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岸》 恶战。 姜柳被父母下放到檀山镇的第一天,就见证了一场恶战。 恶战前的半个小时,姜蕙心刚把姜柳和她的行李很随意地扔在家门口,她甚至连家门都没有进,就扔给姜柳一把钥匙,便匆匆地赶回学校上课去了。 姜蕙心年近四十却未婚,在这个普通的小镇像是个不太普通的存在,当初为了清静,她特地选择了小镇最南面的这个小院,眼下姜柳孤零零地站在这小院里,被父母抛弃的低沉都没来得及消化,就被一种生理意义上的孤寂所吞噬。 小院有些偏,周围也没什么人家,倒是隔壁有个两层小平房,石灰砌墙,屋前栏杆上花红柳绿的衣裙突兀地摇曳在这栋朴素的建筑上。 姜柳收回散漫虚无的视线,待自己杂乱的情绪平静了一点后,这才拎着那只硕大的行李箱进了屋。 屋内陈设简单却有序,隐隐透露出屋子女主人的性格,为人随意却又不失原则。 姜柳自懂事起,就很少见到自己的这位姑妈,哪怕是逢年过节,姜蕙心也很少会来姜家,偶有的几次碰面,姜蕙心也极少流露出对她这个小侄女的喜爱,故姜柳对姜蕙心的大部分印象,只停留在父亲姜山海的欲言又止和母亲何岚的嗤之以鼻上。 一想到刚才见面时姜蕙心不咸不淡的几句寒暄以及接下来要同她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既定事实,姜柳心里更是堵得慌。 就在她把行李箱里的东西一件件地拿出来时,一阵嘈杂的声响截断了她本就不情不愿的动作。 声音是从隔壁那屋传过来的,愤怒的咒骂声中还夹杂着一些物件坠地的声响,姜柳不好意思直接跑过去看,却也没法忽略这场愈演愈烈的闹剧,好在客厅的一侧小窗可以窥得对面的情景,于是她趴在那条开得不大的窗缝里。 姜柳看到,小平屋前站着三个气焰嚣张的女人,这三个女人像三座门神一样团团围着中间那个狼狈却容貌清丽的女人,其中有个胖女人骂了几句后还觉得不过瘾,扯住中间那女人的长发就要把她往地上拖拽去,女人痛苦地发出求饶的叫声,却只换来变本加厉的折磨。 女人求饶的姿态显得她愈发楚楚可怜,这更加激起了胖女人的愤懑,她一边拉拽着她的头发,一边朝另外两个女人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女人会意,其中一个上前去扯她的衣衫,另一个则打开手机摄像头开始拍摄,一边拍一边还洋洋得意地解说道,看啊,这就是镇上最贱的女人,未婚生子不说,还到处勾引别人的老公,这女人既然那么喜欢脱,那大家可得睁大眼睛看清楚了,扒开这女人的皮,看看皮下面到底是不是长了一副白骨精的模样? 女人上衣扣子已经被粗暴扯开,一只胸罩带子也已经滑落在了手肘上,却还是拼命地拿双臂护住自己的前胸,那胖女人见同伙迟迟不得手,不耐烦地喊道,脱她下面!老娘倒是想看看她的逼被男人操烂了没有! 说完便伸手出去扯女人的裤子,就在女人的内裤已经被拉下一半时,一盆冷水却忽然浇在了那胖女人的头上…… 别碰我,我怕脏。 胖女人未曾想到会横生变故,抬眼一瞧,却见是个好看的少年朝她头上泼的水,她看着少年和陈冬燕相似的眉眼,瞬间就明了少年同这女人的关系。 胖女人虽恨这贱女人和自己的老公厮混,却也不想为难一个孩子,于是她压住怒意,朝那少年大发慈悲道,这是我们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快进屋写作业去! 少年却不搭她的话,清隽的眉毛微皱起,眼睛里似是笼着一层轻雾,嗓音是少年人的,但那语气却不容置喙。 这是我家。 这不识好歹的逐客令让胖女人刻薄地冷笑了声,她粗短结实的手往地上一指,说你倒是知道这是你家,可你妈知道吗?你妈要是真知道,又怎么会老上我们家去呢?难不成,真是我们家的床睡着特别香? 话刚落,其他几个女人便都暧昧地笑了起来。 少年自然听出了女人玩笑里暗含的羞辱,双眉间拢起一个小褶子,他站在那很久都没有动,却又忽然折返进屋。 就在胖女人抹干身上的水想要继续对付陈冬燕时,却见刚才那少年拿着一把锃亮的菜刀冲了出来,少年目标明确,竟直直地朝着胖女人的方向奔来,少年朝胖女人的上半身挥刀,胖女人本能地拿手肘去挡,那只粗壮的胳膊撞在那把利刃上还真被滑出了一道小口,鲜红血液和白胖手臂对照鲜明,像是一片雪地上横空长出了一支腊梅。 两个同伙一见不对,连忙一左一右掣肘住少年的两只胳膊,少年身量瘦弱,但毕竟是雄性动物,在体能上比雌性占有天生优势。 几个女人见少年发疯一般想要报仇,彼此对视一眼后,同时松手逃窜而去,待众人走后,少年才扔下那把沾血的刀,像是累极了般,双手抱膝靠坐在墙角。 陈冬燕狼狈地穿好被褪下的衣衫,她抹去眼角的泪,小心翼翼地来到少年面前,她看到儿子清癯的后背在打着颤,便想要伸手去抚平那颤动的弧度,却被儿子侧身躲开。 她看到儿子发红的双眼,她明明是想笑的,却有泪从眼眶里滑落。 因为她听到儿子说,别碰我,我怕脏。 那天陈暗推开陈冬燕往屋外走的时候,似有所感地朝隔壁那栋房子望去,观赏了整场戏的姜柳一个躲闪不及,差点就被那少年给当场逮住,好在那窗缝不大,见少年望过来后,她连忙蹲了下来,心脏却跳得飞快。 等到姜柳再次起身想要俯窗查看时,却见那小院里早已空空荡荡,唯有刚才摇曳在栏杆上的几件花绿衣衫,流水般地倾泻了一地。 只是那衣衫上还残留着几双愤恨的脚印,可惜了,姜柳摇摇头,“啪”得一声合上窗户走开了。 所以她也没有看到,就在自己合上窗户的那个刹那,隔壁小院门外站着的那个少年,也收回了自己望过来的,阴鸷的目光。 芹菜饺。 姜蕙心从檀山中学下了课后便匆忙赶回家,虽说已经在学校上了一整天的课了,但她一直处于一种心神不宁的状态,而此时,让她心绪不安的始作俑者,正在厨房里热火朝天地炒着一锅饭。 晚上六点,姜蕙心到家时,姜柳正从厨房里端出两盘炒饭来,见到姑妈回来,姜柳反客为主,浅笑着招呼姜蕙心道,姑,饿了吧,快来尝尝我做的蛋炒饭。 没有意料之中的尴尬和无措,蛋炒饭也是意料之外的好吃,姜蕙心沉默地舀了几勺饭后,忽然朝对面吃得正欢的女孩说道,转学手续已经帮你办好了,明天早上,我就带你去新学校报道。 姜柳囫囵地吞下一大口饭,含糊不清道,是姑姑你带的班级吗? 姜蕙心摇摇头,想到帮姜柳去办转学手续时,校长还特意问她,需不需要把这个远道而来的小侄女安排到她的班上? 但姜蕙心想都没想,便直接拒绝了,面对校长的疑虑,姜蕙心的回答是,为了避嫌。 而现在,面对姜柳探询的目光,她再次重复了这个半真半假的回答,她以为姜柳会刨根问底,没想到那女孩只是失望地“哦”了声,便没有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了。 蛋炒饭味道不错,但姜蕙心没吃几口就饱了,姜柳见姜蕙心不吃了,又想到她刚才的话,便觉得刚才还香喷喷的饭顿时索然无味起来,她刚放下勺子,想与这个接下来会和她“相依为命”的姑姑搞一下关系,就听到有人来敲门。 敲门声克制有礼,姜蕙心起身去开门,姜柳侧着脑袋朝门口看,却见门外站着一个面带微笑的女人,女人把手里的盘子拿给姜蕙心,姜老师,这是我下午刚包好的芹菜饺子,看到你今天下班晚,就想着送一盘过来给你填填肚。 饺子是陈冬燕下午特地包起来的,陈暗从小就爱吃她包的芹菜饺子,说这饺子有妈妈的味道,可今天这锅饺子,陈暗却是一口都没有吃,陈冬燕想着姜蕙心反正也是一个人住,说不定还饿着肚子没吃晚饭呢,更重要的是,今天她们家发生了这么一件丑事,本以为姜蕙心去上班了不会看到,可她下午出门时,却分明看到姜家院子的门是开着的,这让她有些惴惴起来,虽说镇上对她的风言风语也不少,但姜蕙心对她还算是客气,她真不想因为这事,姜蕙心就会对自己有什么看法,何况,姜蕙心还是陈暗他们学校的语文老师。 姜蕙心刚想婉拒说自己已经吃过了,却见陈冬燕一脸期盼地看着她,好像她不收下这盘饺子,就是在践踏她的心意一样,于是姜蕙心连忙笑着道谢。 看到姜蕙心肯收,陈冬燕这才放下了心,也没再多寒暄就回去了。 姜柳刚才没看真切,但隐约还是看到了一个模糊的轮廓,她装作不经意地问姜蕙心,姑,她是? 姜蕙心把那盘热气腾腾的饺子放到姜柳面前,不咸不淡道,哦,隔壁邻居,一个人带着儿子住。 说完,又像是想到什么,又补充了句,她儿子叫陈暗,和你一个班。 刚才姑侄俩因为都装着心事,肚子似饱未饱,眼下又多出了这盘饺子,本着不想浪费别人的好意,便又都拿起了筷子,还别说,这饺子肉质饱满,猪肉的鲜香中又夹带着芹菜的清新,姜柳忍不住便多吃了几只。 等到两人都吃饱后,血液都往胃部涌,脑袋便昏沉起来,便也没了饭后闲聊的心思,姜柳在檀山镇的第一个夜晚,就这样无波无澜地过去了。 来,请你喝奶。 檀山中学是檀山镇上唯一一所高中,乡镇中学,升学率并不高,因此都是些本地或是附近村镇的学生就读。 次日清晨,姜柳跟着姜蕙心来到中学,后又被高三一班的班主任带去了教室。 老班是个和蔼的中年男人,他简单地介绍了姜柳的情况后,便将教室中间第三排的一个空位分给了姜柳,那个空位的原主人前不久刚退了学,听说是家长看他成绩不好,便让他跟着家里一个亲戚外出打工赚钱去了。 姜柳本就长得眉眼精致,又因为此前一直在城里生活,更是比檀山的大部分女生多了份气质,那天她先是把书包放在自己的课桌上,然后轻轻地提了提白裙的裙摆,这才施施然落了座。 单是这提裙子这一个动作,便引起了全班哗然,老班咳嗽了两声,示意大家安静,之后便是按部就班的早读和上课。 但这注定是不会平静的一天,即便姜柳觉得自己已经在尽量低调随和了,但还是架不住周围诸多复杂目光。 这些目光里,既有大部分男生对姜柳的欣赏和仰慕,又有大部分女生对她的好奇和探究,老班是说了姜柳是从邻省的淮海市来的,却没说是什么原因才转学过来的,试想,这么一个仙女般的人物,在高三这种特殊时期,忽然从城里转学到了镇上,莫非是有些什么隐晦不得已的原因? 于是到了午饭时间,班上的捣蛋分子赵诚率先坐不住了,他把一瓶酸奶放到姜柳的桌前,笑嘻嘻道,美女,我叫赵诚,来,请你喝奶。 本来也只是一句没太大歧义的话,可姜柳谢过赵诚后,他偏偏还要贱兮兮地补充一句,毕竟,以形补形嘛。 他话刚完,便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赵诚打完了嘴炮还不够瘾,偏偏还色眯眯地盯着姜柳并不饱满的胸部看,饶是姜柳再好脾气,也禁不住这下流胚子的目光玷污。 姜柳压下心头怒火,眼眶泛了些红,眸子里的泪花似落非落的,就差把“委屈”这两个字写在身上了。 赵诚一看她这副小白兔受惊的模样,心里更痒了,他虽是个长满青春痘的胖子,但因为是校长独子,平日里胡作非为惯了,檀山高一到高三但凡有点姿色的女生,几乎都被他占过口头或是身体便宜,但那些乡野丫头,都比不上眼前这只从城里来的小白兔。 赵诚见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正伸手想要帮她去拭泪,手刚伸过去,就见身后传来一道冷漠的声音,麻烦,让让。 赵诚心里暗骂一声,一转头,果真看到了那张要死不活的脸。 陈暗昨天人不舒服请了假,刚准备进教室,就看到了刚才那一幕,于是他想要踏进门的脚又停住了,直到他看到女孩眼眶泛红地朝门口望过去,这才装作刚到教室正要进门的样子。 赵诚被坏了好事,当然不肯让开,还阴阳怪气道,哟,我倒是谁来了,原来是咱们陈大少爷啊! 陈暗不理他,只是站在赵诚面前,目光定定的看着他,他的眼睛里其实没有过多情绪,没有被奚落的怒意,更谈不上有什么恨了,可就是这种如雾般清白的目光,正说明他对于赵诚的不屑,因为不放在心上,所以才不在意。 因为陈暗的不理睬,赵诚再次感到了那种一拳头打出去,却打在一团棉花上的挫败感。 他在陈暗僧人入定般的目光中侧了下身,待陈暗过去后,他才在背后骂了句,果然是白骨精生出来的野杂种,连眼珠子都不会眨一下! 陈暗身影一顿,就在大家以为他会反驳反击时,他却又大踏步地往最后排自己的位置上走去,然后他打开书包,拿出课本开始复习。 赵诚见姜柳愣愣地转过头来,正欲故技重施,午休铃便响了起来,赵诚被败坏了兴致,只好先放过美人,悻悻离去。 姜柳拿纸巾擦了擦眼睛,脸上还带着些不知所措的惶恐,可等她低下头准备午休时,眼里那些慌张害怕的情绪却通通不见了,她嗤笑了声,然后便将那张干巴巴的纸巾扔进了垃圾袋里。 你他妈的给老子去哪儿了? 午休刚结束,姜柳就去了老班那,她在办公室待了不少时间,以至于她刚从里面出来,就碰上一班去上体育课。 姜柳刚才说得有些口渴,想先回教室喝口水再去操场,可她却在教室半开半合的后门空隙里,看到一个小时前还视那些冷嘲热讽为无物的少年,此刻却绕过面前的一排排桌椅,来到讲台侧边的,专属校长儿子的座位上。 姜柳看到陈暗微微弯下身,从课桌的踏板上拿起一双新球鞋,球鞋是新款AJ,乔丹进球的经典Logo在炫酷的配色中更显得英姿勃发,她看到陈暗温柔地抚摸着鞋上的皮革纹理,却又忽然打开赵诚的课桌,从里面拿出一把剪刀来…… 高三一班体育课刚结束,赵诚用指尖转着篮球吹个口哨进了门,这时,他其实还没发现自己的课桌上有什么异样,直到他将篮球踢进踏板里时,忽然觉得这鞋盒的位置不对,他记得出去上体育课之前,那鞋盒是被他放在踏板中间位置的,怎么现在却放在了踏板左边? 他疑心一起,连忙打开鞋盒查看,果不其然,好好的一双新鞋,一双花了他好大力气,才让住在城里的表哥帮他抢到的新款AJ,已经变成了鞋身各有两条剪痕的破鞋了! 赵诚心头怒起,直接就将那个篮球给砸到了前面黑板上,篮球反弹后便一蹦一跳地出了教室,篮球是解脱了,可教室里的人却都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 赵诚咬紧牙齿,额上的汗都没顾得上去擦干,就眯着他那双像是只开了两条缝的小眼睛骂道,哪个乌龟王八蛋剪坏了老子的鞋? 教室一片阒寂,就连喝水吞咽声都不复存在。 谁都知道赵诚不好惹,是老来得子赵校长的宝贝,平时若是不小心得罪了他,就得被他整个半死,何况现在还剪坏了他的新球鞋,这么故意挑衅,岂不是就是把自己往火坑里推吗? 赵诚见没人吭声,便兀自冷笑了声,他从讲台上走下来,沿着教室的一侧过道慢慢往下走,到底是继承了赵校长的基因,书倒是没怎么念好,但眯起眼睛踱起步来已经有了几分当官者的姿态。 让我们先来排查一下,这节体育课都有谁没去?哦,看来是都去了啊,可我分明记得,老王点名的时候,有两个人是姗姗来迟的啊! 话说到这,赵诚便也来到了一脸天真的姜柳面前,姜柳一见他凶狠地看过来,连忙神色慌张地解释道,不是我……我是被老班叫去谈话了……一出办公室我就赶来操场了…… 姜柳语调细软,带一点南方特有的软糯,赵诚脸色稍有缓和,却是直接绕过她,径直朝最后排走去。 赵诚走到正在仰头喝水的陈暗面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陈少爷,说说吧,从上课到点名前的这几分钟,你他妈的给老子去哪了?! 自己一定会当场办了她! 气氛在静默的催化下愈发凝固,像块块砖头似的垒在教室里。 陈暗像是完全没意识到砖块已经砌到了他这里,他喝了大半杯水后,这才将飘渺的目光投向了赵诚,慢条斯理道,我没剪你的鞋。 赵诚满脸都写着怀疑,他双臂环抱于胸前,好整以暇道,证据呢? 陈暗的目光在教室里随意地转了一圈后,却还是和姜柳撞上了,和大部分同学一样,姜柳眼神清白,陈暗却分明看见,在他望过来的那个刹那,她眼里的戏谑都没来得及遮掩。 他心下了然,却还是纹丝不动地坐在位置上,再次执拗地重复道,我说了,我没动你的东西。 就在众人都以为赵诚会大发雷霆时,他却忽然转回了身往前走去,赵诚边走边摇着头,给自己也是给众人分析道,学校里谁都知道我是谁的儿子,所以从没有什么人敢来找我的麻烦,可是今天,就在咱们的新同学姜柳刚转来班级的第一天,就在我给她送完奶的几个小时后,我的鞋就他妈被人给剪坏了……说到这,赵诚正好走到了姜柳旁边。 他笑嘻嘻地看着姜柳,手里还把玩着那瓶早上他刚送给她的酸奶,语气随意的好像在和她一起讨论今天的天气一样。 还需要我说得更明白一些吗?还是你来解释一下吧,姜同学! 姜柳听了他的话,眼珠子瞪得大大的,她瘪了瘪嘴,又气又恼地为自己辩驳道,我没有,谁剪坏你的鞋,谁就是小狗! 本来赵诚以为自己猜得十拿九稳,可他没想到姜柳竟会压上自己的名誉,好,好极了,看来这不是一只小白兔,而是一只玉兔精啊! 玉兔精气呼呼的,赵诚笑了声,却直接扔掉了那瓶奶,忽然扑上前双手掐住了姜柳的脖子,粗糙掌心一碰到那抹纤纤玉颈就已消去了大半怒火,掌下肌肤软而滑,赵诚其实没用多大力,但姜柳还是被颈部的压力箍得连声咳嗽,她咳得很用力,眼睛和鼻尖都红红的,如果当年有“纯欲”这个词,但姜柳当之无愧就是檀山的“纯欲鼻祖”了。 如果这幕情景不是发生在教室,如果周围不是有这么多双眼睛围观着,如果不是有几个同学上前拉住赵诚劝和,赵诚想,自己一定会当场办了她! 就在赵诚被拉开后,姜柳的哭声是和老班的吼声一同响起的,老班快步来到姜柳面前,却是对着赵诚厉声喝道,你又给我惹什么事了? 赵诚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来,却是自顾自地走回到自己座位上去了,众人对他此类不尊师重道的行为早已见怪不见,老班一边安慰还在嘤嘤啜泣的姜柳,一边在内心对着赵校长翻了无数个白眼,谁都知道这小子浑,都不想接收他到自己班上,赵校长看自己刚调来檀山,半推半哄地就把自己儿子给塞了进来,这小姑娘刚到新学校的第一天,就被这浑小子给欺负哭了,要知道,她姑姑姜蕙心老师可是和自己一个办公室的啊!要不是学习委员陈暗及时过来报告,天晓得赵诚会对姜柳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 老班一边笨拙地安慰小姑娘一边又在心里兀自庆幸着,而那个刚刚打完“小报告”的陈暗,也从后门悄悄地闪了进来,他动作很轻很静,就和刚才出门去办公室时一样,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听到她哭的时候,就会忽然从位置上站起来,然后匆匆敲响了教师办公室的门。 干嘛,当然是要干你啊! 檀山的大部分学生离家都很近,再加上高三学生这一群体的特殊性,故校长规定,高三住校生晚上必须留在教室晚自习,而走读生却可以在下午第四节课结束后自行离校回家。 姜家小院离檀山并不远,按照正常的速度十五分钟左右即可到达,姜蕙心不带姜柳所在的一班,却是楼上三班的班主任,这天又正好轮到她值班晚自习。 早上和姜柳分开前,她特地将一把新配的家门钥匙和一张饭卡交给姜柳,让她晚上在教师食堂吃了饭就立马回家。 姜柳看到饭卡上贴着姜蕙心的名字,瞬间明白过来,正要开口问,姜蕙心就好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立马截住了她的问句,教师食堂饭菜比较好,你先用着,今天我借同事的卡刷就行。 姜柳这才肯放心收下,下午第四节课下课后,她收拾好自己的书包,刻意忽略掉那一道敌意的目光,不紧不慢地朝食堂方向走去。 一楼是学生食堂,二楼才是教师食堂,姜柳迈着小碎步上了二楼台阶,身后那阵紧追猛赶的脚步这才有所收敛般地顿住了,赵诚是校长儿子不假,但校长也要面子,除了出事时赔笑脸帮儿子擦屁股,倒也没有真的让儿子享受教师的待遇,没有理由上教师食堂的赵诚在原地立了几秒后,嘴角泛起一个阴险的笑。 他知道姜柳是料定了他不敢在众目睽睽下朝她发难,所以才这么悠然自得的,既然他上不去,可她总得下来吧,既然她不想让那么多人看见,那他就满足她的愿望! 姜柳进食堂前,正好看到赵诚恼怒离去的背影,她唇角轻微地弯了弯,心情颇好地点了两荤一素就吃了起来。 九月的空气中还残留着酷暑的炙热,姜柳走出中学门口,又穿过斜对面的一条马路,只要经过那条狭小的小巷,就可以到姜家小院了。 小巷是青石板铺地,不同于那些新中式庭院的仿旧石板,小巷是天然无雕琢的建筑,空气中还飘来些若有似无的桂花香,符合檀山这座南方小镇的脾性,淡淡的,却也让人难以忘怀。 姜柳仰起脸,站在小巷中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桂花的香味都收拢进鼻腔里,可当她将脸重新垂落下来的时候,却看到了巷口出现了几个混混模样的男生。 姜柳一看到赵诚那副得意的样子,便不由地在心里摇了摇头,果然啊,和她刚才预想的一模一样。 可她表面上,却还是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甚至连脚步都颤抖着往后退了两步,你们……你们想要干嘛? 赵诚闻言夸张地哈哈大笑起来,他拿掉嘴里含着的香烟,就连语气都是恶霸似的蠢而自大,干嘛?这你还看不出来吗? 他边说边朝着姜柳逼近两步,面前的女孩眼眸含光,刚才在巷口看到她时,一袭白裙简直像是仙女下凡,但赵诚吃了白天的教训,知道她是一只会咬人的白兔,便也不再假模假样地和她打太极,而是直接将嘴里的烟雾喷到她脸上,当然是要干你啊! 陈暗……陈暗救我! 恶霸下了最后通牒后,就狞笑着将魔掌伸向了对面的仙女。 仙女饱含热泪,求救的目光瞥到巷口处,她眼眸一亮,忽然高声呼救道,陈暗……陈暗救我! 巷口处的那个清瘦侧影顿了顿,却没有立刻朝小巷里面走来,姜柳见他面露犹疑之色,怕他记仇不肯救自己,脑筋一转,连忙打起了感情牌,陈暗,我还想再吃一回你妈妈包的芹菜饺! 她这话落在别人耳朵里是在话家常,但落在陈暗耳朵里却是燃起了一片燎原之火。 这句家常不仅透露出姜柳满满的求生欲,还暗示陈暗自己和他家是邻居,如果自己真出了事,他陈暗这个目击者也一定逃不了干系,最后,又间接地夸赞了他妈妈的手艺,简直可以说是一石三鸟啊! 