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森林的森琴》 Ch1-魔森林的奏琴人-1 荒烟蔓草之间,有两条人影无所畏惧地走着。 「我们就要到了,海韵先生。」 身穿黑色轻便皮甲,火红色短发的女剑士脚步轻松地走在清秀斯文的黑发男子前方不远处,即使身上揹着许多行李,仍然缓不下她的脚步。 「格莉德,我们年纪相仿,不是说过不需要对我使用敬称吗?」名叫海韵的黑发青年叹了口气,做出了放弃争辩的表情,「算了,你喜欢就好。」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啦!」 格莉德喜孜孜地笑着,往前方指了指,风沙掩盖的视野里,城镇入口的轮廓已逐渐清晰。 「边境都市——西肯,我犹克多王国最偏远,也是战斗最频繁的城市。」海韵喃喃地说,抖落斗蓬上一路旅行至此的尘沙,「虽说是应佣兵会长的邀请而来,但城门口似乎并没有看见引路人呢。」 格莉德瞇起眼,越过沙幕仔细地观察着,「会长老爹是有这么说过:『去到那个城镇,就算不愿意,也会知道佣兵公会所属的医疗所在哪里的。』真令人搞不懂啊?」 正当两人边走边说之际,从入口另一侧,扬起了不属于自然界的烟尘。一队人马正由不远处的尘沙之中陆续现身,他们风尘僕僕的狼狈模样,怕是不下于海韵与格莉德两人。 除了几位骑乘着跃龙的骑士之外,队伍当中更有由骑兽拖拉的笼车。眼尖的格莉德很快就看见,在车上有着身受重伤的战士。 「海韵先生,我看见——」 「不必多说,我已经闻到了。」 只见黑发青年秀气的眉宇间,堆起了深沉的阴霾。 「如此浓厚的血腥味,正是我们医者必须要抹除的气息。」 他迈开大步,以不逊于格莉德的脚步飞快跑了起来,那双如紫宝石般耀眼的瞳孔,有着足可穿透雾霾的坚毅光辉,随着他如风的脚步,闪烁的眼瞳彷彿能在沙幕里划出一道照眼的曳光。 由于伤者眾多,那队伍虽然匆忙,却走得并不快。两人轻灵地在队伍后方跟随,果真不需多久,就找到了佣兵公会所属的医疗所。 「会长老爹说的原来是这么回事。」格莉德无奈地耸了耸肩,回头望向海韵,「海韵先生,那我们赶快进去吧?」 没等格莉德回过神来,海韵已经三步併作两步抢上前,接过她帮忙拿的行李,推开医疗所的大门。剎时间,汗臭味、血腥味混合着呻吟与哀嚎,从晦暗的医疗所喷涌而出。 「你……你们是什么人?不要进来妨碍圣韵师施术!」 一位看似佣兵团小队长的男子见状迎上前来,面色无比疲惫的圣韵师却立刻出声制止了他。 「佣兵先生,依据我的判断,你眼睛可没瞎才对。来者的徽章与斗蓬,你们佣兵公会的成员认不出来吗?」 「金色徽章上有着药瓶的图腾,以及使用特殊材质编织的紫色斗蓬……这是药师学会的认证药师才能获得的殊荣!」看似神情紧张的男子以颤抖的声音讚叹道:「弟、弟兄们有救了,求求你魔药师大人,请救救我的伙伴吧!」 「是『圣魔药师』才对,我又不是只会做魔药……算了,你们这群佣兵也跟格莉德一样,说过几次都讲不听。」海韵脸上的无奈更深沉了,「请让开,不要碍事。格莉德,把这瓶圣药拿去给那位圣韵师喝。」 「是,海韵先生。」 格莉德接过散发着青绿光辉的圣药,飞快地闪身到身形摇摇欲坠的圣韵师身旁。 「得、得救了啊。」只见那位身穿白底金纹长袍的男人艰辛地接过圣药,久旱逢甘霖似地,瘫倒在角落啜饮起来。 「放心吧,已经没事了!」格莉德笑着对他比出大拇指,「要说为什么的话,是因为『医侠』海韵已经来了!」 只见海韵的身姿在伤患之间迅速地来回走动,每当他洒下顏色、气味各有不同的药粉与药水,夹带着魔素与圣韵的各种圣魔药发出的光芒与烟雾,便一次次在并不宽敞的医疗所当中发散。 随着他的身影一次次掠过,痛苦的呻吟声便渐渐少了。不过半晌的时间,为数眾多的伤患几乎全都带着平稳的呼吸,面色和缓地沉沉入睡。 当负责殿后,姍姍来迟的佣兵队长终于踏入医疗所时,只见海韵不疾不徐地收拾着散落一地的素材及药瓶。他细心地将材料与工具分门别类,整整齐齐地收入随身携带的药箱当中,并随手布置起之后好一阵子都需要使用的医疗所陈设。 「你是医生?」佣兵队长环顾四周,声音低沉地问。 「我是谁不重要,但这些弟兄们会好的,接下来只需要辅以圣韵师的圣咏:『自然医疗』,他们的伤势就能在隔天大幅好转。」海韵头也不抬地回应道。 听见海韵的解说,佣兵队长竟面色不悦地哼了一声。 「你的手脚很快、医术也精湛,拯救了老子的弟兄们,感激不尽。但边上那批畜生看起来也治得服服贴贴的,老子看着就不乐意了……」 佣兵队长拔出长剑,指着邻近窗边三位身穿灰黑色皮甲,看起来伤势亦相当严重的战士。 「看见他们邪恶的暗色皮甲,以及甲衣上的蛇纹徽章,狗都知道这些人出自希莲王国的部队吧?老子的兵团受犹克多王国之託,和这些进犯国界的士兵廝杀……这群混蛋手中也取走我们不少袍泽的性命,你治得倒顺手啊?」 「你有意见?」海韵冷笑着说:「你确定要有意见吗?」 「欸……这位大哥?还是老兄?冷静点!海韵先生之所以被称为『医侠』,就是因为他『活人即医』,你一定不会不知道吧?」 「海韵?大名鼎鼎啊!老子还知道他就算是奇族,或甚至是魔兽都会医,怎么会不知道?所以呢?」佣兵队长哼地一声,拿起长剑就往希莲王国的俘虏走去。 「等等,你要做什么?」格莉德一个闪身,左手的手甲上弹出了一面圆形皮盾,横阻在佣兵队长的身前。在长剑的锋芒之前,格莉德的右手按在短剑柄上,却并不主动抽出发难。 「灵活的身手,以及使用短剑的身姿,搭上火焰色的头发,你就是有名的自由佣兵『红鹿』格莉德?」佣兵队长冷漠地望着她,「就算是如此,也不会改变老子的心意。这些希莲王国的俘虏不配得到这么好的治疗,让老子再捅他们两剑再说!」 「这不聪明喔,这位队长大人。」格莉德微笑着,身姿却压得更低,随时可以发动攻势。 「就算是你『红鹿』,就算是身上多几道血口子,老子也要……呜咕?!」 正当他发表着长篇大论时,海韵从身上抽出了一瓶紫色的药液,冷不防从身后倒了佣兵队长一身。 「啊,完了。」格莉德一面闪避溅洒出来的药水,一面像是看见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样吐了吐舌头,「你惨了,海韵先生真的生气了。」 「这什么玩意,哈嘻嘻!哈哈哈哈哈怎么嘻嘻嘻嘻嘻嘻!」 原本一脸严肃,杀气腾腾的男子,忽然间开怀大笑了起来,他笑得全然不可自制,起先是弯腰狂笑,然后是倒地大笑,接着满地打滚。不仅笑得面色通红,之后更是连长剑都脱了手。 海韵冷竣地望着像是发疯一般的佣兵队长,将一包带着香气的粉末交在目瞪口呆的副官手里,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一定要用温水充分混合以后,给他喝下去才有效果,能够止笑。建议你们不要发呆,要知道不间断地大笑,脑部严重缺氧之下是能够笑死人的。」 「真的假的?」跟在佣兵队长身边的副官颤抖地接过药粉包,海韵的脸上随即皮笑肉不笑地,在嘴上扬起了一个叫人看着格外胆寒的弧度。 「你也可以放着不管,试试看会不会死掉?也许还能顺便长点知识呢。」 「咿——!」 副官连滚带爬地将笑得满地打滚的佣兵队长拖出去时,海韵仍是丝毫不减效率地在收拾医疗所的用品。器材和药品逐一归位之后,这个满是伤患的边境之地,也逐渐有了从事医疗工作时应有的自然疗癒气息。 「海韵先生真是的,竟然对他用了『哈哈药』,您是真的生气了?」格莉德语气谨慎地问道。 「你说呢?」海韵面色淡然,悠长地叹了口气,「也许是久违地遇到来探我底线的人吧,我也有点意气用事了呢。那么格莉德,麻烦你照顾这边的圣韵师,我粗看一遍,这里的药材、圣魔素材严重不足,我得要趁天黑之前採回来才行。」 「敬爱的圣魔药师阁下,您可要三思啊。」虚弱的圣韵师出言警告着:「这附近只有被诅咒的魔森林里能够採集到圣魔素材,您确定要自己去吗?」 「不然要怎么办?你去吗?」海韵冷冷地答道,随即大步踏出大门,留下一脸徬徨的圣韵师,以及心领神会的格莉德。 「唉,只要海韵先生决定好的事情,都就是效率和行动力满满的。别担心,如果天黑之后先生没回来,我会去找他的。」 来去如同一阵狂风,流浪的医侠海韵在圣韵师的眼中留下的何止是印象,更有着挥之不去的强烈气势。 「希望别真出什么事啊,那可是被受诅咒的琴声所缠绕的魔森林哪……」 Ch1-魔森林的奏琴人-2 § 林道里落叶纷陈,海韵踩在松软的土地上,小心翼翼地跟着他放出来的金色、赤色羽蝶,搜索着圣魔素材。略为湿润的泥土气息,混合着各色花卉的香气,笼罩着海韵。 「金杨格木森林啊。」海韵望着眼前绵延不绝的淡金色树木,纯白色的树叶映照着下午时分的太阳,给人一种森林里格外明亮的错觉。这种容易引起时间错觉的明亮感,似乎当得起「魔森林」这样的称呼。 但仅仅是这样,就能形容为受诅咒的魔森林吗?海韵在心中犯着嘀咕。充满圣韵气息的祥和气氛里,就连魔兽都显得情绪十分平和,莫说是危机感,连一丁点紧张感都感受不到。 「充满圣韵源力的金杨格木所构成的森林,果不其然,魔素的气息少之又少。」海韵逗弄着在身边翻飞的赤羽蝶,惋惜地自言自语道,「恐怕魔素材的部分,还要多费一点苦心才行了。」 一如海韵的猜测,赤羽蝶在身旁温吞地飞动,似乎并没有什么能够吸引牠的魔素材可供採集。然而正当此时,金羽蝶似乎感受到不寻常的吸引力,以近乎直线的不自然飞行方式往某个方向急飞而去。 要是失去珍贵的探索魔兽,往后採集素材可就麻烦了。海韵只得急忙将赤羽蝶收起,紧追而去。 在淡金色的树林里,要追踪一隻有着金色小圆翅膀的蝴蝶并非易事。儘管海韵已算是眼力超群,仍是在不远处跟丢了踪影。 究竟是如何强大的圣韵源力,才能对金羽蝶造成如此不寻常的吸引力? 莫非在这片森林里,有奇族人栖息?海韵心中暗忖。 就在此时,一股像是穿透了透明泡泡般的冰冷触感,将他的警戒心拉到了最高点。游歷过犹克多王国许多祕境的海韵知道,他似乎不小心闯入了某种结界当中。 他压低了身子,小心翼翼观察着周遭。但结界里似乎仍然没有危险的气息,反倒多出了一道悠扬的琴声。 细细听来,这声音竟是钢琴的弦韵。 曲调时而沉如低语,时而跃然高扬。彷彿在金色的树林之间,有一缕纯白的丝绸飞梭不绝。 那绸缎在广大的林间轻轻拂过每一束枝椏,弦音绵长如细雨,丝毫不显飘忽。悠长的琴韵承载着温柔的思念,轻而缓地抚摸着森林里的万事万物。 海韵只觉自己彷彿被某位女孩拥抱着,那人有着温婉而坚毅的脸庞,翠绿色的眼眸当中沉潜着蕴养百年的星火,细软的金色秀发之间,有着无尽的温柔。 正当他完全沉浸在温柔乡当中,一阵暴雨般骤急的鏗鏘,将他的思绪由棉絮般紧簇的包围感里抽离。于是沉痛的嘱咐、绝望的敦促,在万马奔腾的琴啸中急驰过心湖。海韵彷彿见到同一位少女,身上穿着光荣的军服,在乱麻般的箭雨里飞驰,她的长剑所指之处,有着百战百胜的殊荣,但她背后的阴影里,却深埋细数不尽的离别与伤痛。 少女的眼泪浸湿了海韵的衣襟及脸庞,随后雷雨如瀑,他渐渐分不清楚泪水及雨幕。伸出手,那金色长发的背影却怎样都遥不可及,雷声、暴雨、琴声细密交缠,交织出一个战场上疏离的终末之境。 随后,琴声再度回归悠远,那细如薄雾的思念再度拂过海韵的脸庞,竟有些苍凉。他一回神,发现自己已站在一株特别巨大的金杨格树之前,而脸上的泪痕,早已在夜风当中乾涸许久。 「咦?糟糕!怎么回事……竟然已经入夜了?」 海韵明白,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时间错觉」能够解释。只见巨大的金杨格树顶端,一团清亮的光芒缓缓向他靠近。那光球夹带的圣韵不含丝毫的敌意,儘管仍有些抗拒,但海韵刚经歷了一场沁透胸膛的琴声洗礼,竟也没能驱策自己躲开。 光球将他温暖地包覆,带着他慢慢升高到树顶,随即在海韵的眼前,一派温暖的木屋陈设铺展了开来。 「欢迎来到寒舍,异乡人。」 如同晨间穿透薄雾的旭日,和暖的话语声融化了海韵心中的警戒。有着这样一副温柔嗓音的,是一位样貌脱俗的男子。金色的长发过肩,辉映翠绿光芒的瞳孔里,饱含着儒雅的笑意。与其说帅气,海韵更愿意用「美丽」来形容他。整齐而素净的柔滑丝质长衣,衬托着他过人的容貌及身段,那份风雅,竟如方才听见的琴声般明媚。 儘管容色惊人,来者的面孔上却有着金光闪耀的美丽纹路,昭然地说明着:他并非人类。 「似乎我倾尽思念的琴声,让您迷失至此。我作为此处的主人,向您表达歉意。」 「是我太不小心,踏入了您的结界里。我这样的不速之客,想必也带来了困扰吧?」 海韵知道奇族向来不喜欢与人族亲近,在犹克多王国,多数人族甚至对奇族有着敌意。因此虽然眼前的男子释出着令人安心的祥和气息,但他心底仍禁不住揣测起布置结界的理由。 像是能够看清海韵的心思一般,森琴温和地解释道:「请放心吧,我之所以佈下结界,是为了演奏不要过度打扰外界。虽然如此,还是会有人不小心闯入,并听见我的琴声呢。」 「原来如此。」海韵苦笑着说,「是不是每一位听见琴声的人都像我一样,陷入了幻境当中呢?」 「您说……幻境?」 森琴像是有些讶异地望着海韵,他那双翠绿色的眼眸,直勾勾望进海韵的双眼。瞳底如万千变化的绿色宇宙,让海韵也看得有些入迷。 良久之后,森琴却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重新带上他甫见面时的微笑。 「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名叫森琴,金杨格木森林的主人,如你所见,我是个奇族,是金杨格木的木精。能否请教您的大名?」 「我是海韵,一文不名的流浪者,姑且是个药师。」 海韵避重就轻地说,些微地别开了视线。也许是在森琴澄澈的双眼凝视之下,格外显得难以掩盖内心的不安,他那些小动作,在森琴的眼中却一点也遮掩不住。 「看样子,似乎有什么隐情吧。但初次见面的人,若要深究,便太失礼节了。」森琴微笑着说:「海韵,很高兴认识你。」 「这有点奇怪吧?」不知是否因为被看穿的缘故,海韵显得有些不耐烦,「你是奇族吧?为什么要对我这个人族那么友善?另外你演奏的莫非是钢琴?这不可能的啊,奇族应该是非常讨厌人造物才对的啊?」 连珠砲地反问了许多问题,话说出口的当下,就连海韵自己也知道失礼。他禁不住心情的激动,却又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这位看起来过于高洁的奇族人,望着面上的微笑丝毫不减的森琴,愧疚与尷尬之情隐隐涌现。 两人在沉默当中佇立了不久,森琴旋即微笑着打破了僵局:「这样吧,我再奏一段给你听,好吗?」 没等海韵回答,森琴坐在一架被重重枝干包覆,看起来年代久远却保养十分得宜的钢琴前,姿态优雅地弹奏起来。几乎是同一时间,海韵能够感受到繽纷的色彩在活灵活现着,编织出一派农间的田野风光。彷彿宜人的香气在开满了可爱小花的原野上回盪,而面色淡然的离人,与成群的绵羊一起守望。 冲激着胸膛的音调一次次拨弄他的心绪,森琴的笑容与悠久的琴诗混合为令人安心的淡黄色氛围,又一次融化了海韵的心房。 「很美、很长远、很浓郁、也很甘甜,彷彿在等待,也彷彿在说服自己放弃等待。」当最后一声琴音落下,海韵喃喃地说。 「是吗?」森琴淡然地微笑着,而后姿态轻巧地起身,以几乎是直线衝刺的速度扑向海韵,紧紧地拥抱着他。 「咦?!」 海韵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任凭森琴将他搂在怀里,心里是又惊又羞。 「你们人族有句话说:『良友易觅,知音难寻』。」森琴带着金色光纹的面孔上,有着真心的笑容,「有你知我琴声若此,我真开心。」 森琴的金色发丝不仅微光渺渺,好看不说,更散发着一股怡然的香氛。他那张美得如同造物的脸颊,蹭得海韵的脸上发痒,又有些感到发烫。 也不知是否终于得到了满足,森琴笑脸盈盈地放开满面通红的海韵,却是良久不愿将视线移开。 「说来,海韵你是为什么会来到我的森林里呢?」森琴歪着头问道。 「这是现在才该问起的事情吗?」海韵苦笑着说,「你这么一问,我也要顺势拜託你了。身为药师,我今天进到森林里,是来採集圣魔素材的。但似乎是受到你的圣韵源力影响,森林里几乎没有魔素材可以採集。」 「确实如此。」森琴微笑着点了点头,「但论魔素材之有无,却仍是有的。要找寻富含魔素的素材,让我助你一臂之力吧。」 「那就太感谢了,另外一件事……」海韵无奈地探头望了望木屋之外的景色,「可以送我下去吗?说来也是不好意思,这高度少说也有七、八十米距吧?凭我可下不去。」 「急着走吗?」森琴的脸上显而易见地泛起了不捨,「不多待些时候再走?」 「这……很抱歉,我还有病人呢。」 「是吗?」森琴望着海韵的面孔,重新漾开了微笑。 「看来,新得一位知音,还是位仁心的医者呢。我森琴今天是何等幸运?」 「别、别这么说,听着还真不好意思。」听着森琴诚心的讚美,海韵只觉耳里搔痒着,脸上又火烫了起来。 熟悉的光球又再一次笼罩了海韵。那温柔的触感,彷彿有森琴在一旁守护般令人心安。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森琴的笑容在温暖的光芒里变得有些朦胧,感受得到自己腾空而起的海韵,不知为何在心底升起了些微的感伤。 几分鐘之后,海韵的视野再度变得明晰。那是甫入夜的森林边缘,城镇里逐一点亮的灯火,彷彿风沙捲帘之间的一簇星光,在夜色的道路远方指点着归途。 「海韵先生————」 稍远处,能够听见格莉德的呼喊。海韵知道,这是放心不下的格莉德已经出发来寻他了。 「我在这————」 一面大声回应着,一面迎向格莉德火把照耀的光亮之处。海韵禁不住回头望了一眼因为太阳落下而显得幽深的金杨格大森林,脑海里浮现起森琴好看的容顏。 我们真的还会再见面吧?他心想,随即微笑着往城镇的方向而去。 003.Ch2-奇族圣韵师-1 § 边境都市西肯的日常忙碌而紧凑,几天下来,圣魔素材的存量依然十分吃紧。但在海韵的巧妙掌控之下,倒也不曾真正短缺。 充满危机的边境生活往往伴随着伤病,有了享誉全国的圣魔药师坐镇,居民们也渐渐增加了对医疗所的依赖。且不论从早到晚应接不暇的佣兵伤员,现在就连西肯居民身上有了病痛,也会来找海韵医治。 精通圣魔药学,又歷经各种大场面的海韵,面对如此场景,与临战经验丰富的格莉德尚且临危不乱。但被王国厅指派来此服务的王国圣韵师,可就不是这么回事了。 大量耗用圣韵,导致体内源力严重失衡所造成的痛苦,让被派驻的圣韵师一再却步,生存环境严峻的西肯,已歷经多位圣韵师的不告而别。 「还是海韵先生你最好了。」在医疗所里,手上缠着纱布的大婶一脸不耐地怨道:「连年的战争,又不是一两天的事情,能够长留在西肯的圣韵师与药师,却是一个也没有!」 「从前的圣魔药师呢?他们也像今天早上那个圣韵师一样落荒而逃吗?」海韵心不在焉地随口问道。 「就是!海韵先生您真是有所不知啊,如果药师学会没送您过来,我们真觉得王国厅要把我们西肯给放弃了呢!」 「海韵先生不是这种人。」格莉德一面手脚飞快地将海韵指定的素材与工具递上,一面说:「他是这个世道里,最为热心的医者了。有如此仁义之心的人,我可没见过第二个。」 「斯文,仁慈,仗义。海韵先生这么高的品性,究竟是怎么修养的呢?」居民议论纷纷着,却没人发现海韵的脸色渐渐漫上阴鬱。 「虽说,我这么做也有自己的理由,但还是谢谢你们的讚美吧。」海韵努力保持淡然的神色,「好了,既然都已经包扎好了,需服用的药也都配好了,能请你们各位不要继续待在这里聊天了吗?你们很吵,也很碍事。」 「哎呀,海韵先生每次都这么说,但总也不会把我们挡在门口呢。」 「再不走,我可要赶人囉?」 海韵取出一瓶暗红色的药液,警告地摇了摇。 「哇啊,是『痒痒药』啊!大伙快逃喔——!」 一伙人一哄而散,嘴里喊得很着急,面上却都带着微笑。望着这样的居民们,格莉德在一旁可是笑歪了腰。 「海韵先生,大家都很喜欢你呢!」 「少囉唆。」 海韵一脸无奈地将药水收回腿上的药瓶袋里,随即双手扠腰发愁了起来。 望着海韵的模样,格莉德也陪着苦笑了一阵。 「工作量又要增加了呢,想不到在海韵先生的圣药帮助之下,那位圣韵师大人仍支撑不住。」 「毕竟此处战事频仍啊。」海韵摇了摇头,举起右手看了看腕上的金属手鍊装饰物。 「源力导具的状况不好吗?」格莉德担心地问:「在我们来到西肯之前,海韵先生也使用了很长一段时间吧?」 「不瞒你说,这是我出师之前,师傅送给我的源力导具。经过圣魔工学的名匠精心调整,製药时用来提取我体内的魔素与圣韵,可说是再顺手也不过。但无论如何,这也已使用三年有馀。」 「在这之间,使用的频率怕也十分惊人吧。」 格莉德瞇起眼睛,望着海韵手上发出紫色与绿色两种光芒的手鍊,那交缠不休的魔素与圣韵源自于每位人族的体内,而两种源力在体内达成平衡时,一个人便得以健康地存活。 曾经她身受重伤,体内的源力陷入严重的失衡,而在那一个不受邀请的战场上,海韵怀着既复杂又忧伤的神情,向着倒地不起的她急奔而来的一景,彷彿跟着手鍊的光芒,在格莉德的眼底忽明忽灭。 「格莉德,你怎么了?」 「没事。」格莉德如梦中惊醒般,很快找回了她那短暂失去的笑容,「那么海韵先生,製药用的源力导具,要不要我再去给你寻一副呢?」 「你也见到这里有多忙碌了吧,要是没有你这么俐落的帮手,我也不见得忙得过来。」海韵深深地叹了口气,「说来也是令人不齿,这里的圣韵师竟然毅力如此不济。不过是小小的源力失衡而已,这点苦都吃不消……」 「也是呢,明明有海韵先生这样的药师在身边,圣韵的恢復根本不是问题才对呀。」 虽然格莉德附和着他,一起抱怨起来,海韵却仍知道现况并不乐观。缺少了圣韵师的圣咏:自然医疗与速癒,治疗伤患与病人的效率大打折扣,相对地自身源力的消耗就变得十分剧烈。 虽然这几日凭着旅行中製作的圣魔药适当地补充了源力,不至于面临枯竭,但眼看着库存的药水很快就要用尽,源力导具也不知能不能够支撑到下一位圣韵师被派驻来此的一天,仍是令他愁眉深锁。 正当他陷入苦恼当中时,医疗所外又传来了零零星星的嘈杂声。 「格莉德,请你去看看是不是下一批伤患又要送来了?」 格莉德微笑着点了点头,推开门直往骚动的源头而去。 琢磨着这次又该准备些什么材料,海韵在药柜以及製药檯前摸索着,又到床榻边给伤员添加安睡的药物,毕竟收治伤患时场面往往十分混乱,怕是要影响到病患们的歇息。 然而直到安排停当之后,不但格莉德没有回来,外头的吵闹声更是甚嚣尘上。抱着满腹狐疑,海韵推门出去,发现格莉德正与其他几位佣兵压制着一名男子。 那男人也没有什么抵抗,可包含经验老到的格莉德在内,人人都是一副紧张万分的神色。到底是个怎么样的麻烦人物呢? 只见那人似乎也不在意许多人压在他的身上,眼见海韵走了出来,甚至欢快地打了招呼。 「是海韵先生啊?海韵先生––」 如沐春风般好听的嗓音,晨光初阳般和暖的笑容,来自被一群佣兵压制在地的他。 「森琴先生?!」 那活生生被按倒在地,容色却仍看来波澜不惊的人,不正是金杨格大森林的主人森琴吗? 看着此情此景,海韵可急了。 「各位请停手,这位是森琴先生,是我的客人!」鬼使神差地,海韵脱口而出道:「是我邀请他来的,你们放开他吧!」 「医生,你傻的啊?看见他身上的光纹没有,这人可是奇族啊!」一位佣兵气喘吁吁地喊道,「肯定是和别人弄错了吧!」 「我知道他是奇族!」海韵更焦急了,「但他是特别的,请你们放开他!」 格莉德望着印象中总是十分冷静的医侠,如同英雄一般不畏乱局的海韵,竟罕见地大着嗓子说话,先是怔了怔,而后率先起身,打发开另外几位一起行动的佣兵,将森琴给扶了起来。 「既然海韵先生这么说了,那么这位奇族的先生就是特别的。」 「格、格莉德小姐,真的没问题吗?」一旁的佣兵担忧地问道,却反而引起了周围居民的鼓噪。 「噯!海韵先生都那么说了,肯定不会错的吧!」 「你们这些佣兵团的,有见过圣魔药师大人出错过吗?老娘可没有!」 「那可是医侠大人的朋友啊,说不准只是长得像奇族而已呀!」 场面益发显得混乱,格莉德看状况不对,一把拉住森琴与海韵,便往医疗所里去。 「海韵先生,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进去吧。」 004.Ch2-奇族圣韵师-2 § 格莉德拉着海韵与森琴两人的手进入了医疗所,逕自给大门上了锁之后,小心翼翼地在出入口戒备着。 也不管室内原本便进行治疗当中的佣兵神色有多恐慌,看着这样的情景,森琴那张看起来对一切事物万分好奇的神情却丝毫不减。 「森琴先生,你怎么会来?」海韵按着深锁的眉头,略显无奈地说道:「也不先跟我说一声,而且你竟然对人族与奇族之间的情势无知到这个地步,究竟是怎么回事?」 「海韵先生,生气了?」比起刚刚发生的骚动,让森琴首先染上忧色的,竟然是海韵的心情。 感受到这一点,海韵更加感到焦躁了。 「我没有生气,但仔细想想,我对你也并不是那么瞭解……」他深深叹了口气道:「还有,我想我们就别老用敬称了吧,怪不自在的。」 「真的?」森琴也不立刻回覆海韵的疑惑,反而露出了兴高彩烈的笑容,「海韵!我新得的知音,我太高兴了!若然如此,还请你也直接喊上我的名字吧。」 海韵望着眉开眼笑的金杨格森林之主,一时之间竟也不知该生气还是该作何感想。 「森琴。」 「是,我就是。」森琴微笑着,那张如同和煦春日的笑顏,一再让海韵的慍怒无处可依。 他想道:也许就是如此如沐春风的神态,与森琴与生俱来的金杨格木清香,才让这股换作平常早已放尽的脾气变得内敛。 「我就不拐弯抹角地说了。森琴,你来了,我确实非常开心。可在犹克多王国当今的世道,人族和奇族水深火热的相互仇视着,你独自出森林,是非常危险的事。」 「是吗?」森琴睁大了眼睛,他那双翠绿色发光的瞳孔里,能看得出丝毫不假的困惑,「那么,兴许是我太久没有离开森林了,才会对时局如此不察,是我森琴失礼了。」 见他一面致歉,一面垂下眉睫、弯身行礼的风雅姿态,就是平常不愿把时间花在与他人沟通上的海韵,竟也平抚了无处宣洩的情绪。 「具体来说,森琴你有多长时间没离开过森林了呢?」 「身为金杨格木精,又是森林之主,原不能离开森林一百里距之遥。」森琴歪着头思索了一番,「也无甚要事需走出森林,算来也有百馀年没有离开了。」 格莉德闻言吃惊地望了望森琴看来年轻而清瘦的儒雅背影,她那双满载着好奇心的琥珀色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他,就差不能直接把眼睛镶在森琴的背上。 「超过一百年没走出森林?森琴先生您也真是厉害呀!」 「格莉德,奇族人的生命动輒数百年,他们的时间感和我们是不一样的。」海韵补充说道,看样子并没有太过惊讶,「也罢,这么一来我也大概能理解为什么森琴你会如此不諳世事,谈吐又十分古朴。就结论来说,你真的弄不清现在犹克多王国的形势——谁让你从传说中的救国圣女参战时起,就没离开过森林呢?」 听见「救国圣女」这个词,不知为何,森琴那清爽的容顏上,暗暗地漫上了一层阴影。虽然并没有维持太久,海韵却并没有看漏。 然而传说时代的故事,他也只有听人口耳相传过。那样的时空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此刻也由不得他细细深究。因为在眼角的馀光里,能看见窗口有黑压压的人影聚集,而随着越来越多的脚步声逼近,格莉德的神色也逐渐由不久之前的好奇转为凝重。 「海韵先生,请您出来!」 海韵和格莉德闻声互望了一眼,这个浑厚的喊声,不正是前几日因为「哈哈药」吃足了苦头的那位佣兵队长吗? 「森琴,你在里面不要出来。格莉德,麻烦你跟我走一趟吧。」 「是,海韵先生。」 格莉德弹出左手腕的皮盾,推开门领着海韵走了出去。只见一眾面色如冰般竣冷的佣兵团,正将医疗所团团包围着。 「这不是那位笑得让人心惊肉跳的佣兵队长先生吗?」海韵冷笑着说,「怎么?今天又有何贵干了?缺笑容的话,我手边的魔药可还有不少呢。」 「你、你少恐吓老子!」听见海韵的话,那佣兵队长脸红脖子粗地吼道:「上次的事情没完,听大伙沸沸扬扬地传,你小子竟然还带了个奇族朋友回来,老子说什么,也不能把这口气静静往肚子里吞!」 「所以你又有什么意见了?」海韵揉了揉眉心,他那双秀眉,最近几日皱得可也有些痠了,「我没有空听你废话连篇,长话短说好吗?」 「老子的弟兄们战死了!」那佣兵队长如同震动大地一般悲愴地吼道,「死在希莲王国的手上!而犹克多王国举国上下谁不知道,希莲王国与奇族曾经联手过?王国从救国圣女的时代起,与奇族之间的战斗就没个消停!你是享誉盛名的医侠?是!您是,您还是人人敬重的圣魔药师阁下呢!但老子的弟兄们又算是些什么呢?」 望着他那痛彻心肺的模样,一时之间,海韵竟也没能答腔。 「他们为了求生存,为了在混乱的世道里,求得一口热饭吃,身上的血口子一道又一道的生,那命是一条又一条地赔!这些汉子的坟头上,连一杯奠祭的酒都还没给他们满上!而您这伟大的圣魔药师,又是给希莲王国的战俘治伤,又是带着奇族人侵门踏户的,试问老子如何把这口气往肚里吞?!」 「海韵先生……」 身旁的格莉德,她的架势虽则丝毫没有紊乱,但儘管如此,海韵还是看得出来她心境上的动摇。 同样身为乱世之中身不由己的佣兵,儘管是以灵活与自由闻名的「红鹿」,也同样有过相似的际遇。 前一天可能还在营火之前一同取暖,共喝一壶酒、共享一盘肉的袍泽们,隔天就在战场上一文不名地消逝了。面对许多连名字都分不清的无名坟,这些歷战生还的佣兵们,心中的怨懟之情确实难于言表。 海韵知道,虽然自己现在只是被迁怒着,但出于对佣兵们的理解,他也想不出什么话语能够反唇相讥。 正当情势胶着之际,一道朗朗之声彷彿巨浪排空,拍进了眾人的耳中。 「是谁在质问我邀请来的贵客啊?!」 随着洪亮的喊声,一抹阴影在眾人的头上掠过,随后大地撼动,高大伟岸的褐鬚巨汉在激起满场的尘沙之后,巍巍地佇立在佣兵团的跟前。 「啊,是老爹——」格莉德看清来者的身分,大声打了招呼:「盖德里德老爹!你怎么会来?」 「唷!红色小妞!很有精神嘛!哇哈哈哈哈!」 名叫盖德里德的巨汉豪迈地笑着,走近格莉德往她的脑袋就是一阵乱揉,逗得格莉德一阵抱怨。 「我不是小孩子了!老爹你也差不多一点喔!」 「有什么关係,反正你也不是什么淑女啦,啊不行不行,跟你这红小妞闹开来,可要没完没了的啊!喂,海韵兄弟,叫你呢兄弟!」 面对如一阵颶风般现身的盖德里德,海韵只是神色木然地望着他。 「我听得到,不如说,就你这嗓子,要多听一阵子,可能也就真给你震聋了,那时才真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啊哈哈哈!不愧是海韵先生,还是一样这么爱开玩笑!」 海韵用眼神述说着:自己并没有在开玩笑,但盖德里德已经回身面向佣兵团,虎躯一震,朗声喊道:「我佣兵公会长盖德里德在此宣布,医侠海韵是我邀请来为边境都市西肯驰援的圣魔药师,谁要是对他有意见,就是对我有意见!」 只见领头的佣兵队长亦全无惧色,他长剑在手,喝道:「老子是本队的队长,既然如此,求与会长一战!」 「哇哈哈哈!好啊!来得好,来打吧!」 只见盖德里德也不抽出他背上的巨斧,赤手空拳的往前一站,暴喝一声,与那佣兵队长大开大合地战了起来。一时之间尘土飞扬,风烟漫捲,周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喝采叫好的、起鬨的喊声此起彼落。 「嗯,没我们的事了。格莉德,我们进去吧。」 海韵叹了口气,在格莉德无奈的笑容陪伴之下,回到了医疗所内。 005.Ch2-奇族圣韵师-3 单薄的木门无法彻底隔绝外界的喧嚣,喝采与惊呼,在街上无数次响起,即使是进到屋内的格莉德,也几番被外头的热闹所吸引。 但海韵却不同,只因眼前的景象更要他吃惊。 被施了药,本应安分睡下的伤患与病人们,此刻竟神情沉醉地围绕着森琴间坐,彷彿门外的吵闹与喧嚣与他们全然无关。在眾人的注视之下,森琴正专心地弹奏着手中的四絃琴,令人感觉悠然神往的柔软乐音,在不算大的医疗所里徜徉不息。 越是走近,越是能够沉浸在温柔包围的气场当中。就像是投身暖黄色的气泡里,身心灵融化在悠扬的乐音,哪怕是身体的伤痛,就连心灵上的忧虑也彷彿不翼而飞。 森琴微闔眼眸,他演奏的弦音轻抚伤患残破的身躯,在稀微的圣韵光辉里,感受得到非比寻常的圣咏与源力。 「海韵,你回来了。」森琴微笑着说,手上的演奏却仍未消停。 「这是介于自然医疗与速癒之间的精妙圣咏呢。」海韵伸出手中的源力导具仔细探测着,「森琴你竟然有圣韵师的才能?一般而言,只有人族才能够像这样运用圣咏,而且这样的发动方式,我在旅行当中可从未见过。」 「随性演奏,兴之所至而已。」森琴转头答道,几个轻灵奇巧的挑弦之后,完美地结束了最后一道音符,沐浴在眾人的掌声中,他露出了天真的笑容。 「看着像是奇族,其实是新来的圣韵师吗?」伤患当中有人欢欣鼓舞地说道:「不愧是海韵大人,鼎鼎大名的医侠带来的圣韵师,施术方式就是不同凡响!」 森琴歪着头望向那位心情似乎有些雀跃的伤患,一脸不解的样子。 「我只是来找海韵玩的……」「你们说的没错,这位不可多得的奇族朋友,是我请来的新任圣韵师。」 闻声露出疑惑神情的,除了格莉德之外,还有瞪大了翠绿色双眼的森琴。 「咦?」 没等森琴问起,医疗所的大门声势雄雄地推了开来,只见盖德里德身上扛着三条汉子,像是甩破布一样悉数扔到了医疗所中间的地板上。木质地板发出「嘰呀——」的抗议声,而一眾伤患更是被吓得不轻。 「哇啊!是会长大人?佣兵公会的会长听说平时神出鬼没,怎么会忽然跑到边境来?!」 「哇哈哈哈哈,哎呀,我就是来看看『医侠』大人有没有真的应邀前来嘛!怎么?不欢迎我?」 「就我个人的立场来说……老爹你根本就是伤患製造者好吗?走开,那么大个块头,有点自觉行不行……」海韵面色淡然地说,「碍事了。」 「哎唷唷唷,恐怖恐怖。」褐鬚巨汉吐了吐舌头,好像被揍了一拳般缩到了一边,「红色小妞啊,你跟的人怎么还是这么恐怖啊?怕了怕了!」 「老爹你是该怕。」格莉德像是自己被称讚了一般抬头挺胸地说:「海韵先生如果认真的话,随手一瓶药,就要你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话虽这么说,海韵看看在地上不断呻吟的佣兵队长以及两位副官,面上却是有着丝微的难色。 「嗯……内出血,眼球裂伤,胸淤,心跳紊乱。我说你啊,明明知道是素有『战熊』之称的佣兵会长,为什么还要打得那么难分难解呢?」 「哼……你圣魔药师大人……当然不懂。」儘管上气不接下气,那佣兵队长仍艰辛地回嘴道:「就算是形式上……就算是明知不可而为之,能为这些已死的袍泽出口气的人……也只有……老子这种活下来的……咳呃!」 「也就是啊,就算是迁怒也好,就算是做做样子也罢,怎样也要为兄弟之死有点表示。」盖德里德摸了摸脸上的鬍腮,「唉,海韵先生抱歉啦!我们佣兵,就是一群这么笨的人哪!哇哈哈哈哈!」 「是笨,而且我告诉你,老爹。」海韵阴着一张脸,「你这白痴!下手太重了,我初来乍到,这才遇到圣魔素材枯竭的问题,你老爹竟然把他们打个半死,这下好了,可真要死人啦!」 「你说啥么?!」 盖德里德张大了血盆大口,手往脑壳上一拍,「不是吧!我就是想说有鼎鼎大名的『医侠』在这里肯定十拿九稳,才想说好好地……」 「好好地利用一下吗?」海韵冷冷地说,「不好意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力气大是不是?给我去后面挖三个新坟去!」 海韵身为医者,他的判断从来没有失过准。听见海韵的责备,就连惊世的豪杰盖德里德也不禁慌了手脚。 反而是地上的佣兵队长及副官,淡然地笑了。 「哼……老子……佣兵生涯一场,就没有怕死过。海韵……先生,对不住了,给你添了这么大一齣麻烦……」 望着此情此景,面色难得凝重的森琴,捧着四弦琴站到了三位伤员的跟前。 「奇族混帐,给老子……站远点,你要做什么……」 「莫要说话。」森琴嘴角扬起好看的弧度,神情却十分忧伤,「听我的演奏,好吗?」 「谁要——」 没等他们答应,森琴再度奏起了琴音。一瞬间,海韵彷彿见到一位神情落寞的金发女子,垂泪的脸庞上有着新染的血跡。她的双手拥抱着已然失去生息的男子躯体,从尸首的打扮看来,似乎是悠久以前的希莲王国士兵。 那士兵的形貌与佣兵队长的模样缓缓重叠,须臾之间,三人的气色便迅速在乐音当中恢復红润。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容逐渐和缓,连原本紊乱的呼吸,也变得温柔平和。 「老子可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吐出最后一丝不知是抱怨还是讚叹的话语后,佣兵队长与他的两位副官随即沉沉睡去。四弦琴的音韵輒止,森琴悵然又惋惜地望着跟前的三名伤员,回头向海韵绽开一个强顏的微笑。 「海韵,如此一来,可有帮助?」 海韵伸出戴有源力导具的右手仔细探测,眉间舒展开一个明灿的笑意。 「森琴太厉害了,有你在真好,他们都有救了。格莉德!不要发呆,把他们都给我搬上床……」 「让我们来吧——」 回头一看,三名身穿希莲王国战甲的战俘面色凝重地上前,恭敬地向海韵行了个异国之礼,「仁慈的药师大人,我等在战祸当中家毁人亡,早已是无家可归的漂泊之人。您救了我等的性命,受点滴之恩,本应涌泉以报,就请让我等留在身边为您效力吧。」 「你们跟这些蠢佣兵一样废话都很多,要帮就帮,不要浪费唇舌。」海韵冷淡地说,「这样一来,我和格莉德是能轻松很多,去吧。」 「是的,海韵先生。」 看惯了海韵的刀子嘴豆腐心,三位希莲王国的士兵相视而笑,脱去了战甲,随即带着伤口未癒的身体吃力地搬着不省人事的佣兵队长等人。 「哼……这样子一来,得为这些人调一些维持体力的药剂才行,素材要这些,圣韵和魔素的提取量应该要这样……」 哪怕这些人才刚被嫌弃过废话连篇,海韵却已开始想着要如何照顾他们了。森琴望着这样的海韵,禁不住又一次从后面紧紧抱住他。 「哇啊!森琴你干什么?!」 「海韵真好,我森琴何等幸运!」森琴微笑着蹭着海韵的后颈,像是撒娇的孩子一般嗅着他的气味,「你就像是『救国圣女』一样,受眾人信赖啊。能作你的朋友,我真开心。」 「你才是啊。」海韵红着脸,有些气馁地说道,「你救人的本事可好了,我身为圣魔药师,都觉得要自叹不如。听说奇族人只拥有单纯的圣韵或魔素,而属于『圣韵』一方的奇族十分罕见,在我看来,森琴你更像是传说中的『救国圣女』呢。」 「两个大男人的,互相说对方是女人——」盖德里德望着这样的两人,脸上的褐鬚是一把又一把地抓,「这样很开心吗?我真不懂。」 「喔,老爹你大老粗的不会懂啦!」格莉德没好气地说:「你这煞风景的,块头那么大!有够佔空间的,快出去啦!」 佣兵会长盖德里德一面发出「喔」的模糊回应,一面糊里糊涂地被格莉德推出门外。 医疗所里重新恢復忙碌而安静的气氛,海韵回头望着森琴近在眼前的侧脸,那张散发着金杨格木清香的眉宇之间,隐隐有着难于言说的忧伤。 那翠绿的瞳孔深处,蕴藏着悠久的时光。彷彿能将海韵吸入一般的绿色深渊里,有着累世的伤与深邃的凝望。 「海韵。」 森琴清亮的声音如同一缕轻烟,巧诡地鑽入海韵的灵魂深处,骤凉的冰冷感触,让他难以别开视线。 「择日,月色上佳时,你可愿听我一叙前尘往事?」 「没、没问题啊。」海韵急急回应道,也不知自己为何感到侷促,「我们是朋友了吧?这当然、不成问题。」 但他终归没能细想。 因为森琴听完之后,面上的笑容,简直好看极了。 006.Ch3-琴丝之约 § 从那一天开始,森琴便开始以圣韵师的身份,时常往来于大森林与医疗所之间。民间开始流传一则流浪圣韵师的故事,说那人外表兼具美貌与帅气,圣咏的施术方式独树一格,而如今正与海韵一同,在边境的医疗所提供医疗服务。 传言在民间散播得极快,有人说森琴是奇族的王子,但在医侠的义举之下被感化,从此成为热心助人的圣韵师。有人说海韵虽是外表看来年纪轻轻,圣魔药学的造诣,却已深获药师学会肯定,也是因为他其实是半个奇族,活过了比谁都长的时光,才显得博学多闻。 这些古怪的传言,平日来医疗所说长论短的病患,总能给海韵与森琴好好讲上一段。而似乎每传过一人,传说就能再更加油添醋一些。于是这些故事每经过一次改版,海韵与森琴两人的地位便越发水涨船高起来。 今日下午的最后一位伤患,是在维修边境战争当中受损的装备时,被火烫的铁鎚敲到手的铁匠。他兴趣盎然地望着面带微笑,优雅地演奏着四弦琴的森琴,一面煞有其事地问道:「森琴先生,你不会真的就是奇族的王吧?」 「哈,几日前还是王子,现在竟然就已经成王了吗?」格莉德眉眼间妙趣横生地说,「森琴先生,真是这样吗?」 「并非如此,奇族之王,另有其人。」森琴也不避谈,直爽地回答道。 「那么……您真是奇族的王子吗?」 「若有了子嗣,便算是有王子了?」森琴歪着头喃喃道:「大森林之主,膝下子嗣,算得是王子吗?」 「咦?这样俺可听糊涂了,唉唷唷唷痛痛痛痛!」 一面听着两人一来一往地说着些浑话,海韵木然地望着那东家长西家短的铁匠,绷带狠狠一扎,痛得他哇哇大叫。 「我看你有精神得很嘛,怎么?这一轮问下来,打赌赢了没有?」 「嘿嘿……」那铁匠吃痛地对受伤的左手吁了几口气,听见海韵的问话,红着脸搔了搔后脑杓,「是……小赢了一些。」 「是吗?那我是不是要应该要恭喜你?」海韵露出一抹皮笑肉不笑的笑容,「下次,再让我知道你为了来医疗所聊天而把自己弄伤,我就把你的指甲用魔药给溶掉。」 「……对不起,俺太得意忘形了。」 那铁匠一面笑嘻嘻地赔小心,一面鞠躬哈腰着退出了医疗所。格莉德看见那铁匠大哥的糗样,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海韵先生,你怎么知道他故意弄伤的呀?」 「不合逻辑啊。」海韵无奈地摇了摇头,「我问你,铁匠什么时候会拿着一支滚烫的铁鎚?」 「唔,加热铁锭之后,利用铁鎚打在烧红铁锭上,敲打成形的时候?」 「那样的时候,是用手拿,还是用火钳固定住铁锭呢?」 听到这里,格莉德和森琴两人一起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他八成是跟人打赌,工作又烦闷,所以出此下策。一方面大家都想知道森琴的身世真相如何,另一方面他又想藉受伤好好偷懒一下吧。」海韵苦笑道,「边境城市里的装备维修工作可累人了,让他休息一下,也不算坏事。」 「嘿嘿,海韵先生真是温柔呢。」格莉德微笑着说,儘管被海韵狠狠瞪了一眼,也没能卸下她的笑容,「说来,海韵先生你对别人的事情很用心,对自己的事情却相当不在意呀。」 格莉德说完,指了指海韵披风的下摆。他回头看了看,才发现代表着药师学会认证殊荣的紫色披风,已变得十分残破。不仅有些地方已碎成鬚状,更有些劳碌奔波之下造就的污渍,看来已根深蒂固。 「有什么办法呢?虽然是用了些圣魔素材製作而成的斗蓬,冬暖夏凉,能遮风避雨,甚至能抵抗某种程度的魔力。但东西用久了,总是要旧的。」 海韵嘴上这么说,却同时垂下了眼眸,温柔地抚摸着这件已核发许久的药师披风。 森琴望着这样的海韵,像是对他自然流露的念旧情怀,心领神会似的点了点头。 「海韵,机会难得,今日陪我一同走走吧?」 「嗯?」海韵望着满脸笑意的森琴,有些不解地问道:「可是我还没收拾……」 「海韵先生,你去吧。」格莉德笑吟吟地说:「交给我吧,别看我这样,还有帮手呢。吶!手脚都俐落点啊,你们几个!」 只见前日里开始帮忙的几位希莲王国战俘,都已逐渐熟悉了医疗所里的工作,有格莉德在,似乎真的能够放心地交给她们。 没等海韵应允,森琴拉起了海韵的手,逕自推开木门往大街走去。 夕阳斜照,西肯整日里不断吹袭的风沙,只在向晚时分开始停歇。两人在市街上走过,一路上眾多居民与佣兵热情地打着招呼,倒也十分热络。 也许是森琴那副儒雅且亲切柔和的美貌、深邃迷人的容顏,才让他在奇族与人族相互仇视的国度里,轻易赢得了信赖。 「看着你现在这模样,就会想:和奇族交恶的人族是不是很傻呢?」 森琴满手各色各样由西肯市民所赠与的零食,津津有味地品嚐着,让海韵也禁不住扬起了笑意,「谁想得到,在大家听了都怕的魔森林里,住着一个演奏曼妙琴音的爱吃鬼?」 「人族的零食,确实滋味非凡,这可不能怪我馋——」森琴笑容满面地说,顺手递了支清甜爽口的脆枫糖枝给海韵:「不但美味,模样又有趣,而乡里朋友们总愿意慷慨相送,我真开心。」 「小孩子似的。」海韵挑起一边的眉毛,接过糖枝就往嘴里送。微甜的滋味以及淡雅的香气,那沁人的口感确是恰到好处,甜而不腻。 战事频仍的边境之地,居民们却在疲于应接之馀,依旧製作着令心情明亮起来的甜点零食。彷彿挣扎着向世界证明:人们不会屈服于一再发生的悲剧。 这点微不足道的抵抗,随着糖枝融化的甜蜜,流入海韵总是忧思鬱结的胸膛。 夕阳完全落下之后,在逐渐清朗的天空上,明媚的月色高掛夜空,银白光辉润泽着海韵淡然的忧色,让他紫色的瞳孔显得更为深刻。思绪的星火,在他的胸口微弱地激盪着。 「森琴,其实我一直都想知道——」趁着口中的香甜未散,海韵问道:「你是奇族,更是由金杨格木幻化而成的木精。像是零食、乐器、人造的建筑物,你应该有天生的抗拒感才是。」 「是吗?」 森琴并不直接否认,只是微笑着望着海韵。 「只是猜测。」海韵不自觉扬起了手,揪了揪自己绑在后脑杓的发尾,「有句话说,『人族生活过的地方,会变得像人想要的样子。奇族生活过的地方,则奇族会融入其中。』你们一直都是和自然共存,与人造物相悖的存在,然而你……」 「海韵你心底的答案,是半点也没错。」森琴笑着点了点头,「不愧是观察入微的海韵,我的知音。就如是那位铁匠一般,我亦有藏不住的心事,而今日确实月色上佳——」 森琴微微抬起头,银蓝色的月光在他翠绿色的眸子里反射出悠久的青蓝色光辉,将他心湖里新起的涟漪,带向悠久的远方。 「近两百年前,我曾爱过一位人族女子。」 「你说……『爱』过?」听着森琴毫无虚假的口吻,海韵瞪大了眼睛,「奇族与人族的爱恋,即便是传说时代里流传下来的文献,也未曾见过。」 森琴微微侧过脸庞,望着海韵徬徨的面孔。那漠然的微笑里,有着歷经累世因缘的悵惘。 「传唱之事,若非有意为之,权当如此鲜为人知。」 「嗯……你说的对。」海韵艰难地点了点头,「难道说,这位女子是……」 「我亦无甚清楚。」森琴将视线对上幽然的月色,如同歌唱般细声说道:「昔时,我只知她是落魄贵族之女。而听闻所谓『救国圣女』之軼事,已是她离去后数年。」 「你觉得她就是吗?」 「我既不知,也不愿是。」森琴微笑着说,「钢琴便是她教我的,这一奏,便是百馀年过去。」 月色沁凉,将平日里的躁意驱得所剩无几。但听森琴说着传说时代里的野史,海韵却觉得心底有些微热。 「你之所以弹得一手精妙的好琴,是不是正因为无法忘记她?」 森琴闻声,转过头来望着海韵的脸庞,像是不解地说道:「那倒不尽然。就是再怎么笨拙,演奏了一百年有馀,这门技艺还能不精吗?」 「那、那倒也是啊。」惊觉自己心底的紊乱,海韵在夜风吹拂之下,却有些汗流浹背。 「话说回来,我邀你至此,除了说说我的故事,还有另一个提议。我缝纫的技艺亦算得不俗,瞧我身上这套人族的服装,正是亲力缝製。海韵哪,你那套圣魔药师的斗蓬,愿意让我亲手为你缝补吗?」 「那怎么好意思,而且这件斗蓬的修补,还需要大量的圣素材……」推辞到一半,海韵这才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也对,你是金杨格大森林的主人,圣素材是要多少有多少的吧。」 「且为我新得的知音,展些手艺吧。」森琴微笑着说,「作为交换,你择日来访寒舍,听我演奏一日,如何?」 「这听起来,不都是我佔了便宜吗?」海韵微笑着说,「听琴之约那天,我一定带上更好吃的零食『大驾光临』的。」 「一言为定。」 森琴瞇起了双眼,接过海韵脱下的斗蓬,爽朗地笑了。他行了一个奇族之礼,转身向森林走去,眉眼中的笑意在月色里化为点点萤光,融会在如同他的容貌般清朗的夜晚之中。夜风徐徐,海韵脱去斗蓬的身形像是有些单薄,但蕴在胸口的暖意,却令他丝毫不觉得冷。 「回去吧……」吁了口气,海韵回身来路,隐没在西肯市夜晚的灯火之间。 007.Ch4-流浪乐人-1 § 「正所谓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有些珍贵的药草及圣魔素材,都要在大清早的时候才能顺利採到。」海韵一面弯身採集,一面解释道。 「海韵真厉害啊,就算是我,亦不识得森林里所有素材呢。」 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去,彷彿世间万物都还在迷离的睡梦之间。海韵在森琴的陪伴之下,穿梭在有着清新空气的金杨格森林之间。 虽然森琴依照约定,总为海韵带去他所知的圣魔素材,但毕竟缺乏圣魔药学的知识辅助,终归还是有些材料需要海韵亲力亲为,才能够找齐。 「比如说这种魔素丰沛的蕈类,只要被上午的和煦阳光照到就会枯萎。当它因为乾枯而缩小时,也就无法发挥药力了……」 海韵一面解说,一面动作欢快地採集着,回神一看,才发现森琴不知微笑着沉默多久了。 「啊……抱歉,老毛病又犯了,我忍不住就会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些药学的知识。是不是给人一种过度卖弄学识的感觉呢?不好意思。」 「无甚关係,听着有趣呢。」森琴笑着说,「『圣魔药学』怕是新近兴起的学问吧?百多年前,我虽听过『圣咏』与『魔法』,却未曾听闻何谓『圣魔药学』及『圣魔工学』。」 「那毕竟是同时拥有圣韵及魔素的人族,才会去鑽研的知识嘛。」海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使用这两种技术,必须平衡地提取体内的圣韵及魔素,将两种源力精巧混合。上好的源力导具,或者是效力惊人的圣药与魔药,那都是刻苦修行之后才能造出的成品。」 「正说明,海韵你是用心之人吶。」森琴讚许地说:「我喜欢认真的人,也喜欢看认真的你做这些事。」 海韵埋头採集着素材,躲躲藏藏地,没让森琴察觉他嘴角高高扬起的弧。 顺着人烟杳然的兽径,海韵与森琴一路前行,逐渐深入到连一般兽类都鲜少走访的区域。深林中枝叶繁密,清晨里的阳光原本便稀微,此处看来则更加昏暗。 由于日照缺乏,腐叶混合在泥土当中,湿润的气味里有着象徵死亡的气息。 「海韵,这附近可不平静,似有魔兽栖息。」森琴轻声提醒道:「我见你并非擅长战斗的身手,若见了魔兽又当如何是好?」 「我这些年里,身为圣魔药师,为了药材,可是什么险地都去过。」海韵扬起一边的眉毛,得意地说道:「别担心,我腰间的药袋可不是装饰用的,用来对付魔兽的药品,可没少准备。」 「我、我可不担心。」森琴支吾地说:「何况,我也会倾力回护你的。」 「那不就十拿九稳——」 话说到这里,海韵忽然压低了身子,而森琴也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做出了一模一样的举动。 不寻常的骚动从两人的身后涌现,他们藏身在稍高的草丛里,眼见一整群的双足步行蜥以极快的速度往某处疾跑而去。从牠们身上的气息,能够感受到深沉的敌意。 等到周遭重归平静,两人从树丛里探出身子,登时面面相覷。 「森琴,那些双足步行蜥应该是魔兽种吧。在圣韵如此充足的森林里,有什么能让这些魔兽如此躁动?」 「就我所知,理应无甚缘由……」森琴神情难得凝重地说道。 但海韵搜寻着脑海里的印象,能够让魔兽引起巨大注意力的,往来只有两种可能:一则为环境发生了变故,二则为周遭出现了人族。毕竟人族与魔兽之间的攻防,远较与奇族的仇视遥远得多。多数的魔兽对于人族的生存都是威胁,唯有奇族能够与之和平共处。 若在森林当中有了什么环境变迁,身为大森林之主的森琴,应该不会全无所觉才是,但如今的森琴看来却似乎一无所知。 两人似乎同时想通了这个道理,登时面面相覷。 「有人闯进了森林,惊动了魔兽?」 为了避免憾事发生,森琴与海韵两人赶忙往双足步行蜥成群前往的方向而去。 要追踪这些一面发出吵闹嘶喊声的爬虫类魔兽并不是非常困难的事情,毕竟牠们既不会隐藏自己的形跡,遭遇到危险时相互告知的喊声也从不会停歇,经过短暂的跟踪,两人很快就找到了混乱的源头。 一位蓄着深黑色长发,衣装虽然整齐精緻,但斗蓬上有些风尘僕僕的年轻男子,正在成群的魔兽当中泰然自若地演说着。 「毫无品味的生物们哟!」与看来文弱的身形相反,男子的声音宏亮而充满自信,淡粉色的瞳孔里放射着过人的神采,「你们前仆后继来到我的面前,莫非是欢迎我的到来吗?」 「嘰咿咿!!」 双足步行蜥发出烦躁且愤怒的声音,牠们不但把胸膛挺得特别高,黄金色的眼球上,本应如裂开一条缝隙般的纤细瞳孔,却瞪得像是一个深色的黑洞。 「哎呀,你们这样热切地望着我,我也没有办法回应你们的热情啊!」男子微笑着一甩长发,「我知道的,像我这样气质非凡的人类,即使是你们这样的魔兽也不由地被我所吸引啊。」 「吼嘎嘎嘎!!」 身材巨大的肉食魔兽「百眼狩」,如同一块巨岩般,有着坚硬灰色皮肤的身躯上正鼓涨着前所未有的魔力,更别提那一口可以吞下整个成年人的血盆大口,正喷发着危险的深红色魔力火焰。遍布全身的百多隻眼睛,对着陌生的男子怒睁着,满佈血丝。 「喔!多么殷切的注视啊!百眼狩啊,就这么不愿遗落我的风采吗?」男子又再度甩了一下头发,随即深深叹了一口气,「唉,我真的是太罪过了啊……这样子的美貌,是否连魔兽也无法对我视而不见呢?对不住啊~对不住,我哈姆,真的是拿你们这些没有知性又太可爱的生物没輒啊。」 犹如唱歌一般自顾自地说完话之后,自称为「哈姆」的男人从怀里拿出了一把迷你版的四弦琴。 「虽然这么做就是真正的『对魔兽弹琴』,但你们这么热情,我也没有办法呢。听我演奏吧——」 随着他手中的迷你四弦琴声扬起,海韵及森琴同时感受到大量的魔素凝聚在男子的手上。 而后仅仅弹出了第一个音符,在场的所有魔兽都安静了下来。 细而短的乐器,本应发出短促而尖锐的声音。但哈姆将魔力波蕴藏在手,竟使随之而来的琴音如同裂岸的怒涛,以千钧之势重击着在场所有生物的脑门。与森琴与生俱来的圣咏演奏虽说略有不同,但两者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正当海韵逐渐觉得精神陷入模糊之际,一团辉光流转的熟悉光团,将他温暖地笼罩起来。 而后,浑厚且令人安心的歌声,从森琴的口中悠扬而婉转地倾洩而出。 迷你四弦琴音,与森琴的嗓音逐渐在有意为之的调和当中合而为一,本来充满侵略性的琴声,在歌唱里化为令人怀念的旋律。时而坠入深渊、伏音婉转,时而跃入深空、高亢入云。 那黑发男子也不停歇,只是淡然微笑着望向森琴。在陌生的森林里遇到陌生的奇族,甚至能够配合他的魔音演奏,谱出未曾听过的歌谣。这样的森琴不但没有引起他的戒心,反而让他手中的独门乐器使得更为欢畅。 如同欢欣鼓舞的庆典般,魔兽在两人的一奏一唱之间消除了所有的战意。乐音与歌唱结束之后,周遭遑论魔兽或是一般的飞禽走兽,均处在迷醉当中。 望着这样的生物们,名为哈姆的陌生男子收起了他的迷你四弦琴,张开双臂向森琴走去。 「唉哟!多么美丽的奇族啊,有着接近罪恶的美貌,充满才华与诗意的我们两人在此相遇,肯定另有深意——」 魔兽与走兽们逐渐散去,在哈姆夸夸其谈的当下,海韵十分坚决地挡在了森琴的面前。 「你是谁,在这里做什么?」海韵语调阴冷地说,「视乎你的回答,我会採取的对策也不会完全一样。」 「我?我是谁?」哈姆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这种事情,重要吗?」 「咦?」 也不理会海韵的詰问,哈姆扶着自己的额头,像是非常疲劳地按了按自己的眉角。 「看见了我的美貌,竟然首先说的是『你是谁』。听见了我的演奏,竟然没有立刻说『真好听』,这位看起来纤细又斯文,但兴趣似乎相当不风雅的先生哟,您啊——也真爱标新立异呢。」 「我什么时候标新立异了?」海韵一脸鄙视地望着他。 「就是现在啊,你竟然没有被我迷倒?」哈姆衝着海韵眨眨眼睛,神秘地一笑,「不要紧的,我想你很快也会懂得我的魅力……」 「……森琴,你的森林里缺肥料吗?」海韵木着一张脸,在腰间摸出一瓶深黑色的烈药,「我可以让这个烦死人的傢伙在这里变成一堆黏土吗?」 「海韵,莫要介怀。」森琴吃吃地笑着说:「此人甚是有趣,似乎在旅行当中已染风尘,兴许是太过劳累。何不先领他回寒舍歇息下,再行定夺?」 「……就听你的吧,这『金杨格大森林』可是你家的庭院呢。」海韵咋了咋舌,忿忿地收起了他的烈性魔药。 「寒舍?你的?美丽的奇族先生?」哈姆睁大了双眼,随即手舞足蹈了起来,「我要去!我想去!我一定要去!」 008.Ch4-流浪乐人-2 也许是同样对音律有所研究,在森琴领着哈姆穿越结界,前往树顶小屋的路上,在音乐方面的心得一路相谈甚欢。 几乎是快要到小屋之前,森琴才忽然发现跟在后头不远处的海韵,似乎一直没开口搭腔。 「这是我待客不周了。」森琴慌忙地解释道:「路上尽在谈音乐之事,是否让海韵你感到无趣呢?」 「呃,我没事的。」海韵挤出一丝微笑,「要论音乐,我也是有些涉猎的,如非如此,怎么作你的知音之人?」 「啊,原来如此。」森琴像是释怀似的露出了笑容,浑然不觉海韵的神情,悄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光团将三人接上木屋之后,当日在屋里见过的温暖陈设便再次映入海韵眼帘。那被错节盘根所缠绕的老旧钢琴,犹如亙古以来就在此处。它安静且高雅,隐隐透发神秘的气息。 森琴走上前去,轻柔地抚摸着这架钢琴,像是十分疼惜。 「这就是『魔森林』的真相吗?」哈姆笑着说:「原来如此,所谓传说就是这样:由各种误会和无知当中诞生,随即被久远地传唱啊!」 「确也偶有听闻。」森琴表情无奈地摇了摇头,「虽则非我所愿,但误入森林、受我琴声迷惑之人,歷来是有的,譬如说海韵亦是……」 没等两人说完,海韵已退到了木屋的门口,取出腰间的一个白色药瓶浇淋在身上,而后纵身一跃—— 「海、海韵?」看着他的样子,森琴有些慌张地喊道,「你这是为何?」 「森琴你先给他演奏吧。」只见海韵一面回答,一面如羽毛般缓慢地下降着,「我们还有着琴约呢,我等着。」 「啊……」 眼睁睁望着海韵离去的身影,森琴像是恍然大悟般叹了口气。 「发生什么事了?」望着森琴与海韵的模样,哈姆兴致盎然地问道。 「是我疏忽了,分明与海韵有琴约在先,却在尚未履行之前,决定给客人您听琴。」 「竟有这等事吗?」哈姆望着面带愁容的森琴,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我哈姆也不是不解风情之人,若你们有约在先,确实应该要保留您的这次演奏。这样吧,毕竟是我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贸然邀约,才坏了两位的兴。不如今天就先由我奏鸣一曲,以表歉意,如何?」 「那么,便先行谢过了。」 森琴拱了拱手,带着些微的内疚,神情黯然地安坐在一旁的木椅上。从他略显焦虑的脸庞看来,似乎心中仍因为海韵的离开而骚乱着。 「你们感情似乎很好呢,认识很久了吗?」 「并非如此。」森琴答道,又随即十分费解地歪了歪头,「但似乎……海韵对我彷彿十分重要。」 「在我们人族而言,这样的心情,表示你们的羈绊已深。无关乎时间长短,两人的羈绊,也能够在剎那间变得根深蒂固。」 哈姆点头微笑,随即将他的双手放在琴键上,屏气凝神起来。 为了避免打扰哈姆,森琴虽然心中忧虑,却也未再说些什么。 哈姆双目微闔,一双粉色的瞳孔在眼瞼的隙缝之间透发出星光,随后犹如绒毛落地般落下了琴键。 顷刻间,被朦胧的乐音轻拂面孔的搔痒感,随着他所弹奏的音符一同涌现。森琴圆睁双目,惊讶地合不拢嘴,显然是被哈姆的第一个音符所吸引。 他如同一段柔软的丝绸,一再轻抚琴键,低伏上身的模样,有着蕴藏深远思念的惆悵。绵长细緻的琴音,犹如是青鬱草地上悠然越过的微风,跳过了树顶木屋的窗櫺,在緻密的晨光里灵巧地穿梭。 森林里上的青绿草叶鬱鬱崢嶸,森琴感觉自己腾空飞起,在轻风日暖的春日里恣意遨游。风里有着引人怀念的顏色在轻灵渲染着,他几乎能够认出,这些色彩勾勒着一个属于王公贵族,威武不可侵犯的轮廓。 分明是如此明媚的春光,那幻境之人却愁容深锁,在这个彷彿应该捨弃一切,恣意畅游,忘却所有烦恼的地方,原属于这片草原之人,却在琴音的昭告之下,永远不属于此处。 随后哈姆振臂而起,在琴键上昂扬着不容侵犯的意志与承诺。琴音刚强高峻,在木屋里振振有词地述说着未竟的志业与荣耀的传说。 