呢?” “您如果一开始就跟我说这个,我可能会信,但恕我冒昧,刚刚我一直在观察您,从您的反应来看,我认为我的猜测十有八九是真相。”何霜不卑不亢地说。 “反应可以作假,只要我矢口否认,猜想便永远只是猜想。” 何霜略作了片刻思忖,道:“上次您主动和徐元礼提出郭先生日记的存在,想必对于要不要告诉他身世一事已经做过一番判断。实不相瞒,前几天徐元家两兄弟都已经去过那边。舟口镇这一次百年所发生的变化之大已经远远超过前八百年,若您一味地想隐瞒关键信息,不仅对徐元家,对整个舟口镇都不是负责任的做法。” 何霜这话说得严重,老先生直听得整张脸抖了抖,好半晌他才说:“暂不管我的做法如何,先说你,除了想证实你的猜想,你还有什么目的?” “我的目的一开始就说过了,郭先生的日记给徐元礼,如果我的猜测成立,我希望他是自己读到的这段隐秘往事。此外,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论道那天,我想得到你们的支持。” 老先生抬眼看何霜,“我们的支持?” “我想要名正言顺地留在舟口镇。”何霜语气坚定地说。 第55章 71 、月光 对何霜提出的要求,老先生的反馈没有即时到达。是在隔天中午,徐元家吃过午饭,他才派人来专请徐元礼。 徐元礼料到这一次约见与何霜有关,昨夜思来想去,总以为是攸关论道之事。 未料得一见老先生,他二话不说递了本手记给自己。 徐元礼盯着那手记,心下感到莫名,耳边听老先生说:“那位何姑娘说的是‘借’,我自履约的话,你只能在这间屋子里看,不可带走,不可抄录,更不能外传,尤其不能口传。” “元礼知道了。” 老先生蹒跚走去门口,突然又顿住,道:“等你决定接我这位子,我这里所有文书自会归你。” “嗯。” “我老头子不是在要挟你,实在是……”老先生话说到此处突然止住,继而长长叹了口气,又举步向前,走出了主屋。 徐元礼径自坐去书桌前,怀揣着一股莫名的、难以克制的激动心情,翻开这本泛黄的手记。 郭先生的小字写得极其工整,徐元礼读得很顺畅。日记记的大部分是琐事、心情,读起来原本应该很快,只是当中记载的事件、出现的人物,引起徐元礼极大的震惊,大部分时间,他用在平复情绪上。 因此,一本手记读完,天色已擦黑。当他将日记放好在书桌,起身离开堂屋时,见老先生正端坐于槐树下,朝他招手道:“来吃饭。” 在老先生处吃过晚饭,徐元礼独自步行回家。脑中纷繁复杂的事项,俱都在他这一路慢得出奇的脚程中一一捋清楚。 而当他料理完自己的心绪,清空一切无用的杂念之后,脑子里头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就是何霜,源自一份急于想见到她的渴望。徐元礼不自觉地脚下生风,三步变作一步,须臾间便到了自家院门口。 好巧不巧的,他想见的那个人此时竟就站在“医”字灯笼下来回踱步。见到她,徐元礼步伐不自觉地慢下来,直到何霜转头看见他。 何霜急步朝徐元礼跑过去。 “怎么样?怎么样?”何霜人没到近前,声音先急急传了过去。 徐元礼脚步顿住,目光转向夜空中的弦月,道:“去个没人的地方说。” 何霜点头称是,一扭头要往院里走,不料被徐元礼一把拉住肩膀。 “不去家里。”徐元礼道。 “不去家里?” “有个地方更合适。” 后来直到徐元礼带何霜上了渡口小船,撑船离岸,何霜才想到一些可能性。“去徐致家?” “不去。” “那去哪儿?”何霜急问道。“你这出门出得太临时,灯都没带一盏,我看不清。” “无妨,我看得清。” 第115章 何霜听他语气云淡风轻,有些拿捏不准他这一下午发生了什么,禁不住直接问道:“老先生和你谈了什么?” “没谈什么。”徐元礼悠悠划船道,“他给我看了一本日记。” “郭先生的日记?” “嗯。” 何霜心急想知道他的感想,暗暗等了一会儿他的下文,好半晌,只听到河道中哗啦的桨声。 “不分享一下你的读后感?”她又追问。 徐元礼没作声,船桨突伸向岸边,等船靠岸,他才对何霜说:“到了。” 何霜左右四顾,黑暗中依稀辨认出自己身在何处。“桃林?” 徐元礼已经先一步跳下船,带得船体一阵动荡。他是夜色下唯一一道熟悉的身影,何霜的目光只能追随他,眼见他朝自己递来一只手,何霜连忙握住,被他t扶着下了船。 “你说的没人的地方是这儿啊。”何霜紧跟住徐元礼的步子,“是不是太大费周章了?” “桃林向来是禁地,无人打扰,说话的好地方。” “也对,我来之前,你每晚都要来这巡逻吧?” “嗯。” “现在没人,你快告诉我,郭先生日记里记了什么。”何霜言归正传道,“你怎么不干脆把日记带回来?” “老先生只给我借阅,说是你提的要求。”徐元礼刻意放慢步伐道,“何况,当中内容你不是已经猜到?” “既然是猜的,有可能会猜错啊。” 两人这时走过一丛杂草茂盛的地方,徐元礼后退一步与何霜并行,四周都是枝叶繁茂的桃树。桃树虽然都长得不高,稀薄的月光下,树影打在地上,影影幢幢,也挺可怕。 “明明可以去你房间说,为什么非要来这里,来也就算了,连个灯都不带,我都看不见你。”何霜忍不住抱怨道。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这里。”徐元礼说。他的声音在寥阔的夜色下显得很静寂,话的内容乍听上去像是情话,徐元礼这时候说起来却有种格外的庄重感。 随着他步伐停止,何霜也停下来。 “进学时,先生教过一个数学概念,概率。”徐元礼沉静道,“那是郭先生留下的知识。可惜,过去我只知其意,不知该如何运用。” “怎么突然说概率?” “因我在想,如果当初在桃林你遇见的不是我,或者如果当初我在桃林遇见的不是你,往后的事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这番话后,何霜终于被带进他的语境里。“这确实是概率。” “若我与郭先生没有血脉联系,那一次送你回家,会不会就是你我之间的永诀?” “会。” “舟口镇五个村,除去徐元村是天灾之后的联姻合姓村。其余四个村,每个村都有专长。元村擅商贸,方村重武学,蒋村是文村,徐村一向长于易学。” “易学?”何霜讶道。 “徐村祖辈认为太精于卜算,窥见天命太多,容易短命,徐村人口的过快凋落似乎也证明了这一说法。后来,徐村人渐渐放弃易学研究,易学在舟口镇也逐渐式微了。”徐元礼难得说这样多的话,何霜听得入神,不忍心开半句口打断。“我曾在徐村老人那里翻阅过几本相关旧书,当中记载了一些祖辈的道理,大约是说,人活一世,命数俱已注定。彼时不懂,今日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这些老话。” 听他说到这里,何霜心弦一紧,情不自禁伸手贴住他一侧的脸,道:“你是不是心里难过?” 徐元礼反手贴住她的手,就着她掌心的温度摇摇头,“没有。只是心里生出些想法,想到了,便都跟你说了。” “我明白。”何霜柔声道,“一下子知道这么多,会很冲击。” “倒不是冲击。准确来说,应当是,想通了许多事。” 反复确认过他此刻的心情不是难过之后,何霜一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情绪渐渐松弛下来。“想通了你遇见我是命运?” 徐元礼点头。 “我虽然不太信命,但你说的没错,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情,但凡有一个地方没有对上,都不可能会是现在这样。”何霜顺着他的话道,“不止你送我回家那次,还有我从那边送你走也是,我其实没弄明白暗门来回穿梭的原理。但我想,如果我们之前穿梭暗门的时候,任何一次,只要不是我们两个人一起,都有可能发生你说的,永诀的状况,不然,郭先生的爱情和血脉在这里,他不可能不回来。” 何霜话说得镇定,听在徐元礼耳朵里,却是心惊肉跳的惊惧。她话音一落,他便立刻拥住了她。 徐元礼这个拥抱的力度前所未有的紧,何霜艰难地从他胸口蹭出来,有些莫名地回抱他。 “是不是郭先生的日记里——” “他已经决定留在舟口镇,从未想过离开。”徐元礼闷声道。他说话时胸腔起伏,紧紧贴着何霜的胸口,带动起何霜越来越快的心跳。 “所以那次,真的是意外?” “嗯。” 何霜拍了拍他的背。“没关系,我们已经知道怎么来回穿越,还有时间做测试,记得我跟你说过的,测bug,我以前创业,公司有个测试组,专门做这个,流程我都很熟。” 徐元礼未发一言,忽然把脸埋进何霜肩窝。何霜被重量驱使着后退了一步,背抵在一棵桃树上。 第116章 桃树上的疙瘩瞬间硌得何霜后背生疼,她强行忍耐了片刻,最终是忍不住,不得不出手想把徐元礼往外推,怕他误会,她还随同解释道:“这棵桃树实在——” 徐元礼应该是听到了何霜的解释,也了然了她后背的状况。不过他并没有让何霜推开自己,而是一手抄过她的腰,把她拉离桃树,并拉向自己。 他把她后半段话全数吞进了自己嘴里。 徐元礼这一次的情动比之前猛烈许多,一反刚才和她聊天时那种冷静的状态。何霜没想到今晚走向会是这样,毫无防备地、浑然不觉地被他压倒在杂草堆里。 还是恍然一睁眼看见天上的月亮,她才意识到状况已经进展到一个匪夷所思的程度,当然,徐元礼的手还是一如既往地克制,一只撑地,一只护在她脑后。看到那月亮,何霜想起来镇上第一天,错把徐元礼当春梦男主的经历。 回忆至此,被一股情潮推动,何霜哑声在他耳边发出邀请,徐元礼闻言先是一僵,继而动起手来。他覆上她已然温热的身体,像一点火苗,带起她体内的燎原之势。 而直到这时,何霜才发现,对情事,他或许生疏,但绝不笨拙,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很有天赋。他懂得观察她的反应,继而撩拨她,简直令何霜猝不及防,又措手不及,最终只来得及臣服于欲望,放纵自己欲海浮沉。 第56章 72 、结果 论道的规则、注意事项,通过徐元礼、徐致和蒋斯微连续几日的科普,何霜已经烂熟于心。过去常在需求评审上大杀四方,她对辩论一事确实从未怯过场,只是舟口镇氛围不同,何霜心知自己现场表现不宜太过激进。 论道前一天晚上,徐元礼带她去了舟口镇祠堂。 祠堂是三进结构,论道的场所在第二进,是个四面大开的宽敞戏台式设计。祠堂正厅有供先祖神牌,所以彻夜点灯。徐元礼带何霜一起拜了先祖,而后走去第二进的论道场地。由于祠堂不可高声谈话,徐元礼一路低声向何霜介绍场地,届时老先生坐哪儿,镇长和其他诸位耆老们坐哪儿,她又坐哪儿。 从祠堂回家,徐元礼行船很慢,见他自离开祠堂后一直沉默不语,何霜以为他在担心明天状况,劝解道:“老先生都把日记给你看了,应该是一并答应了我另一个条件,至少他那一派的人,他会提前疏通,保我留下吧。” 油灯昏暗,照出徐元礼神色凝重的脸,他摇了摇头,道:“论道设立初衷便是杜绝派别之争,明日在场的十位耆老,不属于任何派别,若你无法服众,便是老先生也作不得保。” 自从论道的日期公布,徐元礼就始终致力于帮助何霜演练,今晚来祠堂熟悉场地之前,何霜并没感知到他的担忧。他的担忧是这两天的事,好像就是老先生给了他郭先生日记之后。何霜试着揣摩他的想法,实在揣摩不出个所以然来,干脆直接问:“你是不是看了郭先生的日记之后,很担心——呃,意外?” 徐元礼闻言将沉思的目光转向她,“为何这样问?” “就是觉得你突然变得怪怪的,心思很重。”看到徐元礼此时略显深邃的眼神,何霜想起前天晚上两人在桃林的桃色记忆。徐元礼难得在和她的亲密互动里露出“攻击性”,全不像平时那样克己复礼,要不是当晚桃林守夜的蒋家后辈出现,何霜毫不怀疑自己会被他当场吃干抹净。 何霜无法否认,她很喜欢他的“攻击性”,能让她感觉到他对自己无法克制的欲望。他的投入能轻易带动她,引发一种沸腾的燃烧感,何霜头一次对自己的身体有那么强烈的觉知力,也头一次知道,性事可以发展到那样极致的程度。 徐元礼静静划了会儿船,目光重回何霜脸上时,他问:“舟口镇婚嫁随古礼,三书六礼,明媒正娶。郭先生先前留下的风俗录里,有过那边关于嫁娶的记载,比之舟口镇,似乎简单许多。我想知道,一百年过去,那边的风俗可有变化?” 何霜震惊地看着他。 徐元礼沉静地回视她,又道:“明日论道,结果无非两种,留或不留。无论哪种,既然我能同你一起去那边,也能一道回这边,那么留在那或留在这,差别不大。” 何t霜持续震惊中。 “如你所说,母亲能不能去那边还需要测试,若她能去,我会央求她同我一道上你家拜访双亲。” “拜访……我的双亲?” “想来,不论那边婚嫁之仪如何——” “打住!”何霜伸手做了个暂停手势,强行压下起伏的心潮,“先别说这个!” 徐元礼划船动作一停,“为何不能说?”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何霜急道,“你说得这么突然,会影响我明天论道发挥!” 徐元礼愣了愣,又默默划起船来。 黑暗中,何霜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她以为他是受郭先生的日记影响太大,没想到他竟然在琢磨婚事? 结婚?! 何霜想着自己需要先压压惊。 隔天是论道的日子,对何霜和徐元礼来说或许是件大事,甚至对早早赶来徐元家的徐致和蒋斯微来说也很重要。但对徐元家其他人来说,似乎只是寻常一天。 蒋大夫一早出了门。徐元大夫给众人做了早饭之后,独自去了田上。徐元青去学里之前倒是特地给何霜留了句祝好的话,但他自从那晚回到舟口镇以来,状态始终有些奇怪,对何霜的祝好也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何霜和徐元礼讨论过,两人一致认为,对他这样一个年纪轻轻的小男孩来说,去那边的冲击需要时间消化。 第117章 一番忙碌准备之后,何霜在三人一狗的护送下,乘船前往舟口镇祠堂。 是日上午,天气大好,阳光明媚,舟口镇祠堂伫立在朗朗青天下,满是古老而庄严的肃穆。 何霜默默祈祷一切顺利。 在何霜的想象中,外来客参加论道这样的大事,祠堂附近应该围满了密集的群众,然而实际上,众人一路所见的围观者甚少。直到抵达祠堂,在宽阔的天井看到不足寥寥十人时,何霜终于意识到自己多少有些自视甚高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可以更轻松地发挥。 天井是围观群众区域,往里走到戏台区域才是论道主场。何霜到时,里面扶手椅上已陆陆续续坐了六七个人。徐元礼、徐致和蒋斯微不能进场,一起等在外围。 何霜落座没多久,老先生和镇长一同出现在主座,他们不是最终评选人,在论道中的角色相当于主持人兼提问官。何霜坐在被提问者席位,对入场的他们一一点头示意。 十位评选人的座次眼见快要坐满,到这时,何霜的状态总体来说还算是稳定。然后她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评选人席位落座,平稳的心跳霎时直线飙高,她没有露出慌乱,极力维持着镇定,向那人投去得体的笑容。 蒋大夫回给她的笑容却显得很生分,使何霜一下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目光转移向场外站着的徐元礼,他刚巧收回落在母亲身上的视线,与何霜对视时,他示意她别担心。 论道流程在镇长和老先生的配合下严格执行。 何霜先做自我介绍,继而是论道的主题阐述。这一段流程由于加入了一些舟口镇祖宗礼法的宣读讲解,拖长了一些时间,也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场外围观群众多了许多,何霜一眼望过去,发现人数比之前至少多了一倍。幸而舟口镇人都很守规矩,即使人数变多,男女老少都有,却都一致地保持着现场的庄严,没有发出任何噪声干扰。 参加论道之前,何霜被周知了一些禁忌点和敏感事项,所以,她的阐述特地回避了关于暗门和那边的介绍,主要围绕着核心一点,她要留下帮助舟口镇解决千年之难,寻找入世之法。 由于腹稿准备得当,加上何霜不卑不亢的叙述,这一部分流程进展得很顺利。主题阐述之后是老先生和镇长所代表两派的分别问询。 这段问询在之前三人陪同的演练中反复试讲过,何霜俱都对答如流。 最后是评选人的质询。 蒋大夫率先发问:“何姑娘认为,舟口镇与那边,哪边更好?” 