不出所料,陈暗听完她的话,脸上的犹疑通通褪去,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种不加遮掩的厌恶,他就这样满脸厌恶地走进小巷,来到姜柳的面前,但他只是皱眉瞥了姜柳一眼,却是转头提醒赵诚道,我刚才看到,赵校长就在这附近…… 我操你妈!老子要是信你的鬼话还不如把头拧下来给你当皮球踢! 后面的话都没说完,就被赵诚的这句脏话给打断了,即便知道这句脏话只是赵诚惯常的口头禅,但陈暗的脸还是冷了下来,眉眼间似是挂了层冰霜。 他垂下眼眸,冷声道,信不信在你。 言简意赅,说完迈步要走,仍由赵诚蛮横地将姜柳抵在墙上,温香软玉全在自己的禁锢之中,赵诚掌心的力道忍不住由轻转重,在姜柳脖颈处色情地摩挲几次后,便一颗颗地拨开她的领口纽扣。 姜柳穿的白裙子是白衬衫款式,五颗排列整齐的纽扣严实地包裹住玲珑身段,姜柳气质娇弱,身材虽不算前凸后翘,但这种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味道是很吸引人的,就好比是个挂在枝头半红半黄的果子,是那种外形介于成熟与青涩之间的,让你猜不透以至于想要凑上去嗅嗅味道的果子。 第一颗纽扣被那双沾染烟味的手解开的时候,姜柳还是不甘心地叫了陈暗两声,但陈暗却没有回头,相反的,他脚下步伐愈快,像是要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姜柳的眼眸随着陈暗的离去逐渐黯淡下去,她像是认了命般,刚才还胡乱挣扎的肢体也像是无力般垂落下来。 与此同时,赵诚已经扯开了衣裙的第二颗纽扣,少女雪白的肌肤陡然出现在视线里,再往下,却是那微微隆起的诱人弧度,赵诚咽了咽口水,顺着掌心下的娇嫩肌肤来回捏了两把,很快就在雪地上留下了红印,这牛奶般的白和豆腐般的嫩让他来了感觉,裤兜里那根东西在他摸上她肌肤的时候就已经抬起了头,但他行事再荒唐,也不可能真的没脸没皮在这里搞上她! 赵诚一只手摸进了自己的裤子里来回搓弄,一只手却像是再也等不及,直接不耐烦地扯断了第三颗纽扣,就在他的眼睛已经隐隐瞥到了那两个半圆轮廓,就在他喘着粗气正欲贴上自己早已按捺不住的下半身时,一声呵斥如惊雷般在耳边炸开。 畜生!你快给我住手! 你一直都那么……硬吗? 粗重浓烈的欲望正欲喷薄,却被这声雷给吓得缩了回去,那种释放到一半又被憋回去的感觉可不好受,可赵诚铁青着脸,却也只能松开放在姜柳胸上的那只手。 赵校长想走过去,却又顾及到衣衫不整的姜柳,于是他又冲里面不情不愿朝他走来的赵诚骂道,孽子,还不快滚出来! 赵诚耸拉着个脑袋,刚颤巍巍地喊了声,爸……一个耳光随着这声称呼精准地落在了他的右脸颊上,巷子里其他几个小混混一见老大被打,早就已经跑远了。 赵校长带着混账儿子走了,巷子里又重归于寂静,姜柳抹去眼角的泪,眼里的嘲讽还未完全褪去,就见一双黑白相间的帆布鞋出现在自己低垂的视线里。 姜柳抬头,见对方一脸探究地看着自己,语气终于开始不善起来,她问他,好看吗? 纵使姜柳脸皮再厚,再不按常理出牌,毕竟也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女生,赵诚的恶劣超出了她之前的预判,这条巷子离檀山中学不过短短几分钟的路程,他怎么敢? 被欺负的证据还斑斑驳驳地印在胸前,姜柳见陈暗看过去,本来要去系纽扣的手却转了个弯,她索性扯下第四颗纽扣,朝陈暗笑得很甜也很媚,陈暗,我好看吗? 少女笑容娇羞,偏偏眼神又大胆,好像在邀请他去参加一场热烈的夏日舞会。 陈暗不动声色地别开了自己的目光,他原本只是想来看她笑话的,可当她衣衫凌乱,香肩半露地笑着问他好不好看时,他却不肯再答话了。 九月的风还是带了些燥热的,陈暗声音也像这热风一般,闷闷沉沉的,他避开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闷声道,你躲在窗户后面看到的那场戏,好不好看? 姜柳一愣,原本盛开在唇畔的笑容也迅速凋谢下来,原来那天她躲在窗户后面……他都知道? 被人当众戳穿的尴尬让姜柳的脸色不太好看起来,她收敛了一点故作姿态的邪气,用最漫不经心的语腔反问道,被你发现了? 见陈暗又闷葫芦一般不答腔了,姜柳便又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她索性站到他面前,她比他矮小,那一袭白裙被迫挤进他有限的视野里,当然,一同被挤进来的,还有那一片娇艳胜雪般的肌肤。 姜柳踮起脚,凑近陈暗逐渐发红发烫的耳朵,她本来只是想靠近他一点讲话的,却发现他异样的紧绷,于是她微微鼓起两片殷红饱满的唇,朝他耳朵里吹气道,陈暗,你一直都那么…… 姜柳不说了,眯着眼欣赏陈暗鬓角的汗珠狼狈而无措地滑落。 他听到陈暗沙哑的嗓音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那么什么? 姜柳见他中计,笑容更加愉悦,她在他面前一颗颗地扣好了自己的衣裙扣钮,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开口道,哦,我是想问你,你一直都那么……硬吗? 走,继续走。 渴,很渴,这种渴不单单只是唇齿间的燥热,反倒更像是从身体内部不断蒸腾上涌的焦灼难耐。 陈暗走在一片密不透风的黑暗中,压抑和慌张的气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挤压着他,使得那张素来寡淡的脸上难得挂了些忧虑。 他不确定自己要走到哪里,但意识却清楚分明地告诉他,走,继续走,就像是一头受到前面吊着的胡萝卜的驴,在感官受限的情况下,他只能被无形诱惑牵引着,笨拙而无奈地往前走。 体内的焦渴越攒越多,他微微张了张嘴,似乎都能看到一团被烤焦的白雾从嘴里呵出,而前方却还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陈暗有种上当受骗了的挫败感,他猛地顿住脚步,似是再也不愿往前多迈一步,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原本伫立在他周围的,严丝合缝的黑暗开始出现了细微的裂缝,一道细微的白光从这道裂缝中钻了进来,紧接着,丝丝缕缕的光线便从那条越崩越开的裂痕中涌了进来,陈暗隐约看到,白光深处,一道曼妙的曲线正在那若隐若现着。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显然没法那么快接受光亮,他将手掌放在眼睛上,手搭凉棚朝前面看去,一层轻透的薄纱覆在那道身影上,似有似无地为重要部位打了个虚虚的掩护,似是察觉到陈暗的目光,那身影总算是大发慈悲地转过身来,脸还是模糊的,但那身姿却像是高山白雪上陡然长出的一枝红梅,带着雪的冰冷和梅的傲气,冷冷地震慑住了陈暗。 陈暗却分明看见,她那片近乎半裸露的胸前,朵朵红梅在雪地上次第绽放,那蛊人的红在他眼里灼烧成一片火海,烧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焦灼地叫嚣着,他像是受到蛊惑的凡胎肉体,情不自禁地朝着梦中的神女走去。 可当他距离神女只剩下两步的距离时,他却硬生生地逼停了自己发颤的脚步,他缓慢地伸出手,想要去触碰那道如梦如幻的倩影,可又怕自己唐突造次,那手便又在半空中颤颤停住,就在陈暗脸上交替着懊恼和无措时,神女却再次慈悲为怀地,将那只被定格在半空的手,缓缓地放在了自己的胸前。 就在陈暗又羞愧又憧憬地瞻仰神女天颜时,神女朱唇轻启,温柔而怜悯地问道,我好看吗? 陈暗浑身一颤,下意识往后猛退一步,但神女却不想放过他,她笑得很是愉悦开怀,语气却天真无辜,她步步紧逼,陈暗,你一直都那么……硬吗? 陈暗猛地从梦中惊醒,手掌下的触感像小鱼一样滑腻地钻来又快速抽身离去,像是还沾染着梦里神女的肌肤体温……不,那哪是什么神女,那分明是…… 陈暗抹了把脸上的汗,正发愣着,便听到陈冬燕让他下楼吃饭的叫唤,他没应声,慢吞吞地穿衣下床。 你尝尝。 陈暗家的装饰布局较姜蕙心家的更为简朴,二层小楼,楼上是陈冬燕和陈暗的房间,下了水泥楼梯,往通道中间摆个小方桌就算是个小客厅了,一厨一卫像左右护法一样拥趸着这个小客厅。 现在,客厅里那个系着围裙的女人正坐在方桌旁等儿子吃饭。 一见到陈暗下来,陈冬燕便动作麻利地将一只盛满粥的碗推到他面前,语气殷勤道,这两天你都没在家吃饭,这粥是我特地早起炖的,你尝尝。 炖得浓稠的白粥在阳光下散发出一种晶莹的光泽来,陈暗往嘴里扒了两口,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拿向盘子里的馒头,可就在他碰到那只馒头的时候,手里一烫,瞬间就又抽回手去。 和饺子一样,馒头也是陈冬燕自己做的,她是正宗南方人,却有着一手还算不赖的北方面点手艺,那几只馒头被发酵得很好,面皮白嫩饱满,若是咬上一口,香甜筋道的口感就会在舌尖上拉扯……就像是梦里手掌下那片剔透的雪白。 陈暗及时地制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陈冬燕见他只喝粥不吃馒头,便将那盘馒头推过去,又貌似无意间地开口道,美容店我已经不去做了,老板娘抠得很,拼死拼活干还要克扣工资,我看镇上那家新开的超市在招收银员,你说我等下去看看好不好? 陈冬燕说完,半是心虚半是征求似的等着陈暗的反应。 她刚才那番话真假掺半,不去美容店上班是真,但不是因为老板娘克扣她的工资,而是老板娘的老公看上了她,所以老板娘才把她给辞退了,而她想去超市当收银员本是不用征询陈暗意见的,但她之所以这么在意他的看法,是因为那家新开的超市就在檀山中学不远的位置,所以…… 但陈暗就像是没有体会到她话语里隐藏的深意,他把碗里最后几口粥扒拉完,便起身去拿书包,临出家门前,许是最后软了心,不愿黏在自己后背的那道目光落空,他终于还是松了口,语气平淡地扔下一句“你自己决定就好”便去学校了。 所以他也没有看到,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陈冬燕像是囚犯听到天下大赦的喜讯一般,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自从上次那女人来家里闹过之后,陈暗就没有再和她说过一句话,她自知理亏,只待他比往日更殷勤周到,却只换来他的冷漠无视,好在,好在儿子刚才终于肯赦免自己了。 陈冬燕心里石头一落地,胃口自然也跟着好了起来,她把手伸向了一旁的盘子,这才发现盘子里的馒头一个都没少,还像出锅时那样整整齐齐地码在一起,她拿起其中一个馒头撕开来吃,味道和自己以前做的一模一样啊,怎么看儿子刚才的样子,像是不太情愿吃呢? 他们啊,是巴不得我滚得越远越好呢! 赵校长知道自己儿子的尿性,三十岁才生了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明明知道孩子不能宠,但经不住家里人溺爱。 赵诚成绩不好,他怕儿子考不上大学,硬是让他留了一级,本以为这一年他能够安分守己,没想到他却变本加厉,分数上不去也就算了,这次竟真的在他眼皮底下,去欺负一个刚转学过来的女生? 赵校长的耳光没能唬住赵诚,那天赵诚跟他回家后,他刚拿起院里的晾衣竿,老婆和老娘就呼天抢地地赶过来了,老婆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竿子,说要打就先打我吧! 他老娘更是夸张,不仅把身量比她高一大截的赵诚推进里屋,还一个劲地哭喊道,作孽啊!家里就这么一根独苗,老天爷快睁开眼看看啊! 一场“棍棒底下出孝子”的戏码被这两个女人硬生生地演成了“大义灭亲”,最后赵校长愤然甩竿离去,但在家收拾不了儿子,在学校总得给人家女生一个交代。 周一一大早,赵校长就把高三三班的班主任姜蕙心叫到了办公室,赵校长和姜老师谈话时间不长,但老师们都发现姜老师从校长办公室回来后,脸色难看得一塌糊涂。 姜老师心不在焉地结束了上午的课后,便去高三一班找人,她在一班班级门口语气不善地叫姜柳出来,在教学楼的楼梯墙角,她质问姜柳,昨天出了事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她? 姜柳愣了下,却没立刻答姑姑的话,只是低着头,踮起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面前的水泥地。 孩子碰到危险,遇到不好的事,第一反应不该是和父母家人求救吗?姜蕙心想不明白,怎么姜柳就跟个没事人一样,不求救不诉苦不抱怨,如果不是赵校长早上来找她求情,拿“将赵诚转到其他班”作为私下和解的条件,她至今仍被蒙在鼓里。 姜蕙心等了半天,才听到姜柳道,小巷没监控,赵诚又没成年,报了警也不会有人拿他怎么样的,我…… 所以这就是你不告诉我的理由?姜蕙心震惊地打断她的话,姜柳,就算赵诚没有对你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就算你没法用法律途径来保护自己,就算你不信任我这个没多少感情的姑姑,可你也不该就这么一声不吭地把这事烂在肚子里啊! 压制了一上午的怒气在这一刻完全爆发,姜蕙心又气又怕,上下两排牙齿都在打着轻微的颤,她深吸一口气,竭力将自己调整成一副老师教训学生的,公事公办的状态。 姜柳,要是你昨天真出了什么事,你让我怎么对你爸妈交代? 姜蕙心以为自己这番话多少能对这个固执的侄女产生些许触动,没想到姜柳听完她最后一句,却是停下了脚下不安分的小动作,她仰起脸,朝痛心疾首的姑姑绽开一个挑衅的笑来,而她的语气却带了一种近乎天真的残酷。 姑姑,到现在您还看不出来吗?我爸妈要是真在乎我,会把我一个人扔到这深山老林不闻不问吗?他们啊,是巴不得我滚得越远越好呢! 满不在乎的语气,偏偏要吐出最刻薄冰冷的话,这下换姜蕙心怔住了,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姜柳却无所谓地摆摆手,自顾自转头回教室去了。 等下放学后,我在巷子里等你。 姜柳一回到教室,懊恼的情绪便如藤蔓般缠了过来,早在来檀山镇之前,她就给自己做过好几遍心理建设:不论姜蕙心有多难相处,她一定要和她“相敬如宾”,撑到重新回到淮海的那一天。 可等到真见了面,姜柳才发现,这位大龄未婚的姑妈并没有自己原先想象的那样难缠,她用坚硬冷漠的外壳,不动声色地掩饰住了对姜柳的关切。 但外壳毕竟只是外面的一层皮,再怎么坚硬冷漠,还是抵挡不住内里的翻江倒海。 姜蕙心责怪姜柳出了事不向她求救,除了身上背负的“临时家长”的责任,还因为姜柳的身上,流淌着和她一半质地的血液。 面对姜柳对自己父母的讥讽,姜蕙心着实是吃了一惊,姜山海将女儿托付给她的时候,只是简单地表示是家里的生意出了点问题,为了不影响孩子,只好求助于姜蕙心来照顾一段日子,可听姜柳今天这番话,难不成姜柳来到檀山这件事还另有隐情? 姜蕙心似是已经站在了秘密的悬崖上,只要她往下一低头,就能看到秘密的熔浆翻涌着怎样的浪花,可她却像是被那热浪的高温给灼伤到了,死咬着牙猛地刹住了自己的脚步。 这边姜蕙心平复着自己纷乱的心绪,那边姜柳也是假装若无其事。 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她把目光放在教室里四处逡巡,一开始她也不清楚自己的目标在哪里,直到那个高瘦的身影肩扛着一桶矿泉水进来。 少年清瘦,将那桶水放下的时候,嶙峋的肩胛骨在洗得发白的T恤下成了一座起伏的山脉, 精瘦的腰部窄窄的,再往下,就是两条笔直的大长腿…… 陈暗是瘦不假,但男生内部蕴含的力道依旧惊人,他直起腰身稍作休息后,便再次弯腰,却是单手将那只水桶插进了饮水机的机芯里,从姜柳所在的教室C位看过去,正好看到陈暗提着水桶时,手背上的经脉微微拢起,是一个隽永缠绵的弧度。 许是察觉到背后炙热目光,陈暗转过身来,却是微微抿起了唇。 可姜柳却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嫌恶一般,还要故意拿着自己没喝完的水杯,婷婷袅袅地走到饮水机前面去接水。 饮水机被安放在教室最前面的角落里,陈暗一个躲闪不及,就被忽然走来的姜柳逼进了墙角,他若要出去,还得等面前这位大小姐接完水才能离开。 可偏偏大小姐耐心十足,不紧不慢地接完水后,还要装腔作势地捂着嘴巴惊呼一声,啊,陈暗你怎么还在这里? 陈暗眉间浮起薄怒,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却是一副不怎么想搭理她的模样。 姜柳也只好收起连自己都觉得浮夸的演技,她微微一侧身,意思是让陈暗先走,但当陈暗迈出脚步正要从她身边经过时,却听到她轻飘飘地扔下一句,等下放学后,我在巷子里等你。 陈暗,为什么要放我鸽子? 走出檀山校门,穿过斜对面的马路,顺势拐进那条小巷,最后再往前走一小段路就可以看到家门小院了。 但今天傍晚陈暗却没有按照这条例行路线走,他走出校门穿过马路后,却是往另一边的大路上走,大路宽敞明亮,但要比小巷近路足足晚十分钟才能到家。 陈暗不在乎这多出来的十分钟路程,他沿着路的一侧心不在焉地走着,肩上的书包随着他的步伐一晃一晃的,但他眉头微拢,神情似犹豫又似苦恼,就连书包肩带快要滑落都未察觉到。 姜柳好手段,她不说,等下放学后,你在巷子里等我,她说的偏偏是,等下放学后,我在巷子里等你。 人称主语由“你”变成“我”,听上去像是给了陈暗选择权,我没要求你等我,而是换我来等你,至于你来不来…… 难道他不来,她就真的会在巷子里等到天黑吗?她这个犟脾气,还真说不好……可他又没点头答应,又没同意她这个不甚合理的要求,既然已经不打算赴约了,那他又何必在另一条路上纠结上一个路口的选择呢? 陈暗定定神,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上的步伐,可走了没一会,脑海里的两个小人又开始跳出来打架了。 ——姜柳本性不坏,只是爱耍些小聪明,何况她又是自家邻居的亲戚,何必同一个小女生一般见识呢? ——她是隔壁邻居不错,但你忘了这个小女生搬进来的第一天就在窗户后面偷窥你们家的家丑?剪坏赵诚新鞋后还试图“嫁祸”于你? ——是,她这些事说出来是不怎么厚道,可她应该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吧?她应该只是迫于当时的情况不得不这么做的吧? ——对,没错,所以昨天在小巷里,她也是迫于形势才故意在你面前解开衣衫纽扣,也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贴近你往你耳朵里吹气问你是不是一直都那么硬的? 两个小人在脑袋里打得热火朝天不分上下,陈暗的脸颊却泛起了红,他想到那个荒唐的梦,那个荒唐到近乎真实的梦。 这个梦让陈暗狠下心来,没错,姜柳就是坏,她就是故意在他面前解扣子故意让他看到她的,她就是要故意勾引自己,好让自己心神不宁,既然她那么坏,他就更应该离她远远的了。 陈暗刚为自己的选择松了口气,可没走几步,另一个念头却又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劲头破土而出,在他胸口隐隐作祟,姜柳勾引他不假,可如果他真的坐怀不乱心思剔透,又怎么会在此刻纠结困惑呢? 如果他真的不喜她讨厌她,他又何苦为自己的爽约编织出那么多理由呢? 因为怕自己要承受这份辜负所付出的代价,因为不想对她有愧,所以才逼着自己选择了另一条道路,因为他不想承认,他对她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内里那点小心思被点破,陈暗倒也没自己想象中的难以接受,既然知道姜柳不能碰,那今后离她远一点就是了,他在心里做了决定,反倒是步伐轻快了起来。 就在他神清气爽地往家门方向拐去时,一个身影却比他更快一步地挡在了他的面前。 他下意识刹住步子,却还是险些撞上去,然后他看到一张气呼呼的脸,姜柳喘着气,故作凶狠,陈暗,为什么要放我鸽子? 如果知道有今天,我昨天就不该救你。 少女心思直白,却也多留了个心眼,要是陈暗不经过小巷却要回家,那势必会往另外一条路走,姜柳索性就等在巷子口,若是陈暗进来巷子,便能一眼瞧见她,若他不来,那她也能及时追出去。 她人站在巷子里,眼睛却放在巷口外的马路上,直到那件发旧的白T恤不出意外地从马路旁经过,姜柳有些气恼,气他放她鸽子,但转念一想,人家本来也没答应她会来巷子里找她,也就算不得是爽约吧。 思来想去的,白T恤就一点点地淡出视野尽头,姜柳不再犹疑,直接就冲着那道身影追了出去。 她拉住陈暗的胳膊不让他走,眼睛清亮而执拗,她在他的沉默中再次重复了一遍,为什么要先走? 那双眼睛被恼意点得亮亮的,和梦里神女的眼睛逐渐重合,陈暗只和她对视了一眼,就像是被人当众揭露内心的隐秘一般,羞恼得别过眼去。 陈暗拿凶狠来掩饰尴尬,别挡路,我要回家。 姜柳却不肯松手,她的掌心带了些濡湿,黏糊糊地贴在陈暗的胳膊上,既然你那么讨厌我,昨天傍晚为什么还要救我? 陈暗顿住,僵硬的神色中掠过些慌张,但他不肯承认,说你搞错了,我后来又回来,是想看看你被他们搞死了没有? 谁知姜柳听完他的话却狡黠地笑了,她摇摇头,口齿清晰地给他分析了起来。 昨天傍晚赵校长在学校附近执勤是不假,可要是没有人通风报信,他能忽然穿过马路来到巷口?且这个时间卡得精准无误,正好是……姜柳不说了,她收敛起眸子里多余的情绪,又恢复了那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她说完后,便松开他的胳膊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抬起双臂环抱于胸前,一副“看你还怎么解释”的强硬姿态。 