随后琴声逐渐飘渺,终至回归平静。 哈姆气喘吁吁地从钢琴前抬起头,迎上森琴注视自己的翠绿色眼眸。 「如何,森琴先生。我在琴艺上的表现,是否还令你满意?」 经过一轮专心致志的演奏,哈姆汗流浹背,脸上没有一丝戏謔的笑容,望向森琴的那双淡粉色双眼,有着近乎顽固的詰问与执着。 「哈姆先生,请告诉我这首曲子是从何得来!」 出乎意料地,相较于哈姆的冷静,森琴却相反地表现出混乱与迷惑。他弹身而起,搭住了哈姆的双肩,激动的情绪溢于言表。 但面对森琴的提问,哈姆有半晌的时间并没有正面给予回答。 沉默在木屋里悄然蔓延,两人反覆交换着神情,却是良久都没人能够率先啟口。 「唉,真是拿您没办法呢,森琴先生。」 像是终于对森琴深刻得足以鑽进灵魂的凝视表达投降之意,哈姆恢復了稍早之前的轻快笑容与口吻,轻轻地拨掉了森琴落在自己身上的双手。 「我只能这么说:此曲是我家流传的钢琴奏鸣曲,据说歷史悠久。因为传承上的失误,乐曲的真名已经失传,而乐曲的完整风貌与含意,在我们这一代更显得晦涩难明。」 「确实,曲韵想必经过改编,在旋律的连贯上,有些不自然之处……」森琴发现自己的失态,弯身退回自己的位置上,「抱歉,兴许是旋律里夹带的矛盾,使我有所唐突,给哈姆先生赔礼了。」 「不,客气了。」哈姆微笑着摆了摆手,「森琴先生是知琴之人,也让我感到十分幸运。不瞒森琴先生,我之所以离家远游、迷失于大森林中,正是听闻了『魔森林』当中有着迷幻的琴音,是以闯进了森林当中。」 「哈姆先生是来找我的?」森琴疑惑地问道:「便是这首曲无名曲,要你不惜以身犯险,闯入百姓所说的『魔森林』当中,向我演示?」 「正是如此,我旅行的目的,就是找出此曲的渊源。」哈姆由钢琴前起身,弯身恭敬地行礼。 「透过森琴先生的反应,我也大概知道:自己找对了方向。」 「是吗?」在胸口当中有着模糊答案的森琴,不知为何,对于这样的结果与真相有着些微的抗拒。 衝动在他的胸口鼓譟着,促使他说出自己意想不到的提问:「哈姆先生,敢问您家乡何在?又……是否能冒昧走访?」 哈姆抬高了一边的眉毛,那过于轻佻的笑容,又再度爬上他的面孔。 「哈?森琴先生莫非是被我迷住了?这不行啊,你的海韵该怎么办呢?」他嘻嘻一笑,「感谢森琴先生认真为我听琴,我哈姆此行,可谓身心滋润、成果丰实呀。」 见哈姆已不打算正面回答问题,森琴深知再无任何可能从他的口中得知关于无名曲的事情了。随即,他也露出如同往常一般,身为大森林之主的平和微笑。 「说笑呢,但您说的是,我是记掛着海韵的。」他一面说,一面缓缓起身,将哈姆包覆在辉色温和的光球当中,引他缓缓下降。 「森琴先生,我也会去拜访海韵的——毕竟打扰了两位,怎样也要去赔个不是的!」哈姆在降落地面之前,大声喊道,「今日之约,万分感谢!」 从森琴所在的地方并没有传来回答。 哈姆落地之后,神情复杂地回望树顶的木屋一眼。 「哼,也算是有点收穫了吧。」他喃喃自语地说,「看样子,有必要在附近的城镇里多待些时日了。」 009.Ch4-流浪乐人-3 § 拜别了森琴之后,海韵离开巨大金杨格木,沉默着独自穿过森琴所设下的结界,顺着熟悉的路径返回西肯。 一路上,他仍是有些心浮气躁,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森琴的小屋里面闹了脾气。 「其实,无非就是一件小事。」海韵喃喃自语地说:「儘管他先给那位来路不明的人演奏,那也应该无伤大雅才是——」 口中这么碎念着,胸中的鬱闷感却还是无以名状地沉积,他不由地深吁了一口气,尝试将自己的心情重新整理回平时的平静和缓。 毕竟,就在他胡思乱想的当下,佣兵团的医疗所已近在眼前。 「可不能让格莉德看见我那么窝囊的样子。」海韵在心中想道,随即尽可能摆出平常那副对世间炎凉淡然处之,犹如局外人一般的态度。 推开了门,熟悉的工作气氛再度充盈了海韵的胸膛。格莉德带着数位希莲王国的前俘虏,在简陋的医疗床之间忙碌穿梭的模样,反而让他觉得可以平心静气下来。 「啊,海韵先生您回来了。」 「格莉德大姐头,药师大人採药回来啦。」 他们稍显生疏地替新来的伤患做简单的包扎处理,一面大声喊道。 「就说不要叫我大姐头了,谁是大姐头啊!」 格莉德哭笑不得地从医疗资材堆里鑽出来,手上拿着海韵最近调製的上好伤药和乾净的纱布捲。她那副陈旧的轻便皮甲虽然与所做的医疗工作显得格格不入,但在这个奇妙且忙碌的边境都市西肯,却早已是居民与佣兵团司空见惯的一景。 穿着皮甲的小护士一蹦一跳地来到海韵的面前,将医疗资材塞到他的手上,随即习惯成自然地接过了採集腰包,开始在一旁的工作桌分类起来。 望着如此辛勤支援工作的格莉德与几位帮手,海韵的脸上不由地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虽然是前线的医疗站,分明是很紧迫的工作环境,但就是有着让我能够安心下来的熟悉空气。」 然而正当他一面这么说,一面走向看起来伤势较为严重的一位伤患时,一旁的格莉德却发出了迟疑的声音。 「嗯?海韵先生,这次採集到的东西,好像数量上比平常都少呀?」 「是、是吗?」海韵苦笑着说,「是错觉吧?」 「才不是呢,海韵先生。」格莉德眼神里古里古怪地望着海韵,「你想想喔,自从在『代理战争』的战场上被你所救,我日日夜夜跟着你也有一年的时间了。无论是採集还是调製,我什么时候没有待在你身边的呀?数量差异这么大,我怎么可能没有发现呢?」 海韵没想到眼前这个曾经在贵族之间的无聊战争身受重伤,如今穿着皮甲的小护士,虽然对于药学的知识仍属缺乏,却不知曾几何时,对于素材的数量掌握,以及调製方法的粗浅知识已了然于胸。 眼看似乎没办法瞒过格莉德的好奇心,海韵也只得叹口气,一面着手医治腰上被魔兽抓出个血口子的佣兵,一面小声地说起早先发生的事情。 「早上,和森琴一起採集的时候,遇到了一位气质特殊的怪人。」 「喔喔?」格莉德惊奇地望向海韵,连手上整理素材的动作都停了下来,「能被『医侠』海韵说是怪人,这可真是不简单了。怪人说别人是怪人,那怪人可怪得彻底了。」 「瞧你说的这什么,我哪里怪了?」海韵眉头微蹙,满腹牢骚地怨道:「似乎这人呢,在音乐上也是颇有造化的,所以他就央求森琴奏一曲给他听听了。我有没有说过森琴他弹得一手好琴?」 「何止说过,海韵先生,你还天天说呢。」 格莉德吃吃地笑着,笑得海韵为佣兵包扎的双手不由地大了手劲,病患痛得哇哇大叫,他却浑然不觉。 「我没有这么常讲吧?应该没有吧……总之,为了不要打扰他们,我就先回来了,所以素材也就採得少了。反正,森琴他好像也在兴头上的样子,我要是这时候说我和森琴有约在先,岂不是有些自以为是?」 「喔……」 医疗所里忽然静了下来,包扎的布料摩擦声、伤患的轻微呻吟声,帮手的脚步声,以及格莉德为素材分门别类的沙沙声,回盪在医疗所内。这一些细碎的声响,反而令整个室内空间变得异常安静。 静謐得连海韵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我说格莉德,你是不是有话想说啊?」 「嗯?这么明显的吗?」格莉德背对着海韵,抖颤着身体,显然是憋笑憋得十分辛苦。 毫不否认的态度,让海韵更有一种内心想法被看穿的侷促。 「海韵先生,要我直说吧,你这不就是吃醋了吗?」 「什么吃醋,我可没有——」 正当他亟欲否认之际,从木门外传来了异常开朗昂扬的自我介绍声。 「打扰了!虽然是个和本人我的气质难以相配的破旧医疗所,可是有着尊贵精神与过人美貌的我——哈姆,还是遵守着命运给予我的惊鸿之声,来到了这个地方!」 木门「澎!」地一声推开,手上拿着迷你四弦琴华丽登场的哈姆,隆重地行了一个礼。 「哈姆先生……?」海韵吃惊地望着木门外姿态端雅,态度奔放的人影,几乎是颤抖着喊出名字,「您不是在听琴吗?怎么这么快就……而且,为什么是来这里啊?!」 「啊,多么沉痛的提问啊。海韵先生,我哈姆是追求美丽浪漫乐曲的流浪乐人,在你与森琴先生的琴约尚未实现之前,我怎么能将它生生地破坏呢?」哈姆一面中气十足地说着,一面在迷你四弦琴上快速地挑了几下琴弦,唱道:「生、生、地!我将美丽的琴言之约~保留在最美的明天~」 「呃,好吧。」海韵一瞬间觉得头似乎痛了起来,「那……哈姆先生你不用继续旅行吗?为什么特意跑来这里。」 「身为一名追求爱与和平的流浪乐手,在我听说边境都市西肯有着严峻的医疗人手不足问题之后,怎么能够撒手离开呢?啊——」哈姆一面说,一面扶住了自己的额头,「那样的话,就太不美丽了,一想到这么不美丽的事情可能会发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就……呜咕!」 说时迟,那时快,一抹红色的身影瞬间欺近哈姆的身前,格莉德那小而锐利的鉤拳,结结实实地餵在哈姆的肚子上。 「噗噁……」 格莉德望着哈姆带着扭曲的笑容跪倒在地时,还贴心地帮他把迷你四弦琴接过来端在手上。她单手扠腰,面色凝重地说:「要帮忙可以,给我安静一点!这里可是医疗所。过来!把那盆热水拿好,去帮病患换纱布!」 「是……是的,大姐头。」 「不准叫我大姐头!」 望着哈姆被格莉德拖进去的身影,海韵苦笑着摇了摇头。 「未来,多灾多难啊……」 010.Ch5-战场疾风-1 § 边境都市西肯的周遭,不只有奇族出没,更是与希莲王国之间战斗最为频仍的区域。也因为这个缘故,西肯市总是不缺伤患。 除了犹克多王国的正规部队之外,佣兵团也是持续已有两年的「两国战争」当中最常投入的战力。无论是精装贵胄的贵族精兵,还是装备陈旧的佣兵战士,在医疗所内一律一视同仁,在海韵的医治之下,一起恢復健康,并相互扶持。 战争使得此处的阶级制度变得模糊且曖昧,那样异常的日常风景彷彿能够持续到永远,令居民感叹:已经旷日时久的两国战争,究竟何时才是尽头。 哈姆加入海韵的医疗团队之后,医疗所平添了一股莫名的欢快气氛。他眼明手快,又活泼抢眼,常弄得海韵与病患哭笑不得。但在这个忧鬱的城市里,有活泼的哈姆,与时常到访医疗所的森琴,海韵却觉得日子也不算太糟糕。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从海韵与格莉德来到西肯,直与森琴及哈姆相遇,又过了不少时日。她们来到西肯时,正是风沙滚尘的夏末时节,而如今已是深秋。 这一天,经常满载着焦虑的西肯市,气氛格外肃杀,空气里凝滞的紧张感尤其令人屏息。 「海韵先生,看起来状况不妙。」 格莉德愁容满面,原因无他,正是因为今天的伤患比起往日明显更多。不断后送进来的伤员,伤口散发着浓浓的魔素与圣韵气息,伤势的处理比起以往都更加困难。 就算是没有格莉德的提醒,海韵也在疗程当中感受到了异常:这次的交战,肯定有不寻常的敌人参与其中。 「格莉德,收拾一下,我们要立刻前往前线附近建立医疗站。」长久以来的直觉让他知道状况刻不容缓,他需要当机立断,「麻烦留守的诸位,如果森琴有来的话,请他今天在医疗所留驻吧。」 「药师大人,森琴先生是高明的圣韵师吧?何不请他前往医疗站支援呢?」 「虽然医疗所的大家可能都已经习惯了,但你们仍需记得。」海韵一面抚摸着森琴为他新修补好的紫色斗篷,一面语重心长地说:「森琴毕竟是奇族,王国军以及新进的佣兵,哪个不是花了些唇舌才好不容易相信他不具威胁的?总之,就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到前线去添乱了。」 海韵坐言起行,着手准备随身的素材及防身的药瓶组,格莉德更是动作老练地张罗起战地医疗站专用的棚架,与运输笼车的派遣工作。 等海韵将身边的物品收拾停当,回头一看,能够在短时间之内出发的医疗资材车,与负责拉车的强壮跃龙,已经在医疗所外等候号令。 「格莉德真是越来越能干了呢。」海韵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惹得格莉德乐不可支,笑得合不拢嘴。 「那么,就容我哈姆来担任驾驶吧。」 新加入团队的哈姆姿态优雅地挺身而出,如行云流水般跳上了资材笼车的驾驶席。 「哈姆先生,此去是战场前线,危险程度不在话下。」海韵面色凝重地望着哈姆,「你面对魔兽的时候确实非常冷静,令人激赏,但由人类所兴起的战争可不比魔兽的侵袭——」 「就像是海韵你能够利用魔药与圣药自保,我哈姆能够独自踏上旅途,当然也不是毫无准备的。」 哈姆眨了眨眼睛,神秘地一笑。他张开右手的掌心,刹那间凝聚起显而易见的紫色魔力。凡是久经战场的佣兵都知道,那股凛冽的气息,正是魔道的力量。 格莉德与医疗所内的几位帮手看得是惊呼连连,但海韵一见,却也不觉得有什么新鲜。旅行经验丰富的他,在当天遇到哈姆时,早已见证过他的实力。 「将魔素凝聚在手上,转化为魔道的基础:魔力波,并利用四弦琴放射出去,这样的手法,当天我在森林里就已经拜见过了。」 「不愧是海韵呢,怎么样,我的施法方式是否独树一格、美丽优雅又令你眼睛一亮呢?你瞧格莉德小姐那副惊讶的样子,想必是震慑于我超凡的实力,要重新评价我的魅力了吧?格莉德小姐,请不要害臊,说出你最真实的想法吧!」 哈姆说完,自信地瞇起眼睛,高高抬起了下巴。 「哇!原来你不是普通的自恋笨蛋而已耶!是会使用魔道的笨蛋啊!」 「好了,不要废话了。」也不管垂头丧气的哈姆,海韵和格莉德轻灵地翻身上车,「战况似乎十分胶着,我们快出发吧,跟山一样高的医疗工作在等着我们呢。」 「是的……笨蛋魔道师要啟程了。」 哈姆有气无力地回应着,但手里甩在跃龙身上的韁绳,力道却是一点也没少。海韵利用右手上的源力导具持续探测着,能够发现哈姆持续将魔素凝聚在双手,利用魔道的力量不着痕跡地催促着跃龙,同时操驾笼车的手法也十分老练。 年纪轻轻,就能如森琴一般将圣韵运用在乐器上发动圣法的修为,而且能够灵活操作一般平民百姓无法频繁练习的笼车与跃龙,面对哈姆的身世,海韵的心中泛起了一丝狐疑。 但随着西肯市的北方大门越来越近,逐渐浓郁的战场气息由不得他继续思索。大门外,无力走回市街的伤员无助地坐倒在路边,他们无不阴着一张脸看向不远处战火弥天的橘色天空,为无法继续作战的身子发愁。 格莉德与海韵跳下笼车,迅速且熟练地架设起医疗站的简易收容棚。哈姆也短暂收起了平日的轻佻,眼明手快地利用魔道术,为身心陷入激动或慌张状态的伤员进行先一步的处理。 很快地有人发现正在构筑医疗站的人是平时眾人十分仰赖的「医侠」海韵,一呼百应之下,在医疗站的週边有秩序地形成了防线。 「老子来帮手了!」 一位力战之后略显疲态,但在跃龙上仍虎虎生风的大汉,领着一眾弟兄在医疗站旁构筑起坚实的防御工事。那熟悉的声音,听得出来正是数日前被整得七荤八素的佣兵队长。 「你还好吗?」海韵一面照顾身边的伤员,一面评估着佣兵队长的伤势,「你也耗损了不少体力啊,要不先过来一下?我这里的圣药先给你一些。」 「先给老子的弟兄们用上吧!」那佣兵队长哈哈一笑,「公会长近日也不在西肯,咱们这些负责领队的,不正应该身先士卒吗?看老子来一个斩一个,来两个杀一双!」 「好了我知道了,话不要这么多。这瓶圣药你带上吧,等等要是状况不对,不要省着喝,知道吗?」 「哇哈哈哈,承蒙医侠大人的好意了,那老子就不客气啦!」 那佣兵队长豪迈地笑着,接过圣药之后小心地收进怀里。 「那么,这里就麻烦药师大人费心了,老子要再回头去,看能捞几个弟兄回来是几个。」 「好吧,自己小心,要知道我可能没空理你。」海韵皱着眉头望向成群的伤员,就连格莉德看起来也忙得晕头转向。 佣兵队长头也不回,领着一群佣兵跃龙骑士,回身就往尘烟漫捲之处衝杀而去。然而就在他们的身影消失在烟幕当中不久,骇人的惨叫声以及重物坠地的声响便穿透战云,直达医疗站前。 从背脊处传来的凉意,让海韵立刻知道有不寻常的存在,正在后方不远处。 烟幕里,佣兵队长面色阴沉地回到眾人的面前。海韵本想出声叫唤他,但很快就发现他的状况并不对劲。 他的胸膛有赤红色的尖锥穿体而出,双腿悬空的他,身上一滴血也没能流下。高温灼烧的火焰在他伟岸的躯体上漫出一股一股炙热的焦臭黑烟。 那杀死了佣兵队长的存在,是身形彷彿有佣兵公会长盖德里德那般高大的奇族。他粗壮威武,面上有着红色的光纹,魁梧的身躯如同一座火山,粗壮的手臂上生出能将成年人透体而过的尖锐石锥,高热的火焰缠绕在全身上下。 「赤焰石精!大家注意,奇族来袭!」顾不得眼前的惨剧,镇守医疗站前的佣兵们高呼危险,将浑身冒着黑烟的赤焰石精给团团包围起来。 格莉德与哈姆更是在第一时间横阻在海韵的跟前,而数分鐘之前仍生龙活虎的佣兵队长,则在敌人的手上逐渐化为细碎的焦炭,竟是连哀悼的时间都没有。 「医——疗——站——?」赤焰石精震动大气的声音,如同洪鐘一般在眾人的耳畔响彻。 「歼灭——!」 在暴喝声当中,红色的巨怪拔腿向着海韵等人进逼而来。 011.Ch5-战场疾风-2 「海韵先生,请你退到我身后!」 格莉德大步向前,单手短剑已然在手,她左手收放自如的皮盾正横阻于胸前,望着散发赤红光纹的赤焰石精,却是丝毫没有惧色。 哈姆则浑身缠绕浓郁魔素,魔光闪烁,更不知何时已抽出腰间的迷你四弦琴,那魔力波高度鼓胀的压力,即使并未修行魔道的人,也能够感受到共鸣。 「我是自由佣兵『红鹿』格莉德,来者请报上名来!」 赤焰石精那张有如精密切削过的方正脸庞上,没有任何迟疑,对于格莉德的提问全无搭理的意思。他一面挥动势如崩山的豪拳,一面轻快地移动,如同巨岩一般的身形,动作却十分灵活。 格莉德将左手的皮盾巧妙地往前一送,看来气势万钧的巨拳轨道随之一偏,砸裂了地面。刹那间风捲尘沙,碎石如箭,向着四面八方激射而去。 哈姆在千钧一发之际张开了魔力墙,挡在他与海韵的面前,飞沙走石之中,只见除了身经百战的格莉德之外,其馀佣兵或者被拳风击飞,或者被碎裂的飞石重创。 仅仅只是一击,围绕在医疗站週边的防线,立刻崩溃了一半。 「既不报姓名,那么我们这边也不必遵守武者之仪了。」 格莉德在半空中藉由飞退的走势卸力,火红的短发在石精的光纹照耀之下闪烁着光辉。 「既然不用一对一,我们佣兵团也有自己的战斗方式。吼喔——!」 她鼓起胸膛发出战吼,琥珀色的双眼里暴现熊熊的战意之火。周遭有着过人歷练的高阶佣兵纷纷群起效尤,在声声战吼当中,一个个不畏死生的战士在化身为巨汉的赤焰石精身边组织起攻势。 先是有人投出绑有重锤的钢索,赤焰石精举起巨拳阻挡,随即被硬生生地捆绑起来。数位佣兵齐心协力拉扯着钢索,好不容易让他的动作缓了下来。 战意勃发的高阶佣兵手持钉锤,一拥上前,往石精的双腿就是一阵狠打。但石精的蛮力惊人,几番挣扎之后,将缠绕钢索的巨臂狠狠一挥,竟是连人带索一同甩向眼前的战士。 在被扫倒的人堆当中,格莉德如同战火弥天的沙场上一抹惹眼的猩红,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剑光,直取在石精的后颈。紫色的鲜血漫过尘沙,那粗大的脖子上有了一道血痕,却看起来未有大碍。 「绊住他!」 眾多飞索从不远处甩出,越过重重人群,缠绕在石精的全身上下。定神一看,所有飞索的末端,都装设着火星繚绕的炸药。 随即爆破的巨响与震波一同扩散,海韵在哈姆的身后看着佣兵们的战勇身姿,心中的忐忑却是丝毫未减。经验丰富的他知道,奇族并不是那么寻常的攻势之下能够轻易摆平的。 果不其然,儘管佣兵团的攻势组织得十分绵密,合作无间的协力攻击拳拳到肉,但随着风烟散去,那身上有着炽烈光纹的火红巨汉却仍气息凌厉。 「能打的——一个——也没有!」石精低吼道。 「那可不一定。」格莉德从腰间摸出了一瓶金色的药水,往她的短剑上一淋,随着一声暴喝,弹身就往赤焰石精衝撞而去。 那石精大手一挥,却只拍中了格莉德遗留的红色残影。接着腰上一紧,附上圣韵的短剑在他如同巨树一般粗大的腰际留下一道金色的血口。 「呜呃!」圣韵入体的灼烧感在充满魔素的赤焰石精身上肆虐,他暴躁地吼着,攻势渐有凌乱之象。 化身为红色暴风的格莉德,她娇小的身影在被石精砸出的数个巨坑里闪动,彷彿是森林里飞速奔驰的红鹿一般,精灵巧妙,难以捉摸。那身躯巨大无比的石精虽然拳风劲烈,却总是抓不住对手。 「烦人——!」 发现自己的身手讨不到便宜之后,赤焰石精忽地高高跃起,在半空中犹如一颗陨石般骤然坠落。 「糟!」 即使身手再怎么灵活多变,面对这种以单纯蛮力產生的爆炸,能做的抵抗仍然有限。儘管格莉德将皮盾挡在胸前,但飞射而来的巨石堪比重拳轰击,她如断线风箏一般弹飞,眼看就要毫无防备地撞在巨石堆上。 然而一阵温柔的旋风在路径上成形,将她巧妙地接住。免于二次重创的格莉德大气粗喘,痛苦地垂下她的左臂。海韵往身旁一看,只见哈姆神情严肃地驱使着魔道,那精密无比的风术,竟是由他当机立断之下施放而成。 格莉德虽然战意不减,但从那不自然的手臂角度看来,刚才的一击,已将她用以防御的左手震断。 佣兵团当前,更有威名赫赫的「红鹿」打前锋,竟是难以阻挡仅仅一名敌兵的攻势。 「哈哈哈哈,犹克多王国的废物们,打得很惨啊?看样子今天边境都市西肯,就要落入我希莲王国的管辖之下啦!」 稍远处,一位骑着跃龙,身穿暗色精钢盔甲的将领,带着上百位与他有着相同态度的贵族子弟兵,姿态悠间地来到眾人面前。他一面哈哈大笑,一面将长剑指向身为奇族的赤焰石精。 「喂,不要偷懒啊,这样一个小小的医疗站,你要压制住太简单了不是吗?根本不用跟这些佣兵过招吧?」 「拿出——敬意。」 赤焰石精头也不回,望着格莉德说着。 「报了——名姓,武者之仪——」 「啥?」那希莲王国的贵族像是听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发言似的,随即按住了自己的眼眉,笑得更为痴狂。 「哇哈哈哈哈,笑坏我了……不是人的东西,遵守武者之仪?抱持敬意的战斗?我说你们啊,不要跟我们相处一阵子以后,就假装成人的样子啊!」 海韵望着态度轻狂的敌将,手上拽了几瓶药水,正准备朝他扔去,但被哈姆随即一手拍下,朝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连名字都没有的奇族人啊,在希莲王国『永恆女王』的命令之下,协助我希莲王国踏平两国战争的沙场,是你们生命中刻印的誓言。既然生为奇族,就不要假装成人的样子啦,好好工作啊!」 「可恶……原来不是你不报姓名,而是因为没有名字吗?」格莉德晃动着身形,对石精行了一个武者之礼,「抱歉,看来是我们佣兵团太失礼了。接下来,就让我红鹿格莉德带着对武者的敬意,对你发起一对一的决斗请求吧!」 「敬……意。」 不知为何,赤焰石精听见她的发言,只是黯黯低下了头。 「格莉德小姐,你放弃吧。」哈姆喊道:「听说在希莲王国,奇族之所以听令于王室,是因为生命刻痕里有着与希莲之王『永恆女王』的灵魂誓约。就算他们再不愿意,也无法违抗贵族的命令。」 「怎么可以这样子,难道说即使是像森琴那样的奇族,如果到了希莲王国,也会……?」海韵一脸诧异地望向哈姆,却见他无比坚定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虚假。 「喔?那边那个很高调的三流魔道师很清楚嘛,嗯?那个长相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 正当希莲王国的将领古里古怪地望着海韵这边的时候,天空中却传来了某种硬物破风而来的尖啸声。 「糟糕,这个声音莫非是……大家快趴下!」格莉德闻声大惊失色,与几位经验老道的佣兵,几乎在同一时间伏下。 于是一道黑影从极远处飞射而至,惊天巨响之中,烟尘再度将医疗站笼罩。这一声爆炸彷彿是信号一般,週边霎时扬起了衝杀的喊声。 希莲王国的部队从后方开始大乱阵脚,领头的武将还亟欲找寻乱源,企图重整秩序。但没等他回过神来,头颅瞬间与身体分家,在一位银甲战士的枪尖上难看地晃动。 烟尘散去之后,黑影的主人也一同现身。站在被巨斧劈成两半的奇族人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有「战熊」之称的豪杰——佣兵公会长盖德里德。 「唷,红色小妞,抱歉来晚啦。」盖德里德哈哈大笑着拍了拍头,将巨斧重新扛了起来。 「老爹!」格莉德吃力地喊道:「太慢了,我们差点就要完蛋啦!」 「有啥办法?我去搬救兵啦!这次希莲王国的贵族小子有点来头啊,竟然叫上了超过十个奇族战士,这才陷入苦战嘛。」 盖德里德让开了一条路,恭敬地向来支援的骑士弯身行礼。那银甲的年轻骑士从跃龙身上翻身落地,身姿雄壮,眉目精悍,有着十分端正且正直的容顏。淡金色的长发与暗绿色的眼眸,雕饰华丽的银色盔甲与礼仪周到的神态,让人联想到当今统领犹克多王国的「歷战王」布莱德.犹克多年轻时的样貌。 「承蒙各位佣兵战士的倾力奋战,这才守住了我犹克多王国至为重要的边境西肯。我是犹克多王国第一王子:乌恩.犹克多,已经没事了,接下来,就交给我们王国军吧!」 宣言完毕,他回枪上龙,率领着悍勇无比的犹克多骑士团再度衝杀而去。留下一群刚刚从力战的漩涡当中抽身,颓然而倒的伤兵们。 「呼,看来总算是度过危机了。」哈姆松了一口气,微笑着望向身后不远处的海韵,却见他一脸不寻常的阴霾。 「怎么了,海韵先生?」 「唔,我没事。」海韵像是大梦初醒一般,回应着哈姆的提问:「事不宜迟,我们先带格莉德以及其他的伤兵进棚里医治吧。」 012.Ch5-战场疾风-3 § 在盖德里德的帮助之下,医疗站的周边总算确保了安全。名满天下的「战熊」坐镇其中,医疗站的防线瞬间变得坚不可摧,「医侠」海韵再无后顾之忧,能够全力施为。犹克多王国的精兵得以拥有高品质的后送医疗,战意与士气都是前所未见的高涨,以此为契机,战线一口气往希莲王国的边境压了过去。 到了黄昏时刻,今天的战事也总算到了尾声。包含受了伤的格莉德在内,就算是做事首重效率的海韵,步调也被整日的疲惫所牵累,变得拖泥带水起来。 虽然早已着手撤收,但等到资材上车,早已明月高悬。医疗所的眾人踏着恍若全身破碎凋零的疲劳步伐上了笼车,哈姆一面打着呵欠,一面在月色里驾着跃龙踏上归途。 「红色小妞和海韵老弟啊,你们体力真的不行喔!还有这位是叫哈姆吗?华丽的小哥!魔道很精闢,体能烂如泥!不行啊你们这些年轻人,哇哈哈哈哈!」盖德里德抗着巨斧,在一旁一面走着,一面兴致昂然地调侃道。 「谁跟老爹你一样啊?你那种不正常的体能,才是活生生的怪物好吗?」格莉德瘫在驾驶座上,靠着哈姆的肩膀,有气无力地说着,「奇族战士都没你这么夸张,我都要搞不清楚谁才是奇族了……」 「格莉德小姐今天也很努力啊,我哈姆,可是深深被你的力战之美给迷住了。」哈姆有气无力地甩了一下头发,瞇起眼睛说:「甫闔眼,彷彿还能看见你力抗强敌的美姿,差不多能有我哈姆的一半美丽。」 「你要是再吵,我就在你的耳朵旁边战吼喔?」 「对不起我太得意忘形了。」 「哇哈哈哈!哇哈哈哈哈!红色小妞跟华丽小哥都很有趣啊!」 儘管外头吵吵嚷嚷的,在昏暗的笼车里,海韵却沉默得像是融入了夜色。 他的紫色瞳孔有着黯淡的细碎星光,不知是外面太吵,还是早上的战斗太累,平时总是充满能量的他,此刻却形同槁木。 他不敢眨眼,彷彿今天在怀里失去生气的脸庞又在眼前。他不敢松手,犹如那从指尖流逝的生命会消失殆尽。他不敢停止聆听,因为每一段短暂的静默,都让他再次听见赤焰石精死前的最后一个质问。 「敬……意。」 在笼车的阴影里,一遍又一遍蜷缩自己的身体,满盈在胸膛的战火馀韵,透过无声的吶喊不能排解分毫。喉头乾渴得犹如撕裂,流不出的泪水在眼底鼓胀着阴魂不散的囈语。 「谁也不想要死。」他绵软地,却又彷彿声嘶力竭地说着,「可谁也抓不住已经逝去的东西……」 黑暗的懊悔在他的视野里漫出黑雾,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邃夜幕里,海韵像是一次次迷失在应该无比熟悉的归途之中。他无助、寒冷且畏怖,于是他再次向前方的迷雾探出求助的手── 「海韵,你怎么了?」 如同雨后清朗的明月夜里,白色的光芒沁透叶尖的露水般透亮的声音,轻易地将他心底的悵惘捣碎。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在医疗所。算不得非常舒适的床上,他却累得什么时候睡下都不知道。 经过妥善包扎的格莉德,换了新药之后安然地睡在一角,哈姆不知是照看了多长时间,最后累得趴在格莉德的床沿上呼呼大睡起来。令人生气的是,儘管睡得那么侷促,他的姿态却看起来还是十分华丽优雅。 注意到海韵观察的视线,森琴微笑着摸了摸海韵的头,「莫要担心,有我的圣咏,辅以上佳的圣魔药剂,他们会好的。」 「嗯。」像是被滋润着一般,海韵任由森琴轻抚他的黑色发丝,「谢谢你,森琴。」 随后一段不算短的沉默,海韵的表情不住地变化着,望着他的模样,森琴的胸口彷彿被什么掏空了一般,鬼使神差地,他轻轻将海韵拥在怀里。 海韵虽然浑身颤了一下,却并没有推辞。 「我为奇族,对人的心,兴许不甚明白。」森琴温柔地说,「但就我所见,海韵你需要帮助。」 「嗯。」海韵的喉头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也不知是森琴的体温太过柔和,还是他身上那股属于金杨格木的香气使然,他伸出手紧紧地揪住了森琴的衣袖,久久不愿放开。 他将侧脸埋在森琴的胸膛,始知原来奇族之人,也有像人类一样的心跳。那鼓动着奇族之血的内核有着令人安心的频率,一再让海韵感受到宽慰。 「谢谢你,森琴,我也会好的。」海韵感受着森琴的温暖怀抱,淡淡地说道,眼角馀光看见森琴嘴角柔和的弧度,也不禁微笑了起来。 「只是每一回生命消逝,总要想起自己学药的初衷。我曾经在心底发誓,不要再让任何一条生命在我的眼前消逝。」 「于是,你成了『活物即医』的医侠。」森琴疼惜地抚摸着海韵的黑色细发,「你很努力,太努力,于是举国上下人尽皆知,不是吗?」 「但还是不够。」海韵眼神闪过一丝微光,「我也只是在后悔着吧。」 「后悔什么呢?」 「后悔着已经无从挽回的事。」 海韵从森琴怀里起身,苦笑着说,「感觉给你见了个窝囊样呢,真是抱歉……」 「无甚关係。」森琴温和地笑着,「若还有事在心底,成了海韵你的靨语,我总愿意听。」 「嗯,如果到了时机,我心中的结终于散了,也许那时就能侃侃而谈。」海韵微笑着点了点头,「到时,要是我讲得远了,你可别嫌我烦。」 「知音之言,哪怕有多少,我都听得。」森琴自信满满地说,学着哈姆的模样抬了抬下巴,逗得海韵笑意不止,「夜色深沉,今夜有盖德里德大人在外戍守,海韵你要不再睡下吧?听闻明日将有要人来访,是我不便在场的。既知你无事,我打算趁夜离开西肯,返回森林。」 「嗯?这里地处偏远,都快成化外之地了,能有什么要人来访?」海韵一脸狐疑地望着森琴问道。 「便是第一王子乌恩.犹克多了。据闻,是为了今日战事,犒劳有功之士而来……」 话没说完,只见海韵急急起身,整顿了简单的行囊,披上药师学会的紫色披风之后,拉着森琴就往门外走。 「海韵?怎么回事,夜幕已深,你不必亲送……」 「谁说我要送了?」海韵的眉间染上了重重的阴霾,「森琴,今晚我跟你走。」 013.Ch6-思念经年-1 趁着夜色正浓,海韵与森琴走在杳无人烟的西肯市街。今日战事紧迫,疲累的城市里彷彿万籟俱寂,使他们得以轻易避过耳目,潜入森林。 大森林里充斥着金杨格木特有的圣韵,本应寧静祥和,但入夜之后,魔兽栖息在阴影深处的细碎动静窸窣作响,夜鸟在婆娑的幽暗树影之间啼鸣,仍是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海韵曾以流浪药师身分游歷王国全境,歷险经验丰富,儘管精神较为紧绷,但这点程度的夜路,其实还不放在眼里。反而身为大森林之主的森琴表现得分外紧张,他左顾右盼,为海韵的安危操碎了心,那模样几度逗得海韵忍不住嘴角的笑意。 「森琴,你不用这么紧张。」海韵拍了拍森琴僵硬的肩膀,态度轻松地说:「这里就像是你家的后院一样吧,哪有人会在自家的庭院里担惊受怕的呢?」 「确、确是如此。」森琴笑着说,但看着还是有些战战兢兢。 眼见森琴这么为自己着想,海韵虽是叹了口气,嘴角的笑意却始终高扬着。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着,直至穿过结界,来到已逐渐熟悉的金杨格大树屋。 「再次欢迎你来到寒舍。」 像是终于松了口气般,森琴的表情总算回到了从前的神采。他手脚俐落地在屋内整理出能够睡下另一个人的床榻,随后又兀自烦恼了起来。 「怎么啦?」见到他的小动作,海韵兴致盎然地问道:「才刚刚忙活过,怎么现在又愁容满面的。」 「寒舍终究做得小了。」森琴愁容满面,格外失望的样子看来十分有趣,「放上备用床榻,只得一人睡在一角,中间还隔着钢琴呢。」 「难不成你想睡我旁边?」 「不成吗?」 「哈哈哈……」 行动力不输给海韵的森琴,有时呆傻,又有时表现强势,如此可爱的木精竟是统治大森林的主人,更是个如此惹人喜爱的奇族,也令他觉得不可思议。 海韵感受着树屋里縈绕的暖黄色气氛,一整天为了战事奔忙的倦意再度涌了上来。他大大地打了个呵欠,脱下斗篷,满怀感激地偎进了森琴为他准备的床榻。 明显是由森琴亲手织就的被褥与枕头,散发着专属于他的圣韵气息。令人安心,又有点让人心痒的香气,一再令他感受到心中的某个部分,被轻柔地填满了甘美如清泉的宽慰。 究竟已经有多长的时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呢? 「晚安,海韵。」房间的另一角传来森琴的声息。 「晚安,森琴。」海韵应道,随即任由自己的意识下沉,坠入悠长的夜里,与无边的梦境。 § 鸟语啼鸣,晨露衬着清新的叶香,湿润的泥土气息提醒着:慵懒的晨间时光悄然来临。木造结构的小屋里,宜人的温度与晕黄的空气,让床铺里的舒适感更添层次。海韵在迷濛的睡意里渐渐甦醒,不寻常的清甜香气,将他从梦境里轻轻掬起。 「醒得真早?」 他艰难地起身,发现森琴早已收拾好另一头的床铺,此刻正在木屋外不远的露台上,就着一张桌子准备早餐。 那混合着金杨格木香的香甜气味,正是由此而来。 虽然海韵也习惯早起,但清晨的薄雾依旧带着丝微的寒意。秋意渐浓,金杨格木的枝叶虽不会枯黄落尽,但清冷的空气仍是提醒着海韵:如今早已时值深秋,让他不禁打起哆嗦。 他起身简单打理过,披上紫色斗篷,小心翼翼地走向森琴。露台上的小木桌,有热腾腾的香叶茶以及蒸过的米食,甚至还有一些果乾能充作饭后点心。看来保存状况十分良好的兽肉乾,如今正烤得恰到好处,无论是香味还是色泽,都看得出用心。 「森琴你不仅琴艺精湛、织功卓绝,想不到连烹飪的手艺都挑不出毛病呢。我真要猜猜,到底有什么事情是你做不来的?」 「谬讚了,只是独居经年,间来无事。就这些技艺,也算不得什么。」森琴笑着说:「诚如前些时日所言,一门技艺若是琢磨了百来年头,那是不精也难。」 海韵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肚子,也顾不上还没梳洗,五脏庙的响声,已经催促着他将森琴准备的早餐往嘴里送。 由穀类製作而成的米饼在温火蒸熟之后,有着软弹的口感,搭配熏製肉乾的香气,有相辅相成之效。香叶茶沁人的香味在喉头里叠出耐人寻味的层次,温和的口感不但温暖了飢肠轆轆的肚肠,更让一度空虚的心灵变得滋润。 「如何?」森琴像是十分期待似的望着海韵,「对胃口吗?」 「好极了。」海韵展露出笑顏,迎上森琴期盼的眼眉。 随后海韵独自享用着餐点,森琴则在一旁忙着整理乐器,掀开钢琴的顶盖仔细进行保养与调音。望着他忙进忙出的样子,海韵狐疑地问道:「怎么了,你自己不吃点吗?」 「我为奇族,原是无须进食。仅是百年积习,忘了何时开始,总爱做这些吃食。」说到此处,森琴的笑容里倏地闪过一丝阴鬱,「若是和你一起,也许我又能重新想起与人共进早餐的美好。」 「那位你曾爱过的人类女子吗?」海韵怜惜地望着森琴,「等你准备好了,肯定也能如此。」 森琴望着如同湖水般沉静的海韵,那浅浅的笑容忽然像是湖水满溢般漾了开来。 「海韵你说的是。」他望着海韵的眼睛,那犹如能够望穿灵魂的翠绿色眼眸里,有着累世的思念与灼热的感情,「满怀情思的共聚,无时无刻,总是引人嚮往。」 「说、说什么呢。」海韵难为情地别过了视线,但森琴却十分调皮,凑得更近了些。 森琴笑吟吟地掂起海韵的脸庞,将两人的额头轻轻地靠在一起。 那细软的淡金色发丝垂放在海韵的视野当中,搔痒着鼻樑的究竟是头发,还是那过于甜美的温热气息?他不及细想。但透过那张过于华美的容貌,这份情思却难有半分虚假。 「你、你先放开我,早餐好吃得很,我还想吃点呢!」海韵求饶般地找着理由说道。 「是吗?我真开心。」森琴开怀地笑着,而海韵的脸庞,却好似更加红了一些。 「你不问吗?」好不容易从森琴的手中挣脱开来,望着满面轻盈笑意的他,海韵轻声问道。 「何事?」 「问我为什么要漏夜和你躲进森林?」 森琴歪了歪头,面上的笑意丝毫未减:「想必,此事对你万分紧要,是以我未及细问,深怕冒犯了你。」 「如果是你的话……」 海韵变化着面上的表情,在他的心中有些模糊曖昧的答案,但又似乎并不那么肯定。半晌的沉默里,森琴望着这样的的海韵,彷彿下了某个决定。 「这样吧,若是我赠你一曲,你便与我促膝长谈,如何?」 海韵望着神色坚定的森琴,知道他顾忌着自己的心情。他幽深地叹了口气,随后站起身来,耸了耸肩。 「看样子,我们的琴丝之约,何不就在这里兑现了吧?」 014.Ch6-思念经年-2 森琴拉起海韵的手,走进木香繚绕的屋子里。清晨的雾气尚未散去,刚睡醒的懒散气氛依旧,但由他亲自保养的钢琴却相反地散发出光鲜的色泽,成为整间屋里最醒目的存在。 「坐在我的身边吧。」森琴微笑着将海韵拉到钢琴前的长椅上,「此处便是聆听我所赠琴曲的上佳之所。」 「我一个听眾,竟然坐在演奏家的身边?」海韵惊讶地说:「你不怕我在一边碍手碍脚的吗?」 「不妨事。」 森琴瞇起他蕴藏璀璨星空的双眼,凝神的侧脸上有着歷世的沧浪与华美的轮廓,看得海韵有些入迷。 「此曲原适合四手联弹,为合鸣之曲,有共赏之趣。海韵为我知音,在我身侧聆听,最好不过。」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了。」海韵将身子尽可能轻松地倚靠在森琴旁边,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森琴点头微笑,随即将全副精神凝结于指尖。顺着他的视线,海韵几乎能看见他深绿色的瞳孔里,有一道道密如织网的光束,投射在琴键上。那晶莹的光芒洒落之处,就是乐曲谱陈的方向。 意识在凝聚,情思在纠结。在森琴尚未落下第一个琴音之前,那属于相思的鼓振,已在心头腾涌,充盈在海韵的胸膛里。 第一个弦音落下,那昔日里听琴时曾出现在迷濛幻境中的金发女子,又在茅草摇曳的草原里显现形跡。 令人安心的容顏,朴素却端雅的裙装,那微红的脸庞上,看得出热切的希冀,与对世间万物的好奇。羊隻在绿波漫捲的草地成群游移,牧羊少女挥汗的身影,有森琴的凝视所投注的辉光遥遥相映。 羊群里,狗儿嬉戏,他与她在金杨格木的树影里不期而遇,从迟疑到相识,从相知到相惜,彷彿只在一瞬。 他们的双手交织出依赖的涟漪,他们的脚步彩绘出共吟的梦境。他们淡金色的发丝,曾在烛光摇曳的昏暗粮仓里,缠绵着棉黄色的吐息。 那是爱情,在风中,在土里。在金杨格木上新抽的光叶脉,在魔兽夜寐时蜷缩的毛团隙。在大树屋的木纹肌理,在农家模样的厅堂中,木柜上,画着少女模样的素描笔锋之际。 森琴的琴音搥捣着相思,哀叹着命运,在风云流变的激昂节奏里述说着着两人的故事。 弦音在木屋里忽而高扬,忽而嫻雅,逡巡着累世的激情与满腹的忧伤。 时如细水,涓涓而流,从不回头。海韵看见了军装笔挺的少女,她坚毅的面孔里,藏着隐秘的伤。 森琴与她紧拥彼此,在难捨的离情当中,放开了相互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双手。 「不、请不要放开!」幻境里,海韵不禁放声叫唤:「不要走,你不应该走!」 「万事有灵,心绪有系。」少女的用词,带着与森琴相似的古韵,离愁氾滥成灾的脸庞上,却没有半分迟疑。她的暗绿色眼眸,有着与森琴相似却又大不相同的使命。 「此去艰辛,后会无期。」她黯然道。 女孩的眼光贯穿海韵,他顺着视线,望向凝视的源头,那是带着愁苦笑容的森琴,在视线凝结的另一头侃侃而谈:「你非去不可,我亦知此时此刻终将来临。」 森琴微笑着,就算是海韵,也看得出那份笑容里的悲愴,「而我会等,直至山枯木朽,我将在此永恆地奏着属于你我的琴诗。」 大风掩至,蔓草与落叶捲开不能望穿的黑幕。霎时琴音如骤雨急疾,森琴在琴房里挥下的汗水,彷彿金光灿烂的破碎水晶散放着。 千军万马踏遍高扬的茅草绿地,少女仗剑的雄姿在诗篇里化为传奇。她的金色圣韵所到之处无不披靡,希莲王国与犹克多王国的征场上,有着叫人望之生敬的丽影。 琴音忽地转为绵长细软,海韵再一次看见幽暗的大森林。黑夜笼罩、月色如潮,森琴不眠不休演奏着钢琴。 直至最后一个弦音落尽,彷彿看得到森琴在百年孤寂的演奏里沧桑歷尽的容姿。顿失光采的眉眼里,那已然放弃追寻的暗绿色深渊,用凡人的一生也难以穷尽。 「不要放弃!」海韵不由地再次喊道,明知人族寿命有限,他仍不能遏制胸中的激动,「百年又如何?千年又何妨?」 木屋里,森琴结束演奏之后的喘息声,和他的吶喊短暂交叠在一起。这才发现,馀音绕樑,三日不息,竟然并非夸饰。 「我、我不能接受。」海韵愁容满面,他伸手一抹,满袖子的泪痕,「怎么可以这样?」 森琴喘着大气,他微笑着将泪流满面的海韵深深地拥在怀里,轻拍他的肩头,如同歌唱一般轻声说道:「天意若此,宿命幽茫。纵然无法接受,天地却依旧苍凉。」 「你不怨恨吗?不会不甘心吗?这一切……」海韵在森琴的怀里抖震着不捨,「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呢?」 「她是落魄贵族之女,放牧农间,不觉经年。父母双双离世之后,唯一的遗愿,便是重返犹克多王国贵族荣耀。」 「听这个过往,莫非正是近两百年前的第一次两国战争?」海韵的抽噎语调当中,增添了诧异,「原来如此,王族的枷锁……这位少女竟是被逐出王室的放逐者吗?」 「似是如此。」森琴的面容上带了些苦笑,「是以父母遗命,难于违背,王族之血奔流的荣耀与使命,令我们永隔。」 海韵从森琴的怀里起身,他擦乾面上的泪痕,定定地望着森琴闪耀的翠绿双眼。 「森琴,这位女孩的名字,是否叫做拉丝琪?」 听见这个名字,森琴浑身剧震,良久不能言语。在清晨的迷濛之际,两人的沉默在金杨格大树屋里蔓延、回旋,一如森琴的琴音般经久不息。 随后,森琴像是甘拜下风一般,露出了无奈的微笑。 「救国圣女拉丝琪.犹克多——」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名字,「儘管从前我不知、也不愿她是,但似乎当今世人是这么称呼她的。」 森琴的身影变得比往常任何时候看起来都更为单薄,海韵疼惜地望着他,也不管脸上的泪痕兀自未乾,禁不住将整张脸埋在满是金杨格木清香的金色发丝里,久久无法言语。 「森琴,感谢你费心赠曲。所谓礼尚往来,这回轮到我了……」海韵再一次打破沉默,他淡然的语调里有着些许的无奈与踌躇。 「我也是王族。」 015.Ch6-思念经年-3 海韵说完之后,静静地望着森琴,又是好一会儿的沉默。 森琴的表情却如同开始般淡然且平和,反而是海韵心中的忐忑,反覆在面上流露。 「你不问吗?」又一次,海韵略显胆怯地问道。 「你似乎总是期望我问。」森琴微笑着说:「此间种种,兴许我并不明白。然而海韵你身为王族一事,我却是心有灵犀。」 「真的?」海韵狐疑地望着森琴,那微笑里却看不出丝毫的隐瞒。 「我的琴声,此前只为拉丝琪而奏。过往误入结界之人,多失神游走,方位难辨。百馀年来,并无一人行至金杨格神木前。」 「只有我一个人走到了?」 「只得一人,便是你海韵。」森琴淡然地点了点头,「那时起,我便深信你与拉丝琪,必有縈牵。」 「所以你就猜想我也是王族之后?」海韵苦笑着说:「真没想到,我千方百计,藏了这么久,一早就已被你摸透了。」 「却并非如此,原为臆测。蒙你言明,便成了事实。」森琴轻轻地拥着海韵说道:「谢谢你,愿将如此深藏之秘密,明言于我。」 「就是有些不甘心呢。」海韵喃喃地说。 「这是为何?」 「好不容易说出来以后,竟然没能看见森琴你吃惊的样子,总感觉有些遗憾哪。」 森琴双手搭在海韵的肩上,脸上露出了吃惊的表情道:「这又是为何?」 看着他这般糗样,海韵不禁笑了起来。儘管尚未乾涸的泪痕还在脸上,他那开怀大笑的脸庞却显得非常开心。 森琴虽然不明白,但也跟着笑了。 「若是海韵喜欢我吃惊,我能经常为你吃惊。」 「哈哈……没有这样的啦。」海韵拭乾净脸上的泪痕,笑着说道:「既然你也猜到我是王族血脉,那就好说话了。首先,海韵并不是我的真名,我的真实身分,正来自犹克多王室。」 「并非没落贵族?」森琴担心地问。 「不是的。」 「可有父母成命?」 「可能,算是有吧。」 听见海韵的回答,森琴非常失落地低下头。 「森琴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吧。」 看见森琴垂头丧气的样子,海韵轻轻笑了,他再度坐到森琴的身边,倚靠在他的肩上。 「实不相瞒,我正是犹克多王国目前当权的国王嫡子之一。森琴你出森林的这几个月来,医疗所里爱说三道四的市民们从没少过,你可听过有关王室的传闻?」 「『歷战王』布莱德.犹克多,王中之王。膝下三子,尽赴王途。」森琴回忆着说道:「所谓王途,便是犹克多王室决定次任国王时,赋予子嗣的试炼之途。」 「确实如此。」海韵的眼神并未聚焦,望向无穷远方的他,正凝视着过往的陈跡,「第一王子乌恩,勇猛无双,选择了『当关』之途。身赴前线险境,在最危殆的战场上屡立奇功。正直、高洁、荣耀、果敢,骑士中的骑士,王者中的王者。自踏上王途以来,已赢得『光之雄鹰』美称,只待终结战争,或是国王驾崩,王位非他莫属。」 「二子提沃,诡计多端,奇诈阴损。运筹帷幄,权谋满腹。」森琴喃喃道:「所选『经略』之途,王城当中,无人敢不服膺,可谓权力之顶峰,经营之王者。踏上王途以降,已赢得『幽色灵狐』浑号。」 「三王子席利,温柔善良,好奇又有冒险心,崇拜父亲而选择了与『歷战王』年轻时所选相同的『歷险』之途。在母亲『太阳公主』遭暗杀过世之后,被人民称为『太阳王子』推崇着,而后在成年之后,准备出城踏上『歷险』王途的当日……」 「……即遭人毒杀,犹克多王国自此再无太阳,歷战王之荣光,永无传承之人。」森琴接着说道:「听着这些野史,便生兴叹:人世苦短,行乐尚且不及,又何苦搅弄风云,血雨腥风总是不断?」 「是啊,我们人类,确实是非常愚蠢又短命的存在。」海韵无奈地耸了耸肩,「人族一世,在奇族眼中,应当只是一瞬间而已吧,然而在世间摆弄着大是大非的,却也往往是人族。」 森琴望着悵惘的海韵,却是面带和煦春日般的笑容,「兴许如此。人世幽茫,时光一瞬,但人族却总在有限里,描绘着无垠,其力量不可谓之不大。是以,我爱着人族。」 「也爱着拉丝琪?」 「如今,更也爱着你。」 「胡、胡说什么呢?」 望着海韵焦急的样子,森琴却是有些不解地歪着头。 「海韵为我知音,如今更与拉丝琪有系。我若爱你,又有何问题?」 「不、不是这样的……」海韵深深叹了口气,「你不能爱我。」 「这是为何?若然你希望我化身为女子,我化过便是?」说完,森琴身上圣韵光辉笼罩,迅速幻化为温柔婉丽的少女模样。 那倾国的容顏,与过分精緻的五官,确实堪称国色。但海韵只呆了一下,随即又再叹了口气。 「傻瓜森琴,如果我爱你,那肯定爱的是你的本来面目。是那个首次见面的你,是那个挥汗演奏的你,甚至是原为一棵雄伟金杨格木的你。」 「真的?」微光之间,森琴再度化为那位面带金色光纹的儒雅男子。他那浅浅的笑容,藏着最甜的蜜,「我真开心。」 「笨蛋。」海韵轻轻蹙了蹙眉,一手挽起森琴柔亮的金色发丝说道:「听完我刚才的坦白,森琴你也推敲得出来吧,我的身分。」 「确实不假。」森琴微笑着点了点头,「太阳王子非但未死,还成了海韵。从而,我们相遇。」 「第三王子席利.犹克多,就是我的真名了。」海韵彷彿十分艰难地挤出这个名字,「在义父,也是我的圣魔药学师父——『王国医祭』克鲁耶的帮助之下,我成功假死,并偷偷被运送出城的过往,就如同只是昨日。试问如今仍未全然脱离险境,必须躲过乌恩探访的我,应该如何蒙受你的爱意呢?」 有半晌的时间,海韵颓然等待着森琴大彻大悟的答案。然而似乎不管过了多久,森琴那双明亮得能够看见整个星空的翠绿色眼眸,却始终未曾失色。 「这便是说,海韵亦不会回归王城?」 「那毕竟是危险之地,兄长乌恩更有王者风范,我当然不必非得要回王城去。」 「这便是说,海韵能永远与我相知相守?」 「你怎么理解的,也不能排除会不会有要我命的人追上来吧,要是害惨你怎么办?」 「那我便倾力回护你周全。」 「倘若护不来呢?你那么悠长的生命,何苦又浪费在人世短暂的人族身上?」 「生命便应花费在美好事物上。」 一来一往的激问当中,森琴面上的笑容越发灿烂,而海韵心中的苦涩则越发浓烈。 「森琴,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但我也不知道值不值得你对我这么好。」海韵言谈中的苦楚溢于言表,「我已不是人们传诵的那位『太阳王子』了。犹克多王国境内一遭,看过多少人性,走过多少死亡的幽谷。现在的我,是『医侠』海韵,一个希望用自己的双手,阻止更多死亡的凡人——给我一点时间思考吧。」 「我给。」森琴笑着将海韵再次拥入怀中,「我为奇族,你要时间?我的衣兜里可多了。」 「唉——」拗不过森琴的盛情,海韵只得再深深地叹了口气。 「谢谢你,森琴,那么就请你等等我吧。等我能够重新面对过去的那一天来临时,也许我们也能……」 他欲言又止,森琴却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时间不早了,我们出去走走,一起採集吧。」 016.Ch7-交错的意志-1 § 「犹克多第一王子乌恩.犹克多大驾光临,请恕我等有失远迎——」 格莉德单膝跪地,以军人之礼仗剑胸前,恭恭敬敬地说道。穿着光洁战甲的年轻骑士一个箭步上前,急急将格莉德扶了起来。 「你看来还是带伤之身呢,快请起来!不但沙场有功,又如此美丽。让你带伤跪地,我还当什么王子呢?」 「感谢王子殿下。」任由他那淡金色的长发掠过眼前,格莉德笑容满面地说道:「我没问题的啦,这左手虽然格挡的时候不幸骨折,但这里的医师技术很高明,药剂也很有用,我早已可以活动自如……哎!」 不知是乌恩耀眼的神态,还是因为他那亲民且热切的王族形象使然,格莉德情绪十分高昂,显得有些得意忘形。她大手大脚地展示着自己稍有復原的伤势,却惹来一阵疼痛。 「我也听说了这间医疗所的軼事,听说有一位名满天下的『医侠』海韵先生在这里坐镇,这才使得西肯得以度过这次的危机。怎么这么不凑巧,他今天正好不在呢?」 「我也不知道啊,早上起来他就已经不见人影——」 「海韵先生是非常忙碌的,为了这个边境都市,他凭一己之力回护了许多受伤的佣兵。是的,比你这个王子称职多了。」 打断了格莉德,以激昂语调说话的人,不是别人,竟是平常嬉皮笑脸的哈姆。 「哈姆?」格莉德紧张地望着面色慍怒的哈姆,一时之间竟有些不知所措。 「王城方面知道大名鼎鼎的医侠在此坐镇,甚至连王城圣韵师都不再派遣了。边境都市西肯作为犹克多王国的大前线,王国军动用得却非比寻常地少,大举进用犹如弃子一般的佣兵,在这个最为吃紧的战线进行消耗战。我的看法是:尊贵的王子大人,就请不要在这里虚情假意地慰问了吧?」 哈姆的面色严峻非常,用词犀利,说话更是毫不考虑王子的脸面。别说是格莉德,满场的黎民百姓及佣兵,无不是张大了嘴,吃惊地望着态度强硬的哈姆。 「哈、哈姆!你这是怎么了……」格莉德紧张地拉了拉哈姆的袖子,但他却全然不为所动。 「简单来说,我觉得犹克多王室根本就没有打算要认真打赢战争吧?你们想在这个时代里面塑造什么?英雄吗?传奇吗?像是救国圣女一样的传说吗——」 「你说得完全没错,我非常惭愧。」 乌恩低下头,面对哈姆深深一鞠躬,而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满腔怒火的哈姆停止了斥责。 「身为第一王子,走上『当关』之王途,这样的我,应该要在最前线勇猛杀敌,并且用我的生命和鲜血,为将士们开拓血路。然而,兵权却并非全然在我手中,我的二弟:『幽色灵狐』堤沃.犹克多透过阴谋诡计,在暗地里抓住了许多将官的政治把柄,可说是真正的地下司令,虽然我是明面上的指挥官,但他却私下掌控了绝大部分的战略决策。前线兵团不能有效整合,确实是身为大将的我太过无能所致。」 乌恩以他真挚的暗绿色瞳孔直视着哈姆,那双澄澈的眼睛,让他知道这位被称为「光之雄鹰」的勇敢骑士,所言没有半分推託。甚至于,他的道歉里饱含的真诚,全非逢场作戏。 在眼前向他低头致歉的,正是一位真正的王者,以及果敢的骑士。用任何形容词也难以概括乌恩本人为世间带来的照拂——他简直就是光的化身。 光荣的骑士向哈姆俯首,如果再这么斥责下去,就显得他的度量不够了。因此就算是心中还有诸多不满,哈姆还是静静闭上了嘴。 「稟乌恩殿下,海韵先生早上经常不在。他为了张罗医疗所的医疗资材,每天都是殫精竭虑的,想来一早不见人影,或许就是为了昨日战场上的消耗,忙着採集去了。」格莉德看情况不对,赶忙转换话题,「殿下若是行有馀力,能否经常差人为这间小小的医疗所送些圣魔素材?或者能多少替海韵先生分忧。」 「圣魔素材?看来『医侠』海韵先生真如传说一样,是圣魔药师学会认证的优秀药师!学会的修行一向艰辛,而且所需要的物力与源力导具所费不貲,近二十年来,已经很少有贵族以外的人合格了。海韵先生若非贵族,以平民之身能够躋身认证药师之列,是非常难得的人才啊!」 在乌恩狂喜的讚赏当中,哈姆轻轻踢了一下格莉德的小腿。从她那看来铁青的神色看来,似乎也知道自己大概说错话了。 「得知海韵先生是王国全境上下不超过十位的圣魔药师之一,我也是求贤若渴。但既然无缘得见,也是无可奈何。我乌恩今日就先告辞了,谢谢各位医疗所、佣兵团的伙伴为犹克多王国所做的奉献,我们后会有期。」 乌恩闪亮的战甲离开眾人的视线之后,彷彿医疗所内的光亮程度也随之黯淡了些。 格莉德头上密佈的愁云惨雾,几乎都能遮蔽哈姆的视线了,他轻轻叹了口气,摸了摸格莉德的头。 「海韵有说过他是什么身分吗?」 「虽然是没有。」格莉德垂头丧气地说:「海韵先生不太说起自己的事,但他博学多闻,且言谈举止当中常常流露与平民不同的气质,我也常怀疑他的身分会不会是流亡贵族……」 「也有可能是杞人忧天吧。」哈姆笑着安慰她,「说到底,像我这么闪亮又华丽,多才多艺又温柔体贴的人,才应该看起来像是贵族吧?怎么就没有人怀疑我是流亡贵族呢?」 「哈姆先生是怪人——」格莉德一脸嫌弃地望着哈姆说,「亏我刚才还觉得高谈阔论的哈姆先生有点帅,现在你又在拉低自己的帅气程度了。」 「我是怪人?」哈姆高高地扬起自己的下巴,「我只是在陈述自己看见的事实而已,明明是边境都市,又是大前线,犹克多王国的正规军不够尽职,才让这里遭遇到像昨天那样的吃紧战况。身为爱与和平的流浪乐人,像这样说出铁錚錚的事实,我雄壮且当仁不让的身姿应该华丽得让大家睁不开眼睛才对吧,竟然说我是怪人?」 「哈姆先生是怪人——」 「是怪人——」 「是非常奇怪的人。」 「虽然讲的是事实,但本身是怪人也是事实吧。」 「你们这些无情无义的傢伙!」 就连医疗所的帮手,甚至是伤患们也认真地评价起来,看着哈姆的糗样,格莉德也顾不得刚才的阴鬱话题,哈哈大笑了起来。看着她重新取回活力与笑容的模样,哈姆一瞬间闪过了十分欣慰的微笑,随后又装模作样地垮下了肩膀。 「好啦好啦,既然王国军差不多也要再度撤出西肯了,笨蛋魔道师兼奇怪的流浪乐人要去找看看海韵先生去哪了。」哈姆说完,自顾自地走向大门。 「喔——拜託你了哈姆先生。」 「要是去森林找的话,可别被魔兽吃了喔,我怕牠们会拉肚子。」 「这样子医疗所会变无聊啊——笨蛋魔道师记得早点回来喔。」 听见大家「热情」的反应,哈姆面色严肃地说:「你们这些浑蛋,我找到海韵的话,一定要在药材里面给你们混哈哈药……」 「哈姆先生。」 哈姆闻声回头一看,身边的格莉德以无比信赖的安心微笑望着他。 「谢谢你安慰我,小心点,早点回来。」 「喔、喔喔……」 哈姆关上了门,感受到脸上有着热热的暖流。他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让自己微红的脸看上去自然一些。 「糟糕,她有时候样子看起来真的有点可爱——」他一面自言自语着,一面信步朝市街上走去。霎那间,有几道黑影从眼角的馀光闪过,从气息消失的方式看来,是他很不喜欢也很不愿意乐见的情形。 「嗯……密探吗?虽说该来的总还是会来,还是比预想的早了点。」哈姆皱了皱眉头,将兜帽轻巧地戴起来,口中唸唸有词,随即在魔道的影响之下,消失了形跡。 017.Ch7-交错的意志-2 利用魔道术隐蔽身形的哈姆,轻易地跨过热闹的市街,直取金杨格大森林而去。他熟练地避开兽径,运用少量的魔素,以尽量不打扰到魔兽的方式前进。紧接着不着痕跡地越过结界,金杨格大神木的轮廓便出现在他眼前。 森琴熟知森林中的一切,哈姆的行动基本都在他的掌握当中。大神木下方,海韵和森琴已在树底等候多时。 「你来了。」海韵微笑着打了招呼。 「嗯,我来了。」哈姆也像是对一切了然,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 「哈姆先生特地前来,所为何事?」森琴疑惑地望着两人,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状况外。 「没事的,森琴。」海韵笑着说:「哈姆是来接我的。」 「正是如此。」哈姆点点头,那笑容当中有着与平常不同的馀裕,「森琴先生请安心在木屋安歇吧,虽说战线已经维持住,但王国军才刚刚撤出西肯,身为奇族的你,先暂时在森林里避避风头也好。」 「海韵亦如是说。」森琴微笑着回应道:「哈姆先生宽心,必不另生枝节,劳您亲送。」 挥别了森琴,海韵头也不回地与哈姆往西肯的方向前进,两人普通地穿越结界,安静地比肩而行,就像是本来就约好在此处碰面的友人般自然。 好一段时间里,他们在隐秘路径交错的森林蹊径里熟练地穿梭。两人对于路线的熟悉度,是几乎不分轩輊,就像这里不仅仅是森琴的家乡,也是两人的第二故乡似的。 「哈姆你早就知道我在森林里吧。你知道原因,所以才来找我回去吗?」 就在金杨格木的气息逐渐淡薄的同时,海韵停下了脚步,神情悵然地问道。 「我大概知道你在躲王国军,或甚至是在躲第一王子乌恩。」哈姆回头,微笑着说:「但我哈姆并没有探问他人隐私的兴趣,那样子未免也太不华丽了。有关你逃避犹克多王国军的理由,我没打算细问。」 正当两人交谈之际,忽然之间从草丛里衝出了一头灿晶兽。牠大声咆哮着,并直视两人,露出了彩虹色晶透的利牙。随着警戒的声势高升,牠身上披覆的斑斕结晶无不高高竖起,浑身上下洩漏着危险魔素气息的牠,不知为何狂躁着。 「嗥——!」 海韵压低了身子,抽出数瓶药水在手,但只见哈姆笑着挥出一隻手,魔道术照眼的光芒,便令灿晶兽不由得后退了一步。 也许是感受到哈姆手上凛冽又危险的气息,身形如雄狮般庞大的灿晶兽以两人为圆心,一面碎步行走,一面发出威吓的低吼,一时之间却也不敢造次。 「不要杀死牠。」海韵喃喃地说道:「森琴有说过,尽量不要打扰大森林的居住者,便是让我们继续在此处採集的条件。」 「放心吧,我正有此意。」 豪光暴射,数道亮眼的雷光聚集在哈姆的手上。出于畏惧光与热的本能,身为魔兽的灿晶兽又是稍微后退了几步。但狂躁的气息一再让牠抵抗着身体里退缩的恐惧,几番拉锯之后,牠还是在一阵咆哮当中,向哈姆飞扑而去。 哈姆也不慌不忙,他将手腕轻灵地一转,原本在他手中炽烈翻飞的雷光忽然聚集成一束,不偏不倚地就打在灿晶兽的后颈上。一阵难看的抽搐之后,那可怜的魔兽在魔道术的威光之下难看地屈服,被击晕在地,一动也不动。 「我有控制好力道,这一下死不了的。」哈姆神色淡定地说:「但有点不寻常,有哪里不对劲,可能就要专业的药师才能判断了。」 「其实原因也没有很难懂。」海韵俯身检视,三两下从灿晶兽的脚掌处拔出了一支尖锐的匕首,「这看起来是飞掷用的狩猎匕首,显然是在森林边陲打猎的猎师遗落的东西。是人类的活动侵蚀了这傢伙的地盘,所以才让牠变得性情暴戾吧。」 