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了师妹三次亲》 第1章 《抢了师妹三次亲》作者:绝情浪子【完结+番外】 文案 自从发现师妹是个师弟后,季一粟就被这个娇气的黏人精缠上了,对方的理由很充分:“只有你知道我这个秘密,你要对我负责。” 师妹十八岁,掌门要将他嫁人联姻,他找上自己,可怜兮兮请求:“师兄娶我,你娶了我我就不用嫁人了,或者我们私奔吧。” 季一粟冷漠拒绝:“不娶,不私奔,打不过,管我什么事。” 然而大婚当天,他到底没忍住,抢了第一次亲,从此跟师妹浪迹天涯,居无定所,师妹反而很开心。 师妹第二次成亲,是他亲手推出去的:“年渺,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你不要对我抱有任何期望。既然有人喜欢你,你有了归宿我也好离开。” 可是大婚时,他又实在无法接受,跑去把人抢了。 师妹在他怀里哭着问他:“你又不喜欢我,为什么要管我嫁人?” 他忘了自己怎么答的了,只记得师妹哭得那么伤心,吻却那么甜,抱他抱得又那么紧。 师妹第三次成亲,他一个魔头,孤身闯入天界,踏碎九霄,剑指诸神。 但这一回,师妹冷漠且疲惫,主动松开了他的手:“师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放过我行么?” 从前他不能喜欢,可是当他有资格喜欢的时候,年渺已经自斩情丝,彻底同他决绝了。 * * * 在年渺的记忆里,他在凡尘中历经过三次婚事。 第一次是他十八岁年少时,被掌门强行逼去联姻,他走投无路,去求师兄带自己逃婚,师兄却有自己的路要走,不想带上他这个累赘,冷漠拒绝:“这是你最好的结局。” 他伤心欲绝,起了自戕之心。可是大婚当日,师兄还是来救他了,从此他们居无定所,浪迹天涯,却异常快乐。 第二次是二十年后,他对师兄隐秘的恋慕暴露,师兄绝情而去:“年渺,我对你只有师徒之谊,没有其他。” 他费尽心机也未能挽留,心如死灰,好友为他出谋划策:“你同我假意成亲,他若真是绝情,就不会管你。” 他不抱希望地答应了,不想大婚当日,师兄真的又来带走了他。 他哭着问对方:“不是不喜欢我么,为什么还要管我跟别人成亲?” 大概是雨太大,他没有听到师兄怎么回答的,只看见对方满身落魄,继而是迟来了二十年的吻。 第三次,是他和师兄的亲事,他们精心准备了许久,邀请众多好友,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之中,却不想大婚当日,风云突变,他被师兄藏起来,什么都看不到,等一切重归平静之后,他连师兄的尸体都没有看到,只在废墟之中捡到师兄遗留下来的一把剑。 “夫妻本是生死相随,师兄去了,我也应该随他一起,可我不能死,我要用‘它’的血和头颅,祭我亡夫。” 他拿着师兄的剑,穿着染着师兄鲜血的嫁衣,走上了师兄未走完的路。 诛神而已,没有走到尽头,怎知哪里才是归途。 口是心非大魔王师兄攻x师兄面前乖软甜师兄死后神挡杀神冷漠无情疯批师妹受 古耽接档文:【别后常忆君】 别尘曾以为,他和师弟自幼一同长大,彼此是世上最亲密最互相了解的人,永远不会分开,从未想过有一天对方会把他打成背叛师门之徒,将剑刺入他的胸膛,弃他而去。 他们从至交变成仇敌,从此兵戈相向整整十年,直到有一天,他听说前师门遭逢重创,已经是掌门的师弟双目失明,垂垂危矣,到底忍不住重回师门,助师弟渡过此劫。 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他喂师弟喝药的独处之夜,师弟会吻上他,拽着他堕入无尽深渊之中。 让他疯魔的是,师弟吻他时,叫的是另一个人的名字。 * * * 游雪翎曾以为,他和师兄自幼一同长大,彼此是世上最亲密最互相了解的人,永远不会分开,从未想过有一天对方背叛师门,会将剑刺入他的胸膛,绝情而去。 他们从至交变成仇敌,从此兵戈相向整整十年,直到有一天,师门遭逢重创,他双目失明,垂垂危矣,叛离十年的师兄竟然会回来出手相救。多年以后他们第一次平静地共处一室,却生疏如陌生人,再也回不到从前。 这是他最憎恨的人,亦是他最恋慕的人,他怀着报复和隐秘的私心,吻上了师兄,并故意叫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年少轻狂心高气傲师兄攻x光风霁月温柔大美人师弟受,身心只有彼此,攻会发现受是故意的。被喊的人是纯炮灰工具人,没什么戏份。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破镜重圆 仙侠修真 成长 轻松 搜索关键字:主角:年渺,季一粟 ┃ 配角: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诛神而已,不到尽头怎知哪是归途 立意:珍惜眼前 第1章 伤痕 身如一粟,心似沧海。 * * * 年渺十八岁生辰前夕,大雪三日,鸟兽俱绝,天地皆白。 脚踩在雪上的咯吱声并不大,但越来越近,越来越快,杂乱得足以扰人清梦。 季一粟躺在软榻上阖着眼,身上只盖了薄薄的锦被,默默数了三声,刚数完便毫不意外地听到门被撞开的声音,继而是微微的喘息。 第2章 他微动食指,灭了几案上的熏香。 年渺裹挟了一身风雪的寒气,进来后迅速关上门,解开身上的红斗篷,随手往椅子上一搭,露出里面樱粉色的衣裙——没有任何装饰,是碧海门炼气初阶女弟子的服饰,柔嫩的脸颊被暖阁的热气熏得粉扑扑的,不知是不是跑过来太急,衣裙和刘海都有些凌乱,眼眸却亮得惊人,两三步走到季一粟身边,腰一直弯到自己的脸与他的脸齐平,双手背在身后,歪头仔细观察他,漂亮的眼眸如晨星般熠熠闪光:“师兄,你有好点吗?” 季一粟左手手背覆在额头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本来好点,见到你又不好了。” 年渺满脸期待化为失望,拖长音“啊”了一声:“怎么办?还能动吗?那今晚下不下山了?” 季一粟掀开眼皮,懒懒扫了他一眼,又转到窗外。 暖阁里的窗常年大敞,却没有任何冷风透进来,纵使屋外漫天大雪,里面也依旧温暖如春,暖流中浸润了萦绕不去的香,令人熏熏然。 夕日欲颓,晚霞在天边徘徊留恋,橘粉的光披在安静的雪山上,宛如少女娇羞的面庞。 今天比平日要晚些。 季一粟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年渺身上,对方一直在乖乖保持同样的姿势歪头看他,好奇地在他脸上探寻,等待他给出结果,白里透红的脸颊跟外面的雪山一模一样。 衣裳是崭新的,应该是今天才换过,然而主人却不注意,好几处溅上了泥点子,季一粟伸手在虚空中抓出两套衣物扔在对方身后的桌上:“自己去洗洗。” “怎么了?我刚换的衣服呀。”年渺惊讶地睁大眼睛,立起身低头撩起裙子四处检查,才发现身上的污泥,裙摆上也拖到了泥水,立马不好意思起来,“走得太急了。” 他转身去看师兄给他的衣服,一套是月白色的男装,一套是鹅黄色的女装,后知后觉对方的意思,又惊又喜:“还是可以下山的吗?”既然给他男装让他选了,那就说明会带他离开门派了! “嗯。” 年渺快乐得像刚从被笼子里放出来的小鸟,在不大的暖阁里开心地转来转去,路过几案时,随手掀开翡翠神雀熏炉的盖子,见里面的香是冷的,又盖了回去。 他从来没有见这里面的香点起过,师兄身上却总是有淡淡的熏香味,奇怪得很。 很快转回到桌旁,他的手在两套衣物之间游移不定,最后还是选择了女装。 万一遇到认识他的人被发现了可不妙,谨慎点总没错的。 他抱着衣服三步两跳出了门,熟门熟路往西南方向的温泉跑去。 暖阁重新恢复安静,季一粟本该闭眼点香,趁对方洗澡的这段时间小憩片刻,毕竟他今天做了太多事,神魂不稳,晚上还要带麻烦精下山,得养精蓄锐。 他却下了软榻,起身往外走去。 不对劲,明明知晓他会准备下山的东西,年渺没有道理自己突然换衣服,也没有道理匆忙到溅了一身泥水都没有察觉。 逐日峰上常年清冷得仿佛没有人烟,被厚厚的大雪覆盖,更是茫茫,天光与雪色连成一片,上下不分。 除了季一粟居住的房屋和日常所待的暖阁,还有一处温泉,名为烟波泉,泉水终年温暖,连通着地下最深处的地火,蕴含着极为精粹的火系灵力,季沧海之所以在这里留了十年,皆是因为这口泉水,能够将养神魂,助他恢复,虽然很缓慢,但有效果总是好的。 泉边积雪因为泉水的温度而融化,露出难得的裸地,都是铺好的上等青玉,季一粟只穿着白色单衣,长身玉立,在冰天雪地里更显清冷,出现在温泉边时,年渺已经脱得干干净净,站在温泉池的最边缘,泉水堪堪没过小腿。 氤氲的雾气袅袅升起,迷迷蒙蒙,水中人形若隐若现,但季一粟看得清清楚楚。 正是大好的年华,年渺的身体在渐渐褪去稚气,鲜嫩得仿佛春日新抽条的柳枝,纤细单薄,曲线曼妙顺滑,腰肢不盈一握,肌肤嫩白得丝毫不逊色于满山大雪。 然而坦坦荡荡的胸膛,还有下面多出来的二两肉,都在无声诉说着身体的主人是个少年郎。 年渺正在拆自己的辫子,他向来不会梳头,只编两条麻花辫敷衍了事,绳子一解,满头青丝便倾泻而落,他揽过长发拢在身前,想碰又不敢碰,扭头看自己玲珑的肩头,微微皱起秀气的眉。 他发现了季一粟时,脸上出现瞬间的慌乱,第一反应不是背过身遮挡自己的关键部位,而是胡乱用头发遮住肩膀,然后尖叫:“你怎么偷看女孩子洗澡登徒子啊啊啊啊啊——” 季沧海丝毫不为之所动,瞬间移到他面前,撩起他的头发,看清楚后声音瞬间冷如冰霜:“还学会瞒着我了?” 年渺想转过去,却被他抓着手臂根本动不了,手足无措地缩起身子,小声抗议:“你不要看了……” 可惜他的抗议毫无威胁力,反而像委屈。 左肩肩头上有两道血淋淋的新鲜伤痕,在白瓷似的娇嫩肌肤上分外显眼,触目惊心。 季沧海脸沉了下去:“谁干的?” 年渺干巴巴编故事:“我早上去寒雾林里,遇到了一种会打人的藤蔓,被抽了两下……” 季一粟撩起眼皮,盯住他的眼睛,清冷的目光和紧绷的脸看得他心里发怵,偏过头不敢与其对视。 第3章 雾气蒸腾,打湿了年渺长而密的睫毛,水汽汇聚成小小的水珠,随着眼眸低垂而缓缓滑落,像是一滴眼泪。 季一粟抬起手覆上对方的额头,轻而易举进入了他的记忆。 像是有了依靠的孩子,攒了一天的委屈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他再也忍不住,大颗眼泪滚滚而落。 * * * 年渺洗完澡换上新衣裳,肩头的伤已经被师兄治好,再无半点疼痛,舒服得动都不想动,乖乖坐在梳妆台前,等着师兄给他梳头。 季一粟将他的长发一下下梳顺,挽起一绺在头顶比划,对照着铜镜,熟练且利落地给他梳了个常见的双丫髻,只是别出心裁地在两侧编了细细的麻花辫,又在两个发髻前戴上跟衣裙同色的鹅黄花钿,顿时让简单的发髻灵动起来。 他放下梳子,和年渺一起端详镜中人。 他的手很普通,握着这乌泱泱的头发,竟然也被衬得精致起来。 美人连每根头发丝都是美的。 年渺害怕身体发育被人看出端倪,从小就不敢吃饭,睡也睡不安稳,长期营养不良使得他面黄肌瘦,看上去只是干巴巴小丫头一个,没有任何人会多瞧他一眼,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身体的发育,十六岁以后,他的五官逐渐长开,一天比一天明艳水灵,让人难以挪开眼。 然而对于他来说,长相出众并不是件好事,反而是个祸患。 好在他一直待在落霞峰上,身边皆是女弟子,又不敢与人来往,倒也没出过什么事,可是今天下午,他在来找师兄的路上,撞见了一个外来客,那人见到他便缠住他不放,言语调戏后欲行不轨之事,他吓得要死,拼命挣扎惹得对方恼羞成怒,在他逃跑时抓住他的肩膀,留下两道抓痕,恰好有几位前辈路过,他又用了张珍贵的隐遁符,才得以逃脱。 季一粟从妆奁中取出几对耳坠,换了三副,敲定下一对水滴样式的替他戴上,才漫不经心地开口:“我不发现,打算一辈子不说是吧?” 年渺被他碰到耳垂,觉得痒痒,忍不住想晃脑袋,闻言老老实实低下头,望着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小声嘟囔:“我以前在大典上见过他,是天武派掌门的大弟子,得罪不起的。不想给你找麻烦。” 他一个人心里堵就够了,何必再多一个人生闷气。况且师兄常年缠绵病榻,能带自己下山就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哪能再让他卷入这种纠葛之中呢? 他愁眉苦脸,想着那人若是找到掌门面前该如何是好,又觉得人家不知道他名字,尚且抱着最后一丝侥幸。 季一粟慢慢道:“你觉得你跑了,他能善罢罢休?难道以后不会更麻烦?” 年渺的头垂得更低了,他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根本想不到这么多:“那怎么办啊……” 师兄突然紧紧捏住他的鼻子:“卖掉算了。” 年渺自知理亏,不敢反抗,直到憋得满脸通红,呼吸不上来,才抓住师兄的手一根根掰开手指解放自己,凄凄惨惨求饶。 “我会处理的。”季一粟替他整理好衣领,“走罢。” 第2章 算命 这是年渺自入门派后第一次下山,算一算有十多年没接触过凡尘了,他都快忘了山下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兴奋得几个晚上没睡着,他死死纠缠了师兄整整三个月,把人烦得不行才答应带他出来过生辰。 正是上元佳节,城里城外皆是人山人海,无数花灯在尚未入夜时刻便次第点起,似银河坠落人间,亮如白昼。 季一粟换了一张脸,依旧普通得丢进人群中就再也认不出来,年渺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衣袖贴着他走,害怕自己走散,再加上周围的人都在不住盯着他,让他十分不自在,尽管对一切好奇不已,也不敢离开半分。 不过即使师兄换了脸,他也能一眼认出师兄,十年相处太熟悉了,而且师兄身上一直萦绕淡香,他不知道是什么香,但很好闻,是旁人没有的。 人间的节日,不过那些花样,季一粟什么没见过,眼皮子都懒得抬,直到年渺扯了扯他的袖子:“师兄,我想要那个。” 季一粟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望过去,是个卖女子遮面的面衣的小摊,彼时人间风气开放,只是图个朦胧之美,花花绿绿各种款式,他收回目光,放在年渺身上:“幽州是北斗宫的辖地,离碧海门没人认识你。” “师姐们今晚都溜出来了,万一遇到呢。”年渺小声嘟囔,“而且老有人看我,好奇怪。” 虽然这么说,季一粟的脚步还是往摊前迈,让他捡自己喜欢的挑,年渺看得眼花缭乱,拿了一个最简单的白色的,却不会用,胡乱往脸上蒙,季一粟从他手中拿过来,撩开他的长发,替他系好。 有东西遮着,年渺觉得踏实多了,胆子也大起来,每个摊位都要凑上去瞧瞧,每盏灯都要伸手摸摸,时不时惊呼:“做得也太好看了,跟真的一样!” 师兄替他买了一盏兔子提灯,让他拿在手里玩,他高兴得不行,提着灯四处转,看到人多的地方便往里面探头,不断询问那是什么。 大概是又把师兄烦到了,在回答过“糖炒栗子”后,师兄主动道:“我去给你买,你在这里等着别乱走。” 人有点多,估计要等一会儿,年渺乖乖答应了,半步也不敢挪,恰逢有舞狮杂耍的队伍游街路过,行人纷纷退到两侧观赏,他被挤到一旁,惊讶地望着这支长龙般的队伍,目不暇接,直到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响起:“小姑娘,要不要算个卦?” 第4章 他转过身,看见是个摆摊的老人家,发须皆白,慈眉善目,从摊位上的八卦可以判断出是位算命的术士,可惜他身无分文,有点不好意思道:“我没有钱呀。” 术士捋着胡须笑眯眯道:“无妨,相逢即是缘,老朽不收你的钱。” 年渺很是心动,俯身看那些复杂的工具:“怎么算呢?” 术士道:“不如测个字?” “什么字?” “比如你的名字。” 年渺正欲开口,又想到了什么:“可以替别人算吗?” 术士笑道:“可以是可以,只是没有见过本人,也许不准。你要替谁算?” 年渺犹豫了一下:“算了,我连他真正的名字都不知道。” 术士问:“名字都不知道还要替人算?难道是萍水相逢的心上人?” 年渺的脸一点点发热,幸好有面纱遮着,看不出什么:“也不是……是我师兄,都认识十年了。” 术士叹道:“十年都不知道姓名,并非良人啊,小姑娘,千万别陷进去了。” “那就测个‘渺’罢,是我的名字。”年渺不想听他说下去,转移话题,“三点水那个,烟波浩渺的渺。” 他仔细观察人家起卦,虽然什么都看不懂,但觉得有意思极了。 然而术士脸上的笑容渐渐褪去,神情越来越复杂,眉头紧锁,时不时抬头观他面相,年渺看着紧张,忍不住问:“怎么了怎么了?不好吗?” “也不是不好。”术士沉吟片刻,“只是你命格特殊,前途变化无定,老朽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命格。而且……”他抬头望向年渺,“孩子,世间两极阴阳分明,阴阳混乱,劫难也多,不是好事啊。” 年渺一惊,心扑通扑通乱跳,小心翼翼观察对方:“你知道了?这也能算出来?” 术士缓缓点头:“虽然你情非得已,但长期如此——”他叹了口气,“难说啊。” 年渺眼睫低垂,肉眼可见沮丧起来:“我就知道我命不好。” “也不是完全无解。”术士道,“若能另辟蹊径,阴阳分明,尚有转机。” 年渺睁大眼睛:“那要怎么做呢?” 术士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你命格太复杂,老朽才疏学浅,无能为力。” “既然才疏学浅,无能为力,就不要随便替人算命。” 一个熟悉且冷漠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同时带来若有若无的不知名熏香,年渺扭头,又惊又喜:“师兄,你回来啦。” 季一粟将一袋糖炒栗子塞进他怀里:“走了。不要受江湖杂言影响。还要吃什么?” 他虽然对着年渺说话,眼眸却淡淡瞥向术士。 “且慢。”术士沉下脸,“老朽修行多年,从未失手,阁下说的‘江湖杂言’是什么意思?” 季一粟没有理他,迈步要离开,面前却凭空出现一面幡拦住去路,术士语气不善:“阁下今天还是解释清楚的好。” 那面幡散发着的气息令附近修士皆是一愣,随后匆匆离开,不敢多看,季一粟的神情却没有任何变化。 年渺一手提着兔子灯,一手抱着糖炒栗子,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察觉到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想拉师兄离开却没有手,只能无措地喊:“师兄……” 术士盯住季一粟,随即冷笑一声:“一缕孤魂,夺舍他人,茍且偷生,也配在我面前口出妄言?” “嘶……”年渺倒吸一口凉气,坏了,师兄肯定要生气了。 季一粟摸了一把碎银给他:“自己去玩一会儿,我有点事。” 年渺懵懵懂懂接过,放进自己的储物袋里:“不行啊,我要是走丢了怎么办?” “不会。” “被坏人抓走了怎么办?” 季一粟伸手捏住他右边的脸颊,毫不留情地把他的脸扯得生疼:“跑到哪儿我都能找到,快去。” 年渺被扯得眼泪汪汪,只能小心绕过那面幡,小跑几步又回头偷看,撞上师兄清冷的眼,吓了一大跳,这才头也不回地跑开,一面琢磨,他不会跟人打架罢? 如果真的打起来,他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跑得远远的,不添麻烦。 季一粟收回目光,漫不经心扫向术士的摊子:“怎么?吓完孩子后还不想让我走?” 术士厉声厉色:“阁下口出妄言,还想如此轻易离开?” 季一粟问:“你要如何?” 术士道:“自然是要阁下收回自己的话并道歉。” 仿佛听到什么笑话,季一粟轻嗤一声:“能让我道歉的人,恐怕还没有出生。”他懒懒撩起眼皮,“你不是算命从来没有不准过么?不如给我这茍且偷生的孤魂野鬼算算,若是能算准我的命,我可以考虑收回话这件事。” 术士气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半天憋出一句“你等着”,使出毕生本事摆出法阵,季一粟周围跳跃着一圈八卦符咒,他只淡淡看着,仿佛根本不关自己的事。 然而没过两分钟,术士神情大变,强行收阵,受到反噬喷出一口血,盯住季一粟,眼中满是震惊之色,脱口而出:“天机?!你、你是什么人?!” 季一粟反问:“算不出来?我可以走了么?” 术士面色讪讪,恭恭敬敬地垂首作揖,态度跟方才大相径庭:“恕老朽无理,村言村语惹得仙君笑话。” 第5章 根本算不出来,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孤魂野鬼的命格,竟然是不可泄露的天机。能是天机的,只会是真正的神仙。 他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活了这么久,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神仙下凡。仙有仙规,已经成仙者是不能轻易参与到凡尘俗世中的,要么是下凡历劫,要么是违背仙规…… 既然此人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体,恐怕是后者,受到神仙驱逐后大难不死,剩缕残魂存世修生养息,难怪身上一股安魂香的味道。 他越想越害怕,生怕对方将自己灭口掩埋此秘密:“仙君放心,今日之事,老朽绝不会向任何人提及半个字。” 季一粟只“嗯”了一声,目光飘向远方。 术士知晓他在看那男扮女装的貌美少年郎,忍不住道:“虽然仙君借了他人身体,但终究与凡人有别,又只剩残魂,长久留在凡人身边,恐怕……他会十分危险啊。” 他现在终于明白,那少年命格复杂,定是受此人影响。 季一粟望向他:“你在警告我?” 术士大惊:“老朽没有此意。” “既然你明白天机不可泄露的道理,那更应该明白,不该你管的,就不要多问。”他伸手点向对方的额头,抹去了这段记忆。 第3章 登徒子 年渺一路小跑,跑到两条长街交汇处的路口,被繁华迷了眼,左看右看,最后放慢脚步往西边走,在人群外侧垫脚看别人投壶。 忽而远处传来喧哗之声,行人纷纷避到一旁,像水波一样快速荡漾开来,年渺不明所以,跟着人群一起往边上退,看见一支华丽的队伍打马而过,携来一阵刚猛的劲风,他不由自主闭上眼睛,只觉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刮得生疼,又被扬起的尘土呛得直咳嗽,直到风尘散去,才睁开眼揉揉鼻子,颇有怨言嘟囔:“什么人啊,这么大架势。” “就是就是。”他身旁的人跟着附和,“北斗宫这些年越来越嚣张了,好好的节日,非要捣乱。” “那就是北斗宫的人?”年渺望向说话的人,顺势问,“这里不是他们的地盘么?为什么还要捣乱?” 说话的是名俊秀的少年郎,观年纪不超过二十岁,正笑吟吟地注视他,眼里是掩不住的惊艳,闻言凝滞了片刻才答道:“说是捉妖,可我遍观此城,哪有半点妖气。” 年渺没有说话,目光从他的脸游移到他的手,见他手里那块白色面纱很是熟悉,后知后觉自己脸上空荡荡的,惊道:“这是我的!” 许是风力太大,将面纱吹走,被这人捡到了。 他伸手想去拿,对方却躲开,含笑道:“是你的,但落在了我身上,总不能就这么轻易还给你罢。” 年渺睁大眼睛,不明白山下的人怎么这么爱刁难人,他微微拧起眉苦思冥想,规规矩矩低下头:“谢谢你,可以还给我了吗?” 别人还东西,自己要道谢,这是基本礼貌,对方有要求是应该的。 那人慢吞吞抬起手,一副要还的模样,年渺高高兴兴伸手拿,对方却闪电般缩回去,让他扑了个空,悠悠然道:“要我还给你也可以,但是要拿东西来换。” 年渺惊呆了:“可是,可是这本来就是我的,怎么还要拿东西换呢?” 捡东西,还东西,道谢,分道扬镳,无论在哪里,都是最普通的规矩,为什么会弄得如此复杂?况且他能有什么东西换呢? “别担心,我不是要别的。”那人收了笑容,正经道,“我只是想要知道——”他的身体微微往前倾,压低了声音,似乎不想让别人听见,“你是哪个门派的?叫什么名字?” 年渺觉得不自在,往后退了一步,跟他保持距离。 他本能认为这是个麻烦,自然不愿意爆出家门,抿起嘴巴,眼珠子左右转了一圈:“我是……唔,天武派的。” 那人笑着展开手中折扇,慢慢晃着:“原来是碧海门的师妹。” 年渺再次震惊,说话都结巴起来:“你、你、你怎么知道?!” “当今世上一共有四大门派,你连刚才过去的北斗宫的人都认不出来,说明肯定不是北斗宫的。而刚才支支吾吾,显然在编谎言,说明肯定不是天武派的。你的第一反应是往大门派上编,说明不是什么小门小派,只会与天武派齐平。”他轻笑一声,“而我,是七星宗的人,宗门里每一个人我都认识。那么只剩下一个碧海门。” 他笑意更深:“我只不过是试探你一下,你就自己暴露出来,小师妹,太天真了罢?” 年渺的脸一点点变红,有点不服气地垂下眼睛,闷闷道:“那好吧,你已经知道了,快还给我罢。” 那人不依不挠:“名字呢?” “你已经知道门派了,为什么还要知道名字?”年渺搬出万能救身符,“况且我们女孩子的名字,不能随便告诉给外人。” “那是凡人,我们修行之辈,可没这等规矩。知道你的名字,才好去找你呀。”那人不紧不慢道,“我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作为交换。”他微微躬身,正正经经作揖,“你若是来七星宗,只说要见陆之洵师兄,我一定扫榻相迎。” 年渺几乎要晕厥过去,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不由小声抱怨:“你怎么也姓鹿。” 竟然还要来找他,被人知道他偷偷下山,他还要不要活命了。 第6章 他抱怨的声音细如蚊蚋,陆之洵还是听得清清楚楚,惊喜道:“怎么?难道你也姓陆?这不就巧了?” 年渺顺着他的话:“我是姓鹿,但是名字真的不可以告诉你,你快还给我罢,我要赶紧回去了。” 陆之洵仍然不打算放过他:“小师妹,外面人心险恶,错综复杂,你不过炼气前期,怎么一个人跑出来?太危险了,不如跟着师兄,至少师兄不会害你,还能送你回家。” 怎么这么倒霉,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年渺脸憋得绯红,急得眼里蓄起一片水雾,映着无数花灯,晶亮如星,嘴巴紧紧抿起,一副被欺负狠了的憋屈模样。 只是普通的面纱,他可以直接走人再买一个,但那是师兄给他买的,再小他也不想弄丢。 见他眼里真的快哭了,陆之洵才慌张起来,忙道:“好好好,不逗你了,还给你便是。”他收起折扇,抖开面纱,柔声道,“我给你戴上。” 然而一阵带着淡淡熏香味的风拂过,他眼睛一花,什么都看不到了,再次恢复,面前的美人已经换成一个普通年轻男子,用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打量他,声音沉稳慵懒:“来,给我戴上。” 陆之洵呆住,拿着面纱的手伸出去也不是,缩回来也不是,僵在了原地。 年渺惊喜过望,快快乐乐高喊了一声“师兄”,便死死抓着师兄的胳膊,躲在师兄身后,只探出脑袋观望,得意洋洋地看着陆之洵:“我只有一个师兄,你算什么师兄。”接着跟师兄告状,“他拿了我的面纱,我说了谢谢也不还给我,一直要我拿姓名跟他换,太欺负人了。” 又瞄向陆之洵,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春风得意,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季一粟道:“我知道。”他望着陆之洵,“当街调戏小姑娘,这就是你们七星宗的作派?” 方才还含笑风流的少年郎被他这么一说,脸上现出窘迫之色,覆了一层薄红,在飞快蔓延到耳根处,垂首作揖道:“这位师兄,在下只是见师妹可爱,忍不住同她开个玩笑,想同她结交,并无调戏之意。” 他今年也不过二十岁,被人稍微批评,便觉得难为情起来,更何况丢的是宗门的脸面。如果只有他跟师妹两个人的话,方才的行为只是小儿女之间的情趣,然而有长辈加入,并对他的行为不认可,那就是越矩了。 他又正经向年渺作揖道歉:“如果师妹觉得受到冒犯,在下于此赔个不是。师妹还不解气的话,明日一定登门道歉。” 年渺:“!” “登门就不必了。”季一粟道,“别来打扰。” 陆之洵双手将面纱奉还,季一粟却依然背着手,没有接的意思:“登徒子碰过的,脏了,我们不要了。” 他话音还未落,陆之洵手中的面纱化为齑粉,消失不见。 季一粟不欲再同他纠缠,转身离开,年渺像个小尾巴紧紧跟着他,走了两步回头后想起什么,驻足回头,朝陆之洵“哼”了一声,一脸得意的小模样,又小跑赶上师兄,抓住师兄的衣袖进入喧闹的人群中。 重新和师兄一起逛街,年渺心情大好,将那个大麻烦抛在脑后,抬头望向师兄,想问问对方有没有跟那位术士打起来,话语在口中滚动几下,又咽了下去,这么短时间,应该没有打架。 他摸摸自己的脸,失落道:“可惜东西丢了。” 季一粟道:“再买一个。” 卖面衣的摊子不少,走了几步便发现一个,年渺挑了件边缘缀着亮闪闪银饰的淡紫色面纱,又捡了几件放在储物袋里当备用,觉得万无一失了:“这个比那个重,应该不会再吹走了。”他乖乖背对着师兄,让人替他戴好,并且叮嘱,“这回要系紧一点。” 他说完,只觉面上一紧,脸都要被勒变形了,惨叫:“疼疼疼疼疼——” 绳子松开些许,力度正正好,他摸了摸后脑勺,发现被打了个死结。 死结就死结吧,反正谁打的谁负责解开。 季一粟目光往下移,见他两手空空,问:“你的灯和栗子呢?” “刚才看他们投壶,人很多,我怕弄丢就收起来了。”年渺道,又想起来刚才的事,“师兄,你不是说好色之徒是登徒子吗?今天那个七星宗的,也是登徒子吗?” “不是狎昵之事才能称作是好色之徒。”季一粟慢慢道,“有意接近你,搭讪你,戏弄你的男子,都离不开一个‘色’字,比如今天这个。遇到了,都要远离。明白了么?” 年渺小小反驳:“万一人家图的不是色呢?” 季一粟沉默了一下:“不然还能图什么?” 年渺也沉默了。 好像自己身上真的没有可图的…… “明白了,男人都是登徒子。”他下定论,“除了师兄!”想了想又补充,“还有我自己!” 他说完,觉得考虑得太全面了,为自己的心思缜密而骄傲起来。 第4章 流星 年渺比一开始大胆不少,经常蹿进人堆里看新鲜事物入了迷,回过神惊觉手里空荡荡的,连忙转身四处张望,发现师兄就站在人群外,又放心地继续到处玩。 夜色渐浓,街上人不减反增,他觉得有些累了,停在一座金碧辉煌的阁楼前,听门口抱琵琶的歌女唱曲,听了两分钟忽然笑起来,扭头问:“师兄,你听到她唱什么了吗?”他自顾自念了词,“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第7章 季一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所以呢?”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他提高了声音,“我有师兄,鼓瑟吹笙。” 尾音还未落,他便嘻嘻哈哈跑进了阁楼里,防止被抓到。 入门被扑面而来的馥郁香风熏得摸不着东南西北,年渺只觉满目红光灼灼,迷乱纷杂,耳边皆是娇滴滴的莺声燕语,一下子愣在了原地,直到有人亲亲热热挎上了他的胳膊,笑道:“小姑娘,愣着做什么?来都来了,还不看看好东西。” 从来没有跟陌生人贴如此之近,年渺魂都被吓没了,立马抽出自己的胳膊,本能转身去找师兄,见师兄正跟着往门里走,飞速扑过去。 季一粟冷笑一声,掐住他的脸:“跑?跑了又怂。” 年渺扒拉下他的手,要拽着他离开,他却往里面走:“进都进来了,看看。” 牵着师兄的手,年渺才踏实下来,大胆四处张望,这才发现是一个卖女子闺阁之物的地方,往来皆是女客,只有少数陪伴的男客,方才揽住他的那名女子又迎上来,略微打量二人一番,含笑道:“原来是有人陪。姑娘是自己看,还是我帮姑娘挑着?” 年渺懵懵懂懂道:“我自己看。” 一楼都是些最寻常见的玩意儿,无非是钗环首饰,胭脂水粉,偏生年渺没见过,眼睛简直不知道往哪儿放了,倒是季一粟扫了一圈,都没有看上,拉着他的手要往二楼去,却在楼梯口被人拦了下来。 拦住他们的是刚才接待的女子,目光中带了几分审视,脸上笑容更深:“姑娘留步。我们阁主想请姑娘帮个忙。” 年渺下意识往楼梯上看,然而只能看见来往的客人:“什么忙呀?” “姑娘这边请。”女子领着二人往楼上走,“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寻芳阁刚刚上了些新玩意儿,想请姑娘帮忙试试妆,姑娘装扮完,只需在楼上楼下皆小坐片刻即可。”她瞄了眼季一粟,“只要姑娘愿意帮这个忙,今晚在阁内一切消费,皆由阁主承担。” 天底下竟然还有这等好事,年渺十分高兴:“那我要是把你们这里的东西全拿了,你们阁主岂不是亏死。” 女子莞尔:“姑娘尽管拿,便是所有东西都想要,阁主也是承担得起的。” 看来山下不止只有登徒子,好人也一样多,年渺快快乐乐上了二楼,早有几个年轻的侍女笑嘻嘻拉过他,对着他上下其手,七嘴八舌道:“姑娘美则美,就是太平了些。” 年渺吓得魂飞魄散,怕被发现端倪,要往师兄身后躲,结结巴巴道:“怎么还动手动脚呢?” 侍女们笑成一团:“当然要先换衣裳,都是女孩怕甚么。” 年渺踌躇道:“能不换衣服吗?” 侍女们有些为难,最后妥协:“在外面套一层罢,不然姑娘这一身属实不合妆面。” 他手忙脚乱,自己系了一条洒金石榴裙,上身罩了同色褙子,配着浅色里衫,倒也不算突兀,又被拽到梳妆台前,轻而易举拆了头发,他忙收起被拆下来的花钿,本能寻找季一粟,却收到对方的传音:“先留在这里,我去看看。” 他只好老老实实坐着,任由别人拿着许多瓶罐在他脸上涂涂抹抹,眼睛都不敢睁,侍女们围着他,见季一粟离开才问:“陪姑娘来的,是姑娘的郎君吗?” 年渺的脸被涂了腮红,粉扑扑的,闻言支支吾吾道:“是我师兄。” 侍女们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年渺问:“为什么这么说?” 有侍女道:“观此人样貌平平无奇,对姑娘态度更是冷淡,毫不上心,。若是上心,姑娘试妆,他就应该在一旁等着。”她不屑地“哼”一声,“像姑娘这样的绝世容貌,当配更好的,此人并非良人啊。” 言语之间,将季一粟贬得一无是处,年渺顿时不高兴起来,为师兄辩驳:“我师兄就是这个性子,表面看着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可他是天底下对我最好的人。” 侍女道;“许多男子都是如此,自己没有拿得出手的地方,只能一味对人好,便是唯一的优点了,等把人追到手,又换了副模样。姑娘年纪小,要擦亮眼睛呀。” 年渺不愿意再同她说话,转过头,眉头紧紧拢起,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侍女便没有再多言,安安静静为他上完妆面,还未挽发,周围的人便已屏住呼吸,半晌才有人叹道:“阁主的眼光果然好,再也没有比姑娘更合适的了。” 周围人纷纷大肆夸赞,弄得年渺不好意思起来,忘了刚才的不愉快。 在挽发髻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嘈杂之声,似有许多人闯了进来,引发此起彼伏的尖叫,有强硬的男声喝道:“北斗宫查案,寻芳阁内所有人都不准离开!” 此言一出,楼上楼上纷纷乱成一团,直到三楼楼梯口传来一个清亮的女声:“齐少主查案就查案,不许大伙儿离开是什么道理?” 身边侍女惊喜叫了声“阁主”,又连忙噤声。 年渺顺着声音望去,没想到这么大一个店的阁主,竟然是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在三楼居高临下而望,从容镇定。 同她对峙的领头人站在二楼,闻言强势道:“妖气便是从你们寻芳阁里出来的,说不定就混在这群人中间,如何能放?” 年渺看热闹,视线顺势往下移,不想刚好跟说话的人撞到,只觉对方目光阴鸷凶狠,让他心突突直跳,连忙扭过头,不敢再看,对方的眼睛却似烙铁般印在他身上。 第8章 最开始接待他的那名女子不动声色地挡在他面前,阻隔了那股令人不舒服的视线,年渺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眼睛一花,人已身处街市之中。 他抬眼,看见季一粟就站在他面前,喜出望外,喊了声“师兄”,又略带委屈道:“你刚才去哪里了?” 季一粟道:“买点东西。” 年渺噼里啪啦倒豆子一般将别人说他坏话以及北斗宫中人闯入阁中之事尽数说给他听,说着说着发现他在端详自己的脸,伸手摸了摸:“怎么了?不好看吗?还是很奇怪?” 别人看他都在夸赞,然而师兄眼中毫无惊艳之意,反倒有些许不满。 季一粟说了句“尚可”,牵过他的手:“差不多该回去了。” 年渺拖长音“啊”了一声,不情不愿道:“我感觉什么都没有做。” 街上的人少了一些,灯火依旧辉煌灿烂,不远处正是寻芳阁,他有些担忧:“那个北斗宫的人,看起来就好凶啊,会不会出事啊。” 季一粟道:“那就不是你能管到的了。” 年渺觉得有道理,师兄估计也是觉得危险,才将他带了出来。 他在每一处摊位面前都停留磨蹭,就是不愿意回去,忽而听见人群欢呼:“流星!” “什么什么?”他四处张望,“什么是流星?” “姑娘怎么连流星都不晓得?”附近的摊贩闻言笑起来,“就是天上的星星坠地啊,传说是有神仙下凡转世,因此对着流星许愿,愿望就一定会实现。” 墨蓝的苍穹深邃无垠,零零散散缀着为数不多的星星,年渺睁大眼睛,仰头转圈,转得头晕眼花也没看到什么星星坠地,只听那摊贩又道:“姑娘别找了,已经过去了,星辰坠落,是世间极为罕见之事,转瞬即逝,有缘才能看见。”他伸了个懒腰,开始收拾摊位,“不早喽,回家喽。” 年渺依然固执地仰着头四处找,直到灯火阑珊,笙歌渐散,才失望垂首:“我们回去罢。” 季一粟道:“你马上十八岁,也可以许愿。” 年渺道:“可是生辰的愿望,神仙听不见,实现不了。”说完他起了新的点子,转忧为喜,“我们去峰顶,去最高的地方,说不定就能看见了。” 他总是这样想起一出是一出,拉着师兄主动要回去,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毕竟师兄大部分时候都是顺着他的,这样的小要求,自然会应允。 他只觉眨眼之间,便回到逐日峰上,站在最高的峰顶。 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冰雪皑皑,皎皎月光盈盈跳入凡尘,映得雪色亦是晶莹闪耀,黑黢黢的夜空抵挡不住朦胧银辉,变得柔美起来。 “等到子时没有的话,我们就回去。”年渺笃定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季一粟道:“还有不到半个时辰。”他席地而坐,明明平日总藏身于暖阁之中,此时却丝毫不畏冰雪之寒,年渺跟着他一起坐在雪地里,靠在他肩膀上,一点点往下滑,顺理成章滚进他怀里,仰望天上的碎星明月,夜风擦肩而过,不觉凛冽,竟有几分和软。 年渺摸摸自己的脸,染了一手粉,这才觉得脸上糊了厚厚的东西,难受得紧:“师兄,你不喜欢吗?人家都说好看,只有你觉得不好看。” “不是不好看,是因为不像你。”季一粟慢慢道,“只不过是一张面具,谁戴都一样。” 这脂粉,只会污了颜色,十分多余。 “也是,我从镜子里看,根本忍不住来。”他揉着自己的脸,想把粉揉下来,嘟囔着,“怪难受的。” 季一粟将他的手拨开,自己一手捏着他的下巴,一手不知从哪儿变出一张湿帕,开始擦拭多余的脂粉,他乖乖闭上眼睛,任由师兄把他脸上的妆仔仔细细擦干净,不留一丝痕迹。 玩了一晚上,困意很快袭来,年渺眼睛开合的速度越来越慢,直到听见季一粟说了句“睁眼”,他才猛然惊醒,有了片刻的呆滞。 苍穹之下,遥远天边,无数银白色的光束如莹莹雨丝滑落坠地,是一场盛大的流星雨,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震撼场面。 他顾不上想太多,立马双手合十,对着一颗在坠落的流星快速许愿:“要和师兄这辈子都在一起。”说完又连忙改口,换了一颗流星,“不对不对,好神仙,我换一个,要和师兄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他许完愿,流星雨便渐渐消失,天边恢复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做了一场梦。 “还好我许得快,不然就错过了。”年渺沾沾自喜,“不过怎么有那么多流星?有很多神仙要转世吗?” 季一粟无情撕破他的天真:“因为是传说,是假的。” 年渺坐直身子,气哼哼道:“怎么可能是假的,一定会实现的,而且还是我的生辰,两个加在一起,一定会实现的。”他又重复一遍,重新倒回去,靠在师兄怀里。 他才十八岁,人生不过刚刚开始,哪里会明白,生生世世是多漫长的概念。 “没想到真的十八岁了。”他有些伤感,“我小时候,夫人说我命中多浩劫,最多只能活十八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到明年的灯火。” “说什么傻话。”季一粟轻嗤,“都是骗子把戏,别信。” 他握住年渺的手,将一块玉佩放在他的掌心,声音难得温柔:“幽昙玉,能掩人耳目,好好戴着,就没人会发现你的真身。渺渺,别再偷偷吃药了。” 第9章 第5章 妙妙 年渺犹记得第一次上山的场景。 他出生于普通农户家,家里共有七个孩子,他是最小的那一个,也是最漂亮的那个,阿娘却总是看着他唉声叹气,男生女相,不是好事,尤其在贫苦百姓家,只会招来祸端。 五岁的小年渺什么都不懂,只知道跟在哥哥姐姐身后跑,挖野菜,捉小鸟,寻找一切可以填饱肚子的东西。直到冬天来临,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冰雪覆灭,阿爹上山打猎三天仍未归来,阿娘牵着他的手去了镇上。 阿娘说,马上就是他六岁的生辰,要偷偷带他到镇里买糖吃庆祝,不让哥哥姐姐们知道。 小年渺想,阿娘说的不对,他的生辰很好记,在上元节后一天,可是镇上明明没有挂灯笼,说明离上元节还有很久,但阿娘从来都记不得孩子的生辰,也没有给谁过过,有这份心意,他就已经很受宠若惊了。 他只吃过一次糖,是三岁那年的上元节,大哥悄悄带他们去看花灯,拿木柴换的,他分到了一点,放进嘴巴里,香甜的味道从舌尖弥漫开来,沁入心田,即使年纪很小,印象也十分深刻,一直心心念念着。 阿娘领着他去了一间温暖的屋子,将他交到一位婶子手中,婶子坐在热烘烘的炕边嗑瓜子,眼皮上下一翻,将他打量,又拉着他的手,瞧牲口一般检查了他的牙齿和皮肤:“啧,这么漂亮,真是男孩儿?” “是男孩儿。”阿娘忙不迭回话。 婶子勉为其难道:“也行,大户人家的老爷就好这口。” 阿娘的脸立刻变得煞白,不安地绞着双手:“孩子还不到六岁,行行好,有口吃的就行,可千万别……” 婶子冷笑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吐掉瓜子皮,斜着眼觑她,扬声道:“瞧瞧这是什么话,我做生意呢还是做慈善呢?怎么好卖怎么卖。有口吃的就行?人家要嘛?缺儿子的,嫌你太女相没出息,缺童养媳的,你会生养?能被达官贵人看上,那是你三生有幸,机灵点会伺候的,日后指不定飞黄腾达呢。” 阿娘垂着头唯唯诺诺,不敢再说话,拿了婶子的东西便匆匆忙忙出了门,自始至终再也没敢看年渺一眼。 年渺仰头问婶子:“有糖吗?” 他没有得到糖,只得到两个八掌,脸肿了一整天。 隔了两日,天气转晴,婶子带他进了城,一起的还有七八个孩子,连哭闹的力气都没有,都挤在驴车上企图获取一些温暖,他们被拉到一处空地,老老实实站成一排,抬起头迎着风,像牲口一样叫人挑选,年渺被好些人瞧中,知道性别和价钱后又放弃了。 天气晴朗,日光澄澈如琉璃,映得雪地熠熠生辉,风还是很大很冷,刮在脸上跟刀子似的,年渺穿的还是哥哥姐姐们穿剩的衣裳,破破烂烂,毫无作用,在寒风中不停发抖,周遭的孩子一个个走完,他还得抬着头等待,小脸和鼻头冻得通红,但凡敢偷懒低头躲风,便会立刻挨上一鞭子。 买家越来越少,终于有人再次走向他,他的眼睛被吹得全是眼泪,朦朦胧胧能看见是位病恹恹的夫人,打扮得十分华丽,仿佛在闪闪发光,站在他面前注视他,突然笑起来:“男生女相,福薄命短,反正也活不了多久,不如给我用用。” 夫人牵着他回了家,她的家里冷冷清清,到处都是古怪的符咒,年渺被带到一间满是符文的密室,最中间是个黑白太极,里面躺着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一动不动。 夫人让他盘腿坐在蒲团上,对着他转来转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慢悠悠问他:“叫什么名字?” 年渺嗓音沙哑,发声艰难,一字一顿道:“没有名字,叫小七。” 夫人莞尔:“多下贱的一条命,全是劫难,最多活到十八岁。”她瞄了眼太极阵里的小女孩,“看到了没?这是我女儿,她已经死了,都是被一个贱人害的。从今日起,你就是女孩儿了,你来当我的女儿,也让她尝尝丧子之痛。” 她说着说着,情绪越来越激动,大力咳嗽起来,苍白如纸的脸有了一点血色。 年渺没哭没闹,也没有半点害怕的模样,只仰着脸问她:“夫人,有糖吗?” 夫人道:“叫什么夫人,要叫我娘,不许喊错了,懂吗?” 年渺问:“娘,有糖吗?” 夫人盯着他,片刻后出了门,没过多久,将一大包糖丢在他面前。 他俯身慢慢捡了一颗,剥开糖纸放进嘴巴里,跟他三岁时吃的完全不同,精巧了许多倍,有股奇异的香,他含着糖,眼泪一滴一滴往下落,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多,像屋檐下滴滴答答的雨。 在上元节这天,年渺换上了娇嫩嫩的粉色衣裙,头上扎起辫子,戴上两朵头花,夫人嫌他脸色不好看,给他浅浅抹上胭脂,唇瓣上也点了红,十足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看不出任何破绽。 “现在我要带你去见你爹和你爹的发妻。”夫人给他理理衣领,十分满意,“那个才是真夫人,见了面,记得叫爹和夫人,明白吗?” 年渺懵懵懂懂点了头,夫人祭出柄剑,带他御剑飞上了山,他飞在天上,小小的脑袋根本容不下这惊骇的事情,一片空白,方知世上竟然有神仙。 “元郎!”夫人收了剑,拉着他跪在一对夫妻面前,眼泪扑簌簌往下坠,抽泣道,“女儿我带来了,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师姐,师姐的孩子最重要,可是,可是,我也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相依为命,只求师姐留她一条命。” 第10章 她本就长得娇弱,又是病体,一副随时能昏倒过去的模样,含泪抬眼,谁都招架不住,男方连忙俯身将她扶起来:“哭什么?帮个小忙而已。”又将她上下一打量,“五师妹,绵绵,你……这些年受苦了。” 女方顿时脸色阴沉下来,气道:“我什么时候说要你女儿的命了?只不过她是宏儿唯一的同龄血亲,又能阴阳调和,要她一点血而已,怎会出人命?” 夫人含泪摇头,扯了扯年渺:“妙妙,快叫人呀,叫掌门。” 年渺很懵,来之前明明是教要叫爹的,为什么现在又是叫掌门? 他不敢说话,掌门倒是和善:“是叫妙妙么?已经六岁了罢。” 年渺点点头,妙妙是夫人女儿的名字,年是夫人的姓,现在借给他用了。 掌门夫人巧妙阻止了这一场寒暄,将年渺带进一间布满黄符的密室中,割开他的手指取了许多血,便把他关了起来。 密室里很冷,冷得像冰窟,像阿娘牵着他的手走向婶子家的那条雪路,除了他之外,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同龄男孩儿,躺在太极阵中白色的一方,而他盘腿坐在黑色的一方。 他流了太多血,又冷又怕,觉得有什么在吸自己的精气神,没过多久也昏了过去,再次醒来,他躺在一张椅子上,掌门和掌门夫人吵得激烈,周围还有几个仙气飘飘的男女,俱是看戏的模样。 见他醒来,掌门脸色和缓了些,告诉他:“妙妙,你娘仙逝了。你以后就留在爹爹身边罢。” 掌门夫人憔悴得不成人形,闻言尖叫:“留下她?!宏儿都没了你还好意思留下她?!陈止元,你有没有点良心?!” “好了,别吵了。”一位清冷的女仙不耐烦道,“她一个六岁的孩子,没爹没娘的,能往哪儿去,正好我座下三十五女弟子,还差最后一个,让她去凑数罢,二师姐,一个孩子而已,我会让她没事别出落霞峰,也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的身份,你就当她不存在好了。掌门师兄,你也一样。” 算起来,年渺还是很感激夫人的,如果没有她,自己还不知道会被卖给什么人。他更感激的是师父,如果师父没有收留他,他孤零零被赶下山,更是难逃一死。 他顶着年妙妙的名字和身份跟着林月落住进了落霞峰,落霞峰上只有女子,三十六名女弟子都有单独的屋子,若是想不被打扰还是比较容易的。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每日同众师姐修行听讲,暗暗学习她们的仪态说话,闲暇时便缩在自己的屋里,从不与人来往,不敢露出任何破绽。师姐们听师父说他身世凄惨,十分可怜,一开始还兴冲冲陪他,他却如见了怪物般惊恐躲避,久而久之也失去了兴趣,没人再管他。 年渺反而松了口气,握紧了脖颈上的储物袋和护身符。 夫人就那么轻易死了,只留他一个小小的孩童提心吊胆,担起了这个荒谬的秘密。 好在留给他两样东西,一样是护身符,只要贴身带着,元婴期的修士都没法肉眼看出他的真实性别。然而这符顶多只能管到十八岁,不过他也最多只能活到十八岁,若是能活得更久,那便是他的造化,得自己想办法了。 另一样东西,便是储物袋中的药,如果他能侥幸活到十几岁,身体一发育,男性特征便会显露出来,这药是极为阴柔之物,男子吃下去,身体特征会往女性方向发展,可是吃多了,会变的不男不女,阴阳难调,极为怪异。夫人给他留了六颗,从十三岁开始吃,吃到十八岁,也差不多了。 他便在山上浑浑噩噩过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从未想过自己长大后的模样,也从未想过自己能够长大。 直到八岁那年,他遇见了师兄。 第6章 鹿鸣 * * * 年渺八岁时,碧海门发生了一场意外,据说有年轻弟子无知狂妄,私闯禁地,放出来被封印了二百年的高阶妖兽,整个门派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各峰弟子都前去禁地帮忙,他也迷迷糊糊跟在后面跑,可惜他堪堪入门,更不会御剑飞行,误打误撞跑到禁地时,战斗已经结束了,活人散去休整,只留下满地尸体和许多断手断脚。 他呆呆站着,被血腥味冲击得弯腰干呕起来,吐着吐着听见一个喑哑虚弱的声音从附近的尸体堆中传出:“小子,过来。” 年渺被吓得五色无主,抬头四处张望,遍地横尸和血迹的旷野之中只有自己是站着的,再无第二个活人。 “找什么找,除了你还有谁?” 声音虽然虚弱,但毫不客气,年渺顺着声音来源望去,依旧只能看到一堆尸体。 “抬脚,左边,走。”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年渺胆战心惊,只能顺着他的话,小心翼翼往左边走,避开地上的断肢,走了几步又听见命令,“停,右边,再往右一点,走,停,就这儿。” 年渺低着头,这才发现有一具尸体眼睛是睁着的,看他青色的衣服和袖口的滚边便知是掌门的弟子,算他的师兄。 “这、这位师兄。”他看着对方被穿了一个大洞的胸口结结巴巴道,“你还活着么?我去叫人来救你。” “别叫。”师兄的嘴没有动,声音却十分清晰且不耐烦,“等我摸清楚情况再说,去给我找点水喝,不要惊动任何人。” 年渺连忙到处找,找到了一条河,从随身挂着的储物袋里摸出一个碗装了大半碗送回去,庆幸自己有被发现赶下山的觉悟,什么东西都往储物袋里塞,果然派上用场了。 第11章 师兄正在尝试活动身体,可惜失败了,依然只能躺在原地,年渺把水递到他唇边,掰开他的唇瓣,将水灌了进去,又乖乖站在一旁,等待吩咐。 师兄喝了水,又毫不客气地命令:“找个隐蔽的地方,把我藏起来。” 旷野平坦,只有数不清的树,年渺一棵一棵找,终于找到个树洞,赶紧回来报道:“有个树洞。” “给我挪过去。” 这可犯了难,他只有八岁,又经常忍饥挨饿,十分瘦小,苦思冥想摸出一条麻绳,在师兄脖子上打了个结,准备将人拖过去,还没打上便听见对方气道:“你小子,是傻子吗?准备勒死我是罢?” 年渺观察着他穿了一个大洞的腹部,小心道:“这都死不了,应该也勒不死罢?” 大概他的话很有说服力,师兄沉默片刻才道:“绑腿上。” 年渺十分听话,将绳子一头绑在他腿上,另一头扛在自己肩上,哼哧哼哧拖到树洞里,累得坐在地上直喘气,又问:“这位师兄,你还有什么需求吗?” “暂时滚,明天再过来。” 年渺却在他身边踌躇:“师兄,你为什么要叫我小子,我是女孩子啊。” 那人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一般,微微一哂:“下面长了鸟的,就是男的,懂吗?谁这么无聊骗傻子。” 年渺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声音里都带着哭腔:“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明明掌门和师父,谁都没发现他是男孩子,偏偏这个起死回生的师兄,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人懒洋洋“哟”了一下:“怎么?看来你是有苦衷?”他的声音很不屑,“等我心情好了再考虑告诉你。” 年渺问:“你要怎么样心情好?” “看不到你的时候。” 年渺吸吸鼻子:“那我明天再过来,我给你带吃的喝的,你告诉我行吗?” 他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响应,查看了一下,发现对方眼睛已经闭上,没有半点呼吸,似乎已经死了,他害怕得要命,眼见暮色越来越沉,周围响起诡异的窸窣声,他再也不敢守着这具尸体,莽莽撞撞寻了许久的路,才回到落霞峰。 他做了一晚上的噩梦,梦里全是那具尸体起死回生,跟掌门说了自己是个冒牌货,掌门大发雷霆,要了他的小命。 山上发生如此大变故,所有人都乱成一团,早课也没人上了,师姐们闹哄哄的,不少人都受了伤休养,年渺吃早饭的时候多拿了几个包子藏起来,趁没人注意便往禁地跑,禁地聚集了不少人,都是来寻找战死的亲友的,哭喊声连天,他小心地绕来绕去,绕到昨天的树洞里面,看见尸体还好端端躺在那里,伸手一探,竟然有了呼吸,一时间不知道该开心还是担心。 开心对方捡回来一条命,担心对方会说出自己的秘密。 “师兄。”他小声道,生怕被外面悼亡的人发现,“你好点了吗?我给你带了吃的要吗?” “不要。”那个声音冷漠响起,“有没有带灵力的东西。” “有。”年渺连忙回答,低头从储物袋里摸,门派每个月都会发一定分例,他是正经的内门弟子,自然也不会少,只是修为低微,东西也不是很好,只有一些最低级的丹药,都统统拿出来,往尸体嘴巴里塞。 他这才发现尸体的恢复速度极为惊人,昨天肚子上的大洞已经修复了四分之一,没有一点血迹,也能张口吃东西了。 “算了,有跟没有一样。”尸体吃完了他的丹药,反而十分嫌弃,“以后别来了。” 年渺问:“那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发现我的秘密的吗?” “长眼睛看出来的。” “可是别人都看不出来。”年渺执着道,“夫人说元婴期的都看不出来,我们门派里唯一一位婴期的长老在闭关,这位死掉的师兄,顶多只有筑基期。”他顿了顿,大着胆子道,“你其实是借尸还魂的鬼罢?说不定就是被封印的那个妖兽!” 尸体睁着眼睛,漠然看着他:“所以呢?” 年渺道:“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了你的秘密,我们交换一下,谁也不要告诉别人,好吗?” 尸体冷笑:“我既然都是妖兽了,还能让你活着出去宣扬?” 年渺呆住,直到听见对方一句“脑子真有问题”才慢吞吞道:“可是,可是你没有吃我,说明你是个好人,应该就是一个路过的鬼,需要一具尸体罢了。”他觑着对方神情,小心翼翼道,“你连动都动不了,看来是受了很严重的伤,还要很久才能恢复,你一个人在这里,总得有端茶倒水的,我过来陪你,也能给你解闷,恢复快一点。” 对方沉默了,似乎在思考:“所以呢?” 年渺道:“既然如此,我就是对你有恩情了,我们修仙之人,是有因果报应的,你受了我的恩,如果还伤害我,是会遭到天谴的。” 回答他的只有冷笑:“我把你杀了也不会有什么天谴。” 年渺忐忑地扭着手,这个尸体实在太难对付了,他最后叹了口气,只能妥协:“那好罢,你如果告诉别人,就先把我杀了罢,反正左右都是死。” 他说着说着哽咽起来,眼泪控制不住直往下掉,掉在尸体脸上。 尸体忍无可忍:“我闲得慌四处宣扬你是个男的?你谁啊?” 第12章 年渺转忧为喜:“那你是不会说了?”他连忙用袖子擦眼泪,“谢谢师兄,我明天再来给你带吃的。”他扭头要出树洞,想到什么又转身,把储物袋里的包子放在一侧,“这是我们落霞峰的包子,有萝卜粉条的和豆沙的,这两个最好吃,要不要我喂你?” “滚。” 年渺便利落地滚了,战场范围太大,悼亡的人很多,连掌门都在找人,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小不点。 第三天,年渺趁着黄昏时候偷偷溜过来,那些尸体和断肢都被人收走,剩下的只有干涸的血迹,妖兽也被掌门封印在灵器内,这里已经算不上禁地了。 尸体仍然躺在那里,肚子上的大洞只恢复了一小部分,比昨天速度慢得多,但是他的包子都不见了。 “是不是很好吃?”年渺极为开心,喜滋滋问他,“我们今天的晚饭是饭,不好拿走,但我带了糯米鸡。” 他把食物拿出来,看着对方的肚子忍不住问:“师兄,你是怎么吃进去的?不会从洞里掉出来吗?” 尸体终于开口:“你好奇的话,我可以把你吃下去感受一下。” 年渺缩了缩脖子,没有再继续这个问题:“今天好点了吗?有什么需要的?” “需要你消失。” 他听话地回到落霞峰。 一连几天,他都在黄昏时摸过来给尸体带吃的,这日照常问有什么需要的,尸体却没有让他消失,而是道:“往西边走五里有个悬崖,崖边有株草,开白色小花,去给我摘过来。” 年渺立即出去给他寻草,一直到太阳落山才摘到,此时已经看不清路了,他摔倒了好几下,回到树洞时,膝盖和手掌都是上,身上到处是泥泞,他毫不在意,只将草放在对方身边:“很晚了,我先回去啦。” 外面黑黢黢的,浓云蔽月,星光微弱,什么都看不到,好在他路比较熟了,摸黑应该也能顺利回去。 “过来。”尸体叫住他,“吃朵花。” 年渺不明所以,草上只有两朵花,他摘了一朵吃掉,出了树洞,却不想洞外聚集了许多萤火虫,光亮正好能照清他前方的路。 萤火虫一直在他的前面,像是在引导,他跟着走,再没有摔过一跤。 半个多月后,门派这场浩劫算是过去,休养的闭关的都好得差不多了,掌门召开了大会,悼念那些死去的同门,痛斥这种不顾他人死活的莽撞行为,说到伤心处甚至泪如雨下,因为自己心爱的徒弟鹿鸣用身体为自己挡住了妖兽一击,他才得到喘息的机会将妖兽收服封印,然而事后去寻,竟然连徒弟的尸体都没有找到,痛彻心扉。 年渺跟在师姐们身后低着头默默想,尸体还在的,只不过被孤魂野鬼占了。 黄昏时候,他再次偷偷去了树洞。 经过半个多月的休养,尸体肚子上的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也能动弹,用衣服一遮,从外表上看,是个正常人,只是仍然藏在树洞里,指挥年渺到处给他找东西。 “我们今天开大会了。”年渺熟络地坐在他面前,拿了两个花卷给他,“掌门还在找你呢,听说你的名字叫鹿鸣。” 尸体咬了一口花卷,嫌弃道:“没味道的东西。” “现在凉了,热了香。”年渺说,“下次等一好了我就拿过来给你。” “没有下次了。”尸体放下花卷,冷漠道,“我准备出去,以后不需要来了。” “啊……”年渺失落地低下头,“去哪里啊?” 他的心里难过极了,尸体是唯一一个他可以自由自在说话的人,这些天他如此积极过来,更是因为他在心里把尸体当成了唯一的朋友,这下一走,他再也没有可以说话的对象了。 尸体心情不错,竟然平静地回答了他:“当鹿鸣。” 年渺欣喜:“还留在这里?”又立即失落,尸体既然要当鹿鸣,就会回到掌门座下,而他是不可以出现在掌门和掌门夫人面前的,也不可以再见到对方。 尸体瞄了他一眼:“这个地方,记住了么?” 年渺点头:“当然,走了这么多天。” “我在这里留了个传送阵,要是出了事,就来这里找我,可以传送到我在的地方。”尸体顿了顿,似乎怕他缠上,打了个补丁,“没事别来烦我,不然扒了你的皮。” 第7章 昔年 年渺从师姐们那里听说了最近的奇事:前些日子的妖兽动乱中,替掌门挡了一击的那位师兄回来了,当时他整个人腹部被打穿了一个大洞,再无一点生路,后来去找尸体也没找到,掌门特意为他立了衣冠冢,没想到不但活着,身体还完好无损。 据他所说,当时尚有一线生机,朦胧中似乎有神仙路过,捞了他一把,把他藏在一个灵气充沛的山洞里,身体竟然慢慢恢复了,像做梦一样,梦醒后发现就是在禁地之中,赶紧回来见掌门。掌门激动得涕泗横流,赏了他无数好东西,他一概不要,只说自己伤得太狠,恐怕已经沦为废人,想在逐日峰上静修,不再参与俗事之中,也不想让任何人来打扰。逐日峰很小,偏远高险,常年阴寒,积雪不化,没有人愿意去,一直荒废着,掌门便一口答应了。 这个说辞听起来实在牵强,像是满口胡邹,连年渺这种小孩听着都觉得扯,可修仙之人,际遇无穷无尽,人也确确实实还活着,而且掌门说那日的确感受到大能气息,助自己收服妖兽,说明鹿鸣师兄是实话实说。 第13章 掌门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掌门信,他们这些普通弟子自然是要跟着信的,听着当个乐就好。 师父一向在外云游,很少管门下之事,都是大师姐代为操持,如今门派危机,师父自然要回来帮忙,因此落霞峰管理比平常都要紧张得多,年渺听着这些传闻,心痒得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不知道等了多少天,师父离开后,他终于寻到机会摸进了禁地,熟门熟路找到了之前的树洞。 树洞没有任何变化,里面空洞洞的,只有一些杂草,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踏入,立刻感觉到了强大的灵力波动,还未尝试将自己微弱的灵力注入,眼前便白光一闪,身处无垠的雪山之中。 他茫然地在雪地里站了许久,直到寒意沁入骨髓,才反应过来,快速往不远处的阁楼跑去,由于跑得太快,他摔了一跤,整个人趴在雪中,在雪地里印了一个完完整整的人形,还吃了一大口雪,只能慢吞吞爬起来,坐在地上掸自己上半身的雪,蓦然听见一声轻笑:“脑子有问题,四肢也不协调。” 年渺抬起眼,看见师兄蹲在自己面前,便不客气地按着师兄的膝盖站起来:“太滑了,怎么能怪我呢?” 话音刚落,他便进了温暖的阁楼之中,师兄半躺在软榻上,懒懒抬起眼皮看他:“说罢,有什么事求我。” 他说话的语气总有种对待蝼蚁的轻蔑和居高临下感,或许是长期形成的习惯,并不是有意为之。 年渺毫无所觉,想了想道:“没有事,就是看看你。” 师兄道:“不是说了,没事别来烦我。” 年渺道:“我想知道你怎么样了。”他环顾四周,只觉香风拂面,无处不精致好看,师兄面色健康,可见过得十分如意,什么都不缺“看到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师兄笑起来:“你小子,年纪不大,说话跟七老八十的。” 年渺使劲嗅了嗅:“师兄,你这是什么香?” 师兄不在意道:“不是你能闻的东西,没事就消失。” 年渺弊足了劲,总算想到个理由:“师兄,你能给我梳一下头发吗?我梳不好。” 似乎被这个无理的要求惊住,师兄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开口:“你说什么?” 他以为自己说得不清晰,便重复了一遍:“师兄,你能给我梳一下头发吗?我梳不好。” 年渺的头发的确乱糟糟的,只用两根绳子将两边的头发绑起来,还遗漏了许多,他莫名其妙当了女孩,又莫名其妙没了养母,孤苦无依,更不敢找师姐们请教,即使是绑头发的两根绳子,还是两年前的。 师兄似乎被气笑了:“你是不是有病?” 年渺有些委屈,想来想去只有这一件事,师兄答应有事就过来,却不帮他:“不行就算了。” 他转身往门口走,又想到了什么,回头摸出两个包子,丢在桌上。 外面下起了雪,迷蒙了双眼,他手搭在额前挡住风雪,一步一步慢慢挪,挪到之前摔倒的地方,找到传送阵,回了落霞峰。 他没有再想着往逐日峰跑,潜心修炼,可惜怎么努力都只是堪堪入门,他的灵根很奇怪,一个是火灵根,一个是变异冰灵根,双灵根原本是很高的天赋了,尤其其中一个还是极为稀有的变异冰灵根,怎么都应该是绝世奇才,可偏偏火和冰属性相冲,两种灵根都十分强势,互不相让,一修炼就互相作对,使得他修行起来极为晦涩困难,有跟没有一样。 过了两周,年渺晚上解辫子的时候,发生了一件大事:他的头绳断了。 虽然落霞峰中皆是女弟子,头绳首饰都有发放,但两根头绳跟了他两年,十分有感情,况且断绳可不是好兆头,年渺一晚上没有睡好,在晨曦微绽,落霞峰还在沉睡的时候,他蹑手蹑脚,往禁地里的树洞跑去。 逐日峰名为逐日,雪却几乎没有消失过,年渺在雪地里艰难前行,走了一半却觉眼前一花,瞬间身处阁楼之中。 师兄照旧半躺在软榻上斜睨他:“又来干什么?”见他披散着发,立马又补充,“绑头发就滚。” “不是的。”年渺神情凝重,跑到他旁边,将手中的断绳递给他看,“断了。” “……断了就换一根。” “可是它跟了我两年。” “?” “而且断绳不是好兆头。” “?” “师兄。”年渺认真叫他,“你能帮我把它还原吗?” “?你是真的脑子有问题。” 年渺递绳子的手一僵,慢慢缩了回来,背到身后,垂下眼睛时,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不断滑落,声音有了哽咽之意:“可是,可是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原本生得好容貌,这两年担惊受怕,不敢吃饭,已经憔悴不已,瘦巴巴一小只,只有一双眼睛愈发漂亮,蓄了水,便如同夤夜湖中的盈盈月光颤动,漾着层层涟漪,可怜至极。 这两年他一个人时都没有哭过,今天算开了闸,没发出一点声音,只默默掉着眼泪,憋了两年的情绪宣泄出来,在地上形成一大滩水。 也不知哭了多久,似乎身体内的水分都干了,他总算停了下来,觉得身心俱疲,擦擦眼睛转身准备离开,头顶却响起一个冷漠的声音:“手伸出来。” 年渺一愣,本能摊开手掌,准备被打板子。 第14章 师兄不客气地卷起书在他手掌心重重拍了一下:“换只手,拿绳的那个。” 年渺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头绳在对方手中顷刻恢复原样,他伸手想接,对方却没有还给他的意思,反而命令:“坐好。” 他愣愣地找了个圆凳坐下,身后贴近师兄的气息,他的头发被撩起,在左右比划,似乎不知道怎么下手。 年渺突然跳起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自己的头绳,边往外跑边匆匆把两边头发绑起来:“我要去上早课了,迟到了要被师姐骂的!我今天也没有吃早饭,晚饭再给你带罢!” “?” 早课没有赶上,果不其然被师姐骂了,早课结束后罚抄书,午饭也没赶上,年渺挨到晚饭,吃的比平日多一些,又顺了两个发糕往禁地跑。 师兄见到他就冷笑,没有说话,他把发糕放下,自己乖乖坐到圆凳上,可等了很久也没有动静。 师兄漠然道:“晚了,错过了就没有了。” 年渺“哦”了一声,站起来:“我知道,师兄也不会,所以才百般推辞。” 师兄一哂:“别激我,不吃这套。” 年渺没有再说话,站起来回去了。 转眼到了除夕,门派上下欢喜一片,处处张灯结彩,落雁峰空荡荡的,,师姐们都出去玩了,年渺也收到不少东西,他略微整理了一下,拎着包袱去了逐日峰。 师兄住的地方什么都有,但又什么都没有,一点生活的迹象都看不到,唯一能证明有人住的,大概就是那从来没有断过的香。 年渺将包袱摊在桌上,一样一样介绍:“这个是烟火,可以放的,我以前见过。这个是年糕,烤着吃很好吃。这个……嗯?这是什么?” 他从一大堆东西中捡出一对小小的女孩的首饰,好奇地观察,琢磨着用途,很小一对,大概是收的时候没注意揽进来的。 “那个是你的耳坠。”师兄懒洋洋道,“都扮女孩了能不能学学基本知识。” 年渺道:“可是没有人教我,我怎么学呢?” “别给我装可怜,不吃这套。” 年渺便不说话了,垂下眼睛,他只是在实话实说。 耳坠是绿豆大小的珍珠样式,十分普通,他在自己的耳朵上比划,到底没找到怎么戴上去,师兄看不下去了,提醒他:“要在耳垂上打个眼才能戴。” 年渺震惊:“那多疼。” 师兄难得没有嘲讽他:“所以当女孩辛苦。” 装女孩也辛苦。 俩人都安静下来,年渺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摆弄那对耳坠,屋里暖和得他迷迷糊糊睡着了,夜半醒来,隐约听到有放烟火的声音。 他一激灵,跳起来扒在屋里永远开着的那扇窗上,眼巴巴往外瞧。 是最近的连雾峰,那里向来十分热闹,过年更是烟火不停,隔这么远他都能看见隐隐红光,漂亮的眼睛里也有光芒在跳动。 “今晚吵死了。”师兄面无表情地放下书,“年妙妙,你不去跟你同门过年,非要来缠着我?” “会被他们发现的。”年渺说,“但是跟你在一起不用担心。”他后知后觉扭头,“你怎么知道我名字?” “我不但知道你名字,还知道你在哪儿出生,原来姓什么,家里几口人,排行老几,谁带你上山的,为什么上山,为什么扮女孩。” 年渺沉默片刻,轻轻道:“我都不记得了。” 师兄也噤了声,他向来视凡人为草芥,这一刻却觉得那些过往确实太不堪。 年渺继续扒着看外面的红光,身后传来另一个人的气息,他想扭头,头顶却被人按住了。 师兄拿了柄木梳,一边给他梳头一边嫌弃:“就算你是个男的,也能不能好好学学人家,天天邋邋遢遢。” 他一边骂,一边将他的头发梳顺,分成两绺,各自绑上绳子,虽然简单,但比他自己绑的顺畅多了,看起来也没那么杂乱了。 绑完之后,他捏住年渺的耳垂,警告道:“别叫啊。” 年渺“嗯”了一声,只觉得耳垂一凉,有一根针穿透过去,吓得一动不敢动,却没有感觉到任何疼痛。 两边都被针穿透了,还挂了东西,他忍不住摸了摸,是刚才那对耳坠:“一点也不疼,也没有流血。”他感叹,“师兄,太厉害了,你一定已经是元婴期以上的鬼魂了。” 师兄冷笑,仿佛是在笑他的无知,搭话都懒得搭。 年渺摸摸耳垂,再摸摸顺滑的辫子:“师兄,你会编麻花辫吗?” “我会把你扭成麻花辫扔出去。” “那你吃过麻花吗?” “吃过小孩。” “我下次给你带麻花。”年渺说,他实在困了,回去趴在桌子上又睡着了,过年这段时间,是不用上早课的,甚至食堂都不干活,幸好他有经验,存了许多馒头。 他睡了一觉,直接赖在这里,一连三天都没走,饿了就啃馒头,困了就趴桌子,师兄忍无可忍:“年妙妙,你烦不烦,再不走我真扒你的皮。” “你扒罢,反正我活不了多久,怎么死都一样。”年渺已经完全不怕他了,说话甚至理直气壮起来,“你知道了我所有的秘密,你要对我负责。”他说完,吸吸鼻子,又开始掉眼泪,“我除了找你,还能找谁呢?” 师兄无语,又忍了三天,落霞峰上的人陆陆续续回来,总算把他盼走了。 第15章 年渺是个讲诚信的人,上元节门派里发的东西,他又尽数打包带上逐日峰,并且从食堂顺了许多麻花来跟师兄分享。 师兄难得没有嘲讽他,吃掉了一大半麻花,年渺很高兴:“我们峰上的麻花是不是很好吃?” “一般。” “那你能给我编个麻花辫吗?” “我看你长得就像麻花辫。” 师兄说着,站到他身后,扯过他的辫子:“我只教一次,以后自己编。” 年渺又惊又喜:“你是不是下山学了?” “这种东西还要学?” 他两三下编好两根麻花辫,并在发尾绑上了新绳子,突然道:“年妙妙,你快九岁了。” 年渺恍惚了一下:“还能活九年,你要珍惜我。” 师兄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打得他脑瓜子嗡嗡的:“就这点出息。”他顿了顿,“妙妙这个名字,太难听了,一百个女孩里有五十个都叫这个,以后换一个。” 年渺被打得头晕,迷迷糊糊问:“换什么?” 师兄第一次认真,拉着他的右手,在水杯里沾了水,往桌子上写了一个“渺”字。 “天地浩渺,你我不过都是茫茫众生中的一粒沙,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比起‘妙妙’,‘渺’更适合你。” 他的声音悠远沉静,久久回荡不绝:“然而前路变幻莫测,谁也无法预料,术士卦师所预见的,不过是冰山一角,以蠡测海,是真是假尚不得而知,所言皆不能信。不要因为你的身份郁郁寡欢,终日消沉,彻底屈服。它虽是你身上的枷锁,亦提醒着你完全受他人桎梏,而命运永远是掌握在你自己手里的,总有一天,你能挣脱它,堂堂正正做自己。从你成为年渺的这一天,你就应该学着新生。” * * * 十八岁最后一颗药被他永远藏进了储物袋中。 旁人不记得,师兄永远记得;旁人不知道的,师兄什么都知道;没有人教他的道理,师兄都会教他。 每个人都说他命短福薄,活不了多久,他从前深信不疑,遇见师兄后,却一直顺顺利利,再无曲折坎坷,大抵那些传说中的劫难,都因为师兄的出现消磨掉了。如若真的有神明,师兄就是上苍赐予他的神明,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 第8章 装乖 落霞峰地势偏低,气候相对温暖,前日新下的一场薄雪,今天已经所剩无几,只能看见零星的残骸,然而冬风依旧无情,刀子一般刮在脸上生疼。 年渺下了早课,被迎面的风吹得眯起眼睛,站在白玉台阶上系斗篷,把脖子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脸,他的喉结虽然因为药物原因一点也不明显,但心理上过不去,仍然害怕被人发现,总会想办法在脖子上围东西。 他跟在人群后低着头往外走,一边饶有兴味地听师姐们闲谈,这是他得知外界消息的唯一来源。前夜上元灯会分外热闹,出了许多事情,几名女弟子兴奋地聚在一起,七嘴八舌谈论个不停。 “上元节那晚,幽州城可热闹了,你们一定想不到发生了什么。” “什么什么?还有我不知道的事?” “你当然不知道,是昨晚祝师兄告诉我的,我憋了一晚上,现在终于有空说出来了。”爆料的人神神秘秘,压低声音,“你们还记得前些日子大典,天武派的那个何靖么?” 有人发出嫌弃的声音:“就是那个一脸奸样的色鬼么?我记得他,大典的时候他就想来拉我手,结束后也不回去,一直企图往咱们这里钻,要不是掌门意图同天武派结盟,我都想跟师父告状了。” “对啊,早听说他横行霸道,专欺负女修,人人避之不及。” 爆料人笑道:“可不是这么说,好在上天有眼,降下惩戒。上元节那晚,他在幽州城的烟花之地流连,好巧不巧点到的是个化形妖怪,行房时被一口咬断了子孙根,被人发现的时候,血流了一地,就剩一口气了。” 女弟子们发出一阵阵爆笑,激动得不行:“真是多行不义必自毙,这下活着还不如死了。” “天武派想瞒下来呢,毕竟太丢人了,可惜不知道哪儿漏出了口风,这些全知道了。” “不过幽州城最近闹妖怪,也够乱的,还好离得远,我没有去。” “我也没有去,要是惹到北斗宫,晦气死了。” “真的有化形妖怪么?那得多厉害。” “肯定有啊,只是咱们没见过而已,所以北斗宫傲不是没有道理的,可以跟化形妖怪抗衡。” 年渺在欢声笑语中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捂住下半身,又慌忙规规矩矩将手交迭在前面掩饰,平日不小心撞到就已经够疼了,完全不敢想象,直接断掉那得多疼啊! 他听着众人肆无忌惮地谈论,自己也有了在隐隐发痛的幻觉,见大家聊了一会儿失去了兴趣,快要散场,忍不住提起裙子小跑过去,在欢声笑语中眼巴巴问那爆料人:“十七师姐,十七师姐,你说的那个人,是不是眼睛眯着,左脸有颗痣?” “你怎么知道?”十七师姐惊讶地望向他,“妙妙,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年渺含糊不清道:“嗯,撞到了,还好我跑得快。” 十七松了口气:“幸好,你年纪小,不要总是往外面跑,即便是在山上,也不一定安全,外面坏人多着呢。” 第16章 她怜爱地看着年渺,对于美人,人们总是会心生好感的,尤其早听师父说,小师妹无父无母,身世凄惨,要多照顾。然而大概是身世特殊的原因,小师妹性格古怪得很,从来不跟她们来往,不是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就是往蓁叶林里钻,想照顾也没有门,久而久之就没有人管她了。 年渺乖巧地应声,又装作天真无邪道:“十七师姐,那他断了子孙根,还能接回来吗?” “小孩子不要谈论这种东西,你懂那是什么,还接回来。”十七敷衍,“命能保住就不错了。” 年渺“哦”了一声,便低下头,准备悄悄离开,不想旁边的人拉住他的袖子道:“妙妙,你准备去哪里?” “五师姐,我回屋温习法诀。”年渺垂眼,因为撒谎有些心虚。 “好好温习,最近就别出去玩了。”五师姐语重心长道,“下个月是五年一次的门派联合考核,所有金丹期以下弟子都得参加,你也不例外,名次无所谓,但刀剑无眼,不好好修炼,手上就是自己的事了。” 年渺忙不迭点头,上一回他年纪小,师父没让他去,这次是逃不了了,师姐们大多都筑基了,大师姐更是争气,已经结了金丹,若不是念着师父不管事,已经可以独立出去了,只有他跟几个小的仍然是炼气,尤其是他,十年了还在炼气初阶徘徊,委实给师父丢脸。 五师姐叹了口气,瞧着他,不由心生怜惜和忧虑之意,小师妹的容貌是她见过最出众的,可惜性子古怪孤僻,脑子似乎也不大好使,灵根更是跟没有一样,一辈子怕是止步于炼气期了,无缘仙途。最好的结局,便是以后托师父给她说门好亲事,嫁个如意郎君,安安稳稳平平淡淡过一辈子。 年渺不敢多言,嗯嗯啊啊敷衍完师姐后便去吃午饭,等到晚上,借着夜色的掩护,迫不及待地悄悄溜出门,往逐日峰上跑。 他跑得又急又快,进屋后不住喘息,倒了杯水喝下去才缓过来,又跑到季一粟身边坐下,眼巴巴问他:“师兄,我听师姐说,那天那个人被妖怪断了子孙根,你知道了吗?” 季一粟没有什么反应,眼睛只在书上,连个眼神都没有给他,散漫地拖着音:“哪天啊?哪个人啊?” “就是那天那个。”年渺观察着他的神色,“你肯定知道。是你做的吗?” 季一粟道:“都说了是妖怪,管我什么事。” “啊啊啊你偷听!”年渺几乎要跳起来,兴奋了一会儿,又重新坐好,身体往前倾,想知道他在看什么书,脸几乎要跟他贴在一起,“我就是觉得是你干的。那天我上妆的时候你不在,肯定就是去干这件事了。我还以为你是去买幽昙玉的。” 季一粟简单瞥了他一眼:“所以呢?” 幽昙玉这等珍稀之物,岂是随随便便能买到的,他花了整整三年时间,遍寻各处,耗费无数神魂,才得以找到。 年渺傻乎乎“嘿嘿”笑了两声,一脸小得意:“我说对了罢?师兄,你是把他的子孙根咬下来了吗?那他得多小啊,竟然可以咬进去。”他再次坐端正,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只看到浅粉色的裙子,又把目光移到锦被上,企图透过被子看到下面的情况,“我觉得我的是不行的,你的……” 季一粟太阳穴突突地跳,听到前面尚且能忍耐,牙咬得咯吱咯吱响,到后面差点没气死过去,将书随手一摔扔在地上,年渺被东西掉落巨大的响声吓得噤了声,懵懵懂懂正想问发生了什么,两边的脸颊便被无情地掐住拉扯,师兄的声音咬牙切齿:“嘴不想要了,可以给你撕下来。” 年渺疼得眼泪汪汪的,任由他蹂躏着,实在疼得受不了了,才伸手握住他的手企图掰开,一边哭啼啼求饶:“错了错了呜……” 感受到脸上的力度变小,他小心把师兄的手拉下来,攥着师兄的手指,委委屈屈软声道:“是十七师姐说的被咬断了,我就是好奇,毕竟人的嘴巴就那么大,又不敢问别人,才来问你,你告诉我不就好了,为什么生气呢?” 季一粟甩开他的手,重新躺回去,书又回到他手中,一边训:“该好奇的不好奇,不该好奇的一堆废话,脑子天天在想什么,管这些东西,不如想想你的门派联合考核怎么过。” 年渺老实“哦”了一声,觉得他说了跟没说一样,但也不敢再多问,凑过去想跟他一起看书,季一粟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给他空出一小半位置来。 年渺索性脱了外面的衣裙,只穿着白色里衣,熟练地踢掉鞋子掀开锦被躺进师兄怀里,原本还算宽敞的软塌因为多了一个人而显得拥挤起来,他丝毫不觉得,枕上师兄的臂弯,坏心眼地将冰凉的手贴在对方腰上,再偷偷瞄对方,可惜师兄一点反应都没有,似乎根本感觉不到。 无论抱多少次,无论暖阁里多暖和,季一粟身上永远是冷冰冰的,怎么都捂不热。 季一粟嫌他的辫子硌人,单手解开他的发绳,顿时满头青丝瀑布一般铺在自己胳膊上,微微垂眼,看见他方才被自己蹂躏得有些红肿的脸,年渺脸嫩,稍微用点力就会留痕迹,瞧着跟受了巨大虐待一般,十分可怜,他伸手覆上去,对方脸上的红肿顿时消失不见,变得光洁如初。 年渺眨眨眼睛,知道他是气消了,老老实实跟着他看了会儿书,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事情,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心里像是有许多小爪子挠一般,又痒又好奇,到最后终于坐不住,手悄悄往下面挪,还没挪到位置就被一把抓住。 第17章 季一粟声音冰冷如霜,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趋势,一字一顿咬牙切齿问:“你想摸哪儿?” 年渺已经习惯了他雷声大雨点小,一点怕的感觉都没有,眼巴巴看着他,竟有几分期待:“师兄,师兄,让我看看你的呗。” 季一粟差点没背过气去,被堵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长这么大,只看过自己一个人的。”年渺眉眼弯弯,一脸天真烂漫,毫无所觉地火上浇油,“给我看看你的,是不是长得不一样。” 季一粟掀开锦被,翻身下榻,在屋里四下寻找着什么,被气得晕头转向,转了一圈后才想起来自己又不是普通人,手中顿时出现一把匕首:“今天说扒了你的皮就扒了你的皮。” 年渺拉长音惨叫,翻了个身用被子蒙住自己的脑袋,趴在榻上一动不动装死,闷声闷气道:“我现在是具尸体,僵硬了,不能扒皮了。” 他用被子作为掩护,偷偷掀起一角,露出眼睛想观察师兄的动静,可惜被视角局限住,什么都看不见。 季一粟冷笑,手中的匕首变成了条鞭子:“那就鞭尸。” 年渺顿时呜呜咽咽抽泣起来:“我错了,师兄对不起呜呜呜……” “错哪儿了?” “我明明自己有,却还奢望看师兄的,真是大错特错。”他忍不住多嘴一句,“看别人的可以吗?” 空气中响起了鞭子扬起来的声音,年渺飞快改口:“别人的也不能看,只看自己的就行了。” “站好,伸手。” 年渺一骨碌爬起来,乖乖在他面前站好,摊开右手,还未摊平便立刻缩回去换成左手,在季一粟的手伸过来前又飞速缩回去,换成右手,来回换了好几次,不断发出抽泣的声音,总算酝酿好情绪,挤出两滴眼泪,挂在眼睫上,看上去楚楚可怜,柔弱无助,胜过梨花带雨,任何人听了见了都不由心软成水。 他这才摊着左手不动,开始断断续续用哭腔说话:“师兄罚我,是应该的,可是,可是师兄至少告诉我,为什么生气。”他哭得越来越厉害,眼泪也扑簌簌落得越来越多,带着浓浓的鼻音,“我六岁上山,便一直待在落霞峰,跟师姐们在一起,纵然有满腹疑惑,不敢多说一个字,多走一步路,除了师兄,我还能问谁呢?我只有师兄可以依赖,也只有师兄会教我道理,师兄无缘无故就要打要杀,却是半点原因也不告诉。” 他说得凄凄惨惨切切,长发披散,额角一小绺刘海垂在白嫩的脸颊边,只穿着里衣,单薄如纸,风一吹就能倒下的模样,娇娇怯怯,石头见了都要动容,偏生季一粟心狠如铁,冷眼旁观:“继续装,我吃你这套么?” 年渺便不再说话,只抽泣着,孱弱得随时能倒下去,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默默把左手往前面伸了一点点,脸上有今日要冤死在此处的决绝,季一粟粗暴地扯过他柔嫩纤细的手,用鞭头不轻不重地在掌心敲了一下,连点红痕都没留:“我没教过你?啊?十岁就教你,即使你是个男的,也会被人欺负,男的女的都会起色心,不要让别人靠近。”他顿了顿,“你那命根子,更是私密之事,挂在嘴边就算了,还要看别人的?脑子进水了?” 他说着不解气,食指成扣敲着年渺的额头,敲出了红印子才收手。 年渺忍不住小声嘟囔:“师姐们是女孩子,都挂在嘴边。” “那是因为没有旁人。” “可我跟你,也没有旁人。” 季一粟炸毛:“那是能随便看随便摸的东西吗?”他强忍着气,“谁的都不能看,我的也不行,别人的更是提都不要提。自己的也不要总管。” 年渺乖巧道:“知道了。” 季一粟有种心力交瘁的疲乏感,深觉带孩子不是最难的,最难的是如何教这种事情。 年渺偷偷抬眼,见他神情有所缓和,又不怕死地问:“那那那,那个人的,是你咬的吗?” “不是!隔空断的!” 年渺在他发飙之前,飞快扑进他怀里,环住他的腰,将脸贴在他胸膛前,可怜兮兮道:“师兄,师兄,我又不懂。”“懂”字转了三个音,“你现在教我,我不就明白了,以后不会再提了,也不看你的。”他的脸颊在对方身上慢慢蹭了两下,软绵绵撒娇,“师兄,我只有你了。” 暖阁里寂静得出奇,两个人都没有再出声,年渺抱着他,心里有些小得意,无论犯多大的错误,只要卖惨装可怜,掉几滴眼泪,最后再撒个娇,师兄就不会再生气,更何况师兄永远只会嘴上说的凶,从来没真打过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季一粟才有所动静,揪着他的耳朵把他拎开:“站好。” 年渺站直身体,两条胳膊顺从地贴在身侧,抿起嘴巴,微微仰着脑袋,满脸乖巧和信任,等待他发言,眼角余光看见自己的头发散着,软声道:“师兄,我的头发。”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拆开了。 季一粟拿着梳子给他梳顺,挽了两个简单的发髻,一边道:“你们门派联合考核,是要去秘境的,到时候是四个门派一起,也是你第一次见外人,鱼龙混杂,别傻乎乎的谁都信。” 年渺起了退缩之意,犹犹豫豫道:“我那天装病,反正没人注意,大师姐不会强行让我去了。” 说完就被敲了下头:“能装一辈子吗?迟早要出山面对的。” 第18章 “可我一个人害怕,我谁也打不过,怎么通过考核。”年渺小声道,随即眼睛一亮,充满希冀地抬头,“师兄,师兄,你会陪我去吗?” “不会,自己解决。” 拒绝得干脆利落,完全不给机会。 季一粟替他梳好头发,将他的水滴状耳坠摘下,换上一对玉兔坠的,发髻间也是新的花钿和钗子,拿了套新的浅粉色门派衣裙让他换上,最后在他腰间系了块环佩,再给他一个新的储物袋:“都往里面注入灵力试试。” 年渺摸摸耳垂,只觉新的耳坠中有灵气波动,跟普通的完全不一样,他尝试着注入一点自己的灵力,顿时一根银针从耳坠中飞出,打在桌子上,桌子立即化为粉末,上面的东西噼里啪啦掉了一地,吓了他一大跳:“是法器?” 季一粟不在意地挥挥手,桌子恢复如初,他重新躺回去看书:“自己慢慢练。” 年渺全身上下都是法器,比绝大部分弟子都要富有,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看样子师兄是铁了心要把他扔出去独立锻炼,不打算陪他一起了。 第9章 洞底 一个月后,四大门派联合考核如期而至。 和以往的比试不同,这次的考核地点选在了北斗宫辖地内的慈水秘境中,一共十天时间,弟子们猎取妖兽取得兽晶,按照兽晶的质量和数量排名次,前三将有丰厚奖励,但毫无所获的,也会有相应的惩罚。 三百年前,这里爆发妖兽兽潮,无数妖兽席卷大地,各门派纷纷出手,损失惨重,才勉强止住这场浩劫,布下结界,将剩余妖兽尽数困于此地,形成一个庞大的秘境,剩下的妖兽数量虽然多,但皆是低阶中阶,没有什么威慑力,拿来给炼气筑基的弟子练手正好。 而北斗宫正是在那次兽潮中出了大力,脱颖而出,成为四家之首的。 陆之洵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这一天。 自上元夜初见,他便像丢了魂失了魄一般,终日神不守舍,心不在焉,睁眼闭眼皆是那碧海门小师妹。作为七星宗的少宗主,他自幼养尊处优,遍览山河,娇媚的,清冷的,高贵的,可爱的,什么样的美人没有见过,然而在那人面前,统统沦为庸脂俗粉,不值一提。 她是悬挂在天边的盈盈皓月,是夏夜湖边照水的姣花,是林间轻灵的小鹿,猝不及防撞入自己的心尖,从此萦绕不去。 一定是天上的仙女误入凡尘,否则他想象不出来,人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让人倾心的女孩子。 可惜这样的美人身边,显然不缺护花使者,那日对方口中的师兄,看上去平平无奇,却高深莫测,不用捻诀掐法,直接让他手中面纱化为齑粉,至少是金丹期修士,让他踌躇不前。况且美人无意,他连名字都没有问到,更不好贸贸然上门唐突。 好在四大门派来往密切,有的是机会,对方不过才炼气初阶,联合考核一定会出现的,而那位师兄已经超出修为限制,无法跟随,整整十天,他怎么也能找到契机接近对方。 果然不出他所料,他一眼便在碧海门的女弟子中见到了对方,再也无瑕顾及他人,心全跟着走了。 * * * 五师姐说,秘境里面错综复杂,一定要跟紧大家,遇到危险就躲起来,可是哪有那么简单,进来没多久,一大群莽撞的双角犀便将他们一群人冲散,年渺谨记师姐教诲,在混乱之中跑得远远的,蹲在草丛里一动不敢动,直到听不见任何声音了才出来。 天色已晚,昏昏暗暗看不真切,他勉强站起来,腿都蹲麻了,缓了许久才能慢慢挪走。 放眼望去,四野绿油油一片,皆是茫茫无际的茂密草丛,足足有大半个人高,他跑的时候什么都没有考虑,现在才想起,这样的草丛中,最有可能潜伏有剧毒的蛇虫,指不定从哪里蹿出来咬一口,小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他心惊胆战,一步一步小心谨慎,注意脚下有没有虫蛇,然而人倒霉起来,越谨慎越会受挫,没有走多久就蓦然踩空,落入一个幽深的洞中。 一剎那,他的心也跟着坠了下去,好在脑子没丢,在落地之前甩出袖子,长袖立马延伸几十尺,黏在了洞壁上,让他能平稳落地。 洞穴空旷,大约有两间屋子大,四面全是滑腻的青苔,他想用袖子离开,抬头望却没看到任何亮光,洞顶黑乎乎的,只有青苔和乱七八糟纠缠的藤蔓,他掉下来的那个洞口像是消失了一般。 周遭只有黑暗和死寂,偶尔听见水滴的啪嗒声,却更像倒计时的丧钟,令人毛骨悚然。 年渺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既害怕又伤心,不由低低啜泣起来。 他害怕自己一个人待在死亡的洞穴里,伤心师兄为什么不跟他一起,不明白是不愿意,还是不能。 大概是不能的,自他认识师兄起,便从未见师兄出过逐日峰,师兄到底是外来的鬼魂,修复原来的尸体便已经耗费许多精力了,这些年终日缠绵病榻,又天天操心他,身体就没见好过。上元节那晚,是他央了许久的,也是师兄第一次下山。 他安慰自己,师兄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是有限的,哪能再陪自己身陷险境呢?如果这回真交代在这里,也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命里浩劫如此。可纵然再怎么自我安慰,也掩饰不住从心底涌出的委屈和伤心。 第19章 他一边哀哀戚戚地哭,一边不停往洞顶丢袖子,直到黑暗中传来一个不耐烦的男声:“别费劲了,出不去的。” 年渺被这突兀的一声吓得魂飞魄散,僵在了原地,随即便感受到黑暗中有人在不紧不慢朝他走来,修仙之人可以夜间视物,他缓缓扭动脖颈,看清对方的脸后,更是大脑一片空白。 这不是,这不是那日寻芳阁中,来搜查的北斗宫少主么? 彼时他只跟对方对视了一眼,便被对方一身戾气惊到,如今面对面不过一指距离,只觉几乎要昏厥过去。 对方直勾勾盯着他的脸,良久吐出四个字:“哭得真烦。” 年渺眨眨眼睛,被这句话一提醒,慌忙低下头去,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 “胭脂蛛的巢穴。”那人冷漠道,“这里应该是它吃饭的地方。” 年渺本能问:“你怎么知……” “道”字还没出口,他便捂住嘴巴,防止自己叫出声来。 方才心焦没有注意,他这才发现,地上到处都散落着森森白骨,各种妖兽的都有,有的体积甚至大如双角犀,也在此处变成一具骨架,星点皮肉都不剩。 “等它饿了进来觅食,趁机将它斩杀,才能找到出口。”齐少主道,“否则只能困在这里。” 他说话时一直死死盯着年渺的脸,仿佛是在找东西,盯得年渺背过身去,才缓缓道:“齐青锋。” 见年渺依旧傻乎乎站着,没有任何反应,他才皱眉喝道:“名字。” 年渺这才明白,他是要交换名字,垂眼看着自己绞在一起的双手,含糊道:“年、年妙妙……” 这人是真真切切的凶,不是师兄那种假凶,更不是陆之洵那种调笑的询问,让他畏惧不已,不敢停顿,也没有心思造假,直接说了出来。 都是问名字,语气却截然不同,他不由对比起来,还不如遇到那个登徒子呢。 当时陆之洵态度温和,他又心知师兄在附近,有恃无恐,现在这人凶神恶煞,师兄也不在身边,他再也没有依靠,眼泪“唰”地一下又出来了。 最主要是想到“师兄不在身边”,就忍不住满腹委屈。 如果是师兄,一定会说“再哭就把你拿去喂胭脂蛛”,齐青锋倒没有说这种威胁之语,然而一直盯着他,脸凑得越来越近,几乎要跟他贴在一起,年渺睁大眼睛,慌慌张张往后退,一直被逼到后背贴在洞壁上,退无可退。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具稀世姿容的美人,细致到连发丝都有说不出来的华美之感,可终究年纪小,太过于清纯懵懂了,然而那双汪着泪的灵动眼睛,像初生小鹿一般受到惊吓,让他觉得无比熟悉,一定在哪里见过。 齐青锋伸手想要捏住他精巧的下巴仔仔细细打量,却不知哪来的无形之力狠狠打掉他的手,身体也不由后退两步,让他无法靠近,深深皱起眉:“一个初阶弟子,哪来这么多法器?” “啊?啊……”年渺茫然,看到他揉手腕的动作,才意识到身上法器自动攻击了人家,“我也不知道,都是我师……师父帮我准备的,因为我是第一次来,她很担心……” 齐青锋没有再追究下去,继续盯着他,大概信了他的话,又扫了眼他衣服上小小的海洋波浪状门派标志,不经意问:“你一个碧海门弟子,上元之夜,去幽州城的寻芳阁描眉画眼做什么?” 年渺辩解:“是人家让我化的,说化……” 他瞪圆眼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紧紧抿起嘴巴,脸上现出懊恼之色。 齐青锋轻笑一声:“真笨,果然是你。” 那日上元夜的惊鸿一面,让他第一次有了惊艳的感觉,一直念念不忘,四处探寻,可那盛妆的绝世美人,如同一现昙花,水中之月,再也没有踪影,寻芳阁的人也一问三不知,只说是来闲逛的客人,阁主临时起意邀请的。 如今细细看,确实有五分相似之处,没想到那般艳丽的大美人,卸了妆竟然如此楚楚可人。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疑问,对方到底是如何瞬间消失的? 年渺见瞒不住,提高说话声音音量,尽可能让自己看起来理直气壮不心虚:“我去了就去了,你们幽州城,也没有规定别的门派不许去玩罢?” “没有说不可以。”齐青锋态度有些缓和,“只是你突然消失,让我找了很久。” “年妙妙。”他将这个名字咀嚼两三回,露出满意的神色,“不错,以后找你就方便了。” 年渺:“……你找我干嘛?” 怎么一个两个,都要找他。 齐青锋只瞥了他一眼,没有回答,转身将他护在身后,沉声道:“小心,它要来进食了。” 第10章 逃离 黑暗之中响起了诡异的窸窣声,年渺悄悄探出头张望,看见正对面的石壁缓缓裂成两半,里面涌出来几十只密密麻麻的黑色蜘蛛,个头有两个馒头那么大,背上都有一道浅浅的红痕。 “果然是胭脂蛛。”齐青锋的声音凝重起来,“这些都是它的分身,打了不但没用,还会溅出毒液。要找到他的本体击杀才行。” 年渺忙不迭点头,想起对方看不见,便重重“嗯”了一声:“它的本体在哪里?” “本体会被分身保护着,想要接近很难。”齐青锋微微偏了偏头,语气有几分轻蔑,“你身上法器多,在这里待着别动,保护好自己别添乱就行。” 第20章 年渺简单应了,对于他的轻视没什么感觉,毕竟人家说的是实话,他早已认清自己的命,自己一个小小的炼气初阶弟子,能不拖后腿就不错了。 胭脂蛛分身照直朝他们爬来,齐青锋不慌不忙,左手袖口一抖,抖出个锦囊来,他拿着锦囊,一边快速走动一边在地面细细撒了一道刺鼻的黄粉,那些蜘蛛被黄粉吸引,纷纷跟着他走,趴在黄粉上小幅度抽动。 “一盏茶功夫内是安全的。”仍然有蜘蛛源源不断从石门内出来,齐青锋皱皱眉,“现在我去找它的本体,千万别碰这些小的,一旦爆发出毒液,指不定要葬在这里。” 他又叮嘱了一遍,年渺诚惶诚恐,连呼吸都放轻了,眼睁睁看着他屏着呼吸小心翼翼绕开蜘蛛,往石门后走去,也跟着心提到了嗓子眼里。 然而就在这时,洞顶蓦然传来巨大动静,他抬起头,看见一个人影飞速往下坠,在要落地之时,那人用剑撑了一下,使自己身体站稳,恰巧戳到一只蜘蛛。 年渺:“……” 齐青锋:“……” 霎时蜘蛛爆体而亡,然而体内迸发出一大堆暗绿的毒液,毒液四溅,溅在地面上,掉落的人剑上,以及,其他蜘蛛身上。 仿佛鞭炮一般,蜘蛛一个接一个不断爆裂,毒液到处流淌,齐青锋反应极快,用自己的道袍挡住,随后掐诀护体罡气,身体周围被淡蓝色的雾气包裹,让毒液无法溅到他身上,然而他的护体罡气越来越弱,脸色也越来越难看,显然支撑不了多久。 掉下来的人同他一样迅速作出反应,惊叫一声“胭脂蛛”,便用法器护住自己,但也被慢慢侵蚀,而石门中仍然在往他们这里涌出小蜘蛛,进来就被爆开,过不了多久,就会被耗死在此处。 齐青锋愤恨不已,狠狠瞪向不速之客,本来可以简单解决的问题,全被这人破坏了。可惜他刚刚才找到的魂牵梦萦一个多月的美人,还未亲近就要丧命。 他或许能找到机会逃脱,然而那炼气初阶的小弟子是万万承受不住的,他已经自顾不暇,根本顾不上对方。 他望向年渺,想再看最后一眼,然而让他愕然的是,小小的炼气初阶弟子竟然毫发无伤,那些毒液都近不了他的身,就连蜘蛛都在避开他。 他身上究竟有什么东西,可以如此强大? 年渺虽然弱小,但并不愚钝,在毒液飞溅却溅不到他身上时,便明白被师兄给自己的法器抵挡了,深知这生死存亡之际三个人的命都系在他身上,他谨记着齐青锋的话,眼中只有石门,径直往石门跑,蜘蛛纷纷避开他,即使踩到了毒液也没有丝毫损伤。 石门后是一只巨大的、足足有两人高的蜘蛛,背上三道深深的殷红,八只单眼比人的脑袋都大,密密麻麻排在一起,看着就叫人毛骨悚然,它的腹下正在不断产出小蜘蛛,察觉到生人的出现,缓缓举起了前螯。 这胭脂蛛分身凶猛,本体却行动迟缓,看来全靠分身,年渺曾听说,动物最脆弱的部分就是腹部,他不敢多看,强忍着惧意,闭起一只眼睛催动自己的耳坠和发钗,顿时数道森寒白光直直射向胭脂蛛柔软的腹部,胭脂蛛本体完全没有机会躲避,发出“嘶嘶”的声音,八条长腿一软,身体没有任何支撑,轰然倒塌,流出的暗绿色毒液几乎汇聚成小溪,再也没有小蜘蛛产出。 紧绷的神经和悬在心口的惧怕骤然褪去,换成强烈的无力感,年渺靠在背后的石壁上,捂住胸口喘气,便听见齐青锋喊他的声音:“年妙妙!” 继而又是一道男声:“妙妙?!” 他抬眼,看见齐青锋先跑过来,对方身上没有什么损伤,只是道袍破了几处,紧跟在他身后的人就狼狈多了,不但道袍破破烂烂,手中的剑被腐蚀一大半,头发也乱了,眼睛却晶亮,十分欣喜地望着他。 他十分惊异:“登……陆……” “陆之洵!”陆之洵干干脆脆替他回答,跑到他身边,规规矩矩深深作揖,“妙妙,没想到一见面,你就救了我的命,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年渺抓狂:“怎么是你啊啊啊啊!怪谁啊!碰到你就没有好事!” “对不起对不起。”陆之洵连连道歉,“我也没有想到,我追着你过来的,到处找不到你,没想到被怪藤抓住,掉进这里来了。” 年渺更生气了:“你追我做什么啊?!” 陆之洵道:“看到你了,想跟你说说话。” 年渺被噎得无言以对,又反应过来:“你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陆之洵老实回答:“我听到你师姐这么叫你。是女少妙么?” 年渺不想理他,甩袖绕开他往齐青锋面前走去,朝对方道了谢,如果不是齐青锋告诉他这些知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做。 “不用谢我。”齐青锋神色复杂地望着他,“是你救了我,应该我谢你才是。” 他伸手要去拽年渺的手腕,却又被一股大力震开,反倒后退几步,拧起眉头上上下下打量年渺:“你身上的莫不是灵器?林月落这么疼你,你是她私生女么值得这么大手笔?” 他轻视的目光让人很不舒服,说话更是难听,年渺刚对他产生的一丝好感全无,生气道:“你说我可以,不要说我师父!”他被“私生女”三个字刺激到了,严格来说,他确实是掌门的私生女。 第21章 齐青锋撇开眼,将刚才从胭脂蛛身上挖出来的兽晶递给他:“你的。”言罢根本不在意他是否生气,转身道,“跟着我,不然走不出去。” 年渺不想跟他说话,但也不想迷路,犹豫了一下,觉得兽晶是他应得的,才接过收进储物袋,闷闷跟在对方身后,陆之洵两三步追上他,跟他并肩走,悄悄给他传音:“妙妙,你怎么跟齐青锋在一起?你们认识么?” “不认识。”年渺无聊,顺便回了他的传音,“一起掉进来的。” “那就好。”陆之洵松了口气,“他这个人狂妄自大,不可一世,脾气还很古怪,我不想跟他一起走。” 年渺道:“你不想跟他走和我有什么关系。” 陆之洵笑:“因为我想跟你一起。” 年渺道:“我谁也不想一起,出去就各奔东西。” “那怎么行?”陆之洵道,“一个人太危险了,咱们两个一起走,好有个照应。” 年渺嘟囔:“明明是更麻烦。” 俩人跟着齐青锋,也不知道绕了多少曲曲折折的羊肠小道才走出洞口,看见满天璀璨星月,呼吸到新鲜空气,年渺终于心情好了一些,见齐青锋往左,他便往右,齐青锋却挡在他面前:“你去哪儿?” 年渺吓一跳:“我要去找我师姐们。” 齐青锋道:“你瞎找能找到谁,别丢了小命,在找到同门之前,跟着我。” 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让年渺很不舒服,他灵机一动,往陆之洵身边凑:“我跟陆师兄一起,就不麻烦你了。” 齐青锋瞄向陆之洵:“你们认识?” “当然。”陆之洵笑道,“我跟妙妙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我在,断不会让妙妙伤着一根发丝。” 齐青锋嗤笑:“凭你?” 陆之洵脸上笑容消失:“凭我,如何?” 二人之间剑拔弩张,年渺不想让他们吵架,万一打起来太麻烦了,拽拽陆之洵的破烂道袍:“快走罢陆师兄,我不等你了。” 他捻起御风诀往反方向跑,陆之洵立马弯了眼追上去:“好好好,妙妙最重要。” 直到灵力几乎耗尽,年渺才停下来,扶着一棵大树喘气,回头看看齐青锋没有追上来,还没来得及放松,身边就响起了陆之洵的声音:“妙妙,你这么急做什么?其实我可以御剑带你。” 年渺坐在树下休息,看都懒得看他:“你剑呢?” 陆之洵:“……我不止一柄。” 他坐在年渺身边,心中只觉无限甜蜜,不动声色地一点点挪,想要跟年渺挨在一起,还未贴上,便感觉有股大力狠狠扇了自己的肩膀一巴掌,火辣辣地疼,他十分委屈地捂住肩膀:“妙妙,你怎么打我?” 年渺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打你了?” 他觉得歇得差不多了,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杂草,四下张望,无措起来,若是白天还好,可是夜晚总潜伏着无限的危险可恐惧,让人无法前进,失去目标。 前方是一望无垠的深林,更是危险重重,陆之洵跟着他站起来:“妙妙,你害怕了么?没关系,我现在去生火,咱们等天亮再……” 他突然噤声,仿佛被定了身似的,年渺一慌,以为又遇到什么高阶妖兽,扭头望向他,见他目光直直盯着一个地方,顺着看去后,也跟着凝固了。 远处月下林间,有一对男女在互相依偎,窃窃私语,一个正是他的十七师姐,另一个他眼熟,应该是门内哪位师兄。 那二人亲昵地拥抱着,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片刻后,十七师姐闭上眼睛,那位师兄也低下头,两个人的唇慢慢贴在一起。 年渺瞪大了眼睛。 第11章 美梦 夤夜是最好的催化剂,月光下的年轻男女越来越缠绵,修仙之人耳力好,隔很远也能听到急切的喘息,年渺生平第一次见到这种事,虽然懵懵懂懂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但看得面红心跳,浑身燥热,忘乎一切,受到本能驱使有了反应。 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直至那二人尚且有所顾忌,隐匿声息,再也看不见,年渺才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 他听见旁边轻微的吞咽口水的声音,扭头看到陆之洵正痴痴地望着他,眼中的月光在不断跳动着,下意识缩脖子藏自己的喉结。 这个躲避性的动作让陆之洵惊醒过来,以为自己唐突佳人,惹得小女儿羞恼害怕,脸立刻红得跟熟透了似的,慌乱解释:“不不不,我没有想,我不是……” 他见年渺抬头惊讶地望向他,虽然羞怯,眉眼间却是抹不去的天真烂漫,可爱得不行,才想起对方常年待在落霞峰,那是个不允许男子进入的地方,想来妙妙根本不通人事,只有自己想歪了,顿时心软成一滩水,涌起无限柔情蜜意,缓声道:“就算有,我也会先堂堂正正娶你过门再说。我娘说了,女孩子是花朵一般娇贵的,要好好呵护才行。” 年渺:“……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扯了一大堆。 陆之洵笑笑:“没什么,妙妙,你名字真好听,很适合你,妙,太妙了。” 年渺更加无语:“一百个女孩子中有五十个叫妙妙的,哪里好听了。” 陆之洵认真道:“不,你是不一样的,放在你身上,它就是特别的名字。” 他遮遮掩掩地偏过身体,到处张望,转开话题:“如今天色已晚,你我再乱跑,恐怕会遇到不知名危险,不如就在此歇息,等天亮了再上路罢。” 第22章 他说的有道理,年渺点点头,没去管他那乱七八糟的脑袋,找了棵参天大树当掩护,确认过周围没有异样后,从储物袋中摸出个苹果大小的帐篷放在地上,帐篷迎风而长,很快长成正常模样,年渺钻进去,又觉得这样不大礼貌,又掀开帘子,探出半个身子,跟对方挥挥手。 本来他是想一跑掉就跟陆之洵分道扬镳的,但现在不大方便,姑且明日再做打算。 * * * 陆之洵被年渺挥手的动作可爱到,心狠狠颤动了几下,站在原地傻呵呵乐了许久,才在帐篷旁边席地盘腿打坐调息,他是木系单灵根,此地木系灵气充沛,十分适合他修行。 然而心思繁杂,半天也没修炼进一点,满脑子都是年渺最后从帐篷中半探出身子的完美侧颜和挥手的模样,那只白生生娇嫩嫩的手如柔荑,在轻轻回到帐篷中的时候,将他的魂魄也一并掳走了。 为什么要同自己挥手呢?难道妙妙并不像外表那般反感自己,而是也有意吗?他的要求不高,有一点点就够了。 他只念着年渺才炼气,尚未辟谷,渴不渴饿不饿,露宿在外舒不舒服,第一次参加考核害不害怕,几乎要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风中飘来清新淡雅的花香,混着夜的冷,变得幽寂寂的,似孤独的旅人在夜路中不甘寂寞吹的哀惋的笛,若有若无,又分外惹人一探究竟。他不住嗅着,愈发觉得太过清浅,想要更多,忍不住站起身,循着花香慢慢走去。 仿佛一个无形的指引,他一走动,花香便愈发浓烈,不知走了多久,他来到一个望不到边的巨大花田前面,全是洁白如雪的花朵,紧紧挤在一起,不留一点缝隙,看上去像昙花,没有绿叶陪衬,只有花朵本身,像是凭空从泥土中钻出来的一样,每一朵都有半人高,肆意绽放开,犹如花朵状的温床,在柔婉的月光下闪烁着点点银光,梦幻而美丽。 陆之洵恍惚中以为自己来到了极乐仙境,不由自主地躺在其中一朵花中央,被馥郁花香包围,心情无比愉悦舒畅,飘飘然几欲成仙,眼皮渐渐耷拉了下去,陷入无边的美梦之中。 原本绽放的花瓣慢慢合拢,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完全包里起来,仿佛什么都没有来过。 月下轻烟,十分危险的高阶灵草,有很强的致幻能力,别说筑基,就连金丹期修士,也很容易为它的香气所迷惑产生幻觉,在美梦中被花朵悄无声息吞噬,连骨头都不剩。 原本这种低阶秘境中没有此等危险之物,只是世事变迁无常,难免生出异端,又或是有贼子故意而为之,这群金丹期以下的弟子此行恐怕要折损不少,而这些弟子,很多都是四大门派的得意门生,年纪轻轻,前途无量,如若倒在此处,四大门派定会元气大伤。 用季一粟的眼睛来看,仍然在密林之中,只有一朵合拢起来的月下轻烟,尚未成气候,似娇羞温顺的少女般静谧美好,让人不忍打扰。可惜季一粟向来不是一个懂得欣赏风花雪月的浪漫的人,他只会无情且粗暴地徒手撕开那纯洁柔软的花瓣,随意扔在地上,露出里面酣眠的陆之洵。 在季一粟准备一脚把人踹下花床清醒清醒时,他看到陆之洵脸上甜蜜且沉迷的笑容,犹豫了一下,暂且让人先睡着。 他救陆之洵,并不是因为他心地善良,只是年渺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能整日只依偎在自己身边,同外界隔绝,他需要正常的生活,需要同他人来往,需要朋友,需要学会独立。 年渺必须过上普通人的日子。而他早已查过陆之洵的底,是七星宗宗主最小的儿子,也是最有天赋的儿子,木系单灵根,不过二十岁便已筑基三阶,极有可能在五十岁前结金丹,前途无量,为人谦和有礼,喜爱玩笑,无不良嗜好,是一个很适合的朋友。 只是陆之洵对年渺的感情太过明显,让他觉得极为不舒服,如果知道年渺是男子,还会如此热情么?抑或恼羞成怒,大动干戈? 他需要考察一下,陆之洵知道真相后的反应,如果毫无芥蒂,一如从前,并帮忙掩盖,那就不阻止他二人来往;如果介意,那就直接处理掉。 处理掉也不大好,毕竟暂时找不到这么合适的朋友,先抹掉记忆好了。 现在,他想查看一下陆之洵的美梦,对此人进行更加深入的了解和判断。 他无需将手覆在对方的额头上,便能直接看清对方此时的梦境。 陆之洵身处在纯洁无垢的花海之中,月华皎皎,如澄澈透明的水一般缓缓流淌,同花海交织纠缠,冲淡了黑沉沉的夜色。在他面前,是一朵紧闭的花,此时一只纤细娇嫩的手从中间慢慢撩开帘子似的花瓣,那只手比所有的美玉都要光滑,比瓷器还要白皙细腻,比水还要柔软,洒着淡淡的银辉,被花瓣半遮半掩,似梦般轻盈。 花瓣渐渐被撩起,陆之洵怔怔地看着,只觉那只手撩的不是花瓣,而是在拨弄他的心,拨得晃来晃去,摇摇欲坠,随着花帘半开,他的呼吸也止住了。 而他朝思暮想的仙女,他的小鹿,他的精灵,就侧坐在花床上,穿着一身轻薄的白纱衣裙,美目如星,盈盈含笑,瞬间所有的月与花都黯然失色,光芒尽数聚在了她身上。 那只撩开花帘的手朝他微微一招,他便如同傀儡一般上前,身体同花床紧贴,而妙妙柔弱无骨的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他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揽住对方不堪一握的纤腰,心如擂鼓,闭上眼睛,俯身靠近那张娇艳欲滴的唇,像他晚上看到的场景一样。 第23章 季一粟差点没一头昏厥过去,立马一脚将陆之洵踹到地上,打碎了这个美梦,顿时只觉气血翻涌,呼吸急促,手死死攥紧,一瞬间起了无数杀人鞭尸的念头。 这个卑鄙无耻下流下贱龌龊不堪之徒,奸邪小人,阴险狡诈,丧尽天良,禽兽不如!他有什么资格?!他哪来的胆子?! 他怎么敢、怎么敢如此肖想年渺?! 第12章 长大 季一粟从来没有如此生气过,即使明白是梦境,他也无法接受。 他想,对于他来说,年渺无非是个萍水相逢的过客,是微不足道的尘埃,只因身世曲折相似,有同命相怜之感,让他在安养神魂的这十年顺手照顾一下,就像照顾只小灵宠一样,使得孤寂的岁月多了几分热闹,或许会有那么一点点感情,但并不算多,他还有很多事要做,不可能一直带着只灵宠拖后腿的。 短短十年是年渺的大半生,可对他而言只是漫漫长河中的一滴水,眨眼便过去了。 然而现在,这种冲天的怒气和胸闷气短的感觉,似乎在提醒他,年渺可能比他想象中更重要一点点,再重要一点点。 怎么说也是一手带大的人,被如此觊觎,任谁都会生气罢? 这种被猪拱白菜的膈应感一直挥之不去,让他十分烦躁,前所未有地想见到年渺,也没什么事,就是想看一眼,可又异常抵触,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明明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他却难以抉择。 夜晚的风凉如秋水,刺激着人的每一根神经,他被风拍打着不断来回徘徊,不但没有任何冷静下来的感觉,烦躁感反而愈发强烈,直到听见年渺低低的抽泣声,更是烦躁不堪,犹豫片刻,最后选定了方向。 年渺在帐篷中,有枕头有被子,温暖如春,却睡得一点都不安稳,他做了许多梦,都是零散的碎片,这些碎片极其奇怪,若问他到底是什么,他也没办法说清楚,只知道每个碎片,到最后都会演变成晚上看到的那个场景,只不过主角换成了他和师兄。 这个零碎的梦境让他既恐惧又沉迷,如同在极乐与极恶的边缘徘徊,被两边撕扯拉拽,他哪边都不想去,极力挣扎着,直至被撕成两半,再也承受不住,才从梦境中惊醒。 他出了一身汗,浑身燥/热难/耐,呼吸困难,不由大口大口喘气,意识在以蜗牛爬行的速度恢复。 热,很热,从来没有这么热过,仿佛被丢进了火炉里,此外还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涌动,让他不知所措,希望能缓解一点燥1热感,手指不小心碰到手臂,瞬间那种奇怪的感觉增强成千上万倍,既舒服又难受,刺激得他打了个哆嗦,完全清醒过来,呆愣愣地望着帐篷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种感觉十分新奇,就像他的梦境一样,是极乐和极恶的交界处,他不敢倒向任何一方,只觉哪一边都是无尽的深渊,一旦沉溺就再也上不了岸,最可怕的是,他发现身下变异了。 其实在他十三岁那年发生过一次,十三岁的一个早晨,他从梦中醒来,迷迷糊糊发现了身体的异变,又肿又疼,以为是被毒蛇咬了,小命就要交代在此,第一反应是去找师兄求救,但听说毒蛇咬过,一旦动弹绝对毙命,便连床都不敢下。他知道这东西是男孩子的象征,极为重要,磕到碰到都能疼半天,如今被咬了还得了,肯定没救了,越想越害怕,哭得肝肠寸断,伤心至极,又恐师姐们听见,只能把头埋在被子里抑制着声音,哭得险些背过气去。 就在绝望之际,他感觉到有人掀开了他的被子,劈头盖脸把他一顿骂:“哭哭哭,哭丧呢。” 年渺想他的确是在哭丧,毕竟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他睁开朦胧的眼睛,在泪光中看到师兄的幻影,哭得更厉害了,把自己在梦中被毒蛇咬一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对方,还掀开被子给对方看伤口。 他至今都记得师兄笑得有多大声,他从未见师兄那样畅快笑过,平日里甚至连个笑都没有,师兄总是耷拉着眼皮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对什么都没兴趣瞧不起,如今竟然笑得跟换了个人似的,他看着师兄笑,觉得也没那么可怕了。 师兄笑够了,才绷起脸告诉他,这是正常的现象,经常会在早上出现,是男孩子长大的象征,解决方法也很简单,要么心平气和什么都不要做,等它恢复正常,要么上手抚摸,挤出污秽之物,亦能正常。 在说话期间,那里已经恢复正常了,可他也从此留下心理阴影,尤其知道这是男孩子长大的象征之后,更是忐忑不安,毅然决然吃下了夫人留给他的混淆阴阳的药,从此这种事再也没有发生过,他也愈发雌雄莫辨,才放下心,没想到如今又出现了。 他不知所措,想起师兄的教诲,可这一回比五年前要严重得多,很疼很疼,根本不敢碰,只能和当年一样慢慢等恢复,可等了许久也还是那样,忍不住低低抽泣起来。 每次他哭得过于伤心了,师兄都会出现在他面前,先把他训斥一顿,再帮他解决问题,从无例外,他一边哭,一边抱着侥幸心理,无比期盼师兄会出现,就算是个幻影也好。 没有一丝光,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所思所想皆是师兄,非但没有恢复的迹象,反而有愈发严重的趋势,帐篷中似乎有熊熊烈火在燃烧,要将他烤熟了。 季一粟点燃了一根蜡烛放在矮几上,昏暗幽深的橘黄色光芒勉强支撑起小小一方天地,他在年渺面前席地而坐,伸手覆上对方的额头,摸到一手的汗。 第24章 他心虚不稳,没有发现年渺是醒着的,以为在做噩梦,现在才看到年渺半睁着眼睛,浓密的长睫微微颤抖,上面挂着的泪珠也在颤动,似秋日清晨草尖上的露水摇摇欲坠,脆弱而可怜,上半身蜷缩着,下半身却笔直,十分怪异。 察觉到师兄的到来,年渺像是得到了救星,先是本能将脸贴在对方干燥微凉的手掌上蹭,闻见对方身上熟悉的熏香,只觉那股燥1热感得到些许缓解,说不出的舒服,衍生出更多的渴望,头顶不知不觉抵住了师兄的膝盖,脸慢慢往上蹭,顺着膝盖一直蹭到大1腿上,像柔软无骨的蛇,一点点,一丝丝,枕到腿1根,靠在腰间,最后整个人都躺进了师兄的怀里,被师兄的气息包围,明明得到了缓解,可是燥1热感比之前更甚,让他难受得又开始低泣,只知道靠着对方,一遍又一遍地喊“师兄”。 这样亲昵的撒娇动作,季一粟从来不在意,是默许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他看见年渺一点点朝他黏上来的时候,心跳竟然不由自主地加快,喉咙发干,僵硬得一时间忘了伸手接住。 年渺的确很适合男扮女装,天生的男生女相,季一粟一向不否认他的好容貌,可他是甜美清纯的长相,加之年纪尚小,又从未出过山,身上总有抹不掉的天真烂漫之感,像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此时却双颊绯红如晚霞,漂亮的眼睛迷迷蒙蒙,似充满雾气的秋晨深林,叫人瞧不真切,中间却盛着跳跃的烛火,亮得发烫,原本粉嫩的唇瓣也因为难受被咬得嫣红,泛着动人的水光,整个人被罩上明艳的光,衣裳和发丝都凌乱不堪,却更加靡丽而魅惑,仿佛一夜长大了似的。 他却毫无所觉,只知道哭泣撒娇就能获得爱怜和想要的,和往常一样双臂勾住师兄的脖颈,贴在师兄身上不放,向师兄诉苦自己难受,衣袖在不经意间滑落一截,露出来的一段白皙的手臂泛着娇艳的粉。 烛火明明灭灭,幽暗的光下,年渺细细急切的喘/息和夹杂的低泣分外清晰,季一粟大脑一片空白,觉得自己怀里的完全是个陌生人,许久才有无限纷乱繁杂的思绪涌入大脑,冲击力太大,让他几乎承受不住。 明明是再熟悉不过的脸,他却看都不敢再多看一眼。 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稍稍稳住心神,哪里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显然是夜晚秘事的影响,虽然不是光天化日之下,但也是在野外,那二人竟然敢如此大胆,连他都觉得看不过眼,替他们隐匿了身形,哪知只是那么短暂的吻,也能让年渺如此大反应,更别说另一个无耻小儿,还敢对年渺做隐秘之梦,想一想就气得呼吸不上来。 可见年渺是真的长大了。 长大了,独立了,他也就无牵无挂,可以放心离开了。 他抓着年渺的一只手拉下来,放在身前,声音不自觉柔缓:“难受是因为长大了,以前教过你长大了要怎么做。” “可是跟以前不一样。”年渺终于得到响应,哭得更加可怜,被拉下来的手并不安分,一点点插/进他的指缝间,同他十指相扣,“我等了许久也没有好,怎么办师兄,是不是好不了了?” 他仰起头,季一粟却别开眼:“不是还有一种方法,自己碰一碰。” “可是好疼啊师兄,都成那样了,碰了不是更疼。”年渺委委屈屈,拉着跟他相扣的手慢慢往下滑,“我不敢,你帮我罢。” 第13章 烤鱼 从外表上看,这是一个娇弱貌美的少女,盈盈含泪,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疼惜,愿意为哄她破涕为笑做任何事,然而她的要求惊世骇俗,樱粉的裙子下竟然暗藏玄机,不过这种巨大的反差带来了更强烈的刺激。 没有任何男人能抗拒美人如此可怜又充满致命诱祸的主动邀请,就算是枯木也会开花。 可惜季一粟的心比铁还要坚硬,比冰山还要冷,在两只手纠缠着解开裙!带要下落的时候,他及时反握住年渺。 年渺仰着脸,茫然而不解地望着他,热烈的呼吸洒在他的脖颈间,却不能将他融化半分。 “要靠自己,渺渺。”季一粟偏着眼,声音里是强行克制的低哑,有一丝微不可觉的颤抖,“我不能什么都帮你。” 他封闭了自己的五感。 年渺不懂,他只知道像以往一样撒娇,哭泣,耍赖,可这一回师兄如千年的盘石,向来万能的手段竟然全都失了效。 他再无办法,被逼到绝路,只能自己跌跌撞撞探索,良久在无边无际的瀚海中结束。 他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不能再动弹一分,紧闭双眼回味这奇妙的感觉,时不时啜泣两下,方才狠心决绝的师兄终于有了反应,低头问他:“好了?没那么可怕罢?” 仿佛是在哀怨他的不作为,年渺没有理他,默不作声地将手上沾满的东西坏心眼地抹到他的手心手背上,再把五指插入他的指缝中握住,交迭的两只手之间全是污浊,发出细微的水声,在逼仄幽暗的帐篷格外清晰,黏黏答答,迷离又缠mi a n。 季一粟蓦然心魂一荡,不敢低头看,年渺适时嘟囔:“好脏,要洗澡。” 东西脏,体温下降,一身的汗也黏糊糊的,极为不舒服。 “现在没办法洗澡,先睡觉。”季一粟抓紧他还在作乱的手,“在外面要忍耐,回去再说。” 第25章 年渺的确累得不行,这种事虽然不难,却极为耗费体力,眼皮子合上便再也睁不开,朦胧间只听到师兄在说什么“长大了”,继而是沉沉的叹息。 “渺渺,没了我可怎么办啊。” * * * 夜晚好似一场荒唐的美梦,年渺再次睁开眼,已经躺在被褥之中,身上清清爽爽,衣服穿得整整齐齐,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那种那种奇妙的感觉绝对不是虚假的,师兄也不会是虚假的,他立马掀开被子钻出帐篷不断张望,一个人都没有看见。 就连陆之洵又不见了,大概主动离开了,也许是出于男女有别之礼,也许是临时有事,到底如何,年渺一点也不想知道,反倒松了口气,恢复了自由。 白日当头,密林成荫,浓郁的木系灵力让空气分外清新宜人,树叶的缝隙间洒下斑驳的光,年渺收起帐篷,四处张望许久,也没看到半点别人的影子。 明明一直偷偷跟着自己,却不肯出来见自己,怎么会有如此口是心非的人。 他这么想着,心里的欢喜却克制不住地溢出,脚步都比平时轻快许多,走着走着就像小鹿一样跳着跑了。 他出了密林,不知不觉跑到一条小河边,蹲下掬了一捧水洗洗脸,又觉得饥饿难耐,正好看见有鱼游来游去,便守着用法器捞上来两条,盯着乱扑腾的活鱼皱眉沉思,不知道该怎么弄熟。 喊了半天师兄也没有回应,看来师兄是铁了心要抛下他,他赌气坐下来戳弄蹦跶的鱼,忽然想到了什么,站起身,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视野开阔的河边,开始利索地解开裙带,在裙子脱落之前,被人适时按住,对方的声音有些气急败坏:“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不知道找个隐蔽的地方解决么?” “是啊。”年渺理直气壮承认,“难道你第一天才知道吗?” 季一粟:“……” 他认命一般给年渺系好裙带,揪着人去隐秘之地解决问题,自己靠着一旁的树,等了半天却没有反应,忍不住出声:“好了没?” “好了,但是我在观察。”年渺的声音很严肃,“它是怎么变成昨晚那样的?看起来很乖啊。” 季一粟:“………………” 他忍无可忍,挥手让年渺的衣服穿好,再把人揪出来,拧眉道:“会发生这种事,说明你道心不稳,思绪繁杂,修行之人最忌讳如此。” 年渺“哦”了一声,觉得说了跟没说一样,但他见到对方,便觉得满腔欢喜跟蜂蜜一样黏黏糊糊,溢得到处都是,自然而然钻进对方怀里,双臂勾住对方的脖子,嘿嘿傻笑:“师兄,你是不是舍不得我,才跟着我过来,又放不开面子,一直不好意思出现?” 季一粟冷笑:“昨晚就应该让你死在这里。” “你才舍不得。”年渺得意道,“你就是舍不得。”不等对方回答,他便自作主张下了这个定论,眼巴巴撒娇,“我饿了。” “你不是有辟谷丹么?” “可我不想吃。” “那就自己想办法。” 年渺惨叫,趴在他身上装哭,可惜师兄铁石心肠,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拍了一下:“站好。” 年渺只好老老实实站直:“我抓了两条鱼,可是不知道怎么弄熟。” 见他有尝试自主生存,季一粟神情和缓:“不急,慢慢学。先去捡些树枝。” 年渺高高兴兴去捡树枝了,这项任务很简单,树枝到处都是,没多久他便抱了一大捆回到河边,季一粟挑了一些,搭成篝火堆,点上火,一边叮嘱:“这么粗细大小的最合适。” 点完火,又拎了条鱼去河边,用匕首利落地剖开鱼腹,清理掉内脏,切去头尾,刮干净鱼鳞,再用削成木棍的树枝串起来,扫了眼旁边一眨不眨的年渺:“会了么?” 像玩玩具一样,年渺看得兴致勃勃,闻言忙不迭点头,季一粟便将另一条鱼和匕首丢给他:“这条自己来。” 年渺:“?!” 他呆住,半晌才反应过来,即便是幼年还未上山的时候,他也只是跟在哥哥姐姐们身后混,从来没有自己动手杀过活物,上山后更是连只蚂蚁都很少遇到,哪里会杀鱼,本能扭头求助师兄,师兄却语重心长道:“年渺,你已经长大了。” 这句话饱含了师兄殷切的期望,比任何训斥批评都要有效,年渺想,确实是这样,万一哪天再下山,师兄有事没陪他可怎么办。 他坚定地拿起匕首,学着师兄的动作视死如归般杀鱼,虽然费了很多时间,但总算有所进步,让他心里起了巨大的成就感,巴巴地偎依在师兄身边,举着手给他看自己不小心割到的指甲盖大小的伤口,彰显自己的努力,要得到补偿才行。 季一粟无语:“你不是带了凝血膏么?抹一点啊。” 年渺气哼哼地踢了他一脚,扭头不理他,过了片刻闻见烤鱼的香味,又忍不住慢慢凑近,模仿他抹上盐巴,放在火上烤,似乎忘了上一秒还在生气,开始几乎每时每刻都要问一句:“熟了吗熟了吗?” 季一粟被他烦得不行:“熟了告诉你。” 年渺便安静下来,专注盯着自己的鱼,等师兄一声命令,他把烤鱼从火上拿开,殷勤地递给师兄:“这是我烤的第一条鱼,一定要给你!” 季一粟看着上面的遍布的鱼鳞,和烤黑的地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自己的东西要自己吃。” 第26章 年渺十分失望,觉得他辜负了自己的好意,咬了一口后也陷入了沉默。 季一粟把自己烤好的递给了他:“快吃,吃完去做你的任务。” 年渺倒是记着自己的任务,至少三块兽晶:“我已经有一块了,是一个叫齐青锋的人给我的,再找两块就好了。” “当时你在的罢?”他开始回想,“其实他可以独吞的,因为也不能算是我一个人的功劳,这么想的话,他这个人虽然很凶很可怕很傲慢,但还算得上是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可见一个人并不是全无优点。” 季一粟偏过脸看他,不知为什么他踌躇了片刻才问:“你觉得是个可以相交的人么?” “谁?齐青锋么?”年渺睁大眼睛,想都不想就拼命摇头,“不要,缺点大过优点,看都不想看到他。” 季一粟道:“另一个。” “嗯?”年渺迟疑了一下,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陆之洵,这回没有立刻否定,陷入思考,“唔……是个好人,但也不想来往,我只想跟你在一起,除了你,我谁也不想见。” 他说得直白且理所当然,不觉得有任何不对,只有季一粟心绪繁杂,说不出的沉闷,又掺杂着几分隐秘的、不能承认的欢喜的甜。 年渺忽然警惕起来盯住他:“为什么突然问这个啊师兄?你想做什么?” 季一粟道:“你长大了,要自己去交朋友,不能一直围着我转。” 他最近总是会说这样的话,年渺心里觉得不舒服,但知道反驳没用,便低着头,一声不吭地把鱼吃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师兄在急匆匆把他往外面推,好像要离开他一样。可是跟师兄在一起实在太快乐了,他很快把这些疑虑抛之脑后。 这十天他像野外郊游,开开心心,收获颇丰,殊不知对于旁人来说,是一趟生死劫难。 第14章 小麻花 年渺的任务顺顺利利完成,虽然师兄一直在他身边,但从不出手,只让他自己斩杀妖兽,挖出兽晶,一开始他还害怕踌躇,但妖兽都快骑到他脸上了,走投无路之下爆发出潜能,第一次被兽血溅到脸上时,被血腥味刺激得呕吐了许久,到最后竟然渐渐适应,一共获得十三块兽晶,进步飞速。 然而任谁也没有想到,一个普普通通的联合考核,竟然会成为一场浩劫。 慈水秘境中原本只有低阶妖兽,少数四五阶妖兽,都喜欢蛰伏在深处修炼,不会轻易现身,而且在考核前一周,各门派还遣人去探查过,没发现异样,然而没想到,不知什么时候,秘境中发生了大规模变异,许多五阶妖兽狂暴躁动,进化到了六阶甚至七阶,这种高阶妖兽已经有了相当高的智慧,有的甚至可以化形,使得此次考核的弟子伤亡有三分之二。 这些弟子大多年纪轻轻且资质甚高,是各门派未来的顶梁柱,如今损失惨重,让几个门派元气大伤,百年基业后续无人,岌岌可危。 也许是常年同妖兽斗争的缘故,只有北斗宫最健全,只没了一些不重要的普通弟子。 虽然修仙之路,生死有命,命丧秘境说明没有仙途缘分,但损失如此之重,很难不让人怀疑其中有什么阴谋。 只是一时间各门派上上下下都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无人再去顾及这些,即使是盘点个人成果、分发奖励时,也不见得谁脸上带有喜色。 考核结业大会在碧海门,论实力,当属北斗宫最强,论资历,是七星宗最悠久,但北斗宫狂傲,七星宗低调,天武派急躁,只碧海门掌门陈止元为人谦和,心怀大义,最能服众,一向由他主持各种联合大会。 年渺的十天犹如世外桃源,同他人隔绝,出来后得知这样的消息惊呆了,倒是师姐们以为他早已葬身兽腹,见到他又惊又喜,纷纷围着他询问是如何度过的,他只敷衍运气好,支支吾吾装傻,才躲了过去。 让他高兴的是,三十多位师姐无一身亡,只有几个受了伤的在休养。他有问过师兄是不是暗暗帮的忙,师兄骂他多管闲事,在他心里算默认了。 果然师兄是世上最心软善良的人。 季一粟也有犹豫,本来他不该也懒得管凡人命运,但他想,如果认识的人身亡,年渺一定会很伤心,一伤心就要来烦他,为了耳根子清净,他只能出手。 或许年渺应该经历一些生离死别,但他一想到对方的泪眼,心里就异常烦躁,到最后还是违背意愿了。 大抵年渺生下来就是为了克他的,让他总不由自主想着哄人开心。 结业大会的气氛十分低沉,年渺交完自己的兽晶,便悄悄回到落霞峰队伍最后面,不敢打扰到任何人,偶尔憋不住寂寞,才抬头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张望,打发无聊的时间。 本次考核的第一名是北斗宫的齐青锋,作为北斗宫少主,他三十岁便已经是筑基十一阶,据说实力堪比金丹期修士,来参加这次考核有些欺负人,可修为符合,也不能说什么。第二名则是陆之洵,第三名是碧海门掌门的得意弟子。而天武派这些年已经渐渐没落了,唯一拿得出手的后辈前段时间被断了根,早已成为笑柄,整日疯疯癫癫,再无半点修炼之意。 毕竟是认识的,年渺特意关注了一下前三名,齐青锋没有任何变化,仿佛这个第一是理所当然,他只扫了一眼,目光落在陆之洵身上,大概有熟悉的人身亡,陆之洵整个人都很颓唐,眼圈还红红的,领奖的时候强打着精神。 第27章 年渺纠结了一下,他这个人吃软不吃硬,喜欢主动大于被动,虽然觉得陆之洵太过热情了些,但始终是个好人,看到人家脆弱的一面就心软,而且师兄也说过,他可以跟陆之洵做朋友,既然是朋友,那他应该去安慰一下对方。 结业大会一散,年渺的目光便锁定在了陆之洵身上,想去找人家却被拥挤的人潮冲散,并且对方身边围着许多人,他又怕跟生人接触,只能缩在树下纠结,如果陆之洵走了就算了,如果等下独自行动他就去安慰安慰。 然而他的目光太直接,陆之洵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举目四望,很快在东北边的银杏树下看见了他,同他四目相对,顿时又惊又喜,连日的伤痛被驱散了大半,离开围绕自己的人朝他跑去。 毕竟是四个门派的人聚集,年渺怕惹人注目,特意戴了面纱,见他跑来叫自己的名字时很惊异:“你怎么认出我的?” 陆之洵笑意更甚,只觉得天真得可爱:“妙妙即使蒙着面,身形也是人群中最出众的,尤其这双眼睛独一无二,举世无双,如何能认不出来?” 年渺含糊“唔”了一声:“好罢。” 陆之洵道:“妙妙,我在秘境中不是故意离开你的,那晚我不知道怎么的做梦,醒来就在荒郊野外了,到处都找不到你,后来跟本门派的师兄汇合,遇到好几拨凶险,再也顾不上去找你。”他十分歉疚,“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万一你在秘境中丧命,那都是我的错,我恐怕得追随你而去了,好在出来后看到你安然无恙,只可惜一直太忙,没能跟你说上话,现在终于有机会了。” 年渺肃然道:“你怎么这么想?我不过是跟你萍水相逢的普通人,你身上担着的是整个七星宗的未来,为了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寻死觅活的,让你家人怎么办?” 他自幼少亲人疼爱,见陆之洵这种家庭圆满幸福的人不懂珍惜,不分轻重,就觉得生气。 陆之洵愣了一下,神情凝重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妙妙教训得极是。” 他只知道年渺天真烂漫,想不到还明事理,又是一阵心潮澎湃,娶妻就当娶这样的女孩。 年渺道:“这次考核是意外之灾,人各有命,说不定他们投胎转世,有更好的前途。”他半天也只想到这些安慰的话,纠结了一下,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双手奉给对方。 陆之洵连忙双手接过,不小心碰到他的手,只觉软嫩如水,心里一荡,脸迅速变得通红,连余光都不敢落在那双葱白的手上,只专注盯着对方,眼中露出不解之意。 年渺倒没在意,解释道:“这是小麻花,香香酥酥的很好吃,而且是甜的,你吃了,就不要那么难过了。” 他临时起意,身上实在没有适合的东西,只能拿小麻花充当赠礼。 陆之洵立刻明白,他这是看到自己精神颓靡,在安慰自己,心里愈发感动不已,一时间竟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鼻子一酸,眼睛又开始发热,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软弱的样子,匆匆道了谢,收起小麻花,别过脸道:“妙妙,没想到你还特意为我做了吃食,原来你心里一直记挂着我……” 年渺震惊地瞪大眼睛,就在前几天,他连野外生火都不会,怎么可能还会做小麻花这么复杂的东西,也太为难人了:“不是我做的,是我们食堂做的,我本来想……想自己当零食的。” 陆之洵“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得十分欢畅,连日的抑郁消散,从未如此疏朗过。 怎么可以这么可爱,他何曾有这等心动的感觉。 年渺觉得他笑得莫名其妙:“既然你这么开心,看来差不多了,那我就走了。” “等一下。”陆之洵连忙叫住他,“妙妙,我可能会在碧海门待上一段时间,商议秘境中妖兽狂暴一事,所以……”他有些不好意思,“我能去找你吗?” “不能。”年渺一口否决,“我们落霞峰从不接受男子。”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十分心虚。 “找你也不行吗?”陆之洵失落道,“你送了我东西,我应该给你回礼才是,山下的好吃的好玩的,我都可以给你带。” “不要。” “□□花也不要吗?”陆之洵试探道,“我们那里有一种□□花,是小麻花的几十倍大,里面会包各种馅料,要不要试试,补偿你的零食?” 年渺:“……” 不是他太好收买,只不过他很想看看□□花是什么样。 “你去落霞峰前通报一下,用传音符告诉我,我就会出来。”年渺犹豫地揪着自己的手指,“不过晚上不要找我,我要闭关的,等未时下早课可以来。” 陆之洵抑制住兴奋,含笑应了,这才道别离开。 年渺转身准备走,却被不知道哪里一道残影挡住了去路,吓得几乎魂飞魄散,定睛一瞧,正是齐青锋,对方脸色比平日还要阴沉,冷声问他:“你跟他很熟?还送他东西?” 他一向对齐青锋十分抵触,见对方还偷窥他的行踪,更是生气,心里又急又怕,但毕竟是自家门派,周围还有不少好奇的目光投过来,对方不可能做出什么,他一声不吭,低着头身子一扭从侧边一溜烟儿跑了。 他绕了许多路,直到无人再注意,才拐到禁地的树洞里,人生第一次去逐日峰的脚步有些踌躇沉重。 第28章 有个很麻烦的问题就是,小麻花是他早饭里省下来,本该带给师兄的,是师兄最喜欢吃的东西,现在头脑一热给了陆之洵,要怎么跟师兄交代呢?假装今天没有小麻花吗? 第15章 新身体 在季一粟的记忆里,年渺只让外人碰到过两次,第一次是十八岁前夕,他刚刚收拾好自己的新身体,耗尽精力,无暇窥探,才使年渺遭了罪。第二次,便是陆之洵这小子,碰到就碰到了,他脸红什么! 不小心碰了下手而已,本来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比灰尘还要小,可季一粟却在意得不行,心里又闷又堵,跟压了块大石头似的。 大概是屋里太闷了,他灭了安魂香,解开结界,门窗打开,呼啸的寒风迫不及待地涌了起来,肆无忌惮地游走,催人立马清醒,他仍然没有得到任何缓解,看着桌上的灯觉得太明亮,熄了又嫌太暗,屋里就没一样顺眼的东西。 他走出门,入眼是纯粹明亮的雪,长空湛湛,乱云飞渡,是十年从未变过的景色,此刻瞧着也十分刺眼,怪雪为什么这么白,白如年渺的手,在阳光下几乎可以发光。 他眼里的雪渐渐化成了年渺的手,或许是药物的缘故,那双手比寻常男子的要小一些,但十指纤长,漂亮得仿佛是玉匠一点点精心雕琢出来的,柔软得不可思议,比面团还容易揉捏。就是这样的手,在十多天前的夜晚,浸满了乳白的污秽,抹到了他的手上,软嫩,滑腻,灼热,酥麻,从手心一直痒到后背,而他的手宽大,坚硬,是普通的肤色,二者交迭,混着浊物,带来了无比强烈的视觉冲击,纠缠时仿佛不是两只手,而是身躯。 他蓦然呼吸一窒,心跳漏了一拍,又深深陷入那绮丽的场景,忽而被第三只手搅乱,只是跟年渺的手轻轻一碰,却似火石相撞,足以将他的怒气点燃。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憋了一会儿,再缓缓吐出来,千万年未曾被撼动的心竟然如此烦杂焦躁,什么都做不了。 年渺长这么大,什么时候搭理过除他以外的人,什么时候跟外人说过话,怎么偏偏就对陆之洵另眼相看,还去安慰人家,他这么想着,脑海里不断放映方才那二人说话的场景,更觉得憋火,全然忘了是自己要年渺跟人家做朋友的。 雪地中现出一道森寒的剑光,杂乱无章地飞舞,万年不化的积雪纷纷扬扬,上天再落地,不断形成迷蒙的雪雨,直至半个山头的雪都乱得跟兽群突袭过一样,他才觉得兴致缺缺。 从前,年渺天天缠着他不放,扰他清净,他只觉得烦人,偏偏这小子仗着脸皮厚身世凄苦,将他拿捏得死死的。可是现在年渺不缠着他了,将心思一点点分给了别人,他却并不像想象中那般高兴自在,反而跟丢了魂似的,落寞又难受。 他垂眼盯着乱糟糟的雪地,一点也不愿意承认,他气得不是陆之洵,烦得不是陆之洵,而是,而是,而是年渺竟然主动对陆之洵示好,慰藉人家,并且送出礼物,这都是自己不曾教过的。 年渺脱离了他的掌控,真的开始有自己的生活了。 这不是他最想看到的吗? 他想,大抵天下的父母都是这样,从小养大的雏鸟拥有了羽翼展翅高飞,总会有些落魄,等习惯了就好了。 只是他的落魄似乎过了火。 这是一件好事,他不断安慰自己,往烟波泉边走去。 年渺做贼心虚,走路都轻手轻脚的,到了逐日峰,却被一片狼藉的雪山吓了一大跳,第一反应是师兄跟人打架了,莫不会出什么事,他提着裙子飞快往暖阁跑,到了暖阁门口被穿堂风袭击,不由打了个激灵,震惊地发现灯熄香断,屋里冷飕飕的,跟没人住似的,既不符合常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以为师兄打架打输被抓走了,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顺着乱糟糟的雪地跑,企图抓住一丝蛛丝马迹,直至跑到烟波泉附近,才愣了一下停住脚步。 师兄一身单薄的白衣,随意地蹲在泉边,而泉水里泡着一具赤果的尸体,他能清晰地看见尸体浓黑的长□□浮在水面上,十分诡异。 “师——兄——”年渺倒吸一口凉气,拉长音喊人,一边快速跑过去,站在泉边看那尸体,“你杀人啦?!” 季一粟懒懒掀起眼皮瞄了他一眼,心里憋着气,不想跟他说话,年渺便叽里呱啦自顾自说起来,双手还不断比划着:“这是你的仇人吗师兄?我看到门口那么乱就知道不妙,一看就有人打过架,屋里更是又暗又冷,还担心你被抓走了,看来还是师兄技高一筹把仇人杀了,他是谁啊?你们怎么结的仇——” “仇”音未落,他便呆滞不动了。 “嘶——”他缓过神,再次倒吸一口凉气,瞪大眼睛死死盯着尸体的下半身,发出不敢置信的叫喊,“这么大?!” 他开始飞速脱裙子,想要跟自己的对比一下,第一次见到别人的,只觉极为稀奇。 季一粟差点没气得昏厥,起身抬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重新给他系好裙子:“你脑子有问题啊脱什么脱?!” 年渺脑瓜子嗡嗡的,迷迷糊糊摸摸后脑勺:“我就是第一次看到别人那里,跟我的有点不一样,想比一比,反正你又不给我看,我看看别人的怎么了。”他说这句话时有些幽怨,继而低头满意道,“我觉得还是我的好看一点,他大虽然大……唔……” 第29章 季一粟封住了他的嘴,怒气冲冲地给尸体裹上一层白布,更像裹尸布了。 年渺说不了话,眼巴巴望着他,拼命眨了几下眼睛,挤出两滴眼泪,黑葡萄似的双眸盛满水光,盈盈闪动,好不可怜, “没有什么仇人。”季一粟面无表情翻弄着尸体的眼睛耳朵,“是我做的新身体,旧身体跟我的魂魄难以融入,快不能用了。” 虽然脸色不好看,但本来沉闷烦躁的心被这么一搅,反而通畅不少,比先前明朗多了。 年渺忙不迭点头,又挤出两滴透亮的珍珠。 季一粟瞪了他一眼,解了他的封印。 “这个身体倒是挺好看的。”年渺立刻评价,虽然也是平平无奇,但看上去比鹿鸣要清俊一些,评价完又转为惊恐,“你自己做的?!用什么做的?!” 他脑补了一下收集各种人皮人心人肉放在丹炉里炼制,便听季一粟道:“主要是凌火木,云天草,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记不得了。” 年渺:“……”原来是他想多了。 他蹲在师兄身边,仔细观察对方的新身体,可是这个身体跟鹿鸣长得一点都不一样,要怎么留在碧海门呢? 不过他转念一想,逐日峰常年都没有第三个人来,估计所有人都要忘记师兄了,师兄长成花也不会有人发现,不重要了。 他四处张望,目光所及之处的雪地都狼藉一片,忍不住问:“那山上怎么会变成这样?雪好好的,谁这么无聊打扰人家。”说完又恍然大悟,自己回答,“你在试用新身体么?” 季一粟还在想找什么理由打发他,不料他自己竟然解释给自己听了,便只“嗯”了一声。 不知又起了什么怪心思,年渺的眼睛在师兄和新身体之间转来转去,见师兄不理他,终于忍不住开口:“师兄,师兄,我问你一个问题,可以吗?我就是好奇,真的好奇。” 他说话的声音软绵悠长,一边说一边往人身边凑,紧紧挨在一起,仰着脸,漂亮的眼睛天真无辜,标准的撒娇状态,一般来说并不会发生什么好事。这一套用了快十年,季一粟心里门儿清,可偏偏太可爱乖巧,他每次都会嘴上骂着,行动妥协,沉着脸吐出一个字:“说。” 年渺道:“那你不能打我。” “……” “也不能骂我。” “……” “也不能不理我。” “……不说算了。” 年渺抱着他胳膊嘤嘤装哭:“你先答应我师兄,我就是想关心你。” “说。” “你先答应。” “闭嘴。” 双方僵持不下,到底年渺沉不住气,声音更加绵软:“师兄,师兄,你的新身体既然是天材地宝做的,那你换上之后,还能硬起来么?” 季一粟又是一阵晕厥,扬起了手。 年渺在他有动作之前敏捷地跳起来,飞快往远方逃窜,一边跑一边喊冤:“啊啊啊啊我就是关心你的身体啊啊啊——” 他很快被揪着衣领像抓小鸡崽子一样拎了回来,垂头丧气地嘟囔:“我最近总是那个,有反应,所以才想问问你,你不告诉我,还要打我……” 他又开始扑簌簌掉眼泪,季一粟无语:“我什么时候要打你了?” 年渺小心翼翼抬起头,见他果然没动静,立即眉开眼笑,扑进他怀里,双手勾住他脖子不放。 季一粟难得心平气和:“什么时候有的?” “早上和半夜。”年渺脸慢慢开始发烫,虽然对师兄不必有任何隐瞒,但他还是本能有些不好意思,脸低下来,声音也轻了,“不过我都憋回去了,只有跟你那次很严重。” 季一粟太阳穴突突直跳,但是说不出任何反驳的话,毕竟年渺真真切切就在他怀里,整个人都很软,腰更是细如柳枝,他一只胳膊便能揽着,让他又想起那个昏沉的夜。 年渺贴着他细细感受,有些失望:“可是你怎么就没有?是身体不适应,没办法起来吗?” 季一粟:“……”年渺总是有些本事,将他瞬间拉回现实,清醒过来。 “我说过多少次,修炼之人需清心寡欲,无他无我。会有反应,说明你修行不够。”季一粟牙都快咬碎了,一字一顿道,“等你登峰造极,就不会有这种乱七八糟的事了。” “还有,不要给我扯这些。”他捏起年渺的脸颊,冷哼一声,“我的麻花呢?” 第16章 冷战 年渺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这句话一出,他便知道糊弄不过去了,师兄仿佛长了千里眼顺风耳,从小就没有什么能瞒得过对方的,实话实说才是正道。 脑袋心虚地偏过,眼睛也慢慢往左下边瞥,年渺底气不足地坦白:“我给陆之洵了。” 话音刚落,季一粟就推开了他,毫不留情地把自己的新身体踹回泉中,转身大步流星往暖阁走去。 年渺有点懵,片刻后被风掀起的雪雾迷了眼,才反应过来,慌忙追上去,时不时小跑两步跟在对方身后巴巴解释:“我是见他那么伤心,想着毕竟认识,才去安慰他的。” 他觉得只是件小事,师兄的反应却这么大,着实超出他的认知范围。 季一粟停下了脚步,头也不回问:“安慰就安慰,为什么要把我的东西给他?” 年渺只顾跟着跑,没及时跟着停下,猝不及防撞上他坚实的后背,鼻尖都撞红了,他揉揉鼻子,再揉揉额头,退后一步嘟囔道:“我就是觉得空口安慰太苍白,就顺手给他了,毕竟身上也没有别的东西了……”说完又可怜兮兮承诺,“等下次再有,我给你多带几包行么?” 第30章 他越解释,季一粟越烦躁,火气自心头飞快蔓延遍全身,不知不觉攥紧了拳头。 他不明白,这把火究竟从何而起,又应当如何熄灭。为什么见到年渺所有烦闷都会烟消云散,可听他谈起别人,又立刻全回来了,比之前更甚。 他不说话,只在雪地里静静伫立着,年渺心里愈发慌乱,师兄会训他,骂他,装模作样打他,可从来不会不理他,一时间除了磕磕绊绊补充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看陆之洵平时挺爱玩爱笑的,但是上台眼睛都是红着的,那么多人看着,他还没忍住哭,可见有多伤心,我猜这回一定有他很重要的人仙逝了,他看上去真的很脆弱,随时能崩溃的样子,不给他点什么,我觉得过意不去,……”他顿了顿,殊不知自己的补充更是火上浇油,又想到是师兄说要跟陆之洵交朋友的,声音便大了一些,也有底气了一些,“而且师兄,是你说……” “年渺,你一句话里,要提到四次‘他’。”季一粟蓦然打断他,凉凉道,“既然你那么在意他,可怜他,心疼他,以后找他去,别再来烦我。” 他在“心疼”两个字上咬重了音,有股莫名其妙的酸意,阴阳怪气的。 他的语气很凉,不是冰雪那般的冷,也不是冬风那种刮得人脸蛋疼的凛冽,而是像孤单萧瑟的晚秋,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飘飘荡荡,掉在沉寂寒冷的幽潭中,一动不动的潭水,和一动不动的落叶,只有在风过时才会微微泛起涟漪,颤颤巍巍。仿佛一个人心累了,死了,随着落叶一同被葬入了泥土中的凉。 年渺第一次听到他这种语气,一时间惊呆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雪地里,怔怔望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最后缩成一个点,再消失不见。 师兄生气了,真正意义上的生气,他第一次看到师兄认认真真在生气。 北风卷地,白雪似粉末纷纷扬扬,起起落落,他孤零零站了良久,想追上去,脑中却荡着那句“别再来烦我”,又慢慢换了方向,失落地回落霞峰。 他想,看来师兄真的很喜欢吃小麻花。 * * * 他回到暖阁,等了半日,却不见年渺追上来,一时间发了怔,只盯着那大敞的门盯到了傍晚。 绚烂的霞光伴着雪色一点点黯淡下去,直至被黑暗吞噬,也不见踪影,他用神识探测,人早已回到落霞峰。 他知道自己脾气不好,被年渺缠上之后更是嫌麻烦,可年渺向来是乐呵呵的,想尽办法哄着他,惯着他,让他绷不住心里开怀,他以为这一次,年渺也会跟上来,换点点子哄他。 他的确因为对方一直念叨着别人而大脑充血,愠怒至极,走得快了一些,可年渺竟然没有半点追的意思,一反常态安安静静回去了。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有了别人,自己变得没那么重要了。年渺的世界原本满满当当装的全是自己,现在在被另一个人慢慢侵占。 他说不出自己怎么了,陷入了一种极其怪异的状态。 他的情绪出现了前所未有的波动,一会儿怒火冲天,一会儿低落难过,一会儿幽怨焦虑,一会儿悲伤绝望,起起伏伏,跟丢了魂儿似的。 大概魂真的丢在了年渺身上,跟着一起飘到了落霞峰。 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他想,年渺不来找他多好,最好完全把他忘掉,跟别人过去。 他开始坚持不管不问,不去窥探年渺的一举一动,两个人第一次陷入了冷战。 第一天,他想,如果年渺主动来哄他,他一定要把对方的脑壳打开看看里面装的是什么。 然而年渺一直没有来,暖阁沦为一片废墟。 第二天,他坐在烟波泉边想,只要年渺来找他,他可以勉强冰释前嫌。 然而年渺还是没有来,逐日峰最高的峰顶被削掉了一个头,露出常年难得一见的岩石,光秃秃的,在纯粹的冰天雪地里格格不入。 第三天,季一粟放出了神识。 不是他憋不住妥协,只是万一年渺出了事怎么办,好歹是他养大的,哪能让人伤着了。 他的神识飘到了年渺身上,顿时眼前一黑。 年渺竟然没有乖乖待在落霞峰,而是坐在青南广场外的竹林中,宁静清幽,无人打扰。 和陆之洵一起。 青南广场是内门弟子切磋论道的地方,得到允许后,外人也可来观摩,是公共区域,估计是陆之洵无法进入落霞峰,两个人才商量去竹林……见面。 “见面”这个词,还是季一粟绞尽脑汁编出来的,实际上哪里是简单的见面,分明是,分明是私会! 已经过了惊蛰,天气渐渐回暖,隐隐夹了点寒意,却抵不住春风温软,拂过竹叶的沙沙声都比往日轻柔,不忍打搅林中之人。满地是新旧掺杂的野草,已经绿油油的,年渺坐在草地上,樱粉的衣裙和翠竹碧草相映成趣,清新动人,难得松松挽了个发髻,又在两侧各编了条麻花辫,防止头发总是散落下来碍事。 最难得的是,他的辫子编得整整齐齐,对于旁人来说是很随意平常的打扮,但跟年渺平日里乱糟糟的辫子相比,可谓是精心打理了。 他竟然为了见陆之洵,肯自己好好梳头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蔓延开来,季一粟只觉心头发疼,发酸,发胀,胀得鼓鼓满满,几乎要将他撑破。 第31章 两个人并排坐着,间隔极近,肩膀几乎要挨在一起,密密的竹林形成天然的屏障将他们包裹,不被人发现,年渺低着头在玩一个九连环,大概一直解不出来,眉尖微微蹙起,陆之洵什么也不做,眼睛一眨不眨痴痴望着他,微微笑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甜蜜与喜悦。 正是大好年华的少男少女,仿佛神仙眷侣,天作之合,映成美好的画卷,单是看着就赏心悦目。 “今天是解不开了。”年渺第一次接触这种小玩具,兴致勃勃玩了一天,此时有些丧气,抬眼看了天色,站起来掸掸身上的灰尘,“我得回去了。” “别急,我第一次玩也解了很久。”陆之洵忙跟他一同起身,试探道,“那我明天再来找你,解不开我教你。” 年渺固执道:“我一定能自己解开。” “好好好,妙妙这么聪明,一定能解出来。”陆之洵忙顺着他,又问,“昨日给你带的酥饼好吃么?明天还要不要?” 年渺道:“被师姐们看到分光了,我没有吃到。” 陆之洵道:“那我明天再给你带。” 年渺缓缓摇头:“别再给我送别的了,把那个□□花给我就好。” 他虽然在拒绝,只想得到自己应得的,但陆之洵偏生听出亲昵之意,觉得妙妙这样说话,是不把自己当外人了,笑容在俊秀年少的脸上漾开:“还在派人找呢,不知怎的最近店不干了,等找到第一时间来给你。” 他将年渺送到落霞峰,看着人背景消失才恋恋不舍离开,心想妙妙果然同其他女孩不同,寻常女子辞别是道万福,妙妙是随便挥挥手。 年渺回到落霞峰,早有一众女弟子眼巴巴张望着,见到他的人,都不约而同起哄调笑,嘻嘻哈哈闹成一团:“又去见陆少主啦?” “就说我们妙妙漂亮,哪个男人不神魂颠倒。” 年渺低着头默默从人群中穿过,第一天他还会辩驳,第三天已经懒得说话了,倒不是他特殊,山上弟子日常单调清闲,一点子八卦都会被无限放大传播,每个约会的都会被围观,这是传统。 尤其陆之洵身份特殊,来找年渺时又从不掩饰,已经传遍整个碧海门了。 对此落霞峰上的人是喜闻乐见的,陆之洵相貌出众,年少有为,家世也好,年渺只有一张脸能拿出手,何止是攀高枝,简直是天降鸿福。 灵根废柴,仙途无望,无父无母,一个空有一张脸的少女,最好的结局就是有个好姻缘,这下总算是圆满了,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年渺穿过人群,回屋拿了东西,又来到师父居住的雁归堂,朝看守弟子行礼问:“师姐,我今日还能用小厨房么?” “用罢用罢。”晒太阳的看守弟子懒洋洋道,“她老人家十天半月都回不来呢。” 年渺道了谢,往里走去,看守弟子斜睨着他的背影,轻嗤又感慨。 小女孩果然单纯好骗,这才认识几天就春心萌动,迫不及待洗手作羹汤,孰不知陆之洵这样的人物,定是要配个门当户对的,年渺一没修为,二没家世,不过是个花瓶,摆在家里当个妾室就不错了。 第17章 缠 过了两日,陆之洵绘声绘色描述了王城繁华,车水马龙,华灯璀璨,火树银花,彻夜不眠,末了话锋一转,请年渺下山看烟火,再三保证不会让他掉一根头发丝。 “我不会私自下山的。”年渺想都没想拒绝了,“而且烟火,我在上元节看过了。” “跟上元节的不一样。”陆之洵急道,“还有很多新鲜玩意儿,地上滴溜溜转的,天上滋滋飞的,你一定没见过。” 年渺仍然没有任何心动,陆之洵难免失落,反思妙妙虽然性格洒脱随意,但到底是个女孩子,贸贸然要跟人下山,还是太唐突了。 入夜,年渺洗完澡,披散着一头湿发,里衣外裹着大红的披风,在灯下解九连环。 他平日洗澡都是在逐日峰的烟波泉中,如今去不了逐日峰,只能搬了浴桶进屋,提水烧水,将门窗紧闭,不能被人发现,结束后弄得满屋都是水,又得打扫,十分麻烦。 九连环这东西说难也不难,说简单也不容易,最怕陷入固定思维,能僵持好几天,但凡灵光一闪,换个思路,很快就能找到诀窍,年渺丢了两天没管,如今重新捡起来,没到半个时辰,竟然成功解开了,他又惊又喜,立刻起身想找人分享,对着紧锁的门怔怔发了半日的呆,才想起自己无人可分享了,空落落地坐回去,歪着脑袋用细布慢慢擦头发,准备第二天去找陆之洵,把东西还给对方。 外面似乎起了大风,可以听到烈烈呼啸声,篱笆门被刮得哐当哐当响,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呜咽,凄凄惨惨,幽幽怨怨,似鬼怪的哀诉。 年渺竖起耳朵,听了半晌,那呜咽声依然没有散去,不是他的错觉,顿时寒意袭来,背脊一阵发凉,小心翼翼扒着门缝往外瞧。 外面黑乎乎的,不见星月,只能隐约看见篱笆和院中种的花草摇曳的暗影,更像是鬼怪在招摇,他又缩回脑袋,心怦怦直跳。 应该不会有什么妖魔鬼怪罢?落霞峰一向清净,除了护山大阵,还有师父设下的法阵,一般孤魂野鬼是没有办法靠近的。 那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他的门前。 “咚——咚——咚——” 第32章 三下有气无力的敲门声,在寂寂寒夜里犹如平地惊雷,诡异渗人。 年渺僵在了原地,浑身发冷,大脑一片空白,生怕下一秒就有脏东西闯进来,直到敲门声再起,将他惊醒。 “咚——咚——咚——” 又是三下。 年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既然能闯入落霞峰中,断不是普通鬼怪,挣扎不挣扎都没有意义了,他想了想,拿了张纸,从门缝里一点点插出去,一边念叨:“好妖怪,好鬼魂,你有什么冤屈,有什么要求,就写下来罢,我什么本事都没有,但可以替你求求神仙,好让你安息。” 那张纸递出去后,似乎被人攥住了,他不由松开手,还没缩回去,又看见纸慢慢塞了回来。 他接过,发现上面多了两个字:开门。 年渺丧气道:“我这里什么都没有,为什么一定要开门呢?”他谨慎地靠着门,也不敢扒着门缝瞧了,犹犹豫豫嗫喏,“那我开门,你不要打我,也不要骂我,有什么恩怨,推荐你去逐日峰,那里有只万年老妖怪,脾气好为人大度,能满足你所有需求……” 他还没说完,脑袋便被无形的手狠狠拍了一巴掌,只好捂着被打的地方把门开了。 就在开门的一剎那,无数璀璨的烟花飞窜到夜空之中,绚烂如夏花,次第绽放,将墨色深沉的苍穹点亮,浸得红艳艳的,迷迷蒙蒙如秋雾,经久未歇,盛大辉煌。 年渺仰着头,脸也被染得红扑扑的,漂亮的眼睛里盛满耀耀光华,天上人间,再也寻不到比他的眼眸更明亮的东西。 在烟火消失的时候,他听见身后屋里一声不满的冷哼:“区区登徒子,一点本事都没有就出来坑蒙拐骗,这种小玩意儿,哪需非得下山才能看到。” 藏不住的浓浓酸意,让人难以相信,这么大个人了,竟然跟小孩子置气。 年渺背对着他,故意板着脸:“半夜三更装神弄鬼,来敲女孩子的门,难道就是君子么?” 又是一声冷哼,然而这一声更像是掩饰。 倏而,他的右手被一握住,强行拉回屋里,不满的声音再次响起:“没了,手这么凉还站在外面,不知道进来?” 年渺趔趄了一下,被拉着转过身,努力压下上扬的唇角,理直气壮道:“为什么这么冷,还不是你吓的,是不是有毛病。” 季一粟默不作声解开他的斗篷,摸了摸他湿凉单薄的后背:“每次都不喜欢擦头发,还怪我。” 他板着脸,唇角却不由自主要往上翘,又飞快压住,浑身上下散发着轻松和惬意,握着年渺的湿发,很快头发变得半干,手中又多了把梳子,一下一下慢慢梳着,只有脸颊边垂落的碎发没有顾及到。 年渺身上只剩下雪白的里衣,却不觉得冷,背后的湿凉感也消失了,屋里瞬间充满春日般的温暖,乖乖站着让对方给他梳头发,手却不停在对方身上摸,从腰一点点往上,倒没别的意思,只是好奇的探索,故意问:“你是什么人啊?” 季一粟垂眼瞥他:“来打你的人。” 年渺重重哼了一声:“我师兄的身体呢?” “……用坏了,丢了。” 年渺没绷住,像下雨时湖面上的水泡被戳破,绽放开笑容,像刚出水的芙蓉,柔嫩清绝,叫人挪不开眼。季一粟低头专注地望着他,伸手轻轻撩拨开他脸颊边垂落的碎发,拢到耳后,又拉回来继续垂着,觉得怎么样都好看。 “好歹用了十年,怎么说丢就丢。”年渺道,“也不给人家好好安葬。” “已经埋了。” “立碑了么?” “……没有。” 年渺又笑起来,手渐渐探索到他的喉结,见那喉结滚动,便停留住多摸几下细细感受,毕竟他的喉结没有这么明显。 季一粟突然握住他作乱的手,也没有下一步动作,只沉沉盯着他。 年渺心虚地低下头:“我就熟悉熟悉,这个身体跟以前不一样,万一认错了怎么办。” 季一粟慢慢松开了他,目光挪开,继续给他梳头,梳得又顺又滑,鸦羽一般几乎在发亮,看着便赏心悦目。 他新换的身体是按照自己真正的身体造就的,外形相差不多,用起来虽然不尽人意,但比鹿鸣的要好太多,只有脸是随便捏的。 他真正的身体,已经是四分五裂,一部分沉在遥远的冰川之下,无人能够前往,一部分被镇压在天地四方,被严防死守。 年渺继续肆无忌惮地探索,开始用手指描摹他的五官,从眉眼顺着鼻梁再到唇角,在唇瓣上画了个圈,细腻柔软的触感,似飞鸟轻掠湖面,涟漪一圈圈荡漾,很快平静无波,然而留下的酥酥麻麻的痒意,却勾得人心肝直颤。 季一粟打掉他的手:“还闹。” 年渺立刻扑进他怀里,环着他的腰咯咯直笑,笑得停不下来,季一粟放下梳子,也回拥住了他,将下巴抵在他的头顶上,多日的烦闷一扫而空,无尽的满足感取代了之前极其难受的酸胀,忍不住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又觉得只抱着也不满足,收紧了力度,年渺微微挣扎了一下,他又松开一点。 太软太嫩了,豆腐似的,他怕稍微一用力就能挤碎。 可满足之后,是前所未有的空虚,他还想得到什么,又不知道要什么,鼻息间全是年渺清新的发香,又不安分起来。 第33章 “他这几天都来找你。”季一粟假装不在意问,“干了些什么?” 年渺道:“是啊。”他有些苦恼,因为大家都在传他要跟陆之洵成亲,越传越真,到最后这件事几乎板上钉钉了,“也没有干什么,就是来送东西,说说话,还有让我解九连环。”他的语调里多了些颇为得意的喜悦,“不过我已经解开了,明天就还给他。” 季一粟继续问:“送的什么?” “吃的,都给师姐们分掉了,我只想要□□花,可是一直没有,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诓我的。” “肯定是诓你的。”季一粟立马斥责,“这种风流浪子,能是什么好东西,哄骗小姑娘最有一手。” 年渺笑:“可惜我不是小姑娘。” 他贴着师兄的胸膛,发觉对方长高了不少,他的个子比寻常男子差不到哪儿去,但比季一粟的新身体还是矮许多。 身上的肌肉紧实温热,摸上去跟人类的皮肤没有任何区别,完全察觉不到是用天材地宝做的。 季一粟沉闷道:“那还不是被骗到了。” 年渺不服气:“怎么就被骗到了?” 季一粟冷漠道:“就为了见他,特意把头梳那么整齐,怕他嫌弃你?怎么来见我时就乱糟糟的?” 可能是有那么一点点幽怨,季一粟想,可被区别对待了,有那么一点点不满是正常的,谁家父母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孩子,被一个无耻之徒拐走,能高兴得起来的。 丝毫不觉得自己的怨气和酸意快要直飞冲天了。 似乎对他的话感到意外,年渺睁大眼睛:“我不是去见他的啊。因为师父和大师姐出海去了,没几个月回不来,我就借师父的小厨房用一用,毕竟大部分人都辟谷了,很少有单独的小厨房,有我也不好意思去,大厨房又忙,不能借给我捣乱。万一师父回来,撞见我随便的样子,岂不是对她老人家不尊重?” 这么解释,季一粟非但不觉得好过一点,反而大为愠怒,握着他的肩头推开一步,低头看他,抬高声音:“你还、还去用小厨房?!打算亲自动手还他人情?!麻花都炸坏几锅了还做?!” 他快气晕过去了,这三天根本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每日说好不要在意不要在意,偏偏坚持不了多久就忍不住偷窥,看年渺跟那无耻小儿日日待在一起,关系一天比一天好,一天比一天热络,更是每天下午都坚持去小厨房做麻花,想都不用想就知道是那无耻小儿要求的。 渺渺都没有,都没有主动给他下过厨!提都没提过!陆之洵他是下了蛊么!有什么资格! 他整个人变得暴怒无常,郁郁寡欢,消沉低迷,到了第五天,再也无法忍受,继续看着年渺跟其他人欢好,他真的会疯。 怎么就对别人那么好,怎么就,就这么快把自己抛之脑后了。 年渺抬头看他,有些发懵:“我什么时候给他炸小麻花了?不是你想要吃么?因为没有吃到,还跟我发脾气。”他的语气中带了小小的委屈,“所以我去找食堂请教了做法,又花了十几个灵珠买了面粉等东西,等学会了,你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了,就是好难,一直失败,今天的还好一点……” 师兄生气,他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反而很高兴,师兄向来懒懒散散,对任何事物都提不起兴趣,终于有了样如此喜欢的东西,怎么能不满足他呢? 季一粟越听越快意,越听越舒畅,到最后别别扭扭偏过头,努力绷着脸:“麻花呢?” 年渺道:“之前的焦黑,倒掉了,前天的虽然咬不动,可看着像模象样的,我拿去灵兽园喂灵兽,被灵兽追着打,还好跑得快。只留下昨天跟今天的,我试了下,还是咬不动,但是看着好看,就留着当纪念了。” 他说着,松开了季一粟,跑去打开柜子,取出两个锦缎包袱,里面又用油布包了一层,接着是两层油纸,才显露出一堆焦黄的小麻花。 季一粟拿了一根左右看看:“这不炸挺好的。” 这是特意给他炸的,他想,雀跃得要飞向云霄。 年渺假装正经道:“那你尝尝。” 季一粟毫不犹豫丢尽了嘴里,只听得“咯嘣咯嘣”的声音,竟然吃了下去:“还成。” 年渺十分震惊,难不成放久了就不硬了? 他怀疑地捡起一根色泽金黄看起来非常完美的小麻花,放进嘴巴里咬了一下,牙差点被崩掉,顿时泪眼汪汪,哀怨地望向季一粟,控诉他这个骗子。 季一粟瞧着他哀戚的小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只专注地盯着他瞧,从他潮湿的眼睛渐渐移到叼着小麻花的红唇,只觉得这副模样实在可爱,像是受到了致命的蛊惑,慢慢俯下身,眼睛低垂,轻轻咬住他口中小麻花的另一端,再微微一扯,便毫不费力地掠夺走。 年渺呆呆地望着他,嫩红水润的唇瓣微启,在橘黄的灯下泛着漂亮的光泽,隐约能看见一点可爱的白,像被施了定身咒似的,半点动弹不得,手也僵在了半空之中,脸却飞快红透了。 那是他咬过的…… 似乎从蛊惑中惊醒,季一粟回过神,那根小麻花已经到了他嘴里,另一端的湿意是如此清晰,偏生又甜得叫人欲罢不能,涌起千百种冲动。 年渺的屋子不大,但收拾得简单干净,看着利落宽敞,灯火稳定,不明亮也不昏暗,可偏生空气跟凝固住了一样,温度渐渐上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狭窄燥热的帐篷中。 第34章 “留着好。”季一粟神色如常,打破了凝滞的空气,“盖房子不愁砖了。” 年渺低下头,露出了血珠般的耳垂,默不作声地小麻花都重新包好,往他怀里重重一塞,没好气道:“你是铁牙么?全都吃完好了。” 季一粟看着他:“行。” 年渺背过身,没由来的失落,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过去,一点点挪着脚步,直到贴在他身上,才一把抱住他,闷声闷气道:“师兄,你是不是想我了?居然主动来找我。” 季一粟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环上他的肩头,嘴上仍然毫不客气:“看看还有气没。” 年渺气得直哼哼:“你就是想我了,还不承认。”眼角的余光看见对方的手在玩弄他的头发,不断缠绕在指尖再松开,声音软了下来,“我去找你当然不能好好梳头。” 季一粟猜到了,但还是故意问:“为什么?” 年渺道:“这样你才会给我梳啊。”又开始忿忿不平,“说点好听的,不然我去给陆之洵做小麻花了,不带你。” 季一粟没欢喜两秒,骤然被戳到痛处:“谋害别人性命干什么,害我就够了。”言罢不由缓声,“说什么好听的。” 年渺用头顶轻轻蹭蹭他的下巴:“说你想我。” 季一粟低声道:“我想——”他并未说出那个“你”字,倏然将年渺横抱起来,眨眼出了房门,在无垠苍穹之下御风而行。 耳畔的风声呼啸而过,年渺吓得将他死死抱住,脸埋进他怀里看都不敢看,直到感觉落了地,风声换成人间烟火声,才偷偷睁开一只眼,再睁开一只,满目繁华。 季一粟没有放他下来的意思,反而责怪道:“怎么轻了?又不好好吃饭?” “吃了,是你的错觉。”年渺挣扎了一下,“放我下来。” 因着他们突然出现,四周的人纷纷侧目,他被放下来后红了脸,慌忙摸出块面纱,倒不是其他,就是觉得刚才太丢人,赶紧遮一下:“怎么突然带我出来?” “不就是要□□花么?”季一粟不屑地牵着他,直直往边上的店里走去,“他找不到我还能找不到。” 第18章 回眸 年渺突然被拽出来,身上穿得还是薄薄的单衣,被抱在怀里时还不明显,若是放下来着实惊世骇俗,好在季一粟没有头昏,提前给他幻化了一身外衫,索性拉着他转了一条街,找到间富丽堂皇的专卖女子物什的铺子,给他添了几套衣服首饰。 年渺拿了套浅紫色衣裙进去换,出来之后蹦到他面前问:“好看吗好看吗?” 季一粟顺手挽起他的头发:“一般。”缀上同色的蝴蝶样式的花钿,插上同色的步摇,蝴蝶的翅膀翩翩欲飞,垂落的流苏晃晃荡荡,相映成趣。 年渺乖乖让他折腾,虽然每次都说一般,但师兄很喜欢给他换衣服。一开始是极为排斥的,给他编麻花辫时骂骂咧咧,由于他脸皮厚,渐渐次数就多了,后来师兄不知去哪里学的,开始不局限于麻花辫,试验了很多新花样,手艺愈发成熟,再后来不满足于单纯的梳头,还要配上相应的首饰,再后来衣服也会备好,一套一套让他试,多是些嫩黄天蓝的亮色,说什么小孩子就应该穿活泼些,别学大人死气沉沉的。虽然表面不情不愿,口口声声是嫌他太邋遢死板,但年渺觉得,他是打开了新奇的大门,把自己当娃娃玩了。 铺子里的人都纷纷来围观,赞叹不已,侍女热情拉着年渺去看他们的新品,滔滔不绝介绍,美人还应当配上相应的妆容。 “他用不上。”季一粟淡淡道。 “姑娘还未试过,郎君就怎么知晓用不上呢?”侍女不懈推销,“千万别浪费了姑娘这等姿容啊。” 年渺看到那些精致的脂粉盒子,脱口而出:“陆之洵给我送过这个。”感受到身边气压骤然一低,立马道,“我没要。” 季一粟包下了店里所有的胭脂水粉,拉着他扬长而去。 年渺忍不住笑,在他瞪过来时又飞快板起脸装正经,等他视线离开后继续笑,后脑勺又挨了一巴掌,他连忙转移对方的注意力:“快快我的□□花,等一下别关门了,现在应该很晚了。” 季一粟道:“这里是王城,一向是不夜天,怕甚么。” 不是什么节日,时间也不早了,街上行人依旧不见减少,两侧店铺灯火辉煌,白色的热气不断蒸腾,店家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浓郁的人间烟火气息和山上的清冷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忽而脸上落了几点凉意,抬眼望,竟然下起了绒毛般的细雨,年渺捂住刚洗的头发,四处张望,恰巧看见卖油纸伞的,忙跑过去抽了一把烟紫色的撑开,回头冲着季一粟甜笑。 季一粟停下了脚步。 他淡紫色的衣裙外面罩了层银色的薄纱,跑起来时裙摆飞扬,划出转瞬即逝的一道银光,在迷蒙的细雨中,摇曳成朦胧的烟雾,撑伞时安静伫立着,烟紫色的油纸伞下回眸而笑,眼里璀璨的光和辉煌的灯火交迭,在雨帘中如梦似幻,远胜过世间所有的风景。 多年以后,他仍然能清晰回忆起那个伞下的回眸一笑,烂漫纯净,点亮了他的无边长夜。 年渺朝他跑过来,将伞高高举起盖过他头顶:“下雨啦师兄,你怎么在发呆?快快,买完□□花我们就回去,万一打烊了就坏了。” 第35章 季一粟短短应了一声,接过他手中的伞柄,牵着他的手慢慢往麻花店走去。 忽然一场雨,虽然不大,却扰人兴致,街上行人渐稀,卖麻花的已经在准备打烊了,正好在炸最后一锅,年渺得意:“还是我说的罢。” 刚出锅的麻花热气腾腾,甚至有些烫手,散发着混着油脂的甜香,勾得人食指大动,年渺鼓着脸吹了好几下,才谨慎地低头吃了一口,酥脆鲜香,混了些许花生碎,同小麻花比起来多了几分别样的滋味。 “他倒是没有骗我,真挺好吃的。”年渺弯了眉眼,抬手往季一粟面前递,“你尝尝。” 这个“他”很明显是指谁,季一粟极为不舒服,明明找到的是自己,年渺却仍然心里装着别人,但看在孩子还算有点良心,主动喂他的份上,他暂且不作计较,替年渺撑着伞,俯身另一只手握着对方的手腕咬了一下,淡淡道:“就那样罢。” 二人不是第一次分食,本来是挺正常的事情,可年渺忍不住想起刚才在屋里,他俯身叼走自己口中小麻花的模样,心跳骤然加快,脸又渐渐泛红,就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他吃了一半,便觉得有些发腻,索性剩下的都丢给季一粟。 尽管再小心,衣服上还是掉了许多碎渣,他低头不停拍着,检查还有没有遗漏。 再次回到山上,年渺脱了衣服,解开头发,自己梳顺了,回头看季一粟正在把刚才的冲动消费,便凑上去瞧,季一粟瞥向他,随手开了一盒胭脂往他脸上摸了一把。 年渺捂住半边脸颊,抱怨道:“你干嘛?” 他也摸了一手绯红要往对方脸上拍,季一粟却将他按在椅子上,正经道:“别动。” 年渺只好乖乖坐着,看着他拿了石黛,低头翻来覆去皱眉,似乎在研究做什么用的,忍不住出声:“这个好像是画眉的,那次人家给我画的时候我见过。” 季一粟微哂,直接往人眉毛上涂,年渺的眉毛长得刚刚好,多一分嫌浓,少一分嫌淡,被他描了几下,便十分突兀,没忍住大笑起来,年渺见他笑得欢畅,跑去拿了镜子,看着自己跟毛毛虫似的眉毛和脸上的红色手印哀嚎:“你到底会不会啊?” 季一粟绷起脸:“多试试不就行了。” 他索性丢了石黛,再去查看那些红粉之物:“坐过来。” 年渺擦掉眉毛和脸上的胭脂,委委屈屈坐下被他折腾。 季一粟再三琢磨,瓶瓶罐罐开了一大堆,在他脸上傅粉后,觉得白得跟死人似的,难看得不行,擦掉后扑上胭脂,又嫌太红,跟傻子似的,如此反复几次,年渺的脸都被擦红了。 年渺捂住脸,不满地踢了他一下:“到底行不行?” 季一粟收手:“我就说你用不上。” “你就是不会用,就是故意在玩。”年渺愤愤揭露他的本质,趁他不注意拿了石黛往他脸上狠狠画了一笔,从额头画到下巴,顿时笑得不行,飞快往外跑。 季一粟及时拽着胳膊把他扯回来,捏着他下巴在他脸上同样画了一道,冷哼:“学坏了,要挨打。” 年渺挣扎起来,抓了个盒子就往他脸上乱涂乱画,自己也被糟蹋得红一片白一片,脂粉盒子落在裙子上,撒得满身都是粉,又乒乒乒乓乓掉了满地,俩人浑然不觉,只顾往对方身上抹颜色,手心手背也不放过,两个人闹出了兵荒马乱的气势。 直到年渺再无半点力气,只有被欺负的份,才双手抵住他胸膛,可怜巴巴道:“不玩了,睡觉了。” 季一粟趁机往他脸上又抹了一把,觉得是自己赢了才住手。 屋里已经一片狼藉,年渺倒在他怀里,眼睛半睁不睁,迷迷糊糊道:“记得收拾好,这是我屋子。” 如果是他自己收拾,那也太麻烦了。 季一粟淡淡“嗯”了一声,低头摸摸他的脸,所有污秽顿时一扫而空,才将他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 * * 虽然陆之洵留在了碧海门,日日都去求见年渺,渴求得到对方的欢心,但实际上,他的处境并不是很乐观,在四大门派联合调查下,秘境中的变异和妖兽狂暴,极可能是有人故意而为之,而条条线索都渐渐指向了七星宗。 如今表面上还一团和气,然而私下里已经生了罅隙,另外三家在有意无意疏远七星宗。七星宗教有所察觉,但一时间找不到证据证明,只能干着急。 一连五日,陆之洵都没有再找过年渺,他陷入门派危机之中,焦头烂额,再也无暇顾及儿女情长。 明明七星宗行事低调沉稳,门派之中也无大逆不道之辈,怎么就摊上了这种事呢?一定是真正的背后指使者在陷害他们。 什么人会有这个能耐呢? 这日,四大门派的几位重要人物照旧相聚于青天堂,原本跟七星宗坐在一侧天武派故意空了一个座位,同七星宗拉开距离,眼睛朝上不看人,让七星宗的人十分尴尬,面色难免不好看。 陈止元连忙出来打圆场,笑呵呵转移话题,缓解了尴尬紧张的气氛。 这场小会开得各怀心思,不欢而散,结束时,齐青锋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走到堂中,正正经经朝陈止元拱手行礼:“陈掌门,晚辈有一件私事相求。” 客观来说,他的态度很正常,但相对于平日作风来说,显得太过低调了些,陆之洵心感意外,放慢了脚步,迟迟不肯离开。 第36章 陈止元笑道:“齐贤侄,有什么事尽管说,何必如此见外。” 齐青锋道:“着实是件私事,本该托长辈提出,可晚辈心急如焚,忧虑重重,只能暂且同陈掌门私下商议。” 陈止元见他如此郑重犹豫,也不由谨慎起来:“贤侄究竟所为何事?” 齐青锋抬起头直视他,朗声道:“晚辈想求娶贵派落霞峰弟子年妙妙。” 如一颗石子落入湖心,激起千层浪,在场之人都愣住了,开始思索年妙妙是谁,即便是陈止元,也忘记了这个名字。 陆之洵站在门口,闻言心中震撼不已,竟不知何时齐青锋对妙妙也心生仰慕之情,也呆住了。他同齐青锋年纪相差不过十来岁,又都是天之骄子,难免被经常放在一起相比,虽然交情深浅,但彼此都十分了解。齐青锋于男女□□上没有什么兴趣,但此人性格偏执暴戾,平生爱收集极品,看上的东西不择手段也要得到,不是什么怜香惜玉之人,落入他手中不是件好事,更何况妙妙还是自己情之所钟,想要相伴一生的人。 他立马转过身,跑回大堂,站在齐青锋身边,同样郑重行礼,语气温和却坚定:“陈掌门,晚辈,也想求娶贵派落霞峰弟子年妙妙。” 似乎想起了什么,陈止元和其夫人俱是脸色大变。 第19章 联姻 青天堂内留下的寥寥几人,除了两位年轻少主外,皆是碧海门的峰主,其中多半并不知晓隐秘往事,只有一两个人露出异样的神情,不约而同瞄了掌门一眼,又飞快移开,假装无事发生。 陈止元暗暗叹息,近期虽然有听到风声,说陆之洵看上了他们落霞峰一名女弟子,日日痴痴守望,他没有在意过,毕竟落霞峰的女弟子太多了,可万万没想到,竟然是年妙妙,他的亲生女儿。 虽然少年儿女心生爱慕之情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然而二人同时同求一女实属罕见,更是让人为难,陈止元被夫人一瞪,立马哆嗦了一下,定定心神,干巴巴道:“这,这,二位贤侄,这可是大事,可不要冲动才好。”他捻起胡须,露出尴尬的神情,“而且这年……年妙妙——”他说这个名字的时候磕磕巴巴的,不由端起旁边的茶杯喝了一口,“这年妙妙既然是落霞峰弟子,那应是归落霞峰林峰主管,林峰主素来爱护门下弟子,雷厉风行,婚姻大事,她定会亲自操问,我断不可越俎代庖。而且二位有所不知,林峰主最近携弟子出海求药,短期无法回来,这事……还是暂且搁置罢。” 他说完,觉得还算妥帖体面,十分满意,这二人应当知退缩了。 齐青锋却丝毫不给他面子,直接道:“如果没记错,林峰主不过金丹后期修为,尚未结婴,既然出海求药,恐怕是回不来了,陈掌门不如痛痛快快替她办了此事。” 纵观修真界,曲武大陆不过是沧海一粟,小小一方天地,灵气稀薄,元婴期修士已经是最高境界,再往上修行基本没什么成果。好在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在其他大陆有无限丰富资源和机遇,可惜被浩渺的海域阻隔,只有渡海前往其他大陆,才有机会更上一层楼,寻求无上大道。但海中有不知名海兽精怪,变幻莫测,危险重重,普通人出海,基本上回不来,因此往往都是几个元婴修士结伴同行渡海。林月落不过金丹后期,只携带一名金丹中期弟子,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其实齐青锋说的是实话。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实话都适合直接说出来的,在场的都是碧海门的人,被外人如此判定自家人的命运,脸色都不好看起来,瞪向齐青锋,齐青锋毫不在意,仍旧从容傲然。 陈止元知晓他就这性子,也不好说什么,再次面露尴尬之色:“无论如何,这件事还是得落霞峰的人同意才行,二位贤侄,此事日后再议罢。” 他冲二人颔首,起身做了个“请”的姿势,携夫人离开。 陆之洵毕竟年纪不大,面皮较薄,脸已经涨得通红,侧身让陈止元离开后,才望向齐青锋:“你为何如此?” 齐青锋淡淡瞥了他一眼:“我思慕她,想要求娶,有何不可?” “可是你跟她根本就……就不熟悉。”陆之洵急促道,他本想说不认识,但想起在秘境之中,二人分明是认识的,只是此后再没看到交集,“你根本不了解她,只是看上她的脸,若是迎娶后不喜欢她的人,如此冲动,岂不是害了她一辈子?” “我是看上她的脸,天底下再也没有第二张脸能让我难以忘怀。”齐青锋嘲讽地望着他,“怎么?难道你不是?” 陆之洵语塞,自然是因为脸…… 他是因为妙妙的脸一见倾心,但接触之后,又更加喜欢这个人,跟他认识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样,让他认定妙妙就是他一生情之所钟。 齐青锋见他说不出话,哂笑:“都是为了脸,分什么高低贵贱。”他大步离去,“那就各凭本事罢。” 陆之洵浑浑噩噩离开了青天堂,站在广场外有些茫然,论家世等条件,他和齐青锋不相上下,然而现在,七星宗陷入同妖兽勾结的丑闻漩涡之中,若是另外三家想要借此机会除掉他们,平分七星宗,并不是不可能,陈止元和北斗宫若是在这个时间段联姻,恐怕不是男女私情那么简单。 不止是为了自己的姻缘,更是为了门派生存,他一定要为自己的门派洗掉冤屈! 第37章 * * * 单秋萍怒气冲冲回到屋中,对紧随其后的陈止元破口大骂:“看看你的好女儿,啊?不愧是狐狸精的种,秘境秘境,又是秘境!改成洞房秘境好了!比她娘更厉害,一下子就勾引了两个少主神魂颠倒,纷纷上门求娶,厉害啊,她娘当年也没这个能耐罢?!” “年妙妙”这个名字,她已经有十多年没有听过了,这些年此女还算乖巧,一直在落霞峰,从未露过面,没给她平白添堵,她也渐渐快忘了此人,只是在思念儿子时才会恨一下。 陈止元听她越说越过分,脸上也不免难看起来:“夫人,何必如此。当年都是我一个人的错,你要恨就恨我,绵绵已经不在了,孩子这些年也很乖不是么?积点口德罢。” 单秋萍拂袖冷哼:“那你说现在怎么办?两个人都要娶你女儿,你给谁都得罪人。依我看,七星宗绵软,北斗宫才是最佳之选,同他们联姻益处多多。就此嫁出去算了,还能有点用。” 陈止元道:“还是等月落回来拿主意……” 他尚未说完,便察觉到外来的灵力波动,有弟子在屋外通报:“掌门,北斗宫少主求见。” 单秋萍斜睨他:“这不就找上门来了?我看你怎么办。” 陈止元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这件事太突然,他实在不知道该拿这个私生女怎么办,只能硬着头皮接待。 齐青锋最近很不爽,他看上的人,竟然被捷足先登了。 原本来到碧海门,他的心情是很不错的,这样找年妙妙也方便,可万万没想到,年妙妙竟然和陆之洵那小子私相授受,日日交往,而他去落霞峰,没有一次能见到人的。 年妙妙对他的厌恶毫不掩饰,有意躲避,这让他极为不爽,更是激起了好斗之心。 之前,他因为惊鸿一面念念在心,现在则是满腔胜负欲,年妙妙躲着他,他偏要娶她,看她是什么反应,她跟陆之洵情投意合,他偏不让两个人如愿。 他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来没有失手过,更不会让给他人。 陈止元很快接待了他,料到他的来意,屏退左右,只留二人在场:“贤侄所求,我已经知晓,可是……” “陈掌门先不要推辞。”齐青锋从容道,“晚辈因为心悦妙妙,这些天特意调查了一番,没想到竟然查到一些有趣的往事——”他故意停顿了一下,“陈掌门,可要听听?” 陈止元心里一惊,但那些过往都是私密,旁人如何得知,抱着侥幸心理淡定道:“贤侄不妨说说。” 齐青锋道:“听说陈掌门当年同夫人是青梅竹马的师兄妹,早早定下婚约。然而在一次秘境试炼中,同小师妹发生了不清不楚的关系,此后纠缠不断。后来陈掌门成亲,令夫人怀有身孕,原本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情,没想到小师妹也有了孩子,哭上门时,令夫人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勃然大怒,待其生下孩子之后便扫地出门,生死不相见。” 陈止元大受震撼,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件事只有当年几位同门知晓,总不能是哪位师弟师妹告诉他的罢! 说起来,除了月落出海,张师弟调查秘境异常时,也失踪了……若是被抓到,强行提取记忆…… 齐青锋道:“我还没说完,陈掌门莫急。可惜陈掌门这位独子身体娇弱,六岁那年更是在鬼门关外徘徊,令夫人求得秘法,需同血脉孩子以命换命,而且为了阴阳调和,必须得是女孩。这样的天选之人,正好有一个,陈掌门,又联系上了小师妹,只是受夫人胁迫,未告诉她是以命换命,只说是需要血,小师妹仍然心系于你,二话不说答应了,没过多久带着孩子上门,没想到福大命大的是小师妹的女儿,被换命的反而是夫人的独子。” 陈止元的冷汗渐渐从额头上滴落下来,怔怔地望着他,却不是因为往事暴露。 失踪的张师弟,突然暴露的往事,妖兽勾结门派的传闻,还有神秘崛起同妖物纷争不休的北斗宫…… 他是优柔寡断,但能当上掌门,四大门派联合盟主,思维敏捷于常人,缓缓伸手指着他,微微颤抖起来:“你,你才是……” 才是真正的妖物! 齐青锋打断了他:“年妙妙既然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还做不了主么?”他站起身,手指在陈止元眉心一点,“七星宗勾结妖物,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你我连手,将其诛灭才是正道,只有成为亲家,碧海门才能留下来,不然我也无法保证。这场好姻缘,晚辈希望掌门能早日定夺。” 他微微勾唇,推门而出,只留下浑身瘫软发冷的陈止元,久久无法回神。 第20章 岳父(含入v公告) 年渺嫌借小厨房麻烦,索性缠着师兄在逐日峰上另辟了厨房供他天天折腾。 经过多次练习,他的厨艺倒是越来越精湛,终于炸出了酥脆的小麻花,兴高采烈地拿去给师兄分享。 屋里温暖依旧,只是没有再闻见熟悉的熏香味,季一粟像往常一样懒懒散散躺在软榻上,脸上盖着本书,似在小憩,年渺蹑手蹑脚走到他旁边,把书拿开,瞄了眼封面,叫《幽兰大陆志》,师兄总是喜欢看这些修真界各地杂记志怪之事,连带着他也没看过几本正经的。 见人没有反应,似乎真的睡着了,他拿了根麻花抵在对方唇缝间,猝不及防被对方一口咬住,差点咬到手指。 第38章 年渺眉眼弯起来:“好吃吗好吃吗?” 季一粟道:“总算没再害人。” 他一直合着眼,兴致缺缺,年渺很是失望:“你都不夸我。” “夸你。” 年渺不满地“哼”了一声:“我应该给陆之洵一些,他一定会夸我。不过他今天还是没有来,大概太忙了。” 季一粟睫毛微动,睁开眼睛,深深望了他一眼,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什么都没说,只伸手把书夺回来继续盖上。 他看起来比平时都要消沉,年渺只当他是新换的身体尚不适应,魂魄不稳难受,便安静在他身边坐下,又对他在看的书感兴趣,重新拿回来,另外给他换了一本盖着,低头翻那本《幽兰大陆志》,一边看一边吃小麻花,十分惬意,不知不觉就把一碟子小麻花吃完了,伸手摸了个空,便站起身低头检查身上有没有掉落碎渣。 察觉到旁人的视线,他扭过头,正好跟季一粟大眼瞪小眼。 季一粟的目光落在他面前干干净净的碟子上。 “我吃完了。”年渺立刻懂了他的意思,认真忏悔,因为是实验,所以每次炸的并不多,没想到这一锅如此成功,他端起碟子,“我再去炸。” 他三蹦两跳往厨房跑,屋里顿时没了生气,空寂寂的,季一粟望着横梁,一时间有点茫然。 陆之洵竟然直接向掌门提亲了。辛辛苦苦拉扯大的孩子被人觊觎,一开始他还觉得愤怒生气,砍人的心都有了,可是渐渐冷静下来,却觉得这未必不是个思路,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如果是旁人,他考虑都不会考虑,可陆之洵不一样,他第一次见年渺如此注意一个人,如此频繁地提到一个人,甚至连炸个麻花都在念着给人送过去。 他没办法不在意,也不得不承认,年渺的心渐渐往别人身上转移。 世人说女大不中留,儿大看来也不中留。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酸涩过,嫉妒的种子不知什么时候早早扎了根,年渺每提一次陆之洵,这颗种子就要生长一次,已经密密麻麻铺满了整颗心脏,理智又强行将他拽回来。 他迟早是要离开的,不可能一直把年渺带在身边,年渺有了心上人,他便可以安心放手了。 他在理智和嫉妒中不断挣扎,被困进一个怪圈之中,直到年渺抱着一个箩筐进来,二话不说往他嘴里喂了一个麻花,笑盈盈道:“我已经掌握技巧了。” 他将一箩筐的麻花放在桌上,装了一碟子端到季一粟身边,又铺好油纸包开始装新的。 季一粟瞥过去,淡淡问:“分给谁的?” “给陆之洵装点。”年渺低头想也不想道,“他应该还会来罢?” “年渺。”季一粟突然叫了他一声,他茫然地抬起头。 师兄的声音很奇怪,凉飕飕的,就像那天在烟波泉边一样,又多了几分落寞。 “他不来之后,你每天至少要提一次他,前天说了两次,昨天念了四次,今天你自己算算。” 年渺还是茫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季一粟嗓子有些干涩:“你就那么想他?” 年渺睁大眼睛,片刻后才道:“因为,因为他东西在我这里啊,而且,我也不认识其他什么人了,他也给我带了很多东西,总该还给他的……” 他觉得自己解释的很清楚,可是季一粟硬是听出了懵懂和羞怯,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他翻身下榻,站在年渺面前,低头对视,眼眸黑沉如幽潭,望不到尽头:“年渺。” 年渺像被训话的小孩,不由自主站直:“在。” “想跟他在一起么?” 年渺对于“在一起”这个概念,仅限于两个人待在一起:“还行,他挺好玩的。” 季一粟偏过眼,不愿意再看他,丢下一句“懂了”,身上多了件外衫。 年渺诧异:“你要出门么?去哪里?” 他的声音懒散又颓唐:“看看你那朝思暮想傻不愣登的心上人,小命快丢了。” * * * 陆之洵不知道自己走这一趟是该后悔还是不后悔。 得知齐青锋已经回到北斗宫,他再也坐不下去了。 他又私下拜访了陈掌门,对方虽然没有明说,但委婉表示,年妙妙和齐青锋的婚事就此定下,等齐青锋回去准备好后,便将这件事公布,双方大婚。 而当天,北斗宫率先向七星宗发起刁难,明确指出他们勾结妖兽,陈止元非但没有阻止,还隐隐有赞同之意,七星宗的人勃然大怒,大吵一架后愤愤离开,要同他们决裂。 一天之内,陆之洵丢了心上人,门派又陷入纷争之中,整个人精神恍惚,心情低落,他找了个借口,悄悄往北斗宫飞,他想问问齐青锋,为什么要如此针对他们,只是因为自己跟妙妙两情相悦么? 可没想到,他还未到达北斗宫大门,便被几十名北斗宫弟子抓住,不由分说绑到大门门口。 齐青锋站在他面前,踩在他一只脚上,肆无忌惮地碾着他的脚背,高傲地俯视他:“没想到第一个发现的人是你,还算不蠢。” 陆之洵疼得冷汗直冒,艰难地从剧痛中抽出一丝理智,察觉到他的话有所古怪,便故意顺着他,咬牙道:“你想怎么样?” “怎么样?”齐青锋哂笑,“自然是不打算留你。” 第39章 陆之洵尽量冷静道:“至少让我死个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刚想问是不是因为妙妙,便看见齐青锋剧烈颤抖起来,身体在不断扭曲变化,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横冲直撞,最后终于从身体中间裂成两半,像蝴蝶破茧成蝶,钻出来一只巨大的黑漆漆的枯瘦胳膊,而抓住他的几十名弟子,也在不停变化,从里面钻出来奇形怪状的各色妖兽。 顷刻之间,他被一群巨大的怪物包围,投下的阴影遮天蔽日,湿嗒嗒的黏液不停掉在他身上,满是恶心的腥臭味。 陆之洵大脑一片空白,心脏几乎停止跳动,他震撼又悲哀,虽然意外发现了妖兽真相,但自己也要折损于此,甚至神识被封,都没有办法传音报信。 没想到北斗宫竟然早已勾结妖兽,被占据身体,如此看来他们怕是已经成了气候,才敢毫无顾忌显露真身,恐怕很快,别说四大门派,这片大陆都要被妖兽侵占,成为死地。 他绝望地闭上眼,耳畔是讥讽的桀笑声,死亡的气息渐渐朝他逼近。 然而转瞬间,桀笑变成了惨叫,无尽的阴霾骤然散去,他惊愕地睁开眼,发现所有妖兽,都已经倒在黑色的血泊之中,而北斗宫中,冷冽的剑光如长虹闪烁不断,惨叫声络绎不绝,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修士出现在他面前,神情冷漠且厌恶:“愚蠢小儿,不知死活。” 陆之洵呆了半晌,以为自己在做梦,眼前出现了幻觉,对方的神情更加厌恶:“这就吓傻了?以后还怎么挑起大梁?” 他忙不迭爬起来,手脚还是发软的,哆哆嗦嗦躬身行礼:“多谢前辈相救!前辈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还望请教前辈大名!” 来者道:“别急着‘无以为报’,我救你,自然是要你‘报’的。” 陆之洵大惊,如此高人,怎么还会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尽管如此,他还是道:“前辈请说,只要能办到,晚辈万死不辞。” 对方仔仔细细将他上下打量,目光如银针般犀利,似乎对他哪里都看不顺眼,让他战战兢兢,一动不敢动。 “北斗宫同妖兽勾结多年,遭到反噬,早已是半人半兽。”季一粟缓缓道,“如今妖兽已除,世间再无北斗宫,只三家分天下,你作为七星宗少主,知道应该如何处理后续事务么?” 其实他并不应该插手凡人之事,尤其关乎到一个大陆的命格,难免生出事端,引起那些人注意,对他不利,但为了年渺着想,他必须出手。 陆之洵一怔,垂首想了想道:“晚辈得父母教诲,略懂一二。” 对方微微颔首,似乎对他的回答还算满意,话锋一转:“小子,你想求娶年妙妙?” 陆之洵没想到他竟然扯到自己的私事上,震惊地抬头望,又飞快低下头:“前辈莫非是、是妙妙的那位师兄?!” 他一直很奇怪,在碧海门也待了不少时日,日日同妙妙见面,却再也没有见过甚至听说过对方身边还有位师兄,落霞峰更不会混进去男子,可那日上元节,妙妙身边确实是有位高深莫测的师兄。 可是这人是什么身份?顷刻间灭了一整个北斗宫的妖兽,修为恐怕远在元婴期之上,这片大陆什么时候有这种潜伏的高手?妙妙一个小女孩,怎么会和这等高手有牵扯? 他的内心有许多疑问,却不敢贸贸然说出来。 季一粟冷哼一声,算是默认。 “晚辈的确对妙妙心仪已久,有求娶之心。”陆之洵认真道,“况且我同妙妙也算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季一粟心头一跳,被“情投意合两情相悦”狠狠扎了一下,冷声打断他:“闭嘴!” 陆之洵被吓到,身体弯得更低了。 “妙妙是我带大的。”季一粟叹息一声,“也是我唯一的牵挂,我不久便要离开,你既然同他……他……想要娶他,我勉强可以答应,但是你得同我约法三章。” 陆之洵瞪圆眼睛,片刻后恍然大悟,当即跪下行礼,恭敬且深情地喊:“原来是岳父大人!请受小婿一拜!” 季一粟:“……???” 第21章 别(三合一) 说这小子脑子有问题,他脑子是真有问题,两个脑子有问题的小子,还真是天造地设,无比登对。 季一粟心里发酸,强忍着拍死他的冲动,深呼吸一口气,继续冷漠道: “先别急,你现在一心贪图美色,觉得妙妙千般万般好,可他的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你也能接受么?” 陆之洵心里一紧,随即涌起巨大的喜悦,他就要知道妙妙的秘密了么? 妙妙会有什么秘密呢?莫非她不是人是妖?即使是妖,也一定是个好妖,不会伤人的。 千万种可能在他脑海中忽闪而过,末了又不知为何涌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总不可能是个男的罢?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毕竟荒谬好笑,绝无可能。 “我想好了,岳父大人。”陆之洵神情凝重,语气坚毅, “无论妙妙有什么秘密,她都是我唯一想要携手并肩共度余生的女子,我一定要娶她。” 季一粟冷笑一声,紧紧盯着他: “如果妙妙,是男子呢?” “啊?”陆之洵茫然,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时间没有任何反应。 季一粟心里莫名生出无边的庆幸和愉悦,轻蔑地想,这小子果然无法接受,那就抹掉他的记忆,再为年渺做打算。 第40章 年渺可以不用嫁给别人了。 “妙妙是个男子,因为一些不得已的原因,自小被当成女孩养在落霞峰。”季一粟声音依旧威严,浑身上下却是掩饰不住的轻松愉快, “这一点,你也能接受么?” “当然!”陆之洵终于反应过来,干脆响亮地回答, “我喜欢是的妙妙这个人,即使他是男子,我也待他如往昔!”说完他又有些伤感道, “妙妙从小就要被迫改变真身,在落霞峰扮演女孩,一定如履薄冰,提心吊胆,十分辛苦,等我将他迎娶进门,再也不会让他受这种委屈。” “你确定?他是男子也能接受?”季一粟被他的决心震住,半晌才恍惚道, “这,这可不是小事,你要好好想想。” 陆之洵道: “我已经想好了前辈,我一定要娶他。” 可恶,这小子不但能接受,还十分理解,好像挑不出毛病了。 季一粟沉默下来,陆之洵半天没等到下文,试探性问: “前辈?那,那我能娶妙妙么?” “先把这个签了。”季一粟面沉如水,将一支笔一张纸递给他, “给我记住,我让你娶妙妙,不是因为你想娶就能娶,是需要一个人替我照顾他,保他日后无忧,写下来,把这些写下来,立契。” 陆之洵老老实实写: “若我能娶到妙妙,定保他后半生无忧无虑。” 他如此乖巧顺从,季一粟反而更加觉得刺眼,莫名又想起他那个梦,不由心头一跳: “妙妙与你皆是男子,便不是真夫妻,切不可对他有逾越之举。” “这……”陆之洵露出为难的表情, “可是前辈,我同妙妙两情相悦,若是干柴烈火,情到浓时,难以抑制,要如何……” 他想起妙妙美貌,便心神荡漾,想入非非,即便是圣人也把控不住罢? “住口。”季一粟一阵头晕目眩,不由用手撑住额头,才勉强保持清醒, “你二人同为男子,这是有违伦理纲常之举,大逆不道之事,简直天理不容!” 陆之洵琢磨,前辈如此高深修为,恐怕常年于深山闭关,不通人事,便耐心解释: “前辈有所不知,男子同男子也能双修,已经不是稀罕事了。前辈放心,为了妙妙幸福,我一定苦心研修断袖房术……” “我说不许就不许!”季一粟喝断他,声音微微有些发抖,陆之洵被他这么大反应吓到,连忙垂首,一点声音也不敢再发出来。 “给我写。”季一粟呼吸沉重,极力压抑着冲动和愤怒,阖上眼睛, “不许碰他。” 阳光在他脸上跳跃,太过夺目,以至于看不清他的表情。 陆之洵慌忙按照他所说在纸上一个字一个字记下,闷头等待,大气不敢出。 “若有违背,我会收了你全族性命。”伴随的是一声遗憾的叹息, “结契罢。” 陆之洵将心头血滴在纸上,纸张发出耀眼的白光,季一粟收回纸,陆之洵突然叫住他。 “前辈。” “说。” “前辈,若是妙妙也属意于我,主动想同我双修呢?前辈还是不允许么?” “陆之洵,你弄清楚。”季一粟负手而立,淡淡俯视他,声音阴冷,高高在上,不可忤逆, “我救了你,也救了你全门派,你的命和整个门派的命都是我的,我要你做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要我不高兴,随时可以收回你们的性命。” 陆之洵抬起头,坦然望向他,眼里满是固执和不甘: “前辈如此防着我,是因为自己对妙妙的心,并不干净罢?前辈既要飞升得道,不想带上妙妙拖后腿,又要妙妙为你守节,世间哪有这等两全其美之事,对妙妙就公平么?” 季一粟身形一僵,良久,难得语气轻软: “那就,全凭他自己的心意罢。” 只身拂袖离去。 * * * 陆之洵归来,带回两个轰动的消息:一个,是他找到了妖兽狂暴的真相,原来北斗宫早就和妖兽勾结上,装模作样,才能日益强盛,不想被妖兽反噬,如今北斗宫已成妖窟,他暗访北斗宫,差点被妖兽杀害。 第二个消息,是北斗宫妖窟已被端平。在他快被妖兽所害之时,天降神秘大能,将所有妖兽一举消灭,并救了他,事了拂衣而去,未曾留下任何姓名。 整个曲武大陆都为之震撼不已,剩下三大门派的人结伴前去北斗宫,果然整个北斗宫都是妖兽的尸体和腥臭味,黑色的血浆流淌千里,不少心里承受能力差的人当场呕吐起来。然而这等惨状,却没有任何激烈打斗的痕迹,所有妖兽都像是乖乖站着让人一剑割喉,毫无反抗之意,看来的确如陆之洵所说,有大能从天而降。若不是此人,别说小小一个北斗宫,恐怕整个大陆都会很快被妖兽侵蚀,再无人迹。 曲武大陆从未出现过如此大能,所有人都激动不已,将北斗宫翻了个底朝天,渴求寻到这位大能蛛丝马迹,得到对方指点一二,一时间轰轰烈烈,即使陆之洵却说这位大能已经飞升,不用再寻他,这股热潮也许久才慢慢消散。 一夜之间,七星宗洗清冤屈,却同碧海门有了芥蒂,不愿再往来,只因陈止元同北斗宫一同污蔑他们,反倒天武派没怎么说话,两家越走越近。陈止元慌了神,他是个老好人,不愿得罪别人,并觉得只有大门派团结一心才能共同更好发展,而如今他被孤立,不少小门派纷纷合并崛起,虎视眈眈,广收弟子,觊觎其位,他压力甚大。便亲自上门同七星宗赔罪,诚恳解释自己着了妖兽的道,被操控身心,那几日的言行皆不是他本意,如今妖兽已死,他的束缚才被解开,念在他以往之举,七星宗态度和缓,但终究不如从前。 第41章 陈止元长吁短叹,忧心忡忡,日夜难眠,正当烦心之际,想起来一个好主意:那七星宗少主陆之洵对他的私生女年妙妙有爱慕之心,还和齐青锋竞争求娶过,只要他同意这门亲事,把年妙妙送去联姻,讨得陆之洵喜欢,两家变成亲家,还愁七星宗不同他交好么? 找到了思路,陈止元欢喜不已,当即再次登门拜访七星宗,找到陆之洵,直接告诉他,为了两家和好,他同意了这门亲事。 陆之洵心里升起几分哀戚,不是因为自己,而是为了妙妙。被人当物品一样甩给自己,又被掌门拿来当联姻的工具,此生全凭他人安排,竟没有任何半分自己做主的权利。可想妙妙男扮女装这些年,有多艰难。 等他娶到妙妙,断不会让人再受半点苦。 他虽不喜陈止元的行为,但同人结契在先,又思慕已久,还是答应了,事后会同父母禀告,上门提亲,陈止元喜不自胜,盼来盼去终于盼得七星宗提亲,立马着手安排婚事,从头到尾竟然没有想过问问年渺的意思。 有陆之洵天天找年渺在先,传闻已久,这门亲事并不算突然,得知陆之洵正式求娶,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大灾之后的大喜,宛如废墟中生长出来的迎春花,更加让人振奋激动,众人皆兴致勃勃地准备,一时间碧海门上下,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而年渺像往常一样,按时起床上早课吃饭,却被告知门派在准备亲事,暂时不需要上课了。他望着到处都是的红灯笼和喜字,蔓延跃动的大红色,叫人无端心生喜悦,同时又十分疑惑,随手抓了个师姐问: “师姐,是谁要办喜事呀?我怎么不知道?” 对方看着他乐呵呵笑: “傻姑娘,当然是你要成亲了,先好好玩罢,过几日嫁人,就得忙碌起来了。” 年渺呆在了原地,以为自己听错了,空荡荡问: “怎么是我要成亲了?我跟谁成亲?我怎么不知道?” 竟然没有一个人想着通知他一声。 “当然是陆少主啦,难道你们私会这些天,没有说好么?” * * * 纵然碧海门上下热闹无比,喜气洋洋,逐日峰上依旧清冷无声,仿佛根本没有人居住。 起初,陈止元还会时不时派人来慰问,被多次拒之门外后,便只在过年时候来送些东西,后来四五年也没有出现过,如今一个小小弟子的亲事,更是不会来叨扰。 十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以遗忘一个人。 季一粟的东西很少,可以说几乎没有,他不需要吃饭喝水,不需要穿衣洗漱,只是暂居此地将养神魂,除了休息就是休息,但年渺来了之后,开始乱七八糟添置东西,小孩子跟他不一样,得吃得喝得玩,还要梳辫子,妆奁首饰,衣服箱子,墙上挂的一排排的字画,是年渺初学写字到渐渐成熟的作品。压箱底的拨浪鼓之类的玩具,是他外出寻物时看见别的小孩子玩,心血来潮带回来的,被年渺当成宝贝一样睡觉都抱着,后来长大便渐渐忘了,只有他还留着。 缺什么补什么,要什么给什么,每次都是一点点,一两样,然而整整十年,日积月累,他的屋子早已充斥着年渺的气息,躲不开逃不掉。 现在,这些东西已经被他统统收起来,无论是暖阁还是厢房,都没有一丝人气,只一些最基本的桌椅板凳床几,俱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一副无人居住的模样,恢复成十年前的状态。 他确实应该走了,将养十年,新身体也打造好,是时候进行下一步动作,而且长期在一个地方待着,很容易被发现行踪。 养母和方士的卦并没有算错,年渺命途多舛,一生凄惨,不得善终,至多能活到十八岁,他从一开始便看出来了,然而尚不知详细劫难,十八岁后,距离年渺的浩劫越来越近,细节才逐渐显露。如果没有他,按照原本的路,年渺会嫁给齐青锋,坠入妖窟,被发现真身后,遭群妖凌辱,不到一个月便折磨致死。 如今这最大的浩劫已然化解,年渺的前路铺好,至少此生可以安安稳稳,再无后顾之忧,他也能安心离开。 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检查了一遍又一遍,明明再没有什么可看的,偏偏挪不动脚,直到熟悉且急促的踏雪声由远及近,他才停下脚步,朝门外望去。 “师兄!师兄!”尚未见到人,声音已至,年渺一路疯跑,靠着暖阁的门不断喘息着,稍微缓解了些,便仓惶开口, “师兄,你知不知道?陆之洵他疯了,他竟然跟掌门提亲要娶我!现在门派上下,都在准备亲事!” 季一粟背对着他,淡淡道: “如今浩劫过去,七星宗同碧海门有了隔阂,陈止元想拿你去联姻缓和关系,也是常理之中。” “那我也不能嫁人啊,我又不是女孩。”年渺见他反应不大,心想他一定有办法,心下稍安,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才能让这门亲事取消?” 他觉得有些奇怪,暖阁比平日要空荡不少,师兄难得没有躺着,而且一直背对着他,可他心忧别的事,没有想太多,像往常一样扑过去从身后环住师兄的腰,把脸贴在对方背后,可怜兮兮撒娇: “师兄,你一定有办法。” “不是件好事么?”季一粟道, “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两情相悦,情投意合,还有什么不满的?” 年渺睁大眼睛: “我什么时候喜欢他了?是你说要跟他做朋友的,我才会理他,不然我连朋友都不想交,怎么可能喜欢他?我不喜欢他啊,才不能嫁给他。” 第42章 他气哼哼的,不等季一粟有反应,便眼睛一亮,想到好主意: “师兄,不如你娶我罢,你对掌门有救命之恩,你娶我,他一定没办法拒绝,我们还能正大光明在一起。” 他觉得自己的想法简直完美,不禁有些小得意。 “这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门派的事。”他总是这样想法天真烂漫,季一粟叹了口气, “不是陈止元能做主的。” “那怎么办?不能就这样了啊。”年渺陷入苦恼之中,垂下眼, “师兄,要不我们私奔罢?我们离开这里,去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也不需要再装女孩了。” “你知道私奔是什么意思吗就乱说?”季一粟微微训斥, “年渺,你已经长大了,不能总围着我转。”他一点点掰开腰间对方的手,冷漠道, “陆之洵天资聪颖,前途无量,性格还行,对你更是死心塌地,挑不出什么毛病。”他微微一顿, “况且,他已经知道你是男子,也依然痴情不改,执着于你,你嫁给他,前路坦荡,此生无忧,是最好的选择。” 他走到桌边,端起茶杯准备倒杯水喝,才发现一滴水都没有。茶和水,都是为年渺准备的,如今既然要离开,都成了摆设,便白白端着,手臂停在半空中,也不知道放回去。 年渺被他强行掰开手,印象中似乎是第一次师兄如此强硬地推开他,一时间傻了,只怔怔站着,仍然保持着拥抱的姿势,好一会儿才艰难问: “师兄,他是怎么知道我,我身份的?你又怎么知道他知道的?”他嗓子干涩,一点点说出那个他不愿意接受的痛苦的事实, “你,你去见过陆之洵了?” 季一粟放下茶杯,算是默认: “他答应我,会好好照顾你。” 年渺没有说话,屋里一片死寂,季一粟想回头看一眼,又怕看了再也狠不下心,将目光死死定在茶杯上。 “师姐们布置喜事,我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就去问,她们笑我,说是我要成亲了,要我乖乖去准备。”半晌,年渺终于慢慢开口,声音空灵无助, “原来大家都知道我要成亲,却没有人告诉我一声。我想,师兄一定知道,师兄会有办法,就赶紧来找师兄,只要有师兄在,什么都可以解决,却没有想到,原来这件事,是师兄一手促成的。” 他哽咽了一下: “旁人管不管我,我不在乎,可是连师兄也没有问过我,到底想不想嫁给他。” 季一粟急促道: “不是你想不想嫁的问题,这是最好的选择,他可以代替我……” “我不需要别人代替你。”年渺提高声音,猝然打断他,大颗大颗的眼泪如玉珠滚落, “如果不能跟你在一起,那我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他跟陆之洵不一样,陆之洵有家人,朋友,事业,不可以轻易为一个人寻死觅活,但是他不同,他的命是师兄捡来的,人是师兄养大的,他离了师兄,确实不能活。 “年渺,我不会永远留在这里,更不会永远陪着你,我迟早要离开的。”季一粟又重新拿起茶杯,握得骨节泛白,微微发颤,尽力克制着让自己的声音平稳,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应当学着当个大人,坦然面对别离。” 他要去的,是龙潭虎穴,修罗地狱,自己尚且生死未卜,哪能保证护得住年渺呢,与其跟着他提心吊胆,还不如蜷缩在此处平平安安的。 “师兄说得对,是我太依赖师兄了。”年渺吸吸鼻子,抬手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痕,可很快又被新的水迹占领,怎么都擦不完, “师兄其实,早就打算离开了罢?换了新的身体,就是换了新的身份,再也用不着当鹿鸣,可以想去哪里去哪里。” 在季一粟换新身体的时候,他便已经有所察觉,只是他不敢深想,不愿深想,一直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师兄只是从来没想着带上我而已。”他忍不住抽泣起来,断断续续道, “我灵根废弃,修行无望,带着我,只是徒增累赘。还劳烦师兄费尽心思,为我找好倚靠,料理前路。” “年渺。”季一粟忍不住出声打断他,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掉眼泪,极力克制的声音,更让人心疼。 年渺拿捏他的手段很简单,左右不过那几种,撒娇,装可怜,卖惨,哭。 从小到大,他哭的次数不计次数,哭急了还会喘不上气晕倒,然而除了最开始的一年,其他都是装出来的,他已经把“掉眼泪”这项技能玩得炉火纯青,然而真正伤心的次数寥寥无几。 现在和往常装可怜的套路一样,一边哭,一边说一些让人肝肠寸断的话,可是他很清楚,这一次不是装的,年渺是真的害怕了。 不能再听下去了,再听下去,他一定要后悔。 “渺渺,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只是太依赖我了,等你认识了更多的人,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我就没有那么重要了。”他长长叹息一声,慢慢走到年渺身边,手掌轻轻覆上对方的额头,声音亦是难得温柔, “渺渺,忘了我罢。” 年渺忽然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剧烈挣扎起来,疯狂哭喊: “不行,绝对不行——”他拼命握住季一粟的手想掰开, “师兄,师兄,求你,不要抹掉我的记忆,不可以这么做,我不要忘记你,不要忘记你。” 季一粟别开眼: “渺渺,别这样。” 只有让年渺完全忘记他,才不会痛苦,无忧无虑过完一生。 第43章 “我会乖乖去成亲,会乖乖喜欢陆之洵,乖乖按你给的路走,我会听话的,师兄,师兄。”年渺低低哭泣着,带着卑微到极致的乞求和绝望,一声又一声无助地喊着,哭到虚脱无力,靠在他怀里一点点滑落, “我听话,不要让我忘记你。” 他强撑着站起来,像是害怕被追上似的,踉踉跄跄往门外走去: “我要回去成亲了,你不要再跟过来。” 季一粟没敢去看他的背影,垂眼望着脚下。 这样就很好,他想,就需要这样果断决绝,不拖泥带水。 良久,他才慢慢往外走,竟然身形不稳,也踉跄了一下,扶着门框歇了一会儿,想着要立刻走人,断不能再拖泥带水,可觉得没有亲眼见到年渺成亲委实遗憾,便往屋内走,走两步又停下来转身,再拖下去只怕会舍不得,可是转念一想,若是成亲时再生事端怎么办。 如此来来回回数次,犹犹豫豫,最后还是决定等等。 等他远远看过年渺成亲,不会再有意外,他才能放心离开。 * * * 亲事将近,落霞峰上上下下忙碌不停,毕竟是两大门派之间的联姻,谁都不敢忽视,陈止元再不济,要嫁的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都照着最好的分例准备。 陆之洵很是体贴,知晓年渺无父无母,连师父也不在身侧,无人傍身,特意请了教习娘子和好几个熟悉的女性长辈前去照顾,并叮嘱说妙妙羞怯,怕见外人,对他保持距离最好。 几人见了年渺,俱是惊叹不已,平生从未见过如此貌美的姑娘,兼之娴静温婉,怪不得少主念念不忘,为之倾倒。 年渺同所有将嫁的闺阁女子一样,安静内敛,任凭别人怎么折腾都不吭声,用不着他时,他便默默收拾自己的东西,恨不得把整个屋子都塞进储物袋,屋里的娘子们看着都笑: “姑娘是嫁人,又不是远嫁,日后想家了再回来便是,无需全带上。” 年渺便不动了,只在晚上继续收拾。成亲三日前,他的凤冠霞帔终于送过来了,是陈止元亲自置办的,不同俗物,深海的鲛珠,长奇鸟的尾羽,样样都是稀世珍宝,众人皆夸陈止元跟嫁女儿似的用心。 他换上嫁衣,由着人为他梳了发,上了妆,众人皆惊叹不已: “姑娘的容貌,世间再寻不到第二个与之媲美的。” 美是美,就是不像其他新娘子,羞怯但是难掩喜悦,从头到尾没见过一个笑,跟活死人似的冷冰冰的。 七星宗的人有些不高兴: “姑娘莫不是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难得开口: “我有位故友说,这妆面就像面具,戴上了就不是自己了。”说完有些恍惚,偏过脸, “没有,我很喜欢陆之洵,嫁给他是我所幸。” 七星宗的人这才释然,大抵性子就是这样,等嫁过去就好了。 夜晚,年渺趁着落霞峰陷入沉睡之中,脱下嫁衣,换了门派衣服御寒,蹑手蹑脚出了门。 春日的夜晚并不算寒冷,冷是的逐日峰。 暖阁里不再有灯火,漆黑如墨,他像往常一样走过去,在门口被无形的屏障挡住去路。 一个冰冷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都要成亲的人了,怎么还过来。” “原来师兄还没有离开。”年渺道, “我想到有些东西应当还给师兄,便打算放在这里,如果有一天师兄回来,还可以带走,既然师兄没走,正好直接还给师兄。” 这一回异常冷静,不像上次,跟个撒泼耍赖的孩子似的,看来是真的长大了。 里面沉默了一下: “什么东西?” 年渺俯身将储物袋放在了门口: “就这些。” 季一粟用神识探了一下储物袋,里面都是从小到大他送给年渺的东西,除了无法储备的吃食,一样不落。 他没忍住,扫了一下年渺的脸,又像看见了什么洪水猛兽飞速缩回来。 年渺额前的头发扎成了两股麻花辫梳到后头,长发披散,乌泱泱的,隐约能看见一点红绳,身上穿的依然是碧海门炼气初阶女弟子服饰,脸上的试妆却忘了擦,红唇雪肤,眼角两抹红似天边初现的晚霞,额前贴着金红色桃花花黄,比桃李娇艳,比牡丹明媚,世间所有姣花加在一起都远远不及他,只看一眼便惊觉美得惊心动魄,心跳不止。 季一粟不由想,他穿红的一定艳绝。 他给年渺换过很多颜色的衣服,粉紫,鹅黄,湖蓝,雨后初晴,都是些朝气蓬勃的色彩,唯独嫌大红太过俗气,没有给人穿过,唯一一次,还是在寻芳阁,他有事处理,没有细细观察,可现在,他急切地渴求看一眼年渺穿红裙的模样。 “你留着罢。”他缓缓道, “以后也能用得着。” 年渺摇摇头: “都是师兄的东西,师兄既然要离开,理应还给师兄。”他微微一顿,声音小了些, “按理来说,我也是师兄的,可是师兄不要我,那就算了,” “我知道,对于师兄来说,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物什,然而对于我来说,却比星星月亮还要珍贵,一如我之于师兄,师兄之于我。” “我也知道师兄并非池中之物,有大事要做,不会在浅塘逗留太久,只是我一厢情愿,自欺欺人罢了。”他垂眼看地面被自己踏乱的雪,又用脚将雪抹平, “前几日无理取闹,给师兄带来困扰,是我的不是,特意来向师兄赔罪。” 第44章 “不用。” “师兄不在意,我是在意的,我不该为了一己私欲,将师兄困住,用我废人之躯,拖师兄后腿。”年渺低声道, “我自幼颠沛流离,命格坎坷,本是濒死之人,早无茍且偷生之意,是师兄及时将我从溺水之中捞起,予我新生,日夜操劳,使我同常人无异……” “年渺。”季一粟蓦然打断他, “回去。” 年渺似乎没有听见,继续道: “就连名字,也是师兄所赠。是师兄说,我身如蜉蝣,卑微渺小,但不可因此郁郁寡欢,终日消沉,从变成年渺的那一刻起,就要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可我终日努力修行,到底抵不过‘天生资质’这道槛,到头来依旧为人牵制。” “师兄从来都只叫我的全名,偶尔叫我渺渺的时候,我都会高兴得睡不着,可惜太少了,少到我快忘了,是什么时候叫过的。” “师兄是年渺的一场梦,梦醒后,我还是只能做年妙妙。” “但人一生有这一场梦足矣,师兄为我如此操劳,临别还要为我铺平前路,是我的再生父母。我一无所有,连师兄真正姓名都不得而知,只能向师兄三拜,也算谢了一世之恩。” 他便要跪地下拜,身体却被无形的手托住,连轻微的俯身都做不到。 皓雪伴着明月,他的身形单薄如纸,似乎随时能消散在雪地之中。 “师兄既然不愿意受我三拜,那请把东西留着罢。”年渺稍稍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垂首, “自此我同师兄,再无半点瓜葛,师兄无需再为我费心。只愿师兄前路坦荡顺遂,一切皆如愿。” 他转过身,动作虽慢但没有半点犹豫,踩着雪地一步一步远去,咯吱咯吱的雪声在夤夜分外刺耳,许久才恢复清净。 季一粟缓过神来,额间背后皆是汗水,掌心满是指印。 他缓缓走到门口,弯腰拾起地上的储物袋,放在鼻尖,可以嗅到年渺的味道,他一直觉得年渺身上有淡淡的香味,可又说不清是什么,只是世间再寻不到相同的味道。 他靠着门框,只默默望着储物袋,细细盘点里面每一样东西,翻来覆去点了三四遍,才小心翼翼收起来,走出门外,仰头倒在雪地之中,睁着眼仰望无垠苍穹。 雪光漫山,除了几点黑色的房屋,再也看不见其他颜色。黑与白占据了他所有的视野,他身上洒满寂寂清辉。 开始下雪了,然而雪花不是从天上来,而是半空中落下,似乎是山上原本的雪,只落在他身上,不一会儿,他便被积雪完全淹没。 年渺释怀了,世间还有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么?没有了罢。 他躺在雪地里,身上盖着冰冷的雪被,眼前一片空洞。 这样很好,年渺可以全然投身于崭新的生活之中,会自然而然慢慢忘记他,比他直接抹掉记忆要好得多。 多好啊。 陆之洵也是个好人,会对年渺照顾有加,体贴入微,过不了多久,年渺就会被他打动,日久生情,两情相悦,情投意合,再好不过了。 好好好,他的心里只剩下这一个“好”字,除此之外不知道该想什么了,只能用这个“好”来麻痹自己。 “师兄是年渺的一场梦,梦醒后,我还是只能做年妙妙。” 他猛然坐起身,死死抓紧胸口的衣服,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似乎被雪闷得快要窒息了。 年渺说这句话时的悲伤和哀戚,将他牢牢纠缠住,不得挣脱。 刚才想到什么来着?日久生情,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他莫名跳到了在秘境中的那个夜晚,年渺偎依在他怀里,将污浊慢慢抹在他的手上,一点点同他十指相扣纠缠不清,然而渐渐的,年渺偎依的人变成了陆之洵,他对着陆之洵撒娇哭泣,乞求疼爱,缠绵不清。 喘息更加剧烈,可还是缓解不了,心脏疼得要炸裂,即使是被碎尸万段的时候,他也不觉得有这么痛。 太难受了,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日久生情,两情相悦,情投意合…… 三个词如同魔咒,萦绕在他脑海之中,将他死死禁锢,痛苦不堪。 “前辈有所不知,男子同男子也能双修,为了妙妙的幸福,我一定苦心研修断袖房术……” 他根本舍不得旁人碰到半点的年渺,他的渺渺,会被陆之洵抱上床。 眼睛酸胀,似乎包了什么东西,他茫然地看着眼泪落在了手心,是非常陌生的东西。 季一粟站起身,清寂的雪无声滑落。 他,一,点,也,不,在,乎。 ———————— 阿渺,生日这天这么伤感。 感谢大家的首订支持 第22章 抢亲 成亲这天,整个曲武大陆有点姓名的修士都前来庆贺,碧海门门庭若市,鼓乐喧天,上下欢腾,数不清的奇珍异宝如流水一般汇入,十里红妆,绯色满天,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几乎未曾断过,无人不艳羡称赞。 年渺换上盛妆,身上衣饰重逾几十斤,在万人簇拥下坐上花轿,八只仙鹤悠然入长空,在浩瀚云海中飞向七星宗。 除了两个新人,每个人都是高高兴兴的,年渺盖着盖头,看不见表情,然而陆之洵正是春风得意,迎娶心上人的时候,却也神色恹恹,以至于父母朋友都暗暗斥责他: “大喜的日子,高兴点,明明按你的心意娶了人,还拉着脸像什么话。” 第45章 陆之洵勉强打起精神,望着年渺跨了火盆,踏过红毡,静静立于喜堂,同自己相牵一道红绸,俯首贴着年渺耳朵悄声问他: “妙妙,你真的愿意么?” 从前,他以为自己和妙妙两情相悦,一心求娶,从未问过妙妙的心意,可那日见过妙妙的师兄后,他又不确定了。 妙妙的心意,好像和自己想的不一样。 年渺没有反应,连红盖头都无半点晃动,仿佛是一个被随意摆弄的玩偶,他心里一沉,更加低落了。 “怎么回事啊?还没拜过堂呢,少主就这么急着见夫人么?”喜娘调侃道, “凡尘的规矩,没拜堂前不许私语。” 众人哄堂大笑起来,以为是年轻人急不可耐,夸赞他们感情好,陆之洵暗叹一口气,告诉自己,无论年渺愿不愿意,自己都要把这项任务做好。 赞礼者清亮的声音里掺了灵力,响彻四方,整个七星宗都听得清清楚楚: “赞礼——奏乐” 丝竹笙歌,应声而和,鸾凤和鸣,灵兽伴舞,仙乐飘飘,不绝于耳。 “一拜天地——” 湛湛长空,乱云飞度,天朗气清,日光倾城,清清淡淡的浅蓝更衬得满山大红愈发灼眼如火。 陆之洵的父母坐于高堂,满意地望着自己英姿勃发面如冠玉的儿子,新妇被盖头和繁复的喜服遮住容貌,但也难掩绝妙的身姿,实属天造地设,最是登对。 双方亲友,含笑颔首,挑不出任何不满,外面嘻嘻哈哈的孩童也屏住呼吸,好奇地往喜堂张望,毕竟太久没见过喜事了。 喜娘搀扶着年渺背过身面对着门,在欢快的笙歌中俯身。 “轰隆!” 腰还未弯下去,忽而一声震天动地的惊雷,灵兽惊恐逃窜,笙歌被迫中断,喜堂之外的人迸发出刺耳的尖叫四散奔逃,整个七星宗飞沙走石,满地大红的鞭炮碎屑如急雨飞起又落下,耀眼的森冷剑光四处飞舞,没有伤到人,只是把所有红色的东西破坏得干干净净,好好的喜事变成灾难现场,喜堂内的人惊慌不已,纷纷询问怎么回事。 陆之洵心里一惊,对年渺说了一声“我去看看”,便要丢下红绸出去,陆宗主呵斥住他: “你好好成你的亲,此事交给为父便可!” 他召唤出本命法宝,想出门一探究竟,却不想有道白影如游龙翩至,立于门口,背对着光,看不清来者长相,只隐约有银光在他脸上闪烁。 陆宗主大怒: “敢问道友,因何扰乱犬子大喜?七星宗上下,有得罪过道友么?” 他定定神,这才看清来者脸上覆了半边面具,面容模糊,无法判断,但身姿挺拔如松,飘忽若仙,竟然看不出半点修为。 一时间喜堂安静得出奇,连穹顶飞舞的鸟雀都伏地瑟瑟发抖,用翅膀将自己埋起来。 陆宗主心里一沉,看不出半点修为,说明此人远在他之上,元婴?还是更高?这样的高手,为什么要来找他们七星宗的碴? 那人负手傲然而立,即使看不见容貌,两手空空,一身气势也压得众人不敢抬头直视,陆宗主勉强撑着对方的威压,出声问: “道友究竟所为何事?” 他无法抬头,只听到对方淡漠的声音,简短的两个字: “抢亲。” 陆之洵动都动弹不得,只觉剑光一闪,连接他和年渺的红绸断了,身旁空空落落,瞬间少了个人。 耳畔一句传音,只有他能听到: “陆之洵,你没有娶他,契约失效,好自为之。” 剑光消失,风止沙定,一切重新恢复宁静,如果不是满山红色都被破坏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不过是瞬间的事,众人清醒过来,以为方才是一场梦,直到他们发现,红绸削断,新妇不见了,只有陆之洵呆呆望着手中的红绸,满眼落寞。 众人叽叽喳喳凑过来,陆宗主扯住儿子: “怎么回事啊儿子?那个人说什么抢亲?他跟你有过节?” 陆之洵摇摇头,抬眼望门外望去: “爹,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过北斗宫妖窟被大能尽数清剿,才让我死里逃生,同时让所有人幸免于妖兽之祸?” 陆宗主颔首: “自然,天降洪泽,是曲武大陆之幸,只是这位恩人神秘莫测……”他面色一变, “难道是他?!” “是我们欠他的。”陆之洵轻声道, “这世上恐怕再也不会有年妙妙了。此事日后不要再提了。” * * * 年渺头上仍然搭着盖头,一声不吭,被放下脚踏实地后也纹丝不动,像个随意摆动的布偶。季一粟像花烛夜一样,慢慢掀去他的盖头,拿摘掉他的凤冠,才看见他垂着眸,满眼的泪。 “哭。”他冷声训斥,手掌覆上年渺的脸颊,用大拇指拭去泪痕的动作却无比轻柔,心跳要抑制不住蹦到嗓子眼里。 原来年渺一身红是这个样子,比他想象的还要绝色千万倍。 他想着再看一眼就走,最后一眼,可是他舍不得,他做不到,看了一眼,就还想再看一眼,再多看一眼,眼睛便黏住年渺身上,再也移不开。 他接受不了,怎么都接受不了,年渺落在他人怀抱之中。 眼泪怎么擦都擦不完,还越来越多,季一粟被磨得没脾气,声音缓下来: “别哭了。” “我就哭。”年渺终于开口,他想象中的声音很大很有气势,然而被哭腔和浓浓的鼻音冲淡,只剩下软软糯糯的哀怨, “你不是不要我吗?你不是让我忘了你吗?还来找我做什么?抢亲?亏你也好意思说得出来!” 第46章 季一粟没说话,目光沉沉地低头望着他,继续给他擦眼泪,他哭得愈发肆无忌惮,眼泪能淌成小河。 “你说啊。”年渺抽泣着掰开他的手,不许他碰自己,抬起朦胧的泪眼直视他, “你说啊,为什么还要来找我?是你不要我的,为什么还要来找我?你说啊。” 他声音渐渐变得很轻,最后软得像哀求。 季一粟沉默片刻,才缓缓道: “我临行前,看了你的命格。原本应当是一路坦荡,却不久忽然遇到大劫,死路一条。” 年渺的哭声渐弱,低下头自己胡乱抹着眼睛。 是心虚的表现,从小到大一直这样,就没变过。 季一粟拉下他的手,捏起他的下巴与自己对视: “我想不出来外因,只有你自己。年渺,你是不是想自尽?” 年渺的眼泪重新蓄起水汽,很快积成泪珠往下掉,断断续续把自己的委屈倾倒出来: “我想着昨晚就自尽,可是不想让掌门为难;我想着成完亲自尽,可是不想让陆之洵为难。我,我都不知道该什么时候下手……” 自己的猜想果然没错,季一粟气结: “幸好我……你自尽,我还得去冥界找你的魂魄,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他一去就会暴露。 年渺打掉他的手,理直气壮朝他大声喊: “你都不要我了,还管我死活干嘛?” 季一粟一怔。 “我就是不想离开你,也不想嫁给别人,更不想再当年妙妙了。”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越来越大声, “反正我就是残破的命,就算一路顺遂,也活不过百岁,早死是死,晚死是死,倒不如来个痛快,早早投胎看看能不能好一点!” “你……”季一粟第一次被他怼得说不出话来,打又舍不得打,只能气冲冲瞪着他。 “你管我一次,也管不了我两次三次。”年渺慢慢转身,声音渐渐低落下来, “我回去了,是死是活跟你毫不相干。” 季一粟冷笑: “回呗,我看你回哪儿去。” 年渺不明所以,抹了把眼睛,视线变得清晰起来,这才发现,脚下的土地竟然是奇异的黑紫色,从来没有见过。 他猛然抬头,四周是无垠的荒野,遍地深紫淡紫的植被,流淌着淡淡的光辉,奇异又美丽。 半晌,他开始狂喊: “啊啊啊啊啊——你把我拐到什么地方了!” “幽兰大陆。” 年渺呆在了原地。 就在前段时间,他还看过《幽兰大陆志》,这里离曲武大陆相隔深海,凭他的本事,十辈子都不可能回去。 他转过身,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望着季一粟: “你把我,留在这种地方?!你才是不给我活路罢!” 季一粟突然笑起来,眉眼弯起,是从未有过的放松的笑,朝年渺伸出右手: “过不过来?” 年渺第一次见到他这种笑,单纯的愉悦感从全身散发出来,一时间看呆了,许久才懵懵懂懂,小心翼翼伸出手,轻轻碰到他的指尖。 温软的风轻柔拂过他耳边,扬起的发丝扫在他脸上,带起的痒意和指尖轻触时是一样的。 他的心不可抑制地剧烈跳动着。 季一粟抓住他,收拢手掌,将他的手包在掌心,手臂用力,猛然把他带入自己怀里,紧紧环住,下巴搭在他的头顶: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渺渺。” 年渺闷闷“嗯”一声,贴在他怀里,将他抱得死紧,生怕稍微松一点他就会如烟般消散。 旷野寂静,紫光流转。 好半天,他才软音道: “师兄,你不要再丢下我了,我好害怕……” “我都不知道,我那几天怎么过来的,魂魄好像不在身上,就在房梁上看着自己,我都怀疑那是不是我了。” “师兄。”他说着说着开始哽咽,可怜得不行,像受惊的小兽,害怕随时被抛弃,无助地乞求, “你别不要我了……” 季一粟叹了口气: “别哭了。” 年渺哭得更大声: “就哭,就哭,烦死你。”他故意往对方的衣服上蹭,蹭得满身都是泪,还有红红白白黑黑的颜色。 季一粟扯开他,手中多了面镜子,往他面前一放。 年渺蓦然噤声。 他忘了自己化了浓妆,脸上红红白白混成一片,像和稀泥似的,根本看不清自己长什么样了,没忍住破涕为笑。 “叫你别哭了,丑得要死。”季一粟嫌弃地收起镜子,捏起他的下巴,手中多了张湿帕,从额头开始,一点点给他擦脸上的粉,就像他十八岁生辰那晚一样, “谁给你化的,还不如我。” 年渺乖乖闭上眼,一动不动任由他摆弄。 擦了三张帕子,季一粟才左看右看,勉强说了句“好了”,年渺睁开眼睛,像小鹿一样巴巴望着他,脸颊红扑扑的。 季一粟别开眼,不敢再看他。 “师兄,你刚才其实是讹我的对不对?你就是单纯后悔了想来抢亲。”年渺慢慢道, “不然你就直接打我了。” 季一粟转过身不理他。 年渺不依不挠: “你刚才还笑了,我从来没见你那样笑过。” “你看错了。” “骗人。”年渺语气轻快, “师兄,你就是舍不得我,所以你才笑,因为重新跟我在一起了笑的。” “闭嘴。” “你刚才戴面具干什么?你的面具呢?给我看看!” 第47章 “……” 年渺伸手摸他的脸,被他一把抓住: “烦不烦。” “烦死你。”年渺有恃无恐, “反正你舍不得丢下我。” 季一粟大步往前走: “不走就丢下你。” “你才舍不得!”年渺小步跑过去追上,抓住他的手,笃定重复, “师兄,你就是舍不得我,是你根本离不开我才对。你就不承认罢。” 季一粟偏过脸眺望四野,不让他看到自己的脸,唇角怎么压都微微弯着,声音冷漠: “随你。” 他走得越来越快,年渺跟着他身后跑,跑着跑着扑到他背上,神气道: “背我。” 季一粟道: “像什么话。” 年渺也没有坚持,重新牵着他的手,再次叮嘱: “不可以再丢下我了。” 季一粟没说话,忽然把他横抱起来,飞跃至云端,又很快落地,年渺被他吓得魂飞魄散,一直狂喊,放下来后才委委屈屈地哼了一声,扭头跑在他前面,也不知道要去哪儿,只是漫无目的地肆意奔跑,反正师兄就在他身后跟着,什么也不用担心,大红的嫁衣如火,乌发飞扬,是这幽紫的人间里最夺目的色彩。 满目熠熠生辉深深浅浅的紫,跳入季一粟的眼眸,将人间点亮,他望着年渺烂漫的背影,脚步无比轻快,飘飘然几乎飞入九重天,只觉身上卸下一块盘石,清清爽爽。 他此生千万年时光,从来从来,没有任何一次像此时这样快乐过。 大概是跑累了,年渺停下来,转身等他,牵过他的手,深深弯下腰: “师兄,你看地上是什么?” 季一粟垂眼,淡紫色的泥土干干净净,连只蚂蚁都没看到:! “什么?” 年渺按着他的背,让他跟自己一样弯下腰,疑惑道: “刚才还在呢?” “你看错了。” 两个人站直,年渺低着头,似乎不甘心,又按着他躬身: “你看!嗯?!怎么又不见了!” 季一粟无语: “到底有什么?” 年渺摇摇头,没走几步,又按着他一起弯腰找,嘟囔道: “好奇怪……又没有了……” 他一脸失望地站起来,季一粟瞥他: “我今天就把地掀开给你好好看看。” “不用那么麻烦,大概真是我看错了。”年渺笑得甜如蜜,又藏了几分狡黠,似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得逞了,继续大步往前走,抬头仰望前方起伏的山脉,微微眯起眼,伸手搭在额前挡住并不热烈的阳光。 他还穿着嫁衣,三拜天地,也算是成了亲。 【第一卷 问情完】 ———————— 感谢大家的留言,第一次有这么多留言,感动! 新手村刷完,两个人要一起开新地图升级啦 第23章 幽兰大陆 年渺不明白,为什么师兄要来这里,毕竟从《幽兰大陆志》上得知,这是一个被诅咒的地方,并不是什么好去处。 传说幽兰大陆很久以前是一块不毛之地,也不叫幽兰大陆,荒芜得没有名字,灵气枯竭,居住的都是普通人,连温饱都无法满足,更别说修炼了。人们日夜祈祷,祈祷这块贫瘠的土地可以变得富庶起来,至少足够养活一方百姓。终于上天听到了他们的乞求,在不毛山上降下一粒种子,种子随风而长,一日成树,三日独树成林,不到十日,这棵树的枝叶和延展的根茎已经覆盖了整座不毛山,不毛山变成了幽兰山,再也不是不毛之地,而充沛的灵气从树中源源不断涌出,覆盖了整个大陆,从此大陆再也不缺灵气,草木肆意生长,人们安居乐业,仙门次第开放,人才辈出,一片和睦。 灵树的枝叶和躯干都泛着淡淡的紫,人们将它命名为幽兰神树,并建造幽蓝神殿供奉神树,日日香火不断,热闹非凡,这块蛮荒之地也有了自己的名字。 然而人并不是永远知足的,一开始只满足于温饱,逐渐想要锦衣玉食,又希望能够寻仙问道。 他们看着有人家庭美满幸福,有人飞升成仙,开始想,为什么这些好事不落在我身上呢?为什么我就不是那个幸运的人呢? 【孱弱的少年向他的神灵祈祷:伟大的树灵啊,我从小体弱多病,痛苦不堪,生不如死,多么想和别人一样能跑能跳,健康无忧啊! 神灵抖抖枝叶,开出满山幽紫色的花,和蔼可亲道:把我的花儿拿去吧,它会让你再也不用受疾病困扰。 少年摘走了一朵花服下,变得身强体壮,健步如飞,人们惊讶且好奇地问他有了什么机缘,他自豪道,是树灵给我的花的功劳。 神树的花包治百病,延年益寿,垂死的老人服用,也能精神抖擞,再活几十年,人们疯狂涌上山,向树灵乞求花,树灵抖落了自己所有的花,还是有许多人没有得到,它遗憾地说:孩子,我在千年内没办法再开花了,一千年以后再来找我吧。 得到花的人兴高采烈,炫耀不已,没有得到的心生不满,怨声载道,谩骂树灵不公。 树灵无奈之下,抖落了自己所有的叶子,分给每一个人煮水喝,也能有所成效,人们无需为疾病烦忧,整个大陆被喜悦包围。 只是神树再也没能长出叶子,一年又一年,幽兰山只有微微泛紫的褐色躯干,光秃秃的,毫无生机。 幽蓝神殿的香火依旧不断,人们继续祈求,儿女,感情,前途,什么都想要,可是神树的响应越来越少,他没有办法满足所有的需要,许多事不是强求便能求得的。 第48章 人们发现神树渐渐失灵,香火也越来越少。 冬天来时,树干上覆满了雪,孤寂又唯美。一个失魂落魄的年轻人走到幽兰山中,坐在树下颓丧抱怨:为什么上天给了我修仙的机遇,又让我只有杂乱的五灵根,而我最好的朋友却是。这一丝希望,还不如没有。我多么也想拥有天灵根啊!伟大的树灵啊,您还能听到祈祷吗? 出乎他的意料,树灵竟然有了响应,一根柔软纤细的枝干垂落到他面前,顶端坠了一颗幽紫色的灵果,树灵的声音疲惫苍老:我的孩子,把我的果子摘去吧,它可以让你拥有合适的天灵根。 年轻的修士吃下果子,真的变成了单一的天灵根,他欣喜若狂,到处炫耀,夸赞树灵的慷慨,功德无量,人们再次涌向神殿,祈祷自己也能获得天灵根,树灵无奈地回答:我的孩子们,我的果子两千年才结一颗,并且不是对所有人都有用,等两千年后再来吧。 人们再次陷入愤怒之中,痛骂树灵的自私和偏心,他们结伴上山,砍掉树灵的枝干,煮水,食用,榨干神树最后一丝用途,神树被剥掉了树皮,砍光了枝丫,最后只剩下可怜的主干,在寒风中浑身赤/裸,直到被皑皑白雪覆没。 神树灵气衰竭,彻底枯萎,在一个雪夜,缩成了普通树木大小,幽兰神殿再也没有香火,幽兰山重新变成不毛之地,人们渐渐发现,所有的花草树木包括土地,都在悄无声息地染上紫色,深的,浅的,亮的,暗的,天地灵气随着神树枯萎慢慢散去,稀薄如纸,而幽兰大陆的人,再也没办法走出这个地方,甚至连修炼也异常艰难,生老病死重新缠绕着他们,他们作为普通人世世代代生活着。无数人回到幽兰神殿,向神灵忏悔自己的罪行,然而再也没有得到响应。】 ——《幽兰大陆志》 对于年渺来说,这着实是一个悲伤的故事,当时看的时候,难过了好几天。 师兄只告诉他,要来找点东西,带着他进了幽兰城。 在这个灵气稀薄的地方,仍然有人没有放弃修炼,幽兰城是最后的繁华,有不少修士出入。 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去买衣服,毕竟年渺的嫁衣太显眼了,而且繁复沉重,十分不方便。 成衣店里的老板心里泛起琢磨,来的两个客人很奇怪,一个是身量略显高挑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大红嫁衣,容貌娇美,举世无双,然而发丝凌乱,神情胆怯,一个是名年轻男子,单看身姿挺拔如松,翩然若鸿,但是样貌平平无奇,十分可惜,可见世上并没有十全十美之事,总要有些缺憾。 很明显这是一对逃婚的小情人,幽兰城内最近没有什么喜事,估计从很远的地方跑过来。 无论是什么人,只要付钱,就是好人,店主也只暗暗八卦一下了,便乐呵呵相迎: “我们店里的东西都是最上等的,客官若是有需要,便是连法器也有。” 年轻男子一眼相中了一套胭脂色衣裙,是上等法器,价格不菲,店主大为惊喜,极力夸赞: “客官好眼光,这正是城内时下流行的款式,活泼鲜艳,亮而不俗,最适合这个年纪的女孩。” 那女子却抓着一套月白色服饰不放,一脸坚毅: “我要穿这个!” 店主为难道: “姑娘,这边是男子的……” “想穿就穿。”年轻男子打断道, “去换。” 店主忽然顿悟,对啊,人家是逃婚私奔出来的,自然不能让人发现,扮成男子岂不是更好掩饰身份?真是机灵。 年渺第一次正正经经穿男装,兴奋之余又有几分别扭,忐忐忑忑走出来,不自在地问: “正常吗?” “废话。”季一粟走过去,把他的头发挽起,用发带束成髻,还算满意。 店主眼前一亮,在脑海中搜刮干净了平生所学: “风华绝代,温润如玉,俊美无双,根本看不出来是个姑娘!” 年渺: “……”好像得到了安慰,又好像没有。 一连换了十几套,就没有他穿上不好看的,他换都换累了,挑了几套替换穿,季一粟却要全部打包,并且亲自挑了套大红的要他穿。 如果是从前,年渺会毫不犹豫答应,毕竟师兄有点小癖好,可是现在,他的身份不一样了,有些别扭道: “男人怎么能穿这么红的衣服呢?” 季一粟不屑道: “男人怎么就不能穿红的?穿粉的都行。” “我一个人穿太难为情了。”年渺慢悠悠软声道, “师兄,你要陪我一起穿红的才行。” 对于季一粟来说,这是件无所谓的事,毕竟他从未在意过自己的外表,平日连外衫都懒得套,没多想便答应了。 年渺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又惊又喜,激动得一直绕着他转,拽着他的衣袖不放。 一点点小事就能高兴成这样,季一粟想,还是跟个小孩似的,根本没有长大。 他跟天下的父母一样,既希望孩子长大,又不希望孩子长大,如果可以永远这样快快乐乐天真烂漫的就好了。 但凡是可以修炼的地方,灵石都是通用的交易钱财,季一粟将店里所有款式的法器衣裳都打包起来,两个人出了门,去找落脚之地。 年渺兴奋得走两步就忍不住蹦跶起来,这是他第一次穿男装,意味着从此以后,跟年妙妙这个身份彻底告别了。 即使是普通的衣衫,但通体殷红,仙鹤暗绣,只腰带和领边是黑色,还是十分惹眼,兼之一个气质出尘,一个俊秀无双,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第49章 年渺蹦跶几下便老实起来,收起自己兴奋的心,抓着季一粟的袖子防止走丢,又悄悄将俩人宽大的袖子凑在一起打了个结,沾沾自喜,季一粟抬手时,连带着把他的胳膊也扯了起来,才发现两个的袖子被结在了一起,只当他小孩性情,瞪了他一眼,也没有管。 年渺更加开心了,他们穿着相同的红衣,被袖子绑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离。 这倒是提醒了季一粟,他停下来,手中出现了一个储物袋,摊在掌心,垂眼望着年渺: “还要不要?” 正是年渺出嫁前收拾齐全的,师兄给他的所有东西。 “你怎么拿这个!”年渺飞速抓起来藏在神识中,脸也跟着红了,现在回忆起当初的决绝,竟然觉得十分羞赧, “当然要,还能用上呢。” 他想了想: “也不是,都是女孩子的东西,以后就用不上了。” 季一粟瞄他,抓住他的手: “不要就给我。” “要!”年渺笑成一团,往他怀里靠,贴着他小声说话, “肯定能用得上的,你想让我用,对不对?” 他眼睛弯成下弦月: “你刚才把那套红色女装也买下来了,对不对?你怎么突然喜欢红色了?” 季一粟不动声色道: “混进去了。” “骗人!你第一眼就看中了!”年渺得意道, “你买下来,总不可能是自己穿罢?肯定是想给我穿。” 季一粟转身便走,却忘了两个人的袖子还连在一起,把年渺带得踉跄了一下,扑到他身上,便直接黏着他,跟双生花似的相连: “你快承认!不然难道是要送给别人吗?” 见对方不说话,年渺突然紧张起来: “不会真要送给别人罢?你是来这里见故人的么?啊啊啊送给谁?!什么人!” 季一粟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他的手: “闭嘴,想什么呢。”他微微一顿,声音依旧沉稳, “晚上回去试试。” 年渺脸上的笑意重新荡漾开来: “我就知道,你就是想让我穿。”他仰头仔细观察对方的神情,终于在抿起的唇边捕捉到极为细微的一丝弯起, “师兄,你是不是很高兴?我第二次看见你笑了。那我就晚上试罢,毕竟以后只能穿给你一个人看了。” 师兄真的很喜欢给他穿裙子。 他声音骤然变小,还掺了几分羞怯,明明是在实话实说,却叫人莫名心跳不已,久久无法平静。 ———————— 观众朋友们,我想死你们啦! 还有一章要半夜了,加班头疼睡了一觉忘定闹钟了t^t 第24章 佛修 若是季一粟一个人,风餐露宿,无所顾忌,但是带着年渺不行,他本来想找个客栈,又怕鱼龙混杂不干净,想了想还是去城外买了套三进的宅子,又在城里挑挑拣拣,把被褥家具,一应换成崭新的置办齐全,才算满意,整整忙活了三天,年渺甚至怀疑,他到底真是来找东西的,还是来过日子的。 如此忙碌几日,年渺累得连裙子都忘了换,总算将这个临时居所布置好,可以住人了。 说是找东西,季一粟却没有半点行动的意思,布置完住所后,只带着年渺在幽兰城内外日日闲逛,吃喝玩乐,年渺问他,他只说还没有到时候。 幽兰城作为这片大陆最后的繁华,还是很热闹的,比年渺见过的幽州城不知大了多少倍,而且来往的都是修士,只不过受灵气限制,修为都并不高。 年渺坐在城里最大的酒楼中,百无聊赖地等着上菜,师兄正排队给他买城中有名的秋风白露糕,他在二楼单手托腮倚窗下望,眼巴巴盼着师兄回来,终于在匆匆的人群中看见了熟悉的红色身影。 天色阴沉沉的,乌云压城,暴雨将至,风将店铺前的招幌吹得飒飒作响,人群流淌的速度开始加快。大抵是有所避讳,人们衣着都偏于鲜艳,唯独没有紫色,似百花齐放,红衣服的更是走几步就能见到一个。 他当即精神一振,起了贪玩的心思,在储物袋中摸索出了以前用过的珠花,身体前倾,眯起眼睛往对方身上砸,可惜准头不够,兼之风力不小,珠花偏了方向,掉在了路人头上,可怜路人脚步一停,捂住光秃秃的脑袋,俯身捡起珠花,茫然地抬头张望。 “啊啊啊——”年渺没想到犯了错,惊慌失措之下,想也没想直接翻过窗户跳下去,落地时脚底还打了个趔趄,两三步跑到那路人面前,深深行礼,羞愧得不敢抬头看对方的眼睛: “真是对不起,东西是我砸的。” 最让他觉得不好意思的是,这人的脑袋光滑锃亮,没有一根头发,砸上去一定很疼,身上穿的衣服也很古怪,内里是土黄色,外面半披着一层绣着金线的大红长袍,脖子上挂着串珠,他从来没有见过。 “无妨。”对方声音清润温和, “此物还给施主。” 宽大洁净的手掌摊开,正是自己丢的那只珠花,年渺不好意思地从他手中拿走珠花,察觉到他有修为在身,便道: “这位前辈,此事是我不对,能否告知姓名和仙府,我好登门道歉。” 那人笑道: “施主是无意之举,小事而已,不用在意。”他突然“咦”一声,带着些许疑惑, “施主的命格……倒是奇特,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倒是平生从未所见。” 不知道为什么,年渺十八年来没见过多少外人,偏偏遇到的算命的多,每个都喜欢替他算算,他不由抬起头,好奇问: “现在是什么命格?” 第50章 记得师兄说过,他命中浩劫已过,不会再有大波折了。 他这才看清,原来是个十分清俊的年轻男子,目光柔和悲悯,似浩渺湖面,让人看着就不由心境平缓宁静,光亮的脑袋非但没减去他的容貌,反而增添了几分慈悲。 路人道: “人世总是无常,况且施主命格奇特,凡人哪能看清呢?”他意味深长, “施主,命这东西,会越算越薄,可别再轻易算命了。” 年渺一惊,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也不是他主动算,但总有人喜欢算他,他很是苦恼: “那,那要是算别的成吗?比如……”他试探着问, “姻缘?” 那人笑起来: “姻缘自有天定,时机一到,自然知晓,刻意去算它,反而强求了。” 年渺似懂非懂,便不去纠结这个问题,又问他姓名,日后好补偿,那人却道: “相逢即是缘,施主,若此事是你种下的因,日后还会结果,若是无缘,你我也不会再相见,凡事切勿强求。” 倏而一道闪电划破苍穹,撕开了乌压压的大口子,大雨倾盆而落,行人无几,那人微微颔首,偏身继续从容向前,硕大的雨滴没有沾到他半分,很快街上只剩他一人踽踽独行,如同湖中唯一盛开的金莲。 年渺跑回酒楼,进了二楼包厢,发现菜都上齐了,师兄早已坐好,听见他进来,目光从窗外收回,散漫地落在他身上, “啧”一声: “聊完了?雨不打在身上都不知道回来。” “也没有聊什么,是我把东西打在人家身上了。”年渺匆匆坐下,叽里呱啦跟他说了事情经过, “那个人好奇怪啊,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没有一根头发,而且我发现,头顶上还有六个圆点状的胎记,说的话也是奇奇怪怪的,我听不懂。” 季一粟道: “那是个和尚,他是佛修。” 灵武大陆从未有过佛修,年渺只在杂集一类的书上读过寥寥介绍,才模模糊糊记起,这类出家之人,多是至纯至善之辈,具有大慈悲之心,平和沉稳,不为外物影响,六根清净,六尘不染,忌杀生,忌邪银,忌贪欲等等。 总结起来,都是好人。 “想起来了。”年渺眉开眼笑, “和尚都是好人,他修为好像很高,那就是好人中的好人。” 季一粟微微一哂: “凡事不要看表面,许多人都是披着虚伪的外皮,表面上救人,背地里杀人。” 那人眼神清澈透亮,身上没有半点杀气,是个正正经经的佛修,年渺笃定道: “他肯定是个好人,他还劝我,命这东西,越算越薄,不要轻易算命。” 季一粟给他剥着虾,头也不抬道: “算算算,又去算命,你那小命还能算出花来。” “不是我算的。”年渺反驳, “是他自己看出来的,真奇怪这些人,这么喜欢看我。” 他看着自己碗里堆积如山的干干净净的虾肉,夹了一半到季一粟碗里,称对方不注意,偷偷去揭开旁边的食盒,飞快摸了一块秋风白露糕,却被凭空腾起的筷子打了一下手。 季一粟无语: “成天摸零嘴,就不喜欢好好吃饭。” 年渺正经道: “你辛辛苦苦买来的,当然要先吃。” 他咬了一口,清清凉凉的,淡淡的甘甜,咀嚼后有股奇异的回香,让人想起秋日的晨曦,觉得很不错,便执意要师兄也尝一块。 俩人吃过饭,暴雨稍稍变小,但没有任何停下来的趋势,索性坐着观雨,等雨没了再走。 雨幕迷迷滂滂,年渺靠着窗,伸出右手去接外面的雨滴,幽兰大陆正是夏季,丝毫不觉得清冷,接到满手的水便很高兴,在收拾干净的桌子上写自己和师兄的名字,写到“鹿鸣”时,只开了一个点又停下来,抬眼望: “师兄,你现在还用鹿鸣师兄的名字吗?” 季一粟正在静静观雨,闻言偏过脸,起身坐到他旁边,握起他的手,一笔一划在“年渺”右侧写下三个字。 年渺凑过去,慢慢念出来: “季……一……粟?” 两个人一时间凑得很近,呼吸轻轻纠缠,额角几乎要碰在一起,碎发落在脸上,带起一丝痒意,季一粟伸手,熟练地将他的碎发撩到耳后,再替他理理头发,年渺被无意中触到的耳垂酥酥痒痒的,开始悄悄泛红。 他的字也是师兄教的,有五六分相似,两个名字挨在一起,水渍竟然久经不散,一眼看不出是两个人所写。 季一粟淡淡道: “这是我本名。” 年渺大喜过望: “真的吗?你没有骗我吗?” 季一粟道: “我骗你这个干什么?” “没什么。”年渺笑得眉眼弯弯, “就是没想到你会告诉我。” “又不是什么大事。” 年渺笑得更开心了,恨不得蹦起来转圈,强压下去内心的兴奋,念了两遍问: “是取‘沧海一粟’的意思吗?”不等他回答,便自顾自恍然, “怪不得你给我取‘渺’,都是一个意思。” 季一粟淡淡道: “这是我爹给我取的。” “我儿,你本不该来到这个世上,奈何命运如此,是为父的过错。你我命如草芥,只是沧海一粟,他人手中蝼蚁,只求能多活一日是一日,便是造化了。” 当年他不屑一顾,不愿用这个卑微到极点的名字,为自己改名改命,后来身殒,残魂眼睁睁看着碎成百块的身体被丢下堕仙台,才明白父亲所言非虚。 第51章 年渺愣住,随即睁大眼睛,震惊地望着他: “啊?!你有爹?!” 季一粟: “……?” 年渺继续呆滞: “你该不会,还有娘罢?!” 季一粟: “???你该不会没有脑子罢?”他用手指恨恨戳年渺的额头,戳得年渺头一顿一顿的, “听到了,晃晃全是水。” 年渺不敢吱声,等他戳够了,才揉揉泛红的额头,心虚且声音微弱地嘟囔: “还是有一点的。” 季一粟一声冷笑。 年渺小心翼翼问: “师兄,你是爹娘生的吗?” “你不是?” “我当然是。”年渺道, “但我是普通人,没有想到你也是。” 饶是季一粟养了他十年,也照旧被他一些奇怪的想法经常气到,掐红他的脸也不得缓解,咬牙道: “我没有爹娘,难不成是从石头里面蹦出来的?” 年渺试探道: “地里长的?” 季一粟猛地站起身便要走,年渺迅速环住他的腰哀嚎恸哭: “我错了呜呜呜,是师兄的形象太过高大,我不知道师兄竟然和凡人一样有爹有娘,还以为师兄是天为父,地为母,生来是神仙,无所不能,才小小惊讶了一下,没有别的意思。呜呜呜师兄,师兄——”他把脸贴在对方背脊上蹭来蹭去,软软道, “师兄,你会带我去见你爹娘吗?” “雨停了。”季一粟慢慢掰开他的手, “把你的东西带上,走了。” ———————— 还欠了一章,睡一觉起来写=0= 第25章 魔剑 尽管挨了骂,年渺还是无比开心,他竟然得知了师兄的真正名字,以及有父母这件事,比什么都珍贵,毕竟以前他对师兄一无所知,即使会同榻而眠,师兄也像天边最遥远的星,可望而不可即,而现在这颗星,在慢慢朝他靠近。 云销雨霁,朗日当空,若不是地上的水渍仍未消退,很难相信上一刻还是倾盆大雨。 年渺小心绕过地上的水洼,跟在季一粟身后,不知不觉往城里正中央走去。正中央有个十分空旷的广场,广场中央是个用玲珑紫玉刻成的神树雕像,虽然历经风吹雨打,但丝毫不见伤痕,平日里没什么人来,只有一些云游散修在此处支起摊子售卖些新奇玩意儿,如今却突然热闹起来。 在雕像附近,有人摆上了一个半人高的青铜鼎,许多人在鼎前排队,神情凝重,年渺惊讶地发现,那些摆鼎的人穿着统一的靛青色服饰,右肩处绣着一只小小的白鹤,显然是一个门派的,悄悄贴着季一粟耳语: “没想到这里还有正经的门派,书上说灵气覆灭,修行艰难,过去的门派都散了。” “这是后来起的,也不是门派,是许多修士自发组成的结盟,名为‘白鹤’。”季一粟仔细给他解释, “修士没落,与之对应的妖魔渐起,从前还能互相抗衡,然而约莫十年前,有魔天赋觉醒,力压所有修士,许多修士纷纷陨落,眼见幽兰城即将沦陷,是一个云游佛修出手,收服此魔,才化解了危机,佛修也因此受了重伤,独自在废弃的幽兰神殿内将养。近日又有魔天赋觉醒,蠢蠢欲动,白鹤盟在号召所有散修先发制人,殊死相搏。” 他们自绝无望,却有不甘天命,在奋力挣扎着生存。 灵武大陆这个小地方,没有佛修,也没有魔,年渺见过最凶恶的东西,就是考核秘境中的妖兽了。他只在书上听过,最低级的魔物,是尚未成型的黑色魔气,再厉害点,就有自己的形状了,高阶的魔修和常人无异,厉害的妖修和魔修,都不会轻易出现在修真界,常年在妖界和魔界停留,互不打扰。 可是师兄说的这些,都是近年发生的事,古老的杂集上没有任何记载,他十分钦佩: “太厉害了师兄,书上没写的都知道。” 怪不得这些人异常沉默,原来是报着赴死的心,也是大义凛然之士了。 季一粟瞥他: “又不是秘密,随便一打听就知道了。” 他加入了长长的队伍之中。 年渺也被拉了进去,倒是毫无紧张感,毕竟有师兄在,就代表这件事是绝对的安全,他只要老老实实跟着就好,反而是后面的年长者好心提醒他: “小兄弟,这可不是去玩的,快出去,你才炼气初阶,魔物的脸都没看到小命就丢了,你还这么年轻,又如此俊美,着实可惜。” 年渺朝他道了谢: “我师兄精于除魔之道,这回带我见见世面,多谢前辈提醒。” 那长者看了眼他旁边的季一粟,只觉此人高深莫测,修为看不透,恐怕真是哪里隐藏的高手。 虽然队伍长,但报名速度很快,不知不觉便轮到了他们,负责报名的白鹤盟修士面无表情地递给了他们两张黄符,叫他们写上自己的名字,丢在鼎中,年渺写自己的名字时,又忍不住偷看季一粟的,却见他在黄符上写下的是“鹿鸣”两个字。 年渺: “?!” 黄符在鼎中燃烧起来,很快连灰烬都没剩下。 “契已结成。”旁边负责看守的白鹤盟修士和蔼道, “还请二位这几日留意,满月之夜便会行动,我等会提前一日传音集合。” 季一粟道: “去哪里集合?” 白鹤盟修士朝东南方向遥遥一指: “我们派人查探过,那边便是魔物巢穴。我们会布下天地伏魔阵,届时还请……二位配合。”他看了眼年渺,有些犹豫,揣摩是长辈带自家晚辈历练,然而如此危险之事,炼气初阶小孩碰碰擦擦小命就没了,这长辈心也太大了。 第52章 季一粟微微颔首,便要离开,那修士却突然叫住他: “道友看上去十分面生,莫不是从别处云游而来?” 虽然幽兰大陆里的人受到灵树诅咒,无法离开这个地方,但别的大陆的人还是可以进来的,只不过有点了解的都不会来这里,等于自寻死路。 季一粟道: “正是。” 那修士忍不住道: “道友能否告知,为何还要来这里?” 季一粟道: “丢了点东西,来找回。” 白鹤盟修士叹息道: “我这等死地还能有什么好东西?道友莫不是为了神树而来?唉,以前也有人抱着神树还活着的侥幸之心进来,发现神树彻底死透,自己再也出不去后,不是消沉身亡,就是发疯发狂。道友,可别怪我们没提醒你,当年先辈犯下的罪孽太过深重,神树早已枯萎,没有任何复活的方法了。”他顿了顿, “即使复活,也不会再施舍怜悯世人了。更何况……” 他欲言又止。 季一粟问: “更何况什么?” 白鹤盟修士道: “道友有所不知,十年前,除了魔物暴乱之外,从天而降一把十分古怪的剑,煞气极重,无人敢靠前,就落在东南边的山上,可是这剑对于魔物来说有巨大的吸引力,整个大陆的魔物都聚拢过去,虽然不能近身,但也迟迟徘徊,舍不得离开,便在山脚下栖息。我们怀疑,这是一把无主魔剑,就是它滋养了魔物,使得有魔天赋突变崛起。此剑一日不除,魔物便还有可能继续突变,迟早有一日,占领整个大陆,我等性命皆不保啊。” 季一粟淡然道: “无妨。” 他如此无所谓,反倒是让那白鹤盟修士琢磨不透起来,究竟修为到了什么地步,才能看轻一切危险,只好叹息一声: “言尽于此,道友好自为之。” 也罢,反正已经进来,此生都无法再出去了,不过是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呢? 他觉得着实古怪,难不成这人,不是为了灵树,是为了那把剑而来? 季一粟牵着年渺准备离开广场: “想想还要买点什么回去。” 年渺听故事入了神,被他拽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买点菜,我要试试下厨。” “行,再去多买几个厨房备用。” 年渺忍不住笑,但广场上的气氛太沉重,他表现得太轻松委实像个异端,便努力憋住,忽而又听见人群中一阵骚动和惊呼,忙扭头望过去,发现所有人都在看队伍末尾,纷纷围了上去,将尾端包得水泄不通,他急得蹦起来看,看见一个锃亮的脑袋,在乌压压的黑发中分外瞩目。 从隐约瞥见的眉眼上看,好像是他饭前打中的那位佛修,没想到这么快又遇到了,他也要来伏魔么? 此时队伍已经没有多少人,广场再次冷清下来,然而这人一到,原来要走的修士都折回来找他,七嘴八舌心痛道: “虚元大师,您可不能再去了!” “是啊,上一次伤得太重,若是这回再去,恐怕性命……” “大师,拔出魔剑的希望全在您身上,您要是出了什么事,那就没有一点希望了!” 虚元大师在众多口舌之中念了一声佛,声音不大却沉稳慈悲,传到每个人的耳中: “多谢各位施主的好意,贫僧身体尚可,怎能看各位施主向前,自己却躲在身后?魔剑也是要拔的,贫僧尚有余力,还请诸位施主放心。” 他在众人的簇拥中不疾不徐,径直走到鼎前,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走了。”季一粟扯他, “和尚有什么好看的,不如看看厨房的灶台灰。” 年渺连忙跟上他,这才离开广场: “原来他就是那个伏魔的佛修吗?没想到这么厉害。”却被他给打了。 季一粟道: “这里也就这一个佛修。” 年渺道: “书上也说,修佛限制太大,全靠一个‘缘’字,所以很少见。”他想着最后看到的那佛修放入鼎中的黄符,又想起季一粟的, “师兄,你骗我,刚才报名的时候,你怎么写的还是鹿鸣?根本不是你告诉我的那个名字。” 季一粟道: “好用。” 年渺叹气: “那回头,我们还是得给鹿鸣师兄多烧点纸钱,祈求他转世投个好胎,也算是为你死而后已了。” 季一粟从来没想过这些,对他来说都是工具而已,若不是年渺提过,他直接抛尸荒野,埋都不帮人家埋一下。 “那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你的真名。”年渺仰头望向他,眼睛亮晶晶的,藏着些许狡黠, “你就是想告诉我对不对?” 他怀里抱着食盒,走两步就忍不住蹦跶起来,在季一粟前面,快乐得像只小鸟: “你没打算用,就是想告诉我,只告诉我一个人。” * * * 疏星淡月,夜色苍茫,季一粟落在了北望山山顶。 北望山原本只是座再寻常不过的荒山,稀稀拉拉散布着些无精打采的杂树和野草,却在十年前山顶由天而降一把无主之剑,一改命运,成为魔窟,令人闻风丧胆。 无数黑影在山下徘徊长嚎,诡异又渗人,山顶却是宁静祥和,四下除了沙石泥土,连只蚂蚁都没有,只有一把长剑孤零零立着。 “伏天。”季一粟的手覆在剑柄上,似是在抚慰, “现在带你走,势必会引人注意。等我找完身体,就来接你。” 剑身微微颤动起来,发出眷念般的哀哀铮鸣。 ———————— 第53章 还欠了一章,先更个旧文继续写qwq 第26章 异魔 师兄每晚都会出去,不知道做什么,是要找他的东西吗? 年渺明白,师兄身上有很多秘密,都是他触摸不到的。 幽兰大陆灵气稀薄,甚至不如灵武大陆,年渺抱着“不同的地方万一有不同效果呢”的侥幸想法,晚上一个人偷偷吐故纳新,却依旧毫无成效。 他还是不想放弃自己的修仙之路,可是冰与火的互相牵制太大了,丹田晦涩,如同被冰封了一样,竟然连五灵根都不如。 师父授课时曾说,天资和灵根并不能决定一切,有许多杂灵根的,都通过后来的努力和机缘终成大道,反倒是单灵根的人依赖天赋,不得善终。 可是师父说的只是少数,大多数的人,只在“天资”这道槛上便倒下,哪里还有机会去寻求逆天改命的机缘呢? 他想,师兄现在带着他,成日带他吃喝玩乐,只是因为他的寿命不到百年,短短百年,对师兄来说不过是沧海一粟,很快就会过去,陪他玩乐一世又何妨。 师兄到底是心软,愿意给他造一世的梦,他这么想着,也不觉得太难过,至少这辈子是有师兄陪着的,他最大的奢望,就是死后过奈何桥时逃掉那一碗孟婆汤,来世投个稍微好点的胎,再登大道,若是有缘便可以同师兄相遇,能偷偷看一眼,此外也不敢求太多。 他在被窝里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梦也是纷杂的,一会儿是他垂垂老矣,卧床不起,师兄给他挖了个墓,一会儿是他投胎转世,和师兄偶遇,师兄说,你跟我一个故人有点像,他问,是什么故人呢,师兄却说,太久远了,不记得了,只是似乎有这么一个人,但具体的形象,已经十分模糊了。 一连几天年渺的眼睛都是红肿的,第一天问说是噩梦,第二天问还说是做噩梦,几天都在做噩梦,具体梦到什么又支支吾吾说不上来。 哪有这么巧的事,明明设了结界,也不会有梦魇一类的妖魔钻进来,季一粟心里奇怪,晚上陪他一起睡,这才安稳下来,最后也没摸清是什么在作乱。 月亮一天比一天圆,到了月底,已经接近一个完整的圆了,在满月的前一天,年渺收到了白鹤盟的传音,要他们前往白鹤观集合,准备从四面包抄。 他精神恹恹,吃饭都没什么胃口,季一粟本意是带他去玩,如此哪里还有玩乐的心思,便让他休息,自己独身前往。 这次报名的足足有一百多人,修为参差不齐,在白鹤观观外簇拥着那佛修,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 不多时,观中出来几个修士,其中三四个都是昨日见过的,只为首的修士是个病殃殃的中年人,瘦削的身体,苍白的脸,十分陌生。 周围的人惊讶低语: “盟主怎么也出现了?” “他十年前受了重伤后,便一直闭关,现在看起来并没有休养好啊。” “可见这次的魔物有多厉害。” 季一粟难得问了一句: “这盟主竟然有元婴期后期修为,是什么人?” 在这样灵气匮乏的地方,能修炼到元婴后期,说明天赋异禀,可惜想要突破是基本不可能的了。 “是以前白云观的掌门。”旁边的人告诉他, “所有的门派都没落后,他便一直闭关,出关后见妖魔肆虐,才组织起了白鹤盟。十年前的伏魔之战中,他不知所踪,被发现时已经奄奄一息,好在捡回来一条命。” 季一粟便没有再问。 翌日,上百名修士隐匿气息,在北望山附近布下大阵,等待异变的魔物苏醒,皆是一副慷慨赴死的模样,年渺被分到后山,和一众低阶修为的躲在一起,也跟着万分紧张,师兄只让他当成来玩,不必在意。 夜半时分,满月升到正空,山脚下的魔物骤然停止哭嚎,一团团不成形黑雾渐渐融合在一起,包裹了几乎整个北望山,只有山顶没有受到影响,浓郁的黑色魔气很快遮天蔽月,再也看不到一丝光亮。 “要出来了,准备结阵。”白鹤盟传音。 话音刚落,半山腰处的魔气慢慢凝聚成了一个足有城楼高的头颅,颅顶生双角,似乎早已察觉到埋伏,张开城门般的巨口,飞速俯身想要吞噬一众修士。 十几名金丹期修士御剑立于头颅前,手中剑光泠泠大盛,刺穿了头颅,头颅短暂性化为黑雾散去,又很快聚拢成形。 “这只是它的幻影。”有人急促道, “要找到它的真身才行!” 诛魔阵成型,但也挡不出黑气弥漫,淹没剑光,惨叫声四起,不少低阶修士都着了道,这回的异魔似乎比十年前厉害得多。 季一粟立于山顶,俯瞰众生,下面刀光剑影打得再惨烈也无动于衷,只细细观察着,终于看到有人悄然离开诛魔阵,潜入山间,径直摸到了异魔的老巢,正是那病殃殃的白鹤盟盟主。 从外表上看,异魔的身体是普通人的模样,只有头还是个怪物,在慢慢变化,大概是刚苏醒的缘故,躺在山洞里,双目猩红,察觉到有人过来,迟缓地站起身。 “上回让你逃跑了,这回可不会了。”盟主面无表情地提剑指向它,剑气直直冲向心脏。 令人惊愕的是,他身上也开始涌出浓重的魔气,连带着剑光都掺入黑气,黑与白纠缠在一起,化成扭曲的光索捆住了异魔,尖端刺穿了异魔的心脏部位。 第54章 异魔没有痛苦的表现,嘴巴一直咧到后脑勺处,像是被人从两侧撕裂了一般,让人分不清是在笑还是痛苦了,反倒是盟主面露惊愕: “心脏不在你这里?!” 季一粟这才有了点兴趣,看来此行收获比他想象的要多。 他又将目光投向山下,魔气太浓重,即使是诛魔阵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一时间修士伤亡无数,那佛修坐在阵中央的莲花座上,闭眼合掌,周身柔和的金色佛光渐渐扩散,将魔气慢慢逼退,直到魔气淡得几乎看不出来,手中出现一柄禅杖,猛然睁眼喝道: “起!” 沐浴佛光的禅杖飞入北望山中,定在半山腰的洞里,顿时金光和漫天佛音肃清了整座山的魔气,佛修又是一声“落”,禅杖飞回到他手中,只是杖身上挂了一个人,已经被贯穿心脏了,奇怪的是竟然没有沾上一点鲜血。 “哇”的一大口鲜血吐出来,佛修面色如金纸,声音虚弱得几乎快化为云烟散去: “异魔已经伏诛……” 附近守着他的修士却盯着他禅杖上带回来的人纷纷震惊,直呼: “这不是白盟主么?!” “白盟主是异魔?!” “白盟主,没想到你竟然会做这种事情!” “这不是白盟主,是伪装成白盟主的异魔。”佛修声音不大,却传入每个人的耳朵, “十年前其实有两只异魔,白盟主在诛魔时被反噬,异魔占据了他的身体,为了隐藏真实身份不被发现,才闭关多年没有出现,只可惜此魔太过贪婪,还想吞噬同类,忍不住现身,二魔相争,才让贫僧有机可趁,将其拿下。” 没想到异魔就在身边,众修士后怕不已,又有人问: “不是两只异魔吗?还有一只呢?” 佛修道: “已经被吞噬合为一体了。”他摇摇晃晃起身,合掌道, “诸位施主,异魔已除,此后应该不会再有突变,贫僧这就将其带回去超度。” 修士们又劝他将处理异魔之事交给大家,切勿再操心劳神,他却执意不肯,季一粟看着无聊,安抚一番山顶上孤零零的剑便回家了。 年渺的房中依然亮着光,季一粟推门进去,发现年渺单手撑着脸,只穿着里衣坐在桌前翻书,无精打采地歪着脑袋,脸在昏黄的灯下如琉璃一般,朦胧而柔和,怪不得人常说要在灯下看美人,果然多了平时没有的韵味。 听到开门声他也没反应过来,直到季一粟坐在他旁边才愣愣抬眼。 “睡不着。”他主动承认错误, “躺了半个时辰了也没睡着,就起来给花浇水,还蒸了锅馒头。”想了想补充, “应该可以吃。” 这几日他一闲着就糟蹋厨房,仿佛是什么好玩的发现,又觉得院子太空荡,买了些花木种上,虽然都是不同程度的紫色,但也让院子充实多了。 季一粟皱起眉,手掌覆上他的额头,很正常,不是邪祟作乱,屋里屋外也都没有异样,怎么会天天做噩梦呢? “现在能睡着了吗?”他问。 年渺乖巧回答: “看到你就困了。” “懂了,不想看到我。” 年渺弯起眼,上半身往后仰,倾倒在他怀里,季一粟顺势将他抱上床,自己也脱了外衫,熄了灯,躺在他身边。 他身上只能勉强算得上温热,年渺贴着他,甚至觉得有点凉,抱了一会儿终于有了些困意,闭着眼问: “抓到异魔么?” “抓到了,和尚干的。”季一粟简单跟他说了经过,只说了一半,便听到均匀的呼吸声,垂眼望,人已经睡着了,面容宁静,应该是没有再做噩梦了。 ———————— 领导:在写小说啊,在哪发表的 好恐怖呜呜呜呜呜吓死我了呜呜呜呜 第27章 灵雨 这次诛魔虽然损失惨重,但还算成功,北望山剩下的魔物都是杂碎,不成气候,但如果放任不管,长期以往可能会再次生出异魔,白鹤盟再次商议,等修养完毕,便一鼓作气,再次联合众修士去北望山铲平剩下的魔物,决不能让它们继续生事端。 然而有一个重要的问题:北望山的魔物都是被山顶的魔剑吸引而来,魔剑一日不除,魔物就不会消停,可是那魔剑煞气太重,即使是元婴期修士,也无法靠近,一时间又成了无解难题。 诛魔之后,一连几天都在下雨,时大时小,几乎就没有断过,年渺在院子里移植的花都被雨水打落了一半,只能拽着季一粟一起给花搭上棚子,好歹保住了一些。 这几日精神不振,年渺都待在家里,季一粟怕他闷着,便要带他去花市补几株花,顺便散散心。 伞还是上回临时买的那把烟紫色的伞,季一粟给他换了同色的长衫和发带,却觉得不舒服,总想再往他身上添点什么,最后往他腰间挂了好几块玉佩。对于年渺穿男装,他唯一不满的地方就是,男装相对要简洁单调许多,头发也是简单束起,他练了那么多年的好手艺,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一下子竟然毫无用武之地了。 细雨如银丝纷纷而落,聚成晶莹的水滴顺着烟紫色的油纸伞,如断珠般滑下,深紫的竹林和暗紫的土地,以及淡紫色的花草,在迷离的雨雾中被笼上一层细纱,竟然也没有那般单调了,似泼墨画卷,浓淡相交,别致而悠远。 果然出了门,心情会开阔许多,年渺在画中游,差不多把前段时间的噩梦忘大半,并且惊讶地发现,他好像是唯一一个打伞的人,路上所看到的人,都在雨中兴奋地奔跑欢呼,任凭雨水将全身打湿,不由扭头问帮他撑伞的季一粟: “是在过什么节吗?” 第55章 明明前几天下雨还不是这样,至少城里的人都在老老实实打伞。 季一粟道: “你仔细感受这雨。” 年渺认认真真感受,快路过白云观的时候恍然大悟: “明白了,这雨,它,特别大。” 季一粟: “……”他恨恨地戳年渺的脑袋, “因为雨里有灵气,自从幽兰树枯萎之后,再也没有灵气来源了,现在雨里带灵气,说明灵气在慢慢恢复。” 年渺又惊讶又高兴: “是因为神树复活了吗?” 他会为故事里不能圆满的结局伤心,更何况这是真正发生过的事,如果神树可以复活,也算是减轻遗憾。 “不知道。”季一粟说, “等买完花我们去看看。” “不买了不买了。”年渺兴奋地扯着他袖子往回走,身上的环佩叮当作响, “现在就去看!” “反了。” 雨水中突然掺了灵气,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神树复活,不约而同涌向幽兰山,幽兰神树已经缩成普通桃树大小,就在山顶幽兰神殿殿后,被过去的大能设了结界保护起来,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众人在结界外细细观察,失望地发现神树依旧枯败,没有一丝活过来的迹象。 昔年辉煌宏大雕梁画栋的幽兰神殿占据了半个山头,千年来无人问津,早已被岁月磨得沧桑老旧,如今重新涌满了人,香火再次旺盛,人们诚挚地祈愿神树能够复活,再也不会有任何索求。 偌大的幽兰神殿,正殿却完全进不去,年渺只能在殿外等待,看见许多人都自己带了香点在殿外的香火台前虔诚祈福,便催着季一粟也下山去买香火,自己踮脚张望,窥见正殿中央有一个巨大的人形雕塑,紫衣飘摇,翩翩若仙,容貌祥和,自有悲天悯人之态,然而分不清是男是女: “这是神树的人形么?到底是男还是女呢?” 说完才想起师兄被他赶去山下买香去了,便抿起嘴巴。 然而身侧一个有些耳熟的声音响起: “是人们想象中的神树的模样,神树没有男女之分。” 他扭过头,发现竟然是佛修虚元,正微微含笑望着自己,对方今日换了一身白色袈裟,更显得清俊温和,只是面色苍白,看来诛魔受的伤还没有恢复好。 年渺顿时十分惊喜: “大师!终于见到你了!” “终于?”虚元合掌行礼,重复了这两个字, “施主难道在找我么?” “上回失手打到了大师,大师虽然没有怪我,但我一直心里愧疚,念念不忘。”年渺道, “我这几日在苦苦练厨艺,做了一些点心,只想着能遇到大师,聊表歉意。” 他说着,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个精巧的食盒: “这是豆腐糕,我查过了,出家之人也能吃得的。” 这等寻常吃食,放在储物袋里多日也不会坏,他准备两天了,就等着哪日能见到虚元,没想到这么巧。 出家之人虽然不受礼,但吃食不算,虚元爽快接过,跟他道了谢: “劳烦施主费心。” 年渺眉眼弯起: “不费心不费心,大师,你也是来看神树的么?” 虚元颔首: “贫僧同神树有些缘分,今日见天降灵雨,便想到神树,果不其然,神树有隐隐发芽迹象。” 别人都说没有,他却说有,年渺愣了一下: “真的吗?神树发芽了?!” 二人似乎被禁制包围起来,过路人来来往往,却神色如常,一副根本听不到的样子。 虚元道: “贫僧还不确定,再等几日看看。”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年渺身上,撇开了神树的话题,问, “施主最近,可是在做噩梦?” 年渺睁大眼睛: “大师怎么知道?!” 虚元道: “心由相生,施主面容略显憔悴,近日却无烦忧之事,可见是心魔困扰,施主修为尚且炼气,不足以滋生心魔,那便是噩梦缠身了。” “是有一点。”年渺微微垂眼,又想起那些噩梦,心情莫名低落, “不过我最近跟我师兄一起睡,就没有再做了。” 虚元听到他说“师兄”时,神色才有了一些变化,但很快恢复正常: “不知施主的师兄是何方人士?怎会来此?” 年渺犹豫了一下: “我也不清楚,师兄做事一向不会跟我说。” 即使对方是个好人,他觉得也不能把师兄的事情告诉外人,就算是找东西这种模棱两可的话也不能说。 虚元点点头: “贫僧观那位施主修为高深,举止神秘,一时间有所好奇,施主见谅。”他没有再问,继续道, “梦境往往是众生心事的映照,施主为心事所困,才会夜有所梦,长期以往,恐对身体不利。”他自袖中取出一块桃符, “施主若不嫌弃,此物是贫僧云游时所刻,有安神养心之效。” 年渺慌忙拒绝: “我怎么能再拿施主的东西呢?” 虚元道: “贫僧同施主十分有缘,施主有难,贫僧如何能置之不理呢?施主且宽心收下。”他微微一笑, “贫僧此生从未吃过豆腐糕,还想同施主再讨要一些。” 年渺懵懵懂懂,接过他给的桃符: “那我下次再给你带。” 他话音未落,对方的身影早已远去,飘入正殿内。 恰好季一粟回来,手里提着一捆香,跟提柴火似的: “够不够拜?” “太多了。”年渺看着他拎着香便不停笑,抽了一束道, “不如我们在山上把剩下的卖掉罢,反正还有好多人想买呢。” 季一粟: “……你可真是个奇才。”他不由分说抽走对方手中的桃符,撩起眼皮, “谁给的?” 第56章 年渺老老实实把遇到虚元的事告诉他,他只低着头把玩那块桃符,末了还给年渺: “你给的豆腐糕,是前两天盐都不放直接把豆腐渣和面粉混在一起上锅蒸的东西?” “因为是给出家人吃的啊。”年渺理直气壮, “当然不能放太多东西,万一犯了忌讳怎么办?” 季一粟道: “人家好心帮你,你怎么恩将仇报?” 年渺又不停笑起来,拉着他蹲在路边把香火摆开,果真有不少人前来询问,出手极为大方,价都不提前问的,不多时一大捆香便卖完了。 ———————— 怎么欠了三章了呜呜呜呜 第28章 浇灌 他们刚卖完香,便看见有不少人都在台阶两侧支起了摊子也开始卖,季一粟毫不客气地批评指责: “这些人真是不诚心,人家祈愿他赚钱,难怪树不想活。” 年渺深以为然,跟着赞同: “就是就是,大逆不道。” 灵雨已经停了,阳光在不知不觉中将世间阴霾融化干净,年渺站在石阶上往下望,满山都是乌压压的人,顺着蜿蜒的山梯,蚂蚁搬食物似的一股脑儿往山顶涌,可见心情急切,他这才惊觉,原来幽兰大陆竟然还有如此多的普通人。 古老恢弘的神殿在万丈红尘中重新熠熠生辉,那点无人问津的破败不堪,也被金粉完全覆没,喧嚣如昨,仿佛千百年来就没有变过。 就在此时,正殿之内传出杳杳梵音,平静清雅,悠远祥和,声音不大却从山顶传到山脚,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顿时让人如沐春风,身心俱受涤荡,急切之心渐渐消散,不由停下了脚步。 季一粟的目光穿过人潮,探入正殿中,看见虚元立于雕像前,庄严肃穆,双手合掌: “诸位施主,贫僧有一事相告。” 卖香的,烧香的,爬山的,谈话的,所有人都停下手中的活,不约而同循着声音望向正殿,一动不动,脸上的神情也尽数转为茫然。 “众所周知,幽兰神树枯萎多年,诸多前辈想方设法,也未能救活,本以为是无望之事,可近日贫僧侥幸,发现了神树的一线生机。” 清润的声音温和轻柔,却犹如飞来的利刃,穿透所有人的耳朵,给了众人重重一击。 只听虚元继续道: “贫僧同异魔争斗那日受了伤,回到神殿后,同神树倾诉,未曾想手臂上渗出的血不慎滴落到神树身上,贫僧大感愧疚,生怕自己的污血玷污了神树,每日前来查看神树是否有异样,都无变化。今早开始下起灵雨,贫僧心有所动,恐是神树有变,特意观察许久,刚才发现树根隐隐有活过来的迹象,心中大喜,又将心头精血滴入树根,不想神树竟然开始发芽。” 他微微一顿,只剩下满山的寂静,这个消息太突然震撼了,以至于无人应和。 “通过这件事,我想,是否人的精血可以成为神树的养料呢?”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诸位施主,贫僧一个人的精血有限,但是所有人加在一起就不一样了,如果每位施主都愿意交出一滴心头血,说不定神树会枯木逢春,重回当年。” 按理来说,听到这样的消息,不说爆发出多震耳欲聋的欢呼,至少也该有点反应,可满山的人仿佛被下了定身咒似的,寂静得反常,季一粟扫视一圈,众人的眼睛空洞无神,表情都是一模一样的呆滞,双臂下垂,保持站立的动作,乍一下望过去,还以为站的都是活尸,朗朗晴空下,竟有种阴森诡异之感。 在这上万活尸之中,蓦然挣扎出来一个麻木的声音,每一个语调都相同,毫无感情,仿佛初学说话般晦涩: “可是大师,你是超凡脱俗之人,六根清净,无情无欲,血必然是纯粹干净的,但我等在尘世苦苦挣扎许多年,心思繁杂,愁苦甚多,即使是心头血,也早已污秽不堪,如何能浇灌神树?别把神树给玷污了。” 季一粟差点没笑出声,给活死人讲话还要找个托配合,这人也是有意思。 虽然如此,却不免多了两分认真,能轻轻松松控制上万人,这和尚绝非凡物。 是察觉到自己还活着来灭口的吗? 他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如果被发现了,早已是大军压境,怎么可能只有一个和尚,显然对方另有所图。 “施主勿要担心,贫僧也恐人多纷杂,有宵小故意生事端,因此想了个方法。”虚元从容回答, “恰好贫僧早年云游,得到一法宝,名为‘琉璃长明镜’,可以识人心,断善恶,是至纯至洁之物,用它来收集血,能起到净化之效。诸位只需将心头血滴入,自会凝结为一体,灌浇神树。即使没有心头精血,有琉璃长明镜在,普通的血说不定也能起到成效。” 话音未落,在正殿朱紫色的牌匾前,遥遥出现一道透明的幻影,最中间是一抹淡淡的天蓝,像水波一样由荡漾慢慢转为平静,那抹天蓝也逐渐清晰起来,变化为一块古老华丽的镜子,镜子周围是暗金色的镶边,刻着繁复的花纹,看上去像是异族符咒,镜身是罕见的淡蓝色,不知是什么材质做成,如同水面一般透明光滑,里面只映照着无垠的晴空。 季一粟从那边镜子上感受到了压抑着的上古气息,的确是不可多得的法宝,但究竟是不是至纯洁净之物,还有待考究。 心头精血可不是随随便便割个口子流出来的血,而是修士的修为之精元所在,凝聚一滴便需要耗费极大精力,通常金丹期修士,也只能凝结九滴,而炼气期入门者,能有一两滴便不错了。 第57章 然而浇灌神树非同寻常,是一等一的大事,即便是珍贵的心头精血,也毫不吝惜,整座山上的人,从上到下,从大殿到山脚,凡是听到佛音的,皆有秩序地自主排成队伍,犹如巨龙盘桓山间,依次往琉璃长明镜中浸入自己的一滴心头精血,每投入一滴,透明的镜身便会微微波动一下,如同在平静的湖面上投入一滴不起眼的雨水,很快了无痕迹。 幽兰大陆虽然苦灵气久矣,但底子还在,拥有心头血的修士,单单这山上的,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一滴又一滴精粹鲜红的心头血划过晴日,不断渗入镜中,似血雨落镜湖,美丽又恐怖,倘若有个清醒的活人看到这一幕,定会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心头精血没有了,普通人排到镜子前,将手臂高举,从手腕里渗出不少殷红的鲜血,汇聚成拳头般大小,也涌入镜中。 捐完血的人又排成长队下山,山梯上的人自觉靠边,让出一条道路,年渺呆愣愣跟在队伍后面,快排到外殿的时候,季一粟拽了他一把: “你去干什么?” 犹如被人当头给了一棒,年渺惊得打了个哆嗦,漆黑的瞳仁仿佛蒙了一层薄雾,茫然无神,呆呆地回答: “血……灌浇……神树……” 季一粟幽幽问: “你有心头血么?” “心头……血……”年渺慢慢重复着他的话,眼睛不停眨巴着,足足眨了十几下,才渐渐清亮起来, “我没有……嗯?!”他瞪大眼睛, “我没有为什么还要捐呢?” 他只觉在一团浓雾之中,浑浑噩噩的,找不着方向,有个让人十分信服的声音从雾中传进来,在指引他找到明路,他乖乖跟着做,眼见要拨开迷雾了,却又被突然打断。 “对啊,你没有为什么还要捐。”季一粟观察着他的眼睛, “不要人云亦云,随波逐流。不觉得奇怪么?” “什么奇怪的?”年渺还有些懵,看着满山整整齐齐排着一道道长队等着捐血的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再仰头看那琉璃长明镜,清雅的淡蓝色水波镜面,已经染上浅浅的红,红迹在几不可查的一点点变深,让他有些不舒服,明明是青天白日,背后却升起一丝寒意,连忙抓紧季一粟的手, “好像是很奇怪,他们怎么了?” 季一粟道: “浇树。”他欲言又止,最后选择放弃, “算了,与我们无关,下山罢,等活了再来。” “我们不等等吗?”年渺既害怕又好奇,但因为师兄在他身边,他总是无所忌惮的。 “比起这个,去买花更重要。” 作为一个炼气初阶弟子,年渺尚未有御器飞行的资格,为数不多腾空的体验,都是季一粟带的他,可对方速度太快了,几乎眨眼便能到达目的地,他只能感受到呼啸的风飞快闪过,眼睛一闭,连云彩的影子都见不着。 方才还在遥远的山上,顷刻间便回到幽兰城中,大抵都上山去了,城里行人寥寥,季一粟熟练地拐到花市中,但见满目深浅不一的草木花卉,品种繁多,被精心搭配成各种灵兽的形状,栩栩如生,憨厚可掬,可惜颜色太过单调,再怎么费尽心思雕琢也显得无聊,老板悠闲地坐在躺椅上合眼小憩,沐浴着灿烂的阳光,无比惬意,旁边立着一条碧莹莹的长蛇卷着把蒲扇,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蛇眼眯成缝,看着也要睡着了。 察觉到有客人,老板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只摆摆手让他们自己挑,年渺捡了些花瓣繁复的风铃花和使君子回去移栽,那条蛇吐出信子,将季一粟递给他的灵珠卷走。 回去的路上没有瞧见一个人,倒是郊外的野生草木被灵雨浇灌,比平日要精神许多,吸足了水分,一个个骄傲地昂首挺胸起来,反而比花市里买的要明媚,年渺后悔起来: “倒不如从这里挖两株回去种。” 他说完,却只得到一声敷衍性的“嗯”,偏过脸,看见季一粟蹲在路边低头观察一朵不起眼的六瓣野花,也跑过去蹲下来看: “怎么了?” 季一粟微微侧开身,给他让了位置,他惊讶地发现,浅紫色的花瓣竟然泛起微微的红色,花心处的红最明显,往外蔓延至花瓣上,渐变到一点都看不见,是他来到这里后从来没见过的现象。 ———————— 对不起,鸽这么久,评论给大家发个一百的红包,账户没币了停qaq 第29章 发芽 年渺的花刚刚移栽完没多久,天又开始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他从厨房匆匆忙忙跑出来看,季一粟已经给所有的花搭上竹子支的花棚,竹竿交叉相织,菱形的空隙可以让花卉享受到雨露的滋润,又能缓解急雨带来的压迫,不至于被敲打得凄凄惨惨。 察觉到年渺的目光,他偏过脸,眼神一交汇,年渺便小跑奔向他,没注意踩到地上的水洼,溅了一身泥泞,好在衣服是低阶法器,泥水很快顺着衣料滑落,没沾上半点。 他撑开伞给季一粟打上,尽管是个没有意义的举动,他还是很喜欢这么做。 二人只在雨中静静观花,检查了一遍,家里种的都没有任何变色的迹象。 移栽的花娇娇弱弱,反而是院子原本的野生小彩金藤爬得满墙都是,十分嚣张跋扈,连窗都被封上了,雨冲刷了几天也没见蔫了半分,反倒是更加精神奕奕,不可一世,浅紫色的小花挤在一起,簇拥成一团一团,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朵大花,雨水打在花瓣上,似有银光跃动,被浓烈到发黑的暗紫色叶子和斑驳陈旧的灰白墙壁衬着,在阴沉沉昏暗的雨天格外显眼热闹。 第58章 年渺瞧着欢喜,立马抛弃季一粟,去厨房提了个竹篮,开始摘墙上的小彩金藤花,季一粟察觉不妙,警惕问: “摘花做什么?” “可以做花饼。”年渺回答, “胜在量多,可惜花香不是很明显,孔雀莲最香,不过太少了我舍不得。等我试出来,你先尝尝,成功了再用孔雀莲。” 季一粟和善道: “拿去分给街坊四邻,不要害自己人。” 年渺莞尔,反正他再怎么折腾,师兄再怎么拒绝嫌弃,最后还是会捧他的场。 其实他做饭也不是特别可怕,只不过容易突发奇想,创造一些新鲜的玩意儿,但终究经验不足,往往以失败收尾。 他微微张口,正欲说什么,忽然有了新发现,又跑向季一粟,给他看手中的花: “颜色也变了!” 他新摘下来的这一朵,比路边的野花变得更明显,花瓣整体都微微泛着橙色,仿佛被雨水冲刷掉外层不小心染上的紫色颜料,在逐渐恢复本来面貌,再看其他花瓣,也有这种变化趋势。 “我还以为在路边看到的那朵,是血的颜色。”年渺的语气里有了些许轻松之意, “如今看来,是它们原本的颜色。花木和土地都受神树影响,如今在慢慢恢复,神树真的复活了。” 他想起在山上看到的诡异景象,当时觉得害怕,毕竟在他看过的各种神怪故事里,吸血的都不是善类,可修真之人的心头血,自然不比寻常,灵气充沛,神树得到精血浇灌,会复活也不是不可能。 他望着季一粟的侧脸,踌躇着还是问了出来: “师兄,你要找的东西,是神树么?” 季一粟神情平淡, “嗯”一声: “还有点别的。” “你要神树做什么呢?”年渺睁大眼, “用神树来疗伤?” 季一粟撩起眼皮,抬手掐他的脸,掐完后才接过他的伞,却说起别的: “把你的桃符给我。” 年渺揉着自己的脸,闻言紧张起来: “你不是看过吗?有问题吗?” 季一粟道: “再看看。” 很普通的一块桃符,四面雕画着一圈祥云,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正中间是空白的,连字都没有写,也感受不到任何灵气,仿佛只是用来宽慰心神的,没有丝毫实质作用。 季一粟仔仔细细看了半晌,手略一缩,是收起的动作,却临时改变主意,重新还给他: “既然他说可以缓解你的噩梦,不如晚上试试。” 年渺试探问: “那你还陪我睡吗?” “自己睡两晚。” 年渺一阵失落,但听他说只是“两晚”,又高兴起来。 师兄有什么打算他不知道,但他对师兄是绝对信任的,左右不会让自己出事。 傍晚时分,金乌沉沉西坠,暮色暗得再也看不清四周,年渺将屋檐下的灯笼点亮,橘黄色的光躺在阴暗的天地中,被潮湿的雨幕晕染开来,如同水墨画卷上的一点。 他坐在屋檐下观雨,苦兮兮地啃自己糟蹋的花饼,因为花瓣单尝起来有点苦,特意用蜂蜜腌渍一下了午,面粉里也放了许多糖,结果成品甜腻到发苦,像在生舔蜂蜜一样,啃一口喝半杯水,一块饼吃完,喝水也喝饱了。 他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碎渣,将剩下的花饼装在精巧的食盒中,尽量让外表看起来精致些,按照季一粟的建议,去和附近的人家分享这份沉重的甜蜜。 其实除了太甜之外,也没有很大问题,说不定有人就喜欢这种,不能算害人。 城外的房屋零零落落,分散得如冬日星辰,他走了好一段距离,才看到几个人在雨中狂跑,笑得有些癫狂,口中喊的话含糊不清,他仔细听才听出来: “神树活了!” “活了活了!” “发芽了,我亲眼看见发芽的!神树发芽了!”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奔走相告,在雨中雀跃欢呼,似一场盛世狂欢,年渺撑着伞提着食盒站在路中,反倒格格不入,他呆了片刻,忘了自己出来的目的,又快速跑回家,人未进门声音先至: “师兄!师兄!” 季一粟被他叫魂一样催,只能出来接他,正好被他撞个满怀,拽住他的胳膊防止他跌倒: “还没死呢,哭丧一样。” 年渺喘了两下,抬起头望着他,眼里映着灯光,亮晶晶的: “路上听人说,神树活了,亲眼看到的!你是不是很高兴?” 季一粟道: “他本来就没死。” 年渺收伞进屋,将伞放在檐下晾着,闻言震惊道: “什么叫没死?原来神树一直活着吗?那怎么枯萎了?” “不清楚,你可以问问他。”季一粟道, “如果他来见你的话。” 年渺: “……” 师兄说的话实在匪夷所思,凭借他的脑瓜想破天也想不出来,只能跟在师兄身后转来转去: “神树怎么会来见我呢?我跟他认识吗?他找我有什么事?” 他不断叽叽喳喳,突然噤了声,仰头望向门外檐下,细密的雨幕中浮出一道清晰的画面,如同一幅画卷悬在半空之中,画面中是幽兰神殿后枯萎的神树,由于有结界保护着,他一直未能见到真容,此时才看见,外表是一株光秃秃的桃树,浑身都是暗紫色,看起来已经死透了,但仔细观察,会发现其中一个枝头上竟然冒出了鲜嫩的绿芽,即使小得跟樱桃一样,还是实实在在发芽了。 而虚元就在树旁,在雨中神情认真肃穆,仿佛是在做世上最庄严的事,手中捧着已经变成鲜红的琉璃长明镜,镜中的鲜血正不断涌向神树的根部,等血都释放干净了,镜子恢复成纯净的天蓝色,神树的第二个枝丫也隐隐有冒出新芽的迹象。 第59章 年渺: “!!!” 他完全看出神了,不知不觉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生怕自己细微的举动会影响到对方浇灌神树,等虚元离开,他才敢喘气,回过神来,望向季一粟,又开始喋喋不休。 “是因为心头血浇灌的吗?!还是有用的!”继而感慨, “佛修真是有办法,太厉害了,一定是修行成佛的圣僧,特意下凡来拯救这块大陆的。” 他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一幕,当时还怀疑大师不是正道,现在想想十分羞愧,错怪人家了。 季一粟没有说话,一脸若有所思,末了手在虚空中随意一抹,画面便消失不见。 灵雨仍然未停,在晚上更是越来越大,密密麻麻的雨点敲在屋瓦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不但不显聒噪,反而愈发宁静悠远,在瓦间汇聚成一股股水流倾泻而下,落下时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珠帘,又像是谁的眼泪。 雨敲屋瓦声中隐隐约约夹进遥远的人的兴奋呼喊声,一个清晰一个模糊,一个近一个远,一个真实一个缥缈,深深浅浅,轻轻重重,交织成细密的网,网罗住这一方天地。 年渺忽然从身后抱住他,双手在他腰前交迭相握,形成一圈枷锁,柔软却将他牢牢禁锢住,挣脱不得。 他垂下眼,那双白得几乎可以发光的手在他烟紫色的衣裳间更是耀眼无比,他不由伸手覆了上去。 “师兄。”年渺嗫喏着叫他。 “说。” “神树既然活了,那幽兰大陆也有救了。”他踌躇着,慢慢说道, “这里的人也受到教训,不会再糟践神树。” “然后呢?” “这么多人,都依赖着神树,若是神树被铲除,那整块大陆都很难生存下去。”他试探问, “你能不能换个东西疗伤,不要拔树?” “……”季一粟掰开他的手,转身望向他,手捏在他的脑袋上,像玩球一样转来转去, “你这个脑子,是怎么想到我要拔树的?” 年渺被转得头脑发晕: “那你要什么?” 季一粟微哂: “傻。”他停下来, “睡觉去。” ———————— 坑是不会坑的,挖了坑都会完结的=0= 第30章 春日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是游离的另一个世界,是虚妄中的真实。 初春的寒意仍未褪去,料峭料峭,迈着轻柔的脚步,携着潇潇的湿意,等人惊觉之时,霏霏细雨已如尘埃,被仙人随手一抓散落人间,幻化成缥缈白雾,从漫山遍野郁郁的林木间冉冉蒸腾四起,被洗得发亮的清新紫叶笼在迷雾之中,影影绰绰,似坠幻境。 浓云遮天蔽日,目之所及,只能看见这座紫山,年渺被打湿了衣衫,从山脚开始往上攀爬,岁岁年年,日日月月,山梯和神殿都已落成,爬起来并不算困难。可他的身子太孱弱,爬不到一丈高的山路,便已经气喘吁吁,再无半点力气,脸上的水珠分不清是汗还是雨,一屁股坐在岩石上崩溃大哭。 空山幽寂,偶尔会有藏在林中栖息的杜鹃沾着湿意的一声啼,便已经如利剑划破苍穹,这嚎啕不止的哭声显得分外扰人,格格不入。 一根鲜嫩的枝条轻轻搭在他的肩上,吓了他一大跳,扭头一看,以为是被雨折断的,便随手拂开,不想枝条反过来缠住了他的手。 他忽然想起,山上是没有断枝残叶的,因为神树不会像普通草木一样,花开花落,年年焕新,它的每片叶子都具有灵性,珍贵无比,它站在那里,就是永恒。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孩子,你为什么哭泣?” 那声音听不出男女,只是十分空灵,让他的心也跟着沉静下来,忍不住顺着对方的话抽抽噎噎回答: “大夫说我已经病入膏肓,活不过一年,可我还有年迈的奶奶,还有卧床不起的父亲,还有一院子的鸡鸭,还有从小养大的阿黄,我要是死了,他们可怎么办啊。” 那个声音遗憾道: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命格如此。” 神树接受人们的祈愿,却只会提供灵气,并不能真的帮人实现愿望。毕竟人心太多太杂,若是每个人的愿望都能实现,大陆早乱了套。 即便如此,人们依然心存感激,开山铺路,在山顶建造神殿以供奉神树。 年渺的心陡然沉了下去。 修炼的仙人见了他,也叹惋他命格已定,不能长久,擅自替人逆天改命,势必会遭天谴。如今神树也这么说,那他是再无希望,性命休矣。 神树却“咦”了声,惊讶道: “你天资卓绝,是修炼的好苗子,不出三百年,便能飞升。” 年渺精神一振,又很快失落下去: “那有什么用呢?我都要死了。” 暗紫色枝条微微抖动,在顶端渐渐开出了一朵紫色的花,蔷薇般大小,重瓣交迭,错落有致,清新隽雅,盈盈闪着细碎的光,神圣得让人不敢直视。 这是神树第一次开花,年渺看呆了,手慢慢抬起,想触碰却怯住。 “摘下它罢,孩子。”神树温和道, “它可以帮你改变体质,再无疾病之忧。” 年渺睁大眼: “可是这样,您不会受天谴么?” “我已经受天谴了。”神树说, “只是我有个条件。” 年渺几乎要跳起来: “什么条件!我一定办到!” 神树说: “我真正的种子不在这里,而是在天界,西方幽兰河畔幽兰石旁,你既然收了我的花,日后若是飞升成仙,可以去幽兰河畔帮我把种子埋起来吗?我想好好睡一觉。” 第60章 听上去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他一口答应,信誓旦旦,等成了仙,第一件事便是去埋种子。 浓云从天空之上逐渐降落,包围了一切,年渺精神恍惚,沉沉睡去。 再次醒来,他变成了一个被远房亲戚霸占家产的孤女,被仇家追杀到幽兰山下,走投无路之际,神树护住了她,并给了她一朵花,同样有一个条件: “你既然收了我的花,日后若是飞升成仙,可以去幽兰河畔帮我把种子埋起来吗?我想好好睡一觉。” 寒来暑往,几度春秋,一次又一次的沉睡清醒,年渺变成了不同的人,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在不同的时间段,为着不同的事情上山,得到了神树的一朵花,和一个简单的请求。 一百朵花送出去,已经过了两三百年,没有得到一个响应。 年渺陡然睁开眼,呼吸急促,心跳剧烈,看着自己熟悉的天花板,和亲手布置的房间,才慢慢平缓下来。 缓了好一会儿,他才坐起身,偏过脸,伸手拿起枕边的那块桃符,依旧是平平无奇,看不出半点灵气。 今晚季一粟没有陪他,他按照对方所说,将桃符放在枕侧,果然没有做噩梦。 虽然没有做噩梦,但他做的这个梦也是十分奇怪的。不知道跟桃符有没有关系 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只有屋瓦上残留的雨水依然时不时在往下滴落着,天色昏昏沉沉,看不出是什么时候,年渺一骨碌下了床,揉揉晕乎乎的脑袋去洗漱,许久都没从梦里挣脱出来。 明明只是睡了一晚,却像是过了半生,让他一时间分不清虚实。 慵懒的云朵遮住了大半边太阳,金光艰难地从云中挤出来,勉强驱散人间的黑暗,空气潮湿而清新,混着泥土微微的腥气,和各种花的香,有种说不出的好闻。 年渺洗漱完,在院落里来来回回跑了几遍,每处房屋都找了,就是看不见师兄,末了只剩下厨房,他不抱希望地走进去,准备给饥渴难耐的肚子胡乱填点东西,没想到正看见师兄皱着眉,拿着一柄长勺,在灶台上的大锅中搅弄,搅了几下像是放弃了,只把勺子往锅里随意一丢,抬眼时正好同年渺视线交汇。 年渺目光下移,望见那一锅白乎乎的浆糊,缀着青绿的菜碎,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师兄虽然会教他烤鱼,但是似乎没有用过灶房。 两个人同时陷入短暂的沉默。 年渺犹豫不定问: “这是……饺子?” 季一粟赞许道: “不错,睡了两天反而变聪明了。我把你那甜饼拿去害邻居,邻居倒是好人,反而给我装许多饺子回来,想着你差不多快醒了,正好能吃上。” 年渺震惊: “我睡了两天?!都没有起夜?!” 怪不得觉得浑身上下都没有力气,腹内空空如也,饿得不行。 “梦游起了,憋狠了又醒不过来。” 那就更奇怪了,他平日并没有梦游的习惯。 年渺饿得没有再多想,目光在季一粟的脸和锅之间来回转动,脸憋得通红,强忍着摆出严肃的神情,绞尽脑汁,最后道: “不,不错, ‘玄生万物,九九归一’,这锅饺子,可以称得上已臻道法极境。” 季一粟面无表情道: “谢谢你的安慰,虽然并没有感到好受点。” 年渺没憋住,笑容骤然绽开,便再也收不住,扑到季一粟后背上,环住对方的脖颈,笑个不停,泪花都笑出来了,才好生好气道: “那今天就吃这个九九归一罢。” 季一粟被他闹得也没了脾气,拖着他往外走: “算了,出去吃。” “我已经饿得走不动了。”年渺缠在他身上拖长音哀叹,, “师兄,你背我去罢。” 季一粟不为所动,任由他挂在自己后背上,出了厨房,去照看院里的花,头也不抬道: “听过小鬼缠人上身的故事么?” 年渺道: “听过,怎么了?” 传说半夜晚归的人,听到有声音喊自己名字,千万不能回头,一旦回头,就会觉得后背越来越沉,一摸却什么都没有,有老道士见到大吃一惊,告诉他身后背了个小鬼,如果真背回家,就会被取而代之,丧失性命。 正经书没看过几本,志怪故事是一样没落。 季一粟道: “就是你这样的。” 年渺又开始笑个不停,师兄对他的评价总是十分精准。 方才急着找人没有注意,现在出了厨房,他才惊异地发现,整个大陆都变了模样,不知不觉松开了季一粟,在院子里来回转。 