陈暗在姜柳的气势中败下阵来,他认命般地点了点头,说如果知道有今天,我昨天就不该救你。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姜柳在心里轻轻吁出一口气来,她就知道,陈暗此人,嘴硬心软,上次在教室她被赵诚刁难,是他偷偷溜出后门去找老班过来解围,昨天她被赵诚一行人围堵在小巷里,他明明都已经走了,却还要折返赶到校门口去找赵校长。 因为知道他的脾性,所以陈暗刚才那句轻易流露出来的抱怨,压根就伤不了她。 姜柳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岔开了话头,说那天我在教室后门都看到你拿起剪刀了,为什么最后还是没剪坏那双鞋? 陈暗却反问她,所以你后来拿起了剪刀,是想帮我报仇? 姜柳见陈暗终于肯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便不由地绽开一个甜美的笑来,怎么样,我够仗义吧? 谁知陈暗却冷笑了声,说当你在路上碰到凶恶的野狗,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面对姜柳的不解,陈暗淡淡道,是无视它,只要你不把它当回事,它顶多冲你叫几声就没事了,可当你也冲它吼朝它丢石头时,才是真正地激起了它的斗劲。 陈暗说完,紧了紧快要滑落的书包带子,绕过一脸发懵的姜柳就往前面走了。 他一边讨厌着她,一边又讨厌着自己。 陈冬燕的视线在家门前停了许久,直到陈暗进门,她才把意味不明的目光给收了回来。 今天她是早班,匆匆忙忙赶回家想给儿子烧顿热饭,刚洗好菜,就去院子里收早上晾出的衣服,结果却听到院门外传来儿子和一个女生的交谈。 陈冬燕在陈暗的脸上揣测不出什么情绪,便自作聪明地敲打他,说你今天放学挺早的啊? 陈暗刚擦干净手,语气随意地“嗯”了声,陈冬燕却近一步试探,说隔壁姜老师家的小侄女和你一个班的,好像叫什么“姜柳”……你认识她吗? 陈暗终于察觉出陈冬燕的话里有话了,他想到刚才进家门时,陈冬燕欲言又止的目光,原来是在这等着他呢。 他光明正大地回过身,对上陈冬燕略显尴尬的脸色,陈冬燕在儿子审视的目光下连忙解释道,我没别的意思,你俩是同班同学,我们两家又住得近,一起回家也没什么,只是现在是高三了,还是得和女孩子保持一点距离,就算你觉得没关系,人家女生…… 知道了!陈暗轻轻巧巧地截断了她接下来的话,陈暗从逼仄的厨房里退出来,边拿起客厅里放着的书包往楼上走边说道,我先回房写作业了。 陈暗的坦然自若让陈冬燕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她只听到儿子和隔壁的小姑娘说了一些话,但具体说了什么话她其实没听清,如果她听清楚了,恐怕就不会把这口“锅”扣到自己儿子头上了。 陈暗洗了手,却没有冲洗左边胳膊,左边那只胳膊黏糊糊的,姜柳为了追上他,小跑了几步,小手掌心就出了汗,她却丝毫不在意,直接就把湿热的掌心贴在了他原本干燥的胳膊上。 黏腻的触感像层看不见的纱布裹着手臂肌肤,一股燥热顺着肌肤往深处延伸,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受她蛊惑了,可偏偏她的无意之举却还是能够撩拨到他。 他一边讨厌着她,一边又讨厌着自己,讨厌来讨厌去,最后也没起身去卫生间冲洗那只黏腻湿热的胳膊。 那天和陈冬燕差不多时间到家的,还有隔壁院子的姜蕙心。 姜老师从不迟到早退,哪怕是侄女第一天到檀山,她在送完侄女到家后也急匆匆地赶回学校上课去了。 可是今天,姜老师却破天荒地和副班老师调换了晚自习的值班,她下午上完课后,便去镇上还未收摊的菜场买了些新鲜食材,晚饭她打算做个三菜一汤,希望用食物的温热,来熨帖姜柳受到惊吓的身心。 陈暗说完那番话顾自己走后,姜柳还傻乎乎地站在原地,像是在兀自消化他带给她的那一瞬心灵上的冲击一样,等到她想明白之后,早已连陈暗的影子都见不着了,陈家小院院门紧闭,整个院子都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进”的萧条感。 姜柳只好瘪瘪嘴,满不在乎地往自己家走去。 刚进家门,她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她试探性地喊了声“姑”,在厨房忙活的姜蕙心便探出一个脑袋来,哎,你回来了,快去洗手准备吃饭了。 姜柳来到檀山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期间很少见姜蕙心下厨,一来是她工作忙,二是姑侄俩对吃的都比较随意,对填饱肚子的需求远大于对食物口味的追求,而今天也的确不是什么大日子,压根就不值得姜蕙心这么大展身手,除非……除非她有事要同姜柳说,所以才要靠还算丰盛的食物,来为接下来的谈话做一个还算不错的开端。 姜柳分析到这里,忽然就觉得有些紧张了起来,而这时,三菜一汤也已经被热情地端上了桌,姜蕙心客气地招呼她道,来,快坐下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我一介孤女,寄人篱下。 菜很好吃,汤也鲜美。 但两人都只是意思性地在那几盘菜里面挑拣了几筷,彼此心知肚明,吃的是饭菜,但品的却是对方的心思。 饭至一半,却是姜蕙心率先放下了筷子,她直接开门见山,对还在装模作样吃菜的姜柳说道,赵诚已经转去四班了,这事你知道的吧? 姜柳嚼下碗里最后一块肉,点了下头,却没有再动筷子,只是静静地看着姜蕙心,似是料到她接下来还会有其他话要说。 被姜柳这么坦荡的目光盯着,姜蕙心反倒没有刚才这么坦然了,她踌躇了几秒,一边观察着姜柳的脸色一边淡淡道,赵校长这人其实不算坏,我帮你办转学手续的时候,他也出了一些力,不然哪能那么快就从淮海转到檀山啊?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柳也明白姜蕙心的意思了,她是在替赵校长求一个情,姜柳想来还是觉得有些可笑,侄女受到外人的伤害,亲姑姑没有帮侄女去讨个公道,反倒是帮着外人,来向侄女讨一个人情? 所以这也很好解释,为什么姜柳出了事,第一反应不是去找大人求救,因为从小到大,只要她一向父母求救,就只会换来他们的无视和嫌恶,失望攒多了,她也就不再抱有希望了。 而姜蕙心给她的希望只维持了短短两天,两天过后,她用鲜美可口的三菜一汤,重新收回了她曾给予姜柳的希望。 姜柳想着想着,便真的笑了出来,她对上姜蕙心疑虑的目光,给出了她自认为还算是过得去的回答,姑,我一介孤女,寄人篱下,自然是您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了。 姜蕙心蹙起眉,她不喜欢姜柳用这么刻薄的语气同她讲话,她平缓了一下语气,试图和她讲道理,姜柳,你已经高三了,现在最要紧的事,是把成绩搞上去,何况这件事,咱们没有证据,哪怕赵诚不是赵校长的儿子只是个普通学生,我们也很难定他的罪…… 姜柳知道姜蕙心说的没错,她每一个字都说中了要点,但正是因为这话语里的准确无误,才显得每个字眼都是那么冷冰冰的。 姜蕙心见姜柳难得沉默着,以为她多少听进去了些,为了缓和逐渐僵硬的气氛,她便给姜柳舀了几勺汤,但姜柳却姿态笔直地从位置上站起来,抱歉地对姜蕙心表示她已经吃饱了。 姜柳疾步上楼,留姜蕙心一人对着桌上那四个菜发着楞。 姜柳回到房间后,佯装平静地做作业看书发呆,晚饭没吃饱,那几块肉的热量早已承担不起她头脑的运作,大口地灌下好几杯水后,她摸着扁平的肚子,正想着要不要下楼去炒个饭吃,就听到房门外传来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姜柳下意识屏住呼吸,一时竟猜不透门外人的来意,鼻子和口腔憋着气,耳朵却格外灵敏,立马捕捉到了门外那一声清脆的碰撞声。 待脚步声逐渐消失后,姜柳这才踮起脚,小心翼翼地打开门,然后她看到门口地上,放着一个小木托盘,而盘子上,正放着一碗被炒得金灿灿的蛋炒饭。 姜柳神情复杂地看着这碗香喷喷的蛋炒饭,她不知道的是,直到她拿起托盘重新关上房门后,一直等在楼梯口的姜蕙心这才舒了口气,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夏末的炙热接近尾声,属于檀山高叁学子的酷暑却才刚刚开始。 为了提高学校的升学率,赵校长打算对高叁年级进行一次摸底考,并根据摸底考的成绩,作为接下来分班的参考标准。 为保证本次考试的真实性,考场座位也是随机划分的,进考场前,姜柳还拿着课本临时抱佛脚,但等到进了考场落座后,姜柳发现自己也许真的可以抱上佛祖的脚。 因为她看到陈暗稳稳当当地坐在她的前排,见她进来,他也只是淡淡地挪开目光,食指和中指间笃悠悠地夹晃着一支笔,对了,这才是年级前五该有的气定神闲。 趁考试铃声还未打响,姜柳迅速地从草稿本上撕下一小片纸,并上书:亲爱的陈同学,等下写试卷的时候,您能不能高抬贵手,把试卷往右边挪一点点? 刚把小纸条卷成一个小团,第一道准备铃声就响了起来,监考老师正认真地拆着手里的密封卷,姜柳趁机便将手里那个小纸团扔了过去。 纸团同样稳当地落在了陈暗的桌前,手指间转动的笔忽然停了,陈暗拆开那个纸团后,却是将那纸团扔进了脚下的垃圾桶里。 姜柳见他不肯配合,有些着急,立马又撕下小纸条继续上书道,这一次,她直接在甜腻的称呼后面加上了陈暗的大名:亲爱的陈暗,如果你答应我刚才的要求,就把这张小纸条扔进脚下的垃圾桶,如果不答应,你就把纸条交给监考老师吧,PS:不用顾忌我的感受555。 考试桌面上不能有除笔和考卷以外的东西,陈暗如果不想这张纸条被老师发现,就得把纸条扔进垃圾桶,可如果他真扔了,这不就等于间接性地答应了姜柳想要靠他作弊的要求吗? 从姜柳的背后视角,自然看不出来陈暗紧锁的眉头,她只能盯着他弧度饱满的后脑勺,想着以这个线条的饱满,哪怕陈暗去剪个寸头,也一定会好看! 说完她又摸了摸自己略显扁平的后脑勺,认为一定是因为自己的后脑勺生得不够好看,所以才导致自己的脑容量也比不过人家!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代表考试正式开始的第二道铃声终于响了起来,姜柳看到陈暗微微别过身,好让手里那张纸条顺利地落进脚下的垃圾桶里。 姜柳见他总算肯答应,顿时松口气,陈暗转过身给她递试卷的时候,她还一个劲地朝他使着小眼神,眼睛里满是狡黠的笑意。 陈暗没理她,只当她又在自顾自地抽风了。 考试进行到中下旬,姜柳从一片混沌中逐渐清醒过来,昨天晚上复习到后半夜,但因为得了陈暗肯帮她的承诺,心里上一放松,身体便随之困倦了起来,刚才在桌上小趴了一会,她看了眼手表,想着陈暗应该也写得差不多了,便轻声咳了一声,示意他可以“高抬贵手”了。 但那声咳却像是掉进了教室的一片阒寂中,一出来就被巨大的安静所吞没,连个回音都没来得及给她。 姜柳有些着急,见监考老师也在台上昏昏欲睡,便伸出一只脚,去踢陈暗的凳脚,她先是试探性地踢了两下,见陈暗没有回应,她便加大了脚上的力度,忍着脚趾头的痛,使劲又踢了两下,但前排的人依然没什么反应。 姜柳这才如梦初醒,她感到一种被愚弄的愤怒,距离考试结束还有最后二十分钟了,就算她紧赶慢赶,也不可能写完这张试卷了。 被绝望裹挟的姜柳狗急跳墙,把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到了那只脚上,她打算再踢他一次,算是垂死前的最后挣扎。 这一脚过去,换来的不仅是脚趾头上钻心的疼,还发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声响,响声惊动了周围埋头写字的同学,自然也惊动了台上的老师。 监考老师像是终于发现了目标一般,混沌的目光一亮,带着那种守株待兔的兴奋,走到两人的桌前,语气凶巴巴地问道,我关注你们很久了,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暗,你……你会怪我吗? 教师办公室里,监考老师把两张揉皱了的小纸条放到高三一班的班主任桌上,表情痛心但语气又好不得意。 老张啊,你看看你们班上学生的态度,我都说了,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个女生倒还好,说是她和前排男生在考前就已经串通好了,到时候把答案泄出来给她看,但这个男生嘴巴很紧,硬是不肯承认自己帮她作弊了…… 老班张老师及时地打断了监考老师的话,我说老胡啊,人家既然不肯承认,那有没有可能,这本来就是一场误会呢? 误会?老胡绿豆大的眼睛像是在瞬间开了眼角,这人证物证俱在,能误会到哪里去?我说张鹏,你不会是想包庇你这两个学生吧?! 你看你,我就随口说两句你还真就急上了! 张鹏把老胡拉到一边,好说歹说才把这尊菩萨给劝走,说自己班上的学生让他自己来处理,保证给全校师生一个交代。 送走老胡后,张鹏脸上的笑便在瞬间收了回去,他紧绷着脸,恨铁不成钢地指着自己的两个学生怒道,作弊?亏你们想得出来!现在好了,被人当场抓住,你们让我这张脸往哪搁啊! 姜柳有些心虚,忍不住往陈暗那个方向挪了半步。 张鹏见两人都不肯主动承认错误,怒意更甚,说,这事是谁先想出来的?还有,陈暗,你到底有没有帮姜柳作弊? 陈暗紧抿着唇,想要为自己解释,想要在老班面前狠狠地告姜柳一状,可他低垂的视线里,却看到那双黑色小牛头皮鞋,正以一种蜗牛般的速度,慢腾腾地往自己这边挪动着。 心理学上说,人在遇到危险时,下意识的反应是骗不了人,面对老班的正面施压,姜柳本能的,就往陈暗这边靠近。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现在,最想要依靠的就是他,哪怕她已经把他给“出卖”了,可她内心深处,还是觉得自己是和陈暗站在一块的。 陈暗在心里暗骂一句,嘴里的话也已经发自本能地吐出来了,张老师,我愿意承担这件事所造成的后果。 意思是他承认自己帮姜柳作弊了,张鹏听他这么说,到底还是有些失望,他冷哼了声,语带怀疑,你? 陈暗深吸口气,正要承认,姜柳的声音却慌里慌张地插了进来,对,他,不,还有我,张老师,我和陈暗一起,我们愿意承担一切后果。 姜柳话已至此,张鹏也无话可说,只好草草地打发两人先回去。 一个是姜蕙心的亲侄女,一个是班级第一年级前五的学习委员,这事该怎么处理,还真是有些棘手。 出了办公室,陈暗步伐很大,却还是被姜柳追了上去。 陈暗的脸色像是蒙了层灰,纵使在生活上,他因为陈冬燕的作风问题受到过不少鄙夷和排挤,可在成绩上,从来都是别人望其项背,这是第一次,他因考试而蒙羞,而这一切,都要归功于面前的这个人。 姜柳观察着陈暗越来越灰暗的面色,连忙把拉住他胳膊的那只手给抽回来,她有些不敢看他的眼睛,字斟句酌地问道,陈暗,你……你会怪我吗? 陈暗,我……软吗? 办公室外面那条走廊还很安静,学生们尚在教室里奋笔疾书。 但耳尖的学生,总能听到走廊角落里一些异样的骚动。 陈暗不打算和姜柳纠缠,他想绕过她,她却不肯让,眼含幽怨地瞅着他,黑色小皮鞋鞋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面前的地。 刚才就是这双黑色小皮鞋,才扰乱了他的心智搅乱了他的计划,现在,她又要故技重施,再次把他耍得团团转吗? 陈暗终于失去了最后一点耐心,他推开面前挡着的人,大踏步就要往前走。 岂料姜柳手疾眼快,刚才还在幽怨点地的小皮鞋蹭得一下就落在了他的前面,陈暗没料到她竟会如此厚颜无耻,脚步还没来得及接收到大脑发出的指令,竟是要直直地撞上去。 姜柳被吓得往后一晃,眼看着自己将要后背着地,身体本能却让她直接搂住了陈暗的脖子。少女娇软馨香的上半身紧紧地贴在了陈暗上,那两座尖尖的山塔严丝合缝地嵌进了单薄的胸膛中,柔软撞上坚硬,却是后者先乱了手脚。 柔的,软的,是梦里的那支红梅在他胸膛上绽开来了,陈暗被这妖冶的红撞了个满怀,撞得他整个内里都涌动着一股难耐的燥热。 姜柳离开他的时候,他整个人还是懵的,直到她同他拉开了距离,他才察觉到那种叫做“怅然若失”的感觉来。 姜柳见陈暗脸上神情变幻莫测,刚到嘴边的歉意又狡猾地溜了回去,改头换面变成了惯常的油腔滑调,她从陈暗的面容中,敏锐地察觉到了一种局势上的扭转。 她故意试探他,陈暗,我……软吗? 这几个字本身没什么杀伤力,但组合在一起就足够把陈暗炸得粉身碎骨,那点隐秘的小心思被当众戳破,纵使他表面岿然不动,内里却早已翻江倒海,何况表情可以装出来,但泛红的耳根和眸子里氤氲的热意却还是泄露出了端倪。 到这个时候,他还是不允许自己露怯。 陈暗忽然抬眸直视着姜柳,语调不响但话语里的份量却不轻。 好玩吗姜柳?你一次一次地捉弄我招惹我,到底是想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你想要看我出丑,拜你所赐赵诚已经盯上了我,你想要我帮你作弊,如你所愿我已经被你连累,如果说你想要我的人…… 像一路流淌的小溪遇到了拦路的石头,陈暗忽然顿住了,但姜柳原本黯淡的眼睛却因为这个停顿而亮了起来。 她语气有忐忑也有期盼,他不说,她就帮他说下去。 如果说我想要你的人,你当如何? 陈暗,回答我。 姜柳眼眸亮晶晶的,像盛开了一整晚的烟花,陈暗只和她对视了一眼,便像被里面的火花烫伤了一般,他被击得浑身一凛,却也无法在这样的炽热下,说出任何否定的字眼来。 他终于肯承认,这一局,是他败了。 首先,喜欢一个人就要说出来。 姜蕙心夹着高三语文课本,步履匆匆地进了高三一班。 原本教一班的语文老师请了病假,故只好委托姜老师先帮忙顶上这一节课,姜蕙心正愁找不到机会和姜柳接触,眼下这机会不就送上门了嘛。 她和姜柳虽不亲昵,但相同质地的血液里,还是淌出了相似的性格。 姜柳吃光了碗里的炒饭,就说明她已经“原谅”了姜蕙心,但她好面子,态度上还是别别扭扭的,姜蕙心从来就没有不喜过这个侄女,但她这些年冷漠孤僻惯了,也不知该如何和青春期的小女孩相处,好在这一大一小在屋檐下碰面的机会不多,在免去了很多尴尬的同时,却也减少了一些交谈沟通的机会。 姜蕙心站上讲台之后,几乎和每一个来到新教室的代课老师一样,先是拿目光压一下全场,确保没什么大问题后,才会镇定自若地打开课本开始上课。 姜蕙心看到坐在中间那排的姜柳就跟没事人一样,比她还镇定地翻开课本开始低头预习,她收回逡巡的目光,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起了板书。 今天她要讲的课文是沉从文的《边城》,给同学们一点时间预习过之后,姜蕙心按部就班地提问,说有没有同学想谈谈对翠翠这个人物的看法? 话刚落,姜柳便举起了手,姜柳在姜蕙心的颔首示意下站起来从容谈道,我觉得翠翠这个人……很傻,首先,喜欢一个人就要说出来,她不肯说,天保和傩送两兄弟为了争夺她的爱,才去比赛唱情歌,于是导致了天保意外之死,其次,傩送因为对天保之死感到内疚于是远走他乡后,翠翠还在原地傻乎乎地等着他回来,要是傩送永远都不会回来呢?姜老师,您觉得我分析的对吗? 姜柳谈完,又将问句抛还给了台上的姜蕙心,面对姜柳颇为挑衅的目光,姜蕙心无奈地摇了摇头,说如果是站在你的角度来看,的确会觉得翠翠很傻,但站在当事人的角度,一座民风淳朴的小城,很难培育出一个有话就直说的姑娘,也许正是翠翠的害羞含蓄才会让天保傩送兄弟俩青睐于她,姜柳,有时候分析问题,不能只分析表面,你只局限在你自己的视野里,看问题容易看得不全面。 姜柳不服气,再次问姜蕙心,那姜老师,您觉得翠翠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形象? 姜蕙心合上手里的教案,低头思索了一下后,才缓缓道,翠翠天真善良,却也不善言辞,她有自己性格的弊端,却也有自己内心的坚守,人本来就是很复杂的,我希望在座的同学们,看事物不要光看表面,看人也不能只看一个面,当然了,姜柳分析的也不是不对,只是不完全对,姜柳,你同意老师的说法吗? 姜柳面露迟疑,却也没有再“为难”姜蕙心,她朝姜蕙心挑了挑眉,最后还是乖乖地坐下了。 直到那节课结束,姜柳也不知道,自己这位姑妈,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考试作弊的事?她刚才那番对自己的敲打,是真的在传道授业,还是在借题发挥? 你怎么不去搬? 檀山中学往前五百米有家天乐超市,超市是新开的,规模不算大,但前台收银员倒是配足了两个。 其中一个是店老板的妹妹,还有一个则是不久前刚来应聘的陈冬燕。 老板妹妹仗着自己有关系,常常把一些杂活推给陈冬燕做。 这不,现在她就翘着二郎腿,指挥陈冬燕把纸箱里的牛奶都放到已经半空的货架上,陈冬燕不想生事,她半弯着腰,一瓶接一瓶地往货架上摆放奶瓶。 她刚把一纸箱牛奶放好,超市门口设置的来客铃声就响了起来。 欢迎光临——老板妹妹从手机里抬起头来,却见进来的是一个清秀少年,看样子应该是檀山的学生。 超市客人不多,老板妹妹见那少年进了超市却不拿东西,只是一个劲地盯着牛奶架子上瞧,老板妹妹以为他是想要买牛奶,于是她朝着陈冬燕语气不善地喊道,喂,你先让一让,都挡着客人的道了! 