望着海韵一面说,一面老练地为魔兽诊治,哈姆不由地抬高了眉毛说道:「不愧是医侠海韵先生,就算是医治魔兽,也有一番见地。」 「你也是,能够如此精确地使用雷术,巧妙地将魔兽击晕却不取牠们的性命,也足见你的修行不同一般。」 「呵,我露了这么一手,还不就是为了要保你平平安安地回到西肯?要知道格莉德一早起床没看见你,那可有多紧张。」 「谢谢你,哈姆。」海韵安顿好灿晶兽,随即略显歉疚地说道:「这样吧,作为感谢,我可以回答你一个问题,只要你问得出口,我一定知无不言。」 「你对我真好呢,海韵先生。」哈姆诧异地望着海韵,「为何你对我这么好呢?」 「战场是一个容易让人性显现出真实的地方。你我曾一起战斗过,而你是不是真心想要保护我和格莉德,究竟还是看得出来的。」 「在血淋淋的战线上,不仅仅是生命,连人性都是一样赤裸裸的吗?」哈姆无奈地耸了耸肩,「你就这么自信?」 「我——」 没等海韵说完,哈姆的手上再度魔光暴炽,一股不寻常的箝制力,旋即在海韵的喉头涌现。 逐渐紧缩的力道让海韵的呼吸迟滞,哈姆毫无表情的面孔上有着淡然且冷淡的凝视,望着略显痛苦的海韵,只是将魔道术的强度一点一滴的升高。 「你这么轻易地相信别人,真的好吗?」 面色阴了一片的哈姆,一面将更多的魔素缠绕在海韵的喉咙上,一面冷冷地说。然而,逐渐失去自由与氧气的海韵,却相反地流露出勉强的笑容。 看见了他的笑容,哈姆淡淡的叹了口气,解除了魔道术的锁喉。 喘着大气的海韵并没有逃走,也没有责备。他只是勉力缓和自己的呼吸,而后又像是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般,望着一反常态,面色严峻的哈姆。 「不愧是旅行于犹克多全境,见过许多风雨的医侠,这样子都吓不倒你,看样子你的真诚与决心,也堪比真正的骑士。」 「呼……」海韵轻轻吁了口气,微笑着望着哈姆,「别看我这样,要确认你有没有带着杀意,凭我还是做得到的。」 「呵呵……」哈姆无奈地笑了,「如果你确认我是带着杀意的,又会如何应对?」 「那我可不确定会把你的哪个部位给溶掉喔?」海韵扬起一边的嘴角,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哇喔,可怕可怕。」哈姆闭上眼睛,耸耸肩膀说:「好吧,既然这样,那我要问了。」 海韵定定地望着哈姆,「你问吧。」 「你是希望追求真正的和平吗?无论是希莲王国,还是犹克多王国,都不愿意任何一方继续死伤?」 有半晌的时间,海韵只是神色凝重地望着哈姆。那流浪乐人既熟悉又有些陌生,淡粉色的瞳孔里暗藏着混沌。黑色的中长发,在婆娑的树影之间流露出深沉的抑鬱,与他平日里嬉笑怒骂又格外自恋的风情相去甚远。 滞重的詰问在海韵的胸膛敲打着属于人生与宿命的深沉巨响,他感觉得到,哈姆的提问里有着非凡的使命与意志,更有着伸手触不可及的锋芒。 「对于我的事情,哈姆你已经猜到多少了呢?」 「本来并不多,但是这一次的事情,你的反应让我想了很多。所以——」哈姆顿了一顿,仔细掂量了一番,「我想,大概比你想的多,但比事实的全貌少。」 「知道得足够多了,足以听取我的答案了。」海韵苦笑着点了点头,「好吧,我的答案是——正确,我希望追求真正的和平,不是建立在任何一方战胜上的和平。」 「你也察觉到了吧,这场战争里的矛盾。」哈姆的眼神里,沾染着深邃浑浊的苦涩。 「很久以前就察觉到些许端倪,这也是我作为药师,在犹克多境内四处辗转,以『医侠』之名,试着平等对待所有生命的理由。」 海韵一面说着,一面紧紧握住紫色斗篷上的圣魔药师徽章。那徽章上的药瓶与鲜花纹饰,在恶劣的战场与艰辛的旅程当中所沾染的风霜与尘沙,彷彿海韵心中鬱结的忧思一般凝滞。 「如何,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 018.Ch7-交错的意志-3 望着海韵,哈姆的眉间逐渐舒展开来。 「如果你是我所想的那种人,那么我们的相遇,一定不会没有意义。」他微笑着说,「你方才展现的胆识,让我知道也许并没有看错人。那个略显天真的梦想,我会记住的。」 「谢谢你,哈姆。那么我也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海韵神情淡然地望着哈姆,迎上他挑起眉毛的惊讶表情。 「这倒没有问题,毕竟有来无往,可也算不上朋友。」哈姆笑吟吟地说道:「你问吧。」 「在犹克多王国,圣韵师会前往民间服务,因此学习圣咏的人很多。但说到魔素的使用,可就是格外专门的学问了。利用魔素製造源力导具的工匠,在民间是很多,但精通魔道术的平民可说一个也没有。」海韵的眼睛瞇成一条线,语带试探问道:「虽然你的装扮并不铺张,而且气质也能够融入民间,但这不稀奇,我也做得到。我确信你一定是贵族出身,但现在我只想知道,你『站在哪一边』?」 「这个问题,一针见血呢。」哈姆无奈地笑了笑,「真不愧是海韵,聪明,而且观察力敏锐。」 「两个太聪明的人,混在一起也是有点麻烦吧。」海韵同样笑了起来,「不好回答的话,我也不强迫你。」 「嗯,真是抱歉。现在的我,恐怕还不能让你知道我的身分,不过你可以确信一件事情。」哈姆神情淡然,转头向西肯的方向走去。 「对于『真正和平』的追求,我信得过你。现在,姑且让我说明自己是『站在你这一方』吧。」 望着哈姆头也不回的背影,海韵微笑着吁了一口气。 「关于这一点,我可从来没有怀疑过。」 「是吗?」哈姆苦笑着说:「这样一来,我不就什么都没答成了?」 「没错,所以你给我欠着吧。」 「是是,哎唷,可怕可怕。」 年轻的流浪乐人,与岁数相仿的流浪圣魔药师,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往西肯市的路上,他们的脸庞,较之从前更多了一份心领神会的笑意。 两人的身影越走越远,通过了森林的边界,直至融入西肯市秋日正午的暖阳当中,浑然不知在森林边界的暗处,有几堵幽暗的人影也悄悄消失了形跡。 § 两人回到医疗所时,格莉德安静快速地来到海韵的身边,一如往常般接过他身边的素材包,熟练地分类整理起来。 晨间与森琴两人在森林里一阵忙碌,採集到的圣魔素材并不算少。面对如此丰硕的收穫,格莉德往常会心情极佳地哼着歌,一面细心地分类、整理,协助海韵为药材与圣魔素材进行初步的处理。 但今天她却格外地安静。 「平常非常有活力,甚至有点吵闹的人,如果忽然变得安静的话……」海韵平静的语调里,有着不容置喙的严厉,「那肯定是做错了什么事。」 「呜呜!」 听见海韵的话,格莉德浑身一震,手上的辉光蘑菇脱手,掉到了地板上。 「想隐瞒也没有用。」海韵淡淡地说道:「毕竟,你是个不太擅长说谎的人,心里有事,从来也藏不住。所以呢?是偷吃了我製作到一半的肉乾?还是又偷喝了我酿的蜂蜜酒?」 「没、才没有!」听完了海韵的猜测,格莉德的小脸胀得像她焰色的头发一样红,「我这次没有偷吃,也没有偷喝喔!」 「是吗?」海韵微笑着说:「这样的话,又是什么事情让你这么安静呢?」 「唉,让我来解释吧。」哈姆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向海韵说明了不久之前乌恩王子来访,格莉德不慎将学会认证圣魔药师的身分说溜嘴的事情说了一遍。 听完了哈姆的转述,海韵先是轻轻叹了口气,随即将视线重新放到瑟缩在一旁的格莉德身上。伸出手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 「海韵先生,你不生气吗?」格莉德怯生生地望着面色温和的海韵,心中却有些不明白。 「我应该要生气吗?也许以前的我,真的会生气吧。」海韵一面轻声说着,一面抚摸着她的红色短发,「但经过这次的事情,仔细想来,你一路上帮我这么多,我却没有对你推心置腹,很少聊过自己的事,总算也是有我的不对。你说对吗?哈姆。」 在格莉德身后协助照顾伤患的哈姆头也不回地应道:「海韵你别问我,我正忙着展现我无比优雅、华美绝伦的包扎技巧呢!」 「咦?你们怎么……感情好像变得更好啊?哈姆先生甚至还省略了对药师大人的敬称,哎唷痛痛痛痛!」那伤患一面接受诊疗,一面狐疑地说着。 「呵,你这傢伙,也真够得寸进尺。」海韵无奈地笑了,「我和哈姆讨论过后,觉得作为你们的伙伴,有些事情还是应该要让你们知道的。」 「海韵先生……?」格莉德一脸惶恐地望着海韵,满满的不解。 「我从前确实是贵族的身分,但那些血统、使命,早已捨弃。为了心中的信念,我行医天下,不分人种、国家,甚至不分种族地为看见的生命施予救治,这你应该是知道的。」 「知、知道,我当然知道。」格莉德点头如捣蒜,「而我就是因为尊敬这样的海韵先生,才决定跟随你的!」 「嗯,其实我起初还觉得你有点麻烦呢。谁知到了现在,已经是我仰仗的左右手了。」 海韵温暖的笑容映在格莉德的眼底,她那本来又羞又急,胀得通红的脸蛋,此刻又更加红润了。 「也是因为这样,我数次当着王国军的面,救治过魔兽,或甚至是奇族,和王国军人之间结下的樑子可深了。虽然第一王子乌恩为人坦荡磊落,我也很尊敬他,但在立场上我还是许多犹克多王国军人心目中的怪人,或甚至是仇人,也是不争的事实。」 「乌恩王子他应该可以理解的吧?」格莉德双眼放光,兴奋地说,「海韵先生,今天早上他来的时候,那神态与身段,是一位仁德之王的样貌啊!如果是他的话——」 「你说的没错,他的话,也许是不会在意的。但『他』可不单单只是一个光荣的骑士。」海韵的面上不着痕跡地闪过了一丝苦楚,「他更是个王子,是二王子『幽色灵狐』堤沃的兄长。无论有着多高洁的荣誉心,他都还是犹克多王国的王族。如果我的行为被他的下属,或被二王子认定是叛国行为,那么身为王族的他,就有义务为此事做出决断。是该拘捕我呢?还是应该放我一马?让一位光荣的骑士、真正的仁德之王陷入这样的两难,是心中带着和平心愿的药师应该採取的行动吗?」 「唔……」 看着格莉德单纯的小脑袋陷入思考的漩涡当中,稍远处的哈姆轻轻叹了口气,回头望着她说道:「别想这么多,你只要知道:海韵是没落贵族之后,而且有理由不和王族见面,以后多注意点就好了。」 「喔!原来是这样啊!海韵先生果然如我猜想的是贵族呢,哈哈哈,这样看来我也挺聪明的嘛!」 望着她豁然开朗的样子,海韵回身向哈姆打了个感谢的暗号,却被他斜斜地瞪了一眼。 「骗子。」哈姆用口型无声地下了个评语,海韵则是无奈地摊了摊手。 「总结来说,我已经是海韵先生心中的好助手了吗?」格莉德的心情重新明亮了起来,医疗所也彷彿因为她重新恢復的活力而变得活泼有朝气,「那这样的话,我以后偷吃肉乾、偷喝海韵先生的蜂蜜酒,还会惹你生气吗?」 「会。」海韵的面色一沉,却惹来周围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格莉德小姐,那分明是两码子事啊!」 「这样好了,下次你偷拿的时候,我们帮忙掩护一下?但是要分我们一点啊!」 「不、不会偷了啦!虽然海韵先生做的肉乾跟蜂蜜酒实在不是普通的美味……唔呜!光是想像,口水都要流下来了!」格莉德苦恼地抓着头,医疗所里则更加笑声不断。 在欢笑声里,海韵走到哈姆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悄悄说道:「毕竟她比较单纯,这样子就好了。」 「同意是同意,但也有点不捨得吧。」哈姆哼了一声,「另外啊,你准备忙起来吧,外面又有动静了。」 其实没等哈姆提醒,海韵也早已发现了。一位巨汉推开门,低头闪过门框挤进了医疗所里。 「喔!红色小妞,海韵老弟,还有哈姆小哥!我来找上好的肉乾和蜂蜜酒了!」盖德里德那大得不像话的身躯,以及吵嚷的大嗓门,让本来就有点混乱的医疗所变得更加哄闹。没等他说下一句话,一隻麻袋已经甩在了他的脸上。 「想吃想喝?拿你们没办法。谁叫你们这次战斗都辛苦了呢?」海韵冷冷地说道,「但是这样下去存量会不够用的,给我去市集上买材料回来。」 「喔!那有啥问题呢?红色小妞,走囉!跟我一起买好料,等着海韵老弟做好料啦!」 气氛欢乐的医疗所,值得信赖的伙伴。眼见此情此景,海韵的胸中不由地升起了一丝丝的暖意。他带着微扬的嘴角弧线,重新投入熟悉的医疗工作当中,在昏黄的灯光里,隐没了一度激昂的情绪,重新做回原本的工作。 不是「犹克多第三王子」,而是流浪的「医侠」海韵。 019.Ch8-幽色形跡-1 § 秋日里的乾燥气息,在边境都市西肯并没有带来舒适与凉爽,却相反地渲染了萧瑟。战斗依然频繁,忙碌的日常里,市民们无数次上演着悲欢离合,而这个城市里总是不缺悲剧。 有海韵坐镇的佣兵公会医疗所,已然成为大家心中的支柱。无论救治伤者,还是为逝者安葬及祈福,海韵与森琴两人,在医疗所里为市民尽心尽力的身影,牢牢地映照在市民的心底。就连西肯市的行政人员,都特别感念他们的帮助,处处为医疗所提供必要的支援。 浓重的秋日气息逐渐褪去,秋末冬初,位处于犹克多王国西北境的西肯市,开始落下新雪。海韵与森琴两人在医疗所的窗边欣赏着如同棉絮飞落般的雪景,淡然地相视而笑。 「照往常的经验看来,入冬之际,无论人族或奇族,甚至是魔兽都需要休养生息。」 「即是说,万籟俱寂,战事亦得暂时消停?」 「是啊,即使是已经持续多年的『两国战争』也是如此。」海韵面带些微的苦涩,惹得森琴怜惜地撩起他的发丝,在手中细细抚摸着。 「生灵涂炭,尤其可怜。」望着已渐渐留出空床位的医疗所,森琴淡淡地叹了口气。 「毕竟需要筹备过冬的物资,无论是希莲王国,还是犹克多王国都一样。」哈姆刚从门外回来,也许是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他一面拍掉身上的细雪,一面接口说道:「战事是如此,内部的暗潮却毫无消停的跡象。」 哈姆从怀里拿出一份被抓皱了的密函,悄悄地塞进海韵的怀里,「森琴先生,能请你来帮我一下吗?我刚从市街上回来,需要整理一下手边採购的生活物资。」 「就来。」森琴微笑着点了点头,越过他的肩膀,哈姆不着痕跡地对海韵使了使眼色。 海韵随即心领神会地避开了眾人的耳目,从长袍里抽出那份密函。不但因为激斗而变得皱褶,甚至还有些血跡斑斑的密函上,似乎看得出来在哈姆取得这封密函的时候,两者之间曾经发生过十分激烈的战斗。 打开密函细细阅读,海韵的表情先是十分凝重,而后惊讶与慌张杂陈,哈姆看在眼里,不由地放下了手边的动作。 「嗯?似有事情发生……」 也许是同样感受到某些异样的气氛,森琴望着眼前的哈姆,手上抓着的小麦粉袋也悬在了半空中。 果不其然,不久之后,格莉德慌乱的脚步从门外传来。海韵急忙收起密函,望着上气不接下气的格莉德,闪过一丝忧色。 「有麻烦吗?」 「海韵先生,你快点离开这里吧!」格莉德的嗓音里,有着不容置喙的紧张与侷促,「不会错的,与前些日子我和哈姆在附近处理掉的探子相比全然不同,浑身上下散发不得了气息的人们正往医疗所来!」 「他们是否穿着黑色的银纹长袍,腰间配有和你类似的短剑,而且气势凌厉非常?」 「咦?海韵先生,你怎么知——」 没等格莉德说完,海韵转身跃入柜檯,从底下摸出一个黑色的布包,同时将一套墨色的特製腰带缠在身上。腰带上的特製收纳袋里,有许多色彩斑斕的药珠,就算是格莉德,也看得出来这些药珠当中浓缩的圣韵与魔素均非同小可。 「抱歉,没时间解释了。格莉德、哈姆,这里可以再拜託你们吗?」 语音甫落,哈姆与格莉德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海韵已经拉着森琴急急夺门而出。 「海韵?这是为何?」 一脸大惑不解的森琴被海韵拽着,只见他从腰带上掏出一颗墨黑色的药珠,望地上一甩。药液在空气中凝结为黑色的薄雾,随即让两人的存在感消弭至无形。 「他们是第二王子堤沃手下直属的情报部队,这次出现在西肯,绝对不会是偶然。拜託了森琴,能让我藏到你的森林里吗?」 「这个自然。」听了海韵急切的请求,森琴也收起了平日的温和,身上散发着凛然的气息,「随我来吧。」 他绿色的袖袍一挥,在两人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只有他们才能追随的光之道。在隐匿身形的状况之下,他们飞快地往森林移动,不消半晌的时间,便已穿过了森琴佈置在神木旁的结界。 「到这里的话,应该能争取到一些时间。」海韵咬着牙说道,他将怀里染了少许血跡的密函交到了森琴的手上。他诧异地接过来细细研读,眉间深埋的阴影是一点一滴地变得阴沉。 「看来,你化名海韵,并作为医侠活跃于西肯的事蹟,竟已被第二王子堤沃掌握到八九分。」 「可恶——」海韵双手紧握,内疚地低下头,「我之所以游歷全国,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愿长留,就是因为担心留下太多情报,导致行踪败露。看样子,这次在西肯,确实是太过于贪恋各位对我的温柔了……」 望着无比自责的海韵,森琴诧异地张开了嘴,好不容易才艰难地挤出了心中的话语:「海韵,你为我等捲入麻烦之中而自责?」 「可不是吗?对方可是城府至深,身在王都,却能够将两国前线玩弄于股掌的『灵狐』,诡诈的程度可不是寻常人能够想像!」 「冷静些。」 望着情绪十分激动的海韵,森琴满满地将他拥在怀里。那温暖的生命律动,从森琴的胸膛传入海韵的耳中,彷彿世界为之静寂,心情不可思议地平静了下来。 「我亦明白,你心中不安,我能感受。」 「森琴……」海韵感受着满腔的金杨格木清香,心中的内疚却仍是深不见底。 「我为金杨格大森林之主,如然身在此地,尚不能护你周全,我又如何能够自詡为主呢?」森琴微笑着抚摸着海韵的墨黑色发丝,彷彿只需要这么做,他的笑容与温柔,便能够沁入海韵的心中。 「各位对我都很好。」海韵无奈的语调里,有着彷彿脱力般的丧气,「事实上,从我周游全国开始,与我相遇过的许多温柔之人,我都希望他们能够好好的。没错,就像是你们也是一样……」 「会好的。」森琴微笑着说:「我等也非凡人,格莉德小姐勇敢灵活,哈姆先生睿智机敏,我为金杨格大森林之主,为拥寿数百年之奇族。说是拖累,未免太过见外。」 森琴一面说,一面拉着海韵往结界里的另外一处深林走去。 「我等与你的相遇,绝无任何一人感到是负累。海韵你的努力与慈爱、坚强及温柔,尽皆在眼底。如今在你身畔的无数人,应当视为羈绊。请偶尔将自己委身于我等,接受我的回护,接受格莉德小姐与哈姆先生的帮助,如何?」 海韵没有回话,但望着无比坚定的森琴,他的背影有着令人安心的轮廓。两人一言不发地来到一处看来十分古旧的小屋,森琴转过头来,轻轻地抚摸着海韵的脸颊。 「此处是我有意为之,以多重结界藏匿隐蔽的小屋,其主人——」 「是拉丝琪曾生活过的地方吧?」海韵疲惫地望着森琴,迎来他淡然的笑容。 「正是,我已觉察不受邀请的人族自森林边缘入侵,请暂时委身于此,以我圣韵之能,必将度过此次危机。」 「我相信你。」海韵眼神涣散地点了点头,「对不起,森琴,这么重要的回忆之地,为了我这样的人。」 「不妨事。」森琴摸了摸海韵的黑色发丝,灿烂地笑了,「重要之地,可为重要之人轻啟。如今的你,已是我最为重要之人。」 森琴轻轻一推,海韵便不由自主地往小屋走近,木门随即自动开啟,在金杨格大森林的徐风中摇曳。深沉而黝黑的室内空间将他满满地笼罩,海韵闭上眼睛,任由自己缓缓坠入多重结界的包围之中。 020.Ch8-幽色形跡-2 送走海韵之后,森琴收起温柔的神情,沉默着走回金杨格大神木。 浓厚圣韵交织的魔森林里,几乎令人忘记此时已是秋末。始终不会生出枯枝败叶的金杨格木,金色的枝叶筛下和煦的阳光,在森琴美丽的脸庞上落下照眼的光彩,令此情此景,看似依然寧静无波。 然而,透过大森林传来的轻微骚动,他早已感受到入侵者一面逼退魔兽,一面朝树屋的方向逼近。 能够毫不考虑地将魔森林之主的居所作为目的地,森琴明白来者绝非省油的灯。 西肯市民不知道他的真实身分便是「魔森林」传说的源头,只当他是一位温柔的奇族圣韵师。犹克多王国的一般臣民,对于奇族更是多有畏惧,断不会轻率涉足传说纷紜的森林深处。 但入侵者不但进犯速度飞快,面对魔兽更是不闪不避。其果断的身手,就算尚未照面,凌厉的程度仍是不在话下。 除了这批来意不善的情报部队之外,另有一股森琴十分熟悉的气息,正取捷径往树屋的方向而来。他知道,这是哈姆所施展的魔道气息,以及格莉德周身所散发的斗气。 想到两人或许正心急如焚地赶来助威,森琴不禁微微一笑。 「海韵周游之所,似是总有益友,那些至为美好的相遇,俱是你步伐所生之花朵。作为不能离开大森林一百里距之外的奇族,我真羡慕你,也真为你开心。」 儘管海韵已经躲藏在多重结界保护的隐秘小屋里,森琴仍像是他在身边一般喃喃地说道,一如满腹的心意,全都能传达到他的耳中。 顷刻间,哈姆与格莉德的身影已在眼前。利用魔道增强了速度,并消弭了存在感的两人,面对等在眼前的森琴,都是深感意外。 「森琴先生,你怎么知道我们会来?糟糕,这么一来,我们的行踪岂不是老早就被二王子的情报部队掌握到了?」格莉德望着面带淡然悦色的森琴,紧张地说道。 「这却不然,我本为大森林之主,此间动静,凡走地野兽、天上飞禽,甚或是魔兽,他们的心念都将传予我知晓。」 哈姆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苦笑着拍了拍风尘僕僕的衣袖,「原来如此,看样子森琴先生似乎也成竹在胸呢。我们会不会反而多事了?」 「请不必掛怀,哈姆先生与格莉德小姐的驰援,森琴必感念在心。」森琴双手一拱,无奈地说道:「我为奇族,身中尽藏圣韵,在奇族之间,也是少数。圣韵虽掌时间、空间之能,给予生灵温柔蕴养,而有治癒与辅助之效,却始终难对进犯之敌有所威吓。」 「我懂了,这么说来,我的魔道和格莉德的战技,应该也能为森秦先生帮上忙吧。」哈姆一弹手指,随即指向不远处的黑影,「看样子我们也来得刚刚好啊,客人似乎已经到了呢。」 在初冬的暖阳照耀下,新雪融溶的林道之间,身披银纹黑袍的不速之客,在毫无萧瑟气息的树影间,逐渐清晰起来。 § 来者看来有三人,遮蔽了脸部的黑色兜帽以及面罩,使得他们难辨彼此。无论身形还是行动方式,更像是复製了彼此的动作一般整齐划一。 安静、迅速、强悍且冷酷,他们流露的气息,使得大森林初冬的温柔气息为之一凛。从有条不紊的行动与慑人的气势,能看出他们的纪律、意志与技巧,皆属非凡之选。 三人在森琴面前站定之后,礼貌性地拱了拱手,为首一人操着歷尽沧桑的厚重嗓音,开口打破沉默。 「幸会,魔森林的主人,西肯市的奇族圣韵师。我等奉犹克多王国第二王子——堤沃.犹克多殿下为主,是殿下所率情报部队『三尾』,请您多多指教。」 「幸会,我是森琴,诚如各位所知,为魔森林之主。」森琴微笑的同时,面上的金色光纹忽然光芒暴炽,「不知各位不请而来,所为何事?」 「我们确实有所冒犯,还请森琴先生见谅。」说话的仍是为首的黑袍男子,「堤沃殿下为追查一位疑犯,近年来令我们三尾部队广佈眼线,直至最近才查获一些蛛丝马跡,而这些线索十分珍贵,来自于——」 「来自于被我们处理掉的暗卫,以及拿钱办事,像垃圾一样可以直接被你们用完就丢的密探及佣兵。」 抢过话锋的人是面上略有慍怒的格莉德,她按在剑柄上的左手因为愤怒而轻微抖颤着,随时能够弹身而起的迅捷身姿,有着满满的战意。 「你们找错人了呢,一位济世救人的医师,怎么会是尊贵的王子殿下口中的疑犯呢?诸位不但做法不够光彩,而且作风也太不华丽。看在我的眼中,可以说处理事情虽然有效率,但一点美感都没有。」 紧接其后的是哈姆,他和格莉德两人一同站到森琴的身前,锐利的话语如剑,几乎能够贯穿三名「三尾」部队的黑袍兵。 「看来,我等冒犯的,怕不只是魔森林的主人呢。」为首的男子语调里开始带着威胁,他轻笑着说:「身手不凡的高阶自由佣兵『红鹿』,还有这边这位出身不凡的哈姆阁下,请不要误会了。我们虽然怀疑海韵先生是我们要找的疑犯,但并不想自找麻烦。」 听完黑袍兵的话,哈姆原本轻佻的表情忽地一沉,「喔?看样子你们对我似乎也有点掌握呢。那么,是想要在此处一併处理吗?」 「哈姆?」格莉德疑惑地望着哈姆的侧脸,但从他那阴云满佈的脸庞上,看不出能够插话的馀地。 「且不论我的身分问题,我只想说:犹克多王室都在干什么?一个两个都是不敢直面问题核心的王子,简直不成体统。」哈姆抽出腰间的迷你四弦琴,一手指着三尾黑袍兵忿忿地说道:「一个是掌握不了前线的『当关』王子,一个是拼命对付自己人的『经略』王子,另外一位还没出城就已然身死。现在可好了,一王子还懂得要来对前线捐躯的战士致意,对战场医疗表示感谢。二王子却是直接到边境来追杀一位对战线的维持有真正功劳的流浪药师?真令我大开眼界。」 「主人的判断,不劳您评价,哈姆阁下。」 黑袍兵的语调并无半分波澜,平淡里带着点威吓的语调,依然故我的自信令人气结。 「无论你们有何因果,海韵先生既是我们长久追踪的对象,其中缘由,既不关你们的事,也不容任何人臆测。」为首的黑袍兵气息逐渐转为森冷,三人的右手,动作一致地往腰间探去,「我等追踪着海韵的足跡,知道他的藏身之所若非医疗所,就是此处森林之主的树屋。请各位与海韵先生亲近之人,即刻交出当事人,若然有所抵抗……就请有丢掉性命的准备。」 「我的森林里,谁也不许取他人性命。」 听两方人马一来一往地针锋相对着,森琴双目微闔淡然地说出了这句话。 以这句话为起始,他面孔上的光纹再次变得荧光夺目,他状似慵懒地挥起了手臂,三堵金光万丈的光牢,随即严严实实地将「三尾」的士兵困在其中。 021.Ch8-幽色形跡-3 三名士兵从袍里抽出银光闪闪的长剑,面对光牢的禁錮,竟是丝毫不以为意。 「判定有妨碍行为,『三尾』开始针对目标进行排除作战。」为首的黑袍兵冷冷地说道,随即伸手探入怀里,抽出一支顏色深邃黝黑的短杖。 另外两名黑袍兵也做出了完全一样的动作,当他们挥动可疑的黑色短杖,森琴反常地显露出略微焦虑的神色。 「你等何来此物?」 「哼,看大森林之主的反应,对这东西果真熟悉。」黑袍兵冷哼一声,语调里显得更加胸有成竹。 「森琴,你退后。」首先站出来的是哈姆,神色凝重的他,一改平日的嬉笑怒骂,怒不可遏的身姿,蕴藏着不容置喙的坚决,「『那个东西』当中所蕴藏的魔素含量,能够将有着纯粹圣韵的你杀死。」 「眼光很准,哈姆阁下。」黑袍兵首领阴冷地说道,随即随手一挥,蕴含强劲圣韵的光牢,竟像是一团薄雾般被短杖搅得烟消云散。 「这把短杖,对蕴藏纯粹圣韵的奇族而言是致死剧毒,对圣韵与魔素混杂的人族而言,却丝毫没有任何影响。」 「此为『黑棘木』。」森琴抿了抿嘴唇,不快地说道:「谓金杨格木为圣韵之精,黑棘木则全然与之相对。身为奇族,圣韵与魔素之间难以相容,凭浓重之程度,彼此之间可决雌雄。」 格莉德弹出左手的皮盾,姿态刚毅地阻挡在森琴的身前,「意思是说,那东西可算是森琴先生的天敌?哼,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我们会来管间事吧。喂,黑漆漆的三条狗,要不光明正大的来打啊,手上奇奇怪怪的东西,东拣西藏的,下三滥的手段用得倒是顺手啊。你们没有一点身为战士的自觉吗?」 「『战士的荣耀』这种家家酒,只有一王子乌恩那种脑子像棒子一样直的,以及你们这些像螻蚁一样的佣兵战士,才会拿出来大声嚷嚷呢。」黑袍兵轻蔑地说道:「制敌机先是主人的圭臬,百战百胜靠的可不是单纯的气势和意志,我们很快就会让你们知道——」 「吼啊——!」 在战吼当中拔地弹身,化为红色光柱的格莉德闪现在黑袍兵三人的中间。其速度之快、动势之迅猛,现场任何一人都没能用肉眼掌握住。 没等他们的长剑斩落,格莉德擅使的短剑早已反持在手,她旋身化为一堵赤红色的暴风,一干人等手中的黑色短杖立刻被她的凌厉剑势击成碎片。 「唔——」 三尾的黑袍兵迅速散开,分别向格莉德、哈姆及森琴三人扑去。 森琴无言地一甩手,一支闪耀金色光辉的金杨格木枝,在他右手上化为剑型。面对黑袍兵刁鑽奇诡的剑路,他细细地拆着招,一招一式,在迸发的晶亮星火之间交错,一次次照亮神木前的绿地。 他的架势高雅而秀丽,宛若女子一般的剑舞在金杨格木林里,牵引出沉醉的剑意。圣韵在他的黄金光剑上层叠着圣咏,引动着局部空间的震盪,每一次的交锋,都让黑袍兵的长剑几乎被震得脱手。 纤细而华丽的剑技几番巡游在战阵当中,剑尖所到之处,披靡的剑锋,逼得黑袍兵只得在密如细雨的突刺里找寻不可多得的空隙。 哈姆面色深沉,右手往迷你四弦琴一荡,魔道的衝击波将来势汹汹的黑袍兵震得身形溃散。他狼狈地倒翻三个跟斗,好不容易才重新稳住脚步,那紧握长剑的右手,有着阵阵的酥麻。 沉重的魔压随之袭来,高热与电击在黑袍兵的眼前绘製出名为死亡的网,他暗施圣咏,费劲地张开防护力场,利用不周全的保护一次次削弱哈姆高速施展的魔道演奏,光是为了中和他的魔素,几乎就要拼上全力。 格莉德以轻快的步伐在树木之间弹射着,和同样高速移动,化为黑箭的黑袍兵首领一再交身而过,短剑与长剑交锋时,沉重的鸣响在林间摆盪出火烫的光屑。红与黑,在草地上交织出风暴。 战士的铁则:一寸长一寸强的道理,在格莉德灵活柔软的身段之前并不管用。每一次剑光闪现之际,格莉德的锋芒便朝黑袍兵更靠近一些。无数次的交剑,战吼引动的斗气在风暴当中成为直指咽喉的锐意,即便是身手不凡的黑袍兵首领,也逐渐感受得到压力。 六人在神木前方斗得难捨难分,几番拼搏之后,又再度从胶着的缠斗当中分了开来。 森琴一行人好整以暇地望着气喘吁吁的黑袍兵,他们面罩下透漏的眼神,看似却并不十分惊慌。 「诸位果然身手不凡,我们『三尾』虽然并不是精锐的战斗部队,但面对需要剷除的目标,素来该取的性命也总是能取的。你们果然如主人所说,是应该要注意的潜在重大威胁。」黑袍兵首领一边平復自己的呼吸,一面喃喃地说着:「大森林之主,名字是森琴吧?你所使用的犹克多王家剑术,剑路轻灵秀丽,更颇有古风,令我们大开眼界。」 「十分荣幸。」森琴冷淡地望向黑袍兵,「你等手中黑棘木枝,亦是引人悬想之物。能寻得此物,我将慎重判断二王子堤沃之才干。」 「呵呵,那便再好不过了。哈姆阁下的魔道术,精湛程度也确实不俗,另外『红鹿』小姐,请收下我们的敬意,你的斗气当中夹带的并不是单纯的战意,请原谅我们刚才将你视为寻常佣兵之流,失了尊敬。」 哈姆哼了一声,表情更为阴冷,「漂亮的场面话就不要再讲了,难道犹克多王室尽是些像这样的料子?嘴贫又有什么用,改变得了你们伟大的王子殿下心中的恶意吗?」 「我不是很会说话。」格莉德也举起了手中的短剑,直指黑袍兵首领的咽喉,「可若是有人要用剑来沟通,我是绝对不会退缩的。」 「我们并不是如此好战,只是忠于主人的意旨,防患未然而已。」黑袍兵首领冷笑着,三人回剑入鞘,周身开始升起魔道的气息。 「要走了?走这一齣,只为确认我们的实力?」哈姆瞇着眼,掂量着眼前的魔道术,「惹出这么大的动静,你们不准备善罢甘休的吧。」 「那是自然,我们的主人,任何事情一经决定,就会彻底贯彻。至于是不是恶意……」黑袍兵首领和其馀两名同伴在黑雾当中缓缓消失形跡,声音兀自还回盪在神木之前。 「总有一天,由海韵先生自己来确认吧。」 022.Ch9-昔人如晤-1 § 藉由森琴之手,海韵落入了由复杂的多重结界所保护网古旧小屋,暂时远离了外界的纷扰。他轻闔双眼,任由身体与意识一同下沉,直到坠落感完全消逝之后,他才缓缓睁开了眼睛。 昏黄的光线撬开海韵的意识,温暖的木屋景致映入眼帘,内部陈设与森琴所佈置的树顶小屋十分相似,但更为陈旧一些。受到结界的影响,从木屋的窗口看不见外界,略有些闭塞感,但屋内来自金杨格木的香气,却令海韵升起一股莫名的亲切。 究竟是因为金杨格木的圣韵气息使他安心,还是因为这个木屋回盪着不可思议的怀念?他坐起身,想要掂量房间的模样,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木床上,安稳地盖着棉被。那柔软的床铺上,甚至还有着令人愉快的温暖气息。 海韵十分清楚这股气息并不单纯是金杨格木的圣韵所致,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他会说这是属于妙龄少女的香气,然而这股温柔的香甜气味,甚至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太阳公主」。 从床铺上起身的海韵并没有感受到什么不舒服,跨越结界时,体内应该被扰动的圣韵,却彷彿原本就应该属于这个时空似的,非但是毫无波澜,甚至还显得更为舒适。 房间一角有简单的木柜,精緻且小巧的书桌上,有阅读到一半,仍摊放在桌面上的旧书。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之下,调皮的照影映在墙头,使得房间看来一点都不孤单。 推开木门,能够看见另外一个看来较大的主卧室。客厅里一家四口能够一起用餐的大方桌静静地坐落着,烛火摇曳的昏黄光线映照之下,能看见墙上有面绣着家纹的旗帜,被小心翼翼地高掛在最显眼的位置。 看起来像犹克多王室家纹,但样式上有少许不同。海韵好奇地凑上前去仔细观察,浑然不觉客厅昏暗的角落里,正有一道身影缓缓向他走近。 「怎么?你竟独自在此?」 少女的声音吓得海韵差点跳起来,他别过头去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取而代之的,是一副低沉而有磁性的嗓音,从本该属于他的躯体中传了出来。 「拉丝琪,我见你在田里忙活,故而自己进来了,没喊上你。」 「魔韵,你可见过森琴了?」 口里喊着陌生的名字,眼前金发绿眼的女孩,双手叉腰故作生气状,眉眼间的笑意却始终没少。 「他也忙着,故而……」 「故而,你支开他,独自来见我?」 像是被说中心思似的,海韵感受到脸颊发烫起来。心中那股难于言表的,似乎是不久之前在面对森琴时也有过的情感。 只是现在这副不受控的躯体,驱策着那股情感的主人似乎叫做「魔韵」。 「作为森琴多年故友,你怎能如此行事?若令他知晓,森琴能有多失望?」 「我……我亦不甚明白。」魔韵搔了搔头,苦笑着回应道:「近日里,心中尽是你的身影,亟欲与你单独见面。我与森琴俱为奇族,亦为百年故友,然他对此间心思彷彿十分瞭然,我却百思不得其解。」 听着魔韵的心事,拉丝琪笑意满盈的面孔上,暗暗浸染一层苦涩。 「魔韵,作为你与森琴之共同友人,蓬门有幸,迎你为座上宾,我亦十分开心。然你胸中情思,我却不能有所回应,只因——」 「我明白。」魔韵点了点头,他表情虽淡然,但语调却不着痕跡地低了一些,「你的情意已属于森琴,我们都已明白。」 「如此便好。」见魔韵如此坦然,拉丝琪面上的笑容重新恢復了原有的神采。 「魔韵为奇族之王,你的心思与想望,应在奇族天下,非我一介人族女孩。」拉丝琪戳了一下魔韵的脸颊,微笑着叮嘱道:「一如王族有回护黎民之义务,你也当回护天下奇族,令他们立命安身、百代欣荣。」 「确应如此。」魔韵的身影自海韵的身体分离而出,那高大、清瘦,飘摇却又深邃的背影,透露着逡巡累世的生命经歷,以及难以判明的浓重魔素。 「那么,拉丝琪你稍事歇息,我稍后偕森琴一同来访,可好?」 「便最好不过。」拉丝琪微笑着点了点头,目送浑身黝黑的魔韵踏出门房,隐没在多重结界构成的幽暗背景当中。 她回身走进厨房,随后传来杯盘碰撞的轻快声响。海韵知道,这应该是十分克难地在利用炉灶与柴火烧製滚水,准备泡製饮料的动静。 果不其然,当拉丝琪再次现身时,已拿着两杯香气宜人的香草茶。她笑吟吟地走近了海韵,态度万分自然地递出了一杯。 「吶,孩子,这是我自己种的香草,由森琴劈好的乾柴煮出来的茶与森林清泉所泡出的茶,喝吗?」 「咦?」 再度取回身体主动权的海韵惊讶地望着眼前的拉丝琪,那说话不再带有两百馀年前古韵的女孩,邀请共饮的对象似乎不是别人,正是自己。 「您、您原来看得见我?」 「也是忽然察觉到你的存在。」拉丝琪靦腆地笑着,那样的面容,就像是寻常农家的纯朴女孩,「你出现在这里似乎并不是偶然,不如我们喝杯茶,聊一聊如何?」 「不、不胜惶恐……」海韵双手危颤地接过木杯,清透的香草茶汤散发宜人的香气,他却心乱如麻,心头上有着千头万绪的念想縈绕不去。 「不必这么紧张,我也试着用你们的时代应有的口吻在说话了,别像森琴那样,说话总要文诌诌的吧?」她的语调有着轻快如羊隻跳跃般的灵动,她的笑容有着与外表匹配的调皮与慧詰,「呵呵,不过以他的个性,应该很难改掉那种说话习惯了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 海韵接过香草茶,滚烫的茶汤漫出气味芬芳的白色薄雾,小心啜上一口,温润的香气令他感觉到心情放松了不少。 仔细观察眼前的少女,朴实的美貌与健康的体态,深埋在单纯外表之下的正气与叫人不由得为之着迷的深绿色瞳孔,确实是在森琴倾力演奏而生的幻境当中,曾见过的救国圣女拉丝琪。 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女孩,在多重结界的错位时空当中与他相见了。这位救国圣女甚至还泡了茶给自己喝,这样一个曖昧又不寻常的光景,令海韵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 「看你这么死盯着我瞧,想必心里的疑惑也差不多要满出脑袋了吧?」拉丝琪笑着掂起了脚,拍了拍海韵的头,「可爱的孩子,你想得没有错。我就是你们所知道的救国圣女拉丝琪——才怪。」 「咦?」又一次,海韵的惊讶之情不受控地溢于言表。 「我是被遗留下来的思念,属于『拉丝琪』这个女孩的一部分。我既不是拉丝琪本人,但也是拉丝琪的一部分,会注意到你的存在,恐怕也是一种特别的缘分。机会难得,不好好聊个天吗?可爱的孩子。」 023.Ch9-昔人如晤-2 在拉丝琪的盛情之下,海韵只得在她笑意满盈的注视当中,恭敬地入座。 芬芳的茶韵充满胸膛,儘管心中仍有少许的不安,饱经歷练的海韵仍然能够判断:眼前这位「救国圣女」拉丝琪的幻影,显然对自己并没有恶意。 「会让你进到这屋里来,想必森琴大概也很喜欢你吧。」拉丝琪坐在海韵的斜前方,好奇的眼神滴溜地转个不停,「怎么样,你们进展到哪一步了?」 「这让我怎么答呢……」海韵感觉得到自己脸颊彷彿染上了星火,他难为情地低下头,小声地说:「我也不知道。」 「不可能的吧,森琴这人,从不给含糊的答案。曖昧从来不是他的选项,是个在情感上直来直往,比起人族更有人味的奇族。」拉丝琪笑得更开怀了,「还是因为,在『从前的情人』面前,你觉得不好回答?」 「别取笑我了,拉丝琪小姐。确实,我对森琴的认识,也与你说的一样。你们俩确实关係匪浅,要好的程度怕是超乎我的想像。但这么一来,我心中的疑惑就又更深了……」打断了她淘气的话锋,海韵有些急切地问道:「你为什么离开森琴?是什么让你选择成为『救国圣女』,而不愿与森琴廝守一生?」 在海韵有些激动的提问之下,拉丝琪微微收起了笑容。察觉到这个变化的海韵,也才注意到自己问得似乎有些唐突,但这个问题太重要,因此他挺起了胸膛,强打镇定地望着面色淡然的拉丝琪。 「会问我这个问题,显然森琴对你也十分重要吧。」她喃喃道,紧接着重新扬起一个明亮的微笑,「我为你们感到开心。」 「你本来该拥有这样的幸福。」海韵吃力地将那股过分坦然的笑容收进眼底,将苦涩含在口里,艰难地问着:「是什么让本应获得这种幸福的你们,非得要分别不可呢?」 「可爱的孩子,在这里遗留下来的我,是森琴对我的思念所匯聚而成的存在。就如我之前所说,我是拉丝琪,也不是拉丝琪。」拉丝琪微笑着抚摸海韵的手,轻轻抹去他因激动而冒出的冷汗,「在森琴记忆中的我,所知道的并不是所有的真相。但我答应你——我所知的一切,都会尽力回答。」 她站起身,走近绣有家纹的旗帜,如呵护一般轻抚着,随即轻轻地吁了口气。 「成为『救国圣女』这件事,从来不在我的想法当中。我的信念非常简单:遵守父母遗愿,维护和平、卫国卫民。」 「你们曾是犹克多王族?」海韵难过地抿起了嘴唇,「就为了这种事情……」 「当年,长久只有单纯贸易往来的希莲王国与犹克多王国之间,按照往例举办了一年一度的通商会议,随后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两国战争』忽然爆发。因此我毅然从军,要在战阵立功,让我们一族的灵魂,得以荣归犹克多王家之列。」 拉丝琪抚摸着旗帜,她白如清玉的手指所向之处,正是家纹与王室家徽略有不同的一处。 「看见了吗?这是犹克多王室为流放贵族加上的图腾。任何一个贵族世家,蒙受了这等烙印,任谁都能看出带罪的流放之身。那是世代不得反转的污点,是荣耀的犹克多贵族难以承受之重。」 海韵望着拉丝琪坚毅的表情,心里觉得还是难以接受。 「那应当是前代之过,不该由拉丝琪小姐一力承担。」他吃力地吐出这样的辩解,但心里也明白,这不足以说服拉丝琪,甚至也不足以说服自己。 身为贵族,犹克多的王族不但对于义务的善尽有着不可质疑的坚定,对于人民的付出、王国的归属,其高贵的意志更不在话下。身为犹克多第三王子的海韵,也正是在自己所相信的道路上不住奔驰着,为真正的和平而努力。在这样的立场之下,实在无法全盘否定拉丝琪为了家族荣誉而奔赴沙场的信念。 也许是看出了海韵话语里的踌躇,拉丝琪并未再说些什么,只是带着心领神会的浅浅微笑,重新坐回位子,再帮海韵添满了杯里的香草茶。 「在战事尚未爆发之前,我在这个森林的边缘出生、长大。在父母双双因病亡故之前,他们悉心照料我,学习武术、剑技,修行礼仪、才艺。别看我是个牧羊女,绘画、武艺以及琴艺,可都不曾马虎。」 「森琴的琴艺,莫非也是拉丝琪小姐所传?」 「哈哈,说起这个哪——」拉丝琪掩着嘴吃吃地笑着,「森琴他啊,刚开始对这种金属製造的物品厌恶极了。你知道的,他是金杨格木精,木精一族是碰不得金属的,只要被金属物件沾附,就会引起灼烧般的痛苦。因此像是钢琴这样利用金属弦绽放旋律的乐器,他原本是敬而远之的。」 「那么……又是为何?」海韵不解地歪了歪头,「森琴现在琴艺可好了,据他所说,应该是演奏了持续百年以上。」 「是因为那一天的离别吧。」拉丝琪苦笑着说,「两国战争爆发以后,森琴明白我前去实现双亲遗愿的决心,因此向我学了琴。他说透过演奏,能够想起我的身影。也是他天分极高,如今应该早已超越我的演奏水准了吧。」 「我无从比较,但他的演奏确实是天籟。」海韵不禁点头称是,「我也略通琴韵,那琴声的优劣,还是分得清的。旋律里蕴藏的情思,深邃得能酿出蜜,看得出来森琴对你用情至深。时势如此,我真为你们不捨……」 想起在演奏所生的幻境当中,森琴与拉丝琪分离之际的互动,海韵黯然低下了头,强忍酸楚,不让眼泪夺眶而出。望着他的模样,拉丝琪疼惜地摸了摸海韵的头,任由细软的黑色发丝在她的指尖溜过。 她眉眼间的笑意深沉,似乎为此感到十分慰藉。 「谢谢你,可爱的孩子。因缘将你引导到此处,肯定也有理由。你是否就是能够代替我,给森琴带来幸福的人呢?」拉丝琪笑着说:「当时我未能给得起的爱情,能不能请你连同我的份,一起浇灌给他?」 面对拉丝琪的请託,海韵的心底却不由自主地一紧。 拉丝琪身为犹克多王室的落魄贵族,因为父母的遗愿以及乱世里的身不由己,曾经让森琴的心口生生地缺了一角。如今身为犹克多第三王子的自己,又如何确保在二王子的威胁之下,能不重蹈覆辙? 「我不知道……」 见到海韵犹疑的忧色,拉丝琪却并无半分怀疑。 「我知道你可以的。」拉丝琪微笑着说:「同为犹克多王室一族,也深知有些障壁,也许不是那么容易破除。但命运让我们跨越百馀年的时光,先后与森琴相遇,如此不可思议的缘分,是不是也应该保有一点浪漫的期待呢?」 海韵抬起头,望向满脸笑意的拉丝琪,虽然心底有着茫然与迟疑,他还是禁不住露出了笑容。 在两国战争持续经年的乱世当中,仍在寻找着答案的自己,是不是真的能与森琴拋下一切,在金杨格大森林里安然度过馀生?同样身为王族的海韵,暗忖着作回「席利.犹克多」这个身分时,能够如此洒脱吗? 恐怕,这个问题只得继续坚忍前行,才能探明一二。 忽然间,海韵注意到另外一个之前虽注意到,却错失询问时机的问题,他迟疑了一阵,开口问道:「拉丝琪小姐,话说回来,我从未听森琴提起过刚才那位通体黝黑的奇族之人。听你说他的名字似乎叫做『魔韵』,他与你又有什么关係呢?」 「你是什么人?」 没等拉丝琪开口,越过她略显尷尬的表情,海韵看见名为「魔韵」的奇族男子,正现身在木屋的门口。他周身散发的魔素,夹带着森冷的气息,令木屋里原本昏黄而温暖的氛围为之冰结。 024.Ch9-昔人如晤-3 「魔韵!」拉丝琪急急将准备发难的魔韵拉住,「莫要如此激动,此人名为海韵,是我与森琴之友。」 「人族。」魔韵咬着牙恨恨地说道:「吾与森琴交游已久,故友之中,素未言及此人!但凡人族,多与奇族不善,拉丝琪与我等亲近,面对他人亦不可不慎!」 「魔韵先生,是我冒昧,但请你相信:我意外落于此处,却并无任何恶意。」感受到周遭空间里逐渐被魔素充填,海韵的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位奇族似乎并不像森琴那么好说话。 「何以信得?你遣词用字,又为何如此怪里怪气?我为奇族之王,面对生性狡诈之人族,万不可能轻信!」 说到此处,海韵不由地想起森琴曾经提起的:奇族之王另有其人。这位通体黝黑的奇族人,想也没想过竟然就是两人间谈之间曾经提起过的奇族之王。 原来奇族之王非但另有其人,还与森琴有着多年交情? 「魔韵,你若再恣意泼洒,我可要生气的。」 拉丝琪见拉不住魔韵,索性横阻在海韵与魔韵之间。她双手盘胸,面色慍怒地看着这位正待发怒的奇族之王,一时之间,那王者动作扭捏僵硬起来,看似十分犹豫。 在海韵的面前,拉丝琪那娇小柔美的背影,此刻却看来令人心安且强大。面对奇族之王,她毫不退缩,凌天的意志令胆寒的森冷气息烟消云散。 「森琴爱人,你也爱人?」魔韵的深沉语调里,似乎有些沮丧,「如你一般,同奇族友好之人族,吾素未见过。这位陌生男子之流,吾有些警戒,当属正常。」 「确是如此,但我已阻止过你,莫非魔韵信我不过?」拉丝琪的语气里更加紧逼,魔韵闻声,不由地倒退一步,「须知要作回令我厌恶的奇族,却也并非难事。」 「吾、吾知道了。」魔韵叹了口气,收起了他魔素横溢的气焰,霎那间木屋内的气息再度重归祥和,温暖的烛光又一次摇曳起安心的昏黄光晕。 「尊敬的王,我名叫海韵,误闯此境,确实非常冒昧,请容我郑重道歉。」海韵恭敬地一鞠躬,面色拘谨地说道:「在此境之外,我确实也是森琴的朋友,请王不用担心。」 「嗯……?」 听完海韵的自我介绍,魔韵趋前端详个子相对娇小的海韵。他那双色泽深红,如同血窟窿般深刻且浓重的眼神深处,释放着令人难以直视的魔压。海韵感到不能轻易回避这股视线,他倾力稳住心神,让那足可贯穿灵魂深处的凝视,探询着自己的周身上下。 「汝为犹克多王族?」良久之后,魔韵淡然问道:「与拉丝琪相同,或相似?」 「诚如……王之所言。」海韵艰难地回答,咽喉有逐渐被勒紧的紧张感。 「吾乃魔韵,为黑棘木精,忝为奇族之王,为世间奇族之安生,行当为之务。」 海韵察觉到少许的不对劲,这位魔韵似乎正说着与拉丝琪的幻影所处的时空并不相关的事,「黑棘木?您与森琴先生一样都是木精吗?」 「吾为受诅之身,然为王者,须行于荆棘之路。」魔韵黝黑的面色之下看不出严厉,但话语里的锋芒却逐渐清晰起来,「汝为王者,则于试炼之前,避无可避。」 忽然说起王道的魔韵,身上的魔素再度爆炽起来。 「魔韵!你要做什么?!」 没等拉丝琪来得及做出反应,魔韵的巨大双臂高高地举起,深墨色的黑棘木枝化为万千荆棘,以迅雷之势刺入海韵全身上下。 剧痛让海韵一瞬间忘记该作何反应,身体抖震了几下之后,他连惨叫的力气都没剩下,只有那双紫色的瞳孔仍能保持着不屈的气焰,瞪视着被拉丝琪的幻影拼命拉扯的魔韵。 「吾为奇族之王,应行王者之事。」 「咳呃……」儘管身处于幻境当中,海韵仍可鲜明地感受到自己的鲜血从喉头涌出,在连惨叫都做不到的残留意识里,他虚弱地问道:「杀死我……便是你应当要作的事吗?」 魔韵并不回答,只在黑沉沉的面孔上,流泻出一丝凄愴的苦楚。 § 金杨格大神木前的短暂拼斗结束之后,哈姆及格莉德在森琴的带领之下,来到了他所秘藏的陈旧小屋前。在魔道术的修行上有着深刻素养的哈姆立刻察觉,此处被精密细緻的圣咏所编织的多重结界笼罩,若不是高强的圣韵师,恐怕无法轻易登堂入室。 危机已暂时解除,森琴一行人来到此处,原是为了将海韵从受到保护的小屋当中接出来,但左等右盼,森琴眉间的阴云越发浓厚,而哈姆与格莉德也在森琴的焦虑当中感受到些许的异样。 「森琴先生,出了什么事呢?」格莉德疑惑地问道。 「事有蹊蹺。」森琴语调急切,闭上眼摇了摇头,「我所设下的结界,其构筑方式似有由内而外的干涉,故而难于开解。」 「什么?有人从内部改变了结界的建构式?」哈姆惊讶地望着森琴,却换来他苦涩的肯定眼神,「不可能的,海韵他所修行的圣魔药学,也许可以破解结界,却不可能建构或歪曲架构。」 「欲扭曲我所构筑之界域,倘若强大魔素催生之魔道,亦非绝无可能。」森琴低头思量着,随即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抬起了头,「莫非!」 望着森琴的模漾,哈姆也像是忽然察觉到什么。他从怀里取出一组色泽赤红的源力导具戴上右手腕,面对陈旧木屋集中精神。果不其然,在不可能有其他事物介入的结界里,有着原本不该存在的反应,要让森琴、哈姆、格莉德等人全然措手不及。 「这可是魔素的气息——」哈姆的脸色如同夏末暴雨前的天色般阴惨,森琴满怀忧思的眉间,其深沉也不在话下,「森琴先生,这莫非就是方才曾见过的『那个』。」 「虽不愿承认,但我等怕真是给『灵狐』狠狠摆弄了一回。」森琴罕见地带上了愤怒的语调,「以我之能,圣咏广佈的緻密结界,本不该被轻易干涉。但若然是魔素浓重的『黑棘木』,则确有可能。」 他举起右手略施圣咏,破除了魔道术的视觉屏障。在结界的内部,拉丝琪所生活过的木屋顶,果然有一枝黑棘木枝做成的黑手杖立于其上,在金杨格木圣韵繚绕的森林里,兀自折射着黑亮的幽光。 「可恨之至!」森琴恨恨地骂道,「如此一来,结界之构造确遭扭曲,欲解除多重结界之禁錮,由外部为之绝非易事!」 「这得花多少时间?」格莉德担忧地望向森琴,见他吃力地咬紧牙关的样子,又望向哈姆,「一整天的工夫,可以解得开吗?」 一时之间,沉默笼罩着三人,半晌之后,哈姆才咬着牙吐出了格莉德不愿听见的答案。 「依这个结界强度来看,没有十天半个月,怕是解不开的。」哈姆恨恨地说道,「黑棘木手杖无视圣韵之力,能够绕过空间与时间的限制,从而扰动结界。有它的话,或许确实能够进出无阻,但刚才三尾所持的手杖已经被打碎了,而就我的经验看来:能有如此魔素含量的自然事物,恐怕世间罕有。」 「怎……怎么会这样?」格莉德听完之后,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海韵先生在里面不吃不喝这么久,肯定会死的……」 「诚如格莉德小姐所言,结界术不与掌控时间之圣韵共存,隔绝空间之结界,时间亦如常流逝。我有一法能解海韵之危,可以我之能,尚不足行之。」森琴面色忧愁,向哈姆深深弯身行礼,「唯哈姆与我同心,同施圣咏与魔道,此事方有可为,哈姆吾友,恳请助我!」 哈姆见状,急急趋前将森琴扶了起来。 「森琴先生你别这样,海韵也是我的朋友,那些装模做样的王子,我可也看不习惯。这个忙,要不用你说,我也是帮到底的。森琴先生有什么法子儘管说吧,我哈姆必然两肋插刀,有什么间事,都管定了。」 025.Ch9-昔人如晤-4 谋定而后动,哈姆与森琴两人互望一眼,静静留下格莉德一人留守在结界缠绕的小屋前,一前一后,神情肃穆地来到金杨格大神木的树屋当中。 眼神短暂交换,森琴从屋里的角落,取出一把看上去有些歷史陈跡的四弦琴,坚定地交到哈姆的手中。将四弦琴掂在手里,哈姆轻拍琴身,仔细体会琴身的性质与重量之后,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他执琴在手,坐在木屋的一角轻松地刷了两下,由金杨格树皮抽丝纺製而成的琴弦,演出了清亮高昂的鸣响。 他沉吟了一会儿,抬头望向森琴。只见在钢琴跟前坐定的魔森林之主微笑着点了点头,他十指齐飞,给出了数个音色。 琴音甫落,哈姆瞇上眼,在四弦琴的琴头上熟练地转动着调音旋钮。随后五指撩拨,弦音再起,已和森琴所抚琴声音色相合。 两人无声地点了点头,相视而笑,一切都已准备停当。在沉默里静静闭上双眼,微风吹过神木周边的密林,调皮地勾连起大自然的声韵,树屋内,两人静穆的身影,彷彿栖于万籟俱寂之境。 微闔的双眼深化着意志,凝滞的指尖蕴藏着心思,两位演奏家的肃穆面容上,有着风雷暴骤之前的寧静。 凝聚、凝聚、再凝聚,将所有的心念凝聚在指尖;集结、集结、再集结,把全部的意志集结在眼底。 于是彷彿水滴从叶尖落下的瞬间,他们轻啟双眼,凝望指尖奏落的第一个瞬间。 四弦琴与钢琴的响声,在金杨格大神木的中心,霎那如神韵般响彻。 森琴手中琴键飞扬的音符,犹如破云的锐箭划破天际,将靄色深沉的魔幻穹顶,裂解为片片凋落的神伤。哈姆五指齐飞,四弦琴弹奏着弦音,如羚羊飞越长草枝头,在翠绿如茵的原野上,扬起繁花飞舞的彩色风沙。 他们灵动且势不可当的雄壮合奏,一时间螺旋交错,再如脱韁的野马,嘶鸣着劲驰在本应祥和的魔森林深处。森琴飞快移动着双手,在残响之上层层张扬着新的音色,汗水挥洒在空中,散放为轻盈的水晶尘沙。哈姆屏气凝神,不疾不徐地跟上,在铺天盖地的弦音漩涡中,以细腻的四弦琴韵串接着每一道饱含力量的鸣响。两人在木屋里沉默地交换着对海韵的叫唤,他们的心念层层叠叠,交织成以音乐为名状的吶喊。 心念急转,森琴在每一次运指当中揉合着圣韵,伴随力道十足的演奏演绎为金色的涌浪。哈姆也没有放过这一瞬间良机,在圣韵的气息第一次闪现的同时,他魔素急凝,配合着森琴迫切且緻密的琴声,共同震响起属于思念与呼唤的源力风暴。 圣韵与魔素两种不能相容的能量在音浪中沉积鼓荡,逐渐在神木所处的结界里形成虹色的天柱。合而为一的四弦琴声与钢琴的弦韵,带着圣魔源力,轰然直达天听。 「醒来吧!回来吧!」 整座森林的生灵全都停下了动作,牠们倾听,任由源力横溢的乐声鼓捣着灵魂,那心灵的搔疼感,是属于魔素独有的权能。西肯市的居民也不遑多让,哪怕是贩夫走卒、佣兵战士,甚或是王国行政中枢的职员、贵族也停下了脚步,聆听着不知从何而来的琴声。当乐音贯体而过,天地间一切人事物彷彿与之同喜同悲,心绪的方向,与森琴、哈姆的合奏同往。 那琴声撩拨着天下生灵的愿望,诉说着执着、念想以及高耸入云的志向。四弦琴的声音短促且贯穿力强大,一如针线织就了衣裳,将森琴倾力言说的呼唤悉数囊括,成为飞扬的彩霞,在魔森林坐落的初冬阴霾当中漾出虹色的巨响。哈姆汗如雨下,钢琴的奏鸣里,每一片森琴与海韵的回忆碎片,他一份也没有遗落地揣在怀里,被魔素强化的四弦琴如沉痛嘶吼般震动着悲伤,声声向阻绝在多重结界里的海韵传达着喊话。 「醒来吧!回来吧!」 饱含思念的音韵向半空爆发,縈绕盘旋在每一个生灵的心口,汲取着世间一切的圣韵与魔素。随后琴声忽地细如囈语,它急急落下,以金杨格神木的树屋为起点,向拉丝琪曾生活过的陈旧小屋一股脑地喷发。 小屋之前的格莉德彷彿有所感应,胸膛里的话语再难隐藏。她以近乎施放战吼的力度,对着木屋大声喊道。 「海韵先生!我们在这里!」她声嘶力竭,豁尽全身的力气吶喊着,「你还有病人要治,还有伤患要救呢!不要再偷懒了,求求你,快出来吧!」 § 一直到剧痛逐渐消解,海韵才有一点点馀力重新确认自己的状况。被黑棘木捅得千疮百孔的疼痛感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忽视的严重脱力感。 没有经过什么挣扎,他动了动胳臂、扭了扭脖子,赫然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真的受伤。 「看样子……我还没有死呢。」海韵苦笑着坐起身,双手往地上一探,才发现自己所处的环境已非方才的陈旧小屋,而是魔森林深处的草地上。 大腿上有着既温暖又柔软的触感,定睛一看,格莉德那红如焰火的短发兀自闪耀着照眼的光泽,似乎十分担心地趴伏在自己的身上。 而无论她的发色多美,都盖不过俏丽脸庞上不住流下的盈盈泪光。 「格莉德?」他吃力地伸出手,尽可能温柔地抚摸着她的火红色短发,「怎么回事,哭得这么惨,可不像你呢。」 「哇啊!海韵先生,你终于醒了!我都忘了要先确认心跳脉搏了,谁让你从屋子里弹出来之后,就一动也不动的啊!呜啊——」 听了她的泣诉,海韵这才终于摸着头绪:自己似乎回到了现实的时空。那充满圣韵的多层次结界里,拉丝琪所居住的温暖木屋,有昏黄的过往及素未谋面的魔韵,曾将他困于其中。 他的视线游移了一阵,越过格莉德的肩头,才看见前方不远处,森琴与哈姆两人疲倦的身影之前,有一片遭到巨力炸毁的木屋陈跡。 那不是别处,正是不久之前,森琴让他躲藏的拉丝琪小屋。 「怎么会这样?」也顾不得自己的状况,海韵挣扎起身,就要往森琴的方向走去,想不到一个踉蹌,甫由昏迷中醒来的他身子一横,就要栽倒下去。 也许是察觉了身后的动静,森琴与哈姆回过身来,将他接了满怀,三个男人扑通地倒在茵茵绿草地上,看起来都是累坏了。 「森琴,这是你最珍惜,百多年来一直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小屋,三尾的人做了什么?整个小屋竟给毁了?」海韵急切地问道,随即感到手上一热,他抬起自己被森琴与哈姆两人接住的臂膀,竟殷满了鲜红的血污,「鲜血?你们受伤了?」 「说来话长啊,睡美人。」哈姆有气无力地笑着说,「总之,我们先到能说话的地方去,再慢慢说吧。」 026.Ch10-黑色名讳-1 § 当海韵再一次从床上醒来的时候,熟悉的木屋景象再度佔据了他的视野。 「啊,海韵先生醒了。」 在一旁等候的格莉德看起来并不十分担心的样子,她起身呼唤森琴,不久之后,手上缠着绷带的森琴面带仓促的神情飞奔而入。 「海韵!」 他以近乎飞扑的姿势,上前将海韵抱得满怀,还有点迷迷糊糊搞的海韵只能任由森琴将他抱着又揉又蹭,身上是一点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在我稀薄的印象当中,应该是有醒来过才对的。」海韵感受着胸膛里,属于森琴的金杨格木清香,喃喃自语地说:「难不成,我什么时候又晕过去了?」 「大概是因为过于担忧,从多重结界里弹出的时候又花费太多精力的关係吧。」格莉德微笑着说:「森琴先生将大伙接到金杨格大神木的树屋顶,海韵先生帮哈姆和森琴先生两人处理过手上的伤势之后,又失去意识啦。」 「我可担惊受怕了。」森琴像是十分欣慰地抚摸着海韵细软的发丝,「海韵你又失了神,至今也三日有馀。」 听森琴这么说,海韵总算能理解自己浑身上下松软乏力是怎么回事。那喉咙深处乾渴,也正是因为连续三日里缺乏水分补充所造成。 也许是已经跟着海韵许久,面对沉睡多日的伤患,处理方式早已了然于心。儘管森琴还有些不明就里地紧抱着海韵不放,格莉德已老练地取来容易入口的软质食物以及清润醒神的温凉香草茶,端到了海韵的面前。 「森琴先生,请让一让,你抱得这么紧,海韵先生要怎么吃东西呢?」格莉德正色说道,催促了两三次之多,森琴才捨得放开床榻上的海韵。 浑身无力的海韵任由格莉德小心翼翼地餵食着食物与水,感受到生命的能量正逐渐在身体当中復甦,他望着面色温婉的格莉德与完全无法冷静下来的森琴,流露出一丝苦笑。 「森琴,身为魔森林之主,你怎能比格莉德还要更失分寸呢?」 「我正后悔着呢。」森琴沮丧地垂下了头,悠悠地说道:「真没想到,二王子堤沃竟如此了得,掌握了我等的行事作风。不仅是藉由『三尾』探得我等三人实力之虚实,更利用拉丝琪的旧屋困住了你。」 「说来,在我失去意识之前,确实见你们的双手鲜血横流。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为了救你,我与哈姆利用演奏放大了圣咏与魔道。承载了圣韵与魔素的忘情合奏,伤了我与哈姆的双手。」森琴苦涩地望着海韵,懊悔地说:「皆因我等未注意拉丝琪旧居已被黑棘木魔素所侵染,本应是个受到结界保护的空间,却因魔素的影响,顿生幻境。海韵想必在不受邀请的幻境当中受了折磨吧?此为我等思虑不周所致。故而……不留神之际,演奏过于倾力,待得奏毕,已是皮弹肉裂,双手鲜血。」 「下次别这样了,你们也没想过我会心疼的吗?话说回来,森琴。」海韵微笑着说,「我可是见到了拉丝琪呢。」 