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将幽兰大陆浇了个痛痛快快,清洗掉草木和泥土上虚幻的紫气,无论是深是浅,是明是暗,那些后来覆盖上的紫色都在渐渐褪去,显露出大半本来的颜色,土壤能看出是灰褐色,与暗紫混在一起,东南角落里种的小小竹林已经几乎完全恢复,青翠欲滴,宛若上好的绿玉般透亮。墙壁上爬满的小落金藤花,原来是灿烂张扬的橙色,一嘟噜一嘟噜,跟成熟的葡萄串似的;使君子是绯色,边缘有一圈极浅的粉,形成渐变的效果;风铃花是粉紫,纯白,浅紫,几棵不同颜色的花株互相交织,繁华热闹;他最喜欢的孔雀莲是青蓝色,凤栖梧桐是艳丽的大红,花朵也大。紫色的人间一下子洗净颜料,变得缤纷多彩起来,花红柳绿,争奇斗艳,满目风光,灼灼迷人眼。 迟到了千年的春日终于姗姗而来。 第61章 ———————— 还债还债 第31章 诱 年渺像只蝴蝶一般四处忙碌飞舞,欢天喜地地照顾他的花,摸摸这个,嗅嗅那个,快乐得不知道怎么做才好,他今日穿的是浅浅的翠色,绣着银色竹叶暗纹,领口衬着白色里衣,肌肤透亮,白皙胜雪,似悠悠湖水碧波荡漾,这种亮眼的花色大多数人穿都会显得滑稽,在他身上却最合适不过,整个人仿佛在发着光,明媚如春,反倒是满院的姣花嫩竹黯然失色了。 季一粟看着颇为满意,果然自己的眼光十分完美,年渺很适合这种明亮的色彩。 他乘风而起,转瞬间来到年渺心心念念着的城里四口巷的面馆,不凑巧是的,面馆竟然大门紧闭,走了一圈,整条巷子都无人营业,无奈之下只能随便找了家小店填肚子。 不见掌柜的,只有个店小二翘着二郎腿在桌前打瞌睡,俩人吃完饭,也不见他来结账,年渺叫了他好几声,他才懒懒抬眼,梦游似的干活。 “小二哥。”年渺忍不住问他, “为什么城里连个人影都看不到了?也没有店家开门。” “客官居然不知道?”小二吃惊地望向他,被他的明艳晃得眼前一花, “神树活了,灵气复苏,所有人都在忙着浇灌神树抢夺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呢,哪有人还有闲工夫开店哇,我们掌柜的也甩手子不干了,我帮他看店呢。” 年渺问: “你不去浇灌神树抢夺修炼之地吗?” 小二笑道: “我一个杂灵根凑什么热闹,就算把我放在仙山,我也没本事再进一阶,能快快活活活百年已经很好了。”他观此人样貌不俗,想必修为高深,好心提醒, “客官若是想浇灌神树,直接去白鹤观便可。” 他倒是洒脱,年渺十分佩服这样的心性,同他道了谢,和季一粟往白鹤观走去。 阳光撕裂乌云,倾城而落,空气中的灵气更加浓郁,就连他一个炼气初阶弟子都能感受到,年渺不由眯起眼,看见白鹤观正门之上,高悬着已经变成水红色的琉璃长明镜,看来今日又吸了不少人的精血,观里观外,依然人头攒动,无论有没有修为在身,都在积极往镜子里注入新鲜血液,这两日消息传出去,大陆其他地方的人,也都不远千里万里赶过来,只为浇灌神树,也不知道这面镜子,已经沾了多少人的血。 恐怕等神树彻底恢复,镜子上也沾满了整个大陆的人的血了。 季一粟目光扫了一圈,跟前两日不同,这些人都是清醒的,并不觉得用鲜血灌溉神树有什么不妥。 年渺也觉得正常,而且很高兴有这么多人愿意为神树做出贡献,不伤及性命,只是需要时间恢复,就能让神树复活,还有比这更完美的选择吗? 他甚至想为神树贡献自己小小的一份普通鲜血,被季一粟打了手,骂他不自量力,将他强行拽回了家。 年渺一回家就迫不及待地缠他: “我们看看神树怎么样了师兄!” 季一粟被他烦得不行,只能在堂屋大门前展开画卷,两日不见,枯萎如垂暮老人的神树焕然一新,仿佛蜕了层皮一般,枝干遒劲有力,并且在渐渐延展,多了好几条枝干插入土壤,看上去已经有三棵树大小,并且枝头在不断绽开新绿。 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和美好。 可是季一粟要找的东西依然没有动静,他不说,年渺也不问,只明日种花除草,研习厨艺,简单但十分快乐,并且自从有桃符傍身后,他再也没有做过噩梦,最近更是睡得黑甜,一觉到天亮,连个梦的影子都没有,从前那股抑郁之气也不知不觉消散了,他跟店小二一样乐观,管他此去有多山高水远,只要这一世师兄陪在他身边,他就知足了。 可惜他没有再见过虚元,不然一定要再次谢谢人家。 如此过了一个月,几乎整个幽兰大陆的人都来浇灌过神树,神树已经初步成林,灵气慢慢复苏,众人热烈的心也逐渐冷却下来,开始把中心转移到振兴门派和修炼之中,闲暇之余,也不忘上山给神树供香祈福。 这件事算是圆满落幕,只是再也没有人见过虚元大师,有人说他为了浇灌神树,不惜献出了全部鲜血,元婴不保,所以神树才能恢复如此之快,为了不让众人担心,他已经在不知名的地方,默默圆寂了。 这个传言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快扩散开,一时间整个大陆的人都震惊不已,随后哀戚恸哭,又在幽兰山山脚之下,准备修建一座专供虚元的寺庙,为他塑造金身,聊以追念。 又有人说,近期魔剑异常平静,没有再躁动,虚元大师是去了北望山上,以身镇守魔剑和山下魔物,虽然没有死,但也无法再离开半分了。 无论是哪个传闻,都让人感天动地,无不称颂活佛下凡,犹如再生父母。 年渺还是在一天吃饭的时候听别人说了这个消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继而伤心不已,还没来得及答谢,不想就天人永隔,连饭都吃不下了。 那么好的人,如此忘我,甘愿自我牺牲,换得天下安宁,这就是普度众生的佛修吗? 季一粟不明白,明明只是见了几次面,给了一块桃符,年渺竟然能这么惦记对方,看着年渺为别人伤心,他觉得十分不舒服,胸腔之中有股郁结之气怎么都排解不出来,没好气地告诉他,人活得好好的,正逍遥快活呢。 第62章 年渺一顿,生平第一次对师兄的话产生了怀疑:大师普度众生,怎么可能还逍遥快活呢? 可他不敢提出疑问,毕竟那可是师兄,师兄是不会出错的。 倒是季一粟看出了他眼神中的怀疑,更是气得要死,孩子翅膀硬了,居然连他的话都敢怀疑。 他心里憋着气,回家之后沉默着不理人,年渺不是第一次面对这种情况,十分淡定,晚上认认真真在厨房做了花饼,自己先尝了一个,十分香甜可口,便满意地装在自己最喜欢的冰裂纹青瓷盘中拿去给师兄。 俩人的房间相对而立,中间隔着堂屋,季一粟的房门紧闭,年渺端着盘子,敲了十几下也没有敲开门,便郁郁寡欢,叹了口气靠着房门抱膝而坐,将盘子放在一侧,发丝散乱,双手交握,垂首不语。 幽兰大陆的夏天已经在灵气复苏的狂欢之中不知不觉过去,初秋轻柔而至,白日晴空万里尚不觉得,到了晚上,寒气便悄然来袭,一点点侵入衣裳,肌肤,直至骨髓,稍不注意便会冻得一哆嗦,年渺准备送完花饼便睡觉了,早脱了外衫,只穿着单薄的里衣,青石铺就的地板寒凉如冰,他就这么坐着,寒意早已遍及全身,身上没有一处地方是温热的,冻得只发抖,死死咬着下唇,才不让牙齿也冷得直打颤,反而将柔嫩如花瓣的下唇咬破了皮,渗了血,口腔之中弥漫起铁锈般的血腥味,除此之外,他竟然还品尝到一丝丝甜。 自己的血居然是甜的,他心不在焉地想。 只隔着一扇门,季一粟几乎两眼发黑,有些气急败坏,装装装,又在装可怜给他看,都十年了,他怎么可能会一而再再而三上当。 可是青石地板确实太凉了,夜晚也确实太冷了,年渺身上的里衣是普通的衣料,不是什么法器,没有任何可以御寒的地方,年渺的身子从小就弱,哪里禁得起折腾再这么坐下去,势必要生病。 病了受折磨的还不是自己。 为了不让自己遭受更多的折磨,季一粟拉开门,没好气道: “回去睡觉。” 开门开得猝不及防,年渺靠着门,差点没后倒下去,幸好被季一粟的腿挡住了,他慌慌张张抓起盘子站起来,双腿紧紧并拢,手端着盘子,弯曲的胳膊也并着,做错事一般一副乖巧局促的模样,微微垂着脑袋,又怯怯地抬起眼皮,漂亮漆黑的瞳仁清澈如秋水,一旦视线跟对方交汇,就慌乱地垂下去,像只受伤的小鹿,眼尾微微泛红,似雨后桃花,艳丽无双。 青石板上并没有水迹,应该是临时挤出来的哭痕。 可即使是这样,季一粟也不得不别开脸,年渺已经将“装可怜”这套功夫练得炉火纯青,那副委委屈屈的小模样,再丧心病狂的妖魔鬼怪见了也要犹豫,他只看一眼心便会被人拧了一把似的陡然一疼,随即化成一潭春水,全然忘了所有。 况且自己的脾气也来得毫无道理,一个萍水相逢的和尚而已。 “不是让你回去睡觉么?”季一粟握住他的手,凉得跟冰块似的,都要僵硬了,便不由揽住他的肩膀,把盘子随意飞到桌上,将他的双手完全包住。 “可是你不理我。”年渺趴进他怀里便开始抽泣, “你不理我我怎么睡得着。” 季一粟软下来: “哪有不理你。” 他把人横抱起来,坐在床上,相对于他而言,年渺要娇小得多,这个姿势便像婴孩一般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只觉热气蒸腾,不断上涌,很快身体暖和起来,舒舒服服地在他怀里伸展一下,侧过身换了个姿势,将脸贴在他心口处。 季一粟的心跳其实和常人不一样,大部分时候平静到可以称得上微弱了,偶尔年渺才能听到剧烈几下,就像他这个人一样,身体常年勉强算有温度,偏偏能把自己捂热。 “饼你也不吃,人你也不理。”年渺垂眼嘟囔,掰着他修长的手指一根根把玩,反倒咄咄质问起来, “你想怎么样?” 季一粟第一次被他反问,竟然哑言,半晌才道: “不是说了,去害别人。” “但这个是我认真做的。”年渺放大声音,仰头看他, “我自己都尝过了,你怎么能不吃?” 季一粟道: “明天吃。”他反握住年渺在作乱的手,问, “冷不冷?” “冷,被子也凉,我一个人捂不热。”年渺理直气壮道, “我要跟你睡。” 他稍稍环顾一下四周,师兄的房间他很少来,清冷至极,只有床椅等简单的家当,还都是他亲手挑选置办的,两个人的锦被都是大红色,也是他选的,而师兄的被子迭得整整齐齐,仿佛从来没躺进去过。 烛影投在墙壁上,被放大数倍,不断晃动着,季一粟抬眼,发现是窗户没关,便扬手关上,屋里再无一丝风。 他“嗯”一声,把人放到床上,替对方掀开被子时,对方忽然抓住他的手。 烛火摇曳,昏昏黄黄,有种别致的温柔。 年渺的身下是艳丽的大红锦被,乌压压的青丝如瀑散落在被上,更衬得他肤如皓雪,面胜桃李,眼眸潋滟,唇瓣若花,领口不知什么时候被扯开一大片,露出半边精致的锁骨,柔嫩白皙,熠熠生光,逼得人无法直视。 季一粟被他一拽,弯下腰,发丝垂落到他脸上,喉咙莫名干燥起来,眼睛不该看,却偏偏黏在衣领边缘,只觉那处白得太过耀眼,占据了所有的视线。 第63章 黑与红与白,三种颜色交织,美得惊心动魄。 季一粟一时间忘了呼吸。 年渺自然是容貌冠绝天下的,他见过天上清冷高贵的仙,见过魔界妩媚的魅魔,见过地下娇艳的妖,各种各样的美人,都不曾入他的眼,但是年渺是他带大的,自然与外人不同,美貌毋庸置疑,天上地下,人妖仙魔,男男女女,加起来都不及年渺一根手指头。 可没有哪一刻,像此时这样让他着魔。 不知是谁凝固了时光,风都停下吹拂,烛火静止,唯一动的只有年渺眼里的光芒,他等到忘乎所有,年渺才轻轻喊他: “师兄。” 发丝落在脸上,引起缕缕痒意,年渺握住他垂落的头发,却没有拂开,而是一点点缠绕到自己嫩白纤细的手指上,眼睛微微垂落,看了一眼相交的发丝和手指,如蜻蜓点水一般立刻移开,专心同他对视。 季一粟伸手拂去他脸上的碎发,露出光洁的额头: “说。” “师兄。”年渺慢慢眨了下眼睛,一只手还抓着他的衣袖,一只手同他的发丝缠绵, “上次你买的裙子,还要穿么?” 他的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从前因着吃药,偏向女孩的甜美,现在断了药,渐渐偏向于少年音,却比从前更好听了,尤其带着微微的哑意,蛊惑一般循循诱人。 初到幽兰大陆的那套红裙,本来一直说要穿的,可总被各种事耽误了,最后被俩人遗忘在了角落,此时年渺却忽然想起来。 季一粟的手替他撩开头发,手指却依然在他脸上流连,从额头慢慢描摹眉眼,路过柔嫩的脸颊,最后停在唇畔,听到这个提议,心陡然跳动。 花朵一样的唇瓣却被咬破了皮,渗出的血已经凝固了,季一粟的手指轻轻摸上去,软嫩到稍微用点力都怕伤到他,又很快挪开,暂且没有理会红裙的事,只问: “怎么破了?” 年渺可怜巴巴道: “刚才太冷了咬的,已经没事了。” 季一粟心不在焉地“嗯”一声。 湿热的呼吸纠纠缠缠,清冷的寒夜温度在悄悄上升。 年渺却在此时松开了握着他衣袖的手,发丝也从指尖一圈圈散开,季一粟心里莫名一阵空落。 身侧似乎多了什么东西,年渺偏过脸,看见满目的红,是那日买下的红裙。 年渺又炸了眨眼,慢慢道: “你压着我,准备亲自动手给我换么?” 季一粟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站在床畔,身体已经快要跟他贴在一起了。 他站直,年渺也坐起来,乖乖换上那套裙子。 平心而论,季一粟的眼光十分不错,这套裙子不但颜色正,样式也好,外面罩着层微微闪光的细纱,领口处和腰侧,都有朵红纱织就的石榴花,衣袖两侧垂着丝绦,腰带上缀着流苏,又有银铃点缀,动起来时叮叮当当的,虽然繁复,但着实好看,年渺穿上后,才发现领口较深,那朵花落在了白色的里衣上,季一粟给他系腰带的时候,瞧着总觉得不对: “把里面的脱了。” 年渺“……” 他说得十分平淡自然,反倒是年渺的脸泛了红,背过身去脱,脱一半时又犹犹豫豫转过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红裙很快掉落,只是里衣是他身上最后一道屏障,到底年纪不大,第一次做这种事,紧张得心都蹦到嗓子眼里。 他自幼便同季一粟在一起,温泉都不知道一同泡了多少回,早就没什么秘密可言,可然而偏偏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长大成人,又不是不通人事,强烈的羞耻感仍然在阻止他进一步。 最后一道屏障在犹豫和羞怯中渐渐滑落,慢得仿佛过了千百年,晨曦来临,雪山一点点浮现真容。 明明是他一手带大的人,身上那一处没有见过,年渺有几颗痣他都清清楚楚,然而现在,在屏障滑落的漫长时间里,他却意识到不可同日而谈。 也不对,年渺身上没有痣,他是冰雪造就,毫无瑕疵,每一两肉都恰到好处,完美得无需改变一分一毫。 粉樱初绽,在冰雪中生长出,更显得娇嫩可怜,若是轻轻一碰,定是甜美多汁的,没有一丝风,却在温暖封闭的屋里微微颤动,绽放得愈发妖冶,让人控制不住想要采撷。 灼热到近乎实质的目光在身上久久不去,年渺浑身都在发抖,弯下腰,好半天才捡起衣裳,哆嗦着穿上,叮叮当当的铃声成为屋里唯一的动静。 季一粟看见了,年渺在发抖,大抵是因为只穿着亵裤冻的,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可是身体根本动不了,他连呼吸都屏住了,像是被下了蛊,包括思维都不再受自己控制。 热流翻涌,是前所未有的情况,是完全陌生的感觉,他竟然不知所措起来。 年渺穿好了衣裳,甚至自己系了腰带,因为紧张和发抖系得很紧,衬得腰细如杨柳,大红石榴花落在白生生的领口,艳得勾魂夺魄。 他抖得更厉害了,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再次充斥满口腔和鼻息,眼眸中也盈了泪,主动抱住了僵硬的季一粟。 季一粟慢慢反应过来,完全拥住他,问: “冷?” 年渺点点头,又觉得幅度不够大,对方看不到,又拼命点了几下,末了趴在他怀里低泣起来。 季一粟揩去他的眼泪,声音喑哑: “哭什么?” 年渺又开始拼命摇头,眼泪更加汹涌,季一粟将他横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怀里,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第64章 他觉得伤心至极,怎么都收不住。 只是换个衣服而已,他觉得奇怪,却又不明白哪里奇怪,隐隐有竹笋在试图破土而出,只能无助地替年渺擦着眼泪,耐心问: “哭什么?你不说我怎么哄你。” 年渺因为他这句话心头猛然一跳,抬起漂亮的泪眼: “师兄。” 既委屈又害怕,季一粟不自觉放柔了声音: “到底怎么了?” 年渺哽咽着,最后还是只摇了摇头。 是怀鬼胎已久,也是临时起意,不过碰巧撞到了这个机会。 师兄总当他还是孩子,懵懂无知,可是师兄忘了,他是差点嫁过人的人,成亲前夜,早已有教习嬷嬷给他细细讲解了夫妻之事,更传授给了他许多引诱夫君的诀窍秘法,如今第一次实践起来,虽然生涩,但似乎颇有成效。 他的心还想再贪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趁现在尚且有副好皮囊,若是能诱得师兄沉沦,同他做一世夫妻,也算得圆满。 可他是如此失败,师兄根本没有应有的反应,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怎么都强求不来。 ———————— 明天更旧文,试试能不能一口气完结=w= 第32章 红帐 年渺逃也似的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砰”的一声大力带上了门,屋子都震了三震。 身上那套精致轻软的红裙此时像长了刺一般,扎得他全身疼,他哆嗦着手匆匆把裙子脱下,胡乱换上新的里衣后,已经没了半点力气。 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还有季一粟迟疑不定的声音: “渺渺?” 年渺的心因为这亲密的称呼而不自主颤了颤,本能想回应,又紧紧抿起嘴巴,沉默着上了床,放下帐子,屈腿抱膝,靠床而坐,把锦被往上拉,一直盖到自己的脖颈,将全身包住。 敲门声停了片刻,又重新响起,季一粟的声音竟然带了一丝不知所措: “渺渺?我进来了?” 年渺还是一声不吭,将被子继续往上拉,一直盖过头顶,整个人都被包裹起来。 他觉得太丢人了,一点也不想面对师兄,即使师兄没有看出来他的意图,他也十分赧然,极为后悔自己怎么做出这种事。 他冷得厉害,温暖厚实的锦被未能驱散走一丝严寒,他躲在被子里,听见吱呀的开门声,一动不敢动,仿佛进来的是什么恐怖的妖魔鬼怪。 他太害怕了,除了逃避。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做,他不愿意面对季一粟,连声音都不想听到。 季一粟问完,没有等到响应,便直接推开门,入眼便是满地艳红的衣裙,灼灼如牡丹,显然是进屋就被脱下来了。 窗户半掩着,泠泠雨声清晰可闻,滴滴嗒嗒落在芭蕉叶上,不急不徐,反倒哄人入眠,夜风被结界无情地隔在窗外,未能闯入半分,屋里温暖如春。 洒金芙蓉帐也是大红的,季一粟觉得太艳太夺人眼球,桌椅软榻,都是红木,房间布置得跟要成亲似的,就差在门窗上贴几个囍了,可年渺很喜欢,执意要给两个人都用,他也没计较,毕竟那张床他从来不睡,帐子一直都是系着的。 他竟不知年渺喜欢的是这种艳丽的颜色,亏他之前总给年渺穿些清纯的,原来一直不合对方的意。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扔在地上的那一堆红裙上,莫名心悸起来,怎么这裙子就不喜欢了呢? 他扫了眼这个尚未踏入过的卧房,大红酸枝刻祥云纹圆镜梳妆台,五足雕莲花缠枝面盆架,卷草纹贵妃榻,有种熟悉之感,年渺刚到时,身份一时间转化不过来,挑选家当仍然捡女孩的买,与从前在落霞峰的屋子的布置倒是有七八分相似。 却没有看见年渺。 一灯如豆,晕晕昏昏,似雨雾弥漫,迷迷蒙蒙,满屋耀眼的红平白被这暗沉的光映出几分暧昧不清来,大红芙蓉帐如柳枝般垂落到地,中间尚且留了道缝隙,虚虚掩着,隐隐能窥得里面似乎有什么,但无论怎么仔细瞧都看不清,隔着一层帐子,朦朦胧胧,若隐若现,反而惹的人更加想要探求里面到底是何等风光。 季一粟弯腰将地上的红裙捡起来,整整齐齐迭好,犹豫了一番,放在桌上,自己慢慢走到床边,微微倾身,手指搭在帐子上,又叫了一声: “渺渺,不说话?” 里面仍然没有动静,他拧起眉头,一点点撩开帐子,却仍然没有人,只能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到锦被包褒着的一团黑影,像只受惊的幼兽缩在角落,因为有人出现才动了动。 季一粟俯身凑过去,左手撑着床,右手落在被子上,想要掀开,又没有动手,只问他: “不闷么?” 还是没有回应,他叹了口气,退出去坐在床边: “怎么生气了。” 此时回忆起刚才年渺在他房里换衣服的场景,竟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回味,裙子美,年渺更美,合在一起胜却无数好景,可惜太快了,他根本还没来得及仔细瞧,年渺便无故跑开了,只留下满怀温软,还有无尽的空虚和惆怅。 他想起不知在哪本书上见过的“温香软玉满怀”,大抵是这种感觉,年渺未曾用过香,但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不知名的馨香,像春日的暖阳照着飘满了花瓣的湖水,比什么精心调配的香都好闻,叫人欲罢不能。 他不明白怎么了,可以说有点懵,是年渺乖巧问他要不要看裙子的,明明当时两个人都很高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第65章 是换衣服时,他让年渺把里衣脱下来后吗?年渺脱得很慢,似乎极为不情愿。 他的眼前莫名出现了那对美得令人忘了呼吸的粉樱,心魂一荡,心猿意马起来,再次有种口干舌燥的感觉,涌起些许想要亵玩的冲动,又很快回过神,暗恼怎么有如此莫名其妙的想法,赶紧将那些纷杂的念头扫荡出去。 他把年渺一手带大,又不是第一次坦然相见,难道是大了有了羞耻之心吗? 年渺确实是长大了,又扮了这么多年女孩,多少是受了影响的,即使同为男子,也无法接受。 那只沾满污秽的手和纯洁的粉樱同时出现在脑中,让他恼怒又无措,抓紧了挨着自己的帐子,慢慢道: “是我考虑不周,你长大了,不该再如此,下次不会了。” 空气沉闷且凝固,那团锦被依然没动,他伸手戳了两下,尽量让语气显得轻松: “跟个粽子似的。” 放在以往,年渺一定会忍不住反驳他,可是这一次,他等了许久都没有任何反应,可想而知有多生气。 他不免心慌意乱起来,惘然若失,以致于难受得紧,绞尽脑汁想了半天,变出一只萤火虫来,钻进了被子中。 年渺一直闷在被子里,季一粟就在被子外面。让他紧张万分,出去也不是,不出去也不是,一时间僵持住了,听到季一粟和他说话,他反而鼻子一酸,又落下泪来。 他没有生气,谁也不怪,只怪自己,怪自己对触摸不到的人起了不该起的非分之想。 师兄是天上的流云,是耀耀红日,但他只是地上不起眼的一只蝼蚁,一滩淤泥,一粒烛火,朝生暮死,微弱渺小,怎敢仰望日月之辉。 如果他没有差点成亲就好了,那样就不会有教习嬷嬷在晚上神神秘秘详细传授侍夫之道,他就不会梦到和师兄一夜春宵,就不会想着师兄自渎,至今还是懵懵懂懂天真无知的。 可时光不会倒流,人也无法回到过去,从师兄抢亲那一刻起,他便知道,自己这份见不得光的,扭曲,禁忌且私密的情感,在心里深深扎下了根,根茎蔓延无数,密密麻麻布满了整颗心,除非是将他的心整个挖去,否则他都无法断绝对于师兄的执念。 师兄爱他护他,他竟对师兄有如此不堪的想法,甚至意图引诱师兄坠入深渊,他卑鄙无耻,龌龊下流,他愧于见到师兄。 可是师兄不知道,以为他是生气了,还来哄他,他看着那只挤在被窝里发着幽幽光芒的萤火虫,一时间愣了神。 季一粟仍然试图引他开口: “在被窝里看,是不是更亮?” “这个是假的,我不要。”年渺终于大发慈悲闷闷出声,隐隐又有泣音, “我要真的。” 季一粟无奈: “这下着雨,我去哪里给你抓真的?” 年渺反驳: “当然是去没有雨的地方抓。” “行,你是祖宗。”季一粟妥协, “等着。” 不过是一盏茶的时间,季一粟的声音又响起: “抓回了,出来看看?” 锦被终于有了动静,一点点往下拉,拉到脖颈处不动了,季一粟一错不错盯着,总算看见年渺的脸,漂亮的眼睛湿漉漉的,怯怯的,眼角噙着一滴泪,拥着满床的红,更衬得皓白如月,格外脆弱美丽。 像只小鹿狠狠撞入季一粟的心,季一粟只觉神魂都被撞得摇摇晃晃,忘了今夕何夕,直到年渺巴巴问他“真的呢”,他才反应过来,蹬掉鞋,盘坐在床上,把帐子合得严严实实,不留一丝缝隙,将俩人困在这小小一方天地中。 他抖开手中的锦囊,十几只萤火虫在床间飞舞,幽幽荧光如浓绿的玉珠,划成道道光线,似林中一场盛会。 年渺怔怔地仰望着流萤,季一粟望着他,那双湿润的眼睛里浸了流萤的幽光,熠熠生辉,将他完全吸入其中。 他不自觉凑近,几乎快抵上年渺的额头,仔细观察对方的脸,手也在不知不觉间抚了上去,抹干净泪痕后,又划到唇瓣上,用极缓极慢的速度摩挲着,唇瓣的伤顷刻间消失,重新恢复水润,如同清晨沾着露珠的姣花,柔嫩得不可思议,然而那根手指像是没发现般,仍然流连忘返。 年渺睁大的眼睛又慢慢垂了下去,任由他动作。 床内比帐篷还要狭小逼仄,空气粘稠而燥热,两个人的呼吸都有点重了,融合进空气中,像是灶上搅动的一大锅麦芽糖,季一粟的眼皮耷拉下来,目光落在唇瓣上停住,手慢慢拿开了。 像一只被逼进角落的小兽,无助地等待狩猎人的抓捕入笼。 流萤飞舞,暗潮翻涌。 年渺忽而往旁边一倒,猛地将被子拉到头顶,虽然声音大,但明显底气不足,仿佛是在壮胆一样: “我要睡觉了,你回去。” 他捂住胸口,拼命抑制着心跳。 是快要得逞吗?明明是朝思暮想的事情,他怎么就临阵逃脱了?为什么不敢呢? 仿佛梦被打翻,季一粟听到了他的话,依旧有点怔忡,闻言也忘了回答,像个被操纵的傀儡下了床,还不忘替他关好门,在门外站了半夜,也没有清明的感觉。 ———————— 今天发个小红包=w=这周上级来检查,还要继续做ppt,周末多写点= = 第33章 噩梦 白雾如织。 年渺缓缓睁开眼睛,游离的目光拨开层层云雾,视野和大脑都渐渐清晰起来。 第66章 目光所及之处,是一座清冷的宫殿,宫殿通体都是淡淡的紫色,光华流转,如同琉璃筑成,外表看似华美,然而内里空荡荡的,亭台楼阁,桌椅床榻,皆是琉璃冰魄打造,再也没有其他颜色点缀,十分单调幽寂。与其说是一座宫殿,倒不如说是牢笼。如今这座牢笼里,已经许久没有过活人气息了。 年渺渐渐想起,天上的幽兰宫曾经是一座冷宫,关锁着一位不明身份却极其危险的“存在”,后来这位存在离开,幽兰宫唯一的活物,便只剩下一棵树。 年渺想四处看看这个地方,可手脚都被什么束缚住了,一动不能动,余光看见一身紫色的树枝,他才醒悟,我是一颗树啊,树怎么会动呢。 这么想着,他忽然就生出了四肢,身体和头颅,化为人形,他十分高兴,偷偷溜出了幽兰宫,想要去看看其他地方。 他溜去过仙女们最喜欢聚集的浪云湖,远远瞧过富丽堂皇高不可攀的紫微宫,窥探过月老的姻缘树,才知外面如此繁华,比孤单寂寞的幽兰宫不知快乐多少倍,便再也不想回到那个地方了。 没有人会注意到一棵树,或者说一个连实体都没有的树灵,他肆无忌惮地到处游荡,见到的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满足,他不服气,凭什么别人都能自由自在,热热闹闹,而他只能终日守着一座孤殿。终于有一天,天界发生了巨大动荡,一片混乱,他按耐不住,趁机偷偷落入凡尘,在下凡的前一刻,他好奇往天门瞥了一眼,想看看那个造成天界混乱的人长什么样,可惜只瞧见半个背影,便被那股骇人的威压震住,不敢多看半分,匆匆下凡。 他落在了一块荒芜的大陆,除了干裂的黄土地,寸草不生的秃山,只有面黄肌瘦苦不堪言的凡人,他伪装在这群人中间,发现凡间并不像仙人们传言的那样美好,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四处流浪,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好在这里的人虽然穷苦,心地却十分善良,见他脸生,无依无靠,都很照顾他,他渐渐在这里扎根起家,彻底融入其中。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他像普通人一样喜怒哀乐,慢慢老去,几乎快忘了自己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 年渺眨眨眼,好像哪里不大对劲,可又说不上来,只觉自己宛如茧中的蚕,被裹得十分不舒服,想要挣脱出去,却不得要领。 浓雾四起,他的意识再次恍惚起来,重新清醒后,身上已经被道道仙索捆住,他被神兵押送,跪在金碧辉煌的紫微宫之中,低眉顺眼接受天帝的判决。 “幽兰宫树灵,擅离职守,私自下界,致使邪魔有了可趁之机,罪不容诛。”悲悯的声音无情宣判了他的罪行, “既然你那么喜欢下界,就永远留在那里,直至灵气枯竭,生命耗尽,永不得回天宫。” 其实邪魔入侵,满天仙神都束手无策,岂是他一个树灵能挡得住的,有他没他都一样,只不过是高高在上的众神心有怨气,无处宣泄,揪住了他的错误趁机发泄罢了。 作为一棵树,他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唯一的特长,就是拥有充沛的灵气,灵气,是已经得道的天上神仙们最无用之物,却是凡人极为渴求的东西,他并无被惩罚的悲愁,在天宫是当树,在凡间也是当树,他可以看着芸芸众生往来忙碌,除了不能动之外,没有管辖和束缚,反而还轻松些。 唯一担心的是,他的真身——一颗毫不起眼的种子,尚且在幽兰河畔幽兰石缝中夹着,倘若不能拿回来,就算身殒,他的精魄也只能在天地间游荡,无法得到安定。 他奉献出自己的花叶,恳求每一个修真之人飞升之后把他的种子带给他,可惜上千年过去了,没有一个人给他响应,也许没有成功飞升,也许压根把这件事忘了。 而他再也不像刚下凡时那般轻松快乐,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从前什么都没有,不曾奢求许多,现在什么都有了,却永远得不到满足。 他的灵气在无穷无尽的索取中慢慢枯竭,再也榨取不出什么,被人们所抛弃,他感受着自己的生命渐渐流逝,一边叹息自己无法取回的种子,恐怕精魄要永世不得安定了。 万籁俱寂之日,他等来了最后一个祈愿的人。 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孱弱少年,颓废,沮丧,絮絮叨叨细数着自己从出生到现在的倒霉事,言语中有轻生之意,他对凡人仍存怜惜之情,不能看对方就此殒命,再加上此人生平确实凄苦,他想了想,拿出了自己唯一的果实。 “这枚果实可以淬练你的资质,让你拥有万里挑一的天灵根,从此修仙顺畅无比。”他和善地告诉这个年轻人, “只是我有一个请求,如果有一天,你得道飞升,可以去天界幽兰河畔的幽兰石石缝中找到我的种子,把它埋起来或者带给我吗?” 少年目光坚定: “您放心,只要我能去天界,一定做到!” 这是他最后一样东西了,他不抱希望地想,随缘罢。 日子一天天地溜走,它不但没有了叶子,没有了灵气,连树皮都被人剥走了,他在渐渐地萎缩,直到只剩下一棵桃树大小。 脱离了种子,他连死亡的资格都没有,只剩下最后一口气拖着,茍延残喘,生不如死。 他的哀伤笼罩着整个大陆,渐渐形成了屏障,将所有人包裹在内,形成一块死地。 再也没有人能够飞升,飞升的人早已忘了和他的约定,他的根开始腐烂,悲伤地撑着最后一口气,大抵要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他才有解脱的可能。 第67章 这样僵持着,不知过了多少年,有一天一个人来到了他的身边,在他的枝头放上了一粒小小的种子。 “树灵。”那人微微有些哽咽, “我把种子带回来了,可是……” 他茫然地卷走那颗紫色的种子,发现因为脱离太久,已经腐烂得几乎看不出形状了。 “对不起。”对方悲哀地靠着他坐下。 他认了很久,认出这是得了他果实的那个年轻人,他抖抖干枯的枝条,苍老虚弱的声音中带了一丝轻快: “够了,这样就够了。” 他终于可以安安稳稳了此残生了。 然而这个得了果实的年轻人,却抚摸着他光裸的枝干,喃喃低语: “我一定会治好你,我会让你重新开花结果,让你成为唯一的神明,让这片大陆的人付出代价!” * * * 年渺猛然惊醒。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思维在迟钝地运转,恍恍惚惚,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谁。满目的红迷乱了他的眼睛,天地仿佛在旋转,让他手脚发软,使不上力。他苦苦思索,想了许久,才记起自己是年渺。又过了半晌,判断出来自己是在现实而不是在梦中,他慢慢缓过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都是汗。 是做噩梦的感觉,可这好像并不能算是噩梦,更像是闯入了别人的梦境。 梦里他看不清任何人的模样,只记得化不开的浓雾,然而那个得到了果实的人最后的低语,却像个诅咒似的,狠狠震碎了他的心脏,醒了以后仍然萦绕耳畔,让他心悸不已。 热气渐渐消散,他终于有了一丝力气,翻身下床,走到桌旁倒了杯水,一口气灌了下去。冰凉的液体流淌过干燥的喉咙,浇灭了满身灼热,他打开窗户,微微探出头,夜凉如水,风混着各种花的香扑面而来,彻底洗去了他的睡意,他揉眼睛,只觉异常清醒,可夜色依旧似浓墨,说明时辰尚早,他却再也睡不着了。 外面一片死寂,往日盛夏应有的纺织娘领奏的和歌一点也无,甚至连风吹花叶的声音都听不见,他突然心慌意乱起来,飞快穿好衣服,打开门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探头,发现师兄并不在外面,才松了口气,脸蓦然烧起来。 他还没有忘记,在睡着以前干的事情,足够让他羞臊得几个月都不敢面对师兄,可是在床上时暧昧不清朦朦胧胧的感觉又太过美好,让他忍不住回味。 师兄的房门是半开的,他偷偷摸摸瞧了一眼,不像有人的样子,想喊一声试试又不好意思,踌躇半天才探进去半个脑袋,小小叫了一声: “师兄?” 没有回应,人大概是出去了。可是这么晚会去哪里呢? 他打开堂屋大门,被外面的景象震惊到了。 从他这里可以隐约看到幽兰山的山顶轮廓,而此时山顶上空悬挂着一轮圆月,月色殷红,宛如神明的血不小心滴落到苍穹之中。 又像是一只腥红的眼睛,在静静注视大地苍生的一举一动。 血月散发着诡异的红光,虽然微弱,但也给漆黑的夜幕罩上一层血色薄纱,年渺被这幅场景吓得背后发寒,半晌才有所动静,慌慌张张把家里翻了个遍,也没看见师兄,他不敢喊出声,有种奇怪的错觉:如果他声音太大,就会惊动血月,引起对方注意。 师兄去哪里了?探查血月吗? 年渺紧紧皱着眉,孤单让他的无助和惶恐急剧增长,忽而听到屋外有微弱的人声,他立马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似乎是附近的邻居,而且不止一个人。 这个时候,同类的出现无疑可以缓解一些恐惧感,年渺犹豫片刻,还是下决心往有人声的地方跑去。 他跑出门,看见周围的邻居都从屋里三三两两出来了,他正打算过去询问发生了什么,却注意到他们俱是双目无神,自觉排成长队,眼睛直勾勾望着那轮红月,往幽兰山上走去,口中念着“神树” “浇灌”一类含糊不清的词。 城效空旷的大道上,很快聚了两条长长的队伍,和那日在幽兰神殿中看到的场景一样,只不过那时是白天,而且有师兄在身侧,现在是夜晚,还是孤身一人,年渺看着这群活死人,只觉头皮发麻,寒气侵入骨髓,竟然也开始控制不住手脚,加入到其中一支队伍中。 他的大脑似乎也不受控制了,浑浑噩噩的,等再次清醒过来,他竟然已经到了幽兰山顶,神树旁边,这才看清楚,半空中悬浮的那轮红月,不是真正的月亮,而是琉璃长明镜! 无数活死人涌上山,从山脚要殿门,密密麻麻全都是人,无数双眼睛中映着血红的镜子,发着幽幽的光,诡谲又震撼。 最先到达殿中的人跪在了蒲团上,嗫嚅着忏悔自己的平生罪行,立誓甘愿以性命祭祀幽兰神树,其余的人紧随其后,纷纷跪倒在地上,对着殿中的神像长拜不起,从山顶到山脚,以及后面冗长的队伍,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队伍开头轻轻一推,次第倒下,空洞且哀怨的忏悔声如浓雾,弥漫了整个大地。 “害怕吗?” 一个苍老疲惫的声音从身侧响起,年渺心头一颤,猛地扭过头,迟疑问: “是,树灵?” 他这才注意到,神树已经长成一小片林子,然而通体不再是温柔的,而是变成了血红,这种诡异的血红色,让人见了便自心底生出无边的不安和恐惧,迫不及待想要逃离。 第68章 “别怕,有我在。”树灵和蔼道, “你在现实,亦在我的噩梦中。” ———————— 要不要猜猜师妹的金手指w 第34章 碎片 又是月圆之夜。 乌云半蔽,星辰寥寥,天地间仿佛笼了一团迷雾,四处都是模模糊糊的,偶尔能看到两三点朦胧的光,像是坠入水中被晕染了一样。但是抬头往幽兰山上仰望,就能看见幽兰神殿上悬挂的水蓝色的镜子,向四周散发着柔和的光华,烟波一般微微荡漾着,在雾蒙蒙的黑暗中格外幽寂美丽。 尽管已经是深夜,大地陷入沉睡之中,然而镜子出来之后,所有在睡梦中的人,都不约而同受到了引诱,从各处的房屋中走出,次第排成长列往幽兰神殿汇集。 季一粟落在了北望山山顶,同琉璃长明镜遥遥相对,镜面光滑平静,只是仔细观察,会发现微微泛着浅红色的光。 伏天剑感受到他的气息,激动得颤抖起来,发出低低的铮鸣,连带得整座山都有了轻微的晃动,他将手覆上去,没有说话。 “此剑名为‘伏天’。”一个温和熟悉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伏天’,意为降服上天,可见它前任主人的张狂。” “然而世事无常。”对方一声叹息, “没想到有一天,它也沦为无主之物。” 季一粟转身,看见对方脸上的惋惜和遗憾,微微一哂: “你怎么就知道是降服上天的意思,万一只是在三伏天时嫌热取的呢?” “你怎么敢如此妄言?!”虚元闻言,平静的脸上竟然现出愠色,声音高扬, “你知道它的前主人,是什么人么?” 他今日的袈裟格外殷红,仿佛染了血似的。 季一粟问: “是什么人?” 听到他如此问,虚元的神情反倒和缓下来: “我还当你是何方神圣,原来是不知者无畏,才敢出现在我面前。连他的名头都没有听说过,恐怕只是一介凡人。他的名字令鬼神恐惧,妖魔哀泣,只要他出现……” 他越说越激动,季一粟却淡淡打断他: “说了这么多,还不是个丢盔弃甲的失败者。” 虚元的声音戛然而止,面上浮起一层薄薄的粉,不知是因为被打断憋的还是因为被揭穿而恼羞成怒,神色变了又变: “那当然是,当然是有原因的……”他像泄了气一般,最终放弃了解释,目光中带了些许审视, “看来你不是为了那样东西而来,那你是为了什么?神树?” 荒山之上,二人相聚不过半丈远,一红一白,相对而立,衣袂飞扬,被寒风吹得飒飒作响。 季一粟反问: “你是为什么而来?” “不对。”虚元的视线穿过他,落在他身后的伏天剑上,剑时不时颤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伏天’对你有所感应,你身上一定有‘碎片’!你在故意误导我。” “随便你怎么想。”季一粟随意道,掀起懒散的眼皮, “我只是来拿我自己的东西。” 虚元笑了笑: “你认为你还有机会么?”他低顺的眉眼间又现出平日的悲悯之色, “如果你只是不小心卷入其中,我还不想滥杀无辜,可你身上既然有碎片,我是一定要得到的。” 说话间,他光滑的头顶隐隐生出几道金红的纹路,纹路逐渐清晰,从头顶蔓延到眉边,脸庞,一直到下巴,花纹老旧,大概是不为人知的上古咒术,让他原本干净慈悲的脸愈发诡异起来,手中的禅杖也被丝丝黑气缠绕。 他的威胁并没有起到作用,季一粟没有任何离开的意思,反而饶有兴致地望着他的变化: “‘碎片’是什么?” 神圣的金光混着丝丝黑气猛烈袭来,季一粟动都未动,那道气势汹汹的金光便在他面前瞬间化为点点萤火,很快消散了,他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继续问: “既然已经成仙,为什么还要下凡?因为回不去了,才选择堕魔么?” 虚元的脸色沉了下来: “你也是堕仙?” 季一粟道: “我不是。” 虚元紧紧皱起眉头,仔仔细细观察他,可从他身上,只能看见一团混沌。 伏天剑忍不住颤动,似乎在催促什么。 季一粟垂眸扫了它一眼,目光才再次落到虚元身上,他的目光有如实质,化为无形的绳索将对方捆绑住。 虚元神情大变,满头金红纹路间光华如水般流淌,挣脱了束缚,禅杖往地面重重一击,顿时金光大作,大地开始颤抖起来,自禅杖处往四周裂开一道道缝隙,满天满地的金光似潮水翻涌,包裹了整座山,世界亮如白昼,山体震动,越来越剧烈,裂开的缝隙迸发出无数飞沙走石,被卷入金光之中化为粉末,导致天地皆是灰蒙蒙的。 轰隆隆的巨响几乎要震碎苍穹,山顶的裂缝越来越大,一直蔓延到半山腰,北望山再也支撑不住,轰然倒塌,大大小小的石块漫天飞舞,最终全部化为齑粉。 季一粟完全被淹没,甚至看不到半点身影,恐怕也已经随沙石化为粉尘。 北望山虽然不是什么险峻大山,但也屹立了这么多年,顷刻间变为废墟,只剩粉末,也是闻所未闻,难以想象是怎样的神力,可惜这么大动静,竟然没有一个人有所察觉,所有人都有秩序地往幽兰神殿游动,对其他事情漠不关心。 在这片只剩尘土的废墟之中,伏天剑依然伫立,位置还是在山顶的位置,只不过现在变成了山底。 第69章 金光渐渐淡去,虚元走到剑旁,神情紧绷,手掌停在剑身上方。 这是他的计划之一,如果实在拔不出剑,就把山毁了试试,如今实施,也顺带将那个看不出真身的男人杀了。 短暂的犹豫之后,他还是握住了剑柄。 然而手尚未挨到剑柄,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弹开数丈远,他闷哼一声,踉跄倒退几步,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掌,被灼伤得血肉模糊。 那位修的是火,剑也是带火的。 果然还是不行,剑是认主的,即使主不在了,也不会允许自己被庸人碰到,就算体内有‘碎片’也无法被承认。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就能让剑有回应呢? 天地重新变得昏暗起来,然而和以往不同的是,笼了一层血色。若是有人抬头,会发现半空中的琉璃长明镜,已经变成了绯红色,几乎看不出原来的样子了。 “别枉费力气了。”散漫的声音再次响起, “没有人能拔出来的。” 虚元抬起眼,虽然明白对方不会轻易身殒,但毫发无伤,还是让他十分吃惊: “你究竟是什么人?” 季一粟没有回答他的话: “你为什么想要这把剑?这种魔物,不适合你的功法。明明前途无量,为什么还要下凡?强行堕魔只会让你更加痛苦而已。” 脸上金红色的纹路渐渐暗淡下去,虚元眼眸沉静: “这世间本就有许多事不能用常理判定,又何必刨根问底?”他顿了顿, “既然你我都是堕仙,互不干扰,何必再彼此残杀?不如我们做个交易,你把我想要的东西给我,我替你找你想要的东西,如何?” “我不是,别把我跟你相提并论。”季一粟脸上浮出几分厌恶, “是你一直想杀我,我没有动过手。” 虚元面不改色心不跳: “都是误会。你想要的东西是什么?说不定我会知道。” 那股无法挣脱的感觉又来了,可是这一回,任凭他怎么挣扎都无济于事。 他心里一凛,意识到双方之间的差距悬殊大到无法反抗。 这人已经成神了么? 季一粟不紧不慢朝虚元走来,从头顶往下,在虚元身上一点点摸索,摸到右肩时,他的手腕被浓郁的黑气缠绕住。 他撩起眼皮。 虚元平静地望着他,脸上的纹路愈发密集,重新流淌起金红的光芒,只不过这一回掺杂的黑气越来越多,多到盖过了金色,像是化不开的淤血,几乎要将他的五官淹没。 与此同时,缠绕在季一粟手腕上的黑气已经包住了他整个上半身,黑气遮挡住了他的脸,但虚元还是能看见,他的唇角微微扯动一下了,像是在看小孩对大人用玩具一般的无语,不屑,轻蔑。 黑气侵入了他的体内,但对他没有产生半点影响,他扭动手腕,五指成爪,从虚元的肩膀上,硬生生挖下来一块血淋淋的肉,在虚元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中,从肉里搜索出一颗黑珍珠,把那块没有价值的肉随意丢弃在一旁。 他捏着黑珍珠,望向虚元的眼睛: “这就是你所说的‘碎片’么?” 虚元满脸黑纹,几乎要看不清的五官扭曲在一起,狰狞无比,右肩血肉模糊,隐约能看见骨头,和常人不同的是,他的血是掺着漂亮纯净的金色,甚至骨头都是金色的。 “金身?”饶是季一粟见了也十分讶异, “佛门已经有许多年没出过金身了,能修成金身,说明你不但天赋异禀,而且极受佛门器重,前途无量,为什么要堕魔?魔气和你的功法在互相排斥,你不适合堕魔。” 虚元没有回答,大口大口地喘息,纹路黯淡无光,依然倔强地盯着他手中的黑珍珠,伸手要去拿: “还……还给我。” “不行,这是我的。”季一粟把黑珍珠收起来, “你吞噬山洞中的魔物,也是因为对方有这个?你身上不止这一颗,一共有几颗?” “你是魔。”虚元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你,也是,为了……” “不说算了。”季一粟继续往下摸索, “我自己找。” 他的手停在对方的腰间,五指一抓,却没有抓到血肉,只抓到一件袈裟,袈裟下空荡荡的,什么人也没有。 金蝉脱壳。 不愧是金仙,倒是有点手段。 季一粟抬眼,眺望远方已经变成通红的琉璃长明镜,悬挂在幽兰神殿上空,像一轮血月。 ———————— 今天发个小红包qwq 第35章 请求 “其实你在梦中所见到的,有些是我故意篡改过的,后人的记载,也并不完全属实。”年渺在树下倚靠树干坐着,听树上那团模糊的淡紫色身影用苍老的声音缓缓叙述着, “和你梦中见到不一样是的,从他刚出生时,我就一直在注意他。我能看见他身上的佛光,知晓是佛子下凡转世渡劫,来人间历练的。彼时我的叶子已经赠送完,再也无法生长,成了无用之树,被人遗忘,但大陆灵气也因此迅速衰竭,人们即将回到过去的生活。” “也许上苍终于想起有这样一块死地,大发慈悲,将佛子降于此,令他在苦难中磨砺,从而大彻大悟,修成正果。” “佛子降世,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这片被遗忘的大陆,会重新燃起生机。” 这和梦中看到的确实不一样,年渺想,可是为什么树灵要告诉他这些呢? 他没有问出来,只安静听着,时不时仰望神殿上那面血红的镜子。 第70章 “自他出生开始,他便父母双亡,兄弟阋墙,流离失所,遭遇无数苦难,虽然这都是佛子的历练,但他只是个小孩,哪里会懂这些。纵然心胸不比常人,也难免生出苦闷。”那个声音微微一顿,接着是一道长长的叹息,悠远的语调中多了些许怅惘和懊悔, “都是我的错,当时正因为种子之事忧愁,满心满念我的种子该怎么办,见到佛子,竟然生了不轨之心。” 年渺一愣,忍不住插话: “为什么?你请他帮忙拿种子。怎么会是不轨之心呢?” “佛子渡劫,本不该有外物插手,然而我为了能让他帮我拿种子,幻化出虚影,每次他渡劫之时,都会出现在他身边。”树灵压低了声音, “由此,他对我不胜感激,我同他原本不该相交的两个人,强行有了羁绊。” “因为我的阻挠,他在人间历练多年,迟迟不得飞升,到最后还是为了帮我拿种子,他才不情不愿离去。” “那灵果呢?”年渺奇怪道, “书上说,他是因为得到了你的灵果才飞升的,难道不是吗?” “那是后人虚构出来的,同时也是为了掩饰他的真实身份。”树灵回答, “他是天生的佛子,怎么会需要我的灵果呢?” “后来呢?”年渺问, “他飞升后,拿到了腐烂的种子吗?” “是啊,他发现种子腐烂后,比我还要伤心,我想就此回归天地,他却不肯,执意要把我救活,怎么规劝都没有用,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血浇灌,可收效甚微。” “我没有想到,本该纯净释怀的佛子,竟然有如此执念。” 琉璃长明镜诡谲的红光几乎要往外渗出血,单单望着,便让人心生寒意,而满山如傀儡般被操纵的人,也不像是佛门正道。年渺偏过头,视线落在旁边被黑气缠绕的枝干上,那种令人压抑胸闷难受的气息,和他在北望山山脚见到的魔物身上的一模一样,他心中通透: “由此执念入魔么?” “他确实入魔了,但并不因为执念。”树灵道, “是一个契机。” 年渺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树上的身影是模糊的,然而这道目光有如实质,虽然没有恶意,却也让他有些坐立不安。 那道目光很快收了回去: “你应该有所不知,当时天界处置了一个为祸多年的邪魔,为了防止邪魔复生,把他的身体分成无数碎块,丢入堕仙台,以为就此安宁,可众神不知,邪魔是不死不灭之身,身体并没有在堕仙台消散,反而落入凡尘,流离各个大陆,这是亘古以来第一邪魔,得到他身体碎块的,无论是凡人还是妖魔,甚至是普通的动物,都能获得极其强大的力量,称霸一方,他们把这些碎块称之为‘碎片’,并互相争夺厮杀,传说只要集齐所有‘碎片’,就能获得此魔完整的力量,天上地下,再无敌手,但也会因此堕魔,承受不了碎片魔气的,反而会被反噬。” “佛子,是得到了‘碎片’才堕魔的?” 树灵道: “不仅如此,他是负责将邪魔身体送往堕仙台的人之一,他趁机偷走了邪魔的心脏,想借心脏的力量将我的种子恢复,然而心脏是邪魔最重要的一部分,力量何其无穷无尽,即便他已修成金身,成为金仙,也遭到了反噬,被迫堕魔。” 年渺惊住,这听起来是一件遗憾的事。 “魔气和他的金身互相排斥,可他身体虽然痛苦,心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新奇和兴奋,并不觉得堕魔是一件值得悲伤的事,反而寻到了魔界秘术——用人的精血作为浇灌我的养料,便可以为我续命。” “这种秘术会令我也堕魔,生不如死,即使我告诉他,当年是我有意为之,只是想利用他替我寻回种子,对他没有半点感情,他也毫不在意,他已经执念入骨,只要能让我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 “我不知道这种痛苦要持续多久,我只想快点结束,趁现在尚未酿成大祸,他及时收手,还能洗清罪孽,当他的佛子。” 天地间静悄悄的,年渺入了神,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刚才似乎听到隐隐约约的炸裂声,可是太过渺远,远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他没有在意。 短暂的沉默后,年渺终于踌躇着开口: “可是,可是跟我说有什么用呢?我没有任何办法可以帮你。” 树灵的声音轻快了许多,甚至有一丝少年感: “是啊,其实我要找的不是你,是你身边的人。我知道他正在找我,可我太害怕他,怕他会带给我比现在更生不如死的处境,只敢躲在梦境中,不被他发现。但是你不一样,你是无垢的,我只能通过梦境一点点试探,再告诉佛子,我需要你当我的寄生主,让他把我的身体做成的符带给你,才能和你直接交流。” 那道实质的目光再次落在年渺身上。 琉璃长明镜之下,被红光照耀着的人群在等待着什么,大概是等得太久,即使失去了意识,也不由自主地躁动起来,在神殿中的人群开始尝试着升起手,想要去抓空中遥远的明镜。 “我找你,是想请你转达,让你的师兄帮我这个忙。” 年渺犹豫道: “为什么不直接跟师兄说呢?” 树灵道: “看来你还是不了解他,没有人敢和他提要求的,他不可能会帮别人的忙,我若是敢和他直接和他请求,恐怕我和佛子都会殒命。但你不一样,据我的观察,他对你是有求必应的,只有你提出来,他才有可能考虑一下。” 第71章 大抵是在别人的梦境中,年渺懵懵懂懂,头脑有些昏沉了: “什么忙呀?” 树灵的声音缥缥缈缈,如同夕阳下村庄中袅袅升起的炊烟,风一吹就要消散了。 “请他直接摧毁我的种子,让我回归天地,抹掉佛子的记忆,洗掉魔气,让他彻底忘了我……重新渡劫,早日飞升。” 琉璃长明镜的镜面出现了微弱的涟漪,年渺的目光不自觉被吸引过去,看见涟漪荡漾得越来越剧烈,像是一颗不停跳动的心脏。这颗心脏逐渐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很快,他似乎看见有道暗金色的光束直直跃入心脏之中,而他的身体突然轻如鸿毛,不由自主从地面飘来起来,晃晃荡荡,也紧随其后,被吸入其中了。 *** 年渺睁开眼睛,视线一片模糊,头脑也昏昏沉沉,他揉了许久,眼前一切才清晰起来,却十分刺目,让他不得不再次闭上。 周遭是一团血红的混沌,仿佛误入了谁的心脏,让人看着极其不舒服,他胸口发闷,鼻息间甚至有丝丝血腥味,愈发难受起来,只能捂住胸口,制止那股干呕的欲/望。 浓雾四起,渐渐包裹住了他,他在微微泛紫的浓雾中终于获取了些许清明,那股血腥味也消失不见,他试探着睁开眼,淡紫色的雾气令人舒适许多,才放下心来问: “这是哪里?” “在镜子中。”他听见树灵温和苍老的声音回答, “也在我的梦境里,别怕,不会让你受到伤害的。” 这么说着,浓雾却淡了许多,以至于年渺可以透过雾气,看见一道模糊的身影,他以为是师兄来找他了,十分高兴,想冲出去,可是被雾气阻碍,只能扒在雾气中眼巴巴瞧着。 “别出去。”树灵的声音有些着急, “那是佛子。” 年渺睁大眼睛,可以勉强看清那个身影,却被吓了一大跳。 果然是佛子,他瘫坐在地上不断喘息着,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身上的袈裟不见了,而里面的单衣已经变成了血红色,肩膀上大概遭到了猛兽撕咬,竟然被扯下来一大块,变得血肉模糊,更让年渺不寒而栗是的,他的整张脸都布满了黑红的花纹,包括头顶,像是干涸了的淤血,十分狰狞恐怖,竟然连个人样都瞧不出了。 他默默退回雾中,偏过了头,不敢再瞧下去,听见了树灵的叹息声: “比我想象的还要更糟糕一点。” 忽而大地猛烈震动,连带得雾气都几乎消失不见,又很快聚拢,年渺连忙贴过去,又看见一道身影冲了进来,傲然立在佛子面前,虽然看不清脸,但身影是他无比熟悉的,让他又惊又喜,忍不住大喊: “师兄!” 可惜对方似乎并不能听见他的声音,他也根本听不到双方的说话声,只能看见嘴巴一张一合的。 第36章 困囿 镜面漾开了一层又一层的涟漪,整个天地宛如一颗血红的宝石,光华在不断流转。 吸收了几乎所有幽兰大陆的修士的精血,琉璃长明镜的力量已经不可估算了,虚元躲进镜子中,心里才踏实下来。 只等所有的精血被炼化完毕,时机一到,就可以吞噬掉所有人的魂魄,届时即使是诸神降临,也抵抗不住。 镜中是干干净净一团血雾,他盘膝而坐,血雾便翻滚起来,涌入他的肩膀中,肩膀上的伤几乎眨眼间便痊愈如初,恢复成光洁的肉/体,看不出半点受过伤的痕迹。 然而他轻松不起来,看上去是好了,但是丢了一枚“碎片”,力量大减,对手身份不明,实力深不可测,纵然有镜子护身,也不一定能对付,必须尽快把魂魄炼化才行。 “唵——嘛——呢——叭——咪——吽——” 周身被淡淡的金色佛光包裹,他口中念出六字箴言,六个金色的大字在他头顶围绕旋转,温柔而强势地驱散了血雾,连带着镜面也放出道道金光,金光照射出去,沐浴在镜子外面的人身上,人群更加躁动了,齐齐仰望着血月,空洞的瞳孔中倒映着金与红交织的光辉,伸出双臂不断挥动,仿佛那是什么飞升仙境,让人无比渴望进入。 悲悯的声音穿过镜子,在山间回荡,念的是《金刚经》的四字偈语: “凡所有相,皆属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纯净的佛法最能普度众生,用来吸取炼化魂魄,反倒比普通功法更加方便迅速,一念之差,便能从极善转为极恶。 人群似乎收到佛音安抚,手臂渐渐垂了下去,再次陷入安静不动的状态之中,呆呆仰望血月,只是一缕缕魂魄正慢慢从头顶飘出来,随风晃荡,但依然同身体藕断丝连,似乎在犹豫徘徊,不肯离去。 人求生的意志比想象中更加强烈,四字偈语不断重复,佛音杳杳,倒是多了一分催促。 骤然间不知哪儿来的烈风呼啸而过,带起一阵飞沙走石,一道强烈的白光似闪电,劈开一团混沌的黑红天地,撕裂虚假的佛光,照亮一切,琉璃长明镜被白光压制,止不住颤抖起来,光芒淡化到几乎看不见,人群摇摇欲坠的魂魄又缩了回去。 如金乌东升,玉兔西隐,琉璃长明镜在这片烈阳般的长虹之中想要藏入神殿,却被白光遏制住,不得动弹,一道白光穿入镜中,霎那间,无论是血色,佛光,还是白虹,都隐没于镜,消失不见。 天边隐隐露出鱼肚白,迟迟未到的晨曦终于赶来,开始竭力驱散迷雾。漫山遍野排队的人群依然懵懵懂懂,呆呆站立着,幽兰神殿之上,却再无血月照耀。 第72章 虚元本能捂住了肩膀,望着眼前轻而易举闯进来的人,叹息一声: “你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可怕,一定要置我于死地么?” 从此人进入幽兰大陆起,他便注意到了,处处留心,可是没想到,自己一个金仙,在对方面前,竟然也如蝼蚁,毫无反抗之力。 这样恐怖的实力,让他隐隐有了猜测,但不敢确定。 季一粟轻嗤: “太高看自己了,我是为了拿东西,杀你,是顺手的事。” 他随意地蹲在对方面前,继续不紧不慢地摸着对方的躯体。 佛子金身虽然可惜,但也与他无关,心中起不到一丝波澜,他没有怜悯之心,更没有留活口的习惯。 “不用摸了,我都给你。”虚元神情平静,似乎放弃了挣扎抵抗, “除了‘碎片’,我的金身佛骨,都可以给你,只不过我还有一个请求。” 季一粟停了手,不可思议地望向他狰狞的脸,仿佛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个词: “请求?你要我帮你办事?” “您要我身上的‘碎片’,是因为这是您本来的东西罢?”虚元死死盯住他,语气中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颤抖, “怪不得伏天剑会和您产生共鸣,怪不得……您果然没死,果然六界之中,没有谁可以打败您。” 季一粟微微皱起眉,抬起眼皮,看见三颗莹润浑/圆的黑珍珠从他身体之内缓缓浮出,在他面前排列整齐。 他伸出手,那三颗黑珍珠便落入他的掌心,很快隐没,同他融为一体。 他攥起拳头,感受着手臂的力量,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陌生之感。 他的目光重新落在虚元脸上,右手微微抬起,虚元立刻道: “且慢,我的金身佛骨,您不想要么?” 季一粟不免感到有些好笑: “你既然已经猜到我的身份,为什么还认为我会要你这堆破铜烂铁?” 虚元道: “您不想要,但是别人不一定不需要。” 四枚“碎片”尽数被取出,他看上去虚弱了许多,连说话都有气无力的,脸上的黑红色纹路也渐渐淡去,最后恢复成常人模样。 季一粟淡淡问: “你在威胁我?” “当然不敢。”虚元道, “只是各取所需而已,我虽然受到侵蚀,但是佛骨金身仍在,还有这面镜子,亦是佛门旧物,向来无主,得善则善,得恶则恶,待我将它洗净,想必有人比我更需要它。而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请求。”他微微一顿, “以您的能力,不过是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况且——”他稍微拖长了一下音,窥见季一粟的神情略有些不耐烦,便直接道, “有一件事情,我想您需要知晓,这些东西,希望可以交换一个请求。” 或许在从前,对方不会理会这些,然而现在不一样。 季一粟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淡淡开口: “你说罢。” “当年您的身体,是由我送往堕仙台的,我偷偷留下了您的心脏,企图得到您的力量,来解救神树腐烂的种子。”虚元慢慢道, “然而我下凡之后,便遭到了伏击,有人打伤了我,并抢走了我的心脏,我用了金蝉脱壳才得以茍全性命。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只知道他有深不可测的实力,恐怕已是上神之位。”他斟酌一番, “虽然同您相比,仍然是小巫见大巫,但还请您多加小心才是。” 而且,这只是其中一个人。想要得到邪魔力量的人太多了,神鬼妖仙,怀揣不明心思的无数,即使飞升成仙成神,隐身多年,也有各种各样阴暗的欲望。他既然能想到偷走心脏私自下凡,其他人说不定也有同样的想法。 季一粟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仍然是冷漠的厌世模样,大概并不放在心上,他便没有再多言。 “我身已堕魔,做下滔天祸事,自知罪孽深重,无言再见佛祖,可我从未有过一丝后悔,但我所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为了让神树活过来,如今神树因我之故同样堕魔,虽然续了命,但纯净的灵力和魔气互相排斥,日夜不得安神,反倒生不如死。我唯一的请求,便是想要神树洗去魔气,重新做回灵树,长命无忧。” 他垂下眼,尽量放低自己的姿态,耐心等待一个响应,却听到一声轻笑。 他不解地抬起头。 “你的这个请求,我做不到。”季一粟慢悠悠道, “因为我只会杀人,从来不知道怎么救人。” 大地一半黑暗,一半光明,第一缕晨光落在人群之中,人们空洞散漫的瞳孔开始有了焦点。 *** 年渺以为他们要打起来,可是他们只是在平静地说话,他听不到半点声音,不免有些焦急,忍不住回头问: “他们在说什么呀?” 紫雾越来越淡了,可是更加模糊,他逐渐连人影都看不清。 身后多了一棵枯萎的黑紫色桃树,年渺忙跑过去,担忧问: “怎么了?” 他曾经听说过,天地精怪,但凡现出原形,便说明受了极重的伤,再也维持不住人形了。 没有得到响应,年渺蹲下来,发现神树的根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被浓郁的黑气缠绕,快要蔓延到树身上了,恐怕再这样下去,整棵树都会被腐蚀干净。 他不知所措起来,尝试往树根输入自己的灵力,可他的灵力实在太微弱了,起不到半点作用。 眼前一花,他又置身于血镜下的神殿之外,人群漫山遍野,血镜如同眼睛一般俯视众生,仿佛刚才只是幻象。 第73章 血镜开始波动,人群在不安的躁动后异常沉静,年渺看见一道道半透明的魂魄从人们的身体中抽离,顺着血镜殷红的光芒,慢慢飘荡到镜中,一时间,广阔无垠的天地间,暗红色的光华之中,全是白雾似的半透明的魂魄在轻缓飞舞,它们从村庄里,小路上,四面各地,不约而同往神殿上空飘去,那浩浩荡荡的景象,竟然在诡异之中多了几分浪漫和神圣。 年渺蜷缩起身体,紧紧挨着身边的神树,尽量躲避着血镜的扫射,他有种预感,只要被血镜注意到,他的魂魄便会被吸收,再也回不到身体之中。 失去了魂魄的身体没有了支撑,接二连三倒下,成为一具具尸体,耳边全是重物落地的声音,他不敢抬头,抓住身边冰冷的枝干,小声喊了声“树灵”。 依旧没有回应,年渺眼睁睁看着神树在渐渐缩小,只有之前的一半高,他快要靠不住了。 最后一道魂魄被吸收,血镜像是吃饱了一般,膨胀了数倍,足足有整个正殿那么大。 慈悲的佛音自空中响起,遥远得仿佛一声叹息: “凡所有相,皆属虚妄,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年渺能躲开视线,却躲不开佛音,他不由自主被吸引了去,抬起头,看见巨大的血镜正中央,出现了一道凌空的黑色人影,黑影似乎是站在镜中的,看不见任何模样,但能感受到,自己在和黑影对视着。 他的心扑通扑通,剧烈跳动起来,竟然完全动弹不得。 “凡所有相,皆属虚妄……” 那道黑影不断重复着四字偈语,突然倒在血镜之中,年渺睁大眼睛,看见黑影被无形的刀割裂身体,把皮肉仔仔细细剥开,剔了个干干净净,连根筋也没留下,只剩下一具纯粹的金光灿灿的骨头,像薄薄的纸片,飘如镜中,隐没不见,似乎被谁收走了。 “滴答。” 四周安静得像空气凝固了一样,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之中,年渺听到了水滴的声音。 很小,却如同在他耳边。 他茫然地眨眨眼,看见血镜中不断流淌下金色的血,像一道天上来的涓涓河流,永无止尽,永不断流。 金血平静地流淌,越过平原,淹没四野,逐渐成为金色的大海,包围住了幽兰山,只留出小小的山头,像一座孤岛在海中茫然无助地漂游。 “滴答。” 滴水声缓慢而清晰,却并不是金色的血海发出的,血海是无声流淌的。 紧紧握着神树树干的双手间一片冰凉的湿意,年渺缓缓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掌心和指缝满是黑红的血污,神树的躯干上,在慢慢渗出污血,滴落到地上,汇聚出一小片积血。 这唯一的声音,是神树的血。 金色的血海依然在不断往上涨,最终淹没了整座幽兰山,年渺紧紧抱着流血的神树,满眼是翻涌的灿灿波涛。 最后一眼,是神树晦暗的污血,和神圣纯净的佛血混合在一起,霎那间,翻涌的金海,尽数变成污秽的暗红,将一切淹没。 *** 依旧是血红的琉璃长明镜,和漫山遍野的人。 年渺站在幽兰神树旁边,已经不知道是第几次了,这个场景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一开始他还感到害怕无助,惶恐不安,以为自己此生止步于此,但在一次次的重复中,他的神识渐渐清明,开始意识到这不是现实,而是一个循环的噩梦,是神树的噩梦。 他记得自己是被神树拉入梦中才得以交流的,可是如今,神树似乎已经失去了意识,不能控制自己的梦,而他也被困在梦里,没办法出去。 只要神树不醒,他就无法脱身,而他的寿命有限,短短百年而已,若是出不去,恐怕是会被困死。 他到底是身外之人,被带入梦中,只是神树在庇护他,可不想竟然成为囚笼,解铃还须系铃人,他无法为神树做什么,只能希望神树快点醒过来。 他抬头望向血镜,隐约觉得血镜也在看他,这会他并没有立刻转回去,而是同血镜对视良久。 在不断循环的噩梦中,有变化过不同的结局,虽然无一例外都是凄惨收尾,但唯一没有变的,便是这一轮血镜,或许是一个出梦的契机。 他收回目光,望向旁边的神树,在一次次循环之中,神树也一次次缩小枯萎,如今已经变得还没有他的小腿高,树根已经彻底腐烂了,躯干被干涸的淤血包围,竟然看不出半点紫色的痕迹,让他莫名想起佛子脸上的纹路。 他踌躇片刻,眼见着一道又一道的魂魄朝血镜之中飞去,他下定决心,将神树小心翼翼挖了出来,塞进衣服里,紧紧抱着,起身望向血镜,希望它能把自己的魂魄也吸走,可是血镜并没有理会他,一直到所有魂魄被吸走,镜中出现了佛子的黑影,那种和血镜对视的感觉,也没有出现。 血镜察觉到他的意图,不想让他出去么? 他紧紧拧起眉头,战战兢兢踩着满地的尸体,把一具具尸体堆起来,想要造成人梯,前往血镜之中,尽管双手在微微颤抖,他也不想放弃,这是他想到的唯一的方法了。 身上空无一物,微薄的灵气在梦境中起不到一丝作用,但是没有工具,也要制造出工具,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空中的佛音停了下来,一道目光落在了他身上,他抬起头和血镜坦然对视,心中反而一喜。 第74章 怀中幼小的幽兰神树却在此时不住颤抖起来,渗出大量的鲜血,将他的衣服都浸湿了,年渺慌忙把神树拿出来,看见他周身都是血污,还在滴滴答答不停往下流淌。 “不要怕。”他学着人间母亲安抚孩童的方法,轻轻拍着神树的躯干,努力安慰着, “我一定会带你出去的。” 他的安抚似乎真的起到了作用,神树慢慢停止了颤抖,不再流血,然而又开始缩小,一直缩小到巴掌那么大,周身的血痂脱落,渐渐被温柔的紫光包裹。 待紫光褪去,年渺愣住了。 他的掌心躺着的,不再是神树,而是一颗黑气萦绕的,淡紫色的果实。 ———————— 虚元,偷心的贼! 第37章 抉择 浓郁的深紫色雾气如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弥漫开来,混着镜中的红光,如同淤血一般渐渐凝聚成一棵老树的模样,被重重雾气包裹,散发着一种诡异的颓丧感。 “没想到这么快还能再见到你。” 苍老缓慢的声音自四面八方空洞洞响起,季一粟抬眼,目光穿透雾气,落在树下隐隐若现的人影上: “你曾经见过我。” 他神情平静,用是的肯定的语气,似乎对于这个发现并不是很意外。 “是的,在紫微宫。”树灵回答, “可惜只是匆匆一瞥,并未得见真容。” 季一粟低低念了遍“紫微宫”三个字: “紫微宫,幽兰宫……原本我以为是巧合,现在看来,你果然和幽兰宫有关。” 他的目光幽深如点漆,看不出任何情绪, “幽兰大陆一直处于封闭状态,无人能够逃脱出去,可传闻仍然可以流到外面,不是有奇人异士通过特殊手段逃脱,而是因为……”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顿,道出真相: “《幽兰大陆志》,是你自己写成然后传出去的,目的是想让我——或者其他特定的人看到。” 树灵静静听他说完,没有任何反驳的意思,反而从容承认: “是的,我想让你注意到来找我,毕竟‘幽兰’这两个字就已经够吸引人了。” 季一粟的脸色终于有了瞬间的变化,又很快恢复平静,仿佛刚才的变化是错觉: “是她让你来找我的?你和她什么关系?”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树灵的言语十分隐晦, “殿下,我到底只是一棵树而已,而且是一棵腐烂的残破的树,不过是长在幽兰宫,有自己的意识,和一些微不足道的能力,凭借我的本能朝我认为是对的方向做事。你若问我幽兰宫的事情,我也无法告诉你很多。” “殿下”这个称呼有些新奇,大抵从幽兰宫里出来的人,才会这么称呼他。 季一粟道: “既然是找我,何必把他牵扯进来?” 从来到幽兰大陆开始,这一树一僧便有意无意地接近年渺,虽然并无恶意,但也称不上友善。 他说这句话时语气微微发寒,神树有所察觉,温和解释: “不是我非要把他牵扯进来,而是他早已入了这个漩涡,无论我有没有接近,他已经不可脱身。 “殿下,你自己应该很清楚。一个普通人是会被神明的气运影响的,在与你产生交织的时候,他原本的命运便已经改写,随着你们的交集日益长久,他受你气运的影响也越来越深。 “殿下,不必对我敌意这么大。我知晓你当年遭受过巨大打击,乃至心如死灰,甘愿求死,可是天机变化莫测,诡谲多端,眼见不一定为实,管中窥豹,所见只是一斑,并非全部的真相,殿下,何不去查明事情的真相呢?或许同你想象的有很大出入。” 雾气渐散,树下的人影变得清晰起来,是靠坐在树干上的年渺,双目紧闭,面容恬静,看上去只是睡着了,他怀中虚虚悬浮着一颗紫色的果实,只是这颗果实被黑气萦绕,使得光泽都黯淡了许多。 只看了一眼,季一粟便明白那便是他要找的幽兰果。 “我只是想看一看,他是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神树耐心道, “况且幽兰果不正是你想要的么?我只不过是把你想要的给他,难道这不好么?” 他说得没错,季一粟此行,寻找丢失的身体和剑倒是其次,探究幽兰神树的真实身份亦是顺便,他最直接的目的,是得到幽兰果,替年渺洗涤灵根,逆天改命,真正踏上仙途。 可如今知晓神树确实和幽兰宫有关,得到幽兰果后,他反倒犹豫起来,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 “《幽兰大陆志》是很久以前出现的,彼时连年渺这个人都没有,幽兰果的消息已经放了出来,你怎么会知道我需要幽兰果。”他没有立刻去查看年渺的状况,而是缓声问道, “还是说,你已经有了‘预知’的能力?”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神树道, “我并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我只是在按照本能做事,本能驱使我这么做,我就这么做了。” 迷雾已经只剩下丝丝缕缕还在缠绕,枯萎的树干和树下的年渺都清晰可见,神树的声音愈发缓慢和虚弱: “我做了太多事,已经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如今任务完成,必须要沉睡了。” 在他说话的时候,树干已经在悄无声息地萎缩,话音落下,已然萎缩成一颗果实大小,季一粟及时伸出手,在年渺倒下前把人拉回自己怀里。 “殿下,若有一天,你走投无路,或许可以来找我,希望我可以帮助到你。”言罢,他顿了顿, “可是在此之前,我有一个请求。至少,可以看在幽兰果的份上。” 第75章 季一粟道: “你说。” “这个请求,我已经同你的小朋友说过了,如今也好直接告诉你。”神树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殿下,我孤身入凡尘,本是身负使命,无意招惹佛子,偏偏同他有了交集,气运互相影响,让彼此的命运朝着无法掌控的方向滑去,我害他堕落成魔,丧失前程,自己也魔气缠身,陷入无尽痛苦之中,一切皆因我一念之差而起,我不重要,可他前途无量,不该遭此劫难,好在金身仍在,不是完全无法挽救。愿殿下洗掉佛子的记忆和魔气,助他重新来过,早日渡劫飞升。” 这句话如轻烟飘飘荡荡,若有若无,很快便消散无踪,叫人几乎怀疑是不是错觉,季一粟听完,却发出了一声轻笑,绷着的脸也舒缓开来。 就连神树也愣了一下,不确定问: “是很荒谬的请求么?” “我笑你们一树一僧真是有意思。”季一粟道, “你要我成全他,他要我成全你,最后反倒把难题踢给了我。” 神树沉默片刻: “我没有资格要求你怎么做,但我相信,你一定会做出最好的选择。” 季一粟淡淡道: “我也可以都不理会。” 神树没有继续纠缠,用一种释然的语调结束了二人的谈话: “希望还有下次见面的机会。” 迷雾彻底散去,果实大小的枯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腐烂的种子,四周血光重新流转,虚元疑惑的目光投来,在季一粟身上扫过一下后,精准定在了地面黯淡的种子上。 他立刻拄着禅杖站起来,跌跌撞撞跑向种子,单膝跪下,静静凝视片刻后,才将种子双手捧起来,强作镇定的声音依然微微颤抖: “已经……没救了么?” “只是沉睡了。”季一粟回答, “他身上藏着的秘密远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你应该担心的是你自己。” 虚元没有半点感到意外的神情: “我知道。” “你们佛门有一句话,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金身尚在,你还有回头的机会,此事不过是你的一场劫难。”季一粟俯视他,不带感情地陈述着, “这个机会,你要不要?” 虚元只垂眼看着种子: “可以把这个机会给他么?” 季一粟道: “这是他的请求。现在,趁我还有点耐心,这个选择权落在了你手里。” 虚元扯了扯唇角,这个勉强的笑容却使得他那布满暗纹的脸分外扭曲狰狞,季一粟等了许久,也没听他做出选择,只看见他的身体在不住颤抖,幅度越来越大,直到有一滴眼泪掉了下来,落在他掌心的种子上,随后两滴,三滴……渐渐将种子完全打湿。 “这世间向来没有两全其美。”他缓缓开口,声如叹息, “人居天地,死生皆哀。” 红光大盛,耀眼得遮天蔽月,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季一粟抱起年渺,后退一步,闪身出了镜子。 外面仍然是黑夜,仿佛时间并未流淌过,幽兰山山顶依旧密密麻麻全是空洞的人身,神殿上空巨大的血镜放出万丈光芒,一直覆盖到山下,每一个人的眉心正中都被射入一道红光,惨白如纸的脸渐渐变得红润而鲜活起来。 随着红光的射出,血镜的颜色在逐步变淡,最后一束红光离开后,终于恢复成了恬淡的水蓝色,悠悠荡漾着水波,镜中显露出一道黑色的人影,又很快消失不见。 如同月落一般,琉璃长明镜缩成普通大小,降至神殿之后,消失不见。 夜晚重新变得安静和普通,仿佛从未出现过什么血镜,满山的人陆陆续续清醒过来,茫然地扭头四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无端出现在山上。 “下雨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引得众人纷纷抬起头,接到了满脸的雨丝。 起先是蒙蒙的小雨,没多久便越来越大,很快转化成瓢泼大雨,豆大的雨滴砸得人脸上生疼,原本还迷茫胡涂的众人彻底清醒,乱哄哄成一团,漫山遍野热闹如白昼赶集,也不管周围认不认识,呼朋引伴拉拉扯扯便要赶着回家,哗啦啦的雨声混着人群的喧嚣,织成了天地间一张细密的网。 “好大的雨啊。” ———————— 快辞职了,趁着这段空窗期把这本好好写完! 第38章 交易 “寄余生”是一个神秘且古怪的地方,在六界之中一直有许多虚无缥缈的传说,没人清楚它的来历和归途,只知道在那里,可以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不过得用同价值的东西交换,有可能是普通的金银玉石,有可能是罕见的天材地宝,也有可能是一个人的心或寿命,甚至一辈子的命运,只要能想到的东西,都可以用来交换,很多时候都是得不偿失,即便如此,仍然有无数人趋之若鹜,毕竟就连神也有不为人知的隐蔽欲望。 它的位置也同样虚无,不在六界中任意一个地方,而是如同云朵一般四处飘荡,从不在哪里停留,神仙也难得一寻,普通人想要遇见,完全靠缘分,正因如此,它在传说中愈发神秘,令人向往。 季一粟上一次来到“寄余生”,还是好几千年以前——或许更久,他实在记不清了,那时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目中无人,桀骜猖狂,自觉天底下已经没有对手,正好有所需之物,听得“寄余生”的大名之后便贸贸然闯入,却被寄余生的主人戏耍了一番,吃了个不小的亏,才懂得武力并不是绝对的力量,也因此和对方成为为数不多的,能说上话的人。 第76章 这是他第三次到访,和世人想象中的富丽堂皇不一样,它是一座坐落在云朵上的三层空中楼阁,外表中规中矩,檐角如飞鸟,阁道似流丹,被云雾铸就的山峦包裹着,需得踏尽千层流云台阶才得入门。季一粟踏入第一级台阶时,脚步迟钝了些许。 可就算只有短短的迟钝,半空之中也立刻有润如流云的男音从四面八方袭来,回音层层荡荡,扰得他微微拧了下眉。 “有朋自远方来,怎么反而停止不前了?”那声音中带了点笑意和试探, “难不成你这是, ‘近友情更怯’?” 说话间,季一粟前方台阶上空出现了一对狭长的眼睛,紧接着是嘴巴,鼻子,眉毛,随之像画画一样,仿佛有人用无形的笔勾勒出脸部柔和的线条,再往下是四肢和整具身体的轮廓,最后,轮廓中被填充进衣服和黑发,一个完整的人才显露出来,甚至仍然有双看不见的手在替他挽发,身上的衣服也从月白换成天青,再换成墨蓝,来来回回变化了几次,最后定成明黄,腰系白玉带,发挽琉璃簪,动如流云,言笑晏晏,从外表上看,倒不失为风流俊逸的翩翩公子。 “刚睡醒——不对,刚被你吵醒。”那人边说话边打量着他, “虽然站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胳膊,但看见你活着,我还是很高兴的。” 对于他能看穿自己的真身,季一粟并不觉得意外,他只淡然地伸出手,摊开的掌心间躺着一颗黯淡的紫色种子,周围被魔气萦绕,一大半都是腐烂的。 那人本来在悄悄靠近他,专注地盯他的脸,余光瞥见种子时,又立刻缩回来,后退两步,警惕道: “你想做什么?” “这颗种子是我游历偶得,同我有些过去的渊源,遭遇一些磨难,变成如今的模样。”季一粟道, “魔气我可以想办法清除,然而种子腐烂,我回天乏术。” 季一粟抬眼同他对视: “你有什么条件?” 种子漂浮起来,慢悠悠飘到那人面前,又在半空中被无形之力推了回去,可惜只推回去寸把距离,种子又强硬地一点点直接挤到他肩上,他的神情转为无奈,随手将肩上的种子扯下来,抱怨道: “你每回主动找我,都尽丢些难题,罢了,让我看看这是什么——” 他的目光凝住,开始变得认真起来,打量许久才开口: “这颗灵种……有不寻常的气息,与你的过去有些渊源……是出自幽兰宫?” 季一粟没有遮掩,坦然颔首。 “并非无解,我可以试一试,但不能保证。”那人道, “你准备拿什么来交换?” “你说。” “我怎么知道你有什么。”对方不满道, “而且你现在落魄如此,能有什么好东西?不过——” 他话音一转,眼睛在季一粟身上滴溜溜转了好几圈,笑逐颜开: “我倒是有两个问题想知道,算算价值,可以拿来换。” “两码事。”季一粟道, “一个问题换一个。” “一个问题不值啊,两个问题绰绰有余,我可以送你点别的。”他露出商人特有的狡黠神色, “你知道,我从来不做亏本生意……” 季一粟果断转身就要离开,毫不留情,他立马快走几步凑过去呼喊: “哎哎,我不就是跟你商量一下,怎么还这个脾气呢,商量一下,好好说,我请你喝个茶?行行行,一个问题,就一个问题来换。” 他终于妥协,将人劝了回来,随即唉声叹气: “好奇,太好奇了,都怪我,要不是我实在好奇,才不会跟你做这种亏本生意。” 脚下被丝丝缕缕的流云缠绕,云海间特有的带着水汽的香不知不觉中浸了满身,季一粟垂眼扫了下脚边正幻化成繁花的云朵,又随意转到对方的脸上: “问罢。” “让我想想,问哪个好呢。”对方围着他一圈又一圈打转,苦苦思索, “第一个问题,其实是你陨落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这种天机,我问你你也不会告诉我,还是第二个罢,第二个更符合我的口味,我也更想知道。” 他在季一粟左肩后停下脚步,脑袋慢慢倾斜过去,像小兽一般鼻翼翕动,毫不掩饰地嗅来嗅去,在季一粟变脸前深吸一口,往后跳了几下拉开距离: “啧啧,这么香啊。”他戏谑的眼神把季一粟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个遍, “绝对不是你的味道。你身上从前只有血腥味,隔老远都能把我熏得捏鼻子,现在呢,啧,花香,脂粉香,还有一股——”他拖长了音, “很独特的香,绝不是什么奇花异草,世间独一无二的,只会是人身上的味道,闻着就已经能想象出来,必然是位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儿……” 季一粟赞许道: “鼻子跟狗一样敏锐。” “还真是!”他丝毫没有在意自己被骂的事情,反而视为肯定的答复,顿时双目大放异彩,兴奋得几乎要手舞足蹈起来,但到底还是克制住了,只围着季一粟不停打转, “好家伙,亏我还想过你这十几年指定得受苦,合着搁哪温柔乡里会美人呢!” 季一粟没有承认,但也没否认,只不咸不淡地催他: “快点问,我还有事。” “我改主意了,不问问题。”那人停住脚步, “换一个更有价值的。” 他瞥向季一粟,唇角勾起的弧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几乎要翘上天。 *** 瓢泼大雨下了整整一天一夜,雨中蕴含的充沛灵气洗去了所有的焦虑和浮躁,雨停之后,天朗气清,万物润泽,好像并没有什么变化,又好像一切都变了。 第77章 空气中的灵气充沛得不可思议,所有的修士皆清晰感受到,一直堵在体内阻塞灵气流通的力量消失不见了,修炼前所未有的顺畅,不知是谁心有顿悟,御剑飞往幽兰大陆边缘,从前将大陆与世隔绝的无形结界,也不知什么时候碎了,他们小心翼翼,来来回回试探了好几遍,并无异象发生,才确信,困扰了幽兰大陆许多年的诅咒,真的解开了。 比起欣喜若狂,更多的人是做梦一般不敢置信,或许是从前的生活早已适应,反而一时间不大习惯,过了许多天才渐渐缓过来,才开始想起来:诅咒的破除,似乎是跟一位大师的作法有关,那时他们所有人都捐献了一滴心头血,可是检查过体内后,他们发现,心头血一滴都没少,根本没有捐出去,而那位大师也无缘无故失踪了。 人们上了幽兰山,山上只有幽兰神殿孤零零坐着,神殿背后,也没有什么幽兰神树,甚至一棵草,一片叶子也看不见,整座山荒芜不已,只有砂砾和尘土,若不是那一座幽兰神殿,他们甚至都怀疑到底有没有幽兰神树存在过。 人们寻遍各地也没找到那位大师,他和幽兰神树一同消失了,渐渐地,各种传说迭起,有人说大师牺牲了自己,和神树一起散成天地灵气,有人说大师其实是邪魔所化,想图谋神树,被神树发现,拼尽最后一丝力量和对方同归于尽了,也有人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神树和大师,只是一个幻术,所有人被笼罩在幻术中沉睡了千年,时间一长,幻术的力量减小,最后自己消失了。但无论是哪种,都只变成了书上的文字和说书人口中的故事,只起着在茶余饭后付之一笑的作用,是真是假都没有人再关心了。只有幽兰山上独守的幽兰神殿,无声证明着真实的过往。 * * * “所以最后呢?你是怎么选择的?” 在离开幽兰大陆之前,年渺最后一次来到幽兰山上,在神殿中拜了拜雕像,才双手捧着完好无损的种子转来转去,犹豫不决。 “你不是都知道了么?”季一粟跟在他身后, “到底选好埋在哪里了没?” “我想埋在神像边的,又怕太多人打扰它。”年渺回,又绕到神殿后面,他曾经见到神树的地方, “还是埋在这里罢,清净。” 他蹲下来,比划着怎么挖坑,头也不抬地继续刚才的话题: “可是你只说了大师把心头血都还了回去,并没有说他怎么样了,去了哪里。” 季一粟淡淡道: “你已经看到了我的选择,至于另一个,去哪里怎么样关我什么事,我管你一个人就够费神了。” 年渺眉眼弯起: “眼见不一定为实。你明明可以两个都不选的,不是么?”他仰脸望向对方,满怀自信道, “可你还是选了,让我猜猜,你选的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不但帮神树的种子恢复,而且还帮大师洗去魔身和记忆,让他重入轮回。”他用是的十分笃定的语气, “因为你是世上最心软最好的好人,没有之一。” 季一粟偏过头,没有反驳: “随你怎么想。” 他很喜欢听年渺说话,真是奇妙,年渺的声音总是轻快而热烈的,是春日自由飞舞的黄莺,更是打破周遭沉重灰暗的绚烂色彩。只要听到年渺的声音,他就有种不可抑制的快乐。 就像此刻最为明媚纯净的阳光,才足以和他相配。 可惜这样的美好却被一道不满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打断: “他明明是世上最可怕的恶人,姑娘,他是给你吃了什么迷药,让你产生这种荒谬的错觉?他哪天把你给吃了都不吐骨头的!” 年渺根本没有想到这个地方竟然还有其他人,也没想到师兄会让其他人出现,被这突然闯入的男声惊得心头猛然一跳,本能循着声音扭头望去,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对方的脸上也满是震惊之色,迟钝了几秒笑容才慢慢漾开: “好,好,好,果然是美人,大美人,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上三分,我天上地下游历多年,也未曾见过如此绝色,好,好,好,不愧是让他流连……” 年渺: “………………” 他反应过来,慌忙站起身往季一粟身后躲,季一粟捂住他的眼睛: “他有病,别理他。” 那人突然噤了声,脸上的笑容僵住,眼睛死死定在了年渺身上,像是要把人看穿,短暂的呆滞后才喃喃道: “啊,不,没事,算了,男美人,也是美人。” 【第二卷 完】 ———————— 好!新的一个月,开始日更! 第39章 果实 年渺紧紧贴着师兄,努力躲避这个突然造访的陌生人的目光,好在他的身形够单薄,足以被师兄完全挡住。 倒不是他太过胆怯怕生,只是对方的目光太太太太过灼热和明目张胆,隔着师兄这道人墙他都能感受得到,实在是让人慌张。 他清楚自己的容貌确实瞩目,但对方的眼神绝不是痴迷那一类,而是…… 让他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第一次站在落霞峰食堂的感觉。 这让他更加惊恐了,大脑开始漫天遨游,猜测对方是不是某种爱吃人的妖怪,甚至是饕餮这一类的上古神兽,为什么师兄会默许他同行呢?难道是因为打不过么? “他将同我们一起住一段时日。”回到住处后,季一粟才简单跟年渺做了个解释。 年渺竟然从他平静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丝无奈,这让他极为震惊,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想法,师兄受到了此人的威胁!能让师兄受到威胁,看来他们遇到大麻烦了。 第78章 他不由扭头望向师兄,并握住了对方的手,并用坚定的目光宽慰对方,无论遇到什么困难,总能解决的,必要时可以把他献祭出去,他已经做好了为师兄牺牲自我的准备。 只是在握住对方手的时候,他愣了一下,觉得有些不对劲。 根本不需要开口说话,季一粟也能从他的表情变化上读懂了他想说什么,深知不解释清楚他会一直纠结下去,便随口一编: “他家被炸了,暂且收留几天,等他家房子盖好了就能走人。” 年渺恍然,点点头表示理解,正忍不住想问更多,却被对方抱怨的声音打断: “你怎么能欺骗小朋友呢?美人,别听他瞎说。”他换了个忧伤的语气, “是这样的,我本是一个世家贵族子弟,只因为自幼丧母,又是家中嫡子,自幼便被兄长欺负,后来继母进门,生的弟弟妹妹也联合欺辱我,最近,我父亲又病危,想把家业传给我,为了争夺家产,我的兄弟姐妹都联合起来想要暗中将我杀害,幸好我大难不死,连连几次逃出虎口,却也因此流落在外,没想到机缘巧合之下遇到故友,请他保护我一些日子,待我集结兄弟朋友,反攻家族,夺回家产,美人,到时候你要金山还是银矿尽管开口,我家里什么都有。” 年渺被他唬得一愣一愣,丝毫没有怀疑这些话的真实性,忍不住从季一粟身边探出小半个脑袋,露了一只眼睛小心翼翼观察对方: “真的吗?你是我师兄以前的朋友么?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的朋友,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他实在太好奇了,但好奇的不是这个陌生人,而是是师兄的过去,他像一个饥饿的人渴求食物一样,渴望能了解到一个更完整的师兄。 “我们认识,那可就说来话长了。”那人得到关注后慢条斯理起来,仿佛故意吊人胃口似的, “得是好几千年前了罢,我的记性不好,太久远的事嘛,得好好想想,”他含笑望着年渺,眉梢一挑, “不如你……” “你就住这儿。” “吱呀”的开门声和季一粟的话蓦然打断了他,年渺和他同时往前望去,被扑面而来的尘土呛得直咳嗽。 由于家里一向只有他们两个人,从宅院买来后,客房便一直紧闭着没打开过,里面的陈设物什都是上一任主人留下的,除了基础的桌椅板凳和床外再无他物,而且不知何时都积了厚厚一层灰,推门时可以清晰看到带起的尘埃在射进来的阳光下中欢快地飞舞。 陌生人十分感动: “你现在真的变了,变成好人了,竟然没有让我住柴房。” 季一粟友好道: “我们家没有柴房,便宜你了。” 他牵着年渺,不由分说要离开,那人连忙喊: “什么时候吃饭啊?吃饭会叫我吗?美人,不如你晚上同我秉烛夜谈,说不定我就能记起来了,我这个人就喜欢跟别人聊天,聊得越多,脑子越活跃,这往事啊,能记起来的就越多……” 季一粟走路一向大步流星,平日里只是为了等人才放慢脚步的,此时拉着年渺,不免有些强势,年渺几乎是被他拽着走的,一边扭头望向陌生人,重重点了两下脑袋,一边用空闲的食指悄悄指了指季一粟,又朝下指了指,表示等师兄晚上睡下,自己一定偷偷来。 季一粟无语,重重捏了下他的手心: “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人,就要跟人家走,哪天被拐了还帮人数钱。” “可他是你的故友呀。”年渺理所当然道, “而且你还让他住下了,说明他是一个好人。” 季一粟道: “那也不代表他就是好人,防人之心不可无,无论什么时候,都要对人保持警惕之心,对我也是如此。”他顿了顿,补充道, “而且他有病,脑子有问题,少跟他来往。” “可是师兄。”年渺沉默了一下。 “说。” “你也经常这么骂我的。” 季一粟也沉默了。 年渺笑起来: “师兄这么说,肯定是有道理的,师兄永远是对的。” “……” 季一粟没说话,牵着他回到他的卧房,关上了门,并在四周布下了严密的结界,确保不会有任何人窥探到里面的情况,年渺立刻明白这是有重要的话要对自己说,便在桌前正襟危坐,小臂平放在桌子边上,一只手迭在另一只手上,神情严肃,一副乖乖听讲的模样。 在刚才握住师兄手的时候,他就有预感了。 做完一切准备,季一粟在他对面坐下: “年渺。” 被如此正经的语气喊全名,年渺一下子紧张起来,眼巴巴望着他,一个字也不敢说。 季一粟伸出手,摊开掌心,一颗散发浅浅光华的淡紫色果实出现在他手中,不等他开口,年渺便忍不住惊呼: “这不是神树给我的那个?” 当时他的大脑充斥的信息太多,处于一片混沌之中,尚未反应过来,现在一看便明白,此物正是传说中的幽兰果,而且和刚到他手里时的不一样,上面萦绕的魔气已经消失不见了。 那个可以改变人灵根的幽兰果!而且很明显,季一粟已经将果实的魔气祛除了。 他的心控制不住地狂乱跳动起来,眼睛凝结在了幽兰果身上,几乎忘了呼吸。 “是你想的那样,幽兰果,可以改变灵根,他赠与了你。”季一粟将幽兰果放到桌子正中间,平静但认真道, “年渺,你修行受阻,是水火灵根相斥的缘故,如今幽兰果就在面前,只要服下它,就可以保留最适合你体质的那条灵根,让你从修行无望变成单灵根的天之骄子。” 第79章 清澈的日光不受结界阻碍,轻巧地穿过窗落在幽兰果身上,让它愈发光华流转,耀眼夺目,明明是正午,年渺却感受不到半点暖意,大抵是全身的热度都冲进了脑袋里,让他大脑几乎要被熔化,什么都想不到,只充斥着那颗果实的模样,他的手甚至有些冰凉,凉到有些麻木了,唇瓣微启,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当一个长久以来不可能实现的夙愿摆在面前,只有方寸的距离,伸手就能如愿时,反而是如此的不真实,让人不敢靠近了。 片刻后,他慢慢恢复了思绪,把目光移到季一粟脸上,同他对视,他知道师兄这个阵仗,不可能只是单纯把果实给他,一定还有其他话要说。 “我知道,这是你一直以来的心愿,因为资质不足,你受了很多委屈,遭了很多不公,总盼着能踏入仙途。可是年渺,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一下,这条路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美好,这些年你在山门中不是没有见到,修炼,并不代表着强大,机缘,无所不能,事事顺畅,相反,它会带来无尽的杀戮,阴谋,凶险,它诡谲万分,变幻多端,时时刻刻都有性命不保的可能,许多人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也许是陌生人的贪财起意,也许是枕边人的蓄谋已久,况且。” 他微微一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你原本的命运早已被我改变,又因为在我身边待得太久,被我的气运影响很深,现在是普通人尚不明显,可一旦踏上仙途,修为提高,尤其成仙之后,你的命途将与我息息相关。”他望着年渺睁大的眼睛里流出来的惊喜,无情地打破了对方的幻想, “不是说你会一直在我身边,而是我所遭遇的危险,你也会遭遇,我的仇人,也会注意到你。而我遭逢的危险,即使是神,也无法承受,更何况你呢。” 年渺第一次听他说这么长的话,全神贯注地听着,每一个字都深深烙印在心里,不敢忘记。 师兄说的他又何尝不知晓,自他六岁起,便十分清楚修士的刀光剑影尔虞我诈,就算后来身处和睦的落霞峰,也处处耳闻门派中的明争暗斗,又曾目睹过妖兽动乱的惨剧,这些都只是修炼的一角,也足以让人心悸。 他明白对方仍然没有说完,安静地等待着师兄的指示。 外面的一切包括鸟啼虫鸣都被隔绝,屋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两个人的呼吸声。 沉默半晌,季一粟轻声开口,承认了自己最大的担忧: “年渺,我可能会护不住你。 “如果你放弃,平平淡淡做个普通人,我可以保证你生生世世圆满无忧,事事顺遂。 “年渺,这是你的命运,由你自己来做决定。” 第40章 灵根重塑 对于年渺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决定命运的大事,他现在站在分叉路的路口,一旦选择了其中一条,就很难再回头。 “也不用紧张,你还有很长时间可以考虑。”季一粟神情和缓,语气也随之温柔了许多, “至少,在你寿命将尽之前,足足几十年的光景,你都可以用来考虑这件事。” “我考虑好了。”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年渺的目光从幽兰果身上移开,坦然面向季一粟,声音柔软但坚定, “师兄,这是我长久以来的夙愿,我不想放弃这个机会。安稳度过一生固然好,可短短几十年如一日,犹如白费。我见过宗门法考的壮景,乘过御风的剑,体验过法术的奇妙,便无法再安稳于平淡,仙途虽然危险,却亦有无尽的奇遇,来人世走一遭,为什么不能冒险一次呢?” 他没有半点犹豫,反倒是季一粟犹豫不决,有些后悔这么早把东西拿出来给他了,应该再多试探几次的: “要不再想想?我们还会去很多地方,遇到很多危险,你的想法随时会改变,年渺,你……” 他意识到自己的语速有点快,蓦然噤声,抿唇不言。 他不应该用这些话来干扰年渺,理智上,年渺有自己选择命运的权利,然而私心上,他又有着无限的忧虑,尤其在见过故人之后,忧虑感更加强烈。他不想让年渺涉险,可内心最隐秘的角落里,又因为年渺果断的选择而雀跃,这样隐秘的情绪,是他完全控制不住的,两种冲突的情感在不断碰撞排斥,造成了现在的优柔寡断。 只要一关系到年渺,他就很容易这样,实在太怪异了,不过也没办法,毕竟年渺太小了,十几年的生命,小得像一粒沙,也太脆弱,脆弱得像新生的白樱花,一点点风吹雨打就能从枝头跌落凋零,如何能承受住狂风暴雨呢?他的羽翼再宽厚,也挡不住某些凌驾于他之上的灾难。 “我知道你在顾虑什么,师兄。”年渺安安静静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再出声,只垂眼敛容,不知在思索什么,才轻轻开口,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是残魂之体,这些年一直在休生养息,我不知道是什么可以伤你如此,让你大为忌惮,但知道你担心那样的结局会落在我身上,可是师兄——” 他深吸一口气,又很快吐出,如释重负一般: “我一点也不害怕,相反,我太期待了,我期待强大到有一天可以面对你所要面对的,解到你的过去,参与进你的以后,替你分忧,解难,历劫,或者复仇。 “我想站在你身边,而不是一直躲在你的庇护之下。 “我没能与你同生,也不想与你共死,我的命是你给你,若它能为你抵挡一点点劫难,就算没了,也是幸呜……” 第80章 年渺的嘴巴骤然合在一起无法张开了,只能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睁大无辜的眼睛望着他。 “你不需要考虑这些。”季一粟按住额角, “算了,既然你心意已决,幽兰果就放在你那里,你准备好了直接服用,吐故纳新之法不需要我再教你了。” 年渺脸上立即绽开笑意,重重点头,双手交握在一起,表示一定会乖乖听话的意思。 季一粟看向他: “现在吃?” 年渺继续点头。 实在太着急了,一点也没有稳重考虑过的意思。 话到唇边咕噜了几下又滚了回去,季一粟右手抬起几秒又放下: “去打坐,我给你护法。” 年渺当即跳起来,踉跄一下差点没摔着,一把抓起桌上的幽兰果便跳着跑到床边,利落地脱了鞋,像个缠着大人许久终于如愿买到新玩具的小孩,让季一粟怀疑刚才和他长篇大论是的另一个人。 这样真的是正确的么?他又开始怀疑了。 年渺如愿以偿,根本没有再管他,自顾自在床上打坐,幽兰果有他手掌那么大小,他拿着观察了一下,踌躇着放到唇边,试了一下嘴巴已经可以张开了,但不知道应该咬下去一口一口吃还是改整个囫囵吞下去,正当他纠结的时候,幽兰果忽然化为一团紫色的光点,直接钻进了他口中,他愣了一下,连忙收敛心神,紧闭双目,专心致志吐故纳新。 他感受到一股凉意在体内渐渐四散,仿佛在寻找什么,他专心感受那股凉意,忽然间,凉意停了下来。 虽然他的修为不行,但基础知识十分扎实,在落霞峰上学到的东西,都一字不差地记着。 普通人的身体,只有肉身和魂魄,因此魂魄和肉身分离太久,魂魄会容易消散,肉体死亡。但修真之人,除了肉身和魂魄外,还有元神。 元神介于肉身和魂魄之间,属于灵体,完全由灵气构成,而灵根,相当于肉体的心,是灵体的源泉,只有拥有灵根,才能慢慢发育成灵体。而灵根比魂魄还要隐秘,不像魂魄,有点修为就能看见,除非达到一定境界,否则普通修士是完全看不见的,只能通过特殊法宝法阵来探测,也正因如此,各大宗门收弟子并不是当场看眼缘,而是带回去通过灵根测试才会决定要不要收下。 一般来说,有灵根就会有神识,即非同寻常的感知力和意识,修士可以通过神识交流,也能感知到普通人感知不到的东西,但需要通过后天学习才能开发出来。 拥有灵根也不代表就有修炼的资质了,灵根同样分为三六九等。根据金木水火土五行划分,灵根一共有五种,天地灵气同样也划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种。一个人的体内会有多种灵根杂乱交错,灵根越杂,越难吸收到灵气,因为哪种灵气都往体内拥只会造成阻塞,反而什么都吸收不了;灵根越少,吸收的灵气越顺畅。所以最下等的是“杂灵根”,也就是四,五灵根,又称“伪灵根”,相当于没有;其次是真灵根,即三灵根或双灵根,修行会顺畅许多,三灵根是最常见的,双灵根已经算是比较罕见的了,放到哪里都是大受欢迎的。而单系灵根,又称天灵根,是可遇不可求的天才,修行速度是普通人的数倍,几乎没有瓶颈期。此外,还有变异灵根,比如冰,雷,风等,变异灵根一般都是天灵根,因为是两种及以上灵根混杂在一起异变而成,十分强势,会其余属性的灵根全部吞噬,修行速度奇快无比。 而年渺,是特殊中的特殊,他体内的冰灵根是变异而来,吞噬了其他属性的灵根,但他的火灵根也同样强势,竟然不输于变异的冰灵根,二者在他的灵体内争来斗去,谁也不相让,只可怜了年渺,明明是极好的天资,被达成了废人。 幽兰神树,乃是灵气之宗,集结了五行灵气,它的果实相当于五行灵气的精髓,可以重塑一个人的灵根,是再适合不过的灵药了。 虽然已经在努力集中心神,但面对即将剧变的命运,年渺还是无可抑制地紧张起来,他可以感受到那股凉意流淌进灵体,融入到自己的灵根之中。 会变成什么样呢?他忍不住想,是留下冰灵根,还是火灵根?或者二者都不适合我,给我换成其他灵根? 察觉到思维在涣散,他连忙收敛起来,放空心神,任由幽兰果重塑他的灵根。 他以为这个过程会很痛苦,毕竟重塑灵根,相当于将人的心挖出来捏来揉去,可是和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仿佛沐浴在温柔的泉水之中,只有由内而外的舒适和放松,什么都不用想,像是睡着了一样,他舒展着翅膀,在无垠的天空下遨游,渐渐地,他不知不觉游入了水中,在水里安眠,直到一股灼热的刺痛将他激醒,他猛然间恢复了意识。 他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回到现实中了,但他不敢动弹,依旧保持盘腿而坐,吐故纳新,此时才发现了差别。 从前在落霞峰上时,年渺同众师姐一同修炼,也曾认认真真地吐故纳新,对于心法上的描述和师姐们的讲解一点点差错都不敢有,可惜体内微薄的灵气总是在聚集起一缕后游走几下便如烟般消散,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仿佛福灵心至,突然间开了窍,他的神识看到了,空气中流动着许多光点,像萤火虫一样,有绿光,红光,黄光等,分别代表着五行灵气,因为家中草木旺盛,代表着木系和水系的灵气最多,在他吐故纳新的时候,水系灵气纷纷进入他的体内,他成功聚集起了一小股灵气,奇经八脉,全身穴道,全都畅通无阻,每一丝每一处都舒展开来迎接这股灵气,流淌过全身后又汇入丹田,再在体内流淌,如此循环往复,他吸收的灵气越来越多,灵气源源不断,毫无阻碍地涌入,比喝水还要容易,很快他的丹田里盈满了灵气。 第81章 年渺吐出一口浊气,渐渐平复,收起,他睁开眼,用手顺了顺自己的胸口,举目四望,一眼便看见一直在桌旁望着他的师兄。而窗外已经变成了黑夜,想来他这一次修炼,耗费了不少时辰。 他立马下床,鞋也顾不上穿好,套进去便连跑带跳扑过去,要让师兄检查他的学习成果。 他十分想知道自己变成了什么灵根,不过刚才吐故纳新的时候,他和水灵气最为契合。 难道是水?神树赐予了他水灵根? ———————— 阿喵,开启挂壁之路! 第41章 双灵根 年渺堪堪站稳,一手扶着桌子,两只脚在底下偷偷互蹭,企图把鞋穿正,另一只手则伸到季一粟面前,眼巴巴望着他: “快看看我现在是什么资质,我怎么感觉好奇怪。” 他相信师兄一定可以看得到他的新灵根是什么,只不过不知道会用什么方法,伸手是养成的习惯,一般有什么需求或者要挨打时就直接伸手。 季一粟也盯着他,却没有半点动作,目光从他的眼睛移到额头,再到鼻尖,下颌,又十分自然地顺到他伸出来的手上。 年渺被师兄如此专注且怪异的眼神盯得既茫然又不自在,还有几分害羞,耳垂和脸颊慢慢染上浅浅的粉,再一点点加深,泛红,直到季一粟没忍住笑了一声,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他的手掌心,他才愣住,用不解的眼神询问对方为什么自己会挨打。 季一粟慢条斯理地用食指在他额头上刮了一下,又将什么东西抹到他鼻尖上,在他脸上四处点来点去,调侃道: “能不能先收拾一下,跟在泥坑里打过滚似的。” 年渺睁大眼睛,慌忙低下头左右乱看,刚刚只顾着兴奋,满脑子都是自己的新灵根,直到现在被提醒,才发现原本嫩白如新藕的双手不知什么时候覆上了一层黑乎乎黏腻腻的污泥,再摸脸上,同样也满是污泥,身上也黏黏糊糊的,不用看肯定都是,更可怕的是,还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臭味,幸好现在面前没有镜子,不然看到自己脏兮兮的模样,他得羞愧而死。 他的脸这下完全红透了,连鼻子都是红的,恨不得把自己蜷缩成虾米,才想起来普通人修炼时,体内的污秽经过灵气洗涤,会直接排解出来,随着修为的提升,身体也将越来越轻巧敏捷,达到最高境界时,已经接近仙人之体了,而他现在就是一个初学者最狼狈的时候。 从小到大他什么模样师兄没见过,如果是从前,他会毫不客气地把这些污秽都抹到师兄脸上,然后上演逃跑,被抓回来挨打的戏码,但现在他有一些不该有的心思,只有无尽的窘迫,大脑像是在火上烘烤一般热气蒸腾,什么都思考不了,只想着快点逃离,慌慌张张往门外跑,想去打水洗掉身上的污秽,季一粟却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去哪儿?” 年渺不敢看他,眼神游移到一旁,结结巴巴解释: “去,去洗澡啊……” 眼角余光却瞥见师兄又笑了。 他立马觉得也没那么窘迫难堪了,因为他第一次见师兄笑得如此频繁,看得出对方心情很好,于是转念一想,他在师兄面前有什么好丢人的呢。 “洗什么洗,还打算自己打水洗?”季一粟道, “你已经正式引气入体,应当直接用起来才能快些掌握,方才周围的水系灵气都被你吸收了,你体内的差不多是水灵根,现在试着将调动灵气,蓄水,往身上引。” 虽然话听上去不客气,但语气里多是无奈和教导。 年渺点点头,认认真真回想所学过的知识,尝试着调动体内的灵气分散到全身,水珠慢慢从他体内渗出,驱开污秽,他同时在右手掌心也汇聚起灵气,渐渐积了一小捧水,冒出细细一股清泉流淌,察觉到灵气的顺从听话,为他所用,他不免欢欣起来,得意地仰起头冲着季一粟笑,巴巴地等待夸奖,哪知正因为这一瞬的分神和激动,掌心的细流猛然增强,变粗数倍,向上喷薄而出,又哗啦啦落下,将他浇了个彻头彻尾,连带季一粟脸上也被泼上不少水。 四下死一般寂静,连风声都听不见。 年渺及时紧紧闭起眼睛,抹了把脸上的水,睁都没睁开便大声阻止: “不要骂,夸我!” 季一粟滚到唇边的讽刺话语硬生生吞咽了下去,哽一下了,沉默片刻后道: “第一次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很不错了。” “就是就是。”年渺立马点头附和, “第一次能做到这样已经很了不起了。” 他睁开一只眼睛偷瞄季一粟,看见对方满脸水珠,发丝贴着鬓角,半边衣裳是湿的,显得有些狼狈,当即眉开眼笑,伸出手掌在师兄面前晃晃,想往对方脸上突袭再泼一次水,季一粟及时识破他的预谋,立刻握住他的手腕轻轻往后一拧,积蓄的水又尽数泼回他自己脸上。 年渺猝不及防呛了两口水,忍不住咳嗽起来,揉着自己的眼睛,蓦然又听见师兄带着笑意的声音: “也算得上是洗干净了。” 他懵懵懂懂地睁眼,抬头撞入季一粟藏着笑意的清眸中,看见里面倒映着的自己的模样,像只落汤鸡似的,浑身都是湿淋淋的,袖子上还在滴水,挽好的头发丧气地垂下贴着脸颊,实在狼狈又可怜,也跟着笑了,不好意思地抬手揉自己的额角。 季一粟拿开他的手,将自己的手掌贴上他的前额,他感受到身体在变暖,很快全身便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之前的污秽也消失不见了。 第82章 他仰着头,乖乖让师兄帮他清理,看见师兄脸上依然挂着水滴,也抓着自己的衣袖抬手帮对方擦。 季一粟哼笑,没有阻止,年渺装模作样擦了两下,问: “师兄,我是什么灵根?真的是水么?” “是,但不单纯是。”季一粟的手继续覆在他的额头上,查看他的灵体, “双灵根,一个是冰,一个是水。” “双灵根?”年渺既惊讶又失落,因为在常识里,双灵根虽然也不错,但和天灵根相比差得不止十万八千里,可是幽兰果会选择最适合的灵根,为什么会给他双灵根呢?他以为会把其中一个灵根去掉,没想到是把火变成了水。 季一粟道: “我不是很了解这些,但既然幽兰果如此选择,冰水定是比单灵根好。”他顿了顿, “我想是五行相克之理,就像你之前的灵根冰火相克一样,冰是水的变异,水可以凝结成冰,是极好的辅助,幽兰果的意思,应该是让水成为冰的辅佐,二者相生,比单系冰灵根更充沛。你刚才吸收灵气的速度并不比单灵根慢,说明它们相处很好。回头你可以试试,能不能调动冰灵根。” 年渺点点头,大致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便随口一问: “你的灵根是什么?” 季一粟没有回答,看了他一会儿才道: “我和普通人不一样。”他见年渺眼中有懊悔之意,知晓他以为问了不该问的问题,便道, “不过你可以猜猜,我擅长什么。” 年渺试探问: “雷?还是火?” 他之所以猜这两个,是因为觉得和师兄的脾气很吻合,忍不住偷笑一下了,又飞快抿起嘴巴,装出正经的模样。 季一粟不言,而是抽回复在他额间的手,拉起他的手指引: “释放你的灵气。” 年渺听话照做,小心翼翼从食指指尖慢慢释放,这回他控制得很好,只出来一滴水,季一粟将自己的食指指尖慢慢贴上他的,那滴水顺着俩人紧贴的缝隙间滑下去。 越来越多的水滴溢出,俩人的手指间都是水渍,造成了一种奇怪的触感,却在这时,年渺感受到对方的指尖温度奇高,仿佛他贴着是的一团火焰,而这团火焰,轻而易举地烧干了他的水滴,两只手重新变得干燥,甚至能看到灼烧的丝缕轻烟。 “是火。”他轻声开口。 季一粟默认了。 年渺的心忽而没来由沉入谷底,猛地抽回自己的手,似乎被烫到了。 无论是冰还是水,都和火不相容。 他实在不喜欢这种,这种和师兄互斥的感觉,垂下眼睛失魂落魄地望着地面,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 季一粟望着他,说起了另一个话题: “再练练,试着能不能转为冰,休息一晚上我们就动身。” “嗯?”年渺没反应过来,许久才抬起头,慢吞吞问, “去哪里?” “这里的事差不多办完了。”季一粟道, “下一步去少明。” “少明?!少明大陆?”脑袋被这个重要的信息占据,年渺恢复常态,吃了一惊, “明天?这么快?!” 季一粟反问: “你留在这里还有什么事?” 年渺想了想,摇摇头: “没有,就是有点意外,而且我曾经在书上看到过,少明大陆,是整个修真界最顶尖的存在,也是灵气最充裕的地方,走在路上随便撞上一个都是惹不起的高阶修士,而且……嗯……” 他本想说自己才刚入门就跑到那么高阶的地方,但是既然是师兄要去,就肯定有很深的用意,于是改口: “太突然了,我还挺舍不得这个家,都是我自己布置好的,而且那么多花我照顾了好久,也太可惜了……我们能把它们带着吗?不行的话带上风铃花罢……” 季一粟问: “你不是最喜欢孔雀莲么?” 年渺纠结道: “我变心了。” 季一粟微哂,淡淡道: “整个院子都给你搬走。” 年渺十分惊喜: “那太好了!” 季一粟突然觉得有些兴致缺缺,或者说怅然若失。 年渺的确是个小孩子,性情一直如此,该哭哭,该笑笑,喜怒哀惧都写在脸上,小孩子是很容易变化的,现在喜欢这个,过两天喜欢那个,到头来自己都分不清了。 他想起对方在服用幽兰果前说的那些话,当时的眼神,表情,语气,他都记得清清楚楚,甚至产生了一些复杂的冲动,可是现在想想,感觉又大为不同了。 不过是小孩子一时冲动天真且烂漫的豪言壮语而已,今天说了明天就会忘记,当不得真。 第42章 云公子 亲眼看见师兄回房,关门,年渺也装模作样关上自己的房门,靠着墙耐心从一默数到一百,算着师兄差不多睡下了,才慢慢朝门栓伸出手,可还没碰到时,又谨慎地缩回来。 从正门走,还得出堂屋的大门,开门的声音很大,师兄一向敏锐,肯定能听得到。 他不由为自己的心思缜密而自豪。 年渺的目光在屋里转了两圈,最终锁定在窗户上,窗外只栽了两株矮小的月迷君,这种花一般在白天闭合,到了月亮出来时才会绽放,具有安心定身的作用,除此之外,再无什么大的遮挡,地下铺的都是柔软的青草,他三步两下过去推开了窗,敏捷利落地翻窗而出,没有发出一点声响,只沾染了一身月迷君的香。 太顺利了! 他欢欢喜喜地跑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又折回来,摘了六朵月迷君的花,才一路小跑着来到客房前,看见屋里亮着灯,便轻轻敲了三下门。 第83章 门缓缓打开,一眼望去门后并没有人,仿佛有看不见的手在操纵着,在黑夜中着实有些诡异,年渺徘徊片刻,还是好奇心战胜了一些,扒着门框,先歪头谨慎地探进去一颗脑袋,看见圆木桌前坐着白天的陌生人,面前有一盏灯,一壶酒,两个酒杯,正悠然自酌自饮,含笑望着他,遥遥朝他举起酒杯。 得到主人的应邀,年渺脚步放缓,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稳重一些,走到他身边后坐下,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天他只匆匆瞄过两眼,没有仔细观察,现在相隔不过几尺,直视时难免好奇打量,愈发发现此人容貌非凡,眉梢微扬,双目狭长,眼眸中波光荡漾,脉脉含情,唇角噙笑,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风流气度,不似人间客,更如天上仙。 至少,在年渺有限的见识里,未曾见过如此俊逸的男子,唯一能与之媲美的,还是那无故失踪的大师虚元,从前他觉得,自己那前未婚夫已经是极为出众的了,但和此人相比,竟然平平无奇,黯然失色了。 不像个坏人,可也不像个正直的好人,不过既然是师兄认识的朋友,年渺就自动把他归为好人一类了。 他想,师兄这个性子,朋友应该不多,这人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美人,你这样看着我,会让我很难不多想。”那人懒懒开口,手肘立于桌上,用手背撑着下颌,笑吟吟望着他, “怎么?我是不是比那个臭脾气好看多了?要不要考虑跟着我?我对你会比他好千百倍。” 年渺忍不住道: “样貌皆是皮囊,皮囊之下皆是枯骨,没有区别,我师兄比天下所有人都要好千百倍。”又拱手垂首,为自己盯着人家看的唐突道歉, “是我失礼了。” 那人哈哈大笑起来: “这么有意思。你为什么要叫他师兄?” 年渺想了想: “因为他比我大。” 他本来想说,他们是同门,师兄比他入门早,自然是师兄,可是又怕泄露师兄的消息对师兄不利,于是选择了模糊的说法。 那人笑得更欢畅了: “年纪小,心思倒不小,放心,我不会伤害你师兄的。”他盯着年渺,作出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让我猜猜,你六岁被带上山,进了碧海门当女弟子,两年……你叫他师兄,那他十年前陨落,便是神魂附身于碧海门一个弟子身上……”他微微凑近,压低声音问, “他现在叫什么名字啊?” 年渺先是惊讶,随后犹豫了一下: “鹿,鹿鸣。” 这是师兄对外的名字,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的大脑转得倒是还算快,说话间已经理清了思绪,这人修为不凡,说不定已经成仙了,一个仙人很容易看穿自己的生平命运,但是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师兄师兄,说明自己遇见师兄之后的事,他全然看不到。他记得师兄说过,师兄的气运会影响到他。 “是‘呦呦鹿鸣食野之苹’的那个鹿鸣么?” “嗯……” “太不般配了,真是糟蹋了好名字。”那人惋惜, “还是你的名字好听,妙妙,妙啊,真是个好名字。” 他微微仰起头,像是在回味。 年渺: “……怎么你们都这么说,可是我师兄说,这个名字太普通太俗了,一百个女孩子里有五十个叫妙妙的,往大街上喊一声‘妙妙’,呼啦啦一大圈回头的。”他顿了顿, “而且,那是我以前的名字……严格来说,并不是我的名字。”是他顶替的那个夭折的小姑娘的名字。 “俗有什么不好,俗才好,大俗即大雅,阅尽千帆后才会发现,平平淡淡当个俗人才是最幸福的。”那人莫名感慨一番, “妙这个字,本身就十分美好,妙妙,更是双重美好,和你绝配。你师兄才是,什么都不懂,尽给你瞎改。”他轻嗤, “叫什么‘渺’啊,不吉利。” 年渺: “………………你还是看得到啊!” 那人一愣,但很快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又大笑起来: “你怎么又笨又聪明的,你师兄这么叫过你啊!” 年渺的耳朵迅速红了: “哦对……可是你怎么知道,是他给我改的?” “我猜的。这很好猜。”对方慢条斯理道, “你自幼命途离奇坎坷,他既然把你带在身边如此重视,说明他替你改了命,带你离开了碧海门,现在你恢复男儿身, ‘妙妙’这个名字,又太女性化,自然不适合用了,除了他,还能是谁给你改的名?” 年渺道: “万一是我自己改的呢?” “不会的。”对方笃定道, “你太依赖他了。” 年渺耷拉下眼皮,有种完全被看穿的丧气感: “那你知道是哪个渺吗?” 那人不言,用手指在桌上画了几笔,桌上便现出一个波光粼粼的“渺”字: “你的命运被篡改,前途茫茫,看不清楚,这个‘渺’最适合你。”他摇了摇头,叹道, “却也最不适合你,这个字太不吉利了,微小不足道,看不到前路,瞧着就有一股悲怆之气。” 他如此哀叹惋惜,连带着年渺都觉得被一股悲哀之情笼罩,心情低落无比,继而又觉得不对劲,抬头望着他: “不对啊,你家里是算命的吗?这么在乎别人的名字。不像是被迫害的士族子弟。”他有些不服气, “还未请教郎君尊姓大名。” 那人正坐起来,右手间凭空出现一把精致的折扇,扇面雪白,反面绣有流云银纹,正面的中央则有一个银色的“云”字,地下有个小巧的白玉坠,亦是祥云样式,他含笑扇着,缓缓道: “在下寄余生。” 第84章 年渺惊讶,没有思考的话脱口而出: “你怎么也姓季?” “‘也’?”那人问, “还有谁也姓寄?这个姓当是世间独一无二了罢。” “是我想错了。”年渺不好意思道, “我以为是禾子季,原来你是‘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那个寄。” 他这么说着,却有些疑惑,因为这个名字似乎在哪里听过,不止是这句诗。 “真聪明。”对方笑眯眯赞赏, “不过这个名字,极少有人知晓,世人只知道我的一个称号,因为我家在云海之上,所以他们喜欢称呼我为, ‘云公子’。” 年渺接触过的修士也会有很多称号,但都是什么什么道人之类,还没有“公子”这种雅致的称号,可他就是觉得很熟悉,苦思冥想间,他忽然记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寄余生”和“云公子”这两个名字了。 那是在一本记述神仙异闻杂事的书上,上面介绍过,在云海之上,缥缈之间,有一个神秘的地方,名为“寄余生”,可以实现人的所有愿望,甚至是神的,然而需要复出相应的代价,没有人见过“寄余生”主人的真实模样,只知道他身披祥云,风流俊逸,故而被称为“云公子”。 他瞠目结舌,半天都说不出话来,完全不敢相信,神话传说中的人物,就坐在自己面前。 “醒醒啊小朋友。”寄余生收起扇子,在他眼前晃了晃, “看来你听说过我,既然你听说过我,就应该知道我的规矩。好了,你现在已经如愿以偿知道我的名字了,打算拿什么来换?”他故意压低声音,用一种威胁的语气道, “如果得到了想要的东西却付不出相应的代价,下场会生不如死的。” “这,这个也算?!”年渺清醒过来,被他吓了一大跳,一时间不知所措, “我没有跟你交易啊,问名字也要付出代价吗?!可是你也知道我的名字了呀!” 寄余生道: “那是我自己猜出来的,又不是我告诉你的。”他严肃道, “不要想着和我认识就能蒙混过去,我这里规矩就是规矩,不讲情面,即使是你师兄,当年找我换东西,也是付出了相应的代价的。” “我师兄也找你换过东西?”年渺震惊, “他换了什么东西?” “你上一个问题的代价都没有拿出来,怎么就要问下一个了。”寄余生好笑道,不紧不慢地引诱, “你师兄的过去可是十分精彩,说上三天三夜都说不完,想知道的话,就好好想想拿什么来跟我换。” 年渺犹豫了一下,从储物袋里拿出了六朵花,整整齐齐地摆在他面前,花朵有拳头的一般大小,每朵有六片花瓣,花心嫩黄,瓣身雪白,屋里很快盈满了清新的花香。 “这是月迷君的花,不但好看还很香,晚上放着,有安心定神的功效,可以睡个好觉。”年渺解释道, “我想着来找你,总得带点见面礼,可是刚才忘记了,现在拿它来抵问题,可以么?” ———————— 没有意外的话还有两章 第43章 心眼 说完之后,年渺有些后悔,他想,他知道的不止是对方的名字,而是对方的真实身份,以对方的身份来说,这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相应的代价也很大,他拿出的这些花,实在是像小孩子的玩具,不值一提。 他紧张地捏紧衣服,偷瞄对方的脸,见对方一言不发,只望着那几朵花,更加紧张起来。 “你都说了这是给我的见面礼,哪能抵问题。”沉默片刻后,寄余生失笑, “别这么实在地说出来啊,直接说用这个抵不就完了。算了,不为难你,勉强合格了。不过为什么是六朵?” 年渺松了口气,弯起眉眼: “因为花瓣是六片,花朵六朵,就可以取六六大顺之意,讨个好彩头呀。” “不错,六六大顺,我喜欢。”寄余生十分满意,收起了花, “希望今晚能睡个好觉。” 年渺却正襟危坐,道: “好了,刚才我回答了你的一个问题,作为代价,你也要回答我一个问题。” “啊?”寄余生失笑, “你小子,还挺有心眼,合着搁这儿给我下套呢。” 年渺谦虚道: “不敢不敢,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而已。” 虽然这么说,他的眉梢眼角,得意的喜色却飞扬起来,怎么都掩饰不住。 寄余生却叹了口气: “可是小朋友,你要知道,规矩在我这里,我就是规矩,你回答我问题,我凭什么要付出代价,你能拿我怎么样?” 年渺的声音有些委屈: “……可是这不公平啊。” “这世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公平之事。”寄余生道, “永远都是有需求的那一方付出的代价更大,这就是大人的规矩。” 年渺没有继续反驳,认了命,这个道理他懂,他还懂得一个修仙界的共识道理:弱肉强食。只有足够强,才有所谓的公平可言,之所以寄余生可以忽悠他,他不可以忽悠寄余生,就是因为对方比他强太多,有绝对的优势,而他并没有资格讨价还价。 如果是师兄在,肯定就大不一样了。 这让他更加庆幸自己选择了幽兰果,现在弱小没关系,他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他会变得越来越强,直到拥有“公平”的资格。 “好了,逗你玩的,别这副要哭的模样。”寄余生缓声道, “虽然美人落泪也是美人,但是比起让美人难过,我还是更喜欢看美人笑。骗你的,怎么可能随便问个问题就要付出代价,和我正经做交易,得结契才行,别伤心了乖乖。” 第85章 年渺打起精神来: “我没有伤心,我只是在想一些事情。”他嘀嘀咕咕, “我就是,哪有那么草率的,和书里一点都不一样……” “哎哎,不要在背地里说我坏话。”寄余生用扇柄敲敲桌子, “我可是听得清清楚楚的。”他语调一转, “不过我确实可以跟你做个交易,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年渺警惕地望着他: “什么交易啊?先说好,我特别穷,可是什么都没有的。” “不用什么。”寄余生笑眯眯道,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你师兄过去的事情?” 年渺犹豫着点点头: “是想,可是他的过去应该都是很秘密的秘密罢,我交易不起。” 一提起师兄的过去,他的心脏就骤然猛跳,他所认识的师兄,只是一个伪装的身份,只是沧海一粟,冰山一角,就像对方的名字一样,唯一知道的与众不同的,也就是“季一粟”这个据说是师兄父亲起名字罢了。 他太想解一个完整的师兄了,未能参与对方的过去,是他最大的遗憾。 “可以交易。”寄余生悠然道, “你只需要把你师兄这十年的情况,事无巨细地告诉我,我就把他过去全部告诉你,怎么样?你想想,我要的才十年,你要的,有好几千年了,是不是很划算?我可是从来不做亏本生意的,不过你太可爱了,我可以破例。”他见年渺的表情并没有欣喜,反而有些凝重,便继续引诱, “你知道你师兄是什么人么?恐怕你这辈子想都不敢想,他那些经历啊,你做梦都梦不出来。” 他说完故意停下来,观察年渺的反应,让他没想到的是,年渺竟然缓缓摇了摇头,半点犹豫都没有。 “你不考虑?想都不想?”这会换寄余生惊讶不已,不停追问, “为什么?他从小把你带大,你却对他半点不了解,不觉得难受么?你好好想想啊,过几天给我答复也行。” “不用考虑的。”年渺道, “书上说过, ‘云公子’从来不做亏本的生意,商人大多重利轻感情,我与你不过初识,你怎么可能会对我这么好,让我占便宜呢?所以对你来说,师兄的十年要比他的过去珍贵许多,但对我来说,师兄比什么都要重要,我宁愿什么都不知道。” 寄余生好笑道: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因为不公平?” “不是的。”年渺道,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执着于师兄的这十年,万一我的话里,有什么不利于师兄的消息,被你拿去利用伤害他怎么办?毕竟我不知道哪些事会对他造成影响。” 虽然他对师兄一无所知,但是在之前,幽兰神树的幻境中,他从神树的话语里隐隐约约判断出了师兄的身份,虽然仍旧不了解,但是可以想象,一定有许多人暗中窥探师兄的性命,即便是朋友,也有反目的时候,他可不想让师兄受到伤害。 他声音不大,速度也不快,却十分清晰有条理,反倒让寄余生愣住了,半晌才摇头哑然失笑: “你小子,是怎么做到又实诚心眼又多的,还这么老实地解释。”他叹息一声, “真好啊,我好像有点明白,他那么孤僻又小气脾气还差的一个人,为什么会把你带在身边了。赤子之心,难能可贵啊。” 年渺: “……你怎么老骂他。” “是实话。”寄余生纠正, “虽然你小子心眼多,但是看着更顺眼了。不过你放心,我是个游离六界之外的人,对于他们的那些争斗不感兴趣,只要别打到我头上就行。我就是单纯好奇,毕竟这世上基本没有我不知晓的事情,如果有,会让我很难受,想尽办法也要知道。而且——”他望着年渺,勾起唇角, “你以为凭借我的本事,我能不知道?只不过是麻烦一点,多花些力气和时间而已,我就是懒,想走点快捷方式。刚才那个交易,你不告诉我,我总有一天也会知道,所以等于是白送你的,一点小小的见面礼。” 他故意拖长声音遗憾道: “可惜啊,多心眼子,不领情啊——” 年渺: “………………你才是多心眼子罢!” 寄余生哈哈大笑起来,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你笑好了。”年渺道, “算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我要回去睡觉了。” 他起身就要离开,寄余生道: “别急啊。” 他拿起酒壶,往另一只酒杯里斟了杯酒,推到年渺面前: “会喝酒么?” 年渺摇头: “没有喝过。” 寄余生“啧”一声: “这么大了都没喝过酒,人生岂不是少了很多趣味?来,尝尝,这可是仙女酿的酒,名为‘南柯一梦’,酒性不烈,很舒缓,喝了之后便如同在美梦中遨游,不愿醒来。” 年渺还是摇头: “再说罢,等我回头问问师兄能不能喝。” 寄余生: “………………你能不能不要那么听他的话。” “不能。” 寄余生彻底败下阵来: “我是服气的。” 他自饮自酌了几杯,年渺在一旁望着,犹豫要不要离开,又听他问: “你想知道,你师兄第一次来找我,是想要做什么交易么?” 年渺陡然来了精神,坐直了身体,随后警惕问: “不要代价罢?” “不用。”寄余生无语, “就是随便聊聊,追忆往昔,跟你说点他的滑稽之事,让你不要那么盲目崇敬他,我都看不下去了。” ———————— 应该还有一章 第44章 傲气 第86章 白天尚且布满尘土和蜘蛛网的客房,此时已经打扫得干干净净,崭新的被褥床铺都不知是什么时候添加的,桌上一灯如豆,烛火幽微,被无意路过的风带得摇摇晃晃,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混了月光的明亮,年渺可以清晰地看见身侧的人的每一个表情。 “你那位师兄,现在叫鹿鸣的,当年确实是个厉害的风云人物,那时他年纪不大,而且成名太快了,所以啊,十分轻狂,目中无人,外面都说,他杀/人如麻,一言不合就用武力制裁别人。”寄余生慢慢悠悠说着,像一个回忆往昔的长辈,竟然有些许沧桑的意味, “我也听闻过他的大名,但是不大感兴趣,这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人物,动不动要打要杀的,啧啧,听着就头疼,是我最讨厌的那类人了。” 他摆摆手,语气中满是嫌弃: “你要知道我这个人,最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只结交一些风流雅致的人物,所以当我听我的下人们前来禀告他杀上门来时,我的那个怒气啊,恨不得把他天灵盖都掀了,想让手下把他轰出去不接待,但是又怕他惹恼他,激发了他的野性,把我的‘寄余生’给我毁了,还是强忍着接客,脑中想着怎么给这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东西立个下马威,好好上一课,告诉他这世上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用打打杀杀来解决的。小妙妙,等有时间请你去我家里玩玩,我家里特别漂亮,下面在云海之中,上面被含笑樱包围,比你的院子还要好看,你若是喜欢花,我可以送你许多。” “然后呢?你们就不打不相识了?”年渺见他停下,忽然说到了花,忍不住好奇地问,顺便纠正, “不要再叫我妙妙了,我不想当妙妙。” “好好好,不当妙妙,不当妙妙。”寄余生好脾气道, “还没有呢,你猜我见到他怎么着?” 年渺犹豫: “嗯……发现他是个好人?” 寄余生笑: “你怎么就知道他是个好人,他才不是好人。” 年渺: “……” 他身下的长凳突然变成了一把摇椅,后仰靠到椅背,手臂随意搭在扶手上,慢悠悠摇来摇去,闭着眼睛回忆,唇角微弯,神情宁静和悦,似乎在回忆什么美好的事,就连声音都温柔了: “我忍着怒气,走到家门,看到一个负手而立,一身白衣的背影,听到我出现的动静时,他才转过身。” 风安静下来,烛火也不再摇晃,年渺静静望着他的神情,也有些发怔。 “那个场景,过去了几千年,我还是记忆犹新,根本忘不掉。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比那更美的风景了。 “我当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我想不止是人的问题,更多的是,那种反差,实在太大了。我当时就想,果然很多传闻都是假的偏的,要自己亲眼看过才是真实的。流言和传闻将他塑造成了一个满身鲜血的邪魔,一个杀戮的傀儡,可我看到人才知道,完全不一样,完完全全,不一样。” “你师兄是我见过的,世间最俊美的男子,不,不对,女子中也没有比得过他的。” 他噤了声,年渺也没有说话,良久才察觉到脸颊边落下一丝头发,挠得他有些发痒,他抬手习惯性将发丝捋到了耳后。 寄余生这才怅惘地长叹一声: “我承认,我完全被他的那张脸给蛊惑了,不知今夕何夕,迷得晕头转脑,说实话,我不是一个特别看脸的人——可能确实有那么一点点,也没有断袖的癖好,也不是一见钟情,就是,怎么跟你解释呢,就是非常,迫不及待,疯狂,想要拥有这个人的地步。” 年渺的心跳猛然漏了一拍,瞳孔骤然放大,腿脚开始发软。 他的手臂在微微颤抖,没有一丝力气,但还是努力抬起来捂住胸口,他的心跳声太大,周围太安静,真害怕被对方发现。 寄余生却浑然不觉,继续讲述当年: “我这个人啊,就是喜欢收集宝贝,我想我一定要得到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现在想想,那时候真是猪油蒙了心。”他的语气里带了几分懊悔之意, “我当时太着急了,也被完全蛊惑了,唉,应该耐心一点,先跟他交朋友,再一步一步来,慢慢地,连哄带骗和他交/q1欢的。” 年渺的身体完全僵住,手再也无力举起,慢慢垂下,呼吸也十分困难。 “他看到我,倒是没有半点波动,很公事公办的态度,问我,能不能给他可以配得上他的武器,要世上最锐利的武器,这就是他想和我做的第一个交易,一个年少成名的战神,自然是需要一把武器的。”寄余生缓缓道, “我直接说,好,他问我,你需要什么。 “这个人真的很高傲,别人都说, ‘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而他竟然问我,我需要什么,那个态度,好像是我求他交易一样。可是当时,我看着他的那张脸,脑中想的却是,他好特别,这股傲气,我可太喜欢了。鬼知道我当时在想什么,我本来最讨厌骄傲的人了,这种人最难相处,还爱挑毛病。” 又安静下来,年渺无比惧怕这种安静,艰难开口: “后来呢?你要他拿什么代价交换?” 一开口不但他自己吓一跳,连寄余生都睁开眼睛,有些惊讶地望向他——他的声音太沙哑了。 他靠着桌子,做出认真倾听的模样。 “然后,我说了让我此生最后悔的话。”寄余生叹息道, “我说,只要你同我共赴云雨,我就送你一把世上无人能敌的武器。你猜,他什么反应?” 第87章 年渺没见过师兄用武器,但他知道,师兄是会用剑的。 仿佛魂魄离体,在空中飘荡,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木木然问: “他……答应了?” “不,他没有答应。”寄余生沉声道, “但他也并不愤怒,我说出来后就有点后悔,因为像他这样强大且高傲的人,听到这样的要求,肯定会觉得受到了侮辱,我是在瞧不起他,故意嘲讽他以色侍人,会十分生气,炸了我的‘寄余生’,可是他没有。 “他用一种很惊讶的眼神看着我,好像这时才真正看见我一般,把我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就是那种特别轻蔑,不屑,瞧不起的态度。” 寄余生忽然坐了起来,咬牙切齿,完全不复之前的温柔,一字一顿道: “他就是很平和的,用那种瞧不起人的态度,他说: ‘狗都知道撒泡尿照照自己,你怎么都不知道?’” 年渺: “………………” 蓦然间,所有的阴霾和压在他身上的看不见的巨石统统消失不见了,他第一次觉得这间屋子如此明亮,月光如此皎洁,寄余生的脸如此俊逸非凡,浑身上下如同脱胎换骨一般,说不出的轻松愉悦,他甚至想跳起来,试试自己现在是不是轻巧得可以一跃就直冲云霄了。 是师兄!是他认识熟悉的师兄!不愧是他的师兄! 他拼命压着唇角的笑意,维持着乖巧的姿态认真倾听,睁着无辜的水灵灵的大眼睛望着对方。 寄余生彻底跳起来,愤怒地冲着空气指控: “我真是吐了!我堂堂云公子,天下谁不知晓我的大名!谁不知道我玉树临风,英俊潇洒,风流不羁!谁看到我不赞叹夸奖!不是我吹,放眼整个六界,也没几个比我好看的了! “可是他呢?!你不知道他那个态度,他瞧不起我!他不是觉得我侮辱他,而是觉得,我配不上他!我配不上他!我连他的一根头发丝都配不上!他说我是狗?!他说我连狗都不如?!你瞧瞧!你瞧瞧!这是人话吗!从来就没有人敢对我说这么粗俗的话!这个狗东西,我真是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我呸!” 他仿佛发了疯一般气愤,再也没有了平时的风度,年渺紧紧抿着嘴巴,避免自己笑出来,也站起身去牵对方的衣袖安慰: “他说话就是这样,嗯……他也经常骂我,不要生气。” “我已经不生气了,我就是想告诉你,他不是个好人。”寄余生面无表情道, “这件事我谁也没有说过,你要替我保密,烂在肚子里,知道么?” 年渺小鸡啄米一般点头。 寄余生冷笑: “不过我也不差,我虽然很生气,但没有表现出来,随后狠狠地报复了他,那应该是他人生中第一次吃大亏。” 年渺捧场: “怎么报复的?” 寄余生刚要开口,却听见屋外传来悠扬的笛声,笛声丝丝缕缕,飘飘荡荡将他们包围起来,他的喉咙被笛声封住,暂时发不了声了。 年渺松开他的袖子,带着歉意道: “我师兄发现了,我得走了,我是瞒着他来找你的。” 寄余生僵着脸,不想被他发现自己开不了口,只高冷地点了点头,目送他离开。 年渺轻轻走出房门,顺着笛声走完石板铺就的通往后院的小路,看见了靠着长春树的师兄,对方垂下的手中握着一只横笛,便不由自主地漾开笑容,小跑过去,在对方面前乖乖站好,仰起脸问: “师兄,你怎么还不睡?” 季一粟用横笛敲了下他的脑袋,淡淡道: “别老去找他,当心给你下套。” 年渺揉揉额头,故意问: “为什么?因为他给你下过套么?”他说完笃定道, “而且你还中了。” 季一粟没说话,手中横笛消失不见,牵起了他的手。 “你是不是在偷听呀师兄?”年渺和他并肩走着,仍然喋喋不休地问, “我就知道你肯定在偷听,不然怎么到了重要的时候突然来找我,不让人家说了?” 他不满地“哼”一声: “是吃了很大的亏么?为什么不想让我知道?觉得太丢人了么?不会的,我不会嘲笑你的。” 季一粟: “……” “不让别人说,那你告诉我罢,师兄。”年渺停下脚步,晃了晃他的手,不让他继续走,慢慢把脑袋凑过去,眨巴眨巴眼睛,期待地看着他, “你自己告诉我,我就不去找他了。” 季一粟充耳不闻,强行拉着他回去: “睡觉,明天要起身。” “你不说我就不睡。”年渺和他僵持着耍赖, “我今晚不知道,就绝对睡不着了,明天你把我一起搬走罢。” 季一粟道: “可以把你丢在这里。” 年渺开始哼哼唧唧装哭,不知道为什么,他今晚心情特别好,心情特别好,就异常死皮赖脸,对于师兄半点都不带怕的。 “我不打你你还得寸进尺了?”季一粟被他烦得不行,伸手毫不留情地捏他的脸,把他捏得脸颊通红眼泪汪汪的, “我还没怪你今晚不睡觉偷偷跑出来。” “好罢。”年渺失望地嘟囔,料想他是得不到答案了,只能暂时妥协,可心里愈发被勾得痒痒的,想着哪天再偷偷去找寄余生问清楚,低头看被月光照亮的散着落叶的石板路。 今晚的月色异常皎洁,他停下脚步,拽着季一粟仰头: “看天。” 季一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苍苍蓝蓝的天空尽数被月光占满,连颗星星也看不到,今夜是很完整的圆月,周身围着淡淡的光晕,悬挂在上空,仿佛伸手就能看到。 第88章 万籁俱寂,风传花香。 无需多言,季一粟会意,俩人静静站着看了一会儿月亮,年渺忽然扭头问: “师兄,今天他请我喝酒,我没有答应,以后我可以喝么?” 季一粟道: “你又不是小孩了,随你。” 虽然这么说,但在他心中,年渺依旧是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仔细想想还真是神奇,年渺竟然已经到了差点要嫁人的年纪。 往事骤然钻入脑海,让人无端不舒服,又很快被赶了出去。 年渺道: “那我现在可以喝么?我还没有尝试过。” 季一粟: “……你要不要看看天色?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年渺的神情瞬间失落下来,垂下眼,闷着不说话,默默甩开了他的手,轻声道: “那我去睡觉了。” 这是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十分老套,没有任何创新,季一粟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做完,在他走了两步之后,认命且无奈道: “知道了。” 第45章 云间逢 少明大陆之所以能成为修仙界第一大陆,归根于底还是地理位置优越,相传它是由上古仙山昆仑遗留的一角渐渐演变而成,灵气充裕,底部藏有暗河,直通鲛族生活的地方,大陆之上,各种资源极为丰富,比如位于西南边的若留城,就以水出名,悠长的若留河贯穿全城,城里城外更是有多处灵泉涌出,用泉水煮的茶酿的酒,要比别处甘醇许多,就连河中打捞出的河鲜,肉质也要鲜美些,无数人专门跑一趟若留城,只为满足口腹之欲。 相较于其他城池,若留城的市井气息更加浓厚,处处笙歌丝竹,莺声燕舞,偏向于怡情玩耍,在这里,只谈风月,不问修仙,寄情于乐,忘却烦忧。 正所谓“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若留城的歌女舞女,的确似神仙妃子,每当天色渐暗,华灯初上,若留河也会变得热闹起来,白日里安安静静的画舫此时开始灯火辉煌,笙歌漫漫,裙摆衣袂,影影绰绰,直至夜市准备完毕,到了一日之中最热闹的时候,在岸边桥上驻足而望,可以看见各个画舫中翩然而出的歌女舞女,如百花盛放,争奇斗艳,如果运气好,遇到出手阔绰的客人在“云间逢”点上一曲“画云间”,就能看见数十华服美人凌于河面上起舞的奇景。 而这“云间逢”,是若留城中最大的酒楼,是唯一一座建造在若留河上的围楼,自有灵力控制,漂浮于河面,白天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雕梁画栋,飞阁流丹,到了晚上,就会光华流转,似河上明珠,分外瞩目,而他的主人也异常神秘,从未露过面,也没有人知晓它的主人是谁。 和其他酒楼的阁楼不一样,它是一座圆形的围楼,中间处是宽广的水榭,用于歌舞杂耍表演,这样的设计最大的好处,就是每个客人都能欣赏到表演,也能观赏到两岸和河上的景致。 虽然是不夜之城,但到了四更天,人也散得差不多了,此时酒楼之中,客人已经散去大半,还剩下三三两两醉成烂泥的瘫在桌上,以及几桌半醉不醉的在侃侃而谈,掌柜的早已司空见惯,淡定地指挥人把那几桌喝醉的挪到一旁整整齐齐挨着,待他们醒酒后结账,在清点今日的营收,不想外面又进来了三位客人。 四更天才进门喝酒的,并不算常见,却也不是没有,掌柜的头也没抬,自有侍从迎上前招待。 “云间逢”的侍从和别处也不同,俱是精心挑选出来的,无论是容貌仪态,还是谈吐见识,都是上等,毕竟会接待到的客人也卧虎藏龙,不可大意。 而刚进来的这三位客人,也十分有意思,最先让人注意到的,是一个看似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月白衣衫,笑意盈盈,姿容之昳丽,乃世间罕见,即使侍从训练有素,见识过无数客人,仍旧为之惊艳,暗叹不已,忍不住多瞄了几眼;第二位则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风流俊逸,眉眼飞扬,只是神情郁郁,看起来很不高兴;而第三位青年,外表平平无奇,放在人堆里眨眼就能不见,可是神态举止,气度不凡,反而让侍从最为谨慎,不敢怠慢。 在“云间逢”这么多年,他很清楚一个道理:越是大人物,越喜欢低调,出行时总会改变容貌,不让别人认出来,此人看似普通,但气势在那里,凭借他多年的看人眼光,这才是三人之首。 侍从不动声色,笑脸相迎: “几位客人,厢房还是雅座?” 这是通用话术,雅座就是一楼的大堂,花费少一些,厢房则要高一些,如果选厢房,又会分为天地人三种不同等级的厢房,是侍从用来判断客人的基础财力的,倒不是借此将人分为三六九等,只是方便照顾客人,推荐合适的菜品酒品。 果然他看见那漂亮的少年本能把目光投向普通青年,似是询问,那青年淡淡道: “最高层靠岸边点。” 这个位置无论是外面的风景还是围楼内的风景,都可以瞧得一清二楚,是最上等的天字号厢房,侍从立马作出判断,热情而不失得体的将人领到楼上。 虽然是厢房,但其实是半开放式,靠外的那一面做成了栏杆,方便客人欣赏岸边的风景,不过也因为如此,不同厢房之间的人可以互相看得见。近水榭处的那面墙虽然是封闭的,但只要客人愿意,只需要在墙上的凹槽处放入一定数量的灵石,墙壁也可以转化成栏杆,用来观看水榭歌舞,同理,如果客人觉得自己受到打扰,也可以放入一定灵石,让外层的栏杆转化成封闭的墙壁,不让别人看到,可谓是贴心至极。 第89章 厢房之内,桌椅屏风,墙上字画,皆是精美绝伦,侍从用蓝玉制成的壶为每人斟了茶,笑道: “这是我们若留独产的‘雨后春行’茶,入口甘甜,回味绵长。客人是第一回来若留城么?是想饮酒,还是品茶?当然,除了酒和茶,我们这里的河鲜也是一绝,皆是当日打捞上来。” 那普通青年道: “将你们这里的酒,每一种都上一壶来。” 侍从愣了一下,不确定问: “每一种……么?我们这里的酒,一共有七百二十三种……” “那么多?!”漂亮的少年最先震惊, “不用了不用了……” 普通青年却没有理会,淡然确认: “每一种。” 侍从恢复冷静,笑着应了,退下去做准备,甚至忘了问还有没有其他需求。虽然“云间逢”中经常有奇人提怪异的要求,但这种还是第一次。 “太多了罢?哪里需要那么多?”侍从走后,年渺才担忧问, “太浪费了。” 这是他最担心的问题了,毕竟在他的认知里,这样遥不可及的大陆,这样遥不可及的城池,一定不是从前那三瓜俩枣就能消费得起的,就算师兄有钱,也不能这么浪费啊。 “没事,他有钱。”季一粟抬抬下颌,示意寄余生, “他请。” 寄余生: “?你有病罢?凭什么我请?” 季一粟道: “你有钱。” “我有钱我就要当这个冤大头?!”寄余生气得要死, “你自己家孩子要喝酒,你不自己安排,怎么还赖上我了?啊?要不要脸啊?” 季一粟冷漠道: “你吃我家的住我家的,要不要脸?付个酒钱怎么了?不止是酒钱,你留下来期间的家用,都由你来付钱。” 寄余生几乎要跳起来,声音更大了: “凭什么啊?小魔……你不要以为我打不过你,就你现在这惨败的修为,我一根手指头都能弄死你。” 季一粟不屑: “你可以试试。” 年渺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不敢吱声,眼看战火愈发猛烈,他才拉住寄余生的衣角,防止他动手,小心翼翼开口: “没关系,很快我就能筑基辟谷,不需要花钱了。” 寄余生被他一拉一劝,当即没了火气,重新坐下来,并把椅子往他身边挪了挪,十分感动: “看人孩子多懂事,你真是积了八辈子的福了捡了这么一个大宝贝。”他低头转向年渺,语气立马变温柔, “没事,哥哥有钱,阿渺要什么,哥哥都给你买。” 年渺: “………………”突然有些害怕。 他只好岔开话题,主动问寄余生: “你刚才为什么一直不高兴呀?” “叫云哥哥。”寄余生纠正, “大半夜的忽然把人叫起来,举家搬迁,谁能高兴啊?” 确实不大好……年渺不好意思道: “我就是随口提了一下,没想到师兄提前搬家了。” “举家搬迁”是实实在在的“举家搬迁”,不怪寄余生吓一跳,一直不高兴。 说话期间,外面隐约传来响动,应当是他们的酒到了,年渺紧张起来: “要不……退了罢?” “他们这里退掉也是要赔偿的。”季一粟正经道, “不过可以留下来做杂务抵消。” 年渺松了口气: “做什么杂务啊?洗碗?扫地?迎客?” “都有。” “要做多久啊?” “一般情况下两三个月。”季一粟道, “不过他们这里有表演,若是擅长歌舞杂耍,表演十几天就能走了。” 年渺思考了一下,他会一些简单的琴艺,而且当了十几年女孩子,穿上裙子去跳舞也不是问题,只要他又弹琴跳舞又扫地洗碗,十天应该就能抵债了,于是他自信道: “那我们退了罢,我可以留下来干活,你们等我十天。” 季一粟颔首: “那不如让他们上了,你多干几个月,还能长长见识。” 年渺想了想: “也行,但你要跟我一起做,这么多酒,估计得干好几个月呢,甚至几年?不能让我一个人做,我们两个人干也快一点。” 季一粟道: “可以。” 年渺放下心来,忍不住抬头朝门外望,十分期待,既然已经商量好决定下来在这里干活了,那不如先好好享受一番。 他们两个就像在商量日常琐事一般淡然,寄余生观察着年渺神色,试探问: “阿渺,你就这么答应了?” “对呀,有师兄陪我呢。”年渺快乐道, “总不能让你出钱罢?” 在他心里,他和师兄是自己人,寄余生总归是客人,怎么可以让客人来请客呢。 寄余生沉默了,半晌才爱怜道: “没事,我出,我有钱,怎么也不能让你被扣在这里干活。” 这会换年渺感动了,真诚道: “云公子,你真是个好人,果然师兄的朋友也是好人。” ———————— 没有意外的话还有两章! 第46章 试酒 “你看,我跟你强调又强调,他是个阴险狡诈的坏人,你怎么就是不信。”寄余生恨铁不成钢地敲着桌子,痛心疾首道, “你当真了,你居然当真了?!我还以为你是顺着他说着玩的,你怎么就当真了?” 他望着年渺,摇头叹气,年渺这才反应过来,瞪向季一粟: “你又骗我?!” “只是提议。”季一粟道, “怎么能叫骗,而且我会陪你一起。” 年渺气呼呼地瞪着他,踢他的椅子腿,扭过头去不理他,寄余生拍手叫好: “好阿渺,终于认清了他的庐山真面目,以后别跟他在一起了,你叫我一声云哥哥,我带你回‘寄余生’,从此以后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第90章 适时门外响起侍从的声音,季一粟让人进来,门开口,几十位貌美侍女鱼贯而入,手中捧着檀木托盘,托盘上摆满了各式各样光华流转的酒壶,每一个酒壶的样式都有差异,依次摆放在桌子上,那张看起来并不大的檀木圆桌,很快摆满了七百多个酒壶,整整齐齐,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不难发现,这桌子暗藏空间法术。 侍女们行完礼后,又依次退了下去,只剩下迎他们进来的那名侍从,侍从关上门,带着歉意道: “客人见谅,这里一共只有七百二十二种酒,少了一样‘观云鹤’,为了表示歉意,掌柜的说这次的酒水钱减半,还望不会扫了几位客人的雅兴。” “怎么只有‘观云鹤’少了?”寄余生不满道, “这不是你们的镇店之宝么?来到‘云间逢’,不喝‘观云鹤’,等于白来。你们怎么会连镇店之宝都不准备周全?” 侍从的姿态放得更低微了: “实在是意外,只因昨晚来了位客人,要了小店所有的‘观云鹤’,新的酒尚未酿出来,客人若是不满意,方便的话,还望留下住所,等新的‘观云鹤’酿好之后,为客人免费送上一坛。” “没事不用了。”年渺连忙笑道, “看来是我们运气不好,等以后有了再试试也是一样的,辛苦你了。” “多谢客人谅解。”侍从道谢, “小的将为客人介绍这七百二十二种酒……” 季一粟却忽然打断他,问: “谁买去的?人还在么?” “那位客人仍在。”侍从愣了一下。 季一粟道: “那我们找他买一壶,任凭他出价。” 寄余生: “?” 侍从有些为难: “小的可以帮忙传递一声,但能不能行,小的不能保证。” “没事,你尽管去。”寄余生豪情万丈, “管他要什么,阿渺今天必须要喝到酒!” 年渺: “……没必要没必要。” 他试图阻止,但是侍从已经出去了,只好颇为无奈道: “真的不需要。” “没事。”寄余生安慰他, “这个是额外的,你师兄付钱。” 季一粟竟然没有反驳。 年渺没好气望向他: “人家狮子大开口怎么办?” 季一粟道: “那就算了。” 年渺: “………………” 他无语得要死,还以为能有多大阵仗。 连寄余生都瞠目结舌: “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侍从很快回来了,犹犹豫豫道: “那位客人回了,他说,他不要钱财,也不要宝物,他只要……” 他停了下来,眼神转向年渺。 “要什么呀?”年渺好奇地问,不过能买下所有镇店之宝的人,想必不是凡人,也不会要俗物。 侍从道: “小的只是转述,还望几位客人不要怪罪。” 年渺更好奇了: “你说呀,没事的,与你无关。” 侍从望着他吞吞吐吐道: “那位客人说……只要小郎君愿意同他共饮,他愿意将所有‘观云鹤’相赠。” 言罢,他垂首立在一旁。 年渺立刻听明白了,对方是要他陪酒的意思,便问: “那位客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呀?” 侍从顿了顿道: “是位公子。” 同样是陪酒,但不同的人给人的感觉,总归是不同的,要看当事人的语气和态度,有的只是单纯邀约,想要结识新友,有的是心生爱慕,而有的则是刁难,从侍从的态度和说的话里面,不难发现对方的意思多少有点轻慢和调戏的意味。 季一粟当即面沉如水: “去告诉他,这里有三位客人,叫他收拾收拾来陪。” 侍从更加为难了,一边的他不知道底细,一边的他不敢得罪,只好望向年渺,希望这个看起来最好说话的人能为他解围。 “算了算了,没事,不用去找他,就当没有交易过。”年渺连忙制止,并拿起一个精巧的酒壶, “这是什么酒?” 侍从找到了台阶,上前笑道: “此酒名为‘声声慢’,清爽味甘,是用夏果酿造的,最适合初次饮酒的客人。” 他接过酒壶,要给年渺斟酒,年渺见季一粟身形挺直不动,便知晓他要元神出窍找人麻烦,忙去拉他袖子: “别过去啊!” “此时因我而起。”季一粟一顿,偏头望向他, “不能让你受这个委屈。” “我受什么委屈了,我没受委屈啊。”年渺无奈道, “人家就是说一说,你还要去把人家打一顿不成?” 季一粟握住他牵着自己的手: “这不一样。” “可我不让你去。”年渺执着道, “你刚才骗我,我还没找你算账,这里一共七百二十二壶酒,不能浪费,你全都给我喝了,喝不完不能走。” 他随手拿起一个酒壶,递到对方唇边。 寄余生惊讶地望向他,原本以为他性情温软,没想到还有强硬的时候,更让他没想到的是,季一粟竟然顺从了,接过了那壶唇边的酒。 侍从本欲出声介绍,但想了想,还是躬身行礼: “小的先行退下,不打扰几位客人的雅兴。” 他悄无声息地带上了门。 寄余生突然觉得,自己也应该跟对方一起出门。 季一粟接过酒壶,却并没有立刻喝,在杯中先倒了一杯,复递给年渺: “你先尝尝。” 他们三人的座位本来是围着圆桌有序排好的,彼此之间隔着一定的距离,但此时,年渺把座位挪到和季一粟挨在一起的地方,方便看着他,他接过酒杯,先低头观察,琥珀杯中酒色清亮,映着摇曳的灯光,看上去和水没有区别。 第91章 “品酒第一步,先看色。”季一粟道。 “和水没有两样。”年渺嘀咕了一声,学着以前见过的酒楼中的人,缓缓摇晃着, “说明合格了。”季一粟道, “第二步,闻香。” 年渺举起酒杯,在鼻翼下嗅了嗅,立马皱起眉头: “太呛人了。” “看来是烈酒。”季一粟道, “算了,换一种。” 他拿过年渺的酒杯一饮而尽,随即手悬在桌上游移不定,最后选中了最开始年渺拿的那壶“声声慢”,斟了一杯递给对方: “这个是果酒,可以试试。” 这一杯的味道闻起来比刚才要舒缓许多,而且带着清新的果香,很是好闻,年渺犹豫着将酒杯放到唇边,小心倾倒,只抿了一口,随后一直绷着的脸展开: “是甜的,还挺香。” 他试着喝了一口,虽然依旧有些辣味,但回味甘甜,有股奇特的香醇,一杯喝完之后,甚至意犹未尽。 季一粟观察他的反应,将这壶“声声慢”放在一旁给他留着: “再试试这个。” 出于对师兄的信任,以及对刚才那杯酒的回味无穷,年渺忘了闻,直接仰头喝了一口,顿时呛得咳嗽起来,眼泪都出来了: “怎么这么辣?!” “烈的。”季一粟到底没忍住,笑起来,伸手揩去他眼角溢出的泪花, “这个教训告诉你,遇到自己不熟悉的东西,要谨慎行事。” “什么破道理。”年渺赌气道, “给我喝完。” 季一粟喝了他剩下的半杯,他仍然不满意: “是把这一壶都喝完。” 他直接打开壶盖递过去,盯着对方喝完,再晃了晃,确定一滴都不剩,才算罢休。 如此试了几壶,年渺更偏向于甜一点的果酒,和口感绵软甘醇的温酒,季一粟将他喜欢的都留了下来。 只是尝了几杯,年渺便觉得有些晕晕乎乎的了,看人都多了层光影,忽然想起好像少了个人,扭头四望,疑惑问: “云公子呢?” “有事去了。”季一粟轻描淡写道, “再试试这个。” 年渺被他哄着又喝了两杯,更加觉得晕乎,却还想着事情: “你是不是让他去找人家麻烦去了?” “没有。他付钱去了。” 年渺还是不信,语重心长地叮嘱: “不要因为一点小事就找人家麻烦。” 季一粟没有答应他,只望着他,忽而伸手摸了摸他的脸。 年渺愣了一下,回握住他的手,慢慢滑落到腿上。 “我不想让你因为我惹上麻烦。”他轻声开口, “师兄,我只想让你好好的……” 他说话有些含糊,甚至要坐不稳了,季一粟伸手将他抱到怀里坐着,让他靠在自己肩上: “这种小事,连麻烦都称不上。” “对你来说是小事,对我来说不是小事。”年渺在自己熟悉的怀抱里,分外安心,以至于惬意到想要闭上眼睛,但仍然在说着话, “看起来很微小的事,说不定就会成为很大的麻烦,人家既然能买下那么多酒,在若留城中,也不会是个小人物,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要好好的……还有很多事要做,不要为这种事费神……而且,而且……” 他头脑不是很清醒,甚至前言不搭后语,混乱不已,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仰头凶巴巴问: “你懂不懂啊?” “懂。”季一粟握着他的手,温和哄着, “睡罢。” ———————— 我的输入法为什么记不住阿渺,只能打出来阿喵……老是打错…… 第47章 醉 也不知道已经什么时辰,天边泛起了一丝白,伴随着一道浅浅的金线,连带着整个夜色也隐隐从墨蓝变成掺着灰的靛蓝,仿佛有人往夜色中倾倒了些许水,用看不见的笔慢慢搅动着,朦朦胧胧的。 年渺虽然晕着,但又奇怪地清醒着,就是不想睡,揉了揉眼睛,从季一粟怀里挣扎起来,趴在栏杆上,俯身往下看。 河水安安静静地流淌,看上去黑乎乎的,倒映着偶尔路过的渔火,和仍未歇业的点点画舫的灯,如同天幕缀着的星辰,反而更加幽寂美丽,波浪缓缓地晃荡着,水声也慢慢悠悠,混着渺远的不知哪儿传来的歌声,让人昏昏欲睡。 水汽扑面而来,带着几分花草的香,年渺又揉了揉眼睛,望向远方。 “云间逢”处于河中央,离岸边不远,他们的位置是最好的观景点,举目眺望,先是岸边河堤上招摇的垂柳,大约正好是春季,柳枝青嫩,一株株一团团,如翠色的雾笼罩着,若是能下一场烟雨,想必更加美妙。接着是闻名遐迩的泉水,他能清晰望见泉水汩汩冒着,飞玉溅珠,似乎永不停歇。再往后则是城楼,不算高大,但十分雅致,可惜被夜色笼罩着,似是沉睡的巨人,楼上没有任何守卫,只有一连串的灯笼晃晃悠悠,别有一番风味。 将尽未尽的夜,反倒格外悠远寂寥。 年渺的眼皮子终于开始打架了。 季一粟站在他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脸颊,有些发烫,脸颊更是红得不正常,鼻尖也是红扑扑的,姣好的唇瓣红润润的,仍旧留有酒渍,被摸了后,他才慢悠悠抬起眼,眼眸里蒙了一层清亮的水,忽然绽开了一个笑容,伸手要他抱。 “傻子。”季一粟忍不住笑了一下,莫名心跳快了一拍。 年渺着实太过美貌,脸上染了红,便艳丽得让人挪不开眼。 第92章 他将年渺横抱起来: “回去睡觉了。” “唔……”年渺含含糊糊应了他一声,仍然没有忘记, “酒带上,别浪费了。” “带上了。”季一粟敷衍道。 “不对,我让你喝完的。你喝完了吗?” “喝完了。” “骗人,给我检查检查。” 他挣扎着要离开,季一粟稳住没让他动: “回去检查。” “回去怎么检查,酒壶又不能带走。” “带走了,都买下来了。” 年渺: “……这么浪费!” “云老板请客。”季一粟面不改色道, “他有钱。” 年渺“嘿嘿”傻笑起来,接着立刻转为严肃: “不要欺负客人。” “他非要买,钱花不完闲的。” 年渺便没有说话了,劲风过后,又清醒了些许,睁眼已经到了家里的床上,鞋袜和外衫都被脱了下来,季一粟正在给他盖被子。 他眨巴着眼睛,静静望着对方,乖乖等他照顾自己。 季一粟瞄了他一眼: “看什么看,睡你的。” “不行。”年渺伸手想去拉他,可惜够不到,顿时觉得十分委屈,呜呜咽咽哭了起来,季一粟摸了一把他的脸,一滴眼泪没掉,便敲了一下他的额头。 这下额头都在泛红了,年渺皮嫩,随便用点力都能留下红印,总是看起来被欺负得很惨,实际上并没有什么。 他趁机抓住了师兄的手,可怜兮兮请求: “师兄陪我睡。” 和醉鬼计较没什么意思,季一粟没挣脱,脱了外衫,掀开被子,年渺立即弯起眉眼,往里面挪了挪,一直挪到最里面贴墙,给他让出一大片空间,等他躺好之后,又挪了过去,和他紧紧贴着。 季一粟侧身望着他,伸手解了他的发簪,让青丝泻下铺满枕头,有一下没一下绕着他的头发玩。 年渺微微挣扎了一下,不知怎么的,忽然从他手里夺回自己的头发,翻身背对着他,挪得远远的,还没等对方反应过来,又翻过身,命令道: “给我抓萤火虫去。” 他的眼睛亮得惊人,脸颊也红得惊人,像是要烧起来了。 季一粟无语: “上次不是才抓过,现在上哪儿给你找。” 年渺倒没有坚持,妥协道: “那变点假的出来。” 季一粟“嗯”一声,拉了床帐,将小小的空间封闭起来,随后五六点萤火虫在半空中飞舞,年渺却看也不看,又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季一粟更加无语: “别扭了,跟条蚕似的。” 年渺笑出了声,用被子蒙着脸,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谢谢你,没有说像……” 他闭起嘴巴,不能自己骂自己,又拉开被子,翻过身看飞舞的萤火虫。 哪知他一翻身,半空中又出现了几只蜻蜓,随后是蝴蝶,渐渐地,这些昆虫几乎要把小小的空间飞满了,这回换他无语: “我是要看萤火虫,又不是要看这些。” 他说完,又飞来几只喜鹊啄来啄去,很快把这些昆虫消灭完飞走了。 年渺: “………………” 他开始滚来滚去抗议: “你怎么这么坏啊啊啊啊——” 滚了半天没有人理他,他只好停下来,一点点凑近季一粟,最后一把滚进对方怀里,枕在对方的胳膊上。 师兄的身体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冷不热,不像活人。 季一粟笑,顺势揽住他的腰,将他圈在怀里: “刚才还那么困,现在又兴奋了。” “本来很困,躺下来就不困了。”年渺说,声音放轻, “师兄,师兄,我们说说话。” 季一粟又“嗯”一声: “说什么。” “不知道,但就是想跟你说话。”年渺道,想了想又严肃开口, “明天我醒过来,就不跟你到处玩了,我要开始好好修炼,早点结丹,飞升,嗯,你们两个要玩就自己去玩罢。” 他的语气像一个放纵孩子玩耍的父亲,季一粟捏了一下他的腰,让他认清自己的地位。 “不要捏。,我, ‘’腰。”年渺不满地嘟囔,拍了一下对方的手, “痒死了,拿下去。” 季一粟没动,仍旧紧紧抱着他,片刻后才开口: “年渺,你有想过,修炼之后,会怎么样么?” “会怎么样?”年渺不解地问, “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么?” 季一粟道: “就是以后,以你现在的认知,修炼,飞升成仙,然后呢?” 年渺一时间说不出来。 在他受过的教导里,飞升成仙,就是修真人士的最后一步了,至于飞升成仙后要做什么,没有人教过他,或者说,并没有人清楚之后的事情。 “然后就……”年渺试探问, “继续修炼?成神?” 毕竟他知道的,仙以上就是神了。 “绝大多数人都是停留在成仙这一步。”季一粟平静道, “可是曾经的天之骄子飞升到仙界后,也只是仙界最下等的地仙,在仙官处登记之后,被发配到不同的地方当杂役,要想继续往上修炼,难上加难。” 这是年渺第一次听说飞升以后的事情,不由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问: “飞升之后是去当杂役?!为什么?!” “知道鸡头和凤尾么?”季一粟反问。 年渺沉默下来,虽然已经晕乎了,但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在修仙界成为人上人,但到了仙界,那里都是飞升上去的,反而会变成最下等的凤尾,个中坚信和落差之大,足以让一个人发疯。 第93章 “所以很多天才都受不了这种落差,有的私自下凡成为堕仙,或者直接堕魔。”季一粟继续道, “也有的安于现状,永远得不到提升,或者走一些快捷方式,讨好上位者,投机取巧。” 他玩着年渺头发的手停了下来: “年渺,等你飞升上去,你准备怎么做?” 年渺想反问他你会怎么做,但他想,那势必要涉及到师兄以前的事。他是为什么堕入凡尘呢?为什么会受那么严重的伤呢?他本是天上仙,不甘现状,或者被奸人所害,才沦落到如今的地步?他是担心自己步他的后尘? 他用那暂时不是很灵光的大脑思考了一会儿: “一定要去仙官那里报道么?我不去行不行?我想自由自在,当一个逍遥散仙!” “逍遥散仙……逍遥散仙……”季一粟将这四个字念了两遍,似乎在自言自语,随后笑了笑, “想法很好,可惜,现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如意,紫微宫是最正统的天宫,统治着所有的仙和神,只要你飞升,就必须经过飞升台登记报道。” “啊,然后去当杂役么?”年渺十分失落,又觉得这不是刚入门的自己该思考的事, “没有其他路可以走么?” “自在逍遥是不可能的,即使你到了最顶端,也不能完全自由自在。”季一粟淡然道, “不过你不想入紫微宫,倒是可以……”他微微沉吟, “若是拜入其他真神门下,紫微宫也无权管到。” 年渺问: “真神?”他似乎听过这个词,但并没有什么印象,毕竟修仙界关于飞升之后的记载,可以说少之又少,寥寥无几,即使有,也不是他能看得到的。 季一粟没有回答,只摸摸他: “以后再说罢,明天你就会忘记了。” 年渺确实一半迷糊一半清醒,但他还有一个问题,在唇边滚了几下,到底没有说出口。 如果他飞升成仙,还能像现在一样,和师兄一直在一起么? 他仰起头,看不清师兄在黑暗中的神情,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摸索着,贴上了对方在自己腰间的手掌。 季一粟垂眼望向他,逐渐合拢手掌,同他十指交握: “感觉到了什么?” 年渺的声音很轻,又有些黏糊,以至于交握的手掌都黏糊起来: “你的这只手,是热的。” 季一粟冷漠: “现在才发现。” 他的语气中有种任性的不满,像是在责怪,责怪对方没有关心他。 “早就发现了。”年渺笑起来, “我就是不说,等你告诉我,可你就是不告诉我。” 季一粟道: “我在等你发现。” 说完两个人都笑了。 “什么时候恢复的?”年渺慢慢问。 “在幽兰大陆,你被关进那棵树的幻境的时候。”他简要道,没有说是从虚元身上取下来的。 “以后会恢复更多的。”年渺的眼皮子在不停挣扎,终于挨不过睡意,闭了起来,嘟嘟囔囔“有一天会完全恢复的。” 季一粟随口响应了他一声,以为他睡着了,不想过一会儿又听见他在问: “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你恢复么?这里有么?” 季一粟以为他在说梦话,没有回答,不想他又生气起来: “我问你话呢。” “不是,这里没有。”季一粟回答很干脆, “这次过来,只是让你修炼。所以现在,好好休息罢。”他轻轻捏了捏年渺的脸, “明天就没有这么快乐了。” 第48章 修炼 季一粟有件事情倒是说错了:年渺第二天清醒过来,昨夜之事仍然记得一大半,只不过头依旧疼得厉害,更觉得口干舌燥,在床上躺了半天才慢吞吞爬起,穿鞋,摸到桌子旁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气全喝了下去。 水仍旧是温的,掺了丝丝甜意,一杯喝完,便有灵气浇灌全身,顿时什么头疼口干的毛病都没有了,只觉神清气爽不用说肯定是师兄给他准备的醒酒汤。年渺穿好衣服,洗漱完毕,彻底清醒过来,才往师兄的房里探了个脑袋进去,房门半掩,空空荡荡,他便帮忙关好,推开堂屋的门。 他还不知道家搬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开门之后,浓郁的灵气和水汽扑面而来,水元素灵气充沛得几乎能凝结成实质,迫不及待地想要同他接触,他站着什么都不做,也能和水灵气有所感应。 院子里的普通的花花草草,也被这些灵气所洗涤,比平日要青翠娇艳许多,就连本该闭合的月迷君,竟然都反常开了花,在接受灵气的滋养。 不难判断出,他们现在是在离水不远的地方,而且是个灵气极为浓郁的地方,即便是年渺在以前的门派联合考核里去过的秘境,和这里相比起来也是小巫见大巫。 前院后院都没有人,倒是厨房里飘出了袅袅青烟,他便立马飞奔过去,看见寄余生也在门口,于是主动打招呼: “云公子早。” “啊……啊?”寄余生正惊愕地盯着厨房门口,闻言才回过神来,转身失笑, “早,你们两个,平时是你师兄做饭?” “是啊,也不是。”年渺想了想道, “以前在门派的时候,我在食堂吃,出来之后也多在外面吃,师兄心情好时会下……” “早早早,还在早,也不看看都下午了。” 他的话被厨房里没好气的声音打断,年渺立刻闭上嘴巴,朝寄余生挥挥手,跑进厨房看看有没有要帮忙的地方,顺便将刚才在院子里摘的风铃花悄悄插到季一粟头上。 第94章 季一粟正在灶边用长勺搅着锅里的鱼汤,瞥了他一眼后把花拿下,塞到他头上,年渺想拿下来,那花却跟黏在他头上了一样,怎么都取不下来。 灶旁已经盛好了两个菜,尚且冒着热气,不等季一粟下命令,年渺已经端了一盘菜出去,放在前院的石桌上,回头瞧见寄余生端着另一盘跟着自己,便朝他笑了笑。 日光清浅,微风和煦,花枝摇曳,唯一不足是的,满墙的小落金藤被灵气滋养得愈发嚣张,已经侵占到地面了,年渺一边摆碗筷一边望着它们若有所思: “不能让它们这么长了,回头得修剪修剪。” 寄余生闻言,在一旁主动揽下了这个任务,年渺放心地交给了他。 三人围着石桌坐好,在院中伴花而食,颇为雅致,一共三个菜,煮鱼,蒸虾,蒸鱼,皆是水中之物,一看就是现捞的,虽然清淡,但食材本身便滋味鲜美,一顿饭之后,盘子里都是干干净净。 寄余生十分满足,调笑望向季一粟: “没想到有一天,你还能做饭给我吃,哈哈哈哈哈。” 季一粟懒得理他: “硬蹭。” 要不是年渺尚未辟谷,他是绝对不会动手的。 年渺怕他生气,两个人又吵架,连忙让寄余生别忘了他修剪花枝的诺言,催他赶紧去做,又拉着季一粟收拾碗筷,回厨房洗碗,这才把俩人分开。 两个人在厨房一起收拾,年渺随口问起来: “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少明大陆的慕情湖,记得么?” 年渺自然是记得的,在逐日峰的时候,季一粟就在身边堆了许多异域杂集,都是记载各地风土人情的,他也跟着差不多都看完了,如今想起来,原来是为了现在四处游历做准备,他当时竟然没有察觉到。 “我只知道是在最东边的慕情林里,快靠近海了,是少明大陆灵气最充沛的地方之一。”年渺回忆着, “不过传说慕情林里,有极其凶猛的妖兽守护,而且周围有瘴气作为屏障,一般人不会轻易进来。我们现在在湖边?” 季一粟颔首: “正是。目前来看,这是最适合你修炼的地方,还记得我昨晚跟你说过什么么?” 年渺笑: “记得呀,你说我得开始修炼,快乐的日子到尽头了。” 对于他来说,无非是要呆在这个地方修炼,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到处吃喝玩乐了而已,这反倒遂了他的心愿,他迫切想要提升自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手无缚鸡之力了。 只要师兄还在他身边,他做什么都是快乐的。 “还记得就好。”季一粟微微诧异, “跟我来。” 干完活,年渺检查了一下寄余生有没有在认真干活,便跟在师兄身后出了栅栏围成的门,顿时满眼都是极为清新的绿,慕情林中的树看起来不算高大——至少季一粟选的这个地方,树木稀稀拉拉,不会遮挡阳光,但十分青翠茂密,仿佛有灵性一般,水和木相近,年渺可以感受到浓郁的木元素的灵气,在十分友好地和他的灵体交流。 脚下也不是泥土,而是松软的雪白的细细砂砾,出门右转,步行几十步,眼前豁然开朗,现出一望无垠的湖泊,水面平滑如镜,湖水碧绿如一整块精心打磨的清透的翡翠,倒映着两岸的树林,远远望去,更有群山隐隐,淹没在杳杳天际。 水灵气和木灵气浓郁到让年渺几乎呼吸不上来了,尤其是水,正疯狂地想往他的灵体中钻,年渺甚至已经迫不及待地想打坐吐故纳新,开始修炼,他扭头望向季一粟。 “从现在开始修炼。”季一粟道, “不过我还没有找到好的功法,你先用原来的,等结了丹再去找找,也能缓缓。”他简单说完,正欲离开,又叮嘱, “别只顾着运转灵气,也要记得练习怎么转化成冰。” 年渺睁圆眼睛: “什么叫‘等结了丹’?!你是让我,一口气结丹么?!现在?!” 要知道,他现在也就是炼气期一层,离筑基期都隔着遥远的十一层,筑基之后,才能辟谷,接着又是遥远的十二层才能冲击金丹期,而且结丹也不是他想结就能结的,还得没有瓶颈期,要是有瓶颈期,失败好几次甚至一直失败突破不上去都有可能……要知道,在他以前待的地方,金丹期是很稀有的,已经可以呼风唤雨,德高望重,是门派掌门了! 可是现在,对他来说遥不可及的结丹,在季一粟口中居然跟吃饭喝水一样容易,好像他在这里打个坐,运转一下体内的灵气,就能结丹了一样! “差不多。”季一粟奇怪地望着他, “你这什么表情?能不能清醒一点?你现在是被幽兰果淬炼过后的灵根,是万里挑一的旷世奇才,是没有瓶颈期的,结丹很难么?差不多三日筑基,十日结丹,届时可以缓缓,出去放松一下,顺便寻找合适的心法。” 三日筑基,十日结丹……这是天书么…… 年渺沉默了,片刻后道: “师兄,你是不是把你自己的经历安在了我身上?你不要抱有太大期望,我们普通……普通天才,也没有这样的。” 季一粟道: “我不需要这些麻烦的步骤。” 年渺: “………………” 他该不会是直接飞升的罢?太可怕了…… “你可以试试。”季一粟望着他,竟然隐隐有戏谑的意思, “三日之后我再来找你,到时候看你能不能筑基。” 年渺问: “你要跟我打赌么?” 第95章 季一粟道: “可以,你不能故意停下修炼。” “我当然不是那种人!”年渺兴致勃勃道, “那我就跟你赌一把,三日之后我若是不能筑基,你怎么办?” 季一粟道: “可以答应你一个要求。” “好!”年渺一口应下, “如果我筑基了,那我也答应你一个要求!” 季一粟无语: “你能答应我什么。” “万一你突然有事求我呢。”年渺道, “就这么定下了。” 他找了个舒适的地方,随地盘腿而坐: “走罢走罢,我要专心修炼了。” 三日筑基,十日结丹,在年渺看来,是完全不可能的,毕竟他当了这么久的废柴,从不知道当天才是什么感觉,而且也从未听说过有人能十日结丹,像以前,在碧海门时,他那差点成了亲的未婚夫,就是一个天灵根的天才人物,可即使如此,二十岁也没有结丹。 可是当他开始运转体内灵气,才觉得师兄说的,好像也不是天方夜谭。 实在是……太快了! 不愧是少明大陆灵气最充沛的地方之一,水灵气如同洪水一样拼命往他体内灌,他的奇经八脉,四肢百骸,身体的每一个地方都涌入了大量的灵气,水灵根在疯狂吸收着,运转两三回之后,丹田里面已经装满了充裕的灵气,直至再也无法吸收,他忽然心里一动,和灵体有了极为紧密的联系,意识到自己突破了。 他睁开眼,天才黑下去,已经突破了炼气期第一层。 第49章 结丹 修炼是一件心神合一的事情,没有外物的干扰,就可以一直修炼下去,不知岁月几何。意识到自己达到筑基期后,年渺便暂缓下来,巩固修为,毕竟心境也是修炼的一部分,倘若心生贪念,一直提升,不勤加巩固,容易滋生心魔,轻易就被击溃。 年渺巩固完自己的修为,吐出一口浊气,又细细将满身污秽清洗干净,在修炼过程中,他大致能感受到明暗交替,日夜变化,差不多三个来回,也就是说,他确确实实三日便筑基成功了。 这真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不得不承认,还是得信师兄的话,有经验的人就是不一样。 他总结了一番,之所以能提升这么快,不仅仅是自身的原因,除了灵根被重塑之外,估计幽兰果也起着很大的作用,再加上他所处的地方,乃是修仙界顶尖灵气圣地,别说天灵根了,双灵根三灵根在这里修炼速度也能加倍,可以说天时地利人和,全都聚集在他身上。此外还打破了一个固有印象:天灵根是修炼速度最快的灵根。但如今,他一个双灵根的修炼速度,明显要远远大于天灵根,由此可见,强势的变异灵根搭配上相似属性的灵根作为辅助,会比单纯的变异灵根更厉害。 而这样的条件,全是季一粟提供给他的。 年渺一时间感慨万千,人家都说恩人有如再生父母,可师兄对他的情谊,连亲生父母都做不到,他唯有让自己早日强大起来,能助师兄一臂之力才好。 他站起身来,舒展筋骨,正欲回去找师兄,忽然愣在原地。 慕情湖畔是莹白的沙地,很难生长出植物,只有散落分布的绿树,水色映着白沙,蓝天,绿树,颜色清浅但并不单调,幽寂宁静,是再理想不过的修炼之地——然而这只是三天前的场景,现在已经大不相同。 湖畔肉眼所及之处的绿树,全都消失不见,换成了妖冶艳丽的凤栖梧桐,满树殷红的花朵盛放,如同一团团烟雾笼罩在暗褐色的树干上,绵延数里,仿佛哪位天神发怒,降下一把天火,一直烧得望不见尽头,满目的红,几乎能灼伤人的双眼。 这是他以前第三喜欢的花了。 几十步开外的熟悉的院落,也无法一眼瞧见,从他所在的地方通向院落的路,原本是除了白沙什么都没有的,此时竟然栽上了风铃花,和普通的风铃花不一样,在这灵气充裕之地,风铃花的枝干要高不少,树冠如一把巨大的伞,粉紫和浅紫色的铃铛一般的小花挤挤挨挨在一起,凑成一大朵的花群,繁茂得几乎看不见枝干了。风铃树整整齐齐排成两列,中间留下一道不窄不宽的花径,已经飘落不少花瓣,和细白的沙砾相间着。 这是他现在最喜欢的花。 年渺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抬腿正要踩上去,犹豫着又缩了回来,着实不愿意破坏这样的景致。他尝试调动灵气,让灵气汇聚在脚底,飘浮着过了花径,没有弄坏一片花瓣。 到了家门口,栅栏上也被缀上了许多花朵,粉的白的,黄的蓝的,大的小的,单的复的,什么样的都有,交错不齐,杂陈无章,倒是有一种凌乱的美,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推门而入,看见季一粟正在给墙壁上的小落金藤修剪枝丫。 “这不是云公子的活么?”年渺跑过去,背着手弯着腰,观察在他剪刀下纷纷而落的花叶, “怎么变成你在忙?” “早跑了。”季一粟冷笑一声,抬头示意栅栏, “摘了几朵花往那儿一插,就装模作样喊累,又说有生意,再也没回来过。” “真是太不负责了。”年渺义愤填膺,替他谴责了寄余生,又问, “你怎么种了这么多花?” 不止是风铃花和凤栖梧桐,他进门后发现,环绕着整个院落的,还有一圈青蓝色的孔雀莲,只是孔雀莲低矮,不易被察觉,也不适合大片种植,只能作为点缀用。 第96章 季一粟淡淡道: “闲的。”又顿了一下, “不喜欢可以换掉。” 在种凤栖梧桐之前,他种的都是风铃花,可最后还是觉得红色好看,又给换掉了,就像年渺,也是最适合红色。 “喜欢,都喜欢,哪里都很好看。”年渺赶紧表明自己的态度, “不过之前那些树呢?全都拔了么?” “扔湖里喂鱼了。”季一粟不在意道。 年渺沉默了,真的会有鱼吃树么? 他记得慕情湖和慕情林之所以危险,除了难以破除的瘴气之外,还有极其危险的妖兽,尤其是湖里,传说有已经化成人形的,实力堪比妖王的存在。可是他来这几天,都是风平浪静,十分美好,别说妖王了,连只鸟都没瞧见过。 季一粟在认真打量他,神情颇为满意: “不错,三日之后,果然筑基了。” 除了修为上的变化,年渺的样貌也有了些许改变。到了筑基期后,普通人身体内的杂质已经被排除了一大半,肌肤会更加莹白,如同美玉雕琢的一般没有瑕疵,年渺原本底子就好,此时说是冰肌玉骨也不为过,原以为从前已是美貌到极致,没想到还能有所超越,难以想象等杂质全部排除,仙骨大成,会是何等容光。 他的目光很坦荡,年渺却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眼睛不由飘向旁边的小落金藤上: “还是太快了,我到现在也无法适应……” 真是难以置信,他十天的功夫,就能抵得上普通天才十年的修炼。 “习惯了就好。”季一粟淡然道, “休息一下,就开始结丹,过段时间我们要出门,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年渺点头,往自己卧房方向走: “我睡一觉就去。” “还睡觉?”季一粟惊讶道, “你现在已经不需要睡觉来恢复精力了,修炼本身就是休息,喝口茶就回去。” 之所以还让年渺喝口茶,是因为茶里加了安神醒脑的灵药,有助于他修行。 年渺: “……” 他以为自己已经很勤奋了,没想到师兄比他自己还要严格…… 看来师兄真的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年渺神情严肃起来,茶也不喝了,转身就要走,季一粟又叫住他: “回来。” 他有所缓和: “算了,去睡罢,不用急。” 年渺懵懵懂懂,还是听了他的话,毕竟他习惯了当普通人,通过睡觉来恢复精力,而修炼只会让他精疲力竭,还需要一段时间适应,才能在普通人和修仙者之间转变过来。 * * * 一觉醒来果然神清气爽,年渺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理智先行一步占据了他的大脑,他立即下床,准备继续修炼,尽快结丹。 床边是季一粟早已给他准备好的新衣服,样式十分简单,是纯白的纱衣,腰带也是白纱材质,穿上后衣袂飞扬,长袖飘摇,颇具仙人之姿,他还不是很会挽发,只随手抽了条红色发带将长发笼在身后系好,出门不见季一粟,他也没有特意去找,满心念念要修炼修炼,又去了昨日的岸边,继续打坐,吐故纳新运转灵气。 除了重塑的资质和充裕的灵气,年渺还有一个超越许多人的优势,他的心态十分平和。即使是三日筑基这种不可思议的逆天之举,也只是让他高兴了一会儿,并没有因此狂妄自负,不可一世,只当自己依旧是从前那个普通人,认认真真修炼,因此虽然修为突破极快,没有任何瓶颈,他也没有出现许多天才会出现的心魔问题。 年渺可以清晰感受到,炼气期只是修炼的一个开始,筑基期是第一个台阶,上了这个台阶之后,他的修炼速度相比较炼气期,要慢了不少,季一粟所说的十日结丹可能无法实现,需要一个月,甚至更久,好在他心态平和,不会因为没有达到预期和速度变缓而失落难过,继续细水长流,稳定提升着。 日升月落,周而复始,一天天过去,年渺也在一步步提升着,直到到了筑基十二层顶峰,他开始谨慎起来,放缓灵气运转的速度,平稳地调动着丹田内的灵气。 丹田之内已经充溢着精纯的灵气,在他的运作之下,灵气形成了一个精粹的灵球,开始以固定的速度和规律转动,灵球越来越小,转动的速度却越来越快,于此同时,仍然源源不断吸收外来的灵气,需求的灵气也越来越多,他必须高度集中心神,不得一点分散,吸收外界的灵气填充给灵球,如此反复,也不知过了多久,灵球渐渐凝聚成实体,小如丹药,在他的丹田里缓缓转动着。 灵体和心神再度融合为一体,互相感应,灵球在精心的喂养之下,渐渐静止不动了,又经过整整三天的调理,年渺睁开了眼睛。 他已经结丹成功,步入了金丹期,但并没有完全步入,因为到了金丹期,雷劫就会如期而至,只有挺过了雷劫,才是真正的金丹期修士。 ———————— 渺,暂停开挂,是时候选第二个结婚对象了 第50章 雷劫 金丹期雷劫比想象中来得要早得多,几乎在金丹刚刚成形之际,天边便传来了隐隐的雷鸣,由远及近,由小到大,抬眼望,方才还晴朗如碧玺的苍穹骤然间暗沉下来,一朵巨大的乌云径直停在他上空,云中电光若隐若现,仿佛有无数把电刀正在疯狂撕扯着边缘,迫不及待地想要钻出来降临人间。 尽管季一粟已经叮嘱过,只是个小劫难,不要提心吊胆的,但年渺还是忍不住紧张,毕竟他的修炼速度太快,成为修士的时间太短,没有经历过任何波折,完全没有实战经验。可无论如何,这都是他自己的劫难,应当自己面对。 第97章 而且普通人的雷劫,都会缓一段时间才会到来,好让人有准备的机会,可年渺的修炼速度委实太快,以至于雷劫都是同时来临。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打坐,调动体内灵气,让周身形成一道薄薄的屏障。但是季一粟跟他说过,很多人渡劫都会出现一个错误的认知:只要在雷劫结束后不死就算渡劫了,所以他们会想方设法披上最坚固的法器,或者将天雷引到别处,可这并不能算上真正的渡劫。 抵挡天雷的法器固然重要,可以避免在天雷之下殒命,但实际上,天雷与其说是劫难,更不如说是淬炼,它真正的作用是淬炼修士的肉体,巩固刚刚成形的金丹或元婴,使它们不会像婴儿一般娇嫩脆弱。 因此,借助外力成功渡劫的修士,往往不如亲身历劫的。 屏障只是暂时性的保护,他真正要做的,是让天雷淬炼自己的肉。体,这也是一个难得的修炼的机会。 虽然肉体并不是修士所必须的,脱离肉体,只要灵体和魂魄还在,就能不死,但越到后期,肉。体越重要,不可忽视。 “哗啦”一声巨响,数道闪电如刀光撕裂云层,一道天雷如巨大的水柱倾泻而下,尽数落在年渺身上,将他完全包裹起来,远远望去已经看不见人影。 年渺虽然紧张,但并不慌乱,外层的屏障暂时挡住了天雷,但出现了一条条细小的裂纹,天雷如水般从这些裂纹中漏了进去,侵入了他的体内,但这反而正合了他的意,他强忍着天雷触击全身的疼痛和麻痹交织的怪异感,飞快调动着灵气,用灵气将细小的天雷包裹起来,遍布全身,淬炼肉。体。 他的思路是,承受不住一整道天雷,那就将它分解成无数道进入身体。虽然有些手忙脚乱,但第一道天雷总算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很快第二道已经在酝酿。 毕竟是雷劫,他虽然将天雷分解在体内用灵气调动着淬炼,以适应自己的身体,但金丹期雷劫一共有九道,他并不能在第二道来临之前完全吸收,过不了几道就会承受不住,甚至一不小心还会让天雷在体内爆开。 必须要采取其他方法了。 在紧张之余,他又增添了几分兴奋感。 年渺很清楚,在自己体内最强势是的冰灵根,但五行之中并没有冰,冰是由水变异而来,这些天他专心于提升修为,只顾及到了吸收水元素的灵气,反倒忽视了冰。好在他和冰灵根相处多年,虽然从未用到过,但并不算陌生。 犹记当年他还小的时候,贼心不死,厚着脸皮跟在大师姐身后软磨硬泡,总算是得到阅读冰系法术的机会,对于如何将水转成冰的知识早已烂熟于心,如今终于要运用上了。 他稳住心神,按照昔日口诀,尝试和冰灵根接触,让水灵气尽数开始转变。渐渐地,他的身体越来越寒冷,脸色愈发苍白如雪,最后身体表面浮起一层淡淡的寒雾,仔细看,那些寒雾是由无数细小的冰粒组成。 寒雾更加浓郁,直至形成一团,将年渺包裹在其中。 第二道天雷落下。 这一次,天雷并没有被外层的寒雾挡住,反而像被棉花吸收了一样,很快一整道天雷都灌入了寒雾之中,寒雾的颜色也由纯白转为掺了许多淡紫,细小的雷光不但闪烁着。 和最开始的屏障不同,一直到九道天雷结束,这团寒雾也没有消退,一直从容吸收着天雷,九道过后,寒雾几乎已经成为一团雷雾,电光四射。年渺依旧被包裹在其中,看不清状况。 雷劫已过,年渺仍然不能放松,他的精神已经绷紧到了极致,体内体外全是天雷,这是他想到的方法:将天雷冻起来,再慢慢消化。 外层的寒雾,是他调动了绝大部分水灵气转化而成的寒冰,寒冰强势地将天雷分解开来,每一颗冰粒中,都冻住了一小道天雷,而进入体内的天雷,也在他的运转下不断淬炼他的身体和金丹,等体内的天雷消化得差不多了,再从寒雾中吸取一部分继续消化。 这是一个简单但非常繁琐且重复的过程,必须保持极高的心神合一,不能有一丝分散。如果运气不好,或者被仇家盯上,趁着渡劫的时候偷袭,多年修为就会毁于一旦,甚至性命难保。所以修士渡劫都会选择极其隐蔽偏僻的地方,布下重重结界挡住意外。 但年渺的雷劫比季一粟预想的都要快,根本没机会做这些布置,他也只是仰仗季一粟一定会为他护法,才安心消化天雷,不然随便有只兔子跑过去,都能让他的精神松散,近乎崩溃。 也不知日月轮转了多少次,最后一丝雷劫消失,年渺终于慢慢放松下来。 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变化,惊喜地发现,体内的金丹已经不是最开始的半透明状,而是金灿灿的实体,隐隐透着寒气,他的肌骨也坚硬许多,朝着仙体的道路迈进,一般的法器几乎对他不会产生任何伤害。 他不由望向院落,只瞧见满眼的风铃花,并没有人影,然而他清楚,师兄虽然没有出现,但一定在哪里一直守着他。 被金丹淬炼后的身体果然不同,轻盈如雾,飘摇如风,刚吸收完天雷积蓄的力量在他体内不断膨胀着,强烈的兴奋和激动在他体内冲撞,让他迫不及待地要把这股力量发泄出来。 乌云散去,天空一碧如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岸边的风铃花,凤栖梧桐,没有一株受到影响,甚至连一片花瓣都没有飘落,慕情湖依旧光滑如明镜,一半倒映着对岸的绿树,一半倒映着此岸大红的凤栖梧桐,彼此相映成趣。 第98章 年渺调动灵气,踏风而起,凌驾于湖面之上,这是他第一次自己飞行,竟然异常平稳,没有丝毫摇晃,大抵得益于总是被季一粟带着飞,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而且离湖面仅有数丈距离,完全能把控住。 他闭起双眸,感受天地之间灵气的运转,同天地灵气融为一体,放松心神,待心绪沉淀下来,默默掐指捻诀,念的是昔年干巴巴背下来的寒冰术。 冰系灵根少之又少,流传下来的法术更少,当年他纠缠大师姐许久,也只堪堪入门,学到了这一个最基础的法术,十分简单,将体内水灵气转化为冰,再尽数释放出来,将周围冻住,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他用途了。 他所处的正是水域,最适合练习这样简单的术法,他的想法也很简单,如果能让这一片慕情湖结上一层冰,就说明他这段时间的修炼,还有以前执着之间打下的基础没有白费。 淡淡的寒雾再次萦绕着他。 他的神识范围也扩大不少,可以看见方圆十里的状况,小到一只兔子的立起,一片花瓣的飘落,都没有放过。 寒气渐渐包裹了这片水域。 以他为中心的慕情湖开始结了一层冰,冰面面积飞快蔓延扩大,一直超出他的神识感受的范围,冰层越来越厚,越来越厚,厚到几十人走到湖心都不会坍塌。 不仅是湖水结冰,寒气也延伸到两岸,树干,花枝,沙地,俱是寒气缭绕,没过多久岸上也蒙了薄薄的霜,霜色渐浓,裹挟着红花绿叶,仿佛冬夏交织,形成一副既生机盎然又充斥肃杀之色的奇异画卷。 年渺愣住了,慢慢睁开眼睛,落到结冰的湖面上。 刚才肆意爆发出来的灵力,确实没有多加控制,可他没想到,他区区金丹期的修为,就能将慕情湖冻成这样,看来他的冰灵根,比他想象的还要强势许多。 他只能赶紧收起灵力,陷入了新的烦恼,释放的时候十分痛快,可是现在,要将方圆十几里的冰霜化解,恢复成原样…… 年渺暗暗叹了口气,自己惹下的麻烦要自己解决,虽然困难但不是没有头绪,他只能继续运转灵气,尝试将冰霜解冻,万物复苏。 然而就在此时,他忽然神识一动,升起了警惕之心,朝远方望去。 这慕情湖畔,竟然还有别人! 按理来说,慕情湖是不会有人进来的,如果有人,就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此人修为极其高深,可以随意进出,一种是此人行事莽撞,误入深林。 这两种人,无论是哪一类,都不是他想要遇见的。 ———————— 因为总是被吐槽大纲文,所以我在尝试写很细,尽量不当大纲文= =像阿渺的渡劫过程,还有一些地域风土人情,世界观等等,都想写完整一些,是以前没有写过的 第51章 乘风 即使是在少明大陆这个高阶修士遍地的地方,慕情林也是众所周知的禁地,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有人轻易进入。但林中珍奇异宝繁多,仍然会有人因为各种缘由迫不得已入林探寻,也许是为求财,也许是为续命。 但百里乘风并不为求财,也不为续命,毕竟论财力,整个少明大陆也找不出几个能有他家富有的,他只是在一次玩笑般的打赌中赌输了,为了不丢面子,才一时冲动闯入慕情林,而且是在一大帮朋友的眼皮子底下进来的,没做任何准备,也没有一个手下跟着。 最外层的瘴气算不上什么阻碍,只需要将隔离瘴气的紫霄丹含在口中,便可在六个时辰内不受瘴气的影响。 传说慕情林的慕情湖畔,生长着一种名为慕情花的罕见植物,百里乘风的任务,就是带一朵慕情花出去,好证明自己安然从慕情林走出。 慕情林危险,慕情湖更危险,百里乘风百无聊赖地召唤出自己的坐骑飞云踏尘雪花白,回想起今天的赌约,不免有些悔意,他倒不是害怕——从他生下来起,就不认识“害怕”这两个字,但是他总觉得自己是被人坑了,故意骗他进慕情林的,回去被大哥知道了,少不得一通教训。 想到大哥责备的目光,他就头疼起来,只得打起精神,继续往西飞去。他记得自己从正东方向进来的,慕情湖应该是这个方向。他也没有来过,都是靠零星的知识判断。 慕情林中的猛兽精怪确实不少,但对于他来说,都不算什么大事,唯一要注意的,是慕情湖中的妖兽,传说实力可比肩妖王,不过他只是摘朵花,应该不至于引起妖兽的注意。 树丛渐渐稀落,神识感应到十里之外有充沛的水元素灵气,百里乘风微微勾起唇角,慕情林中的水源,灵气能如此浓郁的,恐怕只有慕情湖了,这个挑战也不是很难嘛。 飞云踏尘雪花白继续低飞,几乎要贴到地面,果然在十里之外,望见了一碧万顷的湖泊,湖水碧波荡漾,岸边郁郁葱葱,看上去是极为清幽宁静的美丽风景,与别处湖泊并无不同。 他放慢速度,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沿着湖边仔细寻找,传说慕情花是极为艳丽的红色,在绿草碧树之间应该很显眼,可是他已经飞了好几里了,一点红都没看到,心里有些不耐烦起来。 忽然间,他神识一惊,抬眼望向远方,慕情湖似乎发生了一些变化。 这变化只在瞬息之间,方才还在轻轻泛波的湖面,眨眼的功夫竟然开始结起冰来,由远及近,有奔向远方,冰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变厚,不仅如此,两岸树木和土地,也都蒙上了雪白的寒霜。 第99章 不难看出,有冰系高手在此修炼,而且功法大成。 若是普通人,一定会大惊失色,小心谨慎地离开冰雪所及的范围,不让自己被牵连,可百里乘风并不是普通人,他是天之骄子,是被万人呵护追捧长大的少爷,就算有什么妖王,也得掂量掂量能不能惹得起他,他想做的事情,从来没有犹豫和顾忌的——除非事关大哥。 现在,他不但不担忧会惊扰那位冰系大能,反而颇有兴趣,想看看究竟是谁在这里肆无忌惮地修炼,难道是那位妖王?也不尽然,如果是的话,他擅闯了对方的领地,是不可能还能安安稳稳飞在湖面上的。 所以,他打算继续往前,瞧瞧这场冰雪的源头,毕竟他的大哥也是冰系修士,他不免起了些许攀比和傲慢之心,这世上不会有冰修比他大哥更厉害的了,他倒要好好瞧瞧,谁敢在他面前耍这些手段。 冰霜所及之处,所有活物早已四散逃离,天地静寂空落,唯有这片寒意。雪花白舒展双翼,大摇大摆地飞着,大概是随主人,它也从来不知危险为何物。 它是一头巨大的雕形灵兽,羽翼雪白,十分擅长空中博弈,是百里乘风小时候收到的大哥送给他的礼物。 忽然雪花白速度放慢了下来,发出一声长唳。 “我看到了,不要吵。”百里乘风轻轻拍了拍它的后颈, “下去,咱们看看究竟是什么人。” 他看到下方湖心站着一个身穿白色纱衣的人,周围寒雾缭绕,看不清真容,很明显,就是此人在这里作法,冻结了慕情湖。 雪花白温顺地低吟一声,收拢双翅,双脚落地,让人惊异的是,它的羽翼消退,化成马蹄,双腿也化成马蹄,小小的雕头增大,变成了马头,瞬息之间,一只好好的鸟,竟然化成了一匹雪白的骏马,百里乘风安安稳稳骑在马上,高傲地望向面前的人,问道: “可是道友在此作法?” 可马上,他就高傲不起来了,神情渐渐转为惊愕,便如同被冻住了似的,只定定望着对方。 是时无风无云,长空湛湛,日光清浅,冰面如明镜,模模糊糊倒映着两岸树木,一岸碧绿如玉,一岸艳红如火,遥遥相应着,却都覆上一层寒霜,犹如夏冬交织,是世间独一无二的景致。可这所有的一切,在这人面前,都立马黯然失色,全无光彩。 他的眼中,脑海里,霎时被这人完全占据,再也想不到其他,只怔怔看着,仿佛时间和万物都是完全静止的。 那是一个一身素纱的少女,周身寒雾缭绕,若隐若现,长发用红绳松松绑着,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却如同雪落人间,不需要任何装饰。 他见过很多人,经历过很多事,可生平第一次有心脏被人捏住的感觉,每一呼一吸,都谨慎之极,生怕惊扰了对方,生怕眼前所见只是幻象,一个呼吸就能吹破。 他在和一双怎样的眼睛对视,那双眼睛,是他见过最美好的宝物,仅仅对视着,就觉得自己三生有幸。 不对,用单纯的“少女”来称呼,也太平淡了,她大概是偷偷下凡的仙女,在寻找回家的路,一不小心被他撞破。 百里乘风想,此时应当落一场雪。 可惜他不是冰系,不然,他一定要为这人落一场雪。 他就这么安静地凝望着,完全忘自己的来意,甚至忘了自己是谁,直到对方有些惊恐地微微后退,似乎想要逃离,他才惊醒过来,连忙开口: “姑娘,你去哪里?” 那少女显然愣住,半晌才磕磕巴巴道: “我……没……你……你是从哪里来的?” 百里乘风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俯视对方,连忙下马,想都不想直接回答对方的问题: “我和别人做了一个赌约,要来这慕情湖畔摘一朵慕情花,你知道哪有慕情花么?” 少女摇摇头: “我从来没见过什么慕情花,长什么样?” “我也没有见过,听说是大红色。”百里乘风道,眼睛只专注地在她身上,全然看不到其他,也没有察觉到,这少女的声音有些怪异,虽然清甜柔美,但仔细分辨,似乎有些偏向于男性。 可他什么都不在意,更别提这点细微的怪异之处了。 没想到为了一个赌约,就贸贸然闯入慕情湖中,这副无知无畏的模样…… 少女暗暗叹息一声,轻抿唇瓣,扬起右手,很快,一缕寒雾将一朵艳丽的红花带到她柔嫩的掌心,花上仍然凝结着冰霜,她敛眉垂目,左手在花间摆弄一番,便又扬起手,用寒雾托起花,飘到百里乘风面前。 百里乘风愣愣地伸手,小心翼翼地捧住花: “这……这就是慕情花么?不对啊,这花是凤栖梧桐,我家里种了许多,我不会认错的。” “是凤栖梧桐。”少女道, “可它也是大红色,你可以拿它去完成你的赌注。”她顿了顿, “这里真的没有什么慕情花。” 百里乘风笑道: “但是凤栖梧桐十分常见,我的朋友基本没有不认识的,我哪能用凤栖梧桐去糊弄他们呢?” 少女莞尔: “凤栖梧桐确实常见,可是你进入慕情林,也是你的朋友亲眼所见,不是么?” 百里乘风紧紧跟着她的话应声: “是。” “这慕情林中瘴气横生,凤栖梧桐这种普通的花,是不可能生长下去的,你从慕情林中带出去的凤栖梧桐,就不再是凤栖梧桐,而是慕情花。况且,我将它做了一些改变,没有人会再怀疑了。你放心,上面的冰霜是不会化的。你可以告诉他们,这就是慕情花的特点。” 第100章 百里乘风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笑起来: “你是要我弄虚作假?” 他随意瞥了下手中的花,大致瞧见繁复的花瓣的形状起了一些变化,上面覆着晶莹的冰花。 少女面不改色,只叹了口气: “这是我能想到的法子了,你若是不满意,可以再去找找。” 百里乘风下意识道: “我从来没来过这儿,你能陪我去找么?” “你快走罢,他要来了。”少女忽然神情有所慌张,微微偏过身,往后瞧了一眼,似乎在畏惧什么,原本慢悠悠的语速也加快了, “快走,等他来了,你就走不了。” “他是谁?是那妖兽么?”百里乘风神情一凛, “你是不是被那妖兽绑架了?跟我走,我救你出去!” 他话完未说还,霎时天地间狂风大作,无数冰霜如粉末般被吹起,纷纷扬扬形成浓雾,遮天蔽日,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了。百里乘风本能用手臂挡住眼睛,却只觉一阵风将自己强势卷起,扔到了十万八千里以外。 他被吹走之后,风中隐隐传出一道不屑的“啧”声: “什么毛头小子。” 第52章 飞花舞蝶 迷雾散尽,天地俱寂,年渺身上没有沾到一丝粉末,犹有飞霜恋恋不舍地在他脚边打着旋。 即使是九道雷劫下来,季一粟为他准备的这件纱衣也没有半点损坏,飘飘如流云,可见是件质量十分不错的法宝。 只闻人声,他便已经满心欣悦,面上仍然作出不高兴的模样,先行质问: “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傻不愣登地瞎跑。”季一粟不在意道, “能活到现在也是命大。” “我还正想着是不是你故意放进来试炼我的。”年渺看着他朝自己走来,虽然嘴上说着无关的话,身板已经不由自主挺直,下颌微抬,满脸堆着三个字:快夸我。 季一粟微哂,甚至懒得再提起那个不速之客,只拉起他的手,从手腕开始不轻不重地捏着,一直摩挲到指尖, “淬炼得还成。” 话音未落,他的手指便结了一层寒霜,从指尖蔓延到手腕,整只手被寒霜覆盖,看不出原本模样。 他懒懒掀起眼皮,望向眼神飘到远方的年渺,也不说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松开手,淡然道: “你的金丹虽然稳固,但尚且缺乏实战经验,今日起先不用修炼,我找了几头妖兽放在林中,先去解决了。” 年渺失望地“哦”一声,想悄悄将师兄手上的寒霜消退,但无论怎么做,对方手上包裹的霜仍然没有半点融化的意思,反倒是慕情湖两岸的花木都恢复原样,湖面也在悄然消融,只有他们站着的这一块仍然结着冰。 他不解地抬眼,在对方平静无波的眼眸里并未寻到答案,只好问: “去哪里?” 季一粟颔首,指向凤栖梧桐林: “就在里面。” 年渺转过身,默默往岸边走去,不想季一粟跟他并排走着,没有离开让他单打独斗的意思。 他不停瞥向对方,如此十几次,直到上了岸,终于忍不住问: “你干嘛呀?” 季一粟道: “我怎么了。” 年渺抓起他的手,语气十分不满: “干嘛自己一直冻着啊?” “这好像不是我干的。”季一粟看也不看他, “可惜,就这一只好手。”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年渺竟然听出了三分哀怨的意思,自然也明白了言外之意:辛苦拉扯大一孩子,刚结了丹就攻击自己,真是让人心寒。 “我又不是故意的,就是跟你玩一下,怎么还记恨上了。”年渺又好气又好笑,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 “你以前可没这么小气。” 高大的凤栖梧桐在浓郁灵气的滋养下艳丽得灼眼,抬眼甚至看不见日光,这些天白沙地上已经落了不少花瓣,红一片白一片,预计过不了多久,花瓣就能完全将地面覆盖。 季一粟没有说话,反手握住他,停下脚步拉着他不让他走,望向他的眼眸。 年渺忽然间不敢跟他对视了,犹犹豫豫垂着眼,踢脚下的一朵凤栖梧桐,执着地想将花踢到季一粟脚背上,等他如愿以偿,才听到头顶传来声音: “夸你,高兴了么?” 年渺的唇角忍不住翘起,尽管已经在克制,但还是越翘越高,最后一脚把那朵花踢开: “别扭死了,师兄。” 他忽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他跟季一粟两个人都别别扭扭的,这也要别扭,那也要别扭,拐弯抹角半天就是不肯好好说话,可偏偏又极为喜欢这种别扭。 他觉得脸上有些热,不敢去看季一粟的脸,便扭头四望: “妖兽呢?连只蝴蝶都没看到。” 季一粟道: “骗你的。” “你怎么什么都骗啊。”年渺扬声指责,看到树上的凤栖梧桐,又想起那个不速之客,猝不及防转移了话题, “刚才那个人说,他是进来找慕情花的,可我在这湖边也有段时日了,并没有见过什么慕情花,是不是被人骗了?” 季一粟委婉道: “以前是有的,后来我们搬过来了。” 年渺愣住,很快反应过来,沉默了一下: “是被压在院子下了么?” “你要是想看,我再给你种一些。” 他默认了。 年渺笑起来: “那就种点罢,我还没见过呢。” 他刚想问既然没有妖兽,为什么要带他来林中,却见满目的凤栖梧桐忽然间像活了一样,花瓣不停颤动起来,紧接着,花朵如同蝴蝶一般飞离了枝头,一朵接着一朵,连成一群群,一串串,一片片,在林间翩跹而舞,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渐渐地,越来越多绚丽的红花飞成了真正的蝴蝶,漂亮而柔软的红色蝶翼舞动,轻盈地混在飞花中跟着起舞,抑或是停留在花枝上,叫人分不清哪些是花,哪些是蝶了。 第101章 这奇异而绚烂的景象让年渺睁大了眼睛,目光和脚步都追随着飞花舞蝶而去,满林的花与蝶,让他不知道该看哪边了,最后只站着转来转去,转得头晕目眩之时,眼前的花和蝴蝶慢慢旋转,变换,直到形成一个红色的圆圈,圆圈中漾起了淡蓝色的水波,水波荡漾了几圈便静止如镜面,镜面周围浮起暗金色的镶边,刻着繁复的花纹,镜面中倒映的并不是满林红花,而是无垠的晴空。 这是…… “琉璃长明镜?!”年渺惊愕地脱口而出。 花瓣和蝶翼都在缓缓扇动,静静地托着这面镜子,将它完全展露在年渺面前。 季一粟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同样望着镜子: “你虽然已至金丹,但时日太短,并无法术和法器傍身,法术很快就能学到,普通的法器我也有所准备,但人都需要一件本命法宝。此镜是上古之物,它的来历连寄余生都查不出来,但灵力无穷,甚至有可能是件神器,这等神器是没办法强行认主的,只有它自己认主,或者它根本不会认主,随时可能离去。唯一确定的是,它至纯至洁,只要持有者没有邪念,便不会造成什么伤害。是目前我能找到的最适合你的,如果你和它相处好,得到它的认可,可以作为本命法宝。” 年渺还是怔怔的: “怎么到你的手里?” 季一粟道: “捡的。” “骗人,是虚元大师送给你的。”年渺回过神来,笃定道。 “扯那么多。”季一粟瞥向他, “要不要?不要算了。” “要要要。”年渺连连应声,围绕着琉璃长明镜的花与蝶纷纷散开,镜子悬浮在他面前,他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镜子,抱在了怀里。 一触碰到镜子,他的心便不由自主地沉淀下来,一片宁静祥和。 他有些恍然,虚元当时用此镜收集心头血,其实存着还回去的心罢? “怎么用我并不清楚。”季一粟见他十分满意,便道, “但既然到你的手里,你要自己探究怎么用。用好了,它的灵力是无穷的,即使你成仙成……”他蓦然缄口。 年渺只顾抱着镜子点头,什么也听不见,在镜子落在他手里之后,满林的飞花舞蝶也慢慢回到自己的枝头,重新化为普通的凤栖梧桐花,只有空中慢慢飘舞的零碎花瓣昭示着方才发生过什么。 他偷偷瞄向季一粟,对方依旧神情淡漠,察觉到他的目光后,瞥了他一眼,转身自顾自往回走。 年渺立刻跟着他,欢欢喜喜地想问他为什么要故弄玄虚做这些花呀蝶呀的,是临时起意哄人,还是酝酿已久,只为将琉璃长明镜交给他。 他微微启唇,又闭了回去,只紧紧跟着,就算问了,师兄也一定是死不承认的,还不如不问。 这么隆重,大概是早有准备,毕竟本命法宝,是件很重要的东西,不能随随便便交付。 他的心情如刚才的飞花舞蝶一直飘动着,怎么也安静不下来,望着季一粟的背影,总想跟对方说话,可又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要出门么?”直到进了家门,他终于绞尽脑汁想到了一个问题,师兄之前说过等他结丹后就要去找什么东西的,现在他既有修为,又有法宝,是时候启程了。 “嗯,不急。”季一粟回答, “你若是闲得慌,可以出去逛逛。” “出去逛逛出去逛逛。”年渺催他, “早听闻少明大陆奇珍异闻多,让我见识见识……我们要等云公子回来一起么?” “等他干什么,又不是不认路。”季一粟皱了皱眉, “就算你钻湖底泥潭里,他都能找到给你揪出来,还担心他。” 年渺笑,便没有多问,毕竟云公子一副要常住的样子,他便会时刻记着对方,如今他都结丹了对方还没有回来,看来是在做一笔大生意。 “走罢。” 季一粟准备关门,说走就要走,年渺连忙制止: “等一下,我准备一下!” 他向来都是跟着师兄的脚步,师兄到哪他就到哪,这还是第一次要准备。 季一粟不由有些奇怪: “你要准备什么?” 孩子长大了,有时候想法,他还真的摸不着。 年渺跑到前院的石桌旁坐下,想用琉璃长明镜照一下,可镜中依旧是晴空,没有出现他的脸,他只好自己凝聚出一面冰镜来。 “当然是要,易容!” 第53章 覆雪 慕情林外东侧的草地上,一大群身穿华服,容貌俊秀的少男少女百无聊赖地等待,三两结队做一些小游戏打发时间,时不时往深林中眺望,有担忧的,有好奇的,但更多的是幸灾乐祸之辈,只是无一人胆敢明目张胆表现出来。 这慕情林中危险重重,纵然百里家三少爷身怀无数法宝,也无法安然无恙走出来,不知得吃多少苦头。 倏而一阵狂风自林中席卷而来,风势之强,在林中掀起层层绿浪,飞沙走石,迷乱了所有人的眼,众人皆本能挡住脸,纷纷祭起各种法器御之,心里大骇,这风来势迅猛,攻击性强,可不像是三少爷弄出来的。 由于有瘴气相隔,外面进不去,里面出不来,只要不进去,慕情林并不会有什么危险,如此狂风肆无忌惮地席卷出林还是头一遭,三少爷究竟在里面惹上了什么恐怖的东西,竟然直接冲出来,打破了两边默认的规则,看架这势,恐怕今天是要有一场恶战。 第102章 然而并没有人仓皇逃跑,反而都留下来看热闹,毕竟他们心里有底气,知晓有人坐镇,不会受到多大伤害。 令人没想到的是,风只是风,气势汹汹地来了一趟后,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许多沙石和站在草地中央的看起来有些茫然的三少爷。 狂风带来的那些沙石也不是沙石,仔细看才发现,都是一些粉末状的冰霜,落到草地上,片刻便融化,淹没于泥土中消失不见。 “乘风!” 有人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接迎,七嘴八舌问: “怎么样啊?没受伤罢?” “那阵风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拿到慕情花了么?” “……” 百里乘风尚且沉溺于和仙女意外相逢的美好之中,满心满眼都是那一场漫天冰雪和雪中静立的绝世少女,被几十个人团团围住吵闹,只觉骤然间从天上坠入凡尘,那短暂的相逢烟消云散,顿时受到了巨大的打击,只愣愣站着,久久才走出来,不耐烦地皱眉: “别吵。” 他垂眼默声从人群中走出去,心中无限怅惘,无法释怀,众人好奇地望着他,看出了他的心情低落,仿佛失去了什么宝贵的东西,自动为他让出一条道路。 “慕情湖畔没有慕情花。”走了几步,他驻足而立,手捂在胸口处,又很快拿开,低声道, “我到了湖上,但是没有花,就回来了。” “没有花就算了,咱们都亲眼看着你进去的,风少说去了,就肯定去了,风少从来不会弄虚作假。”和他打赌的人打着哈哈将此事掀了过去,又问, “那阵风是怎么回事?风少遇到麻烦了?” “没,一点小事而已。”百里乘风含糊其辞, “我要回家了,你们继续玩。”说完他又扭过头, “警告你们,别告诉我大哥我进了慕情林这件事啊。” 令他意外的是,并没有人应和他,反而一个个都敛眉低目,或是抬头眺望远方,或是挤眉弄眼,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安静得出奇,和往常大相径庭,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心里一震,僵硬着身体,慢慢转过身,目光艰难地望向不远处的一座凉亭。 那是一座有些年头的凉亭了,看上去半新不旧,亭中只有一个石桌,四个石凳,长期无人造访,早已落满了灰尘,此时被打扫得干干净净,托盘,茶壶,茶杯,一应俱全杯中尚且冒着热气,两名穿着青衣的侍从垂手而立,目不斜视,一动不动,仿佛木头人一般。 而被他们簇拥着的坐在中间石凳上的人,正悠闲地品茗观景,一身白衣胜雪,只坐在那里,便让整个破败寂寥的凉亭熠熠生辉,仙气缭绕,胜过天上宫阙。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但百里家家主的风姿,还是令所有人惊叹不已,只敢远远观望一眼,走近了多瞧几下都觉得是亵渎。 百里乘风硬着头皮走到凉亭边,隔着栏杆停下,恭恭敬敬朝对方拱手行礼: “大哥,你怎么来了?” 他没有立刻得到回答,便动也不敢动,一直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对方清冽如碎玉的声音响起: “新到的芙蓉茶,尝尝?” 百里乘风不敢违背,走进凉亭,端起一杯茶饮了一半,尝不出半点滋味,偷偷斜觑一下了大哥神色,看不出所以然,只好老老实实认错: “是我太过莽撞,不该稍微受人挑拨教唆,就不顾危险,贸然闯入慕情林,去找什么慕情花,回家后,我自会去后山领罚,面壁思过十日。” 他屏息等待着,片刻后,却听见那清冽的声音判决: “不对。” 百里乘风试探道: “十五日?”言罢又恍然,立马道, “是我的问题,不该将过错推给他人……” 余光瞥见宽袖下半露的玉雕般的手放下茶杯,他才暗暗松了口气。 百里覆雪温和问: “入林遇到了什么?那阵风是谁的?” 听见这样的问题,百里乘风终于放下心来,站直身体,抬眼望向对方,滔滔不绝起来: “说起来我都觉得在做梦一样大哥,你绝对想不出来我遇到了什么!我进了林子后去找慕情湖,也没找多久,就嗅到了水汽,和小白一起飞到了一片湖上,可是那片湖不知怎么的,突然就结冰了,估计结了有半尺厚的冰,周围也全是冰,我心想肯定有冰系妖兽在附近作法,想着也许会对你有用,就去看看怎么回事,万一能抓回……”他顿了顿, “万一能结交一下,也不虚此行,于是让小白往前飞,飞了十多里,在湖心看到了一个人,原来是她在作法,把周围给冻住了……”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难掩激动之意,到这里,却突然停下来,尽量克制自己的情绪,压低声音道: “大哥,我觉得我遇到了堕仙,她肯定是不小心从天界误入凡尘的,你不知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比……”他想说比你还要漂亮,又觉得这是在冒犯大哥,便转道, “她的肌肤就像冰雪做的一样,她的眼睛只要瞧上一眼,就永远舍不得移开,她……” 百里覆雪适时打断他的话: “然后呢?你打扰了她修行,她用风将你赶了出来?” “当然不是!她是一个温柔的仙女,怎么可能做这种粗鲁的事!”百里乘风立刻否决, “她问我来这里做什么,我说我要找慕情花,她说湖边没有慕情花,但她用凤栖梧桐帮我伪装了一朵回去交待——不知道为什么,慕情湖边全是凤栖梧桐这种普通的花,按理来说不可能啊……” 第103章 意识到又扯远了,他赶紧拉回来,继续道: “她送给了我一朵花,我想问问她为什么会在这种危险的地方,想带她离开,可她突然惊慌失措起来,说什么‘他要来了你快走’之类的话,紧接着就是一阵风把我吹出来了,那风确实厉害,很少见过有御风比我厉害的人,我怀疑是有风系妖兽将她绑架在里面,大哥,我们能不能带人进去救她,我觉得她的处境很危险!” 百里覆雪望着他,眼里竟然浮现出几分无奈之色: “你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意识到自己确实太冲动,百里乘风讪讪垂首,乖巧等待大哥的问话。 “慕情林中幻象迭生,变化莫测,你怎么知道你见到的是真是假?”百里覆雪的声音向来十分温和,但不容质疑, “你口中的仙女,说不定是妖兽异士变幻出来迷惑你的,据我所知,慕情湖中的那位和风沾不上边,说明有其他人占据了慕情湖,此人实力,要比那位还强。好在那风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将你送出来,你应该感到庆幸自己未伤一分一毫,否则……” 他轻轻叹息一声,没有再多说后果。 百里乘风缄口不言,大哥说得确实很有道理,可他仍然不愿意相信他的仙女是幻象,因为单凭想象,是想象不出来那样的美貌的。 “你说那人给了你一朵花?”百里覆雪状似不经意间问, “在哪里?” 百里乘风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缓缓从心口将一朵凤栖梧桐取了出来,不情不愿地递过去: “就是这朵,她说她做了一些修改,可以冒充慕情花,而且她说她保证,花上的冰霜,永远不会融化……” 百里覆雪接过花,拿在手里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自行回家领罚罢。” 的确是最常见的凤栖梧桐,花瓣被改了一些形状,上面覆盖着薄薄的透明冰花,让艳丽的红花平添几分清冷,寒意阵阵,冰花却没有任何融化的迹象。 见大哥迟迟没有还回来的意思,百里乘风没忍住道: “大哥,把花还给我罢?” “嗯?”百里覆雪抬起眼,似乎没有听清他说的话。 “这是我的仙女送给我的,你不能收走,看过了就应该还给我了。”百里乘风理直气壮道。 “这花上的冰有异样。”百里覆雪道, “我想仔细研究一下。” “你想看看可以,但是一定要还给我。”百里乘风道, “别的事都可以妥协,但这个不可以。”他顿了顿, “五天行么?” 百里覆雪颔首: “可。” 大哥答应的事就绝对不会食言,百里乘风放下心来,正欲离开,还是决定等一等和大哥一起回家。 亭外风和日丽,鸟鸣幽幽,不远处的河畔亦是水声渐渐。 百里覆雪的指腹轻轻按在了冰花上。 是冰啊。 ———————— 应该还有两章 第54章 归宿 年渺坐在冰镜前,认认真真修改着自己的脸。 改变容貌这种简单的小法术,是完全可以无师自通的,但究竟改成什么样,里面仍然有些门道,一般来说,没有背景的独身修士,都不喜欢以真面目示人,幻化出来的假象,既不能太美,也不能太丑,最大的要求就是普通,不引人注目,毕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了,往往会引来意想不到的灾祸。 所以修士们往往喜欢拉帮结派,起码互相有个照应。 鼻子要塌一些,眼睛要小一些,肤色要暗沉一些,最后出来的,是一个只能称得上是清秀的普通青年,一眼望去,并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这是他从季一粟和云公子身上总结出来的经验,别说是季一粟,就连云公子这样性格的人,每次出门时的样貌都会不一样,他甚至觉得自己都没有见过云公子的真容。 年渺觉得十分满意,扭头望向一旁靠着花藤抱着胳膊观察的师兄,征求对方的意见: “这样可以了么?” 季一粟没有回应,只静静凝视着他,漆黑的眼眸平静如镜面,却又深邃如海,蕴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看不出是赞同,还是反对。 年渺眨眨眼睛,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良久,季一粟才缓声开口: “渺渺。” 他叫的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称呼,年渺的背都不由自主挺直了,专注地望向他,眼睛再也不敢眨一下。 “容貌是天生的,是你的一部分,不应该成为你的累赘和束缚。”当他喊“渺渺”时,声音都会比平日温柔许多, “你无需对它感到厌恶,也无需为它而羞耻烦恼,你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蓦然从年渺心底涌出,渐渐溢满全身,他低低“嗯”一声,一时间完全说不出话来。 无论他的容貌惹来过多少麻烦,招来多少觊觎,季一粟从来没有要求他易容过,自始至终都要求他做好自己就行。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只觉沐浴在春风中,暖意盈盈。 “我不是觉得羞耻,也不是厌恶……”半晌,他终于轻声回答, “我只是不想惹来很多没必要的麻烦。” 他想了想: “只是为了规避风险,不遭人惦记,方便行事,很多人都会这样做,不是么?既然我选择踏上仙途,也应该去适应规则。” 季一粟微微颔首: “那就好。” 年渺的脸,的确太过惹眼,他看了这么多年,目光也总是不由自主移过去,如今修为已至金丹,凡骨得到天雷淬炼,凡尘杂质被打磨干净,更是冰肌玉骨,光彩照人,世间再无第二。 第104章 他放开胳膊,走到年渺面前,俯身捏起对方下巴仔细端详,挑不出什么毛病,便松开道: “差不多了。就是这个幻术,”他轻嗤, “但凡有金丹期修为的,都能识破。” 少明大陆的修士,恐怕没到金丹期的都不怎么敢独自出门,师兄的意思是说他等于在做无用功。 年渺无奈嘀咕: “那能怎么办?我的修为就在这里摆着呢,要不我不出去了,直接在这里结婴?化形?干脆一口气成仙好了!” 他摆出一副“无所谓随便怎么样”的架势,引得季一粟扣指在他额头上敲了三下,敲得可以听见“咚咚咚”的响声,让他头脑嗡嗡的。 他揉揉额头,揉得通红一片,仰头无辜地望着对方,好像对方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季一粟才将指腹按在刚才敲过的地方,片刻后道: “好了,暂时不会被人看出来了。” 年渺有些得意地朝他弯起眼睛,又想起了什么,问: “我们现在就要走么?我还想看看我的镜子。” 得到新的法宝,尤其还疑似上古神器,就像小孩子得到玩具一样新奇,总是心心念念的。 “也好,不急。”季一粟同意了,略略思忖, “一时半会儿可能研究不出什么头绪,法宝有千百种,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你喜欢哪样,可以挑一种练练,暂且防身。” 年渺想也不想问: “你用什么?” 季一粟顿了顿: “我以前……有一把剑。” “那我也要学剑。”年渺抹掉冰镜,又小心翼翼将琉璃长明镜放入自己的储物袋中, “教我教我。” 季一粟无语: “你能不能好好想想,别听我用什么就吵着要用什么。” “你是我师兄,我不跟你学,还能跟谁学?”年渺理直气壮道, “你会什么,我就学什么,这不是不给你增加负担,如果我要学棒槌,你不还得去学棒槌回来教我,或者还要辛辛苦苦给我找个棒槌师父……” “我会直接给你一棒槌。” “看罢,我就知道。”年渺揭示了他的无情, “所以你会什么我学什么,多简单。” 他说得很有道理,季一粟一时间无法反驳。 年渺见他说不出话来,更是高兴,像只耀武扬威的小孔雀,背着手走在他前面,走了两步又回来拉他的手: “快走啊师兄,我们去练剑啊。不对,哪来的剑呢?去砍棵树削成剑?” 他漫无目的地自言自语,季一粟听不下去了,开口提示: “你已经是个金丹修士了,想想办法自己弄一把剑。” “怎么弄?”年渺问,闲着的手在虚空中乱划,一本正经喝道, “变!” 季一粟: “………………” 他沉默着甩开了年渺的手,转身就走。 “我会了我会了!”年渺连忙抱住他胳膊装可怜,继而右手从他臂弯间伸出去,手腕微扭,寒意渐起,自他掌心慢慢钻出一把晶莹剔透的冰做成的长剑。 “这把剑可以么?”年渺仰起头,期待地问。 “还没傻透。”季一粟评价,领着他去凤栖梧桐林中。 “剑者,乃短兵之祖,为杀伤而存世,亦是最危险的武器之一。”他一路慢慢说着, “轻捷,方便,趁手,锋利,危险,故而,天下生灵,人,妖,魔,仙,都喜欢用剑,天底下最多的便是剑修。你选择剑,倒也适合。” 年渺似有所悟: “我听说,剑就是剑修的第二条生命,甚至有些剑修,将剑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重要,人剑已臻合一的境界。我需要找一把剑么?” “无妨,本命法宝只需要一件,你的镜子已经登峰造极,找不出一把与之媲美的剑了。”季一粟道, “况且剑为杀生,戾气太重,你用来防身即可,无需太注重。更何况以心为剑,心剑合一,亦能有无尽杀力。” 他在林中停下,年渺紧紧跟随,在他身后持剑而立。 “世间总是流传无数剑谱剑法,但无论什么剑法,传得再有通天之力,也不是不可战胜的。”季一粟淡淡道, “不可战胜的,只有人,持剑之人足够强,他的剑才会所向披靡,没有对手。” 他转向年渺,掌心也聚出一把通体由红色火焰凝成的长剑,一冰一火,一冷一热,相克相生,相对而立,衣袂翻飞。 “你要学的,是战胜我。” 寒芒,火光,白砂,飞花,剑影纷杂,花舞漫天,似云霞倾落,雪覆人间。 * * * 再次回到院中,已是十五天后,年渺身上的白色纱衣早不知什么时候换成了利落的衣裤,用红色长带绑着裤腿和袖子,即使改变容貌,也难掩其翩然如风的少年身姿,一双眼睛更是神采奕奕,曜曜如星,比以往都要明亮。 反而是季一粟颇为惊讶,他原以为年渺身体娇气,嘴上不说,但肯定是强忍下来,咬牙熬过这十五天,不料十五天下来,年渺反而兴致勃勃,意犹未尽,问他下次练剑什么时候。 也许是他心软,教的都是简单的基础,也许是年渺的修为并非白白提升,早非昔年可比,总之,年渺总能带给他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喜。 由于无人打理,院落里的花花草草在灵气的滋养下生长得十分肆意,石桌上,房顶上,篱笆上,到处都是,几乎要淹没整个院子,无处下脚,两个人勤勤恳恳收拾了半天,才修剪得恢复原样。 “也不知道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年渺忽然有些怅惘, “住久了还挺舍不得的。” 第105章 “很快,不是什么大事。”季一粟道, “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一直住到飞升……” 说到“飞升”两个字的时候,他骤然缄默,立即换了个话题: “休息两天?” 年渺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自然,也意识到,似乎“飞升”并不是件好事,但还是扬起笑容,轻快道: “不休息了,走罢走罢。” 好像自己飞升就意味着离别,可是自己走上这条路,勤恳修炼,为的就是不与师兄离别,如果飞升就要分开,那他的一切努力不就是徒劳无功么? 当一个普通人,几十年光阴就要离别,修炼飞升,几百年光阴,还是要离别,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世间就没有不离别的办法么? 他一时间有些茫然。 也许等自己更强,探寻更多的秘密,总有一天能找到不离别的办法。 “反正,这是我和你的家。”他假装不在意道, “无论以后去哪里,去多久,去多远,我都会回到这里来,这是最终的归宿。” 他退后几步,退到大门前,仰头在门楣上凝出一块冰做的牌匾,又在牌匾上写下三个字:粟渺居。 季一粟望着他做完这一切,末了才点评: “太直接了。” “直接才好。”年渺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 “你可不要背着我修改。” 季一粟难得没有反驳他,只淡淡说了一声“好”。 第55章 三少 若留城繁华如往昔,天下地下,飞剑踏云,人潮翻涌,茶馆酒肆,鳞次栉比,长街旧巷,络绎不绝,虽然往来都是修士,但异常和谐,并未出现什么冲突,一则若留城城主颇有手段,二则来若留城的,都是想要休生养息好好玩乐的主顾,如果不是忍无可忍,或是遇见生死仇敌,没有人愿意在放松的时刻和别人闹矛盾,搅了几天的好兴致。 上一回来的时候是半夜三更,看不出什么,如今大白天来,才知晓什么是热闹,什么是繁华,若留城比年渺去过的幽州城不知要大多少倍,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应有尽有,可以说汇聚天底下所有玩乐活动。因为上一回没有喝到“观云鹤”,季一粟准备带他再去一次“云间逢”,往期他也来过几次,但“观云鹤”着实千金难求,都刚出来便被一扫而空,他竟然在一种酒面前遇到了困难。 再想起上回半夜,竟然会有多余的“观云鹤”,而且都被一人独占,可想那人身份非凡。 当然,在去“云间逢”之前,季一粟还得去办一件事:找到寄余生。这人的生意早已做完,沉溺于繁华盛景之中,不知今夕何夕了。他也不是担心对方,只是让对方办的事完没有还成——当然,这件小事只是顺便,算不上交易。 让一个精明的商人不拿报酬办事,可想而知效率得有多低,恐怕这个商人早已将事情抛之脑后了。 他让年渺在若留长街自己逛玩一会儿,等找到寄余生再来接,年渺欣然应允,他现在怎么说也是个金丹期修士,不是离不开人的三岁小朋友,况且若留城都能出现意外,就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了。 若留长街是若留城中最为繁华的地方之一,说是长街,实际上是两条街纵横一划,将整座城池分割为四个部分,长街也分为东南西北四条,东街基本上是一些普通人的小玩意儿,但来往的修士并不比别处少,毕竟少明大陆的普通人并没有多少,这些小玩意儿反而是从别的大陆传过来的,对于本土修士来说,新鲜至极。 西街则是法力相对低微的修士常去之处,比如说金丹期,在这里可以算得上极为普通的了。到了南街,就要相对高阶许多,人也少一些,年渺想了想,还是决定先去南街逛逛,他要看看高阶修士都是在用什么,就算买不起用不上,长长见识也好,等逛一圈再去西街选购自己需要的东西。 虽然目前为止,他一块灵石也没有挣到,但师兄给了他不少零花钱让他自己玩,还算比较富有,说起来,也不知道师兄哪来的钱,平时也没见到他去挣啊,而且师兄最开始,可是破破烂烂连个身体都没有,应该也不是以前存的钱,偷的?抢的?打劫的? 他自由散漫地闲逛着,大脑更是不知道遨游到哪里去,修为普通,长相普通,在南街如同蝼蚁一般不起眼,来来往往根本不会引起别人多瞧一眼,而且高阶修士都会隐藏自己的修为,大家都是金丹期,谁也不会瞧不起谁。 这种从未有过的自由自在让他感到极为舒服,怪不得大家都喜欢隐藏来隐藏去的。 南街要清冷些,修士也要冷漠安静许多,就连两旁的商铺和摊贩,都没有一个吆喝迎客的,俱是静静等候着有缘人上门,年渺在摊位旁边睁大眼睛仔细瞧时,摊贩也不会主动介绍,甚至闭目养神,毕竟高阶修士,都是会自己发现宝物的。 灵宠,灵符,灵丹,天材地宝……一切应有尽有,年渺看花了眼,竟不知世间还有这些神秘莫测的东西,什么都想买,又好像什么都用不了,只能眼巴巴瞧着,过过眼瘾,一边默默算着,自己以后修为继续提升能用到哪些东西。 就在他又漫无边际地幻想时,忽然一阵喧嚣声打破南街的寂静,将他从幻想中拉回现实,声音是从他身后穿过来的,他扭头望去,一时间愣在了原地。 来者是一群姿容衣着都不凡的少男少女,约莫有七八个人,说说笑笑毫不避讳,仔细看会发现,他们都以中间那个人为核心,那人先是侃侃而谈,说着什么“仙女”, “花”之类的话,却被身边众人调笑,不以为意,以至于他神情恹恹,有些阴郁。 第106章 即使被许多俊男美女众星捧月簇拥着,那人的样貌也极为出众,是独一无二的月亮,将周围星辰衬托得黯淡无光,观其年纪不过是个十八九岁的少年郎,眉宇俊朗,神采飞扬,一看就是打小养尊处优的贵族子弟。 年渺的目光凝聚在那人身上,十分惊异,这不是前些天,骑着一头鸟飞鸟马非马的异兽,闯入慕情湖又被师兄赶出去的人么? 他当时还觉得是一个莽莽撞撞又傻乎乎的愣头小子,现在看对方被这么多人追捧,似乎挺有身份。 他不由想起那天的场景,觉得有些好笑,彼时双方都吓了一跳,他穿着白纱衣,红飘带束着发,看起来确实雌雄莫辨,听到那人喊“姑娘”时,便顺着对方,用伪装的女声回答,又用凤栖梧桐小小戏弄了一下,可惜很快被师兄赶走了,也不知道这人的花有没有交差,那个赌约完成了没。 他现在的声音已经是十分清朗的少年音了,只是当了那么多年女孩,伪造一下女声是小事一桩。 他沉浸在往事中,忘了收起目光,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专注,成功引起了对方的注意,那少年因为心中惦记之事不被人理解,渐渐脱离人群,此时离他不过几步之遥,察觉到他的目光后,也皱眉望过来,不耐烦道: “你看什么看。” 听声音就知道这人嚣张跋扈惯了。 年渺收回目光,但对于自己见过的人,总会觉得多几分亲昵,于是忍不住和他说话,带了几分玩笑的意味: “我见郎君风采灼灼,样貌非凡,便多看了几眼,如有冒犯,见谅,见谅。” 他的语气轻松随意,没有半点“见谅”的意思,也没有行礼,那少年听了,怎么都觉得别扭: “什么郎君不郎君的,你这人怎么怪里怪气的。” 年渺连忙改口: “道友,道友。”修士之间都是互称道友的,只不过他从前没有修为,旁人一般管他叫小郎君,口快便忘了。 “人家是瞧上你了,小郎君。”那人身后的同伴已经走近,听见他们的对话,有人调笑起来, “三少恐怕不知,这世上还有断袖之……” 调笑的人被身边的人狠狠撞了一下,连忙闭口不言。 那少年却是恍然大悟,脸上忽的红一阵白一阵,狠狠剜了身后同伴一眼,顿时无人敢说话,又瞪向年渺,白净的脸上覆了一层薄粉,恼羞成怒道: “恶心死了,我数三声从我眼前消失,不然你就永远消失!” 要不是他刚刚被禁闭放出来不敢惹事,此事一定已经让这个恶心的人好看了。 年渺应声: “好好好,别生气。” 他也无意再纠缠,原本就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只是现在他改变容貌,对方的态度就天差地别,让他颇为感慨。 也不对,性别也换了,可能对方十分厌恶同性,如果当时他用是的男音,也会被嫌弃。 他从容从那少年身边走过,准备离开南街,却听对方嗤笑: “走路跟个女人似的,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 他的同伴也立马哄然大笑起来,一应望向年渺。 年渺停住脚步,先是反思,其实对方说的没错,因为他当了这么多年女孩,仪态动作,说话方式等等,都是模仿女孩子做的,多年习惯改不过来,甚至一开始不会行礼,还是慢慢变的,至于走路方式,确实从来没有注意过,还是女孩样,难怪会被人耻笑。 这是他的问题,当加以改正。 那群人也没有再理他,继续往前走,一边安慰那少年,说要带他好好玩玩,少年心情更加烦闷,一声不吭,走了几步忽然觉得有目光追着自己,猛然回头,看见年渺就在两三步之外的右侧紧紧跟着,被发现时还一脸无辜。 他更加气急败坏,脸更红了: “你这个男不男女不女的玩意儿,怎么还有脸跟着我?!是真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 “小道友,你别生气,刚才我们是无意冒犯。”有人充当和事佬缓声道, “趁现在三少没有完全发火,快走罢。” 这小修士看起来年纪不大,大概被人骂了之后气不过,就一直跟着,可是三少是什么人,整个少明大陆都无人敢惹,他说让人永远消失,就是真正的永远消失。 附近不少修士都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但三少的威名响彻大陆,没人愿意有所沾惹,更何况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修士,都选择了避开。 年渺立住脚步,笑眯眯道: “道友所言极是,我第一次出门,连走路都不会,惹人耻笑,实属活该,我见道友步履如风,器宇轩昂,身形翩然,走路十分好看,便下决心拜道友为师,专心学习道友走路。”说完,他甚至拱手微微躬身,不卑不亢行礼,拖长音叫了一声: “师——父——” 周围同伴俱是一愣,随后捂住嘴巴,拼命憋笑,那少年也愣住了,从未想过如此场景,片刻后,从耳根到整张脸,都红得像凤栖梧桐一样,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你你你……” 年渺眨眨眼,学着他说话: “我我我?” 周围人都背过身去,差点憋得岔了气,虽然平日和三少一起玩耍,也会经常开玩笑,但都是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第一次真正看见三少被欺负得说不出话,一时间又震惊又幸灾乐祸,有人已经憋不住笑出了声。 年渺觉得好玩,甚至火上浇油,学着他走了几步路,回头问: “师父,我走得怎么样?” 第107章 那少年从小到大,什么时候被人如此挑衅过,气得几乎要昏厥,而且似乎也不怎么会骂人,只知道“男不男女不女” “恶心玩意儿”来回反复,年渺见好就收,察觉到对方的怒气已经要点燃整个若留城了,便立刻准备踏霜逃跑,却发现对方突然间安静了下来,嘴巴像是被什么封住,怎么都张不开了,手足无措地站着。 不仅如此,他那七八个同伴也都紧紧闭着嘴巴,神情慌张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继而转向年渺,俱是一脸惊恐,这才意识到似乎这小修士也不是很好惹,是个隐藏的大能。 半空之中,一道平静的声音传入几个人的耳朵。 “不会说话,就回家学学怎么说话,学会了再出来丢人现眼。” 第56章 顾虑 虽然已经辟谷,但人生在世,当及时行乐,满足口腹之欲是一大要事,寄余生早已在“云间逢”定下天字厢房宴请年渺,一则是因为弥补上次没有喝到“观云鹤”的遗憾,二则是为自己这段时间的消失赔礼,虽然年渺觉得并不需要赔什么礼。 当然,消失这件事也不能怪寄余生,他的乐趣是逗年渺玩,年渺闭关修炼,他和季一粟单独待在一起,迟早会被气出病,还不如自己游戏人间,等年渺出关了再回来。 对于“观云鹤”,年渺并没有什么执念,几乎快要忘了,毕竟上一次带回家的好几百壶酒大部分都没有尝过。 这次恰好依旧在上一回的厢房内,他一手随意地转着手中的茶杯,一手托着腮,漫不经心地眺望远处的风景,又想起要注意自己的仪态,急忙坐端正了,余光偷偷瞄着对面季一粟的脸色,即使对方一声不吭,多年的陪伴也让他清晰意识到师兄在生气,而且气得不轻,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寄余生原本也有些愠怒,但一杯茶下肚,看着那俩人憋着一肚子劲就是谁都不愿意开口的模样,便将怒气抛之脑后,饶有兴味地瞧瞧这个,观察那个,最后长叹一声: “阿渺啊阿渺,怎么被欺负一声不吭的,人家骂你,我听着都生气,你还笑眯眯的,下次记得要骂回去啊——” 年渺坐直的身子又在无意识间滑落下去,松松歪着用手肘托着脑袋,不在意道: “可是他说的有一定的道理,是我没有注意过的事情,以后我会改正的,还得谢谢他呢。”说完意识到什么,立刻坐直, “而且,是我先招惹他的,后面也是我在挑衅,怎么能全怪他呢?” 察觉到师兄的脸色更加不好看,他及时闭嘴,扭头观景,也不知道自己看了个什么。 寄余生失笑: “阿渺啊,心态平和也好,不会产生心魔,可是脾气也太好了,唉,反正我是做不到,你师兄帮你教训他们,你还帮他们求情,难以想象是你师兄带大的,外人没把他怎么样,反倒是被自家孩子气到了,啧。”他迎上年渺的目光,微微扬眉,示意对方赶紧哄一哄。 年渺心虚地收回目光,低头把玩玲珑的茶杯。 方才师兄及时出现,封住了那几人的嘴巴,还没有罢休的意思,他见势不对,赶紧强行拉着师兄离开,虽然化解了一场冲突,但也成功惹到了师兄,他知道师兄不仅仅是生那几人的气,更多的是生自己的气,明明是在为自己出头,怎么偏生自己退缩了呢? 茶杯已经空空如也,一滴水都没了,他拿起茶壶,先是为自己倒了半杯,再小心翼翼往对面挪,慢慢挪到季一粟的茶杯边,却被对方的手挡住,那只手不动声色地将茶杯移开了。 年渺保持着倒茶的姿势,一双清亮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对方,僵持得手臂都酸了,季一粟终于抬眼,跟他对视上。 “茶凉了师兄。”年渺试探着开口, “凉了就不好喝了。” 季一粟面无表情道: “不渴。” “那吃点点心。”得到了响应,年渺立即舒展开眉眼,殷勤地将点心盘子推了过去, “人好多啊,上菜也太慢了,师兄一定饿坏了。” 季一粟显然被他这睁眼说的瞎话噎了一下,无语地瞟了他一眼,偏过头看河景。 同上回来的夜景大不相同,白日的若留河热闹至极,被浓郁的烟火气息笼罩着。 “就是,上菜也太慢了。”寄余生跟他应和着, “我去瞧瞧怎么回事啊,是不是把我们给忘了。” 他说着站起身,悠闲地出了门,只留下二人在厢房中。 “我只是不想给你惹麻烦。”年渺收回发酸的手,慢吞吞开口, “早听说若留城城主治理有方,神秘强大,城里百年都没有出过任何纷争,如果你动了手,势必会惹上那位城主。而且,那几个人,一看就是背景显赫,非富即贵,欺负了他们,他们家里肯定会找上门来,到时候又是一连串的麻烦,我不想让这么多事打扰你。” 季一粟松开一直握着茶杯的手,终于直视他: “这些小事能打扰我?” “我知道这些都是小事,无需担忧。”年渺连忙道, “可是再小的事也是事,就好像有一群蚊子围着你不停嗡嗡嗡,烦也烦死了,而且他们也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啊,不需要太计较,让他们闭嘴两天已经可以了。”他顿了顿, “更何况,我不是也气到他了嘛,算是扯平了,我可没有忍气吞声受委屈。” 他明白师兄最生气的,是自己受了委屈和羞辱,可他并不觉得,因为他已经反击回去了,不能算吃亏。 第108章 季一粟冷哼一声: “这么为我考虑,不应该闷不吭声直接溜走么?还回头招惹人家做什么?又不怕给我惹麻烦了?” 年渺笑盈盈道: “我就是看他好玩逗逗他嘛,而且我是有把握的,不会惹上麻烦,那个时候我已经准备跑了。” “跑?”季一粟微微扬声, “世家纨绔子弟的性子,若是一开始就对你动手,你怎么跑?结了丹就觉得自己能耐了?” “他不会对我动手的。”年渺笃定道, “一来这是若留城,城主不会允许有纷争出现,就算他家大业大,也得掂量掂量要不要惹怒若留城城主。二来,他前段时间刚犯了错误,会小心谨慎一些,不会轻易对人对手,免得再次犯错,回去被家里人罚。” 季一粟问: “你怎么知道他犯了错误被家里人罚?” “我听那些人聊天说的呀,在庆祝他刚刚从禁闭里出来呢。”年渺笑起来,随后不紧不慢解释, “慕情林是禁地,他和别人打赌进去,家里长辈肯定会罚他,说明他是有人管的,并非无法无天,所以没有气到发昏的话,他是不会对我动手的。” 他见季一粟面色仍然不虞,不用对方开口也知道对方要说什么,便继续道: “就算他真的对我动手了,我也可以跑掉。我和我的镜子商量过,要是遇到危险,可不可以躲进镜子里,它同意了,镜中灵气充裕,我就算在里面躲个几百年,专心修炼,也没有人管得到我呀。” 在幽兰大陆的那一晚,他就估摸着琉璃长明镜内里大有乾坤,他尝试用神识和镜子沟通,果然得到了证实,和他想的完全不同,这宝物性情随和,很好说话。 他一边说着,一边观察季一粟的神色,自觉万无一失,怎么都不会吃亏,还能戏弄对方一番,明明是赚了,可是师兄的脸色依然不好看。 他有些不知所措,乖巧地给季一粟倒茶,老老实实认错: “师兄,你别生气了,我下次再也不敢了。” 季一粟这回没有挪开,静静看着他给自己斟满了一杯茶,才慢慢道: “你考虑了这么多,唯独没有考虑过,我在你身后。” 不知是不是错觉,年渺竟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丝丝委屈,虽然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但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一时间有些愣住。 他奉行的原则是,能自己解决的就自己解决,不可以让师兄操心。 季一粟想,他应该有很多话很多琐碎的道理要告诉年渺,可望着那双纯净的眼睛,心里只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流淌,觉得一切话语都没有意义了。 命运是最爱捉弄人的东西,年渺生性活泼爱闹,喜欢玩笑,可偏偏生世不允许他放纵本性,让他过早看清世间冷暖,小小年纪就开始懂事,一举一动都要考虑许多后果,稍有不慎,可能小命难保,只是一次小小的偶遇,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他的脑海中就已经思虑如此。 可是百里乘风不一样,家世可以让他肆无忌惮,无所顾虑,当他嘲笑年渺时,会考虑这是一个隐藏修为得罪不起的大能么?不会,因为他的家世足以帮他抵挡所有灾祸,最差的后果,不过是被长辈重重罚一顿,可是骨肉至亲的惩罚能有多严重呢?最后还不是不痛不痒。 百里乘风今年十九岁,在天赋和家族的辅助下,已经步入金丹后期,是数一数二的天之骄子,傲视群雄,年渺也快要十九岁,刚刚结丹,却在为自己的灵力卑微而苦恼。 命运的不公在俩人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他想,如果年渺出生在了百里家,一定会大不一样。哥哥会怜惜他的灵根,寻遍天下奇珍异宝为他解决,即使不成,也会倍加呵护,保他一世无忧。只不过是出生的不同,就造成如此天差地别。 他说不出来这种感觉。 宿命啊,将他和年渺牵连起来的宿命,怎能如此相似。 半晌,他终于开口,隐隐含了些许叹息: “我在意的,不是这些,我在意的,是你为什么要考虑这么多。年渺,我将你从碧海门带出来,是想让你自由自在,没有后顾之忧,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却完全把我排除在外,那我带着你还有什么意义。” 他沉默片刻,到底没有把一个至关重要的前提说出来。 只要他还在年渺身边。 当然,这个前提并不算特别重要,因为即使他不在了,也会为年渺铺好以后的路。 末了,他赌气一般道: “你避着我,防着我,还不如当初留在碧海门嫁人,心眼这么多,当少主夫人肯定如鱼得水。” 他很少说这种赌气一样的话,年渺懵懵懂懂,可以模糊感受到这句话里包含的情感太复杂,却没办法一一细细辨别出来,只是心情顿时无比舒畅。 “你舍不得的,师兄。你舍不得我嫁人的。”年渺弯起眉眼,用极为肯定的语气轻快地说, “你骗我,你带我出来,才不是为了我自由,你只是不想让我嫁人。” 他的身体无意识前倾凑近,笑盈盈望着对方,放在桌上的手悄悄移过去,想夺对方手中的茶杯。 季一粟不动声色地盯着他,早已做好了反击的准备,暗潮涌动间,却被开门的动静打断了一切。 “还是得催,这催一催,菜才会上。”寄余生悠闲地摇着折扇大大咧咧走进来,坐回自己的位置,身后的侍从鱼贯而入,很快将菜品上齐,他摆了摆手,侍从们便行礼后退下,悄然关上门。 第109章 “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把他们推荐的都点了。”寄余生笑眯眯解释,随即迫不及待问, “阿渺,你刚才说什么?什么嫁人?你以前还嫁过人?嫁的谁?什么时候的事啊?” 年渺被他一连串的问题炸得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好道: “偷听别人说话可不是君子行径。” “怎么能算偷听呢?我只是恰好要进来,恰好听到了你的话。”寄余生无辜辩解, “快说说,快说说。” 年渺埋头苦吃,假装听不见,季一粟更是看都不看他,完全把他当空气,垂眼剥蟹,把盛满蟹肉蟹膏的蟹壳放到年渺碗边。 “好,不告诉我,我自己查。”寄余生气哼哼道, “这段时间太忙了,都没有好好查,竟然还有这等事。” 言罢他又想起了什么,遗憾道: “今天还是不凑巧,他们店里的‘观云鹤’早几天就卖光了,而酿造‘观云鹤’的一种灵草,最近不知道为什么被破坏了个干净,这‘观云鹤’一时半会儿是酿不出来了,阿渺,看来你跟这酒是命中无缘啊。” ———————— 应该还有两章 第57章 训言 百里覆雪今日还算清闲,堪堪中午,他便已经处理完事务,靠坐在椅背上,闭目养神,听堂下人作汇报。 汇报完毕,他轻轻摆手,所有人便自动退下,只余两个伺候的青衣侍童,以及在堂下右侧垂首而立动都不敢动的百里乘风。 堂下安静得出奇,空气似乎静止不动了,百里乘风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可连悄悄抬头看一眼大哥的单子都没有,只有路过的风吹动堂外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可以让他有片刻的轻松。 约莫候了一炷香的时间,堂上终于传来清冽而温和的声音: “今日你二哥回来,晚上要摆家宴,记得多敬你二哥几杯。” 百里乘风脸色骤然沉了下来,本想推脱心情不好胃口差不和那个私生子见面,但此时完全不敢耍性子违背大哥的意愿,只能抬起头来,嘴唇翕动,却像被什么东西黏住似的根本张不开,眼巴巴朝堂上投去祈求的目光。 不仅话说不出来,连神识都无法传音了。 百里覆雪温声道: “有什么话,写出来罢。” 百里乘风幻化出纸笔,飞快写下:我不想看见他,他不是我哥哥。 “无论如何,我们是一个父亲,他就是你二哥。”百里覆雪平静道, “小风,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按照俗世的算法,再过一年,你就要及冠,是个成年男子了,放在旁人家,你得成家立业,担当重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游手好闲,玩乐度日。” 百里乘风没憋住,在纸上写:我也在好好修炼。 百里覆雪缓缓道: “修炼是并不止修为,人情世故,礼尚往来,都是修炼。我不知哪一天就会飞升,也许十年,也许百年,也许明天,都有可能,我飞升之后,一家之主的位置会落到你头上,处理生意,协调琐事,与人沟通交往,你能做到么?” 百里乘风沉默下来,半晌没有写字,他很清楚,百里家家大业大,但能如此井井有条,从上到下秩序井然,完全依赖于大哥的领导,他连大哥的一根手指都比不上。 “不能,小风,你不能。自你出生后,母亲意外身亡,父亲飞升,都说长兄如父,我将你抚养长大,却忽略了对你的教导,以至于你长到十九岁,依旧一事无成,此是我的过错。”百里覆雪遗憾叹息, “家中没有其他长辈,我也没有妻子儿女,好在你二哥勤劳刻苦,是治家之才,我准备飞升后,将百里家全权交给他,你也要听他的话,早日成长起来。” 百里乘风瞪圆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大哥,似乎没有听明白对方什么意思。 他不知所措地握着笔,呆呆愣愣的,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写什么了。 “我原本是想休息一段时间,趁着飞升前的时日,好好教导你,将你培养出来,才安心离开。”百里覆雪端坐于堂上,沉静地凝视着他,漂亮的眼眸中盖上了几分阴翳, “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百里乘风握着笔的手微微颤了一下,垂下了眼,俊朗的脸渐渐红了起来,背也没有一开始那么挺直如松了。 “十五日前,性情冲动,贸然同人打赌闯入慕情林,若不是你运气好,遇到的高手没有恶意,早已命丧林中。”百里覆雪的声音泠泠如冰碎,平静地叙述着过往, “我让你禁闭十五日,终究处罚太轻,没给你留下任何教训。出门不过半日,又招惹上高手,被噤了声。” 他缓缓摇摇头,叹息道: “果然,我不教育,自有人帮忙教育,也好。” 他看着百里乘风,语重心长道: “小风,我为什么要关你禁闭?” 百里乘风想都不想,飞快在纸上写:因为我性子鲁莽,还把过错推脱给别人。 “那我为什么今日对你如此失望?” 百里乘风写:因为我口不择言,轻慢对方,招惹到了高手。 “不对。” 百里乘风愣住了,半天也想不出所以然,眼巴巴抬起头,向大哥乞求一个答案。 “我对你失望,更多是因为,你仗势欺人。如若那小修士无依无靠,身份普通,你就能随意侮辱别人么?” 百里乘风急急写道:是他先羞辱我的!那人有断袖之好,他故意折辱我—— 他觉得有些难堪, “我”后面没有再写下去,有些不忿地偏过了头。 第110章 “可我并不觉得他有这种意思。”百里覆雪早已从他的识海中读取了这件事的全部经过, “可以看得出,他是初来乍到之人,或许说话习惯有所不同,但绝无恶意,是周围的人影响到了你,而你根本没有自我判断能力,轻易被他人挑拨,顺着他人思路下了判决。这是一个致命的短板,如若你继承家业,那些图谋不轨的人,只需稍稍挑拨,就能让你将家里的一切葬送。小风,你身上没有一点担当,我在你身上看不到半点希望。” 他的语气温和,但说话的含量重逾千钧,狠狠砸在百里乘风身上,砸得他摇摇欲坠,几乎站不稳,眼眶立刻红了。 “这些年我忙于俗事,让你没有管教,你依仗自己的身份,做了多少错事,我不愿再次追究。可是小风,你能平安无事长这么大,有很多朋友,没有人敢违背你的意愿,只是因为你的身份,而不是因为你这个人,抛开你的身份,你一无所长,不会有任何人愿意和你来往,旁人现在捧着你,顺着你,是看在我的面子上,而不是你的面子上。如果你是一个普通人,还会有人愿意接近你么?” 百里乘风第一次听大哥说这么多话,而且都是批评自己的话,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拼命忍着,倔强地不让泪水涌出。 百里覆雪站了起来。 “在落尘进家门之前,我希望你能有所反思,现在醒悟还不晚。” 百里乘风吸了吸鼻子,认真在纸上写道:我会好好反思的,哥哥,可不可以帮我把法术解开,我…… 他的笔顿了一下,笔尖的墨水在纸上晕染出一个墨团,才继续写道:我晚上,会和那个人吃饭。 他到底还是没有写出“二哥”两个字。 “这是我今日同你说这些话的最大原因。”百里覆雪走到面前,温柔地擦去他眼角溢出的泪, “这法术我无能为力,说明这里,已经出现了比我修为高出许多的人,而这样的人,恐怕是堕仙,妖王,魔主。 “小风,再不长大,哥哥就保护不了你了。” 最后一句话,没有批评,只有无限的怜惜和叹惋,却让百里乘风的眼泪再也维持不住,滚滚而落。 堂外飞来一只灵鸽在门口徘徊,百里覆雪抬抬手,灵鸽才飞进门,捎来一道传音:齐家,周家,公孙家,慕容家,问心宫,赤羽门,映罗宗,都带着各家后辈在山下求见家主,说是有急事相求。 这几家,都是今日陪同百里乘风一起出游的玩伴,百里覆雪毫不意外,传音回去,请几家长辈稍安勿躁,他已经在寻找那位神秘大能,奈何对方高深莫测,行踪无影,一时间没有头绪,等找到人,便一同道歉,请求对方解开法术,再奉上谢礼。 百里乘风惊愕地望着他,片刻后慌忙在纸上写:大哥,你怎么能出面道歉! 百里覆雪失笑,无奈摇头: “我怎么不能出面道歉?看来你并未将我的话放在心上好好反思,我现在,只是一个教弟无方的普通哥哥而已。” 灵鸽刚刚飞出去,又很快飞了回来,这回带来的,是另一道讯息:二少爷已至山下,不多时便能入门,是否要立即摆宴。 百里覆雪眉眼舒展,欣然应允: “开宴,当为二弟接风洗尘才是。”送走灵鸽后,他才转向百里乘风, “去洗洗脸,记住你已经长大了,别再像以前那样对待落尘。” 百里乘风犹豫着,微微点了点头。 他虽然顽劣,但并不痴傻,隐隐察觉到大哥可能飞升在即,今日所说皆是肺腑之言,更是……有如遗训一般……他也确实在认认真真反思,如果大哥飞升,那个私生子……真的就成了他最亲的亲人了。 虽然是设宴,但百里家老大和老二都不是肆意张扬的人,百里覆雪准备的是只有他们三兄弟的小型家宴,为的是畅所欲言,拉进兄弟之间的感情,将宴席摆在了内院的风雪照尘厅,这名字还是父亲飞升前起的,就是希望他们三兄弟能够团结一心,和睦共处。原本是叫“风雪归尘”,但百里落尘觉得“归”这个字自己实属配不上,建议改成了“照”字,不但让父亲十分感动,连百里覆雪都多加赞赏。 风雪映尘厅虽然简单但不失大气雅致,仆从往来,在桌上摆好早已准备好的菜肴,珍藏的酒,百里乘风默默坐在座位上,看着大哥亲自指挥着仆从,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莫名紧张起来,还没准备好,便听外面惊喜的声音高喝: “二少回来了!” ———————— 这次是选择题,没事可以猜一猜 第58章 落尘 这声高喝让百里乘风心里一惊,本能朝门口望去。 鲛人泪串成的珠帘被一只修长但布了不少老茧的手掀开,扑面的尘土气息先行而至,随后才是一个高大颀长的身影,紧接着,便是落拓的眉眼,高挺的鼻梁,抿成一条线的锐利薄唇,刀刻般的下颌,淡漠的目光扫过来时,百里乘风本能皱起了眉,好在那道目光并未停留,如同蜻蜓点水一样了无痕迹。 和记忆中一样令人憎恶的脸,没有什么变化。 如果三兄弟站在一起,不知道的人很容易可以认出百里覆雪和百里乘风是亲兄弟,不仅仅是俩人相似的眉眼,还有一身常人模仿不出来的雍容华贵,不是出生自名门望族,是绝对养不出来的。可百里落尘和二人不一样,如果说百里覆雪是天山上的万年冰雪高不可攀,出尘绝世,百里乘风是无拘无束的烈风野马,那他便是被千锤百炼的一块钢板,既卑微又不可接近。他并非出生名门,娇生惯养,而是后来被百里覆雪认回家门的,从小流落于市井之中,孤苦无依,艰难度日,培养了一身的刺,将自己和外人隔离起来,直到百里覆雪知晓自己有这么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在外受罪后,果断将人接回家,亲自取名“落尘”,才结束了艰苦的岁月。 第111章 上一任的百里家主曾经感叹过,此生最幸运的事,是有了百里覆雪这样一个完美无缺的好儿子。 “落尘。” 百里覆雪声音愉悦,主动迎了上去,见到大哥,百里落尘立即软化下来,一身锋芒褪去,俯身便要跪拜,百里覆雪连忙扶住他,温声道: “兄弟之间,何须多礼。” 二人一同落座,觥筹交错间,谈论着此行的见闻,百里覆雪并未因为对方的身份而有所防备和歧视,许多重要的事务都交给对方去办,近几年更是将大半权力分了出去,明眼人都可以看出来他在有意培养二弟当继承人,不由感叹百里落尘一个原本上不了台面的私生子,竟然一朝翻身,即将掌控天下,纷纷称赞老大仁义。 这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和谐,在接近尾声时,百里落尘扫了眼一直埋头盯着饭碗僵硬不动的百里乘风,淡淡道: “他今天倒是安静。” 百里家老二和老三势如水火,完全不能兼容,并不是一个秘密,百里落尘今年不过五十岁,而且体质特殊,在外流浪近三十年,一直是小孩子的模样,处处遭受欺凌,二十年前被接回家后,在天材地宝的调养下才渐渐和常人一般长大,也忍受着所有人背地里的闲言碎语,百里覆雪完全掌权后重用他,才渐渐将这些流言蜚语抹平,但仍然少不了有人乱传。 而百里落尘刚刚懂事,就有各种闲言将他淹没,明里暗里表示这个卑贱的私生子诡计多端,阴险狡诈,会争夺他的家产,哥哥,占去他的一切,甚至将他谋害,这些声音犹如缥缈的雾飘向他,根本抹除不掉,因此他对二哥除了厌恶之外,还有恐惧,一见面就是争吵打架,再大一些知道不能动手了,便在言语上处处不对付,从来不叫人哥哥,百里落尘也不让着他,处处反击,经常是大哥从中调解。 百里落尘厌恶他的最大的原因,是认为母亲的死和他有关,而且若不是对方的娘插足,父母也不会有所罅隙,让自己出生后无父无母,只有长兄。 百里覆雪温和回答了二弟的话: “他已经长大了。” 百里落尘讥讽道: “模样是长大了,却是连饭都不会吃了。” 百里乘风猛然抬头瞪了过去,又想起才答应过大哥的话,强压了下去,端起酒杯,主动站起身朝二哥递过酒杯,眼睛却垂着,不愿意对视。 百里落尘微微扬眉: “这是做什么?” 百里覆雪道: “自然是为你接风洗尘,我说过,他已经长大了,知晓亲兄弟之间当更加和睦友爱。” 百里落尘不是任性别扭的小孩子,对方主动示好,他自然不会刁难,同样起身举杯,清脆的碰撞声悦耳动听,在厅内荡漾了几圈。 他一饮而尽,重新落座,却见三弟只将酒杯放在唇边沾了一下,嘴巴都不张就坐下了,眼里更是不屑,想讽刺什么,却因为大哥的面子忍住了,能举杯碰盏,也算是一种进步罢。 “他也想同你把盏言欢,奈何遇到了一些麻烦。”百里覆雪悠然道,将今日三弟碰上的事和二弟聊家常一样尽数抖了出来,末了问, “落尘,你常年在外,见多识广,可知晓少明大陆最近来了些什么大能?若是能寻到此人,也好为小风解开法术,或者,你有没有办法?” 百里落尘饶有兴味地听完,时不时瞥向三弟,眼里的幸灾乐祸毫不掩饰,听到大哥问话,便摇头道: “并未听说。连大哥都解不开,我自然没有任何办法。” 百里覆雪遗憾道: “那我只能继续派人寻访,登门道歉了。” 百里落尘想了想道: “老三招惹是的一个初来乍到金丹期的小修士,背靠大能,很有可能是师父带着徒弟云游的,既然在若留城相遇,那小徒弟新鲜,十有八九是要好好玩上几天的,小徒弟受了惊吓,那位大能护短,必会带他好好补偿,所以我猜,他会易容换貌,带人去这几个地方。” 桌上浮起一副半透明的画卷,上面绘着整个若留城的全貌,他在其中几个玩乐之地上画下红圈。 “徒弟还小,烟花之地自然不合适,最大的可能是‘云间逢’。那里既有歌舞杂耍,又有美食美酒,最适合师父带徒弟玩耍。”百里落尘从容道, “大哥若是寻人,可以先去这里,专门盯着那种,把所有招牌菜都点一遍的人,因为初来乍到,不知晓什么符合口味,而既然是大能,必不会缺钱财,自然要都点一遍来试一试。” 百里覆雪微微颔首: “还是你考虑周到,我这就派人去‘云间逢’。” “那是因为大哥日夜忙碌,从不踏及这些场所,所以不了解。”百里落尘道, “我自幼和各种人打交道,自然能猜出他们的想法。”他顿了顿, “我正好有几个手下在若留城,直接通知他们去守着,不需要劳烦大哥。” * * * “云间逢”的菜肴的确名不虚传,胜却年渺吃过的所有地方,除了师兄给他做的饭以外。 不多时又听外面一阵哗然,寄余生最先去凑热闹,回来后兴致勃勃说,是有人点了店里的歌舞,正在水榭上表演,不等年渺答应,他便擅自在墙上的凹槽上投入灵石,墙壁渐渐隐退,取而代之的是朱红栏杆,可以清晰观望到水榭上的表演。 年渺兴致勃勃,和他一同倚栏杆而望,曲终人散后才感慨: “这么看,点歌舞的人挺亏的,自己出钱,所有人都能看到听到。” 第112章 寄余生道: “你若是想要,可以将其他人都隔绝了,只自己进去单独欣赏,可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一起欣赏喝彩才热闹,在这里点歌舞的人,不缺这点灵石,图的就是一个高兴。” 年渺似有所悟,点点头道: “是我太小气了。” 寄余生怜爱道: “是你太穷了,不如咱们抛弃你师兄私奔,你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年渺慢悠悠道: “我只想要我师兄。” 寄余生“啧”了两声: “真是受不了,也不腻得慌。” 年渺没说话,怎么会觉得腻呢?他恨不得每分每秒都贴着师兄。 不过严格说的话,他的确是和师兄一路私奔而来。 一顿饭吃得十分圆满,唯一一个小小的缺憾,就是没有喝到“观云鹤”,寄余生向他保证,等“观云鹤”再次酿出来,一定立马给他送一坛。 剩下的东西,年渺觉得浪费,执意要把一些没动过的打包回去,寄余生颇为嫌弃,但还是感慨道: “这样也好,免得马上咱们要去的地方太荒凉,饭都吃不上,阿渺刚刚辟谷,会很不习惯,要受委屈了,带点干粮罢。” “去哪去哪?”年渺怔了怔, “我怎么不知道?” “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寄余生故作神秘道, “我这段时间,就是答应你师兄找去的方法,可是累死我了,怎么会有我这样慷慨大方善良纯真的人,竟然会不要报酬帮人办事!” 年渺: “……” 他不相信寄余生会这么好心,或者这件事太过简单,简单到不需要收报酬。 正说话间,寄余生忽然噤声,朝门口望去,继而扭头对季一粟道: “有人在打听咱们,怎么,好像是你欺负的小朋友的长辈找上门了。” 季一粟正在帮年渺挑拣要打包的东西,顺便要一些果酒撞上,闻言头也不抬,冷漠道: “还有脸找上门。憋着。” “怎么会找上门?”年渺惊讶地望向他,随即明悟, “师兄,你是不是还没有帮人家解开呢?” 季一粟漠然道: “什么时候学会好好说话,自然什么时候就会解开。” 年渺问: “他们是上门寻仇的么?” 寄余生道: “应该不是,态度挺好的。” “那应该是道歉的。”年渺想了想, “如果他们来道歉,就把这件事结束罢,可以么师兄?” 他巴巴望着师兄,不想再多生事端,季一粟却没有立即答应,只将东西打包好收起来,推开了门。 年渺和寄余生对视一眼,也只好跟了上去。 第59章 登门 “云间逢”今日热闹非凡,虽然往常也同样门庭若市,但今天的热闹有所不同,与其说是生意好,不如说看热闹的多,除了聚在门口的,还有桥上岸边,乌压压的全是人头,都翘首往楼里张望。 年渺下楼时,被满堂攒动的人头吓了一大跳,站在三楼的拐角处不得不停下脚步,毕竟再往下全是拥挤的人潮,要挤过去十分艰难,已经有不少修士直接从窗户飞了出去。 他立马回头问: “这是在做什么?店里在做活动?” “看人。”季一粟怕他被挤到,牵着他手将他往后拉了一步, “我们也走窗户。” “看什么人,我也想看。”年渺好奇问,这么热闹的事,不让他知道会几个月都睡不好觉。 不等季一粟回答,他前头的一名修士便回头热情答道: “你不知道,是百里家家主在这里找人呢!大伙儿都来一睹真容!” “那是谁呀?”年渺饶有兴致问,问完又觉得对于本地人来说,这大概是个很傻的问题,于是赶紧补充, “这位道友,在下初来乍到,所知甚少,还望道友见谅。” 那修士实属是个热心肠的人,笑道: “怪不得,不然怎么会有人不知晓百里家主的名头呢?其他可以不知道,但是百里家,是我们这里最大的家族,无论是钱财还是势力,都是别家远远不能及的。我们这儿有首打油诗:天窟漏不尽,地裂横不平。闻得百里声,紫微展欢颜。意思是说,天被捅了个窟窿都不用担心,只要百里家出手,天也能给你补好,紫微宫里那位听到有百里家在,便可高枕无忧了。传说就是飞升到仙界,百里家的势力也不可小觑,唉,能姓百里正好啊,生下来就代表一生无忧无虑了。 “这百里家家主,名为覆雪,是千年难得一遇的天才,不过二百岁,便已飞升在即,将百里家打理得蒸蒸日上,容貌更是冰雕雪琢,当世难寻的俊美,但百里家主不好风月,不问凡尘,从不轻易露面,外面的事,一应交给百里家二少爷打理,如今竟然出现在了‘云间逢’里等什么人,大伙儿自然不能错过一睹真容的机会。”说到这里,他长长叹了口气, “可惜,可惜啊——” 年渺被他的这一番吹捧唬得一愣一愣的,听他叹气,连忙问: “可惜什么?” 那修士道: “可惜这样一位举世无双的人物,至今也未娶妻,甚至连女子都不曾认识几位。眼见他飞升在即,若是还未留下一儿半女,未免太过可惜,剩下两个弟弟,二少爷前途无量,可惜修炼资质平平,三少爷倒是不错,然而是个被惯坏的纨绔,唉……” 年渺笑道: “既然有这样的地位,肯定有自己的考虑,不娶妻生子,大概是修了无情道,无心俗事,不是我们常人需要担忧的。” 那修士道: “你不晓得,他不娶妻生子,不是不想娶,而是至今找不到有资格的。百里家为了保证后人的资质,都会对家中后辈的亲事严格筛选,只有通过百里家测试的,才有资格和他们结亲,百里覆雪是变异冰灵根的天才,他的妻子,得是变异冰灵根或是单水灵根才行,这样的女子少之又少,曾经有过两个,但都没有通过家族测试,只能作罢。” 第113章 年渺听完,有些感慨: “这样的人,看着风光无比,没想到连姻缘也不能自作主张,可见个中酸楚,也是不为人知。” 有其他修士插言: “这等地位面前,姻缘算得了什么?你替人家酸楚,人家还觉得你可笑呢,咸吃萝卜淡操心。” 确实如此,年渺哑然,有什么好替人遗憾的。 不用说,这位百里家主是得到了什么消息,特意来找他们的,而且也没有掩盖身份,以真容出面,要么是借势力压人解开法术,要么是来赔罪,表明自己的诚心,也不知道这个哥哥是哪种人,他十分好奇。 耳边传来季一粟冷冷淡淡的声音: “问完了?能走了?” “看一眼看一眼。”年渺拉着他往下挤, “就在楼梯上看一眼什么样就走。” “阿渺不如回去照镜子看自己。”寄余生笑道, “看把你师兄气的脸都黑了,万一人家是什么惊天动地大美人,让你一见钟情了,你师兄不得把人脸划烂。” 年渺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扭头去看季一粟的脸,果然有点黑。 季一粟立刻甩开他的手,不耐烦道: “去看去看,芝麻点大的事都要瞧瞧,没见过世面。” “我当然没见过世面。”年渺故意道, “在离开碧海门之前,我见过最好看的人,就是我那前未婚夫了,当然想见识见识他们大地方的美男子是什么样,总不能比我前夫还……” “前未婚夫。”季一粟沉着脸打断他,讥讽道, “年渺,你要是后悔了还想着他,我现在就给你送回去,成全你们这对鸳鸯眷……” “侣”字还没出口,年渺已经看准了人群松动,拽着他敏捷地挤过缝隙来到二楼拐角,在栏杆处上身前倾,睁大眼睛瞧。 是时最开始的骚动已经平息得差不多了,围观的人群有所减少,在一楼大堂靠门的桌子边,有个负手而立的身影,一身白衣,青丝如瀑,飘摇若仙,单看背影便让人不由赞叹,周围一圈侍卫,将其围得密不透风,不让人靠近。 年渺在心里默念:快回头快回头。 不知是巧合还是对方能听到别人心声,那人缓缓回头,视野转向了二楼,这么多双眼睛都盯着,他唯独对上了年渺的眼睛。 最是美人回眸,撩动心弦无数。 大堂内不约而同齐齐响起一声“啊”的惊叹。 年渺和那人对视上,大脑出现剎那的空白,愣愣地朝对方点点头,对方竟然也报以几不可见的颔首。 他愣住,并不是被对方的容貌震慑住,而是惊讶于对方怎么会看自己。百里覆雪的确不负传闻美名,再一次颠覆了他目前对于“俊美”一词的认知,大约是冰灵根的缘故,那人一身白衣,胜过冰雪,可又神情温和,更像是雪山上千年难得一见的莲花。 蓦然间,他觉得自己的神识被什么人探了一下,连忙封闭起来,有些惊恐地四望,不由自主握紧了季一粟的手。 “师兄,我觉得刚才有人在看我。” 神识是非常隐秘的东西,不经过主人同意,便擅自探寻他人神识,是极为冒犯的,一般人不会这么做,什么人会如此肆无忌惮?又怎么会盯上他这样一个普通的小修士? 而且他敢肯定,不是百里覆雪看的,大概是修士的一种本能直觉。 季一粟冷笑: “人家确实是在看你,看得你魂都没了。” 虽然师兄平日也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今天分外阴阳怪气,年渺无奈: “是真的有人,在探察我的神识。” 辩驳间,又听得一楼大堂骚动,他扭过头,看见百里覆雪身姿若流云,已然往楼梯处走,周围人不由自主让开一条道路,连楼梯上看热闹的,也在往上或者找空地退,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年渺也想给人让道,可他望着百里覆雪时,对方也望着他,直到对方缓步上了楼梯,在他下方的几道楼梯间停住,微微俯身,拱手垂首,温声道: “三位道友请留步。” 他的声音清冽如碎冰,十分好听,年渺却异常惊愕。 他们三人已经易容改貌,没想到这么轻易就被辨认出来,看来百里家主果然是有些手段的。 季一粟微微扬眉: “说。” 百里覆雪立身抬头,同他对视,温和道: “舍弟顽劣,于正午对这位小道友言辞不善,多有得罪,承蒙前辈胸襟广阔,没有计较,今日晚辈特意前来向前辈和这位小道友赔罪,还望前辈海涵。” 此言一出,周围人俱是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百里覆雪难得来这玩乐之地,竟然是为了弟弟跟人赔礼道歉,而且姿态放得这么低!他已经是要飞升的人物,那他口中的前辈,得是什么修为! 季一粟漠然道: “既然是道歉,怎么不让那小儿前来?” 百里覆雪道: “舍弟已在家中面壁思过,若是得到前辈允许,晚辈想携舍弟正式登门赔礼道歉。” 登门赔礼,一是为了更加正式,二是有结交之心,三是,想要打探对方真正的来头,可谓不简单。 季一粟问: “你要登门赔罪?” 百里覆雪道: “正是。” “确定?” “确定。” 季一粟嗤笑一声,目光在他脸上淡淡一扫: “行,给你这个机会,有胆子就带他过来。” 话音未落,他和年渺的身影便消失不见,一根雪白的羽毛自原地晃晃悠悠漂浮,百里覆雪目光微凝,伸手接过羽毛。 第114章 寄余生在身后摇扇看热闹,一直笑得不停,好心提醒: “算了小朋友,他现在对你可是怨恨得紧,你要是真来了,他得划你的脸。” ———————— 师兄:无语 第60章 神识 昙叶码头边,无论白天黑夜,时时刻刻都会有许多船只停泊,这些船只都是各式各样的法宝,装了层层阵法,用来应付海域上会出现的灾祸,皆是为了修士能够前往其他大陆或灵域,毕竟即使是最顶尖的修士,也不能保证自己可以安然无恙地渡海。 年渺踏上的这艘船,是众多船只中最普通的一艘,外表半新不旧,一共有两层,不算很大,进去之后却别有洞天, “唰”一下,足足有几十道神识在一楼的大堂齐齐指向他,吓得他以为自己没有易容改貌,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好在那些神识只是无恶意的打量,堪堪扫过便没有继续停留。 他也好奇且谨慎地打量着大堂,越是高阶的修士,越不喜欢结交,大堂中足有上百人,没有什么觥筹交错,热闹非凡,顶多三两成群,烹茶煮酒,眺望远方,有的是相识已久,有的是依靠令牌,服饰等寻找统一组织的结伴,没有一个有意来结识他的,他十分清楚,上这艘船的最低修为要求是金丹期,怪不得师兄要求他结完丹后才出关。 他偷偷瞄了眼师兄,见对方神色仍然有些晦暗,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船还有五个时辰才会开,按照他们的原先计划,是可以在若留城中玩一会儿再上船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师兄心情不大好,一声不吭直接带他上了船。 回想起刚才在云间逢,他还是觉得师兄太过于冲动了,虽然师兄平日里脾气也不好,但对于一个低声细语态度温和的人,委实算得上刁难了。 师兄很不喜欢百里覆雪。 他苦苦思索,得出来的结论是属性相冲,师兄是火,百里覆雪是冰,冰火不相容,师兄会对他好,也全是多年情分的抵消。 负责接引他们的侍从不冷不淡,问他们是现在就去房间休息还是在大堂,季一粟选择了回房清净。 就在他们准备上楼去二楼的客房时,舱门里又陆陆续续进来几位乘客,年渺的脚步一顿,神识捕捉到了一道熟悉而亲切的气息,扶着楼梯扶手,扭头往门口望去。 进来的是两名普通的修士,一个是温和的青年,以年渺的神识,只能探测到对方是元婴期,但极有可能是虚假的,一个是低头不语的少年,和他一样是金丹期,无论是外表还是修为,都无法引起他人注意。 年渺的目光却锁定在了那名青年身上,对方也几乎是同时察觉到他的存在,冲他微微一笑。 年渺也对他笑了笑表示友好,立马转回身,跟上前面的季一粟和寄余生。 他可以确定,来的这人是百里覆雪,身边带着的,肯定就是百里乘风了,看来师兄留下的那根羽毛上,写的是这艘船的地址,看这进来的前后顺序,百里覆雪基本毫不犹豫,回家拎起百里乘风就来了。 他想了一下百里覆雪提着弟弟火速飞上船的模样,觉得十分好笑,不由唇角翘起,紧紧抿着唇瓣不让笑意那么明显。 他一个小小的金丹期能立刻认出百里覆雪,并非偶然,他稍稍思考了一下,便得出结论,这是二人属性相同的原因。 属性相同的人,一定程度上会有相吸力,但这种相吸力微乎其微,毕竟灵根就那么多,如果灵根相同就能互相吸引,那得出多少乱子。但是冰灵根算不上最强,但可以说是最稀有的,百年难得一见,尤其百里覆雪是纯粹的冰灵根,而他虽然是水冰,但经过幽兰果重塑,和普通的灵根自然不同,对于百里覆雪这样优异纯粹的资质,他们的灵体会互相欣赏吸引,不算稀奇。 就在他想这些的时候,一道带着微微寒意但十分温柔的神识在他的神识边缘试探,是想要交流的意思,年渺想都不想便放开神识,和对方的神识建立了联系,得以用神识交流。 神识是修士最基础的交流方式,但不经过主人同意就侵入别人的,是非常严重的冒犯,比如在云间逢时年渺感受到的那道。只有经过主人同意了,双方神识建立联系,只要不相隔太过渺远,或是受到限制,都能肆意且隐秘地交流。 没等听到对方说什么,他突然撞到了一堵坚实的肉墙,撞得鼻尖酸疼,眼泪都要出来了,虽然他的肉/。体已经经过天雷淬炼,非同昔比,但脸仍然是最脆弱的部分,很容易就能被弄疼。 年渺捂住鼻子站稳脚步,有些委屈地抬起头,正好对上季一粟冷漠的眼。 对方只这么盯着他,也不说话,反而让他莫名心虚起来,可很快季一粟就转过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侍从在长廊的尽头停下: “这三间便是三位客人的房间了,这里可以……” “我们只定了两间,你记错了。”季一粟打断了他的介绍。 寄余生似乎被自己的口水呛住,疯狂咳嗽起来。 年渺: “……” 侍从的脸上出现了片刻的呆滞,似乎对自己的记忆和能力产生了前所未有的怀疑,片刻后他恢复了正常,从善如流道: “是两间,是我记错了,那么三位客人,谁单住谁……” 他的脸上又出现了瞬间的呆滞,随后淡定地将三块玉简分别递给三人: “三位客人可以用它来自由出入,有什么需要,用它来告诉我便成,祝三位此行如愿以偿。” 第115章 他稍稍躬身,化为淡烟消失不见了,寄余生笑嘻嘻地凑过来: “还有五个时辰呢,回房多无聊啊,咱们玩会儿?” 季一粟本来想直接送他回房,但余光瞥见有些魂不守舍的年渺,改口道: “玩什么?” “能玩的可太多了。”寄余生转而问年渺, “阿渺,会下棋么?” “会,是师兄教我的。”被提问到的年渺老实回答, “但我下的不好。” “因为你师兄棋艺就很烂。”寄余生无情评价, “没关系,我这里有一些小玩意儿,保证你喜欢。” 他用玉简打开自己的房间,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年渺踌躇一下,看着季一粟进去了,才跟着进去。 不对啊,他苦恼地想,我为什么会觉得心虚害怕呢? 船上的厢房干净别致,十分宽敞,几案上的铜制兽首香炉中飘出缕缕细腻的甜香,闻着有些昏昏欲睡,主要起到的是安眠作用,如果客人不喜欢,可以换成其他的,果然寄余生十分嫌弃,直接灭了香,将香炉扔在一旁,凭空拿出来一座祥云香炉,轻烟袅袅,暗香若有若无,比之前的甜香清雅许多。 厢房内有最里面的卧房,被屏风隔开,外面是小小的客堂,用来招待客人,笔墨琴棋,样样都有,寄余生兴致勃勃地将桌上物什移开,摆上一副奇怪的棋: “来玩!阿渺?” 年渺回过神来,慌忙望向他,在他的眼神示意下入座。 这厢房的隐蔽性太好了,应该是有结界隔着,一进来关上门,他的神识便和外界的一切联系都切断了,以至于他只和百里覆雪匆匆说上两句话。 一句是百里覆雪主动找他的,为弟弟道歉,年渺说了没关系,他不计较这种小事,一句是百里覆雪关心的寒暄,问他为什么看上去有些紧张,是不是在害怕什么,他还没有来得及回答,神识就被隔绝了。 现在,他的心里一直想这件事情,想着要怎么回答百里覆雪,怎么和对方交流,百里覆雪看上去很好说话,不知道会不会教他一些冰属性的技巧,这可是花大笔的钱财都买不来的。 就像现在,他们登上这艘船的目的,也是为了去遥远的海域,寻找冰属性的秘籍,如果有百里覆雪教他,就能方便太多了。可对方是家主,这些应该是家族秘要,不会轻易告诉他的。 他一时间竟有些心事重重,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懵懵懂懂坐下,看着寄余生摆上棋,才忽然想起什么,扭头去看季一粟的脸。 季一粟依旧神情淡漠,看不出好还是坏,也没有注意他的意思。 他松了口气,打起精神关注寄余生的棋局,暗暗盘算着,等晚上睡觉——即使他现在不用睡觉,也有要休息的时候,就偷偷联系百里覆雪。 直接找对方学习也不大好,还是熟一点,再慢慢提出来罢,而且根据寄余生的那套说辞,他要想找百里覆雪学习法术,也得给对方什么东西才行,给什么合适呢? “这是三个人也能玩的游戏,名为‘天旋地转’,是我新得到的玩意儿。”寄余生丝毫不在意他们俩人的心不在焉,兴致勃勃介绍着自己的新玩具, “一共有好几种棋,你们挑一种,然后用神识操纵这个骰子,骰子上显示几步,就能走几步,看我们谁能走到最后。” 他在方桌上铺上了一张看起来丝毫不起眼的灰布,注入灵气后,灰布发出了淡淡的光,随后现出了一张复杂的地图,地图中隐隐有电闪雷鸣甚至野兽的嘶吼声传来。 年渺盯着那张地图,灵机一动,这种游戏,还是人多一点好玩,如果他能想办法把百里覆雪拉来,不就可以和对方早些混熟,好和对方学习法术么? ———————— 渺:努力就有收获! 换了个新封面嘿嘿,毕竟以前的封是第一阶段了 第61章 出海 船只在无垠的海域中乘风破浪,疾驰而去。 刚出码头的海域还是很宁静的,再过几个时辰,就会陆陆续续遭遇风暴和海兽,当然,船上已经做好充分的准备避开或迎击这些灾难,不会耽误众人的旅途。 船只明面上会停留五个地方,除了这五个常见的地方之外,还会前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之地——静流暗河。静流暗河就在少明大陆底部,但又不完全在少明大陆底部。它是一条非常诡异,有些许自我意识,会随意游走的河流,游走的范围不大,仅限于昆仑遗迹附近,但鲜少有人能捕捉到它。即使捕捉到了,也会被它甩开,甚至可能被甩到弱水中。可它是和鲛族联系的唯一的路,只有通过它,才能抵达鲛族的地盘,不少商人为了利益,仍然会想法设法铤而走险。 而“静水流深”便是最主要的可以通过静流暗河的船状法宝。传说它是由鲛族圣物制作而成,会让静流暗河感到亲近而熟悉,主动被吸引过来,它的船票只在黑市里暗中流通,被炒出了天价,寄余生也是花了些手段才弄到三张船票。 他们要去鲛族寻找冰属性的秘籍。 这些事情年渺还是在玩游戏时听寄余生说的,毕竟他这两天才弄到票,确定下来行程。 不知道百里覆雪是怎么立刻弄到两张船票的,年渺不由想,不过人家是地头蛇,又那么有钱,应该很容易,听说他那个二弟常年在外,少明大陆的黑白明暗,一分一毫都无比熟悉,弄到两张船票不是什么难事。 第116章 他稀里胡涂跟着寄余生玩了几把棋,本来以为自己玩得够差了,没想到季一粟输得比他更快,导致寄余生十分不满地嚷嚷: “一个两个的都心不在焉,跟丢了魂似的,故意不想跟我玩是罢,不玩了不玩了。” 然后他们两个被齐齐赶了出来,站在门口大眼瞪小眼。 季一粟看都没看他,自顾自用玉简打开了房门,在关门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年渺赶紧跟了上去。 厢房的布置和寄余生屋里的一模一样,尤其卧房,枕头被子等等都只有一个,很明显是单人住的,年渺犹豫了一下,问: “我们三张票,只有两间房么?” 季一粟淡定道: “人太多,没房了。” 年渺想起刚进舱门时大堂的盛况,密密麻麻那么多人,表示了理解,毕竟船这么大,主人的普通生意还是要做的,不能单靠那几张黑市天价船票。 案几上的甜香熏得他头晕脑胀,他支起窗户,好奇地探出头,水汽裹挟着咸湿的气息,连同哗哗的波涛声一起涌入,船底黏着海面激起层层雪白的浪花,如碎玉堆琼,掀起又落下,摇曳成长长的银带在船后渐渐消失。 季一粟已经把熏香换了,是年渺最熟悉的风铃花的味道,不会太浓,也不会太淡,似有若无刚刚好。 年渺把被褥铺开,又迭起来,再铺开,反反复复三四次,偷瞄了季一粟十几次,才望着窗外,装出期待又天真的模样: “师兄,现在船才刚走,我去外面看看行么?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坐船,第一次看见海!好想看看更完整的海啊!” 只可惜他这次的演技太过拙劣僵硬,只换来了一声冷笑: “到底是去看海,还是去看人?” “当然是看海,人有什么好看的。”年渺心头一跳,有种被拆穿的窘迫,但仍然硬着头皮若无其事回答。 “不行。”季一粟果断否决, “外面鱼龙混杂,难以保证没有不怀好意的。” “那你陪我去嘛。”年渺见他态度有所松动,再也不装乖迭什么被子了,立马跑到他身边巴巴恳求, “我想跟你一起看海。” 他这样的态度和话语,让季一粟的神情有所松动,唇角微微翘了一下,又飞速消失不见,勉强点了点头: “走罢。” 年渺顿时心情愉悦起来,围着他说不停: “我还以为你在生我的气呢,一直不想理我的样子。现在太阳正好,我刚刚看海水都是金灿灿的,等一会儿日落,一定更好看。我们一直到半夜才回来行么?” “你实在想过夜我也没意见。” 年渺一边笑一边出门等他并排走,没走几步,便偷偷试图搜寻百里覆雪的神识。可惜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神识像是同外界隔绝了,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也许百里覆雪十分谨慎,暂时不想和他联系,主动断了。 他有些失望,跟着季一粟来到一楼,走出舱门,在甲板上倚着栏杆眺望。 无论是堂内堂外,都没有那道亲切的带着微微寒意的气息,大概对方有事要忙,年渺有些失望,只好把注意力放到海面上,他并没有对季一粟撒谎,的确很想瞧瞧从前未见过的海。 甲板上的修士不多,三两散开,互不打扰,此时太阳已经渐渐西斜,金灿灿的海面也有些黯淡,粼粼波光不断快活地跃动,一层层一阵阵,无限翻涌着直到天际,这从未见过的壮阔景象,让年渺看迷了眼,渐渐把百里覆雪抛之脑后,眼中只映着翻滚的水纹和亮闪闪的光。 海风不算温柔,甚至有些强势,将他的发丝和衣袂都吹得不停翻动着,若不是他扒着栏杆,几乎人也要被掀飞了。 直至夕阳铺满了海面,如同金红色的流火滚滚东去,季一粟才在他耳畔问: “渺渺饿不饿?” 他的声音十分温和,被海风搅动后,更是轻柔如水,年渺被吹得晕晕乎乎,甚至没注意到他叫的是“渺渺”,只觉得被这带有几分蛊惑意味的声音迷住,迎风回答: “不饿。”又怪师兄怎么不关心他,不满地补充, “我已经辟谷了。” 季一粟继续温和问: “那和百里覆雪一起吃饭呢?” “他来了么?!”年渺又惊又喜,扭头四处张望, “我怎么没有感受到?!” 他转了几圈也没有看见百里覆雪,忽然一怔,意识到了什么,目光凝在季一粟略微有几分嘲讽的脸上。 “这种大人物我怎么可能感受得到。”年渺的眼神飘向遥远的大海,不在意道, “为什么要跟他吃饭,你越他了么?我能回避么?他的架子太大了,看到他我就觉得好有压力,一口都吃不下去。” “装,继续装。”季一粟抱着胳膊冷笑, “背着我跟他都干什么了?” 年渺: “……” 这句话实在奇怪,尤其从季一粟的嘴里说出来,更显得古怪了,虽然师兄平日也总是冷嘲热讽,说不出几句好话,但是这句,怎么听怎么都有嫉妒成性的味道,尤其“背着我”这三个字,那种嫉妒的感觉,都要溢出来了。 要说师兄嫉妒百里覆雪,委实不可能,但这句话又让人不得不多想。 年渺忐忑地把这一切归结于冰火不相容的缘故,眼睛注视着甲板,踌躇了片刻,老老实实交代: “没有,我不是故意背着你,而且我也没有跟他……就是才刚刚说两句话。” 季一粟冷漠道: “是啊,没什么,他的神识都要把门戳出洞了,一直在找你,没什么,是没什么,没什么还这么找你。”他盯着年渺,仿佛审讯一样盘问, “怎么认识的?这么急着找你?一整天魂不守舍的,在想他?”不等年渺回答,他已经忍不住讥讽, “我倒看不出来,一副皮囊把你迷得晕头转向,魂都丢了。” 第117章 年渺被他步步紧逼弄得不知所措,靠着甲板一句话也不敢说,慢慢理着思路,在他逼迫的眼神下渐渐觉察到不对,开始反击: “什么叫我魂不守舍晕头转向的,师兄说得好像我要瞒着你跟人家私奔了一样,我只是跟陆之洵差点成过亲,又不代表我喜欢他,也不代表我喜欢男子,他皮囊再好,也不至于让我一见钟情,倒是师兄把人家叫上了船,人家不敢打扰你,看我修为低,就来找我打探情况,这么普通的事,怎么被你说成男女之间私相授受了?” 他越说越理直气壮,最后反而对季一粟有指责的意思: “说起来,师兄让人家上船,又对人家置之不理,到底什么意思?师兄不打算给他弟弟解术么?” 不像平时你我相称,他一口一个师兄的,十分客气,明里暗里都是指责,人是你叫的,怎么反而冲我发起脾气来了。 季一粟难得没有反讽回去,只静静和他对视,眼眸比夜晚的大海还要幽邃,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看得年渺甚至有些发虚,良久,他才收回目光,背过身去,冷冷淡淡道: “行,是我多嘴了,你随意。” 年渺竟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些许落魄和难过。 他骤然也难过起来,小跑几步追上对方,拉住对方的胳膊,站到季一粟面前堵住去路,仰头跟他对视: “不许跟我生气,好好说话。要问什么好好问,我好好回答你,不要耍脾气。” 他恍惚间竟然产生了错觉,从前是师兄暗暗哄着还是小孩的他,现在变成了他在正大光明哄着一下子变成小孩的师兄了。 他紧紧抿住嘴巴,不让笑意泄露,保持着严肃的神情。 第62章 干扰 红日像半熟的鸡蛋黄在海与天的交界线处摇摇欲坠,做着最后的挣扎,直至跌入海中,将漫天满海的灿烂余晖一点点收尽。 星辰悄无声息地占据了夜空,船上隐隐约约有银光闪烁,似乎在吸收着星月之力。 季一粟恢复冷静,垂眸看着脚下的星光,一声不吭地等他解释。 “从第一眼见到他时,我就觉得很奇怪。”年渺一边回想,有条不紊地阐述着, “因为他居然在那么多人中,一眼就注意到了我,随后我发现这不是巧合,因为我能很清晰感受到他的存在。” 他停顿了一下,有些苦恼应该怎么描述: “那是一种非常玄妙的感觉,就好像我的灵体在和他的灵体互相吸引,使得在万千人中能一眼相逢。”他见季一粟的脸色又有变黑的趋势,连忙强调, “是灵体,灵体,灵体的问题。我猜是因为我和他都是冰灵根,属性相同,才会有这种反应。 “在船上,也正是因为这种联系,我一下子就认出了他,他主动来找我,说了两句话。” “什么话?” 年渺如实复述,末了看他的神情: “我估计他不敢直接找你,才找上的我,想通过我联系上你,我知道你不喜欢他,甚至很反感,所以就暂时没有告诉你,想找个合适的……”他突然顿住不说话了,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念了一句, “奇怪……” 季一粟撩起眼皮望向他: “什么奇怪?因为你从见到他开始,就一直心心念念着他?” 年渺抿起嘴巴,微微皱起了眉。 “我是一直在想着他。”他低声坦白, “但我想的是,他是冰灵根的大能,如果我能跟他学习,修炼岂不是方便许多?也不需要你如此费心帮我找秘籍了。但以他的身份地位,这件事谈何容易,所以一直在想怎么接近他……” 夜晚的海风带着潮湿的寒意拂过,将星光撒满了海面。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开始回忆自己见到百里覆雪后的不正常反应。 无论是寄余生的游戏,还是季一粟的低沉情绪,都没能分散他的注意,放在以往,他肯定会早就把注意力放在师兄的情绪上,全心全意哄着。 可是百里覆雪一出现,就夺走了他全部的关注,这不是属性相同可以解释的。 他望向季一粟,眼中有说不出的震惊,俩人视线交迭后,都读出了对方的想法,一切不言而喻,陷入短暂的沉默。 不仅仅是他的反应不正常,连季一粟的反应也很不正常,从见到百里覆雪的时候,季一粟就变得易躁易怒,甚至把这种冲动的情绪转移到了年渺身上,说出了一些平日里不会说的话语。 百里覆雪这个人,并不像表面上那样温和无害,他身上有什么在悄无声息地干扰了二人,也许是他本人,也许是其他他拥有的东西,但无论是哪种,都不像是好事。 哗啦的海浪声一层又一层,缓慢且有规律地奏着,和着风声停留在耳畔,如同渺远鲛族的低喃。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有人在看我么?”良久,年渺一边认真思忖一边道, “在我们第一次见到百里覆雪的时候,就有道神识窥探我,在船上,那道神识又窥探了我第二次。我怀疑,百里覆雪的背后还有其他人。” 百里覆雪已经是人族修士的尖端,能比他厉害的,至少是堕仙,在明知船上有这般危险的存在时,还能不假思索上船,脱离自己的势力范畴,前往未知的危险之地,只能说明,他背后也有更厉害的存在。 他会上船,与其说是入套,不如说就在等着这个套。 “你说的那道神识,我没有任何察觉。”季一粟缓缓开口,望着年渺的眼睛深沉如墨,却明显带了几分复杂的情绪,酝酿许久才道, “年渺,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么?” 第118章 无需询问,年渺也能明白他指的是哪些话,斟酌问: “你遇到了和你旗鼓相当的力量,而且是两个?” 他永远也忘不了初见时对方的落魄,还有神树跟他说过的话。 季一粟低低“嗯”一声,有种说不出的沉郁,在带年渺离开碧海门后,他肉眼可见变得愉悦洒脱许多,就像背负上了重要的责任,找回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如今,在碧海门时那种永远提不起劲的颓丧和落拓又回来了。 “这本不该是你会接触到的,一切才刚开始。”季一粟专注地凝望着他, “年渺,我没办法保证你的安全,你若是害怕,现在还能回……” “我不要你保证。”年渺有些急切地扬声打断他,继而音调又重重跌落,有些含糊道, “当然,如果你觉得我是累赘,就把我送走……”他顿了顿,像只要被抛弃的小狗可怜兮兮的,眼里映着星光, “但是不可以不来接我,不可以一直抛下我,万一,万一我对你也有用……” 他眨了眨眼睛,似乎有水光在闪烁,季一粟抿了抿唇: “不会。而且,是敌是友尚不知晓,再等等。” 年渺的声音重新轻快起来,甚至有些惊喜: “就是说,不是来杀你的么?太好了!”他高兴了一会儿,还算镇静道, “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去当诱饵,探查他们想要做什么,你看,他们也不敢直接找你,都是拿我开刀,那我不如将计就计,索性当这把刀……” 他的话被海风吹得零零散散,碎了一地。 “不用你当。”季一粟皱起眉,牵起他的手带他回去, “你只要老老实实的。” “可我也想帮你,师兄。”年渺跟着他不紧不慢道, “这不是什么危险的活,我只需要顺着百里覆雪,弄清他真正想要做什么,当你和他的这条线。偶尔也让我帮你做点事情,好么?” 虽然夜色已晚,舱内没有多少人来往,他们还是改为了神识交流。 季一粟没有出声,在上到二楼时才道: “才结丹就蠢蠢欲动,要是飞升了,是不是还得骑我头上去。” 年渺试探问: “我现在不可以骑么?” “你试试。” “那是让我帮你,还是骑你头上,你选一个罢。” “……” 季一粟的脚步在寄余生的房门前停下。 “他很危险,你想象不出来的危险。”季一粟望着他, “可以试探他,但不要单独去找他,至少,一定要让我知道。只怕还有人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 年渺郑重地点了点头。 季一粟难得温柔地摸了摸他的脸: “先回去睡觉罢。” 他说完这句话,年渺忽然感受到一阵头晕目眩,随后强烈的疲惫感席卷而来,明明他并没有做什么,却好像耗费了所有的精神同什么东西大战了一天似的。 尽管眼睛都要睁不开了,他还是抓着季一粟的手乞求: “不要再跟我生气了,好么?” “好。” 得到肯定且干脆的答案,他终于满意,揉着眼睛进了他们的厢房。 而季一粟则敲开了另一道门。 这件事不容小觑,他得告诉寄余生才是,虽然这人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但有些时候还是能看穿他看不透的东西的。 * * * 百里覆雪悠闲地靠坐在窗边,望着窗外浪潮翻涌,云卷云舒,从日落看到星辰漫天,几乎没有动弹。 这是一个没有海兽和风暴的平静夜晚,船只在第一个码头停留了半个时辰,马上就要重新远航。 他的右手放在膝盖上,握着一朵殷红的凤栖梧桐,花瓣上结满了冰霜,即使过了一整天,冰霜依然没有半点融化的迹象,有种妖异晶莹的美丽。 月亮朦朦胧胧的,仿佛蒙着一张纸,光芒也黯淡许多,倒是衬得星星愈发明亮起来,对于长期在海上航行的人来说,这并不是好消息,因为是可能产生风暴的预兆。 百里乘风走到他身边,将一杯尚且冒着热气的茶放到他旁边,却并没有离开,目光游移到他的右手上,唇瓣翕动几下,却无法张开,片刻后,他又幻化出纸笔写字:大哥,你已经借过去一天了,什么时候能还给我? 他什么都可以给大哥,但是这朵花不可以,毕竟花已经成了他的执念。 百里覆雪的神情平静,没有半点被打扰的烦躁,依旧悠然望着窗外: “这朵花,暂时由我保管。” “为什么?”百里乘风惊愕地写着。 他不知道大哥为什么突然会对他的这朵花感兴趣,也不知道大哥说的“暂时”,到底是多久,毕竟在今天之前,大哥对他的慕情林遭遇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十分不在意。 “为了印证一些猜测。”百里覆雪温和道, “不早了,去休息罢,明天可能要起风。” 百里乘风不由顺着他的视线往窗外望去,深蓝的苍穹和墨蓝的大海几乎融为一体,看不清远方,银白的星光散落在每一朵浪花上,随着波浪的涌动而跳跃嬉戏,海风温柔地眷恋着漂泊的孤舟,迟迟不肯离去。 似乎的确起风了。 ———————— 看到有同学评论区的疑惑,还是觉得应该解释一下。师妹本身就是个活泼外向的人,只是幼时的压抑和秘密让他在从前不敢和外人接触,只敢在洞悉一切的师兄面前展示本性,现在的阶段,他刚刚看到外面的世界,而且拥有了修为,正是对一切都好奇的时候,无论是人心还是事,都很爱探究,他会和三少起冲突,也是因为对方的挑衅,开了下玩笑,没想到惹炸了,他会继续挑衅,一个是不服,一个是觉得人心有趣,明明是同一个人,只是改变了面貌,就收到了完全不一样的待遇,而他的挑衅反击也是基于自己能解决的情况下的,这个心理历程,我觉得文里表达得挺清楚的,挠头。就像另一位同学说的,他现在的状态是刚出笼的小鸟,没有外表修为这些东西的束缚,是什么都想看看的。 第119章 至于老大,今天应该看到了,是对方有意为之的,不知那位同学还在不在看。归根结底,还是因为每天三千传递的信息太少了,下个月我会调整为六千。因为设定的剧情还是挺长的,这本字数也很多,人物也会有阶段性的变化,我想和以前相比有一些突破,希望可以写出完整的不会让大家太失望的剧情,请大家给我这个机会,鞠躬 第63章 轮回之镜 年渺一进门,便陷入了沉睡之中。 这种最原始的休息方式虽然也可以恢复精力,但速度极慢,他在梦里有意识地调动灵气,让灵气在体内规律运转,借此来加快恢复速度。 大海上充沛的水元素就是他最好的温床。 如此运转了几十周天后,他终于渐渐恢复过来,开始正式吐故纳新,调养生息。 待完全恢复后,他不由感叹,百里覆雪背后的势力果然不一般,只稍稍一个试探性的干扰,就让他耗尽心神,也不知道是哪路神仙。 如此看来,真是神仙打架,师兄说的没错,只要他待在师兄身边,就会受其影响,遇到自己无法承受的危险。 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太弱过弱小,等从这里回去,他就应该开始结婴,早日成为师兄的助力。 他甚至产生了有机会直接在鲛族岛上结婴的冲动,但现在除了明里暗里的两个,还不知道有多少个,神仙打架,危机四伏,若是再被干扰着实得不偿失。 他只能暂且忍耐下来,思考自己到底可以做什么。 日月已经轮转一次,季一粟还没有回来,大概情况十分严重,在和寄余生商量对策,年渺想了想,将琉璃长明镜从储物袋中取出,琉璃长明镜泛起淡淡光华,悬浮于他面前,他放出神识,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接近。 这是他第二次和镜子交流,第一次是遇到百里乘风的时候,那时他并没有底气,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没想到琉璃长明镜十分和善,这一次他有了很大的信心。 