陈冬燕没回头也没做声,只是往旁边侧了侧身,又开始整理地上的货物,直到一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帆布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那是一双黑白相间的帆布鞋,鞋头是白色橡胶材质,却因为第一次清洗之后没有拿纸巾盖好,而被太阳暴晒得微微泛黄,后来陈冬燕拿刷子刷了好几遍,也没法刷掉橡胶上那层淡淡的黄。 陈冬燕又惊又喜地看着陈暗,站起身的时候因为太着急,身形不易察觉地一晃,你怎么来了? 陈暗朝她摊开手掌,语气听不出有什么情绪,我的钥匙找不到了。 言下之意是想要陈冬燕把自己的钥匙给他,否则他就进不了家门了。 陈冬燕手忙脚乱地在袋子里翻找着,把钥匙拿给陈暗后,她又从货架上拿了一瓶奶,扫完条形码结完帐后,她把牛奶塞到陈暗手里,饭菜在电饭煲里,你加热一下就能吃,妈今天是晚班,你晚上要是饿了就喝点牛奶填填肚。 牛奶瓶身很凉,陈暗握着那瓶奶,看着陈冬燕袋子里那个简陋的便当盒,问她,那你呢? 便当盒里面装着两个馒头和一点榨菜,陈冬燕见老板妹妹一直盯着自己和儿子瞧,便朝陈暗挥了挥手,语气是罕见的烦躁,快回去吧,到了家别忘了先把电饭煲插上。 待陈暗走后,老板妹妹就开始八卦陈冬燕,哎,你儿子长得挺高的啊,在檀山读书吧?多大了?读高几了啊? 陈冬燕不喜欢别人过分关注自己的家事,没怎么搭腔,老板妹妹努努嘴,朝门口翻了个白眼。 陈冬燕把箱子里剩下的几瓶奶拿出来,正要把那几只迭在一起的空纸箱搬到角落,欢迎光临的铃声却又响了起来,她抬眼一看,却是去而复返的陈暗。 她一惊,以为出了什么事,却见陈暗走到老板妹妹面前,那双常年带雾的眼睛看上去有些凶,语气也似冬日寒霜般凛冽,他说,都是超市的店员,你怎么不去搬? 不会啼叫的鸡。 空气似乎有一瞬的呆滞,但那点停顿过去后,老板妹妹立马就反应过来,眼前这个眉清目秀的少年居然在质问她。 老板妹妹也不算是什么善茬,她脸上闪过一丝恼怒,但很快,一种被挑衅的愤怒就覆盖了那点转瞬即逝的羞恼,她手叉着腰,是一个已经准备好迎战的架势。 你说谁没干活呢?年纪不大眼睛倒已经不好了!小子,告诉你,老娘像你那么大的时候,都还不敢对着大人指手画脚呢,你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年轻,倒还管起我的事来了! 老板妹妹说的唾沫横飞,她说完,不见少年反驳,以为自己已经胜利了,正要重新坐下,却见少年忽然将肩上的书包砰地一声甩到了收银台上,她正要骂人,却见少年通红着一双眼,按在书包上的那双手经脉暴起,就好像老板妹妹再多说一个字,他就会像按压这只书包一样,把她按压在冷冰冰的收银台上。 老板妹妹嘴巴毒,但力气到底不比青春期的少年,她倒也聪明,没有再和少年正面杠,而是扭头朝陈冬燕喊道,你自己生出来的,自己管去,你可别忘了,当初来应聘的时候,是你说不会给超市惹麻烦我们才收下你的! 镇上地方就那么小,一点风吹草动都能传得沸沸扬扬,陈冬燕那点事,早已经不是什么隐瞒的秘密了,当初她被美容店辞退来天乐超市应聘时,老板还犹豫过到底要不要留下她,但奈何陈冬燕提出的薪资不高,再加上老板妹妹看她样子柔柔弱弱的,总觉得自己好拿捏她,于是才同老板提议留下她,不成想,不会啼叫的鸡,下出来的蛋倒是惊人的大! 陈冬燕也被眼前这一变故惊住了,陈暗从小就是个闷葫芦,念高中后,陈冬燕时常觉得自己和儿子之间像是隔了一层无形的玻璃,她能看到他,但当她想要再进一步触碰到他时,就会被那层隐形的玻璃给撞回来。 如果不是情绪到了一个临界点,以陈暗的性格,他是不会做出这种冲动的事的。 儿子刚刚在维护她,意识到这一点,陈冬燕整个人都暖烘烘了起来,她很想帮着儿子骂老板妹妹,你她娘的才毛都没长齐呢!我陈冬燕的儿子,轮得到你这个八婆来说三道四?! 可陈冬燕不敢,镇上的店不多,能容下她的更是少,她也曾考虑过去外面打工,可是她又放心不了陈暗。 陈冬燕动了动嘴唇,却是怯怯地看着陈暗,柔弱的眼神中有感激也有恳切,儿子,妈没事,你先回家…… 陈暗泛红的眼角垂落下来,遮住了眼眶里那片红,他自嘲地笑了声,再抬眼时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然后他拿起书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了。 陈冬燕看着儿子清瘦的背影,生出一种想叫住他的冲动来,可是老板妹妹还气汹汹地盯着她,她终究是没有出声留住他。 陈暗出了超市门,便从书包里拿出那瓶陈冬燕给他的奶,路过超市门口的那只大垃圾桶,他毫不犹豫就把那瓶奶给扔了进去,牛奶瓶落进桶里时发出了一声寂寞的回响,那声响也像是落到了他心里,满胸壁都扬起空荡的回声。 你是不想吃饭,还是不想吃我做的饭? 夜晚八点半,陈冬燕下了晚班后到家。 她先把袋里那只便当盒子拿出来清洗,把盒子里那两个馒头和榨菜都倒进垃圾桶之前,陈冬燕不是没有过犹豫的,馒头是她下午蒸的,放进冰箱明早拿出来热一下应该还能吃,可她的目光却落在那只干干净净的垃圾桶里面。 往常陈冬燕给陈暗留饭,陈暗吃过饭都会把剩下的菜汤骨头倒进垃圾桶里,可是今天……陈冬燕一个不留神,原本要留着明天当早饭的那两个馒头就从盒子里滚进了垃圾桶里,她眼里闪过一丝心疼,却还是走到厨房角落,打开靠边立着的那只电饭煲。 陈暗作业写到一半,就看到陈冬燕出现在门口。 陈冬燕没和往常一样先敲个门,得到儿子允许后才肯进来,这次她径直推开门,把手里一大一小那两只碗扣到陈暗书桌前。 吃吧,刚加热过的。陈冬燕有些疲惫地说道。 我不饿。陈暗手里的笔只停了一下,立马就在作业本上洇出一块黑色油渍来。 饿得吃饭,不饿更得吃饭!你不吃下去,身体好不了,读再多书也没有用!陈冬燕拿起那双干净的筷子,想要塞到陈暗手里。 陈暗却紧紧地握着那只黑色水性笔,他想往旁边躲,陈冬燕径直上去挡住他的路,这一躲一拦之间,陈暗的手肘便碰倒了那只菜碗。 刚热过的菜淋漓了一地,被重力四分五裂的陶瓷碎片却在台灯下闪着幽幽光泽。 这声响不像是落在了这个房间里,倒像是落在了母子俩的心间。 陈暗被这响声搅得心烦,他甩手扔掉握着的那只笔,冲陈冬燕不耐烦地喊道,我都说了我不饿!我不想吃饭!你怎么就是听不懂呢? 陈冬燕蹲下身,一边拾起地上的陶瓷碎片一边幽幽道,你是不想吃饭,还是不想吃我做的饭? 陈冬燕语气里的无助太过明显,让陈暗没法忽视,既然忽视不了,那不如就直视。 陈暗咬着牙,索性逼自己表现得更加冷漠决绝,对,我就是讨厌吃你做的饭,你满意了吗? 拾捡碎片的手一愣,立马就被碎瓷锐利的边缘划开了一个小口子,陈冬燕颓然地跌坐在地上,也不顾正在往外渗血的伤口,手里的碎片重新散落在地上,却散发出一种冷然的血腥味。 她凄惨地笑了下,不知是在对着陈暗说还是在对着自己说。 是啊,我就是那么让人讨厌啊!镇上的女人讨厌我,因为我贱,我管不着自己的下半身要和她们的老公去睡觉!镇上的小孩讨厌我,因为她们的妈妈告诉他们我是白骨精,一到晚上就要出来吞小孩!美容店的老板娘不要我,因为她怕自己的老公会忍不住和我上床!现在就连我儿子也觉得我讨厌,讨厌到连我做的饭菜都不肯吃!可是陈暗,你怎么不想想,我一个结婚没多久就死了丈夫的女人,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惹人讨厌的,把我唯一的孩子拉扯成人? 陈冬燕说到这,原本还拼命克制的哽咽被泪水浸泡膨胀,陡然间就壮大成声声哀怨的啼哭,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发闷的胸口,那哭声掺杂了她十来年的委屈和愤懑,如雨后蘑菇般地落了一地,于是整间屋子里都成了秋天的雨林,弥漫着一种萧瑟冷寂的气味来。 陈暗就是在这荒凉萧索的气息中落荒而逃的。 你让我挺起胸膛做一回正常人,行吗? 檀山镇北面有条小河,陈暗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去河边走走。 月亮像面银镜,倒映在河面上又像是撒了无数颗亮晶晶的星星,夜晚的小河畔,唯有月亮和河水陪着一个孤单的身影。 陈暗绕着河沿走了一圈又一圈,脑海里不断反刍着陈冬燕最后那个凄厉的问句——可是陈暗,你怎么不想想,我一个结婚没多久就死了丈夫的女人,到底要怎么做,才能不惹人讨厌的,把我唯一的孩子拉扯成人? 字字诛心,像是陈冬燕拿着那块沾了她血迹的陶瓷碎片,往陈暗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上扎,只不过她流血的地方能被看到,而他流了血,却只能独自疗伤。 陈冬燕说的没错,她一个早年丧偶,又带着一个拖油瓶讨生活的单亲母亲,无论怎么过日子,都一定是和“辛苦”“可怜”“凄惨”这些字眼挂上钩的,当她在悲苦的河水里浸泡久了,当她发现自己只要稍微牺牲一下肉身,就能被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从河底拉出来透透气时,她便不得不委身于一个又一个面容模糊却又色迷心窍的男人。 一开始她只是想要给陈暗买几罐有营养的奶粉,后来就变成了要给陈暗交学费,要给陈暗买新衣新鞋新书包,她不能让儿子读不了书,更不想让儿子是同学中唯一一个穿着不合身的旧衣裳的人……她不想让她视为珍宝的儿子被人耻笑,便只好牺牲自己的名声,为了给儿子一个尽可能完美正常的童年,她甚至在隔壁镇给一个有钱老头做过很长时间的情妇。 这样一次又一次虚伪而绝望的委身,一直持续到陈暗上了初中,倔强敏感的少年,很快就从母亲拿给他生活费时闪烁其词的态度和邻里乡亲间时不时飘来的风言风语中,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陈暗还记得,那是初一下半学期,当陈冬燕把新学期的生活费交到他手里的时候,陈暗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接过来,而是反握住陈冬燕拿着钱的那只手,他掌心的汗沾到了那几张红色的钞票上,他说,妈,你让我挺起胸膛做一回正常人,行吗? 也就是那天起,陈冬燕便和外面那些男人断了联系,至于上次那个胖女人的老公,是他单方面想偷吃,陈冬燕刚在他们家打扫完卫生,就被那个肥胖的男人给扑倒在床,男人都没来得及占什么便宜,就被刚回家的老婆捉了现行。 但彼时的陈暗只以为“劣迹斑斑”的母亲“重操旧业”,他气陈冬燕的不自尊自爱,却又明白正是因为陈冬燕对自己太爱了,才会导致今天这种不堪的局面。 他气陈冬燕,却更气自己,因为自己的无能为力,便只好用伪装的冷漠,用虚伪的不在意,才掩饰自己内心的慌张和焦灼,直到今天傍晚在天乐超市,看到陈冬燕被另一个收银员欺负,陈暗才忍不住为母亲出头,却只换来她的敷衍无视。 隔在母子俩之间的这层无形玻璃终于被打破,陈暗也不知道今后该如何面对自己的母亲,他不想回家面对一片狼藉,只是不知疲倦地拖动着沉重的步伐,一下又一下地踩着地上碎银般的月光。 喂,你打算在这里走多久啊? 一道细糯的声音娇娇地响起,陈暗讶异地一回头,就看到姜柳双臂抱膝,上半身斜靠在一棵干枯的柳树树身上,他还看到,在明亮的月色下,少女的眼眸像那片缀了星星的河水。 今夜的月色真美! 姜柳早已习惯了陈暗的沉默,她把手臂从胸前放下,又拍了拍身上也许并不存在的尘土,然后径直走到陈暗面前,她眼睛亮亮地直视着他,正要问他是怎么一回事,却看到那两片薄薄的嘴唇里迸出几个字来。 关你屁事。 本是含义清楚的一句嫌弃讥讽,却使得姜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她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番,眸中亮光更甚,咦,陈暗,你竟然也会爆粗口?! 陈暗:…… 爆完粗口的陈暗继续往前走,身后却亦步亦趋着另一个稍显瘦小的影子。 姜柳一边跟着他一边叽叽喳喳道,我晚上吃多了,就想出来消消食,没想到竟然就看到了你,陈暗,你有没有发现,今夜的月色真美! 陈暗没读过夏目漱石,却也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回眸望向身旁的人,却见她只是傻乎乎地盯着天上那轮月亮看,便觉得自己的确是想多了,也许她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姜柳没等到陈暗的回应,斟酌了一下措辞,语气带了些谨慎,哎,我骗你的啦,其实是因为我听到你和陈阿姨在吵架,担心你才跟着你出来的…… 你都听到了?陈暗没发觉自己的嗓音有些微微的颤。 我就听到你们在吵架,至于吵架内容……要不你现在告诉我吧,我发誓,绝对不会和别人说!姜柳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自己略显干瘪的胸脯。 陈暗内里松口气,脸色却还是绷得紧紧的,他不理她,她转转眼珠,心生一计。 这样,陈暗,公平起见,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是关于……我是怎么被父母从淮海扔到这檀山镇上来的。 陈暗脚步缓了下,嘴上却仍在逞强,你的事,不关我的事。 咦,我以为你会说,管我屁事呢,哈哈哈……姜柳自顾自地笑了起来,清脆的笑声在夜晚的小河边却添了几分惊悚来。 她不理会陈暗的冷漠,却是清了清嗓子,收敛了脸上的笑意,他不肯听,她就偏要说出来。 其实我被扔到姑姑家,是因为我妈想要给我定一门亲,但我爸不同意,双方产生意见分歧,我爸到底还是心疼我,就先送我到檀山来避避风头。 姜柳说完,就听到陈暗冷笑一声,鬼扯,你以为拍电视剧呢! 姜柳没理他,继续说了下去,我妈这个人,爱慕虚荣惯了,觉得自己嫁了个不成器的,就非要把我培养成名门贵女,将来好顺利嫁入豪门,她也不想想,我们家就开了个小饭店,小饭店老板的女儿,怎么可能入豪门公子哥的眼呢?山鸡窝里怎么可能出来只凤凰吗?我爸倒是有点良心,但他被我妈欺压惯了,每次一碰到我的事,就是我妈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要不是这次的事直接关系到我的后半辈子,我爸才没那么硬气直接把我转到檀山呢! 姜柳的嗓音还是软软糯糯的,但陈暗却听出了那层软糯下覆着一层薄冰,像裹了糖霜的冰糖葫芦,外面晶莹剔透,是甜的,内里却发酸苦涩。 他被她语气里的真诚所打动,就在他开始怀疑自己刚才的判断时,却看到姜柳忽然上前两步挡在他的面前,她眼角眉梢都带了一种得意的上扬,哈哈,我刚才现编的的故事是不是很狗血?看你这样子,不会真被我给骗到了吧! 陈暗被她这副欠扁的样子弄得差点心梗,他就知道,她姜柳就是个小骗子,从骗子嘴里吐出来的话,哪能真信啊! 刚才那几分松动让陈暗沉了脸,他本就心情不好,又这么一而再再而三被她耍弄,他唇瓣抿得很紧,浑身都散发出一种阴沉的气息来。 就在他不想再忍受姜柳的自作聪明时,一具柔软的身躯却忽然贴了上来,这一次,姜柳双臂紧紧环绕着的,却是陈暗精瘦的腰身。 陈暗胸腔里那口气,蓦地被这个出人意料的拥抱给凝固住了,他整个人都绷得很紧,脸上还闪现出几分不知所措的惊愕,他听到姜柳认真地说道,研究表明,人在拥抱时,身体会释放一种催产素,它能降低人体压力,陈暗,我希望你能开心点。 像是有密密匝匝的电流飞快地流窜于体内,陈暗觉得自己的体温陡然升高了好几个刻度,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那颗漂亮的头颅,只是觉得刚才被陶瓷碎片扎破的心,又开始长出了新的血液皮肉。 他还听到姜柳说,刚才是骗你的,但这句话是真的,陈暗,我希望你能开心点……因为我。 这么晚了,你去见谁了? 但事实上,这个意外却又格外温暖的拥抱只持续了短短几秒。 因为姜柳在说完那句话后,立马就松开了陈暗,她煞有介事地解释道,但是心理学家又说,拥抱的最佳时长应该是叁秒,因为这叁秒时间既能抚慰人心,又不至于让彼此尴尬,哎呀,我刚刚是不是超时了? 陈暗心里爆过一万句粗口,刚抬起的手臂又不动声色地缩了回去,但掌心却微张着,他的掌心一片潮湿,是高温曾在他体内作乱过的证明。 陈暗转过身,勉强稳定住早已紊乱的心神,他竭力装得很平静,是一贯的冷淡语调,不早了,先回家吧。 回家的路不长,两个影子一高一矮地先后走着,但不同的是,这一次却是姜柳在前,陈暗在后。 也许是刚才说了太多话了,回去路上姜柳倒是难得的沉默,陈暗本就话少,两人便只是默默地走着。 不远处就是姜家小院了,姜柳回过身来和陈暗说拜拜,陈暗点点头,说你进去吧。 姜柳听到隔壁动静出门前,姜蕙心还在浴室洗澡,她怕出来的太久,会制造出一些不必要的麻烦,于是朝陈暗挥挥手,便快步进去了。 等她走后,陈暗还在院门外站了好一会,直到里屋的灯亮起,他才往自己家走去。 姜柳进了屋,没听到姜蕙心房间有什么动静,暗自松口气,但这只是第一关,等到她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后,这才算是真正放下心来,看来姜蕙心洗完澡后,应该是直接回了自己房间,所以才没有发现姜柳不在家。 心情舒畅的姜柳懒洋洋地推开房门,却看到刚才腹诽的对象正坐在自己的椅子上,见她回来,姜蕙心便放下手机,审视的目光在姜柳身上来回打转,就连语气也带着高叁班主任惯有的冷静和怀疑,这么晚了,你去见谁了? 姜柳自知理亏,又不想解释那么多,她机灵得很,拿姜蕙心的话反过来搪塞她,这么晚了,您在我房间干嘛呀? 姜蕙心站起来,把手机扔给姜柳,走出房门前,姜蕙心这才没好气道,你爸找你,给你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人接,以为你被我拐卖了,我要是今晚没等到你,明天就得去派出所投案自首! 说完便合上房门,好给她们父女俩单独的通话时间,姜柳这才知道自己会错意,她摸摸发烫的脸颊,觉得实在是有愧于这个事事都为自己考虑的姑妈。 惩罚。 据说是为了避嫌,本次分班考的成绩并不会对全体高三学生公布。 张鹏和姜蕙心同是高三组的老师,姜蕙心又把侄女姜柳放到了自己班上,可姜柳不似张鹏之前想的那样,虽称不上顽劣,但委实算不得乖巧。 怕姜蕙心会对自己有看法,也怕影响到班上学生及自己的声誉,张鹏同赵校长商量后,最后还是决定把这件并不光彩的事给压了下来。 事情是私下解决了,但两人该有的惩罚还是免不了的,本来按照陈暗的成绩,这次分班考后,完全可以分到姜蕙心所带的,也就是檀山平均成绩最好的三班,可他包庇了姜柳,便只好继续留在一班,至于姜柳,她去不了最差的,赵诚所在的四班,却也进不了姑姑所带的一班,张鹏本来是想把她调去二班的,但一想到贸然将她调班也许会引起姜蕙心的怀疑,于是也只好作罢。 学生们分完班后,就是按部就班的排座位环节,高中学生排座位遵循“同排同性同坐,两排异性分坐”这一不成文规定,简而言之,就是男生和男生坐,女生和女生坐,但整一排,又是遵循男女交叉坐的规则。 张鹏让男女学生由矮到高进行排列,姜柳165的个头不算高,但她瞥了眼排在男生队伍尾部的陈暗,便悄悄踮起了一点脚尖,成功地把自己又往后挪了几位,不知道是不是天助她也,原本应该排在她后面的两个女生,一个刚请了病假,一个则去了厕所,如此弄虚作假一番后,姜柳成功地和另一排的陈暗对在了一起。 就在她以为自己和陈暗必然会成为前后排的同桌时,眼尖的张鹏却及时喝止了这两人。 姜柳,你坐到前面那排来!张鹏有些生气,总觉得赵校长那次惩罚,只是困住了陈暗,但对于姜柳,好像没起到什么实质性的损害。 姜柳果然不服,她梗着纤细的脖子,脸色有些僵硬,张老师,难道座位不是按照个子高矮排的吗? 张鹏点点头,座位是按照高矮个排的,但我有权阻止一些虚假的行为。 姜柳确实有些心虚,只恨自己今早出门前,没有把惯常的马尾辫改成冲天的丸子头,不然在视觉上,起码还能比现在再高个两三公分。 但姜柳心虚,面上可不能虚,她假装环顾四周,惊诧道,谁那么大胆,敢在您眼皮子底下整这些虚的? 一顶高帽“啪”一下就戴在了张鹏的头顶,但他知道姜柳的小伎俩,转而向陈暗下令道,陈暗,你坐最后那排去。 陈暗提了提肩上的书包,点点头就要往最后一排走去。 姜柳急了,喊道,张老师,您不是最民主吗?您怎么不听听真实的民意呢! 张鹏被她气笑,说好啊,那咱们来问问陈暗,问他愿不愿意坐到最后一排去。 几十双八卦的眼睛像盏盏灯笼一样都照向了陈暗,其中最大最亮的那盏,不用他亲自去证实,也知道那一定来自姜柳。 陈暗没给出回应,却是直接将自己的书包放到了最后一排的课桌上,这让姜柳觉得,有时候不回应其实比回应更伤人。 张鹏心中宽慰,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学生,到底没有辜负自己的厚望,就在他转身要去“收拾”姜柳的时候,却听见后排传来一声急促的,椅子和地面摩擦的声响。 他疑惑地回头,却看到刚才还稳稳当当坐在最后一排的陈暗,此时却忽然站了起来,陈暗把桌上的书包重新背回到自己单薄的肩上,语气淡淡的,张老师,忘了和您说了,我近视,坐最后一排恐怕看不清黑板上的字…… 那你以前坐后排怎么一直都不吭声?张鹏恨铁不成钢。 因为我……我不久前才刚近视。陈暗面不改色地说道。 空头支票可不行。 排完座位后,不久前才刚“近视”的陈暗就“勉为其难”地和要求“公平正义民主”的姜柳分到了前后排。 女孩子爱美,常常会在抽屉里备一面小镜子,和陈暗成为前后同桌后,姜柳使用小镜子的频率肉眼可见地高了起来。 课间时分,只要她一拿出镜子,陈暗就感到一道闪烁的金光从前方直射而来,最开始他会装无视,努力把自己所有的感官知觉都集中到摊开的课本上,但那金光锲而不舍,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顽强,一寸寸一缕缕地从他的额角攀爬到他的眼、他的鼻……最后是他的唇。 