「可当真?」 听见海韵这么说,森琴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虽说,幻境里的拉丝琪仅仅是基于森琴的思念,所建构出来的思念体,但藉由这个机会,也确实让我认识到森琴心中的拉丝琪是个怎么样的存在了。」 「她是否既美丽、又坚强,调皮当中又带有无与伦比的聪慧?」 见森琴急切地问着,海韵面上的笑容更深刻了些。 「确实如此,她不但美丽,更是一位令人安心,足可成为救国之圣女的刚毅之人。」 「那确是拉丝琪!」喜出望外的森琴面露狂喜的神色,然而半晌之后,理解到那只存在于幻影之中的他又再度恢復平时的淡然。 「那么,你们聊了什么呢?她有没有说起我的事?」 「她说啊,要你学着不要说话那么古风古韵了。」海韵揶揄着说:「说你脑袋食古不化呢。」 「这、这样吗?」森琴像是大受打击似的倒退了两步,垂头丧气起来,「回想起来,百馀年前,她确是常说我十分顽固……」 虽然他大为动摇的模样看上去十分有趣,但海韵给格莉德餵了几口食物之后,还是经不住心中的疑惑。他举手示意格莉德先暂停手上的动作,奋力直起上半身,正色望着森琴。 「森琴,能请你跟我说说吗?魔韵是怎样的人?」 听见海韵意料之外的提问,森琴先是有些惊讶,又像是恍然大悟般垂下眼眉,低头呢喃道:「是了,那毕竟是魔韵的黑棘木枝製成的手杖。」 森琴就着海韵的床沿坐了下来,他那盛世的容顏看来远比从前见过的模样更为深沉,虽是美不胜收,此刻却并无细细欣赏如此美貌的心思。 良久之后,彷彿终于做好了心理准备,森琴深深叹了口气,说起深藏在心底的往事。 「魔韵,一个与你的化名稍许有些相似的名字。那是奇族之王的名讳,三百年前,曾交往甚篤之挚友。」 「能成为你的挚友,想必应当是个温柔之人?」 「却不然。」森琴艰涩地笑了笑,「魔韵被称作奇族之王,乃因『黑棘木』为寄生木。天下之间,无任何生灵能与之共存,便是奇族亦不例外。凡接近他的,无意间都要被侵蚀殆尽,出于恐惧,奇族人私下奉其为王。此『王』为敬畏之语,并非属于他的荣光。」 「将世间的一切吞噬殆尽的孤独之王吗?」格莉德惊讶地说道,「听森琴先生这么说,这位魔韵先生怕是非常寂寞,个性也因此变得十分乖戾吧?」 「确是如此。」森琴无奈地点了点头,「是时,唯有充满圣韵的金杨格大森林,能够抑制他的侵蚀与寄生之力,是以他每隔一段时日,便需前来此处疗养,以免再度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奇族之王』。」 海韵轻吁了口气,为魔韵的身世感到唏嘘。 「后来,拉丝琪一家在森林住下。我们相遇、相爱,她也因此结识了魔韵,谁知……」 「谁知,拉丝琪对奇族人非常友善,她美丽又刚毅的身影不但吸引了森琴你,也夺走了魔韵的心?」 良久之间,森琴只是静静地望着海韵,在静默里,那些他不愿直视的枯陈过往,一一浮上心头。他艰难地点了点头,脸上又再露出令海韵无比心疼的苦涩。 「想必,这是在魔素建构的幻境当中,由拉丝琪与魔韵的幻影向你传达的过去吧。那黑棘木里满盈着魔韵的魔素之力,若要向你传达些甚么,想来也是容易。」 「不管在里面你经歷了什么,睡美人啊,不如都跟我们说说吧?」一道有些轻浮的声音自门口传来,原来是外出採集并侦查四周敌情的哈姆满头大汗地带着食材与药材回到小屋里,「你们很坏呢,趁我不在的时候讲起小故事啊?哎呀——这么不华丽的事情,我哈姆可是做不来呢。」 「是是,是我们不对。」一眼瞥见哈姆手上的绷带,海韵流露出一丝歉疚的神情,「难为你奔波了,你也来听听吧。」 027.Ch10-黑色名讳-2 海韵仔细向森琴、哈姆与格莉德说明落入结界之后遭遇的幻境,对于这场跨越时空的会面,格莉德是频频嘖嘖称奇,哈姆一再陷入沉思,而森琴则是不断变化着表情。 望着森琴时而开心,时而振奋,时而哀戚。眼前的每一个森琴,都在海韵的心底烙下痕跡。 也许是拉丝琪的幻影曾将森琴的未来许给了他,也许是在失去意识之前听见过魔韵略带凄凉的耳语勾起了难以名状的神伤。森琴因百馀年前的故友、恋人所引致的种种面容,海韵不知怎地,越来越无法轻易别开视线。 谈完在幻境里经歷的种种,海韵疲惫地靠在床头,不久之前透过格莉德的手艺,得到少许补充的生命能量,转瞬间似乎又消耗殆尽,三人见状,赶忙上前将海韵扶好。 海韵安心的视野当中,能看见三位至今以来最能让他感到依赖的良友。也许是在这样的气氛当中,自己才会耽溺在同一个地方这么久,那曾经躲避许久的过往,才又再度如同齿轮重新嚙合般转动起来。 「抱歉,没想到央求你庇护的这一遭,不但毁了拉丝琪小姐的故居,还勾起你这么多揪心的过往。」 「不妨事。」森琴微笑着摇了摇头,摸着海韵的额头说道:「歷经这般牺牲,有些崭新的事物,便得以萌生。」 「咦?有什么长出来了吗?」格莉德睁大了眼睛,明知故问地说道,随即后脑勺上被哈姆「啪」地打了一下。 「唉哟!笨蛋魔道师,你干什么啦!」 「没事,我看到有一个呆瓜红毛在讲浑话呢,心中对于美和华丽的追求,让我的手不由地不听使唤了起来,你看,它又来了。」 哈姆一面装模作样地说,举起手又往格莉德的头上啪啪啪地拍了数次。几番闹腾之后,格莉德和哈姆又打又闹地跑了出去,在露台上喧哗了起来。 看着他们的模样,海韵也顾不得疲累及身上的痛楚,开怀地笑了起来。 望着这样的海韵,森琴像是终于放宽心似的,再度屈身给躺在床上的海韵一个温暖的拥抱。 「让你受苦了。」温柔的嗓音,搔得海韵的耳朵发痒,「对不起,也谢谢你挺过这些。」 「这不像你,森琴。」海韵红着脸揶揄地说:「不要勉强用近代的口吻,怪里怪气的。」 「总是要学习的。」森琴微笑地说,轻轻将额头点在海韵的眉心,「为了已然改变的你,我能不有所改变吗?」 「我?我有了什么改变吗?」 「这里。」森琴摸了摸海韵的头,温柔地说道:「有了拉丝琪的授予,你的身上,也有了拉丝琪的香气。海韵,知道吗?你是救国圣女的后裔。」 「大约在幻境里,我也有这样的猜测。」海韵点了点头,「你与拉丝琪学艺,演奏了百年的琴诗,带着拉丝琪的幻影将我引导至此,想来也并非偶然。」 「那确是曾属于我们的诗歌。」森琴微笑着说,「另外,你的这里……也有些不同了。」 他一面说,一面轻轻解开海韵的上衣。浑身无力的海韵虽然感到有些突然,却没有能够抗拒的力气,任由他摆弄着自己的衣着。不久之后,袒露的胸膛非但没有带来羞愧,相反地令他惊讶得目瞪口呆。 红与黑相间的纹路,如同水面漾开的涟漪,又如是破裂玻璃上的蜘蛛网纹,爬满了海韵的胸膛。那红纹在皮肤之下隐隐透出微光,能感受到不寻常的源力气息,在他的身上鼓荡。 「疼吗?」森琴看着眼前的异象,随口问道。 「不痛,如果你没掀开来,连我自己都没发现这个异状。」海韵苦笑着望向自己胸口恣意张狂的奇异光纹,那形象太过不真实,一瞬间甚至还感到有些滑稽。 取出惯用的源力导具,海韵仔细感受身上的源力气息,只觉无论魔素还是圣韵,较之从前都提升了不少。若从导具上传来的气息是真,那么这股惊人的源力容量,已经几乎让他感觉自己不再是个人。 单就圣韵与魔素而言,单一源力的含量早已超过人族该有的界限,若说海韵现在的状态是同时有圣韵、魔素两种不同源力的奇族在身,也并不让人意外。 看出了海韵的困惑,森琴重新为他整理好衣衫,淡淡地说:「这个情况,我平生至此还未见过。但这股慑人的魔素气息,确是属于魔韵所有,一时之间,我还以为百馀年前消失形跡的故友,竟悄悄到访了。」 「会是被『黑棘木』所寄生了吗?」海韵担心地说:「受诅之王魔韵,不正是因为他那无法控制的侵蚀,而蒙受了『王』的畏名?」 「然而,似又有些不同。」森琴淡然地摇了摇头,「从前受黑棘木侵蚀的生灵,那模样我可没少见过。在痛苦中被生生抽离了源力,肉身凡躯在转瞬之际化为枯朽的空壳,才是被黑棘木寄生与侵蚀会有的样貌。若要形容当前的情况,我如何思量,也只有一个词,能够代表你现在的景况。」 「是什么?」 海韵担忧地望着森琴,却见他悠然起身,信步走向钢琴旁,轻抚着属于回忆的琴键。彷彿那些漫出甜香的过往,正如绕樑的馀音般兀自回盪。 「是『祝福』。」 森琴微闔的双眼底,泛现起彷彿来自悠远星空的微光。他的身影恍惚遥远,他的语调飘渺深邃。看上去有些模糊与迷离的森琴,令海韵的心底也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焦急。 他挣扎着起身,却无力地摔倒在地。森琴赶忙过去将他扶起,见他难于舒展的眉间,却又重新展开了笑意。 「怎么,海韵你怕吗?」 「我是怕。」海韵苦涩地抿着下唇,那在胸口鼓胀的不安,令他难以自持,「你在说的,是些歷世的过往。那些我不曾参与的时空,正在侵蚀着我们的日常,这叫我怎能放心得下?」 「别怕,我们这不是在一起吗?」森琴眼中的笑意更加灿然了些,「从前的时空将你我再次连结,从多重结界当中出来的你,将我从百年的停滞当中推了一把。」 他一面说,一面将散发着金杨格木清香的右手,轻轻放在海运的胸膛。那心跳里蕴藏的波涛,那话语里潜伏的信仰,无一不是激发着森琴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海韵,如今看来,无论是拉丝琪还是魔韵,现在都在你里面。」 「真的?」 没等海韵反应过来,森琴深深地一吻,夺走了海韵言说的力气与意志。 原本便浑身乏力的海韵自是无力抵抗,只能任由森琴的双唇需索着自己的体温。在一再相互探索的喘息之中,满盈在身体深处的金杨格木清香,彷彿与圣韵及魔素浑成为緻密而香甜的蜜糖。 良久之后,森琴才捨得放开了他,那深邃的绿色瞳光深深望进海韵眼底,彷彿面颊上的火烫是如此稀松平常。 「真的。」森琴微笑着逗了逗方寸大乱的海运,柔声说道,「她们催促着,要我更爱你呢。」 这一刻,海韵越发不能分辨,那属于受诅之王的黑色名讳,究竟是带着怎样的心思住进了他的灵魂深处。但有一件事情,是现在的他可以确认的。 他爱森琴,无论有怎样的过往,又通往怎样的未来,这一切都将毋庸置疑。 028.Ch10-黑色名讳-3 § 等到海韵从虚弱的状态当中恢復,又经过整整一日的歇息。数日里,格莉德、哈姆两人往来于医疗所与金杨格大神木之间协助打点医疗事务,幸亏入冬以来战事稍歇,儘管海韵本人不在城市里,伤患与病人们仍被打点得十分妥贴。 陪着海韵下床走动,森琴无微不至地呵护着他。虽说这位金杨格大森林的主人曾经夸下海口,无论如何也要将海韵护于身侧,但如此保护,对于曾游歷犹克多全境的「医侠」来说,仍稍嫌有些不自在。 儘管如此,前一日才刚刚确认过对彼此的爱情,就算是面对森琴整日过于如胶似漆的陪伴,他仍没有太多怨言。 相反地,在意识到情感的存在时,森琴的脸庞也不再是最早看见那般模样。那张脸除了超越常理的美貌之外,如今更增添了些温柔,令海韵无数次看得迷醉。 「怎么了?」森琴微笑着问:「今天醒来之后,便一直这样盯着我瞧,你看不腻?」 「怎么会。」海韵毫不客气地回敬道:「从今往后,还要看着你更久的时间,如何会腻?」 两人在木屋里相视而笑,浑然不知哈姆与格莉德早在门外多时。 甜蜜的气息几乎要漫出整间木屋,格莉德无奈地耸了耸肩,拖着哈姆来到露台的边缘上坐了下来。 「太好了呢。」格莉德的笑容里,有着终于释怀的清爽感,令哈姆大惑不解。 「我本以为,你应该是喜欢海韵的。」哈姆小心翼翼地坐到格莉德的身边,「你一直义无反顾地跟随在海韵身边,为他做了许多。看在我的眼里,这些付出早已远超过身为一个护卫、助手,或甚至是僕人应该有的程度。」 「喜欢?你误会了,哈姆。」格莉德歪着头,望着哈姆吃吃地笑着,「并不是这样的,我对海韵先生一向怀抱的只有敬意。」 「只是敬意,也能够为他赴汤蹈火吗?」哈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 「如果你曾见过他在战场上身为『医侠』的模样,就不会这么想了。无论顶着怎样的危险,他总是直面贵族军队的威胁,执意医治因战火而受伤的奇族与魔兽。当然,甚至是一文不值的我们这些佣兵,也不例外。」 听格莉德说着,哈姆竟感受到胸口一阵刺痛。 究竟是格莉德对海韵的崇敬之心令他感到焦虑,还是她将自己形容为「一文不值的佣兵」,让他心疼如绞?一时之间,即便聪明如哈姆,也不能立刻分辨清楚。 「海韵他确实不凡,没有参与到他过往的义举,也许我不能体会,但是——」哈姆顿了一顿,轻声地说道:「但你也绝不是一文不值的佣兵,而且对我而言,可能还越来越重要……」 他的声音一反常态地细若游丝,与平日里有些张狂、爱搬弄才华且喧哗吵闹的模样可谓大相逕庭。 「你说什么呢?」由于声音太小,格莉德一下子也没能听清。她歪着头望着哈姆,那焰红色的短发在逡巡于林木间的清风里,晃悠着眩惑的迷梦。 属于少女的清香,彷彿趁其不备似的,悄然鑽入哈姆的鼻腔,令他感到胸膛里掀起一阵阵难以平復的惊涛骇浪。 见他古里古怪的样子,格莉德轻轻扬起一边的眉毛,伸出手来轻轻戳了哈姆的脸颊一下。 「你干嘛呢?笨蛋魔道师?傻瓜乐人?一直看着我发呆做什么?」 「我才不是笨蛋魔道师,更不是傻瓜乐人。我是謳歌爱与和平,讚扬真、善、美,永恆追寻世间所有美感的——华丽的流浪乐人,你懂不懂啊?」 「哇——」格莉德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开始在哈姆的身上左掏掏右揉揉的,「好啦好啦,华丽的流浪乐人是吧,知道了知道了。」 「你、你做什么啊?!」 红色的细软发丝,在哈姆的胸膛发出窸窣的声响,格莉德半身皮甲上,有雪白的胸口在他的眼底若隐若现,就算是看似轻浮的哈姆,也不免失了平常心。 「我在检查啊。」 「检查什么?」 「看你是不是早上採集的时候被迷幻籐刺了,还是和『三尾』战斗的时候被下幻术了?我看你啊,精神涣散得有点严重喔。」 哈姆甚至有点担心这是真的,如果不是幻术的话,眼前的格莉德究竟是为什么会看起来越来越可爱呢? 她那直率当中带着点俏皮的模样,灵动的身段与不屈的坚强,一再收进哈姆的眼底,让他一次次陷入无法忘怀的思考风暴里。 「我没有受伤,你不要再找了。」 「那为什么一直看着我发呆?」 「我……」 见哈姆不寻常地语塞,格莉德原本调皮捣蛋的神情也逐渐转变得有些困惑。哈姆并不想要让她担心,但心中的这份心情,也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幸好就在这个时候,意外的救星来了。 「哈姆先生,请问您有空吗?」 森琴牵着海韵的手走近门口,亲切地喊道,「嗯?莫非我找您找得不是时候?」 「没、没事,不如说,正是时候吧,哈哈哈……」 望着哈姆窘迫的样子,格莉德歪了歪头,吁了口气。 「哈姆怪人。」 「嗯?哈姆也不是第一天怪了,格莉德你的评价来得这么迟吗?」海韵看来心情也不差,加入了格莉德的对话里,好好地亏了哈姆一遍,「怎么?哈姆惹你不开心了?」 「我哈姆就是跟天借胆,也不敢招惹一位会在我的耳朵旁边施展战吼的高阶佣兵。」哈姆故作正经地说,「好啦,森琴先生,先不说我的事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我见今日天气正好,海韵恢復的状况也甚是不错。我们何不再让海韵好好诊治一下双手,随后若然有兴,再来合奏一曲,练练伤癒之后的手感如何?」 「哈哈,那正好呢。」哈姆苦笑着说:「当日演奏太过卖力,等回过神来,手指都已皮开肉绽、鲜血直流,我平生也不曾演奏得如此忘情。」 「都是为了我的安危,那么为两位尽力医治,也是应该的。」海韵神色一凛,重新找回了作为医者的严肃面容,「那么事不宜迟,哈姆你也快进来让我看看吧。格莉德,能拜託你来帮忙吗?」 四人在金杨格大神木的树屋上,短暂寻回了平日里在西肯市佣兵医疗所里,那副日常的光景。 海韵专业且迅速的诊治,搭配调製精良的圣魔药剂,为他的良友与恋人献上最好的医治。随后,以哈姆的四弦琴音为开头,森琴的钢琴迎头赶上,合奏起优美的诗歌。 魔森林深处的奏琴人,结束了百馀年的思念与撕心裂肺的忧伤独奏,与他新得的爱侣、难得的知音,铺陈起全新的乐章。魔森林的琴韵,彷彿重新踏出步伐,准备再次迈向另一个永恆。 此刻谁也没有发现,丝纹如轻烟的黑色魔素,仍在拉丝琪的小屋旧址繚绕不息。 谁也不知道,那沉潜于陈旧回忆的浪涛与风暴,始终还蛰伏在静默里,只待时机来临,又将张牙舞爪地喷涌而出。 029.Ch11-纷争再起-1 § 又过了一天,美好的早晨时光悄悄来临。哈姆一早便外出侦查,顺便蒐集素材,馀下眾人享用完早餐,海韵便在格莉德的帮助之下,收拾款款,准备好重返西肯市的医疗所重掌工作。 身为医者,自己却反而因伤倒下,甚至在森琴的小屋里接受照料,可说是海韵始料未及的发展。 他一面收拾,一面回想起西肯市的眾多市民,经常在医疗所的门外排队等候,引颈期盼的样子。想着想着,脸上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海韵先生好像很开心啊?」格莉德偷看了一眼,吃吃地笑了起来,「那里不应该是水深火热的急救现场吗?」 「我看起来很高兴吗?」海韵这才注意到自己的样子,勉强正色辩驳道:「没有的事,你看错了吧。」 「是是。」也许是熟知海韵向来并不十分坦率的个性,听完他的说法,格莉德更加乐不可支。 然而这段不经意的对话,又再度激起了海韵的思忖:自己确实在西肯市停留了较之从前更长的时间,长得足以让二王子堤沃掌控到他的行踪,也确实并不是好事。 在西肯市这个大前线提供最好的医疗服务,是身为老友的佣兵会长盖德里德诚恳的委託。若非如此,依照海韵的谨慎性格,他早已完成阶段性任务并远走他处,何以弄得这般田地? 如今,也早已错失了潜伏在金杨格大森林当中,接受森琴长时间庇护的时机。在这个已然被发现行踪的当下,继续让森林遭受滋扰,也不会让海韵感到安心。 最重要的是:这么一来,森琴原本寧静的生活也将就此终结。为了所爱之人,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难道只是躲在这里,等待一切平息吗? 见海韵停下了收拾的动作,表情不住变化着,森琴知道他也许又再度陷入了烦恼的风暴当中。他从背后轻拥海韵入怀,柔声说道:「怎么了?想什么呢?」 「似乎离开西肯市的时机也到了,这一趟回到佣兵医疗所,也该好好地向老爹说明一下才是。」 至于自己也该离开森林避上一阵子,这个决定,海韵终究没能接着说出口。在他心中有一个小小的希望:是否在森琴的保护之下,他还能继续和心爱之人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金杨格大森林里?魔森林的奏琴人所编织的传说,在堤沃王子的侵略性调查之下,能够支撑得了多久呢?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摇了摇头。 心里抱持的那份天真,已经直接让拉丝琪的小屋被摧毁,在追求「真正的和平」这个目的之前,要与森琴在此与世无争地生活下去,或者还言之过早。见格莉德差不多已收拾停当,儘管有些艰难,海韵还是正色望着满脸温情的森琴,要把心中的决定说出口。 「森琴,我想这次回到医疗所之后,稍事整顿,我也该离开魔森林了。」 森琴的表情并没有太大的变化,但神木上的树屋里,气温彷彿凭空降了几度。 恍若是在心底接受了拉丝琪的离去的那一天,森琴掛着与那日相似的微笑,望着海韵说:「我瞭解了。」 「不,你不瞭解。」海韵焦躁地辩驳道:「这一切不会像当年那样的,我并不是一个求功名之人,更不会上战场杀敌,所以……不要笑得如此悲伤,好吗?」 像是听懂了话里的意思,森琴的笑容里才有些略微冰释的暖意。 「那么,我能否引颈期待你归来之日?」 「当然,我一定会回来。」 「太好了……」 听了海韵的回答,森琴的笑容里更添了一份令人神往的香气。那是金杨格木的清香也难以概括的馥郁,令海韵感受到蓄积满腔的爱意,只觉在这个瞬间,承担着这份眷恋的自己,或许就是世上最为幸运的人。 然而这个平和的清晨时光,并没有持续太久。两人的对话,很快地就被哈姆匆忙闯入的身影打断。 「发生何事?」森琴双眼微闔,不解地望着满头大汗的哈姆。 「事情不好了。」哈姆神色凝重,他望着迷惑的森琴,抿了抿下唇,「看样子,果然连森琴先生你都没有发现大森林里出了事。」 「断无可能。」森琴摇了摇头,「若是有事,透过细微圣韵变化,森林的枝椏与縈绕的微风,必定会将讯息传递于我。」 「那么,这便是十分熟知你习性之人,所佈下的緻密陷阱了。」 哈姆取出源力导具,静静地发动魔道术,将能够看见魔素的视力赋予海韵、森琴与格莉德等人。 登时,除了看不懂魔道术流向的格莉德之外,海韵与森琴无不愁眉深锁。 操控着风、气息、心灵的魔素气息,如同飘落在空中的蛛丝,缠绕在森琴所佈下的圣韵结界上。原本森琴赖以感知,藉由结界的轻微震动所传递的信息,如今全都被持续发动的魔道所阻绝。 「若然这种程度的魔素缠绕在身边,从前绝无可能毫无所觉,可如今——」森琴罕见地露出了焦虑的神情,疼惜地望了海韵一眼。 「可如今,我身上全是魔韵的枝椏强行灌注的魔素气息,那股能量混淆了我们的感受,掩盖了不知何时佈下的罗网。」海韵忿忿地说道,「可恨,难道我们早就身陷在堤沃所佈置的迷局里吗?」 处在这样的泥沼当中,自己却浑然不觉。过于松懈所导致的代价,比起从前任何时刻都更为巨大。 正思量之际,屋外嘈杂之声纷起。一行人来到露台边上,往结界的边缘看去,有火把闪烁的光晕,驱散了深林里的昏暗阴影。本应迷离而间静的大森林,凭空漫上了焰色的战云。 「事不宜迟。」森琴秀丽的面容上,有着凛然的决心,「海韵,你快走吧。哈姆吾友,我的海韵,就请你代为保护了。」 「包在我身上吧。」哈姆悵然地答道,眼神却不禁落在格莉德头也不回的背影上。 「格莉德,能拜託你保护森琴吗?」海韵也投以担忧的神色,「你们都请不要勉强,阻挠之馀,还是要为自己的周全设想。」 「嗯,我知道,海韵先生。」格莉德仍是没有回头,从她的身姿看来,应战的态度大有壮士断腕之情,「别担心我们,我和森琴先生都不是省油的灯,你是清楚的。」 「格莉德……」 儘管喉头里掩不住的苦楚仍在瀰漫、割裂着胸膛,哈姆仍是带着海韵,利用魔道术掩藏了身形,悄然飘落大神木,往西肯市相反的另一头而去。 确认海韵与哈姆的气息消失之后,森琴走到格莉德的身边,两人沐浴在圣韵构成的光球当中,旋即缓缓落在神木前的草地上。 在她们面前,一位身着华丽金属锁链战甲的高瘦骑士,正不带一丝感情地领在队伍的先锋位置。那属于犹克多王室的纹章,在胸甲的部位夸耀着光芒。 「很久不见了,大森林之主。」那骑士冷淡的语调里,有着风纹不动的自信与深沉的沧桑。 但森琴与格莉德并没有回应,她们默默地抽出武器,摆好了架势。 谁也没有再说些什么。 随即吶喊声起,金杨格大神木前,乱战的炽烈声息,狠狠粉碎大森林深处应有的静寂。 030.Ch11-纷争再起-2 § 哈姆与海韵两人穿梭在金杨格大森林当中,在往西肯市完全相反的路上,不疾不徐地前进。 森林里的幽暗小道,并不算明显,但哈姆却总能熟练地找到湮没在长草堆里,那些几乎看不出形貌的隐秘路径。 海韵心里虽然有些存疑,但作为一位数度为他亲身犯险的友人,在他身上投注的信赖,可以远远盖过心中微不足道的忧虑。 「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哈姆大气不喘地领路,一面说:「这一带莫说是别人,就是经常在进行圣魔素材採集工作的你和森琴,大致都不会靠近。」 「说的是。」海韵点了点头,「这一带算是魔素较为浓重的区块,金杨格木所蕴含的圣韵气息在这里较微弱,魔兽比起其他地方都更显凶暴,为了安全,我和森琴不会经常涉足此处。」 「然而我对这里的路却很熟悉,儘管小径是如此隐秘,植被也看来十分原始,鲜少有人经过的痕跡。正说明:会往这条路上走的,大约也只有我而已。」哈姆语调淡然,「聪明如你,跟着我走到此处,应该早就知道我这么保护你,是别有企图吧。」 望着走在前面的哈姆,他背影透露出严肃而庄重的气息,这一番话肯定不是玩笑,是自称「追求爱与美的流浪乐人」绝对不会有的态度。 儘管此时此刻的哈姆,就像是另一个人,但海韵依然什么也不问。他紧紧跟随,两人的身影无数次被长草所隐蔽。黑暗的魔素气息不寻常地飘荡着,为他们之间的静默增添更多诡譎的气氛,就连阴影里的湿泥与高大树顶的鸟鸣,都变成啟人疑竇的幽暗背景。 两人就这么奔走了一段不算短的路程,终于在一棵巨大的金杨格枯木旁停下了脚步。哈姆拨开枯树前方的落叶与腐土,能看见事先佈置在此处的源力导具正透发着红紫色的魔素之光。 「这是持续发动的设置型魔道术吧?」海韵望着哈姆,风纹不惊地说道,「原来如此,藏放在金杨格大森林里魔素最为浓郁的地方,森琴大概也就不会注意到了。」 「你还真的是悠哉了。」看着海韵平静的模样,反而是哈姆不禁露出了苦笑,「唉,好像什么都被你看穿了一样,真没意思啊。」 「也不尽然,毕竟我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分』呢。」海韵微笑着说:「我把最精华的部分让给你表现了,所以我没有探查,也没有问。如何,这样子会让你更信赖我一些吗?」 「有时候,你的才智和胆量真的能让我吓出一身冷汗,我真该庆幸我们能在这个地方结识,不是敌人,而是以朋友的身分站在一起。」哈姆同样露出了微笑,「那么,既然都夸口要好好保护你了,稍微露一手牌,有点表现也比较能让你安心吧。」 拿起埋藏的源力导具,哈姆将它往自己手腕上穿戴的导具一转一扭,竟完整地组合在一起。旋即他运转魔素,口中咏叹着魔道的咒法,登时幽暗的枯木之前,一阵红光大盛。 一个很明显由人工方式挖掘而成的巨大低洼地,解除了魔道术的掩藏,在海韵的面前显现出来。 「喔,总算看到你吃惊的表情啦,不枉费我浪费这么多魔素,这下子值了。」 没等哈姆说上话,海韵望着眼前的景象,双手往腰际一撑,低下头就是长长一口叹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人造的森林巨坑当中,满是照明用的火烛与整齐罗列的帐篷。身着轻便皮甲的武人似乎早已察知哈姆的来意,已然整装待发,精神抖擞地排成方阵,秩序井然地在坑里等候着。 端看其数量,起码也有百人之谱,而如此阵仗的驻兵能窝藏在此处,完全不被森琴察觉,正说明哈姆的魔道术造诣确实不凡,而眼前这一眾心腹子弟兵的纪律与使命感,也肯定不一般。 「海韵——不,应该称呼你为犹克多第三王子『席利.犹克多』吗?见过我的部队:『沉睡罗盘』。」 「沉睡罗盘?」 听闻这个名讳,海韵脑海里立刻浮现起从前游歷于犹克多王国各处时所听见的种种传闻,他抬头望着哈姆,再一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看海韵你那张脸,大概也差不多推敲出我的身分了。」哈姆微笑着说,「沉睡罗盘,一个为了导正国家的错误方向而独立出来的部队。经常游走于各处,是一支为了终止荼毒百姓的『两国战争』而努力的特殊部队。」 「而且,隶属于希莲王国。」海韵瞠目结舌地接口说道,「我本来就觉得你身手不凡,出身更是不简单,万万没想到你竟出自希莲王国。」 「正是如此,席利殿下。」哈姆恭敬地弯身行了个礼,微笑着说,「那么是不是有这个荣幸,让我们『沉睡罗盘』护送你到别处避一避呢?」 听了哈姆的建议,海韵伸手摸了摸下巴,短暂地思考了一下。几乎毫无踌躇,他从腰间的药剂袋取出了几瓶金色的圣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洒了出去。 闪烁刺眼光芒的药液在空中化成圆形罗网,半圆形的光牢,就这么将哈姆给关了起来。 「殿下!」沉睡罗盘的忠诚将士见状,惊愕地喊出声,一眾士兵立刻在哈姆的跟前展开圆阵,杀气腾腾地向海韵逼近,似乎随时可以将突然发难的海韵拿下。 「你们这些蠢货,都给我住手!」 在光牢中动弹不得的哈姆艰难地阻止了他的精兵,那一干人等虽然疑惑,却十分听从他的命令。虽然面对海韵突然的举措仍旧展现出明显的杀意,却没人再往前进逼一步。 「席利殿下,你也不简单啊。莫非你还在记恨上次我对你做的『测试』?」 「彼此彼此吧,哈姆……」海韵手上捏着另外几瓶魔药,面色肃然地说:「还是说,应该要对等地称你为希莲王国第一王子:『姆恩.希莲』更为合适呢?」 「唉,露出马脚了啦。都是你们这帮蠢货,谁叫你们一看到光牢就高喊殿下的?」 「非、非常抱歉,姆恩殿下……」 031.Ch11-纷争再起-3 在光牢当中的哈姆,连耸肩的细微动作都办不到,但从他脸上的苦笑,还是能看得出无奈。 「是,你说得没错,我就是希莲王国的第一王子,人称『爱玩胜过爱国』的『废柴王子』就是我。圣魔药师大人,能把我放开来了吗?之前试你,是我不好,我道歉还不行吗?」 看他仍维持着「哈姆」这个身份的态度,海韵的戒心稍微有些放松。但既然已经知道他的实际身分是希莲王国的第一王子,海韵心中也有另外的盘算。 「沉睡罗盘的诸位战士,各位的事蹟,即便我身为犹克多王国的王族,也是听过的。两国战争的严酷战场上,你们作为自由的『第三势力』,经常活跃在受到战火波及的地区,为流离失所的难民提供庇护与照顾,风闻这些义举,我很尊敬你们。」 「不不,席利殿下你……啊——唸起来真是饶口,我还是继续叫你海韵行吗?」哈姆挣扎着喊道,「我说海韵哪,你不能把自己和寻常的犹克多王国贵族作比较。犹克多的王族当中,胸怀如你一般的能有几人?我告诉你,你是特别的,而我可不觉得自己有看走眼!」 「那可真是荣幸。」海韵皮笑肉不笑地说:「但我是人,我也有私心。就是因为这些私心,所以我作为流浪的医侠海韵,用自己的方法,拯救着我觉得能够拯救的人。而为了救一个人,我也能把你关在光牢里。」 「海韵先生,尊敬的圣魔药师大人。」一位沉睡罗盘的将士回剑入鞘,微微弯身行礼说道:「您的事蹟,我们在边境活动时,也听得不少。也许我们的主子玩心大起,对您有所冒犯了,才令你有这样的举措。虽然身无长物,或许没有立场能表示些什么,但我作为笨蛋王子的部下,代替主子给您致上歉意,也是做得到的。」 说完,这位精悍果敢的将士随即深深弯腰鞠躬,「我是『沉睡罗盘』的总队长,名叫巴雷斯坦。无论我们的笨王子做过什么没礼貌的事情,都请你多多包涵。」 「喂!哪有人这样子的啊!趁我被关起来,就明目张胆地说我坏话喔!」 望着眼前这位蓝发紫眼,目光如剑的勇敢战士低声下气的模样,海韵心头一软,将手上的药瓶交到了巴雷斯坦的手上,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手中药瓶,是中和光牢圣韵的魔药,洒上去就行了。我所说的私心,也不是对你们的主人有什么仇怨,毕竟这段时间相处下来,也大概知道他的个性。那些玩笑似的恶作剧,我从来不曾放在心上。」 巴雷斯坦恭敬地接过魔药,回过身扭开瓶口,劈头就往哈姆的脸上倒。 「啊啊啊!喔喔喔!好苦!好烫!噫呜呜呜呜!小巴斯你这个没良心的——!」 「听席利.犹克多殿下的语气,果然你也没少给人家找麻烦吧。我没拿魔药灌死你,已经算很客气的了。」 面对哈姆的抗议,巴雷斯坦只是一脸冷漠地继续浇淋他的脸。 这对主从就这么吵吵闹闹的斗着嘴,海韵望着他们,心中像是想起了些什么令人怀念的光景,嘴角不禁扬起一抹笑容。而这个笑容,正遭逢「私刑」,却仍旧十分机灵的哈姆竟没有看漏。 「海韵,你就说说看吧。到底是什么样的私心,值得你甘冒风险,分明没有退路,却还妄想抓我当筹码?」 「请救救森琴吧。」 这一回,轮到海韵深深地弯身行礼。 短暂的沉默在哈姆与海韵之间蔓延,始终没有抬起头的海韵,并没有察觉到哈姆始终未曾减色半分的笑意。 「海韵,我们彼此都是互相不会加上敬称的伙伴了吧。」哈姆喃喃自语似的说:「我们相处的时间应该不算长,但也不算短。就你对我的理解,你觉得这事我会不管吗?」 「你也许会,但肯定需要理由。」海韵仍然没有抬头。 「理由嘛,也够充分了。」哈姆笑着上前,将海韵搀了起来,拍了拍他的肩。 「我命令一百名精锐在这里时时刻刻待命着,有两个目的。其中之一,就是当我觉得有需要动员的时候,有能够立刻动用的兵力。」 「那么另外一个目的呢?」海韵轻声问道,但在脸上已经浮现一目了然的无奈。 「你懂的。」看见海韵的表情,哈姆苦着脸耸了耸肩,「如果状况不好的话,就直接带人把你给押走囉——毕竟我早已确信,无论用什么办法,我都要得到你。」 两人彷彿同样心领神会似的对望了一眼,随即露出释然的微笑。 然而看在一旁「沉睡罗盘」的将士们眼中,却是越发感到疑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 「姆恩殿下,这位席利殿下难道是关键吗?」巴雷斯坦与其他同袍不同,似乎对内情十分瞭然地问道:「毕竟你很少会说『想要』得到什么呢。」 「讨厌啦,小巴斯。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了,我不是也经常说想要得到你吗?」 「看样子,似乎是药剂浇得还不够,我觉得你脑袋里面的源力平衡还是有问题的,要再来一点吗?姆恩殿下?」 「对不起,是我太得意忘形了——」 哈姆虽然态度看来一如既往地轻佻,但与他相处数月的海韵,却深刻地明白面前的他究竟有多胸有成竹。这位深藏不露的流浪乐人,从来不作毫无意义的事,他的每一个行动都有目的,每一段演出都有原因。有关和平的追求,这位流浪的迷你四弦琴乐手,竟是从假装迷失在大森林的深处那一日伊始,就已算到当前这一步。 为了卖他一个不得不回报的人情,这运筹帷幄之深度,竟不下于诡计多端的犹克多第二王子堤沃。 所幸海韵本人也并非俗人,面对哈姆游刃有馀,还能和属下打闹的悠哉,他仍掛着淡然的微笑,丝毫不曾动摇,早已对这样发展心里有数。 「谢谢你,哈姆。你带弟兄为我的私事犯险,这个恩情,就请让我接受你的『保护』,与你同行作为回报吧。」 「你就认命吧,海韵。」哈姆停止了与巴雷斯坦的「缠斗」,狡猾地笑了笑,「让我帮你这一把,这笔人情,其实算上来对你我都不亏的。至于何以见得?你过些日子也会知道的。」 两人正言谈之间,倏忽之间,灼风掩至。高热的旋风在眾人的眼前升起直达天际的刺眼火柱,金杨格大神木的方向,传来了滞重的灼烧气息。 哈姆与海韵回头一看,半边天空变成橘红色的魔森林,似有相当大的面积已经陷入一片火海。 「我们似乎太悠间了一点……快走吧。」哈姆面色一凛,大手一挥,「沉睡罗盘的将士们听令,以最快速度往金杨格大神木衝锋前进!」 032.Ch12-烽烟中的决起-1 「沉睡罗盘」的武装成员,在海韵来访之前,早在哈姆的暗中联系之下作好了战斗的准备,是以在海韵提出救援请求时,并没有花太多时间,便能够立刻从隐秘洼地出发。 虽然他们的主人「姆恩.希莲」是个浑名在外的「废柴王子」,更是和海韵等人相处已有数月的流浪乐人「哈姆」,但从秩序和行军速度看来,却是支远超过任何皇家正规军的精装劲旅。 凭海韵在犹克多王国游歷的丰富经验,他敢肯定,在全国各地见过各式各样的贵族与他们培养的精兵,从来没见过任何一支部队像哈姆所率领的这群战士一般刚健勇猛。 他们安静、迅速、敏捷、沉着且勇敢,面对染红了半边天空的战火,竟丝毫没有半分犹豫。在森林当中迂回行动,儘管没有骑乘马匹,速度却快得连习惯野地巡游的海韵都几乎要跟不上,其训练之精良与实力之坚强,均是不在话下。 「海韵,先跟你说声抱歉。虽然我刚刚豪语说得响,但事实上,我最早来到犹克多,是没有打算要帮森琴的。」 哈姆与海韵走在部队的中段,他一面保持行军的速度,一面头也不回地说着。 「这么说很不好意思,但我一直到堤沃认真拿出本事来对付你的时候,才确认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如果我早知道他会对付你的话,或许不会让我的士兵部属在那么远的地方。」 「我明白,毕竟森琴是奇族,又是金杨格大森林的木精。按照他的『天性』,是无法离开森林范围一百里距之外的,他最长的距离,也只能走到西肯市的东门出口而已。」海韵沉着面孔,淡然地说道:「换句话说,森琴的存在根本分毫不能影响你的计画。如果你决心要带我走,身为木精的他,是追不上来的。」 「说得没错,如果我知道堤沃会利用森琴来抓你,那么我会更早为保护森琴採取行动。」 听见哈姆这么说,海韵不禁痛苦地低下头。 「呵,看你这模样,肯定还觉得自己对森琴的爱情害了他吧?」 「难道不是吗?」海韵轻咬下唇,恨恨地说道:「如果不是因为我,森琴不应该被牵连进来的。」 「哎呀,你少自抬身价了。」 哈姆耸了耸肩,一脸不以为然的样子。 「金杨格大森林位于希莲王国及犹克多王国之间,对两国来说都是前线。谁能够拿下这座森林、剷除魔森林之主,就能够免于翻越森林两侧的山脉,开闢一个轻易进攻对方领土的战道。犯不着对付你,在摸透了此地的『迷惑琴音』真面目之后,哪怕是希莲王国或是犹克多王国,都会找机会对森琴下手的。」 听完哈姆的分析,海韵这才终于恍然大悟起来。 魔森林的奏琴人,百馀年来在此处的痴情独奏,一再让进入森林的旅人、士兵陷入无可避免的幻觉当中。旧时就算两国想要剷平这座森林,流连于过往情思的森琴所奏出的迷梦,曾经在两国之间的战事上,起到了缓和作用。 无论是任何一个国家,想必都对这个现象束手无策,也对魔森林的奏琴人恨之入骨吧。 「总之,虽然说对你的爱情,让他停下了无止尽的独奏,确实让魔森林的屏障较之从前减弱了不少,但追根究柢,这一切都是命运使然。在理解了森琴与『救国圣女』传说的关联,以及你作为圣女后裔,与森琴相遇与相恋的过程之后,我更加确信此刻『魔森林』被堤沃讨伐,只是必然发生的过程。」 「必然?」海韵痛苦地从喉头挤出这两个字,「哈姆,你这算得上是安慰吗?就算是任何一国都有对付森琴的理由,促成这一切发生的也是源于我的造访。你要我别自抬身价?别开玩笑了,我还希望这一切不要发生呢!」 「希望这一切不要发生?」哈姆一改他轻佻的表情,正色说道:「很抱歉,你最好把眼睛打开,看清楚接下来会发生的每一件事。聪明如你,应该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希望』可以解决的。更何况——」 哈姆顿了一顿,像是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开口。 「命运之轮停滞了这么多年,这才又开始重新转动了。要取得两国之间真正的和平,你就是关键的核心,这我敢肯定。而森琴所遭遇的这一切、你即将承受的那些种种,也将是催促两国宿命的『必然』。」 「我知道!这些事,我也隐约感受得到!」海韵像是惨叫一般阻止哈姆继续说下去,这些自己早已了然于胸的残酷事实,一再灼烧着他的胸膛。 随着眾人挺进的步伐,林间的火光越来越明显,令人窒息的热浪令海韵感到完全无法冷静。 「现在的我,是非常自私的!我才不管什么宿命、不想理解什么必然!我只知道,森琴有危险了,我必须要回去救他!」 看见失去沉着态度的海韵,哈姆只是深深叹了口气。 「嗯,没关係的。反正在计画之外,我也意外地有了回去大神木的理由。在这个基础点上,我也没什么资格说你笨。」 「什么?」 听见哈姆的回答,海韵瞪大了眼睛,不解地望着他。感受到海韵的眼神,哈姆不好意思地搔了搔脸颊,回以尷尬的苦笑。 「我也放心不下格莉德,让我的兄弟们以身犯险,却夹杂着我的私慾,在这件事上,我与你也是同罪。」 「别这么说,姆恩殿下。」 跟在海韵与哈姆身边疾驰的巴雷斯坦,原本静静聆听两人一来一往的激论,却在此时插了嘴。 「那位格莉德小姐的事情,每次你回到隐秘洼地,总能说上大半天,就算是真正的傻瓜,都看得出我们的笨蛋王子对谁有心了。放心吧,去营救未来的公主殿下,任谁都不会有怨言的。」 「谁是笨蛋王子啊!你这阴险的小巴斯!一定是你传这些谣言给弟兄们听的对不对!」 「不,笨蛋王子的心思,不用我特地造谣也能传遍全军。」 「所以我真的有那么常讲吗?我怎么都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因为姆恩殿下是笨蛋王子。」 虽然哈姆形象全无地在和巴雷斯坦拌嘴,但海韵也看得出来,哈姆额头上的冷汗直流,想必是真的打从心底为格莉德的安危感到担忧。 也难怪他对于回头营救森琴,会答应得那么爽快。 儘管他们主从之间的对话让紧张感稍微得到了缓解,但海韵望着神木的方向,那染红了整个天幕的橘红色战云,加剧着胸中激烈鼓捣的心跳。 先头部队的将士穿过了密林,不祥的惊呼声开始此起彼落,而海韵清楚地知道,他们口中的惊叹,绝对不是被大神木的雄伟壮丽所震慑。 因为大神木就在眼前了,馥郁祥和的圣韵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只有裂面而至的高温,以及令海韵心碎的战场一景。 那早已不算是神木了,现在的它,只是一株熊熊燃烧的大火柱。 033.Ch12-烽烟中的决起-2 焰火漫天的森林,再无平日略带湿润感的金杨格木芬芳气味。树木受烈焰灼烧的迸裂声,与刀剑相交的碰撞声此起彼落地响起,在高热的空气里腾涌着无处可藏的杀意。 走在最前头的「沉睡罗盘」将士,已和入侵森林的犹克多皇家卫士队接战。他们穿着希莲王国常见的暗色轻便皮甲,凭着轻灵诡妙的身法,对上穿戴整套贵重金属甲冑的皇家卫士,全然不在下风。 有赖于他们不俗的身手,哈姆和海韵侵入包围网的行动,着实不费工夫。但越是靠近化为火柱的金杨格大神木,卫士队的人数也越来越令人难以招架。 所幸海韵与哈姆两人也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他们所经之处,利用圣魔药剂催生的圣魔术法威光,以及魔道术引动的声响便一路相随。陪侍在两人身边的巴雷斯坦,更是一手大开大合的豪剑术,像是劈开枯枝残叶一般斩开重装士兵的身体,令人不敢忖度他手中的钢剑究竟灌注了多么高强的斗气。 与高阶佣兵相似的技巧,让海韵的心底轻微泛起了涟漪。 毕竟格莉德为他而战的英勇身姿,也夹带着像这样所向披靡的斗气。 「格莉德……你可千万不要有事。」海韵喃喃自语地说,暗暗加快了脚步。 情况危急万分,受到烈焰灼烧而倒下的金杨格木,遍野横陈。金杨格大森林本应有着翁鬱深沉的昏黄色彩,如今赤红的照眼火光,将此处的静謐与平和毁得体无完肤。衝杀声取代了细碎的鸟语及枝叶的婆娑,脚下踩着的草地不再绵软温柔,它们在热浪的炙烤之下变得既乾而脆,每一个步伐都能让这些曾经柔韧的草枝化为烟尘细末,飞散在弥天的战云之中。 幸有圣药造出的圣韵护罩,海韵等人在热浪当中并没有嚐到太多的苦头。但提沃.犹克多所带来的士兵也同样不畏烈火的高温,在大森林当中恣意行动着,显见他所带来的圣韵师与魔道师部队,也必然是精良之旅。 浑身以圣韵构成的森琴,面对高强魔道师的攻击肯定非常吃力。想到这里,海韵原已加快的脚步,又不禁再快了些。 「森琴……你要撑住,我们很快就要到了。」 哈姆、巴雷斯坦跟在海韵的身后,三人疾行的身影在海韵的圣魔药师披风渲染之下,化为一道紫色的闪光。只管前进、前进、再前进,药液、魔道和凌空剑势齐飞,一时之间竟无任何人能阻止他们继续前进。 如入无人之境的三人,一直到大神木终于近在眼前,才缓下了步伐。 迎来的是一派令人绝望的景象。 焚烧的馀烬恍若火雨,从大得能够笼罩整片天空的金杨格大神木顶落下,在那阵令人感到焦虑的火焰流星之间,格莉德负伤奋战的身影在战火之间若隐若现。 没等海韵喊出声,身旁的哈姆与巴雷斯坦早已化为两道豪烈劲风飞射而出。哈姆伴随着魔道狂风,现身在格莉德的身旁,而巴雷斯坦更是在钢剑所交织而成的锋锐剑芒之间闪身,他暴喝一声,战吼扬起的风沙滚尘,令包围着格莉德的卫士队退开足有十步之远。 突如其来的增援令进犯的卫士队暂时停下了脚步,海韵没有放过这个时机,急急挨近了格莉德的身旁。 血腥味一瞬间凌驾一切,掩盖了焦臭的馀烬。 他定神一看,平日里古灵精怪,令人安心又有些调皮的格莉德,那双支撑着海韵日常的双手已无力地垂下,惯用的圆形皮盾,早已破得看不出原型。身经百战的短剑上满是缺损与凹痕,而她穿惯的老旧轻便半身皮甲,更是全被鲜血所浸染。 粗重的喘息让她无暇出声,疲软的双臂不住颤抖,双腿如扎地的老根一般举步维艰,似乎早已动弹不得。那依旧炯炯有神的双眼当中,仍燃烧着战意的怒火,但斗气已然涣散,只有不屈的精神仍旧支撑着她,要她拒绝倒下。 「格莉德,你坐下!」海韵大喊道,但格莉德像是完全没能听清,对声音毫无反应。 「格莉德、格莉德!你连我的话都不听了吗?我是海韵!你一直跟随的『医侠』啊!」 「咳呃!」 彷彿是终于认出她身旁的纤细身影是自己打从心底最为尊敬的医侠,她像是大梦初醒般回过神来,眼中的战意稍稍消退,浑身瘫软地坐倒了下来。 「海韵……先生?你怎么可以回来……」 「还不是因为你们骗我,什么叫别担心你们,还说你们都不是省油的灯?这种景况是能讲大话的时候吗?!咬紧牙关,我要处理伤口!」 握紧格莉德背上穿体而入的弩箭,海韵一咬牙,奋力地将弩箭拉了出来。旋即格莉德在剧痛之中喊出的惨叫声响彻,空中散出不祥的赤红血雾,「红鹿」也终于在战场上不支倒下。 哈姆眼角馀光快速瞥过这一幕,愤怒盈满胸膛,令他几乎要将牙齿给咬碎。森冷的寒气凝聚在四周,无数坚冰形成的锐利尖锥,以他们为圆心,緻密地对准了包围他们的每一个卫士队员。 紧接着咏唱声起,迷你四弦琴已然在手,当他手指弹响音符的一刻,冰矛悉数贯穿犹克多的皇家卫士。他们起初不能理解自己身上出了什么事,直到身上的血洞开始发出灼烧般的疼痛,才知道自己即将丢掉性命。 「殿下,注意力度,要是弄到魔素枯竭,我还得揹你走呢。」 「巴雷斯坦,闭嘴。」哈姆冷酷地回应道。 眼见主人的决绝,巴雷斯坦只得暗暗叹了口气。 「好吧,我揹你的时候,记得安分一点,不要给我找麻烦。」 失了平常心的哈姆,彷彿打开了杀戮的开关一般,毫不留情地展开格外高强的魔道术。周遭的卫士队非但是无法靠近,面对宛如化身为灾难本身的哈姆,甚至渐有溃散之象。 「哈姆……果然……厉害。」在地上看着哈姆威风凛凛的模样,格莉德不由得露出笑容,但身上的痛楚很快又再一次夺走她的微笑,豆大的汗水从她的额头落下,在她的眼角与鲜血相混,看上去如同闪烁着火光的血泪。 「格莉德,你会没事的。」 海韵以无比精湛的手艺迅速使用圣药处理过伤势,甚至已将之缝合。他单手扶起残破不堪的格莉德,要她服下精心调製的医疗圣药,这才发现原来格莉德的身形事实上是那么的娇小。 如此纤细、轻盈的年轻女孩,整年来如影随形地跟在身边,为他临阵衝杀,为他仗剑敌前。忠诚、勇敢、强大又令人心安,这样的她,现在身影却单薄得彷彿一碰就碎。 「不要……管我了,我比较强壮。海韵先生,快去找……森琴先生吧。」格莉德勉强挤出了笑容,想要让海韵放心,却不知此时此刻,她那坚强的容顏,反而更加让人心痛如绞。 「海韵,格莉德说得没错,有点不太对劲。」 彷彿稍微找回了理智,哈姆平淡的声音里,有着愴然的冷静。 「怎么了?」 一直专注处理伤势的海韵,好不容易才将视线抬了起来。往周遭一探,就算是心情正大受影响的他,也看得出异样。 包围网正有秩序地改变形势,隐藏在暗处的弩箭队,竟也离开了利于狙击的定位。在海韵等人来到格莉德身边之后,卫士队在战场上的进攻表现,消极得格外不自然。 「如果这些人有意要抓住我们的话,应该攻势会更凌厉才对。」哈姆不悦地说道:「喂,聪明的海韵,我想你大概看一眼就有感觉了吧,那个『邀请』似乎作得很明白啊。」 「可恶……」 海韵恨恨地站起身,望着包围网刻意让出的缺口。 那正是通往金杨格大神木前,森琴最常带着大家上达树屋的入口方位。 「你去吧,海韵。」彷彿无可奈何地说着,哈姆叹着气说道:「格莉德有我们照顾,你快去森琴那边。」 「抱歉——」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也顾不得是怎样的陷阱,海韵拔腿飞奔,不顾一切地往森琴的方向而去。 034.Ch12-烽烟中的决起-3 在赶往森琴身边的过程里,海韵没有再遭逢太大的阻碍。彷彿是早已收到通报,犹克多皇家卫士队的士兵一见到海韵,便纷纷让出路来,其中甚至有些人以皇家之礼向他致敬。 海韵看在眼里,忧思越发浓厚,毕竟这些士兵毫不保留地流露着崇敬之情,正说明他们全都已经知道:来者就是当年谣传中已被毒杀身亡的「太阳王子」席利?犹克多。 他像排开涌浪的战船,深入卫士队的包围网,而令他胸口痛得近乎撕裂的景象就在眼前。 那是他的兄长:堤沃?犹克多昂扬的无情身姿,以及浑身满佈淡紫色奇族之血,单膝跪倒在眾人面前的森琴。 海韵只觉喉头紧得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他迅速闪身到森琴的面前,张开双臂,阻挡在森琴与堤沃之间。那双深紫色的湿润瞳孔,却怨得像是能喷出火。 比起海韵要更高一个头的堤沃,漠然地低着头望向他许久不见的兄弟,没有丝毫重逢的喜悦。更有甚者:似乎也看不出任何情绪。他那一头灰黑色的波浪发有着与海韵的深黑色发丝相似的细软与绵长,火焰色的瞳孔里,却有着冰冷的静默与深沉的思虑。 他就像是传闻中那隻安静、狡猾又格外狠戾的灵狐,即便已经近在眼前,却仍然给海韵带来一种在暗处被深渊凝视的森冷寒意。 「很久不见了,弟弟啊。」堤沃冷漠地开口,他说话的语气凛冽如刀,在海韵的胸口割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口,「你很令我失望。」 「失望?你不应该失望的,毕竟我从来没有挡在你的面前过。」海韵恨恨地咬着下嘴唇说道:「二哥的道路,你可以自己去走,犯得着这样追着我吗?」 「小弟,你可是在『王途』之中。」堤沃的语气一如方才的清冷,但那平静无波的表情,却逐渐泛起了涟漪。 「王途?试炼?那些事情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老师当年令我假死、将我送出王城,就是为了让我远离这一切。母后被毒杀,父亲因痛失挚爱而一蹶不振,终日借酒消愁。出身希莲王国的母后之死,更导致持续百年的『两国战争』,仅仅平息了二十年又再度开打,如此充满血腥的王位,凭我的器量担当不起!二哥你那么聪明,会看不出来吗?」 海韵急切地说完,紧咬的下嘴唇隐隐涌现血痕,他却全然不知。 「我当然看得出,你对王位没有任何恋栈。」 堤沃手中的长剑始终没有放下,那锋芒里有着毋庸置疑的杀意。他如剑尖一般锋利的话语,令海韵冷汗直流。 「也正是因为看得出来,我才一次又一次对你失望。」 「为什么?二哥!」海韵悽惨地喊道:「我退出!我对和平的想像与愿望,与你、与大哥完全不同!用你们的方式去角逐吧,用你们的理念去竞争吧,放过我吧,求你了!」 「你说的这些,令我更明白你什么都不懂。」堤沃笑了,那阴冷的笑容刺进海韵的眼底,令他的灵魂感到撕裂般的溃决,「五年前,我曾独自来到这座魔森林。从被琴声迷惑、短暂迷失在这座森林的一刻起,我就知道把剑对准你和森林之主的这天终将来临。想不到过了这些时间,你丝毫没有成长,而一切也仍然如我所想。」 「你说……什么?」 海韵吃惊之馀,松开了紧咬住的下唇。在这一刻,某种东西在心底破碎的声音暗暗响起,口中的血腥味,更让他意识到自己的孤立与无助。 「你只是被我利用来除掉大森林之主的蠢蛋,从你来到西肯、与森林之主相识,直到成为他的唯一弱点,都是我一手安排。你以为居民怎么会那么快就接受一个奇族在城市里工作?你以为粗里粗气的佣兵公会长盖德里德是怎么有办法联络上你的?」堤沃冷笑着说道:「如你一般不愿以战止战的软弱之人,不配作犹克多王族。没错,这非常符合大家对你和母后的评价:你们是太阳,是犹克多不需要拥有的温暖和光芒。」 堤沃的笑容更加深沉了,那上扬的嘴角弧度,化为裂面的森冷寒意,几乎让海韵忘记自己正身处于烈火遍地的金杨格大森林。他不由地垂下了双臂,痛苦与懊悔在心底蔓延,恐怖让他浑身上下感到酥软无力。 「就我所知,遑论何处、是何生灵,无不需要太阳。」 如和煦薰风一般的声音,从海韵的背后透体而过。他回头一看,浑身浴血的森琴吃力地站起身,却带着如往常温暖的轻浅微笑。 「森琴,你不要逞强,让我……」 海韵想要拦住森琴,但脚下一个踉蹌,却是绵软地跌进他的怀里。湿润的奇族之血,在海韵的身上印染出淡紫色的花。而金杨格木的清香,竟远比任何时刻都更为浓烈。 「海韵,我的知音,我的爱侣。我乃大森林之主,你可曾忘了?」森琴的微笑暖得让人心碎,紫色的鲜血一滴滴落在草地,那淅沥的声响,听在海韵的耳里,却彷彿撼天的巨响,「身为此地之主,回护所爱之人,原是自然之事。」 「你要做什么,你不要——」 没等海韵说完话,森琴伸出手轻轻在海韵的眉间一点,金色的光牢将海韵困住,将他带上了半空。 他的声音传不出来,也无法破牢而出。在半空中徒劳地挣扎,无可奈何地望着森琴一步步走近持剑相向的堤沃。 「堤沃先生,您对犹克多王国之爱,我森琴深有体会。」森琴虚弱却彬彬有礼地一鞠躬,微笑着望向那位面色重归阴冷的「幽色灵狐」。 「不要随便跟我说话,骯脏的奇族。」堤沃恨恨地说道:「我们的父亲,荣耀的『歷战王』布莱德?犹克多,他征服了以血腥与杀戮构成的犹克多王国,以君临天下的压倒性强大,成为现任国王。那威武的雄姿在臣民间传唱,在我的脑海中印下了神话,是我深爱的父亲。然而希莲王国竟送来了母后席儿,让他变成一个无聊的父亲。」 堤沃顿了一顿,脸色逐渐狰狞扭曲起来。 「没错,犹克多充满力量、血肉与威光的歷史当中,有了一段噁心的缠绵时光!那是由人人盛讚的美丽王后——我们的母亲『太阳公主』席儿所带来的虚偽和平时代!我们雄壮的父亲形象呢?拜倒在能让人作着永恆美梦的温柔乡里!我们歷久不衰的斗争歷史呢?终结在对太阳的盲目崇拜里!我们犹克多王国,竟然被出身希莲王国的女人所毒害,与豢养丑恶奇族的希莲王国,缔结了偽善的盟约……」 他越说越激动,直至仰天怒喊:「如此虚偽的和平,我绝不会接受!」 激动的话语回盪在烈火烧灼的焰群当中,那恍若让世界崩碎的吶喊,令熊熊燃烧的火焰更加炽烈起来。 「原来如此,我听闻犹克多与希莲王国征战百年,近代竟有短暂和平共处之时。如今一晤,始知『爱情』曾令两国友好。」彷彿无视堤沃的悲愴,森琴面上的微笑更加灿烂了。 「……你笑什么?」 「我笑,爱情如此美好,您却不知道。」 堤沃面上一凛,锐剑毫不留情地刺进森琴的左肩头。 「咳呃!」 剑身穿体而出,森琴好看的嘴角畔,又再溢出几道血珠。 海韵在半空的光牢里无声吶喊着,但无论如何挣扎,凭他仍是无法撼动分毫。 「爱情让人变得脆弱,就像是你一样,大森林之主。」堤沃冷酷地说道:「那么,为了让你再也不能以乐声眩惑任何人——」 话声未尽,堤沃紧握剑柄,一放一收。 森琴的一隻臂膀,伴随如紫雾般飞洒的奇族之血,滚落在烈焰冲天的金杨格大森林中。 035.Ch12-烽烟中的决起-4 隔着金色的光牢,海韵眼见森琴被斩下右臂,只觉自己嘶喊着的喉咙也跟着破碎。喉头里黏腻的铁锈味轰然侵入鼻腔,他却无暇关注自己的吶喊中是否早已混入如同血肉迸裂般的悲痛。 在地面上的森琴却连一丝惨叫都没有,只是漠然地看了落在地上的手臂一眼,而后抬起头来,望向甩去剑尖紫血的堤沃。 「满意了吗?」森琴冷淡地说道,那逐渐空洞的眼神里,蓄积着引人泪下的神伤。 那幽色灵狐的心底,却好似毫无波澜,在他那森冷的面孔上,甚至隐隐渗出了微笑:「我觉得极好。」 将甩去森琴鲜血的长剑入鞘,他心满意足地回过身,向着远处招了招手。犹克多皇家卫士队在他这样挥洒自如的号令之下,秩序井然却如潮水般迅速地从业火绵延的金杨格大森林散去。 「相信我今天的所作所为,已经足够让海韵恨我入骨了,这样子就好——」堤沃的身影逐渐迷离,在焰火弥天盖地的森林里,留下縈绕不休的咒语,「大森林之主,别枉费我的苦心,你最好苟延残喘,别真的死了。」 「离开吧,这已与你无关。」森琴冷漠地说道,浑身浴血的他,看上去对于堤沃的离去也并无阻挡之意,「关于命运,人族与我等奇族相异,始终有破除枷锁的勇气与动力。拉丝琪如是,海韵亦将如是。」 直到完全消失形跡之前,堤沃对于森琴的壮语,并没有再作回应。 透过炽风与森林的声息,森琴已然明白:除了大神木周边,烈火已几近摧毁了整座森林。「金杨格大森林」如今已名存实亡。 「既无森林,我又如何是主?」他难得地流露出一丝苦笑,随即鼓尽最后一丝圣韵,编织出又一个覆盖住大神木方圆十里距的结界。 于是烈焰终于在触目所及的视野中平息,在森琴颓然而倒的同时,困住海韵的光牢也如同吹胀的泡沫般灰飞烟灭。 焚烧大森林的劫焰,终在迟来的圣韵横扫之下,稍稍平息。 § 被森琴以稀微圣韵所包覆的树屋,在他倒地之后,与海韵一同缓缓地降落在被烈火灼烧过的神木底部。 似乎无论是树屋还是海韵,森琴都没忘记将所剩无几的圣韵用在他们身上。 也顾不上自己又伤又疲,海韵滚落狼籍的草地,便急急向森琴跑去。他将身上所有的圣药施用在森琴身上,然而无论如何上好的圣药,却没有一如往常的奇效。 「森琴!森琴!」海韵又急又怕,他身为医者,一路走来救助过无数生命。他所做的圣魔药,无论用于魔兽与奇族,都从未如此不济,「你可不要有事,你不是说过身为大森林之主,定能护我周全?那你就不要食言啊!」 「海韵,你终是回来了,一如堤沃所料。」森琴无奈地笑着,「仔细想来,人族果真不凡,如我这般存在,他亦能玩弄于股掌。」 「森琴你不要说话,你缓着,我这就去找素材,我一定要救你!」 「傻瓜……」森琴伸出左臂,拉倒了海韵,「如我的存在,那点圣韵,杯水车薪,又待如何?」 一时之间,原本便已十分疲惫的海韵也支不起身,两人便在被奇族之血浸染的草地上,紧紧地偎在一起。 「陪我一下,好吗?」 「我不要!你像要告别似的,别跟我说有着悠久生命的木精,会就这么死了!我告诉你,我绝对不会接受!」 「我确是要告别,你静下来,听我说吧。」 本来还十分倔强的海韵,听见森琴的这番话,再也无法忍住眼泪。他小小地蜷缩在森琴怀里,感受那馥郁的金杨格木香气如同枯萎的神木般凋零,就像流过指缝的细沙,无论如何钳紧了十指,也无法阻止它消逝。 「我为木精,便是馀下一株老枝,亦能够再次生养为健壮的奇族。只是如我这般精纯圣韵,怕是非得百年生息。」森琴轻轻抚摸着怀里振颤的海韵,悠然地吁了口气,「金杨格木精尤其如此,生命绵长,乃至永恆。我从不惧怕等待,但如今若闭起双眼,再生之时,百年虚度,与你却是永隔……我木精善于等待,如今却心里后怕。」 「你等了拉丝琪近两百年,最后等到了我。那些等待,始终不是白费的吧?」 「或者等得有些累了。」森琴微笑着说:「是否只要我静静在此安歇,令尘土埋身,也能在这滚滚尘世当中回归源力,从此再无苦恼?」 「不,请你还是等等我吧。」 海韵挣扎着从森琴的怀里起身,他紧紧抓着那已被鲜血浸透成紫色的长衫,扶着森琴往树屋的方向蹣跚而去。 「在我体内,如今有魔韵的强大魔素栖息,也许我也算半个奇族了。百年对人族来说是生离死别,对半个奇族可不一定算是。就算不是如此,待我穷究圣魔药学的奥秘,获得远过于人族的寿命,你还逃得了我的纠缠吗?」 海韵说着,森琴面上的笑意便多一些,彷彿他被削断的右肩头上,流洩不止的鲜血并不是问题。彷彿逐渐变得稀薄的金杨格木清香,也只是常理。 「海韵有时十分强势,如此好强的医者,哪怕识遍人世间,也难找到一人。我等了这许久,你竟还捨得我等?」 「哼,当我说起我犹克多王族的出身时,是谁说衣兜里多得是时间,多久都能等?」 推开木门,看起来依旧像昨日般温柔的木屋场景,犹如不变的泛黄日记,令人感到痛心疾首。海韵将森琴扶到他心爱的钢琴前,让他瘫软地坐定下来。 「好吧,若是海韵你所期望的。」森琴笑着说,伸出仅剩的左臂轻拂着琴键,「那么,我便在此重新练习演奏,等着你回来听琴,如何?」 「一言为定。」海韵擦乾脸颊的眼泪,定定地望着连腰桿都挺不直的森琴,同样无声地抚摸着钢琴,「你等着,我一定会回来。」 「那便……钢琴的座底有些物事,你带上吧。」 森琴嘱咐之间,笑容逐渐凝结,微闔的双眼底,绿灿灿的星光变得无比黯淡。那原本泛现金色光纹的脸庞上,属于金杨格树的木纹基底蔓延着,最后将他化为一尊木雕。 「记着我爱你……。」森琴挤出最后一口气,如同梦话一般闔眼说道。 「我也爱你。」 海韵满眼忧伤地搂着木化的森琴,在他不再细滑的眉间轻轻一吻。 「好好睡吧,我的森琴。」 036.Ch13-啟程时刻-1 § 一夜过去,海韵推开木门,任由阳光洒落的金色薄纱,刺痛他红肿的双眼。和煦的晨间暖日掛在横扫阴霾的晴空,温柔地拥抱着受伤的人、残破的心,与受过业火焚烧的大神木。 「沉睡罗盘」的一眾将士,早已在哈姆的率领之下等在门口。 「海韵,你没问题吗?」