神识刚刚触及到琉璃长明镜,便被一股柔和如水的暖流包裹,让他仿佛浸润在温泉中一样舒适,几乎要昏昏欲睡,神识也不由自主舒展开来。他在这淡蓝的温海中缓缓游动,没游几步,面前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光点,光点在不停晃动,似乎催促着他,他赶忙跟上去,不多时游到了一扇门前。 这是一道古朴的青铜大门——它的确是门的形状,但却没有门环,也没有缝隙,就那么突兀且孤单地立在无垠的蓝海之中,门上没有任何花纹,也没有任何斑驳的锈迹,可就是给人一种亘古不变的苍凉感。 光点穿过青铜大门消失不见了,年渺犹豫了一下,神识还是触到了门上,随即白光一闪,他进了门内。 面对未知,他的心不由提了起来,可令他失望的是,门后只有他脚下的一小块蓝莹莹的地面,四周皆是缥缈的白雾环绕,透过白雾,倒是有影影绰绰的建筑,可惜完全看不真切。 也许,他还得做点什么,才能拨开白雾,触碰到镜子里面真正的天地。 指引他进来的光点又出现了,慢慢飘落到脚下的蓝地上,年渺望向他,踌躇片刻,问: “是,镜,镜灵么?” 他着实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对方,但树有树灵,器有器灵,琉璃长明镜是被季一粟肯定过的神器,有镜灵再正常不过。 光点温柔地回复了他: “你喜欢的话,可以这么叫我。” 它的声音像雾一般虚无缥缈,年渺总觉得熟悉,沉默半晌后试探问: “其实你是,幽兰神树?” 这个声音虽然十分虚无,但仔细辨别,几乎和幽兰神树一模一样。 “我不是它。”光点不紧不慢解释, “但我借用了它的声音,毕竟,我没有自己的声音。” 年秒化成自己的虚影,在它旁边坐了下来。 “我明白了。”他似有所悟, “你不是虚元大师的法宝,你是神树的法宝,我师兄说,你是他捡到的,送给我了,现在看,他撒了谎,一定是神树让虚元大师把你交给我师兄,再让师兄交给我。” 他听见镜灵轻轻一笑: “你很聪明,也很细心,反应也快,但我不是任何人的镜子,我是我自己,我只是在找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这是一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回答,年渺奇怪问: “你需要托付什么?” 四下一片死寂,连云雾翻腾的声音都没有。 “命运。” 半晌,镜灵缓缓吐出两个字。 “我在找,可以承担起命运的人。” 命运,是一个年渺从小就听到的词,从六岁起就有人说他命运不好,它太大,太虚幻,以至于很多人都不当回事,轻飘飘就掀过去了,可是只有他知道,这两个字有着怎样的重量。 好像所有的不幸,都可以归结到命运身上,可也有人告诉他,命运是可以改变的,并且带着他印证了这个道理。 他低头望向光点,认真问: “是谁的命运?” “可以是你的,也可以是你身边的人的人,或者,是天下所有人的。”镜灵平静道, “若你想真正拥有我,我可以给你无边的力量和保护,但同时,你也会肩负起无边的责任,遇到你无法想象的困难,甚至会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不得轮回,你愿意么?” 年渺笑起来。 “如果你单说你要给我力量和保护,我会觉得你是邪物,把你扔得远远的。”他慢慢道, “就像云公子和人交易一样,想得到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第120章 “可是你说的这些代价,我在我师兄身边,也可能会遇到。我猜,你和我师兄遭遇了一样的事情,如今只剩下元神,附身琉璃长明镜茍且偷生。你之所以会找上我,是想借我之手得到我师兄的帮助。” “不错,不愧是我看中的人,猜中了一大半。”光点的声音里带了几分赞许, “我和你师兄有共同的敌人,但我要做的并不是和他连手,而是你——我需要你去帮助他。” 年渺愣了一下: “我?我能做什么?” 即使他现在拥有非凡的天资,但不可能一步升仙,这样的力量在神仙之争中无异于螳臂当车,就像在季一粟眼里,他永远是需要呵护的那个。 “你能做的有很多,我和你师兄的敌人,同样有其他敌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是以你师兄的性格和名声,这些人想同他连手也是十分犹豫,你要做的,是帮助他将这些敌人的敌人变成朋友。”镜灵温和道, “也许你现在不明白,但相信以你的头脑,很快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年渺没有想到,镜灵居然会交给自己这样的任务,他的脑海中已经闪过无数条阴谋诡计,没有一个对得上的,听起来是对师兄百利而无一害的人。 镜灵究竟是谁?以前和师兄认识么?等出去和师兄磨合一下,说不定能得出镜灵的真正身份。 他顿了顿: “可以告诉我,都是哪些人么?百里覆雪算么?还有船上,一直暗中盯着我的那个?” “不可以,不是不让你知道,只是天机莫测,你一介凡人,知晓天机,会遭来天谴,只有等你足够强大了,才有资格知晓这些天机。”镜灵干脆地拒绝了他, “而且我藏匿于镜中,外界的事,我知晓的太少,你说的这些人我也不确定。” 年渺忽然觉得,自己的神识被什么刺中了一样,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好在这疼痛不是无法忍受,而且转瞬即逝,似乎只是一个小小的警告。 “不可以让任何人知道我的存在,包括你师兄。”镜灵的声音严肃起来, “如果有谁知道,那一切将前功尽弃,而你师兄,也会陷入万劫不复之中,再无生还的可能。” 年渺惊愕地盯着他,只觉清凉的水流缓缓淌过神识,有什么东西印在了他体内。 “这是我给你下的唯一一道禁制,不允许对外透露我的存在,谁也不可以。”镜灵郑重道, “你太狡猾了,一定会想方设法暗示你师兄,不得不防。” 年渺: “……” “好了,现在我需要继续长眠,直到你有能力将我唤醒的那一天。”镜灵的声音恢复温和, “现在,这面镜子完全属于你。如你所见,它就像一块荒地,需要你自己去开垦,你开垦出来的越多,它能帮助你的就越多,一切取决于你自己。” 光点盈盈飘起,在他头顶绕了三圈,又是如水的凉意将他包围。 年渺心里一紧: “你又给我下了什么禁制?” “只是将镜子交给你而已,别担心,我还要你做事,不会伤害你的。”镜灵轻飘飘道。 随着它的话音落下,年渺面前的白雾散去了些许,露出一块白色的石碑,上面写了两个淡蓝的字:轮回。 年渺的手不由伸了出去,在那两个字上摩挲,触及之处是浸水一般的清凉,怔怔问: “轮回……是什么意思?不是只有人死之后才会轮回转世,你是……” “这才是我真正的名字。不是只有魂魄才可以轮回,万物因果,皆是轮回。” 它声音飘飘荡荡,轻如烟云,连同光点一起,很快散入白雾之中。 年渺朝着光点消失的地方望去,四下只有无尽的白雾,和这一块孤零零的石碑,仿佛从未有过什么镜灵。 后来过了许多年,他才明白,原来宿命亦是一种轮回。 * * * 寄余生端坐在桌前,自从听了季一粟的话后就一动不动,仿佛被下了定身咒一般,良久才抬眼,僵硬问: “你是说,这船上,有两股势力,可以影响你,让你察觉不到?” “嗯。” “也就是说,这船上,还有两个,和你同一位阶的存在?” “嗯。” 寄余生站起身,礼貌道别: “后会有期。” 他果断利落地化成一朵流云飘出窗外,消失不见。 季一粟知晓年渺方才克服百里覆雪的影响耗尽心神,此时一定在休息,索性占了这间厢房,没有回去。 半日之后,一朵流云又在窗外徘徊,好一会儿才犹犹豫豫地飘进来。 “这么快就见了。”季一粟客气地招呼他。 寄余生瞪了他一眼,绕着他不停转来转去: “两个!两个真神!加上你,就有三个!三个真神打起来,我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真是头晕眼花,上了贼船了!” “那你还回来?” “是这样,我觉得你可以留点遗物,比如把阿渺托付给我,我一定会替你好好照顾他……” 季一粟再次客气地拒绝了: “滚。” 寄余生在他面前坐下来: “不行,我还是太好奇了,究竟是哪二位找上了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唉,我这条命,迟早因为好奇心而丢掉……” 季一粟道: “无需担忧,我如今的状况他们不会不知道,但仍然不敢直接上来,只能说明,他们和我一样。” 寄余生“啧啧”两声: “你是说三位真神陨落?看来是要变天了,他们恐怕是来找你连手的。” 第121章 “那为什么要找年渺不找我?” 寄余生沉默了一下: “我是说,可能,或许,应该,是你的名声,太差了?他们不想见到你,只能找阿渺传话?” 第64章 验证 年渺睁开眼,立即感到一阵头晕目眩,调息良久才缓过来。 窗外晨光熹微,淡紫和薄粉的朝雾迷蒙而温柔,流淌进房屋里,像一场彩色的梦。 不知镜灵做了什么,琉璃长明镜已经和他的神识绑在一起,随着他的意念出现或消失,他将镜子放在膝盖上,神情严肃地观察着。 和最开始见到的不一样,镜子身上那些繁复的花纹已然消失,只有一圈浅金色的光滑镶边,镜面什么也没有映照,淡蓝如水波,似乎在微微荡漾,仔细瞧却并没有。 年渺尝试将神识探入,蓝光微闪,他在原地凭空消失,继而整个人进入了镜中。 镜中仍然是他之前看到的景象,皆是白雾笼罩,只有脚下一小块地方,如同踩在蓝天之下,面前的石碑上刻着“轮回”两个字。 镜灵说,这才是它真正的名字……那琉璃长明镜是什么呢?琉璃是佛门七宝之一,长明灯也和佛门有关,大概是虚元大师取的假名,毕竟镜灵很怕被人知道它的存在,用虚名也是正常。 再次意念一动,他又出了镜子,他又试着把镜子收起来,也同样能用神识进入镜中,每次出来或进去,都会有瞬间的晕眩感,但这种晕眩感没有造成什么伤害,反而十分刺激,他觉得新奇不已,再尝试进去,出来,进去,出来,乐此不疲,这样兴致勃勃反反复复玩了十几次,他像是在空中御剑旋转了百八十圈,站都站不稳了,一阵疲惫无力感袭来,让他坐下捂住额头。 不对,怎么玩起来了! 年渺深刻自我检讨一番,一本正经地打坐调息,凝神沉思,和刚才玩镜子的判若两人。 这面镜子,目前的作用,只能让他暂时躲避敌人的追捕,但不能每次遇到危险都躲起来,解决不了根源,镜子只能作为他最后的保命之物,若想真正攻击,得继续寻找冰系秘籍,学习冰系法术才行,再不济,还能和师兄学习剑法。 镜灵说镜子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但是需要他去开垦,可又没说怎么开垦,是和自己的修为有关么? 他尝试了好几次呼唤镜灵,都没有获得回应,大抵对方受了极为严重的伤,需要陷入沉眠调养,只能靠他自己慢慢摸索。 说实话,他并不是很相信镜灵,这种活了很久的老怪物心眼一个比一个多,说的话半真半假,甚至没有一句真话,目前来看对他没什么坏处,然而以后可说不准。 不过根据他的尝试,镜子用来保命是不错的选择,暂且可以用着。 窗外天光大盛,他借着海面上的水元素,又调息了片刻,忽而觉得灵体一动,心神合一,丹田之内金丹流转,有什么呼之欲出,竟是要突破的预兆,他犹豫了一下,短期之内不会出现危险扰乱,还是选择屏息凝神,专心突破。 日月不知轮换几何,年渺周身被淡淡的寒雾包围,待寒雾散尽,他睁开了眼,顺利突破到了金丹中期。 没想到竟然在此突破,让他有些惊讶,回头细细思索,他进出琉璃长明镜时,便会消耗不少灵力,消耗完再调息充盈灵气,是一个修炼的过程,竟然加快了他修为提升的速度。 心念一动,他扭过头,看见季一粟不知何时坐在他旁边,看着他若有所思。 “什么时候回来的?”年渺又惊又喜,往他身边挪了挪,挨得更近一点。 “你突破的时候。”季一粟说, “怎么不找我护法?” 年渺道: “只是突破到中期,我想着屋里有结界,不需要护法。现在船到哪儿了?” “刚离开曲田。”季一粟回答,忽然握住他的手,皱了皱眉, “怎么这么虚弱?” 曲田是明面上的最后一站,看来“静水流深”开始找静流暗河了,也许过不了多久,他们就能抵达鲛族岛。 可能是刚才消耗过大,年渺便把他进出琉璃长明镜和镜子可以给他提供庇护之地的事说了一遍,可一旦提到镜灵,便觉得有什么东西束缚住了他的灵体,让他完全开不了口,他只能按捺住。 镜灵的禁制十分厉害且霸道,绝不给他透露的机会,连旁敲侧击都不可以。 也罢,既然对方给了自己好处,自己也应该遵守诺言才是。 季一粟听完,并不觉意外: “此物玄妙,可以好好利用,但也不能完全依赖,凡是活得久的器物,都或多或少沾染灵气,有自己的意识,若是太过依赖,长此以往,只怕会被它反过来控制,最后夺舍你,到时候,你就是镜子,它就是年渺。” 年渺: “……这比直接杀了我还可怕。” 师兄所说并非恐吓,他曾在杂书上看过相似的故事,曾经有个刚入门的弟子,无意中得到一件法宝,这法宝上天入地,呼风唤雨,无所不能,引诱那弟子和自己结契,那弟子得了法宝高兴坏了,做什么事都要征询法宝,法宝给他答疑解惑,让他很快成了门中最出众的后辈,可时间一长,由于他太过依赖法宝,不知不觉被法宝侵占了神识,最后夺舍,将他的魂魄困囿于法宝中,自己占据了弟子的身体。 好在此物第一次当人,夺舍之后不大适应,动作僵硬,走路扭曲,被门中长老发现了不对劲,将法宝驱逐毁灭,救下了弟子。 第122章 对于修士来说,最可怕的不是肉体死亡,魂飞魄散,而是被困在器物之中,听着就能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这个故事流传很广,经常被师父讲来训诫徒弟,不要起贪欲,更不要太过依赖外物。 可别人家法宝都知道虚假诱惑结契,他遇到的镜灵表面温柔,做事却太过霸道,根本没有征得他的同意,他都没有感觉就被结契了,在对方面前,根本没有讨价还价之力。 年渺暗暗叹息,姑且只能当好东西先用着,又拉着他往镜中注入神识,想带着他一起进,可惜失败了,只有自己才能进入镜子,并不能惠及他人,堪堪自保。 他十分失望地坐下来,问季一粟: “遇到什么变故么?” “有几头海兽劫船,但无大碍。”季一粟任由他折腾了一会儿,不在意道, “唯一的遗憾是,你没有看到热闹。” “那太严重了。”年渺痛心疾首,又觑着他的神色,犹豫问, “百里覆雪的事,怎么样了?” 季一粟沉默了一下: “没什么,不足为惧。” “肯定不是这样,你什么都不对我说。”年渺有些委屈, “可是,我也想知道你的难处,也想帮你解决,你始终不把我当回事,只一个人忍着,难道和我说说都不行么?” 他握住季一粟的手指,慢慢挪到掌心,在对方掌心注入丝丝缕缕的灵气,不服气道: “我现在虽然不能跟你相比,但也非同从前,蜉蝣尚且想撼树,我也想帮你怎么了?” “不是不把你当回事,不让你知道。”季一粟无奈地看着他,声音难得柔和, “此事是天机,你一介凡人,妄想窥探天机,务必会遭来天谴。” 和镜灵说得一模一样…… 看来镜灵的话,还是有些能相信的。 他收回手,放置在自己腿上,低头沉默不语,一副在赌气的模样。 季一粟只望着他,想起寄余生的建议。 也许他确实不应该一直把年渺当嗷嗷待哺的雏鸟,年渺的羽翼正在日益丰满,需得风暴淬炼才能更加锋利坚固,若是有一天他真的不在了,也能自力更生。 他正欲妥协,便听年渺闷闷开口: “你不说我也知道,那两个和你不相上下的人,一定也是遭到了重创,不比你的情况好到哪去,才会‘不足为惧’,你们是遇到了同一个仇家,十分厉害的,仇家,可以说六界无敌手的那种,是么?” 季一粟沉默片刻,轻轻应声: “嗯。” 年渺能猜出这些,他并不意外,对方心思一向敏锐,迟早能发现端倪。 “所以他们出现,不一定是来对你不利的,相反,他们可能会找你连手,共同对付你们的仇家。”年渺越说越自信,不觉仰起脸,颇为得意地望向季一粟, “只不过他们的状态比你还差,而且害怕你,一直踌躇不敢找你,所以三番两次试探我,想让我牵线,看看能不能和你结盟。” 季一粟: “……应该是。” “我就知道瞒不了我。”年渺重新振奋起来, “肯定是你太凶了,脾气也差,老是骂人,说不定还喜欢打架,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人家都不愿意与你当盟友。” 季一粟: “……” “不过没关系,我永远不会嫌弃你的师兄。”年渺大度安慰, “无论你怎么欺负我骂我,你在我心里永远是个好人。” 季一粟却只凝视他不说话,他被看得心里发虚,目光飘往窗外,干巴巴道: “今天,今天天晴,是晴的。” 话音未落,他猝不及防被重重推倒在床。;上,手也被按住不能动弹。 “你是不是脾气越来越差了?嗯?”季一粟捏着他鼻子,掌心也按着他的唇瓣,不让他呼吸,看他双颊通红,眼泪汪汪的,才稍稍松手, “动不动就跟我别扭,还开始骂我了?翅膀这么硬了?” 年渺毫不客气地咬了他的手掌一口,得到喘息的机会: “刚夸完就当坏人。” 他两只手都抓着对方的手,防止被对方摧残,理直气壮道: “什么叫我脾气越来越差了,明明是你越来越欺负人了,我只是一点点点点点点反抗。” 他说完,直视对方的眼睛,认真问: “和你说正经的,所以呢?你现在怎么想?要不要让我去当这个线人,帮你交涉?” ———————— 还有两章 第65章 接触 船只停留了五个地方后,几乎送走了所有的乘客,一下子冷清许多,年渺第二次出房门,来到甲板上看海,已经在甲板上看不到人了,只有自己孤零零地趴着栏杆,托腮看船上的船工侍从门抛网捕鱼,看碎金般的阳光在海面上活蹦乱跳,看远方天空慵懒的流云。 少顷,海风大作,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掀翻,他不由自主闭上眼睛,让寒雾笼罩全身,才得以缓解。 风实在太大,他只好往船舱里走,打算隔着窗看海,边走便将发尾用绳子绑起来,防止发丝乱飞,迎面却撞见一个人,含笑望着他问: “怎么不看海了?” 年渺仰起头,见是个身形颀长的普通青年,只是淡淡的隐秘寒意暴露了对方的身份,愣了一下,迟疑问: “百里家主?” 百里覆雪微微颔首,正欲说话,却听那些捕鱼的侍从欢喜地喊: “捞到了!” “好多!我第一次见那么多!” “大丰收啊!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年渺好奇地扭过头,想过去看看他们在抓什么,百里覆雪已经悄然站在他身边,主动为他解答: “是彩影鱼,这是一种低阶灵兽,但通体半透明,且会变换色彩,像影子一样行踪不定,十分狡猾,平日很难抓住,只在满月之日,吸收月华之力,会变成实体,浑身七彩色,这种彩色在满月之后渐渐褪去,所以满月后的几天,是捕捉它们的最佳时机。它们会成群结队出现,出现之时,必有大风,风越大,说明鱼越多。” 第123章 “看来他们抓到了不少。”年渺一边张望,一边顺着他的话说, “这种灵兽有什么用?很值钱么?” “很值钱。”百里覆雪道, “服用它的好处很多,一是可以获得几天的变换能力,二是它灵气充沛,服用对修为大有裨益,也是一种药材,三是,它好吃。” 年渺笑起来: “单是第三点就足够珍贵了,我在若留城中,看来来往高阶修士络绎不绝,看来无论什么修为,都舍不了凡尘欲念。” 百里覆雪同意: “人如此,仙也是。” 这个少明大陆第一富都说值钱,看来是真的值钱,年渺十分心动,跃跃欲试: “现在还能抓么?我也想抓几只卖。” 百里覆雪笑道: “你很缺钱么?” “也不是很缺,但是钱嘛,谁不喜欢呢?人总有缺钱的时候。” 归根结底,还是他没有见过什么钱,毕竟需要什么,师兄就已经给他安排好了。 那边船工侍从已经将一张半透明的大网拖到了甲板上,网里足足有几百条半透明的鱼在垂死挣扎,鳞片在阳光下泛起各种颜色,光彩夺目,美不胜收。 年渺看得眼睛都舍不得移开,不由发出一声赞叹,有几条彩影鱼逃出大网,蹦跶到他脚边,他抬眼看向那些船工,不确定问: “这个鱼,是卖的么?” 船工见他看起来年岁不大,修为不高,料想是哪家长辈带后辈出来见世面,大大方方道: “客人若是喜欢,便拿一条去玩罢。” “送的?!”年渺十分吃惊,这么贵的东西还能送? “送的。” “你们不会被船主说么?” “一条鱼而已,不碍事的。” 年渺欢欢喜喜捡了一条最小的,神识在储物袋中摸索,可并没有合适的能装鱼的东西,百里覆雪默不作声地拿出一个银白色的精致盒子递给他: “这是灵宠盒,适合装水中灵宠,在里面加点海水,就能养着了。” “多谢。”年渺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灵宠盒,毕竟他实在没有合适的东西装鱼, “等一下我找到东西装就还给你。” “不用还。”百里覆雪微微一笑, “在我这里放着也没用,不如给有需要的人。” “那为什么你会有?”年渺忍不住问, “是别人送给你的么?” “很久以前的了,当时路过一个摊子,见它精巧,顺手买了下来准备回去给我三弟玩,怎知回去就发现他闯了祸,罚了他几天,盒子也没给他。” 年渺感叹: “你对你弟弟真好,怪不得直接上了船,我师兄说,此行十分危险。” 百里覆雪淡然道: “他是我……最亲的亲人了,为了他,我会不惜一切代价。”他本来想说“唯一”的,但考虑到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便换了说辞。 年渺点点头表示理解: “如果我也有个亲人,肯定也会百般对他好。” 百里覆雪微微诧异: “如果?你……” 年渺坦然道: “我家里太穷,六岁时就被爹娘卖掉了,算是个孤儿,上山后,是师兄最照顾我,所以师兄就是我最亲且是唯一的亲人。” 百里覆雪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怜悯,叹息道: “六岁,世道竟然艰难若此。怪不得,你从小被你师兄带大,虽然不是父子,但情谊远胜亲生父子。” 年渺: “………………” 他极少有哑口无言的时候,百里覆雪看着温柔可亲,一句话却能把他气到晕厥。 他强行将内心的不快压下,望向远处的碧海晴天,再看看船上流光溢彩的鱼群,让这些明媚的景色洗涤身心,勉强冷静下来,漠然道: “这个灵宠盒要多少灵石?我还给你。” 百里覆雪因为他态度的突然转变愣了一下: “不用。” “那怎么行。”年渺道, “无功不受禄,我从来不白拿别人的东西。” 师兄的除外,师兄不是别人。 百里覆雪没有勉强: “一块下品灵石。” 年渺道: “一块下品灵石,在我们那里可以买很多东西,但在少明大陆,根本花不出去,百里家主不要糊弄我。” 百里覆雪笑了笑: “再多的灵石与我而言都是尘土,一块足以。” 年渺十分羡慕,他也很想有一天视灵石为尘土。 本以为对方会顺着这个问题,提出要见师兄,将百里乘风的法术解除,但没想到对方十分淡定,只口不提,他苦思冥想要怎么继续把话题引过去,又听对方主动开口: “你们这回去鲛族,是想找冰系秘籍么?” “是的。”年渺不是很惊讶他能猜到,毕竟他与自己同源,对于冰系宝物一定了如指掌, “可我听说鲛族崇拜的是月亮,岛上也没有冰,不知道哪来的冰系秘籍,不过师兄说有,那应该就有罢。” “鲛族的确只崇敬月亮,和他们有冰系秘籍并不冲突。”百里覆雪耐心回答,像一个温柔又博学的兄长, “当年鲛族所在的寄月岛附近,还有冰族,双方互相敌视,厮杀百年,后来冰族不知什么原因,渐渐没落,最后无影无踪,鲛族光明正大占据了冰族的一切,以及寄月岛周围所有岛屿,只是许多岛屿都是纯粹的冰雪,不能为他们所用,逐渐废弃了。” “我竟然从未听过什么冰族。”年渺感叹, “不愧是百里家主,真是见多识广。” “都是一些秘辛。我也是偶然间得知。”百里覆雪望着他, “不过,你似乎不是纯粹的冰灵根,还有……水?” 第124章 不用入侵灵体就能探知灵根属性,年渺再次暗叹,承认道: “我是冰水双灵根。” 百里覆雪略有些诧异: “冰水么?原来如此……你的水灵根不但没有被冰灵根吞噬,反而和睦相处,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是很好的资质么?”年渺故作疑问, “我还以为双灵根很普通,浪费了变异灵根,可是我修炼起来,速度好像很快。” 百里覆雪道: “不止是很好,可以说天纵奇才。”他伸出右手,掌心光华涌动,很快幻化成一根空心圆形冰竹,中有水流潺潺淌着, “这是普通的冰灵根,虽然没有瓶颈期,但修炼速度和其他变异灵根相同,没有什么特别的。” 年渺无言,他居然把变异灵根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平平无奇。 继而又有一根晶莹剔透的冰竹在他掌间凝出,立在另一根冰竹旁边,中有流水,两根冰竹逐渐靠近,融合,最终变成一根,是单根的双倍,冰身透明,可以清晰看见里面的水流在欢快流淌,比单根汹涌许多。 “这是有水为辅佐的冰灵根。”百里覆雪望向他, “明白了么?” 年渺点头: “原来如此。” 百里覆雪道: “我从修炼到飞升,需得二百多年,你恐怕不用百年。” 年渺睁圆了眼睛,愕然看着他。 他知晓自己的修炼速度快得惊人,但越往后受到的阻碍会越来越多,突破愈发艰难,怎么都得上百年,没想到百里覆雪预言不用百年,对方毕竟有经验,还是值得相信的。 船工侍从已经将打捞上来的彩影鱼收拾完毕,兴高采烈地回船舱,方才送他鱼的那人路过他们身边时笑道: “外面风大,客人还是进去避一避罢,今儿我们当家的心情好,说是要请留下来的客人吃鱼,客人在一楼好好等着罢,这彩影鱼可不多见吶,吃上是缘分!” 二人都朝他道了谢,并肩往舱里走,再无二话。 年渺心里不由泛起了嘀咕,这百里覆雪也是奇怪,自己给了好几次机会引到师兄身上,他却轻描淡写地避开了,似乎并不着急,是确实有耐心,还是另有所图? 不过对方主动为他讲解了一些简单的冰系灵根的知识,这是一种示好么? 他暂且下了结论,百里覆雪背后的人,异常谨小慎微,耐心十足,恐怕不是一个好相与的,即使真的是要来寻找盟友,也不一定可以成为永久性的盟友。 ———————— 还有一章 第66章 同桌 由于彩影鱼的大丰收,船主特意安排了全鱼宴,十分大方热情地招待船上所有人。当然,这样的大方仅限于去鲛族的客人,如果是刚开船,绝对不会有如此待遇,毕竟那个时候每人啃几口,刚捞上来的鱼就全没了。 年渺同百里覆雪进门时,一楼大堂内也没有任何客人,闻得侍从说请客,才有三俩个陆陆续续从二楼下来,坐得极为分散,皆是不愿与人交流的模样。 留下来的客人估计只有十几个,除了大堂内的,客房里应该还有几位不愿露面。 这也十分正常,除了他们几个,剩下的会去鲛族的客人,差不多都是特殊的商贩,而且修为不低,或是拥有特殊的本事,可以和鲛族打交道,这些人都身怀巨宝,说不定还都是竞争敌手,自然不会愿意和别人来往。 鲛族并不是完全与世隔绝,不然鲛珠鲛绡这些贵重奢华的东西就不会流通了,他们也需要陆上的东西,如此一来,便有特殊的商贩冒险往来,将陆上的东西带过去交换鲛族之物,其中利润极大,但也十分危险,没有点能耐做不了,鲛商并不是很多,基本上一年才会做一次交易,也是他们运气好,正好赶上了这一趟船。 年渺的神识悄悄扫了一圈,只蜻蜓点水般在每个人附近停留一下,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毕竟好奇心是谁都会有的,他也被打量了无数次,他保持了一定的距离,不会让人反感。 有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汉子,一个在喝酒的白发佝偻老人,一个清冷漂亮的女修,一对兄妹——应该是兄妹,因为这两个看起来只有十岁出头的孩子,长得几乎一模一样,衣服也相似,在无聊地玩筷子,他自然不会真认为这是真正的小孩子,修士中千奇百怪,什么都有,外表只是迷惑人的伪装罢了,这两个小孩,说不定都已经好几百岁了。 这几人中,会不会有连续两次窥探他的人呢? 装作一时好奇略略扫过后,年渺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既能享受美食,又能欣赏大海,实在惬意,顺便用神识通知了季一粟自己的座位。 百里覆雪神态自若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年渺惊讶,委婉道: “我师兄,还有我师兄的一位友人,马上也会来……” 他在提醒对方,如果不想跟季一粟见面的话,还是远离的好。 百里覆雪道: “我三弟,也很快会来。” 年渺心下然,原来是打算借助这个时机坦白,他听说上位者都喜欢一边吃饭喝酒一边谈事,大抵是因为这种放松的时候,人都更好说话罢。 他想了想,从储物袋中摸出一块下品灵石,递给了对方: “这是买灵兽盒的钱。” 百里覆雪颔首,将灵石收了起来: “那我们就两清了。” 大堂里的,都是乔丝木做的暗红色大圆桌,一桌可以坐下十来人,年渺暗暗算了一下,他们五个人,绰绰有余。 第125章 侍从送了茶水过来,问了几位客人后,倒了五杯茶,茶香袅袅,沁人心脾,他不懂茶,但只闻着便知晓一定是好茶。 没过几秒,便有人从楼上下来,往他们这桌走,不用抬头,年渺也能从脚步中辨认出是谁:轻快,急躁,显然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郎。 他自顾自端起热气腾腾的茶杯,茶汤碧绿清亮,呷了一口,清香,不涩,回味味甘,灵气充沛,是他这种不懂茶的人都能品的。 百里乘风在百里覆雪身旁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瞧见同桌的年渺,眼里闪过一丝惊讶,扭头不解地望向大哥,随即想起了什么,震惊地转向年渺,神采飞扬的脸开始渐渐泛红,一半是想起当日之事而羞恼,一半是自己现在的处境令人窘迫,会被对方看笑话。 少年人最重要的就是自尊,尤其养尊处优惯了的,总之,他一点也不想见到年渺,甚至现在就想拔腿逃跑躲回房里,可是百里覆雪的目光扫过来,他便不敢轻举妄动,低头想抿一口茶水,又默默放下,只闻茶香。 他知晓,教训自己的那位大能马上就要来了,而他要低声下气给对方道歉,也不知道对方会怎样刁难他。 这是百里家三少爷,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给大哥以外的人道歉,心里充满无限悲戚和灰暗。 年渺倒是十分照顾对方的自尊心,没有嘲弄的意思,反而在对方望过来时友好笑了笑,可惜落在对方眼里就是得意炫耀和嘲讽,脑袋一扭,没有领他的情。 他也不在意,继续品茗观海,乐得自在,顺便告诉了季一粟百里家兄弟都到齐了,他要不要来,季一粟让他稍等片刻。 百里覆雪温声谈起了一些冰系灵根的法术,年渺放下茶杯,认真听着,时不时提问,只觉受益匪浅,正想着回头试一试,侍从又端着菜陆陆续续上来了。 方才在船头还活蹦乱跳的鱼,转瞬之间就成了一道道精美的菜肴,有清炖的鱼汤,也有油汪汪的红烧,更有雕成复杂花状的,浇了亮晶晶黄澄澄的浓汁,此外,炙烤,油炸,清蒸,数不胜数,酸甜鲜咸,各种香气混在一起扑鼻而来,很快摆满了一桌全鱼宴。 无论什么修为,这食欲始终是难戒,更何况刚刚辟谷的年渺,大场面都没见过几次。 百里覆雪仿佛对一桌菜视而不见,继续和他交谈,年渺开始不断催促季一粟快来,自己要吃饭,季一粟十分无语: “我不在你筷子都不会拿?” 年渺更是无语: “你不来人家就不动,人家不动,我怎么好意思动。” 他刚刚传完音,便察觉到又有两个人下了楼,抬眼望去,果然是季一粟和寄余生。 说起来很是玄妙,季一粟自从有了新的身体后,外貌便一直变化不断,年渺从未记住他长什么样子,唯一能记住的,便是鹿鸣那张没有变过的脸,可无论师兄怎么变换,他始终都能一眼认出对方,不是靠神识,只是一种直觉,仅仅依靠这种直觉就能立刻认出来,纵然自己全无修为的时候,也没有把对方认错过。 也许相识多年,对彼此太过熟悉,已经形成了一种无影的默契。 季一粟自然而然地在他身边坐下,寄余生也想坐他旁边,可靠着窗没有位置,只好坐在他上方,笑眯眯开口: “算是赶上好时候了,这彩影鱼可不多见,阿渺,你尝尝。” 他主动为年渺夹菜,被季一粟扫了一眼,又默默收了回去。 年渺低头吃鱼,没有说话的打算,他知晓以百里覆雪的能力,既然留下来了,肯定会处理好一切,不再需要他这条线。 季一粟用自己的碗盛了鱼汤放在他旁边,自己没有动筷的意思。 在年渺的记忆中,师兄离开碧海门的确很少吃东西,反而是最初的那几年会吃他从食堂带的东西,尤其是他的小麻花,说起来羞愧,他许久没有做过这唯一拿手的东西,反而好几次做了一些怪里怪气的强迫对方吃下去。 回头一定要好好补偿一下。 彩影鱼的肉质细腻柔软,入口即化,带着一股特殊的香气,只是最简单的清蒸便鲜美甘甜无比,炙烤后那股特殊的香气更是撩人,年渺专注吃饭,听见百里覆雪顺着寄余生的话,温声道: “有佳肴无美食,实属一大憾事。完美恰好带了些许薄酒,不知能否为前辈助兴。” 他看得出,除了年渺身边的人以外,另一个青年也非同凡响。 寄余生倒是十分捧场,赞扬: “好,好,你带了什么酒?” 百里覆雪道: “是‘云间逢’的‘寄相思’。” 寄余生问: “没有‘观云鹤’么?” 百里覆雪遗憾道: “晚辈不知前辈喜好,来时匆忙,竟然没有备下,待回去后,一定让前辈尽兴。” “不用,我就问问。”寄余生悠然道, “喝酒。” 百里覆雪手中凭空出现一个精美绝伦的碧绿酒杯,一把同样碧绿的精致酒壶,给寄余生斟了一杯,其次是季一粟,再者年渺,一人不落。 寄余生和他举杯共饮起来,季一粟丝毫没有理会,仿佛置身事外,只给年渺布着菜,年渺悄悄踢了他一下,想劝他顺着台阶下,不要为难人家,忽然眼前一黑。 他差点以为是自己遭了暗算晕了过去,不想眼睛眨巴半天,意识依旧十分清醒,连忙扭头四望,原来是船舱里面全黑了,再望向窗外,更是漆黑如墨,不见一点光亮。 第126章 方才还是明媚艳阳,怎么一下黑成这样?是谁偷了太阳不成? 他正在嘀咕,便听船上侍从朗声道: “诸位客人不要惊慌,突然捕捉到了静流暗河的踪迹,现在我们正在进入暗河!” 大堂顶端明珠状的灯次第亮起来,顿时舱内有如白昼。 神识扫过,船上的人没有一个惊慌失措的,都在淡然吃饭喝酒,似乎已经见惯了这种事,只有年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他默默继续吃饭。 寄余生讶异地感慨了一句: “吓我一跳,也不提前说一声。” 可他的神色没有半点被吓到的样子,他继续不经意地和百里覆雪交谈: “你是冰灵根?身上怎么有水汽?” 季一粟终于懒散地抬起眼皮: “冰灵根身上有水汽,不是很正常?” 百里覆雪终于同他搭上话,脸上神情未变,没有半点欣喜的模样,如同普通聊天一般: “我从前是水灵根,幼时遭到一些奇遇,水灵根变异成为了冰灵根。” 季一粟问: “什么奇遇?” 百里覆雪直直望向他: “此事说来话长,前辈若是感兴趣,晚辈……” 话完没说还戛然而止,船只剧烈晃动起来,打断了他的话。 船上侍从这才惊呼起来,四处奔跑,而那几位淡然处之的客人也站了起来,望向窗外。 “怎么回事?”年渺跟着站起身望过去, “撞到什么了么?” “暗河里面没有其他东西,也没有暗,只有水,不可能撞到什么。”百里覆雪神情微凝, “我去瞧瞧。” 他站起身,出了座,就要出去,季一粟也站起来: “我去罢。” 百里覆雪难得愣了一下,回头望向他。 季一粟走到他身边,淡然地将手放到他的肩上,让他坐下,却没有立刻收回手,一直按在他的肩膀上,目光交迭处,百里覆雪的神情愈发僵硬。 他忽然眼睛一闭,倒在了地上。 季一粟: “……” “谁啊是谁啊?”寄余生几乎要跳起来,跑过去蹲下来检查。 季一粟道: “是水。” “那没事了,我还以为谁呢,居然是水……”寄余生松了口气,悠然道,意识到年渺在一旁,立即噤声。 第67章 渺小 船舱内动荡不安,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故并没有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或许他们周围早已被下了禁制,不让外人窥探到。 百里覆雪靠坐在椅背上,两只手无力地下垂,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失去了意识。 年渺被吓了一大跳,顿时饭也不吃了,慌忙跑过去,用眼神质问季一粟做了什么。 季一粟回以眼神,竟然有几分无辜。 自有记忆起,大哥就是云淡风轻无所不能的存在,好像天底下就没有难得到他的,百里乘风此生第一次看到大哥虚弱无力的模样,尤其昏迷不醒,只觉一直庇护着自己的天塌了下来,大脑一片空白,呆若木鸡,只怔怔望着,片刻后清醒过来,猛地抬头盯向季一粟,右手指着季一粟不停颤抖,连声音也发不出来。 季一粟本来没想管他,又怕他过来烦人,便随手将他禁锢在椅子上,淡淡道: “灵力枯竭后太虚脱,晕过去了而已,怕什么。”他顿了顿, “不是我干的,我只是试一下,她就跑了。” “你明明是想抓人家。”寄余生不满地抱怨, “都说了对女孩子不要粗鲁不要粗鲁,要温柔,慢慢诱导,就是不听,上去就想抓人家,人家本来胆子就小,能不跑么?” 他说话时,自然而然给百里乘风丢了一个禁制,不让对方听见谈话,可怜百里乘风被禁锢在椅子上一动不能动,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几乎崩溃。 “谁啊谁啊?”年渺着急地凑过去, “不要对我打哑谜呀。” “她叫小水,是我认识的一个,呃,小姑娘,对,小姑娘。”寄余生犹豫着吐出了这三个字, “她在百里覆雪身上附着了一丝意念,想找你师兄又害怕,刚才想跑,你师兄察觉了,要把那丝意念抓回来,被她跑掉了。”他垂眼瞟向百里覆雪,怜悯道, “跑得太猛,这孩子一时间承受不住,灵力枯竭虚脱了。” 饶是已经在镜灵那里有所感知,年渺还是忍不住暗暗倒吸一口凉气,百里覆雪是人修的顶峰,基本仙体已定,灵气浩瀚如海,但对方只是一丝意念的出逃,就能让百里覆雪灵气枯竭而虚脱,真身降临,得有多可怕,他连想都不敢想象。 可见寄余生口中的“小姑娘”,应该只是外表而已。 但就是这样可怕的存在,面对季一粟时,依然畏畏缩缩,面都不敢露一个。 他从前对于师兄,只是“厉害”, “无所不能”这些非常朦胧模糊的认知,但今天见识到一丝意念对于即将飞升的修士的影响,还是深深被震撼到了,有了“可怕”, “恐惧”这样深不可测毛骨悚然的感觉。 而师兄在交给他幽兰果之前那么凝重,竟然坦言“护不住你”,那么对方所要面对的威胁,已经超出了他能想象和理解的范围。 “她是我见过最胆小的,一只老鼠路过都能吓跑,我真是想破脑袋都不理解,她这个位置,怎么能胆子这么小。”寄余生慢悠悠道, “也正是因为胆小,她逃跑的手段一流,风也追不上。” 年渺沉默了一下: “可是老鼠确实很可怕,我遇到了也想跑。” 第127章 寄余生哈哈大笑起来: “放心,你师兄肯定不会让你遇到老鼠的。” 他说得十分轻松,仿佛是在对故人的调侃,可年渺却有些恍惚,心一下子跌落谷底,想起在得到幽兰果的那一夜的豪言壮语,是多么无知稚嫩,师兄听的时候,一定是当笑话,听完就抛之脑后了。 他第一次清晰且深刻认识到自己是怎样卑微的存在。 他渺小的如同沧海一粟,大漠里的一粒沙,像只蝼蚁一样,高高仰望着巨人,而巨人看都不会看他一眼,毕竟谁会注意到一只蚂蚁呢? 渺这个字,果然不大好,粟也一样。 他沉浸在窥探到冰山一角的震撼之中,脸色惨白得不正常,季一粟一眼便注意到,拧眉覆上他的额头。 年渺立刻把他的手扒拉下来,勉强镇静道: “没事,没事,就是晃得晕。” 季一粟有些疑惑,但没有再多问。 温柔如水的灵气缓慢流淌过体内,一半是季一粟的,一半是年渺自己的运转,一个周天后,他总算好受一些,回到了现实之中。 好在他并不是特别多愁善感的人,且十分擅长自我慰藉,除了用灵气抚慰,还不断告诫自我,现在弱小又如何,等百年之后,说不定他也能从蝼蚁变成巨物,和这些人平视。 船只摇晃得更厉害了,倏然一阵天旋地转,仿佛整艘船被翻了个身,幸好季一粟提前设了禁制,才让他们这一块地方稳住,没有受到影响。 暗河里面除了水,没有任何礁石鱼虾等物质,甚至连根羽毛都无法存在太久,可现在的架势,就像是有头庞然巨物抓着船随意玩弄,船上乱成一团,似乎没有人见过这样的情况。 “船上可能呆不了多久,得做好随时跳船的准备。”寄余生难得正经, “我认得从暗河去寄月岛的路,到时候咱们只管出去便可。”他的目光落在百里乘风身上,有些认命道, “这小子就让我带着罢。” 他长袖一抖,抖出一个绣满祥云的素色布袋来,对百里乘风温柔道: “乖乖,你听话一点,就少吃点苦头,别乱动,不然你哥哥的小命……哼哼。” 百里乘风: “……” 好像被绑架了。 还未反应过来,他的身体便迅速缩小到巴掌大,被寄余生抓起来,随意扔进了布袋中。 年渺和季一粟同时投向昏迷不醒的百里覆雪,再转向寄余生。 寄余生: “……你就不能干点事么?两个都要我装?” 他被两双眼睛盯着,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认命般将百里覆雪也装入了布袋里。 季一粟这才开口: “如果我们出去了,说不定才顺了对方的意。” 刚刚把人打包好的寄余生怒而瞪视,又看了眼窗外: “暗河虽然特殊,归根究底也是水,你是说, ‘它’是想将我们引到‘它’熟悉的领域一网打尽?不可能,小水绝对做不出来这种大胆的事,除非‘它’已经不是小水。” “是她。”季一粟确定道, “但是除了她之外,还有另一个。” 船内所有人都在船舱内躲避,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船本身就是最大的庇护,舱门紧闭,被众人死死守住,警惕地盯着,生怕随时会蹿进来什么未知的存在。 季一粟牵着年渺朝舱门望去,判断着出还是不出时,船身骤然停止摇晃,渐渐沉稳下来,又继续航行,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短暂的沉寂之后,众人慢慢反应过来,站在大堂内面面相觑,依然不敢轻举妄动。一个清俊的青年不知从哪儿闪出来,在舱门前带着歉意拱手道: “诸位客人,方才出了点意外,尚不知晓何故,我等还在探查,不过请诸位放心,现在已经没问题了,再有半个时辰,就能在映月岛下船。” 映月岛是鲛族最边缘的一座小岛,专门用来接待外来的陆地商贩,水路很快要走完了。 年渺认得这位正是船主,虽然很少出现,但话语沉稳,具有安神定心的作用,众人听得要上岸,都松了口气,该吃饭的吃饭,该回房的回房。 没想到只需半个时辰就能到,年渺有些惊讶,看来暗河不是很长。 “吃你的饭,别想了。”季一粟拽了他一下,他回过神来,跟着走回座位,值得庆幸是的,刚才的动荡对满桌的鱼没有产生什么影响,不然太遗憾了。 季一粟继续给他布菜,就差喂到嘴边,他低头动筷子,有些心不在焉。刚才的动荡不像是意外,更像是有人在刻意推动,到底是谁呢?暗中观察的那位?他制造动乱的目的是什么? 他觉得那人一定就在大堂内,暗中观察他们的一举一动,在季一粟和百里覆雪交流时出手制造混乱,吓走百里覆雪身上胆小的那位,阻止他们交流。 这下他更笃定对方没有带着善意了。 他瞄了眼季一粟,季一粟也望向他,示意他安心,他便不再纠结,无论如何,对方肯定是无比虚弱的状态,只能躲在暗处,而且性子算得上急躁,只要耐心一点,总能把人钓出来,说不定师兄已经在钓了。 满桌的全鱼宴,只有他一个人在认认真真动,实在吃不完,听到侍从说要上岸了,他才慌张起来,点着菜不确定道: “把这个打包罢?” 季一粟道: “可以。” “这个也打包罢。” “嗯。” “全打包罢?” 第128章 “你怎么不把船打包?” “可以么?”年渺有些惊喜, “我们有这么多钱么?” 季一粟温和道: “可以把你卖在这里干活。”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他还是将菜都收起来,年渺原本想请寄余生把百里家兄弟放出来,将百里乘风的法术解了一起吃,毕竟小少爷也着实受了罪,但一想到对方被解咒后看着昏迷的哥哥和几个不怀好意的绑匪,会崩溃得大喊大叫发疯,就收起了这个念头,等上岸再做打算。 侍从们在通知即将上岸,大堂里的客人已经做好离开的准备,而一直在客房里不出来见人的,也陆陆续续出房,这次的商贩,足足有十六个。 年渺扫了一圈大堂,发现众人都悄无声息地把鱼打包了,盘子都没有剩,自己并不是特殊的那一个,再次感慨,无论什么修为,都不愿意浪费。 第68章 上岸 映月岛是和静流暗河尾巴直接相连的岛屿岛上只有碎石和冰霜,怪石嶙峋,荒凉杂乱,不适合居住,只有岸边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屋,给上岸的人族修士联络鲛族用,由于陆地上的人族商贩十分守规矩,往来几百年没有出过差错,所以他们对于人族还算友好,甚至有年轻的鲛族偷偷跟着人族商贩企图溜出去看看外面广阔的天地,但都没有得逞。 “我们将会在一个月后来接诸位,诸位千万不要错过时辰,不然就要等明年了。”船主拱手同客人告别, “愿诸位一切顺利。” 只有寥寥数人回应了他,年渺觉得不好意思,也跟着响应,他并不在意,微笑着命人将船慢慢驶离。 年渺怀揣着激动的心情踏上岸,脚下踩着是的凌乱的碎石,碎石上隐隐有细闪的光,大概是映照下来的月光。此时正是夜晚,夜幕如墨蓝的丝绸般顺滑美丽,银灿灿的星辰凝成河流,蜿蜒着朝无尽的远方缓缓流淌,弯月皎洁得宛若一块莹莹白玉,镶嵌在最中央,让万千星辰成了陪衬。 整座岛的石头都是会发光的,应和着月亮,如同星河坠地,美不胜收,怪不得叫映月岛。 是极美的夜色,然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年渺的眼睛揉了又揉,最终确认不是错觉,这里的月亮,要比陆地上的大数十倍,仿佛被悬挂在半空之中,随时要掉落一样,带来的不是温柔,而是莫名的压抑和恐惧,让他想起了在幽兰大陆的那一轮血月,甚至这里皎洁的月亮,更加具有压迫感。 如果说血月是凭借血色和像眼睛的诡异感让人害怕,那么这里的月亮,是纯粹的令人生畏。 他的心里升起一股深深的恐惧,害怕月亮要砸下来,将整座岛覆灭,以至于他不由自主地按住了头顶,挡住眼睛不敢再看,甚至手脚发软,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可是那些人族商贩似乎都习以为常,淡定地往小屋走去,在里面只需要放入灵石,就可以通知当地的鲛族他们的来访。 “怎么了?”季一粟一直牵着他,敏锐地察觉到他的不自然,偏过头望着他,见他用手挡着眼睛,身体在微微颤抖,便停下来揽着他的肩膀,将他拥在怀里, “没事,这月亮确实古怪。” 别说年渺了,寄余生也望着这极具压迫感的有整个小岛大的巨型月亮紧紧皱着眉,一步也没有走,听见季一粟的声音后,僵硬地转过脖子: “我记得上次来这里,还挺正常的,你说,该不会……” 他认真沉思: “我现在去追船还来得及么?”继而发出悲惨的叫声, “我真是胡涂,胡涂啊,怎么会一时兴起跟着你出来逛的,不小心知道了这种隐秘的事就算了,还要被卷进来,胡涂啊——” 季一粟有些烦躁地制止他: “别吵。” 寄余生注意到了他怀里不正常的年渺,微微讶异,难得安静下来。 月亮的压迫感实在太强,年渺在他怀里虽然会好受些,但依旧在发抖,抖到路都走不了,他便幻化了一根布条把年渺眼睛蒙住,又将人横抱起来。 “几位是第一次来罢?”有人族修士注入好灵石后在岸边等待,有些同情地望着被抱在怀里的年渺, “鲛族向来崇敬月亮,常年供奉着月神,是被月神眷顾的族类,传说甚至会有月神眷顾,这位小兄弟修为低微,受不了正常,我第一次来也是这样,不用担心,过段时间习惯后就好了,只要你们不要对月亮不敬,就能顺顺利利渡过这一个月,鲛族还是有很多宝物的。” 季一粟难得理人,朝他微微颔首示意,相较于其他冷漠的商贩,这位修士愿意为他们讲解,可以称得上是十分友好了。 他和寄余生遵守规矩,在小屋外排着队。 小屋内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张石桌,上面放着一个暗黑的箱子,箱子上有个银色的弯月标志,季一粟将三块上品灵石放在弯月之上,一阵银光闪过,灵石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三个如同月光铸就的手环,俩人一一将手环带好,季一粟又给年渺的手上套上,这才出门。 在船上船主便为第一次到来的乘客讲解过,这手环是友好人族的象征,但也会有一点点小小的限制,比如手环所在的位置会让鲛族接引人时刻观察到,只需花费一块上品灵石就能换取,但离开时还得还回去。 不多时,便有一位鲛人在远处凌乱错杂的石堆尽头出现,朝等待的众人点点头,示意跟上来。 顺着乱糟糟的碎石小路,没过多久便到了映月岛的另一头,岸边停泊着一叶小舟,看上去不大,但十几个人都顺顺利利坐了上去,一人一个座位,算不上拥挤,有人看季一粟抱着人,还默默往旁边挪了挪,给他腾点位置。 第129章 看不到月亮,年渺已经停止了颤动,由于被蒙着眼睛,手在虚空中抬起胡乱摸索,季一粟忙握住他的手放下去,温声问: “还难受么?” 年渺虚弱地“嗯”一声,微微动了动,脸埋在他胸前,轻轻问: “现在在哪里?我怎么感觉在水上飘。” “在船上。”季一粟道, “很快要去寄月岛。” 寄月岛是鲛族生活的最主要的岛屿,也是最大的一个,等上了岛,喧嚣和热闹的气息会渐渐将月亮带来的压迫感消去。 年渺便不再说话,只紧紧偎依着他。 小船在深蓝宁静的海面上随意漂泊,远处的山峦此起彼伏,在皎洁明亮的月光下犹如剪影连成一道又一道。 月亮虽然巨大无比,但光芒并不强烈,夜晚仍然是夜晚,始终无法和灿烂辉煌的白昼相比。 不知道这里的夜晚有多漫长,什么时候才会是白天。 众人沉默如初,撑船的鲛人也颇为冷漠,一时间只能听见流淌的水声一路陪伴。 小舟渐行渐远,路上大大小小的岛屿在逐渐接近后,又被不知不觉抛向身后,慢慢远去,化为天边的暗影。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似乎在悄悄下落,终于有微弱的人声飘荡到众人的耳朵,有人稍稍伸头张望,看见了远处灯火辉煌的岛屿,眼睛亮了起来。 小船在岸边停泊,鲛人轻轻一跃,直接跳上了船,扭头看着十几个人都下了船,才继续往前走。 和映月岛杂乱的海岸不一样,这里一切都显得整齐而精致,有石阶接应,两侧是排列的石柱,石柱上点着灯火,夹道迎接远方的客,他们沉默着跟着鲛人,很快走到了一座小屋前。 小屋十分精致,是贝壳的形状,颜色雪白,在月亮下流光溢彩,可惜没有时间多加欣赏,众人紧紧跟着鲛人的脚步进了屋。 屋里布置简洁,有桌子,笔墨等,墙上贴着一些字画,画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写的是缠缠绵绵的《相思引》一类的情诗,明显是从陆地上带过来的。 桌前坐着的女性鲛人头也不抬,将十几块玉简“啪”的全部排开,动作利落干脆,用一种奇异但好听的腔调说话: “各位陆人,欢迎来到寄月岛,玉简内有在岛上的要求,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想必各位早已心知肚明,不需要我再强调,各位的落脚之地依旧在东侧,只需花费一块上品灵石便可暂住一个月,放入玉简中便可,租完之后,玉简会带各位前往住处。若想前往其他岛屿,还请来我这里认契。” 他说话期间,已经有人拿起玉简,注入自己的神识,陆陆续续离开了,那鲛人抬眼看见蒙着眼被抱着的年渺,淡定地将一块白莹莹的药丸放在桌上,公事公办道: “含在口中直到自行化完便可。” 可以看得出,他们和人族来往多年,已经十分有条理和经验了。 季一粟拿起药丸,犹豫了一下,还是喂给了年渺,又拿着玉简出了门。 寄余生靠近他: “咱三个住一块儿么?我看可以选的,一个院子住三个人差不多。” “我带渺渺住。”季一粟想也不想回答, “你随意。” 寄余生纠结一番: “算了,我住你旁边好了,没事再去串门。” 寄月岛边缘较为偏僻,只有偶尔传来的人声,还有远方飘飘渺渺的歌声,海风还算温柔,清清冷冷,散着迷蒙的不知名的香,似乎是某种花,让夜晚更加幽寂,他们沿着海岸边的贝壳小路,按着石柱上灯火的指引,没过多久便来到了住处。 隔着雪白的海滩,和无垠的蓝海遥遥相应的,是一座座鳞次栉比的院落,这些院落都一模一样,低矮的栅栏,干净的前院,以及贝壳铸就的流光溢彩的房屋,几乎一眼望不到头,足足有几十座,是专门提供给上岛的陆地人族的。 海面上倒映着月亮巨大的影子,水波荡漾,让月亮都像是会流淌了一样。 好几座院子已经亮起了橘黄的灯,季一粟和寄余生继续并排往前走,选了尽头最偏僻的两座挨在一起的院子。 “我先进去了。”寄余生怜爱地看了眼年渺, “阿渺好了记得告诉我。” 季一粟点点头,目送他离开后,也推开了白色的栅栏门,这栅栏不是陆地上人用的木头,而是用一种鱼骨制成,看着低矮,实则十分坚固,暗藏法阵,可以抵挡海风和海浪的袭击侵蚀。 关门的时候,年渺在他怀里动了动,季一粟立马低头,摸摸他的脸: “药吃完了?舒服了没?” “没有。”年渺闭着眼睛含含糊糊回答, “不过好多了。” 他挣扎着要下地,季一粟偏生不让,执意抱着他进屋。 ———————— 还有一章! 第69章 压抑 季一粟将年渺放到床上,窗户全都关起来,再也看不见月亮,才把他眼睛上蒙的布条解开。 年渺闭着眼睛,尚且有些不适应,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着,犹犹豫豫睁开了眼,眸里水汽迷蒙,尚且不是很适应,只好伸手揉着。 他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又是一阵短暂的头晕目眩,连忙扶住额头,季一粟坐在他身边,让他靠在自己怀里。 年渺安安静静等药丸完全化净,只觉一股清爽的凉意流淌过四肢百骸,身体的每一处都舒适无比,巨大月亮带来的压迫感消失殆尽,无比轻松。 第130章 “没想到这里的月亮居然这么大,还如此可怕。”年渺靠着他闷闷道, “我居然看了几眼,就变成这样。” “鲛族有月神眷顾。”季一粟道, “不是月亮本身带给你的压迫,而是月神带来的压迫。” 年渺问: “就是说,那个月亮,是月神?是月神在注视我才会这样?” 山川日月,都有各自的神只,日神,月神,山神,河神,但是仅仅只有这些称呼罢了,再也找不到其他记载和传说——至少人族是如此。 所以,他对于这些神明的概念十分模糊。 “当然不是,月神怎么可能会往下注意到人。”季一粟今晚分外有耐心,为他讲解, “月神的眷顾,也仅仅只是投下一眼,那个月亮,应该存了月神的一缕意念,可能她自己都忘了。” 年渺沉默片刻,轻声问: “就像,百里覆雪身上存在的,那丝意念?” 季一粟道: “差不多,也不一样。”他顿了顿,还是道, “小水,太弱了。” 年渺没有再说话,垂眼静静地靠着他。 差不多,也不一样…… 这么说来,百里覆雪身上那位,被寄余生称为“小水”的,极有可能是水神,但水神相对于月神来说,太过弱小,一缕神念只能将百里覆雪的灵气抽干,但水神附着在月亮上的一缕意念,却能让每个看到的人族修士被压迫得近乎晕厥,看都不能看一眼。 这就是……神明么? 在年渺的认知里,一个普通人,从修炼开始,会经历炼气期十二层,筑基期十二层,金丹期三层,元婴期三层,出窍期三层,分神期三层,合体期三层,渡劫期三层,大乘期三层,这些阶段,飞升雷劫撑过去后,就可以飞升成仙,至于成仙以后,人族修士中就几乎全部记载了,只知道仙也有三六九等,会分为地仙,散仙,真仙,金仙,而仙以上就是神,神也有散神和上神之分,而众仙神之首便是天帝,居住在天界紫微宫之中,天界和仙界,皆以紫微宫为尊。 “神”这个概念,对于他来说太遥远了,只是一个简单的字,并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很多时候,人族是把“仙”和“神”混为一谈的,不能分辨出他们的差距。 如果这就是神明的力量…… 他暗暗长叹,因为太浩渺太恐怖而有些麻木,懒得去仔细思考比较。 照这么说,水神应该是较为弱小的神,月神是相对强大的神,月华之力,往往是妖修修炼的主要源头,月亮又是夜晚的主宰,位阶高也正常。 那么师兄,是属于哪一种呢? 他说水神太弱了,应该比水神位阶高,也许和月神一样,那么当自己看见师兄真正的一缕意念时,也会被压迫得不能动弹么? 而镜灵又说,师兄的名声不好,大家都很怕他的样子…… 他不愿再想,也不敢在想,只好强迫自己把思维往别处挪,想“静水流深”上的全鱼宴实在太好吃了,想自己储物袋中的彩影鱼不知道还有没有活着,应该怎么样,想百里二兄弟还被寄余生绑架起来,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被放出来…… 他想了很多很多,可越是强迫自己,意识越是往不愿意想起的那方面挪,一时间鱼,人,师兄的真实身份,全都纠缠在一起,混成一团理不开的乱麻,化成无数根刺扎进他的脑海,让他的头剧烈疼痛起来,手不由攥紧了身下的被褥,牙齿将唇瓣咬得发白,疼得几乎又要晕厥过去。 “渺渺?”季一粟轻喊了他一声,见他面色惨白如纸,状态实属不对劲,立刻将他抱起来,完全锁在怀里,一只手握着他的手,一只手缓缓抚摸着他的背,像哄孩童一般哄着, “别去想,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一觉。” 他抱着年渺时,可以清晰感受到对方的单薄柔软,像孩童的玩偶,能完全缩在他的怀里,是如此的脆弱,娇嫩,仿佛稍微不注意,就能把对方碰坏。 年渺带着低泣“呜”一声,仿佛在寻找依靠一样,在他怀里扭动了两下,嗅着熟悉的气息,便安静了下来。 季一粟的话语有如安神药,把他脑海之中那些复杂的想法统统洗涤了个干净,他的头脑中渐渐只剩下纯净的水在流淌,什么也没有想,什么也不去想,一点点陷入了安眠。 见年渺已然陷入沉眠之中,季一粟轻巧且熟练地将他放在床上,脱了外衫鞋袜,盖好被褥,静静凝望了他一会儿,手掌慢慢覆在他的额头上,又犹豫着拿开,如此反反复复三四次,还是举棋不定地悬在半空之中。 年渺今晚受到了月亮的摧残,以他的心思,恐怕在猜测间隐隐窥探到了凡人不知晓的天机,才会如此痛苦,到底该不该消除他的记忆,是一个难题。 他挣扎了片刻,还是收手了。 即使现在消除,年渺成天胡思乱想还是会窥探到,这样的天机不致命,但会带来不小的痛苦,同时也是一种不错的磨砺,过不了多久,年渺便会飞升成仙,窥探到更多,这样的磨砺,说不定是一种好事。 人族的院子虽小,但五脏俱全,厨房客堂卧房一样不少,唯一有缺憾是的,卧房只有一间,也没有客房,所以一座院落基本只能住一个人,想来鲛族和人族的商贩打交道久了,也学到了奸商的手段,变得狡猾起来,力求每个人都花钱,不给拼住的机会。 但他从小就带着年渺,早已习以为常,对此并不在意,静静坐了一会儿,也在年渺身侧躺下。 第131章 * * * 年渺一觉睡得香甜,醒来之时,浑身神清气爽,昨夜的一切都抛之脑后,再想起来,也模模糊糊的了,只记得巨大压抑的月亮,但因为鲛人给的药丸的作用,也没有再出现不适的感觉。 他想坐起来,身体却被完全禁锢住了,这才迷迷糊糊发现季一粟和他睡在一起,将他完全包裹住,他挣扎了一下,季一粟才懒洋洋将他松开,摸了摸他的额头: “还难受么?” 年渺摇摇头: “我睡了多久?” “十几个时辰罢。”季一粟轻描淡写道。 随着和人族的往来,鲛族也习惯用人族的时辰计算天日,他们用是的沙漏,特殊的沙漏,沙漏轮转一次,就是一天,落到某个位置,就是时辰,他刚才扫了一眼屋里的沙漏,算一算得有十七个时辰了。 “这么久。”年渺感叹,但不算诧异,他知晓自己被月亮创伤严重,通过睡眠来恢复的速度肯定慢。 “现在应该是白天了。”他兴冲冲地下床, “我要好好看看太阳,我从来没有这么想念过太阳。” 他在床边欣赏了一下卧房,虽然能从墙上的字画和案几桌椅上能看出,鲛族在努力给人族客人创造亲切适应的环境,但是屋顶的鲛珠,贝壳和海星做成的茶杯等等,还是处处彰显着他们已经来到了另一个陌生的地方,整个屋子布置得如同海水一般清澈美丽,让人看着便觉得眼睛被洗过似的舒服。 他推开贝壳做的窗户,像让阳光照射进来,洒满房间,看一看美丽的太阳,手却在半空中停滞住了。 “怎么还是晚上?!”年渺惊愕地盯着窗外黑漆漆的夜,不仅仅是晚上,甚至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仿佛被人用浓墨涂抹,只剩下乱糟糟的一团黑。 “这里没有太阳,所以白天就是黑夜,夜晚才有星星月亮。”季一粟下了床,慢吞吞走到他身后, “所以鲛族崇敬月亮,对于他们来说,月亮就是太阳,有星月的时候才是白天,没有就是黑夜。” 这样奇异的状况陆地里记载的并不多,有关的书籍都在少明大陆上,年渺从未阅读过,就连季一粟来鲛族找冰系秘籍也是临时的想法,没做缜密的准备,是用神识查看了鲛人给的玉简才知晓的。 年渺陷入绝望之中: “那要是想看到太阳,只能等一个月后回去了?” “嗯。”季一粟验证了他的猜想,并稍加抚慰, “你白天可以不出门。” “不出门也太亏了。”年渺道, “说不定这一生只会来一次,当然要好好看看鲛人长什么样,你喂我吃的那个东西很有效果,我已经没事了,应该可以看月亮了。” 等他离开鲛族出去跟人说他看到月亮就害怕到晕厥,估计会被人耻笑。 他犹豫着推开门,手碰到门前又缩了回来,去牵季一粟的手: “师兄开。” 季一粟无语: “怎么胆子这么小了。” “这是谨慎。”年渺辩驳,跟着他出了门。 左边是卧房,右边是厨房,最中间是客堂,出了门,下了两层台阶,便是镶嵌着贝壳的白沙小径,天黑的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两侧种着的花草,竟然能发出莹莹光辉,足以让他们前行,这样会发光的花草如同灯火一般种了一路,指引他们前行,果然不同的环境下,人总有不同的办法解决问题。 年渺蹲下来仔细观察这些花草里面是不是藏了萤火虫一类的虫子,但并没有发现,是花草本身在单纯发光。 季一粟停下来等着,顺便问: “准备去哪儿?” “当然是去找冰系秘籍。”年渺站起来不假思索道, “快点找到,快点安心。” “就算你今天找到,也还是得一个月才能回去。”季一粟不紧不慢道, “急什么。” 好像是有点道理。 年渺推开栅栏门: “那我们去哪里?” “去玩。” 年渺笑起来,又十分感动,师兄一定是见他虚弱了一天,才要先带他出去玩来排遣月亮给他的压抑。 “所以呢?你们偷偷出去玩不带我?” 一个有些哀怨的声音传来,年渺吓了一跳,抬眼望过去,看见寄余生正站在隔壁的院子里幽幽望着他们,目光落在年渺身上: “阿渺醒啦。” 看到他,年渺头脑里忽然闪过什么,一时间想起了很多事: “百里覆雪和百里乘风,是不是还在你那里?他俩怎么样了?” 寄余生: “……?” 第70章 哄骗 百里覆雪依然昏迷不醒,但脸上渐渐有了血色,神情平静,看起来像是睡着了。 “将你关起来的这两天,想来你已经有所反省。”寄余生背着手,审视着被放出来的百里乘风,威严道, “若是知错了,日后谦逊做人,便可将你身上的术法解开,现在,用点头和摇头告诉我,是否知错?” 百里乘风被关在一个小小的布袋中这么久,早已不复昔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发丝凌乱,神情憔悴而颓丧,站在寄余生面前,甚至腰背都微微弯着,只垂着眼,沉默着缓缓点了点头。 寄余生连忙飞快给季一粟使了个眼色,又立马恢复威严的模样,彻底抹掉了自己是因为忘记才没把俩兄弟放出来的真正事实。 百里乘风只觉体内有什么东西蓦地一松,唇瓣轻而易举地张开了,显然长久的束缚让他说话都不适应起来,喉咙中发出了一丝奇特的声音,接着拱手俯身行礼,才用嘶哑的嗓音吐字: “多谢……二位前辈……” 第132章 他说话很慢,好像第一次不习惯似的,有种怪异的迟钝感。 年渺十分诧异,他本来已经在悄悄堵耳朵,以为这位少爷会崩溃地大吵大闹,扑向寄余生要他还哥哥命来,可没想到,在经历过被装起来的羞辱以及哥哥倒在面前的惊恐后,百里乘风竟然能忍气吞声,不哭不闹,和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不由对这位少爷有了些许改观,看来也不是特别傻。 百里乘风虽然骄纵莽撞,嚣张跋扈,但并非愚笨无脑,会审时度势,心里清楚如今不比从前,在他面前的是两个高深莫测的大能,可以将他无所不能的大哥都如同掌中玩具般拨弄,自己唯有卑躬屈膝,任凭处置,听话讨好,才有可能为自己和大哥争取一线生机。 他的心里再次涌起无限悲戚,深感天地广阔浩渺,人外有人,仙外有仙。 他的余光瞥见一旁看戏的年渺,有些不解为什么两位大能要带一个金丹期的小徒弟,忽然神色微变,修仙之人素来不喜以真面目示人,恐怕这“小徒弟”并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甚至可能是比另外两位更可怕的存在…… 他的背后出了一身冷汗,如此一来,他受到的惩戒简直微不足道,幸好没有波及到家族,不然他以死谢罪都无法平息,只是苦了大哥还要为他出头。 一时间,羞愧,后悔,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在他心里不断翻腾着。 他的目光黏在百里覆雪身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 “敢问前辈,我大哥……” “你大哥是受到了另一个人的影响,灵力耗尽,只是虚脱了。”寄余生轻描淡写地将百里覆雪的问题和他们三人撇干净, “不用担心,他休息几日,灵力恢复,自然会醒来。” 他说完一顿: “你兄弟俩也不能老在我这里待着啊,这多碍事,我给你们在隔壁再租一个院子,自己过去,等一个月后才能带你们回家。” 百里乘风神情有所舒展,继续谦恭道: “多谢前辈。” 寄余生道: “租金十块上品灵石。” 年渺: “……”真不愧是黑心商人啊! 百里乘风神情未变,随手摸出十块上品灵石交给寄余生,仿佛那只是普通的石头。 “不错。”寄余生颇为满意, “带你哥走罢。” 百里乘风正欲将百里覆雪扶起,又迟疑片刻,问: “敢问前辈,这里是什么地方?” “问得好。”寄余生笑眯眯道, “我们索性好人做到底,带你去把手环玉简都取一下,免得出什么岔子,不过太麻烦了,至少得二十块上品灵石……” 百里乘风毫不犹豫地拿出五十块上品灵石: “还望前辈指点。” 寄余生满意地点点头: “孺子可教,不过是每人二十块。” 百里乘风愣了一下,看了眼一旁的季一粟和年渺,又十分淡定地拿出一百块上品灵石,每人分了五十块。 年渺: “!!!” 他长这么大,只见过灵珠和下品灵石,上品灵石这么珍贵的东西,连见都没见过! 这也难怪,在从前的曲武大陆,下品灵石已经足够用了,上品灵石这种极为珍贵的东西,都是被珍藏起来修炼用的,根本不会拿来当钱使用。而离开之后,花销都在季一粟那里,他根本见都没见过。 灵石的品阶,是看灵石中蕴含的灵气如何,下品灵石中的灵气较杂,也十分稀薄,中品灵石要纯粹浓郁点,上品灵石蕴藏的灵气则非常浓郁纯粹,是难得一见的,至于灵珠,只是灵石碎块罢了,被打磨成灵珠,是曲武大陆最常见的货币。 他捧着这装着五十块上品灵石的锦囊,有种快要热泪盈眶地感觉。 季一粟好笑地望着他,满脸写着“这么没出息”,默然握了握他的手,让他自己收起来零花。 寄余生笑吟吟地望向二人: “就陪他跑一趟罢?跑一趟我们再去玩?” 他十分自然地加入了去玩的行列。 反正也没有什么事,顺道当逛逛了,年渺欣然答应,季一粟也没有反对。 寄余生又要把百里覆雪装起来,毕竟领东西需要本人亲自在场。 年渺看着昔日高高在上尊贵无比的百里家主,犹豫了一下: “我和他灵根相同,灵气相通,不如我给他传些灵气,好让他早点醒过来?” 他望着季一粟,显然在征求对方的看法。 百里乘风微微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一半是因为对方会主动救治大哥,一半是因为和他刚才的想法相悖,如果这人真是更恐怖的存在,那就不会连这点小事都要询问另一位,只能说明还是一个小徒弟。 季一粟不可置否: “你自己决定。” 年渺点点头,将百里覆雪小心翼翼地扶起来,他还是改不掉小时候的习惯,无论大事小事都要征询师兄。 一盏茶的时间后,年渺平复一番,把百里覆雪放下,他已经有了虚弱之感,不敢再继续,但他的灵气对于百里覆雪来说,依旧少得可怜,只能希望可以起到一点点作用。 寄余生像收东西一样随意地将百里覆雪收了起来,百里乘风一声没敢吭,三人并肩出了门,百里乘风紧紧跟在后面,一步也没落下。 海浪,沙滩,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还有会发光的花草,这些陌生的环境让他的心一直提着,将三人反而当成了救命稻草,死死抓着不松开。 第133章 陪百里乘风转了一圈获得留在寄月岛上的资格后,寄余生便把兄弟二人留在新租的房屋中,并加以恐吓对方好好陪伴大哥,千万不要出门,否则性命堪忧。 “带孩子还真是麻烦,处处要哄要骗。”寄余生摇着扇子边走边感慨, “不过阿渺这么乖,肯定是他哄着你,是不是,啊?” 季一粟嗤笑,望向年渺: “是不是?” 年渺沉重肯定: “是。” 他的头上立刻被敲了一下。 “是师兄太辛苦了,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年渺瞬间转变,无辜抬眼, “我们去哪里玩?” 寄余生笑着抢答: “自然是去他们的市集上瞧瞧,这两日知晓人修前来做买卖,这些鲛人都冒出了头,把看家的东西拿了出来,现在一定热闹得很。” 年渺被他说得有些迫不及待了,自从上岸之后,他便处于半昏迷状态,还未曾见过一个鲛人,传说鲛人都是人身鱼尾,也不知道会不会看到许多条鱼尾在地上拖着,啪啪啪一路拍打,上半身直挺挺的,四处张望被谁打到了尾巴,那场面想必十分壮观。 他在想什么,季一粟看一眼就知晓,不紧不慢道: “鲛人在陆地上是有腿的,下水后才会化出鱼尾,所以他们一般有两个家,一个在岛上,一个在水中,岛上的,是给我们看的,水下的,才是他们纯粹的地盘。” 年渺有些失望: “那他们会长鱼头么?” “……你要是喜欢,可以花钱找人变鱼头给你看。” 说话间,他们已然离开人族修士栖息地,离开了海滩,走上了更加宽阔平滑的大路,两侧照明的也不再是花草和火把,而是各式各样的花灯,都是上元节经常见到的样式。 开始有零星的鲛人出现,投来好奇的目光,年渺也望过去,惊讶地发现,鲛人看上去和人类并没有什么两样,只是会更加高大健壮一些,轮廓和眉眼更加深刻锋利,衣服也有些怪异,不像人族喜欢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他们身上的衣服,与其说是衣服,不如说是挂着几块琐碎的布条,装饰各种各样的贝壳,流苏,珊瑚,华丽而别致。 又拐了几拐,道路更加宽敞,路灯也愈发精致,随处可见发光的花草组成的小小花圃,如同星星一样散落着,让黑夜不再那么漫长可怕,反而有种幽寂的美丽。 也不知道绕了多久,人声忽而嘈杂起来,穿插着丝丝缕缕曼妙的歌,眼前也一下子明亮了,不远处灯火辉煌,热闹繁华得仿佛在若留城的夜晚,人头攒动,往来不绝,愉悦的气息荡漾着,飘向天际。 第71章 集市 从天上俯视下去,寄月岛的正中央,就像一弯熠熠生辉的月亮,里面是银闪闪的,外面一圈是金灿灿的,其中的人也是光彩夺目,往来走动之间,如同星辰流淌,天地仿佛被切开了两半,一明一暗,一动一静,一冷一热。 等站在人群中,年渺才更加深刻认识到鲛族有多么高大,就连季一粟在人族十分出挑的身量都变得普通了,他更像只小飞虫在其间忙碌地穿梭,满眼琳琅目不暇接,看得头晕眼花。 大概是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鲛族对光似乎有难以想象的执念,什么东西都得是带光的,摊位上最普通的珊瑚贝壳一类的小饰品,都不知道用了什么法术在透着忽闪忽闪的光,要不然就撒些金粉银粉,一路走来,没有看到任何黯淡的东西。 而此时近了才能发现,鲛人的头发几乎都是蓝色,或是接近于黑的墨蓝,或是深蓝,或是天蓝,深浅不一,大多数弯曲如海藻,也有直顺的,但极少看见,他们的眼睛也是蓝色,从深沉的墨蓝到清澈的天蓝,和发色十分匹配。此外他们的耳朵也和人族不同,是尖而长的,每个人的耳朵上,都或多或少有装饰。 他们很喜欢把一些小玩意儿装饰在身上,因此集市上最多的就是饰品,年渺甚至看到有鲛人身上未着寸缕,只用海星,海藻等物什将一些部位遮挡,便肆无忌惮地闲逛,甚至一时兴起登台而舞,无论男女都有如此打扮,让他大受震撼,这是在陆地上绝对看不到的,但又有一种奇异的美丽。 偶尔会遇到一两个黑发人族修士,在严肃地挑选商品,和摊主讨价还价,虽然他们还价还得很琐碎,但一旦谈成,就是好大一笔交易,因此也受到热切的欢迎。 知晓陆人都是来做生意的,势必会买许多东西,鲛人一看到黑发异域脸的,眼睛都在发光,恨不得把人揪着不放,导致三人行苦不堪言,几乎被人围着挪不动脚,只能趁机逃跑,变幻了蓝眼睛蓝头发,还有身上的服饰,混入鲛人的行列中,才得以解脱放松。 这样的盛况,会持续一个月,直到人族商贩离开,才能渐渐平息。 从这轮流光溢彩的月亮的尖端进入后,年渺就几乎迈不动脚了,这些和陆地集市迥然不同的海里的东西,自有一种让人着迷的新奇,砗磲打磨而成的巴掌大小的车马房屋,珊瑚做成的酒壶杯盏,镶嵌着鲛珠的仙人指月像……但凡他看一眼的,季一粟都收入囊中,一样没拉,几乎整个集市的东西都被他买了个遍,更别提什么珠链手串,头饰耳饰,成把成把地抓,挑都不挑,弄得店主不住看他,再三怀疑是不是人族修士变化的,毕竟普通的鲛族早已不稀罕这些东西了。 年渺又无奈又开心: “你再这样我看都不敢看了,太浪费了,好多我们都用不到。” 第134章 “为什么一定要用到。”季一粟丝毫不在意, “喜欢的就买着,下一次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别回去又后悔哭。” “我才不会因为没有买东西哭。”年渺无语, “能不能别整天造谣我。” 他话未说完,又钻进边上的一个铺子里,这店铺不知是设了什么法阵,用深蓝色的半透明宝石建造而成,看起来水波荡漾,不停晃动着,门口立着两株深蓝的宝石树,枝丫上下摇晃,不停朝着来往的行人招手,轻而易举地将年渺招了进去。 进去了才发现,这家店竟然是卖灵宠的,内里大有乾坤,光滑的柜台上,整整齐齐摆着一团又一团的海水,这些海水似乎被法术凝聚起来,不会流淌,像水球似的摇晃,形成一个个水笼,水笼中关着各种各样的灵宠,从小如巴掌的水母,海兔,海马,海星,到大如房屋的深海丑鱼,应有尽有,年渺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海中之物,睁大眼睛凑近一只一只地观察,还看见了在“静水流深”上吃过的彩影鱼,惊喜地指给季一粟看,季一粟淡淡瞥了一眼,目光微微一凝,又望向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这些灵宠基本只有观赏性,起不到战斗等实际作用,而且都离不开水,连玩耍都艰难,虽然十分漂亮新奇,但带到陆地上很难养活,没有多少人族修士选择大量购买,所以店里人不是很多,也只有一两个侍者在懒洋洋趴着。 年渺正弯着腰,隔着水笼用手指逗一只小小的水母,这是他认为整个店里最漂亮的小东西,全身白而透明,上面像一把伞,下边被拖曳出缕缕身躯,像清晨缥缈的烟雾,秋天枫叶上半凝结的寒霜,如梦如幻。 他的手指晃动,小水母下面的触须跟着晃动,甚至伸到笼边想触碰他,让他心都化了,抬眼巴巴地望向季一粟: “它好可爱,也好可怜,是不是想出来跟我玩,我可以买它么?” “可以。”季一粟同意后,无情地打破了他的幻想, “但这种水母有毒,它碰你,不是跟你玩,是想咬死你后把你吃了。” 年渺: “……那还拿出来卖!” “因为鲛人不怕。” 年渺的心碎一地,再看那只小小的水母,也没有那么可怜漂亮的,默默立身退后。 季一粟问: “养点别的?” “不要了。”年渺想了想道, “还是不买活的东西了,要是养不好养死了,我会很伤心,也会对不起它。” 而且他们如今漂泊无定,不适合养活物,而且百年后他飞升,总不能把灵宠也带着。 就连储物袋里那只彩影鱼,他都已经在考虑怎么吃掉了,毕竟再普通的鱼,养久都会产生感情。 季一粟便没有再说话,等离开这家店后,拉着他的手往他手心放了一个小水笼。 “水系灵宠盒。”他简单解释,神情淡漠地朝远方眺望,似乎在寻找下一个地点。 年渺愣了一下,随即笑个不停,不用问都明白他在介意百里覆雪给自己的灵宠盒,又不敢笑得太肆意,怕对方恼羞成怒,便强忍着严肃道: “知道了。不过也用不着,我们回去把鱼给煮了罢,不然我怕以后会舍不得。” 显然季一粟对这个提议十分满意: “好。” 俩人继续牵着手并肩而行,走了十几步,季一粟突然道: “盒子还给他。” 年渺唇角几乎要翘上天,使劲压下来,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平静: “知道了。” 也不知道这十几步的距离,师兄的心里到底挣扎了几回,才没忍住说了出来。 没走几步,年渺又拉着他进了一间成衣铺子,和上一家灵宠铺不一样,成衣铺里热闹许多,而且有好几个人族修士,鲛族的布匹衣服十分有名,尤其鲛绡,千金难求,隔壁那家有鲛绡的铺子已经提前打了烊,毫无疑问都被人族修士一扫而空。 让年渺有些惊喜的是,在这里遇见了寄余生,原本他们是三个人一起的,可是寄余生嫌季一粟什么都要买,跟乌龟似的挪不动脚,实在太慢了,早不知道往哪儿逛去了,没想到缘分让他们在此相遇。 寄余生正在试衣裳,从旁边侍者抱着的一大摞衣裳可以看出,他挑中了不少,十分高兴地招呼年渺: “阿渺快来试试,这些一定很适合你,我已经迫不及待想看你穿了。” 鲛族衣裳精致巧妙,和年渺的脸简直绝配。 年渺对于这些漂亮的东西也很喜欢,跃跃欲试,但还是缠着季一粟: “你穿。” 季一粟没看他,但已经在一件一件指,让侍者全包起来: “让我穿干什么?” “跟我一起穿。”年渺道, “我就要跟你穿一样的。” 这是他一直以来的习惯,季一粟默认了,让侍者都包两份,根本不需要试,就知道穿在年渺身上不会有错。 寄余生已经试完了,但十分想看年渺穿,便忍着他们的慢吞吞的速度,跟着他们一起挑,直到他觉得有些不对劲——季一粟极为自然地走到了二层,而二层都是女子的衣饰。 不得不说,鲛人做的裙子,精美绝伦,天下无双,哪一套都让人挪不开眼。 季一粟挑都没挑,每样都要来一套,让侍者有些发愣,既不像人族商贩,会大批购入,也不像普通人,好歹挑一挑,哪有这样买东西的。 鲛人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但基本都是有所眼熟,这样的怪人还真没遇到过,看着也很眼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 第135章 “要不要脸,要不要脸啊你。”年渺气哼哼地捏了捏季一粟的手掌心,故意道, “师兄买裙子是要给谁穿啊?自己穿么?” 季一粟慢悠悠望向他: “要不要?不要退了?” 年渺“哼”一声,不满道: “我才不穿,我已经过了穿裙子的时候了,这辈子都不会再穿上的,要穿自己穿。” “那算了。”他转身就要离开。 年渺拽着他的胳膊不让他走,哼哼唧唧半天,才勉强拖长音: “买——真不要脸。” ———————— 师兄:不忘初心 第72章 捞月 从弯月的尖端绕了一圈,又在中间转了好几个来回,还是没有把整个集市逛完,年渺已经有了乏意,那些亮闪闪的光,时间长了着实照得人眼睛生疼。 年轻的鲛人恣意随性地欢歌舞蹈,有几个兴奋得连尾巴都露了出来,在光滑平整的石板上拍打得啪啪作响,年渺站在相对寂静的路边观赏了一会儿,眼皮子有些沉,便失去了兴趣,扭头对季一粟说: “我们回去罢。” 他今天确实已经尽兴,季一粟点点头,牵着他回家。 他们在弯月的左上方,离住处比较近,抄一条小路就能吹着海风回去,寄余生眼巴巴跟在他们后面: “阿渺回去换裙子么?要我帮忙么?鲛人的裙子太繁琐,第一次穿肯定特别费劲。” 季一粟冷漠又嫌弃: “不需要,滚。” “谁问你了?你叫阿渺?”寄余生不客气地反击回去, “看你这笨手笨脚的样子,别把我们阿渺的新裙子扯坏了。” “不会的,师兄会帮我的。”年渺不好意思地拒绝他,并拿出事实作为左证, “师兄还会给我上妆呢。” 寄余生: “?他?” 讥讽的话还没想好,远处的半空中蓦然间升起绚烂璀璨的银色烟火,形成一个巨大的圆月,在夜色中停留了几秒才落下,年渺不由自主地望过去,以为是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不想方才还在高高兴兴歌舞的年轻鲛人们都有些慌乱,停止玩乐,不约而同地朝烟火的方向跑去。 不止是他们,烟火腾空的剎那,所有的鲛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毫不犹豫地奔往烟火处,虽然拥挤但并不混乱。 寄余生也不再执着于裙子,把目光投过去,若有所思。 年渺十分惊讶,拽了拽季一粟的胳膊: “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我们要去看看么?” 季一粟正有此意,直觉告诉他和月亮有关,毕竟按照既定的时间,现在已经是早晨,月亮该升起来了。 从上岛开始,他就对这诡异的月亮十分在意,总觉得在月亮背后,隐藏着若有若无的窥探,没有敌意,但也不能划分为友善。 俩人索性腾云而起,越过商铺和树林,没过多久,来到了寄月岛的另一端海岸,再悄然混入人群,那里已经聚集了密密麻麻的鲛人,甚至海里都飘满了,岸边几位年长的鲛人被围起来,这几个鲛人有男有女,是墨蓝色的眼睛和头发,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的痕迹,身上只有简单的两个海星作为装饰,衣着相对简洁朴素,只露出了小腿和肩膀,神态威严,应该是首领一类的人物。 “这些都是几个部落的族长。”寄余生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们身后,突然出声, “鲛族里面另有划分部落,关系有好有坏,如今居然能一起聚在一起,看来是出大事了。”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站在年渺旁边,悄悄给年渺传音: “我可怜的小妙妙,是不是你那个混账师兄强迫你穿回裙子的?没想到他竟然是这种卑鄙无耻下流下贱肮脏龌龊的人,我以前真是错看了他,呸。” 年渺听不得别人这么诋毁季一粟,但的确师兄有看他穿裙子的癖好,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辩解,只好支支吾吾揽到自己身上: “没有,就是我想穿了,毕竟我以前是穿惯裙子的,偶然也想重新试一试,师兄,师兄他帮我打掩护的,师兄一向光明磊落,怎,怎么可能会有这种癖好……” 寄余生拖长音“哦”一声,怜爱道: “无妨,阿渺喜欢什么就穿什么,不过他那个人心眼不实在,你要是想穿,不如我来帮你打掩护。” 年渺假装把注意力放在岸边,好奇地自言自语: “他们是要做什么呀?” 他能听到鲛族族长在说话,但说的应该是鲛人语,腔调怪异复杂,一个字也听不懂。 “在说月亮没升起来的事。”季一粟不动声色地将他半拥到自己怀里,打断他和寄余生的交流, “他们怀疑,是他们信仰的月神出了事。” “你怎么能听得懂?”年渺震惊, “你连鲛人话都会?” 季一粟道: “在彭山有一种鸟,叫百兽听,会天底下所有种族的语言,吃了它的心脏,就能听懂它所会的语言,鲛族这种古老的种族,自然也包括在内。” 年渺绞尽脑汁,干巴巴夸奖: “那,那你挺会,吃的。” 季一粟: “……你可以选择沉默。” 他将鲛族族长的话一字一句重复过来。 “今早,月亮依旧没有升起来。”一位族长神情凝重道, “时间相隔越来越短了,可见达因的状况,越来越差了。” 达因,是他们对于供奉的月神的尊称,大概是这个腔调。 有人忍不住问: “那我们应该怎么才能帮助到达因?万一,万一……” “那几个陆人修为不凡,应该是达因喜欢的,不如我们把他们献祭……” 第136章 “住口。”提议的人没说完,便被另一位族长呵斥, “达因是圣洁的化身,怎么能容许用肮脏俗气的血玷污?” “……达因不容亵渎,我们太渺小,起不到丝毫作用,唯有继续打捞月亮,等候达因的神意降临。”一位温和的族长缓声道, “今日捞月,需得五百位勇士,诸位‘灵桥’,请随我们来。” 年渺听得懵懵懂懂,勉强能猜清意思,他只知道,鲛族不是妖,严格上来说属于“灵”一类,是最古老的种族之一,只是生存环境特殊,一直与世隔绝,极少同外界往来, “灵桥”大概是相对来说高阶的鲛人。 顿时几百名鲛人一哄而出,都幻化出鱼尾,裸露的肌肤上布了零碎的几片鱼鳞,纷纷跃入水中。 年渺顿时瞪大了眼睛。 这是一副极为罕见奇异的景象,如墨的苍穹之下,在朦胧莹白的灯光之中,几百个身材高大容貌俊美的男男女女,下半身的双腿渐渐异变成鱼尾,他们的鱼尾颜色也不尽相同,是深深浅浅的蓝,同发色相配,但和发色不同的是,尾巴上布满的鳞片,会映出华丽且不停变幻的奇异光泽,如同琉璃在阳光下不停流转,又比琉璃透明闪耀,让人看一眼便终身难以忘记。 他们身上的鳞片,也同样光华流转着,仍然是那张脸,但幻化出鱼尾后,明艳许多倍,有种说不出的妖异感,似乎能蛊惑人心。这么多鱼尾在海上游成流淌闪烁的光,仿佛太阳坠入海中,在不停地跃动。 年渺被深深地震撼到,凝视着这无比壮美华丽的场景,一动也不动,直到季一粟将他拉到云上: “我们也去瞧瞧。” “不会被发现么?!”年渺和他在低空飞行,问完才觉得自己看真正的鲛人看傻了,师兄怎么可能让鲛人发现他们。 果然他收到了对方嫌弃的目光,便默默把眼睛放到海面上,静静欣赏几百鲛人浅游的美景。 从寄月岛出去,绕过几个浅湾,甩掉几个小岛,面前便一下子豁然开朗起来,岸边小岛黑色的剪影形成半圈保护,半拥抱着中间的海域,所有到场的鲛人小心翼翼地屏住呼吸,自觉站在小岛上,或是边缘,将中间的海域包围起来,安静得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轻软的海风擦肩而过,撩起发丝和衣角。 年渺站在最高的山顶,屏息俯视下方的海域,受到了今晚的第二次无法忘怀的震撼。 在被小岛和人鱼半包围的海域里,倒映着一个巨大的弯月的影子,海面波动,月影也跟着粼粼颤着。 然而抬头望,苍穹之上,漆黑一片,并未悬挂着任何亮光。 年渺目光一凝,仔细辨别后才发现,那并不是什么月影,而是一个月亮,一个真正的月亮,一个足足有一座小岛那么大的月亮,静静沉没在海水之中! 即使后来看惯了天下各种奇异山野,河流湖泊,他也说不出此时是什么感受,只觉有什么东西堵在了胸腔之中,让他如同木人一样,没有了心跳和呼吸,只剩下一双眼,被水中的月亮照得发疼。 那一直悬挂在空中的月亮,竟然掉落在了水中,沉到了海底。 “入——” 苍凉而悠扬的声音响彻海域,五百名鲛人不约而同地伸出双臂,他们脸上身上的鳞片,还有漂亮巨大的鱼尾,都在发出幽幽的光,光华聚在手臂上,又直直射向水中的月亮,在月亮身上交织成一张巨大的光芒做成的网。 光网在迅速凝结,直至凝聚成颇为粗壮明亮的绳索,不知哪位族长才发出下一道指令。 “起——” “哗啦——” 巨大的海浪拍击海岸的水声响起,一声接一声没有停歇,鲛人们同时发力,憋红了脸,将手上的光芒一点点往回收,结实的光网在慢慢往上拉,躺在海里的月亮,也有了一丝丝的松动,渐渐开始往上,再往上。 “起——” 几道更加强而有力的光又捆在月亮身上,这会应该是族长的,月亮被捞起来的速度显然快了不少,从海底慢慢被捞到了海面上。 小岛一般巨大的月亮蓦然出水,光芒万丈,天地的缝隙被洁白的月光强势地占领,年渺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第73章 师姐 月亮温柔却锐利的光芒化为刀锋,几欲刺穿人的眼球,年渺闭上眼睛也无济于事,只觉火辣辣的疼,幸好季一粟宽大干燥的手掌覆上了他的双眼,那种灼热的疼痛立即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微微的凉意。 是左手,而温热的右手,正在他腰间将他紧紧锢住,掌心的热度透过不算薄的衣料清晰地传递到了腰上。 波浪声和鲛族长老带着奇异腔调的命令声渐渐远去,化为杳杳的风。 万物都在远去,远去,只剩下那一片灼烧。 年渺的脸开始慢慢发烫,烫到季一粟的手不一会儿移到他的脸颊,疑惑地“嗯”一声,再三确认只是单纯发热,并没有出什么事。 不知过了多久,季一粟松开了手。 年渺怔忪片刻才慢吞吞睁眼,看见方才还浮在海面上的月亮已经悬挂在了半空之中,只是尚且不稳,摇摇欲坠,一副随时会再次坠落的模样,被千万道银白的光芒托举着,许久才稳定下来,安安静静挂在低空。 年渺本能闭眼,又试探性缓缓张开一只,觉得没有什么影响,在放心睁开第二只,大大方方直视月亮。 第137章 和刚开始捞出海面时不一样,此时的弯月皎洁而温柔地注视大地,并没有给人带来不适感。 “不要一直盯着看。”季一粟低沉的声音贴着他耳边响起, “不然还是会出问题。” 年渺立马默默挪开目光,俯视那些幽暗的岛屿和海岸。 鲛族长老的声音疲惫而欣慰: “好了。” 立刻得到几百名鲛人热烈的欢呼响应,可惜这震耳欲聋的声音只维持了短短十几秒,又沉寂下去,鲛人们疲惫不堪,身上的鳞片和下半身的鱼尾都失去了光彩,变得黯淡而憔悴,他们陆陆续续扎进了海水之中,再也没有浮上来,大概是回到了海底真正的家中,只有个别鲛人还在执着地往寄月岛游。 “回去罢。”季一粟道。 他们很快回到了寄月岛上,并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吹着海风,沐浴着月光,沿海岸边的小径慢慢散步,再过一条林荫长道,绕三个弯,就能抵达他们所住的那片海滩上。 尽管明月低悬,象征着白天,但是路上看不到一个人,大概因为彻夜狂欢的集市和捞月亮的事夺去了大部分鲛人的体力,现在都回海底休息了。 没有雀音,也没有虫鸣,鲛人的小岛上除了人似乎再也没有其他活物,只有莹莹发着朦胧光的花草,让夜晚寂寞得发寒。 只有季一粟握着他手的右手掌心是热的。 年渺想,鲛族和寄月岛都十分赏心悦目,是真正的世外桃源,但是让他就此长居,他是定然不愿意的,毕竟孤寂的滋味太难受,他再也不想体验。 如果永远都不孤独多好。 思及此处,他扭头四处张望: “怎么没有看到云公子?” 季一粟淡漠道: “甩掉了。” 年渺笑: “连自己的朋友都要甩掉。” “他太烦人。” “一边说人家烦人,一边又默许人家留下来。”年渺弯起眼, “总是这么口是心非。” 季一粟顿了顿,语气里带了一丝无奈道: “没办法。” 其实也不难猜,季一粟应该和对方做了一笔交易,寄余生好奇心重,一定不会放过季一粟如今的处境,想来提出的条件是跟在他们身边一段时间。 年渺并不算排斥,反而很高兴,两个人虽然好,但又有些冷清,寄余生一来就热闹许多,况且寄余生虽然热情,却极有分寸,不会逾越,三个人刚刚好。 他随口问了一下: “云公子会待多久?” 季一粟忽然沉默了,良久才用藏了几分隐忍且屈辱的声音开口: “十年。” 年渺: “……也,也不是很长,十年,很快就过去了,说不定,还会舍不得他……” 季一粟脚步一停,瞥向他: “你还舍不得他?” “相处久了,花都舍不得,更何况人呢?”年渺慢悠悠感慨, “人是最重感情的,无论是谁,即便吵过架生过气,分别时,都会想念。” 离别是最苦的药,又是最好的药,可以治愈所有在一起时的伤。 季一粟沉默下来,偏过头,没有再说话,继续往前走,脚步却慢了些许,一条能明显看到尾端的小路,被走得仿佛没有尽头。 年渺也沉默着望向另一边。 俩人并肩而行,双手交握,亲密无间,脸面向的却是对立的两侧。 他们慢慢悠悠,良久才走完小径。前方是黯淡的林荫长道,种的全是当地的发音为“乱白”的树,树干上没有枝丫,只有几片叶子,叶子极为宽大,几片便能组成如伞的树冠,上面结着几个人头大的乳白色果实,是年渺从未见过的奇树,结的果实剖开,里面是澄澈的汁水,他在夜市上尝过,味道有些怪异,没喝两口就递给季一粟了。 唯一遗憾的是,这种树不会发光,周围只零星种着几株会发光的花草,聊胜于无,月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投下斑斑驳驳的光影,年渺到底尚存玩心,忍不住去踩那些碎光,蹦过来跳过去,不知不觉便松开了季一粟的手,渐渐远离。 前方是一个路口,暂且将林荫长道隔断,路口洒满了月光,如同一道光门从天而降,立在那里。 年渺意识到自己跑远了,便停下来等季一粟,刚想回头看看对方走到哪里,便瞧见有道人影进入了那道光门,将要穿过路口。 他的身体骤然间不动弹了,目光黏在了那人身上。 那是一个有着墨蓝色长发的女鲛人,和其他鲛人不同的是,她穿是的人族的杏色长裙,挽是的人族发髻,身上没有半点贝壳珊瑚一类的装饰,只发上插着钗,腰间挂着玉佩,像一朵流云,淡定从容地飘过路口。 其实鲛人作人族打扮并不是稀罕事,尤其在集市中,走几步就能见到,但多多少少会保留一些本身习惯,可她最大的不同处在于,她的仪态无比端正标准,不在人族多年,是根本学不会的。 很明显,这是一个人族修士伪装成的鲛人,或许和他们曾经就在一条船上。 可是让年渺僵住的不是这个,而是对方的脸,仅仅是一个侧脸,就让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张脸,那张侧脸,他永远不会忘记,那正是他的大师姐,他在落霞峰时的大师姐! 他猛然间清醒过来,不顾一切地朝路口飞奔而去,然而只是一剎那间,那女鲛人的身影便了无踪迹,他茫然地站在路口,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幻象。 第138章 熟悉的气息将他包裹,季一粟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皱眉观察他的神色: “怎么了?” 年渺失魂落魄地呆立着,半晌才缓缓抬起头望向他: “我……我刚才……看到我大师姐了……” 季一粟愣了一下: “谁?” 他听惯了年渺叫师兄,突然听到“师姐”这个词,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是在落霞峰时的大师姐。”年渺回过神来,认认真真给他解释, “我的大师姐林岚夕,是我们的榜样,是宗门同辈之中第一个结丹的,本可以自立成峰,但还是留下来照顾我们……”他吸吸鼻子,觉得有些语无伦次, “师父很少管我们,都是大师姐在管,所以我小时候,都是她在教我,我有什么事,也只敢去找她……” 季一粟: “……”虽然年渺说了很多,他还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准确来说,他对于碧海门的印象,除了年渺那个不成气候品行恶劣的名义上的爹,其他人再无印象。 当然,他是把年渺剔除了碧海门的。 “大师姐虽然看起来很冷漠,但是我只要找她,她就会帮我解决,不管是什么事情。”年渺心情低落道, “她和师父是对我最好的两个人了……” 离别是最苦的药,又是最好的药,当他远离昔日痛苦压抑的地方时,忽而又想起曾经少得可怜的糖来,他想起六岁时懵懵懂懂跟在师姐身后,对于师姐的吩咐一个字不敢违背,坐在蒲团上摇摇晃晃打坐被师姐不厌其烦地纠正,躲在食堂角落偷偷藏食物,和大家一起读书写字,就像幼年跟着哥哥们上山下地抓野兔野鸡一样安逸快乐,那些恐惧,担心,紧张和压抑,都随着时间的流逝和如今自由快乐的生活而渐渐淡化,透明,渐行渐远。 “那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碧海门太远了。”季一粟淡淡道, “是你看错了,这世上长相相似的人很多。” “可没有这么像的。”年渺反驳,但也十分不确定,忽然眼睛一亮, “我想起来了,我离开之前,师父便带着大师姐出海了,所以都没有管我的婚事,她们,她们该不会在出海的时候遇到了什么意外,漂泊到了这里——” “不会的。”季一粟再次否定, “鲛族不是普通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就连我也不能保证可以找到暗河过来,更何况两个普通的人族,根本无法承受住暗河的力量。” 他说的很有道理,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回去罢,别想了。”季一粟道。 他原本想说碧海门的修士那点修为贸贸然出海,肯定连尸体都被海兽吞噬了,但看到年渺黯然神伤的脸,他又把这种话吞了回去,慢吞吞改成了别的, “她们应该,漂到了其他大陆,以后有缘自会相见的。” 年渺闷闷地“嗯”一声,吐了一口气,勉强轻快道: “肯定是我看错了,走罢走罢。” 第74章 绿裙 在进家门之前,他们顺道去探望了一下百里兄弟,百里覆雪还在昏迷,不过百里乘风一直坚持给他传输灵气,已经好转不少,预计过不了两天就能醒来。 虽然面上不显,但年渺觉得师兄还是挺在意百里覆雪的状况的,大概有很多事要问对方。 推开栅栏门,迎接他们的依然是会发光的花草,年渺在集市上得知,这种花名为“月中仙”,原本是海里的海草,后来被人偶尔带上岸,发现也能存活,才渐渐在岛上种满,用来当灯用。 回屋后,年渺直接倒在床上,原本是有些疲惫的,但现在精神完全处于亢奋之中,一直想着刚才在路口看到的鲛人,虽然知道不大可能,但他还是抱有一丝希望,如果打听一下的话,应该可以打听得到,毕竟那鲛人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 “累了?”季一粟摸了摸他的脑袋, “累了就好好睡,别这么趴着。” “不累,就是想事情。”年渺嘟囔了一声坐起来,忽然间意识到只有一间卧房。 他的目光有些僵硬地转向季一粟,发现对方在屋子中央开辟了一处新空间,在里面从容镇定地整理今天新买的衣服首饰,十分整齐地归类,并且饶有兴致地尝试给每件衣服都搭配合适的首饰。 年渺陷入了沉默,静静看他整理得差不多时才结结巴巴开口: “现在,现在换么?” “你想什么时候换就什么时候换。”每一套都十分符合心意,季一粟心情不错。 年渺纠纠结结,掰了半天手才别别扭扭道: “那你背过去,不要看。” 季一粟: “?” 他觉得对方的这个要求有些莫名其妙,从小到大年渺身上哪里他没看过,但突然想起上回换衣服,对方也是十分别扭,甚至生气了。 虽然是男孩,但已经长这么大了,害羞也是正常的。 他十分坦然: “我不会看。” 年渺道: “偷看也不行。” 季一粟: “……我没事偷看你干什么。” 年渺重重“哼”一声,用强硬的语气掩饰内心的忐忑不安: “换哪套?” 季一粟道: “都试一下。” “得寸进尺啊你!”年渺气呼呼地抓起枕头扔向他,被他随手接住,又准确无误地扔回原来的位置。 “那你自己挑。”季一粟的脸上竟然出现了一丝纠结。 鲛人的衣服千奇百怪,多种多样,都是大陆上没有的样式,在看到时,他就已经自动把年渺的脸和身体套了进去,觉得每一套都很合适,可再怎么想象,都比不上真人穿在身上。 第139章 年渺磨磨蹭蹭走过去,拽着他胳膊不放,让他拖着自己走,被满目华丽闪耀的衣服首饰亮花了眼。 新开辟的空间里是无尽的薄雾,衣服都仿佛穿在空气身上,整整齐齐地立着,一侧是今天成衣店里看到的裙子,一侧是他没有见过的,质地颜色都不一样的裙子,仿佛是洒满星辰的海水在缓缓流淌,似乎是上等的鲛绡。 “这种鲛绡应该早就被抢光了,我在集市上都没有看到。”年渺讶异道,随手摸了一把其中一件的袖子,清凉如水,丝滑无比,十分舒服,叫人爱不释手, “你怎么能买到的?” 季一粟停住脚步,淡然道: “你之前睡着的时候,我在外面转了一圈,正好有遇到。” 年渺不满意地捏了他一下: “原来你背着我出去玩过了。” 季一粟没有否认,甚至有些愉悦,仿佛颇为满意自己的深谋远虑未雨绸缪: “挑好了么?” “没有,都好看。”年渺说, “要不来投骰子,就是云公子带我们玩的那种棋用的,可以投到好几十。” 季一粟颔首: “可以。” 他估摸一下了,上等的鲛绡衣服有一百二十多件,于是幻化出一个看起来十分普通的骰子来,只是骰子上面没有任何点数,他递给年渺,让对方注入灵气后扔到地上,骰子立刻快速旋转起来,不多时速度变慢,直到停下。 年渺将它拿起来,看见上面浮现了一个数字:七十七。 “七十七……七十七……”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挨个数,一直数到七十七停下了来,目光中出现了片刻的呆滞。 虽然鲛人热情开放,不喜被衣料束缚,衣服都多多少少会裸。,露一些,但这也,这也太多了…… 单看上去,肩膀,小臂,小腿,都是没有遮挡的,而且这一件裙子很短,恐怕要到他膝盖以上了。 他悄悄瞥了眼季一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的眼睛似乎有点发亮,一直落在这件裙子上。 “要不换一件罢?”年渺踌躇道, “我再试一次。” “为什么换?”季一粟疑惑地望向他,眼睛里坦坦荡荡,看不到任何其他的心思, “你没穿过这样的。” 年渺垂下眼,声音有些含糊: “我现在,穿,穿裙子,不好看了。” 一方面是衣服太怪异,一方面是他易容改貌,而且就算是原身,身量也渐长,不似从前吃药时那般玲珑柔软了,他忽然心生怯意,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这些了。 “好看的。”季一粟低头看着他,声音和目光都十分温和, “你穿什么都好看。” 年渺道: “你又哄我。” 他虽然这么说着,却抬眼飞快看了下对方,又迅速垂落,目光四处流转,最后停留在自己脚尖,紧紧抿起嘴巴,不让唇角翘起来。 季一粟一直注视着他,看他别别扭扭的模样,没忍住笑了一下,问: “这个太琐碎了,我帮你穿?” “我自己会穿。”年渺倔强地抱起衣服,扭头冲出去,跑了几步又回头叮嘱, “就在这里面待着,关上门,不叫你不准看!” 说完他不等对方同意便跑到卧房里,见那被凭空开辟出来的空间里渐渐起了雾,将入口封闭了。 他这才坐到床上,有些苦恼地盯着抱出来的这堆乱七八糟的布料,单是整理起来就很麻烦,更不要说穿上了。 而且…… 他摸摸自己的脸,更是局促,只能宽慰自己,虽然现在是易容后的脸,但是季一粟是可以看到他真实的模样的。 他像个即将换上嫁衣的新嫁娘一般,紧张到几乎不能呼吸,并且比上次还要紧张。 明明上次他是有意的,都没有这样担忧…… 在穿上滚来滚去滚了半天,他终于做起来,下定决心,面无表情地想,没有什么好紧张的,反正师兄是一个绝情的人,对他没有半点男女之情,穿就穿了。 他起身将这套裙子摊在床上,一点点整理出来。 这是一套极为清新的浅绿色衣裙,鲛人的布料多为蓝色,绿色的很少,再加上星河流淌一般的光泽,一看就知道是难寻的极品鲛绡,虽然裸。,露的多,但本身布料并不少,因为有许多布条作为装饰,分得也很细致,除了上衣下裙外,腰带,袖子,手袖等等都是分开的,以及许多长短不一的布条,还有配套的鞋子,而且鞋子上有长长的飘带,不知道是怎么弄的,只能放在一旁。 磨蹭了半天,他也只能把最基础的上衣下裙穿上,腰带上也是各种丝绦,着实难分,索性丢在了一遍,而上衣是没有袖子的,在肩膀处将袖子裁开,在肩膀上装饰了精致的绿叶,身上也随处都是不同叶子的装饰,用了不同的材质,颜色也是不同深浅的绿,一眼瞧上去发现不了,但仔细看能辨认出这些精巧细致的设计。 而袖子也是需要另行套上的,一直到胳膊肘上面一点,套上后他才发现,袖子不是缝合的,抬手时衣袖竟然滑落了下去,露出了半截小臂,轻飘飘的,像是半透明的纱。 最让人苦恼的是裙子,他的腿很长,裙子果然在膝盖以上,还要露出一小截大/。腿,站起来时裙子也轻飘飘的,仿佛只要稍加跑动,也会跟着飞扬起来。 鲛人虽然不介意,但他是人族,到底习惯了裹满全身的衣服,总觉得自己跟没穿一样别扭,战都不敢站起来,再看一旁,还有一堆琐碎的布料散着,不知道应该怎么穿,想脱掉又答应了季一粟,纠结半天,只好使出了最后的办法。 第140章 年渺第一次换衣服换这么久,可能真的不好穿,季一粟在里面将两排衣服都来来回回转了几遍,又挑了许多首饰,才听见外面传来微弱且底气不足的呼唤声: “师兄,你帮我一下……” 果然不好穿,他没有多想,径直走了出去,看见坐在床上双手紧张交迭在一起的年渺闻声抬起了头,四目相对时,他显然怔住了。 他知道年渺漂亮,但没想到,现在已经漂亮到这种程度,尤其这套衣裙,简直是为了年渺量身定做,在年渺身上,说不出的合适,眼睛和身心仿佛被清泉彻彻底底洗涤了个干净,无比的舒畅和惊艳。 年渺只穿了简单的衣裙,光着脚,悬在地面上,在不安地晃动着,他的目光便落在那双晃动的脚上,有些移不开了。 第75章 慌 剩余的丝绦都是衣服上的装饰,仔细翻可以发现衣服上不同地方有暗扣,是用来系丝绦的,被季一粟轻轻松松找到,再熟练地一一系好。 “你怎么知道是这么穿的?”年渺忍不住问,又因为自己坐在床边,对方只能躬身给他系带子,看起来十分吃力,便小声道, “要不我站着罢?” “不用。”季一粟将他裙子上最后一个结打好,目光慢慢扫上去欣赏,不能再满意, “之前见有人穿过。” 无论是精致的锁骨,玲珑的肩头,纤细的小臂,还是修长的双腿,都是平时被完全包裹住的,此时被完美展露了出来,大片大片盈润白嫩的肌肤如冰似雪,和绿莹莹的裙子相映着,分不清是谁在闪光,只掠夺着他的视线。 谁也没有说话,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潮湿清凉的海风携着月中仙若有若无的甜香,从敞开的窗户悄然涌进,撩动了半拢的床帏。 年渺垂着眼,只盯着交迭在腿上的双手,暗暗掐自己的掌心,一动不敢动。 季一粟只沉静地凝视着他的侧脸,半晌才抬手,解下他原先随意扎着的发带,又不知从哪儿化出来一把木梳,将垂下的浓密的长发理整齐,两边挽上简单的发髻,再在发髻上插了贝壳步摇,额前也缠了一圈缀满珍珠贝壳的珠链,修长的脖颈和纤细的手腕,都被绕了繁复的珠链,最后还是觉得缺了点什么,又编了两条辫子,也缠上华丽的丝绦,让他全身都是叮叮当当的装饰,才暂且收手。 年渺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全是细碎的小贝壳小珍珠,这分明是在玩玩具,什么都往自己身上堆。 他没好气地瞪了对方一眼,刚想开口,却见对方俯身,继而单膝跪地,蹲在他腿边。 他顿时完全僵住,停止了一切思考。 季一粟却从容地拿起旁边放着的一只鞋,握住了他的一只脚认真比划,思忖着到底怎么穿,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之处。 年渺的心剧烈一颤,本能猛地要把脚抽走,却被对方按住并警告: “别动。” 他彻底茫然起来。 他从小跟着季一粟长大,缠着季一粟睡觉,相拥,牵手,都是常态,并没有觉得不妥,可此时只单单被对方握着脚,突然莫名发软发慌,一种奇特的感觉从脚心传递到全身,酥酥麻麻,泛着无限的痒意,让他心跳如鼓,完全说不出是什么感觉。 他浑身发软,只能双手撑着床,不知所措地抓紧了床单,有些害怕地望着跪在他脚边的季一粟,看着对方试图将鞋套在他脚上,轻轻喊了一声: “师兄……” 他的声音在微微发颤,季一粟没有注意,只随意“嗯”一声回应,注意力全在那只脚上。 年渺身上没有一处不是精致的,就连脚也十分漂亮,不算小,但很秀气,白皙如玉,脚趾玲珑可爱,微微泛着红,仿佛被用心雕琢过,大概是在空气中暴露久了,有些发凉,却依旧细腻柔软,让他舍不得松开。 鞋和衣服是同样的颜色,没有底,是纯粹的柔软的鲛绡,所以动作需要轻柔缓慢才能套上去,鞋背是镂空的,被点缀的蝴蝶遮住,白皙的肌肤若有若现,反而引人更想一探究竟,鞋两侧连着长长的同色飘带,也是年渺犯难的地方,好在季一粟看过别人穿,很容易就明白怎么做,便将两侧飘带交织,往小腿上慢慢缠绕,路过纤细的脚踝时,多绕了一圈。 从脚踝,小腿,膝盖,一直缠绕到大腿,他才慢悠悠打上结,算结束。 年渺又想抽回脚,却被压着根本动不了,季一粟替他缠绕飘带时,指腹难免在他小腿上摩挲过,只是短短的停留,却让他更加难受,莫名的燥热连满屋清爽的海风也带不走,就像从前在慈水秘境时那个荒唐的夜晚。 他不自在地动了两下,在对方缠绕第二只脚时执意抽回,懊恼中隐隐带了哭腔: “你放开我……” “绑紧么?”季一粟手里一顿,听到他在哭,疑惑地抬头望向他,看到他的眼角泛红,眼眸里盈盈装着水光。 他明明绑得刚刚好,不紧不松,绑带和腿完美贴合,怎么会弄疼呢? 他思索着,手上动作却没有停,一直缠绕到大腿时,无意中触碰到了裙下不对劲的地方,才猛然惊醒,完全僵住。 这种情况不是没有遇到过,在年渺刚过十八岁的时候,慈水秘境中,年渺便因为初次经历向他求助,他不知晓自己什么感受,只知道一定要对方自食其力,可是此时,他的指腹上仍然存着对方腿上细腻柔软的触感,那颗心似乎又不坚定起来。 第141章 他那颗并不存在的心,似乎在无规则地胡乱而剧烈地跳动着。 他教给过年渺道理,教给过年渺法术,教给过年渺几乎他所有知晓的东西,若是年渺这会仍然要求,也不是不能帮…… 年渺哭起来是人间绝景,尤其强行忍耐的表情,还有穿着裙子的时候,他舍不得年渺哭,却又喜欢看年渺哭。 他的呼吸都开始困难起来,目光不知何时落在年渺的锁骨上,手按在对方腿上,意志摇摇欲坠。 蓦然间,年渺猝不及防抽回了被压制的腿,飞快拉起床帏,用薄薄的布料将俩人隔绝起来,完全离开了他的视线。 他的手犹停留在半空中,没有反应过来。 床帐后传出沉闷的命令声,带着极致的委屈和哭腔: “你出去!” 良久,季一粟听见里面的低泣,才慢慢反应过来,有些不知所措地站起身,走出大门,犹豫着把门关上,像是被罚站了一般,站在台阶上听里面的动静。 短暂的抽泣声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没有让他进去,也没有其他指令,他便一直沉默着在门口站着,怔忪且失落,有种说不出的迷茫。 巨大的月亮慢悠悠落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幽寂黑沉的夜晚,唯有满院的月中仙送来朦胧的光,海浪声似乎千万年都没有变过,一直流淌着,让四周不会压抑得可怕。 栅栏门被推开的吱呀声缓缓响起,季一粟仍然没有动,倒是寄余生轻快调侃的声音率先响起: “怎么在这儿罚站了几个时辰也没能进去啊?” 季一粟忽然间有些疲惫,转过身眼皮都懒得抬起来看他: “有事快说。” “还真是有事。”寄余生道, “百里家小朋友醒了,我来找你去看看他,或许我们可以问出点什么东西来。” 季一粟这才慢慢走到他身边,连声回应都没有,只沉默着,似乎并不关心这一件事。 俩人并排走着,脚踩在细软的白沙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你做了什么连门都不给进啊?”寄余生到底忍不住,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强迫阿渺穿了不喜欢的裙子?” 季一粟: “……” “不对,阿渺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他用折扇抵着下巴,作出认真思索的样子, “该不会是你小子定力太差,一时间没把持住,意乱情迷……” 肃杀的寒意甩了过来,寄余生识相地闭上嘴巴,走了几步又认真道: “其实也未尝不可,反正你看上去也活不了多久,不如能快活一时是一时,免得哪天突然死了,反而遗憾。” 季一粟脚步一顿,在百里兄弟的住处门前停下,望着远处无尽的黑暗,一字一句道: “我对年渺,只是师徒之情,父子之谊,并无男女之爱。” 寄余生讶异地“啧”一声,盯向他: “你说什么?你对阿渺没有那方面意思?” 季一粟道: “没有。” “你再说一遍没有。” “没有。” “是我眼睛瞎了?” “嗯。” 寄余生沉默片刻,忽然愠怒道: “没有那方面意思还买裙子让人家穿,你是不是有病?” 季一粟: “……好看就穿,不行么?” 寄余生道: “我确实没有见过哪个爹喜欢给儿子穿裙子的。”他望着季一粟,认真道, “既然你没意思,那我就放心了,我现在能去看看阿渺么?我也想看他穿裙子。” 季一粟瞥向他: “可以,先把眼睛挖下来再去。” 寄余生突然大笑起来,慢悠悠摇着扇子,大步迈到他面前,打开了栅栏门,没有再去。 他的心情因为抓住了季一粟的把柄而无比舒畅。 若是一个正常的季一粟,面对他的第一个质问,一定会十分讶异地讽刺他几句,再让他把脑子里的水倒掉,把眼睛洗一洗,而不是那么快速且毫不犹豫地否认,可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嘲讽和反击,只是在不停地否认,甚至默默挨了自己的骂,简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和记忆中的完全不同,让他几乎怀疑对方是不是被夺舍了。 有时候,太过果断的否认,其实是一种承认。 他在心虚,他在撒谎。 什么父子之情,师徒之谊,到底是在骗自己,还是在骗别人。 第76章 古怪 百里覆雪刚刚苏醒,还有些虚弱,半躺在床上,百里乘风正在给他递水,见到二人进来,愣了一下,便沉默着站到一边。 相较于之前,哥哥的出事带给他沉重的打击,同样也是洗涤,让他一夜之间长大了许多。 百里覆雪依旧温和有礼,见到俩人,想要从床上翻身下来,被寄余生阻止。 寄余生搬了两把椅子随意坐在床边: “说说罢。” 百里覆雪微微点点头,正欲说什么,余光瞥见旁边站着的弟弟,扫了一圈,没有看见年渺,便对百里乘风道: “小风,你也累了,不如去找那位小兄弟一起去玩玩。” 百里乘风自然知晓他的意思,有些话不能让他听,但让他去找年渺,是半点也不情愿的: “我不去,我在外面等你们。” 百里覆雪道: “也好,别跑远了。” 他看着百里乘风关上门,才布下禁制,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 “在船上时,我和二位说过,我幼年是水灵根,但经历了一些奇遇,才变异成了冰灵根,便是遇到了那位。” 第142章 寄余生似有所悟: “那是多远?二百年前了?” 百里覆雪颔首: “差不多。” “是碰巧么?” 百里覆雪想了想道: “算不上碰巧,准确来说,是那位亲自来找上我的,当时是托梦与我,她说想要一个继承人,觉得我资质尚可,有心培养我。” 梦中的景象十分模糊,直至今日,他也不知道那一位的模样。 “我当时只有十岁出头,十分害怕,第二天一早,直接去找我的父亲,我的父亲同样很惊慌,认为我被邪魔侵体,为我布下法阵,严防死守,我不敢睡觉,可是第二天晚上到底没有抗住,她还是入了我的梦。” 百里覆雪回忆着过往,声音如溪水平静地流淌,不紧不慢诉说着往事: “当我看到她时,我害怕极了,因为这说明她比我们整个家族都要强大,可以轻而易举拿下整个家族的性命,况且我把她的事直接告诉了父亲,引来这些防备,一定会激怒她,可她并没有,而且听起来,她似乎比我还害怕。”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笑了笑,继续道: “她很紧张,比我更紧张,试图解释她并无恶意,只是单纯不想干了,但是又不能不做,希望有人能代替她,我问她要代替她做什么,她说不能说,要等我成神才行,而且不可以告诉其他人。为了表示诚意,她说可以把我变成冰灵根,因为变异灵根比单灵根更强大,冰灵根也更适合我。 “那时我尚且处于懵懂无知的年纪,但也不算太无知,见她如此强大的一个人,居然愿意和一个小孩子解释这么多,而且还能让我变成冰灵根,是极为不可以思议的,便笃定她是个好人,和她定下了简单的契约。早上再次醒来,发现我的父亲还有全家,都完全忘了我说过的事情。 “我的变异让父亲非常高兴和欣慰,整个家族也更加重视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任何空闲,她也很少出现,时不时来监督我的修为,见我提升得还不错,她很是高兴,经常会带一些灵草送给我,让我快点成神,她实在不想干了。 “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我很想帮助她,可是纵然我的修炼速度已是千年一遇,离成神也遥遥无期,只能看着她一次又一次地失落。” 他偏过头,目光穿过墙壁,看见了外面的百里乘风,在无聊地踢着沙滩上的白沙,片刻后才道: “直到五十多年前,她突然慌慌张张地来找我,说不要我当继承人了,因为她有十分不祥且剧烈的预感,预感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她要躲起来不让任何人找到,同样也不想连累我。” 他的语气忽然有些伤感和失落: “我同样很紧张,当时我已经快二百岁了,可仍然尚存些许少年意气,想救她于水火之中,甚至代替她的性命之危,可她说没有用,她的危难不是普通人能解决的,她这次来,只是同我道别,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中,我连她的声音都没有听见过。” 他望向了一直沉默着的季一粟: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她了,可是前段时间,大概是二位出现的时候,她突然找到我,高兴地说她发现了事情的转机,只不过需要我的帮忙,我问她我要怎么做,她说,她发现了一个可以帮助她的人,只是那人是敌是友不清楚,而且性情……咳,她不敢接近,所以想让我找到和对方有所交集的机会。因为那人来无影去无踪,变幻莫测,所以她附着了一丝意念在我身上,替我指引。” 寄余生长舒一口气: “原来如此,怪不得我总觉得你出现得太过刻意,原来你早就认出了我们。” 百里覆雪坦然点头承认: “也是机遇偶得,小风无意间,竟然给我制造了这个机会,说来还得感谢他。” “但是你弟弟也该管教了。”寄余生毫不留情地指责, “不然惹了我们阿渺生气,你要找的人能掀翻你们大陆。” 怪不得他在船上,觉得自己的心情受到了很大的影响,易燥易怒,连朋友玩游戏时心不在焉的都觉得无法忍受,想来是小水在的缘故,毕竟小水的能力,是能扰乱他人的心境。 百里覆雪带着歉意道: “前辈说的是,我定会严加管教。希望那位小兄弟没有受到什么伤害。” 他刚说完,神识便注意到门外,年渺刚从家门出来,径直走向了百里乘风。 显然另外俩人也发现了,一直垂眼看自己手的季一粟也微微抬起了头。 片刻后,三人同时回过神来,百里覆雪犹豫着开口: “她说,想和二位聊聊,可以么?” * * * 海岸边的风向来有种奇异的力量,仿佛被吹过后,什么烦恼都会烟消云散,年渺在海边站了一会儿,果然舒服多了。 而且这一片辽阔的海域,并不只有他一个人。 他已经换了平时的装束,看起来普通不起眼,慢吞吞走向百里乘风,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十分迫切地需要找个人说话,将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排解出去。 百里乘风显然也察觉到了他,抬头看了一眼,脚步微动,但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离开。 年渺主动问: “你怎么在外面?” “我哥醒了。”百里乘风闷声道, “你那个……” “师兄。” “对,你师兄,和另一个人在跟他谈话,不让我听,我就出来了。”百里乘风看着他,觉得他的眼尾似乎有些泛红, “他们也不带你么?” 第143章 年渺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沙子,声音同样沉闷: “嗯,对。” 两个人和平地说了话,又沉默起来,像是被抛弃的孤零零的小孩。 整个海边只有他们两个站着,伴随着时不时跃上岸的雪白浪花,孤独又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还是年渺主动开口: “他们估计还要很长时间,你是不是还没有去过别的地方?要我带你去玩么?” 百里乘风没好气道: “我又不是没长腿,不需要你带。” 他转身就要离开,走了几步又偷偷回头看年渺有没有跟着他,见年渺没有动,他又停顿了下来,四处张望着,仿佛在思索什么。 “可是你会迷路。”年渺这才慢慢走过去,和他并着肩,在对方开口前打断对方, “不要以为有玉简可以指路就安然无恙了,走错了还是容易出事,我昨天听集市上的人说,会有一些坏鲛人,生性残暴,喜欢吃人肉,他们躲在阴暗的角落,专门窥伺那些落单的陆地上的人族,一有机会就抓走饱食一顿,而且族长们拿他们根本没办法,因为他们会成群结队,而且十分狡猾,总是躲起来让人找不到。” 百里乘风惊疑地望着他: “不可能,别编这种骗小孩的话来糊弄我。” 他嘴上这么说着,却不由自主放缓脚步,等着年渺一起,又补充道: “而且,我又不是跑不掉,我可是风……” 年渺瞥他: “你这不是信了?” 百里乘风: “……你果然是骗我的!” 他几乎要跳起来,年渺却神情凝重道: “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怎么知道鲛族就没有这样的人,毕竟一个是鲛,一个是人。” 一句话成功把百里乘风安抚住,并深深思索起来,神情同样凝重,并且坚持走大路,拒绝走没有人的幽暗小路。 “我编的。”在走上宽阔且有不少行人的大路时,年渺猝不及防道。 百里乘风: “???” “你真是……”他气得不行,恶狠狠瞪着年渺,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攥紧了拳头。 年渺悠然道: “你打我呀,骂我呀,我是无所谓,但是我师兄脾气实在不好。” “你这个!”百里乘风恼羞成怒,可又拿他毫无办法,憋了一身的屈,最后只恶声吐出, “狗仗人势。” “那你还不如狗呢。”年渺不在意道, “你只会给人找麻烦。” 百里乘风立马像鼓足风的帆被撕破,颓然地垂挂在了桅杆上。 年渺忽然笑起来,仿佛有什么压抑的东西被甩开,悄然间烟消云散了,安慰他: “别生气,逗你玩的,我请你喝乱白的果实赔罪行么?” 百里乘风觉得他委实讨厌,是自己遇到过最讨厌的人,可看见他笑起来时,又似乎没有那么讨厌了,仿佛 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可想到他再拿自己当玩笑消遣,又觉得更加讨厌,没好气道: “那是什么啊?” 年渺道: “是我在这里喝过的最好喝的东西。” 这是一个讨厌又奇怪的人,可以随随便便地作弄人,又可以随随便便的赔礼道歉,总之,是百里乘风从未接触过的性子。可是此时,他没有半个朋友,也没有哥哥陪着,在这孤寂陌生的异地,对方是他唯一能说上话的人了。 一回生二回熟,年渺领着他,专门往人多的地方钻,不多时,便七拐八拐到了一条没有来过的长街上,同熠熠生辉专门为人族商贩准备的月亮集市不一样,这里显然要清冷一些,幽暗一些,但也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闲适而安静,从玉简中得知,这里是罗时长街,是鲛族自己聚集的地方。 此时没有月亮,应该是晚上,但白天夜晚似乎只是个普通的区分,鲛人并没有十分明晰的界限,白天出门,晚上休息,无论是白天晚上,都会有人出行。 俩人沿着街道慢悠悠地晃着,岛上的风似乎从来就没有停歇过,总是把人的头发弄乱,鲛族是风和海的使者,自然不怕,倒是年渺深受苦恼,将自己的头发全都绑起来,看见百里乘风只随意束着马尾,额前的头发被吹得四散,便好心道: “要把你的头发绑起来么?” 百里乘风愣了一下,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不屑道: “你以为我是你,我是风,自然能驾驭风。” 说完,他们周围的风果然小了许多,百里乘风的头发也服服帖帖地垂着,没有再飘动,他有些得意地望着年渺,微微抬起下颌,又暗藏几分期待之意,似乎在等着对方的夸赞。 年渺却并没有看他,反倒是跑向不远处的摊位,回头高兴地朝他招手: “找到乱白的果实了!快来!” 百里乘风只好跑过去,毫无兴趣地瞄了一眼,见是一个脑袋大小的乳白色的圆形果实,顶上边缘处开了个口,里面是清澈的汁液。 “刚才说了请你喝,就请你喝。”年渺大方道, “不过我没钱,你可以付钱么?” 对于钱的问题,百里乘风向来不会考虑,想都不想“嗯”一声: “他们这里也用灵石么?” 卖果实的是个上了年纪的鲛人,缓缓点了点头,用不熟练的人族语言道: “三块下品灵石。” 百里乘风身上的下品灵石真不多,好半天才摸索出六块出来,和年渺一人抱着一个边走边喝,像抱起酒壶一样对着开口灌下去。 年渺暗笑,心想这鲛人要是只说“三块”,百里乘风说不定直接丢三块上品灵石了。 第144章 刚喝了两口,百里乘风便被呛住,大力咳嗽起来,随后恼怒且嫌弃地将果实化为粉末飘散: “这什么怪味道?你又耍我?!” 他说不出那是什么味道,不咸不甜不辣不酸,就是十分怪异,难以入口,若不是他尝过,简直无法想象世上还有这样的味道。 年渺淡定地抱着果实,微微讶异地扭头望向他: “你不喜欢么?挺好喝的呀,我都喝完了。”他将果实递给百里乘风看,透过开口,里面果然一滴水都没有了。 他学着百里乘风,也将喝完的果实化为粉末,消散在风中。 对方只是单纯将喜欢的东西和自己分享,并无坏心,口味有差异而已,他说不出话来,只沉默着跟着对方。 长街上没有什么吆喝,只有一些机杼声,和鲛人散漫的谈话声等等,组成悠扬长远的曲调,如同缕缕轻烟,缓缓地飘荡着。 俩人也闲散地逛着,年渺一路请客,买了玳瑁打磨的巴掌大小的车马和房子送给他,让他可以带回去分给朋友,也算不虚此行,当然,依旧是他付的钱。 百里乘风的心情也渐渐变得轻松而愉悦,再看年渺也没有那么讨厌了,其实说起来,还是他的错更多,而且对方也只是生性随意,并非故意为之,实际上,是一个挺不错的人…… 他顿住脚步,猛然望向年渺: “不对,你是冰,你刚才,其实把汁液偷偷排出去了!故意骗我是好喝的!” 年渺惊讶地看着他: “你变聪明啦?” 百里乘风: “……” 他咬牙切齿,牙齿磨得咯吱咯吱响,年渺轻轻拍拍他的肩膀,认真道: “这会真不逗你玩了,请你吃真正的好吃的,不好吃就请你吃别的,好不好?” 他像哄小孩一样,声音轻快温柔如风,可以平息驱散一切冲动,百里乘风也着实拿他没办法,心道虎落平阳被犬欺,只能忍一时是一时。 “而且是你请客,为什么我付钱。”他闷声道, “那不就是我请客?” “因为我没有钱,只能你付钱了。”年渺说得十分自然, “但还是我请你买呀,所以还是我请。” 百里乘风: “……” 好像有道理,又好像毫无道理。 他还在思索间,年渺已经拉着他进了边上一家半旧的吃食铺子里,店中已经坐了好几桌人,只有一对鲛人夫妻在操持,见他们进来便多瞧几眼,毕竟黑发玄眸的人族并不常见,简直是行走的灵石。 好在鲛族并没有学会人族商贩的狡诈精明,面对行走的灵石,店主仍然实诚地报了平时的价位。 俩人坐下来,年渺让店主将招牌都上上来,不一会儿桌上便摆满了海鲜,虾和鱼不知是用什么烤的,散发着浓郁的木香,炸的鱼是他们没有见过的,但颜色金黄,绽开的地方能看到白嫩的鱼肉,清炒的贝类各式各样,似乎是大杂烩,海鲜汤颜色乳白,看起来倒是普通…… 百里乘风一直盯着年渺,亲眼看着年渺动筷子夹菜入口,才跟着吃那一道,外酥里嫩的鱼肉和香气充斥口腔的时候,他竟然有种想要落泪的感觉。 对方这回竟然没有骗自己。 俩人饱餐一顿,都十分满足,继续慢慢悠悠逛着街,长街旧巷,似乎根本没有尽头,一眼望去,是星星点点的万家灯火,柔和而温馨。 俩人安静地逛着,都没有说话,却是无比享受这惬意的时光,百里乘风有些纠结,这人性情古怪,变化莫测,但也说不上是个坏人,可要说是好人,他又实在无法承认,毕竟心眼太多了。 他微微启唇,想叫对方的名字,忽然想起他连对方叫什么都不知道,纠结一番,又把嘴巴闭了起来。 他才不会主动跟对方说话。 年渺瞄他: “你有什么话就说嘛。” 是对方先开口的,所以百里乘风觉得,是自己赢了,他咳了两声,有些别扭地问: “你叫什么?” 年渺干脆地报了自己的名字。 “哪个渺?” “‘渺沧海之一粟。’” 百里乘风念了两遍,不屑道: “谁给你取的名字啊,好小气。” 年渺道: “你叫百里乘风,就能乘风百里么?” “当然。”百里乘风道, “我就是风。” “那风挺惨的。” 百里乘风: “……” 他在年渺面前毫无胜算,根本说不出反驳的话,只能憋着再憋着。 年渺弯腰随手摘了路边月中仙的一根草,在手中随意地晃着,慢悠悠道: “芸芸众生,到底都是一个‘渺’。你觉得你很厉害,可在你大哥面前,也十分渺小。你觉得你大哥天下无敌,无所不能,可你大哥在我师兄面前,依然渺小如蝼蚁。说到底,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世上永远有比你的认知里更厉害的存在,而我们,都是一样的渺如尘埃。给我取这个名字的人,才是真正的勘破。” 百里乘风沉默下来,如果是从前轻狂的他,一定会反驳,并扬言自己迟早会站在顶峰,但现在,他渐渐开始意识到,在他的领地之外,的确有许多可怕的未知。 他们都是一样的渺小。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年渺,在月中仙朦胧清幽的光下,对方此时的脸也罩了一层光,显得模糊而不真实,有种奇异的沉静,和玩笑时的轻快迥然不同,竟让他觉得高深莫测起来。 他知晓这张脸不是真实的模样,毕竟他见过好几张对方不同的脸了,也不知道,这个古怪的人究竟长什么样。 第145章 或许是月中仙的光太温柔,或许是他已经看清对方怪异的性子,又或许是意识到他们是一样渺小到被赶出来的同类,他无意识觉得俩人似乎近了一些,踌躇了片刻,还是问: “你到底……是不是,女扮男装?” 年渺: “……不是。” “那就好。”百里乘风松了口气, “不然我就罪大恶极了。” 如果对方是男人盯着他看,那他会觉得恶心是正常的,但对方是女孩子的话,盯着他看并无不妥,他出言不逊,伤了一个女孩的心,才是真正的罪大恶极。 话音未落,又听年渺深沉道: “但我以前,的确是个女孩,也就是最近才变成男人的。” 百里乘风: “啊?” 他惊愕地盯着年渺,见对方神情肃然,仿佛藏着无限往事,并不像是玩笑。 “我本是我们那里的皇子,因为皇位争夺,我的皇兄几乎都被杀了,所以我的母妃在我出生时买通太医,谎报我是女孩,没有资格争夺皇位,才侥幸长大,但也成了公主,在皇宫里日日心惊胆战,生怕自己被发现,否则就是欺君之罪,我的母妃和我,以及我母妃全族,都得命丧黄泉。” 他沉默下来,微微仰起头,望向无尽的天边,眼中藏着些许忧伤,仿佛想起了痛苦不堪的往事。 百里乘风惊呆了,怔怔地看着他,半天才结结巴巴道: “原,原来,原来是,这样么?我,我……” 他没想到,年渺的背后,竟然藏着如此沉重的身世,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 年渺淡然道: “没关系,世人眼色而已,我早就习惯了,反正都过去了。” “然后呢?”百里乘风的脸因为羞愧而通红,声音也不觉温柔了许多, “你就遇到了你师兄?你师兄带你从皇宫逃出来,云游四方?” 他说完又觉得不对: “那你们师父呢?” 年渺道: “我没有师父,一直是师兄带着我,但他觉得叫师父太老气,非要我叫他师兄,他说见我有眼缘才收了我的。” 百里乘风问: “那你跑了,你的母妃怎么办?还有你母妃的族人,丢了公主,不会被杀头么?我听说普通人的皇宫,都会这样。” 年渺道: “我是被我师兄光明正大收了的,被仙人收为徒弟,是荣耀,我父皇高兴都来不及,当即给我母妃封了皇贵妃,怎么可能还杀头。” 百里乘风满意地点点头: “那就好,至少是个圆满的结局。” 年渺道: “也不是很圆满。” 百里乘风问: “为什么啊?因为……”他蓦然噤声,难道是因为对方当惯了公主,换回男装后经常被嘲笑举止体态? 强烈的愧疚感再次占据了他的全身。 年渺忽然弯起眉眼,眸光盈盈,全是笑意: “因为都是我编的,也就你信了,你怎么这么好骗啊。” 不等百里乘风反应过来,他便轻捷地往前跑去,灵巧得像只小鹿,很快化成了一团墨点。 百里乘风却没有立即恼羞成怒,而是沉浸在他说的故事里,他意识到,事出反常必有因,年渺虽然说的没几句真话,但举止异样,一定不是没有理由的,说不定真实情况大差不差。 他生平第一次开始体谅起别人的难处来了。 见年渺风一样已经跑远,作为风,他自然不能落后,很快追上了对方,出了长街,却见年渺停在长街街口不动了,不知道是不是在等他。 百里乘风正欲喊他,却见他神情肃穆凝重,目光结聚在前方,立马察觉到不对劲,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看见了一个藏在黑暗中的影子。 没有月亮,月中仙的光芒太弱,驱散不了浓郁的黑暗,他只能看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唯一能分辨出来是的,那人脸上戴着一个怪异的红白狐狸面具。 纵使他自出生后就没遇见过什么挫折和敌人,也能敏锐地察觉到,来者不善。 ———————— 二合一 第77章 取代 氤氲的水雾笼罩在百里覆雪的身上,他的表情凝固住,仿佛被冻住了似的许久都没有变化,直到水雾慢慢消散,他的神情也渐渐松弛,变得奇异而古怪起来。 眼睛睁圆,薄唇微启,神态如一只受到惊吓的小鹿,在怯怯打量着面前的人,似乎准备稍有不对劲就逃跑。 这样的表情,如果放在一个少女或孩童的脸上,是十分可怜惹人怜惜的,可百里覆雪一个雍容尊贵的成年男子做起来,就十分奇特,叫人忍俊不禁,寄余生是最先“噗嗤”一声笑出来的。 听到他的笑声,百里覆雪把目光转向他,迟疑问: “阿云?你是真的阿云么?” 他出声后,竟然是一个软糯甜美的女孩的声音。 寄余生眉眼含笑: “你亲我一下我就告诉你。” “色胚!男的都不放过!” “百里覆雪”愤怒抗议, “看来是真的!” 他转向季一粟,想偷偷往后退保持距离,可发现自己半躺在床上,根本退无可退,只好硬着头皮道: “既然有你在,那,那这个,这个,是真的新魔罢?” 寄余生饶有兴致问: “你为什么会一直问是不是真的?难道这世上,还有谁能冒充我们?” “百里覆雪”垂下眼睛,咬起下唇,作出一个十分为难的动作: “唉,怎么说,我确实看到了……如果他是真的,我就告诉你们。” “别用他的身体好么小水?”寄余生揉揉自己的脸真诚道, “不然我老是想笑。” 第146章 小水瞪了他一眼,没有理他。 “这么说来,他确实很可疑。”寄余生用扇子抵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向季一粟, “他现在跟以前完全不一样,跟换了个人似的,我好害怕,你保护我。” 小水的表情瞬间僵硬起来,没有说话,半空之中却响起一阵凄凉的喊声: “疼疼疼疼疼——” 一只无形的手将一片水雾毫不留情地重新扔回百里覆雪的身体里,百里覆雪呈现出一副痛苦的神态来,眼角噙泪看着季一粟: “你怎么对一个小女孩都这么粗鲁?!” 寄余生在一旁幸灾乐祸又不失同情道: “他这次有了防备,不会再让你跑掉了。” 季一粟终于懒懒掀起眼皮看她: “两万岁的小女孩么?” 小水松了口气,放心地对寄余生道: “他嘲讽我,是真的新魔。” 她仔细打量着季一粟,见对方始终沉默不语,好奇的话在肚里转了几十圈,最终还是忍不住问: “新魔,你怎么一副要死了的样子?你如果又要死了快点说,我就去投靠别人了!” 寄余生好心替他答道: “因为他刚刚埋葬了他的挚爱真情。” 小水惊愕无比: “我的天啊!你媳妇死啦?!是那个一直跟着你的小男孩么?我的天,我以为那是你儿子,没想到你是这种……啊啊啊啊啊——” 一团水雾被硬生生从百里覆雪的身体内拎了出来,在半空之中胡乱扑腾惨叫,许久才被放下来,重新塞进百里覆雪的身体里。 寄余生眼泪都要笑出来了,煽风点火永远是他的爱好之一。 小水在床上盘膝而坐,双手端端正正地放在腿上,乖巧地眨巴着眼睛,柔声细语道: “事情是这样的,新魔哥哥……” “他比你小那么多。”寄余生提醒。 小水充耳不闻: “我来找你,是因为想要得到你的帮助,虽然你现在只有一条胳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但我相信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还是远胜过别人的,你是世上最强大的存在,是杀戮的象征,一定不会拒绝一个小女孩的请求……” 她觑着季一粟的神色,轻咳两声,神情变得凝重起来: “新魔,你十多年前,为什么会死?” 对于她会问这个问题,季一粟并不奇怪,每个人都会问他,可他始终谁也没有告诉。 “我听说,是你自己主动求死的,没有一点反抗。”小水道, “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我想,你窥伺到了真正的天机,觉得没有任何生存的希望了,才会赴死,是么?” 她认真地盯着季一粟: “现在,我跟你一样,我觉得,我也没有什么能存活的希望了。不,不是我,是我们,我们十二个,无一幸免。” “这似乎不是我能听的。”寄余生收起扇子, “要不我走?你们聊?” “不需要。”小水冲他甜甜一笑, “反正我们死了,你也活不了,说不定你还会在我们之前被杀。” “多谢你的忠告,你真是我的至交好友。”寄余生还给她真挚的笑容, “不过我死了,你们都得死。” 季一粟难得开口: “你察觉到了什么?” 水最擅长的是精神方面,她不一定看到了什么,但一定能敏锐地预感到危险。 小水顿了顿: “我感觉,有人在一一屠杀我们,并准备将我们取而代之。” “如果是想取代其中一个,倒不是没有机会,比如你就很好下手。”寄余生道, “可是要将十二真神全都屠戮,并找到十二个有能力取而代之的,是绝对不可能的,有这样的存在,早就天翻地覆了。” “之前我也这么觉得,这件事绝无可能。”小水微微皱起了眉, “可是,新魔死后,月姐也没有踪迹了。” 寄余生这会是真的诧异了: “月亮一直好好在天上,从未有过异样,她要是没了踪迹,月亮总会有变化的。” 小水道: “万一,那是假的月亮呢?” 屋里一时沉默下来。 小水缓缓打破寂静: “也就是说,出现了一种可怕的未知存在,它,或者它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将我们杀死,并神不知鬼不觉地取而代之,这到底是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她这个问题。 “而且,在五十多年前,妖神失踪的事,你们知道罢?”小水道, “当时我的神念降临在少明大陆,看管我的继承人,可是竟然察觉到妖神的气息,我当时没有多想,毕竟少明大陆什么人都有,我会来,她也会来,并不奇怪,可是没过多久,就传说她失踪了,以至于妖界动荡不安,一片混乱,那时我就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窥伺我,所以躲了起来。” 寄余生道: “当时确实如此,可是没过几年,妖界的动荡就平定下来,说明妖神重新归来,再无异样。” 他的语速越来越慢,最后停下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 小水道: “是的,但是你不觉得,太蹊跷了么?而且妖神回归之后,有谁见过么?说不定现在的妖神,其实已经被‘它们’完全取代了, ‘它们’在模仿,在休生养息,等完全取代的那一天才会正大光明出现,让任何人都找不出破绽。” 季一粟抬眼望向她: “你是说,新妖在少明大陆?” 小水道: “只是曾经出现过,现在在哪里我也不知道。” 季一粟沉默片刻; “现在,可能就在我们附近。” 小水“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就要逃跑,又被季一粟敏捷地抓了回来。 第147章 “你一丝意念你怕什么。”季一粟无语, “又不会死你头上。” “妖太狡诈无常了,我不喜欢跟妖打交道,当面说得好好的,转头就捅一刀,还不如你呢,你只会当面直接捅我一刀。”小水艰难地揉着自己的后颈, “你说什么?‘它’就在我们附近?什么时候来的?跟你们上船了?我居然没发现!” “看来挺谨慎的。”季一粟道, “在‘云间逢’的时候,渺渺说有陌生的神识打量过他,在船上也被打量了一次,之后就没有了。这两道神识,我竟然都没有察觉到,如今看来,可能就是新妖,它跟着我们上了船。” 小水几乎要晕厥过去: “世上最可怕的东西,不是新魔,而是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的存在……我真的要走了,我支撑不住了,新魔哥哥,我这个小女孩的小命就拜托你了,相信你一定能拿下这些鬼东西!” 她又被拽了回来,眼泪汪汪地对季一粟进行控诉: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了!” “别急。”季一粟冷静道, “它既然敢窥伺渺渺两次,就说明它并未完全成熟,不知晓它的窥伺会被渺渺捕捉到,尽管后来没有再出现,但也暴露了自己,而且它不敢窥伺我,说明并不是和你想象的那样可怕,我们去把它抓出来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 小水小心翼翼地觑他: “以新魔哥哥的实力,应该用不上我罢?这个‘我们’。指的是阿云罢?” “用得上你。”季一粟和善道, “你鼻子灵,能发现我看不见的。” “啊啊啊啊——” “而且。”季一粟瞥了她一眼,让悲伤的惨叫声戛然而止, “你说月亮已经被假的取代,应该还没有,我怀疑真月就藏在这里,你得跟我去找找。” “原来你是把我当狗鼻子使。”小水由衷地赞美, “还真是不忘初心。” 季一粟恢复了些许状态,温和道: “那还不快点干活。” 他忽然神情一凛,转身冲出了门外。 年渺的气息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 * * 黑暗消失之后,年渺有些不适应如此强烈的光,一点点睁开眼。 他正躺在一团白光之中,没有实地,身体似乎是虚虚浮着的,本能往旁边看了一下,见百里乘风正用手背挡着眼睛,半撑着坐起来,便松了口气,好歹他们两个是安全的。 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就这么被瞬间抓了过来,他和对方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但他并不是很担心,他还有镜子可以躲,只是镜子只能容得下他自己,并不能带别人进去…… 他是不会抛下百里乘风茍且偷生的,但也不会意气用事陪他赴死,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自己逃命,但非要做出选择的话,总得保住一个人的命通风报信,回去给另一个复仇。 他很快作出了后续的谋划。 “人我已经给你带来了。”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这个诚意够么?” 俩人不约而同顺声望去,看见一个被黑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脸上戴着一个白色面具,那个面具很奇怪,圆形,可以把整张脸遮住,但是是完全封闭的,连眼睛嘴巴都没有露出来,画的是一只脚踏祥云的火红的九尾狐。 一个把自己完全隐藏起来的人,如若不是他开口说话,连性别都看不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年渺看见面具上的那只狐狸,便觉得眼睛生疼,偏过了头,看见百里乘风也是一样,皱着眉不去看对方。 他尝试用神识和百里乘风交流,却发现完全被阻隔,跟别提联系上季一粟了,只能和百里乘风眼神互相示意。 在刚睁眼的时候,年渺便环顾了四周,除了他们和这个突兀出现的狐狸面具外,只有无尽的光芒,没有别人了。 没有反应,狐狸面具也没有催促,只静静地等待,良久,才听见一个温柔悦耳的女声不知从哪儿响起: “很好,你的诚意我看到了,我会考虑和你结盟。” “‘考虑’是什么意思?”狐狸面具的语气微微沉了下去, “当初你明明说过,只要我把这俩人抓来,就会和我结盟。” “单纯抓来,并不能体现你的诚意。”又是许久,那个女声才开口, “将他们杀了,并把头颅丢给魔和水,才是你我真正结盟的时候。” “你是要我彻底和他们两个对立。”狐狸面具冷漠道, “我不会这么做,而且,月亮,我劝你和魔水谈谈,我们不应该对立。” “应该。”女声这次的回答速度要快一些,但也等了有一会儿, “魔是残暴嗜血之辈,和他合作,迟早被反噬,难道同我相比,你更信任魔么?” 狐狸面具陷入了沉默,头微微偏向了年渺他们。 百里乘风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茫然地望向年渺,带着询问的意思,年渺只垂着眼,大脑在飞速地思索着,没有理他。 月亮,狐狸面具,结盟,水,魔…… 他努力理顺听到的这些信息,和自己所知道的联系在一起,试图找到出路。 月亮……月亮? 这是……月神么?是鲛族所信奉的月神?是那个让自己看一眼就承受不住的巨大月亮? 他的内心翻起惊涛骇浪,不是因为听到了月神的声音,而是对方的立场。 月神竟然要杀了他和百里乘风,而且是命令别人去做,来换取信任和结盟。 第148章 他和百里乘风是两只微不足道的蝼蚁,不值得神明回顾一眼,但他们背后代表的,一个是季一粟,一个是百里覆雪背后的水,把他们杀了,就是彻底和季一粟与水对立。而月神光明正大地站在了季一粟的对立面,表现出了极大的恶意与反感,并且要求另一个人和她站在一起,对抗季一粟。 为什么呢?年渺一时间想不通,按照他所知道的,有人在进行一场屠杀,月亮和师兄,应该是站在一起的,难道屠杀他们的就是月亮么? 而且,这个狐狸面具是谁呢? 他重新理了一下,试图回答自己的问题。 看月亮的态度,师兄和水,应该是结盟了。假设是月亮在展开屠戮,但她本身的实力,并不足以杀死师兄和水,那她也需要结盟,她看上了这个狐狸面具,强迫对方选择立场。狐狸面具选择了月亮,但并不想和师兄对立,他认为,他和月亮也能跟师兄结盟。 狐狸面具的思路,是符合年渺的认知的,而月亮的对立,实在太过诡异,和他的认知不同。 在他初次登岛,因为月亮而痛苦不堪时,抱怨过这里的月亮是不是邪物,师兄十分肯定地告诉他不是,月亮是圣洁明亮的代表,是夜晚的主宰,他会感到痛苦,是因为这里的月亮留存着月神的神念。 即使月亮厌恶师兄,不愿意与其结盟,也只会保持中立,不闻不问,不会拿自己和百里乘风的性命作为交易,这是邪物才会做出来的事情,不符合月神的地位。 狐狸面具又是什么人呢? 水有水神,月有月神……万物都有自己的神明。 传说九尾狐,是最早存在的妖之一,是第一代妖皇,是妖的象征。 能够值得月亮交好结盟的,只有妖神。 弄清楚这一点,年渺一下子想通了许多事,包括对方在隐藏的身份。 “水很快就会发现的。”月亮的声音温柔但冷漠, “做好决定么?” 狐狸面具没有说话,头只是偏向着坐在地上的两个人,年渺的眼睛适应了这里的光亮,也抬头迎了上去,试图在他的面具上找到交汇的地方。 “我劝你不要听她的。”年渺不紧不慢地开口, “她不是月神。” 第78章 逃 此话一出,年渺明显感觉到,狐狸面具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冷冷问道: “你怎么知道?” 年渺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从容道: “我不但知道,她不是月神,我还知道,你是妖神。” 他敢用这样不紧不慢的态度,一是为了给对方自己什么都清楚的假象,迷惑对方不敢轻易下手,二是确定,那个“月亮”受到了重创,不能现出真身,而且反应很慢,因为要隔很久才会回复狐狸面具的话。 狐狸面具的目光定在了他身上,即使隔着面具,他也能感受到那对目光的炽热,仿佛想将他挖穿。 一个妖神,想要窥探一个普通人族修士的内心,简直轻而易举。 年渺并不慌乱,他悄然从镜子里面借了些许白雾,遮住了自己的内心,不让对方窥探到,他的镜子,可是属于一位更加隐秘的神明的,足以抵挡住妖神的目光。 而且这位妖神,似乎有点笨拙,跟新生儿似的茫然,绝对比不上自己的镜子。 那灼热的目光在他身上一直停留搜索,没有离开。 考虑到“月亮”很快就会发出指令,年渺没有再等他开口,继续道: “你自己也清楚, ‘月亮’在逼迫你和魔,水对立,你若是杀了我们,便是他们一生之敌,再无和好的可能,更何况结盟,如果是真的月亮,会让你陷入这样两难的境地么?” 妖族修炼,往往借助是的星月精华,星辰伴月而生,所以他们同样对月亮十分崇敬,作为妖神,会选择信任月亮,并不奇怪。 年渺继续道: “而你所崇敬的月神,说不定正在被这个假冒的折磨,污染,甚至取而代之……” “杀了他!”尖利刺耳的女音划破空间,打断了他的话, “现在就杀了他!” 年渺吓了一跳,他其实是在故意吓唬妖神,夸大了讲,但也不是胡编,毕竟假的月亮会出现,就说明真的月亮陷入了困境之中,需要被解救。 可不知道怎么就触怒了这个假月亮。 妖神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移到了茫茫的白光之上: “你是真的月神么?” 年渺忽然眼睛一花,铺天盖地的白光将他包围住,他本能捂住眼睛,却根本抵挡不了,只能调出镜子里的白雾,把他和百里乘风都遮住,才得以抵抗白光的侵蚀。 这就是月光么…… 察觉到白光的消散,他心有余悸地捂着眼睛,另一只手仍然不忘记抓着百里乘风的手腕,揉揉眼睛,才慢慢睁开,查看百里乘风的状态,看到对方还活着就放心了。 百里乘风神情有些复杂地望着他,欲言又止,沉默片刻后道: “你可以放开我了。” 年渺松开了手,继续环顾四周。 还是和刚才一样,全是茫茫的月光,只是妖神不见了,应该被月神隔开了。 这个假月亮,不杀了他们,是想留一丝余地,还是……根本没有杀掉他们的能力呢? 无论对方能不能杀了他,他都有些后怕,如果对方刚才是起了杀心,那样的速度,自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连躲进镜子里都来不及。或者说,他从被妖神抓起来时,就连躲起来的机会都没有,下次遇到这样的神明,一定不能犹豫,看到就躲,毕竟实力悬殊实在太大了。 第149章 他再次产生了深深的无力感。 在碧海门的时候,整个大陆有一个结丹成功的,都足够门派上下兴奋地讨论很长时间,可现在,他遇到的都是些什么怪物啊。 这就是他跟师兄在一起的代价么? 好在他不是什么消沉之人,很快振作起来,只要没死,就有希望,神明也不是完全没有破绽的,而且根据他的判断,这些神明,现在都是缺胳膊断腿,损伤惨重,不会轻易对自己下手。 “你刚才,为什么一直抓着我?”百里乘风纠结许久,还是问了出来,打乱了他的思路。 “嗯?”年渺转向他, “怕你死了。” 他是想等快死的时候试试带对方进入镜子的,季一粟不能进,不代表普通人就不能进,到时候能多活一个是一个。但并非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他还不想暴露自己的镜子。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年渺奇怪地看着他, “是我把你带出来玩才遇到这种事的,当然要负责把你完整地带回去。” 百里乘风: “……” 他的心情十分复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们是闹过很大矛盾的人,即使有过短暂的并肩游街,花下对谈,也只是一时起意,不想孤孤单单一个人而已,连玩伴都算不上,更别说朋友了,可是刚才,面对两个神秘而强大的存在的生死之危时,年渺竟然一直抓着他,想着带他逃离。 明明是这么一个古怪的人,总是戏耍自己的人,怎么偏偏在生死关头,还如此讲义气。 “你可以不用管我的。”百里乘风低声道, “我们还没到生死相随的地步。” “可我也不会看到一个人在我面前死掉不管啊。”年渺又奇怪又无语, “不管是谁都不会。而且换做是你,你也不会啊,这是基本的道义所在。” “嗯,我当然也不会做出抛下你不管的事。”百里乘风释然道, “基本的道义我还是有的。” “我也不是没想过将你抛下。”年渺悠然道, “如果实在救不下来,我也不会跟你同生共死,至少得跑出去,让你大哥和我师兄来给你报仇。” 这是非常理智的选择,百里乘风点点头: “那是自然,不用管我。”他随后反应过来, “不对啊,咱俩修为相当怎么就是你带我跑,你跑掉我跑不掉了,论逃跑,肯定是我更快啊,风才是世上跑得最快的。” 年渺没有回答他,而是盯着他的脸似乎在思索什么,没有听见。 百里乘风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又听到他开口。 “你说,那个戴面具的人,会是谁?” “我怎么知道?”这个问题有些莫名其妙,百里乘风道, “那么厉害的人物,应该也在我大哥之上,跟你师兄差不多,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他也感受到了对方身上恐怖的气息,作出了大致的判断。 “我总觉得,他是认识我们的,而且是我们认识的。”年渺慢慢道,一边说出来,一边想着, “不然他为什么要把自己全身都包裹起来,不然我们看到一点点呢?” 百里乘风: “……不少人都喜欢这样装神秘。” “不会,他既然戴着象征身份的面具,正常来说,身上也会有一些装饰,可是他身上十分反常,用黑色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年渺摇头,像是在自问自答, “为什么呢?因为只要看到一点点,就能认出来他是谁,所以,不仅仅是我们认识的,而且是我或者你,十分熟悉的一个人。” 百里乘风愕然,但细细思索,年渺的分析并不是没有道理。 他熟悉的,强大而神秘的存在…… 年渺也在飞快搜索着,他所认识的人很少,能够凭借些许身量就能判断出来的,只有季一粟。 而在“云间逢”和船上的那两道神识,现在也可以断定,就是这位妖神,早在少明大陆的时候,对方就盯上他们了,他怀疑,对方是百里乘风所熟悉的人。不想下杀手,恐怕也和百里乘风有一定的原因。 对方第一次的窥探毫无遮掩,他以为是自信狂妄的表现,但第二次的窥探小心且迅速,说明第一次是懵懵懂懂撞上的。这只妖,要不就是刚刚当人,要不就是刚刚当妖。 “你有没有认识那种,妖里妖气的人?”年渺忽然开口,打破了百里乘风的苦苦思索, “或者,他一开始很正常,但是后来,最近几年,表现得不正常,有点像妖?” “啊?”百里乘风疑惑地看着他,神情渐渐严肃起来,随后盯着他不动了。 “还真有啊?” “非要说的话。”百里乘风垂下眼睛, “的确是有。” “算了,我就是瞎猜一下。”年渺看着他,忽然语气轻松起来,制止了他要说出来的名字, “因为随便变幻身形是小事一桩,怎么会需要通过包裹自己来掩饰呢?” 百里乘风: “……” 半晌,他慢吞吞道: “我觉得,你好像,又在耍我。” “我只是怕你紧张,给你找点事做。”年渺拍拍他的肩膀,站了起来, “现在应该想想怎么出去。” 他虽然对百里乘风这么说,但内心依然在不停猜想。猜中的几率很小,这种相当于赌的事情,是很难中的,可是不猜,就会让人觉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没有威胁性,代表着弱小可欺,人都是喜欢欺负比自己弱小的。但只要能猜中大概,给出模棱两可的说辞,对方就会觉得你诡秘莫测,不敢轻易下手了。 第150章 所以虽然可能性很小,他还是尽力捕捉着蛛丝马迹,不然自己陷入完全无知茫然的状态。不过有时知道太多也不好,很有可能被直接杀掉。 和大人物博弈,真是艰难的赌注。 只有无尽的光。 百里乘风反倒没想过怎么出去,毕竟看上去,完全没有出路,他认为只有等待,唯一的希望是那个戴面具的人,虽然不清楚他们和年渺都在说什么,但他可以从他们的对话中判断出来,这个人是可以动摇,拉入自己这边的。接着,只要能够拖延到年渺的师兄察觉并过来就可以了。 然而现在,年渺竟然说,要从这里出去,他们拿什么来反抗神明呢? 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这样的无尽光芒,他们极有可能被关在了月亮里,相信年渺也已经想到了。 他根本就没有想过,可以靠自己出去。 可是年渺在很认真地想,甚至尝试在手上聚集灵气,他十分高兴,说明月光可以隔绝他和外面的联络,但隔绝不了他的灵气,他还能正常施法。 百里乘风竟然像个老人一样叹了口气,该说他傻呢,还是乐观呢?竟然想要以凡人之躯对抗神明。 “想到了么?”他还是问, “我们能出去么?” “可以试一试。”年渺道,仰头朝他笑了笑,那笑容仿佛是有了什么恶作剧念头的孩子,满是促狭和小小的得意,那张普普通通的脸竟然有些晃眼。 “这里都是光,应该是在月亮里面。”年渺道, “风可以从任何缝隙中逃出去,只要我们找到缝隙就行。” “你说得轻巧,可是月亮里哪有缝隙。”百里乘风有些无奈, “全是光,我根本找不到,风是吹不散光的。” 他发现和年渺在一起,脾气都能莫名其妙变好,大概如果不好,不是跟不上对方的思路,就是会被气死,久而久之总会被磨平的。 年渺道: “我给你制造一些。” 他的脸上仍然存着一些小小的得意,仿佛在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而骄傲,又不愿意说出来要怎么做,让百里乘风又无奈又期待,或许他真的有办法。 寒雾四起,很快浓郁到将年渺完全包裹,周围温度骤降,降到百里乘风有些发抖的地步,他不得不调动灵气,让自己保持着镇定的状态。 寒雾弥漫,不知不觉中已经铺天盖地,遮挡了一切,目光所及之处,皆是白蒙蒙的寒雾,甚至将月光取而代之。 渐渐地,细碎的寒雾开始凝结,他们脚下已经结了厚厚一层冰,冰霜无限蔓延,由下而上,仿佛要把他们所在的整个空间冻结。 百里乘风忽然明白年渺要做什么了,他要将月光冻住,让自己劈开缝隙! 冰霜是实的,而光是虚无的,冰怎么可能会把月光冻住?除非他有一些特殊的手段,可以将月光化为实物。 年渺自然清楚,单凭他自己,是无法将月光冻住的,可是他调动了镜子里的雾气,那雾气中蕴含着神秘莫测的力量,混在他的灵气里,他的寒霜便有了可以和月光抗衡的能力。 冰霜包围了一切,天地皆白。 百里乘风怔怔地望着满眼的霜雪,莫名觉得有些熟悉。 那日他擅闯慕情林,看到慕情湖结冰的情景,好像和现在,一模一样。 寒雾飞旋,万物都裹上了霜色,他在迷蒙的冰天雪地里,看到了一抹永远无法忘记的身影。 他睁大眼睛,试图从眼前的风雪中找到年渺,看看是不是他产生了错觉,却听见清亮的少年音从风雪中催促,飘渺得仿佛能随时消散。 “愣着干什么呀?快开缝啊!” 收回思绪,他不敢迟疑,调动起灵力,闭上眼睛,用风力感知这冰天雪地中最薄弱的一处。 风刃—— 无数道劲风化为锋利的刀刃,朝着那一处最薄弱的地方刮去,划开道道伤痕,百里乘风的手中出现一把巨大无比的刀,刀锋闪着寒芒,承受着他所有的力量和灵气,朝着被划开无数道痕迹的地方倾力辟出。 冷冽的刀锋和寒冰霎时间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而铿锵的叮当声。 哗啦—— 是冰裂的声音。 无数碎冰扑面而来,胡乱砸在脸上身上,犹如飞沙走石,年渺从风雪中主动跑到他身边,抓住了他的衣袖。 他想也没想,反手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幻化为风,眨眼间飞出了刚刚破出来的那一道窄窄的缝隙,将惊天动地的轰隆倒塌声抛在了身后。 外面是无尽的黑暗,和深沉的孤岛,他拉着年渺,落在了黑黝黝的孤岛上,不住地喘息着,只觉那一刀劈得他全身都脱了力,虎口仍然隐隐作痛。 海风安静而温柔地吹着,耳畔的风声和着轻缓的波涛声,犹如最好的安眠曲,让人舒服得想倒头就睡,他却有种前所未有的虚脱感,几乎要跪倒在地上,连拉着年渺的手都握不住了。 他还是没有松开自己的手,有些茫然地望着年渺: “出来了么?” “出来啦。”年渺朝他盈盈而笑,毫不吝啬地夸奖, “太厉害了风少,我承认你就是风了。” 百里乘风这才松开他的手腕。 他顿时只觉得脚底一软,眼前一黑,索性再也懒得支撑,直接躺在了岛屿上,枕着乱七八糟的石头,仰望着无垠且深邃的苍穹。 没有月亮,是晚上。 第151章 年渺坐在了他身边,声音轻柔: “睡罢。” 他的目光转向了对方,也笑了笑,正欲说什么,却看见一道黑影凭空出现,将年渺完全挡住。 他觉得自己出现了错觉,因为好像听到了年渺的哭声,一边哭一边在跟人抱怨怪罪,刚才还在冲他笑的年渺,怎么可能会哭呢? 他看到大哥朝他跑过来,高兴得想要站起来,但大哥跑步的姿势太过怪异,像一个提着裙子的少女,让他望而却步。 一个甜美但惊恐的少女的声音响了起来: “坏了,继承人的弟弟死了!” “闭嘴罢。”是另一道男音,听起来像是年渺另一个长辈的, “人家只是歇一歇,迟早给你咒死。” 周围混乱又有秩序,闹哄哄的,他却懒得再考虑许多,只想好好睡一觉,闭上眼睛之前,他的目光再次转向年渺,却只看见了一个高大的黑影将年渺完全遮挡住。 他的心里莫名空空落落的,还没有来得及庆祝呢。 他想,他怎么也算和年渺是生死之交,他们应该单独去庆祝一下,庆祝这一次的死里逃生,庆祝他们竟然可以比肩神明。 可是只剩下无尽的失落。 他最终还是闭上了眼睛,意识很快消散,什么也听不到看不到了。 第79章 后怕 明月低悬,莹莹光辉照耀海岛,看上去没有任何变化,然而往下望,可以发现整个被小岛环绕的海域都结了冰,此时冰面被打碎,大大小小的冰块在海面上漂浮着,无数银色的光芒不停跃动,如同星辰降临。 月影在浮冰和海面上摇晃着,仿佛和冰面一同被打碎了一般,一块一块,再也连不起来,渐渐在水中消失了,海面回归沉寂和黑暗,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映出天上的月影来。 年渺松开百里乘风,忽而转过身,任凭风吹乱鬓边额角的长发,望向了山顶的另一侧。 下一秒,他便被人拥入怀中。 他全身都被包裹,只有脑袋勉强抵在对方的肩膀上,季一粟的力道实在太大,不但抱着他,还从他的肩膀一直往下揉捏,似乎在确认他的存在的真实性,几乎要将他揉碎在身体里,粉末混于骨血之间,恨不得融为一体。 他着实感觉呼吸困难,骨头都被锢得生疼,只能使劲推搡,一边抱怨: “疼……轻点……” 季一粟身体一顿,才稍稍放松些许力道,年渺踌躇着,慢吞吞回拥住他,把脑袋靠在他的胸膛前。 年渺的视野被季一粟的长袍挡着,但不难看出这里是鲛人曾经捞月亮的地方。 在刚才的月光之中,他就在想,被捞起到空中的月亮是没有问题的,不然季一粟早就会发现异样,可是他所在的光芒,再加上妖神的称呼,他应该是处在月光之中,但除了真正的月亮,还有哪里会有如此明晃晃的月光呢?那个假的月亮,不会随便将他们关起来,一定是在一个,假月亮十分信任的巢穴里。 除了天上的月亮,还有水中月,尤其在辽阔的海域,可以映出一个完整的月影来。如果假月亮想要牵制真月亮,或者借助月之精华休养生息,月影就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不是在真正的月亮里,而是在海里的月影中。 当然,这些都是他猜的,为了印证猜想,他开始尝试冻结周围,并且混入了镜子里的白雾确保成功,好在这个做法出乎寻常的顺利,他周围的空间果然被冻结成了实体。 水中月,镜中花,最是可望而不可即,月影比真正的月亮还要难以触摸,但是月影有一个对于年渺来说很大的优势——它在水里。 在水里,就意味着可以结冰。 所以他刚才冻住的,其实是海水,将海水冻住,月影也会出现瞬间的凝固,只要抓住机会,就可以打碎出逃。 这个机会是需要百里乘风来找到的,他是风灵根,风是最灵巧也是最敏感的,可以摸索到不一样的气息,由他来抓住月影的破绽,成功的机会很大。 而且,他并不完全指望两个金丹期的普通人族修士就能从神明的手下逃脱,对方肯定能反应过来有所干扰,但是他再不济,也可以穿透月光将海水冻住,劈开海水所制造出来的动静,绝对会引来季一粟的注意。 以他对季一粟多年的解,对方一定会第一时间察觉到自己的消失,只要有细微的提示和动静,就能找到正确的地方,从外面接应他们。 他对自己的计划十分满意,果然一切都和预测的一样,甚至更要顺利一些,镜子里的白雾确实有神力,可以将月光凝结。 满意之后,他窝在季一粟的怀里,被熟悉的气息包围,还有对方向来连温热都算不上的体温,忽然间有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猝不及防落下泪来。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哭,明明是很高兴很自豪的一件事,可是见到季一粟后,莫名其妙的委屈和脆弱就涌上心头,化为眼泪,尽数抹在对方身上。 季一粟僵硬了片刻,随即有些不知所措地用手去擦他的眼泪,只觉手中的湿意越来越多,他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低声忏悔: “都怪我。” “当然都怪你。”年渺哭出了声音,有种赌气的意思,想借着机会骂他出气,却不知道要怪他什么。 怪的不是这一件事,怪是他的无情无爱,无动于衷。 他顿时更加委屈起来,松开环在对方腰上的手,拼命推着对方: “你别抱我,不想让你抱。” 第152章 “好。”季一粟嘴上答应着,却将他挣扎的双手手腕都握住,锁在怀里,任他怎么挣扎也不放开。 年渺挣扎了一会儿没有半点效果,只能放弃抵抗,靠在他怀里继续哭泣: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能不能不要再碰我了。” 季一粟没说话,见他不再挣扎,才松开手,手掌覆上他柔嫩的脸颊,缓缓抚摸着。 年渺安静下来,专心听他几乎不存在的心跳,又毫不客气地打了下他的手背: “别摸了,痒。” 他想,也不能完全怪季一粟,毕竟一个没有心的人,怎么会有情与爱呢? 群山偎依,风与月相和着。 年渺小声开口: “你看到了么?” “嗯?”季一粟没反应过来,温和问, “看到了什么?” 他的声音也很小,是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私语。 年渺踢了他一下,生气地抬起头看他: “我那么厉害你怎么都没看到?” “看到了。”季一粟连忙回答, “都看到了。” “夸我。”年渺抱怨地命令, “夸我。” “夸你。”季一粟像哄孩子一样夸赞着, “渺渺最厉害,渺渺怎么这么聪明。” 他尽力搜刮着自己能想到的夸奖的话,年渺被哄得总算有一点点开心,继续靠着他,哼哼唧唧跟他讲事情的经过。 “我猜他是妖神,虽然他没有承认,但是看他反应,应该差不多。”年渺小声道, “那个月亮是不是假的?不然怎么会在影子里茍且偷生?” “嗯,都猜对了,渺渺好厉害。”季一粟夸奖着,手从脸颊移到额头上, “不过别想了,会头疼。” “那个假的月亮呢?”年渺依然孜孜不倦地问, “你不去追那个假月亮,还有那个妖神,还在这里抱我,烦不烦啊。” “不用追,跑不掉的。”季一粟好脾气道, “抱你更重要。” 年渺心头一跳,又把脸埋起来,忽然又开始怪他。 明明没有意思,还总是说这种话,做这种事,怎么会有这种人。 “你不追我想追。”年渺含含糊糊道, “我要看看那个妖神是谁,让我去看看。” 季一粟没回答,也没有动,似乎在思考要不要这么做。 “你是不是不务正业把人给放跑了。”年渺问, “还是根本抓不到人家?”他叹了口气, “不过没办法,妖一向以狡诈着称,人家又是狐狸,更加狡猾,你抓不住是正常的。” 季一粟: “……” 他犹豫片刻,还是横抱起年渺,从山顶跃了下去。 海风在耳畔呼啸了瞬间,他们便落在了山脚下,捞月亮的海域的背面,月光稀稀拉拉,由于山峰挡着,很少能照到这里,黑乎乎一片,年渺看见不远处有几个人影,走近了才分辨出来,一个是百里覆雪,肩上正扛着因为力尽虚脱而昏迷的百里乘风,一个是寄余生,他们脚下有一个人影在痛苦地扭动着,俩人凑在一起,对着那个人指指点点,叽里咕噜不知道在讨论些什么。 察觉到有动静,二人抬起头,看到季一粟和年渺时都笑逐颜开。 在百里覆雪脸上看到“笑逐颜开”实在太过诡异,年渺当即愣住,觉得眼睛被闪了一下。 他还被季一粟横抱在怀里,被人看着实在太不好意思,便挣扎了两下,从季一粟怀里跳下去,摸了摸自己已经被对方蹂躏得凌乱不堪的头发。 “别打了新魔哥哥,再打就死了。”百里覆雪的脸上浮现出同情之色,指着地上滚动的人影望向季一粟, “把他打死了对我们没有什么好处啊。” 他开口竟然是甜美软糯的女音,神情也灵动娇俏如少女,年渺立刻明白,是那位水神再次附体,愣了一下,随即猛地望向季一粟。 季一粟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依旧淡然如初,走到那扭曲的人影前,垂眼俯视对方。 年渺也跟了上去观察那人影。 和在月光中看到的不同,对方身上的黑袍已经被利刃划得七零八落,浑身上下都是模糊的血肉,有的甚至已经露出了骨头,身上被黑气缠绕,伤口也满是黑气,脸上的面具却是稳稳当当,没有损毁,看不到表情,但从他几乎要扭曲变形的身体和粗重的喘;,息中不难发现,他正经受着非人的痛苦和折磨。 年渺不由看了一眼季一粟,师兄神情平静,漆黑的眼眸深沉如海,可他还是感受到了里面汹涌的怒意,甚至还有一些后怕。 他记得季一粟刚开始抱住他的时候,身体是在微微发抖的。 “算了罢师兄,他也不是故意的,只是被那个假的挑唆了而已。”年渺犹豫着还是开口, “而且他也没有对我们做什么……” 他见季一粟无动于衷,只好换了个方式: “我要看看他是谁,我总觉得是认识的。” 季一粟望向他,总算有所反应,一道黑气萦绕上那人的面具,任凭对方再怎么反抗嘶吼,也一点点将面具揭开。 第80章 求助 那面具似乎是有生命的,一直死死黏在那人的脸上,如同是生长在对方脸上的皮肉,被季一粟硬生生剥离,剥开后,面具似乎响起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血水滴滴答答淌下来,和脸之间仍然连着丝丝缕缕的皮,无法完全分割开来。 而面具之下,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仿佛被剥了一层皮一般,勉强能辨认出正在蠕动的嘴巴,和凸起的鼻子。 第153章 这一幕着实恶心又诡异,小水尖叫着用空余的手捂住了眼睛,连寄余生也别过了脸。 季一粟飞快地把面具盖回去,鲜血便不再流淌,伤口瞬间愈合,面具和脸重新长在了一起。 或者说,这人的脸就是这张面具。 季一粟望向年渺,见对方怔怔地看着地上的人,便伸手捂住了年渺的眼睛: “头疼不疼?” 年渺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头疼,眼睛也很疼,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只觉天地在摇晃,他随时会倒下去。 可他的内心充满了震撼和惊惧,好奇心让他愈发想要探求面具之下,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 “别看了。”季一粟道, “回去睡觉。” 年渺摇摇头,伸手拽开季一粟的手,依然盯着那张面具,仿佛被蛊惑了一般移不开眼,可是越看他的头越晕眩,似乎有千万道针在脑中胡乱扎着,眼前全是那张血肉模糊的脸,根本不需要季一粟阻止,便一阵天旋地转,失去了意识。 季一粟继续抱着他,捂住他的眼睛,让他能沉稳睡去。 地上的妖神身上仍旧缠绕着黑色的魔气,只是满身的伤口在缓缓愈合着。 他应该没有刚才那么痛苦了,只静静侧躺着,将身体蜷缩成蛹状,缓慢而沉重地喘。,息着。 山峦如同被浓墨重重涂抹了一道,躺在深蓝的苍穹之中。 在月光抵达不到的地方,妖神终于望向季一粟,喑哑的声音迟缓而笨拙: “你就是,魔神,越沧海?” 寄余生和小水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再次捂住了眼睛。 季一粟漠然看着他: “还轮不到你来叫我的名字。旧妖和你什么关系?” 沉默片刻,妖神低声道: “我想见真的月神,见到她,我会将一切和盘托出。” “小伙子,你能不能识相一点。”寄余生忍不住轻声提醒, “你也知道他的大名,还敢和他提条件,即使你现在也是真神,但残缺不堪,尚未成型……” “我想见真的月神。”妖神打断了他的话,诚恳问, “可以么?” 他的脸一直面向季一粟,季一粟漆黑的眼眸同样注视着他,并不答话,什么也没有做,沉沉的压迫感却让妖神忍不住低下了头,再也不敢同他对视。 半晌,季一粟终于开口: “是你娘叮嘱你,只能相信月神么?” 妖神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动了一下,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旧妖危在旦夕之时,生下了你,却什么都没有教给你,只让你来求助我便死了。”季一粟高高在上地俯视着那张面具上一双并不存在的眼睛,平静地替对方回答, “你吞噬了旧妖,却因为无知而惶恐,在嗅到了我的气息后,你跟了上来,可你并不信任我,作为妖,你的信仰是月,更愿意相信月神,所以你违背了你娘的话,去找了月神。”他微微一哂,脸上满是嘲讽, “就这么被骗了。” 妖神许久没有出声,似乎对于他的话无可辩驳,末了才问: “你怎么知道……我娘让我求助的是你?” 季一粟没有理他,只不紧不慢念出一个名字。 “百里落尘。” 他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终于被击溃。 * * * “所以呢?新魔打算怎么处置他?”小水嗑着寄余生在陆地上储藏的珍贵炒货瓜子,一边口齿不清地问, “就这么关着么?他现在脾气也太好了罢,都威胁到了他的人,还只是把人关着。” “不知道。”寄余生同样口齿不清道, “杀也不能杀,折磨他好像也没什么用,留着更是麻烦,可能真的得找到月亮才能知道怎么处置他了。新魔现在的好脾气,估计真会给他找月亮,太麻烦了,我好想跑。” “而且也不能拉他到我们这里。”小水嫌弃道, “他刚出生就被迫接受了它娘的神位,跟个婴儿一样什么都不懂,真害怕哪天回头给我们一巴掌,还以为自己立了大功。” 说到这里,她有些气愤: “为什么要让我看着他?我一点也不想带婴儿,还得从开天辟地给他讲起么?” 寄余生安慰她: “可能你没用罢。” 小水沉默了一下,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有道理。 “新魔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居然连旧妖的遗言都能知道。”她感慨, “我都没有察觉到,他是旧妖生的儿子,刚出生就把旧妖吃了,怪不得旧妖消失了一段时间,后来又重新有了消息,原来是她儿子代替了。” “猜的罢,如果不是旧妖告诉他,他一个刚出生的小孩,怎么可能知道新魔的真名。”寄余生漫不经心道, “其实挺好猜的,你说旧妖是五十多年前消失的,百里落尘正好五十多岁,三十年前被找回来,而妖神的气息也是差不多那个时候重现的,说明他之前没敢把旧妖全吞完,还留了一部分,但是到了百里家,人生地不熟的,他一个小孩很害怕,为了变强保命,就把他娘全吞了,直接继承真神之位,但毕竟是个小孩,没消化完,到现在也很不稳定。” 他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扇子点着桌沿,若有所思道: “他脸上那个面具,应该就是还没消化完的旧妖的东西……” “咚咚咚”三下轻而缓的敲门声响起,俩人同时抬头望向门外。 小水慌忙把瓜子皮销毁,挺直腰背,装出一副严肃认真看守的样子来,在察觉到来人时松了口气,又散漫地靠在椅背上。 第154章 寄余生轻咳两声: “进来罢。” 门被推开,最先探进来的是年渺的脑袋,随后是身子,他端着一个托盘,穿着普通的青色衣裳,容貌虽然平平无奇,但眼睛因为浓重的好奇心而亮晶晶的。 他醒来之后,就问那个妖神的状况,季一粟告诉它人被关在了寄余生的房子里,他便想方设法地过来瞧瞧。 对于对方的真实身份,季一粟也没瞒着他,直接说是百里落尘,虽然早就估摸到差不多的答案,他还是更加好奇。 到了少明大陆后,对于百里家的传言,多少都会有些耳闻的。 寄余生见到他便换了灿烂的笑脸,立马起身相迎,接过他手中的托盘放到桌子上: “阿渺怎么来啦?头还疼么?这是什么?” 托盘上是一个瓷盘,盘中装着一条蒸熟了的彩影鱼,似乎还在闪着细碎的彩光,鱼身上被划了几道整齐漂亮的口子,绽开了雪白的鱼肉,撒了些许翠绿的菜叶碎末,看起来鲜嫩可口,引人食指大动。 就是闻着有些怪异。 小水眼睛闪闪发亮。 “是我做的鱼。”年渺乖巧回答, “之前在船上,船上的人送了我一条,我怕养不好养死了,索性给它做成菜,送给你们吃。” 怕养死就直接吃掉,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托盘上还有相应的两双筷子和碗,寄余生十分感动,又变出一副碗筷来,拉着他一同坐下,收起桌上散乱的瓜子花生,要和他一起吃。 年渺摇头: “师兄买了很多吃的回来,我已经吃了很多了。” 他只眼巴巴看着两个人,似乎十分期待着评价。 寄余生便没有强求,给自己和小水分了鱼,高高兴兴地夹起一筷子,彩影鱼的滋味他在船上可是尝过的,随便一蒸就是天下难寻的美味。 入口时,俩人的表情瞬间变得扭曲起来。 年渺问: “怎么样?” “太好吃了。”寄余生放下筷子,微笑道, “这么好吃的鱼,应该送给你师兄尝尝,这么多年他辛苦了……” 他没有想到年渺在厨艺上竟然天赋异禀,想必季一粟一定不愿意拆穿真相,这么多年都忍着,虚伪地夸赞着年渺,并强行吃下,今日总算有旁人在,他就让年渺拿过来把灾祸转移,真是厚颜无耻至极。 他回味起刚才的味道,想了一下季一粟这些年强忍着扭曲的表情吞咽下年渺的杰作,竟然有几分同情。 “师兄说太难闻了,闻着就知道难吃,让我来送给你们,还让我没事不要再折腾厨房。”年渺有些不服气道, “真的难吃么?” 寄余生: “……”原来也没有惯着。 沉默片刻,他委婉地换了种说辞: “可能需要,再锻炼一下,可以让你师兄教你。” 年渺道: “可我就想自己琢磨些新的东西。” 寄余生彻底沉默,回头看小水,对方竟然已经偷偷将自己那碗鱼给销毁了,连碗筷都没有剩下,若无其事地望向角落里被黑气捆着的人,假装自己在认真监管。 年渺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看到了背对着众人的妖神,或者说是百里落尘。 “他说要见真的月亮,不然什么都不告诉我们。”小水好心告诉他,一边忍不住盯着他瞧。 年渺也看着她,这时他忽然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看到百里覆雪,就有种十分亲切熟悉的感觉了,他不是对百里覆雪熟悉,而是对小水熟悉。水神是水之源,而他的灵根是水和冰,自然会亲近作为源泉的水神。 小水望着他,眼睛闪闪发光,忍不住开口: “你有没有兴趣,当我的继承人?” 年渺茫然: “什么?” 正跟着进门的季一粟: “?” 第81章 鲛人 “我发誓,我只是随便说说,有感而发,绝对不是认真的。”小水手指青天,信誓旦旦, “我一定自己承担自己的责任,坚决不推卸到别人身上。” 她一边说,一边偷偷瞄着季一粟,哪知对方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只凑近年渺,先看了他面前的那盘鱼,现出几分嫌弃之色,又看向他的人,手轻轻按在他肩膀上,声音颇为温和: “我马上有点事,不能陪你了。” 年渺有些别扭: “我又不是路都不会走的小孩,还要你时时刻刻陪着。” 他一直低着头,看都不看季一粟,季一粟收回手,也没有再说什么,转向角落里的妖神,换了清冷的语调: “跟我来。” 又瞥向小水: “你也过来。” 只剩下没有被点名的寄余生,寄余生了然,跟他使了个放心的眼色,对年渺道: “说起来,我还有很多地方没有去过,阿渺陪我去逛逛?” 年渺却意外摇头: “你跟他们去罢,我要去找百里乘风。” 寄余生没想到年渺居然会拒绝他,十分诧异: “你找他做什么?” 年渺随便编了个理由: “他还欠我一顿饭,得找他补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门外走,也不等寄余生答应,便挥挥手跑了出去,寄余生看着他的背影,摸了摸鼻子,问季一粟: “他是不是生气了?反正不是生我的气,肯定是你惹的。我还要跟着么?” “算了。”季一粟目光追着年渺出门,又慢慢收回来,有些心不在焉道, “也好,他自己去罢。” 他知道年渺在别扭什么。上岛之后的种种,都让年渺产生了被深深排斥的感觉,觉得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 第155章 他同样产生了几分无力感,毕竟他和年渺,确实没办法不产生一点隔阂。 他不知道要怎么才能打破这一层隔阂,也不知道还能带着年渺走多久。 百里落尘挣扎着扶墙站了起来,高大的身体佝偻着,显得异常虚弱。虽然不知道季一粟要带他去哪里,但他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愿,毕竟对方给他的压迫感实在太强,让他清楚了双方之间的巨大差距,他没有拒绝的资格。 他对季一粟默默听从着,唯一的要求是见到真正的月亮。 他陷入了深深的困惑和迷茫之中,月神是他唯一的信仰与希望,他渴求从月神那里获得指引,找到正确的归途。 四人同行时,谁也没有说话,季一粟走在最前面,小水和寄余生在他后面并排走着,百里落尘在最后,自然而然形成默认的规矩。 出栅栏门的时候,季一粟朝隔壁看了一眼,看见百里乘风在年渺的催促声中不情不愿走了出来,俩人并肩而行。 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目光,年渺微微偏了下头,似乎想朝他望过来,但迟疑了一下,又转过去,到底没有和他对视。 季一粟站了一会儿,见他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便也收回目光离开。 他们两个和不同的人,朝着相反的方向各自走去,渐行渐远。 * * * 又是捞月亮的那一片海湾,是明月低悬的白天,月影随着波浪摇漾。 寄余生有些感慨,海岛虽然美,但到底太过单调冷清,鲛人又很不好相处,偶尔来一次尚且图个新鲜,若是长久待在这里,也太过无聊了。 他这么想着,发现今日的海域旁边竟然站着一个深蓝长发的女鲛人。这是件稀奇的事,因为此地被鲛人当作是圣地,只有捞月亮的时候才会来此,平时不允许任何人前来,唯恐惊扰了月神。 那鲛人和寻常的鲛人也不尽相同,容貌更加柔和淡雅,不像鲛人那么深邃分明,穿的是茶色人族衣裙,双手交迭,端端正正放于腰际,十分端庄笔直。衣服可以仿,但是举止仿不了,单从站姿就能看出来,她分明是个人族,或者在人族生活多年。 但鲛族从未前往人族大陆过,怎么会有这么像人的鲛人呢? 不等他细想,季一粟已经朝那鲛人走过去,对方微微垂首: “我师父已经恭候多时,还请阁下随我来。” 她跃入水中的同时,双腿化为了华丽炫目的尾巴,脸颊上也长出些许漂亮的鱼鳞,尾巴在粼粼的海中游弋,更是如梦似幻,成为前路的指引。 三人同时望向季一粟,等待他的命令。 季一粟没有多说什么,紧随其后踏上海面,和鲛人不同,他是一步一步走下水的,仿佛是普普通通在地面上行走,渐入水里,似脚踏祥云而飞行,不见有动作,却不紧不慢跟在那鲛人身后,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们入水之后,便一直往下潜行,从波光粼粼的浅海,一直到暗不见底的深海,也不知游了多久,来到藏着许多山峦的海底处,鲛人在一个狭小的山洞洞口前停下,回头望向他们,见都跟了上来,点头致意,又钻进了洞口。 本以为洞里是尽头,没想到竟然是奇长的一条隧道,狭窄而逼仄,只能学着鲛人一样游过去,不然常人无法站立。 季一粟毫不意外地收到了两个人的传音,几乎是同时问他: “这鲛人哪来的?要带你去哪里啊?” “自己找上门的。”季一粟淡然回答, “带着一丝月亮的神念找到我,要我带你们过来。” 幸好当时年渺还在昏迷,不然来得这么突然,他都不知道该如何跟年渺解释。 “是真正的月亮?”俩人都十分震惊,没想到他们还在为找月亮发愁的时候,月亮竟然已经找上门来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寄余生有些不解: “既然神念都来了,她怎么不自己来找你,非得让你亲自来一趟。”他嬉皮笑脸开起玩笑来, “新魔不是我挑唆,月亮都知道你在还不来见你,是不是瞧不起你,觉得她高你一等……” 季一粟只瞥了他一眼,没有理他,似乎觉得他能问出这种问题,是吃错了什么药。 不亲自来见,当然是因为真身被困住,无法出面,只能来找他。 弯弯绕绕不知多少圈,寄余生差点以为要游到大陆了,总算在前方看到了一点光亮。 游出隧道,眼前顿时豁然开朗,只不过没有开朗多久,他们只是进入了一间宽敞的石室内,装点着简单的已经死去的珊瑚树和贝壳,空空荡荡的,再无其他。 而且除了他们,也没有任何人,寄余生差点觉得他们几个被骗了。 那女鲛人站在石壁前,开口道: “我师父正在里面等着诸位。” 仔细辨别,可以看到石壁上有门缝的痕迹,只需要一推,里面应该别有洞天。 季一粟停住脚步,并没有立刻开门,而是望向那女鲛人: “你叫什么名字?” 鲛人一愣: “阁下问这个做什么?” 她知晓今日前来客人非比寻常,但没想到对方会注意到她这样不起眼的角色。 寄余生轻轻撞了下小水: “看到了么?这就是男人,家里的吵架了,出门就开始搭讪别的漂亮姑娘。” 小水沉重点头: “没想到新魔居然是这种人,真是人不可貌相。” 季一粟坦然道: “因为我忘了。” 第156章 鲛人: “?” “居然还是旧识。”寄余生心疼道, “可怜我们阿渺还被蒙在鼓里,回去只有我才能安慰他了,希望他能早日擦亮眼睛,离开这个朝三暮四……” 他偏过头,躲开了季一粟的眼神。 “在碧海门,落霞峰,你是大师姐。”季一粟勉强解释了一下, “这点我应该没记错。” “阁下如何知道我的过去?”鲛人十分惊愕, “我从前确实在落霞峰长大修行。” 季一粟道: “我……”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向对方介绍年渺,虽然年渺平时一直叫他师兄,但让他叫年渺师弟或师妹,他实在叫不出口,最后还是放弃解释, “有人想要见你。” 鲛人顿了顿,低声问: “是故人么?” “是。”季一粟道, “但他尚且不知道,回头我再带他过来。” 她沉默着点了点头。 季一粟便没有再多说什么,推开了紧紧闭合的石门。 皎洁的月华霎时流淌出来,溢满了整间石室,一时间什么都看不到,眼前只有月光。 一直沉默不语的百里落尘终于抬起了头。 都是月光,但是这里的月光,和他在假月亮里的月光相差极大,假月亮的月光,让他有种刺眼和压抑的感觉,仿佛身处于阴暗之中,反倒十分不适。可是此刻的月光,虽然同样占据所有视线,到处都是白,然而并不会觉得刺眼,反倒有种从心到身都被彻底洗涤干净的平静和舒畅,由衷的喜悦在每一个人心里蔓延。 他终于有种找到归宿的踏实感——这是真正的月亮,是妖族信仰的月亮。 而那个传说中象征着杀戮的喜怒无常的魔神,竟然真的答应了他的要求,带着他找到了真正的月亮。 他一时间心里有些异样。 所有人都因月光而沉醉,一时间在原地没有动,直到他们发现,在这温柔纯净的月光之中,竟然夹杂了丝缕黑色的魔气。 第82章 吞噬 月华渐渐淡去,在石门之后,依旧是一间石室,这里简陋到连珊瑚一类的装饰都没有,只有几面光洁的墙壁,在最远的角落里,有一张白色的椅子,上面坐着的人白衣白发,肌骨如雪,整个人几乎和月华混在一起,不仔细看很难发现这里还坐着一个人。 她的眼眸清澈而静谧,正微笑着望着季一粟: “你终于来了,新魔。” 面前出现了四张同样雪白的椅子,季一粟随手扯了一张坐下,目光落在她的膝盖上: “没想到在你这里。” 月神全身莹白如霜,就连瞳仁都比寻常人要浅淡许多,是纯净圣洁的象征,可偏偏膝盖处,有一个棋子大小的黑点,散发出丝丝缕缕的黑气,虽然不大,但在一片雪白之中极为瞩目。 另外三人也跟着进来,依次坐下,只剩下带他们来的鲛人在外面守着。 百里落尘的情绪总算有了些许波动,面具直直对着那人,无比确定这就是妖族所信仰的月亮。 月亮含笑朝他点了点头,无形的温柔和善意让他彻底放松了下来。 “岛上的种种我已经知晓。”她朝众人温声道, “奈何我被困在此地,无法脱身,还得靠新魔的这条腿勉强维持,同‘伪月’相抗衡。而且也不能总是用,毕竟我和新魔算是相克的。” 众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凝在她的膝盖上,又偷偷瞄向季一粟,再飞快转开。 季一粟没什么反应,只问: “怎么落在你这里的?” “此事说来话长了。”月神道, “不过想必诸位已经感知到前所未有的危机 —— 有什么正在打算取代我们,并且已经有所得手。” “谁得手了?”小水一惊,脱口问出。 虽然对手神秘且强大,但真神也并非泥捏的,多少都会有应对,如若真的有被代替的……那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恐怖。 在真神之外,出现了更强大的存在,这是打破天道规则的事情。 “我不清楚是谁,但可以隐约感知到六界的异常动荡。”月神缓缓摇头,望向妖神, “你刚刚踏入这片领域,想必还不知晓。在天地混沌之初,陆陆续续诞生了十二位真神,他们是六界至高的存在,代表着无边法则,维护着六界正常的秩序,相互制约,从而达到平衡。他们不需要做什么,存在的意义就是让六界平衡,所以是隐秘的,世人只知晓这些神明的存在,却不清楚他们的位阶,普通人若是探究到真相,便是窥探天机,会引来灾祸。” 季一粟无聊地偏过头,凝视着光滑的石壁,仿佛要看出朵花来,也只有月神才有这些耐心讲解,换做是他,根本懒得理会。 “这十二位真神,最广为人知的,乃是紫微宫中的天帝天后,象征着天与地,是一般人眼中的众神之首; 再者,是日和月,象征着白天与黑夜; 其次是魔神,魔之首,象征着杀戮和战争; 妖神是妖怪之首,象征着狡诈与计谋; 冥神象征着死亡,水神和火神,自然不需要解释了; 最后是山神,象征着山峦和土壤,以及草木之神,也是精和灵的代表。除此之外,还有人皇,但人皇是十分特殊的存在,他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种气运,这种气运是永远不会消散的,制衡着人间。” 只有百里落尘在认真听着,他是刚出生的婴儿,对这些一无所知。 月神继续道: “真神与天地同在,不死不灭,永恒不朽,但并不表示他们就会一直存在,若是哪位真神有厌倦世俗,想要回归天地的想法,可以找到合适的继承人培养,将位阶传给对方,但这个过程委实冗长复杂,不但要确保继承人有这个能力和天赋,而且得辅助对方一步步到达上神之位,才有资格接替,所以很少有真神会去做,除非是天道规则需要更替,不然不会改变,像是我和太阳,就没有变过。但是像小水,就是接替了她姐姐的位阶,她姐姐又是接替旧水的,更替算是频繁的。” 第157章 小水低下头玩弄自己的衣摆,有种被点名的窘迫感。 月神笑盈盈看了她一眼: “在此之前,十二真神算是较为和谐的,也极少出现更替,毕竟继承人不是想有就有的。直到有一天,有人打破了这个平衡,找到了一条全新的,成为真神的路。” 百里落尘低声问: “是魔神,越沧海么?” “是,但我劝你不要这么直接叫他的名字。”小水忍不住战战兢兢插嘴, “对于我们来说,名字是一种忌讳和隐秘,除非特别熟识,不然不会互称名字。而且,名字代表的是个人,而并非真神这个位阶,位阶是不会变的,但是个人是会变的。” 百里落尘愣了一下,轻轻点点头,表示知晓。 月神也微微颔首: “所以我们一般称呼他为‘新魔’,是因为他取代了旧魔神的位置,他并非是通过传统的‘继承’,而是……”她顿了顿,望向季一粟,见对方依然在盯着石壁,没有什么忌讳,才继续道, “他杀了旧魔,把旧魔完全吞噬掉,直接成为新的魔神。” “杀了旧魔……”百里落尘低低重复了一遍, “这,不可能,既然魔神已经是至高的存在,又怎么会被杀死?除非对方是比真神更高的存在。” “是啊,所以他是怪物,是超出了我们认知的存在,可以说,我和太阳到现在也没搞懂他到底是什么,是不是天道的意志。”月神柔和静谧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苦恼,但转瞬即逝, “他横空出世,也没有来历,我都怀疑是不是天道的化身。不过不得不承认,他才是真正的杀戮和战争,成为魔神前,直接踏平整个魔界,成为魔神后,又无所顾忌地挑战天威,试图入侵天界,弄得整个天界动荡不安,人心惶惶,最后一次甚至打到了紫微宫……” 她蓦然噤声,结局如何,众人都已经知晓。 片刻后,月神转向百里落尘: “你娘生前,要你追随他?” 百里落尘迟疑着点了点头: “但是……” “相比起来,你作为妖,更信任月,是正常的。”月神理解道, “但你娘很清楚,她所遇到的危机,绝非寻常真神可以解决,只有他,这个横空出世的杀戮之神,才有能力应对。所以她才要求你追随新魔。这一点,我也是同样的想法。” 小水默默点了点头。 百里落尘是常人的思维和选择,没有人会信任一个暴虐的魔,但是和新魔接触过就知道,他虽然性格暴躁,喜怒无常,但只要答应的事,就绝对会完成,而且不用担心他会两面三刀,是十分理想的盟友。所以,当她嗅到这不寻常的危机时,第一反应就是寻求新魔的庇护。现在新魔没有赶她,并默认了她留下来,她便知晓对方同意了庇佑自己。 “你娘应该是第一个被追杀的真神。”月神温和道, “妖生性敏感多疑,她一定察觉到了,所以抓紧生下了你,但具体为什么,我倒是不清楚,你还记得么?” 被提问到的百里落尘低低“嗯”一声,因为长时间被捆绑没有说话,声音有些喑哑: “那时候,她已经被追杀了,追杀她的怪物尚且不成熟,所以被她反杀,但她也受了重伤,命不久矣。而且……而且她说,那东西可能并没有被完全杀死,还会卷土重来,所以她当即抓了一个人族修士交……咳……生下了我,我出生后,见风即长,有了些许意识,她便要求我吃了她,继承她的神位,再去寻求魔神的庇护,我当时刚刚出生,尚且懵懂,真的吃了她……” 他说话断断续续,极为缓慢,似乎并不愿意回想起自己的幼时过往。 “吞噬”是一个笼统的过程,不一定是一口一口吞咽下血肉,也可能是吃下对方幻化而成的精华神力,但无论如何,看着自己的亲娘一点点消失,出现在自己的肚子里,在懂事之后,无论对谁来说都是一个难以抹去的震撼和阴影。 “原来如此,她那时已经走投无路了。”月神感慨, “不过让亲生骨肉‘吞噬’自己,的确是最快的快捷方式,而且你有人族血统,只要稍加掩饰,没有将神位消化完全,就很难被那东西发现。” 百里落尘颔首: “现在只剩下这面具。” “这面具应当就是你娘的‘神阶’。”月神道, “只有彻底消化完,才能完全成为真神。每位真神都有自己的‘神阶’,可能是物,也可能是其他,传位的时候,便是将这‘神阶’传给继承人,待消化完全后成为新神。” 几人重新陷入沉默之中。 “那现在应该怎么办?”百里落尘问, “我们都会被追杀致死么?” “目前看来是这样。”月神道, “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这是最麻烦的事情,只知道它们像泥人一样,可以获得我们的能力,越强就会和我们越像。所以我称那个妄图取代我的为‘伪月’。好在她已经被新魔杀了,残余的力量我也吞噬干净,暂时应该不会再有‘伪月’出现了。”她顿了顿,神情肃然道, “但是它们的目的再清楚不过,如果将我们全部代替,那么六界将会被彻底清洗覆灭,重新陷入一片混沌之中,新的天道应运而生,逐渐衍生出新的世界。‘它们’背后的人,恐怕是想,将天道取而代之,成为新的创世者。” 百里落尘轻声问: “六界会重新陷入混沌……意思是,我们,一切,都会……” “是啊。”月神淡然道, “寸土不留。” 第158章 “而且,让我最担心的不是这个。”她面向季一粟, “新魔,取代你的‘伪魔’早已出生,正在四处搜集你的身体,若是让它占据太多,会比你的全盛时期还要可怕。” ———————— 好感动我居然有长评嘤嘤嘤,第一次收到长评,对于我这种人来说简直就是兴奋剂,看看半夜能不能再写一章! 第83章 安慰 石壁光洁如镜,盈盈生辉,没有一丁点缝隙,密不透风,是月神精心打磨的月光石制成,可以将她完美藏匿起来。 虽然说得轻描淡写,毫不在意,但从月神动都动不了还需要靠他的身体碎块养伤的情况来看,她和伪月的争斗一定十分剧烈,而且损失极大。 月神是混沌之初便存在的神明,连她都能被重创到如此地步,对手的实力难以想象。 而且这样的对手,不是一个,而是十二个,甚至更多。 这是季一粟盯着墙壁时的无聊想法。 当一束束目光再次射向他,他偏回头,对上月神的目光: “你怎么知道?” “因为是‘伪魔’和‘伪月’连手来袭击我的。”月神慢悠悠道, “不过当时它似乎吞了太多你的身体碎块,被反噬得厉害,我扯掉了它一条腿,它就跑了。现在应该是在别处休生养息。” 季一粟问: “它有我的心么?” “我不清楚,没有注意。”月神一愣, “但我见到它时,它已经成型了大半,如果你还没有遇到它,那它应该是在专心消化。心脏有什么问题么?” 她问完,又觉得这个问题很多余,毕竟无论对于谁而言,心脏都是要害所在。 季一粟缓缓摇摇头,只是想起虚元曾经说过,他偷走自己的心脏后,又被人抢走了,如果是这样,那伪魔恐怕很早就出现,在伺机而动。 “我最担心的,是它们会像撒豆成兵一般都是傀儡,杀之不尽。”月神道, “如果是这样,那除掉再多也是无用功,最重要的,是要找出它们背后真正的操纵者。” 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谈何容易,对方只是放出一些傀儡就让他们如此狼狈,更何况是真身,说不定已经成了位阶在他们之上的未知存在。 “这些年我也想了很多。”月神看着他, “可想来想去,还是只有把希望寄存在你身上,毕竟我始终都认为,你的位阶在我们之上。” 季一粟一顿: “你是要我去找到背后之人,并杀了他?” 月神微微一笑,坦然点头: “是的,新魔,但你不是一个人,我会为你提供我所有的帮助,相信小水也会。” 她见季一粟不说话,又温和地加了一句: “我祈求得到你的庇护,新魔,可以么?” 她十分解这位年轻的魔神,高傲,目中无人,除他以外皆是蝼蚁,所以他不会接受任何人的结盟,但会接受旁人的求助。 “可以。”季一粟平静道, “但我需要你的诚意。” 月神有些讶异,因为这和她记忆中的魔神不一样,如果是从前的魔神,是不需要从别人那里获取报酬的,他的帮助,是对蝼蚁的一点点施舍,仅此而已。 可如今,新魔竟然需要别人的报酬了。 但她很快便想通其中的缘故,不由莞尔: “我明白了,你是为了你的小朋友要的。” 季一粟不可置否。 “我会提供我能提供的所有帮助。”月神温柔道, “我答应你,只要我能做到的。”她的视线移到季一粟的肩膀上,有些怜悯道, “只是你的状态,我还是有点担心的,毕竟我把腿还给你之后,你也只有一条胳膊一条腿。” 这样的状态,饶是新魔再强,也难以抗敌。 小水和寄余生同时咧开了嘴,又慢慢收缩回去,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悲怆而严肃。 不是他们不想严肃,只是想到只有半边胳膊腿的新魔晃晃荡荡的场景,就实在控制不住自己。 “我想到了。”月神忽然开口,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 “什么什么?”众人灼热的目光扫来,小水欣喜问, “你想到解决的办法了么?” “是的。”月神庄重道, “既然幕后之人已经是在我们位阶之上的存在,而且在试图代替我们,说不定这正是天道的意志,不如我们直接放弃抵抗,遵从天道的意愿,让世界重新陷入混沌。” 众人陷入沉默,久久说不出话来。 “我只是想开个玩笑,你们怎么不笑也不哭呢?”月神很是失望。 “因为这不是我希望看到的。”百里落尘轻轻开口, “毕竟世上,还有许多我所留恋的。” 即使懵懵懂懂,他也明白,他们的立场并非完全一致,对于月神这种活了太久的真神来说,这件事其实并不重要,他们生的意愿并不是很强烈,也不曾有留恋,他们是风,可以留存于山谷,也可以散于天地间,这种是只有神性的神。 还有一种,是与世间有太多牵扯的神,抑或是由人变成的神,他们的人性太多,无法割舍红尘,生存和庇护的意愿十分强烈。 月神选择抵抗,也只是遵从自己的职责罢了。 “你也是这样想么,新魔?”月神转向季一粟。 季一粟道: “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看到你能有这样的状态我很高兴。”月神欣慰道, “至少你有了生的意志。” 第159章 季一粟却不想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问她: “你的身体是哪来的?” “这个么?”月神疑惑地低下头看自己, “是我偶尔捡的,还送了一个徒弟,挺好用的,而且她的名字叫林月落,跟我很有缘。不过我觉得‘月落’这个名字对于我来说太不吉利了,所以我改了一下,叫林月升,可以当我的名字,是不是立马就吉利起来了?” 季一粟: “……” 他不喜欢跟月亮打交道的原因之一,就是觉得这人的脑子也有很大问题,总是会冷不丁说一些没有边际的话,还问他为什么不笑。 “是很吉利。”小水欣喜捧场, “月姐也有名字啦。” “什么叫‘也’?”月神问, “难道你有名字么?” “我当然有!”小水睁大眼睛, “我又不是生而为神!你们不会都忘了我叫什么罢?” “别说了喜花。”寄余生怜悯道, “叫你小水是为了你好。” 季一粟的表情也终于有了变化,同样投去了怜悯的目光。 小水: “?不好听么?” 月神不忍地偏过头,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伪月’已除,过些时日我就能回去,届时还有消息,再联络你们。你们也可以来找我。你们还有其他的事情么?” 小水和寄余生纷纷摇头,他们都以新魔为首,只要在新魔身边,就可以获得庇护。 见他们要离开,月神悄悄给有些手足无措的百里落尘传音: “你若是不想和新魔在一起,可以留在我这里。” 百里落尘心里一阵感动,不愧是妖族千万年以来尊崇的月亮,一眼看出他的难处。 他对新魔,的确心存莫大的恐惧,只是残缺之体,就能将他当成蝼蚁一样摆布,难以想象全盛时期是什么样,如果可以,他一眼也不想看到新魔。 “你什么时候把你的小朋友带过来?”月神看向季一粟, “我现在动不了身,还得过一段时间才能恢复。” 季一粟微微皱起眉: “等等罢,我还在想怎么跟他说。” 毫无疑问,林月落的原身早已亡故,他不知道年渺能不能接受这样的打击。 “你居然还能有这种担忧。”月神莞尔, “看来那是你产生生的意愿的原因了。” * * * 百里乘风才刚从虚脱中恢复,能够醒来,已经算是得益于年轻体壮了。 他的脚步尚且是虚浮的,几乎站都要站不稳,就被年渺喊出去陪着闲逛,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但并没有说出来,也没有拒绝。 年渺也没有走太远,顺着铺满白沙的海岸一路沉默着晃荡,看到一家酒肆便走进去,找了个角落坐下,手托着腮,歪着脑袋看墙上挂着的木牌,上面写的应该是店里的东西。 全是神秘莫测的鲛族文字,一个也看不懂。 他其实漫无目的,只是单纯闲逛着,看到了就进来了。 百里乘风也坐在他旁边,学着他托腮歪头看木牌,半耷拉着眼皮,都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店里异常冷清,没什么人,只有个半大的男鲛人,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眉眼艳丽,身材清瘦,正在柜台前坐着看书,没有主动招呼他们的意思。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百里乘风眼皮子都快合上了,还是没听到年渺说话,不由主动问: “你看好了没啊?喝什么,今天是我请客。” 年渺终于慢吞吞开口: “我付钱么?” 百里乘风一时语塞,瞪向他,还是妥协: “我付钱。” 年渺放下心来,坦然道: “不知道,我看不懂。” “你看不懂在这儿看半天?”百里乘风气结。 年渺大方道: “既然看不懂,那就每样都来!” 那半大的鲛人立马抬头,将书丢在一边,用流利的人族语言高喊: “每样都来一壶是么?好嘞二位客官!” 百里乘风: “………………” 年渺却笑起来,目光追着那小鲛人,看他连蹦带跳高高兴兴地去打酒,很快不大的圆木桌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酒壶。 “一共三十块中品灵石。”小鲛人笑得见牙不见眼,直接摊开了手。 百里乘风也懒得去算价格到底对不对,随手将钱丢给他。 他见年渺被逗笑,心情也不由得舒展开来,仿佛随着对方一起扫开了心中的郁结之气。 若论样貌,年渺着实普通,但他笑起来,偏生有特别的感染力,会连带身边的人也跟着愉悦。 百里乘风挑了壶酒自斟自酌,尝了一口便皱起眉: “好怪的味道。” “是么?”年渺漫不经心小口啜着, “还可以呀。” “那是你没喝过好的。”百里乘风不屑道, “这种又酸又涩的东西,根本无法入口,等回去后,我请你我家自己酿的。” 他说话间,惊愕地发现年渺已经放弃酒杯,直接拿起酒壶灌起来,不由咋舌,有这么好喝么? “客官不喜欢,我这里还有。”那小鲛人重新回到柜台前,听到他的贬低也不生气,又蹦蹦跳跳跑到后厨,片刻后抱了个酒壶出来,往他们脚下一放, “这是我自己酿的果酒,是甜的,以前有人族来的时候夸过呢,算是送你们的。” 他十分大方地挥挥手,又跑回去看书了。 “我最不喜欢喝甜的。”百里乘风不满地咕哝, “跟糖水似的,有什么意思……你干什么?!” 第160章 清甜的酒香飘出,他惊愕地看着年渺拔开酒塞,抱起酒壶,一副要直接灌的样子,连忙夺过来阻止对方的行为。 年渺疑惑地看着他。 “你能不能喝?”百里乘风警惕道, “借酒消愁也不是这样的。” 他见年渺一壶下肚眼里已经有了些许朦胧之意,有些心惊胆战,便袖子一甩,满桌的酒壶都被风托起,稳稳当当飘到了另一张桌子上。 年渺顿时手边空空荡荡的,一时间有些发愣,沉默片刻,他小臂交迭,平放在桌子上,下巴枕着小臂,眼眸低垂,敛去了情绪,只能看到浓密的睫毛在微微颤着。 百里乘风凑近他试探问: “醉了?” 年渺慢慢摇摇头。 百里乘风便没有再说话,手肘倚着桌子,托着脸颊看他。 酒肆里灯火昏黄,门外檐下挂着的灯笼在惬意地随风摇动着,晃出了模糊的灯影。 百里乘风忽然想起,那日在月影中,自信且从容的年渺,异想天开的年渺,催促他的年渺,还有出来后冲他笑的年渺,夸赞他的年渺,让他心中燃起豪情义气的年渺,和此刻迷糊且安静的年渺,仿佛是两个人。 他当时就在想,应该和年渺庆祝的,可又不应该是这样。 灯影在人的脸上来回摇曳,忽明忽暗。 “我知道你在苦恼什么。”百里乘风看着他,蓦然开口, “你在怨你师兄丢下你,也在怨你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注定要被丢弃。” “丢弃”这个词的刺激实在太大,安静的睫毛狠狠颤动了两下,年渺偏过头,换了个姿势趴着。 “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百里乘风道, “他们总有他们的大事要做,而我们只是他们的绊脚石,乖乖待在一边不添麻烦就是最大的帮助了。” 他的心中倏而涌起同命相怜之感,目光望向门外幽深的夜,用一种漫不经心的慵懒腔调说着: “从我记事开始,我也总是孤零零的,虽然有很多人陪我,哄着我,但是我大哥却很少来看我,他总说我对他很重要,是最亲的亲人,可是一年到头也见不到他几回,再多的人陪我,我还是觉得很孤独,只想让大哥一个人陪我。可是呢,也只是想想,毕竟他有那么多事要忙,有那么多人要见,怎么可能天天在家陪弟弟。我每次看着他离开,都在想,我什么时候可以陪他一起,成为站在他身边的那个人。然而到现在,也没有实现。” 他越说速度越慢,最后带了些许惘然和惆怅。 岛上的风云变幻和哥哥的异常,他又何尝察觉不到,可只有被蒙在鼓里的份,他和年渺才是一路人。 柜台前的小鲛人已经在椅子上睡着了,手中的书滑落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年渺缓缓抬起氤氲几分朦胧水汽的眼望向他,和他静静地对视着。 半晌,年渺收回目光,继续颓丧地耷拉着眼皮: “那是因为,你没有去做,你到现在也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只知道给他找麻烦,试图让他关心你,可是这样,只会适得其反,把你们之间的感情消磨了,你应该去追上他的脚步,去学习怎么当一家之主,才有站在他身边的资格。” 百里乘风微微一怔。 “其实你也明白。”他继续慢吞吞道,声音有些黏糊, “你本来也想尝试这么做的,可是你二哥的出现,打乱了你的计划,他比你优秀好多倍,是你大哥的得力助手,是你想成为的样子,也是你大哥希望你能成为的样子,所以你才讨厌他,索性破罐子破摔,彻底当个纨绔,因为你知道你比不过他。” 百里乘风忍不住反驳: “你怎么知道我比不过他?” 年渺缓缓眨了下眼睛: “那你去比啊。” 百里乘风缄默,忽然笑了起来: “怎么变成你安慰我了?” “因为你根本不会安慰人。”年渺嘀咕了一声, “小笨嘴。” 百里乘风的心陡然一停,又异常剧烈地跳动起来,那最后三个字非但没有惹他生气,反而一直在他耳畔回荡着。 他想,他的确和年渺是一类人。 他将酒壶放到桌上,给自己和年渺都倒了一杯。 “我是不会安慰人,喝酒?” 莹白的贝壳制成的酒杯中,清亮的酒晃荡,盛满了馨甜的酒香和昏黄的灯光。 灯影在少年的脸上摇曳,明明暗暗,晃得笑容也比平常温和舒缓,眼眸里映着酒色,灯火,还有另一个人的眸光。 暗影缭乱纷杂,他的眼眸如星辰在闪烁。 年渺磨磨蹭蹭坐起,啜着杯中酒,一点点啜干: “好甜啊。” 甜味胜过酒味,比起酒,更像是糖水,百里乘风却根本不嫌弃,和他一杯接着一杯,仿佛要对饮到天明。 他好像看见月亮斜斜挂在天边,忽远忽近,又觉得酒太甜,黏答答滑腻腻的,以至于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粘稠起来,被搅和在了一起。 月亮,灯笼,满室灯笼,酒壶,还有面前的人,都尽数倾倒在这甜腻的酒中,融化了。 是天明还是天暗,又过去了多久,他分不清,毕竟寄月岛上,夜是永恒的,灯火也是永恒的。 他放下酒杯,静静地看着年渺,年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酒杯仍在一旁,重新枕着小臂趴在桌子上,睫毛低垂,似乎是睡着了,只是眼角边尚且有残留的光。 他在这永恒的夜色中,又有种奇异的念想:这一刻也是永恒的。 第161章 他踌躇着伸出手,想去摸一摸年渺的眼角,试试那水光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又想着年渺醉成这样,是不是应该背他回去…… 伸到半路的手忽然扑了个空,眼前有黑影掠过,他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再一眨眼,年渺直接在他面前消失不见了。 霎那间,月亮,灯笼,酒杯,满室昏黄的灯火,都重新变得清晰起来,冷冰冰地看着他。 他怔忪地看着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忽然意识到,他的永恒有多么短暂。 他和年渺是一路人,又不是一路人,不然为什么总是戛然而止,他只能看着他和年渺之间被暗影挡住,再也看不见。 * * * 海风是永恒的,这么多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地吹着,亘古未变过。 年渺趴在季一粟的背上,被他稳稳当当背着,懒洋洋的,动都不想动。 脚踩在白沙上发出的咯吱声一下又一下,慢而稳重,似乎能催眠似的,让他恍惚间又闭上了眼睛。 再次睁开眼睛,依然在海滩上,他明明觉得已经过去很久,久到恍若隔世一般,却并没有走多远,这条路仿佛没有尽头,师兄会这样背着他,一直走下去。 “放我下来罢,我自己能走。”年渺微微挣扎了一下,试图从他身上跳下来,季一粟没有反对,停下脚步。 刚落地的时候尚且没有站稳,年渺摇晃了两下,被季一粟抓住了胳膊。 他垂着眼,悄悄抽走自己的胳膊,独自往前走着,没有等季一粟的意思。 走了几步,他听到季一粟的声音响起: “走反了。” 他慢吞吞转过身,路过季一粟的时候,被对方再次抓住胳膊。 “刚才是骗你的,现在才是走反了。” 年渺终于抬起眼睛望向他,眸里有潋滟的水色,不知是醉意还是被骗后的委屈。 这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深蓝的苍穹,摇漾的海水,大片的沙滩,鳞次栉比的院落,黑与白之间界限分明,形成静谧的画卷。 季一粟忽然扯了一下他的胳膊,轻而易举地将他拽进自己的怀里,再熟练地锁起来。 他抱着年渺,呼吸着对方的气息,握着对方柔韧而纤细的腰,终于有一种安心且踏实的感觉。 “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的?” 他放缓了呼吸,轻声问。 第84章 忍 星河迷惘,月色如雪落,盈满人间。 柔嫩的脸颊在稍显粗糙的衣料上磨蹭了两下便静止不动了,年渺将整张脸贴在熟悉的胸膛前,半晌才发出别扭的询问: “学会了什么?不是你教我喝的么?” “酒是我教的。”季一粟一只手箍着他的腰,一只手顺着他的肩膀慢慢往下摸索,直到握住他的手才停下, “可我没有教你,不高兴了不跟我说,而是和别人去喝酒。” “可我不想跟你说。”年渺闷声闷气道, “我连看都不想看到你。” 季一粟温声问: “为什么?” 年渺没有回答,反而要甩开他的手,挣扎着离开,季一粟没给他这个机会,单手抱着他的力度,便让他挣扎不动,又将五指一点点插。,入他的指缝,强行同他十指交握。 “我哪里做错了,你就告诉我,什么我都会改。”季一粟温声道, “可就是别自己一个人憋着,这样你难受,我也难受。”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在胸前润湿一大片。 季一粟握着他的手犹豫不决,不知道该松开去摸他脸上的泪,还是继续握着。 直到他听见年渺迷茫无措的轻泣: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霎那间心完全化成一滩水,他抬手覆上年渺的脸,低头触碰到对方柔软的发丝,将下巴抵在了对方的头顶。 “我知道这样不对,可我控制不住自己。”他听见年渺断断续续抽泣着, “师兄,我害怕……” “对不起……”年渺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哽咽着道歉。 从上岛之后,也许更早,他就变得不正常起来,喜怒哀惧,各种情感总是在不停交织着,在他的脑海里胡乱四窜,他开始变得易惊易怒,易惧易悲,患得患失,动不动就陷入生气和焦虑之中。 明明仍然和师兄在一起,像以前一样没有分离过,可他就是觉得,师兄和自己越来越远了。他到了越来越多的地方,遇见了越来越多的人,从他们口中眼中窥探到了越来越多的师兄,一个陌生的师兄,一个和他完全不相关的师兄,一个拥有太多秘密的师兄,他像个窃贼一样,小心翼翼地觊觎着一切,妄图可以偷窥到他所不知道的师兄的过往,妄图强行挤入其中,可无论怎么做都无济于事,他始终是个外来者,被悄无声息地排除在外,永远融不进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在逐日峰时无知无觉的天真烂漫,相依看书听雪落,是他最快乐的时光。 他可以敏锐地察觉到,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遥远,师兄就像风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散了,是他永远抓不住触摸不到的。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开始跟个小孩一样耍性子,企图得到对方的关注和宠爱,把注意力都放到他的身上来,可是终究不是办法,无休止的闹腾换来的关注只是短暂的,时间一长,只会消磨双方的情感,直到疲惫不堪。 他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可他控制不住,就像百里乘风享尽万千宠爱,也需要博取唯一亲人的关注一样,更何况他只有师兄一个人。 第162章 他怕有一天,他们会变得完全陌生,擦肩不认,他怕自己追不上师兄的脚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腾云而去,渺无踪迹。 他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敢再发出哭腔,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的,生怕会惹得对方不耐烦。 季一粟蓦然间收紧了相拥力度,年渺觉得骨头都在发疼,可他不敢出声,只默默忍受着。 “我知道。”季一粟的声音有些喑哑,却被风都要温柔, “我知道。” 他一时间只知道说这三个字,莫名的巨大的悲怆如水流淌过,在心里逐渐蔓延,弥漫全身。 他明白年渺在害怕什么,明白对方的无助和没有安全感,可他是死过一次的人,是没有未来和生死的人,他无法像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一样,信誓旦旦作出天荒地老永不分离的承诺——更何况,没有人可以保证这样的承诺的兑现,那都是无知少年人一厢情愿和一腔孤勇,没有谁的明天会一直坦荡无阻。 人生到底是得过且过,能圆满一天是一天。 他给不了年渺足够的安全感,反而会让对方陷入危险的境地,就像上次一样,如若百里落尘彻底发昏,如若伪月没有遭到重创,那结局不堪设想,每每想起来,就是一阵后怕。 年渺害怕,他又何尝不害怕。 夜风和浪而歌,呼吸比风还轻软。 “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生我气,就怎么生,只要别什么都自己闷着。”季一粟抱着他,一字一句说着, “渺渺,只要我活着,就不会离开你。” 这是他唯一敢允下的承诺了。 年渺怔忪地靠着他,被他完全拥着,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的存在。 眼泪又毫无预兆地涌出,尽数染在衣服上。 季一粟将他横抱起来,顺着海边慢慢走着,海浪一层又一层往岸边涌上来,溅起的浪如珠如玉,落花飞雪,浸润了季一粟的鞋子和衣摆,他却浑然不在意。 年渺扭头去看海,也被溅上了冰凉的水滴,又转过来,继续把脸埋进他怀里。 明月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升起来,似弓弦低低挂着,寄月岛上的月亮万年不变,从未圆满过,始终缺着一大块,到底是个假月亮,不然人间怎么会没有圆满。 回去的路似乎很长,长到没有尽头,又明明很短,短到没有几步就到了。 季一粟停下脚步,任由波涛涌到脚下,低头对上他迷离而润泽的眼眸。 “醉了,渺渺。”他轻声说着,又往院落里走去, “该睡了。” 夤夜如梦,像弥漫着酝酿了千年的酒般醉人,朦胧而变幻莫测。 年渺的视野也朦胧起来,依稀记得自己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别丢下我。” * * * 在河边吃河鲜,在海边吃海鲜。季一粟做了七八个菜,都是各式各样的海鲜,又毫不留情地赶走了两个死皮赖脸要蹭饭的,才去叫年渺起床。 年渺本来酒量就不行,又没有节制地喝了快半坛,醒了也觉得头昏脑涨的,磨磨蹭蹭了半天才在季一粟的注视下爬起来,洗了个清水脸才勉强清醒。 让他诧异的是,他都金丹期了还会醉酒,看来到底是凡体,又或者是因为鲛人的酒性烈,可以随便放倒修士。 他一直背对着季一粟,不敢对视,因为想起昨晚觉得有些丢人,怪不得人家都说杯中物误事,确实容易让人变得不受控制起来。 他自顾自洗脸,吃饭,头也不抬一次。 季一粟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照常给他剥着虾蟹的壳,放在一边,自己半点不动。 一切都照旧如昨,然而安静得不象话,只有剥壳声和咀嚼声,以及碗筷碰撞的叮当声。 年渺总觉得太奇怪,只好绞尽脑汁没话找话,犹豫着问: “百里乘风醒了么?” 季一粟: “……” 他根本忘了这个人,只顾着把年渺带回来了。 稍稍用神识叹了一下,他瞥向年渺: “人家生龙活虎着呢,又没有醉,不像你。” 年渺毫无底气地反驳: “鲛人的酒太烈,他只是恢复快而已。” 季一粟无情点破: “是你不行。” 年渺低头默默吃饭,末了把碗推开: “吃好了。” 季一粟问: “饱了么?” 他问的其实很没有意义,因为金丹期修士早已辟谷,无所谓饱饿,进食只是一种乐趣和习惯,但年渺还是回答: “饱了。” 俩人一起收拾桌子,季一粟看着剩了大半的菜,十分大方地让年渺端到隔壁去,不然浪费了。 年渺提着硕大的食盒来到了隔壁,敲门后看见寄余生和小水仍然在嗑瓜子聊天,扫到角落后,却不见百里落尘,便好奇问: “百里落尘去哪里了?” “他被月神留下了,算是如愿以偿。”寄余生优哉游哉道,看到他手里的食盒,想起上次的彩影鱼,脸色变了好几下,又想起今天是季一粟做饭,才眉开眼笑,主动接过食盒, “阿渺怎么亲自来送?怪不好意思的。” 年渺弯起眼: “应该的呀。” 他见小水依然顶着百里覆雪的身体,犹豫着问: “百里乘风在隔壁么?” 他说话时看是的小水,小水道: “是啊,他挺想他哥哥的,但我不好意思见他,也没有真身,只能先委屈他一下了。” 同命相连之感在年渺心里涌起,难免对百里乘风起了怜悯同情之心,在这座岛上,可能是对方和哥哥极少能一直相处的时候了,偏偏哥哥的身体被人占了,反而比从前在少明大陆时更加孤独。 第163章 “既然确定下来,我很快就会走的。”小水见他神情低落,连忙道, “就这两天,下次我会换个人。” 说起来,他们上岛也有些时日了,再过不久, “静水流深”船便会来接他们。 她探头往外张望,没有看见季一粟跟进来,又望着年渺,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了下去,什么都没有说。 年渺踌躇一番,也没有说话,帮他们把菜都摆好,又捡了一些装在新碗里,拿去探望百里乘风。 百里乘风正在卧房里吐故纳新,打坐修炼,毕竟他一个人,也没有其他事情可以做了,而且无休止的海风对于他来说同样有很大益处。 听到有人敲门,他想都不想便收敛灵气,兴冲冲跳下去开门,看见年渺之后,更是有种莫名的喜悦和亢奋,脸上依然是一副不屑的样子: “你怎么来了?昨晚不是喝醉被你师兄带走了么?现在醒了?” 他看着年渺,暗暗赞叹对方的学习速度着实很快,短短时日,在年渺身上,几乎已经看不见任何女子的举止了。 “你没有醉么?”年渺好奇问。 百里乘风嗤笑: “你以为我是你,一点甜水就晕头转向了。” 他观察了一下,见对方眉眼之间已然没有了抑郁之色,才缓了口气。 “我来给你送饭。”年渺没有在意他的嘲讽,把食盒放在他桌子上, “吃么?” 百里乘风眼睛一亮: “你还会做饭?” “我师兄做的。”年渺道, “我回去了,东西不需要还过来。”他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 “你哥……过两天应该就能回来了。” 百里乘风垂下眼: “嗯。” 他见年渺要走,开口想问对方有没有心情好点,却听见对方惊讶道: “怎么又来了。” 他顺着年渺的视线望去,看见栅栏外有一袭白衣,疏淡的眼眸正遥遥望过来。 不知是偶然还是刻意,他发现每次见到,年渺和他师兄穿的衣服都是同色的,这就是同门么? 年渺随意地朝他挥了挥手,朝对方奔过去。 “你怎么还特意过来找我?”年渺在他身边停下,挨着他一起,抬头问他。 “我叫你送给隔壁,没叫你送给隔壁的隔壁。”季一粟顺势牵住他的手瞥他, “怎么跟他关系这么好了?” “我从来不跟小孩子计较。”年渺大度道, “而且他一个人,哥哥也被占了,有点可怜。” 他总是有泛滥的同情心和怜悯心,季一粟不可置否; “他比你还大一岁。” “那也是小孩子。”年渺道。 季一粟牵着他往家里走,不由低头看他。 他能理解年渺和百里乘风会走得近起来,他们两个才是真正的同龄人,年渺性子活泼随意,百里乘风莽撞放肆,会是极为合得来的很好的玩伴。 年渺的确从小就缺乏同龄的玩伴,以年渺的性格,孤独也太过残忍,他并不反对俩人的来往,只不过总让他想起另一人:陆之洵。 一个同样是年渺的同辈,但温柔体贴,向来以追求者和未婚夫自居的人。 这个遥远到几乎要消失的名字再次浮现,让他感到十分别扭和不舒服。 但也不是特别在意,因为从性格上来看,他们只会是玩伴而已,不会产生别样的东西。 他这么想着,又对自己无比唾弃,他又有什么资格来管这些呢? “我算了一下,我们没有几天留在这里了。”年渺认真道, “可是当初我们明明是来找冰系秘籍的,现在连个影子都没瞧见,就得回去,岂不是白来了?” 季一粟停下脚步: “没有白来。” 年渺不解地抬眼,以为他发现了什么,但又想起,这回来寄月岛,他的事情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想必有了很大的收获,便抿起嘴巴,闷闷“嗯”一声: “那就好。” 风吹散了他的发丝,季一粟伸手将他的头发拢到耳后,轻声叫他: “渺渺。” 年渺心头一跳,恍惚间又回到了朦胧而迷幻的昨夜。 “你一定还记得,我说过,你怎么生我的气都没关系,就是不要自己在心里憋着。”季一粟专注地凝视他的眼睛, “所以,还有什么不高兴的,都可以告诉我,我好改。” 年渺心跳如擂鼓,扑通扑通响个不停,强忍住捂住胸口的冲动,害怕心跳声被听见。 他低头看自己的脚尖,在沙滩上划下一道线,慢吞吞道: “没有。” “没有?” “没有……” 季一粟又问了一遍: “真没有?” 年渺垂着眼,把沙滩划得乱糟糟的,许久才小声道: “水神……水神她,为什么要叫你,叫你新魔哥哥……” 季一粟一愣: “他们就这么叫我。” “我不是说前面的,我是说后缀。”年渺愤愤地往把沙子往他身上踢, “是后面的?” “她装的,她在装弱小可怜。”季一粟反应过来, “她比我大。” “这又不是年纪的问题,又不是只有比你小才能叫哥哥。”年渺有些急切地抬头, “哥哥不是随便叫的,你懂不懂啊?” 季一粟有些无辜: “那她下次再叫,我撕烂她的嘴。” 年渺: “……也不用,就是,就是……” “她不会再叫了。”季一粟道, “还有没有了?” 年渺闷声道: “没有了。” 第164章 “真没有了?” “真没有了!”年渺放大声音,又忍不住“噗嗤”绽开笑容, “有我也记不得了,等我想起来再告诉你。” 季一粟见他笑,也被带着扬唇: “好。” 年渺的唇角不由荡漾得更深,故意转过头不看他,扯了一下他的手: “能不能快点跟我去找秘籍?不然真来不及了。” 季一粟道: “你怎么知道我没找?” “你什么时候找的?”年渺惊讶地望向他。 “我正要跟你说。”酝酿这么久,季一粟总算找到机会转到正题上,犹豫了一下, “渺渺,有两个人……你想不想见?” 年渺微怔: “什么人啊?” 季一粟道: “是你认识的。” 他这么说着,一边观察年渺的神色,知道凭借年渺的能力,一定能猜出来是谁了。 认识的…… 年渺有些疑惑,他在鲛族的地盘上,可没有认识的,连个算得上眼熟的鲛人都没有,认识的也就是寄余生他们,根本不需要如此神秘兮兮的,什么人值得师兄这般谨慎? 他的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神情由迷茫变成惊愕,眼睛也睁圆了,片刻后问: “你是说,我师姐?和,师父?” 季一粟点了点头。 原来那晚他在路口看到的不是幻觉,也不是相似之人,那确确实实是他的师姐。 “为什么呢?”他茫然地看着季一粟, “为什么她们会在这里?” 见季一粟肯定,他反而感到梦幻和不真实起来。 “说来话长。”季一粟温声道, “你可以具体问问。我陪你去?” “等一下,就这么去么?”年渺畏缩起来,看着自己的衣服,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 “我现在,她们肯定已经不认识了,他们认识的,是年妙妙。” 而且,他见到师父和师姐要说什么呢?真的要见么?他现在已经不是年妙妙了,再见和合适么? 可他又渴望见到,他对于师父和师姐,始终抱有感激之情,又无从回报。 他的大脑很乱,往事纷杂如麻,搅得他什么都想不到了,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季一粟,希望师兄可以帮一帮他。 “别怕。”季一粟微微倾身凑近他, “她们认识是的年妙妙,你就变成年妙妙。不变也行,你的真身想瞒着就瞒着,不想瞒着也没有大碍。” 他顿了顿: “若是不想去就算了,不跟过去有牵扯也好。” “我想去。”年渺踌躇着,还是不愿意退缩, “你让我缓缓。” 他还是很想知道师父师姐的状况。 他在想自己害怕什么,害怕是的过去,还是被发现男身的难堪? 大抵是后者,他想,他害怕师父师姐发现养了多年的女弟子竟然是男子,会对自己无比厌恶,但是,只要他变成年妙妙就好了。 这样不得已的欺骗,一旦开始,只能持续下去了。 第85章 鱼尾 关于要穿什么衣服,年渺和季一粟产生了分歧。 虽然表面上不显,但是在听到他决定要当一回年妙妙时,季一粟眼睛都亮了不少,异常殷勤要给他挑裙子,并执意要他穿鲛族的短裙。 年渺无语得要死,即将面对故人的那种迷茫彷徨和怅惘都被他闹得几乎烟消云散,坚决拒绝了他这些无理取闹的要求,并执意要换人族的普通衣裙,闹腾了许久,才各退一步,穿了在碧海门的落霞峰低阶女弟子的裙子——浅浅的樱粉色,简简单单,没有多少装饰,只是袖口和腰际绣有云霞的暗纹,罩着薄纱,最适合十几岁的少女。 再次换上这身打扮,年渺十分僵硬,低头看着季一粟给他系着腰带,不自在地左右扯着裙摆: “是不是小了?” “紧了?”季一粟正给他将腰带打上结,闻言以为自己缠得太紧,又要解开。 “不是,不紧。”年渺忙抓住他的手,小声嘀咕, “就是觉得小了。” 他现在不比从前娇小,完全断药之后,到底骨架大了些,恢复真容后虽然依旧雌雄莫辨,美貌绝伦,但仔细瞧,仍然能从轮廓间发现男相的痕迹,又因为修炼到金丹期,比从前耀眼太多,磨磨蹭蹭变化许久,才勉强恢复到落霞峰上的年妙妙的模样。 “这样就看不出来了罢?”年渺拽着裙子,犹犹豫豫着给季一粟看。 “可以了。”季一粟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还是粉的好看。” 他唯一从不吝惜和掩饰的,就是对年渺美貌的欣赏,最差的评价也是“还行”,出了碧海门后,更是只剩下“好看”了。 年渺忍不住翘起唇角: “你不要糊弄我,可不是穿给你看的。” “真的可以了,看不出来。”季一粟道, “自己照照镜子。” 十八九岁的少女,最适合这些明媚的春日的颜色,娇嫩的粉衬着如雪的肌骨,如同初春满园刚刚绽放摇曳的花枝,让人挪不开眼。 他想,以后还是得哄着多穿粉色,自从学会变化样貌后,年渺对他挑的花里胡哨的衣服愈发不满,整日都是随随便便的青蓝白,胡乱往身上一套了事,像个走街串巷的小道士,风一样到处乱跑着。 不过也自在了许多,再也不需要担心容貌引来的烦恼了。 年渺听他让自己照镜子,忽然笑了起来,想起寄余生曾经愤愤而谈的二人初遇的故事,正想调侃两句,又收起了话语。 第165章 但这细微的变化还是被季一粟捕捉到,疑惑地问他: “你想说什么?” “没有,我要照镜子,你让开。”他在自己变化出来的一人高的冰镜前仔仔细细照了又照,确保自己是年妙妙的模样,才放下心来,主动牵住季一粟的手,寻求安全感,抬头问, “现在就去么?师姐和师父,是在等着我么?” “嗯。”季一粟不动声色地同他十指交握, “我已经跟她们说过了,别担心。” 他很喜欢这样牵着年渺,指缝和掌心完美地贴在一起,不留缝隙,有种别样的踏实和亲密感。 单纯握着也很好,年渺的手比他要小很多,可以完全包裹住,细白且软嫩,只要不过分,可以随意地揉捏,从掌心悄悄到指尖,细腻软滑,无论摩挲多少次,都会有异样的心跳。 “怎么听起来,你跟他们更熟似的。”年渺咕哝着, “明明你都几乎没见过她们。” 方才和季一粟玩闹了一通不觉得,现在踏出家门,略带寒意的风拂过,眼眸和头脑瞬间清凉冷静下来,彷徨紧张再次涌上心头,脚步一顿。 季一粟垂眼看他: “腿软?要不要我抱过去?” 年渺瞪了他一眼,催促他快点,他便没有再继续调侃,脚踏疾风而去,眨眼之间,到了捞月亮的海域边。 这个地方年渺已经眼熟了,环顾一周,确实半点人影也没有,不由望向季一粟,季一粟站在岸边: “在海底,她们暂时出不来,要你过去才行。” 在山间长大,年渺从前连海都没见过,哪里会下水,虽然现在已经是金丹中期修士,但只是修为的提升,避水一类的法诀,他根本没有学习过,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季一粟。 季一粟自然明白他的意思,手中光芒闪过,出现一颗碧绿的药丸,在月光下盈盈生辉,递给年渺后从容解释: “早在来的时候,鲛族给的玉简里面就有。此物名为‘避水丹’,是鲛族给好奇心强想要下海探究一番的人族准备的,只是人族在海域内有严格的限制,只能有两个时辰的效果,两个时辰后,我们就得出来。” 年渺尚未仔细查看过玉简,竟不知晓还有这等宝贝,十分高兴,接过来问: “是吃下去,还是含在嘴里?” 季一粟道: “直接吃下去。” 年渺不疑有他,直接将那漂亮的避水丹吞了下去,只觉喉间一阵清凉滚落入腹,又高高兴兴去拉季一粟的手: “走罢走罢,我现在是不是不会沾到水啦?” 季一粟却看着他,缓声道: “先等等。” 年渺便牵着他,在岸边乖巧等待,没过几秒,下半身忽然一阵酸疼,随即又是一凉,他的心立马提了起来,低头一看,差点没有昏厥过去。 从他的大腿处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合拢起来,长出了片片光华流转的鱼鳞,很快一条耀眼夺目的美丽鱼尾代替了他修长笔直的双腿。 下半身的衣物没有支撑,自然脱落,只有樱粉色的裙子尚且因为腰带的缠绕仍然挂在腰间,把鱼尾遮住,季一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脱落的里衣捡起,又从容问他: “裙子解了?” 年渺: “………………” 他呆滞地低头盯着自己突然长出来的鱼尾,大脑一片空白,忽然间想起季一粟刚才一定要自己穿鲛族的衣服,戴鲛族的首饰,还非得穿短裙。 原来是早有预谋! 他僵硬地抬起头,对上季一粟沉静深邃如海的眼眸。 “你还装啊啊啊你就是故意的!”他又崩溃又凶恶地扑向季一粟,又不会用尾巴,身体稍稍一倾就失去了平衡。 季一粟没有闪躲,稳稳接住了他,将他抱在怀里,任凭他挣扎,手悄悄在他腰间徘徊。 “你就是个骗子。”年渺眼角含泪,气愤又委屈地瞪他, “肯定是你骗我的,什么避水丹,你就是故意要我变尾巴!怎么有你这么坏的人!” 可怜他下半身是陌生的鱼尾,仅仅支撑着站立都很艰难,他又不敢站着,怕站久了自己的鱼尾断掉,上半身只能完全扑在季一粟怀里,减轻尾巴的压力,动都不能动,更别说对对方拳打脚踢了,只能用愤怒而哀怨的眼神控诉。 “没有骗你,你可以回去查查,问问鲛人。”他的眼神没有半点攻击效果,季一粟十分淡定,耐心解释, “避水丹就是这样,暂时变成鲛人,才能安全下水。” “可是你肯定有别的办法,就是故意让我长尾巴!”年渺眼泪汪汪的,越说越委屈, “是不是是不是!” “是。”季一粟坦坦荡荡地承认,没有半点羞愧之心,低头看着他眼角长出来的几片亮闪闪的鱼鳞,添了些许从未有过的魅惑和风情,仿佛被蛊惑了似的,不由伸手摸上去,低声道, “好看。” 他的手从眼角顺着脸颊慢慢往下,探入衣领,轻而易举看见年渺的锁骨处也长出了几片鱼鳞,不知道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地方长了,愈发觉得可惜: “换我选的那套多好。” “你还好意思说!”知道他有时很无耻,没想到已经无耻到这种地步,年渺睁大眼睛,委屈得要命, “你怎么不自己变啊!还看!要不要脸啊你!” 他白皙的脸颊涨得通红,凶巴巴地拽开季一粟还在扯他衣服想要探究更深的手,心慌得乱跳,身体软得没有一点力气,被对方的手碰到的肌肤如同点燃了火,灼热得十分难受。 第166章 他的声音里已经带了哭腔,似乎被欺负惨了,季一粟总算有所收敛,将他的衣领合拢好,温声问: “难受么?” “当然难受。”年渺声音含糊,委屈大过生气, “好像长鳞片了,有点痒。” 不等季一粟回答,他便恶狠狠道: “不脱!” “哦。”季一粟失望地收回手, “疼么?” 疼倒是不疼,就是他已经不会走路了,下面空荡荡的。然而最让他震撼的是,他的某个重要的地方,竟然是藏在鱼尾里! 原来鲛人都是这样的,这样奇怪的么! 他十分想分享这个无比震惊的发现,可是又极为羞耻,抬眼看着季一粟,吞吞吐吐的,季一粟注意到,直接问: “怎么了?” 到底是分享欲战胜了羞耻心,年渺拽了拽他,小声道: “你过来,我跟你说。” 季一粟顺从地倾身,把耳朵凑过去,年渺双手环着他脖颈,贴着他耳朵悄悄道: “就是,那里,藏在尾巴里。” 明明没有人会听到,也可以秘密传音,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可能这样会在心里上有点安慰的作用。 他说完,便立刻放开对方,拉开一段距离,脸颊红如晚霞,眼睛却亮得惊人,催促着对方: “懂不懂懂不懂?” 甜蜜的呼吸洒在耳畔时,起了酥酥麻麻的痒意,季一粟的心神一荡,几乎要丢了魂魄,飘然如在云间,一时间什么都忘了,可是热气很快离开并消散,难以言喻的浓烈的失落感迅速蔓延开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沉沉望着年渺,深邃的眼眸里有莫名的情绪在翻滚,让年渺不由怔住,也忘了要说什么,差点沉溺进他的眼底。 季一粟忽然别开眼,没有再看他,漫不经心地“嗯”一声,才慢慢回忆起他的意思。 居然是……藏在尾巴里。 年渺忽然害怕起来,把脸埋进他怀里,心跳剧烈如鼓,怎么都舒缓不下来。 良久,季一粟的手再次放在他腰间,腰带上打结的地方,声音压得极低,带了几分气音,宛若私语。 “那就看不出来了。要不要把裙子脱了?” 年渺的心骤然跳到嗓子眼里,身体完全软下来,只能偎依在他怀里,动都动不了。 他懵懵懂懂,呼吸带了几分急促,似乎听到季一粟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但仔细听又依旧平缓如初,仿佛刚才听到的只是错觉。 他没有出声,紧张到屏住呼吸,把所有的一切都忘了,甚至忘了自己是谁,在季一粟试图解他腰带时也没有阻止,任由樱粉色的裙子落了地。 小腹以下的位置,都长出了层层鱼鳞,变成了鱼尾,是海水般漂亮的海蓝色的尾巴,却又不是完全深沉的蓝,在海蓝的表面,流淌着细碎但闪亮的各种颜色的光,比阳光下的琉璃更清澈明媚。 季一粟的手慢慢覆到尾巴上,原来的大腿处,引得年渺剧烈颤动一下了,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呜咽。 冰凉而滑腻。 那声呜咽如受惊的小鹿,在他心口轻轻踩了一下,他沉默而克制地收回手,没有再做出多余的动作。 年渺不知所措地紧紧抓着他的衣服,仿佛是抓着救命稻草,巴巴地求助着,眼眸里全是潋滟的水光。 季一粟却没敢看他,默默收起散落在地上的裙子,将他横抱起来,手掌间又是那冰凉滑腻的鱼鳞。 年渺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根本走不了路,只能任由他抱着,一点点潜入水底。 海水淹没到头顶的时候,他不由再次屏住了呼吸,本能闭上眼睛,以为自己要被浸透,片刻后憋得受不了,呼吸了一下,却惊奇地发现,他可以在海里自由地呼吸,睁开眼睛,也没有海水涌进来,他像在陆地上一样自在,海水如同空气,并未对他造成任何阻碍。 看来季一粟的确没有骗他,这是货真价实的避水丹,他甚至怀疑,这是鲛族特意研制出来的玩意儿,只是为了让人族富商们体验当鲛人的感觉。 这样的避水丹,一定是要另外收费的,而且价钱不菲。 他暗暗地琢磨着。 季一粟仍然抱着他,潜入了海底,又进入一条极为冗长逼仄的隧道中,长到他几乎以为没有尽头,等看见了前方的一点光亮,才暗暗松了口气,微微挣扎了一下,小声道: “你放我下来,我想游一下试试。” 季一粟一顿,将他放了下来,年渺浮在隧道中,尝试着摆动尾巴,缓缓往前面游去,这种新奇的体验让他十分惊喜,回头望向季一粟,眉眼弯了起来,又把一开始的气愤恼怒完全丢在了脑后。 还是小孩子性情,季一粟想。 见季一粟跟上来,他又摆动尾巴,顺顺利利地游动,可是一时间速度有点控制不住,心下惊慌,只能停下来等着,等到季一粟牵着他的手,才敢试探性地一点点往前。 毫无疑问,这是一场奇特又美妙的体验,他在水里自由地呼吸游动,尾巴代替了双腿,一开始还不适应,但游了一段距离后就十分熟练了,一直游到隧道尽头的光亮处,他还有些意犹未尽,想再玩一会儿,但已经看到前面,似乎有一间石室。 “到了。”季一粟拉住他,手中出现了他刚才脱落在海边的樱粉色长裙,低着头,慢条斯理地把裙子重新穿在他的身上,遮住了身下漂亮的海蓝色的鱼尾,见没有再露出什么才放心, “好了。” 第167章 年渺: “……” 第86章 师父 年渺扒着石门,小心翼翼探出一个头来,紧张得不敢呼吸。 石室之内,只站着一个鲛人的身影,同样是鱼尾,然而穿的是人族的衣服,双手交迭而立,还未看清她的样貌,已经听到迟疑的声音: “妙妙?” 年渺踌躇着,努力摆动着尾巴一点点挪出去,现了全身后,不自在地拽了拽自己的裙子,尽量伪装着女声,小声喊了一句: “师姐……” 虽然瞳色和发色改变了,额角也多了几片鱼鳞,但眉眼如初,年渺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由鼻子一酸,原本想好了许多话,此时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倒是林岚夕一直细细打量他,半是感慨半是宽慰道: “没想到相别不过一年,你竟然已经是金丹中期,想必也是有了许多奇遇和机缘,连灵根都能重塑。” 灵根重塑,向来只存在于传说之中,以及说书人口中的传奇故事里,然而都是含糊带过,真正重塑灵根的方法,没有一人能说出来。 年渺垂下眼,看自己裙角间露出来的鱼尾,含含糊糊道: “这都是师兄帮我的……” 林岚夕心下然,如果是那一位,便不足为怪,毕竟对方是月神都极为重视的,想必也是哪一方的神明。 只是她心中疑惑: “妙妙,你为何唤他师兄?我从不知晓门内还有此人,或者是……你后来遇到的机缘?” “此事倒是说来话长,还是在碧海门的时候……”年渺顿了顿,有些苦恼应该怎么解释, “在你和师父出海以后,发生了很多事……” 说话间,林岚夕变化了两张靠椅,示意他坐下,年渺坐在她身边,低下头看自己的尾巴尖,叹了口气。 再提旧事,只觉过往如梦,恍惚若烟,如若不是还存留在记忆中,几乎要以为那一切都是幻象了。 事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简单概括了一下八岁那年遇到季一粟的事情,而师徒二人走后,掌门要将自己嫁给陆之洵联姻等事说得比较详尽,又一笔带过师兄看不过眼,带自己逃婚之事,但凡涉及到季一粟的,都是含糊其辞,其他关于自己和碧海门的,才详细说了一遍。 魂魄夺舍,在修仙界不算常见,但也不是没有,林岚夕很容易便理解: “原来鹿鸣师兄早已身殒,我就说他好了之后怎么性情大变,独自待在逐日峰不露面,以至于大家都快把他忘了。” 又听得掌门要让他联姻之事,眉头紧锁,半晌才道: “师父一直对掌门不满,有意疏远,但到底是同门师兄,不好说什么,如今看来,果真是无耻之徒,明明是你的亲生父亲,还有脸做出这等事。” 年渺诧异地看着她: “师姐,你,你怎么知道……” 他刚才并未提及掌门是自己父亲一事。 “在海上漂泊的时候,和师父闲聊,她自觉回不去,便和我说了许多过往。”林岚夕平静道, “当年掌门辜负两个同门师妹一事,便叫人看不起,后来他让你娘带你上山,用你的命换他儿子的命,更是厚颜无耻。生了不管,大了还得替他谋利,真是……” “幸好师父救下了我。”年渺见她愈发义愤填膺,连忙打断她,抚慰道, “师父对我有再生之恩,而且后来还遇到了鹿鸣师兄,更是对我有养育之恩。” 林岚夕微微颔首: “也是你苦尽甘来,气运如此,能跟着鹿鸣师兄,以后更是前途无量。”她顿了顿, “你可知他真身是什么人?” 年渺一愣,缓缓摇了摇头。 “也好。”林岚夕道, “如果他不告诉你,也切勿打听,这世上有许多是我们不能去追究的,即使你现在已经重塑灵根,前路辉煌,在世上依然渺如蝼蚁,不可大意,更要多加小心才是。” 年渺知晓她在担忧自己在季一粟身边,若是一不小心招惹到对方,会丢掉小命,心里十分感动,便郑重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解释什么。 见林岚夕没有再问什么,他犹疑着问出自己最想知道的问题: “师姐,你和,你和师父不是出海去别的大陆找寻机缘去了么?为什么会到了这里?而且你……” 怎么会变成鲛人呢? 林岚夕早已预料到他会这么问,淡然道: “我和师父出海对外说是寻找机缘,实际上并非如此。” 虽然在曲武大陆,的确有许多金丹期修士苦于结婴无望,大陆资源有限,冒险结伴乘船出海寻求更多机缘,但海上风云变幻莫测,危机重重,以金丹期的修为,还是太危险,除非寿元将尽,不得不出海,否则十有八九都会陨落在海上。 她和师父都是只有金丹期,但尚且年轻,不是没有结婴的机会,出海,是为了其他的事。 林岚夕低头,轻轻翘了翘自己的尾巴尖,常常叹息一声。 年渺跟着她的视线也望下去。 “我还在襁褓中的时候,就被师父捡回去抚养。”她慢慢说道, “峰上的女孩子绝大多数都是如此,或是被丢弃,或是父母双亡,孤苦无依,有灵根的修炼,成为内门弟子;没灵根的做些活计,等长大了想下山下山,不想下山留下来养老。” 这是落霞峰的由来,峰上的师姐们,基本上都跟着师父姓林,年渺颇为清楚,自己也算是被捡回去的。 “我是师父第一个捡到的孩子,但是和别人不同,在我五岁之前,和常人无异,五岁的时候,身上开始长出鱼鳞,我吓得手足无措,泣不成声,师父一边安慰我,一边寻找典籍药方。奇怪的是,我身上并没有妖气,只是单纯长出鱼鳞,过两天又自己消失了。后来师父才猜测,我可能是传说中的鲛族。” 第168章 鲛族是最古老的种族之一,严格来说,并不属于精,灵,妖,怪中的任何一种,而是自成一族,向来隐居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在人族遍及的大陆上,从未出现过鲛人,林月落心里奇怪,但并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又不能暴露,怕惹来事端,只能得过且过,好在林岚夕之后除了身上长鱼鳞外再无其他异样,很容易掩饰过去,而且也极为争气,年纪轻轻便结了丹,是同辈之间最为出众的。 林月落猜测,她很有可能是人族和鲛族的混血,不然怎么会有灵根和金丹。 “我们会出海,是因为我的身体终究发生了异样,头发和眼睛变成了蓝色,耳朵变尖,双腿变成了鱼尾。”林岚夕目光对着对面的石壁,平淡地讲述着,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鱼尾我可以控制着不出来,但是眼睛耳朵和头发,是怎么都改变不的。这样的变化,肯定是异端,一旦被发现,不仅我会被所有修士驱逐追杀,师父乃至于整个碧海门都会被连累。思来想去,我决心出海去别的大陆碰碰运气,试试能不能寻找到我的双亲或者是族人。” 这些变化,也印证了她就是鲛人的事实。 她稍显冷漠的神情渐渐起了几分哀伤,年渺心里一紧,隐约有了猜测。 “师父认为我一个人出海太危险,坚决要陪我一起,我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了。”她沉默片刻,才继续道, “每每想起来,我都后悔不已,倘若我坚持她留下,或者我自己一个人偷偷摸摸离开,就不会害了她……” 石壁内寂静异常,俩人俱是缄口无言。 半晌,年渺才声音微微颤抖问: “师父她,是在海上,身殒么……” 林岚夕低低“嗯”一声。 她转过头望向妙妙,对方稍稍偏着脸,只能看到完美的侧颜和低垂的长睫毛,看不清表情。 “准确来说,是在暗河里身殒的。”过了一会儿,林岚夕开口, “我二人乘船出海,最先想到的是去少明大陆,因为传说少明大陆,有最接近鲛族的地方。 “一路上都很顺利,可是就在接近少明大陆的时候,船遇到了两次极其凶恶的海兽,一次巨大的风暴。在风暴和海兽的折磨下,整条船几乎没有人幸存下来,船最后也翻了,唯一值得庆幸是的,我身上的鲛族血统帮助我活了下去,把师父救了下来,在海域中漫无目的地游着。 “然而这鲛族血统,亦是不幸的源头,若不是它,我也不会连累师父出海,若不是它,也不会引来暗河……” 她后来才知道,原来静流暗河会自己追寻海中鲛人的踪迹,她懵懵懂懂,在无垠且危险的海域之中看到了有亲切气息的暗河,以为抓住了救命稻草,毫不犹豫地带着师父进了暗河,哪知除了鲛人,其他一切都不能在暗河中存活,而她有人族血统,若不是月神顺手救出,连她也会在暗河中身殒。 “我还记得,当时只有无边的黑暗,我连呼吸都呼吸不上来。”她一点点回忆着, “在我以为要殒命的时候,突然有白光照了进来,我拉着师父顺着那道白光飘了出去,我保下了一条性命,可是师父已经救不回来了……” 沉默片刻,年渺的声音飘荡出来: “是……月神?” “鲛族一向有月神庇佑,我当时侥幸,遇到了神迹,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林岚夕缓缓点头, “神明需要一具身体养神,而且不嫌弃我平庸,愿意代替师父之责,收我为徒,我上岛之后,很少和他人往来过,一直听从月神殿下差遣,有时会上岸传递神意。” 年渺道: “我前几日,在岛上看到了你,还以为是错觉。” “没想到你看到了我。”林岚夕讶异道, “那时我上岸,是因为得知了一些消息,前来了结往事,结束后便离开了。” “我听说鲛族一向十分严格,是不允许去陆地上的。”年渺轻声问,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一样?” “这些身世都是师父后来告诉我的。”林岚夕道, “鲛族不能去陆地,一是因为对外族警惕,而是因为,他们受到了诅咒,被永远困在这里,一旦逃出静流暗河,便会无法忍受外面的太阳,在烈阳下干涸而亡。传说这是上古神明的诅咒,鲛族曾经得罪过的神明,诅咒他们永生不得见阳光,”永居暗河之下,所以这里相当于被结界隔开的异世,没有日月,只有无尽的黑暗。” 她对于鲛族的称呼是“他们”,似乎并不认同自己的身份。 “直到月神心生怜悯,不忍这样一个古老的种族在黑暗中趋于灭亡,便赠送了他们一个月亮,月升为白日,月落为晚上,鲛族靠着这个新月亮世世代代繁衍生息,所以他们对月亮无比崇敬。” “可是你不怕太阳呀。”年渺有些疑惑问。 “因为我是人族和鲛族的混血,对于太阳并不算敏感畏惧,但也不喜欢。”林岚夕道, “月神说,我是一个人族商人来到寄月岛时,和一个鲛族女子偷偷生下来的,那人族商人每年都会过来,和我生母日久生情,私定终身,甚至有了一个孩子,可是人族和鲛族本不能通婚,我生母生我的时候,难产而亡,当时我生父正好在岛上,只能将她偷偷埋葬,并把我偷偷带上船,想带我回大陆。 “可是他身怀巨宝,又年年来此,难免不会被人发现异样,一个人鲛混血的婴儿,比什么都值钱,他被人盯上,有所感应,心里知道有难,便暗中换了条船,想要去别的大陆躲避,不想对方也跟着他上了同一条船,他在曲武大陆下船,以为躲过了一劫,结果反而被追杀,情急之下,他只能将我藏在山下,自己作为诱饵引开仇家,被仇家杀害。 第169章 “大概是命运如此,我被藏在山下的时候,恰巧师父路过,顺手将我捡走,那仇家回头找我,遍寻不见,又因为船马上开走,他还有其他事在身,不便长久留在曲武大陆,只能含恨离开。” 这些过往,前因后果,冤仇爱恨,若不是月神告诉她,是绝对无从查找的,只会深深埋葬在无垠的海域之中。 她望向年渺,看着对方含泪眼眸中的种种复杂情绪,淡然道: “你上次见到我,其实是我得到师父的指引,知晓当年的杀父仇人重新上岛,所以去报仇的,所以前尘往事,都已经结束,不重要了。” 年渺问: “报仇了么?” 他问完又觉得多此一举,既然师姐说结束,那就肯定是结束了,有月神作为师父和后盾,斩杀一个人族修士,易如反掌。 林岚夕回答: “自然。” 年渺便点点头,神情尚且有些茫然恍惚。 从前他只觉自己命途坎坷,孤苦无依,后来见了越来越多的人才明白,原来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命运,都有不得已。 他低着头,又抬眼看林岚夕,再低头,如此反复几次,神情闪躲,明显有话又说又不好意思开口,林岚夕觉得好笑,直接问: “你要说什么就说罢。” 年渺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裙子,支支吾吾许久,总算鼓起勇气: “师姐,其实,其实我有一件事,骗了你们。” 事到如今,他其实可以一直瞒下去的,也不用担心异样和厌恶的目光,可思来想去,他已经脱离了碧海门,已经不再是从前任人摆弄迫不得已的身份,不应该再让师姐被蒙在鼓里。 他嗫嚅着,纠结自己应该怎么开口,却听见林岚夕的声音响起: “你是想告诉我,其实你是个男人?” 年渺陡然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瞪向她,以为自己听到了幻觉,双唇微张,却是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她怎么会知道?是月神告诉她的么? “其实一开始,师父就察觉到了。”林岚夕轻声道, “掌门夫人想用你和她亲生儿子换命,用是的阴阳之法,需要的是个女孩儿,可最后是你的命存活,另一个身亡,说明这术法出了差错,要不然就是人有问题,她怀疑你娘故意换了个男孩过来,但是怎么都看不出端倪,又觉得你才只有六岁,孤苦无依,实在可怜,若真是男孩,被掌门和掌门夫人发现,必然尸骨无存,便将你带了回去,将此事压了下去。” 掌门和掌门夫人虽然也有疑虑,但还是信得过林月落的,没有再多加追究。 林岚夕继续道: “后来见你行为有异,更加怀疑,虽然你可能是男子,在落霞峰多有不便,但并无越矩之举,就没有多管,只想等你长大一些,有了自保能力,再另做打算。” 她看着年渺,目光中多了一丝怜爱: “她时常会为你以后担忧,你和普通男子不同,不能修炼,长大以后也不能随便打发下山,找些活计度日,你样貌太过出众,定会惹来祸端,对于手无缚鸡之力的人来说,无论男女,美貌反而是最大的危险和麻烦。哪知后来发生这么多事,竟然阴差阳错改了命。” 年渺眼里盈满的泪忽然落了下来,像秋日的雨,怎么也下不完。 他从前一向觉得自己不幸,仿佛天底下的苦难都堆积在身上,可后来才发现,他又是如此幸运。 林岚夕拉过他一只手,慢慢掰开,皓腕凝雪,手指修长,细白如嫩笋,柔软滑腻,莹润似玉,骨骼却略显宽大,骨节分明,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和真正女孩的手的差异。 她一时间有些感怀: “妙妙,现在怕是不能再叫你妙妙了。” “师兄后来替我改了名。”年渺哽咽着回答, “叫年渺,渺小的渺。” “这个字改得好。”林岚夕道。 记忆中,她是第一个夸这个名字改得好的人。 他很想靠上师姐的肩,但到底男女有别,还是忍住了,手也一动不敢动。 静坐片刻后,林岚夕轻缓道: “进去看看罢,也算是见了师父一面。” 第87章 收徒 石门打开,柔和皎洁的月光如溪流倾泻了出来,淌了满地,年渺下意识回头,见无人陪伴他,顺着月光河,再次挪动尾巴,艰难地扭了进去。 他在门口长舒了一口气,没有再往前,毕竟用尾巴走路着实不容易。 “坐呀。” 他听见一个柔和熟悉带了三分笑意的声音传来,愕然抬头,看见了在月光中显得有些朦胧和虚幻的林月落,正坐在椅子上微笑着望着他。 “师父……” 他恍恍惚惚,下意识开口,又猛然清醒,紧紧抿起嘴巴,轻轻说了声“对不起”。 身后出现了一把月光铸就的椅子,他迟疑着坐了上去,又忍不住看了一眼林月落,再低下头不敢再多瞧。 他明白,这里坐着的虽然是师父的身体,但已经不是真正的师父了,而是那位,仅仅是一丝神念,就能让他头晕目眩好几天的神明。 他现在明白,为什么季一粟要酝酿那么久,不仅仅是要见故人,更是因为故人身殒,怕他接受不了。 他虽然伤心至极,但也不会无法接受,这么久的路走来,早已明白踏上仙途后,迟早会有生离和死别。一个修士若是一点风雨也无法经历,还不如回家种地。 “不需要说对不起。”月神声音愉悦而轻松,仿佛只是随意聊天, “我既然占据了你师父的身体,那就是你师父,你叫我师父是应当的。” 第170章 年渺小声说了句“多谢”,又偷偷看了她一眼,再飞速落下眼睫。 其实还是有所不同的,林月落的身体有不少变化,原本乌黑的长发已经变得雪白,没有一丝杂质,静静地披散着,眼睛和眉毛的颜色也十分浅淡,圣洁而不可亵渎。 他在月神面前,只觉全身上下,连根头发丝都是雪白而透明的,没有一处不被看了个透彻干净。 师姐让他来看一眼,他便来看一眼,但是总不能看了之后就走,好像把月神当成什么稀有物来参观似的,而且月神还让他坐下,显然有话要说,更让他觉得紧张。 无论是小水,寄余生还是师兄,他都不觉得有什么太大的差异,明明知道他们并非凡人,但还是像朋友一样亲切,但是在月神面前,他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神明的高高在上和俯视感,瞬间觉得自己渺小卑微如蝼蚁,被完完全全压制着。 这种巨大的差异和压迫,也许更多的是来自于他刚上岛时,见到月亮的恐惧。 踌躇半日,他终于问: “那我师父,我师父她,有转世轮回么?” “自然。”月神道, “说不定以后,你还会有机会见到她。” 年渺抬起头,眼睛亮了起来。 他始终遗憾未能报答师父的再生之恩,若是今世恩可以来生还,也算有一点弥补。 “也是缘分使然。”和本身带来的压迫感与差异感不同,月神温和亲切得像一个姐姐,不疾不徐地同他说话, “你师姐已经拜入我门下,你要不要和她一起?” 年渺愣住,有些茫然地望着她,竟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我想收你为徒。”月神耐心而直接地解释着, “你身上有纯净的水和冰,最适合入我门下。既然你的师父身殒,我赔你一个师父,如何?” 年渺: “……” 从师姐让他进来时,他便隐约感觉到,是月神亲自要见他,他以为对方是要询问师兄的事,可怎么也没有想到,竟然是要收他为徒。 月亮代表着阴柔,水和冰,的确是月亮喜欢的元素,但不可能只是这样,还有一个凡人的羁绊,月神就会随随便便收人当徒弟。 像是天上掉馅饼一样,这样天大的好事砸在身上,年渺有些发懵,半晌才试探问: “是,我师兄要求的么?” 除此之外,他想不出理由了。 “是啊。”月神坦然承认, “他命令我收你到门下,并且要求助你五年成仙,十年成神,不得耽搁,若是有一刻的延误,就要将我扔到太阳里烧毁。” 年渺: “……啊?” “开个玩笑。”月神笑盈盈道。 但季一粟提出的诚意,的确是要她收年渺为徒,只不过另有打算。若是拜在真神门下,年渺日后成仙,可以不需要去天界紫微宫报道记名,直接到月神门下便可,而月神是再正统不过的神明,长居天界,没有人会怀疑年渺的来历。 她十分感慨,新魔竟然为了一个凡人做了如此多准备,看来日后还会有无数牵扯,不得休止。 年渺更加不知所措起来,判断不清对方是真开玩笑还是假开玩笑,性情如何。 “总之,你师兄既然把你交给了我,我定然会将这件事办好,而且,既然你叫他师兄,叫我师父,那他也得叫我师父,我很期待他知道自己低了我一阶后的表情。”月神温和地看着他,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的真实目的,却突然缄口,片刻后才问, “人族……是要怎么修炼成仙来着?” 说来惭愧,她虽然将林岚夕收入门下,但也仅仅挂着个名,并未关心过对方的修炼,完全是林岚夕自己借着她的月华之力默默努力着。 年渺: “……” 他看着对方的神情,不像是在开玩笑,犹犹豫豫将人族修士的修炼原则,以及几个阶段,大致说了一遍,还没忘记补充上自己的修为,委婉表示,凭借自己目前的状况来看,成仙尚且是十分遥远的事情。 他不知道师兄和月神究竟达成了什么交易,也不敢多说。 “我明白了。”月神一副然了神情的, “不过听起来,仅仅是提升修为,尚且缺少了什么,你还需要学习更多的法诀,要用到冰系秘籍,你和新魔来此,就是为了这件事。” 年渺点点头,有些期待地望着她,他和季一粟来这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任何冰系秘籍的消息,难不成月神这里会有么? 月神高深莫测道: “这件事我自有安排,你只管放心。” 不愧是月神,果然见多识广,年渺十分高兴,朝她道了谢。 “这是师父应该做的。”月神和蔼道, “而且有一件事情,我也需要你去请求你师兄。” 年渺的心突然落了地,暗暗松了口气,他就知道,天上不会掉下来馅饼,月神也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他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真正的目的,是在他身后的师兄那里。 他不由挺直腰背,神情肃然: “我得请示我师兄才行。” 无论是什么事,都不能对师兄有不好的影响。 “我知道,只是请你做个中间人,因为这件事,我提的话,他肯定不愿意,但是你来求情,他是不会拒绝的。”月神含笑, “不过你放心,这件事对于你师兄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 年渺有些好奇,忍不住问: “是什么事呀?” 月神微微一笑: “出来罢。” 第171章 石室里面只有他们两个人,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也不知道她是在对谁说话,年渺四处张望,看见月神旁边的石壁中,竟然走出来一个人。 虽然有了不少变化,但脸上那张狐狸面具依然戴着,没有丝毫变化,年渺一眼便知晓这是百里落尘。 相较于之前见到对方被魔气捆在角落里浑身血淋淋伤痕的狼狈模样,百里落尘现在好多了,一身的黑袍换成了白衣,虽然样式简单普通,但如同月光织就,在他身上十分贴合,愈发衬得身材颀长,飘逸如仙。长发松散,只两边各取了一绺在背后绑起,不至于太过松散。 唯一可惜是的脸上不变的面具,让人更是好奇面具下长什么样。 年渺忽然回忆起面具掀起后的场景,后脊一阵发凉,赶紧把那个场景从脑海中甩开。 他打量着百里落尘,百里落尘也在打量着他,只不过神识略略扫过,不再像之前两次一样毫无遮掩了。 百里落尘像个雕塑一样安安静静立在月神身边,似乎在等待着指示,只是年渺能感受到,对方多少有些不情愿。 年渺偏过头,默默在心里“哼”一声,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对方不情愿,他还更不情愿呢。 “这孩子命途有些坎坷。”月神柔和悦耳的声音响起, “你应该已经知晓,他的本体是妖,一个小妖怪在人族大陆生存实在太艰难了,而且他还是人和妖的混血,一直自己偷偷摸索,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怎么使用自己的妖力,脸上的面具是他娘给他的遗物,他也不会使用,以至于变成了一只小残妖,上不上,下不下。” 她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妖族信奉我,但我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我的能力对他也没有效果,着实爱莫能助。” 年渺抿起嘴巴,不让自己的唇角翘起来,虽然月神在尽力掩饰,把百里落尘说成一个可怜巴巴的小妖怪,但他已经猜出对方妖神的身份,知晓内情不会这么简单,看着这样的掩饰,实在觉得有趣。 他斟酌着问: “但是我师兄有办法?您想让我师兄,帮助他使用妖族遗物?” 月神赞许地点头: “正是如此,你师兄和他虽然不是同宗,但也有所相似,会对他有很大帮助,足够教会他学习如何当一只正经的小妖怪。所以,我想请你和你师兄商量,能不能收他为徒。这样我收你,你师兄收了他,岂不是十分完美的交换?” 年渺: “……” 百里落尘欲言又止,但到底没有开口,不自在地偏过了头。 不等年渺反应过来,月神便继续道: “他现在虽然是只残缺的小妖怪,但前途无量,若是好好教导,日后也是一方大妖,对于你师兄来说,会是很大的助力。你应该知晓,你师兄在忙一些比较麻烦的事情。” 年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月神给的这个条件很诱人,他知道百里落尘岂止会成为一方大妖,更是一呼百应的妖神,师兄既然有强敌在前,可以得到妖神的辅助,胜算一定会高许多。 月神既然连人族怎么修炼都不了解,想必一直在天上,并不通晓人士,妖族又信奉月亮,所以她看百里落尘,应该是看一个迷途幼儿,没有其他异心。但是年渺不会这么想,百里落尘可不是真正的婴儿,他在人族隐藏多年,而且深得百里覆雪的信任和倚重,此人必定心机深沉,手段得,才不会让整个百里家发现破绽。 比起月神,他太了解人的复杂性了,作为妖来说,百里落尘是无知幼儿,但是作为人来说,百里落尘,是一只老谋深算的狐狸,不可小觑,人心叵测,最是可怕。 若师兄真收他为徒,将他培养成真正的妖神,日后很有可能会反过来咬师兄一口,别说什么助力了,别把师兄害死就不错了。 他可是很清楚,百里落尘害自己陷入险境,点起师兄前所未有的怒火,被师兄折磨得奄奄一息,心里一定对师兄极为记恨,怎么可能还会成为助力。 利益的判别只在瞬息之间,年渺在脑中飞快过滤了这些利害关系,没有立刻拒绝,也没有爽快答应,而是谨慎地把自己的疑虑问了出来: “您怎么知道他会成为我师兄的助力,而不会背刺一刀呢?”他顿了顿, “实不相瞒,他和我们……有些过节。” 他没有说“和师兄”,而是把自己也加了进去。 月神莞尔,看上去对他的疑虑并不感到意外,并且早已猜到: “我早已知晓,是他自己做错了事,受到惩罚是应该的,他已经承认过了。如若你和你师兄不放心,可以让他和你师兄结下契约,契约内容由你师兄来定,即使他真的心存不满,也只能听之任之。” 百里落尘的神识再次扫了过来,又很快收回去。 既然月亮说魔神并非阴险小人,绝不会公报私仇,更不会斤斤计较,那他还是……相信月亮的判断了。 这的确是个让人挑不出毛病的承诺,如果结契,契约的内容由季一粟定……那等于是将百里落尘当奴隶卖掉了…… 年渺暗暗叹了一口气,一时间不知道是百里落尘惨,还是月亮毫无心机。 可转念一想,月亮和师兄大概是从前认识的,她很清楚师兄的品性,才能如此放心做出这样的许诺。 而师兄的为人,也确实不会多加刁难。 话已至此,年渺也再挑不出什么毛病,但还是忍不住多问一句: “既然是好事,为什么您不亲自告诉他,反而要我来说呢?” 第172章 他觉得自己有点啰嗦,但是月神并没有半点不耐烦的迹象,仍然温和回答他: “因为你的话他会听,我的话,他听都不会听。” 年渺弯了弯眉眼,又很快收起笑容,正经道: “我会回去告诉师兄的,但是一切靠师兄来定夺,我只是告诉他。” 月神含笑点头: “足够了,他会有自己的考虑的。” 这件事实在出乎年渺的意料,以至于他走出石室时还十分恍惚,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明明是来见故人的,没想到还有如此多收获。 季一粟正在外间的石室等他,而林岚夕收到了月神的召唤,在他出来的时候便进去了,俩人照面的时候,只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见到熟悉的身影,年渺的心总算是踏踏实实落了地,直接伸出了手,被对方默契地握住,一把拉到身边。 年渺低头看自己的尾巴尖,鲛人的尾鳍宽大有力,漂亮得像是翅膀一样,他一开始是蹦跶着走路,十分胆战心惊,害怕把尾巴折断,现在在尝试着把尾鳍当双脚一扭一扭往前走,竟然颇有成效,让他十分骄傲,自己也太有天赋了。 季一粟一只手扶着他的胳膊,另一只手要揽他腰抱他走,被他一巴掌拍开: “我自己走。” 其实也不用走几步,出了石室,就是隧道,可以直接游出去。 他不知道在里面待了多久,两个时辰的期限还剩多长时间,应该足够游出去了。 “都说了些什么?”季一粟扶着他问,看他扭着尾鳍走路,神情有些古怪,想笑又忍了下去。 第88章 留岛 回家路上的沙滩虽然粗粝,但要柔软许多,不算长的一段路,硬是让他研究出了好几种走法,要么用鱼鳍走,要么跳着走,要么拖着走,在沙滩上留下一道或连续或断断续续的痕迹。 刚开始时还异常生气,现在又自己玩得这么开心,真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还有多久会消失啊?”年渺搭着季一粟的手,一边跳着走一边问他。 用鱼鳍站立之后,他竟然跟季一粟差不多高了,让他极为惊喜,反倒依依不舍起来。 “应该快了,差不多到家。”季一粟见他方才还神采飞扬的脸黯淡下去,又道, “还有很多,想玩继续吃。” “不吃了。”年渺迟疑了一下, “够了够了。”这种事情体验半天就好,长期如此会很难受。 他停下来,换成拖着尾巴走,慢慢和他说着在海底的事。 他叙述时,季一粟只听,很少会打断,可偏偏在说到原来他过去十几年都是师父在帮忙掩护时,季一粟难得打断他: “明明是我。” 年渺顿住,惊讶地望向他,随即眉开眼笑: “你是要我夸你么?” 他很少会有这种邀功的暗示,不知为什么,今天这么反常。 季一粟没有看他,目光一直飘在远处的夜色中,也不回答,只轻描淡写问: “还有呢?” 他和师姐的谈话,在季一粟看来都是琐事,所以他没有多言,皆是简单带过,把重点放在月神提出的请求上,一字没敢落地转述了。 “你打算怎么办?”年渺同样把自己的顾虑也说了出来,随后看着他,好奇他究竟会做什么选择。 “不急,我自会去找她。”季一粟没有表态,似乎也没做出决定, “倒是你,渺渺,你在月亮身边,需要待上一段时间了。” “可是很快船就来了呀。”年渺话音刚落,忽然反应过来, “你是,是要我留在这里待两年?三年?” “再长一点?”季一粟试探问, “十年?二十年?” 月神门下之位十分难得,若不是这次机会,他也一时间没有将年渺送到月神身边的方法,按照他的想法,年渺若是能直接成仙,跟着月神回天界最好。 年渺沉默起来,低着头,拖曳的鱼尾把沙子甩得乱飞,半晌才嗫嚅着问: “那你会跟我一起留在这里么?” 季一粟道: “自然。” “好!”年渺眼睛一亮,立即亢奋起来, “那就十年,二十年,多少年都可以!天荒地老也可以!” “哪里需要那么久。”季一粟被他的情绪带着轻笑一声, “二十年足够了。” “那就二十年。”年渺想也不想便答应, “就像我们在逐日峰上一样。” 鲛族的岛很多,也很大,鲛人也很友好,可到底就是这么大的地方,永远见不到太阳,只有岛屿和海域,被海水一遍又一遍冲刷的礁石沙滩,万年不变的月中仙和乱白,贝壳,珊瑚,玳瑁,水母,再也翻不出多少花样,刚来时会新鲜,时间稍长一些,只剩下日复一日的单调,当永恒的海风吹在脸上,坐在狭长的海岸眺望远方的海天一线时,无尽的孤寂和绝望便会悄然弥漫。 可是有师兄陪在身边时,单调就成了安稳,孤寂便化为宁静,好像又回到许多年前在逐日峰的日子,只有漫山遍野无尽的雪,他坐在梳妆台前指使着师兄给他梳辫子,钻进师兄的被褥中抽走对方的书,闹够了闭眼听窗外的雪花簌簌而落,只有两个人的岁月悄悄流淌,也没有多漫长。 反而眨眼间偷偷摸摸从指缝中溜走,想抓已经抓不住了。 季一粟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 “你很想念那个时候么?” “想。”年渺回答, “不过想的只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 那是他最没有烦忧的日子了。 第173章 如果留在寄月岛,只有他和季一粟两个人在,是他最企盼的。 季一粟没有说话,片刻后才道: “穿裙子也想念么?” 年渺: “……”他往对方身后甩了一身的沙, “你不要想,我不会在这里穿的。” 倒不是他反感,只是师兄的喜好越来越古怪,真完全顺从对方的话,恐怕像上次那样难以启齿的意外会越来越多。 季一粟淡然道: “随你。” 年渺正要说什么,忽而下半身一阵又酸又疼的感觉袭来,他立马警惕地停下,催促季一粟: “快快,我的衣服!” 刚才在石室里套上的裙子,又在回来时被季一粟解开了,现在他下面什么都没有穿,等下变回双腿时可就麻烦了。 他的裙子,里衣,鞋袜,都在季一粟那里。 季一粟“嗯”一声,只拿出裙子给他系上,在系的过程中,年渺的鱼尾已经在渐渐变化,从腰际开始,鱼鳞逐步褪去,露出白嫩的双腿,一直到赤裸的双脚,眼角的鱼鳞也不见了。 下面空空荡荡,只有一层粉纱裙遮着,但没有外人,又是夜晚,看不出来什么,年渺也没有在意,光着脚踩在沙滩上的摩挲感十分舒服,他甚至不想再穿鞋袜,把脚半埋进白沙里,再抬起来,只露出光洁的脚背和精致的脚踝,海风扬起裙摆时,甚至现出一小截漂亮的小腿,和沙滩相比,反而是他的脚和小腿更白一些,仿佛会发光一般,在只有月中仙照耀下的朦胧暗沉的夜色中分外瞩目。 他就这么走到了家门口,才想起来一直在玩沙子,把季一粟抛下了,停下脚步回过头,看见季一粟就在他身后两步远的距离,察觉到他的目光后,才慢慢把视线从他的脚上收回去。 年渺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觉得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只又想起来其他事: “我去月神那里的时候,还要继续吃避水丹么?” “不用。”季一粟淡淡道, “现在已经没有了威胁,过几天她就能自己上岸。” 年渺点点头,看到隔壁的窗户透出来的灯光,才想起岛上还有别人,踌躇问: “那我们两个留下来,他们会留下来么?” 他没有说是谁,但季一粟明白: “看他们自己。” 年渺既喜欢人多热闹,又喜欢只有和师兄两个人在一起的平静,一时间很是纠结。 还有不到十日, “静水流深”就会来接人了,到时候谁走谁留,都会有结果。 * * * 翌日中午,鲛族供奉的月神神殿中,突然出现了难得一见的月神的侍者,传达了月神的神意。 这些天月亮越来越稳固,不再需要他们将月亮捞起来,可以感受到月神在慢慢恢复,如今听到许久未传达下来的神意,整个鲛族更是都沸腾起来,四处欢庆着,上上下下比人族商贩第一天上岸时还要热闹。 月神传达下来的神意很简单:她要她的信徒们,把所拥有的冰系秘籍全都奉上。 没有人会去想为什么月神突然需要冰系秘籍,月神这么做,肯定有自己的打算,作为信徒,将神明的要求办好才是最重要的,一时间所有鲛人,都回家翻箱倒柜寻找冰系秘籍,有冰系的鲛人,也赶紧将自己所知晓的一切冰系法诀誊抄下来,恭恭敬敬送到神殿,即使没有的,也不惜下海上岛,四处寻找,找不到也勉强凑一点水系的送过去,势必也要为自己所信奉的神明做点什么。 年渺跟季一粟上街玩的时候,震惊地看着鲛人如此狂热的欢腾,四处攀比炫耀自己上供了多少,连生意都不做了也要到处找秘籍,无言以对。 原来月神让他放心,是这个意思…… 神明的旨意下达,整个鲛族无论是流传的还是私藏的,没有被发掘的,甚至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都会毫无保留地奉献出来,哪里还需要他们费功夫寻找,惹得许多麻烦和注意。 他不由惊叹起来,的确是神明的作风,也只有神明才能做到。 这样一来,可想而知他要学习的秘籍法诀会堆积如山,估计人族大陆再厉害的人物,也没有他学的全,也不知道二十年够不够他学的…… 这件事不但让整个鲛族为之轰动,在回家的时候,两个人看见一身白衣的百里覆雪站在了栅栏门门口,虽然容貌有所改变,但矜贵的气质依旧,怎么也遮掩不住。 百里覆雪的身体一直被小水占据着,但如今站在门口的这一位,无论是动作还是神态,都从容镇定,不像是小水。 年渺不确定地抬头看向季一粟,用眼神询问到底是谁。 “她跑了。”季一粟回答了他。 “什么时候走的?” “就在昨天。” 三人相隔几步之遥,说话间,百里覆雪见到他们,主动走上前,朝季一粟稍稍躬身行礼,又对年渺微微一笑,道: “我听小风说,鲛族现在都在寻找冰系秘籍,说是月神的神意,我想这跟你恐怕有一定关系。” 年渺有些不好意思: “是给我找的……我没想到……” 百里覆雪道: “既然如此,我也有一些薄礼相赠,多谢你这些时日对小风的照顾。” 年渺十分诧异,又有些羞愧: “我没有照顾他呀。”反而坑了他很多钱…… “昨日我醒来后,和小风秉烛夜谈许久。”百里覆雪道, “我很惊讶,和从前相比,他改变了很多,而且告诉我,等回去之后,想帮我管家,希望给他一点事情做。”他顿了顿,有些感慨, “以前我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又没有双亲陪伴,对他多少有点溺爱,什么事都是我包揽着,没想着让他做,这两年我飞升在即,才意识到过去对他太过纵容,但想让他改变为时已晚,也不知道该如何让他真正长大。” 第174章 他看着年渺,目光中有几分欣慰: “可是昨天,他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竟然主动要求承担自己的责任,还说要做出一番事业,好让我安心飞升,这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我问他怎么突然有了这种想法,他说,这都是上岛以后,你教给他的。 年渺: “……”他居然不知道自己这么厉害。 “你解决了一直困扰着我的难题,答谢是应该的。”百里覆雪认真道,随后压低声音, “而且,那一位也很希望你能尽快飞升,她认为,你成神的速度会比我快。” 说完他笑了笑,对于常人来说,成仙是有许多路的,但是后天成神的,实在少之又少,不但是天赋,机缘,人脉,还有太多太多的因素,就算百里家在天界有一定的地位,也只有一位成神。而他自己,也不一定有这个机遇。 他伸出右手,掌心白光渐起,出现了一块小巧的玉简: “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年渺知晓里面装着的估计是百里覆雪习用的秘籍法诀,一时间百感交集,迟疑着收下: “多谢。” 果然,在没有小水的干扰下,在纯粹的百里覆雪身上,已经没有那种极为熟悉和亲切的感觉了,只有一点同为冰灵根的隐隐约约的联系。 他抬眼望向对方家里紧闭的门: “百里乘风呢?” 百里覆雪是即将飞升的大能,他的心得可不是随便能找到的,恐怕再多的宝物都换不来,如此他还得谢谢百里乘风。 “我让他一起前来拜谢,他不愿意。”百里覆雪笑笑,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这么别扭起来。不过他说,等过几日回去之后,想在家里宴请你,让我问问你什么时候有空。” 这好像是之前喝酒时对方说过的承诺,年渺只当是随意的玩笑,没想到百里乘风当真了,可惜无法实现,他斟酌道: “我恐怕不会和你们一起回去了,我要留在岛上。” “留在岛上?”饶是百里覆雪,也忍不住露出些许讶异之色, “寄月岛一年才有一次来回,你若是留下,恐怕明年才能走了。” 年渺道: “不止是一年,我要在岛上留二十年。” “二十年?”百里覆雪更加惊讶,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做什么?” 年渺不确定地抬头,用眼神询问季一粟应该怎么说。 “修炼。”季一粟简短替他回答。 “原来如此。”百里覆雪颔首笑道, “希望再见到你时,是在仙界。” 鲛族虽然是隐秘之地,但岛上灵气并不算有多充裕,而且资源匮乏单调,相比起来,少明大陆无论是人脉,资源,秘境还是丹药等等,都要丰富得多,只要年渺愿意,他也可以提供许多帮助,凭借百里家的势力,年渺修炼的速度会比他还要快许多,以他的视角来看,留在寄月岛修炼,并没有什么好处,反而会拖进度。 但是这话是季一粟说的,就说明他们还有其他的目的,或者更为神秘强大的资源,他没有多问。 毕竟他懂得,有许多事是他不能知晓的。 望着百里覆雪回去的背影,年渺忍不住感慨: “他还不知道他最倚仗的二弟变成了妖,也不知道百里落尘会不会告诉他,他知道后又是什么反应。” 季一粟轻嗤: “无论如何,他暂时是不会知道了,毕竟他的二弟,要跟我们一起留在这里二十年。” “啊?你答应收下他啦?什么时候?”年渺也不算震惊,毕竟月神提出的条件的确没有什么害处,不过他没想到,以季一粟的性子,居然这么快就定下来。 “没收。”季一粟瞥他, “无聊顺手帮一下。” “行。”年渺笑起来,又有点遗憾,按照“顺手帮一下”这个说法,他是不能听到妖神叫自己师叔了。 * * *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似乎眨眼间就到了约定的期限。 早有三两人族商贩在来时的岸口等待着,见到他们这么多人结队,还有些惊讶,但并没有多看几眼,反而嗤之以鼻,商人的心机最是深沉,现在交好,称朋道友,转头下了船就能反目成仇暗中杀人夺宝,这种事以前又不是没有发生过,这次来的年轻人,恐怕一直养尊处优,还没有接受过什么外人的教训。 一行人刚刚到, “静水流深”的影子便出现了,很快停靠在岸,等待的众人都赶忙上了船。 百里乘风和哥哥站在甲板上,看着船下的年渺,欲言又止,低落的情绪挂满了全身,到底没忍住: “你为什么不走?这里有什么好的?” 二十年,也太长了,他今年都没有二十岁,相当于他目前的一辈子,年渺要在这座孤寂的小岛上,待上整整一辈子,没有同族,没有繁华热闹,简直想都不敢想。 “我自然有我的打算。”年渺道, “倒是你,二十年我回去后,能不能看到你成为百里家真正的继承人?” 百里乘风的脸上浮了一层浅浅的红,不知道是被质疑后的恼怒还是羞惭,微微昂起头,作出十分不屑的模样: “自然可以。届时等你回来,我再请你喝酒。” 年渺笑: “好。” 百里乘风还想再说什么,又只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为什么跟年渺认识没有多久,却是如此难过,大抵分别都是让人难过的。 他想,他应该是把年渺当成朋友了。 第175章 他看着那张普普通通勉强算是清秀的脸,产生了一股冲动,很想问问对方,能不能给他看看真正的样貌,不然他怕二十年后再相见,就认不出来了。 百里覆雪有些奇怪地看了眼弟弟,这种异样和伤心以前从未在弟弟身上出现过,看来这短短的时日,二人已然成为知己。 但分别是注定的,再纠缠下去并没有好处,他转向年渺,微微颔首作别,没有再流连,带着弟弟转身进了船舱。 寄余生站在岸边,叹了口气: “那我也该走了。” 虽然前两日就隐隐有所察觉,真到这个时候,年渺还是依依不舍,他没有想到的是,寄余生也要跟着离开,没有寄余生在,这二十年恐怕会少很多乐趣。 “我还以为你会留下来。”年渺站在寄余生面前,眼巴巴地看着对方。 “你再这么看着我,我还真就想留下了。”寄余生笑道,微微倾身凑近他,悄声道, “阿渺叫一声云哥哥,我就留下来陪你,怎么样?” 年渺道: “一路顺风。” “太无情了。”寄余生作出伤心的姿态,随即叹息, “我也很舍不得你,可是这寄月岛好是好,却太冷清了些,别说二十年,住上一年都能要我的命,更何况还有很多生意等着我去做,一下子消失二十年,要有多少人找我啊,我只能忍痛割爱,和阿渺你分开了。” 最让他心疼的是,他这一走,和季一粟十年的契约等于就此作废,他亏得血本无归,在他这么多年的交易生涯以来,这样的亏本可以说是史无前例,心都在滴血,一时间不知道该骂季一粟太贼还是该怪自己太大意。 他看了眼不远处冷冷扫过来的季一粟,轻咳两声,立直身子,正经道: “无妨,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再见面,说不定阿渺已经成了大能,届时再把酒言欢。” 他又忽然眉眼含笑,拉着年渺背对着季一粟,手中出现一枚精致的祥云形状的雪白玉佩,递给年渺,压低声音道: “这是我的随身信物,可以直接找到我,找不到也可以直接进入我的‘寄余生’中来。阿渺日后若是想我了,抑或有什么想要交易的东西,就在里面注入灵气,自然会联系上我。可别让那凶神知道了,不然觉得我带坏你,非得把我家拆了不可。” 年渺心里安定,郑重点头,对于修士来说,分离是家常便饭,无需记挂,但故友可以重逢,当然是件好事。 他将玉佩小心翼翼地收起来,放入储物袋之中。 随着见识的增长,他愈发觉得,储物袋并不是十分安全的东西,对于重要之物,还得另寻地方藏起来,他不由自主把主意打到他的镜子上。 由于来历不明,他很少会进入镜子,但此物明显有大作用,而且目前开辟出来的一小块地方,虽然不能藏人,但说不定可以藏东西,回头他还得再试一试。 船主一一点着客人,确定再无一个遗漏,到了约定的时辰后,便准备开船离开。 大抵是季一粟用了障眼法,船上的人并未注意到年渺和季一粟,还有另一位客人的留下。 目送船渐行渐远,消失在暗河之中,年渺才回过头,朝季一粟跑去,把手放在对方的掌心。 ———————— 这个副本就要结束啦,下个本就可以抢亲了嘿嘿 第89章 功法 鲛族群岛没有太阳,也没有春夏秋冬,永远都是清清冷冷的,在人族商贩离开之后,寄月岛也恢复了以往的寂静,往日热闹繁华的街道和集市,都陆陆续续关了门收了摊,再也没有许多人聚在一起的场景,偶尔才能看见三三两两的人如黯淡的星辰稀稀拉拉散落着。 亘古的风拂过大地,将店门口的幡吹得飘飘扬扬,呼啸如一曲哀婉的歌。 年渺知道,他们都潜入了深海中真正的家,等明年人族商贩再次到来,才会提前两个月陆陆续续上岸做好准备。 月神的神殿就在捞月亮的捞月岛上,鲛族认为,月亮在这里苏醒沉睡,升起落下,这里就是月亮的归宿。 鲛族十分缜密,用了最完美的结界保护月神的神殿,使得神殿始终如新,没有一点瑕疵,然而千万年不变的风吹浪打,以及潮起潮涌的腐蚀,让整个小岛都坑坑洼洼,崎岖不平,找不到一处适合建造房子的地方。 季一粟挑来挑去,最后直接在神殿里面的内院建了小屋,美其名曰“神明的庇护”,堂而皇之占领了别人的家,好在月神从来不会计较这些小事,安然藏在内殿自己的神像里休生养息。 月神再次降下神意,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捞月岛,因此无人前来打扰,年渺从小屋走到内殿月神身边,不过十几步的距离,每每闭关,就是三四个月,出来时总能看到百里落尘在院子里吸取月亮精华,身上多多少少都会带些伤痕,看得他胆战心惊,害怕季一粟在以公谋私。 但这样的猜想显然不可能,如果需要谋私的话,季一粟也不会答应了,既然他答应,那就会一丝不茍地教。 而且季一粟的教学成果颇为显着,年渺每一次见到百里落尘,对方脸上的面具都会有变化,从最开始的紧紧贴着脸,到露出一圈脸部周围的轮廓,到下颌,嘴巴,现在已经露出了半张脸。 虽然每日都待在同一屋檐下,但他从未和百里落尘说过话,顶多在出来的时候,俩人会视线相撞,但很快对方就会冷漠地把目光移开,仿佛根本没有看到他。 第176章 年渺也不在意地收回目光,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修为。 月神和季一粟不一样,她生而为神明,也从未入过凡尘,并不清楚人族是如何修炼的,但是只要待在她身边,就可以自然而然获得她的月华之力,月华为阴,和水,冰两个元素极为相近匹配,被月华笼罩,比在慕情湖畔的修炼速度还要快上数倍,根本没有瓶颈期,每一次闭关,他就一定会突破。 这样的速度不仅让和他一起的林岚夕愕然,连他自己都感到惊恐。 纵使月神发动整个鲛族,收集的冰系秘籍满天飞,年渺最终还是选择了百里覆雪给他的玉简,毕竟作为冰系大能,百里覆雪的东西才是最纯粹的精华,比那些杂七杂八的秘籍要有条理得多。 他用神识打开了玉简,先大致浏览了一遍。 不愧是大能总结的精华,玉简里,百里覆雪将秘籍,法诀,感悟等等,都细细分了类。 大概是怕年渺没有受过专门的学习,第一册 是对于天地洪荒,六界万物的介绍,人,仙,神,鬼,妖,怪,精,灵等的区分,是最基础最系统的入门知识,用来对于所在的世界有所了解; 第二册 是修仙的基础常识,比如吐故纳新之法,炼丹之道,符文绘制,阵法等等。 年渺十分感动对方的细心,但这些他在碧海门时都有学习过,甚至学得更加详细,所以暂且放到一边。 第三册 ,才是真正的冰系功法。 百里覆雪自己使用的,是名为《天光冰魄诀》的功法,这本秘籍是当年他刚刚变异的时候,父亲四处搜寻,找到的极为珍贵以及适合他的功法,即使日后成仙也可以继续使用,他认为同样适合年渺,所以将秘籍一字不落地抄录下来,并附上自己的心得。 这简直就是喂到嘴边的饭。 每个修士都需要找到一本适合自己属性的主功法来修炼,就像大树得有主干一样,属于必要,其他的法诀功法就是树的枝干,可有可无。 在此之前,年渺修炼所用的,只是碧海门中通用的一本《清心诀》,无论什么灵根的人都可以学习,但是十分基础,到了金丹期基本就没有什么用了,得另寻珍宝。所以他空有修为,实际上除了结冰之外,什么也不会。 他郑重地翻开这本《天光冰魄诀》,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秘籍一共有五重,前三重都有数十种法诀,后两重只有几种,但是看起来,要比前面的复杂许多。 《天光冰魄诀》第一重:凝。适合炼气期和筑基期,是最基础的。 《天光冰魄诀》第二重:固。适合金丹期和元婴期,有些修为的修士可以修炼。 《天光冰魄诀》第三重:散。适合出窍期和分神期,属于进阶类术法,高阶修士十分需求。 《天光冰魄诀》第四重:爆。适合合体期和渡劫期,是顶层修士才有资格修习的。 《天光冰魄诀》第五重:幻。适合大乘期及以上。到了大乘期,基本上都有自己的心得,这些术法自然而然就学会了,但是更加深层的含义,还得依靠自身的领悟才行。 以年渺现在的修为,可以毫无难度地修炼到第二重,再往后的法诀,就十分模糊,仿佛蒙了一层雾一般什么也看不清,只能看得出颇为复杂,估计要等到他修为提升后才可以继续修习。 《清心诀》虽然是最基础最简单的秘籍,但也不是没有好处——它只能用于单纯的吐故纳新,提升修为,若是金丹期以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心法,也不需要将其废除,从头开始修炼,只需将新的功法从头学习便可。不像其他秘籍,若是学到半途想要换掉,还得把之前所学废除,等于前功尽弃。 在已有的基础上,年渺花费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便将《天光冰魄诀》修炼到了第二重,而把第二重修炼完,他也成功结婴,迎来了元婴期的雷劫。 鲛族群岛是一个被诅咒的地方,没有太阳,但雷电和风雨并不少见,适逢正赶上雷电交加的雨夜,鲛人皆躲在海底不出来,又有月神的隐秘遮掩,没有人会发现孤零零的岛上,竟然会有一个人族修士在渡劫。 元婴期的雷劫,比金丹期又多了九道,一共十八道,也更加恐怖,和第一次相比,年渺已经算是有了经验,顺顺利利地渡了过去。 为了巩固修为和元婴,他没有立刻继续修炼,提升修为,而是先将鲛族搜集来的秘籍法诀都整理了一番,找一找有没有自己所需要的。 这着实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大多数都是一些基础的法诀,而且有很多重复的,在百里覆雪给的玉简里就有记录,不需要特意去学习,看一眼就可以放到一边了。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有些秘籍根本和冰系没有关联,只因为其中有“冰”这个字,也被鲛人们热情地献了上来。 在如此浩瀚且杂乱的书海中,年渺还是挑出了一些他觉得很有用的,尤其其中一本名为《镜》的,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是一本介绍镜子类法宝的秘籍,介绍了镜子法宝的各种用法法诀,只因为其中有一章是《冰镜》,也被鲛人算在了冰系秘籍里面,恰好是年渺所需要的,毕竟他有一面神秘又古老强大的镜子。 他认真打开了,估摸着自己能不能用到。 修士的法宝多种多样,除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等这些常见的兵器,镜子,扇子这一类看起来毫无杀伤力的东西,也可以炼化成法宝,往往具有让人意想不到的强大作用。 第177章 镜子,更是一种变幻莫测的法宝,它的特殊作用,不在于能斩杀多少人,而在于一个“诡”字,一些修炼特殊功法的人颇为喜欢使用。这个“诡”,诡在它的变化,以及它的用途。 《镜》这本秘籍,介绍了镜子类法宝的几种用途。 第一种,是复制。镜子,可以映出所照见的所有景象,而经过炼器师特殊炼制过的镜子,可以将所照到的东西复制一份出来,可以是死物,也可以是活物,甚至是人。复制出来的赝品的质量,取决于使用者的能力,使用者越厉害,复制的东西越逼真,更有大能,可以复制出活生生的人,会说话,会用法术,和真人站在一起几乎难以辨别,相当于顶阶的傀儡。 年渺看到这里时,就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可以复制所照见的所有东西,到头来连自己都分不出真假,万一复制出来一个自己,被假的代替了自己,也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第二种,是藏匿。经过特殊炼制的镜子,里面会藏有另一个镜中世界,遇到迫不得已的状况,便可以躲到镜子中暂且逃生,但镜子若是被打碎破坏,镜中人也只能掉出来,并且会随着镜子一起受伤。 这一种很好理解,毕竟年渺自己的镜子,就有这种作用,大概是最基础的,不过居然放在第2章 里面,难道“复制”比“藏匿”更加基础?可是他的镜子并没有这样的用法呀,而且他的镜子,向来只能映照出雨后晴空,恐怕是无法复制了。 他心中疑惑,决定回头试一试。 第三种,是关闭。镜中世界,和现实世界是相反的,一旦被关进镜子里,就会被颠倒的一切弄得晕头转向,找不到出去的路,最后被镜子的持有者折磨致死。 年渺不由咋舌,这三种,无论哪一种拎出来,都十分诡异,而且一点也不光明磊落,这么看,镜子这类的法宝,很适合阴险毒辣的人使用,怪不得他从来没有见过。 第四种则是冰冻。镜子本身就是冰冷的法宝,可以将所映照出来的地方统统冻结,如果是水灵根或是冰灵根的修士能发挥出更好的效果,将冰冻后的东西爆裂,比刀剑一类的法宝更加惊人。 这是一项特殊的用途,一般的镜子是做不到的,需要搜集一定的天材地宝,找到有这方面能力的炼器师炼制,才有几率出这种用途,属于高阶的法术,可遇不可求。 爆裂……这应该是《天光冰魄诀》的第四重了,是年渺目前还无法修习到的高阶能力,看来从第四种开始,就是属于高阶用途,不是他所能想的了。 看到这里,他觉得头晕目眩,仿佛耗费了极大的精力,有种深深的疲惫感,便知晓自己的心神消耗太大,不应该再继续下去,至于之后的“变幻”等高阶用途,他准备等到修为提升上去再继续看了。 他将挑出来的秘籍都小心收起来,暂且休息几日,等心神有所恢复,就去探究自己的镜子。 出了内殿,他看到百里落尘又在内殿里苦兮兮地站着,身上的伤口又多了许多道,看上去在流血,但是又根本没有鲜血滴下来,从紧绷的下颌线可以看出来,对方正在经历着极致的痛苦,而季一粟却在树荫下闭目养神。 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怎么一个修炼法,所谓的苦修莫过于此。 察觉到他出来,季一粟神情微动,睁开眼睛望向他,凝视着,示意着他过去,同时百里落尘绷直的身体像是被紧捆的绳索松开一样,蓦然前仰,微微一顿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往内殿走去,大概是寻找月神去了,毕竟月神的月华之力,对于妖族也有很大帮助。 年渺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又很快收回。 虽然有千百种疑惑,但他知道这不是他能知晓的,没有多问。 季一粟自然而然地牵起他的手,带他往殿外走去。 年渺十分惊讶,他已经一年多没有出过外殿大门了,不知道师兄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去寄月岛。”察觉到他的目光,季一粟简短地解释。 “是有大陆上的人来了么?”年渺飞快反应过来,有些惊喜地问。 季一粟道: “嗯。” “静水流深”并不会每年都在固定的时间过来,会有一两个月的差别,算算时间,是差不多了。 年渺十分高兴,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外人了,每日同月神和师姐相伴,偶尔见到百里落尘,连师兄都很少能相聚,果然漫长的孤寂和闭关不是普通人能够忍受的,他还是颇为想念昔日的繁华与热闹。 也不知道会不会有认识的人来看他。 略微回忆了一下,能够来看他的人,还真是屈指可数,百里家俩兄弟估计是不会来的,而且差不多已经把他给忘了,毕竟没有太多交情。唯一有可能的,就是寄余生了,如果寄余生来,就相当于他会拥有一个月的假期。 他抬眼往远方眺望,放出神识,依稀可以看见寄月岛上的光华璀璨,人影攒动了。 幻想之间,百里落尘也从正殿走了出来,站在季一粟面前,微微俯身: “老师。” 季一粟不喜欢被喊师父,但到底是有师徒情分在里面的,凡人会如此称呼对自己有所教导的长辈,比不上正式的师父,也算适合,季一粟勉强算是默认了。 “去罢。”季一粟微微颔首,表示同意。 百里落尘再次躬身垂首,随即化为一缕尘埃,清风掠过,再也不见了踪影。 第178章 “他要去做什么?”年渺忍不住抬头问, “百里覆雪来看他了?” 毕竟百里落尘看上去不像是贪玩的人。而且弟弟失踪在外整整一年多,又肩负家族重任,百里覆雪应该很着急。 “百里覆雪不知道他在这里。”季一粟道, “他有些琐事需要回去交代完全,所以等船一到,他要跟着船回去处理好事务,一个月后再跟着回来。” 年渺然,虽然在离开之前,百里落尘肯定将事务都安排妥当了,但谁也不会想到,竟然还得在岛上待二十年,二十年的变故着实太多,估计有很多事要忙,而且还得想办法跟百里覆雪解释,自己还要失踪十九年的事情。 当然,这些不是他需要操心的,但他很乐意看别人操心。 这是一个有月亮的白天,万年不变的弯月洒下盈盈月光,如同蒙了一层薄薄的银纱,岛屿和海域,都变得朦朦胧胧的。 御风而过,又来到阔别一年多的寄月岛,和去年一样,鲛人们早已准备好迎接人族商贩到来的,处处灯光辉煌,丝竹歌舞漫天。 船停岸后,年渺偷偷放出神识,看见百里落尘顺顺利利混了上去,而下船的修士,全都是陌生的面孔,寄余生并没有来看他,没有故友到来的,他有些失落,但也不算感伤,很快就抛之脑后,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不会一直惦记着别人的,只要师兄在他身边,就比什么都重要。 季一粟牵着他在繁华的街道间穿行,和第一次见到的并没有多大差别,第一次还十分新鲜,第二次看,便都平平无奇起来,年渺并没有多看几眼。 季一粟也没有散漫闲逛的意思,而是带着他,径直走入了一家衣冠首饰店。 年渺心中大骇,甩开他的手,站在门口警惕地看着他: “我不穿!” 贝壳珊瑚玳瑁水母,可能玩不出太多花样,但是衣服首饰,年年都会出新的款式。 真是没想到,一出来师兄就惦记着这种事情! 他的声音有些高,在低声细语选购的人群中十分出众,不少人都惊讶地朝他望了过来。 年渺顿时脸有些泛红,抿起了唇瓣。 季一粟也奇怪地看着他: “穿什么?想什么呢?” 他居然还好意思装成这幅样子,年渺更是无语,但还是任由他重新牵起手,拉到里面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边是卖男子发饰的地方,除了鲛族的特色首饰之外,也有许多人族的帽子,季一粟想也不想,每样都吩咐来一种,包起来。 年渺诧异地望向他,竟然颇为失落: “你不喜欢……” 他嗫嚅着,没有问全,怎么都没有想到,师兄竟然改了性,不喜欢他穿裙子了。 “我不喜欢什么?”这边的人很少,季一粟将他随便绑着头发的发绳解开,随手拿了一个精致的发冠往他头上比划,觉得还算合适,又替他挽好头发戴上,眼中流出几分笑意,声音柔和许多。 “渺渺,二十岁了。” 年渺愣了一下,一时间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他慢慢明白了对方什么意思。 由于各个大陆的季节时间不一样,所以修士的年纪,一般都是根据骨龄来判断,年渺的骨龄,今天刚好二十岁,在人间,是男子加冠的年纪。 他还记得自己的生辰,是上元节前一天,想来现在,在渺远的曲武大陆,已经是风雪满天,城内山上,都是灯光辉煌,热闹无比,师姐们纷纷偷偷溜下山,在庆祝一年一度的上元。 他回过神,忽然“嘶”地倒吸一口凉气,有些不自在地伸手摸自己头上的发冠: “你不说我还不觉得,你一说,我就觉得,好可怕。” 季一粟: “……可怕什么?长大了?” “不是。”年渺认真道, “你不觉得,我二十岁元婴,也太可怕了么?” 二十岁的元婴前期修士,放眼整个修仙界,也是闻所未闻的存在,在两年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 季一粟轻嗤,一边敲他的头一边道: “结不了婴才可怕,能不能用用脑子想一想,你师父是什么人。” 年渺捂住脑袋,转念一想,确实如此,他的师父是月神,他的师兄可能是魔神,他的师侄是妖神,他被众神包围,又接受了即将飞升的大能的指导,修炼慢才奇怪。 