这个问题也在何霜的题库里,她准备的答案本来是“各有各的好”,但现下情况已经不允许她给任何中庸的答复,否则以蒋大夫这样犀利的攻势,恐怕紧接下来她会面临组合拳。思及至此,何霜重新对答案做了一番梳理,冷静道:“我生在那边,长在那边,人人都知道‘月是故乡圆’,对我个人来说,自然是那边更好。”眼见蒋大夫欲要接话,何霜连忙提高了一点音量续道,“按理说,我可以为了博得你们的喜欢故意说舟口镇更好,但如果我那样说,是对舟口镇不负责任。请允许我稍作解释,那边的好在于现代、文明、发达、进步、便利,可是舟口镇有舟口镇的好,我之所以没有急着回去那边,就是因为舟口镇太好了……”何霜接下来按自己原先准备的答案说完了一段动情的表白。 蒋大夫倒是耐心听完了何霜的答案,但她神色间没有丝毫松弛,反而愈加严肃。“我听何姑娘这许多话,好似我们舟口镇正处于水深火热之中,若舟口镇真如此不堪,加之你又认为自己家乡更好,何苦还执意要留下?” “很抱歉让您产生这样的误会。我从没觉得舟口镇在水深火热之中,正是因为不觉得它水深火热,我才打心眼里希望舟口镇永世长存,继而想到要去寻找入世之法。” “何姑娘说这许多漂亮话,听着确实好听。且不提你能否真正找到入世之法,单提一件,入世,对舟口镇来说真是好事?真能使舟口镇免于灭种之灾?” 蒋大夫字字掷地有声,将现场氛围拉至一个极致紧张的状态里。是到此时此刻,何霜终于明白为什么蒋大夫一个女性,能在舟口镇这一方古老的土地上有这样的威望。 何霜再次暗暗调整了呼吸,想让自己从容一些。“我的答案只能代表我自己的观点,我认为,入世对舟口镇来说是好事。我来镇上第一天,正好赶上一个孩子的出生,我看到你们每个人对新生儿的期待,那种喜悦,很打动我。后来我听徐元礼说,镇上人口凋落得厉害,有新生儿出生是举镇皆欢需要办排席来庆祝的大喜事。”何霜刻意将语速放慢,极力用最诚挚的目光环视众人道,“我知道,对于要不要入世,镇上绝大部分人选的是不要,因为入世就意味着要去东山、河道、桃林这些危险地带探索,过去八百年来,有太多先人被这不可预料的危险夺去性命。所以大家宁愿偏安,也不想冒险。大家之所以选不要入世,是迫于没有别的选择。今天我在这里参加论道,就是想告诉大家,我愿意替你们冒险,前去这些危险地带寻找出口。如果上天给我好运,让我找到这个出口,那么要不要用这个出口,未来都交给你们决定。如果不幸找不到,至少对舟口镇来说,不会有伤亡。” “说得好听,若是找不到,怎会没有伤亡?你说要找入世之方,人心动荡不是伤?找不到,镇上百姓期望落空不是亡?”眼见何霜要说服众人,蒋大夫又用锐利的目光锁定她,接着说:“此外,何姑娘有没有想过,你喜欢的舟口镇,你所认为舟口镇的好,是否因为舟口镇避世在外?若真有了你说的入世之法,恐怕明日之舟口镇便不是今日之舟口镇?” 第118章 “八百年前舟口镇发生天灾,天灾之前的舟口镇和天灾之后的舟口镇也不是同一个舟口镇。为什么天灾可以替舟口镇做选择,舟口镇人自己反而不可以呢?”事先准备的答案前面已全数讲完,对蒋大夫的“追击”,何霜只能随机应变。 “就如你所说,选择交给镇上百姓。”蒋大夫不疾不徐道,“说回到何姑娘自己,老话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方才说那许多大义,听着实在无私,我行医这么久,见多了久病床前事,从不信世上真有无私之人。我且问何姑娘,你又是替镇上人涉险、又是匡救舟口镇命运,悉心冒险做这一切,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这问题十分尖锐,提前堵死了她的“大义”,何霜一下被问住,凝注在蒋大夫身上的目光稍稍偏移,往天井方向。 不料这一移,何霜瞬间吓一大跳。 围观人数多了七八倍不止,各个都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何霜被这一道道迫人的目光看得心思恍惚,差点走神,还好徐元礼身材高挑,她一下子在人群中捕捉到他的视线。 凭着一点点的心意相通,她从他的眼神里读到一种信任,他在说“我相信你可以”。何霜须臾间被这信任鼓舞,于是收回流落在外的目光,郑重转回到蒋大夫脸上。 “《诗经》里有一首古老的情诗,是这么说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何霜抑扬顿挫地念t出这首诗,脸上不自觉流露出舒展的微笑,“这首诗说的是男子仰慕女子,想要追求。在我们那边,不止男子可以追求女子,女子同样可以大方主动地追求男子。好比我,我之所以喜欢舟口镇、想要留在舟口镇,还因为我倾慕一位男子,我在想和他在一起,正在追求他。” 何霜这话说完,蒋大夫脸上露出一丝不自然,这丝不自然就像一道bug,瞬间被何霜锁定。她趁势而下,道:“既然话已经说到这里,我也索性坦诚告诉您,我倾慕的这位男子不是别人,正是蒋大夫您的儿子,徐元礼。” 围观群众终于发出一些窸窣的声音,何霜说了这样大言不惭的话,不敢再回头去人群中找徐元礼,正了正色,面对着蒋大夫的端庄持重,补充道:“不过还请蒋大夫放心,我们那边对女子的教养很进步,家庭与事业可以分开,爱情也不会影响正事。我想帮助舟口镇,是因为真心喜欢这里,我不想见舟口镇百年之后沦为一座废墟,不想见田地荒芜、屋宇废弃。月神将我送到这里,请让我为舟口镇尽点绵薄之力。” 蒋大夫没有再接话,她只是深深地看着何霜,许久没有移开。何霜没有避开这道目光,坦荡迎接,并始终回以微笑。 论道结果没有即时给出,到傍晚,有蒋家后人来徐元家传信,请何霜去镇上吃饭。同时,他也带来了论道的结果,参与者十人都给出了意见,七人同意何霜留下。 徐致这下反应最快,当场发出高呼,连带着东南也被主人的喜悦感染,激动得上蹿下跳。 倒是何霜,听到结果的第一下反应竟是问徐元礼:“这七个人里面,有没有你的母亲?” 第57章 73 、 论道之后,何霜终于名正言顺地在舟口镇留了下来。暗门相关的测试仍需要秘密进行。在徐元礼、徐致和蒋斯微的帮助下,何霜拟出一份详细测试表,打算严格记录每一次的测试结果。 第一次测试,何霜和徐元礼试图携带物品,物品毫无悬念被扣留在舟口镇。船刚到这边,两人遭逢一场大雨,淋得全身湿透。 待两人回到民宿,少不得一番热水冲洗。何霜先洗完,裹好浴巾迅速换了徐元礼,按说梅雨季节,她该先吹干头发。无奈空气中满布潮湿因子,她忽然犯懒,不想用吹风机,漫无目的地在客厅走动,看淅淅沥沥的雨夜,雨声不大,没有洗手间的水大。何霜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擦头发,步子在出阳台前拐回来,往洗手间走去。 民宿格局是老式,何霜没有教过徐元礼反锁,她轻易打开了洗手间门。徐元礼大概是洗澡洗得很投入,或是在想别的事情,没注意到门口这点动静。洗手间里灯光暗黄,水汽氤氲不散,坐便区域和淋浴区域虽是干湿分离,仅用一层薄薄的帘子阻隔。 洗手间的水雾比雨夜更迷蒙,还有热气,何霜反手关上门,将擦头发的毛巾随手扔去洗手台,默不作声走去淋浴区。 怕吓到正在洗澡的人,隔着帘子,何霜礼貌问了句:“徐元礼?” 何霜低估了一个习武之人的耳力,从她开门进门开始,徐元礼就知道了她的动静,没出声戳穿,无非是想看看她要做什么。 确实也有些期待她想做什么。 所以听到何霜喊他,他并没像何霜意料中那样吓出什么浮夸动静,而是极为平常地回了她一个字:“嗯。” 何霜顿时知道自己已经提前暴露,“你知道我进来了啊?” “嗯。” “知道你还不拦我,是不是——”何霜说话间一把拉开帘子,隔着水雾、水汽、热水,盯着他。 徐元礼稍微侧了侧身,动作很从容。 何霜不喜欢他的从容。 淋浴区不大,热水泼洒,怕她再淋湿,徐元礼抬手要关水,何霜眼疾手快制止了他贴心的行动,禁不住笑道:“现在躲什么躲啊?” 第119章 “没躲。”徐元礼道,眼睛往上看莲蓬头,提醒何霜别淋水。 “热水,没关系。”何霜任由热水往下喷洒,盯着他的眼睛道:“我有些事情想问你。” 水声和水雾充满了小小淋浴区域,徐元礼呼吸渐渐不稳,忽然把她彻底拉进淋浴区,又伸手把帘子拉上了。 何霜觉得他在掩耳盗铃,“本来可以待会儿问,怕你又跑,现在你总跑不了。” 徐元礼目光往下,落在她的浴巾上。 何霜会意,轻松除去身上仅有的包裹。 徐元礼飞快挪开了视线。 何霜上前一步,“你什么时候对我有心思的?” 徐元礼伸手撑在窗台上,眼睛看着早被封死了的窗外,“什么心思?” “什么时候喜欢我的?” 这个问题先前蒋斯微问过,徐元礼当时仔细想了想,没想明白。对何霜的提问,他给出一样的答案:“记不得。” 何霜默默把淋浴关上,“你什么时候对我心动的?”她故意将声息吐在他胸前。 杂音骤失,小小淋浴间瞬间恢复应有的宁静。可惜徐元礼此时并不能宁静,何霜现下对他做的事情让他直感到无法言喻的痛楚。她越是漫不经心,他就越难受,在这艰难下,他想起第一次在桃林见她。 她给他的感受最初便是这样,深深地吸引着他。那时,他能靠自制力、忍耐力将她推开,如今却已完全不能,所有忍耐、礼法、家教,只需她稍加诱惑,他便溃不成军。 何霜没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手伸向更危险的地方。梅雨季节下,屋里水汽经久不散,徐元礼的脸是湿的,眼睛也是,看她的眼神像是在乞求什么,显得格外可怜。何霜头微仰,踮起脚亲他一口,道:“上次在桃林,我教过你。”她用另外一只手带起他的手。 “你一开始对我那么坏……”何霜亲他一口肩膀,“我真的觉得太没面子了,我以前没有追过男人,任何人。” “因你不是舟口镇……” “又想说我是外人?”何霜用手一阵使坏,“你知道我最讨厌从你这张嘴巴里蹦出这两个字吗?” 徐元礼登时伏低下来,他的呼吸热热的,喷洒在何霜肩头,引起身体本能的战栗。“知道你会走,如何敢对你有任何旁的想法?” 徐元礼这时候说话声音低哑,整个人气场是软乎乎的,像只大狗,何霜喜欢看他这样,让她感到掌控的快感。她转过头去找到他的脸,准确吻住他,间离时,她附在他唇边说:“你对元春也是这样吗?因为顾及蒋斯微,所以克制自己,不敢有别的想法?” “不是。”徐元礼忽而使力搭住何霜后背,将她和自己按得死紧,学着她流连纵火的手势,在成功感知到何霜难以自持的反应后,他才接着说,“对元春,和对你,不一样。” 徐元礼触类旁通得很快,一眨眼的功夫,他就“以彼之道还施了彼身”,弄得何霜再抽不出一丝一毫精力和他说话。 后来何霜想,在性事方面,她确实低估了舟口镇人的知识水平。本来她还想找点教学片让徐元礼早日学以致用,却不料全是她“坐井观天”式的想当然。 两人从淋浴间转移去房间的空当,何霜还想起问:“你去哪儿学的这些有的没的?” 徐元礼当然不会告诉她,蒋斯微书房那么大,至少有五分之一的珍藏是男女之事,画本、话本都有。彼时年少,即使蒋斯微极力推荐,徐元礼全把那些东西当猎奇看,后来何霜出现,徐元礼再去蒋斯微家看那些图画与文字,脑中便突然有了想象。所谓克制,须得有桩具体的事宜需要克制,若非心生这许多杂念、不该有的想法,怎会需要时时克制? 如果事情不是真实发生,何霜以前是断然想不到自己会在一场酣畅愉快的床事后,还能有余力坐在电脑前做excel表的。 当时时间还不到十二点,何霜坐在书房书桌前对着表格写名目,挨个记录舟口镇暗门测试表,在舟口镇,测试表全手写,不如excel详细。 徐元礼坐在一旁,全神贯注地看她做表。 “我记得穿越暗门的过程很短,当时觉得脑子是清醒的,事后回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何霜仔细回忆道。“你呢?除了河面,还有什么别的发现吗?” 徐元礼摇了摇头。 “上次元轸说,不记得我怎么消失的,他也感觉什么东西摄走了心魄。”何霜道,“我没有带表,没法计时,不确定中间是不是有一段空白时间。” “空白时间?” “就是大脑空白,对周围失去感知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得有这样一段时间,否则没法解释。”何霜百思不得其解,“我现在怀疑,我们以为穿越暗门很快,就几秒钟时间,实际上可能远远不止。舟口镇没有钟表计时,两边时间很t难同步,下次得带表测测。”想到这里,何霜一扭头在表格上“物品测试”栏里打出“手表”二字。 一段静默的记忆回溯时间,室外雨声淅沥不停,室内潮湿黏腻。何霜感觉体热,只简单穿了件背心,忽又想到一处要点,转而面向徐元礼,却见他匆忙从她身上收回视线。 何霜心下好笑,极力压下刚起的兴头,继续说正事:“两边穿越除了一边是逆流一边是顺流之外,还有个不同之处,目前只出现过一次,还需要反复测试。” 第120章 徐元礼盯着电脑屏幕,闷声吐出个“嗯”字。 何霜一边抬手敲键盘一边道:“从这边去舟口镇,如果不符合暗门判定标准,我们就过不去。但从舟口镇来这边,不符合暗门判定标准的人或物品会直接被扣下来。比如之前的船和其他人。” “是。” “为什么一道暗门有两套通行法则呢?奇怪。暗门附近是不是有守门人——或者根本不是人?”何霜越想越惊悚,脑中发散想到许多,想象天马行空,验证却需要脚踏实地。她一边想可能性,一边想落地执行,思维早已飘散,表格里一行字敲完,她的手指仍悬停放在键盘上,半晌没收回来。 直到发现徐元礼凝视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何霜也看向自己的手指,道:“好奇我怎么打出来的字?” 徐元礼眨眨眼以示肯定。 “想学吗?” 徐元礼转眼看她,何霜发现他有一双狗狗眼,平时不显山不露水,只偶尔会在她面前露出这一面,想到这里,何霜心里不自觉变得柔软,禁不住伸手轻抚他的脸,沿着脸侧的曲线,指尖来回勾勒,她知道这样能让他痒,能让他眼睛里出现“委屈”,她喜欢他的“委屈”。 “上次没查到郭先生的信息,因为不算他的亲属。现在你过来了,毕竟是你的曾曾外祖父,要不要——” 徐元礼捉住她的手,按住,道:“我也不算他的亲属。” “啊?” “去舟口镇之前,郭先生已经成亲,育有一儿两女。”徐元礼语调冷静地说。 何霜露出惊愕表情。“那他和那位蒋小姐?” “郭先生日记记载说是,”徐元礼顿了顿,“婚外情。” 何霜震惊情绪更多,心知那个时代婚外情不算大事,所以即便震惊,她也没有对此发表什么评价。只是郭先生在镇上一向是个伟光正的人,却没想到私德竟也有缺。 “不对,”何霜从徐元礼手里抽出自己的手,“你们舟口镇对婚外情、三妻四妾是不是看得很平常?” “为何这样说?” “因为我们这边奉行一夫一妻制,重婚犯法,以及婚外情、出轨、劈腿,都是很糟糕的行径。”为了强调自己的观点,何霜还特地补充了一句,“非常糟糕。” 在何霜的注视下,徐元礼神情未见有多少变化。“舟口镇自划入方外,风土人情变了许多,加之人口锐减,一夫一妻已属难得,即便是镇上最富有的元家,也不敢三妻四妾。所以,婚外情在镇上很少见。” “说到底,你们一夫一妻是为了繁衍后代,所以按均分配。” “最初或许是,”眼见何霜脸上浮现出不认同的意味,徐元礼不想她误会,耐心解释道,“慢慢便不是那样了。郭先生来镇上住过一段时日后曾表示,舟口镇人已独立发展出一套处世哲学,彼时方外流行女子解放,都只是在特定阶级,尚未延伸到普通百姓,舟口镇却已率先实现了这一解放。好比我母亲,她可以自由选择做一名大夫,凭本事赢得声望,同男子享受同样的礼待。” “可是像你母亲那样的,在舟口镇,明明很少。我说一个最简单的观察,你们镇上老先生那一派也好、镇长那一派也罢,是不是都是男子?” “是。” “这不就得了。”何霜道,“你们镇德高望重有权有势的都是男人,单从这点来说,女子就没有和男子享受相同待遇。” “这点,郭先生手记里也有记载。”徐元礼不疾不徐地说,“因划入方外无法商贸自由的缘故,舟口镇尚停留在农耕时代,女子选择范围很小。比如你见过的曼曼,她在农事上强过男子,然而举镇上下,曼曼这样的女子只有一个,并非镇上不许女子务农,实是力所不迨。至于权势一说,缘由相同,我母亲几次三番受邀参加论道,她统统回绝,足可见得并不是镇上不许女子参议大事。权力总和政治、经济利益相关联,舟口镇就这一点地方,弄权,施展不开。” 