哈姆一反平日的戏謔,面上带着忧色,担心地问道:「才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别说是心里的伤了,就是身上的伤口也都还新着呢。我看你行李都收拾好了,真要即刻随军啟程?」 「别说笑话了,哈姆。在金杨格大森林几乎完全毁尽的当下,丧失天然屏障的希莲王国与犹克多王国,展开全面战争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海韵那决绝的态度,令人想起初到西肯市执医时的冷静与沉着,「这情势恐怕不允许我们耽搁,即刻啟程才是明智的选择。」 「可是格莉德的伤势也挺不乐观的,身上除了刀剑伤、火伤之外,最糟糕的是背上中的那一记箭伤,这般舟车劳顿的,不知道她顶不顶得住——」 「哈姆,你当我是谁呢?我是『医侠』海韵哪,格莉德的伤势沿路都有我亲手照料,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吗?话说回来,你这态度又是怎么回事?」海韵皱着眉头望向那位隐姓埋名的希莲王国第一王子,「你应该是更明快、聪明果决的人吧,是不是格莉德受了伤,你的脑子也跟着破了一个洞?你最好搞清楚,后面那一团士兵是你应该要背负的责任,身为一军之帅,表现得比我这敌国王子还要婆婆妈妈,如何领导他们?」 「你……!」 被海韵带刺的话语所激,本来正欲发难的哈姆,望着那双紫色的双眼,却不由得消了气。 聪明如哈姆,当然知道自己的担忧当中含有私心,被海韵这么一语中的,心中确实不是滋味。但目睹海韵在失去森琴短短一天之后,竟显露出如此清澈的决心与意志,也不禁让哈姆受到震慑。 「唉……是是,你说的是。既然你也已经有决定,对我和『沉睡罗盘』而言,也不算是坏事。小巴斯,让大伙拔营,准备啟程吧。」 巴雷斯坦恭敬地行了一个希莲王国的异国之礼,随即回头发出号令,带领弟兄们迅速展开拔营工作。 然而哈姆正待要说些什么,却见海韵头也不回地往拉丝琪的小屋旧址走去。也没多细想,哈姆便急急跟上。 两人来到被火焰一度吞噬的拉丝琪小屋遗址,海韵在废墟前佇立良久,那原本纤细的身影,如今看来更为单薄。他定定地望着那早已看不出原本形貌的残跡,表情不住变化,像是在脑海里上演起一幕幕已然不能再回头的过往。 彷彿在他面前,那小屋依然如故。拉丝琪在音乐的幻境里,牧羊的身姿灵动又有朝气,她眼底所反射的森琴,则如往常一般温柔且充满好奇。 鬼使神差地,海韵竟抖颤着身子大笑了起来。 「你、你有没有事啊,海韵先生,尊贵的圣魔药师大人?」哈姆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要疯了可该怎么办?」 海韵笑弯了腰,直到大气粗喘坐倒在地,才得以重新把视线望向那片废墟。 「哈……抱歉,哈姆。我只是觉得十分荒谬,森琴百馀年来细心保护的小屋,就这么破败了。为了我这个逃避自身责任的王子,甚至引火烧身,无论是森琴本人,还是拉丝琪的木屋,都连原本的样子都看不见了呢,哈哈……嘻嘻……」 「喂喂——」 哈姆艰难地伸出手,想要安抚大笑不止的海韵,但他的动作却彷彿凌空凝滞,那驰援的手,怎样都伸不到海韵的肩头。 只因海韵的脸上虽然掛着笑容,泪水却是止不住地流。 于是两位王子在森琴曾经珍视的小屋前,像是默祷一般,将眼前的残败印入眼帘。微风一捲,那曾经由金杨格木香所勾连起的暖黄色木屋、故人的微笑,似乎连同焦黑的木炭一起消散在无尽的深空。 半晌之后,海韵默默起身,擦去了脸上的泪痕,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光洁闪亮的短剑,以骑士之仪,对着木屋的残跡单膝下跪,立剑当前。 旋即,从小屋的遗址当中有无数金灿灿的光点向海韵的短剑聚集而来,发出荧荧微光之后,隐没在剑刃的锋芒之尖。顺着剑身,那满载圣韵的荧光温柔地包覆住海韵,又像依依不捨地随风飘散开来。 「海韵你不使剑的,这短剑又是从何而来?」哈姆望着那把雕饰华丽的短剑,讶然说道:「这种中等长度的短剑,装饰与性能兼具的设计,应该是犹克多贵族用以证明自身血统的传家之剑吧?我在你的行囊里,可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谁说我不使剑的,犹克多王族向来尚武,就没有人不懂皇家剑术。而且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告诉我,你翻过我的行李吗?」海韵缓缓起身,感慨地望向漫天飞舞的圣韵馀暉,「这是森琴化为金杨格木像之前,嘱咐我在他全力保下的钢琴底座里取出的东西,这是拉丝琪的佩剑——」 海韵一面解释着,一面将闪烁森冷寒光的短剑收入鞘中。那剑鞘彷彿有所感应,短剑入鞘时,温和地响起了轻微的鏗鏘与震动。 感受到这个反应,海韵表情复杂又欣慰地轻抚着剑柄与鞘,久久无法言语。 「让我猜猜。」哈姆抚摸着下巴,面色凝重地说,「那剑鞘是你用森琴被斩下的断臂所製?」 「不是这样,我像是会这么做的人吗?这是当我从剑匣取出短剑时,森琴的断臂随即变化而成。」海韵苦笑着说,「想来,也许是森琴化为金杨格木,始终放心不下我,所以让拉丝琪的佩剑,与他身体一部份所化的剑鞘陪伴着我吧。」 当两人感叹之际,不远处喧闹声骤起,正是从树屋的方向传来。 吵嚷声越来越响,叫骂声更加不绝于耳,片刻间甚至有兵器出鞘的鏗鏘之音。哈姆与海韵互望一眼,深知情况不妙,立即往树屋的方向赶去。 到得现场,只见沉睡罗盘的将士们以巴雷斯坦为首,表情苦闷地与一眾士兵对峙着。来者的装备相当老旧,身上的武具更是各形各色,像是在战场上直接捡起来继续使用似的。仔细一看,气势汹汹地向巴雷斯坦进逼的粗壮武人,却并非陌生人。 那不是别人,正是有着「战熊」之称的佣兵公会长盖德里德。 037.Ch13-啟程时刻-2 有「战熊」浑号的盖德里德,可说是人如其名。他右手抡着比人还高的巨大战斧,彷彿挥舞小树枝般自在轻松,左手将失去意识的格莉德扛在肩头,也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那巨大的身躯如一座高山,褐色的乱鬚之上,有着一张怒不可遏的容顏,盛怒之间催发的斗气,足有劈山裂石之势。 包围在他身边的沉睡罗盘将士们绝非凡夫,他们与训练精良的犹克多皇家卫士队相抗,能以少胜多,在昨夜的酣战里非但没有折损一兵一卒,善后的行动更是果断迅速。要论战力,他们肯定不弱,但若是对上宛如化身灾害的战熊,也要被他过人的战意逼得节节败退。 盛怒的恶兽,是身为人类不应该招惹的存在。 「你们说,希莲王国的。」盖德里德将巨斧指向有着领袖气质的巴雷斯坦,沉声问道:「这红色小妞,在我看来呢,就像是我的亲生女儿一样。我在战场捡到她,把她拉拔长大,让她长成一位独当一面的战士,就是希望她不会有朝一日被敌兵糟蹋。可是你们都做了什么——」 「名满天下的『战熊』,也有柔情的一面吗?」巴雷斯坦苦笑着说:「我们妥善地照料她,没有别的意思。说来也许你不信,我们并不是您的敌人。」 「我盖德里德确实是俗人,是痴痴的武人,但却不是浑人!希莲王国的战甲,我这把战斧拆过的可有成千上万副!我就是用鼻子一闻,都能闻出你们身上希莲贼骨头的味道!你们竟然将战败的红色小妞俘虏起来?战士应当勇猛、刚毅、不屈,若是败了,也该遵守武者之仪,给予尊严的死亡才是!」 「喔,老爹你这么能闻,有没有闻到一点危险的药味啊?」 「当然有!我还闻到圣魔药瓶的味道呢,还是特别危险的『痒痒药』和『哈哈药』,要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那种!咦?这声音……这独门的药水味……」 盖德里德原本气得吹鬍子瞪眼睛,闻声往旁边一看,那蓄着褐色鬍鬚的下巴大大地裂开,就差没有整副掉下来。 「海韵老弟?」 「是了,看样子老爹你这颗熊脑袋还记得我的样子。那你应该知道,让我生气的话会出什么事吧?」 海韵皮笑肉不笑地望他点了点头,只见盖德里德赶紧吐了吐舌头,回身示意佣兵团的子弟兵们退后。他们飞快地从四面八方集结回来,甚至有从土里鑽出来、从枯树上一跃而下的伏兵,眼见此情此景,巴雷斯坦脸上的无奈似乎较之方才又更浓厚了些。 「这要真打起来的话,叫我怎么收拾呢?老爹?」 「抱歉抱歉,不敢不敢,怕了怕了……」 眼见总是能够隻身终结战场的恶兽,竟然对海韵如此服贴,别说是沉睡罗盘了,就连曾经一起生活过的哈姆,也不禁在心底重新评估起海韵的能耐。 「我可以保证,这些希莲王国装扮的将士们并非你们应该对付的敌人。老爹,能请你让弟兄们先原地整备一下吗?来龙去脉,容我跟你细说吧。」 在佣兵队长的号令之下,西肯佣兵团的高阶佣兵们毫不迟疑,当下便放松了下来。就地坐下整装的人且不论,甚至连直接倒头呼呼大睡的人都有。与纪律井然的沉睡罗盘相比,两者有着天渊之别。 在这段期间,海韵一边重新包扎格莉德身上的伤口,一面与盖德里德细说近日的遭遇。他那颗如同褐色大毛球的脑袋摇头晃脑地听着,眉头却是一点点皱了起来,直到眉间难分难解地堆满了惆悵与慍怒。 随后,他一拍大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我说,为什么王家这段时间把我和其他高阶佣兵全调去附近的深山里和希莲王国的散兵游勇对峙,浪费掉许多时日?原来说到底,就是为了把我从西肯市的前线支开啊……」盖德里德苦着一张脸,恨恨地说。 「想必堤沃王子也明白,如果是与我渊源匪浅的『战熊』,在金杨格大森林失陷时,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仔细想来,藉由你的推荐引我来到西肯,甚至利用我与森琴的亲近来解决『大森林之主』这个隐患,也许全都是他多年以来一手安排的暗桩。」海韵拍了拍盖德里德巨大的肩膀,「这不是你的错,我们全都在『幽色灵狐』的局里,终究谁也没有发现。」 「也不瞒你,海韵老弟。」盖德里德无奈地搔了搔头,「在魔森林火劫之前,堤沃王子便已撕毁与佣兵团的合作契约。我们佣兵团在这场战争里,从此毫无立足之地。」 「这是什么意思?」海韵惊讶地说,「往年就是因为不希望贵族与王家的部队耗损过多,才让从前为贵族服务的佣兵团成为大前锋。在可能发生全面战争的当下解除你们的契约,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不明白啊,我要能明白的话,就不是个只能在战场上挥动斧头,只为了养活一帮子弟兄的『熊』囉。」盖德里德苦恼地摸了摸头,「总之,我们一帮弟兄回到西肯,听闻前日夜里魔森林火光漫天,医疗所里没看见华丽小哥、红色小妞、海韵老弟和森琴的影子,就想着事情不好了。没想到……唉,事情怎么就成了这样呢?」 「那么老爹,现在你知道我要以同行者的身份,与希莲王国的第一王子『姆恩』,以及他的部队『沉睡罗盘』为真正的和平做些挣扎,你和各位高阶佣兵有什么盘算?」 「那还用说吗?」其中一位高阶佣兵朗声喊道:「我们在前线迎敌的期间,海韵先生和森琴先生可没少给我们照顾。从前堤沃王子让我们当弃子不说,还在你们有难的时候将我们支开,不能和海韵先生共患难,实在是太不讲道义了。」 「是吧是吧,从前为了生活,遵守王家的契约那还说得过去。现在我们谁不是自由佣兵?」 「是说格莉德小妞作自由佣兵好久了吧,我们这不变得一模一样了吗?」 你一言我一语的,虽然听起来像是纷乱嘈杂,意见却颇为一致。 海韵与盖德里德互望一眼,两人的眼中,似有了明明白白的默契。 「海韵老弟,你原本身边就跟一个红色小妞了,这自由佣兵……怕不嫌多吧?」 「先说好,我可没空理你们。」海韵淡淡地说,回头往哈姆身边走去,「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好耶!」 「让我们跟『医侠』大人一起冒险去吧!」 以盖德里德为首,高阶佣兵们情绪高昂地吶喊着,几乎震动了整个金杨格大神木。 在这一片喧闹当中,沉睡罗盘的将士当中,以巴雷斯坦的脸色最为苦涩。 「不会吧,以后都要跟这群吵闹的人一起行动吗?」 「哈,你就认命吧,小巴斯。」哈姆笑吟吟地搭住巴雷斯坦的肩膀,幸灾乐祸地说道:「反正他们是有本事的,我们要干的事情可不小,有『战熊』带的弟兄当帮手,肯定是不坏。但你知道吗?我还是有些不痛快啊……」 「怎么说?姆恩殿下?」 哈姆挑着一边的眉毛,望了望往自己走来的海韵,又看了看巴雷斯坦,无奈地笑了笑。 「以那个死狐狸堤沃的才智,把战熊放回来,抢在我们成行之前,令他遇见海韵。这么一来,被解除契约的佣兵们,以自由佣兵的身份纳入海韵麾下是值得意外的事吗?这么宝贵的战力,他却像是故意安排在海韵身边一般,你不觉得怪?」 听见哈姆的说法,巴雷斯坦面色一沉。 「是吧?这种仍然在股掌之间的不快感,真的很不是滋味啊。」哈姆哼了一声,咬了咬牙,「也罢,等我们带海韵一起回去希莲王国,便见机行事吧。」 038.Ch13-啟程时刻-3 在哈姆与巴雷斯坦琢磨这些细节的时候,海韵已走到了身边。他望了望巴雷斯坦,从脸上的苦闷,似乎多少读懂了心思。 「巴雷斯坦先生,别担心。」海韵拍了拍巴雷斯坦的肩膀,笑着说道:「别看盖德里德这样,他管得住那帮人的,若真的有什么需要,与他直说就是。这人的心思也就一个肠子通到底,连我都能喜欢他,我相信你也会。」 「席利殿下,您与『战熊』阁下都是犹克多人,与我们的立场太不相同了。」巴雷斯坦表情复杂地变化着,「虽然『沉睡罗盘』一向不在前线战斗,而着重于大后方的维持,但希莲王国与犹克多佣兵部队廝杀得可厉害了,我可不敢想像得到他们的谅解。」 「别这么一口一个殿下地喊我了,跟哈姆一样继续叫我海韵吧。」海韵望着巴雷斯坦,流露出一丝无奈,「犹克多佣兵向来重义,而且懂得冤有头债有主。他们有仇必报,相反地无仇不报,在这件事情上,你要是与他们朝夕相处过,就会有所体会。」 正当他们交换意见时,沉睡罗盘的将士们歷经短暂的骚乱之后,也完成了拔营起程的准备。巴雷斯坦四肢僵硬地走向背对着他的盖德里德,礼貌周到、口气轻巧地说道:「战熊阁下,我们准备啟程吧。」 「噢!」糊里糊涂的应声中,只见盖德里得塞得满嘴的酒肉,回头望向相比之下既矮小又迷你的巴雷斯坦。 「偶吃套了!」 他粗獷地说,喷得巴雷斯坦满脸的肉渣。 佣兵战士们准备啟程的速度,与准备休息时一样快速,儘管盖德里德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发号施令,仅仅是举手投足之间的动作,他们就像是收到命令一般,吵吵闹闹地展开行军,看似凌乱,却又十分有效率。 满身狼狈的巴雷斯坦默默无言地回到哈姆的身边,而他这位没良心的主人看着他的糗样,竟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于是他们以佣兵团带来的笼车载运重伤昏迷的格莉德,一路向西,往希莲王国的方向而去。 海韵在笼车里照料着格莉德,细心地用湿布擦去她额头上的汗水。不经意间抬起头来,望向逐渐远离的金杨格大神木,心中似有了些奇异的感应。他左手在剑鞘上轻轻一按,登时有庞大圣韵涌现,圣咏引动的金色多重结界,让大神木与木屋的样貌消失在已然破落的森林之中。外头传来士兵们的惊呼声,嘈杂议论的喧闹此起彼落,但始终没能打断海韵心里的千头万绪。 「暂别了,森琴。此行之后,如果我还活着回来,再到你的身边,与你一同腐朽吧。」他无力地笑着,犹如告别,立下一个未竟的誓言。 却不知,已然化为金杨格木像的森琴,又是否能听得见? § 离开森林范围之后,便实质意义上进入希莲王国的领地了。由于才歷经过严重的火灾,靠近金杨格大森林周边仍有不少人在清理及善后。当中不乏希莲王国的贵族军队,正在为处于纷争边缘的前线区域善尽他们的职责。 原本在犹克多王国,也应该是由领有国家薪俸的贵族阶级充作戍卫国家的主力,但在「幽色灵狐」的战略运作之下,大部分的战斗都由签订契约的佣兵团代劳。 此消彼长,持续多年的战争当中,犹克多贵族保留了相当多的实力,而希莲贵族则在战争当中消耗了大量的财力与物力。 从身上装备的整备情形看来,海韵能够轻易发现:连年的战争正使得希莲王国变得贫穷,甚至连贵族的部队都没能好好整装,更别提一般民眾能不能正常生活了。 正值入冬之际,因为穿越北方山脉不易,本应照例休兵的两国,今年却有了森林屏障消失的特殊战况。如今在天寒地冻的雪天里可能发起全面战争,放眼望去,疲惫的希莲将士与冻坏的跃龙,却比比皆是。 只有较之人类更为强大的奇族战士依然神采奕奕,他们与希莲王国将士一起出没的身影,特别引起盖德里德与海韵的留意。 「看着不习惯吧。」哈姆微笑着说:「毕竟在希莲王国,奇族人与我们遵守着古老的血誓,处在微妙的合作状态,不同种族之人一起行动的景象,是经常看得见的。」 「但看上去可不和睦。」海韵皱着眉头说:「奇族人分明拥有强大的体能,在贵国却表现得像是奴隶。这种不自然的平衡,也说明印在灵魂里的血之契约似乎有着超乎想像的强大效力。」 「正是如此。」哈姆一面回应着希莲贵族将士的礼拜,一面说:「海韵也见过赤焰石精那一遭,无论希莲边境贵族的血脉与王家之间有多淡薄,奇族人只要对任何一位贵族发动攻击,就会落得全身裂解,灰飞烟灭的下场。」 「太过恶毒。」海韵心中的惆悵,听着又更深沉了些,「这与其说是契约,称作『诅咒』似乎更贴切一点。」 「精闢。」哈姆苦笑着拍了拍海韵的背,「我从来也不觉得这是『正确』,但在希莲王国,这种扭曲的常识却被所有人流传着、接受着。你知道的,我是『放荡王子』嘛!所以既然我不接受,就该有所行动。」 「所以你隐姓埋名,来到犹克多境内,甚至还与你的子民打了一场前线战。不惜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连奇族人也拯救?」 听见这样的揣测,哈姆回头望向海韵,报以真挚的凝望。 「我就知道你可以理解我的,不枉费我们曾一起同生共死。关于奇族血誓,我也已经掌握到一些线索了,这也是我们相遇的理由之一呢,海韵。」 海韵沉默地望着这位聪明又胆大的希莲王国第一王子,心中有着说不出的感慨。同样身为王子,选择了「歷险」王途的自己,却是非常保守地在犹克多境内履行拯救的志业。儘管医术精湛,能够最大限度地保下眼前的生命,为他赢得了「医侠」的美名,但反过来说,只要不在视线内的生命,他也就无能为力了。 身为一位王族,如此小家子气的拯救,显然是不合格的。 然而眼前的哈姆,看似放荡戏謔,所行之事却非但细緻縝密,且眼光长远。无论是战争当中受到牵连的人类还是奇族,他全都想要一手拯救,甚至为了掌握线索,不惜前往敌国领地以身犯险。 这位爱铺张、举止华丽的流浪乐人,竟是一位远比自己更为称职的王族。想到这里,海韵不禁深深叹了口气。 「那么,你在森林里与我们相遇,究竟都掌握到了些什么呢?」 「我得到了你啊,海韵。」哈姆像个孩子似的笑了起来,「你现在也知道自己与救国圣女拉丝琪的渊源匪浅了,是不是?」 「是这样没错,但这与你所说的灵魂誓约、远古血契又有什么关係?」 「你可知道?我们希莲王家,流传着一首曲子。」 哈姆一面说着,一面抽出了迷你四弦琴,自顾自地弹起曾经奏予森琴赏析的传家乐曲。 也不必细说,藉由曲调带出的意境,海韵的面色也与森琴当时一般骤变。哈姆望着海韵这样的反应,停下了演奏,满意地点了点头。 「森琴当时也是如此,他央求着要我说出这曲的渊源呢。海韵你也察觉到了吗,这首曲的不寻常之处?」 「想必,你当时并没有对森琴说出口吧。」 海韵喃喃地说道,他眉间的忧思与阴雨,几乎要漫出那俊秀的脸庞。而哈姆则是苦笑着耸了耸肩,无奈地吁了口气。 「我怎么说得出口呢?」哈姆的声音轻得像是会随风飘散,「这首曲叫『牧羊女与森林之神』,是我希莲王家的传家之曲。」 「这就是你潜入金杨格大森林的理由了吧。」海韵像是浑身失去力气般垮下了肩膀,「那么,又为什么你会确信我就是关键之人呢?」 「给你个提示:我两国之间有跨越百年的征战歷史,断绝往来也有相当长的时间了,犹克多人的人民应该也不甚清楚我国的传说才是。」 「让我猜猜。」海韵顿了一顿,面色凝重地望着哈姆,「贵国恐怕也有救国圣女的传说。」 「猜得不错。」哈姆面上的苦笑看来又更悽惨了一些,「而且,她的名字是:『拉丝琪?希莲』。」 039.Ch14-红与黑-1 § 格莉德在床榻上醒来,感受身上肆虐的酸软与疼痛,重新确认自己有没有少了胳臂或断了腿,随后艰辛地坐起身来。 眼前的景象十分陌生,既不是佣兵团医疗所的休息室,也不是森琴先生的木屋。壁炉里有摇曳的火光,将石板屋里烤得温暖又舒适,那通亮的橘红色光晕令人感到心安,甚至有些迷醉。 意识尚且有些模糊的格莉德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发现周遭的陈设看来并不是自己熟悉的场所,下意识地往床边探去。 然而,惯用的短剑不在身边,甚至皮甲也早已不翼而飞,周身一丝不掛的她,只盖了条单薄的被子,四肢和躯干上满满缠绕的染血绷带让她知道,自己确实身受重伤,而且刚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 「哟!红色小妞,你醒了啊。」 猝不及防地,一道豪迈的嗓音在屋子的一角响起,吓得她完全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弹身而起,贴着床头弓起了身,戒备着四周。 然而角落那团大得不像话的身影,却是属于一位熟悉的故人。 「老爹?」 看清来者是佣兵公会长盖德里德之后,格莉德稍微放下心来。但过了两秒,又意识到自己身上一丝不掛,急忙将被子拉回身上。 「喔?我家小妞懂害羞啦?哇哈哈哈哈!」盖德里德也不在意,他走到床边蹲了下来,仔细欣赏着格莉德的糗样,「唉唷,你也才十八岁,小孩子模样的,过得了我的眼吗?你就跟我亲女儿一样,就算是帮你换衣服,又岂有少过!」 「我现在不是小孩子了好吗!那你倒是说说看,是谁帮我换衣服的啊!是海韵先生吗?」 「不,是我。」 也许是听到了动静,哈姆在门口现了身,满目忧色地望着格莉德。 「咦?为什么不是海韵先生?哈姆你把我身上看了个遍吗?色狼!变态!」 看着格莉德急迫的样子,又看看哈姆,盖德里德扬起一边的眉毛,有趣地望着这两人。那颗熊脑袋里彷彿瞭解了什么,他一拍大腿站了起来,走到哈姆身边按了按他的肩膀,小声道:「女儿交给你啦!」随即笨拙又粗手粗脚地退出了房间。 壁炉火燃烧着柴薪,摇曳着哈姆一言不发的沉默身影。火光让哈姆的五官看起来格外深邃,立体的脸庞带着毫不做作的担忧,让格莉德看得有些入迷。 「怎么,海韵可以帮你更衣,我就不行?」哈姆轻巧地说道,「要知道,你身上的血可是将皮甲与衬衣沾黏得死紧,那伤口附近一塌胡涂,海韵忙着给你调救命药,我又不放心别人帮你处理,所以只能自己动手了。」 哈姆的脸上没有往日里丝毫的不正经与戏謔,连衣服都换成苍蓝色金纹长袍的他,头发看来较之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整齐。格莉德甚至怀疑,眼前这位举手投足里甚至透出少许高贵气息的男人,真的是自己认识的哈姆吗? 「装备的事不用担心,在你昏过去的这整整两天里,也发生了不少事。因为一些缘故,我会帮你和你从前的伙伴们张罗新装备的。」 格莉德把身体缩得小小的,躲在薄被里面,喃喃地念了几个字。她的声音细小得格外反常,脸色更是哈姆平生未见的红,他就着床沿坐下,轻轻拨开格莉德的红色瀏海,柔声问道:「怎么了?发烧了吗?还是说……被我浑身看了一遍,害羞了?」 「谢谢你啦!」格莉德急得大叫,却没有闪躲哈姆的手,「我才没有害羞呢,从小在佣兵团长大,七岁开始跟着上阵杀敌的我,到处都是伤痕又满身肌肉,一点女人味都没有的身体,被你看到又怎么样,我怎么可能会害羞呢?」 「你是说那副凭自己的意志战斗,为了保护重要的人背负着各种伤,满身浴血也不退让的战士一般的身体吗?」哈姆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发,「对不起,我擅自看了你的裸体。眼看着有这么多努力活过的证明在上头,你确实没有害羞的理由。」 「唔……」 哈姆话里的寓意有些深刻,背着火光,她看不清哈姆的眼神底下究竟藏着些什么心事。那张较之从前都更为俊俏的脸庞轮廓弄得格莉德心跳加速,近在眼前的哈姆,那双弹奏迷你四弦琴的手,何曾看来如此大又有力。 「森琴先生得救了吗?」 面对格莉德的提问,哈姆抚摸着她头发的大手短暂地停了动作。他弯身将身体使不上力的格莉德扶上枕头躺好,再为她拉好了被子。 「森琴会没事的,海韵也是。你做得很好,相信海韵也这么想。」 「是吗?」格莉德努力回想着当天的战斗,「后来我几乎只靠本能在作战了,连什么时候倒下都不清楚。」 「嗯,你很强,就像是西沉以后,依然能让月亮发光的炽烈太阳一样。」哈姆微笑的嘴角,在摇曳的火光渲染之下看来更加温柔,「海韵大概总被这样的你所照拂,而能够一直安心地勇往直前吧。」 「为什么这么说?」格莉德望着特别不寻常的哈姆,一脸狐疑地说。 但哈姆只是摇了摇头,疼惜地看着躺在床榻上的「红鹿」,「你先好好养伤吧,别想太多。加上你脑袋也不算聪明的,太复杂的事情不要去深究比较好。」 「什……」格莉德鼓胀着腮帮子,不服气地说,「什么叫做脑袋不算聪明啊!」 「怎么?你难道对自己的聪明才智没有自觉吗?」像是些微恢復了往日的调皮,哈姆笑着回嘴道:「看样子我们的红色小妞真的对自己的认识不太够啊。」 「才不是,我对自己的事情可清楚了,比你以为的都清楚——」 「是吗?我就知道有件事情,你就像是对自己脑袋的过度自信一样搞不清楚。」 「是什么?你倒是说说看啊。」 「你的身材好极了,要论女人味的话,那些伤痕一点都没有减少你的魅力。我在这世上,怕是没见过第二个比你还漂亮的女人。」哈姆扬起一边的嘴角,双手按在格莉德的肩上,将他的唇轻轻地印在她汗湿的额间。 也是在此时,格莉德才发现自己身上有多火烫,她那汗涔涔的肩上,散放着自己的红色细发,在壁炉的火照之下闪闪发光。 近在眼前的哈姆原来竟如此强壮,宽阔的肩膀揭示着属于男性的阳刚。他那躲藏在黑色发丝之间的粉红色瞳孔,映照着自己看似无助的脸庞。 那张小脸原来是自己的模样?如此害羞、侷促,又楚楚可怜的女孩,会是那个总在生死之间游走的自由佣兵「红鹿」格莉德吗? 她感受到哈姆的唇滑过了脸颊,又向下探到了颈子。 「不要……我身上都是伤,还流了很多汗。」 随即她感受到嘴唇游过锁骨,一股电麻感流过她的背脊,弄得她脑袋发晕。浑身变得酥软的她,任由哈姆按着自己肩头,丝毫无法抵抗。 直到哈姆开始用嘴唇啣着薄被,往下褪到了胸口,她才开始急了。 「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怎么,你不是说,就是被看到也不会害羞的吗?」哈姆坏笑着说,随即放开了她的肩头,再一次温柔地抚摸她那头焰红色的短发,「好,不欺负你了,你好好休息,我去找海韵来看看你吧。」 甜腻的喘息让她说不上话来,格莉德只得无力地点了点头。 望着哈姆离开门口的样子,感觉到自己心中某处萌生的不捨得,格莉德蜷缩在被子里,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她红着脸左思右想,从小在战场上长大的她,却完全弄不清自己胸中的那份鼓捣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我这是怎么了,伤得真的太重,脑袋睡坏了吗?」 她拉起薄被,把变得像是头发一般红的脸蛋藏起来,决定容后再细想究竟是怎么回事。 040.Ch14-红与黑-2 § 希莲王国前线都市——杜连,是一个和西肯相比,规模毫不逊色的城市。虽然因为受到初冬的新雪影响显得稍嫌冷清,但工匠云集的杜连街头,却始终不乏劳动者的踪跡。 相较于西肯,杜连的一般平民非常稀少,时刻透露专属于战场的肃杀气息。也不知是初冬的新雪使然,还是因来往的士兵与工匠冷淡的面容,此地的活力相当低落,疲惫的心绪笼罩着每一条劳碌的背影。 在巴雷斯坦的带领之下,海韵为了张罗圣魔素材,与他一同出门。一方面是接受巴雷斯坦的监视,另一方面,由熟门熟路的当地人指路,会比自己在陌生的城市里瞎晃来得有效率。 幸好希莲王国的圣魔工学十分发达,不需要前往危险的野外进行採集,也能在市内的各种工房购买到质地精纯的圣魔素材。只要有钱,什么样的稀缺素材都能够轻松到手,如此丰沛的原料供应链,在工艺发达的希莲王国有良好的互动,而在圣魔药学的起源地——犹克多王国却因为王室对圣魔素材通路的把持,在民间显得格外侷促。 看着两国之间的差异,令海韵感叹不已。 「如席利殿下所见,此处是我国的最前线都市。」巴雷斯坦一面为海韵领路,一面介绍着说:「我国圣魔工学特别发达,在杜连,有非常多工匠都能利用圣魔工艺,为前线的战士修补装备,甚至能够製造有持续性功效的源力导具。」 「犹克多的源力导具多半只用于施术,用来导引体内的魔素与圣韵,藉以引发魔道与圣咏的源力现象,像是您刚刚说的源力导具,我倒是很想亲眼一见。话说回来——」 海韵跟在巴雷斯坦的后头走着,面露苦涩地微笑道:「我说过很多次,别再喊我的真名了。无论如何,这里是你们的国家,我一个敌国的王子走在这里就已经够奇怪了,你真要与人解释起来,难道不怕费力吗?」 「那么,彼此彼此吧。」巴雷斯坦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席……海韵先生也别对我用敬称了,说来也是有趣,您的『医侠』之名在希莲王国也不是默默无闻的。前线士兵经常流传在『西肯』受到您照顾的事蹟,西肯市的居民对我等国人的慈悲,在以『真正的和平』为志业的『沉睡罗盘』之间也素有耳闻,甚至在贵族领导的前线部队当中,您的紫色斗蓬也是十分有名。」 「但谁也没想过会在希莲王国见到犹克多的医侠吧?」海韵望着四周死气沉沉的街景,惋惜地说道:「这里甚至没有一个像话的医疗所,前线的将士们似乎也没有得到很好的照顾。」 「持续多年的战争导致贵族们倾家荡產,就算要照顾此处的发展,也是心有馀而力不足啊……」 「刻画在两国之间的仇恨,深得看不见底。」海韵叹了一口气,悠悠地望模糊的远方,「本来一切都能结束在母后与父王的联姻上,『太阳公主』席儿,也就是我的母后,与『歷战王』布莱德的结理,曾经终结战争长达二十年之久。」 「我们也听说过,一切都因席儿公主被暗杀而变了调。」巴雷斯坦同样叹了口气,「席儿公主是女王陛下最为疼爱的女儿,盛怒之中,战端再起。兵衰马疲,国计民生只有短短的二十年时间休养生息,人们才刚刚喜迎征战百年以来的和平,却又狠狠被推入战争的深渊。」 「这么说来,你们的人民一点都不想继续打『两国战争』?」海韵惊讶地望着巴雷斯坦,却只迎来他苦闷的愁容。 「完全不想打也是不可能的,打心底疼爱太阳公主席儿的人,可并不只是王室而已。在一般民眾的心底,已为人母的席儿公主依然是两国的阳光,她的死不可避免地催化了战端。况且……」 巴雷斯坦一边将钱交付到工房负责人的手里,一面接过圣魔素材仔细放进海韵的背包,随后指了指工房角落里沉默工作着的人影。 「看见他们身上的光纹了吗?奇族人在与我国『永恆女王』陛下的誓约当中,过着被人们当作主要劳动力与消耗性战力的生活。拥有强大的力量,却被当成奴隶一般对待,这么不正常的光景,在这里却是十分常见。」 「无论是『逻辑』还是『原理』,都已经万分扭曲了。」海韵紧紧抿着嘴唇,黯然说道:「而在我国,则有对奇族人的怨恨,以及王族当中基于『王途』所引发的争权夺利。对于『佣兵』也是像贵国的奇族人一样,因为一纸契约,将他们如同弃子一般对待……要论扭曲,我国也不遑多让。」 有好一段时间,两人静静地走着,穿梭在不同的工房之间,没有再多交谈。盘旋在两国之间持续百年以上的战争,逐渐衰微的国祚,万般思绪縈绕在分属于不同国家的两人心中,从而萌发出相同的愿望。 「你说,巴雷斯坦。」海韵轻声打破了沉默,「哈姆所追求的『真正的和平』,是什么呢?」 「殿下的聪明才智,即便是与他一同长大的我,也不甚清楚。」巴雷斯坦微笑道:「但我有一种预感,他似乎是对的。」 「你怎么能如此确定呢?」 「那是当然,他总能为了正确的想法而行动,眼下不就有个不平凡的证据吗?」听见海韵的提问,巴雷斯坦笑得更开怀了,「敌对的两个国家,各自的王子如今正一起琢磨着未来的事呢。这种事态,近年来可曾想像过?」 「经你这么一说,倒确实如此。」海韵不禁跟着露出了微笑。 真正的和平,应该是长治久安,国与国之间真正的和解。究竟是什么仇恨引致了超过百年的战争?又是什么原因,自己的母妃会在令人绝望的悲剧当中成为另一个新的导火线? 奇族人与永恆女王之间的血誓从何而来?另外,从哈姆口中得知的「另一位救国圣女」拉丝琪?希莲又是怎么回事,海韵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好了,这么一来,必要的药材就齐全了。」海韵清点着背包里的材料,长长地吁了口气,「雷斯坦,那我们回去旅店吧,得抓紧时间为格莉德补上圣药才行。」 「没问题,海韵先生。听闻材料蒐集如此顺利,想必哈姆应该也会很高兴吧。」 041.Ch14-红与黑-3 § 回到旅店,由于哈姆向店主请託,海韵轻易借到了临时的药剂调製空间,利用在圣魔工坊蒐罗来的素材,补充在战火中消耗的药剂。 海韵「医侠」的身份,在希莲王国也不算是没没无闻,旅店里的旅客一传十、十传百,要不了多久的时间,附近就挤满了眾多好事者。 但凡是求医的居民、对圣魔药学满怀好奇的圣魔工学会学者、为曾经受到帮助而满心感谢的士兵,他们闻风而至、陆续求访,一时之间,海韵一行人投宿的旅店变得热闹非凡。 在西肯的医疗所,海韵早已习惯身边有居民聚集,因此虽然吵吵闹闹的,但还不足以妨碍他的工作,索性也就由得那些人来来去去。 也幸好,哈姆在希莲王国里虽有「放荡王子」之名,但与人民的互动看来,却是十分受到爱戴的王族。有他在的地方,不仅迷你四弦琴的音乐声不绝于耳,在这个城市里显得格外珍贵的「欢笑声」更是得以此起彼落。 由「战熊」盖德里德带来,为数约五十人之谱的「新自由佣兵团」在哈姆的悉心安排之下,取得了与沉睡罗盘相似、但款式更为奔放的特製装备。他们穿上崭新的甲衣,看起来便与希莲王国的军队无异,与敌国士兵及居民同欢,竟也毫无窒碍。他们原就生活得奔放,儘管换过情境,仍是不在话下,海韵得以少了一份担忧,乐观其成。 大森林火劫转眼过去十日,少了行军的劳顿与周折,格莉德的伤势在海韵悉心照料之下迅速復原。 像是以此为契机,海韵感觉自己重新站稳了步伐。 这一天,为祝贺格莉德伤癒,及商讨之后的行动,哈姆邀请海韵、盖德里德、格莉德等人,与一眾将士选在当地的餐馆一聚。 临行前,海韵在房里穿上已清洗乾净的圣魔药师斗蓬,掛上带鞘的银短剑,一股金杨格木的清香从斗蓬与剑鞘上传来。 这一瞬间,他才终于想起自己身边少了森琴的笑语,也有十天了。 他孤单地在重新佈上的多重结界里休息,不知道现在可好?脑里浮现这个想法时,苦楚与伤悲轻巧地漫上心头。 他没有死——海韵心中想着,而这也许是唯一的宽慰,支撑着他往前走,不让双腿深陷在惆悵的泥淖之中。 「海韵先生?」 门外传来格莉德的声音,海韵回过神来,将不自觉间紧紧捏在手中的斗蓬一角松了开来。 那是森琴曾缝补过的角落,有他亲採的圣魔素材织就的丝线,以及縈绕不去的金杨格木香。 「我们走吧。」 两人走在夜色笼罩的杜连街头,冬日的清冷在前线都市蔓延,悠然的月色在他们身后拉出细长的孤影。来到约定之地,只见沉睡罗盘的将士与希莲王国的皇家卫队早已在门外守候着。 「恭候医侠大人、红鹿小姐,我等之主已在厅内等候。」他们恭敬地弯身行礼,以皇室之仪致上敬意。 海韵不禁苦笑,若他们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是犹克多王国的第三王子,不知道会有多惊讶。 走进不算大的用餐空间,包含巴雷斯坦在内的一群沉睡罗盘将士,以及盖德里德、新自由佣兵团早已坐定。近日以来,以王子身份活动的哈姆也穿着他逐渐看惯的蓝底金纹披风。 突显出高贵感的王族服饰,在他身上穿着,即便是已经习惯他平日戏謔模样的海韵,也觉得毫无违和感。 「不愧是以华丽与美为毕生志业的哈姆,就算是穿上王子的行头,也没有哪里看起来不对劲呢。」格莉德让哈姆领到位子上坐下,喃喃地评价道,脸颊上有些微红。 「可不是吗?这么讲究的衣服,其实我也不讨厌。你若是喜欢,那最好也不过了。」哈姆瞇眼微笑着说,随即也为海韵拉开椅子,引他就坐,「况且这里是我的地盘嘛,让我尽地主之谊,没有一点主人的风范可不行的。」 「那可真是多谢了,不过你这座位安排……」 海韵坐下之后,狐疑地望着整个场地。 沉睡罗盘与自由佣兵团分坐两张长桌,他与哈姆坐在主桌,而格莉德则坐在海韵的身旁,儼然也是身份高贵之人才该有的作派。 格莉德自幼在佣兵团长大,对这种礼仪之事没有敏感度,但海韵一眼就明白这是哈姆的心底另有盘算。这是要在眾人心中埋下「格莉德与所有人都不一样」这样的想法。 「各位弟兄们,主角都到啦,那我们开动吧?」哈姆笑着喊道,随即欢声雷动,酒杯交错的声音与刀叉齐落的声响,开始在餐馆里带出欢快的气息。 大难不死的格莉德在身边愉快地享用着美酒佳餚,海韵轻轻叹了口气,不打算轻易打破这个难得的悠间气氛。毕竟聪明如他、精明如哈姆,早已知道大战在即,像这样的时光,大概无法再持续多久了。 海韵起身走到哈姆身边,与他碰了杯,两人昂首喝光了杯中酒液,轻声耳语起来。 「谢谢你的安排,这场饭局就是为了再一次以王子的身份,向将士们宣布我的身份并非俘虏,而是上宾吧。」 「这是其一,另外就是确认格莉德与一般将士不同的身份。」哈姆狡猾地笑了笑,「她是特别的,我要让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呵……果然如此,但你也别太欺负她。」海韵笑着在哈姆的酒杯里再次添满带着诱人香气的酒水,「她毕竟跟着我也好久了,对我而言,这不諳世事的小佣兵也不仅仅是单纯的朋友而已。你要疼爱她可以,要欺负她的话……小心这杯里装的就不只是酒了。」 「是是,我会铭记在心的。算我怕了,感谢你,药师大人。」 「别谢得那么早,她的养父盖德里德似乎默许了你的追求,但格莉德打骨子里都是个战士,从来没有好好意识到自己已经是个十八岁的大女孩,想来对男女之事并不熟悉。你可知道我为她包扎的时候,是怎么跟我讲你调戏她的事?」 「她说什么了?」哈姆漫不经心地望着因酒气而变得面色红润的格莉德,一面将酒杯往唇边凑去。 「她说,她怀疑你嘴唇有毒,因为被你扫过的时候不但身上发痒,还害她心跳加快,差点晕过去。」 哈姆一口酒喷在桌上,逗得满房间的将士大笑不止。 「换句话说,你的心意根本没有传达到。她这方面的未开发程度,恐怕不是『无知』两个字可以形容。」海韵苦笑着说:「不过,你就加把劲吧。你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但是要不要选你,终究还是要她自己决定的事情。」 「咳、哈……我本来还以为她喜欢你呢,没想到她竟如此纯粹,纯粹得叫人心疼。」哈姆剧烈地咳了好一阵之后,好不容易才缓过了气,「那么,说是表达谢意也有点奇怪,我们之后的行动方针之一,也提早跟你说说吧。」 哈姆拉着海韵在自己的身旁坐下,同样为他的杯里倒满了酒。 「关于森琴的事情,我在这段时间里明察暗访,总算找到了些能够助你们一臂之力的方法。」 「什么?真的吗?」 见海韵面色一凛,哈姆挑了挑眉毛,露出了疼惜的笑容。 「你还担心格莉德呢,你自己有多逞强,自己感觉不出来?我、战熊老爹可急死了,你那副全都无所谓了,彷彿随时要飘散而去的安然态度,简直不寻常到了恐怖的程度。」 「唔……」 海韵不由得按住了自己的眉头,心中的酸楚,是早已如影随形。 「你自己没有照镜子,这十天以来,你憔悴得像是要碎了。我今天没有带一点好消息的话,敢办这场庆祝会吗?」 「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问过本国专门研究奇族的学者权威,森琴身为木精,只要化为『木』的本质,存养足够圣韵,便可以重新化为奇族人形,自在行动。」 「这事我知道。」海韵悵然地叹了口气,「大约百年,森琴又能再度化身为原本的模样吧。但到得那时,我也许不在世上了。」 「首先,你早已处于圣魔源力失衡的状态。自从进入拉丝琪小屋的那一晚,你体内的魔素远较常人高出太多,要说你是奇族,恐怕希莲王国奇族研究学会的学者们也不会觉得意外。你怎么知道自己的寿命不会变得与奇族同寿?」 「就算是有这种可能,只要没有和平,我们也不可能从这种麻烦里抽身。」海韵面露苦涩,啜着酒说道:「就算生命悠长,也只是令悲剧一再重演而已。森琴现在只是一座金杨格木像,儘管有我无心佈下的多重结界保护,但你也看到『灵狐』的手腕了,身处于全面战争的战场前线,又怎么能保证他可以安然度过战火的摧残呢?」 「森琴是金杨格木精,拥有强大的圣韵,却不能离开根源之地达一百里距,否则会因为根源之力断绝,最后源力枯竭而死。」哈姆点点头,接着说道:「不能离开当地,沦为战场时,确实无论有再悠久的生命都于事无补。那么,只要能够让他离开金杨格大森林的根源之地,是否就可以慢条斯理地解决两国的和平课题,令你更无后顾之忧呢?」 「什么?你什么意思?」海韵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哈姆,「你的意思是说,能够让森琴在安全的地方重新生养吗?」 「正是如此,我们的学者相信,只要藉助『奇族之王』的权能就能做到,而我们手中,有关于『王』行踪的线索。」哈姆笑着说:「如何,给你带这条消息,够不够给格莉德的事情赔不是?」 「这下我真不晓得究竟是狐狸比较狡猾,还是你比较厉害了。」海韵耸耸肩,微笑着说:「你拋出这个线索给我,就没准备让我拒绝吧。」 哈姆闻言,只是眨了眨眼睛,神秘地一笑。 「那么,我们合作愉快?」他细长的粉色双眼瞇成一条线,向海韵举起了酒杯,两人相视而笑,将酒水一饮而尽。 「谢了,好友。」 042.Ch15-传说的遗產-1 § 赶在总体战发生之前,哈姆与海韵一行人在餐馆欢聚后,带着酒酣耳热的欢快气氛,乘着夜色离开了杜连,一路向西前进。 欢乐的笑语伴随男人们同声歌唱的喧闹,散漫的气氛不寻常地在沉睡罗盘的将士之间蔓延,彷彿他们也受到新自由佣兵团的感染一般,成为一群无拘无束的野人。 海韵不改平常的拘谨,面露些微困扰的表情。最关键的哈姆本人,则表现得比任何人都更浮夸。 斑斕的衣装,华贵的珠宝,俗气且松垮地披掛在看来烂醉如泥的哈姆身上。卸下王子的身份时,看来便格外放荡的哈姆,此刻又比起传闻更加荒唐。 车队排列疏松又冗长,昂贵的物资毫不遮掩地坦露在外,简直就像是对全世界昭告这一支队伍究竟有多富有。 在巴雷斯坦的示意之下,海韵与哈姆同车而行,那装饰过度铺张且珠光宝气的俗艳笼车,简直尷尬得要让他窒息。他苦笑着望向分明无比清醒的哈姆,只觉得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同意这么诡异的作战方式。 「如此一来,真的就能接近我们的目标吗?」海韵一面装作照顾哈姆的样子,一面说道。 「没问题。」哈姆裂开大嘴呵呵地傻笑,满心欢喜地接受穿着长裙、坦露着胸口与肩膀,一派娇羞侍女模样的格莉德搧风服侍。 「你不是刻意佔我便宜吧?」格莉德鼓起腮帮子,没好气地说:「这衣服难穿死了,轻飘飘的,也找不到地方掛我的武器,毫无安全感可言!你说年轻女孩子都是这么穿的?我倒觉得皮甲穿在身上踏实些。」 「哎呀,你就当作被骗,好好穿一回试试看吧。我这趟包装啊,肯定是完美无缺的。毫无防备,有钱又没水准的地方贵族出巡,身边怎么能少了像你这样稀世的美人呢?」 「美美美……美人?哈姆你不要胡说,这不是要我当作被骗,你是真的在骗我吧!我怎么可能——」听见哈姆的评语,满脸通红的格莉德慌乱地挥舞手中的大扇,剎时间笼车里就像是掀起了一阵暴风。 「唉,你还有兴致可以戏弄格莉德,怕是真的胸有成竹。」海韵深深地叹了口气,抖了抖身上叮噹响的各种华贵装饰品,「从前还是王子身份的时候,我也不曾穿过这么浮夸的衣服,真亏你刚回到希莲王国,短短十天之内就能张罗这些。」 「哼哼,我『放荡王子』的名声可不是一两天的啊。毕竟,要让王姐认为我既愚蠢又无能,该装的样子还是要装的。」 「希莲王国第一公主——诗妮?希莲吗?」海韵苦笑着说:「我曾听说那是一位一丝不茍、有着王族应有的气节与器量的女性,莫非你与她感情不睦?」 「如果说,犹克多王族是用鲜血与杀戮堆砌出歷史,那么希莲王族,就是由冷漠与虚无所交织而成。我们名义上是姊弟,事实上要比陌生人更疏离呢。」哈姆皮笑肉不笑地答道,一面张嘴从格莉德的手中咬走一颗汁水淋漓的果实,「我知道你从王室的斗争漩涡当中逃离的过往,能够理解你想要远离那些残酷的纷争。而我们希莲,王族则是如同装饰品一样,永远地听从母亲『永恆女王』号令的一群提线木偶。」 「说起来,这个名头我们也曾在战场上听见过呢。」格莉德满脸狐疑地说:「希莲王国的将士偶尔会高呼这个名讳,单就名字上听来,就像是你们的女王不老不死似的……」 「你们没有意会错,就是像字面上的意思——希莲王国的『永恆女王』,打从传说时代起,便存活至今。」 「等等,照你这么说的话……」海韵闻言不禁面色一沉,迎上哈姆看起来醉眼迷濛的脸庞。 「犹克多王国是否流传着救国圣女的传说?圣女拉丝琪?犹克多,为落魄贵族之女,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在传说时代里击退过希莲王国与奇族人的联军,尔后犹克多与希莲才以山脉、大森林为界,持续着经久不断又十分零碎的『两国战争』?」 「是的,也有很多传言,说拉丝琪本人其实未死,为了纪念她的功业,追赠了王族姓氏,让她化去姓名,成为现今犹克多王族的另一位祖先。」海韵神情肃然地点了点头,「传说时代的故事,大抵与我在拉丝琪小屋里所体验到的过往相去不远。」 「我国所流传的版本,贵国的将士肯定不信,何况征战日久,两国之间的传言也无法轻易流通。但如今的你,应该听来也会觉得有些蹊蹺。」哈姆不怀好意地将格莉德抢过来搂在怀里,看着又羞又惊的「红鹿」,狡猾地笑了笑。 「救国圣女拉丝琪?希莲,在传说时代的混乱战场上,以其过人的胆识与意志,统合了希莲王族与奇族联军,将嗜血的犹克多军队阻于山脉与森林之前。她将自己的灵魂永系于两族,以永恆生命的无尽叹息,缔结了永不背叛的誓言。从此,位居西北、天寒地冻又物资缺乏的希莲王国有了强大奇族的庇护,更有了『永恆女王』百世引领的荣光。」 「这么看来……还会是同一个人吗?」海韵紧抿下唇,惋惜地说道:「哈姆你也听我说过吧?有着一头细软的金发,俏丽又充满好奇心的脸庞,聪明又坚毅的神态,那在幻境里见过的『拉丝琪』,应该是这么一位明媚又善良,无论奇族还是人族都能温柔以对的奇妙女孩……这样的人,会是你们那位『永恆女王』拉丝琪?希莲吗?」 「王母可并不是这么明亮的存在喔。」哈姆苦笑着说:「阴冷、昏暗,一头纯黑色的长发及白得能够照亮洞穴的肌肤。如同冰一般的语调与能够吹起寒风的清冷容顏,要说是『美』吗?那妖异且充满冶艷风采的模样,要我说的话可有那么点不合适,但是——」 像是在找寻合适的词汇,哈姆顿了半晌,费了好大的劲才理清头绪似的说道:「能够使男人神魂颠倒,或甚至连女人的性慾都因她而高扬的疯狂存在,是这么一位有着魔性本质的女人。」 「这听来……一点都不像森琴记忆里的拉丝琪呢。」海韵惊讶地说道。 正当二人间谈之间,笼车一阵震盪,在森林茂密的狭道上停了下来。透过笼车的窗口,能够看见带队的巴雷斯坦与盖德里德正压低了身子戒备四周。 「小巴斯,什么状况?」哈姆漫不经心地问道。 「回殿下的话。」巴雷斯坦微笑着答应:「『目标』上鉤了,我们被包围囉。」 043.Ch15-传说的遗產-2 相较于巴雷斯坦的沉着,不知计画全貌的海韵与格莉德显得特别警戒。原因无它,正是因为包围了队伍的来者看来非比寻常。 约莫五十人之谱的黑影在树林间游走,从他们的身段与气息看来,似乎全非省油的灯。 而其中一位气势最为凌厉的黑袍战士,正毫不遮掩地阻挡在哈姆与海韵等人的笼车之前。 「来者何人吶?」 哈姆装出一副酒意正酣的迷濛腔调,散漫中更带着不逊地问道。 「你无须知晓,酣醉者。」 黑色兜帽下传出了清朗的女声,不但音色洪亮,更令人感到威风凛凛。同时不知何故,言谈中带着些令人感到熟悉的古韵。 「在黎民百姓蒙受战祸、有志贵族善尽自身使命之际,如你一般独善其身,荒唐度日的富人,竟始终未曾少过。虽然王家对你等宽宏,却不代表人民应当忍受。」 「什、什么?竟然是传说中劫富济贫的义贼团吗?」哈姆一边用极度夸张的表情妆点他言不由衷的慨叹,一面拍打头顶,大声抱怨:「哇啊,真是太倒楣了啊!我不过是有钱一点、铺张了一点,可从没做过会妨碍别人的坏事啊。你们要钱是吗?哎哟哟,我好害怕喔,可以给你们钱,放我们走吗?」 透过浮夸的演技,那可鄙的模样就连海韵看了也不禁想要一棒将他打晕。明知道哈姆正在演戏的格莉德,也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能阻止自己给他脸上狠狠一拳的衝动。 「可悲之至……」黑袍女战士叹了口气,随即取下兜帽,露出了真面目。 黝黑的肤色与刚直的面容,白色光纹在脸上衬托着令人印象深刻的端正五官,同时揭示着她不属于人类的身份。 藉由手中源力导具的探测,海韵很快就发现说话的人并不是人族。更有甚者,包围他们行伍的所有黑袍战士,全都不是人类。 「我是义贼团『遗世方舟』的领袖,以战士的规矩,向各位报上名来——」一头俐落的银白色秀发,黑肤上的白色光纹夸耀着光芒,「名为妲雅,奇族战士,要来取走您不合时宜的财富……」 「很好很好,劫富济贫?这样的作风可是美得不行。」哈姆皱着眉,点头如捣蒜地说:「真是令人钦佩的节操呢,美学的部分我是可以认同,就不知道实力又怎么样呢?」 「您亲见我等为奇族,竟能不为所动?究竟是愚蠢还是自信,且让我探探虚实吧!」 妲雅斜睨着看来站都站不直的哈姆,脱下了身上的黑色长袍。轻便的布衣上,覆盖着仅护住要害、款式简易的骨质轻甲,样式奇巧的白色拳套上,由源力导具引出的魔道之光在双拳之间激发出危险的震盪。 她一个沉身,随后弹飞而起,在原地留下她战意勃发的残影。锐拳伴随劲风,在森林道的中央划开一道银色锋芒。 只是转瞬,在哈姆的面前暴风激盪,拳套尖端与格莉德的短剑,交会出金色的火花。光屑散落在哈姆的脸庞,也照亮了海韵吃惊的模样。 「速度奇快无比,若不是格莉德,恐怕无法接下她的这一记突击。」海韵咋舌道:「这不是非得要有受伤的准备了吗?」 速度尚且不论,格莉德只觉反手执剑的左腕一阵酥麻,来者那纤细的身体所释放的力道,竟是与身材不成正比。银色的发丝在眼前晃荡,映得她目眩神摇。 「反手一剑也能阻住我的拳,看来您并非平凡侍女。」妲雅冷冷说道,一记扫腿绊了格莉德一下,「但这种程度的话,难免要受伤,你还是一旁去吧。」 彷彿失去重心的格莉德短剑脱手,却旋即一个扭身以右手接下武器,虽然略显狼狈,却并未摔倒在地。 「嘖,好对手,长裙太碍事了……」 她割裂长裙,露出满是伤痕的双腿,同样压低了身子摆出架势。看着这样的格莉德,妲雅银蓝色的瞳孔里闪耀着耿直的敬意。 「似乎是我妲雅看走眼了,这位姑娘并非普通侍女,以身手看来,更不是寻常武人。有这般非凡武艺与过人胆识的女孩护持左右,莫非这位先生也并非表面上如此荒唐豪奢之人?」 「不,我是豪奢之人,你快点惩罚我吧……」哈姆呻吟着说,伸手对自己脸上指了指:「揍我,拜託——」 几乎是同时,巴雷斯坦与盖德里德同时在哈姆的后脑杓上狠狠敲了一记,没多久之后,哈姆保持浮夸的笑容,像是木棒一样直挺挺地往前倒了下去,难看地扬起了一片尘埃。 出手的两人面面相覷,然后露出了心领神会的微笑。 「战熊阁下,难得我们意见相同啊。」 「哈哈哈哈,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华丽小哥这欠揍的样子,不由得……」 「没关係的,我跟您保证,揍他绝对没有问题。」 两人七嘴八舌之间,将倒地不起的哈姆拖到了旁边,像破布一样甩进了笼车里,留下目瞪口呆的海韵与格莉德,与表情看来十分复杂的妲雅。 过了半晌,三人才好不容易从眼前的闹剧当中回过神来。 「紧张感全没了啊,可敬的战士。这么看来,却是我们『遗世方舟』着了各位的道?」妲雅灭去了双手的魔道,一挥手,周遭的一眾黑袍战士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红发的姑娘身手不错,刚才动手的巨汉及侍卫似乎也隐藏着不简单的实力。这么看来,你们大费周章装扮成富豪车队,只是为了把我们引出来?」 「确实如此,虽然对您真的很抱歉,但我们别无它法。」 巴雷斯坦把哈姆塞进笼车里之后,一脸歉疚地走向妲雅。 「我是『沉睡方舟』的总队长巴雷斯坦,虽然作风不同,但想必我们在战场上都互有耳闻吧。」 「『雷兽』巴雷斯坦?」妲雅扬起一边的眉眼,若有所思地笑着说:「沉睡方舟——确实不是默默无闻的名头,这么拐弯抹角的交朋友方式,想来你们的主人也如传闻一般,是『放荡王子』吗?」 「请您原谅,说起被世人称为『秘银闪风』的妲雅阁下,我等也是万分敬重的。毕竟『遗世方舟』向来神出鬼没,不像我们总是扬着大旗在行动。主人认为:私下探访、寻找线人,再顺藤摸瓜地找上您,若引起警戒,令各位藏得更深,这样的误会非我们所愿,不如我们直接作饵,要来得更简单直接。」 「无怪近来获取情报的感觉有些紊乱,原来是『罗盘』的各位渗入了我们的眼线呢。」 妲雅瞇眼打量着巴雷斯坦,又向格莉德抱了抱拳,随即将眼神停留在始终一言不发的海韵身上。 随着凝视的时间越长,她面上的笑容便越发变幻莫测。约莫 有数十秒的时间,海韵被她银蓝色的凝视刺得心底有些发疼,不自在地闪躲了一下。 「较之『放荡王子』,我更在意这边呢。」妲雅微笑着说,随即一个闪身欺近了海韵。 没等他做出反应,甚至身手矫捷的格莉德与巴雷斯坦都没能意会过来的瞬间,拳风再起,撩起漫天的落叶飞沙。 饱含魔素的刚拳,往海韵的腹部便是惊天动地的一击。 044.Ch15-传说的遗產-3 拳力之猛烈,足可开山裂石。 罡风在海韵的身后荡开衝击波,一时之间,乔装成商旅的沉睡罗盘将士都给撞得东倒西歪。 「海韵先生!」 格莉德急得大喊,拖着麻痺的左手,就要往妲雅的方向急攻而去。然而才刚刚跨出一步,一双如树干一般粗壮的臂膀按住了她的肩头,要她动弹不得。 慌忙回头一看,严严实实地将自己按在原地的,正是盖德里德。 「臭老爹,你放手!我要去帮海韵先生!」 「哎哟哟,这么泼辣,你伤才刚好而已,不必这么勉强吧,红色小妞。」盖德里德嘻皮笑脸地说:「你瞧仔细些,海韵兄弟看上去真是需要帮忙的样子吗?」 格莉德闻言,停下了挣扎,往海韵的方向望去。 尘沙漫捲的暴风当中,只见海韵不知何时已抽出与她惯用的短剑长度相仿的圣女之剑,浑身缠绕着带有金杨格木香气的金黄色圣韵,以剑刃的锋芒,精湛地截下了妲雅的攻势。 拳劲猛烈,海韵的身子却仅仅晃了一下,属于犹克多皇家剑术的高贵架势却是丝毫不为所动。 「喔?」妲雅扬起一边的眉毛,兴致盎然地望着满脸吃惊的海韵,「阁下似乎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能够挡下我的这一击呢。」 妲雅说话间,凌空又是一记势如雷霆的上段踢击,但海韵几乎是本能似地矮身,轻松闪过了她飞快的突袭。继之而来的反手崩拳,他以剑柄轻轻支开,乱了身形的妲雅再回身一个跟斗,带有护甲片的长筒靴跟往海韵的肩头精准地砸去,却被他扭身一剑刺在跟尖上。 于是一招招如同行云流水般目不暇给的拳脚功夫,在笼车边上化为一洩千里的银色奔流。一次次饱含魔素的衝击,在妲雅挥出拳击时再三迸发,但海韵总能以短剑轻灵优雅地化解掉打在身上的劲道。 随着交战的时间越长,妲雅越能感受到自己全力施为的每一下拳脚,都像打在柔软的棉絮当中。 剑光与拳风无数次交错,数不清多少回的火花迸现,两人自飞沙走石之间飞退,站开了有约莫十步之远。脸不红气不喘的妲雅带着满满令人玩味的深邃笑意,而海韵则有着与方才沉着冷静的过招丝毫不匹配的困惑表情。 盖德里德拍了拍目瞪口呆的格莉德,裂开大嘴呵呵地笑着。 「哎呀,海韵兄弟藏得也真够深啊,这一身的剑术非同小可,怕是连红色小妞和巴斯兄弟都要望尘莫及啊!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像这样能够引起老子战意的比试了。」 「喂,谁是巴斯啊,只有我家主人才能……不对,我也不想要他这么叫!」巴雷斯坦同样在一旁隔岸观火,出声抗议道:「不过,身为武人,看见这么精彩的过招也确实不能忍啊,手都有些痒了。」 「我虽然略懂剑术,但这样的展现,绝不是我能做到的。」海韵无奈地望着妲雅说:「要说是高明,我可万万不敢当,根据我的猜测,恐怕是无意间发动的『圣咏』起了作用吧。」 「阁下名唤『海韵』吗?」妲雅微笑着收起了架势,双拳交叉并行了一个异国的战士之礼,「且不提深沉如百年蕴养的圣韵,海韵阁下那炉火纯青的华丽剑术,说『略懂』真是过谦了。」 「不……我向来不爱说谎。」海韵回剑入鞘,右手横掌当胸,也回了一个剑士之礼,「我也不清楚为何会这样,但这真的不是我的实力。」 「呵,虽然与你的『医侠』之名有些重叠,但这样兼有仁医身份的高强剑士,我并不讨厌。」 「都是虚名而已,身为一介医者,所能做的事情,也就是微不足道的拯救。」海韵阴着一张脸说道:「这么一点微渺的功绩,能让希莲王国的战士记得,是我始料未及的事情。」 「在这需要我等以霹靂手段维系『善意』的战争时局,哪怕光明如何飘渺,都值得我等捍卫。海韵阁下,请您抬头挺胸,我等奇族之中为你所救之人,可并非寥寥数人。」妲雅歪着头,神秘地笑了笑,「这么看来,这位放荡王子倒是给『方舟』带来了不可多得的贵客呢。」 「什么?怎么回事?有什么事情结束了吗?」 哈姆从笼车里摇摇晃晃地跌了出来,挣扎着从地上爬起,一时之间,眼神里看起来还有些空洞。 「我是谁?这里是哪里?我在这里做什么?」 「哇哈哈哈哈!华丽小哥好像被我们打坏了啊,巴斯兄弟,你说这该怎么办才好啊,啊哈哈哈哈!」 「就说不要喊我巴斯了……他这混蛋一定是在装傻,要知道笨蛋是不会生病也不会死掉的。」巴雷斯坦冷漠地看着歪头楞脑的哈姆,「尊敬的圣魔药师大人,能否请你用最烈的药,来灌醒这个笨蛋王子呢?」 看见海韵将手探进腰间的药袋里,表情还特别凝重的样子,哈姆的神色一下子变得铁青。 「饶、饶了我吧……」 望着哈姆的糗样,不只是格莉德,就连海韵也不由得「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望着这样的一行人,妲雅像是释怀般悠悠地吁了口气 「太好了。」 「嗯?你是指什么呢?」海韵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一面望着哈姆被巴雷斯坦拽到旁边去修理,一面不解地问道。 「海韵阁下直到方才交手时,一直是忧思鬱结的模样。也许我这个外人来说有些不合适,但是……」妲雅喃喃地说着,回身将黑色长袍重新披上,「有这么一帮人像这样陪伴着您,您事实上是幸福的呢。」 「幸……福?」 听见妲雅的评语,海韵不由地握紧了圣女之剑与散发着金杨格木香的圣剑鞘。 「照我看来,有不可思议的牵绊,透过这把剑,与您的灵魂缔结着守护的誓言。这也是为何阁下方才交手时,能展现出即使是传说时代也难得一见的精湛剑术。」 「那是……」海韵一时之间也说不上来,在使用剑术时那份不可思议的感觉,彷彿体内有另一个将犹克多皇家剑术修习百年以上,达炉火纯青境界的自己,代替他全力施为。 是否在小屋的幻境当中,曾经有过短暂会晤的拉丝琪,如今也将她的英魂与意志,寄宿在自己的灵魂当中? 「同时,我亦感受到奇族的气息。是以儘管冒昧,我仍是以双拳向您提出了詰问。」 「妲雅小姐感受到的恐怕是这个吧。」海韵疼惜地轻抚着圣剑鞘,「此物是我的爱侣所赠,他确实是位奇族,因为某些原因,正陷入百年的沉睡之中……」 「诚然。」妲雅理了理她的银色发丝,收入黑色的兜帽中,重新隐藏她的样貌,「那便是接下第一击时所展现的圣咏,确实是十分精彩的防御结界,可见阁下的这位爱侣肯定十分爱护于您,但之所以对您感到好奇,却远不止如此。」 