他顶着发冠,觉得脑袋都比平时重了,跟着季一粟继续往外走,又突然有些迷茫起来。才在岛上待了一年就如此,也不知道二十年后,他会变成什么样。 ———————— 虽然功法设定很无聊但还是需要介绍一下= = 第90章 归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可山中有春草夏花,秋叶冬雪,枯荣兴衰,四季流转,一览无余,在海岛上,一年到头没有任何变化,才是真正的“不知年”,唯一可以作为判断依据的,就是每年人族到来时的盛会,一共来回了十九次。 在第二十次来临之前,年渺再次踏入了自己的镜子。 果然,被缔结了灵契之后,镜子空间和他修为的提升有关,曾经他只有金丹期,也对镜子一无所知,现在他已然到了合体前期,镜子里面也有了很大的变化。 镜中白雾散去了许多,开拓出一大片空间来,他终于看清,在《轮回》的石碑后,蔓延出一排排鳞次栉比的楼阁来,这些楼阁似乎都是白玉砌成,散发着莹润的光泽,有种月宫一般的孤寂和清冷。 第179章 然而这些楼阁长得一模一样,大门都是紧闭的,年渺顺着白雾散去后显露出来的小径,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正好通往左边第一座楼阁。 第一座和第二座的门都是打开的,门前挂着两块白玉牌匾,第一块写的是“藏匿”,第二块是“复制”。 看来这几座楼阁,代表的就是这面镜子的用途了,只不过和之前在秘籍里看到的不一样,这里把“藏匿”作为第一阶能力,而“复制”则是更高一阶的能力。 也许这里的“复制”,比普通镜子的能力更高一些。 这么想着,年渺在“藏匿”的楼阁外徘徊片刻,走进了敞开的大门。 应该是没有危险的,如果镜子想要对他不利,早在他金丹期的时候就下手了,何必等到他成为高阶修士。 楼阁里空空荡荡,只有缥缈的白雾,还有两侧什么也没有摆放的多宝阁,宽广得几乎一眼望不见尽头,穹顶极高,以目量之,得有几十丈,穹顶是深蓝色,布满了璀璨而闪烁的星辉,若不是他确确实实走进了大门,会以为自己是在天幕之下。 年渺走到右侧的多宝阁边,同样是白玉材质,他踌躇了一下,手轻轻覆在上面,如同浸润在了水中,十分舒服。 他一时间琢磨不定,既然是叫“藏匿”,为什么空无一物?难道是要我放东西进来? 心念一动,他在神识中的储物袋里搜索,找找有没有最不重要的东西。 这个储物袋,还是刚刚出碧海门的时候,季一粟重新送给他的,装的都是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过去那个也包含在里面,一样都没舍得丢,衣服裙子,钗环首饰,真正称得上是高阶法宝的几乎没有,若是他被杀身夺宝,对方抢走他的储物袋后一看,一定会气到昏厥,堂堂合体前期高阶修士,拥有的竟然全是一些垃圾。 他尝试着将一枚普通的珍珠耳坠取出来,耳坠顺顺利利落在他掌心,他将耳坠放在手边的多宝阁第五层上,刚刚放上去,耳坠在的地方便放出淡淡蓝光,光华散去后,他的耳坠静静躺在一个方方正正的白玉盒子里。 年渺稍稍惊了一下,这也太体贴了,放东西进来,还会给个盒子。 只是那盒子是固定在多宝阁上面的,无法移动,放在里面的耳坠也被固定住,需要神识集中才能取出来。 耳坠终究是太小,也不知道大的东西应该怎么放。 他神识一动,又拿出一套繁复的衣裙来放在耳坠的盒子旁边,光华褪去之后,又是一个同样的白玉盒子,里面放着的衣裙缩成了一颗珍珠大小,看来这白玉盒子里面依旧有空间法术。 不愧是神器,他从来没有听过空间之中套空间的术法。 这多宝阁仿佛无穷无尽,看来无论他有多少东西,都可以藏在这里,不会被人发现。 这一点年渺还是十分满意的,即使他被劫持,对方也无法从镜子中夺宝,只是想要的时候还得进来取,有些麻烦,只有非常重要的东西才有必要放进来。 非常重要的东西…… 年渺想了想,毫不犹豫地把自己拥有的所有上品和中品灵石都放了进来,只留下一些下品灵石零花。 以及过去在碧海门时的小储物袋,也装进来。 做完这一切,他又在里面溜达一会儿,暂时想不到还需要尝试的地方,便走了出去,来到第二座的“复制”里。 和上一座一样,依然是天幕一般的穹顶,但是没有了多宝阁,四周的墙壁,都是光滑透明的水蓝色镜面,他站在门口,镜中立马映照出来无数个他。 复制……就是用镜子复制么?不知道能不能复制出一个他自己来。 这么想着,旁边的镜面蓝光一闪,他面前站了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而且不是他伪装后的样貌,而是他真实的样貌! 这个完完全全复制出来的年渺和他相对而立,连根发丝都不多不少,年渺呆滞地看着对方平静的双眼,一股凉意从头顶一直流淌到脚底,仿佛坠入了冰窟之中,被冻得连大脑都停止了思考。 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正在看着自己…… 无尽的恐惧飞快蔓延到全身每一处毛孔之中,那个被取代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吓得哆嗦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在心里默念,消失,消失…… 赝品“年渺”顷刻之间消失在他面前,他怔怔地呆立片刻,才常常松了口气,背脊仍然在发凉。 在这个地方,意识是会被读取的,所以绝对不能多想,一定要集中意念,否则说不定会出现十分危险的事情! 刚才他只是想了一下,会不会复制出来一个自己,果然就出来一个自己,而这个赝品“年渺”刚刚出生,虽然外表一样,但眼神空洞,也没有动作,应该只是空壳子,但如果放任这个傀儡生存下去,说不定有一天真的会产生意识,取代自己。 怪不得镜子类的法宝很少看到有人用,确实变幻莫测,诡谲不定,用得好会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但用不好,十分容易被反噬。 年渺深呼吸了一下,集中注意力想着《天光冰魄诀》第一层,很快他的面前出现了这本秘籍。 他将秘籍拿在手里,略略思忖,退到了门外。 这本复制出来的全新秘籍,被他放在了“藏匿”阁里面。 “藏匿”阁是可以长久待下去的,有空还得把这些东西整理一番,而“复制”阁,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随便进入的好,免得复制出来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第180章 随着修为的提升,应该还会有更多的楼阁开放,按照《镜》这本书的介绍,剩下的可能是“关闭”, “冰冻”等等,也许到他大乘期,或者成仙后才能够使用。 尝试完了镜子里的新发现,年渺才神识一动,退了出来。 而此时他发现,自己的神识又产生了变化:刚才在镜子中体验到的两种能力,不需要进入镜子,也可以轻轻松松使用,只要他心念集中,便能直接将储物袋中的东西放到镜子里的“藏匿”阁内,而心念集中后,催动灵力,就能复制出所见到的东西,比如面前的蒲团,可以轻而易举地复制一个出来,只不过复制出来的东西是虚假的,是灵气凝聚而成的,如果他的灵气支撑不住,随时会消失。 这让他松了口气,都是假的,不至于惹出反噬的效果,恐怕越复杂的东西,复制起来,需要的灵力消耗就越大,看来无论学会如何诡谲的能力,自身实力不够,也发挥不出什么效果。 总而言之,他的收获颇丰,脑中已经演变过千百种“复制”的使用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希望自己有用武之地。 寄月岛上已经开始欢声笑语,估计再过不了两日, “静水流深”就会开过来,而那时,他们便要离开。 当一件事情反复无常地做,就不会有岁月流逝的感觉,这样漫长孤寂又单调的日子,重复了整整二十年,放在人间,年渺的年纪恐怕可以抱上孙子了,可他自己还觉得和十八岁时没有什么区别,当师姐无意间感慨了一句“妙妙才三十九岁就有如此修为”时,他有一种迷茫又惊恐的感觉。 月神在和季一粟单独谈话,他们两个被赶了出来,索性坐在殿外浅海中的礁石上说话。 无垠的海域中,礁石显得格外渺小,坐在上面的人,更是渺小如一粒沙,在幽暗深邃的夜色里,是天上的神明根本不会注意到的。 林岚夕的鱼尾现出,下半截随意地垂下去,被层层涌起的海浪温柔地抚摸着,年渺索性也脱了鞋袜,露出莹润雪白的脚,垂在礁石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很快就被风浪溅得满是水。 月神已经休养得差不多了,等他们离开之后,也会回到天界月宫之中,只剩下林岚夕一个人。 年渺想到她孤零零的,又不认识同类,就觉得十分难过,便问她作何打算,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跟着他们一起回到人族。 这件事林岚夕早就所准备,平静地回答了他: “虽然我有鲛族血统,但这里终究不是我的归宿,我自然是要回到生长的地方的,我的心仍然是人,就得和人生活在一起。” 年渺问: “是回碧海门么?” 林岚夕摇摇头: “不回去了,离开这么多年,回去反而会打扰他们的生活,被视为异类,我想四处游历看看。”她顿了顿,看向年渺, “不过我还是要回去一趟的,我和师父已经请示过了,她回天界之后,会把……会把身体留下,届时,我打算带着师父的遗骸回到落霞峰上,把师父埋葬,也算归了故里,你要跟我一起去么?” 年渺毫不犹豫道: “当然!”他说完,怕自己表达得不明确,又强调一遍, “我跟你一起去!” 林岚夕道: “好。” “然后呢?去哪里?”不等她回答,年渺想了想建议, “要不和我们一起去少明大陆,那里是天底下最繁华,最适合修炼的地方。” 林岚夕对于自己修炼之事还是十分迷茫的,毕竟她不是人,也不是鲛,虽然拥有人的灵根,照着人族的方法修炼,但不知道这样的混血能不能成功飞升,飞升之后,算不算是仙,这些她问过月神,但月神本来就不通凡事,人鲛混血亦是没有先例,她也给不出答案,只能答应等徒弟飞升后,直接收入月宫,不受紫微宫管辖。 莫名的惆怅弥漫开来,片刻后,林岚夕道: “再说罢,师父……月神答应我,会帮我留意师父的魂魄转世去向,等师父转世后,她会降下神念,告诉我在哪里,我打算到时再去找她,还她一世的恩情。” 年渺依旧飞快回答: “我跟你一起。” 林岚夕难得笑了笑: “以你的速度,那时恐怕已经飞升了,飞升成仙之后,是不能再随便到人间的。” 年渺垂下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面对宽广无尽的未来,他也十分茫然,以及隐隐畏惧着,甚至逃避着不想修炼,可是不修炼,他的愿望反而会更远,矛盾和畏惧的心随着修为的提升,越来越剧烈,他只能尽力克制不去想,生怕有一日产生心魔。 修为越高,产生的心魔越难祛除,许多高阶修士都在最后一步时被心魔反噬,前功尽弃。 沉默片刻后,林岚夕抬起头: “船快来了。” 虽然比不上年渺,但她亦受月神庇佑,天赋卓越,又有鲛族血统,如今也是出窍后期修士,很容易察觉到“静水流深”到来的。 “静水流深”来的时候,只会在岸边停留一盏茶的功夫,确保每个人都下船后就会开走,林岚夕心念一动,站起身,朝年渺道: “师父的遗骸已经准备好了,我去取来就上船,船上见。” 她说完便不见了踪影,年渺站起身望向远方,他也应该离开了。 季一粟那边还没有动静,恐怕还在跟月神谈话,他提着鞋袜,慢吞吞从礁石上跳下去,在浅滩边徘徊,低头踩溅起的白色浪花,海水堪堪没过脚踝,打湿了大半片衣摆。 第181章 “年渺。” 一道低沉的男音响起,年渺抬起头,诧异地望向来人。 虽然没有说过话,但他还是认得百里落尘的声音的,这还是对方第一次叫他,也是俩人第一次交流。 百里落尘站在不远处的岸边,没有海水涌上的地方,和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脸上的面具已然褪去,露出落拓的眉眼,锐利的薄唇,分明的下颌。 不得不说,百里家的血统还是很不错的,生下来的孩子,模样都是世间难寻,只不过百里落尘和另外两个区别十分明显,他身上没有养尊处优下的水一般的润泽和柔,只有无尽的锋芒,如大漠中的风沙,无时无刻不在饱受磨砺。 年渺和他对视着,觉得十分新奇: “怎么了?” “老师让你等他一下,很快就好。”百里落尘显然充当了带话人,说完后就要转身离开,犹豫着还是没有动,欲言又止。 反倒是年渺主动问: “我知道了,还有事么?” 短暂的沉默后,百里落尘轻声问他: “你为什么要修炼成仙?” “这很奇怪么?”年渺有些莫名其妙, “我从小就在仙门长大,修炼不是很正常。” 百里落尘目光沉静: “可是二十多年前,你刚到少明大陆的时候,分明没有半点修为在身。” 他怎么会知道? 在“云间逢”被对方的神识注视时,自己已经是金丹期修士了啊。 只懵了一下,他并不想要回答对方的问题,便反问: “那你为什么要当妖神?” “是迫不得已,没有选择。”百里落尘淡淡道, “要么生,要么死,你也是迫不得已么?” 年渺想了想,慢慢道: “我自然,有我自己的想法,就是不想告诉你。” 百里落尘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中有些许怜悯之意: “不可能的。” 什么叫不可能? 年渺并未想通他话中含义,他却化为尘埃,蓦然间,在风中消散了,只在年渺面前留下一把酒壶和一道风中飘摇不定的话语。 “欠你的。” 欠我的? 年渺完全摸不着头脑,弯腰拾起面前的酒壶,是精美的玉器,上面隐隐刻有小字,他凑近看,发现一边刻着“云间逢”,一边刻着“观云鹤”。 这样的酒壶,他在“云间逢”里见过。 他握着酒壶,愣了片刻,恍然失笑: “原来如此。” * * * 前往曲武大陆的船很少,可以说根本没有,毕竟这个地方在少明大陆绘制的天下地图上都是没有姓名的一个点,只有出,没有去的,不会有人想不开前往一个资源匮乏的地方,而修真人士随着修为的提升,情感也会愈发单薄,更不会有故地重游怀念从前的想法,他们只会往高处走,永不回头。 即使是要飞升的顶阶修士,也不会轻易单独渡海,更何况没有指路,只会在大海上迷失方向,成为海兽的腹中餐,因此林岚夕托年渺,请求季一粟的帮忙,带他们回曲武大陆,埋葬师父的遗骸。 这么微小的要求,只是顺手,季一粟自然不会不答应。 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年渺异常感怀,难以想象他已经离开了二十多年,而二十多年的变化,也让他十分惊讶,毕竟在修真门派,时光是很少会留下痕迹的,即使有,也不会有太大差异。 碧海门依然存在着,无论是大门,大堂,还是演武场,都和过去没有差别,但肉眼可见人少了许多,草木茂盛,疯狂生长,似乎许久没有人打理了,来往看不到多少人,演武场上,只有两三名半大的入门弟子在无聊地互相打闹着,再也不复以往繁华热闹。 落霞峰上,风景依旧,可是师姐们都不知去向,一个人也没有见到,年渺和林岚夕找遍了也没有看到人,昔年的屋舍收拾得整整齐齐,只剩下桌椅一类物什,空空落落的,看来不是遭遇了意外,而是另寻出处了。 算不上奇怪,毕竟峰主和大师姐都不在,剩下的弟子们没有人管,肯定要分散到其他峰上的,资质低的,更是会打发出去,自己另谋生路。 可如今看来,不仅仅是落霞峰,整个碧海门,似乎都出了些问题。 碧海门好歹也是大门派,不知为什么,竟然沦落至此,年渺感到奇怪之余,又生出羞愧之情。 当年碧海门和七星宗联姻,却被中途打断,恐怕生出了许多矛盾,由亲家变冤家,宗门之间明争暗斗,碧海门没有斗过,由此落魄了。 如此看来,全都是因为他。 他长长叹了口气,当年年纪小,只想着逃脱,却没有想过自己的逃婚会带来什么后果,连累了整个宗门,他到底问心有愧。 明显的失落让季一粟很容易就察觉到,不甚在意道: “荣枯兴衰本就是常态,没有谁会一直在顶峰,当年碧海门已经是在尖端,年……”他顿了顿,忘了掌门叫什么名字,便道, “掌门又非善类,落魄是迟早的事,与你无关。” 年渺幽幽道: “是啊,与你有关,又不是我自己跑的。” 季一粟: “……” “我开玩笑的。”年渺朝他笑笑,松开他的手,跑到沉默的林岚夕旁边,和对方一起寻找适合埋葬师父的地方。 林月落也是自小在碧海门长大,很少出去过,纵然掌门师兄让她不喜欢,但对于门派仍然有很深的感情,俩人商量一番,还是决定埋葬在她生前的院落里,立了碑,上书“尊师林月落之墓”,并设下了周密的结界,不让人靠近。 第182章 唯有年复一年,偶尔路过的飞鸟不慎掉落的种子埋进土里,或许会在墓旁长出别样的花。 这是一件简单又沉重的事,做完之后,三个人就可以离开了,但看见林岚夕犹疑的神情,年渺道: “我们再看看罢。” 这一趟结束,以后就彻底不会来了,毕竟是出生长大的地方,他还是想知道碧海门究竟是怎么落魄的。 第91章 忘记 从寄月岛出来,再次站在人族大陆之上,季一粟就感受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充斥着危险,压迫,以及强烈的恶意。 随即,他收到了由寄余生送来的,可以称得上是祸事的消息。 果然,还是太慢了,培养一个完整的妖神所花费的二十年并不长,可以说是弹指一挥间,但是对手也会养精蓄锐,二十年,足够做许多。 略略思忖,看了眼身边刚刚埋葬完师父,心情十分沮丧低落的年渺,季一粟斟酌着开口: “我有事先离开一趟,你自己先逛着,很快来接你。” 曲武大陆最高阶的修士,也不过是元婴期,以年渺现在的修为,横扫整个大陆都不为过,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想也不想便点头,也没有问对方什么事: “你去。” 只不过是非常短暂的分离而已。 季一粟走后,年渺和林岚夕继续在碧海门,伪装成普通的云游修士,询问演武场上嬉闹的小弟子: “小友,这碧海门现在的掌门是谁?” 那几个半大的弟子第一次见到云游修士,不由都睁大眼睛,惊奇地打量着,继而七嘴八舌回答: “没有掌门啦。” “碧海门十年前就不存在了,山上的人也都到别的门派去了。” 不存在了…… 虽然已经猜到,但俩人心中还是一震,又连忙问: “那曾经的掌门呢?” “前辈是问年掌门么?”一个个子最高,看起来也最稳重的弟子道, “年掌门早就不知所踪,有人说是死在秘境中了,也有人说是被凶恶的妖兽吃了,总之,我们再也没有见过他。” 年渺问: “因为他们失踪,碧海门才倒了么?” “不是,早就树倒猢狲散了。”那稳重弟子摇摇头, “听说是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当年碧海门盛极一时,而且即将和七星宗联姻,势头正好呢,可是联姻的女弟子,拜堂的时候被贼人突然掳走,怎么找都找不到,从此再无下落,七星宗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也觉得扫兴,可是年掌门夫人不乐意了,和年掌门大吵一架。” 他犹豫了一下,周围的小弟子却都嘻嘻哈哈笑了起来,七嘴八舌打岔: “夫人说那女弟子是年掌门的私生女!” “还说什么从小就不吉利,儿子一定是被她克死的!所以长大之后也是个祸害!” “就是啊,夫人拿了好多当年的旧事和掌门闹起来了,闹到不死不休的地步,最后带着亲近的人另外开辟门派去了,碧海门走了足足有一半的人呢,就剩下两位峰主了,年掌门受到很大的打击,好久都没能走出来,从那以后,碧海门就衰败了。” “十年前,年掌门失踪,剩下的人也没有开宗立派的心思,索性也都走了。” 他们本来都在玩笑着,说着说着却感伤起来,事物的兴亡无论什么时候,都会让人伤怀。 年渺和林岚夕对视一眼,都没有再说话。 “那你们怎么还会在这里?”林岚夕问, “你们是谁的弟子?” 她以为能听到当年熟悉的名字,没想到弟子们回答: “我们的师父原本是位小门派的掌门,见碧海门人去楼空,但地方这么大,荒废着十分可惜,就带着我们搬迁至此。不过碧海门太大了,我们门派上上下下,加上掌门,也不过十几个人,好多地方我都没去过呢。” 再问其他的,弟子们都支支吾吾答不出来,俩人便没有继续,告辞之后,站在昔年挂着“碧海门”牌匾的恢弘大门前,看着杂乱无章的草木,还有飞来飞去忙碌不停的鸟雀,林岚夕轻声问: “还要去别的地方看看么?” “去罢,反正师兄现在也没有来接我们。”年渺道, “我想去逐日峰看看。” 林岚夕道: “我陪你去。” 逐日峰是最高的峰,几乎从未有人来过,二十年一别,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依旧是漫山遍野的雪,映着耀眼的天光,纯粹得如一块无瑕的白璧。 曾经走过的路都被新雪掩埋,年渺还是看都不用看就能摸索出来,照着旧时慢慢走了一路,可走到尽头时,并没有看见他和季一粟一直生活的房屋,只有茫茫一片大雪。 他有些惊愕地小跑几步,再三确认,房屋的确原地消失了。 他在原地呆立片刻,又猛然转身,去看之前的温泉,可茫茫雪地,哪里有什么温泉,连一粒石子都瞧不见。 正是春日,没有新雪簌簌而落,日光如琉璃般纯净明丽,覆在雪地上,却亮得刺眼,他站在一片冰天雪地之中,一动也不动。 林岚夕走近他,看着他略微有些苍白的脸,忧心问: “怎么了?” “没什么。”年渺摇摇头,低声道, “应该的,他既然要离开,就肯定不能留下存在过的痕迹,免得被对手发现,应该的。” 他喃喃着,像是在跟林岚夕说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自我安慰。 林岚夕听得半懂不懂,但大概知晓他什么意思: “他们做事向来缜密,师父回月宫的时候,也没有留下任何迹象。” 第183章 年渺点点头,重新打起精神,有所缓和后,仍然觉得很是可惜,那可是他和季一粟相识相知的地方,是他年少时最快乐的地方,每每想到要来,心中就会涌起无限的喜悦和激动,心跳都比以往剧烈,季一粟怎么就忍心全抹平了呢? 时间还早,季一粟还没有来接他们,空寂的碧海门已经被他们转个遍,除了引起感伤外再也没有其他,林岚夕见他兴致不高,便提议: “我记得以前,大家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幽州城了,也不知道现在变成了什么样。你想去看看么?” 幽州城是年渺进入碧海门后,第一次下山的地方,又是许多回忆涌现,年渺低低“嗯”一声: “去瞧瞧罢,我也想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和碧海门不一样,幽州城这种多是普通凡人集聚生活的地方,除非遇到特殊的天灾人祸,一般来说不会有太大的变化,无非就是城门上挂着的灯笼旧了些,人来人往,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常年如此,看不出和二十多年前有什么区别。 俩人悄悄进入城中,混在人群里,并未被任何人察觉到异样,顺着人流漫无目的地闲逛着。 如果季一粟在的话,年渺肯定会拉着他故地重游,可是如今人不在身边,提不起半点兴致。 俩人一时间无话,快要走到路口的时候,看见人群从中间分开,站在两侧,似乎在给什么让路,俩人也站到旁边,好奇地张望着。 来的是一队穿着白色道袍的修士,没有骑马,有七八个,正在商铺中进进出出,似乎在查找什么,就像二十多年前,他十八岁时遭遇的一样,仿佛是宿命的轮回一般。 抬眼望去,看见那些修士衣服上的标识,他认了出来:这是七星宗的弟子。看来北斗宫覆灭之后,幽州城成了七星宗的管辖之地,可想而知,碧海门散后,七星宗必然更加繁盛,成为一方霸主了。 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看来现在是七星宗的地盘了。”林岚夕在他身边道,和他想的一样, “只不过白天巡逻,不符合常理,估计又有异端了。” 年渺收回目光,踌躇一番: “师姐,我还想去七星宗看看。” “去呗。”林岚夕不在意道, “不过你要去七星宗做什么?” 年渺抿了抿嘴吧: “就是,想去看看,既然难得回来一趟,以后就不会见了。” 林岚夕点点头,没有再细问,二人循着过去的记忆,很快来到了七星宗。 果然和他们想的一样,在两家大门派倒下后,七星宗收纳许多碧海门的人,可谓是蒸蒸日上,上上下下,都是忙忙碌碌的弟子,一派祥和但生机盎然之景,年渺刚到,便随机抓了一名弟子,稍稍迷惑了对方,问道: “陆之洵现在在哪里?” 那弟子迷茫地看着他,呆滞地回答: “少主现在应该在隐鹿堂。” 年渺曾经来过,还是知晓隐鹿堂在哪里的,听对方的意思,陆之洵仍然是七星宗的少主,他心下稍安。 “陆之洵?”林岚夕自然听过这个名字,先是疑惑,继而恍然地望着他,忍不住调侃道, “你就是和他联的姻?怎么还记挂着人家?” 年渺道: “我不是记挂他,只是当年是我的错,总觉得对不起他,索性来看看。” 虽然联姻一事,他是迫不得已,但陆之洵何其无辜,他对对方到底心中有愧,要是看到对方过得很好,心里也会踏实一些。 只希望这么多年过去,陆之洵能够将他淡忘,另外娶妻生子,安安稳稳过一生。 隐鹿堂外空无一人,年渺没有直接进去,隐去气息,站在门外,犹豫着将神识探进去,看见堂内只坐着一个人,正手肘撑在椅背上,枕着拳头小憩。 睡着了。 年渺忍不住细细打量起来。 陆之洵的样貌和二十多年前没有什么变化,依旧俊朗如明月,只是岁月将他的柔和磨出了棱角,变得更加成熟稳重,算是有了宗门之主的样子——适才一路走来,他听见七星宗里的弟子议论,过不了几年,陆之洵恐怕就要继承掌门之位了。 没到五十岁,修为就已经到了金丹后期,看样子正在冲击元婴,在曲武大陆,是十分出彩,难得一见的人物了。 年渺十分欣慰,幸好幸好,看来他当年逃婚,没有给陆之洵带来太大的打击,如果能将他忘却,那就更好了。 他想了想,决定潜入对方的梦中。 倒不是为了叙旧,而是想试探对方如今的态度,若仍然对自己耿耿于怀,那他就得抹掉对方关于自己的记忆,陆之洵才四十出头,十分年轻,前途无量,可不能因为自己陷入困境之中,日后也容易产生心魔。 这是他曾经造成的不好的影响,如今他有了能力,自然要来了却因果。 陆之洵的梦很平静,是幽静的竹林,和悠扬婉转的古琴声,他化身为戴着斗笠遮住容貌的神秘修士,找到了林中抚琴的陆之洵。 察觉到外人的到来,陆之洵站起身,温和地朝他行礼: “不知是哪位前辈造访?” 年渺沉声道: “只是路过此处,听琴声悦耳,特意来见抚琴之人。” 陆之洵谦逊道: “前辈过奖。” 年渺道: “只是听你的琴音,似乎有一丝不必要的伤感,我见你父母尚在,修为不凡,仪表堂堂,人生可谓圆满,没有遗憾,怎会有伤感在怀?”他微微沉吟, “可是缺少一位心上人?” 第184章 低落的神色划过,陆之洵垂下眼睛: “前辈火眼金睛,洞彻人心,晚辈确实有些心事在怀,只因年少时有位心上人,本因结成连理,却在成亲当日,晚辈的心上人被一戴面具的贼子劫走,自此下落不明。” 他深深叹了口气,在梦中年渺有意的引导下,继续回答: “二十多年来,晚辈无时无刻都没有忘记未婚妻,可是全无音讯。” 年渺心里“咯噔”一下: “世事无常,也是她命中如此。”他假装掐指一算,慰藉道, “那劫持她的人,是她的亲近之人,她早已在别处安定生活下来,无需再挂念了。” 陆之洵点头: “晚辈知晓,虽然不知道那劫持之人是谁,但是这些年以来,我总觉得对方是她所熟悉的,带她去往更好的地方,所以只是想念,并未执念,也没有再去寻找她的踪迹。” 年渺松了口气,道: “你忘了?你那未婚妻有位神秘莫测的师兄,一定是他带走的。” 只因是梦中,对方又受到他的迷惑,他说话要随便一些,并未掩饰自己知晓前尘往事的事。 陆之洵有些茫然: “什么师兄?我那未婚妻向来深居在落霞峰,别说师兄了,外男都很少见过,怎么会有什么神秘莫测的师兄呢?” “就是,就是鹿鸣师兄啊!”年渺慌乱起来, “你都忘么?你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就被师兄陪着啊,而且,他还骂你是登徒子,还夺了面纱……你都,都忘了?” “没有什么师兄啊。”陆之洵被他说得稀里胡涂的, “我第一次见到妙妙,的确拿了她的面纱,但是问到名字之后,又还回去了。” 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地砸在了年渺的脑海里,将他砸得粉身碎骨,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呆呆地站着,大脑一片空白。 “前辈?”陆之洵疑惑地望着他, “前辈?” 一连叫了七八次,年渺终于有一点反应,深深呼吸后,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再颤抖,冷声问, “我问你,你可认识碧海门的鹿鸣师兄?” 陆之洵摇头: “从未听说过。” “年妙妙身边,也从来没有过其他人?” “没有。”陆之洵肃然道, “妙妙胆子很小,只偷偷溜下山过一次,此外便一直待在落霞峰上,怎么会有其他人?” “那日抢亲的人,你也从来没有见过?” “从未。”陆之洵肯定道, “我只知道那人戴了面具,至于长什么样,穿什么衣服,都没有印象了。” 不等年渺提问,他便主动道: “事后,大家议论纷纷,都没有见过那个戴着面具的人,他很强大,所有人都没能阻止他,也查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我们怀疑他有化神期了,但是化神期的修士怎么会在我们这里,而且和妙妙有什么关系……” 他皱起眉来,似乎对于自己提出的问题也很疑惑,但是晃晃脑袋,又把问题都甩了出去,潜意识里只知晓,妙妙不需要他记挂。 年渺闭上了眼睛,良久才慢慢道: “我知道了。” 他离开了陆之洵的梦境,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也没有消除陆之洵关于自己的记忆,毕竟他能感知得到,陆之洵对自己,在渐渐淡忘,估计再过一二十年,就能把自己完全忘记。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隐鹿堂门口,觉得风有些大了,吹得他几乎要站不稳,头也被吹得发昏。 林岚夕连忙抓住了他的胳膊: “妙妙?” 即使知晓了年渺的新名字和身份之后,她还是习惯这么喊。 年渺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对劲,脸色惨白得不象话,单薄的身体如同一张纸,摇摇欲坠,仿佛经历了什么巨大的打击。 半晌,年渺站稳身体,捂住胸口,想制止狂乱的心跳。 “师姐。”他轻声开口, “我们去找找,去找找曾经碧海门的人,一定有记得师兄的。我们去找找。” “好。”林岚夕皱着眉,觉得他情况有些不对劲,但还是答应着, “要我找什么?” “陆之洵,根本不记得师兄的存在。我搜了他的记忆,他的记忆之中,根本就没有师兄。”年渺咬着字回答, “肯定是师兄不想让他太过伤心篡改了,我们去问问别人,一定有人记得的。” 林岚夕立刻懂得了他的意思,动了动唇,但还是没有说话。 “我去搜罢。”林岚夕低声道, “毕竟曾经的碧海门,我比你认识的人多。” 年渺点点头,像是在做梦似的飘荡着走路: “我去幽州城问问,那里的寻芳阁,是我和师兄以前去过的,一定有人记得。” “好。”林岚夕道, “我搜完之后去找你。” 她想伸手去扶年渺,对方却像云雾一样飘渺,根本摸不到边,就消失了。 * * * 寻芳阁在幽州城中屹立了几百年,即使阁主换了许多,店也始终坚挺着,是让人信任的老店了,无论白天夜晚,寻常日还是逢佳节,都十分喧嚣。 他将陆之洵的记忆搜了又搜,耽误了太长时间,此时已经是夜晚,门口仍然有貌美的歌女弹着琵琶,唱着时下流行的小调,只是人已非昨日。 年渺走进去,放开神识,仔仔细细地搜寻。 店里都是普通人,二十年过去,年轻美丽的侍女都换了几波,他飞快搜寻着那些看起来年长一些的,也不是二十年前的那批,偶尔撞见一两个,搜到那年的上元节前夜,也只看得见红妆的自己,并没有任何陪伴。 第185章 没有……没有…… 他孤零零地站在寻芳阁中间,任由来往的人好奇地打量,不知道自己还要去哪里搜索。 所有人,所有,所有见过季一粟的人,都没有对这个人留下记忆,即使说过话的,也没有。 季一粟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在人间悄悄地蒸发了。 他只觉得全身发冷,冷得止不住要颤抖起来,在迷茫的视线中,璀璨而华丽的灯火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来往的人有意避开这个古怪的穿着道袍的修士,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直到有侍女上前,邀请他去里间休息,他才惊觉自己影响到了人家的生意,连忙隐匿了身形。 寻芳阁里重新恢复了正常和热闹。 他怔怔地摸了一把眼睛,视线重新清晰起来,站在路边,看兴高采烈的行人来来往往,辉煌的灯火刺得眼睛生疼。 林岚夕悄悄出现在了他身边: “所有能找到的,碧海门的旧识,我都搜过了。”她顿了顿,还是说了出来, “他们只记得,鹿鸣师兄去了逐日峰,就什么都没有了。” 也就是说,鹿鸣这个人是存在的,但是之后顶替了鹿鸣的季一粟就不存在了。 “这也是常态。”林岚夕看着他, “他不是凡人,甚至比师父还要特殊,不会让世人记得自己的,得抹去存留的痕迹,你记得他就好。” 年渺怔怔地点了点头,忽然问: “我会记得他么?” 所有人都会忘记季一粟的存在,也包括自己么? 他现在还记得,是因为从来没有分开过,如果分开太久,他也会忘记对方的存在么?那他还剩下什么呢? “年渺。” 在锣鼓丝竹,叫卖声,聊天声的冲天的混杂声中,他听到有个男声叫自己的名字,是如此清晰,如一支利箭,穿透了所有的喧嚣,到达了他的耳边,心头骤然一跳,转过了头。 在门口挂着的大红灯笼的映照下,来人一身白衣,也笼了层浅红的轻纱,颀长的身影让周围的人都变得模糊一片。 他抬起眼,看见了对方的脸。 百里落尘。 琵琶女甜美的歌声如尘埃,在他耳边似有似无地飘荡着,那是一首旧年流行的小调,曾经他也听过。 “不羡天上仙,不羡金缕衣,只慕鸳鸯共交颈,朝朝暮暮不离。 “不羡比翼鸟,不羡连理枝,只愿与君常相守,年年岁岁无忧。” 【第三卷 完】 第92章 陪伴 堕心堕情,情难自禁。 * * * 比起曲武大陆来,少明大陆的风带了不少凉意,即使吹惯了海风,年渺还是觉得有些发冷。 季一粟并没有来,而是让百里落尘接他,他不明白为什么,但暂时也不想问,只沉默着跟着。 百里落尘亦是默默无言,落地之后,默默走在前面,年渺和林岚夕并肩走在后面。 “我马上也要走了。”林岚夕转头望向他, “要我陪你等鹿鸣师兄回来么?” 年渺想了想,摇摇头: “算了,你有事就走罢,反正有什么事情,我自会去寻你,你也可以来找我。” 俩人神识相通后,在同一片大陆,很容易就能寻到对方。 林岚夕点点头,犹豫着并没有离开,而是拉住年渺的衣袖,落后百里落尘两步,用神识传音: “妙妙,我还没有问你。” 年渺疑惑地看着她: “问什么?” 林岚夕叹了口气,才慢慢道: “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女孩,又曾经和陆之洵订过亲事,师姐想问你,你现在,究竟是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她问出来后,仿佛吐出一口浊气,轻松了许多。 没想到师姐会关心这样的问题,年渺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 “怎么突然想问我这个?” 林岚夕问: “还是你自己也不知道?”她顿了顿, “也罢,修仙之人,本就薄情,越到后面越不需要感情,如果无情最好,就当我没问罢。” “我也不知道。”年渺低头看自己走路时露出来的鞋背,轻声回答, “我从来没有想过这种问题,因为……” 他突然噤声,没有再说下去。 林岚夕问: “因为,早已定好了是哪一个人么?” 年渺陡然瞪大眼睛: “你怎么知道?” 林岚夕淡淡道: “有眼睛都能看出来罢。你们是什么关系?” 早在鲛人群岛时,她就察觉到不对劲了。她知道年渺八岁就暗地里跟着那位“鹿鸣师兄”,是被师兄一手带大的,会有别人没有的亲近之情是很正常的,可是常人如此,只会产生师徒之情,父子之情,然而年渺和师兄未免也太过亲近了些。 即使这二十年,年渺都几乎把时间花在了修炼之上,常常闭关数月,可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时,师兄的手就没有离开过他,要么牵着,要么抱着,眼神汇集时,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放在哪里,无论是男是女,都是不对劲的。 她判断不出来,可她真心实意地为年渺担忧着。 年渺垂着眼不说话,半晌才别别扭扭道: “就,这种关系啊。” 林岚夕淡定问: “到哪一步了?” 年渺: “……” “没有。”他更加别扭了,闷声回答, “他又不喜欢我,哪里会有哪一步。” 林岚夕放下心来: “那也好。” “为什么好?”年渺忽然望向她, “这样很好么?可是我不好,我一点都不好。” 第186章 “自然是好。”林岚夕语重心长道, “妙妙,这世上不是什么事都会有结果,也不是什么事都会遂了自己的心愿。而且,有的人,有的事,是我们看都看不到的,更别说碰触了,注定没有结果,越是沉溺越是痛苦,若是尽早远离放下,反而可以更好脱身。” 年渺完全沉默起来,待前面的百里落尘停下脚步,他才轻轻说: “我明白,可是我做不到。” 百里落尘偏过头: “老师还没有来,先在这里等着罢。” 年渺点点头,听到林岚夕道: “那我就不多叨扰了。” 她微微颔首,和二人告别,只剩下年渺和百里落尘两个人。 年渺的余光看见了“云间逢”三个字。 不知是缘分使然,还是此地名气太大,这是年渺第三次来到“云间逢”,就连包厢的位置也和上次一模一样。 想来是百里落尘特意安排的。 “观云鹤”不愧是招牌,虽然不是他最喜欢的甜酒,但清冽甘醇,自有一种奇异的香,让人欲罢不能,他观着河堤秋色,一口一口啜着,心神不定,脑中全是乱七八糟的纷杂念头,不知不觉便饮了十几杯,那精巧的酒壶里面,却没有见底的意思,仿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方才在曲武大陆,正是明媚稚嫩的早春,而现在在少明,却是清冷的晚秋了,河堤草木四季常青,不见枯萎,然而枝叶低垂,仿佛因风起而沮丧失落,秋风扫过时,自有一番萧条之意。 霭霭暮色昏昏沉沉,茜红的薄纱飘到河里,城墙上,所见之处皆罩了一层朦朦胧胧的红,太阳只剩下半张脸,玉兔已经悄悄挂在了天边。 年渺看着浅碧玉杯中明澈的酒,忽而笑起来: “之前两次都错过,好像被诅咒似的,没想到现在,根本喝不完。” 他和百里落尘纵使已经相识二十载,但说过的话,加在一起也没有超过五句,第一次这样单独相对而坐。 百里落尘只握着酒杯,垂眸道: “确实不巧,两次都是我的原因。” “第一次我知道。”年渺道, “第二次是为什么?” 百里落尘淡淡道: “没什么,就是心情不好,也想看别人心情不好,于是不酿了。” “两次你都心情不好,偏偏我就成了那个被殃及的。”年渺不在意道, “这店也是百里家的不成?” “不是,是我个人后来接手的。”百里落尘道, “你怎么知道我第一次也心情不好?” “猜的,心情好的话为什么要一个人。”年渺眉眼微弯, “以你的性子,不像是会说出让我陪酒这种话的人,反而更像是在故意激怒,其实那时你已经察觉到我师兄的气息,又不敢主动过来,就激怒他去找你,可他真去找你的时候,你又心生胆怯跑了,是么?” 那日对方给了他一壶“观云鹤”,并说是欠他的,他便恍然明白,第一天来少明大陆时,遇到的登徒子就是百里落尘,从一开始,他们就被对方盯上了。 百里落尘没有说话,只从鼻息之间轻嗤,恰好有侍从将最新的菜肴端上来,他顺手推到年渺面前,抬眸看了年渺一眼。 满桌的菜肴,俩人都是一口没动,年渺接收到他的目光,慢吞吞将放在河堤上的视线收回,漫不经心道: “一样的东西,第一次尝是新鲜,第二次尝是回味,第三次尝,就是寡淡了,若不是很喜欢,就没有任何意义。这是第三次,怎么堂堂二少也没有新鲜的东西让我消遣了,明明知道这是第三次,还带我来这里等我师兄?” 百里落尘道: “你只吃过喝过,却没有听过看过。” 他话音刚落,墙壁忽而消失,换成了栏杆,瞬间眼前一片开阔,水榭下的风光一览无余。 穿着桃花色舞裙的舞姬如小溪盈盈流入,裙摆飞扬,绕着金色的水池一圈又一圈,绽开成浅粉的荷花,笙箫丝竹飘摇而起,曼妙的歌声仿佛天籁,引得楼上楼下纷纷将墙壁换成栏杆,倚栏而望。 年渺抬眼看过去,没有细听在唱什么,只见到上上下下满堂宾客,如同一个巨大的牢笼围绕着,听到无数窃窃私语,反而扰得头疼。 又听见一阵惊呼,外面的若留河中仿佛掀起了千层浪,哗啦啦的水声不绝如缕,宾客们又顾不上楼内的水榭,改为围观外面的河道。 年渺也顺着慢慢往外看。 夜幕已然降临,繁星伴月,月华如水,倾落下来时,整条若留河都闪着细碎的银光,数只画舫争相亮出璀璨夺目的灯火,在本事幽寂黑暗的河上飘荡,像是谁放了一朵又一朵的莲花灯,然而哗啦啦的水声四起之后,这些画舫都悄悄退到了两岸边上。 一朵又一朵巨大的水花溅起,仿佛是天空中绽开的烟火,伴着炽白的灯火,顿时照耀得整条河都亮如白昼。水花落下之后,显露出里面藏着的亭亭舞姬,围绕着整座“云间逢”的阁楼,足有数十位,衣白如雪,舞似流云,水花落下之后,凌空于河面,被缥缈的云雾半遮半掩着,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竟然是‘画云间’!”宾客们纷纷赞叹着, “我有好几十年没有看见这支舞了!” “自从‘云间逢’存在以来,我就没有见过几次。”有人笑着附和, “一是舞姬难寻,二是价格奇高,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有如此雅兴。” “管他什么人,反正是便宜了我们!” 第187章 “……” 这支舞足足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几乎全城的人都赶过来围观,楼里,岸边,全是乌压压的人头攒动,宾客尽欢,热闹无比。 一直到结束,众人依旧恋恋不舍,无限回味着。 年渺依旧兴致缺缺,仿佛什么都没看到,伸手拿起“观云鹤”的酒壶晃了晃,听到了清澈的水声。 “只要你想要,就喝不完。”百里落尘道, “要带走么?” “老板就是大方,给我当水喝。”年渺笑了笑,然而笑容很快淡去,仿佛只是随便敷衍一下, “不了,再好的东西变成寻常之物,也就失了色彩,我已经快没什么兴趣了。” 他对什么都是抱着新鲜的态度,没有什么是长久喜爱的。 似乎想到了什么,他弯起眼睛,望向百里落尘: “我能拿去卖么?” 百里落尘: “……你要多少钱,我都能给你,不需要这么麻烦。” “你们百里家的人就是豪气。”年渺感叹, “你三弟也是这样,还好骗。” 他右手托着腮,无聊地用左手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轻轻扣着桌子,桌子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看上去是木,敲上去却不是沉闷的木头声,反而清越琳琅如击玉。 百里落尘道: “他现在在西南,离得很远,你若是想他,我可以带你去见见。” “我只是想起他的钱,又不是想起他的人。”年渺不在意道, “再说罢。” 他看了眼天色,夜深邃得如季一粟的眼睛,怎么都看不透。 看完了“别云间”之后,楼阁中的宾客也陆陆续续离开,水榭中恢复了寂静,不闻丝竹,不见舞姿,有种空旷的寂寥感。 “我现在只想知道,为什么整整一天了,他都没有来。”年渺轻声问。 “他遇到了一些事,等解决之后,自然会来寻你。”百里落尘看着他, “现在天色太晚,我先带你回家休息,明早再去一个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又或者是百里落尘和季一粟学习太久,无论是说话的腔调还是神态,都有几分相像。 年渺偏过了头。 明明以前也不是没有分开过,可就这片刻的功夫,他就有无限的想念,以至于看到谁都觉得是季一粟了。 “我不想休息。”年渺道, “你现在就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去一个人多的地方,我听说二少常年在外,对少明大陆了如指掌,该不会找不到一个半夜热闹的地方罢?” “找得到。”百里落尘沉默了一下, “但是不适合你。” 年渺问: “什么地方才是适合我的?” 百里落尘道: “清净的。” “那不如带我去寺庙。”年渺重重“哼”一声,站起身来,甩袖出门, “我不想见到你了,我要去找我师兄。” 百里落尘拽住了他的袖子,拽得年渺没收住力,猝不及防一个趔趄,百里落尘伸手想去扶,又收了回来,没有碰到他。 他比谁都明白,有的人是碰也碰不得,甚至看都不能多看一眼的。 好在年渺也不是动不动走路都会摔跤的稚子,稳住身体,偏过头看向对方拽住自己衣袖的手,微微皱起了眉头。 “老师吩咐过我,要保证你的安全。”百里落尘不动声色地放开他,收回自己的手,漠然道, “所以,在老师回来之前,你不能离开我的视线。” 年渺执着道: “那你告诉我,他去哪里了?” “年渺。”百里落尘忽然郑重地叫了他的名字,直直望着他,在他的眼神对视过来的时候,才不紧不慢低声道, “你应该清楚,这世上,有很多是你不能知道的。老师要做什么,不会什么都向你汇报,也不会向我汇报,你没有资格知道,我也没有资格知道,只有他自己。”他的眼眸漆黑,看不出任何情绪, “你是个聪明人,不要让我为难。” “没大没小。”年渺收回手,站在门口,仿佛没有听见他说什么似的,声音轻松,带着些许任性的抱怨, “要叫师叔。” 百里落尘道: “老师并未收下我。” “那我也是你的长辈。”年渺自顾自往外走,跳着下了楼梯, “现在长辈要你带他去不适合他的地方,听见了么?” * * * 深夜依旧热闹的地方,无非就是几样,酒,色,赌,是白天冷冷清清,不见人影,一到夜晚就人声鼎沸,亢奋不已,算来算去,唯一适合年渺的,只有酒了。 可是酒已经尝过,再也没有那么新鲜,在被强硬地拒绝去烟花之地长见识之后,年渺选择了妥协,要去见见这若留城最大的赌坊。 无论是凡人还是修士,欲念是永远不会消除的,尤其一个“贪”字,害了不知多少人家破人亡,悔不当初,可仍然有无数的人前仆后继,认为自己是最幸运的那一个。 若留城的确有地下赌坊,但并不是在城内,而是在城外数百里远,毕竟若留城城主十分唾弃这种行为,不允许出现在城中,而城外百里就不是若留城的管辖之地了,这里十分偏僻,多是一些见不得光的场所,黑市也经常在这里举办。 这样的黑暗之地,百里落尘居然也能找到,年渺在他旁边道: “这么熟练,因为经常来么?” 百里落尘淡然道: “没来过不代表不知道。要想好好玩,就不好说话。” 这里都是一些亡命之徒,虽然以他现在的身份和实力,并不畏惧,但不想牵扯太多,招来别人注意的目光。 第188章 在赌坊之下,还有生死搏斗场,充斥着极致的兴奋和热闹,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年渺,毕竟太过于血腥和残忍。 在他看来,年渺是一个精致华丽的木偶,应该高高束在多宝阁中,罩上层层面纱,防止尘埃和他人的窥伺,不能接触到任何污染。 果然在这深夜,赌坊里面依旧灯火通明,喧嚣声震耳欲聋,年渺站在赌坊外,被看守的人警惕地打量着。 百里落尘交了入场费,领着他静静地进去,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随便玩。”百里落尘递给他一个白色的储物袋,里面应该装的都是灵石, “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话说的很大,但也确实很有底气,年渺笑了笑: “万一我把百里家输破产了怎么办?” “我的钱和百里家的钱并不是一处。”百里落尘淡淡道, “而且也输不完。” 看样子他另外有路,和百里家心并不齐啊。 年渺心理泛起嘀咕,但毕竟是别人的家事,他没有多少兴趣,也没有一问到底的打算,接过对方递过来的储物袋,用神识一探,不由咋舌。 ……一万上品灵石! 不愧是相当于副家主的老二,出手就是阔绰,和他相比起来,百里乘风立马变得十分寒酸。 年渺想起自己小心翼翼藏在琉璃长明镜里的那几十块上品灵石,顿时显得微不足道和小家子气起来。 百里落尘见他拿到了钱,没有反应,便好心提醒道: “先玩着,不够再给你。” “不够,我运气一向很差。”年渺恬不知耻地伸手, “再给十万。” 百里落尘脸上一点波动都没有,眼睛也没眨一下,随手又摸出一个储物袋递给他: “去玩罢。” ……足足有二十万上品灵石。 这么多的钱,别说做梦了,年渺听都没有听说过,一时间眼前都有几分晕眩,沉默着又将那二十万上品灵石的储物袋还给了对方: “我开玩笑的,太多了,拿着我都会做噩梦,被杀人夺宝。” “给你就给你了,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百里落尘淡漠道, “不想赌拿去花也好,已经是你的东西了。” 这种视金钱为粪土的态度让年渺十分感慨,人和人的差异是如此之大。 他拿着这有几分烫手的钱,钻进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堆中,像一只小鸟,不断忙碌地在林间穿梭。 百里落尘只默默跟着他,几乎寸步不离。 不得不说,季一粟这个徒弟是收对了,对于老师的吩咐,做得十分认真,滴水不漏。 只过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天都没有亮的意思,年渺从人群中慢吞吞地走出来,一眼看到不远处的百里落尘,默默走到对方身边: “回去罢。” 百里落尘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讶异,但转瞬即逝: “输完了?” 虽然他不在乎钱,但是这么快就能把二十一万上品灵石输完,年渺也是人中龙凤,他从未见过运气这么背的。 “没有,还赢了二十块。”年渺不咸不淡道,兴致缺缺地把两个储物袋拿在手里,递给他, “无聊,还给你。” 说完又补充了一句: “赢来的二十块,是打赏你的,多谢你陪了我一整天。” “应该的,是老师这么吩咐的,我只是照做罢了。”百里落尘没有伸手收回, “说了给你,就是你的,别给我了。” 年渺犹豫了一下,也觉得太矫情,又把钱收了回来,没有继续纠缠。想来二十一万上品灵石,在自己看来,是数都数不过来的天书一般的数字,在百里落尘看来,只是微不足道的零花罢。 他之前觉得钱很有用,可拿在手里,又觉得什么用都没有,他还是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趣来。 “还想去哪里?”百里落尘陪着他慢慢走出去,在他身边问, “很快天就要亮了,若是回城里,各家店也都开了,你能去的地方更多。” “随便罢。”年渺心不在焉地抬头,望着天边已经现出的鱼肚白, “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去了哪里?” 沉默片刻后,百里落尘轻轻说出了真相: “我也不知道。” 第93章 怀疑 季一粟的消失,像是一滴水落入大海,悄无声息,毫无痕迹。 在来到少明大陆后,百里落尘也只是见到了季一粟一面,对方交给了他接年渺这个简单的任务,等他顺利完成任务回来之后,季一粟却并没有来接他,他用神识搜遍了整个大陆,也没有半点对方的气息,就这么任何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季一粟绝对不可能将年渺丢下,这样连一点信息都不给,只说明一个问题:他遇到了麻烦,前所未有的大麻烦。 他一边陪着年渺,一边四处搜寻,问了月神,月神说没有感应,但会帮他寻找;他也不知道该如何联系水神,毕竟这些真神之中,他只认识季一粟和月神,他就这么茫然地陪着年渺,希望能拖延一点时间,可是再拖延也无济于事,因为他的努力毫无成效。 他和年渺一样充满着迷茫,漫无目的。 事实上,季一粟也没有让他陪伴年渺,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这么做。年渺,是老师的心头珍宝,是被精心呵护的漂亮人偶,不容有一丝闪失,也不需要知晓这种不好的消息,他尝试着模仿季一粟行为,将这个尚且被蒙在鼓里的木偶照顾好,以便于季一粟回来,可以看到他的珍宝没有蒙上一点尘埃,和以前毫无差异。 第189章 他想,即使老师还在,也一定会交代他这么做。 可现在,一天过去了,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开始有所怀疑,季一粟再也回不来了。 而下一个,就会轮到他。 这是他们难以逃脱的宿命。 他看着年渺,没有再继续隐瞒下去的打算,而且也无法再隐瞒了,难以言喻的悲怆在心底逐渐蔓延开来。 而这一切,和年渺没有什么关系,他只是一个漂亮的,被完美呵护着的人偶,理应交给下一个有资格拥有他的人来照料,让他免于颠沛流离,免于沾染泥土污秽。 遥远的天光将整个苍穹撕裂成为两半,一明一暗,一蓝一粉,氤氲的云影层层迭迭,逐渐晕染开深深浅浅的红。 和百里落尘的想象大相径庭,年渺没有惊愕,不敢置信,大哭大闹,而是冷静得仿佛早已预料,平和的语气像是在和他商量等下早饭吃什么: “他一定是遇到麻烦了,我们要快点找到他。” 百里落尘的目光从杳杳天边收回来,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响应对方这个“我们”。 他始终没有把年渺和自己以及季一粟放在一个平等的位置,只是用一种俯视的态度,看着灵宠一般观望着,事实上,他其实并不能理解,也不明白,明明是没有结果的事情,季一粟为什么要和对方牵扯不休。 寻找季一粟的事情,当然是由他来做,和年渺没有任何关系,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凡人应该操心的。 “我自然会继续寻找老师。”百里落尘淡漠地回答他, “也会照看好你,你不用担心。” 年渺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继续纠缠,又轻声道: “我想去找百里覆雪。” 他们是认识的,这一点百里落尘很清楚,一个人在孤独无助的时候,本能会寻找熟悉的人,他微微一顿,有些迟疑道: “他……情况可能不大好。” 他不知道是该心疼自己,没了老师,又没了大哥,还是应该心疼年渺,为数不多的认识的人也无法给响应。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昨天晚上,他得到了百里覆雪昏迷不醒的消息,他已经分出了元神回家处理家事,稳住大局。 年渺脸上总算浮现出些许讶异之色: “他怎么了?” “不知道受到了什么,现在昏迷不醒。”百里落尘淡淡道, “没有人能看出原因。” 年渺深深叹了口气,仿佛藏了无尽的心事,声音也放轻许多: “正好去看看他。” 俩人相顾无言,迷蒙的尘埃席卷而过,下一秒,他们出现在了百里家山上的本家之中。 和想象之中的恢弘华丽不同,百里家的本家清新淡雅,顺着山势一路往上观,可以看见绵延不断的,白墙黑瓦,绿意成荫,看上去简单质朴,但处处蕴藏着屹立千年的古典和儒雅。 而此时,弥漫的只有浓郁的悲伤。 百里家上上下下总共有五六百人,都聚在最高的望崖堂中,等待着家族长老和百里落尘的安排。家主昏迷不醒,可以说是从来没有过的大事,他们不但伤心,更是十分恐慌,担忧对家族会不会造成严重的影响,甚至从此走上下坡路。更有甚者,已经在盘算着百里覆雪若是就此陨落,偌大一个家族究竟该归谁管,毕竟对方一个子嗣都没有留下。 虽然百里覆雪一直有意扶持百里落尘,百里落尘也没有辜负他的期望,但到底名不正言不顺,不能让所有人信服,更兼之修为平平,很容易被取代。 毕竟在修仙界,实力才是最重要的,修为不够,能力再出色也难以服众。 百里乘风倒是正统继承人,然而年纪尚小,又是娇生惯养,二十年前不知抽了什么风,突然转了性,开始跟着百里覆雪打理家族事务,可比起百里覆雪来相差太远,始终不堪大用。 许多人开始蠢蠢欲动起来,甚至盼着百里覆雪再也不会醒来,本家没有人,分家可就有机会了。 这些景象以及复杂的人心,自然是年渺看不到的,他跟着百里落尘直接来到了百里覆雪的寝宫。 浅金色的帷帐垂落在地,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周围没有任何人看顾着,只有一个满身风尘的黑色人影半跪在床边,仿佛雕像一般一动不动。 察觉到有人进来,那人影依旧头也没转,声音冷如冰雪,下了绝对的命令: “出去。” 年渺停下脚步,在他几步之外轻声叫了他的名字: “百里乘风。” 二十年对于修士来说,只是闭关一下,眨眼之间的事情,可当故人重逢时才会让人惊觉,它是多么的遥远和漫长,以至于变化是如此之大。 百里乘风的身躯微微一颤,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迟疑着扭过了头,看见走到他身边的身影,声音喑哑: “年渺?” 他的目光从衣摆往上,看见了一张陌生的脸,然而熟悉的气息让他立即做出了判断。 年渺见到了他的脸,一时间有些晃神,百里落尘的变化应该是他认识的人中最大的,曾经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少年,脸上的矜贵和娇嫩已然被冰冷的风霜取代,不知多少岁月和经历才能磨砺出如此锋利的棱角,那昔年明亮纯粹如星辰的眼睛,更是覆上了一层灰蒙蒙的悲伤和沧桑,眼圈通红,不知道是疲惫还是大哭过一场。 约莫是听到大哥出事的消息,披星戴月匆匆赶回来的,满身风尘尚未褪去,发丝凌乱,衣服亦是贴身的劲装,方便在外行走。 第190章 他沉默着站了起来,身姿也更加高大挺拔,已经有了上位者的压迫和气势,再也看不到半点潇洒肆意的少年人的影子。 他扯了扯唇角,笑容有些凄凉,声音依然沙哑着,和少年时的清亮比起来低沉了许多: “我曾想过二十年后如何与你重逢,想过很多很多种,却唯独没有想过,会让你看见,现在这般模样。” 他曾经无限地企盼着二十年后到来的,当二十年后真的来临时,他每路过一个地方,都会晃神看见年渺的影子出现。会以什么模样重逢呢?也许他会在苍凉无人的长河边打马而过,俯身拉住拉过年渺的手纵马驰骋;也许他会在寂寂深夜忙碌完一切,眺望遥远浩瀚的星空时,回眸对上久违的故人;也许在他巡逻家业,被欢呼簇拥时,对视上人群中熟悉的眼。 无论是哪种,他都想让年渺第一眼看见的,是最好的自己,足以承担起整个家族的自己。 但偏偏世事无常,从来不尽人意,偏偏是此时,他陷入无尽的悲伤绝望和痛苦之中时,落魄又无能时,年渺朝他走了过来。 他最不想让年渺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他垂着眼睛,低头看自己手中艳丽夺目的花,不敢对望,生怕在对方眼中看见自己此时憔悴难堪的模样。 倒是年渺,除了不停变化的脸之外,没有一点改变。 年渺一眼便注意到了他手中拿着的花。他穿着一身黑衣,覆着冰霜的殷红的凤栖梧桐,就十分醒目。 “怎么把它拿出来了?”年渺缓声问,目光从花渐渐游离到他脸上。 “他们说,我哥的病很奇怪,完全找不到原因,有人觉得是丢了三魂七魄中的一个,可检查之后,神魂安稳,灵气也充沛,只是长睡不醒。”百里乘风低声解释, “他们准备把我哥放到‘天外天’,祈求祖先的庇护,可是我觉得……”他微微一顿, “我想是不是和他的修为有关,这几十年,他为了我一直压制修为没有飞升,是不是太过压抑出了问题,我想……想去找这朵花的主人,她是冰系大能,说不定会对我哥有所帮助。” 年渺问: “你哥背后有一位大能庇护,在鲛族的时候你不是已经知晓了么?为什么不去找她?” 百里乘风摇摇头: “我找不到,她从来不出现,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 他的声音虽然沙哑,但柔和许多,和一开始冷声命令“出去”时判若两人,带着几分少年时期的迷茫。 “所以你就想去找这朵花的主人?”一时间,年渺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觉,也许是无奈, “不过是萍水相逢,一眼之缘,你怎么还想着人家?” “我不是想着人家。”百里乘风怕他觉得事到如今脑子里还充斥着儿女情长,立马辩驳, “只是她是我见过的最强大的冰系大能,这个地方能救我哥的,恐怕只有她了。” 年渺深深叹了口气,百里乘风微微皱眉,不解地望向他,心骤然一沉,不明白他的叹息代表着什么意思,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失望。 “你对她一点都不了解,怎么就知道她是大能?万一她只是个金丹期的修士而已呢?你当年说的,冰封慕情湖的事情,我也能做到。”年渺不疾不徐道, “而且二十年过去了,你怎么知道她还留在慕情湖?万一人家只是云游几日呢? “更何况,如果她是大能,你和她没有任何交情,仅仅是见过一面,人家凭什么来帮你?” 他的话字字砸在百里乘风的心上,百里乘风没有反驳,只平静道: “我都想过,可是事到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没有试过怎么会知道不行,只要有一点可能,我都想去试一试。” 年渺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那你为什么不找我?你明明知道,我回来了。” 百里乘风骤然抬头望向他。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字字如珠玉,接二连三掉落在他的心湖上,泛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久久无法消散,心潮澎湃似海,那种感觉,让他仿佛回到二十年前,他和年渺从月影中逃出来,他看着年渺时一样,一模一样的涌动,充斥着许多他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怀,只知道心在因为年渺而不停剧烈地跳着。 那是少年人特有的激情和热忱,让他想拉着年渺飞奔向月宫的冲动,因为这一句话又重现。 一直紧绷几乎要到极限的精神力忽然间放松了下来,百里落尘舒展开眉眼,觉得一切落魄似乎都不重要了。 “我知道。”他神情专注, “现在我来找你,还来得及么?” “刚刚好。”年渺直接踏上卧床前的台阶,掀开浅金色的罗帷,看见宛如沉睡的百里覆雪静静躺在床上,以手试探了对方的天灵盖,许久才收回来。 “怎么样?”百里乘风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问完又觉得有些荒谬,年渺又不是专门的大夫药师,哪里会试一下就清楚大哥的情况,可又始终抱着一丝期望。 “和你说的一样。”年渺道, “看不出异常,但又很奇怪。不过我想我可以试一试。” 百里乘风沉默了一下,忽然问: “你现在什么修为?” 这是他猛然间意识到的问题。 年渺当初要留在鲛族二十年,就是遇见了神秘的大人物,跟随学习修炼,又兼之海岛上水汽充沛,灵气事宜,所以现在的修为,很有可能远远超过了他。 年渺十分自然道: “合体前期。” 第191章 百里乘风: “………………你又骗我?” 他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天赋卓绝之辈,二十年就已经从金丹期修炼到元婴后期,被人称赞不比大哥差,没想到年渺更是逆天,他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但更多是觉得对方在开玩笑,毕竟年渺一直是个爱开玩笑爱骗人的小骗子。 不到四十岁,合体前期是什么概念?!他编都不敢这么编! “我骗你做什么?”年渺奇怪地看着他, “现在谁还有心情骗人啊。” 他这样认真稳重的模样,的确和记忆中差别很大,可百里乘风被他骗了太多次,从来不相信他的表演,但微微一怔,意识到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年渺那位神秘莫测的师兄,并没有跟在身边。 他也忘了问对方是怎么突破重重结界禁制进入大哥的寝宫的,毕竟满脑子都是别的事情。 “你以前,修为,年龄,是不是都是骗我的?”百里乘风抽出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不然他实在想不出来,什么样的人才能在四十岁以前到达合体前期。 “不是。”年渺难得说了真话, “因为我是一个天纵奇才。” 百里乘风彻底沉默了,但被这么一打扰,原本无比沉重绝望的心,反倒是沉静轻松了不少。 “你师兄呢?”他不由问,若是那位师兄在,大哥的病情就会迎刃而解了。 “他失踪了,我也正在找他。”年渺淡然道,仿佛这是一件不值一提的事情。 倒是百里乘风觉得愧疚起来,觉得戳到了对方的伤心事,原来他们都在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悲恸,可是年渺一点表现都没有,反而过来安慰他。 “我想到了一个办法,但是不能有别人在场,你先离开。”年渺望着他, “而且你们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群龙无首,正需要一个人出来稳重大局,你是下一任继承人,这正是你立威的好时候。” 不需要特意探查,他的神识已经感应到这个古老而庞大的家族正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我不去,而且我二哥在。” “二哥”这个称呼已经变得熟练而顺口,但百里乘风神情骤然变得阴冷起来, “我哥只是昏迷,就有多少人在盼着他死了,这些白眼狼,有什么好理会的,要是我,一个个全赶出去,真不明白……” “可是你哥不会这么做。”年渺打断他, “人心永远不可能是一致的,但是你大哥可以将所有人都拧成一致的,这就是一家之主,而你,什么时候做到这一点,什么时候才是真正的长大。”他放轻了声音, “虽然你现在已经做得很好了,但是你大哥最需要的是真正长大的你。” 年渺明明比他小,却总是会说出这样长辈的话来。 百里乘风重新垂眼看着手中的花: “我知道了。” 他要转身离开,年渺却突然拉住他。 百里乘风不解地回头: “还有什么事要我去做?” 年渺犹豫了一下: “把你的花,给我罢。” “为什么?”百里乘风不解地问,想不通为什么年渺会如此在意自己的花。 “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年渺低头看着他的话,声音也有些缥缈, “不值得惦记,不如交给我,彻底忘了罢。” “别的事情都可以答应你,但这个不行。”百里乘风温和但异常执着道, “我不会再刻意去想她,也不会有许多没有边际的幻想,但是这朵花……我想留着,起码,起码是一段美好的记忆。” 年渺沉默着,还是收回了手: “也好,别再想着她就行,日后,你还要娶妻生子,继承家业的。也差不多是时候了,你哥这些年应该在替你张罗了。” “他这两年确实在注意这件事。”百里乘风愈发觉得奇怪,好笑道, “可这关你什么事啊?你怎么也替我操心起来了?” 在奇怪之余,他又有些不自在,并不想听年渺提起这种事。 “我只是怕你产生不该有的执念。”年渺道, “你既然没有,那就放心了。”他顿了顿,似乎在为自己的反常做解释, “我以前有一个……同门师兄就是这样,做梦梦见什么仙女,非要娶人家,茶不思饭不想的,也不愿意再接受别的姑娘,最后因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梦中人郁郁而死,所以就……就担心你也太过执念。” “那是难得的痴人,我又不是。”百里乘风道, “我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的仙女只是一个梦,梦醒了就什么都没有了。而且,我现在都快忘了她长什么样了,没有那么大执念。” 二十年一过,他也成熟许多,当年魂牵梦萦的仙女很少想起,若不是大哥有事,他也不会想到回慕情湖找对方的事情。 “那就好。”年渺敷衍道, “花留着就留着罢,快走快走,我还得试试能不能救你哥呢。” 他对于花和慕情湖仙女的态度十分古怪,似乎在刻意假装无意,让百里乘风愈发觉得不对劲起来,认真打量着他脸,却被他推推搡搡赶着出门。 “等一下,年渺。”在被赶到门口时,百里乘风手撑着门不走,低头望向年渺,试图从他脸上捕捉到蛛丝马迹, “我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你真正长什么样。” 年渺脸上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看不出来,但还是继续试探道: “我能,看看你真正的样子么?” “没有什么好看的。”年渺淡然道, “我就是长这样,而且半张脸都是红色的胎记,生下来就被当成怪物差点丢掉的。” 第192章 “你又骗我。”百里乘风一个字都不信。 无论是什么原因,从之前的神态举止来看,年渺肯定被当女孩养大,既然会被当女孩没有露出破绽,一定是十分美貌的,不然长着男人的脸穿着裙子,簪着花钿,只会极其怪异,惹人笑话。 雌雄莫辨的美貌,天赋卓绝的冰灵根,对于慕情湖仙女古怪的态度…… 他心头一跳,一个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也不会联想在一起的念头突然蹦了出来,以至于心都要提到了嗓子眼里,几乎不敢呼吸。 他抓着门框,执意不肯出去,低头专注地看着年渺: “不给看就不给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年渺无语: “你今天怎么这么烦,快问。” 百里乘风干咳几声,极力掩饰内心的颤动和惊慌,假装随意地开口: “年渺,你真的,真的不是女扮男装么?” 年渺微微睁大眼,片刻后才没好气道: “都跟你说了多少次了,不是不是不是,你还这么看我,那我再也不会当你是朋友了,也不会再认识你了。” “我就问问,问问,你别生气,我自然是拿你当朋友才敢问的。”百里乘风露出讨好的笑容, “我只是在想,你要真的是公主,我干脆就娶了你,也不用再烦心我哥给我找什么姑娘成亲了。” 他作出十分轻松的语气,玩笑道: “反正咱俩都认识,不比陌生人好太多。” 不等年渺回答,他便化成一阵风,将门外的花树卷得花枝乱颤,不见了踪影。 年渺重新回到床边,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应付百里乘风比往常要累不少,难道是对方变聪明了么? 他懒得多想,对一直静静立在一旁的百里落尘道: “你也出去,你家的事他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百里落尘一直在隐匿着自己的气息,没有让弟弟发现自己的存在,这样做只是为了减少麻烦,毕竟他不想让对方知晓自己和年渺有所牵扯,那样会容易让对方联想到自己和季一粟有关系,百里乘风还好,但他不想让百里覆雪意识到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的分身在,足够了。”百里落尘缓缓道, “你有什么方法救大哥?” 连他一个真神,都无法探查出来百里覆雪的问题,年渺怎么可能有办法呢? 年渺道: “你不走,就救不了。” 百里落尘神情微动,恍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没有再说什么,化为尘埃,随风出了寝宫。 偌大的寝宫只剩下年渺和沉睡的百里覆雪,他抬眼望向空空荡荡的床边,对着空气道: “水神?” ———————— 我朋友追完了说:渺渺这不就是水冰月? 我笑得好崩溃…… 第94章 赐予 没有任何反应,过了许久,空气中才有淡淡的水波涌动,周围似乎被水雾包围起来,将床和外界隔绝。 年渺站在床边,看见面前出现了一个由水雾组成的半透明的人影。 这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女,梳着两条简单的麻花辫,头上两侧各戴着几朵淡色的小花,虽然水汽弥漫,但还是能看到对方清新甜美的容貌,小鹿似的圆眼睛正惊疑不定地望着年渺,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年渺……”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哭腔和无助, “你终于来了……” 果然,是水神的问题。 年渺知道她胆小谨慎,对百里落尘这个新诞生的妖神算不上信任,所以百里落尘在的时候,她完全藏匿起来,不会暴露半点气息,但年渺知晓,百里覆雪出事,她是不会半点不管的。 “别急。”年渺温声安慰她, “发生了什么事?” 水神抬手抹了一下眼睛,更加惊恐地看着他的身边: “新魔呢?!新魔怎么没跟你一起?!” 年渺沉默了一下,轻声道: “他不见了。” 水神顿时无力地坐在了床上: “怪不得,怪不得你一直跟新妖在一起,原来新魔都出事了……完了,新魔都出事,这下肯定没有希望了……我们都会死的……” “他不会出事的。”年渺坐在了她旁边,和她保持了一小截距离,用温和但坚定的语气回答, “我想,他可能是被关在了什么隐秘的地方,也在想着出来,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外面帮他出来。” “你怎么会知道?”水神疑惑地抬起头, “你和他有感应么?确定他现在没事?” “没有,但是我相信他。”年渺反问, “难道你不相信他么?” 水神犹豫起来。 诚然,他们对于季一粟的实力,有着完全的信任,所以在强大又神秘的对手出现之后,没有什么攻击力的弱小神明,才会想着得到他的庇佑,并坚信这样的对手,只有他才能战胜。 可是现在,在季一粟也显然遭到敌手的陷阱,无踪无影,生死不明,最大的希望也落空了。 “既然信任了,就要彻底信任。”年渺沉静道, “说不定他就等着我们在外面救他,不要让他失望。” 水神看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年渺的冷静给了她很大的鼓舞和安慰,一个凡人都不惊不慌,想着对策,她怎么能就此落败呢? “继承人这样,是因为我。”水神低声道, “从鲛族回来之后,我就抹去了他身上关于我的所有气息,就怕它们找不到我,从而找上他。”她虽然没有什么战斗力,但隐匿之术十分高超,是极少数没有被“伪”找到的真神。 第193章 “就在你们回来之前,发生了一件大事。”她犹豫着,但没有告诉年渺是什么, “以至于人族开始混乱起来,你应该能感受到……” 年渺问: “冥界出了问题么?”其实在曲武大陆的时候,他就有所察觉:游魂野鬼似乎变多了,即使是在热闹的幽州城,也有游魂在飘荡。在少明大陆反而还好些,大概这里的高阶修士太多,压制了下去。 水神点点头: “是的,而且我的对手,终于出现了,它在找我,但是怎么都找不到,就在四处飘荡着,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察觉到继承人的,明明我都处理好了……总之,它找了上来,继承人和它抗衡了,但是差距实在太大了……” 水神和年渺印象中的神明有很大的差异,他从小听讲,修士的修为越高,情感就会越单薄,等到成仙之后,更是没有情感,所以到了神这个位阶,只剩下神性,而神性其实是十分无情的,因为他们的眼中只有很模糊的众生,并没有私情。但也有神明是由凡人飞升,抑或和凡人走得很近,沾染上了浓郁的人性,有自己的性格。 比如他所熟悉的月神,根据他的观察,月神应该是一直高高在上的神明,对人事半点不通,可由于接受鲛族的供奉,而且对鲛族有悲悯之心,所以还是沾染了些许人性的。 但是水神的人性太过充沛了,几乎看不到神性,和一个胆小易受惊吓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而且对于百里覆雪十分有情义,在极度危险的情况下,仍然不忘记把百里覆雪的安危处理好,大概是一直和百里覆雪走得近,完全沾染上人性的缘故。 大概是关心则乱,她有些语无伦次: “等我赶来的时候,继承人魂魄已经离体,我用了一些障眼法把它骗走,又将继承人的魂魄弄回身体,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魂魄始终无法归位,我只能暂且将魂魄封印在他体内,但这不是长久之计,若是不能归位太久,可能真的要枉死……” 她说得七零八落,而且有些东西年渺不是很懂,但还是尽量快速把信息梳理清晰。 百里覆雪的魂魄不会归体,应该和冥界出事有关,也有可能是那个“它”,用了什么诡谲的手段。只要能找到那个“它”,就有希望解决。 可是以他们的力量难以抗衡,还是需要季一粟的力量才行,兜兜转转,又转了回来,似乎一点头绪都没有。 水神观察着他的神色,尝试着隐晦地跟他解释: “就是,我们每个人,都有可能会面对一个伪造的自己,你师兄的那个,可能已经出现了,而且变得很厉害,比你师兄还要厉害,你师兄应该就是被它抓走了。” 年渺漫不经心地“嗯”一声,缄默起来,垂眸陷入沉思。 每个人,都会面对一个伪造的自己……怎么这么像镜子“复制”的能力? 而且复制出来的,还是可以和神明抗衡的力量…… 每个人,这个“每”,是指每一位神,还是有一定限制的?毕竟天地下的神太多了,水神,火神,山神,花神,草神……细细数起来,估计有成百上千个。 又或者说,这些凡人眼中的神,位阶是不一样的,就像神也有不同的位阶,对手复制的,是最高位阶的上神? 他又开始头疼难耐起来,不由捂住额头,水神惊慌失措地望着他: “你别想了,静心,静心。” 清凉的水汽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包围,他逐渐感觉到舒服许多,但也不敢再往下想。 “现在还是得找到师兄才行。”年渺回头看了眼沉睡的百里覆雪,手中现出些许皎洁的光,如水流般涌入进百里覆雪的身体里,很快消失不见, “我可以先帮忙稳固他的魂魄。” 这是月神赐予他的月华之力,对魂魄这种阴性的东西自然有很大的安抚作用。 水神小声道了一句“多谢”,忍不住回头看了百里覆雪一眼,又回忆起来: “我一直在少明大陆藏有一丝意念,注意着你们什么时候回来,我想等你们回来就追随你师兄的……所以你师兄出现的时候,我是有所察觉的,不过很快又消失了,很快又出现,再消失……” 她微微皱起眉头: “我以为他有什么事情要做,或者去找你,就准备等等,没想到是失踪了……” 她说的是季一粟送他回曲武大陆的事情,看来之后季一粟是回到了少明大陆,但很快遇到了麻烦。 年渺简单说了一下,问: “他最后一次消失前,你察觉到什么异样没有?” “没有,很突然,和他第一次消失时一样。”水神摇头, “他会不会是去了其他大陆?那可就难找了……” “可能性很低,但也不是没有……”年渺说话的速度越来越慢,最后噤声。 不对,季一粟应该还是在少明大陆,他毕竟不是纸做的,手无缚鸡之力,被强行带离,肯定会有反击,势必要造成很大动静,水神不会感应不到。 他想起那些疑似被复制出来的伪神。 如果是复制……对方手里,是不是也有镜子?而镜子,是有“藏匿”和“关闭”的…… 新的想法在他心中升起,有了线索后,他的心稍稍安定下来,总比当无头苍蝇好。 “我可能有办法了。”年渺压低声音, “我很快就会去找他,但是可能也会被关起来,所以需要你的配合。” “你说。”水神想也不想就答应,听见他有办法,更是露出惊喜之色,飞快道, “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第194章 年渺问: “你有什么信物之类的东西,可以无论在什么地方,有多缜密的结界,都能与你相通的么?我想请你将力量赐予我。” “有。”水神立刻道, “我还可以附身于你。” “那样更好。”年渺道, “你等着我就行了。” “你要自己去找他么?”水神有些担心道, “太危险了。” 年渺一个人族修士,对方都不需要一根小拇指,就能将他捏死。 “当然不会。”年渺冲她粲然一笑, “我要百里落尘保护我才行。” 从他出现以后,水神就注意到了,但她没有想到对方和新妖走这么近,犹豫道: “好罢,既然你信任他……” 她上一次见到百里落尘,对方还是个残次品,二十年一过,竟然就已经蜕变成为真神,新魔对于他,想必下了很大的功夫。 年渺跳下了床,背对着朝她挥了挥手,有种说不出的洒脱和轻松。 “年渺!” 水神忽然叫了他一声,不解地眨了眨眼,安静地等待她的下文。 年渺偏过头。 “有一样东西,我觉得你比我更适合。”水神踌躇着开口, “如果有一天,你需要的话,你尽管来找我要。” ———————— 对不起小雪,总是不让你醒着 第95章 软 百里落尘回来以后,看见年渺还在百里覆雪的寝宫外的花园里等他。 天色已晚,孤寂的花园里没有灯火,一片昏暗,只能依稀辨出一些鲜艳的花,年渺收敛气息,就坐在园里的石凳上,被缠绕的花枝簇拥着。 大概是等得太无聊,他趴在石桌上,像是睡着了,枝头被繁盛的粉色玉芙蓉压得沉甸甸的,几乎快要垂到他的脑袋上,隔着摇曳的花与叶,只能看见影影绰绰的烟云,花和人混为了一体,根本分不清了。 这样一副静谧而美好的画面让百里落尘驻足停留,须臾才拨开重重迭迭的花枝,走到了他身边: “年渺。” 年渺的脑袋微微动了动,慢慢抬起来,迷离的眼睛飘忽不定,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嘴里却在辩驳: “叫师叔。” “别在外面睡。”百里落尘望着他,没有理会他的要求, “跟我来。” 年渺的容貌被季一粟修改过,连百里落尘也看不到,但是那样的真容,即便只是二十年前看过一次,也难以忘却,更何况妖的记忆比一般人都要好。 百里落尘不能理解季一粟,但也不是完全不理解,换做是他,他也不能确保自己不会和季一粟做出一样的事情。 尘埃过后,年渺便站在了屋内,尚且有些茫然地望着百里落尘。 这是一间十分宽广的卧房,大如宫殿,流苏翠帐垂落在地面铺着的鸟语花香地毯上,掩盖了雕花架子床,绣着白雪红梅的十二扇立屏将内间和外间隔开,看不清远处,茶几,贵妃榻,鼓桌,玫瑰椅,应有尽有,极尽华美,更别说数不清的书画花瓶,玉石盆景,珍奇古玩,琳琅满目,皆是世间难寻之物,年渺看花了眼,一时间只能瞧见满天满地的“富贵”二字。 “这段时间,你就留在这里。”百里落尘的声音冷淡,但还算温和, “只要是你想要的,都可以直接提。” 年渺沉默了一下: “我只想要我师兄。” “我已经在找了。”似乎预料到他会这么说,百里落尘平静回答, “你只需待在这里安静等消息,若是无聊,我让小风来陪你说话。” “我和你一起去找。”年渺逐渐清醒过来,走到他身边,执着道, “你去哪里我都会跟着。” 百里落尘道: “不用跟,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骗人,你就是留个分身在这里。”年渺忽然扬高了声音,穿过屏风,往垂着珠帘的门边走, “我自己去找。” 百里落尘没有阻止,只静静地看着,年渺自顾自走到门边,却在踏出一脚的时候,忽然被无形的屏障弹了回来,弹得他后退几步,差点没有站稳。 他怔了片刻,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又不信邪地往外走,可是根本出不了这个门。 他扭过头,看见了百里落尘就在他身后站着,沉静地看着他所做的无用功。 显而易见,百里落尘设下了严密的结界,将他隐晦地囚。,禁在了这方富贵的天地间,甚至连门外的花园也不能去。 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对方漆黑的眼眸。 “这里很安全,只要安心待着,不会出差错。”百里落尘平静地回答他质问的眼神, “年渺,我必须保证你不会出事。” 即使日日都在一起,他也从未在年渺身上发现任何季一粟的气息,可想而知,季一粟一直都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如果有一天自己出现意外,也不会让对手发现年渺的存在。 而他定然不能让老师功亏一篑,更不能让年渺卷入这些纷争之中。 季一粟已然失踪,下一个就会轮到他,年渺待在他身边,反而会更加危险,他只能出此下策,将人软禁起来,等他身殒,结界才会自动消失。 而且,这是人偶的宿命,漂亮的人偶就应该被关在华美的阁楼间,连外人的窥探都不允许。 年渺半晌没有说话。 百里落尘看向他低垂的头颅,觉得自己的态度确实有些强硬,任何人都不会觉得舒服,他沉吟着,思索应该说些什么来缓和一下,却听见年渺先开了口。 第195章 “可我一个人被关在这里更害怕。”年渺放软了声音,显得可怜兮兮的, “只要让我跟着你就好,我只是跟着你,什么也不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行么?” 百里落尘垂眸看见年渺抓着自己衣袖的手,眼皮子重重一跳,收袖想抽回来,却发现年渺的力气比他想象的要大得多,他竟然没有抽回来。 “你别丢下我一个人。” 他的声音柔软如水,极其可怜,充满着孤零零的无助和彷徨感,让百里落尘骤然心软下来。 他想起了幼时独自流浪,害怕无助的自己。 被保护习惯的漂亮人偶,自然更加害怕,永远需要旁人的陪伴。 百里落尘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 若是季一粟都回不来,他自己也活不了多久,看来得在这之前,为人偶找好下一任主人,也算没有辱没二十年来对方对于自己的教导。 谁会适合当下一任主人呢? 他的脑海中第一个冒出来是自己的的弟弟百里乘风,俩人是熟识的,百里乘风对人偶的态度又是反常的温和,和平日的性子有很大差别,若是交给弟弟,应该可以换一个好结果。可是百里乘风到底太难管,有许多不稳定的因素,很快被他否决了。 柔嫩但坚韧的手依旧死死抓着自己,期待哀求的眼睛不容许他再多想,他还是狠下心来,用灵力弹开了年渺的手,不动声色地同对方保持了几步的距离,一个非常安全的距离。 “不行。”他的声音冷淡而强势,不容反驳。 紧随而来的是良久的沉默,然后是轻微的低泣。 百里落尘没有回头,也没有动摇,毕竟和老师不一样,他是一个自制力极强的人,永远会选择理智地克制。 他想,不能再耽搁了,得马上离开,只留一个傀儡分身在此观察。 “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再带我去一个地方?”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年渺突然开口,仍然带着几分哽咽的柔软腔调,低低哀哀地乞求道, “等去完我就回来,乖乖等你们。” “你要去哪里?”百里落尘放缓了语气,因为“乖乖”两个字而更加心软。 他还未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应该还有段时间,不是不能满足对方。 毕竟要被一直关着,不知道哪天才能出来,委实可怜。 “我想去海边看看。”年渺听见他有所妥协,十分惊喜,随即轻声道, “师兄来的时候,应该就是在海边码头,不知道会不会再碰到他。” 显然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只是起到心理上的抚慰,但百里落尘还是满足他这个小小的心愿: “看完之后,就要回来待着。” “好。” 得到了对方的承诺,百里落尘没有怀疑,卷起尘埃,顷刻之间到达了海边,他们曾经出海的码头之上。 有一点年渺没有说错,季一粟既然从鲛族归来时是在码头,那么从曲武大陆回来时,也应该会是在码头,重返旧地会出现在上一次抵达的地方,这是大多数人瞬移的习惯。 可季一粟的消失很突然,即使旧地重游,也不会发现什么,他已经审查了好几遍,并未发现任何季一粟的痕迹,因此也只是满足年渺的心愿,好让对方死心。 夜晚正是风暴和海兽嚣张的时候,因此很少有船选在这个时候出海,码头附近的海域停泊着各式各样大大小小的船只,都在月色下静静沉睡着,点点的灯火散成满天的星。 清冷而咸湿的海风拂过发梢和衣袖,这种熟悉的感觉,让百里落尘恍惚间回到了在捞月岛苦修的日子。 他的目光不由再次落在年渺身上。 年渺脚下踩着寒雾,站在浅水间静静地凝视着海域,神情是和刚才柔弱无助迥然不同的沉静,黑如长夜的瞳仁里有灯火在跳跃,异常明亮。 他微微皱起眉,不知道为什么,起了一丝异样的感觉,可又不清楚这种异样究竟是什么,但很危险。 于是他飞到年渺身边,和对方并肩而立,只隔着咫尺的距离。 百里落尘顺着年渺的视野,望向了浅浅的海域,海水微微地荡漾着,深沉而不可捉摸,和二十年来他见过的没有什么区别。 应该回去了,他想。 正要提出来,他猛然抓住了年渺的胳膊,忘了要保持距离,忘了不可触碰,只抓着对方,要将对方甩开。 年渺却主动抓住了他,抬头对望着。 年渺的力气很大,大到他一时间无法挣开,也是毕竟对方是在月神身边修行多年,已经是高阶修士了,因为只当对方是人偶,他都快遗忘了这件事。 妖族的警觉和灵敏,让他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危险,本能要将对方甩开危险之地,可是太快了,无形的透明悄无声息地将他们淹没吞噬,而且年渺还紧紧抓着他不放。 他立即懂得了,为什么季一粟也没有躲避开来,因为只是瞬息之间的事情,仿佛有面镜子在面前晃了一下一般简单。 最后一次看见的,是年渺清亮的眼眸。 一剎那间,他明白了什么。 漂亮的人偶从来都不是“乖乖”而任人摆布的,他是个小骗子,最擅长骗人。 * * * 年渺想到了很多,唯独没有想到,百里落尘竟然想将他软禁起来。 他可以理解对方会出现这样的想法,但是不能接受。 第196章 在发现对方的目的时,年渺确实出现了短暂的慌乱,毕竟不能跟着百里落尘,他的目的就无法达到。 可是二十年的相处不是白过的,即使没有说过话,只有几次的眼神交汇,即使只是短暂的一天接触,他也弄清了对方的性格。 百里落尘不仅仅是新生的妖神,更是百里家的准家主,而且在百里家之外,还有自己的势力,是一个标准的心机深沉的上位者。 无限的顺从,只是他在模仿着季一粟对待自己的态度,而顺从之外,是上位者长期养成的强势和不容反驳质疑。看着沉静,实则骄傲,安排好的决定是不允许别人反驳的,更何况是自己。 他很清楚百里落尘是怎么看自己的,一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宠物,只适合装在华美的箱子中,乖乖受着别人的摆布,没有资格提出意见。 和这样的人硬碰硬,只会换来更加强势粗暴的对待,他选择服软,把自己的态度降到最低,用眼泪换取对方的放松,以争取一个看起来比较中和的条件。 果然百里落尘这样的人,是吃软不吃硬的。 去海边是他考虑过的事情,根据季一粟瞬移的习惯,季一粟再次出现在少明大陆,会在上一回出现的码头,而水神说对方的气息一出现就消失了,说明季一粟是在码头遇到的麻烦,这让他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对手拥有镜子类的法宝,被镜子照到,进入镜子里的世界,是“关闭”的能力,这个能力他尚且在研究之中,明白只是瞬息之间的事,连季一粟都无法反应过来。 海水也是镜子,凡是能映照的东西,都可以作为镜子。 他想要进入关押着季一粟的镜中世界,单靠渺小的自己是无法引起对手的注意的,但百里落尘不一样,百里落尘是妖神,本身就是对手的目标,只要跟在他身边,迟早会被盯上,同样关入镜子里面。 他一定要进入镜子,他要去救季一粟。 百里落尘,就是他的诱饵。 ———————— 渺:叫师娘 粟:你小子,哥还没死就想着卖师娘? 第96章 请帖 头疼得几乎要被撕裂,年渺捂住额头,稍显凉意的掌心温度让他觉得好受了一些,挣扎着站起来,扭头并没有看见百里落尘。 这让他心里不由一紧,但很快冷静下来。 他明明抓得很紧,可是在进入镜中世界时,还是不可避免地和对方分开了,这样他少了一个保护自己的打手,得更加小心才是。 他不由观察起周围的环境来。 挂着红灯笼的高大城门,宽阔而宁静流淌的长河,绿树成荫的河堤,停泊的画舫。河中的楼阁…… 年渺微微一怔。 这里竟然是……若留城城外…… 只是仔细观察,不难发现,这里和真正的若留城,是反过来的,就像是在镜子中看到的一样。 果然有镜子类的法宝,不知是单复制出了一个若留城,还是更多,抑或是整个少明大陆。 镜中的世界和持镜人的灵力有关,持镜人越强大,复制出来的东西就越完善逼真,能复制出一座城,就已经是仙神一类高不可攀的存在了,如果复制出是的一整个大陆,那也太逆天了。 他更倾向于,只是复制出了几座城池,这样的范围,还是有机会寻找的。 可是不能保证还会不会有镜中镜,层层迭迭套了好几个世界,森罗万象,变幻莫测,才是最大的麻烦。 镜子的特殊之处,永远在于“诡”字。 他站在若留城外的大道上,抬眼望着城门上挂着的“若留城”牌匾,上面的字是反着写的,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因为城里城外,并不是空荡荡的,反而有不少行人在来来往往。, 只不过这些“行人”并不是普通百姓,而是一个个的游魂。 这些游魂看起来和普通人没有两样,然而双脚没有沾到地面,是慢慢悠悠飘荡着的,双目空洞,漫无目的,从容地穿过了他的身体。 满城的游魂,数不清有多少只,和若留城的白天一样热闹,年渺作为唯一一个活人站在城中,动都不敢动弹。 一个相反的鬼城。 单是站在其中,就有森森冷意,被鬼魂穿身而过时,更是瞬间满身冰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年渺隐匿起自己的气息,小心翼翼地开始移动,尽量不和这些鬼魂游荡。 他不由想,这些鬼魂,究竟是真的还是复制的?冥界出现动荡,少明大陆的游魂却看不到几个,难不成都被关在了这里? 这些不是他目前需要思考的,他暂且按下心中的种种疑问,往河边走去,一边避开鬼魂一边思考,季一粟会被关在哪里无法脱身。 “藏匿”,也是镜子所擅长的。 如果是自己,在面对一个强大的敌人时,会选择如何运用镜子将对手逼上绝路,最后斩杀呢? 季一粟同样是一个十分强势的人,他的攻击手段也极为直接强硬,这样的对手,是不能正面交锋的,毕竟镜子到底十分脆弱,正面相逼,甚至会让强势的对手找到破绽直接把镜子击碎,他会选择利用镜子的诡异之处,躲躲藏藏,制造幻象,消磨对手的意志,在对方奄奄一息的时候给上致命一击。 就像猫在捉老鼠时,会选择慢慢折磨老鼠再吃掉,很残忍,但有效,最适合季一粟这样的对手。 第197章 所以他认为,季一粟现在的处境不算危险,但非常隐秘。 现在,他最好先找到百里落尘,有个打手也多了一份保障,而且会离季一粟更近,因为百里落尘是妖神,同样是对手的目标,同样的强势,又是同门师徒,如果对于季一粟的关押顺利,想必他们会用同样的方法来对待百里落尘,那样自己便可以找到破绽。 河水幽暗死寂,如同天幕一般密不透风,什么都映照不出来,这大概是复制的缺陷。 年渺稍稍松了一口气,他现在不敢面对可以映照出倒影的东西,生怕一不小心,就又陷入镜中镜,更加难以挣脱。 天上悬挂是的皎洁的圆月,这是一个清朗的夜晚,然而没有任何月光照耀下来,寂寂的黑暗更适合鬼魂游荡,就连画舫的灯火都是点点装饰,无法驱散太多黑暗。 年渺在岸边,屏息敛神,将自己的身体藏匿起来,只留下浅淡的魂魄的气息,身躯冷如冰雪。 作为一个出色的冰灵根,本身就是阴寒之体,将自己伪装成鬼魂,再简单不过。 幸好这镜中世界没有限制,可以使用自己的修为。 他和几个鬼魂一起过了桥,走到了“云间逢”的门口,一时间有些感慨,这是他第四次来了,难不成真的有缘? 缘分真是一种奇妙而玄幻的东西。 他想先在这里等待,暗中观察周围的环境,熟悉这里的规矩,更加方便行事,如果百里落尘进入镜中世界,没有立刻被抓住,并认出了这里是少明大陆,那么对方一定会来“云间逢”这个熟悉的位置找自己。 唯一要祈祷的是,不要出现好几个若留城。 “云间逢”和外面一模一样,灯火辉煌,光华流转,雕梁画栋,飞阁流丹,极尽富丽堂皇,而进入的鬼魂,也比普通鬼魂看起来要高阶一些,因为他们的目光清明,有一定的情绪流露,不像是外面那些空洞的傀儡一样的鬼魂。 年渺不由起了警惕之心,进入“云间逢”的鬼魂,很有可能掌握一定的术法和意识,绝对不能大意。 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站在桥边观察,模仿这些高阶鬼魂的行为。 “云间逢”的门口,除了正常的两个迎门侍从之外,还有一个衣着富贵,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和普通鬼魂不一样,他满面红光,喜气洋洋,满脸的柔软肥肉几乎要将眼睛挤美,在笑盈盈地招呼每一位进入“云间逢”的宾客。 而这些宾客,也不是直接进入“云间逢”,它们的手里都拿着一张通红的请帖,将请帖交给那中年男子后,才能进去。 有几个空手而来的鬼魂被中年男子沉着脸阻拦下来,无情地呵斥回去: “没请帖还想浑水摸鱼?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 空手的鬼魂灰溜溜地返回,离开了河上长桥。 居然还会说话……神态,语气,都活灵活现,和真人无异,看来这个鬼魂十分厉害。 “云间逢”不寻常。有这么多高阶鬼魂,又有这么厉害的守卫,并且要出示请帖,说明这是一个特殊的地方,特殊之地,就有突破口,看来他是找对地方了,相信百里落尘还活着的话,也会被这里的特殊吸引过来。 正当在一旁偷偷观察,企图看清请帖上的字,打算伪造一份的时候,便听见那中年男子一声高亢的尖叫: “假的?假的!” 那声音尖锐得仿佛能刺穿人的耳膜,所有鬼魂都露出痛苦之色,捂住自己的耳朵不住扭曲呻吟起来,一时间耳边满是幽怨渗人的鬼哭,尖叫声不住回荡。 年渺的脑袋也被刺得生疼,捂住额头,强忍着晕眩感和疼痛,调整气息让寒雾隐秘地包裹自己,才好转下来,再看那中年男子,拿着一张红色的请帖,抓住了一只鬼魂的衣领怒目而视,硕大如夜明珠的眼球从眼眶中凸了出来,脸色变成了真正的铁青,嘴角边各长出一颗尖锐的雪白獠牙,整张脸变得狰狞恐怖。 年渺: “……” 他承认,自己被吓到了,根本不敢再看向对方。 这就是冥界的恶鬼么? 他很少接触了冥界的知识,对于恶鬼解甚少,不清楚对方是什么实力,如此看来,比他想象的还要厉害。 身后陆陆续续走来的鬼魂都停下了脚步,不敢靠前。 那恶鬼的手也变成了铁青色,长出了尖利的指甲,抓着一只鬼魂的脖颈,将对方提到了半空之中,那只鬼魂无助且恐惧地挣扎着,四肢胡乱扑腾,像一只被翻过身的乌龟,原本正常的脖颈被捏成了手指粗细,发不出半点声音。 “竟然敢拿假的请帖骗我。”恶鬼阴森愤怒的声音再次响起, “不可饶恕!” “恕”字在不断回荡着,那被抓起来的鬼魂彻底被捏断了脖颈,身体渐渐化为了青烟,消散在了黑夜之中。 这样诡谲的场景让人不寒而栗,等候的鬼魂们战战兢兢,几乎不敢挪步,待那恶鬼的獠牙指甲和眼球褪去,脸色重新变得红润,手臂也变成胖乎乎白花花的颜色,笑容满面地看着来宾,才一个个上前递上请帖,走入大门。 好几个没有请帖甚至想浑水摸鱼的鬼魂都悄悄返回了。 正有伪造请帖念头的年渺心剧烈跳动着,久久不能平息。 他不停抚摸自己的心口,让自己渐渐平静下来。 长这么大,他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景象,第一次直观感受到了视觉上的惊悚冲击。 第198章 看来暂时是没有办法进入了,即使那恶鬼比他修为低,他可以应付,但强行闯入,势必会引来混乱,届时更加恐怖的恶鬼甚至神明出现,那才是无路可逃。 他想转身离开,去往其他地方碰碰运气,然而这特殊且有活气的“云间逢”,一定会有异常发生,他到底舍不得这个突破口,站在桥头徘徊着。 不能伪造,他抢一个,偷一个,总该行罢? 他在桥头观察,这些高阶鬼魂都是有自己意识的,更高阶的,甚至可以和身边的同伴有说有笑,和常人无异,看来镜子持有者想把这里变成鬼魂的专属城池,让鬼魂和普通人一样生活。 鬼他不敢对付,但是人,有七情六欲有说有笑的人,就好对付多了。 年渺现出了自己的真正容貌,穿着桃花色的飘逸纱裙,白色的衣带将纤细的腰肢勾勒得不盈一握,简单但不失精巧的双髻簪着的珠花微微颤动着,让人看一眼便丢魂失魄,完全忘我,不知今夕何夕。 他用衣袖沿着面,轻轻哭泣起来。 虽然被衣袖遮着,看不清脸,但曼妙的身姿便已经足够令人心驰神往,果然有鬼魂在他面前停了下来,关切地问: “姑娘,你在这里哭什么?” 闻得有人关心自己,年渺犹犹豫豫,一点点放下自己的衣袖,慢慢露出脸,看清了来者。 是一个颇为清俊的年轻男子,束着银冠,穿着常见的青衫,手中拿着红色的请帖,脸上的神态由关心渐渐转为惊愕,随即呆立不动了,眼睛仿佛凝固住一般,十分逼真,完全看不出来与真人有什么区别。 高阶鬼魂。 年渺十分满意,他已经从观察中判断出来这些鬼魂的位阶,越像人越厉害, “云间逢”门口守卫的恶鬼,脸上的笑容也会根据鬼魂的位阶而变,越高阶,笑容越灿烂讨好。 连搭讪都会,这种鬼魂不得让守卫恶鬼笑死。 那鬼魂直接看呆了,半晌也没有反应,察觉到其他目光也望过来,但由于有高阶鬼魂挡在前面,没有其他鬼魂再接近,年渺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紧张地玩弄起自己的衣带,又抽泣了两下。 那高阶鬼魂立马被抽泣声惊醒,怔了怔,连忙换上关切的神情,又凑近一点,声音柔和得能滴出水来: “姑娘何故在此哭泣?在下有能帮上忙的地方么?” “我……我……”年渺吞吞吐吐,伪装出甜美软糯的女声,微微抬起头看向他,又仿佛受惊的小鹿一般垂下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动着,不停将衣带缠绕在自己的手指上又松开, “我的请帖丢了……现在没有办法进去,可是我好想进去,怎么办呜呜呜……” 请帖丢了可是一件大事,意味着不能进入“云间逢”,参加这次的宴席,若是放在寻常鬼魂身上,一定只能毫无办法地摇摇头,爱莫能助,但这鬼魂,既然懂得主动搭讪,就意味着他比其他鬼魂更高一阶。 沉吟片刻,他看着对方低垂的容颜,半遮半掩更是朦胧美好,柔弱无助的模样,更是激起他心中的保护欲,当即豪爽道: “姑娘莫急,我有办法,可以再为你弄一份请帖来。” 年渺抬起头,惊喜之色毫不掩饰,眼角仍然挂着泪痕,更是惹人恋爱: “真的么?你真的有办法为我弄一份请帖来么?” 他的目光不由游移到对方手中的请帖上来,该不会是想把他的让给自己…… “自然。”那高阶鬼魂从容而笑,转过身,朝一名正在往桥上走的年轻男子招招手: “从安!” 他们居然还有名字,年渺又有了新发现。 从安听到有人叫自己,当即朝这边走来,目光直接落在年渺脸上,也是呆住,随即被那高阶鬼魂推搡了一下,才清醒过来,连忙挪开眼,含含糊糊问: “怎么了陆少?” 是个少爷,果然地位不低。 高阶鬼魂陆少没好气道: “这位姑娘的请帖丢了,参加不了这次的宴席,你把你的请帖给她罢。” “把我的给她?为什么?那我怎么办?”从安睁大眼睛,不可思议地望向陆少, “这次的宴席可是机会难得,关系着明天那位的成亲宴,席上珍品无数,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还有机会获得提升,我才……” “不就是提升么。”陆少不在意道,从袖中拿出一把折扇递给对方,似乎在往折扇中注入灵力, “拿着我的信物去找我家的管家,让他领你去我家的库房, ‘鬼将’以下的东西,随便你挑一件。” 从安眼睛一亮,如此一来,他的提升就有望了,宴席上只是有机会,而陆少的“随便挑一件”,可是实打实的,换算过来,是他赚了。 他接过对方的折扇,毫不犹豫地交出自己的请帖,转身离开。 年渺在一旁默默听着,整理着自己听到的信息,这些鬼魂看来已经在镜中的若留城中住了一段时间,有自己的人际关系,来往等等,应该是从冥界直接搬过来的,所以如此自然和熟稔,而且有修为,有位阶。 他们是传说中的冥界鬼修,而不是普通的鬼魂了。 陆少微微一笑,颇有风度地将请帖递给年渺,换上柔情似水的声音: “姑娘,请帖这不就有了?还请好好收着,不要再弄丢了。或者,我们现在就进去,以防再出现变故,如何?” 年渺低低说了一声“多谢”,犹豫着伸出手,柔荑一般娇嫩的手停留在半空,并没有接: “公子如此大恩,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报答。” 第199章 “小事一桩,举手之劳,说什么报答。”陆少继续风度翩翩地笑着,想摸出折扇潇洒地摇开,又想起才送给别人,只好作罢,继续道, “不知姑娘芳名是什么?家住何处?在下在城中许久,怎么从来没有见过姑娘?不知是否有幸,请姑娘去我家坐坐?” 他将请帖又往前递了递。 年渺还是收了下来,年渺同他并肩往桥上走着,恨不得下一秒就能到达“云间逢”门口。 “我家原来不在这里。”年渺低头看手中新得到的请帖,口中漫不经心地敷衍着,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来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请帖是十分喜庆的红色,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囍”字,翻开后,是一片空白,并没有写什么姓名,甚至一个字都没有,看来请帖只是一个信物,至于是不是本人得到,并不重要,这让他松了口气。 既然陆少轻轻松松换了请帖,并直接给他,让他和自己一同进去,就说明不需要是本人持有,偷,抢,骗等等非正规手段是被默许的,说不定是故意设定成这样,以激起鬼修们的斗志。 他刚才都在思考被门口守卫的恶鬼发现偷换请帖的后果了,实在不行只能制造一场混乱,再不济,他就躲入自己的镜子中过了这阵风头。刚才已经试探过了,他和镜子仍然是相连的,只要意念一动,就能躲入。 而这请帖上的“囍”字,更是引起了年渺的注意。 从刚才二人的谈话中也可以听出来,有位大人物即将成亲,就在明天,今晚的宴席可能是订亲宴,宴席上会有很多大人物,也有珍奇物品,有助于这些小鬼修进阶或者获得大人物的赏识,所以他们才如此重视。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才能得到这样的请帖,他决定先跟好陆少,以免露出破绽,暗中摸清楚这里的“大人物”,其中很有可能就有一些伪造的神明。 他倒是在一些灵异神怪的杂记上见过别人编排的鬼娶亲的故事,还挺有兴致。 至于是什么人要成亲,他也不是很在意,谁成亲都一样,反正不可能是师兄。 “家中只有你一个人?”陆少有些惊疑,随即怜爱起来, “可怜,太可怜了,姑娘若是不介意,我家里还算热闹,以后可以经常往来。” 年渺回过神,有些后怕,因为他刚才漫不经心的敷衍,有许多的破绽,毕竟他不了解这个世界,随口胡诌出来的身世,可能和鬼修的世界有异,引起了对方的惊疑。 好在陆少是个重色的人,并未将他的异常放在心上,只心心念念把人往家里带,年渺既无语又高兴,骗了个傻子。 他做出惊喜但羞怯的表情: “如此那太好了。” 陆少更加兴奋,春风满面,脚步也轻快起来,真是郎有情妾有意,他已经迫不及待盼着宴席快点结束,好接美人回家了。 俩人很快跟随着人流来到了“云间逢”的门口,有了刚才的教训,再也没有发生心存侥幸的鬼魂浑水摸鱼的事情来,都老老实实递出真正的请帖,守卫恶鬼一直喜气洋洋的笑着,看见了陆少,更是笑容把眼睛都挤没了,甚至打着招呼: “陆少!快里面请!” 这鬼修的位阶真是不低啊,年渺感叹。 他小心翼翼地隐匿着气息,但那守卫恶鬼在接过他的请帖时,还是将目光盯在了他身上,出现了犹疑。 年渺的心瞬间提了起来,神识和镜子连通,随时准备进入,一边不知所措地望向陆少,眼中浮现出一层盈盈水光,似乎被吓到了。 “怎么了?”陆少温声问, “有什么不对么?” “没什么,没什么。”那守卫恶鬼瞬间堆起笑容, “只是陆少带来的美人实在太美,我生平从未见过这样的美人,一时间看呆了,对不住,对不住,哈哈。” 陆少微微一笑,带着几分得意: “那就好,走罢。” 一路走来,可以清晰感受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年渺身上,皆是感叹和惊艳,让陆少十分满足。 年渺却后悔起来,等下还是得把这人甩开,低调从事,不然肯定会惹出许多麻烦。 ———————— 渺,怎么连鬼都骗 第97章 暴露 一进入大门,年渺就被满眼的红迷得头晕目眩。 环形的阁楼里里外外都挂满了大红色的灯笼,红绸带绕了一圈又一圈,悬在每个包厢前,被不知哪来的风吹得时不时飘晃着,原本雅致的朱红色栏杆偏偏被衬成了俗物,红色的花瓣自穹顶洒落,纷纷扬扬飞舞着,地面上已然铺上了一层花瓣的地毯,无数人影在其间走动,身上也沾染了红。 原本应该是喜气洋洋热闹至极的场面,可不知是由于灯笼的光太幽暗,还是夜晚太深沉,一切都像是蒙上了迷离的纱,这层纱在鲜血之中浸染透彻,仿佛能闻见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人来人往众多,然而都脚不沾地,没有人双腿走路,俱是飘着,在幽深的血色楼阁之中,影影绰绰如诡谲的游魂。 不能说是像,本来就都是游魂。 唢吶连绵,锣鼓喧天,交谈声不绝入耳,非但没有一点热闹的喜气,反而像是怨鬼在耳畔吹气恸哭,连成哀戚的挽歌,直叫人心头涌起无限悲怆,恨不得自楼顶跌落,在红尘之中化为碎片。 年渺哪里见过这样的景象,当即觉得心口被什么堵住似的,几乎喘不过气来,头疼欲裂,痛苦得脸都快扭曲了,如果季一粟在,他一定立即躲进对方的怀里捂住耳朵,不看不听,可现在他孤身一人,再也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只能硬着头皮稳住心神,跟在陆少身后,和众多鬼魂混在一起。 第200章 他已经是至阴至寒之体,混迹在这些鬼魂之中,仍然觉得寒冷侵入骨髓,只想着被温暖的火焰包围。 进门时,他暗中藏匿了自己的容貌,普通至极,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在陆少眼里是不一样的。 原本包厢之间的墙壁都变成了栏杆,再也没有任何遮掩,每个人都能看见所有的情景,也没有固定席位,只要找到位置就能直接入座,此时一楼已经差不多坐满了,倒是三楼还显得空旷,陆少领着他来到三楼,到了一间尚未有人的包厢,风度翩翩地请他先坐。 年渺在他身边坐下,羞怯地低下头,一边用神识悄悄调出了水神给他的信物,取了一丝水神之力,附着在自己的神识上。 陆少笑着感慨: “许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大喜事了,也不知那位,要嫁的究竟是什么人。” 居然是嫁,不是娶,看来那位大人物是位女子。 不过随后他想到自己,一时间沉默,也不一定。 他抬眼望向陆少,漂亮的眼眸里满是迷茫无辜和渴求,用娇软的声音道: “其实,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呢,陆少,可以跟我说一说么?” 没有男人能拒绝一位绝色美人的求助,陆少顿时只觉骨头都酥了,恨不得把脑子挖出来送给对方,沉溺在那双明澈的眼睛里,整个人都仿佛被吸进去了一样,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只痴痴地望着对方,渐渐地,他的眼睛由痴迷变成迷茫,最后空洞起来,和外面最低阶的鬼魂没有两样。 年渺长舒一口气,还算顺利。 水神虽然不擅长战斗,但是对于精神心智的影响无人能及,他不敢自己贸然动手附身对方,便借用水神的力量来一点点侵入对方的神识,果然神明之力的压制极其强势,不容反抗,他轻而易举地便占据了对方的神识,可以暂时操纵对方,这样一来,行动就方便多了。 有鬼侍从飘荡到他们这里,放下酒壶酒杯,瓜果点心,斟满了酒,又飘荡到下一桌,没有半点声响,看样子只是低等鬼魂,这让年渺很安心,最害怕那种问东问西的。 这些瓜果点心和酒,对于鬼修来说应该是大补之物,即使陆少被年渺操纵,暂时变成了傀儡,也抵挡不住本能,下意识去吃那些东西,而其他桌的鬼魂亦是如此,早就把上的食物吃完,甚至有的为了一杯酒一块点心闹腾起来,但闹事的很快被飘荡的游魂侍从提着脖颈扔到了栏杆外,是死是活尚不知晓。 再也没有人吵架,都和和气气地坐着,享受自己分到的东西。 年渺不由震惊又害怕,鬼修的世界是如此残忍,位阶的压迫太过强势,稍有不对就直接把人杀了,也太难生存了。 又或者只是这里的情况特殊,要成亲是的位大人物,而且是脾气暴躁狠辣的大人物,不容许有人扰乱自己的大喜日子,才如此苛刻。 他谨慎地瞄了一眼杯中的酒水,漆黑如外面的若留河,无法映照出任何倒影。新漆的栏杆也同样如此,普通世界中能够映照的东西,在这里都是黯淡的。 年渺心下明了,镜中世界里,所有能映照的东西都是特殊的,里面极有可能藏着镜中镜。 他看着狼吞虎咽有些不顾形象的陆少,把自己那份酒水点心也让给对方,并藏匿好俩人的气息,趁机搜寻对方的记忆。 陆少的记忆十分繁杂,而且都是他不知晓的鬼修的世界,让他看得头晕眼花,只能勉强挑选着自己需要的信息。 好在人只来大半,开宴应该还得有一阵子,他有足够的时间。 和人族相似,鬼族也有世家,陆少就出生于一个颇有名望的世家,名叫陆时,修为已经达到天鬼级别,换成人族的修为,只比年渺低一大阶,所以受到那么多人的优待。 这些信息年渺大致了解一下了,以应对突发状况,他重点搜寻了最近的事情。 从陆时的记忆中得知,他们鬼魂原本是居住在冥界的,普通鬼魂轮回转世,秩序井然,鬼修颇为稀有,不像人族遍地都是,是由于一些奇遇,或者本身体质特殊的,死后才变成了鬼修,可以不用轮回转世,留在冥界修行,有一席之地。 冥界之主是冥王,也有人称其为冥神,冥神很少露面,都是由手下各殿鬼王处理事务,可是几十年前,冥神遇到了一个十分强劲的对手,和对方纠缠至今,就在前段时间,冥神终于打败了对方,取得了胜利,并且通知手下的鬼修:他有一位好友帮忙,找到了可以让鬼魂也能正常生存的人间大陆,并让众鬼修举家搬迁到人间大陆,也就是这里,除了依旧黑暗,没有白天夜晚,从来没见过太阳外,和人间没有区别。 众鬼修很高兴,纷纷答谢冥神,冥神又告诉了他们另一个更振奋鬼心的好消息:他和他的两位好友在对付另一个极其麻烦的对手,如果能够成功,他们鬼修也可以重返人间,和人族一同生活。 人是万物之灵,草木精怪修炼到一定程度,都会化为人形,万物对于便成人,皆有一定的向往之心,鬼魂也不例外。大多数鬼修都是在冥界出生长大,对于“人”的概念懵懵懂懂,但有部分鬼修,是人死后变成的,仍然保留着生前的记忆,对于重新变成人有无限的渴望。 年渺看到这里,心骤然沉到了谷底。 这个“冥神”,有很大的问题。 如果是正常的冥神,打败对手后肯定会继续让冥界照常生活,而不会突然有如此大的转变,估计是冥神也被伪造了,这个伪造的冥神,吞噬了之前真正的冥神。 第201章 鬼魂是无法和人一起生活的,势必会引发混乱,年渺不清楚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但绝对不是好事。 最让他感到惊恐的是,这位“冥神”,还有两个“好友”…… 他们要对付的强劲对手,恐怕就是季一粟了,而现在季一粟被关进了镜中世界,等于落在了他们手里,处境极其不利。 纵然在年渺心中师兄是最强的,但要面对三个实力超过神明的伪神,还是如同痴人说梦。 师兄他现在,只有一条胳膊一条腿啊…… 他不由焦急起来,只希望百里落尘能够聪明一点,二十年苦修没有白费,能尽快与自己汇合,或者自行找到对手的破绽之处。 现在要成亲的,就是冥神的两位好友之一,据说“她”找到了昔年深深爱慕的情郎,和对方两情相悦,破镜重圆,十分惊喜,这场婚事也准备了许久,很快就要心愿成真的。 年渺嗤之以鼻,一个伪造出来的伪神,怎么会有多年两情相悦的情郎,怕不是逼迫对方的,也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 陆时的记忆搜寻得差不多了,他暂且离开了对方的记忆,只浅浅操纵着,皱眉沉思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目前的形势,没有任何有利的地方,让人几乎绝望。 但是不能绝望,只要没有亲眼看见季一粟的尸体,他就一定要继续走下去,更何况季一粟又不是没死过,即使被分尸在他面前,他也能淡定地将其拼接起来。 这么看也不是完全没有优势,至少师兄很难死。他这么安慰自己。 抬眼望,满目血一般诡异的红依旧让人的眼睛和脑袋都极为不适,年渺略略转了一圈,看见这环形的楼阁,上上下下几乎座无虚席,门口进来的鬼修也越来越少,便猜测宴席快要开始了。 这是定亲宴,不知晓两位新人会不会出现,如果出现,至少让他看看对手之一究竟是谁。 这个包厢里的座位也已经坐满了鬼魂,送来的酒水点心也吃得差不多了,正在心满意足地消化着,年渺被鬼修包裹,阴寒之气袭遍全身,僵硬得动都不想动,他们说话声很有情感,也很正常,但始终有一股阴森诡异的鬼气,就像半夜睡觉时有鬼在耳边哭一般,叫人不住地打哆嗦。 由于他的藏匿,并没有多少鬼修注意到他们,只有坐在他们这一桌的人才发现了陆时,惊喜地打招呼,他操纵着陆时敷衍对方,显得比平时高冷,但搭讪的人没有在意,毕竟一个少爷高傲点是正常的。 宾客就位,唢吶声吹得更加欢畅,可总有抹不去的怨鬼的哀戚。 年渺的目光垂下去,落在“云间逢”中间,一楼的水榭上,这个地方他也很熟悉,毕竟看过表演,和真正的“云间逢”稍稍有些区别。 “云间逢”是建立在若留河上,因此中间空地是水域,建造了一些亭子和荷花模样的台,以及精致的白玉桥,专门供人演出,镜中的水榭,则没有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一半是水域,一半是朱红色的平台,此时摆着供桌等物什,已经建造成了拜天地的花堂,看来那位大人物,就是要在这里拜天地了。 水也是镜子。 年渺注意到了那一半的水域,和河水不一样,这水域此时是真正干涸着的。 他心念一动。 这水域莫不是藏着镜中镜?待时辰一到,就会注入能映照出倒影的水?这样的镜中镜,会藏着什么呢?新人? 不是没有可能,根据他的分析,那位大人物的心上人,极有可能是强迫掳掠来的,等时辰到了,把人从这镜中镜的牢笼中释放出来,直接成亲,十分方便。 年渺不由翘起了唇角,为自己这个发现而高兴,如此隐秘的牢笼,说不定季一粟也被关在里面,届时等那大人物将新郎释放出来,他就制造出一场混乱,进入其间查探。 这是极其危险的举动,说不定正好进入别人的圈套里,若不是他有水神和月神两位神明的力量傍身,又有神器轮回之镜,他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但现在找不到季一粟,他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要有一线希望,他都要不管不顾去试一试。 那些吹唢吶的也不知道躲在哪里吹,年渺愤愤地想,也太刺耳难听了,本来鬼聊天就烦。 他默默用寒雾堵住耳朵,只剩下模模糊糊的声音,总算好受了一些。 可不知是不是听见了他内心的抱怨,那一直没有停过的欢快唢吶声,忽然拔高许多音调,尖锐得能刺穿耳膜,以至于周围高高兴兴聊天的鬼修们都神情大变,变得痛苦而扭曲,用双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口中不断呻吟着。 这下可是真正的鬼哭了,年渺几乎崩溃,拼命堵着耳朵,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好在那尖锐的唢吶声很快停止,周围的鬼修也渐渐恢复正常,不再呻吟,坐在座位上吞吐调息,他饱受摧残的耳朵和精神总算好受了许多。 即使是为了大陆苍生,也不能让人鬼同居,年渺含泪想,不然成天鬼哭谁能受得了。 唢吶声停了下来,满阁楼的灯笼骤然熄灭,一切陷入无尽的漆黑之中,而在这黑幕间,鬼修的眼睛却是亮着的,只能看见无数双死白的眼珠在漂浮转动。 年渺差点没晕厥过去。 也不知出了什么意外,他闭上眼睛,不去看这阴森恐怖的场景,沉下心来警惕着,时刻做好意外的准备。 第202章 “吱呀”一声悠长的关门声拖拖拉拉,随即被“砰”的关门声截止,年渺偷偷睁开一只眼睛往楼下望,在黑暗之中用神识看见“云间逢”的大门被关了起来,那个满脸堆笑的守卫恶鬼,站在了柜台的位置。 “咳咳!”守卫恶鬼故意清了清嗓子, “诸位客人——” 听到这样拖长音的称呼,鬼修们便知晓对方有话要说,纷纷停下手中的事情,一声不敢吭,认真听对方说话。 这守卫恶鬼也不知道什么来头,在陆时的记忆中没有注意到,年渺琢磨着,看对方的修为和宾客的态度,恐怕会很高,说不定和自己差不多,甚至更高,才有资格独自撑着这样的场面。 “诸位都是我们邀请的贵客,今日表现也十分让人满意。”守卫恶鬼的声音传入每一个鬼修的耳朵里, “今日是我主的定亲宴,我主临时有要事在身,不便陪各位同享此乐,便由我陪各位在此欢聚,祝各位和我主一样,能和意中人幸福美满,永生永世!” 他说完之后,抿唇微笑起来,眼珠不住转动着,短暂的沉默后,宾客中立即爆发出整齐而热烈的喝彩和掌声,他这才点点头。 灯笼再次亮了起来,面前原本只剩下酒壶酒杯和空盘的桌子,此时竟然凭空出现了满桌的美味佳肴,而壶中的酒也似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鬼修们咽口水的声音清晰可闻,但也许想到了因为争夺食物被扔下栏杆的下场,都十分克制,摆弄着碗筷,矜持地夹起面前的菜肴,但没过多久就狼吞虎咽起来,有的甚至脸都出现了扭曲,眼珠凸起,露出皮肉下的森森白骨。 年渺默默低下了头,假装摆弄着碗筷,贴心地夹菜给陆时。 那些菜肴看着十分精美,令人食指大动,然而都散发着浓郁的沉沉死气。 唢吶声又开始了,好在这一回是比较悠扬婉转的曲调,虽然依旧带着鬼气的刺耳,但比之前欢快的曲调好多了。 处处都是觥筹交错,杯碗碰撞的清脆声音叮叮当当,比唢吶不知好听多少倍,守卫恶鬼满意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白多于黑的眼珠不停地转动,在仔细观察着每一位来宾,以防出现差错。 少顷,他吩咐手下的侍从们,可以递发第二张请帖了。 在满桌菜肴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有侍从飘了过来,给每个人都发了一张请帖,年渺也顺利地收到了一张。 他低头打量着,和第一张的请帖没有什么区别,但是这一张上的“囍”字,是金粉写的,应该是真正的成亲宴请帖。 从陆时的记忆中可知,这份请帖,是发给所有的鬼修的,但是数量有限,鬼将以下的请帖是随机发放,想要得到得使用特殊手段,坑蒙拐骗抢,各凭本事。而现在才发第二张请帖,应该是观察了进来的宾客们的表现,表现不好的全杀了,表现好的才有资格留下来参加正式的成亲宴。 看来这位大人物对于自己的婚事极其重视,不允许有任何闪失和意外,既需要热闹,又需要乖巧的客人。 又或者,是在筛选一些不速之客,比如自己这样的。 听刚才那守卫恶鬼的话,原本那位大人物今晚是会亲自现身的,可是临时有了变故,在这个他们主宰的镜中世界内还会有什么变故?因为自己和百里落尘的出现么?难不成是抓到了百里落尘? 百里落尘肯定是他们的重点目标,至于被连带进来的自己,就像是一只小小的蚂蚁,不值得被注意,让手下搜寻就可以了,好在他的运气很好,也足够谨慎,到现在都没有被发现。 等下跟着陆时回家住一晚上,明日再来参加成亲宴,就能寻找猜测的突破口了。 他听着周围酒足饭饱的鬼修聊天,一边暗暗策划着,却听见那守卫恶鬼又咳了两声。 年渺下意识望过去,见那恶鬼竟然没有在笑,而是眉头紧锁,神情阴沉,以至于所有宾客都停止了交谈,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诸位都是贵客。”守卫恶鬼的声音也带了几分阴寒,隐隐藏着怒气, “是来参加喜事的,可没有想到,竟然有不速之客混在其中,企图搅乱我主的大好日子,罪不容诛!” 此话一出,宾客中出现了小小的混乱,都在惊慌失措地左顾右盼,生怕自己会被当成那个不速之客,或者受到牵连。 “是谁!”守卫恶鬼喝道, “究竟是谁!给我找!” 他的声音中充满不容置疑的强势和压迫,所有鬼修都痛苦地嚎哭起来,有的甚至倒在地上乱滚,年渺虽然也觉得头脑发胀,十分难受,但不是不能忍耐,可以用法术暂缓,然而大家都十分痛苦,连陆时都捂住了额头,趴在桌子上,他也跟着趴下来,假装无法忍受的模样。 真正的万千鬼哭造成的精神压迫,足以将修为普通的人族修士折磨致死。 年渺趴在桌子上,紧紧皱着眉头,不知是自己暴露了,还是另有其人,只紧张地和轮回之镜连起来,随时准备逃窜。 在他们之后应该不会再有人进来,而且即使有,也不会引起这么大的骚动,年渺暗暗生出些许企盼来,会不会是百里落尘没有被抓住,并且注意到了“云间逢”这里的异常,顺利混了进来?那他总算能有个妖神级别的同伴了。 目前的状况来看,那位守卫恶鬼的修为,是在他之上的,能不对上还是不要对上的好。 第203章 然而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忽然间,怨毒阴森的目光锁在了他身上,让他浑身发冷,止不住颤抖起来,不用看也知道是那位守卫恶鬼的。 他心里一沉,还是被发现了! 第98章 逃脱 就在年渺准备对方一出手就逃离之际,那双怨毒阴沉的眼睛在他身上停顿两秒后,又瞬间转移开来,让他蓦然觉得精神一松,却也不敢胡乱看。 就在他被盯着的这两秒,电光火石之间,在右侧隔壁的包厢内,瞬间出来几十只穿着一模一样的大红衣服的侍从,将整个包厢完全覆盖住,而那守卫恶鬼也风一样到达了隔壁的包厢,霎时浓郁到几乎凝结成实质的沉沉鬼气包围了整间包厢,如同一个坚实的屏障,让里面的鬼修都被关了起来。 年渺学着其他鬼修趴在桌子上瑟瑟发抖,原来刚才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是个掩饰,为了转移真正目标的注意力,那守卫恶鬼真正要对付的,是自己隔壁的人。 而这时,他却大着胆子放出了神识,刺探隔壁的情况,见到那阴沉森冷的黑色鬼气结界之中,蓦然爆发出一道耀眼的白光,如同龙卷风一般携着飞扬的尘土直冲天际,硬是将穹顶撕裂,在“云间逢”中杀出一条路来,而那道龙卷风之中,隐约可见有人逃了出去。 百里落尘! 他们竟然就在隔壁,都没有发现彼此。 年渺心中大喜,想都没想便化为寒雾,混入龙卷风之中,跟着跑出了“云间逢”。 圆月纯白如银盘,只是呆呆地悬挂着,放不出半点光,黑夜仿佛被倾注了无边的浓墨,只能用神识勉强辨别着周围的场景。 守卫恶鬼带着无数游魂也跟着冲了出来,声音充满了悔恨和恶毒: “还有一个——两个都得死——” 随着他尖利的声音响彻整座城池,所有的鬼魂也跟着哭嚎起来,幽怨空洞的声音让人听着就心生悲戚,难以遏制要倒地流泪的冲动。 年渺浑身裹着寒雾,堵着耳朵,在无垠的黑暗中变成一团淡淡的白光,十分显眼,想让百里落尘注意到自己,和自己汇合,然而百里落尘并没有和他汇合的打算,反而朝着和他相反的方向跑。 年渺知晓他不想把强大的对手引给自己,但现在汇合才是最稳妥的,只能也去追他。 或许是身上的妖气太重,展现出来的实力非同凡响,又或许早已被通缉,所有的鬼魂,包括守卫恶鬼都在追百里落尘,只有一部分普通鬼修来追捕年渺,被他轻轻松松冻在原地,离百里落尘越来越近,帮他冻结了部分鬼修。 天上地下,无数道殷红的幽影飘荡,寒气弥漫,说不出的诡异阴森。 飞扬的尘埃不断,百里落尘身后穷追不舍的鬼魂沾到半点尘埃,就痛苦地捂住眼睛停在原地,再也没有了追捕的能力,只有那守卫恶鬼不受影响,依旧坚持追着。 可是紧随其后的怨鬼不见变少,一路上的普通游魂,也收到守卫恶鬼的影响,加入这追捕的队伍之中,百里落尘绕了几圈,速度突然慢下来,年渺听到了对方有些恼怒的传音: “别跟着我,自己跑。” “我们两个一起才能互帮互助啊。”年渺毫不慌乱地回答, “你别跑了,他们都不是你的对手,赶紧解决了我们去城里,我知道……” 他本来想说可以带对方去陆时家里暂避风头的,然而周围浩浩荡荡追捕的鬼魂骤然停在原地一动不动了,就连那守卫恶鬼也立在原地,死死盯着前面的百里落尘,蠢蠢欲动。 他这才发现,前方是无穷无尽的黑,仿佛已经到了若留城的尽头,如同一个幽邃的深洞,一旦沾染,就会万劫不复。 这应该是镜中世界的边缘了,看来复制出来的只有一座若留城,也不算大,不是对方尚且未能熟练掌握镜子法宝,就是这里建造的时间太短,还来不及继续经营。 百里落尘也停了下来,和那守卫恶鬼相对而立,眉头紧紧锁着,年渺正欲上前跑到他身边,却见天上的月亮骤然亮了起来,一道柔和的月光光柱打在地面上,光柱之中,隐隐有一道雪白的身影凌于半空,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百里落尘。 守卫恶鬼微微低头行礼,声音变得温和而顺从: “大人。” 年渺的目光探过去,虽然在光柱之中,那人又是白衣,十分朦胧,但也能看出来,他和百里落尘无论是容貌还是衣着,都一模一样,仿佛是复制出来的一般,双手之间虚虚浮着一面绯红的镜子。 霎那间年渺便判断出来,这是伪造的妖神,也是百里落尘最大的对手,刚才百里落尘没有停留对付追捕的鬼修,恐怕是在躲这位。 从他手里的镜子可以看出,他就是镜中世界的制造者,镜子法宝的主人,确实极为难缠。 年渺的目光并未引起对方的注意,这也是太过渺小的好处,对方似乎只是将他当成意外被卷入的普通修士,待处理完正事之后随随便便就能捏死,丝毫不关心,只专注地望着百里落尘,唇角微微勾起,轻声道: “抓住你了。” 声音也是一模一样。 百里落尘薄唇紧抿,背对着无垠的黑色尽头,同样死死盯着他。 俩人一个凌于半空,一个沉落在地,一个在皎洁的月光之间,一个笼罩于沉沉的黑暗之中,构成了一副诡异又奇妙的画卷。 绯红的镜子绽放出淡淡的光华,照耀到百里落尘身上,百里落尘显然已经发现,绝对不能被镜子照到,身前立起浓浓的尘埃化为屏障,挡住了绯红的光华,然而只是短暂的遮挡,天上的月亮倏然间光芒大盛,让整个若留城都沐浴在它温柔的月辉之下。 第204章 尘埃凝结成一团蚕茧,将百里落尘完全包裹了起来,密不透风。 伪妖微微一笑: “就这点能耐么?只会躲躲藏藏?” 他轻盈如风,从半空中缓缓飘落下来,捧着那绯红的镜子,强烈的光芒迫不及待地要冲破那道牢笼。 最难以躲的是光,是镜子的映照。 纵然百里落尘跟随季一粟修习二十年,已然蜕变为真正的妖神,但也继承了对方直来直去果断狠厉的攻击方式,对于这样诡谲的镜子和手段,还是第一次见,他不知道被镜子照到意味着什么,也不知晓应该如何应付,但本能对于危险的嗅觉让他清楚,后果不堪设想。 季一粟恐怕就是这样落入对手的手中的。 那伪妖一时间攻不下来,却半点都不着急,神情悠闲自得如月下散步,这样消耗着,只会让他越来越占上风,对手迟早会是囊中之物。 想到一诞生就能成功取代对方,他的心情就极好。 绯红的光芒越来越强烈,含着嗜血的兴奋,已经能看见尘埃中百里落尘若有若无的身影,伪妖唇角的笑容愈发变深,准备强行攻破,却发现自己的镜子黯淡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一直笼罩整座城池的月光渐渐变浓,此时已经浓郁到把他的绯红镜光都遮住,让他被皎洁的月华包围住了。 他原本含笑的神情骤然间沉了下来,这不是天上的伪月伪造出来的月光,这是真正的月光!月神什么时候进来的! 太大意了,竟然没有注意到,虚假的月光已经被替换了。 月光如同封闭的牢笼,将他彻底包围起来,他虽然生气,但并不慌张,月神还不足以破解他的镜中术,然而让他意想不到的是,包裹着他的月华牢笼不是单纯的月光,里面更是罩了一层积水,形成密不透风的水墙。 是微弱的水神的气息。 伪妖的怒气更甚,作为镜子的主人,他很清楚,明明只抓到一个妖神,为什么月神和水神都出现了? 然而它并未往妖神顺带的人族修士身上想,毕竟一只蝼蚁是无法引起神明的注意的,作为一只刚刚诞生的伪妖,也不会认为,蝼蚁能和两位真神扯上关系,他丝毫不关心,甚至从头到尾看都没看那只蝼蚁一眼。 更何况他的心绪一直被水神之力悄悄影响着,自大,愤怒,在被无限放大,十分严重地影响了他的判断。 他的镜子被月光和水墙隔绝,什么都照射不到,完全产生不了半点作用,而眨眼之间,水墙已然凝结成冰,四面八方,都是光滑雪白的冰面,他在这冰笼之中,猛然瞪大了眼睛。 冰面光洁,化为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了他的身影,而方方正正的上下六面冰墙互相对立,映照出来无数个他,一层套一层,无穷无尽。 他看着冰镜中无数个自己惊慌的模样,哪里还有不明白的,这样的手段,他也使用过!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在冰墙凝结出来后,他便堕入了永无止尽的镜中世界里。 * * * 月光牢笼顷刻之间消散,连同伪妖一起不见了踪影,天上的圆月重新变成干巴巴的银盘,再无半点月光照射下来,呆滞的鬼魂变得迷茫起来,依旧站在原地,不知道目标在哪里,只好慢慢往城里游荡。 四周重新陷入无边的死寂和黑暗之中,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年渺高高兴兴地跑到百里落尘身边: “百里落尘!我就知道你会去‘云间逢’,可惜没有早点发现你。” 百里落尘看着他,心情十分复杂,低低说了声“多谢”。 没想到他竟然被年渺救了,一时间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 刚才的场景他自然看在眼里,想都不用想月光一定是年渺的,他只能看到伪妖被包裹起来,里面什么情形却什么都不知道,忍不住问: “他……去哪儿了?” 他自然不会觉得年渺能在须臾间轻轻松松杀死一位伪神,如果这么简单,那他们这些真神活得好像个笑话,什么也别说,直接将年渺奉为救世之神了。 “我用了点小把戏,暂时把他关起来了。”年渺眼睛晶亮如星辰,对于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 “但是我修为有限,估计关不了多久,只要他发现,很快应该就能出来,我们先躲起来。” 这个道理很简单,只要玩过的人都知道,两面镜子对立,可以将中间的场景映照出无数层,把里面的人拖到镜中世界内,也就复制出无数个镜中世界,一旦陷入其中,便会被重复的迷离万象蒙蔽,困在其间无法脱身,是非常隐蔽的牢笼,足以将普通人逼疯。 但是他始终还是太弱,对手是一位伪神,而且也用镜子,说不定早发现了这个技巧,并且将季一粟这么关起来,过不了多久,他的无限镜中世界就会被打碎,得趁这个机会重新伪装起来,撑到明天真正的成亲宴。 百里落尘沉默着点点头,目光扫了一圈: “那个冥王呢?” “冥王?什么冥王?”年渺疑惑问,但很快反应过来,惊愕无比, “就是在门口收请帖的那个么?你是说?他是个冥王?!” 从陆时的记忆中可以知晓,冥王是仅次于冥神的存在,平时冥界的事务都由几位冥王打理,估计是仙以上的位阶,弄死他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还好他刚才行为低调,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 不过他们应该都把注意力放在了妖神身上,即使发现了自己,也无暇顾及一个人族,只把所有精力都花在追捕妖神上。 第205章 “嗯。”百里落尘没有看他, “也被你关起来了么?” “是啊,不过我急着对付跟你长得一样的那个,用的方法很简单,估计也关不了多久。”年渺想也不想拽起他的衣袖, “我们快去城里躲躲。” 百里落尘问: “去哪躲?” “去一个‘朋友’家。”年渺委婉地说。 俩人重新隐匿起气息,伪装成普通的游魂,年渺觉得他身上还是有温度,毫不吝惜地往他身体里灌冰,让他的血液都几乎凝固起来,和自己一样冰冷。 他们在城外“云间逢”附近暗暗观察着形势,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因为这个意外,定亲宴被打断,好在宴席已经到了尾声,该吃吃喝喝的都结束了,在追捕对象暴露之后没多久, “云间逢”紧闭的大门也打开,里面的宾客纷纷逃离,一秒都不敢多待,害怕厄运和意外降临在自己身上。 通往“云间逢”的桥少分外空寂,除了来往巡逻的,没有一只鬼,城外的普通游魂都少了许多,大概嗅到了危险的气息,本能离开了,不少穿着红衣的鬼修在屋里屋外飘来飘去忙碌着,今夜必须要将被破坏的阁楼修缮好,并且还原到之前的样子,绝对不能影响到明日的大婚,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这里看起来暂时没有什么危险了,年渺这才望向百里落尘,悄然问他: “你的请帖哪里来的?” “偷的。”百里落尘云淡风轻, “你的呢?” “骗的。” 说着,他自己就忍不住笑了出来,望向百里落尘,亮闪闪的眼睛里明晃晃在说“果然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然而不但没有任何羞愧的神色,反而颇为得意。 百里落尘也勾起唇角,但很快垂了下去,扫向年渺,嘴里吐出两个字: “骗子。” 他算是想明白了,年渺根本是故意跟着他进来了,恐怕早就注意到了对方有类似于镜子的法宝,才故意引着自己去海边被抓,从而跟着进来找季一粟。 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竟然是年渺帮他摆脱了伪妖的纠缠。 他对这个漂亮的人偶有了全新的,超乎想象的认识,一时间说不出自己什么想法,只觉得和之前的认知相差太大,好像在面对一个陌生人。 尤其…… 他又忍不住看了年渺一眼,又默默将头偏开,欲言又止。 一路上,他总是这样时不时瞥自己,年渺奇怪道: “有话就直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这幅样子。” 百里落尘沉默了一下,委婉道: “你先……换个伪装罢。” 确实美貌无双,但是太容易影响他的思维,让他容易分心,倒不是他见色起意,只是在他心中,年渺是季一粟的人,他对季一粟始终保持着恐惧和尊敬,季一粟的东西,他是绝不会碰触的,现在这样子,更是看都不能看的。 年渺: “……” 他下意识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粉色的纱裙,和缀着流苏的白色腰带,顿时耳垂红如玛瑙,一直红到了脸颊,热得冷如冰雪的身体都有了些许温度。 太大意了,因为一直保持着高度的精神集中和紧张,他都忘了自己在男扮女装,穿的是裙子,怪不得百里落尘老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任何一个正常人看到一个穿裙子的男人,都会十分怪异罢。 “我这是,迫不得已,没办法,必须,就是,就是……”年渺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方便拿到请帖,也不容易被人认出来……”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缄默,悄悄易容改貌,换成容貌和男装,越解释好像越奇怪,索性不说了。 他第一次在百里落尘面前感到窘迫,红着脸低头看着脚尖,拼命找其他话题: “先进城罢,估计很快他们就能挣脱我的幻术了,我们先藏起来,明天再去那个成亲宴——你有第二张请帖么?” 百里落尘这才正常望向他: “有。” 好在是给过第二张请帖后才发现的,不然还得再去偷一张。 俩人继续伪装成游魂往城里走,百里落尘跟在年渺身后,也没有问他究竟哪来的鬼魂朋友,看到对方刚才的装扮,他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若留城是百里落尘最熟悉的地方了,此时却是幽暗无比,只偶尔有人家挂着暗色的红灯笼,充斥着森森阴寒鬼气。 年渺早在被发现的时候收回了对陆时的控制,生怕留下蛛丝马迹,但从陆时的记忆中可知对方家住在哪里,他和百里落尘现在也没地方可去,索性去陆时家里,再控制对方一个晚上。 陆时家是世家,有一定的名望,即使那位冥王和伪妖神挣脱了他的镜中世界,下令搜寻,也不会立即搜寻到他们家里,可以让他们有充裕的逃跑时间。 陆时已经回到了家,一路上有不少人在调侃他,怎么没有带那位绝色美人回家,陆时全都没好气地敷衍了过去,他只觉头脑昏昏沉沉,好像一进大门,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再次清醒过来,只看见所有鬼修都在瑟瑟发抖,又发生了十分激烈但短暂的争斗,他跟着其他鬼修焦急地等待,好不容易逃出了“云间逢”,又想起自己带进去的那位美人,不知道有没有受到波及,十分担心,然而再问起来,并没有人看见他那位美人去了哪里,他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家了。 根本没有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毕竟一个柔弱的美人是不会骗人的,即使有目的,美人也做什么都是对的。 第206章 他回到家,长辈们都受到了特殊的邀请,并没有来参加定亲宴,只等着参加明日正式的成亲宴,询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会有那么大动静,他一个字都说出来,众人以为他受到了惊吓,便没有再为难他,让他回了屋。 他一个人闷在房里唉声叹气,惆怅今晚的遭遇如同镜中花水中月,醒来一切皆成空,正悔恨时,他听见了轻轻的敲门声, “笃笃笃”,不疾不徐的三下,仿佛戏文中那些夜半幽会的狐狸幽魂,顿时精神一振,心不由自主地“砰砰”跳了起来,完全忘了自己才是个幽魂。 他偷偷推开门,看见了一张刚才一直在思念的脸,顿时喜出望外,话都不会说了,直接打开门,张口要喊对方的名字,却发现好像对方忘了告诉自己的名字。 还得再问一遍。 可惜他一个字也没有问出来,一阵熟悉的眩晕感之后,他又失去了意识。 年渺悄悄关上门,并让百里落尘设下缜密的结界,解释道: “这个傀儡很好用,他家里很有名望,可以帮我们挡一阵。” 百里落尘无言以对,只能“嗯”一声,找了张椅子坐下。 年渺坐在他对面: “你知道要成亲的那个是谁么?” “不知道。”百里落尘摇摇头, “但是不会比我弱,甚至更强,他们现在,至少有三个……” 三个伪神,但他不能在年渺面前说出来。 有一点他没有告诉年渺,月神早就说过,取代季一粟的伪魔早就出现,并且搜集了绝大多数季一粟的身体,二十年的休养,现在的实力无法想象。 他怀疑这个成亲的,就是伪魔,至于成亲的对象…… 希望只是他想多了。毕竟从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伪妖来看,伪魔应该会和季一粟一模一样,不会是个女魔。 第99章 新娘 不知道这鬼蜮里的时辰是怎么算的,也不知道明日的成亲宴什么时候开始,百里落尘暂且在陆家小范围盯着,等他们一有动静,就跟着过去。 夜晚出奇的静谧,没有任何事发生,也没有人继续来追捕。 今晚之事闹这么大,那位“冥神”和伪魔,想必早已知晓,此时仍然按兵不动,恐怕是为了将他们钓出来,请他们自己入瓮,要么就是被其他事情绊住了脚,暂时无法脱身。 毕竟那么浓郁的月光,很难让人不怀疑是月神亲临,妖和月连手,轻轻松松就让伪妖和一位冥王不知所踪,还是十分让对手忌惮的。 俩人更倾向于前一种,而明日的成亲宴就是瓮,商量之后,他们还是觉得这成亲宴就算设下重重陷阱,也必须得去,只不过要一前一后分开。 商量完后,俩人都觉得颇为疲惫,便各自休息,一宿无话。 然而并没有过多久,百里落尘心念一动,转向年渺,低声道: “他们开始过去了。” “这么早?”年渺睁开眼睛,惊讶道,他只觉眼睛才刚刚闭上,连一个时辰都没有过去,竟然就已经到第二天了,这鬼蜮的时间流转着实怪异。 又用神识探测了一下,他制造出来的镜中万千世界依旧完好,说明被关在里面的伪妖和冥王都没有找到挣脱的方法,但关押伪妖的地方,已经隐隐有了破裂的痕迹,估计要不了多久,对方就能破了他的局,得快点才是。 这是他第一次制造出镜子里的空间,虽然十分粗糙狭小,但极其有用,年渺暗暗总结着经验:虽然是持镜人,但并不能窥探到被关押的人的一举一动,只能察觉到自己镜子空间的状况,来判断对方的状态和受到的损伤。 这应该不是他的修为太弱的缘故,而是镜子法术本身的缺陷,因为伪妖作为持镜人,也不知晓他和百里落尘入镜后的情况。 如此看来,还并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只要他们不会被伪妖监视到,就有逃跑及反击的机会。 陆家德高望重的鬼修们已经穿戴得整整齐齐,拿着贺礼,陆陆续续往外走了,陆时也遵循着本能开始挑选衣服,年渺暂且放弃了对他的控制,抹掉了他身上的意念,让百里落尘和他前后相隔几秒进去,来试探会不会暴露。 年渺要到最后时段才进去,不容易引起怀疑,若是遇到什么意外,百里落尘在里面也好接应。 天上依然是惨白黯淡的圆月,来往的鬼修在小声议论着。 “昨晚似乎发生了大事,还以为婚期要推迟呢,啧啧。” 有鬼修笑着调侃: “怎么会,天塌下来也不会推迟的,还看不出来么?那位盼着这一天已经盼很久了,早就算好了良辰吉日,分毫都不会差,怎么可能还推迟。” “是啊。”有鬼附和, “我刚来这里时,就看见这座楼开始贴喜字做装饰,任何人都不准靠近,真好奇,究竟是怎样惊天动地的男子,让那一位如此牵肠挂肚,什么都不管,就要成亲。” “可是一个时辰前,广冥王才通知我们,时辰有变,那位要提前拜堂了。”有鬼摇摇头,意味深长道, “总不可能是推算的黄道吉日有变罢?怕不是新郎官是被逼迫的,想法子逃出去又被抓回来了,得赶紧成了亲好安心。” 大概是联想到了昨夜的动静,众鬼露出然了神情的,随即微笑不语,似乎都同意了这个猜测。 “什么黄道吉日,若是真讲究吉利不吉利,为什么不去人间操办?在这里办冥婚,结鬼亲,请鬼祝贺,才是真正的不吉利罢?” 第207章 “人间不去,关到这里,怕人有法子跑了?” 一连串的调侃让众鬼都笑了起来,但很快收敛住,紧紧抿着嘴巴,小心翼翼地转动眼珠四处窥探着,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生怕被他人偷听告密了去。 年渺听别人聊闲话,听得津津有味,若不是他还有要事在身,真好奇那位要成亲的究竟要强迫什么人,背后有什么恩怨情仇。 也不知道广冥王是哪位,一个时辰前的通知,他和百里落尘也并没有收到,大概只通知给了鬼魂,他们这些阳间人和妖怪是收不到的。 百里落尘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脸,叹了口气,有些凝重道: “我先去了,你……自己在外面小心。” “去罢。”年渺不在意道, “我在外面继续留意其他动向。” 百里落尘又看了他几眼,到底没有说什么,随着鬼流涌入桥头,走向“云间逢”。 他是愈发看不透年渺了,进入这片阴森诡谲的鬼蜮后,他的心没有一刻不是提着的,时时谨慎,步步小心,生怕出了错就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毕竟他才刚刚成为真正的妖神不久,资历修为尚浅,面对的可是三位伪神。 然而从他见到年渺后,对方就没有出现过沉重的表情,一直是轻轻松松的,仿佛是来游玩,而不是在刀山火海中寻人,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听别的鬼修饶舌,似乎就不知道“害怕”两个字怎么写,让他赞叹无比,世上怎么会有人,有如此沉稳的心境。 实在是个奇怪的人,也许只有这样奇怪的人,才能够毫无压力地留在季一粟身边。 年渺见他和陆时一前一后顺顺利利进去,没有受到任何阻隔,也站在桥中间,装作在等人的样子,一边偷偷观察。 今日门外看守的,是一男一女两名守卫,二人皆是神情冷漠如冰,眼角微微下垂,天生一副凶恶的模样,无论见到谁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不像昨天的,好歹一直笑眯眯的,不至于看着就心生畏惧。 前来的鬼修显然也知晓这二人是谁,走近后都屏气敛息,不敢抬头,只唯唯诺诺地递出请帖,被收走后才敢进门,看来也是实力不凡的冥王,而且实力比上一位更甚。 昨天只是一位,今天就换成了两位,可见这亲事背后的人明明白白就在说, “云间逢”的确是下的套,就看你敢不敢来。 让年渺注意到是的,这两位冥王在收请帖时,但凡是一男一女的,都会特别检查,再三确定没有问题后才会放走。 应该是收到了指示,混进来的是一男一女,男的指百里落尘,女的恐怕就是自己了…… 不知道是他们把自己当成了月神,还是昨夜自己男扮女装露出了马脚,然而所有注意力都被百里落尘吸引,暂时没空理会他,现在才重视起来,抽调出人手严查。 桥上往来的人越来越少,估计时辰快到了,年渺也随着人流不紧不慢走到门口,控制中自己的心境,生怕因为紧张心跳太剧烈,引起两位冥王的注意。 他递出了请帖,和其他鬼修一样唯唯诺诺地低着头,察觉到了两个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目光毒辣有如实质,并没有立即收他的请帖。 他一动也不敢动,不知哪里出了差错,只保持着递出请帖的姿势,浑身上下都被打量了个遍,仿佛自己变成了透明的一样,在这二人眼睛之下暴露得干干净净。 身后紧随而来的其他鬼修也吓得不敢动弹,滞留在了桥上。 “刚才怎么有月光的味道。”男冥王收回目光,鼻子在空气中嗅来嗅去,有些疑惑地问同伴, “是我鼻子出错了么?” “我也闻到了。”女冥王同样奇怪道, “但很快又没有了。” 他们短暂的疑惑情绪瞬间膨胀到了极致。 “应该是昨晚的月光太强烈,有人照到了,身上残留着的。”男冥王自己解释起来。 “是这样。”女冥王点头, “只闻到一点点,确实像残留。” 俩人讨论时,顺手将年渺手中的请帖抽走,年渺微微躬着身,慢慢走进了大门。 一颗提着的心终于着地,过关了。 这两位冥王,大概在嗅觉上有着特殊的天赋,可以闻出他们身上特殊的气息,年渺身上的气息虽然完全藏匿,但没想到还是能被他们闻出来,好在在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警惕地发觉自己被注意到后,他就偷偷借助了水神之力,扰乱对方的心神,让他们做出不确定的判断,从而让自己逃脱。 可是百里落尘就没有被发现,这就是位阶的压制么? 他暗暗思索着,一边四处找位置,由于来得太晚,此时满堂都是鬼修,被昨天的人更多,大概又来了许多冥界的大人物,在这样的场合,一个人族修士委实如同落入虎穴,步步惊心。 “在三楼。”察觉到他的进入,百里落尘悄悄给他传音。 年渺顺着他给的位置往三楼走去,看见他隔壁包厢有一个空位,便知晓是他给自己留的,不动声色地坐了过去,周围的鬼修不是在低声交谈,就是在吃侍从送过来的东西,没有注意到他。 飘荡的侍从送来了新的点心瓜果,这些死气沉沉的东西,年渺一点都不想动,可偏偏不少人都盯了过来,目光中充满了热切和渴求,他只好用了个障眼法,挡住其他鬼修的视线,又迷惑了旁边的鬼修,把东西都让给了对方,这样在别人看来,他在享用自己的食物,实际上,是被旁边的鬼吃了。 第208章 锣鼓声,唢吶声,喧嚣连天,比昨夜还要热闹,刺激得可怜人修头上的穴道都在一跳一跳发疼,他只能四处瞧着,转移注意力。 在昨天, “云间逢”最顶层几乎都空着,此时也坐了不少人,从他们的衣着气派不难看出,都是些有名望有身份的鬼修,陆家的人也在期间,陆时也陪着家人,没有再和普通鬼修坐在下面。 昨夜被破坏的地方已经修缮完成,中间水榭处,半空中虚虚浮着好几串灯笼,从阁楼的一侧连到另一侧,纵横交错,一共八道,形成了漂亮的图案,让人甚至有些看不清拜堂的地方。 不知为什么,年渺觉得这些灯笼纵横交织起来,更像是一张细密的网,网住了其中想要挣扎逃脱的人。 他更是同情那位被绑架成亲的人了,恐怕是为了预防对方逃脱,而设下的法阵。 成亲的花堂上,原本应该坐着父母的椅子上依然是空着的,估计是不会坐人了,中间的桌子也摆上了喜烛,烛火昏黄幽微,如同两簇红花,照不出光亮。 年渺的目光凝聚在了另一半的水域上,昨天还是干涸的黑沉沉的水域,此时竟然注入了水,而且不是外面若留河那黑漆漆没有任何光的水,而是透明澄澈的水! 果然,这个地方有古怪,恐怕马上两位新人就会从这里出现! 那澄澈的水域,此时映照的,是满堂如血的红色,但也只是模糊的红色,并没有具体的影子。自穹顶簌簌而落的花瓣,也晃晃悠悠飘落到了水域间没有消失,此时水域中,已经一大半都覆上了花瓣,没有水波,只静静躺着,有种诡异阴森的凄美和浪漫。 年渺收回目光,不敢看太久,生怕自己的注视会引起水中人的注意。 “要成亲的这个,非常危险,非常。”百里落尘凝重的声音传入他的耳朵, “一定要小心,千万别动手,不要和他纠缠,记住了。” “知道了,等他出来我们就进去。”年渺道, “真的比师兄还要厉害么?” “真的。”百里落尘道,又顿了顿,忍不住再次叮嘱, “无论你看到什么,都不要和他纠缠。” “好好好。”年渺敷衍道, “你也要注意一切有光的东西,能映照出倒影的东西。” 年渺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紧张,但也可以想象得出来,对手实力的强劲,他也根本不打算和对方纠缠,他的目标是水域,是能通向另一个有可能关押着季一粟的地方。 百里落尘放下心来,他还是比较相信年渺的,从目前的状况来看,年渺的心境超出普通人不知道多少倍,比自己还要沉稳,观察力也很敏锐,反应更快,可以在瞬息之间就能捕捉到许多信息,并做出正确的判断,每一样都是许多人做不到的,他却能全部都如此出彩,若是加以调教,前途不可估量。 怪不得季一粟会将他带在身边,月神也欣然收他为徒,也许,他们是想把年渺培养成下一任真神。 这个想法转瞬即逝,没有停留多少,毕竟太过荒谬,就目前的形势来看,真神可不是什么位阶,反而是生死不可捉摸,没有明天的存在。 俩人用神识交流期间, “云间逢”大门外,已经没有多少人进出,约莫一盏茶的时间,都没有人再进入,外面一直守卫的两位冥王,才并肩进了门,随即大门被飘荡的侍从缓缓关闭。 年渺暗中感应了一下,关着冥王和伪妖的镜中世界,都有了破碎的痕迹,尤其是伪妖的,估计过不了半个时辰,就能挣脱了,希望他们快点拜堂成亲。 上上下下数不清的大红灯笼暗了下来,但并没有完全熄灭,只是比刚才黯淡了一些,依旧无法在墙壁柱子上映出倒影,唯一还算明亮的,就是最中央拜堂的花堂间,那静如红花的烛火看起来不起眼,竟然可以让整个花堂照耀,成为全场唯一的焦点。 两位冥王站在了“云间逢”一楼的柜台前,都紧闭双唇,没有说话的意思,不像上一位,还得熄灭灯火进行简短的演说。 “时辰已到——请新娘——” 不知哪里传来的高亢男音喊着,随着声音落下,原本沉寂着的唢吶的声音再次响起,长笛锣鼓,应有尽有,百花齐放,欢畅的乐音响彻天地,花瓣飞舞,纷纷扬扬落在灯笼上,包厢内,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睁大眼睛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折腾了这么多天。 而且一般是新郎等着新娘拜堂,在这里,却是相反着的,先是新娘进场,不知是镜中相反的缘故,还是新郎只能被等着。 在无数目光的迎接之中,最中间的水域内,渐渐浮起了淡淡的红光,红光越来越盛,卷着无穷无尽的花瓣,最后强烈到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所有鬼修都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待那光芒渐渐淡去,才看见水域中的红光绽放开一朵巨大的红莲,一个艳红的人影站立在红莲之中,一步步矜持而端庄地走向花堂,走入红毯,停在了供桌前。 众鬼一时间都屏住了呼吸。 除了那人身上无比强势的压迫感之外,还有那人的容貌。 年渺也瞪大了眼睛。 是个美人,毫无争议的美人,在华美艳丽的大红婚服以及凤冠霞帔的衬托下,更是明艳如火,只是这位美人身形高大,脸上的线条太过锐利,并不像一位美丽的女子,反而更像是男人。 这的确是个男人,在男扮女装。 第209章 尽管脸上的妆容十分精致,在极力掩饰着真正的性别,年渺也立刻做出了判断。 诚然,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要柔美,也不是所有的男子都要阳刚,但英气的女人和阴柔的男人也是有区别的,男扮女女扮男总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再漂亮也可以分辨出男女来,真正长得雌雄莫辨的,少之又少。 也只有年渺这样,是确确实实的漂亮,漂亮到根本分不出男女,无论是女装还是男装,都十分合适,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这位“新娘”就是男子特征十分明显的长相,虽然浓艳阴柔,唇如花瓣,但戴着凤冠穿着婚服,怎么都让人觉得别扭。 不少鬼修都看出了其中的怪异之处,然而对方强劲的实力和压迫感,让每一个人都不敢显出内心的感受,为了不暴露,都低下头不敢再多看一眼。 年渺也垂下眼睛,十分感慨,不知是怎样的男子,可以把另一名男子迷得如此痴情,甘愿穿上女装扮演新娘。 如果这一位是伪魔,那也太怪异了……而且伪魔是照着季一粟复制出来的么?岂不是和季一粟长得一模一样? 他心里一动,又多看了对方几眼,却觉得并不可能。虽然这人的长相换成男装也是十分俊美,但没有寄余生口中描述的那种地步。 他不由想起了寄余生,在进来之前,用寄余生给他的信物联系过对方,可惜没有得到响应,不知道是不是也被关了进来。 这个伪魔,应该和其他伪神不一样,并不是照着其他神明复制出来的,而是一个独立的存在。 这样独立的特殊的存在,按照常理来说,的确会比别的伪神要强大。 “新娘”端庄地站在大堂中,面对着水域,静静地等待着新郎到来的。 “请新郎——” 又是一声高亢的男音,水域之中再次红光大盛,再次吸引住了所有鬼修的目光,比起新娘,他们更期待这位神秘的新郎,这么多天过去了,传闻都演变出了几百个版本,总算能见到长什么样了。 水域中红光大盛,又渐渐消失,显露出一朵巨大的红莲,红莲中,同样站着一个穿着大红婚服的男子,但是只静静站着,并没有往花堂走去。 年渺的目光凝在了对方的脸上,脸上看热闹的神情渐渐褪色。 虽然经常变化样貌,虽然不是每张脸都能完全记住,但是那张脸,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季一粟的脸!身形也和季一粟一模一样! 他看了这么久的热闹,万万没想到,要成亲的竟然是季一粟! 一剎那间,所有欢畅刺耳的唢吶锣鼓声都仿佛消失了个干干净净,他的脑海中只剩下无边的死寂和满目的红,以及红光中那个侧对着他的身影。 “趁现在!快进去!”百里落尘的声音立即侵入耳朵。 年渺什么都没有听到,又好像听到了,他仿佛丢了魂魄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化为一团寒雾飘落在了那朵红莲之上,不顾一切地抓住了季一粟的手,眼泪霎时落了下来。 什么百里落尘,什么新郎新娘,什么鬼蜮镜子,都被他完全抛在了脑后,他的眼里只剩下这个季一粟。 季一粟低下了头,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勾起唇角,反握住了他的手。 年渺浑然不觉,依旧定定地望着他,眼泪如秋天的雨,怎么也下不完。 季一粟的手很冷,握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也沾染得很冷,这种诡异的阴冷,很快蔓延到全身,让他瑟瑟发抖,脑海却一片空白,说不出一个字,仿佛木偶一般呆立着。 天地是如此的寂静。 第100章 镜眼 百里落尘从未想过会发生这样的变故,以至于他飞落下来差点直接栽了下去,好在他一直注意着年渺,反应极快,当机立断,没有半点犹豫,直接切断年渺被牢牢锁住的半条手臂,拉着对方的另一条胳膊一头跃入水域之中。 强势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的压迫感,以及无比浓郁的死亡气息,让他半点都不想面对。 水波涌动,眼前一白,百里落尘用尘埃包裹住两个人,缓缓降落在地面。 匆匆一扫,就能发现水域之中仍然是一座若留城,只不过和外面的不一样,这座城是完完全全的鲜红,地面,城墙,柳树,砖瓦建筑,统统都是红色,仿佛在血液中浸染了千百年,处处都挂着红绸带,连树上也没有放过,放眼望去,大道两侧排列得整整齐齐的红树上的绸带无风自动,全都朝着城外的方向飘摇,不知在迎接着谁。 百里落尘不敢有所停留,藏匿着气息,伪装成卑微的尘土,悄悄往城里飘去。 他要前往是的一个地下的交易所,因为交易的都是市面上难以流通的货物,十分隐秘,也是他的产业,如果若留城是被直接复制出来的,这个交易所应该也会被复制到,而且不会被持镜人注意。 城里城外都空无一人,连个晃晃悠悠的鬼魂都没有,一片死寂,看来是一座死城。 百里落尘顺顺利利来到城西一座不起眼的铺子内,进门在右边的拐角想掀开地面的一块砖,却怎么都掀不动,微微皱起了眉,看来镜子只是复制到了表面,更深层的看不到的,就无法复制了。 他停下来,望向旁边一直沉默如玩偶的年渺。 毕竟是高阶修士,又是缥缈的寒雾之体,砍掉的半条手臂没有流血,已经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已经长到了手腕处,大概是疼痛让人清醒,年渺一直低着头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手臂,被放下之后,就没有动过一下,眼里充满了迷茫。 第210章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百里落尘沉沉望着他,将翻涌上来的怒气压制下去, “但那个赝品一看就知道是假的,那么明显你能看不出来?为什么还要冲上去?被迷住了心智么?”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索性抿起双唇,目光扫向外面,一言不发。 随即,他听到轻如青烟的小小一声“对不起”,仿佛来自遥远的天外。 他的目光又收了回来。 “对不起。”年渺低着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就是……” “别说了。”百里落尘愈发烦躁,淡漠地打断他, “还是先看看该往哪里去。”他顿了顿, “也好,扯平了。” 他觉得年渺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也不尽然,现在这个唯唯诺诺手足无措只会拖后腿的年渺,才符合他最初的印象,那个悠闲从容甚至救了他一命的年渺,才是被旁人夺舍的。 只有美貌的人偶,就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现在不是计较得失的时候,而是应该往前看。 年渺深深呼吸两下,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含含糊糊哽咽着“嗯”一声。 他下意识碰了碰自己被砍掉的那只手,现在已经恢复如初,连指甲都没有损伤,可那种恨不得麻痹全身深入骨髓的疼痛依旧没有消散,手腕处仍然有隐隐的疼痛在跳动着。 恢复的很快,对于一个高阶修士来说,断肢重生没有什么大不了,甚至是经常会发生的事情,在遇到无法抵挡的危险时,修士总是会选择舍弃一些东西来保全自己的性命,甚至整个肉身都可以舍弃,他只是被砍断半条手臂,可以说得上是微不足道的损失了。 然而他和季一粟在一起后,从来就没有遭过什么罪,早就忘记了疼痛是什么感觉,触碰着自己的手时,总觉得那里还在流血,摸到的是自己新鲜的血肉,以至于握都不敢握住。 他知道自己刚才的举动着实离奇,如同被鬼怪迷了心窍一般,明明在接触过目光后,就能判断出对方不是真正的季一粟,只是一个拙劣的,残次的赝品,他的身体还是不听使唤地扑了上去,大脑也跟着完全挂在了对方身上,分不清现实虚妄,分不清真真假假。 他太想念季一粟了,在见到一个赝品的时候,一切隐藏的情绪和故作的冷静坚强都在霎那间崩溃。 他自己闯入了死局,若不是身边有百里落尘,若不是百里落尘足够果断,想必早已经命丧黄泉。 除了“对不起”,他不知道跟百里落尘说什么。 疼痛让人清醒,可是清醒之后,是说不出的疲惫和难受,他现在的思维很乱也很慢,什么都想不到,只能茫然地跟在百里落尘后面。 “你应该已经看见了。”百里落尘没有看他, “那个就是‘伪魔’,身上嗜血的魔气,和老师的一模一样,可是又有自己的东西,他和其他的赝品不一样。” “伪魔”恐怕已经融合了绝大部分季一粟的身体,绝对不是他能对付得了了,就算是季一粟本人面对,也不一定有把握。 之前他总抱着一丝侥幸之心,心想同样的位阶,又是仿制品,对方应该不会厉害到哪里去,可是在见到“伪魔”之后,那种如同苍穹塌陷倾落在身上的压迫感,让他清醒地意识到双方差距之大,自己的渺小,对方完全可以毫不费力地弄死自己。 这就是拥有大半季一粟的身体的实力,难以想象巅峰时期的季一粟会是什么样。 在年渺扑过去的时候,伪魔也没有动静,但他一直注意着对方,注意到了对方并不是没有反应,而只是用一种观察和探究的目光望着年渺,似乎要从年渺身上领悟到什么。 他也只是用神识扫到,后来一心带年渺逃跑,没有深思对方的表现,现在想想,是有一点古怪,但他又说不清是哪里古怪。 吐出一口浊气,百里落尘平复了一下心情,声音缓和许多: “而且,他为什么想和老师成亲?他以前见过老师么?或者有什么交集?”他顿了顿, “你知不知道老师过去的事情?” 虽然季一粟的恶名远扬,人人闻而生畏,但是也一定会有不少崇尚强势力量的爱慕者,他听月神说起过,很少有人见过季一粟的真容,他成名不久后,脸上就一直戴着一张面具,让人看不清真容,但是这样的神秘,更能给人恐惧和压迫感。 年渺缓缓摇摇头: “我……我不知道。” 他对季一粟的过去一无所知,只知道对方和普通人一样有个父亲,不知道有没有母亲,季一粟是父亲给他取的名字,除此之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所了解的,只有短短几十年的季一粟,那过去的无尽岁月长河,都是从别人口中探知,都是一点一点的猜测,零零碎碎分布着,像微不足道的黯淡星辰,剩下的只是大片大片的空白。 他从未从季一粟口中听到半个字的过去。 这个认识让他恍然才惊觉,季一粟是他的全部,可自己对于季一粟来说,是多么的渺小,宛如沙滩上的一粒沙,海中的一朵浪花。 “算了,你也别想太多。”百里落尘看着他怅然若失的神情,也没了什么脾气,知晓这个时候什么都问不出来,只道, “就算猜出来什么身份也没用,只能先找老师了。” 他的神识将这一片空间扫了一遍,范围和上面那个一模一样,应该是依次复制进来的,但是是纯粹的红,在这里待上半刻钟,他就觉得自己也被染上了红色,眼睛里蒙了一层血雾。 第211章 在这样的地方待着,人很难不烦躁起来,心智不坚定的,甚至会互相厮杀。 “镜子碎了。” 他突然听到年渺的声音响起,有些诧异。 年渺抬起头望向他,眼角泪痕犹存,只是眸子里已经恢复了清明,声音还有些缥缈: “那个伪装你的,还有那位冥王,都跑出来了。”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甚至十分严重。 “他被关了这么久,肯定很生气,会直接来找我们。”百里落尘道,脸上依旧淡然,看不出其他神色, “先找找有没有光亮的地方,应该不止这一个世界,我们也别分开。” 年渺点点头,持镜人肯定会像他之前那样,利用镜子的特性,制造出无数个循环的世界。 可是他的能力有限,只能制造出狭小的空间,他想象不出来,这么大一座城池,要怎么样才能层层循环,令人深陷其中无法挣脱。 “这也是个成亲的地方。”百里落尘轻嗤, “不知道他把新郎藏在了哪里,我什么也没发现。” 天上是一轮血红的圆,没有光芒,分不清是月亮还是太阳。 年渺抬头望着圆月,被那血红刺得眯起眼睛: “会不会在月亮里?” 他之前见过那位持镜人是从月亮中降临的,而且手中的镜子,也是红色。 “也许这里不是复制的,是最初的世界,里面那片鬼蜮才是复制的。”年渺道, “我们不应该在城里打转,应该去月亮里找找。” 他冷静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又变回那个陌生的年渺了。 百里落尘有些诧异,但也颇为欣慰,恢复得还算快。 他理解年渺刚才的失态,但是不能理解满心满眼都是对方从而失去了神智的情感。 但是想要去到月亮里…… 他抬起眼: “没有光,就算飞过去,也是死物,根本进不去。” 年渺道: “我有。” 百里落尘差点忘了,他可是月神的徒弟,一点月光算得了什么,可是白色的月光,不一定会对红月有效。 “不试试怎么知道。”年渺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疑虑,淡定道, “而且为什么一定要是我们去找师兄,不能让师兄来找我们?” 阵有阵眼,人有金丹,任何法术都会有自己的核心,只要将这个核心找到破坏,说不定就是突破口,这样庞大的复制之术,一定也有自己的核心,他认为镜中世界的核心,就在这轮看似可有可无的月亮上面。 他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季一粟虽然深陷镜中世界无法脱身,但并不代表他就是奄奄一息的,说不定只是困在哪个空间里找不到出口,而光就是最好的引导。 如果月光足够强烈,而他们又恰好在同一世界,说不定季一粟就能顺着月光找到他们。 年渺的手中涌现出了最为皎洁纯粹的盈盈月光,单是被照耀到,就能让人感受到从身到心的净化,月光化为一道光柱,直直射向天上的红月。 黯淡的红月有所松动,似乎开始发亮起来。 俩人都露出了舒缓之色,看来还是有用的。 “哗啦——” 似乎有轻微的水波涌动的声音,霎那间,浓郁的黑色魔气将皎洁的月光光柱打断,黑气铺天盖地,强势地覆盖住了一切,满眼的红变成了如墨的黑。 年渺心头重重一跳,涌起了强烈的不安和恐惧,仿佛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虽然都是魔气,但这魔气,绝对不是季一粟的! “上次让你们侥幸逃了。”一个略有些耳熟的声音自黑暗中传出,随即走出来一个一身白衣的人,周身萦绕的淡淡月光,将附近的黑暗都驱散了许多。 是“伪妖”。 伪妖勾起唇角,看似微笑,眼中却满是怒火和怨毒,死死盯着百里落尘: “这一次,可不会了。” 百里落尘下意识挡在了年渺面前,扬起了尘埃,然而灰蒙蒙的尘埃轻而易举地被魔气驱散了。 依然穿着大红喜服的新娘从容从黑暗中走出,嫁衣如火,完完全全驱散了周围的黑暗,站在了伪妖身边,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百里落尘,只停留了短短几秒,目光又投向了百里落尘身后的年渺。 “不错啊,是对共患难的小情人。” “伪魔”扬起了玩味的笑容,再次转到百里落尘身上, “到现在还在护着他,你很喜欢他?” 他的声音也偏于阴柔,说话的尾调总是上扬,而且会拖沓,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百里落尘没有回答,他能感受得出来,在这位“伪魔”面前,自己所有的力量都被轻轻松松地化解,根本无法反抗。 “怎么不回答我?”伪魔有些不满道,继续盯着百里落尘, “你喜欢他这件事情,越沧海知道么?你们两个在这里生死相依的,他岂不是戴了绿帽子?” “现在是说这种事的时候么?”伪妖不耐烦地打断他, “赶紧把他们解决了,你也好回去把你夫君找到,成你的亲,不是盼了很久么?” 他盯住年渺: “这小子不寻常,我原本以为是月亮混进来了,但好像是他在捣乱,而且……” 年渺躲在百里落尘身后,心里一喜,师兄还没有被找到!看来师兄发现了这里的诡异之处,把自己藏起来了! 伪魔淡淡瞥了伪妖一眼,伪妖立马沉默下来,偏过脸看向旁边,再也没有说话。 他对伪魔,似乎也十分畏惧。 第212章 “小狐狸你带走,我要他后面这个。”伪魔漫不经心道, “我倒要看看,越沧海究竟迷上了个什么东西。” 他的目光陡然狠厉起来,黑色的魔气化为一只巨大的手,就要抓向年渺,在一旁的伪妖终于松了口气,喜悦而从容地看着百里落尘,也要动手。 有伪魔的帮助,他有足够的信心吞噬掉百里落尘,从而取代对方。 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百里落尘倏而幻化成一团耀眼的红光,红光无限膨胀起来,冲淡了大半的魔气。 红光之中,是一头足有四五座城门高的狐狸,九条漂亮粗壮的尾巴耀武扬威,随意一扫,大半座城池夷为废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空而起,如同燃起的熊熊烈火,直冲天际。 顷刻之间火光漫天,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头巨大无比的九尾狐。 无论是伪魔还是伪妖,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打断,踉跄了几步,冲天的妖气和灰蒙蒙的尘埃呛得他们直咳嗽,但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定下心神后,不约而同地望向半空。 “居然变化出了原形。”伪妖愤怒道,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今天比平时要暴躁许多, “以为我就没有原形么?!” 他说着,也要幻化成原形同半空之中的狐狸厮打起来,那只漂亮的狐狸竟然还敢上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比身体还要大的尾巴甩来甩去,实在是无比的挑衅和侮辱,他根本无法忍受。 “急什么。”伪魔皱起眉头及时呵斥他, “发了什么疯直接跟他打?主上把镜子赐予你,是要你困住越沧海,不是要你变原形!” 伪妖幡然醒悟,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也觉得自己太过冲动了,实在奇怪,他的一点点暴躁愤怒都似乎可以被无限放大,以至于差点失去了神智。 然而俩人短暂的争执,也足以让百里落尘飞奔向月亮,年渺坐在他身上,积蓄的月光直直射向天上的红月,由于距离太近,月光仿佛直接贴在红月之上,以至于把红光都冲淡了,隐隐现出皎洁的银光。 伪妖心里一震: “不好!被发现了!他为什么会有月亮的东西!” 伪魔并没有阻止,反而产生了更加浓烈的兴趣,抬头仰望着九尾狐身上渺小到连一个点都没有的人族修士: “越沧海看上的人,确实不一般。” 他只看着不动手,让伪妖更加急躁,声音都扬高许多: “你还在等什么?那小子在你手上,越沧海才会主动现身来找你啊!” 伪魔淡淡“嗯”一声,漫天的魔气再次侵袭而来,想要断掉那道月光,将九尾狐包住,然而在他动手之前,无边的尘埃裹挟着充沛的水汽,撑起了一面抵御的墙,飞快凝结成冰,散发着淡淡的月光,横立于天地,将映照到的魔气统统吞噬了进去。 伪魔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在一旁的伪妖瞟了一眼,看到他意外的神色,内心不由十分得意,他早就知晓对手的手段,并且吃过亏,但刚才并没有提醒伪魔,由于一直受到对方的压制,他早就期待看见对方吃瘪了。 但他一点都没有显露出来,同样装作十分吃惊的样子,不然被察觉他们内部有矛盾,后果不堪设想,他可以被制作出来,也可以被顷刻间毁灭,反正取代他的源源不断。 “那个人族,确实有些古怪。”伪妖装出凝重的神情,一边说着一边捧起自己的镜子,毕竟有着相同的对手,他不辅佐对方,万一真的被一妖一人得逞,才会酿成真正的大祸。 伪魔的力量着实强势又惊人,冰墙根本承受不了如此浓郁的魔气,没有支撑多久便出现了裂痕,裂痕如蜘蛛网四散开,很快碎裂成细小的冰片,在空中漂浮,消失不见。 魔气重新覆盖上去,绯红的镜光也照向月下的九尾狐,身上的人族修士被火红的鬃毛完全挡住,只能看见源源不断的月光自九尾狐背上流淌向红月,而天上的红月此时也淡得几乎再也看不见红色,愈发接近普通的皎白。 似乎刚才的抵抗已经用尽了全部力量,黑色的魔气再次覆盖上去时,再也没有了任何阻挡,然而红月已经自主开始发出光亮,虽然十分微弱,但已经足够映照出倒影来。 献祭的月光被打断,火红的九尾狐在铺天盖地的黑色魔气中若隐若现,浑身裹挟着尘埃,似乎在努力往月亮中去,可就是被魔气阻断,无论怎么冲刺,都只差一点点,仿佛在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红月的光华没有了月光的延续,在渐渐淡去,似乎又要回归到绯红上。 伪魔微微勾唇,不屑开口: “怎么有胆子反抗我的,一开始就乖乖听话多好。” 伪妖也跟着笑,手中的镜光打在了九尾狐身上,他也要把这两个人关在“森罗万象”里,好好复仇一下。 然而他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火狐的九尾狐身上,又萦绕了一层淡淡的蓝光,如同水波一般在微微荡漾着,他的绯红镜光竟然被那蓝光轻而易举地化解了。 “他也有一面镜子?果然,果然!”伪妖先是惊愕,随即露出恍然的神色, “我就说他怎么会制造出‘森罗万象’,原来他也是有镜子的!” 而且镜子不是凡品,竟然可以反抗他的镜子! 就在此时,那即将消散的红月之中,贸然出现了一只黑色的魔气幻化而成的手。那魔气和伪魔的极其相似,却又不尽相似,没有任何危险和压迫,将九尾狐抓入了月亮中,顷刻间消失不见了。 第213章 圆月彻底恢复成了红色。 ———————— 小土:严正声明,纯粹造谣 第101章 逢 如同坠入柔软的梦境,跌落在无垠的云海间,缥缈的云雾环绕着,一切是那么静谧而美好。 年渺完全醉梦于云朵里,不愿意醒来。 疲惫,无尽的疲惫,倾尽全力的术法和操作已经将他耗干,完全达到极限,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如果圆月之后依旧看不到光亮,陷入的是另一个危险的地方,他也彻底无法反抗。 可是圆月后的世界出乎他的意料,仿佛是世外桃源一样的云海,将他温柔地包容收留,这一刻,他忘了自己仍然身处于镜中世界,仍然被危险缠绕,只想就这么舒舒服服躺着,即使是迷惑他的幻术,他也栽得心甘情愿。 他的大脑前所未有放松着,疲劳到疼痛的眼睛也慢慢舒缓,渐渐地感受到,柔软如新棉的云海在悄悄化为热气腾腾的温泉,水流徐徐淌过他的双脚,小腿,腰际……直到完全蔓延开来,将他的全身包裹,每一根神经都在温泉中浸泡舒展,得到了无与伦比的休养。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他迷迷糊糊地想,为什么跟得到了解脱一样?真的还在镜子里么? 可他实在舒适到无法思考,这样的清醒只是一剎那,又沉浸在温泉之中,几乎忘了自己是谁。 在半梦半醒间,一缕缕一丝丝稀薄的香萦绕在他鼻尖上,让他的鼻翼不由微微翕动,想捕捉到更多的香,那缕香气既不是甜腻的花香,也不是苦涩的药香,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将养心神的味道,不去在意时,它就翩然而至,可想要追寻时,又飘摇离开,似情人的呓语,若有若无,缠绵缱绻。 他便没有刻意去寻觅,只静静躺着,等着那缕香悄悄散发到鼻尖再去细嗅。 安心而美好,如同在夜间无声绽开了一朵神秘的花。 他静静躺着,可是得到充沛休息和照顾的大脑,又止不住开始转动,香,温泉…… 好熟悉的香。 就像……就像…… 季一粟身上的味道。 季一粟身上一直是有香味的,然而不是普通的香,是安神香,从落脚在逐日峰的时候,每日年渺过去,都会在案几上看见袅袅飘荡的香,盈满了整间屋子,熏得他和季一粟的身上都被浸染了,每每闻到时,他都会觉得心神无比平和。 后来渐渐知道,这是季一粟用来稳固魂魄的特殊的香,自从离开碧海门,季一粟渐渐找回自己的身体碎块,慢慢恢复,也很少再点这种香了,不过身上一直隐隐有着,只有靠在他怀里,埋进他的衣服间,才能闻见这香。 而现在,年渺又闻见这股香了,一时间有些恍惚,就好像回到许多年前,他躺在季一粟怀里,和对方看着同一本书时一样。 他仿佛不是躺在温泉水里,而是躲在季一粟的怀里,熟悉得让他几欲落泪。 年渺猛然睁开眼睛,怔怔地伸手去摸自己的眼角。 湿的。 他以为自己梦见了季一粟,入眼却是无尽的黑暗。 温暖舒适的泉水缓缓退去,微凉的寒意侵入每一寸肌肤,更加显得冰冷,年渺坐起身,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垂眼看着身下铺着的黑色大氅,看起来是薄薄一层,然而绵软又暖和,宽大得可以将他整个人包住,还残留着自己的体温——他刚才就是躺在这上面休养的,可这是谁的? 熟悉的安神香再次萦绕,他捂住胸口,按捺着强烈跳动着的心,好让它不会跃出喉咙,颤颤巍巍地抬起眼,还未看清什么,便听见熟悉到能刻入骨髓的声音温和响起: “醒了?难受么?” 季一粟左腿屈膝,跪坐在他身边,伸手覆上他的额头: “应该差不多了。” 声音低沉,甚至夹着气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宽慰年渺。 似乎是怕梦境太容易破碎,年渺小心翼翼地转向他,缓慢得仿佛耗费了自己所有的精力,漂亮的眼睛一眨都不敢眨,唇瓣微启,却是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眼眸如镜,映照着陌生却熟悉的脸,顷刻间覆上一层水光,不住颤动着。 强烈的痛苦和无尽的思念交织出绵绵的泪,汹涌成无尽的海,齐齐将年渺淹没。 季一粟握着他的胳膊,将他直接拽入怀中,完整地拥住他,脸埋进他的颈窝间,低头嗅他身上的香,好一会儿才离开,又将他紧紧锢着,下巴搁在他的头顶,发出像是满足般的叹息。 年渺一动不动,像是最乖巧听话的木偶,任由他摆弄着,即使被禁锢得骨髓都在疼痛,也没有一点点的抗拒,只有眼泪在止不住地流,最后靠在他怀里时,把脸埋起来,眼泪很快浸满了衣襟。 虽然只是分离两天,却被一辈子还要漫长,好像永远都见不到了似的。 季一粟换了个姿势,盘腿坐在地上,将他抱在腿上坐在怀里,年渺单薄的身体,正好可以被完完全全罩住,连一双眼睛都露不出来。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在这死寂之地,一切声音都被放大了千百倍,心跳如擂鼓,足以震慑天地。 呼吸急促得愈发不正常起来,年渺主动将手放入他的掌心,让他包裹住自己,又反握回去,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再一根一根合上。 片刻后,他的手不动了,才发出隐忍许久的哭泣声。 第214章 “抱我,快点,抱我。”他仰起脸,抽泣着催促,带着莫名的急躁和渴求,在季一粟怀里微微蹭着。 凉夜如水,安神香环绕如薄纱,轻轻笼罩着,熏得人仿佛醉了一般昏昏沉沉,奇怪的燥热像是坠落入人间的滚烫星辰,亮如篝火,热气拥住了一小方天地。 “在抱着。”季一粟握紧他的手抚慰,又拥紧了三分力,呼吸在尽力压抑着,却是止不住的急促,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不是这样抱的。”年渺彻底哭起来,使劲抽出手,双臂环上他的脖颈,稍显宽大的衣袖因手臂上扬自然而然地滑落,露出雪白细嫩的小臂,如同刚刚出水的新藕,几乎在发着光,缠绕着脖颈间,滑腻而柔软,令人丢魂失魄。 年渺仰着头,失神地注视着他,一双眼眸是世上最瑰丽明亮的珍宝,摇漾着潋滟的水光,双唇如娇柔的花瓣,在清晨绽放开来,尚且挂着露水,等待着采撷。 不知是谁在靠近,只知道呼吸在相交,变得缠绵而缱绻,无法分开,额头几乎要抵在了一起。 年渺浑身都是香的,是独一无二特殊的香,仅仅是喷洒出来的呼吸都是香而甜的。 季一粟屏住了呼吸,尽管已经在极力克制,却根本躲不开那一双只有自己的眼眸,再有一步,再靠近一点,就会完完全全沉溺进去,堕入无止尽的深渊。 良夜幽寂而深沉,悄然盛开欲。,情的花,是毒蛇,是怨鬼,是不可见底的深渊。 怀里,手臂中,都滚烫得惊人,如同抱着一团火,季一粟眼睁睁看着年渺的眼睛在一点点闭上,如同理智的大门在缓缓关闭。 他的克制显得那样的苍白无力,似乎就要长出双翼彻底,让他跌进沉沦之中,那么多年的清醒和约束,都失去了意义。 花香迷乱,芳菲如夜。 他放在年渺腰间的手不自觉抓紧。 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陡然响起,如同晨光熹微时寺院的杳杳钟声,警醒着沉沦的世人。 季一粟猛然清醒起来,偏过头望向咳嗽的源头,同时不动声色地拉开了两个人的距离,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的衣袖将怀里的年渺完全罩住,连根发丝也没有露出来。 百里落尘已然恢复了人形,完全的原形实在太消耗妖力,让他干涸得如同被九个太阳齐齐照耀了数月的河床,没有半点力气,但他还是挣扎着站了起来,走到离季一粟几步之外的地方行礼: “老师。” 真神彼此之间会传递的同类的气息,以及暗中观察了许久,他确信这就是真正的季一粟。 他的声音虚弱,几乎站都站不稳,季一粟说话时声音尚且喑哑,认命般闭上眼睛: “继续躺着罢,你还没有恢复。” 百里落尘低低应了一声,犹豫着又退了两步,将自己藏在深夜的阴影里,席地而坐,把进入镜中世界的一切都细细讲述了一一遍,季一粟万年不变的神情,在听到年渺断臂后,还是出现了瞬间的松动。 “他们比我想象中的更可怕,我毫无还手之力。”百里落尘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因为疲惫,说话的声音都十分无力, “伪妖的镜子着实怪异,我至今也想不出任何对策,到底要怎样才能破解他的镜中术。而那伪魔……我觉得跟其他的,都不一样。” 说到这里,他目光瞥向对方怀里的年渺,只能看见季一粟的侧身,又很快收回,垂着眼眸,欲言又止。 “没事,说罢。”季一粟淡淡道, “不妨碍。” 百里落尘一顿,先问了另一个问题: “老师,如果云公子给的消息没错,那么冥……冥王已经被吞噬并取而代之了,现在的冥王是‘伪冥’,是不是也在镜中?” 他的声音正经而严肃,没有一丝感情,渐渐驱散了良夜的灼热和滚烫,以及所有的迷乱与沉沦。 “嗯。”季一粟不在意地回答, “已经被我杀了,东西我也拿到了。” 百里落尘愣了一下,随后似乎被天大的惊喜砸中,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就是新魔的实力么?在自身残缺,被三名伪神追杀的情况下,依然能反杀一个。 他知晓对方说的“东西”就是冥神的“神阶”,便没有再多问。 无需太多的客套和赞赏,百里落尘继续说起正事来: “那伪魔不像是赝品,而是曾经存在过的一个真真正正的人……”他沉默了一下, “而且,似乎是老师认识的人?” 相比起来,伪妖真正的实力其实和自己差不多,唯一值得头疼的,就是那面诡异的镜子,只要镜子能破解,伪妖本身不足为惧。 当然,最可怕的就是这个伪魔,如果弄清楚对方曾经的真正身份,说不定能够找到对方的致命伤口。 环绕在脖颈间的双臂僵住,似乎遭受了巨大的打击,缓慢而无力地滑落,季一粟不动声色地握住了年渺的一只手,却被十分强硬地挣扎开了。 “他说是认识的,但我不记得了。”季一粟一边继续去握,一边沉静地回答, “可能太久远了。” “这样。”百里落尘有些失望,一时间再也找不出其他话来。 一枚雪白的丹药飘到他面前,随即响起季一粟冷淡的声音: “先去自行休养罢,恢复了再说话。” 百里落尘明白,这是在驱赶自己了。 他接过丹药,暂且退到了黑暗之中。 第215章 他也不想凑过来强行打断,只是他现在妖力干涸,无法隔绝,又不能装作听不见看不见,呼吸和心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若是接下来真发生什么,他觉得事后第一个死的就是自己。 而那两个人仿佛完全把自己给遗忘了,一点结界禁制都没有设的。 为了安危着想,他不得不站了出来。 重新盘腿而坐,吐故纳新,呼吸声和喁喁私语都戛然而止,严密的结界将百里落尘包裹住,他总算松了口气,之后再发生什么事,也就与他无关了。 * * * 在想握手却被无情地拍打开第三十二下后,季一粟终于无奈开口: “又怎么了?” “我现在不想理你。”年渺仍旧窝在他怀里,却微微偏过头,看都不看他一眼,赌气道, “你不要跟我讲话。” 沉默着僵持了片刻,季一粟不动声色地接近,握住他曾经被砍掉过的手臂,任由他怎么挣扎都不放手,从肘部一直慢慢摸到手腕,最后轻轻握住整只手,力度很小,仿佛在握着易碎的豆腐一般小心翼翼。 “还疼么?”他轻声问。 年渺的眼泪瞬间又落了下来,埋进他怀里,把眼泪尽数擦在他身上,半晌才闷闷回答: “疼,好疼啊师兄……” 他又呜呜咽咽哭起来,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发泄干净,哭声肆无忌惮,完全忘了上一刻还在赌气。 他现在什么都不需要想,什么都不需要管,只需要安安静静躲在季一粟的怀里,就能获得全世界。 季一粟只抱着他,握着他的手安静等他哭完。 “其实,不是百里落尘连累我来的。”一顿哭得酣畅淋漓,年渺像是哭累了,安静了片刻,才轻轻出声,声音依旧带着哭泣后耗尽体力的虚弱,显得有几分含糊, “我早就怀疑是镜中术,你是被关在镜子里了,才骗他到海边,自己跟着他一起进来的,是我连累的他。” 诚然,百里落尘是个好人,为了不让季一粟怪罪年渺,在讲述的时候,把进来的事情一笔带过,又说年渺是跟自己一起,被自己连累进来的。 可年渺一点也不想对季一粟有所隐瞒,老老实实一五一十把自己的目的都坦白了。 “我就是想见你。”他小声到, “就算死在这里,我也要见到你再死,就是要见你。” 他执着地重复着,季一粟“嗯”一声,打断他: “我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年渺内里其实偏执得近乎疯魔,而且如果是他,也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来见年渺。 年渺眼里又蓄起了水汽,但是老是哭,自己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还是憋了回去,又稍稍调整了呼吸,让自己的声音没有带太明显的哭腔。 “我也不是故意认错那个假的你的。”他无力地为自己辩驳着, “但是,我太想你了,我一看到他,就什么都不管了,只想,只想靠近你呜……” “我知道。”季一粟抽出手温柔地抚摸着他的脸,不停哄着, “我知道,不用解释,我知道。” 他轻轻擦去年渺眼角的泪,又像哄婴儿一样,慢慢抚摸着肩膀,一点点顺着胳膊往下抚摸,再次握住那只被砍过的手。 年渺想忍住眼泪,可在他面前,根本不需要忍耐,便任由眼泪肆意流淌,什么都不管了。 百里落尘会训斥他,怪他失去理智,不能步步小心,竟然连一个伪装的季一粟都认不出来,可是季一粟不会,只有季一粟会对他说, “我知道”。 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和自己同样思念的情感,同样不顾一切想要见到对方的情感,无法克制无法理智地面对,他什么都知道。 他是世上唯一能够完全理解自己的人,他们有着相同的情感,在相遇的这一刻完全共鸣,交融。 师兄是和任何人都不一样的,独一无二的存在,是他在世上唯一会在乎的人,也是他唯一拥有的人。 师兄从来不会真正地训斥他,怪罪他,即使听到自己不知天高地厚,非要闯入龙潭虎穴,落入三个伪神的追捕的险境,也没有半点怪自己的意思。更不会怪罪自己没有理智,有的只是无尽的宠溺和包容。 就算是再亲近的人,也无法做到这样。 他到底何德何能可以拥有师兄呢? 他不由回忆起,师兄似乎只有一次是真正显得着急并训斥了他,那是在刚刚到达幽兰大陆的时候,在指出他有自尽之心的时候,师兄的语气才是真正的斥责。 师兄只会怪他自己伤害自己。 就算是现在,师兄也只会握着他的手问他,疼不疼,明明已经完全长好了,看不出任何瑕疵了,师兄还是不敢用一点力,好像那里依旧是断着的一样。 其实根本不疼了,而且他当时是寒雾之体,伪装的魂魄之身,断臂轻而易举,就像是被掰断的人偶的胳膊,一滴血都没有掉,之后又飞快长出来,疼也只是短暂的几秒,不至于无法忍受。 可是季一粟一问,他就觉得异常委屈,前所未有的委屈,仿佛自己受到了天大的伤害,恨不得再把手掰断给季一粟看,让季一粟替他疼。 但到底也只是想想,他根本不敢这么做。 师兄唯一会生气的,就是他自己伤害自己。 他安静地靠着季一粟,藏匿的心又蠢蠢欲动起来,迫切地想要和对方交融在一起,可又没有了一开始的勇气,只闷闷地低着头。 第216章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年渺才突兀地开口: “越沧海是谁?”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让季一粟懵了一下,才略显尴尬地轻咳两声: “谁,谁告诉你的?” 他话都快说不稳了,若是年渺此时抬起头,还能看到他稍显异样的神色。 可惜年渺只低着头掰着他的手指玩,闷闷道: “我听那个,那个‘伪魔’喊的,到底是谁?” 季一粟: “……” 年渺重重掐了一下他的手指: “快说。” 季一粟淡然道: “是我,以前的名字。” “那怎么不告诉我?”年渺稍稍提高了声音,仿佛自己占了理,受了天大的委屈, “连名字都不告诉我!别人都知道的我不知道!你什么都瞒着我!” 一连串的指责让季一粟缄默下来,等他安静了才道: “假的名字,不作数的,我已经不用了,你知道的才是真的,是我爹给我取的。” “越沧海”这个名字,是他自己临时取的,昔年他正年少轻狂,当手下败将问他的大名时,他犹豫了一下,才报出这个名字。 阿爹总说,他们生如蜉蝣,只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当谨慎小心,安安稳稳过日子,能活一天是一天,可他后来却觉得阿爹不对,谨慎小心换来的却是家破人亡,只有自身强大才是正道。 他不要做沧海一粟,他要做沧海,甚至超越沧海。 可是很久的后来,他才明白,阿爹说的才是真理,他始终只是沧海一粟,看不清真相。 思绪渐渐蔓延,又被年渺扯了回来,他定了定神,没有再去回忆。 年渺姑且算是原谅了他,但还是别别扭扭道: “那你能不能,跟我说说你的过去?” 这是他最想知道的问题了,他对季一粟的过去一无所知,甚至在内心深处,嫉妒着知晓季一粟过去的神明们。 “没什么好说的。”季一粟想也不想便道, “很无聊。” “很无聊?”年渺笑了一声, “那为什么还有人,要不顾一切想要跟你成亲?定亲宴,成亲宴,摆了两回,让所有鬼魂都来庆贺,精心准备了许久,你说很无聊?” 他的问声里是毫不掩饰的幽怨,如同鬼蜮中飘荡的游魂,竟然让季一粟起了几分寒意。 ———————— 小土:那一瞬间真的很害怕 第102章 陌生 在季一粟看来,他的过去的确乏善可陈,没有什么值得对年渺说的,但也并不是对伪魔一点头绪都没有。 如果伪魔就是从虚元手中抢走自己心脏的那个人,那他就不是赝品,而是天界的某个神仙,并且能够轻而易举地打伤虚元这个金仙,至少也是散神的位阶。 能够成神的少之又少,随便哪位都是有姓名的,可惜过去的季一粟从来不会关注这些冗杂的信息,也不会正眼看这些可以称得上是蝼蚁的存在,即使在进来的时候已经和对方交锋过,也对对方的招式没有印象。 百里落尘一个新生的妖,肯定不会有头绪的,若是寄余生也进来,必然可以认出对方是谁。 伪魔难以对付的点,不仅仅在于他拿走了季一粟绝大部分身体,甚至是心脏,更重要的是,他不是那些宛若新生儿一样空有蛮力没有智力的赝品,而是一个活了千万年的神,有足够的心机和智谋,这一点就远胜过那些伪神了。 不过一个神,理应在天界也是呼风唤雨过得舒舒服服的,为什么要屈从于伪神们背后的那位呢?为了生存? 也不尽然,让那位成功的话,世界重归混沌,没人能够逃脱。 年渺见季一粟入思索的神情,一时间也没有再催促,只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对方的手指,直到季一粟反手将他握住,他才闷闷不乐地开口: “怎么了?想起来了是么?” 他第一次这样满是讽刺和怨气的说话,让季一粟下意识立刻回答: “没有,真不认识。” “那你刚才在想什么?”年渺抬起眼,重重“哼”一声, “是不是想起来,很久以前跟人家你侬我侬,许了一定会娶人家的承诺,结果没有实现,现在被找上门了?” 季一粟: “……” 他第一次见年渺这么大怨气,无奈之中又觉得好笑,不但不嫌烦,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故意没有说话,直到年渺真的气得眼角又开始泛红,推搡着要离开,他才把人拥在怀里,不紧不慢道: “我之前都是独来独往,并不认识几个人,怎么可能会做出这种事。” 年渺没说话,偏着头不理他,把手藏在胳膊下面,也不让他牵自己。 他这才开始观察起周围来。 月亮果然是镜眼,月亮之后,又是一座若留城,只不过这座若留城是全黑的,甚至天上的圆月都近乎发黑,要仔细看许久才能辨别出来一点白。 这里大概是季一粟庇护的空间,和其他镜中世界隔绝开来,他们才得以有喘息的机会,暂且安全。 但始终不是长久之计,持镜人有绝对的优势,又有伪魔帮助,迟早会将这里攻破。等待永远不是最好的方法,他们现在成功汇合,得更快想一条出路才行。 他尽量把思绪往正事上挪,好打散心里翻涌的浓郁的酸,也不指望季一粟能再解释什么。他自然是相信季一粟这种性子不会情爱上有纠缠,他酸的是别人曾经见过他没见过的季一粟。 更嫉妒的是,那人可以毫无负担地表露爱意,而自己,一而再再而三中止,始终没有挑明的勇气。 第217章 相伴相依的确没有什么不好,可是越来越强烈的占有欲和患得患失的不安,只能让他更加痛苦,可他又深深畏惧着,若是他直接捅破这层窗户纸,怕是连现在的关系都无法维持,季一粟会直接离他而去。 他已经试探这么多回了,季一粟一次也没有过男人的反应,说明对他半点男女之情都没有。 “我进入这里面之后,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季一粟见他不说话,便不疾不徐地说起自己进入镜中世界后的事情, “他穿着女子成亲的衣服,站在我面前,什么话也不说,就看着我。” 他停顿下来,年渺心里酸意更浓,却更想知道后面,见他迟迟不开口,忍不住破了自己的戒,问道: “然后呢?他和你说了什么?” “他没和我说,是我先开口的。”季一粟淡淡道, “我让他换身衣服再来打,因为太丑了。”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以貌取人的人,但是对方那样怪异的打扮,实在太别扭,会让他分心。 年渺: “………………” 他忽然心情大好起来: “那他是不是很生气?” “嗯。”季一粟见他眉眼舒展开,也跟着微微扬唇。 后面的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但年渺不用问也知道,一定是打起来了,而且季一粟没有打过,才会躲在这里,给自己制造一个封闭的空间。但以季一粟的自尊心,肯定是不会承认自己打不过的,他也就没有多问。 其实也没有立即打起来,伪魔虽然生气,但没有动手,而是冷笑: “你现在,不就喜欢这样的么?宁愿喜欢那种男不男女不女的怪胎,却始终不正眼看我?” 这么多年,伪魔看似蛰伏着,却没少关注他,并且将年渺调查了个彻彻底底。 伪魔似乎并没有动手的打算,而是一直用一种依恋,怀念,以及更多复杂情感的眼神凝视着季一粟,即使说着刺耳的话,也更多是的别扭,比起争斗,反而有种求和叙旧的意思。 是季一粟先动手的,比年少时更加冲动,更加莽撞不计后果,眼中只有那抹鲜红,只想置对方于死地,明明双方有一定的差异,却依然能打得难舍难分。他们毁坏了无数座若留城,镜子碎片飞扬如冬雪,最后还是伪妖伪冥出现,让他有所清醒并后退,中途还斩杀了没有完全吞噬尚且不稳固的伪冥。 但他并没有打算告诉年渺。 “所以你暂时躲在了这里,是看见月光后才发现我们的么?”似乎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年渺轻声开口问。 “嗯。”季一粟的声音也很轻, “顺手将你们拉过来了。” 其实红色若留城的圆月之后,是无数个分裂复制的其他若留城,变幻万千,难以琢磨,他们逃离的仍然是未知,只是月神的月华是有穿透力的,让季一粟得以看见。 半晌无话,却只有无限的平静和满足。 “妙妙。”季一粟突然低声喊他,手指在他依旧染着桃花色的眼尾慢慢来回摩挲着,又不声不响地往下移,掌心间滑腻温软的触感令人欲罢不能。 年渺下意识抬眼看他,有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喊的是“妙妙”,而不是“渺渺”。 这个早已被舍弃的女孩的名字,年渺第一次从季一粟口中听到,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却让他心口颤如春日被风绵绵拂着的花枝,只觉从他口中说出来,有种特殊的蛊惑,蛊到他浑身发软,再也没有一丝力气。 他说不出话,只微微睁大眼睛,仿佛不明白为什么对方会这么叫自己。 “妙妙。”季一粟又喊了一声,用正经又随意的语气问, “你去哄骗那个鬼修时,穿的是哪套?” 年渺的心颤动得更加厉害,又有些发懵,他刚才是跟季一粟说过来时的一切,男扮女装的事情也没有落下,却不知对方为什么突然计较起这件事来。 “哪套?”季一粟执着地问, “是我见过的么?” 年渺忍不住蜷缩起来,低低应了一声: “门派那套。” 他只是觉得简单又合适。 垂落的一缕发丝扫到他脸上,痒痒麻麻的,他抽出藏着的手去摸,却被季一粟紧紧握住。 “还有谁见过了?” “很多。”年渺慢吞吞回答,想抽回自己的手,却几下都没能如愿,只能僵持着,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桥上来往的,都看见了。” 季一粟没有再问,手上摩挲的动作却停了下来。 他忽然松开手,年渺只觉眼前一黑,被宽大的衣袖覆盖住,腰间缠着的手臂也收紧力度,接着便是疾风的呼啸。 季一粟抱着他在急速穿梭,他什么也看不到,却能感受到危险的气息在逼近,似乎听到了什么碎裂的声音。 这种声音他十分熟悉,他关押不住伪妖,镜中世界破碎时,也是这个声音,恐怕季一粟的结界难以维持,让对手找到了机会,打碎了这个世界,攻了进来。 风肆无忌惮地咆哮着,年渺不敢说话,只放出一点神识窥探,看见他们在往黑色若留城的城外跑去,似乎跑到了尽头,前方是无止尽的黑暗。 季一粟毫不犹豫,一头扎进黑暗之中。 年渺忍不住闭起眼睛。但是想象中的狂风骤雨和危机并没有出现,反倒是眼前一亮,他们出现在一个普通且空旷的若留城中,是最普通的白昼,只是没有一个人,天空微微泛着蓝,没有太阳和月亮。 第218章 原来若留城的尽头,是通往另一个镜中世界。 年渺忽然有些明白,这就是和他制造出来的重迭镜面差不多的道理,原来是这么套的,如此怎么逃窜,都始终在重复的世界里打转,根本找不到出口,想必季一粟在逃亡时发现了这件事,便没有再无谓地消耗体力,选择了一个固定的世界停留。 一直跑到城中,季一粟才停下来,趁着这短暂的喘息的功夫,将一只小猫般大小的动物往地上一丢,再将年渺放下,原地设置了一个只有方寸大小的结界。 年渺这才低头望向那只猫一样大的动物,是只火红的狐狸,侧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晕了过去,九条尾巴萎靡地散着,没有了半点气势,反而显得十分可怜可爱。 这应该是百里落尘最初始的原身了,不知道是被季一粟提溜着晃晕的,还是在消耗太大晕的,总之看上去都不大好。 季一粟微微皱着眉,俯身撬开狐狸的嘴巴,往狐狸口中塞了几颗火焰色的药丸,又注入笼罩着红色火焰的浓郁魔气。 狐狸睁开了水汪汪的眼睛,迷迷蒙蒙地望着他,似乎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着年渺。”季一粟简短地下了命令。 勉强清醒过来,狐狸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到年渺面前,一副还迷迷糊糊的模样,弱小的身体还没有年渺小腿高,周身泛着微弱的火光,年渺哭笑不得,抓紧季一粟的手,抬头看他: “你别为难他了,我看着他还差不多。” 他微微一顿: “我知道你想自己去应付,可是,我不想再跟你分开了,就算要去赴死,我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季一粟摸摸他的脸: “说什么傻话。” 顷刻之间,汹涌的魔气再次攻入,三股危险的气息同时降临,对手的追踪比想象的更快。 季一粟紧紧锁住眉头: “还有一个?” 年渺也察觉到了,他们原本的估计,这里一共有三位伪神,即妖,魔,冥,可是伪冥已经死在季一粟的手中,怎么还有一个?难道是又叫了个帮手? 来不及多想,但一味的逃避更不能解决问题,季一粟暂且抵挡住魔气,望向已经化为人形的百里落尘。 从正常的脸色和沉稳的神态上看,百里落尘似乎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刚才被拎着跑转晕的,他没有多说,再次幻化成巨大的九尾狐,站在城中,形成了无法逾越的壁垒。 妖神的真身强悍无比,但也足以抵挡住绝大多数的攻击,赤色的尾巴燃起熊熊烈火,在面前立起火焰的高墙。 然而下一秒,汹涌澎湃的洪水席卷而来,浪潮叫嚣着越过火焰的高墙,火焰顿时矮了一小截,在洪水的攻击下,愈发显得弱小可怜,似乎再也坚持不了多久就要熄灭。 是水,看来他们将伪水叫了进来。 这下更是雪上加霜,如果来的是其他伪神尚且有余地,但是水,是十分克制季一粟和百里落尘的,毕竟九尾狐的属性也是火,又深得季一粟的真传,虽然不至于瞬息之间便覆灭,但也会造成不小的打击,将俩人的力量削弱三分。 手中的力度一紧,季一粟低下头,看见年渺乞求的目光。 他深深望了年渺一眼,到底没有再把对方送走的意思,而且在这镜中世界,也没地再送走,年渺在他身边,反而是最安全的。 得到了留下的默许,年渺骤然变得欢喜起来,没有半点身处于危险中的自觉,反而高兴得像是在出游。 洪水,魔气,都肆无忌惮地涌来,伴随着的,还有绯红色的镜光,火墙再也支撑不住,彻底熄灭,只有巨大的九尾狐依然在坚持着。 倏而,裹挟着黑色魔气的熊熊烈火再次化为壁垒挡在了九尾狐的面前,并且铺天盖地,火舌将湛蓝的苍穹也舔舐成了红色,几乎要将整个空间包围,比九尾狐的火墙要强势千百倍。 九尾狐赤色的瞳孔里,跳跃着无尽的火光。 洪水,镜光,魔气,都在这样红与黑交织的火焰面前没了半点能耐,全被吞噬得一干二净,碎片破裂的声音再次响起,大地剧烈摇晃起来。 又一座若留城破碎了。 无穷无尽的黑红火焰仍然在燃烧着,隔绝了对手,年渺什么也看不到,只有心脏在扑通扑通不停剧烈跳着,他本以为季一粟只剩下一点残肢,会十分痛苦艰难,没想到依旧如此强大,自己并没有派上任何用场。 他望着对方依旧沉稳不起波澜的脸,心潮澎湃无比,即使已经注入所有感情,在这一刻也在深渊之中陷落得更加彻底。 一瞬间,他好像能理解伪魔了,即使连被记得的交集都没有,但只要见过这样的季一粟,就很难不会倾慕。 不知是察觉到了什么,黑红的火焰骤然小了下来,只堪堪将两人一狐包围住,而随后,几十股同样的火焰凶猛地冲散了他们的火墙,恶狠狠地撞击进来,要撞破他们面前无形的屏障。 年渺睁大眼睛,立马明白,这是被伪妖复制出来的季一粟的火焰。 看来是自己猜错了,季一粟之前之所以逃亡,不是败在伪魔的手中,而是输给了这诡异的镜子,猝不及防被复制了能力,才遭了算计。 季一粟握紧了他的手。 他和百里落尘尚且可以完美配合,跟季一粟的默契更是不用说,几乎不需要交流,只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也知道对方需要自己做什么。 第219章 温柔的月光包裹了火焰,夹杂着细密的寒雾,明明投向了火焰,寒雾却在月光的保护下,没有直接消散,而是眨眼之间在他们面前凝聚出一层冰,寒冰迅速扩散,一直将后面的火焰,完全冻住,凝固的火焰再也没有了吞吐的嚣张气息,冰与火在这一刻,竟然得到了奇异而完美的融合。 连对手都没有再进一步动作,似乎被这样的冰晶烈焰震慑住了,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单是年渺自己,自然是没有这样的能力了,就算是二十年前,他冻住的也不是月光,而是海水,海水破碎,月影也跟着破碎,但是他现在今非昔比,是月华之力和水神的神念,又有季一粟源源不断的力量作为后盾,才得以有这样的能力。 对手僵住,但是季一粟不会僵住,在火焰完全凝结的瞬间,他便拥住了年渺,年渺只觉手中聚集了前所未有的力道,握紧拳头,忽而虎口被震得生疼,强大的冲击力令他站都站不稳,只能靠在季一粟怀里,眼前的火焰顷刻之间爆炸碎裂,他下意识闭上眼睛,又很快睁开,清晰地看见几十条凝固成冰的黑红交织的火龙碎裂成无数冰块,在天地之间四散,如同天神撒下滚滚烈火,化为密集的流星,浪漫而壮烈。 他的瞳孔放大,被这样壮丽的景观深深震撼,耳畔清凌凌的碎裂声却是一道接一道,似乎永不停歇。 数不清的镜中世界因为这强大的冲击力破碎了。 眼前碎裂的镜片如飞沙走石,他们在不停地跌落着,似乎坠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 年渺紧紧抱着季一粟的腰,脸埋进他的怀里,什么也看不到,也不敢妄动,静静听着风声和破碎声,判断着如今的处境,什么时候才能停歇,然而不知发生了什么,腰间的胳膊依旧紧紧锁着,拥着他肩膀的手臂却骤然松开,季一粟在虚无的空间里挥出手,大概是在抵挡着什么。 紧接着,是衣衫撕裂的声音,还有季一粟的一声强忍着的闷哼,腰间的力度瞬间大得惊人,几乎要将年渺挤裂。 可紧紧只有腰是抱着的,再也没有另一只手将他完全包裹起来。 年渺陡然瞪大眼睛,心也随着身体无限坠落,莫名的恐惧和慌乱将他完全笼罩住。 * * * 不知坠落了多久,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和清脆的碎裂声在耳畔不停重复着,年渺的脚终于落到了实地。 四周寂静得如同没有下雪的逐日峰,仿佛一切都停止了,连时间都不再转动。 年渺什么也没有注意,只缓缓松开季一粟的腰,颤抖着伸出手,想去摸季一粟的另一条胳膊。 还在的,他摸到了,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握住,才慢慢抬起眼睛,看到了完好无损的季一粟。 可是下一秒,他刚刚安定的心,就又跌入了谷底。 那只季一粟完好的手,为数不多被找回来的真正的右手,此刻是冰凉的,只带了极低的温度,和虚假的左手一样。 这也是一只幻化出来的假手。 他止不住地发抖起来,从手掌一点一点往上摸去。 凉的,都是凉的…… “哭什么。”季一粟抓住他的手锢住,不让他再摸下去,声音温和道, “跟你没关系。” 年渺这才察觉到眼角是湿凉的。 “师兄。”他的声音也在颤抖, “你的手呢?” “这不是好好的么。”季一粟不在意道, “你的眼睛呢?” 他难得说起嘲讽的话,脸色却是不正常的惨白,身形也有些不稳,年渺可以清楚地听到他声音中的虚浮,以及拥抱更能明显感受到的颤抖。 “我是说,你真正的手。”年渺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恐惧,只觉喉咙发干,声音嘶哑无比, “是不是,是不是刚才,你抱着我才……” “说了跟你没关系,有你没你,都是会断的。”季一粟立刻打断他,声音却是温柔,轻轻抹去他的泪痕, “别总是把事情揽到自己身上,不要自责。” 冰凉的触感在他脸上挥之不去。 年渺垂下眼睛一声不吭,死死咬住下唇,血腥气很快在口腔中蔓延,疼痛和鲜血让他强行冷静下来。 这不是哭泣和软弱的时候。 他应该挡在师兄面前,他应该来保护师兄的。 他偏过头,看见倒在一边的百里落尘,已经重新化为幼小的原形,不省人事,浑身漂亮的火焰色皮毛也黯淡无光,紧紧贴在一起,像被雨打湿的小动物,尾巴无力地垂落着,其中有三条被齐齐砍断了半截,可怜巴巴地蜷缩着,看上去无比触目惊心。 虽然他跟百里落尘算不上熟识,但也是并肩而战过的同伴,看见同伴这样的重伤,他的心里还是弥漫开无尽的悲凉和哀伤。 他低头望着自己,有些茫然。 只有他是完好无损的。 他摸了一把眼睛,望向了这个新的镜中世界。 满目血色的红,挂在城墙上的红灯笼,还有柳树上飘摇的红绸,都在昭示着,他们又回到了第二次跌落的,红色的若留城。 他深吸一口气,又吐了出来,季一粟抱着他坐下,将小狐狸也拽到自己身边,设置了薄薄的一层结界。 又是红色的若留城……绯红的镜子…… 恐怕在刚才,他所看不见的神明的战争之中,所有制造出来的镜中世界都破碎了,这是镜中世界的本源,所有的世界都是由它而衍生的。 第220章 也是伪魔真正想要成亲的地方。 年渺沉默着将小狐狸又拉近了一些,贴着自己,手覆盖在对方身上,皎洁的月华源源不断地涌入对方的身体里。 月华之力,亦是妖族的妖力本源,对百里落尘的恢复肯定会更快。 百里落尘萎靡的身形果然舒展开来,皮毛重新变得油光发亮,并且燃起淡淡的火光,只是断掉的尾巴,并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 “尾巴……应该要很久才能恢复。”季一粟看着他做着这一切,片刻后才告诉他。 年渺低低“嗯”一声,觉得自己的力量被挥霍了一半,不敢再继续,便收回了手,重新靠在季一粟怀里。 他还要保留一些,毕竟不知对手的情况怎么样,但这么久都没有人再追过来,想必在刚才他看不见的神战里,也受到了不小的打击。 他还是太弱小了,在神明的战争中,起不到一丝作用。 “疼么?”他轻轻握着季一粟的右手,不敢用一丝力度,生怕弄疼了对方,就像季一粟握着他曾经的断臂一样。 季一粟道: “不疼。” “骗子。”年渺没有感情地吐出两个字,断臂的感觉,他可是才体会到,怎么可能不疼呢? 他摸索到季一粟的肩膀上,发现肩膀也是凉的,鼻子又开始发酸,被他硬生生压制了下去。 通过不同的体温,他早知晓季一粟恢复的,就是右肩及以下的位置,还有一条腿,可是现在,整条手臂和肩膀都被夺去了,等于重新回到起点,可想而知,对方现在得有多虚弱。 现在一只昏迷的小狐狸,一个只剩下一条腿的残废,一个普通的人族修士,怎么看怎么都凄凉。 他的心里又涌起无限的哀戚,这就是神战的代价么?为什么要遭遇这些呢? “真的不疼。”季一粟将他散落的发丝拢好又弄乱,在有一下没一下地玩弄着,似乎一点都不在意, “没什么感受。” 明明都站不稳了,还是在逞强,他就没有从季一粟口中听到过真话。 年渺忽然想起,他是被碎。,尸过的人,和那样的疼痛比起来,确实微不足道。 每次想起这件事,他都觉得心酸,不明白季一粟为什么要被这样对待。 沉默了片刻,年渺问: “他现在拿走了你的手,是不是更加难对付了?” “他喜欢就拿罢。”季一粟淡淡道, “不是自己的东西,得到了也不见得好。” 圆月如瓷盘,渲染着淡淡的红。 他们躲在城门里面,往外看,还能看见“云间逢”的顶端,同样被布置得花枝招展的,大红灯笼在纯粹的红色世界里,也十分瞩目,只可惜没有一丝光亮。 年渺忽然笑了起来,靠在季一粟怀里慢慢道: “你是要在这里成亲的。” 季一粟道: “我又没答应。” “可是等一下他要是追上来,岂不是直接就能抓到你。”年渺道, “到时候你就算不答应,也没有办法了。”他微微一顿, “我连你的喜宴都吃了,而且吃了两顿。我从百里落尘那里骗了不少钱,到时候可以勉强给你随个礼。” 他说着,自己却忍不住笑了出来,季一粟也跟着他笑起来,低头摸上他的脸,不住摩挲着,沉沉喊了他一声: “渺渺。” 年渺也抬起头望着他,含糊不清地“嗯”一声。 目光交汇时,都看见了彼此眼中映照的红。 “没事。”季一粟偏过脸,没有再看他, “只是想叫你一声。” 一切重新安静下来,一丝风都没有,若不是这满目的红仿佛在血液之中浸润了千百年,让人看着就心生烦躁和恐惧,倒是难得的祥和与静谧。 可没安静多久,便有结界波动的气息,年渺精神一震,坐了起来,警惕地望向前方结界波动的地方。 自城外大道,无尽的血红之中,缓缓走出来三个人影,一个是十六七岁的甜美少女,扎着两条简单的麻花辫,穿着简单的白色衣裙,裙摆如水波翻涌,然而浑身血痕,狼狈不已,满脸都是愤怒和阴狠;一个是同百里落尘一模一样的脸,只是之前的从容和自信再也不在,同样的狼狈不堪,手中一直捧着的绯红镜子也不见了,走路也一瘸一拐的;他们簇拥着的,最中间的人,则是伪魔,和另外两个不一样,伪魔身上没有任何伤痕,依旧穿着大红喜服,凤冠也是整整齐齐,连发丝都不见一点散乱,他的神情从容而愉悦,挂着淡淡的笑容,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城门前,在门口停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看着靠着城门而坐的季一粟。 在刚才的神战之中,双方都受到了严重的损伤,可是伪魔,竟然一点伤害都没有,抑或是抢夺走季一粟可怜的手臂之后,伤势很快都恢复了,看不出任何破绽。 年渺的心沉到了谷底,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伪魔强大到令人绝望,还是季一粟本身力量的强悍。 由不得他不绝望,这样的对手,似乎根本没有办法对付。 也许只是他没有办法对付,他只能宽慰着自己,季一粟不一定没有,毕竟那是季一粟自己的身体,只有他自己最了解。 “跑啊?怎么不跑了?”伪妖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站得极为直挺,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看着昏迷不醒的小狐狸,露出了阴狠的笑容, “死狐狸不是很能耐么?还不是断了尾巴!” 第221章 这样的笑容在百里落尘的脸上着实奇怪,年渺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些伪神们,能不能不要用原主的脸,用这些他熟悉的脸孔,作出陌生的表情,实在太诡异了,就像看见被小水附身的百里覆雪一样。 他的目光引起了对方的注意,伪妖的视线立刻转到他身上,更加阴沉起来: “原来是你小子在捣乱,害得我还以为月亮来了。你跟月亮到底是什么关系?她怎么会把力量借给你?” “不止呢。”站在另一侧的少女声音甜美,却沉得有些森冷,同样死死盯着年渺, “他身上,还有那个水的气息,我找了好久,原来是找错了,居然在他这里。” 她一脸若有所思,随即绽放开甜甜的笑: “能够同时受到月亮和水的庇护,能够随意使用她们的力量却不会力竭而亡,而且还是冰系法术,他的体质太特殊了,留给我,吃了他,我一定能很快完全吞噬掉水,而且会胜过那个哭哭啼啼躲躲藏藏的废物千百倍。” 伪妖无所谓道: “随便你,我只要那只狐狸,只不过魔想要这个人族,你也想要的话,恐怕得跟他抢。” 伪水神情一变,不由偏过头看了伪魔一眼,又飞快挪开,没有再说下去。 她也深深惧怕着伪魔。 季一粟仍旧头微微后仰,靠在墙壁上闭目养神,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到来的,只能看见侧脸,年渺反而在不断打量着,并没有恐惧和收敛的意思,换来了两双眼睛的怒视。 从到来之后,伪魔便一直专注地凝视着季一粟,目光复杂,但更多的是深深的眷恋,仿佛要透过那张虚假的脸和虚无的身体,看到千百年前他真正见过的人。 “我也不想和你这样。”伪魔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十分平静, “毕竟许多年前,我们还站在一起,我想,你和我一样怀念那时的时光……” 年渺不由抬起头。 季一粟睁开眼睛,微微偏过头看着他,似乎在思索,片刻后问: “你以前就长这样么?” “当然。”伪魔见他有所反应,而且没有任何讥讽的话语,只是平静的问话,心里瞬间涌起无限喜悦,竟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明艳的脸上出现了些许羞涩,低头看着自己的裙子,不自在地扯了扯。 “你不是喜欢这样的么?要是我早就发现就好了……”他的声音无比柔和,又慌慌张张起来, “是不是这样你不认识了?你等等……” 伪妖和伪水都同时绝望地闭起了眼睛,不想再看,似乎已经见识过他这般模样,却又不敢表露出不满。 转瞬间,伪妖身上的大红喜服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飒沓的银色盔甲,发冠也是银色的,将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束着,容貌俊美,却又有一种无可比拟的英气,这样的打扮要比之前十分别扭的女装清爽多了,让人不由眼前一亮,连伪妖和伪水都震惊住,似乎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忍不住一直打量着。 “我第一次和你相遇的时候,就是这样。”伪魔声音柔和如水,带着深深的眷恋和怀念, “你应该还记得,那是在九霄宫,陛下得知你打了上来,令我前去迎战……” 他停了下来,迎上季一粟专注的眼眸。 季一粟也一直在打量着他,似乎在回忆着什么,听到他停下来,才微微启唇。 伪魔不由睁大了眼睛,似乎在期待着他说什么。 “不认识。”季一粟平淡道, “来迎战我的人太多了,一个都没记住。” 伪妖和伪水同时一脸没有憋住的神情,又飞快捂住自己的脸,不敢露出半点讥讽和嘲笑的意思,都别过头去。 伪魔怔怔地站在原地,似乎在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如同石雕一般一动都不动,只呆呆地看着季一粟。 季一粟同样看着他,目光和声音都十分认真: “真的不记得了。” 空气陷入了完全的死寂之中,片刻后,寂静得只能听见伪魔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他漂亮的眼睛渐渐泛起赤红,垂下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越沧海。”他蓦然开口,一字一顿,似乎是咬牙出来的, “你再说一遍。” “再说几遍也是不认识。”季一粟微微皱起眉头, “你叫什么名字?” 伪魔沉默下来,良久才轻声道: “你不记得我?你敢不记得我?我为了再见你一面,孤身一人潜入魔界之中,来到你身边,和你日日相伴,就算是陛下的召唤,我都没有回去,以至于整个天界都在讨伐我是背叛了陛下,你竟然敢,你竟然敢……敢说不记得我?” 他死死盯着季一粟: “你再看着我的脸,我和你相处了那么多年,你一点印象都没有么?” “没有。”季一粟回答十分干脆,对于他重复的问话,已经有了不耐之色, “而且,也从来没有什么人和我日日相伴。” 第103章 碎 尽管整个世界都是鲜艳的血红,却没有在伪魔身上映照出半分,银色的铠甲纯粹而圣洁,更衬得他如天神下凡。 “你在撒谎。”他定定地望着季一粟,吐出来的字音迟而缓,如捣药一般一字一顿,没有温度, “你对我心里有愧,才会撒谎。” 带着淡淡血红的魔气在他周身悄然弥漫,圣洁的铠甲上,仿佛缠绕着黑与红混杂的缕缕浓云,像是一个人愈合不的伤口上化不开的淤血。 第222章 魔气如同山雨来前的乌云,汹涌而压抑,这样的压迫感不但让年渺痛苦地蜷缩起来,连昏迷不醒的小狐狸也缓缓用尾巴盖住自己的身体,不堪其扰。 微凉的手掌覆盖在年渺头上,让他如无数银针不断刺入一般的痛苦瞬间化为绵绸的雨,分外舒适。 小狐狸的尾巴松散开来,显然也得到了同样的待遇。 “我有没有撒谎,你最清楚。”面对无理取闹的指责,季一粟十分平静,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的身体几乎全在你那里,心脏也是。” 季一粟说的没错,当身体和神魂离得如此近的时候,伪魔可以清楚感受到对方心脏的变化——平静,比深山中的一潭死水还要平静,极其有规律地跳动着。 人在撒谎时,无论外表伪装得再怎么正常,心跳都会有异样,可是季一粟这样的平静,足以证明他只是在阐述一个事实。 伪水和伪妖都悄悄往后退了两步,不想沾染上那诡异的,淤血一样的魔气,互相看了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们一直以伪魔为首,可如今伪魔看上去显然有些失控,若是他们就这样听之任之,什么都不做,可能会有难以控制的意外发生。 伪魔丝毫没有关注到他们细微的举动,眼里只有季一粟,他捂着左胸的位置,沉默着感受着那里的跳动,忽而粲然一笑,轻柔问: “你也会有心么?” 漆黑的眼眸蒙上了一层血雾,唇角是弯的,神情却是冰冷而凄惶的。 “我一直听人家说,你是个无情无义的冷血之辈,在你的眼里,没有忠诚,没有陪伴,没有缠绵,没有不离,没有君臣,没有上下,有的只是杀戮,背叛者杀之,忠贞者活,我却始终不信,潜伏到你身边,日日为你出谋划策,夜夜为你添香点灯,端茶倒水,你明明知道我是谁,却并不在意,也灭有赶我,我以为至少在你的心里,我是不一样的。 “你忘记了,没关系,我可以再帮你回忆一遍,你一定能想起来。” 昔年谁不是年少气盛,作为天界最年轻最有前途的神明,他一个正式迎战的对手就是季一粟,那时季一粟刚刚杀了旧魔尊,将其取而代之,受到魔界拥护,他听闻对方的大名,不敢轻敌,披甲执枪,点了五万精兵,严阵以待,可是想象中的激战并没有出现,他等来的不是魔界大军,不是全副武装的新魔尊,而是一个只穿着一身简单白衣,连武器都没有的少年。 那少年孤身一人,踏风而来,衣若流云,两手空空,站在五万天兵和他这个新点的年轻将领面前,神情从容平静,好像是走错了路,只是来九霄宫一游,以至于所有人都没有动静,认为弄错了对手。 不能怪他们没有动静,那样的风姿容貌,只惊鸿一瞥,即便是千年后再次回忆,也依旧心潮澎湃,不能自已。 少年却没有停留,从人群中穿行而过,他甚至没有反抗的余地,便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对方的背影消失。 只是一眼,他就如同着了魔一样日思夜想,魂不守舍,甚至打着卧底的名义混入魔界,潜伏到对方身边,如愿当上了魔界军师,在魔界混得风生水起,可惜他并没有如愿见到新魔尊。 越沧海极少在魔界停留,他大部分时间,都是孤身一人在外寻找着什么,不关心手下,不关心纷争,不关心内斗外乱,似乎根本忘记了自己魔尊的身份。但他并没有放弃,为了偶尔能见上一眼,也在坚持着,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越沧海回来了,而且一直留在魔宫中,没有再出门。 他欣喜若狂,仗着自己的身份和手段,只要有机会,就会和越沧海单独待在一起,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在自言自语,越沧海和传说中一样沉默,可是从来不会打断他,只坐在书桌前抄录古籍,是个十分完美的倾听者,无论是魔界琐事,还是风花雪月,都愿意听他说,他们就这样相依相伴了多少年,有魔主渐渐起了疑心,开始传言他是天界派来的奸细,这样的风言风语自然也传进了从不出门的越沧海耳朵里。 他揣着满怀的忐忑和希冀,跑去找到越沧海,问对方,你相信我么? 越沧海什么也没说,没有发火,也没有赶他,只是和往常一样,静静地抄录着古籍。 他心中大恸,带着无限的缠绵情思和悲伤一字一句告诉了对方真相,和自己真正的名字,可是对方始终没有抬眼看他。 他知道,这么多年的情感不是假的,越沧海不理他,是心中有怨;越沧海不惩戒他,是心中有情;情越深,怨越浓,可是他们到底是不可和解的对立面,他不可能真正背叛天界,在两界的压力下,他只能回去,再也无法和越沧海见面。 然而心中的执念已然成魔,他始终放不下割不断舍不掉,日夜煎熬,几乎堕魔,就这样又熬过了许多年,在听得越沧海陨落,身体支离破碎后,他彻底崩溃,彻底离开了天界,执拗地收集起了对方的身体,只希望再拼凑出一个越沧海,一个只属于他的越沧海。 可是当他凭借大量身体的吸引,嗅到了越沧海神魂的痕迹后,才发现对方身边已经有了别人的存在。 他在无尽的绝望和悲恸之下,将自己的神魂卖给了隐秘的存在,只求得到越沧海的神魂,和自己绑在一起,不离不弃。 他盯着季一粟微微蹙起的眉头,似乎在回忆的神情,屏住了呼吸,片刻后才慢慢开口: “想起来了么?” 第223章 季一粟瞥向他,眉头舒展开,重新恢复了冷漠: “原来是你。” 年渺身体不由自主地颤动了一下,下意识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向季一粟。 季一粟没有否认,反而认出了对方,这说明对方说的句句是实话。 他原本以为自己是特殊的,至少在季一粟心里是不一样的,可是他现在才知道,原来早在季一粟年少的时候,就有人相伴相随,未曾分离了。 他的脸上再无一点血丝,心口突然绞痛,酸与疼疯狂在他心上一刀一刀划出血痕,再肆无忌惮地吞噬,只能死命捂住,却得不到一点缓解。 “你记得?!你果然记得!”伪魔瞬间大为惊喜,眼里的血色褪去,明亮如星火,几乎要燃烧起来,声音不可抑制地颤抖着, “我就知道,你一定,你一定……” 季一粟没有理他,只注意到了年渺的变化,以为他又被对方压制才如此痛苦,可是再怎么安抚,也不见年渺有所缓和。 他紧紧抱着年渺,暂且打断了伪魔的语无伦次: “那是我的剑。” 伪魔惊喜的神情剎那间凝固住。 季一粟的神情依旧冷漠,平静地阐述着: “我当时在外,就是在找趁手的武器,铸剑师打造好后说,要时刻相伴,等剑生了灵智,要阅读典籍,学得道理,进一步提升后,就把它放在人多的地方倾听世间百态,最终获得慧根,才能成为一把真正的神器。 “我等剑生了灵智之后,就把它送回魔界,让它化成我的样子,自己在那里抄书,早日获得慧根,领悟灵性,它出生没多久,尚且懵懂,自然也不能理解你说的话,只是照我的吩咐抄书。 他抬眼望去,脸上无悲亦无喜: “它是跟我抱怨过,有个人每天都很吵,打扰它看书,也会影响到我,我让它将那个人屏蔽,才获得了清净。” 伪魔的手不住地颤抖着,眼中重新覆盖上血红,比之前更加浓郁,几乎要完全遮蔽住黑色的瞳仁。 他启唇时,甚至可以听见牙齿上下打颤的声音,良久才轻声问: “那你为什么,为什么嫌我吵也不赶我?” 季一粟道: “忘了。” 有只鸟在窗外吵闹,如果挥一下手就能赶走,彻底清净,为什么还要花心思捕杀。 他摸了摸年渺的脸,发现已经自行恢复了红润,并没有大碍。 血色的空城一片死寂,没有风声,也没有红绸飘动的声音。 伪魔孤身而立,周身黑红色的魔气翻涌,明明如此安静,他的耳边却萦绕着不知哪儿来的嘈杂,仿佛有万千鬼魂在哭嚎,哀怨的鬼泣模糊如风声,呼啸着,轰鸣着,挥之不去。 他想动却动不了,甚至连眼睛都不能眨一下,僵住的脸莫名酸疼,过了许久,他在一片鬼哭中,听见了水滴落下的声音,于是终于能抬起头摸了下自己的脸,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完全潮湿。 鬼哭声中,又混入了杂碎的人声,好像有许多人在背对着他窃窃私语,对着他指指点点,偷偷嘲笑着,他成为了世人眼中的笑柄,是看客最大的乐子。 原来珍视的过往都是假象,原来他的所作所为,所想所感,都是一厢情愿,到头来,他只是对着一柄无知无觉懵懂新生的剑倾诉着,他所有的感情,只是东流的水,西去的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和回报。 他大好的前程,却因为一厢情愿和执念而毁于一旦,成为世上最大的笑话。 他的神识扫过了身后僵硬成石像的两个同盟,扫过了闭目养神一动不动的狐狸,扫过了无情无义视自己之外的人皆为蝼蚁却完全抱着怀中人的季一粟,。 “你果然是没有心的。”他的声音轻如风舞, “你的心就是一块打磨过的冰,任何人站上去,都只能立刻滑落下来,无法驻足。你的心,根本就不会跳动。” “他有心的。” 陌生的声音蓦然在寂静中响起,虽然微小但清晰而坚定: “只是他的心,不会为你而跳动罢了。” 伪魔瞳孔骤缩,立即锁定了声音的来源——是越沧海的怀里。 那人说的没错,越沧海的心,是有变化的,在他和越沧海重逢之时,在嫉妒之心的驱使下,嘲讽了对方现在所庇护的人,越沧海的心脏,激烈得能跃出喉咙,那样强烈的情绪波动和愤怒,是他从未在越沧海身上见过的。 越沧海,明明一直是一个无情无义,无悲无喜,永远活在自我世界中的孤傲的人,明明不会有情绪的波动。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曾经的越沧海随着肉身的残缺而彻底消亡,现在这个,让他无比陌生。 前所未有的凄惶无助和悲怆在这句点明真相的话出现后,霎时如潮水漫天漫地涌来,几乎要将他冲垮。 愤怒化为火海,将漫天漫地的悲怆点燃,他的情绪在这一刻达到极致,眼睛变成完全的血红,遮蔽了一切。 “不好了,他彻底疯魔了!”伪妖心中大骇,望向伪水,眼神不言而喻:再不动手,他们都得死在这里。 现在这个时候,残废的季一粟和奄奄一息的狐狸不是他们的目标,他们要控制是的彻底疯魔的伪魔。 人的执念比想象更可怕,可以让人变成鬼,仙堕成魔,万劫不复。 伪妖咬咬牙,重新拿出了绯红的镜子。 * * * 强势的魔气化为熊熊烈火,将城门口的屏障都烧了起来,三个人被火焰堵在城门之中,年渺被气流呛到,不住咳嗽起来,抬头望向平静的季一粟。 第224章 大悲大喜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冲击让他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脑袋依旧是嗡嗡的,还是不明白,为什么季一粟在伪魔的情绪波动最激烈的时候,要让自己故意刺激对方,并且动用水神之力,将对方的情感扩大到极致,这样做除了让伪魔爆发,变得更难对付外,还有什么好处。 他现在的思维很慢,什么都想不到,在听完那个悲伤的故事之后浑浑噩噩的,哀戚同样在他的心底弥漫,好像故事中的人变成了他自己。 在被火焰包裹的逼仄城门中,他看着季一粟眼中跃动的火光,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其实眼睛也是镜子,可是并不能复制出镜中世界。 季一粟察觉到他的目光,微微低下头: “怕不怕?” 年渺摇摇头,只专注地望着他,望见他眼中映照的自己的目光,竟然有些发痴,显得十分陌生。 “师兄。”他怔怔地喊了一声,声音前所未有的空灵, “有一天,你也会不记得我么?” “不会。”季一粟温柔地回答他, “你跟别人怎么能比,你不一样。”他微微一顿, “你是我带大的。” “你的剑也是你带大的。”他慢慢问, “我和你的剑是一样的么?” “不是。”季一粟侧过脸望向熊熊燃起的城门口, “你是年渺。” “是唯一一个‘不一样’么?”年渺依旧不懈地追问着。 “是。” 他的回答看似随意,却没有半点犹豫,年渺终于莞尔,缓缓靠在了他的胸膛前,将耳朵贴在上面,仔仔细细地听着。 那里虽然是空荡荡的,却是有心跳的,虽然不算强烈有力,但十分清晰。 “扑通”, “扑通”,一下又一下,甚至比常人的心跳速度要快。 “他说,你这里是没有心的。”年渺的手一点点覆了上去, “可是我每次,靠在这里时,都能听见心跳声。” “是假的。”季一粟回答,他曾经为自己制作过一具假的身体,自然没有忘记心脏。 “可是它的速度不是不变的。”年渺轻轻阐述着, “尤其我们离开碧海门之后,它总是会很快,这几年就没有慢下来过。” 季一粟没有说话,身体有些僵硬。 年渺的眼眸盈盈如露珠: “在我与你重逢的那个时候,我醒来的时候,最快。” 他的声音轻盈如蝶,空灵如风,有种前所未有的蛊惑,一字一字缓缓问: “是为我而跳动的么?” 季一粟迟迟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看他的眼睛,年渺的心越来越沉,往无尽的深渊里不断坠落着,他抓紧季一粟,声音了带着深深的乞求,和一丝柔软的哭腔: “快说啊。” 外面忽然传来刺耳的尖叫,紧接着有噼里啪啦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声音,季一粟回过神,门口的火焰顷刻间熄灭,外面的场景映入眼帘。 他下意识捂住了年渺的双眼。 年渺却拉下他的手,睁大眼睛望了过去。 伪魔已经失去了神智,铺天盖地的魔气封闭了整座城池,遮住了圆月,即使是持镜人,伪妖也暂时无法逃离这里,只能硬着头皮想要将对方控制住,复制着伪水的洪水和伪魔的火焰抵抗着。 大地在这样的冲击之下,剧烈地摇晃起来,这种情景实在让人熟悉——这个镜中世界,也快要坍塌了。 血红的城池在漫天火焰的映照之下更加诡谲,就在伪妖难以抵抗,想要用镜子做最后一博的时候,他眼睁睁看着伪魔银色的铠甲突然爆开,成为无数银色的碎片在火焰之中消散干净,铠甲中的身体,竟然像是被硬生生撕裂一样,化为千百块碎肉散落在空中,手臂,肩膀,脚……都清晰可见,但也只是在撕裂的一瞬间出现,而后在空中眨眼变化成一颗又一颗蕴含着无尽魔气的圆润的黑色魔珠,它们在火焰里面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像小鸟一样滴溜溜转着,茫然地打旋徘徊,似乎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季一粟怀里抱着年渺,腰间悬挂着狐狸,立在城门口,在出现的一剎那,所有魔珠都找到了目标,喜悦而坚定地齐齐朝他涌来。 可是在魔珠涌来的时候,汹涌的水流瞬间将它们和季一粟阻隔在一起,虽然只是一眨眼的瞬间被季一粟挥灭,却足以让绯红的镜光照射向那些魔珠,一部分的魔珠成功钻进了季一粟的身体,同他完美融为一体,一部分的魔珠却被镜光照到,进入了镜子里面。 季一粟望向红光发出的位置,看见了捧着镜子的伪妖,和蓄势待发的伪水,因为度过了一场大劫难,两个人的神情都稍微放松了一些,可是看着季一粟,又变得肃穆起来,镜光一闪,两个人原地消失。 失控伪魔的肢解让他们暂且心安,这意味着他们又可以和伪魔当盟友,但是季一粟收回了身体——虽然只是一部分,也难以让他们招架。 “拿到了这么多,足够了。”伪水沉声道, “别让他出来。” 伪妖有些犹豫: “他也在里面……” 伪水冷笑: “这样一个没有脑子不顾大局的人,留着他做什么,让他和越沧海同归于尽,他还高兴呢,就算主上知晓了,也不会怪我们,反正主上可以再制造一个更合适的,又不是非要他。” 伪妖到底还是同意了她的话,毕竟他们又不是什么重情重义的人,一直被伪魔压制着,早就有所不满了,现在将伪魔丢在镜中世界一同毁灭,反而会轻松起来。 第225章 可是他们的轻松并没有维持多久,伪妖突然发现,俩人暂且躲避的镜子,竟然出不去了。 * * * 血色的若留城依旧在剧烈地摇晃,城墙和大道,已经像蛛网一样出现无数道裂痕,神识向大道的尽头查探去,可以看见破裂由远及近,无数细小的碎片在空中翻涌,碰撞在一起时,发出源源不断的冰块撞击的清脆声音。 而伪魔的火焰仍然没有完全褪去,在城门前汹涌地翻腾着,阻挡了大道上的破裂。 城门裂开,整排城墙由中间裂成两半,在缓慢地塌陷,再过不久,这个世界就要完全破碎,然而这里应该是最初的原世界,若是这里破碎,不知道会产生什么后果。 也许是回到现实,也许是和这个世界一同消散。 火焰之中,一道黑色的人影渐渐显露出来——说是人影,也不尽然,因为只有残缺的一小部分,像是只有一个头颅和一个肩膀,完全显露出来的时候,已经长成了半个人的样子,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出另外半边的手脚和身躯。 是伪魔。 只是他的身躯似乎还不大稳固,头颅在颈上摇摇晃晃着,似乎没有安好,随时能掉下来,四肢极其不协调,走路时扭曲得不成人形,原本俊美的天神的脸,此时却宛如地狱中走出来的修罗恶鬼。 他盯着季一粟,脸上是大彻大悟后的漠然和心如死灰: “越沧海,你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原来,你是故意把手臂给我的。” 年渺陡然惊醒,瞬间明白了。 怪不得季一粟在失去手臂后,第一时间是让自己不要自责,原来是故意丢掉手臂的,伪魔拥有了更多的身体,自然会变得越来越强大,但并不代表,伪魔就能彻彻底底消化。 伪魔不是赝品,而是一个真真正正存活着的人,一个天生的神仙,本身就和季一粟的魔体是相斥的,在未知力量的扶持下,才能和魔体融合,吸收了季一粟的力量。 可是,到底不是自己的东西,无止尽的贪婪和吞并,在到达一定极限的时候,就会遭到反噬。 在得知真相后,伪魔的精神已经摇摇欲坠,年渺的刺激和水神之力更是最后一击,让他陷入彻底的癫狂与疯魔之中,失去了神智的癫狂,是根本控制不住早已蠢蠢欲动的魔体的,轻而易举便遭到了反噬。 而季一粟,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看着对方崩溃,承受不住他身体里蕴含的力量,从而一点点肢解,四分五裂。 那是他的身体,只有他自己最了解,也只有他才能拥有。 区区一个堕魔的散神,怎么可能有资格承受驾驭他的身体呢? 他没什么感觉,只是像捡东西一样,收回了自己的身体。 虽然又被抢走了一部分,季一粟却并不着急,已经丢了这么久,再找回来便是,只要他还活着,依旧会有下一个“伪魔”,带着另一部分的身体过来找他。 当他看见新一代的“伪妖”时,就确定了这个想法。 这些“伪神”背后的制造者,有着超乎想象的隐秘强大的力量, “它”制造出来的“伪神”并不是唯一,而是源源不断的,旧的“伪魔”任务失败死去,心的伪魔依然可以在几十年后重新出现。 只要不找到背后的制造者,他们迟早会被这些“伪神”耗死。 他可以杀死一百二十个伪神,却无法杀死源源不断的伪神,若是背后的制造者能力也在不断地增强,甚至有一天,会有上百个“伪魔”来杀他,纵然他有无穷神通,也破不了这个局。 而背后的制造者,至今没有任何人有一点消息。 他们都陷入了一个循环的局,一个必死的局,只是至今仍然抱有一丝希望,在坚持抵抗着。 收回冗杂的思绪,季一粟将目光放在了大势已去的伪魔身上。 伪魔也同样看着他,目光交汇时,鼻息之间发出一声轻嗤,神情却是愈发凄凉和决绝: “是不是觉得哪里疼?” 他幻化出来的右手抬了起来,掌心红光涌动,出现了一颗还在跳动的心脏。 手掌握拳,他将这颗心脏死死捏在手里,不住揉捏玩弄着,季一粟蓦然闷哼一声,身体微微前倾,又很快隐忍下去,站得停直如松,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年渺早就从季一粟的怀里跳下来,站在季一粟的身边,手里捧着一片有着淡蓝光芒的镜子——琉璃长明镜,也就是轮回之镜。 同样是镜子,早在第一次见到伪妖的时候,他就从对方绯红的镜子身上,感受到了相似的气息,而他的琉璃长明镜也隐隐有了波动,他怀疑这两面镜子,是有一定联系的。 在伪妖收走季一粟的身体的时候,他也飞快反应过来,祭出镜子,照到了尚未消失的绯红镜子身上,绯红镜子停留在了半空之中,无法消失,可他也不敢收回镜子,只是僵持着,生怕收回后,伪妖就能带着季一粟的身体逃跑。 不想伪魔还留了一手,居然藏着季一粟的心脏。 那是季一粟真正的心脏,而心是一个人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心的人,迟早会死的。 就算不死,也是麻木不仁,无情无爱,浑浑噩噩生存着,和行尸走肉没有区别。 “你是一个没有心的人。”伪魔淡漠道, “所以这一颗心,你也不需要有。” 他神情陡然变得阴冷,掌心握紧,似乎要将那一颗跳动的心脏捏碎,季一粟自然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脏出事,眨眼之间,黑红交织的魔气将伪魔完全缠绕住,手臂亦是完全不能动。 第226章 但是他并没有拿到自己的心脏,他看见伪魔阴冷的笑容,手中的心脏消失了。 假的? 可是他刚才,心确实像是被人捏住了一样疼痛。 “你可以猜猜,我把它藏在了哪里。”伪魔微笑着望着他, “不过我想,你再也找不到了,那也无妨,反正你不需要一颗心。” 季一粟神情微沉,看见他的身体骤然腾起银白色的火焰,整个人彻底燃烧起来。 脸颊瞬间被火舌舔掉了一半,整个人在快速萎靡着,可他丝毫不觉得疼痛,只笑着望着季一粟。 银白的火焰,是他自己的力量。 火焰如同盔甲一样,让季一粟的魔气暂时无法穿透,季一粟瞬间出现在他面前,右手伸进对方的嘴里,不管银白色的火焰将他的手臂灼伤,在对方的口中硬生生掏出了自己的心脏。 伪魔没有得到季一粟的头颅,所以这颗头颅,依旧是伪魔自己的,也是唯一能藏着心脏的地方——他早就把心脏吃了下去,要用这种方式,和季一粟融为一体。 见心脏被掏出来,伪魔非但没有失望震惊,唇角的笑容反而更加浓郁,他看着季一粟的手臂已经被银白色火焰点燃,并且火焰还在季一粟身上飞快蔓延,被撕裂的嘴巴已然不能张合,身躯也变得焦黑,但仍旧在腹腔之中,艰难地发出了四个嘶哑的字。 同,归,于,尽。 季一粟拿回心脏,收回了手,对于他这样的诅咒,心里没有任何波动。 伪魔到底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也不知道他真正的力量,即使是对方自身化成的火焰,也无法对他造成太大的伤害,休养几天又会恢复如初。 他是不死的,更不会被这散神的火焰烧死。 可是就在他收回手时,温柔皎洁的月光瞬间将他笼罩,其中蕴藏的水汽落在他的身上,给灼热的伤口带来些许清凉。 火焰在慢慢熄灭,伤口却没有愈合的迹象,整条手臂,包括肩膀,都烧成了焦黑,只能勉强看出形状。 他眼中的冷漠顷刻间被温柔取代,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 他回过头,望向一直在他身后的年渺,想能对上一双焦急含泪的眼睛,再接受一个柔软的拥抱,他想,他应该告诉年渺,这样的伤不足以对他造成影响,不需要为他担忧,也不需要为他治疗。 接下来,他应该接过年渺维持着的绯红镜子,将自己的身体找回,杀了伪妖和伪水,从虚幻的镜中世界出去。琉璃长明镜果然是神器,可以和伪妖的镜子不分上下。 可他回头之后,瞳孔却骤然收缩。 血红的世界没有停止崩塌,在他取心脏的时候,已经快到崩塌到城墙下的地面。 火焰仍然在燃烧着,血红的碎片在空中翻涌,在火光里飞舞,天地陷入无穷无尽的混乱和混沌之中。 而就在他取心脏这短短的片刻,年渺控制的绯红镜子中,伸出了伪妖的手,挣扎着试图出来,可琉璃长明镜异常强势,光芒大盛,把绯红的镜光完全压制并吸收,绯红镜子迅速变得黯淡无比,挣扎的手也缩了回去。 清脆的破裂声响起,彻底黯淡的绯红镜子,竟然碎了。 连年渺自己都没有想到,一直十分温和的琉璃长明镜,在面对这面绯红镜子的时候,竟然表现得如此强势,他根本无法控制住,甚至自己都被镜子暂且控制,强行将那面绯红镜子吸收,导致了绯红镜子的破碎。 伴随着清脆破裂声的,还有伪妖和伪水痛苦而绝望的尖叫。 那一瞬间,年渺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双腿发软,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地上,可依然关注着季一粟,分身抽出了月华和水雾。 而就在季一粟取完心脏回头的时候,看到是的裂开的绯红镜子化为无数细小的碎片,如同万千绵绵银针,直直朝年渺射去。 仿佛铺天盖地的雨丝倾盆而落,根本抵挡不住——那是伪妖最后的挣扎。 一瞬间,季一粟明白了伪魔最后的意思。 他不是要跟自己同归于尽,而是要和年渺同归于尽。 绯红镜子被琉璃长明镜控制着,伪妖和伪水都无法出来,而仅剩的伪魔,已经在自燃,季一粟下意识认为年渺是安全的,便只对付着伪魔的火焰,可就是这极短的瞬间,碎裂的镜片涌向了年渺。 镜子的碎片,黑红的火光更快,化为坚实的屏障挡在了年渺面前,细雨银针一样绵密的镜片,在火焰之中统统化为青烟,消失殆尽。 季一粟提着的心慢慢放下,竟然不知自己出了一身冷汗,身体有些发软,一步步走向被火焰保护着的,瘫坐在地上毫发无伤的年渺。 太好了,还是赶上了,没有出事。 混乱的世界崩塌得很快,他的脚步很慢,绯红的天地间,无数晶莹如冰的细小碎片如蝴蝶般飞舞流转,让他想起那年教年渺剑法时的飞花舞蝶,火红的凤栖梧桐林。 他在这一片赤红的混乱世界中,重新点燃起黑红的火焰,将两个人完全包围住。 混乱的世界被完全隔离,天地寂静下来,仿佛一切都是平和的,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听到自己回归的心脏在跳动,一下一下,快速而有力。 他不自觉捂住心口,第一次感受到这样清晰的心跳,也是第一次,真正的心脏跳动得如此剧烈。 第227章 人的嘴可以说谎,心却说不了慌的。 年渺抬起眼,朝他的方向望过来,目光涣散,红唇微启,有些迷离和茫然。 大概是被吓住了。 季一粟走过去,也坐下来,将年渺抱到自己腿上,紧紧拥住。 火焰包裹的小小天地明亮无比,却并没有灼热和不安焦躁,反而沉寂而宁静。 年渺乖巧地靠在他怀里,耳朵听着他真正的心脏在跳跃,片刻后才轻声开口: “这是你真正的心跳么?” 季一粟“嗯”一声,低头可以嗅间他身上的香。 年渺笑了起来: “好快啊,比我想的还要快。” 季一粟没说话,只抱着他,又怕力度太大把他弄疼,微微放松了一点。 “这里是不是马上就要破碎了。”年渺慢慢问, “而且,那面红色的镜子也碎了,我们是能出去了么?” “能了。”季一粟温和回答, “等这里彻底坍塌,就能出去了。” “那要是我们也留在这里,跟着一起毁灭怎么办?”年渺道,虽然说着不好的话,却依旧平静, “我们是不是要在这里同归于尽了?” “不会的。”季一粟道, “一定能出去。”他伸手摸了摸年渺的脸, “不会有事的。” 年渺微微仰起头,脸颊异常红润,不知道是不是被火光照耀的。 季一粟专注地望着他,和他目光交汇,看见他眼睛里跃动的火光,是那样明亮。 他最喜欢看年渺的眼睛,是世上最漂亮灵动的眼睛,是独一无二的珍宝。 只是年渺的眼睛依旧有些迷茫,大概还没有缓过来。 “有事也没关系。”年渺安心道,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就好,就算死在这里,我也心甘情愿,不能与你同生,共死也是好的。” “说什么傻话。”季一粟慢慢摸向他的脸,声音却没有半点训斥的意思。 年渺只抿起嘴巴笑了一下。 俩人对望着,谁也没有说话。 外面的世界到底怎么样,他们也没有分神去探查,好像毁灭也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师兄。”年渺突然喊他。 季一粟漫不经心地“嗯”一声,摩挲着他脸的手,却停了下来。 “我有一件事,想要告诉你。”年渺缓缓道,声音轻而柔和,仿佛只是在通知对方今天晚上吃什么。 “我好像……看不见了。” ———————— 小土:没关系,不用管我的死活 第104章 吻 季一粟生平从来没有如此恐慌过。 巨大的阴影将他笼罩,他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般,连大脑也失去了思考,这几个字每个都很简单,组合在一起的意思清晰明了,他却迟迟无法分辨其中的含义。 半晌,他把这些字翻来覆去,咀嚼咬碎,也没有弄懂是什么意思,他费劲地张开嘴,想要询问年渺到底什么意思,可是舌头哆嗦得直打颤,根本不受控制,他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十分嘶哑,却只是一个简单的,没有任何意义的音节。 年渺不明所以,眨了眨迷惑的眼睛,问了一声: “师兄?你说什么?” 仿佛魂魄和肉。,体完全分离,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恍惚如魂游天外,片刻后,他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在一字一顿地问: “什么叫,看不见了?” “看不见了,就是看不见了。”年渺慢慢回答, “我看不到你,只能看到黑。”他停顿了一下,伸出手摸索着,摸到了季一粟的肩膀,便顺着肩膀一点点往上,试图摸对方的脸, “你把周围都变黑了么?” “没有,是红的。”好半天,季一粟才找回了自己,迟缓而麻木地回答,手放在年渺的脸颊上,却根本不敢触碰到对方的眼角, “只能看到黑的?看不见了?” 他像一个刚开始学说话的幼童,只知道重复别人的话,问一些没有意义的问题。 年渺大概也觉得他的反应太像个迟钝的婴孩,于是笑了笑,手继续在他脸上摸索着,从下颌渐渐摸到眼睛,就停了下来,一点点描绘他眼睛的轮廓。 季一粟没有动,大脑开始慢吞吞地运转,总算能够思考,仿佛看见了无比可怖的真相,他的声音里带着迟疑,恐慌,以及不敢相信: “是刚才,刚才的镜子,进入到眼睛了?” 年渺轻轻“嗯”一声: “好像是有一片。”他眨眨眼,回忆着刚才的情景, “不过是刺进眉心的,只是疼了一下,凉了一下,我还以为没事呢。” 他的语调很轻松,甚至带了点笑意,仿佛只是在和季一粟分享着一天之中发生的有趣事情。 这个事实如同千万道天雷在季一粟的脑海中轰炸咆哮,将他的理智与情感炸了个粉碎。 他以为自己挡下了,他以为万无一失,他以为没有人能伤害到年渺,可没想到,仍然有一块细小的碎片悄无声息地刺入了年渺的眉心,造成了无法想象的后果。 全是他的错,他还是没有保护好年渺,还是让年渺受到了伤害。 这是第二次了。 绝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他全身都在止不住地颤抖着,心脏跳动杂乱无章,恐慌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让他几乎要在没有支撑的情况下瘫倒下去。 这种感觉十分陌生,他生平第一次体验,他勉强辨别出,这是害怕到“软弱”的表现。 第228章 季一粟此生从未软弱过,即使阿娘被天兵带走时,他也没有畏惧,即使阿爹在他眼前被活生生烧成灰烬,他也没有过恐惧和服从。即使被分尸时,他也只是绝望和心如死灰,并没有害怕过。 可是现在,他抱着年渺,软弱,畏惧,恐慌,这些陌生的感觉,齐齐朝他扑来,化成千万把尖利的刀,将他切成无数碎末,彻底击垮。 年渺的眼睛是对着他的脸的,却没有半点焦距,这双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在渐渐失去光彩。 可是信任和依赖,让年渺紧紧偎依着他,脸上没有半点害怕,恬静得仿佛这件事微不足道。 他依旧在发抖,但是看着年渺的眼睛,又强制自己冷静下来。 “没事。”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喑哑但没有波澜, “把它取出来便是。” 这句话是在安慰年渺,也是在安慰他自己,言语比大脑更快,他说完之后,才有了意识:没关系,只是看不见了,又不是治不好。 他努力平复着,强迫自己的思维动起来,镜子的碎片钻进了眉心,又不是直接刺穿眼睛,只要把碎片取出来就好了。 “没事。”他继续这样安慰着彼此,神识在年渺体内游走,找寻着那片镜子的碎片,很快,他在年渺的灵体中发现了一枚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淡红色碎片,就是这个东西的进入,封闭了年渺的眼睛,甚至是神识,以至于年渺用神识也无法看见。 他心下稍安,想要强行将那枚碎片取出来,可是那枚碎片,就像是死死刻入了年渺的灵体里,和血肉相连,怎么都取不出来,他用尽了办法,就是碰不到,取不出。 恐慌和迷茫再次将他击溃,他浑身发软发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心在飞速地沉落,他慢慢认清了事实:他不是年渺心目中那样的无所不能,他不会的东西太多了,始终不知道要怎么救别人。 连腐烂的种子都需要找寄余生结契,又怎么对付得了这样诡异的镜子碎片呢? “师兄。”年渺突然的问话将他扯入了现实,带着迟疑的试探, “是不是,治不好了?” “没有。”季一粟想都没想就立即否认, “没事,肯定能治好,取出来就行了。” “可是你已经试了这么多次了。”年渺沉静道, “治不好就算了罢。” 那是他的灵体,季一粟神识进进出出,他可以清晰感受到。 “不会的。”季一粟有些无力地宽慰着,可言语实在太苍白,连他自己都无法相信。 他顿了顿: “等出去后,就有办法了,肯定能取出来。” “取不出来就算了。”年渺靠着他的胸膛,手从他的脸上,慢慢移到肩膀,最后手臂挂在他的脖颈上,用无比依恋信赖的语气说, “反正,你会一直在我身边,当我的眼睛。” 他得到的响应却是一阵沉默。 年渺抬起头: “不会么?” “我知道一些山中的精怪,都有许多古怪的方子,能治神仙也解决不的疑难病症。”季一粟道, “一定也有办法,医你的眼睛。” “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不对?”年渺根本没有理会他的敷衍,依旧执着地问。 季一粟声音轻柔: “只要我活着,就会陪着你。” 年渺安定下来,无视了他的前提,乖巧地靠着他: “我就知道。” 他缓缓闭上了眼睛,安静下来,像是睡着了,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季一粟能清晰看见,他没有任何瑕疵的脸上挂着甜蜜的笑。 年渺的睫毛颤动了两下,有些疑惑地睁开眼,想去看自己的胸口,可是满目的黑暗让他意识到根本看不见,便垂下了眼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觉得自己胸口处落上了几滴冰凉的水,将衣裳都穿透了,贴进了他的肌肤,甚至钻进了心里,但伸手摸的时候,衣服又是干的,似乎刚才的水滴只是错觉。 “师兄。”他又叫季一粟。 季一粟有些分神,不知道在想什么,只应了他一声。 “其实我来找你的时候很害怕。”年渺温温吞吞地回忆着, “我不知道会发生了什么,也许一进去就会死在里面,可是我想,就算死也要跟你死在一起。 “我刚进来的时候,全是鬼,我第一次见到鬼,实在太害怕了,他们没有脚,说话的声音都很可怕,就是传说里的‘鬼哭狼嚎’,我坐在‘云间逢’里时,身边全是鬼,他们的眼珠子,都是凸出来的。 “那个时候,我连百里落尘也没有看到,我一个人在那些鬼里面,灯笼红得像血一样,真害怕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把我吃掉做成灯笼,我好想逃跑,想哭,想躲在你身后,可是我想,我是来救你的,都没有见到你,怎么能跑呢? “只要能够见到你,什么我都不怕了。” 说着说着,好像又有两滴水落在了身上,他抬头,涣散的双眼想要寻觅季一粟的脸: “师兄,你是哭了么?” “没有。”季一粟的声音十分沉稳,只是有点沙哑,听不出任何情绪, “以后不会,不会再让你这么害怕了。” “可是不能见到你,我会更害怕。”年渺到。 他怕鬼,怕黑,可是更害怕和季一粟分开。 季一粟的喉咙上下滚了滚,到底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年渺摸索到他的眼角,仔仔细细描摹,是干的,看来刚才两次,都只是错觉罢了。 第229章 季一粟握住了他在自己脸上的手。 “师兄。”年渺又在喊他,只喊一声就停下来,一定要等到他的响应才肯继续说下去。 季一粟温和问: “怎么了?” “这里是不是快要碎了?” 他的神识被碎片遮蔽住,无法感受到外面是什么样的,但是从之前的破碎速度来看,应该快要碎了。 “快了。”季一粟道, “等塌完后我们就能离开,去找最好的大夫。” “镜子碎的时候,那两个人都被困在里面跟着死了。”年渺道, “不过你的身体留在我的镜子里面,只是现在我还拿不出来,等我好了,我再还给你。” 季一粟轻轻说了声“好”。 年渺问: “镜子碎了,连持镜人都跑不掉。那这个世界一碎,我们会不会也死在里面?” “不会。”季一粟立刻回答, “渺渺,我不会让你死的。” “死了也没关系,因为我是跟你一起死的。”年渺笑起来, “不能同生,但能共死,也很满足了。” 这句话之前季一粟就听到说过,如今再重复一遍,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狠狠跳动了几下。 “你的心跳又变快了。”年渺道,他一直靠着季一粟的胸膛,心脏什么变化,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为什么?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季一粟顿了顿: “要塌了。” 火焰包裹的静谧而明亮的空间已经开始不稳定起来,火舌舔舐破裂碎片的噼里啪啦声愈发明显。 “我问你是的,你的心跳这么快,是因为我么?”不知道为什么,年渺对于这个问题异常执着,一定要问个究竟, “为什么你每次跟我在一起,心跳都这么快?你的心,只为我而跳动么?” 季一粟的呼吸突然有些困难,嗓子干涩无比,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渺渺。”好像再也无法逃避,半晌,他在那双没有焦距却专注坚定的眼睛的逼迫下,终于艰难开口, “你是我带大的,是我除了爹娘外,唯一一个亲近的人,我跟你在一起,自然会很高兴。” 他回答完,深深松了口气,好像终于解决了一个缠绕着的难题。 年渺笑了笑,却只是弯了弯唇角,没有半分笑意: “只是这样么?” 季一粟缓缓吐字: “当然。” “那你说,我和别人不一样。”年渺似乎放弃了,又说起别的问题,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不是问过么?”季一粟有些无奈, “你是我带大的,自然跟所有人不一样。” “是哪种不一样?”年渺依旧问, “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他的声音仍然轻柔,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决绝,似乎要将一些俩人默许已久的隐秘,在这一刻要尽数打破,不留退路。 季一粟没有说话,心跳却很快,是年渺从未感受过的速度。 年渺的心跳也和对方一样快,不由自主屏住呼吸,生怕心从喉咙里跳出来,只安静地等着对方的回答,仿佛这么多年的纠葛,在这一刻终于要有了结果。 他不想再这么纠缠下去了,越纠缠越痛苦,他一定要得到一个回答。 良久,季一粟合上眼,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一字一顿缓慢道: “渺渺,我与你之间,义如师徒,情似父子,是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 年渺忽然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软软瘫在他怀里。 这是他没有想过的答案。 “义如师徒,情似父子……”他喃喃着反反复复念着这两句话,不住咀嚼着,片刻后莞尔, “原来,原来,原来你是,这么想的……你居然,是这么想的……” 他有种大彻大悟的恍然,笑容愈发变深,似乎想通了什么,继而却是无比的凄凉,仿佛丢了魂魄一般,失去了所有的色彩。 他忽然心口一疼,蜷缩一下了,这样细微的动作季一粟自然敏锐地察觉到了,又恐慌起来,手覆上年渺的眉心: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说话间,他已经将神识探入,再次查看那枚碎片,发现那枚碎片没有停留在原来的位置,而是往下移动了一点。 很短的距离,仅仅是指甲盖那么薄,但也说明,碎片不是停留不动的,而是会游走的,若是真的任由其这样游走,恐怕就不是看不见怎么简单了。 若是碎片游到元婴处,刺穿元婴,那么年渺的性命就会不保。 “渺渺。”他的声音再次颤抖, “疼不疼?” “疼。”年渺声音平静,听不出什么痛苦, “师兄,我是不是真的会……” “说了不会的。”季一粟强硬地打断他,不想再从他口中听到“死”这个字, “我已经想到办法了,等我们出去就能救你。” 他握着年渺的手,觉得像在握着一块柔软的寒冰。 年渺默默抽回自己的手,失了光彩的眼眸里,不知什么时候蓄上了泪,季一粟给他擦去后,又很快蓄上,似乎永远都擦不完。 “义如师徒,情似父子……”他再次重复了两遍,声音空灵,像是在问季一粟,又像是在问自己, “师兄,这么多年,你是,只把我当儿子养的么?” 季一粟缄默不言,试图再去握他的手,可是一碰到,他就立刻抽出。 “可我不是。”年渺缓缓道。 他含泪的眼眸里什么都看不见,痛苦和决绝却清晰地显露出来。 第230章 “我对你不是父子之情,也不是师徒之情。”年渺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和颤抖,他在害怕,前所未有地害怕着,他知道只要他想,现在仍然可以退回去,继续躲在季一粟的身后,继续和以前一样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可是他不想,快乐和痛苦的交织,比单纯的痛苦更要难以忍受,他只想选择其中的一个。 “师兄,我快要死了,所以,我不想等了。”年渺静静阐述着,没有焦距的眼睛试图追寻季一粟的目光, “我想在死之前,要你一个答案。” 季一粟不由低下头,想离他近一点,有种近一点,就能让他看到自己的错觉。 年渺在黑暗中怔怔地对着不存在的视线,片刻后颤声问: “你对我,就没有一点,其他的感情么?” 季一粟只看着他,在他眼里含泪的时候,已经忘记了怎么思考,只知道跟随着他的脚步,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眼里只有他的泪,唯一的想法,就是把眼泪擦干,让那双眼睛再次明亮起来。 他始终都躲不开年渺的眼泪,被死死掌控中,无法逃离和拒绝,最后无限妥协。 所以,他有些茫然地重复着年渺的话: “什么感情?” 年渺没有回答,只是在黑暗中试图找到他的轮廓,两条手臂环绕上他的脖颈,一点点靠近。 季一粟不自觉低下头,和他越来越近,最后轻轻贴上他的额头。 他从前也会这样,用来安慰年渺。 没有交汇的目光,年渺闭上了眼睛,静静感受着,仰起脸,从额间贴到鼻尖,微微磨蹭两下,找到了合适的位置,缓缓贴上了季一粟的唇。 温的,又带着几分凉意,和别处的体温一样。 他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浑身发软,没有一丝力气,手臂却紧紧缠绕着,没有半点放开的意思,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喉咙里崩了出来。 季一粟瞳孔骤缩,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他的心跳在这一刻,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强度。 交织的强烈的心跳声,在这个封闭的狭小空间里,急促地敲打着两个人的耳膜,掩盖住了噼里啪啦的火烧声,掩盖了隐隐传来的崩塌声,掩盖了天地间的一切。 年渺抖得更厉害了,却没有不知所措地停下来,他努力回忆着多年前大婚前夕学到的知识,轻轻舔舐着季一粟的唇瓣,轻而易举撬开了对方的唇齿,舌尖相碰的那一刻,仿佛有细小的雷电从头顶流淌而过,顺着脊背一直流到脚心,无比酥麻,让他几乎要化成一滩水。 呼吸在本能变得急促,杂乱地交融在一起,季一粟放在年渺腰间的手,不自觉抓紧,又慢慢放开,依旧处在混沌之中。 呼吸是甜的,唇齿交融也是甜的,吻也是甜的,年渺比他想象的还要甜。 他的身体完全变得僵硬起来,将一切都抛之脑后,几乎要忘了自己是谁,只沉溺进这疯狂幻想了许多年的甜美之中,彻底坠入无尽的深渊。 第一次青涩又艰难,唇齿磕磕碰碰,只是浅尝辄止,却比世间所有都要甘甜,让人欲罢不能。 没有太多的沉沦,已经得到了答案,年渺缓缓松开他,不住发抖着,只能靠在他怀里撑着,眼里依旧盈满了泪,用微弱而颤抖的声音问他: “就是,这样的感情。有么?” 他太害怕了,害怕到几乎要失去心跳,并没有感到嬷嬷教导时所说的愉悦和沉沦,反而有种别样的痛苦和绝望。 目睹过伪魔的事,他陷入了无比的恐慌之中,他害怕自己始终是一厢情愿,害怕最后落得更凄惨的下场。 但是在这深深的恐惧里,他仍然抱着一丝希望:季一粟对他是不一样的。 要么彻底聚,要么彻底散。 可是现在,他的心在滴血。 季一粟没有回抱他,也没有沉溺于他,只是像晴天霹雳一样,他感受不到对方的响应。 眼泪肆无忌惮地滑落,他偏过头想忍住,却怎么都制止不了。 他看不见季一粟的表情,但是从对方僵硬的反应里,他可以想象的出来,对方此时的神情,一定是震惊,不敢置信,也许会有一点点痛苦和迷茫,却没有半点情感。 他又十分庆幸自己看不见,他想,自己此时一定比伪魔知道真相时还要狼狈,在做一些无谓的只有自己感动的表演。 心跳声渐渐褪去,他迟迟没有听到季一粟的回答。 世界轰然倒塌。 ———————— 我儿,终于a上去了 小土:没关系,你们做什么都没关系,我是死的 第105章 躲 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就像没有光照耀的明珠,再华美也放不出异彩,始终是空洞无神的。 年渺没有见过盲眼,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但一定不好看。 他不想让季一粟看着这样的自己,于是摸索着用月光编织了一条白色的长带,在眼睛上系了一圈,把失去了光彩的眼睛蒙住了。 虽然这样的遮掩必然挡不住季一粟的眼睛,但有总比没有好,至少他心里会好受一点。 可惜他这样做徒劳无功,因为季一粟始终没有出现。 年渺舒舒服服住在百里家,根本不需要动手,好几十名侍女轮流伺候他,每时每刻他的寝宫都簇拥着人,抬个手都有人围上来询问需要什么,每天除了吃和睡,就是趴在桌子上发呆,或者等着各种各样的大夫前来看诊,鬼,怪,妖,精,甚至许多听都没听过的稀有古老的种族,都被季一粟“请”过来。 第231章 可是季一粟仍然没有出现,只是站在门外院中等着,等大夫看完,也不把人送回去,而是让他们都住在百里家,每日讨论着,人多力量大,怎么也能琢磨出个办法来。 年渺每天把药当水喝,酸甜苦辣咸的古怪药丸也吃了个遍,舌尖都麻木了,神识和灵体每日都在遭受折磨,唯一庆幸的是,肉。,体尚且完好,毕竟他的问题出现在灵体上。 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镜子的碎片安稳如山,在一天天一点点往下移,也许过不了多久,就能刺穿他的元婴。 他全然没有半点死亡将近的紧张和焦虑,反而十分悠闲自在,该吃吃该睡睡,乖乖配合着各种大夫稀奇古怪的想法,甚至由于镜中世界的历练,修为都提升到了合体中期,反倒是他周围的人十分不安,虽然他看不到,但是他能感受得到,那种怜悯的视线总是能落在他的身上。 每当来看他的大夫开始变得小心,恐惧,他就知道是季一粟站在门外,然而始终没有踏入门坎一步,甚至连神识都没有扫过自己,他们变成了完全没有交集的陌生人。 年渺没哭没闹,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待遇,一句话都没有说。 在他毅然决然捅破这层窗户纸,就已经想到了两种结局,现在是第二种,也是最现实的一种,和他想象的差不多。 也不是没有任何季一粟的消息,比如百里落尘来看他的时候,就会用公事公办的态度,简略告诉他季一粟都在干什么,比如从镜中世界全然碎裂以后,那些被塞进去的鬼修没有连着一起覆灭,而是出现在了真正的少明大陆,季一粟撕开了冥界的结界,将他们扔了进去,冥界有冥王管理,暂且不算混乱。 再比如季一粟去看了百里落尘,他得到了冥神遗留下来的对象,让百里落尘魂魄重新归体,估计过两天就能醒来了。 以及季一粟没有一刻闲下来过,没日没夜地替他找天材地宝。 末了,百里落尘汇报完毕,再也无话。 他遣散了所有的侍女,只留自己和年渺两个人。 年渺刚刚喝完苦到眼泪都要掉下来的药,口中含着蜜饯,并不想和他独处,便躺在床上背过身去,想了想还是客套一句: “你的尾巴怎么样了?” 他一点都不想见到百里落尘,毕竟他后来才回忆起,当时在火焰结界里,并不只是季一粟和自己两个人,百里落尘也还在,至于到底是不是醒着的,他就不清楚了。 他觉得应该是醒着的,亲眼目睹他做了什么蠢事,亲耳听到他说了什么蠢话,所以现在,在两个人独处的时候,百里落尘吞吞吐吐,躲躲闪闪,这样极其尴尬的态度,在百里落尘身上就十分反常,他猜对方是唯一一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人。 纵然他已完全舍弃脸面,也还是有几分难为情,可想而知,自己在别人眼中有多么可笑和狼狈不堪。 百里落尘一定在心中嘲笑着他,嘲笑他的一厢情愿,自不量力。 他就是最大的笑话。 “老师顺手帮了我,有一根已经长好了。”百里落尘道, “其他两根,只是时间的问题。” “挺好的。”年渺淡淡道, “很快。” 又是一片寂静。 在失去眼睛和神识的探查后,年渺的耳朵异常敏锐,连院子里轻微的花枝摇曳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记得少明大陆应该是秋天了,百里家没有像别的家族喜欢四季如春,没有做什么特殊的结界,而是任由四季变化,他听到了频繁的枯叶簌簌而落的声音。 一下一下,枯叶凋零落地时,有种颓唐的清冷。 他伸手摸了摸眼睛上蒙着的月光飘带,轻声道: “有什么事,就直说罢。” 百里落尘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这件事是他自作主张,不知道是对是错,也不知道季一粟会不会发火,但他看着这两个人的僵持,到底觉得别扭。 踌躇片刻,他问: “你有没有什么话,要对老师说的?” 他看得出季一粟在刻意逃避,但人不可能永远逃避下去,他不敢跟季一粟说话,只能试图从年渺这里找打破僵局的方法。 年渺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思索。 许久,他轻轻开口。 “你帮我问问他,如果我死了,能在他心里留一个位置么?” 百里落尘说了声“好”,又等了一会儿,见他没有其他话说,便转身离开了。 没有等到隔天,大约只是一炷香的时间,百里落尘就回来了,再次屏退所有侍女,站在他床边不言不语。 “回了么?”年渺漫不经心地问。 “回了。” “回了什么?” “老师说,你不会死。” 又是一片死寂。 “你也走罢。”年渺没有让他等太久,翻过身,用被褥蒙住自己的脸,声音有些喑哑,大概是这些天的药折磨的, “我不想再听到他干了什么,也不想再见到你。” 于是百里落尘再也没有来过。 * * * 年渺想,他一直把心完全放在季一粟身上,活的时间又太短,果然是没有什么朋友的,所以百里落尘和季一粟都不在,他只能自己养病。 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朋友,早在第一天的时候,二十年未见的寄余生就突然露了面,声泪俱下地跟他说了许多话,并且给他喂了许多种药膏,之后便不见了,也许那些大夫和天材地宝,就有寄余生的一份功劳。 第232章 还有不知道怎么得到消息的林岚夕,匆匆赶来守着他,给他喂了鲛人的眼泪和血液,也没有用,年渺怕她难受,以想要清净和“师兄肯定有办法”的借口打发她,林岚夕觉得也是,季一粟对年渺百般宠爱,不可能不陪着,自己留下来反而碍事,于是也走了。 水神也来看过他,但是只来一次,就被恰好在门外的季一粟震慑到,匆匆离开了。 来的最频繁的,竟然是百里乘风。 不过也是,这里毕竟是百里乘风的家。 起初,百里乘风以为是弄错了,毕竟一个顶阶修士会瞎得连神识都无法探查,实在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可是他看见年渺用白色的长带蒙着眼睛,拒绝侍女的搀扶,凝结出寒雾慢慢摸索着周围方寸的距离,才坐到椅子上,接过侍女放在手中的茶时,才相信了这件事。 他坐在年渺身边,小心翼翼地探过去,伸手摸了摸年渺眼睛上的布料: “真看不见啦?” 年渺淡定地喝着茶: “我骗你做什么?” 百里乘风闻见他的茶是清苦的眉边砂,皱了皱眉: “谁给你泡的茶?”说着便转向侍女, “去拿些玫瑰酱,还有蜂蜜,他喜欢甜的。”又对年渺道, “我见他们前几天捣腾不少花啊果啊做的酱,给你弄点泡水,甜的。” 年渺道: “不用了,我现在不喜欢喝甜的。” 每天喝完苦的吃甜的,舌尖已经麻木,他现在只能分辨出甜和苦两个味道,至于什么样的甜,什么样的苦,都尝不出来了。 百里乘风便没有坚持,但是把他的话记了下来,下次来的时候,带的就是一种酸大于甜的软糕。 百里落尘回来后,百里乘风变得清闲许多,往年渺这里跑得越来越频繁,没过多久,就变成早上来,晚上才离开,几乎就直接住在年渺这里。 年渺并没有赶对方,他实在太孤独了,孤独和迷茫到极致,就会产生恐惧,他完完全全活在黑暗里面,看不到任何希望,百里乘风的声音,就是他唯一的慰藉。 百里乘风不愧是多年的纨绔,总能搜罗到许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而且即使看不见,也可以用手和耳朵摸索着玩,年渺从一开始的嫌他烦,渐渐开始盼着他来,好让这痛苦煎熬的日子能有一丝丝涟漪。 少明大陆应该已经到了晚秋,百里乘风每次来的时候,都会披着满身凛冽的寒风,年渺托他捡些枯叶送给自己,无聊的时候,就可以撕着枯叶打发时光。 距离年渺盲眼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仍旧没有任何头绪。 所有人都对他愈发怜悯,就连照顾他的那些侍女,身上也总是弥漫着低落的情绪,大概看着一个人慢慢消磨寿命,总归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 唯一乐呵是的百里乘风,而且一天比一天高兴。 “我发现,你门外总是站着一个人。”他披着清晨的寒露和萧瑟的风,将大氅递给侍女,看着年渺被蒙起来的眼睛, “刚才进来的时候,他又站在那里,而且一直盯着我。是你的故人么?是的话为什么都不进来看你?” 年渺在吃早饭,他凑过去瞧,见碗里是碧莹莹的青莲玉子羹,便让侍女也给自己拿了碗筷,给自己也盛了一碗,驱走了秋晨的寒气。 最主要的是,他在门口碰见的怪人,在他今天出现的时候就一直盯着他,一直盯到他消失,那种刺拉拉的眼神,就像毛毛虫落在脖颈里一样难受,比他惹祸时大哥的眼神还要冰寒,让他极为不舒服,到现在想起来还是不寒而栗。 按理来说这里是他家,他怎么能被一个陌生人的眼神制裁住,以他的性子,必然是不会服气的,可是不知哪来的畏惧感让他看都不敢看对方一眼,只能假装无事发生,一进来就迫不及待地问年渺。 年渺顿住,手中的勺子停留在半空中,久久没有动作。 百里乘风见他神情僵硬,淡色的唇抿得发白,犹豫了一下: “怎么了?是惹你生气的人?你不让他进来的?” “是我师兄,你不记得了么?”年渺似乎回过神来,淡然地放下勺子, “你认识的。” “我认识?”百里乘风微微惊讶,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 “我怎么没有印象,也不知道你还有师兄啊。” 年渺道: “没有我师兄,你又怎么会认识我。你不记得怎么认识我的了么?” 百里乘风脸色有些发红,干笑了两声: “能不能别提了?”他停顿片刻, “你好像……是有一位大能陪着。” 可是年渺不提起来,他完全没有印象。 “那就是我师兄。”年渺道, “想不起来就算了,不重要。” 百里乘风道: “既然是你师兄,你怎么又不见人家?生什么气啊?” “不是我不见他。”年渺将碗推到一边,在桌上摸索着,侍女立马将茶水递给他。 他端起来喝了一口只有清香没有苦涩的茶,清润的水流淌过干涩的喉咙,才能说出话来。 “是他不要我了。”他轻轻道, “以后也不会要我了。” 百里乘风缄默下来,随即笑了笑,也没有问他原因: “不要就不要,你就安心在我家住着,想要什么跟我说一声就成。” 见年渺把茶碗放下后,满桌点心吃食再也没有碰的意思,悄悄传音给最近的侍女: “吃了多少?” 侍女传音回: “只盛了这小半碗,才吃了三口,其他的都没碰。” 第233章 虽然顶阶修士早已辟谷,但并不代表没有食欲,食欲可以良好反应一个人的情绪状态。 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以后别跟我说了。”年渺认真地告诉他, “我不想听到关于他的任何事情。” 百里乘风说了声“好”,又说起有位神秘的大能来瞧过,他大哥已经醒过来了,只是尚且十分虚弱,得休养一段时间。 年渺点了点头: “那等他好些,我去看看他。” 百里乘风道: “你是客,他是主,你病着,他好了,哪有你去看他的道理,应当他来看你才是。” 年渺道: “我是瞎了,又不是瘫了,腿还能走。” 生病的人,尤其是盲这类可能永远也治不好的人,总是分外敏感,百里乘风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了不好的波动,便没有再接下去,让侍女将满桌吃食撤走,只剩下两个人时,把一堆年渺要求的落叶放在桌上,陪着对方撕着玩。 年渺最近尤其喜欢听枯叶被碾碎的声音,那种清脆但极为颓唐萧瑟的声音,让他好像能看到凄清的秋,和现在落魄狼狈的自己。 他伸手摸了一片枯叶,一摸到就觉得不对劲: “花?” 这种湿润柔软细腻的触感,绝对不是枯叶。 “是我院子里的凤栖梧桐。”百里乘风笑道, “因为开得太好,忍不住摘了一些,想给你换换口味。”他顿了顿, “你要是不喜欢,我就扔了。” 凤栖梧桐是夏秋开放的花,但是他院子里种的四季常开。 “拿走罢。”年渺慢慢收回手, “我最讨厌的花,就是凤栖梧桐。” 他手中凝聚起细小的水流,把手上碰过花的地方,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冲洗了许多次,直到手洗得发红才勉强罢休。 百里乘风怔了一下,微微张开嘴,但到底什么都没说,把花都收起来了。 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金色的圆球,约莫有两个碗大小,递到年渺面前: “试一试?” 年渺伸手抱在怀里: “是个球?” “内有乾坤。”百里乘风笑道, “试试能不能打开?” 年渺没说话,很快在球上摸到了机关, “啪”的一声,球像花开一样绽放开来。 百里乘风感叹: “还是难不倒你。” 年渺继续摸索着,球打开之后,是一个精巧的戏台,戏台上有两个精致的人偶,是一男一女,衣服首饰,都能摸得出做得像模象样的: “是人偶么?” 百里乘风含笑望着他: “还有别的,继续试试。” 年渺在人偶身上摸着,尝试扭动了一下,人偶突然动了起来,在戏台上慢慢走动,口中咿咿呀呀唱着曲儿,是当下新填的一曲《长相思》。 “怨南山,恨南山,南山一去万里遥,不见郎君归。怨郎君,恨郎君,郎君归来花烛映,不映闺中人。” 他深深皱起眉头,只觉声音分外刺耳,继续摆弄着人偶,想要让歌声停下来,把人偶转动了一大圈,歌声戛然而止,随后又立即响起另一首男女对唱。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转动人偶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烦躁,呼吸也越来越急促,甚至站起来摸索,然而怎么掰,都是或缠绵或哀怨的歌声,就是停不下来。 百里乘风注视着他,觉得有些不对劲,站起身靠近他,想伸出手,又缩了回去。 转换了十几首,最后响起来了,是一首年渺听过好几次的小调。 “不羡金缕衣,不羡天上仙,只慕鸳鸯共交颈,朝朝暮暮不离。 “不羡比翼鸟,不羡连理枝,只愿与君常相守,年年岁岁无忧。” 手中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连神情也凝固住了,呼吸都停了下来。 百里乘风松了口气,正打算说什么,却见他忽然神情大变,将那戏台和人偶狠狠往地上砸去, “啪”的一声,戏台摔了个四分五裂,但仍然坚挺地咿咿呀呀唱着,声音羞怯又缠绵。 “只愿与君长相守,年年岁岁无忧……” 年渺呼吸粗重,仿佛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蒙着长带的眼睛似乎在死死盯着地面,寒雾在他周身凝聚起来,屋里立即变得森冷如鬼蜮,百里乘风心里大惊,想上前拉住他,却被他周身的寒雾弹开,重重摔到了几步开外的位置,撞在了案几上,发出了一声闷哼。 年渺无知无觉,寒雾浓郁得几乎将他整个人包裹起来,卷起地上四分五裂的戏台人偶,戏台人偶顷刻间化为齑粉,除此之外,桌子板凳,屋里的所有东西,凡是被寒雾扫到,都变成粉末,寒雾嚣张而莽撞,发疯似的在屋里乱窜,百里乘风心中一凛,倒在地上,高声喊了一句: “年渺!” 他的声音穿透寒雾,年渺似乎被惊醒,僵在了原地,寒雾安静下来,渐渐散去了。 百里乘风这才慢慢站起来,没有靠近他,小心翼翼喊了一声: “年渺?” 年渺怔怔地站着,像个茫然无措的小孩,背微微佝偻着,散落的发垂了下来,眼睛前的长带渐渐变得濡湿,大滴大滴的眼泪顺着脸颊,如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落了下来。 地上很快积蓄了一大滩的水。 “没事了,年渺,没事了。”百里乘风的声音极其温柔,一点点靠近他, “没事了,你要是心里难受,只管冲我发火。”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轻松, “只要别打死就好。” 年渺抬起头,似乎想看向他,却又看不见人,像雕塑一样站了一会儿,仿佛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无力地慢慢蹲了下来,坐在地上,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了膝盖间。 第234章 “对不起,对不起。”他哽咽着,一边哭泣一边断断续续道歉, “我也不想这样的,对不起,对不起……” “没事,不用道歉。”百里乘风蹲在他身边,伸手想揽住他安慰,手在半空中却停了下来,片刻后收了回去, “我知道的,没事。” 他静静陪着年渺在地上坐了一会儿,听对方的哭泣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悲伤,一直持续了一整天,直到傍晚,似乎是哭累了,才渐渐停下来。 “治不好也没关系,我家又不是养不起你。”百里乘风轻轻道, “大不了就在我家住一辈子,只要我活着,就不会让你没饭吃。” ———————— 小风:机会终于来了。jpg 第106章 试探 细微的低泣声断断续续,犹如秋夜的雨滴在屋檐上,一下又一下敲打在百里乘风的心上。 百里乘风专注地听着,生怕错过了任何一句回答,呼吸的节拍渐渐和他的哭声重合。 哭声完全停止的时候,他的心也跟着慢慢沉落,好像刚才的话并没有引起对方的注意,又或者只是当个玩笑抛之脑后,不需要响应。 就在他快要放弃时,年渺小而沉闷的声音撞入了他的耳朵,让他心跳也随之漏了一拍: “我已经辟谷了,不吃饭也可以。” “哎你这人。”百里乘风笑起来, “我就是打个比方。”他又凑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 “说真的,要是……真的不行,你要不要留下来?” 年渺将一直埋在膝盖间的脑袋抬起来,整张脸都因为长久的挤压而异常红润,似乎依然处于迷茫之中,半晌才缓缓摇摇头。 他似乎因为消耗了太多力气和心神,整个人看起来虚弱无力,单薄的身体随时能破碎,百里乘风甚至不敢大声说话,怕声音大了都能伤害到他。 “为什么啊?”百里乘风忍不住问, “在我家住不好么?我能天天陪着你。” 年渺笑了笑,觉得他还跟二十年前一样天真: “又不是小孩子,哪能天天陪着。”他神情淡了下去, “而且,现在是因为你的两个哥哥都在,你才有闲工夫陪我,再过两年你就要独当一面了,连见面的时间都没有,怎么可能还能陪我这么一个外人。而且,你很快还要娶妻生子,就算你哥哥没意见,你未来的妻子,孩子,也需要陪伴,你把你的陪伴分给一个毫无关系的外人,他们定然会产生不满,心生罅隙……” 他平静地陈述着,说到最后,觉得自己像是个腐朽的长辈,在对晚辈进行无聊的说教,实在惹人厌烦,便抿起了嘴巴,不再言语。 说到底不过是有朋友暂居在家,图个新鲜,时间一久,谁也不会喜欢一个不能自理的累赘。而且,他也不打算一直待在一个地方,并且是有人认识自己的地方。 等这件事结束,他彻底心死,就会直接离开。 “什么叫外人。”百里乘风摆出了一副不高兴的姿态, “咱俩都认识多少年了,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就算再忙,也不会把自己的朋友丢下。”他觑着年渺的神色, “总之,你若是没有地方去,只管在我家里待着就好。” “朋友”这个词,对于年渺来说实在陌生,细细数来,他是真的没有什么朋友。 他第一个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是陆之洵,可是陆之洵只把他当爱慕的姑娘,他对陆之洵也颇为反感,是迫于无奈才和对方来往,根本算不得朋友。 第二个认识的人是寄余生,可是寄余生是季一粟的朋友,又是神秘的传说中的人物,他对寄余生,就像对季一粟一样一无所知,而对方对他也更像是对小孩子的逗弄,根本算不上是朋友。 至于林岚夕,是他的长辈,百里落尘更是不会有交集的存在,仔细描摹过回忆,百里乘风竟然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可以算得上是真正朋友的人,也是唯一一个同龄的朋友。 他慢慢回过神,吸了吸同样发红的鼻子,小声道: “百里乘风,谢谢你。”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十分认真, “你是我唯一一个结交的朋友。” 对方这些天的陪伴,他并不是没有看在眼里,心里自然感激,可是除了谢谢,他一时间也不知道和对方说什么好。 百里乘风怔了怔,随即失笑,声音也放轻一些: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依赖我一点才是。” 年渺摇摇头: “正因为你是我唯一一个朋友,我才不能连累你。” “你再这么说,我就要生气了。”百里乘风板起脸, “什么叫连累,你觉得我们家还能养不起你?” 年渺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不是这个意思。”百里乘风打断他, “但你不要看轻自己,觉得自己是累赘,别忘了,以你的修为,在哪里都是被捧着的,即使是在我们家,也没有多少顶阶修士,如果你留下来坐镇,我们家族上上下下,只会高兴还来不及。” 他说的是实话,在修仙界实力永远是第一位,要维护百里这么大一个家族,财富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家族中顶阶修士的数量,让外人不敢侵犯,年渺这样过不了几十年甚至十几年就可以飞升的修士若是留下来,等于又给了家族添加了一份保障,只会让人振奋。 年渺没有说话,好像又陷入了迷茫之中。 百里乘风见他的模样似乎有所松动,事情有了眉目,也受到了鼓舞,便再接再厉,继续诱惑道: “你说以后我的妻子孩子会有所不满,更是不可能的事,我看上的人,绝对不会这么小气。”他仔细观察年渺的神情,声音无意识放缓, “而且现在八字还没一撇呢,家族长老是有这个意思,但我一直在推辞,我就没有遇到过,想共度一生的人,只要想到会有人待在我身边管着我,我就觉得浑身难受。等我大哥好一些,估计会押着我去想看。” 第235章 他叹了口气,一副头疼欲裂的苦恼样子。 年渺微微侧过脸,继续抱着双腿,半张脸枕着膝盖,只露出另外半张和一双蒙起的眼睛,脸依然是红润的,被膝盖压出了两道浅浅的痕迹,看起来十分柔软。 平心而论,这张脸最多勉强算得上清秀,唯一比较出色的眼睛,又被蒙了起来,以至于剩下的部分都显得模糊了,若是扔进人群,半天都找不出来,可是歪头安静倾听时,茫然无措的乖巧模样,却让百里乘风心魂莫名一荡。 他忽然很想解开年渺绑着的长带,想看看被蒙起来的那双现在看不见的眼睛,是不是也一样可爱。 早上那么大的动静,在外殿等候的侍女们都听到了,但知晓有百里乘风陪伴,没有收到指示便不敢贸然进来收拾,屋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毁灭了,此时空荡荡的,只剩下两个坐在地上的人,显得分外寂寥。 百里乘风的手只动了一下,又把心思收敛起来,到底没有敢胡作非为,年渺像是比雾还要轻的一层薄冰,轻微的碰触就能导致这层薄冰的破碎,一点点温度就能将其融化。 年渺没有说话似乎也在为他苦恼,过了许久才开口,说着干巴巴的,只能算是安慰的话: “没关系,多见几个,总能遇到喜欢的。” “那样的希望太渺茫了。”百里乘风道, “你看我大哥,二百多年了也没有对什么人另眼相看过,就算想给他找属性合适的,都找不到一个,你说得有多难。” 年渺笑起来,声音轻如云烟,漫不经心道: “说不定你大哥,心里早就有别人了,才处处托辞。” “怎么可能。”百里乘风想都没想便否认, “我大哥从来不多看别人一眼,至今都没对谁特殊过,他是一个淡情的人,如果需要联姻,为了家族大义,无论是谁他都不会拒绝。” 他见年渺渐渐有了说话的兴致,神情也十分恬静,仿佛早上的爆发和一天的哭泣让对方将多日以来憋闷的气全都宣泄了出来,现在变得舒畅而温柔。 “其实,我倒是有一个想法。”百里乘风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用调侃的语气,又凑近了年渺一点, “年渺,我觉得我和你在一起就挺舒服的,比跟别人在一起好多了,反正你现在也没地方去,不如你嫁给我,直接省去了这些麻烦。” 他说话时,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语速,声音虽然轻快,像是在说随意的玩笑话,盯着年渺的眼睛认真而专注。 他不由屏住了呼吸,手掌按压住快要冲破胸膛的猛烈心跳,静静地等待着宣判。 “说什么傻话。”年渺不在意地回答,这句话脱口而出之后却让他愣住了,无论是语气,还是说的话,都和季一粟一模一样。 他怔了怔,又飘飘忽忽地加了一句: “我是个男的。” 他不想跟季一粟变得一样,一点也不想。 “男的又不是不行。”百里乘风本来听到前一句,心沉到了谷底,但是后一句又给了他希望, “就算是男的也能成亲,我见过好几个。” 年渺笑了笑: “你家里也不会同意,你大哥应该不可能了,你是得留下子嗣当继承人的。” 百里乘风看着他,声音不自觉变得认真起来: “年渺,你是不是不知道,高阶修士即使不需要通过双修,也可以孕育子嗣?” 年渺微微抬起头,似乎十分惊讶,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说法。 “我听说,高阶修士会习得一种术法,单是灵体融合,就能孕育子嗣。”百里乘风一字一字认真道, “所以很多家族联姻,只要是属性相合,势力相当,从不要求联姻对象是男是女,我大哥这些年找嫂子,也没有局限男女。” 对于修士来说,并不像普通人那样追求传宗接代,子嗣反倒是累赘,因此寻找道侣时也不在乎男女,但一些大的家族或门派需要传承的就有这方面的需要了,可年渺确实第一次听说灵体融合生子的说法,着实被震撼住,一时间沉默下来。 “我觉得很合适,你要不要考虑一下?”百里乘风仔仔细细观察着他,在他脸上没有看到抗拒和厌恶,只有茫然和震惊,心跳又加快了些许,嗓子有些干涩, “你若是答应,我这就去跟我大哥还有家族长老说,他们一定很高兴,风和冰也很相配,我们可以孕育出极为出色的后代……” “想什么呢,说什么傻话。”年渺淡淡打断他, “再过十几年我就能飞升了,谁还会慢吞吞地跟你生孩子。” 百里乘风的心跳戛然而止,神情倏而凝固住了。 半晌,他才讪讪笑了笑: “我就说说,又不是真的在跟你谈婚论嫁。”他说着要站起身,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地上坐得太久,双腿变麻,膝盖有些发软,差点“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站都站不稳了,也没有个搀扶的东西,好半天才站起来,声音有些颤抖,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他话都没说完,便急匆匆往门外跑去,好像身后有怪物在追赶似的,甚至没有给年渺道别的机会。 年渺没有动,也没有让人进来,继续一个人坐在地上,坐了一整夜。 第二天一整天,百里乘风都没有来看他。 大夫们似乎也山穷水尽,没有人再来灌药,年渺继续一个人安安静静吃饭睡觉发呆,趴在新补上的桌子上,一趴就是一整天,动都没有动一下,甚至看不见呼吸时的起伏,侍女们怕他出了什么事,偷偷跟百里落尘禀告,直到百里落尘说“无妨”才放心。 第236章 第三天百里乘风也没有来,只托人捎了东西给他,说自己去了西北,大概有段时间不能回来陪他了。 年渺十分理解并支持。 已经一个月没有见到季一粟了,他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的记忆在慢慢淡化,那些刻骨铭心的过往,都变得模糊而不真实起来,他知道再这样下去,很快他就会和其他普通人一样,将季一粟完全遗忘。 这就是季一粟的目的么? 不见不念,任由时间将过往消磨。 他想,伪魔说得对,季一粟是根本没有心的,不然怎么会如此残忍,在察觉到自己的纠缠之后,就毫不犹豫地果断抽离,没有一丝留恋。 就算养了一只猫,这么多年过去,好歹也会有一丝不舍,可是没有心的人,连最后一点施舍都不会给。 过了两天,又有人来看他了,这次来的是水神。 她骤然出现在年渺的屋内,依旧是半透明的缥缈状态,学着年渺的样子在桌子上趴着,等年渺抬起泛红的脸,眼睛的位置对向她,她才试探性开口: “年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好么?” * * * 在药方上再次划下一道线,季一粟仔仔细细对照,整整确认了八回:只剩下最后一样药材了,也是最重要的药引, “苍天泣魂”的眼泪。 也是最难找的一样,希望十分渺茫。 他对完之后,仍然不放心,递给寄余生,让寄余生也对一对,有没有漏的错的岔的。 寄余生对了四五遍,再三确认没有错,见他还是不放心,实在受不了: “我应该抓条狗撒泡尿,让你好好照照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样子,磨磨唧唧的,跟驴拉磨似的。” 他说完忍不住翘起唇角,心情大好,觉得自己报了多年之前的仇,浑身都无比畅快。 季一粟丝毫没有听进去,目光只凝聚在“苍天泣魂的眼泪”几个字上,声音因为疲惫而沙哑: “我明天再去一次,这次应该能有下落。” “就算没有下落,他也死不了。”寄余生慢条斯理, “除非是他自己真的不想活了。” 季一粟的手顿住,轻轻道: “他真的会。” 他太了解年渺了,年渺并不是像外人看到的那样,大概是小时候的经历使然,骨子里藏着旁人无法察觉的偏执和决绝。 “何必呢,你们这样互相折磨,完全没有意义。”寄余生有些怜悯地望着他, “他折磨你,又折磨自己,你折磨他,又折磨自己,到底是为什么。” 季一粟瞥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他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颓唐的气息,比多年前刚刚陨落时还要颓丧,眼皮始终耷拉着,寄余生坐在桌子上,吊儿郎当地翘着腿,本来在看他的好戏,忽然又于心不忍起来,从桌子上跳下来,坐到他对面。 “我还是不明白。”寄余生将下巴放在自己的胳膊上, “他亲了你,这不是天大的好事么?你不应该高兴么?能不能像个男人一样亲回去,怎么还是一副要死的样子。” 季一粟平静问: “百里落尘跟你说的?” “用了点小技巧从狐狸那里套出来的。”寄余生的神情仿佛吃饱了一样餍足惬意, “别怪你那小徒弟了,孩子毕竟年纪小,不经骗是正常的。” “别跟我说什么不喜欢,我又没有瞎。