镜子虽小,但因为角度找得好,倒也将它的个人价值发挥到了最大化。 姜柳从镜子里看到陈暗低头时睫毛微颤,淡金色的光线能在眼睛上跳起斑驳的舞,她还看到陈暗仰头喝水时,颈部线条利落优美,吞咽时喉结本能地往里一缩,简直是性感得要命,让姜柳觉得哪怕是做一瓶被装在杯子里的,再普通不过的白开水,都有凉白开的幸福。 而姜柳还发现,陈暗遇到作业本上难解的题时,就会下意识地转动着手里的笔,那支笔的中部被陈暗的食指和中指虚虚架着,修长手指有节奏地晃晃悠悠,有时他专心做题没控制住力道,那支笔便会从指间滑落,掉在桌上发出“啪嗒”一声响,但很快,就会被重新拾起,也许是为了抚慰刚才跌落在桌的疼痛,他的指腹还会在笔上摩挲几下,笔身很快就沾染了指尖的微凉温度。 姜柳正在镜子里偷窥得不亦乐乎,冷不丁就撞上一双如雾般难以捉摸的眼睛,姜柳心虚地缩了缩脖子,似乎那雾气正顺着她的后脖颈逐步蔓延到她的全身。 而比那双眼眸更冷的是陈暗的语气,他语气森然道,整天搞些小动作,看来你对于能进全班前五,是胸有成竹了? 姜柳和陈暗能分到前后排,也不全然归功于她的死皮赖脸和陈暗的弄虚作假,若张鹏连学生这些拙劣的小伎俩都分辨不出来,那他的教师生涯也一定差不多到头了。 排座位的时候,他见两人如此坚持,不由地暗暗心惊,并在脑袋里暗自搜索两人相交过甚的佐证,可搜寻一圈后,却发现除了刚开学姜柳被赵诚欺负,陈暗偷偷赶来办公室汇报情况,及上次姜柳作弊被抓,却被陈暗承认也一同作了弊时,实在是很难挖出其他更细致有力的证据来了。 可陈暗是班上的学习委员,班上有些风吹草动班干部也不能完全撇清责任,何况赵诚霸凌的行为本就恶劣,他过来“告状”也未必是出于私人情感,但后一件事……既然两者毫无私情,可为什么常年占据年级前五红榜的陈暗,会冒着“自毁前程”的风险,帮成绩平平的姜柳作弊呢?这在逻辑上,压根就说不通啊! 姜柳,高叁叁班姜蕙心的侄女……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张鹏隐约记起,填写家庭住址时,大部分学生都填了檀山镇某某村,或者直接某某镇,只有少部分学生,填了檀山镇镇上,如果他没有记错,姜柳和陈暗,在现居住地址那一栏,填的都是檀山北xx号,这么说来,两人也许是邻居,陈暗不是因为公事或是私情,而是碍于不远不近的邻居的交情,所以才不得不和姜柳搅在一起的? 张鹏脑壳有些疼,决定不再放任自己这么胡乱猜测下去,他无奈地指着倒数第二叁排的空位说道,你们两个,就坐这两排吧。 陈暗没什么反应,径直过去将书包放下,只不过这一次,并未有椅子擦地的刺耳声响起。 得偿所愿的姜柳显得很高兴,但她怕脸上的喜悦会刺痛张鹏,便只好勉力压下,但依然有光从她的眼角眉梢溢出,挡都挡不住。 像是故意要试探两人的反应,待两人都落座后,张鹏便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他笑着朝姜柳说道,教室那么多空位,你想坐陈暗前面,完全没问题,不过……前提是下次考试你也得给我争口气。 张老师您放心,下回考试我一定不会再让您失望!姜柳信誓旦旦地打着保票。 哈,空头支票可不行,近朱者赤,姜柳,既然陈暗是年纪前五,那我们退一步,你进班级前五行不行? 要是考不进班级前五,那张老师我,可没现在这么好说话了。张鹏笑眯眯地又补上了这一句。 然后他看到姜柳惨淡地一闭眼,再睁眼时,脸上的肌肉几乎可以称得上是咬牙切齿了,她脸上的笑意荡然无存,艰涩僵硬地从喉口挤出一个字音来,行。 这题你不会? 姜柳偷窥被抓个正着,她回头飞快地看了陈暗一眼,然后便默默地收起桌上那面“物证”。 陈暗刚要继续写作业,一本崭新的作业本就蛮横地挤进了他的视线里,和作业本同时挤过来的,还有姜柳理所应当的话。 陈暗,这题我不会,你教教我。 作业本上空着的,是一道三角函数题,这道函数虽然不能直接套公式,但只要换个思路解题,就会发现其实是“换汤不换药”的常规解题步骤,当然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道题张鹏在上节数学课上刚刚讲过。 那支带了陈暗指尖温度的黑笔在那道空着的题目上轻点了两下,陈暗抬眸反问,这题你不会? 姜柳被他看得有些心虚,她也知道这题张鹏刚讲过,可奈何他讲题的时候,她不知怎的就开了会小差,等反应过来时,张鹏已经开始在黑板上讲下一题的思路了。 姜柳微微咳了声,声量弱了些,刚才听得不是很明白,你能再给我讲一遍吗? 她语气里的示弱意味太过明显,陈暗手里的黑笔换成铅笔,浅灰色笔芯在作业本空白处写了一个公式,见姜柳还似懂未懂,陈暗就一边写解题思路一边低声讲解了起来。 陈暗嗓音清朗,思路又清晰,寥寥几句就把这题目的骨架拆解得干净利落,姜柳趁热打铁,立马就按照他刚才教的,在作业本上演算起答案来。 两人都坐在教室靠窗一侧的位置,下午四点的阳光逶迤如一只温柔手掌,缓慢而轻柔地落在姜柳身上。 她睫毛本就浓密,低头时便盖住了那双酝酿着不少坏主意的眼睛,鼻尖挺而翘,再往下就是粉嘟的唇,唇珠微微凸起,像一枚粉红色的果冻,散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 不知道是不是在解题时遇到了困难,她微微蹙起眉,下意识就将铅笔笔帽抵在自己的下巴上,那支笔刚被陈暗握过,如今笔身贴近她的脸,就好像他的手在抚摸她白净光滑的肌肤一样。 陈暗想到这,体温明明是热的,身体却冷不丁打了个颤。 更要命的是,姜柳像是真的进入到了解题模式中,浑然不觉陈暗晦涩复杂的目光,她只是觉得有些闷热,便捻起两侧的衣肩,微微地往后提了提。 原本松垮着堆迭在胸前的衣衫被这么一拎,立马就笔挺利索起来,纯棉衬衫妥帖地垂落在胸前,白衬衫布料有些透,远观无事,离得近了,隐约还能看到里面淡绿色的内衣,似乎离她太近,就能在一片蓝天白云下,呼吸到青草地独有的清香来。 陈暗别过眼,耳朵开始发烫,但没过一会,他又将挪开的视线重新移到了姜柳身上,他希望姜柳现在、立刻、马上就能解开这道数学题,然后现在、立刻、马上就转过去离开他的视线范围,可他发觉自己更希望姜柳……其实他更希望姜柳永远都解不开这道题。 姜柳在那几个由数字堆砌成的城堡里只迷了一小会路,很快她就找到了走出迷宫的正确出口。 她写完最后一个数字后,长吁一口气,带着些邀功的意味朝陈暗笑道,怎么样,陈老师,我这答案没错吧? 可陈暗却没有给予她意料之中的反馈,他眼睛只盯着桌上那只刚被她放下的铅笔,脸色和语气算不上坏,但也绝不能说好。 他就用这种阴天般的口吻缓声道,其实这道题不算难,只要多花点时间多分析几种可能性就行了,他顿了顿,语气较之前严肃了些,姜柳,我希望你以后遇到问题,第一反应不是向别人求助,而是先问自己能不能解决,能自己解决的事,就不用再麻烦别人了。 姜柳预期的夸奖或是赞许通通没有,还被莫名其妙地“教育”了一把,姜柳想为自己辩解,陈暗却已经是一副“请君自便,但只要别再来麻烦我”的姿态了,姜柳有些失望也有点生气,她抽出被陈暗手肘压住一角的作业本,回头时后脑勺那束高马尾迅疾地扫过陈暗的课桌。 阴晴不定!阴阳怪气!不阴不阳!姜柳在心里连“阴”了陈暗三把后,这才稍微消了点气。 来,你过来。 一片沆砀的雾气萦绕在周身,陈暗试探着睁开眼,一道强光却不知从哪里直射过来,刺激得他眼部瞳孔一缩,眼眶微泛着红。 那道曼妙的身影就是在这道白光中浮现的,婀娜曲线带着一种莫名熟悉之感,薄纱轻透地贴在她年轻的酮体上,几个重要部位若有似无地显现出一种梦幻般的柔光来。 陈暗痴痴地看着她,嘴里喃喃道,神女…… 神女像是能听到他这声微不可闻的呢喃,竟真的大发慈悲地转过身来,她带着高山白雪的凛冽,但这冷冽质地并不纯,这份冷傲中,分明又掺杂着娇俏瑰丽的红,是那种冰天雪地间,傲然挺立于悬崖边上的那枝红梅。 神女伸出她的纤纤玉臂,朝陈暗笑得很风情,来,你过来。 所有的脑部神经都像在瞬间被这风雪冻结,而被冰雪掩盖住的,则是还在不断抽搐跳蹿着的肌肉神经,陈暗甚至都没等到大脑发出指令,就近乎感激地握住了神女的手,掌心交握的姿势暧昧而缠绵,像是已经在梦里交握过无数次一样。 陈暗就这样近乎呆滞的,被梦中的女神牵引着,来到了那处迷人却危险的悬崖边上。 濡湿掌心颤巍巍地贴上了那片柔软,是白的,也是软的,是滑的,也是腻的,陈暗下意识想逃,却又放不开手下那片软白。 他呆呆地盯着神女白皙光洁的胸脯,体内腾然而生一股燥热,这股热非但没有因他的触碰而消弭,反像是被这浅尝辄止的抚摸添了把火,烧得他更加难受。 他不敢造次,神女便善解人意地按住他的手,那只带着汗水和燥意的掌心缓缓而下,每往下一点,陈暗的呼吸就急一分,等到他的掌心已经弯成一个椭圆状时,他乌黑浓密的鬓角终于落下一滴汗来。 在这么紧张焦灼的时刻,他想到的,却是不久前被人询问的那句——陈暗,我……软吗? 软,很软,是陈冬燕手下揉搓膨胀的面团馒头,也是他魂牵梦萦,却不能对外人道的内心隐秘,他想现在他可以回答她了,软,很软……软得让那些隐秘的心思再也无处隐藏,软得想让他狠狠地拍打揉捏。 而事实上,他也确实是这么做了,神女的主动撕开了他和她之间的最后一层遮羞布,陈暗为自己刚才的退缩感到羞愧,为了证明神女的肉身魅力,也不想被神女质疑自己的实力,他立马就收拢五指,那团软在他手掌下被挤压成一个不规则雪团状,嫩白乳肉从发颤指尖溢出,软噗噗地贴在他坚硬的指节上。 他已经能嗅到那种冰雪天特有的寒意了,可直到他两个指尖捏上那支红梅,他才能发出一声赞许的喟叹。 是红的,也是热的,是软的,却开始发硬变大,红梅枝含苞待放,很快就在外力的浇灌下绽放盛开,陈暗被这红热灼了眼,他蓦地凑近那支妖冶的梅,嗅觉细胞敏锐地捕捉到了一缕香甜。 好想尝一尝,是不是真的有那么甜? 意识到这个想法后,陈暗便微张开唇,探出一小截舌尖来。 你弄疼我了。 舌尖轻点到红梅的那一刻,沾了露水的梅花更显娇美艳靡,花蕊是香的甜的,那种花香掺杂着奶香的味道刺激着陈暗,那一个瞬间,雾气消散,强光消弭,整个世界只有他和眼前这枝红梅。 陈暗一开始只是拿舌尖上下舔弄,那颗红因了津液的浸润,湿漉漉地硬了起来,那一点坚硬很快就被他含入口中。 他将那一颗整个含住,一开始只是拿舌头去搅弄,又不停地吞入吐出,反复几次后,他似是不满足于只是亲亲弄弄,便拿牙齿轻轻咬住,脂肪组织再怎么硬也硬不过骨骼组织,在一种更为坚硬的外力吸吮中,那一点挺翘很快就落了下风,略显疲态地往里嵌进了一些。 但比牙齿更硬的却是陈暗的下身,那股子燥热无处抒发,从全身循环一圈后,便又重新回到了发源地,却因为纾解不了而更显坚挺急躁。 陈暗一手掬起那一只滑腻的乳,另一只手却悄然来到自己的下身,伸进内裤里就开始套弄起来。 陈暗上半身被肉体的欢愉控制,下半身却是越来越难耐的焦渴,他加重了手里的力道,将嫩乳握成一个紧致的团子,舔完咬完还不够,他换了策略,改用干燥的唇瓣去摩擦。 唇瓣的毛糙摩擦着白嫩,是比用手和用嘴更难以形容的爽感,陈暗看不清神女朦胧的表情,但他却能感受到他每一次行动时,她所能给予他的回应反馈。 陈暗难抑低喘,内裤布料影响了他陡然加快的手速,于是他索性扯下裤头,将那根东西释放出来。 许是就不见天日,一触到空气,那玩意便在他手里壮大了几分,马眼微微耸动,一种新鲜的肉腥味开始逐渐发酵。 陈暗再也忍不住,将自己紧贴在神女滚烫的酮体上,他像一条濒死的鱼,埋首在她颈上就开始吸吮啃咬起来,嘴唇一贴到那肌肤上便像被磁石吸附住了一样,怪不得书上说,女人是水做的,女人要不是水,他这条快要被旱死的鱼会怎会在她身上游得那么畅快淋漓呢? 下身的快感越来越明显,陈暗每套弄一下,那种痛快和难受的感觉交替着折磨他,但他已经接收到了一种快要结束了的信号。 就在那个信号开始若隐若现地闪烁时,他却感到自己贴着的那具娇躯开始挣扎起来,他不解抬头,嗓音是情欲浸泡后的沙哑,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神女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更大的力气反抗着,陈暗只好先松手,可他刚离开她,就见神女一步步地离他远去,陈暗一着急,想追上去拉住她,却只拉住她那只纤细的手臂。 神女终于回头,她冷冷地注视着愣头青一样的陈暗,朱唇轻启,你弄疼我了。 她说话时柳眉轻蹙,眉眼神情都像极了一个人,可更让陈暗心惊的是,神女在说完这句话后,胸前那两个凸起却开始收缩变小,而陈暗清楚地看到,朦胧的轻纱下面,一件淡绿色的内衣逐渐显现,那种绿,像是站在一片蓝天白云下,低头就能呼吸到青草地独有的清香来。 不,她不是神女,她是姜柳!或者说,是神女忽然变成了姜柳! 陈暗被她眼眸里的冷意寒到,下意识地放开手,神女在他复杂的注视下逐步远去,最后消失在那一片强光中,周围消散的雾气逐渐弥合,像蜘蛛网一样将陈暗罩了个严实。 陈暗心灰意冷,却感到一股子热意顺着腿心流下,他震惊地看着自己奔腾流泻的下身,爽意从下身开始一路攀爬,很快就在神经末梢上跳起了舞。 陈暗羞愧又懊恼地顺着那光源处走去,腿间的酥麻让他脚步虚浮,他不确定自己要走到哪里,但意识却清楚分明地告诉他,走,继续走……直到床头闹钟忽然响起,这才惊碎了一池春梦。 混沌的意识都归位后,陈暗猛地掀开毛毯,床单上果然有一块湿漉漉的液体,并且散发出一种荤腥的味道来,陈暗红了脸,抱起那被弄脏的床单就跑进了厕所。 那天陈冬燕下班回到家,看到院子里晾着的干净床单时,还在疑惑自己是不是得了健忘症,她明明记得今早洗衣服时,明明没有洗到过这条床单啊。 不好意思,我还会干饭! 姜柳因为陈暗那顿莫名其妙的教育,一连好几天都没有找他说话。 虽然她心里不肯承认,但事实上,最近她上课开小差的次数确实是减少了,尤其是碰到不懂的题,小耳朵竖得比谁都认真。 但理解力这个东西,不是靠上课认真听讲就可以培养的,有些人不学习就可以书诗四句,比如古文里的方仲永,有些人只需听一遍就能举一反叁,比如檀山中学的陈暗,而有些人,可能同一道题听了叁遍,却还在咬笔苦思,比如此刻的姜柳。 姜柳皱着眉头,正和一道函数题大眼瞪小眼,那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搞得别人都不好意思去打扰她。 一只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她没像往常一样回头,而是语气不耐道,干嘛? 陈暗愣了愣,印象里她一直都是拿热脸贴他的冷屁股,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对他流露出这么不耐烦的情绪,而且还是在他主动找她的前提下。 他有些尴尬地缩回手,又仓促地四周望了眼,还好周围同学都顾自己在忙,没人注意到他们这个小角落。 但姜柳其实不是故意要这么对陈暗的,她长得漂亮,性格又还行,班上调皮点的男生,有时候也会和她打闹,当然了,这玩笑也许不纯,掺杂了些许对异样的好奇和倾慕,但绝不至于过头,像赵诚那样言语调戏。 所以当陈暗伸手在她肩头一拍时,她以为又是哪个调皮男生在捣蛋,她甚至都没转过身看是谁,就又把自己按进了学习的苦海里。 五分钟后,一张被迭得四方规矩的小纸条扔在了姜柳的课桌上,姜柳好奇地打开一看,却发现上面写了几行解题公式,思路清晰,步骤简单,最重要的是,黑色水性笔写出的字母数字嶙峋工整,像是随了这笔迹的主人,清瘦嶙峋,但又没法从他这个人身上,挑出什么大毛病来。 但有时候毫无破绽,其实也是一种破绽,陈暗上一次还教育姜柳遇事先求人,不如求己,这次没等她求,自己倒巴巴地把解题思路送上来了。 这说明什么?姜柳认为,此等异样的行为,一定是陈暗想要求和的委婉表示,他不好意思直接说我教你吧,便用传纸条这一书面形式,好躲避他这一打脸行为。 既然他都这么用心良苦了,自己哪好意思不给台阶下啊,姜柳按照陈暗给的提示解开那道题后,立马就从课桌左上角那一堆课本里翻出一张纸来。 她把这张纸拿给陈暗,笑嘻嘻地邀请他道,下周的社会实践报名表,我特地问班长要了两张,怎么样,一起去吧? 陈暗不动声色地将那张表接了过去,姜柳一看他肯拿,以为这事十拿九稳,正要欢天喜地去填写自己那张,就见陈暗看完后将那张表压在了课本下面,他摇摇头,说我没兴趣。 姜柳一急,语气带讥,玩你都不会,那你还会干嘛? 那句粗口已经冲上喉咙了,却又被陈暗勉力咽下,他视线胡乱地掠过她的上半身,最后停留在她那张明显不满的脸上,他清了清嗓子,故作镇定道,不好意思,我还会干饭! 檀山树。 檀山镇因檀山而命名,这座位于檀山镇北面的山体,青翠秀丽,鸟雀啁啾,和国内大部分因自然风光而闻名的风景区一样,檀山也有着天然的氧吧和茂密的植被覆盖率。 去檀山进行一次社会实践,是檀山中学多年来的传统,据说这传统是上任校领导强制要求的,为的是让学生劳逸结合,在学中玩,在玩中学。 赵校长有些老古板,因为古板,他便不想让高叁这一特殊群体,还在这节骨眼上出去玩,同样因为古板,他也不想让这条延续至今的传统,在自己手里被生生拦断。 于是他决定,高一二学生照常进行社会实践,而高叁学子,则采取自愿报名的形式,为了身上少背点责任,赵校长还让教务处打印了厚厚几迭报名表,只有在报名表上签了名,表示是自愿参加本次社会实践的学生,才可以被允许去檀山。 姜柳跟着班上一半同学去檀山的那天,是十月正凉爽的好天气,为了应景,她还在衬衫外面套了件黑色的冲锋衣,穿惯了小皮鞋的脚刚开始还不是很适应球鞋的硬朗,但很快,姜柳便能够在泥泞的山地上健步如飞了。 檀山是自然风景区不假,但如果不是当年镇上要发展旅游业,把这座唯一的山拉出来,花了点钱和力气在山上造了条水泥坡搭了个小亭子,谁还会傻乎乎地往这座荒山上跑? 大部分学生在山坡上摊开块布就开始休息吃水果零食了,算是完成了本次社会实践的打卡,当然了,也是为了从繁重的学业压力中喘口气。 还有一小部分学生爬到半山腰的小亭子便也顺势坐下,要不是因为水泥坡上已经被花花绿绿的桌布给占满了,谁愿意多花力气跑到这个并不大的小亭子里来呢? 姜柳在亭子里喝了几口保温杯里的水后,便指着山顶上一个黑黑的小点问身旁同学道,那是什么? 被问到的那个男同学有些惊慌地看了她一眼,随即便磕磕巴巴地说道,那是檀山树。 檀山树?姜柳不解。 对……据说是山上最大最长寿的一颗古树……你……你要去看看吗?男同学语义不详地试探道。 姜柳低头看了眼手表,下午两点叁十分,离规定的集合时间还有半个小时,她面露迟疑,不确定自己的速度能不能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那位男同学像是看出了她的犹豫,急切地开口道,虽然是山路,但也不难走,按照你的速度,应该来得及,如果真来不及……我帮你和老师解释一下,相信他也会理解的。 男同学一脸殷切地望着姜柳,姜柳本是随口一问,但男同学已经帮她铺好了路搭好了桥,她那双崭新的球鞋要是不踩上去走一走,好像也不是那么回事。 于是她笑着朝那个男同学点点头,那就麻烦你了,同学。 男同学被她笑意吟吟地看着,本就泛着油光的鼻头更亮了,他像是有些不太好意思,轻轻“嗯”了声就重新坐回到位置上了。 姜柳将保温杯重新放回到帆布包里,然后随意活动了一下筋骨便往山上走去,所以她也没有看到,就在她走出亭子后,那位腼腆客气的男同学,立马就从裤袋里掏出手机,手机的显示屏上是他因紧张而油光满溢的脸,等他将那个“OK”的手势成功发出去后,这才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来。 虽是山路,但也不难走。 山顶不远,也确实如那位男同学所说的,虽是山路,但也不难走,姜柳卯足了劲,只用了十来分钟就到了檀山树下。 只是上山坡时,枯枝残叶铺了一地,叶子纹理清晰光滑,灰色球鞋容易在叶子堆里打滑,姜柳一个没注意,险些滑倒,球鞋狼狈地踩在叶子上,就像是踩在一堆薯片里,接连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檀山树有着粗壮的树干和苍劲的树枝,它静静地立在那里,既有着拔地倚天的豪迈,又有着看破一切的慈祥。 姜柳走近它,轻轻抚摸它凸起的枝干纹理,像是在抚摸一位老者饱经风霜的脸。 也就是在姜柳拍完照收回手机的那一刻,她耳朵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声响,嘎吱嘎吱——球鞋踩在叶子上,就像是踩在一堆薯片里。 起初她以为是哪个同她一样好奇心爆棚的同学,便朝着山坡那方向“喂”了几声,但奇怪的是,嘎吱声虽不断,却迟迟没人肯回应。 按理说是同学的话,就算彼此互不相识,听到对方发出的呼唤,也该有所回应,但如果不是檀山的学生,又会是谁呢? 影视剧里那些犯了事逃往后山的杀人犯,或是有着奇怪癖好的山顶洞人的形象纷纷跳出来了,它们在姜柳的脑瓜子里上蹿下跳,凶神恶煞地将她的心跳频率拉高了不少。 姜柳猫腰躲到檀山树后,她慌张地环顾四周,才在不远处捡到了一根还算结实的断枝,她把那根树枝紧紧地攥在手里,她一边在心里懊恼自己刚才的粗心大意,还没摸清对方是谁就率先暴露了自己的位置,一边又把自己的四肢都缩成小小的一团,恨不得要把整个的自己都嵌进树干里。 嘎吱声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则是一阵愈来愈近的脚步声,不同于刚才踩枯叶时的清脆,这脚步声沉而稳,是鞋子踏踏实实地落在泥土上的触感。 这沉稳的脚步声只在黄土地上犹豫了片刻,便准确无误地朝那颗檀山树走来。 姜柳将那根粗树枝紧握于胸前,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节奏,生怕自己杂乱的呼吸会率先出卖自己。 