何霜被他眼中的诚恳打动,顿觉自己主动挑起的这番辩论充满着审视意味。其实在舟口镇住这许多天,她也深深感觉到,数百年来,天灾加人祸的双重夹击下,舟口镇人的处世哲学确实和外边大有不同,可惜她不是社会学者,都靠直觉去体悟这不同,没法上升到方法论层面归纳总结。 怕徐元礼误会自己对舟口镇的感情,何霜很快说:“看来还是得在镇上住更长时间,你再多跟我介绍,带我多认识些人,我才会更了解那里啊。” 徐元礼点点头没说话,清澈的眼睛弯了弯,十分迷人。 “回到我们刚开始的议题,郭先生。”何霜注意力重回电脑,“我知道你不想以他后人的身份在这边做什么,但我们得知道他的情况,尤其是1922年之后的情况。” 徐元礼眉头微皱,似在思考。 何霜伸手去捋他眉头,道:“放心,我想想别的办法,不打扰他在这边的后人。我们只是需要弄清楚,当年他有没有回来这边而已。” 徐元礼再次凌空捉住她的手,将她的手平展开,贴在自己脸上。何霜手悬空,骤然失去托力,不过一点几秒钟惯性偏移的时间,徐元礼的脑袋竟随着她的掌心一起偏移,等她的手像块膏药一样贴紧了他的脸,他的神情才终于舒展开来。 他这副样子太可爱,何霜忍不住头一探,亲上去了。 第121章 第58章 74 、 担心携带太多物品影响暗门判定,隔天从现代回到舟口镇,何霜没敢带多余的东西。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去舟口镇带了一部手机,于是这次测试,她只带了一支手机。怕手机存在讯号干扰之类,何霜还特地关了机。 两人果然没有通过暗门,测试表里存疑的那项彻底画了个叉。 当是时,雨将下未下,空气窒闷,何霜和徐元礼沿河道慢行,两人情绪都有些低落。 “看来真是手机的原因了。”何霜兀自道,“可是为什么呢?” 徐元礼沉默。 “明明我第一次去舟口镇的时候,手机是带着的,而且那个时候还开机了。”何霜越想越陷入思考困境,“这极其不合理。” 徐元礼想出言安抚。 何霜又自顾道:“难道是手机型号的原因?还是因为多加了你?” 何霜说话时,特地看了徐元礼一眼,他以为她在问自己,她却很快收回了视线,似乎不是在问话,而是在自言自语。 后来直到回民宿,徐元礼始终没找到机会接话。 何霜一进门便直奔书房,打开电脑,按各种关键词搜索,苦于平行世界的理论在当代仍然是理论,没有任何事实佐证,何霜搜索到的有用信息基本约等于零。 微信上白天联系过的高中同学这时回消息说可以帮忙寻找郭先生后人,他在本地媒体工作,正好要做省内百年历史人物回顾,有正当理由采访。 一堆悬而未决的念头充塞在脑中,好不容易得到一个好消息,何霜登时喜上眉梢,立刻表示要请该同学吃饭。 和对方一敲定好饭局时间,何霜当即想把这则好消息分享给徐元礼。原以为徐元礼也在书房,一扭头没见到人,转头四顾之后何霜才发现,徐元礼并不在书房。 何霜心里突地空了一下,匆忙起身走出书房,在门口看见徐元礼坐在沙发一角看书,心空的感觉骤失,终于静下来。 心念起伏的落差在短时间内这样快,让何霜体会到一阵久违的新鲜感。她不禁回顾起这几年的生活,好像自从开始追逐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以来,整个人便被裹卷进了一条湍急的河流,眼里只看得见不断有人超过自己,或者落后自己。何霜太讨厌掉队,为了追赶,这许多年一口气都没敢松,可谓是拼尽了全力。 其实刚毕业那会儿,天之骄子初入职场,何霜得到过许多成就感,不然也不会因为不想受制于上级而放弃高薪出来单干。只是往后这段创业路确实走得很艰辛,不仅没有品尝到成功的滋味,还一直用河流里其他人的坐标来定位自己,所以一脱队,很快连自己也丢了。 试问一个自己都找不见的人,如何还能有余力去找爱情,更遑论在爱情中还关注到另一半的情t绪…… 何霜在书房门口静思的光景里,徐元礼确实在看书,只是一个字也没看进去。 他人虽坐在客厅,注意力却始终在书房那点动静上,他听她噼啪敲键盘的声音,还有间或发出的只言片语,她在这边的生活独立且完整,根本不需要他。 何霜在书房门口站了多久,徐元礼的心声就静止了多久。他没有看向她,只是默默听她的动静,听她脚步声临近、走到沙发停住,又绕了个方向,转到他身侧。 “《老人与海》,中小学经典必读书目。”何霜蹲低在徐元礼身前,读他在看的蓝底书封面文字,禁不住笑了起来,“你在哪儿找的这本书啊?” 徐元礼头往后一指。 “书房?” 徐元礼点头,“里面许多书上都有这行字。” 何霜沉吟片刻,笑意更深。“看来,那个房间以前并不是书房,是一个中学生的卧室。” “中学生?” “对,一个最多十四五岁的中学生。”何霜抬头看向徐元礼,“昨天晚上你在人家床上……” 白色顶灯照耀下,徐元礼脸色飞速蹿红,动作不自在起来。何霜起身抽走《老人与海》,双腿跨坐在徐元礼腿上,又用双手勾住他脖子。她喜欢与他这样亲近,能感受到他无法抗拒自己。 “是不是不开心?”她问。 徐元礼垂下视线,“为何这样问?” 何霜伏低上半身,与徐元礼视线齐平。“我刚在门口看你好久,你书都没翻页。” 徐元礼抬眼看她,眼底清亮有光,看得何霜心跳剧烈起伏。她自认为不是个颜控的人,可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每次动情时看徐元礼,都觉得他好看极了,简直令人胃口大开。 “比起你,我懂的好像太少了。” 何霜急忙摇头道:“你跟我不一样,这么比,不公平。我的这个时代,科技水平发展极快,普通人知识获取很容易,我比你知道的多,是吃了时代的好处。换作你是我,没准比我优秀。” “为何说得这样肯定?” “你比我有定力、有耐心,做事也比我认真,这是你们舟口镇人的优点,我生活的时代太浮躁太喧闹了。” 徐元礼克制了半晌的手总算伸出去圈住何霜,将她拉近自己,明知道她的靠近就是他身体某处难受的源头。他还是忍不住希望她靠得更近、更紧,最好严丝合缝。一想到这,徐元礼便自感体内无端生出许多力气,一定要做点什么。“你说的这些优点皆因我生长在舟口镇。”徐元礼勉力自持道,“若我生长在你的时代,必定不是现在的我。” 第122章 “你说得对,所以以后不许看轻自己。”何霜道。 第三天晚上河道测试,何霜和徐元礼什么都没带,最终成功回到舟口镇。 和徐致、蒋斯微一起深夜讨论过这件事的疑点后,蒋斯微扔出一个比较有意思的说法:“会不会东西不是关键,人才是关键。” “人,什么人?”徐致问。 蒋斯微斜觑他一眼,“你想啊,郭先生知道暗门开启时辰,他当年回去没能再回来,多半是因为回不来,暗门开不了。何霜能来回横渡,会否是因为元礼在?” 何霜瞬间被这句话点亮了大脑,她之前也想到过这里,“有道理。” “只是一个推想,需要测试。”徐元礼道。 “明天就去测。”何霜兴奋道。 “你打算怎样测?”徐元礼问。 “简单,”何霜飞快地说,“等去了那边,我不跟你一起回来,试试你先去暗门,看能不能——” “若我能成功通过,独自回到舟口镇,你待如何?”徐元礼沉声打断道。 何霜当下想快嘴回话,念头在脑子里一转,瞬间吞了回去。“确实不能冒这个险。” 徐致的视线随着两人说话来回移动,末了,他诚心发问道:“你们究竟在说什么?” 蒋斯微往他脸上扔了个枣核,一脸不耐烦地说:“意思就是他俩不想分开,明白吗?” 何霜被蒋斯微的话逗笑,转头见徐致的神情仍是云里雾里,想到未来还要长时间和这个小伙子并肩作战,她耐心解释道:“如果徐元礼能够自己回到这边,说明在那边,我不是打开暗门的钥匙,他才是。那么,我将和郭先生一样,没法回来。” “我明白,但既然元礼是打开暗门的钥匙,为何不能回来之后再去那边接你呢?”徐致问。 问完这句话,徐致又被扔了颗枣核,这回扔他的是徐元礼,随同而来还有他的一句话:“你与我自小相识,何时见我自行去过那边?” “我被绕晕了。”徐致双目发直地说。 “你就记住一点,依据目前的情况来说,河道可能有两道暗门,出去和进来各有一把钥匙。从舟口镇出去,我是钥匙,从那边回来,元礼是钥匙。”何霜缓缓道,“当然,这点的前提是,我们推想正确。” “先不提这个,有件更紧迫的事情须提上日程。”蒋斯微扣了扣茶杯盖,“何霜在镇上论道时曾说,要有计划地去河道、桃林和东山探访。镇长找了老先生,想塞两个人随我们一起。” “方家兄弟。”徐元礼直接道。 “对。”蒋斯微道,“镇长大人的意思是,方家兄弟是镇上年轻人翘楚,武艺高强、有勇有谋,必能为探寻入世之法贡献力量。” 徐致冷笑一声,道:“明面上是这样,实则是监视我们吧?” 这句话终于使他得到其余三人赞许的目光。 东山巡查被安排在一个多云的阴天。队伍除了徐元礼、蒋斯微、徐致、何霜和东南之外,方家兄弟也被纳进来。 除了何霜,方家兄弟之前和众人的交集都是在非正常状况下,这次一同出行,他们率先主动向其他人示好。尤其是对徐元礼,两兄弟都尊称他:“师叔。” 上山一路,何霜和徐元礼走在队伍最前面。 途中,见徐元礼神情一直很严肃,何霜想营造一点轻松氛围,故意凑近了他,悄声喊:“师叔。” 徐元礼不动声色地低头看了她一眼。 “我叫你师叔你就这个反应?”何霜小声抱怨,“占我便宜?” 徐元礼视线往后掠了一眼,道:“你可知道方家兄弟可以听见你说话?” 何霜闻言也飞快往后看了看,看到队尾方家兄弟神情坚毅的脸,有些难以置信地说:“真的?” 徐元礼点点头。 “听得见又有什么关系?”何霜无所谓地说,“论道那天我当着你们镇上那么多人给你表白,他们应该听惯不怪了吧。” “……” 东山与别的山不一样,听不见什么虫鸟的声音,相反,山上静谧无声,只有风声、树叶被风带起的沙沙声,隐隐还有类似海风咆哮的声音。 何霜上次来东山,体力不支、精神状态欠佳,所以步伐懒散,行动缓慢。这回上山,她注意力全线集中,只想尽快走到密林,一路没给队伍添麻烦。不料就在即将抵达密林时,何霜后脚被藻类植物缠上,一下没防备,整个人向后栽倒,她这一倒第一个被东南发现,东南当即发出一声低吼,引得徐致眼疾手快上前一步,及时将何霜稳稳托住。 徐元礼回头看见这点状况,整个人连退了两大步,还没等何霜和徐致反应过来,他就一把拉开了她。 直把几人身后的蒋斯微看得目瞪口呆,情不自禁抚掌道:“真是精彩。” “前方就是密林,安静。”徐元礼镇定道。 何霜被他拉回来站好,正要往前走,发现徐元礼并没放开她的手,于是挣了挣想提醒他,听见徐元礼低声说:“别松手。” 话毕,他转头直视前方,牵着何霜往密林走去。 到密林入口,徐致没让东南继续前行,交代它守在入口处。随后,一行人一起走进密林,天色一下子暗下来,仅有几处星点的天光透过树顶洒进林间。 脚下奇异的蓬松感让何霜联想到吐司面包,她低头往下看,借着林间仅有的光线观察地上的土壤。突然,身后一道黄色的光亮照进林中,虽然亮度仅够照射一角天地,仍然突兀得很。 第123章 “暂时不要点灯。”何霜扭头对方家兄弟说。 方家兄弟很配合,闻言立刻熄灭了提灯。 密林重回暗淡。徐元礼仍在小心前行,直到一处顶上无光的地带,他停步下来。 “不可再往深处走,就在此处,等云来。”徐元礼道,“稍后不论看见什么,切忌不要伸手去碰,也不可高声尖叫。” 何霜闭上眼,凝神静听周围的动静,她记得自己上次隐约听见过海豹的声音。今日这一听,她只听见众人聚在一起的呼吸声,有一道尤其急促。 没过多久,密林里刮来一阵风,随风而来的是何霜上次闻到过的海腥气,仿佛还有海水的潮气,她不确定,只是默默握紧了徐元礼的手。 “云来了。”徐元礼低声道t。 何霜睁眼四顾,目所能及是一片漆黑,真正伸手不见五指。刚刚那道急促的呼吸声此时更急促,就在何霜注意力被这呼吸声影响的同时,奇景再次出现了。 她确定自己看见了一条大鱼,和上次那条尾鳍发光的大鱼不同,今次这条大鱼本身不发光,是它周围一群被追逐的小鱼在发光。小鱼身上的粉色光点照亮了何霜的视野,说是小鱼,其实只是相较于大鱼来说,实际并不小。那群鱼游得飞快,何霜还来不及看清楚,更来不及动手做什么,它们就已经往密林更深处游去。 密林里略带海腥气的风仍在吹拂,何霜以为这段奇景会像上次那样快速结束。慌忙转头四顾,见身后又出现一片奇景,仍是一条鱼,只是这条鱼看上去非常悠闲,游速极慢,它身上的亮光来源于自身头顶。何霜上次见到奇景,感觉这些鱼像是在某种投影布上移动,这回她确信这些鱼并非在平面活动,它们是3d立体式地在附近游弋。 何霜抬步想靠近那条鱼,被徐元礼大力拉住。就在这时,密林中突然传出一道惊恐的声音:“你是何人?” 众人立即被这道声音吸引,往声源处看去。一片彻底的漆黑下,没人看得清那边发生了什么,众人还来不及缓和受惊的心情,又听那声音发出一声痛喊:“啊!”随后是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 其实这人说第一句话时,何霜就认出了声音主人是谁。她顾不上管那人,转头去搜寻那条头顶发亮的大鱼—— 哪还有大鱼的身影? 密林上空的乌云很快随风飘散,林中恢复些许光亮。众人一起走去找那位不断发出叫声的人。 为救人,方家兄弟重新点燃了提灯。灯光照过去,众人都看见徐元青一个人跌坐在地上,面色苍白又茫然,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徐元礼在徐元青身前蹲下来,借方家兄弟的提灯来回检查了他的身体,问:“伤在何处?” 徐元青面色委屈地指了指腹部,“那人踢我。” “何人踢你?”徐致左右四顾道。 “你能自己起来?”徐元礼问徐元青。 徐元青动身试了试,点点头站起身。 “哪里有人?”徐致追问道。 徐元青刚想开口说话,被徐元礼及时打断:“先出去。” 一走出密林,东南立刻朝徐致扑过来。 徐元礼再次仔细检查了一遍徐元青,确认他没有受什么重伤后,他当即对众人道:“密林有危险,大家先回家。” 蒋斯微立刻附和道:“对对对,怕是林中猛兽出没,都别留在此地了,先下山吧。” 徐致和东南亲近完,上来想说点什么,蒋斯微一下揽过他的肩头,一路压着他往下山的方向走去。 何霜和徐元兄弟并行,走了没几步,方家兄弟赶上来。 “师叔是在回避我二人?”方一帷道。 “何出此言?” “令弟在林中被袭,究竟是被何人所袭、发生了什么,为何不能对我二人讲?” “想必你二人方才在林中也见到了,只有大鱼小鱼,并无什么人。”徐元礼道,“元青年幼,瞒着我偷偷上山,担惊受怕之下看走眼,把林中野兽当成了人——” “哥,那不是野兽——” “还敢胡言乱语?” 被兄长厉声一训,徐元青霎时间脑袋耷拉下去,一副做错事的样子。何霜早看明白徐元礼的用意,本不想插手他和方家兄弟的迂回,到这时,为照顾徐元青的情绪,她主动走过去,将徐元青从三人身旁拉开,安抚道:“来,跟我说说,你是一路跟着我们上山来的,还是一开始就躲在这里啊?” 第59章 75 、 徐元青旷课上山,怕回家遭父母责怪,徐元礼将他带去了徐致家。徐致因时常接些替人烹饪的差事,在徐村自建了一处院子,平时不与父母同住。 原先徐元礼、蒋斯微守夜结束,都固定去他家议事。徐致喜好弄些酸甜可口的果子不说,茶酒做得也都比其他人好。加上他家又有东南代为盯梢,无与伦比的接头好地方。 当然,这些好处何霜很久以后才总结出来。 眼下这趟,她是第一次到徐致家的小仓房,仓房外面看着简陋,门板老旧,进去却是别有洞天,家什物件样样不缺,收拾得也分外整齐。 众人在地席依次坐好。徐致打眼看了下,见座中有元青,特地出去捧了茶托进来。 “天热,不煮新茶了,直接喝凉的。”他给众人一一倒好茶,“用井水坐了一夜的冷泡,先尝尝。” 第124章 何霜尽管有些疑问想马上得到答案,看到徐致递来的小小茶杯,浅黄色的茶水在杯中晃荡,沁香的茶味扑鼻,她的好奇心瞬间转到茶水上,一口喝尽,滋味果然不一般。 何霜的捧场引来徐致全程注目礼,等她喝完茶,他立刻问:“如何?” 何霜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徐致脸上登时笑开了花。 “说你如何遇袭。”徐元礼问徐元青。 徐元青一口茶还没喝完,抬眼见兄长声色俱厉的模样,吓得连忙放下茶杯,道:“是一个女子,她踢我。” “林中虽密不透光,树皆高大繁茂,很难藏人。你离入口近,遇袭前后,我都未曾闻听到有什么人。”徐元礼道。 “不止你,”蒋斯微接话道,“方家兄弟也都耳目惊人,你们去找元青时,他二人还在附近搜了一圈,看他们反应,似乎也没搜到什么人。” “我说的是真的,确实有一名女子!”