你要是真当儿子养,可不应该是落荒而逃这种反应。”他微微探过身,想看清季一粟颓丧眼睑下的眼睛, “到底是为什么?” 季一粟只垂眼看着自己手中的纸。 “寄余生”这个地方比任何去处都要冷清,只养着一群花草精怪,还自顾自玩耍,很少听主人的差遣,屋里没有一丝风,却格外发寒。 脚下缥缈的云雾弥漫出花草的模样,被寄余生不耐烦地挥挥手,全都打散了,再布了个结界,连一丝流云都没有放进来。 半晌无声,白纸黑字的药单被季一粟划出一道又一道墨痕,又重新起了两张。 长久处于压抑疲惫状态的声音喑哑不堪,低沉如夜: “我要是喜欢他,我死了,他怎么办?” 冥界大乱,冥神的“神阶”虽然在他手里,却也无法制止,若是年渺再遇到危险,恐怕魂魄都无法寻回,再严重一些,直接魂飞魄散。 他怎么能喜欢年渺,他要是再把年渺害死怎么办。 他自己就是最大的祸患,只会给年渺带来无尽的伤害。 是预料之中的答案,寄余生看着他,长长叹了口气: “你不说,其实我也知道。你自己尚且生死未卜,哪能随意允诺他未来。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连你都对付不了‘它’,并且就此陨落,那就没有谁能对付‘它’了,到头来我们所有人都得死,阿渺也得死。反正大家都活不了,倒不如及时行乐,反而不留遗憾。” 他顿了顿: “万一活下来是你的,那不就更好了,一切皆大欢喜,为什么不能喜欢他?” 季一粟平静道: “不会的,即使活下来是的我,我也会,和‘它’同归于尽。”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他陷入的,是根本无解的死局。 黑暗中的淤泥永远仰望不了烈阳,他哪有资格喜欢年渺。 寄余生终于睁大了眼睛,脱口而出: “为什么?” 他盯着季一粟,心中隐隐描绘着轮廓,神情专注而认真起来: “你陨落的时候,到底看到了什么?” 第237章 兜兜转转,这才是问题的本源。 他至今都没有想通,那个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才能把一向桀骜不羁的季一粟,害成如今这副模样。 到底是什么隐秘而恐怖的东西,才能将季一粟整个人击垮,也想象不出来,在遇到年渺之前,季一粟还会有其他的软肋。 季一粟没有回答,收起了药方和所有的药材,站了起来。 这个问题寄余生问过不止一遍,但始终没有得到响应,如今也是一样,便他有要离开的意思,便没有多加纠缠。 * * * “苍天泣魂”不是什么药材,而是一只怪鸟,传说中居住在妖界的最南端,苍魂山之巅,虽然有这样的传闻,但实际上,几乎从来没有人真正见过它。 百里落尘受其所托,在整个妖界传下命令,也没有任何“苍天泣魂”的线索。 “苍天泣魂”的眼泪,就连寄余生也没有收集到过,只能由季一粟自己去找。若不是天道法则衍生出来的契约上写得明明白白,季一粟甚至怀疑这种鸟是不是真的存在。 这是一只感情十分丰富的鸟,所以心思异常敏感,一向不喜欢和外界接触,将自己藏得严严实实,但是一旦遇到悲伤到极点的人,它又会和对方产生共情,在共情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将自己代入对方的情感之中,会和对方一起流下眼泪。 从拿到药方的时候,他就开始寻找这只鸟,几乎每天都会来一趟苍魂山,每次来的时候,都会让水神替他寻觅一个人随同,这个人,一定要是一个正处于极端悲恸中的人,也许是亲人离世,也许是所爱分隔,总之,都是眼泪快要流干的人,然而将这些人的情绪放大到顶峰,也没有任何“苍天泣魂”的踪迹。 季一粟看着这些伤心的人,竟然也产生了怜悯和同情之心,让水神给了这些人报酬,水神拿着他给的报酬,比看见自己的伪神还要震惊恐惧。 这一次,季一粟让水神带来的是年渺。 他想,应该不会有人比此时的年渺更加悲恸了。 ———————— 有个细节我觉得没处理好,所以修改了一下= = 第107章 情丝 苍魂山是一座极高的山,孤峰傲立,山顶入云,远远望去,是个标准的粽子。从山脚到山腰以上的大部分地方,都是郁郁青青,遮天蔽日,然而山尖入云处的那一小块地方,却是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像是一个绿头发的人戴了一顶灰褐色的帽子。 季一粟站在半山腰间,一动也没动,目光朝远方望去,穿过层层迭迭波涛起伏的林海,看见了百步之外被水神陪伴着的年渺。 堪堪只是个背影,就让他刚失而复得的心止不住猛烈一跳,视线怎么都挪不开,只能完全藏匿起自己的气息。 他每日站在门外时,只听过里面的声音,并没有查探过情景,时隔一个月,如今才是第一次真真正正看到年渺。顶阶修士的身形基本是不会变的,可他还是觉得年渺又单薄了许多,简直就是一张纸,一匹纱,风随便吹一吹就能碎裂,飘摇四散。 尽管已经完全藏匿,年渺的脸还是往他这个方向转动,让他下意识藏在树后面,随即因为自己这个荒谬的举动而稍稍出神,别说现在他们相距数百步远,又有林海隔绝,就算他站在年渺面前,年渺也无法认出他来。 他屏住呼吸,强忍着想要拥过去的冲动,只安静且有些贪婪地注视着。 似乎是验证了他的想法,年渺的脸很快转过去,将四方都“看”个遍,似乎只是多日未曾出门,难得呼吸到山间新鲜的空气,在随意放松而已。 年渺十分温顺,水神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连问都没有问一声要去哪里,去多久,硬生生站了半晌也没有怨言,水神都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 “到底有没有用啊?怎么还没出现?” 年渺微微朝她偏过头,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没什么。”水神连忙道,随即没话找话, “你冷么?” 她问完后,也被自己给无语到了,竟然会问一个冰系修士冷不冷,但是年渺看起来,确实太过脆弱了,才让她产生这种错觉。 年渺摇摇头,山间的风狂而浪,将林海刮得波涛汹涌,也将他的衣袂高高扬起,雪白的月光发带绑在脑后,隐隐生辉,也随着风飘摇着,仿佛水中游动的鲛人的尾,轻盈而纤长。 “再等一刻钟我们就走。”水神道, “估计是没希望了。” 年渺乖巧应了声“好”,最后也没有问她平白无故出来一趟到底是为什么,像个精致的人偶,被所有人来来回回随意摆弄着。 他可以听到树叶起伏的声音,可以听到萧萧的风声,可以闻到树叶的清香,在封闭的屋里独自沉郁多日后,来到这样空旷的地方,确实放松了许多。 他的心祥和而平静。 一刻钟过去了,山里还是寂寥无比,连只兔子都没蹦出来过,水神十分失望,情绪低迷,轻声道: “年渺,我们回去罢。” 年渺点点头,跟随她离开,并无半点留恋。 一直目送到他消失,季一粟才慢慢收回视线,仿佛有什么东西随着他的离开而从自己体内神不知鬼不觉地抽离了,手扶着粗糙的树干,竟然有些站不稳。 他一点力气都没有,全靠倚着树干才能支撑着身体站立,大概是魂魄和心都拴在别人的身上了,才会这样软弱不堪。 第238章 半晌,他觉得自己恢复了些许,可以离开了。 他不明白,是年渺仍然不够伤心,还是“苍天泣魂”根本不在这里。 也许他应该再去找找更伤心的人,可是他已经用迟钝但伤人的刀,一点点将年渺割成千百片,慢慢折磨至今,这世上,还会有比年渺更伤心的人么? 忽而有雨滴落下的凉意,季一粟抬起头,看见倚靠的大树的一条枝丫垂了下来,堪堪要触摸到他头顶,大概是叶子上的露珠打在了他身上。 这里的草木都是未曾有灵性的东西,突然垂落必是异端,季一粟凝神,离开大树孤身而立: “谁?” 他的声音十分低沉,虽然算不上喑哑,但也依旧疲惫,再也不复往昔的清冷和意气风发。 “人生而受苦,求不得,爱别离。”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他附近响起, “年轻的魔神,我听说过你。” 季一粟没有一丝意外的神情,抬眼望向声音的源头,看见的是自己方才依靠的树干,树干此时有了细微的灵气波动。 他抿起双唇,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眸深邃如夜,直直望着树干。 “和传说中的不同,我从你身上,并没有闻到什么血腥味。”深深的呼吸声后,是长长的叹息, “这是……复仇的味道。” 即使对方的声音温和,并无恶意,季一粟还是沉下了脸。 没有人知晓他的过去,更没有人清楚他的目的。 然而温柔的淡淡莹绿的光芒笼罩住他,让他升起的警惕渐渐褪去,心慢慢沉落,他的神识专注在自己的心上。 心上…… 恍惚之间,他看到了一路走来的情景。 “仇恨啊,它始终萦绕着你,挥之不去。”老树的声音苍凉而缓慢,不知不觉中弥漫着淡淡的哀伤, “大仇得报,也没有换来痛快,反而是更深沉的痛苦和迷茫,这是……绝望,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剧烈的绝望。” 绝望铺天盖地,如怒海翻腾席卷一切,老树半晌没有说话,季一粟似乎感觉,脸上又有几滴凉意,可他在看自己的心,在看自己一路跌跌撞撞走过来的坎坷之路。 “绝望,低迷,颓丧……死灰复燃,重新点起的希望,再次被浇灭的火种……” 老树的声音悠悠回荡着,如一首古老而哀恸的歌。 风送来林叶特有的清香,季一粟在风中抓到了年渺尚未完全散去的气息。 “那是你不能想不能见的人。”老树的声音悲凉如叹息, “年轻的魔神,你和我想的太不一样了,为什么你的心里会有如此复杂的痛楚?” 火光冲天,燃烧了整个世界,天地都被舔舐得通红,让人分不清方向。 露水越来越多,季一粟沉浸在过往无法自拔,等脸上满是凉意时,他才慢慢反应过来,垂着眼茫然地看着自己被打湿的手。 脸上混合的湿意,不知道是他的眼泪还是滴落的露水。 他忽然惊醒,手中现出早已准备好的透明的小瓶,露水主动流淌进了瓶子里,很快一个瓶子都装满了。 露水在瓶中发着莹润而细碎的光泽,隐隐透着绿,像是一个人的眼泪在灯火下闪烁着。 “谢谢你,年轻的魔神。”苍凉的声音再次发起感慨, “我很久没有尝过这样的悲伤了,希望我到来的可以为你分担一点你的悲伤。” 露水依然在不停洒落着,季一粟又用更大的瓶子去接,接着接着,他心中的沉郁也消散了许多。 清亮的一声鸟鸣蓦然响彻了整个林海,季一粟抬眼往鸟鸣处望去,仿佛看到了一道展翅而飞的巨大禽鸟的幻影,消失在光秃秃的山顶云海间。 那幻影离去得太快,又太迷离,他甚至没有看清到底是什么样子,只记得是青绿色的。 鸟鸣婉转悠扬,在山间回荡着,似一曲离人的歌谣,持续了许久。 当鸟鸣消失之时,枝干洒下的露水也停止了,面前的老树没有了灵气的波动,季一粟再次孤身立于山林之间,望着手中装满露水的瓶子,轻轻扯了扯唇角。 多么荒谬,多么可笑,多么让人难以置信,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最悲恸的那个人,竟然是他自己。 苍魂山重新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 * “寄余生”处,云海之间。 季一粟的身影刚刚出现,便被翻滚的浓郁流云簇拥住,几乎整个人都被云雾包围,他随意挥挥手,云雾便不情不愿地散去。 寄余生自半空之中探出个脑袋来,见是他,嘻嘻笑了两声: “来啦?” 他伸出一只手在季一粟面前的虚空一抓,两个人便消失在入门台阶上,眨眼间出现在清冷的阁楼里。 阁楼的顶层,一般只有寄余生一个人待在这里,透过云海眺望人间四方,是绝对隐秘的位置,除了他自己之外,也只有季一粟才来过。 “拿到了么?”寄余生坐在他面前,试图从他的神情中找到蛛丝马迹,可惜这件事很少成功过。 季一粟将一大一小两个透明如水的瓶子放在桌上: “看看是不是。” 一个瓶子小如茶杯,一个瓶子大如半个酒桶,都装得满满当当,着实把寄余生给震慑了好一会儿: “这么多……都是?” 季一粟淡淡“嗯”一声: “我也不清楚,我并没有直接见到它。” “我也没有见过‘苍天泣魂’的眼泪。”寄余生背着手弯着腰,仔仔细细打量着瓶中微微透着绿的晶莹的水, “不过下一步能进行的话,就说明是真的。” 第239章 季一粟平静道: “下一步,是要我的什么?” 寄余生看着他,却没有直接告诉他,反而问: “既然一开始就打算用‘天道的法则’,为什么还要找那么多人,做那么多无用功?阿渺的药喝得都能吐酸水了。” 季一粟沉默,半晌才轻声道: “我不知道。” 也许是害怕迷茫,想要做两手打算,也许是逃避,不做点什么心里就发慌发空,也许是,只是想找个借口,在年渺的屋前站一会儿,听一听年渺在做什么,看一看都有什么人在来往。 若是长久分离,恐怕再过一段时间,年渺就会忘记他。 他又逃避,又忍不住想要年渺察觉到自己的存在,好像一墙之隔也不能阻碍什么,只是想近一点,再近一点,想让对方忘记,又不想让对方忘记,想让对方不见自己,又想让对方见自己,这些矛盾的心里让他压抑而痛苦,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像个懵懵懂懂的孩童。 其实可以没有理由直接站在门外,也没有人会管他,但他就是在骗自己,也骗别人,骗所有人他是有正当的理由才过来的,并不是单纯渴望见面。 他始终用一根蛛丝一样细弱的线将两个人连起来,缠缠绵绵,一旦断开又很快连上,就是断不掉。 就是断不掉。 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自己也不知道。 人怎么会变成这样,连自己的所作所为都看不懂,参不透。 寄余生盯着他,摇了摇头,深沉道: “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他没有再问,拿走了小瓶的“苍天泣魂”的眼泪: “把药炼制成了之后,应该就可以了。需要你来炼制,我把丹房借给你。” 他潇洒地走在季一粟前面带着路,季一粟跟着他,一前一后,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有了“苍天泣魂”的眼泪,炼药也简单许多,季一粟认认真真照着药方上的说法炼制,煮沸,三十多种天材地宝加进去,最后只得出来一颗药丸大小的半瓶药水,晶莹而润泽,微微泛着绿,和“苍天泣魂”的眼泪本体很像。 “应该没有错了。”寄余生拿着这一小瓶药水,喃喃自语着,和季一粟重新回到了楼顶。 明明只是炼药,季一粟却觉得所有的情绪都被抽离,整个人变得十分麻木,甚至懒得抬眼看寄余生,只垂眼瞧着朱红的桌面: “然后呢?它要的是什么?” 寄余生站在他面前,没有立即回答,只看着他,随后缓缓吐字: “契约要交换的,是你的情丝。” 无端的风吹散了缥缈的流云,从两侧的窗户穿堂而过,吹起了寄余生的衣袖和发丝,吹响了寄余生珍藏的挂在屋檐下的风铃,却吹不动季一粟一分一毫。 他连一根发丝都没有散,静静披落着。 风铃叮叮当当的清脆声持续不断,和亘古不变的穿堂风应和着,似乎可以永远响下去。 “准备好了么?”寄余生轻声问。 季一粟沉静地点点头,没有多言。 寄余生可以和所有人做交易,可以满足所有人的需求,并不是因为他自身无所不能,有多厉害,而是因为他是一个特殊的存在,他掌握着天道的交易法则,是十二真神之外制约六界平衡的存在。 一般的交易,他都可以自己做决定,然而一旦遇到他解决不的难题时,就得动用最高的交易法则,即“天道法则”,和别人结下最高交易契约之后,这份契约就不是归他管,而是归为天道法则管理,法则会自动判断出交易者想要得到的东西,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才算是平等的,是绝对的公平。 最高交易契约可以解决所有的问题,但是付出的代价是未知的,充满令人意想不到的危险,所以就算是神明,也不会轻易许下诺言,毕竟最高交易契约一旦结下,就无法毁约,强制执行。 只有季一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一项,他身上并没有什么是不能给年渺的,也没有什么可以和年渺的安慰相提并论。 结契之后,天道法则率先给他的是一张药方,只要按照药方上做,炼出来的药给年渺服下,就可以化解他灵体之中的镜子碎片。但是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天道法则的指示是,要等他把药炼出来才能付出代价,否则这药便炼不成。 他现在才明白,原来这最难最珍贵的药引,需要他自己来取,而先被取走情丝,他没有了悲恸,自然也无法打动“苍天泣魂”。 天道法则本身是没有意识的,它只是根据万物规则做着最正确的判断。 他也想过天道法则会拿走他的什么东西,也许是神位,也许是性命,但怎么也想不到,是拿走他的情丝。 他这隐秘而怯弱,不为人知不曾显露,还未开始就夭折的感情,哪里能和年渺的安危相比?这怎么能算是公平的交易? 风铃叮叮当当,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季一粟望了过去,是一件半新不旧的物什,红铜色,坠落下来的像是枫叶。 寄余生看着他沉郁的眼睛,突然畅快地大笑起来,笑完之后赞叹: “好啊,这是一笔完美的交易。” 他看着被风不断拨弄的枫叶风铃,一字一顿道: “天道也应该察觉到了的危险,才选择拿走你身上最致命的东西,授予你这个使命。” 他的声音有些凉薄,甚至无情: “感情才是你最大的对手,是你身上最危险的东西,它将你变得软弱,变得优柔寡断,变得不堪一击,拿走它,你才能是从前那个所向披靡的越沧海。” 第240章 多年以后,他第一次叫了季一粟的名字。 深沉的云雾将阁楼四面敞开的窗包裹起来,把这一小方天地包裹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寄余生的眼睛凉薄而悲悯,手中的一团云雾,渐渐将季一粟也笼罩起来。 透过朦胧的云雾,他看到季一粟的表情由淡漠渐渐变得痛苦而压抑,甚至有些扭曲,在痛苦到极致之后,忽然间变得迷茫如刚出生的婴孩,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了,只呆呆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一根细如银针的情丝被包裹在云雾之间,寄余生拿出一个透明的小瓶子,将情丝装入了瓶子中,把瓶子放在自己眼前,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随即赞叹道: “这是我见过最漂亮最特别的情丝,若不是天道法则会收走,真想自己珍藏。”他望向季一粟,目光充满了同情,又带有几分悲伤, “可惜人的情丝只有一根,一旦取出,便会永远断情绝爱,世间再也寻觅不出魔神的情丝了。” 人的情丝一般是白色的,因为感情纯洁无垢,但是季一粟是魔神,他的情丝是黑色的,然而不是纯粹的黑,是黑与金的混合,比阳光下的金子还要闪耀,寄余生也取过不少人的情丝,但是这样漂亮特别的,生平第一次见到。 他尚未欣赏完,瓶中的情丝便消失不见了,让他十分失落,再次望向季一粟: “感觉怎么样。” 季一粟仍然一动未动,听到他的话,才慢慢伸出了手,垂眼望着自己的手,半晌后,迷茫地抬起头。 怎么样?他也不知道怎么样。 他好像忘了自己是谁,又清楚地记得自己是谁,他好像记得年渺,但“年渺”也仅仅是个名字,真正的形象在他心中变得模糊起来。他并没有忘记事情,相反,每一件,每一刻,都记得清清楚楚,可是年渺,就这么变得模糊起来。 他觉得全身都变得轻飘飘的,什么痛苦压抑,喜悦兴奋,都统统抛之脑后,只剩下迷茫和无限的平静。 平静,平静得好像深山中被遗忘的一潭死水,连枯叶都落不进去,泛不起任何涟漪。 他沉默着,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有种很空的感觉,就好像心脏被人掏走了一样,整个人都是空的。 他尝试站起来,试试这样空荡荡轻飘飘的自己能不能走路,显而易见,他是可以正常走的。 “一开始都是这样。”寄余生看着他像个学走路的婴孩一样,在僵硬地挪动着脚, “过几天就会恢复了。这几天,你就在我这里休息罢。” 他顿了顿: “药嘛,就让小狐狸带过去,反正养个徒弟就是用来跑腿干活的。” 他说完笑起来,觉得自己说了个轻松的笑话,可是季一粟没有笑——虽然以前对方也不会笑,甚至会觉得他无聊,但现在更是一种无动于衷。 季一粟像是和外界完全隔绝起来,冷漠得如同一个人偶。 寄余生突然觉得十分无趣,静静观察了对方一会儿,观察对方学习走路,坐下,观察这些最基础的东西,便沉默着走出门,将楼顶留给对方。 他宁愿和从前爱嘲讽的季一粟待在一起,也不愿意和一个人偶季一粟待在一起。 人的感情是他永远无法领悟的复杂的东西,明明季一粟不需要付出代价,明明年渺自己就能解决,可两个人还是固执到疯魔,没有意义地互相折磨着。 封闭着楼顶窗户的云雾散去,穿堂风再次汹涌而来,屋檐下的风铃重新叮叮当当碰撞在一起,发出悦耳清脆的声音。 季一粟走过去,将那串风铃取了下来,放在了桌子上。 一切就安静下来了。 ———————— 昨晚的有个细节不大满意,所以中午修了一下qwq 这是我一起码字的朋友的文,老公点个收藏qaq求求你嘤嘤嘤嘤嘤嘤嘤 《渣了我的奴隶后他称帝了》by楚笙温雪 咸城城主嫡子白念乔风姿卓然,却不学无术,性子阴晴不定 传闻他有一个奴隶 这奴隶为他披肝沥胆,却动辄被辱骂鞭打 后来,奴隶为救白念乔掉落悬崖,尸骨不存 白念乔则囚父夺位,励精图治 三年后,众城主入京恭贺新帝登基,白念乔携未婚夫同往 他惊讶发觉 这皇位上的新帝,越看越像他曾经的小奴隶 是夜,白城主留宿宫中,同新帝秉烛夜谈 姬难将他压在榻上,目光痴迷, “主人再疼疼小奴罢,像曾经那样” 姬难(攻)x白念乔(受) 第108章 提议 年渺清闲的生活在这一天戛然而止,一下子变得很忙。 他和水神从不知名的山上回来,刚到住处门口,便察觉到熟悉的冰雪的气息,停在门口有些迟疑地问: “百里家主?” 他和百里覆雪算不上熟悉,又是在别人家里,有不少侍女簇拥着,选择了比较客气的称呼。 百里覆雪的气息尚且有些虚弱,想必魂魄完没有还全稳固下来,站在年渺面前,低头观察年渺的眼睛,温声道: “我听说你的眼睛出了事,一直想来看你,奈何琐事太繁杂,今天才有机会。” 年渺笑了笑: “你大病一场,我还没有去看你,现在好些了么?” “已经差不多了。”百里覆雪笑道, “说起来,倒是多亏你的师兄,若不是他,我恐怕难逃此劫,我有心朝他道谢,可向来不见他的踪影,也没有跟你在一起么?” 第241章 有外人在,水神从不显露真身,他往年渺身后望去,也没瞧见别人,只能看到年渺是独自出行的。 年渺眼睛看不见,不可能独自外出,他想一定是有人陪的。 哪知此话一出,年渺浑身都变得僵硬起来,脸色瞬间惨白如雪,阴冷的气息无声弥漫,让他为之一怔,随即他收到了水神的警告:不要提。 百里覆雪是个聪明人,自然领悟到了俩人之间肯定出了什么事,便干咳了两声,转到其他问题上: “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办法么?” 年渺似乎没有听到,仍然僵着身体,一声没吭,仿佛被冻住似的,百里覆雪也没有催,静静望着他,等待着回答。 “没有。”好半天,年渺才慢慢回过神,淡淡道, “随缘罢。” 百里覆雪瞧着他的脸色恢复了些许,看起来还算正常,心下稍安,这才斟酌道: “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能不能有所帮助,你要不要试一试?” 他看着年渺,心里颇为感慨,犹记上一次见到对方,还是在二十年前的寄月岛,那时的年渺年纪应该还很小,举手投足都带着烂漫和快乐,身形虽然也十分单薄,但蕴藏着无限的活力,有种肆意和洒脱感,而二十年后的重逢,对方竟然像换了个人一样,脆弱得仿佛抬手时带出的风都能将他吹倒,那种少年的活力与洒脱在他身上再也看不见一丝一点,只剩下化不开的浓浓的沉郁和颓丧。 即使是一个月的病痛折磨,也不能把好好的一个人变成这样,百里覆雪不由思忖起其他原因。 年渺回答得平静又爽快: “好。”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都没有问百里覆雪是什么办法,对于所有人的帮助和治疗,他来者不拒,可并没有表现出求生的渴望,反而让人觉得,他这样只是因为知晓自己没救了,在任由别人折腾。 虽然他没有问,但百里覆雪还是朝他解释: “我家有一处隐秘之地,名为‘天外天’,是先祖开创的地方,受到历代祖宗庇护,本身极寒,亦是我修炼闭关的地方,与你属性相当,我想,或许对你有益处。” 年渺依旧是同样的回答: “好。现在去么?” 百里覆雪只知道他眼睛看不见却不知道是由镜子碎片阻隔在灵体内造成的,不是普通的办法就能解决,这个办法可以说和解决镜子碎片没有半点关系,年渺知道不会有用,他只是需要用其他事情来刺激自己的精神,好让自己不会消沉得太厉害。 现在去,未免也太快了点,百里覆雪是想让年渺休息两天,毕竟对方刚刚回来,看起来太过脆弱,不知道能不能承受得住“天外天”的力量。 他将视线转向年渺身边,露出了询问的神色,那里虽然空无一人,但他知道有水神在陪着,毕竟他实在摸不清年渺现在的状态,需要征询水神的意见。 水神犹豫着点了点头。 她是知道一些情况的, “苍天泣魂”的眼泪迟迟没有下落,若是再找不到,恐怕年渺性命真的要不保了,能多一点希望是一点。 “天外天”是百里家族的最高禁地,除了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和百里覆雪这个家主之外,其他人平日里严禁进入,也只有在祭祖的大日子里,百里覆雪和长老们才会带着所有姓百里的族人进入参拜。 所以,年渺要进入“天外天”这件事,百里覆雪不得不临时通知家族长老。 在年渺安心养病的时候,百里覆雪苏醒的事情就已经轰动家族上上下下,长老们都对救治好百里覆雪的人感激涕零,想要找机会报答,奈何根本看不到人影,甚至不知道是谁救的,只有百里覆雪心里清楚,找不到季一粟,于是他把这个功劳记在了年渺身上,告诉长老们,是那位恩人的师弟需要疗伤,想要暂借一下“天外天”。 此恩大于天,救命恩人借助一下“天外天”,算不得破坏规矩的事,长老们欣然答应,但为了家族的隐秘着想,他们还是派了几位长老前来照看。 百里覆雪卷起风雪,陪同年渺一起上了“天外天”。 百里本家所在的山峦,是直接以“百里”命名的,而“天外天”在最高峰,传闻百里家最早的先祖也是冰灵根,就在此地闭关修炼,羽化成仙,所以这里成为历代先祖庇佑的地方,百里家的祠堂,也是建在此地,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苍山覆雪,寒风冽冽,年渺立在其中,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逐日峰。 尽管已经提前布置好结界,隔绝了风雪,年渺连发丝都没有被吹动,但百里覆雪看着他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担忧他会随时晕倒过去,不由搀扶住他的胳膊,又很快放开,只说了一声: “小心。”随即低声感叹, “没想到,你已经是合体中期修士,恐怕还未等我将小风带出来,你已经比我更先飞升了。” 之前他只关心年渺的身体状况,再加上年渺太过脆弱的外表,让人产生很弱小的错觉,他并没有注意对方的实力,刚才碰触到年渺的胳膊,他才发现,年渺竟然已经是顶阶修士,二十年,二十年的时间,就能从金丹期一跃到合体中期,简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哪怕是一个变异灵根将灵丹妙药当饭吃,也做不到这样的速度。 年渺会潜心留在鲛族二十年,想来是获得了难以想象的奇遇。 年渺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修为,神情并不是很在意: “还得多谢你送我的秘籍和领悟,我从中受益匪浅,才能有此成就。” 第242章 他此时的头脑清醒些许,慢慢回忆起来,百里覆雪竟然还知道季一粟是他的师兄,是记得季一粟的,想必是因为有水神的庇佑。 同样是雪山,逐日峰就显得太过冷清,荒无人烟,而这里处处都能看到被精心打理的痕迹,不远处甚至有林立的高大楼阁,想必是百里家的祠堂。 百里覆雪低声道: “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谢礼,你能觉得有用,我很高兴。” 还需要再往前走,他下意识想去搀扶年渺,不想年渺不动声色地拂开他的好意,周身笼起淡淡的寒雾,扫清周围的障碍,探寻摸索着前行。 百里覆雪想,一般人是无法接受自己盲眼后无法自理的,年渺作为一个顶阶修士,自尊心不会允许他需要别人的搀扶。 于是他收起手,再也没有碰对方一下,只用眼睛注意着。 俩人客客气气地说着话,没走几步,便来到了雪山上一处冰洞前,那山洞和普通的山洞不同,被修整得精致大气,光华流转,布满了繁复的符文,还未靠近,威严压迫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有四名威仪的长者站在洞口,两男两女,有两位外表都是中年,而有两位已然发须皆白,看着就让人心生敬畏——其实修士想要保持年轻的外表十分简单,然而作为名门望族的长老,许多人都认为,要让自己的外表也得跟着变成长老,才能保持威严,所以很少见到外表年轻的长老。 四人似乎在等待他们到来的,目光早早就落在他们身上,等他们靠近时,都不约而同望向年渺,脸上均露出惊讶之色。 年渺只遮掩了相貌,没有遮掩修为,他们很容易看出来,这是一位身怀冰元素的合体中期修士,估计和家主一样是冰灵根——至于双灵根的情况,没有人想过,毕竟强势的变异灵根会把其他灵根吞噬,绝不会留存。 冰灵根原本就少之又少,顶阶修士,这么多年更是见都没见过,突然冒出来一个修为能和百里覆雪媲美的冰灵根修士,着实让人很难不多想。 俩人并肩走来,风姿卓然,飘摇如仙,看起来十分般配,百里覆雪对那位顶阶修士也十分关怀,虽然动作不显,但眼睛一直放到对方身上,这样隐秘的关怀,让四个人都不由自主微笑起来,互相对视时,不需要交流,言语尽在掌控之中。 等二人停下,四人和百里覆雪互相见过礼,才看清那顶阶修士的模样,眼睛上蒙着长带,看来是眼睛出现了问题,样貌勉强算得上清秀,和百里覆雪相比之下,差距太大,让人免不了有些失落。但修仙之人并不会过于在意外表,只要属性相合,情意相投,都不是问题。 几人暗暗打量着年渺,当下作出判断,其中较为年轻的一位女长老笑盈盈问他: “这位小友看起来年纪轻轻,竟然就有如此高深莫测的修为,真是前途无量,以前竟然从未见过。” 百里覆雪怕年渺觉得困扰,便替他回答: “他是从别处来的。” 女长老然,点点头: “那和我们家主相识,也是一场缘分。” 年渺点点头: “百里家主对我有许多帮助,我一直感激不尽。” “那就更好了。”女长老笑意更深, “不知小友可有道侣?” 年渺怔了怔,心里一刺,随即平静道: “不曾。” 他从出了碧海门,打交道的都不是正常人,并未和普通修士有过太多交集,不知道少明大陆的修士,还有这等闲心,一见面就和别人客套这种问题。 百里覆雪立马明白长老们在想什么,觉得头疼起来,见长老还要问,当即打断: “事不宜迟,年道友,有我陪伴即可。我们先进去了。” 看上去最为年长的男长老捋着长到胸口处的胡须,微笑着点点头: “也好,只是家主,有些事情,我们想和你商量商量,我们就在这里等你们出来。” 百里覆雪叹了口气,朝他们凝重地摇了摇头,表示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见年渺已经入了洞,便赶紧跟了上去。 这冰山洞窟不愧是冰系修士羽化飞升的地方,年渺一进来,就感受到浓郁到几乎凝结成实质的冰寒之气——按理来说,冰是不包括在五大元素之内的,但是水可以凝结成冰,冰在极为充沛的时候,也可以直接被吸收,就像雷,风等变异灵根,都可以在雷和风充沛的条件下,吸收到它们的力量。 这里的确是一个修炼的好地方,可惜年渺现在无心修炼提升,而且也是别人家的禁地,以他现在的修为,除非是再次遇到镜中世界那样巨大的消耗,否则不闭关几个月甚至几年,是很难突破的,人家的禁地不可能借给他几年让他闭关。 他只是随意地走动着,感受着呼吸之间的冰寒之气,也没有解开体内碎片的想法。 百里覆雪走在他前面带路,在几十步之后停了下来,年渺也跟着他停下。 “这是先祖飞升的‘静心台’。”百里覆雪道, “我想,它可能对你有点用。” 他用一缕寒冰引导着年渺的手摸索上去,年渺摸到了一处光滑的冰面,霎时,浓郁的冰寒之气直往他身体里钻,若不是他是冰灵根,恐怕当即就会因为摸了一下冻成冰雕,永远留在此地。 百里覆雪温和道: “坐上去试试。” 年渺用寒雾慢慢摸索,渐渐描绘出了这里的轮廓:一个类似于莲花台的地方,不大,但是全是精髓,他一点点坐上去,盘腿而坐,吐故纳新。 第243章 “静心台”,顾名思义,需要静心,修炼同样如此,可他的心根本静不下来,即使坐在这样的地方,也神游天外,根本没有半点帮助。如果没有修炼之心,不能沉浸其中,获得灵气吞吐的乐趣,那么闭关修炼是个极为无聊乏味的过程。 年渺对于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现在更是觉得枯燥,没过一刻钟,他便跳了下来,朝百里覆雪道: “没有用,走罢。” 百里覆雪有些惊讶地望着他,以为他觉得给自己添了麻烦,不好意思留下,便温和道: “无妨,你可以多试几日。我也可以在此调息陪你。” 年渺摇摇头: “没用的。” 他有些累了,所以想回去睡一觉,而且百里乘风也应该托人给他带新的玩意儿来了,应该能打发一点时间。 百里覆雪见他的确兴致缺缺,自顾自往外走去,也只好跟着离开。 大概真的对年渺的眼睛没有用处。 走到洞口处,几位长老甚至还没有散,在争执着什么,见俩人出来,都十分诧异,停止了争执,问: “怎么这么快就好了?年小友的眼睛……” 他们望向年渺仍然蒙着的眼睛。 “没有用。”百里覆雪替年渺回答, “多谢各位长老宽容,我们先走了。” “且慢。”年纪最长的长老温和但不失威严地叫住了他们, “年小友,老朽还有一件事,想请你帮忙。” 年渺顺着声音找到他的方向,脸朝向他,做出认真倾听的神情: “什么事?” 长老的手中凭空出现了一块光华流转的雪白冰晶石,伸到年渺面前,笑道: “此物乃是百里家至宝,老朽见小友和家主有缘,想请小友试一试,缘分到了何种地步。” 他说得很委婉,聪明且解百里家的人都能听懂什么意思,想必年渺同样。 可年渺一直神游天外,无心其他,大脑自然懒得理会这些人族交际,只问: “要怎么做?” 长老道: “小友将手放上来即可。” 百里覆雪无奈,想加以制止,被其他长老反对,暗中传音规劝: “试一试又怎么了,人家都没有不答应呢。” 而年渺也不假思索地把手放了上去,让他根本无暇制止。 在年渺把手放上去的那一刻,冰晶石放出了润泽的光芒,起初光芒很弱,像是一个响应,渐渐地,光芒大盛,愈发耀眼,几乎能照亮整个“天外天”。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第一次看到了这么耀眼的光芒,连百里覆雪也露出了震惊之色。 只有年渺什么都看不见,没有一丝光,适时问: “可以拿开了么?” “可以了,可以了。”他的话将众人惊醒,年长的长老笑得合不拢嘴,看着百里覆雪的眼神都带了许多深意, “没想到家主竟然结交了这么一位朋友,怎么谁也没有告诉。” 百里覆雪尚且被那光芒震慑住,没有反应过来。 年渺抽回手,对百里覆雪道: “我们回去罢。” 他不知道回去的路,还得百里覆雪领着才行。 百里覆雪看着他,神情颇为复杂,沉沉应了一声“好”。 那年长一些的女长老连忙道: “小友且慢,我们……还有一些事情,想问小友。” 年渺向来是个有耐心的人,并不会因为别人的再三阻隔而烦躁,温和问: “什么事?” 年长的女长老是个性子爽快之人,直接道: “实不相瞒,这块至宝,是我们同飞升的祖辈交流之物,虽然只能传递一些简略的信息,但也足以让祖先给我们启示。我们就是用它来请示先祖,什么人才是和家主最般配的。” 她不由露出些许骄傲的神情: “小友想必也已经知晓,我们家主年纪轻轻便已经是飞升在即的顶阶修士,外貌更是世间难寻,多少人想求见一面都不得,无论是样貌,修为,还是品格,都是万里挑一。”她叹了口气, “可惜这样卓越的人物,至今都没有一门好亲事,找了许多修为合适的小友,可在试炼冰晶石面前,都不尽人意,不得祖先的承认。若是在飞升之前,家主还不能娶妻,留下一儿半女继承家业,我们就算日后飞升,也无颜面对祖先。” 年渺有些茫然地转向百里覆雪。 百里覆雪叹气: “刚才请示祖先,祖先的意思是……” 他咳了两声,有点说不下去,还是那位女长老替他道: “祖先认为,小友是家主最合适的有缘人,和家主天生一对,最为般配,若是小友没有婚配,没有道侣,不如考虑一下我们家主?” 年渺: “……” 百里覆雪有些无奈,悄悄传音给他: “几位长老其实也是好心,他们一直为我的婚事担忧,已经成执念了,你若是觉得冒犯,我替他们向你赔罪,马上带你走。” 几位长老露出了期待的神情,满怀希冀地望向年渺。 修仙之人在婚配上不注重男女,像年渺他们这样的顶阶修士,已经可以通过灵体交融的方法孕育子嗣了,只要能生下单灵根且资质卓越的继承人,一切都不重要。而且两个人的修为也十分匹配,说不定可以一同飞升,生下来的孩子家族一样能够抚养长大。 虽然年渺有点小小的缺陷,但是对于一个顶阶修士来说,眼盲不是什么大问题,百里家这么多资源,迟早能找到方法,只要不会影响到子孙后代,他们操心许多年的百里覆雪的婚事,才是最重要的。 第244章 二百多年,终于看到了曙光,现在只要等年渺点下头,他们就可以立即操办婚事,最好明天成亲,后天生子,生得越多越好。 百里覆雪是一个聪明的人,不会察觉不到年渺和季一粟之间纠缠不清的关系,他十分担忧年渺会因为长老们的莽撞冲动而恼怒,发作,伤心,正头疼要怎么赔罪,却看见年渺露出然了神情的,是他没有想过的平静。 年渺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轻缓如水: “好,但这件婚事要我师兄同意才行,只要我师兄同意,我没有任何意见。” 百里覆雪再次呆住,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长老们喜出望外,没有想到如此顺利,年渺的话没有毛病,小辈的婚事,自然需要长辈作主,想必那位师兄就是他的长辈。 只是不知晓,那位至今都没有露过面的师兄,到底应该如何告知。 ———————— 长老们:发送修为到试炼石,查询你和你的心上人姻缘匹配度哦 这卷真的很刺激嘤嘤嘤嘤嘤,后面更刺激 第109章 偏执 将年渺送回住处后,百里覆雪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留了下来。 前几天被毁得干干净净的寝殿已经重新布置好,金碧辉煌,奢侈华美,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百里覆雪第一次来,有些讶异,暗道百里落尘委实上心。 但他没有显露出来,在年渺之后坐下,侍女给俩人送来了茶,给百里覆雪是他的常喝的燃青,给年渺的则是加了酱的花茶。 年渺抿了一口,是新花样,不等他问,端茶的侍女便细声回道: “是三少爷捎过来的,说给客人尝尝,合口味的话再多弄些。” 这新茶难得不甜不淡刚刚好,他点点头: “可以。”又问侍女, “他什么时候回来?” 侍女闻言笑道: “若是三少爷知道……” 她想说“若是三少爷知道自己被想起来,一定很高兴”,但瞥见年渺旁边分外惹眼的百里覆雪,当即噤声,垂手下退两步,转了话头: “三少爷可能有好一阵子要忙呢。” 一个多月的相处,她们已经摸清了年渺的性子,安静但十分随和,可以说玩笑话,可是在百里覆雪面前,这种玩笑显然不能乱开。 年渺没有再多问,只对百里覆雪道: “他现在也长大了,能自己处理事情了。” 若是百里乘风在,一定会嘲笑他明明年纪还没自己大,竟然说出这样老气横秋的话,但百里覆雪没有这种想法,自然而然地接过话: “不错,他进步比我想象的快,再过几年,就能主持大局,我也能安心离开。”他看着年渺,感叹道, “小风以前虽然贪玩,但真正交心的朋友并没有几个,你是唯一一个他如此认真对待的朋友,有你看着他……” 他微微一顿,话题不由就往刚才在“天外天”那桩荒唐事上,脸上露出些许尴尬之色,屏退侍女,等只剩下两个人时才道: “长老们只是太过心急,没有恶意,你不必放在心上。” “我放在心上了。”年渺捧着茶碗,低着头认真道, “你若是觉得合适,就去请示我师兄,等他同意后,我们就直接成亲。” 他的语气很淡,好像在约百里覆雪一起吃早饭一样简单,反倒是把百里覆雪噎住,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末了无奈: “是不是太仓促了些?你不要一时冲动。” 年渺道: “你不想的话,就算了。” “我只是认为,你现在意气用事,日后会后悔。”百里覆雪想了想, “你是自由的,不用受诸多拘束,倒是我没有什么同意不同意的,长老们同意,就是我同意。” 从他生下来开始,就注定没有选择的权利,姻缘于他而言,只是家族的工具,只讲“合适”,不讲感情。 年渺扬起脸,转向他的位置,用随意的语气道: “我还以为,你这么多年,是故意推辞的,因为心里有人了。” 百里覆雪难得陷入了沉默。 片刻后,他看着年渺,放低了声音: “年渺,我们都是一类人,我知晓你的意思,但是,你我只是地上碌碌而行的虫蚁,如何能触碰烈阳?天上地下,看着唾手可得,真正想碰到,却遥不可及。” 他和年渺一样,却不一样,年渺毕竟年少,尚且抱有无边期望,而他早已心如止水,看清现实。 年渺很想反驳他,但一时间根本想不到反驳的话,他现在是如此无力,无力到不得不承认对方的话是对的。 “不过,我还是能理解你,你若是执意,我可以帮你这个忙。”百里覆雪语气变得和缓, “我要怎么才能请示你师兄?”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事,年渺慢慢品着碗里的茶,好半天才轻轻开口: “告诉百里落尘。” * * * 百里落尘赶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他步履匆匆,身上不知从哪儿沾染的流云都没有散去,淡淡地将他包裹着,看上去是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来。 晚秋的凉不至于冻人,甚至可以说得上温柔,但温柔刀最为致命,在外待得久了,寒气在轻抚过脸颊之后,便会悄无声息地钻入衣衫,浸透皮肉,最后无知无觉地侵蚀骨髓,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刻骨的寒冷完全吞噬。 年渺第一次自己主动出门,也没有走多远,只是在门口的花园里坐着,不知不觉就坐了一天。百里落尘的确是十分上心的,里里外外的东西皆是他亲自挑选监管,就连花园的花也是别样的精致,红粉蓝黄,团团簇簇的花朵将枝头压得颤颤巍巍,次第绽放开来,仿佛凤凰渐渐抖开的尾羽。 第245章 年渺看不到花枝,站在花树下,能清晰地嗅到馥郁而清雅的花香,摸到柔软滑腻的花瓣,一直站到傍晚,他让紧随其后的侍女回去休息,别陪着他干站着,可没有人敢回去,怕他独自一人待着,出了什么事情。 这完全是极为多余的想法,一个顶阶的冰系修士,怎么可能会在门口赏花就出事,即使出事,也不是修为低微的侍女能解决的,但是年渺总给人一种需要捧在手心里保护的错觉,好像视线从他身上离开一下,他就会支离破碎,化风而去。 纵使百里落尘心里憋着万分火气,看见花下站立的年渺,也只能暂且压抑住,怕自己的火气将那比琉璃脆弱的身形击碎。 “怎么在外面站着?”他问,一开口,连自己都有些愣住,声音平静,没有一点火气,反倒有一丝关心的意味。 年渺浸润了一身的寒气和花香,转过身面向他的时候,浓郁的寒气和花香轻飘飘漾到了他的面前。 “散心。”年渺说, “在里面待久了,总会觉得发闷。”他察觉到对方身上尚未散尽的云气和一身的匆忙, “这么着急?是你急,还是他急?” 百里落尘的脸沉下来,那丝若有若无的关心再也不复存在: “你到底什么意思?” 侍女们原本在担忧年渺的身体,见百里落尘回来,总算放心,不需要指示,已然悄悄退下。 这句话里终于带了些许怒火,年渺露出了疑惑的神情: “什么什么意思?你是指哪件?” “大哥突然传讯,说要和你成亲。”他压低声音, “你到底在干什么?” 年渺更加疑惑了: “他没有跟你说么?”他不紧不慢,耐心解释了前因后果, “我去了‘天外天’,你们家的长老让我摸一块石头,摸完之后,说我和百里家主天生一对,最是般配,要我们立刻成亲,可不是我要干什么,是你们家要干什么。” “他自然说了。”百里落尘忍耐道, “可你为什么还要告诉老师,让老师决断?你知不知道他……” 他突然噤声,将唇紧紧抿成一条锋利的线。 但年渺何其敏锐,死死抓住他这句冲动之下脱口而出的话不放,整个人仿佛从寒冬撞入了明媚的盛夏,浑身上下都焕发出耀眼的光彩: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你快说啊他怎么了?!” 他充满希冀地问了一遍又一遍,扶着花枝匆匆往前跑了几步,跌跌撞撞的,仿佛马上就要摔倒,百里落尘下意识想去扶他,又意识到对方可不是外表那么不堪一击,充满迷惑性,适时收回了差点要伸出去的手。 “你知不知道,他已经不想再理会你的事情了。”百里落尘稳住心神, “所以也不想纠缠此事,让我告诉你,你自己的事,自己做主。” 年渺身上迸发出来的光彩霎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昙花在一夜绽放后迅速凋零老去,只剩下枯枝败叶,比之前更加萎靡,愣愣地站立着,久久没有回过神,似乎在一点点琢磨对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不信,他不信季一粟会拒绝得如此干脆,他不信季一粟会如此决绝,决绝得好像过去那么多年,都是泡影一般,不需要碰触就消散了。 百里落尘看着他萎靡的模样,又突然不忍起来。 从镜中世界出来之后,年渺就再也没有换过衣服,穿的依旧是一身简单的白,百里落尘想,即使是一模一样的白衣,不同的人穿着,也是截然不同的。比如大哥也是白,但是是矜贵优雅的白,而年渺,则是飘零的白樱花瓣。 他望着这片枯萎的花瓣,放缓了声音: “别再折磨自己了,年渺,你若是放不下,我可以帮你……” 他可以帮年渺抹去所有关于季一粟的记忆,人生重新来过。 忘记季一粟的年渺,想必可以活得很快乐,无论是外貌还是修为,都可以让他受到万千宠爱,无忧无虑。 “晚辈的婚事,自然是需要长辈作主。”年渺蓦然打断了他的话,甚至有些急促,语速都比平时慢慢悠悠的腔调快了几分, “他好歹是我的师兄,起码,得替我应下这门亲事,我才敢成亲。” 这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俩人尚且有这么一层牵绊,百里落尘沉默片刻: “我知道了。”他顿了顿, “但是年渺,你这样意气用事,迟早会出事。你不喜欢我大哥,我大哥也不喜欢你,你们肯定会出问题……” 年渺笑了笑: “谁说成亲就一定需要互相喜欢,这世上能有几个是因为感情结为连理的,利益,压迫,色相……人世间的浮沉,向来都是迫不得已,难道你认为你大哥,这么多年没有成亲,仅仅只是因为,没有喜欢的人么?” 要说这个道理,早早在人间流浪的百里落尘应该比他更清楚世间百态,更明白百里落尘没有亲事的原因,可他始终觉得,这件事太过草率,不应该这样。 年渺微微歪了歪头,像是十分疑惑,声音很轻: “你不同意么?” 百里落尘道: “自然。” 年渺问: “为什么?” “你不合适。” “我同意,你大哥同意,你们家族的长老同意,甚至我师兄,都默认了。”年渺笑起来, “天底下只有你一个人反对,你……凭什么?” 百里落尘说不出话来。 诚然,这是一桩看起来完美的婚事,解决了困扰百里家多年的问题,他已经能想象得出来长老们欣喜若狂的模样,然而他还是觉得太荒谬了,荒谬到好像现在就已经被伪魔侵蚀所有,六界颠覆,末日来临,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第246章 太荒谬了,实在太荒谬了,年渺怎么就在一夜之间突然要变成他嫂子,这样对大哥不公平,对年渺不公平,对老师也不公平。 总之,他没有理由地反对这门亲事。 他不由出声喊: “年渺,你还是应该……” “叫嫂子。”年渺气定神闲地打断他,仿佛已经加入了百里家,这声“嫂子”十分干脆利落。 百里落尘差点一口血没有喷出来,瞪着他,被他噎得一口气堵在胸口,一个字都吐说不出来。 “你这么反对的话,那我嫁给你罢。”年渺面对着他,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随即恍然, “你是他的徒弟,如果我嫁给你,两个人都跟他有关联,他总得出来替我们两个张罗婚事了。” 他说得慢条斯理,而且振振有词,似乎找到了解决问题的方法,就等着百里落尘点头了。 话如惊雷,在百里落尘的心里炸开千百道,轰得他头晕目眩,几乎分不清东南西北,分不清自己是谁,半晌才反应过来,用快速而低沉的话语呵斥,急促得仿佛要立马摆脱关系: “别跟我发疯。” 他下意识想要逃离,离年渺这个看似冷静温和实则内里已经疯疯癫癫的疯子远些,越远越好,免得被那股压抑的疯劲沾染上,自己也脱不开身,可是他刚想逃离,就想起自己来的目的,不是为了跟这个疯子在不重要的事情上纠缠的,他是带着任务来的。 年渺悠然道: “我没有发疯,我在认真考虑,你觉得怎么样?为了你大哥,牺牲一下自己?” 百里落尘稳住心神,不去理会他的疯言疯语,垂眼看地上的落花,尽管已经精心打理,但一场又一场的秋雨,还是让花叶铺了满地,他手中浮起一个透明的精巧小瓶,瓶中泛着莹莹绿色的水光泽闪烁。 小瓶飞到年渺面前停了下来,年渺显然也感受到了,停止了说话,迟疑着伸出手,小瓶主动钻进了他的掌心。 他握着小瓶感受着瓶中传递出来的悲恸气息,愣愣问: “这是什么?” “这是老师为你寻觅的药。”百里落尘恢复了淡漠冷静的态度, “只要你喝下去,是一定会治好的。” 他本来想说“千辛万苦寻觅来的”,但话到嘴边,还是省去了“千辛万苦”四个字,好像季一粟得到此物,是不费吹灰之力一样。 年渺没有说话,只握着小瓶,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呆呆站立着,良久才开口: “你怎么知道就一定能治好?治不好的,我很快就会死……” “一定能好。”百里落尘打断他, “至于为什么,你无需知道,更没有资格知道。” 他说这话时,带着居高临下的傲慢,像是一个天神面对普通凡人的态度。 年渺的唇角牵动了一下,又很快落下去,声音轻如云烟: “我都没有资格知道……” 他说完这句恍恍惚惚的话之后,就再也没有出声,仿佛魂游天外,百里落尘等了一会儿,见他还是没有动静,便道: “喝了罢,我要亲眼看你喝下去才能离开。” “我不喝。”年渺冷然开口,手不由攥紧了瓶子, “你让他来,他来了我才喝。” “他不会来的。”百里落尘道, “年渺,别让我为难。” 年渺依然没有动: “让他来。” “说了他不回来。”百里落尘微微皱眉, “别再抱有幻想了,年渺,这是你的命。” “让他来。”年渺仍然不为所动,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不来,我就连同这药一起同归于尽。” 他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死死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根唯一连接着他和季一粟的线。 百里落尘才压下去的火气又冒了出来: “你敢。” 年渺沉静道: “你说我敢不敢。” 百里落尘缄默,他的确敢,他现在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的。 他再次妥协,深深看了一眼年渺: “你这样,也是无济于事,为什么就不能放下?” 年渺像是没有听到一般,只重复道: “让他自己来见我,到底是他不想来见我,还是不敢来见我。” 他实在偏执到疯魔,百里落尘自问自己尚且还是个正常人,不想再跟他纠缠,转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 小土:谁懂,师娘突然变嫂子,真的很害怕 晚上还有一章 第110章 真相 夜里照常下起了雨。 晚秋时节的雨,缠缠绵绵总是下不完,白天停止了,夜里又会悄无声息地落下,这样的规律会持续数月不断,像是遥远的思念,怎么都止不住。 年渺孤零零站在花园里,侍女们以为他还在跟百里落尘密谈,都没有来找他。 他身上没有遮挡之物,单薄的衣衫和身体显然经不起风吹雨打,仿佛和落花一样,随时能够凋零,挤得团团簇簇热热闹闹的花枝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遮蔽,反而由于雨水集聚在上面,到一定重量后,花枝被压弯,积累的雨水全部抖落下来,尽数滴在他的头发上,脖颈里。 夜越来越深,恐怕已经到了二更天。 年渺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只觉得很冷,秋雨和夜晚的寒意似毒蛇,悄无声息地舔,。舐进人的骨髓里,毒液让人麻痹,冷得他止不住发抖,他不由蹲在地上,蜷缩起来,抱着自己的肩膀,好奢求汲取一点温暖,像只无处躲雨被淋湿的小猫一样可怜狼狈。 第247章 然而再怎么蜷缩都没有用,他的骨头都是冰做成的,根本没有一点温度,好像谁碰一下都能被冻住。 他麻木地等着,麻木地任由雨淋在身上,乌压压的头发贴在了脸颊边,披在背后,只觉雨滴在背上的感觉,像是被人用冰针扎着一样疼。 他手中依旧紧紧握着药瓶,不敢松开半点力气,那是他最后的倚仗。 就在今晚,天明之前,这是他给百里落尘下的最后的期限。 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卑劣,下流,无耻,如同过道里人人喊打的老鼠一般不堪,利用季一粟和他之间最后一点情分,仗着季一粟不会不管他的性命,来威胁季一粟与他相见。 见面之后,又能怎么办呢? 可是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到办法了,季一粟要跟他断绝一切,只有他还在死命维持着,消耗几十年的情分,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会是多么的令人厌恶,肮脏龌龊,他想,伪魔要比他好多了,至少人家是光明磊落的,而他这样的小人行径,连他自己都瞧不起。 他麻木地想着,却没有任何后退的余地,也许百里落尘说的是对的,他是真的疯了,为了能够和季一粟牵扯上关系,他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他突然有些后悔,既想要师兄来,又不想要师兄来,他害怕看到季一粟厌恶的眼睛。 好在他现在根本看不见,但是等季一粟真的来了以后呢?这药吃不吃,是由不得他的。 雨越下越大,到了深夜,依然是倾盆大雨,哗啦啦的雨声密密如织,吵吵嚷嚷,仿佛天地都沉沦在大雨之中。 不知什么时候,身上针扎一样的冰冷的疼痛感消失,大概是雨停了,他茫然地抬起埋在膝盖里的脑袋,想看一看是不是天已经亮了,可是只能看见无尽的黑暗,才后知后觉自己是个瞎子。 他缓缓伸手摸了摸自己脸上的月光长带,仍旧系得好好的,耳畔吵闹的大雨声依旧没有变小的趋势。 他忽然身体一僵。 不是雨停了,是人来了。 他终于迟钝地感受到了那久违的,熟悉的气息,小心翼翼又贪婪地呼吸着,疯狂汲取来之不易的对方身上的味道。 “年渺。” 熟悉而淡漠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他好像没有听到一样,依旧在发愣,没有半点反应。 他很久没有从季一粟口中听到这个正式到疏离的称呼了。 他还是没有动,他想,季一粟应该弯下腰,伸出手牵住他,将他拉起来抱在怀里,为他拂去身上的雨水,让他变得干燥舒服,再替他将凌乱的发丝拢到耳后。 可是季一粟一样都没有做,像个有一点认识的陌生人,淡淡命令: “把药喝了。” 年渺没说话,重新把脸埋进了膝盖间。 随即,季一粟听到了细微的哭声。 哭声不算大,也不是嚎啕大哭的崩溃,而是像秋雨一般绵绵,压抑而克制,却克制不住无尽的悲伤和绝望。 季一粟刚刚被拿走情丝,走路尚且都不稳当,听到这哭声也没有什么感觉,可是本能让他还是僵硬着弯下腰,伸出了手,牵住了年渺没有拿着瓶子的空闲的手。 当双手碰触的那一刻,那些变得平淡无奇的过往又在他脑中心中不停翻涌着,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的细腻柔软,以及沾满雨水的湿润,也可以清晰感受到年渺的悲伤和绝望,但是他无法与之共情了。 可是本能却驱使着他稍稍用力,将年渺从地上拉起来,手中燃起看不见的火,年渺身上的雨水瞬间消散,变得干干净净,体温也渐渐回暖。 年渺似乎这个时候才清醒过来,慢慢抬起了头,一字一顿倔强道: “我不喝。” 季一粟平静道: “何必呢。” 年渺仰头对着他的脸,好像在努力想看到他,继而拉着他的手,一点点贴上自己的胸口。 “摸到了么?”年渺轻声问, “它就要刺穿我的元婴,再过几天,我就会魂飞魄散,彻底消失在天地间,去冥界也找不到我。” 他没有撒谎,可是季一粟也没有任何波动,似乎对于他的话无动于衷。 “师兄。”年渺的声音更轻了,带着几分乞求,问出了让百里落尘传达的话, “如果我死了,在你心里,会留下一个位置么?许多年以后,你还会想起我么?” 他卑微地乞讨着最后的希望,可是季一粟平静如初,给的答案也没有变: “你不会死,年渺,把药喝了,马上就能好。” 年渺沉默下来,他的身上是温暖的,季一粟任由他摆弄,手依然被他抓着贴着胸口,也是温暖的,可他还是冷得发抖。 “我不喝。”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也在发抖,麻木地重复着, “我不喝。” 季一粟的声音终于有了波澜,那是一种无奈,却没有妥协: “年渺,别闹了。” 年渺知道,自己现在完全是在无理取闹,可他现在是溺水的人,只能死死咬着最后一根稻草,就是不妥协,直到把季一粟对自己的余情消磨干净。 可是消磨干净之后呢?季一粟对他只剩下厌恶后要怎么办?他不知道,他生平第一次这么无助。 他茫然地拿生命作威胁,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生命值多少钱,这条命从出生后就是一文不值的,本应早早就消逝,只是因为季一粟才慢慢成长,逐渐有了意义。他是因为季一粟的庇护才活下来,将这条命还给对方,好像也是注定的因果轮回。 第248章 “你这样胡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听到季一粟这样问。 他惨然一笑: “我要的是什么,你还不知道么?” 季一粟毫无波动地望着他: “可我给不了你,年渺,我和你不一样。” 大雨迷迷滂滂,遮天蔽月,仿佛将全世界淹没,豆大的雨滴密密麻麻,敲打在瓦砾上,石桌上,花枝上,起伏高低的各种雨声和成了杂乱无章的曲调,却夹着几分无法挽回的悲哀。 所有娇弱的花枝都被雨水欺负得瑟瑟发抖,只是有季一粟的庇护,雨水在他们附近落下,并没有沾染上一分一毫。 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之中,没有一丝光,他再也看不到年渺明亮而热烈的眼睛。 他的手依然放在年渺的胸口,那里跳动得很厉害,仿佛下一刻年渺的心就能跳到他的手中,他感受着,同时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那么平稳有力,没有一下是乱了的。 他的心回来了,但他还是觉得很空,空到他这个无情无爱的人都觉得十分难受,他强行将这种异样的难受感压制下去,看着年渺被遮住的眼睛,沉静地说出以往根本无法说出口的话: “年渺,我一点都不喜欢你,你不要对我抱有任何期望。” 年渺怔怔地抬着头,握着他手的手不由自主地滑落了下去。 季一粟的手得到了解放,忍不住按了按自己的心口,却并没有得到缓解,那里依然空得难受。 “我对你,向来只有师徒之谊,父子之情。”他继续将对方的幻想无情打破, “没有男女之爱。” “没有男女之爱……”年渺仿佛梦呓一般,轻轻念着这几个字,翻来覆去,仿佛要嚼碎了一样, “没有男女之爱……” 因为刚才将对方拉起来,季一粟现在和年渺之间,只有方寸的距离,这么近的距离让他可以清楚感受到对方的体温和散发的绝望与偏执,以及没有变过的香,觉得更加难受,似乎空气都被挤压,呼吸不上来了。 他想退后两步,和年渺保持一定的距离,好让自己舒畅起来,可他还没有动,便被两条柔弱无骨的手臂环上脖颈,随即双唇被准确无误地封住。 不是第一次,甚至上一次就在一个多月前,柔软香甜如花瓣的唇在他的唇上流连辗转,略显急促地撬开唇齿,探寻,摸索,吮。,吸,比第一次的磕磕碰碰,要熟练许多。 再普通不过的突袭,速度并不算快,可他竟然没有逃掉,甚至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他被熟悉的柔软纤细的身体紧紧贴着,被熟悉的香紧紧包裹着,被甜美的呼吸笼罩着,好像心也没有那么空落了,被渐渐填满。 就像得到一剂良药,终于没有那么难受了。 雨仍旧没有停下来的趋势,那么大的雨声,竟然都盖不住交缠的呼吸声,渐渐沦为遥远的背景。 不知道什么时候,或许是本能的驱使,他的胳膊已经环上了年渺的腰,手无意识握紧。 他实在太空了,意识也很迟钝,许久都没有认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完全由年渺掌控着,年渺只紧紧抱着他,将自己的身体往他怀里躲,像是要将自己和他融化在一起。 这个突如其来的吻长到似乎没有尽头,仿佛沼泽让人越陷越深,同世界一起陷落在瓢泼大雨之中,淹没了所有。 他茫然到无措,甚至不知道推开,无情无欲之下,他连恼怒和羞愧都没有,只剩下无尽的平静。 直到年渺主动和他分开,他才慢慢睁开眼睛。 “你跟我说,没有男女之爱?”即使蒙着眼睛,年渺似乎也在直视他,声音很轻,比花落的声音还要轻,却带着明显的讥讽, “没有男女之爱,你为什么要抱我,为什么不推开我?” 他们刚刚分开,却没有完全分开,依然挨得很近,年渺说话时,俩人的唇瓣甚至还能缠绵到。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像所有的辩解,都在他下意识响应的那一刻变得苍白无力。 “没有男女之爱。”年渺继续重复着,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轻如蜻蜓点水的吻, “那我和别人这样做,你也不在乎么?你舍得么?” 季一粟还是没有动,良久,才慢慢推开他,声音平淡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那是你的自由。” 他推的力度并不大,甚至可以说是小心翼翼,年渺还是踉跄几步退后,忽然声音里带着哭腔: “你骗人,你根本舍不得,你一直都在骗人……” “我有没有骗人,你应该知道。”季一粟打断他, “心是不会骗人的。” 年渺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确实知道,他吻季一粟的时候,确实得到了拥抱,却没有听到对方的心跳有半点变化,平稳如山。 明明已经得到了心,明明以前…… 明明以前是不一样的。 好像一切在他表明心迹后都变了,季一粟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大抵因为对方的话是真实的,没有撒谎,季一粟以前会宠着他惯着他,只是长辈对于晚辈的情感,没有半点逾越的男女之情。 “轰隆”一声惊雷,如同要将全世界吵醒。 “你和百里覆雪的事,我已经听说了。”季一粟继续道, “这很好,百里覆雪的外貌人品都无可挑剔,将你交给他,我也能放心离开。”他微微压低了声音, “年渺,你长大了,不能再跟小时候一样缠着我了。” 第249章 他的声音冷静到无情,完全听不出来,上一刻他们还在雨中拥吻。 年渺的身体微微佝偻着,脆弱单薄如纸,似乎随时能够倒在地上,脸色比纸还要惨白。 他低着头,在被庇佑的这一块地方,季一粟仍然能看见水滴在一滴一滴往下落。 “你不在乎么?”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明显的哽咽, “那我,那我和他成亲,我,我会亲他,你也舍得么?” 季一粟沉默下来,下意识按住心口,那种空落落的难受感又出现了,甚至比之前更加严重。 他回头得问一下寄余生,是不是取了情丝之后,就会有这样的毛病,有没有办法解决。 “那是你的自由。”半晌,他缓缓回答。 年渺浑身抖得厉害,身体一晃,似乎再也站不稳,要倒下去,却被无形的力量稳固,支撑着站住。 “把药喝了罢。”季一粟轻声道, “百里覆雪还需要你。” 他见年渺没有动,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渺渺,别再做伤害自己的傻事了,不值得。” 年渺的身体重重颤动一下了,缓缓抬起头,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情: “你说……什么?” 好像一个天大的秘密被戳破,就这么坦坦荡荡地暴露了出来。 他是阴暗中茍活的淤泥,蓦然间受到了烈阳的照耀,无处躲避,无处遁逃,丑陋的原形赤。,luo,。裸地袒露出来。 “我都知道。”季一粟沉静道, “至少以后,别再做这种事了。” 又是轰隆隆的巨大雷鸣,震得年渺耳朵都在颤动,一时间什么都听不清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他渐渐反应过来,喃喃问。 季一粟道: “琉璃长明镜显然对于伪妖的镜子,有克制作用,你不可能对一块碎片毫无办法,你可以自己将碎片取出来的。” 他无情地揭露了最后的真相: “渺渺,那块碎片,是你自己刺进去的。” 他用是的肯定的语气,而不是疑问。 一开始,他在巨大的恐慌中,也没有想到,直到后来,才渐渐摸索到不对劲来。 不但是年渺的表现不对劲,就连当时的情景也不对劲。 年渺的月光覆在他身上,像是在治愈,然而这明明是多此一举,年渺自己肯定也清楚,但还是这么做了,当时他觉得,那是年渺太过着急,后来才想通,分明是在遮掩,遮掩自己偷了碎片,刺入眉心。 他没有揭穿,好像根本没有发现这件事,继续逃避着,只要他在逃避,就不会和年渺有所接触,就不会触碰到真相。 他不想揭穿,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年渺,他和年渺都陷入了极端的偏执之中,甚至不惜代价选择了天道法则的交易。 年渺一心用生命挟持他,他偏偏要给对方寻出另一条生路,将对方逼得无路可退。 他和年渺,都在毫无意义地互相折磨,折磨对方,也在折磨自己。 雷鸣声接二连三,不断轰炸着年渺的耳朵,他想捂住耳朵什么都听不到,可是全身都失去了温度和力气,如同变成了僵硬冰冷的行尸走肉,根本抬不起手臂。 “原来你早就知道了,你早就知道了,为什么,为什么……” 他紧紧攥着手中的药瓶,脸色苍白如雪,彻底崩溃。 他终于不再掩饰地哭泣起来,像个犯了错的小孩,跌跌撞撞奔向季一粟,不知所措地抱紧对方,可怜巴巴地乞求: “对不起师兄,对不起,我已经知道错了,你不能,不能怪我,我已经道歉了,你不能讨厌我……” 他无助的乞求着,崩溃着,死死抓着季一粟,好像连最后一丝希望都在离他远去。 他清楚地记得,师兄只有在他伤害自己的时候才会真正生气。 ———————— 渺:真的没有半点男女之情吗 粟:是的,因为是男男之情 第111章 决绝 撒娇,装可怜,眼泪,是年渺拿捏季一粟的三大手段,只要使出任意一样,季一粟一定会妥协,可是现在,他三种手段都用上了,季一粟还是无动于衷。 他抱着季一粟,心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恐慌,那些在外人面前耍弄的小聪明小手段,在季一粟面前统统无效,一样也派不上用场,他只知道哭泣,只知道乞求。 他能清晰感受到,这一次和以往都不一样,季一粟是要彻彻底底跟他断掉。 他从季一粟最呵护的人,变成了季一粟最厌烦的人。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太多,不该表露心意,不该以死相逼,更不该自导自演,伤害自己。 “我已经知道错了,以后不会再做了。”他哭得喉咙都有些喑哑,努力承认自己的错误, “你应该原谅我了……” 只要他做错事后悔改,师兄都会原谅他的。 但任由他怎么道歉,怎么忏悔,季一粟都没有反应,他抱着的这具身体仿佛枯树,没有一丝波动,好像在看他一个人的表演。 一定是他的道歉还不够,年渺想,还有什么是师兄不满意的。 他不想再管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么狼狈不堪,只绞尽脑汁,终于想起来问题所在:师兄生气,是因为他自己刺进了镜子碎片,只要他把碎片弄出来,一切就能恢复正常了。 他慌慌张张松开季一粟,低头摸索着瓶子想打开: “我现在就喝,我喝了,你就原谅我了……” 第250章 他拿着瓶子胡乱摸着,却不知道要怎么打开,季一粟终于有所动静,抬手拿走他的瓶子,轻而易举打开了盖子,递给了他: “喝罢。” 年渺握着被打开的瓶子,犹疑着想再威胁他一次,威胁喝下去后他就得跟自己和好,可他到底没有敢这么做,只怕季一粟更加厌恶他。 他仰头,将瓶子里的液体一口气灌了下去。 悲恸欲绝的情绪如洪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他伤心得不能自已,只能抓着季一粟的胳膊才能让自己勉强站立,有泛着淡淡绿意的水滴落在了他灵体间的那块碎片上,将碎片包裹住,碎片试图反抗,却如同琥珀里的昆虫无法反抗,很快被融化成一滴水,掉落在了他的心里,像是谁不小心丢失的一滴眼泪。 水滴落在心上时,年渺的心仿佛被灼烧一下了,疼得厉害,他蓦然安静下来。 季一粟单手解开了一直蒙在他眼睛上的月光带,看见那双熟悉的眼睛渐渐显露起来,湿漉漉的,带着茫然无助和恐惧,一点点抬起,最后对视。 “看见了么?”季一粟问。 年渺愣愣的,半晌才迟缓地点头,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离自己远去,他拼命想抓住,却怎么都摸不着。 “看见了就好。”季一粟沉稳道, “把我的身体也给我罢。” 年渺的身体再次一僵。 他还抱着侥幸的心,觉得季一粟这么久都没有来找他要,一定是忘了,可是自己的身体怎么会忘呢?季一粟只是不想见他而已。 今夜这一见面,就要把所有前尘往事解决,做个断。 他专注而贪婪地看着季一粟,看着那双漆黑深邃的眼,看着对方尚且沾着水光的唇,就在刚才,他还亲过,所以唇色要比平日红一点。 似乎眼睛刚刚好,没有听到自己在说什么,季一粟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把我的身体给我。” 他被伪妖的镜子偷去的,都在年渺手中。 年渺踌躇着,眼睛依然舍不得离开他的脸,仍然抱着最后一丝期望,小声问: “我把药喝了,身体也给你,你能不能原谅我,不要讨厌我。” 季一粟道: “我没有怪过你,没有原谅不原谅的说法。”他看着年渺眼中放出来的希冀的光,继续道, “可我也没有什么能给你的了,年渺,我们是两条路上的人。” 他说得委婉,似乎尚存最后一点情感,年渺的眼泪再次落了下来: “为什么,就是,就是因为我喜欢你,你就得离开我么?”他似乎忽然明白了问题根源,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眼巴巴哀求, “那我,我以后不喜欢你了,我不喜欢你了好不好?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就当……” 季一粟打断他: “是我早应该离开了。” 年渺的眼角已经红透,眼眸里也布满血丝,脸上全是泪痕,已然哭得肝肠寸断,这样的眼睛一定很难受,他想伸手摸一摸,问问是不是发烫发疼,可最后还是忍住了: “雏鸟终究要离巢,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以你现在的能力,早就不需要我了,以后要当一个真正的大人。” 这句话年渺曾经听过的。 上一次,季一粟要离开他时,也是这么跟他说,最后还不是回到他身边。 “把身体给我。”季一粟说了第三遍。 事不过三,年渺不敢再惹他生气,一颗又一颗的黑色魔珠出现在他手掌心,又跑向季一粟的手里,消失不见。 等最后一颗魔珠也收回,年渺忽然抱住他,似乎还想再亲上去,这一次,季一粟没有再让他得逞,将他定在了原地,无情地掰开他的手,继而转过身: “别再做这些无谓的事了。” 他今夜就是来做个了断的,哪能继续纠缠不清。 “季一粟!” 年渺几乎要撕扯开喉咙的喊声在他身后响起。 这是年渺生平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 没有人会这样直呼师兄的名字,一声“季一粟”,将两个人的关系完全改变,再也不是纯粹的师兄弟,要么是最亲密的人,要么是陌生人。 那一声太过凄凉决绝,季一粟忍不住顿住脚步,但没有回头: “还有什么事?” 年渺的声音轻缓,冷静而隐忍: “我最后再问你一遍,你对我,真的没有半点男女之情么?” 他的话音未落,季一粟的回答已经出现: “没有。” “我要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季一粟转过身,直直注视着他的眼睛: “没有。” 年渺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见过他,甚至有些陌生和恍惚,可是他第一次见到季一粟的眼睛是如此淡漠,淡漠到好像他们从未相识过。 没有犹豫,没有起伏。 他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勇气和希望。 “你走罢,我这辈子再也不要看到你。”年渺的声音轻得几乎要听不见,一个字一个字咬着,缓慢而清晰, “不是这辈子,下辈子也不要,生生世世,都不要见到你。” 季一粟看着他: “好。” 他的身形随着那声“好”一同消散在风中,没有半点犹豫和停留。 ———————— 还有一章大的,这一段昨天没写完,挠头 后面更刺激 第112章 嫂子 百里覆雪有了未婚妻的事,在百里家一夜之间不胫而走,所有人都震惊不已,毕竟这件事二百多年都没有结果,再加上百里覆雪即将飞升,他们还以为,没有希望了,已经把注意打到百里乘风身上,期盼着百里乘风能尽快找到合适的妻子,以繁衍后代,孕育优秀的下一任家主。 第251章 没想到竟然凭空冒出来一个未婚妻。 有人大着胆子去向长老们求证,长老们乐呵呵默认了,并且就在上午迅速公布了这位未婚妻的真实身份,小小炫耀了一下他和家主有多么般配,不但是同样的冰系灵根,得到了先祖的赞赏,而且修为合适,说不定可以一起飞升。现在,最大的期望就是两个人能快点“造”一个孩子出来。 之所以用是的“造”,是因为两个人同为男子,不能用传统的双修之法生育,只能由两个人分出一丝灵体,融合后培育出一个孩子,是真正的“造”,这种方法成功率很低,但也不是没有希望。 两个人的后代,一定会是前所未有的完美。 然而这个问题,只有长老们才会操心,其他人更震惊于家主未婚妻的身份,竟然是借住在百里家一个多月的贵客。 不难想象,这位贵客能借住在百里家,肯定是有一定渊源的,从前和家主就认识,而且家主此次能够逢凶化吉,也是全靠这位贵客的师兄,两个人想必是日久生情,又有百里家传家之宝的肯定,结为夫妻也算正常,属于是可以让所有人喜闻乐见的。但问题就在于,这位贵客的问题,未免太复杂了。 虽然和家主认识,但是他和家主来往并不算频繁,甚至住在百里家期间,家主苏醒后,两个人只见过一次。而最先接他回百里家的,竟然是向来神秘的二少爷,二少爷将其接回来之后,更是照顾得无微不至,心细如发,样样都考虑到,只是本人很少露面。 最让人不敢置信的是三少爷,虽然二十年前,三少爷受到了一位大能的教训,从一个无所事事的纨绔转变成了有担当的世家子弟,但长久养成的骄纵性子尚存,总是高高在上,被众人簇拥,却从未多看过别人一眼。然而自从这位贵客到来之后,三少爷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整天往人家屋里跑,从早到晚待着,想尽办法讨好人家。 如果这位贵客,是位貌美无双的女子,引得三位少爷献殷勤,还能解释得通,可他分明是个平平无奇的男子,又是盲眼,众人怎么都想不出来,到底是哪里特殊,让三人如此反常。 唯一的解释只能想到,此人实力恐怖,背后的势力更是强大到难以想象,可以给百里家带来无尽好处,三位少爷才会另眼相待。 几乎一天的时间,整个大陆都传遍了这件事,毕竟百里覆雪的名声在那里,又太过突然,很难不让人产生联想,无数流言蜚语铺天盖地,编什么的都有。 年渺对外界的消息充耳不闻,只靠卧在床上休养,刚好的眼睛阖着,百里覆雪亲自在他床榻边为他端来滋补养生之物,被他摆摆手推开了。 他整整一天没有见任何人,大门紧闭,侍女们也不准进入,不知是死是活,直到百里覆雪出现,才敲开了门。 百里覆雪也没有强求,坐在床榻边,屏退侍女,温声询问他的状况: “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都好。”年渺用手背覆着眼睛,轻声回答, “哪里都好,完全好了。” 即使已经昏睡了一整天,他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很空洞,疲劳至极。 百里覆雪笑了笑: “你的样子可不像‘都好’。” 年渺的眼睛一夜之间痊愈,想也不用想是那位师兄的功劳,而好了之后,年渺第一件事竟然是传音给自己,催自己快点成亲,现在再看对方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恐怕俩人之间已经做了断。 他感慨地叹息一声: “这样也好。” 年渺没有动,淡淡问: “什么时候成亲?” 百里覆雪道: “毕竟对于我家来说,这是一件大事,还是得准备准备,你且忍耐一下。你有什么需要的,我都会尽我所能满足你。” 他看来年渺,一是为了尽到未婚夫的责任,二是为了和对方讨论一些成亲拜堂的细节,毕竟年渺孤身一人,迎亲拜堂一类的事,恐怕不能同平常的规矩一样。 “暂时想不到。”年渺的声音有气无力, “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那我来问好了。”百里覆雪微微一笑, “你喜欢低调还是高调一点?” “当然要高调。”年渺道, “昭告天下。” 百里覆雪微微颔首: “既然如此,那就在若留城为你置办一处院子,届时在那里迎亲。” 从若留城到百里家,有冗长的距离,若留城也是人最多的地方,可以说是无限风光。 年渺想了想道: “我师姐尚在少明,我可以从她那里嫁过来。” 他说得很坦然,并不觉得自己一个男的嫁给另一个男的有什么不对,也没不觉得自己扮演女子的一方就是屈辱没有什么争夺之心。 也是一个办法,百里覆雪应了下来: “婚服呢?你喜欢什么样的?” 没有立刻得到回答,他耐心等待着。 年渺忽然掀开被子,从床上跳下来,走到桌边,端起刚才被他推走的天海羹,胡乱往嘴里塞。 百里覆雪有些担忧他会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走到他旁边看着他,见他似乎只是饿了,吃了整整一碗天海羹,才无奈道: “慢点。” 会吃东西了,看起来恢复得还不错,至少有点精神。 年渺放下碗,又喝了半盏茶,才平静道: “我要穿凤冠霞帔。” 百里覆雪愣住,一时间没有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又听到他继续说: “给我做最好看的,越贵越好。” 第252章 最后一条很多余,毕竟百里家家主成亲,婚服自然是最好的,但是前一条,让百里覆雪有些感动: “你无需顾及我的颜面,让自己受委屈……” 虽然修仙界不是很避讳,但百里家家主娶个男子,落在有心人眼里,也是个笑柄,年渺要是为了他的面子男扮女装,会让他觉得过意不去。 “我没有顾及你啊。”年渺回过头,似乎很惊讶他会这么说, “我就是想穿。”末了仍然不忘叮嘱, “要最华丽的。” “好,知道了。”百里覆雪失笑, “我这就找最好的绣娘为你准备,一定让你穿最好的。” 年渺淡淡应了一声,继续喝着茶。 “既然你师姐在,那要请她坐高堂么?”百里覆雪问, “不行的话,还是让我家的长老来。” 他觉得年渺的师姐,年纪应该也不会太大,年轻女孩子实在不合适。 “还是找长老罢。”年渺道, “我师姐还年轻呢,而且尚未婚配,不合适。” 百里覆雪颔首,他们果然想的一样。 两个人平静地商讨着双方的婚事,成熟得好像要成亲的不是他们,而是他们的后代,等商讨得差不多了,百里覆雪却没有离开,而是看着他,笑容温和如春风: “高堂的人选,我认为,你应该有更合适的?” 年渺低着头,挑拣着桌上的吃食,许多东西他尝过味道,却不知道模样,现在总算看见了。 他漫不经心地问: “什么更合适的?” 百里覆雪道: “我想你师兄应该尚未走远,他才是你正正经经的长辈,既然你成亲,他坐高堂,不应该是最合适的么?” 年渺浑身被定住,好半天才慢慢抬起头,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百里家主。”他睁大了眼睛,看着百里覆雪从容温和的笑,好像第一次认识对方一样, “我本来以为,你是一个正经的完美的人,没想到,你居然有这么多弯弯绕绕,你……” 他话没说完,忽然门外刮进来一道龙卷风,眨眼之间飞到他们面前,卷起的气流将修整没几天的寝殿弄得再次一片狼藉,那股强劲的力量,让两个人都身形微微一晃。 身后一大堆侍女跟着涌了进来,着急喊: “三少爷,您不能进去……” 年渺不想让她们为难,抬手挥了挥,示意她们下去,这才看到风散去后的人影: “百里乘风?你怎么回来了?” 这段时间,百里乘风一直陪伴着他,才让他没有完全沦陷在孤独和害怕之中,他心里还是十分感激对方的,而且百里乘风还是他唯一的朋友,他现在眼睛好了,也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对方。 仿佛是从大漠中刚刚回来,百里乘风尚且披了一身的风与尘,穿的也是利落的劲装,头发高高束成马尾,发丝十分凌乱,双眼通红,布满血丝,脸色也很差,似乎经历了颇为疲累的事,又日夜不停赶路回来。 这张已经磨砺成成熟青年的脸,似乎比一个多月前见到的更要颓丧。 他一把抓住年渺的手腕,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年渺的脸,声音喑哑: “你眼睛……好了?”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有如实质,仿佛利箭能刺穿年渺的心脏,年渺觉得十分不舒服,挣扎着要抽回自己的手,没想到百里乘风的力气极大,他又处于刚刚恢复的虚弱之中,没有动用灵力,竟然无法挣脱。 “小风,你在做什么。”百里覆雪微微皱起眉,声音严肃, “怎么如此没有规矩?把他放开。” 寒冽的冰雪将百里乘风的手强行拉开,百里乘风依然死死盯着年渺,仿佛没有看到大哥一样: “怎么不告诉我?” “小风。”百里覆雪看出了他的异样,上前一步挡在年渺面前,直视自己的弟弟, “怎么突然回来了?坐下好好说话。” 来自兄长的威严和压迫第一次没有令百里乘风顺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转向了百里覆雪: “哥,你为什么……又会在这里?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在商讨一些事情。”百里覆雪淡淡道, “小风,过不了多久,阿渺就会同我成亲,以后就是你嫂子了,虽然他是你的挚友,但长嫂如母,他以后也是你的长辈,你不能再随便胡闹了。” 百里乘风似乎没有听到,目光穿过大哥,直直射向躲在百里覆雪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的年渺。 昔日好友突然变成长嫂,听上去实在荒谬,年渺想,百里乘风难以接受是正常的,毕竟以后见到自己要行礼,要尊重,他那股傲人的气,肯定咽不下去。 他想了想,主动站出来和百里覆雪并肩,认真道: “百里乘风,虽然我是你嫂子,但我们毕竟是朋友,以后你没有外人的时候,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 百里乘风没有说话,目光只凝在了他脸上,身体一动不动,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 年渺和百里覆雪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无奈和疑惑。 半晌,百里乘风扯了扯唇角,又很快耷拉下去,一字一字问: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要成亲?你别告诉我,是因为,你喜欢他?”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看是的年渺,年渺一时间被问住,抬头望向了百里覆雪,把难题推给对方。 百里乘风的目光也转向百里覆雪,声音有种说不出的讥讽: “大哥,难道你是喜欢年渺才要跟他成亲?” 在听到大哥要和家里的贵客成亲后,他第一反应是来了新的客人,只笑笑没有说话,但难免起了好奇之心,随后又听说,是那位盲眼的,依旧觉得荒谬,但是恐惧和不安,依然驱策他不敢有一丝停留跑回家,只为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 第253章 哪知刚回来,就看到年渺和大哥独处一室,甚至见到自己,就坦白了关系。 他想不通,他不明白,但是恼怒,嫉妒,害怕和懊悔等等,各种情绪交织着,要将他吞噬,他的理智几乎要被怒火烧毁,已经在疯魔的边缘徘徊。 年渺怎么可能会喜欢大哥?大哥怎么可能喜欢年渺?两个人根本毫无交集,如何会突然间有结为连理的念头? 他不允许。 他不允许。 他看起来冷静不少,百里覆雪能够理解他的心情,也没有计较他的莽撞和无理,放缓了声音,并没有回答喜欢不喜欢的问题。而是阐述了缘由: “就在昨天,我陪阿渺去‘天外天’疗伤,几位长老也在,顺便让他试了冰晶石,发现阿渺,竟然是我命定的姻缘。”说到这里,他微笑起来, “这件事就这么定下了,我和阿渺,还有长老们,都十分满意,小风,希望你也能尽快接受。” 他说话的时候,百里乘风又望向了年渺: “所以,只是因为冰晶石,而不是因为互相喜欢?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还要跟他成亲?” 这样幼稚天真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并不是很奇怪,毕竟在修仙界,百里乘风的年纪也堪堪算是少年,少年人总是有浪漫的幻想的,对于没有感情只有利益的联姻极为排斥,若是放在以前,年渺一定会戏弄他一番,可是现在,年渺只有无尽的疲惫,懒得多说什么。 他把对百里落尘说的话再次搬了出来: “不是要有感情才能在一起的,你一个大家族子弟,怎么还会问出这种话?” 百里乘风从鼻腔中嗤笑一声: “不是因为感情?那是因为什么?” 年渺道: “自然是合适。” 一个“合适”,就足以让两个不认识的人结为夫妻了。 “什么叫合适?”百里乘风盯着他,不依不挠, “你说,到底哪里合适?” 年渺道: “双方都能获得最大的好处,自然就是合适。” “好处?”百里乘风笑了笑, “你需要什么好处?钱?还是修为?你要我大哥,给你什么?” 他的态度十分古怪,百里覆雪的眉头越皱越紧,但只瞧着他,一时间没有开口阻止。 以他的修为,不可能会给年渺造成压迫感,可年渺还是觉得他步步紧逼,十分不舒服,不由往百里覆雪身边靠了靠,认真道: “修为罢,我需要尽快突破飞升,百里家是第一世家,真论起来,还是我高攀了。” “所以,你要嫁的,是百里家,而不是我大哥。”百里乘风讥讽一笑,眼睛依然在逼迫着年渺,声音却放得十分轻柔, “那你为什么不嫁给我?” 他的话如惊雷,在百里覆雪和年渺的耳朵及脑海中,都炸了起来,两个人甚至没有立刻反应过来。 百里乘风步步紧逼,不知不觉已经和年渺之间只隔了方寸距离,几乎要压到眼前,完全把百里覆雪当成空气,声音轻柔,并且异常理智: “冰晶石赞成,无非是你们灵根相同,会孕育出单灵根的子嗣。可是年渺,论灵根,我也是风系单灵根,风和冰是相融的,我们也能孕育出单灵根后代;论修为,我是比不上大哥,但可以陪你更久;论年纪,我和你是一样的;论相识,我们才是最熟稔的。” 他极致的温柔下面,更藏着极致的压抑和疯狂。 “我才是最合适的那个,大哥能给你的,我也能给你,你要当百里家的家主夫人,我也能让你当,年渺,你为什么不嫁给我?” 他质问着,年渺却像是被吓住,睁大眼睛,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百里覆雪终于出面制止,厉声呵斥: “百里乘风!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兄长的威严此时却是荡然无存,百里乘风只看着年渺,目光中隐藏的疯狂之色显露出几分,呼吸也急促起来: “年渺,你要是答应,我这就去和长老们说,你要嫁的人是我,他们一定会答应的,只要有子嗣,我和我哥都一样,你应该嫁给……” 愈发快速而疯狂的声音戛然而止,百里乘风凭空消失在原地,如若不是屋里被龙卷风破坏的废墟尚存,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屋里一片死寂。 百里覆雪突然坐在椅子上,手肘靠着桌子,用手扶住额头,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光彩。 “抱歉。”他声音有些疲累, “我没有想到……小风对你,竟然是这样的心思。” “我也没有想到。”年渺坐在他身边, “应该我跟你说对不起才是,如果我早点察觉……” 他顿了顿,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别说他最失意潦倒的时候了,就算正常的时候,也不一定能察觉得到,百里乘风,对他竟然是别样的感情。 他们只是一起玩耍的朋友,怎么会这样? 而且就算察觉到,能怎么办呢?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百里覆雪勉强笑了笑, “他的确是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会跟我说。现在想想,应该早就发现的,他对你和别人大不一样。” 他觉得自己这个哥哥做的实在太失败了,表面上对弟弟关心照顾,无微不至,实际上,并没有对幼弟有多少了解,似乎从小就是这样,从未关心过弟弟真正的需求和想法。 他对于百里乘风的愧疚之心在此时放大到极致,可想而知,恋慕的对象一夜之间变成了嫂子,对于百里乘风的打击有多大。 第254章 “我还以为,他心里一直记挂着慕情湖的人。”百里覆雪缓缓道, “从那次回来之后,便把院子里的树全换成了凤栖梧桐。”他抬起头望向年渺,平静问, “那年他见到并记挂的,是你罢?” 年渺迟疑着点点头,这件事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看来小风也已经发现了。”百里覆雪道, “所以才出现了今天的状况。” 年渺沉默起来,他和百里覆雪成亲这件事,原本是没有任何争议和反对的,是如此自然,可是百里乘风一插,。入,事情就变得微妙起来,好像他们两个都对不起百里乘风似的,但真论起来,也没有什么对不起的。 他的心情变得复杂而沉重起来。 百里覆雪犹豫了一下,温声道: “其实小风说的,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把我换成他,也是一样,你要不要考虑……” “不考虑。”年渺想也没想便拒绝。 百里覆雪便没有再坚持,也觉得自己这么问太欠考虑,毕竟他和年渺的姻缘只是名义上的,没有任何压力,年渺是去是留,全然凭他自己做主,但是百里乘风不一样,从表面上看,把成亲的人换成百里乘风,可以满足百里乘风的心愿,但这样一场虚无的姻缘,只会更加伤害认真的人。 他十分头疼,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到底要怎么样才能不伤害弟弟。 “我来解决罢。”年渺望着他, “过两天,等他冷静下来,我去找他谈谈。” “也好。”百里覆雪同意了,毕竟年渺比他更合适。 俩人沉默片刻,百里覆雪问: “若是事不成……你要怎么办?” “当家主夫人啊。”年渺垂着眼,乏味地开着玩笑, “等我们一成亲,你就直接飞升,我留下来独享荣华富贵,没事伤心一下,埋怨抛弃我的夫君,完美。” 他的话冲淡俩人之间凝重的氛围,百里覆雪笑了笑: “好,长老们若是催你留子嗣,你就可以直接飞升,让他们催都没地方催去。” 年渺知道自己应该配合笑一下,可是他根本笑不出来。 “我还是会离开这里。”年渺垂眼看茶碗中浮沉的茶叶,碧莹莹的,错杂横斜着, “去没有人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 然后独自飞升。 这是修仙之人的必经之路,修炼,飞升,去更高更远的地方,季一粟要和他彻底了断,他离开对方,也不是不能活,他要步步往上,成仙成神,有一天要站在跟季一粟一样的高度上,平等地直视对方。 那个时候,他一定不会再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寻死觅活。 百里覆雪没有再多说什么,他站起身: “我先去看看小风,等他冷静一些,再来请你。若是想到别的需要,只管叫我。” 年渺点点头,目送他离开了,继续趴在桌子上,一趴就是一整天。 作为一个古老而庞大的家族,百里家行事一向低调沉稳,然而这件打破了二百年僵局的喜事横空出现,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喜悦和笑容,为了这件事而来来回回忙碌着,自然也不乏有忿忿不平的人,毕竟百里覆雪没有子嗣的话,就代表其他优秀的百里家子弟有了希望,可现在,旁支的希望被完全毁灭,未来的继承人注定是百里覆雪的后代。 然而又完全没有办法,毕竟百里覆雪的未婚妻同样是位大能,而且闭门不见任何人,连他的人都看不到,更别提施展阴谋诡计了。 年渺成了整个家里最清闲的人,只需要等待成亲的那一天便好,他照常在屋里闷着,听着侍女说外面的变化,不知不觉就能打发一天。 他彻底和季一粟断绝了一切关系,手中再也没有和季一粟的牵扯,就连百里落尘,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 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和往常一样,先去琉璃长明镜里待了一会儿才出来,若无其事地躺在床上,可是没有躺多久,他就听到了外面细微的声音。 夜晚他是要独自一个人待着的,侍女们都会回去休息,不会再出现别的动静,他从床上坐起来,悄无声息地下了床,再次仔细听。 好像是风吹动珠帘的声音,在秋雨缠绵的夜晚,风声再正常不过,年渺觉得是因为自己的精神状况太差,变得太过多疑的缘故。 他每晚从镜子里出来,都会变得昏昏沉沉。 正准备放出神识仔细探究一番的时候,他听到了更清晰的风声,仅仅是一瞬间,风吹到了他的脸上,一道黑影和风同时出现在他面前。 他微微睁大眼睛: “百里乘风?” 因为是熟识,寝宫的结界对于百里乘风是不起作用的,对方可以自由进出,可他没想到,百里乘风竟然在大半夜出现在他的面前。 而且,对方不是被百里覆雪关禁闭么?怎么突然放出来了? 百里乘风身上穿的,已然换成了不被人察觉的黑色夜行衣,眼睛依然是通红的,看来这一天的禁闭,让他更加疲累。 可他俊朗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憔悴的痕迹,反而比以往都要意气风发,盯着年渺的眼睛几乎能迸发出光亮。 “你不是被关着么?”年渺吃惊地问他, “你跑了?” “跑了。”百里乘风冷淡回答,他被关过这么多年,怎么可能没有办法跑,但从前他会被乖乖关着,是因为知道自己错了,甘愿受罚,可是这一次,他不觉得是自己错了,所以他逃了出来。 第255章 他的眼睛凝在年渺脸上不放,再次抓住对方的手腕: “年渺,你不喜欢我哥是么?” “你怎么还在纠缠这件事?”年渺有些无奈, “都说了,让你不要再……”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你。”百里乘风有些急促地打断他, “年渺,你一定是被逼的对不对?你根本不想嫁给他。” 他盯着年渺的眼睛,带着极端的渴求: “年渺,我带你逃跑罢,我带你私奔。” 年渺再次震惊地望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他的身上却没有一滴雨,眼睛明亮如星辰,充满着期待和希冀,莫名让年渺想起许多年前在寄月岛的夜晚,酒肆前摇曳的灯火。 ———————— 小风:回家后兄弟兼暗恋对象突然变成了大嫂 第113章 忘记 这一回,年渺轻而易举挣开了他。 百里乘风的手悬在了半空中,保持着握着手腕的姿势,视线随着他挣来的手移动,最后凝固,眼中希冀的光慢慢暗了下去。 “说什么傻话。”年渺的声音温和而无奈,出口后,却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为什么,他会和季一粟用同样的语气,说同样的话? “傻话?你说是傻话?”百里乘风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我想救你,你却说我在说傻话?” “我已经跟你说得很清楚了,你怎么就听不懂我的话?”年渺认真道, “那我再跟你说一遍,没有人强迫我,我是自愿嫁给你哥的,整个少明大陆,都找不出比你哥更好的夫婿了,你应该比我还清楚才是。”他微微一顿,声音放缓, “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你应该祝贺我,而不是为难我。” “可我不愿意。”百里乘风的眼睛像是月亮附近被夺取了光芒的黯淡的星辰,吐字迟钝而艰难, “先遇到你的人是我,和你更亲密的人是我,喜欢你的……也是我,为什么你不能嫁给我?” 屋里漆黑一片,连半点火星都没有,百里乘风的呼吸在黑暗之中更加显得粗重而克制,黯淡的眼却带来了无尽的压迫。 他的眼睛痛苦而哀伤,蕴藏着几分可怜的乞求,让年渺恍惚间,以为看到了在向季一粟乞讨一点点爱意施舍的自己。 他不由后退两步,手扶上了桌子,目光变得迷茫起来。 “为什么你会喜欢我?”他声音很轻,像是在问百里乘风,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一点也不好啊,长得不好看,还喜欢捉弄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子,哪里值得你喜欢?” 他想不通。 不是没有人喜欢过他,但那都是有缘由的,他毕竟长着一张不算寻常的脸。陆之洵喜欢他,是单纯喜欢他的脸,齐青锋喜欢他,除了因为他漂亮,还有猎人对于弱小猎物的玩弄和轻亵。 凡是喜欢他的人,都是出于色相。在他有能力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藏起这张没有带来过任何好运的脸。 可是百里乘风怎么会喜欢他呢?百里乘风从来没有见过他的真实容貌,即使有一次,也不知道那是他,他在百里乘风的眼里,是一个容貌普通,举止扭捏怪异,男女不分,爱撒谎爱骗人的人,完全没有什么优点,到底哪里值得喜欢?又哪里值得百里乘风为了他,连大哥的颜面都不顾? 百里乘风自嘲一笑,声音压得很低,有种说不出的惨淡: “我要是能说得清楚,就不会……就不会今天才告诉你了。” 他要是早点知道自己喜欢年渺,就不会到今天才来坦白了。 他怎么会知道为什么呢? 也许是因为寄月岛的海风太清冷,也许是酒肆的灯火太摇晃,也许是飘散的酒香太甜,也许是年渺的眼睛太明亮。是困住他们的月影,是铺天盖地的寒冰,是年渺主动伸出的手。 是并肩作战继而逃离后的畅快和喜悦,是少年人隐晦朦胧又无可抑制的心动。 心动从来不会只局限于外表,更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无论是二十年前,还是二十年后,他每天最期盼的事,就是见到年渺,见到那促狭得意的笑,见到那随性洒脱如风的身影,见到那比繁星还要璀璨的眼眸,他无时无刻不想和年渺待在一起,就算不说话,只挨着也好,只要看到年渺,他就会从心底涌出愉悦和快乐。 他并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大抵是因为,年渺是他第一个值得交心的朋友,是唯一一个劝诫他向上的朋友,是完全与众不同的,那日的玩笑,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认真,如果年渺嫁给他,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他不知道会有多快乐。 那时尚且是懵懂的,没有深究过的,直到他听到年渺和大哥要成亲的消息,嫉妒,愤怒和懊悔,如同春日田野里的杂草疯狂生长,满心满念年渺为什么不能嫁给他,他才清晰明白,他对年渺,已经不再限定于朋友这个范围。 他思绪流转间,看着年渺震惊茫然的脸,自嘲一笑: “很奇怪么?可我就是喜欢你,我也没办法。” 年渺似乎也渐渐反应过来,垂下了眼睛: “可我不值得你喜欢啊。比我好的人太多了,你以后还会遇到很多人,肯定还有更喜欢的,不要因为一时的冲动……” “不会了。”百里乘风打断他, “我只想跟你在一起。” 这似曾相识的对话,让年渺再次恍惚。 “我大哥能给你的,我都能给你。”百里乘风认真地看着他, “我还能比他……比他更多陪伴你,比他更喜欢你。”他的声音里不由多了几分乞求, “就让我代替他娶你。” 第256章 年渺定心下来,望着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尽管已经在克制,百里乘风的声音还是止不住微微颤抖着, “是因为,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冒犯过你么?” 年少时何曾想过,一时间的莽撞和冲动,竟然会断送掉以后的幸福。 年渺道: “不是,那件事我早就忘了。” 他从来就不是斤斤计较的人。 “是因为我的修为,没有大哥高么?” “不是。” 百里乘风沉默下来,片刻后缓缓问: “那是因为什么?” 年渺斟酌着语言,继而一字一字坦然告诉他: “因为我……我不喜欢你。”他顿了顿,到底没有把更多的真相说出来, “我什么都不能给你,我们没有结果的,所以更不能给你希望。” 他望着百里乘风的脸温柔而哀伤: “所以,不要再为我而纠缠了,你还是……忘了我罢。” 他蓦然间心口一疼。 这是季一粟曾经跟他说过的话。 他渐渐开始明白,季一粟为什么要那么对自己了,也渐渐开始明白,季一粟的内心。 当遇到同样的事时,他作出了和季一粟一样的选择。 “你怎么就知道没有希望?没有结果?”百里乘风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呼吸急促起来,眼中的疯狂再也克制不住,说话速度越来越快, “我娶了你,一定会对你百般好,你要天上的星星我也会给你摘,朝夕相处,浓情蜜意,你怎么知道你以后不会喜欢我?这世间还有谁能像我们这样般配?!” 他伸出手,想再次抓住年渺,却被寒雾冻住,再也动弹不得。 他不敢置信地望向年渺。 “我的心已经给了别人了,人只有一颗心,分不开的。”年渺声音柔和地解释, “就算我嫁给你一万年,也不会喜欢你,只会让你更痛苦,何必呢?还不如早点断掉。” 他长长叹了口气,用上了百里覆雪的口吻: “小风,你若太过执念,只会产生心魔,为了你,为了你哥,为了你的家族,你还是……忘了我最好。” 他这么说着,鼻子忽然一酸,眼泪差点涌出。 他终于明白了,季一粟是真的不喜欢自己。 就像他对待百里乘风一样,他不喜欢百里乘风,可是又有一定的情谊在,所以不会太过狠心和决绝,但也清楚,两个人不会有任何结果,再这样下去,只会让百里乘风陷入偏执和疯魔之中,最好的办法,就是抹去对方的记忆,让百里乘风忘了自己。 季一粟也是如此,季一粟不喜欢他,但多年的情谊尚存,所以不会做得太过决绝和狠厉,最多也就会抹去他的记忆,和他断绝一切。 这一刻,他变成了季一粟,而百里乘风变成了他,他站在季一粟的位置上,才懂得季一粟究竟是怎么想的。 原来他真的不喜欢自己,原来真的不喜欢。 看着一个不喜欢的人在面前要死要活的,季一粟会是什么感觉呢?是不是像看伪魔一样,在看着一个笑话发疯?心里在想什么呢?嘲笑,烦躁,后悔自己招惹了一个死缠烂打的大麻烦? 他不敢回忆,不敢回忆过去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有多么不堪,他自己都这么唾弃厌恶自己,季一粟想必更是。 在这完全心死的一刻,他想,过不了多久,季一粟就会来抹掉他的记忆了。 手里凝聚出淡淡的寒雾,在漆黑的秋夜更是让人看了心底发冷,百里乘风一动也不能动,红着眼睛看着那只凝着寒雾的手,缓缓覆上自己的额头,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拼命想挣扎: “你不能这样,年渺,你没有资格……” 可是顶阶修士的实力,让他根本反抗不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寒雾笼罩了自己,冰冷的凉意仿佛要刺穿头颅。 他终于想起来,年渺是顶阶修士,哪里会需要他来救。 “你不能这样……”激烈疯狂的喊声换成了低低哀伤的乞求, “年渺,求你,别让我忘了你……” 年渺的眼泪彻底落下来,他也是这么乞求季一粟的。 寒雾游移到百里乘风脑中,没有多加动作,似乎犹豫不决,但他还是几乎能感到自己的记忆在被撕扯,划开,翻找,他不断喘。,息着,挣扎着,勉强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年渺,既然你要这样……能不能最后,让我看看,你究竟长什么样?” 最悲哀的是,他到现在,都不知道心上人真正的脸是什么样。 年渺的手停顿了下来。 他和百里乘风多像啊,他也不知道,季一粟长什么样。 “不好看。”他轻声说, “不想让别人看到。” 百里乘风惨然一笑: “既然不好看,说不定我看了之后,就不会喜欢你了,根本不需要你操心。” 年渺定住了,他不知道最后应不应该再欺骗百里乘风。 “你一直在骗我。”百里乘风低低道, “就算是现在,你想抹掉你的一切,也不愿意对我说一句真话么?” 他紧紧盯着年渺,目光灼热如太阳,仿佛能将人燃烧殆尽。 “你会抹掉……我在慕情湖那里的记忆么?” 年渺微微一怔,望向他的眼睛。 “那年我在慕情湖上看到的,其实是你,对么?”百里乘风的声音轻柔而悲伤, “所以你才会劝我,不要再执念于她了,因为那根本就是你。” 第257章 年渺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他不想一直当个骗子了。 似乎早有预料,百里乘风扯了扯唇角,像是释然,又有不甘和遗憾,声音放得更低,几乎要听不见: “能让我,再看一眼么?太久了,我都要记不得了。” 他的眼眸里装着恳切和哀求,年渺看着他,就像看到了自己。 他发出了一声叹息,即使他不喜欢百里乘风,还是感受到了对方的悲苦,大抵这世间,求而不得一厢情愿的情感总是一致而悲苦的。 多年以后,百里乘风再次看到那张让自己曾经魂牵梦萦茶饭不思的脸,那时他年少轻狂,爱恨来得快也去得快,思慕如潮水,在新鲜了一段时间后,又渐渐褪去,仿佛只是遇到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时间久了,梦就淡了,很少再想起,可是竟不知梦中人早已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边,再次牵动了他的心,仿佛是宿命的注定,抑或是被命运的捉弄,他自始至终都恋慕了同一个人。 他忽然大笑起来,仿佛是极致压抑后的疯狂,又像是大彻大悟,抑或是不甘遗憾,巨大的悲恸如寄月岛海岸边翻涌的潮水铺天盖地将他淹没,他在潮水中没有挣扎,任凭自己溺亡。 良久,心魔侵蚀了神识,脑海仿佛被撕裂成碎片,气血翻涌沸腾, “哇”的一声,他吐出一大口鲜血,浸透了自己的衣衫。 * * * 拿回身体本来应该是一件好事,可是季一粟却比被碎。,尸还要难受。 他从年渺那里拿回来的,一共有三十八颗魔珠,是他身上的三十八个部位,这些部位并没有心脏重要,可是当这些身体回归后,他并没有感到舒畅,反而那颗一直平静稳定的心脏,剧烈疼痛起来。 他捂着心脏,独自一人坐在若留河的岸边,好半天才缓过来,抬眼看到静静流淌的河水,河上孤独的灯火,还有淅淅沥沥的雨。 这个时间段,连若留城都没有什么人了,只有“云间逢”是日夜不休的,像唯一一颗明珠,在黑色的绸带上骄傲地点缀着。 季一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大抵是因为,他第一次来到少明大陆,就是来的这里,身体记忆的本能将他指引了过来,毕竟他从年渺那里离开之后,一时间也不知道去哪里。 他小心翼翼摸索着自己新找到的身体,和之前的都不一样,充满了沉重和悲伤。 他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新融入的身体的异样,很重,比千万座山压在身上还要重,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又不是凡人,怎么可能有这么沉重的肉身。 他将自己的神识完全融入这些身体中,渐渐怔住了。 恍惚间,他的神识进入了新的身体,站在了一个弥漫着白雾的地方,不远处有几座模糊的浓雾,比白雾要浓郁许多,但还是看不清是什么,他晃晃悠悠飘了过去,身不由已地飘进了其中一团浓雾里。 随后,他看到了浓雾中站着的年渺。 所有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像是解不开的谜团,只有年渺是清晰的。 年渺捧着他的身体,在伤心地哭泣着,眼泪接连不断,如今夜的雨迷迷滂滂,一颗又一颗,无数颗眼泪滴在他的身体上,没有滑落,而是融入了进去,消失不见。 每一个无人知晓的安静夜晚,年渺都没有睡着,而是抱着他的身体哭泣,一直哭到天明,这么多个夜晚,眼泪怕是能汇聚成若留河,奔流不息。 他想,年渺小时候都没有怎么哭过,怎么偏偏长大了,眼泪变得这么多。 他的心脏再次疼痛起来,疼得他脸色惨白如纸,几乎要出一身冷汗,作为至高无上的魔神,他的疼痛感其实很弱,不伤到要害,可以说是没有的,但是心脏是人身上最重要的东西,它的疼痛是如此的真实,好像被一只手握着随意揉捏一样,他尽力压制着自己的喘息,强忍着这种异常的疼痛过去。 是取了情丝后遗留的病症么? 这种疼痛不能放任不管,毕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出现,说不定会成为他的致命要害。 他现在就得去找寄余生,看看有没有解救的药方了。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双腿发软,身体沉重,一时间竟然没有办法站起来,只能茫然而孤独地坐在岸边,静静体会着心脏疼痛的余留。 他大概明白,为什么身体会如此沉重了,因为里面装满了年渺的眼泪,就像是一团棉花,干燥时轻飘飘的,可一旦泡上了水,就会变得沉重如铁了。 他的身体装载着年渺所有的眼泪和悲伤。 绝情的话说了,碎片解开了,身体也拿回来了,他以为自己和年渺已经断绝了一切,没想到到最后还是藕断丝连,纠缠不清。 他要怎么把年渺的眼泪还回去,让身体变得正常起来。 而且,他还忘了一件事:他忘了抹掉年渺的记忆。 年渺对他太过执念,不能再记着他,日后生出心魔更是祸患,要想和年渺断绝一切,必须把年渺的记忆抹掉,或者把年渺的情丝也取走。 可是取走情丝后,实在太疼太难受,他下意识还是不希望年渺经历的,抹掉记忆才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这个想法冒出来后,他又自嘲地笑了笑。 年渺多狡猾啊,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碧海门任人摆布的小孩了,怎么可能猜不到自己要做什么,一定早就把记忆藏好了,不会干巴巴傻乎乎等着自己去的。 第258章 可是他觉得,他还是得再去找一趟年渺,至少,得弄清楚怎么把身体里的眼泪还回去。 他静静地坐在河堤上,身旁是憔悴的柳树和枯萎的草地。 天色微明,遥远的天际慢慢泛白,混着新鲜稚嫩的粉,一点点扩散,变深,雾气弥漫如薄纱,将一切都变得朦胧而美好起来,离离枯草上的露珠闪着晶亮的晨光,忽而被清凉的风掀进了泥土中。 城门前的大道上逐渐有了行人的踪迹,寂静的天地开始增添了声音和活气,然而并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季一粟开始尝试着站起来,可没等成功,一个身影忽然落在了他身边,跟着他一起坐在河堤上。 他连目光都懒得给过去: “什么事?” “没什么事,就是来欣赏一下你现在的样子。”寄余生笑眯眯道, “比人家门口乞食的狗还要可怜。”他啧啧两声,感慨道, “除了阿渺,谁敢理你啊,现在也只有我才会来陪你了,看罢,只有真正困难的时候,才知道谁是真兄弟。” 季一粟没有说话,似乎漫不经心的,在想其他的事情,寄余生自讨没趣,只好叹了口气,用无聊的语调问: “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正要找你。”季一粟平静地描绘着自己的症状, “感觉很空,好像心脏被掏走了,而且刚才,心脏这里疼得厉害。” 他望向寄余生: “有什么解决的药?” 他知道很多人都拿情丝和寄余生做过交易,对方一定知晓如何解决。 寄余生却看着他,半晌才道: “我怎么知道,人家取了情丝都吃好喝好,一身轻松,比谁都快活,你怎么还会疼?是不是没取干净?” 但他干这行多少年了,早已熟练到闭着眼睛都能取,怎么可能会留根,而且天道法则的交易也成功了,说明不可能没取干净。 “过几天应该就好了。”他不在意道, “毕竟你不是个正常人,肯定跟正常人不一样。” “还有一个问题。”季一粟接受了他的解释,把年渺在他身体里留了太多眼泪的事告诉了他,面无表情问, “这个要怎么取出来?” 寄余生: “……” 他第一次碰到这么奇怪的问题。 “眼泪怎么可能会留在你身体里。”他皱着眉用神识探查了一番季一粟的身体, “没有什么异常啊,是你想多了,人的想法往往会影响自己的判断,会把产生的错觉当真。” 他站起身,十分惬意地呼吸了一番清晨新鲜的空气: “别想了,回去好好睡一觉,过几天自己会好的。”他的目光落在了“云间逢”上, “或者,我请你喝酒怎么样?人家都说, ‘一醉解千愁’,等你醉几天,心病自然就好了。这店还是你那小狐狸开的,啧,早知道应该把之前花的找他讨回来。” ———————— 后面更刺激嘤嘤嘤 第114章 落魄 季一粟度过了一段浑浑噩噩且无序的时光。至于是多久,他也不知道,也许是几天,也许是一个多月,总之,他终日如同怨魂一样,被寄余生领着,游荡于市井之间,他的心是空的,时不时会抽搐一样疼许久,身体很沉重,连胳膊都懒得抬一下。 可是他仍然跟着寄余生漫无目的地游荡着,毕竟一旦停下来,就会更加难受。 他喝了“云间逢”的酒,看了南方充满风情的水中舞,听了夜市街头不知名的歌,却都像泡影一样,在他空落落的心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到头来,他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直在想,如果寄余生都解决不的话,他还是得去找一趟年渺。 最后寄余生也无奈起来,拿他根本没办法,都快一个月了仍然没有半点缓解,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两个人在若留城郊外一家不起眼的酒肆中坐着,傍晚的余晖将门外全然笼罩了一层绯红,来往的客人渐渐变多,交谈声也嘈杂起来。 人间的酒水对于季一粟起不到丝毫作用,无论喝多少,都没有醉到忘掉一切的效果,他依旧觉得难受,找不到原因,得不到纾解,只能端着酒杯,麻木地一口一口灌着。 杂乱的谈笑声充斥了不大的酒肆,像蜂群嗡嗡着钻入了他的耳朵,无法躲闪,让他举起酒杯的手悬在了半空中,停滞不动了。 “百里家主的婚期已经定下来了,就在下个月初二,正是立冬那天。” “总算要来了,这可是百里家二百年没有的大喜事,把百里家高兴坏了,要宴请天下,到时候哥几个,都能喝一杯百里家主的喜酒!” “倒是不晓得百里家主的未婚妻是什么人,怎么突然冒出来一个合体期冰灵根高手,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是从别的大陆过来的。”有知情人插话, “高不高手不知道,但我可是听百里家的人说,那是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美人,只要看一眼,都能销魂蚀骨,一辈子忘不掉。” 他说话时手舞足蹈,言行都十分夸张,在场的人都笑了起来: “这么说,不枉百里家主等二百年,等来了这样一位美人。” “那当然,百里家主对这位未婚妻,也是极为宠爱的,花了大价钱,去各个的大陆请了上千位绣娘和首饰匠人,又收购了奇珍异宝无数,专门为夫人做衣服首饰,博美人一笑。” …… 季一粟的酒杯不知什么时候放下来了。 第259章 这些天里,关于百里家百年喜事的传闻越来越多,几乎走到哪里,都有人在热烈谈论着,左右离不开几件事:百里家主对未婚妻十分宠爱,极尽奢华;这位未婚妻是个举世无双的美人,可惜太过神秘,从来没有离开过百里家半步,除了百里家的人,其他人都未曾有缘见过一面。 寄余生不由望向季一粟,但是在对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无情得称得上是冷漠。 忽而门外一阵喧嚣,所有人都不由被吸引了过去,隔壁桌最爱看热闹的出去询问后兴冲冲归来笑道: “你们猜怎么着?是百里家主带着夫人过去了!好像是看什么师姐?” 林岚夕暂时落脚在附近,这些天百里家的人往来不绝,置办无数东西,十分热闹,毕竟夫人要从这里出嫁,该有的排场必须要安排上。 闹出的动静很大,附近的人不会没有察觉,然而这么多天,百里家主和夫人第一次上门。 尽管还未真正成亲,众人已经默认这位未婚妻是家主夫人了。 一个月的传闻让所有人都兴致勃勃,饭也不吃,酒也不喝了,纷纷跑过去,非得瞧瞧这位神秘且美丽的未婚妻究竟长什么样,传闻是不是太过夸张了。 整个酒肆只剩下两个人,寄余生若无其事地站起身: “算了,这家酒也不算烈,我们去下一家得了。” 他走到门外,身边却没有人,回头望,季一粟还在屋里坐着: “怎么了?舍不得啊?” 他这句“舍不得”很隐晦,没有问舍不得的是酒还是人。 季一粟这才动起来,走到门外,抬眼望向蜂拥的人群。 约莫在数里之外,人已经围得水泄不通,即使没能过来,许多人也放出神识探查,都颇为好奇未来的百里家主夫人的模样。 仅仅是在酒肆前站着,他都已经嗅到了年渺的气息。 寄余生望向他,见他一副魂都被勾走的失落样子,索性也不再管他,随着人群凑过去看热闹。 耳畔的喧嚣声渐渐变得遥远,季一粟一个人站在酒肆门前,仿佛被世界孤立一般,只觉心脏愈发难受,片刻后,他还是放出神识,去窥探前方的情景。 并不是他想年渺,他只是想看看,想看看年渺现在怎么样,只是看一眼,没有别的想法。 就算是养只猫,交给下一个主人,也会有所牵挂究竟过得好不好,更何况是养了这么多年的人。 还没有看到,他的心脏已经开始像被人捏住,提了起来。 林岚夕落脚的地方,原本只是个简单的小院落,此时已经绯红一片,站的全是人,聘礼如流水络绎不绝,原来今天是下聘的日子,只不过并没有完全按照人间的规矩来,百里家主是带着夫人一起过来的,走个下聘的仪式而已。 随从们早已用禁制将闲杂人等隔开,但并没有隔离视线,看热闹的人还是能够围观到的,季一粟窥探过去的时候,百里覆雪已经和年渺站在院子里,等待着仪式的完成。 此时喧嚣的人群是安静的,或者说,在两个人出现的时候,就不由自主地安静了下来,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院中的人。 在这之前,有不少人是见过百里覆雪的,百里覆雪的容貌,是公认的冠绝天下,至少在少明大陆,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如冰似雪的矜贵气质和至高无上的身份,更是让他成为所有人心中不可亵渎的谪仙一般的存在。 可是这样的一个人物,在其未婚妻出现的时候,也沦为了普通之辈。 传言一点也不夸张,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谨慎,百里家主未婚妻的容貌,比传闻有过之而无不及,是真正的冰肌玉骨,单单是站在那里,就好像天底下所有的光芒都聚拢在他身上,如同明月盈盈入凡尘,皎皎生姿,耀眼但不刺眼,柔和但也瞩目,连身边的百里覆雪也被衬托得黯淡普通了。 即使是游历于各个大陆,见惯了风花雪月的诗人,也无法用言语吟诵出赞誉其美貌的篇章。 季一粟忽然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 两个人并肩而立,是紧紧挨在一起的,宽大的衣袖是交迭的,不用看也知道,在衣袖的掩护下,两个人的手是牵在一起的。 明明除了他之外,年渺的手从来没有被人牵过,只有他知道那双手有多么细腻温软,嫩得握在手里时,稍微用力都害怕弄破了。 百里覆雪忽然低下头,含笑凑在年渺耳边说了什么话,惹得年渺弯起了眉眼,抬头望向对方,笑得又乖又甜,随即又抿起嘴巴,收敛神色,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觉得刚才的笑很不符合此时的场景。 不知是不是错觉,有一瞬间,他觉得年渺的目光朝他望了过来。可俩人相隔数里,又有人潮拥挤,年渺怎么可能会察觉到他的存在? 下聘很快结束了,百里覆雪携着夫人进入了后屋,再也瞧不见,来看热闹的渐渐回过神来,十分感慨。 “果然名不虚传,百里家主竟然都被比下去了,这就是二百年等来的福气么?” “百里家主和夫人,倒是十分恩爱,从头到尾就没有分开过,百里家主眼睛都舍不得从夫人身上离开。” “我有这样绝色的夫人,我也天天抱着恩爱,眼睛也舍不得离开。” 一阵哄笑之后,有人发出疑问: “不是说夫人是个男的么?怎么看上去是个女的?” 第260章 家主和夫人今天穿的都是白衣,绣着银色暗纹,隐隐流淌着月华一般柔和的光,夫人是白色纱衣,只腰间系着红丝绦,头发用玉簪简单挽着,浓密的长发瀑布般垂落,是男女皆宜的装束,容貌更是雌雄莫辨。 有人回答: “听说夫人是为了家主的面子着想,甘愿男扮女装,就连婚服也选的女装,其实大不必如此,可是夫人倾慕家主已久,生怕言行出错,让这幢婚事成泡影,才做到这种地步。” 少不得又是一番感叹,无非是称赞天定姻缘,恩爱有加的,人看过了,好奇心满足了,人群也渐渐散开。 已而夕日倾颓,坠兔收光,天地在红与黑之间挣扎,黑暗即将吞噬万物,季一粟靠坐在酒肆门旁的墙前,右手手臂搭在曲起的右膝上,低着头,头发也散落下来,让人看不清脸,左手捂着胸口,极力忍耐着。 心脏比任何时候都要疼,好像有人在胡乱揪着玩,疼得他的脸都有些扭曲,他忍耐了许久也不见得缓解,不停大口喘息着,直到夜色沉沉,那种疼痛感,才慢慢停息。 他渐渐平静下来,却依然没有动。 浑浑噩噩,仿佛丢失了魂魄。 有人站在他面前,将一样东西丢在他脚边,他还未来得及抬头看是谁,对方已经进了酒肆的门。 他望向脚边的东西,是一块下品灵石。 夜晚正是最热闹的时候,酒肆的人进进出出,没过多长时间,他的脚边已经被扔了不少灵石,想必是被当成行乞的人了。 有不少人都在看他,毕竟即使是在若留城城郊,如此落魄失意的乞讨者也实在少见。 季一粟都没有在意。 他在想年渺的手,年渺的笑,这些曾经是他的专属,现在都已经属于百里覆雪了么? 还有年渺的唇,那柔嫩甜蜜如花瓣的唇,他曾经品尝过两次,知道是多销魂蚀骨的滋味。 年渺也会像吻自己一样,去吻百里覆雪么? 可是一旦想这些,他的心脏就止不住抽疼,只能强迫自己想其他的。 他想,他一定要再去找一次年渺。 * * * 虽然这幢婚事来得有些突然,速度也太快,但百里家何等底蕴,上上下下不疾不徐准备着一切,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一切就准备得十分妥当了。 年渺也不像一开始一样清闲,和百里覆雪完成下聘之后,又需要赶回来试自己新做好的婚服,有不满意的地方,还需要调整。 他第一次成亲的时候,并没有做多少事,全程被逼迫,硬推着前行,可是现在,他自己做主,才发现原来这么麻烦,什么细节都需要他来敲定。 虽然已经彻底死心,并不指望季一粟会在意他,但是既然答应了百里覆雪,还是要把这场婚事办完,不然丢的是整个百里家族的面子,至于以后,百里覆雪飞升,他勤加修炼,过不了多久也会飞升,无需再受凡间俗事的干扰,百里家子嗣的问题依旧要留给后人。 因为彻底死心,他将一切都看得淡然了,不再在意自己的容貌,开始以真面目示人,也算是给百里覆雪面子,尽量让这场婚事圆满,毕竟比起一个貌美一个普通的夫妻,人们更喜欢看两个貌美的人结为连理。 在分岔路同百里覆雪告别后,年渺便要回住处,准备试自己的婚服。 婚服第二天才需要拿回去调整,所以他也不是很着急,眼见今日难得没有下雨,晚霞粉红可爱,风也清朗,便顺着分岔路一步一步往下,准备一边观赏,一边走回住处。 他来到百里家这么久,都没有好好瞧过这里是什么样,总归是要住上一段时间,还是熟悉一下比较好。 百里家的建筑多以白墙黑瓦为主,看上去十分清淡雅致,绿意连绵不断,时不时点缀着红粉白蓝等各种花枝,让人看着便心情大好。 年渺独自一人,一路走着看着,顺着青石板铺就的路,绕来绕去,不知拐到了那处院落,但见庭院深深,红粉花枝过墙摇曳,景致与别处不同,下人来往十分忙碌,将一棵又一棵长势正好的绯红的凤栖梧桐用术法搬走,他心里疑惑,又觉得可惜,拦下来一个人问: “这是在做什么?” 不需要自报身份,只看到他的脸,旁人便知晓这是未来的家主夫人,被拦下的下人先是一愣,随即忙低下头道: “夫人有所不知,这是三少爷的地方,三少爷原本种了许多凤栖梧桐,可是不知怎么的,今天回来突然要把所有的凤栖梧桐扔了,说看着就碍眼,我们只好照着做了。” 年渺一怔: “他回来了?” 自从上一次,百里乘风隐隐有疯魔迹象后,他便征求过百里覆雪的同意,将百里乘风记忆中的自己全部抹掉,没有留下一丝一毫,他和百里覆雪都觉得,这是最好也是唯一的办法了。 毕竟得不到响应的一厢情愿的爱意有多绝望痛苦,他比谁都知道,他更希望百里乘风能够忘记自己,好好过自己的人生。 而那天之后,百里乘风休息了几天,百里覆雪就找了缘由将他送往西北办事,好彻底消散心魔,恢复正常,没想到今天回来了。 那人回: “是啊……三少爷!” 他忽然一声高喊,让年渺没由来一惊,下意识抬眼望去,正好和十几步开外的百里乘风对视而望。 年渺下意识想要躲避,但随即想到,他已经抹掉百里乘风关于自己的所有记忆了,没有什么好躲的,便坦然迎面,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感伤。 第261章 他唯一一个朋友,也没有了。 太阳完全隐去了锋芒,正是晚霞满天,绯红,橘红,粉红,粉紫,如画笔涂抹渐渐晕染开来,飞舞而落的茜红色薄纱罩在人间,让一切都变得朦胧而梦幻,连少年被磨砺得锐利的脸都变得分外柔和,连明澈的眼眸里都映着绯色的霞光。 百里乘风怔怔地看着他,目光凝结在了他脸上。 万物似乎在这一刻静止下来,晚风不再吹拂,树枝不再摇动,人的心脏也停住了跳跃。 心虚让年渺垂下眼睛,不敢与他对视。 这个移开视线的举动,却让百里乘风惊醒过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颊被霞光染得更加绯红,连忙低下头拱手行礼: “这位一定是……大嫂了。” 他在西北,只听闻大哥突然要娶妻的事情,却不知要娶是的什么人,似乎是在家里借住过有一段时间的客人,修为,属性都和大哥极为匹配,而且人也是倾国倾城,举世无双,可以说佳偶天成,最是般配。 他心里替大哥高兴,但也疑惑,这样的人,自己怎么没听过见过。没想到今日刚回到家,就偶遇到了。 这样的容貌和身姿,除了那位传说中的嫂子,再也不会有其他人了。 他听到嫂子轻轻“嗯”一声,迟疑叫了一句“三叔”。 大概是还未过门,又不曾见过,这声“三叔”叫得极为艰涩,却不知怎么的,让百里乘风心口一疼。 不知哪里来的欲。,望,在叫嚣让他抬头再看一眼,他却极力克制着,根本不敢,最后还是扛不住诱惑,又望向了那张脸。 这次看到的,只是低垂的眼睫,却让他根本挪不开,只觉深深的眷恋和悲伤在心里逐渐蔓延。 嫂子的确美貌无双,让人移不开眼,可他并不是因为对方的美貌才盯着,而是觉得,他好像在哪里见过嫂子,并且和对方相识许久,有过深深的羁绊。 直到嫂子被他看得愈发不自在,他才如梦初醒,头低得更低了,慌慌张张解释: “嫂子莫怪,我只是因为……看到嫂子,就有种十分熟悉的感觉,好像以前就在哪里见过。” 他是对方丈夫的弟弟,直勾勾盯着看,实在太失礼了,不但是对嫂子的亵渎,也是对大哥的不尊重。 他听到了嫂子惊讶的声音: “你以前见过我?” 见过,一定是不可能的,因为嫂子这样的美人,即使只是看过一眼,也一定会铭刻在心,不可能忘记,可是在这之前,他并没有什么印象。 也许是在梦里见过罢。 但是这话他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着实有轻亵嫂子的意思。 百里乘风暗暗吐出一口浊气,不断安抚自己异样的心跳,边想边慢慢答道: “没有见过的,但是我见到嫂子,就觉得亲切,想必前世大哥和嫂子就是伉俪情深,与我是一家人。” 这些年他着实成长了太多,就连说话,都不像年少时口无遮拦,趾高气昂,而是字字斟酌,合乎人情世故。 时光如流水,温柔平缓,却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每一个人,将一切磨平。 年渺蓦然十分感伤起来。 他轻声问: “你院中的凤栖梧桐开得正好,怎么忽然不要了?” “之前是喜欢的,但这次回来,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它们总觉得心里难过得紧。”百里乘风笑了笑, “若是嫂子喜欢,不如都拿去。” 年渺摇了摇头: “我也……不喜欢的。” 他想起慕情湖畔季一粟为他种下的凤栖梧桐林,还有风铃花小道,此生怕是再也不想见到这两种花了。 百里乘风忍不住问: “为什么?” “太艳了些。”年渺道, “别人都凋谢了,它还开得那么艳,无端叫人难过。” 原来自己看到凤栖梧桐就难过是这个原因,百里乘风有些释然,低声道: “原来如此。” 年渺觉得有些局促,没有再多说什么,转过身,想了想道: “我还有些事,先告辞了。” 百里乘风恭恭敬敬道: “我送嫂子回去。” 年渺淡声道: “不用了。” 百里乘风也没有坚持,俩人客客气气告了别。 临走的时候,年渺回眸看了对方最后一眼,看见了百里乘风抬起的脸上满是泪,映照着绯红的霞光,闪闪烁烁。 他微微一怔。 为什么,明明他抹掉了百里乘风所有的记忆,一丝一毫都没敢留,百里乘风,还是对他有所印象?看到他还是会流泪? 目送新嫂子的身影消失,百里乘风莫名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身体都是紧绷的,好像遇到了什么值得高度集中的可怖事物。 他愣愣地站着,望着那消失的背影良久也没有动弹,直到夜色沉沉,才恍然如梦初醒,觉得脸上冰凉一片。 他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满脸的泪,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的。 ———————— 尽量快了qaq明天的太刺激了分两章发好了qwq 第115章 邀请 不愧是百里覆雪在整个修仙界精挑细选的绣娘工匠打造出来的杰作,年渺的新婚服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造型仿的是上古神兽凤凰,整体以艳丽的火红为主,次色为金,红又不是单调的红,拖曳的裙尾一层一层铺了朱红,嫣红,水红,茜红,浅红,层层迭迭,兼之无数各地搜集的独一无二的至宝点缀其中,如众星捧月一般,繁复精致,做成了凤凰的尾羽,又像盛开的牡丹,似晚霞裁剪,金乌披帛,月华织就,华美无双。 第262章 衣料也不是单调的绸缎,主料用是的婚嫁最流行的庄重的云烟霞光,辅以温柔一些的软玉生香,袖口衣领还有裙尾,都用了细软的纱,其他琐碎的料子,更是数不清道不明,既不失端庄优雅,又不会太呆板,反倒能显出几分甜美活泼。 至于凤冠首饰,更是精美绝伦,足足打造了几十套,留给年渺自行挑选。 裙子和首饰实在太复杂了,年渺一个人根本穿不好,只能请侍女们帮忙,十几个人围着他团团转,忙活了半天终于穿戴齐全了。 无需灯火,满室也光华流转,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发出了赞叹。 尽管裙子华丽繁复,耀耀生辉,但其光彩并没有将年渺压下去,上身之后,更是衬得他绝代风华,明艳夺目,不需要试妆,只在眉心点了一朵花钿增色,多余的脂粉只会玷污他的容貌。 侍女们呆呆看着,一时间连赞美的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迟钝地问: “夫人可觉得哪里有不妥?” 年渺在穿衣镜前看完,不觉得喜悦,也不觉得失落,只是在检查一件物品有无瑕疵,挑不出毛病后摇摇头: “都好,就这样罢。” 等明天制衣坊的使者来取走,做最后的调整,就算彻底完成了。 这一条只是大婚当天穿的,还有几十条婚后不同场合下穿的,都需要他一一试,好在今天只需要试最重要的这一条,其他的不着急,不然他单是换裙子就能忙死。 凤冠首饰也敲定了下来,同样以凤凰为主题,不算是他最喜欢的,只是最合适的。 此时已经是深夜,衣服加首饰堆在身上,重逾千钧,像山一样压得他喘不过起来,他试完之后没有留恋,坐在梳妆台前,先将凤冠取下,又去解发髻上缠绕的珠花步摇,实在太繁琐,便歪着头一边解一边喊了一声: “帮我一下。” 这些侍女都跟了他有段时间了,彼此能摸清一些习性,按理说这个时候,根本不需要他开口,就会有几个人来帮他卸妆,可是喊了一声之后,依旧没有动静,他心下奇怪,想起身查看,却被一只宽大的手按住了肩膀。 僵硬慌乱立马席卷了全身,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 这只手宽大修长,绝对不是侍女的,而是一只男人的手,同样是他最为熟悉的手。 这只手曾牵着他辗转过天涯,曾抱着他花前月下,曾为他解过腰带,也曾为他梳过发,温度算不上灼热,却能将他的心烧得发烫。 他透过镜子,看到了身后站立的男人高大的身影,看不到脸,只能看到身段,以及按在自己肩上的手。 而另一只手,则覆上自己的发髻,在乌发之间流畅地翻转,熟练地将那些藏在头发之间的首饰一一取下。 他的动作熟练,但算不上快速,甚至慢得惊人,每一个动作,都迟迟滞后许久,手要在头发上流连许久。 年渺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大脑完全空白。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在被久久凝视着。 他以为在完全心死之后,再见到季一粟,不说心如止水,也至少能够平和,然而炽热的感情如何能在一朝一夕便浇灭,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心潮澎湃。 明明都说下再不相见的狠话了,明明都那么绝情的拒绝了,为什么季一粟还要来招惹他,还要来将他的心弦从一片灰烬中捡起来,重新拨动。 他根本受不了撩拨,只要季一粟给他一点希望,他就能不顾一切地扑上去,不顾脸面和自尊,将自己完全托付。 可是现在,在被沉重的嫁衣压着,他咬着唇,忍着泪,还是想保留最后一点点尊严和体面。 俩人都没有主动开口,沉默着进行着这件事,直到头发上的首饰全部被取下,发髻松落,长发垂下,那只手又贴着耳朵往下,摸上了玲珑的耳垂时,被年渺忽然握住,随后拿开。 “我自己来。”年渺轻轻开口,声音是压抑的颤抖,好在颤抖得不算厉害,希望没有被察觉。 那只手顺从地垂落,却停留在他颈后,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帮他脱裙子。 耳垂本来就是极其敏。,感的地方,被碰到的时候,年渺浑身一阵酥麻,身体都在发软,根本不敢让他再继续下去,自顾自取下了凤凰耳环。 这个简单的动作在此刻却极其艰难,他慌慌张张,只觉取个耳环都十分费力,好不容易两只都取下来,放在梳妆台上,肩上一松,衣襟间却是又落下了重量。 季一粟俯下身,在认认真真解他的衣服。 透过冰晶打磨而成的镜子,年渺可以清晰地看见,两只宽大的手在自己衣襟前,火红的衣襟上覆着白皙的手背,还有他潮红的脸,明明是简单的动作,构成的场景却有种说不出的靡。,艳。 他的身体已经软得几乎无法坐得挺直,后仰时靠在了季一粟的怀里,胸前的扣子已经解开了两颗,依稀能看见方寸雪白。 他听见了呼吸的急促加重,不知道是自己的,还是季一粟的。 大概是自己的,毕竟镜中的季一粟看起来十分平稳,眼睫低垂,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做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情。 就算是以前,季一粟也是经常帮他穿脱衣服的。 如果没有镜子,他或许不会有这么明显的反应,可是这个场景放在镜子里,实在是说不出的迷乱,年渺轻轻颤抖着,看见自己的下唇被自己的牙齿咬得血红,眼睛里开始泛起潋滟的水色,怎么看怎么都不对劲。 第263章 他不知道季一粟怎么想,可他知道季一粟不会对他有什么反应,他垂下眼睛不敢再看一眼镜子,只能伸出手,按住了身前的两只手,也按住了剩余的一点点自尊,又说了一句: “我自己来。” 这次的声音更加轻颤,似乎掺杂了许多恐惧,季一粟终于开了口,声音和平常一样沉静: “你一个人解不开。” 他的目光从年渺低头时露出来的雪白颈间,转移到镜中半挡住的脸上,无法移开。 不是没有见过年渺穿嫁衣的模样,只是那时只有十八岁,尚且稚嫩懵懂,而现在比从前又不知漂亮了多少倍,对镜卸妆时,眼底化不开的哀伤,比年少时多了万种别样的风情。 至少在他看到第一眼的时候,就全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为什么要来。 “我一个人解不开,自会找别人帮忙。”年渺的声音很软,语气却显得有些强硬,拨开了对方尚且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手,才问, “倒是师兄,三更半夜,闯入别人妻子的门,恐怕不是君子行径。” 相似的话,隔了多年后再次出现,却没有往昔的调侃,反倒是十分认真。 季一粟没有在意他话中驱逐的意思,只是在想,年渺要谁帮忙,明明还没有过门,怎么就如此娴熟地说出“别人妻子”这种话。 他那颗空荡荡的心,此时装满了酸水,比之前空的时候更难受了。 年渺却已经站了起来,提着冗长的裙尾,退后了两步,站到了屏风后面,和他隔着不算近的距离。 新换上的深山寻春屏风比年渺还要高半个头,将年渺完完全全遮挡,季一粟抬眼时,只能看见若隐若现的身影,还有无法藏起来的裙尾在地上拖曳。 没由来一阵失落,他和年渺之间,早已竖起了无法逾越的屏障。 年渺将自己藏起来,既看不到镜子,也看不到季一粟,同时让季一粟看不到自己,心终于沉静下来,不再跳得那么厉害,静默了片刻,他淡漠开口问: “师兄深夜来访,恐怕不是为了帮我换衣服罢,到底有什么事?” 他话出口之后,又后悔得想咬掉舌头,明明是想冷漠一点,无情一点,说的话为什么更像是委屈和暧。,昧。 季一粟自然不是特意前来替他换嫁衣,他根本不知道年渺今天要试嫁衣,只是碰巧遇到,便被迷了眼睛。 年渺既然在找人帮忙,那他就去帮忙,这种事一向是他来做,什么时候轮到他人代劳。 年渺听他沉默不言,以为他尚且顾念昔日情谊,不想说得太过绝情,便垂下眼,盯着自己艳红的裙摆,低声道: “师兄既然不说,那我替你说了,师兄是不是……来取我的记忆的?”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季一粟,同时也给季一粟找到了借口。 是了,他还没有抹掉年渺的记忆,年渺还记着他,还喜欢他,要怎么安安稳稳嫁给百里覆雪,要怎么没有痛苦快快乐乐地继续生活。 可是年渺还喜欢他。 这个迟来的认知在他心里悄无声息地发芽,让他的心酸酸胀胀的,好像一下子被填满了。 年渺喜欢他。 不是晚辈对长辈的喜欢,不是徒弟对师父的敬重,是真真正正的恋慕,是男女之爱。 年渺喜欢他。 季一粟凝视着屏风后绯红的模糊影子,声音忽然变得轻松了: “是。” 年渺喜欢他,他要怎么办,他好像是不能响应的,可是年渺亲他的时候,又实在太甜。 他的心又抽痛起来,像是有一颗种子被滋润,被浇灌,在悄悄地破土而出。 和预想之中的一样,但是现在的年渺,已经不是十八岁那个稚嫩懵懂的年渺了,他已经疯过哭过,甚至以死相逼过,透过伪魔和百里乘风的影子,认清了自己曾经有多狼狈和可笑,所以现在,他的心反倒是平静的。 “其实师兄,大可不必多次一举了。”年渺轻声说, “我知道师兄抹掉我的记忆,是为了我好,不想让我因为想念师兄而痛苦,可是现在……不需要了。” 他的目光渐渐游移到面前的屏风上,是双面绣,正对着他的,绣是的满山春意盎然的繁花。 他听到季一粟平静的声音响起: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放下了,我不喜欢师兄了。”年渺专注地望着屏风上的春枝,声音云淡风轻,充斥着放下后的释怀, “我已经想通了,师兄是天上云,我是地上的淤泥,云泥是注定无法相配的,而我曾经对师兄,完全是痴心妄想,现在那点妄想已经消散了,我不会再奢求了。” 他顿了顿; “我想了很久,我对师兄,应该不是什么男女之情,只是一时间的仰慕,让我有了男女之情的错觉,没想到给师兄造成了天大的困扰,是我不对,希望师兄不要再介怀。”他客气而平静地剖析着自己的感情,将自己和季一粟一点点剥离, “我其实,是不喜欢师兄的。” 他吐出一口浊气,死死按捺着自己的颤抖和心跳,平静地将这些话说出时,有种前所未有的畅快。 他一字一字,说着“我不喜欢你了”的话,语气平淡,却认真而庄重,并不像是在赌气,季一粟的目光穿过屏风,可以清晰看见他认真的脸。 季一粟觉得全身都在发麻,耳边不知道是什么在嗡嗡作响,以至于几乎要听不清年渺在说什么。 第264章 年渺好像说不喜欢他了,而且不是现在不喜欢,是以前就不喜欢,是错觉。 可是那两个吻,又算是什么呢? 年渺怎么突然又不喜欢他呢? 半晌,他终于想起来要张口,最后,却只挤出来一个僵硬的“好”。 年渺弯起唇角,露出了柔和的微笑: “师兄不介意就好,话说通了,以往的事就什么都不算了,师兄可以和我,冰释前嫌么?” 往事如烟而散,许多人都会这么说。 季一粟酸胀的心在止不住发疼,不仅仅是被人揉捏的疼,更是有什么东西从他的心脏里面钻出来的疼,仿佛有数把钝刀,在他心里割来割去,让他疼得一时间站都站不稳,只能上前走了两步,扶住了冰镜。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 “好。” 很平静的声音,没有什么情绪,他想,就应该是这样,这才是正常的,他已经拔去了情丝,对年渺没有感情了,年渺对他也不再有男女之情,这是极为完美的。 年渺的声音轻快起来: “多谢师兄。” 他的笑容又加深了些许,微微低下头,有种青涩的羞怯: “我知道这么多年,师兄是真心将我当晚辈教导,关心我以后的路,现在师兄不用担心了,因为我已经要和覆雪成亲了。” 季一粟的心一颤,看见他的笑容里是止不住的甜。 他就是一直这样对百里覆雪笑的么? “师兄也说过,无论是外貌,人品,财富,这世间能和覆雪媲美的,恐怕再难寻觅。”说起自己未来的夫婿,年渺的语气里都掺了蜜, “覆雪他对我很好,他是一个完美温柔的人,事事体贴,我想到的他也想到了,我想不到的,他都替我想了,他对我……”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上扬的唇角里是抑制不住的羞涩和甜, “比师兄待我……更要好,是夫君对我的那种好。” 有镜子碎裂的声音,季一粟垂下眼,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什么时候将脆弱的冰镜捏碎了。 他沉默着,想把镜子恢复原状,却怎么都做不到。 他很想问年渺,什么是超越了自己的好,什么是夫君才能给的好,百里覆雪究竟对他做了什么,是自己没有做过的。 自己没有做过的,夫君的好,除了床。,笫之欢……还能有什么? 可是从他口中挤出来的,只有两个字: “很好。” “很好”,是他作为师兄,作为长辈,理应给年渺的祝福。 他一阵头晕目眩,心口疼得几乎要被捏碎, “哗啦啦”一阵巨响,变成碎片的镜子撒在了地上。 屏风后的年渺讶异地问: “怎么了?镜子倒了么?” “风吹的。”季一粟声音冷漠道,一边将镜子恢复成了原状。 终于成功了,没想到这么简单的法术此刻对于他来说是这么难。 窗门都是紧闭的,没有一丝风透进来,空气甚至有些沉闷。 年渺轻声附和: “今晚的风是有点大,好在没有下雨。” 又是一阵沉默,安静得几乎听不见呼吸声。 “我已经决定,以后和覆雪携手共度此生了,而且我们也得抓紧时间孕育几个子嗣,毕竟我们都即将飞升,子嗣不抓紧,恐怕没机会了。”年渺慢慢道, “所以师兄就不需要替我的以后操心了。” 季一粟没有说话,只觉得头晕得厉害,仍旧扶着镜子,却不敢再用力。 耳畔嗡嗡的响声更大了,他的大脑迟钝得厉害,甚至一时间无法理解“子嗣”是什么意思。 年渺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屏风,在直直望着季一粟,声音轻柔,带着小心的探寻: “师兄,我成亲那天,你会来喝喜酒么?” 季一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知道跟着本能回答: “好。”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这一声“好”都变得含糊不清,仿佛是从嗓子里硬推出来的。 “太好了!师兄能看见我嫁给喜欢的人,也一定很高兴。”年渺因为他的同意,声音蓦然变得轻快,又似乎意识到,这样轻快的语调和自己现在百里家主夫人的身份不符,很快降下来,斟酌着语句缓缓道, “不过有一件事,我还想请师兄帮忙。” 季一粟按住额头,让自己的眩晕和麻木减轻了些许,这句话算是听懂了: “你说。” “其实,我是替夫君问的。”年渺的声音再次掺了蜜, “我和夫君父母都不在,所以高堂之位,本来是想请两位长老顶替的,但是夫君说,既然我的师兄尚在,师兄也是长辈,不如请师兄坐高堂,等我们成亲那天拜是的师兄,给师兄敬茶,更能回报师兄多年的养育和教导之恩。”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变得小心且紧张起来,仿佛很害怕季一粟的拒绝, “我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师兄,可以么?” 他一口一个夫君,叫得十分娴熟自然,仿佛平日里就是这么称呼。 明明还没有成亲,为什么连夫君都叫上了?他们已经亲密到哪种地步? 年渺,已经吻过百里覆雪了么?就像吻自己一样?或者说,再进一步? 季一粟心疼得忍不住想蜷缩起来,可是年渺还在看着他,还在期待着他的回答,他强行撑着,又从嗓子里挤出了一个音: “好。” 他今晚似乎只会说“好”这个字,一概失去了言语的能力,完全忘了别的话怎么说。 “太好了。”年渺再次欢呼起来,继而压低声音, “师兄可以坐高堂,吃我们的敬茶,我和夫君……都会很高兴。” 第265章 他偏过头,视线穿过紧闭的窗,望向天边的月。 “天色很晚了,师兄。”他轻柔道, “我夫君忙完了的话……一会儿可能会来看我。”他说得委婉, “我们还有些事情,不方便师兄在。” 季一粟闭起眼睛,听懂了,他这是在赶自己走,因为他正经的夫婿要来,所以要赶自己这个外人走。 自己是个多余的外人。 他浑浑噩噩,仿佛被赶尸人驱赶的行尸走肉,只一味听着指令,身形有些摇晃,一步一步往门口走去,甚至忘了自己可以原地消失。 “师兄。”年渺忽然叫住他。 他猛然顿住,屏住呼吸,想听年渺说什么,无名的喜悦涌上心头,他想,年渺是要告诉他,是在跟他开玩笑的,是…… 可他还没有多想,便被年渺的声音所打破。 年渺的声音柔和而伤感: “师兄,以后就没有我陪着你了,你要……多保重。” 季一粟没有回头,片刻后才低声道: “你也是,要保重。” 年渺看着他的背影,伤感是最真实的,他也从未想过,在经历过欺骗,以死相逼等绝路之后,他还能和季一粟像普通朋友一样,平静地互道保重。 也许这才是最体面的分别。 季一粟一步一步走出了门,身影渐渐消失在了门外。 清凉的夜风减轻了他的眩晕和心脏的疼痛,让他清醒起来,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他好像还没有问年渺,到底有没有亲过百里覆雪。 ———————— 渺:我结婚的时候,你一定要来哦,因为看见你,我会有安全感 以防有人不知道:这是一首非常古老的非主流歌曲…… 没想到今天没有写到最刺激的时候,明天应该最刺激 第116章 新生 立冬前几天都是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天空没有一丝云彩,好像被水洗过一般澄澈,如同一块巨大纯净的碧蓝水晶,投射下万丈金光。 百里家的产业遍布整个少明大陆,几乎随处都是喜气洋洋的红,连带着无关的人身上都沾染了喜气,平日里唱着缠绵哀婉哭诉郎君一去不回的曲调的歌女,也换成了明快圆满的歌,繁花,红绸,囍字,泛滥成翻涌的浪潮,临近立冬,却如同春日一般生机盎然,洗去了往年的清冷萧瑟。 一片繁盛之景中,唯有“云间逢”是寂寥冷清的,没有任何客人出入,即使到了晚上,也只有大堂里亮着孤灯,这颗若留河上的璀璨明珠,被衬托得格外黯淡。 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十几天了,按理来说, “云间逢”不可能一反常态,放过这么好的做生意的日子,其中定有特殊缘由,有好事者打听一番,才知道是有神秘的客人包下了整个“云间逢”。 难以想象在少明大陆,还有除了百里家外如此阔绰的人,毕竟能让老板放弃最鼎盛的十几天的生意,一定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而这个人,肯定不是百里家的人,因为百里家在办喜事,如果包下了,也是要为家主庆贺的,怎么可能大门紧闭,自甘萧条呢? 偏偏立冬前一天晚上下起雨来,虽然只是迷迷蒙蒙的小雨,但缠缠绵绵,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免不了让人遗憾:百里家主的婚事,恐怕要在阴雨和晦暗的天空下进行了,老天太不作美,非要给这对完美的璧人添点堵。 寄余生就是在这样的绵绵细雨中撑伞走在了“云间逢”的木桥上,桥上只有他一个人行走,却没有任何两岸的路人注意到,他在门口停下,和门口的人相对而望。 大门是虚掩着的,门口一对红灯笼孤独地亮着,在昏沉的雨夜更显落寞,而百里落尘抱着胳膊靠在墙上,神情沉郁,仰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难得一身黑衣,愈发衬得面容冷峻如霜,令人不敢接近。 他看到寄余生,没有说话,只微微朝大门偏了偏头,示意人在里面,寄余生朝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主动问: “这些天都是这样么?” 百里落尘沉默着点头,犹豫开口: “下聘那天晚上回来后,就这样了,位置都没动过。” 下聘那晚之后,季一粟就留在了“云间逢”,无论是作为弟子,还是作为“云间逢”的老板,百里落尘都有责任暗中关注着,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季一粟此时的状态,不敢有丝毫怠慢,无时无刻不在紧盯,唯恐对方发生什么意外。 季一粟倒是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只一个人在角落里静静地喝酒,这本来很正常,可一连十几天,都做着同样的事,保持着同样的动作,坐在同一个地方,酒水就没有断过,这就不正常了。 虽然“云间逢”的酒都是灵酒,适量饮用可以滋补灵体,但这么不分昼夜地喝,即使是顶阶修士也扛不住,掌柜的心惊胆战,想劝又被对方阴沉的压迫感逼走,不敢上前。 百里落尘索性关了门,给所有人放了假,只留一两个人轮流看店,提供源源不断的酒,好让季一粟更加畅快安静。毕竟若是开门做生意,来往的人肯定会谈论百里家大婚一事,届时再刺激到季一粟,恐怕就不是喝酒这么简单了。 他暗中看着季一粟,心情不免有些复杂,以前从不知晓,情之一字是如此可怕,竟然能将他心中所向披靡令人敬畏的魔神摧残成这等落魄的模样,幸好他自己不会如此,他有足够的清醒理智和克制,知道什么能碰,什么不能碰。 第266章 寄余生没有多说什么,化为云雾从门缝中悄无声息飘了进去。 偌大一个“云间逢”,只在柜台上点着一盏孤灯,微若萤火,仅仅能照见一小方天地,在角落里的季一粟,只能隐约显现出模糊的轮廓,寄余生坐在他面前时,才能看清他晦暗不明的脸。 对于他到来的,季一粟没有任何反应,甚至举起酒杯的手都没有停顿一下,面前的摆设很简单,只有一把碧莹莹的酒壶,一个明澈的酒杯,除此之外再无他物。 寄余生主动问他: “好喝么?” “不好喝。”季一粟放下酒杯,神情平静,声音稳定, “这酒明明叫‘仙人醉’,怎么十几天了,都没有醉过一次。” 他的眼神清明,的确不像醉酒的样子。 寄余生笑道: “‘仙人醉’只是普通的酒,颇为温和,口感缠绵,跟甜水一样,怎么会醉。况且,醉的是仙人,跟你这魔头何干。你就算喝一万坛,也没有用。” 他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把同样碧绿的酒壶,两个酒杯,在季一粟和自己面前各放一个,斟满酒: “我这酒,叫‘邪魔泪’,专门让你这种邪魔喝了能醉哭的,你要不要试试?” 季一粟眼皮子都没抬一下,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寄余生问: “如何?” “不知道。”季一粟诚实回答。 他尝不出酒的味道的好坏,温和还是辛辣,只想知道“醉”是什么感觉。 寄余生也没有多问,同他一杯又一杯,那壶中的酒同样也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夜渐渐变深,雨也越来越大,听雨打屋檐的声音,仿佛千万珍珠倾落在玉盘上,不用看也能听出来雨有多大,若留城却不见萧条,反而愈发嘈杂热闹,基本都是百里家的人在忙碌着,从若留城城郊到百里家主家,足有百里远,这一百多里的路途,不能出任何差错。 寄余生望向大堂内敞开的窗户,忽然感慨: “这么大雨,明天不知道会不会把阿渺的裙子弄脏。” 季一粟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寄余生似乎没有察觉,自顾自失笑: “看我在想什么呢,他都多大人了,怎么可能还会把自己的裙子弄脏。况且,百里覆雪也不会让他踩到地面。” “刚见到他时,还是古灵精怪的小朋友,转眼居然要嫁人了。”他忽然有些感慨,目光穿过窗户望向远方, “现在人应该就在不远处,也许已经在换衣服了,明天天一亮,百里覆雪就会来迎亲。” 他含笑望向季一粟: “届时你我,不得赶去喝一杯喜酒?” 百里落尘的视线适时瞥了进来,又飞快收回,百里覆雪跟他说过要季一粟坐高堂的事,而且季一粟也答应了,可是百里覆雪一直找不到人,托他请人去试衣服,他到底没有这个胆子跟独自饮酒的季一粟提出来,只让百里覆雪做好准备,别抱什么期望,到时候还得让家族长老出面。 季一粟现在的样子,别说坐高堂了,连喜酒恐怕都喝不了。 季一粟依旧保持缄默,只放下了酒杯,垂眼凝视着桌面,神情晦暗,看不真切。 寄余生问: “你后悔么?恨么?” 后悔什么?恨什么? 季一粟想,倒没有什么好恨的,他一路走来,所作所为虽然让自己和年渺痛苦,却是最妥帖的办法,至少,年渺不会再受他拖累,成仙成神,顺遂无忧。 如果一定要恨的话,只恨为什么没有在最意气风发的时候遇见年渺,如果是他年少,绝不会瞻前顾后,唯看今朝,可偏偏是他最绝望落魄时,年渺才迟迟来到他身边,让他左忧右虑,想碰不敢碰,想见不敢见,想念不敢念。 唯一错的,是他和年渺不该产生多余的感情,而现在,他剔除情丝,年渺也另嫁他人,不再喜欢他,最后一点纠缠也结束了。 就像年渺所说的那样,此后他的路道阻且长,再也没有年渺相伴。 那颗被温酒浸泡多日,直到麻木的心脏,忽而又是一阵针扎般的刺痛,让他急促地喘息了一声,捂住了胸膛。 他的耳边莫名飘起年渺最后对他说的话,伤感而轻柔的声音,一直萦绕在他耳畔:师兄,以后就没有我陪着你了,你要……多保重。 年渺要相伴一生的,很快就要换成别人了。 他到最后都没有问年渺,到底有没有吻过百里覆雪,然而这个问题此刻已经毫无意义,因为再过几个时辰,他们就是正式的夫妻,洞房花烛,做什么都跟他一个外人没有任何关系。 天色微明,雨势没有半点变小,铁灰色的天空压得极低,仿佛随时能塌陷下来,欢快的丝竹声已经悠然响起,在这沉郁的阴雨中显得格外高亢刺耳。 那是迎亲的声音。 季一粟的心脏这一次不是一阵一阵的疼,忍一忍就能好的疼,而是疼个不停,越来越严重,最后,他不知不觉已经从椅子上滑落在地,大口大口急促地喘着气,仿佛随时都会呼吸不上来。 他似乎这时才慢慢听懂那晚年渺说的话的意思,他们夫妻琴瑟和鸣,日夜欢好,而且,很快就会孕育出子嗣…… 什么子嗣?年渺要怎么生出孩子?他们要怎么做才会孕育出子嗣? 他的心疼得似乎已经被捏碎了,再也承受不住,倒在了地上,几乎失去了意识,眼睁睁看着穹顶,听着剧烈到要蹦出来的心跳声,以及遥远的迎亲声。 第267章 那声音缥缈却清晰,直直灌入他的耳朵,让他躲都无处躲藏,他想,年渺差不多是要上花轿了。 寄余生第一次看到对方如此脆弱的模样,脸色惨白如纸,仿佛随时能破碎,倒地不起,眼睛茫然地睁着,似乎受了很严重的伤。 他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皱眉上前探入神识,愣了片刻后,陡然指着季一粟捧腹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越沧海啊越沧海。”他叫着许多年未曾叫过的名字,声调怪异,听不出是轻快愉悦还是悲伤沉重, “我认识你几千年,从来都没有发现过,你竟然是这么一个情种!” 他看见了,季一粟的心脏上,本来应该是空荡荡的地方,那被他亲手取下情丝的地方,赫然又生长出来一根黑与金混合的情丝,比之前的更加纯粹,更加闪耀,傲然挺立着。 也许是眼泪的浇灌,也许是最后一夜的刺激,总之,不知什么时候埋在心里的种子,在短短时日内生了根发了芽,最后迅速成熟。 他差点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检查了一遍又一遍,那根新生的情丝都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挺立飘摇,仿佛是在嘲笑他的见识少。 他一边大笑着,一边摇摇晃晃坐回了椅子上: “我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情丝还能重新长出来的!” ———————— 小云:牛批啊兄弟,这体质不发大财了! 今天够早!晚点还有一章! 第117章 堕情 尽管天公不作美,百里家却早有准备,布下了覆盖方圆数百里的法阵,笼起了看不见的透明法罩,将若留城郊外到百里本家的一条路上的雨水尽数挡在外面,天色晦暗不明,就铺了光芒万丈的鎏金石,一路上金光四射,比晴日还要闪耀。 迎亲的花轿是由八头离火鸟拉着低空缓缓飞行,这种鸟和传说中的上古神兽凤凰非常相似,都是遍体通红,尾羽长而华丽,飞舞时能洒落金光,然而十分稀有,也很难驯服,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八头来抬花轿,也只有百里家才能做到了。 红绸铺地,漫天花瓣如雨,百里红妆,没有断过。 夫人本身是没有嫁妆的,这些全是百里家一手准备,可见百里覆雪情深义重,有多用心。 在金光和花瓣的一路陪同下,八头离火鸟拉着的大红花轿从若留城郊外缓缓飞起,随着百里红妆慢慢往百里家而去。 百里落尘只留了分身在百里本家,本体却停在了花轿会经过的长恒山上。 作为家主的弟弟,他第一次穿大红色,这喜气华丽的衣袍和他一身的冷冽极其不符,神情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他是自作主张来的,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对不对,但他始终认为,年渺不能嫁给百里覆雪。 他没有想过这样做的后果如何,也不想知道后果,只是直觉与本能的驱使,让他必须阻止这件事。 季一粟现在身负重伤,倒地不起,肯定无暇顾及,那么,就由他来做了断。 他想,这样做,是为了回报老师的恩情,不让老师在事后后悔。 他松了口气,轻轻松松用这个理由说服了自己,并愈发坚定了这个信念。 为了百里家的颜面,他也不能贸然行事,已经准备用自己的分身当替身,先将这场婚事完成,事后再找大哥谢罪。 若留城的冬天一向来得比较晚,在立冬这天,非但没有下雪,反而迎来的是瓢泼大雨,雨滴坠落成一把把匕首,密密斜织成雨幕,将他眼前的一切覆盖,什么都看不清,只有迎亲大道没有受到影响,蜿蜒成金色的河床,红色的河水在期间流淌。 百里落尘绷紧了神经,肃然望向远方,还有两三里,年渺的花轿就要到了,他必须尽快做下决定。 按捺住狂乱的心跳,他深吸一口气,一跃而起,准备动手,却隐约嗅到一丝熟悉的气息钻入了花轿之中,又很快消失。 紧随其后,似乎又有什么东西进了花轿,可是那东西的气息浅淡到他的狐狸鼻子都嗅不到,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愣在了原地,直到花轿飞过了长恒山,他才反应过来,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猛然飞过去,掀开花轿的帘子。 迎上的,却是穿着嫁衣捂着凤冠一脸惊恐的水神。 离火鸟照常飞行着,迎亲的队伍也依旧吹吹打打,热热闹闹一路前进,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 * * 少明大陆很少见到这样的大雨,尤其是立冬这样本该下雪的日子,它的出现分外突兀。 好像天被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洪水争先恐后地往人间跑去,将向来荒芜的长恒山山顶的泥土冲刷得干干净净,露出尖锐的灰色岩石,雨水溅在岩石上,漾起银色的流光,织成密不透风的天幕,将天与地隔绝。 年渺身上依旧没有遮挡,任凭雨水浇在身上,将华丽的衣裙洇湿成深红色,比之前更加沉重千百倍,重得他疲累无比,动都动不了。 珍宝堆砌的凤冠上,珠花被银色的水花敲打得颤颤巍巍,披散的长发也全湿了,他浑身都在颤抖着,不知道是衣服太重,还是雨水太冷。 唯一值得庆幸是的没有上妆,明艳的脸上只有雨水,尽管雨大得遮蔽了所有的视线,仍然倔强地直视前方。 季一粟就站在他面前,刚刚松开他的腰,和他相隔不过一寸的距离,他甚至能在嘈杂的雨声中听到对方不规律的呼吸。 第268章 身形佝偻,雨水浇湿了全身,是他生平从未见过的落魄和狼狈。 他想应该生气,应该发怒,应该指责,却被山一般沉重的嫁衣压得话都说不出来,直到季一粟忽然伸手,猝不及防拥他入怀。 抱得实在太紧了,紧得年渺被身上点缀的珍宝硌得浑身疼,疼得眼泪涌出,疼得泣不成声。 他已经无力推开季一粟,只能任由对方抱在怀里,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想象中的质问,出口时却是断断续续的柔软哭腔,没有愤怒,只有无尽的委屈: “你又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管我嫁人?” 季一粟没有说话,他抬起头,看到对方脸上,戴着一张面具。 那是一张银色的面具,在雨水的冲刷下更是森冷,只覆了上半边面,露出下颌和唇,以及一双眼睛,他认得这张面具,在他第一次成亲的时候,季一粟也是戴着这张面具,掠走了他。 第二次重蹈覆辙。 他伸出手,覆上季一粟的脸,顺着下颌一点点摸到了面具的边缘,冷得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季一粟低着头,露出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忽而握住了他的手,捏着他纤细的手指,将面具缓缓掀开,直到整张脸都露了出来后,面具消失在他们手中。 年渺怔怔地仰着头,一时间忘了所有,就连沉重的嫁衣都变得轻巧,倾盆大雨和喧嚣的雨幕都化为泡沫渐渐远去,变得缥缈而梦幻起来,他的眼里,只能装得下这张脸。 一瞬间,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伪魔只一眼就能变得癫狂,寄余生口中天地下的一切都沦为模糊的背景的存在是什么样。 山川倾颓,天地覆灭。 好像末日来临,也变得不重要了。 他看到那张脸低了下来,覆在了他的脸上。 唇瓣完美地交迭,唇齿完美地契合,呼吸愈发急而乱,互相纠缠着,只想进一步贴近与融合。 凤冠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跌落,无人顾及,长发散乱着,不知缠绕到了哪里,他勾住季一粟的脖颈,未曾将自己贴紧,已经获得了更加狂乱强势的索取。 第三次的吻反而乱得没有任何章法,只有无尽的索取和吮吸,年渺只能仰着头,完全承受着,软成了一滩水,粘稠成实质的情让他根本呼吸不上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恢复了点力气,却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季一粟的舌头,趁对方愣神的功夫,将对方推开,唇齿之间却依旧藕断丝连,温软缠绵。 他的眼是潋滟而迷蒙的,像春日的烟雨,声音轻如流云,却十分讽刺。 “这就是你说的,师徒之谊,父子之情?” 季一粟怔怔地看着年渺,雨水滑过他完美却落魄的脸,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他忽然又拥住年渺,低头再次吻住对方,黑色衣袖将年渺完全包裹住,只能看见绯红的裙摆,在银光流转的雨幕中,像是一点朱砂。 雨势越来越大,迷迷滂滂,笼罩了整个世界,好像天地间只剩下两个人,被彻底与外界孤立起来。 亲事,家族,顾虑,世间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完完全全被抛弃,只剩下最原本的初心和想念。 鲛珠,银纱,数不清的珍宝滚落在山岩之间,紧随其后是的被撕成碎片的绯红色布料,在雨中飞舞如蝴蝶,一只接着一只,渐渐变成许多只,无数只红色的蝴蝶不知飞向了何方,任凭年渺再怎么挣扎,蝴蝶都没有停下来。 在红色蝴蝶停止飞舞之后,季一粟包裹着年渺,消失在了长恒山。 强抢他人之妻,有悖道义;觊觎螟蛉之辈,有违伦理。 可他本就是邪魔,要什么道义,要什么伦理! 无论生死,无论以后,无论宿命,这一刻,他只想要年渺。 人生何其苦,且醉一时欢。 ———————— 没想到这个情节正好卡到了中秋,提前几分钟祝大家中秋快乐!祝粟渺新婚快乐,团团圆圆做到天荒地老哈哈哈哈哈哈 第118章 缠 年渺见过很多模样的季一粟,有淡漠的,有颓唐的,有落魄的,有厌世的,有愠怒的,也有温柔和微笑的,可是从来见过现在这样的季一粟。 像是被锁在牢笼里多年的困兽,全然失去了理智,只有鲁莽而强势的进攻,充满着前所未有的压迫,让他做不出任何抵抗。 他身上的嫁衣不是下聘那天穿的,而是备用的一件,相对来说要简单得多,但是是他最喜欢的一件,早已在瓢泼大雨之中被狂暴的困兽撕成碎片,他抓着仅存的白色里衣不停发抖,不知道是害怕还是其他,可惜他微弱的反抗如同萤火与太阳,丝毫不起任何作用,最后,连里衣也消失了,他只能缩在季一粟怀里,抓着对方的衣袖继续发抖着。 这个怀抱曾经是他最安全的庇护,是他最依赖的地方,可以将他完全拥住,可是现在这样的严丝合缝,却让他惊惧无比,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然而大脑被浓稠的情愫搅得只剩下一团浆糊,在深深的害怕之中,又有几分隐秘的期待和兴奋,让他不由自主渐渐变成了顺从。 季一粟的一举一动,甚至呼吸,都能撩拨得他悸动且痴迷,欲罢不能。 他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好像有满眼的红,他努力想要辨别所在之地,却被季一粟狠狠责怪不够专心,被欺负得更加凄惨。多年以前学的书本上的知识和技巧,在这样的疾风骤雨前,竟然没有一样能派上用场,统统化为虚无,他只能呜呜咽咽无力地承受着,哭泣声几乎就没有停下来过,眼泪,撒娇,都不能让这头刚刚被释放的已然疯魔的困兽有所收敛,他唯有顺从,讨好,跟着对方一起堕入无尽的深渊和沉沦之中。 第269章 仿佛是末世将临一般的抵死缠绵,没有白天黑夜,没有时间流转,甚至没有尽头,即使是极乐之事,年渺也不由感到害怕和退缩,只要他尚且有一丝清醒,就没见季一粟停止过。 从前,他暗存勾引的心思,却不见季一粟有反应,甚至怀疑过对方是不是根本没有正常人的能力,现在后悔曾经的质疑,哪里是没有,简直是太有了,从来不见疲软,是只有神明才能达到的强度。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欺负坏的,支离破碎的人偶,全身上下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即使并不算疼痛,但那些痕迹看着也触目惊心,幸好他的恢复能力快,可是旧的没消失完全,新的已经覆盖上了,整个人看上去依旧十分凄惨可怜。 反抗不了,唯有妥协,年渺借着以往对季一粟的解,小心翼翼顺着对方,可怜兮兮地撒娇说自己疼,才能获得片刻的喘息。 不是不喜欢,只是实在是太强势了,而且没有尽头,让他不知所措,像是在有着狂风暴雨和电闪雷鸣的海上迷失的一叶孤独的扁舟,不断颠簸着,挣扎着,没有方向。 最让他无法接受的一点是,季一粟已经完全疯了,让他一向平坦的小腹变得鼓鼓胀胀,还堵住不允许弄出来,并痴迷地贴着他鼓起来的肚子,用极其温柔却疯狂的声音问他: “渺渺是不是怀上了?” 第一次的时候,他几乎崩溃,一边哭一边挣扎,辩解自己根本不会生孩子,季一粟却捆住他的手腕,继续用压抑而疯狂的语调问他: “不会怀孕是怎么跟百里覆雪孕育子嗣的?只给他生,不给我生?” 年渺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解释,不是用这种传统的方法孕育,却换来更加粗暴的欺负,毫不掩饰的酸意和嫉妒,让年渺浆糊一样的大脑慢慢反应过来,不能这么抵抗,只好乖顺地承认,自己是怀孕了,而且只给师兄生孩子,跟百里覆雪手都没有碰过,季一粟才稍微满意,对他温柔了许久。 他所在的地方看不到日夜交替,只有满目的红,仿佛是新婚的洞房,他在无尽的沉沦之中,最终完全堕落成真正的人偶。 * * * 已经不知道过了多少天。 年渺从昏睡中醒来,安静地缩在季一粟的怀里,眼睛没有睁开,只听着对方均匀而平稳的呼吸。 他喘息的机会很少,实在累得不行昏睡的时候,季一粟是不会欺负他的,等他睁开眼,才会获得一个温柔的吻,可惜这样的温柔只是假象,很快又变得粗暴,急促而强势,继而开始新一轮的堕落。 他微微动了动,季一粟察觉到他醒了,低头亲了亲他的脸,又握住了他的手。 年渺乖顺地闭眼等待着一个缠绵温柔的深吻,和进一步的沉沦,半晌都没有等到,似乎对方也睡着了。 平静得不象话,仿佛这么多天都是做梦一样。 他抬起头,疑惑地睁开眼,看见季一粟长而密的睫毛低垂着,只望着自己,什么都没有做。 年伸手摸向他分明的下颌,声音轻软: “不疯了?” 季一粟微微偏了偏脸,正好含住他的指尖,濡湿之后低声问: “想要么?” 他的声音有些慵懒,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蛊惑和性感,年渺飞快抽回自己的手,重新缩回他怀里不说话。 他实在是累坏了,即使已经是顶阶修士,也承受不了这样的欺负,幸好他已经是顶阶修士,但凡修为差点都受不了。 狭小逼仄的空间里静谧得只能听见两个人平稳的心跳和轻柔的呼吸,年渺重新打量起这个地方,红帐软被,是一张床,不过加了空间法术,否则这么小的地方,是无法承受住他们两个如此之久的折腾的。 这张床越看越熟悉,好像是他睡过的地方,他的大脑在良久的沉静后也渐渐清醒,终于想起来,这是他和季一粟离开碧海门后的第一个住处,每一件都是他亲手置办的。 “怎么回到了这里?”年渺随意地问了一声。 “没想太多。”季一粟温柔道, “就直接回家了。” 这的确算是他们的第一个家,还是年渺亲手题的字,牌匾仍然在门口悬挂着。 年渺将脸埋进对方的怀里,又不说话了,只静静感受着时光在一点点的流逝。 慵懒,惬意,满腔抑制不住的喜悦,这种异常美好的感觉是他从未体验过的。 良久,年渺又轻声问: “多久了?” “不知道。”季一粟诚实回答, “没算过。” 年渺也实在太累,不想放出神识查探,只想安安稳稳地躺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说话,声音都轻得几乎要听不见; “应该下雪了,还没有看过这里的雪。” 他想他被季一粟掳走那天正是立冬,下得却是雨,现在恐怕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应当下雪了。 季一粟顿了顿,没有立刻应和他,似乎在看外面有没有下雪,过了一会儿才温声道: “你想看下雪,再等两个月我们去,现在还是秋天。” 年渺依旧有些迟钝的大脑尚且无法理解其中蕴含的深意,甚至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小声道: “也不是很想看,就是想知道什么时候了。” 他乖巧地靠着季一粟,忽然一怔: “秋天?我们走的时候不还是立冬?!” 他终于算出来了,也就是说,季一粟将他关了几乎整整一年,这一年,都在做同一件事,如此荒唐,让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第270章 季一粟淡定地“嗯”一声: “一年了罢。” 年渺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他: “你还好意思说!” 他一边说,一边不知哪来的力气,愤恨地踹了季一粟一脚,季一粟猝不及防,差点被他踹下床,扶着床沿才稳住自己: “怎么了?” 他的表情甚至有些无辜和委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被如此对待。 年渺缩到了床最里头,扯过早已被丢弃在角落里的被子抱着,只露出一张气鼓鼓的脸瞪着他,半晌才吐出两个字: “绑匪!” 他一时间觉得, “禽兽”这些词都已经不足以用来形容季一粟的可憎和恐怖,简直是骇人听闻,惨无人道,可他又根本想不出更多的言语,最后只干巴巴蹦出一个“绑匪”,还不如禽兽。 季一粟一点点靠近他,隔着被子吻他。 这是一个极其缠绵缱绻的吻,让年渺根本无法再保持生气的状态,不由自主沉溺了进去,渐渐主动勾住他,去追逐和纠缠。 被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扔在了一边,两个人之间再无阻隔,许久才难舍难分地分开,季一粟仍旧贴着他的脸,细细密密舔。,舐他漂亮红润的唇瓣,直到全是水光,两个人都有了反应。 年渺哼哼唧唧起来,轻轻蹭他,漂亮的眼睛迷迷蒙蒙,带了几分渴求和委屈,多日的默契让季一粟很快会意,翻了个身压住,继续深吻。 似乎又要陷入无止尽的沉沦之中,呼吸渐渐急促,粗暴和温柔都各有各的好处,年渺更喜欢这样的温存,比本能多了许多爱意。 他留恋着这个吻,甚至主动缠着对方不想分开,季一粟也顺着他,不紧不慢地亲着,一边缓缓进行下一步动作,却突然被年渺用膝盖抵住了,不允许继续。 季一粟在被制止的时候愣了一下,微微睁开眼,眼睛也有些迷蒙,缠缠绵绵和他分开这个吻后,亲亲他的唇角,声音有些沙哑: “不舒服么?” 年渺的眼里全是潋滟的水色,虽然阻止了,却依然勾着季一粟的脖颈不肯分开,只是看着对方的眼睛: “你之前怎么都不知道问我舒不舒服?” ———————— 粟:一直被嘲笑,一直被质疑,今天,终于用实力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晚点还有一章 第 一百一十九章 骗子 季一粟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低头想继续吻他,却被年渺腾出手抵住了,连亲都不给亲。 他的神情又有些无辜。 年渺直直跟他对视着,丝毫不肯退让,声音温软却坚定,带了许多委屈: “骗子。” 季一粟似乎并不理解他的话: “什么骗子?” “骗子!”年渺抬高了声音,理直气壮地重重斥责, “不是不喜欢我么?怎么上来就睡,。我?还睡这么久?” 季一粟: “……” “我跟我夫君好好的亲事,全被你这个绑匪破坏了。”年渺继续斥责,声音却软得更像是委屈和撒娇, “我跟我夫君好好的,你来插一手做什么?明明不喜欢我,还破坏我这么好的姻缘,又呜……” 他的话被急促的吻堵住,不停挣扎着,最后手也被压住,无法反抗了。 这个有些急躁的吻之后,两个人都喘息不已,季一粟躺到他身边,重新将他禁锢在怀里,声音温柔却隐忍: “渺渺,别这么叫他。” “就要叫。”年渺赌气道, “他才是我名正言顺的夫君,你算什么,凭什么睡》,我。” “他不是,我才是。”季一粟耐心但不容置疑地哄着, “堂都没有拜,根本不算。” “那还不是你破坏的,你让百里家颜面何在,脸都丢尽了。”因为有理,年渺的声音底气十足, “我都说了不喜欢你了,我现在喜欢的是……” 他又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季一粟,长长的睫毛扫在对方的脸上,麻麻痒痒的。 片刻后,他的眼泪忽然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快得让季一粟都没有反应过来。 直到眼角全是绯红,委屈得不行,季一粟才想起来,吻掉他的眼泪。 “别这么叫他,渺渺。”他再次道,语气有几分哀求。 年渺只自顾自哭着,没有说话,半晌才小声开口: “干嘛亲我,不想让你亲。” “想亲了。”季一粟直直看着他,声音比呼吸还要轻,带了些许气音,有种别样的蛊惑,说着又亲了一下他的脸, “骗你的,怎么可能不喜欢你。” 他紧紧抱住年渺,发出了一声喟叹: “怎么会不喜欢你。” 年渺缩在他怀里,忽然笑了一声,又很快绷住,小声问: “有多喜欢?” 季一粟一时间摸不清他要什么回答,没有说话,然而只是短暂的停顿,年渺又生气起来,推搡他不让他抱: “骗人,要喜欢我还把我推给别人。” 他重重“哼”一声: “我已经嫁给别人了。” 他抬起润泽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季一粟,声音放轻: “你怎么睡别人妻子?” 不像是质问,更像是引,。诱。 季一粟呼吸一滞,忽然低头吻住他,压着他的手腕,尽管收到了挣扎,却强势地制止,再次欺负了他。 年渺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见他眼睛渐渐变红,变得疯狂而压抑,又不敢反抗这时的他,只能半推半就地顺从,由着他宣泄完毕,才闭着眼不说话。 这回是真的累了,不敢再招惹了。 第271章 “我的。”季一粟恢复正常,又温柔地亲了亲他的脸, “抢到了就是我的了。” 年渺没有反抗,轻轻踢了踢他: “说你喜欢我。” 季一粟十分顺从: “我喜欢你。” 年渺抿着唇,却怎么都压抑不住唇角翘起,看着他假装从容的脸在微微泛红,更是心情大好。 “骗子。”年渺再次道, “就是不承认,怎么都不承认。” “现在承认了。”季一粟耐心道,随即笑了笑, “你不也是个骗子?渺渺,最会骗人,谁都要骗。” “我怎么骗你了?”年渺偏过脸,不让他亲自己,却到底没有躲过, “不就骗了那么一次,你还看出来了。” 他说着又生气起来: “还怪我,都怪你。” “怪我。”季一粟顺着他承认, “不是指那次,跟百里覆雪成亲还不是骗我的。” “哪里骗你了?”年渺睁大眼睛, “我跟百里覆雪成亲,可是全天下人都看着的,怎么可能造假?哪一样不是真真切切的,你能不能不要胡说?” 季一粟没说话,凝望了他片刻后问: “你亲过他么?” 年渺微微一怔,不明白他怎么会问这个问题,本来还想别别扭扭一会儿,又怕他继续发疯,老老实实道: “没有啊,我亲他干嘛?” “他碰过你么?”季一粟紧追不舍,逼问的架势让年渺有些害怕。 “没有……” “手也没碰过?” “没有!”年渺瞪他, “我跟他又不熟,话都没怎么说过。” “那天我看到了,他牵着你。”季一粟亲亲他的脸,没有立刻分开,而是流连着, “下聘那天,真的没有?” “没有。”他的声音很低,也很温柔,年渺却害怕得往后退缩一点,小声道, “你肯定看错了,是不是袖子挡住了。” “袖子下面也没有?” “真没有……” 季一粟终于满意,再次亲亲他的脸: “渺渺好乖。” 年渺暗暗松了口气,把脸埋进他怀里,不敢看他。 季一粟也没有再为难他,只握住他的手,从手指尖慢慢摸索,一直摸到手腕处,再十指相扣上。 “你成亲那天,穿的不是下聘那天试的。”静静抱了一会儿,季一粟才不紧不慢开口, “怎么突然换了?嗯?” “我就喜欢那件。”年渺闷声闷气道, “穿自己最喜欢的不行么?” “行。”季一粟好脾气道, “那为什么,小水一直陪着你,嗯?你出嫁关她什么事?” 尽管水神的气息十分隐秘,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些许蛛丝马迹。 年渺: “……” 他把脸埋起来,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才气哼哼道: “你还好意思说,当然是……当然是防止意外,万一你发疯来抢亲怎么办?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了,我当然要防备着,到时候百里家娶回去一个空轿子,颜面往哪搁?我就请她陪着我,如果真出了什么事,就让她暂且代替我完成……”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再次反过来责怪季一粟: “当然都怪你!” 他说的也是实话,百里家的人对他都很好,这么大阵仗,如果真出了差错,恐怕会成为天大的笑柄,被到处谈论着,几百年都要在少明大陆抬不起头来,他如何能让自己的问题使得百里家蒙羞,所以做好了万全之策,季一粟不来找他就算了,若是来找他,这场婚事也不能中止,但是没有新娘如何成亲,他便和水神约好,季一粟来找他的话,就由水神变成他的样子代替他拜堂,所以最正式的婚服是留给水神的。 想必后来,百里覆雪已经顺顺利利和水神成亲了,这场婚事没有出现任何问题,他也算对得起百里覆雪了。 他到底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还有最后一点侥幸,就是觉得季一粟不会真的不管他,最后,还是赌对了。 戏是百里覆雪主动提出来陪他演的,不得不说,百里覆雪是一个十分善解人意的聪明的好人,虽然不支持他,但还是愿意陪着他胡闹。 季一粟笑笑,声音变得轻松而愉悦: “你原本就没有想着嫁给他,对不对,渺渺?” “你怎么知道就没有。”年渺别扭道, “如果你不来,我还不是要嫁给他,你还不是抢的别人的妻子。” 如果季一粟不来,他也想过了,左右不过是一场戏,并算不上什么,再拖延两年,他差不多也能跟着百里覆雪一起飞升,百里家糊弄过去,根本没有人能够管得了他。 季一粟道: “你其实本来就想让小水代替你的,拜堂都没有打算去。” 他不由弯起唇角,这件事竟然现在才发现,可见他之前被取下情丝的时候,有多么浑浑噩噩,简直头脑都跟着被掏空了,什么也不知道了。 年渺抿起嘴巴: “那也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季一粟道, “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他一时间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只看着年渺,年渺抬起头也看着他,看了半天后忍不住笑起来,抬手遮住了他的眼: “不许看了。” 季一粟也跟着他笑起来,轻声喊他: “渺渺。” 明明只是很普通的叫名字,年渺的脸却慢慢红了起来,最后红得太厉害,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却被他直接掰开,别别扭扭闹了半天: “不要看。” 他能摸到自己的脸实在滚烫,比第一次的时候还要滚烫。 第272章 ———————— 粟渺新婚和中秋,评论给大家发个红包 第120章 阿粟 年渺索性不再捂着,大大方方让他看,同时也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即使已经在沉沦中不知摸了多少遍,亲了多少次,依然会陷入深深的沉迷之中。 虽然并不喜欢自己的脸,甚至在小时候十分排斥,但作为一个有正常审美的人,年渺还是对自己的容貌有清楚的认知,对好看的外表早就产生了麻木,顶多是欣赏,不会再有什么波澜,可是在见到季一粟后,他对“俊美”这个词,再次有了新的认知,第一次有被震撼和惊艳的感觉。 季一粟的俊美,更偏向于“俊”上,既不会太阴柔,也不会太粗犷,是一种恰到好处的俊美,无论是柔一分还是粗一毫,都会让这种俊美光彩大减。 如果说年渺是皎皎皓月,柔和的月华一泻千里,那么季一粟就是冬天的烈阳,光芒万丈却极其寒冷,灼热和冰冷这两种相克的属性在他身上并不矛盾,他的容貌让人狂热,顶礼膜拜,他的气质却令人心生寒意,不敢直视。这种寒冷,不是孤月挂天边洒下清辉的寂寥,不是大雪覆灭,万物不生的酷寒,而是月色下,雪地里,剑出鞘时,锋刃上闪过的剑光的清冷。 可是现在,这种清冷变得十分柔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青涩,因为在年渺专注的凝视下,那张向来波澜不惊的冷峻的脸,竟然微微泛了桃花色,尽管不仔细看很难察觉,但的确是红了。 季一粟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无所适从,甚至有一丝丝一点点的羞涩,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他反倒不不好意思再去看年渺,伸手覆盖在了年渺眼眸之上。 年渺从来不知道,只是单纯地看着一个人,也能看得发痴,直到视野被手掌遮住,才慢吞吞清醒过来,去掰季一粟的手,季一粟顺手握住他,又低头去亲他。 年渺磨磨蹭蹭想躲没有躲开,磨磨蹭蹭接受了这个清浅的吻,只是在唇畔黏黏糊糊地舔舐着,没有深一步的打算,更像是耳鬓厮磨。 可就是这么浅的吻,也黏糊了许久,柔嫩软滑的唇瓣相触,摩挲,比琼浆玉露的滋味还要美好,叫人欲罢不能,仿佛有钩子一般让彼此缠绕着,腻乎着,怎么都分不开,反而勾起了无限的渴求。 年渺被他亲得又开始迷迷糊糊起来,不由自主勾住他的脖颈,将身体也缠绕上去,无声地撒娇。 不知过了多久,好不容易唇瓣分开一点,年渺的脸颊上又落下轻缓的吻,被贴着肌肤摩挲着,他浑身酥酥麻麻,身体软成一滩水,声音也化成了水,像是蜂蜜一般粘稠又甜软: “你怎么还亲我。” 季一粟以为他在不满,手便往下游去,却被他慌慌张张抓住: “不是亲就是那样,你能不能想点别的。” 季一粟沉默下来,他现在的确不想再想别的: “还能想什么?” 年渺瞪他,用脚尖抵住他的小腿,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慢慢道: “我还没跟你算账呢。” 季一粟道: “算罢。” 他不在意的态度让年渺气得要死,又把他推到床沿,不让他碰自己。 “你自己也好好反思一下都做了什么。”年渺尽量绷着脸肃然道, “明明是你非要分开的,是你不要我的,是你要我嫁给别人的,现在又来睡。/我,到底算什么。” 他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委屈起来,眼眸开始泛了水光: “这么欺负人还睡, /我,不想跟你好了。” “那不行。”季一粟早已悄悄靠近他,又抱住他,亲亲他的鬓角, “怎么办,补偿你?” 年渺觉得自己应该生气,而且都被那么无情地对待过了,现在怎么能这么轻而易举地妥协,一点挣扎都没有,可是他太快乐了,实在生不起来气,也想不出要什么补偿。 甚至被季一粟抱着,也舍不得挣扎开。 他觉得到底都怪季一粟太快了,一点反应的时间都不给他,就直接把他拐上床,一拐就如此之久,让他根本没有机会反击,把自己受到的委屈都回敬给对方,就已经被睡得没了脾气。 最后,连严肃的神情都控制不住,软如水往季一粟怀里又钻了钻,小声道: “先欠着,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他满心满念都是抑制不住的欢喜,想了这么多年,终于如愿以偿,到现在还觉得是在做梦,怎么亲密都觉得不够,哪里还舍得推开。 季一粟说了声“好”,又要吻他,他浅浅亲了一会儿,勾着对方,睁着潋滟如春的眼眸,唇瓣贴着对方的下颌,用甜蜜又羞涩的语调问: “什么时候想睡。/我的?” 声音小得带了气音,是只有两个人听到的喃喃私语,说话时,唇瓣有意无意碰到了季一粟的下颌,出口的言语更是毫不遮掩的大胆,似有若无的撩拨和亲昵,让季一粟分外悸动。 “在寄月岛的时候。”季一粟的声音压得很低,同样是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私语,好像再大一点,就能被第三个人听到, “给你换衣服时。” 这种小心翼翼的偷窃感,都给两个人带来了莫大的刺激。 年渺慢慢想起来,那时候季一粟的确有些不对劲,一直流连在他的腿上,可是当时他太害怕了,自己反而退缩起来。 自从第一次蓄谋勾。/引失败后,他一直觉得季一粟对自己没有兴趣,一直不敢再存别样的心思,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当时的反应。 第273章 他贴着季一粟,脸红成了傍晚的云霞,迟疑着,别扭着,却又期待无比,最后还是吞吞吐吐问了出来,声音比之前更小,只剩下气音,快要听不见了。 “那你当时,起来了么?” 明明声音和语调都隐秘羞怯到快要缩起来,问出的问题又直接大胆,是只属于年渺的独有的甜蜜和撩拨,季一粟魂魄都快飞到了他身上,低声承认了: “嗯。” 得到了肯定回答的年渺呼吸都急促起来,香甜的呼吸缠绵在他脸上,让他更是心魂一荡。 “那我当时。”年渺的声音更加羞怯,却被更多的期待战胜了羞怯, “我当时,要是主动一点,你是不是就把持不住睡了我了?” 他的眼眸里星辰闪动,呼吸有些喘,季一粟的呼吸也沉重起来,低低应着: “嗯。” 他有些急躁地蹭着年渺,想再要一个吻,年渺却躲开他,让他一时间有些发懵,愣愣地哑着嗓子问: “怎么了?” “生气。”年渺嘟囔起来,满是懊悔, “我怎么就不主动一点,耽误了二十多年,想一想就很生气。” 还有无尽的后悔,明明之前都有勇气勾引,怎么真正的关键时候,反而什么都不知道了。这一耽误,就耽误他少睡了季一粟二十年,如果当时成了,那他们在寄月岛的时光,就会变成白天修炼,晚上回去睡觉,简直不敢想象有多快乐。 那可是他的十八岁,要是能在十八岁就睡到季一粟,得有多美好。 “你后面也是,后面还抱我,给我换裙子,还摸我尾巴。”年渺越想越后悔,忍不住控诉质问, “你摸我尾巴的时候,也起来了,对不对?” 季一粟依旧没有犹豫地承认了: “嗯。” “那我怎么没感受到?”年渺顿时十分委屈,明明两个人挨得那么近,他怎么可能感受不到季一粟的反应,只要有一点反应,他就能主动扑上去。 季一粟在亲他的额头,同时握紧他的腰,声音有些含糊: “控制住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翻身压年渺。 “你现在能不能也控制一点。”年渺用膝盖抵住,不让他贴得太近, “我还想跟你说说话。” “现在控制不住了。”季一粟的声音温柔,动作却异常粗鲁, “渺渺,你现在可是什么都没有穿。” 他看起来的确控制不住,年渺也软得不行,半推半就又被他欺负了一次。 季一粟的一次能变着花样折腾他很久,最后结束时,年渺的眼睛都睁不开了,靠着他一动不动,含含糊糊指责: “不要再弄了,师兄,真的要坏掉了。” 他说话大胆又直接,似乎一点也不避讳隐秘之事,偏偏又羞涩委屈,撩动得季一粟欲罢不能,可见他是真的被欺负得太可怜,只能忍耐下来,拉过被冷落许久的被子给他盖上。 “我想跟你说说话。”年渺的声音含含糊糊,像是快要睡着了,但仍然坚持不懈道, “师兄,我们好久都没有好好说过话了。” 季一粟心软成了水,亲亲他的脸,温声问: “说什么?” “说你抢别人媳妇的事。”年渺笑起来, “我们这算是偷。,情;。茍。/合么?” 季一粟: “……” 他应该习惯的,年渺总是这样,语不惊人死不休,脑中离奇的想法一个赛一个,偏偏又都不是毫无道理。 “当然不算。”季一粟回答, “算人归原主。” 年渺把脸埋进被子里,过了一会儿才钻出来,脸已经被热气闷得红扑扑的,又是羞涩且别扭的语调: “那我算什么?” 季一粟低头看着他,忍不住跟着笑,干巴巴地清咳了两声,才轻缓道: “现在当然是我的妻子。” 声音也被年渺影响,沾染上了些许羞涩和稚嫩。 年渺忽然捂住脸,翻过身背对着他,半天才慢吞吞转过来,埋进他怀里。 季一粟伸手,轻柔地摩挲他柔嫩的脸颊,满心的欢喜掺着青涩的羞怯,像粘稠的糖,遍布了身体里的每一个地方。 “师兄。”年渺又轻轻喊他。 “嗯?” “我不想叫你师兄了。”年渺小声道, “我能不能叫别的?” 季一粟的手微微一停,心跳不由自主漏了一拍,嗓子也有些发干: “叫什么?” 年渺抬起头,跟他对视着,眼睛里满是害羞,却又强作勇敢,勾着他脖颈将他的脸往下拉,自己也仰着头,直到唇瓣贴到他的耳垂,声音比秋晨氤氲的雾气还要轻软。 “阿粟。” 季一粟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两个人的心跳都剧烈得彼此能清晰听见,年渺慢慢放开他,缓缓眨了一下眼睛,又跟他对视上,神情乖巧恬静,全是期待与羞涩,季一粟一时间甚至忘了说话。 年渺的眼眸实在漂亮,装着闪耀的银河,装着流淌的月华,装着全世界,还装着他,看一眼就能直接沦陷。 “阿粟。”年渺又轻轻喊了一声,随即自己忍不住弯起眉眼和唇角。 明明只是一个称呼的改变,好像一下子什么都变了,他和季一粟的关系天翻地覆,从一上一下,一长一幼,变成了平行的,没有上下之分的,是平等的关系,不再是什么师兄弟,而是相依相偎永不分离的夫妻关系。 他不用再叫季一粟“师兄”,不用再披上一层虚假的掩饰,而是更亲昵的独有的名字,是他专属的,是直接而真实的。 第274章 季一粟专注地望着他,也翘起唇角,低低“嗯”一声,又忍不住去吻他。 年渺顺从地相迎,总觉得这个吻,跟之前的又不一样了,不仅仅是缠绵缱绻,不仅仅是亲昵,更有一种契合的温馨,让他无比心安。 无论亲多少次,还是亲不够,每一次都会悸动到心在颤抖。 分开之后,他蹭蹭季一粟的脸,像小孩子得到了新玩具一样,又喊了一遍: “阿粟。” 季一粟笑起来,跟他抵着额头,鼻尖也碰在了一起,轻声告诉他: “我娘也这么叫我。” 年渺第一次听他提起自己的娘,眨巴了两下眼睛,乖巧问: “那你能叫我一声娘么?” “不行。”季一粟亲亲他的唇畔, “你是我妻子。” 年渺又害羞起来,想扭过脸躲开他,却被他追着不放,压着又亲了一会儿。 感受到了他又有变化,年渺勾着他可怜巴巴哀求, “真的不行了,阿粟。” 季一粟没说话,侧躺会他身边,将他捞到怀里,没有其他动作。 年渺放下心来,伸手摸他完美的脸,又看得痴迷,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半晌才想起来: “你那天来绑架我,为什么脸上要戴面具?” 季一粟失笑: “什么叫绑架?” “怎么不叫绑架,就是绑架。”年渺坚持自己的原则, “而且我记得,我跟陆之洵成亲的时候,你也是戴着那张面具。” 季一粟“哼”一声: “别提那两个人的名字。” 他抱着自己媳妇在床上,最难以忍受的就是听到别的男人的名字。 他又去亲年渺,好像这样可以把那两个人的痕迹完全抹掉。 年渺哼哼唧唧跟他腻乎一会儿,委委屈屈指责: “你不要糊弄我,为什么啊?就算你不戴,也没有人认识你啊。而且为什么只有来绑架我的时候才戴?” 季一粟微微一顿,俊美的脸上,逐渐浮起一个银色的面具,年渺好奇地摸了上去,入手一片冰冷。 不得不承认,这森冷的银光和季一粟十分相配,在季一粟脸上得到了完美的发挥。 他第一次仔细看见这张面具,不知是什么材质的,比银要白一些,纯粹一些,也更亮一些,微微泛着冷光,只是看着就寒气逼人,不敢直视,没有花里胡哨的雕琢和装饰,但还是有简单的花纹,纹路古老又杂乱,看不出什么意思。面具以鼻梁为分界线,两边对称,像是蝴蝶的翅膀,看久了会发现,竟然微微荡漾着水光,折射的光彩和鲛人的鱼鳞有一点像。 总而言之,是一张漂亮又让人心生寒意的面具,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出其他。 “这是七罗海的寻绮七罗兽的皮和筋做的,名为‘若存若亡’。”季一粟不紧不慢朝他解释, “寻绮七罗兽,是一种古老且稀有的海兽,它们的能力是隐蔽,可以完全将自己隐藏起来,即使站在你面前,你也看不见它们,即使偶尔看到了一眼,长时间没接触,又会渐渐淡忘。” 他抓着年渺的手,将面具取了下来,让年渺自己拿去玩: “所以用它们的皮和筋制成的面具,就有‘隐蔽’的作用,我一直是戴着的,只是从表面上看不出来罢了。戴着可以变幻出不同的脸,不会被人记住,久而久之,即使曾经接触过的人,也会将面具的主人淡忘。” 年渺拿着面具把玩着: “怪不得,我后来问了很多人,他们都不记得你了,陆之洵和百里乘风,都不记呜……” 他的脸颊忽然被季一粟捏住,什么都说不出来,强行打断了话。 “渺渺。”季一粟声音温和, “你现在跟我还是在床。,上。” 年渺笑起来,抓住他的手拿开: “那为什么你绑架我时就能看到啊?” 季一粟道: “能看到时,就能记住戴面具的人。” 这样东西,同时也是他的战利品,他一向不喜欢自己的容貌带来的关注,在得到这张面具后,就没有再取下来过。 可是他想要年渺,既然他已经得到了年渺,就不应该再在年渺面前戴面具了,而应该向自己的妻子呈现出真实的模样。 年渺又忍不住笑: “所以,你是要别人记得是你绑架了我么?怎么有坏人做坏事,还需要别人记住他的啊。” 他觉得师兄实在是别扭。 季一粟淡然道: “不行么?” “行,怎么会不行。”年渺玩着面具,越来越觉得喜欢, “我想要这个,就不还给你了。” “不行。”季一粟伸手从他手中将面具抽走,收起来, “这个不能玩。” 年渺眼睁睁看着面具消失,不满起来,理直气壮地指责他: “我是你媳妇,你怎么能跟自己媳妇说不行?就不能让着我么?” 季一粟想了想哄着: “以后再给你做一个。” 这也算是个解决方法,年渺勉强同意了,还算是满意,又主动去亲他,腻乎一会儿,才小声提要求: “阿粟,我想出去。” 季一粟漫不经心地玩着他的手指,却没有立即答应: “去哪里?” “出去转转。”年渺乖巧地望着他, “不想躺着了,骨头都要躺断了。” 季一粟道: “不是累了么?躺着才不累。” “躺着也累。”年渺观察着他有些变冷的神色,小心问, “就去院子里看看花,行么?” 他察觉到在提出想离开之后,季一粟的神情陡然变冷,甚至隐隐又有变偏执的征兆,不由暗暗叹了口气。 第275章 他怕是想一直把两个人关在这里,什么也不管。 听到只是想去院子里看花,季一粟神情有所松缓: “好。” 他环着年渺的腰,轻轻松松将人抱起来,年渺眼巴巴望着他,抓着他的手臂,声音温软,可怜兮兮地乞求: “阿粟,我想穿衣服……” 自从嫁衣被撕碎之后,年渺身上就再也没有过布料。 季一粟的神情愈发温柔,看着他轻轻说了声“好”。 他将年渺放回床上,语气有自责的意思: “怪我,忘了给渺渺穿衣服了。” 年渺坐在床沿,凭借他的修为,幻化出一套衣服是不难的,但是他怕自己穿,会让季一粟又发疯,到头来,就真的变成被囚。,禁了。 他怕季一粟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要么不跟他在一起,要么,就只能两个人在一起,好像天底下一切都是虚无的,与他们无关一样。 在修炼的说法里,疯狂,极端和偏执,都是产生心魔的征兆,按理来说,季一粟已经是神明,本身也是魔,不应该会有心魔,但他还是害怕会有什么意外,毕竟他不了解的未知实在是太多了。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顺从,希望季一粟能够渐渐恢复正常,明明刚才,都是很正常的,偏偏一提到想离开,就又要发疯了。 他隐隐察觉到季一粟偏执的点:想把自己囚禁起来,谁也不要见。 这一点他其实并不介意,如果可以,他也希望和季一粟一直两个人单独在一起,不关心外界的所有,也不再关心其他人,但他清楚,季一粟是不能一直隐蔽的,对方和自己不一样,还有许多事要做,还有许多人在等待解救,他们把希望,都寄托在了季一粟身上。 他想跟季一粟在一起,但更希望季一粟能恢复正常,不要受到心魔的残害,更不要就此完全沉沦,最后轻而易举被那些伪神背后的神秘而强大的存在一举抹杀。 他想,应该还有很多人在等待,他不能自私地把季一粟捆在自己身边。 但他一时间也找不到办法,如何才能让师兄的偏执和疯狂消退,离开这里,继续要做的事。 这么胡思乱想着,光着的脚上忽然一紧,他回过神,看见季一粟正单膝跪在他脚边,替他穿鞋,似乎是察觉到他的不满,稍稍用了些力,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年渺微微睁大眼睛,身体有些僵硬。 他自然是认得这双鞋的,碧莹莹的,如初春刚刚抽出新叶的柳枝,闪着鲛族独有的光华,正是在寄月岛的时候,季一粟给他换的那套衣裙里的鞋子。 已经穿上了一只,正在把腿上的丝绦一点点缠绕,绑上,雪白的肌肤和碧莹莹的丝绦纠缠,更衬得肌肤如冰如玉,润泽泛光,在视觉上带来了极大的冲击。 季一粟一点点摸索着,他的指尖是温热的,年渺的腿却是微凉的。 他没有立即穿第二只,而是玩起了年渺的脚。 年渺身上没有一处是不精致完美的,就连脚趾也是圆润可爱,仿佛是最上等的美玉雕琢而成,脚趾,脚背,脚踝,无一处不纤细漂亮,十分适合把玩。 年渺浑身发软,只能用手勉强撑着床沿,止不住颤抖起来,眼中泛起了泪,最后仰起修长的颈,认命地闭上眼睛。 大概这院子,是去不成了。 也许是第一次情动的执念,季一粟分外喜欢这身甜美可爱的短裙。 可是季一粟只玩了一会儿,就又继续给他穿鞋,绑丝绦,随后才是上半身的衣裙,全都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穿好,才满意地亲亲他,将他抱起来,锢住不盈一握的腰,低声赞美: “妙妙好漂亮。” 他叫的是“妙妙”,而不是“渺渺”。 这个被遗弃的女孩的名字,似乎还是他第一次喊,声音极为低沉喑哑,从他口中说出来后,有种奇异的压抑的情愫。 年渺当即在他怀里小声哭了起来。 他在隐秘的事上实在是爱哭,稍微疼了一点,敏感了一点,都能哭出来,可偏偏哭的时候最漂亮,越哭季一粟越兴奋,变本加厉地欺负他,形成一个无法被打破的循环。 “别这么叫。”他轻轻抗议着,却无济于事。 季一粟横抱起他,这么长时间,第一次带着他出了门,离开了床。 慕情林中没有四季之分,但有白天黑夜,此时正是正午,太阳当空,并不毒辣,阳光甚至明澈温柔如水,但十分耀眼,年渺快一年没有见过阳光,不由用手挡住了眼睛,好半天才适应。 他微微挣扎了一下,红着脸小声道: “我自己走。” 他的裙子很短,被横抱着时,几乎等于没有遮挡,黑暗中还好,放在明媚的阳光下,分外羞耻。 季一粟很好说话,闻言真的将他放了下来,他猝不及防落地,腿一软,差点连路都不会走了,季一粟半抱着他,让他靠在自己怀里,温声道: “妙妙怎么这么娇气?连路都不会走了?” “你别这么喊。”年渺的脸更红了,抓着他的手作为支撑,小心迈着步子,渐渐适应着,去看院中的花。 他们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家,被季一粟保护得很好,和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就连那些在慕情林的灵气中,会疯狂生长的花枝,也没有再动弹,仿佛时间被静止了一样,红白粉蓝,乱花迷眼。 明明上一次在的时候,季一粟还在认认真真修剪花枝,教他练剑,转眼间,已经完全变了个人,真是时光如流水,万物变幻莫测,无穷无尽。 第276章 他偷偷看了一眼季一粟,发现季一粟一直在看他,视线直直交汇。 “好看么?”季一粟低声问他。 年渺道: “没你好看,想看你。” 这个回答显然取悦了季一粟,他温柔一笑,俯身抱住年渺拥吻,年渺乖巧地闭上眼睛回抱住他的腰。 不算急促和粗暴,是一个缠缠绵绵的吻,年渺却有些害羞,只往他怀里躲,毕竟是在外面,是有阳光照耀的地方,即使知道除了他们两个人之外,连只兔子都不会出现,但心里还是难为情的,好像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做这些。 季一粟一边吻他,手一边探索,到了短裙之下。 年渺本来沉溺在黏糊的吻中,忽然身体一僵,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向他。一时间不知道是顺从还是挣扎,虽然他的挣扎并没有任何意思。 “这是什么?”季一粟亲亲他红得滴血的耳垂,用愉悦调笑的声音欺负他, “妙妙,不是女孩子么?怎么多了不该有的东西?” “我不是……”年渺又羞又急,眼里泛起了泪, “不是女孩子……” “不是女孩子怎么穿裙子?”季一粟问他, “自己穿来勾。,引人的,还是谁给你穿的?” “不是我穿的……”年渺委屈极了,眼泪啪嗒啪嗒直掉, “是师兄……”他看着季一粟的脸色,迅速改口, “阿粟呜……阿粟……” 他瞧着季一粟没有变化的脸,更加委屈,迷迷糊糊总算记了起来,慌乱道: “是夫君给穿的……夫君喜欢呜……” “好乖。”季一粟亲亲他,这才满意,慢条斯理地将他的衣裙全都撕开, “妙妙这么漂亮,穿裙子是应该的。” 阳光直直倾泻到身上,年渺再也遮挡,只能用手背挡住眼睛,这种自欺欺人的行为根本挡不住潮水般涌来的羞耻感,只能无助地哭泣着。 越来越疯了,他快招架不住了。 * * * 季一粟开始允许他出门,但仅限于院落,不允许出篱笆大门,他甚至连门口的“粟渺居”牌匾都看不到。 年渺当年欢欢喜喜满怀期待地写下,从来没想过,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 他虽然很喜欢,但也太过于羞耻,偶尔一次还能是刺激,长期如此实在受不了,他的心理底线在一点点倒退。 可是季一粟只有变本加厉,没有任何放松的意思,他只能无力地顺从着。 出门在院子里的时候,也不能穿普通的衣服,每次都是季一粟亲手替他穿上裙子,每套裙子都会挽不一样的发,配不一样的首饰,各种各样的裙子,有鲛族的,也有人族的,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眼花缭乱,而所有的裙子都穿不了第二次,因为每次穿,季一粟都要亲手撕掉,一边撕一边欺负他,一件不留。 年渺甚至有种惋惜的感觉,好多他很喜欢的特别漂亮的,也变成了碎片。 一件裙子就是一天,唯一的好处是,年渺能够看到白天黑夜,通过裙子的数量来判断过了多少日子,比之前也算是有所好转。 已经穿过了几百套不一样的衣裙了,首饰也戴了无数,都在季一粟弄散他的头发时被随意丢在了地上,他觉得可惜,悄悄收了起来。 今天穿的裙子,说不一样也挺普通,是他在碧海门时穿的,碧海门低阶女弟子的衣服,是简单甜美的樱粉色纱裙,但季一粟很喜欢,在他穿上的时候,就抱着他一直黏黏糊糊地亲。 年渺坐在他的腿上,被亲得浑身发软,双臂无力地搭在他的肩上,却迟迟不见他撕。 他不由笑起来,轻声问: “你是不是舍不得这件?” 季一粟没有回答,继续亲他的脸,片刻后才问: “妙妙在镜子里勾。,引鬼修时,穿的是这件?” 他在年渺穿裙子的时候会叫“妙妙”,撕完了又会叫回“渺渺”。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些许诱,。惑, “勾,。引”这个称不上好的词在他口中,没有斥责,反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 年渺的脸立刻红了,微微偏过头抗议: “什么叫‘勾,。引’,明明是计策。” 美人计也是计,而且简单快速有效,适用于紧急的时候,十分好用。 “怎么不是。”季一粟抵住他的额头, “除了那个鬼修,还有谁看到了?” 这个问题他不是没有问过,可是当时问的时候,和现在的情况,迥然不同,嫉妒之意和占有欲毫不遮掩。 年渺不敢回答,怕他在这个问题上深究,又偏执起来,只能主动亲他,逃避掉这件事。 他终于开始动手,但并没有粗暴地撕开,而是小心翼翼地解开。 年渺忍不住笑起来,轻声喊他: “阿粟,是不是都撕完了?” 季一粟不紧不慢道: “可以再去买。” “那为什么要留着这件?”年渺抬眼看着他,眼睛微弯,带着些许促狭和长期隐秘之事中不知不觉养出来的风情,格外诱,。惑, “该不会……我穿它的时候,你就对我有想法了?” 季一粟亲亲他的眼睛: “当然没有,我又不是禽兽。” 他真正动情,还是寄月岛那次,深切意识到自己对年渺有特殊的想法。 当然不是禽兽,是根本不如亲手。 年渺抿起嘴巴,把这个想法埋进心里,也没有再继续刺激他,又被他抱到院子里。 第277章 那件樱粉色的裙子还是保留下来。 今天的阳光也依旧很好,在慕情林中,很少见到下雨,当然,即使是下雨了,也不能成为阻碍,甚至雨中更能刺激季一粟。 年渺已经完全累了,静静地靠着他,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从温度上判断,这应该是春天,晚春,稍稍有些入夏了。 他抬起眼,看见季一粟眉眼沉静,看起来十分正常。 “没有裙子么?”他慵懒地又问了一声。 季一粟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那我们一起去买罢。”年渺搂着他,脸贴着他的下颌蹭了蹭,撒着娇, “现在一定已经出了许多新的了。” 季一粟依旧没有说话,片刻后才低下头,唇碰到了他的额头。 “外面太危险了。”他温柔地说, “在这里,跟我在一起就好,没有人能伤害你。” 年渺眨了眨眼睛,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问: “之前,为什么不承认喜欢我?还要跟我分开?” 这个本该在最开始就提出来的问题,竟然现在才迟迟问出来,季一粟的身体微微有些僵硬。 良久,他才低下头,发出了一声叹息。 “渺渺。”他的声音更像是喟叹, “跟我在一起,只会伤害你,迟早有一天,你会因为我而死。” “可我愿意。”年渺抬头专注地望着他, “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什么都好,能和你死在一起我也心满意足。不能同生,共死也心甘情愿。” 这些在情浓时才会说的海誓山盟,一向虚无缥缈,没有任何意义,可是在他口中,又是无比认真,让人无法不迷恋。 季一粟这回没有再说“说什么傻话”,而是说了一声“好”。 他终于说出了“好”。 院中各种各样的花枝摇曳,依旧开得繁盛,放眼望去,可以看见门口的风铃花小道,长长绵延向湖边,细细碎碎的小花朵轻轻颤动着,仿佛能听到铃铛声。再远处,则是一望无际的凤栖梧桐林,艳艳如火,似血色残阳铺到了地上,流淌成殷红的海。 下一次见到,不知道又会是什么时候,会是什么光景。 年渺慢慢收回目光,转向了季一粟。 “阿粟。”他声音轻软且恳切, “我想出去了。” 季一粟放在他腰间的手又收拢了几分力道。 “无论见到什么,我都会跟你在一起,生死同在。”他乖巧地把脑袋靠在季一粟的肩上, “而且,你还要给我做面具。” 路过的风也同样温软,撩起了无数浮动的暗香。 良久,他听到了季一粟的一声低低的“好”。 第121章 补药 虽然获得了释放,季一粟的疯劲也几乎快散完了,年渺还是没有立即离开慕情湖,因为他能清晰地感到,自己快要突破了。 说起来其实也正常,双,。修原本就是对修为大有裨益的事情,许多没有感情的修士都会借助双。,修之法来增进修为,突破瓶颈,而季一粟更不是普通人,虽然是魔,但更是神,别说普通修士了,就算滋补一个神仙也是可以的。年渺在他的滋补下,灵气在体内疯狂翻涌,跟拼命灌水一样根本停不下来,丹田内早已集聚了无穷无尽的灵气,若不是他在喘息的空隙里加以调息,恐怕都要被反噬了。 年渺也意识到,季一粟完没有还全疯,至少在脱离最开始的疯狂之后,会有意识地帮自己调养生息,使得自己的经脉正常运转,增进修为。 尤其他被季一粟灌满肚子并堵住的时候,最后也没有弄出来,而是调息后,将那些精华全部吸收到自己体内,转化成精粹的灵气才罢休,吸收完之后再灌满,如此反复,实际上,也是一个修炼的过程。 他在慕情湖畔沉静下心神,将体内这段时间积攒压制的灵气运转,并尝试进行大的突破。 本来还有些苦恼,渡劫期和大乘期想要突破最为艰难,他该寻找什么样的契机,没想到最厉害的补药就在身边。 季一粟这颗大补药果然非同凡响,年渺在慕情湖畔,一口气突破到了渡劫后期,雷劫也是顺顺利利的,让他自己都感到害怕。 不过这对于普通凡人修士来说骇人听闻,但是对于季一粟来说,只是顺手的事情,好比一个人帮一只蚂蚁把残渣送到蚁窝,在蚂蚁看来是天神降临,在季一粟看来,却是微不足道的,,甚至成仙之后的提升也不值一提,只有成神,可能会有些麻烦。 年渺这一修炼和突破,虽然没有遇到什么阻碍,轻轻松松,但到底是顶阶修士突破,也耗费了三年之久。 再次出慕情林,走在还算熟悉的路上,竟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春末夏初,真是草木疯长的时候,无论走到哪里,入眼都是一片盎然的新绿,碧绿,豆绿,翠绿,油绿,墨绿,仿佛是谁拿着笔涂涂抹抹,挥洒下深深浅浅的笔墨。 被囚,。禁了不知多久,再次看见蓬勃的初夏,有种浑身上下由里到外都被彻彻底底清洗了一遍的舒畅,年渺走路时都带着风,几乎是雀跃着的,直到有过往的行人好奇地望向他,他才收敛起来,稳重地迈着步子。 他出来第一件事,是去看望林岚夕,然而林岚夕早已离开少明大陆,不过在原来的住处给他留了传音符,特意告诉他自己去了以捕猎海兽为主的长风大陆,试图突破瓶颈。 第278章 年渺也没有多纠结,索性直接和季一粟去城中买衣服。 长街巷里,繁花开得正盛,不是在道路两侧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就是从谁家的白墙上忽然冒出来一枝一簇,像是六七岁的小姑娘绽开的笑脸,年渺在成衣店门口顺手摘了一朵鹅黄的迎春,悄悄插到了季一粟的头上,见季一粟要取下来,又捂着不让他取。 季一粟垂眼瞥他,在他头上堆了十几朵,对于这样幼稚的报复行为,年渺毫不在意,晃着满脑袋的花去挑衣服,又跟成衣店老板搭话,问他当年百里家家主大婚怎么样了,自己当时急着走,错过了一场盛事,一直颇为遗憾。 百里家的事,根本不需要他特意再登门拜访,随便一打听,谁都知晓。 成衣店老板见多识广,什么奇人异士没见过,对于头上戴花的普通青年看都没多看一眼,兴致勃勃说起当年的盛事: “你不说我都没有察觉,那已经是六年前的事了,此后整个少明大陆,再也没有那般热闹过了。” 他绘声绘色描述着大婚当日的情景,以及惊鸿一瞥的家主夫人的美貌,一场婚事完美无缺,每个人都很高兴。 听到“完美无缺”后,年渺便放下心来,看来请水神替嫁没有出什么纰漏,还算圆满,又问: “后来呢?百里家主和夫人怎么样?我听说百里家主即将飞升,只是为了家族一直压制着修为,夫人也是大能,那现在,他们飞升了么?” “还没有。”成衣店老板摇摇头, “百里家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虽然百里家二少爷十分能干,三少爷现在也能独当一面,但我听说他们家里,仍然希望家主能够留下完美的子嗣,不愿意家主飞升,可是这男子和男子能生出孩子的机会实在太低,六年了也没个消息,百里家主还在努力啊。” 年渺试探问: “那夫人生不出子嗣,也一定很为难罢?” 他有些担心水神的性子无法招架,但转念一想,就算水神胆小,到底也是神,糊弄一群凡人还不是信手拈来,怎么可能会受委屈,又有百里覆雪照看着,不会有事的。 让他没想到的是,两个人竟然还没有离开百里家,按照当初的设想,百里覆雪成亲后就会飞升,水神也会找借口离开,或者留一缕分身糊弄,可是听成衣店老板的意思,两个人都还留在百里家。 他不觉得水神真的会留下来跟百里覆雪孕育子嗣,毕竟神明的后代,不是凡人能够承受的,看看百里落尘的下场就知晓了。 也不知道两个人究竟在做什么。 他胡乱想着,听到成衣店老板笑道: “夫人从来不露面,我们哪里知晓呢?但毕竟是轰轰烈烈娶回家的,又是大能,就算生不出孩子,也没人能拿他怎么样罢。” 年渺点点头,又问了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等季一粟挑好之后,俩人才一起离开。 季一粟买东西,很少用挑的,基本都是全部打包,所以速度也非常快,早就在等年渺了,俩人刚出了成衣店大门,便看见门口一道暗影闪过,百里落尘站在他们面前。 他看都没有看年渺一眼,只恭恭敬敬喊了一声“老师”,将一块玉简交给了季一粟,随即化为尘埃而去。 年渺还是感受到了对方的神识在自己身上飞快扫过,似乎有一瞬间的震惊。 玉简在交到季一粟手中时就立即消失,季一粟神情淡然,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偏过头问他: “还想去哪里?” “你不是说,认识一位顶阶的炼器师,可以给我打造面具么?”年渺想了想道, “我们现在就去找他罢。” 其实面具倒是其次,他的轮回之镜出一点问题,可能很需要一位见多识广的炼器师看看。 【第四卷 完】 ———————— 过渡章,晚上还有一章,新副本了qwq 第122章 山 在突破到渡劫后期之后,年渺终于有机会进入到了几乎要蒙尘的镜子里。 他和轮回之镜神识相连,可以时刻感受到镜子的变化。自从上一次轮回之镜吞噬了伪妖的绯红镜子,便一直处于一种痛苦又餍足的状态,好像是吃撑了一样,无法完全消化,所以和镜灵一样,陷入了沉睡之中。 年渺和镜子的联系尚在,依旧可以进出,他在原有的楼阁外,又看到了一座全新的,微微泛红的楼阁,在一片淡蓝中十分突兀。 这座新的楼阁黯淡无光,甚至看上去有些破败,门上的牌匾写的是“森罗万象”四个字。 应该不是轮回之镜的东西,而是伪妖的镜子的能力,被轮回之镜吞噬了,可惜因为没有完全消化,大门紧闭着,无法打开。 年渺双。,修的这段时间无暇顾及镜子,再次联系后发现,镜子依旧在沉睡,但痛苦减少了许多,大抵因为他修为的精进,可以给镜子也提供灵气,想必等他再次突破,轮回之镜就可以彻底将伪妖的镜子消化完苏醒了。 然而当他将轮回之镜拿出来查看时,发现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镜面竟然出现了一丝裂痕。 很轻微的裂痕,像蛛丝一样,有半根食指那么长,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可镜子是十分脆弱的法宝,一击致命,一旦出现裂痕,很有可能下一刻就会完全破碎。 这让年渺有了危机之感,他和轮回之镜是有契约的,镜子碎了,即使他的小命能保下来,恐怕也要受到不小的伤害。 第279章 而这个时候,一直沉睡的镜灵居然有了响应,在“藏匿”的楼阁里,给他留下了一道讯息:找炼器师。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没有说是哪位炼器师,所以年渺下意识去求助季一粟,季一粟应该会认识能够修复神器的炼器师。 季一粟的确认识一位,他的剑也是这位炼器师所铸造的。 他所认识的这位炼器师,是毫无疑问的六界之内最为厉害的炼器师,经过对方手冶炼出来的,无一不是大名鼎鼎的神器。但和绝大多数身怀绝技的高手一样,此人孤僻古怪,性子高傲,只按自己的兴趣做事,从来不会接受别人的命令,更不会专门为人定制武器。 之所以会为季一粟铸剑,是因为他对季一粟很感兴趣,一个横空出世的新魔神所需要的武器,是很有挑战性的。 当年季一粟想寻找一把合适的武器,第一次是去了“寄余生”交易,然而不但没有交易成功,还被主人戏弄了一番,正准备报仇时,他便主动找上了季一粟,提出会无条件为对方打造一把完美的武器。 事实证明,他有这个能力。 季一粟的面具“若存若亡”,也是他的作品,所以季一粟直接带着年渺登门造访。 和书上写的一样,身怀绝技的大师都喜欢住在遥远偏僻的地方,年渺如此感叹着。 他们来到的,是在妖界和魔界交界处的地方,连绵不断的山峦上,古老的深林间,没有任何人的踪迹,甚至连鸟兽都看不到什么,只有遮天蔽日的树林,每一棵树都无比粗壮,无声诉说着自己古老的年纪,年渺一路走来,竟然看不到一棵稍微显纤细和年轻的树。 难以想象这是多么古老的地方,恐怕是从开天辟地之初就存在了,而且封闭得连新树都不长。 季一粟牵着他在一棵最为粗壮的老树前停了下来,这棵树饱受岁月和风霜的摧残,已经苍老不堪,树干足足有一座院子那么宽,树冠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密密麻麻的枝干低垂下来,插。,入进泥土里,仔细观察会发现,周围的树木,都是它的枝干衍生出来的,竟然是独木成林。 年渺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树,能长成这样,不知有多少岁了。 季一粟在树干上不紧不慢地叩了三下,随即安静地等待着。 片刻之后,深褐色的粗糙树干上,竟然裂开了一道口子,像是有人用斧子在上面砍了一下似的,裂缝越来越大,两侧的树干缓缓拉开,里面黑乎乎的,根本看不到是什么。 季一粟拉着年渺毫不犹豫地迈了进去。 眼前黑了一下,又很快豁然开朗,仿佛是通过了一个结界,穿梭进了树里的世界,两侧是爬满了青苔的岩石,堆砌得杂乱无章,蜿蜿蜒蜒扭向远方,勉强能看出中间是一条泥土小道,碧空如洗,是纯粹的湛蓝,像一块无暇透明的琉璃,温柔地撒着金光,依旧有许多树木,但不像外面那么浓密,稀稀拉拉随意散布着,地上是柔软嫩绿的草,兔子,梅花鹿,还有许多叫不上名字的小兽在草地上玩耍,察觉到有陌生人的气息,都惊恐地逃散,躲到树木后面,又偷偷摸摸探出半个头来,好奇地观察着,眼睛里有神采和情绪,应该都是开了灵智的。 年渺也好奇地看着它们,他见过的灵兽不多,有灵智的更少,也不知道这些会不会幻化出人形来。 在草地深处,有一座孤零零的茅草屋,茅草屋前有两棵纤细的年轻的树,树上拴着绳子,绳子中间是一张绿草织成的柔软的睡床,似乎有人会在上面荡秋千,年渺十分惊讶,他以为身怀绝技的大师,都是高冷的,年纪肯定也不小了,怎么可能会和小孩子一样,喜欢荡秋千。 应该是给那些开了灵智的灵兽玩耍的,年渺想,看来这位炼器师,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喜欢并照顾灵兽的人,想必脾气也不差,会愿意帮自己修复镜子。 说起来,他还没有问季一粟,这位炼器师叫什么名字。 他不好意思开口打破这片世外桃源的宁静和安谧,于是传音给了季一粟。 季一粟顿住,然后直接开口: “你可以,叫他小山。” 年渺: “……” 这是从“小水”里面得到的灵感么? 他有些诧异,看来这位炼器师,和水神他们一样,都是神明,从称呼上看,应该是山神。 “小山小山,谁叫小山?”他突然听到一个怒气冲冲的男声骂骂咧咧出现, “你怎么不叫小魔?!” 声音是从四面八方出现的,根本找不到源头,年渺抬眼,只能看到躲躲藏藏的灵兽和树木草地,根本看不到半个人影。 他下意识望向茅草屋,既然有屋子,有秋千,就一定有人住。 果然,茅草屋的门随着“吱呀”的声音缓缓打开了,年渺忍不住屏住呼吸,直直望过去。 月,水,妖,魔,他也见过不少神明了,不知道这位山神,是什么样。 门后走出来的,是一位极其清俊的青年,看模样只有二十岁出头,穿着看似简单但绣着精致花叶暗纹的浅青色衣服,身量颀长,长发披散,只有两侧的头发拢到脑后扎着,神情温和,眉眼淡雅,很难让人想象得出来是一位孤僻古怪的炼器师,更像是一位救死扶伤大济苍生的温柔大夫。 也不像能发出骂骂咧咧的声音…… 但人不可貌相,年渺也见过不少人,知晓世上总有许多古怪的存在,但季一粟没有反驳,他也不好开口,只垂下眼,作出谦逊的模样。 第280章 季一粟也望向了来者,但只微微点头示意,拉着年渺却走向了两棵树之间的秋千草床前。 年渺这才看清楚,那凹陷下去的草床上,竟然躺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看上去也就几个月,粉嫩的小脸气鼓鼓的,怒瞪着来人,襁褓同样是细软的绿草编织而成,微微泛着漂亮的银光。 年渺更加惊讶了,没想到山神看着那么年轻温柔,竟然都有了孩子。 他一直以为这些神明是不会轻易要孩子的,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为百里覆雪提供灵体,结合而成子嗣,一是觉得怪怪的,二是不想在世间留下自己的痕迹和牵绊,即使只是灵体结合而成,那也和自己有关系,他更想要洒脱自由,无拘无束。 茅草屋中出来的人也径直走向了秋千,将婴儿从床上抱了起来,望向季一粟,温声开口: “新魔,你刚才对我点头,是在跟我打招呼么?我好感动。” 他的声音温柔如拂过莹莹碧草的春风,十分好听,和刚才那个生气的声音一点也不一样。 年渺微微一怔,忽然想明白了什么,震惊地望向了对方怀中的婴儿。 婴儿盯着季一粟,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话,开口是却是成年男子的声音,阴阳怪气道: “这年头,魔都会披人皮了,天下要亡。” 年渺忍不住笑了一下,不知道季一粟从前究竟是何等性子,怎么这些故人,不是畏惧就是骂骂咧咧阴阳怪气的。 婴儿又瞪了他一眼,他赶紧抿起嘴巴,乖顺地垂下眼睛。 季一粟瞥向婴儿,婴儿顿时没了任何气势,甚至往青年怀里缩了缩,声音有些发虚: “真古怪,身上全是你的味道……这么护着,是你儿子?” “是我夫人。”季一粟坦然道,随即问, “你叫什么?” 婴儿冷冷“哼”一声,傲慢道: “寻深子,说了你也记不住。” 年渺这才确定,这襁褓中的婴儿,竟然才是真正的炼器师,也不知这样被裹在襁褓里,要怎么样才能够替人炼器。 “新魔”这个称呼,他只听水神月神他们喊过,就连寄余生,都很少这么叫季一粟,想必这位山神,和月神水神他们一样的地位。 可是水神月神他们似乎都没有名字,这位山神,竟然有自己的名字,寻深子,听上去确实像一位炼器高手。 “这是你夫人?”那抱着山神的青年望向年渺, “早就听说你现身后,身边一直带着一位小朋友,没想到是你夫人。” 季一粟看向他: “你在这种地方也听说了?” 青年温和道: “我们是隐居,并不是死了。” 他含笑看着年渺,主动道: “叫我青容就好。” 他也是叫季一粟新魔的,年渺猜同样也是一位神明,只是和山神一样,也是有名字的。 不知道这位神明究竟是什么神。 青容一边和他们说着话,一边抱着寻深子往屋里走: “还是先进来坐罢,没有让客人一直站在外面的道理。” 俩人跟在他身后,进了茅草屋,和屋外不一样,屋内同样别有洞天,要宽敞不少,收拾得十分温馨,同普通的农家屋舍没有什么两样。 青容请他们在桌前落了座,将桌上的茶碗在面前摆开,倒上了茶,这茶也不知道是什么茶,有种青草的清香,十分别致,让人闻着就心旷神怡,仿佛跌入了一个完美静谧的梦中。 “你既然来找我,肯定没有什么好事。”寻深子躺在屋里的摇篮里,慢悠悠道, “说罢,是最近传闻的那件事么?” 他说话的时候,望向了年渺,似乎在考虑要不要当着年渺的面说。 “他知道的。”季一粟道, “你们两个有遇到么?” “遇到了。”青容代替对方回答, “但是他们的精力似乎没有放在我们身上,所以制造出来的‘伪’,并不是很强,我们没有花多少功夫就把他们吞噬了。听说你那边遇到的麻烦不小。” 他仔细观察着季一粟,笑了起来: “好像也不是很快,你甚至都快恢复了。” ———————— 第三次抢亲情况很特殊,认真论起来,甚至有点文案诈骗= =不过至少,从表面上看,是文案那样。其实三次成亲也是阿渺渺的三次人生转变,第三次的变化应该是最大的,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第123章 委托 年渺知晓对方是在指季一粟的身体拿回来了,但没有完全拿回来,他和季一粟缠绵这么久,竟然都无法发现对方身上还有哪一处是不完整的。 “‘伪’暂时已经过去了。”季一粟平静道, “我是想让你为我夫人,再造一张‘若存若亡’。” “不做。”寻深子想都没想就拒绝,倨傲道, “我从来不会做重复的东西。” 季一粟道: “不行,必须做。” “就不做就不做就不做!”婴儿在摇篮里不住滚动起来,晃得摇篮吱呀吱呀响, “我是你仆从么我必须做?凭什么听你的!” 他的声音轻慢又不屑: “你能拿我怎么样?你能打死我么?” 他很了解季一粟,知道对方让外人畏惧是的绝对碾压的实力,是利落的手段,可是武力在他面前是不起作用的,季一粟拿他毫无办法。 年渺想要面具,原本不过只是床笫之欢的任性和撒娇,自己都没有当真,见对方不愿意,也不打算强求,更怕季一粟和对方起冲突,连忙拉住季一粟小声道: “算了算了,不做就不做罢,我不要了。” 第281章 他真正的目的是修镜子,若是为了一张面具得罪对方,最后连镜子都修不成,可就麻烦大了。 不这么阻止还好,一提出妥协,季一粟的好胜心立马被激起来了,他和年渺才刚刚结为连理,年渺和他订下终身以后提出的第一个要求,自己都不能满足,简直枉为人夫,当即脸色便沉了下来,魔神的压迫感肆无忌惮地释放开: “你可以试试。” 他的魔气和青容相冲,青容最先受到波及,微微佝偻起身子,表情有些痛苦,轻轻咳嗽起来。 寻深子立刻勃然大怒,奈何只是一个婴儿,只能在摇篮里像条被捕捞上岸的鱼挣扎着: “你还要不要脸?你居然欺负他?!” “我是杀不死你。”季一粟没有收敛的意思, “可是以后我会一直跟着你,你去哪我就去哪,直到你给我做出来。” 如此无赖的做派让寻深子惊呆了,一时间甚至忘了挣扎和唾弃,青容也捂着胸口没有咳嗽,不敢置信地望向季一粟。 虽然新魔是出名的无情无义,心狠手辣,但至少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不会在背后耍阴谋,更别说无赖行径了,这种耗费时间和精力的事情,是新魔绝对不会考虑的。 若不是真神之间有一定的感应和联系,他们都要怀疑对方是不是被“伪魔”夺舍了。 “想好了么?”季一粟收敛了气息,声音温和地问。 寻深子无言以对,他相信对方是绝对能干得出来的,被一个恐怖的邪魔追踪跟随,阴魂不散,还不如被一剑劈死。 正午的阳光清凌凌的,直直穿过敞开的门,在门口洒下一滩灿烂的金粉,空气中微尘在阳光下清晰可见,散散漫漫地飞舞着。 缓缓摇晃的摇篮静止了下来,笼上了一团柔和的浅绿色光芒,在那光芒之中,渐渐映出了一个模糊的粉粒组成的人影,人影流淌出摇篮,站在了地面上,等光芒散去,人影凝结成了一个高大的青年,穿着石黄色宽袖长袍,姿容俊朗若玉山独立,只是眉眼间有股抑郁和倨傲之气,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头发是银白色,长长披散着,最特别的是,他的头上竟然生了一对漂亮的鹿角,莹莹剔透似琉璃,光彩照人,让年渺的目光完全被吸引了过去,一时间都忘了惊讶。 这应该是那婴儿变成的寻深子了,果然每个神明,都是有特别之处的,他不由琢磨起对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感受到季一粟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年渺回过神望向他,信誓旦旦地传音解释: “我是在看他的角,没有见过,新鲜罢了,不是在看人。” 季一粟柔和回答: “你若是喜欢,我帮你割下来。” 年渺: “……不用了,我不看了。” 夫君太强势了真让人害怕。 他不知道季一粟是在对自己生气还是在认真考虑这件事,怕又激得对方发疯,便低下头,专注看自己乖巧交迭在膝盖上的手。 两个人是挨在一起坐的,他又放下左手,一点点碰到季一粟的胳膊,借着衣袖的掩饰,偷偷用食指摩挲了两下季一粟的手腕,再慢慢往前移到对方的手心里。 季一粟不动声色地抓住了他整只手包在掌心里,整个人都变得柔和而温顺,再也没有任何压迫感。 变化成青年的寻深子原本在烦躁地来回踱步,看到这样的季一粟,忽然停下脚步,阴郁的神情立马变得古怪起来,沉默片刻后不耐烦道: “我又不能凭空给你变出一张‘若存若亡’来,给我抓两只寻绮七罗兽,不要伤到皮,再找一些洛白叶,要一寸宽的,不能长了,也不能窄了。” 他又罗列了一堆年渺从来没有听过的东西,算是委婉的妥协,季一粟一一记下: “还有么?” 寻深子冷哼: “暂时就这些罢。做完面具剩下的给我当报酬,我是不会还给你的。” “若存若亡”面具算不上什么厉害稀有的宝物,真正需要用到的只有寻绮七罗兽的皮和筋,他纯粹是见不得季一粟好,光明正大地敲诈,而且知晓,季一粟是不会讨价还价的。 季一粟这人很奇怪,说他强势霸道,但不算完全不讲理,可以为想要的东西付出报酬,说他温顺,更是无稽之谈,凡是想要的,就一定会得到手,不给就直接抢,相对于被白白抢走东西,不如要些报酬挽回一点损失。 果然季一粟说了一声好,站起身望向年渺: “我去去就来。” “你不带我么?”年渺慌慌张张跟着他一起站起来, “我也要去。” “很快的。”季一粟哄, “跑来跑去太麻烦了。” 他望向了青容,眼中的意思不言而喻,青容笑着朝他点点头: “我知道了,你放心,不会让他少一根头发丝。” 刚刚确定心意的人总是敏感而多疑的,年渺觉得季一粟在嫌自己麻烦,有些闷闷不乐,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一个人和两位神明相处。 他抬眼望向看起来最好说话的青容,青容已经主动走到他身边,在原先季一粟的位置上坐了下来,温声问他: “还不知道新魔夫人怎么称呼?”他莞尔一笑, “总不能一直叫夫人罢?” 这个称呼着实太怪异了,年渺十分认同地说自己的名字: “我叫年渺。” 青容问: “是哪个渺?” 年渺道: “水目少。” “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青容点点头, “夫人一定是个美人,可惜新魔太小气了,根本不给看。” 第282章 年渺摸了摸自己易容改貌后的脸,有些不好意思道: “是渺小的渺。” 他说话时,青容已经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腕,很快松开,感慨道: “真的好小啊。” 年渺愣了一下: “什么?” “年纪小。”青容笑吟吟解释, “刚试了一下你的骨龄。” 年渺都快忘记自己多少岁了,好像是有四十多了,放在凡人里,都能抱孙子了,竟然还被人说小。 不过也是,对方很有可能是混沌之初就存在的神明,四十多年的确只是无垠大海中的一滴水,微不足道。 “看来你已经见过月和水了。”试过之后,青容有些讶异, “还有其他的……我能再摸一次么?” 他从年渺的体内,感受到了月和水的气息,尤其是月亮,几乎是完全充盈了对方体内。 显而易见,年渺只是一个都没有飞升的普通人族修士,按理来说,关于真神的一切都应该隐瞒着,不能让年渺知晓,可是新魔不知道在想什么,对自己脆弱的人族夫人一点都不好好保护着,竟然让对方接触到了真神和“伪”,而且受到了水和月的青睐。 这是十分危险的事,等于在雷雨天举着一把铁剑朝天,人族这么娇气的存在,一滴水就能砸死,怎么可能还能承受住雷电。最不可思议是的,月和水都将自己的力量赐予了此人,尤其是月亮,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如果说新魔的青睐是私人情感的驱使,那么月和水的赐予,就说明此人肯定有特殊之处,说不定是危机的突破口。 他无法从表面上探究到年渺的特殊之处,为什么能得到众神的庇佑,不由起了好奇之心,想要探索更多。 年渺有些犹豫。但是季一粟既然放心地将自己交给对方,说明此人是安全并值得信任的,他还是伸出了手。 青容再次握住了他的手腕,这回没有立即松开。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细小而温柔的草木气息慢慢流淌向自己的灵体,年渺微微一顿,还是用神识阻隔了对方的探究。 在季一粟回来之前,他不喜欢被肆无忌惮地深入探究到灵体里。 “抱歉。”青容收回手,带着歉意缓声道, “一不小心冲动了,只是你的体质太特殊,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普通灵根和变异灵根共存的体质。” 他看着年渺,试探性问: “你的灵根,是不是被什么重塑过?” 年渺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都是夫君教导我修炼的。” 说起自己的夫君,他的脸上浮起一层淡淡的粉云,并垂下了眼睛,看起来懵懂无知,像是一个木偶傀儡,被人提着线操纵着,自己却不没有自己的意识。 “太奇怪了。”青容低声自语了一句, “究竟是什么东西?” 草木的气息仿佛还残留在灵体内,年渺小心翼翼地清除干净,暗暗琢磨起对方的身份,恐怕是草木之神。 山和草木,是相依相偎的关系,怪不得他二人住在一起。 他对于青容并不反感,甚至水和木属性相和,彼此都会感到十分舒适,可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在季一粟回来之前,他不想透露任何信息。 “如你所见,我掌管的,是草木。”青容微微一笑,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 “我和水交好,她似乎很喜欢你。” 年渺想了想道: “我们……我和她有些渊源,同是水系。” 他本来想说自己和水是朋友,但到底不敢乱跟神明攀关系,就换了种说辞。 青容点点头: “月神也很喜欢你,你认识她么?她一直在天上,是至高的存在,我一直没有和她来往。” 年渺身上的月华之力太浓郁,想遮掩都遮掩不住,还是承认道: “她是我师父。” 青容更加诧异: “我从来不知晓,月竟然还会收徒弟。” “师父……是想让我帮助师……夫君罢了。”年渺斟酌着说, “她说将月华之力赐予我,只要我在夫君身边,就能对他有帮助。”他炸了眨眼睛, “但是怎么帮,师父也没有说。” 他把月神对于自己的特殊照顾都推到季一粟的身上,这样不会让别人觉得怪异,毕竟作为季一粟的夫人,被月神顺手庇佑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原来如此。”青容恍然, “果然还是因为新魔。” 他们隐居在深山之中,很少和其他真神有所往来,但对于危机的意识是存在的,在暂时度过危机之后,他便向水神打听过,知晓现在月,水和妖,都已经投奔新魔,希望新魔可以解决最后的祸患,而新魔本身是很难接近并投靠的,通过对新魔夫人的庇护来向新魔示好,是一种十分巧妙的手段。 年渺不想再被对方探究下去,这样太过于被动,让他觉得很不舒服,他望向一旁抱着胳膊打量自己的寻深子,恳切道: “其实我这次和师……夫君过来,是另一件事,想请大师帮忙。” 他叫季一粟师兄叫惯了,如今在新认识的人面前不好再喊旧称,又有些难为情,转换得十分生涩。 “说罢。”寻深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面对一个诚恳温和请求的人,他的态度只是冷淡, “我看看我有没有兴趣。” 年渺犹豫了一下,还是道: “我有一面镜子,前几年它吞噬了另一面镜子,变得很痛苦,一直在沉睡,前些日子我再看它,发现它身上有了裂痕,所以,想请大师看看,它是不是受了很严重的伤,能不能将它治好。” 第283章 找炼器师修复法宝,就相当于人找大夫看病,在大夫面前,是不能隐瞒病因的,所以他没有含糊略过。 “什么样的镜子?”寻深子有一点兴趣,毕竟镜子法宝委实罕见,他还是想看看的, “如果是你穿衣装扮的镜子,就不要来脏我的眼睛了。” “自然不是。”年渺笑了笑, “它叫‘琉璃长明镜’,是一位佛法高深的佛门大师留下的,我夫君说,是一件神器,送给了我,我修为低微,不敢妄用神器,一直珍藏在神识里。只有几年前夫君遇到危险,迫不得已才拿出来抵挡了一下,哪知就出了问题。” 他叹了口气,着实有点发愁,这一点不是装的。 镜灵指引他找炼器师,希望就是眼前的这一位,没有找错人。 “‘琉璃长明镜’?”寻深子喃喃念了一声, “没有听过,这天地下还有我没有听过的神器?你且拿出来,给我看看。” 年渺闻言十分高兴,连忙从神识中取出琉璃长明镜,相比于从前,镜子要黯淡许多,现在看起来只是一面非常普通的镜子,没有丝毫灵气,根本看不出是件神器,只有镜面中依然倒映着无垠晴空,唯一值得庆幸是的,那道裂痕没有扩散,看来问题不是特别严重。 他恭恭敬敬递给了寻深子。 在他拿出镜子的时候,寻深子的眼睛就凝在了镜身上不动了,沉默着接过镜子,双手握着镜身,低着头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了?很严重么?”年渺观察他的神色,顿时紧张起来。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得到的?”他望向年渺, “你说的那个和尚是什么人?叫什么?” 年渺道: “那位大师叫虚元,琉璃长明镜的确是他的所有物,后来到了我师……夫君手中,夫君又转赠给了我。” 寻深子问: “和尚呢?” 年渺摇头: “我也不知道。” 他的声音小了下来,怎么说得好像是季一粟在杀。,人夺宝…… 他相信季一粟不会做这种事,虽然说的话一向不好听,但季一粟其实是个心慈手软的人,这镜子,应该是虚元主动赠与的。 “先留在我这里,我回头还要想想。”寻深子皱着眉,手中光华一闪,琉璃长明镜便无影无踪了。 年渺暗暗尝试和琉璃长明镜建立联系,还能收到感应。 “放心,不会贪你东西的。”寻深子看他有些不放心的样子,不屑地哼了一声, “我要是动你的东西,新魔能把我追杀到天涯海角。” “没有。”年渺温和道, “我只是太贪心它了,它是我的本命法宝,而且也救过我。” “你一个人族,就敢用这种东西当本命法宝,这是你能用的东西么?也不怕被反噬了。”寻深子有些生气, “仙用仙器,神才用神器,有什么能力用什么,不然迟早会出意外。人就老老实实用点法器灵器,别想着贪大的。新魔也是,居然拿这种东西给你玩,你到底是不是他媳妇?想害死你么?” 他对器物再了解不过,器并不是死的,优秀的法宝都是有自己的意识的,神器这种东西,碾压了年渺太多,轻而易举就能将一个人族压死。 年渺抿起嘴巴没有说话,他知道对于孤傲的人,争论是没有意义的,况且对方说的有道理,他到现在也不知道镜灵是好是坏,对自己有什么企图。 “拿着它多久了?”寻深子心不在焉地随口问了一句。 年渺道: “二三十年了。” “二三十年……”寻深子微微惊讶,这么久都相安无事,不知是新魔的庇护还是对方的确有些特殊。 总之,他对于这件从来没有听过见过且十分诡异神秘的镜子,还是颇为感兴趣的,年渺的委托,他可以不需要报酬就收下。 他收下镜子之后,没有再耽误,转身走向了茅草屋里一扇黑乎乎的小门中,关上了门。 “他要开始做事了,任何人都不能打扰。”青容笑着对年渺解释道, “他要的东西太多,新魔估计得有段时间才能回来,你要是觉得无聊,我陪你去转转。” 年渺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出了大门。 太阳依然是明晃晃的,门口的两棵树前聚集了许多小灵兽,都围着中间的草床秋千,秋千里面已经被几只雪白的兔子占据了,正悠闲地晃来晃去,其他灵兽眼巴巴地看着,似乎是在排队等着玩,察觉到有人出来,也没有躲开。 年渺看着,觉得可爱新奇,问: “都是你养的么?” “是他养的。”青容道, “养了之后也不管,都是我在照顾。” 年渺笑起来,跟在他身后,看他走到其他树前,又栓了几条绳子,挂上草床,做了好几处秋千,茅草屋门口排队等候的灵兽“呼啦”一下都散开了,兴冲冲地跑过来玩新的秋千。 阳光明澈,草木繁茂,一切都显得十分悠闲宁静,的确是个隐居的好去处。 年渺忽然有些惆怅起来,他和季一粟虽然表明心意,尽情一时之欢,日后该何去何从,却依旧茫然,他只想着快点修炼成仙成神,好跟季一粟能够并肩而立,但不知道这样在一起的时光还能有多久,即使他只是普通修士,也能感受到前方汹涌的暗潮。 他跟在青容身侧,顺着草地一路慢悠悠走着,宁静的山野和散漫的风,以及风中草木的清香和不知名的花香,无一不让人身心都舒展开来,但他还是有些心不在焉地。 第284章 季一粟不在,他到底觉得空落落的,只是分开一时,就十分想念,也不知道对方什么时候能回来,他现在委实害怕见不到对方,毕竟上一回季一粟离开就陷入了危机之中。 好在这一回,季一粟没有让他等太久,在天黑之前就赶回来了。 第124章 骨 季一粟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青容已经准备好了客房,年渺在跟他一起收拾着,东西都很简单,是最普通的农舍,被褥用新鲜的合心草铺成,比真正的棉被还要柔软舒适,散发着阳光和草木的香,让人的心不知不觉就沉静下来,很快能陷入安眠。帷帐是一条条柳丝编织而成,在两侧拢起束着,像美人的长发,直直垂到地面。 桌上只点着一盏山茶花模样的琉璃灯,灯里燃烧是的草木精华,不像普通的灯那般昏黄,光芒是炽白色,将每一个角落都照亮,几乎和白天没什么两样。 “有什么需求可以直接叫我。”青容扶着门,不放心地回头道, “一个人害怕的话,我也能来陪你。” 虽然年渺在人族已经是呼风唤雨的顶阶修士,但是在他们的眼里,依旧和刚出生的幼崽没什么两样,比薄纸还要脆弱。 大概是常年照顾许多小灵兽,他身上总是散发着一种温柔的,慈母一样的光辉。 年渺弯起眼睛,正要让他不必担心,便听见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不需要,我自己陪就行。” 他惊喜地望向门口,脚步已经先行跑过去了,但因为有外人,只在青容身后眼巴巴看着。 “你居然这么快就回来了。”青容莞尔, “行,那我就不打扰了。” 他的身影消失的同时,年渺便迫不及待地扑到季一粟的怀里,勾着对方在脸上亲了一下。 季一粟也亲了亲他,随即将他横抱起来,关上门,往床边走去。 “怎么回来这么快?”年渺眼睛亮晶晶的,装的全是惊喜, “我还以为要好几天,不是很麻烦么?” “不麻烦,我回去了一趟,让他们把东西在三个时辰内给我准备好,时间一到我去拿就行了。”季一粟淡然回答,说完后又补充, “回魔界。” 这实在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好办法,年渺从来没有想过的办法,不由睁大眼睛: “那他们还认识你么?会愿意给你准备么?是不是已经有别的人占了你的位置了?” 他想季一粟以前应该是魔界至尊,然而这么多年没有回去,群龙不能无首,肯定已经另起新帝,旧帝回去之后,新旧对峙,也不知道会不会尴尬。 季一粟笑起来: “不认识也得认识,必须准备。” 当年他被诛杀一事,是被天界肆意宣扬过的,又几十年没有回去,魔界蠢蠢欲动的人早就开始了争斗,选出了新的魔尊,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只要他回去,只要他出现,站在那里,所有人就会对他俯首称臣,倾尽整个魔界的资源为他搜集来需要的东西。 寻深子索要的报酬虽然珍贵稀缺,但不算独一无二,只有寻绮七罗兽麻烦些,得他亲自动手抓,他先去了魔界,将自己的要求布下,再去抓寻绮七罗兽,回去的时候,差不多正好三个时辰,所有的东西就已经准备得整整齐齐,等待着他的验收。 至于新的魔尊是谁,长什么样子,他根本就没有注意,拿到自己需要的就离开了。 年渺转念一想也是,季一粟的位阶恐怕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他竟然还会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自从和师兄在一起后,连大脑都像凝固住了一般,总是无法转动起来了。 季一粟已经把他放到了床上,熟练地为他脱去鞋袜和外衫,俯身亲亲他的脸后,没有立即离开,而是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脸几乎是相贴着,只有一张纸的距离,睫毛和呼吸扫在脸上时,勾得肌肤和心里都酥酥痒痒的。 “还有什么想要的?”他专注地看着年渺,低声问,耀白的灯光将他的脸映得也在发光,眼睛里的灯火跳跃,是毫不遮掩的兴奋, “我去给你找。” 他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一样,毛毛躁躁,冲动又兴奋,想要把天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捧过来放在心上人面前挑选。 “我不要。”年渺被他灼热的模样看得不好意思起来,脸上烧得厉害,索性闭上眼睛不去看,又舍不得不看,最后还是睁开了, “我就想跟你在一起,已经实现了,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季一粟道: “改天带你回去,你自己挑好了。” 他说话时,已经在年渺漂亮的眼睛上落下了吻,声音含含糊糊的,手也在年渺的腰间不断摩挲着,最后整个人都蹭上了床,单手撑着床办,覆在年渺身上,从眼角渐渐往下,像蜻蜓点水一般,吻到脸颊,鼻尖,唇畔,直至在唇瓣上细细碾磨,吮吸,浅尝着美妙的甜蜜柔嫩,再一点点深入探寻更多的软滑湿润。 空气中渐渐起了黏腻的水声,和愈发粗重的呼吸,年渺被亲得迷迷糊糊无法自拔,但是屋里太安静,以至于水声格外清晰响亮,单是听着就已经脸红心跳,他浑身发软,勉强支撑起一丝神智,在季一粟咬开他衣襟的时候,轻轻推着对方,小声抗议: “不行。” 季一粟已经激动起来,低喘着,抬起头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 “行。” “不行……”年渺也被他撩拨了起来,眼眸潮湿如雨后的夜,但依旧坚持着,小声道, “你疯啦,这里是别人家里……” 第285章 在别人家做这种事,实在没有安全感,他的羞耻心已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了。 “他们察觉不到的。”季一粟安抚, “不会让别人发现。” “那也不行……”年渺可怜兮兮乞求, “就这几天,忍一下不行么……” 季一粟盯了他半晌,见他确实在坚持,只能翻过身,躺在他身边,将他抱在怀里不说话。 年渺仰头看着他有些紧绷的完美下颌,似乎在生闷气,用脚轻轻蹭他的腿。 “亲我。”他又变得理直气壮起来,像只胜利的骄傲小鸟,任性地撒着娇。 他的眼睛依然是湿漉漉的,带着难耐的春潮,比新生的小鹿还要漂亮。 季一粟用腿按住他不安分的脚,垂下眼看他: “到底行不行?” 年渺磨磨蹭蹭不说话,两只脚都被压住后,才捂住了脸: “太亮了呜……” 季一粟熄灭了灯。 * * * 东西带回来后,寻深子也出现了,此时正是上午,他还是婴儿状态,是被青容抱出来的,声音依旧倨傲且不耐烦,让年渺摸他头上的角。 年渺受宠若惊,喜出望外,他是很喜欢对方的角,但也只是看看,没想到还能上手摸一摸。 他估计寻深子是想透过角来捕捉他的信息,从而制作出为他量身定制的器物,毕竟高深的大师都是这样,不会做重复的东西,所以他的面具不会和季一粟一模一样,更适合他本身。 婴儿寻深子的角很小,像是初春的花刚刚冒出来的两点新芽,透明到几乎看不见,软软嫩嫩的,好像稍微用力就能捏碎一样,年渺十分小心,只将手指轻轻放在上面,仅是刚刚触碰到,生怕将这柔嫩的小角弄坏了。 婴儿寻深子闭上了眼睛,恬静得仿佛在熟睡,年渺感觉到有陌生的气息毫不掩饰地直接冲入自己的灵体,到处探索着,他不敢阻止,任由对方查看,好半天对方才离开。 寻深子睁开了眼睛,小眉头皱得紧紧的,神情严肃得像个小老头,死死盯着年渺: “你这人……真是怪异……怪异……从来没见过……” “哪里怪异?”年渺紧张起来, “有什么不对的么?” “阿容说你,没有命格,看不到未来,应该是被老魔头影响了,又有水和月搅浑水,全都打乱掉了。”他威严地开口, “体质也很奇怪,灵根像被重塑过,是怎么做到的?” 年渺下意识望向季一粟。 “幽兰神树。”季一粟看向青容, “听说过么?” “没有。”青容摇摇头, “竟然还有我不知晓的树。那是什么?跟我说说?” 季一粟却沉默下来,似乎也在思考要不要说,半晌后才缓声开口: “幽兰宫,知道么?” “知道,原来是幽兰宫的东西么……”青容皱起眉头, “怪不得……” 年渺捂住了额头,头疼虽然没有从前那么厉害,还是十分难受。 季一粟安抚了他一下,只简略道: “幽兰果可以重塑灵根,我夫人服用过,至于幽兰神树为什么出现,我也不清楚。” 青容点点头,没有再多问,即使对于他们来说,紫微宫内宫也是神秘的,他们甚至都没有见过新一代的两位众神之首。 “你想要个什么样的面具?”寻深子不紧不慢问年渺, “别告诉我,要跟老魔头一样的,就是为了好看。” 年渺: “……”糟糕,他一开始的确是这么想的。 但是如果真实的情况被寻深子知晓,对方一定会大发雷霆,他想了想,还是认真道: “我想要……除了隐匿容貌之外,将过去也能隐匿住的。” “‘过去’是藏不的,只要你的过去存在过,就无法不被人发现,纵然能瞒过神,也瞒不过……”寻深子傲慢的声音戛然而止,片刻后才道, “寻绮七罗兽也没那么大能耐,掩盖容貌,已经是它能发挥出的最大优势了。” 年渺有些失望地点点头: “那就……没什么了。” 寻深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怎么?你很在意自己的脸被人看到?即使没有面具,有老魔头在,别人也看不穿。” 年渺的确不喜欢引人注意,他只想被季一粟看到。 “也罢,我自己随便玩好了。”寻深子不满地咕哝了一句, “反正老魔头那个,也是他抢别人的。” 他在青容怀里动了动,青容便将他放在门外的草地上,正好晒着暖洋洋的阳光,透明的小角在阳光下更是漂亮可爱。 草地上,秋千里,树后的小灵兽们都“呼啦”一下全跑过来,围着他蹦蹦跳跳,似乎极其喜欢和他亲近。 季一粟问: “明天能做完么?” “明天?!”寻深子差点没跳起来,声音暴躁如雷, “你拿我当驴使呢?” 季一粟瞥向他的角: “也差不多。” “呸呸呸!”寻深子愤愤地唾弃了他三下, “少说七天,多则一个月,你以为我是路边的铁匠,随随便便给你弄出一把脖子都砍不断的刀?啊?你怎么不自己来?” 他冷哼一声: “而且,你媳妇还交给了我一面坏掉的镜子,那才是个大玩意儿,我到现在都没想好怎么修补呢,还得跟阿容商量商量。” 他花了一晚上的时间来解析那面神秘莫测的镜子,却什么都没有发现,甚至怀疑是不是被糊弄了,但是镜子上强大混沌的气息又告诉他,绝对不能小觑,而且镜子在不动声色地引导他,将自己修复得更加坚固完美。 第286章 这让他有些焦躁,甚至不安,因为镜子的强大和神秘,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这绝对不是一件普通的神器,但是从混沌之初就存在的镜子,他也从来没有听过见过,十分古怪,他摸不清这面镜子会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他已经是真神,是六界之内最高的存在,连他都摸不透,这面镜子,很有可能和季一粟有关系,因为季一粟也是他摸不透的存在,二者之间,多少有点渊源。 他不敢贸然下手,但镜子传递出来的又是温和柔顺的气息,没有任何危险,他和青容一起卜了卦,请求天道的旨意,显示的卦象,是听命。 所以,他最终还是决定遵从镜子的意愿,将镜子修缮好。 只是这样神秘且独一无二的镜子,要用什么样的材料修补,成了最大的难题。 他看着季一粟,忽然眼睛一亮: “有了。” 季一粟警惕地望向他: “你想做什么?” 寻深子没理他,而是问年渺: “你能为那面镜子付出什么代价?” 年渺愣了一下: “需要……什么样的代价?生命……?”, “他不行。”季一粟开口打断, “用我的。” “你的也不行。”寻深子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你的已经不是独一无二的了,而且,镜子选中的人是他,用他的才是最合适的。” 年渺有些茫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季一粟还想再说什么,寻深子不耐烦道: “得了,别护得跟什么似的,现在不吃苦,以后要吃的苦更多,受点罪又不是要命。” 年渺小心问: “是要什么?”他顿了顿, “是要血肉么?我没关系的。” 修士的肉身其实不是很值钱,只要不是被特殊的术法阻隔无法生长,经过调养都能再生,顶多疼一疼,也就忍过去了。年渺虽然怕疼,但并不娇弱,需要的话,他是可以忍耐过去的。 “不错,你很有觉悟。”寻深子难得赞许道, “不像他那样。” 年渺问: “那到底是要什么?” “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东西,每种法宝都有自己的优点和缺点,镜子的长处是‘幻’和‘诡’,同时也是非常脆弱的法宝,几乎一击就碎。”寻深子的声音缓缓传开,虽然草地空旷,但年渺依然听得很清晰, “所以,想要修复镜子,就需要世上最坚硬的东西来填补,用最坚硬的东西制作出来的镜子,几乎没有破绽,可以称得上是‘完美无缺’。” 年渺静静听着,没有打断。 “而这世上,最坚硬的东西,不是铁,不是岩石,而是人的骨头。”寻深子的目光扫向年渺, “并且,不是普通的骨头,是脊梁骨。一个足够傲气和坚韧的人,他的脊梁骨,是最不可摧毁的东西,你觉得,你的脊梁骨,配得上你的镜子么?” 年渺抿了抿嘴巴,认真道: “只要大师认为合适,抽走我的脊梁骨也无妨。” 他迎上季一粟的视线,坚定且不容置疑,不觉得这需要担心,凭借他的修为,骨头也是可以再生的。 况且,到现在为止,轮回之镜都没有伤害过他,反而给了他许多帮助,让他度过了劫难,他觉得自己应该为轮回之镜做些什么,只是取脊梁骨,算不上太大的伤害,是他完全可以承受的。 “既然是镜子选择了你,和你有了契约,你们便是同体而生。”寻深子道, “用你的脊梁骨来修补镜子,再合适不过。” 年渺毫不犹豫地点头: “好。” 季一粟忽然开口: “取整条么?” “当然。”寻深子道, “脊梁骨可是不能敲断的,要取就得取整条。” 季一粟道: “修补镜子不需要那么多,既然已经要取,剩下的,再给他做一把剑。” 寻深子: “……” 他被这人的厚颜无耻给惊呆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你最近是不是跟寄余生混在一起啊?”寻深子狠狠地瞪向他,咬牙切齿地慢慢吐出字, “这副绝不吃亏一定要讨点便宜的奸商的嘴脸,看着就恶心。” 年渺十分佩服他的明察秋毫,这种事都能发现。 他看着季一粟的侧脸,偷偷地笑,季一粟神情沉静,只悄悄在衣袖下勾住他的小拇指,慢慢揉搓把玩。 “他都有一件本命法宝了,还要剑做什么?”寻深子无语, “镜子用的顺手了,是不会知道怎么正面作战的,他不会用的,做了也白做。” “我会用我会用!”年渺有些兴奋, “我师……夫君教过我用剑!” 他虽然跟着季一粟学过,却没怎么在实战中用到过,毕竟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剑,也就兴致缺缺,但是遇到真正的危险,不得已面对面战斗的时候,还是剑这种兵器之首最好用最直接,如果他有一把自己的剑,他一定会最先选择剑的。 寻深子皱起眉,一时间有点不情愿,毕竟通过对年渺的探索,对方不是强健的剑修,更适合镜子这种躲在背地里阴人的手段,他不喜欢听人命令,给人做不适合的东西,他看向青容,青容却对他点了点头。 年渺这个凭空冒出来的凡人,身上竟然有那么多真神的赐予,又有季一粟的特别对待,两个人自然对其做了占卜,发现对方竟然被天道划入了浩劫之中,并没有被剔除出去,如果这个凡人果真和浩劫有关,是解决危机的一环,那么多一把剑,说不定就是多一份保障。 第287章 “老魔头的剑,就是用他自己的脊梁骨做的。”寻深子微哂, “算了,如果有剩的,再给你造一把,也不是不可以。” 他选择了妥协后,仔细算一算,年渺这么一来,竟然从他手里拿了一张面具,一面镜子,一把剑,整整三大件东西,他从来没有这样像个奴隶一样给人做事! 想到这里,他差点一口老血呕出来,觉得异常憋屈,怎么都要从季一粟那里再搜刮点东西才能稍微平缓一些。 年渺十分高兴,恭恭敬敬地向对方道了谢,觉得自己此次前来收获颇丰,想必很快就能再次突破,直至飞升了。 阳光直直照射下来,竟然有些刺眼,年渺抬起手,用手背挡住眼睛,看见草地上似乎在生气的婴儿,被柔和的白光笼罩住,渐渐变长,变大,最后变成了一个躺着的成年男子。 “事不宜迟,现在就走罢。”寻深子闷闷不乐地低着头往屋里走, “你跟我来,我把你的脊梁骨取了,先修镜子最重要,至于面具,以后也不迟。” 年渺十分同意,高高兴兴地跟着寻深子进了茅草屋里面的小门,回头朝季一粟挥挥手,让季一粟放心,他不是纸剪出来的,完全可以承受这样的疼痛。 季一粟只看着他,没有说话,等他的背影消失后,才望向青容。 青容看着他,笑意怎么都止不住: “我原本以为,你是个无情无义的傀儡一样的存在,无悲无喜,哪知死了一次后,忽然性情大变,不但拐了位夫人,还成了情种,真的要替他承担疼痛么?” 作为草木之神,他的能力是治愈,将旁人的痛苦转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也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当季一粟暗中和他提出这件事的时候,不得不承认,他十分诧异,怎么也想不到,季一粟竟然会这么认真,跟以前的形象完全是颠覆的。 手中渐渐凝聚起柔和的青绿色的光芒,青容越来越好奇,为什么季一粟会有这么大的转变了。 “嗯。”季一粟淡淡应了一声,年渺从小就怕疼,上次断臂已经够疼的了,哪能再让年渺承受剔骨之痛。 这种疼,让他来承担就好了,他已经经历得多了,不会在乎了。 ———————— 渺,猛猛拿装备 第125章 剔骨 这是一间不大的密室,除了几面方方正正的冰墙外,只有一张宽大的寒冰床,寻深子抬了抬下巴: “躺上去,趴着。” 年渺按照他的意思,听话地趴在了寒冰床上,寒气和他的体质十分契合,让他的身体舒适得完全打开。 稍微抬起眼,就能看到面前晶莹剔透的冰墙里映照出他和寻深子的模样。 紧张还是在所难免的,毕竟在进来之前,寻深子就告诉过他,要想获得完美的脊梁骨,剔骨之痛就无法避免,要是忍不了就直接放弃,别等到剔骨了才开始后悔。 寻深子神情严峻,手中现出了一把冰蓝色的匕首,锋刃上闪着淡淡的火焰,年渺下意识闭上眼睛,等待着自己的后背被割裂,和难以忍受的疼痛。 可是想象之中衣料划开以及匕首贴在肌肤上的感觉并没有出现,他忍不住睁开眼睛,看见寻深子微微俯身,冰蓝色的火焰匕首虚虚悬在自己的背上,似乎在考虑从哪里下手。 随即,他感受到了后颈灵体一疼,仿佛是有锋刃在将肌肤慢慢划开一般,顿时冷汗都要冒了出来。 冰凉的刀贴着肌肤,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在将他的后背划开,比直接一刀切割更加痛苦,不仅仅是单纯的疼痛,在心理上更是极其恐怖的折磨,让人从心底就感到恐惧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消除。 年渺这时才明白,切割的不止是他的肉身,而是要连同灵体里的脊梁骨一同剔除。 肉身很好恢复,可是灵体,是修仙之人的真正身躯所在,一旦受了伤害,是极其难恢复的,即使是一小道伤痕,都要花费大量精力去修复,更别提要划开整个后背,把重要的脊梁骨取出来,能活着就已经是最大的奇迹了。 也只有年渺已经是顶阶修士,被幽兰果重塑过灵体,又有月神的月华之力和水神的庇护在身,兼之季一粟日日夜夜的浇灌滋补,才能确保性命无忧,可是这样的疼痛,是超乎常人所能想象的,他觉得自己要晕厥过去,可又没有完全晕过去,依旧有一丝意志在强撑着——或者说,根本没有办法晕厥,一旦有意识不清醒的感觉,就会立刻被疼痛刺激过来,仿佛被人扔在油锅里,用大火来回翻滚颠炒一般,根本没有喘息的机会。 但是,也不是特别的疼,尚且在年渺能够承受的范围内,只是那种刀片划开肌肤,剔除骨头的缓慢的感觉太折磨人,才让他觉得恐惧。 他没有再继续看勉强冰墙里的情景,越看越会增加畏惧感,只把脸埋在交迭的胳膊中。 他想,寻深子说过,季一粟的剑,也是用自己的脊梁骨做成的,不知道以季一粟的位阶,会不会感到疼痛,不过他相信,季一粟一定会忍耐过来的,而且不会让任何人看出自己的脆弱。 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欢喜,他和季一粟承受过同样的痛苦,也算同生。 这样的折磨不知持续了多久,久到有一生那么漫长,年渺像一条被煎炸煮沸的鱼,在黑暗中苦苦挣扎忍耐着,终于看到了一丝曙光——冰凉的刀刃离开了他的背。 第288章 他已经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依旧把脸埋在自己的胳膊里,隐隐约约能听见寻深子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很满意,甚至带了几分赞叹: “很完美的脊梁骨,多漂亮,跟你那老魔头的一样漂亮。” 年渺高兴起来,听到自己和季一粟的名字,放在一起,并且给予了“一样”的评价,总是让人高兴的,仿佛他和季一粟,是最完美无缺的一对一样。 他不知从哪里搜刮出一丝力气,勉强用神识查探了一下寻深子,看见对方手中拿着一根完整的脊梁骨,骨头仿佛是寒冰打造而成,有寒冰特有的,无法比拟的冰蓝色,漂亮得宛如精心打磨出来的观赏物。 “从来没见过的冰骨,我很喜欢,可惜不能再取第二次了,不然真想收藏一根。”察觉到他的查探,寻深子淡淡瞥了他一眼,声音第一次颇为温和, “虽然是冰骨,但也足够坚硬,可以用来修复镜子。剩下的,应该也足够做一把剑了。” 听上去很成功,年渺觉得自己应该笑一笑,可是他实在太疼太虚脱了,连牵动唇角的力气都没有了,甚至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继续趴着。 “这段时间,你就好好休息罢,什么也不要做。”寻深子道, “阿容会照顾你的,他最擅长的就是这个。” 年渺从嗓子里轻轻“嗯”一声,算是响应,神识往门外望去,现在他无比渴望见到季一粟,想要对方陪在他身边,哄着,抱着,听他撒娇抱怨有多疼痛,再温柔地吻他。 他想要门一开,季一粟就站在门外。 寻深子收起了手中的脊梁骨和冰刀,不紧不慢地往门口走去,手伸出去想要打开门的时候,忽然手臂停留在半空中不动了。 年渺怔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意外,一时间也紧张起来。 随即,他看见高大俊朗的青年寻深子的身躯,在淡淡白色光华的笼罩下,如同被抽干了浑身的水一样,迅速干瘪,萎靡,佝偻,等光华褪去,变成了一个只有原先一半高的老者。 这是一位苍老到极致的老人,他的背深深佝偻着,几乎要弯到地面,浑身干枯得如同历经沧桑被雷劈过的老树,裸露出来的手背,脖颈,和脸,都像树皮一样充满着皱纹和沟壑,十指黝黑,伸出来时,仿佛是细小的分离的枝丫。 年渺怔怔的,大脑一片空白,看着这明显是寻深子变成的老者,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恐慌。 该不会,该不会是为自己剔骨,消耗了太多的灵力,以至于寻深子从一个俊朗的青年,被活生生榨干成了老人了罢? 这个荒谬的念头一出现,就被年渺自己打破,怎么可能,寻深子好歹是一位神明,怎么可能会因为给自己剔骨就消耗成迟暮老者,自己又不是什么大人物。 寻深子自己反而没有什么反应,在变化完之后,淡然地打开了冰室的门,走了出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似乎已经习惯了。 门外的确有人在等候,只是进来的不是季一粟,而是青容。 年渺的心重重垂落下去,说不出的难过。 但他想,季一粟没有来看他,一定有自己的原因,恐怕是给自己找修补灵体和脊梁骨的天材地宝去了。 “我请你夫君去寻些东西,好治疗你的伤。”青容走到他的身边,手放在他的头顶,温柔道, “他应该很快就能回来看你了,别担心。” 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 年渺虽然有些失落,但不算难过,十分懂事地又从嗓子里挤出一声“嗯”,作为响应。 他现在根本动弹不得,整个后背都是被剖开了,支撑的脊梁骨还被取出来,像个软趴趴的面团捏成的小人,稍微一碰就能变形。 这样的身体,恐怕要许多天都得趴在这里,一动都不能动了,直到脊梁骨重新长出来。 在青容的手覆盖上他的头顶时,他便感受到一股温暖的草木之力流淌进自己的肉身和灵体之中,顿时惬意得仿佛浸泡在了温泉里,一时间疼痛消除了一大半,力气也恢复了一点。 “伤很的严重,不过没关系,好好调理,过几个月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青容的声音和温水一般细细柔柔的,听着就十分舒服, “让我看看……还行,你的体质本身就很特殊,恢复得应该比我想象的快。” 甚至不需要他动手,月华之力就已经在自动替年渺修复灵体了。 年渺微微张启唇,总算有了能说话的力气,声音轻如细雨落芭蕉: “多谢。” “不需要说谢,顺手的事。”青容温声道。 年渺便不再多言,继续趴着,看见四周的冰墙渐渐褪去,换成了草木和花枝交织而成的墙壁,大片大片的绿意和粉白黄蓝的饱满的花朵纠缠着,让人眼前一亮,仿佛整个世界都一下子明朗起来。 只有他身下的寒冰床还留着。 “太冷了,我不喜欢。”青容带着歉意道, “你应该能明白,很少有花草会喜欢冬天……” 年渺扬起了唇角,轻轻道: “我知道。” 他的水是青容喜欢的,冰又是青容讨厌的,这两种相似又相反的东西凑在一起,实在是和谐又矛盾。 青容幻化出来一把花草椅子,坐在了他的床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更多的草木之力涌入了他的体内,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灵体的创伤在被修复,皮肉在慢慢合拢,只是中间的脊梁骨,仍然不知道要怎样才能长出来。 第289章 “寻深子大师……不会有事罢?”年渺缓和了许多,不由开口问,有些担忧, “他离开的时候,变成了一个……” 他微微一顿,不知道该怎么说,有些内疚道: “希望不是因为我。” 虽然没有什么可能性,他还是忍不住担心。 “自然不是因为你。”青容莞尔一笑, “不用担心,没什么,你没看到他早上和中午的变化么?” 年渺恍然,大抵是被疼痛掠夺走了脑子,他差点忘了,对方是会变化的。 早上是婴儿,中午是青年,晚上是老人…… 这其中似乎有什么固定且特殊的规律所在。 年渺迟疑道: “早上是婴儿,代表着人刚出生的时候,中午是青年,是人一生最鼎盛的时候,晚上是老人,则是最衰颓的时候……这是人生的三个阶段?” “是的,你很聪明。”青容赞许道, “知道是为什么么?” 年渺十分好奇,但一时间想不到答案: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变化?” “初生,鼎盛,暮年,这三个阶段,不仅仅是人一生会经历的三个阶段,更是代表着‘过去’, ‘现在’和‘未来’,相对应的,就是早上,中午和晚上。”青容耐心为他解释, “所以,阿寻在日出和正午的时候,是婴儿,代表着他的过去。在正午和太阳落山前,是青年,代表着他的现在。在太阳落山后的黑夜里,是老年,代表着他的未来,是最难以捉摸变幻无常的阶段,也是最漫长的一个阶段,这个阶段,他不一定是老年的模样,也有可能是壮年等等,因为‘未来’有许多种可能。所以,到了晚上,他会一个人独处,谁也不想见。” 年渺莫名有些伤感: “那……挺难过的,最漫长的时间,等待着未知的变化,却没有人陪伴,只有孤独,更加难熬。” “但这是他自己的选择。”青容轻声道, “既然选择了,就要接受。” “是他自己的选择么?”年渺微微讶异, “为什么?我还以为,是旁人的诅咒……” 他不理解,为什么一个好好的人,会无缘无故让自己每天都在变化三个阶段,还要忍受孤独,未知和分离,不会很难受么? “你知道,他是一个炼器师。”青容微微一笑,似乎早预料到了他的问题, “他最痴迷的事情,就是炼器,他的心愿,就是能炼制出天底下最独一无二,最特别的器。” 年渺似乎有了什么预感,微微睁大了眼睛。 青容依旧握着他的手腕,为他传输着草木之力,眼睛却低垂下来,不知看着什么,沉静温柔的脸上,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所以,他把自己炼成了器。” 即使有青容的安抚,年渺的大脑也依然不受控制地疼痛起来,如同被针扎一般难受,但他忍耐着,依旧想要听下去。 “用他自己作为材料,炼出来的器,果然是最特别,最独一无二的,他对自己十分满意。”青容似乎出了神,没有注意到年渺的异样之处,声音也变得空灵, “所以,没有人能够对付他,因为一个人的‘过去’, ‘现在’和‘未来’,清晨,中午,和夜晚,都不会同时出现,而想要杀死他,唯有将他的三个阶段同时……” 年渺终于无法忍受,发出了低低的呻。,吟。 青容忽然缄口,目光望向年渺,眼中带了些许愧疚: “抱歉,我忘了你还是个凡人……” 年渺摇摇头,表示没关系,他现在已经好多了,又有草木之力源源不断地输入,不会再像之前那样脆弱敏感,单单看见月亮就会难受到失去意识。 “先睡一觉罢。”青容继续安抚, “等一觉醒来,一切就会好的,你夫君也会回来,留在你身边……” 他的声音温温柔柔,如山野间潺潺的流水一般,蒙着氤氲的雾气,让年渺的意识也跟着变得朦朦胧胧的,不知不觉就陷入了酣眠之中。 希望等他醒来的时候,就能看见季一粟出现在他身边。 * * * 寻深子推开门,看见坐在床边,单手撑着床沿的季一粟,讥讽道: “躺着罢,别强撑了,什么时候了还这么爱面子。” 相比较于冷冰冰的寒室,这个充满着草木气息的房间可以称得上是温馨了。 季一粟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妥,只有脸色苍白得不正常,淡淡瞥了对方一眼,问: “他怎么样了?” 他的声音也很平稳,听不出任何异样。 寻深子便懒得管他,无论什么时候,年轻的魔神都是从容而冷漠的,不会露出一点脆弱之色,好像天底下就没有能伤到他一分一毫的事,就连几千年前取脊梁骨时,也是这般模样,只能从苍白的脸色上看出来一点点端倪。 “人又不是纸做的,一声都没吭,比你想的好多了。”寻深子的声音苍老而沙哑, “我看根本不需要你为他承担这七成的疼,他也能活得好好的。” 季一粟没有说话,他又不止是想要年渺好好活着,更要快快乐乐活着,不受到一点疼痛和伤害,若不是怕露出破绽被发现,也无法做到,他甚至可以为年渺承受十成的伤害,反正疼痛,是他早已习惯并可以忍耐的事情。 可是年渺自小就被他呵护着,是不用再吃这些苦的。 寻深子坐在了椅子上,靠着椅背,同他相对而望,眼睛浑浊而尖锐,浑身充满着腐朽死亡的气息,仿佛一闭上眼,就能停止呼吸。 第290章 “如你所想,我和阿容,在你们到来之前,就请示了天道的意愿。”他缓缓开口, “结果出乎了我们的意料。” 季一粟眼皮子半耷拉着,看起来有些冷漠: “你们看到了什么?” 请示天道的意愿,即为占卜预知,这是只有山和草木合二为一才有的特殊能力,是任何一位真神都无法拥有的,而且需要消耗太大的精力,只有俩人合二为一才能进行卜卦。 不用想,他们如此顺畅地接受年渺,不止是众神的庇护的影响,更是请示天道意愿后的选择。 “他的命格原本很小,和所有的凡人一样微不足道,但是受你影响太深,已经扭曲变形,现在更是看不透了,只有一片大雾,代表着‘未知’,跟你之前的一样。”寻深子不紧不慢道, “而我们在这次浩劫之中,竟然也看到了他的命格,就在边缘,像是被挤进来的,很小,小到几乎无法忽略。但奇怪的是——” 他盯着季一粟: “和我们所有人不一样,他的命格在变化,在慢慢游动,甚至在变大。若不是阿容指出来,我甚至没有发现这一变化。” 季一粟眼皮抬了起来,继而又沉沉垂下来。 “是我连累了他。”他轻声说。 “我不认为这是一种连累。”寻深子道, “虽然他现在只是一个凡人,但是他的变幻和不定性很大,我认为,你可以适当地信任他,而不是一味庇护。” 季一粟没有说话,屋里一时间陷入了沉默之中。 “我们也看了你的命格。”半晌,寻深子才继续开口, “毫无疑问,你在浩劫之中的命格是最大的,最重要的,我们都依附着你,可是,你单独的命格……” 他抿起嘴巴,缓了缓道: “已经从之前的大雾,变成了死局——无论哪一步,都是必死的局,根本无解。所以这场浩劫,也是无解的。” 他的声音平稳,并没有什么沉痛难过之情,好像生死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活得太久,就会是这样的表现,并不是所有的神明都有人性,至高的神明更多的时候是无欲无求的,没有太过强烈的责任感和求生欲,若是面对一场颠覆性的,不可抵挡的浩劫,他们更愿意选择妥协,毕竟一切回归混沌,再次繁衍生息,何尝不是另一种生。 季一粟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似乎早已预料到这种结果: “我知道。” “你打算怎么办?”寻深子观察着他的神色, “我印象里,你可不是会妥协的人。不过你上次死了一回,就性情大变了,你到底……生前看到了什么?” 几乎每个人都要问他这个问题,季一粟依旧选择了沉默。 “不说就不说罢。”寻深子不在意道, “不过我和阿容在你的命格周围,看到了‘森罗万象’,森罗万象,并不一定都是真相,更多的是虚妄,新魔,你生前所看见的,不一定就是真的,即使是你的眼睛,也不一定能看见所有的真实。” 真神的眼睛可以穿透几乎所有的虚妄和幻象,看到最终的真实,但不代表着不会被蒙蔽,即使是位阶可能会高于他们的季一粟,所面对的,也不一定就是真实。 季一粟的神情终于有所动容,仍旧保持着缄默,不知道在想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重新望向寻深子,眼眸漆黑而幽深,装着屋里一簇小小的灯火,让寻深子可以清晰地看见他的脸。 “即使是死局,也会有破解之法。”他从容道, “我有个想法,需要你配合我。” 寻深子扬起了灰白的眉毛,苍老如枯木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感兴趣的神色。 第126章 赐福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年渺醒来时,只觉得神清气爽,说不出的舒适,后背的疼痛感也消失了。 和他睡前的愿望一样,他偏过头,第一眼看到的是季一粟,顿时无限欢喜涌上心头,挣扎着要起身。 “躺着。”季一粟按住他的肩膀, “还疼么?” 年渺仍然趴在寒冰床上,只能仰着脸看他,闻言摇了摇头,一点疼痛的感觉都没有,甚至脊梁骨都长得差不多了,让他甚至怀疑自己有没有经历那一场剔骨之难。 “我睡了多久?”他忍不住问了一句。 “两个多月。”季一粟抓着他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慢慢摩挲着,一边查看他的灵体,在精心的呵护下,应该再无大碍。 年渺微微一惊,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怪不得能直接恢复。 他看着季一粟的脸,发现对方的脸色有种病态的苍白,这种病态是他从来没有在季一粟脸上见过的,甚至有一丝脆弱之感。 他的心立马提了起来,慌忙爬起身,扒住对方的肩膀,仔仔细细查看对方的脸色: “受伤了么?” 他一觉睡过去倒是轻松,可是整整两个多月,除了青容在照顾外,季一粟肯定也没有歇着,在为他的伤势而奔波,竟然还受了严重的伤。 “没有。”季一粟索性将他横抱起来,让他坐在自己怀里,手臂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背,不敢用力, “改了一下我的剑而已,消耗了不少,不用担心。” 年渺想起他的剑同样是寻深子用他的脊梁骨做成,想必是趁这个机会加以修缮,表面上说得轻松,估计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他忽然心里一阵酸楚,把脑袋往前靠,蹭到季一粟的脖颈,小声问: “你以前,也是这样剔骨的么?” 第291章 季一粟“嗯”一声。 “后来怎么好的?” 季一粟道: “自己好的。” 年渺更加难过,果然,以季一粟的性子,肯定不会让别人帮忙,只会独自一人疗伤,承受所有的痛苦,还不能被人看出来,不像自己现在,有青容帮忙治疗,有季一粟四处奔波搜寻补药,只是简简单单睡一觉,一切就都恢复了,睁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最想要见到的人。 他不敢想象季一粟过去都经历了什么,如果能再早一点,再早一点,在对方少年时就能陪在对方身边,该有多好。 他的嗓子有些哽咽,连说话都变得艰难起来: “多长时间好的?” “几天而已。”季一粟温柔地抚摸上他的脸颊, “我跟你不一样,恢复得很快,只是一件小事,不用替我难过。” 年渺不再言语,静静地窝在他怀里,听他有些加速的心跳,将所有的依赖都堆砌在他身上。 这样静谧的偎依格外温馨而美好,不知过了多久,年渺慢慢仰起头,唇瓣正好触碰到他的喉结,摩挲几下后,又伸出香滑的舌尖舔舐着。 周围萦绕的空气一下子因为这个小小的动作而变得粘稠灼热,连寒冰床也降不下去温度,年渺的声音也是粘稠的,像是街边刚刚熬好的一锅麦芽糖,舀起来时成了丝丝缕缕的蛛丝,粘稠而甜蜜。 “阿粟,你有没有想我?” 季一粟的喉咙本能滚动了几下,握着他腰的手收拢了起来。 怎么能不想,刚刚坠入迷情的漩涡,一刻钟见不到都是想的,即使每天能看到沉睡的人,但是听不到声音,见不到笑,也会心急如焚。 “想。”他低下头,亲亲年渺的脸, “但是等你好了再说。” “什么等我好了再说?”年渺直视他,眨了眨眼睛, “我只是问你有没有想我,亲你一下而已,你在想什么?” 季一粟: “……” 他捏起年渺精巧的下巴,在形状姣好的唇瓣上重重咬了一口,甚至咬出了牙印,又舔了舔安抚,随即亲上去。 年渺不满地哼唧起来,手一直推着他,却诚实地闭上了眼睛。 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还是季一粟先反应过来放开他,年渺才迷迷糊糊惊醒,立马耳垂红成了玛瑙,将脸完全埋进季一粟的怀里蹭,试图将痕迹蹭掉。 他心里只装着季一粟,差点忘了这里是别人家,而且也不是他们的客房,他还没有离开寒冰床呢。 门打开了,青容走了进来。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我认为不能再耽误了。”青容遗憾道, “既然醒了,我想我应该再检查一下比较稳妥。” 季一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甚至红都没红一下,淡淡“嗯”一声,将缩成鹌鹑的年渺放在了寒冰床上。 年渺紧紧抿着嘴巴,希望不会被看出咬痕和异样,青容却根本没有看他的脸,只握起他的手腕,用草木之力在他全身游走了几遍,随即放开他,温和道: “骨头也长好了,基本无碍了。” 他扭头望向季一粟,诚恳地叮嘱: “可以行房,但要节制。” 年渺: “……” 他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人可以如此坦率地在外人面前说这种事。 季一粟道: “我知道。” 青容又留下了一个绿色的药瓶,嘱咐年渺每天吃一颗,等吃完骨头就会比原来还要坚实,年渺低着头,含含糊糊地应着,大气都不敢出,等人离开之后,才趴到季一粟怀里,也重重咬了一下他的唇瓣。 “真是个坏人。”他咬完之后就下了地,往门外走去,季一粟要抱他走,他也不让,坚决跟对方保持距离。 季一粟有些无辜,他把“倒打一耙”这一招用得炉火纯青,分明是他先主动的,反倒是怪起自己来。 俩人一前一后走出了门,年渺只觉一阵灵力波动,便来到了最开始的茅草屋中,不用说看着小小的屋子里面有空间之术,暗含了许多小乾坤。 太阳明晃晃的,十分耀眼,不知道有没有到正午,屋里没有人,年渺走出大门,看见门口的草地上,婴儿寻深子正在草地上晒太阳,青容在他旁边席地而坐,低头似乎在跟他说话,周围几十只小灵兽围绕着他们蹦蹦跳跳。 听到动静,草地上的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过去,年渺的脸又热,下意识将嘴巴紧紧抿起,现在应该看不到痕迹了。 “看来你恢复得不错。”寻深子傲慢的声音最先响起, “你的面具已经造好了,剑,还得再打磨一阵子。” 年渺十分高兴,朝他深深作揖,恭恭敬敬行了礼: “多谢大师。”又意识到寻深子没有提到最重要的镜子,不免紧张起来,小心翼翼问, “敢问大师,我的镜子……” “自然是好了。”寻深子的声音虽然不屑,但能听出来心情很不错,大概做出了十分满意的作品, “等下你就能把面具和镜子拿回去了。” 年渺的心彻底放下来,再次朝他道了谢。 太阳正好移动到了最高处,正午的阳光洒落下来时,草地上的婴儿逐渐幻化成了青年的模样,他走向年渺,面前浮现出了两团白色的光芒: “自己收好了。”随即懒洋洋走向青容,去牵对方的手,可是被对方毫不留情地甩开了。 年渺点点头,接过了自己的镜子和面具,镜子一到他的手中,就主动钻入了他的神识内,速度奇快,他甚至连修复后的镜子长什么样都没有看到。 第292章 他尝试和镜子建立联系,并没有得到响应,大概刚修复的镜子需要自己休养,便没有再多打扰,只看向手中的面具,到底保留着几分少年心性,就像小孩子有了新的玩具一样,新的法宝也是最吸引人的。 他的新面具和季一粟很的像,又不大一样,同样是半遮面,但更加小巧精致一些,像是蝴蝶的一对翅膀,薄而美丽,颜色是冰蓝色,材质也仿佛是冰雪铸就,薄得他都不敢用力,生怕一用力就把面具折断了。 “戴上试试。”季一粟看着他建议。 年渺将面具覆在脸上,探入神识,面具主动依附了上去。 “还没有认主。”他仰头望向季一粟, “要认主么?怎么做?” 他只和轮回之镜结契过,而且是镜灵强制的,不知道要怎么和其他法宝契合。 季一粟还未开口,路过他们往屋里走去的寻深子便不耐烦道: “都说了是给你专门打造的,它自己会认你,还以为跟凡间的俗物一样呢。”他微微一顿, “此物尚未取名字,我也懒得想了,你自己想罢。” 年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他二人进入屋里后,靠在了季一粟的怀里,伸手摸自己的面具。 冰雪的气息和他十分契合,不愧是为他专门打造的,他能感受到面具和自己的亲昵。 “叫什么名字呢?”他随意地玩着面具,仰头去看季一粟, “你的是你取的么?” “不是。”季一粟也去摸他的面具, “原主人叫的。” 年渺记得季一粟的那张名字很拗口,叫“若存若亡”,神神秘秘奇奇怪怪的,不过倒也是听符合面具神秘的特性。 他的手和季一粟的碰在了一起,便直接抓住对方,随口道: “就叫‘若即若离’罢,跟你的差不多。” 他根本没有去思索什么意思,只是随口一叫,只要跟季一粟的相似,他就会感到很快乐。 季一粟也不在意给法宝取名这种小事,将自己的手抽离之后,轻轻把他的面具拿了下来。 “以后再戴罢。”他声音温和, “不然我看不到。” 年渺想也是,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也不让季一粟戴面具,一定要看着对方的脸。 失去了主人的小灵兽们在草地上茫然地徘徊,继而慢慢磨蹭到他身边,轻轻蹭他的腿,在熟悉气息之后,它们对新来的人也亲昵起来,尤其是年渺身上的水汽,让它们最喜欢。 年渺蹲下身,把来蹭他的兔子小鹿挨个摸摸,直到摸累了,还是有许多灵兽排着队,眼巴巴等着他摸,年渺站起来躲到季一粟旁边,朝它们努力解释: “明天罢,手疼了。” 灵兽们失落地望着他,没有去蹭季一粟的意思,毕竟相对于它们而言,魔气委实太不友好了。 被许多小动物水润溜圆的眼睛可怜兮兮盯着,年渺有些招架不住,可是这样下去不知道要摸到什么时候,他刚刚醒来,更想跟季一粟温存,只能抓着季一粟的手往屋里跑,他发现这些灵兽从来不会进屋,仿佛被结界挡住了似的。 成功将灵兽们挡在门外之后,年渺抬起头望向季一粟,弯起眉眼,神情有些兴奋,好像刚刚从什么可怕的危难之中逃脱了一样,为自己感到骄傲。 季一粟看着他也被他带着笑,无论长多大,年渺依旧总是跟十几岁时一样喜欢玩闹。 “我们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俩人往客房走去,年渺问他, “等我的剑好么?你还有别的事情么?” “没有了,等你再调养一段时日,顺便等剑好,也就半个月。”季一粟道,想了想又补充, “无聊的话,我带你出去玩。” 灵力微微波动,他们进入了自己的客房之中,草木的清香晃晃悠悠,不作声悄悄弥漫着。 年渺有些迫不及待地扑进他的怀里,手臂勾住他的脖颈,又慢慢滑到他的肩后,巴巴看着他,眼里已经有了期待的潮湿之意。 他仰着脸,等待着一个吻,这个吻没有让他等多久,在他闭上眼睛的时候,就如愿落了下来。 季一粟有些激动,亲他的时候也温柔不起来,甚至称得上粗暴。 年渺紧紧抱着他,腿已经抬了起来,颇为难耐地蹭着。 他的腰很细很软,季一粟一只手就能握住,稍微用力,就能留下指痕,这次却一直小心着,只谨慎地握着,没有多余的动作。 长而热切的吻之后,两个人都激动起来,互相能清晰地感应到,并且不断摩擦着。 “半个月而已。”年渺说话时带了点喘。,息,眼角粉如桃花,眸光潮如春水,一眨不眨全神贯注地望着季一粟, “师兄,你还怕半个月么?” 他的腿已经主动缠了上来,微喘的声音更是致命的诱。,惑: “师兄新买的裙子,还没有试过……” 他又叫回了师兄,却有种别样的意味,更让人难耐。 季一粟沉沉盯着他,一只手握着他的腰,一只手抓着他的手,却不敢动,只低头耳鬓厮磨,算是缓解,声音压得不行,强行压抑着: “等你好了再说……” “已经好了,大夫都说了可以。”年渺委屈起来,声音愈发甜软,肆无忌惮地撒娇,引。,诱, “不会伤到的,师兄想怎么做都可以……” 他完全不管不顾,再也没有考虑这里是在别人家里,会不会被别人发现,他现在,只想跟季一粟融为一体,恨不得自己完全嵌入对方的体内,再也无法分开。 第293章 这样明显大胆且直接的邀请,若是从前季一粟也许能够忍耐,可是已经尝过滋味,就再也受不住半点诱。,惑,年渺的稍微一点暗示,就能让他沦陷。 他想要轻点,温柔一点,尽量避开年渺的后背,只让年渺趴着,可是年渺自己不放过他,哭哭啼啼索求更多,求他再激烈一点,再多一点,甚至主动纠缠,到最后,他根本再也顾不上什么,忘了什么后背,只去满足着两个人。 “渺渺。”他有些喟叹地喊着,放弃了最后一丝理智, “妙妙,小猫……” 他觉得“妙妙”这个名字倒是着实巧妙,年渺的确跟猫一样磨人,动不动就喜欢招惹,招惹上了又跑开,过了一会儿又跑过来招惹,磨磨蹭蹭,半推半就,他将所有的耐心都给了年渺,被磨得一点脾气都没有,只剩下一味的迁就。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不知不觉就在极致的欢欣中流逝了,年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比被关起来的那三年还要满足,大概是他主动的缘故,又对季一粟十分想念和渴望。 按照预期,寻深子应该把剑也打磨好了。 虽然知道季一粟不会让外人发现他们,但是半个月毫无动静,年渺还是有些做贼心虚,出门的时候也磨磨蹭蹭的,专注地想着自己的剑,只要拿到了剑,就可以离开了。 他还没有问季一粟他们要去哪里,他自己一时间也不知道,毕竟全部身心都放在了季一粟的身上。 走出房门的时候正是早上,屋里没有人,想必是在外面,年渺慢慢踱着步,磨蹭到了屋外,看见了门口树上的秋千里有一点明黄,那是寻深子襁褓的颜色,秋千缓慢地晃动着,仿佛哄孩子睡觉的摇篮。 青容靠坐在树旁,在专心致志地看一本人间的话本,神情有些严肃,也不知道看到了什么,话本很新,大概隐居也不是完全隐居,偶尔也会下山。 察觉到气息后,他抬起头,看到了扒着门犹豫不敢出现的年渺,招了招手: “来,我看看。” 年渺已经仔仔细细检查过自己,确保身上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看不出这些天做了什么,才慢吞吞走过去,坐在对方面前,伸出手。 青容握住了他的手腕,舒展的眉眼慢慢聚拢了起来,神情更加严肃而凝重。 “伤到了么?”年渺还没有问,季一粟已经开口,声音有点沉不住气的悔意。 年渺睁大眼睛,不由摸向自己的背,他明明没有感到任何痛楚。 “伤没有伤到,已经完全好了,行房不是不可以,但是身体太疲累了。”青容朝季一粟投去责备的目光, “都说了要克制,他还是个凡人。” 季一粟的神情和语气都恢复了淡定: “知道了。” “跟他没关系,是我的错。”年渺在季一粟开口的同时就有些急促地辩解, “是我的问题,不能怪他……” 的确是他的问题,是他主动缠着季一粟的,他不喜欢看别人责备季一粟。 话音刚落,就听见一声嗤笑: “怎么这都要护?” 是寻深子的声音,年渺抬眼望过去,婴儿正躺在秋千里闭目养神,脸颊红润白嫩,嘴巴没有动,声音却传了出来。 他还是很难将这样柔嫩的一个婴儿,和那晚看到的苍老如枯木的老者联系在一起。 青容问他: “药吃了么?” 年渺垂着眼,点了点头,连说话都不好意思了,他自己都忘了要吃药,还是季一粟每天雷打不动地喂他。 青容点点头,面前浮现出一片细嫩碧绿的叶子,没有纹路,比柳叶要短一半,看上去是一片在普通不过的叶子,只是比寻常的叶子要更清亮。 叶子缓缓飞向年渺,覆盖在他的右手手腕上,继而钻了进去,年渺只觉手腕一凉,低下头,心里稍稍一惊,随即在内腕处看见了一片小小的,微微闪着银绿色光芒的叶子,仿佛画在了自己手腕上,闪动了几下后,便隐没不见了。 他不解地抬起头,青容道: “你是凡人之躯,经常会磕磕碰碰的,难免受伤,我在你身上留下印记,除非是……至高的伤害,否则都无法对你造成影响。” 原来是草木之神的庇护。 年渺很是感激,郑重地朝他道了谢。 他觉得这些神明对自己也太照顾了些,也许是因为季一粟的缘故,可他们并不像是交好的朋友。如果月神是缘分使然,水神是他们属性相吸,水神本身也极好相处,但是青容的赐福,就毫无理由,这样的大礼,他都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只能偷偷看向季一粟,传音问对方怎么回事。 季一粟没有什么表情,似乎早有预料,只让他安心接受,不是什么坏东西。 年渺自然知道不是什么坏东西,但是无功不受禄,他已经在寻深子那里得到了太多的法宝,又受到了青容的赐福,被从天而降的财宝砸得晕晕乎乎,受宠若惊。 季一粟看向寻深子,直接问: “剑铸好了没?” “我怎么一听你说话就想发火?”寻深子没好气道, “我是你的奴仆么你说要就要?” 他顿了顿,毫不客气地驱赶: “好了好了,赶紧拿着走人,天天看到你就碍眼。” ———————— 奶妈的buff加持 粟的队友,好像只有奶妈是正常人,嘤 月:打野残了啊,六分投了吧 水:刚被小怪打掉了一滴血,很害怕,回泉水回复了,大家加油 第294章 妖:新手,直接往对面塔里送 粟:残废,好累 第127章 诛神 帝华大陆是一个特殊的地方,位于天涯海角的最边缘,从来没有人会想起它,也从来没有任何修士会来到这个地方。 一是因为它太遥远,隔着无尽的海域;二是因为它太小,小得让人无法发现它的存在,在云游修士记载的地图上甚至都没有标识;三是因为,帝华大陆上的灵气,稀薄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没有前来的必要。 这里没有门派,没有修士,没有开启灵智的妖,怪,精,灵,是最平凡的地方,这里的人甚至不知道世上还有成仙得道一说,也不知道海域之外有其他的人和大陆,修炼飞升的故事,只存在于话本和传说之中,是虚无缥缈的,从未有人探寻过,这小小的一隅,就是他们的一生。 这里会发生的最诡异的是,无非就是鬼魂找不到轮回的路,终日游荡造成了恐慌和混乱,但也有天资不凡的人,靠着一些杂碎的闲书误打误撞摸到了修仙的门坎,但也只是在门坎徘徊,引气入体,连炼气期都算不上,不过这也足够他们祛除游魂,安定一方,成为名声大噪的仙长了。 这样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地方,竟然遗落了两块季一粟的身体,难以想象会发生怎样的混乱和动荡。 可是年渺走在繁华的长街上,所见到的只有人流如织,车马粼粼,热情的吆喝叫卖声汇成不息的长河,平静而富有生机地流淌着。 没有灵气波动,也没有恐慌和动乱,和谐得仿佛是世外桃源。 “你身体剩下的两个部分,真的在这里么?”年渺抱着自己新打造出来的骨剑,由衷赞叹着, “怎么一点迹象都没有?” 随着身体愈发完整,季一粟对自己身体剩余的部分,感应得也越来越清晰,毫无疑问,最后的两块,都聚集在此地,所以从山神那里离开之后,他便带年渺来到此处,准备将身体快速归位,抓紧时间恢复到鼎盛时期。 “是有些古怪。”季一粟道, “但影响不大。” 他想去牵年渺的手,可是年渺双臂抱着剑,根本顾不上他,让他落了个空。 他瞥向年渺: “又跑不掉,一直抱着做什么?” “我喜欢。”年渺道, “而且寻深子大师说了,一把剑,只有开启了灵智,与我心神合一,才能算是好剑,我要日日夜夜陪着它,呵护它,带它在市井之中游历,它才能够早日开启灵智,同我心神合一,成为只属于我的好剑。” 