这脚步声来得蹊跷诡异,听声音应当只有一人,且应该不是个女性……姜柳不敢再往下想了,再细想下去只怕就要握不住手里那根树枝了。 她做好了与对方鱼死网破的准备,却又在心里存了一丝侥幸,也许对方只是个沉默的男同学呢? 姜柳像只全身的毛都竖起的猫,冷眼警惕着即将到来的危险。 脚步声似乎是在檀山树前面随意绕了圈,短暂的停顿过后,似乎又往过来的方向走了几步,看样子像是要离开。 姜柳内心窃喜,想确认一下对方是否离开,便悄悄地从树后探出一双眼,这一眼探出去,却像两枚钉子一样被钉在了原地。 下一刻她霍地站起身,扔下手里的树枝就朝那双帆布鞋跑去……她跑向了那双黑白相间的,鞋头微微泛黄的帆布鞋。 难道这山上有饭吃? 新球鞋在帆布鞋面前站定,灰色鞋头沾了些泥,不着痕迹地掩去了身上那一层簇新,看上去像是因太阳暴晒而微微泛着黄。 姜柳在此刻看到陈暗,实在是难掩心中复杂,她想饱含热泪地问他,你怎么来了?但一想到从陈暗这只闷葫芦里,铁定也是倒不出什么回应来的。 她又想故作冷淡地问他,山路好走吗?但这么一句带有社交性质的,套在任何人身上都能成立的询问,实在是不适合她和陈暗。 她还想大发雷霆地问他,刚才她叫他时,他为何一直不肯出声?但她也好面子,此刻这么凶神恶煞地大声质问,不过也是为了掩饰刚才的惊慌失措。 于是她想了想,便娇嗔道,不是说你只会干饭?难道这山上有饭吃? 这山上没饭……陈暗顿了顿,见姜柳一脸娇羞地看着她,便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继续说道,可这山上有蛇有蚁有蜈蚣还有野猪! 姜柳脸上的娇羞迅速地褪去了一半,娇憨没了,只剩下羞恼,她就知道,从陈暗嘴里,怎么可能吐出“这山上没饭,可这山上有你”亦或是“这山上没饭,可在我心里,你姜柳是比吃饭更重要的事啊”这种土味情话的! 姜柳恨得牙痒痒,却听到陈暗提醒她道,集合时间快到了,你确定还不下山吗? 哦……姜柳不情不愿地跟在陈暗身后,脚步拖沓,陈暗刚要催她快些,却听见身后人忽然欣喜地唤了他一声,手臂忽然被她扯住,她不由分说地将他拉到了那颗檀山树面前,她指着那颗参天大树,脸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说这也算是我们第一次约会,不如在这树前拍张合照再走吧! 说完便掏出手机,又打开前置摄像头对准了自己和陈暗的脸,陈暗却推了推她凑过来的脑袋,说你别闹了,你不知道在古树前是不能照相的吗? 姜柳讶然,听陈暗给她科普,据说在古树前拍照,容易招惹脏东西,很有可能你拍了一张照,上面没有人却只有孤零零的一棵树,或是…… 或是什么?姜柳吞了吞口水,耳畔是风穿过山林的呜咽,她有些紧张,却还是敌不过泛滥的好奇心。 或是,只有人身和树身……却没有人的头。 陈暗还没说完,就见姜柳脸色骤变,他松口气,正要劝她快走,却猝不及防地被她搂过了脖子,接连叁声“咔嚓”后,姜柳心满意足地放开了他,她笑得很狡诈,说你这些鬼故事骗骗小孩子就可以了,我都多大了你还来糊弄我?! 说完便自顾自地查看起手机里那叁张照片来,第一张照片咔嚓得太糊,只拍到陈暗半个模糊的侧脸轮廓,第二张照片倒是都入了镜,陈暗那双常年带雾的眼睛,却多了一丝呆滞和迷茫,而一旁的姜柳却笑靥如花。 姜柳轻轻地滑到了第叁张照片,可她刚看了一眼,便大叫一声,刚才还当宝贝的手机也跌在了地上,陈暗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只见她脸色发白,满眼惊恐地盯着地上那只手机。 陈暗疑虑更甚,便捡起了那只手机,手机页面上还显示着刚才拍的第叁张照片,照片上是一贯冷淡的少年和一脸明媚的少女,只是,在少年少女的身后,却有一团黑色阴影忽然入了镜,让整张照片都呈现出一种奇诡的色调来。 陈暗仰头,朝古树身后望去。 你们睡过了? 高大巨硕的树身后面,一团黑影闪身而出。 姜柳听到声响,壮着胆子定晴一瞧,这哪是什么黑色阴影啊?这分明就是一身黑衣黑裤的赵诚! 按理说黑色显瘦,可这显瘦的黑色到了赵诚身上,不仅没有发挥出它本该有的作用,反而还将那一身肥肉勒得紧实饱满,显得黑色尽头那张脸更猥琐了。 赵诚身后,照例跟着两三个小混混,其中一个急着和赵诚邀功道,诚哥,要不是三班那小子消息回得及时,咱还真不一定能逮到这妞! 呸,赵诚朝地上吐了口口水,以往色眯眯的眼睛里,还带了抹恨意。 她算什么妞?不过是个小婊子!我栽在这婊子身上可不止一回了,事不过三,今天我还真得给她点颜色看看! 赵诚撸起袖子,刚上前扯住姜柳,手腕便被人擒住,陈暗沉声道,有事冲我来,你别动她! 陈暗的力道压得紧,赵诚松开被箍得通红的手腕,边甩着被压痛的手边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陈暗的脸,他笑得很邪,你们睡过了? 语气是问句,但眼神里流露出的嘲讽却是肯定式的。 陈暗没做声,却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边地势,姜柳被他护在身后,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他们两人要冲出重围,显然不能只动用武力。 他把手插进裤兜,语气是难得的轻松随意,赵诚,你一直跟着我们? 赵诚不耐烦,别他娘的废话!新鞋被你穿过了,现在,旧鞋也该轮到我穿了吧! 陈暗却没被他这番不客气的话给激怒,他双手插兜,一副轻松惬意的姿态。 一旁的姜柳将陈暗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她张了张嘴,却没料到赵诚忽然发难。 赵诚用了蛮力,他一把揪住姜柳的马尾,粗暴地将她扯到树干上。 陈暗想上前,却被几个混混控制住,一种遮不住的怒意覆盖在那张淡漠的脸上,他冲赵诚喊道,你敢动她试试? 赵诚阴阴地笑了,他知道陈暗这是真急了,他故意摸了把姜柳的脸,被胶原蛋白充盈的肌肤嫩滑如蛋白,赵诚用了劲,想将这嫩白狠狠碾碎,最后还是收了力道,他怕现在毁了她的脸,等下会影响他的快活。 姜柳被压制在赵诚手下,却还要响着嗓子,试图激怒他,嫖客找鸡还会提前谈好价格呢,你赵诚好歹也是个成年人了,哪怕你现在就要当着这么多人强奸我,也得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的吧? 赵诚被接二连三的挑衅败坏了兴致,他总算是松了手,然后来到陈暗面前,当着他的面,故意嗅了嗅刚才摸过姜柳的手,啧啧,真香,陈暗,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人真傻?最好是自己肯傻乎乎地承认,是我想对姜柳欲行不轨,这才一路跟着你们来到山上的? 陈暗脸色一变,下意识看向身后的姜柳,却没发现赵诚朝那两个混混使了个眼色,混混会意,立马就将陈暗按倒在了地上。 赵诚蹲下身,动作麻利地从陈暗裤兜里掏出一个手机来,手机屏幕还停留在“正在录音”那一页上,赵诚怒极反笑,他点点头,却在下个瞬间将那只手机摔到了地上。 你他妈的,到底干不干? 那是一只被陈冬燕淘汰下来的手机,屏幕开裂,摄像功能受限,平时只能勉强维持一般的通信功能,此刻,它上下两截断裂,正惨不忍睹地躺在陈暗的不远处。 赵诚将闪着幽光的那一截踢到陈暗脚边,陈暗看到,碎屏上显示的时间正在不断跳动着,表明“录音”正在进行中。 赵诚蹲下身,指了指那块碎屏,说你去捡啊,你要是能捡起来,我就放你们走。 陈暗不会相信赵诚,可他别无选择。 指尖刚触到那点微凉,一只黑色运动鞋就踩了上来,赵诚本就胖,承受了他一半体重的鞋紧紧地压制着陈暗,陈暗稍微一动,便换来更加用力的踩压,他没喊痛,但鬓角渗出的汗珠和双眉间拢起的褶子都表明他正在受痛苦。 陈暗越痛苦,赵诚就越兴奋,兴奋的赵诚招手叫一脸苍白的姜柳过来,姜柳没看陈暗,只是乖乖走过去,任由赵诚抚摸她的脸,她蹙着眉,眉目间蕴动着的那股机灵劲全没有了,只是低眉顺眼地对赵诚道,都是我的错,你别动他。 话音刚落,尖巧的下巴就被大力扳起,赵诚压抑着怒气,说你们这对狗男女倒是有情有义,放了他也不是不可以,他眼珠一转,语调又亢奋了起来,可你姜柳,总得让我看到你的诚意吧! 见姜柳没吱声,赵诚故意碾了碾那只压着的脚,姜柳看到,陈暗脖颈处青筋暴起,那曾让她着迷的蜿蜒山脉,最后还是成了一堆爆发后沉寂无声的废墟。 赵诚没有再对姜柳放狠话,但他却用这无声的威胁,逼迫姜柳做选择。 姜柳没有再犹豫,就开始脱自己的衣服。 黑色冲锋衣从身下掉落,像蝉蜕后落下的皮,喑哑无声地堆砌在地上。 陈暗仰起一张汗水涔涔的脸,朝姜柳凶道,滚! 姜柳却恍若未闻,她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没有刻意被压制的愤怒,也没有被强迫后的委屈,但放在衬衫纽扣上的手指却冰凉而潮湿,让人恍悟这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哪怕她已经拥有了一具让人欲念丛生的躯体,但内里,还藏着一颗未完全成型的芯子。 六颗纽扣排列有序地裹住了蓬勃的身体,第一课纽扣被解开时,那几个混混发出了几声调笑。 第二颗纽扣解开后,大家都不笑了,那些贪婪垂涎的目光像八爪鱼的触手一样,黏腻地攀爬在姜柳裸露的肌肤上。 等到姜柳开始解第叁颗纽扣时,被压制的陈暗忽然开始剧烈地挣扎起来,赵诚感到脚下的那只手像是要冲破桎梏,那只手带着一种无声却强烈的怨愤,试图从他的脚下钻出来。 赵诚转过身正要开骂,却见陈暗正定定地看着他,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目光啊,那目光像是沾了毒液,又像生着磁场的黑洞,只要你一靠近这目光,就会被吸附进这双眼睛里,然后被毒液腐蚀得一点不剩。 赵诚压下心头震惊,低声咒骂了句,便挪开了脚让手下把陈暗拉到檀山树后面,陈暗不肯配合,便遭到一番发泄般的踢踹,姜柳不敢再往地上看,只是一个劲地拨开那剩下几颗纽扣,她红着眼,冲赵诚骂道,你他妈的,到底干不干? 赵诚这才让混混停了手,让人将陈暗拖到了旁侧。 然后他将自己的脸埋进姜柳的脖颈处,痴迷地喃喃道,香,真香。 我疼的地方你看不到。 白衬衫解了扣,露出里面纯白色的文胸,文胸有些紧,将两侧乳肉聚拢挤压,赵诚离得近,还能嗅到一种若有似无的奶香味。 这纯粹却充斥着肉欲的味道瞬间就让赵诚那根东西立起来了,他有些兴奋,反剪过姜柳双手,将她按在粗壮的树干上。 几个混混吹起了亢奋的口哨,被赵诚骂了两句后才不情愿地闭了嘴。 赵诚一手探进姜柳的胸胡乱摸着,一手慌忙扯下裤头,掏出那根东西就开始搓弄起来,他一边自渎,一边骂着些不入流的脏话。 姜柳上半身被紧紧地抵在树干上,细皮嫩肉被年老粗糙的树皮硌得生疼,赵诚的手急切而不得章法,那种急切,不像是受限于肉欲的难以纾解,更像是在寻求一种心理上的认同。 从小到大,还没有一个人能像姜柳那样,让他连连吃瘪,而她却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可就算你是仙女,下凡到这檀山镇,还不是得乖乖地被他压在身下,接受他对她的侵犯。 赵诚见姜柳不吭声,便一把扯住她的马尾辫,骂道,臭婊子,给我叫! 姜柳不肯,赵诚动了怒,贴着姜柳打飞机显然已经不能满足他的性欲了,他想要进去,想要把自己这根粗壮茎身,塞进她那个神秘逼仄的小洞,他想要狠狠地冲撞她,撞得她哭着向他求饶,撞得这颗檀山树落叶飘零。 可他的手刚碰到姜柳的臀部,那几个被他打发去“望风”的混混便慌张地跑过来,老大,完蛋了,有两个老师带着几名男生往山顶来了…… 赵诚的手在姜柳臀部上狠狠一拍,原本浑浊的目光因不甘心而更显肮脏,一个混混见赵诚还不肯走,慌忙催促道,老大,再不跑,就得被抓个正着了! 赵诚一腔怒气无处发泄,反手就给了那个混混一个耳光,妈的,老子做事还用你教? 话是强硬的,但手里的动作却干脆迅速,他快速地扒上脱落的裤子,冲一旁不紧不慢系纽扣的姜柳吼道,算你运气好!可你记住,要是下次你还落在我手上,就是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你! 赵诚放完狠话,就往另一条下山的小路跑了,姜柳把六颗纽扣系得完完整整的,才肯到陈暗身侧。 陈暗身量单薄,那几个混混使的又都是常年打架的力道,陈暗硬撑着,却还是被他们拖到了一旁,他被那几个混混推倒在地上,他想要站起来,那几个混混却像在玩一个不倒翁一样,一下接一下地把他往地上推,而不远处,却传来赵诚肮脏粗鲁的咒骂。 原来最痛苦的,不是你正在忍受着痛苦,而是你看着在意的人受苦,却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束手无措地站在一旁。 他面对陈冬燕时是这样,而现在,他面对姜柳时,也是这样。 最可笑的是,她被凌辱……他却连站都没法站起来。 姜柳要扶陈暗起来,腿部用力时拉扯到了受伤的肌肉,后知后觉的疼痛让陈暗轻轻地嘶了声,姜柳见他不舒服,忙问,伤到了? 陈暗摇摇头,他看到她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便伸手将那头发捋到她耳后,陈暗自嘲道,我疼的地方,不在腿上,然后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低声道,姜柳,我疼的地方你看不到。 她等不起,也不愿再等。 陈暗被几个男老师送到了镇上的医院,拍完片确定没有伤到骨头后,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但内伤没有,外伤难免,医生还是给陈暗配了些止痛化瘀的药。 陈暗疲惫地倚靠在走廊的长椅上,带他来医院的男老师刚给陈冬燕打了电话,如果不出意外,不用十分钟陈冬燕就会骑着电瓶车赶到,姜柳也就是趁着这段时间,借了医院的电话报了警。 男老师不愿背责,迟迟不肯借姜柳手机,想要等赵校长和姜蕙心对此事的处理结果达成一致后,自己可以金蝉脱壳,可姜柳等不了,或者说,她等不起,也不愿再等。 她打完电话后,去给陈暗接了杯水,陈暗接过去,垂眸盯着水杯里那个狼狈倒影,忽然出声,你报警了? 饮水机在另一侧,而姜柳在接完水后,怕接警员又会打电话来,于是特地绕了一大圈,从电话机那头走过来的。 姜柳没理会他话语里的情绪,说水是热的,喝下去身体会舒服些。 陈暗看到水杯里的倒影抿了抿嘴角,问她,要是没有证据呢? 下山前,他看到姜柳悄悄地把那断成两截的手机捡了起来,她没有把这关键的物证交给带头下山的男老师,尤其是她多次问男老师借手机无果后,潜意识里,她压根就不信任这些人。 眼下这破手机就藏在她的冲锋衣口袋里,刚才报警前,她特地去女厕所查看手机,却发现显示屏早已漆黑一片,无论她怎么开机都没法再亮起来,但开不了机不代表手机不能修了,如果当时录音保存完好,只要手机能修好,那么这份录音就能成为有力的证据。 姜柳想到这,不由地将手放在了衣服口袋上。 陈暗的视线从她的衣服口袋转到了她的脸上,她脸蛋脏兮兮的,有些许的灰尘掩去了那张脸本该有的光彩,一般女孩子经历这种事,都会吓得六神无主或是哭哭闹闹,可她却像个没事人一样,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一片沉寂,只有在想到什么事时,眸子里会有亮光倏忽闪过,在陈暗看来,她这种与常人有异的反应,要不是缺心眼傻,要不就是真的没把这种事当回事。 姜柳绝不是傻,那么,就只有第二种可能能解释,而没把本来当回事的事当做一回事,如果不是天生心理强大,就是后天被训练得习以为常……陈暗想到这,及时地止住了,他竭力把第二种可能性从自己脑袋里抹去,他只愿意相信姜柳是真的内心强大。 要是没有证据……谁说一定要物证的,物证没有,那就去找人证!姜柳说这话时,眼前浮出一张男生的脸,眼下这么一分析,当时在亭子里“好心”劝她上山顶去瞧瞧那颗古树的男生确实很可疑。 姜柳怕陈暗不肯得罪赵诚,语气开始变得不耐起来,她有些生气,不顾他是病患的身份厉声道,陈暗,事不过三,他赵诚一天不除,被他伤害的学生就多一个!今天要不是有老师及时赶到,恐怕不是你瘸了一条腿,就是我……姜柳省略了那个刺眼的名词,直接跳过去指责道,你在路上碰到恶狗时,尚能忍让,因为你把忍让当美德,殊不知恶狗却不会这么想,恶狗这种东西,只会把你的忍让,当做是一种鼓励,你的沉默,只会让它变本加厉地冲你龇牙咧嘴,直到它咬上你的腿。 姜柳意有所指地将目光落在他那条被踢伤的腿上,陈暗脸色泛白,动了动唇却没有再反驳她。 两人静静地坐在走廊长椅上,任由穿堂风抚摸在他们年轻而茫然的脸上。 强龙压不住地头蛇。 陈冬燕赶到医院的时候,带队老师迎上前想和她解释,却被她拿手一挡,只见她火急火燎地赶到儿子面前,还没来得及询问伤情,泪就先下来了。 带队老师只好讪笑着解释,就是同学间的玩闹,医生说了,没什么大事…… 让你儿子也去玩闹一下试试?!陈冬燕怒目圆睁,眼泪顺着放开的眼角滚滚而下,接到电话时的担忧恐惧在此刻倾巢而出。 带队老师本来还想再辩解几句,但看到她的脸色,还是把那些场面话给咽了下去。 他掩饰性地咳了声,然后把姜柳唤了出去,嘱咐她先不要声张,姜蕙心老师那里他会去解释的。 正说着,却看到这个女学生自顾自地笑了,她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却让他这个老师,误以为自己回到了学生时代,生出一种在课堂上被老师当众戳穿谎话的难堪来。 可就在他以为姜柳会直接反驳他时,却又见她爽快地应了下来。 男老师欲言又止,说强龙压不住地头蛇……男老师点到为止,不继续往下说了。 他望里面张望了几眼,看到陈冬燕步履匆匆地进了诊室,见她许久未出来,这才转过头,对着面前那张孤傲倔强的脸,叹口气道,走吧,我先送你回家。 医院走廊处,陈冬燕拿着陈暗的诊断书,她看不清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却能听懂医生对她反复强调的话。 你儿子手脚的伤,不像是意外撞伤的,倒像是……医生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接下来的措辞,他建议陈冬燕,也许你可以去问问你儿子,有没有在学校里经历过什么校园暴力? 陈冬燕扶着因腿伤而走路踉跄的陈暗,刚碰到儿子的手,他便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他躲闪得再快,也比不过一个母亲的速度。 陈冬燕用余光瞥到,陈暗那只手红肿着,原本分明的骨节像是膨胀了一般,不甚协调地填满了手指间的空隙。 她心里一痛,呼吸一滞,脚步便停了下来。 陈暗察觉出她的异样,生出些不知所措来,怎么了? 陈冬燕咬紧牙关,才让自己的话不至于那么支离破碎,儿子……谁欺负你了? 不出她所料,回应她的,是陈暗一贯的沉默。 自己生的孩子什么脾性她不会不知道,陈暗从不给她惹事,如果不是对方太过分,他是绝不会和人家起冲突的,更别说被人打成这样了…… 陈冬燕一想到陈暗躺在地上被欺负的样子,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她原本涣散的目光在儿子脸上逐渐聚焦,她吸了吸鼻子,语气无比坚定地说道,不管是谁欺负你,妈都不可能放过他! 再硬的嘴,我们都能把他给撬开来! 姜柳报了案,檀山镇派出所的民警很快就受理了这起案件。 镇上的手机修理店也很给力,就在派出所传唤赵诚的当天,那只被淘汰被摔成两截的破手机还是亮了屏,而那份至关重要的手机录音原件,也大概具备了一起恶性校园暴力案件的雏形。 赵诚行事高调张扬,一个星期前在镇上饭店大摆宴席,请了一众狐朋狗友来为自己庆生,姜柳不关心他那天点了多少菜订的蛋糕有多大,她只关心赵诚终于成年了啊,成年的意思是,这往后的日子里,他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打着“未成年”的幌子,在檀山为所欲所了。 所以那天她看到陈暗手插进兜里开始录音时,她便想着法的激怒赵诚,她故意提醒赵诚是个成年人了,也故意将“强奸”这两个字咬得清楚明白,她甚至还要让他将如何实施这一恶劣行径都一一交代,因为只有这样,才能更快更准确地定赵诚的罪。 只是她还是低估了赵诚,赵诚脑袋算不上聪明,但好歹也在镇上胡作非为惯了,要是连这点戒备心都没有,早就已经被别人给收拾教训过了。 好在赵诚虽没有直接在现场承认自己的罪行,但结合前后语境和混乱的情景杂音,案件定性的大方向总是错不了的。 负责这起案件的是个年轻的民警,他悄悄地和姜柳透了点底,说虽然还没有完全定罪,但赵诚总归是逃不了法律制裁的,只是……男警察想到赵诚拒不配合的态度,不由地变了语气。 只是赵诚他嘴巴硬,硬是说自己是被你们陷害的,怎么都不肯承认自己所做的事,眼下只有这一份录音文件,的确是有些难办了些…… 如果有人证,会不会更好办一点?姜柳敏锐地察觉出了他语气里的为难,和那点还未熄灭的希冀。 男警察笑着点点头,说人证物证俱在的话,再硬的嘴,我们都能把他撬开来! 听他这么一说,姜柳才稍微放下了点心,从派出所出来后,她直接去了檀山中学找姜蕙心。 姜蕙心在得知姜柳在檀山山顶差点被赵诚欺辱的消息后,第一反应不是去找姜柳,而是进了校长办公室,十来分钟后她从校长办公室出来,赵校长立马就唤了保洁阿姨进来收拾地上那一片被人为破坏过的狼藉。 那天姜蕙心见到姜柳后,第一句话不是责备她出了事没有第一时间没有告诉她,也不是急着辩解说我已经去校长室闹过了,她诚恳地看着姜柳,语气带点后怕又带点懊恼,她对侄女抱歉道,姜柳……之前是我错了。 