徐元青紧接着伸手往自己头上比划,“披头散发,眼神凶狠。” “元青,”蒋斯微道,“你再好好想想,到底是名女子,还是个长得像女子的怪物?她是怎么踢的你?” “她就是用脚踢的我。” “你确定看到的是女子的脚?不是什么怪物?” “就是女子的脚!”徐元青立时答道,答完他忽然停住,面色显见红了许多,随后,他低下头飞快地说,“她没穿裤子。” 这话听得何霜顿时来了兴致,手上茶也不香了。 和另外三人不一样,何霜看徐元青的神情满含信任,她语气认真地问:“你当时和我们一起在林子里,除了看到那个姑娘,还看到别的什么了吗?” “我看见大鱼。”徐元青道。 “那个姑娘是和大鱼一起出现的,还是……” 徐元青摇摇头,忽然又点点头。“大鱼先出现,大鱼身上的光照亮了那名女子,她在旁边,也是突然看见我,我见她走向我,问她是何人,她突然过来踢了我一脚,后来鱼走了,没有光,我便什么也看不清,再然后,你们就来了。” “鱼游过来的时候,你有去碰它吗?”何霜追问道。 “没有。”此时的徐元青已不像刚刚那么紧张,“林子里的鱼好像你在那边带我去看的电影,见得着,摸不着。” “那名女子呢?也是幻象吗?” 徐元青面色迟疑起来,片刻后,他神情略带茫然地说:“一开始她也是幻象,但她踢我肚子的时候,好像又不是。” 何霜思忖片刻,转问道:“那名女子除了披头散发,眼神凶狠,还有什么特征,年纪、身高之类?” “她的年纪……应该不大。” 蒋斯微给自己倒茶的声音紧接着徐元青的回答而来,瞬间吸引了众人注意力,只见他脸带笑意地问:“所以大鱼是见得着,摸不着,但姑娘是见着了,也碰着了。” 徐元青的脸色在须臾间变作潮红。他虽然皮肤不白,肤质非常好,细腻光滑,脸上线条流畅,脸一红,整颗脑袋看上去就像颗番茄。 “我没有碰她!”徐元青否认道。“踢我的是脚,我能感觉到。” “何霜。” 失神间,何霜听见徐元礼轻声喊自己,朝他递去一个疑问眼神。 “你可还有问题要问?”徐元礼道。 “暂时没了。” 徐元礼点点头,转对徐元青道:“还有一个半日,你速回学里,主动向先生领罚。” “是。”徐元青闻言从地上起身,神情乖巧了许多。 “切记要对先生说实话。”徐元礼沉声道,“关于你如何旷学,自作主张随我们一起上东山……不许有半句谎话。” “嗯。” 徐元青走后,蒋斯微对徐元礼说:“你对元青实在太严苛了。” 徐致也点头称是,“他毕竟还小。” 徐元礼没有立即回应二人的点评,却忽然看了眼何霜,接过徐致新倒的茶,道:“按郭先生留下的手记,我们今日所站位置,已到危险地带。元青遇袭,恐怕也与此有关。” “什么叫危险地带?”何霜问。 “郭先生先前在东山探访,密林测试过多轮,我们今日所站位置已是极限,再往前,易出事。”蒋斯微正色道,“元青并非舟口镇第一个在东山遇袭的人。” “之前遇袭的也和元青情况一样吗?”何霜又问。 “众口不一。”t徐元礼道,“飞禽走兽,蛇虫鼠蚁,遇见什么的都有。” “所以,还没有人是被人类袭击?” “你相信元青所说?”徐元礼反问道。 “我信。”何霜道。 徐元礼凝神看她良久,直到蒋斯微咳了咳,说:“密林幻象似真似假不可捉摸。元青这个年纪,正是春心萌动的时候,他口中说的女子,或许是心中幻象所化也不一定。” “有道理。”徐致点评道。 蒋斯微闻言轻哼了一声,道:“元青都开始想姑娘了,你到底什么时候开窍?” “花落花开自有时,莫问奴归处。”徐致面色寡淡地回应道。 对元青在密林中遇袭一事,何霜心中自有推想,只是苦于没有任何证据佐证,她没有强行和另外三个人辩论。 她在这件事上不同寻常的缄默在当天晚上被徐元礼问起。彼时,两人各自梳洗完,何霜偷溜进徐元礼的房间,本想来点情人间睡前互动,不料直接被徐元礼带出房间,直往院门外走。 第125章 “去哪儿?”何霜纳闷道。 “元青最近不对劲,我们往后议事须得万分小心,不可被他知道。” “因为他偷偷上山?” “偷偷上山只是其二,他隐瞒先生和父母,私自旷学,罪责更重。”徐元礼道。“若非母亲今日看诊太多先行睡下,元青少不得受一番责罚。” 何霜没接话,默默跟着徐元礼沿河道漫步。 “你也觉得我对元青过于严厉?”徐元礼问。 “嗯。”何霜诚实地说,“不过我也理解,你们舟口镇教育就是这样,你不是也……” “父亲母亲答应让我寻找入世之法实属无奈。”徐元礼道,“对他们而言,去东山探查毫不亚于古时候上战场,死生之事,他们从此以后只能祈求上天。若再让元青涉险,母亲恐怕会承受不住。” 听他这样说,何霜总算明白他的顾虑。虽然她觉得探险很有趣,目前为止,也确实没遇到什么危险。但对舟口镇人来说,所谓寻找入世之法就等于送死,早晚的事而已。思及至此,何霜不由得主动握住徐元礼的手。 这时,恰好一阵夜风吹拂而过,何霜抬头看向夜空,只见一轮弯月照着,漫天都是繁星,星河广阔得直令人心生宁静。 “一起看星星吧。”何霜指着河边一处斜坡道,“躺那儿。” 两人躺在河边草地上看了许久星星。 “对元青今日在密林所见,你为何会全盘相信?”徐元礼突然问。 “没有什么不信的理由,元青没必要说谎。” “关键不在他说不说谎,而在他所见是不是幻象。”徐元礼道,“元青提到电影,徐致和蒋斯微都没看过,他们不解。我看过,我知道那是幻象。” “徐元礼,我们在密林看到的不是电影。”何霜道,“你弟弟确实被踢倒在地,幻象不可能踢人。” “是了。”徐元礼道,“踢他的只能是实物。可除了元青之外,当时我们分明都没见到林中有任何别人,突袭他的究竟是人还是野兽作不得准,你不能听他一面之词,他并不能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不应该是这个道理。”何霜坐起身,“元青当时是偷偷跑上山,一边要担心被你发现,一边还要去看密林里的幻象,他根本没有那个心机和能力,编这个故事骗我们,这是前提。至于他的话,你们可以不相信,我理解,也尊重。同样,你也应该尊重我的选择,我相信他。” 徐元礼也坐起身,肃容道:“你的相信只会让他更无心进学。” 何霜几度张口,最终是无话可说。 心知徐元礼有自己的立场和顾虑,何霜不想再和他针锋相对。一段时间过去,先前还令何霜心旷神怡的草地星空转眼已变成梗阻在胸口的闷气。 她转身侧对徐元礼,在地上揪了棵杂草,使大力想往远处扔去。不幸赶上一阵风,她的力气没能战胜风阻,草被吹了回来。何霜更气,起身离地想走,手被拉住。 何霜用力甩了甩,没甩开,想对拉自己的人撒气,话没来得及说,被他一下拉回草地。 注意到徐元礼在她落地前托住了自己,使她免去一场肉痛,何霜气消了些,嗔怪道:“你干嘛?” “不想见你生气。” “先放开我。” “放开你,你便不生气了?” “我没生气。” “分明有。” “说了没有!” 徐元礼默了默,忽然露出委屈表情,低声道:“那你为何要跑?” 他是故意的!何霜心道。她没接话,故意扭头不看他。没过多久,有一道若有似无的指腹力量按在她嘴唇上。 何霜憋不住生气,想笑,转回头嗤他:“你别来这套。” 他俯身过来吻住了她。 第60章 76 、 东山危险系数太高,上山次数不宜太频繁,探查暗门的行动又转回到河道上来。 这天,一回到民宿,何霜就收到那位媒体同学的好消息,对方说不方便打字沟通,表示要语音通话。 何霜理解对方的顾虑,欣然接受了这一要求。 徐元礼和何霜一起在书房接听了这则通话。 “郭先生的小孙子还在世,老人家八十多岁了,也就你赶巧,碰上他们家唯一一个还在本地的后人。”媒体同学说,“虽然老人家讲话不方便,家族史还是记得蛮清楚的,他说郭仕先死于1921年,祖母没有改嫁,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长大。” “知道郭先生是怎么去世的吗?”何霜问。 “这位后人说,当时是郭先生执教的学校来通知的,报的是失踪。战争年代,失踪的人几年没回,基本就等于死亡,档案馆按失踪日期记了死亡日期。” “郭先生后来没有再回去过吗?”何霜急问道,“1921年之后郭家有没有搬家?有没有可能是郭仕先没失踪,只是回来之后找不到家人?” “都问过,郭仕先太太是杭城人,富家小姐。他们婚后住的一直是自家的宅子,没有搬过家。”媒体同学耐心回答道。 所有的猜测都被推翻,何霜来不及郁闷,先对同学说:“我清楚了,谢谢你,回头再请你吃饭。” “上次你请,下回我请吧。”同学爽快地说,“之前忘了问,你这趟打算在杭城待多久?” 没想到他话题转到这里,何霜面色不自在地看了旁边徐元礼一眼,道:“还没想好,要等忙完手头这点事。” 第126章 “就这位郭先生的事吗?” “呃,嗯。”何霜模棱两可地说。 手机那头的媒体同学沉默了一会儿,道:“既然你后续行程不定,不如就这两天,我们一起吃个饭?” 在徐元礼的注视下,何霜莫名感到压力,忽然犹豫起来。 “我也是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我们还能联系上,高中你考去北京之后一直待在那儿,我还以为你在那儿定居了。”同学接着说,“我在省里还有点资源人脉,这次查郭仕先的资料,就是问的这些朋友。你以后要是还有需要,都可以再找我。” 对方话说到这里,何霜心知这趟饭局跑不了,只好答应道:“行,回头见面再聊。” “那说定了!”同学语气高兴了些,“地方我来挑,还是?” “你定就好,你定就好。” 结束通话,何霜对徐元礼道:“好久没见的老同学,比较热情。” “他很想见你。” “毕竟十几年没见呀。”何霜解释道,“我以前在班里挺受欢迎,想见我很正常。” 徐元礼没接话。 看他凝视的眼神,何霜心想自己也没做错什么,怎么有种潘金莲接了王婆的招,要去偷偷见西门庆的做贼心虚?心念转到这里,何霜顿时生出些不正经的心思来。 徐元礼一本正经地问:“因何事发笑?” 他越正经,何霜越忍不住笑意,问:“你听说过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吗?” 徐元礼面露茫然,“不曾听说。” “西门庆、武大郎,你选一个。” “选来做什么?” “角色扮演。” “何为角色扮演?” “就是演戏,你想扮演谁?” 徐元礼不想知道西门庆和武大郎是谁,他更想知道的是:“你准备何时赴约?” “嗯?” “那位多年未见的同学。” “不知道,等他安排。” “我想一起去。” 何霜这时已有九分确定他在吃醋,有意想逗他,于是起身跨坐在他腿上,摸摸他的脸说:“你去干嘛?” 徐元礼顺势揽住她的腰,“我去听郭先生的消息。” 何霜不满他的严肃认真,磨蹭着向前坐了一些,贴近他耳边,小声地说:“你们互相都不认识,容易尴尬。” 徐元礼呼吸变了,身体也有了明显变化。两人回舟口镇这些天,情事一直未得尽兴,徐元又刚开荤,根本经不住诱惑。媒体男同学的邀约,倒反而成为了两人的助兴,夜到尽头,何霜终于抵不住松口,如果赴约,一定让他一起去。 然而这趟t邀约并未成行,有更重要的事情拦在了前面。 何霜是浙省人,家在距杭城一个小时高铁路程的临市。老家堂妹发来微信,说何霜妈妈外出摔到腿。何霜问细节,堂妹说不算太严重,让何霜打电话的时候不要透露是她泄的密,伯母不让告诉她。 何霜本意确实是想直接打电话问爸妈,料定二老出于照顾她近期情绪,必然不会照实说。何霜只好临时决定回家。 她回家,徐元礼的去处成了个问题。爸妈盼望她交男朋友、结婚,这个节骨眼带他回去,意义不言而喻。 可如果不带,徐元礼在这边倒是能照顾好自己,但他是个黑户,万一出了什么事……何霜越想越放不下心。 带不带徐元礼回家,何霜心里有了主意,执行层面虽然还有麻烦,例如高铁需要身份证购票等等——她想知道徐元礼的想法。 “在我们这,带一个男人回家见父母,也是一件大事。”何霜道,“当然,我可以让你假扮我的同事、同学、合伙人、朋友……” 徐元礼目光沉静地看着她说话,确认她没有后文,他说:“论道那日,你在舟口镇当众说,想同我在一起。” 何霜没想到他会突然提起这事,她记得论道当天他都没提过,不由感到诧异,“怎么想到这个?” “那日过后,我便一直在想,何时轮到我。” “轮到你什么?” “在你的家人面前,说——” 何霜这时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急得连忙捂住他的嘴:“不不不,还没到时候。” 徐元礼脸色变了。 何霜慢慢松开手,心里堵了团棉花似的,说不上来的情绪,怕再不解释清楚,徐元礼更要误会,她低下头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知道你对我们的感情很慎重,但是……有些更重要的决定,我需要时间想清楚。” 徐元礼沉默。 何霜抬头看他,在他眼中看到疑问,她又补充道:“这次回家,我不让你扮演别人,你就当我的男朋友,往后的事,我们顺其自然。” 良久,徐元礼表情松弛了一些,他点点头,“好。” 徐元礼没有身份证,无法乘坐高铁。何霜本想买汽车票,又觉得反正是坐车,不如自己租辆车,还能顺便带徐元礼兜风。 幸好出发当天,天气大好,又兼是工作日出行,交通状况良好。何霜许久没摸方向盘,副驾驶坐的是徐元礼,她开车的劲头很足,还不忘一路给徐元礼当导游,介绍各种建筑物、大型公用设施、景区……过江的时候,何霜兴奋地指示他看轮船,想从他表情里看到不同寻常的情绪,遗憾的是,徐元礼反应始终很平静。 第127章 “你是不喜欢这边吗?”何霜问。 “没有不喜欢。” “怎么感觉你一点都不惊讶?” “你在舟口镇所见物事,哪件最让你惊讶?” 何霜下意识地想说没有,脑中噼里啪啦闪过一连串画面,她改口道:“暗门、东山。” 徐元礼沉默了片刻,道:“与天地本身之力相比,人类所造之物,并不超乎常理。舟口镇虽然各方面都落后于这边,但镇上人自小生活在巨大的奇景中,对方外之物不感到惊奇很正常。” “可是,”何霜对他的淡然很不服气,“徐致、蒋斯微、徐元青、元轸,还有镇长……你们镇上明明还有很多人对我们这边很好奇,就只有你!” “你常说要尊重你的判断和见解,为何这时却要我同别人一样?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 车子默默行进了一段路,徐元礼主动道:“你为何执意要见我惊讶呢?” “这是我的家乡,我给你介绍的时候很自豪,希望你给点反应,就这样。” “若我假作惊奇搪塞你,你会高兴吗?” 他的话令何霜沉默了,引发她对自身的思考。她以前从来不会在亲密关系里反省自己,对过去的她而言,一段恋情的目的是为了开心和自在。所以,尽管自己身上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她会暗暗希望对方全方位接纳自己。她承认,她一直是个自私的人。 近些天,她和徐元礼朝夕相处,吵架没有,总有一些小小的摩擦和龃龉,她是藏不住心事,遇事需要及时摊开解决的人,以前,她会任由情绪带着,对方如果逻辑思维不够强,往往败于她的口才,如果对方选择冷暴力,她也会二话不说远离,她不是内耗自我贬低的性格。遇到徐元礼之后,她发觉,亲密关系更考验两人对待冲突的处理方式。徐元礼以前也是回避争执的人,但最近,她不止一次发现,他在改变,他开始学会照顾她的情绪,先给予双方缓冲冷静的时间,到适当时候,再以温和的方式提出问题。 “对不起,是我的错,我太……”最严苛的那句自省,何霜终是没能说出口。 徐元礼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开车,不许乱动。”何霜严肃认真地说。 “不想见你不开心。” “我没有不开心。”何霜道,“就是你这个人太好,容易衬托得我很差劲。” “你也常常让我这样。” “让你哪样?” “你太好,衬托得我很差劲。” 何霜终于笑了出来。“我哪里好?” “你懂很多。”徐元礼道。 “比我懂得多得多的人,我们这边大把都是。” “你很勇敢。” “比我勇敢得多——” “若比你好的人真有那么多,为何那位十几年未见的同学仍对你念念不忘?” “喂!”何霜哭笑不得,“他哪有对我念念不忘?” “有。” 孩子气的话,他说得格外真诚,何霜一下子笑出声来。至此,她的情绪已经完全缓过来,知道他在吃醋,心情更加灿烂。刚好下了高速,她把车窗摇下,音响也一并打开,任由春风带着音乐在车里打转。 然而这还不算何霜一路好心情的峰值。 