他说的都是实话,在见到自己的新剑时,就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甚至不需要碰触,他都能和新剑有所感应。 毕竟,这是用他自己的脊梁骨打磨而成的剑,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比任何法宝都要契合。 因为有一部分脊梁骨被拿去修复镜子了,所以他的剑比一般的剑要精巧不少,和面具一样,剑身通体是近乎透明的冰蓝色,没有繁复的纹饰,但有透骨的森寒剑光,只看一眼就能让人不寒而栗。 剑柄上刻有一朵漂亮的六瓣霜花,让年渺十分惊喜,看了又看,眼睛都舍不得挪开,他的手虽然细长,但手掌不大,握着剑柄刚刚好,完完全全是为他量身打造,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剑。 剩余的一点骨头做成了剑鞘,但材料实在不够了,寻深子又添加了灵环花,浴雪珠,无量冰等稀世珍宝才炼制而成,不用说,都是季一粟去搜集的,他可不会拿自己的东西倒贴。 剑鞘更是精美绝伦,同样是冰蓝色,但不像剑身那样透明,是实体的,颜色也要深一些,大大小小的六瓣霜花布满全身,看似杂乱,实际上错落有致,赏心悦目,在顶端,甚至镶嵌有一颗小而圆润的光华流转的浴雪珠,是整把剑的点睛之笔。 可见寻深子不仅是炼器高手,还有一定的闲情雅致,不但要好用,还要好看。 这可比面具让人振奋得多,年渺自拿到手之后,就没松开过,一只手拿着怕摔了磕了,一定要两条胳膊一起抱着才能安心,季一粟看着,甚至有些发酸,从来没有见过年渺如此宝贝一样东西。 “是不是晚上睡觉还要抱着?”季一粟到底没忍住,近乎冷漠地问了这么一句。 “当然!我要陪它的!”年渺想也不想便回答。 说完之后,他微微一顿,清楚地感受到了季一粟的冷漠,甚至还有一丝丝别扭。 他终于舍得将剑收回神识之中,想去牵季一粟的手,季一粟却冷漠地背过胳膊,躲开了。 “师兄。”年渺坚持不懈地抓住他的衣袖,用讨好且亲昵的语调叫他, “等你空闲了,再教我练剑行么?之前只跟你学一点皮毛。” “不教。”季一粟淡漠道, “别找我。” 他的脚步加快,年渺不得不走走跑跑才能跟上他,甚至引起了周围一部分百姓的注意。 “你要剑穗么师兄?”年渺紧紧拽着他的衣袖不放,在路过一家针线行时停住,眼巴巴望着他, “我给你编一个好么?” 季一粟被他拽得不得已停下脚步,垂下眼看他不说话。 年渺忽然扒着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亲得季一粟自己都愣住了。 周围的人发出了低低的惊呼,随即朝他们投来各种厌恶和惊惧的目光,像避瘟神一样纷纷躲避开来,毕竟在这样一个平淡无波的地方,断袖可不是什么常见的事,而且十分令人反感,有伤风化,是为大逆不道之事,两个男人在大街上公然亲密,没有人报官府已经不错了。 第295章 年渺全然不在意别人的目光,亲完之后,只期待地看着季一粟,季一粟无言以对,终于伸手握住他的手。 “要么要么?”年渺仍然问, “你有剑穗么?” “没有。”季一粟道, “不要。” “我给你编一个嘛。”年渺依旧没有放弃, “我们两个一人一个。” 说完,他便拽着季一粟往针线行里进,准备买些漂亮的针线自己编织,哪知还没踏进门,就被赶了出来。 “滚滚滚,不做生意。”老板惊恐且不耐烦地驱赶他们,用袖子挡住的自己的鼻子,似乎怕被传染一样, “再来我报官了!” 两个人只好退了出去。 “快走罢快走罢。”年渺拉着他胡乱跑, “马上官兵就要来抓我们了!” 他跑得飞快,也不知道要往哪走,只要有路就闯,从一条街跑到另一条街,像阵无拘无束的风,只留下两道模糊的黑色身影。 正是隆冬,连阳光都是清洌洌的,行人裹着厚重的棉袄,仿佛一团又一团的柳絮在地上滚动着,空气冷得吸一口气都像是吸入了满腔冰碴,呵气成雾,慢慢悠悠许久才消散,街道上卖的是热气腾腾的粥面茶点,氤氲的雾气四处弥漫着,遮得整条街都白雾缭绕,朦朦胧胧的。 每个人都是安逸的,缓慢的,店铺门口的猫猫狗狗都慵懒地趴在台阶旁晒着太阳,仿佛一副宁静的墨画,偏偏被两个狂奔的人打破,惹来了许多不满。 来到新的街道之后,年渺才停下来,和周围的人一样,慢悠悠踱步。 见惯了飞天遁地,稀奇法宝,重新回到安逸普通的街市,他反而觉得新鲜,看什么都是好的,什么都想要买,可是别人找他要铜板的时候,他和季一粟却都掏不出来了。 年渺空有数十万上品灵石,在这没有修士的地方一个子都花不出去,两个人搜索了半天,身上也找不到可以花的金银铜钱,抱着侥幸的心理去了当铺,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给了当铺一块下品灵石。 虽然当铺掌柜的面上不显,但从对方贪婪到发亮的眼睛里,年渺还是看出这块温润浑圆的下品灵石很有价值,被当成了极品美玉。当铺掌柜硬是挑了光泽不够之类的毛病,最后只出价一百两白银。 年渺也没有讨价还价,爽快地答应了,换了些零散的碎银和铜钱走人。 当铺掌柜很高兴,觉得今天运气太好,碰到了傻财主,赚大发了,年渺也很高兴,有了钱,他可以去买冰糖葫芦了。 这种再寻常不过的零嘴儿,他却并没有吃过几回,和季一粟奔波浪迹天涯这么多年,更是见都很少见到,如今来到烟火气息如此浓郁的地方,反倒有些怀念起来,买了一串山楂的,第一个喂给了季一粟,第二个才自己吃。 极致的甜和极致的酸掺杂在一起,成功让季一粟拧起了眉头,这么难吃的东西,和年渺的厨艺不相上下,也只有年渺才会吃那么开心。 亲密的举动使得他们附近的人再次惊恐并避开,对他们指指点点,年渺在异样的目光下吃完了一整根冰糖葫芦,看看对面的一家成衣店,再抬头望向季一粟,用小猫一样促狭又狡黠的眼睛,悄声问: “你想看我穿哪套?” 季一粟看着他漂亮灵动的眼睛,心头一荡,也跟着微笑起来,同样悄声问他: “怎么开始怕世人眼色了?” “我怕他们不卖东西给我们,总不能直接抢罢?”年渺说出了正当的理由,又凑近他,几乎要贴到他的耳朵,说话的气息像黏腻的糖丝缠绕着,声音小如私语, “而且我想亲你。” 季一粟再也没有半点脾气,完全忘了自己还在吃一把剑的醋,只剩下控制不住的剧烈心跳,和那双盈着笑意的灵动眼眸。 两个人跑进了成衣店,幸好成衣店掌柜一直在屋里,没有看到他们的异样举动,只当是为家里的小娘子置办新衣,热情招待了他们。 帝华大陆的衣裙中规中矩,没有什么特别出彩的,季一粟这会没有打包,只选了一套还算顺眼的粉裙,又挑了一领滚着白色绒边的大红斗篷,对掌柜的使了点障眼法,借人家的里间换上了。 粉裙的样式普通,胜在颜色鲜嫩如春,斗篷裹上之后,一下子就亮堂起来,季一粟颇为满意,年渺什么颜色都适合,但是红色最明艳夺目。 俩人付了钱,走出成衣店,掌柜的丝毫没有觉得不妥,根本忘进来的时候是两个男子,出去后却是一男一女。 再也没有异样的目光打量他们,年渺肆无忌惮地牵着季一粟的手,又当街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还是招来了许多厌恶的目光。 “怎么还这么看着我?”他诧异道, “夫妻都不行么?” 季一粟垂眼看着他,忍不住笑,撩起他的头发: “头发还散着,一看就是没出阁的,只能是私奔,哪有夫妻。” “我本来就是跟你私奔的。”年渺反倒高兴起来, “我真正的夫……” 他抿起嘴巴,适时噤声,转向另一个话题: “你要剑穗么师兄?我给你编一个,我们一人一个。” 季一粟道: “好。” 年渺高高兴兴去买了针线和流苏,只要是好看的都买了,五颜六色杂七杂八的,一股脑儿全塞了起来。 “你的剑是什么样子的?”重新走在安逸闲适的大街上,年渺问, “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第296章 “之前不在我手里,也没有用过。”季一粟道, “你休养的时候才取回来。” 他顿了顿,手中浮起一把古朴的剑,比年渺的冰剑要宽大许多,也长许多,剑身的颜色是最寻常的银白,剑鞘则是黑色,没有任何装饰,极其简单,却散发着令人无比畏惧的压迫感。 年渺伸出的手又慢慢缩了回去。 “可以摸。”季一粟道, “它认识你。” 他的剑也是自己的脊梁骨做成,是人的一部分,人剑合一,年渺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把手覆盖在剑鞘上,竟然感受到了丝丝暖意和温柔。 他摸了摸,最后还是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手。 季一粟的意识,就是剑的意识,他是季一粟已经结合的妻子,看来被剑完全接受了。 “他叫什么名字?”等剑收起来之后,年渺仰头问。 季一粟微微一顿,才道: “伏天。” 年渺咀嚼了两下,随即笑起来: “是让上天伏诛的意思么?” 季一粟: “……嗯。” 他神色未变,但年渺还是看出了一丝不自在,想必和“越沧海”这个名字一样,是最轻狂的时候取的,别人叫起来没什么,但是在心上人面前,突然暴露,好像年少时的桀骜不驯都变成了不可回首的笑柄,让人实在羞于启齿起来。 年渺倒是很喜欢这个名字,仿佛透过这个名字,就能看见季一粟狂妄的过去,更是好奇和期待,又十分遗憾,要是能早点遇见季一粟就好了。 “我也要取个跟你一样的。”年渺道, “帮我想想。” 他的剑自出生后还没有名字,他心里已经想了很多漂亮的名字,但都觉得不适合,甚至干脆想用自己和季一粟的名字来命名算了。 “想不出来。”季一粟迅速拒绝, “自己取。” “那就叫‘诛神’。”年渺笃定道, “是不是很般配?” 季一粟: “………………” 他伸手捏年渺的脸: “不要什么都学。” “就学就学。”年渺掰开他的手, “就要跟你一样的。” 他挣脱季一粟,飞快地跑开,愈发觉得自己太厉害了,连剑的名字都能取得这么般配,他和季一粟不但人般配,法宝也般配,名字也般配,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他裹着厚重的斗篷,却像轻盈的雨燕,又像翩然的蝴蝶,灵巧地飘着,大红的斗篷都被带得翻飞起来,一直飘到不远处的拱桥上,手肘撑着桥栏,托着自己的脸,看穿流而过的河水平静地淌着,河上的小舟像叶子一样晃晃荡荡,漾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季一粟站在他身边,看他突然安静下来,甚至有些难过,摸了摸他的脸: “又没说你,怎么不高兴了?” “我没有因为你不高兴。”年渺偏过头,认真地看着他,有些伤感道, “我要是早点能遇到你就好了,就算不能在你一出生的时候就遇到你,在你还是越沧海的时候遇到,也是好的。” 他太想看到年少时的季一粟,是怎样的意气风发了。 “也不好。”季一粟摸进他的斗篷里,悄悄握住他的手,也去看底下来来往往的船,和船上的客人艄公,低声道, “要是那个时候遇到我,我不会看到你的,甚至……” “一剑劈死我?”年渺弯起眼睛,替他补了后面没有开口的话。 季一粟道: “我一般不用剑。” 他目中无人,谁也看不到,就算年渺有着稀世姿容,在他眼里也只是捏死都懒得动手的蝼蚁,哪里会想过,这是自己以后的妻子。 居然连被剑劈死的资格都没有。 年渺想了想也是,他是在季一粟死后才遇到的,那个时候的季一粟最落魄,眼里才能容得下别人,才能忍受自己的存在。 可见这世上向来没有十全十美的事,若不是季一粟落魄,两个人也不会相遇。 俩人说着话,听到桥上来往的行人在窃窃私语: “刚才南边有两个男人当街卿卿我我,我看到了,吓死我了。” “怎么会有这种人啊,真是世风日下,伤风败俗。” “有没有报官?” “报了,可是官府来人之后,那两个人又不见了,谁都没有看到他们,可真是怪事。” “最近怪事太多了,希望有人能请位仙长做做法事,不然我出门都害怕。” “……” 年渺不停地笑,轻轻捏了捏季一粟的手: “看看你,伤风败俗。” 季一粟道: “你干的事,天天赖在我头上。” 年渺不言语,也不管有没有看着,搂着他又是在他脸上亲了一大口,随即满足地拉着他下桥去,果然听见身后一阵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现在没出阁的姑娘……” “这世道是怎么了?” 他笑得更加开心,好像做了什么有趣的事一样。 其实他的身量并不算矮,甚至比普通人还要高挑一些,只是季一粟太高了,可以将他完全包裹住,他每次想亲对方,都不得不踮起脚来。 在下桥的时候,年渺顿住了脚步,季一粟也同时停了下来。 大概是前些日子下了大雪,即使今天出了太阳,之前的残雪也未消,在桥边堆砌着几垛残雪,掺杂着枯叶和泥土,已经变得脏兮兮的,在清凌凌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有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乞丐躺在桥边,头上枕着雪堆,在惬意地晒太阳,面前已经被扔了不少铜钱。 第297章 他虽然破烂穷苦,但并不脏污,脸上甚至十分干净整洁,只有散乱的头发是乱糟糟的,许久没有打理的样子,从面容上看,是个年轻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有几分俊秀,不像是普通乞丐,倒像是上京赶考盘缠用完的落魄书生。 这里是京城,是最繁华的地方,很少能看到行乞之人,想必此人是遭逢了什么不幸,才沦落至此。 年渺不由有些同情,他虽然踏上仙途多年,但幼时也流离失所,遭逢苦难,并没有像其他修士一样,修为达到顶峰后情感淡薄冷漠,依旧保持着从前的人性,看到苦难的人,难免会起一些怜悯之心。 季一粟也看着那个年轻的乞丐,只是他不会跟年渺一样,起怜悯之心,他只是在对方身上,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然而实在古怪,以他的能力,竟然一时间看不出此人身上,究竟哪里异样。 年渺弯腰在那堆铜板中,放了一锭二十两的银子。 察觉到有人靠近,乞丐睁开眼睛,偏过头,看见了分外瞩目的银锭,眼里却没有喜出望外的神色,甚至身体动都没有动,只瞥向年渺,懒洋洋道: “谢谢姑娘,姑娘发财。” 不少行人都望了过来,毕竟二十两的纹银,没有谁不心动的,这乞丐反而没有收下的意思。 年渺问: “先生看上去不像是行乞之人,可是有什么难处,才沦落至此?” 乞丐重新合上眼,慢悠悠道: “你又不认识我,怎么就妄断我这个人的好坏?” ———————— 粟:很尴尬,中二时期被老婆发现了 第128章 采花 年渺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诚然,他又不认识对方,只是一面之缘,哪能妄下结论。 那乞丐翻了个身,背对着他,继续享受难得的太阳,连那锭无比耀眼的银子都没有多瞧,也不怕被人偷了去。 年渺便不再多理会,拉着季一粟往桥下的路晃荡去,时不时往路边的残雪上踩一脚。 一路上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灯,估计是上元节要到了,行人的眉梢眼角,俱是喜色,他沿着河边踩雪,听到河畔散步的几个妇人在热切地讨论着: “等上元节一过,太子应该就能班师回朝了。” “总算能回来么?原本说年前就能回来,结果遇上了大火,伤亡惨重,硬生生拖迟了。” “什么大火?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就是前不久,而且这火很诡异,先是对面起大火,死伤过半,接着是我们这边起大火,同样死伤过半,太蹊跷了,要说是对面是谁耍花招也不像,毕竟两边都是一样的待遇,更像是有邪祟作怪……” 年渺被“邪祟”这个词吸引,停住脚步,好奇地望过去,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帝华大陆很小,一共只有两个国家,一个是大耀,一个是大元,这两个国家是世仇,常年纷争不断,都想将对方吞噬,他们所在的便是大耀的京城陵津。 年渺生长在痴迷修炼之地,从来没有经历过凡人的战火,没想到过年这样重要的日子,战争都不会停止。 而“邪祟”更是古怪,这样一个地方,怎么可能有随意挑起大火让两军伤亡惨重的邪祟,恐怕是哪个游魂捡到了季一粟的身体,无法控制澎湃的魔气,走火入魔,造成了悲剧。 他看了一眼季一粟,果然季一粟也在认真听着,应该也想到和自己有关。 说“邪祟”的妇人果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纷纷好奇问: “这等机密的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那妇人当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不免有些后悔,吞吞吐吐道: “还不是我夫君,会些手段,因着此事太过怪异,被找去查探,回来告诉我的……你们可别往外说啊!不然麻烦就大了!” 她担忧地左右张望,没有注意到季一粟和年渺的存在,见附近没有其他人能听见,便松了口气。 幸好在场的人都是熟识,不会将此事泄露,不然她和夫君的人头恐怕要不保了。 她含含糊糊将此事略过,再也不敢提起,年渺听了一会儿,没有再听到相关的线索,仰头望向季一粟: “要不,我们去军营看看?” 如果真是季一粟的身体残块作祟的话,不能再任由其嚣张下去了,否则连累更多的无辜百姓,同时收回残块,也是他们此行最主要的目的。 季一粟却缓缓摇了摇头: “不在城外,就在城里,我们在城里找就好。” 他可以感应到自己的身体碎块就在这座城里,但具体在哪里,十分模糊,似乎是被人刻意藏匿了起来。 而且,这座城也十分古怪,从他踏入这里以后,就有一种别扭的感觉,可究竟别扭在哪里,又说不出来。 就像是夏天的风,一阵又一阵的,让人抓不到,摸不透。 能将他的东西藏匿起来让他无法立即发现,对手即使不是和他一个位阶,也至少是有特殊能力的上神。 季一粟不擅长对方这样变幻多端诡谲奇异的幻术,还是得继续留在城里多观察几日。 天色渐晚,城里接二连三亮起了灯,满城辉煌的灯火照亮了人们脸上洋溢的喜悦,太子胜利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只等着上元节那天满城相迎,喜上加喜。 本来是要找个地方吃饭,但是年渺听季一粟说整个城都有古怪,连饭也不敢吃了,只是在人多热闹的地方闲逛着,用新买的针线一边走一边在手里编织着,编了一下午编出一团七扭八扭的乱糟糟的黑色东西,配上深青色的流苏,塞到季一粟的手里,试图跟他解释: “这是一朵霜花,是我剑上的纹饰,这是它的六瓣,你仔细看,是不是能看得出来?” 第298章 季一粟沉默着看着手中黑乎乎的线团,勉强能辨认出有六个凸起的角,他强行塞回年渺的手里,赞许道: “好看,适合你。” 年渺执意要给他: “这是给你做的,不是给我的。” 季一粟无语: “你的纹饰为什么要给我?” 年渺道: “你的剑当然要配上我的纹饰,这样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想法很好。”季一粟温和道, “但是我的剑说不要,它不喜欢身上有其他东西。” 年渺想了想,还是妥协了: “那你自己留着,我再加个玉坠,给你挂在腰间。” “我也不要。”季一粟道, “谁身上挂团泥巴。” 年渺气得几乎要跳起来: “这是我的心意,你怎么能说它是泥巴!” 他抓着季一粟不让人走,非要给人挂在腰上,季一粟掰他的手,他立马挤出两滴眼泪,声泪俱下: “成亲之前说好什么都依着我,刚嫁过来没几天,连这种小事都不让着我,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季一粟: “……”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周围很快有几道责备的目光射过来,季一粟忍气吞声,没有再反抗,由着他将那团泥巴挂在腰间,幸好穿的是黑衣,不是很明显,只隐约能看见深青色的流苏摇晃着。 他抢了年渺一团黑色的线和流苏,也往年渺腰间挂上,年渺等他挂完,用斗篷将全身一遮,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他朝季一粟得意地笑,又在对方脸上亲了一口,浇灭了对方的脾气,不知是不是夜晚的缘故,这回没有什么人朝他们投去嫌弃的目光。 他拉着人往白玉桥边跑,许多人在河畔放花灯,神情却是忧伤而凝重的,没有半点玩乐的意思。 他也去店铺里买了几盏荷花灯,不由好奇问店铺掌柜: “那些放花灯的,怎么看起来都不高兴?” 掌柜的瞥向他,神情有些怪异: “客官是哪里来的?怎么不知道,花灯是为了给故去的亲人祈福,写上名字和心愿,顺着河流,就能飘向地府。马上太子班师回朝,都高高兴兴的,可许多人,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仔仔细细上上下下打量着年渺,怀疑对方连这个风俗都不知道,是敌国的奸细,可是敌国也是如此,或许是哪家足不出户的深闺姑娘。 年渺点点头,提着新买的花灯出门,季一粟问他: “还放么?” “放罢。”年渺想了想道, “我给我师父放。” 已故的牵挂的人,也只有林月落了。 他又买了纸笔,写上林月落的名字,一时间也不知道有什么心愿,只能祝人来世无忧,学着河畔别人的样子,点燃了花灯,看着它们顺着水流慢慢悠悠飘走。 一簇簇微小的灯火在漆黑如绸缎的河面上明明灭灭,仿佛游荡的魂灵徘徊,迟迟不愿离去。 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的硝烟味,还有各种精油燃烧的香,浅浅淡淡的,然而一直没有消散。 今天还不是上元节,已经提前过起了节,仿佛都能听到军队回归的振奋的声音。 沿着河畔走着,人越来越稀少,灯也越来越少,月亮也是朦朦胧胧的黄,仿佛被薄云遮住了,到后来,周围几乎暗得看不清了,反而能看见不少年轻的少男少女借着夜色偷偷在河畔和树林中私会,低声说着隐秘的话,更有甚者躲在凋零的树林中,行着逾矩之事。 年渺十分惊讶,被河畔沉重的氛围影响的低落心潮又重新涨了起来: “我还以为这个地方的人,都十分守规矩呢,这么看也不尽然。” 季一粟道: “越是讲规矩的地方,越不容易守规矩。” 在压抑之下,人往往更容易做出不可思议的行为。 年渺站在林外,忽然捏着嗓子惊声尖叫高呼: “爹!您怎么来了!” 季一粟: “……?” 顿时林中河边,无数对男女纷纷惊恐地四散奔逃,一时间像眉头的苍蝇一样,都乱哄哄的。 年渺拉着季一粟跟着一起跑,假装是被惊吓到的,一边不忘点评: “惊起一林鸳鸯。” “坏事做尽。”季一粟点评他, “是要下油锅的。” “这是警醒,怎么能叫做坏事。”年渺辩解,兴奋完之后,感觉有些累了,微微往身后一倒,就靠进了季一粟的怀里。 季一粟横抱起他,打算找个地方歇脚。 一天下来,在城里四方都没有发现什么身体碎块的存在,他打算再去唯一还没有涉足的皇宫里一探究竟。 而且今天桥边的乞丐也十分可疑,如果皇宫里再一无所获,他得去抓那个乞丐好好研究一番了。 找了家看起来还算整洁雅致的客栈,季一粟在柜台前要房,客栈掌柜的不住瞥他,欲言又止,毕竟大晚上的,一个男人抱着一个女子,有些不符合礼仪——虽然怀中的人被包裹住看不清脸,但是从露出来的大红斗篷上可以发现是名年轻的女子。 “我夫人的脚扭到了。”季一粟面不改色地撒着谎,给了对方一两从年渺那里摸来的碎银,要了最好的天字房。 掌柜的勉强打消了疑虑,又见他出手阔绰爽快,便直接让伙计的带人上楼,哪知这时,季一粟怀里的人微微动了动,声音迟缓: “这是……哪里……” 是一个娇美的女声,而且晕晕乎乎的,应该是刚刚醒来。 “是客栈。”季一粟声音温和。 第299章 那怀中女子听到他的声音,却立即清醒,随即发出了惊恐的尖叫: “你是什么人!救命!爹爹救我——” 季一粟: “………………” 老板立即反应过来,失声道: “不好!是采花大盗!” 他说完后怕起来,毕竟采花贼都是有几分本事的,连刚刚跑过来的伙计都后退几步,犹豫着要不要往后堂躲。 大堂里几桌喝酒的客人中,倒是有五大三粗的,闻言站起身,很快将季一粟包围起来,怒目而视: “放下这位姑娘!” “快!快报给官府!” 季一粟更加无语,懒得跟他们纠缠,索性闪出了门外,只留下一道残余的黑影。 离开时尚且能听到大堂里的惊呼: “好快的身手!” “怎么没听过这号人物?!” “……” 年渺躲在他怀里笑得发抖,直到被粗暴地放下来时,才正正经经站好,抿着嘴巴,眨巴着眼睛,作出一副乖巧的模样。 季一粟没好气地捏他的脸: “好玩?” 他毫不留情,把年渺柔嫩的脸颊揉得扭曲变形,通红一片,年渺眼泪汪汪的,半点都不敢反抗,直到他停手才小声道: “好玩。” 他小心翼翼借着昏沉的月色观察季一粟的脸: “师兄,你生气啦?” 季一粟垂眼看着他,将他往后面一推,冷哼一声: “坏事做尽。” 年渺往后一个踉跄,正好靠在一棵苍老的树上,脑袋被撞得晕晕乎乎的,不由伸手揉了揉,随后可怜兮兮地看着季一粟: “要把我下油锅么?” 他偏过头,发现这是刚才路过的小树林,因为自己的搅混水,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只剩下满地枯枝败叶,还有少许尚未化干净的残雪。 树与树之间不算密集,尤其失去了浓密的树冠,只能借着遍地的枯叶和粗大的树干隐藏着,幸好月亮始终被浅浅淡淡的云雾遮掩着,洒下来的光芒十分黯淡,什么都看不清楚。 抬眼望,昏黄的月亮似乎挂在了树梢上,一动不动,像是猫的一只眼睛,在黑暗之中窥伺。 年渺勾着他的脖颈黏黏糊糊亲他,从脸磨磨蹭蹭亲到唇角,讨好道: “阿粟,你没有生气罢?” 季一粟只看着他,没有拒绝,却也没有反应,只慢慢解开了他的斗篷,大红斗篷随意地被扔在了地上,仿佛是灰白惨淡的枯叶林中的一点朱砂,分外醒目。 年渺眨了两下眼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十分乖巧地由着他,甚至主动去解他的腰带,继续讨好似的亲他,甜甜腻腻地喊着: “夫君……” “叫什么夫君。”季一粟冷冷淡淡地解着他的衣带,粉色的裙子很快滑落, “你不是我抢来的么?叫你爹来救你。” 年渺: “……” 他开始思考自己是反抗还是顺从,随即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阿粟,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也没有办法违背我爹的意愿嫁给你,可是你这样,我们更不能在一起呜呜呜呜……” 季一粟低头吻他,把他的话都堵住了,浅浅亲了一会儿,才重重地咬了他的唇瓣: “违约是要受惩罚的。” 年渺紧张地抓着他的手臂,眼泪掉得更厉害了,抽抽搭搭说着“不要”,眼眸却比白天的太阳还要明亮耀眼,隐隐藏着兴奋之意,几乎跟季一粟同时激动起来。 不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人声,听上去是一男一女,大概是迟迟到来的野鸳鸯。 他更加紧张,可怜巴巴揪着季一粟的手臂: “有人来了,会被发现的呜呜……” 季一粟没有言语,却也没有动作,手中出现了一颗不大的药丸,捏起他精巧的下巴,将药丸塞进了他的唇齿中。 年渺愣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甚至都没有看清是什么东西,似乎是碧绿色的,入口即化,他还没有反应过来,那药丸便化成水滚落进他的肚子里,嗓子和口腔里都是清凉凉的,他舔舐一下了被咬得有些疼的唇瓣,总觉得这味道好像哪里吃过。 季一粟没有给他反应的时间,继续低头吻他,熟稔地握住了他的腰。 年渺忽然睁大了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起来,像把小刷子,刷得季一粟心里和脸上都酥酥麻麻的,不由加大了力度。 年渺却觉得身下一疼,霎那间想起来这是什么东西了。 还是二十多年前,他在寄月岛吃过的“避水丸”! 可是为时已晚,他腰以下的部分已经飞快起了变化,双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合拢起来,很快变成了一条华丽的鱼尾,鱼鳞流光溢彩,仿佛是无数珍宝明珠堆砌在一起,华美而高贵。 他几乎要站不住,顺着树干滑落,只能依靠季一粟的力量勉强支撑着,最后将整个身体都倒在对方怀里。 这的确是他意想不到的惩罚,甚至让他不知道接下来会怎么样,不过唯一值得庆幸是的,这个“避水丸”是有时间限制的,大概是两个时辰,如果真的发生太过分的事情,也不算太难忍受。 季一粟亲亲他的脸,声音终于变得柔和起来: “渺渺,不是说鲛人那里是藏在尾巴里么?藏在哪里了?” 这么多年前的事情,真亏他还记得,恐怕这些年都一直在惦记着。 年渺浑身都开始发热,泛起了漂亮的粉色,比晴空的晚霞还要艳丽几分,锁骨上的鱼鳞更是亮如星辰,鱼尾是流淌的星河。 第300章 眼角上也出现了几片鱼鳞,光华流转,更是将本就漂亮的眼眸衬得华丽无比,让季一粟挪不开眼。 这种亮晶晶的纹饰十分适合年渺,所有华丽的东西堆在他身上,都不会显得夸张,更会更加明艳华美。 不远处,又出现了脚踩在枯叶上的细微咯吱声,又有两对男女悄悄进了树林,当年眼盲时练出的听觉在此刻更是敏锐,可以听见他们疑惑而惊喜的声音: “今天怎么没有人?” 听声音,甚至已经不是年轻的男女了,看来这个地方,已经成为逾矩的隐秘之事的默认之地。 久经滋润的身体不但没有习惯,在这样的场合下甚至更加敏。,感,季一粟更是恶劣地问他: “你爹怎么还没有来救你?你那个新的未婚夫,也不来么?” 年渺哭泣得更伤心了,好像真的是被新的未婚夫抛弃,跟旧的未婚夫私奔一样。 他有些难耐地偏过头,甚至能看看隐隐约约的黑色人影,就在不远处,若是再近一些,也许都能发现他们。 他的眼泪无声滑落了下来,漂亮的鱼尾都在战栗着,瑟缩着,却是怎么都躲不过去。 是藏在鱼尾里的,而且十分隐秘,季一粟在探索的时候,会一直触碰,让他颤抖得更加厉害,那种感觉,比自己的身体更要清晰。 他伤心地抽泣着,浑身瘫软成水,根本没有半点反抗的力气,只能接受这样不乖的惩罚。 月亮依旧挂在树梢,一直没有变化过,他闭上眼睛,甚至都不敢跟月亮对视,好像被月亮看着一样。 虽然十分隐秘,但到底被季一粟找到了,有些粗鲁地和他纠缠着,生疏的鱼尾让纠缠也变得艰难起来,但比平日更加让人激动,两个人都无法克制。 陆陆续续又有人来了,年渺甚至能听见旁人隐秘的声音。 年渺真真正正害怕起来,哭泣着乞求: “不行,会被发现……换个地方……” 他似乎都能听到有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枯叶被踩着的咯吱声,根本不敢睁开眼睛。 “现在到处都在通缉我,不能换了。”季一粟亲亲他的眼睛, “渺渺好漂亮,自己看看自己。” 年渺哭泣着摇头,小小推搡着他,却被他蛊惑着,到底忍不住睁开眼,看见他在朦胧月色下,无比俊美的脸,带着浓郁的情,让人忍不住痴迷沉沦。 他完全妥协起来,朝季一粟索要赔偿的吻安抚,腻腻乎乎亲完之后,却看见有情人从他们身侧走过。 虽然并没有被发现,年渺还是顿时崩溃起来,哭着推他,偏过脸不让他亲。 “你欺负人……”他哭泣着,声音也无比凄惨可怜,好像被欺负坏了一样,一时间只知道重复四个字, “你欺负人,你欺负人呜呜……” 季一粟只温柔地亲亲他红得滴血的耳垂,吻虽然温柔,动作却是更加粗暴,直到觉得欺负够了,才柔声喊他: “渺渺。” 年渺睁着朦胧的泪眼,似乎被欺负得没有了神智,眼里满是茫然。 随后,看到他自己也吃下了一颗避水丸,同时又给自己喂了一颗。 ———————— 之前漏掉的一个play,搞忘了,不补上我会很难受 第129章 天火 月落日升,隆冬早上的太阳藏在枝丫的缝隙间,像挂着一个红而圆的橘子。 浅淡的晨曦逐渐从天边移动,涂满了大半个天幕,氤氲的白雾将树林浸润着,将城池浸润着,将每一个穿行的人浸润着,灰白的枯林比夜晚更透着清冷,仿佛是水墨画上的一抹轻轻的划痕。 年渺用手背挡着眼睛,从指缝看太阳,在雾气和眼泪的遮掩下,更是只有朦朦胧胧的一个小红点,眼见它从低处慢慢爬到了树梢,他终于得到了喘息。 鲛人的交《。》尾陌生而艰难,却有别样的滋味,年渺以为季一粟会持续好一段时间,没想到到第二天中午就放过了他。 尾巴消失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不清,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鲛还是人。 季一粟不紧不慢地给他换上了绛红色的裙子,以及相应的钗环耳坠,每一处都要自己亲自动手,斗篷昨夜垫在身下,已经糟蹋得不能用了,索性直接烧毁,不留一丝痕迹。 年渺一动也不想动,任由他抱着,不知道去哪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懒洋洋地看着周围。 昨夜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雪,他也没有注意到,现在才发现,地面上已经覆上厚厚一层雪,河堤,树梢,结了厚厚一层冰的河面,不远处的屋顶,都堆砌着雪,天地一色,所见皆是冰寒,只有天空上挂着的那个橘子能带来丝丝暖意。 “想吃橘子了。”他在季一粟怀里咕哝着, “现在的一定甜。” 季一粟道: “买。” 空中还在飘着雪,刚才尚且细如粉末,不知不觉中已经变成了鹅毛大小,让人间的积雪又壮大了三分,然而这样的大雪并没有消磨人们的热情,来往的行人并不见得比昨日少,撑着伞,不停来来往往,手中都提着东西,大概是在置办上元节的用品。 一夜积攒的雪足够厚,又有新雪覆上,即使来往的车马行人很多,也只是将道路上的雪压得更加扎实,形成冰雪之道,只是被践踏出不少污泥,变得脏兮兮的。 雪天路滑,每个人走路时都是小心翼翼的,缓慢的,显得慵懒而繁忙。 第301章 年渺从季一粟怀里挣扎到地上,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已经被季一粟挽得整整齐齐,没有留一丝散发,他的手掌凝结出了一层冰,当镜子照着,看见是新妇的发髻,钗环也是稳重成熟的款式,不由往季一粟小腿上踢了一脚: “我又没嫁给你,我们只是私奔。” 季一粟这个时候脾气分外好,只握住了他的手,问他: “要伞么?” 雪太大了,路上每个人都撑着伞,年渺想也不想道: “要。” 季一粟去买了一把淡黄色的油纸伞,画着盛开的繁花,还有新的斗篷,同样是大红色的,只是没有了白绒滚边,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像雪地里肆意绽放的红梅。 路过昨天的拱桥时,年渺特意看了一眼,却不见昨日见到的奇怪的乞丐了。 虽然还是白天,而且是正中午,随处可见各式各样的花灯,有不少已经迫不及待地点亮了起来,看来今天就是上元节了。 “我生辰就是上元节之后,正月十六。”年渺同他牵着手慢慢走着,忽然感慨, “我都快忘了,只不过这里的时间,应该和以前不一样。” 一看就是新婚的夫妇,又被伞和斗篷挡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季一粟和缓道: “你要是想,明天也可以过。” 年渺弯起眼睛: “算了,也不是很想过,都不重要了。” 生辰这种东西,只有二十岁之前,只有有关心爱护自己的人在身边,才会充满期待,新鲜和振奋,否则就是没有意义的。当岁月太漫长,时光太冗杂,一年又一年过得太快,它就失去了意义。 而且十八岁那天许下的愿望已经实现,他再也没有其他的需求了。 他仰头望向季一粟: “你是什么时候?” 这个问题他以前也问过,但是季一粟只敷衍他记不得了,想必现在应该不会再敷衍了。 “跟你一样罢,正月十六。”季一粟许久才开口,像是回忆了许久,总算从尘封的遥远记忆中搜索到了一丝痕迹, “也是上元节后一天。” “你又哄我。”年渺却是不信,觉得对方依旧在敷衍自己,毕竟当年问的时候,他就自作主张让季一粟和自己一起过生辰。 “真没有。”季一粟道, “不信算了。” 年渺朝他重重哼了一声,扭过头不理他,手还是诚实地牵着,被他领着在城中游荡着,不知不觉,竟然来到了皇宫附近。 作为帝王的居所,一国之中最为重要的地方,这里被层层把守着,戒备森严,普通百姓连靠近都不能靠近,俩人却旁若无人一般直直走了进去,穿过厚重的大门。 “是在这里么?”年渺还是第一次来到帝王之所,生平更是第一次见到,不免有些好奇,四处张望着,被肃穆的氛围影响,声音都压低了几分。 “应该是。”季一粟道, “可以找找,只剩下这里了。” 城中其他地方,都没有发现身体魔珠的气息,倒是这座皇宫,被人皇之气萦绕,可见这里的皇帝或者未来的皇帝是明君,才会有人皇的气运降临,说不定就将他的身体掩盖住了。 刚入门时是静谧肃穆而庄严的,越到深处,越能感受到这里也同样沉浸在上元节的喜悦之中,处处都是精致的花灯,装扮华丽,宫人脚步匆匆,忙碌不停,却十分有秩序,似乎在准备着盛大的宴席,年渺听到有宫人在窃窃私语,小声谈论着太子归来之事,陛下盼望了许久,一大早就派了人去接,等夜黑了,甚至打算自己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这两天,年渺一直听到人们讨论这件事,无一不是喜悦期待的模样,看来这位太子,是个品行兼优,治国打仗无不精通的人,很是得人心,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父母长辈,都十分敬他爱他。 俩人在皇宫之间,像薄雾一样穿行,宫墙亭台皆是虚无一般,无法阻隔到他们一点,季一粟将每一个地方都寻个遍,却并没有发现身体的踪迹,甚至一丝气息都没有,好像他的判断一开始就有误,身体根本不在这里。 如果是普通人,说不定就会离开,去别的地方找,可是季一粟从来不会怀疑自己的判断,他的直觉既然是在这里,那就一定会是这里,只是被什么人给藏起来了。 他去找了这里的皇帝,如果真有可以掩盖他身体的东西,那只有人皇的气运了,恐怕就在人皇身上。 皇帝已经下朝,正在御花园里,和嫔妃皇子公主们一起享受家宴,等着太子归来,是再温馨不过的场面,他看上去已经有五六十岁,算不上老,甚至精神奕奕,正是壮年,外貌端正,不怒自威,自有天子的气度。 可是季一粟并未在他身上看到人皇的气运。 作为十二真神之一的人皇,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一种气运,它可以同时在许多个皇帝身上产生,是最虚无缥缈的,是真正杀不死的特殊存在。 明明皇宫之上盘踞着相当浓郁的人皇气运,然而这位当朝天子竟然没有,季一粟的目光在在场的皇子公主中扫过,都是平平无奇,没有特别的存在。 季一粟在原地驻足片刻。 或许,他还遗漏了什么。 那位被万人敬仰的太子,尚未归来,这人皇之气,说不定就是他留下来的,身体,想必是藏在他身上。 人皇是不需要他的身体魔珠的,相反,得到了反而会造成冲突,消散身上的人皇之气,变得易燥易怒,逐渐平庸,恐怕是有别有居心的人,将魔珠藏在人皇身上,要么是为了干扰自己,不让自己找到,要么是为了对付人皇,不让人皇得到天下。 第302章 前者是针对季一粟的,后者则是人族的勾心斗角,单是想想就觉得麻烦。 季一粟有点犹豫起来。 和身体的感应告诉他,身体就在城里,可是人皇却在城外,这样的矛盾着实干扰了他的判断。 不过他也没有纠结多久,要么现在去找人皇,没有发现再回来,要么再等等,等晚上的时候,人皇自然会回来,根本不需要他再动。 季一粟也不着急这一时,索性再等一等。 年渺则饶有兴致地观赏着皇家的家宴,虽然只是家宴,却依旧盛大隆重,皇帝的后宫加上后宫的孩子,都快赶上一个小门派里的人了,让他十分惊叹,明明一个人娶了那么多妻子,却能和这些妻子孩子相处如此和谐,让他想起了他在碧海门时的那个虚假的爹,脚踏两只船,最后门派都散了。 皇帝和皇后坐首位,居高临下,其次是按位份排的嫔妃们,接着才是皇子公主,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喜笑颜开的,即使有愁绪,也不敢显露来。可在这温柔悦耳的琴瑟之音与和谐的私语交谈之中,蓦然出现了一个突兀的高声: “父皇,我听说三皇兄原本年前就应该回来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遇到了天降大火,伤亡惨重,对面又追了上来,才不得已推迟了,是么?” 是一个年轻气盛的男声,带着些许散漫和刻意的天真,在“伤亡惨重”上咬重了音,让在场的众人都噤声,顿时四下一片死寂, “唰唰唰”的目光都扫向说话的人,又飞快低下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的脸陡然沉了下来: “你听谁说的?” “宫外都已经传遍了。”提问的皇子似乎有所依仗,一点都不怕帝王之怒,直接道, “我也是昨夜回来的时候,听市井中传的。” “那火确实蹊跷。”果然皇帝没有怪罪他的意思,反而缓缓道, “不单是我们,对面也遭了火,同样有所伤亡。” “我还听说,这火是神仙在捣乱,否则不会有那么大,又那么巧。”提问的皇子道, “父皇,这世上真的有神仙么?如果有,为什么不庇护我们,反而要降下天火?” “哪有什么神仙,不过是有心人故弄玄虚罢了!”皇帝冷冷哼了一声, “老三肯定会查明真相的!” 他怒气冲冲地饮下了一杯酒,似乎真动了肝火,提问的皇子也不敢再多言,旁边的皇后赶紧说起了别的寻常事,将这个不寻常的话题揭了过去。 年渺仰起头,望向似乎在沉思的季一粟,他记得季一粟的属性就是火。 “再看看罢,等天黑。”季一粟低声道, “除了我之外,也有别人用火。” 年渺点点头,没有多问,见他凝神的模样,似乎又涉及到了自己不能知晓的隐秘之事。 两个人继续在皇宫里闲逛,等待着夜晚太子的归来,雪下得越来越大了,橘红的太阳已经被雪欺负得完全躲了起来,天空完全变得灰蒙蒙的,被铅色的厚重的云层铺满,光芒黯淡如傍晚,根本看不出还是下午,雪瓣如同撕棉扯絮一般簌簌而落,却没有在他们身上停留半点,直直坠地,仿佛两个人是虚假的一样。 地面上很快覆上了新雪,又变得洁白一片,看不到其他颜色,眼睛都变得疲惫而茫然起来。 偏偏风不算大,冷冷冽冽,慢慢悠悠地吹着,卷起一阵细细的雪末,又很快降落,衣袂也飞扬起来,像是无家可归飘零的鸟,在大雪纷飞之中,茫然无助地抖着翅膀。 皇宫很大,却太过规矩,宫殿大同小异,虽然逛了一下午才逛完,年渺却失去了新鲜感,没有再继续探索的欲望,眼见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所有的花灯都点起,整个皇宫灯火通明,比下午还要明亮,年渺开始催促: “我们不去迎接太子么?应该快到了罢。去哪个门?” “跟着他们走。”季一粟有些心不在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下一刻却改了主意,牵着年渺,眨眼之间到了城门口,年渺在门口上的牌匾上看见是东门,想来是季一粟改了主意,不想再等了。 他乖乖跟着季一粟,走到了城门之中,却觉得眼睛一花,又出现在了门口,一时间愣住了。 他尚未望向季一粟,就听见了对方的一声轻轻的嗤笑: “原来如此,大意了。” 年渺好奇地看着他的侧脸,也有些恍然: “我们……是被困在这里么?” 也许是他灵力低微,他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异样,或许觉得有些古怪,但也只是一丝丝直觉,仔细探究后,根本无法追寻到踪迹。 “是。”季一粟坦然道,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的大意而恼羞成怒,声音依旧沉稳, “从一开始,我们直接来到这里,就是踏入了幻境之中,这是一座假城。” 帝华大陆这个地方太平凡,平凡到让他放松了警惕,又或者对手的手段太高明,使得他一开始就踏入了幻境,并未察觉,直到昨天吃下那口糖葫芦的时候,才有所察觉。 而现在他才来验证,只是不想打草惊蛇,那条蛇一定在暗中观察着他,并且准备开始收网。 他没有什么惊忧之感,反而第一次被人当猎物一样下网,有几分兴趣——如果他主动打上紫微宫那次不算被狩猎的话。 年渺睁大了眼睛,他第一反应是想起了自己吃过的那串冰糖葫芦,如果这是一座假城,是幻境,那么他吃下去的是什么东西?! 第303章 “没事,只是灵气。”季一粟一眼看穿了他的想法,温和安慰, “要是有问题,就不会让你吃了。” 的确,第一口是给季一粟吃的,年渺完全依赖和信任他,再也没有任何疑虑。 城里大大小小所有的花灯都点亮了起来,几乎整座城的人都走出了家门,在长街巷陌中穿行游荡着,尽情享受着上元节的喜悦,以及太子回朝的喜上加喜——回来的不仅仅有太子,更是许多翘首以盼的人的丈夫或儿子,当然,有许多人已经见不到了。 满城的灯火璀璨,花灯如昼,映照得每一个人的眼眸,都是明亮的两盏灯,指引着在外的游子归家。如同银河坠地,天神降下一团天火,处处都燃烧着,绽放着,即使尚且下着鹅毛大雪,屋顶上堆积着厚厚的白,寒风清清冷冷地刮着,人们的热情也足以将所有的严寒和冰雪驱散融化。 地面上的积雪已经完全变成了雪水,好在城中的长街巷陌多铺着石板,不至于和污泥混在一起变成脏乱的泥水,搅乱了人们的好兴致。 无垠的苍穹黑如浓墨,一颗星星都看不见,只有浓云和飞雪遮蔽着一切,似乎能看见天上有一点朦胧的光晕,大概就是月亮了。 在黄色的辉煌灯火下,夜晚飞舞的雪花被清晰地映照了出来,纷纷扬扬如春日的柳絮翻滚着,织成了华美的雪帘。 年渺伸手去接雪花,雪花落在他手心,很快化成了雪水,摸上去却是干的,果然是虚假的灵气。 他摸了摸身上的大红色斗篷,厚重,柔软,暖和,无比真实,若不是季一粟告诉他,他根本无法看出来,这些都是假的。 早有皇家的侍卫在开路,为皇帝的出行让出一片天地,皇帝是个较为和善的人,愿意与民同乐,并没有做得太过分,只是暂时的驱散,等离开的时候,百姓依旧可以重新聚拢庆祝,不受太多的影响,只有东街后半街,一直到东门口的地方,被完完全全清理了出来,皇帝带着皇后在等待着太子的归来,仿佛能听见城外的士兵的脚步声。 年渺同样翘首以盼,他现在有些好奇了,这位太子究竟是怎样的人中龙凤,身上是不是真的藏着季一粟的身体,根据他的判断,季一粟的身体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就连曾经的天神都无法驾驭,爆体而亡,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普通凡人得到了,并不算是好事,这位太子,恐怕没有众人眼里那样光明磊落。 他正在好奇琢磨着,忽然听到了许多声惊呼,他微微一怔,扭头望向远处。 东街因为有皇帝皇后,很是冷清寂寞,可是远处别的长街上,就人潮汹涌,此时发出的惊呼声足以让东街的人听到。 这一眼,年渺以为自己出现了错觉,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看到一团足有小半个城池那么大的火光从天而降,几乎是眨眼之间,不偏不倚,正好砸到了城中央,顿时城中央火光直冲天际,火势迅速地蔓延,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整座城池都燃烧了起来,噼里啪啦的响声很快盖过了绝望的尖叫声,要将世间一切吞没。 年渺怔怔地望着这团莫名其妙的天火,他的眼睛里装满了满城火光,璀璨无比。 季一粟突然捂住了他的眼睛,强行封闭了他的五感。 霎那间,年渺的一切感觉都消失了,即使用神识也什么都探查不到,听不见,看不见,甚至闻不见,他挣扎了片刻,没有任何效果,最后只能放弃,茫然地靠在季一粟的怀里,眼前似乎还闪烁着满城的火光,几乎要将他的眼睛灼烧。 那是什么东西?是真实的么? 他细细回味着,是一团通红的火焰,似乎感受到了热度,是真正的火焰,可是为什么呢?到底是哪里来的火?为什么会突然降落? 他想季一粟说这座城是幻境,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说不定那团火焰也是幻境,只不过太真实了,而这座城池,和里面的人,也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的。 到底是谁捏造出来的这个幻境和谎言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恐怕只有季一粟才能看到了。 他在无尽的混沌中,不知度过了多久,只知道很长很长,长到似乎没有尽头,直到他被季一粟放出来,恢复了五感,依旧觉得昏昏沉沉的,好半天才清醒过来,入眼是满城繁华,还有明晃晃的太阳。 他眼睛一亮,异常惊喜。 果然是假的! 并没有一整座城被烧毁,并没有一座城的人死去。 第130章 脏污 隆冬难得的晴空一望无际,阳光明澈如琉璃,慵懒地包裹着繁华的京城,应该是前两日下的雪,青石板的地面早已恢复干燥,只有路边堆砌的残雪以及屋顶的积雪可以看出冬日的痕迹,裹着棉袄的行人匆匆忙忙地赶着路,眉梢眼角俱是喜色,纷纷议论着太子班师回朝的消息。 “总算是回来了,这一仗打了好久。” “听说年前就能回来的,不知道被什么事耽误了半个月,年也没能回来过。” “我二弟也去了,也不知道……回来的有没有他。” 这些话语在两天前就听过一模一样的,甚至语气都没有一丝变化。 身上的斗篷和裙子都不见了,穿的依旧是刚来时的男装,被阳光晒得暖洋洋的,年渺却觉得莫名的寒意钻入了皮肤和肉里,蔓延全身,侵入骨髓。 第304章 眼前慵懒和睦的城池变得虚幻透明起来,他好像又看见了那团巨大的火焰,在黑夜中凭空出现,如同流星一般直直砸入城中央,通红的火光照亮了整个天地。 他不由抓住了季一粟的手,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不用问,他也明白了,他们又回到了两天前,这个虚无的幻境,以上元节前两天为开始,以天火出现烧毁万物为结束,一直在不断循环重复着。 季一粟封闭了他的五感,是不想让他看见天火坠地之后的场景,不用看他也能够想象得出来,熊熊烈火蔓延百里,无数普通人被困在其中,在绝望的挣扎和尖叫中被吞没,先是烧干了血肉,其次是一具黝黑的骸骨,接着骨头也没有剩下,万物烧成灰烬,到最后,整座城池只剩下黑黢黢的一块平地,什么也没有留下。 这一刻,无论是平民还是皇室,无论是乞丐还是大臣,都是一样的,没有任何差别。 那会是怎样的人间炼狱,才能让季一粟觉得他无法承受。 季一粟的手只能算得上温热,却有源源不断的热流渐渐淌到他的四肢百骸之中,年渺觉得好受了一些,才艰难地开口,仍然抱有一丝希望地问: “这些……是捏造出来的幻象,而不是以前发生过的事,对么?” “是以前发生过的。”季一粟不会让他看到,但也不会像对待脆弱的蝴蝶一样哄骗他, “有人将这里封锁起来,百年来一直在重复着。” 即使是亡魂,百年过去也已经消散了,他不清楚还执拗封锁这里的人有什么目的,至少在他看来,是毫无意义的。 拱桥上人来人往,不少人趴在桥两边张望来往的船只,认真数着这是过去的第几只,大概早就得到了口信,所思的远游之人今日会归来,早早便在企盼着。 年渺望向桥头,目光微凝,桥头枕着残雪晒太阳的乞丐,却不见了。 和这座城的其他人不一样,或者说,并不属于这座城。 他的目光转向季一粟,季一粟也垂眼看着他,见他还算冷静,温声道: “渺渺,这个幻境,可能需要你来解开。” 他的语气很坦然,并不觉得自己堂堂真神,需要向一个凡人修士求助是什么丢脸的事。 年渺知道,他要自己用琉璃长明镜破解幻境,被寻深子修缮后的镜子,破解此术算不上困难,若是从前,他一定异常兴奋,因为这是季一粟第一次需要他的帮助,可是现在,他只能低落地叹了口气: “我也很想,可是……镜子它不想。” 琉璃长明镜回到他手里之后,虽然外表上被修缮得十分完美,再无一丝裂痕,而且他能感受到,融入了脊梁骨的镜子比之前要坚固太多,很难再被伤害到,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镜子将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不给他任何响应,他根本使用不了镜子的力量,唯一能做的,就是可以躲进去,使用“藏匿”这个不需要灵力消耗的能力。 从前他还能调动镜中的白雾,现在连白雾都是凝固住的,再也调动不了。 他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问过寻深子,寻深子也不言不语,也许是镜子需要更深入的沉睡,来自我调养,总之,他的这个本命法宝,现在和不存在一样。 他很是难过,季一粟第一次需要他,他竟然帮不上忙。 季一粟倒是不在意,没有露出任何失望的意思,甚至像小时候一样,摸摸他的头以示安慰: “无妨,我们再找找。” 再完美的幻境也会有破局之法,就像镜中世界一样,找准点,都可以打破。 年渺点点头,乖乖跟在他身边,俩人又朝皇宫走去。 这一回,季一粟直接去了东宫。 虽然太子已经许久没有回来,东宫依旧收拾得井井有条,宫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季一粟穿墙而过,来到了太子的寝宫之中。 他的想法很好猜,不用解释年渺也能够明白,这两日他们处处都在听太子班师回朝的消息,却始终没有见到这位太子,最巧的是,偏偏在太子回来之前,降下了天火,很难不让人怀疑,天火和太子有紧密的关系。 太子看似在局外,事实上很有可能是破局的点,甚至就是布局的人,也许是在试图拯救烧亡的亲人和百姓,也许是内心阴暗,对这些人恨之入骨,就算将他们烧死也不解心头之恨,将所有亡魂困住,永远活在死前的阴影之中,不得解脱。 既然无法在局内找到人,那么在对方曾经待过的地方,也许会有所发现。 太子应该还年轻,并且洁身自好,没有任何嫔妃,寝宫算不上富丽堂皇,甚至颇为素雅,从进门的时候,季一粟就放慢了脚步,一点点扫视着每一个地方,直到走到床边,他停下来不动了。 阳光明媚的寝宫陡然昏暗下来,仿佛被半透明的黑纱包裹住,光线受到了阻隔,只艰难地挤进来一部分,四周温度骤降,冷得如同在冰窟之中,很快,寒霜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墙壁,案几,花瓶,罗帷,能清晰地听见清脆的结冰声,整个寝宫都被厚厚一层寒冰封锁住,里面的物什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在这被封锁完全没有一丝缝隙的冰窟之中,不知从哪儿飘进来了月光,皎洁纯粹的月华山泉一般流淌着,弥漫着,如同让人看不透的迷雾,使得冰霜也变得朦胧起来。 季一粟站在床边,凝视着空无一物的床中央,忽然间,床上燃起了黑红交织的火焰,如同毛毯直直平铺着,床上的寒冰没有受到影响,反倒是被封起来的床,开始轻微地颤抖起来,垂到地面的罗帐尾端,竟然有了燃烧的痕迹。 第305章 顿时,黑红交织的火焰化为一只手掌抓向燃烧起来的罗帐,却不知从哪儿凭空出现另一道纯粹的火红色烈焰,将火掌硬生生打散,同样的红色火焰也出现在了床上,正在试图将黑红火焰挤走,可惜收效甚微,甚至转头被反噬,黑红火焰再次化为手掌,轻而易举地将红色火焰抓了起来,像是在提着刚出生的幼崽的尾巴。 在宽大手掌的衬托下,红色火焰愈发显得弱小可怜,试图往床头钻,无助地挣扎着,可惜还是被揪着尾巴从床头一点点拽了出来,直到被扯得足足有一人长,才似乎扯到了头,被手掌毫不留情地扔在地上。 火焰褪去之后,现出了一个男人的身影,浑身被火红色长袍披裹着,就连头发也是火红色的,并且微微卷曲,杂乱地披散下来,颇有种狂妄不羁之感,可偏偏他的神情是落魄而倔强的,死死盯着季一粟,火红的眼眸里全是不甘。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无比俊朗的男人,如同是火焰的化身,只单单站在那里,就仿佛能燃烧起来,他的俊朗也和火焰一样张扬而轻狂,此刻却狼狈地被摔倒在地上,被黑红的绳索捆绑起来,不能动弹。 季一粟走到他旁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你怎么变得这么弱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没有半点嘲讽之意,似乎只是平常的疑问,却激得对方怒火大盛,偏偏被捆绑着,只能化为不甘的冷笑: “若不是有月亮,你也找不着。” 年渺仔细观察着,在对方脸上看到了几分桥头乞丐的模样,他不算很惊讶,只是十分好奇对方的身份。 季一粟懒得跟他争论这些,只沉静道: “交出来。” “不交。” 季一粟也没有再催,继续烧罗帐,他烧得不快,甚至慢慢悠悠,一刻钟的时间过去,才烧到一半,却像钝刀割肉一般,让那火焰化身的男人的目光也跟着一点点挪动,一身的倔强在不知不觉瓦解。 “越沧海,你别拿走。”那人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哀哀的恳求, “你不缺那一点。” 季一粟无动于衷,直到整张床燃烧得干干净净,在床中央,出现了一个人——或者说是一具尸体,只是这具尸体被保护得实在太好,神态平和安宁,脸庞干净白皙,如同清晨初升的太阳,温柔而耀眼,没有任何死亡的晦暗和灰败之气,仿佛只是睡着了异样。 “哗啦——” 清脆悦耳的冰裂声阵阵响起,尸体完完全全暴露出来,躺在一片灰烬之中,年渺离得最近,睁大眼睛仔仔细细观察着尸体。 从四爪蟒袍和矜贵儒雅的面容来看,这应该就是那位这几天一直在传颂的太子了。 季一粟也走了过去,没有像他那样细看,只朝那尸体的脖颈处伸出了手,在绝望的低低哀求声中,毫不留情地五指成爪,硬生生插。,入皮肉之中,挖出了一颗黑色的魔珠,魔珠和手掌接触的一剎那,便飞快融入了进去。 “我缺的。”季一粟这时才告诉对方。 * * * 季一粟的身体寻回得十分顺利,几天的幻境困住,算不上波折,年渺以为魔珠被取走后,尸体会立刻萎缩僵硬,甚至化为枯骨,没想到被挖走的脖颈处,竟然在眨眼之间长好,好像从来没有受过伤害一样。 满室的月华和寒冰在飞速消失,明朗温暖的阳光再次充斥进来,一切似乎都恢复了原状。 被捆绑着的男人霎时如同暴怒的雄狮,疯狂挣扎着,却始终挣扎不掉身上的枷锁,季一粟看都没有看他一眼,拉着年渺要离开,需要的东西已经到手,只剩下一个弱小的疯子,就没有值得留下来的了。 他唯一感到惊讶的是,即使过去了这么久,尸体的身上,依然萦绕着化不开的人皇的气运,所以才一直干扰了他的判断。 年渺却握紧了他的手,仰头看着他,有些迟疑。 他仍然有疑虑,如果不能知晓,会很难受。 季一粟便没有再动作,目光瞥向地上疯狂挣扎的男人,声音却是温和的: “他是火,不过我以前只见过他一次,没有说过话。” 言下之意,是他也不了解此人在发什么疯。 火神掌控着天下所有的火焰,季一粟拥有的火却是独一无二的,自行修炼而成,不在对方的管控之内,虽然都是火属性,他们之间却是相斥的,并不会互相来往,没有打过任何交道,不过他能清楚感受到对方的火焰不是真神所拥有的水平,低了好几个位阶,像新生的婴儿似的,没有半点攻击力,被他很容易就破解,唯一无法破解的,就是这庞大完美的幻境,似乎已经持续了许多年,经过了层层修补,已经变得密不透风。 如果是他自己的火焰,说不定会被化解,但年渺的冰和火是相斥的,用寒冰封住四周,再用月光来寻找,在纯粹的月光之下,真实无处遁形,他和身体魔珠的感应,一下子变得清晰起来,才使得他精准地找到了魔珠的位置。 尸体依旧在平静地沉睡着,年渺甚至看到了轻微的呼吸,心生疑惑,忍不住伸手去试探一下了尸体的脉搏。 很微弱,如果他不是顶阶修士,根本察觉不到这样微弱的生命迹象,最让他诧异的是,尸体的魂魄,依然存在,只不过似乎时间太久,已经变得十分虚弱了,才需要用魔珠来维持。 里面的魂魄,很痛苦,似乎已经忍受许多年的折磨,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让年渺也心疼起来,不敢再探究,生怕受到影响,连忙收回了手。 第306章 似乎认清了现实,火神放弃了挣扎,如同土崩瓦解的城池,顷刻之间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越沧海,那只是你身上,最无关紧要的一块肉,你为什么还要拿走?”火神的声音变得虚弱而绝望, “你拿不拿走都不影响,却是续着他的命!” 年渺瞪向了他,被这无耻的行径惊呆了,不由生起气来,脸上带了几分愠色,声音也扬高不少: “就算对阿粟来说影响不大,但他凭什么拿自己的身体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续命?而且这个人,自己都没有说什么,你却在这里跳脚?说得这样义愤填膺,大义凛然,为什么不拿自己的身体给他续命?” 他直视对方愈发猩红的眼睛,不但没有退缩,反而冷笑一声,微微扬起下巴: “你不是火神么?用你的血肉天天喂他,别说续命了,喂几个月,直接就飞升成仙了,岂不是可以直接长长久久,朝朝暮暮不分离?自己舍不得,拿别人的身体就舍得了?”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越来越强硬,噼里啪啦跟放鞭炮似的,让对方的脸都憋得通红,死死盯着他,最后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恨恨的字: “凡人,你算什么东西?也配跟我说话?” 年渺嗤笑,轻蔑道: “我不偷不抢,买东西从来不欠钱,而且还不用找零,你算什么东西,连身上的一块肉都舍不得,只知道拿别人的借花献佛,虚情假意表里为奸小肚鸡肠惺惺作态,连条狗都比你真心,也配跟我说话?” 季一粟轻轻笑出了声,不想打扰他,但还是道: “他是我的妻子,你封闭在此地太久,连我成亲了也不知道。” “怎么,你成亲了会昭告天下发请帖么?”火神被冲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听到季一粟开口,顿时将怒火直直洒向季一粟, “我为什么要知道?” “娶个凡人就算了,还是个男人,你也不嫌丢人。”他依旧盯着年渺,冷笑道, “一个男人,偏偏要打扮成女人逢迎奉承,下嫁给另一个男人,自己也不觉得恶心,竟然还敢宣扬出来。” 年渺沉沉看着他,反而没有刚才那么恼怒了,声音也平静了下来,不紧不慢道: “两情相悦并不算丢人,一个男人嫁给另一个男人,也不算丢人,只有靠抢靠骗得来的感情,才是肮脏的,不平等的,恶心的。” 季一粟虽然有愠色,但没有多言,他也不需要多言,年渺在吵架上,从来没有落过下风,一直只有让别人生气的份,除了十八岁的时候尚且懵懂无知,没有见过世面,才在初次下山时被陆之洵糊弄过一回。 火神似乎被什么东西哽住。 年渺怜悯地望着他,脸上出现了些许同情之色: “不过也不能全怪你,只能偷别人的东西来给人续命,毕竟你杀了人家的父母兄弟姐妹,杀了人家的亲人,杀了人家的一成百姓,你的血肉神魂,都是肮脏的,所以人家根本不接受你那假惺惺的施舍。” 他的话虽然轻缓,却如刀如针,每一个字都深深扎在火神的身上和心上,让他痛苦万分,再也没有了任何气势,比任何时候都要颓唐。 他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在一瞬间,好像看破了真相。 年渺却没有再理他,而是望向了季一粟,声音也变得轻柔起来: “太子的魂魄还困在他的体内,把他放出来罢,说不定还能赶去轮回。” 季一粟微微颔首,摸摸他的脸,他就知道年渺是不会吃亏的,如果他出面阻止,反而不如年渺给的打击大。 “别放!”火神蓦然高声开口,声音中有乞求之色, “再等等,再等等,他一定能复活的……” “为什么一定要他复活?”年渺偏过头看向他,有些讥讽, “等他复活之后,看到自己已经化为灰烬的子民和亲人,生不如死么?你究竟是有多恨人家,把人家的魂魄关了这么多年,都要硬生生散尽了。” 年渺的脾气一向是很好的,就连戏弄别人也是轻飘飘的,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可是今天的火气却无比旺盛,稍微被点燃就噼里啪啦炸开。 他扯了扯季一粟,让他不要再耽误,赶紧把太子的魂魄释放,这是十分细致的活,他实在做不来。 可惜他没有再认识什么和尚大师,当年虚元留给他的佛骨金身也没有要,不然此时还能替这座被毁灭的城池的人,以及困囿多年的太子超度一番,好消散这里的怨气,早日轮回。 不需要他多提醒,季一粟的手已经覆上了太子的额间,十分微弱的生命的气息,还有微弱到几乎要消散的魂魄,如果直接放出来的话,可能会直接魂飞魄散,别说轮回了,连存在都无法存在。 可是为什么,人皇的气运一直笼罩着? 他微微拧眉,又觉得火神聒噪,便直接将人的嘴巴封住,静心感受着。 片刻之后,他收回了手,手掌之中,浮现出了一块黑乎乎的印章,年渺好奇地凑了过去,又很快躲开。 他从那块印章上面,感受到了极为浓郁的死亡的气息,让他十分不舒服,好像再靠近一点,就能被那股死亡的阴森气息包裹,拽进无休无止的地狱之中。 他心有所动,想起来之前,季一粟是杀掉过伪冥的,这大概是之前冥神留下来的东西,一直被季一粟留在身上。 果然,季一粟将印章放在了太子的额间,隐隐约约有微弱的魂魄从太子的眉心飘飘荡荡晃了出来,一点点一丝丝飘进了印章之中,太子身上,最后一点生命的迹象终于消失了。 第307章 他的尸体依旧是平静得仿佛睡着了一般,没有立刻褪成枯骨,却比之前更多了一丝解脱。 第131章 人皇 漆黑的印章如染了色的朗月,悬挂在穹顶正中央,死亡的气息不断弥漫开,静谧的寝宫顿时变得透明起来,像水波一样摇摇晃晃,被轻轻一碰就迅速破裂,化成无数细小的泡沫在漫无目的地漂浮着。 以东宫为中心,破裂在不断蔓延,忙忙碌碌的宫人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静止不动了,也跟着化为泡沫,整座城池如同亘古不变的苍老神话,在信仰消失的那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无数透明的泡沫在空中悬浮着,每一个泡沫中,似乎都映照了这座城池的一部分,依旧在活动。 印章仍然挂在半空之中,冥界的大门在其下面悄无声息地打开,那是一扇漆黑的,刻着古老繁复暗纹的大门,霎时所有的泡沫都不约而同地被吸引了进去,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旷野的风吹散了百年的怨气和痛苦,拂过无人打理肆意蔓延的草木,带走了化不开的郁结,年渺终于看见了这里真实的模样。 昔年繁华昌盛的城池早已被天火燃烧殆尽,连一块瓦都没有留下,看不到任何有文明存在过的痕迹,只剩下漫无边际的野草花枝,足足有半人多高,在风中东歪西倒,就是折不断。 风大得几乎要将人的外衫夺去,扰得没有束起的长发纷杂地舞动,却带着丝丝暖意,大概已经是开春了。 碧落明澈如静水,没有一丝云彩,高不可及。 当冥界的大门完全闭拢时,漆黑的印章再次回到季一粟的手中,却在一瞬间,有一道通红的火焰掠过,就要将印章夺走,可惜被季一粟轻而易举地打散,没有半点作用。 季一粟瞥向脚下匍匐着的火神,对方仰着头,眼里的猩红已然淡去,只剩下浅浅的红色,向来傲慢的眼睛带了几分乞求: “越沧海,你让我再看一眼。” 季一粟道: “不。” “为什么?”火神不自觉扬高了声音, “这对你来说也很难么?” “没空。”他淡然地俯视着火神, “你太弱了,你现在弱得,恐怕都没有‘伪’找上你,才能让你一直在这里做梦。” 他总能用最平淡的态度和语气激起旁人最大的怒火,火神瞪着他,却毫无办法,他实在是太弱了,别说现在,就连过去最鼎盛的时期,也不能拿季一粟怎么样。 可惜季一粟说的是实话,他的确没兴趣继续和无关紧要的外人纠缠,也不是什么慈悲的大善人,还要满足别人的心愿,他只想快点带着年渺去下一个地方,一个他已经有太久没有涉足过的地方,一个他不愿意再触碰,却想带年渺去的地方。 然而当他望向年渺时,却看见年渺走到了火神面前,并且蹲了下去,将一锭二十两的银子放在了对方面前,是用一块下品灵石变化出来的。 火神的目光从那锭银子上,慢慢转向年渺的脸: “有病?” 年渺看着他: “我跟你买一个故事罢。” 火神发出了轻蔑的嗤笑,却忽然想到了什么,眼神慢慢凝固起来,继而朝季一粟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你跟他是夫妻,他听你的话么?你能让他,再让我看一眼么?” 年渺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更没有去征询季一粟的意思,而是平稳地对他说: “那要看你的故事,值不值这个价钱了。” 亘古的风撩开了火神凌乱而卷曲的红发,露出了俊朗如火的脸庞,他将眼睛缓缓垂了下去,停留在了面前隐没在杂草间一朵不起眼的小白花上。 * * * 大耀和大元这两个国家,从千年以前,大大小小的纷争就没有停息过,一开始是为了争夺土地和矿产等资源,后来渐渐地,就变成了纯粹的争夺,好像已经演变成了传统和习惯,即使双方的君主有意和好,百姓和将士也不会同意,大概只有一方彻底将另一方吞并,统一整个帝华大陆,才是最后的结局。 可是双方之间,似乎始终有一种奇妙的力量在协调着,无论是兵力还是财力,都总是保持着一定的平衡,没有哪一方能够完全碾压过哪一方,统一遥遥无期。 这样的平衡,一直持续到千年后,大耀的太子凌桓诞生的时候。 太子凌桓出生那天是隆冬,一连下了数日的大雪突然停了,出现了难得一见的太阳,清澈的阳光普照大地的时候,竟然有七彩祥云笼罩在皇宫之上,久久不去,直到凌桓完全降临,才渐渐消散,继而又是融融金光,一直照耀了皇宫整整一天。 这样奇异的景象显然是喜兆,不仅举国上下一片欢庆,就连敌国也被惊动,说是大耀新生的皇子,是神仙下凡,生来得到上苍的庇佑,上苍看不下去两国千年的交战,送来一位千古帝王要终结这样的纷争,统一帝华大陆。 虽然帝华大陆除了一些普通游魂之外,从未有过什么怪异的鬼神之事出现,也对神明没有信仰,但这件事委实怪异,又传得有模有样,还是十分令人信服的。 大耀的皇帝欣喜若狂,当即将这个刚刚诞生的皇子拟定为太子,并精心培养,赐名为“桓”,意愿他能担起帝王的大梁,完成一代又一代的最终心愿,将大元征服。 太子凌桓也没有辜负众人所望,他从小就展露出了不凡的天资,聪颖异常,三岁识字,五岁习武,长到八岁的时候,就已经算是文武双全了,普通的成年男子在他手下,也能轻而易举地被打败,等到了弱冠之龄,更是灼灼如明日,才华,武艺,容貌,无一不是旷古烁今,无人能及。 第308章 偏生他的性格也十分温和,从未跟人动过气,遇到问题都是冷静地分析解决,从不责怪他人,他就是春日的太阳,温暖而柔和,耀眼的光芒照耀着每一个人的心扉。 他是一个完美到让人根本挑不出任何毛病的人物,即使是纷争多年的敌国,也忍不住赞叹,这样的人物,也只有神仙下凡才能做到。 太子凌桓从小就受到帝王的教导,和所有人一样,他的心愿是能够统一帝华大陆,但和别人又不一样,他更希望用和平的方式,不通过战争也能让双方融为一个国家,从此和睦相处,没有伤亡。 这样的心愿太难以实现了,他虽然满腹才华,也想不到什么样的方式,才能化解千年的执念和恩怨。 刚及弱冠,他便主动请缨上了战场,从此便驻守在边疆,很少回到繁荣昌盛的京城,回到舒舒服服的皇宫,回到牵挂的父母兄弟姐妹身旁了。 他在用兵和谋略上,也是完美无缺的,有他在,大耀的军队就很少受到伤亡,向来都是胜仗,可是奇怪的是,敌国也没有太多的伤亡,他擒住了对方的将领许多次,却没有一次把人诛杀,都是留下来安抚几日,再毫发无伤地放回去,一开始众人都不能理解他这种作法,可因为他是万人敬仰的太子,被皇帝无比器重着,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忍耐下来,后来时间长了,连敌国的百姓都在称赞他的贤明大义,才渐渐明白了他的良苦用心。 天下无人不赞叹,太子凌桓,是当之无愧的仁义之辈,是天生的君王,能够生活在他的统治下,一定是幸福而富足的。 这样的念头在敌国也悄悄滋长起来,却没有人敢说出来,只是每个人都默认:太子凌桓,就是终结千年恩怨的那个人,有他在,再过几十年,甚至十几年,几年,两国的壁垒就会瓦解,恩怨就会消散 毕竟战争持续太久了,无休无止的争夺没有带来太多的好处,更多的反而是眼泪和生死别离。 表面上,战争依旧在持续着,但是伤亡越来越少,与其说是打仗,更不如说是操练和磨砺,这样和平的战争持续了两年,在太子凌桓二十二岁生辰之前,他准备回家和亲人过年团聚之时,出现了变故。 * * * 世上的神明大多都是没有情义的,他们从诞生之时,就孤独地游离着,没有同伴,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种“存在”或“象征”,他们只有神性,没有人性。 除非是有自己的信徒,或是终日游离在“人”之中,再或者,直接是由“人”转变而来,他们才会获得人性。 而火神是从开天辟地的混沌之初就诞生的真神,他和其他真神一样,又和其他真神不一样,他暴躁而恶劣,仿佛是天道不小心遗留下来的劣根,就像他所掌控的火,向来没有耐心,总是四处游荡着,不会在哪里做任何停留。 再孤独的神明,也多多少少会在岁月的流逝中沾染上人性和自己的癖好性格,只有火神始终如初,他傲慢无礼,无比鄙夷那些沾染上人性的真神,变得和凡人一样下等低劣。 他尝试过和其他真神来往,但都失败了。他瞧不起看似清冷却自以为幽默喜欢讲冷笑话的月,瞧不起将妖怪精灵当成孩子对待的母亲一般的妖,瞧不起沉迷炼器的山,更瞧不起一直和山相伴,在其炼器失败受伤后擦屁股的草木——他们甚至有了最卑贱的感情和名字!这些只有蝼蚁一样的人才会产生的东西,安在真神的身上,就是最大的侮辱。 他最瞧不起的,还是刚刚从“人”变成真神的水。 他认为,唯一有资格和自己媲美的,就只有太阳了。 可是日神是真正的“存在”,甚至没有自己的人身,终日兢兢业业地照耀大地,连思考都很少会出现,唯一与其有过交流的,只有相伴的月神了。 在和所有的真神接触失败后,火神继续孤独地游荡着,从冥界游荡到天界,从天界游荡到妖界,没有人会去管他,都当他是一团游离的空气。 后来季一粟的凭空诞生,又让他产生了些许兴趣,传说这位新魔无情无义,眼中只有杀戮和鲜血,目标是挑战天威,攻破紫微宫,他十分满意,这样的真神才是真正的真神,才是代表着“杀戮”的魔,是有资格和他媲美的。 可他主动找到季一粟后,又遭受到了对方的冷遇,果然,新魔和传说中的一样,视万物为蝼蚁,目中无人,无情无义,可是也太目中无人了,就连他堂堂真神也不放在眼里,他们明明都是火,却没有相互吸引的意思,季一粟将他和别人一样对待,只当是扰乱的小虫,随手一弹就将他弹走了。 他气急败坏,可又无可奈何,因为新魔实在太强了,强得似乎跟自己都不是一个位阶的,他只能忍气吞声,暂且将仇怨记下,日后再说。 他继续化成一团火焰游荡着,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游荡到哪里,只乘着散漫自然的风,风停在哪里,他就在哪里停留片刻,若是身上有一点星火被风不经意间吹散,落到一个地方,就是一场灾难和浩劫。 他不知道自己造成过多少浩劫和灾难,也不会去注意,毕竟谁会在意走路的时候,踩死过多少蚂蚁呢? 终于有一天,风将他送到了人间,送到了帝华大陆上,便在旷野间徘徊起来,连带他也暂时停留,等待着另一阵风的接迎。 第309章 他很少来到人间,即使来了,也不会施舍一个眼色,就像没有人路过蚁窝时会特意一探究竟,尤其这个连灵气都几乎没有的地方,平凡普通得如同荒地,不值得任何人多看一眼。 可是新一阵的风起时,他没有乘风离去,而是留了下来,因为他看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人皇的气运。 人皇的气运笼罩大地,以前不是没有在别的地方见过,但这里是的他见过最为浓郁的。 一个世上最平凡普通的大陆,竟然有这样浓郁的人皇的气运,让他产生了难得的兴趣。 放在以前,他是不会想到找人皇的,毕竟人皇太特殊,只是一种气运,而且到底也是人,会死会病,几十年的短暂生命,在他看来只是一眨眼,丝毫不值得来往,但是在被更加傲慢无礼的新魔打击后,想找一个同伴的心空前强烈。 和他同位阶的存在,除了神秘的紫微宫,只剩下人皇没有接触过了。 他第一次决定留下来,要看看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会有这般浓郁的人皇气运,会是天上的君王。 而此时,太子凌桓正好二十岁,年轻俊美,儒雅温和,又不失矜贵,像一团并不热烈的太阳明晃晃照耀着大地和子民,正在和父母亲人告别,准备上战场,对皇帝许下郑重的承诺,温声细语安慰泪如雨下的皇后,在万众瞩目下,满载着关怀和担忧渐行渐远。 当他在战场上指挥作战时,火神就在一旁抱着胳膊,饶有兴致地观望,被飞扬的尘土和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军鼓声作战声搅得眉头紧皱;当他夜晚在营账之中处理军务时,火神就躺在他的营账上,翘着二郎腿枕着胳膊,看着天上的皎皎明月,听他温和地跟手下商议对策,在手下离去后,一直持续到深夜的笔墨挥毫声,继而是衣衫褪去的窸窸窣窣的卧床声,以及沉稳而轻柔绵长的呼吸。 在火神漫长的岁月里,第一次如此近距离观察一个人,解一个人,虽然没有接触,但他已经掌握了太子凌桓的一举一动,甚至每个呼吸每个表情,就像一个人喜欢观察自己养的猫狗宠物一样,对于这样的观察,他感到新奇而有趣,是从未有过的体验。 因为观察的是同位阶的人皇,所以算不上是纡尊降贵,算不上是低等卑贱。 一开始,他是打算看看,人皇能不能跟他一样,有点真神该有的质量,如果有,才有资格成为他的同伴,可是时间一长,他就改变了注意,把这件事当成了习惯,久而久之忘了时间。 因为他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喜怒哀乐,以及脸上细微的表情和心里的变化,是如此有趣,人皇是一个独立而特别的存在,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云淡风轻,胸有成竹,心里也会有伤心,有茫然,有低落,有不为人知的有趣想法,是如此的鲜活。 而且,太子凌桓和别人太不一样了,每次的举动和想法,都出乎他的意料,让他忍不住继续探究,这个人下一步还会做什么。 两年时间对于他来说太快了,只是弹指一挥间,他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观察了人皇两年。 太子凌桓上战场之后,就很少回家了,只会在每年过年时才带着军队一起回去,和家人团聚,同时庆生。过年的这些天,也是两国默认的和平日,互不干扰,不挑起纷争,让常年驻守边疆的将士,也有机会回家看看,享受难得的和平时光。 在太子凌桓二十二岁生辰前,又打了个胜仗,此时离过年也不远了,去年他已经回过一次家,今年他还在犹豫要不要回去,毕竟依旧有一部分将士是需要驻守下来以防意外的,这样的驻守是轮流的,没有将士能做到每年都回家,他作为太子,也不想有这种特权。 一方面是对亲人的思念,一方面是对将士的安抚和自己的责任心,年轻的太子陷入了两难之中。 一直伴随他左右的将军看出了他的心思,在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笑着劝道: “殿下若是想回家,直接回去便是了,无需担忧,殿下付出了太多心血,大伙儿有目共睹,都盼着殿下能够喘息几天,殿下若是能回去,大伙儿反而高兴。” 太子凌桓道: “战火一日未熄,我就一日放不下,怎能安安稳稳地回家?” 他实在太过亲和,在和熟悉的手下私下相处的时候,从来不会自称“本宫”,而是用最普通的“我”,似乎根本没有把自己当作高贵的储君看待。 将军道: “殿下是上苍的旨意,是神仙下凡,是真正的……”他原本想说“天子”,但这样的称谓着实有谋逆之嫌,即使只有两个人,也不敢乱说,顿了顿才继续道, “有殿下在,战火迟早会熄灭的。” 火神一边听着,一边点头,毫无疑问,有人皇在,这些都不是什么难题。 “那都是传言,世上哪里来的神仙。”太子微微一笑,声音温润如水, “所谓的祥云,只是巧合,就像霓虹一样,不足为奇。而金光,也只是那天的太阳特别好,在后来的传闻中愈发离奇起来,事实上,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什么神仙转世。况且,这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神仙。” 将军笑了笑,附和道: “也是,这世上哪里来的神仙呢?若是真有什么神仙,我们又为何从来没见过?” 帝华大陆的人都是没有信仰的,他们没有见过神仙,从来没有得到过神明的帮助和旨意,从而也就不相信神仙,唯一的异象就是太子凌桓了,可偏偏对方自己都否认,也就作罢。 第310章 无论是大耀还是大元,都没有供奉神仙的地方,什么寺庙,道观,统统没有,就连过年的时候,也不会对神明祈求,只会供奉和祭祀自己的祖先,认为一切都是祖先的庇护,毕竟他们是知晓游魂的存在的,他们认为,人死之后不会完全消散,而是会化为游魂,暗中庇护着后人。 火神和往常一样,依旧躺在他的营账之上,看着皎洁的月亮,悠闲地晃着腿,忽然间停滞不动了。 他一个人皇,怎么敢说世上没有神仙? 自己这么大一个真神,就在这里躺着,仅仅有一帐之隔,他怎么敢说世上没有神仙? 他那沉寂了两年的暴躁脾气,在一瞬间被重新点燃,激起了怒火,不知道是因为对方的无知无礼,还是因为自己的存在被否定。 他站了起来,火红卷曲的长发被边疆凛冽的寒风吹得不断飞扬,心中的怒气却在不断积攒着,脸色阴沉。 既然凌桓如此肯定,世上没有神仙,那他就要让对方好好瞧瞧,什么才叫真神,什么是神明的力量。 第132章 灾祸 等将军离去后,营账之中只剩下凌桓一个人,他揉了揉疲惫的眉心,脱下轻甲,准备洗漱就寝,在转身时,蓦然间发现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团身影,让他不由愣住了。 这是一个比普通人要高大许多的男人,他有着一头火红卷曲的长发,眼睛是猩红色,一身火红的外袍,领口肆无忌惮地大敞着,露出整片白皙健硕的胸膛,整个人如同一团赤焰,离得近了,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灼热的气息。 凌桓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怪异的人,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但可以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处于一种愠怒的状态。 他定了定心神,沉稳地问: “不知阁下深夜造访,有何要事?” 对方死死盯着他,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头颅,外表如火,声音却是冰冷的: “你说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仙?你也从来不相信有神仙?” 凌桓笑了笑: “是啊,这世上如果真有神仙,怎么会任由战火不休,百姓流离失所,不管不顾?”他的神色淡了下来, “即使有,也是没用的神仙,我为什么要相信?” “你说谁没用?!”对方看着他,声音暴躁起来,随即冷哼一声,无比傲慢道, “凌桓,现在神仙就站在你的面前,你若信奉我,以我为尊,我可以勉为其难帮助你,完成统一。” 凌桓淡声道: “无需阁下怜悯,本宫自然会做到。阁下若是专程前来商议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事,还是请回罢。”他直视对方的眼睛, “本宫从来不需要依赖鬼神之术。” 这外貌和言语都十分怪异的男子,疯疯癫癫的,满口胡言乱语,让他产生了难得的反感。 那个怪异的男人死死盯着他,半晌后甩袖转身,如同幻影一样穿出了营账,只留下冷冷一句: “好,你试试。” 这世上的确有些会皮毛术法的方士,但更多的是招摇撞骗的贼子,凌桓只当对方盯上了自己,妄图换取荣华富贵,用一些障眼法哄骗,没有在意,正欲更衣,忽而听到外面一阵兵荒马乱,夹杂着士兵的高呼: “走水了!走水了!” 他心里一惊,连忙跑出去,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方才还静谧安宁的军营,此时不知怎么的,起了漫天大火,火势蔓延了一大片营账,火光冲天,将漆黑的夜舔舐得红通通的,火场之中,全是士兵凄惨而绝望的呼喊,夹杂着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没有被波及的人在慌乱地拎着水桶去救火,在浩荡的大火面前,如同荧光之于太阳,毫无作用,反而自己身上沾上了火,像无头苍蝇一样四处奔走。 那火焰却十分奇怪,即使身上着火的人被水从头到尾浇了个遍,也没有任何熄灭的征兆,反而愈发旺盛,只是眨眼之间,活生生的一个人便没了皮肉,随后化为焦骨,最终燃成一堆灰烬,散在了地面上。 今夜没有风,是不幸中的万幸。 这场突如其来的灾祸只是发生在短短一瞬间,一瞬间,大片的营账和数不清的将士成了灰烬,凌桓希望这一切只是在做梦,可是身份不允许他有这种侥幸的心理,他只能强迫自己,去指挥将士们先丢下一切,逃离火海,保命要紧。 “凌桓。”傲慢而轻蔑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这就是你不敬神明的代价。你服么?” “服。”凌桓毫不犹豫地回答,诚恳道, “我相信你是神仙了,可以结束这一切么?” 一个优秀的储君,应该学会能屈能伸。 对方对于他的态度很满意,没有任何动作,刚才还冲天的大火立马无影无踪,仿佛是变戏法一样,凌桓微微睁大眼睛,希望能看见军营恢复成之前的模样,烧死的将士也复活过来,依旧谈笑风生,可是并没有。 大火是消失了,然而留下来的,是无尽的废墟和灰烬。 那场大火是真实的,不是什么障眼法,眼前这个人,是能够操纵火焰的方士高手,而且……是一个疯子。 凌桓的身体变得冰冷而僵硬,他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极端的疯子,可以将活生生的人命当作儿戏一样耍弄摧毁,只是因为自己一句“不信神明”。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但深切地明白,对方有非比寻常的能力,而且是个疯子,作为一个正常人,是不能和疯子较真的,否则下场只会更加惨烈,唯有委曲求全,才能将损失降到最小。 第311章 这场没有预兆的天灾浇灭了整个大耀军营里即将过年的热情和兴奋,只剩下一派凄凉之景,凌桓冷静地指挥着他们整顿好一切,已经快到天亮了,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和绷紧的神经回到营账准备休息一下时,那个疯子再次出现在了他的身边。 “阁下想要什么?”他主动开口问对方, “阁下想让我承认神仙,我认了,希望阁下以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 “我不是要你相信神仙。”对方看着他的脸, “我是要你信奉我,懂么?我就是你的信仰。” “好。”凌桓平静道, “还有呢?” 他的回答没有半点犹豫,让火神一时间有些不适应,还有什么,他一时间倒是想不出来,他只是因为对方淡薄于鬼神之事,无视自己的存在,才心生怒火,可现在,对方轻而易举地承认了他,而且要信仰他,他反而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了。 “没有了。”他保持着高傲的姿态, “等我想到,再告诉你。” 凌桓微微点头: “好,那阁下可以离开了。”他顿了顿,还是决定将姿态放得更低, “不知阁下尊名?日后我为阁下修建庙宇,塑造金身,也好有个说法。” 火神一时间被难住了,毕竟他没有什么尊名,但他的沉默也只是一瞬间,很快恢复了高贵的姿态: “我掌管世间所有的火,是火神。” 凌桓应了一声,望向帘子: “阁下若是没有什么事,就请离开罢,阁下身份尊贵,想必事务繁忙,不必再为这里的事情操心了。” 他依旧不相信什么神,只认为对方是一个无意中学会特殊术法的方士,因为太想要当神仙而走火入魔,四处要别人信奉自己。 他接二连三地赶客,只想快点送走这尊火神——或者说瘟神。 火神却在他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我不走,我等着你。” 凌桓沉默片刻: “你要等我什么?” “我要等你统一,完成任务,再跟我走。”火神俊朗而张扬的眉眼间全是得意,用一种施舍的姿态道, “你应该感到荣幸,因为你是我唯一的信徒,也是唯一有资格,与我相伴的。” 凌桓深深吐出了一口气。 “我要睡觉了。”他说。 这一次,他没有再答应“好”,说的话反而有种赌气的意味。 说完,他没有再理会对方,进入寝帐,和衣而眠,眼皮子刚合上就睡着了。 他实在太累了。 * * * 一场天灾造成的打击很大,悲凉和伤感弥漫在军营中,但也没有击溃所有人的内心,他们仍然服从于凌桓的安排,一天之内便恢复了以往的秩序。 凌桓写了信,让人快马加鞭传书回去,说要延迟回京的日子,又暗拟了一封,委婉表示,营中起了天火,实在诡异,想请一些优秀的方士前来帮忙探查原因,好进行躲避。 他拟这封信的时候,火神就大摇大摆地躺在他身边,百无聊赖地玩弄他的印章,他还是比较放心的,因为火神看起来并不识字,也没有脑子,看不出自己信的意思是想请人对付他。 在安排好对于亡故将士家属们的抚恤补贴后,他最终还是决定回京一趟,他回京,火神肯定也会跟着回去,京城之中奇人异士诸多,说不定就有法子对付火神。 因为这一场灾祸,回京之事不得不推迟,以至于连年都没有赶上,只能回去过上元节了,凌桓又给所有的将士都进行了补贴。 让他欣慰的是,敌国虽然也知晓了他们的灾祸,却并没有趁人之危,按照约定在过年期间没有动武,看来统一一事,已经有了很大的希望。 火神却越来越觉得不爽。 他虽然正式站在了凌桓的面前,得到了对方的承认和信仰,但是根本没有感受到对方的信仰,甚至凌桓将他当成空气一样,一个眼神都没有给过,他成日待在凌桓身边,吃住同行,无时无刻不在一起,只让凌桓一个人看见他,可偏偏凌桓看山看水,看营账看将士,对所有人温声细语,唯独不看他。 即使他强迫凌桓跟自己说话,对方的语气也是冷漠而疏离的,一点也不像对待别人一样亲切,有时还会弯起眉眼,露出柔和如春风的笑。 没有半点信徒的样子。 他愈发狂躁起来,他也想凌桓跟他温声细语说话,也想要凌桓的眼睛里满满装着他,也想要凌桓对他笑。 他渐渐明白,只有凌桓完全属于他一个人,他才能觉得舒服起来,如果他帮助对方完成统一两国的心愿,对方就能安心地同他离开,朝暮相伴,不再理会其他人了。 确认下这个目标后,他又变得兴奋起来。 所以,他去大元的军营之中,放了第二把火。 这一回,是明晃晃的白天,大元的军队已经回去了一大半,只剩下些许一直驻守的,火势汹涌,蔓延了几乎整个军营,却因为在白天算不上明显和震撼。 火神十分满意,他抓着凌桓的胳膊,将人带到了半空之中,让对方欣赏他的大作。 “等他们的军队全都消失,你就能直接攻进去,杀了他们的皇帝,自己当两国的皇帝。”火神得意道, “怎么样?要是想感激我,就来侍奉我……” 他突然缄口,因为他感到凌桓的胳膊在颤抖,浑身都在颤抖,眼里跳动着漫天的火焰,脸上全是悲伤和震撼。 凌桓的眼里含了泪,和上一次一样,火神有些不明白,明明是敌国,不应该高兴么?为什么还要哭? 第312章 “火神。”凌桓低低地哀求, “能收了这一切么?我不需要,不需要……” 他知道火神的火,不是普通的火,水是根本无法熄灭的。 火神一时间有些茫然,但是对方的眼泪和柔和的哀求声,以及卑微的态度,还是让他软了下来,熄灭了大火,可是已经晚了,敌方的营地几乎毁于一旦,只剩下无尽的灰烬。 一直到回到营账之中,凌桓一直是沉默的,抓紧时间处理后续的事情。 他受不了,他要赶紧带这个瘟神离开,回到京城,召集更多的高手,将这个灾祸的源头毁灭。 对于杀掉一个疯子,一个手上有千万条人命的疯子,他再也没有了悲悯之心。 京城中收到他的密信,倒也派来了几名方士,他仗着火神不识字,以书信的方式和他们交流,可是这些方士,连火神的人都看不到,更别说处理火神了,让他更加坚定了回家的心。 只要回家,回家就解决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第一次开始将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寄托于虚无缥缈的术法上,不由感到了深深的悲哀。 或许世上真的有神仙,在神鬼之事上,他一个凡人,是如此无力,大概是过去的二十多年太过顺利,才让他在二十二岁这年有了空前的劫难,遇到了恶毒无比的邪魔。 如若有神仙,那神仙也是无用的,否则为什么不来制止这样的邪魔为祸人间? 终于,凌桓踏上了回京的路。 回京的路虽然遥远,却没有遇到什么风雪,如果顺利的话,可以在上元节前就能赶回去。回家的喜悦冲散了多日以来笼罩在将士们头顶的天火的阴霾,每个人都有着发自内心的快乐,除了凌桓。 他已经委托来过的几位方士回京,暗中呼朋引伴,召集所有的奇人异士,埋伏在城门口,务必要在进城之前将火神拿下,立即灭口,不能有丝毫的犹豫。 另一方面,他对火神虚与委蛇,连哄带骗,尽量让对方高高兴兴的,并且答应不会再随便用火,连颗火星子都不会溅出来。 上元节前一天的晚上,凌桓终于看到了熟悉的家乡,眼泪几乎要流了下来,又被他强行憋了回去,还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他,他不能表现出任何的软弱和无助。 已经有先行的快马回京通报了他们归来的消息,相信此刻,他的亲人们已经在东门口等待着他,他无比期待着,更期待的,是在东门外埋伏的各种神秘的高手,据说其中就有擅长水方面术法的高手,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十分有信心将这个所谓的“火神”一网打尽。 因为是上元节前一晚,时间特殊,凌桓特许所有的将士直接回家,等过完节后再进京封赏,所以在进京的时候,他身后只剩下一小批忠心耿耿的将士。在到东门外时,凌桓让所有人先进城,自己有些事情要办,将士们不放心他一个人,一定要跟着他,被他巧妙地化解了,成功独自离开。 他知道火神会一直跟着自己,若是出什么意外,也不会连累到其他人。 东门外有一条护城河,已经流淌了千万年,帝华大陆什么时候存在的,它就是什么时候存在的,传说这条河里面,蕴藏着龙气,本身也像一条卧龙一般盘桓着,具有浓郁的灵气,很多方士都喜欢来这里修身养性,他们在这里布下了极其缜密的阵法,无论是什么高手,都逃不出半点毫毛。 东城外已经处理过,没有一个行人,寂静无声,凌桓沉稳地走到河上的石桥,驻足而立,眺望不远处城中辉煌的灯火那里有他最亲近的人,和万千幸福快乐的子民。 今夜下起了鹅毛大雪,雪花纷纷扬扬,很快落满了他的肩,乌黑的发顶也满是白雪,竟有种凄惶之感。 多年的磨砺和教导让凌桓没有表现出一丝紧张的情绪,只有种淡淡的忧伤,好像他只是单纯来怀念而已。他知道,火神有窥探人心的本事,若是自己表现出一丝异样,对方一定会肆无忌惮地直接看他内心的想法的,那样就都暴露了。 而自从跟凌桓朝夕相处,被对方日日温声细语哄着后,火神感到十分满足,再也没有窥探过对方的内心,此时也是一样,他看着对方俊美清雅的脸,和身上落满的雪花,连声音都难得温柔了,亲手拂去对方肩上和头顶的雪,问: “怎么也不让人跟着,伞也不打?” 凌桓只是凡人,会生病会死亡,若是着了凉,就麻烦了。 “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偷偷跟着我的几个哥哥姐姐跑出来玩,最喜欢来这里,因为这里人最少,没有人会认出我们。”凌桓微笑着撒着谎,事实上,他从来不会做这种逾矩之事, “可是后来,姐姐们都出嫁了,大哥也和我不似小时候亲近,都回不去了。” 火神无法体会这种情感,但他能感受到凌桓并不好受,所以他尝试着揽住对方的肩膀,让对方靠在自己的怀里——他有时会看到人是这样做表示安慰的,无论是人还是妖,甚至神仙,都会这样。 所以,他也开始尝试起来。 这种感觉很奇妙,他的心跳甚至都加速了,还是第一次,心脏出现了异样。 凌桓的身体却完全僵硬住,一动不敢动,半晌,他才轻轻推开对方,缓声道: “小时候大哥总会愿意陪我们玩捉迷藏,自己留在这里,等我们藏好后,再来找我们。你要不要也来找我?” 第313章 火神看着他: “好。” 他其实不能理解什么意思,但是凌桓如此温柔地让他去找对方,他不觉得反感,反而觉得新奇有趣,所以愿意去做。 “那就不能看了,要闭上眼睛。”凌桓将他的身体转过去, “要数三十声,才能来找我。” 他说完,就迫不及待地跑开,只剩下火神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石桥上,依旧像一团火焰,在银月柔和的光辉下,苍茫的雪地间,无比耀眼。 火神闭着眼睛,不紧不慢数到三十声后,睁开了眼。 凌桓再也没有踪迹,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河面上涌起的十二道水柱三四丈高的水柱,如同牢笼一样,将他完全地关在其中。 他俊美张扬的面容此时却异常平静,没有任何暴躁和恼怒,只是从鼻腔中发出了一声轻嗤,随即伸出右手,随意地打了一个响指——这个动作是他看到一只妖怪做过,觉得很有意思,擅自抢了过来。 一道清脆的声响,一团火焰在不远处的柏树后燃烧了起来,甚至都没有听到一声惨呼,树后的方士就烧成了灰烬,响指声接二连三在寂静的夜空中绽放,没有中断,越来越多的火焰悄无声息地烧了起来,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始从藏匿的地方四散逃跑,可没有一个成功。 在看到凌桓跌跌撞撞朝自己跑过来,甚至因为雪地太滑摔了一跤,向来沉稳温和的脸,终于出现了深深的惊慌,恐惧和绝望。 火神平静地望着对方,在雪地间,像一盏不灭的灯火,照亮了周围。大雪纷纷而落,在他面前织成稠密的帘幕,让他脸上的表情都变得模糊起来。 直到凌桓重重地跪倒在他面前,眼泪再也止不住地掉,低声下气地哀求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并保证以后会好好侍奉他,不再当什么太子,只跟着他一人浪迹天涯,远走高飞,他也无动于衷。 他听着那些曾经会让他无比心动和振奋的话,只慢慢开口: “凌桓,这就是你说的捉迷藏?好玩么?” 高贵的人皇以无比卑微的姿态匍匐在他脚下,掉出来的眼泪已然将底下厚厚的积雪打湿。 他剧烈地颤抖着,嗓子哽咽住,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你想杀了我,一直都想。”火神终于蹲了下来,用食指勾起对方低微的下颌,强迫对方抬起头和自己对视,声音是从未有过的温和, “我对你不好么?你为什么想杀我?” 凌桓被迫看着他,眼睛里满是绝望,眼泪将视线模糊,什么都看不到了,只能看到一团沉寂的火焰。 什么高手,什么阵法,什么信心,在这人的面前,彻彻底底土崩瓦解,没有一丝作用,这种碾压式的打击,是真正的神明的力量。 他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无力感和绝望感,除了乞求神明的原谅和怜悯,什么也做不了。 神明却冷漠地告诉他: “弑神,是要付出代价的。” ———————— 其实也就是几章的量,从整本看是很少的一部分,可能大家追更会觉得很多= =不是副cp,小火太垃圾了不配,只是副本剧情,我肯定不会突然写毫无联系的npc的,目前出场的npc不是送装备就是送灵感要不就是刺激感情的嘤嘤嘤嘤嘤嘤,阿渺很快就会很强很强任务也很重,所以需要的装备和灵感也得很多qaq 第133章 赌 在迷蒙的泪眼中,凌桓看到了远处城中的万家灯火,是多么的璀璨和耀眼,即使无法靠近,他也能感受到那里的热闹非凡。 他努力睁大眼睛,想再靠近一点,看得再清楚一点。 他似乎如愿以偿了,那片灯火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明亮,如同下了暴雨的河水,在不停上涨着,一直涨到了城门上,漫出了城墙,又流淌下来,将城墙和城门都包裹住,仿佛是熔化的金属,最后,整座城池都深陷在辉煌的灯火之中。 火光冲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明黄变成了通红,火舌将深蓝的夜空舔舐成了布满红霞的傍晚。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了凌桓的眉间鬓边,和浓密的眼睫上,又迅速被涌出的热泪融化,连同最后一丝希望一起被埋葬在火光之中。 烈火燃烧了整整三天三夜,大雪也下了三天三夜,凌桓在拱桥上也趴了三天三夜,全身已然被积雪覆盖,只能勉强看出有一条趴着的人的形状。 大雪淹没了一切,唯独浇灭不了燃烧的京城。 三日之后,天朗气清,流云悠悠,温柔的风卷起满地雪末,仿佛是朦胧的纱,纷纷扬扬迷了世人的眼。 三天前还是热闹繁华的京城,化为了干干净净的一片废土,放眼望去,只能看见漆黑的无垠平地,宛如通往地狱的路。 凌桓的头被人从雪地里粗暴地拎着提了起来,拂去他脸上积雪的动作却是温柔无比。 他的脸渐渐变得干干净净,连眼睫上,也没有一点雪痕。 “好玩么,凌桓?”火神声音温和, “我问你捉迷藏好玩么?为什么不回答我?” 凌桓的眼睛紧紧闭着,唇瓣也抿成一条线,唇色和脸色比雪更要苍白无力,他是一片皓然而脆弱的雪花,落在有一丝温度的手心,就会融化成水,在天地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也盼着自己可以死去,然而在雪地里趴了整整三天三夜,他的心依然是跃动的,温热的,仿佛永远都会吊着一口气,就是死不了。 第314章 “我知道你想死,可我不会如你的意。”火神慢慢告诉他, “我要你好好活着,好好侍奉我,彻底明白,你做了什么错事。” 他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又放缓了些许: “只要你肯认错,我可以既往不咎。” 凌桓依旧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如同一个被吊着的傀儡,只要操纵他的人松开手,他就会立刻像面团一样软绵绵地滑落。 火神专注地望着他,耐心等待着他的回应。 半晌,凌桓终于睁开了漆黑的眼眸,眸里映着火神的脸,却再也没有半点光彩。 他慢慢偏过脸,执着地望向不远处未能回去的家,已经变成了废土的家,黑黝黝的平地,连一块砖都没能留下,和曾经的军营一模一样的遭遇。 “你究竟……想要什么……”他的嗓子沙哑如同被火烧过了一样,说话十分艰难,只能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吐, “你要我……我就跟你走……为什么……” 到底想要的是什么,火神自己也不知道。 一开始,他觉得自己需要一个人皇的陪伴,所以他在等待凌桓登基统一,成为人皇,可是他不喜欢凌桓的眼里心里只有别人,他更想要凌桓只看着自己,然而让他怎么都没有想到是,他对凌桓这么好,从未对任何人这样过,凌桓竟然想杀他。 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和失落,以至于无比暴怒,要毁了对方的所有,在惩罚过后,他看着一无所有的脆弱而绝望的凌桓,感受到了一直没体验过的痛快和畅意,好像这才是他想要的。 他明白的,他想要的不是人皇,是一无所有的凌桓,是只能依赖着他的凌桓,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凌桓。 “我要你侍奉我,不是要你侍奉别人。”他盯着凌桓的眼睛, “你是我唯一的信徒,应该感到荣幸,从此以后,你只需要待在我身边,听我的差遣,不准再理会其他人。” “只是这样么?”凌桓问。 他的语气平淡,问的也很奇怪,好像火神提出来的是什么微不足道的要求,火神竟然有了片刻的迟疑,但还是说: “是。” 他忽然听见凌桓低低的笑声,笑声如石子坠入湖心,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不断扩散着,起先很小,渐渐越来越大,越来越肆意,变成了疯狂而失控的笑,最后他看见凌桓不知哪儿来的力气,躲开了他的手,挣扎着爬起,摇摇晃晃站在了雪地里。 “你说的这些,我都可以去做,只要你一句话,我就能跟你走,什么也不要。”凌桓看着他,慢慢开口,起先声音是平静的,说到这里时,蓦然伸出胳膊指向不远处的京城,声音如同鞭炮一样爆炸开来,撕心裂肺,仿佛要把嗓子扯断地怒吼, “那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他们有什么错?!” 他的眼泪再次不听使唤地涌出,一滴一滴掉在了雪地里,打出一个又一个的凹洞,像是未知的深渊。 他至今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飞来横祸,大抵是他的前世或前几世太坏,惹怒了神明,今生才要替从前还债。 如果只是舍掉他一个,就能安抚这个邪魔,换来所有人的安宁,那他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可是为什么,他已经在处处妥协,对方还是要毁掉一切? 他开始相信命运和鬼神了,不然解释不通为什么,他会被这样一个恶毒的邪魔盯上。 火神的眼里没有一丝波动,仿佛烧死一城的人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好像一个无聊的混混将一个蚁穴灌满水堵住一样,转头就会忘记,不值一提,也不会有心理负担。 他没有受到对方情绪的影响,并且反问: “那你为什么要杀了我?” “因为你根本就不是什么神仙。”凌桓一字一句说出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 “你只是一个歹毒的邪魔,侥幸获得非凡的力量,便自封为神仙,屠戮苍生,你罪不容诛,不配被信仰,只配被流放。” “我的神位不是你随便就否定的,也别指望会有别的神仙来制裁我,因为没有人的位阶比我更高了。”火神好笑地望着他, “继续,你骂得越狠,越违抗我,你就会得到更多的惩罚。” 这句轻轻松松的话让凌桓沉默了下来。 “你还打算去杀几个人?整个国家?两个国家?还是天底下所有人?”片刻后,凌桓轻声问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十分沉稳。 他站在火神面前,和火神对望着: “杀了那些平民百姓,对你来说易如反掌,没有任何挑战性,要不要尝试一下别的?” 火神微微扬眉: “尝试什么?” 凌桓平静道: “尝试杀了我。” 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火神觉得荒谬而不可思议,高大的身躯俯下,脸和凌桓平视着,近得几乎要碰到对方的鼻尖,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声音也是低沉而压迫的: “不要以为我舍不得,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和杀了他们一样简单。” 就算凌桓意识到自己是人皇,他也可以毫无负担地杀了人皇,毕竟人皇归根究底也是凡人,和凡人一样脆弱。 “你杀了我自然简单。”面对着对方的压迫,凌桓依旧面不改色, “但是如果你需要阻止别人,以及我自己来杀了我呢?” 火神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他,片刻后才道: “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们神仙有一定的法则在身,说出的承诺和约定跟凡人不同,是一定会实现的,否则就会受到惩戒。”凌桓平静道, “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第315章 火神问: “什么赌?” 他是真的有点兴趣了。 凌桓没有立刻回答,似乎还在思考,他身上依旧是归家前的一身银白轻甲,掺杂着白雪,身形却在三日的大雪掩埋中变得极其单薄和脆弱,甚至站都站不稳,被轻甲支撑着才没有倒下,束起的发髻上也满是雪花,好像随时都能和一片雪花一样消失。 “就赌我的命罢。”他轻描淡写地说出了这几个字, “如果我能不死,就算你赢了,如果我死了,就算你输。” 火神第一次听到这样奇特的赌约,见他没有继续说下去,便直接问: “赢又如何?输又如何?” “如果你赢了,我就全身心信仰你,只成为你的信徒,终日侍奉你,听从你的差遣,连魂魄你也可以拿去,没有二心。”凌桓说着火神最想听到的话, “你还有要补充的么?” 火神随意道: “没有了。” 他现在,的确想要凌桓做这些,至于其他的,他还想不到,而且将魂魄也送给他,是他没有想到的,也是他想要的。 “如果你输了。”凌桓沉静地凝望着他, “就再也不得用火伤人,并且永远陷入痛苦和绝望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要一直被流放在孤寂之地,为你的过去赎罪,从前你伤亡过多少人,就要拯救多少人,直到赎清你全部的罪孽,才能得到解脱。” 他沙哑的声音只比一开始好一点,却字字如珠似玉,铿锵有力,仿佛是天道定下的审判。 他的声音平静,作出了最后的挑衅: “你敢么?” 火神看着他,就像看着一只溺水的小飞虫在做无谓的挣扎。 比杀死凌桓要麻烦一点,但也只是换了个方向,变成了保护凌桓。 他一个真神,怎么可能连一个凡人的命都保不了?凌桓同他做下的这个赌约,完全是没有结果的,是纯粹的无稽之谈,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赢下,得到凌桓的全部,包括对方的魂魄。 他勾起唇角,吐出一个简单的字: “赌。”他握住凌桓的一只手,慢慢举起指天, “天道为证。” “证”字音一落,交握的手间便燃烧起了赤红的火焰,俩人的心里同时感受到了一阵灼烧般的疼痛,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一样。 真神的誓言,一旦请求天道为证,是绝不可违背的。 可他无所畏惧,因为他不会输。 * * * 太子凌桓再也不是太子了,他不想再待在这个令人绝望而痛苦的地方,更不想更剩下的子民带来其他伤害,他主动提出跟随火神左右,当对方唯一的信徒。 在遇到凌桓之前,火神一直是四处游荡的状态,没有自己的住所和领土,可是有了凌桓之后,他不想再继续漂泊,琢磨着先找一个地方,将凌桓安顿下来,就像稚童得到了新的玩具一样,一定要先拿回家,躲在屋里自己一个人欣赏摆弄许久。 而且,他尚且记着自己的誓言:他要保护凌桓,让其毫发无伤。 这个誓言虽然得到了天道的公证,但在他眼里,依旧是一场游戏,和捉迷藏一样的游戏,可以随意地逗着凌桓玩。 得到了新玩具的火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好说话,甚至询问凌桓的意见,问对方想要去什么地方居住,是天界还是妖界,抑或是冥界魔界,只要是凌桓想要的,他都可以答应。 凌桓只问他: “你不是最高的神仙么?没有自己的领地么?” 这一问确实把火神给问住了,好像是除了他之外的真神,都有自己的领地,或者固定居住的地方,他想了想,朝天界下了神令,要求为自己建造专属的宫殿,开辟专属的领地。 作为一个真神,他的神令直接进入了紫微宫内宫,得到了天帝和天后的允诺,只是半天的时间,在天界最偏僻遥远的极炎之地,为他开辟了领地,建造了富丽堂皇的宫殿,让这团为祸六界的烈火暂且安定下来。 对于自己的新殿宇,火神还是很满意的,因为这里只有他和凌桓两个人,凌桓只能看着他,只能顺着他,只能跟他说话,让他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感。 说是侍奉,其实他也没有什么事情让凌桓做,反倒是给了对方绝对的自由,只要不出他的领地,凌桓想做什么都可以,可以种花种草,可以读书写字,只要是凌桓需要的,他都会眨眼之间送给对方。 他每天都在想怎么折腾凌桓,要么让对方给他端茶倒水,要么在对方写字的时候,泼上一大片墨,将刚写好的墨迹全都毁坏,要么在凌桓给花浇水的时候,指使凌桓给他念新买的书,即使他根本不认识一个字,就连书上的画都看不懂。 凌桓没有丝毫怨言,默默承受着一切刁难。火神是一个异常极端的神明,好起来是极端的好,坏起来是极端的坏,对他好是真的,对他百般折腾也是真的,可他从未抱怨或者反抗过一点,甚至主动教火神读书写字,渐渐能够自己看懂书上写的都是什么,可依旧缠着凌桓念出来。 日子看似平淡没有波澜,也没有任何无辜的人再受到伤害,但凌桓每天依旧在坚持着一件事:自尽。 只要他闲下来,手头没有事情做,他就会偷偷去自尽。 或是跑到宫殿外的极炎之地,用铁烙一般的土地烧死自己;或是冲向高墙,企图撞死自己;或是跳入水井之中,尝试淹死自己。以及割腕,割喉,上吊等等等等,但凡是人能够想到的死亡方式,他都尝试过。 第316章 可惜没有一次是如愿的,火神每次都会在他快要成功的时候,将他从死亡的边缘救回来。 每当这个时候,是火神最开心的时候,总是暴躁的俊朗面容上,难得出现畅快和愉悦的笑,再把将自己折腾得奄奄一息的凌桓抱回寝宫,慢悠悠地念刚学会的字给凌桓听,故意问凌桓自己念得对不对。 凌桓会沉默很长时间,等缓过劲之后,再不紧不慢地回答他的问题,平淡得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他最喜欢看着对方一心求死以为要成功的时候,却被他救回来的憋屈模样,那副模样,美得让他的心跳都不正常起来,出现了奇怪的心悸,甚至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受了什么伤,生了什么病,然而过不了多久,又会恢复正常。 这种心悸出现得越来越频繁,但是很快就会消失,所以他一点也不在意,他怎么可能会受伤,怎么可能会生病。 天界的日月轮转,和人间没有什么不同,火神别的不在意,但会认真记录日子,每天都要摸一摸凌桓的手腕,似乎在确认什么。 凌桓也同样在记录着。 他已经在火神身边呆了整整三年,现在是二十五岁了。 在他二十五岁这天,火神突然带他离开了极炎之地,回到了他的故乡大耀。 在看到熟悉的地方时,凌桓的瞳孔不自觉收缩,三年来第一次出现了挣扎,拼命想要挣脱抱着他的火神,哀哀乞求着对方不要回去,不要再见到那里。 可是火神无动于衷,抱着他在低空处停留,眺望着灯火辉煌的大耀。 三年前的天灾似乎已经被淡化,死去的人已入轮回,活着的人还得继续活着,剩下的百姓照旧过着平淡的生活,上元节时,依旧热热闹闹的,耀耀灯火如星河流淌,千家万户都在明亮闪烁着。 而昔日的废土已然被放弃,没有人再靠近一点,只有一些尚且牵挂的人,会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在周围做一些简单的祭祀,哀悼那些在天火中不幸故去的亲人。 “看到了么?那是新的京城,新的皇宫,里面住的是新的皇帝一家,也有了新的太子,很受爱戴。”火神强行将凌桓躲在自己怀里的身体扭转过去,强迫对方睁开紧紧闭着的双眼,温和地告诉对方, “不过是三年,你们都被忘记了,你惦记着人家,人家可不会惦记着你,他们从来没有真正信仰过你,谁统治他们,他们就信仰谁,凡人,就是这么愚蠢,还管他们么?” “看到他们这样,我很高兴。”凌桓已经不再挣扎,顺从着他的意思,眺望脚下热闹和平的国家,声音恢复了平静, “死亡和哀戚没有打败任何一个人,反而能够让他们振作起来,新的皇帝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说明是个有能力的人,我就放心了。” “而且,有一点你说错了。”他微微垂下眼睛, “皇帝不是神仙,更不是谁的信仰,只是一个普通人,有了比普通人好一点的能力,所以要担起更多的责任,责任,是引领百姓过得更好,而不是让自己成为不可逾越的权威。只要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谁来做都好。” 身后的火神沉默下来,半晌才问: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凌桓道, “谢谢你,我看到了,可以走了么?” 他转向对方,望着对方的眼睛,有些警惕地关注对方的一举一动,似乎生怕自己的哪个字惹怒了对方,又造成无可挽救的火海。 可是火神最终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大怒放火,只是领着他回去了。 凌桓自己做了几盏简单的花灯,摆在庭院里,和自己种的花花草草在一起,找火神借火,将一盏盏花灯点燃,也算是过节。 火神站在他身后,看他随意摆弄着花灯,手不小心伸进了火焰中,被烧伤了,有股灼热的疼,但很快疼痛就消散,甚至连一点烧到的痕迹都没有。 他的手算不上光洁柔嫩,虽然修长,却因为自小习武弄墨,有粗糙的老茧,但还算白皙。他是天生的太阳,温柔而耀眼,即使经常在太阳底下晒着,也没见得有一丝黢黑,脸依旧是干干净净的,儒雅而俊秀,又被折磨了三年,更是有种病态的苍白,不像是武将,倒像是书生。 他收回手,没有自焚的意思,火神却走到了他身边,捏住了他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手指摸上了他的唇瓣,缓缓摩挲了片刻,继而将手指, ;插,;了进去。 凌桓瞪大了眼睛,随即尝到了血的味道。 他听到了火神平静而胸有成竹的声音,似乎不需要窥探,就已经看穿了他的内心: “凌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将自己的寿命耗尽,对么?” ———————— 我的问题,没想到还没有结束,应该就一章了= = 第134章 欺骗 血的味道,凌桓尝过很多次,冰凉的铁锈味,都是自己曾经受过的伤,然而火神的血和他的并不一样,没有任何味道,但是灼热到沸腾,很快在他的口腔中弥漫开,涌到喉咙里,迫不得已咽下,热血顺着喉咙流淌到全身,让他觉得五脏六腑都被烧成了灰烬,血液也被烧干,没有一处不是疼的。 他极力忍耐着,忍耐到近乎晕厥过去,直到火神的血遍及全身,将他淹没,那股灼热的疼痛才慢慢缓解,随即遍体清凉。 疼痛如潮水般退去后,他完全虚脱,腿脚发软,站都站不稳,只能扒着火神的手臂,大口大口喘息着。 第317章 “你的身体里,现在流的全是我的血。”他听到火神满意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从此以后,你的命跟我息息相关,你将同享我的寿命,不会饥饿,不会衰老,天地不灭,你就要与我共存。” 凌桓的眼眸满是茫然,似乎听不懂他说的话,半晌后才慢慢问: “那我死了,你也会死么?” “自然不会。”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想法,火神的声音里带了几分得意, “你是我的信徒,血是我赐予你的恩惠,允许你使用我的寿命而已。” 他低低笑了两声,看穿了对方的内心: “别妄想你能通过自尽杀了我。” 凌桓沉默下来,良久才应了一声“好”,声音轻如大火燃烧后的灰烬,好像最后的希望也被打破了。 日落月升,周而复始,凌桓每天继续重复着过去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和打击,唯一变化是的,他从此再也没有记过日子。 一晃不知多少年。 也许过了千百年,也许只有一两年,但是在凌桓的眼里,已经是太过漫长的时间,他拥有了无穷的寿命,拥有了不老的容颜,自喝下过火神的血液后,他的身体再也没有发生过任何变化,他的人生被封印起来,永远重复着一天的生活。 也不是全无收获的,至少他还活着,至少他的存在,可以牵制着火神不再为祸人间,也算是好事一件。 直到有一天,火神彻底厌倦他,将他抛弃,也许他才能找到一点出路。 可是火神没有半点厌倦他的意思,反而缠他缠得更厉害,眼睛几乎长在了他身上,每一天都要问他一句: “今天想怎么死?” 凌桓每次都是沉默应对,事实上,他已经意识到都是徒劳无果,也很少再做那些天真无知的傻事。 终于有一天,火神再一次问他的时候,他第一次开了口: “我放弃了,殿下,我认输。” 他的声音是掩盖不住的疲惫,终于低下了倔强而高贵的头颅,第一次称呼对方为“殿下”,认了自己信徒的身份。 火神先是一愣,随即眼里淌出几分惊喜,继而是得意。 这么多年的僵持,渺小卑微的凡人,终于认清了自己,在真神的面前,毫无抵抗的能力。 他取得了最终的胜利,但好像算不上欣喜若狂,他看着凌桓,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 “很好。”他最后只憋出这两个字,装作从容淡定的模样, “以后就安安分分的,只要你听话,我不会亏待你,你想要什么都能得到。” 他说完,甚至回味了一遍自己的话,认为完美无缺,且体现了自己的宽厚和仁慈,一个合格的真神不应该亏待自己忠实的信徒。 凌桓能想要什么呢?只要不再跟他作对,只要乖乖听话,只要不去想着过去的一切,凌桓想要的东西,他都会为对方寻来。 虽然得到了火神的允诺,凌桓却什么都没有要,只央着对方寻一些人间的话本书籍,聊且解闷,并借此窥探人间的变迁,只是他会有一个奇怪的要求:不要用掠夺的方式,而是用适当的财物去换。 若是以前的火神,是绝对不会答应如此荒谬而麻烦的要求的,可是凌桓是如此的低微顺从,顺从到了他的心坎里,他甘愿照对方说的去做,并且每次归来,都会如实汇报自己用什么东西交换的。 他是高高在上的神明,又是顽劣无知的孩童,被一步一步教导着,慢慢走向正常的轨迹。 每次买回来新的书,他都会让凌桓念给他听,即使很多东西都听不懂,他也乐此不疲,他要的不是什么话本,而是凌桓的声音,以及专注认真的表情,是无论过去多少年,都不会厌倦的。 可是有一天,凌桓对他买的东西不满意起来,难得沉默着扔到一旁不理会,转而用旧书敷衍,念给他听。 他十分奇怪,明明店主神神秘秘地跟他说,这些都是难得的珍品,他一定会喜欢,收了他大价钱,可是凌桓为什么避若蛇蝎? 他一向不是委屈自己的人,有什么问什么,打断了对方的敷衍,拿着新书坐在凌桓的身侧,一页一页翻着,让对方解释给他听,那些书都是画,没有什么文字,凌桓却第一次反抗了他,扔下书跑回了自己的卧房,关上门见都不见他。 面对对方莫名其妙的抵触和气性,他没有勃然大怒,反倒是站在对方紧闭的门口,手中攥着书册,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缺失了,眼前满是凌桓红得滴血的耳朵脸颊和低顺的眉眼。 凌桓再也没有来侍奉过他,不再给他读书作画,不再将他的衣食起居安排得妥妥帖帖,整个人完全封闭起来,他知道自己应该闯进去问个究竟,却头一次生出了退缩和胆怯之意,过了许多天,才终于忍不住,主动去找了凌桓,用愠怒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慌和不安,质问对方为什么不尽到一个信徒的本分。 凌桓沉默着,终于走出了房门,照旧侍奉他,只是除了给他念书外,再也不愿意再说一句话。 他不知道为什么,却清楚源头是那些画册,索性拿着画册,将凌桓固定在自己怀里,强迫对方和自己一起看,并要对方一页一页解释什么意思。 他看到凌桓紧闭的眼被迫睁开,漂亮浓密的睫毛轻颤着,上面挂着的一颗盈盈泪珠也在颤着,脸上的潮红如春水,漾着灼灼桃花的倒影,被迫开口的声音也是颤抖的,他的心也跟着颤动起来。 第318章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神智的,更不知道手中的画册是什么时候跌落在地的,只记得彼此凌桓的呼吸和哭泣,还有彼此的纠缠和彻底融合。 他从来不知道世间竟然有如此极乐之事,美妙到完完全全超出了他的认知,最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凌桓没有任何排斥和地方,反而忍受着他的鲁莽,甚至主动而温顺地引导他一步一步入侵。 好像一夜之间,一切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以往的习惯全然被抛弃,只剩下没日没夜的纠缠,他沉迷其中无法自拔,更是沉迷在凌桓为他编织的温柔乡里,凌桓会告诉他,这是世间的情爱,是神明也无法抵抗住的沉沦和欲。,望。 他早就被一点点教导起来,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终于明白了自己对凌桓的异样,是藏着他最嗤之以鼻的情爱,是神明最不需要的东西,可是他无法丢弃。 可是凌桓说喜欢他。 凌桓会同他耳鬓厮磨,大胆而直白地说喜欢他,用乖巧而充满深情的眼眸看着他,让他摸自己异样的心跳,他也摸过自己的,比凌桓的跳得更厉害。 凌桓说,愿意抛却从前的恩怨,和他就此长相厮守,不问世事。 凌桓说,不想再当他的信徒了,只想跟他做夫妻,永不分离。 凌桓还说,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名字,并擅自为他取名为“煊”,日日夜夜在他耳畔唤他“煊郎”,在最浓情的时候,也会抓着他的肩膀,一边无助地哭泣,一边喊着他。 一个高高在上的真神,是不需要有名字的,神明一旦有了名字,就会成为一个特定的人,而不是伟大神秘的“存在”,他明明应该反抗,可是凌桓唤他的声音太甜蜜,他实在舍不得,并在内心深处,为这个称呼而着迷。 他是高高在上的尊贵神明,怎么能和一个凡人产生感情,可是凌桓说喜欢他,要跟他长相厮守,他可以为了凌桓纡尊降贵,打破固守的原则。 他彻底坠入了温柔的尘网之中,被自己最厌恶的东西俘虏,并甘之如饴。 他从未如此快乐过,心甘情愿变成自己最讨厌最瞧不起的样子,连时间都比以往流逝得更快,然而凌桓并没有和他一样,陷入无尽的甜蜜之中,反而时不时会露出忧伤的神情,看着某一处发呆定神。 他有些不满,以为对方还在想着过去,便直接问凌桓为什么伤心。 凌桓纠结许久,终于告诉他内心的忧愁: “我虽然与你同享寿命,却始终是个凡人,不能和你同游天地,去所有想去的地方,总是觉得遗憾。” 他的心里蓦然一松,只要凌桓不想着过去,他什么都能接受。 这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他毫不犹豫地赐予凌桓神力,让他继续吞食自己的部分血肉,能够运用自己一部分神力,他看着凌桓在不需要自己的帮助下,点燃了满庭院的花灯,耀耀如繁星。 在花灯的映照下,凌桓的笑更是动人心魄,让他也跟着愉悦起来。 在一次亲密之后,凌桓依偎在他的怀里,手覆上他的胸膛,感受着他的心跳,忽然低声叹息道: “煊郎,要是我的心,能和你的心永远在一起,不会分开就好了。” 仿佛情浓到了最深处,就会想和对方融为一体,别说是凌桓,就连他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 他浸润在美梦里,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他取出了自己和凌桓各自一半的心脏,交换到对方的体内,他的心脏变成了一半是凌桓的,一半是自己的,凌桓亦是如此,久而久之,心脏逐渐融合在一起,就永远不会分开。 他想,他们自然是不会分开的,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凭什么分开? 从前他总是不屑一顾山和草木的做法,没想到落在自己头上,却做得更加过分,竟然连最珍贵的心脏也甘愿捧出来,分给对方。 他想,凌桓应该是太没有安全感了,毕竟一个凡人,哪能跟真神相比,所以才会跟他索求神力和心脏。 果然他付出了这些,凌桓就满足起来,专心同他厮守,再也不问凡尘。 他唯一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已经完全抛弃过往,心甘情愿和自己做了夫妻,凌桓身上的人皇气运依旧没有消失,难道是因为原定的使命没有完成,没有成为皇帝么? 可他始终不是一个多疑的人,只要凌桓说爱他,他就会飘飘然忘却一切,不再去思考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没有也好,凌桓不执着于回去当皇帝,正符合他的心意,他不在乎。 他想,他们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他对凌桓愈发百依百顺,凌桓要他往东,他不会往西,凌桓要他去买花,他就绝不会多捎带一根草。 这一次,凌桓想跟他故地重游,去看看曾经被烧毁的家乡。 他觉得有些不舒服,明明说好既往不咎,对方为什么还要惦记着。 他不知道自己的不舒服,是因为凌桓依旧挂念着过去,还是因为自己有那么一丝丝愧疚和后悔在作祟。 他们早已心连着心,他又从来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凌桓轻而易举地看出了他的想法,温声宽慰: “我只是想……做个结。” 他们以为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实际上,并没有很多年,那些曾经枉死的冤魂,尚且留在原地徘徊,被冲天的怨气绊住,找不到轮回的路,昔日的京城早已变成冤魂的囚笼,无人敢接近。 第319章 只是怨气挡不住春风和飞鸟,顽固的草木种子被飞鸟无意丢弃其间,经过缕缕春风雨水的滋养,早已肆无忌惮地生长起来,渐渐掩埋了灰烬和焦土,放眼望去,荡漾着无垠的碧绿浪潮。 “他们在这里,一直受苦。”凌桓温和而哀伤地看着他, “不如送他们去往轮回,就算是断。” 这个理由火神还是接受的,他觉得,是应该如此了断,自己和凌桓之间最后一点隔阂才能消弭干净。 他要做很的简单,只需要打开冥界的大门,将这些被禁锢的冤魂放进去,进入轮回,来年寻得新生,就算是超度。 凌桓站在废土的边缘,静静地看着冥界的大门缓缓现出。 不知道为什么,火神心里蓦然间出现不可抑制的悸动,不是美妙的心动,而是一种异常强烈的心慌意乱。 不祥的预感在他心中蔓延,强烈的心慌前所未有,他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几乎要跳出他的喉咙,奔向未知的远方。 他不由自主地望向凌桓,发现对方眼中竟然有些他看不懂的情绪,即使是多年以后,那个眼神在他心中反复出现,他也依旧无法理解。 直觉告诉他,他应该停下来,否则会有极其危险的事情发生,可是他无法停下,冥界的大门在打开的过程中一旦被中断,即使是他,也会遭受严重的反噬。 而此时,漆黑而古老苍凉的大门才刚刚完全呈现出来,是紧闭的状态,正欲打开一丝缝隙。 他骤然间感到心口一痛,疼得他忍不住跪倒在地上,手撑着地面,高傲的头颅低到近乎没入尘埃之中,大口大口喘。,息起来,妄图减轻一点无法忍受的痛苦。 仿佛是心脏被人一把攥住捏碎了一样,以至于他甚至无法维持打开冥界大门的神力,大门被迫中断,在原地渐渐消失,他也受到了严重的反噬,彻底倒在废土之中,一动也不能动。 他的双眼凝聚在了凌桓身上,再也移不开。 他看到凌桓五指成爪,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自己的心脏,掏出了一颗血淋淋的心,继而五指握紧,硬生生将自己的心脏捏了粉碎。 他们的心是相连的,为了长相厮守而相连的,是在情意最浓的时候相连的,凌桓捏碎自己的心脏,也就相当于捏碎了他的心脏,至少疼痛,是一模一样的。 他不知道凌桓疼不疼,至少对方冷漠的表情看不出来疼痛,但是他是确确实实在疼,疼得他甚至想,如果能这样死去回归天地间就好了。 凌桓也看着他,神情冷漠得仿佛换了个人,好像那么多年的情意都是一场虚假的梦,随即,他的身上燃起了赤红的火焰,整个人都燃烧了起来。 “你输了。” 他听到凌桓冷漠而从容的声音传到了自己的耳边。 他的瞳孔骤缩,忽然间想起,多年以前,在漫天的大雪中,卑微如尘埃的将死的太子,穿着银白的轻甲,用苍白的脸和虚弱的声音,在天道法则的见证下,同他行下了一个赌约。 那实在太久远了,久远得他都要忘了,在浓情蜜意的浸润下,他甚至忘了凌桓最开始每日坚持不懈的自尽,总以为从一开始,他们就是相爱的。 他几乎忘了自己许下过什么诺言,好像有什么“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种虚无缥缈的恶毒誓言,如同情郎的海誓山盟,只是听听而已,做不得真,他也从来没有当真过,毕竟他从不觉得自己会输给一个凡人。 可是那分明是天道的见证,是完全可以实现的。 他看着凌桓一点一点在灼眼的火光之中焚烧,却无力阻止——他被伤得太深太重,而且他跟凌桓神力同享,那是他自己的火焰,他竟然无力将其熄灭。 他张了张嘴,想问问凌桓为什么要这样,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看到对方尚未被烧毁的眼睛里,满是扬眉吐气的快意。 他彻底陷入绝望之中,息息相关的生命告诉他,凌桓确确实实快死了,是他无力阻止的死亡,他甚至能感受到,天道法则的降临。 “为什么……”他努力挣扎着,嘶哑的喉咙艰难挤出最想问的问题, “你对我,就没有……” “没有。”冷漠的声音再次传入他的耳朵,平静如一潭死水,强势地打断了他的问话, “我对你,只有恨,从来没有爱过。” 他茫然地睁着眼睛,第一次觉得,和他耳鬓厮磨多年的人是如此的陌生。 “都是骗你的。”凌桓的声音变得缥缈起来,断断续续的,轻得仿佛随时能被吹散,却如同完全银针一般,在他心里扎出千疮百孔。 他完全被凌桓掌控着,教导着,竟然从不知道人会有欺骗,会有阴谋诡计,更不知道一个人,能够忍耐许多年,将内心的厌恶和憎恨完美隐藏,用虚伪的爱意把一个真神迷惑得不知东南西北。 忍耐,欺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都是帝王之术,凌桓早已烂熟于心,运用得炉火纯青。 他从未忘记过自己的使命,也从未忘记过自己的仇怨,他始终都没有放弃过自己的复仇计划。 可他是人,对方是神,一个凡人,要如何去抵抗强大的神明? 很简单,赋予神明爱意,将他拉下神位变成人,再收回爱意,神明就会从云端重重跌落,狼狈而遍体鳞伤。 他从未想过致对方于死地,因为希望实在太渺茫,要弑神几乎是不可能的,神明可以通过太多方式复活过来,不会彻底死亡,可是他可以让对方生不如死,反倒是更好的惩戒。 第320章 火神不配痛痛快快地死去,只配被永远流放,永远活在痛苦和绝望之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在生命消逝之际,他能感受到天道法则的降临,能感受到他和火神之间的赌约奏了效,能感受到,他曾经说下的一字一字的誓言,都变成了真实。 他终于得到了满足,算是为曾经的亲人和子民复了仇,在仿佛永不熄灭的火光之中,安详地闭上了眼睛,化为一具焦骨。 旷野的风静悄悄拂过,肆意生长的野草漾起无垠的绿浪,沙沙作响。 火神终于恢复了一丝力气,他连站起来的力量都没有,却迫不及待地一点点爬向焦骨的地方,仿佛最卑贱的乞丐,在一点点爬向别人讥讽的施舍。 他终于摸到了那具焦骨,只抓到一点点残留的魂魄。 他在凌桓体内留下的鲜血早已被焚烧干净,一滴都没有留下,他颤抖着,试图将新鲜的血液灌入对方的身体,把自己的血肉给对方,让对方重新恢复鲜活的肉身,却遭到了残留意志的抵抗,可他依然不懈地进行这一行为,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凌桓又不喜欢他,凌桓对他,一直只有无尽的恨意。 ———————— 结束了! 第135章 最后的身体 年渺从别人的回忆浸润中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绯红的晚霞爬满了半边苍穹,使得四野都笼罩了一层丹红的轻纱,仿佛是喷薄而出的血雾。 他尚且有些恍惚,甚至一时间分不清虚妄和现实,分不清自己是谁,好半天才缓过来,对上了火神充满希冀的眼。 “值么?”火神问。 “故事值,你不值。”年渺站起身俯视他, “况且他也不想见你,或许等你赎清自己的罪孽,还有其他的可能。” 最后一丝希望被抹掉,高高在上的悲悯态度彻底激怒了火神,如果是以前,他一定会大发雷霆,可是现在,他已经被夺去了大部分神力,再也无法用火伤人,就连阻止季一粟的火,也是情急之下为了守护才能激发出来的,比萤火还要微小,空有怒火,却并无半点反抗之力。 他只能瞪着年渺,随即冷笑一声,缓缓抬起右手,指向季一粟: “你说我不值,可是他呢?你问问他,到底是他的罪孽深重,还是我的罪孽深重?到底是他杀人如麻,还是我杀人如麻?” 他的眼里充满了讥讽: “试问天底下谁不知他嗜血成狂,杀生无数?谁不知他是最大的魔头?谁不畏他惧他?你问问他自己,是他手中的人命多,还是我手中的人命多?我不值?他才是真正的不值!你跟这样真正的魔厮混在一起,有什么资格说我不值!” 他的话字字如雷,就连季一粟神色都有所松动,不由望向年渺,从前他从未在乎过别人的看法,可是现在,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他自然跟你是不一样的。”年渺神情一冷,沉声打断他, “你说他杀人如麻,嗜血成狂,难道你见过么?我同他相识相伴四十余年,从未见他真正对谁动过手,也从未见他手中沾染过无辜的血污,他素来心存善念和慈悲,是你根本没有资格相比的。” “善念和慈悲?你问问他,你看他自己承认么?你说这话都不脸红么?”这是火神听过最大的笑话了,他甚至笑得喘不过气来,说话都断断续续的, “我是没有见过,因为我没去注意过他,可是有很多人见过了,天底下所有人都笃定默认的事,难道还会有假么?” 年渺从容道: “三人成虎,我从不信旁人的流言,只信自己所经历过的。我只知道,他会救一个孤苦无依的普通小孩,会无条件接受每一个人的请求,会将被你困住的满城残魂送入轮回,无论是哪一点,都比你强千百倍。未经求证,便随波逐流,将道听途说的东西说得信誓旦旦,大脑空空,和墙头草无异。” 他说完,又微微一哂,轻蔑地看着火神: “大脑空空,难怪被耍得团团转,相伴多年看不穿一个谎言,看不透一个人。” “你!”火神怒目而视,却被他直直戳中内心最疼痛的部分,刺得如鲠在喉,说不出一个字来,头一回觉得旁人言语比利箭更伤人心。 年渺吐出一口浊气,方才浸润在回忆中的神识尚未完全脱离那种悲戚,将对方刺得哑口无言后,也没有多少畅快之意,反倒更加愠怒季一粟被中伤,扭头拉着季一粟的手: “我们走罢。”他微微一顿,轻声道, “把他也带上罢。” 他说的“他”自然不会是火神这个灾祸,而是失去了所有防护后,已然变成一具焦骨的凌桓的肉身,季一粟颔首,拂袖而过,将焦骨收起,没有再看火神一眼,更没有理会对方惊慌的哀求和愤怒,毕竟在他眼里,火神是毫无价值的,几乎等同于掉出了真神之位,弱小得连“伪”都没有找上门,不值得他再费神,流连这么长时间,也只是为了满足年渺想听一个故事的好奇心。 离开废土之后,季一粟没有立刻前往下一个地方,而是在半空之中徘徊不定,似乎在犹豫要去哪里,年渺抬起眼问他: “是感应不到么?” 季一粟摇摇头,垂眼反问他: “你在想什么?” 他可以明显感受到,年渺的心情十分低落,他竟然变得忐忑起来,好像从未在意过的从前,在这一刻都变成了无法挽回的难堪。 “我在想,太子已经去轮回么?”年渺仿佛是在斟酌一样,一字一字慢慢开口, “他的尸体是埋了还是怎么办?” 第321章 他让季一粟带上凌桓的尸体,只是一时赌气,不想让火神得到而已,可是带上之后,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了,如果按照凌桓自己的想法,应该是想埋回故乡的。 “没有。”季一粟道, “他的魂魄太虚弱,还得再将养一段时日,尸体先留着罢。” 而且,他有其他的想法,暂时并不想放了凌桓。 年渺点点头,心里更是动容,漾起无限暖流,即使是一个毫不相干的普通人的残魂,季一粟也没有随意将其送入轮回,而是留在印章里休生养息,一般人也做不到这么细致。 他早说过,师兄是个好人。 他低头望向变得十分渺小的地方,随口一问: “那我们现在去哪里?” 他只口不提季一粟的过往,更不会因为火神的挑唆,真的去跟季一粟求证,所谓的传闻的真实性。 即使是真的,他也相信,季一粟不是没有理由的。 季一粟只注视着他,没有说话,看得他有些疑惑,微微启唇,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最后要找的,是我的头颅。”良久,季一粟终于开口, “它在一个,比较特殊的地方。” “特殊的地方?”年渺想了想, “是我不能去的地方么?” 季一粟没有回答,只专注地望着他,低低唤了他一声: “渺渺。” “我们最后要去的,是我曾经的家。”他移开眼,望向远处暗沉的天空, “我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 * * 直到落地的时候,年渺的心还在“扑通扑通”不停跳动着,季一粟最后说的话,依旧在他耳边萦绕,挥之不去。 他还是不敢相信,要去的,是季一粟的家乡,是他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年渺曾经听月神闲聊过,季一粟是凭空出现的,第一次拥有姓名的时候,已经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无人知晓他的任何过往,来路或是归途,只知道他唯一的目的,是夺取紫微宫,成为众神之首,这个目标听起来就荒谬无比,不可能实现,可在一个狂妄年轻的神秘而强大的魔神身上,又是如此合理。 关于他的来历,有无数猜测和揣摩,有人说他是天道之子,是现在的众神之首天帝天后犯了错,惹怒天道,才衍生出这样一个邪魔与之抗衡;也有人说,他是天底下的邪念汇聚而成的“存在”,是纯粹的魔,才能轻而易举取代旧魔的位置。传闻丰富多彩,一个比一个玄妙,无一不将季一粟的来历传得腥风血雨,好像越传奇才能配得上他的身份 可没有一个传闻会说,他是由自己的爹娘生出来的,大概这么普通来历太过令人扫兴了。 只有年渺知道,季一粟有自己的爹娘,而且他的爹,会将儿子的名字取为“一粟”,可见是一个谦虚谨慎的人,甚至可能是一对最普通的夫妻,根本没有任何传奇的色彩。 他也曾经忍不住幻想过对方的来历和过往,毕竟越喜欢,越想要了解对方,未知更是充满了诱。,惑力,他想,大概季一粟曾经也只是一个普通人,遭遇了什么变故,或者得到了什么奇遇,才一晃而成一代传说。 而季一粟也从来不会主动跟他说自己的过往,唯一独特的事,就是自己的名字和爹娘的存在,即使是互诉衷情之后,也没有泄露过半个字,他虽然失望,但也没有强行追问,毕竟每个人都有想要掩埋的事情,就算是最亲密的夫妻,也难以启齿。 他内心一直在渴望着季一粟会主动告诉他,可是现在,季一粟真的主动要带他回家后,他反倒怯懦起来,异常忐忑不安,甚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害怕对方的过去会让自己失望么?肯定不是。他想,无论季一粟的过往是什么样,他都会无条件接受。 大概是因为,以为不可能的事情突然变成了可能,太过仓促,自己总觉得还没有做好任何准备。 可是要准备什么,他也不知道。 只是在半空中乘雾飘荡的短短的时间,年渺已经胡思乱想了许多,在脚踩上土地的这一刻,他才猛然意识到,自己到底是在害怕什么。 季一粟出生和长大的地方,肯定会有父母的陪伴,岂不是意味着他要见到对方的父母? 他现在的身份,可不是季一粟的师弟或者师妹这么简单的事了,不是普普通通的见长辈,而是凡人常说的见公婆。 这个认知一出现,就让他紧张得几乎要晕厥过去,甚至呼吸都不知道要怎么呼吸了,只能将季一粟的胳膊抓得死紧,无助地望向对方,眼睛睁得溜圆。 他的力气着实不小,季一粟的胳膊隔着衣料都几乎要被他抓出了红痕,低头瞥了他一眼,似乎看出了他内心的想法,淡然道: “别紧张,我爹娘早不在了。” 年渺: “……” 是这个道理,千年万年过去了,对方的父母如果是凡人,魂魄都轮回不知道多少次了,怎么可能还好端端地在家里坐着,像最普通的家长一样,等着儿子带媳妇回来探望。 而且从季一粟凭空出现之后,就一直是一个人,根本没有父母,可见父母早就故去了,说不定对方突然成魔,和父母也有些关系,甚至一直纠缠的紫微宫…… 年渺心里一动,却是不愿意再多想,他不想用自己的小聪明去揣摩推测最亲密的人的创伤。 最后两颗魔珠,都在帝华大陆,一开始,年渺没有在意这个细节,现在才惊讶,季一粟竟然是在这个没有灵气的,最普通的地方出生和长大的。 第322章 他们乘雾飘荡到了帝华大陆的最北端,再往前多走一步,就是无尽的海域了,落地之后,就是黄澄澄的海滩,在绚烂的晚霞中显得无比灿烂,海面上像是着了火,火潮翻涌不停,一直拍向海岸,打到了年渺的脚上,激起的浪花又是雪白的了。 明明在大耀时,尚且是带着丝丝暖意的春风,在这里却冷如寒冬,尤其在日落以后,更是没有任何热气可言了,就连呼吸出来的水汽,几乎都能在空中瞬间凝聚成冰碴子,很难想象这么冷的地方,竟然可以住人。 四下望去,却是无垠的海岸和海面,光秃秃的,只有极其单调的沙滩,再无任何人迹。 年渺踢了踢脚下的浪花,随手将一朵浪花凝结成冰,是花朵的形状,再悄悄踢到季一粟的脚上,见对方毫无反应,便顺着对方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了远处海面上的巨大的冰川。 那冰川浮在海面上,而且是连绵不断的群山,高到一眼甚至看不到最顶端,这地方实在太怪异而古老,竟然能生出如此庞大的冰山山峦,没有上万年是做不到的。 他跟着凝望一会儿,也没有看到人的踪迹,忍不住笑起来,出声问: “难道你要告诉我,你是在冰山上出生的?” “当然不是。”季一粟终于开口回答, “先找东西。” 年渺问: “最后的头颅,就埋在冰山之下么?” 季一粟“嗯”一声: “被封印了。” 年渺有些惊讶,毕竟之前的魔珠都是散落的,没有封印一说,最后的头颅反倒被封印起来了。 “谁干的?”他忍不住问。 “我也不知道。”季一粟道, “算不上什么复杂的封印。” 年渺没有说话,抬头看着对方的脸,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欣赏对方的脸。 这让他觉得很神奇,如此上苍精心雕琢的一颗头颅,被埋在冰川之下,到底是什么样的场景,无论是悬浮在水里,还是封在透明的冰中,只是想一想,就觉得诡异又唯美。 可是他想起对方的身体都会变成黑色的魔珠,头颅应该也是,冰中水中只是一颗珠子,又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季一粟再熟悉不过,这是在等着自己问,于是遂了他的心愿,直接开口: “你想问什么?” 年渺犹犹豫豫,过了半天才别别扭扭问: “你死之后,身体都会变成珠子么?那为什么,心脏没有?” 他想起来季一粟的心脏,在伪魔的手里,可是实打实的血肉。 “心脏是特殊的,是最重要的部分。”季一粟平淡但耐心回答, “所以它不会变化。其他的地方,自然不会让别人轻易掌握。” 年渺还是看着他,漂亮的眼睛不停转动,欲言又止,季一粟忍不住笑: “还有什么事情?” “一直是珠子都不会变么?”年渺的声音有些含糊,眼睛也没有跟他对视着,稍稍偏向旁边, “那他抢到你的身体,是不是也包括了那里,不会……么?” 他吞吞吐吐的,意味不明,但眼睛往下瞟向某个地方,又飞快抬起,仰着下巴,理直气壮地看着季一粟,就是不说清楚,等着对方自己理解。 季一粟: “………………” 这么多年过来,他哪里还不会理解年渺的意思,稍稍几个眼神就立刻懂了,顿时无语得要死,想把对方脑子打开看看究竟是怎么长的,到底怎样才能想到这种问题。 没等他回答,年渺就睁圆眼睛,先发制人,大声斥责道: “你在心里骂我!我是你媳妇,这种事情当然是最关心的啊!你怎么还能在心里骂我!是不是人了!” “没有。”季一粟立即否认, “不会的,它只会是珠子的状态。” 年渺重重“哼”一声,背过身不理他,幸好不会,不然凭借伪魔已然疯魔的状态,恐怕会做出太多极端的事情来,那他会膈应死。 火红的晚霞不知不觉中褪去,天彻底黑了下来,金黄的月亮悬挂在半空之中,显得又大又圆,一切都沉沉睡去,寂静又安静,只有海面上的点点银光在不断跃动着。 最后的光热消失,海面似乎都开始结起了冰。 季一粟低头在他耳垂上亲了一下,去拉他的手,他又慢吞吞跟着对方的意思转了过来,看着海面,别扭道: “都这么冷了,能不能快点去拿你的头?” 一个冰系修士,在抱怨天冷,季一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即道: “我属火,冰火不相容,怎么能去冰里找?”他看着年渺, “我不能让我的道侣帮我找么?” 比起凡人的“妻子”,他更喜欢修士的“道侣”这个称呼,好像这个关系,是永生一样。 “你说话严谨一点,我们只是私奔,还没有成亲。”年渺纠正他, “不要老是到处跟人说我跟你成亲了,根本就没有好么?” 季一粟: “……” “我去拿么?”年渺又有些忐忑起来,不明白季一粟为什么忽然要自己做事,而且是这么重要的事,他相信自己能做到的季一粟肯定也能做到,寒冰根本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而且冰川之下,还有未知的封印,虽然季一粟说算不上复杂,但他依旧有些胆怯。 他和季一粟在一起的时候,只想当个什么都不用管的小孩子,师兄会替他扫平一切障碍,东西都会喂到他嘴边。 他实在太依赖对方了。 第323章 “不试试?”季一粟望着他, “不想就算了。” 年渺又犹豫起来,他看得出季一粟是想给他试炼的机会,可是他不明白,师兄好端端在他身边,为什么还要试炼他。 “试试……罢。”他还是妥协了,一定要拉着季一粟的手才行, “就,直接去拿么?” 季一粟“嗯”一声: “你知道长什么样。” 年渺默默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这样用神识去搜索会更加专注。 他的神识完全放开,探向冰川之下,如鱼得水一般适应,没有任何阻碍,很快在群山最中央最高的一处,发现了属于季一粟的气息,虽然十分微弱,但他和季一粟的联系极其紧密,还是捕捉到了。 果然,那股气息被神秘的封印给遮掩了起来,让人一时间发现不了。 他不敢贸贸然前行,只缓缓将周围的水域凝聚成冰,在冰里,那道封印愈发明显起来。 和季一粟所说的一样,算不上复杂,即使是他也能解得开。 年渺松了口气,寒冰凝结成数十把匕首,一点一点将显露出来的封印撕裂,直到有深邃黝黑的光芒泄露出来,他才探出一点神识,又飞快缩回,再继续探入,如此十几次,确定里面没有危险之后,才慢慢探进去,看见了里面的一颗漆黑的魔珠,并小心翼翼地取了出来。 拿到魔珠的一瞬间,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收回了神识,一颗心这才踏实下来,弯起眉眼,将尚且散发着凛冽寒气的魔珠郑重地放在季一粟的手掌心。 整个过程十分简单,他的谨慎小心甚至过了头,又有季一粟的看护,根本不需要这样,可是他丝毫不敢大意,毕竟那是神明的东西,所要面对的危险和未知太多了。 不知是谁留下来的封印,这么简单,等于没有一样,他想不通有什么意义。 季一粟收起了魔珠,并夸赞了他一句: “渺渺真厉害。” 跟夸小孩子一样,十分僵硬,可年渺还是很受用。 魔珠融入身体之后,他睁大眼睛认认真真地观察着季一粟,想找到对方有什么不同,可是左看右看,也没有发现异样,不由伸手摸了摸对方的脸,好像有一些温度,又好像没有太大的变化,大概是海边的风实在是太冷了。 “你感觉怎么样?”他好奇地问,现在的季一粟,应该已经拿到了所有的身体,和鼎盛时期没有什么区别了。 “没什么感觉。”季一粟低头亲亲他的脸,牵过他的手,温声道, “现在我们先回家。” ———————— 终于回家了!已经迫不及待想要分享后面了! 第136章 父母 季一粟的故乡就在海边,约莫走十几里的距离,就能看到两间不大的屋舍,孤零零伫立着,被半人高的荒草簇拥,隐隐约约能看见是用浅红的砖石砌成,屋顶已经被绿油油的杂草覆盖,看不出原先的模样,门外的院子也被荒草完全淹没,什么也没有留下,只剩下一口枯井若隐若现。 看起来十分普通的地方,没有一丝灵气波动,和最简单的农舍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奇怪的是,这个地方只有这么一户人家,方圆百里都寂寥无人,空旷无比。 经历了千万年的风吹雨打,仍然坚强地屹立着,也没有路过的人或动物来打扰,仿佛是自行开辟出一片天地一般,与世隔绝。 “我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季一粟的声音蓦然间在身侧响起,年渺抬起头,见他要往院子里走,也跟了上去,拨开繁茂的荒草,在绿意中穿行,响起阵阵衣料和草木摩擦的沙沙声。 明明只相隔十几里,这里比海边却要暖和得多,能感受到春日的气息。 圆月挂在天边,盈盈撒着光辉,世界是清幽的蓝,仿佛浸润在深海里,暗而澄澈。 站在主屋的门前,季一粟的手已经搭在了门的门栓上,却没有立刻拉开,眼睫微垂,似乎在犹豫不决,年渺望向他,手搭上另一边的门栓,轻声道: “我开罢。” 季一粟低低“嗯”一声,年渺便直接将门栓拉开,伴随着苍老缓慢的“咿呀”声,门被推到了一边,随即沉闷腐朽的尘埃气息扑面而来。 月光太柔弱,慢吞吞的,一时半会儿竟然照不进来,年渺不由自主睁大眼睛,入眼是如墨般的漆黑,他的手中倾泻出团团月华,流淌到地面上,才将四周映照出来。 是极其常见的农舍布局,中间是堂屋,两侧是卧房,入门正对着的,是一桌二椅,桌上摆着茶碗,桌前的墙上挂着一副山水墨画,画的是浩渺无垠的海水,以及海面上孤零零的山,两侧是一副对联,可又不像是对联,字体太古老,年渺仔细辨认,勉强能认出是八个字:身如一粟,心似沧海。 这大概就是季一粟的名字里,年渺想,顺势也问了出来: “这是你的名字么?” “嗯。”季一粟正用手去摸屋里桌椅上积攒的厚厚的灰尘,闻言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 “是我爹写的,画也是他画的。” “这么厉害。”年渺十分惊讶,随即感叹, “他一定饱读诗书多年。” 字算不上苍劲有力,但娟秀飘逸,画也带有一种洒脱的仙气,想必在人间,也是自幼读书的文人雅士,不知因为什么,才隐居在此处。 季一粟凝视着那幅画: “都是他自学的,他对这些很感兴趣,总是忙里偷闲,用木棍在地上偷偷地练。” 第324章 年渺更加惊讶,对于季一粟的父亲愈发敬畏起来。 这些字画至今都完好无损,想来是用特殊材料制成,抑或是这里本身就被察觉不到的结界保护着。 到处都是灰尘,季一粟随意拂袖,尘埃便彻底散去,年渺四下转了一圈,堂屋再无其他东西,只是有几个只剩下泥土的花盆,还有墙上的几幅字画,他还没有看清楚,季一粟就已经转向了两侧的卧房,他连忙跟了上去。 开门之后,又是扑面而来的尘土和黑暗,在月华流淌进去后,都消散了,这里的东西要丰富许多,而且活泼许多,一进门就能看到一地散乱的玩具,都是木头做的刀枪棍戟等等,也有许多简单的木头小人,只能从四肢和头看出是人,连眼睛都没有点,有的整整齐齐靠墙站着,怀中插着武器,有的则被随意地丢弃在地上,武器也扔在了一遍,似乎是打了败仗。 年渺弯下腰,从脚边捡起一把剑来,剑也十分简单,长短两根木头一搭,就算完成了,小小的,适合几岁大的孩子用。 他忽然笑起来: “你小时候怎么这样,玩完玩具后都不知道收一下。” 季一粟淡然道: “没来得及。” 年渺愣了一下,抿起嘴巴,恐怕是突然遭遇了变故,根本来不及收拾。 “这也是你爹给你做的么?”他缓声问。 “嗯。”季一粟弯腰,亲手将木头玩具全都捡起来,放在角落一个木箱内,清理出一条道路, “也是他自己摸索的。” “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么?”年渺再次感叹,低声道, “他很疼你。” 看起来,季一粟也没有其他兄弟姐妹,一家三口隐居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可想而知,季一粟出生后就得到父母所有的爱意。 季一粟的脸柔和下来,在月光下,更是温软,声音也变轻了许多: “他什么都会,就算不会,也会去学。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 卧房不算大,而且小孩的东西多,处处都是玩具衣服等等,摆满了一屋,甚至没有两个成年男子并肩而行的空间,只能一前一后,年渺走在前面,一时间没有说话,侧着脸看两侧的摆件。 有一个问题,季一粟不说,他也没有问,到现在,季一粟只提过自己的父亲,没有提过母亲。 他停在了床前,摸上了秋香色的床帐,看见床上整齐的被褥和枕头,枕头边上还有一个木人玩具,大概是用来陪伴入眠的。 他在心里暗暗偷笑,怎么季一粟小时候还需要玩具陪着睡觉。 小孩子的床也是小小的,现在连一个人躺上去也很困难,年渺望向季一粟: “我们晚上住哪儿?这里么?” 季一粟想了想: “住隔壁罢,我爹娘的房间。” 年渺看着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把眼睛挪开了。 季一粟瞥向他,看出他的意思: “别想多了,我们家是我爹主内,我娘主外,我爹负责照顾我,洗衣做饭,操持家事,我娘则去种地打猎,去很远的集市上同人买卖,换来柴米油盐。” 所以他会和父亲亲近一些,但不代表就和母亲疏远。 他压低声音: “我娘也是一个好人,从我出生那天起,我就没见他们两个有过矛盾。” 和一般的人家不一样,年渺愣了一下,很快明白,季一粟的父亲是个普通人,母亲却不是。 所以,这些需要体力耐力和出远门的活计,才会由母亲来做。 季一粟的娘是什么人?是仙,还是魔? 从季一粟身上来看,恐怕是魔了,一个魔和一个普通人相爱并孕育子嗣,怪不得需要隐居在此。 即使没有其他阻隔,凡人几十年的寿命,也注定了他们没有好结果。 他有些心不在焉,实在控制不住自己不多想,短短瞬间脑中就编出了七八个离奇古怪的故事,都是从杂书话本上看来听来的,又觉得这样不好,一边努力将乱七八糟的念头清理出脑袋,一边用手揉自己的额头,希望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不知不觉就跟在季一粟的身后,来到了另一间卧房,清理完灰尘以后,年渺睁大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对门墙上挂着的那幅画像。 “这就是你娘么?”他忍不住问道,由衷赞叹, “好漂亮啊。” 那是一幅看起来依旧极其崭新的画像,能看出是画师精心打磨过的,画上的女子栩栩如生,眼睛明亮,神采奕奕又不失温柔和悦,水蓝的衣袂飘摇如仙,身姿绰约,仿佛随时能从画中走出来。 可惜一幅画更多画的是神,很难绘出一模一样的形,年渺只能觉得对方漂亮,但是很难找到和季一粟有相似的地方。 “嗯。”季一粟也凝视着那幅画,眼中是没有隐藏的怀念和感伤, “也是我爹画的,他一开始画的很粗糙,背着我娘偷偷练习,废了不知多少笔墨纸张,练了很多年,在我七岁那年终于觉得满意了,才将这最后的成果送给了我娘。” 年渺四下望去,在这件卧房里只看到这一幅画,有些遗憾道: “可惜,没有你爹的。” 虽然没有见过真人,但是至少可以通过画像一睹对方的风采,不过即使没有见到,一个儒雅深情的凡人形象已经屹立在了他的脑海里。 “我娘也是这么说的,让我爹也给自己画一幅,他们两个放在一起。”季一粟慢慢道, “可我爹一直敷衍着,后来偷偷跟我说,他哪有资格跟我娘放在一起。” 第325章 年渺顿住,垂下眼来,目光转向一侧的床,床帐是喜气洋洋的大红色,两个枕头和被褥也是大红色,仿佛成亲后就没有变过。 季一粟俯身伸手摸了摸被褥,觉得还是太老旧: “我把床换一下,晚上就在这里睡。” 床上的东西眨眼间换了个干干净净,都是新的被褥枕头,也不知道季一粟什么时候买的。 年渺透过窗户纸,望向外面朦胧的月,看他换好床,有些踌躇: “真要在这里睡啊?” 季一粟坐在床边: “也可以不睡。” 夜已经很深了,年渺这些天都没有休息过,神识确实被折腾得厉害,慢吞吞走向他,坐在他旁边。 季一粟拉上了床帐,大红的纱帐撒落一地。 年渺缩在被子里,心跳得厉害,总是觉得别扭,虽然已经过去了千万年,原主人的气息早就消失了,但这是季一粟父母的卧房,他在这里,总觉得被对方的父母注视着,整个人都处于一种高度紧张的状态。 尤其墙上还挂着一副人的画像,更是让他觉得不安。 和他相比,季一粟反倒是没什么感觉,非要跟他挤在一条被子里,抱着他,一副还想和他说话的意思。 年渺把脸埋进他胸膛间,握住了他在自己腰间的手,在他俯身下来的时候又躲开,不让他亲。 季一粟: “?” “不行,我还是觉得不行。”年渺推开他,别别扭扭道, “这样太奇怪了,好像被看着一样。” 他抬起头,毫不客气地命令: “我不想在这里睡,去给你屋里换张床。” 季一粟: “……” 他是觉得没什么,都过了这么多年了,他爹的魂魄都灰飞烟灭了,还能有什么,但是年渺看上去实在介意,他只能妥协。 又磨蹭了一会儿,季一粟房间里的床看上去还是小小的,但躺进去显然大了不少,足够两个成年男子折腾。 鼻息间是新鲜的棉花的气息,年渺这才安心下来,平躺在里面一侧,想仔细看床上的那个木人,却发现已经不见了。 “那个木人呢?”他问。 “收起来了。”季一粟不在意道, “问这个干什么。” 年渺笑: “当然是想看看你小时候怎么还需要玩具陪着睡。” 季一粟: “……走之前随手放的。” 年渺只是不停地笑,也没有再难为他,继而闭上眼睛养神,把玩着对方的手指。 “你是特意带我回来的么?”过了一会儿,他把脸埋起来,闷声问, “这算是什么?回门?好像不对,回门应该是回我家……” 他脱离凡尘太久,对这些习俗都快忘了,甚至想不起来自己以前成亲时是什么样的。 “算罢。”季一粟不在意地顺从他一起胡扯, “想让他们见见你。” 那就是见公婆了。 年渺立马翻过身背对他,捂住了脸,脸上一片滚烫: “我有什么好见的。” “怎么不能见了,儿媳妇自然是要见的。”季一粟去掰他的肩膀,见他执意不肯,便从身后抱住他,低头亲他的脸, “他们若是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 “有什么可高兴的。”年渺的声音嗡里嗡气的, “好好的儿子,带回来个男的。” 季一粟在他耳边低低笑了起来: “不会的,我喜欢他们的就喜欢,他们只会夸你漂亮。” 这么平淡的哄人的话,年渺还是听得心花怒放,唇角忍不住翘起来,轻而易举就被哄得不知道东南西北,半推半就转过身,勾着他黏黏糊糊凑上去: “亲我。” 季一粟百依百顺,低头要亲他,还没碰到却被他推开,顿时愣住,以为又被他耍了。 “不行,我还是觉得不行。”他又这么说, “我总觉得你爹娘就在隔壁,太奇怪了,在这里的时候就什么都不做了。” 季一粟: “……就亲一下。” “亲一下也不行。” 季一粟无语,只能去捏他脸,趁他反抗的时候,强行按着他亲了一下,低声问他: “偷。,情么?” 年渺: “………………” 这个男人真是禽兽不如啊,现在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什么话都敢说出口。 可他到底有那么一点点心动,半推半就从了对方,好像真的瞒着父母一样,躲在床帐中,被窝里,比平时要刺激千百倍,结束的时候心脏还在怦怦剧烈跳着,用被子捂住脸不敢见人,生怕被发现了。 这种事情一两次就好,不然太刺激了,心脏承受不住。 季一粟去抢他的被子,硬是不给他躲,年渺跟对方打闹了一会儿,终于精疲力尽,只静静躺着,跟季一粟对视着,隐约察觉到破晓的天光从窗户纸间穿透,洒了进来。 他专注地看着季一粟,眼睛一眨也不眨,亮得像两弯小月亮。 “我们在这里待多久?”他悄声问,仿佛怕惊扰到了隔壁的人一样。 “你不喜欢的话,过两天就走罢。”季一粟道。 “不是不喜欢,就是有一种……”他苦恼地思索了半天,轻轻踢了踢季一粟的小腿, “你懂不懂?” 季一粟笑: “你不说我怎么懂?” 年渺生气起来: “就是回家见你爹娘的那种感觉,很紧张的那种。” 他表面上看着生气,实际上十分紧张,说话也语无伦次起来,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才好。 第326章 “什么叫‘你爹娘’,那也是你爹娘。”季一粟不紧不慢道, “你要跟着我叫。” “我都说了我们只是私奔,我又没嫁给你。”年渺理直气壮道, “难道我跟你成亲了么?” 季一粟只专注地看着他不说话,反倒是看得他不好意思起来,就要埋脸躲开对方的视线,季一粟却突然喊他: “渺渺。” 他一这么温柔地叫着亲昵的称呼,年渺就又晕晕乎乎的了,心里忍不住泛气甜意,垂下眼睛,声音也变轻了: “干嘛啊?” 季一粟的语速很慢,但十分认真: “我是想,带你回来成亲的。” 他的额头渐渐抵上了年渺的,稍微动一动,鼻尖也碰触到了一起,呼吸也轻软: “你想要什么样的?要请别人么?” 年渺睁大眼睛,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甚至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他成过两次亲,都没有什么感觉,无论是喜堂还是花轿,嫁衣还是鞭炮,无非是华丽与不华丽之分,都是千篇一律的过程,他甚至有些抵触了,可是现在,被季一粟这么提起,第一次有了紧张之感。 他的确幻想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他嫁给是的季一粟而不是别人,可是当虚幻变成现实,又变得十分不真实起来。 他要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只要能跟季一粟在一起,这些俗套的礼节他都可以不要,也不需要什么人见证,只要他们两个人能在一起,比什么繁华盛大的场面都要好过千万倍。 但是如果可以,他自然也想要和季一粟成亲,向天下人昭告。 “我也不知道。”他看着季一粟的眼睛,许久才慢慢道, “只要摆了喜烛,拜了堂,就算是成亲了,天地作证,日月为媒,也不需要请谁。” 季一粟笑了笑: “好。” 可他又不想让年渺受委屈,陆之洵和百里覆雪能给的,他也要给。说到底,那两件事还是会纠缠在他心里,总少不了攀比的心,别人能给年渺的,他怎么能给不了。 “不行!”年渺却突然反悔起来, “我还不想嫁给你。” 季一粟: “……” “你看看你自己干的好事。”年渺又生气起来,继续跟他掰扯过去,一件又一件细数他犯下的罪孽,末了总结, “凭什么你说不要我就不要我,要我嫁给你又这么简单,那也太容易了罢。” 始终还是自己理亏,季一粟没有任何反驳的话,顺从地听着训斥,再好声好气问: “那你想要什么?” “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年渺道,一时间也不知道要怎么为难对方,只含糊其辞,随即又推了推对方, “我差点都忘了,你把我的裙子还给撕了,那是我最喜欢的一条,你居然直接就撕那么碎,想找回来都找不回来。” 他说着说着真生起气来,哼哼唧唧踢对方解气: “别的先不说,把我的裙子赔给我。” 季一粟: “……要什么样的?” “你自己想啊。”年渺义正词严, “难道我嫁给你,不应该穿嫁衣么?而且要你自己亲手做的。” 季一粟: “……?我不会。” “不会就要学。”年渺教育他, “能不能学学你爹,什么都会做,不会做的就去学,花了那么多年为你娘画了一幅画像,我都没有要你去学画画了,就是要你给我做个裙子而已,难道不是应该的么?我可是要穿着它嫁给你的。” 他看着对方的眼睛,愈发觉得自己有理: “我跟着你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委屈,你给我做个嫁衣怎么了?很难么?” 季一粟: “……”他节节败退,哑口无言,年渺提什么要求都不过分,更何况是嫁衣,是要嫁给他的嫁衣,最后他小心提了个条件, “那我能找帮手么?” 年渺幽幽道: “找两万绣娘帮手么?” 季一粟: “……没有那么多,几个。” 年渺想了一会儿,觉得缝纫这种事情,也许是要比画画难一些的,到底还是妥协了: “行罢,可以找帮手,但是一定要你亲自动手。” 季一粟笑了笑: “好。” 给对方下完命令,就是比平时快乐许多倍,年渺安心闭起眼睛,慢吞吞磨进季一粟怀里,尚且处于异常兴奋的状态,大脑又忍不住琢磨还要怎么折腾对方,可他实在是太累了,没有想多久,就陷入了安眠之中。 第137章 名字 这座古老的屋宅虽然一直有结界庇护着,但毕竟太久远,已经没有什么东西能用的了,两个人前前后后忙碌了一天,清理掉积攒的灰尘,除掉门前的荒草,整理好凌乱的摆设,总算收拾得还算有条理,有了些许人气。 天色又暗下来,年渺仍然有些兴奋,从一间房溜达到另一间房,又跑到外面的厨房,看着灶和锅跃跃欲试,这可是他第一次跟季一粟回家,怎么也得显露身手,操纵第一顿饭,只可惜什么食材都没有,不能让他尽兴。 唯一看起来有点生命力的,只有外面堆成小山的荒草了。 “我觉得我们明天应该去添置点东西。”年渺检查完,站在厨房门口郑重其事地跟季一粟商议, “不过我看了一下,在百里之外才有镇子,以前也是这样么?” “嗯,我娘不想被人打扰,特意选在这里,房子都是她建的。”季一粟正在给堂屋的门上挂新灯笼,闻言头也不回回答, “你若是不累,我们现在散步过去,能赶上明早的集。” 第327章 这个提议正符合年渺的心意,他飞快答应了,等季一粟挂完灯笼,便迫不及待地去牵对方的手往外走。 走了有一段距离,他不经意间回头望,看见家门口新挂上的灯笼红艳艳的,柔和的灯光散发出来,仿佛是隆冬初晨悬挂在树梢上的新日,又像是两只异兽的眼睛,在黑黝黝的夜色中分外瞩目。 不知是什么时辰,但应该已经不早了,远方的苍穹漆黑如墨,只有月亮周围的一圈是深蓝色的,今晚的月亮在头顶缺了一道,像是被天狗咬了一口,光芒也要黯淡许多,清幽幽洒下,四野皆氤氲着薄薄的银色的雾气。 寂静,无边的寂静,没有一点人声,甚至连虫鸣都听不见,仿佛与外界完全隔绝,放眼望去,视线无比开阔,全是纯粹的空旷的荒野,甚至看不见一棵高大的树,只有半人高的荒草和低矮的灌木,杂乱无章,野蛮生长,都是新生的草木,青草的香气新鲜而清雅。 依然有些凉意,暗藏着水汽的空气悄悄浸润着整个大地,不知不觉衣裳也被晕湿了,就连皮肉和骨髓也被偷偷摸摸钻入了寒气。 一路拨开荒草慢悠悠前行,衣料和荒草摩擦的沙沙声以及脚踩在枯枝上的咯吱声是天地间唯一的声响,年渺专心听着,分辨着下脚的轻重和摩擦的长短,造成的声响的不同,暗暗将最寻常的东西,奏成和谐的夜歌,反倒是别致的曲调。 他总能从看似单调无聊的事情中找到有趣特别的存在,大概只要在季一粟身边,就从来不会感到无趣和厌倦,只是走个路都是好玩的。 他很喜欢这样静谧而美好的时光,仿佛一直相伴走下去,就不会看见岁月的尽头,甚至连话都舍不得不说,呼吸清浅,生怕打破安宁。 他的手被季一粟完全包住,也悄悄握住对方的大拇指,只觉是温热而干燥的,让人分外安心。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看到了一片稀疏的树林,他忍不住开口,声音放得很轻: “以前你娘,就是这样带你去镇上赶集的么?” “嗯。”季一粟的声音慵懒而低沉,一声“嗯”拖了些尾调,仿佛是刚起床时尚且朦胧的状态,有种说不出的性感, “是,也不是,太远了,她总是一个人前往,很少带上我和我爹,只有每年过年前和上元节时,她才会背着我,手里牵着我爹,从夜里开始,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大概早晨就能到了,也不会觉得累。” 他的声音从朦胧到清醒,从慵懒到冷静,在耳畔萦绕着,年渺觉得太好听,忍不住抬头看他,看见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心里发痒,有些蠢蠢欲动,克制住想要伸出去触摸的手,偏过脸,重新将视线转向前往流淌着银色月光的树林,正经道: “因为过年和上元节最热闹么?” “一是热闹,二是团圆,总该带小孩去见一见的。”季一粟的声音温柔下来, “至于上元节,那是我的生辰,所以不一样。”他偏过头望向年渺, “我不是跟你说过么?是正月十六,和你一样。” 那是他极其珍贵的,能够见到外人的时光,是幼时记忆中最热闹的场景,每年最盼望的,就是满集市如同长龙一般的辉煌灯火,只是在以后的岁月里,被刻意掩埋和遗忘了,如若不是年渺,会一直被遗忘下去。 “真的跟我一样。”年渺惊讶, “我还以为你骗我的。” 他感叹着,又觉得命理是如此玄妙,明明是无比遥远的两个大陆,也许季节都对应不上,又是千万年以前,时空都相隔如此之久,却有如此莫大的巧合。 季一粟无语: “我骗你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年渺理直气壮道, “你不就最喜欢骗人。” 季一粟知晓跟他争论没有好结果,而且还会被指责旧事,一时心虚,没有再反驳,只低头去亲他的脸,在柔嫩娇贵的脸颊上留下了浅浅的牙印,又轻轻舔了舔,算是安抚。 “你怎么还咬人啊?”年渺顺势环住他脖颈,黏黏糊糊要亲昵,被咬了之后才哼哼唧唧表达不满,却没有舍得推开,只咬上觊觎已久的喉结,同样留下牙印,再轻轻舔几下,只不过舔完之后没有松开,而是一直顺势往上舔吻着,亲到下颌,再到唇瓣,最后就黏在一起分不开了。 季一粟不由自主握紧了他的腰。 寂静无人的夜色中又多了几分急促的喘。,息,充斥着凉意的空气也不知不觉燥热起来,年渺有些难耐地蹭着他,腿也渐渐缠绕上去。 “要做什么?”季一粟昨天原本就十分克制,没有满足,此时更是被他蹭得受不了, “这么主动?” 年渺有时太大胆,有时又太羞涩,白天在家的时候纯得连亲一下都不让他亲,牵个手都偷偷摸摸的,生怕被人看见一样,现在在野外,反而主动要了,总是让他猝不及防。 年渺没有因为他的调侃而退缩,甚至更加主动迎上去,悄悄解他的衣带,漂亮水润的眼眸里满是期待,蹭他蹭得更厉害,用旁人听不到的私语声纹: “偷。,情么?” 季一粟: “……” 他会毫无克制,有一半原因是年渺惯的。 月光下,荒野中,朦朦胧胧,空旷无边,只有半人高的野草勉强算是遮掩,被压成了最天然的床铺被褥,密密匝匝形成帘幕,只能看见草木在不断晃动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好像有几只小兽在里面不安地窜动着。 第328章 到底还是有几分怯意,年渺用手挡住眼睛,却再无半点遮掩,一览无余,皎皎月华如薄纱轻轻罩下,他的身体是混着柔和月光的冰雪做的,白到近乎透明,漂亮耀眼得没有一点瑕疵,又不会像冰雪那样坚硬,而是月光一样柔软娇嫩,甚至隐隐氤氲着柔和的月光。 季一粟记得自己明明没有怎么用力,却看见他白皙的腰上留下了浅红的指痕,好像被欺负了一样。 他的身体实在是娇嫩,很容易就留下许多痕迹,每一次事后,看上去都可怜兮兮的,眼角挂着盈盈的泪,让人的理智不忍心再欺负,内心的野兽偏又更加躁动不安,只想要更加粗暴地对待。 他又实在惯着季一粟,一般情况下,不会让对方收敛,被欺负之后还会主动去蹭,去要求继续,自己也馋着对方,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觉得对方滚动的喉咙,覆盖着坚实肌肉的撑在自己身侧的手臂,硬。,挺的小腹,压抑着,仿佛随时能迸发出无穷力量的劲瘦的腰,还有迷情时发狠又温柔的脸,无一不是令人着迷而心动的。 大概在天亮之前,没有办法,把这条路走全了,他有些遗憾地想,不过也不着急,以后还有无数日子可以挥霍,还有太多机会,总会走完的。 就怕每一次走都会有克制不住的意外,毕竟徜徉于天地间实在太快乐太让人痴迷了,他单是看着季一粟,贴在对方身边,就会心动。 天到底还是亮了,年渺有些慵懒地翻了个身,变成趴在草垫上,野草实在粗糙,稍微摩擦就会在皮肤上划出红痕。 他随手扯断一根草在手里把玩,胡乱编织成一团不成型的蚂蚱,动都懒得动,只等着季一粟给他挑选今天要穿的衣服,对方却恋恋不舍,蠢蠢欲动,蓄势待发,他觉得发痒,忍不住笑着躲: “能不能快点?” 季一粟总算停下手,俯身下去拥住他,贴合得再无一丝缝隙,亲亲他的脸,问: “穿什么?” “你想穿什么穿什么。”年渺被满足后十分大度,声音也是软绵绵的,掺着浓郁的蜜, “还有能穿的么?” 他问出来又觉得太多余,季一粟怎么可能会没有留存,单是走之前在少明大陆买的裙子,还有许多套。 果然季一粟早有打算,只等着他一句话,没有什么犹豫,就拿了一套新的裙子,熟练地给他换上,是明媚如春的樱粉色,又挽了简单的双髻,戴上花钿发簪,缀着摇曳的流苏,比春光里刚刚绽放的桃花更要娇艳灵动。 他向来爱看年渺穿这些明亮的色彩,因为年渺本身就是明亮而鲜活的。 天完全亮了,若是像之前一样,再悠闲地走下去,恐怕几天都走不过去,两个人只能乘雾而去,眨眼之间来到了最近的镇子里。 当年的镇子早已不复再,现在的又是新的,名为榛子镇,当地的山上最盛产的就是榛子一类的果子,人也不是过去的人,可是场景却依旧熟悉,季一粟站在其中,竟然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昔年被刻意淡化的回忆,又齐齐涌上心头。 年渺再也不是十八岁时山都没有下过的懵懂少年,早已见过太多集市,无论是奇异的鲛族集市,还是飞天遁地的修士聚集地,都逛了不知道多少遍,习以为常,偏偏最喜欢的还是普通的人间集市,充满平凡的烟火气息,却分外热闹,怎么都不会觉得厌倦,浸润在其间,心也会跟着变得平淡安宁,但洋溢着喜悦和欢乐,忘却了自己是什么身份,最终的来路和归途。 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是谁,前路又是如何,他的修为其实已经可以尝试着继续冲击下一阶,甚至飞升都不是不可能,可他一直在刻意压抑着,好像这样就可以没有任何烦恼和顾虑,和季一粟永远在一起。 大抵有人的热闹地方,情绪总能被调动起来,再多的烦忧和困扰都能被丢到脑后。 两个人搜遍了全身,也没有找到一个铜板,只能四处找当铺,找了半天总算找到了一家,用一颗鲛珠去跟当铺掌柜换了十两银子。放在稍微大一点的城里,一颗珍贵的鲛珠,少说也能换上千两黄金,在修士的聚集地,更是价值不菲,可在不识货的镇子里,换上十两银子,已经是天大的巨款了。 年渺倒是很满意,十两银子,够他在镇子里面逛上好一段时间的了。 榛子镇不大,但人不少,集市是隔一天才会开一次,因此周围村庄的人都会从四面八方来赶集,带着自家的东西前来交易,此时正是人最多的时候,摩肩接踵,水泄不通,年渺被许多人和扁担堵着,好一会儿才能挤进一个摊子前瞧瞧是卖什么的,约莫堵了半个时辰,人才渐渐流通,他能得到喘息,在包子摊面前买包子吃。 摊主是个看起来有些年迈的老婆婆,看他眼生,笑吟吟随口问: “小姑娘,怎么没有见过你,第一次出来玩么?” 地方小,导致再多的人,多少都是有些脸熟的,看到脸生的,热情淳朴的人总会多问一句,年渺咬着热腾腾的包子,羞怯怯地回答: “对呀,是跟哥哥一起来的。” 摊主抬眼看见了他身边的季一粟,揉了揉浑浊的眼睛,瞧了一遍又一遍: “你们兄妹两个,怎么一点都不像。” 年渺随后瞎编: “因为他是抱来的,十八年前,不知道是谁丢在了我家门口,我爹娘正好三年没有生出孩子,正焦急着呢,又是极好的心肠,索性将他抱回家,当亲生儿子养,过了两年,我也出生了,他天天欺负我,我去跟我娘告状,我娘表面上骂他,背地里偷偷让我让着他。等我及笄时才告诉我俩他的身世,而且要我嫁给他,毕竟知根知底的,也踏实。等过完年就要完婚了。” 第329章 他说着说着,气呼呼道: “居然让我嫁给这么一个坏蛋,您说说是不是特别没理?” 季一粟: “………………?”他真想把年渺的脑袋打开看看,究竟怎么样才能在一瞬间张口就编出这么多的故事来。 摊主笑得合不拢嘴: “好好好,从小一起长大才感情好。小时候调皮捣蛋些没什么,长大后老实了,知道疼人了,也就能好好过日子了,你娘说得没错,知根知底的,比外面那些坏小子不好得多?” 年渺斜了季一粟一眼,哼哼唧唧反驳: “他才不会,外人看着老实巴交的,背地里还是会欺负我。” 他的脸颊上飞了浅浅的粉霞,将手中的包子塞给季一粟,又狠狠瞪了对方一眼,飞快跑开了,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羞的。 季一粟拿着包子咬了一口,是年渺不喜欢的红豆馅,怪不得不吃了。 摊主看着他,语重心长教育: “从小相逢的情谊难得,要好好对你妹妹和媳妇啊。” 季一粟: “……好。” 他不紧不慢地离开,继续去找年渺,找到时年渺已经拿着热气腾腾的烧饼,在人群外看杂耍。 季一粟走到他身边问他: “吃糖葫芦么?” 年渺想了想道: “吃罢。” 他在虚幻的鬼蜮里吃到了灵气做的糖葫芦,一时间有了心理阴影,刚才看到了也没有去碰,但是转念一想,这里的东西总该是真实的,还算妥协了。 季一粟去买了一串给他,跟着他一起看简单的杂耍,无非是喷火,胸口碎大石一类的套路,却让人百看不厌,人群中响起了阵阵的喝彩声,以及铜板仍在铜盘里叮叮当当的清脆响声。 年渺也跟着扔了几个铜板,见他手里还拿着包子,催他快点吃完不要浪费,根本不管是自己买的,又看见街边有卖胭脂的在吆喝,只需要五个铜板就能化一次妆,也交了铜板过去排队,眼巴巴看着队伍一点点缩短,总算是轮到了自己。 化妆是的摊主的女儿,看起来也就十六七岁,见他眼生,年纪也相仿,一边在他脸上涂涂抹抹,一边叽叽喳喳跟他聊天,问他的姓名,家里几口人等等。 年渺说了自己小名叫妙妙,又把对着包子摊主的说辞拿出来敷衍了一通,惹得对方连连称奇: “居然还有这种好事,不像我,说了三四个人家了,都没有成,还不知道要嫁给什么人呢。” 她瞄向季一粟,虽然样貌平平无奇,但十分高大,看着也很老实,是十分合适的人选,又不住夸赞年渺眼光好运气好,很快将自己的家底也交代得一点都不剩,直到年渺的妆化好了,依旧恋恋不舍的。 年渺的脸在外人看来也只是清秀,又有未婚夫在一旁看着,摊主女儿颇费了功夫,给他化得很是娇艳,让他高高兴兴地照着铜镜欣赏了好一会儿,在季一粟眼里却是乱七八糟一通涂抹,花花绿绿的,仿佛是胭脂盘子被打翻在地,混杂了在了一起,奇怪又好笑。 他忍不住笑起来,却被年渺瞪了一眼,只能收敛住,一直忍到日落西斜,集市渐渐散去,两个人逛完之后拎着许多东西慢吞吞回家,才在半路拉着年渺要给对方擦掉,毕竟瞧着实在是太怪异了,还不如他自己化的。 年渺一开始不同意,最后只能别别扭扭地妥协,任由他拿着湿了的帕子,给自己一点点擦去脸上的脂粉,最后一张雪白的帕子上面,都是混杂的红黑白,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年渺不由想起在碧海门的一个夜晚,还有刚离开碧海门时,对方也是这样,一点点给自己擦掉脸上的妆,那些久远的记忆回想起来,却好像并没有很远,恍惚就在前不久,甚至每一个表情都能想起来。仿佛有些事情平日在脑海中封存着似乎被淡化,可一旦触发什么,又能很快被释放,清晰如昨。 季一粟专注地看着他,手中出现了不知从哪儿来的笔,蘸着明艳的粉色胭脂,捏着他的下巴,细细在他额间画了一朵简单的桃花,画完之后仔细欣赏了片刻,才满意地放开: “好看。” 年渺弯起眼,心里是溢出来的粘稠的麦芽糖,忍不住紧紧贴着他一起走,就差没有缠在他身上,怎么都觉得腻乎不够,想了想问: “都买齐了么?” “差不多。”季一粟道, “还少什么,明天再来添置。” 明天要来的话,就不能走过来了。 回忆又涌向脑海,他想起很久以前,爹娘也是这样带着自己一路走过来,住了一晚上之后,又一路走回去,那时的快乐可以洒满整条道路。 阿娘总是一个人来,可是每一次来的时候,都会变幻不同的样貌,以至于镇上没有一个人认识她,她也从来不会跟人说话,只默默地指着东西,用钱交易,人家都以为她是哑巴,也会叫她哑巴,三个人一起来的时候,阿爹也是不说话的,他也被迫不能说话,所以人家总会笑,他们一家三口都是哑巴,不过是善意的笑,而且因为如此,还会给他们不少的优惠。 他也会问阿娘,为什么从来不和外人说话,阿娘会告诉他,因为一旦说了话,互相有解,就会产生羁绊,而羁绊是很难消除的,留下了痕迹,很容易被发现。 他不知道为什么不能被发现,也不知道阿娘有什么顾虑,可是他小小的心里,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失落。 他想起他连娘的名字都不知道,跑去问阿爹,阿爹竟然沉默下来,没有告诉她。 第330章 他不由想,自己是跟阿爹姓的,可是根据阿爹的性子,肯定会让自己跟阿娘姓,然而并没有,是连阿爹都不知道娘亲的名字么? 他觉得很难过,因为阿娘不愿意跟外人产生羁绊就算了,连跟自己的亲人,都不想透露名字。 他那时才五岁,是藏不住话的年纪,直接去问阿娘,是不是不喜欢自己和爹,才连名字都不愿意让他们知晓,想有一天抛弃他们。 “不是不告诉你们,娘也没有名字。”阿娘温柔地告诉他,随即像是陷入了回忆, “不过很多年以前,别人会叫我‘幽兰’。” ———————— 修改了前面的一个小bug,一定没有人注意到(确信)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是想快点走剧情的,但是写着写着他们就这样了(不知所措) 第138章 灯城 古老的宅屋彻底有了住人的模样,每日袅袅炊烟从厨房的烟囱里升起,成为无垠旷野的唯一暖意。 年渺到底觉得太荒凉,荒凉到仿佛一眼能看见天尽头,只有单调的绿和土褐交织,所以每次去集市,都要添置一些花草树木,带回来四处种上。帝华大陆的花木都是些最普通常见的,无非是芙蓉,蔷薇,绣球,百合一类,这些低矮的花草颜色华丽繁多,适合种在家里,或者是银杏,花楹,秋海棠等树木,可以在荒野上遍及成密林,也有凤栖梧桐和风铃花,只不过跑了很远,去京城才买到。 品种太繁多,他自己种起来就没有什么章法,不像季一粟那样,是整片整片的凤栖梧桐林,不掺一点杂色,他则有什么种什么,种子和枝丫到处洒。 跟慕情湖畔不同,这个地方没有一丝灵气,所有的花木都需要老老实实生长,又娇贵得很,花期也各不相同,年渺就用自己的灵气细细养着,逆天改命,强行催促所有花木的花期都合拢在一起,没过几个月,埋藏的种子长成了高大的树木,所有的花都竞相绽放,放眼望去,再也不是贫瘠的荒草和土壤,漫野皆是鲜艳夺目的花木,高高低低,红白粉黄,五颜六色,参差不齐,看似杂乱无章,观赏久了,却有种繁华的美感,仿佛是在画纸上尽情挥洒出无数颜料,鲜活而热烈。 不敢说方圆百里,至少十几里,都是年渺养出来的明艳花木,再也不像先前那般死寂一片。 年渺也曾考虑过要不要养点兔子一类的活物聊以消遣,可他深知自己漂泊无定,终究没有归途,不知哪天就会离开,哪里能顾得上它们的生死。况且无论什么东西养久了,都会有感情的,草木尚且都舍不得,更何况活物,一旦有了感情,在生死别离之时,又会平添许多不甘和悲苦,还不如舍弃一切。 大抵到了他这个阶段的修士,都会有这样的感想,因为注定要飞升,不会归来,唯有斩断一切尘缘,不留情思,才能安心修成正果,难怪到最后的修士,都是情感淡薄,不理凡尘。 他刻意不再去想,只专注地养着自己的花花草草,让一年四季花叶常开,永不褪色。 除了花草之外,他还需要养自己的剑,老老实实按照寻深子所说,整日佩戴在身侧,在市井中穿梭,当成幼儿一样教养,培养默契,季一粟一开始没有管,后来嫌他太过认真谨慎,以至于快将自己忽略了,索性将“伏天”丢出来,让“伏天”去教导他的“诛神”。 年渺被对方的所作所为惊呆了,陷入了沉默,让一把剑,去教习另一把剑,听上去很荒谬,但看起来,似乎不算是不合理,至少当他握着剑时,他能感受到,他的剑越来越有灵性,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真正开启灵智了。 四季如春,花木繁华,分不清年月的流逝,只有在人间的集市上能够感知,什么时候是中秋,什么时候是过年,什么时候是上元,岁月平平淡淡地流淌着,又如同盛开的花,热烈而长久地绽放。 虽然一直天寒,但很少下雨,更没有雪,只有百里外的人迹处才会有雨雪和四季的变化,每次过年时,年渺从人间回来,总会意犹未尽,在家里也降下鹅毛大雪,看着雪花簌簌飘落着,过不了多久,方圆十几里的草木,还有经久未老的房屋,都会覆满积雪,灼灼繁花只剩下满眼的白,被雪压得可怜兮兮,憔悴不已,几天后,又得用灵气重新滋润起来。 年渺乐此不疲,永远不会对于自己制造出来的麻烦感到厌倦。 上元的月亮和中秋一样圆满,银盘似的在空中高高挂着,夜色深蓝而幽寂,没有什么风,烟囱里的孤烟直直升起,好一会儿才被慢慢悠悠地吹散,散到花木中,旷野里,散到遥远的人间,浸到万家灯火之中。 从白天到晚上,厨房里的轻烟就没有断过,灯火也一直亮着,像一个饱满的橘子,年渺十分想去帮忙,但被季一粟警惕地赶了出来,坚决不让他作践,他只好坐在屋檐下,从竹篓里抓刚买回来的橘子吃,无意间回头望,堂屋里“伏天”在教“诛神”写字,两把剑贴在一起,剑身弯曲成人形,剑光化为手臂,拿着笔在纸上沙沙来回,有模有样,诡异又温馨。 他看了一会儿,又默默扭开头,继续剥橘子,剥得干净整齐的指甲和指腹都是黄的,清香的橘子味久久没有散去。 他一边剥着,一边看满院簌簌而落的雪,被橘黄的灯火映成纷繁流动的帘幕,细数了年年岁岁,看着一年的尽头挂在时光的尾梢颤颤巍巍,才惊觉他和季一粟隐居在此已经有十余载,仿佛同外界隔绝一般,没有故友来访,也没有仇敌骚扰,好像经年的恩怨爱恨,动荡不安,都在已经流逝的光阴中化为尘土随风而去了,以至于变得不真实起来。 第331章 他开始有些怀疑,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虚妄,什么是现实。 直到听见季一粟叫他,他才恍然惊醒,将满地的橘皮扔进花木下,过几日就会融入泥土成为养料,又洗干净手,才巴巴往厨房跑,把刚炒好的菜端到院中央的圆桌上,桌上已经摆了十几道菜,都是季一粟一天的成果。 其他地方已经落满了雪,只有桌子上干干净净的,菜肴依旧冒着热气,香味四溢,好像刚刚出锅一样。 年渺摆好了碗筷,还有一壶“观云鹤”,又摘了许多花把每道菜都精心装点,觉得十分满意,才跑去厨房,看季一粟还在做什么。 已经差不多收尾了,两个人并排从厨房出来,相对而坐,又是一年上元节过去。 院里堆砌着许多各式各样的花灯,都是这个月两个人一起做的,等吃完饭,就可以在屋檐下,花枝间,树上挂满,整片旷野都会是辉煌的灯火,如同一座没有城墙的孤独却热闹的城。 然而刚刚坐下,就听见一道毫不客气的声音,不知从哪儿传来: “你们两个,成日在这里,倒是滋润。” 年渺才拿起筷子,闻声顿住,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这是谁,又捉摸不到声音的方向,只抬眼顺着季一粟的视线望去,看见自己的风铃花树上站着一道明黄的身影。 他有些心疼,风铃花最娇弱了,怎么禁得起别人站在上面。 没有得到响应,那道明黄的身影冷哼一声,从树上一跃而下,站在了桌子边,背着手低头审视着满桌的菜: “请客了么?吃这么多。” 季一粟问: “你嫉妒么?” “两个人也要过节。”年渺笑起来,又添了两双碗筷, “既然来了,不一起么?” 虽然只看到寻深子一个人,但他知晓寻深子来,青容肯定也不会独留。 寻深子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既然你都邀请了,也不是不可以。”他拿起筷子,问年渺, “这都是你做的么?” 年渺道: “是夫君做的,他不让我动手。” 寻深子果断放下了筷子,好像菜里有毒一样。 帝华大陆明明是夜晚,他却是青年的模样,想必在他那里,依然是中午或下午。 “多年不见,新魔倒是愈发知道疼人了。”又一道温温柔柔的声音从不远处飘过来,首音还在远方,尾音已经到了身边,绿光闪过,在寻深子身边,多出一个人来。 季一粟瞥了年渺一眼,陷入沉默,不是他不让年渺动手,是他怕年渺动手,就不要吃饭了。但是这样的误会,也不需要加以解释。 两人行变成了四人行,倒是比平日热闹许多,青容很喜欢年渺种的花,看起来五彩缤纷,鲜艳夺目,虽然表面杂乱无章,实则更加新鲜有趣,询问年渺是用了什么方法,年渺委婉表达瞎种的,手里有什么种子洒什么。 “这些年一直谨遵大师教诲养剑。”年渺谦逊且恭谨地对寻深子道, “不知大师能否帮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差错?” “养得不错。”寻深子望向堂屋里还在学习的两把剑,发出了难得的赞许, “就快开启灵智了。” 他能说“不错”,说明是“极好”了,年渺十分高兴,这些年他除了侍弄花草,就是跟季一粟学剑,已经学得炉火纯青,剑已经渐渐代替镜子,成为他的本命法宝,只是他的镜子依然陷在沉睡之中,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够醒来。 一顿饭吃得还算和谐,吃完饭,年渺要去洗碗和收拾残局,青容便跟他一起帮他,顺便跟他探讨一些养花的诀窍。 季一粟和寻深子从院子里漫步向旷野中,寻深子扫视了他一番后,才慢慢开口: “你的身体既然已经找到,也融合得差不多,那件事也应该提上日程了。今晚就走罢。” 季一粟淡淡“嗯”一声: “除了那件事之外,我找你来,还有更重要的事。” “那算什么更重要的事?”寻深子瞥向他,不屑道, “不就是一件嫁衣,能跟你那件事比么?” “当然。”季一粟道, “我成亲不比什么都重要。” 寻深子彻底无语,白了他一眼,根本不想理他。 “我又不是绣娘,你要做嫁衣,关我什么事?”他忽然反应过来,果断拒绝掉, “不做,不做。” “只是帮个忙,又不是让你做。”季一粟淡定道, “一件嫁衣,更是一件武器,难道不是一个挑战么?你也许多年没有过突破了。” 寻深子: “……”明明是求他帮忙,还得讽刺他一下,所以他最讨厌跟新魔来往了。 “也不是不能答应。”他换上了傲慢的姿态, “只是你不能一点报酬不给罢。” 季一粟道: “你说。” 他那种施舍的语气,让寻深子再次跳脚,但没有立即开口,气哼哼地琢磨要怎样狠狠敲诈一笔才行。 * * * 回来的时候,屋外已经挂满了花灯,风铃花上挂上了绣球花灯,花楹树上挂着的是银杏灯,相映成趣,灯光耀耀,照得满庭院的花枝清晰可见,远远望去,仿佛燃烧起了一团明亮的火焰。 脚踩在积雪上的咯吱声由远及近,年渺偏过头,看见季一粟回来,弯起眉眼,将手中的花灯递到季一粟手上,他们做了一个多月的灯,再加上往年的旧灯,就是要将整个繁花林都挂上,现在他已经挂累了,剩下的就要交给季一粟了。 第332章 季一粟顺手接过,刚回来又往外面走去,年渺紧紧跟在他身边,指导他要在哪儿挂,挂什么灯,他一一顺从着,不知不觉中一半的林子都挂上了漂亮而耀眼的灯火。 年渺跑远了几步,放眼望去,看见所有的花树都像着了火一样,压着沉沉的白雪,被映照成昏黄色,华美而夺目,忍不住发出了惊叹,驻足凝望着,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又听见不远处青容也在惊叹着,拉着寻深子在林中穿梭,要对方回去也做成这样,不由笑起来。 他重新望向仍旧在继续挂灯笼的季一粟,完美的侧脸在灯火下更是赏心悦目,稍显凌厉的眉眼此时变得柔和许多,似乎察觉到了自己的目光,季一粟停住动作,保持着挂灯的姿势,偏过脸望向他,眼眸中落满了辉煌的灯火,映着柔和的爱意,那璀璨胜过世间所有的光亮。 年渺和他相对而望着,仿佛时光就此静止下来,久久舍不得挪开,甚至觉得眼睛有了一丝湿意,又很快被柔和但寒冷的夜风抹干,他只是在凝望着,眼中的灯火同样在不停跃动,不由得心潮澎湃,一股说不出的悸动在全身流淌,蔓延,蓬勃迸发,却怎么都找不到爆发的出口。 纷纷扬扬的大雪在风中飞舞,穿林抚花,交织成无声的夜歌,成为人眼中流淌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年渺忽然奔向季一粟,飞快得好像下一刻对方就会消失一样,再猛地扑到对方怀里,紧紧抱住对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似乎在确认对方是不是真实的。 是温热的,是真实的。 季一粟放开花灯,将他抱起来,双脚甚至离开了地面。 “带你去看灯。”他说。 他抱着年渺,从灯火的一个尽头走向另一个尽头,将这只有两个人做成的灯城一遍又一遍转着,直到满地洁白整齐的积雪都被踩得凌乱不堪,才把人放下来,借着灯火用目光细细描摹眉眼,随即吻上去。 冬夜迟迟,飞雪似梦。 良夜的吻是人间的灯火,是四季流转的繁花,一年一年,永远不会停息。 * * * 在寒冷的地方住了十几年,再次来到温暖如春的山间,年渺甚至有些不习惯,他本就是冰系体质,还是更喜欢寒冷。 在寻深子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晓,宁静的隐居生活到底是一场梦,不会一直做下去,迟早会醒过来,迟早会结束,好在他并没有和季一粟分开,而是一起来到了寻深子和青容隐居的地方。 只是换了一个地方住,似乎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季一粟的说法,是他找了寻深子帮忙,制作世间独一无二的嫁衣,等做好之后,他们就可以成亲,年渺也期待着,不知道为什么一件衣服要找一个炼器师帮忙,除非是把衣服做成法宝。 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衣服类法宝同样很常见,一般是用来防御的,寻深子的审美也一向不错,大抵真的能做出独一无二的嫁衣,既能当做法宝用,又能成亲时穿。 这么一想,的确是独一无二的嫁衣,毕竟没有哪个新娘会需要把自己成亲的嫁衣当作法宝用。 季一粟变得很忙,一连几个月都没有见过面,年渺也没有像从前一样患得患失,跟着青容一起在山野间种花花草草,青容觉得家里太绿了,显得有些单调,也想学他那样,种满各种颜色的花,两个人漫山遍野跑着,到处胡乱播撒下随便的种子,长出什么就是什么,没过几个月,漫山遍野的青绿中渐渐掺杂了红粉白黄蓝,让人眼睛都亮了许多。 抑或是一人一个秋千,懒洋洋躺着,看各种千奇百怪的人间话本,年渺无意间跟青容说起在帝华大陆上的见闻,以及遇到火神的事情,青容有些惊讶: “他啊。” 年渺问: “你见过他么?” “见是见过的,就是没有来往过。”青容微微颔首, “那个人……他现在怎么样了?” 凭借真神之间的微妙联系,他可以隐约感受到,火神现在的处境非常之差。 年渺缓声同他说了火神的事,以及火神受到的惩罚,在凌桓的魂魄和尸体被收走之后,火神便心如死灰,而且也不得不遵守昔年的赌约,将自己放逐,在各个大陆之间四处流浪着,拯救濒死之人,直到赎清他的罪过。 青容只点点头,一时间没有说话。 年渺看着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到底是凡人,从他的角度看,火神自然是罪大恶极,傲慢,自大,将人命当成蝼蚁,但是青容是神,是和火神一个位阶的存在,在对方眼里,或许火神的所作所为微不足道。 青容的脾气很好,年渺从来没有见他脸上有过一丝丝怒意,但这不代表他就是充满人性的。 到底是位阶不一样,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样,年渺有些失落地想,也许在神明的眼里,火神是正常的罢。 “那挺好的。”青容慢慢开口, “你说的那位太子,怎么样了?” 凌桓的魂魄一直在印章中休养,年渺每每想起来,问起季一粟对方有没有去轮回的时候,季一粟都说没有,毕竟魂魄被火神囚禁着,伤得太厉害了,不是三年五载就能养好的,而且季一粟另有打算,没有放对方轮回的意思。 年渺想了想道: “应该也……挺好的罢。只有师……夫君知道了。” 青容便没有再问了,只检查了他手上的叶子印记,继续看自己的话本。 第333章 几个月后的晚上,年渺终于看见了寻深子从自己神秘的炼器室中出来,苍老的身体似乎比以前更加佝偻,满脸都是疲惫,仿佛受到了很大的消耗。 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忽然叫自己出来,但没有看见季一粟,心里“咯噔”一下,慌乱不已,好像一下子跌入万丈深渊,一时间只有茫然,不由自主握紧了腰间一直佩戴的剑。 “放心,他好得很。”寻深子看见他握剑的动作,垂下眼不在意道, “过几日你就能见到他了。我找你,只是要跟你取一样东西。” 年渺放下心来,眉眼也舒展开,只要不是季一粟出事就好,他缓声问: “大师找我取什么东西?” 寻深子反问: “你知晓,这世上最红的东西,是什么么?” 和上次一样,偏偏要问他类似的事情,年渺想了想,隐约知晓了答案,但是没有回答,而是谦逊地请教对方: “是什么?” “这世上最红的东西,不是枫叶,不是晚霞,不是烈火。”寻深子慢慢开口,仿佛在自言自语一样,带着些许叹息, “而是人最真挚的血。” “最真挚的血,才是最纯粹的红,可以做出世上最独一无二的,最鲜妍的嫁衣。” 年渺微微一笑,伸出了手,露出了皓白如雪的手腕: “大师是要我的血,给我自己做嫁衣?” “不止是你的,老魔头的也要。”寻深子不在意道, “跟我来。” 和上次一样,依旧是封闭的冰室,年渺倒是没有上次那样惶恐和不安了,取血和取脊梁骨不一样,不会太疼痛,而且回头补充血,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这一次没有过很长时间,他闭着眼,只觉得手腕一疼,身体急速寒冷下去,好像被抽干了一样,好在没有多久,便听见寻深子苍老的声音响起: “好了。” 年渺站起身时尚且有些不稳,但算不上太虚弱,体内的血液的确少了很多,可是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睁开眼,就看到了站在床边的季一粟。 ———————— 没想到,昨晚上的居然没有躲过,五点多才放出来,还以为我已经是高手了,抽泣,都怪我睡前想起了一个词不恰当,顺手改了一下,就被盯上了嘤嘤嘤嘤嘤嘤嘤 第139章 护身符 年渺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见过他了。 他和季一粟,自相识后,就极少有分别如此之久的时候,即使是一两天,一两个时辰不见,也足以让他患得患失,心生焦虑,生怕一别就难以再相见,不顾一切地寻人。现在他依然会焦虑不已,只是不会再像年少时一样藏不住,慢慢学会了隐忍。 更何况,他知晓季一粟是在为自己的嫁衣而忙碌,是为他们的婚事忙碌,甜蜜的喜悦就将焦虑和不安冲淡了,他想,不知道师兄要给他什么样的惊喜,才如此保密着。 现在他见到了人,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是踏实了下来,可避讳着有外人在场,到底没好意思扑过去拥住对方,只是站在对方面前,相隔寸尺距离,用分外晶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借着衣袖的掩饰,偷偷用小拇指去勾季一粟的手指。 然而季一粟根本不在乎有没有外人,直接若无其事地将他横抱起来,大步往外走,丝毫不理会身后寻深子嫌弃的一口啐声。 年渺只能蜷缩着,把脸埋进他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襟,在房门关上的瞬间,才抬起脸看他。 季一粟有些粗暴地将他扔在床上,他已经乖巧地闭上眼睛,手不由自主攥紧了身下的被褥,尽管已经做了二十年的夫妻,每每行事,还是会有难以言喻的悸动和紧张,可是想象中的吻并没有落下来,略显粗糙的指腹摩挲上他的唇瓣,却只往他口中塞了一颗药丸。 药丸入口即化,像是一团火,让浑身都暖和起来,血液也似乎沸腾了,在哗啦啦流淌着,年渺睁大眼睛,震惊地看着对方,声音尚且含糊不清: “春。,药?!” 他的眼里满是疑惑,不明白季一粟为什么要给他喂这个,他二人如今,根本不需要这种东西来助兴啊。 季一粟: “……补血的。” 他原本看着年渺的眼睛柔得能滴水,被这一句话搅乱,水尽数退散,只剩下无奈,无论过多少年,年渺稀奇古怪的想法总能出乎他的意料。 年渺立马用双手捂住了脸,背过身去不愿意见他,露出了红如玛瑙的耳垂。 大概是最近跟着青容看多了人间的话本,十本中有八本是人物被下药阴差阳错在一起的,这补血的药又如此滚烫,导致他一时间就昏了头,本能往那方面想,清醒过来才想起,他刚刚失了血,按照常理,季一粟肯定是要照顾他的身体的。 除了普通的血之外,寻深子还取了他的三滴心头血,导致他现在,是很虚弱,三滴心头血,也得花很大精力才能补回来。 季一粟低低笑起来,从他背后拥住他,亲了亲他滚烫的后颈: “你要是想,我去弄一些助兴。” 年渺毫不客气地拍了一下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没有理他。 季一粟收紧了力度,让他整个人都贴在自己怀里,脸埋进他的肩窝里,嗅着熟悉的香,发出了一声喟叹: “妙妙。” 尾音微微拉长,到最后变成了气音,这一声绵绵缱绻,似丝线,如蜜糖,缠绕了不知多少情思。 年渺心头一跳,不可抑制地悸动起来,这个隐秘的小名,是床笫之欢时才会出现的,每每出现时,都是极致的缠绵,叫人欲罢不能。 第334章 他的心里发痒,发酥,又听见对方唤他: “渺渺。” 年渺轻轻“嗯”一声,算是回应,却不知为什么,从这一声缱绻的思念中,品出一分伤感来。 大抵分隔太久,总会有一丝哀伤,他亦是如此,忽而鼻尖一酸,莫名生出些许委屈来,主动翻过身,望向对方的脸,凝望片刻后,伸手用食指细细描摹着,从眉眼一点点画到唇畔,被轻轻咬住。 年渺便不动了,只看着他,随即开口: “你怎么……” 他缄口,一时间有些说不出来。 他看着季一粟,却怎么都觉得,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有三分陌生了,明明眉眼都是一模一样,是他看了二十年的人,可就是不一样了,好像轮廓要柔和一些,气质也不是从前的沉稳,淡漠,甚至带着些许颓丧,而是一种磅礴旺盛的生命力,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恣意飞扬。 更像是少年模样。 他直白地说出自己的疑虑: “你怎么变年轻了?” “什么意思?”季一粟吐出他的手指,不满地去捏他的脸, “嫌我老?” 年渺被他掐红了脸,委委屈屈地辩驳着“不是”,等他欺负完了才道: “就是觉得,好像脱胎换骨了一样。” 他也说不上来。 “可能取了心头血,有点损伤。”季一粟轻描淡写地解释,一笔带了过去,握住他纤细的手腕放在唇边,从指尖亲到腕上,问他, “疼么?” “不疼。”年渺摇摇头,难得没有撒娇喊疼,反问他, “你疼么?” 虽然手腕被亲得很痒,却舍不得抽离,由着他玩弄。 他觉得季一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恐怕不止是失了血那么简单。 季一粟笑: “我怎么会疼。” “怎么不会疼?”年渺认真地看着他, “你疼的时候,也要跟我说。” 季一粟神情微动,迟迟应了,又低头去吻他。 是一个清浅的吻,却腻得像化不开的糖,黏黏稠稠的,好像将这么久积攒的情思都尽数掺了进去,融化在唇齿间,久久没有分开。 年渺的腿在沉溺的吻中渐渐缠绕到了他的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坐到了他的腰上。 这样会更深,更彻底,可是也更羞耻,可以清晰看见彼此的样子,年渺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敢看,可是其他感觉更加明显,又被哄着睁开,在挣扎中哭泣起来,还得自己动,于是更加委屈,偏偏又十分尽兴,余韵都能回味许久。 他是冰寒的体质,极少出汗,此时的额间,精致的锁骨,皓雪般的肌肤上,难得沁出了细密的水珠,在冰雪似的皮肤上,更是晶莹剔透,如珍似宝,仿佛是清晨的露珠,凝聚在花间,漂亮得让人挪不开眼。 季一粟一点点舔舐掉,又舍不得,动作慢得勾人,惹得年渺又细细哭了起来,委委屈屈怪他折磨人,催促他快一点,腿却主动缠绕上了他。 年渺的体质注定身体和普通人的汗渍与泪不一样,是清甜的水,最是止渴。 最后连眼泪也被吃了干净,像只小猫似的,委委屈屈蜷缩着,抽泣着,浑身上下都是斑驳。 季一粟不可能只满足于一两次,尚且兴致勃勃,又怕他失了心头血太虚弱,承受不住,只能暂且忍耐下来,替他穿好衣服,轻轻吻着他的脸。 长而浓密的睫毛小扇子一样轻颤着,尚且挂着莹润的泪珠,也在微微颤着,仿佛随时能落下,漂亮而脆弱,很快也被舔舐干净。 年渺连回应他的力气都没有了,乖顺地任由他玩弄着,枕在他怀里,乌黑的发丝倾泻而下,铺满了他的手臂。 他能感受到,季一粟似乎真的是脱胎换骨了,在情事上都有了细微的区别,以前——至少在最初几年的放纵之后,多少会带着隐忍和克制,然而现在,竟然变得莽撞而冲动起来了,是懵懂无畏的少年人特有的莽劲。 他没有说什么,反而觉得有一种别样的,新奇的情趣,若不是被取了珍贵的心头血太过虚弱,他确实还想再继续的。 可惜现在,他只能懒洋洋的,连眼皮子都不想抬一下,好一会儿才攒了点力气,轻轻开口: “我们还回家么?” “回,怎么不回。”季一粟缓缓摩挲着他滑腻柔嫩的肩, “再过一段时间,衣服做好了,我们就回家。” 他说“回家”的时候,年渺的心里总是热烘烘的,仿佛蜜糖一样渐渐化开,流淌进四肢百骸,哪一处都是甜的。 “到底是什么样?总该让我过目一下。”他不由问, “百里覆雪做好嫁衣后都知道让我先试试,好早点发现有什么问题可以改,你怎么就知道我一定会喜欢,不需要改?” 季一粟道: “肯定是好看的。”又重重地咬他的唇瓣, “你别提他。” 即使已经过去了二十年,一想到年渺差点嫁给别人,穿着大红嫁衣的模样被那么多人看过,他还是心里发堵,嫉妒之心怎么都收不住,他想起年渺试衣的那个夜晚,想起自己本能中伸出要给对方解衣的手,想起对方的躲避以及平淡冷静的言语,依旧觉得心里被刀刺了一样,酸意不住翻滚。 若是年渺那时没躲,恐怕他真会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伦理不容之事,提前长出情丝来。 他微微一顿,勉强收回思绪,随即没好气道: “反正比他的好看。” 年渺笑起来,勾着他亲亲他的脸算是安抚,又去仔细观察他的眉眼。 第335章 泠泠如雪中森寒的剑光,却又神采飞扬,被安抚后渐渐舒展下来,柔和了,化成了雪中的月。 的确是不一样了,他暗暗嘀咕着。 季一粟握住了他的手,和自己的比起来,他的手显得纤细,嫩白,滑腻,柔软,握在手心里,像握着一团软乎乎的水。 他慢慢把玩着,每一根手指都细细揉捏,继而握住又松开,反复玩弄,年渺觉得手心发痒,酥酥麻麻的,那股酥麻感,一直从手心流淌到了后背,心里,全身,以至于全身都酥痒起来,瘫软成了水,脸颊也滚烫着,试图抽回手,小声道: “别玩了。” 季一粟停住了动作,却没有放开,只静静握住,不再玩弄,不知过了多久,他缓缓松开手,掰开年渺的手指,在对方掌心里放了一样东西,冰凉而坚硬的。 年渺一怔,继而缩回手,将那样东西放在眼前瞧着,是一块简单的桃符。 很普通的一块桃符,只有周边一圈祥云,他瞧着,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 “这是什么?”他不由问。 “护身符。”季一粟温声解释, “是我娘给我的东西,说是可以护佑我平安,现在,它是你的了。” 年渺眨了眨眼睛,很快意识到是什么意思,脸又红。 人家都说夫妻做久了,就会失了新鲜感,不复最开始的浓情蜜意,当初爱得再深刻也会变得平淡和厌倦,只剩下牢骚和抱怨,可他和季一粟做了二十年的夫妻,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也从未觉得厌倦过,反而一直保持着热忱,期待,新鲜和刺激,甚至连羞耻感都没有减弱半分,即使再大胆主动,也会被动不动弄得害羞不已。 “这是定情信物么?”他问,说完又觉得不合适, “不对,应该是传家宝……好像也不对。” 定亲信物是两个人之间的东西,这是师兄的娘传下来的,给了自己,他一时间想不到应该叫什么了。 他隐约记得人间的规矩,这样的东西,都是传给儿媳的,算是得到了长辈的认可,因此还是情不自禁脸上发烫,心里蔓延起了羞涩感。 “你想管它叫什么就叫什么。”季一粟不在意道, “总之,现在它是你的了。” 年渺“嗯”一声,握着那块桃符,感受上面充沛的,属于季一粟的气息,手里握着桃符,好像就是季一粟本人陪在身侧一样,让他情不自禁欢喜起来。 “渺渺,一定要收好了,不能给任何人,也别让任何人瞧见。”季一粟似乎不放心,特意叮嘱了一遍, “是只有我和你知道的东西。” “我当然会收好,不让别人瞧见。”年渺有些不满,抬眼看他, “你当我是什么人了?” 他觉得对方的叮嘱有些奇怪,而且十分刻意,因为在平日,季一粟是很相信他的,不会认为他是粗心鲁莽之人,会把信物弄丢,没有必要特意叮嘱要收好。 “我知道。”季一粟道, “只是顺便告诉你一声。” 可不像是“顺便”。 虽然觉得奇怪,但年渺还是没有多问,思索将护身符放在哪里,末了还是觉得镜子最安全: “我放在镜子里么?” 季一粟想了想,道: “行。” 这面镜子,来历不明,且蕴含着神秘强大的力量,原本是不应该给当年尚且是普通人的年渺的,但他冥冥之中的预感,让他去找青容和寻深子卜卦,卦象显示是的“大吉”,才敢放心让年渺拿着。 他重新握住年渺的手,缓缓揉捏着,用私语般的耳语低声道: “渺渺,里面有我给你的信,等以后,你要记得打开。” “什么信?”年渺好奇地看着他,看见他的眼眸微微偏开,没有对视,似乎有几分害羞的不自在,脸上的笑意便如同涟漪般荡漾开, “难道是情诗么,才不能当面给我?” 他虽然这么说着,却只是玩笑,毕竟想象不出来季一粟会写情诗的样子。 季一粟道: “等你打开之后就知道了。” “我现在就想看!”这么模棱两可的回答,让年渺更加好奇和兴奋,跃跃欲试,摸出了桃符,探入神识,却感受到了里面强大的禁制,不允许他打开,脸上的兴奋变成了疑惑, “为什么打不开?” “现在还不是时候。”季一粟沉静道, “等以后,你变得更强了,就能打开它。” “要多强?”年渺睁大眼睛, “和你一样么?怎么看个情诗都这么难?” 季一粟笑起来,只低头亲他。 “那我不干了。”年渺躲开他,抱怨似的推搡着, “这么麻烦,我才不要变强。”他把桃符重新塞到对方手里, “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当然不是。”季一粟的否定很果断,然而依旧坚持把桃符给他,包住他的手,连同他手中的桃符一起握着,温柔地鼓励, “渺渺一定可以。” 年渺垂下眼睛,一时间没有说话了。 他不想要变得很厉害,师兄会一直保护他的。 他不想要飞升,一想到常人最期盼的飞升成仙,他反而会产生抗拒和恐惧来,他怕一飞升,连季一粟的面都见不到了。 他偎依在季一粟的怀里,半晌才轻声道: “你不能不要我。” 季一粟亲亲他的脸: “不会的,我一直在。” 年渺沉默着,将桃符收了起来。 他不懂,但是只要季一粟在他身边,他会努力按照对方希望的样子去做。 第336章 “我想回家了。”他慢慢道,声音很轻很软,像是春日绵绵的流云。 他全身心地依赖着季一粟,此时却没由来生出些许恐慌感,大抵来自于那块充斥着季一粟气息的桃符,以及桃符里强大而神秘的禁制。 要怎样才能解开?为什么人明明在眼前,有话却不能说,还要藏在桃符里,要他以后去解? 他不懂,但是他很害怕,甚至感到无助和恐慌起来,只能紧紧抓着对方的手臂。 季一粟暗暗叹息一声,只能完全拥住他。 年渺到底是敏感的,机灵的,稍微有一点不对劲和异样,就能察觉到。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黑漆漆的屋里只能听见心跳和呼吸声。 “要点灯么?”季一粟忽然问他。 “点罢。”年渺踌躇道, “弄暗点。” 跟季一粟在一起的时候,他是不怕黑的,可是现在,又有些害怕了。 青容留下的灯还是太过明亮了,季一粟将床帐解开后,才能遮挡一些亮光,光芒映着绿莹莹的床帐,变得朦朦胧胧起来。 年渺觉得季一粟的脸也变得有些朦胧了,不由自主跟对方贴得更紧,恨不得将身体完全融入对方的体内。 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在互相传递着,变得灼热起来,年渺却没有了旖旎的心思,只想贴着他,听他真实的心跳。 “你还没有跟我说你爹娘的事。”他一点点琢磨着,慢慢开口。 这些年虽然一直住在故居,季一粟提起过往却很少,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说自己的幼年,说自己幼年,虽然算不上调皮捣蛋,但也十分孤独,没有任何玩伴,只能一个人看着天空发呆,他们住的地方,甚至连一只鸟都没有见过,清冷得死寂。 他能说上话的,也只有自己的父亲,可是父亲很忙,只会抽出空闲给他做许多玩具,让他自己玩,或者教他做饭打发时间。他总是一个人玩那些死气沉沉的木头玩具,组建自己想象中的城镇国家。 阿娘心疼他,特意精挑细选了一个人偶娃娃,在他生辰那天送给他,作为他的玩伴,他很高兴,每天抱着睡觉吃饭,和人偶说话。 后来怎么样,他就没有告诉年渺了。 他把所有的喜怒哀乐和心思传递给了人偶,直到有一天,人偶动了起来,陪他玩那些木头玩具,他更加高兴了,但是人偶活起来这件事情,是不正常的,他没有告诉爹娘,直到最后阿娘才知道,他才是害得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后来……也没有什么了。”他温声回答年渺, “以后再告诉你。” 年渺含含糊糊“嗯”一声,只是心里慌乱,随便挑个话头而已,没有再追问,他想后来的事,一定是季一粟一直掩埋在心里无法释然的,等有一天,真正释怀了,就会告诉自己。 他耐心等着,他相信会有这么一天。 他抬起眼,看见季一粟也在凝望自己,眼中有无限的眷恋流淌着,仿佛奔腾不息的河海,永远也流淌不完。 季一粟的手缓缓覆上他的脸颊,片刻后低声开口: “等这次回家,我们就成亲。” 年渺愣了一下,随即抿了抿嘴巴,轻声道: “好。” 他不由忐忑起来。 “要别人么?”季一粟问。 “要罢。”年渺想了想道, “还是有人看着好。” 季一粟笑了笑,亲亲他,没有再问什么。 “为什么?”年渺忽然问他。 季一粟有些莫名其妙: “什么为什么?” “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一开始会选中我。”年渺慢慢道, “明明那个时候,你都受了伤,还愿意收留我,为什么呢?” 他一直不懂,是陨落之后,心里萌生的一点善意发了芽,还是因为其他? 他从来不觉得是因为脸,八岁的时候,他干瘦得像是一片枯叶,没有一点好看之处。 “宿命罢。”季一粟只这么告诉他。 要问为什么,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当时,他看着八岁的年渺,好像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宿命啊。 第140章 准备 从山木隐居之地离开,年渺总算松了口气,这几个月一直吊起来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 倒不是他不喜欢山和草木,只是他总觉得季一粟在那里背着他做什么,让他觉得惶恐不安,只有他切切实实见到季一粟,在对方身边黏着,才能够安心。 倒是季一粟春风满面,意气风发,神采飞扬,走路都比从前要轻快许多,全然看不出半点颓丧之意,一回家就着手张罗起婚事来。 他打算昭告天下,普天同庆,四海共贺,至少在魔界,妖界,冥界都得庆祝,而修仙界太过混杂,昭告了也没有意义,至于仙界和天界,是他不喜欢的地方,压根没有考虑过。 他计划完,觉得颇为满意,问年渺还有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年渺却在一旁笑个不停,被他瞥了一眼之后才板起脸,末了又绷不住绽开笑,道: “不用这么张扬,只需要认识的人知道就好了。” 季一粟却不说话,偏过脸,望向了远方的花树,年渺看着他,隐约品除了一丝倔强和执拗。 他一直盯着对方,季一粟却被他看得不自在,伸手来捂他的眼睛,被他抓住手,一点点拉下来,把脸凑近,去仔细观察对方: “你是不是在赌气啊?” 第337章 季一粟: “……” 他和年渺实在太熟悉了,熟悉得一个表情的变化,都能看穿彼此所想,他永远瞒不住年渺。 “我只是觉得。”他慢慢开口, “别人给你的,我也能给你。” 他到底还是介怀,潜意识中就有种特别的偏执。 “可是我不需要啊。”年渺将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膝盖上, “那些都是假的,假的才需要张扬,真的是不需要张扬的。” 其实最不需要介怀的就是百里覆雪,偏偏季一粟最在意,在成婚一事上,总是下意识和对方比较。 季一粟垂着眼,看着两个人交握的手: “真的就不需要了么?” “不需要。”年渺亲亲他的下颌, “越心虚越张扬,真的不需要虚名。” 季一粟之前就有介怀过,但一向藏着没有显露出来,现在却一下子变得如此孩子气,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郎一样意气用事,年渺觉得新奇,又觉得这样可爱,忍不住继续亲他的脸,不想让他再偏执下去,把话题引到别的方向上: “你这么自信,衣服做好了么?” 季一粟的眉眼果然舒展开: “自然是完成了,不然也不会开始办这些。” 年渺问: “怎么看都不给我看一下?要一直藏到成亲那天么?” 季一粟弯了弯唇角: “前一天就给你。” ……那有什么区别。 季一粟藏得越厉害,年渺越好奇,不知道最后要做成什么样,觉得还是不要有太高的期待才行,虽然他很相信寻深子的眼光,但两个长久脱离尘世的神明,能商量出多好看的衣服。 既然年渺不同意太过张扬,季一粟也不能强求,只先拟定婚期,以及地点,地点自然是要选在故居的,可是他又不想把迎亲这个过程省去,又问年渺接亲的地方想定在哪里。 年渺有些犹豫,一开始想的地方,是慕情湖畔,毕竟那是他和季一粟第一个能称得上是家的地方,可是末了,又想定在逐日峰,那才是他和季一粟初始以及自己长大的地方,虽然它太偏太远,只是一个落脚之处,但是是最值得怀念的地方。 最后还是选在了逐日峰,两个人打算一起回去看了一下,准备收拾出来,当作接亲的地方。 在回逐日峰之前,季一粟先带年渺回了一趟魔界,倒不是刻意要宣扬,只是他想起魔宫的库房里还有不少东西,可以让年渺挑一挑,选些喜欢的带走,正好不知道用什么来装扮婚房。 年渺本来不想如此铺张浪费,但想看看,季一粟年少时曾停留的地方,还是答应了,随意拿一些小玩意儿,也不算剥削。 他本意是要低调一点,去去就回,可是魔神一旦降临在魔界,稍有一丝气息的显露,就会被所有魔修察觉,战战兢兢相迎,他跟季一粟出现在魔宫的时候,看见密密麻麻黑压压一大片人影,都跪倒在地,头贴着地面,大气都不敢出。 自从季一粟重生并回来一次之后,魔界就陷入了恐慌之中,时刻准备着他的归来,就连新的魔尊也不敢再住在魔宫,搬了出来,然而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季一粟回来,让人不由泛起琢磨,对方现在究竟有什么打算。 其实就算时从前,季一粟也很少停留,和手下打交道,可是魔神是杀戮和嗜血的象征,无论是新魔还是旧魔,名声都不好,而且传统魔气中的压迫感太强,即使季一粟并没有做过什么过分的事,仍然被魔修本能畏惧着。 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跪拜迎接的魔界子民,让他大为震撼,甚至都不好意思打量季一粟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了,只觉得到处都是黑的,红的,压抑的,魔气和人族修士的灵气互相排斥,让他这个冰系修士有些不舒服,好在季一粟很快察觉到,用自己的气息将他包裹起来,隔绝了魔界让人不舒服的存在。 季一粟回到自己的地盘,倒是十分自在,如鱼得水,没有释放威严和压迫感,也没有说什么刻意的命令,更没有高高在上的称谓,只是颇为随意和平静地道: “我一个月后准备成亲,记得一起庆祝一下。” 原本死寂的魔修中爆发出整齐的回答: “谨遵尊上旨意!” 声音震耳欲聋,且太过严肃,年渺被吓了一跳,若不是能听懂他们在说什么,还以为对季一粟心生不满要造反。 季一粟似乎早已习惯,没有给什么响应,只当是下了一个命令,随即直接带年渺进库房,让年渺随便挑,如果都喜欢,可以全搬回去,毕竟这是他的地盘,东西也都是他的东西。 这种土匪行径年渺是做不出来的,只逛了一圈,收了一些看起来漂亮的东西,便觉得满足和羞愧了,倒是季一粟觉得还不够,提议道: “若是这里不喜欢,妖界的库房也可以去看看。” 年渺震惊于他的无耻土匪行径: “你怎么连徒弟也压榨啊?” 季一粟淡然道: “他献出点贺礼,不是常理。” 年渺: “……” 无论如何,他还是一个尚且有一些道德感的凡人,着实做不出这样的勾当,坚决拒绝了季一粟的提议,甚至连魔宫也不好意思参观下去,催着对方快点离开回逐日峰了。 又是二十年,上一次来看到的,占了碧海门的小门派已经不见了,大概搬去了别的地方,这下昔年辉煌的碧海门,连个人影都看不见,荒草丛生,成为野兽的乐土,不过倒是不用他们再操心如何避开凡人耳目了。 第338章 虽然逐日峰太过遥远,即使他们大办婚事,也不会有人察觉到。 逐日峰上,彻底变成了雪海,没有一丝杂质,他们到的时候,正是隆冬,雪花密密匝匝,没停留一会儿,人的身上就已经一片白。 季一粟在原先的旧址上,又重新起了一模一样的阁楼,摆了一模一样的布置,年渺在一旁监督着,在里面跑来跑去添麻烦,蓦然间又涌起一丝伤感来。 人总说物是人非,时过境迁,这一刻他比以往都要更加清晰认识到,阁楼还是以前的样子,甚至安魂香的味道都没有变,可年少时的心境早已不复返,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 但也不是全然感伤,至少这么多年过去,他得偿所愿,跟季一粟最终圆满,也算是好结局。 如果这就是最后的结局的话。 在原址上凭空立起亭台楼阁,对于已经找回完整身体的季一粟来说,不是什么麻烦的事情,只不过半日,就安置妥当,但两个人没有立即离开,准备住几日,布置成辉煌喜庆的样子,好充分迎接婚期。 婚期定的是帝华大陆的一个月后,八月十五,不但是个黄道吉日,还是中秋,更有团圆的好兆头,季一粟不放心,特意让寻深子和青容起卦,帮他算算是不是好日子,气得寻深子破口大骂,这点小事居然还要劳烦他们起卦。 虽然骂到最后还是起卦了,的确是个很不错的日子,诸事顺利,万象皆新。 一切都是照着年渺的喜好来,要他完完全全自己操办,即使有季一粟陪着,他还是深切感受到了,一场婚事下来有多麻烦。 当年跟百里覆雪成亲的时候,很多事也要经过他的手,然而那个时候,他只觉得疲累,现在虽然麻烦,但做起来都无比快乐,挑选一个窗花的样式,来来回回几乎跑遍整个大陆才找到合心意的,也不会觉得累,只有满足和喜悦。 大概这就是“真”与“假”的区别。 因为年渺挑得太仔细,在逐日峰耽误了足足十天,两个人得快些回去,做其他准备才行,毕竟只剩下二十天了。 在离开之前,年渺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告诉季一粟: “我想去……看一下陆之洵,看一下他现在是不是安安稳稳的就好,也是跟前尘完全了断了。” 倒不是他心里有陆之洵,只是前缘如是,心里尚且有愧疚之情,上一回他消除了陆之洵的记忆,不知道效果怎么样,总得看看的,毕竟修士到了他这个阶段,修为是其次,心境反倒是更重要的,若是因为一点点愧疚之情,导致前尘放不下,被心魔抓住,就是大麻烦了。 如果陆之洵能够完全忘记过去,也是对往事的弥补,他就能安心下来,才算是彻底斩断前尘。 他原本是可以自己偷偷放出神识查看的,但他不想让季一粟有所介怀,觉得自己有别样的心思,所以还是决定坦坦荡荡地告诉对方,他们要两个人一起面对。 季一粟倒是不怎么介怀陆之洵和百里覆雪这两个人,他介怀是的成亲这件事情,介怀是自己的,所以听到年渺的要求后,他没有什么波澜,知晓这只是斩断前尘的一个步骤,直接答应了,毕竟这么多年过去,他二人早已心意相通,年渺想什么,喜欢什么,他比谁都要清楚,。 两个人一起前往七星宗,很容易就看到了陆之洵如今的现状,显然对方早已将往事忘记,也不记得自己曾经有过什么未婚妻,现在已然是七星宗宗主,而且按照常理娶妻生子,生活幸福美满,唯一苦恼的是,他现在是元婴后期高手,是整个大陆的顶尖存在,可是大陆资源有限,如果他还想继续修炼,恐怕得找机会出海了。 甚至当年参与这件事的其他人,也没有多少印象了。 往事如烟如梦,在岁月的长河中,终究会渐渐被冲淡,抹平,而亘古不变的人和事,则会弥足珍贵。 如此,在曲武大陆的总总,算是完全了结,除了和季一粟的回忆,年渺再也不用在意这个地方了。 彻底了结这幢往事之后,两个人重新回到了帝华大陆,继续忙碌着。 十几里繁杂的花树林,季一粟原本是想要将其都变成艳红的凤栖梧桐的,更加喜庆,也更加符合婚事,年渺原本跟他想的一样,但最后还是否决了,仍然保留现状,他们成亲不一定需要迎合传统的需求,还是这样好看些。 之前的房屋依然保留着,只是贴上了大红喜字和红绸作为装饰,随即卧房封锁起来,只留下堂屋当作喜堂拜堂用,季一粟又另外建了屋子,用来招待宾客等等,又将红绸和红花挂得满林子到处都是,几乎每棵花树都遭了殃,从半空之中瞧下去,只能看见满眼的红里面夹杂了些斑斑驳驳明艳的红粉白黄,像是一匹完整的红绸上被不小心洒上去了许多复杂的颜料,反而奇奇怪怪的。 也只有两个新人不觉得奇怪,反而高高兴兴,觉得这样布置的很好。 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原本清冷寂寥无声的旷野,因为这一场婚礼和大红的喜色,一下子变得热闹而浓烈起来。 漫野都是花,季一粟忙里偷闲,去人间偷学了做胭脂的技艺,回来取了香甜的茉莉,风铃,殷红的凤栖梧桐等等,捣鼓出最纯粹的胭脂,虽然年渺根本不需要这些妆扮,但是成亲这种事情,自然是要按最喜庆最红火的来,怎么也得点些口脂。如果年渺要上妆的话,也需得是他亲手制作的。 第339章 这种精细的活计看着简单,做起来却颇为麻烦,他暗地里已经试了许多天,失败了一次又一次,掺杂了许多世间难寻的天材地宝,才试出自己比较满意的颜色和香味,拉着年渺要给对方试。 他就是没说是自己做的,年渺起初十分诧异,但还是乖乖让他试的,唇瓣上红艳艳的,在阳光在闪着细碎的光芒,仿佛掺入许多看不见的星辰一样。 他由着季一粟在自己脸上涂涂抹抹,忽而笑出来,直接问对方: “是不是你自己做的?” 季一粟: “……你怎么知道。” 他虽然没想到隐瞒,但也没想到只是试一下,就被年渺发现了。 “你就喜欢这种细细的闪光的。”年渺回答,在鲛人岛的时候,季一粟就很喜欢往他眼角抹鲛人特有的鱼鳞磨成的粉末,他一直记着。 他看着对方的手,问: “这里是加了什么?” “缥碧石和星岩草。”季一粟坦然回答, “还有鲛珠。” 是他试了许多次研制出来的,不会太过耀眼,也不算太低调,会在有光的地方闪闪发亮,年渺太适合脸上闪着光芒了。 又过了十几天,陆陆续续开始来人了。 年渺以为,自己第一个见到的会是水神,毕竟论关系,他和水神最交好,属性最相同,而且认识也算比较久,彼此之间藏着不为人知的特殊秘密,抑或是寄余生,那可是他第一个认识的季一粟的朋友,或者说青容,两个人相处也很久,颇为和谐。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第一个见到的,竟然会是百里落尘。 这个名字实在远离他太久了,脸也变得陌生了,以至于他看到对方的时候,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 彼时他尚且在平日里绝对不给进入的厨房张贴新选上的花样贴纸,将旧的撕掉,忽然就有人站在厨房的门口,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外面的光线挡住,没有动弹,似乎有些踌躇,这样的踌躇绝对不会是季一粟。 他们隐居的地方除了上一次来的山和草木之外,再也没有过其他人,他十分疑惑地回过头,看见了百里落尘冰冷的脸,以及抿成了一条线的唇,看上去似乎很不高兴,而且迫不得已。 在视线相交的时候,百里落尘叫出了他的名字: “年渺。” 甚至这两个简单的音,都是有些生涩的。 年渺弯起眼睛,毫不客气地指正: “叫师娘。” 百里落尘: “……” 他的脸色变了又变,颇为复杂,最终化为隐忍和憋屈,年渺一时间看不透是什么意思,但他清楚自己成功给对方添堵了。 他一直知晓,百里落尘不待见自己,对自己颇为排斥,大概是觉得自己让季一粟陷入了困境之中,阻碍了季一粟的前路,每每相见的时候,虽然表面上都十分迎合自己,但是那种刻意的冷漠和疏远,还有排斥,都被他敏感地捕捉到了。 对于一个不待见自己的人,他自然也不待见对方,所以能让百里落尘吃瘪,他就觉得高兴,不由微微抬起下巴,露出得意的神情。 百里落尘一直不看好他和季一粟在一起,这样的称呼,显然是一种很大的打击,可是又无法辩驳。 大概是他小人得志的模样太过讨厌,百里落尘偏过脸,看都懒得看他一眼,站在厨房门口,背对着阳光,浑身笼罩着阴影,随即右手一抖,抖出来一个光华流转的圆形光环来,里面似乎藏着无尽的空间。 “年渺。”他吐出一口浊气,到底不愿意喊出那个称呼,甚至连“年渺”这个名字都是僵硬的, “自己挑。” 年渺方才只是为了膈应他一下,没有纠缠不休,而是看着那个光环,好奇问: “这是什么啊?” 百里落尘冷漠道: “库房。” 年渺: “……” 他没有想到,季一粟真的跟对方说起了这件事,而且百里落尘还答应了。 真是土匪啊,孩子也太老实。 他实在是做不到季一粟那样无耻,只象征性挑了几样东西,就让百里落尘收走,百里落尘也没有跟他客气,好像已经忍耐许久一样,等他挑完就离开了,没有半点停留的意思,甚至像逃跑似的,亏得年渺还想叫他,问问他大哥和三弟的近况如何。 人影眨眼消失,他摇摇头,继续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第二个来的人,是年渺想要见到的水神了。 和之前没有什么变化,水神还是一个小姑娘的模样,整个人都是朦朦胧胧的,仿佛是一团水雾,年渺见到她很高兴,拉着她去堂屋,给她倒茶拿点心,问她这些年如何,却看到对方眉眼之间,始终笼罩着些许阴郁之色。 他印象之中,水神虽然总是战战兢兢,却十分坦荡,很少有郁结之气,不知多年不见,怎么生出了愁绪来。 “不好么?”年渺小心翼翼问。 他只听说水神一直留在了百里家,百里覆雪对她应该很好才是。 “也不是不好。”水神犹犹豫豫道,双手不停绞动着, “就是……你懂的罢……那种……唉……” 年渺: “……”他真的不懂。 他想了想,只好试探问: “百里覆雪没有跟你一起来么?” 他和百里覆雪,虽然并无情谊,但总归也算是有交情的,更何况还是昔日的未婚夫,自己成亲,对方总该来庆贺一下罢。 “他已经飞升了,就是前两年。”水神慢慢告诉他, “我已经跟他没有往来了。” 第340章 年渺沉默下来。 大概是位置不好,阳光无法直直照耀进来,抑或是这里太偏僻,始终见不到明媚的太阳,堂屋总是冷的,暗的。 剎那的安静中,他忽然觉得,这样的结局才是正常的。 ———————— 粟:准备结婚,都来干活,没用的别来 第141章 贺礼 大概是察觉到他的异样,水神换上了轻快的语气: “断了就断了罢,也不是什么多要紧的事。” 她拉着年渺跑去院子里看花,由衷赞叹: “花养得真好……怎么挂这么多红绸?花都要看不到了。” 她委婉表达了不好看的意思。 年渺轻飘飘地将自己摘出去: “他要挂的,说喜庆。” “他”这个再简单不过的称呼,此时在年渺口中,就是特指的,就是专属的,不需要解释别人就会明白是谁,只有他才能用如此不经意却亲昵的语气喊出来。 他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这样的区别,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把目光投向远方: “喜庆就好。” 水神莞尔: “你说得对,这种一生只一次的天大喜……” 她话说到一半,蓦然想起年渺并不是第一次,语无伦次解释: “我没有别的意思……” “我知道,都已经过去了。”年渺反过来安慰她,又想起百里覆雪飞升,家族岂不是少了主心骨, “现在是……”他顿了顿, “百里乘风在管事么?” “是啊,新妖也打算走了,五年前就全权交给三郎了。”水神点点头, “三郎还是很不错的,交给他之后,也没有出过什么纰漏。”她看向年渺, “我记得以前,你跟他关系最好,有空可以回去看看他,他现在太累了,就没有闲下来过。长老们急着有子嗣,给他安排了许多合适的人选,他连见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如若故友重逢,能忙里偷闲,他一定很高兴。” 年渺没有说话,片刻后才缓声道: “罢了,缘分至此,知道他过得好,我就放心了。” 距离上一回在百里家相见,一晃竟然已经过去了二十年,再忆从前,仿佛是做梦一样不真实。 他和百里乘风的事情,只有百里覆雪和自己知晓,而以百里覆雪的品行,纵然是最亲密的人,也不会将这样的隐秘泄露半个字。 听水神的说法,百里乘风最后一点残余的执念应该也消失了,可以像陆之洵一样,此后顺遂圆满,让他又斩断了一段前尘。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会成为永恒的秘密,被埋葬在岁月的长河中,直到完全消失。 他们做过短暂的朋友,也只会止步于此。而百里乘风,也只会和许许多多的人一样,是他在纷杂俗世中,冗乱的经历里,一个渺远的过客。 水神想起,他差不多也要飞升了,至少百年都不会再和故人有交集,见与不见,都是毫无意义的。况且世事无常,安宁的日子还能过多久,甚至生死都无法掌控,凡尘过往,若是再牵扯不休,只会引来麻烦。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仙途就是如此,越是登顶,越是明白,俗世里再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都是虚妄,唯有大道才是永恒。 “我给你带了贺礼。”短暂的伤感之后,她想起来,忙在掌心凝聚出一团水雾,雾气消散之后,是一个雪白的锦囊, “是我三千年前炼化的,和他们的贺礼不能相比,不过对于你来说,应该能用得上。” “不用带贺礼呀。”年渺讶异,随即想拒绝, “只要来了就好。” 水神道: “可是新魔说不带贺礼别来。” 年渺: “……” 本以为季一粟只剥削徒弟,没想到谁都要抢,真是土匪啊,这下谁还会来,也就水神有情分在,才会老老实实带着。 他就没有再矫情,道了谢,收下了水神的贺礼。 第三个来的,也是年渺预料之中的寄余生。 多年未见,对方照旧先大肆表达了一番思念之意,说得声泪俱下,无比感人,再痛斥季一粟将人锁了这么多年不泄露半点消息的专横行径,最后表达了祝贺和不舍,并唾弃季一粟不配。 年渺丝毫没有动容,对他一点都不客气: “你没有带贺礼么?” 寄余生一呆,随即惊愕地看着他,露出痛心疾首的神情: “瞧瞧,瞧瞧,这才多少年,就跟你男人一模一样了!还真是两口子,一见面都让我先交贺礼!以前那个天真可爱的阿渺去哪里了?” 年渺也很心痛: “相识多年,我们两个成亲,你居然连贺礼都不带么?” “刚进门就被你男人打劫走了。”寄余生气哼哼道, “少了还不行,交了足足十样东西!真没见过这样的新郎官!” 他脸上肉痛的神情十分真实,年渺笑起来,也没有再为难他,连同水神,三个人一起去看花。 只是没有想到寄余生偷偷扯过他的袖子,往他手心里也塞了一个锦囊,朝他眨眨眼睛: “真正的好东西我可是给你留着呢,这是单独给你的,免得那小子婚后了不知道好好珍惜欺负你。” “他不会的。”年渺立即替季一粟反驳,随即颇为感动, “谢谢你。” 虽然寄余生看着不靠谱,但还是对他很照顾的。 早有备好的客房,已经收拾妥帖了,傍晚,年渺带他们先去选住处,再回院子里吃饭,季一粟已经做好了一大桌菜摆好,等他们回来。 寄余生看到季一粟的衣袖挽到胳膊肘的位置,露出坚实的小臂,头发高高竖了起来,一副刚刚忙碌完的贤夫模样,顿时觉得十分满意,没有那么肉疼了: “让你给我下厨当仆役,还是值的。” 第341章 不仅很值,甚至觉得,是非常划算的买卖。 季一粟懒得理他,只给年渺挑着鱼肉里的刺,年渺没有看到已经来过的百里落尘,便随口一问: “你徒弟呢?不是来了么?” “他说他有事,就不留下了。”季一粟回答, “等最后一天才来。” 年渺便没有再问。 风铃花柔嫩的花瓣细雪一样轻轻飘落,空气中弥漫的全是各种花的香,静谧而悠远。 吃完饭,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年渺准备了许多烟火,等他收拾完桌子,四个人可以去远方的旷野间放。 这是他跟季一粟的分工,季一粟做饭,他收拾,但是今晚季一粟没有让他做,只道: “让他去,这么早来白吃白喝白住,要干点活。” 他说话的时候看着的是寄余生,这个“他”指的是谁不言而喻,寄余生几乎要跳起来: “我白吃白喝?!你摸着自己的良心看看,今天从我这里抢了多少东西!要不要脸了?!” 季一粟道: “那是贺礼,怎么能叫抢。” 寄余生气得失语,半天才道: “念在你和阿渺大喜的日子,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又恨恨叮嘱年渺, “这小子绝对不能惯着,一定要给他立规矩,饭得他做,碗也得他洗。” 年渺笑个不停,只点头敷衍他,等他干完活之后,再一起去旷野里放烟火。 火树银花,绵延十里,在深蓝的天空下不断绽放着,只剎那的繁华,如流星坠地,很快不见,末了只剩下淡淡的白雾和烟火的味道在天地间流淌,经久未散。 几个人手中拿着许多束“珍珠帘”一类的小烟花,点燃之后,金银色的花火立刻蹿起来,挥舞成流萤,在旷野间追逐着,千万年来一直死寂的地方,便生出了活气。 月色皎皎,比以往都要明亮。 直到盈盈月华倾泻而下,年渺终于有所感应,追逐玩闹间停了下来,抬起了头,其他人也同时停下脚步,不约而同望过去。 倾落的月光渐渐化为人的形状,又很快凝聚成人形,显露出清晰地脸来,年渺又惊又喜,但没有像从前一样冲动,而是恭恭敬敬在原地行礼: “师父。” 出现的是林月落的脸,让他有一瞬间的恍神。 他本来不指望月神会来的,毕竟对方一直在遥遥的天界,月宫之中,不问世事,休生养息,即使是上一次对付伪妖几个,也没有出现,不料竟然会因为他的婚事亲临。 “听说你们要成亲,我就来了。”月神笑盈盈望着他,随即感慨, “当年你还那么小,真是没有想到,会和新魔有今天,我竟然一点察觉都没有。” 也是她不懂人间情爱,看不出半分端倪,更是惊叹新魔居然是有心的。 季一粟毫不客气地问: “带贺礼了么?” 月神笑道: “当然带了,不是说没有贺礼不能来么?” 她这么说着,却没有拿出贺礼的意思,季一粟直接问: “礼呢?” 月神道: “我带了我厚颜无耻的心。” 所有人: “………………” “开玩笑的。”月神自己先笑起来, “不好笑么?你们怎么不笑?” 除了季一粟,其他三人都干巴巴捧场。 一道月光划向年渺,年渺下意识伸出手,低头看见掌心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月牙形状的薄片,晶莹剔透,润泽美丽,不像另外两个放在锦囊里,他还没来得及看。 他望向月神,疑惑问: “师父……这是什么?” “贺礼呀。”月神没有隐瞒的意思,直接当着其他人的面解释, “这是月宫的钥匙,我不在时,你就是月宫的主人。” 别说年渺,水神和寄余生都愣住了,只有季一粟觉得理所当然。 这份贺礼着实太过贵重,等于是月神直接定下了继承人,并且将自己的地盘交了出去。 年渺顿时觉得手心沉甸甸的,几乎要托不住了,结结巴巴推辞: “我,我不能收……” 他何德何能,都还没有飞升,就得到月宫的钥匙了。 “拿着罢,迟早要给你的。”月神温和道, “过不了多久你就会飞升,你是我的弟子,飞升之后,是直接入月宫的,届时也会给你,倒不如现在早点给你。” “给你就给你了,拿着。”季一粟也道, “等你飞升肯定要用到。” 年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了起来,郑重向师父道了谢,鼻子忽然一酸,无论是以前的师父还是现在的师父,都对他太好,他是如此幸运。 他一直在偷偷排斥着飞升,可是身边的人早已为他的以后做足了打算,让他犹豫不决起来,也许真的是时候准备飞升了。 他还想要快点成仙成神,可以和季一粟并肩站在一起,做长长久久的夫妻。 看到月神,他就想到了师姐,原本回逐日峰之前,就想着要不要请林岚夕来,可是琢磨他们的婚事,来的都是神明,怕林岚夕觉得不自在,他便跟季一粟去找到对方,想问问对方的意思,不想见到林岚夕的时候,对方正处于渡劫的状态,而且人鲛混血,和普通修士的劫难不同,他们到时,林岚夕是鲛人的形态,正在一点点蜕皮,看上去艰难而痛苦,等蜕完皮之后,才显露出双腿,虚弱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年渺很是担忧,探查了她的状态,幸好只是虚弱,没有性命之危,但也需要彻底潜入深海闭关休养才行,恐怕没有几年是不能离开的,如此不能亲眼看着他成亲了。 第342章 他虽然遗憾,但也要以对方的身体为重,又搜出许多适合的补药给对方,这才离开。 他将此事主动告诉了月神,月神却早已知晓,只微微颔首: “她的情况特殊,比你修炼要难许多,恐怕数百年无法飞升了。” 年渺觉得自己的修炼确实太过顺利,幽兰果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太多,一路走来又奇遇不断,导致他没有受到任何阻碍,就如同洪水泄流一样直直走到了顶峰。 也不知飞升之后,成神之路会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 客房预留得很多,都有结界隔绝,足够清净,月神也兴致勃勃地住了下来,翌日清晨,吃早饭的时候,院子竟然有五个人了,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热闹。 年渺怕季一粟太忙,想去厨房帮对方,却被毫不留情地赶了出去。 又过了两日,青容和寻深子也来了,季一粟竟然没有要贺礼,让寄余生意外又生气,不满指责: “怎么他们两个你就特殊对待?” 季一粟瞥都没有瞥他: “他们送过了。” “我自然不需要送。”寻深子是婴儿模样,被青容抱在怀里,说话声却中气十足, “你问问他,这段时间从我这里敲诈了多少东西了,他跟他媳妇的衣服,都是我做的!” 寄余生转向青容: “小容呢?小容也不用送么?” 寻深子道: “我们是同体,当然只需要送一份。” 寄余生: “……” 青容笑: “我也送过了,阿渺的凤冠是我做的。” 年渺惊讶: “我还有凤冠?” “有呀。”青容温和道, “新魔都给你备齐了。” 年渺想了想,也确实如此,因为季一粟一直说都齐备好了,不需要他自己操心,他也就没有多问,只管着内外的杂事,将地方布置好。 大概是第一次参加人间的婚事,众神都极其有兴致,主动要帮忙,只是难免产生分歧。青容觉得百花林好看,就是被红绸全挡住了,要拿下来,季一粟不让他拿,他只好在房子上全插满了花,红砖草顶的朴素古老的宅屋,外面全长满了颜色纷杂的花,根本看不出全貌了。 月神却觉得太花哨了,年渺本身是寒冰,又是她的徒弟,应该素雅一点,把花都挪掉,换成月光铺就,两个人换来换去,都觉得自己布置的最好看,水神在里面无奈调解,最后各退一步,一半是繁花,一半是月光,虽然有些奇怪,但勉强也能称得上有美感。 “白天看不出来,等晚上的时候就会好看了。”水神安慰年渺, “你要是太介意……要不……” “没事,他们玩罢。”年渺笑道, “难得这么有兴致。” 他和青容以及月神都相处过很长时间,都不是闹腾的性子,能在这种小事上兴致勃勃,他反而很高兴。 原本就是想让认识的人一起感受下喜悦,这样也是达到了目的。 “时辰是什么时候来着?我给忘了。”水神问, “好像是晚上?” 年渺点头: “是晚上,定在了亥时三刻迎亲。” 一是因为,这是卜卦占出来的吉时,二是因为季一粟说晚上接亲会方便一点,至于怎么接亲,他没有说,还是保密。 这个时间,正好两个大陆都是晚上,人间陷入安眠之中, 从曲武大陆到帝华大陆,实在太过遥远了,即使年渺已经是顶阶修士,都无法单凭自己两边跑,也只有神明才能来去自如,所以接亲是一个很大的麻烦。 年渺没有再问,也没有去猜,他要把最大的惊喜留在最后,要当八月十五六界最快乐的人。 他实在太期待了,以为最后几天会很难熬,没想到这么多人闹哄哄的,竟然流水一般眨眼间便度过了,到了八月十四,他反而变得无比紧张,几乎不敢相信,怎么就到了最后一天了。 而八月十四,年渺就应该回到逐日峰等待了,陪伴他是的水神,月神,青容和寄余生。 年渺本来以为寄余生会留在季一粟那边,没想到跟过来了,不由笑问: “你为什么要来我这边?” “谁要看那个老东西穿红的。”寄余生笑嘻嘻道, “我要当第一个看到你穿嫁衣的人。” 虽然表面上还在开玩笑,但年渺的心已经要飞出胸腔了,紧张得不知道该怎么是好,前几天还不觉得,但一回到逐日峰,就好像回到十几岁时一样,不知所措起来。 他要做很的简单,无非是梳妆打扮,等待季一粟来接他,可是这么简单的事情,还是让他手都在微微发抖。 明明不是小孩子了,而且他们之间,已经有了二十年的夫妻之实,这一场婚事,不过是弥补的仪式罢了,偏偏让他觉得,好像拜完天地的那一刻,他才和季一粟是真正踏实了下来。 他明明是不在意虚名假礼的人,只是走个过程,然而准备了这么久,又有亲友祝贺,真实感一下子扑面而来,一切又变得那么隆重和盛大了,成为了天底下最重要的事情。 回逐日峰的时候,已然是晚上,尚且有整整一天的时间可以准备,周围还有其他人看着,年渺不想表露出紧张来,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回头问众人: “谁拿着我的衣服?” 临走的时候,季一粟并没有把嫁衣和凤冠首饰给他,也不知道是给了谁。 众人面面相觑,都道: “没有啊,没有给我啊。” 年渺也傻了眼,随即无语又好笑: “说得好好的都准备好了,怎么连最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第343章 衣服都没有,他拿什么去成亲。 “新魔太差劲了,怎么连这种事情都忘。” “跟他说一下罢,应该很快就能送过来了。” “所以我跟你说,一定要给他立规矩,这还没拜堂呢就吊儿郎当的,以后还得了?” 大家一起唾弃季一粟,忽而听见外面传来清亮的鸟鸣,都不约而同朝窗外望去,看见深蓝的天空下,无数有着华丽羽翼的飞鸟乘着月光从天而降,口中衔着,背上拖着,都是装点整齐精致的大红担子。 飞鸟一个个落下,放下担子后又很快离开,没过多久,整个逐日峰漫山都是大红的,东西几乎堆积如山。 众人凝望着,一时间无言以对,良久,青容才慢慢开口: “……这是什么。” “……嫁妆罢。”水神毕竟也算是经历过一次,轻轻回答, “明天要跟着一起抬过去的。” 月神问: “既然都要抬过去,那为什么还要送过来。” “是规矩。”水神跟她解释, “人间成亲就是这样,好像是为了好看,有底气。” 又是一阵无言,直到那些飞鸟将嫁妆全都放下离开,众人的目光才从堆积如山的嫁妆上挪开。 “魔界的底应该都被掏空了。”寄余生感叹, “小狐狸肯定也被剥削了,不知道里面有我的哪几样……” 年渺没有说话,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他比谁都清楚季一粟的心思,恐怕还在纠结以前,起了攀比之心,就是执拗地要把百里覆雪比下去。 “所以我的衣服呢?”他最后问,等了半天,也没有看到哪只鸟是来送他的衣服的。 ———————— 结婚! 第142章 喜服 夜已经很深了,众人抱怨着季一粟的失误,要去问问怎么回事,却被年渺拦了下来,劝慰着先去客房休息,明早再做打算。 年渺都不急,其他人也就没有着急的理由,照着他的意思先回客房了,只希望明天一早,季一粟还能把东西送过来。 人散尽之后,年渺关上了门,他晚上住在阁楼里,是从前季一粟最常待的地方,被原原本本复刻了出来,只不过又添了许多喜庆的花样,使得清冷的阁楼,入眼皆是热闹的红,浮着一层薄薄的月光,万物都在闪烁着。 他在榻上躺了一会儿,然而实在太亢奋,翻来滚去的,总觉得不踏实,又起来满屋来回踱步,瞧瞧这个,摸摸那个,每一样东西都是如此亲切且怀念,让许多年少时细微的光景连连浮现着,如同走马灯一般不断转动。 岁月架着回忆的马车一直向前,在人的心里碾下两道无法磨灭的车辙。 来回转了几圈,他却不知道要做什么才好,明明是经历过两次成亲前夜的,清晰地记得步骤——要听嬷嬷们的规训和教导,要学习房中事,要开脸梳洗打扮…… 而现在,这些冗杂的步骤,好像都不需要了,他又坐在梳妆台前,正好对上铜镜,看见了自己的脸,却觉得不好意思起来,将镜子稍稍推到了一边。 梳妆台,首饰,衣服……十年的光景,他的东西早已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将季一粟的地方塞得满满当当,每一处都留下他存在的痕迹。 他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也不明白为什么连自己的脸都不好意思看了,只知道在慢慢烧起来,十分滚烫。 仪式真是奇妙,能让人如此坐立不安,变得分外敏感起来。 屋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是落雪声,更像是推窗户的声音,他愣了一下,想起为了看雪,窗户一直是半掩着的,再瞧过去,此时竟然是完全打开的,不知是不是被风吹开了。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一道黑影,没等他反应过来,已经被人从背后拥住,熟悉的气息包裹而来,随即是带着几分轻快的调笑声: “打劫。” 年渺不由笑起来,拉下对方捂住自己嘴巴的手: “就不喜欢走正道。” 季一粟道: “我是来抢亲的,怎么走正道。” 大敞的窗户紧闭起来,雪色和月色同时被隔绝在外,屋里骤然黯淡许多,季一粟仍然觉得不满意,又将满室流动的月光也驱逐出去,最后只剩下一片漆黑,才将年渺抱到了榻上。 年渺微微挣扎了两下就放弃了,双手捂住脸不好意思看他,也不让他亲,直到衣带被解开才抗议: “能不能讲点规矩了,哪有成亲前夜见面的?” “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季一粟的声音里都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拉下他的手,亲了亲他的脸颊,随即问, “有没有想我?” 没有了遮挡,年渺索性闭起眼睛,羽睫微微颤动着,却坚持不了多久就睁开,专心看着他发亮的眼睛,轻声回答: “想的。” 不过半天而已,却比以往都要煎熬,恨不得时间再走快一点,生出双翼直接飞到明晚。 季一粟也笑起来,低声道: “我也想的。” 他的笑在此时更有种别样的味道,跟平日大不相同,仿佛是盛夏涌动的浪潮,热烈的骄阳,恣意飞扬,偏偏又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羞赧和青涩,以至于这四个字念出来的时候,都是缓慢而晦涩的。 年渺更觉得他有了很大变化,不知道是不是成亲这种事情能让人变年轻,那种少年般的冲动和亢奋,此刻在他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 身上的衣服在纠纠缠缠中变得十分凌乱,脱落了一大半,年渺轻轻推他: “你别……我衣服呢?” 第344章 “带了的。”季一粟停下来,一手撑着榻,免得压着他, “现在换么?” 他自己身上穿的也是常服,恐怕就是在等这个时候一起换的。 年渺太了解他了,在飞鸟放下嫁妆离去后就明白,他肯定会趁人都不在的时候偷偷跑来,要做第一眼看到自己穿嫁衣的人。 他“嗯”一声,主动去帮季一粟脱,却微微偏过眼不去看,声音小如蚊蚋: “先给你换。” 明明都不知道看过多少遍,脱了多少次,然而这样一个特殊的夜,他却比第一次还要羞涩,紧张得手都在微微发抖,好半天才把对方的衣服脱完。 不过说起来,他跟季一粟的第一次甚至算不上羞涩,或者说,根本顾不上羞涩,只有无止尽的沉沦和堕落,是压抑克制许久的发泄和疯狂,是真正的抵死缠绵,反倒不如现在这般纯情。 季一粟忍不住低头亲他蹭他,唤他的名字: “渺渺。” “嗯。”年渺生涩地响应着,碰到了他已经亢奋的地方,脸完全烧了起来, “你收敛一点……起来……我给你换……” 季一粟朝他讨要了一个缠绵的吻,才恋恋不舍地起身站好,一旁的桌上出现了一套迭得整整齐齐的喜服。 年渺将喜服抖开,熟练地往他身上套。 相比之下,男装要简单许多,但灼目的红还是让人眼前一亮,抖开之后,更是如同烈烈流火,却比赤火更艳,仿佛是新鲜的血色,光芒顿时映满了整个阁楼,殷红之中掺着若隐若现的金,更是耀眼无比。 极其漂亮的颜色,是年渺从来没有见过的红,单是颜色,无需装饰,就胜过了他所见的所有衣服了。 果然是独一无二的,他感叹,这是他和季一粟的血染成,就已经是无人能及的了。 不是单纯的红,穿上之后,才会看见里衣和外袍都镶了金色的滚边,光华亦是夺目,如同剪裁下最灿烂的一段日光,细细编织而成,挺阔的肩两侧立着金色的花枝,是年渺最喜欢的风铃花和凤栖梧桐,斜斜垂下缀着珍珠的流苏,却不是珍珠,要更莹润剔透,不知是什么异宝。细细瞧去,衣袍上布满火焰和雪花模样的暗纹,腰带也是金色,中间做成了火焰的样式,镶嵌着一颗硕大透亮的血色宝石,下坠长长的流苏,亦是精巧的火焰和雪花相间。 除了衣服,发冠也是对应的金镶红宝石,也做成了火焰,年渺帮他穿戴整齐之后便停下来不动了,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专注欣赏着。 华美庄重又不失气势磅礴,宽肩窄腰,将季一粟完美的身材展露得淋漓尽致,平日里的冰寒褪去,如同一团天火燃烧着,耀眼无比,俊美的脸非但没有黯然失色,反倒更衬得举世无双,光芒万丈。 季一粟反而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伸手去挡他的脸。 “让我看看。”年渺抓住他的手,随即抱住他,仰头去亲他的下颌, “怎么这么好看。” 季一粟问: “什么好看?” “你好看。”年渺哄着,赖在他身上,只亲亲摸摸,惹上了火又舍不得他脱掉,隔着衣料摩挲着。 “不顶用。”季一粟低喘着亲他,声音变得含糊不清, “就一次。” 年渺是依着他的,身上也没有什么累赘了,在黑暗中如同一块美玉,散发着盈盈的光。 季一粟却停了下来,只抱着他亲了一会儿,低声道: “先换上。” 年渺含糊“唔”一声,被他拉到梳妆台前坐下,闭上眼睛不敢看不着寸缕的自己。 他能感觉到季一粟抵着自己,磅礴的力量蓄势待发,对方却格外有耐心,拿着梳子,将他在方才的纠缠中早已散乱下来的长发一下又一下地梳着,青丝又密又黑,如瀑布一般直直倾泻而下,直到腰际。 他听到衣料摩擦的窸窣声,随即感觉到眼前是耀眼的红,大概是季一粟将他的衣服拿了出来,果然下一刻,柔软光华的衣服便套在了身上。 女子的喜服要繁琐许多,但季一粟已经熟门熟路,拉着他站起来,没过多久,已经一件一件全都穿好了,腰带也系得整整齐齐,他甚至听到了流苏碰撞的清脆声,感受到了。 安静了许久,他还是不好意思睁开眼,只能听见季一粟有些沉重的呼吸声,随即是喑哑的问话: “渺渺,不看看么?” 他这么一说,年渺反而双手捂住了脸,宽大的衣袖随着这个动作垂落,露出了皓白的小臂和手腕上灿烂辉煌的金色镯子——也是刚才季一粟给戴上去的。 “等穿好再看也行。”季一粟没有勉强他,轻轻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坐下,再慢条斯理地将耳坠之类的首饰戴好,简单挽了发髻后,再戴上沉重的凤冠。 头上一沉,凤冠戴上应该就好了,年渺的羽睫蝶翼一般轻轻颤着,犹豫着要不要睁开,季一粟却悄声道: “先等一下。” 他的声音带着气音,仿佛是耳畔的私语,甚至有气息拂过,年渺的耳垂很快红得滴血,比耳坠上镶嵌的红宝石还要红。 他能感受到季一粟俯下身,正对着自己,捏起了自己的下巴,接着额间有冰凉的湿意,和细细的毛笔划过的痒意,知晓对方在给自己上妆了。 这些原本应该由旁人操持的事情,此时却是新郎一样一样亲自来做,不容许任何人插手一分一毫,放在俗世间简直是荒谬,可在季一粟身上,又是如此合理。 第345章 他不由伸手抓紧了对方的衣服,拽得流苏叮叮当当作响。 他听见季一粟低低的笑,随即脸上落下了一个吻。 “好看的。”季一粟说, “渺渺怎么都好看。” 他化得缓慢而认真,这回似乎没有出错,一次都没有擦掉重来。 眼角上也落下了凉意,最后是唇,指腹轻缓地来回摩挲,将嫣红的口脂化开,再细细把多余的地方擦干净。 “好了。”他感到唇上留下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季一粟带着笑意的声音随后响起, “好看。” 好像已经忘记了言语,只知道说“好看”这两个字。 年渺的眼睫还是颤动着,犹犹豫豫迟迟在睁开,却没有看镜子,只望向季一粟的眼睛,看见对方明亮如火的眼眸里,自己的倒影。 看不清,只能看见一团火。 “好看的。”季一粟又说了一声,将他拦腰抱起来吻他。 一滴一点,都是他亲手打造。 年渺推搡着,被亲得迷迷糊糊,最后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到处都是火,整个世界都在燃烧着,化为了滔滔天火。 他眼里泛了泪,被狠狠欺负着,忍不住伸手摸向自己的唇瓣,隐隐发疼,恐怕都被亲肿了,明明刚刚化好,他自己都没有来得及看,就立刻被糟蹋了。 “没事。”季一粟温柔地安慰他,动作却一点都不温柔, “固定住了,不会乱的。” 他怕年渺不信,在梳妆台前,凝聚出了一面一人高的冰镜来,从身后环抱住年渺,一边在对方玲珑的肩头印下红痕。 “渺渺,好好看看自己。” 这个姿势让年渺毫无遮挡地展露在镜子前,他觉得应该闭上眼的,却忍不住睁开,第一次看到真正穿嫁衣的自己。 两个人的衣服其实都没有脱,依旧好好穿在身上,只不过被弄得十分凌乱,而且滑到了肩头,冰雪一般的肌肤被明艳的大红衬得更是白嫩,红白相间,美不胜收,更何况季一粟从身后揽着他的腰,脸埋进他的肩窝,宽大的手掌正好放在他的小腹处,和凌乱的衣服以及含泪迷离的脸,构成了无比靡。,艳的场景。 羞耻,但又华美到让人挪不开眼,年渺甚至不由自主睁大眼睛,看着镜中的自己。 当看到季一粟的男装都那么精致时,他就知道自己的肯定更加华丽,果然穿上后,精美的程度甚至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两个人是相似的,同样的主红次金的颜色,衣襟滚着火焰和雪花相间的金边,肩上是金色的凤栖梧桐和风铃花,肩下垂着细小剔透的流苏,柔和了整体的火红,衣裙上满是火焰和雪花的暗纹,腰带的正中央是雪花,也镶嵌着硕大的红宝石,只不过季一粟的显得沉重许多,而他的裙子层层迭迭许多纱,又加了许多精巧的装饰,更为甜美华丽,飞扬似流云,飘摇若仙。 火焰和雪花,原本毫不相容,此时却成了绝配。 他又望向自己的脸,看一眼又闭上,又忍不住睁开眼,继而羞耻地哭出声来。 季一粟说的没错,妆容是固定住了的,没有在缠绵中被弄花,唇上的嫣红隐隐有细闪,泛着润泽的水色,眼角仿佛是月光下的海面上,跃动的细碎的光华,簇拥着一粒透明的宝石,如同一滴眼泪。额间画着的,是一朵嫣红的雪花,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脂粉了。 不得不承认,季一粟是最了解他的,知道什么样的装扮,可以将他的美貌发挥到极致。 如果单看着,是极为华美的,可是这样的脸上,却是眼眸含泪,粉潮泛泛,春意盎然,身段也是软的,无力地靠着身后的男人,一副被狠狠欺负后的委屈可怜模样,却又弥漫着无限的风情,足以让人心中的困兽和怜惜不断挣扎。 他想看的是自己穿嫁衣的模样,不是穿嫁衣被欺负的模样。 “妙妙。”偏偏季一粟低低唤着他,声音喑哑,缠绵又迷情, “这是什么?” 年渺不受控制地颤抖了两下,更是阮成一滩水,喘。,息着,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里面是空的,当然知道季一粟是在说什么,事实上,这是对方非常喜欢的情趣,总是在他穿裙子的时候,伸进来握住他的要害,故意用惊讶的语气问他,妙妙不是女孩子么,怎么有这个东西。 这个把戏不知道玩了多少次了,偏偏怎么都玩不够,每次都是兴致勃勃,此时更是让两个人都处于极致的亢奋之中。 年渺说不出来话,季一粟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继续逼迫他。 “妙妙是我三媒六聘娶回来的,是家里精心挑选的妻子,怎么有这种东西?”他的声音里带着愠怒, “难道是骗婚不成?” “不是,不是骗婚呜……”年渺委委屈屈哭泣着,被他玩弄得只能断断续续解释, “是,是姐姐不想嫁,让我替嫁的呜……夫君不要生气……” 他已经熟练到可以随时编造出前因后果了。 “不要叫我夫君。”季一粟继续不悦道, “你是男子,怎么给我当妻子。” “没有别人了呜呜……”年渺哭得更伤心了,可怜兮兮转过身,主动去亲他,却被他躲开,顿时更加委屈, “男孩子也可以,可以伺候夫君呜……” 季一粟按捺着亢奋,故意问他: “怎么伺候?” 年渺抽泣着,乖乖靠着他,忍着羞耻心,主动引导对方欺负自己。 第346章 他的主动没有持续很久,对方就迫不及待地将他抱上了榻。 在泪眼迷蒙中,年渺看见了曾经熟悉的穹顶,横木,恍惚间似乎回到了十几岁的时候,他就在这张榻上,和季一粟躺在一起,悠闲地看着书,打发着大好的时光,彼时太过懵懂纯粹,根本不明白感情是什么,更看不清那模糊朦胧的崇拜和依赖的背后,是怎样的恋慕。 那时也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发生今天这样的场景。 好像时光就此停滞了一般,他一时间分不清自己是懵懂年少时就跟季一粟上了床,还是多年的隐忍压抑爆发后才发生的事。 然而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此刻都是喜悦的。 过去值得怀念,但未来更值得期待。 ———————— 没有意外的话明早九点还有qwq想固定一个正常的时间 抢自己的也算是抢。要是就这么结局该多好,嘤 第143章 迷情 雪不知什么时候停了,阳光泠泠照耀着,人间如同被包裹在一块明澈的琉璃之中,静谧而美好。 年渺躺在季一粟怀里,眼睛都不想睁,等脸上发痒时才睁开眼,看见对方在玩自己的头发,搔到脸上,便伸手也去抓对方的,懒懒散散玩闹着,直到两个人的头发缠绕在一起,分不清谁跟谁的了。 他静静地看着青丝缠绕,摸了摸自己的头顶,原本盘好的发髻早在缠绵中散乱下来,缨绳也不见了。 正摸索间,季一粟握住他的手,在他手心放了一条五彩线: “找这个?” 根本不需要说话,只一个眼神,他就知晓对方要什么。 年渺“嗯”一声,玩着缨绳,将两个人缠绕的青丝绑在一起,随即手中变出一把剪子来,把头发剪开。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这是明晚要做的事情,他还是心里悸动,忍不住提前结上了,又道: “晚上再结一次。” 季一粟笑: “好。” “我编了新的剑穗。”年渺想起来,神识在“隐匿”中寻找, “本来想晚上给你的,现在就想给你。” 他说完又强调: “认真编的!不要笑!” 季一粟肃着脸: “好。” 年渺这才磨磨蹭蹭,拿出两个剑穗来,是用光华流转的鲛丝编织而成,能看出确实用了心,一个是雪花状,一个是火焰状,鲛丝没有赤红这样热烈的颜色,只有清冷的冰蓝,因此两个都是同样的颜色,缀着同色丝质流苏,颇为精致。 “这个给你。”年渺把火焰的递给他,没等他拿到手,就反悔收起来,换成雪花的, “不对,这个给你。” 他的心思很简单,要互相交换着。 季一粟看着他纠结的模样一直笑,还是收下了: “回去就挂上。” “把头发也可以放进去。”年渺因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而高兴,将才结好的发又剪成两端,在剑穗上一点点缠绕着,最后用了点小法术,细细将发丝和缨绳抹平隐匿起来,幻化成红绳,雪花和流苏之间,便有了一小节突兀的红。 这样看反而没有那么单调了。 他更加欢喜,觉得自己真是聪明。 外面平静无声,连雪落声都听不到,但透过门缝不断闪动的光影,不难发现有人在焦急地来回踱步着。 一定是见他迟迟没有动静,有人开始着急了。 年渺挣扎着,想要起身去开门,可是浑身酸软,带着事后的餍足和慵懒,挣扎了好几下还是失败了,只好愤愤地踢了一下身侧的人: “都怪你,真不要脸,哪有成亲前一天晚上来的,又不是洞房。” “不是洞房,那就是偷,。情。”季一粟坦坦荡荡说出两个羞耻的字,字字都拖长了音,声音充满了慵懒散漫的磁性, “别管他们。” “你还好意思说,怎么能把客人晾着。”年渺气哼哼道, “赶紧回去。” 他话音未落,便听见外面响起了轻微的谈话声。 “都快到中午了,年渺怎么还没有动静啊?”这是水神焦急的声音, “现在那边是什么时辰?” “还剩四个时辰,倒来得及。”青容回答她, “就是不知道衣服到底送来了没。新魔有来过么?还是让谁来的?” 年渺骤然间有了力气,艰难地爬起身,开始慌慌张张穿衣服,心虚得好像真的在偷。,情一样。 “没听到有人来。”寄余生道, “不过我刚问了狐狸,说越沧海也没动静,他跟小山在那边干瞪眼。这两个人不知道在搞什么,成亲的不急,操心的反而是看戏的。” 月神愉悦道: “是不是私奔去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水神试图跟她解释: “他们这个,不需要私奔了……” “我知道了。”寄余生的声音凉飕飕的, “怕是昨晚越沧海来送衣服,直接留下来洞房了,人估计都在里面呢。”他恨恨地咬牙, “恬不知耻的老东西。” 再这么等着总不是个事儿,水神试探问: “要不,我们,提醒他们一下?” 众人同意了,朝她投去鼓励的目光。 水神惊恐: “什么意思?我去叫么?” 其他三人不约而同齐齐点头。 年渺更加慌乱了,怎么都穿不好自己的婚服,事实上,他自从十八岁时离开碧海门之后,几乎每次换裙子,都是季一粟亲力而为,这些年更是没有自己动过手,都快忘了裙子怎么穿的了,忙乱了半天还是穿得七扭八扭的。 第347章 他一边整理自己一边绝望地催促依旧躺着的季一粟: “啊啊啊你怎么还不动!快点走不然就要被发现了!” 马上外面的人进来,看见两个衣衫不整慌慌张张的人,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发生过什么。 这一刻,他莫名有种通。女,干被抓的羞耻和刺激感,尤其昨晚上季一粟还强迫他喊姐夫。 外面静默下来,季一粟这才起身,熟练地替他把衣服穿好,又从身后拥住他,亲亲他的后颈: “渺渺,衣服会变的,要不要试试?” 外面依旧沉默着,年渺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 “怎么变?” 他知道衣服是寻深子打造,就一定会是一件法宝,只不过昨晚都在浪荡,穿上也没察觉出来有什么异样。 季一粟拉着他的手,摸向他腰间那颗硕大晶亮的红宝石: “往这里注入灵气。” 年渺刚刚试探着注入一丝灵气,就感受到整套喜服都活了起来,不紧不慢地吸收着他的灵气,等吸饱了,绽放出耀眼的红光,随即一身华美精致的大红喜服,在盛光中渐渐淡去,由灼烧褪成了清冷,最后定成一件简单的冰蓝色长衫,不知是用什么材质做的,看起来密不透风,仿佛是一整块柔软的薄冰一口气制成,仔细看会发现,冰蓝中隐隐泛着微不可见的红。 年渺嗅到了若隐若现的血腥味,然而血腥味消失得太快,以至于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应该不是幻觉,因为这两套喜服,就是用他和季一粟的血染成。 一个冰寒,一个火热,竟然能够顺利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它会保护你。”季一粟低声告诉他, “穿上后,没有人能再伤害到你。” “年渺,你在么?”万般纠结之后,水神小心翼翼的询问声和叩门声一同响起, “新魔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原来是防御性法宝,年渺的心里正泛着甜,还想问他别的用途,根本忘了外面还有人,被水神的声音吓了一大跳,抬眼看见季一粟已经穿好了衣服,一身夺目的火红,让他完全舍不得移开眼,但还是得催: “真的要走了。” 季一粟终于“嗯”一声,眼睛还是直勾勾盯着他,在他唇瓣上亲了亲,又给他将早丢在一旁的凤冠戴好,不断理着他的发丝,低沉的声音里是毫不遮掩的不舍: “那我走了。” “走罢走罢。”年渺也勾着他回亲一下了,微弯的眼睛亮闪闪的, “晚上就见到了。” “真的走了。” “哎呀走了。”年渺莞尔,一边推他, “都说了晚上就见到了,姐夫别喝醉了就行。” 他故意强调了“姐夫”两个字,季一粟也笑起来,拥着他低头朝他讨了一个浅浅的吻,才终于消失不见。 “我在。”等季一粟的身影一消失,隐秘的结界散去,年渺就赶紧高声回答, “我马上好!”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急匆匆照镜子看自己的脸,妆容还是好好的,没有受到一点影响,嘴巴也不见肿,每一根发丝都是齐整的,才放下心来,都没来得及欣赏一下凤冠,就慌慌张张去开门,路过桌子时,想起桌上还有盖头,赶紧一把抓过来盖在头上,一边跑一边整理着。 门终于开了,年渺头上盖着盖头,什么也看不到,只能用神识查探外面站着的四个人。 众人顿时安静下来,齐齐盯着他。 他看起来已经梳妆打扮好了,华丽夺目的婚服让每个人都忍不住惊叹起来。 “衣服我是早就见过了,没想到在你身上居然这么合适。”青容感慨道, “本来我还想,到底是个男人,穿裙子总会有些不妥,今日一见,才知道是我多虑了,比我想象的还要漂亮,怪不得新魔藏得这么严实,我到现在都没见过真面目。” 看不到脸,但是完美纤细的身段就已经足够令人赏心悦目了,连每根头发丝,每根手指都是美的,漂亮到发光。 仿佛是明媚的太阳,燃烧的火焰,灼灼但不刺眼。 唯一可惜是的,头上的红盖头是季一粟下过禁制的,严严实实地把脸包裹住,任凭谁都看不到里面的分毫。 寄余生蹲下身子,企图从下面往上看到脸,水神惊呼: “你不要命啦!盖头是只有新魔才能掀的!你提前看到了,他会打死你的!” “看不到的。”寄余生失望地站起来, “遮得死紧,小气得要命。” “这种事情就是要小气。”水神郑重道, “你没娶妻你不懂。” 寄余生: “?攻击我?” “新魔来送的衣服么?”月神问年渺, “刚才才走的?” 年渺已经害羞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紧张而僵硬地站着,听到问话才干巴巴回答: “嗯……他,他刚走……” “什么时候来送的?”寄余生幽幽问, “该不会是昨晚送的,刚才走的罢?” 年渺: “……”怎么这么容易就被看穿了。 “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寄余生痛斥, “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都被破坏了!” 一阵混乱之中,年渺侧过身,准备将众人迎进了阁楼里,又猛然想起什么,飞快转身进门,不顾脸面直接将门关上。 被突然拒之门外的众人: “?” 他忘了这里昨晚是战场,还没有清扫…… 神识扫过每一处地方,都恢复了原样,看不出任何痕迹,年渺松了口气,看来季一粟还是要脸面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清扫好了。 第348章 他再次打开门,尴尬到语无伦次,支支吾吾: “刚刚才有点事……现在已经……没事了……” 除了月神不明所以,其他三人都露出了然的神情,不约而同笑起来。 月神问: “你们笑什么?” 寄余生道: “笑老魔厚颜无耻。” “没什么。”怕她还要问下去,年渺慌慌张张岔开话题,干巴巴问, “喝水么师父?” 月神摇头: “不喝了,昨晚喝了好多。” 他们四个又不需要休息,昨夜跑到百里外的城里玩了一晚上,酒水茶水不知道尝了多少。 还剩下三个多时辰,季一粟应该会提前一点来接亲,那也还早,原本新娘的梳洗打扮是最麻烦最耗时间的,现在全被新郎一手操办的,他们反而没事了,围着桌子坐下,将昨晚打包的酒水点心拿出来,继续一边吃一边闲聊,等人来接亲,一直到天色黯淡,才开始忙碌起来。 ———————— 咦我以为能写完,看来要到下一章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出自于《留别妻》 第144章 迎亲 八月十五的月亮,比任何时候都要圆,都要大,都要明亮。 无垠的苍穹仿佛被水洗过一样干净清澈,在溶溶月色下,是深邃漂亮的墨蓝,连带着人间也是墨蓝的,如同浸润在海底,微微荡漾着。 年渺一个人端坐在屋里,默默算着时辰,越是将近,越是紧张,前所未有的紧张,就连呼吸都十分艰难,口中心中,俱是燥热无比,桌上的凉茶被他灌了一杯又一杯,然而没有半点用处。 他本身就是冰寒之体,自己都解不了自己燥意,普通的凉茶有什么用。 他坐立不安,手按压在心口,也无法减轻剧烈到要冲破胸腔的心跳,继而又是自嘲一笑,当年以命要挟季一粟,等待的那个夜晚,也没有这么紧张过,如今为了一个虚礼,竟然如此窒息。 大概是多年的夙愿和执念,即使是虚礼,也比真金还要真,让人不由自主跟着郑重起来。 他扶着脑袋上同样是金红交织的红盖头,左挪一下,右扯一下,怎么都觉得没有戴正,可是照着镜子,又是正的,反而被他自己搅得歪歪扭扭,最后好不容易扶正了,他才忍着不去碰,只眼巴巴玩着自己腰带上的流苏。 陪伴的四个人都在外面,仰头观月,他也忍不住放出神识查探,看见浩渺苍穹下的月光如水波一样流淌着,逐日峰中,阁楼前,皎洁的月光拔地而起,逐渐往天上蔓延,在无垠的天空下划出一道长虹,长虹飞溅,不断跃向天边,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年渺不由站起身,望向静谧深蓝的苍穹之下,从逐日峰开始,架起了一道月光凝结而成的拱桥,一直通向最遥远的天际,不知另一端是什么样。 即使已经想到会用这个方法,但亲眼目睹后,依旧觉得十分震撼。 今夜没有星辰,只有孤零零的一轮圆月,静静凝望着沉寂的人间,月桥在墨蓝的天地中愈发皎洁明亮。 外面传来惊叹和调笑: “我也见过不少神仙嫁娶,但以月为引渡,还是第一次见,怕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了。” 这是寄余生的声音。 “好看是好看,就是太单调了些。”青容评价, “毕竟是大喜日子,还得见红才行。” 月神道: “我不喜欢红月。” “不是红月,是月上开花。”青容解释道, “凡间成亲,都会有鞭炮,花瓣讨个吉利,咱们什么都没有,也太冷清了。” 月神听到“大喜日子”和“讨个吉利”的说辞,觉得很有道理,便由他布置,青容兴致勃勃,手覆在月桥的开端上,碧莹莹的柔光下,万朵鲜艳明媚的红花竞相绽放开来,从桥头顺着两侧飞快蔓延着,没过多久,整座月桥两端簇拥起了半人高的红花栏杆,只留下中间一道月华之路让人行走。 天空开始下起了红雨,在黑暗中很难看见,只有在月桥附近,才能被皎洁的光芒映照出来,发现那分明是无数红色花瓣飘飘摇摇落下,如同迷蒙的春雨一样,连绵不绝。 “好看好看!” “有成亲的样子了!” “月下红花,竟是如此相配!” 大家都高兴起来,称赞不断,只有四个人,却跟放烟火一样热闹。 年渺也想跑出去,跟他们一起玩,但是时辰马上就要到了,他只能端坐着,眼巴巴用神识看着月光和红花纠缠编织而成的,横跨整个苍穹的桥梁。 不知在这沉睡中的人间,有几人能看见如此奇特华丽的景观,又有谁能发现,在无人知晓的隐秘之下,正有着一场盛世大婚。 月桥连接了两个大陆,在另一端,自然也看到了这般奇景,寻深子从桥端摘下一朵花,声音难得温驯: “一定是阿容做的。” 为了这个大喜的日子,他特意改造了自己,让这几天一直保持着青年的良好状态,没有转变来转变去的。 他抬眼望向季一粟,又换了不耐的语调: “好了么?别误了时辰。” 季一粟正在镜子前整理衣袍,做最后的准备,闻言淡淡“嗯”一声,唇角细微的笑意却是怎么都压不住,眉眼间神采飞扬,转身大步往屋外走去,走路时都能带起得意的春风。 从容镇定,清隽端方,半点都看不出,不久前他才悄悄摸到了另一边,提前跟自己未过门的妻子圆了房。 第349章 寻深子看着他这副模样,嫌弃道: “德性,可给你得意坏了。” 和另一边的热闹不同,他们这边只有三个人,除了他和季一粟之外,还有百里落尘。而百里落尘是昨日年渺走后才来的,好像在避讳什么似的。 寻深子第一次见到新晋的妖神,又在跟月与水的闲聊间听说了对方和季一粟的羁绊,更是感兴趣。 奈何好好的大喜日子,新晋的妖神却十分凝重,大抵生性不茍言笑,甚至带着些许沉郁之气,没有跟他来往的意思,只听从季一粟的差遣,不像是来贺喜的,更像是来上战场的。 他就完全丧失了兴趣,好在对方足够谦虚谨慎,让他也不算讨厌。 花林外的荒野之中,栖息着无数华丽的飞鸟,在得到指令之后,皆齐齐飞舞,涌向月桥,领头的竟然是两只凤凰。 凤凰这种上古神兽,早已在久远的争斗中销声匿迹,剩下来的不过两三头,归隐在天界不知名的地方,安度岁月,只等着哪天回归天地,但季一粟听说龙凤呈祥,成亲时有凤凰是吉兆,便去了天界, “拜见”了隐居的几只凤凰, “请”了最年轻羽毛最华丽的两位给自己的接亲当引路,又去“请”同样在隐居的龙族,挑了两位龙鳞泛红的,一位当坐骑,一位抬花轿,才觉得十分圆满。 “老魔头这张脸,还是那么能唬人。”寻深子看了半晌才感慨,又随意闲适地跟新晋的妖神说起往事,毕竟只有百里落尘,是第一次见到新魔的真面容, “你小孩子不知道,他当年刚刚出现,就被惊为天人,凡是见过他的,没有不荡魂失魄的,传说他不用一兵一卒,不用动半点力量,只一张脸,就足以让对手丢盔弃甲。更有甚者,宁愿冒着被他杀死的危险,也要见他一面,说是被他看上一眼此生也就值了。” 这种狂热,不完全是出自色相,一个有着绝对碾压力量的年轻魔神,冷傲强势到无情无义,加上神秘的身世,就足以令人痴迷了。 他啧了两声: “可惜这小子心境单一,只嫌别人老来看他的脸太烦,很快就抢了凶神一张面具戴上了,此后再无一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否则六界会真正的腥风血雨。” 就连那归隐许久的龙凤,能被顺顺利利的请出山,甘愿当苦力,也不会是完全畏惧威压,更多的是看在没有戴面具的那张脸的份上,更是好奇,谁能想到当年引起无穷混乱不近人情的魔神,竟然有一天会倾心于某个人,甚至大费周章迎亲。 百里落尘只是听着,一言不发。 飞鸟穿越月桥,季一粟也踏上了龙背。 凤凰华丽的尾羽洒下灿灿流光,映出漫天红雨,领着百鸟先行而至,忙碌却有秩序地衔起在逐日峰堆砌成山的嫁妆,在低空盘旋待命,直到季一粟在龙吟凤鸣中踏月而来。 纷乱的花雨和皎洁的月光,在他赤火般耀耀的身影下,都变得黯淡了。 凤凰再次飞舞,领着百鸟踏上月桥,满眼都是翻飞的尾羽和灿灿的流光。 这个阵仗远远超出了年渺的想象,更是想不到只在书上提及过的上古神兽怎么会出现,甚至以为是幻术,可是当红龙托着花轿盘在逐日峰上,他小心翼翼偷偷摸到那冰凉的鳞片时,听见一个调笑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别摸了新娘子,再摸老魔要灭我族了。” 年渺: “……” 他立马收回手,规规矩矩去上花轿。 他不由觉得奇妙,虽然他一直听说,季一粟从前嗜血无情,寻深子等人,也都对其嫌弃厌恶不已,可当季一粟成亲时,又都愿意前来,而且不像是被强迫,甚至不吝贺礼,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正的厌恶。 月神掀起花轿的帘,让他坐了进去,他不由抓着自己的裙子,直到飞渡月桥时,依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一点点放出神识,看到两侧繁花盛开,前方百鸟飞舞,而季一粟就在他的前面。 “不要乱看。”神识相触之后,季一粟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能不能守点规矩?” 年渺莞尔,收回了神识,这才感到了些许心安,都是真的,只是他太紧张了,阵仗又太大,才让他觉得虚幻,很快他就会跟季一粟拜堂,等拜完堂,他们就是真正的夫妻,一切就踏实下来了。 他紧张地玩着自己的腰带,让流苏纠缠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碎玉般的轻响,又摸了摸腰带上的红宝石,忍着想注入灵气看看还会有什么变化的欲。,望,不多时,便察觉到花轿停了下来。 没有鞭炮和丝竹唢吶,只有龙吟凤鸣,百鸟婉啭不绝,便是庆贺的歌。 明明不是第一次经历了,知晓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却僵着身体端坐着,头脑将近空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听得外面一阵欢乐的喧闹,吵嚷着不让季一粟掀轿帘,刚才接亲已经太顺利了,现在怎么说也应该为难为难。 这样的欢腾让年渺放松下来,含笑倾听着,他也想知道季一粟会被怎样为难。 季一粟身上似乎有种特殊的吸引力,原本散漫不相交的众神,竟然在无意的引导中聚在一起,互相有了交集,从来没有一次,会在一个地方,出现这么多真神。 ———————— 晚上还有qwq这卷快要结束了有点卡,嘤 第145章 斩情 月华流转,灯火如昼。 季一粟这几日脾气都格外好,唇角一直噙着淡淡的笑,怎么都收不住,没有半点愠色,反而收回了掀花轿的手,立在轿边,默许了这一行为。 第350章 众人七嘴八舌商量起来,俱是兴奋不已,唯有百里落尘不言不语,始终缄默着,眼观鼻鼻观心,大抵是身份特殊,他不能和旁人一样调笑季一粟,眼睛也垂着,宾客都是一身红袍,他亦如此,却没有半点热闹之气,依旧孤寂清冷。 在欢声笑语中,百里落尘抬眼望向天空,花雨纷飞,所见之处皆是绯红,就连天空仿佛都透着红光,红光在悄然绽放,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几乎要将月亮也掩盖住,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眼睛在俯视着一切。 被注视的感觉只是一瞬间,如若不是他专注于自己,甚至根本不会察觉,他神色一凝,不由看向季一粟,不确定要不要把这短短的异样感告诉对方。 毕竟这样的时刻,众神都在欢欢喜喜庆贺着,他如此突兀地打扰,着实扫兴,而且万一是错觉呢。 可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仿佛是毒蛇黏稠的体。,液,即使已经离开,依旧停留在背脊上,冰冷而黏腻,让人极为不舒服。 不会是错觉。 “老师……”他还是开了口,看着季一粟传音过去,没等说出自己的疑虑,季一粟就已经神情微变。 只是眼睛都来不及眨的一剎那,浓郁的魔气铺天盖地,席卷了一切,月桥,红花,花林,绸缎,都被包裹在魔气之中,月色消散,月亮完全躲避起来,世界漆黑得看不见一点光,陷入完全的死寂。 诸神之间的隐秘联系,让所有人几乎同时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月光缔结而成的隐秘被打散,在翻涌的魔气之外, “真实”开始显露,天空中再无皓白的月亮,而是出现了一片浑圆的绯红,几乎占据了整个苍穹,像一只巨大的眼睛,清澈透亮如水波,在微微荡漾着。 被发现之后,那只眼睛再也没有遮掩,绯红光芒大盛,肆无忌惮地撕扯着魔气,然而又有其他光芒竞相扑上去,黑与白与绿混杂在一起,组成不可抵挡的屏障。 一道道银白自绯红的眼睛中垂落,犹如流星坠地,穿透屏障,尽数砸向这几乎被人遗忘的方寸之地来,落地时掀起漫天尘土浪潮,挂满红绸的百花林在轰炸之中碎成粉末,连一片花瓣也没有留下。 百鸟在放下嫁妆之后便算完成使命,回到各自的栖息地,只剩下两只凤凰驻足而立,打算看热闹,万万没想到热闹没等到,等到了天灾,和两头红龙狼狈地逃窜,然而整个大陆都被那神秘莫测的眼睛封闭住,根本无法逃脱,只能尽量将自己隐藏起来。 尘埃散尽,唯有宅屋周围是干干净净的,花枝摇曳,红绸飘摇,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而在原本的花林中,落下的流星已然成型,竟是一个又一个的“伪”,妖,魔,月,水……放眼望去密密麻麻,足足有上百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在直勾勾盯着院中的真神们,篱笆栅栏犹如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让双方互相僵持着,谁也没有主动踏出一步。 天上的混沌和绯红撕扯,地下一片红艳,一片灰暗,相对静默,红与黑,明与暗,在这一刻泾渭分明。 流星依然在不停坠落着,落地后凝聚为新的“伪”,仿佛没有尽头。 看到一模一样的自己不算恐怖,看到无数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在死死盯过来,即使是真神,也能感受到后脊起了一片凉意,头皮发麻。 无法想象,在短短数年, “伪”背后的“存在”究竟积蓄了多大的力量,才能一口气诞生这么多的“伪”,不知是蓄谋已久,还是临时起意,抑或是之前都是小打小闹的试探,对方真正等待的,是这众神齐聚的一刻,将一切一网打尽。 “真是整齐啊,都不用一个一个找了。”在揣摩着那密密匝匝的“伪”是否拥有之前出现的“伪”一样的力量时,其中一个一身黑衣的“季一粟”走了出来,目光在众神之中扫了一圈,唇角勾起了从容的微笑, “是自戕,还是需要我送你们上路?” 他扫视完,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凝固: “‘法则’呢?竟然给他逃走了?” 没有回应,他收到的,只有一道森寒的剑光。 不知何时, “伏天”出现在季一粟的手中,剑出鞘的一瞬间,剑光泠泠如寒月,映着他一身夺目似火的红衣,如同溅射了鲜血的冰雪,朝已经被占领的花林席卷而去,如凛风,霎那间带着摧枯拉朽的气势,将大半的“伪”尽数覆灭。 叫人根本无法反应过来,人头已然齐刷刷落地,喷涌而出的鲜血肆意飞扬着,将整片废墟也染成了血色,无头之躯随即沉沉倒下,幻化成尘埃散尽。 这就是巅峰时期新魔的实力,即使是刚被复制出来的领头的“伪魔”,也为之色变,堪堪躲过一劫,这样的力量,是根本无法复制过来的,难怪第一代的“伪魔”,不是依靠“复制”,而是需要搜集身体。 剑光更像是信号,在出现的瞬间,诸神随之应战,剑光,月光,尘埃,都混在一起,乱成一片,谁也看不清谁。 流星不再坠地,然而那只绯红的眼睛,爆发出了更强烈的光芒,光芒如同一支巨大的箭矢,毫不掩饰地直直刺向季一粟 无穷无尽的混乱之中,无人注意季一粟面前的花轿不见了,仿佛根本没有出现过一般。 在诸神的簇拥下,季一粟如同一团烈焰,与箭矢相迎,直直飞向那只眼睛,剑指苍穹时,光芒耀眼到能将世界撕裂。 第351章 * * * 无尽的黑暗和死寂在一剎那将年渺包围,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如同一个人刚刚从美梦中惊醒,睁眼是真实的夜。 他怔怔的,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明明刚才还在专心听外面要如何为难季一粟,顷刻间所有声音就消失了,他尚且有些茫然,保持着端坐的姿势,一动没有动,似乎在等待着轿帘被掀开,可是等了许久,季一粟也没有来将他抱出去,也没有跟他一起拜堂。 他终于动了起来,手慢慢摸向身下,是柔软的绸缎,手感很真实,这是他的花轿,还存在着,不是梦。 他莫名放下心来,还好,是真的,只要这些天不是梦,他就满足了。 他终于等得有些焦急了,忍不住自己去掀开轿帘,诚然,这于礼不合,但季一粟说了,规矩就是用来打破的,他只是太着急,想快点看见自己的新郎,没有什么大不了。 然而他根本摸不到轿帘,被一团黑暗包裹住,锁在其中,他伸出去的手在空中凝滞了片刻,又缩了回去。 这是季一粟的魔气,他十分熟悉,所以一点也不害怕,既然季一粟要他在里面等着,他就乖乖等着,等师兄忙完了来接他。 大概是被狠狠为难了,不想让自己看见狼狈的模样,他想。 他等啊等,乖得动都没有动,也没有去玩腰上的流苏,不知等了多长时间,直到包裹着自己的魔气骤然消失,大红花轿重新显露出来,他才迟疑地朝前欠身,手停在轿帘上。 他仔细听着,依旧什么也没有听见。 片刻后,他还是自己掀开了轿帘,缓缓走了出去。 黑夜,月桥,还有欢欢喜喜的众人,全都不见了,入眼不是他熟悉的挂满红绸的百花林,也不是布置成红海的老宅屋,而是无边无际的云海。 如此温柔素净的白,反而让他的眼睛不适应起来,眨巴了好几下,才意识到,自己不知道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身侧流云翻涌,他走了两步,似乎踩到了什么东西,软软的,像是人的身体,连忙退后两步,惊愕地低下头。 浓云包裹了一切,直到他低头凝视时,云雾才渐渐散去,他看见了躺在地上的一团红影,心脏骤停,但很快恢复。 不是季一粟,季一粟身上的喜袍哪有这么朴实。 他望向对方的脸,才发现是寄余生,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 他心里一惊,立马蹲下来,看见胸腔有微弱的起伏,便试图摇晃对方: “云公子?你怎么了?!” 仙凡有别,他不敢贸然注入自己的灵气,唯恐让对方产生反噬,只能用这么普通的方法,没想到竟然起效果了,对方被晃得咳嗽起来,片刻后,缓缓睁开了眼睛,眼中有一瞬间的茫然,不确定问: “阿渺?” 他摸了摸自己的心口,那里空荡荡的,什么伤都没有。 “是我。”年渺见他醒来,有些惊喜, “这里是哪儿?我们怎么会在这里?师兄呢?你们是不是欺负他把他弄生气了?也不能太过分,我去哄哄他罢。” 他希冀地望着寄余生,却看见对方的脸色变了又变,等眼睛完全恢复清明之后,甚至不敢看着他了,只张了张嘴,然而并没有发出声音来。 “云公子?”年渺又叫了他一身,声音也放轻了, “我夫君呢?” “阿渺。”寄余生艰难地开口,声音晦涩不明, “他让我带你逃出来,能逃出来,就是万幸了,至少这里暂时是安全的,你放心,我一定会让你……” “我夫君呢?”年渺陡然打断他,声音甚至有些冷漠和强硬, “他在哪里?” 他一边问,一边试图和季一粟联系,搜寻对方的痕迹,明明他二人已经身心交融,合为一体,密不可分,无论多远都能感应到彼此,可是现在,他竟然无法察觉到一分一毫季一粟的痕迹。 仿佛这个人完全从六界之中消失了。 “阿渺,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寄余生坐起身,认真地看着他, “这是无法扭转的局势,我们也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他是真心想跟你成亲,至少有一样是圆满的,但……” “他在哪里。”年渺沉沉看着他,又问了一遍。 他的声音很冷静,眼睛也是清明的,听不出半点波动。 “他死了。”寄余生轻轻告诉他。 年渺头上的盖头都是整整齐齐的,没有一丝凌乱,他看不到年渺的脸,也看不到那双眼睛,但直觉告诉他,他还是坦然一点好,毕竟迟早是要知道的。 “他死了。”这三个字说出口之后,反而变得轻松起来了,寄余生又慢慢念了一遍,好让他接受事实, “至少他是为了……为了六界而死,至少,在千年万年之内都不会再起波澜……” “那我去找他。”年渺再次打断他,声音异常冷静,没有任何他想象中的绝望愤怒, “人死后,总该会留下尸骨,我去带他回家。” 他站起身,面向无边的云海,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哪里是出路。 “找不到的,阿渺。”寄余生也在他身后站起,看着他的背影,一点点告诉他, “他被完全吞噬……尸骨无存。” 年渺的身影终于凝固下来。 半晌,他终于有了动作,开始迈步往前走,只是他好像连怎么走路都忘了,双腿搅在了一起,直接摔了一跤,又重新爬起来,继续走着,似乎腿是面做的一样,没有力度,跌跌撞撞的,没走两步,又摔倒在地。 第352章 这次没有立刻爬起来,只是保持着摔倒的姿势,有些茫然地看着浩渺云海。 寄余生想去扶他,可是手刚伸出去,又不敢碰他,只停留在半空中,迟疑地叫了他一声: “阿渺。” 年渺微微偏过头,盖头还挡着脸,什么都看不到,但至少是有反应的。 “我想去见他,你带我去见他。”他的声音依旧冷静,听不出颤抖和哭泣之意,说出的话不像是乞求,更像是命令, “他在哪里死的,我要去见他。” 半晌,寄余生还是心软,再去看一眼也好。 云雾散去之后,年渺回到了家里的院中。 黑暗已经褪去,太阳正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秋日的阳光清凌凌的,照亮了每一处阴暗的角落。 一切恢复了平静,再无一丝灵气波动,风过无痕,只留下遍地狼藉。 花林已经完全夷为平地,鲜血染红了整片旷野,院子也成为了废墟,还剩些许残留的殷红碎片昭示着这里不久前正有一场喜事,他们那么精心装扮过的家,只有最初的老宅依然坚挺着,没有受到影响。 所有人都不见了,他和月神水神之间的联系,也完全被斩断。 年渺静静看了一会儿,单膝跪在地上,捡起了地上的一把剑。 伏天,就那么孤零零地躺在废墟之中,死气沉沉的,不远处是它的剑鞘。 剑身泠泠,没有沾上一点血。 寒雾将剑身和剑鞘卷起来,落入了年渺的手中,他一手持剑,一手握着剑鞘,却迟迟不肯归剑入鞘。 寄余生紧张地站在他面前盯着他,随即开口: “他的命在那里,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的,他唯一的牵绊就是你,所以在不久前,就为你做好了一切打算。阿渺,他跟我做了交易,拿走了你所有的过去,你的过去,现在是空白的,你可以自由飞升,成仙成神,不受拘束,没有人会知道你的过去,更没有人知道你和他有过牵扯,你可以放心……” 他忽然噤声。 那是最高的天道法则的交易,而天道法则的要求,是要季一粟在最后的混沌之中,替他挡下致命一击。 他是天道法则在六界的具体化身,是天道法则的有意识的一部分,谁都可以死,他不可以死。 “所以,他只留下我一个人独活?”年渺蓦然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为我做好了打算的意思,就是抛下我独活?” 多么残忍和虚伪的骗子啊,口口声声海誓山盟,同生共死,永不分离,却在真正的生死面前,抛下了自己。 明明说好要生死相随的。 “我早该想到的。”他声音小得像是在自语, “二十年,不过是他赠与我的一场梦,在梦开始的时候,他就是个骗子。” “忘了罢。”寄余生不忍地望着他,轻声道, “把你的记忆给我,我可以跟你交换任何你想要的东西。抛下‘过去’,平安顺遂,无忧无虑地生活,这是他的夙愿。” 年渺仰起头望向他: “他的夙愿?难道就代表我亦如此?他要我在他死后,还能高高兴兴地活下去?” “阿渺!”寄余生惊呼了一声,上前要夺他手中依旧森寒的剑。 他是记得的,年渺骨子里的极端和偏执,没有了季一粟,恐怕已经起了自戕之心。 “铮——” 归剑入鞘的声音。 年渺站起身,手中握着“伏天”。 “我不会自戕,我为什么要跟他生死相随。”他声音清冷如冰,明明一身火热的红衣,顶着最喜庆娇美的盖头,身姿却挺拔如傲雪寒松, “他要我平安顺遂,无忧无虑,我偏偏不如他的愿。” 寄余生愣住。 年渺将剑鞘抵住自己的心口: “你说我可以跟你交换,我的确有一样东西,想要跟你交换,但是我还没有想好换什么,先丢给你罢。”他放轻了声音, “毕竟这是我,最不需要的东西。” 世间最大的痛苦就是感情,最深的阻碍就是感情,他现在,最不需要的就是感情,他要扫除一切会阻碍自己的东西。 寄余生看着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背后竟然起了丝丝冷意。 “他死了,我就替他报仇。谁杀了他,我就去杀了谁。” 他一字一顿,音如裂冰,夺目的嫁衣比日光灿烂。 “我要用‘它’的血和头颅,祭我亡夫。” 在火红的盖头下,他重新戴上了面具,从头至尾没有掉一滴眼泪。 “从此世上,再无年渺。” 【第五卷 完】 ———————— 铺垫了那么久,应该不算突然qwq有人已经猜到了吧(确信) 欢迎来到第三阶段,接下来要出场的是,没有过去没有未来冷漠无情孤独疯批杀手长杪 自斩情丝(1/1)彻底决绝(1/1)冷漠疲惫(1/1) 第146章 扶摇之战 沧海未平,此情未了。 * * * 寄余生站在最顶层的阁楼中,一一扫视着多宝阁上的物品,那里放着他最为宝贝的珍藏,闲来无事时,他总要挨个检查,有没有出现什么纰漏。 当他检查完毕,只剩最顶端的一样时,他的目光凝结住了,久久才将那件物品取下来。 那是一个简单透明的小瓶,里面装着的,是一根情丝,然而这情丝十分怪异,仿佛是冰雪铸就,是几乎透明的冰蓝色,光华流转,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情丝之一。 第353章 另一个最漂亮的,则是季一粟的,可惜并不属于他。 他叹了口气,看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地将情丝放回去。 名为交换,实际上,这是年渺丢弃在他这里不要的,没有跟他换取任何东西。 他已经有二百年没有见过年渺了,自从上一次惨烈的神战之后,年渺义无反顾飞升,至此再无消息,连他都无法打探到。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愧疚,懊悔,还是其他,可是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他只是天道法则的一部分存在,即使回到过去,也无力改变结局。 唯有年渺。二百年无踪无迹,生死不明,他真害怕会出什么事。 在他心中,年渺依旧是初见时那个十八岁的懵懂少年,聪明却天真烂漫,灵动却乖巧听话,永远活在季一粟的羽翼之下,被完美呵护着,脆弱如花枝,经不得一点风吹雨打。 檐下的枫叶风铃还在叮当作响,他不由想起当年在这里给季一粟取下情丝的情景,心中一悸,生出无尽的悲戚来。 年渺从八岁就跟着季一粟,辗转纠缠多年,从未有过真正的分别,无论是情感还是性命,都完完全全依附于对方,季一粟身殒,他连活下去都异常艰难了,要怎样生存呢? 变量,变量…… 那样脆弱的阿渺,真的能成为变量么? 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的年渺,穿着世间最火红的嫁衣,身形纤细孱弱如枝头的枯叶,仿佛随时能倒下去,却拿着季一粟遗留下的剑,始终傲立着。他看不到盖头下的面容是什么样,但听到了对方的声音,没有撕心裂肺,没有颤抖的哭泣,平静到冰冷,却沉重得能嵌入骨髓,最后的话语,还有那句“祭我亡夫”,纵然过了二百年,也依旧清晰地在他耳畔回响。 这是众神的选择,也许他应该跟其他真神一样,相信年渺。 * * * 下雪了。 飘飘洒洒的细雪,微若尘埃,落地便不见了踪影,好半天才在依旧青葱翠绿的枝叶上留下些许白痕,不经意间瞥一眼,以为是新开的花。 飞升以后,百里覆雪才知晓,原来天上人间,似乎并没有多大区别,也有春夏秋冬,四季轮转,也有花团锦簇,枯叶凋零。 他名字中有“雪”字,自然是偏爱雪的,每每落雪时节,都喜欢一个人于雪中静坐,不受任何打扰,可偏偏今日不能如愿。 他抬眼,望向不远处被青翠灌木丛簇拥而成的青石板小道,一人高的植被修剪得整整齐齐,暗影摇曳,有人穿行其间。 不等来人走近,他便主动上前相迎,躬身行礼: “父亲。” 来人看年纪不超过三十岁,一身青衫,身量颀长,清矍儒雅,正是他的父亲百里轲。 飞升之后,见到阔别已久的长辈,还有只在族谱上出现的名字,他至今都觉得恍然如梦,未能适应。 即使是在仙界,百里家也是数一数二的大家族,足足有六七十人,有十几位都达到了金仙的位阶,上面更是有三位散神庇佑,不容小觑。 飞升之后,百里覆雪由一家之主变成最小的晚辈,不再像从前一样忙碌,更喜欢清净,而仙界事少,亦不会频繁走动,平日里很难见上一面,父亲此次特意来看他,恐怕是有大事嘱托。 “‘扶摇之战’,想必你已经听说了。”百里轲开门见山, “我希望这一回,你也能与我同往。” 百里覆雪一怔: “父亲,为何?儿子恐怕,没有这样的能耐。” 百里轲道: “只是让你去见见世面,又不是非得争夺,若遇到危险,你退出便是。‘扶摇之战’五百年一次,机会太过难得,下一次你必然是得参加的,这回先做试探,心里也好有个底。” 沉默片刻,百里覆雪垂眼,缓声应下: “好。” 对于这个儿子,百里轲还是颇为满意的: “你先好好做准备,十日之后,来正堂等候。”他微微一顿, “此战非同小可,整个仙界都会出动,不乏名门贵子,你应当成家了,届时也好好相看相看。” 百里覆雪神情一凛,回答的声音温和却异常坚定: “父亲,儿子已经成过家。” 没想到来到仙界,竟然也无法避免联姻之事,而且他还没有一点作主的资格。百里家虽然是大家族,然而想要更进一步发展,联姻就是最有效的快捷方式。 百里覆雪的姿容气度,放在仙界也是数一数二的,是极好的联姻工具。 对于他当年的婚事,百里轲自然有所了解,不在意道: “你那男妻不是说跟你一起飞升了么?怎么没有见到人?” 百里覆雪一时语塞。 “既然人都不见了,又没诞下子嗣,那在人间种种,皆是虚妄,都得舍弃。”百里轲道, “重新来过罢。” “父亲应该知晓,我自幼体质特殊,得某位‘存在’庇佑。”百里覆雪从容道, “当年我的婚事,也并非偶然,而是那一位授意。如今若是悔婚,另娶他人,得罪的,恐怕不是我那位男妻了。” 话刚说出口,百里轲的神情便大变。儿子体质特殊,从前只是有所感应,但并不知晓具体状况。然而飞升之后,听到了更多的秘密,才隐隐明白是多么幸运又多么恐怖的殊荣。 联姻只是一条快捷方式,若是为此得罪那位,就得不偿失了。 “也罢。”他松口, “不过‘扶摇之战’还是要去的。” 第354章 送走父亲之后,百里覆雪慢慢踱步回来,最后立于庭院之中静观飞雪,心却是直坠谷底。 本以为再也不会提及的,没想到断绝往来多年,还需要借助发妻的名头作势。 他沉默着不再去想往事,将注意力转移到另一件事上来。 距离他飞升已经有二百余年,按理来说,年渺在他之后用不了多久也会飞升,可是这些年来他一直注意着从下界飞升的人,却没有发现任何年渺的踪迹,属实怪异。即使是压制修为,也无法压制二百年啊。 或者说,年渺另有出路,不是他能打探到的。 他心里一动,不知这次“扶摇之战”,会不会见到这位故人。 倒不是他有别样心思,只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能与故人相见,总是令人愉快的,更何况他和年渺同为冰属性,亦有惺惺相惜之意。 他在人间时是天之骄子,修炼没有受到什么阻碍,等飞升之后才明白,仙途远比自己想象的漫长艰难,自己在仙界只是最低等的地仙,有家族庇佑才不至于沦落成仆役,可就算在家族荫庇下专心修炼二百年,进展也微乎其微,进阶成散仙遥遥无期,就连他的父亲,也只是偶得奇遇才刚刚成散仙。 他叹了口气,不由又想起了故人,不知以年渺的资质,二百年的时光,能不能修炼成散仙。 收起思绪,他重新将心境沉淀下来,打算前往家族的藏书阁搜寻更多关于“扶摇之战”的记载。 根据他浅薄的认知, “扶摇之战”每次开启,都会在仙界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因为它是紫微宫主办的一场对于“神位”的角逐。 众所周知,飞升成仙不代表安逸,相反,还得更加努力往上修炼成散仙,真仙和金仙,否则只会被踩在脚下,庸庸碌碌耗尽阳寿。修炼成金仙,差不多就可以在仙界安然自在了,是大多数仙的目标。也有更多的仙野心勃勃,想要继续爬上神位,可想从仙变成神,是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单单依靠修炼,上万年都不一定成功,还得更多的机缘才行。 “扶摇之战”,就是紫微宫见成神太过困难,天界太过冷清,才在众仙之中,设立的一场争夺,每五百年进行一次,每次会有一个“神位”作为最后的奖励,得到神位的仙就能顺利飞升成神,进入真正的天界。 可以说,这是最稳妥最便捷的成神的方法,但也最激烈最危险,每次开启,几乎所有的仙都会参与,渴望自己是最幸运的那一个,然而想要拔得头筹,就得打败所有的仙,不仅仅是运气,更是实力。所以每次选拔出来的胜利者,都是整个仙界最强的存在,也不会引起什么争议。 “神位”的争夺,主要在金仙之中,毕竟仙不是人,位阶之间相差太大,越阶取胜的可能几乎不存在。那些同样参与进来的散仙和真仙,只是为了给各自势力的金仙护法,提防有卑鄙小人用不光明磊落的手段偷袭,因此也是不同势力的争夺。 百里覆雪只是最低等的地仙,护法这种事情都轮不到他,让他也参与,大概是想让他和其他势力或家族有所交往,又或许……是这一次的“扶摇之战”,有什么特殊之处。 十五日后,百里覆雪跟随整个家族来到了仙界最中心的青云宫。 根据他的了解,仙界住的是仙,天界住的是神,然而二者并不算完全隔开,仙界没有真正的统治者,只有大大小小的各方势力和家族,而一切都得听命于天界的紫微宫,紫微宫每次有旨意下来,都会由一位散神传递到青云宫中。 百里覆雪到来时,青云宫内已经密密麻麻站满了仙,人头攒动,在正殿最上端,有一块足有三人高的,莹润如玉的雪白怪石,名为“青云石”,天界有什么指令,都会放入其中。 下达旨意的散神已经来了,正在将此次“扶摇之战”的规则注入“青云石”之中,引得众仙纷纷用神识查探。 “有什么异常么?”百里覆雪听到自己的曾祖父百里峮问。 “该来的对手都来了。”回答的是他曾祖父的叔叔,百里家在仙界的家主百里止, “这一次,一定要报先前的仇!” 他说话时,脸上带了些许愠色,百里覆雪知道,仙界虽然势力之间暗斗不断,但有天界管着,不敢有太激烈明显的打斗,只有“扶摇之战”,是光明正大争斗的机会,素日恩怨,都会在这一次的争夺中爆发,很多势力不是来争“神位”的,而是来寻仇的。 百里家屹立多年,自然也有许多恩怨,他的不少长辈,都在“扶摇之战”中被仇人所害,就此陨落。 好在百里家擅长忍耐和养精蓄锐,现在有能力争夺“神位”的金仙,足足有十六位,在整个仙界也是足以令人忌惮的,很有希望有一位拔得头筹。 “若说异常,和传闻中的差不多。”喜怒不形于色是一位家主最基本的要求,在短暂的愠怒之后,百里止很快恢复平静,沉稳道, “这次‘扶摇之战’的判官,是那一位。” 细微的诧异和震惊出现在了众人的脸上,虽然在五天前就已经听说了些许传闻,但确定下来之后,还是不敢置信。 百里覆雪自然也在上一次的家族议事中听说了。 这一次,之所以全家出动,连地仙也没有丢下,是因为这一次的审判官和以往不同,不是某位散神,而是一位上神。 第355章 散神之上,就是上神,而现存的上神寥寥无几,大多都已经归隐,不问世事,只等那日厌倦了回归天地,上神已经是传说中的存在了,即使是见一眼都得看机缘,即使不能在“扶摇之战”中拔得头筹,但若是可以得到审判官的青眼,也是极其幸运的奇遇。因此这一回无论是什么位阶的仙,都争着参加,万一被上神看中,得到提携了呢。 更何况,这位上神,是极其特殊的存在,特殊到就连天界也没有想到他会对这种仙界的争夺有兴趣,竟然主动要求当审判官。 上神无翊,是众神之首天帝和天后唯一的子嗣,独一无二的太子。 如果有一天,天帝回归天地了,那么他就是理所当然的下一任天帝,众神之首。 这样尊贵神秘的存在,会纡尊降贵来当审判官,唯一的解释,大概就是年纪太小,爱看热闹了,毕竟“扶摇之战”是他出生之后,第一次能见到这么多人。 上神无翊今年才二百岁,关于对方的传说,百里覆雪自然有所耳闻。 原本两位众神之首是极其神秘的,从未有神仙见过他们的真面目,只知道他们一直在紫微宫内,静静注视着一切,平日不管不问,只由手下神官自行办事,只有极为重大特殊的事情,两位才会亲自下达旨意,然而已经有好几千年没有他们的消息了。 但并不会有人认为他们已经回归天地了,因为被注视的感觉时常会出现,提醒着每一个神仙,众神之首永远俯视一切。 天帝和天后原本并不是夫妻,至少在混沌之初的两位,只是各司其职,一直演变到这一代的天帝天后才莫名其妙成为夫妻,但也只是挂了夫妻的名,从来没有出现过子嗣。没想到二百年前,从紫微宫内殿蓦然诞生出一个婴儿,被送到外殿之中,同时天帝和天后在几千年后第一次向外下达了神旨:这是他们唯一的子嗣。 婴儿见风即长,等外殿的神官靠近时,已经长成了少年模样,他是尊贵无比的太子,未来的众神之首,没有人敢管束他,任由他逍遥于天界,不受任何管制,自在长大。而天帝天后似乎忘了有这么一个儿子,在其出生后继续销声匿迹,没有再留下任何指示。 这是百里覆雪听到的所有传说,至于个中更加隐秘的事情,就不是他这种地仙能够知晓的了。 其实算不上奇怪,一个没有父母,没有管束的尊贵存在,想必也是孤独寂寞的,得知有五百年才会有一次的盛事,想来看看热闹也是正常。 放眼望去,但凡年轻男女,都打扮得异常隆重美丽,焦急等待,百里覆雪微微一笑,此乃人之常情,谁不想跟尊贵的太子有所交集,只要能被多看一眼也就满足了。 他想起最开始父亲的话,个中隐藏的含义,恐怕不是要他跟普通的仙界势力联姻,而是要他忘记过去,去结交太子,毕竟谁也不知道太子喜欢的是男是女。 可惜他是没有半点兴趣的,甚至有几分排斥,心念此行还是低调稳重些才好。 至于那位太子,哪有那么容易结交,就算真的结交了也不一定是福缘,众仙到底脱离凡尘太久,早已忘了上位者的喜怒无常心机叵测有多恐怖,他们的眼里只有利益和利用,即使得了青眼,也只是颗会被随意丢弃的棋子。 周围的讨论声依旧不断,他无心再去辨识,只默默放出自己的神识,去查看青云石中的消息,心中生出些许希冀来。 不知会不会能看到年渺的名字,如果他成功飞升了,想必是不会错过这样的盛事的。 早在一个月前, “青云石”就开启了“扶摇之战”的报名,只需要将自己的神识注入,把姓名和归属地印在上面,就算是报名成功,等“扶摇之战”开启后,即可参与争夺。参与的人选都是公开的。 他在冗长的名单中仔细查看着。 年渺,年渺…… 查看了好几遍都没有找到,他有些失望,然而没有立即收回神识,因为有一个特殊的地方,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月宫,长杪? “月宫,长杪?” 他在心里念出这个名字的同时,神识便听见周围也有人念了出来,看来此人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 百里覆雪微微一顿,悄然放开神识,去听别人公开的谈论。 “月宫是什么地方?”有人不解地问,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 “你飞升不久,自然不知道,据我所知,月宫在天界的边际,或者说不在天界,因为它并不受天界管制,是月神的领地,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了,毕竟这些上神,都已经归隐了。你们知道么?” “不知道啊。” “没听过。” “月神是上神了罢?”有人问, “既然在天界,那月宫里的人也应该是神了,怎么还会来参与‘扶摇之战’?” “月宫没有人的,这么多年来,都没有任何人出现,连天界也没见里面有人存在过。”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强势地插。,入, “这人出现得莫名其妙的。” 一听口气和态度就知道是一位金仙,知晓的要比别人多一些,果然他一开口,其他人就不敢吱声了。 “我倒是有所耳闻。”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出现, “听天界的长辈说起过,月神这样的神明,在上神中也是极其特殊的存在,如果是在凡间就受到她庇护的,飞升之后会直接去月宫,单独属于月宫,而不用来青云宫报道,被记录在紫微宫里。” 第356章 能知晓这么多,想必也是位金仙了,百里覆雪凝神而听,想得到更多的消息,不止是他,许多人都注意到了,不由自主地倾听着。 “这位长杪,恐怕还是凡人的时候,就得到了月神的青眼,被庇佑成月神弟子,飞升之后直接去的月宫,才一直查无此人。”那位金仙继续道, “只是不知道,这位月神弟子是什么位阶,我还是第一次见到月宫有人,真是好奇。” “既然是上神的弟子,想必已经是金仙了。”有人感兴趣道, “不过没想到,上神弟子还需要跟我们一起争夺‘扶摇之战’,难道他师父不会给他成神的指引么?” “可能资质平平,不受宠爱,只能通过其他途径罢。”最开始的金仙轻蔑道, “所有途径都试过了,就是成不了神,迫不得已只能来参加‘扶摇之战’,这样的对手,也称不上是对手。” “话可不能这么说,也许人家早有了成神的资质,只是一直困在清冷的月宫太寂寞,想要来玩玩呢?” 大概是月宫这个存在太过特殊,许多人觉得新奇,以至于“长杪”这个名字也多次被提起,围绕他有许多讨论,不少人都产生了兴趣,毕竟一个被上神庇佑的弟子,总归是特殊的。然而更多的人报之以轻视的态度,认为其只是被上神放弃的存在,不值一提。 一时的新鲜感过去之后,渐渐就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这籍籍无名之辈上了,更多人开始关注自己所熟悉的最有实力的金仙,甚至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开始布局下注起来,赌这次的“神位”究竟花落谁家。 只有百里覆雪心里有所触动。 这位月宫的长杪,会不会是他那位故人? 如果是故人的话……那今年也不过二百多岁,二百多岁就来争夺神位,恐怕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据他的了解,那位故人既然参加,就说明有一定的把握,不会空手而归。 只是二百年……难道二百年,对方就修炼成金仙了? 百里覆雪不由心惊。 应该不至于,就算年渺资质卓绝,又有特殊存在庇佑,也不可能在二百年内就修炼成为金仙。 也许对方参加“扶摇之战”另有打算,也许根本不是他,否则为什么要改名呢? 思虑过甚,扰得心乱,百里覆雪凝神屏息,暂且将这些繁杂的想法抛之脑后,这都不是他现在要考虑的,等以后有机会遇见,再去相识罢。 回去之后,雪已经停了,百里覆雪独自回到自己的院落之中,无意间回过头,看见于青萍之末,有风在悄然而起。 ———————— 明天上午九点应该有! 第147章 公道 “扶摇之战”开启的日子很快到来。 和所有人一样,百里家早早提前在青云宫等待,届时青云石前,会出现一道“扶摇之门”,无需排队,注入神识即可,当报名的所有人都进去后,门才会关闭。 时辰一到,一道耀眼的金色光门出现在了青云石前,几乎是瞬间,原本满满当当的青云宫只剩寥寥几人,很快也消失了踪影。 环顾一圈,并没有发现熟悉的身影,百里覆雪按捺下心中的疑惑和失落,追随家族而去。 一般来说,越早进入越好,因为“扶摇之地”是特意开辟出来的战场,变化无常,又间隔五百年,即使之前来过,也不会有熟悉之感,没有任何优势,早进去就能抢占先机,熟悉地形,与同伴会合,毕竟进入之后的地点是随机的,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出现在哪里,也许是仇敌的面前,也许是凶兽的旁边,也许是洞天福地,一切各凭运气。 而争夺的要求很简单,当全场只剩下最后一个人时,这个人就是当之无愧的胜利者,也就是说,只要将所有对手都清楚就行了。 这个争夺的过程听起来鲜血淋漓,但毕竟是仙家,不可能行残忍之事,在进入后,每个人会自动获得一块玉简,若是遇到无法抵抗的危险,捏碎玉简即可退出,放弃争夺,只要不过于贪婪自大,实际上并不会造成什么伤亡。 百里止的运气一向不是很好,犹记上一次参战,就和兄长一起被困险境,还碰到了轩辕家的几个人,受其迫害,兄长为了保护自己,更是惨遭杀害,回归天地间,残魂都不曾留下。 他的兄长天赋卓绝,年纪轻轻就凭自己的本事修成金仙,是最有希望获得“神位”的人选之一,也是上一任家主,然而太过正直磊落,信了小人的诡计,才就此身殒,这五百年,几乎每天每夜兄长身殒前满是鲜血的面容都会在他眼前浮现,让他悲痛不已,发誓一定要报仇雪恨。 这一次参加,百里家不为争头筹,只为洗去旧年积怨。 可惜世事尽不如人愿,百里止刚刚落地,就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孤岛之中,周围是苍茫海域,不见边际,海域中黑影重重,不用感知就能明白,里面藏有许多实力恐怖的海兽在虎视眈眈。 在仙界很少会出现攻击性强的嗜血仙兽,然而这是战场,里面存在的野兽甚至植物都是特意投放的,也是一项考验,想要越过这些海兽渡海,和家族的同伴汇合,十分麻烦。 最麻烦的是,百里止感受到了三道不怀好意的气息盯上了自己,仿佛三条黏腻的毒蛇将自己全身缠绕了个结结实实,不得动弹。 他心里一沉,知晓自己落单了,肯定会被有同伴的竞争对手清理出去,只能暂且找个地方先行隐匿,再另做打算。 第357章 然而那三道气息眨眼之间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根本没有给他任何逃脱的机会,他脚踩的土地骤然软化成沼泽,让他的身体深陷其中,转瞬间已经淹没到了肩膀,连挣扎的反应都没有,只剩一颗头颅在苦苦支撑着。 百里止瞳孔骤缩,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气运竟然差到了这种地步! 这是轩辕家家主的土系法术! 他太熟悉这个沼泽地了,只要沾上,就会连神识也被禁锢住,和普通的凡人无异,以至于根本无法捏碎玉简退出,硬生生被折磨死。上一次,兄长就是死在了如此诡异歹毒的沼泽之中。 他和兄长都是水属性,被克制得死死的,这五百年间,他一直在研究如何解决沼泽的方法,却始终无能为力,只能挑选家族中几个木属性晚辈加以培养,希望能克制住对方,没想到上苍不给他生路,让他直接掉入陷阱,重蹈覆辙。 百里家是俗世飞升,一点一滴打拼起来的势力,和百里家不同,轩辕家是仙界本土家族,轩辕是上古神姓,原本都是神,不过在漫长的演化之中,由于天赋资质,与仙甚至凡人有姻缘等问题,部分轩辕后代只有仙的位阶,只能下到仙界另立门户。 然而家族不会彻底抛弃他们,上面有神族庇佑,他们对于两界要熟悉太多,知晓更多不为人知的隐秘,在仙界可以说是横着走,无人敢招惹,这沼泽是特意研制出的方法,专门在“扶摇之战”中清理掉自己看不顺眼的存在,百里家的崛起,威胁到了他们的地位,他们早就想除之而后快了。 百里家不是第一个被打压的,也不是最后一个,只要不闹出大事来,天界也不想与轩辕家为敌,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这样蛮横霸道的土匪行径。 百里家想以凡人飞升之资与其对抗,实在是太天真了,要么隐忍低调,要么等着被清除。 在身陷囹圄之后,百里止终于看清了这个现实,不再抱有热血的幻想。 这就是被上神庇佑的家族么? 他心有不甘,怨上苍不公,为什么凡人再怎么努力,都比不上天人轻轻松松,然而这就是现实,别说仙界,就算在人间时也总有这样的潜在规则,他无可奈何。 思绪只在一剎那,他的面前出现了三道人影,俱是他熟悉的面容,此时正得意洋洋地俯视着他: “这么巧啊,百里家主。” 百里止神情平静,脸上看不出任何濒死的痛苦,直直与最中间的人对视,那正是杀了兄长的元凶,轩辕家现任家主轩辕圣。 一般来说,进入“扶摇之地”后,众仙都会做出伪装,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只用特殊的交流方式寻找同伴,他是因为没有来得及伪装,而轩辕家则是嚣张惯了,从来不会伪装自己,大咧咧地展示真容。 “百里家主,你这份硬气我其实是欣赏的。”轩辕圣蹲在他面前,笑眯眯看着他,声音温和道, “五百年前,若不是你兄长执意与我作对,我也不想除掉他,可惜啊——” 他叹了口气,换上了惋惜的神情: “我也不想看到你步你兄长的后尘,这样,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是能做到,我们两家就重归于好,从此和睦相处,互帮互助,在仙界逍遥自在,如何?” 百里止的一切都被牢牢禁锢住,甚至话都说不出来,只能盯着他,好像要把他的面容深深烙在脑海里,有朝一日一同拖下地狱。 他倒要听听,对方究竟有什么目的。 轩辕圣重新换上笑容,坦坦荡荡说出自己的目的: “百里家新飞升上来的那个孩子,我十分中意,你将他送给我,我们两家也算是联姻,你意下如何?” 百里止本以为自己濒死之际已经心如止水,不会受他影响,没想到听到这句话,顿时觉得眼前一片晦暗,气得一口老血梗在喉中,吐不出咽不下,心脏都是疼的,恐怕不等被折磨死就能活生生被呕死。 他早有耳闻,轩辕老贼有断袖之好,最喜俊美的男子,百里覆雪是他最看好的晚辈,不仅姿容无双,气质出尘,品行兼优,天赋更是卓绝,前途无量,哪能让这种败类糟蹋!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轩辕圣满意地望着他, “那小辈应该也来了罢?马上我就离开这鬼地方去找找,先尝尝滋味,百里家主,可要跟我一道啊?” 百里止只能恶狠狠瞪着对方,哪里是他不说话,是他根本说不出话! 他被对方的恶毒言语气得头晕目眩,眼角余光却见前方灌木丛边白光一闪,又有人进来了。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竟然来这么迟,运气也差,不但流落孤岛,还正好撞上轩辕家杀人灭口,恐怕亦是在劫难逃。 不仅是他,三个轩辕家的人也有所察觉,站起身来,齐齐朝新出现的人望过去。 白光淡去,显露出一个纤长的人影来,但似乎又没有淡去,因为那人身上,依旧是发着光的,没有褪去的迹象。 定睛而视,才能看清对方应该是一个年轻的男子,身量单薄如纸,白衣胜雪,发冠将散发随意束在脑后,三千青丝直直垂到腰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大概尚且处在茫然之中。 之所以说是“应该”,是因为对方的一身白衣太过简单,男女皆可,发冠也是不辨雌雄的,最奇怪是的,他脸上戴着一张面具,遮住了半边脸,只露出鼻梁和抿起的薄唇,以及一双漆黑的眼眸,乍眼看无法分辨出性别来,唯有仔细瞧后,发现其身量较高一些,胸前板正,没有女子柔软玲珑的曲线,才能勉强看出是个男子。 第358章 这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而且是没有伪装过的。如果是伪装,那着实算不上低调,白衣虽然样式简单,仿佛随随便便披在身上,用同样雪白的腰带懒洋洋一系,然而材质谁也认不出来,似纱非纱,轻盈柔软,如同月华织就一般飘逸,氤氲着淡淡的柔和光芒,更给他单薄的身体添了三分孱弱,好像随时能够随风飘远。 他的发冠也很奇怪,同样是月光一样的材质,但要透明许多,而且隐隐透着冰蓝色,如琉璃光华流转,是月牙的样式,更衬得发丝乌黑。 他的脸上戴着的半面面具亦是从未见过的冰蓝色,大概是千年寒冰打磨而成,小巧精致,像是蝴蝶的一对翅膀,薄而美丽,似乎轻而易举就能折断。 面具遮住了他的全部面容,就连露出来的鼻梁和唇都在淡淡的月光下显得十分模糊,看不出美丑来,然而气质是遮不住的,他看上去很孱弱,身形却笔直如松,无比端正,整个人仿佛天边遥不可及的寒月,凛凛似冰雪,令人不敢上前。 一时间在场的几个人甚至都忘了要说话,脑中只有那清冷的身姿,和一团柔和的月光。 看不出面容,但是轩辕圣也能断定,面具之下,定是天人之姿,他阅遍仙界男子,也从未见过如此美好的身段,尤其是那腰,只松松一系,也能看得出有多漂亮柔软,完美得不容改变一分一毫。 他顿时忘了什么百里家新人,什么昔年恩怨,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把这人弄到手。 身侧陪伴他的两个晚辈看到他直勾勾的眼神,如何不知晓家主的意思,俱是会心一笑,其中一个开口: “家主,快想想办法啊,咱们得快点把人救出来。” 一句话提醒了轩辕圣,他如梦初醒,目光从对方的腰上移开,愁眉不展: “这沼泽着实古怪,还得另想办法才是……那边的小兄弟,能否帮个忙?” 他说话时,查看了对方的位阶,更加自信,一个散仙而已,想必还是第一次参加“扶摇之战”,先前又被家族保护得很好,才没有被他发现。 这样的雏儿,是很好哄骗到手的。 那刚刚落地的寒月一样的新人此时大概已经反应过来,在观察周围的地势,闻言并没有动静,似乎没有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直到轩辕圣的神识肆无忌惮地企图入侵他的神识,他才微微偏过头,泠泠目光扫视过来,显然带了被侵犯领地的不悦。 “小兄弟,我一个朋友陷在了沼泽之中,我们用尽了方法都不能将他救出来。”轩辕圣见对方望过来,微微颔首以作见礼,缓声解释, “不知小兄弟可有什么方法救我好友一命?” 他的声音温和,脸上却露出焦灼之意,按理来说,他这边两个金仙,一个真仙,哪里需要跟一名散仙求助,可眼下事态紧急,只能抓住一切希望。 百里止听得又几欲呕血,眼前一黑,哪里还不清楚对方的打算,轩辕圣这老贼阴险狡诈,诡计多端,恐怕又是看上了无辜儿郎,利用自己装作善良温柔的模样,想要用下作手段哄骗对方。 虽然年龄上,轩辕圣估计已经有几千岁,然而面容依然是个清俊的青年,平日里就能哄骗不少单纯又想攀附权贵的刚刚飞升的男子投怀送抱。 他被恶心得恨不得立马身殒,好不用受此折磨,而且还连累一个无辜的人被蒙骗。 然而那新人只是淡淡扫了一眼,随即便望向海域,没有任何理会他的意思,甚至身前涌出一团寒雾,化为一叶扁舟停在海岸边,竟然是要直接渡海,不管他人死活。 和想象中的不一样,轩辕圣一愣,随即诚恳道: “小兄弟,你怎么能见死不救呢?试一试也好啊。” 那人好像没有听见一般,从容踏上了寒雾凝结而成的扁舟,轩辕圣见他竟然要走,当即不悦起来,旁边的金仙觑他神色,立马会意,顿时一道道密不透风的参天大树横挡在了那人面前,阻断了去路。 那金仙脸色沉了下来: “小兄弟勿怪,我等也是救人心切,见小兄弟似乎是冰系灵根,对这沼泽有所克制,还请小兄弟出手试一试。” 百里止的目光也望过去,眼中全是警示,企图对方能看懂自己的眼神,速速离去,不要掉出狼坑虎穴之中。 那人眼中终于露出些许不耐烦之色,右手手腕有碧莹莹的光芒闪烁,瞬间一排树墙消失不见,寒雾之船不紧不慢下水,稳稳飘向远方,很快没了踪影。 轩辕圣愣住,这一切只是一瞬间的事,他和另外两个轩辕家的人都没有来得及出手阻止,对方就离开了,着实超出他的预料,没有想到两个金仙和一个真仙,连一个小小的散仙都无法留下。 他心里起了懊悔之意,早知道是个薄情寡义之辈,刚才就不应该心慈手软,装什么好人,直接将人留下强掳便是,现在倒好,什么也没得到。 他把怒意发泄到百里止的身上,恼恨道: “百里止,都是你坏我好事!” “家主息怒!”身旁的真仙战战兢兢抚慰, “海域里海兽无数,危险多变,那人不过是一介散仙,半里都出不去,很快就会被海兽逼回来的,还不是得依附家主您,届时家主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百里止闭上眼睛,心如死灰,是啊,一个新人散仙,一旦被轩辕老贼看上,有什么逃脱的资格,又一个无辜的孩子要遭遇毒手了。 第359章 然而这些他再也无法顾及,因为轩辕圣下一个要折磨的就是他。 轩辕圣眼睛一亮,心情立马大好: “不错,他肯定很快就会被逼回来,呵,一个散仙,只有仰仗我,把我哄好了,他才有活下去的……” 他话未说完,却听见一道清冷的少年音不知从哪儿响起,强行将他打断。 “你姓百里?” 声音泠泠如月,冰冷而随意,说不出的好听,却让三个人蓦然间背脊发凉。 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这声音在哪里,神识四望也搜寻不到。 百里止一愣,这声音,似乎是在问他? 可惜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甚至头也点不了,只有一双眼睛还能睁开闭上,可惜能传递出来的信息太少。 下一刻,他就看见一团柔和的月光落在了自己面前,而轩辕家的三个人,似乎都无法靠近这月光,不由自主被挤到了一边。 他看见刚才那个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又重新返回,凭空站在了他面前,居高临下问他: “你姓百里?叫什么?” 百里止: “……” 对方的目光落在他陷进去的沼泽上。 这沼泽十分古怪,禁制无数,可以将人的神识也禁锢住,无法捏碎玉简,分明是要置人于死地。 好歹毒的心肠。 “竖子无礼!”轩辕圣反应过来,恼羞成怒,灰蒙蒙的尘土朝少年席卷而来,同时少年脚下的土地,也瞬间软化成为沼泽, “你是什么人,竟然也敢暗算我?!”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尘土都被对方身上笼罩的月光净化得干干净净,一点没有沾到身上,而对方脚下的沼泽也没有起到一丝作用,月光隔绝了一切,让那少年清清爽爽地浮在沼泽之上,没有收到一丝伤害。 他的心里一沉,脸上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他的沼泽是上神赐予的,在仙界所向披靡,至今无人能破解,竟然不能伤到对方一分一毫。 这少年是什么人?! “我问话时,不要插嘴。” 清冷的声音响起的同时,轩辕圣三人俱被丝丝月光缠绕起来,包裹成团,扔在了一边,动都动弹不得。 柔和的月光笼罩在百里止的身上,他身下的沼泽也随着月光的浸润而渐渐凝结成坚实的土地,随即他觉得身上一松,所有禁制都被解除,让他轻轻松松从土地中挣脱出来,顾不得整理仪容,神情凝重地朝那少年深深拱手道谢: “在下百里止,多谢……小友相救。” 百里止…… 少年看着他,没有立刻说话,似乎在脑中搜寻这个名字,片刻后才问: “他们想要杀你?” “正是。”百里止直接道, “我们百里家跟他们有些恩怨,导致他们起了杀心,五百年前,我兄长就是这么……” 他微微一顿,缄默不言起来,刚才一时激动,不小心将自家的恩怨和这神秘的少年吐露,着实不妥。 他尚且有些恍惚,觉得十分不真实,好像在做梦一样,突然从地狱来到人间,竟然被救下来了。 “说说。”少年不在意道。 百里止愣住,不知道对方什么意思,竟然对他们家族的恩怨很感兴趣,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脑中蓦然有了一个念头。 这人……难道是传说中的天界太子,这一次的审判官?因为不满有杀戮之事发生,给自己主持公道来了?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决定照对方所说,将百里家族和轩辕家族的恩怨原原本本讲述了出来。 那双眼眸如寒星,一直望着自己,似乎可以看透所有迷雾,直击人心,一切谎言在他面前无处遁形。 等他说完之后,才惊觉背后已经出了一身冷汗,心里更是笃定了对方的身份,否则一个散仙而已,怎么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如此大的压力。 ———————— 渺:真可怕啊有人在觊觎我前夫 为了庆祝长杪上线,给大家发个红包 第148章 长杪 杂乱茂盛的灌木丛里,轩辕家的三个人被月光绳索结结实实捆绑着,整整齐齐躺成一片,浑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只有震惊而愤怒的双眼,现在说不出话的人换成了他们。 百里止站在昔日仇敌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饶是他已经活了上千岁,也依旧有种扬眉吐气的畅快感。 但这样的畅快是一个不知名的人带给他的。 他不由自主瞥了眼一旁站立的陌生人,那位传说中的天界太子,本次“扶摇之战”的审判官。 在他详尽地阐述了家族恩怨之后,对方没有半点反应,只是将目光转向了灌木丛中的三个人,静静地凝视着,不知道是不是在掂量应该怎么处置。 百里止想,对方应该在搜寻三个人的记忆,用来审判对错,毕竟方才那人的神识就在自己身上毫无掩饰地扫了个遍,那种冰冷的感觉,现在回忆起来,依旧让人毛骨悚然,颤栗不止。 等待的时间不算漫长,但这人给自己的压迫感太强了,只是片刻也觉得煎熬,他想了想,到底没有出声,只静静等待着审判的结果。他猜测,对方也在为难之中,毕竟轩辕一族在天界亦是大家族,即使是太子,也不敢轻易得罪轩辕家的上神,更何况,他还是一个才出生二百年,父母漠不关心的太子,想必也没有什么实权。 被救下来已经是天大的喜事,百里止没有指望太子会为了自己一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去得罪轩辕一族,略略思忖,他决定开口劝对方就此放过那三个人,当这个和事佬,好让太子有台阶下。 第360章 他清咳两声,打算朝太子作揖行礼,先谢救命之恩,再稍加劝说,然而还没有发出声音,便听见对方不紧不慢开口: “一命换一命,百里渡既然是他杀的,那就拿他的性命来抵罢。” 他的声音很平淡,好像只是在谈论天气一类微不足道的小事,说出来的事情,却藏着汹涌的杀意。 百里渡正是他那亡故兄长的名字,可是他明明没有提到过这个名字,对方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搜寻过自己的记忆么? 百里止愣了一下,一时间甚至没有听懂对方的意思,等反应过来时,他急急出声: “不可,小友,不可啊!” 对方的外表看上去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位阶只有散仙,他这么称呼也不为过。 可惜他的阻止太晚了,他看见轩辕圣目眦尽裂,脸色慢慢由红润变成惨白,再变成红润,又渐渐演化成灰白,脸上的皮肤像墙皮一样一块块裂开,仿佛被吸干了所有灵气,最后身体碎成一块又一块的石头,化为齑粉,随风散尽。 直到死亡,轩辕圣的双目都没有合上,似乎死不瞑目。 百里止可以确定,轩辕圣是死了,而不是捏碎了玉简退出,连魂魄都没有留下。 不知怎么的,他全身的温度在迅速下降,连心都是冰凉的,僵硬在原地一动不动,大脑一片空白。 轩辕圣是金仙巅峰了,放眼整个仙界,都没有几个能跟他当对手的,估计这一次的“扶摇之战”得胜者就是他。 而这样一个巅峰的金仙,在对方手中,比纸还要脆弱,根本看不到用了什么法术,就轻而易举置人于死地。 他虽然一直想报仇,但也没有想过可以击杀掉轩辕圣本尊,顶多是给轩辕家族其他人一些教训和打击,保护好本家的人。 这就是上神的力量么? 百里家只有散神,没有上神,他第一次接触到这种位阶的存在,第一次清晰认识到神明的强大,恐惧早已蔓延遍全身,让他甚至连道谢的话语都忘记说了。 “有何不可。”他听见有个声音冷不丁闯入自己的神识,让他打了个冷颤,随即有些茫然地望过去。 他看向依旧被捆绑的剩下的两个轩辕,此时俩人眼中只剩下恐惧和不敢置信。 百里止沉吟片刻,恢复了些许理智,谨慎道: “小……恩人,在下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他清醒之后,将称呼换成了恩人, “小友”着实太冒犯了。 “说。” 简短冷淡的命令,百里止想了想,还是传音给对方: “恩人大义,百里家没齿难忘,只是这轩辕圣是轩辕一族在仙界的家主,深受天界的器重,恩人杀他事小,若是……”他顿了顿,觉得年轻的太子可能并不清楚其中的利害,也不知晓轩辕家族有多难缠,还是大着胆子解释, “轩辕一族是最古老的家族之一,有诸多上神,而且护短,轩辕圣是他们看好的后辈,他一死亡,天界的轩辕家族肯定能收到消息,恐怕,会给恩人带来麻烦……” 不知年轻散漫的太子能不能听出他话里的委婉,杀了轩辕圣,就是得罪轩辕家族,不止“麻烦”这么简单了,太子恐怕无依无靠,得罪大家族,在天界会举步艰难啊。 他说完便静静地等待,希望对方能够明白这样的道理,然而没有想到,等来是的一声轻嗤,他不由望向对方,在那双寒星般的眼眸里,看到的只有嘲弄和轻蔑。 随即,没等他反应过来,那被捆绑的剩下两个轩辕家的人,也同样碎成石块后化为齑粉,消散天地间了。 百里止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根本就不是那位审判官,传说中的太子,因为作为审判官,是不可能在争夺期间参与进争斗里,并且还亲手杀戮的! 这也是一个参战者,而且位阶的确确的在神以下,不然不可能进来! 他真的是散仙么?抑或是隐藏了位阶,实际上也是金仙?然而即使是金仙,也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杀了两个金仙和一个真仙啊! 这究竟是什么恐怖的实力,这么可怕的存在,为什么之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来不及细想,对方已经转过身走到岸边,又似乎想起了什么淡声开口: “东西拿着。” 百里止: “……” 他很快反应过来,对方是要自己将轩辕家三个人掉落的东西捡着,三人虽然身殒,魂魄俱散,但死亡来地太快,神识中的储物法宝没有随之毁掉,身殒的原地金光灿灿,显然都是难得的宝贝,可他哪里敢碰一下,拿了不就明晃晃告诉轩辕家,三个人的死亡跟他逃不脱干系么? “多谢恩人厚爱。”他晦涩开口, “只是这……轩辕家的东西,在下……无福消受。” 神秘的少年没有强求,更没有碰那堆宝物的意思,闻言只重新凝聚出一叶寒雾扁舟,从容踏上船头。 “上来。”他再次命令。 大概是轩辕一族的死亡带来的震撼太大,百里止今天的思维总是要慢半拍,才能反应过来是在让自己上船,犹豫了一下,他还是小心翼翼踏上了船尾,跟对方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不去冒犯到对方。 寒雾小舟在一望无垠的苍茫大海中平稳地前行,海面波涛起伏,小船却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比御剑还要沉稳快速,海里潜伏的暗潮早就虎视眈眈,然而船周围氤氲的淡淡月光,让任何海兽都不敢靠近,只能憋屈地目送着小船离开。 第361章 百里止暗暗试了一下,这海域上方有禁制,是无法从空中穿行而过的,要想离开,只能渡海和海兽拼搏,可以说是绝境了,传送到孤岛上的人,真是倒霉到了极致。 可他又遇到了如此神秘强大的存在,得其庇护,也不知道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 他在船尾望着对方孤傲清绝的背影,被海风吹得飞扬的衣袂和青丝,心情十分复杂。 搜遍整个仙界,百里止也对这号人物没有印象,亦不是审判官,那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月宫,长杪。 这个在刚出现时被讨论得沸沸扬扬的名字,浮现在了他的脑海里,加上对方周身一直笼罩的月华,银月般的衣衫,月牙形状的发冠,更是让他笃定了对方的身份。 他不由感慨起来,就在前几天,众仙说起长杪,还是十分不屑的态度,一个被月宫抛弃只能和他们争夺“神位”的弟子,何惧之有,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不被看好的人,竟然隐藏着如此恐怖的实力。 他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身在天界却依旧是仙,还需要通过最普通的争夺来成神,这也不是他所能关心的事情,他唯一在意的是,对方为什么要救自己? 如果说心地善良,正义凛然,看不惯欺凌弱小的恶霸,可是下手又那么残忍果断,毫不犹豫。而且一开始,对方显然是不想多管闲事的,只是听到自己的名字后才回来,还特意问自己是不是姓百里。 难道他跟“百里”有什么渊源? 寒舟如箭,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漂过了海域,能隐约看见不远处陆地上茂密的深林了。 直到踏上陆地,百里止也没有想明白,他看着对方的背影,嘴唇嗫喏,到底没有敢问个究竟。 这月宫的人太过神秘,也太过强大,捉摸不透,他还是不要多问的好,免得引起对方的不悦,但救命之恩和报仇雪恨的快意是不可抹去的,他还是拱手深深行礼,郑重道: “此番劫难能够化解,多亏恩人路见不平相救,在下感激不尽,救命之恩没齿难忘,只要恩人日后有需要,在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寒舟散尽,对方没有回答,依旧站在原地不动,望向远方,似乎在用神识搜寻周围的危险,百里止不敢打扰,依旧保持着作揖的动作。 “去找你家里人。”片刻后,他听到对方开口。 百里止愣住,随即低声道: “是。” 耽误了这么长时间,想必其他人都已经会合了,他这个家主久久没有消息,族里人应该已经很着急了。 刚才由于海上有禁制,又有恩人在前,他不敢联络家族,如今得到恩人的命令,他才摸出家族信物,将神识探入,联络上了其他人。 “他们就在百里外的一个山洞里等待,没有大碍。”百里止松了口气,主动告诉对方, “在下正欲过去,不知恩人有何打算?” 那疑似长杪的神秘存在没有立即开口,似乎在思索,他静心等待,没过多久就得到回答: “我与你同往。” 百里止心里,竟然产生了一丝惊喜。 他不知道对方的目的是什么,但目前来看,此人对百里家有特殊的照顾,有这样一位强大的存在在身侧,百里此行,能得到很大的安全保障。 “恩人……”他到底忍不住,问了出来, “可是跟百里家有些渊源?” “带路罢。”对方只这么说。 这是不愿意回答的意思,百里止心里一惊,看来触碰到了自己不该问的问题,立即缄口不言,只御风而行,在前面带路,很快来到家族聚集的洞口前,还没有进去,便看见百里轲急急匆匆跑出来,差点跟自己撞了个满怀。 “有急事?”百里止恢复了冷静稳重的家主的样子,沉声问。 “家主!”百里轲见到他大喜,随即道, “覆雪他……好像被轩辕家的人抓走了!” 又是轩辕家! 百里止心里一紧,想起轩辕老贼提起百里覆雪那恶心的模样,怒火当即涌了上来: “别慌,说说具体怎么了?” “就在刚才,我在跟覆雪联络,让他赶紧过来,免得出什么意外,毕竟他还是地仙,一个人太危险了。”百里轲语速很快,但还算冷静, “他答应得好好的,也正往这边赶,可忽然我听到他喊了一声‘轩辕彻’,就断了联系,恐怕是被轩辕彻给抓了!” 百里止面沉如水,轩辕彻是轩辕圣的三儿子,同样不是什么好东西,跟他老子一样好色,甚至男女不忌,只要是长得好看的,都往屋里拉,经常吃他老子不要的,若是覆雪落入对方的手里,下场不敢想象。 “这两个畜生……”百里止低低骂了一句, “早知道有这等心思,就不让覆雪来的。” 之所以让地仙小辈也跟着,一是因为审判官特殊,所有仙家都起了结交的心思,二是因为百里覆雪平日太冷清,想让其跟别人走动走动,万一有个好姻缘是喜上加喜,三是因为,这“扶摇之地”不仅仅是争夺的战场,其中更蕴藏着无数天材地宝,对于仙的修炼也是极有好处的,是险地更是良机,如果遇到危险也不会殒命,比自行去仙界其他地方探索要安全多了。 如果不是轩辕家…… “在哪?” 他正暗骂着,冷不丁听到一个缥缈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骤然想起,自己还带了外人过来,不等他开口,百里轲已经看见了来人,疑惑问: “这位是?” 第362章 “这是恩人,具体以后再说。”百里止简短解释, “你先说,最后一次感应到覆雪的气息,是在哪里?” “当时他已经赶过来了。”百里轲立马道, “离这里不远,就在二百里外,我当时用神识搜寻过,有水汽,是一个湖畔。家主,要过去么?我可以带路。” “带罢。”那位陌生人淡淡道。 百里轲疑惑的目光再次投了过去。 百里止犹豫了,听这意思,恩人似乎要出手,可对方因为他已经杀了轩辕家三个人,不能再结怨了,这是他们家族之间的恩怨,而且轩辕老贼已死,轩辕彻只是真仙,他可以应付。 想到这里,他咬牙,婉拒了对方的帮助,躬身行礼道: “恩人盛情,只是恩人已经帮过一回,不能再让恩人为难了,在下尚且有些余力,覆雪一事……” “带路。”淡漠的声音打断了他,已然有了一丝不耐烦, “别让我说第三次。” 百里止知道对方不高兴了,哪里还敢拒绝,只能给了百里轲眼神示意,让其带路。 百里轲不解其意,更不知晓对方是谁,但见家主如此恭敬,想必是位大能,他不敢耽误,当即御风而行,前往最后感应到的百里覆雪的所在地。 这是一处宁静祥和的湖泊,湖水清澈,倒映着两岸苍翠欲滴的密林,如同一块完美无瑕的碧玉,让人舍不得触碰,唯恐弄碎。 湖畔已经搭起帐篷,建造起了一片营地来,营地中人群来来往往,不断忙碌着,从他们衣服袖口的轩辕剑纹饰上不难发现,这里被轩辕家占领了,想必是要将这里当作大本营。 “居然已经聚集了这么多人。”百里轲低声道, “看来轩辕家的基本都在这里了,如果轩辕圣也在……” “他不会在的。”百里止打断他, “有覆雪的气息么?” 百里轲摇头: “没有。” 他是百里覆雪的父亲,血脉直接相连,如果他都感应不到,要么百里覆雪被故意藏了起来,要么百里覆雪已经退出。 最坏的结果是身殒……但是百里覆雪向来谨慎,对方有有所求,不至于上来就灭口…… 最好的结果就是百里覆雪已经捏碎玉简退出。 “那就去找轩辕彻。”百里止果断道, “肯定是他把人藏了起来。” 两个人在湖畔隐匿自己,低声交流着对策时,却看见一道白影拖曳着淡淡的月光,毫不遮掩,直直往营地中走去,好像他就是轩辕家的人,来此是理所当然的事,就连来往的轩辕家的人都愣住了,皆停下手中的活计望过去,不知道应该阻止还是询问。 百里轲也愣住了: “家主,这人……” “罢了,随他罢。”百里止叹了口气, “我们管不着,先等着再说。” 纵然他知道对方强大无比,也不由揪起了心,有些忐忑不安,轩辕家大本营里,还有其他的金仙啊。 此时已经是傍晚,橘红色的夕阳弥漫了整个苍穹,林中也昏暗下来,那片月光愈发引人注目,如同萤火轻盈散漫,在营地中悠悠飘荡,一直飘到了一处树屋前,才有人将他拦了下来: “这位仙友有什么事么?我们这是轩辕家,外人不得擅入。” 拦他的人语气还算温和,毕竟来者看上去只是一个清冷孱弱的少年,大抵是刚被传送进来,走错了路,不是故意的,只要稍加阻止就行了。 “我找轩辕彻。”少年开口,声音和他的人一样,也是冷冷淡淡的,却异常清澈好听。 “原来是少主的朋友。”拦截他的人愈发温和,望着他的眼神也怪异起来, “少主正在里间休息,待我等通禀一声……” “是这里么?”他问。 对方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一道月影飘进了树屋中,仿佛没有任何重量。 树屋外面看着不大,里面却异常舒适开阔,外面是会客的小厅,铺着毛茸茸的地毯,烧着炉火,看不到一个人,里间才是卧房,轩辕彻正坐在床头,紧紧皱着眉头,看着刚刚俘虏过来的美人。 美人的确是美人,和他第一次见到对方时一模一样,冰雪一般矜贵清雅,不可触碰,多年来一直魂牵梦萦,可眼下人就在面前,他却不敢下手了。 他还记得,就在不久前,他看到对方孤零零一个人时有多么惊喜,果断将其俘虏,可是对方太过敏锐,也很决绝,似乎直接捏碎了玉简,他只看到白光一闪,还以为要落空了,没想到白光消失之后,人还存在着,只是倒在地上昏迷不醒了,他大喜过望,以为对方没有成功捏碎玉简,反而受了什么重伤,当即将人抓了回来。 人昏迷不醒着,他对于不动的尸体没有什么癖好,只想看高岭之花惊恐沉迷的模样,可是现在,他不知道该不该将对方弄醒,因为他从这昏迷的身体身上,竟然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和深深的压迫感,让他根本不敢下手,甚至连看都不敢看太久。 为什么会这样呢?明明只是一个最低等的地仙而已啊。 还未等他想明白这件事,他便觉得眼前晕染开皎洁的月光,随即抬起头,眼睛一亮,顿时把床上的人都忘了个干净。 今天是怎么了,怎么有美人接二连三往他身边跑? ———————— 渺:我那柔弱不能自理的前夫 第149章 覆灭 百里止和百里轲在湖畔焦急地等待着,翘首以盼。 第363章 进入营地的人越来越多了,轩辕家和他们家不一样,但凡是沾亲带故的,都会拉进去,有的甚至不姓轩辕,比起家族,更准确来说,是一股势力。此时恐怕所有轩辕家的人都聚集在一起,足足有二三百人,就算恩人再厉害,也不可能从二百多人中全身而退,可是他们眼睁睁看着恩人大摇大摆直接走进去了,马上轩辕家的人反应过来,怕是难以走出大门了。 两个人不敢大意,怕惊扰营地中的金仙,没有放出神识,只用眼睛观望着,好在他们已经成仙,视线可以穿透简单的结界直直看到数里外,看见恩人进入树屋之后就没有了消息,树屋里也没传来任何打斗和哀嚎的声音,分外平静,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 原本拦截的人也满心疑惑,但既然来者进去之后没有受到三少主的阻挠,就说明是朋友,那他们也不应该管,因此没做理会。 天慢慢黑下来,很快林中变得昏暗,一切都模模糊糊的,帐篷,人,被砍得乱七八糟的高树,都成为夜晚交织的剪影,一簇簇篝火点,仿佛在地面上绽开零星的花,映得人的脸也是红通通的。 对于仙来说,篝火不是为了照明和烹饪,是为了震慑黑夜中蛰伏的凶兽们。 等待的过程虽然煎熬,但实际上,并没有过去多久,静谧的树屋之中,终于有了细微的响动,引得两个人屏息凝神。 应该是出来了罢? 以恩人的手段,区区一个轩辕彻,不会构成什么威胁,只怕惊动了其他金仙,轩辕家的阵法,也是极具威慑力的,纵然恩人神秘莫测,也不一定能走出来,他二人在外,得想办法接应才是。 希望覆雪不要有事,能被平平安安带出来。 “扶摇之地”的夜晚最是危险,不仅仅有偷袭的其他仙家,还有虎视眈眈的各种变异凶兽,因此平静之下一点细微的动静都能引起人的注意,在营地里走动巡逻的轩辕家的人也都不约而同抬头望去。 树屋是建造在一棵参天巨树里的,树洞足足有一间小屋大小,外面是楼梯和栏杆,用大片的树叶遮掩装饰,幽寂而颇有情趣,可以看得出,轩辕彻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喜欢享乐的人。 而此时,一阵细微的声响之后,出现在树屋前楼梯口的,是一团朦朦胧胧的月光,光华很淡,却在黑暗中分外瞩目,光芒中有隐隐约约的人影,只不过被月色衣衫掩盖住,需要仔细看才能发现。 那团光芒毫不避讳地从屋前楼梯口直接飘至地面,像鬼魅一般轻盈,悄无声息,柔和的月光照亮了附近一小片土地,以及围上来的人的脸。 光芒出现的一瞬间,营地中其他金仙便察觉到了不对劲,霎时,树屋下,月光旁,凭空出现了足足有三十位金仙,将其团团围住,领头的人是个面容阴鸷的中年人,不紧不慢开口: “不知阁下夜晚造访,有何贵干?我们三少主……似乎不认识阁下。” 他朝旁边的人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会意,化为轻烟飞入树屋之中,很快传来一声凄厉的喊声: “三少主!” 听声调,不像是好消息,领头人面色一变,随即见那查探轩辕彻情况的人跑出来慌慌张张回禀: “四当家的,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我只在卧房里,看到了三少主遗留的东西,人……” “老三突然就没有了气息。”一个愠怒的声音匆匆而来, “不像是退出了,我怎么感应都感应不到!” 来者发须花白,放在人间,怕是有六七十岁的年纪,修炼成仙之后,很少有人会以如此苍老的面容示人,除非太过老迈,阳寿几乎要耗尽也不得进阶成神,遮掩不住,毕竟仙的寿命也是有一定限制的,只有成神,才有可能与天地同寿。 四当家沉下了脸: “我轩辕家与阁下有什么仇怨,阁下为何要对三少主下此毒手!布阵!” 营地中的篝火“唰”地一下直直窜向天际,火焰叫嚣着蔓延,每一处篝火都顷刻间连在一起,形成一道又一道密不透风的火墙,营地完全化为火海,将树屋下的月光包围起来。 噼里啪啦的火声连绵不绝,深沉的天空都成了淡淡的红,仿佛是爆裂出来的炭火。 在火墙腾跃而起之前,一团月光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准确无误地飞到湖畔隐匿的百里止和百里轲身边,待光华散去,俩人发现那竟然是百里覆雪。 只不过百里覆雪双目紧闭,看上去不省人事,百里轲慌忙试探,心跳和鼻息都是平稳的,应该只是昏迷,马上唤醒就好。 “你在这里守着覆雪,试着将他唤醒,我去去就来。”百里止肃着脸叮嘱百里轲,他到底不放心,想要去接应恩人,自己怎么说也是金仙,总能有点用的。 然而还没有靠近,通天的火墙就横在他身前,阻碍了一切,根本无法化解,百里止心里“咯噔”一下,这恐怕是轩辕家的阵法了,用于抗衡大群的凶兽和偷袭的其他家族的,现在却用来对付一个人,看来他们也察觉到了此人的危险性。 “家主也是,白天就没有了联系。”那老者继续道,眼睛死死盯上了月光, “本以为家主是有要事在身,隔绝了一切,现在看来,是遭了这贼子的毒手!” 没有任何迟疑,道道火焰如游龙,凶猛地扑向那团月光,欲将其烧成灰烬,这是轩辕家最为倚仗的阵法之一,由三十位金仙坐镇,强势无比,可以将上百仙家一网打尽,纵使是水属性的金仙,也无法逃脱。 第364章 在此人进入时,四当家就有所察觉并非善类,再加上家主失联已久,很难不让人怀疑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此人如此肆无忌惮,恐怕有所依仗,家主的失联跟对方脱不了干系,他不敢大意,暂且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没有阻碍,只在此人深入之后,暗中布下天罗地网,加以诱捕,问出家主的下落,没想到此人竟狠辣歹毒至此,杀人于无形,反倒把三少主赔进去了。 长老说得对,家主估计也遭了此人的毒手,能将家主那样的人物毁灭,到底什么来头? 但能出现在扶摇战场里面,说明对方至多是金仙,只是手段诡谲而已,除了篝火阵,风,雷,电也尽数加入进来,一时间密不透风的火墙之中,雷电交加,青紫的电光和赤红的火焰混在一起,迎着罡风,强势得将附近一切走兽山林都摧残成灰烬,除了受到保护的轩辕家的人外,所有活物都逃不过,而处在阵法中心的月光更不必说,就算是散神,也得受到重创。 百里止在火墙四起时就有了强烈的不祥预感,哪里还敢靠近,只抓着百里轲和百里覆雪,低声喝道: “快走!” 这样的架势,恐怕早就等着鱼入网了,可叹恩人纵然手段高明,到底年轻气盛,太过大意,中了别人的埋伏,也不知道能不能死里逃生——至少他是不能的。 他冲进去也是死,没有任何作用,甚至恩人能够逃脱反而会被他连累,只能先带着自家人逃离,至少不给对方惹上更多麻烦。 逃应该是能逃掉的,这样的大阵固然强悍,但封不住神识,只要反应够快,是可以捏碎玉简的。 他带着百里轲和昏迷的百里覆雪站在较为安全的远方,深深凝视着那冲天的赤红火焰和闪烁的青紫雷电。 阵法比自己想象的更加顺利,轩辕家四当家暂且松了口气,在耀眼的火光和电光之中寻觅着,那一团月光一直没有动静,似乎完全消散,魂魄都没有留下,可他总是觉得不对劲,因为在施法时,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神识在肆无忌惮地扫视着自己,挖掘着自己的记忆,让他有种毛骨悚然之感。 他甚至有一种错觉,觉得对方一直没有反应,不是因为被烧成了灰烬,而是在审视着……要怎么处理他们这些人,是直接像三少主一样杀了,还是心软一点,捏碎玉简放一条生路? 这个想法出现之后很快被他打散,自嘲一笑,不可能有仙能逃脱出去,大概是被家主失联弄得慌了神,竟然会有这样荒谬的念头。 然而紧接着,他发现自己的念头好像并不荒谬。因为阵法中的火势和雷电,似乎在一点一点变弱,变化很小,小到让人根本察觉不到,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才渐渐发现,阵法真的变弱了,而且变弱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铺天盖地的火龙和雷电都朝着树屋下的方向扑过去,然而并不是袭击,而是仿佛被吸收了一样,一靠近就悄无声息了。 不仅仅是他,其他金仙也意识到了不对劲,露出了惊愕的神色来,心中涌起无限的恐慌,然而不敢怠慢,更加凝聚心神和法力,加固阵法,可是阵法流逝的速度,远比他们加固的速度要快得多,以至于他们能感受到,自己的法力也在被强势地吸收着,一时间都不敢再继续,只能暂且收回手。 而这时树屋下,在那疯狂被吸收的火光电光中,露出一点柔和皎洁的月光来。 在月光被看清的一瞬间,月光如潮水一样汹涌而至,将漫天火焰和雷电尽数淹没,嚣张的火龙顷刻化为缕缕青烟,销声匿迹。 柔和的月光缓缓流淌着,流淌过山林和湖泊,流淌过每一处被烧毁的地方,所到之处的火焰都被浇灭,只剩下黑黝黝的灰烬,一切都安宁下来,夜晚重新变得祥和而静谧。 在美好的溶溶月色中,似乎连大声点说话都变成了亵渎,因此没有一个人敢说话,唯恐惊扰了月光。 仿佛被施了定身咒一般,所有人都一动不动的,怔怔地望着树屋下,一时间都不知道刚才的阵法是不是出现的幻觉,是不是他们想象出来的,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空气中弥漫的烧焦的味道,以及随着夜风轻轻飘过来的灰烬,还有消耗过度的灵体,都昭示着并不是错觉。 事实摆在面前,他们精心布置的阵法,竟然被轻而易举地化解了,而树屋下的月光毫发无伤,待月色潮水褪去之后,光芒中的人影也变得清晰了。 今夜的风是温柔的,人影的衣袂和发丝也随之轻盈浮动,像悄悄绽放的昙花。 他们好像看清了,又好像没有看清,只记得飘摇的衣衫,纤弱的人影,还有一张蝶翼般的冰雪面具,孤零零站在树屋下,却让数百人屏住呼吸,不敢靠前。 蓦然间,有接二连三的惨叫声打破了月色的祥和与静谧,四当家猛然清醒过来,扭头望向身边的老者还有同伴,看见许多人的身体变得僵硬,灰白,像风干许久的石块一样裂开,化为齑粉随风散去。 他变得缓慢沉重的大脑许久才勉强捕捉到了信息:他们都死了,这些金仙,神通广大深谋远虑不可一世的轩辕家的金仙,都在一瞬间死了。 甚至连捏碎玉简的机会都没有。 剩余人的目光再次望向无边夜色下孤单孱弱的月光,只是这一回,眼中的俱是恐惧和绝望。 泠泠如月的少年只说了一句话,清冷的声音在每个人耳畔回荡。 第365章 “自己捏碎,还是让我送上路?” 声音不大,却犹如仙音,片刻的愣神之后,他们忽然醒悟,自己被放过了,逃脱了这场生死劫! 没有任何犹豫和言语,一道道白光不断闪过,没过多久,偌大的轩辕家营地,一个人都没有剩下,原本灯火通明的热闹之地只剩下无边的孤寂和黑暗。 一切安静下来,目睹了一切的百里止和百里轲被深深震撼住,久久不能回神,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到的一切。 那么嚣张庞大的轩辕家,居然就这么,土崩瓦解了? 那团月光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百里轲收回目光,只觉嗓子干涩, “家主,那怪……恩人,到底是,什么人?” 他本来想说“怪物”,并非贬义,只是除了“怪物”,他想不到用什么东西更能恰当形容那样的存在,但家主说对方是百里家的恩人,他不敢有所冒犯,硬生生吞了下去。 他们现在在相隔数里外的湖畔,附近还能看到烧毁的树木灰烬,鼻息间尚且能闻见烧焦的味道,还有缠绕的灰烬,好在都被湖面上吹来的裹挟着水汽的风带走了。 百里止垂下眼睛,看着依旧处于昏迷中的百里覆雪,缓缓摇了摇头: “算了,他不说,你就不要问,这不是我们能知晓的。” 那少年不知道去哪里了,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来找他们,但他心里清楚,这次的“神位”获得者,已经没有悬念了。 在仙界生存多年,他知晓在更高的地方,有更多的未知存在,更多的天机,而位阶太低,即使无意间知晓这些天机,都会痛不欲生,无法承受泄露天机所带来的痛苦,甚至可能会因此丧失性命。 很显然,这诡异神秘的少年,就是他们不能直视和打听的存在。 他刚才还在担忧,对方在作战,他却带着家里逃离了,这样会不会被对方视为背叛,现在看来,对方显然不会在乎这件小事,他做出的选择反而是正确的,因为在如此强大的存在面前,不添乱就是最好的帮助。 百里轲显然也意识到了这样的问题,低低说了声“是”,没有敢再去纠缠,只专心去唤醒百里覆雪。 在一切恢复寂静后,百里覆雪总算悠悠转醒,眼眸依旧是迷离的,茫然望着自己的父亲和祖先,声音沙哑: “父亲,家主,我这是……在哪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猛然一惊,眼神瞬间恢复清明, “轩辕彻呢?” “他已经死了。”百里止平静地看着他, “覆雪,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遇见轩辕彻?” “也是凑巧。”百里覆雪缓声道, “我听从父亲的意识,准备和族里汇合,不想半途撞到了他,就被他抓住了……” “他有没有伤害你?”没听他说完,百里轲便紧张问, “他对你做了什么?” “没什么,就是迷晕了,之后我就不知道了。”百里覆雪坐起身,摇摇头, “倒是父亲,家主,我记得我应该是被带到了轩辕家营地里,是怎么把我救出来的?” 百里止和百里轲同时对视了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他尚且年轻,飞升没多久,又只是地仙,其中隐秘恐怕无法理解。 “是一位大能将你救了出来,同时也救了我一命。”百里止沉声道, “他杀了轩辕彻和轩辕圣,将兄长的仇也报了,大快人心。日后见到他,再好好谢谢他罢。” 百里覆雪惊住: “杀了那两个人?是什么人,竟然如此厉害?” “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百里止道,叹了口气, “这一次的‘扶摇之战’,远比我想象的要复杂的多,没想到会有如此变故,也不知道是福还是祸。” 百里轲道: “家主不必担忧,至少目前看来,对我们来说,不算是祸。倒是你。”他转向百里覆雪,神情严峻, “不是叮嘱过你,遇到轩辕家的人,就捏碎玉简退出么,怎么还是……” “也不要怪他了。”百里止打断他, “是我疏忽大意,没有想到……” 没有想到轩辕家父子竟然起了邪心。 他顿住,到底没有把这样的话说出来,毕竟两个人都死了,没必要再让百里覆雪知晓,以后要头疼的,是天界的轩辕家会不会找上门来。 “先回去好好休息罢,都累了。”他只淡淡说道。 百里覆雪垂下浓密的羽睫,低声道: “父亲,家主,不是我不想捏碎玉简,实在是因为,我的玉简……不见了。” “不见了?!”百里止和百里轲异口同声喊了出来,满脸惊愕。 用来保命和退出的玉简,自然不可能大大咧咧地放在身外,要是被藏在暗处的敌人盯上,直接破坏玉简,根本不需要打斗就能消灭敌手。所以玉简都是藏在神识中的,除非迫不得已自己捏碎,否则不会被别人拿到,怎么可能会不见呢? 两个人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毕竟第一次听说这种事。 这下可就麻烦了,不知道玉简在哪里,就意味着百里覆雪的性命悬在半空中随时坠落,要是玉简被捏碎还好,要是一直找不到,恐怕就出不了扶摇战场,只有死路一条了。 就在这里,一个声音冷不丁闯入: “你的玉简不见了?” 声音很平淡,在百里止耳里却如惊雷,立马炸开,他难得没有维持住沉稳的家主形象,惶恐地抬眼四望,看见那神秘少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自己旁边,若有所思地俯视着坐在湖畔的百里覆雪。 第366章 百里覆雪也闻声而望,看见戴着面具的陌生人,敏锐意识到这就是救了他的恩人,温声回答: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进来的时候是有的,就是遇见轩辕彻的时候,突然不见了。难道是轩辕彻用了什么秘法拿走的?”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毕竟轩辕家在天界势力也庞大,拿些有如此用途的小玩意儿给下界的小辈玩耍,无伤大雅。 “没有。”戴着面具的陌生人回答很果断,眼眸一直盯着百里覆雪,似乎在审视什么。 饶是知晓对方是友好的,但亲眼见人覆灭了一整个庞大的家族后,百里止和百里轲心里还是忍不住忐忑,见对方盯着百里覆雪,也不知晓有何意图,百里止想了想,还是决定开口,不让年轻的小辈成为焦点: “恩……” 他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听见对方冷淡的声音响起: “你接下来,跟着我。” 说话时看是的百里覆雪。 这下百里止和百里轲都彻底愣住了,怎么说都是器重的小辈,百里止硬着头皮问: “不知恩人……想要覆雪做些什么?” 对方没有理他,只看着百里覆雪: “现在就走。” 只是简短的命令,没有任何解释,百里止哽住,没有再问下去。 应该不是坏事……大概是见覆雪没有玉简,性命无常,想要带在身边保护……但是为什么呢?为什么对百里家如此照顾? “原来这位就是恩人。”百里覆雪起身,郑重躬身道谢。 他一向沉稳,百里止倒不担心对方会惹怒恩人,只是需要叮嘱几句。 他正想着要传音叮嘱对方什么话,就听见百里覆雪温和的声音问出了他们一直在避讳的问题,让他心口一震。 百里覆雪直截了当: “敢问恩人尊姓大名?” 百里止的心都快炸了,这哪里是能问的!万一惹怒了人怎么办! 根据他所知,这样神秘的存在,都是十分避讳别人问起自己的名字和来历,因为有被探究的感觉,是非常冒犯的。 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那个冷淡的声音回答得也十分平静,好像这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长杪。” 长杪。 这个回答一出来,百里止的心反而平静下来。 一身月光,和猜测中的一样,是那位被揣摩了好几天的存在,这就是上神的弟子么?明明看实力,已经远远超出了金仙,很有可能已经成神了,为什么还要来争夺“神位”呢? ———————— 渺:怎么了,我是你们家记在族谱上的儿媳妇啊qaq 小雪:一直当傀儡,叹气 第150章 食物 浓云蔽月,挡住了最后的光亮。 长杪迈步踏上了湖面,直接从湖上穿行而过,如履平地,湖水在他身下成了光滑的镜面,在脚点地时才会漾开圈圈涟漪,月华如练,是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平心而论,如果没有见过对方只手覆灭一整个家族的模样,这个场景还是十分唯美的。 百里覆雪紧紧跟在他身后,只隔着半步的距离,看见他单薄的衣衫外面不知什么时候罩上了一层同样材质的斗篷,斗篷薄如蝉翼,长及脚踝,无需湖面上沾着水汽的风,只是不紧不慢的走动,也足以将衣摆撩起,飘摇舞动着。 这突然加上的斗篷看上去没有丝毫抵御的作用,却让那清隽的身形和漂亮的腰身也变得模糊不清了。 百里覆雪的目光落在那月光般飞扬的衣摆上,明明看着很近,可是怎么都沾不到自己的身。 灼灼烈火到底没有越过湖水,横穿过湖面后,又是一片新的深林,尚且没有人来过,树冠极为浓密,树与树之间紧紧相接着,抬眼望不见天空。 令人不适的燃烧的味道和蒙蒙灰尘已然消失,被清新的草木味道取代,空气中氤氲着微凉的水汽,还有不知名的花的香,将方才所有的血腥尽数抹去。 长杪在林中驻足,大概是在用神识扫视着附近的危险,确认安全后,才沉默着用月光捡来许多树杈,在湖畔架起一堆篝火。 百里覆雪不知道他带着自己的意图,也没有打算问,只坐在他对面,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在火光下忽隐忽现的脸,看着红通通的光在他冰雪般的面具上跳动着,就是看不清他的容貌。 面具,衣衫,甚至发丝,都仔仔细细打量着,一分一寸都没有错过。 他隐藏得很好,眼神不是直勾勾的,而是平和的,好像只是在无声询问对方的意图,不会让人觉得不适。 即使如此,还是换来了长杪淡淡的一瞥: “说。” 百里覆雪唯一能看清的,只有那双眼眸里的瞳仁了,漆黑而明亮,却清寒如雪夜,没有一丝感情,声音也是如此。 他微微一笑,坦然说出了自己的疑虑: “恩人,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长杪微哂,没有理会他,只偏过脸望向深处的密林,专注听着遥远的风声。 年轻的审判官到底远在天界,从不通晓人事,占据了别人的身份,却不知道该如何伪装和隐藏,从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满是破绽。 他和百里覆雪算不上深交,但也相处过许久,像百里覆雪那么稳重,事事都要深思熟虑的人,绝不可能在得知自己杀了轩辕家的人后,父亲祖辈都在的情况下,贸贸然询问自己的姓名。 尤其对方刚才看着自己时,根本不是见到故人的疑惑,而是,打量新玩具的眼神。 第367章 他也同样在意着对方的意图。 是新生的孩童在好奇且漫无目的地探索着下界,消遣无聊的光阴,还是另有图谋。 紫微宫…… 长杪垂下眼睛,听着呼啸的风声越来越近。 他无比在意对方的出生地。 这个地方,他不过听季一粟提过两三次,却是无法忽视的存在,因为季一粟的最终目的就是紫微宫,上一次也是在紫微宫中受到重创,被碎尸万段的。 也将成为他最终的目的地,紫微宫的一切,他都必须格外关注。 带着对方离开,一方面是监视和观察,一方面,是防止对方会给百里家带来不利。他虽然已经自斩情丝,但昔年的情分尚在。 他不说话,百里覆雪也不觉得尴尬,只学着他垂下眼睛看燃烧的篝火,抽出一根烧得通红的细细的树杈,漫不经心地在火中拨弄着,让篝火不断响起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大概觉得这是极其有趣的事情,他专心致志地拨弄着,忘却了身边的一切,直到太过忘情,抽出的树枝太多,使得稳固三角状的篝火堆直接散架,七零八落地分散着,赤红的火焰很快在青草地上蔓延开来。 他第一反应去看长杪,对方却根本没有在意,只垂眼看着面前掉落的一簇火焰,不知道在想什么事情,眼见草地燃烧得越来越厉害,连树都遭了殃,他顿了顿,手中凝聚出水流,很快浇灭了周围的火焰。 湖畔的青草地只有窄窄一条,如今被烧得一半黑一半绿,又浇上了水,湿淋淋的,水汽和燃烧的味道混在一起,叫人颇为不舒服。 “我再给你堆一个。”百里覆雪自觉道。 一道细细的水流如长蛇游入深林,卷来几十根树枝,在原来的篝火堆上层层交迭,他想学着长杪那样堆成三角状,却怎么都不尽人意,试了十几次都散架了,最后勉强成功时,也不如长杪堆的整齐漂亮。 他沉默着点上火,至少蹿起来的火焰依旧是赤红色的,和之前并无区别,也算是还原了。 点燃之后,他又望向长杪,对方的姿势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甚至手指也没有动一下,仿佛魂游天外,根本没有察觉他刚才犯下的错误。 他继续观察着长杪,然而目光刚刚凝在对方身上,便听见呼啸的风声从树林中蹿了出来,在长杪的身后戛然而止。 乍眼望去,只看见一道残影停住,随即是悲戚的野兽哀鸣声,以及喷溅四射的殷红的鲜血。 随后,一头有水牛那么大的凶兽尸体倒在长杪身后,眼睛尚且没有合拢,仿佛到死也不明白自己怎么死的。 水汽和燃烧的味道又混上了浓郁的血腥味,以及野兽身上热烘烘的臭味,这下更是令人难受了。 长杪终于有了反应,站起身来,用朦胧的寒雾笼罩住那头凶兽,凶兽身上的血液顷刻之间被清洗干净,血腥味很快淡去,被风吹散到远方。 他似乎这才注意到周围火烧过的痕迹,以及那团乱糟糟的篝火,掀起眼皮瞥向百里覆雪,然后毫不犹豫地扭头就走,寒雾包裹着凶兽的尸体紧随其后。 百里覆雪随之起身而立,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走了几步才想起来什么,停下来灭了刚点好的篝火,才继续跟着。 找到了新的安宁清新的栖息地,长杪已经架起了新的篝火,整齐漂亮的三角状,火焰熊熊燃烧着,刚才突然出现又突然死亡的那头凶兽被扔在了一旁,而寒雾凝聚成一个人的形状,蹲在凶兽的尸体前,在认真地洗涮着,洗涮干净后,才不紧不慢将尸体剖开,分解成无数细小的碎块,又将一些树枝削成笔直纤细的木棍,再把碎块串上去。 百里覆雪不知道那寒雾是在做什么,只觉得新奇,目光便锁定在了人形寒雾上,专注地凝视着,想问这样做的意义,又顿住,做出劫后余生的模样: “不知这是什么凶兽,突然出现,若不是有恩人相护,我恐怕已经没了性命。” 长杪本不欲搭理他,但即刻想起,更多的交流,才能套出更多的信息。 “风生兽,是风的化身,这一带都是它的地盘。”他的声音依旧冷淡,却难得这么多话, “天亮后去找你的玉简。” 清理过轩辕一族并没有消耗他太多的精力,可以继续去找其他的争夺者,只是他不喜欢晚上行动,夜晚在人间是用来休息的。 百里覆雪点点头: “好,但我不知道在哪里,也不知道被谁拿走了。” 长杪淡然道: “让其他人都消失,自然就知道了。” 这样残忍血腥的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却干干净净的,显得十分理所当然。 百里覆雪笑了笑,温声道: “恩人对这次的‘神位’,似乎势在必得。” 长杪反问: “你要跟我抢么?” “自然不敢。”百里覆雪道, “且不说恩人对我和家族有恩,更何况我位阶太低,也没有资格来争夺‘神位’。” 他看着长杪的眼睛: “倒是恩人,年纪轻轻,就有如此神力,让人羡慕。月宫中……都是这样的么?” 长杪也望向他: “你怎么知道我年纪轻轻?” 百里覆雪道: “用眼睛看的。” 长杪道: “皆是表象。” “可我的眼睛,会看到真实。” 他的眼眸幽邃,长杪被凝视时,有种来自无尽深渊的窥探感。 第368章 好像被什么东西惊醒,百里覆雪的目光望向篝火边的寒雾,看着寒雾将许多东西在树枝串成的凶兽碎块上涂涂抹抹,又放在火上炙烤,空气中很快弥漫开烤肉的焦香以及一些纷杂的味道,是他从来没有闻到过的。 他又看向长杪,对方身上一直笼罩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快要消失了,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几乎要看不见。 长杪没有再跟他说话的意思,因为身旁的人形寒雾将烤好的肉串递给了他,他尝了一口,跟季一粟做的烤肉一模一样的味道。 风生兽肉质紧致,味道鲜美多汁,不仅是难得的上等食材,食用更能增进真仙以下的人的修为,他面无表情地吃下去,却味同嚼蜡,根本没有尝出是什么滋味来。 他已经有二百年不曾试过人间烟火了,可是跟记忆中的一点也不一样,到底是缺失了什么。 季一粟做饭很好吃,跟在季一粟身边许多年,他又不是愚笨之人,别说特意去学,看也看会了,只是他向来喜欢故意多添些什么,再看季一粟微微扭曲的表情,听对方毫不掩饰的公正评价。 他其实是会做饭的,只是喜欢看季一粟为自己操劳奔波的模样,喜欢季一粟将全部身心都放在自己身上。 而现在,再也不会有人照顾他了。 人形寒雾伸出双手,欲做出拥抱的动作,但想起周围有人,又很快散去了。 再相似的味道,也让长杪提不起半点兴致,他抬眼望向平静的湖面,将木棍上烤好的肉撕下来,冷冷淡淡地丢到湖边,溅起一层又一层的涟漪。 为什么要做这些多余的事情呢?他也不知道。 大概是习惯罢。 明明已经自斩情丝,断前尘旧缘,可骨子里的习惯依旧改不掉,他孑然一身,在未知的道路上踽踽独行,幻化出假象哄骗自己,是他唯一能做的,就好像季一粟还活着,会一直陪在他身边,把他照顾得妥妥帖帖,手指都不需要动一下。 风生兽的味道很快吸引了湖中静默的鱼群和水兽,水中暗潮涌动,逐渐变得热闹起来,各种水兽聚集到这里,为一块肉厮打起来,长杪站在湖边,慢悠悠地扔着,好像在喂池塘里的锦鲤,看着锦鲤为了吃食竞相争斗,才能获得一点点趣味。 只是这里的锦鲤太过凶猛,湖面喷起激烈的水花,没过多久就染红了一片。 百里覆雪好奇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大概是目光太过专注,引来了长杪的注视,那双寒星似的眼眸凝在他身上,不知在思考什么。 两个人无声对望着。 片刻后,长杪拿起将一串烤得半生不熟的肉串,抹上鲜绿的汁水,俯下身,亲手递给百里覆雪。 “吃下去。”他说, “对你大有裨益。” 百里覆雪从他手中接过肉串的时候,能清晰感受到他身上的寒气。 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寒气呢? 不是千里冰封的凛冽,不是秋雨不断的缠绵,不是早春冰雪破裂时蕴藏的暖,他想了很久,想起曾经看过的,万年不曾消融的逍遥山的夜晚,映在雪地上的泠泠月色。 他学着对方的样子,将手中的肉串递到唇边,咬住,咀嚼,仔细地感受着,毕竟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给过他东西吃。 他的脸骤然扭曲起来。 “好吃么?”他听到长杪清冷的声音问道。 该怎么形容呢? 他说不好,刺激,冲鼻,而且有血腥气,五味杂陈,极为怪异,总之,是一种想要快速吐出来的感觉。 百里覆雪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这种诡异奇怪的东西算好吃还是不好吃,艰难地咽下去,最后昧着良心道: “是我迄今为止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算不上撒谎,毕竟确确实实是“迄今为止”,第一次有东西入口。 他想,长杪这样冷峻且浑身杀意的人,杀人都是无形果断,是不会拐弯抹角的,问什么,他就说什么,肯定是没有错的。 长杪微微颔首,神情没有一丝变化: “那就好。” 他将剩下几串烤得半生不熟的肉串同样涂抹上鲜绿的汁液,都送给了他,看他完完全全吞咽下去后,才收回目光,继续朝湖中扔还没有被处理过的碎块。 百里覆雪的脸彻底扭曲起来,他也没有多管多问,只沉默着做自己的事情。 吃完之后,百里覆雪好半天才缓过来,朝他道谢: “多谢恩人的赐予,我觉得好多了。” 这样应该是正常的反应。 长杪看都没有看他,只淡淡“嗯”一声,继续观望湖面。 一整头风生兽被扔完,他收手,重新坐在篝火边的草地上,看湖中争斗的水兽,一直到天色微明,所有风生兽的碎块在混乱中被吞噬干净,湖面才渐渐趋于平静,只是仍然荡漾着鲜红色,浓郁的血腥味久久不曾散去,而那些在争夺之中死去的水兽,也被其他水兽吞噬干净。 大概这就是弱肉强食,是这一片战场最基础的规则。 篝火在夜晚中逐渐燃烧殆尽,变成焦黑的枯木,长杪起身,继续朝深林中走去。 百里覆雪想了没想便继续跟着他,依然没有从昨晚那种怪异的味道里面挣脱出来。 没有了风生兽,这片深林反而活跃起来,早早就有不知名的鸟在枝头挑来挑去,清脆的鸟鸣东一下西一下响起,在一片寂静中分外响亮,好像是无名的歌。 第369章 不知道目的地,百里覆雪只跟随对方不紧不慢地走着,路过林中一处时,他微微一顿,望向一棵老树下的几株野花来。 那是一种很奇妙的花,枝叶是暗红色的,花朵却是绿色的,香味十分浓郁诱人,让他想起了昨晚吃过的肉串,好像也有这种味道。 他俯身想要摘一朵,长杪的声音却冷不丁在他身侧响起。 “怎么了?” “没怎么。”百里覆雪回答。 摘花的手停在半空,又很快收回,放弃了探究的打算。 他继续跟着长杪前行,将这件事放在一边没有去管了。 花名为“绿蜡”,是一种极具魅惑性的植物,花香馥郁芬芳,然而具有很强的药性,即使是真仙,长久闻了之后,也会产生难以挣脱的幻象,昨夜待着的地方有好几株,长杪有草木之神的庇护在,这些东西不会对他产生任何影响,但吃下去的百里覆雪能够没有任何反应,才是最大的问题。 他并没有拆穿,依旧将对方带在身边。 他现在的耐心很差,没有什么空闲去消磨,只追求速度,一切都要速战速决,这次的“扶摇之战”也没有打算拖延,计划在三天之内将所有人处理完毕,但是现在,他决定再延迟两天,五天之内处理掉其他人,拿到“神位”,多余出来的两天,用来观察这位审判官,毕竟跟他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他一时间不知道是刻意的伪装还是真实。 紫微宫里的人,又是如此毫不掩饰地接近他,他一时间想不出为什么,但足以引起人的警惕了。 他已经等了二百年,耐心早就被消耗完毕,只想快点成神,只有成神,他才有可能解开季一粟留给自己的护身符中的禁制,看到季一粟到底给他留了什么信。 昔年季一粟告诉他护身符里面有信的时候,他尚且是沉浸在甜蜜中的人,根本没有在意,甚至觉得是什么难以启齿的情话才需要被藏起,后来他于月宫中清修,才想起来这件事。 季一粟是不可能无缘无故给他留下一封信的,而且还设置了禁制,护身符中隐秘的信,很有可能是季一粟给他的提示,提示凶手究竟是谁,他之后需要怎么去做,才能替亡夫报仇。 他成仙之后就尝试过打开一次,没有效果,修炼成为散仙之后又打开过一次,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想必只有等他成神之后,才有资格打开禁制,取到那封神秘的信。 可是修炼实在太漫长了,就算凭借他的资质,修炼了二百年,才达到散仙顶峰,差一口气到真仙,想要单纯依靠修炼,恐怕得上千年才能成神,虽然这样的结果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但对于他来说,还是太慢了。 他不想等,季一粟的仇也不能等,所以在得知有“扶摇之战”这样最便捷快速的途径后,他根本没有考虑就直接报了名。 虽然他只有散仙的位阶,但神以下的存在,都不是对手,毕竟他身上有月神水神和草木之神的祝福和庇佑,有山神亲手打造的神器,别说是仙了,就算来的是神,他也有一战之力。 真神,永远是不可窥探和直视的存在。 只是他始终尚且保留着最后一点人的怜悯之心,并没有将所有人赶尽杀绝,对于无辜的人,只需要让其退出即可。 现在,他要去的地方,是下一个家族的营地。 这些来竞争的人几乎没有一个人是单打独斗的,虽然在凡间,一个顶阶修士可以以一当百,但在仙界,金仙之间没有很大的差距,在一个危险的战场上面,单打独斗实在是没有什么生存的概率,而并不是每一个人都会有家族的,有的人是凭借着飞升上来的分配,投奔到一些庞大的家族里面,而有的人,则是选择了更多的势力。 在仙界,本土的仙还是少数的,更多的是飞升上来的散修们,这些散修无依无靠,只能顺应紫微宫的分配,但长期以来,也渐渐摸索到了仙界的规则,并且成立了人间散修自己的势力,一旦有新飞升上来的无依无靠的散修,就会将其吸纳到自己的势力中,从而慢慢发展起来,站稳了脚跟,逐渐和本土的家族能够抗衡。 在“扶摇之战”里面,这些家族和势力,都会自觉地聚集在一起,划分出领土,各自建造自己的营地,就像轩辕家族一样,作为暂时的栖息地,防备着其他家族的偷袭,一旦对抗起来,将会是整个家族或势力之间的争夺,所图的也不是自己获胜,而是能帮助同伴获胜,毕竟如果在其中有人能够获得“神位”,有益处的则是整个家族和势力。 这样的营地规划,反而便宜了长杪,让他不需要再一个一个去找人了,只要找到一个营地,就能处理掉许多对手。 ———————— 渺:初心不改 第151章 独活 长杪的速度看着慢慢悠悠,实际上脚从来没有沾地过,如流光穿过林间,即使是这样,当来到深林彼端的山峦时,天也已经大亮,阳光穿过树冠的缝隙,在铺满青草和枯枝败叶的地面投下斑驳的树影,没由来几分光怪陆离之感。 百里覆雪紧紧跟在他身后,竟然一步都没有落下。 彼端是连绵起伏的山峦,重岩迭嶂,树木茂盛,最适合藏匿。从几乎被夷为平地的山头不难发现,这里前不久才发生过大规模的争斗。 长杪将附近的山头搜寻了一遍,果然找到了几个隐蔽的营地,轻轻松松又送出去了几百人。 第370章 他是柔和的月,又是残忍的罡风,如闲庭却步,所经之处再无人迹。 傍晚时分,百里覆雪跟着长杪来到了沙漠的边缘。 他从前只见过山水,风花雪月,并没有见过苍凉的大漠,越过作为分界线的荒山与戈壁后,萧索的尘埃便扑面而来,天地是黄蒙蒙的,分不清是夕阳的缘故还是原本就是这个颜色。 长杪在大漠边缘停了下来,照例放开神识查看这片大漠的人迹。 他停顿的时间比之前要长一些,百里覆雪也跟着一起查看,发现就在数十里外,有许多人在混战,便望向没有动静的长杪,直接问: “有人,怎么不去?” 他跟了长杪整整一天,已经摸清楚了对方的习惯,果断,利落,狠辣,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机会,甚至都没有意识到危险的降临,便已经被送出了战场。 根据他的观察,长杪动手时也很有意思,不是将所有人都一网打尽,而是专门挑那些势力中最强悍,地位最高的金仙真仙先解决,剩下的散仙地仙就会处于惊慌失措之中,表面依旧坚挺,实际上内心早已溃散,这时,长杪就会让他们做出选择: “自己捏碎,还是让我送上路?” 这句话他都能背下来了,每次都是重复的,甚至语调都不变一下,可就是极其有效,剩下来的人没有一个负隅顽抗的,皆是乖乖捏碎玉简,退出战场。 可是现在,根据他的粗略估计,足足有好几百人,可能是三股,甚至四股势力在混战着,长杪竟然无动于衷,委实异样。 长杪道: “等。” 虽然只有简单的一个字,但这是离开湖畔后俩人的第一次对话,对方实在太沉默孤寂,一身的冰寒将所有人都拒之千里之外。 他这副从容镇定掌控大局的模样,神神秘秘的,若是让别人看到一定会嗤之以鼻,暗中谩骂,但在百里覆雪眼里,只会觉得更加有趣,更值得期待,因此没有再继续问,和他一起静静观望着。 夜色深沉,月亮不知什么时候已然爬上了天边,盈盈洒下清澈的光,却浸润上空气中弥漫的尘埃,变得迷迷离离了,风强劲而干燥,卷着细小的砂砾,打在脸上生疼。 白日里的黄沙在夜晚的月光下竟然变成了奇异的铁锈红,天比任何地方都要低沉许多,好像伸手就能触碰到,却更加辽阔苍茫,是极其漂亮的深蓝,好像被水洗过一般纯粹干净,星辰也比别处要闪耀繁多,密密匝匝的,银色的光华汇聚成无边的河,在苍穹之上缓缓流淌,以至于让月光都黯淡了。 今晚的月亮也是缺了一块,好像被天狗撕咬开了一大口,事实上,从二百年前开始,月亮就再也没有圆满过,引起了六界不同的恐慌,好在除了不圆满之外,也没有其他大的影响。 大漠的主宰是星辰,在这里的星空,远比其他地方多几分奇异的美丽。 百里覆雪的注意力不知不觉放在了星空之上,他对一切罕见的景象都十分新奇。 直到身侧的长杪有了动静,他才收回自己的注意力,重新跟着长杪往那混战之地走去,这才看见那里的混战已经接近尾声,几股势力都失去了白天争夺的激情,在悄然退缩,耀眼的白光一道接着一道闪着,表明又有许多人在混战中支撑不住退出了。 此时剩下来的已经不足二百人,损失十分惨重,还存在的头目使出障眼法,各自掩护着残余的部下逃散,却在准备逃脱的时候发现,周围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无形的结界罩住,怎么都逃不出去了。 心沉到了谷底,所有人都不约而同意识到:有金仙位阶的大能发现了他们的争夺,来坐收渔翁之利了。 剩下的一共有三股势力,只有六位金仙还留着,原本还在争斗的他们此时互相对望,竟然合作起来,齐齐对着空荡荡的结界,警惕背后的人。 毕竟让外人不费吹灰之力得到最后的好处,是最令人不甘和愤怒的。 原本不是什么生死之仇,只是为了争夺沙漠至宝“长生草”才打起来,一时间头脑充血,越打越激情,演变成了混战,现在“长生草”还好好长在沙漠里,被几方人马设下的各种禁制保护着,谁也不允许拿走,就算当场销毁,也不能便宜了这个想要收网的人。 几方都不由有些后悔,就算争夺不到“神位”,在扶摇战场里多待几日,也能收获颇丰,如今为了一棵“长生草”使得内部众仙几乎全部流逝,放弃了其他更多的资源,实在是得不偿失。 后悔之间,有人朝夜空中沉声道: “阁下既然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残余的人马很快整顿起来,簇拥着各自的金仙,嗅到了空气中的危险,警惕地张望着。 在璀璨无垠的星空下,苍凉迷蒙的大漠中,一团皎洁柔和的月光渐渐显露出来,立于众人面前,隐约可见光华之中包裹着一道颀长的人影,身形和样貌却十分模糊,根本看不清。 神识毫不掩饰地扫视过了每一个人,说出来的话是百里覆雪无比熟悉的: “自己捏碎,还是让我送上路?” 百里覆雪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太小,被愤怒的呼吸淹没了,没有人听见。 只有长杪微微偏了下头,似乎注意到了他,有一丝不悦。 百里覆雪正色起来。 他并不是故意要笑的,只是觉得这样太有趣了,本能有所反应。事实上,他根本不知道哪里有趣,这样严肃紧张的气氛,生死攸关的时刻,长杪那波澜不惊的态度和重复的话语,却让他感到极其轻松和愉悦。 第371章 来者显然不善,而且胃口极大,不是要争夺“长生草”,竟然是要他们统统退出,放弃扶摇战场。 “好猖狂的语气。”有领头的金仙发出不满的哼声, “阁下只一个人,如何能应对我们百人?” “无知小儿,最是轻狂!” 和百里覆雪预料的一样,长杪没有跟任何人废话,甚至眼皮子都懒得抬一下,那些方才还警惕的金仙,忽然间面容扭曲起来,顷刻之间浑身被厚厚的冰雪覆盖住,冻成了冰雕,直直倒在地上,双目圆睁,一动不能动了。 片刻后,几个金仙都亮起了白光,消失在了原地,应该是捏碎了玉简退出了。 这是百里覆雪觉得长杪身上让他感到新奇的地方之一。除了百里家的死对头轩辕家之外,他没有对任何一个人下过死手,都是用强势的实力无声警告对手,让对手自觉退出,保留了一条性命。 即使是轩辕家,也只是杀了几个人,剩下的大部分都放了一马。 若说他残忍无情,他又会保留余地,不伤性命,似乎依旧有充沛的人性。可若说他心地善良,心慈手软,他又如此狠辣决绝,干脆果断,冷漠无情,拒人于千里之外。 实在太矛盾了。 长杪的神识扫向了剩下那些残余的势力,甚至没有再重复一遍自己的话语,一道道白光便几乎同时亮起,很快所有人都退出了扶摇战场。 大漠重新恢复了宁静。 强劲的夜风让长杪的斗篷和长衫的衣袂,腰带和三千青丝,都飞扬得更加肆意,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仿佛随时能乘风扶摇而去。 跟没有重量一样,百里覆雪想。 “我好像明白了。”他看着长杪,微微一笑, “你是想要他们争斗到最后,剩下最少的人,你再来收场,会省事许多。” 他渐渐摸清楚,如果在争夺最激烈的时候长杪加入,不是不可以,但那个时候每个人都是充满激情和抗争性的,根本不会理会长杪的警告,反而会被激怒,抵死反抗,就算死到临头也不会放弃,而那些散仙地仙更是如此,还需要长杪一个一个亲自解决,十分麻烦。 等他们争夺结束,激情褪去,只剩下疲惫和胆怯,这个时候下手,才是最容易震慑的,不需要多费心费神。 他诚恳夸赞了出来: “恩人真是深谋远虑。” 长杪轻嗤,难得跟他说了一句话: “你还知道深谋远虑?” 百里覆雪听出了嘲弄之意,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从长杪进入之后,他的暗中观察来看,长杪对“百里”是格外照顾的,可似乎并不喜欢百里覆雪这个最小的晚辈,每每说话时,都有嘲讽之意。 还未想出回答的话语,他便听见长杪继续道: “有一个词,叫‘鹬蚌相争,渔人得利’,你听过么?” 百里覆雪诚实回答: “没有,那是什么?” 长杪望向他,看见他一身白衣在大漠之中也不染纤尘,星空下更显矜贵清雅,是完全不问世事的仙人之姿。 不知在这具熟悉的皮囊下,隐藏的真正神魂是什么样。 “是一个故事。” 清冷干净的声音不疾不徐流淌着,说了一个广为人知的故事,百里覆雪第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完完全全浸润在其中,等他的声音停止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做出反应。 等他意识到故事已经结束的时候,才凝视上那双唯一能看清的,漆黑如夜的眼眸。 “是一个好故事。”百里覆雪恭恭敬敬地朝他拱手行礼, “受教了。”说完又问, “不知恩人长踞于月宫,从哪里听来这样的故事,这鹬蚌,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长杪看着他反问: “你怎知我长踞于月宫?” 百里覆雪从容道: “我也是听来的,恩人的名字出现在‘青云石’上时,就被传得沸沸扬扬,都说恩人是月宫的人,受月神庇佑,在此之前从未有过任何消息,可不就是长踞于月宫?我听说,月宫里,是什么都没有的,哪里来的故事?” 长杪道: “难道我是生于月宫么?” 百里覆雪道: “可是恩人……”他忽然顿住,继而笑了笑, “是我失言了,竟然敢窥探恩人。” 这也是长杪让他觉得好奇的地方之一,他看过了长杪的命格,却发现,长杪的过去非常简单,一个天赋异禀的凡人,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出生时就被月神看中,选为弟子,加以庇护,不过百年便直接飞升到月宫,此后更加隐秘,不问任何事。 干净而纯粹的过往,但也太过空白了,他总觉得,长杪不会有这么干净的过去。 是谁隐瞒了长杪真正的命格呢?月神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大概是被选为继承人了罢,前尘往事都要抛弃。 可是他现在的身份是百里覆雪,他意识到,百里覆雪一个小小的地仙,可无法窥探到散仙的过往,他仅仅追问,会引起对方的怀疑。 他还不想暴露自己,于是选择了退让。 长杪似乎也没有怀疑他,他退让,长杪也不紧逼,收回了冷淡的视线,走向了不远处的一棵孤零零的矮树。 说是矮树,都算抬举了,实际上,那株植物低矮得只有普通人的小腿那么高,更算是杂草,可偏偏树干和分叉的枝丫都十分完整,看起来是一棵被缩小了许多倍的树。没有浓密的树冠,甚至一片叶子都没有,只有枯老的光秃秃的枝干,是萧瑟的黄,在大漠之中十分不起眼,基本不会被人注意到。 第372章 可是这棵树身上,却被下了无数纷乱的禁制,应该是那群人争夺的对象了,谁也不想让谁得到,于是到了最后,反倒是长杪坐收渔翁之利。 他在心里默默念着这个词,真不错,又学会了一个知识。 那些禁制对于长杪来说形同虚设,根本不需要他解开,手腕处的绿叶印记微微发亮, “长生草”就主动奔向了他,被他收入囊中。 “这是什么?”百里覆雪走到他身边,虚心求教。 “长生草。”长杪平淡地讲解, “只生长于沙漠之中,千年难得见一次,在‘扶摇战场’里面,也是难寻的。它的作用很简单,一棵可以增加三千年的寿元。” 在年少的时候,长杪对于神仙有着许多的向往,认为神仙都是无所不能的,寿元也是无止境的,直到后来修为越来越高,解到的事也越来越多,才知晓仙并不是长生不老的,也是有一定的寿命,直到成神才能与天地同寿,即使是金仙,也会为自己的寿元担忧,三千年寿元足够漫长,会发生的事也变幻无常,说不定就有机会成神,所以对于仙来说, “长生草”弥足珍贵,才会引来这么多仙打得头破血流。 他的话比昨晚多了太多,但也仅限于讲解知识上。 百里覆雪恍然,钦佩道: “恩人虽然身在月宫,却能懂得这么多的外界之事。” 这种试探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是心机叵测还是懵懂无知,长杪懒得理会,对方没有问,他也不会多解释。 “长生草”这类仙界的东西,自然不是他当凡人时能够知晓了,他能了如指掌,完全是依靠寄余生给他的新婚贺礼。 当年寄余生塞给他的贺礼是一本书,几乎囊括了仙界和天界所有的知识,事无巨细,十分周到,完完全全是为了他飞升成仙而准备的。天界的部分,他因为位阶的限制,尚且无法翻阅,但仙界的部分,他在漫长的二百年岁月里,早已烂熟于心,毕竟这孤寂的二百年,他除了修炼之外,再无其他的事情做。 敛起思绪,他听见百里覆雪温声问: “你名字里的‘长’字,是这个‘长’么?” 一瞬间,他以为百里覆雪将自己看穿了,可在听到接下来一句“取自长生的意思”后,又觉得只是凑巧。 “嗯。”他淡淡应着,仿佛只是敷衍, “是‘长生’的意思。” “看来给你取这个名字的人,希望你能够长生,成仙成神。”百里覆雪感叹道, “是月神取的么?” 长杪道: “是我自己取的。” 百里覆雪微微一愣,随即莞尔: “那‘杪’呢?木少杪,好像很少见到这个字。” 长杪道: “随便取的。” 百里覆雪道: “好名字。” 长杪没有再理他,在混战了一天的废墟里找到了一些木柴,照旧架起了篝火。 他是冰寒的体质,又是月宫的弟子,就算大漠的夜晚冷到呵气成冰,也根本不需要火,自身的月光就足够照亮周围,却偏偏喜欢在夜晚架起篝火,不知是喜暖喜亮,还是某种慰藉。 昨晚寒雾凝聚而成的人影没有再出现过。 是一个过往不可能纯粹的人,百里覆雪想。 他不由望了过去,温暖明亮的火光在对方清寒的眼眸中跃动,却没有将其融化掉一分半点。 长杪在篝火边静坐了一晚,直到天明,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孤寂得仿佛身边并没有另一个人的存在。 诚然,他名字里的“长”字来自于“长生”,却并非长生,而是“长生草”。 在凡间,同样有一味药材名为“长生草”,只不过它有个更加广为人知的名字:独活。 他想,季一粟赐予他一场美梦,又残忍地将美梦撕碎,打着为他好的名义留他一人独活于世间,到底太过狠心。 哪有夫妻生离死别后还能独活长生的? 可他必须要留着一口气,必须要独活长生下去,必须要查明最后的真相,为季一粟复仇。 很少有人会说他的名字好,听到“渺”这个字,都是抱着不屑的态度,只有季一粟和林岚夕觉得好,他从前也是觉得好的,可是在季一粟抛弃他身殒之后,他才想,大概“渺”这个字,的确不属于他,他要替季一粟复仇,就注定不可能渺渺湮灭于众生之中。 相比之下,反倒是“杪”更适合他,他独自站在命运的尾梢,摇摇欲坠,退无可退。 往前是未知,往后是无尽的深渊。 他已经自斩情丝,不应该再经常回忆从前的,可人总是无法控制自己,那些渺远的回忆,从未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消磨干净,变淡变远,反而被磨砺得更加清晰,时常不受控制地涌入他的脑海。 他想起自己的婚事,想起季一粟那样费心费力的操持,是不是早就知晓会有身殒的一天,才不想留下遗憾,给他造一个完美的梦境? 花会凋零,灯火会熄灭,梦也会醒来。 当时他是那样快乐,总想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想着自己和季一粟结发,就再也不会分开,可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们没有拜过堂就擅自结发洞房,坏了传统的规矩,使得长长久久根本没有实现。 他忽然想起来,是他错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的确如此,可是他忘记了,那首诗的最后一句是“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第373章 原来根本不是什么圆满,原来中秋节的日子也不会圆满,生死早就在暗中被命运写好。 可笑他成了三次亲,竟然没有一次拜过堂的,最后跟季一粟真正的婚事,也只在过门时戛然而止,他甚至都没有下过花轿,没有看见季一粟真正穿着喜服牵着他的模样,甚至没有拜过堂。 是多么荒谬又可笑啊。 他从来没有想过,在十八岁年少的那一年,季一粟带着他逃婚前往幽兰大陆,他拉着季一粟,偷偷按下的那不为人知的隐秘三拜,竟然会成为他们唯一的拜堂,让最后的遗憾在多年以前无意中圆满。 他们也是拜过堂的,是真正的夫妻。 第152章 赢 百里止回到了家族之中,果不其然迎来了众人好奇的目光,见百里覆雪没有跟着他一起回来,更是欲言又止。 没有做过多的解释,也没有提起过那位月宫长杪,只简单说了一下百里覆雪有另外的事情要做,现在是安全的。 唯一让他和百里轲有些不安的是,他们和百里覆雪之间的血脉联系被切断了,百里覆雪全然没有一点消息。这样的情况,不是身殒就是已经退出。 按理来说,那位长杪连轩辕家都能轻松只手覆灭,在扶摇战场里面不会再有对手了才是,百里覆雪跟着他,不会出意外,也没有理由把人赶出去。 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长杪行踪神秘,不想让他们通过百里覆雪发现自己的去向和其他讯息,才将百里覆雪隐匿了起来。 希望他的想法是正确的,毕竟长杪看起来对百里家颇为照顾,总不能只对百里覆雪下死手。 他暂且将此事按捺下来,其他人的安危也同样重要。他叮嘱家族里的人,不要试图去争夺这一次的“扶摇之战”,只安心在战场里面收集天材地宝,切勿同他人起冲突,过几日听他的命令,主动退出。 族里有争强好胜的不大理解,忍不住问缘由。 百里止本不欲透露太多,但怕有人多想,还是简单将自己被一位神秘高人从轩辕圣手下救出来的事情叙述了一遍,不但将轩辕圣杀了,而且整个轩辕家族,都没有一人再留在扶摇战场内。 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神情,剩下的不言而喻。 任谁也能听懂他的意思:一则那人对家族有大恩,没有跟恩人争夺猎物的道理。二则对方实力深不可测,他们根本没有一战之力,去争夺只是给人增加一点小小的麻烦,引人不悦,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老老实实在扶摇战场里觅宝,获得最大的好处。 过了两日,不需要百里止多言,一些端倪也渐渐在风中飘散了开来。 百里家的人发现,根本无需刻意躲避,他们也几乎没有偶遇到其他人,顺顺畅畅地在扶摇战场里寻找珍稀资源,路过了许多地方,看见不少打斗的痕迹,以及明显的家族营地,然而这些地方,都已经变得空旷寂寥,没有一个人还存在着。 传言也断断续续流淌。交好的家族和势力之间有隐秘的交流,最早接触到月光的人,有些会在退出之前给自己认识的人传音:若是遇见一团月光一样的人物,直接退出,不要反抗,因为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起初并没有人在意,直到越来越多的人撞见,越来越多的警告流传,这些隐秘的传音交织成细密的网,经过不断打磨变形,最终在整个扶摇战场里都游弋着月光的传说。 月色仿佛幽魂一般,凡是飘过的地方,皆成空寂。 无需问姓名,月光就已经昭示了此人的身份。 月宫,长杪。 这个在名字出现的时候被讨论得沸沸扬扬的人物,被上神庇护的弟子,并没有人看好,都认为是无能才迫不得已和他们争夺,哪知真正的实力竟然如此恐怖,以一抵千抵万,整个仙界无一人是对手,恐怕所有的仙联合在一起,也拿他毫无办法, “神位”的得主没有任何悬念了。 这样的实力明明已经可以比肩散神甚至上神了,为什么位阶依旧是仙,而且还得依靠“扶摇之战”才能获得“神位”呢? 越是神秘,越容易激起人们的好奇心, “扶摇之战”尚未结束,已经退出的仙就猜测了千百种可能,到后来越来越荒谬,只是这样的猜测都是在私底下交流,而且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很快长杪就会获得“神位”成神,再揣测对方,就有可能会触碰到天机,从而受到伤害。 五天之后,扶摇战场里的争夺者所剩无几,而百里止也收到了长杪的传音,是一个很简短的命令,要他带着百里家族退出。 收到这个传音,百里止并没有感到意外,相反还松了口气,有一种“终于要结束了”的感觉。 他明白,长杪已经将其他人全都清除,等百里家的人退出,对方就会获胜。 这才五天……以往, “扶摇之战”可是会持续好几个月甚至一年的。而且总有人会通过藏匿来消磨对手的精力和耐心,投机取巧。 长杪对待他们已经足够特殊宽容,让他们在这里待到了最后。 而跟着命令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团小小的月光,主动落在了他的掌心,让他十分讶异,月光散去之后,他才发现,那是一株十分稀有的长生草,他只在传闻中听说过。 长生草上也附着了一句话:给百里覆雪。 很显然,这是长杪送给百里覆雪的东西,可是百里覆雪不是跟在长杪身边么?有东西直接给他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让自己带给他呢? 第374章 也许是覆雪退出后长杪才想起来的,而选择在扶摇战场里面给自己,大抵是不想让别人知晓他们之间有往来,而且在出去后,长杪就会成神,这就意味着他们基本不会再有交集。 百里止这么自己解释着。 他没有犹豫,当即下了命令,让百里家族跟着自己一起退出。 一道道白光几乎同时亮起,眼前一花,百里止出现在了青云宫里,果然看见青云石上面显示的剩余人的名字,只剩下长杪。 不少人都在青云石前等待着结果,这唯一的名字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热浪,所有人都在激烈地探讨着,百里止没有停留,带着众人回到了家族之中。 他没有看见百里覆雪,估计是比他们早出来,已经回家了,果然他在门口看见了相迎的百里覆雪,对方看上去和五天前没有任何变化。 他心中安定下来,暗中将长生草给了百里覆雪,在对方询问的目光中传音回答: “这是……”他顿了顿,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称呼长杪,最后还是直接喊名字, “长杪给你的。” 百里覆雪更加疑惑: “长杪……那位月宫的弟子?为什么要给我?” “你跟了他五天,想必是有些情分在的。”百里止回答,到底没有忍住,还是试探性问道, “你这五天,都跟着他做了些什么?” 这样的问题应该是无关紧要的,其实他更想知道,为什么长杪会对百里覆雪另眼相看。 可百里覆雪的回答完全出乎他的意料: “家主,我……我第一天就退出了,因为遇到了轩辕彻,他似乎心怀不轨,危机之下,我只能先捏碎玉简逃离,家主说的,我一概不知,也根本没有见过那位长杪。” 百里止愣住,看着对方诚恳的脸,一时间没有出声,背脊间却蹿上来了一阵莫名的寒意。 百里覆雪早就在遇见轩辕彻的时候离开了?也就是说,他们在扶摇战场里面,根本就连百里覆雪的影子都没有瞧见? 那长杪救出来的人是谁?跟着长杪五天的,又是谁? * * * 到了第五天,长杪已经再也找不到任何家族和势力的营地,可扶摇战场太大,也不是没有个别残余的人在独行,这些人都十分会隐藏气息,就是不正面争夺,可以耐心蛰伏数月甚至数年的时间,将对手消磨殆尽,说不定会侥幸获胜。 虽然“扶摇之战”开启之后,也只有一个人凭借潜伏把最后的强劲对手磨疯,自己退出,取得了“神位”,正常的情况下还是强者胜的。 而长杪不会有这个耐心,也没有心思跟人玩捉迷藏,五天,已经是他的底线了。 判官没有出现,他没有在玉简存在的情况下出去,就说明还有其他的对手在暗中窥探着。 长杪用最后一丝耐心等到了晚上,月华降临的时候格外明亮,亮得几乎如同白昼,将整个战场都包裹在白玉间,一切人迹无处遁形。 百里家也在白天退出,战场里面没有人了。 最后,他望向了一直陪在自己身边的百里覆雪。 “我的玉简还是没有找到。”百里覆雪垂眼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了些许无辜,朝他伸出一只手,摊开掌心, “要不……你杀了我罢?杀了我,你就能出去了。” 长杪淡淡道: “找不到的,因为已经碎了,判官。” 百里覆雪伸出的手停留在了半空中,脸上的神情出现了瞬间的凝滞,目光定在了长杪脸上不动了。 片刻后,他才舒展眉眼,轻声问: “什么时候发现的?” “见到你的时候。” “见到我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么?”百里覆雪的目光有些游离,似乎在回忆,声音如喃喃自语, “那时我明明是昏迷的,也会暴露么?” 长杪道: “你觉得你隐藏得很好?”他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嘲讽。 “是啊。”百里覆雪诚恳点头,丝毫不在意他的嘲讽, “我还以为你没发现,既然你一开始就知道,为什么不揭穿,还要我跟着你?” 年渺道: “因为我也很想知道,为什么堂堂天界太子,这次的判官,会一直跟在我身边,只盯着我一个人。” 百里覆雪笑了起来,没有回答,不染纤尘的身形渐渐消散成一团浓雾,等浓雾重新凝结之后,则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身穿黑衣的高大男子。 在看到对方容貌的一瞬间,长杪的脸上再也维持不住一向的云淡风轻和冷漠,有片刻的茫然,一颗心明明早就无情无欲,还是被狠狠震动了一下,大脑几乎一片空白。 “那现在,重新认识一下。”那人朝他微笑着,声音温和, “无翊。” ———————— 渺:主打一个速战速决 晚点还有一章 第153章 模仿 长杪回到了阔别已久的月宫之中。 二百年的清修没有让他动摇,可是现在,他感到了许久未曾感受过的疲惫,以至于胳膊都是软的,许久才有力气抬起来,拿着师父赠给他的新婚贺礼,月宫的钥匙,将沉寂的大门打开。 月宫是一个特殊的地方,自混沌之初就存在着,在遥远的天界边缘悬挂着,从来没有人进去过,甚至连靠近都不曾靠近,只知道是至高无上的月神的居所,里面只有月神一个人。 月神是纯粹的神明,一向与世无争,从不出现在世人面前,就像是天边的月亮,只在晚上高高挂着。她的宫殿也十分清冷,至少在长杪刚飞升进来的时候,里面什么都没有,甚至连殿宇也没有,只是一轮纯粹的明月,弥漫着无尽的月光。 第375章 月神受了重伤,陷入了沉睡之中,不知什么时候才会醒来,所以世人已经二百年没有看见过圆满的月亮了。 一开始的时候,长杪还尝试着找过寻深子,青容,水神,还有百里落尘,都没有任何下落,大概都在成婚那天受到了重创,不是和季一粟一样陨落,就是和月神一样在沉睡疗伤。 他就再也没有去尝试过,彻底踏上了一个人的孤独之路。 他在清冷死寂的月宫之中,开辟出了小小一片天地,是属于他的天地,凭空起了帝华大陆上的几间老屋,除了季一粟爹娘的那一间封锁着,其他的都复原成大婚前的模样,甚至连窗花都没有落下,一切都是喜气洋洋的红,最后用水神的赐福种上了一圈缤纷的花林,将这小小的天地包围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 虽然也不会有人看见。 百花林上没有挂着红绸,他到底太嫌弃,等有一天,季一粟瞧见了感到不满,就自己去挂上。 他想,季一粟又不是没死过,说不定这一回也是一样,指不定藏在哪里看着他,就连寄余生也不知道。也许有一天,季一粟就会突然出现在他面前,夸他长大了,变得懂事又坚强,可以一个人扛起所有。 那他要怎么做呢?是热泪盈眶地扑向对方,缠绵缱绻以解相思,还是怨恨责怪,骂对方将自己丢下不管,生死不知,害自己痛苦许多年。 他想他应该是怨着季一粟的,怨对方抛弃自己,怨明明说好生死相随又留自己独活,让海誓山盟都成了虚假的誓言,可他自斩情丝之后,就再也无法体会到喜怒哀惧这些情感,也做不到怨恨和热泪盈眶,心只剩一潭死水。 他再也无法掉下一滴眼泪。 只有在想到季一粟的时候,心头才会莫名其妙阵痛,这种阵痛只在一开始他复原老屋和花林时出现过,在他闭关清修的二百年里都沉寂着,直到他出关去扶摇战场,每每想起和季一粟有关的回忆时,才开始疼得频繁起来。 这样喜庆的红和明媚的花林,同纯白的清冷月宫着实格格不入,好像是月亮上不小心溅上了一滴谁的血。 从“扶摇之战”中拔得头筹后,审判官便拿着他的玉简,领着他去了天界,赐予了他“神位”。 过程实在太繁琐复杂,到了最后,他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是怎么成神的,只记得太子无翊的脸。 成神的仪式消耗了他太多,重新淬炼了他的仙体,变成更加缥缈的神体,以至于他的头脑都不清楚起来,满身满心的疲惫让他回来之后瘫倒在床上,就再也动不起来了。 堂屋里亮着灯,是伏天剑新点上的,他刚刚把诛神剑丢了出来,两把剑便并排在一起,学习仙界的知识。这次“扶摇之战”他根本没有用上剑,是他高估了仙界的水平,抑或是低估了自己的能力。 他闭上眼睛,手背覆在额头上,慢慢思索起来。 说他看到了太子无翊的脸,也不尽然,因为对方的脸上戴着一张面具,十分简单的样式,银白色,只遮住了半面,露出了鼻梁和唇,还有一双含笑但隐匿着探究的眼。 但那张面具和自己以及季一粟的面具不一样,是普通的面具,透过面具,可以清晰看见下面的面容,眉眼,鼻梁,薄唇,甚至下颌,都几乎跟季一粟一模一样,熟悉得让他几欲落泪。 长杪十分庆幸,在最开始下定决心复仇的时候,就果断地自斩情丝断情绝爱了,否则他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奔向对方,什么都不会想。 感情果然是人最大的障碍和致命点,仙和神也是,幸好他将这懦弱麻烦的东西给剔除,才省去了许多的麻烦,不会落入旁人的陷阱之中。 的确很像,但又不是一模一样,只是相似,让人一眼看上去会认错人的相似,连面具都那么相似。 可他知道,那并不是季一粟。 他同季一粟之间早已紧密相连,融为一体,无论相隔多远,都能感应到对方的存在,然而他在太子无翊身上感受不到任何熟悉的气息,那张相似的脸也只是给他带来了片刻的懵神,现在他的精力在月宫中渐渐恢复,开始思考起这件诡异的事来。 再次回忆那张脸,他不由对自己一时的失控而感到荒谬,因为那只是拙劣的模仿,别说眉眼,就算是头发丝也没有能够和季一粟相比的地方,这世上从来不会有人能有资格和季一粟相比。 可是为什么,才出生二百年的太子,没有父母的管束,只在天界漫无边际地游荡着,会去模仿一个已经死去的魔神? 就算季一粟最鼎盛的时期,见过他脸的,也没有几个,更别说一个二百岁的上神了。 而且太子无翊一直跟着他,探究的目光从来不知道掩饰,为什么会对自己如此在意,难道对方知道自己和季一粟的关系么? 天道法则已经将他的过去完全抹掉,他的过去,成了一片空白,别说一个上神,就算是真神出现在他面前,也只能看到他是刚出生时就被月神选中的弟子,过去干净纯粹。 无翊像一个刚出生的孩童,对什么都是新鲜而好奇的,许多常人都知晓的道理他却不知道,似乎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新奇和好玩,就连伪装都不会伪装,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在暴露着自己的虚假。 这是长杪五天以来所观察到了,但并不能由此判定一个人,因为伪装也有可能是伪装。 第376章 莫名其妙的接近,还有刻意而拙劣的模仿,这两个点,是长杪怎么都想不通的问题。 除非…… 是紫微宫的授意。 无翊是出生于紫微宫的,代表的也极有可能是紫微宫,对方的所作所为,也许就是紫微宫的命令,而紫微宫是季一粟一直在攻打的地方,里面到底藏着什么让季一粟如此在意? 是紫微宫让无翊盯上自己的,是紫微宫让其模仿季一粟迷惑自己的。可是无所不能的神秘存在,为什么要在意他一个小小的飞升才二百年的仙? 又是紫微宫。 长杪拿开了自己的手,缓缓睁开了眼。 好像一切都跟紫微宫有微妙的解不开的联系,紫微宫中住着的那两位众神之首,他从来没有听季一粟提起过,更别说其他人了。 他们远远比其他神明更要神秘,完全不问世事, “伪”应该不会找上他们,或者说会不会“伪”和季一粟的死,都跟他们有关系? 他一定要找到去紫微宫内殿的办法。 现在他已经是散神,但他也是现任月宫之主,可以不用受天界约束,但也可以主动去紫微宫外部,和其他的散神一样,成为紫微宫的下属,镇守各大宫殿或者做些其他的事。 成神仪式消耗了他太多,他静静地躺了片刻之后才坐起来,手中浮现出了一个外表十分普通的桃符,是季一粟留给他的护身符。 现在他是散神了,既然是神,应该就有了打开季一粟禁制的资格。 一颗平静的心,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跃动起来,他难得产生了一丝丝微弱的雀跃和紧张,以至于盯着那块桃符,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凝视了许久,才注入自己的灵气。 他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里,可是很快,又重重地垂落下来,跌到谷底。 桃符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和之前一样,里面的禁制也坚固如初,无法被打开。 不行,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手中的桃符,还是不行。 看来成为散神依旧不够,他得快点成为上神,才有可能打开护身符。 可是,要怎么才能成为上神呢? ———————— 渺:开动我聪明的小脑瓜 第154章 故友 长杪打开了寄余生留给他的新婚贺礼。 那是两本看上去十分普通的书籍,通体深蓝,封皮上只写了一个黑字,一本上写的是“仙”,一本写的是“天”, “仙”他已经翻阅完,剩下这本“天”,终于在成为散神之后解开了上面的禁制。 和上一本“仙”一样,这本“天”同样记载着和天界有关的一切详细的事物,小到一棵不起眼的草都会有描述,长杪用神识扫了一遍,书里的内容便都印在了脑海之中。 他搜寻着自己最想要的信息,然而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也没有找到。 不应该啊。 他放下书,细细思索着。 按理来说,季一粟是魔神,而且不止一次攻打过天界,属于重大事件,应该会被记载下来才是,可是通篇没有一个字提到过魔神,如果是天界的书籍,不想让不堪的过去被人知晓,也算情有可原,可这是寄余生给他的东西,寄余生为什么也不愿意让他看到季一粟的过去? 并且不止是季一粟,他所认识的水,月,妖,山,草木,火等等,都没有被记载进去,一个字也没有提及。 为什么呢?难道他们都不属于天界么?还是说,他们不能存在于普通人的认知中,竟然连散神也不可以知晓? 他隐隐约约有了一个念头:他认识的这几位神明,几位被“伪”所追杀的,都不是上神,而是有着比上神更高的位阶。 “伪”背后的存在,就是要将这些未知的至高神取而代之,取代的目的又是什么…… 然而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的脑袋就被无形的针狠狠扎了一下,再也无法深入思考下去了。 长杪捂着额头,强迫自己切断了思路,好半天才缓过来。 已经成为散神,他自然也明白了“天机”的存在,所谓“天机”,即“天之机密”,简单来说,就是不能去探究高位阶的隐秘,比如一个仙想要借助卜卦等方式去窥探上神的过往,就会引来天谴,头疼只是警告,若是执迷不悟,强行窥视天机,天谴就会越来越严重,甚至丢掉性命。 从前跟季一粟在一起,长杪就经常有这种被天谴警告的感觉,如今他是散神,竟然也不能去窥探季一粟他们的存在。 他紧紧抿起嘴巴,凝视着手中的书籍,目光愈发深沉起来。 复仇之路,远比他想象的要艰辛遥远,背后的隐秘也更加复杂,他甚至都不能知道自己亡夫的存在。 散神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要成为上神,甚至跟季一粟一个位阶,知晓更多的天机,才有复仇的可能性。 众所周知,神以下的位阶是可以通过后天修炼一步一步提升的,然而成为散神之后,就几乎无法通过纯粹的修炼成为上神——也许是可以的,只是迄今为止,没有一个散神做到。曾经有散神潜心修炼几万年,进度微乎其微,反而因为执念太过,气血攻心,引发心魔,最终回归天地,后来再也没有散神动过提升念头。 上神与散神之间虽然只有一个位阶的差距,却如天堑,根本无法逾越。现在的上神,都是自混沌之初就存在的,要么是他们血统纯正天赋异禀的后代。除了命好之外,再也没有提升的办法了。 第377章 目前看来,只有血统这一条路,即使现在重新去投胎也不可能,因为上神的后代是通过灵体结合,吸收天地精华培养出灵智而成的,哪里会容得下普通的魂魄。 长杪虽然有众多神明的庇护,又有幽兰果淬炼体质和灵根,但归根结底始终是凡人修仙,顶多是天赋好一些,奇遇多一些,如何比肩上神。 似乎走入了绝路,前方是堵死的高墙,再无进一步的可能,但自从淬炼灵根踏上仙途之后,长杪就再也不相信天命了,任何绝路,只要想走,总能开辟到出口的。 常人不知,但总有人会知道的。 他收起书籍,手里出现了一枚小小的贝壳,随即离开了被繁花包围的喜屋。 是时候去拜会一下故人了,他还留了一点东西,如今算是派上了用场。 * * * 自从真神覆灭之后,寄余生就再也没有踏出过“寄余生”半路,也再无人遇到过他,好像他也随之消失于天地间了。 但是这几日,他的心情都很好,有种重新振作起来了的感觉。 仙界的事,他比任何人都能更快知晓,当他看见“月宫”时,终于体会到了许久未曾出现过的心安,整个人都踏实下来。 年渺还活着,而且活得比他想象的更好,五天胜出“扶摇之战”,别说是仙界,就连天界也闹得沸沸扬扬,不敢相信什么时候出了这样一个天才。然而天界众神对此并不是赞扬的态度,更多的人表现出了警惕,认为长杪是一个怪胎,身份来历都不明,月宫也不能证明什么,而且月神也在沉睡,不能为其做担保,得查清楚此人来历才是。 在成为散神之前,长杪自然是被天界细细检测过的,结果让人十分失望,他来历再清白不过,是一个纯粹干净的凡人天才,得到月神的赏识,欲培养成继承人,才加以庇护,是新任月宫之主,如今月神沉睡,天界质疑她的继承人,才让人心寒。 看到如今强势的长杪,寄余生在欣慰之余,又生出许多伤感来。 他认识的年渺不该是这样的,好像一个从小被自己看着长大的娇生惯养的孩子,一夜之间变成独立的大人在操劳奔波,吃尽苦头,让他觉得心疼又舍不得。 然而不得不承认,众神的选择是正确的,年渺有这个能力和资格,成为劫难的“变量”。 阁楼外的流云忽然翻涌起来,寄余生心念一动,有人登门拜访了。 和外界断绝联系二百年,不可能再有人找上门来,除了一个人,一个他曾经给过信物的人。 想都没有想,眨眼功夫,寄余生的身影完全显现在云阶前,望向了门口出现的来人,一身月光似的白衣,孤傲清绝,让他恍惚之间,以为自己看见了已经身亡的故人。 “阿渺。”他低低喊了对方一声, “我就知道你会来。” 长杪望见二百年未曾见过的故人熟悉的脸,听见熟悉的声音,心里却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波澜和感慨,也没有任何叙旧的心,开门见山道: “我曾在你这里留下一根情丝,彼时我未曾想过要换什么,现在我已经想好了。” 寄余生看见了他脸上的面具,听着他冷漠平静的声音,心里的伤感又弥漫开,尾音更像是叹息: “阿渺,我差点要认不出你。” 他不由想起被剔除情丝的季一粟来,两个人都是一样的,可又并不一样,季一粟当时是落魄和茫然的,而现在的年渺,才更像是一个真正断情绝爱的人,没有任何留恋的人。 对方并没有因为他的感慨和亲昵的语气有半点波动,他忍住哀戚,直接问: “想好了么?你要换什么?” 长杪道: “我要知道,如何成为上神的方法。” 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寄余生露出然的神色: “果然,是为了这个。” 他早就想到的,在成为散神之后,长杪会发现自己依旧渺小,所知道的远远不够,一定会追求更高的位阶。 除了自己和真神,再也没有人能够知晓普通人如何成为上神了。 见他没有立刻回答,长杪问: “不够么?” “够了。”寄余生道, “你的情丝独一无二,足够珍贵,无需天道法则,也能交换这样一个消息。” “说罢。”长杪立于阶前,平淡道。 这种命令似的简短语气和清冷的态度,让寄余生再一次恍惚看见了季一粟,不由失笑叹息: “阿渺,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活成他的样子……”他蓦然噤声,微微偏过头望向无边的翻涌云海,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触碰到了两个人都不想触碰的悲伤。 可是长杪依旧无动于衷,仿佛根本没有听到他在说什么似的。寄余生又是感叹,他从前是那么敏感,那么依赖季一粟,一点点风吹草动都惊慌不已,如今却判若俩人,即使自己提到了季一粟,也无动于衷,似乎早已经释怀。 他竟然是如此决绝果断,大概不会像季一粟那个情种一样,再生出一根情丝来。 寄余生缓缓转过了身,低声道: “跟我来。” 他一步步走向云阶,长杪跟在他身后,飘摇的斗篷和衣袖和流云紧紧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哪片是云,哪片是月光了。 云阶两侧是傲立的嶙峋山峰,被大片大片繁盛的艳丽桃花压得看不见一点石头,仿佛是粉色的云雾笼罩着,如梦似幻。寄余生刚想开口请他赏花,询问他自己这里的花和他的花林相比如何,又意识到对方再也不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了,便讪讪闭上嘴巴。 第378章 走过长到似乎没有尽头的云阶,两个人终于来到了阁楼的最顶端,长杪望过去,一眼便看见了屋檐下半旧的风铃,因为有人到来,携风而入,从而轻轻摇晃着,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悦耳声响。 ———————— 半夜还有,要不先睡吧qwq 这一卷的主题是博弈,很想要扑朔迷离最后结果转来转去的感觉,但是更怕站错cp,所以还是直接写清楚太子不是师兄,是什么后面就知道了,看到的感情线都是假的,希望结尾能带给大家是的震惊和恍然而不是满脸问号,这一卷结束也就结尾了,最后一卷等于是番外 第155章 吞噬 阁楼的风穿堂而过,清幽而冷寂,风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长杪和寄余生相对而坐,垂眼望着桌上透明的小瓶,里面装着的,是早已被他舍弃的情丝,透明的冰蓝色,微微泛着星辰一般的光亮。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没有任何字迹的糙而黄的纸张。 “你确定要交易么?”寄余生看着他,试图从那双波澜不惊的眼里找到细微的痕迹,却一无所获, “若是交易成功,就再也拿不回去了。” “嗯。”长杪平静应了一声, “不需要了。” 他的态度冷淡得可怕,那张冰雪般的面具,还有模糊的脸,都再也找不到昔年的影子,好像对过往再也不会有任何留恋,若不是有曾经的信物为证,寄余生甚至怀疑来的到底是不是年渺。 沉默半晌,寄余生才将面前的空白纸张推到他面前,轻声道: “按上来罢。” 长杪没有犹豫,将手掌覆在纸张上,探入自己的神识,神识刚刚进去,便觉得全身的灵气都在疯狂往纸张里面涌,很快,那张看似普通的糙黄纸张开始泛起冰蓝色的光芒,放着情丝的瓶子被吸进了纸张里,如同水溶一样跟纸张合为一体不见了,寒意逐渐弥漫开来,穿堂风变得异常冰冷,夹杂着细小的冰粒,呼啸着席卷了四周,桌椅,檐角,风铃,都覆盖上了一层薄薄的寒冰。 长杪被笼罩在冰蓝的光芒之中,没有注意到外界的变化,只凝神感受着,他在隐秘的混沌之中,脑海中蓦然闪过两个字:吞噬。 光华淡去,风也停了下来,一切重新归于平静,只是周围覆盖的冰雪依旧存在,长杪缓缓睁开眼睛,和寄余生的眼睛正好对视上。 “什么是‘吞噬’?”他问。 “看来你看到了。”寄余生道, “这就是唯一的成为上神的方法,说起来,还是……” 他微微一顿,后面没有说下去。 这还是越沧海发现的快捷方式。 以前从来没有散神能够战胜过上神,更别说觊觎真神,真神向来都是靠普通的传承而更替,上神则没有“传承”的概念,因为上神归根结底还是个人,不像真神,已经是超越个体的“存在”了。 但越沧海硬生生将上一代魔神吞并消化,成为新一代魔神,才让人明白,还可以靠这种方式取而代之。只可惜这种方式常人是无法做到的。 上神亦是如此,他们没有“神阶”,但是也有属于自己的特质,将一位上神吞噬消化,就可以取而代之,成为新的上神。 “不需要我解释,你应该也能明白。”寄余生略去自己的所想,见对方眼里是清明和冷静,没有半点疑惑,他压低了声音, “说起来很简单,取而代之。” 轻飘飘的四个字,个中含义却沉重而残忍。 寄余生说完之后,就有些后悔了,让一个散神去越阶挑战上神,无异于自寻死路,而且长杪的人性充沛,让他去无缘无故击杀一名上神,恐怕心理上就过不去。可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哪知他听见从长杪的鼻息之间发出一声轻嗤: “这么简单?” 他一愣,才恍然想起现在的年渺不会再有什么人性了,性命在他眼中犹如草木,微不足道。在“扶摇之战”里会放过那么多人,恐怕也只是不想要太麻烦而已。 长杪站起身: “也好,省去了许多麻烦。” 他身心都舒展开来,十分轻松,只是这么简单,那他可以很快就能成为上神,不需要浪费太多时间。 他朝寄余生微微颔首,算是告别,随即毫不留恋地顺着来时的路出去,脑海之中已经开始一一将诸多上神的信息过了一遍。 寄余生给他的书籍上,详细记载着天界的每一位上神。 “阿渺。”寄余生突然在他身后叫住他。 长杪停下脚步: “说。” 说话的语气和话语,都和越沧海一模一样。 “保重。”沉默片刻后,他只这么说。 他没有去提醒越阶挑战上神是多么危险和渺茫的举动,也没有为对方出谋划策众多上神的短板,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他好像只有这两个字可以说了。 那个纤弱却挺立孤绝的背影,竟让他觉得,好像天底下没有什么事情是对方做不到的,无需外界扶持,让人分外安心。 “嗯。”长杪淡淡应了,出了楼阁,未曾回头过一次,连犹豫着偏过头的动作都没有。 * * * 彻底失去了情丝,换来的情报虽然简单,但十分有用,是长杪最喜欢的方式,让他觉得这是一次颇为公平的交易。 杀戮,单纯依靠杀戮,就能成为上神,远远比上万年的苦修要容易得多。 这样的途径让他觉得荒谬和不可思议,世人眼中象征着光明和正统的天界,居然需要如此残忍血腥的方式来晋升,和被唾弃的妖魔有什么区别。或者说,到了上神这个位阶,已经不分什么善恶了,无论是魔神妖神这类为世人所不齿的,还是天帝天后这种正统的神明,都是一样的,并无区别。 第379章 不知在混沌之初衍生出这样的规则到底有什么用意,是想看到厮杀么? 长杪回到月宫之中,重新坐在自己的床上,被喜气洋洋的大红色包裹住,开始收拾整理自己的东西,忽然间手停了下来,有所顿悟。 也许这并不是特意制造出来的,而是天地万物原本就通用的规则,无论是人妖魔兽,在生存上都是一样的,遵循着最基础的一条“弱肉强食”,只不过后来人渐渐有了“人性”,又遍布六界,才使得人性也在六界充斥着,凡事都会优先考虑道德得失。 事实上,从凡人开始修仙的时候,就在弱肉强食了,强者吞并弱者,是默认且无可奈何的法则。 他想明白这一点后,神识不知为什么变得异常清明,似乎哪里通了窍一般,窥探到了最原始的天机。 长杪站起身,天界所有上神的信息都在他脑海中轮转着,他只需要选择最弱小最好欺负的一个上神吞噬了就行。 可他并不打算这么做,即使他已经无情无欲,也始终是人,经历过喜怒哀惧,爱恨情仇,善意和友好,在他并不算漫长的人生中占据着大部分,他无法和没有人性的妖魔甚至神仙一样,无缘无故去杀戮一条没有仇怨的无辜生命。 他来到堂屋,看见还在乖乖等待的两把剑,手轻轻一扬,两把剑俱化为两道蒙蒙剑光,一黑一白直直射向他,融入他的身体后消失不见了。 长杪走出了堂屋,来到院子里,风铃花在轻轻摇曳着,粉和黄的花瓣细细碎碎落下,像轻柔的雨飘在他的肩上,却很快化为点点光芒,未曾留下痕迹,仿佛一切都是虚假的,眨眼皆能成梦境。 对付仙算不上困难,他不需要多花心思,但是弑神,他还得好好谋划一番,是时候用上自己的剑了。 他的剑自炼化后,从未沾过一滴血,他尚且不知力量如何,但既然是寻深子打造出来的,想必足以和上神抗衡,一位上神,充斥着血腥和怨气的上神,正好可以用来祭剑,好让他以后可以从容斩下杀害季一粟的“它”的头颅。 他走出花林,轻盈的斗篷再次笼罩在他身上,将身形都变得模糊起来,衣角尾端拖曳出一道淡淡的光影。他打开了月宫的大门,明月一样的月宫之门在他出去之后又渐渐合拢,把氤氲的月光关闭在里面。 他要去天界走一遭,好好选择最合适的猎物。 ———————— 十二点之前应该还有0.0 第156章 忠告 作为天界中心的紫微宫,分为外殿和内殿两大部分,外殿是日常众神交流议事以及听从命令的地方,谁都能来,内殿则是天帝和天后的住所,至今无人能够窥探半分。 而紫微宫外殿,也不是单纯的一座宫殿,在外殿之外,更有四大宫殿分别立于东南西北四方,成为紫微宫的保护伞,镇守四方,防止有人入侵。 虽然说普通的存在连进入天界的资格都没有,一般并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但天界是混沌之初就存在的老古董的生存之所,上古时期的异兽和神明,都蛰伏在天界的某一处,冷不丁就会有谁执念成魔,或者莫名其妙发了狂横冲直撞,打到紫微宫,造成许多损失,这时候,就需要镇守四大宫殿的各方散神与之对抗,如若来的是上神级别的,还得往紫微宫上报,请出其他上神才行。 紫微宫只是天界的很小的一部分,在紫微宫之外,尚且有许多未知,比如极炎之地,极寒之地,还有月宫,都被神秘强大的结界隔阂着,一般不允许众散神轻易靠近,否则连神位都不一定能保得住。 这些就是百里林江和百里振羽对于天界所知晓的了,在他们的印象之中,天界一直十分平静,没有什么动荡,也不见有什么疯魔的异兽进攻,不过倒是有三件事让人印象深刻,然而是隐秘的,即使知晓,也要藏在心里不能讨论出来。 一件事,是数千年前,紫微宫内殿突然下达神令,为一位上神在极炎之地建造神殿,限时一日,大部分的散神都去了,他们两个也被选中,建好之后便离开,不能有任何停留,也不知道是为谁建的,后来也没听说里面住人。 第二件事更早了,那时候百里林江才刚刚成为散神,也没有亲眼所见,只是听说,听说是魔界新任的魔尊狂妄自大,心高气傲,年纪轻轻就妄图称霸六界,不由分说直接打上了天界,出现在九霄宫门口,当时最年轻强大的散神洛一神君带领着天界几乎所有散神严阵以待,谁料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就被放倒在地,甚至连蛰伏的几位上神连手都未曾伤害对方一分一毫,甚至受了伤,那位新任魔尊一路畅通无阻,来到紫微宫,可惜并未破除掉紫微宫内殿的结界,最后只能悻悻返回。 这件事是天界的耻辱,当时管理天界的几位上神都十分生气,将这件事封锁起来,不准任何人议论,若是被发现,就会直接剔去仙骨,剥夺神位,打入冥界的轮回之中,因此所有散神都将此事烂在了肚子里,谁都不敢再提。 第三件事,同样还是跟那位魔尊有关,算起来不过是近些年的事情了,那位魔尊似乎找到了破除紫微宫内殿结界的方法,重新攻打上来,依旧畅通无阻,一路直接前往紫微宫内殿,这一回结界倒是破除了,可是内殿的天帝天后是众神之首,是遥不可及的存在,岂是一个小小的魔尊能够与之对抗的,虽然魔尊进去了,但是出来的,是一块块碎裂的尸体,被炎霄上神亲自送到仙界堕仙台中,还请来了遥远西天的佛修将其封印,才投入堕仙台。 第380章 堕仙台是混沌之初便存在的神秘之地,虽然说是“堕仙”,存在于仙界,实际上也可以“堕神”,连上神之力也无法抵抗,即使是再厉害的上神,神体一旦被丢入堕仙台,将会尸骨无存,神魂尽散,不会在六界留下任何痕迹。 这件事倒是天界的胜利,让管理天界的上神高兴了很久,四处宣扬天界的神威,以及魔尊的身殒,以至于天底下无人不知,那位年轻嚣张的魔尊倒在了天界。 这堕仙台,是天界和仙界都最为忌惮的地方,只有罪无可恕的神仙,才会被打入其中,但是上万年以来也只有那位魔尊才有此殊荣,平日里都是被封印着的。 一般情况下,天界的散神都是自由的,游离在紫微宫之外的普通地方,只要不去招惹隐秘之地的神秘存在,做什么都行,但一旦有大事,就需要到紫微宫外殿来听从差遣,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职分,事实上比仙界还要严格一些。 百里林江有时会冒出来一些怪异的念头,踏上仙途,一路提升,从凡人飞升成仙,再从仙一点点修炼竞争成散神,成为散神之后,在天界漫无目的地游离着,受着更厉害的上神的管束,而再也无法进一步成为上神,这样的日子,到底意义何在,是他一心想要追求的么? 凡人的时光实在太久远,远到他快要忘记了自己的初心,只记得自己想要的是逍遥和长生,现在长生已经实现,逍遥却算不上了。他被困在了仙界,哪里都不能去,因为一位散神出现在仙界或者凡间,都会造成巨大的混乱,发生难以控制的意外,只有一双眼睛可以往下眺望,看着芸芸众生忙碌奔波,反倒比他要充实得多。 根据他的观察,其他的散神很少有像他这样的,他们有许多早已清心寡欲,没有任何需求,和草木无异,只散漫地游离着,都封闭了自己的思想,成为“存在”,而失去了本我,或许有一天完全失去了“本我”,就会消散于天地。 大概这就是神,也许他的人性太过充沛,还未曾到达“神”的境界,所以无法做到。 这日紫微宫又有要事,召集了众神入殿,百里林江和百里振羽早早就在紫微宫外殿等待着。 “扶摇之战”结束,获胜者成为散神之后,就得在紫微宫中召集众神,让新的散神和众神见面,并分派职分。那位获胜者他们早已经听说了,是五天之内就将众仙覆灭的月宫弟子,但让人奇怪的是,这位神秘的月宫弟子对他们百里家族照顾有加,不知有什么渊源。 百里止将这件事情上报给了天界的两位散神,两位散神也想不通,但既然对方示好,他们也不会冷漠相待,总得回报一点什么。 他们这么早在紫微宫外殿等待着,就是想快点见到对方,因为有事情要叮嘱,却没有找到对方的途径,只能靠这种最原始的办法拦截。 这位月宫长杪,在“扶摇之战”中谁都没有伤害,唯独杀了轩辕家的不少人,让轩辕家勃然大怒,甚至天界的几位上神都被震动,这一次难得都来到紫微宫,肯定要对长杪多加刁难,长杪毕竟太年轻干净,若是应对不好,可能连新到手的“神位”都保不住。 轩辕家的几位上神,可是最护短记仇的,他们的后代在仙界受到欺凌,他们也没有任何办法,只能让其忍耐着。 长杪毕竟是为了救百里家的人才得罪轩辕家的,二人虽然感动,却忧心忡忡,这样的麻烦,他们两个可承受不起。轩辕家中更是蛰伏着一位凶神,若是让那位凶神也被惊动,恐怕长杪的性命也不保了。即使有月神的庇佑,那位凶神也不见得会收手。 在无尽的担忧下,他们终于看见了一抹月光盈盈而来。 长杪身上的光华在仙界都已经黯淡下去,只是一身泛着浅浅月色的衣衫,还有同样材质的斗篷罩着,面具覆在脸上,身形和脸都是模糊的,不算特别引人注意,但很好认。 听说他是月宫的弟子,而且是现任的月宫之主,并不需要听命于紫微宫,是他主动要求进入紫微宫的。 此时并没有多少散神赶来,轩辕家的人似乎也没有到,俩人心下稍安,想也没想,直接迎上前去。 ———————— 有师兄的渺: qaq要老公亲亲抱抱,人家太柔弱了要保护人家嘤嘤嘤 没有师兄的渺:把你们全杀了 第157章 邪魔 长杪来得很晚,几乎是踩着点到的,他没有直接去紫微宫,而是在外面将四大宫殿都转了一圈,才慢悠悠从九霄宫一路走到紫微宫正殿门口。 此时来往的散仙只有寥寥数人,看到他时似乎都认了出来,好几道神识隐晦地扫过他,淡得几乎无法察觉到,就匆匆离开了。 长杪毫不在意,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即使成神,天性也无法完全泯灭,然而让他意外是的,竟然有两道神识在他附近徘徊,似乎想要跟他交流,他的目光转向殿外的两个人,一个清俊却沧桑,眉眼和百里覆雪及百里轲十分相似,一个魁梧健壮,跟他见过的百里家的人不大一样,便心下然。 应该就是百里家两位成神的先祖百里林江和百里振羽了。 他在和百里覆雪成亲之前的准备期,需要将百里家的族谱都熟悉一遍,因此天界和仙界每个人的名字他都记住了。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反应,只放开神识,接纳了两个人,立即听见恳切的话语: “轩辕家因为‘扶摇之战’一事大怒,今天恐怕要为难你,你要多加小心。” 第381章 “等会儿他们刁难你,你先不要说话,我们替你说。” 长杪朝他们微微颔首,算是明白: “无妨,我自有分寸。” 他这么说着,脚步没有停留,从容步入殿门,看起来没有跟对方深交的打算。 简短的话语,百里林江和百里振羽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好意心领了,但是别管他。 自有分寸,真的自有分寸么? 长杪看起来冷静镇定,不是会乱来的人,却将仙界轩辕家的核心几乎尽数摧毁,导致现在的轩辕家族萎靡不振,两个人一时间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他,但既然都这么说了,只能暂且看情况再说。 最后一点月光消失在殿门之中,两个人也随之进入。 紫微宫议事的正殿,很符合凡人心中的神宫模样,进入高大外门之后,是一条长而宽敞的白玉大道,两侧皆是云雾弥漫,什么都看不到,偶尔会出现几座琼楼玉宇,几株或粉或白的花树,也不算单调。走完白玉大道,才能看见一座被氤氲的云气包裹了一大半的辉煌宫殿,和传统的朱红或明黄不同,殿身是华丽而纯粹的紫色,仿佛揉碎了无数星辰掺了进去,璀璨的光华不断闪动,却不会太过夺目。 登上九重天阶,才是真正的殿门,殿宇开阔到仿佛没有尽头,仰头看见的穹顶仿佛天空一样,却并不是天空,而是象征着祥瑞的紫气,好像厚重的云,中有星辰闪烁,如果仔细观察,会发现星辰并不是无规则的,而是以二十八星宿的位置遍布着。 几乎所有的散神都在殿里静静等候,也有几位是上神,放眼望去全是乌压压的人头,掺杂着几点灰白,若不是长杪早已熟悉过天界的众神,一定会很惊讶,散神的数量,比仙还要多。 但也不算奇怪,毕竟神的寿命是无尽的,也没有争斗,向来自由散漫,很少会回归天地,不少都是自混沌之初就活到现在的,再加上从仙界飞升上来的,以及神明之间尝试灵体结合孕育出来子嗣的,都使得人数渐渐增多。 一进来,长杪就感受到了星辰之力涌入他的神识之中,引导他走向自己的位置。今天毕竟他算是主角,所以他一直走到大殿的尽头。 尽头是高高在上的帝后椅,深紫华丽的帝后椅并排而立,然而现在空荡荡的,并没有人,帝后椅之下,才站着六位威严的上神,三男三女——至少表面上看是这样,毕竟到了上神这个位阶,外表是说明不了什么的,性别也是十分模糊的,因为有的上神从上古洪荒时期降生,不是人,不是动物植物,只是单纯的“存在”,本身就是非男非女雌雄同体的。 这六位就是目前执掌紫微宫外殿的帝君,而为首的宏业帝君,就是轩辕家的。 不过这样的场合竟然没有见到太子无翊,长杪有些奇怪,因为凭借对方对于自己的关注度来说,不会缺席自己的册封神君仪式。 他没有多想,只在六个人面前百尺外停下,等待着自己被册封为神君,算是走个过场,让天界都熟识一番。 众神屏气凝息,偌大的殿宇空寂无声,然而无数道神识在他身上转来转去,大多数是好奇,但也有示威的。 长杪想了想,还是没有释放出月华之力压回去,毕竟这里是紫微宫,他尚且不想惊扰到紫微宫背后的存在,便从容任由众神打量,没有丝毫波动。 册封神君的仪式不算复杂,只需要颂扬一番天帝天后的恩德,再听领神旨,最后定下在紫微宫内的职位,便算完成。 上神的威压无声覆盖了整个神殿,一剎那,长杪身上打量的神识全然消失,所有人都肃立着,低首敛眉,听见古老庄严的浩渺乐声,便跟随六位上神一同颂扬天帝天后的伟大和恩德。 “天地鸿蒙,六界恩泽……” 颂词虚无缥缈且冗长,好一会儿才颂念完毕,接下来就是领神旨了。 神旨在轩辕洪叶手里,恐怕领得不会太顺利。 自天帝天后隐匿之后,天界便以轩辕宏业为首,大小之事,几乎都是由他说了算,是以轩辕家在仙界横着走,才无人胆敢抗议。 果然,念完神旨之后,长杪上前领旨,那位身材高大的上神并没有给他,而是死死盯着他,沉声道: “长杪神君。”他种种咬了“神君”两个字, “在‘扶摇之战’中没有丝毫怜悯之心,虐杀数人,连捏碎玉简的机会都不给,如此残忍霸道,嗜血成性,真的能称得上是‘神君’么?” 此话一出,众神有一种“终于来了”的释然之感,纷纷望向长杪,看他能做出什么反应。 这神旨恐怕是不会给了,天界也不会留有长杪的一席之地,甚至明显能发现,轩辕家族已经盯上了这位年轻的神君,其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听说他深受月神喜爱,是月神自襁褓之中便庇佑的弟子,可如今月神在沉睡,谁能保得住他呢?只要轩辕家族想,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除掉他,不留下任何破绽,即使月神日后苏醒,也找不出把柄。 更何况,月神不一定能够苏醒了。二百年前那场隐秘的神战,虽然连上神都无法知晓内情,但隐约可以感觉到其中莫大的风云变幻,有什么在悄然改变着。 长杪只是散神,散神和上神的差距实在太大了,即使他能够一人覆灭所有的仙,也对付不了一位上神。 诚然,争夺不可能不会出现伤亡,但一般情况下都不会置人于死地,毕竟一个人背后代表的是一个势力或家族,贪图一时的快意恩仇而惹怒整个家族,就得不偿失了,因此“扶摇之战”中很少会闹出人命,几乎所有的人命,都是轩辕家族造成的。 第382章 众神不免觉得有些不平,着实应了凡间一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轩辕家做的时候理所当然,报应到了自己身上,反而受不了,竟然在至高无上的紫微宫就给人难堪。 不少散神或者他们的后代,都是受到轩辕家压迫的,对长杪不由起了几分同情之心,这年轻的神君着实可怜,恐怕已经不知道怎么应对了,如此卓越的天赋,也许可以成为第一个修炼成上神的散神,如今却连神旨都领不到,大好的前途就要这么葬送了。 在上神的威压和逼视下,长杪依旧身挺如寒松,清冷似雪月,直直与其对视,淡然道: “还行罢,比不上你们家血腥味重。” 清冷的少年音在整个大殿回荡,不仅轩辕宏业愣住了,在场的所有神也愣住了,大殿许久都是一片死寂,好像刚刚那句话是众神的错觉,良久,众神才惊愕地凝视住长杪,根本不敢置信对方能说出这样的话。 这样嚣张不屑的态度,明显的挑衅,简直是火上浇油!还是太过年轻,成神之前太过顺利,没有尝过任何挫折和阻碍,竟然不知自己酿下大祸! 这下可好,轩辕家就算本来没有杀人灭口的意思,此时也被激怒出来了,年轻的神君恐怕神魂都要被折磨千万年,下场不敢想象。 “癫狂如魔,不知悔改。”轩辕宏业死死盯着他,凌厉的眼睛几乎要滴出血来,一个字一个字咬着,恨不得将对方的神魂在牙齿间磨碎, “你根本就是邪魔,不配这神位!” 声音响彻大殿,直接将长杪安上了莫大的罪名。 邪魔当诛,尤其千年前的那位邪魔,给天界留下了太大的阴影,以至于天界对邪魔分外敏感。 长杪被轩辕宏业安上这样的罪,根本没有人可以为其伸冤辩护,只能任由轩辕宏业扭曲事实,随便处置,日后月神若是苏醒问起,就说长杪走火入魔,不得不清除,也没有人敢说出真相。 可怜长杪还不知道其中的规矩,照旧保持着自己沉稳清隽的身姿,毫无掩饰地看着轩辕宏业,说话时尾音略微上扬,似乎有些惊讶: “你说我是邪魔?” 轩辕宏业冷笑: “难道不是么?” 面具之下的唇角微扬,随即众神听到一声愉悦的轻笑。 “没错,我就是。”清冷的少年音增添了莫名的快意,如春风中的冰雪消融,让人听着也不觉轻快起来。 “你说得对,我就是邪魔。”他坦然承认。 ———————— 渺:眼光真好,我跟我老公是一家的 明天上午九点可以看一下,没有的话还是晚上qwq 第158章 和解 长杪犹记当年,他在花林里和季一粟坐看浩渺无垠的星空,看着看着就闭上了眼睛,一点一点倒在了对方的怀里。 季一粟以为他睡着了,微微动了动身,想将他抱起来回家,他却蓦然开口,声音轻如柔软的夜风,一不小心就会消散: “师兄。” “嗯?”季一粟漫不经心地应着,低头看着他,同时换了个姿势,让他躺得更舒服一些。 “要不,我修魔罢?”他的眼睛依旧闭着,平淡地说出自己酝酿已久的想法,好像是临时起意一样, “我本来就对飞升成仙没有什么执念,修魔,其实也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 他很清楚,以季一粟的身份,一旦他飞升去仙界,两个人就很难再有见面的机会,纵然季一粟再神通广大,他们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朝夕相伴,时刻能见到对方,可是转为修魔的话,他就能跟季一粟一直在一起了。 季一粟否定得很干脆: “不行。” “为什么啊?”被拒绝得如此果断,他还是心里一沉,有些不服气地睁开了眼,和季一粟对视上, “你能修魔,我为什么不能修?那么多人都能,我怎么不能?而且你也能帮我啊,不应该是更方便么?” “太疼了,人修成魔,会经脉紊乱,全部逆转,甚至性命堪忧,能活下来的都是少数。”季一粟缓缓摩挲着他的脸, “魔界更不是什么好地方,魔气侵体的滋味不是常人能够承受的。” “我不怕疼。”他急急辩解着, “只要能跟你永远在一起,再疼再苦也无所谓,我什么都愿意去做。” 季一粟却笑起来,是那种听见小孩子天真烂漫的童音稚语时无奈又宠溺的笑。 “说什么傻话。”季一粟将他抱起来往家门口走,语气温柔但态度强硬,没有任何可以商量的余地, “以后不要再想这种无稽之谈了。” 他心情低落,表面上依旧要装作不在意,好像睡一觉就把这个念头忘了,从而不了了之。他知道季一粟是为了他好,然而不能长相厮守,比什么经脉逆转还要难受。 可是现在,有人说他是邪魔,就好像是直接将他和季一粟推在了一起,让他夫妻二人并肩而行,甚至合为一体,反倒遂了他的心愿。 对方的话在他耳朵里立即换了个意思,不是在指责他的残忍嗜血,而是在说:你们二人可真是一对。 自从他自斩情丝断绝前尘往事之后,整整二百年的时光,他第一次有了“愉悦”这样的心情。 这样十分奇怪,因为和断青丝是相悖的,可他根本没有意识到,只沉浸在喜悦之中。 他自己大大方方承认,不怒反喜,倒是让其他人再一次愣住,一时间弄不清他是傻还是疯,哪有新任的神君说自己是邪魔的?不是自己把刀主动递给别人让人捅么? 第383章 长杪的喜悦被百里家两位散神急切的传音打断: “小疯子!你在说些什么疯言疯语!竟然敢说自己是邪魔,单单是这个罪名,他就足以将你丢下堕仙台了!” 长杪难得回了他们: “那不是更好?” 季一粟被丢下诛仙台是被大肆宣扬过的,他作为散神,自然早就知晓,闻言更有种,丝毫没想过自己能不能承受住堕仙台的问题。 饶是百里林江和百里振羽对他十分陌生,也从他的神识中嗅到了一丝不对劲,表面上冷静至极,没有波澜,实则精神的弦紧紧绷着,一旦受到什么刺激,就能立马断掉,在疯癫的边缘徘徊,好像随时能做出极端偏执的事情。 还真是要入魔的征兆! “你先听我说,冷静点别害怕。”百里林江耐心哄着, “口说无凭,随便安上的罪名,在紫微宫里他还不敢轻举妄动,你只要……” “好,好,好,你竟然承认自己是邪魔。”他的传音被清醒过来的轩辕宏业打断,轩辕宏业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只觉荒谬又可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 “既然如此,就将你这邪魔……” “他是邪魔,那你算什么?” 清润的声音自殿门处传来,音量不大,却响彻了整个殿宇,轩辕宏业被硬生生打断,更是恼怒,正要驳斥,忽然意识到这个声音是谁的,不由抬眼望向前方。 所有人再次屏气敛息,站在两侧,殿中央是紫云铺就的地毯,从殿门口一直延展到尽头,一身黑衣的无翊踏着紫云而来,脸上依旧戴着那张普通的面具,眨眼之间到了长杪的身边,风采卓然,含笑望着轩辕宏业: “据我所知,轩辕家在仙界欺男霸女,为非作歹,已有多年, ‘扶摇之战’里的性命基本都是轩辕家所杀,若说嗜血残暴,非得轩辕家莫属,宏业帝君纵容晚辈,手里沾的血腥味有多重,恐怕自己都记不清了,才应当是真正的邪魔罢。” 他带着笑意,声音温柔,然而说出来的话语却是毫不留情的指责与批判,把“邪魔”这个罪名,扎在了轩辕宏业身上。 众神心中惊骇,却免不了幸灾乐祸,本以为宏业帝君只手遮天,肆无忌惮,长杪神君注定要被欺凌,没想到横空插入一位太子殿下,看意思竟然是要维护长杪,并直截了当地批驳宏业帝君,这么多年来,谁敢如此跟宏业帝君说话!今天一下子就来了两个。 长杪此人是无知者无畏,迟早要被清除掉的,可太子殿下不一样,太子虽然只有二百岁,且这二百年帝后从未传出任何消息,让人捉摸不透,使得太子像山野里的风自由散漫地生长着,无人管束,也无人教导,自学成才,他也从来不曾理会任何事,只是担着太子的虚名,六位执掌天界的上神都当他不存在,在对方要求担任“扶摇之战”的判官时,也只觉是小孩子一时兴起,直接答应了。 然而就算没有任何实权,太子也是紫微宫内殿里面出来的,是实打实的帝后之子,未来的众神之首,是这紫微宫内唯一一个比轩辕宏业地位更高的人,他可以肆无忌惮指责轩辕宏业,甚至处罚对方也不足为过。 天界实在太平静,许久没有这样精彩的大戏了,众神都兴致勃勃,觉得今天没有白来,迫不及待想知晓如何收场。 轩辕宏业心里一沉,但并不算惊慌。他已经执掌天界太多年,无论是实力还是势力都远胜于他人,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被警告的。 上神和上神之间,也是有实力的差异的,天界虽然和人间的朝廷类似,但归根究底,还是以实力为尊,太子殿下虽然身份尊贵,但从未出手过,真要追究起来,恐怕得掂量掂量有没有这个能力,而且擅自动自己,天界必然会大乱,届时两位帝后少不得出关操心,太子可担不起这样严重的后果。 至于为什么太子要出这个头,想必两个人是在扶摇战场里面有所熟悉,太子太小了,也从来不跟任何人往来,第一次结交到新朋友,为朋友出头,也算合情合理。 顷刻间,轩辕宏业便想清楚各种纷杂的道理,并得出结论:今日之事,只能暂且和解,不过不要紧,来日方长,一个小小的散神,不可能一直得到太子殿下的庇佑的,有的是时间收拾。 他收拾好心情,方正的脸重新变得庄严肃穆,不掺杂一丝私情,并未回答无翊的问题,好像根本没有听到一样,将神旨递给长杪,随即淡然转移了话题,问无翊: “殿下觉得,长杪神君适合什么官职?” 长杪嗤笑一声,也没有固执不接,单手将那卷神旨接了过来,看都不看就收入了神识之中,态度之随意,简直是对神位的亵渎,但没有人提出任何意见。 和人间的庙堂相似,新封的神君可以选择在紫微宫中担任一些职官,事务并不算繁重,只需要维持天界的正常运转即可,平日里都是闲散的。 轩辕宏业这一问,算是低下了高傲的头颅,将此事揭过,只要太子没有追究之心,就可以和解了。 太子微微一笑,如沐春风: “这种事情我不了解,宏业帝君看着办就好。” 两个人十分和谐,根本看不出上一刻还有剑拔弩张的指责之意,众神虽然略有失望,但也松了口气,也好,还是平静点好,不然上神打架,他们恐怕会被殃及池鱼。 自从太子殿下出现之后,长杪就在一旁安静站立,异常沉默,再也看不见之前嚣张挑衅时的锋芒,不过他这么做倒是聪明的,应该是从疯癫之中清醒过来了。 第384章 此人也是幸运,幼时受到月神青睐,如今又得太子殿下庇佑,小命应该无忧了,不知身上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引得两位上神另眼相待。 轩辕宏业显然早就想好了该如何安置长杪,听到太子的话之后,便坦然道: “既然如此,九霄宫里还有个巡逻的空缺,就让长杪神君补上罢。” 长杪抬起了眼。 九霄宫? ———————— 渺:师兄,我准备转你那个专业 粟:不行,我这个专业太冷门了,找工作也不好找,你还是继续报热门的 晚上也有哦 第159章 假面 紫微宫外的四大宫殿中,九霄宫是最重要的一个,守护着东面,而东面离魔界最近,若是魔界攻打上来,必定会途经九霄宫。然而天界自建立起秩序以后,一向有天帝天后庇护,从未有过妖魔大军袭击,安稳如山,直到数千年前紫微宫也陷落,才有了危机意识,由轩辕宏业的弟弟轩辕宏哲坐镇。 长杪被安排到了九霄宫,等于是落在了轩辕家手中,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纵然有太子照顾,也不可能无时无刻都盯着,总能找到机会。 然而现在,长杪正躺在外殿花园中一处凉亭内的椅靠上,透过雕花顶部的镂空看天上的云。 天界的天空要低很多,无论是蔚蓝的白天还是深蓝的夜晚,都低得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地面上云气缭绕,天上的云也是缱绻绵绵,以至于所见皆是白雾蒙蒙的。 他看着云卷云舒,片刻后又闭上了眼,在凝神静心中不由想,世人追求成仙成神,追求长生,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是想要呼风唤雨,降福世人,被供奉崇敬,还是想要回到曾经的地方,在认识自己的人面前耀武扬威,炫耀自己的伟大? 前者虽然伟大,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人是抱着这样的心愿而修炼,成神之后更是心境淡泊,不问世事。后者则毫无意义,真正成神后再回首往事,会发现曾经忧心不已的事情都微若尘埃,不值得再去关心。就像他再回忆没有修为的年少时光,当时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孤单无助可怜的人,掌门和陈青锋是那么强大可憎,现在想起,也不过是蝼蚁一样渺小,就算那些抛弃他利用他的人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任何报复的心思了。 所以追求大道到最后的意义,就是在九霄宫里当巡逻侍卫么?这是真正的超脱和自在么?如果那些修士和仙知道,成神了也要像凡人一样干活,还会觉得神仙好么? 一只手在悄然接近他,好像怕惊扰了他一样,动作极其缓慢,在几乎要挨到他脸上的面具时,随着清冽的结冰声,冰冷的霜雪在那只手上逐渐弥漫开,很快冻得严严实实,再也看不出原样。 那只手的主人默默将手收回,一边将霜雪化开成水,滴在地上,一边若无其事问: “你已经躺了半个时辰了,一句话都不跟我说。在想什么?” 长杪纹丝未动,只缓缓吐出几个字: “思考人生意义。” 对方问: “什么意义?” “比如,我在还是凡人的时候发过誓。”长杪依旧闭着眼睛,不紧不慢道, “从戴上面具的那一刻起,我就要一心向大道,不被皮囊迷惑,不受外物干扰,只修炼,不问世事。” “原来戴着面具就能不受到外物干扰了。”无翊恍然, “这面具可是神器,我竟然都看不清你的模样。是月神给你的么?” 长杪没有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只道: “能看清的话,你就死了。” 无翊问: “为什么?” 长杪道: “因为我完没有说还,我发过誓,若是有人揭开我的面具,看到我的真容,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无翊一愣,随即哑然失笑: “这么狠啊。你的真容怎么了,为什么不能让人看到?” 长杪却没有再回答他,他站在对方身边,看着那张精致的冰蓝色面具犹如冰雪一般万年不化,月光一样的衣摆从长而窄的椅靠上垂落,光华盈盈流淌,和氤氲的云气应和着。 无论是人还是神都有好奇之心,更何况他才二百岁,长踞与天界,什么都没见过,越是不让看,他越想看。 他伸手摸向自己脸上的面具: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戴面具?” 长杪道: “你跟我学的。” 无翊微微诧异: “你怎么知道?” “猜的。” 诚然,他是暗中窥探时看见长杪脸上的面具觉得新奇,也跟着模仿了一个,顶多算是装饰,没有丝毫作用,跟长杪的比起来差远了。 “这也能猜到。”无翊顿时觉得很没趣,面具在他脸上消失,他的语气有些低落, “算了,反正戴着也没用。” 果然,早在一开始就被盯上了。 长杪睁开眼睛,看见对方坦坦荡荡露出那张和季一粟极其相像的脸来,便将视线挪向凉亭顶: “戴上罢,看着烦。” “为什么?”无翊再次诧异, “你不喜欢这张脸么?” 不应该啊,每个人都会喜欢他的表象才是,凭什么长杪跟别人不一样。 长杪道: “烦的是你。” “可我才救了你。”无翊道, “今天若不是我,你恐怕性命堪忧。”他观察着长杪的脸色,却只能看见模糊的月光,只有声音能泄露对方的心情, “你怎么……好像很不高兴?” 暗潮汹涌他不是没见过,自然能领悟到轩辕宏业今日的意图,这个道理连他都明白,长杪怎么可能不懂。 第385章 对方现在还这么悠闲,没有受到任何刁难,是因为出紫微宫后自己就一直跟着对方。 长杪冷笑一声,继续闭上眼睛,一副不愿意搭理他的样子。 他怎么可能会高兴,本来计划得好好的,轩辕宏业想杀他,他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反杀对方,夺取对方的上神之位,开启下一步计划,偏偏大好的良机,全被这人给搅乱了。 无翊依旧看着他,没有再开口,半晌才道: “可是你今天,在他说你是邪魔的时候,你反而很高兴。” 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长杪的身上感受到了感情的波动,那种由衷的愉悦,像是盛放的甜美的花,有着致命的诱惑力。 长杪这个人太奇怪了,他可以窥探到任何人的情绪变化,偏偏在长杪身上碰了壁。即使是修炼了无情道斩断情丝的人也做不到如此,只有长杪,冷漠得如同石头一样,用厚厚的冰雪将自己完全包裹住,不被窥得一丝一毫。 只有紫微宫中的那一刻,那种愉悦甜美得叫人着迷,是他从未在众神身上感受过的。 从那一刻起,他最想要的事,一是能窥探到长杪更多的情绪波动,二是见到对方面具下的真容。 长杪却站了起来,一声不吭地从他身边走过,往九霄宫正门走去。 无翊想都不想就跟在他的身后: “去哪?” “干活。”长杪面无表情道, “别跟着我。” 面前凭空起了一道月光铸就的墙,将无翊严严实实挡住,连背影都看不到了。 他在月墙前停下,垂下眼睛,看着手中出现一张普通的银白面具,随意把玩着,唇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 良久,他才将面具重新戴在脸上。 如果他没有记错,曾经那位魔神,脸上就戴着一张面具,让人看不清真容,和长杪的十分相似。 他开始明白了,为什么在长杪出了月宫之后,紫微宫内殿给他传递的隐秘信息是:杀了他,神魂都不要留下。 * * * 长杪的职责颇为简单,只要每隔七日在九霄宫管辖的范围内巡逻一遍,检查有没有隐藏的危险即可,他巡逻了一遍,什么都没有发现,算是可以交差了。但他没有立即回去汇报,而是慢悠悠往九霄宫管辖地外走去,似乎要好好欣赏天界的风光。 他给百里林江和百里振羽都隐秘传音过去,询问了他们一个问题:在他们眼中,太子无翊究竟长什么样子,五官,衣着,都要细细描绘出来。 传音没有立即得到响应,他便在外面散漫地闲逛着。 天界的东边,九霄宫管辖以外的地方,就是偏远的蛮荒之地了,尚且是安全的,唯一要注意的是,继续深入会遇到一些强悍的结界,千万不要试图穿过结界,因为结界隔绝的,可能是一些在沉睡的凶兽上神,一不小心惹怒了他们,是十分危险的。 长杪所在的地方,是一片无垠的荒野,杂草肆无忌惮地在暖风中疯长着,除了天异常低,云气四处缭绕外,和凡间的景象似乎也没什么区别,让他想到了在帝华大陆时所住的那片荒芜的野外。 没有等候多久,他收到了百里林江和百里振羽同时发来的隐秘传音。 百里林江的声音十分温和: “太子的眉眼都是狭长的,长相很凌厉,嘴唇也像刀锋一样,不怒自威,身材高大,穿的是黑金色。” 百里振羽的声音就粗犷许多,也简单些: “圆眼,小鼻子,红嘴巴,很瘦,挺高的,喜欢穿白衣,怎么了?” 长杪飞快: “是你们喜欢的长相么?你们看到他什么感觉?” 这句话传过去,等得比之前更久,好半天才有回复: “呃,算是罢,总之,看到他会觉得很亲切。” 长杪随意回了一声“多谢”,便没有再问下去。 荒野温软的暖风将他的衣袂和腰带撩成摇曳的光,发丝飞扬,连唇畔都被吹起了一丝笑,他的心情许久没有这么舒畅了。 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样,每个人眼中的无翊都是不同的,唯一的相同点是,无翊的表象会是每个人最喜欢的样子,但又不会是喜欢的那个人,以此区别,所以他见到的无翊,和季一粟长得很像,但可以明显看出差别来。 这样的变化,会让每个见到他的人都心生好感,而此人,竟然能察觉到自己在紫微宫时的那一刻的情绪波动。 天界不是仙界,这里的散神和上神,有不少是见过年少的魔神的,若是无翊真的跟季一粟长很像,其他人怎么可能没有反应,怎么可能不会疑惑,唯一的解释就是,他所见到的无翊的脸,不是真容。 这位太子,恐怕没有自己的脸,完全按照别人的喜好变幻。 他到底是什么存在? ———————— 渺:说杀手谁是杀手 上午十二点可以来看一下qwq 第160章 线索 不巡逻的时候,长杪都是清闲的,他可以独自一人待在被分配下来的小宫殿里,重新筹备他的猎神之计,可以在天界除了隐秘之地外的任何地方闲逛,可以去找百里家的两位散神打探天界的秘闻,然而最后,他只能被太子无翊日日纠缠,忍受着对方肆无忌惮的探究。 “我是在保护你。”对方说着冠冕堂皇的理由。 长杪用冰雪和月光将对方冻住隔绝,百般折磨,也没有将其赶走,反而换来无休止的追问,他逐渐放弃,任由对方跟在自己身边,当成是空气,毫不理会。 第386章 因为有无翊在,轩辕家的人再也没有任何动静,好像将他遗忘了一样。 没有猎物送上门,使得计划中断,长杪反倒没有刚出月宫时焦躁了,毕竟那时他什么都不知道,迫切需求成神,如今因为无翊的插,。入,他隐约摸到了些许眉目,耐心被一点点积蓄了起来。 九霄宫不单是一座宫殿,凡是天界东边的领地都属于它,绵延千万里,平日是见不到什么人的。这日无翊难得没有出现,长杪在被纠缠一个多月后终于获得了一点清闲,便去拜访百里家两位散神。 二人在天界多年,想必对于季一粟也有所耳闻,他要向俩人打探一下关于季一粟的所有事情。 天界对于邪魔讳莫如深,贸然传音问过去,恐怕会触动一些隐秘的禁制,还得当面问才行。 两位散神在西边的长元宫内,通往是的西天佛门清净之地,是最安全悠闲的地方,收到长杪提前传达的消息,早早便在住处等待。 天界实在太大太空旷,诸神可以选择住在分配好的小宫殿内,也可以另外找自己喜欢的地方,自行建造住处,两位散神是后者,在长元宫管辖的僻静之地过着散漫的生活。 白墙黑瓦,粉白的花枝探出墙头,是熟悉的百里家特有的清新儒雅,长杪感到了一丝亲切,但没有驻足停留,表现出多看一眼的在意模样,直直走到门口,简单和二人见了礼,在进入会客的大堂后,浓郁的月光便淌满整个大堂,同外界完全隔离起来。 谨慎起见,长杪还布下了数道禁制,看着他认真布置禁制时,百里家两位散神互相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从对方在“扶摇之战”中的表现,以及在紫微宫中的反应来看,此人空有蛮力,没有城府,做什么都横冲直撞,毫不掩饰,可如今看见对方如此周密的布置,不像是有勇无谋之辈,又在心里泛起了嘀咕,愈发觉得此人捉摸不透,神秘莫测。 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这个敢在紫微宫里直接嘲讽宏业帝君的新神这么慎重? “我此次前来,是想向二位请教一些往事。”长杪开门见山, “关于一个人。” 百里林江温和问: “什么人?” 尽管周围已经隐秘到没有任何神明的眼能穿透,长杪还是没有立即说出那个名字,而是扬起手,皎洁的月光在他手的挥动下缓缓流淌起来,很快汇成汹涌的波涛,是一片茫茫沧海。 “一个邪魔。”长杪平静地看着月光凝成的海面, “把关于他的事情,全都告诉我。” 一瞬间,俩人几乎要将那个被禁止的名字脱口而出,不敢置信地望向长杪,好半天才缓缓开口: “你要知道他做什么?” 长杪简略道: “往事。” 俩人现在已经完全看不懂他了,一个正统的凡人修炼上来的新神,为什么会跟那个邪魔有往事?又为什么会在紫微宫中坦然承认自己是邪魔? 他是二百年前飞升的,二百多年前,那位邪魔被投入堕仙台…… 眨眼间,万千思绪在脑海中闪过,百里林江起了一个荒谬的念头,背脊骤然一片刺骨的寒意。 不,不可能,他立马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都进入堕仙台了,不可能再凭借夺舍复生,况且若真是复生,又怎么会不清楚自己的往事。更何况他是月神钦定的弟子,月神总不会和邪魔同流合污罢。 短暂的沉默后,百里林江先出声,只不过是反问: “不知长杪神君,同我百里家,可是有什么往事?” “有。”长杪道, “以后会告诉你们,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的诚实和坦率完全出乎百里林江意外,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竟然跟他们家有往事,可是无论是凡间还是仙界都问遍了,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物。可对方既然说现在还不是时候,那他也就只能暂且忍耐下来,选择相信。 “你问的这个人,在这里是不允许被提起的。”百里林江叹了口气, “我们也知道得很少,只能尽可能告诉你。” * * * 月光渐渐淡去,长杪道了谢,正欲离开,忽然收到了来自九霄宫的传音。 传音说,今日龙潭莫名有浓厚的龙气,让他和封<a href="https:///tags_nan/yuanshentongren.html" target="_blank">原神君一同去一探究竟,但不要深究,避免惊扰真龙。 今天不是长杪巡逻的日子,但有异样的话,都会多调一位散神辅助,防止发生什么变故。 长杪没有异议,直接往龙潭飞去。 龙凤皆是上古洪荒时期的神兽,在起初是最为兴旺强大的种族,然而随着各种混战,到了如今已经十分没落,也没有后代,只剩下几位古老的龙凤隐居避世。龙潭是他们的栖息地之一,里面应当是有真龙沉睡的。 而龙潭虽然是被洪荒结界隔开的隐秘之地,不属于九霄宫,但位于东边边缘地带,一旦出现异样,九霄宫也会遭殃,所以得提前观测。 龙气浓厚,想必是哪位沉睡的真龙醒来,尚且不知是好是坏,会不会对天界造成破坏,得暗中观测几日才行。 片刻后,长杪赶到了龙潭结界外,看见了等候他的封原神君。 简单的礼节后,二人都在结界外负手而立,龙气果然十分浓厚,已经有少许溢出结界,金黄的龙气中夹杂着丝丝淡红。 “看来是一位红龙。”封原神君外貌看上去是个青年,温文尔雅,跟长杪解释着, “龙族之中,红龙的性情最为暴躁,我等切勿轻举妄动,只在这里守着便好。” 第387章 长杪只点点头,没有说话,也没有看对方,只静静凝视着看不见的结界处那迷蒙的龙气,如同浅淡的烟雾一样弥漫着。 他记得封原神君,本名应该是姓轩辕的。 既然是信轩辕,他不相信这一次的龙潭之事派自己同往是偶然,但他漠不关心,因为对方只是一个散神,对他毫无用处,他更感兴趣的,反而是这龙潭之中刚刚苏醒的真龙。 长杪站得太近,龙气几乎要缠绕到他的身上,封原提醒道: “快过来一点,让红龙嗅到外人的气息,恐怕会动怒。” 他看起来是一个十分善良温和的人物,长杪没有固执己见,往后退了几步,依旧看着龙气,不知道在想什么。 二人在边缘用神识小心探测着,时不时听见有龙吟穿透结界。 一个时辰过去,龙气有变淡的迹象,封原松了口气,道: “看来这位红龙没有什么恶意,也好,我还有其他地方未曾巡逻,还得麻烦长杪神君在此看管些时辰。”他想了想, “两个时辰后,我再来替你。” 长杪道: “无妨,你去。” 封原略拱手朝他道别,背影消失之后,长杪也没有感受到异样,反倒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了。 难道真是单纯办事么? 人不在倒也好办,他凝望着结界外几乎要消散完的龙气,正欲独自闯入结界,去龙潭里面见见那位红龙,脚下的土地却悄无声息地软如棉花,不知什么时候化为无尽的沼泽,如同潜伏在黑暗处伺机而动的凶兽,一口猛扑上来要将人吞没。 这沼泽和轩辕圣使用很的像,但比轩辕圣的远远凶猛许多,带着上神强势的压迫感,让散神动也动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被吞没。 但那只是普通的散神,长杪连脸色都没有变一下,沼泽快,他的寒雾更快,将他完全笼罩住,冰雪剎那间覆地,沼泽出现了一瞬间的凝固,又很快解冻,腾空而起,化为强不可破的牢笼要将他包围,漫天都是黑乎乎的淤泥,长杪再次催动灵气,将泥沼冻住,趁着泥沼短暂的迟缓功夫,勉强逃了出去。 周围都已经被泥沼淹没,只有龙潭的结界因为有龙气保护,似乎被忌惮着没有淤泥,尚且是干干净净的,长杪想都没想,直接穿过结界,逃往龙潭之中。 在进入龙潭的那一刻,他的神识注意到背后的泥沼渐渐褪去,似乎十分满意这样的结果,选择了离开。 长杪微微勾唇,明白了对方的意图,原来是要把他的死,嫁祸给刚刚苏醒的红龙。 无翊不在,红龙苏醒,这确实是一个天赐的良机。 * * * 龙潭虽然名为龙潭,但并不只是一处潭水,而是被龙族开辟出来的广袤无垠的隐秘之地,最适合龙族休养生息,不过自然也是有潭水的。 长杪穿过结界,只觉强劲的龙气扑面而来,带着警惕和愠怒的低沉男音传到耳朵里: “什么人?!” 柔和的月光弥漫开来,渐渐将那带着杀意的金黄色龙气驱逐开来,长杪飘在月光之中,声音淡然: “是我。” 人认不出来,但是这样纯粹明净的月光,只有月神才会拥有。 龙气和杀意都淡去,红龙的声音有些迟疑: “你是月……不对,是谁?” 长杪道: “二百年前,阁下应当是见过我。” “你是他的新娘。”这一次是肯定的语气,末尾是拖长的叹息,以及几分伤感, “你还摸过我。” 龙气完全淡去,天明风净,长杪看见不远处有一座巍峨的高山,山上盘桓着一条鳞片微微泛红的巨龙,正低下头颅看着他,只是头颅就有半个小山丘那么大,难以想象若是身体完全展开,会是怎样震撼的情景。 长杪这才明白,大婚当日他所乘的红龙,是身体缩小了许多倍的。 他在红龙面前,比尘埃还要渺小。 “没想到你现在已经是散神了。”红龙凝望着他,主动叹息道, “我睡了多少年?” 长杪道: “二百年。” “你夫君呢?” “他死了。”长杪平静道, “至少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 红龙长长叹了一口气: “应该是没错了,他肯定……活不了。” 他说话时嘴没有一张一合,否则地上的林木都会被他的气息吹拂起来,一人一龙只用神识交流。 “为什么这么说?”长杪直接问, “我根本没有见到他的尸骨,他没有复生的可能么?” 他之所以没有问寄余生,是因为他暂时还拿不出交换的东西,而且当日是寄余生带着他逃亡的,他更想要听在场的人怎么说。 众神都陷入了沉睡,他早就盯上当时在场的龙凤,如果没有死,想必能知道些什么,没想到这么凑巧,机会等于送到了他手上。 红龙缓缓道: “没有了。我亲眼看着他进去的。” 长杪道: “把你看到的都原原本本告诉我。” 他只是散神,更是只有二百余岁,用这样近乎命令的语气,却并没有让红龙愠怒,反倒有些怀念: “你现在跟他,可真像啊。” 他没有多流连过往,继续道: “那是神战,是最高的天机,我只是受到一些波及,就沉睡了二百年,也没有恢复几分,以你现在的位阶,恐怕不能知晓。” “无妨。”长杪道, “说你看到的就行。若是有问题,我会告诉你。” 第388章 红龙盯着他: “故人已逝,你也不必太过执着,这不是你能管的。” “我管的不是神战。”长杪放轻了声音, “是我的亡夫。无论是生是死,我都要为他报仇。” 他坦然和那双巨大的金黄色眼睛对视,寒星一样的眼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绪,良久,红龙才妥协,慢慢开口: “你怕是已经执念入魔,也罢,我只能告诉你一些你现在能知道的,至于复仇。”他轻笑一声, “千万别想了,即使是你的夫婿,也无法做到。看开罢。” 哪个新娘子会在大婚当日被破坏,夫婿身亡后还能释然呢? 长杪以为自己有波澜,可是在听到红龙妥协的那一刻,他的呼吸还是出现了瞬间的停滞。 那是兴奋和紧张交织的一种情绪。 “我只能告诉你,当时天降异象,天上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眼睛,许多傀儡从眼睛中落地。”红龙小心回忆着,生怕触动了天机,说话声音极其缓慢, “那些傀儡不打紧,只是天上的眼睛太过神秘,企图将你家里的客人都吸入进去,你夫君独自一人拿着剑去刺那只眼睛,眼睛被刺伤消失,可是你夫君也跟着消失了,他们同归于尽了。” 而剩下的真神都受了重伤,他们没有离开的龙凤虽然不是真神,但因为是上古神兽,本身肉身就足够强悍,也只是受了重伤,没有殒命。 他说得很简单,但个中惊险和磅礴汹涌铺天盖地的神力互相冲击,即使是今天回忆起来,也依然觉得震撼和心悸。 同归于尽,只留下了一把剑。 长杪垂下眼睛,单薄的身体再也无法傲然挺立,甚至微微佝偻着,两条胳膊无力垂下,好像一直虚掩的面具破碎,真实的面孔是再也支撑不住的颓丧和落魄。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声音轻如旧梦: “所以,他是为了保护所有人,才跟那只眼睛同归于尽的么?” “是。”红龙的声音可以称得上是温和, “你既然能和他成亲,一定是他最信任最爱的人,也同样理解他,他其实……是个好人。他是为了保护所有人,包括你。别再太偏执了,带着他那份一起活下去。” 没有回应,耳畔只有轻柔的风,长杪仿佛被冰雪冻住,连发丝和衣摆都凝结住了,没有被风扬起。 “那只眼睛长什么样?”半晌,他似乎振作起来,微微动了起来,再次挺直了身体,声音重新恢复了平淡。 眼睛,眼睛……是他要找的线索么? 红龙慢慢回忆: “很光滑,像水面一样……” “真的是眼睛?”长杪忽然打断他, “是眼睛,还是镜子?” 红龙愣住。 因为受到了窥视,所以他理所当然认为那是一只眼睛,可是现在想起来,那只眼睛没有瞳孔,只是平滑的水面,比起眼睛来,长杪说的镜子更加合适。 “镜子,更像是镜子。”他改了口, “应该是镜子。” ———————— 0.0这个文案是我一开始没有做大纲时写的,因为我是个文案废只会写这么狗血的简介,可是没想到老有人看了文案就进来骂,而且没有那么狗血,反倒是甜文,还很复杂,实在太欺诈了,所以我想再加一个阿渺视角的文案,毕竟从阿渺的角度,几次结婚是不一样的,请大家帮我看一看这个视角怎么样qaq 在年渺的记忆里,他在凡尘中历经过三次婚事。 第一次是他十八岁年少时,被掌门强行逼去联姻,他走投无路,去求师兄带自己逃婚,师兄却有自己的路要走,不想带上他这个累赘,冷漠拒绝: “这是你最好的结局。” 他伤心欲绝,起了自戕之心。可是大婚当日,师兄还是来救他了,从此他们居无定所,浪迹天涯,却异常快乐。 第二次是二十年后,他对师兄隐秘的恋慕暴露,师兄绝情而去: “年渺,我对你只有师徒之谊,没有其他。” 他费尽心机也未能挽留,心如死灰,好友为他出谋划策: “你同我假意成亲,他若真是绝情,就不会管你。” 他不抱希望地答应了,不想大婚当日,师兄真的又来带走了他。 他哭着问对方: “不是不喜欢我么,为什么还要管我跟别人成亲?” 大概是雨太大,他没有听到师兄怎么回答的,只看见对方满身落魄,继而是迟来了二十年的吻。 第三次,是他和师兄的亲事,他们精心准备了许久,邀请众多好友,沉浸在无边的喜悦之中,却不想大婚当日,风云突变,他被师兄藏起来,什么都看不到,等一切重归平静之后,他连师兄的尸体都没有看到,只在废墟之中捡到师兄遗留下来的一把剑。 “夫妻本是生死相随,师兄去了,我也应该随他一起,可我不能死,我要用‘它’的血和头颅,祭我亡夫。” 他拿着师兄的剑,穿着染着师兄鲜血的嫁衣,走上了师兄未走完的路。 诛神而已,没有走到尽头,怎知哪里才是归途。 第161章 杀意 长杪神君已经失踪整整十天了。 自从上回东边的隐秘之地龙潭出现异常,长杪前往查看之后,就再无消息,恐怕已经误入龙潭,凶多吉少了,毕竟上古真龙的神力甚至能胜过上神,刚睡醒的真龙脾气可是最暴躁的。 同行的封原神君十分自责,常常跟旁人念叨,如果那时他没有离开去巡逻就好了,说不定有他的帮助,长杪神君就能逃出此劫,免于一死。可到底不能勘破天机,不知会有此番变故,才害得对方陨落于龙潭。 第389章 长杪神君才刚刚成神,还那么年轻,前途无量,就这么轻易回归天地,着实令人惋惜。 他是如此懊悔和难过,以至于众神纷纷劝他看开点,天命无常,纵然有他在也改变不了多少,不能怪他。然而大多数人都心知肚明,封原是姓轩辕的,九霄宫归轩辕一族掌控,真龙苏醒那天分明不是封原巡逻的日子,而是跟人换了,轩辕家安排长杪一同前往易如反掌,又恰逢太子殿下不在,恐怕早就动了杀心。真龙再怎么暴躁,也是神兽,哪里会轻易对一位散神下死手。长杪神君究竟怎么死的,谁也不知道。 可是轩辕一族的势力在那里,纵然心有疑虑,也没有人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去质疑他们。一位散神的陨落,对于整个天界来说,好比是缭绕的云雾,散了就散了,不会有任何影响。 就算太子殿下知晓后怪罪,也不会怪罪到他们身上,和他们毫无关系。 天界的秩序照常运转,没有因为一名散神的消失而发生一丝改变。 而太子殿下这十日也不见了踪影,真正难过和惋惜的,只有百里家两位散神,他们尚且不知这位神秘莫测对他们家族无端照顾的新神是什么来历,跟他们又有什么渊源,没想到就这么轻易陨落了。到底还是太过年轻,心高气傲,远不及轩辕一族老谋深算,再厉害的手段也得不到发挥。 循着月光的痕迹,太子无翊第一次来到了月宫。 月宫在遥远的天边,是一团凝聚成实质的月光,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他站在月光之中,眼前只有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见,在里面来回转了十几遍,也没有见到任何除了月光以外的东西。 连个门都没有,月宫真的是存在的么? 然而这些并没有将他劝阻,反而引起了他更大的兴趣,势必要将进入月宫之中,好好瞧瞧里面究竟有什么秘密。 月亮是黑夜的主宰,是极致的安静和隐秘,怪不得紫微宫也才在二百年后察觉到长杪的存在。 他试了许多种方法,可惜任何东西落在月光之中,都像是打在了虚无的幻象上,轻飘飘软绵绵的,没有丝毫作用。直到之日之后,月宫终于有一点变化。 察觉到变化的那一刻,他心念一动,头还未抬起,神识已经飞过去,想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顺着缝隙挤进月宫之中,然而静谧的月光比他更快,早在他月宫之门打开之前就将他笼罩住,隔绝在独立的结界之中。结界算不上强大,很快就被他打破,然而只是这瞬息之间的阻隔,月宫已经恢复了常态,他甚至连月宫之门的影子都没有见着。 “太谨慎了罢。”无翊笑着抱怨,望向前方几步之遥的一抹盈盈月光, “有必要这么防着我么?” 那人却没有理他,迈着沉稳的步子缓缓踏月而去,像是要回到天界。 无翊没有半点被无视的尴尬,反而更加厚脸皮跟在他身后,一步不落,看着那道熟悉的背影,一时间没有开口,露出了些许思索之色。 还是那样清隽挺拔,白衣如月,冷若冰雪,可给他的感觉,就是不一样了。 好像有什么坚硬的外壳破碎,露出了里面真实的脆弱和落魄,整个人处于无比颓丧的状态,似乎是受到了天大的打击。 无翊细细琢磨着,让他诧异的是,他竟然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情绪了,而且颇为清晰。 低落,难过,绝望,这些沉郁的情绪悄无声息地将他包裹,不是海潮那般狂热翻涌,而是沼泽一样浓郁成实质,在神不知鬼不觉中把人淹没,甚至影响到了他,连带着他也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沮丧来。 奇怪,太奇怪了,不过是遇到了真龙苏醒,又被轩辕家设计埋伏,还不是安全逃掉了,至于打击这么大么? 难道是太过心高气傲,受不了失败? 不对,如果是因为遭人算计,情绪中一定有愤怒,可是他感受不到一点愤怒,只有天翻地覆一般的悲哀和绝望。 虽然这些情绪太苦,可他还是强忍着难受品尝着,但没敢品尝太久,因为他发现,对方的情绪浓郁得太反常了,反常到可以将他困住,让他也浸润在那种悲伤之中,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情绪了。 这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他是不可能被别人控制住的。 也许是因为天界太过散漫,人性淡薄,他没有见过如此强烈极端的情绪,才受到了影响。 他愈发好奇,暂且收敛起心神,重新凝望着那个背影。 长杪的脚步看上去十分缓慢而沉重,实际上行动如风,很快就从月宫来到了九霄宫外,此时是天界的夜晚,低沉的天空中依旧云海翻涌,隐隐能看见如钩的弯月,迷迷蒙蒙的,仿佛怎么也穿不透云雾。 天界一向安静,尤其是夜晚,安静得好像没有人存在。每位神明的住处都用结界和外面隔离着,甚至看不到灯火。 无翊依旧跟随着长杪,只隔着几步的距离,蓦然间,他的脚步一顿,一股浓烈的杀意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如同月光一样弥漫开,让他下意识要动手,在神力溢出的那一刻又硬生生收回。 因为那杀意不是针对他的,是长杪身上爆发出来的。 那抹月光不再是纯粹的皎洁,不再是柔和缥缈的,而是化为实质,冰冷如霜雪,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在那抹月色之中,隐隐看到了一丝淡淡的红。 第390章 仿佛浸润了血的颜色,再也不纯粹了。 应该不是错觉,因为他闻到了血的味道。 他没有闻错,仅仅是一瞬间就消失,还是让他捕捉到了。 血的味道。 长杪的过往直线一般,即使是在“扶摇之战”中出手,也杀人于无形,没有让任何人流血,双手依然干干净净的,怎么会有血的味道? 他这才发现,对方的右手中,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把剑。 那是一柄近乎透明的剑,透着浅浅的冰蓝色,如同万年不化的冰雪打磨而成,十分精致,却寒意漫天。剑柄上挂着一道同样是冰蓝色的剑穗,漂亮的流苏垂落下来,轻轻摇晃着,突兀的是,穗身是火焰状,和流苏之间连接的地方,有一圈殷红,尽管很细小,还是让他发现了,毕竟在浅浅的冰蓝中,红色太过显眼。 月色依旧朦胧而黯淡,没有什么光亮,夜色漆黑如墨,一片静谧,天地皆是云海翻涌。 长杪孤寂的身影行走在夜色之中,穿过了九霄宫的大门,仿佛是虚无的光,无视了所有的屏障,淡淡飘着。 “原来你是用剑的。我以前怎么没有见你用过?”无翊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开口,似乎根本意识到对方身上的杀意,饶有兴趣的轻快语调和这样浓烈沉重的杀意极其不匹配, “这剑真好看,叫什么名字?” 长杪的背影有了一瞬间的停滞,随即继续往轩辕家族走去,声音冷漠如冰雪: “再来烦我,它就叫‘诛神’。” 那一瞬间磅礴的杀意,让无翊觉得他那柄剑真的会斩下自己的头颅。 无翊没有再开口,只是看着他提剑而行,薄纱一般的斗篷扬起,露出下面的白衣,丝丝淡红愈发明显。 月亮彻底钻进了浓云中,最后一丝朦胧也没有了,他是天地间唯一的光亮。 无翊跟着他,一路穿墙而过,最后来到了轩辕家族的宫殿外。 轩辕家族的本家就是在九霄宫中,是除了九霄宫的正殿外最大的一座偏殿,此时灯火辉煌,觥筹交错,丝竹歌舞不绝如缕,谈笑声接连不断,似乎在举办盛大的晚宴。 没有和外面隔绝的结界,轩辕家做事,从来不需要遮遮掩掩,也不会有人大晚上跑过来打扰他们。 长杪身上的杀意在此刻达到了顶峰,穿透苍穹,毫不遮掩,几乎整个天界都能感受到。 他没有停下,继续保持着自己的速度,踏上了殿前的长阶。 无翊没有再跟着他,停在了门口,远远望着,忽然间看见,长杪身边光芒一闪,出现了一个高大的人影。 “小疯子!不要命了么!”百里振羽直直冲向长杪,想去抓住他的衣袖阻止他,声音焦急而粗鲁, “别乱来!” 可惜他连衣角都没有碰到,就被轻飘飘地弹开到九霄宫的大门外,被一道月光束缚住,再也动弹不得,哪里还谈得上阻止。 无翊笑了笑,却发现他的身边也出现了一个人,他偏过头,只觉得眼熟,却并不认识对方。 “长杪神君大抵是疯魔了。”那人似乎在跟他说话,声音虽然还算沉稳,但也是掩盖不住的着急, “殿下不去阻止么?真让他进去,性命就真的不保么?” “我为什么要去阻止?”无翊微笑着回答,眼睛看着那抹月光飘进了殿门, “他死我也是看戏,不死我也是看戏,左右都是他演的好戏,死不死我都能看热闹,何乐而不为?” 第162章 归来 轩辕家的晚宴并不是为了庆贺长杪的死而设的,只是例行的寻常家宴,毕竟一个小小的散神根本不值得大做文章,死了就是死了,没死才不正常。 轩辕宏业亲眼看着长杪进入龙潭的,即使侥幸没有惹怒真龙,龙潭里险象迭生,也无法平平安安归来。他已经在龙潭结界外布下天罗地网,若是长杪真的有通天本事会出来,也会掉入他的陷阱之中,根本没有任何生路。 已经整整十天了,这十天别说是长杪,龙潭的结界外连只灵鸟都没有捕捉到过,倒是那位真龙早已离开,不再有龙气溢出。 长杪死了,这是所有人都默认的事情,包括轩辕宏业自己,让他在愉悦之外更是不屑,紫微宫中口出狂言,盲目自大,还以为有什么本事,结果比纸还要脆弱,根本不需要他动手。 虽然只是例行的家宴,但长杪之事就是最近发生的,因此少不得会谈论到此人,封原神君成了最受瞩目的存在,被连连夸赞着,夸他足智多谋,想出了这个法子,又善于迷惑人心,才能不费吹灰之力让长杪消失得干干净净,而且嫁祸给真龙,即便日后月神苏醒,太子追问,也怪罪不到他们身上。 封原神君只是普通的小散神,第一次被整个家族关注和夸奖,受宠若惊,满心都是喜悦和兴奋,嘴上仍然说着谦和的话,眼睛却时不时瞥向最上座的轩辕宏业,期待对方会给他什么奖励。 他一直在轩辕家族边缘,并不受什么待见,这是他最大的一次向上的机会了,不奢求轩辕宏业能赐予他成为上神的神力,也希望能有一些辅佐,他仍然没有放弃,想自己试着冲击一下上神之位。 今日家宴众神和乐,热闹非凡,是个极好的机会;呃。 轩辕宏业只握着酒杯慢慢饮着,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并没有看他,也没有提出要给他什么奖赏,让他有些失望,只能耐心等待着,他相信轩辕宏业成为六大帝君这么多年,自有自己的处世之道,不会亏待自己。 第391章 天界的酒不醉人,但酒过三巡,众神皆有些飘飘然,殿中美人歌舞,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轩辕宏业随意地靠坐在椅背上,没有跟任何人说话,什么也没有看。 让他在意的不是长杪,而是太子的态度,太子不是蠢人,相信长杪的失踪已经让他对轩辕家有所怀疑,可是这十天,太子别说找上门讨公道了,连个消息都没有,好像跟长杪一起失踪了似的。 太子究竟是什么态度?一会儿帮一会儿不帮的,对长杪到底在不在意?两个人又是什么关系? 他尚未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倏尔目光一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目光望向了殿门口,酒杯也随之化为云气消散。 有杀气,可尚且不知道从哪儿来,很淡,淡到仿佛是风中的花香,眨眼之间便被吹散了。 然而他是经历过上古混战时代的上神,不认为自己会出现错觉,既然有杀气,一定有危险,不可掉以轻心。 那杀气似乎没有想要掩饰自己,很快变得明显,而且迅速朝自己靠拢,目标再明显不过。 杀气如月光,渐渐在夜色之中弥漫开来,浸润了整个天地。只片刻的功夫,不止轩辕宏业,其他人也察觉到了这没有掩饰的杀气的来袭,强势,霸道,不容抵抗。 众神一时间有些愣住,除了那位邪魔之外,天界多少年没有发生过风波了,怎么会有如此强势的杀意,犹如罡风气势汹汹席卷而来,目标明显是这里。 有谁会无缘无故想要来杀轩辕家族?也没有听说什么洪荒神兽上神有异动啊? 神识扫过去,只能看见黑夜中孤零零的朦胧月光,此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他们不约而同看向轩辕宏业,指望对方参透这杀意是从哪里来。 “只有一个人。”轩辕宏业不紧不慢开口, “无妨。” 他沉稳的态度和声音最能安稳人心,果然众神都心安下来,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但仍旧有些好奇。 天界是没有舞姬的,殿中的翩跹舞姬都是云雾幻化而成,法术不止,歌舞不歇,即使此时众神都警惕起来,纷纷望向殿外,悠扬靡丽的丝竹声和曼妙的舞姿也继续着,丝毫没有风云变幻的迹象。 每个人都继续谈笑风生,只是多了一丝心不在焉。 没有让他们等待多久,甚至都没有揣摩出来是什么人,杀气便抵达了殿外,剎那间浓烈得几乎能凝结成实质,森冷的寒气不知不觉侵蚀了众神的身体,从脚底悄无声息地爬向了头颅。 冷,异常的冷,冷到血液都要凝固成冰。 大殿之中灯火辉煌,看上去明明再温暖不过,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凝聚出一层浅浅的寒霜,房梁,桌椅,地毯,到处都是薄冰,冰裂的清脆咯吱声逐渐开始在空旷的殿中回荡,寒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聚出更多,透明的冰霜愈发明显,甚至人的头发上也开始结了冰,从青丝变成白发。 不是没有人反应过来,也不是没有火属性的散神,只是这样的寒冰实在太古怪,就算他们用火焰抵御,也没有将其融化掉一分一毫,反倒是助长了冰雪的凝结,很快,整个大殿都被厚厚的冰雪覆盖,变成了透明的冰蓝色。 原本还在欢笑的大殿瞬间混乱起来,众神都意识到了危险性,处理着衣袖和头发上凝固的冰晶,根本顾不上其他。 月光悄悄从殿门的缝隙之中钻了进来,在混乱和寒冰的掩护下,弥漫了整个殿堂。 “啪——” 灯火在一瞬间全部熄灭,只剩下迷蒙皎洁的月光,舞姬也随之化为云气消散,只有丝竹声依旧,不知是从哪里传来的。 黑暗与冰雪之中的月光流转,使得冰封的宫殿也流淌起光辉来,不但没有带来明亮,反倒有种诡异之感。 “莫慌,自乱手脚就已经输了。”轩辕景盛浑厚的声音响起,安抚着众神, “不过是些唬人的小把戏,到我身边来。” 轩辕家族之中虽然有不少上神,但如今真正还在处理俗事的,只有轩辕宏业和轩辕景盛两位上神,轩辕宏业管的是天界,而轩辕景盛则为家族而操劳着,家族有什么问题都会去找他,是比轩辕宏业更有威望的存在。 果然他一开口,混乱的散神都急忙往他身边赶,在他的庇护下,一个赤红的虚无的光球将所有人都笼罩住,顿时每个人身上的寒冰都融化成烟雾,消散在空中,那种侵入骨髓的寒意也随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无比舒适的温暖。 殿中的寒冰也没有再继续增加,似乎在和什么僵持着。 有两大上神在,必然不会有任何危险,就算是千年前的那个邪魔,也早已被碎尸万段,丢入堕仙台,再不会冒犯上来。 众神安稳下来,老老实实待在火光结界之中,没有任何动作,这个时候什么都不要做才是最大的辅助。 “比我想象是的要厉害一些,但也不过如此。”轩辕宏业在上座负手而立,傲慢地望着紧闭的殿门,朗声道, “只会些装神弄鬼的伎俩么?” 散神与散神,上神与上神之间,都是有差距的,有的弱,有的强,毫无疑问,轩辕宏业就是天界最强大的上神了,只要不是那些沉睡的怪物,都没有一战之力。 他的话音一落,殿门缓缓打开了。 众散神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门外,不知会出现什么样的存在来,这样滔天的汹涌杀气,以及刺骨的寒冰与诡异的月光,着实不让人心里有些发怵。 第392章 只有轩辕封原心里一紧,莫名口干舌燥起来,甚至连呼吸都无法呼吸了。 他想起来一个人,一个被他骗去龙潭的人,他记得那个人是月宫弟子,现任的月宫之中,掌管着月光,人寒如冰雪,这样诡异的月光,还有寒冰,实在让他无法心安下来,几乎要脱口而出来者的姓名。 不会罢,他尚且抱着最后一丝侥幸,不可能是那个人罢,明明都进了龙潭,又有轩辕宏业日夜看管,怎么可能还有其他出路归来,而且是这样的杀意,一个小小的散神,能够死里逃生就不错了,应该抱着感恩的心才对,怎么还敢回头来挑衅整个轩辕家族? 可是这样的杀意,让他产生了来者今夜要血洗九霄宫的错觉,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他的所作所为想必对方已经知道了,马上进来,说不定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他,届时轩辕宏业还会护着他么? 应该会的,那个人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散神,散神如何能挑战上神,宏业帝君说得对,装神弄鬼的把戏罢了。 他悄悄捂住心口,看见殿门打开,在迷蒙的黑夜之中,地上弥漫的云气之间,逐渐出现了一个身影。 当那个身影完全显露出来时,他的呼吸也跟着一起凝滞了。 真的是长杪,他活着回来了! 手中还多了一柄从来没有见过的剑。 ———————— 太少了,晚点应该还有哦0.0 第163章 血衣 人未至,月光和冰雪先行,早已昭示了来人的身份。 来的是散神,并非神魂,长杪没有死。 轩辕宏业非但没有惊讶,反而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位诡异的月宫之主,能够在短短五天内杀上来,定是有所倚仗,不知背后是的哪位存在。他想不通的是,他们轩辕族究竟得罪了谁,使得对方不敢正面交锋,派上一个傀儡来作祟。 目光凝结在来人身上,正好和那双眼眸对上。 长杪的身形和外貌都是模糊的,只能看清那双眼睛,曾经是平静的海,寒夜的星,无悲无喜,如今却是凛冽的风,席卷着无边的杀意。 他停在了大殿正中央,微微仰头望着上首的轩辕宏业,傲立如松,右手中那把冰蓝的剑在兴奋地躁动着。 猜测到对方背后另有神秘存在之后,轩辕宏业没有再大意,目光一沉,和轩辕景盛神识连通在一起,在大殿中央,悬挂出了一把巨大无比的长剑,剑是火光幻化而成,周身耀耀火焰不断吞吐着,剑尖几乎能垂落在地,犹如天堑直直挡住了长杪的去路。 无论是谁,也不能在他轩辕家捣乱,长杪背后的存在除非是紫微宫内殿的两位,否则再怎么样,也大不过他背后的那位。 火焰顺着剑柄自穹顶开始蔓延,大殿之中覆盖的冰雪在慢慢消融,月光也因为大盛的火光而淡化,被压制得再也看不见。 与此同时,长剑之中衍生出无数细小的火剑来,密集得如同雨丝,纷纷往长杪身上射去。 不难看出,长杪本体是冰,可是轩辕鼎盛是火属性,火能克制冰,而轩辕宏业自己是土,即使冰化为水,也能被土所克制,两位上神连手,纵然长杪有月华之力庇护,也讨不了好。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冰雪迅速消融,无数冰块哗啦啦从穹顶上掉落,砸得到处都是,辉煌华丽的大殿四面都化为黑乎乎的粘稠泥泞,彻底冲破了冰雪,化为一头巨大的野兽,咆哮着要将最中央的人吞噬。 相比较于轩辕宏业,轩辕景盛要心软一些,更多的是顾及这群散神后代,在火剑划破月光和冰霜,打开了细微的口子之后,他便立即让这群散神逃了出去。不难看出来者十分麻烦,一个人就能有压制他二人的力量,这些散神在这样的混乱之中不但帮不上什么忙,反而会添乱,甚至会被轩辕宏业随手抓去当棋子使用。 在轩辕宏业进攻的时候,他刚好有机会将众散神放出去,这才松了口气,专注望向长杪,却发现只是一分神的功夫,四周的泥沼已经被冻结起来,长杪身上的衣衫无风自动,斗篷飞扬,里面的月光长衫泛起了淡淡的红,光芒大盛,化为无形的屏障,将一切泥泞和火焰都挡住,并且反噬了回来。 不知为什么,他竟然嗅到了一丝血腥味,可是并未见到任何血。 手中冰剑扬起,直接破开了挡在面前的火剑,火焰渐渐熄灭,氤氲的月光又重新弥漫在被冻住的泥沼大殿之中。 眨眼之间,长杪已经出现在了二人的面前,覆盖着寒冰面具的脸上看不见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清冷的眼眸,此时变得嗜血和残忍,毫不犹豫地刺出了那把剑。 这是一把十分古怪的剑,看似精巧,没有多大用处,然而单是冰蓝的剑气就让人不寒而栗,将持剑者的杀意挥舞得淋漓尽致,火焰结界瞬间凝固成冰,哗啦啦破裂,让轩辕景盛的身体直直暴露了出来,被没有停顿的剑尖刺中。 然而下一秒,剑尖刺中的肉。,体便化为虚无的火焰,消失不见了,房顶,地面,四处都是轩辕景盛的身形,足足有千百来个,一模一样,在大殿之中幻影成风,神识扫过去也根本分不清谁才是本体。 这些幻影手中都出现了火焰长弓,瞄准了长杪弯弓射箭。 轩辕景盛,擅长的是幻术和弓箭。 第393章 此时周围的泥沼已经消失,空寂的大殿再次出现,然而已经不清楚这大殿到底是真实,还是已经开辟出了的新的虚无空间。 密密麻麻的火焰利箭雨点一样射过去,几乎将长杪完全包围,攻势之凶猛,让人根本毫无还手之力,可是轩辕景盛心中十分奇怪,他的千言弓是上古神器,可以穿破所有的屏障和姐姐,即使殿中央的人是上神,是轩辕宏业,也招架不住,不说殒命,起码也会受到重伤,可是他能清晰感受到,长杪一箭都没有中。 在漫天辉煌的火焰箭雨中,一团小小的月光始终傲立着,那些箭在接触到他的时候,都纷纷消失了,好像被未知的存在吞没了一般。 轩辕景盛凝神而望,发现庇护对方的并不是月光,而是斗篷下的那件长衫,仿佛是月光织就,轻盈缥缈,柔软脆弱如花瓣,似乎碰一下就能撕裂,可是竟然能挡住他所有的攻势,而且将其吞噬。 原本皎洁的长衫在泛着微微的红,红色随着火焰长箭的射入越来越明显,越来越艳丽,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望向轩辕宏业,想要收回自己的弓箭。 他进攻的时候,轩辕宏业也没有袖手旁观,而是在吟诵着古老且怪异的咒语,仿佛一段悲戚的挽歌,每个字都能听得懂,又好像听不懂,只有那种上古洪荒的气息扑面而来,让人感受到无尽的苍凉,什么都没有见到,心中已经产生深深的惧意。 应该快要结束了,轩辕景盛不安的心再次稳定下来,的确,这位神秘诡谲的月宫之主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可怕,那件看似普通的衣服竟然能阻挡他的千言弓,想必同样是一件神器,而且不像是月神给他的,因为月神不会有那么浓烈的血腥味。 那件貌似是神器的衣服已经艳丽到近乎血色,血腥味也愈发浓重。 是血,他已经确认了,那是一件染血的神器,不知道是用谁的血染的,怪不得有如此浓郁的煞气! 但凡是被血淬炼过的法宝,都不是正统天界人所能接受的,因为没有谁会愿意被取血来当成材料淬炼,血本身就象征着杀戮和残忍,熔炼在法宝之中,自然而然就会产生煞气,怨气,杀气这些令人不适的气息,只有妖魔才会用血来浸润法宝。 掺杂了血的法宝,本身就是邪恶的,一旦出现,必须要尝到血味才会罢休,贪婪,鲁莽,嗜杀成性,若是没有血来祭它,甚至能将主人反噬。 他想起对方在紫微宫中说出的话,坦然承认自己是邪魔的话,当时众神只当时自大轻狂之语,为了和轩辕宏业作对才说出来的,现在想想,恐怕不是赌气之言,而是实话。 而且,那把剑也十分古怪,当时只是刺中了他的幻影,但也堪堪离他的本体一指之隔,只是打了个照面,那样的森寒已经让他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是从哪里来的?他背后究竟还有什么人,能够给他这两样诡异邪恶的神器? 他想到了一个名字,一个在天界不能被提起的名字,除了那位邪魔,恐怕再也没有谁能有这个能力了。难道堕仙台并没有将其完全覆灭,而是留下了什么,夺舍在长杪的身上,回来复仇了? 仿佛有人往他脖颈之中丢了一块冰,寒意顺着后颈逐渐往下爬。 轩辕宏业和他此时神识相通,自然感受到了他的恐惧和不安,以及所思所想,只能分出一丝心神来安抚他,让他不要胡思乱想,揣摩过多,如果真是那位,那么无需他们对付,紫微宫内殿的两位就已经动手了,如今没有出现,就说明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轩辕景盛只能暂且稳固心神,觉得自己是被那古怪的血色长衣所影响,才会有这种错觉,见轩辕宏业的吟诵已经到了尾声,也更加专注对付长杪,为对方争取时间。 这种时候,一点点分心都有可能酿成大错。 早在最开始,他二人的进攻都不起作用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来者绝非普通散神,甚至有上神的能力,背后的存在更是恐怖,因此没有犹豫,直接准备将那一位请出来。 上神和上神之间也是有差异的,有的弱小,有的强大,而轩辕宏业自然是属于最上乘的一类,可是成为上神之后,他们会有察觉,上神并不是巅峰,在他们之上,还有更加神秘的存在,而这些存在是无法被代替和超越的。 如果长杪背后真的是超越上神的存在,只有请出那位才能对付了。 然而就在此时,长杪身上纯洁的月光吸收了太多的火焰,已经转化为殷红色,似乎达到了极限,蓦然爆发出强烈的绯红光芒,在光芒之中,之前被吞噬掉的所有火焰长箭都尽数被吐了出来,直直反向朝轩辕景盛射去,整个大殿之中,千百个轩辕景盛的幻影猝不及防,被自己的长箭所射中,纷纷化为一簇簇火焰,像烟火一般接连不断绽放开来。 第164章 混沌 顷刻之间,所有的幻影消失不见,只剩下房梁之上唯一一个真实的存在,尚且茫然地看着自己胸口处数十道散发着淡淡红光的火焰长箭,将他的神魂也完全穿透。 他可以清晰地感觉到火焰在他的全身燃烧,然而那种滚烫的灼烧疼痛,并不是来源于他自己的火焰,而是火焰外面包裹的那一层淡淡的血色。 那是一种极其诡谲的火,充斥着来自于黑暗深处的神秘恐惧,是他从未见过的强势和霸道,只是稍微沾上,他就明白,自己已经站在死亡的边缘了。 第394章 千言弓是不会伤害他的,杀了他的不是自己的箭,而是那血衣。 直到神魂消散的那一刻,他也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火,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他最后一眼终于见到了轩辕宏业的吟诵结束,大地剧烈颤动起来。 冰蓝的剑光在斩向轩辕宏业的那一刻,被一片灰黑的混沌挡了下来,硬生生在半空之中消散,古老的洪荒气息将周围包裹起来,灰黑的污浊混沌如同大雾,充斥着整个天地,无论是月光还是剑光,都被这混沌给吞噬,眼前什么也看不见。 这样浓厚的混沌,就连月光也无法立即穿透。 长杪一身耀眼的光华完全褪去,身上的血衣也渐渐淡成了最普通的白衣,他没有再动作,只静静凝望着前方,判断目前的处境,眼中的杀意反而慢慢平静下来。 来了。 轩辕景盛和轩辕宏业固然不是什么好人,是他理想的猎物,但并不算最理想的,因为上神与上神之间的差异也很大,如果他吞噬了弱小的上神,也只会是个弱小的上神,而他需要的,是最强的力量。 这才是他真正的猎物,是他一开始就盯上的存在。 轩辕一族最古老的存在,凶神斗移,是最古老的上神之一,和其他远古上神一样,总是陷入沉睡之中,他是当之无愧的凶神,是残暴的代表,在上古时期依靠诡谲的手段杀出一条血路,但凡是遇到的弱小生灵,都被其吞食得一干二净,直到天界的秩序建立起来,他才渐渐归隐。 严格来说,他并不属于天界,而是和真龙一样属于隐秘之地中不可触碰的存在,但他毕竟也是轩辕一族的血脉,和轩辕族尚且有些关系,亦会庇佑其后代,在极端危险的情况下,轩辕一族才会用特定的古老咒语将其唤醒,以渡过危机。 按理来说,来的只是一个小小的散神,哪里需要用得上请这位凶神,可轩辕宏业在长杪的血腥味上嗅到了不平凡的存在,深知此事并非自己能够抵挡,果断作出了这个决定,在他看见轩辕景盛轻易身殒后,既后怕又庆幸自己的决定正确。 这也是他第一次召唤凶神斗移的庇佑,也是第一次知晓对方的真正原形是一团混沌,他躲在混沌之中不敢轻举妄动,更不敢擅自离开,只盯着长杪的一举一动。 就算长杪背后是紫微宫内殿,怕也难逃此劫。 长杪闭上眼睛,持剑的手也垂落下去,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好像陷入了沉睡之中。 混沌正在侵蚀着他的神识,这种侵蚀和空气一样难以阻挡,恐怕在对付轩辕景盛时,就已经被神不知鬼不觉地入侵了。 若是普通的进攻,月光和血衣尚且可以抵挡,然而这种混沌是直接进入他的脑海之中,悄无声息地影响着他的判断和认知,他第一次遇到这样诡谲的手段。 他陷入了恍惚之中,神魂飘飘荡荡,意识也迷离起来,察觉到自己的不对劲后,长杪毫不犹豫地咬破舌尖,让钻心的疼痛强迫自己清醒。 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长杪猛然睁开眼睛,捂住心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好像刚从噩梦之中醒来。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看见自己正被一个女人牵着手哄着: “等到了镇上,娘就能给小七买糖吃了,只给小七一个人买,其他人都不告诉。” 鹅毛般的大雪簌簌落了满身,长杪抬起头,看见一个瘦小的农妇,在和颜悦色地跟他说话,他渐渐想起来了,这是他的生母,要将他带去找人贩子换点钱财,好让一家子能熬过这个寒冬。 委屈,不知是孩童的懵懂还是绝望到麻木,任人摆布,这应该是他当时的感受了。 被攥着的手掌是温热的,雪是冰冷的,寒风吹在脸上生疼,这些感觉无比真实,真实到让人分不清现实和虚妄,懵懵懂懂陷在其中,好像千百年都是大梦一场,醒来依旧在原地徘徊。 长杪闭上眼睛,凝聚心神,妇人催促的言语,漫天大雪的寒冷,又渐渐远去,随即是一阵疑惑的问话: “妙妙,你闭着眼睛做什么?” 这声音有些熟悉,可他想不起来了,直到对方又笑道: “妙妙,按规矩来说,婚前我不应该来找你,可是我实在想你,就偷偷来看你一眼。” 长杪想起来了,这是他第一任夫婿,他被逼迫联姻,此时应该是最痛苦和绝望的时候。 他没有睁开眼,继续慢慢摸索着。 耳畔传来了许多声音,是他在凡尘过往中所见过的经历过的任何事,有他的憎,有他的怨,有他的愧疚,就是不曾有喜悦。 这些都是他最痛苦和煎熬的时候,放在过去,是他再也不愿意面对的人和事,可是现在,他的心没有一点波澜,只有冷静地分析。 心神凝聚如冰,长杪逐渐摸清了对方的手段来。 寄余生给他的天书之中只简单介绍了这位凶神的名字,手段诡谲,不要接近,现在他大概明白,斗移是人心中的怨气所话,一切积怨都能被其堆砌起来,让人陷入过往无法自拔,最终在混沌之中消磨完自己的性命,直到神魂俱散自己都不知晓。 无论是谁,走到成神这个位置,都不可能是纯粹的,内心总有不为人知的积怨和憎恨,以及尚未完成的执念,尽管平时藏在内心深处不会显露出来,然而隐藏不代表消失,只要存在就会被挖掘出来。所以修士飞升皆需斩断尘缘,以免日后影响心境,可惜能做到的寥寥无几。 第395章 无论是神还是仙,绝大多数的一生中,总会有遗憾和不甘,怨恨和愧疚。 可惜这样的手段对待别人尚可,对他来说起不了太大作用,只因他早已为成仙做足了准备,斩断前尘,没有情丝,那些许许多多的过往,无论是愧疚还是憎恨,无论是人和事,都已经被他结或者放下,故而影响不了他的心神。 他很清楚这是幻境,然而根本找不到任何突破口,过往依旧围绕着他,不断重复和纠缠着,仿佛深渊中的恶鬼,伸着怪异的手一定要将他拽到其中,而此时的他,除了能够凝神静心之外,一点神力都用不上。 若是无法离开幻境,即使神识清明,他也会被硬生生耗死在过往中,不得解脱。 这个时候是不可以慌乱的,一旦心神有一点动摇,都会被对方乘机侵蚀进来。 将外界的影响暂时搁置,长杪开始审视自己的灵体,在经过成仙成神的淬炼之后,他的灵体变得更加纯粹透明,隐隐散发着冰蓝色的光辉,而在灵体的最中央,他从前元婴的位置,有一个小小的他,同样是透明的,微微泛着冰蓝色的光,正坐在一片虚空之中,端端正正地打坐,闭目养神。 这个小小的神体缓缓睁开了眼睛,停止打坐,垂眼看着自己的双手。 很快,一只手的掌心之中凝聚出一把冰蓝色的匕首,他将匕首毫不犹豫地往自己另一只手的手腕割去,殷红的鲜血立即顺着手腕流淌了出来,滴落在周围的虚空之中,剎那间冰蓝色的光华大盛,照亮了一切。 小小的神体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继续加深了自己的伤口,鲜血仿佛河流一样,缓慢而平静地流淌着,直到璀璨的冰蓝光芒占据了整个虚空。 长杪猛然睁开眼睛,耳畔的那些嘈杂的过往之声统统消失不见,面前出现的,仍旧是一片混沌,只是他浑身被冰蓝色的光芒庇护着,混沌无法侵蚀他。 混沌在缓缓散去,虚空之中传来一声叹息: “好狠的心,竟然不惜伤害自己的灵体。” 长杪抬起眼,四周的混沌还没有散尽,他找不到声音的来源,只觉得大脑被一波又一波的晕眩不断袭击着。 那个声音再次开口,带了些许审视: “你的内心,竟然没有什么执念么?” “有。”长杪这一次平静地回答了出来, “只是你太愚笨,找不出来而已。” 那个声音颇有兴趣问: “什么东西是我还找不出来的?你藏在了哪里?” 长杪没有回答,只是扬起了手中的剑,神力再次回到了他的体内,剑光大盛,划开了周围的一片混沌。 他唯一的执念,早就被深深埋藏起来,谁也察觉不到,自然不是一介凶神所能发现的。 灰黑的混沌已然被冰蓝色的剑光代替,那个声音发出了诧异的一声“咦”之后,再次笑了起来: “有意思。” 灵体的疼痛远非常人能够忍受,若不是不得已,没有人愿意伤害自己的灵体,长杪的神识和意识都渐渐变得迟缓起来,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只能看着未知的远方,但身体依旧挺拔着。 他这才知道,原来灵体受伤是这么疼,只是划破手腕就这么疼了,若是取出脊梁骨,怕是得再疼上千百倍。 可是当初根本没有这样的疼痛,是谁替他承担了大部分的疼? “是你的头颅。”他最后说。 他所眷恋的远方,藏着他再也看不到的情郎。 第165章 像 和上神的战斗,只是瞬息之间的破绽就能丢了性命。 长杪虽然自伤灵体从幻象中挣扎了出来,然而疼痛带给他的晕眩以及往事涌上心头后的分神,都让对手有了可乘之机,灰黑的混沌在他晕眩时最脆弱的一刻再次侵蚀了他的神识,只不过这一次和上一次不一样,他没有坠入幻象之中,而是看见自己的神体外侧多了一团混沌。 真实里的血色在弥漫,清空了所有浓厚的混沌,然而四周不再是轩辕家的正殿,而是一个空旷幽深的山洞,洞中黑乎乎的,除了石头什么也没有,不远处有一点光亮,似乎是洞口,可以隐约听见清脆的鸟鸣。 洞中只站着长杪,一动不动,仿佛神魂已然离去,只留下了一具空的躯壳,身上的月光换成了血光,有种诡异而妖艳的美丽。 灵体之中的小长杪手腕上的伤口在缓缓愈合,抬起冰冷的眼眸望向不远处的混沌,他的脸上没有面具,然而周围被寒气保护着,让对方无法看清他的真面目。 他沉静开口: “侵入别人的神体,这就是你的能力么?” “不错。”那团混沌轻松道, “很久没有尝过神体的味道了,你的神体看起来虽然太凉,但应该还不错。” 虽然看不到对方的真面目,长杪还是能察觉到,有道目光在审视自己。 灵体是修士最私密最重要的部分,居住着神明最脆弱的神体——也就是凡人修士的元婴演化而成,肉身是最好的保护壳,除非肉身已破,否则外界是无法侵入灵体中的。这凶神竟然能够毫不费力穿透他的肉身,无视灵体,直接站在神体前,让他的一切法宝和真神的赐福都成了摆设。 好比被人直接攥住了心脏,心脏是没有还手之力的。 怪不得是凶神,能在洪荒时期就大杀四方,手段之诡异的确超出了他的想象,想必已经通过这样的方式吞食了不少神明的神体了。 第396章 “被强行从沉睡中拉出来,我本来很不高兴。”混沌的声音含糊不清,似乎有好几个人的声音混合在一起,甚至连男女都听不出来, “不过看到你后,此行倒也算得上值。区区一个散神,身上竟然有这么多神器,看来你的真实身份不一般啊。” 他饶有兴致地打量着长杪毫无庇护的神体,就像在欣赏猎物死前的模样,没有急着动手: “你那血衣属实怪异,而且有让人十分反感的味道,到底是谁的血?” 长杪问: “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 “只是好奇而已。”混沌从容道, “趁着我心情不错,我可以允许你说说这件血衣的由来,以及它真正的主人,还有是谁给你这些神器的,若是让我满意了,可以让你死个痛快。” 也许旁人不知道,但他清楚,无论是血衣还是剑,其骇人的气息,很有可能是出自于那一位之手。 他似乎犹豫了一下,在想其他条件,随即和善道: “当然,若能带我去见制造你身上神器的人,我甚至能留你一条命。” 眼前的猎物脆弱而渺小,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他面前,然而身上察觉不到一丝害怕和紧张,沉静冷漠得如同一块寒冰。 死到临头,还要强装镇定,这样的人他也不是没有见过,但他没有愠怒,而是耐心等待着,毕竟比起猎物,他更想知晓猎物背后的存在。 没有等多久,他听见了猎物泠泠如碎冰碰撞的嗓音,似乎带了几丝嘲讽: “你的胆子很大。” “这句话似乎应该由我来说。”混沌笑出了声, “也罢,给你生路你不要,我也不勉强,待我吞食了你,继承你的记忆,自然而然就知道了。” 他没有再犹豫,直直扑向那团脆弱模糊的冰蓝色人影,强大浓厚的混沌之气足以将其吞没。 然而在距离对方几尺的时候,他的身形忽然顿住,随后目光缓缓下移,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身体的正中央插着的一把剑。 那是一把冰蓝色的剑,通体晶莹透明,精巧雅致,十分漂亮,剑柄上尚且挂着一条同样是冰蓝色的剑穗,流苏在轻轻晃动着。 时间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甚至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剑是身外之物,怎么能被为神体所用?而且刚才,也没有看到这把剑,神体周围怎么还有藏有其他的隐蔽? 他很想张口问为什么,可是身体在溃散,生命在流逝,他最后能做的,只是望向对方的脸,只能看见一双冷冽如寒星的平静的眼。 “轰隆——” 神体收剑的那一刻,长杪留在山洞里的肉身也微微晃了晃,长剑再次出现在他的手中。 强忍着灵体受损带来的晕眩和疼痛,他将剑尖插。,入地面,借着剑强撑着自己没有倒下去,身姿挺拔如松,看起来没有受到一点影响。 山洞在剧烈地摇晃着,他听见哗啦啦的石块倾落的声音不绝于耳,惊天动地,心知此处要塌陷,但没有出去的表现,依旧岿然不动。 下一刻,他身后出现了一团一人大小的混沌,灰黑的混沌散去之后,显露其真身来。 “为什么?”斗移喘。,息的声音沙哑而虚弱, “为什么你会有剑?” 长杪没有说话,甚至连回头看他真面目的意思都没有,伫立在原地,好像万年不化的冰川。 道理很简单,擅自闯入别人的灵体之中,就代表自己也抛去了肉身应有的保护,等于是两个神体之间的拼搏,哪个更强大,就能将弱小的一方吞食,这种方式最原始也最直接,斗移手段特殊,神体也比其他上神要强大,自有混沌之气庇护,可以轻而易举吞食掉没有保护的神体。 别人的本命法宝虽然同体相连,可以放在神识之中,但是也无法接近最脆弱纯净的神体,长杪不一样,他的剑就是从灵体之中剥离出来的,和他本是一体,是真正的同体而生,自然可以接近神体,为神体所用。 同样没有多少保护的神体,在他的剑面前如同脆弱的婴儿,轻而易举就被刺穿,毫无抵抗之力。 所以他说斗移胆子很大,不是轻狂,是真切的感叹。 他虽然身体没有动,但神识已经缓缓扫了过去,看清楚了对方的真面目。 混沌掩盖下的,是一团被黑衣包裹的血肉,之所以说他是“血肉”而不是“人”,是因为他实在没有人的模样。两侧各有一团微微的突起,应该是双手,身下伸展出短短的两截大概是双腿,而头颅—— 饶是长杪已经见过不少古怪的存在,也第一次见到如此畸形的脸来。 那张圆形的脸是紫红色,上下左右各有一只眼睛,最中间是的两只嘴巴,没有看见鼻子和眉毛,四只眼睛各有各的不同,狭长的,圆润的,都齐齐盯着长杪,若是一般人,恐怕只被这样一张脸盯着,就已经毛骨悚然,恐惧得想要立刻逃跑。 可惜长杪没有感情,自然也不会有“恐惧”这样的反应,只是觉得太怪异。 “为什么?”斗移又不死心问了一遍, “是你的剑,太特殊么?” 长杪终于出声,冷淡而简单: “嗯。” “谁给你造的,是…山神?” 长杪问: “你知道他?” 他隐约觉得,对方说的山,指的就是寻深子。 斗移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也很奇怪,好像是嗓子破了个大口子,风使劲往里面灌着,呼哧呼哧的,笑了一会儿他才停止,低声道: “在很久以前,太久了,我都快忘了,我有幸见过他,得到过他的庇佑。他见我因外貌饱受排挤,便送了我一张面具,说有了此物,就无需再在意那些表象。可惜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你见过他,对么?” 第397章 大概是人之将死,往事总会萦绕心头,有了倾诉的欲。,望,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话。 长杪道: “我不知道。” 他的确不知道,他不能确定对方所说的人是不是寻深子,而他也不想探讨寻深子的存在。 他已经不是从前的年渺了,没有和人畅谈的想法,孤独冷漠到一个字都不想开口。 “你脸上的面具,跟我那张很像。”斗移慢慢道, “可惜我的那张,后来被一个魔头抢走了。” 长杪心念一动,原本已经离开的神识瞬间凝在了他的身上。 斗移似乎毫无察觉,依旧缓缓倾诉着: “那是一个十分恐怖的存在,多年后再次想起,依然让我觉得害怕。我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他要我的面具,直接就能拿到手。” 长杪专心听着,他却没有继续说下去,连呼吸声都渐渐平息了下去。 “然后呢?”长杪主动问,神识在他身上摸索到一口气。 “你跟他很像。”过了一会儿,斗移继续道, “说不出来哪里像,但……就是很像,若不是知道他已经彻彻底底身殒,我真怕你就是他夺舍归来……你的剑,你的人,都很像……” 他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到最后几乎要听不见了。 第166章 真容 长杪的神识在他身上停留,却没有立即将他吞噬,似乎在等待着他说下去。 他却不再出声,静静感受着生命的流逝。 当剑尖刺入他神体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再无复生的可能了,却并没有愤怒和不甘之心,反而有种释然解脱之感。 “人生千万年,千万年如一日,也罢。”他缓声道, “本就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他的身体渐渐散去,化为天地灵气,最后只剩下那颗怪异的头颅,等四只眼睛全部闭上时,连头颅也变得虚无起来。 一团月光将头颅笼罩住,轻轻飘进长杪的身体里,他再也支撑不住,傲立的身体直直倒下,倒在了身侧一块光滑的岩石上。 这个山洞恐怕是斗移的居所,如今斗移消亡,山也跟着崩塌,他躺在岩石上,听着轰隆隆的惊天巨响,感受着身下大地在剧烈摇晃,然而没有半点要离开的意思,任由山峦覆灭,碎石淹没,将他埋葬在其中。 就此埋葬也好。 岩石平滑如床板,他安心地躺着,再也不想理会外界的任何变化。 他太疼了,哪里都疼。 当年剔脊梁骨,有季一粟和青容的亲自照顾,兼之被灌了无数奇珍异宝,也疗养了许久才有所缓解,现在只有他孤零零一个人,依靠着意志硬生生将这一关挺过去。 那一剑看似简单,却消耗了他几乎所有的力量,以至于他不能分出一丝灵气去愈合自己灵体的伤口,只能静静忍耐着。 他的忍耐力现在变得极强,无论是怎样的疼痛,他都可以撑住,只是他没想到,全身上下最疼的是他的心,比起心疼,灵体的疼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他的心时常会出现古怪的阵痛,从前他忙于其他,没有注意过,此时心口的疼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仿佛是将他平生所受到的所有痛苦都集聚,往心口堆积,疼得他几乎要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青容的印记可以使他所有的外伤愈合,却无法立即治愈他的灵体,更不能治疗他的心。 怎么会这么疼呢?他茫然地望着洞顶漆黑的岩石和不断坠落的尘埃碎块,不由想,师兄替他承受剔骨之痛时,也会有这么痛么? 那些掉下来的碎石在要挨到他身上时都被血衣隔绝开了,转而落在了旁边的地上。 他的眼前一片模糊,连意识也跟着模糊起来。 他想,师兄真傻啊,这种事情也不告诉他,如果他没有自伤灵体,不知道真正的痛是什么样,恐怕一辈子也不会知道师兄在背地里为他的付出了。 这只是一件事,还有呢? 他怕疼怕黑怕鬼,每每有一点小伤,都要显摆给季一粟看,要季一粟哄他夸他,许久才能满意,可是现在,他受了这么重的伤,吃了这么多的苦,却只是一个人承受着,不能跟季一粟倾诉半分,不能再躲进对方的怀抱里,由着对方为他挡住所有的风雨。 再也不会有人抱他哄他,夸他是世上最勇敢的人了。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到最后连掉落的碎石都看不清,耳畔的轰隆声也变得渺远起来,神识勉强扫过前方的洞口,那一点光亮被挡住了大半,怕是已然塌陷 再等等罢,再等等他就会被埋葬在这里。 他是可以离开的,但他不想离开,好像这样就能逃避掉一切。 “滴答——” 是水滴的声音,从山洞深处传出来的,这样微小的声音,应该早就被山峦崩塌的声音遮住,然而此时清晰地出现在他耳畔,他渐渐意识到,是轰隆声消失了。 再没有碎石和尘埃掉落,崩塌的声音也听不见,世界忽然静止下来,到最后,水滴的声音也消失了。 长杪闭上了眼睛。 一道颀长的身影出现在了山洞的洞口处,挡住了剩下的光亮,又不紧不慢地往洞里走着,光影交错着,迷乱了人的眼。 没有走路的声音,一切安静得出奇。 直到那个身影停在了长杪身边,发出了一声疑问: “死了么?” 声音在空寂的山洞中回荡着,分外幽远。 第398章 没有等到长杪开口,他便自己回答了自己: “没死啊。” 似乎是失望,又似乎是高兴。 没有死,但也不像活的样子。 他静静凝视着此时的长杪,外面那层斗篷已然消失,露出里面皎皎如月的轻盈长衫来,在漆黑的洞穴和岩石上,更是白得瞩目,看不出一丝血色。 除了刚刚进入“扶摇之战”中的时候,他再一次看清了长杪的身形。 如此冷漠固执又要强的一个人,身体竟然是纤细而单薄的,看上去十分孱弱,仿佛是秋日枝头摇曳的花朵,风再大一些就能被吹落,不堪一击。 然而即使是他这个没有什么见识和审美的人,也会本能觉得,是极美的身形,只是端端正正躺着,双手在两侧摆得十分规矩,也能摇漾起无限遐思来,尤其是腰,漂亮得要用所有的意志才能把眼睛从上面挪开。 但他没有挪开,肆无忌惮地看着,虽然只是最纯粹的欣赏。 怪不得刚出现就被轩辕圣盯上了,他好笑地想,所以才将身体也要遮住么? 欣赏完以后,他才将目光落在对方的脸上。 脸依旧是模糊的,只能看见那张怪异的半面面具,仿佛冰雪铸就一般剔透而润泽,精致得如同蝴蝶的翅膀,似乎还在轻轻颤动着。 “看来是死了。”他笃定道, “可惜啊,死了我都没有见过你长什么样。” 他站在岩石旁,一边说着,一边弯下了腰,伸出了手,要去揭开面具。 “无翊。”长杪冷淡的声音终于响起, “我说过,我曾经发过誓,不会让任何人见到我的脸,否则就会杀了他。” 长杪一向跟别人不一样,从来不会称呼他为“殿下”,只直呼他的名字,虽然在他的印象里,连叫名字也只是寥寥两三次。 无翊含笑道: “你在威胁我么?可是你现在看上去,好像威胁不动我啊。” 虽然这么说着,他的手还是停在了半空中。 长杪平静道: “你可以试试。” 无翊道: “试试就试试。” 他的手又开始动起来,然而动作极慢,就像是故意折磨人一样,一点点往下挪。 果然又听到长杪的声音,这一次终于带了一丝急切和恼怒: “你敢——” “我怎么不敢。”无翊笑吟吟道, “你若是真的生气了,可以跟原来一样冻住我,锁住我,困住我。可是你没有这么做。” “长杪。”他悠闲地喊了一声对方的名字,双眼微弯, “你现在,根本动不了罢?” 长杪安静了下来,似乎放弃了抵抗,片刻后才道: “现在不代表以后,你若是真的敢,我迟早会杀了你。” 无翊再次停下手,并不是被威胁到了,他在细细品尝着。 长杪现在的情绪波动,实在太有趣了。 他从来没有从这个神秘怪异的月宫之主身上感受过如此密集的情绪,好像坚强的保护外壳被打破,终于露出里面脆弱的真实来,拥有了正常人应该有的情绪。 要怎么说呢? 在一开始他走进来的时候,长杪是紧张的,察觉到是他时,又变得放松起来,似乎认为他是友好的一方,等他表现出了想揭面具的意图后,长杪重新变得紧张,警惕,又夹杂了许多害怕恐慌和怯弱,这样的情绪随着他手的下移而逐渐加重,此时达到了顶峰,神经在紧紧绷着,似乎随时能断掉,呼吸都忘记了,只巴巴看着他,期待着他的手不要落下。 这才是正常的,他愉悦地想,是一个正常人会有的情绪,终于被他抓住了,一个真实的长杪。 原来长杪也会害怕,也有怯弱啊。 这样的发现让他更加兴奋。 这又是什么呢? 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在一大堆的害怕紧张和惊慌失措中,隐藏的新的情绪,在看清之后,他惊讶地发现,那是羞怯。 他一时间竟然迟疑了。 在此之前,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在长杪的身上看到“羞怯”这种情绪,和外在的保护壳差异实在太大了。 在羞怯什么?羞怯被自己看到真面目呢? 他觉得十分有趣,却在有趣之外,又衍生出另一种情感来,然而他只专注于那张面具,没有在意这种衍生出来的情感,甚至没有在意它在悄悄加深。 寂静的山洞之中,听不见任何呼吸的声音,他只看到长杪纤细修长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着。 怎么紧张成了这样。 他一时间都有些心软了,手指悬在面具的上方,迟迟没有落下。 最后,在心软和好奇之间,他终究选择了后者。 “我曾经听人说过,不敢以真面目示人,都是心中有鬼的,要么就是像斗移那样,是个扭曲的怪物。”无翊慢悠悠道, “长杪,你是人还是鬼,或者……是怪物?” 他想,有这么漂亮的身形,如果有一张与之不符的扭曲怪异的脸,定是不敢示人的,所以长杪才会将自己的脸遮住,但凡是见过的,都要杀了,因为怕自己的丑陋可憎被传扬出去。 正是因为容貌不被世人接受,才会潜心修炼,不与外界接触。 到底是什么样的脸才不敢示人呢?也是四只眼睛两只嘴巴么? 他这么想着,手指碰到了那张面具,冰冷如雪。 长杪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只不过声音依旧是冷淡的: “现在住手还来得及,无翊,你不能……” 第399章 他忽然噤了声,因为无翊没有犹疑,直接将他的面具揭开。 “你死了。”长杪平静地说。 ———————— 太子:看看是什么丑东西 第167章 泪 长杪在说什么,无翊根本没有听到,在他摘下对方面具的那一刻,世界就变成寂静和空荡的,什么也不剩下。 飞舞的尘埃,缓缓而落的水滴,都在剎那间凝滞在空中,还有压抑的藏着微微颤抖的威胁声,也好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传来,缥缈而虚无。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天地间只剩下了那张脸,在黝黑的山洞中更是清绝。 在他短暂的二百年生命中,第一次出现了大脑凝滞的情况。 他虽然只在天界和仙界徘徊,但也见过很多人了,仙神之中绝代姿容从来不会少,然而在长杪面前,再美的脸也都变得黯淡无光了。 要怎么形容他所看到的景色呢? 若说是无垠山川间覆满的银白的雪,又觉得太冰冷;若说是没有云雾遮挡时一泻千里的溶溶月色,又太清浅;若说是漫野中一簇簇一团团绽放的白樱,又太娇软。 是细密的雨,是森寒的剑光,是解不掉拨不开的层层迷雾,让人望而却步,又深陷其中。 都不对,都欠缺了什么,都比不上,他贫瘠的语言根本描绘不出来。 或许世间就没有能够描绘出他所见到的景色的言语,只有亲眼见过的人才明白。 他静静地凝视着,看见那双独一无二的绝妙的眼睛闭了起来,仿佛关上了一扇门,将他的心也推搡了出去,让他的意识终于缓缓回复。 可是很快,他又愣住了。 因为他看见那双眼睛闭起的时候,眼角随之出现了一滴泪。 晶莹的,透明的,十分完美的泪珠,泛着盈盈的光,悬挂在眼角间,许久未能掉下来。 他怔怔地看着那滴眼泪,不知道为什么,忽然之间自己的心也跟着低落起来,心上有小小的一块微微凹陷,然而这凹陷的地方一出现,就迅速被放大,加深,顷刻之间塌陷了一大块,以至于他整颗心都陷落了。 而他依然看着那滴将落未落的眼泪,怔忪着,连自己的心塌陷了也没有察觉到。 长杪是哭了么?为什么会哭呢?是因为他么? 被他看到了真容,觉得是亵渎,还是什么?羞怯? 原来那般孤傲清绝的人也会有如此柔软的行为,也会有轻灵脆弱的眼泪。 他想伸手去接那滴眼泪,又觉得自己触碰了会是亵渎,然而就在这犹豫的功夫,那滴眼泪就消失不见了。 并没有掉落在地上,而是凭空消失不见的,好像他刚才见到的只是幻觉一样,根本没有什么眼泪。 下一刻,他只觉视线被一片迷蒙的月光挡住,随即右手一松,指间尚且拿着的面具不知去了何方,待月光散去,岩石上的长杪也不见了。 再也没有光亮,只剩下黑黢黢的山洞,晦暗而幽深。 “滴答——” 尘埃又散漫地飞舞起来,洞穴深处酝酿了千年的水滴慢悠悠地落着。 他依旧保持着微微俯身,右手拿面具的姿势一动没动,仿佛沉浸在幻象中久久没有清醒过来。 半晌,他似乎意识到长杪已经离开,才缓缓立起身体,垂眼凝视着自己的右手。 空荡荡的,但方才捏着那张面具的感觉依然是清晰的,十分冰冷坚硬,好像捏着一片化不开的冰。 凝视了一会儿,他捂住了自己的心口,继而感到深深的茫然。 他终于反应过来,他的心已经完全塌陷下去,被沉郁的情绪覆盖住,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长杪的离开而一起丢失了。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面具下的脸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不是怪物,不是丑陋,反倒是绝美之极,他承认,长杪是他见过最美的景色,山川旷野,日月星辰,所有的加在一起都不及这惊鸿一面,可是他的反应,实在太过怪异。 他的情感是自由的,是无拘无束的,再美的人,也不会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在见到长杪真面目的时候,他的确有那么一瞬间的悸动和柔软,可不至于心完全陷落进去,以至于他现在失魂落魄,惆怅不已,被困入了十分难受低迷的境地。 怎么会这样呢?长杪怎么会对他造成这么大影响? 他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和无措。 他想,那一瞬间的悸动和柔软,究竟是因为那张举世无双的脸,还是因为那张脸是长在长杪身上的。 他偏过脸,望向被塌陷的碎石堵住一大半的洞口,透出点点光亮,却没有立即追上去,询问长杪对他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让他变得如此怪异起来。 从前,他总是会想长杪在做什么,脑中在想什么,隐藏了什么秘密,为什么会让紫微宫盯上,以至于总想见到长杪,然而现在,他好像没有之前那么想见到对方了。 一想到会看见长杪冷漠的眼,他竟然生出了些许退缩之意。 * * * 长杪跌跌撞撞,终于在力竭之前赶到了月宫,但他并没有立刻进入,而是扯过一团月光将自己包裹起来,随后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不大的圆盆,是他从百里落尘那里挑拣的贺礼,据说是用千年寒冰做成,可以洗去一切污秽。 第400章 冰盆里氤氲着浓郁的寒雾,他将夺回来的面具放入其中,便再也撑不住坐在地上,双手紧紧扒着盆。 面具在盆中静静躺着,被朦胧的寒气笼罩,几乎什么都看不清。本来就是干净的,放进去许久,也没有什么变化。 是无用之物,长杪想。 他垂眼看着自己的手,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他的手腕处被一道寒雾化成的刀刃割开,殷红的血开始缓缓流淌出来。 他不紧不慢地将手搁置在冰盆中,面无表情地望着自己的血如溪水般潺潺流着,很快漫延过面具,几乎要到盆口,伤口才愈合。 殷红的鲜血在晶莹剔透寒雾弥漫的盆中,仿佛是地狱之中盛开的妖冶的花,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冰蓝的面具已经被血液覆盖,再也看不到了。 流失了整整一盆的鲜血,长杪的脸色已经惨白如纸,整个人虚弱得又开始晕厥,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今天已经受了太多的伤,外面的,里面的,心上的,灵体的,还有紧绷到已经在损坏的神识,一切都在摧残着他,鞭笞着他,让他遍体鳞伤,再也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来。 可无论如何,他就是还留着一口气,留着最后一口气,怎么也不愿意倒下。 这回是真的到极限了,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还有人出现,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了——他的镜子还是可以进入的。 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固执地放满了一整盆的血,趴在盆边看着自己的鲜血慢慢渗进冰盆里,被一点点吸收。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血终于见了底,显露出盆中躺着的那张冰蓝色面具来。 冰盆已经泛着淡淡的血红,红色在随着雾气渐渐弥漫出来,最后消失在空气之中,冰盆的血色完全化解掉,一直氤氲的寒雾也变淡了,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程度,长杪才伸手将自己的面具取出来。 依旧是冰蓝而透明的,没有受到他血的影响。 应该是洗干净了。 他总算满意起来,端详片刻,确定已经被他的血洗干净,才不紧不慢重新戴回脸上,举着面具的手在颤抖着,几乎要拿不住了,但还是固执地戴上了。 他的心终于踏实下来,轻松下来,拿出月宫的钥匙,打开了大门。 月宫是他的最后一片净土,他不允许任何污秽流入。 他比一个重病的凡人还要虚弱不堪,脆弱到一只小鸟飞来就能将他撞翻,但还是踉踉跄跄,坚持一步一步走到了花林,继而全身一松,直直倒在了花林之中。 他没有闭上眼睛,让自己彻底沉睡过去调息,依旧睁眼望着上方,被繁茂的花冠遮蔽,看不到月光。 他的视线依旧是模糊了,在努力分辨着什么花。 大红的,是凤栖梧桐啊。 他微微弯起唇角,原本就散乱的思绪更加飘忽不定,随意地游荡着,游荡到了百年前,游荡到慕情湖畔,季一粟曾经为他种下的一整片凤栖梧桐林。 他觉得眼睛又开始变潮湿了,可是眨了眨眼睛,依旧是干燥的,不知哪个才是错觉。又或者只有在洞穴之中那滴泪,才是真正淌了出来的。 他一个已经斩断情丝的人,是不应该有眼泪这种情感的凝结物的,然而他实在太疼了,他想季一粟也疼,那滴泪,就本能落了出来,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已经到了花林,他便将两把剑都放了出来,两把剑却没有向往常一样回到堂屋里,而是围绕着他转来转去,周身散发着柔和的光,光落在他身上。 他想说自己没事,很快就会好,可是连张嘴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没有再管。 手腕处的绿意也在泛着光,弥漫到了他的全身,很快他被三道柔和的光包围,舒适的暖意在体内静静流淌着。 外伤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只是灵体还需要很久才能愈合,但也只是时间的问题。 唯一让他觉得麻烦是的,他的心还是很疼,没有一点减轻的迹象,疼得他又想要掉眼泪了。 ———————— 太子;他为我哭了诶qaq 渺:在想亡夫,怎么了 第168章 上神 长杪睁开眼,满目皆是缭乱的红。 他依旧躺在花林中,白色的月光,碧莹的草木之辉,尽数笼罩在他身上,治愈着他的创伤,身体开始舒展,灵体的伤也在缓缓愈合。 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日,那些疼痛终于消退,就连心口的疼也不知什么时候渐渐减轻,消失,让他有种死而复生的感觉。 他的大脑尚且处于放空的冥想状态,一时间甚至连自己是谁都没有反应过来,毕竟和上神作战,外在的伤害是其次,主要还是精神上的消耗太大,最应该休息的是神识和大脑。 等慢慢将自己从冥想的状态中捞出来,他才坐起身,垂眼看着自己变得光洁如初的手腕,想着下一步的计划。 调养这么久,总算是养好了伤,以他现在的状态,应该可以去尝试吞噬斗移,成为上神了。 依旧有温暖的气息笼罩在身上,长杪偏过脸,看见伏天一直立在自己身边,将剑气化为淡淡的光晕一直守护着他。 他向来冷漠的眉眼稍稍舒展开来,大概因为是季一粟的脊骨所铸,伏天身上有浓郁的季一粟的气息,见剑如人,总让他有种季一粟一直陪在他身边的错觉。 第401章 然而剑终究只是剑,这些年,他只见过剑身,感受过气息,从未见过伏天化身为季一粟的模样。 “我没事。”他低低说了一句,说完又觉得可笑,就算是脊骨所铸,也不是季一粟,大概是冥想太久,他竟然已经恍惚到会跟把剑当成季一粟说话。 然而伏天却是听懂了,立在他身侧,跟随他一起进了堂屋,便在堂屋中安静下来。 长杪关上了门,在大红的喜床上盘腿而坐,凝神静气,他要在这个最隐蔽的地方彻底吞噬斗移,成为上神。 之所以没有得到后就立刻吞噬,是因为他的状态太差,又有仇敌在暗,贸然吞噬,有很大可能会被反噬,甚至一身修为毁于一旦,现在他的伤势恢复,状态算不上达到顶峰,但也十分良好。 无翊的凭空出现让他再次嗅到了危险,对方绝不会只是简单来看他的脸,背后的企图他无从得知,但他知道,只有尽快成为顶阶上神,才有资格探索紫微宫和无翊的秘密。 斗移的肉身已然消散,留下来的只有一只圆珠似的眼睛,但这只眼睛正是其精华所在,是成为上神的关键之物。 神识展开,那只眼睛就静静地躺在他的识海之中,他不紧不慢地用神识去触碰,包裹,谨慎地钻入其中,开始探索。 上神恐怖的威压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占据了他所有的识海,狂傲地叫嚣着,压迫着,要将他的神识撕碎,夺舍他的灵体,他闷哼一声,顶着如此庞大恐怖的压力,硬是撑了过来,先是镇压安抚,等威压不得不稍稍平静,再用神识将其缓缓吸收着,一边吸收一边转化为自己的神力。 这是一个精神对抗的过程,需要极高的耐心和谨慎去打磨,切不可急躁,一旦露出破绽和软弱,就会被反噬。 他能感受到上神的力量在体内一点点积聚,同时灵体和肉身的压力也陡增,灵体在痛苦地挣扎,在焦躁,他将上神之力均匀分散到灵体的每一个地方,让全身都来承受,同时经脉在飞快运转着,将这些力量不断转化,好承受住尚未被转化的力量。 肉身已经爆裂开无数伤口,但并没有流血,从外表看,他像一个浑身都是刀痕的木偶,没有知觉,平静地承受着苦难。 没有止尽地承受,转换……又不知过了多少日,当最后残留的斗移的力量转化成自己的神力时,长杪的精神终于有所放松,眼前如同烟花盛开一般,绽放了一道又一道耀眼的白光,将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上神之力果然不同凡响,这样的压力,比灵体受伤的疼还要让人痛苦,他感到脑海中的怨气和压力已经达到了顶峰,自己的精神随时处于崩溃的边缘,好在他凭着执念坚决不妥协不退让,总算撑了过来。 缓解了许久,他开始审视自己的变化,无论是肉身还是灵体,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增强,已经是真正的虚无缥缈之体,外在的法术已经对他无法造成伤害。神力也扩张了许多,识海茫茫,好像是无止尽一样,根本用不完。 除此之外,他还能在冥冥之中感受到一些神秘悠远的存在,触摸到从前从来没有察觉到的隐秘,可是这些隐秘又太过缥缈,让他一时间也捉摸不透,或许还需要更多的契机才行。 紫微宫…… 他没有多犹豫,立刻开始搜寻斗移的记忆。 斗移身殒之时并没有刻意将自己的记忆销毁,甚至留给了他,因为他得到了斗移记忆的传承,让长杪有些意外,也算是惊喜。 作为一位上古洪荒时期就存在的凶神,斗移所知道的,一定比绝大多数上神都要多得多,而且不会像真龙那样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很多事情都不愿意告诉他,他可以随意翻阅记忆。 斗移的生命太过漫长,又没有特定的标记,长杪只能从头翻阅,在繁杂的记忆中捡出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这是一项极其消耗时间和耐心,考验细心和整理能力的活计,长杪看一段就得停下来休息片刻,顺便思索和整理所见到的东西,竟然让他得到不少从前未曾听说过的事情来。 在此之前他只知晓,自混沌之初,在天道法则的演变下,世界逐渐划分出六界来,即人,妖,魔,冥,仙,天,人界是最混乱的,因为妖魔鬼怪神仙都混杂在其中,少不得战争,常年死伤无数,后来各界间有结界,不能再随意往来,人界才慢慢变得清净而有秩序,成了今天的模样。 而在斗移的记忆之中,这一切的秩序都要归功于众神之首天帝和天后。 斗移原本也只是轩辕一族的普通人,在一次战争中身殒,然而魂魄没有死,在大地中游荡着,由于体质特殊,那些死者残留的怨气尽数被他吸收,久而久之,他成了一个怨气所化的怪物,也长出了肉身,重新复活,然而因为怨气太重,沾染上的种族太复杂,他的肉身也十分扭曲畸形,只有用怨气包住自己,不让人见到他的真面目。 回到轩辕家族后,成为轩辕首领手下的大将,手段诡异,无往不胜,凡是他所斩杀的对手,都被他所吞食,渐渐成为了着名的凶神,人人传言遇到谁都不要遇到他,因为不但没有活路,连魂魄都会成为他的食物,在牙齿间摩擦着,十分痛苦。 乱世之中都是身不由己,长杪虽然感慨,但也不会对一位凶神起怜悯之心,继续翻阅下去。 天帝天后是混沌之初就诞生的神明,一直在为这种混乱的场面而忙碌奔波着,渐渐想到了办法:种族不同纷争自然不会休止,将各界隔离起来,人和人待在一起,妖和妖待在一起不就好了,即使有少数混杂的,也不会造成大乱。 第402章 于是他们联合了其他神明,制造出了强大无比的结界,不再让妖魔神仙随意来往,果然战火渐渐平息下来,各个种族之间越来越稳定和谐。 天帝天后是天生的众神之首,无需强制,众神自然向他们臣服,彼时仙界和天界的界限并不分明,神没有了战争,常常欺压弱小的仙,于是天帝天后又开始忙碌于仙天两界,将其也划分开来,建立起秩序,定下相应的规矩,对仙进行庇护,安抚隐秘之地的强大的神兽上神,将他们也隔离开来,才有了今天的秩序。 在仙界和天界也安定下来,变得井井有条后,天帝天后自觉消耗太大,也完成了使命,有了回归天地之心,于是他们在仙界和天界寻找合适的继承人,等帝后的继承人有了足够的资格和能力,挑起众神之首的大梁,他们才安心消散神魂,回归天地,化为灵气庇护着六界。 所以现在紫微宫里的二位,并不是最初的天帝天后,而是后来的继承人? 这一点长杪也有所听说,但他总觉得不对劲,希望能从斗移的记忆里找出其他线索。 终于有了和紫微宫有关的信息,他的翻阅开始仔细起来,心中渐渐有一些思绪。 果然不对劲,这些事情太久远,应该也只有斗移这类老古董才会知晓了,其他上神即使有目睹的,也绝对不会透露出半个字,若不是他选择吞噬斗移,而是选了轩辕宏业或者轩辕景盛,恐怕永远不会知晓。 最初的天帝和天后并不是夫妻,说是并肩而行的战友更加合适,然而他们挑选的两个继承人,是从仙界选拔上来的,尚且存有七情六欲,好巧不巧,在仙界的时候,两个人就是青梅竹马,彼此之间存有微妙的情谊,只不过因为外界的阻碍没有挑明。天帝天后本觉得自小一起长大,管理天界也会有一定的默契,万万没想到他们之间隐藏的情感,在成为众神之首后肆无忌惮起来,他们是六界最强大的存在,再也没有谁能约束他们,他们理所当然结成了夫妻,并昭告天下。 六界的神魔妖鬼虽然觉得怪异,但也没有什么反对的声音,毕竟神仙并不是无情无欲的,天帝天后并肩而行多年,结为夫妻也算是正常。 长杪翘起了唇角。 正常夫妻当然无所谓,然而众神之首并非寻常人,他们结合说不定是违反天道法则的,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古怪。 果然很快,让他翻出了一桩被掩埋的往事来。 第169章 打扰 大概是八千年以前——或者更久,有上万年了,第二任天帝天后有了子嗣,是位如花似玉的小公主,在公主二百岁时,帝后为其办了一场盛大的宴会,邀请各界前来参加,许多已经隐匿的存在也来捧场。 彼时天界和妖界冥界还算和睦,和魔界也勉强称得上有往来,帝后为了和他们友好共处,不生事端,也发了请帖,妖皇魔尊冥王都很给面子,一时间其乐融融,十分热闹。 这场宴会,一是为了让公主露面,二是为了让妖魔冥天几界更加和睦,展现新帝后的仁德宽厚,雍容大度,三则暗含选婿之意——尽管并未表露,但许多人都看出来了。 让帝后没想到的是,那位狂妄自大的魔尊竟然在宴会中途当着各界上神的面,直白地朝帝后提亲,要娶公主为魔后,两界联姻,永世交好。 不知是朝新帝后挑衅还是真的一见钟情,总之,这并不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且不说神魔有别,这位魔尊更不是什么良人,然而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年轻的帝后无法直接拒绝,只说再议。 过了一段时间,帝后真的同意了让公主去魔界和亲,只不过去的不是当日见到的大公主,而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二公主,被简单送了过去,而与此同时,大公主也火速跟一位年轻的上神成了亲,隐匿在紫微宫内殿,没有任何消息。 天界从不知道帝后有两位公主,都十分惊奇,帝后只解释说小女儿自出生后就体弱多病,不愿见人,听说魔尊刁难姐姐,便自愿去魔界和亲,也算一桩好事。等魔尊发现娶是的替代品后,勃然大怒,找上天界跟帝后对峙,爆发了激烈的神战,一场大战下来两败俱伤,帝后勉强获胜,魔尊回到魔界吃下了这个亏,而帝后也隐匿于紫微宫内殿养伤。 又没过多久,帝后有了回归天地之心,重新建立了天界秩序,将位置传给了大公主和驸马,于是就有了第三代。 但第二任帝后究竟是为什么如此急匆匆传位,是伤势太重还是其他,就不得而知了。总之,第三任帝后继位后只露过一次面,一直在紫微宫内殿中休生养息,成了今天这个状态。 当年魔尊求亲让妹妹替嫁的那件事,是天后的污点,也是天界的污点,再也没有人提起过。帝后唯一一次露面召集了天界众神,包括隐秘之地的存在,能去的都去了,斗移本来也准备去看看热闹,但到了半途中觉得天光太刺眼,心中不安,又回到自己的隐秘之地。而那次以后,这个污点成为了真正不为人知的往事。 斗移的记忆还是太简单,毕竟他也没有亲自在场,只是听到的传闻而已,长杪在他的记忆中连公主的脸都没有见到过。 但这件秘事引起了他的兴趣,如此说来,紫微宫里现在的帝后并不能称得上名正言顺,背后一定隐藏着更大的秘密。 帝后,魔尊,还有那替嫁的二公主……这一切之间好像有什么隐秘的联系,他不停琢磨着,试图理出个头绪来,却因为信息太少始终不得要领,反倒头疼起来,怕是触碰到了天机。 第403章 不过他现在已经是上神,窥探天机已经不算什么了,头疼也只是短暂的,尚且能够忍受。但他还是先放下思路,继续寻找着和紫微宫有关的事情。 后面的记忆就是零零散散的了,一直到结束,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便搁置在一旁,重新回头找到被自己标记的一个地方。 彼时斗移正在沉睡之中,被一个闯入的人吵醒,十分不悦,想要将人吞噬,然而却发现来者是个极其恐怖的邪魔,单是魔气的压迫就将他逼退在角落里,只能忍气吞声询问来意。 对方道: “把你的面具给我。” 那是斗移最宝贵的东西,对方的语气又是如此无礼,当即怒意四起: “我要是不给呢?” 那人没有回答,将他捆绑住,轻轻松松就夺走了他一直戴着的面具,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就离开了。 很短的记忆,很短的对话,长杪却反反复复看着,眼睛一眨不眨,看了足足有几十遍,依然在循环着。 这就是年轻时的季一粟么?或许应该叫越沧海才是,脸没什么变化,只是眉眼间神采飞扬,孤傲清绝,一身白衣如雪,飘然似风,右手持剑而立,自有一股蓬勃的朝气。 这个时候已经拿到剑了么?长杪想,怪不得大家都骂他,这么说话肯定要挨打的。 以前怎么喜欢穿白的呢?季一粟不喜欢这些浅色的衣服,平时都是一身黑衣,只有他要求时对方跟自己穿一样颜色时,才会有变化。 白的也很好看,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风采。 他深深地痴迷着,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看着越沧海的身影。 忽然,他神情一凛,脸上添了几分愠色,最后看了一眼越沧海,才恋恋不舍地从斗移的记忆中退出,抿起薄唇,沉默着走出了房门,冷面如寒霜,甚至带了些许阴郁之色,再也看不出上一刻还在缱绻流连。 他踩着一身怒气大步流星离开花林,同时右手一伸,一道冰蓝色的光芒直直从堂屋飞到他手中。 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怪物! * * * 无翊已经多日没有离开过治合宫了。 自从上回摘了长杪的面具,看到对方的真容后,他就像丢了魂一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山洞的,回来之后,就隐匿在太子的行宫治合宫里,谁也没见,半步都没有出过。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觉得自己十分奇怪,如此怪异的行为和情绪让他一直心神不宁,无法沉静下来。 长杪,长杪…… 这个人对他造成太大的影响了。 直觉告诉他,长杪有很大的问题,可是他又找不到,问题的根源出在哪里。 也许只有将长杪身上的秘密挖掘出来,他才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闭上眼睛,脑海中又不由自主出现了那张脸。 想去,又不想去,想见,又不想见,退缩和期待并存,他从未如此矛盾过。 他轻轻扣着食指关节,抬眼望向紧闭的殿门。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再这样心神不宁,失魂落魄,他会完全失去自我,被长杪掌控着,必须要尽快找到解决自己怪异之处的方法。 长杪是一块坚硬的冰,无论他试探多少次,都无法攻克,反而自己吃了亏,或许他应该想想其他的路子。 要从什么地方找到破绽呢? 这个纯粹的月宫弟子,看似只有简单的过去,然而在“扶摇之战”中,却对百里家的人照顾有加,而那日长杪闯入轩辕家,也是百里家的两位散神过来阻止,甚至痴心妄想劝说他去解救对方。 他翘起唇角,蓦然站起身来,大步走向殿口,推开紧闭的门。 找到长杪的过去,一定就能找到破绽。 门口站着人,他出来的时候,正好跟对方对视上,是六大帝君之一的临易帝君,见到他之后只简单作揖,不卑不亢道: “殿下已经休养多日了,有些事情,还想请同殿下商量。” 无翊心不在焉问: “什么事情要找我商量?不能去问天帝天后么?” 他从来不管自己的父母叫父母。 “天帝天后并未有旨意。”临易帝君回答, “只能请殿下定夺。” 无翊问: “什么事?” 临易帝君道: “宏业帝君已经回归天地,但天界之事还需要有人管理,这个人选还需要殿下过目。” 一位上神的陨落,整个天界都会察觉得到,而且这一次不是一位,而是两位,两位轩辕家的上神在一夜之间身殒,整个天界都为之惊骇,想起那晚上的汹涌杀意,恐怕二人是遭了谁的毒手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才能同时斩杀两位上神? 这个答案不言而喻,因为同时消失的,是新诞生的散神,月宫之主长杪。 可是长杪并没有消失,记录在天界的神册上的印记依然存在着。 于此同时,太子无翊也消失了,各种猜测在天界暗起,有人说是太子帮助长杪诛杀了轩辕家的两位上神的,也有人说太子对长杪并不上心,只是看热闹,是长杪凭借一己之力杀了两个上神,受了重伤,不知道躲在哪里休养。 最让人奇怪的是,轩辕家族剩下的几位上神并没有因为这件事而生气,也没有到紫微宫里请求帝后主持公道,更没有去月宫找长杪的麻烦,反而比平日更加安静,甚至轩辕家的散神也没有出现过,一时间这个古老的家族好像完全消失了一样。 第404章 只有轩辕家的人知道,和两位上神一同消失的,还有他们轩辕家族最大的倚仗,那位传说中的凶神斗移,这个长杪绝对不是普通的散神,背后一定有更加恐怖的存在,恐怕目标就是凶神斗移,借助了长杪的手而已。 连斗移都殒命,轩辕家大势已去,根本无法跟长杪背后的存在抗衡,能留下性命就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哪敢还会将此事闹大。 天界虽然有自己的秩序,但归根结底还是以实力为尊,没有人会没事找事揪着这件事情不放。然而天界还是要照常发展下去的,轩辕宏业空下来的位置就成了难题,其他帝君不敢自作主张,唯有请示无翊。 无翊垂下眼睛,似乎在思索,随后轻轻笑了一声。 谁杀的,就让谁替代了,多简单。 ———————— 渺:真无语啊没事看会亡夫也要被打断,烦死了 第170章 伤 又是初秋,庭院里乱红飞舞,枯叶凋零,百里覆雪将枝头颤颤巍巍的花朵摘到瓷罐中,回头酿了酒埋在树下,来年就能喝了。 在凡间,他从来都没有时间做这种雅致之事,也只有飞升后从一家之主成为小辈,才有如此闲情逸趣。 装满了一瓷罐,他收手准备回屋,却蓦然驻足,抬眼看见面前不知什么时候飘落的一抹月光时,不由有些愣神,随即微微一笑: “二百年沧海桑田,我还以为,不会再见到你。” 他的声音中带着深深的感慨之意: “你现在正在风口浪尖中,突然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这些日子他已经听说了对方的种种事迹,包括在天界的也略有耳闻,对百里家的特别照顾,还有那棵珍贵的长生草,再愚笨的人也能猜出是谁了。 他从前虽然知晓年渺天赋异禀,飞升之后必会有所成就,但也没想到短短时日便会惹出许多腥风血雨来,又隐姓埋名,想必是有要事要办,因此无论家族里的人怎样旁敲侧击,明着暗着询问,他也没有泄露年渺的半点消息,只是摇头,一问三不知,久而久之,也没有人再问他了。 他以为年渺隐藏身份,是要同斩断前尘,绝不会再和自己这个前尘旧友联系的,不想今日竟然如此直接出现在自己面前。 面前的人连身形都是模糊的,脸上只有一张面具,眼瞳清冷如寒星,泠泠如月,孤傲高绝,和记忆中的人差别太大,看不出半点昔年的影子,但他能肯定,这就是他那位故友。 长杪道: “来访故友,何须理由。”他顿了顿,问道, “这些年,你过得如何?” 这句话问得有些僵硬,好像许久没有跟人交流,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交谈话术。 “我很好。”百里覆雪不以为意,温声回道,随即压低了些许声音, “飞升后,也就没有什么念想了。你呢?” 他想年渺如今孤身一人,大概是经历了难以想象的意外创伤,会来找自己无事闲聊,恐怕是因为内心苦闷,再也找不到倾诉之人了。 “我也很好。”长杪慢慢回道, “只是总会想起从前的时光,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他清冷的声音中掺了几分伤感,让百里覆雪也不由哀戚起来。 谁人不念少年时最无忧呢? “自上回一别,我却再也没有见过你,也不知道你后来怎么样了。”百里覆雪道, “我问过……问过她,她说你过得很好,得偿所愿,已经跟他在无人知晓的地方隐居下来,不问世事,悠闲自在,只可惜后来我飞升,再也不知凡间如何。” 他叹了一口气: “从前我说你痴,肖想不该有的执念,以为我足够自制清醒,可轮到我的时候,却犯下跟你同样的错。后来我才明白,在感情面前,哪有什么清醒可言,想得再明白,也会陷进去。” 长杪只盯着他没有说话,半晌才幽幽道: “你说得对。不过我已经放下了,你说我肖想不该有的执念,我是肖想了什么?” 百里覆雪一愣,还未反应过来,眼前一花,一道冰蓝色的森寒剑光闪过,他被一股大力推远,直直摔在院中的花树下。 抬眼望,他心里一紧。 院中竟然出现了两个长杪! 一个长杪怒气冲冲,手持一把晶莹的长剑,不由分说刺向另一个长杪,剑光泠泠,杀意重重,凡是剑气所波及到的地方都遭了殃,顷刻之间,他修理得整齐雅致的庭院已经成了一片废墟,尘埃漫天,取代了刚才还在飞舞的落红。 被袭击的长杪没有惊慌,只游刃有余地躲避着对方的剑,不停往后退,一边退一边带着笑意道: “哎呀,大意了,你怎么来得这么快。” 百里覆雪从树下站起身看着已经打到半空中的两个人,拧起眉头,暗道不好。 第一个来的“长杪”肯定是假的,真的长杪才不会问他“肖想什么执念”,可叹他之前竟然没有察觉出来,还跟人叙旧,怕不是被人来套话的! 长杪如今孤身闯天界,锋芒太盛,难免会结下仇怨,被人盯上,连带自己这个被特殊照顾过的也被人盯上了,希望刚才寥寥数语不会对长杪造成什么影响才好,否则成为长杪的破绽,他是难辞其咎了。 两道光芒和叮叮当当的兵刃碰撞声越来越远,最后完全消失,从仙界打到天界,造成的巨大动静惹来众神的暗中窥探。 是沉寂已久的长杪和太子殿下! 第405章 长杪身上上神的气息和威压没有任何掩饰,和杀意怒气一同爆发了出来,让人既惊讶又不惊讶,一时间只有一个念头。 他真的成为上神了! 早在轩辕家两位上神身殒的时候,众神就有许多猜测,怕不是他二人去找长杪的麻烦,反而被长杪诛杀,现在看见上神长杪,更是验证了猜想。只是比起长杪的逆天之举令人惊叹,更让人在意的是,他是怎么成为上神的?杀了上神,就能继承其上神之位么? 这个新的发现让诸多散神异常兴奋,蠢蠢欲动,起了取而代之之心,然而转念一想,看上去简单,做起来却是不可能的,散神和上神之间差距太大,即使许多散神连手也无法完全诛杀一位上神,只有长杪这样的怪物才能做到,成为古今第一人。 “扶摇之战中”尚且没有感觉,但是现在,他们已经可以确认,长杪不是正常人,是个逆天而行的怪物,他做的事情,旁人是无法效仿的。 长杪的剑第一次出现在众神眼中,剑气凌云,每一道耀耀剑光都有毁天灭地之势,让人不住感慨。而无翊在这样强势的进攻下也没有招架多久,原本还带着笑意的脸渐渐支撑不住了,应付艰难起来。 与其说是在打架,不如说是无翊单方面被打,只防守着没有进攻,即使招架不住,也没有半点还手的意思,最后无奈讨饶: “别打了,我真的知错了。” 奈何再怎么认错,长杪都充耳不闻,看样子是真的想杀了他。 无翊叹息一声,长杪这人,说过的话是真的会做到啊。 倏尔一道剑气从他耳畔呼啸而过,他躲闪不及,只觉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他愣了一下,尚未反应过来,手已经摸了上去,随即看见满手的血。 他借着空中的云,隐约看见了自己脸上出现了一道血痕。 长杪却停了下来,立在了半空之中, “铮”一声收剑入鞘,头也不回地走了。 “长杪!”无翊扬声叫他。 长杪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似乎在等待他说话。 “你怎么动这么大火气。”无翊缓声问,脸上划开的伤口从眼角几乎要蔓延到下颌,还在渗着血,但他一点都没有在意,只看着对方的背影。 他是冰雪,是月,会冷,但从不会有愤怒这么强烈的情绪,无翊在他身上只看见滔天的怒意,快要把自己给淹没了。 “我说过,你死了。”长杪平静道, “从你擅自破了我的誓言起,就应该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无翊问: “那为什么现在要走?不应该乘胜追击么?” 长杪却没有再理会他,继续往前走着,身影很快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天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无翊尚且立在半空之中,垂下眼睛,看着围绕在自己身侧浓郁的云。 半晌,他伸手在面前的云间轻轻一点,云团化为清澈的一池水,水面平滑如镜,将他的身影完全倒映在了里面。 他在那镜子一样的云水之中,看见了自己。 没有五官,没有肢体,只有迷迷蒙蒙一团白雾,那是他真实的模样。 随后,这团白雾聚合成一个人形来,他笑,水中的人也笑,他冷脸,水中的人也冷脸。很快,这个人形又幻化成另一个人,来来回回不断变换着,足足变化了有上千个人出来,只是这些人的右脸颊都有一道奇长的伤口,从眼角蔓延到下颌,依旧渗着血,是新鲜的伤。 那是他在众生眼中的模样。 他一个一个翻着,一个一个找着,怎么找都觉得不合适。 哪一个才是长杪所见到的样子呢? 天底下所有的人都应该喜欢他的,因为他的幻象,就是旁人最喜欢的模样,那么长杪,也会有喜欢的样子么? 他看着自己脸上的伤痕,非但没有任何愠怒之感,反倒觉得十分舒适。 这是他第一次受伤,也是第一次感受到“疼”是什么滋味。 长杪的剑气确实厉害,可以破开他的表象,直接伤到他的本相,即使他有心,也无法立即愈合伤口,更何况他无心,只让这道伤大大方方地留着,新鲜的,殷红的,极其刺眼,好像是一种值得夸赞的荣耀。 百里覆雪恐怕要被保护起来,很难再有接近的机会了,然而他不急,刚才所问到的也足够了。 他饶有兴致地回想着。 “肖想的执念”, “得偿所愿”?在凡间的时候,长杪是在想着谁?和谁犯过感情的错,又是和谁得偿所愿,隐居避世? 他透过自己的脸,看到的到底是谁? ———————— 沉默着偷偷把作话删了 第171章 解开 指尖随意一点,面前的一池静水漾起圈圈涟漪,很快又恢复成了云雾。 抬起眼,无翊的目光穿透重重云雾和楼阁殿宇,定在了神秘而辉煌的紫微宫上,他心念一动,被无尽的黑暗笼罩住,再一次收到了紫微宫的密语。 “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平静的语调,仿佛只是寻常的问话。 距离上一回传音杀了长杪已经过去了不知多长时间,长杪都从一个籍籍无名之辈变成了令人闻风丧胆的上神了才反应过来。 看来伤还没有好啊,他幸灾乐祸地想,表面上还是回答: “我杀不了他。” 他说得很坦然,长杪又不是普通人,有诸多庇护,他杀不了长杪,长杪也杀不了他。 第406章 那边沉默下来,似乎在思索这个问题的可能性,良久才道: “杀不了他,那就娶他。” 无翊有了剎那间的愣神,下意识问: “什么?” 他得到了八个字: “与他成婚,天下尽知。” 他将这八个字放在唇齿间细细咀嚼着,品味着。 天下尽知…… “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最终还是问了出来。 黑暗早已如潮水般褪去,他被渺茫的云海包围着,再也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他却没有半点失望之色,脑海中只回荡着方才的八字密语,唇角的笑早在不知不觉中愈发变深。 无论紫微宫有什么目的,他都想制造点麻烦,但是这个提议,他很喜欢,决定听一次话。 * * * 从九霄宫最外围的殿门往外看,乍眼只能看见无边无际的浓云,云雾之下是散漫的山野,盎然的绿意和嶙峋的山石隐隐约约会探出脸来。 长杪就倚坐在殿门前,看云卷云舒,看蔓草纠葛,看山峦起伏,看着无尽的远方,会不会从茫茫云海间走出一个人。 没有风,没有声音,也没有任何人打扰,只有氤氲的云雾缠绕于发间,他仰头闭起眼睛,好一会儿才睁开。 他来此处并没有任何目的,只是觉得有点累,想休息一下。 他知道这是季一粟曾经来过的地方,不知多少年以后,他也同样来到这里,望着渺渺远方,好像能穿越时空的阻拦,看见千年前的白衣少年从容步入天宫。 仿佛有飘摇的衣角从身侧经过,他恍惚中伸手去抓,却什么都没有抓住,只有云雾在指尖缭绕着。 他就保持着伸手去抓这个动作,眼睛失去了焦距,过了许久才渐渐清晰,怔忪着凝视着自己的手,似乎刚从幻象中醒来。 一道淡淡的血腥味飘进他的鼻腔中,随即有人站在了他的身边,慢慢蹲下来,肆无忌惮地盯着他瞧,他无动于衷,只当是空气,依旧看着自己的手慢慢握紧,好像真的攥住了一片衣角。 “你在看什么?”无翊看着他虚无的动作好奇问。 长杪道: “在看再也见不到的。” “既然都见不到了,那就别看了。”无翊笑吟吟道, “不如看点能见到的。” 他话音未落,只觉从脚底冒出一团冷气来,随即看见自己腰以下的部分被坚硬的寒冰包裹住,再也动弹不得,连垂下的手臂也被冻住了。 冰蓝的长剑凭空立在长杪的身侧,在蠢蠢欲动着,他似乎能听见剑身在剑鞘中兴奋而清越的铮鸣。 他毫不在意,只将手从冰封之中抽了出来,也学着长杪的样子,去抓周围的云,看着云雾在指尖来回徘徊。 “很少有人没事会来九霄宫。”无翊似乎想起了什么,跟他闲聊着, “据说很久以前,这里出现过一个邪魔,虽然已经死了,但活着的人依旧畏惧他的威名,生怕走到这里都能沾上他的亡魂被纠缠住。” 他听到长杪一声不屑的轻笑,剑身也跟着摆动了一下,离他又靠近了一点。 “可以沾上你的亡魂。”长杪慢悠悠说。 明明剑身没有出鞘,却不知哪来一道冰蓝的剑气飞向他,然而被无形的屏障化解开。 “长杪,你杀不死我的,别试了。”他用轻松的语气说着笃定的话,微微偏着身体,朝长杪又近了些许,近得几乎要靠在一起,身上的寒冰随着这个动作哗啦啦碎了一地。 长杪闭上眼睛: “我说了,你破了我的誓,要么你死,要么我死。杀不死你,总能杀死我自己。” 他的眼睛始终是含笑的,仿佛世间没有任何事情能让他苦恼忧郁,他用这双含笑的眼看着长杪,放轻了声音: “那多可惜,我还想再看一眼。” 长杪仍然闭着眼睛没有说话,一直保持着抓东西姿势的手缓缓收了回来,似乎要去抓旁边的剑。 可是下一刻,他感受到了自己的手被阻隔住了,猛然间睁开眼睛,瞳孔骤缩,不敢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 “也别伤害自己。”无翊说, “我可不想你死。” 多么熟悉的话,在很多年以前,也有人这么跟他说过,让他不要伤害自己。 可是长杪没有听到,他只死死盯着自己的手,盯着自己被另一只手握住的手,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可名状的怪物。 “死亡从来不是最终的归宿,也无法改变什么,不如换种方式来解决你的誓言。”无翊看着他震惊到失神的双眼,又凑近了半分,轻声问, “长杪,要不你嫁给我罢?你嫁给我,我们成了夫妻,就是一体的,不分你我,也不需要再纠缠生生死死的了。” 他的声音好像也变成了云雾,缥缈的,朦胧的,在耳边萦绕着,成了虚幻的梦。 眼前白光一闪,他的手眨眼间便空虚下来,什么也没有握住了,长杪完全消失在了他的面前,仿佛刚才只是一道幻觉。 他一个人蹲在殿门前,静静地看着自己依旧保持握姿的手,随即笑了起来。 那只手皓白如雪,没有一丝杂质,然而握起来,也是同霜雪一样冰冷坚硬,那种寒冷由手心一直传递到了他的。 他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着长杪的反应。 那一瞬间变化的情绪达到了顶峰,比第一次摘面具的时候还要厉害,让他许久都没有尝透彻。 最开始是震惊,不敢置信,接着是慌乱,恼怒,继而又出现了羞怯这样浓烈的情感来,有几分青涩的反抗,但并不强烈,听到他最终的提议之后,羞怯更是达到了极致,很快被铺天卷地的喜悦覆盖。 第407章 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鹿,转瞬跃入了深林之中,被浓密的树冠淹没了。 不对,不完全对。 无翊一点点分析着,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最开始的除了震惊,还有厌恶,只是那厌恶消失得太快,快得他几乎没有捕捉到。 可惜啊,还是被他抓住了。 他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空荡荡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一丝残留的月光。 他的心情十分愉悦,话已经放出来了,长杪要怎么应对,他无比期待着。 * * * 长杪回到了月宫外,在月华的庇护下,刚才的惊慌失措全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又是以往的冷漠和沉静。 他没有立刻进门,只以月光化为剑锋,毫不犹豫地砍掉了自己一整条胳膊,胳膊无声落地,仿佛受到了什么灼烧,顷刻间变为缕缕青烟,消散在空中。 那只被握过的手就这样轻飘飘离开,跟他再也没有一丝瓜葛。 成为上神之后,鲜血极其珍贵,他的肉身被破坏,已经不会流血,但仍然有疼痛的感觉,可惜他现在对疼痛已经感到麻木,断臂于他而言,好像只是割开一根头发一样无所谓。 许久,肩膀的断裂处才缓缓生长出骨肉,长出上臂,小臂和手。 他看着自己那只崭新的手,这才拿出月宫钥匙,打开了大门。 这样又是一只干净纯粹的手了。 他步入花林之中,靠坐在了一棵凤栖梧桐下面,慢慢蜷缩起来,抱住了自己的腿,将脸埋进膝盖之中。 外界始终没有清净休息之地,唯有这一刻,才能得到一点喘息。 他已经成为上神了,他茫然地想着,接下来要做什么呢?是继续看斗移记忆中几千年前的越沧海,还是看自己回忆中的季一粟呢? 刚断的胳膊好像还疼着,他的大脑在这里变得迟钝而缓慢,空荡荡的,仿佛都忘了思考,许久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对了,他要看季一粟的信。 他慢慢想起来。 成为散神不行,成为上神总该可以了罢? 他将脸从膝盖中抬起,苍白的双颊因为闷了太久都有些红润了,头顶的发丝也有几分散乱,随着他双眼渐渐清明又变得整齐。 他从琉璃长明镜中再一次摸出那块季一粟留给他的护身符,放在眼前凝视着,半晌也没有动作,手竟然在微微颤抖着。 已经失败了太多次,现在他已经不敢立即去试,怕试了还是不可以。 如果上神也不能解开禁制的话,他要怎么办?上神之上还有什么,他还得去杀谁? 他的心里充满了害怕和无助,唯恐刚刚点燃的希望又要熄灭。 心跳得飞速而剧烈,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了,只能捂住胸口,等心跳平息了些许才长长突出一口气,继而屏住呼吸,再次用神识去触碰那块护身符里的禁制。 祈愿,他不知道该向谁祈愿,若说神明,他自己就是神明,若说上苍,上苍又在哪里? 他只在心里默默祈愿着,祈求这一次不要再失望了。 “啪嗒——” 似乎有细小而轻微的声音,在他的神识触碰到护身符里的禁制时,那禁制像是得到了寻觅已久的钥匙,心满意足地消散了。 长杪愣在了原地,久久没有回过神来,意识还未反应过来,神识已经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护身符中。 忽而有四个字涌入了他的脑海。 “吾妻年渺。” ———————— 终于到家书了,家书写完就真的收尾了,感慨。可恶啊如果我这个月坚持日六的话说不定现在已经结束了! 第172章 家书 有温热的水滴打在了手背上,一下又一下,足足有十几下,长杪才慢慢反应过来,茫然地伸出手,慢慢覆上自己的脸,摸到了满掌心的泪。 吾妻年渺。 这是他二百年来听到的最动人的话,好像恍然间又回到了许多年前,看见了逐日峰上的夜下月桥和飞花。 不是渺渺,是“吾妻”,是世间最庄重的两个字,他掂量着,只觉比万座山峦还要重。 他不知所措地抹着自己的眼泪,却怎么都阻止不了,最后只有放弃,任由眼泪肆意流淌,小心翼翼地接着去触碰。 “从前看他人写家书,磨磨蹭蹭,半天下不了一个字。直到落到自己头上,才知晓有多难。单是开头,我就想了很久,到底要不要用上这两个字,毕竟此时我们尚未成亲,还不能算是夫妻。但后来想,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与你一定已经拜堂成亲,共结连理。就算没有虚名,我与你也是不可改变的道侣,是当共携手的夫妻。” 是了,长杪想,季一粟在交给他护身符的时候,是在山木的隐居之地里,那时季一粟就说要跟他成亲,可是他只想着为难对方,一定要对方给他做一条嫁衣才答应。 就是在那个时候写下来的罢。 如果他不任性就好了,要不是他非要什么嫁衣,那他们早就圆圆满满拜完堂,再也不留遗憾。 他想起当年那个仗着季一粟的包容而任性骄纵的自己,眼泪汹涌得更加厉害,熟悉的疼痛又爬上心口。 都怪自己,他难过地想着,心口疼得更加厉害,忍不住又蜷缩起来。 “从前在镜中时,你就同我说过,不能同生,但求共死,我虽说那是傻话,然而心里从不否认。自你八岁起,你我就从未分开过,相伴相依是习惯,更是因为彼此早已连在一起,不可分割。更何况你我会是夫妻,生死相随,不离不弃,就不该是虚假的誓言。若是一生一死,对于留下来的那个来说并不是幸运,而是残忍。” 第408章 长杪蜷缩成了一团,浑身都在不住颤抖着,心口被身体压住,却怎么也缓解不了尖锐的疼痛,眼睛发胀发酸发疼,泪水却更加肆无忌惮,像是怎么也淌不完。 记忆中,他其实对季一粟说过好几次相似的话,季一粟却给过他不同的回答。 第一次,季一粟说,说什么傻话。 第二次,季一粟说,好。 第三次,季一粟说,渺渺,万一不能共死,活着的那个,得去报仇才行。 他从未忘记季一粟说过的任何一句话,所以才会毅然决然走上复仇之路。 原来他知道啊,他想,那为什么要如此残忍呢?就这么突然将他抛弃,留他一人在世间踽踽独行,手中握着剑与仇怨,一朝不大仇得报,一朝就无法解脱。 “我不曾有预知未来的能力,却也能感受到大限将至,就像我第一次身殒一样,有浩荡劫难在等待着我,再过不了多久,第二次身殒就会降临。无论怎么突破都是死局。从前我不信天命,然而当天命摆在眼前时,却又不得不信。 “这世间有许多人在经历着生离死别,一如你与我。在寻找‘苍天泣魂’之泪时,我见过了太多,为了让旁人不会因为自己的死亡而伤心,他们选择欺骗和假装背叛,从而和心上人断绝一切,独自面对死亡。 “那时我也是这么做的,渺渺,人非草木,我亦非泥石,数十年相伴,你我之间早已有不用明说的默契,感情更是旁人无法比拟的,在镜中,你挑明一切时,我唯有欢喜,可是欢喜之后,只剩下忧虑。世事无常,我命不由我,若我响应了你,贪得一时的欢愉,再过数十年,甚至几年,我再次身殒离你而去,抑或是未能保住你,那时你我又当如何,贪欢后再次孑然一身,孤寡独活,只会更加痛苦。 “渺渺,你是我在世间唯一的牵挂和顾虑,我和普通人一样,选择了欺骗,我舍弃了自己的情丝,才敢去见你,对你撒了谎,相忘是最好的结局。” 长杪忽然笑了,笑声十分喑哑,由于他依旧在哭着,以至于没有笑几下就被眼泪呛得咳嗽起来,咳得胸腔发闷发疼,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他咳出来一样。 直到他咳出了一口血,才慢慢平静下来,舒展开身体,后靠在了花树上。 他们可真是夫妻啊,连断情都能考虑到一处去,他想,原来季一粟也舍弃过情丝,他竟然从来没有发现过。 是什么时候呢?是他试穿嫁衣的那晚,还是他逼着百里落尘叫季一粟见自己的那个下了大雨的夜晚? 他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夜的雨很大,大得能淹没整个世界,他没有打伞,没有躲雨,只穿了一件衣服,将自己淋得湿透,眼睛又瞎着,只企盼着季一粟能施舍给他一点怜悯。 应该就是那个时候了,那晚的季一粟,比他见过的任何时候都要冷漠无情,连一丝怜惜都不愿意施舍给他,是全然陌生的。 他按着心口,哭哭笑笑,疯疯癫癫的,眼泪淌成无尽的河,也就仗着月宫里没有人,不会吓到别人。 “我想断了情丝之后,一定不会再想着你,念着你,可以斩去我在凡尘之中最后一点牵挂,心无旁骛了,然而这世上最复杂的就是感情,最难的是感情,最割舍不掉的也是感情,我断了情丝,非但没有将你忘记,反而终日浑浑噩噩,丢失了自己,直到后来它又从我心上长了出来,我才明白,原来什么都可以断,唯有我对你的情谊是怎么都断不的。” 他们可真是夫妻啊,长杪又这么想着,他明明也舍弃了,还是会想念季一粟,还是会因为季一粟伤心难过喜悦,可见这情丝就跟个笑话一样,根本无法承载住人所有的感情。 这世上最复杂的就是感情,最难的是感情,最割舍不掉的也是感情,它已经藏进血肉中,融化在骨髓里,斩不断,忘不掉,哪里能是一根小小的情丝就能包容住的呢? 原来情丝是可以再长出来的么?也许罢,是情到深处,情难自禁,即便是天道法则也无法控制。 他又不停笑着,觉得季一粟实在太傻,然而转念一想,他又能比季一粟好到哪去,不过是两个傻子凑成对了。 他们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我想常人的方法到底是没有效的,在感情面前,我终究是无法控制住自己,人生何其苦,且醉一时欢,即便只能贪欢一时,也胜过无数了。我欺骗不了你,更欺骗不了自己。 “可是生死一命始终悬挂在天上,不知哪一天它就会落下来,落在我的身上,我一直想,如果那一天真的要到来了,你该怎么办。这是最大的难题,渺渺,你太小了,从八岁起就没有离开过我,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你面前,你会有多痛苦。 “你一定在怨我,怨我为什么从来不告诉你,怨我为什么到死也不曾向你提起过一个字,怨我为什么给你留下一封信,却不给你打开的机会。你怨我,是正常的,因为我有心无力,终究无法向你倾诉所有,只有用这种方式,等你成为上神,拥有倾听‘天机’的资格,才把一切说给你听。 “这个时候你还是凡人,但我知道,你一直在压着自己的修为,不肯飞升,你甚至还问过我,能不能修魔,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我,但是渺渺,修魔太苦,魔神的位置已经被我占据,你若是修魔,就无法拥有站在顶端的资格了。” 第409章 长杪闭起的眼睛又慢慢睁开了,有些迟钝地咀嚼着这两个新鲜的字:魔神。 他只听旁人叫过季一粟“魔尊”,却是从未听过“魔神”这个称呼的。 脑中有了瞬间的疼痛,又很快消失不见,他心念一动,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 “这个时候,你一定已经知晓‘天机’是什么了,也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死之后,你会为了打开这封信而不断提升自己的修为,从飞升成仙,一直到成神,上神,旁人做不到,但是你可以。也许其他人眼中,你始终是娇嫩的花,一直依附着我,在我死后便不知所措,一事无成,又怎能做到这一切,又怎能成为‘变量’。然而渺渺,我知道你不会,你一定能在短时间内打开这封信,知晓我身殒的真相。 “因为你不是其他人,你从来都不是脆弱柔软的花枝,稍入风雨便一蹶不振,你聪明坚韧,遇到危险从来不会傻傻等待着别人的救助,是寻常人无法比拟的,在我身殒之后,你一定会想方设法为我报仇,打开我的信,从凡人到上神,是他人永远无法企及的存在,但是对你而言不是,只要你想做,你一定能做到,这件事也只有你能办到。你是唯一的‘变量’,是我所有的寄托。 “在镜中时,你就已经来救过我一次,渺渺,现在我依然在等着你,再救我一次。” ———————— 这一卷的主题是博弈,博弈很早就开始了,只是应该还没有人发现= =其实有很多奇怪的地方,比如渺渺从来没有发过誓被人看到脸就怎么样,而且太子从他身上看到的情绪也很奇怪,怎么会看到喜悦和羞怯呢?渺渺真的会对太子喜悦和羞怯吗?大家觉得古怪的地方在最终boss时渺渺都会解释的。 阿渺渺已经看穿了真相,只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而已。而且他这个时候已经是疯疯癫癫的状态了,做事是会极端一点的,不能用正常的眼光去看他= = 第173章 忆 季一粟在说什么?长杪艰难地回忆着那几个字,他在等着自己去救他? 他猛然睁开眼睛,思绪在一瞬间定格,继而像烟花一般爆炸开来,耀眼如白昼。 他什么都思考不了,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但浑身瘫软,没有一丝力气,试了好几下都没有成功,只能又靠坐下去。 救他……救他!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季一粟还没有死! 他的眼前全是白光,在不断闪着,闪着他的脑袋都晕了,忍不住用手覆上额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季一粟没有死,他就知道!他就知道对方不会这么轻易身殒!一定是有办法的! 二百年,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快活过,他应该是兴奋的,喜悦的,可是眼泪流淌得更加厉害了,好像要将这么多年的压抑和痛苦尽数洗刷干净。 有什么办法呢?他的心咚咚跳着,又疼又难受,像是有人拿着锤子在胸腔上不停捶打着他,他顺手摸了一把眼泪,才慌慌张张想起来,继续去查看下面的信,他知道季一粟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复生的方法了。 “当你成为上神后,你一定能感应到,上神之上,还有其他未知的存在,即‘真神’,他们是六界的至高存在,掌管着不同的领域,维持着六界的平衡。如若真神覆灭,六界也会随之覆灭,你所见过的‘伪’,就是有人想将真神取代。 “‘它’的目的我们无从而知,但并不难猜出来, ‘它’想结束现在的六界,让一切回归混沌,从而自己建造出新的世界,成为新世界的创始者,将天道取而代之。‘它’是谁,也无人知晓,但我想,一定跟紫微宫有断不开的关系。” 长杪平静地读着这一段,窥探到至高的天机,他并没有什么感觉,也没有意外,对于他而言,这些天机还不如季一粟一声“吾妻”更让他振奋。 除了天帝天后和已经身殒的冥,以及没有什么自我意识,是纯粹存在的日,其他的他都已经见过了。 他继续往下读着,看到了“变量”一段,又有些恍然了。与其说他是“变量”,不如说,他身上有众神的赐福,才能成为特殊的那一个,不是他本身是“变量”,而是他被选中,才能成为这个“变量”。 是季一粟选择了他,所以众神才选择了他。 这些和季一粟本身没有关系的事情,反倒让他渐渐趋于平静,心口的疼痛微微缓解,大脑也变得清晰起来,将这些信息和自己所探索到的融合在一起,一点点理清。 这一段着实冗长,信息含量太多太杂,他整理了许久才有些条理,又继续看下去。 “几乎每一个人都会问我,当年闯入紫微宫到底发生了什么,又因为什么身殒,我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现在,渺渺,我只告诉你一个人。” 长杪心头一跳。 他是知道的,当年季一粟所向披靡,却偏偏在紫微宫吃了亏以至于身殒,而且不是毫无还手之力,是因为心如死灰,根本没有还手。 “杀了我的,是我娘。” 心堵在了嗓子眼里,又慢慢滑落下去,长杪算不上意外,只是觉得心惊。 “我在紫微宫中没有见到别的,只见到了我娘,她说我的无理取闹破坏了她的大计,我是她永远的耻辱,她要亲手除掉我,将她的污点抹去,再也没有人知道。” 真神的眼可以看穿伪装和幻象,所以季一粟才没有怀疑自己所见到的是不是旁人的伪装。 第410章 长杪放下了覆在额间的手。 “从我出现的那一天,我在这世上只为了两件事而忙碌。一是为我爹报仇,二就是救回我娘。” 神识一动,文字停了下来,长杪眼睛一花,不由自主滑进了幻象之中,他很快稳住神识,发现这是一段回忆。 眼前所见是他的曾经十分熟悉的地方,帝华大陆的一隅,他和季一粟在此隐居多年,置办婚事,不同的是,周围的荒野是农田,种了几乎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子,而老屋也不是老屋,要崭新许多,似乎盖上没有几年。 他像个游魂一样飘荡着,飘到了院子中,看见了一个小孩在院里乖乖坐着,眼巴巴看着父亲给他做玩具,满地都是新鲜的木屑和木头。 长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就是小时候的季一粟么?看起来只有六七岁,糯米团儿一样,眉眼如画,十分乖巧,被厚实的棉袄包裹着,他仔仔细细描摹了许久,也找不出半点长大后的样子。 他的手慢慢伸向幼时的季一粟,在触碰到的时候又笑自己荒谬,明明只是回忆,怎么能触碰得到,然而让他没有想到的是,指尖和对方接触到的那一刻,他恍恍惚惚飘到了对方的身上,竟然跟对方融为一体了。 一瞬间,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只是好像变成了面前的这个小孩,连思绪也跟着对方一同变化着。 季一粟浑然不觉,等玩具做好之后,阿爹便去了厨房,他一个人孤零零玩着。 四野没有别的人家了,他也从来没有跟爹娘以外的人接触过,陪伴他的只有这些木头,甚至连鸟雀鼠兔也没有见过一只。 “娘什么时候回来?”傍晚时分,他终于忍不住,跑去厨房问了阿爹。 “就快回来了。”阿爹温和告诉他。 季一粟问: “娘回来后,会带我们去镇上么?” “会的。”阿爹含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 “阿粟的生辰怎能不去?” 季一粟便欢喜起来,偏过头望向远方,目光好像能穿透茫茫四野,看见百里外的辉煌灯火。 他回到自己屋里,兴奋地扑到床上,拿起床边的一个木偶娃娃,小声道: “阿木,你听到了么?我娘很快就要回来带我去镇上了。” 从他记事起,他就一直住在这偏远的地方,从来没有见过其他人,只有每年生辰前夕,爹娘才会带他去镇上,瞧一瞧极其热闹的灯会,那是那每年唯一一次能感受到人气的时候,也是最开心的时候。 “真好啊,我从来没有见过。”木偶感叹, “可以带我去么?” 季一粟想了想: “应该可以罢,我偷偷带你去看看。” 木偶也欢喜起来: “千万别让你娘发现了。”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季一粟听见外面有说话声,知晓是阿娘回来了,连忙高高兴兴跑出去迎接,阿娘尚且带着一身尘埃和夜风,将他抱起来掂量两下,摸摸他的头才将他放下来。 “我们阿粟又大了一岁。”阿娘笑吟吟地看着他, “马上就七岁了。” “是八岁。”季一粟纠正道, “明天,不,后天,后天就八岁了。” 明天才是上元节,他是后天的生辰。 阿娘点点头: “是我的错,居然把阿粟的年纪都记错了。” 季一粟却并不在意,挨着她一起吃晚饭。 吃完饭,他们就会一起去百里外的城镇,等走到那里的时候,差不多能赶上集市,明天就是上元节了,一定会极其热闹。 他想着去年所见到的吃到的玩到的,不由心猿意马起来,偷偷摸了摸被自己藏在了腰间的木偶,木偶没有反应。 有阿娘在,木偶就是死的,不会跟他说话的。 木偶是阿娘在镇上买来送给他的,是他六岁生辰时的礼物,做工算不上精致,但也不算粗糙,可以看得出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只有巴掌大小,做成了五六岁娃娃的模样,穿着红肚兜,扎着两个朝天辫,圆眼睛,小鼻子,弯起的红嘴巴——都是绘上去的,总之看着十分喜庆。 季一粟没有朋友,阿娘告诉他,这个木偶就是他的朋友,他得到之后爱不释手,每天都要带着玩耍,晚上睡觉也要陪着。他听阿娘的话,将木偶当成了真正的朋友,有什么话都会跟木偶说。 因为是木头做的,他还特意给木偶取了个名字,叫阿木,是他其他玩具都没有的待遇。 起先阿木只是最寻常的木偶,不会说话,也不会动,和其他玩具没有什么两样,季一粟想,如果阿木会动就好了。 他这么想着,意念萦绕在阿木的身上,直到有一天,他在建造他的木头人兵团,让阿木当军师,他一时间有些操纵不过来,希望阿木能自己走到他身边,他这么想着,阿木竟然真的迈开了木头做的肉嘟嘟的双腿,慢慢移到了他身边。 他吓了一大跳,先是紧张,随即又有些兴奋。 他的木偶和别的玩具不一样,只要他脑中想什么,木偶就会照着他所想的去做,起初十分生涩笨拙,久而久之就变得熟练了,熟练得跟正常小孩一样灵活。 季一粟发现,他好像有一些奇奇怪怪的能力,一些别人都没有的奇怪能力。 是妖怪么?他想着阿爹给他说过的书上的故事,有些紧张起来,因为妖怪都是坏的,是会被道士杀死的。如果他是妖怪的话,会不会有道士来抓他,那阿爹阿娘怎么办? 第411章 他把这个顾虑最先告诉了阿木,又想去找爹娘求助。 阿木却说,千万别告诉你娘。 第174章 火海 阿木说,它一个木偶会说话,是因为季一粟会妖术,若是被阿娘知道,一定会将他送给道士,还会将自己焚烧掉。但是季一粟也不要惊慌,因为它算过了,等到季一粟八岁生辰那天,他的妖术就会消失,不会再有人发现的。 季一粟想,等到八岁,也不是很难,他暂时忍耐一下,妖术消失了就好。如果阿木被焚烧掉,那也太残忍了。 他问过阿木,自己的妖术消失后,对方会不会也跟着消失,阿木只是告诉他,他们永远都会是朋友的。 季一粟小小的世界里只有父母和自己三个人,一年一年都是重复简单但温馨的日子,从未有过离别,也从不懂得离别,对阿木的话深信不疑,被其他事情分散了注意力,也就没有再去思索了。 等到八岁就好了,他这么想着,八岁的自己就不会有烦忧了。 大概是因为把阿木带出来了的缘故,季一粟觉得格外紧张,心一直提着,就没有下去过。 镇上的集市和去年一样,虽然热闹但并没有太大变化,甚至连捏糖人的都还在去年的位置没动,然而在每年只能出来一次的季一粟眼里,已经足够新奇了,他牵着阿爹阿娘的手,像水中的鱼从一头飞快游到另一头,什么都要瞧上一瞧,但是有着阿娘的叮嘱,他从来不跟人说话,想要什么就用手指给阿娘看,阿娘就会买给他。 若不是一颗心总是悬挂着,他都快要忘了自己是带着阿木一起出来的。 一直到中午,一家三口找了家小馆子吃饭,季一粟坐在长凳上乖乖等待着,隔着蒸腾的氤氲热气,看街上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阿娘凑近他轻声问: “阿粟想吃桂花糕么?” 季一粟弯起眉眼,点了点头,催促着阿娘去买,又偏过脸看向阿爹,随即露出促狭的笑,他其实并不喜欢吃这些甜食,真正喜欢吃的是阿爹,只是阿爹从来不会满足自己的私欲,阿娘不过是拿自己当借口,悄悄关心阿爹罢了。 他快活地在长凳上摆动着双腿,目送阿娘的身影消失在人海之中,回头看见阿爹正端着茶慢慢抿着,用袖子挡住了脸,似乎不好意思看他了。 季一粟也学着阿爹的样子捧起茶杯,小口啜着,忽而觉得光线一暗,抬眼看见面前坐下一个人来,正微笑着看着他: “孩子都这么大了啊,看来这些年,你们的日子过得还挺滋润。” 不是回来的阿娘,是一个高大的黑衣男子,浓眉入鬓,狭长的双目和鼻梁,嘴唇,都仿佛是刀刻的一般,说不出的凌厉之感,瞳仁却是鲜红色的。 