妲雅微笑着走近海韵,伸手轻抚他的胸膛。那模样十分专注,像是倾力感受海韵的心跳般,努力探寻着、哀悼着。那银蓝色的瞳孔映照着遥远的时光,看在海韵眼底,感觉自己几乎要落入那银蓝色的深渊,坠入另一个不受邀请的时空幻境之中。 「您的体内,似乎也有我的另外一位故友呢。」 「莫非……」 「而这样的『巧遇』,也许就是那位放荡王子此行将我引来的目的吧。」 妲雅微笑着点了点头,回身往森林道的深处走去。 「你们想找的是『奇族之王』魔韵?与他有缘的海韵阁下,请与您的伙伴一起随我来吧。」 045.Ch16-奇镇之行-1 § 换回寻常甲衣的沉睡罗盘一行人,在妲雅的引导之下与她同行,曲折的森林道当中,他们徐徐前进着。 然而仅仅是要跟上妲雅的脚步,便十分不简单。 海韵在犹克多王国时,也有很长的时间在外歷练。与格莉德相遇之前,总是隻身来往密林与各种恶地形,要跟上妲雅的步伐,并不觉得有什么阻碍。但沉睡罗盘的部队同时有资材车与载运人员用的笼车,行动起来便非常绑手绑脚。 配合部队的速度,眾人硬是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才终于来到了目的地,已经是接近隔天的清晨时分。 「我们到了。」妲雅银蓝色的灿亮瞳孔当中,流露出丝微的欣喜,「这里恐怕就是坦格拉大陆上唯一个『奇族群居地』了,欢迎来到奇族镇——林卡登。」 越过妲雅的肩头,不知不觉变成队伍领头人的海韵这才发现,森林的边缘已近在眼前。 由外表看来光洁的石造围墙所拥抱,细心打理过的城镇样貌,随后映入他的眼帘。虽说看来格外整齐乾净,但它就像是任何一个人类居住的城镇一样,有着黯淡的城镇色调,外表看来也算稀松平常。 在哈姆的指示之下,子弟兵由巴雷斯坦带领,在城镇周围的密林中扎营。擅长在野地潜伏的沉睡罗盘将士们,一如在金杨格大森林时所表现的干练,迅速在森林边缘隐藏了形跡,海韵、盖德里德与格莉德则与哈姆一同在妲雅的带领之下进入城镇。 「镇上都没有看到人影呢。」格莉德满脸狐疑地问道:「是居民过于稀少,还是因为有生人来访?」 「红发妹妹,非常抱歉。皆因我等身为奇族,与人族之间多有芥蒂,是以族长尚未成命之前,皆尽可能与生人避不见面。」妲雅亲切地解释着,与不久之前以敌人之姿现身的模样,可谓天差地远。 「妹妹……」听见妲雅给她起的称谓,格莉德看起来心情特别复杂,「头一回有人这么叫我呢。」 「你这么可爱的姑娘,确是值得我喊你一声妹妹。」妲雅面上漾开的笑容更是开怀了,「让我这么叫,你可有不愿?若然不愿,我改过便是。」 「不不,妲雅……姐姐。」格莉德的脸蛋红得像树梢上熟透的果实,「我也能喊你一声姐姐吗?」 「这有何难?」 妲雅一面说,一面温柔地挽起格莉德的手。 眼见此情此景,哈姆与海韵对望了一眼,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儘管一位女子顶着色调格外清冷的银色短发,另一位女孩则有着火焰般艳红的发色;又即便一位肤色黝黑,另一位则相对白皙,但她们身高相似且体态相仿,同样有着一身歷经锻鍊的结实身材,看上去确实像是干练的姐姐带着懵懂妹妹,那般温馨的光景。 「有点不甘心哪。」哈姆深深地叹了口气说。 听见哈姆的慨叹,海韵明知故问地说:「有什么不甘心的?」 「格莉德可以被前日才交手过,来路不明的奇族战士牵小手,但我稍微靠近一点她就像是大难临头一样避远远的,这叫我怎么能不羡慕呢?」 「哈哈……」海韵听完,拍了拍哈姆的背,「无论是与家人还是情人相处,她毕竟都还在学习当中,我看你还是先认输吧。」 言谈间,海韵感到身旁不远处,似乎传来了夸张的抽噎声。转头一看,竟然是泪流满面的盖德里德,正涕泪纵横地笑着。 「老爹你怎么回事?」海韵皱着眉头,望着盖德里德不寻常的模样,「麻烦事就已经不少了,你现在的样子又特别烦呢。」 「呜啊啊……海韵兄弟啊,你这不能怪我啊!眼看我家小女初长成,从战场上捡到她开始,那这么小又这么可爱的格莉德,现在都这么大了,能交朋友了,呜呜呜呜……」 「啊……烦死了,老爹你要是再不给我安静一点,当心我在你嘴里塞哈哈药。」 「海韵啊,那样不就更吵了吗?」 「也是,那么哈姆,还是你施个魔道把他的声音隔绝起来如何?」 一行人吵吵嚷嚷地走过渺无人烟的城镇广场,来到一座看起来建构得格外雄伟的大房前。那石造的大屋,所选用的石材虽然素净,却同时十分古旧,墙上雕琢华丽的各色浮雕,彷彿在述说着数不清的悠久传说。 妲雅回身向眾人行了一个战士之礼,神色肃穆地说道:「各位贵客,我这便代为引见奇族镇『林卡登』的族长,待得蒙受认可之后,诸位方可于镇中自由行动。」 见妲雅特别严肃的模样,哈姆、盖德里德也收起了不久之前的轻松态度。 「劳烦您了。」海韵回以剑士之礼,静静地望着妲雅上了台阶,走进看来庄严的大屋,消失了身影。 「你们说啊,族长会是怎样的人哪?」在等待的期间,盖德里德胡乱抹去脸上的鼻涕和眼泪,顺手擦在哈姆的披风上。 「不管怎么说,也会是一位奇族吧。」哈姆一脸不可思议地望着盖德里德,「我说啊,就你这种卫生习惯和智商,我真的不明白熊先生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 「嗯?哈姆你是担心老爹会生病吗?」海韵回头望着两人,苦笑着说道:「说来这对我而言也是件神秘的事情呢,酒肉没少过,大半年不洗澡也没事,年纪都要四十岁了,却仍旧是叱吒战场的那个战场恶熊。」 「把别人说得跟妖怪似的,就算是我,也是会生病的。」盖德里德哈哈笑着说:「比如说吃坏肚子,那也是发生过的嘛,哇哈哈哈!」 「那你要是上了战场,肚子来感觉了,又该怎么办?」哈姆挑高了眉毛,拉长了脸,一脸木然地问:「难不成你就这么『自由挥洒』,不分敌我,一同分享?」 「这种事情就像是被刀剑砍到一样,没什么,用气势就能解决啦。」 「没错!」才刚被妲雅疼爱过,心情还有些兴奋的格莉德附和着说道:「只要出问题,靠气势都能搞定!」 「都能搞定!」 「都能搞定!」 「喔,果然都是动物。一隻熊一头鹿,在这种奇怪的事情上,能够相互理解也是很自然的吧。」哈姆歪着嘴,像是心领神会一般点了点头。 「吵死了,你们几个。」海韵阴着脸望向态度都有些亢奋的伙伴们,「瞧,族长要出来了,在人家的地盘,还不赶紧放尊重点……」 话还没说完,从阶梯走下来一位态度雍容,姿态端丽的黑肤奇族女子。她身着样式古雅,颇有森琴那般风韵的高雅长衣,露出一双美丽润泽的大腿,踩着轻柔的脚步来到眾人面前。 银白色的短发别緻地妆点着样式精巧的骨製头饰,散发迷人风采的女子有着一双犹如苍蓝色深渊的眼睛,无论是面颊还是坦露出来的性感胸口,都有神秘的纯白色光纹在上头若隐若现。 且不说气质上的巨大转变,此人无论怎么看,都是方才与他们一起行动的奇族战士——妲雅。一时之间,一行人除了似乎早已知情的哈姆之外,全都因她突如其来的现身,变得目瞪口呆。 黑肤的奇族女子悠悠地瞇起了眼,浅浅的微笑令人目眩神摇,以轻而软的语调说道:「重新与各位介绍,我是奇族城镇『林卡登』一族之长、『遗世方舟』领袖,黑棘木精——妲雅,各位贵客,请随我进屋吧。」 CH16-奇镇之行-2 眾人随着妲雅登上台阶,看着她婀娜的步态、高雅的神情以及神秘的气场,海韵每打量一次眼前的奇族女子,就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儘管难以置信,但那位身手高强,作风大胆且有着顶天立地气概的女战士,似乎与眼前这位透发幽深魔素气息的女子确实是同一人。 格莉德与盖德里德更是看得目瞪口呆,惊骇之情完全不在话下,只有哈姆仍然气定神间,面上掛着怡然自得的浅笑。 「哈姆,你好像并不怎么惊讶,难道你早知道是这么回事了吗?」 「关于奇族城镇『林卡登』的事,虽然在王族当中也算机密事项,但我大概知道个七、八分吧。」哈姆微笑着点点头,「从前呢,此处的存在只有王姐知道,但我也不是出来白混的。」 「希莲王国第一公主——诗妮?希莲?」海韵苦笑着问道。 「没错,是她。虽说我们的王母——永恆女王拥有绝对的实权,但事实上她从传说时代开始,就几乎没和自己的子嗣交谈过。我们一直遵循着传说时代的命令——击溃犹克多王国,代代传承至今,而王姐比我还要更早出生一些,身为『目前的』第一公主,是如今希莲王国真正的女王。」 盖德里德听得迷迷糊糊,拽了拽自己下巴的鬍鬚说道:「这么听来,你们口中的『第一』有啥意义?既不是王位继承权的象徵,更不是绝对出生的顺序。华丽小哥啊,那你作那什么……『第一王子』又算是什么东西?」 像是说着别人的事情一般轻松,哈姆微笑着解释道:「也不是真的那么难理解,总而言之,就是『现在还活着的男性后代里最年长的』。希莲王国本就贫瘠,百年以上的征战也让国力虚耗得更为严重,若没有与奇族之间的血誓,希莲王国早该被拥有富饶土地的犹克多给併吞了。」 言谈之间,眾人跟在妲雅的身后,穿过了门廊,总算来到一间陈设素净的会客室。房内简单以白色基调的石製家具妆点,让身穿纯净白色长衣的妲雅看来彷彿与房间融为一体。若少了她那黝黑亮泽的肤色,海韵都要担心在这明亮的空间里找不着妲雅的身影了。 「诸位请坐吧。」妲雅在主位上坐好,并吩咐家僕为眾人打点座位。 眼尖的海韵也马上发现,妲雅为哈姆及自己安排的座位,是即便与主人同席也绝对不失辈分的上宾之位,似乎儘管彼此并没有掀开底牌,自己的底细却已被妲雅察觉。 「谢谢你邀我们前来,其实在计画诱出『方舟』之前,我真没想过会这么顺利。」哈姆一反平时的随性态度,彬彬有礼地说道:「再一次,为我的失礼向您致上歉意。」 「不必介怀,您为了与第一公主表现出不同的态度,採取了不寻常的行动,这确实博得我的注意,妲雅十分欣赏您的胆识。」 妲雅微笑着说,随即将她银蓝色的眼神,射向了海韵。 「素闻『放荡王子』不打没把握的仗,您身边这位不平凡的伙伴,也引起了我的好奇。若没有他在,妲雅断不会将各位引领至此。」 海韵苦涩地抿了抿嘴唇,低声说道:「为了避免妲雅小姐高估,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名叫海韵,是一介药师,懂得一些剑术。作为一个居无定所的流浪之人,能被您这么注意着,只觉十分惶恐。」 「客气了。」妲雅面上漾开着笑容,意有所指地说道:「有犹克多王国圣魔药师学会认证的斗蓬在身,使得一手犹克多皇家剑术,能够接下我不止三招。若您说仅是『略通剑术』,那么想必一切都和您身上的几股力量有关了。」 经过最后的一次挣扎,仍然发现自己的底细似乎真的完全瞒不住,海韵在心中响起了叹息。 「妲雅小姐说得没错,我的真正身份确实并不是寻常流浪药师。至于寄宿在我身上的这些因缘……」 「容我细数。」妲雅再度瞇起了眼,从那微闔的双眼之间透发的灿蓝星光,刺得海韵有些慌,「强大的圣韵,高洁的残魂,以及故主的魔素陈跡。那是魔森林的森琴、救国的圣女拉丝琪,以及『奇族之王』魔韵的气息,寄宿在你灵魂深处的缘分,不可不谓之深刻。」 被摸透到这个地步,海韵的心情里少了惊讶,更多了份苦楚。 「传说时代的三道身影,时隔百馀年后又再度来到妲雅的眼前,您说我怎能不将你奉为上宾,又怎能不盛装丽容,为如此哀绝的重逢献上诚意?」妲雅的微笑里有着深沉的哀悼,听在海韵的耳中,更显沉重。 相较于海韵,哈姆却是十分清间的模样。他一派轻松地享用着奇族家僕递上的月叶香茶,一面兴致高昂地观察着海韵与妲雅的互动。 看在海韵的眼里,有点令人气恼。 也许是看到海韵眉目里透露的少许怨懟之意,哈姆吐了吐舌头,耸了耸肩。 「好啦,也不逗各位了。海韵,你记得我曾经说过:『你是关键的核心』吗?身处在两个国家都有渊源的传说漩涡当中,真的是难为你这个犹克多最小的小王子了。」 「也即是说,我所觉察到的犹克多皇家剑术是真,而您身为犹克多第三王子?席利的身份亦真?」妲雅的眼神,再次迎上海韵满面的苦涩,「不愧是希莲王国的『放荡王子』,行事之诡诞一如其名,不若第一公主那般刚硬铁血。」 「别把我跟王姐混为一谈啊。」听见妲雅的评价,哈姆不由得扳起了面孔说道:「我姆恩?希莲正是为了避免穷究全国的残馀之力,永无止尽地进行毫无意义的征战,才远走各地,为真正的和平而努力。海韵,也就是席利?犹克多,就是我在这段旅行当中找到的解答。」 「请不要过于抬举我了,我只是一个没有力量的医者而已。」 看见海韵在哈姆的介绍之中逐渐低下头、缩起了肩膀的样子,妲雅望了望打从心底为他担心的格莉德与盖德里德,只觉这个年轻的圣魔药师似乎仍身陷在某些过往的伤痕里,迟迟不能释怀。 她起身走向海韵,轻轻按住他的肩头,在他耳边如呵气般柔声说道:「席利殿下似乎仍有迷惘?」 「我不知道自己够不够资格肩负这种宿命……」海韵吃力地咬着牙,「我是个逃避了王途、选择从王位试炼当中抽身的人。逃避了母亲被暗杀的过去,逃避了充满腥风血雨的犹克多王室歷史。像我这样一个懦弱的人,又怎么能成为两国和平的中心?」 「你兴许有所怀疑,但森琴与拉丝琪却并无疑惧,证据便是:他们将自己的残跡留给了您,若非您值得,又如何愿意将自身的存在託付给您?」 「不要自说自话!」海韵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焦躁在他的心头縈绕不去,「你是奇族,你怎么可能知道身为人类的我究竟有多么痛恨自己的无力?」 望着因激动吶喊而喘息不已的海韵,格莉德觉得有些慌张。毕竟海韵在身为「医侠」的身份时,经常採取着果敢又不拖泥带水的积极行动。如此脆弱的「席利?犹克多」,满怀敬意跟随了整整一年的格莉德,又何曾看过? 她起身想要到海韵的身边,希望能为他辩驳些什么,却被盖德里德再一次制止了。 「红色小妞啊,这是海韵兄弟自己的课题。」盖德里德捋一捋嘴边的鬍子,压低了声音说道:「身为伙伴,这时候剥夺他勇敢的权力,那真是讲义气吗?给我坐下吧。」 只见妲雅幽然地望着心绪格外混乱的海韵,却仍是态度优雅地取过海韵的茶杯,重新为他添满了能够安定心神的月叶香茶。 「看样子,只有我掀了您的底,未免太过失礼。妲雅若要交您这位朋友,不託付点心事,可也太不公平。」 说罢,妲雅摆动着白色长衣,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吁了一口气,悠然地说道:「我从前,也是人类,而您的无力,我全都明白。」 这一次,总算连哈姆的脸上都掛满了吃惊的表情。 Ch16-奇镇之行-3 海韵看见哈姆吃惊的样子,心底也感到一阵茫然。毕竟哈姆一手安排了双方的会面,照理说应该是对一切十分了然的。而也许是注意到海韵疑惑的目光,哈姆只得回以苦笑。 「别看我啊,海韵。我刚也说过的吧?奇族镇林卡登的事情在王室当中也是机密,我知道的事情并不比你多。」 妲雅看着有些不知所措的眾人,仅仅只是淡然一笑。 「有关我们林卡登之人,各位贵客不妨直接走一遭,看看我们的实情又是如何吧。」 她一面说,一面取出几支黑色木製圆圈,放到了海韵一行人的手中。只见这些木环像是有生命似的,在手上扭动一阵之后,伸出了像是触手一般的细根,戳入了手指当中。 「请不用担心,这不会伤害各位。」 妲雅出言安抚道,眾人只得任由那木环自己爬上手指,最后安定地寄宿在右手的食指上,成为一只有着华丽纹饰的黑色木戒指。 「有此黑棘木戒在手,各位贵客在林卡登当中的行动便有了我的认可,从此也蒙受我『遗世方舟』之庇佑。」 「果真不愧是『寄生木』,这黑棘木戒赋予给我们的方式,确实也够吓人了。」哈姆叹了一口气说道:「那么事不宜迟,妲雅小姐想要让我们看些什么呢?」 听见哈姆的提问,妲雅笑得更灿烂了。 「那么请各位坐稳了,可别咬着舌头?」 没头没脑的这一句话,虽然听得海韵等人一头雾水,但对方毕竟明显释出着善意,儘管心中有千头万绪,他们还是听话咬紧了牙关。见大家都已经准备好了,妲雅拍了拍手,一旁的家僕像是心领神会似地,拉下了房间角落的一个机关。 随即眾人脚下一空,完全不及细想,甚至来不及发出惨叫,他们连人带椅坠入了漆黑的空间当中。 预期当中会发生的坠地撞击并没有发生,刚开始还十分吓人的坠落感,在数秒鐘后旋即消退,在晦暗的空间里,他们缓缓落下,直至一个令人惊叹的巨大空间出现在眼前。 「虽然殿下与各位同行者已经知道了,还是容我再次欢迎各位。这里正揭示着林卡登的真正面貌:义贼团『遗世方舟』地下基地,方舟的停泊之所。」 他们降落在平缓的地面上,坚实的石质地板,看得出来是长年挖掘与切削,并且年年尽心维护而成。许多透过圣魔工学製造而成的发光导具,为这个偌大的地下空间带来了充足的照明。 大堂区域有许多「方舟」的成员忙碌来去,举国各处传来的各项求助委託,以及由成员四处蒐罗而来的求助讯息,在告示板上贴得密密麻麻。 看着忙进忙出的眾多义贼团员,哈姆顿时满佈着格外复杂的表情。 「我从没想过,原来遗世方舟用这么有系统的方式在为黎民百姓的福祉努力。情报蒐集、战力派遣、救济物资的计算与发放……各位暗地里努力了这么长的时间,为希莲王国做了这么多王室一直没有做到的事,而我们却始终只把林卡登当成是潜在的威胁而予以监控,作为现在的第一王子,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都是时代之伤,谁也没有过错。」妲雅低垂眼眉,温和地说道:「请各位随我来。」 在妲雅的带领之下,他们离开大堂,进入细长的通道,越过眾多看守者,来到了一处看来静謐的房前。 也许是因为身为医者的直觉,海韵靠近门口的同时,立刻就感受到内部的不对劲。 「妲雅小姐,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够帮得上忙的,你儘管说。」海韵面色凝重地说。 但妲雅只是淡然一笑,那微笑当中蕴藏的无奈,叫海韵看得心底都结出了霜。 她默默推开了门,映入海韵眼帘的,是堪称地狱的景象。 一具具乾枯的人体,在房里犹如摆设一般横陈在地。魔素几乎见底的许多奇族战士,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暗自凋零。 「这是怎么回事?」哈姆望着眼前的惨况,感觉胸口缩得死紧,「这种不属于人间该有的景象,究竟是怎么造成的?」 「请看。」 妲雅静静地走到乾枯的人群之间,一袭亮白色的单薄长衣,在黑暗的房间中心闪过一丝光芒,随即滑落在地。 哈姆、海韵、盖德里德,甚至连格莉德都看得呆了。 并不是因为妲雅那过于美丽的身段,也不是因为那闪耀着神秘辉光、满佈全身的亮眼光纹。全是因为在她魅惑的双峰之间,本应亮泽无暇的心窝处,竟有着令人怵目惊心的丑恶伤痕。那伤处看来表面崎嶇,恍若活物在期间鼓动。凹凸不平的肉块之间,更有着黑色细丝满佈其上。 「原来如此。」海韵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眼神,「这是黑棘木枝所造成的影响吧。」 「能一眼看出此物,海韵先生果真不愧为『医侠』,传闻您见多识广,且无论伤者种族,尽皆毫无差别地医治,看来果真不假。」妲雅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等林卡登之人,原为人类。是时战端忽起于杜连,魔韵与王室密商,以黑棘木枝寄生于我等身躯,令林卡登之人化为『半奇族』。决战之后,魔韵身死,失去领袖的我等再不受『奇族之王』号令,王室遂将我等软禁于此城,不允许吸纳任何生灵之魔素与圣韵,终将以『半奇族』身份逐渐凋零。而各位今日所见,便是『方舟』内部,为林卡登之人准备的『死所』。」 妲雅也不在意裸裎上身,那犹如身处梦境当中的轻软语调,彷彿随时都将消散而去。 但海韵毕竟不是凡人,早在妲雅言说之时,他已啟动手中导具暗中测量着。他在心中默念数值与比例,圣魔素材的所需份量与种类,转瞬之间便已在胸中成型。 「格莉德,来帮忙。哈姆,帮我带妲雅小姐到乾净的床上躺好。」 「是,海韵先生!」格莉德大声答应,语调当中甚至有些欣喜。 「真会使唤人啊,没办法,谁叫我是『医疗所的帮手』呢?」哈姆苦笑着搔了搔头,拉着面色困惑的妲雅在房间的一角整理出一方乾净的床铺,要她安静躺着。 「海韵兄弟,那我呢?我要忙什么?」盖德里德看着大家老练地散开,急忙问道。 「老爹你给我一边去,乖乖的。」 见那位身形如巨熊般的盖世豪杰垂头丧气、垮着肩膀独自蹲到房间的一角犯愁,妲雅心中的困惑更是无以復加。 「姆恩殿下,此间行止又是何为?」 「你安静放松,看着就好。」哈姆微笑着向她点了点头,抽出迷你四弦琴,吟唱起安神之曲。 悠扬的乐音当中,瓶罐碰撞的声响、圣魔素材在烧瓶中发出火花的光芒,在昏暗的「死所」当中一再回盪着。妲雅觉得许久没有感受到心情如此平静,又同时对未知的事物有所期待。 期待着、跃动着、鼓荡着。心绪与乐音在幽色的死所当中交缠,儘管不知道能交叠出何种色彩,她竟奇蹟似的感受到平和。 半晌之后,海韵满头大汗地来到她的跟前,手上拿着一瓶散发着银蓝色光辉的圣药。 「老爹,你过来,有事做了。」 「喔喔!」 盖德里德三步併作两步,如同一隻大兔子般蹦来。 「把她按住,我可不觉得格莉德有力气可以按得住一位半奇族。」 「好咧!」盖德里德喜孜孜地听令,将表情格外平和又赤身裸体的妲雅严严实实地按在床上。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一切准备妥当的同时,海韵将那瓶圣药一股脑地往妲雅胸口的黑棘木枝倾倒而下。 儘管有盖德里德按着,她的身子还是像煮熟的虾般,倏地弓了起来。悽切的惨叫声从她拼命紧闭的双唇之间不可控制地流洩而出,一如暗夜中的呜咽般骇然。 片刻之后,银蓝色的药液缓缓被她的身体吸收,在她因剧烈喘息而起伏的胸口之上,崎嶇的表皮再不復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宛如深邃黑曜石般美丽的核心,镶嵌在她的心窝口。 「你做得很好,没事了。」海韵温和地抚摸着妲雅汗湿的脸颊,「此种圣药对你们而言最初是毒,但本质是人类的你们,能够将药力发挥至纯粹。我已透过此药调和你胸口黑棘木的寄生烈性,未来只需透过一样的圣药便可保各位不致乾涸。」 「谢……海韵先生大恩。」妲雅的眼中噙着不知是方才的痛苦所致,还是因感动而生的泪水,「蒙海韵先生所救,我等……遗世方舟,必肝脑涂地,为您所用。」 「哼,婆婆妈妈的,烦死了。」海韵哼的一声,转头往调製工具旁走去,「要谢就谢你们的姆恩殿下吧,虽然有点令人不快,但他应该早就知道把我带来林卡登,定能将你们收买吧。」 「哎呀,生气了生气了。」哈姆闻言,不禁吐了吐舌头。 CH17-痴狂之王-1 § 利用全新的配方调製而成的「灿蓝圣药」,确实压制了妲雅等人胸口的黑棘木寄生之力。 在妲雅的请託之下,海韵开始为每一个因为无法吸收外界生灵之力而变得乾枯的半奇族调製同样的圣药。 所幸林卡登之民多半为工匠出身,承袭了悠久以前的祖先们所传承下来的手艺与匠人之魂,在这圣魔工学已然十分普及的希莲王国境内,他们个个也是技术纯熟的圣魔工匠。儘管没有取得学会的证明,但他们超越一般水准的精湛手法,一再令海韵等人大开眼界。 也因此,林卡登的半奇族居民非常嫻熟于採集圣魔素材,与在西肯市时大不相同,海韵与格莉德不需要亲力亲为地前往野地,也能够从居民手中获得大量品质精纯的圣魔素材。为林卡登居民所调製的圣药一味比一味好,转眼半个月的时间,「死所」当中横陈的人乾,已经治好了大半。 拥有能帮助林卡登之民的能力,获得了黑棘木指环的海韵等人,得以让几乎所有的半奇族居民所接纳。有了妲雅的担保,甚至连沉睡罗盘的将士们也能够从隐蔽形跡的森林当中拔营,进驻到「遗世方舟」藏匿的地下圣堂当中生活。 似乎只要是妲雅认可的人类,居民们完全可以放开心胸,坦诚相待,可见得这位族长、遗世方舟的领袖,确实是一位深受眾人爱戴的领导者。 犹如蚁穴般庞大且复杂的地下王国,遗世方舟与沉睡罗盘在此相互连携,建立起合作的默契。半奇族与人类、方舟与罗盘第一次在希莲王国的土地上合而为一,一如犹克多王子与希莲王子的相遇一般,不知不觉间,也在眾人的心底埋下了希望的种子。 有了罗盘的方舟,如今又将能航向何方? 盖德里德率领的新自由佣兵团也并未间着,他们原本就是自由奔放的一群人,对于新奇武具的适应性,以及能因应变化莫测的战场所衍生出的自由战斗风格,使得佣兵团的弟兄们对于能够持续释放魔道的「源力武装」感到非常好奇。与林卡登之民渐渐热络之后,他们也尝试着学习粗浅的圣魔工学锻造法。 许多具备了特殊效果的奇特武装在两方的激烈讨论当中诞生,生性活泼开朗的自由佣兵团,甚至还拉着林卡登之民一起盛大的为源力武装的成功开发办了一场宴会。 明明在犹克多王国,奇族与人族之间的隔阂宛若生死与天地,看起来像是永远都无法相互理解的两种人,在此处却像是没事一样自然地混在一起。 看在海韵的眼里,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你怎么回事?脸上那副耐人寻味的样子。」 顺着这个略带轻佻的声音望去,是哈姆带着慰劳品来到了身边。他将林卡登酿造的黑棘叶酒与燻製得恰到好处的肉乾放在两人中间,随即取了一份自己先行享用起来。 纯黑色的酒液当中有着緻密的浮沫,大小不一的气泡还从杯底不断上浮,看起来确实有使用了「黑棘木」作为材料的危险质感,但早已享用过数次的他们,面对这个刚开始有些疑虑,现在却能够开心享受的奇特饮料已经能够简单地接受。 「我是越来越佩服你们希莲王国的人了。」海韵啜了一口酒,一面喃喃地说道:「贵国的人民手艺极好,不单单是只有将圣魔素材往工艺的方向发展,连其他种类的传统技艺也是不落俗套。」 「听说海韵你会酿蜂蜜酒吧?」哈姆点了点头,微笑着说:「我国人民也会利用天然素材酿酒,单纯只是连圣魔素材都不放过而已。可以说在『技艺』的追求上,我们更希望可以最大限度地提升素材的价值,成为更好的东西。毕竟你懂的,我们国家冬日覆雪、夏日乾热,天然物產不丰,只能够在保存、再製的方面多加把劲啦。」 「在酒液里面加入气泡草的种子,营造出清凉的口感,这一点确实聪明之极。我国圣魔药学发达,气泡草入药起码也有百年歷史,却从来没人想过可以这么做。」海韵苦笑着说:「要是没来希莲王国走一遭,我都不知道平常捏在手里的这些圣魔素材能变成这么美味的东西。」 「正说明了,我们的相遇绝对不会毫无价值。」 海韵斜眼望了望哈姆,见他抬头挺胸得意洋洋的模样,伸手狠狠地戳了他一下。 「得意忘形了?你可别忘了,是你说有『奇族之王』的消息,才让我们走到这一步。罗盘找上了方舟,你的大船大港成形了,那我想要的消息可有着落?」 「哎呀,真瞒不过你的法眼,圣魔药师大人喔。」哈姆按住了额头,装作一副担惊受怕的样子,逗得海韵不禁失笑。 「实不相瞒,经过这一阵子的探访,虽然消息有些破碎,但大致上可以推敲得出来两件事。其一,是魔韵十之八九已经死了。其二,是魔韵的『残魂』事实上大约就在希莲王城当中。」 海韵望着哈姆调皮的样子,他知道这是表示他对手头的消息胸有成竹,才有这样的馀裕。 「你知道的,其实林卡登之民在胸口都有魔韵在传说时代埋下的黑棘木枝,但这种魔素满溢的东西,每个人承受寄生的反应都有所不同。目前包含『方舟』的成员在内,林卡登仅剩下大约一百馀位半奇族,他们是从传说时代存活至今,在王室的管理之下接受『软禁』的人们。」 「传说时代,那场发生于杜连的决战,魔韵曾率领过的大军有多大的规模?」 哈姆一边啜着酒,一面比出了「二」的手势。 「两千人?」海韵迷糊地说道。 「两千?你看这里是这么小的镇子吗?」哈姆坏笑着说:「是两万!他们因为黑棘木枝的影响获得了强大的力量与悠长的生命,但由于寄生的基础是人体,他们也有寿命差异的。死去的过程异常痛苦,就像是你现在救助的这些『人乾』一样,他们虽有意识,却无法动弹,处在永恆的飢渴当中,慢慢地失去属于半奇族的生命之火。」 如此凌迟而死的人,竟有接近两万人?海韵倒抽了一口气,感到胃部翻腾不已。 「根据妲雅的评估,有你所製造的灿蓝圣药,只要定期施用,半奇族之人生命也可接近永恆。至于那些已经逝去的人们呢?」 「那些黑棘木枝……少部分流落在外,为我兄长所得?」海韵阴着一张脸,含恨说道。 「是的,可以推测一部份流入了黑市,能够说明为何在犹克多王国能够取得。那么绝大部分呢?」 哈姆笑吟吟地望着海韵,似乎非常肯定海韵听到此处,便已知道答案。 海韵当然也知道心情正开怀的哈姆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硬要他互动的机会,他叹了一口气,小声地说道:「想必是被王室回收了吧,那些危险的黑棘木枝。」 「这是最合理的情况了。」哈姆点了点头,他的笑容随即迎上了海韵眉头深锁的愁容。 「这么一来不就难办了吗?你也说过的吧,林卡登的事,在王室当中也算机密,既然你并不知道全貌,就表示儘管你贵为王子,也是管不起这事的。」 「毕竟是第一顺位的王室成员才能知道的事嘛,这意味着如果王姐不让位,决定权就不在我。」哈姆点了点头,面上的微笑却始终没少,「你想啊,我本来是觉得,利用奇族之王的权能,一面吸收圣魔源力,就能够突破金杨格木精必须要在『根源之地』方圆一百里距才能生养的限制,带着木化的森琴离开大森林,远离战祸,让你我都能安心一搏。如今魔韵不在了,但有大量的黑棘木枝保管在王城某处,这不是另外一个契机吗?」 「也就是说,如果我们能够设法取得足够多的黑棘木枝,也许能从当中拼凑出奇族之王的『寄生』权能,间接帮助森琴吗……」 海韵左思右想,面对哈姆的提案,感到确实有些道理。 「但是,我想就算是你,也没办法大摇大摆地回王城,说你想要把林卡登的事情管上一管吧?」 「哈,这你就小看我了。『放荡王子』的称号,我可不是白讨来的。」哈姆眨了眨眼睛,又是一抹坏笑,「你看着吧,我很快就要让王姐非得让我管上一管,等着瞧。」 Ch17-痴狂之王-2 § 在林卡登的这一天并不平静,打从大清早开始,城镇里面虽然仅有寥寥的百多位居民,忙碌的气息却能够蔓延到每一个角落。 原因无他,正是因为有大事要发生了。 「第一公主诗妮?希莲忽决定前来视察,我等有些乱了手脚。」妲雅带着少许歉意说道:「不想竟让各位贵客身陷危机,妲雅深感愧疚。」 「没关係的,不必在意。」哈姆微笑着对妲雅说:「毕竟我身为王室成员,要真有什么问题,也不至于给各位添烦恼的。」 「可我实在不解,消息究竟是如何流出去的?」妲雅低下头,几度沉吟,「林卡登有外人进入的事,应该是不可能会被第一公主察觉才是……」 听见妲雅的说法,哈姆暗暗吐了吐舌头。 确实,本已人烟稀少的林卡登,同为半奇族身份的全镇上下都是命运共同体,断不会将自己人出卖。百馀年来,眾人就算有什么隐密行动,在被希莲王室主动察觉之前,也不会有人刻意流出。 但这一次,区区的半个月时光,就让希莲王室察觉到海韵一行人的行踪,就林卡登之民而言,过于不合常理。 儘管如此,率领军队以「视察」之名,行「督导」之实的希莲王家部队已经快速接近,就连一点应变的时间都没有。 「没有时间了,各位贵客还请即刻前往地下基地避难吧。」妲雅整理身上的装束,急急催促着哈姆等人。 但哈姆却是老神在在的样子,只是打发巴雷斯坦带着沉睡罗盘与佣兵团藏到已经无人居住的废屋当中。 「哈姆,你有看到海韵先生吗?」 格莉德在人群当中穿梭着,担忧之情溢于言表。 「从早上就没见到呢。」哈姆无奈地摇了摇头,「现在也没有时间去找人了,他是聪明人,能见机行事的,你先和熊老爹去藏一藏吧。」 虽然心底还是有着不小的疑惑,格莉德却是非常信赖哈姆。在她的带领之下,盖德里德与新自由佣兵团一行人,也尾随沉睡罗盘而去。 没过一会儿,地板便夸张地震动了起来。妲雅担忧地望着城镇正门的方向,能够看见跃龙骑士的身影,以及样式华贵的王室笼车逐渐逼近时扬起的尘土。 哈姆将身上的蓝色斗篷披好,戴起兜帽隐藏了自己的面孔,同时施展了魔道,让自己的气息与存在融入林卡登拜伏在地的人群之中。 阵仗有数百人之谱的希莲王家部队,士气高昂地在妲雅等人面前摆开了阵势。行伍当中保留了给将帅通行的缺口,笼车上走下来一位身高约莫与哈姆相仿,年纪也十分相近的女性贵族。 她身披暗蓝色甲衣,以戎装之姿来到眾人的面前。俐落的墨黑色长直发在风中飞舞着。与哈姆相同的粉色瞳孔,似乎正说明着两人深刻的血缘。 「参见第一公主。」妲雅恭敬地交叉了双臂,行以战士之礼,随后便如同一位骑士般单膝跪下。 那第一公主并没有答话,只是趋前凝视着头也不抬的妲雅,再看看满广场上以同样姿势跪地的半奇族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随后她忽地起脚,狠狠往妲雅的头部踹去。见这位林卡登的族长滚倒在地,满场的林卡登之民却是丝毫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很好,看样子各位还是有把我希莲王国的第一公主:诗妮?希莲放在眼里的。」她冷冷地说道:「要知道,只有你们是不受到永恆女王的『血誓』制约的一族,你们不是人,也不是奇族。但各位的主人早在传说时代殞落,我们希莲王族,才是各位现在的主人。时时刻刻都要明白这个道理,知道吗?」 「是的,诗妮殿下。」妲雅从地上爬起,再度恢復原本的跪地之姿,面色依然平静无波。 见了这样的妲雅,诗妮的脸色更沉了些。 「那么,如此忠诚的林卡登之民,今天是为什么胆敢窝藏外人于城镇之中?」 「稟殿下,我等迎为贵客之人,实非外人……」 电光火石之间,诗妮又再飞起一脚。这次妲雅并没有滚落在地,只是别开了头,瞇着眼睛领受了这一击。 「还要狡辩?」诗妮的语调变得更为阴冷,「今天我们带了圣韵队来,是不是各位体内的魔素太盛、需要靠圣韵师来消减消减,好让你们不要活得太长?」 「请殿下息怒。」妲雅低垂双目,仍是一派毫无波澜的态度,「殿下自接管林卡登事务以降,可曾见妲雅说过谎话?」 「你是没有说过谎话,但『话中有话』、『语带保留』的技术,倒是出神入化。我想我们就不要再打迷糊仗了,我收到的情报说:有林卡登之民迎来了人类宾客,人类宾客不是外人又会是什么?你可知林卡登全城上下所有半奇族,尽归希莲王室管辖之下是何意义?」 「回诗妮殿下的话,皆因不愿有奇族得知免于血誓之法,皆因不愿民人知晓有不受永恆女王陛下控管之奇族。」妲雅平静地回答道。 「那么,你们将外人迎为上宾,究竟是何意图?」诗妮瞇起了眼,她那双自细缝中窥视的粉色瞳孔里,透露出坚定而决绝的意志,「视乎你的回答,我也将要决定:是否我应该就在此时此刻,背负起屠灭传说时代战争功臣的罪孽。」 就在诗妮准备做出指示的同时,跪伏的行伍之间,哈姆倏地直起了身子,引起在场的王家卫士队一阵譁然。 「大、大胆的林卡登之民,殿下在说话时,由得你起身吗?」也许是因为情绪上的窘迫,那人说话有些结巴,「殿下何曾让你起身?忘、忘记同王室之人会晤时的规矩了吗!」 「哎呀,讲话何必这么紧张呢?喔喔,我也能明白啦,毕竟大家都知道在场的每一位半奇族战士都能随便放倒各位一整队的人马,你们会那么紧张,也是很自然的嘛。」哈姆忙不迭将自己的兜帽掀开,解开了魔道认知屏障,态度轻佻地以真面目示人。 认出来者是希莲王国当今第一王子的卫士队员吓得目瞪口呆,他双膝抖颤,头皮发麻,落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态度,让哈姆哈哈大笑起来。 一瞬间在场议论之声此起彼落,相较于林卡登之民的平静与沉着,希莲王家卫士队竟显得格外沉不住气。 「都给我安静!」 蕴含了魔道的嗓音掠过广场,诗妮的一声喝叱之下,王家的部队总算是平息了私下交头接耳的声浪。 面对此等与自己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魔道修行,哈姆暗暗嘖了一声,但随即恢復了一派轻松的表情及语调。 「姐姐,看来你率领的部队,不仅仅是会打败仗而已啊。」哈姆呵呵一笑,抽出了身上的迷你四弦琴,装模作样地弹奏起来,「似乎对弭平战争这回事呢,不管是卫士队还是前线的部属,都看得出实力不足呢。」 「这事情似乎轮不到你说吧,荒唐的垃圾。」诗妮那张秀美的脸庞上,因蕴藏的盛怒而变得少许扭曲,「既不带兵打仗,也不待在王城里头指挥管理王国事务。放荡之名,甚至连敌国犹克多都传得举国皆知。你这样一个没用的废物,不但越权前来林卡登擅事,甚至还当眾顶撞我,我倒要看看你凭的是什么?」 「我只是看不下去而已啊,姐姐。」哈姆的迷你四弦琴流洩出欢快而俏皮的音调,一如他那令人气结的自恋气质,「就算只是广场上的这一队战士,要让姐姐你无法全身而退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吧。近两百年来从未对王室谋逆的这一群忠臣,只为了恐惧就将他们陷于软禁之中,是真正的王者应该做的事情吗?」 「那是母亲的命令,由不得你我置喙。」诗妮略显无奈地别过头,咬了咬下唇,「这不是愿不愿的问题,王命在前,你我身为儿女,有不奉命的道理吗?」 「哼,我只觉得蠢死了。不管事只管下令的母亲、顽固得比石精还像石精的姐姐,好像倾举国之力打垮犹克多王国是个不可违逆的宿命,除了头破血流的战斗以外没有其他办法了一样。你各位皇家卫士队的浑蛋们,是不是搞不清楚脑袋上除了长了嘴可以说话吃饭以外,还有脑子可以用来思考啊?」 议论之声再度纷起。 希莲王国有没有继续拼杀的本钱,身为知晓国内一切事务的王家部队,其实了然于胸。王国贵族多半像林卡登之民一样,面对王家的忠诚可谓坚若磐石,即便对王命有所存疑,也会贯彻命令服从的优秀家风。这也是为什么想法与作法如此与眾不同的第一王子--姆恩?希莲会成为人们口中的异类,被冠以「放荡王子」之名。 当然,诗妮也并非不明白国家现况。只是成命在前、仅受永恆女王律令的奇族大军在后,若然公开违抗母亲旨意,却不知又会有何下场。 「母亲近年的神智状况,弟弟你也是清楚的。」诗妮的语调中有着力不从心的愴然,「贸然抗命,不继续与犹克多王国拼杀,我们又能如何?母亲自传说时代起便存活至今,虽然我们生而为人类,但不老不死的她,本身是不是人类却十分值得商榷。若她决定指挥奇族大军剿灭我们这些扮家家酒似的『家人』,你又该怎么办?」 「别紧张嘛,姐姐。我又不是说不帮忙?你瞧--」 哈姆一面说,一面弹奏迷你四弦琴引动蕴藏已久的魔道。 空间骤然扭曲,另一个妨碍了视线的魔道之术解开了暗藏在他身旁的屏障,有一人双手反绑在后,双眼被蒙上,紧抿着嘴唇跪伏在地。 妲雅与一眾林卡登之民瞪大了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只因那人正是眾人近期以来最大的恩人,犹克多王国盛名远播的「医侠」海韵。 「看,我这不是帮了忙吗?我抓到了犹克多王国的第三王子席利?犹克多喔。」哈姆眨了眨眼睛,神秘地笑了笑,「怎么样,这礼够大吗?姐姐你和你的部队,能护送我和重要的俘虏回王城领赏吧?这么一来,我就不会插手林卡登的事了,你说好不好哇?」 Ch17-痴狂之王-3 § 前往王城的路上,除了魔兽侵袭造成的小骚动,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阻碍,数日的旅程当中,海韵只是在颠簸的俘虏专用笼车里,任由跃龙拉着走。 在这移动的监牢里,少许透入的光线多少能够判断日夜,但看不见外面的景色。笼车外透射进来的阳光与月色令他得以推算时日,算算从他被哈姆带上笼车以来,已然过去了四天。希莲皇家卫士的谈话声偶尔响起,甲衣在行军时发出的鏗鏘不绝于耳,填补了数日以来围绕着海韵的静默。 虽是俘虏的身份,但一上笼车,身上的束缚具及枷锁很快就被解开,任由他在笼车里活动。也许是因为希莲王国人与犹克多王国一般,早已完全习惯战争状态,因此就算是敌国的俘虏在手,也不会做出超越规格的警戒。 也因此,海韵也并没有间着,他解开腰间的药材与工具包,笼车里瞬间成了他的移动调剂室,无论何时都能专心致志地进行调剂工作,正是身为圣魔药师应有的素养。 这天早上,笼车大门口一样送上了样式简单的早餐。 与平常不同,这次并不是从门口的小孔洞塞入餐盘,而是穿着王室盛装的哈姆亲自将早餐端上了笼车。 「几天没碰上面了,海韵。」确认笼车的门关好以后,哈姆挥动双手展开干涉听觉的力场,笑吟吟地送上餐点,「这几天委屈你了,没能来好好照顾你,是我这个作朋友的不周到。」 「没关係,谁叫我现在的名义是『战俘』嘛。」海韵笑着说,将乾硬的麵包撕成小片,随手从腰带里取出一瓶金黄澄澈的液体。 「这是什么?」哈姆瞪大了眼睛望着那小瓶神奇的药液,「从前跟你在医疗所混的时候,可没见过这东西。」 「这是我的压箱宝。」海韵扬起嘴角,神秘地笑了笑,「调製这瓶药需要用到精纯的圣素材、犹克多东部海岸的风乾岩盐,以及双足步行蜥的鳞片。吸足了月光精华的香光月叶,也必须要鲜採的才能用上……」 他一面说,一面往嘴里滴了一滴黄金药液,随后将乾硬、生冷的行军用麵包与柴得跟石头一样的肉乾放进嘴里咀嚼,露出了幸福且满足的表情。 「就这些个没味道的乾麵包、清水和咸死人的肉乾,你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哈姆一脸不解地撕咬着行军时理所当然的简陋餐食,却见海韵递上了黄金药瓶,示意他试上一试。 「记住,只能一滴。用多了会有不好的效果,别贪多。」 「……你该不会是因为这种药水的材料很难取得,所以才这么给我谆谆叮嘱啊?」 「那自然也是理由之一,少说废话,试了就知道。」 「哎好好好……」 哈姆小心翼翼地将一滴药滴进嘴里,在舌头上有种难以言喻的麻痒感一闪即逝。紧接着他在海韵的注视之下,将又黑又硬的乾麵包送进嘴里一咬。 犹如令人沉醉的阳光投射在身上,温和且令人安心的舒适感忽然席捲而来,简直要让他的灵魂融化。 虽然麵体依然十分乾硬,但来自小麦的天然麦香以及奶油堆叠而出的乳香味,犹如一颗预藏已久的美味炸弹,倏地爆散开来。 幸福感在全身不受控地流窜,哈姆感觉自己现在就是一隻晒足了阳光的猫,吃饱喝足了,可以安然入睡了…… 「哇啊,危险危险。」他猛地回过神来,只见海韵仍是笑容满盈地望着他。 「这什么厉害的东西,太可怕了啊,能把任何东西变好吃的圣药?」 「没错,能够夸张地增幅食材中的美味成分,是我独门的法宝。不但师傅不晓得作法,连圣魔药学会的药典上都没有记载这种药水的配方,我将之命名为『太阳恩赐』。」 哈姆急切地问道:「你知道吗?这在物料贫瘠的希莲王国怕是不可多得的超高级调味品了,我不唬你,这东西在我国能引发革命!」 「是吗?」海韵微笑着将药瓶收起,继续享用他本应食之无味的粗糙早餐,「呵,要是有一天我们两国取得了和平,我绝对要把这个东西当成筹码,狠狠敲你一笔。」 「哈,必须要有这么一天的。」哈姆迫不及待地将剩下的乾麵包与肉乾塞入嘴里,白水一股脑往喉咙灌去之后,竟是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那么,你想找我说什么呢?」海韵微笑着说,依然是小口小口地将麵包放进嘴里细细品嚐。 「哎呀,你看你,拿那个太阳恩赐唬了我一阵,都差点忘了要跟你说什么正事。」哈姆一拍额头,忘怀地擦了擦嘴,重新端正姿势面对海韵。 「真的是很对不起,让你遭到这种对待。请你再忍耐一下,照这个进度看来,让你潜入王城内部的行动该可以确保十拿九稳。」 「虽然我还不知道进去以后能有什么收穫,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海韵严肃地点了点头,「所以不要觉得愧疚,像是这种程度的困顿,我在犹克多游歷的时候也并没有少过。」 回想起来,隐藏了王子身份在自己的国家游歷时,也曾被不知情的贵族当成可疑份子囚禁过。由于在各个战线及讨伐奇族的现场不分敌我的救治伤员,更没少被当地领主关押在牢房的经验。 犹克多王国素有斗争与杀戮的传统,成王败寇,藉此分出阶级高下的杀伐犹如仪式般传承着,已然是犹克多歷史的骨干与血肉。 于是犹克多王公贵族之间,狠戾之气往往极重,相较之下,希莲王国如此善待敌国俘虏,反倒令海韵大开眼界。 「但是你小心一点,这个药效,一滴就足以持续一整天。在这个状态下,绝对不能饮酒。」 「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好想试试看……」 「喝非常糟糕的劣酒没问题,但千万不要喝真正的美酒。」海韵神色凝重地说道:「太好喝的美酒,又搭上这味黄金恩赐,会转化成过大的幸福感,那可是足以毁灭神智的心灵衝击。过强的美味堪称剧毒,能让人失去意识,或甚至引发毫无意义的渴求,从而失去意志,千万别亲身尝试。」 看海韵这么耳提面命的样子,哈姆吐了吐舌头,好不容易才放下非试不可的好奇心。 「本来还想好好搭配你的蜂蜜酒狠狠享受一轮的……好吧,总之这种事情还是先放一边吧。海韵,到达王城以后,应该会有一点时间能够帮你偷回圣女之剑以及金杨格剑鞘。到那个时候,要怎么行动就看你的本事了。」 「没问题,好友。」海韵微笑着说:「让我们把魔韵留下的过时宝物,一个不留地找出来吧。」 Ch17-痴狂之王-4 § 由诗妮公主所率领的皇家卫士队循着来路朝王城推进,又再行过数日,到了第七天下午,跃龙的脚爪开始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押送战俘的行伍显然脱离了野地,来到有着石板路的城市周围。 即便在寒冷的冬日里,也能感受到属于人群的喧嚣,海韵在心底揣度着:这或许是希莲王城终于到了吧。 「恭迎第一公主回城!王城史塔罗因公主之凯旋而荣耀!」 沿路上,有群眾夹道相迎的喧哗。即便是在冬日,主动出来迎接的人民竟是不少。希莲王国贵族在人民的心中,似乎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但他也很快地听出来,在这些迎接公主部队的声浪当中,感受不到明显的喜悦之情。儘管在前线都市杜连及大森林的周围,都能观察到低阶贵族对战事鞠躬尽瘁的恭谨态度,民人的信赖应该是可想而知。但在本应满载着贵族荣光的王城,偌大的欢迎阵仗却并未夹带丝毫热情,此情此景很难不叫人迷惑。 笼车在行进间剧烈跳动,一再引起不适感。道路磕碰颠簸的程度,让海韵瞭解到:即便是与犹克多同样拥有悠久歷史的希莲王国,却如同哈姆所说的孱弱且凋零。 悠长的战争让国家走向疲弊,连王城的道路都无法妥善保养,说明物资的匱乏以及民生的困顿,已经来到了极限。 管他希莲贵族有多尽职,都无法弥补黎民百姓在战争当中承受的苦痛。 部队一路往王城中心地带的宫殿前进,儘管是无法看见外界景致的海韵,也能够感觉到周遭的气息有了改变。当笼车终于停止移动,他知道潜入王宫的行动到此也算完成了第一步。 笼车的牢门「嘰呀」一声打开,穿着皇家卫士队服的希莲王国士兵阴着脸将海韵请下车。 也不知是否自信于王城严密的守护,海韵被押送到牢房的过程当中,并没有再为他重新加上枷锁。牢房的大门紧闭,入夜的天空,有月色透铁窗而过,落下令人心情沉重的银色流光。 之所以沉重,正是因为打从进入王宫,海韵的胸口便一直鼓擣着令人无法忽视的脉动。 有某些虚无縹緲,却又实际存在的东西,操着古老、陈旧的嗓音,不断在渺远的深沉黑暗当中呢喃着些什么。 「……来找我。」黑暗中的私语,在海韵的耳畔晦暗地吟唱着,引发一阵又一阵犹如刀割的剧烈头痛。 他痛苦地低下头,拼命搔抓着自己的脑壳,「呜……不要一直……跟我说话。」 苦苦的哀求并不能令黑暗的软语有丝毫停歇,逐渐麻木的身体像是有了意识般走向牢房的一个角落。 他不由自主地跪下,徒手刨抓着地面带有腐臭味的湿软泥土。而就在他终于挖到一个坚硬且封装完好的木盒之际,那从幽暗的深渊里传出的呢喃,也随之戛然而止。 豆大的汗珠从海韵本应温和且令人安心的脸颊上滑落,他的眉间紧锁,粗喘着大气,不明白是什么引导着他找到这个木盒子。 然而当他把盒子上的暗锁面向自己时,更是倒抽了一口气。 「怎么可能?」他失声说道,原因无他,正是因为上头有着蕴藏熟悉魔道的锁。 其解除的秘法并非希莲王国所有,而是犹克多王室为了保守秘密,仅王族一脉得以流传的结界之锁。身为第三王子的海韵,从前也只在父王的书房里见过一模一样的东西。 将秘术源力送入其中,锁头「錚」地一声弹开,果然这个木盒,属于犹克多王室所有。 里头安放着一枚闪烁妖异光芒的戒指,以及一封看来已被阅读过相当多次,且纸张早已泛黄的信。 海韵抖颤着双手展开信纸,就文字看来,原是出自意想不到之人的手笔: 「写给我自己:你是布莱德?犹克多,荣耀的犹克多王子。明知每次与『永恆女王』交缠,必然要丧失些许神智,你还是来到了这里。戴上这枚戒指,成为『狂爱仪式』之下受选的男奴。无论需要花上多少次,你都要让永恆女王受孕,诞下属于两人的后代。 谨记:你的歷战之途尚未完结,让敌国女王永远地爱上你吧。终结永恆战争的人,必将是你:布莱德?犹克多。」 信纸飘落地面,海韵无法想像自己现在的脸色究竟有多迷茫。 父亲「歷战王」布莱德?犹克多,年轻时选择「歷险」王途,作为其成年之礼。传闻他曾游歷敌国希莲并全身而退,回国之后,原属于犹克多贵族的斗争血气不知为何更为炽烈,于政争当中杀灭四方王公贵族,挟歷战王之名登基即位。 布莱德武威盖世,成当代之王,盛名于外,却鲜少人知道,他也是痴狂之王,受亲近之人惧怕。 也只有皇室宗亲明白,布莱德不知从何而来的狠戾之性,早非寻常人可以想像。在海韵幼时,从来没在父王的身上感受过人气,更遑论亲情之爱。他本身已是残虐的化身,能为了一些芝麻碎事,令亲近臣子人头落地。 海韵更从来不明白,像这样的父亲,为何能成为两位兄长尊敬的对象。 也是这样的一位痴狂之王,只在由希莲王国远嫁犹克多的太阳公主,也就是海韵等人的母后「席儿?希莲」伴于身边时,他才看起来像个人。 母亲遭人毒杀之后,失去挚爱的负伤猛兽,再次以歷战王之姿,终日饮酒、沉沦、一再无端发怒,令王宫血溅四处。在这个情形之下,一王子征战于外,二王子经略于内,软禁了已失控的痴王、疯父,这才维系住王室的威信,并继续与希莲王国进行永恆的交战。 而海韵,选择歷险之途,实际上只是逃出王宫之外。这样的第三王子,如今竟在遥远的希莲王城监狱当中,再一次与父亲的王途遗绪交叠在一起。 他无力地捧起木盒,凝望着能感受到不寻常魔道源力的戒指,良久不能言语。 「海韵,海韵!」 从牢门外轻轻传入室内的呼唤声,让海韵从悠长的过往当中苏醒。 回头一看,是哈姆正拿着拉丝琪的银短剑,以及金杨格剑鞘等在那里。他一脸惊慌地看着海韵,气声说道:「你怎么回事?样子不太对劲啊……你手上的那个木盒子又是什么?」 「是命运。」海韵艰难地微笑道:「是我逃避了整整一年,最后又走回原路的宿命。身为犹克多的王子,也许歷战之途不可避免的,非要走上这一遭吧。」 他一面说,一面从木盒里取出有着妖异气息的戒指,咬牙往手指上一戴。 哈姆见状,顾不得可能有人发现,大起了音量企图阻止道:「海韵,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你知道戴上那个代表什么意思吗?快拿下来!」 「来不及了,哈姆。」海韵凛然地望着哈姆,走近他身边接过圣女之剑及剑鞘,妥善地藏在牢房的乾草堆之下。 「虽然前路有些迷茫,但也许这次我有了意想不到的机会,可以重新面对我的王途。为了森琴,为了真正的和平,我想这个难于规避的宿命,恐怕是我必须踏上的试炼吧。哈姆,打乱了你的计画,我万分抱歉……」 「哎……可恶。」哈姆咬牙说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晓得我国的秘事『狂爱仪式』的,那可是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的,永恆女王诡异的癖好啊……」 看哈姆咬牙切齿的样子,海韵也只是黯然地低下了头。 望着好友这般模样,儘管是有「放荡王子」之名的哈姆,也不得不认真看待他的决心。 「算了,我也有腹案的,计画生变,也奈何不了我的聪明才智,哼……海韵,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就好,就是别死,明白了吗?」 「明白了。」海韵苦笑着说。 Ch18-狂爱之仪-1 在心中已有想法的哈姆,冒险为海韵送上武器后,在魔道的掩护之下悄悄地离开了监狱,留下心中若有所思的海韵一人在牢房里琢磨着接下来的行动。 望着牢牢吸附在手上的戒指,海韵一双紫色的眼睛盯着它出神,彷彿从戒指上异光流转的源力当中,有着悠远的过往,将他的心神领向无垠的过往当中。 从戒指的作工以及痕跡看来,这说不上来是木还是石质的表面上寄宿的陈旧气息,叫人难以别开视线。 这是曾经被父亲戴在手上的戒指。 同样选择了歷险王途的父亲,他对于和平的想像,是否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与自己有所重叠呢? 只在与自己的母亲席儿在一起的短暂年岁里,被形容像是「人」的那位父亲,现在想来,自己或许并不是那么了解他。 想到这里,海韵再一次握紧了拳头,在心中暗下决心,重新挺起胸膛,迎上自己的王途。 夜逐渐深沉,月色也悄然黯淡。深夜的牢房里,就连看守的狱卒也显得有些精神不继。 所幸圣魔药学在希莲王国并不算是显学,在哈姆的巧妙掩护之下,海韵的药水袋始终没有被迫交出。他默默从袋子里摸出了两瓶魔药,释放出影响认知的魔道术,遭受迷魅的希莲王国士兵,便糊里糊涂地将牢房打了开来。 有了熟悉的战斗伙伴:圣魔药液的帮助,逃离监狱的行动也并没有什么阻碍。毕竟也不是他头一次越狱,儘管身处于希莲王国的王宫当中,越狱的准则也与从前在犹克多王国被俘时并无二致。趁夜放倒了哨兵的海韵很快脱离了阴影满佈的地下区域,潜入廊柱罗列的王城中枢。 若要藏放由林卡登之民身体当中挖出来的黑棘木枝,越是中心地带便越是可疑之处。为此,海韵放出了经常捕捉饲养,并赖以为魔素材搜寻助手的赤羽蝶,在昏暗的王城内,循着稀微的魔素气息迂回前进。 有了魔道的认知阻碍,巡逻的士兵虽多,却没人能简单发现海韵与赤羽蝶的踪跡。习惯于危险的海韵,行动时更是万分仔细,一时间疲于征战的希莲将士,也没能察觉他的行动。 赤羽蝶在昏暗的空间里散发着赤红微光,上下舞动的身姿要人感到有些迷茫。幽深的宫墙之内,肃杀的气息一再警醒着:此处是敌国的大本营,冷汗从海韵的额头涔涔而下,浸湿了衣襟与袖口。时时有人影闪现的廊道上,皇城卫士队行进的鏗鏘之声令海韵一再屏息。 忽然间,赤羽蝶如同受到什么东西的牵引,以迅雷之势衝出了魔药构成的认知屏障范围,径直地往某个方向而去。这个势头,简直要让海韵想起金羽蝶引领他与森琴相遇的那一天。 为了避免红光被卫士队察觉,冒着发出过大声响的风险,海韵仍是只得起脚飞奔,赶紧往赤羽蝶疾飞的方向追随而去。 或许是因为魔气过于炽烈,直到海韵来到一座看来装饰格外华丽,却同时毫无半分人气的巨门前,已然气喘吁吁。赤羽蝶吸纳了过多魔素,登时炸得支离破碎,残破的碎片就散落在不远之处。 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危险气息,令他感到寒毛直竖,令人背脊发凉的锐利视线,彷彿能够直接从巨门的后方刺进海韵的咽喉。 不需源力导具,无须进行测量,也能明白此门背后非比寻常。 忽然间,海韵手上的戒指似乎与门扉有了不寻常的共鸣。那股震动首先麻痺指尖,尔后倏地如同弹射而出的劲矢,为全身上下每一吋肌肤、每一簇毛发带来灾难性的电击感。 突如其来的衝击让海韵颓然跪倒,原本便高度紧绷的神经,如今就像是被硬生生扯断一般,连起身的力气都给抽离了。 「宫苑深深,不想竟有送上门的祭品?」 门内传来的声音,富含着叫人浑身一凛的浓郁魔气,那是犹如万年坚冰一般冷得叫人联想起绝望的女声,正阴森却有力地震动着大气。儘管声音空灵且悠远,那不可忽视的巨大存在感却是逼得海韵不由地心神涣散。 「既是受选之人,还不进来?」 那虚幻之声凛然地命令着,海韵几乎是机械性地起身,连应声的力气都还没能鼓起,身不由己地将他戴着戒指的手,伸向佈下了复杂魔道结界的巨门。在接触到结界的瞬间,慑人的引力将他腾空抡起,门扉微微开了道只有一人能够入内的间隙,他像是被某种无形之物硬生生扔了进去。 魔气瀰漫的房间里,阴寒冻气繚绕回旋,那雾里一抹晦涩的黯淡人影,有着婀娜的身姿。海韵身上的圣魔药师学会披风绝非俗物,它能在极端的环境之下,给予穿戴者全然不受侵害的舒适温度,然而身在此地,却冷得他不住打颤。不讲道理地侵入全身毛孔,甚至能够直达骨髓的恶寒,一再揭示着来者的危险。 「凡人族均有圣韵与魔素,汝身虽俱有之,却似极不平衡。」那女声逐渐由远而近,趴伏在地的海韵只见一双白如细瓷的裸足,已欺近身前,「魔素之气高扬若此,汝却非奇族,何以至此,妾身亦甚有兴。何不报上名来,以解妾身疑惑?」 「我名叫海韵,流浪的药师。」一面吃力地支起上半身,他一面说:「只是一文不名的药师而已,因缘际会取得了祭品的资格,是我身在此处的理由。」 儘管对方并没有明确表明自己的身份,但种种跡象和慑人的存在感,早已无数次向海韵述说着她的真实身份。 「尊敬的女王陛下,小民应召唤至此,便是为了陛下的恩宠而来。」 「呵,确是可爱之子,知我狂爱之仪若此,竟仍欲前来送死?可知身为祭品,除需使妾身欢愉、受孕,于此同时,汝之生命能量更因黑棘木之力,流转于妾身?若非健朗之人,只需一回欢愉,便要身死。」那女性带着阴冷之声,语调如涓涓细流般沉吟着,「汝可有信心,令汝之生命成就妾身之不朽,更令妾身学得何谓真爱?」 学爱? 海韵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这位无数次将欢愉化为疯狂仪式的永恆女王,一代代透过无数无辜男子的生命能量一再延长性命,竟然并非单纯为了诞下子嗣,而是为了学爱? 他霍尽全身力气抬起头来,想要一窥永恆女王的真貌。触目所及,又再令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衝击。 黑而柔软的长发,洁白如月的细滑皮肤,冰寒且冷澈的表情,透过如同深渊一般的血色瞳孔传递出空洞的凝视。那一身如同雕饰般精緻美丽的样貌,属于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拉丝琪小姐?」 儘管肌肤、发色,乃至于周身气质都与幻境中所见的故人相去甚远,但海韵看着眼前的女王,却全然无法将她视为另一个人。 名字的主人依然定定地凝视着海韵,她那如同从悠久时光之外传来的嗓音清冷地问道:「汝如何敢直呼妾身真名?」 危险的战慄之气,瞬间高扬而起。 Ch18-狂爱之仪-2 儘管早先已经听哈姆说过永恆女王的真名,但海韵望着眼前这位步步进逼的冷艷女性,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这是事实。 无论怎么看,眼前的人虽然发色、肤色与幻境中曾经见过的拉丝琪并不相同,但单看外型轮廓与五官,那确确实实就是拉丝琪本人。然而差异过于巨大的性格,以及完全无法想像是同一个人的冰冷气质,却让海韵不得不对此抱持怀疑。 「汝身上所挟气息,似有些不寻常……」气势凛冽的永恆女王挨近浑身麻痺的海韵身前,仔细端详海韵面孔的那双眼神忽而变得无比空洞,激问的嗓音中,蕴藏着引人恐惧的回声,「声称自己是药师的祭品啊,汝究竟是从何而来?」 「我们……或许是命中註定,必须相见之人吧。」海韵吃力地伸手往怀里探去,那被披风与布料所遮掩的圣女之剑,却好像在千万里的远方一般遥不可及。 「无法理解。」永恆女王的口吻里挟带着毫无感情的阴惨,「直呼妾身名讳,此等愚行,倒也算得少见。莫非汝妄想与妾身以对等之姿,行狂爱之仪?」 「嘿嘿……你说呢?」 「当真有趣。」 几乎就要摸到剑柄了,但他却再次腾空而起,巨大的魔道之力将他以大字型牢牢地捆绑在半空中。 这一回,无论他使出多大的力气,竟连一根手指都无法移动。 「妾身所知的爱情,能令他人死心踏地追随、念想。若非支配、豪取、侵夺与佔有,如何得致?」永恆女王走近动弹不得的海韵身前,轻解海韵胸前衣襟,以她冰冷的指尖轻触着他那看来有些单薄的胸膛说:「若与妾身对等,却又如何可能是爱?」 「你对爱的詮释未免也太可笑!」 用唯一能动的嘴张口怒吼着,海韵心中的慍怒,是炽烈得足以化去胸口的冰寒。 「所谓爱,并不是压迫与服从的关係。人如果把另一个人当作全世界,绝对不是一种臣服!你的狂爱仪式就是在臣服之中与被胁迫之人行男女欢愉之仪?