是即将抵达终点时,两人连听了几首粤语歌,车里突然响起徐元礼低沉的声音:“你分明见过我惊讶,次次因你而起。” 当时,车里正在放一首熟悉的老歌,是杨千嬅的《少女的祈祷》,真就那么刚好的,歌词完全说出何霜的心声:“祈求天地放过一双恋人,怕发生的永远别发生。” 何霜回家前没和爸妈说自己带了徐元礼,所以当两人一起出现在家门口时,来开门的何爸当先愣在门口。 何霜小声喊了句:“爸。” “元礼见过伯父。” “啊,哦。”何爸从漫长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连忙接过徐元礼手中的礼盒,对何霜抱怨道:“怎么带朋友来不讲一声?” “妈妈摔跤不也没有跟我讲吗?”何霜道,进门拿了双鞋给徐元礼之后,她双眼四顾,“妈呢?” “去买菜,还没回来。”何爸道。 “都摔跤了还去买菜?” “早好了。”进门后,何爸的注意力始终凝注在徐元礼身上,忽然有些手足无措似的问何霜,“霜霜,你朋友,喝茶还是?” 何霜闻言回头看了徐元礼一眼,见他姿态从容地站在自己旁边,一点见长辈的紧张都没有,不由生出些吃瓜看戏的心态,答何爸话道:“你问他自己呗。” 徐元礼见状,没等何爸问,主动道:“伯父家里有什么茶?” “有铁观音、普洱,还有些朋友送的黑茶。”何爸欣然道。 “伯父若不介意,可否让晚辈试试?” “试试什么?” “泡茶。” 何爸愣了片刻,往何霜处看了一眼,何霜没管他们,径自坐去沙发,吃着茶几上洗好的葡萄看电视。 “好呀。”何爸只好答应下来。 其实何霜没看电视,一直在关注着徐元礼的动静。一开始他以为他的从容是装的,当他和自己父亲聊茶文化聊得风生水起直把父亲逗得逸兴遄飞时,何霜终于明白徐元礼为什么能这么从容。 这小子从小跟长辈相处,什么难搞的人没见过? 第128章 至于徐元礼的来历,一些敏感不方便被双亲知道的事情,何霜回家之前都和他对过口供,只说徐元礼是衢市小镇人,在老家经营民宿。 何妈买完菜回家已经是十点半,她进门也先看到何霜,表情是外露的喜悦。何霜从沙发起身过去给她接购物袋,上下打量着她的腿,问:“摔到哪里了?” “哎,我都说了没多大的事,你偏不信。”何妈边说着边关上门,一扭头,见西图澜娅餐厅里还站了两个人,一个是自己丈夫,另一个是位脸生的年轻人。 看见这情形,何妈也愣住了,目光来回在何霜和年轻人脸上打转,见年轻人脸带笑意地朝自己走过来,她有些不敢置信地问:“这,这,这是?” “伯母您好,我是何霜的男朋友。”徐元礼笑容得体,“我叫徐元礼。” 听到这句自我介绍,何妈眼睛里一下子珠光水汽,好像刚看了什么煽情节目。 何霜看不惯,急忙把她往屋t里拉。“妈呀,您至于吗?!” 至不至于的说法,何妈做饭时给了何霜解释:“你没提前讲一声,弄得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本来就是临时决定带他过来的。”何霜一边择菜一边说。 “不管是不是临时决定,这是你第一个带回家的男朋友。”何妈道,“你肯定是慎重考虑过的,我能不懂他什么身份吗?” “妈你小点声。” “小点声干什么,”何妈难掩喜色,“多么好的小伙子,和你爸那么挑眼的人都能谈笑风生,我可喜欢了。” 何霜直听得目瞪口呆,“你这就喜欢了?” “当然了。”何妈喜不自胜,“你一个比你爸还挑的人,选的人能有错?之前你一直说在山里,我跟你爸都很担心,又不敢多问,怕你难过。哪知道你居然是去谈恋爱了!”说到这里,何妈禁不住笑出声来。 何霜大翻白眼,很想捂住亲妈的嘴,又实在很高兴见到父母这样,于是那些担心在徐元礼面前形象不保的小心思全体作罢了。 四人吃了一顿分外和谐的午饭。 饭毕,徐元礼动手想收拾餐桌,把何妈看得一阵手忙脚乱。“怎么能让你来收桌子?” 何霜按住母亲,“让他收,他很喜欢做家务,跟别人不太一样。” 何妈不依,“人家第一次登门,是客。哪能动手做这个?” 听到这话,何霜忍俊不禁,抬眼看向徐元礼,冲他眨了眨眼,传达一个暗示。 徐元礼接收到暗示,也微微笑了出来。 最后还是一向远庖厨的何爸猛地起身,道:“今天我来洗碗!” “那就你洗吧。”何妈毫不犹豫地说。 何爸在厨房洗碗,何妈特意切了水果来招待徐元礼。 因为徐元礼在她家待得很自在,何霜没有多管他,手机上正好有些消息弹出来,她独自坐去沙发一角回消息。 耳边仍听得到何妈问徐元礼一些个人信息,徐元礼都按两人事先对好的回答,到年纪这一项,当徐元礼说出答案时,何霜明显感觉到母亲神色大变,隐约还深吸了一口气。 何霜心下觉得有趣,没有主动凑上去替徐元礼解围,听母亲续问道:“二十一岁,还在上大学?” “没有上大学。” 何妈没有很快接话,应该是又吸了一口凉气。“听霜霜说你在做民宿?民宿经营得还好吗?” “嗯。”顿了顿,徐元礼又补充道:“祖辈是医家,晚辈也在镇上行医。” “哦?你还是大夫?”何妈松了口气,“是中医?” “正是。”徐元礼道,“方才元礼就想问伯母,之前摔跤,伤在哪里,恢复得可好?” “哎,都说了不严重,就是大腿和膝盖,淤青了几天,消了就好了。” “若只是淤青,应当不严重。”徐元礼温声道,“不过这膝盖伤,万不能掉以轻心,如果没好透,湿寒天气容易带出风湿。” “咿呀!你怎么知道我有风湿?” 两人接下来的话题直往中医养生而去,至此,何霜那颗顾虑父母对徐元礼有微词的心彻底放下。 暂别父母回杭城前,何霜本想带徐元礼吃点当地特色小吃,不料他竟主动提出要去看看她上学的地方。何霜于是驱车带他先后去了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 这一天是周三,两人去高中的时候,恰好碰上一群学生上体育课。校园里面不方便进,何霜就领徐元礼沿街面的围栏往里看,指着学生们身上的衣服说:“我以前也穿这种校服。” 徐元礼点点头,没说话。他随何霜观赏学校这一路,脸色始终有些凝重,话也不多。何霜起先还以为他提议参观学习是想了解她的成长过程,慢慢的,对他的反应,她有了些别的思量。 驱车返杭途中,何霜主动问:“怎么突然想去看我的学校?” 徐元礼没有立即回答,透过后视镜,何霜看得见他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说:“按郭先生手记里记载,一百年前能上大学者,实属凤毛麟角。但今日你母亲听闻我没有上大学,神情似有些失望,想来,现今没上大学的人,应该很少?” “谁说的?”何霜道,“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现在的大学本科普及率应该2%左右。我妈不是失望你没上过大学,应该只是觉得你看上去不像没上过大学的人。” 第129章 徐元礼思忖良久,道:“郭先生曾在手记里反复写到一句,‘只有教育能救中国’,为此他当年从事了教职。来舟口镇之后,他把这一思想一并带了过来,一步一步将镇上原有的私塾改造成现代学堂,使镇上每一个学龄儿童都能上学。彼时,外边战乱不已,国人深陷苦难,能在乱世活下来已是幸运,普通人根本无力受教。郭先生便认为舟口镇的教育必会比这边发展得好。没想到,不过百年的时间……” 何霜一边紧盯高速上的路况,一边静静倾听徐元礼顿挫得当的心声,心潮恍如小溪流水,又静谧又清澈。 “舟口镇落后太多了。”徐元礼道。 何霜感知到他的情绪涌动,一时间却不知道要怎样宽慰他,只好伸手握了握他的手,给他无声的鼓励。 “我想让元青来这边上学。”徐元礼郑重其事道。 第61章 77 、 “既是为了舟口镇,为何不是你去进学,要让元青去?” 被烛火照亮的高堂座下,母亲问出一个先前何霜问过的问题。徐元礼膝跪于地,面色沉静地说:“元青年纪小,对方外的世界很好奇,能比我更快接受那边的学习,此为其一。其二,自上次意外去过那边之后,元青已无心进学,前几日甚至还私自尾随我们上东山,他这样胆大,若一昧压制,怕会适得其反。其三,比起元青,元礼有更多职责在身,不便离开镇上。” “职责在身?”蒋大夫冷笑一声,“你所谓的职责,不过就是蒋升交给你的那一摊事,美其名曰拯救舟口镇。你把自己搭进去也就罢了,还妄想拉元青一起……你对父母兄弟,可还有半分责任心?” 徐父闻言看了妻子一眼,接话道:“此事我同你母亲想法一致。元青虽然天资聪颖,毕竟年幼,玩心重、定性不足,他就是小孩子家家图一时新鲜而已,不可认真。” “父亲、母亲。”徐元礼语气坚定,“容元礼再次重申,送元青去那边学习,与老先生无关、与寻找入世之法无关,仅仅只是……舟口镇也好,元青也好,需要更进步的教育。” “学习了更进步的教育,然后呢?”蒋大夫问。 “元青可以回来传授给镇上其他百姓。” “若他学成之后不愿意回来呢?”蒋大夫追问道,“若那些更进步的教育只能用在那边,在舟口镇毫无用武之地呢?” “母亲,这都是您的假设。”徐元礼言辞恳切地说,“元青是我们徐元家的孩子,即使他贪玩任性,自小受的是您和父亲的教育,他本性善良敦厚,富有责任心——” “你少拐着弯来给我戴高帽子!”蒋大夫直接打断他,“舟口镇要找入世之法,我由你们去找。我蒋沁生了两个儿子,一个赔给镇上,成全你们所谓的‘大义’,我无话可说。你们休想打我另一个儿子的主意。” 徐元礼被母亲的情绪带起,正想接茬,不防收到徐父及时递来的眼色,示意他别激动。徐元礼心知母亲一向吃软不吃硬,遂先平复了心绪,一个念头在脑中转了又转之后,他最终还是缓缓开口道:“有桩陈年秘事,本不应该由元礼告知。今日实属无奈,父亲母亲请恕元礼无礼。” 对儿子突如其来的伏地大礼,徐父和蒋大夫俱都露出狐疑神色。 “一百年前来舟口镇那位郭先生,就是亲手创办了学里的那位,”徐元礼顿了顿,道,“他是元礼的曾曾外祖父,也是母亲您的……曾祖父。” 高堂端坐的二人神情由狐疑变作震惊。 “虽然现下我同何霜还未掌握决定性证据,但我与元青之所以能去那边,极可能因为我们有那边的血脉。”徐元礼不疾不徐地说,“若何霜推想正确,母亲也能去到那边。” 二老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元礼自小被老先生器重栽培、在镇上百年之际遇见何霜、因缘际会同她去了那边……这一切的一切,玄之又玄,常理无法解释,元礼自认,这是我的命数。”徐元礼道。“至于元青,想必这段时间父亲母亲也有察觉,他的心思全在那边。以他这样任意妄为的个性,私上东山之事有一次,必会有第二次,东山那次幸而是跟着我们,他并未遇险,但如果——” “行了。”蒋大夫适时打断道,“此事我会同你父亲再讨论,不必现在危言耸听。” “元礼不敢。” 出于对母亲的了解,徐元礼明白她没有t果断拒绝便是还有希望。此事他没想过一蹴而就,对何霜说的也是徐徐图之。 从医堂走出来,抬眼见天井外星光璀璨,徐元礼在廊檐上站定看了会儿星夜,忽听得东侧厢房传出吱唔声。 当然是何霜,她正矮身伏在他房门口,等待他的商谈结果。 徐元礼悄声回到房间,以为何霜会坐在书桌前等他,进门没在书桌前看见她,却见她从桌下探头朝他招手,“来来来,老地方见。” 徐元礼躬身钻进桌下,动作间骤然想到,身下这一角地方在他屋内存在了二十一年,他却直到最近才开发出这一小爿天地的真正用处。 何霜在桌角放了蜡烛,用灯罩罩着,掩去扎眼的光线。没等徐元礼在她对面坐好,她就急问道:“怎么样?你母亲答应了吗?” “没有。” “你跟她坦白了郭先生的事吗?” 第130章 “嗯。” “她什么反应?” “不可捉摸。”对比何霜的急切,徐元礼显得有些不紧不慢。 “不可捉摸的意思就是,没有一口咬死说不可以?” 徐元礼轻轻点头。 何霜瞬时喜上眉梢,“我就说大招有用!那你有没有问你母亲,论道那次她给我投票了吗?” 徐元礼没接话,眼神定定地看着何霜。 何霜拿不准他沉默之下的潜台词。“投了,还是没投?” 徐元礼用手指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一本正经地用嘴形加手势对她说:“附耳过来。” 何霜附耳过去。 蓦地被徐元礼捉住脸,何霜受惊往上一弹,差点以为自己要撞到桌子,却不料徐元礼手速更快,手掌抢先顶在了上面。何霜虚惊一场,也伸手去捉徐元礼的脸。两人在逼仄的桌角玩起猫捉老鼠的小游戏,全然忘形,乐不思蜀。 这一天早上,舟口镇下起蒙蒙细雨,何霜不小心睡过头,起床时,徐元家的人已各自外出。 何霜在桌上看到徐元礼给她留的字条,说自己和父亲去了田上,叮嘱她记得吃早饭。何霜起床洗漱,吃完早饭无事,正打算出门逛逛,不料碰上蒋大夫从医堂走出来。 “何姑娘吃好了?”蒋大夫笑容和蔼地问。 何霜没料蒋大夫还在家里,注意到她肩上背了药箱,猜她可能要出门看诊,连忙点点头说:“吃好了。” 蒋大夫径直走到院门口,在门角拿了两把伞,回头对何霜道:“有空的话,同我一起去趟徐村吧。” “啊?哦,好。”何霜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 自从何霜正式获得舟口镇的居住权,加上暗门测试和东山探险转变成一项长期工作以来,今天还是她第一次以这样悠闲的心情撑伞漫步在舟口镇。 镇上巷道大都是青石板铺就,沿路疏疏密密地种着许多树,因为没有现代社会的各种塑料垃圾,舟口镇卫生条件维持得很好,光看着眼前这些景致,何霜的心情不自觉地就变得宁静。她在心中细数了数,来舟口镇已经快一个月的时间,她却仍有身处梦境的幻觉。 和蒋大夫一路沉默同行,何霜眼见她在镇上受到诸多敬重,每个人见到她都会特地停下来行礼,她也一一回以得体又不失威严的微笑。 两人在徐村一户稍显破败的宅院前停下,蒋大夫对何霜道:“就这家,一会儿你给我搭把手。” 何霜毫无医护知识,听蒋大夫这么说,一时有些慌乱,道:“我,我不太会……” “放心,徐四婆这病我治不了,来这一趟,只是帮她疏通疏通身体,你在旁边给我端个水、净个手就好。” “哦,好。” 何霜跟着蒋大夫走进院里,到得一处光线昏暗的屋子。何霜人还没进屋,先闻到里面一阵浓郁的药味,除了药味,隐约还有些不太好闻的臭味。 蒋大夫跨过门槛,一边摘下肩上药箱,一边朗声对屋里人道:“四婆,今天怎么样?” “蒋大夫来了啊。”屋里一个老人回答道。 蒋大夫走去窗前推开了窗户,尽管外面阴天有雨,光线透进屋里,何霜一眼看见床上瘫躺的老人。 老人脖子上一颗巨大的肉瘤瞬间吸引了何霜的视线。何霜注意到老人的同时,老人也看见了何霜,何霜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自己,连忙点点头,默默微笑致意。 床前的方桌上摆放了四只碗,蒋大夫先是走过去麻利地把那堆碗叠在一起,转又走去床后,问:“昨夜拉了吗?” “拉了。”床上老人道。 老人答话的时候,蒋大夫已经从床后拎出一只木桶,何霜大脑还没反应过来那木桶里装的是什么,嗅觉已经先告诉了她答案。 蒋大夫眼神直视着何霜,拎着木桶往门口而来,何霜登时明白过来蒋大夫眼神的意味。即使她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她还是一把从蒋大夫手里接过那木桶。 说实话,木桶接过来的当下,何霜心下有转瞬即逝的后悔,因为味道实在太难忍受,但当她看到蒋大夫脸上同样转瞬即逝的满意神情之后,难以忍受的味道顷刻间不再难以忍受。 “可以倒去厕所,厕所在屋后头。”蒋大夫对何霜指了个方向,“水井就在旁边,倒完顺手洗一下。” 何霜点点头照做。 何霜并没有把这件事当作什么婆婆对媳妇的考核之类。原因简单,若要考核,蒋大夫在徐元家就可以考核,不必特地来外人家。她之所以强忍着生理性难受在做手头这件事,恰恰因为这不是徐元家的家事。 来镇上第二天,何霜辗转知道了一件事,由于舟口镇不存在货币交易的土壤,因此徐元家治病救人全是义务性质,不收一分钱不说,连村人偶尔送的一些粮食鸡蛋也坚决不收。 一想到这些,何霜手头干着原始粗糙的活儿也不觉得反感——但为了能尽快脱离这处境,她的动作变得麻利起来。 按蒋大夫先前所说,这位徐四婆的病她治不了,只能帮她疏通淤堵的经脉。何霜因在旁待命,亲眼见徐四婆身上的肉瘤不止一处,手腕和脚踝处都长得硕大,直看得人心疼不已。 一番漫长又细致的全身按摩过后,蒋大夫温声问徐四婆:“最近是哪家在顾你饭食?” “吉彬家的小儿子。” 第131章 “徐致?” “对。” 蒋大夫闻言点点头,道:“春季多雨,你身上气血不通,湿重。