是她判断失误,以为赵诚只是个被家长宠坏的孩子,只是看姜柳长得漂亮,才动手动脚出言调戏,也是她盲目自信,以为将赵诚转了班,又得了赵校长的口头保证,姜柳就已经在安全范畴里面了。 只是她没意识到,被宠坏的孩子做错了事没得到该有的惩罚,以后就会变成继续做错事的大人,而她现在,也完完全全能理解,为什么当初姜柳被赵诚欺负时,第一时间不是向大人求救,因为他们这些自以为是的大人啊,只会自作聪明地帮孩子“解决问题”,他们口口声声教孩子凡事不能只看表面,自己却依然只看得到表面的风平浪静,他们丝毫不会想到有些问题不是被解决了,而是暂时被肉眼给蒙蔽了。 钟瑞,你等一下。 姜柳同姜蕙心说明来意,谈话间铃声响起,意味着上午第二节课的结束。 原本被整整齐齐码在教室座位上的学生鱼贯而出,在那群模糊的面孔里,姜柳的目光精准地落在其中一张上。 那张脸普通平凡,混在那一群里面也难以辨认,但他之所以能被姜柳认出,是因为当其他学生朝着她和姜蕙心投来好奇打量的目光时,他却一反常态地低了下头想要从门口匆匆经过。 心虚,意味着反常,反常,正说明有问题。 姑侄心意相通,姜柳虽没说,但姜蕙心见她盯着他不放,立马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就在男同学顺着人流从她们身旁经过时,姜蕙心叫住了他。 钟瑞,你等一下。 那个叫“钟瑞”的男生犹如惊弓之鸟一般,缩着个细长脖子慢吞吞踱到了姜蕙心的面前。 姜柳想要先和钟瑞谈一谈,姜蕙心便很识趣地合上了办公室的门,但她没走远,一来是怕其他去上课的老师忽然进来打扰到姜柳她们,二来也是怕姜柳落下风,便在门外守着她。 办公室里,钟瑞一见班主任离开了,刚才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窘态全不见了,他姿势松散下来,打算先声夺人。 有什么事? 姜柳盯了他许久,这才像个老朋友一样笑道,山路确实不难走,檀山树也很好看,就连我来不及了,你都帮我和老师解释了,只是我不明白,既然你已经选择帮赵诚,为什么又会在最后关头倒戈一把呢? 姜柳开门见山,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不肯放过他脸上任何细微的变化。 钟瑞被她直白的质问逼得无处可逃,在亭子里的时候,他就觉得姜柳身上有着和姜蕙心相似的东西,所以他紧张无措,支支吾吾才勉强完成了赵诚交给他的任务,现在他终于知道那点相似的东西是什么了,姜柳身上那种无形却又不容忽视的气场,和姜蕙心站在讲台上却不说话时简直就是一模一样。 钟瑞开始发热冒汗,但还是犟嘴,说我那天就是给你指个路,去不去是你自己的事。 姜柳认同地点了下头,却是道,赵诚已经翻不了身,你当然可以坚持你的说辞,但我现在过来找你,完全是出于我个人的意愿,也算是还你一个人情,但你也得想清楚,之后警察来找你问话,你最好不要戳破这个谎话,否则测谎仪可容不了你! 钟瑞的脸随着姜柳的话变得波澜壮阔,泛着油光的鼻头渗出了一点汗,但最后,沮丧和惶恐的神情交替覆盖在他的脸上,他本就是被赵诚胁迫去怂恿姜柳上山,但又怕事情败露脱不了干系,于是又模凌两可地和带队老师说,刚才似乎看到有个女同学独自往山顶去了,老师问他看清楚是哪个班的女生吗?他又支吾着说没看清楚…… 姜柳报了警,赵诚已经被请进去了,现在姜柳过来找他他都应付不了,更别提之后警察上门时,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带走问话了。 钟瑞越想越怕,心理防线直接崩盘,姜柳乘胜追击,威逼后则利诱,她放柔了声线,好言相劝道,你放心,只要你接下来如实和警察说,没人会知道这件事的。 我帮赵诚害你……你为什么还要帮我?钟瑞残存的理智在瑟瑟发问道。 我刚不是说了,我这是在还你一个人情,要是没有你后来的“通风报信”,我恐怕早已和赵诚同归于尽了。 姜柳还是那样温温柔柔地笑着,但身上散发出的阴郁凛冽却让钟瑞无端打了个战栗。 您确定,自己以后不会后悔吗? 赵诚一案宣布结案前三天,赵校长带了一大堆礼物上门去看陈暗。 人刚走进门,东西就被陈冬燕给扔了出来,陈暗受伤后,陈冬燕的脾气肉眼可见的暴躁了不少,就连超市里那个经常欺负她的老板表妹,最近都不敢轻易惹她。 赵校长直了大半辈子的脊梁骨,终于在陈暗家门口弯了下去。 从陈冬燕家出来后,赵校长擦了擦额角沁出的冷汗,但他没有直接离开,而是又去了隔壁的姜蕙心家。 姜老师好歹是他的下属,不会直接把他的礼物给扔出来,但没当面打他脸不代表不会打他脸。 赵校长弯腰鞠躬和受害者家属道歉,谁料姜蕙心的腰弯得比他更低,赵老师,您就别折煞我们了,姜柳是您的学生,我又是您的下属,您这份大礼,谁敢接收啊?! 赵校长知道千错万错都是自己儿子的错,可他能怎么办?家里一大一老两个女人,大的那个听说儿子犯了事可能要被关进去,已经不吃不喝好几天了,老的那个就更不用提了,见赵校长不肯答应保孙子,直接就冲进厨房拿菜刀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哭喊着说要是乖孙进去了,她也不活了! 他哪里不知道赵诚今日所犯下的罪,皆是这两个女人往日所宠出来的果,可他已“愚忠愚孝”那么多年,要是再不站出来收拾残局,恐怕就真的要被扣上“不忠不孝”的帽子了! 赵校长知晓自己这个下属的脾气,看着好说话,实际上是有些倔,他和姜蕙心你来我往打了几回太极后,终究还是硬下了心肠,表明了自己的真正来意,他想要姜柳放赵诚一马,当然,为防赵诚报复,他会把儿子送到外地的亲戚家去借读。 姜蕙心听完后嗤笑一声,她搂过姜柳瘦削的肩以示宽慰,继而反问道,要是我们不答应呢? 赵校长擦完脑门上的汗后,又摘下了鼻梁上的那副近视眼镜,他拿刚才那张湿纸巾认真地拭擦着眼镜镜片,然后用那种只有在开学典礼上,面对全校师生时才特有的严肃语调说道,我记得姜柳来办转学手续时,因为时间急,所以我建议先办理借读手续吧? 姜蕙心一下子就被问住了,当初姜山海联系她的时候很着急,非要把姜柳送到她那里,她拒绝不了,转学手续又不是说办就能立刻办下来的,赵校长见她着急,就提了个建议,说要不先帮姜柳办个借读手续,这样既不耽误孩子读书,将来姜柳要回淮海读书也容易些,姜蕙心怕姜柳会多想,便告诉她已经帮她办好了转学,想让她安心留在檀山念书,没想到当初的这份人情,如今却在这里挖好了坑等着她。 所以呢?姜蕙心刚想质问,没想到一直沉默的姜柳却忽然出声。 赵校长擦完那副眼镜后,却发现镜片被拭擦得更模糊了,但他丝毫不介意,模糊点也好,这样他就不用看清楚对面是个怎样的表情了。 所以,如果你们不同意我刚才的提议,那么,对不起……恐怕姜柳也没办法继续在檀山借读了。 他说完,再次弯下腰,朝着这对姑侄深深地鞠了一躬。 姜蕙心想冲着这位老领导爆粗口,她正要上前“请”他离开,就见姜柳比她更快一步地上前,她帮赵校长扶了扶快要从鼻梁滑落下来的眼镜,语气讥讽,赵老师,您就是这么为人师表的?您确定,自己以后不会后悔吗? 赵校长一愣,在姜柳的搀扶下他直起腰身,随后露出一个悲凉的笑来,他说,我连现在都管不了,哪还管得了以后啊? 你不爱喝也得喝。 赵诚被放出来那天,姜柳特地煲了粥,去隔壁院子敲门。 开门的是陈冬燕,她见到门口站着的是姜柳,神色就变得复杂起来。 早在把陈暗从医院接回家之后,她就已经去找了檀山校领导,赵校长为了赵诚的事焦头烂额,哪还有精力对付陈冬燕,副校长好言相劝了几句未果后,又怕陈冬燕在学校闹开影响不好,便多嘴了句,说与其问他这个非当事人,还不如直接去问她的隔壁邻居。 檀山那么小,家附近也都住着几户檀山的学生,很快,她就从姜蕙心模糊的态度和学生间流出的只言片语中,推理出儿子遭此横祸的大概真相。 她警惕地盯着面前的女孩,试图从她精致的眉眼里觅得那一缕红颜祸水的罪证。 姜柳怯怯地朝陈冬燕扬了扬手里那只保温桶,满脸的讨好,陈阿姨,陈暗好几天没来学校了,我特地炖了点粥,想来看看他…… 陈冬燕也不想对隔壁邻居这么刻薄的,可她话一出来,就带着一股子金属的酸涩味,陈暗不爱喝粥,他现在最需要的,是好好修养。 言下之意是让姜柳不要再来打扰他,姜柳哪会听不出她的话里有话啊,可她还是那样怯生生的笑着,阿姨,我知道陈暗受伤,您心里肯定不好受,可我见不着陈暗,一颗心总也放不下来,他不爱喝粥没关系,您让我进去看看他,您放心,我不会待太久的,成吗? 姜柳语气忐忑姿态卑微,陈冬燕差点就要开门放她进屋了,可她又想到赵校长的儿子,她在檀山中学也有相熟的人,前两天,她特地去找这个熟人,托她帮忙在学校打听点消息,这不,今天一大早,那个熟人不负众望,立马就给陈冬燕来通风报信了。 说赵诚已经被放出来了,陈暗是轻伤,性质只能算是打架斗殴,真正能对赵诚此案起到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姜柳这事,这事往大了说,就是蓄谋强奸,完全可以把赵诚送进去,可这事往小了讲,强奸未遂,当事女生生理未受伤害,至于心理嘛,至少表面上,暂未出现什么焦虑抑郁的症状,如果赔偿价钱已谈妥,这事完全可以私了,赵诚完全可以免受牢狱之灾。 陈冬燕一想到施暴者安然无恙,被害人却与施暴者狼狈为奸,整件事情中,只有她可怜的儿子还病怏怏地躺在床上受苦,她就绝不可能放姜柳进来! 姜柳能感受到陈冬燕的脸色冷了下来,她没开门,也不肯让她进去,她甚至都没再和姜柳说话,只是那样冷冰冰地盯着她,像是要把姜柳给整个刺穿,然后挖出她的心肺,看看里面是不是已经腐烂变黑。 姜柳收敛起了笑容,她从陈冬燕沉默却坚决的态度中,明白自己今天是怎么都见不着陈暗了,她之所以拖到今天才来找他,一是前几天一直在为赵诚的事奔波,派出所学校两头跑,二是怕陈冬燕怒火未消,想等她消消气再过来,没想到还是吃了闭门羹。 姜柳微微后退了两步,礼貌地和陈冬燕道了别,她有种恍惚的错觉,觉得手里拎着的那只保温桶比拿过来时还重了些,但那份从凌晨五点就开始煲的粥,等下也会被一滴不剩地倒进垃圾桶里了。 她有些心疼,不知道是心疼这份粥,还是在心疼没喝到粥的那个人。 姜柳往家的方向走去,她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关门响,她脚步未停,继续往前走,但紧接着,一阵急促的开门声便拦住了她的步伐,与开门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一声略带薄怒的叫唤,姜柳! 姜柳惊喜地回头,保温桶被轻快的脚步带着小跑了起来,叮叮咚咚没几下就跑到了那扇门前。 陈暗脸色还好,没有她之前想的那样苍白,但姜柳还是觉得他瘦了,两人站在门口对望着,一时间也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后还是姜柳提了提手里的保温桶,她讲话声音很轻,像是怕被别人听到一样,但那语调却是上扬着的,像翘起一根小尾巴,她就那样带点骄傲又带点不好意思地对他说道,陈阿姨说你不爱喝粥,我不管,陈暗,我第一次给人煮粥,你不爱喝也得喝。 皮蛋瘦肉粥。 陈暗挑了挑眉,意味着他全盘接受了姜柳的这番好意。 他侧了侧身,让姜柳进来,但他这么做,无异于是在打陈冬燕的脸。 面对外人,陈冬燕可以嘲讽质疑,但面对儿子,她却只好妥协忍让,她见姜柳悻悻地站在屋外,一副想进来却又不敢的样子,这才不情不愿扔下一句“我去烧早饭”就进了厨房。 她一走,姜柳感到身上僵硬的肌肉都松懈了下来,陈暗左手包着一层厚厚的纱布,这种医用纱布白得尤其醒目,这一抹扎眼的白横冲直撞进姜柳的眼睛,她歉疚地将视线往下移,却又察觉到陈暗往前走时,一瘸一拐的步态。 陈暗受的是外伤,其实不影响他来教室上课,但学校本着人道主义精神,还是让他在家多休息几天,虽然医生说的轻巧,但陈冬燕还是怕陈暗没休养好,会落下什么病根,一连请了好几天假都在家陪着他,还勒令他必须躺在床上休息,实在躺不住了,也得待在房间里休养身体。 刚才要不是他在楼上听到动静,又因为心里急迈步幅度大了些,他还真不至于在姜柳面前这么出丑,他不自在地提高了声调,还不快进来! 他用色厉内荏的方式,来掩饰自己此刻的尴尬,姜柳却丝毫未觉他的心理,之前没见到陈暗时,她的内疚还是虚渺的,现在一见到他,她那些复杂的情感像是从空中一下子落到了实处,一下子就在他身上迸发出来了。 姜柳吸了吸酸涩的鼻腔,低着头匆匆就跟他进了屋。 陈暗把姜柳带进了自己房间,她在桌前给他盛粥的时候,他先是把房门推到最大,犹豫了一下后,又将房门拉回来一点,这样既避了嫌,让正在厨房忙活那人安心,也确保了屋里这两人谈话时可能涉及到的私密性。 被装在白瓷碗里的皮蛋瘦肉粥鲜香清爽,陈暗肚子其实并不饿,但姜柳一脸期待地望着他,他本要推开白瓷碗的手便翻了个面,牢牢地接住了那碗粥。 皮蛋切的大小适中,猪瘦肉挑的又是最嫩的里脊部位,姜丝去腥,生抽又调了味,再佐以一个少女真挚又恳切的心意,这样熬制出来的粥,岂有不好喝的道理! 陈暗边舀粥,边听姜柳絮絮地抱怨道,我怕你早饭吃得早,定了五点的闹钟就开始熬粥,本以为只要把切好的皮蛋和肉都倒进锅里就好了,哪想到网上教程说皮蛋要切成粒才入味,猪肉要切成很薄很薄的肉片,薄猪肉片还得用冷水下,否则容易结成团不好看,最后切姜丝时还不小心辣到了眼睛……姜柳一边碎碎念着,一边又见陈暗已经喝下了大半碗粥,于是刚才浮在她眼梢的那层郁意便被一种得意的甜蜜所代替。 姜柳见陈暗吃的多,不由地放下心来,精神上一松懈,生理上便现了原形,一大早就顾着熬粥,好不容易熬好了粥又马不停蹄地赶着送过来,眼下见陈暗吃的那么香,姜柳的肚子便发出了不合时宜的抗议。 当她的肚子开始叫的时候,她还掩饰性地拿手放在自己的肚皮上,就好像只要捂住了肚子,代表着饥饿的叫声就不会从肚子里跑出来一样,饥饿使姜柳反应迟钝,反应慢的她在接连几次叫声后,还语气夸张地表示她刚才喝了好几碗粥,这不,现在肚子都还没消化掉呢。 但事实证明她这种弄虚作假的行为只会显得她更蠢,因为陈暗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信誓旦旦地告诉父母自己没偷吃糖果,但嘴角分明还沾着糖粒的小孩。 陈暗起身,拿一只干净的空碗给姜柳也盛了一碗粥,他把碗推到姜柳面前,压根就不在乎她刚才说的那个谎,喏,吃吧。 姜柳眼冒绿光,颇为感激地看了陈暗一眼后,便开始品尝自己的手艺。 陈暗坐在床畔,看书桌前的姜柳囫囵地吞咽着,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看向她的眼睛如此宠溺,他眼眸里的那一场雾,终究还是消散在那一袭白裙中了。 低头喝粥的人没发现,当局者自己也没发现,但门口站着的人,却发现了儿子的异样,陈冬燕心里一紧,见两人都没发现她,便故意清了清嗓子,然后走进屋,将一盘冒着热气的饺子放在书桌上。 屋里松散的气氛在三人的沉默中逐渐凝固起来,姜柳觉得嘴里的粥也失去了刚才的鲜美,她刚小心地放下勺子,就听到陈冬燕忽然唤了她一声,姜柳。 河岸边有颗柳树。 这一声呼唤倏忽划破了凝固成一团的空气,原本弥漫在空气里的那些尴尬因子全都消弭了,有什么东西正要从陈冬燕的嘴里呼之欲出。 人已经被陈暗带进来了,粥也已经喝完了,她想要“请”姜柳离开,但刚才在门口瞥到的那一眼却又让她犹疑不定起来,是因为姜柳“害”陈暗受伤,她才不待见姜柳,可刚才无意瞥见的那一眼,却分明在告诉她,也许这场祸事,是儿子心甘情愿招惹的呢? 人常道红颜祸水,尤其爱把一个王朝的覆灭推到女人的身上,可他们也不想想,如果不是那个坐在皇位上的男人心甘情愿,又怎么可能会被女人钻了空子? 陈冬燕书读得不多,可也不是真不讲道理的人,她把嘴里本来要出口的,经她粉饰后显得礼貌得体的话又重新咽下,她把那盘饺子推到姜柳面前,她没有朝姜柳笑,但语气已然是比之前缓和了不少。 刚煮熟的,趁热吃吧。 姜柳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陈暗,却见他也是面露意外,她受宠若惊地朝着陈冬燕点了点头,笑得很甜,阿姨包的饺子,肯定好吃! 陈冬燕动了动唇,却没有再说话,离开房间前还贴心地拉了拉门,只留下一条细细的门缝。 芹菜饺的味道是陈冬燕一贯的水准,姜柳一口气干完叁个后,再次和陈暗确认道,你真的不吃? 陈暗食量不算大,但一碗粥也不能果腹,他见盘子里的饺子已经不多了,又见姜柳吃得那么欢,便只好摇摇头,说他吃饱了。 芹菜饺很好吃,姜柳的胃也还没有完全满,但她怕自己要是一口气干完了一盘饺子,这得给陈暗留下多么不好的印象啊,于是她一脸惋惜地放下筷子,故意“哎呀”了一声,还剩下好几只呢,你不吃可就浪费了! 陈暗察觉到她刚才的小动作,要是姜柳已经吃饱了,那应该是先放下筷子,再来问他吃不吃,因为他吃与不吃,都不会改变她已经吃饱不想再吃的这个事实,可她却是先问他吃不吃,得到他回答后才放下了筷子,也许她是真的吃饱了,但也许,她只是因为好面子,觉得他一个男生喝了一碗粥就饱了,那她作为一个女生,也不好意思在喝完了一碗粥外加叁只饺子后还要继续大快朵颐…… 陈暗本身不是一个会在意小细节的人,但要是对方是姜柳,他想他不介意再把她剖析得更干净一些。 自以为把姜柳剖析得很干净的陈暗发话了,他看着那盘饺子,说浪费可耻,还是你吃了吧。 姜柳还在那扭捏造作着,哎呀,人家胃口很小的嘛,是真的吃不下啦。 陈暗叹口气,无奈道,你要是再不吃,等下这几只饺子就会被扔进垃圾桶。 话已至此,姜柳再没有推脱的理由,她迅速地拿起筷子,一边吃一边啧啧称赞陈冬燕的手艺,最后一个饺子进了她肚子后,她这才打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饱嗝。 正所谓饱暖思淫欲,吃饱了的姜柳揉着已经膨胀了的肚皮,打算和陈暗聊些深层次的话题。 她手指在书桌一角放着的课本封面上打着圈,封面上用黑色水性笔镌刻出的名字有种说不出的飘逸好看,姜柳对着那两个字,傻乎乎地问道,陈暗,你为什么叫陈暗? 陈暗无语,却还是回答她,名字是我妈取的。 姜柳点了下头又快速地摇摇头,像是刚要认同他却又立马意识到错误要推翻刚才的认同。 不对,我的意思是,你妈为什么要给你取这么个名字? 姜柳转过脸,陈暗却躲开她一脸天真的审视,他也没隐瞒,低声说道,也许是因为我爸离开后,对她来说,往后的每一天都暗淡无光了吧。 姜柳一听他说这么丧气的话,连忙往地上“呸呸呸”了叁下,她眼珠一转脑袋一动,俏皮道,那你有没有想过等你成年后,就可以自己去派出所改名字了,我叫姜柳,柳树的柳,你可以叫陈岸,岸边的岸,河岸边有颗柳树,不正好应了檀山北面小河边的景色吗? 陈暗心里一动,却没有立马表露出来,姜柳见他不说话,又顺着自己刚才的话继续提问道,陈暗,那你有没有想过,你以后想要做什么呀? 许是怕他随便找个答案敷衍自己,姜柳在他开口前,连忙又补充道,我要听你说的,不是小时候老师问你以后的理想是什么,你随便扯个“科学家”“航天员”来应付一下的那种答案,而是经过认真思索后,才得出的内心最想要的那个答案。 于是陈暗不假思索道,警察。 姜柳惊讶地张了张嘴,你是认真的?倒不是因为这个答案本身出乎她的意料,而是陈暗郑重其事的态度,让姜柳有些好奇也有些讶然。 陈暗却反问道,那你呢? 姜柳却是皱眉想了好久,这才结结巴巴道,老师吧,说完她又像是想到了点什么,猛地一拍脑门,自作聪明地再次重复道,对,既然你想当警察,那我就去当老师,因为研究表明,公务员和教师这两个职业最般配,我成绩不好,最多只能当个幼师,不如这样,你迁就我一下,当个交警怎么样? 为什么? 因为这样我下了班一出门,就能看到你在幼儿园门口指挥交通了啊! 不如我以身相许吧? 姜柳语气天真,眼神却炽烈坦诚。 陈暗被她眼神里的光给烫到了,他下意识想别过眼,人在黑暗里待得久了,遇到光源的第一反应不是迎上去,而是退回去,因为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份光亮。 可他又硬生生地止住了自己的动作,他强迫自己迎上去,去迎接这团火热。 姜柳从他的肢体语言中,捕捉到他无意间传递出来的讯息,他的默认像是点燃火苗的助燃剂,在姜柳的眼睛里火光四溅。 可就在姜柳近一步想要确认他的意思时,陈暗却忽然从床沿上站起身,他走到窗前,大力推开窗户,窗外的新鲜空气刺激了他原本混乱的脑部神经,他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从一片混沌迷乱中清醒过来。 他在空气的安抚中逐渐镇静下来,继而回过身,那种隐约的亢奋和迷离还未完全从他脸上褪去,他就挂着这样斑驳的神色,对还在殷切望着他的姜柳摇了摇头。 一丝失望像残冬傍晚的光线一般爬上了姜柳的脸,她好面子,只肯在脸上表露出一分的失望,其余的九分,都在她心里交互盘错着呢。 她看了他好一会,在这番纯粹好奇的打量中,她在他身上找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蛛丝马迹。 可她不甘心,于是挪开椅子走到他面前,他那只被纱布包裹着的手自然垂落于腿侧,她伸手抚摸上去,纱布触感糙糙的,可姜柳抚摸纱布就像在抚摸爱人捉摸不透的灵魂一般,姿势认真又着迷。 陈暗感到那只受伤的手开始发热发痒,那种痒热,是抓不到挠不得的痒,因为你去抓了挠了,不仅止不住痒,这种痒还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你,直到发痒的那处开始溃烂流脓。 可奇怪的是,陈暗明明知道抓挠不得,他却没有制止她那只愈发放肆的手,他希望她的手能脱离他的身体,可他同时也希望她的手能力道更重范围更广地抓挠着……抚摸着。 可是姜柳却忽然停了,她的手从他的左手跳到他的右手上,她抚摸他因用力而紧绷的右手背经脉,语气充满蛊惑意味。 