简直肤浅到令人发笑!」 「汝所言为真?汝知何为爱恋?何谓真情?」 永恆女王在海韵的大喊当中停止了动作,她那双如同深渊般虚无的双眼变得浑浊,彷彿有什么东西由她的内在久违地甦醒过来。她倒退了两步,痛苦地抓住了头发,低头沉吟着毫无逻辑的话语,彷彿在抗拒着。 「不是爱……妾身所经歷之一切并非爱情,狂爱之仪所诞后嗣,不是爱情之结晶……那么妾身究竟该如何才能获得爱?吾……吾欲辨明,何谓爱情……」 随着对自己的称谓忽然地改变,永恆女王身上那本来柔媚又带着妖艷气息的举止与身段,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在单薄的黑色长衣之下包裹的性感胴体,洁白如玉的肌肤逐渐被黑色的质地染上。长衣滑落,那本应诱人的丰满双峰之间,圆睁着满佈紫红血丝的巨大眼球。 红色的光纹在她妖嬈的身躯上四下蔓延,当赤红的流光开始照眼地夸耀着,一身黑化的肌肤也随之变得坚硬、粗糙,最后化为有着熟悉基底的黝黑木质硬甲。 那样的外貌,就像是被黑棘木寄宿的林卡登之民。 莫非拉丝琪也在传说时代被魔韵变成了半奇族?那个失落的时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唔啊啊——!」 儘管脑海当中疑惑多如牛毛,眼前正逐渐化为奇族姿态的永恆女王,却正释放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 也许是因为永恆女王本身的心神也涣散下来,海韵挣扎了一下,发现魔道的箝制之力减弱了不少。趁着手脚可以少许移动的空档,他奋力将腰际藏放的银短剑抽了出来,于是金黄色的圣韵光辉暴射而出,縈绕在圣女之剑上的圣光衝破了女王所佈下的魔道桎梏。 魔素与圣韵既能相剋又能相辅,是源力的一体两面。对化为黑棘木精的拉丝琪而言,随剑出鞘的圣韵,算得是天大的威胁,圣光爆炽之下,逼得她不得不暂时退开。 「汝何来此剑……」阴冷的口气里,有着显而易见的惊疑,「尚有……森琴的……气息?」 「没错,拉丝琪小姐,快想起你自己是谁!」在圣女之剑的牵引之下,海韵一面摆开架式,一面喊道:「我虽然不能代表森琴,但希望你想起来与他同在的一切美好!」 「……森琴!」 与预期的完全不同,永恆女王一听见森琴的名字,便像是受到了什么严重的刺激,大声尖叫了起来。 「森琴?森琴……?森琴!森琴!森琴!」她一再喊着相同的名讳,但语气当中竟感受不出半分思念。 眼前的拉丝琪,真的是拉丝琪.犹克多本人吗? 「森琴!森琴!森森森森森琴琴琴琴琴琴琴啊!」 失控的永恆女王逐渐变得语无伦次起来,右手向身后一荡,成排的寝具、家饰随即在魔道的摧残之下灰飞烟灭,扬起铺天盖地的烟尘。房室震盪,天花板的装饰板材一再从高处坠落,所幸在圣女之剑的牵引之下,海韵始终不改架式地在落石之间左闪右避,不时舞动的银短剑准确击飞碎石。 直到遮蔽视线的飞沙走石散尽之后,毫发无伤的海韵面对着异化的永恆女王,发现她身上的黑色硬木已幻化为有着高贵纹饰的鎧甲。 由银白色坚冰所幻化而成的圣女短剑,正在她的手中。 「不要……夺走属于我的荣耀!」 原本看来形容冷漠、肤色惨白的她,随着语调的骤变,转变为有着坚毅面孔,语调中气十足且勇猛刚强的女骑士模样。 那个样子,比起海韵曾在幻境当中见过的拉丝琪要更年长一些。 歷经过无数恶战,同时又能无数次凯旋的高昂斗志,在她身上锋芒毕露。 「拉丝琪小姐!」 海韵不由地再呼唤了一声,但曾经属于这个名字的人,似乎始终不在。骑士装扮的永恆女王,摆开犹克多皇家剑术的架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欺身眼前。 照眼的剑光在两人之间交会,交剑之际所迸发的火花,亮得叫人无法直视。 紧接着又是数次金属碰撞的鏗鏘,短剑引领的剑势迅速多变且犀利非常,但拉丝琪曾经持有的圣女之剑所引领的剑意,令海韵能够使出精湛无比的高深剑术,一时之间,两人犹如站在镜子两面,使用相同的剑术的高强剑士,几乎相同却相反的动作之下,有几回交锋,就有几度剑鸣的残响。 「森琴!可恶啊!」 永恆女王又一次带着恶念吶喊着,那语调里的阴冷与怨恨,一再撕裂着海韵的胸膛。 「拉丝琪小姐,快想起来!那是你所爱的人啊!」 「我不!我不懂、不懂爱啊!」 嘶吼之间,震动整个房间的魔素,凝聚在永恆女王的剑尖。 同一时刻,海韵手中的银短剑也绽放出难以估量的圣韵,力战群英的意志,与守护一切的誓言,同样凝聚在银短剑的锋芒之上。 在吶喊之中,两人挺剑向前,魔素与圣韵相互衝撞的瞬间,他们的身影被源力之光团团包围,犹如融化般消逝在光团之中。 Ch18-狂爱之仪-3 § 被源力之光包围的海韵,感觉得到自己正在悠远的黑暗里不住地下沉。 摸不着边际的坠落感,对他而言其实也并不陌生。在那个曾经被黑棘木枝所污染的拉丝琪小屋也经验过的坠落,让海韵能够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 果不其然,等他感受到四周的光线逐渐明亮起来,睁眼一看,已身处于全然不同的场所。 「衝锋!全员衝锋前进!」 衝杀的吶喊声在四周无数次回盪,身穿结实重装甲的骑士们跨在跃龙身上向敌阵拼杀而去,地面因士兵充满战意的脚步而震动着。人数眾多,却看来已十分疲惫的军容在海韵面前展现着勇气的馀暉,他们残破的身躯一次次穿过海韵,恍若无物般执行着他们捨身的攻势。 从人们全然和自己无法相互碰触这一点看来,海韵知道自己又一次身处于不受邀请的时空当中。 全身满佈光纹的奇族战士面对人类的攻击较有馀裕,但儘管如此,奇族一方的兵员稀少,面对敌方捨命的攻势,他们也正节节败退着。 仔细一看,阵中有奇族战士的一方将士,身上所穿暗色皮甲正是属于希莲王国的甲衣款式。而对面衝杀而来的重装骑士,则使用样式看来分外古旧的犹克多王国战装。 「不要害怕,随我来吧!」 一道英气焕发且清朗无瑕的女声穿越战阵,每当她发出喝斥,那个方向就会犹如天降雷霆般闪现圣韵。那一道道光芒在晦暗的战场上一再昭示着强大,海韵也像周遭的犹克多王国士兵一般,受到那股力量与声音的吸引。 身形巨大的石精、身法飘忽的叶精、面容刚毅的木精与全身被魔气围绕的花精,状似十分吃力地在与一位身形纤细的骑士缠斗着。只见无论他们从哪个方向进攻、使用的是巧力还是蛮劲,在风暴中心的年轻骑士却总能以优雅华丽的剑技将力量巧妙卸开。剑光在轻灵的身段引领之下编织着银色光幕,紧接着又是一阵圣韵爆发,斩开无数奇族人身躯的骑士,在尘沙之间显现出真容。 海韵绝对不会错认,那人就是在森琴以多重结界保护的小木屋里,也曾经见过的故人——拉丝琪.犹克多。 「希莲王国的奇族朋友,莫再上前!」拉丝琪正气凛然,横剑当胸,疼惜地喊道:「我熟知奇族,能洞悉各位的源力流向,从而利用剑技将圣韵打入各位体内。对各位而言,我就是死亡!请不要再上前送死,请不要再无谓地虚耗生命!」 「吾令汝等上前。」 阴冷且深沉的号令如恶梦中的囈语,以令人胆寒的语调,鑽入海韵的耳中,而那同样属于一位曾于幻境当中见过的故人。 一身黝黑的肤色,鲜红色的光纹与高瘦如枯木般的体态,毫无疑问是威压感十足的黑棘木精——「奇族之王」魔韵。 「上前。抑或,成为吾之血肉。是自己选择死所,或成为吾悠久生命之一部?抉择吧。」 魔韵的身边站着一群同样有着黝黑肤色的战士,那正是林卡登之民——化身为半奇族,奉魔韵为主人的战士们。他们不发一语,望着因魔韵的诅咒而不得不持续衝锋向前的奇族战士,面上有着与这些死士全然相同的苦楚。 「魔韵——!」 眼见无法阻止这些面泛泪痕的奇族人一再送死,拉丝琪的绝望与痛惜令她不禁咬紧了牙,几乎将自己的下顎给咬碎。 横竖都是死亡,这些奇族人无不阴着面孔向拉丝琪发起徒劳的进攻,每当她沉身、翻滚、突刺、斜斩,都能有一抹属于奇族人的生命之火消逝在剑尖。 「不愧是拉丝琪,与森琴练这许久的剑技,果真能屡立战功。」魔韵的语气里有着讚扬与天真,无视拉丝琪的喊话,利用他黑棘木的权能逼迫着无数的奇族人上前领死。 「魔韵,不要这样,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拉丝琪挥泪斩杀一个又一个的奇族战士,大声斥问着。 「畏惧吾魔韵之奇族,从前皆避吾唯恐不及。如今仅仅是吾主动展现权能,便有无数奇族纳入麾下,岂不乐哉?有能者,应肩负大任,吾魔韵,今为有所为之人。」 「你不该是这样的人,魔韵!你快想起来,我们在金杨格大森林时,与森琴三人,不是一起共进早餐、倾听清晨鸟语,狩猎耕织、和乐融融的吗?为什么你要——」 「因为你不是我的。」忽然改变用词及语调的魔韵,像是拉丝琪一样,使用平易近人的话语述说着:「因为,你爱的是森琴,不是我魔韵。」 感受到周遭属于魔韵的黑棘木魔素减弱了浓度,抓准时机窜逃而去的奇族人,一面躲避犹克多将士们的追杀,一面竭尽毕生所能似的快速远离魔韵。 「你……你说什么?」 拉丝琪本应昂然的站姿,于是变得充满疑惧。擅使的短剑上,那属于圣韵的光华同时黯淡下来,露出满是战损伤痕的残破模样。 「听森琴说过,你一直困在受皇室迫害、驱逐的家族命运之中。你的家人直到身死之前,一直企求着回归皇家的契机,为此你需要无与伦比的赫赫战功。」 魔韵说得有条有理,拉丝琪的面色却越来越难看。她那双本来灿亮如春日茵草般葱鬱的绿色瞳孔,此时却如深秋老树,焦黄而枯槁。 「……我听闻长年与犹克多贸易往来,互通有无的希莲王国竟然集结在金杨格大森林外,对犹克多发起侵略战时,便觉得事有蹊蹺。想不到真正的原因,竟然是魔韵你一手造成?」 「正是如此。」魔韵那看似毫无波澜的面孔上,微微扬起了一丝得意,「不知为何你爱森琴,却不爱我。森琴他说过,因为他爱你,所以当你为荣耀、信念、家族而啟程时,他将毫无悬念地给予你成全。」 「魔韵,你不要再说了……」拉丝琪嘶哑着嗓子说。 「我又听说,为所爱之人,能够全心臣服于对方,哪怕是所做所为有些任性,在爱情之前,也不会有所窒碍。想来,那就是那是爱情的样貌,我却不知道。凭什么森琴能,我却不能?」 「魔韵,求求你……」 「但我已经成功了,我蛊惑希莲王室,以魔道改写记忆,以权能操控曾经排斥我的诸多奇族,令他们成为希莲王国殷实的战力,能对犹克多產生威胁,并为你铺设通往荣耀之路。是我魔韵,能解决你心中遗憾,能为你带来无与伦比的荣耀,能让你的家族重返犹克多王国皇室之谱!所以,我是爱你的!」 魔韵越说越兴奋,他张开双臂大声疾呼着:「即便在此时此刻,我也正以魔道窜改着犹克多王国之人的认知:犹克多救国圣女拉丝琪.犹克多的赫赫军功,将永志于犹克多的歷史当中!所以,爱我吧,拉丝琪!我才是成全你之人!」 魔韵激动的豪语,听在海韵与拉丝琪的耳中,荒谬得简直不敢置信。因为黑棘木天生吸纳生灵之力的权能,魔韵一直蒙受眾生的歧视,别说是人类与奇族,就连小动物都会本能地避开他。只在金杨格大森林的浓郁圣韵包围之中,才能压抑此等天性的魔韵,莫说是爱情,他连一个真正的朋友都没有。 对于爱情的懵懂,使得他将「奇族之王」这实为蔑称的名号发挥至极限。他威压奇族、誆骗邻国,从而以王的姿态,在无数生灵的死伤之中寻求爱情的真貌。 看着这一切,海韵的胸膛里所感受到的撕裂感,会不会就是拉丝琪心碎时同样的那股疼痛? 「原来如此,所有的事情我都明白了。」拉丝琪木然地举起了剑,她无力的语调,几乎与伤痕累累的皇家短剑一样残败,「魔韵,你爱我,是吗?」 「是的!我爱你啊,拉丝琪!不是森琴,而是我比较爱你啊!」魔韵高兴极了,他大喊着手舞足蹈起来。 「那么在最后,我教你一件事。」拉丝琪悲伤地流着泪,剑指魔韵,「爱情有很多样貌,每一个人的爱情都有他们认同的、独一无二的模样。而在我与森琴的心目中,有一件关于爱情的想法是相同的。」 「愿闻其详,我也想知道!」听见拉丝琪想要分享自己的爱,魔韵开心得就像个小孩子。 「爱情是不伤害,同时也不畏惧牺牲。」 语音落尽,拉丝琪反手一握,将皇家短剑深深地刺进自己的胸膛。 莫说是魔韵,连在一旁飘浮着的海韵,也一同傻站当场。 「不!不啊啊!」 回过神来,魔韵已经箭步上前,将颓然倒下的拉丝琪接在怀里。 「为什么?为什么啊!我做错了什么?究竟是哪里错了?为什么拉丝琪必须要死啊!」 像是忽然发现海韵的存在一般,魔韵带着异常惊骇的紫色血泪,向海韵伸手道:「你不是医者吗?救救她,救救她啊——!」 也无暇分辨这种异象究竟如何,海韵上前一看,只见短剑结实穿透心脏,而拉丝琪平静的面孔上早已失去生气,一切终归已经迟了。他无奈地摇头,任由魔韵撕心裂肺地嘶吼、哭泣。 「我不要……我要她活,我不要她死!对了,把我全部奉献给拉丝琪吧,如果这样子的话,是不是拉丝琪也算是活?」 只见魔韵理智全失地大声怒吼着,他的身体化为无数细枝,鑽进拉丝琪已然毫无气息的躯体。几经编织、转化,一位皮肤白如银月,发色墨黑的少女在狂乱的魔素当中降临于战场中央。 「妾身为拉丝琪.希莲,为爱情、为永恆之荣耀,我将永远为王。」 「魔韵——快住手!」海韵豁尽全力大喊着扑向那仅存拉丝琪外型的新王,「那不是爱情,你根本就不懂!」 但他飞扑过去之际,战场的景致随即像是融化一般褪去。 无所依託的海韵,再一次落入无垠的黑暗之中。 Ch18-狂爱之仪-4 § 被黑暗吞没的海韵,透过对魔道多重结界的感知,知道自己正因为结界主人的意志,而从不受邀请的世界排除。 他仔细观察着周遭的变化,掌握好时机,在突破结界的同时扭身,立刻恢復战斗姿势。 回到希莲王城的女王之间,海韵的持剑架式在充分的心理准备之下,丝毫没有混乱。 但他眼中的怒火,却与他架式上展现出的冷静全然相反。 「魔韵!你给我滚出来啊!」 他挺剑向前,圣女之剑当中,拉丝琪的残魂却似有感应,不与他满腹的慍怒相互配合。面对不知为何毫不抵抗的永恆女王,那剑势甫接近,便受无形之力牵引,戛然而止。 「为什么?拉丝琪!」海韵对着圣女留下的银短剑痛苦地喊着,有生以来,他不曾用如此嘶哑的嗓音嘶吼过,「那是夺走你性命的人,那是逼迫你成为空虚无比的『圣女』之人!什么救国圣女,什么家族夙愿?你的幸福怎么办,你的爱情又怎么办?」 他激动地弯下了腰,几乎是用尽毕生的力气斥责着:「森琴又该怎么办!」 吶喊之声在女王之间回盪着,在那曾经名为拉丝琪的躯壳之前,失去意念依规的魔道化为魔素的风暴,复杂的结界一一化为碎片,如融冰一般回归源力。永恆女王低头不语,似乎对于这个已经成为事实的过往因缘,并没有一句辩解之词。 「你竟看见我的过往?」她的语调如同发自枯井的回音,空洞地叫人心疼,「那是困缚自身灵魂的多重结界,无时无刻,我为它填充、编织,令它永恆、永志,难以被窥察,难于被裂解……可你……为何?」 海韵忿忿地丢下了圣女之剑,衝上前去往永恆女王的脸上就是一拳。 「不要用拉丝琪的面孔说话。」他愤怒地说,又再补上了一击,「出来!魔韵,你给我出来!」 「竟有我的气息?黑棘木枝,为何在你体内……」永恆女王的嘴角流下紫色的奇族之血,她喟然说道:「可惜,我办不到……已忘记自己真正模样的我,既无法化为原身,也无法脱离寄宿体而活。无法永眠也无法死去的我,只有寻爱一事仍在我的心中。」 「诱惑男子,令其臣服,化为血肉,诞下无情爱的后嗣,这算得上是什么寻爱?这也算爱的结晶?」海韵紧紧咬牙,一拳拳落在永恆女王的脸上,紫与红,分属于奇族与人族的鲜血在空中纷然交错,「连爱是什么都弄不清楚的你,为天下多少生灵带来永劫?你有什么资格谈爱!」 他挥拳的轨跡越发乱无章法,动作之大,令蜂蜜酒与「太阳恩赐」不经意间双双滚落在地。海韵望着那两样能带来极致精神衝击的黄色液体,伸出因无数次挥拳而溅血的双手,扭开了盖子。 「寻爱?别开玩笑了!你给我从这副身体里出来!魔韵啊!」 本应代表着极致享受的醇香酒液,与整瓶份量的太阳恩赐灌入永恆女王的口中。 片刻之后,她艰难地抬起头,撕心裂肺的尖啸从她娇小的口中振响而出,其后无数密如黑丝的黑棘木枝,如同被拉丝琪的躯体排除,从全身的毛孔喷射而出。 她的肤色逐渐从黑棘木精的黝黑色调恢復为惨白,双眼失去内容物,眼窝深处所剩下的仅仅只是一层单薄的皮膜,睥睨万物的巨大眼珠所寄宿的胸口,成了如深渊般幽暗的孔洞。 这副曾经名为拉丝琪.犹克多的皮囊终于倒下,以一位人类的身份,回归她曾经拥有过爱情、放弃过爱情,且追寻过荣耀的世界。 化为绵密细丝绒团的魔韵,虚弱得无法建构形貌。他如一团风乾的黑色乱絮,又像是巨大的乾缩煤炭球,细微的红色流光提示着他的虚弱源力,已在久得足以忘记自己本来面目的时光里一步步迈向终途。 无辜的生灵供应了他们的生命能量,让这副败朽的躯壳倔强地存在着,维系着虚假的永恆。海韵带着无处宣洩的怒意,又一次将拳头餵在黑炭团上。 「不要睡,你这混帐!给我起来,魔韵!」 带着鲜血的拳头彷彿探入虚无之中,短暂被黑棘木的权能所包围的海韵,在剧痛当中感受到因拉丝琪小屋的遭遇而囤积的高浓度魔素,此时正不住地流入眼前残败的魔韵体内。但也许是长久以来凭藉自身力量勉强维持着奇族血誓,本应生命近乎永恆的木精眷族,这点魔素所给予的源力似乎依旧杯水车薪。 来自海韵体内蕴养的魔素,只令魔韵短暂地恢復了意识。 「你的模样……我似乎认得。」声音当中不再带有初见时的威压,枯败的魔韵,以气若游丝的语调说着:「是席儿吧……你是从前我所诞下的一位公主所生。」 「父王是歷战王布莱德.犹克多。」海韵冷冷地说道:「而我的名字是席利.犹克多,那曾经被我捨弃的名字,是我应该背负却曾经一度逃离的命运之钥,而母后正是被称为太阳公主的席儿。」 「原来如此……你就像席儿,犹如热切的阳光啊。」魔韵的语调里竟带着一丝宽慰,「是吗?那个无数次被我吸吮了生命精华的男子,最终竟爱上了我幻化而成的永恆女王吗?」 海韵闻言一想,撇开永恆女王那副永远冰结的面容,已经过世的母后席儿.犹克多,那一头柔顺的金发以及深邃的绿色眼眸,确实与永恆女王的躯壳之主——圣女拉丝琪的容貌非常相似。 若说是外貌上的返祖现象,或者也并不为过。 虽然是被魔韵所寄生的躯体,仍确确实实地为拉丝琪延续了命脉,也是为何自己和森琴相遇之后,能够打从灵魂深处相知相惜,也因此能够在拉丝琪小屋的幻境当中与圣女的残魂共鸣。原来自己真的是圣女拉丝琪的后代,跨越了时空,再一次与森琴相遇,再一次与他相恋,又再一次短暂地失去。 「你来到这里,怕不是单纯的偶然吧。」魔韵孱弱的声音逐渐变得细微,「人类之子,你的身上有好闻的气味,还有怀念的源力啊……」 那团黑色的枝椏勉强聚合为瘦弱的人形,他艰难地爬行,往已然成为乾枯皮囊的拉丝琪而去。 「啊……想睡了……明明百馀年来不能成眠,为何……」 「因为你曾经爱过的人,都在这里吧。」 海韵苦涩地抿起了嘴唇,将拉丝琪的佩剑与森琴的手臂所化剑鞘合而为一,放在孱弱的魔韵怀里。 「爱……过?」魔韵像是豁尽了全身力气,紧紧抱住那令人感到温暖的佩剑,一手牵起了拉丝琪乾枯的手。 「你曾经很快乐吧,在那金杨格大森林当中。」海韵咬着牙说:「你知道吗?那种会让人不愿割捨的快乐与幸福,世人将之称为爱。」 魔韵空洞的眼神对不上焦距,他望向海韵,又再望向手中的剑与鞘。 银短剑里,残魂所引领的圣韵散发出温柔的微光,金杨格木的清香气息,犹如喷发一般在整个女王之间繚绕不去。 「啊……金杨格大森林的氛围……馥郁的香气、清新的晨光。可爱的拉丝琪,温和的森琴……」魔韵喃喃地唸道,红色的眼窝流出带着木质清香的墨色泪水。 那泪水浸染了拉丝琪的遗体,浸湿了银短剑,滋润了金杨格剑鞘,属于黑棘木精的红色源力之光逐渐黯淡下来。 「原来那是爱吗?我早已知道什么是爱……?」 语音落尽,源力之光也如同燃尽的烛火般悄然熄灭。 「爱并非单单只有爱情而已啊,魔韵……」海韵沉痛地望着浑身消融裂解的魔韵说道:「你曾经被两位真心人所爱啊,这个大傻瓜。」 当魔韵的身体终于融尽,一颗艷红色的核心孤单地飘浮在幽暗的女王之间。海韵拾起短剑与剑柄,靠近那看来透发着深沉忧伤的奇族之核,淡淡地说道:「来吧,寂寞的奇族之王……你的朋友在这里呢。」 彷彿受到了吸引,那核心化为万千条红光縈绕的细丝,在银短剑的剑柄与金杨格木的剑鞘上织就出不曾见过的花纹。 美丽的纹饰、凛然的银质剑身,与温柔的金杨格木清香相互交融为一体,成为一把绚烂夺目的圣魔之剑。一股并不常闻到的木质香氛从圣魔剑上洋溢而出,海韵握在手里,心底有着难以言喻的震动。 「黑棘木原来如此芬芳吗?魔韵……」他的眼角不自觉渗出泪水,「别再当孤单的奇族之王了,从今以后,与我同行,一起见证我的王途与爱情吧。」 Ch19-悠远之誓-1 海韵收起了手中的圣魔之剑,眼神略带伤感地望向那一度有着永恆之名的女王遗体。 如今她终于脱离了难以安眠的永劫,获得了永远的安歇。永恆女王那冰结的面孔,被安详的面容所取代。轻轻掩上那已然失去灵魂之窗的眼窝,那张憔悴无比的安睡容顏,倒令海韵响起了属于拉丝琪的温柔容顏。 但这样的安详容貌,却也维持不久。 也许是终于脱离了超脱常理的永生,拉丝琪的遗体,忽然间在极短的时间当中快速地衰老。 乾缩、皱褶、变得细小。看着岁月在她身上急速运作起来的海韵,心中同时有着宽慰与不捨。 圣韵与魔素同出于自然源力,两者相剋相生、相辅相成,令这个世间周始如常。成为不合理存在的永恆女王,只是终于在自然律的牵引之下回归源力了。 然而在此同时,不待海韵沉浸于伤感,女王之间外有脚步声响起,人数眾多且十分接近的大量士兵,他们奔赴现场的震动,让原本寂寞又苍茫的宽阔空间里泛起地鸣。 与魔韵之间的纠葛太过沉重,就连海韵也没有发现,部属在女王之间巨门上的结界早已溃散得无影无踪。本来只有手上戴着戒指的「祭品」才能够顺利进入的地方,如今有了更多不受邀请的人。 领队的诗妮.希莲穿着容易活动的素净装束,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慍怒,她望向已完全化为槁木死灰的母亲遗体,忿忿地一抿嘴唇。 「这是你做的?」她的语调里有与永恆女王十分相似的冷漠,「我们的母亲应当是超越常理的存在,邪恶的犹克多王国之子,竟连拥有永恆之身的母亲都能杀死!」 「我并非你的敌人。」海韵转身面向诗妮,无奈地说:「你的母亲与我之间,有着特别的因缘。她的生命并非正常现象,聪明如你一定能懂得,回归源力对她而言也算是种解脱。况且,我的母后正是席儿.希莲,是贵国歷任公主当中一人,算上来,我们也算是家人,我不曾想过带着一丝戕害之心来到希莲王国……」 「住口,身为敌国王子,更是弒母之人,人赃俱获,又有什么可辩?」诗妮咬着牙命令道:「眾卫士队,拿下他。」 儘管海韵已经明白两国战争的背后有着怎样的缘由,但对于毫不知情的人而言,他依旧是哈姆俘虏来的战犯,是犹克多王国的第三王子。 话说回来,哈姆虽然说他对海韵的行动有应对的腹案,却不知道现在上哪去了。 与永恆女王之间所发生的种种,就连海韵自己也无法想像,哈姆又该如何制敌机先呢? 希莲王国卫士队正步步进逼而来,为了不要落于被动,儘管再三不情愿,海韵还是抽出了腰间的圣魔之剑。 当他执剑在手,属于魔韵的红色华丽花纹放出微光,散发着令人屏息的凛冽气势。卫士队本能地感受到不寻常,进逼的脚步也随之慢了下来。眼见此情,身为第一公主的诗妮.希莲于是挺身向前,拔出腰间的长剑。 「儘管我没有身披战甲,仍是身负希莲王国荣耀的公主,也是理当身先士卒的王室成员。」她粉色的瞳孔怒目环视眾卫,将他们满腹疑惑的眼神尽收眼底,「在永恆女王驾崩的此刻,我更是尚未登基的下任女王,你们对我的命令,有什么值得迟疑的?」 诗妮的话语固然鏗鏘,但卫士队的动作却依然拖泥带水。海韵能够看得出来,永恆女王的逝去,很显然为希莲王国本质上的战斗理由带来了前所未见的影响。 两国战争一直是以永恆女王的意向为依归,儘管她自身从不轻易示人,但话语的绝对性却毋庸置疑。如今代表绝对意义的存在竟然在一个出乎意料的情况之下消逝,对军心的衝击,难以估量。 诗妮掂量了情势,随即当机立断。她挺剑当前,以轻装之姿,大开大闔地与海韵缠斗起来。 无论海韵心中有多大不情愿,他也明白,面对如此剧变,诗妮能够採取的行动并不多,透过制服敌国王子来彰显她的正当性,便是一种方式。 她的剑路十分奇巧,但以一位女子之身所使用的剑术而言,又有其过于刚猛之处。剑势凌厉,速度更是目不暇给,战意算不上勃发的海韵,在圣魔之剑的共鸣导引之下,依旧显得狼狈。 相较之下,意志果决的诗妮,踩进攻击范围的步伐毫无窒碍,她在海韵面前气势雄雄地盪开一剑,撞歪了海韵的架式,很快就在战斗中取得了上风。 「怎么了,犹克多的王子殿下,贵国以武勇着称,你却看起来并没有战意。是我不够格,还是你不够力?」 「恐怕要让您失望了,我从小就十分厌恶争斗。」被取走主导权的海韵,仅能在一招招险之又险的剑路之间寻找闪避的缝隙,「剑术这种事情,如果不是手上这把充满缘分的剑,恐怕这条命早已送了。」 「原来如此。」诗妮冷笑着,迅速往海韵的肩头刺出三剑。 这一回他没能完全闪过,圣魔药师披风上,有红褐色的血痕逐渐晕染开来。 「诗妮公主,停手吧。身为圣魔药师,以『医侠』的身分在犹克多王国活跃的我,剑技绝对不如经常领军作战的您。向我挥剑等同胜之不武,您血脉当中的王族之血,允许你用这样的胜负来玷污属于剑士的荣誉吗?」 听了海韵的说法,诗妮的面色比之前更为深沉了,「骑士与剑士的荣耀这种事情,是你这种逃离了王途宿命的王子应该主张的吗?我与你的王兄——第一王子乌恩.犹克多数次交手于前线,要论骑士之荣光,他更有那份资格!」 听起来倒是还挺惺惺相惜的——海韵不禁在脑中这么想,但诗妮一剑剑向自己攻来,两人之间的比拚,已是一场不能轻易善了的决斗。 诗妮的攻势越来越猛烈,她的情绪也随之水涨船高,「令人生气,你那套牙尖嘴利的理论,跟我那个没有用的弟弟一模一样!」 交剑时喷发的火光又一次照亮海韵的脸庞,他额上的汗水直流,却仍是勉力维持着凛然的面孔说道:「是吗?原来在你的眼中,以非武力的方式寻求和平的可能性,竟是无能的表现?」 「你说什么——?」 又一回强烈的碰撞,在清亮的金属震击声中,两人的身影弹飞开来。 海韵身上满佈着无数伤口与血痕,大口喘着粗气的模样,看上去疲惫至极。 不管怎么说,他早先才跨越了永恆女王的试炼、落入魔韵封存过往的结界,在身心、圣魔源力的消耗上都已透支,如今支撑着他的,究竟是意志还是心愿,抑或是手上的圣魔之剑寄宿的三人所牵绊的因缘与使命? 想着拉丝琪、魔韵,也想着森琴,海韵一咬牙,圣魔之剑还剑入鞘,惹得诗妮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 「我的剑可还没放下呢,你什么意思,席利.犹克多殿下……莫非你想死?」 「我并不想死。」海韵左手按在剑柄上,悠悠地说:「同时,我也不希望你死。我们相争于死地,必不会有好结局,这违背我心中的信念,更也违背我的好友——姆恩.希莲殿下的愿望。」 听见海韵的口中说出哈姆的真名,又听他将希莲王国第一王子称为好友,周遭的皇家卫士队员登时陷入了混乱。 「姆恩殿下是他的朋友?」 「越来越想不通了,他不是殿下抓获的战俘吗?」 「姆恩殿下从小便聪明过人,而且诡计多端,但从没有一次害过王室……」 「你们说,这次会不会又是姆恩殿下一手策划的妙计?」 此起彼落的讨论声越来越响,逐渐盖过了海韵与诗妮两人之间凌天的战意。 「全都给我住口!」诗妮大吼着,却没能完全止住悠悠的耳语。 「诗妮殿下,两国战争已经持续百馀年之久。希莲王国本来与我国互通有无,虽无过深交情,却也相安无事,你难道不觉得,寻求和平的解方不应该是愚蠢,而是应该共同抱有的愿望吗?」 「你又懂什么?我们希莲王室,代代都是按照母亲的愿望,以战死沙场为最后的归宿。」诗妮咬牙切齿地说道:「多少兄姊埋骨在与贵国的战场前线?你一句『寻求和平』就想要搪塞过去,对那些亡故的两国英灵能够交代吗!」 激问在两人之间荡出火花,海韵望着怒气与战意同样张扬的诗妮,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应付。 突然之间,从女王之间出入口的方向又再度发生了骚乱。 原本将巨门外守得密不透风的卫士队在惊骇声中让开了一条路,有数条人影在幽深的黑幕当中缓缓走近。 其中一道人影首先发声说道:「诗妮殿下,您要性命以偿吗?不如让我来替代吧。」 那说话的骑士身形高瘦,在女王之间的烛火照亮脸庞之际,海韵看清来者的身份,一时间哑口无言。 「还是说,我『幽色灵狐』堤沃.犹克多的性命,不比我那个没用的弟弟?」 Ch19-悠远之誓-2 出乎意料之外的发言、想像不到的来客。 一切都发生得太过突然,似乎就连第一公主诗妮本来如日中天的蓬勃战意,都被这过于措手不及的发展搅得烟消云散。 「姐姐,能消停一下吗?我这可是带了个大收穫过来呢。」 哈姆出声说道,随即站到了堤沃的身边,「这位是犹克多王国的第二王子,虽然你没有实际交战过,但想必也是认得这个名号的。」 又是一位敌国的王子,而且也是哈姆带来的。诗妮的脑中一片混乱,而希莲皇家卫士队在缺乏指挥号令的情况下同样显得毫无作为,竟是谁也不知道当下该做些什么。 此时此刻,只有海韵如同锐箭一般劲射而出,拔出手中的圣魔短剑,直取堤沃的胸膛。 他的攻击并没有奏效,在剑尖穿透堤沃胸膛之前,一位魁梧的巨人阻挡了他的攻势,那是面色看来豪迈无匹,且神情开朗的「战熊」盖德里德。 海韵却没有打算质问些什么,藉由短剑回弹之力,他高速旋身,脚跟往盖德里德的身上一蹬,高高跃起,要以最为凌厉的剑势劈散眼前面无表情的堤沃。然而一道红色的旋风比伤疲交煎的他来得更快,以皮盾「鏗鏘」一声将圣魔短剑弹飞的高强战士,是面带苦涩表情的自由佣兵「红鹿」格莉德。 「海韵,快住手,这是有原因的。」哈姆急切地说道。 「有什么不能杀他的理由?我想不出来!」海韵怒吼道,也不管圣魔短剑脱了手,他拖着残败的身体,狠狠往堤沃的脸上挥出带血的拳头。 但这也没有奏效,样式有些熟悉的光牢阻挡了海韵的动作。他不会错认,这种圣韵结界的编织方式,不是出自别人,而是来自他所爱的人——森琴之手。腰间属于森琴一部分的剑鞘正发出微光,那道光牢,竟是森琴的意志所发出的阻拦。 「怎么会……」 察觉到这一点的海韵,总算浑身颓软地倒了下去。 「海韵先生!」格莉德拾起遗落在一旁的圣魔短剑,急急忙忙跑到海韵身边,她熟门熟路地掀开他的药袋,翻找起治癒圣药,「哈姆!你还不赶紧做你该做的事,海韵先生要给你气死了!」 「哎?又我的错?」哈姆哭丧着脸叹了口气,面向他大惑不解的王姐——诗妮.希莲说道:「事情就是这样了,姐姐。犹克多王国第二王子,也是犹克多军队实质意义上的第一参谋,听闻自己的弟弟被抓来希莲王国作战俘,这次是有求而来的。」 「是的,请恕我失礼了,尊贵的第一公主——不,现在该说是希莲王国的女王殿下才对。」 堤沃面无表情地单膝跪下,如同机械般无机的语调当中听不出任何诡谋,「我听说弟弟席利在您的手上,请您法外施恩,恩准我与那没用的弟弟替换,由我作为贵国的战俘。同时,也请女王殿下马上着手筹备与我国签订和平之约吧。」 听堤沃事不关己似的自说自话,诗妮气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堤沃.犹克多,你什么意思?你和你弟弟竟有相同的主张?」 「并不相同。」堤沃头也不抬,木然地答道。 「哪里不同?席利王子希望我放弃战争,不再继承母亲的意志,同时背弃在战场上亡故的万千将士英魂。你呢?嘴上说得尊贵,一口一个女王殿下,但开口就要我准备与犹克多王国和谈?这是什么体统!」 「合理得很,您放心不下的部分有二。其一,权力不可真空,女王必须要保持号令的威信,而战争号令,是最有力的了。其二,大仇必须得报,将士们的英勇应该要有所报偿。要在战事上有个表现,同时预备和谈,让我作战俘,再适合也不过。」 眼见诗妮手上盛怒的长剑就要往堤沃斩去,盖德里德轻轻侧过了身,护在堤沃的身前,却是被堤沃起身一把推开。 看他的态势,是全然不畏惧诗妮的愤怒。 「你只需在和谈条件加上:将犹克多王国的第一参谋『幽色灵狐』堤沃.犹克多,也就是造成贵国无数死伤的真正元兇给处死,有关战事的一切也就有了交代。如此,何乐而不为?」 「我为什么应该要听你的?」诗妮大喝道:「看样子,你和你的王弟一样,毫无身为骑士的荣誉啊。你身上的那套盔甲是为何存在?你身上的长剑为什么而挥斩?我还要再说一次,贵国能够代表王族与骑士荣光的仅有一人,那就是『光之雄鹰』乌恩.犹克多!只有他,始终带着荣耀及刚健的意志,与我等在战场上对等地拚杀,血淋淋的战争之中,只有染血的长剑才代表着正义。你们两三句话就想轻描淡写地带过去,心中有没有一点身为骑士的荣光?」 诗妮忿忿地一挥长剑,沉声说道:「传令下去,堤沃要杀,战争还要持续——」 「求女王殿下三思!」 忽然间,周遭的皇家卫士队当中有人双膝一跪,武器也随之落地。 「我国原本处境艰难,更与奇族人以奴役关係交恶百年。如今永恆女王已去,奇族血誓或许已不再奏效,求得荣光,失了国家性命,又有什么用处呢?」 以此为开端,更多卫士队员扔下了手中的武器,开始加入恳求之列。 哈姆望着率先跪下的那名队员,观其身段与气息,似乎并不是寻常士兵氛围。也不需要经过努力回想,单凭那特别的声线及义无反顾的态度与气势,都能让他连结到从前在金杨格大森林里遭遇过的二王子直属部队「三尾」。 由三尾的领袖所引发的混乱逐渐扩大开来,那股声浪,就算固执如诗妮也无法阻拦。 「诗妮殿下,请恕我直言。」堤沃的嘴角不安定地抽动了一下,阴冷地说着:「恐怕也由不得您选择,毕竟我的情报部队早已在贵国全境散佈了希莲王国快将与我国签订和平条约的消息,若是永恆女王殿下驾崩的当下,由您下达违逆故王意向的命令……很难让臣民不认为您刚愎自用啊。」 「那不是母亲的意向,是你的意向!堤沃,你这个混帐,有人像这样费尽心思,为自己佈置死所的吗?」诗妮简直快被堤沃的淡然态度气炸,她怒不可遏的语调里甚至都有些喘不过气,「你这样一心求死,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间话就到这里吧。」堤沃并不回答,只是靠近诗妮,并递给她一副枷锁,「俘虏我吧,你也知道自己现在别无选择了,放聪明一点。」 「可恨!」 儘管百般不情愿,诗妮还是接过了枷锁,为堤沃亲上锁具,要卫士队将他押入地牢。 在皇家卫士队的欢呼声当中,哈姆与盖德里德走到昏过去的海韵身边,心疼地望着他。 「可怜的海韵。」哈姆越过格莉德的肩头,轻轻擦去这位伤疲交煎的药师额上的汗水与血痕,「我也没想到,顺水推舟可以推到这个地步啊。海韵,已经没事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Ch19-悠远之誓-3 § 当海韵从床榻上醒转时,仍有一种置身错位时空的错觉。毕竟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周遭景物已然骤变,任谁都会感到迷惑。 温暖昏黄的灯火之下,映照着熟悉的身影。那是因过于担心而趴睡在床沿的格莉德、看来过于放心而横躺在一堆酒瓶中的盖德里德。 面带微笑的哈姆,单看那双疲倦的眼神,似乎也是多日未曾安歇。 「唷,睡美人。」身着希莲王国皇室正装的哈姆强打精神,用他华丽过头的语调打了招呼,扔出了一个水袋,「喝吧,这是我在格莉德的建议之下,以富含魔素的月光香叶所泡製的月叶香茶。虽说可能没有妲雅泡得那么好喝,但安定心神的效果还是可以的。」 「月叶香茶要萃出疗效,起码也要泡在冷水十个小时以上,而且期间完全不能见光,用水袋来做确实是没有问题……」海韵嘶哑着解释道,打开水袋昂首一饮,感受香茶滑过撕裂乾渴的喉咙,随后激烈地咳嗽起来。 「喂喂,又没有人跟你抢,你急什么呢?」哈姆微微皱着眉头上前拍了拍海韵的背。 虽然味道确实没有妲雅冲泡得好,但比例正确,素材的质料更是精纯,能够感受到魔素在作用着。 心头混乱着的海韵,此时正需要这样的帮助。 好不容易呼吸平顺下来,被吵醒的格莉德先是满脸惊讶地望着他,随后扑了上来,牢牢抱得死紧。 「好了、好了,我没事,格莉德。再这么给你勒下去,没事也要变有事了。」 「可是……海韵先生,你已经昏迷了两天……」格莉德抽抽噎噎地说道,海韵也只得无奈地抚摸她那艷红色的短发。 「如何,格莉德,我可是实现了诺言喔。我说过一定会救海韵的,是不是言出必行,使命必达呀?」 「呜……我知道啦,哈姆,你先不要吵。」格莉德一面吸着鼻子一面说:「你说的事,我会好好考虑……」 格莉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说,海韵微笑着望着她,又责备似地看了哈姆一眼,迎上他的苦笑。 为了让海韵能更好地恢復精神,确定他没有危险之后,格莉德便拖着一点用都没有的盖德里德离开了房间。随后推门进来的人是面带和蔼笑容的美丽女战士妲雅,站在海韵与坐在床沿的哈姆面前,行了一个战士之礼。 「参见我等林卡登之民的新主,医侠海韵大人,尊贵的犹克多王子——席利殿下。」她的言谈举止高雅且真诚,一如当时以林卡登一族之长身份与眾人会面时。 望着这样的妲雅,海韵也已然心领神会。 与永恆女王的那一场对手是真,拉丝琪已永远逝去是真,魔韵的奇族之核已经纳入自己身旁那把剑当中更是不能再真。 不是幻境,这一切实实在在地发生,而且将所有过往的因缘集中在自己一人身上。魔韵已死,而身为拉丝琪残魂的勾连者、森琴的爱侣,他有义务接手这一切过往牵扯不休的万缕千丝。 「我知道了,妲雅。转告林卡登的眾人,你们就跟随我吧。」 妲雅微笑着退出了房间,灯火摇曳的室内,只有海韵与哈姆的沉稳呼吸声搅弄着这片寧静。 「你不问我吗?海韵。」哈姆像是有些侷促地问道。 「你想要我先问格莉德的部分,还是堤沃的部分?」海韵淡然地望着哈姆,「格莉德的事情我大概能理解,打从进入希莲王国之后,你就没想过要放走她吧。」 「嗯,我爱她。所以我利用了你,海韵。」哈姆笑着说:「我拿你的安危作承诺,如果我成功保下你,我希望她能郑重考虑作我的妃子。」 海韵微笑着望向哈姆,轻轻地摇了摇头。 「这就是你不懂了,格莉德她呢,如果自己没有那个意思的话,谁也勉强不来,哪怕是拿我当筹码也一样。你啊,这可是白费心机了。」 「你的意思是说……她本来就没打算拒绝我?」 「这我可不知道。」 眼前的哈姆这般傻样,海韵从前可是不曾见过。 他一直是个胸有成竹、在计画当中恣意悠游,并能朝着既定的目标勇往直前的男人,没想到就算是这样的哈姆,也会被格莉德给弄得心神不寧,要他大动脑筋,企图让心上人注视着自己。 但另外一件事情可就不是那么单纯了,海韵拿起床边的圣魔之剑,出鞘的镶红边银色剑刃上,同时间有着凌厉的魔气与厚实的圣韵。 剑意蓬勃,锐利的锋刃轻轻抵在哈姆的喉咙,只需往前一送,就能断了性命。 「那么,关于堤沃的事……如果让我知道是你和堤沃联手利用了我,那么我也许会感到痛惜,却不会犹豫当场失去你这么一个朋友。」海韵的脸色逐渐变得阴冷。 望着这样的海韵,哈姆也只能苦笑着耸耸肩。 「我知道你会生气,毕竟这一切对你而言来得太过突然。但我想要你知道,并不是我在利用你,而是堤沃利用了你。我只是顺水推舟,将你送入希莲王城当中,至于你究竟能把战争的核心问题解决到什么程度,事实上我心中是没底的。」 「我晕过去之前,确实也听过你这么说了——『顺水推舟』。」握住剑柄的手更加死紧,剑身轻微抖动着,在哈姆的咽喉流下一丝血痕,「这意思是说,早在我进王城之前,你就与堤沃见面过?」 「听我细说,你听完以后,再来决定要不要杀了我吧。」哈姆微笑着说:「首先,你的兄长堤沃跟你的目的是一样的,他追求着两国战争真正的和平。要更往从前追溯的话,也与你的父亲『歷战王』相同。」 父亲的愿望,在海韵获得黑棘木戒指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与永恆女王之间的狂爱之仪,布莱德.犹克多曾经以自身的生命力与她缠斗,企图让她真正学懂爱,永远地解决战端。 如今永恆女王以另外一个形式学习到了爱,是由于海韵的来访,与因缘之人——拉丝琪的残魂与森琴的陪伴。更甚者,还有父亲年轻时游歷希莲王国所遗下的牵绊。 难道这一切都早在堤沃的计划之中? 见海韵轻轻将剑放下,哈姆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大约在我们停留在林卡登之际,我思考着要怎样取得『奇族之王』的消息。很快地,我的情报网接触到了极为有力的来源。」 「而那情报来源,正是三尾部队?」海韵回剑入鞘之后,靠在床头上叹了口气。 「正是,二王子的部队在我国境内活动,可是一点都不令人意外。若非如此,他们断不可能轻易取得黑棘木枝,发动在金杨格大森林里的第一次侵袭。」 哈姆取过水袋,为自己的杯子添满了月叶香茶,啜了一口,平復了心情之后,才又缓缓开口,「而后我引来王姐,将你乔装为战俘,避过了盖德里德与格莉德的眼睛,送你入宫,直到你经歷了这一切。」 最早的战端,永远地消失了。 少了永恆女王的敕令以及对奇族的血誓制约,战争实质上已经结束了。此刻的希莲王国不但失去了赖以为战力的奇族,更失去了持续到永远的战斗理由。 而这一切,会是堤沃从一开始就谋定的结果吗? 「那么后来他直接现身,又是为了什么?」海韵淡淡地说:「盖德里德与格莉德当时也护在二哥的身前,也许他们知道什么。」 「我所知道的不多,但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哈姆凝视着海韵,那粉色的瞳孔底有着意味深长的幽光,「堤沃也许并不恨你,也并不想惩罚你,相反的,他其实爱着你这个弟弟。」 「虽然我觉得你在说噁心的笑话,但我还是可以大发慈悲听听看你这么说的依据。」海韵冷淡地望着哈姆,却见他挑起了一边眉毛,古里古怪地望着自己。 「你这么聪明的人,我以为你早就察觉不对劲才对。直说吧,像熊老爹这么强的战力,他没有放在前线继续运用,反而片面解约,而且一如预期的让他来到你的身边。」 哈姆越说,海韵听得越是浑身不自在。 「熊老爹这么没心机的人,有点脑袋的人要怎么耍他就能怎么耍他。那么为何他就把熊老爹送到你的身边了?若不是要保护你,又是为了什么?」 令人不快啊——海韵在心中这么叨念着。 一直以来,犹如芒刺在背,彷彿有人始终看着自己的那股不痛快感,会不会就是因为自己一直都没有脱离兄长的掌控? 虽然浑身仍然痛得像是要散架了,海韵还是伸出手来支住了哈姆的肩头,奋力站了起来。 「怎么?刚刚才把剑抵在我的喉头,现在你又愿意借我的肩膀了?」哈姆微笑着扶起了海韵,不忘酸溜溜地损他一句。 「别说废话,好友。」海韵也回以意味深长的微笑,「走,陪我去找罪魁祸首一探究竟吧。」 Ch19-悠远之誓-4 在哈姆的搀扶之下,海韵拖着歷经恶战的身体,往地牢的方向前进。 途中遇见不少希莲王国臣民,他们先是向哈姆致敬,而后也向海韵表达敬意。显然在昏迷的这两天当中,希莲王室对海韵的身份已经有了不同的定义。 虽然对这样的转变多有怀疑,但当前之务是先釐清堤沃的想法,因此他们并没有多作停留,逕直往牢房而去。 来到关押之处,只见堤沃卸下了骑士盔甲与武器,身穿乾净整洁的布衣,在牢房的正中央盘腿而坐。他细长的双目微闔,惨白的嘴唇紧闭,与海韵的黑色发丝有些不同的灰黑色波浪长发披散在肩头,或者更像是「歷战王」布莱德当年在牢里的模样。 「你来了,弟弟啊。」 感受到有人来访,堤沃微微睁开了眼睛,彷彿早已知道来者是海韵与哈姆。 「不要叫得那么亲暱,你说过要我恨你的,不是吗?」 海韵阴冷的语调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刺,那样的话语本应叫人撕心裂肺,却换来了堤沃的微笑。 「呵,你做得很好,这一次,我完全不觉得失望。」 「……你最好不要再油嘴滑舌,在你这么对森琴之后,我无时无刻都想着要杀死你。」海韵紧紧抿着嘴唇,艰辛地从足以咬碎牙齿的嘴里吐出这一字一句,「说,你演这一齣戏,到底葫芦里卖什么药?你可别说『幽色灵狐』会什么都没准备,自投罗网成为阶下囚!」 望着这样的海韵,仅仅一瞬间,堤沃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哀伤。 他迅速恢復了平静,又沉默了半晌,才幽幽地开口说道:「我确实是准备就死的,相信你也会同意,席利。」 海韵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堤沃喊自己的名字。 印象之中,从母亲遭人暗杀身亡之后,兄弟三人便如同平行线一般,各自在父王发狂后的国家里遵循王途,以求立身。听见自己的真名被兄长这么一喊,就算是恨意攻心的海韵也感到有些动摇。 「你知道我和大哥非常崇拜父亲的吧?从小听着父亲在外歷险的故事长大,那时的我们,曾经以为武道、霸权就是我们应该复製的王室风貌。但父亲非常宠溺母后,那一度洒落在犹克多的温暖阳光,是由个性天真烂漫的母亲所引领,这你应该也知道。」 「我现在也知道,母亲长得非常像永恆女王,而父亲似乎年轻的时候,曾经一再投身狂爱之仪,企图用自身的爱情感动永恆女王,藉以获得永远的和平。」海韵恨恨地说道:「也许正是因为这一次又一次捨身的狂爱,才让父亲最后只剩下狂性与对永恆女王的着迷吧。」 「是的,而这个过往,我早在距今五年前就已经知道。」 哈姆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望着堤沃。 此人到底在多久以前便触及了真相?深不可测的程度,完全不是哈姆与海韵等人可以想像。 「那时年方十六的我,在父王对母后不正常的溺爱当中察觉到违和感。于是我暗中培养私兵,在犹克多、希莲王国等地蒐集情报并抽丝剥茧,最后在很短的时间内找到了森琴。」 二哥竟然早就见过森琴?听见这个名字从他的口中吐出,海韵心底的苦涩更是如暗潮翻涌般扰动着思绪。 「既然你早已见过森琴,又为何对森琴痛下杀手?」海韵颤抖着抽出腰间圣魔之剑,那指向堤沃的抖动剑尖,却凭空少了些杀意。 「以你与姆恩殿下之能,会不清楚森琴并未死去吗?」堤沃的嘴角斜斜地上扬起来,「木精的生命接近永恆,只要圣核、魔核未被取出,经过多年蕴养必然能够恢復原貌。我也相信以你和姆恩殿下的才智,很快就能想到被我埋下种子的黑棘木枝能为森琴的復活带来怎样的效果,果然你们随后便往希莲王城而来,我非常欣慰。」 「连这都在你的计划之中啊,这狐狸也真够可怕的了。」哈姆吐了吐舌头,「看样子,让三尾刻意利用黑棘木手杖对森琴发动攻击,也只不过是要让海韵一头栽进由森琴、拉丝琪与魔韵共同交织出来的过往而已吧。」 「我不明白啊!堤沃!」海韵大声喝道:「既然你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不自己解决就好?我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能称王的料,所以我投身医道、躲避王途,要以自己的方式,为国家和人民谋求和平……」 说到「和平」二字,海韵又不禁语塞。 和哥哥堤沃比起来,他所求得的算是和平吗?较之「灵狐」直指问题核心的运筹帷幄,究竟哪一个才真正取得了解决战端的契机,早已不言而明。 「我知道你很努力,辛苦你了,席利。」堤沃微笑着说,而这抹笑容,要海韵看得心痛万分。 「不要……叫得那么亲暱,你说,为什么你不是亲身去解决这一切,而要把森琴、我、以及哈姆等人全都捲进去。」 「因为,我并不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席利。」堤沃淡淡地说道:「当年,我见到森琴时,那引领我浑浑噩噩地来到森琴面前的琴声,于我而言只是犹如囈语一般的呢喃。森琴只轻轻叹了一句:『不是你。』便将我送出了『魔森林』。席利啊,那声音在你耳中听来,是如魔物的低语,还是悠扬的琴韵?」 海韵回想起来,森琴一再地向他提及「知音之人」,也许并不单单只是因为他从小有着对琴韵的素养。想来那股传承自拉丝琪的琴声,或许还蕴含了森琴渴望见到所爱之人后裔的悠久誓言。 「森琴曾说,他最擅长等待……」海韵的执剑之手,无力地垂放于身侧,他黯然地说:「想来,这百多年间,他日以继夜地演奏着那深藏心愿与誓言的琴声,这股思念早已有了不言而明的拣选,所以当我陷入琴声的幻境之中,他能够认定我就是对的人……」 「正是如此,就如同我刚刚所说的——我堤沃.犹克多,并不是这个故事里的主角。」堤沃无奈地点了点头,「我洞悉了一切,却不具备解决的资格。在这个时候,我从席利你的身上侦测到了高量的圣韵潜力,一如传说中的圣女,于是我明白了,两国之间围绕在森琴、圣女拉丝琪与魔韵之间的因缘,必须在我们这一代终结。」 哈姆听到这里,脸色忽然一变:「然而你们是太阳公主席儿.希莲所生,她远嫁贵国,有了短暂的承平时代,虚偽的和平,并不能斩断过往战祸腾涌的因缘。听说歷战王为了强娶席儿,不仅杀尽了犹克多王室的异议人士,还亲自强攻希莲王国边境,弄得两国民不聊生……」 「正是如此。」堤沃带着苦涩的神情,接着说道:「因此我亲自重啟战端,让两国之间深埋于传说时代的因缘得以重回现况;将你引导到魔森林,与森琴相遇;杀死林卡登之民,强取黑棘木枝并牵起你与魔韵的关连……」 「而后,火烧金杨格大森林,将森琴的存在暂时抹去,将盖德里德带到我身边,也激化哈姆将我带往希莲王国的行动……」海韵声音沙哑地接着说:「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现在这样了,是吗?」 「果然是我的弟弟席利,推敲得很正确。虽然没有我灵光,但我对你和姆恩殿下的才智,还是有信心的。」堤沃淡然地点了点头。 海韵无力地收起了手中的圣魔之剑,身子一软跌坐在地。 「那么我问你,森琴与我相恋,也是你一手安排的吗?」 「那可就不是了。」堤沃摇了摇头,微笑着说:「只有这件事,是纯粹属于你与森琴的缘分。我愿背负所有的罪业,再将和平与爱,留给值得拥有的人。」 「哥哥……你不应该独自背负这些,我们是兄弟,不是吗?」 听见海韵突如其来的这句称谓,堤沃先是哑口无言,而后不禁失笑。 「没想到歷经了这一切,你还愿意喊我一声哥哥?抱歉席利,请恕我无法接受。我没有资格接受这种宽待,因为……」 「因为两国战争的重啟是由你埋下的因果,所以你来找我,让我带你过来,成为取代海韵的战俘。」哈姆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就算是为了真正的和平,你竟然能杀死自己的母亲……」 「在这件事上,我们都有所牺牲,不是吗?我引导你的朋友——海韵,结束了您的母亲永恆女王的性命呢。」堤沃苦笑着说:「所以席利,请不要再喊我哥哥了。我是战争的重啟者、弒母者,为了达成这些目的,还要维持战线,我的双手沾满了血腥,犹如太阳的你,不该有这种兄长……」 面对堤沃的自白,海韵那乾渴的喉咙里,竟是挤不出一丝一毫能为他辩驳的话语。选择「经略」王途的堤沃.犹克多,以「幽色灵狐」之名在王城呼风唤雨时,也没少残杀过阻挡计划的人。不管他今天核心目的是什么,那些罪过不会因此而成为过眼云烟。 在不久之前,海韵仍恨他入骨。 与他拥有相同恨意的人还少吗?至今仍恨不得将堤沃千刀万剐的人,想必比比皆是。 哈姆定定地望着自顾自地完成一切计画,随后自投罗网的堤沃,凄惨地说道:「所以,这就是你自己选择的末路吗?顶下所有的罪过,以挑起战争之人的身份,在希莲王国公开处决,找回两国永远的和平,这就是聪明的你最后找到的答案?」 「那是最适合我的末路了。」堤沃点了点头,回到那过于平淡,犹如无机质一般的语调,闔上了双眼,「你们可以走了,愿下辈子,我们可以不要再相识……永远不见,席利。」 Ch20-奇族之王-1 § 日子一天天过去,堤沃被关押在希莲王城地牢里的时间越来越长。随着公开处决以及签订战争终结和约的日子逐渐接近,海韵心底的空洞也变得越来越大。 得知他的兄长多年以来始终背负着无人知晓的真相,最后更选择将自己推上祭坛,成为与希莲王国签订和平之约的祭品,每次想起这一切,海韵心里便有如刀割。 似乎随着永恆女王的逝去,拉丝琪的灵魂也终于离去。这些日子里,海韵能够感觉得到体内属于圣女拉丝琪的因缘及圣韵正逐渐消退。圣魔之剑的剑鞘,金杨格木清香兀自繚绕,黑棘木的特殊香气,与之相互交缠回旋,就像预示着新时代一般,交织着前所未有的香气。 传说时代的缘,在海韵的手中谢了幕。圣魔之剑上的圣韵与魔素,彷彿依然见证着这一切,那过于馥郁的芬芳,在张扬着,要成为令人永志的志铭。 「海韵先生,你得吃点东西。」 在千头万绪里,推门进来扰动了思绪的人是格莉德与哈姆,她手上端着希莲王室特别为海韵所准备的食物,样式朴实却十分营养,反映了希莲王国物资不丰,但十分尽心负责的民族特质。 「谢谢你,还有我的好友哈姆,但是……我不饿。」 「不饿?从你跟堤沃谈过之后,你已经整整一週没有好好吃东西了。每次给你送来的餐点,我看你啊,都吃得随随便便的。好友,要说几次我都愿意说——那是堤沃自己的选择,你若是了解这一点,就应该尊重他赴死的意志,别再为他神伤。」 面对哈姆的劝说,海韵只是抿紧了嘴唇,沉吟着不发一语。 通晓、背负了一切,堤沃将所有的罪孽集中在自己身上,最后更想要带着这一切走入坟墓。海韵厌弃自己的无能,相较于二哥,自己却始终被命运所牵动着,全然没有做出选择的机会。 在这一点上,能够自己选择死所的堤沃,难道不是更自由的吗? 「我这个『医侠』到底算什么呢?」海韵望着格莉德,淡淡地问道:「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我还是觉得什么也没能拯救?」 「海韵先生!」格莉德眼中泛着泪光,揪着自己的胸口喊着,「你不是救了我吗?你是不是忘了,我红鹿格莉德为什么决定要死心踏地跟随你、守护你?」 「说到这个啊,格莉德。」海韵头也不回地望向窗外,那阴鬱的天气像极了他那忧思满盈的心头,「我想,身为『医侠』的旅程也差不多到此为止了,既然两国战争已经可以透过哥哥的死划下完美的句点,我似乎也不需要再旅行了吧。格莉德,你是自由的,从今以后,不要再守护我了。」 「海韵先生……」 格莉德泪眼汪汪地望着海韵,但哈姆随即阻挡在她的身前,默默地摇了摇头。 也许是明白哈姆的意思,她虽然不捨,仍是安静地离开了房间,留下两人在专属的客房里独处。 「海韵哪,听我说。」 「嗯,我听你说,好友。」 空洞的答覆如同带着冰屑般冷彻,刺得哈姆浑身有些不自在。 「你啊,不要一副槁木死灰的样子,要知道你的旅行并没有真的结束——你不是还有森琴吗?该不会歷经了这一切之后,你连我们最早潜入希莲王城的目的都给忘了吧?」 潜入的目的,是为了取得奇族之王——魔韵的情报,最好还要找到那些从亡故的林卡登之民身上回收的黑棘木枝,利用「吸纳生灵之力」的权能,让森琴能够在更短的时间获得大量圣韵蕴养,甚至还能离开金杨格大森林,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这些事情,海韵心底非常清楚。事关所爱之人,他怎么可能会忘? 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望向哈姆幽幽地说道:「好吧,你说服我了。也许你说的没错,现在还不是休息的时候……」 海韵取过格莉德为他带来的燻肉麵包,配着滋味正好的花草茶,那些与他的心境全然不相匹配的美味,如同生命之风,掠过荒芜的咽喉。 世界如此美丽,美食、美景一再佔据生命风景的一隅,但苦涩随人心,时常令人忘记这世界寧静且公平的本来面目。 然而就算如此,生而为人,也许不可避免地就需要一再歷经挣扎吧。 简单吃完最近以来的第一顿饱餐之后,海韵往嘴里送了一口蜂蜜酒,然后将剩下的酒液递给了哈姆。 「谢了,好友,算我敬你的吧。」 「哎唷,我的荣幸。」哈姆接过酒瓶,往嘴里灌了一口,露出难得的微笑,「这真是好酒,一直听熊老爹讚赏你酿酒的手艺,确实名不虚传。」 「哼……你喜欢的话,我也可以教你的僕人们作。」海韵带上佩剑,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我不,我就要你做的,海韵。」哈姆一面笑着说,一面跟上前去,把酒瓶塞回海韵随身的药袋里,「往后,我要你每年都来。我们每年相聚的时候,都要从你这里收到一瓶新酿的蜂蜜酒。」 「如意算盘会不会打得太响了?」海韵轻轻地哼了一声。 走出客房,希莲王国的将士们纷纷向他们致敬。但海韵既没有心思,也无暇回之以礼。 他从腰包里放出赤羽蝶,再一次在赤羽蝶的引导之下,寻找浓郁魔素的藏放之处。 赤羽蝶翩翩飞舞,在王城廊道里散放着淡淡的红光。 少了永恆女王的存在,牠们看起来悠间自在,海韵与哈姆两人也得以安步当车,缓缓跟上。 一直以来,饲养金羽蝶、赤羽蝶这样的小型魔兽,只是为了圣魔药师的调药需求,用于探勘圣魔素材而已。怎么也没有想到,有一天牠们会将海韵带往森琴的身边,也曾将他引向永恆女王这样的传说存在。 如今为了寻找魔韵所遗下的黑棘木枝,赤羽蝶所寻之物,也是从传说时代起便寄宿在林卡登之民身上的歷史陈跡。 小小的魔兽,牵引着海韵走过时代的隔阂,将他一再带往悠久传承的陈旧事物,与过往的渊源勾起关连。 赤羽蝶轻灵舞动着,在这个缺乏天然圣魔素材的王城之中,迅速地找到了强大魔素来源。在王城一处看来渺无人烟,僕人们都不敢靠近的地方,看来像是祠堂的老旧石造建筑物里,传出了属于魔韵的气息。 「看来应该就是这里了吧。」 海韵小心地收回赤羽蝶,将圣药泼洒在附近,消去过量的魔素所带来的心智影响能力。祠堂之前,一道附带了复杂魔道结界的门锁正严严实实地附着其上。 迎上海韵询问的眼神,哈姆耸了耸肩,露出胸有成竹的笑容。 「小事一桩,从魔道的构成式看来,是我们希莲王家长年使用的结界锁。那么只需要一点点小小的奉献,就能够解开……」 他一面解释,一面取出了短剑,在自己的手掌上划出一道血口。 皇家成员的鲜血滴入锁具中心的圆洞,那锁一瞬间化为殷红的烟雾,附加在门上的魔道结界像是让路一般,有了能让两人进入的缝隙。 「就是这么简单。」哈姆接过海韵递上的治癒圣药,挺起了胸膛,「哎呀,我真是太重要了呢,这里没我还不行啊。」 「确实如此,但你可以走了。」海韵淡淡地说道。 哈姆也明白这并不是在损他,毕竟祠堂当中的魔气太过凛冽,光是站在门口,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海韵在金杨格剑鞘的圣韵包围之下得以毫发无伤,但无法获得庇护的哈姆,已是完全无法再前进一步。 「身为『故事的主角』,这些传说时代的残留物对我而言一定也有意义,所以这里是我的舞台,没有你的份。哈姆,你去吧,剩下的事情我来处理,你别冒险。」 「怎么?这会儿又心疼我犯险了?如果我就不呢?」哈姆虽然知道自己非得退场不可,还是担心地回嘴道。 「那么,我会代替格莉德,和她肚子里的小生命一起处罚你,臭小子。」 听见海韵的话,哈姆像是被电到一样,不自觉间挺起了背脊,站得直直的。 「……你早就知道了?」 「格莉德今天送餐点过来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海韵回头微笑着望向哈姆,「我会没事的,所以,去照顾你心爱的女孩吧。」 话说完,海韵推开哈姆,让他离开了受结界保护的祠堂门口,随后转身隐没在魔素满盈的黑暗之中。 「海韵……别光说我,你自己也有心爱的人吧。」 随着魔道之锁再度现形,海韵的气息也随之渐渐消失。哈姆无奈地望着偏僻且荒废的不祥祠堂,只得叹了口气,默默离去。 Ch20-奇族之王-2 § 哈姆离开房门口之后,祠堂的木门便自动关了起来。从结界的改变方式能够理解到,这个空间本身已经成为异界,藉以完整地封存带有不寻常魔素的黑棘木枝。 木精在奇族当中并不多见,他们生命悠长且离群索居,各自的圣魔特质也经常十分特异。黑棘木作为一种寄生木,带有对其他生灵不友善的权能,导致了它被畏怖的苦果。 魔气刺得海韵浑身又痒又疼,在如此炽烈的魔风暴里,能看见黑色枝椏堆积成小山,在昏暗的祠堂中孤独地坐落着。 海韵小心走向前,儘管有着圣韵的护罩,他还是可以感受到来自木枝当中曾经的意念,正在悠悠地述说着陈旧的过往云烟。 也许是深切明白这些黑棘木枝都曾经刺在某一个人的心窝上,也许是因为魔韵的魔核就寄宿在海韵手中的剑刃里,他总觉得能够听见来自他们的低语。 对家人的思念。 对家国的担忧。 对恋人的道别。 对土地的怀咏。 有多少林卡登之民死去,就能听见多少縈绕不去的沉吟。