饭食上要格外注意,最好多吃一些祛湿的东西,比如这个冬瓜、山药、红豆、绿豆——” “哎呀,我记不住啊。”徐四婆不好意思地说。 蒋大夫顿了顿,回头看了门口何霜一眼,道:“这样,我亲自去找他一趟。” “又麻烦你了。” “不麻烦,几脚路的事。” 接着,何霜和蒋大夫一起替徐四婆打扫了一下屋内,药碗和饭碗也一并洗了干净。其实徐四婆家并不脏乱,看老人家的状态,也不像孤寡没人照管的样子,但刚听说徐致在顾老人家吃饭,何霜心头还是有些疑惑,老人家自己的孩子呢?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蒋大夫在去徐致家的路上主动告诉了何霜。 “徐四婆那些瘤自小长起来的,怕耽误别人,一直没成家。年岁上来之后,都靠旁亲管顾。” 一句话概括一个人的一生,听在何霜耳朵里,又沉重又轻微,一种特别复杂的感受,混杂有诸多她不能理解的地方。 时近中午,细雨已停,天色还是灰蒙蒙的。何霜跟随蒋大夫步伐缓慢地走着,听她问:“你可知道今日为何喊你一起?” 何霜略作沉吟,看着徐村悠长又细窄的雨巷,道:“您想让我看看徐四婆的病情。” “嗯,然后呢?” “她的病,那边或许可以治。”何霜缓缓道,“虽然我不清楚手术难度,但既然是从小长起来的,没有危及性命,想来应该只是普通的瘤。当然,这些都需要做检查,我说的不算。” 蒋大夫沉默了一会儿,脸上慢慢浮现出微笑。“怪不得我那个心高气傲的儿子这样倾心于你,你非常聪明。” 何霜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只是联想起了另一件事,稍微分析了一下。” “你怎么看另一件事?”蒋大夫忽然问。 这个紧随而来的问题属实不在何霜意料之内,担心自己的话影响元青的前途,何霜没有急着回答,暗自斟酌起来。 两人很快走到徐致家门口。 蒋大夫没有催促何霜给答案,进了徐致家门,她直接走去厨房,把正在里面准备做饭的徐致吓了好一大跳。对他简单交代了几句徐四婆的饭食注意事项后,蒋大夫最后说:“麻烦多备两碗饭。” 徐致一脸懵然地看着她。 蒋大夫眼神往后一指,徐致于是透过她的肩头看到外面正蹲在地上逗东南的何霜,何霜笑着摆了摆手冲他打招呼。 徐致更懵了。 和徐致说完正事,蒋大夫转身走回院中,寻了两张小椅子,招呼何霜一起在院t内凉棚坐下。 落座没多久,蒋大夫又高声对厨房喊道:“方便的话,泡壶茶来。” “好的!”徐致特地走来厨房门口,目光一眼锁定何霜脚下的东南,他冲它招招手,轻唤了一声,东南便摇着尾巴往主人的方向跑去。 徐致很快把茶送来,二话不说又走了。何霜接过蒋大夫递给自己的茶杯,用手感知着杯子里的热度,道:“我是那边人,无论发表怎样的意见,都势必会带那边的立场,加上这是您的家事,实在给不出什么看法。如果我是您,我会想办法亲自去趟那边,再做决定。” 蒋大夫目光沉静地看向何霜,她这时的眼神和徐元礼很像,简直如出一辙。何霜心思坦荡,任由她打量。 “你猜的没错,今日喊你一起,确是为了让你看看徐四婆。”蒋大夫轻声道,“也想看看你的反应。” “但愿没让您失望。” “我失不失望不重要。元青的事,我说我的想法,”蒋大夫正色道,“我不想他过去。” “理解。” “理解?你以为我是舍不得儿子离开自己身边?” 何霜识趣地没有接话。 蒋大夫兀自沉默许久,道:“不瞒你说,我是对我的这个儿子没有信心。” 何霜脸上露出毫不掩饰的惊讶。 “元青比元礼小七岁,对他们俩,我和他父亲一直想要一碗水端平。只可惜,元礼太早卷入镇上纷争,我们不得不把精力多放在他身上——你大概觉得我对元礼很严厉是看不惯他,”蒋大夫自嘲地笑了笑,“我若真看不惯他,巴不得把他送去给蒋升管教。” “我明白,元礼也一定能明白。” “现在不是讲他的时候。”蒋大夫摇了摇头,“前夜元礼同我讲元青的事,我想了一夜。头一回发现,我并不了解元青。过去,我和他父亲一样,只把他当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可试问一个小孩子哪敢有那么大的主张,私自旷学上东山,他是根本不怕死……”说到这里,蒋大夫叹了口气,续道,“元青自从去过那边,人变了,变得我也把不准了。你说徐四婆的病那边好治,我也想,若能送元青去那边学医,即使来不及治好徐四婆,万一以后别人得这个病,就不必遭这份罪了。可是我又一想,元青真想学医吗?元礼在他这个年纪,已经可以独自行医,即便蒋升隔三差五地找他去,家里医书他也是从不离手的,元青呢?我实在太不了解了,不了解这个孩子喜欢什么,想要什么,他真去那边能不能学好医术,会不会迷恋那边的世界,一去不复返……” 见蒋大夫神情越说越惶然,何霜主动握住她的手。“我是那边的人,一个外人,我都愿意留在镇上,元青是您的儿子,您对他应该更有信心。” 第132章 何霜这边宽慰的话音刚落,院门外突然传来东南的喊声,将院内两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少顷,只见一只通体雪白的大狗动作轻盈地跑跳进院内,直奔何霜而来,紧跟在它身后的还有一个人。 正是徐元礼。 急步出现在院门口的那一刻,徐元礼神色间充满担忧,直到看见何霜和蒋大夫交握的手、两人身体动作呈现出来的状态,他才终于放松下来。 第62章 78 、 何霜和蒋大夫开诚布公的聊天带来了好迹象。 没过几天,蒋大夫主动找到何霜,说愿意随同他们进行河道测试,以确认郭先生后人是否具备特殊体质。徐父也提出要随众同行,徐元礼担心父亲母亲在穿越暗门时被“扔”下,和元轸一样发生意外,另叫了徐致和蒋斯微一起护卫。 出行前,何霜特地为二位长辈准备了自制眼罩,以防他们初次见到暗门发生什么异状。 所有预想中会遇到的危险都做了万全准备。 出发这天,徐元家人显得很平静,反倒是何霜,随着暗门临近,整个人紧张不已。徐元礼因要划船,又要照顾父亲那边,无暇顾及何霜此时的状态,还是蒋大夫注意到她不对劲,轻声问起:“你可还好?” 何霜下意识地想摇头,想到蒋大夫戴眼罩看不见,遂道:“我没事。” “可是在担心我过不去?” 昏暗的夜色下,何霜勉强看清楚蒋大夫的一点轮廓,诚实地说:“有点。” “放宽心。”蒋大夫拍了拍何霜的腿,“过与不过,自有天意。” 何霜知道她在安慰自己,可她依旧无法松弛下来。河道暗门相比东山安全很多,如果能知道暗门通行规律,哪怕每一次穿越只能过一个人,对舟口镇来说,也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如果连蒋大夫也过不去,那么河道暗门仅作为徐元礼和何霜的私人通道,于舟口镇而言,实在没有什么意义。 暗门如常开启,徐元礼、蒋斯微各撑一艘船划进暗门。 何霜紧提着一口气,不自觉地握紧了蒋大夫的手,全神贯注在接下来的体验上。 没过多久,小船好似穿过某种无形的幕布,何霜在一阵说不上来的混沌感受中,由舟口镇虫鸣流水的宁静夜景转到都市喧嚣闷热的场景里,当她意识回到眼下,先感知到掌心下那只手还在,扭头回望,戴简易眼罩的蒋大夫也还在。 “徐元礼!”何霜兴奋喊道。 徐元礼迅即来到两人身边,何霜动手摘去蒋大夫的眼罩,在河岸灯光下认真观察她的反应。 “父亲没有过来。”徐元礼已经先行观察完了周围状况。 蒋大夫抬眼环视四周,河灯照着她的脸,她的神情和徐元礼第一次来这边一样,很淡定很从容,如果不是看她视觉焦点一直在移动,何霜差点以为她对新环境没有丝毫兴趣。 何霜没有破坏蒋大夫的从容,任由她独自消化眼前的异象。转去看徐元礼时,他冲何霜递了个微笑,眼神似在夸她,又像是在感谢她。 “谢我什么?”何霜用眼神询问他。 徐元礼起身前,眼神往母亲方向指了指,言下之意是:“谢谢你这样礼待我母亲。” 何霜对蒋大夫的这份礼待一直持续到三人回民宿。途中,只要蒋大夫没问,何霜绝不主动向她安利和介绍,她给这位舟口镇仁医充分的自由度去了解和认识眼前的世界。 其实在出发前,何霜和徐元礼讨论过,蒋大夫既然主动提出要来这边看一看,是不是要为她量身定制些考察计划,让她对这边印象更好更向往之类。两人商量许久,最终是何霜说:“我们放弃吧。” “放弃?” “你母亲是很有主见看事情很通透的人,况且,我的家乡也确实不是百分之一百的好,我不能只想着给她看好的一面。”何霜道,“我觉得,最好让她自己去感受那个世界。” 徐元礼毫无疑议地同意了何霜的建议。 三人到得民宿,时间对现代人来说还尚早,但对蒋大夫来说已是睡觉时间。新民宿不像原来那家民宿服务那么周到,何霜临时去了趟便利店给蒋大夫买洗漱用品。 当何霜急匆匆再回到民宿时,眼前所见景象却结结实实让她怔在了当场。 只见蒋大夫母子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两人看的内容不是别的,竟是外科手术视频。 由于他们看得实在专心,何霜见状一时不敢打扰,默默走去客厅,还是徐元礼发现了她,悄悄离开沙发,在何霜的眼神暗示下,同她一起去了书房。 “你从哪找的这个视频?”何霜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问。 “上次偶然看到,便在观看历史里重新找了出来。”徐元礼道,“母亲或许对其他物事不感兴趣,但对这个,她绝对难以拒绝。” 何霜狐疑地盯着徐元礼,“你什么时候偷偷看了这个,我怎么都不知道?” 徐元礼抬手滑了滑她的下颚线,目光凝视着她的下巴,道:“那日你外出,我独自在家,意外发现这影像……也是这影像,使我生出想送元青出来的心思,我想,母亲看到这些,应当会与我有同样想法。” 何霜伸手抬起他的下巴,好打断他对自己的诱惑。两人在舟口镇一直禁欲,眼下要不是顾虑着蒋大夫,何霜分分钟能把这个小伙子吃干抹净。 第133章 “元礼。”像是为了彻底断绝何霜的念想,蒋大夫这时在门外喊道。 徐元礼向外应了一声,转对何霜递了个意味深长的笑意,随后往客厅走去。 何霜本想跟着徐元礼走出书房,目光掠过房内床铺,想到自己曾和徐元礼在这张床上发生的种种,急忙在房东衣柜里翻出两套新的床单被套,趁蒋大夫洗漱的时候,喊了徐元礼跟自己一起换被套。 “你母亲睡主卧,我睡书房,你睡客厅。”何霜这样安排。 “很合理。” “真合理?”何霜冲他递了个隐晦的暗示。 徐元礼接收到暗示,点点头说:“可进可退。” “可进可退?”何t霜不解道。 “我在客厅。” 何霜把套好的被子交给徐元礼,示意他抖开。他抖被子的时候,何霜仔细咂摸了他的话,很快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只是一明白过来,她就忍不住扔了个枕头过去。“你脑子里琢磨的事情还挺多啊!” 徐元礼将抖好的被子铺平放好,头也不抬地说:“情难自控。” “你们镇不是一向弘扬传统礼教吗?”何霜轻声道,“怎么你这么放纵?” “你对传统礼教似有误解。”徐元礼道,“情之一事,舟口镇的传统礼教是从心而动。” “可是,我们还没结婚——” “你若愿意,我们可以即刻结婚。”徐元礼及时接过话头,“正好母亲在,我可以顺道央求她上你家提亲。” 他居然想到要让蒋大夫去她家求亲,话题走向在何霜意料之外,她试图暂时搪塞过去,连忙打哈哈道:“哎呀,你母亲这趟明明是给元青考察来的,我们——” “何霜。”徐元礼打断她,“我很认真。” 他的语气和神情在转瞬间变得凝重,何霜一下子紧张起来。不过她并没有逃避面对,也试着用认真的态度说:“对不起,结婚这件事太重要,我还没想好,而且,你这样……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求婚,我们这边求婚不是这样……我是说,我要好好考虑……你再给我一些时间,好不好?” 徐元礼郑重的神情不变,耐心听完何霜这番吞吞吐吐的话,确认何霜表达完毕,他面色沉静地说:“好。” 隔天一大早,三人在民宿吃过早餐,蒋大夫说想独自出门逛逛,何霜担心特殊时期她出行遇到困难,决定陪她一起。 另一位不便出行的人士被单独留在了民宿。 由于两人是漫无目的地走,何霜一开始只带着蒋大夫在景区附近逛,仍和昨晚一样,蒋大夫问什么,她答什么。直到两人在路边遇见一间药房,何霜心念一动,这才主动提议带蒋大夫进去看看。 药房里中西药琳琅满目,从外包装到内包装,对蒋大夫来说都是新奇又陌生的东西。即使一只小药盒也要花她很长一段时间看明白,她却并不显得局促,愣是在何霜的陪同下,仔仔细细地逛了一圈。 在这期间,何霜唯一做的就是支开了热心的药店店员。 通过药店这一段时间的观察,何霜确认蒋大夫对现代医学充满好奇心,蒋大夫在看到医学相关的内容时,眼睛会发亮,有一种现代社会少见的虔诚和专注。何霜决定趁热打铁,紧接着用手机搜索附近最大的医院,哪怕知道届时不方便进去,她还是向蒋大夫发出了参观邀请。 去医院途中,蒋大夫突然问:“真舍得这么好的地方?” 何霜一时未防,下意识地发出一个疑问语气词:“啊?” “你的家乡很好,你真舍得离开这么好的地方,去舟口镇生活吗?”蒋大夫面色温和地问。 何霜略作思忖,目光看向沿途遇到的路人,道:“徐元礼来我们这边的时候提到过一个观察,他说我们这里的人看上去都很疲惫、很忧愁。我从小生活在这里,如果不是去过舟口镇,我肯定没办法理解他的评价。” 蒋大夫闻言露出些许笑意,“倒是说的没错。” 何霜被她的笑意感染,禁不住也微笑起来。“我们这边生活确实很便利、科技很发达、医学很昌明,但是……大家都过得都不太轻松。” “舟口镇人过得也不轻松,每天耕田种地不说,”说到这里,蒋大夫转过身来看何霜,“单就说你们这边的厕所,那么小一间屋子,里头居然可以洗澡、解手、洗衣服,全自动,不需要人动手,太方便了。” 何霜没有接话。 “但若你问我,既然出来了,还会不会想回去舟口镇。”蒋大夫径自道,“我当然会回去。” 何霜定定地看着这位未来可能需要朝夕相处的人。 “你或许认为我是顾家,其实不然。来这之前,我曾想过这边究竟进步到何种程度,例如路上跑的这车子、建的这些高高的房子、方才你带我去的药店……虽然和我想的并不完全一样,但也没有太超过我想的样子。”蒋大夫缓缓道,“包括昨夜在那个小方盒子里看到的手术,说实话,医书里都写过,只是你们将之变成现实了而已。我还想回舟口镇,是因为我的生活在那里,镇上医家越来越少,很需要我。——我完全想不到我留在此地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何霜默默听蒋大夫说完这一席话,总觉得她朴素的言谈里藏着什么深刻的哲理,她一时半会儿悟不出来。 “不过……”蒋大夫忽然语调一扬,“这趟出来,我倒觉着,元青或许真适合这里。” 第134章 “啊?” “我弄不懂他现在在想什么,如同我弄不懂你们这个世界。既然他有这份想出来的心,想必他能弄懂,即便不一定全能弄懂,总归不会让他后悔。”蒋大夫顿了顿,续道,“至于往后是留在此地还是回到舟口镇,便由他自己作主吧。” 何霜回给她毫不掩饰的惊愕神情,直把蒋大夫看笑了。 “不必如此惊讶,元礼跟我提这件事的当晚我便有了决定,来这边一趟,不过是为了确认。元青是我儿子,他心思野了我比谁都清楚,你瞧,元礼也来过这边,他就不会想着过来。”蒋大夫道。 经蒋大夫这一说,何霜转瞬也想到两兄弟的对比。最初她觉得是徐元青年纪太小的原因,但仔细想想,十四岁在现代都不算小孩子,更遑论在舟口镇这样需要少小当家的地方。 由这个念头起,何霜联想到那天徐元青跟踪大家上东山之事,有个细节她记不清,在带蒋大夫考察完医院周边回民宿之后,她特地拉了徐元礼去书房求证:“元青那天上东山,应该不是跟在我们背后?” “这个……我记得你当时问过他?”徐元礼不明所以道。 “我就是忘记他怎么说的了!”何霜讶道,“这么重要的事情我怎么会忘记?” “此事为何重要?” “你想啊,元青如果是跟着我们上山,青天白日,你走前,方家兄弟殿后,都是习武之人,怎么会没发现他?”何霜这样一说,徐元礼的神情也凝重了几分,她接着分析道,“所以情况只能是,他先去的东山,暗中藏在什么地方,等我们到了,他才跟着进的密林。” “有理。” 何霜再次认真回忆了一遍当天在密林中和徐元青的对话,并再次确认徐元青没有给过她明确答复,关于他是如何上的东山。 “你在想什么?”徐元礼问。 “我在想,”何霜道,“令弟恐怕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单纯无知。他是个有勇有谋的人。” “因为他提前埋伏在密林附近?” 何霜点头,“你想,我们出发的时间是保密的,他怎么会知道?而且密林的地点他也知道,否则不会提前埋伏在那里还不被你发现,他为什么会知道呢?因为他不是第一次去。” 徐元礼的脸色又严肃了几分。 “还有那天晚上,他来这边的那天晚上,他是怎么说服徐致跟去的暗门……这所有的一切,我们都忽略了。” 这话过后,徐元礼陷入漫长的沉默。 何霜的推想如果正确,那么不止是她,整个徐元家的人都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太低估徐元青的智商。 蒋大夫痴迷于看电视,直到回舟口镇之前,客厅里的电视才关闭。 三人走去河道搭船的路上,何霜脑中一直在想怎么处理元青过来这边读书的一系列手续。忽听得徐元礼语气恭敬地说:“稍后,可能要劳烦母亲独自驱船回镇上。” 听到这话,何霜一下子回过神,当先反问道:“为什么?” “测试。”徐元礼道,“看看我们是不是从这边回舟口镇的钥匙。” “什么钥匙?”蒋大夫听得云里雾里。 “母亲只管驱船过界就好,若能通过,徐致和斯微会在那边接应。若不能通过,我们便在此多待一日。”徐元礼道。 何霜这时已经明白过来他的用意,但属实没想到他敢在这个时候提这种建议,正打算转过头去小心观察蒋大夫的反应,却听她温声说:“我听你们的。” 随后,徐元礼将船划靠近暗门,反复交代了蒋大夫一些暗门注意事项之后,带着何霜一起下船,就在岸边人行道目送蒋大夫撑船离开。 坦白说,何霜其实并不认为蒋大夫单独过河道的测试会成功,她甚至提前做好了一会儿要去河道接她回民宿的准备。所以,当她眼睁睁看着蒋大夫消失在河道时,她整个人都震住了,震得发麻的那种。 比起何霜对暗门所见的意料之外,徐元礼倒觉得这结果有五分意料之中。即使这样,他还是亲自走去暗门t,在附近巡查了许久才最终确认母亲确实回去了舟口镇。 “看来后续还要麻烦你母亲多做几次测试了。”何霜仍处在情绪的余震中,“一两次可能是偶现的bug。” “测试不必母亲来,元青可以。” “你还是这么坚定地想送他出来?”何霜疑问道。 “母亲是不是对你松口了?”徐元礼反问道。 何霜没说话,点点头以示肯定。两人说话间已走回到民宿,换了鞋进门,何霜顿时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脱力,本打算往沙发走,一转身,见徐元礼也刚换好鞋起身,索性双臂一展,往他怀里一扑,直接挂他身上。 徐元礼一边接住她一边茫然地问:“怎么了?” 何霜整张脸埋在他胸口,发出沉闷的声音:“走不动路。” 徐元礼抱起她,“去书房?” “去书房干什么?” “不用记录新的测试结果?” 一想到要开电脑工作,何霜登时头一大,心知确实得趁着记忆新鲜,要把线索及时更新,她还是想偷会儿懒。 不过,趁何霜犹豫要不要偷懒的空当,徐元礼已经把她抱进书房,到书桌前,他晃了晃她,“到了。” 何霜身体扭了扭,不想从他身上下来,只发出一个娇嗔的、表示“不要”的语气词。 第135章 徐元礼无奈,只好顺势目测了一下桌子与椅子的距离,抱着何霜一起坐在椅子上。随后,他翻开了电脑盖,按了开机键,电脑开机音响起时,何霜一下子弹起来,扭头往后看了眼自己的电脑,转又用难以置信的眼神逼近徐元礼。 “你怎么会用电脑?” “我不会。” “可是你开机了!” “看你用过。” “那我开机密码,你也知道?” 徐元礼脸上皮肤素净没有瑕疵,只需要一点点微弱的灯光,就能照出他脸上蜜色的光泽度。此时书房内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光亮着,何霜离徐元礼很近,见他微微皱了皱眉,道:“可以试试。” “快试!”何霜命令道。 接下来,何霜以一个分外别扭的姿势看完徐元礼用右手食指一个一个敲出她的开机密码。 当开机声音顺利响起,电脑桌面同时出现的时候,何霜倒吸了一口冷气。“你居然偷偷记我密码?” “你用的时候并没有防范我。” “我哪知道你会——”何霜瞪大眼睛道,“数字键你记得也就算了,字母你怎么认识?” 徐元礼摇摇头,“我不认识。” “可你刚刚输入密码——” “我记得位置和顺序。”徐元礼神情正直地说。 “你该不会也知道我手机开机密码吧?” 徐元礼沉默地看着何霜,只递了个简单的眼神。 何霜瞬间意会,直气得抱头。“你竟然偷记我密码!” “那串数字,是你生日?19——” “不许念出来!”何霜气得换了颗头抱。 “我是20——” “不许说!”何霜双手捂住他的脸,直把他嘴形挤成“o”字,“不想知道我们的年龄差,会让我觉得自己好老,你明白吗?” 徐元礼配合地眨了眨眼,眼睛被微光照得透亮。 “说真的,你会不会觉得我比你大——” 似是为了提醒何霜注意,徐元礼用力晃了晃头,打断了何霜的问话。何霜很满意他的乖巧,情不自禁地凑上去亲了亲他变形的“鱼嘴”。 既然电脑已经打开,何霜想着还是先完成正事,以免耽误晚上的好事。于是在徐元礼腿上转了个身,仍待在他怀里,动手打开测试表,记录暗门观察。 “你记忆力这么好,要不要顺便学下打字?”何霜用后背顶了顶徐元礼的胸口问。 “说起这个,”徐元礼道,“我在书架发现了一本有趣的书。” “什么书?” “你等我——”徐元礼说话间要把何霜推下去拿书,被何霜一下顶住。 她又发出一个娇嗔的、表示“不要”的语气词。 徐元礼只好继续当她的座椅。 “郭先生后人能否单独从舟口镇通过暗门,这点还需要测试,”何霜边打字边说,“如果测试成功,那么我之前那个推论可能是正确的。暗门进出需要两把不同的钥匙,从这边去舟口镇和从舟口镇来这边是两种开门方式,好比我带你去过的附近快餐店,玻璃门上都会有标识,‘推’和‘拉’。” “若去舟口镇的钥匙是舟口镇人,为何我们连一个小物件都带不过去,你却能一并过去?”徐元礼问。 “这点我反复想过,再次申明,目前都只是推想,需要反复验证。”何霜保存了测试表格,身体先坐直,随后松弛地倒向徐元礼怀里,“暗门每一百年开一次,在这个周期里,暗门对这边通过的人是随机选择的。比如我、比如郭先生、比如之前的那几个人。” “郭先生手记对此也有记载。” “所以,第一次去你们镇上,我是偶然出现的bug。”何霜道,“我猜,暗门区隔开的两个地方,就是我们常说的平行世界。在我这个bug误闯进你们世界之后,暗门有一套筛查机制,来区分哪些东西属于哪个世界。” “筛查机制?” “就好比你们镇上常见的那个筛子,筛绿豆、红豆什么的。暗门有这套机制,所以每晚七点多会打开,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比如我,就会回到另一个世界,而元轸、徐致等等等等,他们属于舟口镇,所以来不到这里。” “我是郭先生后人,暗门认为我属于这里?”徐元礼问。 “你不完全是,你是混血,所以你们自己触发不了暗门。” “既如此,为何来到这边,我们可以自己触发暗门?” “尽管多轮测试的结果还没有出来,但假设我推想正确,可能因为两边的筛查机制不一样。好比同一扇门,从里面推开它用力更少,但从外面拉开,使力会更多,存在空气阻力的因素。就像我们从这边回舟口镇,船会自动前行,可是从舟口镇出来,我们得手动划船过界。” 徐元礼陷入思考。 “至于为什么我能跟你们一起从这边通过暗门,”何霜仰躺在徐元礼肩头,“我猜应该是因为我先后往返,被暗门标记了特殊记号,从偶现的bug,变成了必现的bug。而且我现在越来越怀疑,平行世界的暗门,是被智慧生物操控,至于这些智慧生物是人类,还是其他,比如元青在东山上看到的人……这些已经完全超出我的认知。” 徐元礼漫长的沉默引起何霜的不满,她悄悄往后移动了坐位,臀部故意使坏在中点区间蹭来蹭去,直到清楚感知到他身体和呼吸的变化,何霜才笑吟吟地说:“哎呀,我去洗澡。” 第136章 徐元礼一把按住她肩膀。 何霜又蹭了蹭,明明自己心上和身上都在起火,还是假惺惺地说:“你要干嘛呀!” “不要再动了。” 何霜刚想继续扮演欲拒还迎的戏码,被徐元礼以一个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调换了位置,由背对他坐转而面向他。 这一转,何霜压不住火了,也演不了什么多余的戏码,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之下,她只想和他粘在一起。 后来的时间,不论两人动作有多缠绵,都始终没离开过那张椅子,倒是成全了何霜粘在一起的念想。 第63章 79 、 在正式和元青本人提去那边就学之事前,徐元礼单独找了元青谈话。 关于母亲为什么能独自通过暗门回到舟口镇一事,何霜提出的猜想徐元礼听得一知半解。去那边时,他在书架翻出了许多书籍,其中有一本是现代汉语词典,词典非常厚,内中详细记录了一些古今字体的不同写法。字典上还标有拼音,徐元礼记得何霜说,她用电脑打字,靠的就是拼音字母。他知道那台电脑的作用有多大,所以,即使回了镇上,仍不忘背诵默写那本词典。 他和何霜相差八岁,他与她的知识积累相差远不止八年。 遥想这些的时候,徐元礼刚带元青一起爬上晒谷场,沿场边坐着,抬头望向远方山脉和夜空中的群星。 转头再看元青,徐元礼发现他看上去不太紧张,对接下来的谈话,似是早有预料。这让徐元礼再次意识到,对这位朝夕相处了十四年的亲弟弟,他也许并不真正了解。 “你知道我想找你聊什么。”徐元礼道。 “你带母亲去了那边,想来是与那边有关的事。” “你想去那边吗?说实话。” “想。”元青毫不犹豫地说。 “理由。” 元青神情审慎,陷入思考。他明白,这个答案对他很重要。 “我不喜欢学医。”元青面色沉静道,“徐元家已经出了三位大夫,不缺我一个。我自小对奇诡之事感兴趣,平时读的书也都是些志怪、神鬼之类,医书根本没怎么摸过。” “这些,你以前没同我说过。” “父亲母亲默认我也继承家学,人前从来都t是念你小时候,如何翻《素问》《心经》,如何背《本经》《内经》……你自领那许多镇上事务,兼之又要行医,自然顾不到我平时读什么。”元青状态自如道,“若非何霜突然来到我们家,我也不会让你们知道我真正喜欢什么。” 徐元礼沉默不语。 “那次同你们去那边,我看了许多电视,有个地方介绍一种器具,能在深海探测,找鱼和其他生物,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象……”元青目光渐渐失焦,“真好看。” 徐元礼被他眼中涌动的光芒打动。他也看过电视,只是他一直心有挂碍,对外界,从没有元青那样的憧憬。这时,他想起何霜总是问他,对那边感受如何。想来,她一定更满意元青的反应。 “母亲若希望你学医,你当如何?”徐元礼又问。 “我便遵照母亲意愿。” “你不是对志怪感兴趣吗?不想亲眼见见电视里的地方?” “这两件事不矛盾。”元青转过头来看徐元礼,“对吗,哥?” 徐元礼移开视线,看向远方天际。“何霜说,按那边入学的要求,你的学习基础不够好,去那边,会落后于同龄人,你预备如何?” “落后就去追赶,无非吃苦,我不怕吃苦。” “若你学成之后,发现所学知识只能在那边用,回舟口镇无用武之地,你可愿意回来?” 元青也往夜空望去。“自懂事起,我便明白,父亲母亲更看重你。”元青悠悠道,“我从不介意,因我很早就知道,要得到他们的青睐,必须从医,我志不在此。若不是何霜突然出现,若不是突然去到那边,我也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哥你问我以后会不会回镇上,我说不好,世事难料。” 徐元礼没有接话,他想当然地以为元青会为了争取去那边而积极地表示愿意回来,可他没有,他说“世事难料”。 “我是不是错了?”徐元礼道,“一直错把你当孩子。” “没错。”元青面色轻松道,“你身上太多担子,若我总是乖巧懂事,如何引来你的注意?” “这么说,你平日里任性胡闹,是有意为之?” 元青一脸自在地笑了。“一半一半。” “何霜当我嫂子,我同意!”元青突然道。 徐元礼愣了愣,“哦?” “只有在那边进学,才能培养出她这样的女子。”元青道,“由此,我更想去那边,我不喜欢输给女子。” 徐元礼失笑,这会儿他露出几分孩子气,反倒令徐元礼放心下来,元青还没有过于早熟。 “哥你呢?你不会不服气吗?” “为何?” “何霜比你强。” “你指学识?” 元青点了点头。 “我与她学识确实有差,是因两边教育水平不同,并非生来就差。”说到这里,徐元礼转身拍拍元青的肩,“这也是我想送你去那边学习的缘由。” “假若如此,为何哥自己不去那边进学?” “如你所说,我身上有太多担子,放不下。” 第137章 “你可有不甘心?” 徐元礼摇头,“没有。” “为何?”元青追问道,“行医也好、寻找舟口镇入世之法也好,你从未后悔过吗?” “从未。”徐元礼目光坚定地看向元青,“我既生来如此,这些责任便如同长进我的血肉,你会因为血肉很重就割掉它们吗?” 元青脸上神色更茫然,他不懂。但他忽而笑了笑,很开心的样子,说:“这是你第一次认真跟我聊天。” “我以前没有认真跟你聊天?” “以前你把我当三岁小孩子。”元青道,“我早不止三岁了。” 夜风适时吹来,使徐元礼想到一事,转问:“上回你私自跟上东山……可是早有预谋?” “是。” “这样轻易承认?” “猜到哥早晚会问我,不打算再瞒你。” 徐元礼难掩惊讶地看向他,“详细说说。” “我同方圆交好,他是方一帷的本家堂弟。” “他告诉你我们要上东山?” 元青点点头,“我教他找方一帷套的话。” 徐元礼闻言神情严肃了些,“然后呢?” “然后我便先上了山,在密林外等你们。”元青道,“其实学里先生那儿我提前告过假,并非旷学。” “告过假?” “对,我同先生说,我要跟我哥上东山,先生没有多问。” “‘跟’与‘偷跟’是两件事,你有没有同先生讲明?” 元青摇头。 徐元礼不怒反笑,“你如何会知道密林在哪?” “我先前去过密林。” “去过几次?” 徐元礼刚发问完毕,眼前便出现一只手。“五次?” “你问的是先前去过几次,若加上同你们一起那次,便是六次。”徐元青诚实道。 徐元礼哑口。 “满舟口镇,我最喜欢东山,东山真好看!”元青补充道,“只是夜里有人看守,我不能趁夜上去。” “你不知道东山危险?” “我知道。”元青眨眨眼,“所以只去了六次。” 兄弟俩的这次沟通,何霜当晚便得知了关键信息。见徐元礼对弟弟的表现仍感到惊讶,何霜道:“你弟弟比你圆融,在那边会过得很好。” “会吗?”徐元礼同何霜一路沿河岸行走,“他这样胆大妄为,你不怕他闯祸?” “你跟蒋大夫说的都没错,元青心思已经野了。把他强行留在镇上,搞不好会适得其反。” “他说他不想学医,但为了母亲,他会顺从。” “学不学医都是后话。元青现在十四岁,是个尴尬的入学年纪,能不能跟上学习节奏顺利通过中高考都存疑,不用提前担心。” “我相信他可以。” 何霜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尽早和他商量,遂道:“元青要想去那边上学,办法很少。除非郭先生后人承认你们,否则只能另想办法,去远一些的地方读……也许要先读小学。” 基于何霜之前给徐元礼科普过的升学路径,他不禁疑道:“会不会落后太多?” “落后不是关键问题,也算给他压力。关键问题是,我还不确定能不能找到合法的路子,帮他争取到一个身份入学。” 徐元礼点头表示认同,并补充道:“还有学费。” “学费我会想办法。” 徐元礼拉住何霜,两人都停下步子。他神色认真地看向何霜,“学费之事不可再麻烦你,我想过,若真让元青去那边就学,我会在那边找份差事。” 何霜下意识地想说他没有身份证,很难在那边找到差事,转念想到,如果元青都要去那边上学了,势必有一系列钱财方面的事要处理。她不必急着在这个时候给徐元礼泼冷水,而是应该和他一起积极解决。 何霜心下思考未来的时候,徐元礼突然将拉住她的手张开,同她十指交握。河岸的晚风一阵又一阵地吹过来,使何霜心头不自觉地蒙上一层别样的柔软。 她主动抱住他,头埋进他胸口拱了好几道,忽然闷声说:“认识你真好。” “为何突然讲这个。” “突然想到,就讲了。” “嗯。” “你就‘嗯’?”