季一粟对上那双鲜红的眼睛,只觉有森冷的寒气顺着目光直直侵入自己体内,仿佛有千钧重的东西压在自己心上和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他还是愣愣地望着那双眼睛,觉得那双眼睛一会儿变圆一会儿变窄,到最后,和自己身上带着的阿木的眼睛重迭在了一起,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阿木主动从他腰间爬了出来,跳到桌子上,笑嘻嘻看着他,用熟悉的木头摩擦的僵硬腔调安慰道: “阿粟,别怕,尊上是来接你的,带你该去的地方。” 他看着那个巴掌大的诡异木偶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唇齿之间好像结了冰,全是冰碴子,甚至连扭头的动作也做不了,那双鲜红的眼睛再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深深地将他压制着。 身侧不知哪儿来的一道大力将他推倒在地,鲜红的眼睛消失了,他如梦初醒,猛然回头,看见阿爹身上被裹上了绳索一般的黑色雾气,脸上露出了痛苦扭曲的神色。 要去找阿娘! 季一粟想也不想便朝阿娘离开的方向狂奔而去,在他的意识中,阿娘是家里最强大最厉害的人,现在他们遇到了奇怪但危险的人,阿爹陷入了痛苦之中,只有找到阿娘才能解决这一切。 他什么都没有想,只朝着卖桂花糕的摊子飞奔,身后也没有人来追他。 然而他还没有跑几步,眼前的一切都变了,店铺前的蒸笼和缭绕的热气,街上摩肩接踵的行人,还有挤挤挨挨的各种摊子,全都消失不见,天一下子黑了下来,没有星星月亮,往哪儿看都是黑的,就连身后那个鲜红眼睛的男人也不见了。 他完全失去了方向,茫然地瞪大眼睛。 忽而一道幽蓝的光划破了黑暗,将周围一切都打碎,季一粟又看见了集市,好像刚才陷入了一场幻觉,然而他肯定那不是幻觉,因为整个集市上的人,全都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摊子和店铺,甚至蒸笼里的热气尚且冒着。 他却心安下来,因为他看见了前方不远处的阿娘,她站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中央,手中还捧着一盒刚出锅的桂花糕,目光越过了自己,望向了自己身后。 季一粟喜出望外,想朝阿娘跑过去,却根本动不了,他低下头,看见身上萦绕着和阿爹身上一样的黑色雾气,轻轻松松将他拽了回去,重重扔在了地上。 “幽兰啊幽兰。”他听见一个陌生低沉的声音开口,带着惋惜之意, “你还真的把他们当成了你的夫君和儿子,竟然会回来救他们。” 什么叫真的?难道他不是阿娘的儿子,阿爹也不是阿娘的夫君么? 阿娘沉静地反问: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第412章 “那可要多亏了你的好儿子。”那个声音低低笑了几声, “虽然你的隐匿之术十分高明,但是你的好儿子天赋更是绝佳,若不是他小小年纪就会催动魔气,让我的探子察觉,带入了我的一丝神念潜伏进去,我和绯红到现在也找不到你的下落。” 季一粟怔怔的,他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他好像理解了,全是因为他。 他是罪魁祸首。 他看着阿娘,阿娘却没有看他,只说了一声: “原来你们连手了。” 季一粟恍恍惚惚着,甚至眼前的一切都看不清了,只隐约看见绯红的光罩在了阿娘的身上,阿娘被那光芒抓住,慢慢消失在了他的眼前。 再回过神,他和阿爹被黑色的雾气捆绑着,出现在了悬崖边,周围一片荒芜,只有红通通的岩石,脚下的温度烫得惊人,他却毫无知觉。 周围出现了密密麻麻的人,足足有上百个,季一粟抬眼望去,只觉这些人比自己见到的普通人要高大许多,打扮和长相也十分奇异,不怀好意的眼神如上百条毒蛇吐信,在他身上缠绕着,黏着不放。 他们紧紧围成了半圈,将季一粟和阿爹包了起来,不知是谁从后面踹了他们一脚,让他们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正好跪在将他们俘虏来的那个男人面前。 有着鲜红眼睛的男人坐在一张华丽的座椅之上,被四五个侍从簇拥着,饶有兴致地看着下面跪着的一大一小。 “季十七。”那人盯着阿爹不紧不慢开口, “你是我的部下,应当知道背叛我的后果,我最厌恶的就是叛徒。” 阿爹只扭过头,努力想看向季一粟,可是季一粟在他身后,浑身又被捆绑着,怎么都动不了,用尽力气想往阿爹那边挪,也没有挪动几尺。 “看来是外面的逍遥日子过久了,连规矩都忘了。”那人遗憾地感叹着, “帮他回忆回忆。” 立马有人出现在阿爹身边,像拖垃圾一样拽着他的头发朝后面拖去,季一粟睁大眼睛,艰难地扭动还算自由的脑袋追随着阿爹的声音,看到身后不远处出现了一具黑色的刑架,几个人嘻嘻哈哈,拉着扯着将阿爹绑在了刑架之上。刑架是方方正正的,上下可以移动,阿爹被绑上去之后,有人拉动上下的绳索,让他的四肢被逐渐张开,张到几乎要被扯断一样,他看见阿爹的脸已经扭曲变形了,似乎在遭受巨大的痛苦,但一直没有出声。 “也变得有骨气起来了。”红眼睛的男人赞许地点了点头,手中凭空出现一把小巧的匕首,垂眼随意把玩着, “不错,我喜欢有骨气的,能玩久一点。” 他说着话,手中的匕首忽然间飞了出去,飞到了阿爹的右边大腿上,使得阿爹终于发出了一声闷哼,随即留下了黑红的血。 “中了中了!”周围围了半圈的人齐齐欢呼鼓掌起来,兴奋不已,刑架旁边的人早就在等待着,见匕首射中了大腿,一只手化为钢刀,眼睛眨不都眨一下,干净利落地将那条被扎中的腿从腿根齐齐砍了下来。 “好刀法!”又是一阵欢呼,所有人都在称赞着,称赞这条腿切得整齐,伤口平滑漂亮 黑红的血浇在了通红的大地上,发出了“刺啦”的声音,甚至冒起了青烟,很快就变得干涸了,热血的味道分外刺鼻,一直在季一粟鼻息间萦绕着,挥之不去。 阿爹的脸上全是汗,闭着眼睛,好像已经晕厥了过去,但就是咬着牙没有出声。 八岁的季一粟呆愣愣望着,嘴巴张开,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欢呼声,夸耀声,都变得渺远起来,他眼中只有被砍断了腿的阿爹,一向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散乱不已,被汗水浸透贴在鬓边,一身白衣全溅上了血红,分外刺目。 他也忘记了呼吸,好像鼻息间的血腥味都是不真实的,眼前的一切也都是不真实的。 行刑的人欲将砍下来的一条腿献给尊上,尊上却只摆了摆手,那条腿便随着他摆手的动作飞入了悬崖下,无声无息。 “季十七。”尊上温和地叫着阿爹曾经的代号, “你若是现在认错,把幽兰的秘密告诉我,你还是我的好部下,你的腿也会长好,怎么样?” 阿爹垂下来的脑袋微微动了动,似乎醒过来了,声音微弱如蚊蚋,无比缓慢: “她……没有……秘密……” “你知道,我从来不给人第二次机会的。”尊上流露出可惜的神色,手中玩着的新匕首再次飞了出去,这次中的是胳膊。 季一粟已经成了雕塑,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做梦,不然明明在跟父母过生辰,好端端的怎么会落入故事中的地狱里呢? 这就是地狱么?他恍惚想着,地狱只会出现在两种情况下,一是人死,二是梦中,他还没有死,这应该是在梦中罢。 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他看着阿爹,希望自己马上醒来,这些幻影快点消失,又盼着阿爹快点恢复成平常的模样,来到他身边,笑吟吟安抚他,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在考验他的胆量,只有考验过了,才是真正的大人,才有资格过八岁的生辰。 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身上飘忽着,游离着,将每张面孔都记了下来。 四肢挨个被卸掉,丢在了悬崖之中,季一粟甚至闻到了肉烧焦的香味,那些围观的人也有些伸长了鼻子嗅着: “看不出来季十七这么香啊。” “累了。”尊上阖上了眼, “你们自己拿去尝尝罢。” 第413章 几个嗜血的怪物欢喜起来,化成半人半兽的模样,高高兴兴地将阿爹的身体从刑架上解下来,放在地上就发出“滋啦滋啦”的声响,眨眼被烤得半生不熟,阿爹很快被分食了个干净,剩下白森森的骨头,连脸都被啃得皮肉带丝,血肉模糊了,像是一场盛大的宴会。 尊上动动手指,残余的尸骨和头颅腾空而起,掉下了悬崖,季一粟看不到悬崖下面是什么,但他似乎看到了一缕青烟,是一个人被完全焚烧的结果。 “看到了么?这就是叛徒的下场。”尊上从座椅上站起身,慢慢踱步到他面前,负手而立,居高临下地瞧着他,用轻松愉悦的语气告诉他, “你那低贱的爹,连魂魄都不会留下。” 季一粟没有哭闹,也没有害怕,只死死地盯着对方,似乎要将对方的脸印在心底,像只隐忍的小兽,低声咬牙说着自己能想出来的威胁的话语: “等我娘找到我们,一定……” “你娘已经回天上去了。”那人含笑的眼中带了几分轻蔑, “你娘是天上最尊贵的仙女,怎么会有魔族的儿子和最下等的低魔夫君,你是她一生的耻辱,她甩开你们还来不及,是不会要你们的。” 季一粟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里名为‘断生崖’,底下烧着的,是断生玄火,没有人能从这种神火中逃生,连我也不能。”鲜红眼睛的男人看起来心情不错,耐心跟他一个小孩解释, “一旦被沾上,只有死路一条。想好了么?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像你爹一样,魂魄尽失,二是追随我。” “真是个漂亮的孩子,等长大之后,说不定比你娘还要漂亮。”他慢慢蹲下来,直勾勾的目光将季一粟浑身上下都探索了一遍,声音也放得轻柔了, “好孩子,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亏待你,你的天赋很好,日后……” 季一粟没有发抖,没有害怕,亦没有怨恨愤怒和挣扎,只静静扭过头,望向一片黑暗的远方。 现在应该是夜晚了,他在白天就看到了镇上各式各样的花灯,等到傍晚就会点亮,一眼望去,仿佛是无数星辰聚拢,璀璨而辉煌。 他还没有看到上元节夜晚的灯火,还没有等来自己八岁的生辰。 蓦然间,他不知哪儿来的力气,两步跑到了悬崖边上,终于看清悬崖之下是翻涌的黑红色火海,绵延无尽,火舌将一切都吞噬得干干净净,连魂魄都不会留下。 一缕青烟也没有留下。 他俯视着那滔滔火焰,毫不犹豫纵身一跃,闭上了眼睛。 纵然是死路一条,他也不愿妥协,火海和仇人,他选择前者。 若是上苍无情,他就和阿爹一同葬身在这火海之中,若是上苍尚且有一丝怜悯之意,那就于火海中赐予他一线生机。 就让上苍来决定他的命运。 ———————— 有个情节忘记了,加上一下0.0 第175章 未来 从那段回忆中已经脱离出来很久了,长杪依旧没有缓过来。 他的双眼还是茫然的,甚至分不清自己是谁了,到底是多年以后的年渺,还是回忆里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残杀分食的季一粟。 直到勉强认清了自己,他也没有能走出来。 脸上一片冰凉,他摸了一下,发现眼泪还在流淌着,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 回忆就此终了,但长杪不难猜到,季一粟没有在断生玄火中丧命,反而将玄火收为己用,修炼几千年后回归,替父报仇,寻找母亲的下落。 他大概打听到了当年的秘辛,又或者只得到破碎的消息,但总归方向没有错,所以他一直对紫微宫抱有执念,因为他知道那里藏着自己的生母。 长杪终于明白,自己最开始见到的为什么是那样颓丧的季一粟,又是为什么在紫微宫中放弃抵抗,直接身殒。 一个人若是在有一天发现,自己的毕生追求都是假的,没有意义的,那他将会丧失所有生的欲。,望,结束可笑的一生。 八岁的年渺还没有遇见季一粟,那时他会想,自己一定是世上最悲惨的人了,后来他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的人,渐渐明白世上的悲苦多不胜数,自己是渺小而幸运的一个。现在他见到了八岁的季一粟,才知道自己生命中的光,自己的幸运,是多年以前的黑暗。 他静静地坐着,什么也没有做,只默默淌着眼泪。他走不出来,还是走不出来,回忆实在太真实,他永远也忘不了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坠入深渊般的绝望与窒息。 可是理智又告诉他,他不能永远沉溺于悲伤的过去,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季一粟没有死,还在等他。 这个念头成为他最大的信仰和支撑,他努力挣扎着,再次将神识探入护身符中。 “这便是将我困囿住的旧梦了。”他继续读下去, “渺渺,我将它告诉你,不是想让你同我一样悲伤,只是想让你解更多的前因后果。你时常会问我,为什么会选择你,我想这大概就是答案了。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跟我那时一样是八岁,没有看过上元的灯火,也许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原来是这样,长杪回忆着,季一粟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的影子,季一粟会救他,大概是在补偿曾经无能为力的自己。 就是这样产生的一滴怜悯和救助,在岁月的催化中渐渐酝酿成了无尽的沧海。 第414章 他又有些欢喜了,他们的确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有这么多相似的地方。 “若我没有遇见你,大抵也不会再有复生之心,六界覆灭更与我无关,可命运就是如此玄妙,渺渺,我到底还是遇见了你,在世上有了新的牵挂,扯着我走下去,有了留存之心。六界与我无关,可与你有关,你永远是鲜活的,你在你喜欢的世界中,才是鲜活的。我想让这个有你存在的世界留下去。” 季一粟是一个很矛盾的人,若说他不善言辞,偏偏在定情之后会直白地说许多情话和誓言,若说他巧舌如簧,偏偏又过于直白,还是会损自己,然而从前说过的再多情话,都不如这样一封信来得动人。 心口愈发疼痛,长杪尽力忍耐着,继续把这封长长的信读下去。 只剩下最后一段了,应该是跟复生有关,他打起精神,认认真真不放过每一个字。 “‘天机’虽然指示,无论哪个方向我都是死局,但死局并不一定找不到生路。你已经见过了‘山’的特殊状态,他将自己分为‘过去’, ‘现在’和‘未来’三个部分,从而获得不死不灭。我和他协商之后,将我自己也分为了三个部分, ‘过去’, ‘现在’和‘未来’。我将‘过去’作为主体,在那之后你所见到的便是我的‘过去’,若我身殒,死去的也只是我的‘过去’,只要‘现在’和‘未来’尚且留存,就还有一线生机。” 长杪的心脏骤停,甚至一时间分不清话里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我将‘现在’放在了‘伏天’之中,我不会将它带着,一定会留给你, ‘未来’则是放在了给你的这个护身符之中。渺渺,过往不可追,我将我的‘未来’交给你,若是能有未来,我只想与你共度。 “不止是未来,我将我的性命也交付于你,等你找回我的‘过去’,三者合为一体,便是我归来之时。 “渺渺,这大概就是你最常说的‘生死相随’了。你生我生,你亡我亡,生也罢,死也罢,无论生死,我都一直在你身边,从未远去。” 长杪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完全蜷缩了起来,眼睛疼得厉害,好像要一次性将二百年积攒的眼泪一下子全部流完。 有柔和的光笼罩在了他身上,他什么也看不清,却嗅到了熟悉的季一粟的气息,努力睁大泪眼,在朦胧的视线中,看到了伏天剑站在自己身边,和怀里的护身符相互应和着,散发出来的柔和光辉幻化成了季一粟的模样,将他抱在了怀里。 “好疼啊师兄……”他捂着心口,靠在了幻影身上,终于哭出了声, “我好疼啊……” 他大口大口喘息着,眼睛疼,嗓子疼,身上没有一处不是疼的,好像整个人都被重物碾压过一遍又一遍,快要成了碎片。 良久,他终于得到一丝缓解,却觉得心口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艰难地分出一丝神识去查看,看见他的心口处,赫然是一根新长出来的情丝,骄傲地挺立着,近乎透明的冰蓝色,比二百年前的更要漂亮纯粹。 沧海未平,此情未了。 ———————— 上章结尾有个情节忘记了,现在已经补上了,不介意的可以看一下0.0 第176章 白发 长杪好像生了一场大病,又像是做了一个无止尽的噩梦,现在有种梦醒来,病初愈的恍惚之感。 他的脑海中被倾倒了太多的信息量,压抑了百年的情感在顷刻间尽数爆发,一切的一切都将他冲击得支离破碎,他像一叶小舟在海中飘泊着,被狂风掀起的滔天巨浪打得四分五裂。 他努力将破碎的自己粘起来,在虚无的怀抱之中,扶着身旁的树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幻影季一粟也随着他的动作一同站起,同他相依而立。 长杪擦干眼睛,再也没有让一滴眼泪掉出来,双眸澄澈如水。 浑身的疼在草木的印记下只得到了些许缓解,他站起来的时候,双腿还在打着颤,需要依靠着树干才勉强能站稳。 他应该好好休息一场,让发生的这一切慢慢消化,让自己的状态达到最佳,可他不想休息,一刻也不想停留,季一粟还有生机的消息在他心里点燃起一把火焰,蔓延了全身,他亢奋无比,恨不得现在就冲进紫微宫,和里面的存在不死不休。 季一粟还在等着他,他不能停,每一刻都无比宝贵。 护身符出现在了他的手中,他垂眼望着,在信结束之后,里面掉出来了一枚印章来。 漆黑的印章,多年前他曾经见过,现在才知道,这是冥神的“神阶”。 每一位真神都有自己的“神阶”,将真神的“神阶”吞噬后消化,就会将其取而代之,成为新的真神,他明白这是季一粟特意留给他的,以助他成为真神,才能有与紫微宫抗衡的能力。 他虽然很累很疼,但头脑还算清醒,只是静静端详着这个神秘强大的东西,眼见六界至高的存在就在他一念间,他却并没有吞噬的打算。 他尚且记得多年以前在鲛族的时候,见到的百里落尘的模样,被揭下面具后血肉模糊的脸。 现在想起来,那张面具应该就是百里落尘未曾消化完全的妖神的“神阶”,无法将“神阶”消化完全,也就无法得到真神的力量,并不能算是真神。 百里落尘还是上一任妖神的亲生子,尚且需要在季一粟的帮助下才能用整整二十年的时间将“神阶”完全消化,他对冥神和死亡一无所知,亦没有他人相助,如何能顺顺利利将冥神“神阶”消化,即便他天赋异禀,也得花费很长时间。 第415章 他没有这个时间了。 他的确要成为真神,然而冥神不是最适合他的,他另有打算。 况且,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枚印章里面还住着一个残缺的魂魄,将养了二百年,想必已经痊愈了。 沉吟片刻,长杪收起印章,等自己的身体被愈合得差不多时,他的神识之中出现了一滴透明的水滴,他开始尝试和这滴水建立联系,闭上眼睛静静感受着,开始尝试着唤醒沉睡的神明。 众神都在沉睡之中养伤,然而二百年过去,多少应该有点动静。 他尚且记得,昔年还在凡间的时候,水神曾经跟他说过,有一样东西,如果有一天他想要了,可以随时去找她,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 他的估算没有错,良久,他终于在水滴之中感受到了一丝丝波动,起初细微得几乎无法察觉,随着他的坚持和主动,水滴的反应也愈发强烈,在尽量迎合着他,最后,终于变得清晰而明了。 长杪在呼唤之中得到了准确的位置,他毫不犹豫,稳了稳心神,将觉得自己的状态还算良好,至少不会脆弱得一击就碎,才大步走出了花林,来到月宫的边缘。 在打开大门之前,他犹豫了一下,因为他察觉到,月宫外面正有人在徘徊着,踌躇着,似乎在等待着他,而且已经等了好几天。 长杪在花林之中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大抵他看一封信就花费了不少时间,又要等待身体恢复,这样紧密的进程中,外面已经过去有些时日了。 怕不是他进来之后就在等着了。 他顿了顿,没有立刻出去,而是换了个方向,从月宫另一端悄悄绕了出来,没有留下任何气息,也没有惊动对方。 看样子鱼上钩了,待他将事情办完后回来就开始收网。 * * * 长杪在高高的树枝上和水神并肩坐着,眺望下方的田地中忙忙碌碌的凡人。 这里的人间应该是金秋,田中的稻谷金黄而饱满,迎风漾起层层海浪,十分壮观。 按理来说上神去其他界是需要得到天界的批准和记录的,但他不属于天界,是独立的月宫之主,来往并没有受到多少限制,也没有人知晓。 “那个就是我姐姐。”水神抬了抬下巴,跟长杪示意正走到田埂上送饭的年轻妇人, “这是她第……”她顿了顿, “第多少个轮回,我忘了,睡了二百年也忘了数。” 她露出了懊恼的神色,长杪望向她,看见她的身体比从前更加透明,几乎要看不见了,只有一团氤氲的水雾组成了人形。 在众真神之中,水神是最弱小的,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受伤是最轻的,他们之间的联系太过紧密,水神自然而然听见他的呼唤,在沉睡之中挣扎了出来。 “倒是有几分像。”长杪偏过头,又去看田埂中的妇人, “我听说有些人轮回,是不会改变容貌的。” “是啊。”水神弯起眉眼, “这也是我当年的请求,我怕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认真地望着长杪,嘴唇翕动,犹豫不决,片刻后才问了出来: “年渺,你怎么……头发都白了?” 长杪没有说话,只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稍一垂眼,就能看见昔年乌黑的长发都变成了白色,偏又不是凡人变老后的银白,而是像月光织就的一般,又混了三分冰雪的寒,隐隐有点透明,泛着淡淡的光。 “不知道,你不说我还没有发现。”长杪淡然回答,又随意问她, “眉毛呢?也白了么?” “……我看不到。” 长杪便将自己的面具摘了下来,认真面对着她,她这才仔仔细细观察着。 “是黑的。”水神笃定道,又凑近了些看, “睫毛也是黑的。” “又黑又白的,也太奇怪了。”长杪说。 他的语气十分散漫和无所谓,随意得像是在开着无聊的玩笑。 “一点也不奇怪,反而很适合你。”水神道, “比之前更好看了,你永远都是最好看的。” 面对她的夸奖,长杪只笑了笑,又重新戴上面具,将目光投向远方。 “后来呢?”他轻声问, “因为你姐姐有了心上人,不想继承水神之位,所以你就代替她了?” “是啊。”水神点点头, “她虽然没有说,但我还是能看出来,她每天晚上都在哭,愁得睡不着,如果她去当水神的话,是不能跟凡人在一起的……所以我去求了水神,说我想当,求了很久,他总算是答应了,并且帮我消除了我姐姐关于我的记忆。从那以后,我一有时间就来看看她,看看她没一世过得好不好,她的福气还是不错的,每一世都很好,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了…… “也许是因为,我不是真正的继承人,所以我一直未能参透这个位置的真正含义,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厉害,我大概是最没有用的那个了,或者从一开始我就不应该拥有……” 她说着说着,眼角周围淌出了更多的水雾,随即摊开自己的掌心,掌心涌出一团柔和的水雾出来,水雾逐渐凝结成形。 “年渺,以前我就觉得,你是最适合拥有它的,是我最理想的继承人,可是当时太危险了,我不想连累任何人……”她微微一顿,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年渺,你是‘变数’,你主动来找我要,我真的很高兴。” 长杪低头看着她氤氲的掌心,却没有伸手,而是问: “对你会有什么影响么?” 第416章 “没有什么影响。”水神轻轻摇了摇头,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对我而言,反倒是解脱,我是主动将它交付你的,只会自降神位,不过降到什么地步我也不知道……也许是仙,散仙地仙一类的罢,再不济,当个凡人也好……” 她这么说着,声音也越来越轻,好像飘荡的风,稍不留神便远去了。 她摊开的掌心之中,出现了一个近乎透明的水做的小小花朵,长杪也伸出了手,双手交触的时候,水花落在了他的掌心,很快消失不见。 相顾无言,长杪除了一声“谢谢”,却是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年渺,你现在好陌生啊。”水神看着他,抽噎声更加明显,甚至话都说得断断续续的, “我都,都不敢认你了……你变回以前的样子好不好……” 不是长相,是整个人的感觉,若不是他们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她根本无法将面前这个人和曾经的朋友联系在一起,他们之间没有任何相似之处,陌生到让她害怕。 长杪想,他应该安慰水神的,告诉她不要害怕,她才不是没用的真神,告诉她也不用替自己担忧,自己一定能做好一切,他现在是个重新长出了情丝的人,也重新拥有了同情,怜爱和关切,那层冷漠的外壳在故友面前不应该再顶着才是。 可是他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坚硬的冷漠仿佛已经镶嵌在了他身上,再也取不下来了。 也许过去的年妙妙和年渺才是为了迎合旁人的喜好无意识衍生出来的伪装,也许现在的长杪才是真实的面目。 “别哭。”长杪最后只这么告诉她。 ———————— 渺,装备终于拿全了 第177章 回答 无翊在月宫前凭空现身,拦住了回来的长杪。 “什么时候出来的?”他的语气轻松愉悦,仿佛只是朋友见面最基本的问候, “我怎么都没有看到你?” 长杪似乎被他吓到,踉跄后退了两步,抬眼反问他: “你怎么还没走?” 对方脸上的伤痕依旧,这些时日没有半点变化,鲜红得好像是刚刚被划破一样。 “原来你知道我一直在这里等你啊。”无翊望着长杪翘起唇角,笃定道, “长杪,你在躲我。” 惊讶,慌张,又有一丝窃喜。他在心里慢慢品尝着长杪看见他的情绪反应,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可是没有问题才是最大的问题。 长杪没有说话,偏过脸不看他,并不想在他面前打开月宫的大门,一时间踌躇在原地,竟是进退两难。 “去哪里了?”无翊问, “天界没有发现你,去找那个叫百里覆雪的了?” 他说话时又不动声色地朝长杪身旁靠近了两步: “你对他很关心啊?” 长杪还是没有理他,似乎在思索怎么赶走这块狗皮膏药,他也毫不在意,专注地打量着长杪的脸,试图从那张面具下面窥探到真实,继而又将目光转移到对方的头发上,露出了讶异的神色: “长杪,你的头发怎么白了?” 仿佛是一夜之间落了大雪,青丝月染,甚至连月牙发冠也被隐没。 唯一显眼的颜色也褪去,这下除了冰蓝的面具,长杪几乎真的化为了月光,朦朦胧胧的,仿佛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飘渺如雾如梦,随时能烟消云散。 长杪终于有了动作,转身往月宫外走去——与其说走,不如说飘,他的双腿甚至都没有摆动,仿佛是被一阵风推搡出去的。 无翊不紧不慢地跟上他,俩人一前一后,保持着一柄剑的距离。 “上次我给你的提议,你觉得怎么样?”走到九霄宫大门门口,无翊再次开口,声音较之刚才轻柔了许多, “长杪,与其浪费精力,做这些无用之功,不如嫁给我,怎么样?” 长杪蓦然顿住脚步,无翊没有随着他一起停下来,而是走到他身边同他并肩,转过头温和地望着他。 他能清晰感受到,在说到“嫁”这个字的时候,长杪的情绪波动很大,一瞬间悸动达到了顶峰,继而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无助,以及更多的喜悦。 无翊轻声问: “你头发白了,是因为在考虑这件事么?” 像是被戳穿,长杪的身体都变得僵硬了,不但没有想平时一样嘲讽,甚至连反驳的话都没有。 正是晚上,九霄宫中会四处亮起灯来,可惜太过微弱,基本没有照明的作用,像是星星一样在缭乱的云海中若隐若现,一闪一闪的,和低垂的星野混在一起,让人分不清哪个是星,那个是灯了。 只有长杪是明亮的,皎洁的。 无翊没有再像以往那样穷追不舍,执着追问,也陪他一起站着,静静感受着他的心跳。 像小鹿一样乱撞,噗通,噗通,在寂静的殿宇之中,声音大得能够被他所听见。 多么可爱的反应啊,无翊赞叹着,他自己都要控制不住被对方的情绪所影响,也跟着愉悦起来。 他忍不住捂住心口,又无声笑了起来。 大概真的受到了对方情绪的影响和牵扯,他的确是有一丝悸动的,他甚至能看见这一丝悸动被慢慢放大,膨胀,膨胀到他整颗心都塞不下了。 他有一瞬间的茫然,他哪来的心呢? 可偏偏在夜空下,云海间,扑朔迷离的星灯中,有两道重重的心跳声在交错着,渐渐织成杂乱却和谐的曲调。 第417章 无翊微微扬起了手,那云海之中闪烁的光亮,无论是星星还是灯光,都随着他抬手的动作而慢慢移动,逐渐汇聚在一起,仿佛有人用柳枝在春水中搅着,涟漪一圈又一圈泛着。 星河缓缓流淌,在无声的指挥下,汇聚成了一弯明月的形状——不止是一弯明月,是许许多多的弯月在低沉的苍穹中挂着,在缥缈的云海中影影绰绰着,甚至在地上站立着。 长杪忍不住扭头,察觉到他的目光之后,无翊也偏过脸,对他温柔地笑,眼中盛满了璀璨的星辉。 他扬起的手慢慢张开,等到手掌完全张开之后,漫天漫地的星灯组成的弯月剎那间绽放开来,如同无数道烟火,绚烂而辉煌,耀眼璀璨的皓白光芒迷离了两个人的眼。 烟火是转瞬即逝的,然而星灯的光华却是一直灿烂的,仿佛是月亮坠地,光芒太耀眼,长杪忍不住闭上了眼睛,等光芒逐渐柔和之后才慢慢睁开,看到了黑夜被星灯染成了黄昏,白云成了红色,漫天都是绚丽的红霞。 连同长杪一起也被染成了红色,是他从未有过的红色,红得好像着了一身嫁衣一般。 “你有答案了么?” 在明艳烂漫的霞光之中,长杪在耳畔听到了这样一声温柔的问话,他恍惚着,似乎陷入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之中。 良久,他抬起手,轻轻放在自己的脸颊便,随后慢慢揭开了自己的面具。 这就是最好的回答。 那张脸再次映入了无翊的眼眸,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有一瞬间的失神,这瞬间的失神却被放大到了顶峰,让他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待消退之后,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是的深深的怅惘和失落。 他甚至都没有看清,面前的人就消失不见了,只丢下了短短的羞怯和喜悦。 他捂着心口,不断喘。,息着,许久才恢复过来,眼睛逐渐从茫然变得有光彩起来。 云海恢复了黑暗,九霄宫又变得寂静沉默,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任务算是完成了,无翊心情不错,慢悠悠沿着九霄宫的大道散步,一直走到紫微宫外,看见了正从宫中出来的临易帝君。 临易帝君似乎也在找他,看见他后主动迎了上来朝他行礼,随即有些犹豫道: “殿下,我等商议之后,都认为长杪虽然天赋卓绝,是万年难得一遇的人物,然而太过年轻,飞升时间太短,对天界,甚至是仙界,都一无所知,着实不能委以重任,此事实在慎重,还请殿下三思,再拟定一个人选。” 自从上次向无翊请示,得到了一个荒谬的指定之后,他一直被困扰着,再三思索,还是决定违抗一下太子的命令。 “你们看着谁好就谁好罢,我谁都同意。”无翊面如春风般和煦,唇角一直轻扬着,没有放下来过, “比起这件事,有一件事更为重要。” 临易帝君松了口气,随即缓声问: “殿下有什么重要的事要办?” 无翊道: “我准备成亲了。” “……”临易帝君愣了片刻,好一会儿才消化掉这短短几个字中蕴含的意思,以为太子是在开玩笑, “殿下……要成亲了?” 太子一向如风,无拘无束,没有任何太子的样子,说话都是散漫而随性的,他根本不能确定对方究竟是什么意思。 无翊道: “是啊。” 这一声确认,才让临易帝君相信他没有在开玩笑,顿了顿,迟疑问道: “殿下……要跟谁成亲?” 他的心中隐隐有了想法,几乎可以确定了,但觉得这件事比让长杪担当六大帝君之首更要荒谬,又强行压了下去。 无翊理所当然地说出了他心中想到的那个名字: “长杪啊。” 临易帝君: “……” “殿下。”他忍不住劝阻, “殿下年纪尚小,不知情爱一事,是要两情相悦的,殿下对长杪神君若是有意,还得去问问长杪神君的意思,毕竟长杪神君的性子……” 他想说长杪不是好惹的,以对方的性子和天赋,就算是太子也会遭到重创。 “他答应了。”无翊回答他。 临易帝君: “……啊?” “他已经答应了。”无翊道, “所以我准备尽快跟他完婚,这件事还得劳烦帝君操办。” 他唇畔扬起的笑容更深,郑重强调: “我要六界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算是只蚂蚁,也要知道他会跟我成亲。” * * * 长杪回到了月宫之中。 这件事的进展比他预料的要快,他之前是想再迂回一段时间,好打探到更多的消息,但是现在,他想知道的东西都已经被季一粟所告知,不需要再等待了,他也不想再跟对方绕来绕去,也算符合他的心意。 打发走了太子,过一会儿他还得去接水神回来,水神丢了“神阶”,恐怕十分虚弱,带到月宫之中将养一段时间才行,放在外面他着实不放心。 但他没有立即离开,而是摊开了掌心,望向掌心出现的那枚印章。 凝望片刻,他将神识一点点探入印章之中,触碰到了印章中一丝魂魄的气息。 那道魂魄已经将养得十分完好了,甚至主动接触他,没过多久,魂魄在他的引导下慢慢从印章之中出来,在他面前现出了原身,尚且是半透明的。 凌桓主动朝他深深作揖: “桓,被困于难境中千百年,幸有恩人相救,竟得复生,此情此恩,无以为报。” 第418章 “殿下无需多礼。”长杪温和道, “况且此举并非我之功,是我的道侣一念慈悲,不忍殿下受难。” 他不欲同对方多加客套,只开门见山道: “此次找殿下,是为了请殿下帮一个忙。此事关乎六界危难,以我一人之力,恐怕难以成事。” 凌桓毫不犹豫道: “恩人有事,我自当倾尽所有,只是神明之争,我一介残魂,不知能如何效力。” 长杪微微一笑,在原地布置出凉亭桌椅,邀请对方坐下。 ———————— 这么快是因为,这是两个钓鱼佬在互相钓鱼…… 渺,替补野王带辅助 第178章 喜事 太子毕竟是太子,他的婚事可不能像儿戏一样一时兴起,说要跟谁成亲就跟谁成亲,临易帝君是个谨慎细心的人,不敢就这么由着对方胡来,面上敷衍着,转头就去请示了紫微宫内殿,让他没有想到的事,这么多年来投入紫微宫内殿的消息都是石沉大海,这一次竟然很快有了响应。 内殿给的神旨结果是:按他说的照办。 如此,也算是父母之命了。只是临易帝君想了许久也没有想通这其中的联系和因果,最后还是放弃了去揣摩众神之首的想法,完全按照神旨办事,立马着手布置起太子的婚事来。 向来平静和冷清的仙界很快换上了喜气洋洋的艳红,就连缥缈迷蒙的云海也染成了浅红,五位帝君在紫微宫正殿召集了众神,平静地宣布太子殿下要和长杪神君成亲的消息,日子还没有定下,但不会太远。 整个天界大为震惊,直到从紫微宫出来也未能平静,根本忍不住,无论相熟的还是不相熟的,都凑起来讨论着,众多神识交杂,吵得沸沸扬扬,不可开交。 神仙成亲并不是稀有的事情,然而这回的成亲对象着实特殊。太子殿下是帝后唯一的孩子,虽然帝后一开始并不是夫妻,也没有规定后代就得继承神位,然而第二任帝后之后,众神之首的位置是通过世袭获得,就已经成为默认的规矩了。 太子是肯定要继承天帝之位的,那就代表着他的妻子就是未来的天后,需要慎重选择,太子的年纪也太小,性子更是散漫,原本以为至少要等到千岁之后,帝后才会考虑这件事,没想到现在出现得如此突然。 如若是有了合适的人选,或者是想约束一下太子的性子,能变得稳重一些,夫妻年少相携,日后也会默契,也算正常,可特殊就特殊在太子妃的人选,竟然是长杪神君。 长杪神君在仙界刚开始有姓名的时候,太子殿下就投去了特殊的关注度,成神之后更是百般呵护,关系非比寻常,是众神都看在眼里的,原以为是当作朋友,不想竟有男女之思,然而长杪神君性格孤僻古怪,不同常人,手段更是狠厉,对待太子也一样冷漠,甚至全无好感,前段时间俩人还打了一架,太子殿下脸上被对方划伤,也没有还手半点,是众神都看在眼里的,一个有情,一个无意,可不是良配。 最重要的是,长杪神君是个男子。 作为众神之首,天帝和天后实际上是各司其职的,天帝管着所有的男神仙,天后管着所有的女神仙,所以天后之位一定得是女神来担任,就算长杪神君自断命根,也不可能坐上这个位置。 紫微宫同意了这门亲事,那帝后的态度就很微妙了,这其中有两种可能,一是他们觉得太子殿下没有担当和能力,放弃了这个孩子,不想让太子殿下继承天帝之位,又在孕育其他子嗣,所以任由太子选择喜欢的人为妻,也算是对众神的变相告知。二是他们想要打破之前的世袭和夫妻规矩,决定从天界和仙界挑选合适的神仙来继承天帝天后之位,也许天帝还是让太子来继承,但天后可以另外挑选,不一定要太子妃;也许太子也不要了,只选有能力的人。 无论是哪种可能,都意味着天界和仙界的神仙,又有了晋升的希望,很难不蠢蠢欲动起来,暗自琢磨什么样的人才能被选中,继承帝后之位。 大概是天界清冷了太久,这一则消息在众神之中一直被热烈讨论着,只有百里林江心中十分忧虑,早晚都在叹息着,惹来了百里振羽的疑惑: “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毕竟在众神眼中,对于长杪神君来说,这都算是一件好事,就算太子殿下是弃子,也是帝后的后代,不会被亏待的,长杪虽然实力不凡,但总归太过年轻,在天界也没有根基,嫁给太子,也算是在天界有了后盾,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百里林江道: “长杪神君前段时间还在对殿下剑锋相对,甚至伤了殿下的脸,又怎么会答应殿下成亲?其中必有古怪,我担心他受到了胁迫。” 众神的猜测他也听说了,但他更觉得,是太子殿下思念成疾,起了偏执之心,请帝后帮忙,强行和长杪神君在一起。 “你想太多了,没听到么?长杪神君是自己答应的。”百里振羽安抚他, “更何况以长杪神君的性子,若是反对这门亲事,怕不是要将天界闹翻,纵然是那两位,他应该……也不会低头的,必然是他自己同意,这件事才能成。” 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他二人是看着长杪一路走上来的,长杪想做什么,愿意做什么,都是不受外界拘束的,他的偏执和极端,若是厌恶这件事,还真有可能将紫微宫都砸了,性命都不在乎。 第419章 “但是他对殿下,并没有任何感情。”百里林江道, “而且殿下对他也没……” 他还记得,那夜长杪独闯轩辕家,太子没有半点帮忙的意思,只是在外面看热闹,他有心规劝,却换来十分冷漠的回答,那双眼他至今都没有忘记,何其凉薄,这二人怎么可能生出嫁娶的感情来。 百里振羽却道: “你怎么知道没有?只是因为他从来不理会殿下,甚至划伤了殿下?”他微微一笑, “那只是我们这些旁观者看到的,有些人表面上剑拔弩张,是互相看不顺眼的死敌,背地里却是至交,抑或在争斗中起了别样的感情来,你又怎知他们打斗的原因是什么,又怎知他们背地里是什么样?你到底是偏离人间太久,不懂这些情爱的复杂,不是你我能够看透的。” 是了,这世间最复杂的就是人的感情,背地里什么样根本无从得知,怎么可能是旁观者就能看得清楚的,可是百里林江心中还是存在忧思,他仍然没有忘记,长杪特意找过他们,询问过一个不可说的存在的消息,他隐约觉得,长杪和那人有特殊的关联。 那位不可说的存在,一直盘桓在百里林江的心中,挥之不去,他没有再同百里振羽争论这件事,而是回头悄悄联系上了仙界,找到了那位叫百里覆雪的后辈,将这件大事告诉了对方,询问对方有什么看法。 他记得,这位后辈是被长杪特殊照顾过的存在。 这件事在仙界也掀起了很大浪潮,只是众仙尚且不知道其中的复杂性,只是当成喜事看热闹,又感慨当初的“扶摇之战”,多少人都在憧憬着能得太子殿下的青眼,却不想那些虚无缥缈的憧憬竟然有一天能够成真,只是落在了那名横空出世的月宫弟子身上。 长杪的名字出现的时日不长,然而与其有关的每一件事,都能让人津津乐道许久,放在人间,能让说书人说上好几个月。 天界的速度自然不会像人间那样,来来回回要准备数月,殿宇楼阁都是一日之内拔地而起,整个天界一下子变得富丽堂皇起来,稍微麻烦的就是两位新人的喜服,需要七日才能制作好。 唯一需要耗费时间的事情就是,将这件莫大的喜事昭告天下,以及请帖到底要发给哪些人。 太子殿下的要求是盛大和隆重,而且要六界皆知,人界是不需要考虑的,因为凡人太过渺小,无法知晓这一消息。只有魔界,妖界,冥界需要邀请,这三界和天界平时没有往来,但这么多年也算是和平,若是太子殿下成亲不邀请他们,恐怕会引发不满,产生矛盾和纠葛。 这些事情是五位帝君需要头疼的。 多年以前那件不算光彩的秘辛,在天界之中基本已经没有人能记得了,即使是五位帝君也没有任何记忆,但是在送给魔界的请帖上,他们还是犯了难。 要知道,他们将上位魔尊丢入堕仙台也就在不久前,魔界虽然没有任何反应,然而内里指不定有很大的不满,他们只能先派探子去魔界悄悄打探消息,看看魔界会不会因为上一任魔尊之事想要跟天界起冲突,这张请帖要不要送过去。 过了一段时日,探子顺顺利利带回来了消息,让临易帝君又不确定起来。 魔界的情况他们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上位魔尊身殒之后,魔界就很快通过厮杀选出了新的魔尊,似乎将上一位魔尊忘记了,这次探子过去打探到的消息也是如此,魔界对于魔尊并不会有很深的感情,上一位身殒也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不至于因此和天界结仇,新任魔尊甚至还暗中窃喜,若不是天界出手,恐怕他还没有上位的机会。 可是与此同时,探子还带回了一个不一般的消息:就在二百年前,那位已经身殒的魔尊竟然又回来了,不过只是昙花一现,丢下了一个不轻不重的命令:他准备成亲,要求魔界一同庆贺。 ———————— 0.0三千是有点少,感觉前置才结束就没有了 第179章 未婚妻 上一任魔尊明明已经投入堕仙台,又如何能够复生?那位魔尊的气息独一无二,做不得假,不可能是有人冒充的。 如果说对方侥幸复生,一直隐匿自己,休生养息,等待有朝一日回天界复仇,那么为什么所宣布的事情也如此古怪,无缘无故要成亲,普天同庆? 这件事可以说大,也可以说小,大是因为对方太过强大难缠,如果没有身殒,对天界是极大的威胁。小是因为对方只出现过那么两次,之后二百年都再无消息,天地间也寻觅不到任何气息,无需太在意。 出于慎重,临易帝君还是将这件事报给了无翊,发给魔界的请帖也照常是魔尊和几位长老,只是暗中多加留意,发过去之后有没有什么异动。 太子殿下对于自己的婚事态度不明,说他在意,又成日不见人影,请帖,装饰,喜服,筵席等等,通通都不关心,全权交给几位帝君分工处理,和从前一样,依旧是散漫的风,在肆无忌惮地飘扬着。 说他不在意,他每日绝大部分时光,都是跑到月宫外痴痴等待,只等着自己的未婚妻大发善心出来见自己一面,待对方出来之后,两个人又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二百年来,他们始终看不懂这位太子想做什么,现在也是一样,大概是无人教养,到底是小孩子心性。 然而对于魔界的这则消息,无翊却异常上心,没有像往日一样左耳朵进右耳朵出,转头就忘,而是十分认真地倾听着,甚至嫌弃临易帝君讲述得不够详细,将那位探子叫到治合宫来,亲自询问了许多细节。 第420章 他一向随意温和,没有什么架子,找到探子之后便开门见山问: “越沧海归来的时候有什么异常?” 这个被天界视为忌讳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是如此简单和顺畅。 探子老老实实摇头: “没什么,他来得很快,只留下一个命令就离开了。” 无翊略略沉吟,似乎在思索什么,片刻后问: “他是一个人来的,还是带了其他人?”他对一旁候着的临易帝君微微一笑, “既然越沧海要成亲,总得有位新娘罢?” “这……”探子露出了为难的神情, “他来得太突然了,魔界都很意外,也很畏惧,没有人敢直视他,什么都没有看清,也不知晓有没有别人。”他顿了顿,继续道, “不过小神听说,他后来又来了一次,是带了未婚妻来的。” “哦?”无翊露出了颇有兴趣的神情, “又来一次做什么?” 探子道: “据说是为了讨那位未婚妻的欢心,开了魔界宝库任其挑选。” 这件事算不得秘辛,毕竟越沧海从未隐瞒过,也不曾洗去在场魔族的记忆,可见当时心情愉悦,之后更是被魔界热切传播并猜测着,越沧海自横空出世之后,别说有亲近之人了,连个眼神都不会多给别人,如今蓦然要成亲,又如此宠溺,也不知道未婚妻究竟有何等得的手段,竟然让这纵横多年的魔头都为之沦陷。 “不错,不错,看来越沧海很是欢喜他的妻子。”无翊赞赏着,慢慢鼓了几下掌,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深,声音也愈发轻柔, “这么说,有很多人见过越沧海的未婚妻了?是不是很漂亮,才能令他如此着迷?” 探子摇头: “他对自己的未婚妻很是爱护,用了隐匿之术,不允许任何人见到,连声音都没人听到,只知晓他身边有人。” 无翊问: “连男女都不知道么?” 探子被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问得一愣: “这……似乎,不知道。” 一般人听到“未婚妻”三个字,都会下意识认为是女人,但他想起来,这位太子也即将要成亲,成亲对象是个男人。 “也没有面具?”无翊紧追不舍。 “看不到。”探子回答, “看不到脸,更看不到有没有面具。” 无翊没有再说话,目光越过他,望向华丽的殿墙上古老而辉煌的图案,似乎在出神,好半天才轻声道: “我知道了,你去罢,若是有越沧海或者他未婚妻的消息,任何消息,都要立刻告诉我。” 探子回了声“是”,便不见了踪影。 临易帝君在一旁静静听着,不知太子为什么忽然对魔尊越沧海感兴趣起来,也不知道自己是该离开还是该向对方汇报大婚的进度,一时间有些踌躇。 “帝君怎么看?”没等多久,无翊便缓声开口,主动问他,只是目光依旧在远处飘荡。 临易帝君思忖片刻,斟酌道: “殿下,虽然我只见过一次越沧海,但也了解此人,是真正的无情无义,不可能一下子情根深种,此事似乎有些蹊跷,想必殿下有更好的见解。” 他轻飘飘地又将这个问题丢了回去。 临易帝君是一个沉着稳重的人,喜静不喜动,心境也十分平和,对于越沧海没有什么恶感,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只要外面不来打扰到他,他也不会主动去打听招惹外面。 无翊唇角挂着的笑容一直就没有收回过,闻言更是连眉眼也微微弯了起来,轻轻笑了两声,便顺着殿中长毯慢悠悠往外走去,临易帝君跟在他身边,一边在脑中理着大婚的进度。 等站在了阳光之下,无翊才停住脚步,眺望远方粉橙色的云海中偶尔会飘落的花瓣。 “真有意思。”他感叹着, “太有意思了。” 临易帝君不知道他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跟自己说话,想了想,还是决定先汇报大婚进程: “殿下,喜服已经做好,明日便可送过来,请殿下过目,长杪神君那边……” 月宫太过清冷神秘,他们送不过去。 “都放到这里罢。”无翊道, “我现在就去叫他。” 他说着,便大步流星往外走去,看方向又是要去月宫,大概率是去吃闭门羹的,然而他一点都不,浑身上下都是止不住的轻快,好像有什么天大的喜事降临一般。 临易帝君看着他那愉悦的背影,又心生些许怜悯来,最后只摇了摇头,继续去忙自己的事了。 在他看来,这位不着调的太子恐怕已经被帝后所放弃,才会如此纵容,将婚姻大事当成儿戏一般玩闹,这样的性子,若是当个逍遥的闲散上神也不错,然而对方的未婚妻可不像个安于逍遥闲散的人,真要成亲了,日后指不定会有什么腥风血雨。 这些帝后之位的争夺和秘辛,他是不想理会的,只将这场婚事当成是小孩子的玩笑,反正天界清冷太久,热闹热闹也好。 * * * 无翊每天都会来月宫前转悠,等着跟自己的未婚妻见上一面,只可惜这样的机会很少,长杪几天才会施舍一次露面,两个人见了面也不做什么,只是在天界漫无目的地四处转悠着,或者溜去仙界,看各家族势力之间又起了什么纷争,聊一些不着边际的话。 每次见面,无翊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上的羞怯和喜悦,然而这些情绪是看不出来的,表面上长杪对他依旧冷淡如初,只是这种冷淡越来越刻意,像是在掩盖内里的羞怯一样,而长杪也总是在无意识之中表现得愈发亲昵起来,说话时甚至带了几分任性,他觉得这种任性更像是撒娇,叫他十分受用。 第421章 若不是他还记得当初那一瞬间的厌恶,他都快觉得,长杪是真的喜欢上自己了,他们两个,现在就是天底下最快乐和甜蜜的夫妻。 长杪真是可怕啊,他在心里默默想着。 今天还算幸运,他在月宫外没有等待多久,长杪就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没好气问: “又来做什么?” 他每次出现都毫无预兆,无翊没有一次抓住过他是从月华的哪里钻出来的,从未见过月宫的大门。 “来接你。”无翊对他的态度向来很好,从来不会因为他的脾气而露出一丝不满,甚至声音都不会高一分,温柔至极, “喜服做好了,要不要去试试?” “不试。”长杪一口回绝, “左右都是那个样子,能穿就行。” 他这次成亲不像之前要穿女装,有漂亮华丽的裙子,男装要单调许多,没什么好试的,更何况他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 他现在的话要多不少,尽管都是没好气的,却比从前有许多生机,这样任性的回答,在无翊耳中听着,却是别扭的撒娇,让他很是受用。 “不试就不试罢,反正能穿得上。”无翊好脾气笑了笑,陪着他一起慢慢走出月宫,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地闲聊着, “我刚刚听说了一件好玩的事。” 长杪“唔”一声,一边走一边望向他,看到他脸上依旧鲜红的伤痕,手下意识地伸了出去,在半空中又缩了回来,假装什么都没有做,问, “什么事?” 无翊把脸凑近: “想摸就摸罢,还疼着呢。” “那就继续疼着。”长杪恢复冷漠, “不疼不长记性。” 无翊问: “成亲之后你还会打我么?” 长杪: “……”他岔开了话题, “你到底要说什么事?” “关于魔尊越沧海的事。”无翊将脸收回去,慢悠悠道, “听说越沧海当年忽然复生,复生之后回魔界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说自己要成亲,而且还带了未婚妻回去,十分宠爱,真没想到啊,越沧海那个魔头,还会有心上人。” 他望着长杪,笑吟吟道: “也不知道他的未婚妻长什么样,得是什么样的绝色,才能将他迷得神魂颠倒。” ———————— 太子:好刺激,娶了别人的老婆 下章应该就要结婚了0.0 第180章 醋 他说完之后,只静静等待着长杪的反应。 正好路过一片寒霄花花田,花枝摇曳出无垠的橙红色海浪,长杪丢下他,落入花田之中,随手拽了一朵寒霄花,在手中漫不经心地挼搓,饱满的花瓣被挤压出汁水,染了他一手的橙红,也沾了满身的花香。 他含含糊糊“唔”一声,不在意问: “所以呢?” 无翊紧紧跟在他身旁,看见他的动作,便摘了一大捧寒霄花抱在怀里,凑近他关切道: “拿我的,这花的叶子跟锯齿似的,小心别割到手。” 他的关心委实多此一举,毫无道理,别说是普通的花叶,即使是神器,也不一定能伤到长杪半分,可也许坠入情海的人就是这样,会把心上人当成娇贵的花朵一样爱护。 他见长杪从自己手中抽出一朵花,继续蹂躏着玩,便心满意足起来,继续刚才的话题: “也没有如何,就是觉得新奇,跟你分享一下。”他不紧不慢道, “毕竟越沧海也是个传奇人物,真想见见他的夫人长什么样。” 长杪“嗯”一声,语气却异常冰冷,比平时的温度要低许多,仿佛又回到俩人初识时的态度。 花汁染了满手,滴在了他的衣角上,却没有沾到半分,直直隐没在烟云中。 无翊细细感受着对方的情绪波动,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只有慢慢燃起的愠怒,似乎很不高兴这个话题,再聊下去恐怕要炸了。 他微微一笑,好像并没有察觉一般,依旧在这件事上面缠绕着: “你不觉得奇怪么?越沧海明明已经身殒,怎么会突然带回来一个未婚妻要成亲?而且之后又没有消息了,也没听说他在哪儿办了喜事,大概是真的死了,再无生还的可能。” 他的目光滑向远方的天边,声音里充满了思索: “如果越沧海死了,那他的夫人岂不是成了遗孀?这位遗孀现今又在哪里?是跟越沧海一同身殒,痛不欲生,还是将越沧海身殒的账算在了我们天界头上,策划着有朝一日来替夫复仇呢?” 他收回目光,微微低下头,含笑看着长杪,悄声道: “你说,我们会不会已经见过他了?” 他将“见过”两个字咬得极重,十分沉醉地感受着长杪的情绪波动。 到底是年轻啊,一点也沉不住气,长杪的怒气已经达到了顶峰。 因为被自己戳穿了真实身份么?无翊愉快地想着,还是因为自己提到了亡夫,犯了大忌呢? 能让长杪情绪崩溃是件很难的事,他现在做到了,不免十分高兴。 他说话时也离长杪越来越近,近到几乎要凑到耳边了,却蓦然有一股大力将自己撞飞,让自己猝不及防倒在了花田之中。 他按住疼痛的胸膛,不住咳嗽起来,同时手撑起上半身,抬眼望向长杪,以为长杪要恼羞成怒,终于憋不住准备在这里杀。,人灭口了。 可他并没有看见那柄精致冰寒的剑,也没有藏满杀意的剑光,他只看见长杪站在过腰的橙红花田间,居高临下瞪着自己,怒气几乎要将原本的一身清寒融化,却并没有半点杀意。 第422章 不对,除了盛怒,还有其他的……这是什么?酸? 酸意如浪潮,算不上汹涌,却愈发浓重,和怒气纠缠在一起,形成了新的味道。 他愣住了,这从未见过的情绪让他不知所措起来,只怔怔看着长杪的眼,什么反应都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酸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为什么跟他想的不一样? 长杪却不管他怎么想,狠狠将手中被蹂躏过的残花尽数甩到了他的身上,残破的花瓣洋洋洒洒掉在他的胸膛,手臂等地方,到处都是,在黑色的衣服上分外醒目。 “你跟我在一起,脑子里却想的是别人的貌美遗孀?”长杪再也没有掩饰自己的怒意,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字从唇齿间咬出来,清晰无比,字字重如铁锤, “那么喜欢别人的遗孀,就去找他成亲好了,这亲不成也罢!” 他丢下这充满怨气的极重的决绝话语,便毫不留恋地转过身,顷刻间消失在原地,只留下无翊一个人孤零零跌倒在花田之中,身下是被压倒的无数花枝。 他怔怔的,目光涣散,好像是被施展了定身咒似的,久久都没有动一下,直到日落月升,天渐渐暗了下来,他才慢慢有了反应,一点点坐起来,小心翼翼将砸在自己身上的残花收集聚拢,放在了身前凭空出现的一个黑盒子中。 身上全是寒霄花的香,花香热烈而馥郁。 他捂住了自己的心口,那里跳得太厉害,即使长杪不在,也照旧剧烈到要蹦到嗓子眼里,让他根本分不清自己的悸动究竟是不是长杪在作怪了。 怎么会跳得这么厉害?他慢慢想着,是因为长杪……吃醋了么? 他猜到了对方的真实身份,兴高采烈地来挑衅,就想看到对方不一样的情绪,还有崩溃的反应,他以为长杪的盛怒是真实的情绪,沾沾自喜许久,却没有想到长杪的道行已经高到了这种程度,反将他一军,转化成了浓烈的醋意。 而他,竟然会因为这种虚假的反应真的萌生了“他在为我吃醋”的念头,并为之喜悦到了极点,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我输了,他平静地想着,输得一败涂地。 长杪啊,太可怕了,是他见过的最可怕的对手。 * * * 天界准备得如火如荼,请帖很快拟好,差人前往冥妖魔三界递交,而天界那些隐秘之地,皆是由五大帝君亲自去邀请,不敢说连只蚂蚁都知晓,但也的确做到了昭告天下,除了没有交集的人界,几乎天底下所有的存在都知道了天界的太子要成亲,而成亲的对象是一名男子,现任的月宫之主长杪上神。 一时间各界都在打听这位月宫之主是什么来历,各种传闻沸沸扬扬。 然而两位新人却好像置身事外一般,几乎没有露过脸,也没有关心过喜事的进展。 无翊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竟然在大婚之前,当着未婚妻的面表现出了对别人的欣赏之情,就算未婚妻当场悔婚也不足为过,好在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日夜都停留在月宫前,好言好语低声下气讨好,希望可以挽回自己还未开始就要破败的姻缘。 长杪一日不露面,他就一日不走,苦苦哄着,临易帝君甚至亲自来问过情况,无翊老老实实将自己犯的错误告诉了对方,只是含糊了个中细节,说自己无意中提到见过一位仙女很美,让长杪多想,吃醋生气闹别扭,临易帝君好气又好笑,甚至连之前准备的劝告话语都没用上,回去之后将这件事当成趣事和众神聊着,很快便四处传遍了。 也只有年轻的有情人才会发生这样的闹剧,越是喜欢在意,越是会吃醋别扭,是有情人之间特有的情趣。 临易帝君之所以将这件事传开,倒不是因为他是个碎嘴子人,他有自己的考虑。外界的传闻着实太多,都说二人之间并无感情,凑在一起是为了各种各样的阴谋,然而这件小事传下去,便让这些谣言不攻自破,太子妃明明十分在意太子,太子也对太子妃一往情深,二人感情深厚,纯粹是互相爱慕才结为连理,哪有什么阴谋诡计。 果然无论是仙神还是妖鬼魔怪,都免不了对这样的感情之事津津乐道,编排的传闻也渐渐从阴谋诡计转为了风花雪月,只要是还行走于六界之中,就不会不知晓这桩婚事。 这样的成果让临易帝君很是满意,算是完成了太子殿下的要求。 请帖都妥善送到各界之后,婚期也就不远了,无翊终于在大婚之前得到了未婚妻的垂怜,勉强出来跟他见了一面。 “殿下怎么还在这里?”再次见面,长杪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甚至用上了从未用过的敬称,冷冷淡淡道, “月宫太小,容不下太子殿下这样的存在。” “长杪。”无翊的声音谦卑而恳切, “三日之后,我们就要成亲了。” 长杪道: “不是看上了哪位遗孀么?殿下何不去找那位遗孀成亲?” “我以后再也不提了。”无翊诚恳地承认错误, “你要怎么责罚我都行,就是别真不跟我成亲。” 长杪没有理他,自顾自绕开他往外走,看方向是要去九霄宫: “三日之后?” “三日之后。”无翊像往常一样追随着他, “是时候该过去准备了。” 明明是两个人的婚事,俩人却全程不在,只在最后成亲的时候过去,好像凑热闹走过场一样。 长杪脚步微停,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上的面具。 第423章 “戴着罢。”无翊看着他的动作,明白了他的意思,弯起眼来, “只有我见过就好,我可不想别人都见过你。” 他顿了顿,将“免得被你血洗天界”这句话吞了回去,说出来的话便成了一腔深情。 第181章 婚 天上人间的亲事都大同小异,天界的规矩还要少一些,不像人间还有下聘迎亲这些冗杂的过程,只需要拜堂就算完成了。 成亲这种事情,长杪已经经历了三回,可以算得上是熟练了,内心再也无法起一丝波澜,仿佛只是在执行任务一样,麻木地按照神君的引导忙碌了三天,甚至自己都不知道在忙什么,转眼三天就过去了。 太子的婚事是大事,是足够进紫微宫正殿的,所以他们拜堂的地方就是紫微宫正殿,在帝后的王座面前将这个庄重的仪式完成。而其他各界的宾客是无法进入紫微宫正殿的,因此九霄宫便被开辟出来举办婚宴,招待宾客。新人会从九霄宫大门开始,顺着绵延不绝的大红云毯一路走到紫微宫正殿,在天界众神的见证下拜堂。 听上去简单,但从九霄宫大门以正常的速度走到紫微宫正殿,就得花上一天的功夫,中途还得接受宾客的注目,并不轻松。 说来也是讽刺,长杪虽然成过三次亲,却造化弄人,世事无常,没有一次能拜堂的。 他收敛思绪,没有任何追忆往昔的苍凉,只淡漠地筹备着自己的计划,作为未来的太子妃,他不难打探到帝后对于这次婚事的态度。 太子殿下的婚事,帝后只给了允诺,并没有露面的意思,届时太子和太子妃只能对着空荡荡的王座行礼,还真有些凄凉,让人感慨,帝后看样子真是放弃这个子嗣了,连个场子都不愿意来撑一下。 两位众神之首未免太过神秘,就连亲生儿子的婚事也不参加,好在长杪算不上意外,也不心急,该来的迟早都会来的。 他已经换上了自己的喜服,和无翊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在暗纹上有些许区别,以龙凤为尊,无翊是的祥云和金龙,他是的祥云和金凤。太子成亲,喜服不能标新立异,当以庄重华丽最为稳妥。 他仔仔细细检查过,是十分正常的衣服,没有什么异样。 还是第一次成亲穿的是男装,长杪讥讽地想,他都快忘了穿裙子戴珠翠是什么感觉了,尘封的过往如朦胧的旧梦,在遥远的天边若隐若现,仿佛隔世一般分不清真假,只让人感到恍惚和迷惘。 天界没有夫妻婚前不能见面的规矩,相反,两个人这三天都得待在一块儿,将当日的场景一遍又一遍模拟练习着,确保不会出现差错,忙得话都说不上了,一直到三天后,低压压的苍穹尚且是暗蓝的,星月完没有还全隐没,二人就已经在九霄宫大门外新砌起的殿宇中做准备了。 要等到巳时整,宾客差不多已经到齐,他们才可以出现在九霄宫大门前,在酉时迈入紫微宫正殿中拜堂。 九霄宫布置得灿烂辉煌,华丽又不失庄重,早早就听见有宾客的交谈声,凡是收到请帖的都来了,许多宾客都提前两日来到,在专门待客的云清宫中休息,密密麻麻全是人,妖魔精怪混杂在一起,盛况空前,可见太子的这场婚事着实引起了六界的巨大关注。 除此之外,仙界各个家族势力也挑出了代表收到了请帖,可以来到天界参与这场盛事。 路程太长,自然不能全程走过去,二人乘是的朱红色的天车,由八匹天马并驾齐驱,等进了紫微宫最后一道大门才需要下车步行。 筵席就摆在九霄宫正殿之中,只不过正殿的穹顶和墙壁已然变成了虚无的透明,好像有人将整座宫殿连根拔起一般,既让人能够看清外面的盛况,又不会怠慢宾客。巳时还没有到,众人就已经在翘首以盼,要见见这位传闻中的太子妃究竟是什么样,毕竟流言满天,随着这件婚事的关注度越来越高,关于太子妃的一切也渐渐传了出去,从他在仙界首次出现,一直到和太子相识相伴,都被添油加醋了一番,使得颇具传奇色彩。 仙乐阵阵,鸾鸟翔舞,云海缥缈,象征吉祥如意的花漫天飘落,朱红的天车穿行而过,众人屏息而望,专注地观察着,随即却感到十分失望。 太子自然是风采卓然,谦和有礼,太子妃也十分端庄,沉稳地坐在天车之上,只可惜脸上戴着一张冰蓝色的面具,看不到面容。 不过单是身形就已经如松如玉,清绝似月,可以想象一定是世间难寻的美人,才能让太子不顾一切要跟一个男人成亲。据说戴面具是因为太子太过爱护太子妃,就连容貌也不愿意让别人瞧见。如今看来,传言大抵是真的。 天车不疾不徐,按照预先演练过的速度,如期穿过九霄宫,途径漫长的云毯,最后停在了紫微宫最后一道大门前。 无翊下车的时候,朝长杪伸出了手,长杪却没有接,自己飘下了车,稳稳站在了他身侧。 无翊笑了笑,一点都不在意地收回了手,神色如常。长杪是缥缈的月光,抓不着摸不透,如何会需要旁人的搀扶。 紫微宫大门后等待的,便是天界原本的众神了,他们的表现要随意许多,只乐呵呵瞧着,等二人走过云毯之后便跟在后面,一同往紫微宫正殿走去,使得原本隆重的场面一下子变得热闹起来。 “累不累?”大概是太过高兴,无翊总想着跟长杪说话,此时才有机会悄声问对方一句无聊的话语,还是想了许久才憋出来的。 第424章 长杪瞥都没有瞥他一眼,淡然道: “坐车怎么会累。” 无翊笑吟吟的,眼角余光瞥见云毯两侧等候的众神,其中就有轩辕家的上神和散神,像是想起来了什么, “哎呀”一声: “把他们给忘了,要我替你报仇么?” 长杪的声音更淡了: “不需要。” 他也看到了轩辕家的众神,早已没有往日的气势,也不像其他神那般愉悦,在这个大喜的日子反而有些瑟缩,大概怕他成为太子妃之后对他们下手。 他却是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想法,虽然他因为百里家和轩辕家的人有仇怨,但该报的都报了,他该拿走的也拿走了,没有什么赶尽杀绝的习惯。就算剩下的人对他恨之入骨,有一天要来找他复仇,他也毫不在意,因为根本没有那种可能。 他现在站得太高,当一个人站得太高的时候,俯视下方,便会发现从前觉得可望不可即的存在,都成了最平凡的蝼蚁,不会造成任何威胁,即使任由轩辕家的人联合来找他,也无法伤他一分一毫。 思及此处,未免有些感叹,人生总是无止境的,眼界也是无止境的,轩辕家的人对他来说可不就是蝼蚁,站在他面前他都懒得看一眼。 “它”看自己时,是不是也是如此呢?在一堆真神之中的凡人,比蝼蚁还要渺小,根本不值得投去任何关注,甚至根本想不起来,还有这样一只渺小的蝼蚁。 在悠扬的仙乐和鸾鸟和鸣声中,越来越多的神跟在了他们身后,无翊唇角的笑容也越来越深,直到看见了紫微宫正殿的大门时,忽然所有人不约而同停了下来,不确定地面面相觑,随即望向了正殿前等待的五位执掌天界一切事务的帝君。 五位帝君原本微笑的脸上瞬间大变,没有任何叮嘱,齐齐化为五道神光飞出紫微宫外,就连无翊一向温和含笑的脸也正色起来,第一时间望向长杪,低声道: “别怕。” 不用他说,长杪也感受到了,从九霄宫外传来了冲天的魔气,蕴藏着极浓的杀意,弥漫了整个天界。 紫微宫正殿前,无尽的云海中,众神不言不语,安静地等待着五位帝君的归来和指示,然而焦急和恐慌的眼神出卖了他们的内心。 “是他,他回来了?” 不知是谁的声音忘了隐匿,脱口而出,像一颗火星子落在了人群之中,顿时将所有压抑的恐惧和焦虑点燃,即使已经成神,此刻也无法做到镇定从容,庞大的人群立刻变得杂乱起来。 根本不用说出“他”的名字,答案也已经在众神心中印着。 无论是旧神还是新神,无论是见过的还是没见过的,都听过那位魔尊的大名,这样恐怖的魔气和杀意,非他不可。 明明都丢进了堕仙台,怎么还会出现?难道他的强悍,已经达到了堕仙台都无济于事的程度?怎么又偏偏在这个大喜的日子出现? “别慌。”无翊温和的声音响起,虽然不大,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只是魔,并不一定就是他。况且即使是他,也不能在天界造次,不能在我的婚事上造次。” 他的声音温润平稳,像是缓缓流淌过的清泉,十分抚慰人心,顿时焦虑的众神心都平静下来,再也没有一丝恐惧之感。 “诸位先进去。”无翊继续道, “他进不了紫微宫的。” 果然是帝后的子嗣,虽然平时散漫随性,但到了关键时刻,众神之首的气势就展现了出来,众神情不自禁地听从着他的引导,纷纷往紫微宫大门涌去。 是了,那位再厉害,也厉害不过帝后,是无法进入紫微宫的。 “我也去看看。”在烦杂的人群之中,无翊垂眼望向长杪,温柔道, “长杪,你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与你成亲。” 他的话音未落,虚空之中,却传来一个充满压迫感的低沉声音。 “你要跟谁成亲?” 云海疯狂翻涌着,眨眼之间却从绯红变成了漆黑,天地色变,所见皆是黑色,那是铺天盖地的魔气,将一切都包围住,甚至堵住了紫微宫正殿的门。 ———————— 前置差不多结束了,可以打boss了,这一卷就结束了qwq还有个尾卷,我已经在期待啦 第182章 伪 冲天的魔气遮天蔽日,一片漆黑,一时间伸手不见五指,甚至连紫微宫的大门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魔气封住,竟然没有一人能够进入,众神都被堵在了门口。 那黑暗中的声音冷淡而轻飘飘的,却让每一个人心中都涌起无限惊恐,忍不住抬眼望向紫微宫前茫茫的魔气,屏住呼吸,不知里面即将要出现什么样的存在。 犹记上一回,魔尊越沧海出现在九霄宫外的时候,平静得仿佛只是随意来天界散步,从九霄宫一路旁若无人地走到紫微宫,并没有伤及任何人的性命,也没有如此浓郁的魔气和杀意作为预兆,不难看出,越沧海这一回是处于盛怒之中的。 一个盛怒的邪魔,恐怕再也不会像从前那般平静自如,不伤他人了。 来不及思考对方此次大怒的原因,他们只能祈祷着紫微宫中的帝后能再次发扬神威,彻底将其覆灭,以绝后患。 众神手足无措,紫微宫没有动静,肩上的担子便落在了无翊身上,这位年轻的未来天帝没有露出任何慌张之色,只凝神而望,看见从茫茫魔气之中,渐渐走出一道高大的身影,身影由虚到实,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完全显露出真身来。 第425章 在场的散神和上神是有在千年前见过越沧海真容的,千年一过,对方依旧俊美无双,只是面容更加深邃冷峻,从一身白衣的少年模样变成了黑衣的青年,和殿前的人遥遥相望。 大概是通过特殊的手段复生,特意来报仇雪恨的,但奇怪的是,他看的却不是身为仇人之后的太子,而是无翊身侧静立的太子妃。 黑云焦躁地翻涌着,长杪身上笼罩的淡淡月光白日不显,在黑暗之中分外瞩目,让人根本无法不注意,他脸上戴着面具,看不到神情,但目光凝结,不难发现是在跟越沧海对视着。 方才天降的一声问话还有这微妙的对视,让众神似乎抓住了什么,然而恍惚之中,柔和的月光不知什么时候弥漫开来,悄悄驱散了魔气,将在场所有人都包裹住。 还没有反应过来,众神就已经被缥缈的月光笼罩了个结结实实,眼前一花,只觉月光如风,朝着不知名的地方飘荡着,他们乘坐在月光之中,也跟着飘荡,等月光渐渐淡去,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紫微宫,落在了九霄宫中,前方不远处就是敞开的九霄宫正殿,里面的宾客还在席位上,茫然地望向远处的紫微宫,纷纷议论着出了什么事情。 察觉到九霄宫中凭空出现了人,五道神光降临,临易帝君拧着眉头站在众神面前询问: “里面发生了什么?你们怎么都出来了?” “帝君也不知道么?”有人惊讶回道, “刚才越沧海出现了,把紫微宫的门都堵住了,我们进不去,之后就出现在这里了。” 事到如今,再也顾不上那个被忌讳的名字,脱口而出。 “是长杪神君送我们出来的。”有较为沉稳的上神回答,那月光想都不用想定是长杪所为, “长杪神君和殿下还留在里面对付越沧海。” 没想到关键时刻,太子妃比太子要稳重可靠得多,虽然知道对方实力强大,高深莫测,却也想不到有和越沧海抗衡的能力,而且心地善良,强敌面前第一时间考虑的,居然是将他们送出险地,自己留下来抗衡,让人十分动容。 这样的太子妃,怕不是比太子更适合继承天帝之位,可惜甘愿成为太子之妻,应该是没有继承的机会了。 “还真是越沧海。”临易帝君喃喃道, “没想到,他还活着……” 有人立刻问: “帝君刚才没有看到么?那越沧海不是从九霄宫过去的?” “没有。”临易帝君回答, “我们五个只察觉到魔气,才出来看看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但是根本没有见到越沧海,别说是九霄宫,其他殿宇也没有出现。” 他微微一顿,直接道: “我们搜了一圈什么都没有发现,想回去的时候,紫微宫已经被魔气封印起来,根本进不去了。” “没有?!”众神听到他的回答,都露出惊愕之色, “那他是从哪里来的?” 不对啊,他们分明看见了!那样汹涌的魔气,还有从魔气中走出来的人,不是越沧海还能是谁?! 难道越沧海,一直就藏在紫微宫里?怎么可能呢?就算他们察觉不到,难道帝后就察觉不到么?一个无法无天的魔头藏在他们的地盘中,怎么能忍受得了呢? 临易帝君摇摇头,面沉如水,抬眼望向被魔气笼罩的紫微宫,叹息一声: “先等着罢。” 这一场战役不是他们能够参与的,唯有静观其变。 他话音未落,却瞳孔微缩,看见紫微宫中的魔气掺入了月光,颜色在渐渐变淡,月光温柔却十分强势,很快将魔气冲刷干净,再也看不见一丝阴霾,朦胧的月光取代了魔气,将紫微宫笼罩在里面。 “是长杪神君!” 不等他开口,就已经有人惊喜地喊了出来,毫无疑问,现在长杪神君是占据了上风的,他不但能和越沧海抗衡,还将其死死压制住了! 这位神秘的月宫之主,从出现的开始就给他们带来了太多的惊叹,如今真正的实力强大到这种地步,甚至都没有人感到讶异了,只有惊喜和钦佩,希冀对方可以让越沧海陨落。 临易帝君眼睛一下亮了起来,想过去帮助里面的太子和太子妃,可是月光依旧将他们格挡在外面,根本无法靠近紫微宫半步,只能和其他人一样,聚集在九霄宫内,紧张地观察着紫微宫外面的变化,为长杪祈祷着。 即使长杪神君已经离成为太子妃只有一步之遥,可没有人称呼他为太子妃,依旧是“长杪神君”,此刻在他们心里,将他们解救出来,和越沧海作战的长杪已经远远超过了太子殿下的地位,甚至为其感到不值,凭借长杪神君的实力,根本不需要通过嫁人来巩固自己在天界的地位,他本身就是实力的代表。 如若这一次劫难能够被长杪化解,那么毫无疑问,他才是天帝的最佳人选。 他们紧张地等待着。 * * * 当月光取代了魔气的时候,连越沧海的身形都变得柔和了,紫微宫一下子变得空寂起来,再也没有任何声音,俩人仿佛雕塑一样,只是凝望着,相顾无言,眼里却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一旁的无翊被完全忽视,融化在背景的月光之中。 此时再也没有了外人,他也懒得再做样子,目光在两个人游荡着,一副看好戏的神情。 两个人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似乎将自己封闭了,他窥探不到,十分失望。 殿内殿外,还真是一个人都没有了,他觉得好笑,目光再次落在了长杪身上。 第426章 他见过长杪狠厉的模样,瞬息之间将一条性命捏碎,毫不留情,却又在此时不动声色地把众神都送到战场之外,不远波及他们,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从未看透过这个人,半点都不曾有过。 眼前一道白光闪过,他回过神,发现越沧海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而长杪挡在了他身前,冰蓝的剑已然出现在手中。 “师兄有什么事,就冲着我来罢。”长杪平静地开口,手中长剑微微扬起,将自己跟越沧海之间隔开了距离,不让其继续上前, “他是无辜的。” 越沧海停下了脚步,目光下垂,看到了他手中的剑: “你要为了一个外人,与我兵刃相对?” 无翊老老实实扮演着被保护的柔弱太子,可是翘起的唇角怎么都压不下去。 来了,他想,他已经感受到气息了。 “他是我即将成亲的夫婿,不是外人。”长杪道, “外人应当是师兄才是。” 大概是被“外人”这个称呼刺中,越沧海眼中流露出了不敢置信的伤,定定望着长杪,一时间竟然说不出话来。 “别这样,渺渺。”他向来高高在上的傲慢头颅终于低下,用卑微的语气乞求着, “跟我走,我们还像以前一样,你是我的……” “二百年,我早已放下,师兄为什么还不放下?”长杪冷声打断他,剑又往上提了几分,声音淡漠如常,语速却有些急而快,难掩平静之下的恨意和怨, “是你抛下我的,是你不要我的,为什么现在又要让我跟你走?”他的语气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愠怒,却突然缄默无声,再次开口时,声音又淡了下来, “这是第三次了,师兄。” “渺渺。”越沧海脸上现出痛苦之色,轻声喊他,仿佛是在乞求他不要再说下去,伸手抓住了他空着的手, “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保证。” 长杪浑身一僵,慢慢垂下眼,望着俩人交握的手: “从前是我不懂事,对你纠缠不放,可是现在,我已经有了新的开始,有了新的喜欢的人,不会再留恋过去了。” 他挣开了对方的手,声音轻而缓,却带着从未有过的疲惫: “师兄,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放过我行么?” 扬起的长剑抵住了对方的身体,只要再往前一步就会刺穿。 而就在此时,在弥漫浓郁的月光之下,坚硬的地面在神不知鬼不觉中变得柔软异常,仿佛是滑腻的沼泽,让人顷刻之间就要陷落进去。 在越沧海身后,豁然出现一团绯红的光芒,犹如张开的巨口,要将他一下吞没。 ———————— 准备好咖啡了,希望这两天肝完呜呜呜 这一章看着会很奇怪,因为是别人的视角看到的画面,表面上看是这样,大家会发现两个人是没有心理活动的。明天就会复盘和打boss了,到时候前文很多觉得古怪的地方都会解释的! 第183章 异物 绯红的光芒实在太快,仿佛蛰伏许久的凶兽伺机而动,一击必中,直接将越沧海和长杪的身形覆盖,然而在覆盖的同时,两道身影俱是如同水波一般晃荡几下消散,随即半空之中一团月光凌越而起,里面隐隐现出长杪的真身来。 只有长杪一个人的身影,季一粟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再也瞧不见半分。 幽寂之中,蓦然响起了几下清脆的掌声,长杪垂下眼,看见紫微宫大门前的无翊正在缓缓鼓掌,朝自己微笑着。 “精彩,太精彩了。”他由衷赞赏着, “跟真的一样,连我也被骗了过去。” 他依旧穿着一身大红喜服,仰头望着悬空的长杪,眼中满是惊叹之色,和平日似乎没有什么不同,然而长杪清清楚楚看到,从地面涌出一团团浅粉色的东西和他的背脊连在了一起,并且在不断地扩散着,眨眼之间,已经从他的脚跟蔓延到脖颈,整个人都跟地面连接在了一起,只剩下一颗头颅尚且是自己的,黑色的长发搭在了那团涌动的东西上,仿佛是在随风飘扬着。 那团东西十分奇异,像是是人的脂肪一样极其柔软,表面光滑细腻,白里透粉,如同婴儿娇嫩的皮肤,蛆虫似的在不停蛄蛹,看起来恐怖又恶心,即使长杪已经见过许多怪异的东西,也顿时感到头皮发麻,有寒凉恐怖的气息从心底升起,遍及全身。 “不真的话,怎么能骗过你呢?”他表面上没有任何波动,声音沉稳冷漠,傲然俯视着无翊, “这不就出来了。” “怎么做到的?”无翊真诚地发问, “明明就是他,不可能有伪装得这么像的。” “还记得我教过你什么么?以牙还牙,以眼还眼。”长杪答非所问, “当初你是怎么欺骗他的,我就是怎么欺骗你的。” 最后这个阶段,他们在一起相处的时候,长杪偶尔会教给对方一些凡间的知识,都是最寻常浅薄的,偏偏对方当成珍宝,新奇无比。 无翊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十分畅快,连带着身后的紫微宫都开始震动,底下的浅粉色异物蠕动得更加厉害,悄然将紫微宫吞噬着,渐渐上涌。 “真是感人啊,这就是夫妻情深么?”他笑得似乎眼泪都沁出来了,用手指轻轻揩了一下眼角, “你果然是来替他报仇的。”他叹了口气,遗憾道, “可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长杪,你认错人了。” 他含笑的眼凝望着对方,认真而无辜。 第427章 “当然与你有关。”长杪轻笑了一声,紧紧盯着他,薄唇间缓缓吐出一个名字, “绯红。” 在这个名字被念出来的一剎那,四周弥漫的月光和浓稠的云雾都飞速消散,让紫微宫第一次清晰地呈现出全貌来。 目光所及之处的地面都已经变成了那浅粉色的异物,如波涛缓缓起伏着,殿门,花树,亭台,但凡是被沾到的东西,都像是化成了水,和那异物彻底融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这座恢弘宏伟的宫殿正在快速倒塌,被淹没在异物之中,所见皆是浅粉的蠕动着的异物,唯一不同的,只有被月光包围的长杪和头顶一小片低矮的天空。 他像是苍茫大海中被丢弃的一颗珍珠,被异物挤压在最后的净土里,拼死挣扎着,孤单而渺小。 无翊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短暂的凝滞,难得沉默了片刻才问: “你是怎么知道这个名字的?” 他已经和异物完全粘在一起了,像是被刀从头顶横劈成两半,一半被吞噬,一半尚且保存着正常的人形模样。 紫微宫已经完全坍塌,化为了异物,他身后的异物如同高不可及的大山,晃动着,让长杪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凡间的时候,看过的街头卖艺的,肥胖得足足有几百斤,浑身都是软肉,稍微动一动一身的软肉便直颤,躺下来大概就是这般模样。 长杪道: “你猜。” “这可不像你的回答。”无翊叹了口气, “长杪可不会说出‘你猜’这种话,这是年渺的回答。” 他轻轻松松说出了长杪的原名,变得气定神闲起来,似乎胜券又握在了他的手中。 “世上的真相,很多都是靠猜的,猜也是一种能力。”长杪并没有因为自己的本名被道出而起一样,依旧不紧不慢道, “猜不是瞎猜,得靠脑子。” 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额角,显然这个活泼的动作也不属于长杪。 “可惜啊,你猜错了。”无翊微微一笑, “无翊是无翊,绯红是绯红,你的脑子,也有失算的时候。” “你说得对,无翊是无翊,绯红是绯红。”长杪认真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同意了他的观点, “毕竟你被抛弃之后,有自己的意识,就不能算是‘它’了。你只是‘它’的一部分。” 无翊的神情再次凝固,翘起的唇角慢慢下垂,随即抿起了嘴巴。 “你应该早就猜到了我的能力。”半晌他才慢慢出声, “但是连这个也知道……为什么?” 长杪道: “你猜。” 无翊真的露出了思索的神情,末了摇摇头,后面的头皮已经和异物黏在一起,所以摇头的幅度很小: “我猜不到,你告诉我罢,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能力的,又怎么知道我是谁的。” 长杪难得好说话: “今天是你我的大喜之日,你既然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他重重咬了“大喜之日”四个字,却显得无比讥讽, “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不是么?” 无翊怔忪着,脸上忽而露出恍然之色: “是你在紫微宫封神那天么?” 长杪坦然承认: “是啊。” “我问了你你当时为什么高兴,就被你抓住了。”无翊喃喃道, “就问了那一句。” “长杪,你真可怕。”他发出诚挚的赞扬, “跟你在一起,稍微多说一句话就是破绽,你太可怕了。” “应该是你的破绽太多。”长杪怜悯道, “你一开始接近我的时候就满身破绽。” 无翊谦虚地请教: “是哪里出了问题?” “你错就错在,不应该去模仿他,这是我最无法忍受的事。”长杪轻轻叹息一声, “不过我不怪你,毕竟你还没有自己的脸,控制不住本能。” 这个可以变幻成每个人喜欢的模样的本能着实可怕,每每想起来,长杪都会庆幸自己还好有先见之明,早早断了情丝,不然以他对季一粟的感情,说不定真的会被那张脸迷惑,将对方当成季一粟的转世或是另一个身份,那么这场争夺从一开始就输了。 “看来你一开始就盯上了我,或者说,盯上了‘它’。”无翊唏嘘道, “我明白了,你想进入紫微宫,但又不想重蹈越沧海的覆辙,才想通过我进去。” 长杪道: “一开始我并不知道,也没有对紫微宫多想,是你提醒我的,紫微宫的太子,如何会在我籍籍无名时就故意找上我,说明你一开始就认识我,或者说,是受到了绯红的神旨才来找我的。所以我才怀疑,紫微宫已经知道我是年渺,欲将我除掉,以绝后患。” 他从鼻息之中哼笑了一声, “绯红觉得,你既然是‘它’的一部分,那也应该听‘它’的话,受‘它’的驱使才是,哪知你已经有自己的意识,并不愿意做‘它’的傀儡。所以‘它’让你直接杀了我,你没有照做。” 无翊赞许地点点头: “长杪,我都怀疑你是不是已经偷看过我的记忆了,怎么连‘它’给我的神旨都能知道。” 长杪淡然道: “自然靠猜。” 无翊接近他,一定是带着目的的,他是余孽,而且是个弱小的余孽,直接诛杀是最干净利落的手段。 “好一个‘猜’!”无翊抚掌失笑, “可我并没有杀你,还一直保护你。” “因为你不听话。”长杪道, “作为被抛弃的一部分,无论是谁都会有怨言的,更何况是你,比起乖乖听话,你更喜欢给抛弃你的‘它’找点麻烦,如果有一天,能取而代之就更好了。” 第428章 他话音刚落,无翊脸上现出了痛苦之色,身后浅粉色的异物骤然涌动,将他的双腿尽数吞没。 这下他只剩半边上半身了。 他不由喘息着,片刻后才缓过来,自嘲般笑了笑,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道: “长杪,你很勇敢,从凡人一路到上神,是我都没有想过的速度,可惜你的路太顺遂了,你也对自己太自信,莽莽撞撞就将我引了出来,连越沧海都会身殒两次,你凭什么觉得,你能对付得了我?” 无翊的嘴巴在一张一合,可是此时出口的声音十分奇怪,有男有女,似乎有好几个声音混在一起。 他说话的同时,汪洋一般浅粉色的异物身上发出了浅淡的光芒,长杪的目光凝结在上面,清晰地看到,光滑细腻的外皮上隐藏着无数半圆形的疤痕,疤痕是颜色稍微深一点的淡红,一道足有一人长,仿佛是鱼鳞一样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让人恶心到反胃,觉得多看一眼就能崩溃。 那些疤痕骤然间张开,形成一个又一个的圆圈,每一个圆圈之中都射出一道绯红的光束,直将天地也染成了绯红。 这场景仿佛是无数双眼睛同时睁开,齐齐盯着一个方向,比刚才的疤痕更让人头皮发麻。 唯有长杪周身萦绕的皎皎月光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他身上才换的大红喜服也全然褪下,又是平时的装束,只是一身月光似的缥缈衣衫,也在隐隐透着红光,在渐渐蜕变成血色,束好的长发也散开,换成了月牙霜花发冠,发冠也在慢慢变红。 “罢了。”新“无翊”的尾音带了一丝叹息, “就将你也一同吞了罢,你身上,一定有真正的越沧海!” 异物在飞快膨胀涌动着,眨眼之间已经要涌到长杪的脚下,长杪仿佛是被蚌肉包裹的一颗小小珍珠,周身的月光似乎再也支撑不住,肉眼可见变得黯淡下来,只怕下一刻就要被吞噬。 然而就在此时,长杪的面前忽而出现了一枚漆黑的印章,在虚空之中急促地旋转着,霎时间,冥界死亡的气息弥漫开来,天地黯淡无光,异物身上无数睁开的眼睛被死亡遮住,没有再发出光芒来。 仿佛世界出现了短暂的静止,那不停吞噬着一切的异物也停止了翻涌和膨胀,无法继续入侵长杪。 “冥神的……看来是他给了你。”无翊的眼中也出现了片刻的呆滞,喃喃自语, “那又如何,你还不是消化不了……” 他被死亡笼罩着,暂时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长杪身上笼罩起一层又一层的光芒,最外层是死亡,其次是血衣的红光,接着是月光,下一层是青绿的草木之息,让长杪像颗密不透风的茧,被紧紧保护的。 长杪在层层包围之中,毫不犹豫地将一朵透明的水做的花吞了下去。 ———————— 渺:我在等辅助大招,你在等什么 第184章 引诱 无翊究竟是什么,是长杪一开始就在思考的问题。 二百年这个时间十分微妙,季一粟身殒,则无翊出生,再加上相似的表象,十分容易给人以幻觉:无翊就是复生后的季一粟。 虽然他和季一粟之间的牵绊太深,到底没有受到这样的蒙蔽,但也怀疑二人之间有一定的联系,直到他在紫微宫中封神后,无翊问他为什么高兴,他才有了模糊的猜想,后来又询问百里家两位散神,弄清无翊混沌的真面目,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想。 自从斩情丝之后,他的情绪再也没有波动起伏过,只有紫微宫那一次,有了明显的变化,然而从外面是看不出来了,可是之后无翊询问他的语气十分笃定,让他领悟到了对方的能力:窥探情绪,此后他又故意伪装了自己的情绪,暗中观测对方的反应,果然和自己的猜想吻合。 同时,他把目光放在了紫微宫上,基本确定了自己的仇敌是谁。二百年前,紫微宫将季一粟杀害之后,就算一点伤都没有受,也不可能高兴到立马生个孩子,他继续推测,无翊并不是紫微宫里的存在的子嗣。 不是子嗣,还能是什么呢? 他继续推想,纵然自己的过去已然被隐藏,但是身上太多真神的赐予,别人察觉不到,紫微宫里那位不会察觉不到,从他走出月宫开始,他的身份便暴露无疑。然而紫微宫并没有将他灭口,就算无翊没有动手,紫微宫也没有反应,这样只有三个可能:第一,他还是太渺小,即使被发现也不值得对方关注;第二,对方受了十分严重的伤,只能躲在紫微宫中休生养息,连出来对付他的能力都没有;第三,他身上有对方十分忌惮的东西,在没有摸清底细之前不敢轻易下手。 第一个可能很快被长杪排除了,诚然,他刚出来时只是一个散仙,在紫微宫的存在面前比一粒尘埃还要渺小,可他的成长速度太过惊人,几乎是眨眼间便从尘埃成长为一块石头,能够挡住路的石头,而对方显然在关注着自己,就这样也没有出手将他杀了,他更倾向是后面两个原因。 第三个他还不清楚,但第二个原因是可以确定的,季一粟不会毫无作为,一定给紫微宫的存在留下了难以修复的创伤,才会使得对方一直缩在紫微宫中无法对付自己。 一位受伤的真神,正处于极端的痛苦之中,除了修复自己的创伤之外,还会做什么呢? 自然是会将“痛苦”从体内分离出来,丢弃。 第429章 还是凡人时,长杪尚且没有这方面的概念,但距离成仙越来越近,他越来越能感受到,神仙最大的阻碍就是感情。感情是世间最复杂的东西,而仙与神需要纯粹和简单的清净,才能一心向大道,若是感情太深,牵绊太多,受到的影响就会很大,以致于无法专注大道。所以许多人选择无情道不是没有原因的。 因为他对季一粟的感情太深,所以一直割舍不下,压制修为不愿飞升,甚至产生了修魔这样称得上是逆反的疯狂想法,在季一粟死后,他陷入极端的痛苦和疯狂之中,唯有报仇这一执念还在支撑着他,为了更加清醒理智,他毫不犹豫地割舍掉了自己的感情,不让外物影响到自己前进的路。 他面对痛苦时的做法是断情,那么紫微宫的存在呢?会不会也跟自己一样,将多余的感情剔除出去? 谁都会有情感,喜怒哀惧,只要是开了灵智的存在都会有这些,但并不是谁都能体会到,对于无法体会的存在来说,感情就是最大的负担,是会让自己痛苦的东西。 而无翊,就是被紫微宫扔掉的感情,是那位身体里最多余的一部分,扔了他,就不会再有痛苦的感觉,也减少了身体的负担。 正因为本体是感情,所以才能轻轻松松窥探到他人的情绪,才会千人千面,完美呈现出别人喜欢的样子,因为感情总会下意识博取他人的好感。 理清楚这些之后,长杪就轻松多了。 若说世间感情最充沛的地方,自然当属人间,凡人寿命不过百年,却能衍生出无数充满悲欢离合的故事,他们是最能掌控和理解感情的存在,而神明纵然有千万年寿命,许多时候都是单调循环的,反倒不如凡人几十年精彩,相较于凡人来说,他们更难理解感情这种东西。 长杪当凡人的时光连百年都没有,却经历过太多感情变换,回首过往,从他六岁起被家人卖掉开始,他就在不断经历着离合欢悲,他体会过最极致的悲伤和绝望,也体会过铺天盖地的喜悦和如愿以偿的满足,纵使无翊本体就是感情,也不如他理解得深刻。 无翊在窥探他,他也在窥探对方,既然对方对于他的感情如此有兴趣,那么他就将计就计,伪造一份感情,使得无翊窥探到的,都是他想要对方看见的,从而利用对方达到自己复仇的目的。 他对自己的心上人尚且能够机关算尽,用卑鄙无耻的诡计去挽留对方的感情,更何况是对待自己的仇敌呢? 欲擒故纵,辗转分合,用情绪的变化挑动对方的情绪,摸索着对方的喜好塑造一个,这些把戏他太熟练了,他像一个背后的傀儡师,在灵活地动着十指,操纵着自己的感情,在神不知鬼不觉中一步步侵占敌方的营地,在最后引爆,将对手彻底击溃。 他是恶人中的恶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丝毫没有利用别人的心理负担,更何况他知晓这就是他的仇人,是他迟早要诛杀的存在,更不会产生一丝心软。 即使被丢弃,无翊也是紫微宫的存在的一部分,分割确实可以暂时缓解痛苦,然而想要完全治愈创伤,就必须保持身体的完整,感情迟早会被找回去的,等到无翊被找回去,就是他埋下的线被引爆的最佳时机。 即使强大如季一粟,在进入紫微宫内殿之后也只落得身殒的下场,所以在确定对手之后,他也无法贸贸然跑到紫微宫内殿去挑明,但是,他可以把紫微宫里的存在引诱出来。 对方一直蛰伏在紫微宫内殿中,说明内殿已然成为“它”的庇护所,甚至二者融为一体,紫微宫可以为其提供源源不断的能量,只有将“它”引诱出来,断了紫微宫内殿的供给,他才有机会找到破绽,将其诛杀。 无翊就是“它”最大的破绽,是他将其引诱出紫微宫的最佳途径,尤其在无翊含笑说着“不如你嫁给我”的时候,他几乎要笑出声,差点就泄露了自己的真实情绪,露出破绽被对方抓住。 无翊虽然在他的引导下对他产生了一点点悸动,但这种悸动十分微弱,若不是他拥有水神的能力,根本造不成什么影响,怎么会直接跳到“嫁给我”这一步,这么突兀的建议,不会是无翊自己的想法,极有可能是紫微宫下达的命令。 最值得信任的人就是自己,无翊即使是多余的一部分,也是自己,是可以信任和操纵的。 简直是瞌睡就来了枕头,看来对方也忍不住了,想要对他下手。 他很快揣摩出这个突兀的命令的原因,紫微宫中的“它”,一直长存于天界,显然是对感情一窍不通的存在,但是不难发现, “它”曾经关注过季一粟在凡间的一举一动,才会知晓自己是谁,从季一粟的行为中推测出了一个结论:只要年渺成亲,季一粟就一定会出现。 这个结论得出的过程十分拙劣,但的确有效。 虽然在二百年前的神战之中, “它”获得了胜利,将季一粟吞噬掉,但在消化的过程中,他会渐渐发现,季一粟并不是完整的, “它”吞噬掉的只是一部分,想要彻底诛杀季一粟,还得找出其他部分。 长杪尚且记得,季一粟的肉身是异常强悍的,当年的伪魔只是得到了一部分肉身,也承受不住那惊人的魔气,最终被反噬。所以他推测,紫微宫中的“它”也同样无法拿被吞噬掉的季一粟毫无办法。 他按照对方的想法,设计了跟无翊大婚时的这一场戏码,既然“它”想看到季一粟,那他就让“它”看到季一粟,而这个季一粟,还不能是随随便便造出来的幻象,只有真正的季一粟才能瞒天过海,将其吸引,从紫微宫中出来。 第430章 对于他来说,这一点太容易做到了,他拥有季一粟的“过去”和“未来”,而当日出现的,正是季一粟的“现在”,也就是伏天剑,只有这样真实的季一粟,才能让“它”没有怀疑,成功被引诱了出来。 那么,无翊的身份已经弄清楚了, “它”到底是谁呢?紫微宫中一共只有两个人,是第三任的天帝还是天后?抑或是他们两个人? 他想起了季一粟留给他的记忆,在那段记忆中,他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但能让他立马确定名字的主人。 绯红。 ———————— 渺:哥结过三次婚,你拿什么跟哥玩感情 这章是天界的复盘,应该能看出来从这一卷开始就是在为打boss做准备了,所以说是两个钓鱼佬在互相钓鱼= = 第185章 裂痕 绯红。 长杪在心里默默判断着,用看穿一切的笃定语气,气定神闲地叫出了这个名字。 他其实并不能确定,只是在赌最大的可能,很显然,他赌对了。 到了神这个层面,比起肉身上的争斗,心理和精神力的压制更为重要,他叫出了对方最为隐秘的名字,给了对方他已经胜券在握的错觉,从心理上就赢了一分,况且他也不是没有任何依据的。 从季一粟和斗移的记忆中他就隐约察觉到,当年那起秘辛中藏着太多古怪,第二任帝后的公主在其中起到了极其关键的推动,或者说,整件事情都是她一手策划的。 虽然知道了对方的真实身份,但长杪觉得用“它”更加合适, “它”已经是混合的怪物,已经是不知名的奇异存在,更何况,绯红,真的是第二任帝后孕育出来的子嗣么? 在思绪翻飞之中,长杪吞下了水神的“神阶”, “神阶”刚刚进入他的体内,就迅速化成水,和他完全融合在一起。 冥神的印章发出的死亡气息只能持续很短的时间,在片刻的安静和黯淡之后,外面的异物翻涌如海上强烈的风暴,不断袭击着被众神的赐福保护着的长杪,层层浅粉色的柔软异物在拼命挤压,试图用强悍的肉身将赐福吞没破开,然而在沾染到最外层的血衣之光时,便如同被灼烧了一样,最外层的皮烫出皲裂的褶皱,使得异物发出极其刺耳尖利的诡异嚎叫,犹豫着一下又一下地试探。 到底太过庞大和强悍,在不断的试探和袭击之中,众神的赐福在一点点变得黯淡和微弱,恐怕撑不了多久,中心的长杪却没有任何焦急之色,只安安稳稳闭着眼睛,感受着四周的变化,周身在渐渐氤氲出朦胧的水雾来,整个人也变得愈发透明如水。 不需要适应和磨合,水神“神阶”顺顺利利被他消化,他的神识处在一片漆黑的茫茫虚空之中,在虚空里,他窥探到了天道的影子,看见了十二颗明亮的星辰有规律地散布在不同的地方,每一颗星辰都蕴含着不同的力量,水,火,妖,魔,日,月……最新的水色就是他自己。 一剎那,他好像领悟到了天地间蕴藏的至高天机,看见了混沌之初以来的无数变迁,曾经模糊的,无法理解的,都在这一刻有了答案,他与天地融合在一起,与万物融合在一起,在无垠的虚空之中翱翔,又很快回归为自己。 冥冥之中,十二星辰间产生了若隐若现的联系,包裹着他的众神的赐福又立刻光华大作,比之前更加耀眼强大。 长杪终于睁开了眼睛。 为了不暴露自己已经拿到真神的“神阶”,他没有立刻吞噬消化,而是在耐心等待着,用低微的上神身份迷惑住对方,在将对方引诱出来之后,再用众神的赐福完成真神的转变,拥有和对方一战的实力。 从表象上来看,他和之前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多了迷蒙的水雾,肉身也透明起来,被无边无际的异物包围中,渺小得如同沧海一粟,随时都能被吞噬,然而他始终傲立在半空之中,没有受到异物的影响,垂下的眼眸无悲无喜,凝望着原本无翊存在的位置。 “无翊”已经消失不见了,只剩下蛄蛹的异物,满身都是圆形的粉红斑点,在发出无数道绯红的光束,如同睁开的眼睛一样,齐齐望着长杪。 “你很聪明,为了不让我发现,现在才选择晋升。”长杪听见有道混合了无数人声的声音缓缓开口,好像是那么多眼睛在齐齐说话,诡异而震撼, “可是凡人终究是凡人,天真得过了头,若是‘冥’,你也许还有一点希望,但是‘水’……” 诡异的声音不屑一笑,连大地似乎都在颤动: “弱得根本不配为真神,就算你拿到了,也毫无用处。” “弱不弱不是你说了算的。”长杪丝毫没有受到“它”的影响,从容回答,毫不客气地反击了回去, “比起你贪得无厌,吞噬了两个‘神阶’而不得消化,终日陷在痛苦之中,你应该态度放端正一点,好好请教我是怎么做到这么快消化掉‘水’的,若是哄得我高兴了,也许会大发慈悲教教你。” 他一边不紧不慢说着话,一边静静捕捉对方的情绪变化。 不行,肉身实在太庞大了,足以将情绪隐没,如同大海捞针,他根本捕捉不到任何情绪。 “你!” 这一声“你”十分尖利刻薄,满是被激怒的状态,仿佛有千万根针扎进脑海,甚至没入神识,令人头皮发麻,即使长杪被众神的赐福庇护着,也不由受到了些许影响,立马稳定心神,排除掉干扰。 第431章 “年渺。”那个声音平静下来,叫了他的名字, “想知道他在哪里么?” 真神最讨厌被直呼真正的名字,因为这是一种不尊重,尤其在对峙的时候,更是极大的冒犯和挑衅。 然而长杪是人成神,没有这样的忌讳,所以对方如此直白的挑衅并未对他造成影响,可是后面一句就产生了极大的干扰。 短暂的沉默之后,长杪平静地反问: “怎么,你拿他无可奈何,现在还藏着?” 不等对方回答,他便直接道: “绯红,你将我夫君当成最大的对手,是因为他是幽兰的后代,你想通过他找到幽兰的下落,可惜……”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遗憾, “你设计将他分。,尸,想将他吞噬后能更准确地找到幽兰,却发现他的肉身让你忌惮,你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丢弃在人间,一是想要将幽兰引出来,二是想做个尝试。” 长杪停顿了一下,四周只有令人窒息的寂静,便继续阐述: “你想要看看他人占据了我夫君的肉身是什么反应, ‘伪魔’就是你的祭品,可惜这个祭品损耗太快,也让你意识到,我夫君虽然是幽兰之子,二者却相差甚大,不适合被你吞噬。好在你不是一无所获的。” 他又缄默不言了,只凝视着下方一对颜色比其他地方都要深一点的圆形斑纹,好像那就是对方真正的眼睛。 “继续说。”那个声音没有反驳,开口的这三个字不像是催促,反而是讥讽,似乎在嘲笑长杪自以为是,看破的是假象。 “在镜中伪世界里,我见到了‘伪妖’的镜子,我曾经以为那是拙劣的赝品,后来才想明白,那不是赝品,是,你的镜子的一部分。”长杪望着那双诡异的圆形眼睛,赞许道, “你将‘森罗万象’从自己的镜子中分裂出来,赐予了‘伪妖’,这个代价确实很奢侈,毕竟镜子被分裂掉一部分,你自己也会受伤,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虽然异物没有任何变化,长杪还是从那双特殊的眼睛中,察觉到了细微的异样。 他却好像没有发现一般继续说着: “你不惜沉重的代价将‘森罗万象’赐予‘伪妖’,不是用来对付我夫君的,而是用来对付我的。” 他适时停住,唇角微微勾起,声音中也带了一丝笑意: “因为你早就发现幽兰在我体内了。” 一片死寂之后,诡异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很难么?” “当然不难。”长杪回答, “那时我不过是个懵懂无知的凡人,即使得到了镜子也不会用,泄露镜子的秘密很容易。在鲛族的时候,我被‘伪月’困住,曾经调取了一丝镜子的力量, ‘伪月’是你复制出来的,你不可能没有察觉到,镜子在我这里。” 他周身围绕的真神的赐福到底只是赐福,众神又在沉睡之中,虽然在他晋升之时出现了短暂的光彩,但异物的肉身更加强悍,一次又一次的进攻和打击之下,周围的光华又渐渐黯淡下去。 “但你没有对我下手,因为你觉得不是最好的时机,你在等待着找到更大的破绽,给幽兰致命一击,将镜子收回。”如同在讲述着他人的故事,除了刚才一声轻笑,长杪的声音中再也没有任何起伏, “镜中伪世界就是最好的机会,你在‘森罗万象’中设了陷阱,故意让幽兰吞噬掉,从而使我的镜子有了裂痕。一面有裂痕的镜子,等于有了致命伤,再也无法跟你对抗了。” 一声嗤笑之后,诡异的声音再次响起: “年渺,你确实很聪明,可是现在看穿又有什么用呢?已经发生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太迟了。” “是啊,太迟了。”长杪叹息道, “就算早就看穿也没有什么用,毕竟我只是个凡人,什么也做不到,渺小到那时你连我的名字都不会记住。” “不过我有一点没有想明白。”长杪难得发出了疑问, “幽兰神树在凡间出现了千年,幽兰大陆那么明显,你怎么没有察觉到?” 他的问话十分真诚,可是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四周依旧是死寂,甚至连狂躁翻涌的异物,都出现了短暂的柔和。 “那时你是在尝试吞噬两个‘神阶’,可是失败了罢?”长杪没有因为对方的沉默而失望,露出了恍然的神色,自顾自道, “你已经自身难保,哪里还有心思俯视人间?更何况你也不屑于去看人间这么普通的地方,后来幽兰神树有了佛子庇护,被佛光干扰,你更是看不到了。可惜了。” “年渺。”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只是喊了一下他的名字,万针入骨的尖锐感又再次袭来,威胁和愠怒之意清晰可见。 后面的话对方没有说出来,但长杪已经能猜得出是“你竟然敢耍我”几个字。 他不慌不忙用真神的压迫来抵消掉对方的威胁,只笑了笑,继续刺激着: “我们凡人从小就在受教导,无论做什么都要谦逊谨慎,太过傲慢是成不了大事的。所以,你有没有想过,在‘伪月’中我调动的镜子之力,是幽兰默许的,故意让你发现镜子在我身上?” 他周围的光华已经黯淡到几乎看不见了,只有血衣和他自身的水雾还在苦苦支撑着,维持最后一点净土,反倒是蛄蛹的异物身上发出的绯红光束愈发明亮起来,粉红的圆斑全都一模一样,密密麻麻看一眼都觉得恶心反胃,而长杪却一直在其中搜寻着,试图找到自己想要的。 他在等,对方也在等,看谁能先按捺不住。 第432章 他放弃了捕捉对方的情绪,只专心寻找真正的光束。 “我们凡人管这一招叫引蛇出洞。”长杪好心告诉“它”, “越是舍得越能套到大猎物,她用镜子碎裂换来一个‘森罗万象’和你的重伤,也不是很亏。” “看来你对‘镜子’还不算解。”诡异的声音淡然回答, “不知道和‘失去’相比, ‘裂痕’更加严重,有了裂痕,相当于神神力尽失,再无用处。” “有道理。”长杪赞同地点点头, “镜子始终是脆弱的东西,再细微的裂痕也是缓慢的死亡,只要有沉重的力量打在裂痕上,就能轻易使其破裂,镜子碎了,持镜人也无法独活。” 他望着对方的“眼睛”,再次真诚地询问: “你的镜子,是不是也有裂痕了啊?” 最后的血衣之光也再瞧不见,他周身的水雾也缩小到只能紧紧贴着他,浅粉色的恶心异物在拼命挤压着,几乎要贴近到他的身体,离他不过几寸之遥,他甚至能用肉眼清晰看见那光滑的外皮,底下蛄蛹粘稠的粉色血肉,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和注视感,正在试图将他击溃,他根本没有一丝反抗之力。 无数道绯红的光束齐齐朝他袭来,眼睛全都在看着他,万千假象让他分不清真假。 “还是太弱了,年渺。”诡异的声音响起,掺杂了一丝傲慢和怜悯, “就算成为真神又如何, ‘水’,呵……” 长杪周身的水雾顷刻间化为寒雾,再次将他严严实实包裹,寒冷的气息骤然降临,眨眼间弥漫开来,他的头顶再次出现了冥神的印章,死亡的气息和寒冷混在一起,使得天地间又是短暂的沉寂,异物身上的光芒再次被压制住。 然而和上一次不同,这回的印章之中,虚虚浮现出一道明黄的身影来,那身影透明得随时能消散,却操纵着印章,尽力将异物压制着。 他终于从异物庞大的身躯之中捕捉到了一丝不敢置信来。 “有主的……‘神阶’?”那个声音艰难开口。 诚然,无主的“神阶”只有微弱的神力,一旦消耗掉就再也没有用了,在最开始,长杪已经用过冥神“神阶”保护自己晋升为真神,消耗掉了里面所有的神力,此物再无用处,然而让人根本没有想到的是, “神阶”里面竟然还住了一个魂魄! 如若是普通的魂魄也就罢了,但这个魂魄身上分明是人皇之气,同属于十二真神,才能留存在冥神“神阶”中,并将其驱使,即使只能短暂压制住“它”,但在真神的斗争之中,眨眼的破绽也已经足够衍生出无数变化来。 他的身侧早在对方的光芒袭来之前就出现了一把古朴的剑,冰蓝的诛神剑也随即被他握在手中。 “你还没有回答我。”长杪的声音很轻,却听不出任何慌乱之意, “你的镜子,是不是也有裂痕了啊?” 死亡气息笼罩的同时,两把剑也纠缠在一起,一把化为黑红的火焰,一把化为冰蓝的霜雪,一红一蓝两道剑光相互交织,耀眼无比,仿佛已经嗅到了气息,霜雪和火焰不分彼此,毫不犹豫地直直朝着远处飞去,精准地刺入一只“眼睛”中。 那只“眼睛”和其他的圆形斑纹没有什么两样,静静散发着绯红的光束,普通得让人根本无法察觉,却在刺入的一瞬间,整个大地都剧烈颤动起来,浅粉色异物仿佛是被孤狼死死咬住喉咙的猎物,疯狂翻涌,死死挣扎,连带长杪和包裹自己的水雾也跟着晃动起来,继而是尖锐的惊叫,比任何时候都要刺激,贯穿一切。 他终于看见,被两把剑刺穿的那只“眼睛”显露出了真正的面目。 在龙潭的时候,他就问过红龙,当日对方见到的,到底是眼睛,还是镜子,最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他身上也有一面镜子,只不过沉寂了太久,似乎要被遗忘了。 那是一面绯红的镜子,和他的轮回之镜除了颜色不同外一模一样,最中间有一道不大的裂痕,却十分致命,因为有冥神死亡气息的压制,光芒十分黯淡,被伏天剑刺中的时候,从里面泄露出汹涌的魔气,和剑身相互应和着。 师兄,师兄就在那里。 剎那间,他的眼泪几乎要掉下来,却立马收起情绪,调整好自己不受到干扰。 “不可能——”诡异的声音愈发尖利, “你怎么可能——” 长杪沉静地看着“它”,眼中无波无澜,周围的寒雾在微微流转,他伸出双手,手中虚虚捧出一面镜子来,淡蓝的光芒如同雨后的晴空,镜面水波荡漾,倏尔绽放出耀眼的幽蓝光芒,将绯红镜子笼罩住。 “我怎么可能可以划开你的镜子?你想知道么?我倒是可以告诉你。”长杪耐心道, “因为我的剑上,有你的血。” 是他从无翊身上,得到的一滴血。 “这是‘水’的能力。”长杪最后告诉“它”, “你永远也不知道‘水’的能力有多么强大。” ———————— 渺:我在等辅助大招cd,你在等什么 第186章 灭 绯红的肉身已经近趋完美,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肉身,所有的伤害都不能对其造成影响,就连长杪也根本无法弄清对方的肉身已经异化成了什么怪物,然而这并不代表对方没有弱点。 阵有阵眼,人有金丹,真神亦会陨落,只要能找到被庞大的异物包裹住的“眼”,就能彻底将其诛杀。 第433章 而绯红的“眼”,很容易猜到就是它的镜子。 长杪没有见过真正的绯红的镜子,但他见过“伪妖”拿过的镜子,那也是对方镜子的一部分,不难看出,光滑细腻的肉身表面上的圆纹都是障眼法,真正的镜子就隐藏在其中,只等待着合适的时机将他吞噬。 他耐心和绯红聊起往事,自然不是闲得无聊,而是趁着这个空隙来从无数圆纹和光束寻找真正的镜子,绯红自然也不会有闲心听他说这些,同样借着这个空隙将他周身的庇护消磨掉,在他的真神庇护破裂之际,真正的镜光便会照到他的身上,把他吞噬殆尽。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镜光有多快,一旦被照到,就会和季一粟一样覆没,几乎再无出来的可能,所以,他必须要先找到镜子,在被镜光照到之前将其打碎。 真神的对决只在瞬息之间,谁露出了破绽,谁就容易落败,表面上看他们都漫不经心,从容镇定,实际上已经在紧张地争夺先机,一分也不敢松懈。 不仅如此,伏天剑也在不断颤动着,催促着他快点将真正的镜子引诱出来。 长杪隐隐有所感悟,在准备充分之后,他没有继续维持周身的真神庇护,故意让自己完全暴露在异物之中,果然绯红的镜光毫不犹豫地朝他照射了过来。 然而绯红没有想到的是,冥神“神阶”还会第二次出现,也想不到“神阶”里面能住着人皇的魂魄,使得“神阶”可以再次被催动,让“它”的镜子有片刻的凝滞和迟缓,也仅仅是片刻的凝滞和迟缓,就让长杪抢占了先机,挥出了两把剑。 其实他在成为真神的时候,众神的赐福已经足够保护他了,冥神的“神阶”并不是必须的,但他还是故意放了出来,为的就是告诉对手,他手中的底牌已经全都用来保自己晋升了,这样隐秘重要的东西用掉,对方自然也会放松警惕,在放出真正镜光的关键时刻,忽视了冥神“神阶”的存在。 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即使是真神和异物,大脑都是绷紧的弦,没有提前做好准备是很嫩应对突变的,只要有一丝丝没有考虑周全,就会全盘皆输,好在长杪的心思,到底要比一个从未离开过天界的异物多了一些弯弯绕绕,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更何况,他还有季一粟早已埋下的线,还有众神相伴左右,而对方只有一个。 当镜光被催动的一剎那,长杪终于明白它为什么在急躁,因为他感受到了镜子上隐约传来的季一粟的气息。 他的神识穿过千万道阻碍,看见了那面光华大盛的镜子上,有一道不大不小的裂痕,那道裂痕正是季一粟在二百年前破开的。 当年也正是镜子出现的那一刻,季一粟顿悟到自己的“死局”应该怎么走,他是代表着“嗜血”和“争斗”的魔神,肉身强悍无比,本身就是最尖锐的武器,他是主动往镜中去的,用肉身和剑直直闯进去,失去了“森罗万象”的镜子一时间承受不住魔神的冲击,硬生生被破开一道裂痕,在进入的瞬间,季一粟将剑丢下,给长杪留下了重要的线索与自己的生路。 也正是这一道裂痕,成为绯红最致命的伤,否则一面完美的镜子,即使长杪有对方的血也很难劈开。 人剑本为一体,伏天既是季一粟用脊骨制成的剑,又是季一粟的“现在”,可以从无数幻象中精准嗅到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镜子。 而长杪用来劈开镜子的另一个关键,就是无翊的血。 真神的肉身不再是普通的血肉,几乎和天地同连,每一寸皮肉毛发都极其珍贵,尤其是血,随着身体的淬炼早已所剩无几,在长杪的记忆中,除了刚刚新生实力还很弱的妖神百里落尘和初遇时陨落的季一粟外,他还没有见过其他真神的血。 而妖神和魔神本身也比较特殊,他们是擅长战斗的真神,血不像其他真神那样珍贵,会成为致命弱点。 绯红的肉身如此庞大诡异,作为本体的镜子一定也会处于完美的保护之中,但有对方的血,这一点便不足为惧,因为血是“它”自己的东西,会被自然而然接纳,轻易劈开镜子。 无翊是“它”的一部分,无翊的血,也就是“它”的血。 得到无翊的血是偶然,也是有意为之,一开始长杪的确是盛怒的,打斗是为了发泄,他并奢望能真正伤到对方,可偏偏无翊在他面前满是破绽,让他得了巧,他也见好就收,没有继续纠缠。 从他拿到这滴血之后,便预感到总有一天会用到,他小心保存起来,凝聚在诛神的剑尖上,只等最后得见天光。 周围铺天盖地的异物在剧烈颤抖,比风暴中的海域更加汹涌澎湃,然而在一点点变得虚化透明起来,长杪依旧立在半空之中,渺小如这汹涌肉海中的一滴水,却没有受到半点影响,安稳如山,两把剑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一左一右屹立着。 绯红的镜子已经裂成两半,黯淡无光,却依旧试图黏合在一起,他手中的轮回之镜早已主动离开他,落在了绯红镜子的面前,两面镜子相对而立,除了颜色外一模一样,轮回之镜的光芒已然将其完全压制住,两面镜子在慢慢合为一体,一同愈发透明起来。 在两面镜子完全融合之后,颤抖的异物如同被阳光被黑暗全部覆盖,轰然倒塌,化为天地灵气渐渐消散,紫微宫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放眼四望,只能看见苍苍茫茫的云海,还有低垂的云气氤氲的无垠天空,长杪却只觉心口一直存在的压抑被拿走了大半,倏尔变得轻松许多。 第434章 他比任何时候都觉得累,累得好像眼睛一闭上,就很难睁开一样,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兴奋喜悦,兴奋得根本不想闭上眼睛休息半分,看着远处已经合为一体的水蓝色半透明的镜子,并没有过去打扰。 因为他看见镜子之上出现了两个虚幻的人影,一道绯红,一道幽蓝,在相对而望,她们的脸一模一样,如果不是颜色,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你的镜子没有碎么,幽兰?”那道绯红的身影最先开口,声音平静得仿佛只是日常谈天。 “碎过,但是已经补好了。”幽兰道, “它已经变成了骨镜,不会那么脆弱了。” 两个人的声音也是一模一样的。 “镜子还能补好?”绯红问, “我补了很久都无济于事,你是怎么做到的?” 幽兰道: “你生性多疑强势,见到什么都只会吞噬,没有朋友,没有家人,自然没有人帮你修镜子。” “也罢,终是我技不如人,到底做不到逆天改命。”绯红叹息一声,释然道, “我输了。” 幽兰道: “你我本就不该存在于天地间,回归天地,隐于尘埃,才是常理,又何来的输赢之说?” 绯红微微颔首,竟是同意了她的话: “我走了,你不同我一起走?” 她的身影在慢慢消散,已经只剩下一颗头颅,还在说着话。 幽兰道: “我与你不同,我在世间尚且有牵绊,得了结之后才能离开。” 于此同时,长杪在俯视地面,看见庞大异物消散之后,依旧留下来了一团迷蒙的白雾,那白雾只有半人大小,在不断挣扎着,不停变化出许多形状,似乎在试图长出人样来。 他敛起周身的寒雾,落到地面上,脚底微浮,在他落地之后,那团白雾终于找到了合适的人样,变化出了无翊的模样,只是身形都是虚幻的,似乎很快就要消失了。 长杪知道,这是已经成为独立存在的无翊最后的执念。 “‘无翊’,是你自己取的名字么?”他主动开口询问对方。 “是临易帝君为我取的。”无翊悠然回答他, “他也没说什么意思,只说很适合我。” 大概是适合的,长杪想,没有辅佐,被抛弃的孤独的君王,然而连“子嗣”都算不上。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长杪的声音难得温和,直视对方的眼睛。 “好像有,又好像没有。”无翊的眼睛尚且有些茫然, “倒是有一件事,长杪,你杀了斗移之后,其实还有余力的罢?我拿走你面具的时候,你明明可以还手,你是故意让我揭开的。” 长杪平静而坦然地承认: “是。” “你的能力是什么?”无翊轻声问, “是放大……么?” 长杪道: “是。” 他的能力,就是水神的能力,可以将细微的情绪无限扩散,可以将一滴悲伤能在瞬间酝酿成无尽的海。 基本每一个真神都会有自己特殊的能力,水神的能力便是如此,只是水神是纯真良善毫无心机之人,向来与和乐,从不起摩擦,很少使用自己的这项能力,也不会使用,所以看起来才是最弱的那个。实际上,在真神以精神和心理的掌控为主的对抗中,这个能力简直所向披靡,有意想不到的强大作用。 在他和水神初遇的时候,水神躲在百里覆雪体内,因为紧张稍微动用了这项能力,他和季一粟以及寄余生都受到了影响,他变得心不在焉,季一粟心中隐秘的一丝嫉妒被放大数倍,而一向乐呵呵的寄余生也变得十分暴躁。 这还是不会用的情况下,连真神也能被影响得如此厉害,等到了长杪手里,更是被他玩得天花乱坠。水神是真正将他当成继承人培养的,比真正的师父月神还要毫无保留,除了“神阶”什么都给他了,早在凡间镜中世界的时候,他就使用过这项能力,让“伪妖”和“伪魔”产生争执,给百里落尘打掩护,两个人才能顺利逃脱。 这也是他选择水神“神阶”的原因,他对水神的能力太熟了,早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是暗中被培养了多年的水神继承人,本体又是水和冰,所以才能在转瞬间吞噬并消化掉“神阶”,顺利晋升。 他和水神不同,这个能力在他的手中如鱼得水,游刃有余,灵活多变,他长杪从来不是纯真良善的好人,而是恶人中的恶人,他卑鄙无耻,诡计多端,斩情丝后更是无情无义,毫无心软和愧疚,残忍地利用无翊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项能力可以让他也能窥探到别人的情绪,是最完美的克制无翊的能力。 他故意用自己伪造的情绪乱其心,动其念,在斗移的山洞中,更是设下陷阱,只为捕捉到无翊的一丝不一样的悸动。 让无翊看到自己的真容,并不是他自负到自己的脸能够让对方一见钟情,而是因为他深知人性如此,越是得不到的越是觉得珍贵,在得到的一瞬间,情绪一定会产生变化,无翊是感情,自然也不会例外。 他要的就是这一瞬间的变化。 不需要无翊的感情有多深,只用一点点,只要对自己产生一点点悸动和心软,就足以让他放大无数倍,给对方造成情根深种的错觉。 虽然无翊不是傻子,对于自己的感情有清晰的认知,明白这种被扰乱的情绪是被他动了手脚,但也无可奈何,只要产生了,就免不了会受到他的影响。 第435章 无翊忽然发出感叹: “你就是这样让越沧海对你情根深种的么?” 长杪平静道: “我会对任何人用,唯独不会对他用。” 他从来没有用这项技能对付过季一粟,就连那个最绝望痛苦的雨夜,他都没有产生一丝对季一粟用的想法,这世间所有的感情都可以是假的,只有他和季一粟的不能是假的。 就算季一粟真的不喜欢他,他也不要对方虚假的感情。 无翊“啧”一声,沉默片刻又笑了起来: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长杪,你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是世上最可怕的骗子。” 长杪道: “你一开始就知道我在骗你,但还是让我骗了。” 他的计划完美无缺,他的一举一动也滴水不漏,唯一出现的一个纰漏,就是在无翊握住他手的时候太意外,泄露了一丝厌恶。 那个时候无翊也一定察觉到了,清楚明白是他这个骗子布下的诡计,但没有丝毫反抗。 “是啊,我明明知道你是个骗子,但还是让你骗了。”他的眼里又出现了许多茫然,喃喃重复着长杪的话, “为什么呢?” 长杪没有回答,这世间不是每一件事都能得到答案,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弄明白答案。 “多谢你的血。”他放轻声音,看着对方的双腿已经完全消失,只剩下上半截,说出了这声道谢, “你也很痛苦罢,想早点结束痛苦,才会把血送给我。” 就算他的剑伤到了无翊,也不一定能出现血,那滴血,分明是无翊送给他的。 当一个他人的附着物产生自己的思想,变成了独立的存在,就是一件悲伤痛苦的事情,他散漫如风,无拘无束,向往自由,却永远无法脱离本体,永远受着本体的桎梏,无法成为真正的“自己”。 只有本体消失,他随之消失,一切才能结束,短暂的自由也比长久的痛苦和桎梏好。 所以在察觉到了长杪的身份和目的后,他才会送给长杪一滴血,用那道永远鲜红的伤痕暗示着长杪如何破局。 无翊没有响应,趁着身形完全消散之际,用最后的一丝力量感受着,从长杪身上感受到了悲悯。 那是来自真神对于痛苦的可怜者的悲悯,而不是长杪自己的悲悯,长杪连一丝愧疚也不会有。 这份来自真神的悲悯浮现在了长杪的眼中,使得他的声音也异常柔和: “都结束了。” “结束了,真好。”无翊闭上眼睛,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安宁,还剩下一颗头颅依旧在诉说着, “如若有来生,我要当个人,去人间看看那里是什么样。或者,幻化成风也好,成了风,就哪里都能去了……” “会的。”长杪对他说下了最后一个谎言。 没有风吹过,缥缈的云海浮浮沉沉,所有一切该存在的,不该存在的,都尽数隐没在其中,入眼皆是苍茫。 ———————— 这个战斗思路很简单,没想到具体解释起来这么复杂,应该没有遗漏的了,好累,仿佛被掏空= =还有最后一章是起源追溯,希望明天可以肝完…… 渺,骗子人设永远不倒。所以大家看到的奇奇怪怪的情感变化,其实就是渺在练技能,还是人的时候就在练,练到最后已经满级了,水神神阶直接入口即化 第187章 源起 笼罩住紫微宫形成屏障的月光在慢慢消散,在外面等候的众神立刻意识到胜负已分,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心吊在嗓眼子里,连神识也不敢探测进去,只用肉眼张望着,又在下一刻便嗅到了柔和的月光的气息,带着冰雪的寒冷,却熟悉得让所有人的心全部安定下来,继而脸上心上,都控制不住地溢出了松弛的喜悦。 是长杪神君的气息在安抚他们! 然而还没来得及喜悦兴奋和惊讶,他们就看见一团熟悉的月光高高凌空于原来的紫微宫大门之上,光华流转,比之从前要耀眼数倍,带着一股无法抗拒的威压,让人心中大骇。 这威压并不强势,也不是故意释放出来,仿佛只是自然而然的泄露,却在霎那间让众神低下了头颅,再也不敢窥探半分。所有的上神都在冥冥之中顿悟到,这种威压是属于六界至高存在的,长杪已经不再是上神,而是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晋升成了神秘的至高存在,能够和帝后并齐的存在。 再也没有一丝魔气,只有纯净的月光,那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魔尊越沧海,就这样死在了长杪的手中。 在至高存在的威压和注视下,众神齐齐深深俯身垂首,行天界最高大礼,不仅是臣服,更是感激对方化解了天界这场浩劫,使得一个危险的存在覆灭,只是会不会卷土重来,还得听对方怎么说。 然而就在众神垂首俯身之时,只觉弯下的上半身被天地间流淌的月光托住,再也弯不下去,随后一点点被扶起来,站直了身体。 “诸位无需多礼。”在一片惊愕之中,长杪泠泠如月的声音在上空响起,依旧清寒如霜雪,不大但可以清晰传到每个人的耳中神识中。 “如诸君所见,此战非同小可,个中因果,无法一一道明。”他沉稳地讲述着, “只能昭告诸君,紫微宫中两位神首早已身殒,被隐秘的邪祟取而代之,逍遥多年,无人管束,险些酿成六界覆灭的大祸。” 他的声音平静,言语简单,但每字每句都在众神心中掀起惊天巨浪,一时间根本消化不了他所说的话。 第436章 他说什么?众神之首早已身殒,这么多年来不露面,是因为早就被邪祟取代了? 究竟是怎样恐怖的邪祟,竟然能让两位神首陨落! 无人疑惑太子无翊的去向,既然神首都是邪祟,可想而知,这位太子也不是好东西,恐怕也在神战之中陨落了。 至此,他们终于明白,长杪神君为什么会如此突兀地和无翊成亲,想必也是为了诛杀邪祟设下的局。 “吾此番飞升布局,便是为诛杀此邪祟而来。”不给众神消化的时间,长杪继续说着,声音中已经带了隐秘的淡淡威压,让众神不敢松懈,专注倾听, “如今邪祟已除,六界安稳,只是神首之位还需另觅他人,在新的神首继位之前,天界一切照旧,还请五位帝君多加操持。” 他微微一顿,继而听见五道声音齐齐响起: “谨遵神旨。” 长杪轻轻颔首,又道: “魔尊越沧海,是吾之同行之人,亦是为诛杀邪祟一事来到天界,诸君无需多虑。” “浩劫既解,九霄宫中的宾客是为喜事而来,筵席不宜撤除,当庆贺如常,无论妖魔神仙,皆应同等对待,诸君须知,这世间真正的邪祟,向来非哪一族,而在于心。” “若说庆贺什么。”缄默片刻,清朗的声音再次传出, “庆是的邪祟伏诛,贺是的六界太平。” 众神心中一颤,只觉这句话在心中震荡不已,无法平静,尚未有所领悟,又听见临易帝君一个人的声音在空荡沉寂的天地间突兀响起: “谨遵神旨。” 这一声带头让众神立刻清醒过来,随即紧随其后,千万道恭恭敬敬的声音响彻云霄: “谨遵神旨!” 长杪没有再多言,目光扫过,又隐秘传音给后面淹没在众神之中的百里家两位散神。 “我已将百里覆雪的妻子送回他的身边。”他缓缓叮嘱, “她身体尚且虚弱,尔等要小心照顾,切不可怠慢。” 两位散神仍旧处于恍惚之中,未能彻底消化掉这场浩劫和长杪神君的变化,听见隐秘的传音之后,茫然抬头四望他人,见众神都保持着垂首作揖的恭敬姿势,才明白已经成为至高存在的长杪神君竟然还会私下传信给他们,根本来不及思索个中深意,慌忙回答: “谨遵神旨。” 再无要事交待,长杪收回威压,转身往方才的战场走去,他知道,还有人在等他。 高空之中的那团月光很快消散,再也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属于至高存在的气息也荡然无存,众神却没有离开,许久才抬眼,眺望茫茫的远方,这才发现前方是无尽的云海,别说殿宇楼阁了,连一砖一瓦都不复存在。 紫微宫,这座从天界最初定型的时候就屹立着的古老而辉煌的殿宇,竟然像凭空消失一般,没有半点存在过的痕迹,让人心中无端淌出些许唏嘘和怅惘来。 已经没有人再惊愕感叹长杪不久前还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散仙,如何在短短时日内做到今天这个地步了,事到如今,这些都变得微不足道起来,也许长杪本身就是隐秘的至高存在,展现在世人面前的只是表面伪装出来的假象,为了迷惑和接近邪祟罢了,在天道的授意下接受了这一重大的使命;也许他根本就是天道的化身,察觉到了浩劫到来,特意幻出人形,前往阻止。 然而到底真相如何,都无人知晓,这位从出现就被万人瞩目,名为“长杪”的存在,他短暂来过,又很快离开,始终是缥缈无定的月光,只留下无数奇异的传说。 * * * 这不是长杪第一次进入轮回之镜中,然而这一次,比以往都要不同。 所有的白雾全都散尽,那些一直隐没在朦胧中的殿宇楼阁清晰显露出了真实的面目,仿佛是纠葛交错的森罗万象,层层迭迭绵延无绝,没有尽头。他曾经进去过的几座楼阁,也变得崭新无比,然而目光所及的一切,都如同是用迷雾做成,十分虚幻缥缈,好像大漠中会出现的海市蜃楼,摇摇晃晃颤颤巍巍着,随时都能被风吹散。 长杪站在了那块写着“轮回”的白色石碑旁,整个镜子里也只有这块石碑没有变成虚化的, “轮回”两个字已经不是淡蓝色,而是淡蓝和绯红两种颜色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模样,手覆上去后,也不再是浸水一般的清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异感觉涌上心头,让他下意识拿开了手,似乎再停留一下就会被吸入进去,不得解脱。 “很快这里就要消失了,只剩下这一个地方。”一个温柔的女声在他周围响起,他抬起眼,看见石碑的另一侧出现了一道淡蓝的虚幻身影,正含笑看着他。 长杪看着对方的眼睛,片刻后才轻声问: “因为……这里还有人么?” “是啊。”虚幻的身影回答, “等他出来后,就彻底结束了。” 她的尾音带了些许叹息之意,似乎既有解脱的松快,又有依旧无法释怀的遗憾。 无数还没有得到解答的疑问在唇齿间滚动,长杪一时间却不知道从哪里问起,反倒是对方莞尔一笑,柔声道: “阿粟叫我什么,你也可以叫我什么。” 长杪垂下眼睛,含含糊糊“嗯”一声,半晌才重新跟她对视,从喉咙中慢慢涌出一个字, “娘。” 这一声十分生涩,好像有许多年不曾开口说过话一般,长杪也将这个字刻意遗忘了太多年,最后一次说的时候,他才五六岁,此刻这个简单的字从口中出来,连心也跟着颤动了几下。 第437章 “好孩子。”幽兰怜爱地望着他, “真好,阿粟能遇到你,是他最幸运的事。” “不是,是他……他救我……”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被人像对待小孩一样夸赞了,长杪僵硬地站在石碑边上,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想说不是季一粟幸运遇见他,而是他太幸运遇见季一粟,从此命格改写,可不知道为什么,向来擅长狡辩和欺骗的嘴巴突然变得不利索了,结结巴巴的就是说不清楚,眼睛更是又酸又胀,众神眼中神秘强大的至高存在的形象一瞬间荡然无存,仿佛又回到了二百多年前,他还是一个手足无措的六岁小孩,想抬起袖子擦眼泪都做不到,只能任凭风将泪水吹干。 他抬手想摸自己酸胀的眼睛,试试有没有湿,却碰到了冰冷的面具,不由愣了一下,这面具在他的脸上戴了二百年,仿佛已经生了根长在了血肉里面,让他自己都分不清是面具还是自己的脸。 面具隐去之后,他摸到了自己的眼睛,还是干的,只是太酸疼了而已,他松了口气,这么大的人若是第一次正式相见就在长辈面前哭起来,实在不象话。 幽兰伸手想要触碰他,然而她整个人都是虚幻的,手直直穿过了长杪的脸,让她又默默收了回去。 “你遇见他是幸运,他遇见你又何尝不是?”她只有用柔和的眼神和话语抚慰对方, “从前是他救了你,现在换你来救他,这原本就是必然的轮回。” “必然……”长杪怔了怔,念了一遍这个词,喃喃问, “是……天命的刻意安排么?” “不是,也是偶然。”幽兰摇摇头, “没有人能真正拥有预知的能力,天命也不能,天命只能预测大概,而且不能预测‘变量’,无数偶然和无意在一起,才会形成必然和天命。” 长杪似有所悟,闷闷“嗯”一声,又沉默下来。 “你太累了,渺渺,抱歉,现在才让你能休息。”幽兰带着歉意道, “可是渺渺,你比我想的还要厉害,真好,当年幸好把镜子交给了你。” 长杪顿了顿,问: “是因为……阿粟么?” “不是的。”幽兰温柔地凝视着他, “不是阿粟选择了你,我们才选择你,渺渺,而是你本身就值得信任和期待。你一定能做到,也只有你能做到。” 长杪的眼睛又是一酸,可到底眼泪还是没有掉下来。 他微微偏过脸,看见已经在悄悄消散的远方的殿宇,问出了自己一直疑惑的问题: “‘绯红’,到底是什么?” 他在给众神的安抚中,擅自将“绯红”说成是邪祟,事实上, “邪祟”只是一个十分模糊的词语,他并不知道此物真正的因果。 似乎早已预料到他会问这个问题,幽兰微微一笑: “应该说, ‘我们’是什么。” 不等长杪开口,她便继续道: “还有点时间,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一点幽蓝的光落入长杪的额间,让他眼前皆是淡蓝的水波,耳畔依旧能听到幽兰的声音: “正如你和他们说的那样, ‘我们’是邪祟。” “第一任天帝天后选出继承人后消散于天地的事,你应该已经知晓了。”在得到长杪一声“嗯”之后,她继续道, “问题就出现在这对继承人身上。” “时间紧迫,个中琐碎的纠葛无关紧要,便不再与你细说,你只需知晓,这第二任帝后有男女私情,继任后更是无所顾忌。”她叹了口气, “除了私情之外,他们的野心也愈发膨胀,不满于身份的拘束,想成为真正的主宰,将天道取而代之。众神之首的邪念不是普通的邪念,这种邪念越来越深,越来越膨胀,渐渐将他们污染,让他们在无意识中被操纵,最终灵体结合,让虚无的邪念有了实体,被生了下来。” 她说着话,长杪的眼前便不断变化着相应的场景,他似有所悟: “‘绯红’就是实体的邪念?” “是啊。”幽兰微微颔首, “从帝后的神念成为具体的邪祟,这是前所未有过的事情。因为帝后是特殊的至高存在,使得这邪祟也是无法被估测的危险,甚至超越了‘真神’的位阶。然而万物皆有阴阳两面,有善就有恶,一样东西或者一个人,从来不会是所向披靡的,必有克制之法,我便是‘绯红’的对立一面,是为了克制她而产生的,在她诞生的时候,我也随着她一同诞生,只等有一天和她互相抵消,消散天地间,因为我们本就不该存在。 “然而邪祟一向是强势的,绯红更是霸道无比,我只是克制她的存在,可以说得上是她的衍生物,所以一开始根本无法和她相比,那时我们尚且在天后的神体中被孕育,还未成型,她便在抢夺我的一切,让我们两个彻底分离,诞生之后,便成为了双生子,而诞生之时, ‘绯红’趁着天后此时最为虚弱,强行将其吞噬,自己假扮成天后,用同样的方法吞噬了天帝。” 即便是长杪也没有想到真相会是这样,不由愣住: “我在斗移的记忆中分明看到过天帝天后,还为‘绯红’庆贺,怎么会……” “那都是她复制出来的。”幽兰温和解释, “她早早掌握了镜子的秘密,复制出了虚假的帝后,自导自演了一出戏罢了,为的就是将我送到魔界去,因为她虽然将我分离了出来,但杀不掉我,也吞噬不了我,所以想让魔界污染我,让我彻底被废,再也无法对她起到克制作用。那时魔尊是真神,自然看出虚假帝后的不对劲, ‘绯红’主动找上他,许诺了他好处,让他污染我。” 第438章 原来自导自演是绯红早就做过的事,长杪有些感慨,不知绯红在被自己自导自演的戏引诱后会不会有所懊悔,抑或对方的目的就是自己,不在乎他的戏。 只是这一切都无从得知了。 他踌躇了一下,还是问: “镜子到底是什么?” 从前他只知道是隐秘的神器,是可以藏身的法宝,现在才明白,远远不止这么简单。 幽兰思索了一会儿才解释: “一定要说的话,可以认为它是同我二人一起衍生出来的天地至宝,是我们用来互相克制的东西,也不该留存于世上。” “然后呢?”长杪便没有再纠缠,继续刚才的后话, “第一任魔神答应了?” 幽兰点点头: “我尚未出生时就被她争抢掠夺,太过弱小,什么都没有得到,就连名字她都不喜欢,擅自给我改字,不然‘幽蓝’两个字,听上去太克制她了,会让她不高兴。所以被扔到魔界,我也没有一点办法。 “魔尊借着发现我是替嫁的理由勃然大怒,将我丢进了地牢里,给我下了迷情药,要等到二更天,魔界最黑暗寒冷的时刻,我的药效发作最厉害之时,让所有无论下等还是上等的魔族轮番侮辱我,直到我彻底被污染成为废人。” 长杪只看到了压抑潮湿的阴森地牢,看到了被关押起来的单薄少女,也不由背脊发寒,捏紧了拳头。 幽兰声音却没有任何波澜,依旧舒缓平和,好像只是在阐述与自己无关的故事,说到这里,甚至微笑起来,声音更加柔软: “当时天还不晚,不是最好的时机,其他人都出去庆贺喝酒了,只留下十七看守。”十七两个字,比其他都要柔软, “他是最下等的魔族,是看守中最低劣的存在,也是最老实的人,是绝对不会违抗指令的,可偏偏那天,在没有人的时候,他擅自打开了门,对我说: ‘公主,我带你逃罢。’” “因为要污染我,所以那个门很好开。”她慢慢回忆着, “十七就背着我一路跑,可惜他太普通了,普通到跟凡人没有什么区别,没跑多远就被发现,在情急之下,我觉醒了能力,激发了一直沉寂的镜子,带着他逃了出来。” 她停顿下来,含笑望着长杪: “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长杪眼前的场景还在变化着,变成了季一粟,刚出生时的,襁褓中的,蹒跚学步的,一幕又一幕,在他眼前飞快过着,一年又一年渐渐长大,让他的眼睛再次疼起来。 是他没有见过的季一粟,此时被幽兰补偿给了他。 “阿粟就是那一次生下来的。”幽兰道, “十七是个很好的人,在那之后,我们一直相互扶持,相敬如宾,再也没有逾矩过半分,是真正的生死之交,彼此唯一的亲人,后来阿粟出生长大,更像是普通人家过日子一样,都快让我忘了我是谁。” 长杪突然有些害怕起来: “那他……” “阿粟就是阿粟,不会是邪祟。我和绯红这样的东西太特殊,不会轻易造出来的。阿粟是我的孩子,生来便对绯红有克制。”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幽兰耐心解释, “渺渺,纯粹的爱意是不会产生邪祟的。” 她的声音中终于有几分惆怅和伤感之意: “可惜,我再也不能见到十七最后一面,也见不到阿粟最后一面。” “可以见的。”长杪慌慌张张拿出伏天剑和护身符来,要递给对方, “这是‘现在’和‘未来’,可以见的……” 他手中躺着的是一对看起来十分普通的桃符,一个是季一粟的,一个是初见时幽兰神树给他的,二者一模一样。 原来这护身符已经悄悄护了他这么多年。 “娘。”他生涩地吐出这个字, “你不见见他么?他一定很想见你,他这么多年的执念,都是……” “见不了啦。”幽兰轻轻打断他, “渺渺,不是所有的分离都要重逢才算圆满,等他知晓真相,除了执念,就不算遗憾。”她顿了顿, “他若是问起你,你就告诉他,爹娘都很爱他。” 眼前虚幻的过往场景已经离去,长杪回到镜子中,这才发现周围所有的殿宇楼阁都已经消失不见,眼前的幽兰更是模糊得看不清身形,只剩下一缕淡蓝的迷蒙雾气。 “真的彻底结束了。”虚空之中传来最后的温柔叹息, “渺渺,去罢,他被困在轮回之中,一直在等你。” 一切都消散,迷蒙的白雾再次席卷而来,天地间只剩下这块白色石碑依旧在坚挺地屹立着。 长杪往虚空之上深深看了一眼,连最后的蓝点也瞧不见,才将目光移向石碑,正如对方所说,季一粟被关在这里二百年,一直在等他。 他沉默着将手覆在“轮”字上,化为寒雾遁入了石碑之中。 【第六卷 别情完】 ———————— 终于结束了!被掏空,准备了很多感言下次再叨叨吧= = 尾卷是渺去找轮回中的师兄和一个总结局,应该不会很长,相当于番外啦 可以理解为失忆的师兄,后面会想起来,这段记忆也不会丢 第188章 陌生 此情若沧海,渺渺不可绝。 * * * 年渺一落地,就感受到氤氲的热气扑面而来,脚下烫得几乎要冒火,土地也渐渐成了赭红色,这样的灼热和他的属性完全相斥,虽然不至于对他造成伤害,但也十分难受。 第439章 他用寒雾包裹住自己,放出神识去搜寻。 有伏天剑的指示还有两个人之间的羁绊感应,季一粟就在附近没错了,刚进入石碑时,他疯狂且迫切地想要找到对方,可是现在,竟然起了近人情怯之感,连用神识搜寻对方的踪迹也犹豫起来。 他只是一股脑儿冲进来,只是想见季一粟,只想扎进对方怀里再也不松开,但根本没有想好要如何相见,第一句话要说什么,是该先责怪抱怨,还是先诉说这么多年的委屈和辛苦,见面之后又当如何,他完全是茫然的。 四周都是赭红的土石,看不见半点人烟和草木,好像天地一切都随一场大火殆尽,只剩下土石坚挺着,荒凉而苍茫,抬眼望,是缓缓上升的高坡和昏黄的低沉苍穹,大概已经是傍晚时刻,天空雾蒙蒙的,仿佛有无数微尘在浮动,不知是断生玄火燃烧产生的灰烬,还是魔界本来就是这般模样。 昏黄的天和赭红的地之间犹如被刀割开一般形成一条分明的线,上下两块,年渺望着天地的分界线,神识还没有游荡出去,便已经呆在原地不动了。 他可以清晰感受到,在长坡的那一头,出现了他最熟悉的气息,不疾不徐,在一点点往他的方向接近,就连步调都跟多年前一模一样。 一瞬间,他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大脑仿佛被灌满了粘稠的麦芽糖,在冰天雪地里迅速降温变冷,最后完全凝滞住。 他站在坡下,呆呆地盯着长坡坡顶上的人影由短变长,由远变近。 移动的脚步,一下又一下,好像重重踩在了他的心上,白衣和长发随着傍晚微暖的风飘飘摇摇,成为昏暗天地间最明亮的色彩,直直撞入他的眼眸。 他的眼里只能容得下这抹白,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顾及,莽莽撞撞朝着对方跑过去,直直就要冲进对方的怀里,脱口而出自己最熟悉的称呼: “师兄!” 眼泪随着这一声久远的“师兄”夺眶而出,被风吹散在空气中。 在此之前他还想着,怎么也得为难对方一下,责怪对方一番,可人就在眼前时,这些都被抛之脑后,他只想要季一粟的怀抱。 他想,师兄也是在等他的,不然怎么会这么巧就朝他走来,一定早就嗅到了气息,苦苦等待自己来救了。 他慢揣着思念和喜悦以及乱七八糟将心装得溢出来的情感奔向对方,下一刻却被无形的力量弹开,以至于踉跄几步,差点没摔倒在路边。 他一时间不敢置信,怔怔地望着那无比熟悉的身影从自己身边走过,淡淡瞥了自己一眼后又漫不经心地挪开,继续往前走着,目不斜视,再也没有看过他一次。 那一瞥中只有无情和冷漠,好像他们从来不认识一般,好像他只是路边一棵草,一块土,一只蝼蚁,卑微而不起眼,甚至连审视都没有,就这么过去了。 他脸上的泪痕还没有干,茫然无措地跟着对方的脚步跌跌撞撞跑了两下,像一个跟大人走丢的小孩喃喃念着: “师兄,师兄……” 那道身影只是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产生了些许疑惑,然而又很快消散,没有任何纠缠的打算,连第二眼都没有投过来,继续走自己的路,在遥远的天边不见了踪迹。 年渺沉默着站在原地,也没有去追,抓了一缕头发在手中,垂眼凝视着,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僵硬。 一碰到跟季一粟有关的事情,他的大脑就停止了思考,跟个傻子一样哭哭闹闹跑过去,竟然忘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 被关在镜子里面是的季一粟的“过去”,而在“轮回”中的人,会不断重复着过去,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他现在遇到的不是他的师兄,而是曾经的魔尊越沧海。 神识再次朝四周扫过去,他在长坡另一端看见了在季一粟记忆中见过的断生崖,立马判断出来了现在的情况:季一粟应该是刚刚从断生崖中修炼归来,淬火千年,心中只有仇怨和憎恨,也正是在复仇的路上。 这个时期的越沧海自然是不会认识他的,而且“过去”的轮回里也不会有他,对于一个突然冲出来哭哭闹闹喊“师兄”的奇怪疯子,刚刚归来复仇的越沧海没有随手将他诛灭,一把火烧掉,只是推开,应该都是根植在记忆中的本能了。 信里说过,当“过去”, “现在”和“未来”合为一体,即季一粟归来之时。大概他需要将“现在”和“未来”交付到“过去”的手里,变成一个完整的季一粟,才能想起一切。 在原地徘徊片刻,年渺慢慢琢磨着,这个时期的季一粟是最无情最目中无人的,他贸贸然把剑和护身符塞给对方,恐怕只会适得其反,还得慢慢接近才行。 刚才那样肯定是不行的,要换个方法。 没想到相识那么多年,他跟季一粟还有重头来过的一天。 他非但没有疲累之感,反而有些兴奋和喜悦,没有参与过季一粟的过去,是他一直以来的遗憾,不想现在竟然就有最好的机会。 大概是血腥而残忍的记忆,这段时光他从未听季一粟具体说过,而现在,他不需要去听模糊的讲述,靠自己的想象来将对方的过去一点点完善,而是直接进入其中,切身体验,比任何记忆和幻象都要真实。 踌躇了一会儿,他再次放开神识,肆无忌惮地搜寻着,很快找到了季一粟的下落,就在不远处,看对方的路线,是要去附近的一座城池里。 第440章 因为是季一粟的地盘,年渺对于魔界多少有些了解,最底层的魔族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居住在不同的部落中,相当于人族的村镇。再往上是城池,大小不一,小的也只是稍微高阶的魔族聚集,大的城池则会有魔将魔君坐镇。城池之上就是领地,划分很大,一般几十甚至上百城池汇聚成一方领地,有魔主管理着。最高层便是魔宫,居住着魔尊,统辖整个魔界。 虽然不知道对方要做什么,但年渺想都不想就跟过去,在对方到来之前待在城外等着。 这座城池看上去不大,人也不算多,似乎有大事发生,都聚集在城外,整整齐齐跪在道路两侧,上半身趴下,额头贴地,将中间一条大道留出来,不知道来迎接谁。 年渺混在人群中,心里感到奇怪,难不成是他猜错了,这个时期的越沧海已经成名,才会被如此迎接? 他随便朝附近一个跪拜的魔族施了秘术,询问这是在做什么,那魔族老老实实回答: “城主狩猎归来,我们得迎接。” 他还没有问城主是谁,便觉心念一动,抬眼看见季一粟的身影已如流云,无声落在了大道之中,顿时心头又是重重跳了几下。 跪拜的魔族连头都不敢抬,即使察觉到了有人出现在被清理过的大道中,也不敢探寻究竟。 年渺则睁大了眼睛,专注地盯着季一粟,眨都不眨一下,大概是他的目光太炽热,竟然惹得对方微微偏过头,朝他这边淡淡扫过来,正好跟他对视上。 只是一瞬间的对视,就让他欢喜异常,眼睛都亮了,兴冲冲想朝对方跑过去,又踌躇着没敢上前,眼里满是犹豫。 可惜这样的对视极其短暂,在越来越近的千百道齐齐马蹄声和飞扬的尘土间,对方又将目光收了回去,平静地望向来者。 狩猎的队伍有上千人马,卷起的尘烟让本就昏黄的傍晚更加迷蒙,领头的城主载满了猎物,归来时看见臣服的子民,正是心情最佳的时候,偏偏干干净净的大道之中竟然有个不长眼的东西,搅混了他的好兴致。 上千人马明明可以直接呼啸而过,将那人的身体践踏成肉泥,然而不知为什么,所有人都在那人面前十几步远的地方硬生生停了下来。 “什么人!”有魔使朝那不速之客喝道,三个字才刚出口,便听得一声惨叫,随即脸上便被溅了几滴鲜血。 魔族的血也是鲜红的,血腥味也跟人族没有什么区别,簇拥着城主的人脸上身上都被溅上了血,先是一愣,随即定睛一看,一向高高在上的城主的右胳膊竟然不知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斩断,掉在了地上。 又是更加尖锐的惨叫,喷涌而出的血犹是温热的,城主的另一条胳膊也应声掉落,整个人再也支撑不住,翻滚下马,仿佛被一条无形的绳子拴住了脖子,硬生生拖到了大道之中的陌生白衣面前。 在被拖拽的过程中,两条腿也依次被斩断,身上的肉一块块地掉落,地上摇曳出了长长两道血迹,犹如靡丽的花丛,而车上或已经死亡或是奄奄一息还剩一口气的猎物,都重新焕发出生命,从狩猎的车上一跃而起,争先恐后地将掉落在地上的胳膊,腿和肉块撕扯吞食。 没有挑衅,没有缘由,只有简单的斩杀,一切都是瞬息之间,变化来得太突然,以至于大多数人都没有反应过来,呆呆看着这血腥而变化多端的一幕,只觉比做梦还要玄幻,不敢置信这是真实发生的。 城主被拖到陌生白衣的面前时,只剩下上半身的森森白骨,还有一双通红的眼睛,这具白骨依旧睁着不甘的眼睛,嘶哑而艰难地拼凑出几个字: “你……到底……是谁……” 那人没有说话,微微垂着眼,神情看上去似乎在思索。 片刻后,他缓声开口,说了再次入世后的第一句话。 “越沧海。” ———————— 渺:?你推我,你完了 为了庆祝越沧海上线,给大家发个红包 第189章 师兄 越沧海将满地散落的被啃食干净的白骨一一捡起,放入右手中一个小瓶子里,瓶中燃烧着一小簇黑红交织的火焰,白骨一落进去,便立刻成了灰烬,白骨烧完后,火焰也随之熄灭,只剩下大半瓶漆黑的骨。,灰。 拇指在瓶身上轻轻一拂,瓶身现出两个宛如被焚烧过的字来:飞百。 那是白骨主人的名字。 他在原来尸骨的位置上认认真真用火焰烧出“十七”两个字,才从容起身,抬眼望向未知的远方。 从断生涯中出来已经两天了,这是他诛杀的第四个仇人,还剩下一百六十九个。 当年在场的所有人,每一张面孔,每一道气息,他都牢牢刻在心里,几千年过去也没有忘记。 原本热闹的城池成了空城,所有人在他出现的那一刻便四散奔逃,杀完仇人后,天地间只剩他寂寥一人,他却没有立刻动身,寻找下一个目标,孤身立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片刻后,他终于迈步向前,然而没走两步又停下来,一道黑红交织的火焰如游龙从他身侧飞出,挡在了他身后。 “别再跟着我了。” 他蓦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神情平静,目光依旧对着是的苍茫遥远的天边,仿佛是在告诉风。 风拂过空荡荡的城池,吹干满地血污,招惹着树的枝叶轻轻摇漾,唯独没有回答他。 第441章 也不会有人回答他,方圆十里但凡有灵智的都跑得无影无踪,传言随风而四散,只短短两天,附近的城池部落便知晓,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名为越沧海的白衣少年,四处屠戮城池首领,并非直接诛杀,而是先断其四肢,再一块块割掉身上的肉,若是周围有兽,就让兽将剩下的部分活生生啃食干净,末了再留下“十七”两个字。 他的容貌俊美无双,他的手段却残忍至极,使得人心惶惶,不知这等噩梦会不会有一天降临在自己身上。 没有得到响应,他也没有多等待,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火龙如巨大的屏障,将他和身后一切隔绝,再也无人能僭越。 “滋啦——” 奇怪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像是水浇在了发烫的铁板上,继而是蒸腾的水汽的味道,越沧海没有回头,但也能看见一团水雾在艰难地试图穿过火龙,却徒劳无功,几乎要被烧干。 那水雾似乎再也撑不住,化为人形重重跌坐在地上, “嘶”一声倒吸了一口气,抬起一只手看自己的掌心,继而重重吸了吸鼻子,清亮的眼睛也变得雾蒙蒙的,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神情。 “师兄。”对方用带了几分哭腔的声音巴巴叫着他, “你怎么不要我了。” 除了委屈,还有哀怨,几个字重若千钧,沉沉压了过来,越沧海的身体出现了瞬间的僵硬。 也许是因为对方的声音和姿态太过委屈可怜,也许是一声“师兄”让他不自在,总之,他的心境受到了很大的影响,以至于没有立刻做出反应。 诚然,在察觉自己被跟踪的时候,他就应该毫不犹豫地将跟踪者除掉,可是他发现了一个极其严重的问题:他根本下不了手。 早在他刚出断生崖时,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就凭空出现,追着他喊什么“师兄”,那时他只是将对方推开,后来对方从一座城跟到另一座城,他也没有起半点杀心,一开始,他觉得是因为对方不是他的目标,他才会不在意,可被跟了两天之后,他终于确定下来,他下不了手。 “你把它收起来,师兄。”对方还坐在地上,皱眉看着火龙,又重新凝聚出水雾挡在面前, “我最怕火了。” 越沧海没有动,隔着黑红的火焰投去了探究的目光。 十分纯净的仙的气息,在魔界格格不入,若不是擅长隐匿之术,恐怕早就被撕成碎片。水属性,又有寒气,更像是冰,但无论是冰还是水,都与火是相克的,无法共生。 外表不过十七八岁,长相雌雄莫辨,但从声音和身形不难发现是个少年郎,眼如小鹿一般惊慌失措,看这副娇气又可怜的模样,年纪定然也不大。 特殊是的,这人的头发是月光一样的白色,虽然白发的仙并不算少见,但他觉得对方这头白发分外扎眼,好像本来不应该如此。 一眼扫过,越沧海便大致判断出对方的身份,是仙界谁家初生的后裔和师兄莽莽撞撞误闯魔界,中途失散,或许自己和对方口中的“师兄”容貌相仿,才逮着自己不放。 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为什么此人能对自己产生这么大的影响。 “我不是你师兄。”他淡声道, “别跟着我。” 比起研究一个陌生人的渊源,他还有更要紧的事要做。 似乎被他的无情震慑到,对方只愣愣望着他,半晌才有些茫然地问: “你不是……那,那我师兄呢?” 越沧海道: “死了罢。” 仙落入魔界,还能有什么好下场。 对方的脸因为这轻描淡写的三个字而涨得通红,慌乱的小鹿似的眼睛瞪得圆溜溜的,声音也扬高了几分: “你怎么能说他死了!他不可能死的!你才死了!” 越沧海道: “你也活不了多久。” 他说的是实话,就算隐匿之术再高超,也坚持不了多久,只要一直留在魔界,迟早会被发现,能留个全尸都是幸运的。 对方没有想到他还能说出更加恶毒的话,一副要气晕厥过去的模样,怒意混着委屈和害怕化为眼泪积蓄在眼眸中,很快便大颗大颗落下来,当怒气被泪水洗涮掉后,只剩下了害怕和无助,惊恐地望着自己。 越沧海自然不是什么好心人,不会去管别人的死活,提醒这两句,已经是出自于对方对自己那种异样的影响,趁着对方哭的时候,他便转身离开,没有一丝迟疑。 接下来几天,他有些不顺利,因为他的名头已经传了出去,使得周遭的城池首领都有了准备,要么躲了起来,要么连手,要么跑去魔宫寻求魔尊的庇护,让他一连三天都没有寻到任何仇人的气息。 唯一还算好消息的是,那个哭哭啼啼的小仙再也没有继续跟着他,更没有出现过。 大概是死了罢。 到了第四天,越沧海来到了石方城,终于捕捉到了一丝记忆中的气息。 石方城的首领图延青是附近的领域中修为最高的,也是极少数能够达到“魔将”的存在,为人狂妄自大,几乎从未有过败绩,听说有人在屠戮各大城池的首领,手段之残忍让人恐惧,只当是夸大其词,十分不屑一顾。 会被杀的都是弱者,只能说他们活该,强者是不会在乎这些的。 他大喇喇在城门正上方摆了座,光明正大挑衅对手,并在城门下关了许多饥饿的魔兽,自己面前放了一口大锅,锅中放满香料和水,时刻烧着烈火,扬言等对方来就将其下锅,要让对方也尝尝被分食的滋味。 第442章 这样摆了两天也不见什么白衣少年,他更当是笑话,索然无味地等到了傍晚,手下来报抓到了一个偷闯魔界的小仙,问他如何处置。 仙魔两界虽然有结界相隔,守备森严,但也会发生意外,出现互相误入的情况,按理来说,无论哪一方误入都应该交还的,但魔界明事理的主不多,抓到了仙,理智一些的会交付给魔宫,像图延青这样的,就选择当成上等食材,吊在城门口用来涮肉吃。 仙的肉质最是细嫩甜美,一定要吃新鲜的,当场割当场涮,因此当越沧海落在城门上时,正好跟吊在城门上的人对视上。 他只瞥了一眼,好像没有看到似的——或者说看到了也当没看到,按部就班干自己的活,装好一瓶骨。,灰后,便听见头顶断断续续的哭腔: “呜师兄……你果然不会抛下我不管……呜……你还是特意来救我了呜呜呜……” 越沧海道: “我没有想救你。” 对方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立即问: “那你怎么一直跟着我?怎么我一被抓你就出现?” “凑巧。” 他这么回着,连放对方下来的意思都没有,又要离开。 天已经很暗了,对方被吊在城门上,一头长发松松散散直直垂落,蒙了浅浅的光,好似苍穹中的一抹月色,愈发扎眼起来。 旁边就是那口大锅,此时还在烧着,将那张脸熏得黑乎乎的,两行眼泪一冲刷,便成了黑一道白一道,看起来狼狈又可怜,就连白发上也沾到了不少黑灰,变得脏兮兮的。 “越沧海!” 在他要离开之际,对方慌慌张张叫了他的新名字。 越沧海抬眼,做出无声的询问。 “我知道你不是我师兄,我师兄才不会这么狠心。”对方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哭腔,嘟嘟囔囔的,有些含糊不清, “不过你既然都来了,不如尝尝我的肉,那群魔说会很好吃。我请你吃两块,你救我一下?” ———————— 渺:你小子,年轻时就这么会说话啊 偷偷休息了几天被发现了0.0 第190章 贿赂 越沧海自然对人肉没什么兴趣,无视了这个提议,直接从他身边穿行而过,看方向并不是要离开,而是往城中走去,路过对方时,被悬挂起来的人焦急地挣扎着,随着他的方向不停动,像风中打着旋儿的落叶。 “你就把我放下来不行么?只是顺手的事情。”对方还在可怜兮兮地恳求, “就当好人有好报,万一以后有我帮到你的时候呢。” 越沧海道: “不会的,你没用。” 他说的是实话,连身上的捆仙绳因为没了主人而丧失法力都察觉不到,会有什么用。 他已经飘下城门,行走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还能感受到身后无语的眼神。 大概是放弃求助准备自救后有所察觉,他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摩擦声,继而是细微的脚步落地声。 越沧海没有再理会,开始在城中寻找起来,从前任城主的秘密宝库到寝殿,每个地方都逐一翻了个遍。 几千年过去,他的仇人早已不知动向,他需要知道更多的消息。 到底时间太久,一连搜寻了几个城,获得的讯息少之又少,但也得知有好几个甚至活到了寿终正寝,可算是占了大便宜。 薄暮时分,他从城中离开,前往下一个地方。 这样重复的日子,又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将近半个月,整个魔界几乎都传遍了,人人心惊胆战,不寒而栗,想尽办法抵抗,然而都是徒劳,不少人奔向了魔宫,请求魔尊出手,将这个横空出世的祸患铲除,却没有得到魔尊的响应。 天色渐沉,月亮已经挂在天边,魔界的月亮也和别处不同,总是蒙着一层淡淡的血色,黑暗如潮水翻涌,混上这浅浅的红,神秘而诡谲。 红月当空,孤寂和黑暗相伴,清冷和夜风同行,日日如此,他早已习惯,只是身后那股在努力躲藏却学艺不精始终有存在感的寒雾,着实让人无法忽视。 没有人会喜欢被陌生人跟随,越沧海更是独行成性,但这个莽莽撞撞误闯魔界的小仙像块狗皮膏药似的,不知道为什么死死缠上了他,杀也杀不得,赶也赶不走,最后只有选择无视。 好在对方还算识趣,除了偷偷摸摸跟着他之外,再也没有做其他事情,而且会注意保持一段距离,让他勉强可以忍受。 神识四望,放在以往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部落中篝火如星散布着,可是今晚,除了无边的黑暗外什么也没有,红月是唯一的光。 要去城池就在不远处,没有一点人气,仿佛是座死城,越沧海记得,自己已经走了有一段路程,却怎么都无法靠近。 他停下了脚步。 身后的寒雾还在没心没肺地跟着,一直跟到他身边才停下来,懵懵懂懂问: “怎么了怎么了?” 问完之后,似乎察觉到自己暴露了,又猛地后退几步,重新隐匿了气息,假装无事发生。 越沧海没有回应。 “是幻术。”那人却兴奋起来,片刻后忍不住出声, “我们被困住了。” 的确如此,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被困在了幻境之中。 越沧海最不擅长的便是这些变幻多端的诡异术法,可能要在其中耽误一些时间,但不会耽误太久,除非施法者的目的是将他永久囚禁,不再有其他手段,然而那是不可能的,没有幻术能做到永恒,只要对方会对他下手,就能被他抓到破绽。 第443章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大概是见他没有反应,默许了自己的存在,寒雾的胆子愈发大起来,现出了人形,主动询问他。 越沧海难得答话: “是你,不是我们。” 对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睁大眼睛: “我?你是不是想自己出去,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越沧海淡淡“嗯”一声。 “真是个坏蛋。”那人气愤地看着他, “把我甩开你就舒服了么?那为什么不直接打死我?” 越沧海难得瞥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沉默着往周遭的黑暗中走去。 “我一定会跟好你的。”寒雾找到了光明正大的理由,理直气壮宣布, “省得你背着我找到出口。” 他再也不用遮遮掩掩,紧紧追随着越沧海的脚步,寸步不离。 夜色深邃而悠长,仿佛再也不会天亮,弯月如钩,淡红的星辰零零散散地分布着,像是被人抓了一把随手扔出去的糖,又像是无数双暗沉的眼睛,在隐秘的地方窥伺着。 城外有一处湖泊,越沧海在湖边的岩石上坐了下来,垂眼观测着湖面。 湖面平滑如镜,映着浩渺的月光,也成了一片红。 那人在另一块岩石上同他相对而坐,紧紧盯着他,生怕他突然消失,过了一会儿,大概是孩子性情,有些坐不住,用寒雾在附近卷了一些树枝来,在满是碎石的岸边搭成各种形状,玩了许久才觉得索然无味,架起一个柴火堆来。 “越沧海。”对方叫了他的名字, “帮我生个火罢。” 温软的声音和语气,像是命令又像是乞求,总之熟稔得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许久,越沧海微微掀起眼皮,看了眼那团乱七八糟歪歪扭扭的柴火堆,又转向他。 “为什么一直跟着我?”他缓缓开口,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根本不认识这个人,可潜意识里又无法对对方做出不好的事,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意识,让他陷入了迷茫之中。 对方愣了一下,似乎在思索,半晌才回答,声音也变小了,显得十分犹疑: “因为,跟着你会很安全。”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越沧海所经之处,别说是魔,连只虫子都不敢留下,是绝对的安全,再也不会出现被抓走吃肉的情况了。 越沧海道: “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杀了你?” “你要是会杀了我,早就动手了。”对方弯起眉眼,笑意便在脸上荡漾开来, “可是你一直没有这样做,最多只拦我一下。” 他动了动身子,往前挪了两下,让两个人之间拉近了一点距离,虽然这点距离微弱得可以不计: “我知道,你要杀的,都是特定的人,除了那些人之外,是不会滥杀无辜的。” 他的语气十分认真,认真中又带了几分讨好,越沧海不为所动,冷漠的双眼跟他对视着,好像要看穿他此时真正的所思所想: “说实话。” 那人有些瑟缩,慢慢垂下眼睛,小声道: “你跟我师兄,长得几乎一模一样。” 这应该就是实话了。 世上容貌相似的人太多,不是没有这种巧合,犹记第一天初遇时,对方就哭哭啼啼将自己当成了师兄,想必就是因为有相似之处。 越沧海没有再逼问,目光转向那团乱七八糟的柴火堆上,火堆立即燃起了火焰。 对方立刻高兴起来,跳起身跑到篝火旁,不知从哪儿摸出几颗白菜萝卜红薯,放在地上,自己用水雾洗干净,串到了树枝上,开始放在火上烤,甚至一边烤,一边摸出了盐巴等调料撒上去。 越沧海: “……” “你在城里找东西的时候,我也在找有什么需要的。”察觉到了他询问的目光,对方主动解释, “我就去了厨房,那些肉我怕有人肉,没敢碰,就拿了这些东西,这不能算是偷……”他拖长了尾音,眼睛斜觑他,又小心翼翼补充了一个语气词, “罢?” 越沧海: “………………” 和预料之中一样没有得到响应,他视为默认,心安理得地烤起来,清寒的空气中渐渐弥漫开食物的香气和温暖的烟火。 过了一会儿,一个水做的盘子出现在了越沧海身边,随即上面摆了一串烤好的白菜。 越沧海抬眼,盘子又飞到了对方身边,明显的拒绝。 “你尝一口。”对方眼巴巴望着他,再次把盘子递给他, “我做饭很好吃的,是我师兄教我的。” 盘子又飞了回去,来来回回转了十几次,对方终于放弃了,十分失望地叹着气: “我还想贿赂你的。” 越沧海: “……贿赂什么?” “贿赂我以后可以跟着你。”对方眼睛一亮,蹬鼻子上脸道, “越沧海,我知道你不是我师兄,但是我想,你们那么像,我跟着你,迟早会找到我师兄的。我保证,只要我找到我师兄,就再也不会缠着你了,也不会离你很近打扰你,可以么?” 他等一会儿,没有等到回应,便自顾自道: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默认了。” 忽而水面泛起一点涟漪,如同落了滴水进去,十分清浅,然而并没有消散,越沧海望过去,看见涟漪慢慢荡漾成了两个硕大的字:年渺。 “是我的名字。”对方笑眼盈盈地看着他,郑重地介绍着。 ———————— 好,开始干活 第191章 丢下 第444章 夜到了最深的时候,天上的月亮颜色愈发浓重,已经变成了猩红,在朦胧的云海间若隐若现,使得大地也苍苍茫茫的,满眼都是化不开的雾气。 年渺吃饱喝足,坐在黝黑的岩石上,双腿垂下时离地面尚且有一段距离,于是轻轻晃动着,双手撑在两侧,悠闲自在得仿佛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被困在幻境之中,十分危险。 他仰头专注地凝视着天空,忽然感叹: “我第一次见到红色的月亮和星星,魔界一直都是这样么?” 在场的只有两个人,毫无疑问他在跟谁说话,也在意料之中没有得到响应,但他没有任何失落之色,继续兴致勃勃说着: “仙界的月亮就是白色的,但是仙界的天空很低,而且一直有云,雾蒙蒙的,根本看不见什么,还不如魔界的天空。” “不过红色的月亮刚开始好看,时间久了,总觉得眼睛疼。”他收回目光,转向越沧海, “我听我师兄说,人间的月亮是最好看的,天空很大很高,月亮星星也很清晰,可惜我从来没有去过。你去过么?” 不知是不是因为此刻太过清闲,无事可做,还是因为想起往事,越沧海难得回了他: “去过。” 年渺一下子兴奋起来,上半身微微前倾,期待地看着他: “什么样子的?” 越沧海道: “除了颜色,没有什么不同。” 年渺问: “什么颜色的?跟仙界是一样的么?” 越沧海的目光落在了他乖顺垂下的长发上,下意识想说“跟你的头发也一个颜色”,又收起这个想法,转为简单的两个字: “白色。” 那皎月般的长发和人,在这个黑暗与猩红的世界中太过格格不入,又是那样渺小,好像稍微不注意,就会被这里污染,堕入深渊。 他望向不远处黑黝黝的城楼,那里仿佛蛰伏着一头巨大的凶兽,在窥伺着擅自闯入的不速之客。 忽而听见年渺一声惊呼: “流星!” 他下意识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去,看见天边划过一道猩红的光,转瞬即逝。 年渺已经双手交握在一起飞速许愿: “保佑我快点找到我师兄一起回家。” 越沧海淡声打破他的幻想: “魔是不会保佑仙的,你在魔界许愿,只会适得其反。” 年渺飞快改口: “保佑我找不到我师兄。” 越沧海: “……” 可惜他改变愿望的时候,流星早已坠地,消失不见。 “怎么这么快啊。”年渺失望地拖长音“啊”一声,抱怨着,从岩石上跳下来,焦急地往流星消失的方向跑了几步,好像能把流星追回来似的。 显然对方再天真也不会觉得自己真能够追到流星,很快蔫蔫儿地回来了,巴巴盯着天边,渴盼着再落一颗下来。 “等一下如果再出现,我一定很快很快许。”年渺认真道, “越沧海,你不许么?你没有愿望想要实现的么?” “没有。” “骗人。”年渺果断否定他的回答, “你一路上做的事,说明你肯定是有目的的,这就是你的愿望。” 夜晚的风格外冷,虽然不大,但很快就能让寒意悄无声息浸润进骨髓,空气中一直浮动着缥缈的雾气,如同轻纱一般被风吹散,又慢慢聚拢。 除了少年温软清润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别的,当他安静下来时,整个世界都是孤寂的。 沉默片刻,越沧海缓缓开口: “我的愿望,要么已经无法实现,要么我自己会去实现,不会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传闻上。” 年渺愣了一下,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怔怔地看着他,半晌都没有动静。 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不知有了什么打算,脸上重新漾起笑意,带了几分小小的促狭和得意: “给你变个好玩的。” 他的手中凝聚出一团盈盈月光,手轻轻扬起,那团月光便飞入夜空中,隐没在黑暗里,片刻后,他手指着天边,催促着: “越沧海,快看!” 越沧海顺着那莹白如月的手指望去,看见天上又坠落了一颗流星,只不过这颗流星是耀耀的银白,就像他年幼时在人间所仰望到的一样。 是许多年未曾见过的颜色。 那颗流星并没有跟上一颗一样直直坠落,而是往他们这边飞了过来,速度极快,眨眼间便到了越沧海的身边,在他面前悬浮着,继而轻轻钻进他的手中。 越沧海摊开手,看见手中是一颗小小的并不圆润的石头,有许多棱角,说不出是什么颜色,像是所有的光芒聚集起来,挤压成的一点精华,因此极亮极耀眼,闪烁着璀璨的星辉。 冰凉而坚硬的,仿佛握着一块不化的冰,又没有冰那么寒。 他抬眼望向年渺,是询问的意思。 “这是我从天上为你摘下来的星星,现在送给你。”年渺郑重其事道, “等你想要许愿的时候,就对着它许愿,一定能实现。” 越沧海道: “星星哪有这么小,在天上是看不见的。” “天上有那么多星星,有大有小很正常。”年渺道, “这只是其中一颗,虽然它渺小得我们平时根本看不见,但它也在努力发光啊,它会为你实现愿望的。” “不要。”越沧海兴致缺缺,抬手将那颗星星丢到了对方身边。 他很反感接受别人的馈赠和好意,不想跟旁人有任何牵扯,能跟眼前的人说这么多话,已经是破天荒了。 第445章 大概是因为刚才塞的食物也没有动半分,年渺没有再强求,低下头轻轻“嗯”一声,语气满是失落和难过,自己握住了那颗渺小的星辰,重新安静下来。 夜重如墨,绯红的雾气更是化不开的浓稠,在不知不觉中遮天蔽日,连猩红的星月也要看不清了,只能瞧见朦胧的一团。 雾实在太浓了,越沧海终于起身,继续往孤城走去,年渺却没有再跟着他,似乎在黯然神伤,难得安静地坐在岩石上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 越沧海没有管他,自顾自走自己的路。 在他起身的那一刻,浓雾忽然急速聚拢起来将他包裹住,又立刻绽放成一簇簇黑色的火焰,火焰飞快连成火海,霎那间将整个世界点燃。 他立在黑色的火海之中,没有受到丝毫影响,甚至脚步都没停留片刻,神色如常往城门走去,所经之处的黑色火焰都熄灭成烟雾,再也无法燃起,让他踏出一条烟云袅袅的路。 他终于走到了城门之下,看到了孤城的真面目。 这是一座由无数只黑鸦组成的城池,黑色的羽翼完美契合在一起,组成了一座城的模样,此时黑鸦尽数睁开了眼睛,密密麻麻的黑亮眼睛镶嵌在城池上,死死盯过来,说不出的诡异和恐怖。 越沧海停下脚步的一瞬间,黑鸦齐齐展翅,铺天盖地扑向他,羽翼上也燃烧着一圈黑色的火焰,再次将他周围点燃。 黑红交织的火龙无声从他身侧出现,绕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无比强势地将所经之处都吞噬干净,黑色的火鸦没有半点反抗之力,惊愕又慌张地四散奔逃,想要再次回到城池之中,然而火龙的身躯愈发膨胀起来,很快由最开始的一人长而长成七八丈长,飞出来的火鸦无一幸免,都成了一道青烟慢慢消散。 没有给对方反应的时间,火龙直接游向城池,硬生生将城门撞开,硕大的龙头精准地从无数奔散的火鸦之中叼出一只有六只眼的,比普通的要大几倍的火鸦,扔在了越沧海面前。 一切都在瞬息之间,那六只眼的黑鸦似乎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是惊恐地挣扎着,越沧海冷漠的眼眸垂下,没有任何波澜,周身却是飞出几十只黑红交织的火鸦来,只有巴掌大小,扑到了六只眼的黑鸦身上,争先恐后地将其身上的羽毛啄下,顿时四周鸦羽漫天飞,还有成年男子凄惨的叫声。 惨叫持续了很长时间,继而是无数肮脏的咒骂声: “越沧海,我究竟怎么惹了你,要这么对我!你究竟是什么人!” 越沧海充耳不闻,等对方浑身的羽毛都被拔完,露出光秃秃的黑色皮肉来,几十只火鸦又是覆盖上去乱啄,咒骂声渐渐转为凄苦的哀求,又慢慢变弱,直到消失不见,黑鸦身上再也不剩一丝肉,只留下干干净净的骨头,他才收起自己的火鸦,拿出瓶子,将对方的尸骨焚烧装好。 这个幻境应该是特殊的法宝,施术人死了,幻境却没有消失,甚至连一点变化都没有,不远处依旧是黑焰漫天,足足烧到了苍穹之上。 蛰伏的火龙在不断游动,很快在半空之中烧出一个裂口来,越沧海化为一团火光,毫不犹豫地轻轻飘出了裂口。 然而在出去的时候,他有了一剎那的停顿。 年渺还留在里面。 这个幻境不会消失,年渺会一直困在里面,直到死亡,而且里面充斥着火焰,与对方属性相克,过不了多久,就能将其烧死,甚至神魂也不会留下。 越沧海向来孑然一人,和对方也没有任何关系,相反,他是被纠缠的那个,不去管对方的死活,是情理之中的事情,甚至还能摆脱对方的纠缠,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减少了一个麻烦。 无论什么理由,他都不应该去管,可他偏偏就定住了,仿佛被不知名的东西束缚全身,再也迈不开离开的步子。 他的死活与我何干,他这么想着,我为什么要去救他。 一个聒噪的,初出茅庐的,莽莽撞撞的小孩子,莫名其妙的纠缠,除了麻烦一无是处。 可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起对方一头漂亮的白发,月光一般萦绕在他的心头,好像那是他亏欠对方的一样,握过星辰的手也是冰凉的,那种奇异的冰凉感怎么都挥不走。 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是定在虚实之间的裂缝中,脑海里想着的是对方此时的处境。 “我保证,只要我找到我师兄,我就立刻离开,绝不纠缠。” “这是我从天上为你摘下来的星星,现在送给你。等你想要许愿的时候,就对着它许愿,一定能实现。” 温软的少年音也在纠缠不休,一直在他耳边回荡着。 片刻后,他垂下眼眸,转身折返了回去。 在漫天漫地的黑火世界里,他看见年渺孤零零地坐在方才的岩石上,周身萦绕着一圈水雾,努力抵抗着已经欺压到身侧方寸距离的火焰,水雾已经很淡了,在慢慢蒸腾成水汽,恐怕再过不了多久就会彻底消散,里面的人也会被吞噬殆尽。 年渺安安静静地坐着,没有呼救,没有挣扎,也没有哭泣,只低着头,望着手中一颗璀璨的石头,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越沧海落在了他面前,垂眸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似乎察觉到了有人到来的,他缓缓抬起头,一点点往上,直到看见越沧海的脸,神情还是怔怔的,没有半点反应。 第446章 “走不走。”越沧海面无表情地问他。 他好像没有听到,怔忪着一动不动,也没有半点动作,眼中却无声流淌出两行泪来,顺着脸颊慢慢滑落,掉在了手中,正好沾到了那颗星辰上面。 一滴又一滴,仿佛永远无法停止。 越沧海的心却是被什么扎了一下似的,有种难以言喻的刺痛感,甚至产生了将眼泪抹掉的冲动,只觉对方的眼泪和头发一样刺目,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东西。 也许他应该伸出一只手,这是普通人邀请的姿势,可他却根本动不了,好像那眼泪将他紧紧锁住一样,让他寸步难行。 下一刻,他感到身子一重,大脑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年渺扑进了他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了他的腰,脸埋进了他的胸膛前,虽然没有哭声,但他能清晰感受到,胸前很快有了湿意,渐渐氤氲开了一大片。 他僵硬地站着,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甚至纵容了对方的这种行为,只静静地感受着胸膛前的湿意越来越重,柔软的身体大概因为后怕在微微颤抖,却并没有被冒犯和近身的恼怒,反而产生了无端的难过和痛苦,死寂了几千年的心像是被一只手攥住揉捏般,格外疼痛。 身前身后俱是通天的黑色火焰,不知什么时候才会熄灭,也许永远无法熄灭。他们被包围在其中,就像无垠苍穹中的渺小星辰,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分开,也许永远不会分开。 第192章 认清 晨曦悄悄从远处黑黢黢的山脉间晕染开浅白,逐渐侵吞了猩红的夜与月,于是沉睡的光明开始从大地上苏醒,缓缓站起身,撑在了天地之间。 寒夜迎来了暖日,浓重的雾气也越来越稀薄,抬眼望向远方,真正的城池就在那里屹立着,大门紧闭,不见活物的影子,只有城墙上竖着的旌旗在清晨的风中猎猎作响。 越沧海照旧去搜一遍城,年渺在后面跟着,只是不再像之前一样始终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似乎陷入了困境之中,一会儿失魂落魄,走得极慢,一会儿又清醒过来,小跑着往前追,因为太匆忙而踉踉跄跄的,十分狼狈。 越沧海放慢了脚步,直到进入城中,才自顾自去搜寻,等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正午,看见年渺正站在城门外,眯起眼睛仰望天上的太阳,又很快低下头揉眼,似乎受不了强光。 魔界的四季并不明显,昨晚还是寒夜,正午的阳光却十分强烈,瀑布似的倾泻而下,满世界都是灼热的白,年渺白衣白发,几乎完全隐没在日光之中,淡得要看不清人形,仿佛随时能消散。 越沧海莫名有种错觉,觉得对方只是一抹虚影,是幻象,是飘渺的光,并不属于这里。 大概是嫌弃日光太刺眼,年渺退后两步躲进了城门中,察觉到越沧海的目光后,抬眼望过去,两个人正好对视上。 越沧海站在城墙之上俯视他,一身白衣也是淡得要融化进日光里,看不清表情。 “我要去漓玉泽。”他漠然开口, “在最东边,离这里很远。” 他的语调很平,不带有一丝感情,让人摸不透是什么意思,究竟是一个简单的陈述,还是在隐晦表示“别再跟着了”,抑或是要对方跟上,总之,诸多可能都让年渺脸上露出了犹疑之色,瑟缩着不敢动。 这是越沧海第一次认真观察对方。 仅仅是一夜,他的身上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一身不问世事的天真烂漫已经看不见什么踪影,变得畏缩而沉默,脸上始终存在着难以言喻的哀伤,好像终于意识到自己不是出来玩的,而是真正陷入了险境之中,随时有丧命的危险。最亲近的人生死不明,只剩下自己孤苦无依,追随的相似的面孔,也终究是陌生人,随时会将他抛下。 他怔忪着看着居高临下的越沧海,又匆匆忙忙缩回去,垂下了脑袋看着地面,漂亮的白发也跟着垂落,右手不由自主捏紧了自己的衣衫,身体也僵硬着,不知该往何方。 他轻轻“嗯”一声,却不知道后文该说什么,陷入沉默中。 他不算矮,但是很瘦,身形如早春新生的杨柳,任由风吹拂,飘摇不定,越沧海犹记得昨晚被抱着的时候,他的身体柔软得不可思议,好像没有骨头一样,绵绵无力地趴着,完全压在了自己身上,花骨朵儿似的小小一个,自己并没有感受到什么重量,仿佛只是被一片羽毛,一朵雪花,一团缥缈的月光拥着。 越沧海的心似乎也被柔软的月光给包裹住了,第一次对一个人产生了“可怜”的情绪来。 他不得不承认,他觉得年渺的样子看起来实在可怜,即使内里莫名有个想法在告诉他,都是装的,假的,只是为了博取同情,他也依旧觉得对方太可怜,可怜到让他无法说出任何冷硬无情的拒绝之词。 “年渺。”他第一次叫了对方的名字,虽然声音依旧冷漠, “你可以跟着我,但你师兄万死一生,我不会特意帮你去找他,等我这件事办完后,我会将你送到仙界的交界处,你自行回家。” 他平静地对年渺的命运做下了宣判,随即等待对方的反应。 起初,年渺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将脑袋垂得更低了,手在偷偷攥紧自己的衣服,身体有些佝偻,似乎已经不再抱有什么希望,等他话音落后许久,才一点点抬起头,神情茫然而惶惶,又带着几分不敢置信,许久才微微启唇,却是没说出半个字,只是从喉咙间又是溢出一个简单的“嗯”。 第447章 越沧海这时才发现,除了一身干净如月的仙气外,年渺还有一张极其漂亮的脸,那是一种纯粹的,无关性别的漂亮,会让人从心底产生赞美和喟叹,与其说是一个美人,不如说是一件没有任何瑕疵的珍品,在他面前,再精妙绝伦的东西都变得普通起来,天地万物皆黯然失色。 他更是有一双无与伦比的眼睛,自他们相逢之时,那双眼睛一直是璀璨夺目的,胜过无数人间的辰星,昨夜黯然了一晚上,现在又渐渐凝聚起光来,在微微颤动着,尚且带着哭泣后的潮湿,似刚下过雨的春夜,水漉漉的,撩动了漫野。 越沧海觉得这张脸和眼睛无比熟悉,熟悉到他产生了两个人已经认识很久的错觉,可他十分确定,无论是他在人间短短的八年,还是在崖下修行的千年,都和这个人毫无交集,见都没有见过。 也许是因为可怜,也许是因为莫名的熟悉,总之,他默许了对方跟随的行为,并作出了护周全的承诺。 他落在了对方的面前,立在城门口,身形完全将外面的阳光挡下,笼罩住年渺。 “现在就走。”他说。 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昨晚拥抱的勇气,年渺迟疑不敢有动作,犹犹豫豫着伸手,小心翼翼地捏住了他一小片衣袖。 * * * 漓玉泽在魔界东侧的边缘,十分偏远,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部落,越沧海查到,自己最难忘的仇人之一就藏在这个地方,只是时间有些久远,不知道还在不在。 阴罗,分食了父亲尸首的魔之一,同样也是七大魔主之一,然而因为一些隐秘之事受了重伤,隐姓埋名,不知去向,只是在二百年前有消息,说在漓玉泽附近出没。 越沧海最担心的就是对方死了,要赶在前头亲手结。 按理来说,他最恨的人是魔尊越渊,出来之后第一个要找的也应该是魔尊,但他终究不再是一个莽莽撞撞的八岁小孩,他要先将对方的爪牙一个个拔除,让对方日日都在不安定中度过,亦是一种煎熬,直到主动来找自己。 漓玉泽部落里居住的都是些普通的魔族,和凡人差不多,甚至连微弱的法力都没有,他们不问世事,只过着最简单普通的生活,偶尔有天赋好的成为魔修,也会选择离开家乡去远方的城池,寻找更多晋升的机会。 这里不像断生崖附近只有荒芜的土地和漆黑的岩石,入眼便是大片大片鲜嫩的新绿,林茂竹翠,齐齐列开,中间让出迂回的长路,一眼看不见尽头。边上潭水碧波荡漾,澄澈空明,有三两个人在潭边收网,网中的鱼蹦跶出四溅的水花。 就连这些魔的长相和衣着,也跟凡人没什么两样,让越沧海恍惚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人间。 正午时刻,四野看不见什么人,越沧海放开神识,没有感受到特殊的波动,顺着一条路走去,准备找个年纪大的当地人查探记忆,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普通魔族的寿命也比凡人要高,一般来说,一个普通魔族的正常寿命是一百七十岁,甚至二百岁都不算特别罕见,但繁衍能力也要差一些,很难有新生儿,因此凡人虽然最为弱小,但生生不息,是最活跃最有生命力的。 年渺在落地后就松开了越沧海的衣袖,紧紧跟在对方身后,没走两步又不由自主上前,和对方并肩而行。 “越,越沧海。”大概是刚哭了一晚,他的声音有些含糊,带了点怯意,犹疑着喊了对方的名字, “你还要么?” 越沧海垂眼,看见他摊开的手中躺着一颗小小的石头,在白天没有那么明亮了,正是昨夜他给自己的星星。 他想也没想便拒绝: “不要。” 年渺失落地“哦”一声,缩回手,又将那颗星星收了回去。 随便从一个过路人记忆中得知,这部落里最老的老人现今二百一十七岁,也是唯一一个超过二百岁的,家里已经没有任何人,一个人寡居在南边的老屋中,名字也早就丢失,外人只晓得她姓季,平日叫她季老太太,好在尚且有自理的能力,部落中的人也会互相帮助,生活不算困难,一个人足够自给自足。 越沧海要找的便是这位季老太太,阴罗是二百年前在此处有踪迹的,那时对方正当年少,说不定会有印象。 让他更加注意的是对方的姓,季这个姓不算少见,但也不算多见,不一定会跟自己有关系,但总会让人觉得亲切。 年渺乖乖跟着他,一路上一声没吭,安静得让他几乎要忘了这个人的存在,直到来到南边的老屋,年渺才“咦”一声,略快了两步,又很快意识到不妥,后退回到他身边。 “跟我家有点像。”他小声解释。 只是十分普通的小院子,篱笆上缠绕着藤蔓和花枝,院里种着绿油油的菜,古旧的两进院落,完全无法跟仙界联系在一起,越沧海随口道: “你爹娘倒很有闲心。” “我没有爹娘。”年渺温温吞吞道, “我是被我师兄捡回去养大的,跟我师兄相依为命。” 越沧海有点讶异地看了他一眼,他本以为对方天真懵懂的模样,一定是在美满无忧的生活中长大,没想到是个孤儿,看来他师兄对他倾注了所有,怪不得如此依赖。 他没有在意,只直接推门而入,去找老屋的主人。 ———————— 渺:旧业重操,游刃有余 第448章 第193章 留 在后院中,越沧海见到了房屋的主人。 这是一位头发已经全白的老妪,脸上没有什么肉,只有两滩枯朽的皮垂挂着,坐在院中的小杌子上低头择菜,大概是因为阳光太温暖,松垮的眼皮渐渐耷拉了下去,手中的动作也慢慢停住,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等越沧海一走近,又立刻惊醒般抬起头,迷茫地看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越沧海的神识落在了她身上,飞快翻阅她的记忆,忽然愣在了原地,脸上现出几分怔色。 老妪眯着眼睛觑他,忽而欣喜地开口: “阿胜,你回来啦?” 年渺站在越沧海身旁,目光在两个人脸上来回打转,好奇地小声问: “阿胜是谁?你认识她呀?” “不认识。”越沧海恢复了常色, “阿胜是她收养的孩子,早几十年就离家了,没回来过,估计是年纪大,认错人了。” 他很少会说这么多的话,能耐心解释,让年渺睁大了眼睛。 那老妪颤颤巍巍地站起身,缓缓伸出干枯的手,想要来拽越沧海的袖子,又看见一旁已经拉着越沧海袖子的年渺,再次眯起眼睛打量,随即满是皱纹的脸上笑成了花,歪头盯着年渺打量: “哎哟,好漂亮的娃娃!阿胜真是出息了,知道带媳妇儿回来看婆婆了!” 年渺似乎不大习惯被人近身打量,忍不住往越沧海身后躲,听到这句话又愣住,完全藏在了越沧海身后。 “回来了,婆婆。”越沧海淡然顺着对方的话往下说, “准备住一段时间。” 这句话说得有些僵硬,应该是不擅长说谎的缘故。 “回来住?那可太好了!”老妪更加欢喜,激动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你的屋子一直给你留着呢,婆婆每天都会打扫,就是想着有一天你会回来,哎呀,几十年了,总算让我盼到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转过身,弯腰拿起倚靠在篱笆上的拐杖,慢慢往里走着: “褥子,床,家里什么都齐的,就是不知道你会带媳妇儿,没有给你媳妇儿准备,过会子去外面买点儿,姑娘家精细,可要好好挑……” 越沧海顺从地跟了上去,年渺牵着他的袖子一头雾水,悄悄问他: “你真是她孙子啊?” “有些事需要确认。”越沧海简单道, “我要留下来一段时日,有个身份能免去许多麻烦。”他瞥了眼年渺, “我可以现在就送你回仙界。” “我不走,我要跟你一起。”年渺立马否定, “万一能找到我师兄下落呢……住就住罢。” 他低下头,又听见季老太太和蔼问他: “小姑娘叫什么名字啊?有什么需要的,现在就让阿胜带你去买。” 越沧海自己有了身份,一时间却不知道该给年渺安个什么身份,想说是朋友,而且不是小姑娘,却无法吐出“朋友”两个字。 毕竟他从来都没有过朋友。 他还在犹豫,身旁却出现了又娇又甜的少女音: “婆婆,我叫年妙妙。” 越沧海: “……?” 他偏过头,再三确认除了他们三个人外再无其他妖魔鬼怪人,又再三确认年渺是货真价实真真切切的男人,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到了幻音。 “妙妙好,名字好听,人也俊。”季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对越沧海甚至都没有那么亲热了,反倒催促起来, “阿胜啊,既然把妙妙带回来,怎么两手空空的,别委屈了自己媳妇儿啊,走走,我们现在就去置办东西,天黑前还能回来,东边那条街你还记得罢?就到那儿去。” 她说着就拄着拐杖往外走去,虽然腰背依旧佝偻,脚步也迟缓,但头骄傲地昂着,竟然走出了几分气势来。 “快跟上啊阿胜。”年渺也一本正经地催促着, “婆婆说的对,回来探亲两手空空的,什么都不给我准备,也就我不挑才跟了你。” 越沧海: “……你想做什么?” “你不是说要留下来么?你有了身份,我也得有身份啊。”年渺传音给他, “我当你未婚妻,不是最好的身份么?” 越沧海恢复了淡然: “你不需要这样。” “我不介意,我小时候就是被当女孩养的。”年渺道, “扮演一段时间而已。” 越沧海望向他,觉得不可思议: “你不是你师兄养大的么?他连你是男是女都分不清?” 虽然年渺的容貌漂亮到不辨雌雄,但一个仙分辨不出来是男是女,也太无能了些。 “他说我穿裙子最好看,所以就把我当女孩打扮。”年渺一边解释,一边扭头观察他的反应, “只是后来长大了,不能再这样了才罢休。” 越沧海脸上闪过一丝怪异之色,他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到底阅历太浅。 “妙妙倒是我临时想的。”年渺又主动告诉他,依旧在仰头观察他的脸, “好听么?” 越沧海道: “很普通。” “那‘渺’呢?”他继续追问, “‘渺’这个名字怎么样?” 越沧海反问: “是他给你起的?” 不需要说是谁,两个人之间的“他”只有年渺师兄这个人。 “是啊。”似乎是急求对方的认同,年渺说话速度有些急, “怎么样?” 越沧海轻嗤: “不好,庸庸碌碌,无所作为。” 他批判的态度不但没有让年渺生气,反而使得年渺笑起来,眼睛弯得像天边的新月,异常明亮好看,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第449章 他的神色完全舒展开来,恢复了一开始的模样,到底年纪还太小,虽然受了莫大的挫折和打击,但玩闹一会儿,又得到了对方算是良好的态度,那些打击似乎消散了,他重新将越沧海当成自己的师兄,不自觉亲昵起来。 越沧海不喜欢他这样的目光,他说不上来是什么目光,但让自己觉得很不舒服,好像在透过自己的脸看别人,于是快速走了几步,将他甩在了身后,自己和季老太太并行。 在遇到外人之前,他将自己的气息隐匿起来,变成季老太太记忆中阿胜的模样,好不在外人面前露出破绽,年渺自己就会十分出众的隐匿之术,不需要他操心,也学着他的样子改了容貌,不会太引入注目。 季老太太听不到他们的传音,耳朵也不大好使,只眯着眼睛慢慢往外面走,速度慢但十分稳健,看起来还能活很久。 路上偶遇到了邻居,诧异地问她身边两个年轻人是谁,她十分骄傲地停下脚步,介绍是自己出去闯荡的孙子阿胜,孩子游历归来,准备成亲,将媳妇儿带回来给她瞧瞧,顺便把婚事办了,毕竟漓玉泽才是根,最后都要回来的,成亲也要回来。 她跟人闲聊的话越来越荒谬,三言两句就把孙子八字还没一撇的终身大事办了,两个人却都没有反驳,因为知道是假的,他们不会待很久,便任由老人家高兴去。 漓玉泽最大的集市在东边,即使已经是下午,还会有很多人来来往往,季老太太是整个部落里年纪最大的人,自然受到了瞩目,一路上嘴巴就没有停过,等到了集市,几乎整个部落的人都知晓她最疼爱且唯一的孙子回来了,还带了未婚妻回来准备成亲。 “我们妙妙一定要买最好的。”季老太太怜爱地望着年渺, “多好的孩子,怎么就命不好呢?” 从一路上时不时的问话中她得知,妙妙家里只有一个哥哥,从小跟哥哥相依为命,长大后哥哥还失踪了,才认识了阿胜,走到了一起,阿胜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姑娘,真是天赐的幸运。 “妙妙要什么,就给他买什么。”季老太太叮嘱越沧海, “阿胜啊,你出去这么多年,也攒了不少钱罢?” 越沧海: “……” 他心里只想着先立住脚跟,确定事情,完全忽略了买东西要用钱的问题,他哪来的钱。 “他把钱都给我啦。”年渺哄着老人家, “他说家里的钱都给我管着才放心。” 季老太太脸上现出满意之色,不住点头: “不错,阿胜果然是个好孩子,知道疼媳妇。” 越沧海以为年渺只是哄人,没想到真的拿出了钱,丝毫不亏待自己,将整个集市逛了个遍,看上什么都收入囊中。 魔界和仙界的钱是不互通的,就算年渺在仙界再有钱,来到魔界也用不出去,更何况他看见对方拿出手的确的是魔币。 等到日落西山,满载而归时,他终于没忍住问年渺: “你哪来的钱?” 年渺望向他,含笑的眼睛里是小小的狡黠,慢条斯理道: “你之前搜城真是一点都不拿啊,我跟着你顺便‘取’一些所需之物,钱在哪里都是必要的啊。” 他说完又快速解释: “我可没有拿普通魔族的东西,拿的是你杀掉的那些城主的,你既然会杀他们,说明他们都是坏人,拿坏人的东西不算偷。” 此时在他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出半点伤心怯懦的模样,越沧海发现,他又在不自觉地往自己身边靠,眼睛里仿佛盛满了星辰,闪着璀璨的光,专注地望着自己,盈盈而笑。 当一个人专注地看着另一个人的时候,就是最好的时候,天地间也只会剩下这两个人。 越沧海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甚至有些不敢看他,他想挪开目光,但那双眼睛实在太亮,让他根本移不开。 晚霞渐渐褪去,被黑暗和红月吞没,风却是轻柔的,伴着乡野特有的青草味和水塘湿润的气息,时不时拂过,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躲过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归家的,只记得来时漫长的路变得极短。 季老太太很久没有这样大肆活动过,还没到家就已经昏昏沉沉,眼睛睁不开了,年渺将对方安顿好,才开始去收拾今天买的许多东西。 院落没有多少空房,能住的只有一间,是原来阿胜的屋子,一床一桌一椅一灯,十分简单,两个人若是留下来,怕是得同住一屋,共寝一床。 越沧海并没有就寝的打算,也没有需求,他还要趁着夜色继续自己的复仇之事,这里是留着安顿年渺的。 他看着年渺像只忙碌的蝴蝶一般布置屋子,铺好被褥,十分自在,便准备离开,却听见对方叫自己。 “越沧海。”年渺并没有察觉到他有要离开的意思,忙碌好之后,跑到他身边轻轻叫他,紧紧抓着他的袖子不放,满脸跃跃欲试,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之意,坦坦荡荡地问他, “我买了很多裙子,你要看我穿么?” ———————— 渺:这还拿不下你? 第194章 眷恋 越沧海的大脑出现了短暂的空白。 年渺说的每一个字他都能听懂,可连在一起却无法理解,他迟缓地反应着,等勉强消化掉后,一种奇妙的感觉 渐渐升腾弥漫,仿佛有许多羽毛在他心上轻轻扫动,叫他心痒难耐,可偏偏下意识觉得这种事情太荒谬,应该被阻止,矛盾的想法在他脑海中来回转换,不断纠结,使他慌乱不已,向来无波无澜的脸也愈发僵直,甚至不敢再去看年渺。 第450章 他不明白为什么年渺能如此坦荡,竟然还好意思问自己要不要看,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让他不知所措,不敢多想。 对方期待的眼睛实在太明亮,灼灼如日直照在他脸上,他偏过脸,目光随意落在桌子上,心在杂乱无章地跳动,面上依旧尽力维持着平静,冷漠地拒绝了这个提议: “不看。” 简短而生硬的两个字一丢下,他就化成虚影从半开的窗户飘了出去,快得仿佛是慌慌张张逃跑一样,眨眼消失在夜色之中,只留下年渺一个人留在屋里。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反应呢,他一边想着,一边无意识用手掌按住慌乱的心口,上一次心乱如麻,还是亲眼看着父亲身殒的时候,他的心已经死寂了数千年,不会再有什么对他产生影响了,可年渺究竟是什么人?一个萍水相逢,对他纠缠不休的麻烦而已,怎么会造成这么大影响? 他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能暂且逃出有年渺的地方,才能得到缓解,慢慢冷静下来,刻意将对方抛之脑后,不想不问。 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红月完全被浓云遮蔽住,四下黑黢黢的,不见一点光,是行动的好时候。 天边流淌出第一缕晨曦的时候,越沧海才回到漓玉泽。 他离开的时候甚至连正门都忘了走,现在门和窗都是紧闭的,里面悄然无声,他在门口踌躇着,迟迟没有进去。 明明没有做错什么,明明这是他的地方,他反倒像心虚一样不敢面对。 他正在外面烦恼着自己的不正常,倏尔听见里面终于有了动静,心立马跟着提了起来。 是一声抽泣,很轻,轻到稍微不注意都无法听见,只有他一直专注里面的动静才能发现。 怎么会哭了呢?他觉得不可思议,总不会因为自己不看他穿裙子就哭了罢?哪有这么奇怪的人。 他的眼前又浮现起对方在火海中眼角含泪的模样了,孤零零地瑟缩着,无比可怜,现在也会是那副模样么? 总有声音在告诉他对方是装的,是陷阱,引诱他步步沦陷进去,可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推开了门,带了一身夜的寒气,看见年渺正坐在方桌前发怔,目光迷茫而涣散,右侧的脸颊上有明显的红印,应该是刚刚趴着睡出来的,眼角泛粉,挂着一颗盈盈的泪珠,将落未落,脸上两道泪痕清晰可见,漂亮的眼眸中是氤氲的水雾,在门被推开的时候,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睁大眼睛望向门口,脸上带了几分惊惶之色。 像是春日枝头被吹落进溪水的桃花,飘零无助,着实惹人爱怜。 那份可怜把控得恰到好处,完美无缺,多一分则做作,少一分则寡淡,仿佛演练过千百次似的,已经摸透了人心,无论是什么人都无法不心软。 “是我。”越沧海依然绷着冷峻的脸,将门关在了身后,和他相对而望,问道, “怎么不去床上睡?” 他的语气太过熟稔自然,连他自己都暗暗讶异。 他注意到对方身上还是穿着旧衣服,并没有换掉,发丝稍显凌乱,应该是趴桌子一晚上的缘故。 年渺慢慢垂下眼,缄默着,好一会儿才轻声开口: “那是你的床。” “不用管我。”越沧海道, “平时就你住。” 年渺“嗯”一声,迟疑着起身,站起来后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又恢复了之前瑟缩拘谨的模样。 越沧海看着他眼角依旧倔强悬着的泪,到底没有忍住: “哭什么?” “我没有……”年渺下意识反驳,温软的声音却毫无力量,伸手去揩自己的眼角,然而擦是的右眼,左眼的那颗泪还在挂着,成为最好的证据。 指尖沾到了湿意,他抿了抿嘴巴,没有再坚持,慢慢开口: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回来,更不知道你会不会回来……”他的声音一开始还算平静,说着说着便有些发颤,使得伪装出来的平静下藏着的无限委屈尽数暴露了出来, “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将我丢在这里想甩开我……” 越沧海忽然意识到,对方大概觉得又被自己抛弃了。 “我做过的承诺都会兑现。”他的语气虽然冷淡,但不自觉放和缓了许多, “既然答应了会送你回仙界,就一定不会丢下你不管,况且我若真想甩开你,也无需耍手段哄骗。等这里……”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因为年渺又是像上次一样,忽然冲上来紧紧抱住了他,将脸埋进了他的胸膛。 洇湿的感觉再一次出现,年渺的身体看着冷,实际上是温暖的,还是那样柔软,力度不大但坚定无比。 他无声哭了一会儿,又渐渐移开脸,侧着一点点靠在他的肩怀处。 “下次走的时候跟我说一声好么?我会等你回来。” 这句话仿佛是山野的小溪缓缓流淌出来,不是可怜的乞求,而是平等温和的商量,柔软得让越沧海根本无法拒绝,像是被蛊惑了一般顺着“嗯”一声,片刻后又低低加了一句“知道了”。 大概是得到了安抚,年渺没有再说话,但依然还抱着他,没有松开的意思。 越沧海的身体比之前更加僵硬,双手在两侧垂着,不敢动一下。 朝霞橘粉的光映在了窗户上,模模糊糊透进来影子,外面传来了“吱呀”的开门声,紧接着是窸窸窣窣各种声音,代表着屋主人起床开始了新一天的生活,越沧海艰难地想着,他应该把对方推开的,否则这样也太怪异了,可是身体比意识更加迟缓,完全动不了,只听着外面的杂声越来越多。 第451章 “要在这里待多久?”年渺问他。 “不知道,不会太长。”他顺着对方的问题回答,又问, “待不住么?” 年渺摇了摇头: “你以后是晚上出去么?白天呢?” 越沧海这时的回答还算淡然: “当阿胜。” 三个字却让年渺笑起来,贴得实在太紧了,他都能感受到年渺因为笑带起的胸腔的震动。 他已经听到了老人家的咳嗽声,犹豫了一下,想将年渺推开,右手刚稍稍抬起,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年渺握住了他的手。 年渺的手虽然算不上小,甚至十分修长,但跟他的相比起来,就有了明显的差异,虽然说是握住,但无法握住全部,只是抓住了他的三根手指。 手和手的交握不像拥抱,始终有衣物的隔离,是肌肤直接触碰在一起,他的心脏瞬间骤停,没有任何反抗之力,乖顺地任由对方握住手指,在空中游移,不知道要带到哪里去。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对方的手给占据了,软得几乎没有骨头一样,细腻,娇嫩,柔得像春日刚开出的花,紧紧握住他的手指,而他的手则是干燥的,相比之下,算得上是粗糙了。 他甚至不敢低头去看,他见过年渺的手,莹白如雪,温润如玉,贴在自己干燥的手上,不用看也能想象出来会有多大的差别,那种差别让他莫名其妙躁动起来,想看又不敢看,生怕会控制不住内心深处的躁动。 被握住的手在空中短暂游移,很快有了归处,归处依旧是柔软的,隔着薄薄的衣料透出几丝温暖,他下意识摩挲了一下,又立刻僵住。 像是被人下了诅咒,他的思维和反应都迟钝得可怕,此时才意识到,年渺竟然是拉着他往对方的腰上带,让他的手臂环住了对方的腰。 被松开的手指暴露在空气中,瞬间变得冰凉,他不但没有放松,反倒生出了无限的失落,不由自主去回味被握着的感觉。 可他的注意力立即被腰给吸引了。 两个男人共处一室没什么,亲昵也没什么,但这样偎依着抱在一起,着实会让人觉得太过古怪,他潜意识觉得这样不寻常,又说不出个所以然,反抗的意识也十分薄弱,当他的手在本能的驱使下握上那柔软纤细的腰时,最后一丝反抗也消失殆尽,只剩下强烈的心跳和渴望。 年渺的腰很细,细得他几乎能一手握住,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从而验证了自己的想法,衣料也是柔软如月光似的,但和年渺本身来,还是显得十分粗糙,他可以清晰能感受到衣料下的腰有多温润滑腻。 他保持住了这个姿势,也不想离开,仿佛在一步一步被引诱着堕入了无尽的深渊之中,却心甘情愿,所以在另一只手也被牵起来时,他已经习惯且顺从了,甚至在内心深处蔓延出一些喜意。 年渺的手与他的另一只渐渐纠缠在一起,变成十指交握的模样,继而贴在了他的胸膛前。 他听见了一声满足的喟叹,应该是来自年渺的,转瞬消失了,快得像是根本没有出现过,他也懒得去追究,,第一次知晓,原来拥抱和十指交握是如此美好令人沉溺的事情。 天光大亮,他的神识窥探到季老太太站在他们的门口抬手正欲敲门,又收了回去,慢慢离开,他还是没有动,反而收紧几分力度,让年渺跟自己贴合得更加紧密。 察觉到年渺仰起脸,在专注地凝望他,他也低下头,正好对视上,目光接触后就仿佛黏在了一起,分不开了。 还是那样漂亮的眼眸,盈盈如水,明亮如星,却有他读不懂的东西。 眷恋,怀念,抑或是其他,都是他看不懂的。 第195章 腰 偏远部落里的人一直遵循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矩,老人家更是如此,大概是等得太久,她终于忍不住敲了两下门,喊道: “阿胜啊,该吃早饭了,别饿着了妙妙。” 越沧海有些慵懒地“嗯”一声作为响应,垂眼看见两个人的头发不知什么时候纠缠在了一起,黑与白交织,使得那白发更加刺目。 他想问什么,年渺却已经主动离开他的怀抱,轻轻掰开他缠在腰间的的胳膊转身往床边走: “你先去罢,我还要换衣服。” 怀里一下子空了,寒气涌入,越沧海的心也跟着骤空,紧随其后是的深深的失落感。 他没有说什么,转身出了门,去帮季老太太将早饭端到后院的石桌上,被清晨冷冽的风一吹,立马清醒了过来。 回想刚才像在梦中似的,他被下了蛊一样飘飘然认不清自己了,着实不可思议,他不知道是不是年渺对自己施了什么幻术,还是其他原因,但他并不反感。 他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年渺对他的影响很大,大到他连自己都无法掌控, 刚将早饭摆好,便有一缕香飘来,被他敏锐地捕捉到了,认出是年渺身上的香,很淡,要贴近了才能嗅到,偏偏这似有若无的香最是勾人。 不是花香,也不是街上飘荡的脂粉香,大概像冰雪一样清寒,又掺了几丝甜,总之,是独一无二的味道,叫人欲罢不能。 他偏过头,看见年渺已经换好了衣服,坐在了他身边,对着季老太太笑,用那不知怎么伪装出来的甜腻腻的女声道: “以后饭我来做罢,婆婆好生歇着。”又瞪了眼越沧海,才转向季老太太,为自己的晚起解释, “是阿胜昨晚不让我睡,我才没有起来的。以后不会了。” 第452章 越沧海: “?”是怪自己不告而别惹他害怕一晚上? 季老太太没有丝毫责怪之意,闻言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 “起不来好,起不来好,不需要你起来,你俩赶紧生个孩子比什么都好。” 越沧海: “???”这是怎么扯上的? 因为繁衍困难,魔族在男女之事上十分开放,甚至称得上是秽乱,没有贞操观念,更没有男女大防,两个人虽然还没有正式名分,但同居一室再正常不过。 年渺有些小得意地看了眼越沧海,随即低头喝碗里的杂粮粥,时不时跟季老太太聊天。 越沧海保持着沉默,但将它们的谈话一字不落听了进去。 他发现年渺很聪明,聊天都是在漫无边际地闲扯,闲扯中却从季老太太那里将漓玉泽的情况打探了个大概,每句话都是有目的的。 这个发现远远超出他目前对年渺的认知,这人远远不是表面上那样天真无知,单纯烂漫。 此时对方言笑晏晏的脸神采飞扬,和屋里的几乎是两个人,更让他怀疑那股可怜兮兮的怯怯模样全是装出来的。 一个谜一样的人,居心叵测,擅长伪装,目的不纯,他想,可他一点都不讨厌,甚至觉得这样的年渺才让他感到舒服。 他的目光又不由自主挪到对方身上了。 年渺果真换上了魔族女子的衣服,第一眼他差点没认出来,随后目光便黏在上面,动用了很大意志才移开,作出若无其事的沉静模样。 他向来不会关注旁人外在的皮囊,即使是年渺的脸,也只是一天前,城门下,日光中,才被他所认真注视,渐渐清晰起来,狠狠撞入了他的眼眸。 他知道对方有一张超越了性别的纯粹漂亮的脸,但也是有男性特征的,并不会认错,所以才会觉得对方要穿裙子太荒谬,可现在看见了穿裙子的年渺,他除了惊艳外再挑不出任何怪异之处,女子的衣裙在对方身上也是如此贴合。 一个极其漂亮的人,怎么打扮都合适。 魔族的服饰以黑红紫为主,黑占大多数,红紫为点缀,短裙长靴,喜镶满细碎的闪亮的饰品,多是银饰,不像人族的宽大,更倾向于贴身,将身材完美勾勒出来,也不喜欢包裹自己,手臂,腿,锁骨,总会有一两处是没有遮挡的。 年渺身上穿的就是最普通的上衣下裙,通体黑色,裙边缀了一圈红,镶着许多细小银饰,裙子只到膝盖,但腿都被长靴覆住,看不到长靴一直延伸到哪里,只觉被衬得十分修长笔直,衣裙还算规矩,只有腰际露了细细半圈,白皙柔嫩的肌肤在大片黑色中异常耀眼。 和翩然白衣时的纯净烂漫不同,黑裙的年渺总透着一股狡黠之气,像个随时会使坏的小魔头,再也没有半点仙气,和真正魔族没什么两样。 黑的才适合他,越沧海想,本来就是个复杂的人。 他的余光总能瞥见那腰间露出来的雪白,觉得比白发还要刺眼,让他极其不舒服。 原来早上被他握在手里的腰是那般模样。 三个人慢悠悠吃完早饭,年渺主动帮忙收拾,又要去集市上买菜,准备中午亲自下厨,自然是不能劳累老人家再走长远的路的,于是他拉着越沧海一起。 他快乐得像被放飞的小鸟,好像真的是回家探亲一样,十分自然地将自己的手塞进越沧海掌心,越沧海瞥了他一眼,还是握住了,却没有跟他出门,而是将他拽回了俩人的卧房中。 年渺又恢复了最开始的模样,用无辜的眼睛询问他做什么。 卧房已经被布置得焕然一新,妆奁应有尽有,越沧海一声不吭,将他按在梳妆台前坐好: “头发还没梳。” 他穿着女子的衣裙,头发却还是散的,只用发冠挽起一部分,还是男子打扮,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可越沧海介意的不是这个,而是那露出来的腰,他只是找个借口不让对方出门叫别人看到罢了。 年渺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头发: “我不会梳头,就这样罢,弄点障眼法,都是普通魔族,看不出来的。” 越沧海问: “你不是从小就当女孩,怎么不会梳头?” “都是我师兄给我梳的,他不让我自己动手。”年渺认真告诉他,又弯起眉眼, “你若是觉得不好看,就帮我梳罢。” 又是师兄。 越沧海更加不舒服,说话也带了三分别扭: “我怎么可能会。” 年渺却把梳子递给了他,似乎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又不自觉将梳子接过来了,一手握住那头浓密如瀑布的顺华白发,只觉发丝如寒冰似的,握得他满手凉。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只是握住了头发,拿到了梳子,就在脑中勾勒出应该梳什么样的发髻最适合这身裙子来,手也跟着动了。 不多时,年渺的头发已经梳好了,甚至发饰都搭配得恰到好处,连越沧海自己都惊奇,他什么时候有这种天赋了。 年渺十分满意,高高兴兴站起身,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裙,抚平裙上的褶皱,一边夸赞他。 越沧海无意中看见对方的长靴一直到大腿,完全遮挡住,才勉强算放心。 “好看么?”年渺又期待地问他,晶亮的眼睛满是对夸奖的渴求。 越沧海没理他,只垂眼看他的腰际,手中凝聚出一条黑色的长而宽的衣带来,不由分说绕上了他的腰,缠了一圈又一圈,露出来的部分完全被遮住,再也看不见半点白。 第453章 一直烦躁的心终于平静下来。 他将衣带系好,又觉得系太紧,反而勾勒得腰身更纤细漂亮了,于是继续缠,不知道缠了多少圈才罢休。 “走罢。”他快速转身出了门,一副毫不留恋的无情模样。 年渺静静看着他的动作,没有一点反抗,等他转身离开才追上去,执着地将手塞进他掌中,他也直接握住了。 又是日光明媚的一天。 ———————— 粟:你说的这个师兄问题很大 第196章 坟 漓玉泽大多都是暮年之辈,鲜少能看见年轻的面庞,即使有,也都是散漫的普通魔族,毕竟有能力有抱负的青年都会选择前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发展,而不是待在一个没有资源的偏远之地庸庸碌碌蹉跎年华。 年轻而相貌出众的夫妻自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一来一回走一趟,都有许多人特意站在门口瞧的,越沧海自然不会因为旁人的目光而改变什么,让他感到惊异的是,年渺这个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奇特,仅仅是三天的时间,对方就已经跟整个部落的人都能说上话,笑吟吟地喊着每个人的称呼,拉两句家常,没有一次张冠李戴,那些长辈看见年渺,俱是笑得见牙不见眼,说上几句话能高兴一整天。 尽管已经隐匿了容貌,年渺还是漂亮得像冰雪雕琢的一般,嘴巴甜,笑容也甜,很难不讨人喜欢,可他还是无法理解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漓玉泽的日子平淡如流水,却过得飞快,只是普普通通的买菜做饭闲聊,就哗啦一下淌走了,让人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每一天都如同是重复的,却不会觉得单调乏味,甚至生出隐秘的期待感来,他也不知道在期待什么,总之,是从前未曾有过的期待。 他发现对方有一件事没有说谎,年渺做饭的确很好吃,最重要的是,都极其符合他的偏好,让他产生一种他们已经相识多年,彼此再了解不过一样。 这样的错觉越来越常见,他总觉得他们是曾经认识的,也许是在错乱的时空里,也许是在他遗忘的过去,然而这些都是无稽之谈,因为谁都知道, “过去”是无法改变的。 一个多月后,越沧海在一个寂静的夜晚来到了季家的祖坟地,在黯淡的红月下凝望着一片伫立的墓碑,密密麻麻足足立着几百块,如无言的幽影,被月色笼上一层茜纱,更是诡异阴森。 季家虽然不是什么大家族,但也在漓玉泽许久,十分古老了,人总是要归根的,每一个季家的人都会被埋葬在这里,然而在外漂泊的人太多,客死异乡的也太多,幸运点的尸首会被同乡带回来,但不幸的占大多数,最终连个衣冠冢都没有,墓碑上也不会刻下他们的名字。 越沧海将每一块墓碑都细细看了一遍,有太久远而字迹模糊的,也有完全空白的无字碑,每一块都是一个人的一生。 这也是他在此长留的原因之一,反复查探后,他终于能确定,这就是父亲的故乡,是其出生和长大的地方。 他反复看着,最终还是放弃了寻找,毕竟过去太久太久了,即使会有年迈的父母盼不回漂泊在外的游子,会在临终之前给孩子立好衣冠冢,也不代表他的父亲就会有。 更何况, “十七”只是一个代号而已,他连父亲的真正姓名都不知晓。 几千年的流逝,已经让季家的后代所剩无几,季老太太是季家最后的后辈,没有繁衍的能力,阿胜是收养来当孙子带大的。 等她一死,世上就再也没有跟他有着相同血脉的人了。 月亮完全隐藏在流云之中,黑土之中的墓碑如黯淡的星点,密密分布着,越沧海站在最边缘处,选了最不起眼的一小块地方,慢慢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坟包,立了一座洁白的无字碑。 父亲的尸骨和魂魄都湮没于火焰之中,他未能留下半点,甚至没有遗物,他能做的仅限于此,这坟墓无需他人知晓,只用留在他一个人的心里就够了。 他驻足凝视着,忽而微微皱起眉头,目光也变得森冷起来,背后腾起的黑红交织的火焰飞到了身后左侧一棵老树后,将一道身影逼了出来。 年渺老老实实站在了他的面前,有些沮丧地垂着脑袋,手中拿着几条纯黑的飘带,主动开口解释: “我没有跟踪你,我也没有想到你会在这里。”他说完后又有了底气似的,抬起头,将手中的飘带扬给他看, “明天就是寒生节了,我提前帮婆婆准备。” 他身上穿的已经不是白天的魔族衣裙,而是换回了自己本体的装束,纯白的一团,像人间的月色。 越沧海道: “什么是寒生节?” 夜算不上深,但对于日落而息的漓玉泽来说,几乎所有人都进入了睡梦之中,他不相信这样的相遇会是偶然,但潜意识又在告诉他,对方不会有阴谋和恶意,到底还是选择了不去追究。 “你这几天都不在家,怪不得不知道。”年渺见他神色还算平静,便放松下来, “寒生节有两天, ‘寒’是追念亡魂, ‘生’是庆贺新生,明天是‘寒’,是祭祀祖先的日子,一大早就要来祭拜的。这些坟墓……”他垂眼四望, “都是要安抚的。” 越沧海发现,这人看似懵懂话多,却是一个有分寸的人,他不会问自己每次杀。,人后写的“十七”是什么意思,更不会问自己明明是魔族为什么不知道寒生节,仿佛对他如指掌,知道他每一个忌讳。 第454章 年渺目光下移时,自然而然落在了越沧海面前的新坟上,只看了片刻,没有说什么。 “‘寒无带’是归家的象征,据说将它放在坟墓上,可以指引迷惘的亡魂找到方向,在寒节和未亡人见上一面。”他伸手将纯黑的飘带递给对方,抬眼放轻了声音, “你要么?” 越沧海静静地看着他的手,迟迟没有动静。 没用的,这些虚无缥缈的传说都是安慰活人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再也回不来了。 可年渺一直伸着手,他没有反应,年渺也不动,比起不知所措来,更像是固执,非得要他挑。 半晌,他到底伸出手拿了一根,俯身系在坟墓上,看着那长长的寒无带被夜风吹得朝着西方飘飘摇摇,如同无声的指引。 年渺小心翼翼地走在混满石块砂砾的山坡中,绕过一座又一座坟墓,将手中的寒无带依次系好,直到一根不剩,回头望越沧海在原地凝视他,便小跑过去,十分熟练地将手塞进他的掌心,小声道: “回去么?” 越沧海没有回答,只是合拢了手掌,牵着他往家里走去。 大概是夜风太凉,吹了太久,年渺的手是冰凉的,不过对方本就是冰寒之体,太暖了不见得是好事。 看不见一丝月光,但是年渺在,就好像有明灯似的,可以照见前方的路。 “其实我刚才是骗你的。”一路都是沉默的,临近家门口,年渺才缓声开口,似乎纠结了许久,才终于愿意承认自己的过错, “我是察觉到你的气息后才跟上去找你,随便找了个借口,但我不是故意想跟踪你,就是不知道你为什么不回家……” 越沧海淡淡“嗯”一声,算是回应,打断了他有些无措的解释。 年渺抿起嘴巴,低下了头,有种说不出的低落和沮丧,在进门的时候,一点点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越沧海停住脚步望向他: “我没怪你。” 年渺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也跟他一样轻轻“嗯”着,长而密的睫毛微微颤动,像是寒日中冻得哆嗦的鸦的羽。 老人家的屋子是漆黑的,说明已经睡下了,倒是厨房还亮着等,橘黄的一团,在漆黑的夜色中十分明显。 空气中弥漫着油炸的香气,有糖的甜,也有咸鲜,混在一起温暖又安逸,越沧海的确好几天没有回来了,此时才看见小小的后院中放了好几筐东西,都用布盖得严严实实。 “你饿了么?”似乎想要打破这样的寂静,年渺缓声问了他一句多余的话。 越沧海反问: “怎么现在还在做饭?” “是祭品。”年渺被他一问,说话比刚才顺畅许多,音量也大了一些, “因为祖坟太多了,要准备的祭品也多,我准备今晚上弄完,也差不多了。”他顿了顿,小心望向对方的眼眸, “虽然是祭品,但是不忌讳的话,活人也是可以吃的,我就是一边做一边吃……” 他说着说着,自己反倒不好意思地笑了,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好,很快抿起嘴巴努力收敛着。 越沧海: “……行。” 年渺便快步走向厨房,化开被他冻住的火焰,让锅重新烧热,越沧海看到灶台上一盆盆全是油炸之物,各式各样的炸果子,酥饼,圆子,丸子等等,都是温热的,香气扑面而来,袭了满身。 “都是才好的,可以吃。”年渺随手指着灶台上的盆邀请他, “我去找你了才停下来。” 越沧海: “……” 他没有动,只看着黄灿灿的油锅噼里啪啦炸着,年渺站在锅边熟练地将一盆小麻花倒进去,直到变成金黄色后才快速捞起来放在盆里,兴致勃勃地端给他: “尝尝?” 又是充满期待的闪闪发亮的眼睛,越沧海无法拒绝,在蒸腾的热气中拿了一根,慢慢咀嚼着。 微甜,异常酥脆,香气十足,莫名有种熟悉的味道,让他忍不住拿了第二根。 “好吃么?”年渺有些迫不及待地问他。 “……嗯。” “太好了。”难得得到肯定,年渺高兴不已, “我师兄以前也最喜欢吃这个,我第一次做饭就是给他做这个……” 越沧海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整个人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又是师兄。 两个人在一起时,没有一次年渺没有提过“师兄”两个字,每次都是“我师兄”如何如何,跟他的相似之处或不同之处,无论他做什么,都会被对方拿来跟“师兄”比较。 一开始,他还能假装不在意,勉强忽略过去,可是次数太多了,多到他根本无法忽略,多到他根本无法不在意,多到他已经甚至产生了厌恶和反感。 他知道年渺从小是被师兄带大的,感情非比寻常,屡屡提到多是无意之举,可他就是越来越无法接受,以至于听到这个称呼,心里就跟被糯米堵住了似的,胸闷气短,怎么都疏通不开,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甚至发苦发涩。 “不早了。”对方似乎还要喋喋不休,回忆和师兄的过往,他面无表情,硬生生打断了对方, “该睡了。” 他说完看也不看年渺,径直走出了厨房,回到二人的卧房之中,却站在门口犹豫不决起来。 他还没有在夜晚回来过,今天是第一次,这间屋子名义上是他的,实际上早就归属于年渺了,所有的东西和布置都是年渺一个人操办的,还没进门就能嗅到冰雪一样清冽又带几丝甜的香,是独属于年渺的气息。 第455章 床也只有一张,一个枕头,一张被子,他似乎无处可去了。 ———————— 圣诞快乐qwq给大家发个红包 我写写写写写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要写今天一定要完结可恶啊啊啊啊 第197章 抱我 凉夜侵满衣。 卧房的门算不上宽敞,越沧海站在门口,便挡住了大部分的光,使得自己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很快,连勉强挤出来的那点光也被遮住。 越沧海清晰地感受到柔软而单薄的身躯贴在了自己背后,让他再次变得僵硬,尽管年渺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甚至越来越频繁,几乎每天都要蹭到他身边抱他,可无论多少次,他还是无法习惯这样的动作。 实在是亲密得过分了。 呼吸之间尽是冷而甜的香,渐渐萦绕满他的大脑,侵蚀了他的全身,他想他应该挣脱的,可大脑已经被缠绵的香束缚住,仿佛受到了蛊惑一般,心甘情愿被束缚,浑身上下只有一颗心是还能动的。 腰也被缠住了,两条胳膊如同水做的一样柔软,圈起了他的腰,却没有交迭在一起,右手在慢慢摸索着,不知道在寻找什么。 越沧海垂下眼,看见那只皓白如雪的手在自己身上游移,所经之处像是点燃起一簇簇火焰,没由来烧得慌,他的右眼皮子突突直跳,剧烈的心跳带来了陌生的慌乱和不安,似乎猛地从蛊惑中清醒,适时抓住了那只手。 “放开。”越沧海维持住了面上的平静和冷漠。 “我冷。”年渺贴他贴得更紧了,声音因为委屈而有些含糊,被捉住的手也没有变得乖巧,反倒缓缓在他掌心间摩挲,轻轻握住了他的大拇指, “你摸摸,帮我暖暖。” 越沧海着实被他震慑了一下,知道他喜欢蹬鼻子上脸,给点好脸色就能将人缠得喘不过气来,但没想到已经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 一个冰寒之体的人,竟然在委屈诉苦自己冷,简直是他听到的最荒谬的话了,以至于他一时间都说不出任何嘲讽或反驳的话来,然而五指却诚实地收拢,握紧了那只手。 “睡罢。”年渺道, “这几天累坏了。” 他的声音软趴趴的,带着浓浓的倦意,大概是真累了,毕竟那一筐又一筐的祭品,恐怕大部分都是他做的。 越沧海的心又塌陷了下去,莫名柔软起来,像此时被他握着的那只手一样柔软。 于是他的声音也变得温和了: “那就去睡,我到别处……” “去哪儿?”年渺立即打断他,声音还是软趴趴的,却带了几分幽怨和委屈, “你夜夜都不归家,留我一个独守空房,今晚都回来了,为什么还要走?” “……”越沧海觉得他实在入戏太深,说得好像他们真是夫妻似的,明明只是掩人耳目的虚假身份而已。 可他还是耐着性子解释: “床只有一张……” 他是不需要休息的,可是年渺这么娇气,他自然应该让着对方。 “睡得下我们两个。”年渺又一次打断他,环在他腰间的胳膊微微收拢,磨蹭了两下,声音变得更加轻软,黏答答的仿佛是撒娇一样, “抱我。” 如同两滴粘稠的蜂蜜掉落在夜色中,起初只有一丝甜,但在不断膨胀增加,变成了千百滴,最后天地间都是蜂蜜了,使得清寒的空气迅速成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糖,被一圈又一圈搅动着。 仅仅是两个软绵黏腻的字,就足以让越沧海心跳漏了一拍,他甚至花了很大功夫去咀嚼其意思,半天也反应不过来,年渺是想让他做什么。 他确实是回抱过年渺的,被那只手引导着,带领着,一点点触碰到了那纤细的腰,薄薄衣料下温软细腻的肌肤,总让他忍不住回味着,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之后他还抱过多少次年渺,他都记不清了,有时是对方的引导,有时却是他自然而然地主动,好像已经成为习惯,他抱着年渺的时候,总会有种心安和踏实感。 可是这一次,他觉得跟平日的相拥是不一样的,但具体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上来,只僵硬着,似乎无动于衷,但年渺好像看出了他的真实面目,看出他是在等待着自己的引导,便一点点将自己的手臂从他腰间抽离,同时拉住了他的一只胳膊。 越沧海慢慢转过身,还没有跟年渺相对而望,对方已经熟练地钻进了他的怀里,他将胳膊放在年渺的腰间,耳畔又响起那两个甜蜜的音。 “抱我上床去。”年渺再次告诉他,腿已经在不知不觉中顺着他的腿缓缓往上蹭,让越沧海又是一阵心悸,不知为什么嗓子也变得干燥难耐,却因为这样的提示开了窍一般,将对方横抱起来。 门在身后悄无声息地关拢。 窗户也是紧闭的,只留下桌上一盏灯,橘黄的光充盈满屋。 也许是喜欢这个颜色,年渺布置的屋子都是大红的,以至于小小的卧房像婚房一样喜气洋洋的,床帐自然也是大红,绣着浅金的暗纹,一半拢起,一半垂落,半遮半掩,朦朦胧胧,即使知道里面没有人,也想要窥探进去。 年渺太轻了,羽毛似的没有重量,越沧海却紧张得心一直悬着,将他放在床上后,竟然有了放松之感,仿佛解决了一件大事。 床还是太小了,即使年渺再单薄,也是个成年男子,两个人挤在一起一定十分艰难,越沧海是打算离开的,将人放下后便立刻转身,全然没有平日的从容,倒像是落荒而逃。 第456章 他的衣袖却被紧紧攥住了,根本走不了,只能站在床边,凝望那双有些固执的眼。 床褥是大红的,年渺是纯白的,如同一片轻盈的雪花落在热烈的红梅间,不但没有被艳色夺去光彩,反而被衬得更加恬然美好,让他根本挪不开自己的目光。 不是谪仙下凡,本身就是仙。 他的衣袖还在对方手中攥着,在被一点点往回收,年渺的力气并不大,却让他毫无反抗之意,顺着对方渐渐俯身,忽而收力一紧,他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拽了下去,在跌落到年渺身上之前,他及时用手臂撑住了自己的身体,没有压到对方,但也仅限于没有压到,两个人之间近得只能放得下一张薄纸,他甚至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暖意,还有甜蜜轻缓的呼吸。 他迟迟反应过来,第一次跟对方距离如此之近,近到能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眸里自己的倒影,近到有些错乱的呼吸也纠缠在了一起,无法分开。 夜晚的漓玉泽无比安静,灯不知道什么时候熄灭了,拢好的床帐也莫名散落下来,一半搭在了他的身上,他浑然不觉,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心跳前所未有的快,杂乱而剧烈,随时能从他胸腔里蹦出来。 仿佛时空静止,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双眼。 不知过了多久,年渺轻轻推了他一下,他像是没有重量的木偶,顺势倒在了一旁,床帐完全垂落下来,隔离出小小的一方天地。 年渺已经贴进了他的怀中,轻声问他: “今晚还走么?” 越沧海已经失去了思考,只知道顺着他的话回答,开口时声音尚且有些干涩: “不走。” 年渺安心下来,一点点蹭着,枕上了他的胳膊,满头发丝铺满了他的肩膀。 那头白发在黑暗中也是如月光一半,虽然很淡,但也分外刺目,越沧海的目光落在上面,不由握住了其中一把。 他终于问出了一直想问的问题: “这是天生的么?” “不是的。”年渺乖顺地回答他, “是后来变成这样的。” 越沧海的不由收紧一下了: “怎么变的?” 年渺没有立刻回答,慢慢仰起脸,直到和他对视上才开口: “想你想的。” 四个字和那双眼眸都暧昧而深情,藏着无限的眷恋,如若他们真是阔别已久的眷侣,越沧海定会为此而动容,可他知道,他们只是萍水相逢,并未有过前缘,也不会出现思念一个人思念到早生白发的情况。 年渺经常会说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与人开玩笑,他应该嗤之以鼻,觉得荒谬,不做理会,可不知道为什么,内心生出深深的酸楚来,甚至连眼睛也有些发酸,偏过脸望向床帐,才遏制住深处一股莫名其妙要喷薄而出的冲动。 “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这一句似游雾,缥缈而虚幻,很快就散在空中再也寻不见半点踪迹,甚至让人怀疑有没有出现过,但越沧海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那股冲动又在他心里撞击着,让他彷徨而怅然起来,愈发觉得胸腔沉闷无比,找不到宣泄的出口,他想问年渺到底是什么意思,却看见对方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也变得绵长而平静,应该是睡着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黑暗中彷徨,一晚上都没有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 可恶啊怎么还有这么多剧情点! 第198章 遮 寒节这日下起了迷蒙的细雨,天刚破晓,越沧海便忙碌起来,要将将一筐筐祭品移到后山缓坡上,在每座坟前摆好,要给每座坟扫墓,烧纸钱,点香,要把寒无带挂在墓碑上。 年渺指责他这两天没有归家,让自己一个人忙碌,所以这些事都应该让他来做,他觉得很有道理,于是顺从地任其指挥。 季老太太年迈以后,就再没有精力这么齐整地上坟了,顶多给自己的几个长辈敬香,如今有了晚辈的帮衬,才能照顾周全。 这些事情和规矩不难,但极其琐碎麻烦,即使越沧海偷偷做了弊,也到中午才布置完,年渺搀扶着颤颤巍巍的老人家对着整个墓群跪拜行礼,他也要跟着跪,却被对方阻止: “好孩子,你还不是我们家的人,等以后跟阿胜成了亲,这片就是你们打理了。” 年渺微微一顿,听从了对方的话,倒不是他自恃身份,只是怕这些亡魂承受不住他一拜。 她拜完整个家族,又去拜自己的几位长辈,便已经筋疲力竭,年渺回头望,看见越沧海在最边缘的一座空坟前驻足,垂落的发遮住了他的侧脸,看不清表情。 他在想什么呢?年渺想,是在回忆幼时,还是在想刻骨铭心的恨与仇,抑或在怀念,透过一座空坟眺望数千年前,一个有几分天赋的边缘地方的魔族少年放弃了无忧无虑的生活,满揣着希望和憧憬前往遥远的魔城学习晋升,却发现自己渺小如沧海一粟,被淹没在滚滚洪流之中。 当他第一眼见到刚从断生崖中出来的季一粟时,他就明白为什么最开始的越沧海会穿白的,因为和对方父亲一模一样。 细雨还在缠缠绵绵落着,坟上却不见半点湿意,黑色的寒无带也被风吹得朝同一个方向扬起,轻飘飘的,指引归家的路。 “让雨落罢,没事。”季老太太和蔼道, “寒节哪有不下雨的。” 大概早年离家的孙子是有些天赋的,所以归来后能操纵云雨也在情理之中。 第457章 她说完,地面上浅色的尘土便晕染成一点一点的深色,很快深色连成一片,被打湿的土腥味和清新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 年渺撑起了不知哪儿来的油纸伞,依旧看着越沧海,对方听到了声音,偏过脸来,正好和他遥遥相望着。 “阿胜啊。”季老太太稍稍扬高了声音,越沧海听见,便迈步往这边走,以为对方要自己跪拜,临到身边时有些犹豫,虽然有同样的血脉,但实际上他自己才是先祖长辈,跟这些被埋葬的后辈也十分陌生。他只有一身倔强的傲骨,没有跪地的习惯,即使是假的也做不到。 “来。”她并没有要求对方跪拜的意思,而是招呼着,指着身侧一处空着的地方道, “这里是时候该有座新坟了。” 越沧海听懂了她的意思,很快那处空地出现了一个深坑,她又道: “今天西路口老洪家卖棺材,你去买一副回来,不知道哪里的话,让妙妙带你去。” 越沧海道: “我知道。” 他看了眼年渺,没有说话,身影消失在原地,眨眼间又出现,朝年渺伸出手。 年渺原本还有几分伤感之意,看到他这个动作,忍不住像被戳开的气泡噗嗤笑了出来,又很快敛起神色,在他掌心放了一沓魔币。 越沧海拿到钱,再次消失,等回来的时候,深坑中便多了一副棺材。 “妙妙。”季老太太见了棺材很是满意,又对年渺道, “把包袱给我罢。” 包袱是她自己昨晚就收好的,年渺帮她拿着,听见后便递给她,她接过来手有些颤抖,好半天才解开结,让越沧海打开空馆,将包袱里的东西一一倒在棺材中,都是些有些年头的物什。 细雨飘零在空中,久久没有落下去。 等重新盖棺埋土后,她点点头,觉得没有其他事了,扶上年渺的手臂: “回去罢,明天你们还要去深雪里呢,那儿太远,最好今天下午就动身,晚上别没处歇脚。” 人到了一定的岁数,总会对自己的陨落有些许预感,要趁着晚辈还在的时候,为自己的后事早做准备,免得哪一天晚辈再离开,身亡时无人料理,落得个无根可归的惨淡结局。 年渺内心的伤感更甚,他大概能明白这个时期的越沧海为什么会在此地驻足许久,在无尽和血腥的复仇之路的间隙里,来到生父出生和长大的地方,才能感受到几分宁静,得到一丝喘息。 细雨在不知不觉中停了,坟墓前的香火还在烧着,三人一同慢慢往回走,到了家门口,季老太太便催促他们赶紧收拾,别耽误了去深雪里。 二人回到卧房,越沧海看着翻箱倒柜的年渺才问出来: “深雪里是什么?” 年渺抬头望向他,不由弯了眉眼: “到底你是魔还是我是魔,怎么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还要问我这个仙?”不等对方回答,他便解释, “今天是‘死’,明日是‘生’,周围部落的年轻人都会聚集到一处庆贺,深雪里是这边最繁盛的一个部落。”他转过头,继续在箱子里找东西, “你若是不想去,我就一个人去瞧瞧热闹。” 越沧海道: “去罢。” 听到他同意,年渺将一大堆东西找出来扔到床上,都是华丽的衣裙,又把一套迭得整整齐齐的男装放在一旁,指着道: “这是你穿的,我已经给你选好了,你再挑一套我穿的。” 越沧海觉得莫名其妙: “为什么要我挑?” 年渺道: “你要穿我喜欢的,我要穿你喜欢的呀。” 他说话的时候,已经走到越沧海身边,十分自然地将手贴到对方掌心,手指插。,入指缝再合拢,形成交握的姿势,身体也贴近了,声音也变得很轻: “你喜欢我穿什么样?” 这句话实在太暧昧了,像是最亲昵的私语,让人没由来心跳加快。 越沧海不自在地偏过脸,不敢去看他,仿佛要甩开什么似的匆匆走到床边,挣脱了他的手,假装专心去挑衣服。 不知道为什么,年渺让他挑的这些衣裙都十分顺眼,好像早就摸清了他的喜好一样,让他游移不定。 年渺在一旁看着他,看他的目光在哪件上面多停留两秒,和自己预料的一模一样,看来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的喜好就没有变过。 越沧海的目光最后在两套衣裙间徘徊起来,一套是传统低调的黑红,会将人包裹得严严实实,一套则是相反,是魔族罕见的雪白,充斥着繁琐的装饰和飘带,华丽而张扬。 毫无意外,他还是定下了第二套,年渺努力压下想翘起的唇角,假装若无其事地将另一套收起来: “那我们明天早上走?外面不好过夜。” 越沧海“嗯”一声,见他要迭衣服,又道: “现在换上。” 年渺转过身,看上去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他的话,低头解自己身上的衣服,越沧海心头猛地一跳,匆忙背过身去,假装去关门,关好后手还是搭在门上,半天没有移开。 其实也没什么,两个男子之间无需避讳,但他还是不敢多看。 他也不明白为什么,是两个人之间表面的未婚夫妻身份,还是其他不可诉说的原因。 不知过了多久,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音停了,他听见年渺有些踌躇的声音: “越沧海……” 他微微一顿,从迷茫的思绪中清醒,松开搭在门上的手转过身,看到年渺后微微一怔,心跳又是控制不住的剧烈,甚至大脑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第458章 年渺低头看自己不到膝盖的缀着银饰的裙子,被轻纱飘带缠绕的双腿,软纱织成的盈盈如水的鞋,垂下的手捏住了裙摆,又抬眼不知所措地望向越沧海。 越沧海的眉头微微锁起,走到他面前,目光从肩头和锁骨渐渐移到小臂和腰,又到交错的双腿,都是裸。,露出来的,虽然的确精美绝伦,但也露太多了。 凝望片刻,他抬起手,似乎想触碰,又很快缩了回去,但年渺身上渐渐蔓延出了细碎纯白的珠花,是各种花朵的样式,如同雪做成的一般,将裸露出来的地方恰到好处地遮挡住,又不会喧宾夺主,失了韵味。 年渺忍不住笑了一下,又立刻收住,巴巴瞧着他,一副可怜兮兮的懵懂模样,可越沧海丝毫不觉得他可怜懵懂,甚至有种被下了套的感觉,只瞥向他: “明早走?” 年渺“嗯”一声。 越沧海一顿: “那后天我们再离开。” 年渺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片刻后才问: “离开……这里么?不回来了?” 越沧海道: “你要想留下也可以留一段时间,事后我来接你,带你回家。” 他觉得这样算是最稳妥的,留在一个平静的地方,不用到处奔波,这两日他已经找到阴罗,并将其诛杀,此地已经是安全的了,可自己又答应过对方,不会再将人丢下,如若年渺喜欢这里,能主动留下,再好不过。 “我不留。”年渺立马否定了他的打算, “我要跟你在一起,哪里都去。” 他有些意外,季一粟竟然选择这么快离开,他还以为对方会留恋这里,会有悲悯之心,会照顾到季家最后一个后人善终才离开,但转念一想,季一粟确实不是容易对什么产生深切情感的人,或许会有留恋和善意,但也是浅淡的,没有到会阻挡自己前路的地步。 他有些着急地去拉对方的手,生怕对方将他丢弃似的,满眼都是固执和哀怨,越沧海只拢起五指,将他的手包在掌心,算是答应了,什么也没说。 ———————— 渺;他喜好还真是固定 晚点还有qaq 第199章 萤火 从漓玉泽到深雪里的中心有很长一段路,前往的人大多都选择乘马车,两个人却是走过去,看了一路的繁花盛景,差不多中午到了地方。 昨日还是凄凄哀雨,今日便是艳阳高照,明澈的阳光如金子一般撒了一地,让人的心也跟着舒朗起来。 深雪里不愧是最大的部落,热闹得能比过城池,东西应有尽有,四面八方各个部落里的年轻男女都聚拢在此,穿上最心爱华丽的衣服,五彩缤纷,花枝招展,和平日大不一样,于是部落被蓬勃的朝气充满,连空气也迸发着无限的活力。 生节要在夜晚才会开始,在此之前,众人都会聚在深雪里的中心互相熟悉,年渺一出现,便吸引了许多兴奋灼热的目光,纷纷想要上前搭讪,即使他身边有伴侣也没能阻碍住热情洋溢的年轻人,毕竟魔族没有贞操和钟情之观,只要互相看上,什么都有可能。 越沧海的眉头又拧了起来,拉着年渺隐匿在人群中,再也寻不到踪迹,心里又堵得慌,以至于一声不吭。 年渺确实只是想来看看热闹,看看魔界的大部落和人间有什么不同,但来了之后也感到了一丝怪异,抓着越沧海的手跟对方贴紧,委婉哄着: “我们去看看罢,看看有什么要买的。” 那些兴奋觊觎的目光消失之后,越沧海总算是舒服了一些,闻言应了一声,牵着他不紧不慢往集市上走。 深雪里的集市比漓玉泽的足足大数十倍,一整天都逛不完,东西也大多是罕见的,许多低魔在其中贩卖添了法术的物什,有会占卜运势的兔子,有喝下后会变成各种形态的药剂,好在最多只会持续半天,有像太阳一样金灿灿的衣裳,应有尽有,看得人眼花缭乱。 年渺穿梭在其间,像只招摇的新生蝴蝶,几乎一刻都没闲下来过,他买了喝下会变成各种形态的奇妙药水,非让越沧海喝下去试试会变成什么样,越沧海不愿意,反过来要强行喂给他,闹了一路药水都洒完了,最后谁都没有成功,只能站在一旁看着其他买了的人喝下去会变成什么样,有头颅变成花的,有浑身膨胀的,惹得周围全是欢笑。 年渺看了一会儿便看腻了,又去别的摊上溜达,有感兴趣的就买下来,他一开始的钱早就花完了,只是越沧海每次出去回来都会带许多,尽数交到他手上,自己一分不留。 或许对于旁人来说,隐匿后的他们是灰白的,但在越沧海眼里,世界和喧嚣的人群才是黯淡的灰白,离他很远,只有年渺是鲜活的色彩,装满了他的眼眸。 直到夜幕降临,年渺也没有逛完整个集市,但周围的人都已经齐齐往深雪里中心涌去,他也不得不暂且收手,拉着越沧海随人群一起走,到了深雪里中心后,看见一堆巨大如两座城门的篝火,足足有七八丈高,火光几乎能照亮整个深雪里,直直蹿到无尽的苍穹,连明亮的红月也变得黯淡无光,要被火舌吞噬。 年轻的魔族围绕着这巨大的篝火欢歌载舞,随性而张扬,两个人在一旁驻足而望。 漓玉泽的长辈们只说深雪里的生节会很有意思,劝他和越沧海一起去玩,可又没说哪里有意思,他凭借着在凡间的经验,心想大概是些有意思的活动,像是舞龙舞狮,赏月吃月饼,闹花灯猜灯谜一类,可等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也不见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只有无数魔族混乱的歌舞,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 第459章 红月升上了高空,他等得有些乏味了,无精打采地靠在越沧海的身上,从肩膀慢慢滑进怀里,感受到对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又很快恢复正常,犹豫了好一会儿,手臂才环上他的腰,将他圈在怀中,低下头时下颌正好抵住他的脑袋,低声问: “困了?” 年渺在他怀里蹭了几下,稍稍换了更舒服的姿势,含糊应了一声,正想抱怨怎么什么活动都没有,却听见了一些特殊的声音,这种声音虽然久远但十分熟悉,让他萎靡的精神立即振作起来,不由睁大眼睛,往声音的源头望去。 随后他发现,这声音没有源头,像是会传染一般,顷刻间弥漫开,到处都是了。 巨大的篝火依旧在熊熊燃烧着,但火光终究比不上明朗的太阳,在沉沉的夜色中,反倒是幽深的,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照在万物身上更是朦朦胧胧,大概是火焰太炽热,夜色和火光又太美好,使得周围的气氛也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年轻而激情的魔族再也压抑不住心中的热情,开始互相拥吻和亲密,于是歌声渐渐被其他声音所取代,最后完全充斥在天地间。 如果是情人之间的情不自禁,那也还正常,毕竟就算是在保守的人间,年渺也见过不少林中的野鸳鸯,更何况这是魔族,更不会避讳情。,欲之事,可是这些魔族,分明没有固定的伴侣,很快乱成了一大锅粥,什么都分不清了,快得年渺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呆呆地愣在原地,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见过这个阵仗,深深被震撼住。 有魔族注意到还有两个穿得好好的人立在一旁不知所措,带着会意的笑,凑过来想邀请他们: “既然都来了,一起啊。” 虽然有隐匿之术,但这种隐匿不是完全隐身,而是让自己变得毫不起眼,在他人眼里是最普通平凡的人,根本不会注意,而此刻正常人就有些醒目了。 年渺还沉浸在深深的震撼之中,忽然眼睛一花,顿时巨大的篝火和混乱的魔族都消失不见了,耳边一片寂静,只听见潺潺的溪流声,还有越沧海有几分杂乱的呼吸。 他猛然被推开,脚步甚至有些不稳,迷茫地抬头,看见越沧海虚假皮囊下白皙俊美的脸已经涨成了极其罕见的红,一直蔓延到耳根,耳朵更是红得滴血,眼里却盛满了怒意,说话声都语无伦次了: “你,你,你跑这么远,就是为了来,来这个?” 他虽然八岁时就独自落入崖底,不知世事,但也本能明白过来那是最原始的繁衍,受到的震撼比年渺要大得多。 明明是指责,却更像是恼羞成怒,又有着浓浓的青涩,连年渺也被传染得脸红起来,看着他愣神片刻,才意识到被误会了,抬高声音反驳: “我也不知道会是这样的啊,人家只是跟我说可以来玩,我怎么知道是玩这个,我要是知道这样,肯定不来了啊,你怎么能以为我是要……” 大概是被误会太委屈,他说着说着嗓子就哽住了,眼里积蓄起水色,眨巴两下,眼泪就如珍珠般滚滚而落,到最后索性不说话了,只用殷红的泪眼瞪着对方,进行无声的控诉。 越沧海立刻熄了火,不自在地偏过脸,看旁边地面上的杂草,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两个人都低着头,沉默着谁也不理对方,只偶尔能听到年渺的一两声抽泣。 越沧海只一心要逃离那个混乱之地,并没有注意逃到了什么地方,此时才发现是一处绵密的幽林,周围没有什么危险的活物,只有一些不大的鸟兽虫鱼,边上是一条小溪,映了绯红的月。 夜风柔和而清凉,一点点驱散身上和耳边令人窒息的灼热,让人总算舒服了一些。 他的神识扫了一圈,再也没有什么可探查的才转回来,依旧垂着眼没有望向对方,等脸上身上的热度散尽,干咳了两下才不自在地开口: “回去么?” “回哪儿啊?”年渺的声音还带着哽咽,却是不客气地怼他, “你还想回去看啊?” 越沧海的脸又开始泛起了粉,毫无底气道: “不是,我是说……” 年渺转身沿着溪边走不理他,他便在后面跟着,一步不拉。 溪水蜿蜿蜒蜒,好似没有尽头,不一会儿,渐渐有一些萤火虫在溪边徘徊,越往前越多。 年渺似乎被萤火虫吸引了注意力,扬手要去抓,惹得萤火虫四散飞舞起来,一只都没有到手,他跟着萤火虫往前追逐,一直到前方一只都瞧不见了,才想起返回去追,一转身直接撞在了越沧海身上,当即捂住了鼻子。 他抬头瞪向对方,还没怪罪对方怎么跟这么紧让他撞到,却对上一双漆黑沉郁的眼眸,越沧海牵过他一只手,大拇指在他掌心摩挲两下,让他的手掌不自主地摊开,另一只手虚虚握成拳,放在了他摊开的掌心后,再慢慢展开,收回了那只手。 十几只萤火虫徘徊在了年渺摊开的掌心间,又缓缓飞起,点点浓绿的流光漫舞,如人间的星河,照亮了他的手,他的手被越沧海的托住,一大一小,对比十分鲜明。 月色被浓密的树冠严严实实遮挡住,渺小的萤火汇聚成唯一的光芒。 年渺怔怔地抬眼,目光随着飞舞的萤火虫一同游动,又觉得掌心发痒,低头看见一只萤火虫停在了他掌心,大概是迷失了方向,懵懵懂懂一动不动,他欣赏了片刻,轻轻晃了晃手掌,那只萤火虫便飞起来,和其他的同类飘向远方。 第460章 他的手又变得空荡荡的了,底下越沧海的手依旧托着,此时一点点合拢,又将他的手包在了掌心,慢慢垂落下去。 “回去么?”越沧海轻声问他。 “你怪我。”年渺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依旧在坚持刚才的事,声音虽然依旧别扭,却放轻许多,更像是委屈, “道歉。” “……对不起。” 越沧海虽然没有说过这三个字,开口时却十分顺畅,声音比平时都要温和。 年渺忽然不好意思看他了,低头看到两个人交握的手,也觉得不好意思,明明做了这么多年夫妻,偏偏还是会有剧烈的心跳,只能移开眼看着地面上冒出的白色小花,半晌才闷闷“嗯”一声。 虽然这么说着,但两个人都没有动。 年渺慢慢反应过来,算是明白了“生”的含义,对于繁衍困难的魔族来说, “生”就意味着繁衍,意味着最原始的交流,所以“生”是属于年轻人的新生,是一场盛大的交流,年轻的魔族没有忌讳,只要自己情愿,就能参与到这场混乱的盛事之中,能繁衍出后代就是好事,至于孩子的生父是谁,不是什么重要的问题。 他听部落里的长辈闲聊的时候,也经常听到一些常人无法理解的荒谬异闻,但在他们的眼中只是饭后闲谈,算不上什么, “生节”的活动,虽然不会避讳,但也不会直接说出来具体的过程,才让他出现了这样的误会。 风中送来了混合的花的香,甜而幽寂。 年渺看了半天地面上的花,慢慢抬头,又别扭了一会儿才踌躇着望向对方的眼眸,看见越沧海一直在望着自己,目光交汇时对方想要躲避,但还是留了下来,只是躲躲闪闪不大自在,紧紧抿起薄唇,不久前刚被夜风带走的粉又悄悄爬上了耳朵。 年渺专注地看着他,根本挪不开眼。 他太喜欢这个时期的越沧海了,虽然看上去冷淡而沉默,孤傲高绝,令人不敢接近,实际上却有着季一粟没有的青涩和稚嫩,根本经不起逗弄。 和他从别人口中听说的传闻并不一样,别人眼中的越沧海是意气风发,所向披靡,无情无义,可他知晓,越沧海是带着血海深仇从断生崖崖底爬出来的,只有无限的隐忍,内心深处又依然保持着人性的善意,和他想的有一点不一样,又差不多就是这样。 他一开始想快点带着对方离开,回到从前的生活,渐渐又改变了想法,他想和对方一起走完这个轮回,去亲身体验“过去”是什么样。 “过去”无法改变,但可以窥探。 深林沉寂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流水声,过了一会儿,年渺轻轻开口,问他: “好看么?” 越沧海没懂,下意识问: “什么?” 年渺道: “萤火虫好看么?” 越沧海不明所以,但还是顺着他的话,低低“嗯”一声,眼里有些迷惑。 年渺又问他: “好看么?” 越沧海: “……不是问过了?” 年渺道: “我是问你我好看么?” 他看见恼人的粉又迅速蔓延上了对方的耳朵和整张脸。 越沧海将唇抿成了一条线,偏过眼没有看他,一时间没有回答,手还是握着的,很快变得灼热无比,整个人又僵硬住。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总算又是憋出来了一声“嗯”, “嗯”出来之后,人又渐渐放松起来,好像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脸却是更红了。 年渺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继续追问他: “那是萤火虫好看还是我好看?” 越沧海: “………………” 他想躲避,却怎么都躲避不开那双明亮如月色的眼眸,被追寻着,无处可藏。 年渺却没有继续逼迫他,短暂的等待之后,忽而挣开了他的手,脸上含着笑,盈盈告诉他: “你最好看。” ———————— 魔族:给你们真神一点小小的震撼 第200章 血污 月上中天的时候,光芒明亮了许多,艰难地从浓密的枝叶缝隙间挤进来,于是林中氤氲起淡淡的红,混着若有似无的雾色,缥缈如虚幻的梦。 越沧海的眼里也蒙上了这层淡红的雾色,雾色中有飞舞的流萤,有年渺含笑的脸。 大概真的是一场梦,他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像雾一样模糊而飘散,渐渐离他远去,又聚拢回来,凝成实体,再分散,再聚拢,反复不定,无法抓住。 视线模糊,思维也模糊起来,年渺的那句话一出,他的大脑就仿佛被搅成了一团浆糊,什么也思考不了,像一粒滚烫的火星子掉落在他心间,飞速蔓延,在他心上的荒野燃烧起无尽的火海,让他心跳如擂鼓,在寂静的深林中,强烈得可以惊动天上人——年渺一定也听到了,毕竟他们离得这么近,让他蓦然生了怯意,有种躲避的冲动,可还是立在原地,怔怔的,不知道要做什么反应。 他的脸很烫,浑身都很烫,再凉的夜风也驱散不走,然而年渺的话和眼睛,比他的脸还要滚烫,很快他整个人都开始燃烧了,他感觉自己已经烧成灰烬飘散到四方,朦胧中又发现还好好的,甚至握着年渺的手,也是滚烫的。 扑通,扑通。 是他的心跳,又似乎是年渺的心跳,或者两个人的混在了一起,交错跳动着。 他毫无反应,如同被施了定身咒一般,年渺却没有催促,也没有说话,更没有焦急失望的神色,而是一直凝望着他,眼眸比夏夜的繁星还要明亮,是专注的,纯粹的,又深藏着许多他看不懂的情思和眷恋,如同酝酿了千年的酒般醉人。 第461章 他醉了,夜晚也醉了,于是天地万物尽数醉在那双世间最漂亮的眼眸里。 流萤飞舞,雾色迷蒙。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沉醉在一场梦中不愿醒来,然而梦终究是要醒来的,他在充满着宁静,花香,水汽,还有年渺气息的夜色中,陡然嗅到了血的味道。 这不合时宜的味道如同硬生生刺穿进来的一支利箭,打破了一切的梦,无比清晰和刺鼻,让他猛地清醒过来。 恶心且熟悉的味道,被他印刻在心里几千年,似乎在寻找着他。 是不幸的罪魁祸首,魔尊奇渊。 越沧海瞬间冷了脸,松开了年渺的手,犹豫了一下,在对方周围布下禁制: “在这里等我,哪里也不要去。” 他顿了顿,简单解释了一句: “很危险。” 年渺没有说话,只乖巧地点点头,目送他的身影顷刻消失,垂眼看自己那只刚才还在被握住的手,同样嗅到了血的味道。 他毫无阻碍地走出了越沧海的禁制,下一刻,身形便出现在了漓玉泽中。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一瞬间终于明白了,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他在漓玉泽住着的这些天,一直有一种深深的矛盾感,因为这个地方太过祥和宁静,如果越沧海在这里住了很久,受到季家最后一位后人慈爱的照顾,那么将会是一份十分温柔美好的回忆,这份温柔会一直留在对方的脑海里,等到他二人定情后,也一定会提起,甚至会带自己来此地,就像回幼时的家一样。 可是对方一个字都没有提过,说明在这里并没有留下美好的回忆,甚至留下是的心理阴影。 而现在看到的场景,总算将他的迷惑解开。 他看见红月之下,一个直立行走足有两米高的狼人闯入了他们在漓玉泽的家中,将正在沉睡的季老太太从梦中捞起,五指如扭曲的尖利枝干,直接剖开她的胸腹,掏出内脏塞进嘴里,咀嚼了两下又嫌弃地扔掉,挖出一对浑浊的眼珠丢在地上后,再一跃而起冲破屋顶,跳跃着前往下一家。 刺鼻的血腥味充斥了整个漓玉泽,年渺浑身冰凉,再无一丝温度。 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看着漓玉泽被血洗,没留下一个活口,却没有动弹,因为他是外来者,根本阻止不了。 “过去”无法改变,纵然他是真神,也无法逆流时光。 面对已经发生的过往,既定的结局,他是如此无力,即使他能够出手,也只是改变了这一次轮回中的幻象,让这一次的轮回发生巨大偏离,没有任何意义。 恍惚间,他看见越沧海带了一身的血污归来,鲜血在白衣上分外醒目,和那狼人正好对视上,那狼人刚刚丢下手里最后一颗咬了一口的心脏,看见他,布着白毛的脸扭曲起来,嘴巴咧得奇大,像是被撕裂了一般,里面全是殷红,似乎在笑,然而野兽的脸使得这笑容极其诡异,在红月下更是令人毛骨悚然,只想逃脱。 狼人一边大笑,一边抬起枯瘦尖利的手,毫不犹豫地刺穿了自己的胸膛,从胸膛划到腹部,掏出一大堆鲜血淋漓的内脏,一口塞进咧开的血盆大口中咀嚼,同时从脚下蹿起绿幽幽的火焰,让他在大笑着咀嚼自己内脏的时候,渐渐被焚烧成了灰烬,没有给越沧海一点复仇的机会。 夜晚重新变得幽寂,静得连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和窸窣的虫鸣声都消失了,仿佛一切都被埋葬在浓郁到近乎实质的血腥味之中。 越沧海依旧站在一滩血泊之中,脚边尚且有两具被毁坏到看不出真面目的尸体,他静立着,垂眼看着狼人被焚烧殆尽的地方,那里已经变成了一滩焦黑,半晌才似乎察觉到什么,缓缓抬起眼,看见了一团月光朝自己飞奔而来,下一刻便扑进了自己怀里。 他被紧紧拥抱着,力气大得让他竟有了几分窒息之感,他想起自己的衣服上全是血污,会弄脏最纯净的月光,可年渺抱得太紧,紧得他根本推开不了,他现在也没有任何力气再推开了。 他没有问对方怎么会发现,也没有问对方是怎么解开自己的禁制的,他最后什么也没说。 年渺在抱住他的一剎那便崩溃不已,眼泪如决堤的河水涌出。 “我们回家,现在就回家……”他不断重复着, “我不要你轮回了,不要再轮回了……” 他从世人口中听说的越沧海,是横空出世,直接将第一任魔神吞噬的惊天奇才,顺顺利利,没有挫折,没有坎坷,冷静无情,所向披靡,然而当他进入这段过往的时候才发现,外人能看见的只有结果,看不见过程的。 第一任魔神生而为真神,是真正的杀戮和血腥的象征,绝不是纸糊的存在,一定已经从“十七”中认出了越沧海的真正身份,知晓这是当年那个从断生崖中侥幸活下来的小孩的复仇,而他不会有恐惧和惊慌,相反,他饶有兴致地窥探着这个小孩,在最合适的时候给予了最残忍的挑衅,让越沧海受到了出崖之后第一次巨大的打击。 没有任何人会被年渺更了解季一粟,他知晓季一粟的性子,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弯弯绕绕,而此时的越沧海,在崖底孤寂待了数千年,实际上的人生经历只局限在八岁之前,简单得纯粹,更是直来直往,脑中只有两个念头,想复仇就复仇,直接坦白自己的身份,或许会有一点挑衅的思想,但也只是一点点。 第462章 他会认为自己针对的是仇敌,仇敌也会针对自己,却不想对手老辣狡猾,残忍无道,没有人性,将杀戮转移到无辜的普通人身上,仅仅是因为他跟这些人有了微不足道的瓜葛,借此摧毁他的心。 初出茅庐的越沧海,是无法跟疯魔抗衡的。 这只是第一次,也许后面还会有无数次,让纯粹的越沧海不敢再接触任何人,从此踽踽独行,在一次次的伤痕和血泊中得到淬炼和成长。 成长的代价太过残酷,残酷到年渺甚至都想象不出来会有这样的经历,以至于他近乎崩溃。 在此之前,他会想好好陪越沧海走完这个轮回,会想拥有对方完整的一生,会想虽然无法改变过往,但至少以后季一粟回忆起来这段时光时,不会再是冰冷而孤独的,而是有他在的热烈。 但是现在他完全变了,他舍不得,舍不得对方再经历一次过去的痛苦,他不想再让对方陷入轮回了。 他沉浸在欢喜之中,甚至天真地以为可以一直这样顺利而快乐地走下去,却忘了季一粟的“过去”是不会有快乐的。 越沧海任由他抱着,不知过了多久,垂落的手才缓缓抬起些许,却忽而停留住,好一会儿又慢慢垂下,放弃了回拥。 他想,他是没有资格拥抱月光的。 什么回家,什么轮回,他听不懂。 ———————— 还有两章结束!今晚一定行!(坚定) 第201章 归 浓云渐渐聚拢,很快遮天蔽月,乌压压一片,低得几欲垂到地上,耀眼的电光在其中交错闪烁,沉闷的雷鸣由远而近。 一场大雨毫无意外地降临。 血腥味被滂沱的雨水冲淡了些,却混入了泥土的味道,更令人作呕,年渺撑起了伞,替越沧海挡住了雨,看着对方在后坡季家坟地里挖开了前日才建好的新坟,将季老太太的尸身放进了棺材里。 越沧海已经很努力将尸体拼完整了,被挖掉的浑浊眼球,啃了一口的心脏,抓起来一大把的肠子,都尽量放在原有的位置上,勉勉强强能粘住。 安安稳稳了一辈子,却在最后的时光里没得到善终。 年渺记得很清楚,越沧海不会治愈之术。崖底的烈火只教会了他毁灭,无法让他学习到治愈。 一束皎洁的月光落在了残缺的尸首上,尸首逐渐愈合,至少看起来是个完整的人了。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一点没有影响的改变。 越沧海没有看他,片刻后,低低说了一声生硬的“多谢”,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年渺却辛酸起来,这明明也是他的事,越沧海却跟道谢,仿佛他们十分陌生一样,短短时间内,就要跟他撇清关系。 过去和现在,都是这样,一旦察觉到自己身上带了刺,就开始把别人往外推,不让任何人接近。 过去他会难过,现在他只会心疼。 埋完了土,立上碑,越沧海刻上了“季瑶之墓”四个字,这是从季老太太记忆里翻出的真正名字。 二人在墓前静默良久,直到雨渐渐变小,淅淅沥沥滴着,年渺才偏过脸看他,轻声问: “哪里受伤了?” 越沧海沉默了一会儿才道: “没有,别人的血。” 年渺知晓他虽然不会治愈别人,但本体肉身强悍,可以自愈,这么长时间过去,想必已经好了,没有坚持检查。 越沧海回答他的同时,身上染血的白衣褪去,换上了纯粹的黑衣,干干净净的,看不到任何血迹。 纵然染上了血污,黑色也是很难看清的。 他鼻子一酸,眼泪又要掉下来,被他克制在眼眶中,慢慢憋了回去。 就是这个时候开始习惯穿黑色的罢,模仿着记忆中父亲的形象出崖底,却发现白衣沾上血太显眼,从此只有去见人的时候才会穿,比如拜访寄余生找兵器时,比如上天界寻母时。 说完这两句,又开始静默了,明明站在一起,年渺撑着伞将二人遮挡在伞下,之前却小心隔着距离尽量不碰触到,好像他们是第一次见面一样生疏。 忽然越沧海朝他伸出手,似乎想拉他,在碰到他的手时凝固了一下,改为握住他的手腕,隔着薄薄的衣料,没有直接接触到肌肤。 年渺眼睛一花,只觉耳畔的风呼啸而过,眨眼间便出现在一条幽寂的小道上,两侧是浓郁的草木,前方是化不开的迷雾,有不少穿着黑甲的魔兵在守卫着。 越沧海没有动作,那些魔兵便直挺挺倒了下去,他松开年渺的手,没有看对方,只望着那团迷雾: “这是仙界和魔界的交汇口,结界最薄弱的地方,进去就能回家。走罢。” 他早已打探好了年渺回家的路,但迟迟没有带对方过来,他为自己找的借口是“还不知那个师兄的死活”,现在不想用了。 年渺看着他没有说话,似乎愣住了,很快反应过来他在赶自己走,立即去抓他的胳膊,他却甩袖躲了过去。 “我不走。”年渺看着他,眼圈红了起来, “你又要赶我了,我就是不走,就要跟你在一起……” “回去。”越沧海冷漠的声音打断他, “那里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不回!”年渺扬大声音,固执得像块顽石, “你害怕了,一害怕就赶我,我就不,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我就不回去!” 第463章 越沧海身体顿时僵住。 “随便你。”他慢慢转过身,声音还是沉稳的,只是走路时迈步十分艰涩, “我答应的已经做到,随便你去哪儿,别跟着我就行。” “我要去找我师兄。”他倔强地往回走,声音冷静下来, “你走罢,我自己一个人去找,不管我算了,死了活了都别管我,永远别来找我。” 他收起了伞,让自己淋着雨,两个人都往回走,却是不同的方向,很快越沧海的身影便消失了。 年渺的脚步渐渐迟缓,最后找了棵还算茂盛的树,在树下抱膝而坐,任由雨水从缝隙间,枝叶上,打在他的身上。 雷声轰鸣,雨点子却很小,不知道过一会儿会不会还有大雨。 时间极其漫长,实际上并没有过去太久,天空还是暗沉沉的,乌云密布,落着细雨,不见晨曦。 没有一丝光,只有他一身白,周身的月光黯淡得几乎消失了,在黑夜中像一粒微小的萤火。 雨似乎停了,年渺的身上不再有水低下,他将脸缓缓从膝盖间抬起,看见越沧海撑伞站在他面前,将伞往他的方向倾斜,把雨水完全挡住。 年渺没有说话,又把脸埋了回去,半晌,才缓缓伸出一只手,停留在半空之中。 他的手被握住了,微微用了点力,他顺着那道力被拉了起来,继而扑进对方怀里,紧紧抱住对方的腰。 “不是赶我走么?不是不要我么?”他很有气势地开口质问,问了两句却变成了委屈的哭腔, “还回来找我做什么?我是死是活都不要你管……” 越沧海忽然单手抱住了他,按着他的背将他压向自己,一手还固执地撑着伞。 年渺猝不及防,跟他紧贴在一起,仰着头,下巴抵在了他的锁骨处。 天地连接成无边的黑绸,雨落在草木上的声音清晰无比,如同奏了哀惋的曲调。 年渺慢慢松开了环抱着他腰的胳膊,他僵住,似乎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整个人变得颓然了,按在年渺背后的手一点点松开。 下一刻,他却察觉到年渺勾住了他的脖颈,将他的头往下压,他的心跳陡然一滞,既而剧烈得要冲出胸膛,他的大脑一片空白,茫然而顺从地低下头,唇瓣被贴上了柔软冰凉且有湿意的东西。 没有任何阻碍,他被柔软的舌翘开了唇齿,纠缠不休。 最后还在坚挺的伞直接掉落在地,无人去管。 细雨织成了遮挡万物的帘幕。 年渺抛弃了所有顾虑,忘了这是在幻境中,一心沉浸在遥遥相隔了二百年的思念之中,只在被按在树前时迷迷糊糊想起这是越沧海。 “过去”还是有些不同的,反应青涩但太过猛烈了,以至于他的唇被咬得生疼,但至少这一次回应了他。 沉寂了两百年的火比以往都要旺,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一条腿已经缠了上去,手也摸上了对方的要害,想引导着未经人事一无所知到恐怕连要害都不了解的越沧海欺负自己,对方却忽然推开了他。 他无比茫然,喘。-息着,不知所措地望着对方,唇瓣红得滴血,已经微微肿了起来,衣衫也是凌乱的,表情无辜而委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越沧海看着他,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年渺。”他的声音沙哑而干涩,开口十分艰难,却一字一字,清晰无比, “你这样做,想的是我还是别人?” 年渺愣住了,怔怔地望着他,一时间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越沧海看见他的反应,以为是被自己戳穿,心瞬间冻成了冰: “他到底是你师兄,还是你夫君?” 他早应该想到的,早应该明白的,相似到会被认错的脸,执着的跟随,自然得仿佛认识了许多年的亲昵和拥抱……都不会是无端而起。 他的声音在努力维持着冰冷和稳固,却还是带着一丝颤抖: “你一直跟着我,对我……那般,其实是因为把我当成了他么?” 年渺会喜欢把手塞进他掌心让他握着,是因为和师兄就是这样的习惯;会让自己挑裙子,是因为师兄有这样的爱好;会肆无忌惮地抱他,是因为和师兄向来如此。 为什么跟他沉沦的动作会如此熟练,是因为……跟师兄早就有过千百遍。 他们根本不是什么师兄弟,而是实打实的夫妻。 而他只是在魔界的一个消遣,一个替代品。 他早该明白的。 年渺从来不是一个纯真的人,甚至不是一个好人,心机剖测,诡计多端。 他早该明白的。 天地仿佛在崩塌,他不由捂住心口,只觉心脏被一只手攥紧,在随意揉捏,疼得他喘不过气来,甚至要昏死过去。 他早就该明白的,为什么一直不愿意去想? 年渺呆呆看着他,终于意识到又一个被自己忽略的问题。 他的确一直故意在对方面前提“师兄”,可他只是在试图唤起对方深处的熟悉感,好让“现在”和“未来”融合时更加容易,没想到会让对方产生误解,在越沧海眼里,就变成了代替品。 一跟对方有关,他的大脑就跟灌满了黏稠的蜂蜜似的,一点都不好使了。 “我没有。”他的声音和语气认真而沉静,望着越沧海, “你从来都不是替身,我根本没有……” 他叹了口气,此时竟然词穷了,根本想不出言语来,一声“你就是我师兄”含在嗓子间,又吞了下去。 第464章 他看着受到最大打击有些疯魔状态的越沧海,觉得对方不能受到刺激了,沉默了片刻后伸出手摊开掌心,掌心间浮起两样被月光包住的东西,飘到了越沧海面前。 “越沧海。”他轻声叫了对方的名字, “我真的要走了,这是我一直带在身边的护身符,现在送给你,它会保护你平安。” 越沧海没说话,只定定看着他,眼圈已经是红的。 “这颗星星,你一直不要,但我还想送给你。”他垂下眼, “你不许愿,我许,许愿我们还会相见。” 他说完便化为一团月光消失,半点没给越沧海拒绝的机会,越沧海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被迫接受了他留下来的两样东西。 他面无表情地伸出手,让那块护身符和星星落在自己掌心。 他觉得护身符十分眼熟,却没有来得及细看,那颗年渺一直想给他的星星贴到他掌心时,倏尔绽开耀眼的光华,飞到他面前,化成了一把古剑。 * * * 天还是黑的,雨已经停了下来,乌云渐渐散去,现出一轮朦胧的红月。 漓玉泽的血腥味尚在,但已经被雨水冲刷得很淡了,寂静得只剩下偶尔落下的水滴的声音,年渺站在后山坡季家的墓群外,正抬头仰望着天空。 无垠的苍穹下,无数道光束划过天边,直直坠地,形成盛大的流星雨。 不是红色的星,而是璀璨的银白,仿佛永不停息。 年渺兀自欣赏着,察觉到有人出现在不远处,缓缓扭过头,和前方几丈外的人相对而望。 一黑一白两道身影被流星照亮。 “我十八岁生辰那晚遇见了一颗流星,想要许愿,可是流星落得太快了,根本来不及。”他轻轻开口,却无端说起很久以前的回忆, “于是我师兄为我下了一场流星雨,让我顺顺利利许了愿,我许的愿望是,想要跟师兄永远在一起。” 他微微一笑: “越沧海,我给你的星星,你许愿么?” 越沧海看着他,眼中划过无数璀璨的光,半晌,才从嗓子里“嗯”一声。 “许的什么愿?” “跟你一样。” 年渺眉眼也弯了起来: “那你一定能见到我师兄了,等你见到他,能帮我给他带点话么?” 越沧海问: “什么话?” “就告诉他……”他拖长了音,似乎在思索, “告诉他,我为了见他,做了很多事,吃了很多苦,他一定要补偿我才行。” 越沧海的喉咙滚动了两下: “好。” “还要告诉他,他的信我收到了,可我不想给他写回信,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想告诉他,等哪一天我想写了再给他写。” “好。” “还有一句话,不过不是我说的,是帮他的阿娘带的,他的阿娘让我告诉他,他的爹娘一直都很爱他,从来没有变过。” 静默许久,越沧海才应了一声“好”。 年渺又望向了天边的流星雨,没有再看他,声音中带了一丝细微的哽咽: “还要告诉他,我很想他。” 天地在悄无声息地变得虚幻起来,甚至成了半透明的,如同缥缈的雾缓缓摇晃着,一切都要崩塌,只有流星雨还在稳稳划落着。 越沧海眼中不断流过的星芒像是水珠一样在颤动,开始慢慢朝他走去,声音也变得干涩: “还有么?” 年渺反问: “你带到了么?” “带到了。” “他回了什么?” 虚无的轮回剎那间碎裂,最后的镜子彻底消失在天地间。 “他说,他回来了。” 十八岁那夜许下的愿望,终究在多年以后成了真。 ———————— 渺,因为太老司机暴露了自己。 渺的眼里:这么复健他总能有点印象吧! 粟:懂了,我是替身。 还有一章是总的结局 第202章 众生相 春末夏初,正是草木疯长的时候,百里家家主百里乘风屏退左右,独自一人进入了慕情林中。 这是少明大陆的禁地,即使是百里家家主,也应该谨慎行事,但百里乘风还是没有犹豫。 过不了多久他就要飞升成仙,恐怕再也来不了了。 他记得在自己年少时曾经因为一个冲动的赌注来过这里,那时就是找慕情花的,他在湖边找了很久,一无所获,不但无功而返,还受到了大哥的训斥。 百里乘风骑着飞云踏尘雪花白沿湖而过,速度算不上慢,但也不快,足以让他仔仔细细搜寻,可湖畔只有葱茏的草木,满眼皆是青翠的绿,看不见一朵花。 和年少时一样。 正感慨间,平滑如镜的湖面忽而涌出一束巨大的水流,溅起无数水花,他不由让飞云踏尘雪花白退后一些,见那水流之中出现一个年轻男子,正颇有愠色地望着他,心道一定就是传闻中的慕情湖湖主了,连忙下了坐骑,拱手行礼,不卑不亢道: “在下百里乘风,无意冒犯,只是为了一些琐事想来寻找慕情花,但愿没有打扰到阁下。” 湖主在少明大陆多年,自然听说过他的名头,闻言神色和缓: “既然是百里家主,倒也无妨,只是我这里从来没有什么慕情花,都是假的传闻罢了。” 百里乘风一愣: “没有……慕情花?” “没有。”湖主笃定道, “我最讨厌花,这儿从来不种花。” 第465章 “可以前我来的时候明明记得有……”百里乘风脱口而出,说完却是怔住,因为他以前来的时候也什么都没找到,又何谈“明明记得”? “百里家主一定是记错了。”湖主道, “我这里千年如一日,一草一木都没变过,的确没有家主要的什么花,家主若是不信,可以继续找,只要不进湖,一切自便。” 对方虽然这么说,百里乘风却是不好再打搅,只好说一声“叨扰了”,便翻身上坐骑,飞驰而去,又徘徊许久,见果真没有花,才失望地出了慕情林。 等他一离开,湖畔又凭空出现一个清俊的男子,一身白衣,面容苍白,似乎大病初愈,那湖主见到此人,慌忙离湖,上前躬身行礼,恭恭敬敬道: “都按陛下说的做了。” 百里落尘微微颔首,对方便慢慢退后,隐没于湖中。 他的目光朝百里乘风离开的方向眺望,许久才收回,低头凝视着手中的一朵花。 那是一朵殷红的凤栖梧桐,十分常见,身上覆了永恒不化的晶莹冰花。 若是断不了注定没有意义的执念,那就让他来割舍,也算略尽兄长之责。 然而他不明白的是,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明明已经将记忆清理得干干净净,明明已经拿走了花,百里乘风为什么始终留着一丝执念,就是无法彻底了断。 这是真神也无法理解和阻止的事。 * 少明大陆的人都知晓,百里家家主一直在寻找一朵花,他不知道这朵花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在哪里遇见的,只知道在很久以前,自己丢了这朵花,这朵花对他极其重要,让他无法置之不理。 他寻遍天下也未有半点消息,反而为此耽误了娶妻生子,直到飞升后,他还在执着地寻花。 他相信他一定能找到。 * * * 自从幽兰神树消失之后, “幽兰大陆”这个名字虽然还在用,但已经很少有人再记得来源,更没有人再去幽兰神殿祈愿。 云游的僧人来到荒废的神殿,独自一人拿着扫帚,从殿前的石阶开始清扫,还未扫干净一阶,便听见一个空寂的声音在四周响起。 “你来了。”那声音里带着叹息, “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一直在等你。” 僧人道: “我的确会来,但没想到你还在。” 他停下动作,举目四望,却寻不到声音的源头。 “当年我和主人流落此地,多亏你的佛光庇护,才躲开注视。”那声音继续道, “我欠你的恩情,恐怕再也无力偿还。” 僧人道: “我也承了你的恩情,也是两清。” “既然已经两清,为何还要来?” “昔年我云游至少明,曾经遇到一个奇人。”僧人却突兀地说起另一件无关的事, “他穷尽一生都在寻找一朵花,可并不知这朵花长什么样,又是如何到他手中,只是执念根深蒂固,无人能救,无药可医。后来我在仙界再次见到他,同他谈起这件事,他还是在寻花,他也意识到自己被困在了牢笼之中,问我有没有佛法可以助他脱困。 “我说,无论是妖鬼还是人神,只要存于世上,内心深处都或多或少会有执念,不同的是,有的执念浅,无关紧要,有的执念深,则会将人困住。他的执念太深,或许可以试着修佛,清心寡欲,让执念一点点散去,亦是一种办法。 “他请我收他为徒,助他早日解脱,我告诉他,我尚且有太深的执念不得解脱,如何能助他?若有一日我的执念清除,才有资格找他。” 那声音听完才问: “你的执念是什么?” 仿佛唯恐惊动西天诸佛,僧人放轻了声音: “当年我以为你已经回归天地,再也无缘时,我就想,如若有一天,能再见你一面,便会满足。” 他话音未落,眼前便现出曾经最熟悉的身影来,只是飘渺如雾,仿佛随时都会消散。 “我的主人早已回归天地,我本该也随之离去。”对方的声音也如雾一样愈发缥缈不定, “可我知晓,只要你心中执念尚存,终是无法成佛,所以我想总要撑住最后一口气等你,若是你轮回几世早已看透最好,若是看不透,也许再见到我时,就能看透了。” 缥缈的身形很快散去,再也寻不到半分,只空中尚且回荡着最后一语。 “圣僧,保重。” 虚元追着消散的雾气小跑几步,又停了下来,抬手接住半空中飘落的一道金光,垂眸看,是一具完好的佛骨金身。 勘破是的因果,勘不破的是缘。 * * * 凌桓的魂魄刚刚进入冥界,便有诸多鬼王迎接上来,最中间一位身材矮胖但满面红光喜气洋洋的鬼王最是热情,拱手笑道: “恭贺陛下十世人皇,十世圆满,终成正果。” 凌桓虽然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既然是道贺,便颔首以应,并尊其是主,学着对方拱手道: “多谢。” 那鬼王双手奉上,捧出一团漆黑的光: “前日有陛下的两位故人来此,将此物托给属下,命属下交付于陛下,并说另有一事邀陛下共同商议。” 凌桓看着那团黑光,颇有熟悉亲切之感,便问: “敢问那二位故人如今在何处?有何事相商?” 鬼王笑道: “那二位的行踪,我等哪敢打探,也没资格知道,陛下收下此物,一切皆有分晓。” 凌桓点点头,伸手接过了那团黑光,黑光落在他掌心后散尽,现出一枚漆黑的印章来,众鬼王皆惊恐扭头躲避,不敢直视。 第466章 * * * 立春尚未过去,河水便已经开始解冻,太阳一出,河面上碎冰碰撞,叮当作响,玲琅悦耳。 夜里还是冷的,河面上又重新凝聚起薄薄的一层,桥头残雪也硬邦邦的,却有乞丐以残雪为枕,直挺挺躺着一动不动,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冻死了。 无星无月亦无灯火,万物入眠之际,忽而有两道黑影旋风般自远方呼啸而过,在河上一逃一追,所经之处的薄冰皆被踏碎,哗啦啦响个不停,直到过了桥,那逃亡的似乎体力耗尽,坠入了河中,被后面追上来的一把捞了上来。 桥头枕雪的乞丐似乎被惊动,不满地翻了个身。 “跑啊,继续跑啊。”追上来的一把将人从水里揪起来,提着头发强迫对方仰起头,狞笑道, “爷说了多少次,只要老老实实跟着爷,爷就会好好对你,可你倒好,不但不听话,背地里给爷下绊子,也罢,留你无用了!” 月亮从云层间探出身来,银色的月华在河面上流转,和浮冰碰撞出的光,将二人的身形照亮,落水的年轻瘦弱,神情惊恐而绝望,缓缓闭上眼睛。 追他的则是个虬髯大汉,伸手掐住他的脖颈就要直接折断,手却被无形的大力遏制住,再也动不了,顿时恼火四望: “什么人在这里多管闲事?!” 他看见桥头那死尸一般的乞丐慢吞吞坐了起来,懒洋洋道: “扰人清梦,怎么能算多管闲事。” 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他一怔,只觉浑身上下都被扫了一遍,看了个透彻,又听那乞丐悠悠道: “小妖怪,才二百岁,就背了这么多条命,送你去冥界也难投胎。” 未等他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身上便冒出赤色火焰,在凄惨的叫声中慢慢烧成灰烬。 那被丢下的落水之人震惊地看着眼前燃烧起来痛苦万分的仇敌,随即不住发抖,恐惧得连求饶都忘了,知晓是撞上了强大的修士,而人族的修士大多对于妖物都是一视同仁的,他很快也要遭此劫难。 哪知那乞丐又躺了下去,吊儿郎当道: “愣着干什么,走啊,还要我送你回家?” 他愣住,随即如获大赦,连滚带爬从河中出来,飞快逃跑,不一会儿便没了踪影。 河岸安静下来,乞丐重新躺回去,看见月亮已经露出了整张脸,是难得的圆月。 他恍惚之间,看见无垠苍穹下有道身影踏月而来,缓缓从天而降,落在桥上,静静凝望着他。 他心头一颤,顿时被万千思绪压住,生生喘不过气来,静默许久才有所缓解,开口时语气却十分随性:好似根本不在意一般: “陛下如今已是众神之首,当日理万机,选出天后,如何还有空闲见我这种卑劣小人?” 凌桓道: “你游历多年,明明早已赎清罪孽,解了赌约,为何依旧徘徊在人间?” “不知道啊。”他用手背挡住眼睛,遮住对方身上的光芒,随意回答, “闲得慌罢。” 盈盈月华静静淌过人间,照见桥上尊贵天帝的绝代风采,也照见桥头枕雪之人的破败黯淡。 他们一立一躺,一上一下,没有相对而望,也没有再开口,只是缄默着,让他想起许多年前两个人也是这般,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卑微如尘土,如今却完全反了过来。 大概这就是宿命罢。 天渐渐亮了,有零星的人开始来往,城外从沉睡中苏醒。 桥上的人什么时候离开的,他不知道,只是从头到尾都没有看过对方一眼。 日上三竿,他慢吞吞起身,从怀里摸出一块不知是谁什么时候扔给他的碎银,悠悠晃到附近的一家酒肆,将碎银拍到台上: “来壶最烈的酒。” 掌柜认得他,这乞丐是前不久到永城的,来了之后也不讨饭,却是成日四处闲逛,看见那落水的,想不开自尽的,都要去救一救,不像乞丐,倒像个专门做好事的。 听说有修行之人,游历四方,只为磨砺心境,传说此人也是,于是一笑,调侃道: “整日也不见你乞讨,好不容易得了这么多钱,反倒拿来讨酒,你到底在跟谁乞讨?” 乞丐道: “我向天地乞讨,向众生乞讨。” 周围人听到这番痴言,都笑了起来,问他: “讨是的什么?” 他却没有回答,只拿了自己的酒出了门,酒还未碰到,便似乎已经醉了,身形摇摇晃晃的,慢慢回到河边。 烈酒入喉时,激得眼前一切都朦胧了。 他眯起眼睛仰头望向天上明朗的太阳,不知是不是错觉,明日之下似乎现出了一道人影,在高高的天上静静俯视他,眨眨眼,人影又消失了,也许真的是错觉。 日光在泪眼中裂成细碎的光,他仰头将烈酒一饮而尽,想起酒肆众人的问话。 讨什么? 他自嘲一笑。 讨罪孽。 凡尘千般种,何似一场醉。 * * * 夜半时分,林月落从梦中醒来,觉得口渴,蹑手蹑脚下床去喝水,余光瞥到门是开着的,十分惊讶,便走过去关门,又瞧见外面遍地白霜,是皎洁的月光,比往常都要明亮。 她一时好奇,小心翼翼走出门,看见天上的月亮竟然是圆的,不由睁大了眼睛。 她听师父说过,月亮在很多年前受了伤,一直沉睡着,从那以后人们就再也看不到圆月了,如今的景象,怕不是月亮的伤好了。 第467章 月华照得天地亮如白昼,以至于周围的一切都被淡化了,只剩下月光,她站在一片皎洁之中,什么都看不见,顿时紧张不已,四处张望间看见两个人朝她走来,一黑一白,俱是举世无双的模样,看得她呆住了。 “你们是黑白无常么?”她怔怔问道, “我听师父说,冥界有黑白无常,会在人寿命将尽的时候将人带走,你们是来取我的性命的么?” 她只有六岁,对生死没有什么认知,懵懵懂懂,甚至不理解自己说的话。 那白发白衣之人笑起来,俯身摸了摸她的脑袋,轻柔道: “不是,我们只是来看看你,还有你师父。” “我师父是世上最厉害的人,是值得一见。”林月落好奇道, “但是为什么要见我呢?”她只是一个小孩子而已。 白衣人笑道: “因为都是故人。”又问她, “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林月落道: “叫林月落,姓是随了师父。” 白衣人点点头: “好,是个极好的名字。” 林月落笑起来: “我师父也这么说,她说这个名字是不一般的,等她飞升之后,我以后得接替她。” 白衣人也莞尔: “那你的责任重大,要好好修炼才行。” “自然。”林月落不由骄傲, “我师父说我的天赋是最高的,只要足够勤勉,不出三百年,就有希望成为顶阶修士。” 她听人说过,师父早已到了可以飞升的境界,只是一直压制着修为,迟迟没有离开,就是为了照顾门派。 她们落霞门和其他门派不一样,是师父一手创立的,收的都是各地孤苦无依的女孩,有天赋的随师父修行,没有天赋的普通人便学个手艺,长大以后想下山下山,想留下留下。也有极个别是男孩,但在十五岁之后都得下山,不能多留。 所以门派上下都是孤女,跟随师父姓林,她在襁褓之中便被师父带了回来。 她好奇地看着凭空出现的两个人,还欲问什么,却听见师父的声音在叫自己: “月落,你在外面做什么?” 明亮的月光渐渐散去,周围一切熟悉的景物又清晰起来,夜色幽寂,她朝师父跑去,一五一十说着: “师父,这两位客人说是来看你和我……咦?人呢?” 她迷惑地张望着,什么人影都没有,两个人似乎无端消失了,让她不由怀疑,刚才是梦境还是真实。 林岚夕道: “哪有人,你是被梦魇住了,快回去睡觉。” 林月落变得茫然起来,更加疑惑,再回忆起来,那两个人的容貌都变得模糊不清了,根本记不起半点,也许真的是梦罢。 “今晚是圆月,师父。”她牵住师父的一根手指, “月亮痊愈了,会不会真的有故人来看我们?” 林岚夕脚步一顿: “也许罢。” 她回头仰望天上的圆月,久久没有动静,林月落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似乎又看见了刚才的那两个人,在月下同她遥遥相望,似乎在作别,随即踏月远去,身形慢慢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踪迹,甚至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也许远在天边,也许就在身旁。 你我的相逢,是神明的旨意,是宿命的轮回,酝酿成不朽的传说。 【全文完】 ———————— 终于完结了,给大家发个红包本来想了很多感言,下笔又不知道改写什么,第一次写这么长的作品,虽然有很多欠缺,但算是个完整的故事,真好。其实还想写思路历程,但是叨叨太多了反而没意思,总之,从前是阿粟照顾阿渺,等阿渺长大,反过来拯救阿粟,他们之间完成了一个轮回。 番外是个if线,因为我觉得主线都交代得差不多了,没有什么需要补充的。有宝宝说想他们完完整整再结一次婚,但我觉得对于他们来说,这个已经不重要了,想不出来要怎么写,因为太重复了,挠头。 下本准备写个短点的现耽《所有人都在盼着我们离婚》,求求收藏不喜欢现耽的话,看看下下本吧我应该是一古一现交替写qwq 第203章 番外1 收到请帖时,火神是颇为惊讶的,因为他从未和其他真神有过交集,没有熟到能参加别人婚事的地步。更何况,他和要成亲的这两个人曾经有过恩怨,他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对方要邀请自己。 他知晓那二人一直在为唤醒沉睡中的真神而奔走,如今众神皆已苏醒,两位神首也有了人选,只剩下冥神没有着落,又将自己叫去,婚事恐怕只是表象,实则召集众神,有其他打算。 思及此处,他心念一动。 如若真神都会去的话,凌桓……应该也会去的罢?毕竟那二人对凌桓是有恩情在的。 他看着那张金红的请帖,一时间思绪翻涌,说不出个什么滋味,最后还是回应了。 他想再看凌桓一眼,只是看一眼也好。 * * * 帝华大陆,老宅院子里繁花开得正好,花瓣如细雨一直簌簌落着,桌上地上,全都落满了花。 宾客尚未来齐,已经来的人在院中花树下的圆桌边坐着,一边吃点心一边等待,桌子看起来不大,人却坐得颇为分散,并不会拥挤。 青容特意坐在小水旁边,看她平坦的小腹: “听说你有了身孕,什么时候生?” “不知道啊。”小水苦恼道, “怀了五十多年了,一点动静都没有,我都快忘了我还有个孩子了。” 第468章 “五十多年?!”青容和一边嗑瓜子的寄余生都十分震惊,虽然仙神孕育子嗣会比凡人久一些,但这也太久了。 “是啊。”小水见青容也惊讶,便知道是世间罕见之事, “我本来想找你看看的,但那时你尚未苏醒,正好趁这个机会来问问你。” 青容便给她把脉,皱眉道: “倒也没什么异样,只是胎儿长成太慢,到现在只有身躯,头和手脚都没长出来,你多补补罢,兴许能长快点。” 百里覆雪看见百里落尘很高兴,毕竟他后来再也没有二弟的消息,他早就知晓二弟并非常人,但察觉到对方成为不可说的存在,还是十分唏嘘。兄弟二人忆起往事和家事,说到遁入空门的百里乘风,都有些沉默。 没过多久,天落金光,自院子门口走入一个身穿金色龙袍,雍容矜贵的青年,坦然迎上众神的目光,微微一笑,温声道: “凌桓。” 即使他不用说,众神也都知晓,但他是新上任的天帝,和其他真神没有接触过,虽然真神的地位都是一样的,但到底是众神之首,难免会产生距离,他如此自报真名,便将这段距离压了下去,显出谦和的姿态来。 对于人情世故,凌桓比任何一位真神都要熟悉,没多久便和众神相谈甚欢。 青容见他孤身前来,便问: “怎么不见天后?” 凌桓笑道: “她在陪新娘。” 青容然,听说新的天后是年渺的师姐,月神的大徒弟,自然是要陪年渺的。 正说话间,又见门口闪过火光,继而出现一个一身火红的高大青年,察觉到院子里齐刷刷的目光,一时间愣住,站在门口有些游移不定。 凌桓看着他: “没走错,就是这里。” 来者眼睛一亮,又很快熄灭,默不作声地进了门,大概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有些吓住,又停下了,凌桓微微抬抬下颌示意身边的空位: “坐这里罢。” 来者顿了顿,到底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踌躇了两下,坐在了他身边。 “稀客啊。”寄余生新奇地瞧着他, “你小子竟然会来?” 火神亦是混沌之初就在天地间孕育出来的第一任真神,然而一直十分孤僻,这么久了,其他真神都没有见过他,比看见凌桓要稀奇得多。 众神都笑起来,虽然没有恶意,但也让火神极其别扭,抿唇不言,凌桓也跟着笑了笑,将自己面前的糕点推到火神面前,继续跟其他人说话,不动声色地将众神的注意力从火神身上带往了别处。 火神坐在他身边,僵硬如雕像,根本无法动弹,也不明白他的用意,怔怔盯着面前的糕点,方才他的动作让自己恍惚回到了在火神宫的二人时光,那时的凌桓就是这么无微不至伺候自己的。 他酸楚至极,心里难受得紧,更是不解为什么对方会让自己坐在身边,这个位置不应该是留给天后的么? 他暗中环顾一圈,除了已经降为仙的前水神外,并没有看到女神,不知道那位刚刚上任的天后是没有来还是被其他事情绊住了脚。 花雨依旧簌簌而落,众神悠闲自得地聊天吃点心,比上回要轻松许多,毕竟两位新人的意思是将婚事补齐,那些琐碎的规矩都已经走过一遍了,就不用再走一遍,今日只需拜堂便可,除此之外,也将欠大家的宴席补上,以及召集众神寻找合适的冥神培养,毕竟他二人目前尚未有任何头绪,冥界也不能一直群龙无首。 这大概是十二真神第一次如此完整的聚集了,除了亘古不变的太阳和尚未有着落的冥神外,无一缺席。 季一粟从厨房中出来,一身喜庆华丽的婚服和朴素的厨房格格不入,见人齐了,开始一个一个收贺礼。 “你有病是罢?!”寻深子第一个跳脚怒骂, “上回都收过了这回还收?!谁成亲分两次的?还收两次贺礼?!你怎么不一天成一次?” 季一粟似有所悟,陷入沉思: “也不是不行。” 寻深子: “……?” “我带了我带了。”寄余生学着月神的神态,真诚道, “带了我一颗充满祝福的心。” 季一粟也和善回答他: “挖出来。” 寄余生: “……” “你擅自收贺礼,阿渺知道么?”他搬出杀手锏, “我回头就告诉他你在好好的大喜日子又欺男霸女,打家劫舍,你看他生不生气。” 他精准击中了季一粟的弱点,这件事的确是季一粟临时起意,没有告诉年渺,只能作罢。 夜色降临,桌上的点心被撤了下去,换上了几十道菜肴,将桌子恰到好处地铺满,既有世间难寻的珍奇之宝,亦有最平常的人间烟火,都是两个人忙碌了几天做出来的——年渺再三保证一定认认真真做,绝不捣乱,季一粟才让他进了厨房。 天空澄净如水,没有一丝杂质,月亮明晃晃地挂在正中央,朝地面照射出一道皎洁的光束来,有三道人影在月前浮动,随即飘入光束中,顺着光束渐渐自天上落入凡尘。 原本二人是准备直接拜堂的,但是月神觉得上回没有玩过瘾,找了“要有娘家人梳妆”的理由,非得把年渺接到月宫去一趟才算完整。 月宫就不是季一粟能擅自闯入提前洞房的地方了,只能早早等待着。 月宫中的三人刚刚落地,老宅周围的花林间,便同时响起震耳欲聋噼里啪啦的烟火声,众人忍不住望去,看见每一株花树都在朝天绽放着烟火,每一朵花都被点燃,往外吐着无数颗火星子组成的花蕊,绵延十里光华万丈,成了真正的“火树银花”,场面何其壮观绚烂。 第469章 即使是见多识广的真神也被震撼到,都放开神识欣赏着,回过神时,季一粟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牵着年渺进了堂屋,堂屋上方挂着季一粟父母的画像,母亲的那副是卧房里的,父亲的那副则是季一粟亲手绘制了,为此练习了很久,已经画得惟妙惟肖,颇具神态了。 众人恼恨不已,高呼后悔,新郎接新娘进喜堂的这一段路是需要为难新郎的,没想到被季一粟用点小把戏就糊弄过去,以后哪里还会有这样的机会。 一群人涌进了堂屋等着看拜堂,凑在一起混乱又热闹,年渺神识看见火神,兴致勃勃道: “你还真来了啊?稀客啊。” 火神: “……” 他觉得这些人里,新娘最可怕,大概是被骂过,让他无端有一丝畏惧感。 事实上,一个孤身上天灭邪祟的人的确值得畏惧,只是对方的外表太有迷惑性了。 “怎么还说上话了。”寄余生忍不住提醒, “你是新娘啊,娇羞点。” 年渺忙摸了摸盖头,还是端端正正的,随即娇羞地低下了头。 由寄余生充当了赞礼者,三拜天地时,周围都十分安静,连外面花林中的烟火都停息下来,等拜完之后才又继续燃放。 这一回终于顺顺利利,再也没有半点阻碍。 拜完堂之后,考虑了一下闹洞房的危险性,众人都默契地出门继续喝酒,酒过三巡,百里落尘邀请众人前往少明大陆的若留城游玩,今夜正是少明大陆的上元节,他已经花重金布置了若留城,城中比往昔更要繁华热闹,是极佳的游玩之地。 众人纷纷应下,兴高采烈地跟着百里落尘走,新魔为人恶劣霸道,收的徒弟倒是乖巧懂事。 方才热闹的院子瞬间安静下来,火神独自徘徊着,人也见到了,理应满足了,没有再留下来的借口,他该离开了。 察觉到还有人,他抬眼,看见凌桓正在安静地望着他,心脏骤停,却没有挪开眼。 凌桓问: “不走么?” 沉默片刻,火神才回: “去哪儿?” 凌桓淡淡道: “我已经有许多年没看过上元的灯火了。” 火神心中一刺,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对于他和凌桓而言,上元是一场灾难,是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是不会愈合的伤疤,纵然凌桓已经轮回十世,并且成为天帝,也不代表前尘往事就能消弭,那些过往始终是发生了,无法改变。 “看看罢。”他最后说。 * * * 笙歌散尽,深院月斜人静。 外面已经空无一人,季一粟关上门,就要去掀盖头,年渺捂着不让,支支吾吾开始找借口: “要用秤杆。” 季一粟拿了秤杆,他还是别别扭扭捂着。 磨了一会儿,季一粟道: “掀罢,我又不会笑。” 年渺道: “你怎么知道你会笑?” 季一粟道: “不然怎么不让我看。” 年渺道: “因为我娇羞。” 季一粟从鼻息之中闷笑一声,年渺立马扬声指责: “你还说你不会笑!现在就已经开始笑了!” “真不笑。”季一粟冷起脸, “我看看什么样了。” 年渺要他再三保证,才磨磨蹭蹭松开了手,闭上眼睛,很快头上一轻。 季一粟: “……” 他没忍住,这次笑得比上次更加明显。 年渺立马双手捂住脸,抬腿踢他大喊: “你还说你不笑!骗子!” “你听错了,真没笑。”季一粟重新崩住脸,去拉他的手腕, “我看看,又不是不能见人。” 他连哄带骗拉下了年渺的手,面无表情道: “好看的。” 年渺紧紧闭起的眼睛偷偷睁开了一只,见他神情严肃,又很快睁开第二只,质问他: “好看你怎么不亲我?” 月神自称学会了鲛族新婚的妆容,自信满满要帮他打扮,以蓝色为主,把他的脸涂成了深深浅浅斑驳的画,怪异得连个人样都没有了,他不好意思打扰对方的兴致,任由对方发挥。 季一粟笑起来,俯身去吻他,顺势把他压在床上,将他唇上天蓝色的脂膏吃了干净。 他一边灭了屋里昏黄的灯,一边准备直接洞房。 年渺按住他的手,被放开唇瓣后又开始挑剔: “好看为什么还关灯?” 等季一粟重新点起灯,他却闷闷道: “擦掉罢。” “不用擦。”季一粟亲亲他,继续脱他衣服, “妙妙怎么都好看。” 年渺再次捂住脸,很快松开,主动去亲他,却不让他继续脱了: “他们都去看灯火了,我们也去。” 季一粟耐心道: “我们还要洞房。” “我们哪天不在洞房。”年渺道,窝在他怀里软声撒娇, “我也想跟大家一起去玩。”又讨好地亲亲他下颌, “走罢走罢。” 季一粟被他磨得根本受不住,还是答应了,两个人穿着一身红,溜去了若留城,隐匿在人群之中。 不愧是百里落尘花重金布置的,若留城今夜比他们之前见过的都要辉煌绚丽,光彩夺目,别说是地上,就连半空之中也都是或悬浮或飞舞的花灯,城里城外的人俱是摩肩接踵,围得水泄不通,两个人在其中穿行,在每个摊位前都要伫立片刻。 季一粟见有芳华楼中有卖新样式的花钿和脂粉,便都买了下来,左右都找不到僻静的地方,最后拉着年渺飞到楼顶,都能看见楼顶有情人在放花灯,最后终于找到了没人的一个楼顶,给年渺擦干净脸上的斑驳,化了新的妆容。 第470章 年渺立刻变得开心起来,甚至想直接跟他在楼顶洞房,但到底没有豁达到这种地步,还是忍住了,继续和他在城中闲逛。 众人在来到若留城后,很快便都有意无意分散开了,俱是两两相对,到最后寄余生发现身边只剩下自己,一时间有些茫然。 他想起还有百里落尘也是一个人,但百里落尘也没有理他的意思,甚至落地之后就不知道去哪儿了。 虽然若留城很大,但逛着逛着,偶尔还是能看见熟人的,一路上年渺已经看见了好几次青容和寻深子,不知道为什么,寻深子一整天都保持着青年的模样,没有变化。 他也看见了凌桓和火神,那二人并没有说话,只并排走着,中间隔着一点距离,和周围热闹的气氛有些格格不入,让他有些感慨。 原本他是没有打算邀请火神的,但他跟季一粟在仙界探望小水后,顺便去了天界当面邀请了凌桓,凌桓问了他一声火神会不会去,他才捕捉到对方的变化,只说请了,会不会来还没有响应,回头又给火神补了一张请帖。 帝王的心思最难琢磨,他虽然不知道凌桓在想什么,但想来对火神还是有一点情谊留存的。毕竟凌桓已经十世轮回,经历了太多人生,如今又高居神位,心境已经有许多变化,往事在对方眼中,都如云如梦,慢慢淡去,第一世为人积下来的仇恨不会再那么深刻。 然而仇怨太大,终究是存在的,留存的那点情谊到底太渺小了,也只能隐藏,或许如今这般平静相对才是最好的结局。 他收敛思绪,没有再管旁人之事,继续跟季一粟往前溜达着,势必要在今晚要在若留城每个地方都留下自己的足迹。 若留城辉煌了一夜,直到天明人才渐渐散去,很快又有新的人进入,如此交替,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一直热闹非凡。 灯火会熄,人不会散。 ———————— 粟:房顶也不是不可以 应该算个应景的合家欢……?新年快乐 全文标完结啦, if线和山木番外我会放在专栏,是免费的福利qwq这两天在生病没精神写,明天开始放qaq下本计划有点改变,准备写《当年送君三千里》,毕竟放了很久了,谢谢大家的陪伴,希望我们下本还能再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