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海韵已经泪流满面,紧紧揪着胸口的,是上千个属于某人的心愿。他们在虚无当中拥抱着情怀,吟唱常人听不见的歌,用已经失去的双手,捧着再也无法守护的东西。 自身体内奔流的血脉,在听取着这些黑棘木枝的残留意念,说着传说时代流传至今的故事。 「拉丝琪的肉身与魔韵的内质,诞下了我的母亲——太阳公主席儿。我是犹克多歷战王布莱德之子,也是圣女拉丝琪、奇族之王魔韵嫡传的后代……」他喃喃地说,彷彿要告慰那些徘徊不去的虚无,「所以,我有义务回应你们的思念与沉痛,是吗?」 祠堂里忽然静謐了下来,只有海韵一人的提问,回盪在魔素满盈的空间里。 他将圣魔之剑出了鞘,森琴的手臂变化而成的剑鞘再次改变了形貌,它张开如叶脉一般的密网,披覆在海韵的圣魔药师斗篷上。 那曾经由森琴的织工手艺所缝补的陈旧斗篷,如今成了如同紫色树皮一般的轻薄甲衣,温柔且执拗地保护着他。 眼见如此情景,海韵却在心底有了另外的想法。 「森琴,我有不能逃避的责任。虽说不喜欢让你等待,可我还是必须要去做。」彷彿森琴就在眼前似的,他悠悠地说道:「传说时代的帷幕尚未完全落下,而我想必该是那应该要为传说拉下终幕的人。为了你,也为了我自己……」 「汝为何人?」 静謐的祠堂当中,纷乱的意志与思念合而为一。它用响彻的声音表达着激烈的愿望,蕴藏祈祷与悲叹的语调,贯穿披覆了树纹披风,直达海韵的心脏。 「我是你们的主人。」海韵坚定地答道。 「何以证得?」大气在激问中震动着,祠堂里,樑上积灰阵阵飘落,恍若冬日里阴鬱的初雪。 在纷飞的白色灰烬之中,海韵露出微笑。 「看来,我也有机会真正作一次自己的主人。」 他反持银底红边的圣魔之剑,停了半晌。 随后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将圣魔之剑的剑尖,轻轻刺入了胸膛。 一时之间,祠堂里再度激起黑棘木枝所引领的魔素暴风。成堆的木枝飞捲上天,魔气漩涡里,沉吟的生魂在痛苦地喧嚣。 一点、一点、再一点,剑身埋入身体的过程中,切开肌肤与胸骨的撕裂感与疼痛,却一点都没能阻止海韵的动作。 鲜血从他微笑的嘴角喷涌而出,直到海韵跪倒在地之后,风暴骤停,黑棘木枝如暴雨落下,将失去了气息的海韵深埋其中。 § 「华丽小哥,你真找不到海韵兄弟?」 盖德里德皱着一张吹鬍子瞪眼睛的大脸,满头大汗地问道:「这三天,我可是满王城都找过了,连侍女的房间都全翻过,都没找着!」 「到底是怎样的常识会让你觉得能在那种地方找到医侠大人……」巴雷斯坦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说:「就我在林卡登所见,席利殿下不是会藏在那种地方的人吧。」 「席利殿下已是半奇族之主,自永恆女王殞落时起,便已从他身上感受到昔时主人的声息。」妲雅忧伤地说道:「可如今,王城四处皆无席利殿下之气息,我等林卡登之民竟无从感知,实为费解之事。」 「哈姆……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面对格莉德质问的眼神,哈姆只得深深叹了口气,高举双手表现出投降的意思。 「我先说,我不知道海韵现在在哪。几天前我为了鼓励他,与他一起去找了魔韵留下的黑棘木枝。妲雅你也懂的,那是已经逝去的林卡登之民所留下的半奇族核心。」 「好,那我们走吧,去找海韵兄弟回来。」盖德里德拉住哈姆,迈开大步就要走。 「你猜怎么着?当时啊,就是海韵把我给撵走的。」哈姆苦笑着说:「那不是我们人类可以随便接近的地方,如果我执意在没有圣韵保护的情况下走进那个堆放黑棘木枝的祠堂,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海韵先生竟然独自作这么危险的事情,哈姆你怎么可以不阻止他?」格莉德双手叉腰,那眼神刺得哈姆脸颊发疼。 「黑棘木的能量吸收权能,关係到森琴能不能早日恢復生气。事关所爱之人,就像是我面对你的事情绝对不会让步一样,我能要求海韵让步吗?」 听见哈姆所说的话,眾人一时沉默了下来。 格莉德又羞又急,急忙接着说道:「我、我们的事先不说,眼看堤沃殿下今天下午就要被公开处决了,海韵先生会很难过的。你这么聪明,难道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其实,我早已有所行动了。」哈姆从盖德里德的手里挣脱之后,整理过衣领,无奈地耸耸肩,「但效果不知道能有多少,算算时间,人应该也差不多要到了才对……」 他一面说,一面向巴雷斯坦使了使眼色。 「你就净找一些麻烦事给我做,这种破事,全天下就你敢这样乱搞。」巴雷斯坦叹了口气,露出了空洞的眼神,「人已经到了,我让他扮成『罗盘』的士兵,现在就在队列当中呢。」 一位身穿沉睡罗盘制式暗色皮甲的士兵抬头挺胸站了出来,取下皮头盔之后,一头淡金色的长发犹如金色飞瀑一般流洩而下。 暗绿色的瞳孔精光四射,但显而易见的忧虑却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骑士中的骑士、王中之王,拥有高洁的意志,以及一颗战勇之心。精壮且高雅的身段,强健而勇猛的光之战士,那不是别人,正是有「光之雄鹰」称号的犹克多第一猛将,第一王子乌恩.犹克多。 眼看格莉德与盖德里德差一点就要双膝一跪,乌恩赶忙趋前,将他们扶了起来。 「一位是长久以来,护住我三弟安危的勇敢佣兵,一位是经常在沙场上保住我前线弟兄的猛将,我能让你们跪吗?」 「所以,你这个乱七八糟的弟弟,又是故意要让我看见这一幕的吗?」 希莲王国第一公主诗妮也在同时从不远处走来,她正色望了乌恩一眼,随后凛然地注视着哈姆。 「姆恩,你最好搞清楚——虽然前线的战事因为冬季来临而趋缓,大森林烧尽之后,也因为女王驾崩而没有发动大规模总攻击……那并不代表战争已经结束了。你现在的行为如同通敌,这你知道吗?」 哈姆扮了个鬼脸,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也可以说是战俘啊,之前两位王子,我不都是当成战俘带进来的吗?姐姐你就是这么死脑筋,个性这么拗,小心会被乌恩殿下讨厌喔。」 「你——!!」 诗妮难得一见地红了脸,虽然哈姆心领神会的样子,乌恩却是显得有些一头雾水。 「总归事不宜迟,关于先后席儿的事情,我有事情要跟二弟谈谈。」乌恩拉起哈姆的手,眼神诚恳地说。 「能说话的人都凑齐了,都一起来吧。」哈姆神色淡然,领着以第一公主诗妮为首的一行人,往地牢的方向而去。 Ch20-奇族之王-3 一行人浩浩荡荡,来到堤沃王子的牢房前,只见他就像是打从海韵、哈姆两人去见他那天开始就完全没有任何动作似的,在牢房的正中央盘坐着。 「这倒是超乎我想像的发展。」他微微睁开了眼睛,歪斜的嘴角无力地笑了笑,「大哥,按照计画,你应该是以和平大使的身份,带着犹克多王室的善意而来才对的吧。但你身上穿的并不是王室甲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二弟,你确实聪明,难怪我一直在前线,也能被你玩弄在股掌之中。你在谋略的领域上,恐怕放眼希莲、犹克多两国,都是无人能及的。但人心之细腻,即便是你,也不是简单可以揣度……」乌恩抓住了牢房的铁桿,愤怒斥责着,「你从没有想过要把我的心情、三弟的心情放在计画里,对吧?」 「那是自然。」堤沃微笑着点了点头,「我的原则,大哥你是明白的。凡对目标无益之举,就算是再怎么看似合理,我断然是不做的。」 「明白,太明白了。这几年下来,我的部队、我的袍泽……谁不是被你当成棋盘上的棋子来使用的?但是二弟——」乌恩说到激动处,声音更是逐渐大了起来,「就衝着你的这句『大哥』,我知道你还跟从前一样!」 堤沃望着过度直率的乌恩,眉头只是紧紧一皱。 「你不要再说了……」 「你的心中,无论任何时刻,都爱着家人。」 「大哥,求你……」 「无论是怎样的父亲,你其实都跟我一样,不曾觉得厌烦过。你爱温暖如太阳的母亲,也爱软弱而胆小的三弟,更别说你从小就对我表现出的敬爱了。是人都感觉得到,你在逼自己成为大家以为的那个『幽色灵狐』!」 「大哥,不要再说了,你要是继续说下去的话,计画会——!!」 堤沃难得激动起来,像这样的「灵狐」,无论是盖德里德、格莉德,还是三番两次与之交手的哈姆,都不曾看过。 「堤沃,我们的母后,是服毒自杀身亡的。她不是被人暗杀身亡的,更不是被你所杀!你想要成为祭品?想要搭上自己的性命,为和平之约牵线?告诉你,只要我大哥还有一口气在,门都没有!」 振振有词的辩驳在地牢中响彻,眾人望着神情认真的乌恩.犹克多,以及表情苦涩的堤沃,陷入了迷茫之中。 眾所周知,以和平之名嫁入犹克多王室的希莲王国公主席儿.希莲,个性天真烂漫且温柔可爱,不仅仅是犹克多王国的温暖,更是希莲王国人民心中的太阳。在她被人暗杀之后,两国战争因此重啟,她的存在,仅仅曾经争取到二十年的和平时光。 乌恩王子身为「光之雄鹰」,个性耿直的程度简直到了偏执的地步。在这一点上完全不遑多让的希莲代理女王诗妮,立刻就能理解乌恩所说的话肯定有凭有据,而且绝无虚假。 而这一点,堤沃当然也是清楚的。 「母后身亡的真相十分曲折,应该只有我和王国医祭克鲁耶老师知道而已。当年母亲知道为了强娶自己为妻,父亲残杀了几乎所有王室的成员,从此深陷于无法自拔的自责当中。最后她死于服毒自杀一事,过度直来直往的你会知道,想必是老师亲口说出的实情。」 「是的二弟,克鲁耶老先生现在正危在旦夕。」乌恩皱着眉头说道:「永恆女王驾崩的消息传入王城之后,父亲完全陷入疯狂。他率兵亲出,见人就杀,沿途强徵民人成为士兵,一路往希莲王城而来。克鲁耶先生医者仁心,当庭抗命,拒绝成为随军医师,而被父王打入死牢……我前往营救时,老先生请我日夜兼程来找到已成为希莲战俘的二弟你,也把过往的旧事一併与我和盘托出。」 「父亲竟然——?」堤沃咬牙切齿地一拍大腿,恨恨地说道:「永恆女王的存在,对父王神智影响之大,竟到了这个程度?」 看他神色凝重的样子,似乎就连「幽色灵狐」也没有料算到,一位自传说时代存活至今的悲剧女王,竟然直到身死之后,仍然影响着两国的命运。 难道生而为人,就无法从传说时代的遗绪当中脱身而出吗?两国之间无法享有真正的和平,是命中注定的铁律? 同样追寻着「和平」的哈姆眉头深锁,他望着忧思满盈的堤沃,深深知道这一次由歷战王亲率的狂军并不是已经失去奇族血誓的希莲王国能够简单弭平的战端。如果就这么让他踏平了已烧毁的森林、碾碎希莲王国前线都市杜连,跨越百年时光的征战将无止境地继续延续下去。 「诗妮女王,我恳求你。」乌恩转头面向诗妮,「请暂时放我二弟一条生路,我愿与足智多谋的弟弟,一起阻止这一场不再有其必要的恶战。倾颓的国家不能没有智囊,待阻止了父王的暴走,我愿意代替二弟成为俘虏……」 「好了啦,不要再代来代去的了。哎呀,多耀眼的兄弟爱,羡慕死我了。」哈姆一脸无奈地打断了乌恩的话,扭捏又惺惺作态地揪住了胸口,「堤沃殿下为了保下海韵,决定以身殉国。乌恩殿下也是如此,哪像我的王姐,除了想要教训我、处罚我之外,什么也没有。」 听了哈姆的话,诗妮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红,但是乌恩就在眼前,再恶毒的训话,此时此刻的诗妮也说不出口。 「我也有听说三弟也在这里,姆恩殿下、盖德里德先生还有格莉德小姐,你们没有跟他在一起吗?他去哪了?」 这下惨了——哈姆在心中惨叫着,他求救似地望向格莉德,却只得来一个鄙视的眼神。盖德里德的表情看起来比任何人都还要搞不清楚状况,这人完全不能指望。于是他抱着最为不切实际的希望,望向了这里最聪明的堤沃。 然而锐利得足以杀死他的眼神,几乎要让哈姆停止呼吸。 「姆恩殿下,我将席利託付给您,正是因为信赖你们的革命友谊关係,以及你不亚于我的聪明才智。你和席利都是聪明人,他会行踪不明,你肯定知道为什么。我能够从你这样的聪明人口中,听见你是怎么把我的弟弟给弄丢的吗?」 话语冰冷如剑,刺得哈姆浑身发疼。格莉德的目光更是盯得他不自在地扭动全身,全场人凝视着他一人,几乎要他不能呼吸。 「啊——你们这些傢伙!我可是费尽了心力,才把你两位敌国的王子送进王宫里面的,为了解决传说时代留下的争端,我也是殫精竭虑啦!」哈姆像是终于浮出水面一样大声嚷嚷着。 然而没等他多作解释,一位希莲王国卫士队的士兵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分明是训练有素的王城精锐,但从他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看得出来,事态可能不容乐观。 「稟女王陛下,王城外……大事不好了。」斗大的汗珠从士兵的额角上流下来,仔细一看的话,他的身上还带着伤。 「不知道什么时候,奇族战士将王城给团团包围了!」 听到伤兵的话,眾人一阵面面相覷。 随即诗妮淡淡地说:「听令,我即刻赦免犹克多王国战犯之罪,将他放出来吧。」 几乎没有半点迟疑,身旁的狱卒俐落地打开了牢狱的大门。面对诗妮的果决,堤沃惊讶得下巴都合不上来。 「现在不是两个国家打仗的时候了,听说贵国对奇族也不是很友善吧?」诗妮凛然的脸色上,有着些微的不安,「而我国利用女王的奇族血誓,没少将奇族人当成奴僕般利用过,在这一点上,恐怕我们都不是能置身事外的角色,所以……我不能让你在牢里等待城破,如此无异于让你送死。」 「真的搞不懂你和大哥的骑士脑袋到底都在想些甚么。」 堤沃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舒展了许久未曾活动的筋骨,面色凝重地说:「那么,且让我这个罪人,暂时与各位同行吧。」 Ch20-奇族之王-4 一行人脱离地牢区域之后,在希莲新任女王诗妮的命令之下,卫士队很快地为即将到来的恶战而集结。 虽然感到不可思议,心中也觉得百般不合情理,但堤沃仍然接受了诗妮的好意,收下了由希莲王室返还的甲冑与武器。象徵着犹克多皇家荣耀的骑士长剑佩掛在身,堤沃像是许久不曾见过它一样轻轻抚摸着,珍惜地擦去上头些微的灰尘。 同样整装待发的乌恩微笑着看着这一切,趋前往堤沃的肩头上拍了拍。 「不要独自一人承受这一切,我们是兄弟。」 「少说这种漂亮话……你这个脑子和骑士盔融为一体的钢铁笨蛋。」堤沃叹了一口气,冷冷地回应道,口气里却平添了些人情味。 「兄弟相见真的是太感人了呢,但是不好意思啊,事态紧急,我有事情想和灵狐、雄鹰阁下说。」哈姆带着身着皮甲的巴雷斯坦走近两人,还不忘在话里头酸他们一酸。 「……毕竟我也好好利用过你了呢,姆恩殿下。为了向你这位智谋略逊我一筹但还算值得尊敬的王子表示些歉意,我就听你说吧。」 「别这么说,二弟。要不是因为他,我岂不是不明不白地要失去你这个能成为护国贤臣的血亲?姆恩殿下,您别介意,我们在听呢。」 「看来你这个钢铁脑袋,还比较好说话啊。」哈姆挤了挤眼眉,嬉皮笑脸地说:「是这样的,这位巴雷斯坦将军,是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兄弟。我同时也让他统帅了最精锐的私兵『沉睡罗盘』,相信消息灵通的灵狐阁下应该听过才是。」 「……和我的『三尾』行动方式略有不同,但论实际交战实力肯定在他们之上的一支编制外部队。」堤沃冷冷地说。 「知道的话就好办了,论战力的话,他们是一群面对奇族战士也毫不逊色的豪杰。我呢,就把小巴斯和罗盘交给你运用了,灵狐阁下。」 「欸?什么?」巴雷斯坦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姆恩你这浑蛋!你独自把海韵先生带走,留着我在林卡登安抚熊先生和红鹿小姐的时候也是,把堤沃殿下和乌恩殿下偷偷弄进宫的时候也是,现在你又要我听敌方大将和第一参谋的号令?麻烦的事情一件都不留的甩给我了,你真好意思啊!」 「哎呀,小巴斯,对不起嘛。」哈姆嬉皮笑脸地说:「可能是最后一次了,能够像这样跟你并肩走在王城的时间,让我早点习惯一下嘛。」 「什么意思……?」巴雷斯坦心中的诧异是更加纠结不休了。 但堤沃当机立断,深深一鞠躬。 「我知道了,姆恩殿下。那么我将成为勇猛的大哥乌恩、雷兽巴雷斯坦将军的最坚实后盾,为贵国献上胜战,为我犹克多王国与希莲王国的共同防线打下友善的基础。」 乌恩与堤沃随即一甩披风,往部队集结的王城大庭前走去。巴雷斯坦则是望着表情逐渐变得阴鬱的哈姆,担心地问道:「殿下……不,我的朋友,我的挚友哈姆。你心中有了什么决定,是吗?」 哈姆并没有回答,只是带着一副太过正经的笑容默默地望着巴雷斯坦。 身为从小一起长大的挚友,巴雷斯坦马上就知道这样的哈姆是谁都劝不动的了。他深深地吁了口气,随后挺起了胸膛。 「姆恩殿下,如果我们都活下来了,请你一定要继续让我追随左右。」 「嗯,你去吧。长久以来谢谢你了,老友。」 巴雷斯坦踩着迅捷的步伐消失在门口之后,从另外一道侧门走进来的,是以半奇族战士妲雅为首的「遗世方舟」部队。 她换下了属于部族之长的素色长衫,取而代之的,是初次以战士身份见面时所穿着的戎装。在她身边的,还有赤红色短发的自由佣兵格莉德,以及一站出来都能让房间黑掉一半,身形硕大的战熊盖德里德。 「你们都来了啊。」哈姆无奈地望着眾人,「抱歉,这恐怕是个出于我的任性而编织的行动,没有縝密的计画,也没有可以预见的结果。就算是这样子,你们也想跟我一起去吗?」 他的眼光扫过每一位坚毅的战士,却是没有一双眼睛透露出怯意。 半晌之后,他将眼神停留在格莉德身上。 「臭哈姆,门都没有。你想让我置身事外?除非你砍断我的手脚。」 「……如果非得要这样才能保你平安的话,我会这么做的。」 哈姆凛冽而锐利的话语,彷彿透发出阵阵寒意。在这个瞬间,稍微为之震慑的格莉德似乎也终于体会到,眼前这位总是看起来嬉笑怒骂的「放荡王子」,确实有他身为永恆女王之子的一面。 但是一隻大大的手立刻搭上了格莉德与哈姆的肩膀,那是满脸豪迈笑容的盖德里德,他哈哈大笑地说:「小俩口吵架,作爸爸的,能视而不见的吗?哇哈哈哈哈!别这么紧张,我说过把女儿交给你,就算信不过你,也信得过我在战场上养大的这个野丫头啊!」 「喂!谁是野丫头啊,臭老爹!还有你不要一脸满不在乎地揭我和哈姆的关係好不好!」 哈姆见状,先是诧异地望了望盖德里德,随后呵呵地笑了起来。 「说得也是,有那个想法的话,简简单单就能抹掉我脖子的女人,好像不需要我那么担心吧。」 「你——!」 「哈哈哈哈,说得好啊!华丽小哥!」 妲雅微笑着望着这几个缺乏紧张感的人,低下头来摸了摸自己的拳甲。 这有着骨质触感的特殊武器,陪伴她使了百馀年的拳脚功夫。曾经她凭着这对拳甲与奇族之王魔韵打天下,后来与之一起,为了持续百年的战争当中受难的百姓而战。 再后来,她曾经以这副拳甲直指一位有着略显懦弱,却心智高洁的医者,他所使的精湛剑术,能与妲雅打得难分难捨。 再后来,这副拳甲的尖端,又将要指着谁呢? 忽然间一道不寻常的气息,几乎是在仅仅一个瞬间,便浸染了所有人的胸膛。 森冷、漆黑、深沉、滞重、冰寒、凄绝。同时,还带着一些坚毅与渴望。 那是不仅仅可以笼罩整个王城,甚至能将整个王都给化为炼狱的压迫感。 浓得足以令常人昏厥的强烈魔气,彷彿灾厄一般席捲而来。就算是哈姆、格莉德,也差一点要站不住脚。 就在盖德里德急忙将两人扶住的时候,妲雅瞪大了眼睛,望向看不见的某一个方向。 「果然还是来了吗?」哈姆吃力地张开魔道结界,苦笑着说:「妲雅小姐,你觉得呢?」 「……是的。」妲雅面色深沉,略带愁容地说道:「我确实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 「是新的,还是旧的?」 然而妲雅还没来得及回答,足够震破城墙的魔道之音如同风暴般昂扬。 「我乃当世奇族之王——黑棘木精海韵!弱小且自负、愚蠢而贪婪的人类啊,领受我等奇族之民的愤怒吧!」 一眾人等面面相覷,哈姆苦笑着对妲雅自问自答道:「大概,是两者都有吧……」 Ch21-兵行险途-1 § 在希莲王城大广场上,集结的兵力开始往王都史塔罗东、西两处城门进发,抵御不知何时已完全形成包围网的奇族大军。 本来因永恆女王的奇族血誓而被当作奴役般使唤的奇族人,也趁势在这个时候发难,他们或者从圣魔工匠铺的熔炉间逃离,或者由市集的仓库里脱身。藉由奇族人本来身强体壮的特质,一般民眾根本没有能力可以阻拦。 奇族人与人类之间鸿沟般的实力差距,若非训练有素的人类战士,根本无法与之抗衡。戍卫在王城史塔罗的精锐部队于是倾巢而出,强力压制、驱逐失控的奇族奴工,同时还必须抵御来自城墙外的奇族战士侵袭,不出半日便已显现出疲态。 所幸有用兵如神的堤沃.犹克多、勇猛善战的诗妮.希莲与乌恩.犹克多联手,城门外虽然看来大军压境,却始终无法顺利攻入城墙内。 圣咏、魔道、剑击、爆炸声此起彼落,王城週边完全沦为战场。 此时,哈姆、格莉德与盖德里德,则领着佣兵团,会同妲雅所领导的半奇族部队「遗世方舟」,透过希莲王族才知道的秘道绕过战场,直达王城史塔罗东部的森林道区域。 这一带曾经是古战场,也是遗世方舟以义贼团身份活跃过的区块,作为林卡登之民一族之长的妲雅,对此处的地形非常熟悉,能够带领部队迅速地穿梭其中。 哈姆皱着一张脸,整个心紧紧地揪着。盖德里德虽然看不出太大的表情变化,但从他如同一头巨兽般在森林狂奔的样子看来,似乎也比平时还要心浮气躁。 格莉德与她新认的异族姐姐妲雅,面上的愁容更是难以舒展。原因无它,正是因为不久之前听见的奇族之王宣言。 眾人沉默着在森林道当中奔驰许久,还是由哈姆打破了沉默,「关于不久之前的那段宣言,你们怎么看。」 「姆恩殿下所言,是海韵先生自称奇族之王一事?」妲雅沉痛地说道:「宣言佈达之时,我等无不感受到传说时代的悸动,胸中魔素,一时活跃非常。」 只见妲雅一面说,一面将手按压在胸口,哈姆知道,那是寄生植物黑棘木的枝椏深埋之处,在海韵所调製的特殊圣药影响之下,已由难看的蔓生模样化为黑色宝石,是林卡登之民永远无法磨灭的「半奇族」之证。 如果连林卡登之民都这么说,就表示在东边森林区域所传出的强烈魔气,就是由她们从前的主人——奇族之王魔韵所致。 但不久之前的宣言,那以奇族之王自居的人,很显然将自己的名字称作「海韵」。想到这里,哈姆感到胸口的闷堵感又更加深沉了些。 「大家小心,前方有奇族的气息。」 格莉德察觉到前方的动静,与其他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高阶自由佣兵不动声色的绕到队伍的右翼。遗世方舟的半奇族战士则在妲雅的手势指挥之下绕到左翼,哈姆与盖德里德所属的中坚部队,则持续往林道的中心部位笔直前进。 霎时间,有一股彷彿穿过气泡薄膜的感觉掠肤而过,哈姆抽出后腰上的迷你四弦琴,展开了防御性的魔道之壁。 果不其然,几道凌厉的魔道闪雷在眼前劈下,它们悉数打在已经完整展开的魔道防壁上,使得这第一手攻击并没有產生任何作用。 「敌袭!」 擅长使用魔道的花精与叶精奇族术士在发现第一波攻击不奏效之后,很快地退到了后方。等到哈姆与方舟、自由佣兵欺近结界中心时,擅长防御的石精以及木精战士已在杀声当中一跃上空。 沉重如泰山坠地的声响在哈姆的前方不远处一再迸发强烈的衝击,那是他从前也曾看过的佣兵战斗实况。 「吼啊——!!」 自由佣兵团身经百战,在格莉德的引领之下,她们从侧翼的树林之间窜出,狠狠地截断花精与叶精术士的退路。声声战吼当中,一再有本就不擅长近身搏斗的奇族被战意高昂的高阶佣兵逼退。 格莉德的身影化作红色闪光,跃然的红鹿身姿,在绿色的树林之间闪现着名为愤怒的烈焰。 同一时间,从敌阵的左翼也有骚动发生。拳击与兵刃相撞的声响在擅长近身战斗的石精与木精战士之间喷发着,身形庞大却十分敏捷的奇族战士,本应在与人类的战斗之中佔尽先机,然而他们却被勇猛的半奇族——林卡登之民打得节节败退。 银发的妲雅舞动双拳,一双腿化为劲鞭,一次次在奇族战士的身上轰出慑人的巨响。他们庞大的身躯与豪横的力气,在妲雅一身百年练就的拳法之前,犹如儿戏。 林卡登之民个个武艺超群,哪怕是眼前的奇族战士再多,在「邃银闪风」与「红鹿」所交织的银色与红色光流当中,仍要一一倒下。 哈姆在盖德里德的掩护之下率领中坚部队向前挺进,眼看距离奇族部队的核心区域越来越近,那股令人撕心裂肺的魔气也越发浓郁起来。 「海韵就是隻身面对这样子的魔素风暴吗?」哈姆咬着牙恨恨地说:「而我竟然只能让他一个人去……真恨自己没有力量。」 「华丽小哥啊,力量这种事情确实是很重要,但有一件东西,是我一直觉得更重要的。」盖德里德听见他的喃喃自语,一边架开如潮水般涌上来的奇族战士,一面说道:「那就是心啊,哇哈哈哈哈!」 「心有什么重要的?在绝对的力量之前,根本没有办法主张信念吧。」 「你心境不够啊,华丽小哥。」盖德里德哈哈大笑地说:「这种事情,只有打从心底信赖海韵兄弟的你,才能够亲身去体验啦。毕竟力量这种事情,一山会有一山高。而心境的强大、信赖的坚定,则永远没有极限啊!」 话刚说完,强横的魔道衝击波霎地席捲而至,除了盖德里德身后的哈姆之外,所有的将士都被撞得东倒西歪。 「喔喔!看来前面就是大将啦,多亏红色小妞和银色小妞帮忙,我们可不能浪费这个机会,你说是吧,华丽小哥?」 在哀嚎声中,盖德里德站开了步伐,开始深沉地吸气。 「哇,老爹这莫非是要战吼了?」 「这么多年来,从没看老爹通过战吼强化过战意啊!」 「嘿嘿嘿,这下没问题啦,老爹要用全力,没有能在他的巨斧之下站着的敌人哪!」 哈姆听见后方佣兵团的耳语,不禁心中一凛。这个男人一再展现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却从来不是全力? 吸气、吸气、再吸气,盖德里德的肚子被大量的空气填满,身形于是变得更为庞大。原本就如同一隻巨熊的他,如今看来更像是一座不可撼动的要塞。 终于战吼声起,他沉身暴喝,那吼声彷彿能将大地撕裂、把整座森林连根拔除。就连身处于稍远处的格莉德及妲雅,都被汹涌的战意给震得心口发疼。 「那是老爹?简直有如怪物般的战吼……」格莉德苦笑着说。 「身为人类,竟能达到如此境地,实令我肃然起敬。」妲雅更是态度昂扬地搭腔道:「那么妹妹,我们也不能扯战熊阁下的后腿,一起掩护姆恩殿下吧。」 「那有什么问题呢,姐姐!吼啊——!!」 两位女战士弹身而出的同时,盖德里德也像是砲弹一般向前方的黑影衝锋而去。 足够将整个森林一分为二的巨斧带着万钧之势劈下,破风的声音尖啸着漫过山林,甚至连大气都为之震动。 巨斧的锋刃所向之处,似乎没有任何一件人事物能够阻挡它的去处。破空的摩擦在斧尖擦出高温,就要歼灭发出战吼的主人所直指的那个敌人。 紧接着如同大铁块相撞的沉闷声响,带着更大的衝击波,以盖德里德飞跃而去的方向为圆心爆散开来,霎时间飞沙走石,林木拔根而起,狂风捲起他的鬍鬚,圆睁的大眼却不带丝毫的惊讶。 「哈!痛快!」 盖德里德抽回巨斧,被震裂的虎口鲜血直流,他却看似心情极好,仰起头来哈哈大笑。 「遇到比你强的人,就这么让你兴奋?」 温文的声音,儒雅的身段。披着紫色木纹披风,身材纤细的男子微笑着拍了拍手上从巨斧上剥下的金属屑。 那人虽肤色黝黑,不像从前见过的样子,但哈姆却绝对不会错看他的好友。 「你那个熊脑袋果然不简单,老爹。」 「海韵——!」哈姆望着那声音的主人失声喊道,急急跑上前去。 Ch21-兵行险途-2 见到哈姆向自己跑来,海韵面上的笑容仍是丝毫不减。那曾经令人无比安心的微笑,在兵刃拚杀之声不绝于耳的战场上,竟显得格外危险。 他的肤色黑沉,一头墨黑色的头发,不知何时挑染了银色发丝。在后脑勺扎出一束短马尾的海韵,叫哈姆看得有些熟悉,却又十分陌生。 儘管理智上知道眼前的海韵可能是围城战的主使,即便周遭的魔气浓郁得让哈姆睁不开眼睛,就算眼前的人只用单手就挡下了发挥战吼的盖德里德全力的一击,种种的陌生,还是不能阻止哈姆认为眼前的奇族之王就是他所熟知的海韵。 「海韵……你怎么变成这样?」 在魔气的影响之下,哈姆就连吸气都有些困难,胸膛里混浊的魔素让他几乎无法站稳脚步,只有盖世的豪杰盖德里德,能够在如此炽烈的魔气当中昂然而立,甚至露出狂喜的笑容。 「哈姆,我的朋友。」海韵的第一句问候,就让哈姆心痛如绞,「记得我们曾经讨论过吧,自从在拉丝琪的小屋陷入黑棘木枝所引发的幻境之后,我体内的圣魔源力便严重失衡。魔素异常高昂的我,要说是半个奇族,恐怕也不会有人怀疑。」 哈姆望着表情平淡如常,却已完全变了一个人的海韵,手上的迷你四弦琴终于再也握不住,掉落在乾枯的草地上。 「你找到魔韵的黑棘木枝,被寄生之后,成为黑棘木精的半奇族?」 「不是这样的,哈姆。」海韵微笑着摇了摇头,「聪明如你、魔道修行远超常人的你,应该已经察觉到本质上的不同了吧。」 哈姆垂落双肩,他那悲痛的表情彷彿眼前的故人已然不在。 「你已经不是人类了……」 听见他说的话,海韵只是平淡地点了点头。 就算是自传说时代存活至今的林卡登之民,他们也依然保有身为人类的「容器」。藉由胸口的黑棘木枝提供超乎常人所能负荷的魔素之后,便化为半奇族之身。 哈姆甫进入森林道,便已展开源力探索,从探测结果看来,强大的圣韵来自他身上披的紫色木纹披风,以及腰间掛着的圣魔之剑。 而海韵肉身所挟源力,已是至精至纯的深沉魔素。 「人类所蕴藏的源力,应该有圣韵与魔素相斥相生,达成完美平衡的状态。同时存在圣韵与魔素,是身而为人不可能没有的特质……」哈姆气若游丝地说:「但你体内竟然没有剩下半点圣韵……」 「事情就是像你想的那样,哈姆,我的好友。我已经死过一次,而藉由黑棘木枝重生的我,已经不能称作是人了。」 海韵走近看来十分痛苦的哈姆,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哎唷唷唷,海韵兄弟啊,你就算已经变得这么强了,做事还是这么弯弯绕绕啊!哇哈哈哈哈!」盖德里德圆睁双眼哈哈大笑地说:「我很久没有使出全力了!而你竟然可以接下我的斩击,我现在真的好兴奋啊!再来打过吧?啊?好不好啊?」 「老爹你不要闹了,我以前没这么强的时候就能整得你服服贴贴的,现在还怕整不成吗?」 「哎呀,那确实是如此啊,哇哈哈哈哈!」盖德里德一拍脑袋,笑声更是夸张了。 哈姆看在眼里,却是看得出盖德里德心中的焦躁。不擅长悲愤也不经常发怒的最强佣兵、战场的恶兽,面对长年认识的知交变了一个人,也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吧。 也许是察觉到不能够再这么乾耗下去,海韵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又一次向哈姆露出严肃的表情。 「你不要这样子看我,好像以后都不会再见似的。」哈姆的嘴唇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抓住那个看似越来越远的挚友。 「聪明的放荡王子,哪一次没有被你说中呢?」海韵的眼神又更深邃了些,「要让两国取得真正的和平,这就是我心中的答案。」 海韵举起了双手,收拢了自身的魔气,一道闪烁妖异紫红色闪雷的魔素之柱,带着万钧之势直衝云霄,简直要将天空炸开一个血红色的大洞。 「我族之人听令,我乃奇族之王海韵,暂且收兵,听我号令,择日再战。」 随着他又一次的佈告,周遭兵器掷落地面之声顿时如雨点般响彻,而后彷彿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战事一般,战斗如做梦般平息了下来。 半晌之后,一脸狐疑的格莉德与妲雅也随后赶至,她们惊讶之馀,却也对当前的状况不知该如何问起。 「儘管我们这些知情人士通晓了所有的真相——两国之间持续两百多年的战事,源自于不懂爱的魔韵,那萌发得并不适时的爱情,源自于拉丝琪为家族重返荣耀的执着,源自于森琴为爱而施予的过度放纵。那么,两个国家的人民持续了超过百年以上的相互仇视,真能够像我们几人一样,简简单单一笔勾销吗?」 海韵望着因魔气的收敛,好不容易缓过来的哈姆,淡然地说道:「二哥堤沃希望将母亲的死揽在身上,献祭自己的生命,为希莲王国、犹克多王国一度被夺走的太阳赎罪,藉以取得两国人民和平的基础。但聪明如你,一定也知道这样子完全是不够的吧。」 「确实……如此。」哈姆咬着牙,恨恨地说:「我国因超过百年的战乱,早已陷入贫困。女王驾崩,歷战王更随之压境而来,还没获得丝毫喘息的机会,就又陷入了空前的混乱。」 「只能说,二哥就是死了,也是白死。」海韵点了点头,「所以,我选择投身宿命的洪流当中,流淌着魔韵、拉丝琪的灵魂骨血,又与森琴陷入爱情的我,承接了传说时代的馀韵。我责无旁贷,要肩负起终结这一切渊源的义务,所以我取代了当年的魔韵,成为奇族之王。」 「你订下新的奇族血誓,令他们听令于你……你让奇族侵扰希莲王城,促成了姐姐与两位犹克多王子的并肩作战,两国之间跨越百年,再一次合作了。」 海韵轻轻点了点头,「不愧是哈姆,说得很对。紧接着,我还要去压制我的痴父、狂王,为传说时代的遗绪带来终结。」 「海韵先生,请带我一起去!」 格莉德与妲雅两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了海韵的跟前,双双跪地恳求道:「海韵先生,姐姐曾是奇族之王麾下的战士,她有资格站在你的身边!而我的命……我的命是你救的,你是——您是——犹克多的医侠,无人不医,活人即救,是连魔兽和奇族都一律救治的仁医!我曾说过要一辈子追随你,难道你不再需要我了吗?」 海韵静静地望着长跪于地的两位女中豪杰,眉宇间微微地颤动了一下,但那拼命掩藏的哀愁,转瞬间便消弭于无形。 「妲雅,勇敢的林卡登之民。我奇族之王海韵,在此宣布你等将获得永远的自由。」 「主人……」 坚毅的银发战士妲雅深深地低下头,自传说时代起加诸于身的枷锁,正静静地土崩瓦解。 「和罗盘一起,想想能为希莲王国做些什么吧。姆恩曾说过:有了『罗盘』的『方舟』,不知能带着国家航向何处?如今沉睡罗盘与遗世方舟,一者不再沉睡,一者昂然显现,如今正是用得上你们的时候。可以的话,能帮帮我的朋友『哈姆』吗?」 海韵真诚的话语重如千钧,要骄傲且荣耀的林卡登战士妲雅给出最痛切的承诺。她沉吟了半晌,终于是抬起了头。 「谨遵主人——不,承蒙海韵先生高看,我等林卡登之民今后必不辱使命……」 「很好。」海韵微笑着说道:「至于格莉德,这段日子以来,真的辛苦你了。说实话我也知道自己很乱来,自暴自弃、轻看自己的性命。要是没有你,我不知道已死过几次,坟头的草,说不定还比娇小的你高了呢。」 「海韵先生,你怎么就这个时候才懂得说笑话呢……」格莉德泪水直流,抖颤着肩头说道:「你真不要格莉德跟在身边了?」 「你才是,都这个时候了,还是不听话,老要对我用敬称。」海韵的笑容更是开怀了,「有更需要你在身边的人,你不觉得吗?要是生了个可爱的小鹿,我再偷偷来看你,你说好不好?」 「不可以骗人喔……」 盖世的自由佣兵,令敌兵闻风丧胆的红发战士,擅使短剑的「红鹿」格莉德,在这个时候,也只是个哭泣的女孩。 「海韵兄弟!」盖德里德依然拉着超大的嗓门,大吵大闹地说:「今天打得不过癮,我以后还能再去找你打架吗?」 「一言为定。」 话说完,海韵一甩披风,转身就要往东边的金杨格大森林遗址而去。 「等等,海韵……海韵——!!」 哈姆眼见此景,大声叫着:「那我呢?你就没有什么要再对我说的吗?海韵!」 海韵头也不回,越走越远,哈姆明白自己留不住他,更是无比心急。 于是他扯开喉咙大吼道:「席利.犹克多,你给我站住!」 难得听见的真名,总算让海韵暂时停下了脚步。 「我可是有说过,以后每年两国筵席的时候,都要从你这里拿到一盅亲手酿造的蜂蜜酒!你可不要说你忘了!」 良久,海韵没有回头,也没有搭话。 而后他背对着哈姆摆了摆手,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重归寧静的森林道深处。 Ch21-兵行险途-3 § 犹克多王国边境,前线都市「西肯」的居民,正战战兢兢地守候在主要街道的两头。 一队看来气势雄雄的部队,正逐渐由东门外接近,儘管他们距离城镇尚远,但带给居民的压力却已十分沉重。 那是由「歷战王」布莱德.犹克多所率领的精锐,是王国歷史上首次游歷敌国希莲、大闹王宫,又安然归国,最后甚至娶得敌国公主为后的传奇男子。 久已不经政事的痴狂之王,究竟为何又再度挥军西进?在这个惯例无战事的隆冬时节,就是饱经战乱,早已看惯两国战争样态的西肯市民,也百思不得其解。 身披紫色木纹长袍的海韵压低了他的兜帽,隐藏着面孔混在夹道恭迎的居民之间,听地方耆老抱怨着最近以来的不平静。 「据说歷战王不惜斩臣子于座下,也要强逼王城精锐尽出。堤沃王子不在的这一阵子,兵权很快被他夺去,就连高洁勇猛的乌恩殿下,也被逼着交出前线指挥官的职务,由国王亲自挥军。」 「可叹。」海韵低声应道。 「你、你小声点,最近因为许多人批评国王的霸道与鲁莽,掉下来的脑袋可不是十百个,是成千个脑袋啊!成千个脑袋!小兄弟,你丑话可别给皇城卫队听见啊,小心颈子上的好东西,说搬家就搬家啊!」 「后面的人吵什么?」 皇城卫队的士兵一脸疲惫地回过头来,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别再惹麻烦之后,双眼无神地望向东边大部队行进之间扬起的烟尘。 尘沙飞捲的地平线上,由跃龙、战兽组成的骑士团,渐渐看得出形貌。 身边的老人吐了吐舌头,向海韵比出「安静」的手势,随后用气音小声地说:「要是那两位大人还在西肯就好了,如果他们在的话,说不定西肯市的大伙还能安心一点哪。」 「真有这样的大人物吗?」海韵淡淡地说。 「可不是?一个多月前的那场森林火劫之后,就没了那两位的踪跡。犹克多的『医侠』海韵先生,以及对人族十分友善,圣韵加身,声音好听又十分擅长演奏的森琴先生。哎呀……如果他们还在这里的话,我们西肯市肯定不会乱成这样。」 隆冬时节里,海韵感到自己体内那曾一度乾枯的心湖,似乎又沁入了丝微暖意。 「都别说了,没听见吗?地鸣声越来越大了,这是骑士团已经接近城市啦。」一位热心的市民听见他们的耳语,急急提醒道,「总之先把路让出来,一起恭祝国王军武运昌隆吧。」 国王所率领的部队越是接近城门口,西肯市的气氛便越来越静穆。 直到歷战王的身影首先穿越沙尘,现身在国民的面前,那跨在跃龙身上驰骋而来的模样,引起了一阵惊呼。 微捲的棕黑色长发当中,有斑斑的白鬓点缀其间,在岁月流逝的严峻脸庞上,有着一双混浊的眼神。属于勇猛战士的魁梧身形,凌厉无比的精悍气势,完全看不出是膝下有三位成年王子的中年男性。这位被称为歷战王,在犹克多王国全境有着过人威名、令王室与国民又敬又怕的国王,正带着完全不打算有丝毫停留的迫切意志飞驰而来。 在皇家卫士的带领之下,夹道欢迎的西肯市民整齐且有秩序地吶喊着。他们高呼王名,以言不由衷的欢呼为准备通过西肯市的国王军高唱不明缘由的凯歌,预祝他们旗开得胜。 「哼,明明连为什么硬要在隆冬疲兵之际发动总攻击都不明白,却要我们演这种烂戏。这个杀人成性的疯王,到底知不知道这种大雪天,打总体战能害死多少士兵?」 身为王子,海韵真想向身旁这位喋喋不休的耆老诚心道歉。然而现在的他,或许早已没有那样的立场可以为父亲代为表示歉意了。 歷战王布莱德一马当先,被鞍具遮住双眼的跃龙在他熟练的操驾之下飞速驰骋入城,夹道的欢呼声在他的眼中似乎根本毫无意义。 骑兽扬起烟尘,混着细雪铺天盖地而来,他身后的骑士被甩开相当远的一段距离。海韵一眼就能看出,在歷战王毫无道理的领军之下,人数眾多的大部队几乎没有休息地在行军赶路。无论骑兽还是士兵,在这种天寒地冻的雪天里,都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 将士们疲惫至此,又如何能打仗呢?但布莱德眼里的狂焰炽烈着,始终看不见这些真相。 混乱之中,队列间鑽出了一位哭泣的小女孩,她懵懂地找着自己失散的父母,浑然不知歷战王的跃龙座驾正朝自己衝来。 「陛下小心啊!前面有人——!」 惊呼声此起彼落,但看不见身旁一切事物的痴王,此刻又如何会把一个小女孩放在眼里?海韵眼见此景,一个箭步上前,在跃龙跟前扬起了他的紫色木纹披风。 浓烈的魔气对于源力感应特别敏锐的魔兽而言是个太强的警讯,被鞍具矇住双眼的跃龙本能地停下了脚步,甚至怯懦地后退。布莱德眼见如此,从腰间抽出长剑,毫不犹豫地往跃龙的胸膛深深刺了进去。 「吭——!!」 一声惨叫之后,受伤的跃龙摔倒在地,痛苦地挣扎着。而布莱德翻身落地之后,只是鄙视地甩去长剑上的龙血,斜睨阻挡在眼前的紫袍男子。 「阻住我光荣之路的一切事物,全都得死。」 海韵脱下自己的兜帽,显露出真面目。利用魔道之力改变了自己形貌的他,暂时有着与往常并无二致的肤色,略微苍白的面孔、看来温文且纤细的身段,让市民们重新想起记忆中的那个人。 「是医侠海韵先生!」 「海韵先生回来了!」 喧哗声此起彼落地响起,这阵热切而真诚的欢迎,竟是远比给予歷战王的欢呼要来得更响。布莱德望着眼前的海韵,冷淡地说道:「这不是我那没有用的儿子席利.犹克多吗?怎么,原来近年来盛传的『医侠』指的就是你?」 「是的,父亲。」海韵微笑着说:「在克鲁耶师傅的指导之下,我以圣魔药师的身份活跃于全国,救治了不计其数的生命。同时,我履行『歷险』王途,完成了试炼,从希莲王国周游一遍之后,如父亲一般凯旋了。」 「是不是完成,由我决定,不是你,席利。」歷战王冷漠地说道:「这样吗?医侠海韵,你以这样的化名,得到了西肯市民的支持吗?来得正好,为父正缺少随军医师,为了彻底攻灭希莲王国,你就跟我来吧。」 海韵将小女孩送回她的父母怀抱之后,回身直面自己的父亲。 「父王,您觉得我这一趟游歷希莲王国,会对你过去的经歷一无所知吗?」 听见海韵的话,布莱德本来冷漠的表情,忽地蒙上了一片阴影。 「你的灵魂早已残缺了吧,攻灭希莲王国?你更迫切想要知道的,难道不是永恆女王驾崩的事情是否属实吗?」海韵的话语如刺,狠狠地刺进布莱德的胸膛。 霎时间,杀气瀰漫在他的全身上下,歷战王握住长剑的右手抖颤着,就连陆续抵达的骑士所驾驭的跃龙与战兽,都被那股杀意吓得骚乱起来。 「你急于亲眼见证,才是你挥军西进的真正原因。」海韵脸上的笑意,与布莱德的杀意同样越来越浓。 「是又如何?」布莱德提起仍沾染少许鲜血的长剑,践踏过已经成为一具尸体的跃龙,往海韵步步进逼而来,「永恆女王是我的,我没能在年轻的时候得到她,但我却总有一天要得到她的。」 「真是扭曲的爱啊——而可怜的母亲作为女王的替代品,该算是表现得很好吧,你不觉得吗?」海韵冷笑着说道:「没想到她的善良与自责,最后毁了一切。到头来,你为了得到她所做的一切恶行,反而成了她结束自己生命的理由。布莱德.犹克多,是你亲手杀死了太阳公主席儿.希莲,你知道吗?」 「那只说明,席儿的确只是永恆女王的贗品而已,若是『她』的话,绝不会如此『软弱』。」布莱德扭曲的面孔上,已逐渐看不出人形,「果然应该要在当时,就把『她』抢到手才对!」 「再也不可能。」海韵冷冷地说道,随即从腰间抽出圣魔之剑,「鏗!」地一声射向布莱德的脚边,「要说是为什么……你不如感受一下那把剑上寄宿着些什么。」 先是迟疑,而后是确信。 拉丝琪的残魂曾经寄宿过的剑身,与魔韵的核心融合之后,那圣魔之剑里确实透发着有如永恆女王的气息。这位痴狂之王凝望着剑,杀伐之气登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彷彿是终于找回了人性,他眼神中的狂意荡然无存,澄澈如宝石一般的瞳孔里,透露出慈父、仁君应有的澄明。 那是海韵记忆中,与母亲席儿.希莲同处一室的父亲。是争取到短暂和平、与三位小王子一起长大的那位充满人味的温和国王。是曾经被堤沃说是无聊的王,实则是全世界最棒的父亲的男人。 他不由自主地将圣魔之剑抱在怀里,流下了两行眼泪。 「席利……我……都做了什么?」他六神无主,不復之前的凛冽气势,「永恆女王真的死了,两个国家的战争可以止息了?」 「嗯,永恆女王死了,是我杀的。」海韵点了点头,随即露出了微笑,「父王年轻时曾经搭上灵魂与性命去做的事情,我已经做到了。」 「你是来救我的?席利……不,医侠——海韵?」也不顾圣魔之剑的锋刃割裂着臂膀,布莱德疼惜地抱着剑,愴然地问道:「可是这些年来,我与永恆女王之间掀起的国仇家恨,人民能够理解吗?」 「不能,况且,我也不是来救你的。或者说正相反——」 海韵一面说着,一面改变着肤色与眼神。黝黑的皮肤上漫佈着红色光纹,紫色的瞳孔里有邪异的魔道之光闪现,他在魔气的风暴当中腾空浮起,以魔道强化过的嗓音高声宣布道:「我乃是奇族之王——海韵,今日降临于此,是为犹克多王国带来灾难的。」 「陛下,请退后!」 本来疲惫得抬不起头的骑士团,见状吓得精神都抖擞了起来。他们横阻在布莱德与海韵之间,出鞘的长剑直指那不祥的存在。 城墙外烽烟骤起,战斗的吶喊响彻云霄。 有骑士急忙来报,拖成长长一条纵队的国王军遭受忽然现身的奇族大军突袭,已在后方发生规模不小的战斗。 「奇族战士们啊,赢取自己的荣耀吧。来自犹克多王国的傲慢之师,学习对奇族之人的敬重吧!我以奇族之王海韵之名命令,我族同胞们,为荣誉而战!」 西肯市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曾经倚仗的医侠大人,如今竟以灾厄之姿重新降临于此。他们慌乱走避,被佣兵团与国王军团团包围的海韵,却是十分欣慰地看着这一幕。 「儿子……你这是为何?」布莱德虚弱地说道:「你难道是想成为两国的共同敌人,独自吸引一切仇恨?」 听见歷战王的话,海韵暗暗地望了他一眼,并没有多作回答。 「……请恕我独断专行,这是最初、也是最后一次的任性。永远不见,爸爸……」 语音落尽,海韵的身形化为一阵浮光,消失在魔气之中,只有对父亲的亲暱称谓,仍久久回盪在找回神智的歷战王耳里。 良久,他吃力地拄着圣魔之剑起身,凝视着剑锋许久之后,回身走向东城门外。 「传令下去,停止西进,以平民的安危为最优先,让我们彻底击退奇族大军吧。」 歷战王布莱德.犹克多的披风劲扬,喧嚣的狂风吹起战争的狼烟,捲去了无尽的过往与思念。 西肯市民永远不会忘记歷战王重生的这一天,他们后来也才明白,这一天同时也是犹克多王国与希莲王国重生的瞬间。 Ch22-魔森林的守候人-1 § 犹克多王国与希莲王国之间,有一座广大而茂密的森林。 据说十多年前,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大得离谱的火灾,致使绝大多数的树木化为乌有。 而大森林焚毁之前,曾有许多人误入此地,被不知何处传来的琴声迷惑,从而陷入幻觉之中。那琴声在大部分的人耳中听来犹如沉痛的泣诉,又像是魔物的远哭,久而久之,人们带着敬畏之心,将这片带着金杨格木清香的森林称为「魔森林」。 魔森林焚毁之后,隆冬时节,照惯例停战的犹克多王国与希莲王国遭遇了前所未见的奇族总攻击。永恆女王驾崩之后,奇族人再无血誓制约,不受希莲所用,自此不断有奇族军队出现在各地,滋扰两国各大主要城市。 同时,狂名在外的歷战王,似乎在犹克多边境取得一把神剑,从此变得神智清明。他一反狂态,爱物仁民,体恤袍泽且用兵如神,率王国精锐与奇族周旋于各地,在战事上可说所向披靡,于是犹克多王国境内的奇族骚动,在短时间之内便告平息。 当时人在希莲王国进行和谈的第一王子乌恩、第二王子堤沃,则与希莲王国新任女王诗妮.希莲一同率军抵御奇族,那成功防守希莲王城史塔罗的辉煌事蹟,使得两国人民脱离传说时代以来的仇恨、获得了重建友好邦谊的契机。 奇族骚乱战事末期,大批奇族在两国境内且战且走,最终不约而同地集结于大森林的遗址,以及北方山脉一带。这时候两国前线将士才忽然发现,过完这个艰难的冬季,那一度焚毁的大森林不知何时竟已重新復甦。大量林木覆盖在曾经灼烧的故地,鬱鬱葱葱,彷彿打算保护什么似的,较之从前的魔森林更显茂密。 地方耆老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森林看似恢復原貌,实际上却与从前有些不同。从前只有金光闪耀的金杨格木栖息的魔森林,此后却有着黑、灰质地的黑棘木杂然其中。黑、金交错的茂密森林,较之过去又更添魔幻气息。 奇族纷纷遁入森林当中,而当人类追兵踏入森林时,无不因窜入耳中的魔琴音陷入幻觉,或甚至丧失神智,大部分的人类追兵都只能在这样的不明威胁之下放弃追击。 復甦的魔森林在神秘力量保护之下,也成为奇族的庇护所。与奇族之间的全面战争仅仅持续了不到一个冬季便完全告终,就刚开始与发生战事时,那遍及两个国家的宏大规模而言,战争结束得这么早,可说是始料未及。 更令人惊讶的是,面对强大的奇族,在这场与奇族的「大战」当中,儘管伤者无数,犹克多与希莲却无任何一人在这场战事当中死亡。这件事被后人穿凿附会,认为是两国言归于好、携手合作对抗奇族所引发的奇蹟,于是歷经这次战乱,两国也在短短三个月之间的患难与共之中,培养出坚不可摧的邦谊。 奇族盘踞于魔森林中,更向北延伸至北方山脉栖息,两国之间儼然有了第三个国家为了国家之间的正常交流,犹克多第二王子堤沃.犹克多,与希莲第一王子姆恩.希莲自告奋勇,在春天来临之际造访「魔森林」,与「奇族之王」和谈。世人本来为两位足智多谋的王子感到担忧,但和谈过程竟意外地顺利,简直像是「奇族之王」从一开始就不排除要与两国之间签订和平条约似的,那位神秘的王,格外爽快地决定与两个国家和平共处。 盘踞在魔森林与北方山脉的奇族,由他们的王订下崭新的血誓:若人类没有杀意,奇族将无法杀死人类。反之若人类抱着杀意与恶意,奇族便得以取其性命。在此誓言之下,奇族中人虽心中有疑,仍是与部分抱持善意的人类结缘。 他们一同研究通商之法,在魔森林中心开展了一条圣韵常驻的行商道「光廊」,希莲与犹克多之间从此在奇族之王的见证之下,得以和平共处,如百馀年前一般互通有无。 于是两国战争终结,三国时代来临。犹克多王国、希莲王国以及稍后以奇族之王海韵为首是瞻的奇族之国「奇印」,拉开了和平时代的序幕。 悠悠十馀年过去,奇族与人类互不侵犯,又互相警戒的时光荏苒而过。 一日,一群人在魔森林的「光廊」中间地带聚集在一起,他们为了造访奇族之王,似乎见面也是久违了…… § 「从上次两国筵席之后,有半年没见了,姆恩殿下。听说您再不久之后就要接受诗妮女王的禪位,接掌希莲王国,成为近百年来的第一位男性君王,没能为你送上祝贺,实属遗憾。」 有着墨黑色波浪长发的高瘦骑士,微笑着向一位看上去较为文弱的魔道师弯身行了个礼。那位魔道师苦笑着眨了眨粉色的瞳孔,双手往两旁一摊。 「已经过了这么久,被你这头当年把我整得那么惨的狐狸道贺,我还是觉得有点噁心啊……」 金发的雄壮骑士见状,赶紧上前说道:「我代二弟当年的擅自行动道歉,他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只是为了要能够确实解决两国之间的芥蒂,才决定要让自己成为眾矢之的。」 「哎呀——连老鹰阁下都这么说了,我嘛,是该不该买帐呢?哎唷!」 一位蓄着柔顺焰红色长发的美丽女子,毫不客气地往姆恩的大腿狠狠一拽,痛得他哇哇大叫。 「哈姆!你不要再戏弄乌恩殿下跟堤沃殿下啦!你这个浑样要是再不改,万一小拉有样学样怎么办?拉丝琪,你爸爸是笨蛋,记得不可以学他,知道吗?」 顺着女子的手望过去,能看到有着同样艷丽红发的小女孩,正瞪着古灵精怪的双眼望向姆恩。 「笨——蛋——」她笑逐顏开,童言童语地说,却轮到姆恩的脸阴得可以搾出魔素来。 「……格莉德,你有资格讲我?你看看小拉学了什么新词,我这个爸爸的立场以后该怎么办?」 「哇哈哈哈哈!小拉这——么聪明啊,那么快就知道华丽老兄是笨蛋!」如同一块巨岩般,有着花白乱鬚的巨汉一边夸张地笑着,一面将咯咯笑着的拉丝琪抱了满怀,「啊哈哈哈哈!小拉好可爱,外公好——喜欢你呀?要不要外公让你坐高高?」 「要!」拉丝琪开心地笑,任由银白色的乱鬚在她的脸上蹭过来又蹭过去。 「好啦,这么吵的话,对这边的主人是很失礼的。吶,迎接的人这不是来了吗?」 看向不远处,果然从魔森林的深处走出了几条人影。身上满佈光纹的奇族毕恭毕敬地弯腰行礼,说道:「诸位希莲与犹克多的贵客,吾王已在大神木居所等候,请随我等来吧。」 Ch22-魔森林的守候人-2 (全文完) 眾人在奇印侍卫的引领之下,鱼贯穿过森林。 所有人当中,只有乌恩.犹克多从未造访过这座魔森林,对于这座森林与从前的差别,自然是毫无所感。然而对哈姆、格莉德而言,已经不再只有金杨格木栖息的「魔森林」,已然活生生换成另外一种略感陌生的样貌。 那改变了两国命运的黑棘木,从前在魔森林当中可是完全没有的。如今金杨格木与黑棘木的数量,大约各佔一半,使得从前满盈圣韵气息的大森林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魔素与圣韵相剋相生的崭新魔森林。 「就像是在某个人体内似的……」哈姆悠悠叹道:「毕竟只有人类才有如此平衡的魔素与圣韵源力。」 「主人曾说:『奇族生存的地方,奇族会像那个地方。人类生活的地方,那地方会像人类期待的模样。』」带领眾人的其中一位奇族侍卫微笑着说道:「也许是因为我等的主人从前是人类,所以作为『奇印』核心地带的大森林,才会是这种样貌吧。」 简直就像是海韵拥抱着所有人事物一般,他们在这令人心安的源力包围之中信步走着,心中有喟然、有慨叹,也有着期待。 直到另一个景象映入眼底,格莉德不禁拉着小拉丝琪开心地叫了起来。 「快看,那是……!」 哈姆倒抽了一口气,心里觉得实在也不能怪格莉德大惊小怪。 毕竟已经十年没有造访了,能再亲见此景,简直像是做梦一样—— 「大神木果然也復活了啊……」 在繁盛兴茂的植栽之间,其他树木的大小全然无法相比的巨大神木正坐落其中。儘管经过烈焰灼烧,导致有许多地方已被黑棘木所取代,但大神木的规模依旧,仍是令格莉德与哈姆想起了从前与森琴、海韵一起在此处度过的时光。 更别说,那熟悉的木屋似乎已在海韵的努力之下回到了树顶,彷彿一切就如往常。 悠扬的琴声从树屋当中传来,蕴藏着昏黄色的怀念与繽纷鲜艳的梦想,如同行云流瀑的旋律在眾人的耳畔搔弄着回忆与愿望。低吟时犹如暗夜祝祷,高扬时恍若翻跃云上,琴声多变又清澈,奏琴人让通透的鸣响,穿梭过眾人的胸膛。 奇族侍卫似乎心有所感,纷纷恭敬地退下,他们的身影隐没在林木枝叶的彼端,彷彿与魔森林融为一体般消失了形跡。 随后有光粒飘忽地在哈姆等人面前涌现,一点一滴凝聚成圣韵光球,将眾人包覆在其中。腾云之感让他们短暂地失去平衡,当光华散尽,映入眼帘的已经是树屋的露台,以及看来陈旧的树顶木屋门口。 琴声消停之后,木门「咿呀——」一声打开。 「欢迎各位老友,许久不见了。」 细软的金色发丝,白净的肤色,高瘦的身形与温文儒雅的神情,那面上的光纹说明着想当然尔属于奇族的身分。那和暖且温柔,带着金杨格木清香的盛世美貌,正属于这位「奇族之王」所有。 「自从当年与你以海韵之名,签订三国和睦之约后,真的很久不见了,森琴先生。」哈姆微笑着点了点头,而堤沃与乌恩则礼数周到地行了一个犹克多皇族之礼。 森琴引领眾人入内,不算特别宽敞的木屋当中,有着昏黄的灯火、正燃烧的薰香,以及一张看来古旧,却保养十分得宜的钢琴。 在钢琴一旁的长椅上,则有一条更为熟悉的身影坐落其上。 那是一尊看来维妙维肖的男子木像,黑棘木的质地,让它看来格外生冷。木像上披着一套样貌特殊的紫色披风,那木纹满佈的特殊纹样,哈姆等人断然不会错认。 「海韵……」 哈姆淡然地吐出这个名字,但名字的主人却不能回话。 「那一年,海韵花尽周身魔素,不但以魔韵所残留之所有力量復甦大森林,更将一部分黑棘木枝植入我身,成为崭新的臂膀。」森琴一面招呼大家坐下,一面递上刚刚沏好的香茶,露出了黑棘木基底的手臂并微笑着说:「是以,我又再度醒转了过来,作为大森林之主,代理『奇族之王』弹奏这张传说时代迄今仍十分完好的钢琴。」 其实打从签订三方和约,发现出面的奇族之王并不是海韵,而是森琴时,堤沃与哈姆都早已猜到海韵可能已如同当时的森琴般化为木雕。 「海韵他啊,兴许是想了很多,才做出这般冒险吧。」森琴微笑着摸了摸一动也不动的海韵,无奈说道:「那么,各位今天来访,所为何事?」 哈姆望向堤沃,并向他拱了拱手,领会到其中意思的堤沃,起身向森琴再次行以皇族之礼。 「从传说时代至今,我犹克多王国为你与挚爱带来的亏欠太多。先是圣女拉丝琪,后是愚弟席利……不,现在他已是你的爱侣海韵了,接连要你为我等的愚行,失去深爱之人,我谨作为下一任犹克多国王,至上最深的歉意。」 听见堤沃这么说,森琴却并不答话。他那微笑的神情里有着数不尽的过往,一如堤沃首次见到森琴时那股淡然。 「而我即将接受王姐的禪位,接任成为希莲自传说时代以来的第一任国王。怎么说呢?就是想和狐狸阁下一起来一趟,想见见海韵,想跟他报告我们过得好不好吧。」哈姆轻声说道:「另外……我跟格莉德过得很好,熊老爹也很有精神,妲雅她们啊……」 就这样,哈姆独自一人对森琴说个没完,实则转了个弯,拼命向海韵交代这十多年之间的回忆。他自顾自地一着,越说越多、也越说越急,而格莉德、堤沃与乌恩,表情则随着他的独白逐渐黯淡下来。 说到口乾舌燥之处,哈姆连汗水都流了下来,声嘶力竭的他,好不容易才终于停下了述说。 明明还有好多事想跟他的好友海韵分享,然而眼前的木雕却只是静默。彷彿正祈祷着,彷彿正等待着,又彷彿活生生地,下一秒鐘就会回过头来,狠狠对哈姆说教似的。 对奇族而言,区区百年只是一瞬,但对人类而言已是一生。当年森琴化为木雕时,他们就曾研究过——若论木精的自然恢復能力,怕是要百年之后才能恢復人形。 如今海韵耗尽了力量,对哈姆等人而言,无非已是永隔。 ——本来应该是如此的。 正当眾人陷入愁云惨雾之际,露台上红光一现。一条纤细的身影推门进来,戴着兜帽的男子脱下身上的黑底红纹长袍,一脸错愕地对上木屋里数对同样惊骇的眼神。 「咦?那里怎么会有一尊我的木雕?」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有着黝黑肤色,一头银色长发且带着红色光纹的海韵。 格莉德大声又哭又笑的样子且不说,盖德里德飞扑上去的时候,简直像是饿熊准备抓住猎物的模样。乌恩王子开心地上前给予一个大大的拥抱,只有堤沃和哈姆两个人垂头丧气地低着头。他们无奈地望着笑得更加开怀的森琴,语调凄惨地问:「森琴先生……你竟然整我们?」 「那是自然,谁让你们害我差点第二次失去爱侣呢?」他淘气地笑了,随手一弹,那乔装成海韵的木雕随即化去。 「森琴竟然骗我们!到底是怎么学坏的!」 听见哈姆的惨叫,海韵好不容易从盖德里德的臂膀之间探出头,古里古怪地望着哈姆。 「我想,就是你这个放荡王子在这里的那段时间带坏他的吧。我就说,森琴为什么今天特别要我把披风留下,还神神秘秘地要我出门去採药材呢?原来就是为了这一桩啊……」 「人类不是都喜欢惊喜吗?海韵你成了奇族,但心里始终是人类之心。如何,我是不是很体贴?」森琴笑吟吟地说道。 「是是……你最好了。那么,诸位都怎么了,特意来访,有什么好事发生吗?」 「可恶啊……」哈姆气若游丝地坐倒在地上,「我都慷慨激昂地说完一遍了,还要再说一遍?森琴你这傢伙,害我害得可真不轻啊。」 「呵呵,谁让我是永远的守候人呢?」森琴笑着向哈姆拱了拱手,「自我醒来以后,海韵确实化为木雕,让我等了数年之久。虽说我衣兜里有的尽是时间,守候得久了,也会感到寂寞的。」 「是是……你辛苦了,抱抱你还不行吗?」海韵好不容易从盖德里德身上挣脱开来,走向森琴满满地给了他一个拥抱。 银发黑肤的海韵,以及坐在钢琴椅边,微笑且深情望着他的森琴。金与银、黑与白,在木屋的暖黄色灯火照耀之下,竟是美丽得如一幅画。 望着如此幸福的两人,大家都觉得不好意思再打扰他们。 然而就在此时,胆大包天的小拉丝琪却打破了局面。 「森……琴!海……韵!」就凭那稚嫩的声音,无论是谁都不忍苛责她中断了如诗如画的美好时光。海韵微笑着转过身来,将她轻轻抱起。 「小拉丝琪,怎么?有什么事情想跟我们说?」 听见海韵的提问,拉丝琪圆滚滚的眼睛左顾右盼着,大声说道: 「爱你们!」 木屋里欢笑声不断,这段珍贵的和平时光,将围绕着三国领袖,直到永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