何霜从他怀里钻出来问。 徐元礼把她按回胸口,又道:“我也正有此意。” “以前好多好多时候,很难的时候,要做选择、要解决问题,我都是一个人,以为自己习惯了,不需要另一个人。现在不同了,现在多了个你,知道你在,我就很安心。” 徐元礼抱她更紧了些。 “河道暗门还需要测试、通行究竟是什么原理、能不能带人、那边的高科技产品能不能带过来、怎么带过来、东山到底是什么情况……我之前提过的推想不断在被推翻,我们还有好多好多事要做。”何霜絮絮道。 徐元礼抬头望天,看见一轮弯月,他在心中默默向月神祈祷,希望未来的日子能同眼下这一刻一样,宁静悠长。 “喂,”何霜又从徐元礼怀里探出头,“要是我们一辈子都解不开镇上这些谜团,也救不出镇上百姓,你会后悔吗?” “你呢?”徐元礼当先反问道,“会后悔吗?” 何霜摇头,“人类看到太阳和月亮已经有成千上万年,至今没能开辟出上去的办法,比起这个,我们这短暂的几十年人生算什么啊!” 第138章 “记得你说,那边已经有人登月。” “那是宇航员,不是普通人!”何霜纠正道。 徐元礼再度抱紧她,对他而言,她在怀里,周围这一切才有实感。至于后不后悔的问题,徐元礼没想到怎么说,因他骤然想到元青那句“世事难料”,他不知道他与何霜往后会如何,他只知道认识她以后,到眼下这一刻,他从没有后悔过与她并肩。不仅没有后悔,还衷心感到幸运。 第64章 80 、 蒋大夫通行过后,徐元礼和何霜带着徐元青进行了再一次测试。从镇上出来的第二晚,为了测试何霜能不能打开暗门,先由她单独乘船去暗门。 结果证实,何霜不仅没有通过河t道,她连暗门都没能打开。 第三夜,徐元青独自从河道过门,顺利通过。 至此,郭先生后人是这边的暗门钥匙一说初步得到验证。 目送完元青离开,徐元礼照旧在河道暗门附近守了许久,以防出现什么意外,何霜一路跟在他身边。等他巡守完毕,何霜见他神色凝重,不由得突发奇想道:“我们去吃夜宵庆祝一下吧。” “庆祝?” “测试顺利当然要庆祝了。”何霜一把挽住他的手臂,“我们以前项目开发有这个传统,没人像你这样苦大仇深的。” 徐元礼勉强地笑了笑。 何霜见他面色并没松弛,猜不到他在想什么,直接问道:“为什么不开心?” “没有不开心。”徐元礼安抚性地看了她一眼,“只是有些后怕。” “后怕什么?” 徐元礼沉默了片刻,道:“若两边通行原理一样,郭家后人是暗门钥匙,你我第一次从这边过暗门时,便会永世相隔了。” 何霜被他一句“永世相隔”惊得打了个冷战。他的后怕传染给何霜,何霜的情绪也随之低落下来。 其实那个时候两人要是分开,何霜肯定会难过,但也肯定不会难过太久,毕竟那时她和徐元礼的感情不算深。现在要是分开,她无法预料自己需要花多长时间平复。一想到这,她的后怕愈加严重,挽徐元礼的手臂也更紧了些。 “不去外面吃夜宵了。”何霜道,“我点外卖,回去吃。” 两人回到民宿的第一件事是正事:更新测试日志。 等外卖的空当,何霜拉着徐元礼坐在主卧飘窗上喝啤酒。 “徐致会酿酒,不过不是这种味道。”第一次喝冰啤酒的徐元礼看着易拉罐说。 “他酿的什么酒,我怎么没喝过?” “果酒、米酒,都有。好酒难得,他不常拿出来。”话毕,徐元礼仰头又喝下一大口,神情很是享受。 何霜本来是自己想喝酒放松放松心情,初次见徐元礼喝酒的反应,一下忘了喝酒,转问道:“我们这冰啤酒好喝吗?” 徐元礼握着易拉罐和她碰杯,笑容透着几分纯真。“好喝。” “我再下去买点!”何霜立刻说。刚刚回来的路上,她在附近便利店随手买了两瓶酒,本来是想就着外卖烧烤吃,确实没想到徐元礼竟然爱喝,而且他喝酒的样子竟然特别可爱。 徐元礼拦不住何霜,只好陪她一起下楼,搬回来一箱啤酒。这样上下一折腾,烧烤外卖正好也到了。考虑到主卧铺不开,打扫又不方便,两人干脆坐在地上围着茶几喝酒吃肉。 “还是冰过的更好喝。”徐元礼客观评价道。 喝完酒的徐元礼耳朵和眼角微微泛红,眼睛反而比平时更清亮,看上去就透着些无辜的意味,把喝酒从不上脸的何霜看得津津有味。“我们再放一些进冰箱,下回喝。” 徐元礼闻言认真地点了点头。 何霜被他逗笑,举杯和他碰了碰。 酒过三巡,徐元礼突然钻研起瓶身来,何霜问他在看什么,他说:“配料表,我背下来,回去让徐致做。” 何霜见他真在努力背小字,禁不住和他坐去一侧,拉过他手上的易拉罐,盯住上面的文字,道:“大麦,你们镇上有大麦吗?” “大麦是何物?” “粮食的一种。” 徐元礼双目迷茫地看向何霜,兀自反应了一会儿,继而摇摇头,道:“无。” “酿造用水……你知道酿造用水是什么吗?” “不知。” “那你背了有什么用?” “徐致或许知道。” 何霜抽走他手里的空瓶,凑近他红红的耳朵,说:“还有淀粉类、糖类辅助原料,你们镇上也没有。”话毕,她轻轻往徐元礼耳朵里吹了口气,直吹得他往后躲。 “没有?”徐元礼躲完不忘回问道。 何霜冲他眨眨眼。 徐元礼点点头,人往后靠向沙发,仰头看了会儿顶灯,忽然用力闭上眼,道:“灯好亮。” “灯好亮?” “嗯。”徐元礼闭着眼睛说,“晃得头很晕。” 何霜失笑,起身去关了灯,只留了玄关灯供全屋照明。 何霜重新坐回地板时,徐元礼仍然闭眼仰靠在沙发上。地上烧烤还剩一些,何霜从里面挑出一串肉,咬了咬,觉得又冷又硬,于是放回去,端起酒瓶喝了一口。 地上摆放的空酒瓶共有十一只,何霜心下数了数,她喝了五瓶,徐元礼喝了六瓶,加上刚才在飘窗上喝的一瓶,徐元礼喝了七瓶。 第139章 “醉啦?”何霜轻声问。 徐元礼咕哝了一声。 何霜没听清他说什么,人凑过去,复问道:“喝醉了?” 徐元礼突然睁开眼睛,像是在回忆什么。 或许是此刻昏暗的光线营造出旖旎的氛围,何霜彻底被他难得一见的懵懂打败,情不自禁地欺身过去吻他。奇怪的是,徐元礼对她的主动并不感到意外,几乎是即时回应了她。 何霜很快投入进这软糯的温存里,直到发现徐元礼的手在她身上准确又娴熟地动作时,她才骤然回过神,暂时退离开与他的纠缠,一边按住他的手一边警惕地看着他:“你没醉?” 徐元礼瘫靠在沙发上,状态松弛而慵懒,对何霜的问题,他只浅浅笑了笑,一双眼睛像刚被洗过,泛着水光。 何霜识破他的伪装,不怒反笑道:“为什么装醉骗我?” 徐元礼没离开过她身体的手一使力,将她拉回自己,仍是那副似醉迷离的笑意,“你好像很喜欢。” 他的声音和语气都带着酒意,何霜一向酒量好,六瓶啤酒对她来说只是小儿科——可不知道为什么,人竟一下子被他这话灌醉了。 接下来的事,开端有一点点美中不足,这家民宿没有上家民宿设施好,地上没铺地毯,何霜总觉得地凉。徐元礼大概也察觉到这点,反正不知道她是怎么被挪去的沙发。 元青测试成功之后,何霜和徐元礼回到舟口镇是第四夜,徐致来暗门接他们。 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回来,隔着河间距离,何霜一眼看见夜色下毛色白得发亮的东南,见它不停地试图在船头跳起来,很兴奋的样子。何霜登时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第一次,何霜觉得回到舟口镇是回家。这一晚是4月18日,明天是何霜29岁的生日。 两船相接时,东南率先跳到何霜这艘船,徐致紧接着说:“斯微去元春家帮忙修猪棚,应该就在那儿吃饭了,晚些过来。” 何霜迎接了东南的热情,听见徐元礼问徐致:“这几日镇上可好?” “没什么大事,就是对你家……”徐致欲言又止。 “对我家如何?” “你家人接二连三地外出,有些猜测。” 徐元礼撑船前行,道:“有些什么猜测?” “去了何地、见了何人。” “猜测如何?” “五花八门,回头细说。” 两船渐渐拉开距离,徐元礼先带着何霜回家向父母报了平安,徐致则独自去藏了船。 这趟回徐元家,何霜被徐元礼带进医堂,一起面见了父母。虽说早已经是熟人,而且也仅仅只是报个平安而已,何霜却再次体会到了归家的感觉。 这份微妙的心思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持续影响着何霜,使她禁不住在心下反复思考,真是到年纪了?也想有个自己的家了?还是对徐元礼的感情有了变化?升华成家人之类?这进展未免太快了些? 遗憾的是,直到重新坐船去到徐致家,在徐致那处分外雅致的小仓房席地而坐,何霜始终也没想明白,心态上究竟是哪里变了。 几人密会,蒋斯微果然到得最晚。他一到,徐致忽然从墙角抱出一个小坛子,摆在地席中央的方桌上,方桌下有一个抽拉式夹层,他拉开夹层从里面端出一套翡翠色小酒杯。 “有备而来啊!”蒋斯微笑道。“没记错的话,这套酒杯是我前年送你的?” “可不是吗,为了做你那净瓶,浪费多少釉药不说,给我做一套杯子就跟要了你命似的。”徐致小心翼翼地将酒杯一一摆放在众人眼前,继而又给众人添酒。 “今夜是有何喜事?”蒋斯微问。 “若说喜事,可以有,也可以无。”徐致道。 “故作玄虚。” “你同元春好事将近,不算喜事?” “可别扯到我身上。”蒋斯微急忙说道。眼神往徐元礼身上一瞥,又顺着徐元礼的目光转移去何霜,见何霜正兀自低头凝视那酒杯,蒋斯微不禁笑了笑,“在座有人比我近。” 徐致目光跟随蒋斯微“走”了一遍,仍没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直问道:“此话怎讲?” 蒋斯微冲他举杯,“喝酒。” 徐致酒坛里酿的是葡萄酒,味道和何霜喝过的红酒不同,更像是自然发酵的味道,透着果香。何霜喝过一口,没感觉到涩味,出于对酒本身的好奇,她问徐致:“现在不是葡萄生长的季节吧,为什么会有t葡萄酒?” “酒是去年做的。” “怎么做到口感这么清甜的?” 徐致很享受何霜的赞美,一边给她续杯一边说:“用来酿酒的水是我特地挑的一处山泉水,静水。至于葡萄,酿酒需要葡萄皮上的白霜,但葡萄皮本身味道极涩,如何处理这其中矛盾的味道,确实废了我不少心思。” “所以你是怎么处理的呢?”何霜问。 “独家秘制,恕我不便告知了。” 徐致话音一落,即刻惹来众人一顿嬉笑怒骂。 事实证明,徐致不仅酒酿得好,卤味做得也好。他给众人备了些下酒菜,除了一些酸甜口的,还有卤牛肉、卤猪耳,味道都极好。 四人一开始还有劲头聊一些暗门和东山相关的远大计划,随着酒足饭饱,话题渐渐四面八方地跑远。蒋斯微酒量最差,后半程,徐致问他和元春进展如何,他完全抵挡不住,真情流露地说:“道阻且长。” 第140章 “元春父亲母亲不都对你很满意吗?”何霜问。 “对长辈我可以,对她,”蒋斯微神情很是苦恼,“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那元春,究竟是怎么个意思呢?”问话时,何霜还特意看了眼徐元礼,徐元礼接收到她的眼神,回给她一道茫然眼神。 “不清楚。”蒋斯微突然间人往地上一倒,“姑娘家的心思,我真是猜不透,她明明……她主动牵我手了,为何嘴上……竟不肯说半句软话。” “元春牵你手了?”徐致面色惊诧,看起来十分震惊。 蒋斯微咿咿呀呀地回话,何霜没再听。她借酒杯掩面,刻意不去接徐元礼的视线。 窗外一轮弯月高悬,仓房内众人酒兴未散。 徐致起身往外,何霜以为他去上厕所,等了半天没见他回来,人正犯困,忽见徐元礼一下吹灭了蜡烛。 而后,徐致端着托盘徐徐走进仓房来。何霜第一眼见到那托盘上的东西,眼眶就不受控制地发烫。 托盘上装着一个“蛋糕”,上面插着一根小蜡烛。后来直到那“蛋糕”被摆放在方桌上,何霜才看出那是一团白色的大米糕,上面点缀着些红枣干果,还用黑色芝麻粉写了“生日快乐”四个字。 “样式和字样都是元礼给我的,不知道有几分像,万望不要嫌弃!”徐致道。 何霜转眼去看徐元礼,他一双好看的眼睛被烛光照得盈盈发亮。“你怎么会……你怎么知道生日蛋糕?”何霜问。 “查了电脑。” “你会查电脑?”何霜惊问。由于语调太过高昂,把已经瘫躺在地席上的蒋斯微惊醒了起来。 “只查到一点生日习俗、相关。” 蒋斯微摇头发笑,“以前何曾见过徐元礼如此煞费苦心?” “许愿。”徐元礼不理他,径自对何霜说。 “没有生日歌。” “这我属实不会。” “什么是生日歌?”徐致问。 “没关系!”何霜飞快地合掌,她对眼前这个生日仪式毫无心理预期,但当徐元礼对她说出“许愿”两个字,她脑子里瞬间就有了内容,于是闭眼许愿,睁眼吹灭蜡烛。 仓房内众人不熟悉生日流程,何霜吹完蜡烛时,室内有一段时间的集体沉默,在这短暂的沉默中,徐元礼的声音头一个响起:“何霜,祝你生日快乐。” “祝你生日快乐。”另两人随后异口同声道。 “谢谢。”何霜心头暖得不行。 从徐致家告别,何霜和徐元礼一致决定步行回家,好散散酒气,同时也聊聊天。 心里抱了想聊天的打算,结果两人一路走出徐村、元村,始终没正经聊上什么。 只是这没聊天的两人,又各有各沉默的理由。 眼见徐元村已近在眼前,何霜心中思绪百转,突然感到手腕处一股力量抓住自己,一抬头,在模糊的夜色下看见徐元礼模糊的脸,他没说话,拉了拉她的手腕,一径将她带去河岸边一棵老树下。 附近不知谁家在岸边挂了灯笼,虽然隔了段距离,光线仍能照亮老树这一片区域。 “怎么了?”何霜问徐元礼。 徐元礼低头看何霜,手掌心不断地在出汗,他有些紧张,好半晌忘了动作,听见她问话,才想起松开她的手腕,往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方盒。 他将方盒打开在何霜眼前,不知为何,手竟莫名有些发抖,他年少时在师傅处练拳,被罚练一天一夜,动作松下来,手不由自主地抖,此时便同那时一样,完全控制不住。 借着河岸渺茫的灯光,何霜看见方盒里的东西,是三个戒指,有白色的、绿色的、红色的,她只勉强看得清颜色。 “家中实在没有金银,做不出正经的首饰。只好托斯微做了瓷的,他手艺高,戒指虽然是瓷器,不易碎——” “嗯。”何霜整片下颚都在发抖,还是稳住心神道,“你要送我戒指?” “不是。” “不是送我?” “不对,”徐元礼有些慌乱,“我是,我想,你能否嫁给我?” 何霜心跳静止,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拍去了远方,去了外太空,她已经感知不到它的存在。“这也是你用电脑查的?” “是,有些说要单膝下跪,有些说那是西方礼仪,我不清楚,若你喜欢,我可以——” 何霜没等他把话说完,当场从方盒里挑出一颗戒指,递到徐元礼眼前,“我要戴这只。”她挑的是红色。 徐元礼一瞬间手足无措起来,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想到把剩余两只戒指和方盒放回口袋,终于空出手给何霜戴戒指。往她手上捣鼓了半天,骤然回忆起电脑上说求婚戒指要戴无名指,这才准确将之戴好。 “大小正好!”何霜反复看着自己的手说,“你知道我的指围?” “之前量过。” “什么时候?” “同你牵手的时候。” 何霜心下一惊,继而是一喜,竟有些百感交集。 徐元礼慢慢不再紧张,有些后知后觉地想到一处关键,道:“你既已戴上我的戒指,可是答应了我的求婚?” “对呀。”何霜毫不犹豫地说。 何霜话音一落,轮到徐元礼满世界找自己的心去哪里了。 “为什么不在刚刚给我过生日的时候求婚呢?”何霜问。 第141章 “电脑上说,这样太浮夸,女生不喜欢。” 何霜被他“鹦鹉学舌”式的答案逗笑,情不自禁地张开双手抱住他,吻他,在他嘴角说:“怎么这么可爱啊你!” 徐元礼顺势回抱住她,即使每一时每一刻都同她在一起,他仍然每一时每一刻都暗暗担忧下一时下一刻她会消失。一想到这点,他便自感身体里多出无穷无尽的力量,将她抱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是在徐元礼收紧的怀抱里,何霜倏地想明白先前那个症结点,关于是不是因为自己年龄大了,想要结婚,有个家什么的。此时她得出的答案——当然有自己本身的原因,但更主要的是,眼下这个人,这个几乎要把她箍窒息的男人,和以他为轴心散开的,他的亲朋好友,他们都真正接纳了她。需要与被需要的进度在同一时间重合,除了水到渠成和天作之合,她想不到别的词来形容现在的圆满。 此外,何霜没想到的是,前不久在徐致家许的生日愿望竟然转瞬就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