陈暗,你已经救了我三回了,我无以为报,不如我以身相许吧? 软糯的声线带着少女特有的纯真,姜柳明明是素颜,眉眼间却已经带了勾人的味道来,陈暗不是圣人,他承认在这一刻,他很想臣服于姜柳殷红的唇瓣,他想要对这张红唇里吐出的那几个字眼,以及那几个字眼所组成代表的意思俯首称臣。 可窗外的风还是在最后一刻截住了他,陈暗抬起右手推开她,姜柳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他拒绝,不由地有些恼火,她恼怒于他的不解风情,更恼怒于自己一颗真心付诸流水。 你做什么?姜柳被推到窗户另一侧,弓着后背咬牙切齿道。 谁知道陈暗却走到书桌前,他将摊开的课本合拢又摊开,摊开又合拢,如此反复几次后,他才拿起课本对姜柳说道,要是你下次考试能进班级前五,我就答应你。 姜柳原本是半趴在窗沿上的,一听到他这两句话,立马就把缩拢的身子熨直了,她又惊又喜,一扫刚才的萎靡,你说真的? 陈暗又拉开房门,他整个人都绷得很紧,他怕姜柳再不走,他体内的那根弦会因绷得太紧而断裂,他点点头,正要劝她有空在这调戏他,还不如回去多做几道题,就见姜柳欢喜地冒出一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 然后她干脆利落地拿起桌上的保温桶就快跑出了门,像是再多待一会,就会听到他反悔不作数的话一样。 姜柳从他身前跑出去时,后脑勺的马尾辫扬得高高的,有发梢的香味肆意钻进陈暗的鼻腔,他揉了揉鼻子,觉得鼻腔也痒痒的,想打喷嚏却又打不出来,最后他也望着楼梯口,那个人离开的方向,一脸的怅然若失。 你可以信任我。 周日,学校没课,姜柳小跑着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姜蕙心。 自从姜蕙心和姜柳道过歉后,姜柳和姜蕙心之间的关系,嗯……怎么说呢? 说疏离吧?不,不算疏离,但要说亲密吧,好像也没有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坦然讲,姜柳肯坦露自己的伤疤,而姜蕙心没有粗暴责怪或是冷漠无视,其实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接纳包容。 这一对姑侄,其实都在小心翼翼地朝着对方靠近,生怕自己一个大意,就把刚升起来的温度,又降回到了原点。 客厅和厨房都没找到人,可姜蕙心常穿的那双鞋又在门口放着,姜柳上楼,去姜蕙心房间找她。 房间门半开着,见姜柳进来,姜蕙心立马就把一个相框塞进了抽屉,然后她动作迅速地合上抽屉,拿眼神询问姜柳什么事? 姜柳把目光从抽屉上收回,那只抽屉被关得严丝合缝,就像是它的主人,明明就处在秘密的中心,却不肯泄露出一丝一毫来。 姜柳见姜蕙心有些紧张,反倒是笑了,她想宽她的心,故意开了句玩笑话,姑,动作那么快干什么,难不成你还在抽屉里金屋藏娇啊? 谁料她这句玩笑不仅没起到调节气氛的作用,反而还让姜蕙心的面色变得难堪起来,但姜蕙心没有再继续纠结这件事,这一次,她用声音代替了眼神,怎么了,这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姜柳在心里暗自腹诽,我可没有慌张,慌张的恐怕是你吧? 但她却是小心地组织着自己的措辞,好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在意这件事,姑,我这学期,都会在檀山念书的对吧? 她已经同赵校长谈好了条件,所以不存在赵校长要让她转学这一可能性,她真正想问姜蕙心的,是她有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父母,以及……她父母知道了会有什么反应。 姜蕙心哪里猜不到姜柳那点弯弯绕绕的小心思,孩子出了事,父母是第一监护人,无论姜柳表现出来的,和自己父母的关系有多僵硬,她都不可能不把这么大一件事,告诉她的父母。 她记得自己同姜山海通电话时,姜山海在电话那头情绪激动,说要立刻赶到檀山,把姜柳接走! 可距离那通电话过去已经整整三天了,姜山海却没有再给她回过一个电话,只是在昨天晚上,给她发了一条只有寥寥数语的短信,短信上说,有要事缠身,要晚几天才能过来,望妹见谅。 姜蕙心看到这条短信时,简直是被气笑了,哪家正常的父母,会像姜柳的父母一样,除了女儿的事,其他的事都是重要的事? 姜山海不该要求她见谅的,他真正要求见谅的,是他的亲生女儿。 姜蕙心到这一刻,才终于能明白姜柳在谈及父母时,那些本不该出现在一个“寻常”女儿身上的鄙夷和怨恨,因为姜柳的父母,就不能算是一对“寻常”父母。 姜蕙心没回那条短信,也不打算告诉姜柳这件事,除了那点血脉相通的东西不想让她伤害姜柳外,那点隐秘的不被外人所知晓的东西,也促使她保护着姜柳小心翼翼的自尊。 因为她才是被那个扔进这深山老林,被率先抛弃了的人。 姜蕙心从梳妆台前站起身,木式梳妆台有一面被擦得锃亮的镜子,镜子里一大一小两张脸竟有着一种奇异的相通,姜柳看到镜子里姜蕙心瘦削却直挺的后背,那后背像一面久经风霜的墙,斑斑驳驳地挡住了姜柳的脸,于是她只能听到姜蕙心叹了口气,继而说道,姜柳,以后出了事,你可以信任我。 陈暗姜柳,你俩干嘛呢? 张鹏觉得,姜柳忽然变得“好学生”了起来。 讲台是一面照妖镜,张鹏只要一站上讲台,台下各路妖魔鬼怪都会显出原形。 他知道哪几个学生上课时爱和同桌讲悄悄话,也知道哪几个学生总是低着头,却不是为了看课本,而是越过桌前的课本,将眼睛放到膝盖处正亮着屏的手机上面。 从前他给他们上课时,姜柳的目光总是呆而无神,你说她没有看讲台吧,她的目光分明是朝着黑板方向的,你说她在看黑板吧,可交上来的作业本又分明在告诉他,姜柳和那些题目还是不太熟的样子。 当张鹏带着某种提醒意味叫她名字时,她又会露出一副无辜的模样,就好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哪里犯了错,要被老师在众目睽睽之下点个名? 每当这个时候,张鹏也会有种错觉,就好像被点名提醒的那个人不是姜柳,而是他。 可现在情况却变了,他觉得姜柳自打出了那件事后,竟然变得爱学习了起来。 他给学生们上课时,那双黑亮的眼睛还是盯着讲台的,但那瞳孔不再涣散无光,而是将眼里的光,都聚焦到了身后的黑板上。 有好几次,他在讲到那几个易错点的时候,他能感到那束光又从黑板挪回到了自己的身上,这光亮点燃了张鹏,让他的音调陡然升高,因为他从这光亮中,感受到了一个差生对于知识的渴望,他完全能体会到那一种浪子回头金不换的珍贵情感! 张鹏感到很欣慰,但又怕姜柳是因为那件事受了刺激,才会忽然变得那么上进的,他一边欣慰于她的成长,又怕这成长的代价太大,会影响她的心理健康。 有几次他也想去找姜柳谈谈心,可他毕竟是个男老师,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以至于又错过了该开口谈谈的最佳时期,时间一长,他更加不好开这个口了,于是只能在她的学习成绩上,多出一份力。 姜柳的成绩不上不下,语文还好些,但数学的确是挺拉后腿的,张鹏作为班主任兼数学老师,自然有义务为她补习,何况每次下了数学课,都不用他去喊,姜柳就会拿着作业本过来找他,有时候十分钟的下课时间不够,他还会在傍晚放学后,让姜柳在教室里等他一会儿,想帮她多补一点是一点。 陈暗返回学校上课的第一天,张鹏特地把他叫去办公室谈心。 女学生那他不好意思聊,男学生这他可就要有什么说什么了。 在确定陈暗身体已无大碍后,张鹏又以长辈的姿态劝导了几句,无非就是以后出事不能瞒着家长老师,以及现阶段还是要以学习为主这些场面话。 见陈暗都一一应下,张鹏还是感到很欣慰,到底是自己的得意门生,看看,多俊秀听话一孩子啊! 只是那天还是出了个小插曲,上午下了数学课后,张鹏在办公室左等右等,却一直没等来姜柳,他心生疑惑,要知道此前姜柳可是天天都要来办公室报道的啊! 下午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一响,张鹏还是决定去教室转转,然后他就看到,自己倍感欣慰的两个学生,正并排坐在一起说着悄悄话,两人姿态亲昵,要不是知道这不是在拍电视剧,张鹏还真会觉得这对俊男靓女养眼得很呢! 张鹏连忙进门,他甚至还颇具戏剧性地在门口大呵一声,陈暗姜柳,你俩干嘛呢? 怎么,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课桌上是摊开的数学作业本,面对张鹏的一声吼,陈暗还维持着一个握笔的姿势。 张鹏没进门之前,他正在给姜柳讲一道题,但他只是讲了解题思路,姜柳凑上前,拿着自己的笔在草稿本上演算起来,因为距离近,从张鹏那个角度看,反倒有种这两人正在腻歪着的错觉来。 率先站起来解释的是姜柳,与上次作弊被抓不同,这一次,她完完全全把责任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张老师,是我有几道题不会,才让陈暗留下来帮我补习的,您别怪他。 作业本还摊开着,草稿纸上的黑色字迹也还没被风吹干,证据确凿,再配上姜柳那张人畜无害的脸,要不是这两人有“前科”,张鹏还真就听信了她这番话呢。 但他没有出言讥讽,也没有厉声呵斥,在现阶段,他不敢也不想再去刺激姜柳,他不想以一个老师的权威,去压制这两个刚遭受过校园暴力的学生。 张鹏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无奈地摆摆手道,和你们说了,有不懂的可以来问老师。 见两人没反驳,他加重了一点语气,严肃道,校纪校规第一条就是禁止早恋,明白吗? 姜柳从他听似严肃实则网开一面的语气里知晓了他的态度,她很会看眼色,立马就顺着台阶下,她小鸡啄米般直点头,张老师,我们没有早恋,陈暗成绩好,我这是请他帮我补习呢,还有啊,姜柳眼珠一转,换了个俏皮语气,我这不是怕来找您问问题的学生多,不想增加您的工作量嘛。 张鹏心想,陈暗这小子不在的那几天,你怎么就没有现在这点觉悟呢? 张鹏扯了几句后就走了,走之前还提醒他们等下早点回家。 姜柳长呼一口气,她转过身,笑嘻嘻的,还好我能说会道,否则真的很难收场。 姜柳请陈暗帮忙补习没错,但镇上就那么大,两人想避人耳目,又得找个僻静的适合学习的地方,于是才选择了放学后的教室,但姜柳知道,自己之所以这么选,其实是因为她赌赵鹏傍晚会过来。 所以她其实是故意让赵鹏看到她和陈暗在一起补习的,因为她知道自己和陈暗这么不清不楚地搅合在一起,势必会引起张鹏的怀疑,她就等着张鹏来“教育”她,这样她就可以告诉他,是啊,我就是喜欢陈暗啊,怎么,喜欢一个人有错吗? 可张鹏却迟迟不来,她从他的态度中,大概能察觉出他在顾虑些什么,于是她换了个策略,她拉住陈暗,说有几道题不会做,请他多留一会教教她,陈暗同意了,于是就有了刚才那一幕。 她想要赵鹏明白,自己就是喜欢陈暗,也想要借由赵鹏对自己的那点顾虑,在这把时效有限的保护伞下,能多和陈暗接触一点。 可她没想到,陈暗却丝毫没有理会自己的这句玩笑,他快速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书包,姜柳按住他的手,一脸不解,怎么了,你生气了? 陈暗摇摇头,语气很冰,没有。 刚褪去纱布的那只手还有些肿,姜柳察觉到异样,连忙放开他,她仔细回想了一遍自己刚才的举动,锅也背了,张鹏也不追究了,那么,陈暗在生什么气? 眼看着陈暗快要出门了,姜柳急了,连忙收拾好东西追上去。 陈暗走得又快又急,刚才姜柳那句“张老师,我们没有早恋”一遍遍地在他脑海中徘徊,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和这句话杠上了,而最令他无语的是,这的确是一句实话。 而另一边的姜柳,总算是反应过来,她想着,赵诚被“送走”后,她的确还欠陈暗一个交代,但她又想不通,今天一整个白天,陈暗都有“翻脸”的机会,为什么却要等到傍晚放学,赵鹏“教育”完他们之后,他才忽然“翻脸”走人呢? 其实在檀山待一辈子,好像也挺好的。 十一月初的风,已经隐隐显露出冬日的萧瑟来,更要命的是,阴沉的天空还飘起了雨。 陈暗走出校门时还只是小雨,等他拐进小巷时,雨势渐大,没一会,他套在外面的毛线开衫就被雨水打湿,雨水任性地淌进外套里面,洇湿了白衬衫的一大片。 那把伞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那是一把颜色纯正的小红伞,那种红,小心又肆意,莽撞而天真,陈暗只要稍一抬头,那片红就会在他的眼睛里迅速地蔓延开来,直到那双氤氲的眼眸被这红色彻底蚕食。 陈暗个高,姜柳拼命踮起脚,才堪堪将伞举过他的头顶,可伞下的人却不领情,他推开她想要往前走,却又被她给追上。 他再次伸手,姜柳却没有给他拒绝第二次的机会,她知道自己的力气抵不过他,于是便率先扔掉了那把小红伞。 她穿得单薄,雨水顺着身体曲线的轨迹滑落,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与往日迥异的气质来,那是不被在意的人所理解才会有的孤独。 既然他想要淋雨,那她就陪着他一起淋,既然他不肯接受她的好意,但她就陪着他一起受苦。 南方的雨水多而密,落在地上还溅起一阵蓬松的烟雾,几缕发丝狼狈地贴在姜柳光洁的额前,陈暗却俯身弯腰,捡起地上那把被丢弃的伞。 伞外是烟尘飘渺的天,伞下是沉默无言的两人,陈暗看着她,闷声道,你何必呢? 谁知这句话竟直接惹毛了姜柳,她狠狠地推了陈暗一把,这一次,被拒绝后却再次逼近的人却换了他。 姜柳的眼神凶狠,是小兽愤怒时,露出尖利獠牙时才具备的攻击性。 她冲他吼道,你以为我愿意放过他?你以为我就真的那么贱,被他看了摸了还装作个没事人一样?你知道被那只肥腻的手碰到时我是什么感觉吗?我觉得恶心,陈暗,那只手那张臭嘴一贴近我我就想反胃呕吐!但我不单是恶心他,我他妈还恶心我自己!因为我明知道他恶心,我还要忍着这种恶心,装作自己没有被恶心到没有被伤害到的样子! 她就这么怒吼着,眼泪掉下来,但雨太大,她的伤心没有被雨水留下证据。 姜柳胡乱地抹一把潮湿的脸,破罐子破摔道,陈暗,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轻贱,吃了亏还当没事情发生一样,我之所以肯放过他,是因为他的手里,有值得我肯放他一马的交换条件。 她说到这里,陈暗已经感受到一种临渊的紧张来,他嗅到一种潮湿的腥气,甚至还隐隐嗅到那种,被她极力掩埋的秘密,现在又被她亲手挖出的血腥味。 陈暗害怕了,他怕自己没法承受住,那个秘密出口后,他将承受的重量。 可姜柳像是透过他的躯壳,窥探到了他不堪一击的内里。 姜柳忽然贴近她,她的手覆在他握伞的手上,笑得很邪,你知道那个交换条件是什么吗? 陈暗摇头,想阻止她接下来的话,可姜柳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她嘴角噙着那抹邪气,语气很慢,好让那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被他消化吸收进肚子里面。 那个交换条件就是,只要我放赵诚一马,赵校长就会让我继续留在檀山读书,陈暗,没认识你之前,我压根就不愿意来这个偏僻小镇,但认识你之后,我就想,其实在檀山待一辈子,好像也挺好的。 期中考试。 秋雨淅淅沥沥,起初的急切过去后,便是一阵不慌不忙的啪嗒声。 啪嗒、啪嗒——是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 陈暗勉力稳住被搅得一团乱的心绪,他眸中雾气散去,流露出一种无措的伤感来,像潮水退去后的沙滩,只余下一片没法被卷带走的狼藉。 他把伞撑在姜柳头顶,全然不顾自己已经被雨水打湿的半边肩膀,他视线里的那颗脑袋毛茸茸的,乌黑秀发像一片缀着星星的海水,散发出一种少女的馨香。 但他还未来得及多看几眼,姜柳便又仰起脸,刚才淌在眼睛里的那点不客气已经消失了,原本挂在她唇畔的那缕邪气也已经不见了,她那双眼睛像被刚才那场秋雨洗涤过,洗去了尘间污秽后,露出原本就干净纯粹的质地来。 她就用这双天真无辜的眼眸望着他,直到他体内涌起一股冲动,一股想要拥她入怀,却又想将她狠狠碾碎在自己怀里的冲动。 而陈暗擅长掩饰,他伸出手,将姜柳额前那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别到她耳后,他微凉的指尖触到她温热的耳垂,她便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他察觉到她的动作后,便不动声色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然后他率先转过身,低声道,先回家吧。 他刚才那一下本就是逾越,他没有拥她入怀,却又触碰到了她的敏感部位,这个动作好像算不得亲密,但对于姜柳来说,刚刚那一下,已然算是陈暗做出的,最大胆也最真实的内心回应。 这回应让她胸腔郁结逐渐散开,让胸口那块被乌云笼罩多日的地方,开始泛起密匝而喜悦的泡泡来。 她见他往前走,便雀跃着跟了上去,他听到身后紧随而来的脚步,便不自觉地放慢了自己行走的速度。 回家的路上,两人谁都没有再说话,却有一种秘而不宣的东西流淌在两人之间,就好像他们已经说了很多很多话。 而姜柳对陈暗这份回应所做出的回应,是比之前更加努力地学习。 期中考试当天,姜柳小腹微微作痛,这几日本就是她的生理期,许是因为前几日淋了雨,寒气入侵加剧了她的痛经。 刚开始做题的时候,她还能撑着写字,但胀痛的小腹像是因为没有得到该有的重视和回应,竟然开始一阵阵的坠痛起来。 姜柳勉强写完二分之一的试卷后,实在是忍不住举手表示要去趟厕所,在得到监考老师的同意后,她便捂着不断作痛的肚子,惨白着脸去了厕所方便。 可回来教室后没多久,那种痛便又卷土重来,带着一种横扫千军万马的豪迈,在她腹中犯上作乱。 姜柳咬着干燥苍白的下嘴唇,又颤颤地举起了手,表示想要喝一杯热水,这次监考老师的脸色就没有刚才那么自然了,但他一看到姜柳苍白的面色,便也不好在拒绝这个“多事”的女生,而是在饮水机前面为她接了一杯热水。 半杯热水下肚后,姜柳这才舒坦了些,但她知道这舒服是有时效性的,她不再犹疑,趁着这点用热水换取来的宝贵时间,争分夺秒地开始答剩下的那张卷子。 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三日后,期中考试成绩出来,姜柳考了班级第六。 批改的卷子发下去后,张鹏特地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姜柳,他对于她这段时间的学习状态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并希望她再接再厉,争取下次进班级前五甚至是前三。 讲台上的人唾沫横飞地展望着姜柳光明的未来,讲台下的当事人却颔首垂眸,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 而这次的班级第一年级前三,正出神地盯着姜柳的后背,黑色水性笔在陈暗的手指间来回辗转,他眼神失焦,大脑转动的速度却丝毫未受影响,而是跟着手里那支笔来来回回,纠缠成一团杂乱的毛线。 这一天姜柳都刻意避着陈暗,他能读到她眼里的沮丧失落,他也能察觉出弥漫在她周身的那种低迷落寞,他也不是不想安慰她,只是他很少有安慰人的经验,于是便不敢贸然开口,怕说错话害得她更加难过。 两人终于都挨到傍晚放学,这天放学姜柳速度很快,几乎是下课铃一响,就背着早已整理好的书包冲出去了,可165的腿再快,也比不上183的刻意追赶。 还没等姜柳走进小巷,书包肩带就被人从后面拽住。 姜柳知道是谁,在他手里挣扎了两下无果后,逐放弃,一副任君宰割的模样。 陈暗见她想要侧过身,于是松开手,让她顺理成章地转过身来。 你干嘛?姜柳脸色不善,脸上那层阴霾非但没有因时间的推移而削弱,反而还因此刻的慌张懊恼而越发浓重起来。 为什么不等我?这句话听上去带点无辜和幽怨,但姜柳知道,陈暗真正想问的,是她今天放学后为什么没找他补习? 姜柳没好气地捂着肚子,恹恹道,生理期,想早点回家休息。 陈暗有些尴尬,见她解释完要走,下意识就拉住了她的手臂。 这回轮到姜柳讶然了,她没有开口问他,你干嘛?但她浑身上下都在表露着那个意思,陈暗,你现在这是在干嘛? 陈暗在她戏谑的眼神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收回手,同时也带走了姜柳眼里的那点亮。 姜柳嗤笑一声后,决定重新站回到话题中心,刚才那番没头没脑的拉扯,不过都是在绕着话题中心打转。 她索性不再遮掩,索性大大方方地同他承认道,陈暗,我没考进班级前五。 陈暗眼眸闪烁了一下,轻轻“嗯”了声。 你就不能看在我这么努力的份上,通融一次吗?姜柳还是那样笑着,放在书包上的手却陡然捏紧了肩带。 陈暗想了想,却是摇摇头。 姜柳不算太意外,委屈的情绪却有点冒出头,她斜睨了他一眼,话有些冲,既然你心那么硬,那刚才还拉住我干嘛? 对,如果说刚才那点委屈只是冒了个泡,那这句幽怨出口后,那点泡泡就壮大成了一个气球,在姜柳心里东倒西歪地弹跳着。 陈暗见姜柳鼻头红红的,明明心里很急,却还在斟酌着自己即将出口的语句。 姜柳性子急,抬起手想去打他,手掌刚碰到他手臂,就反被他握住,她往外抽了抽,却被他力道更紧地握住,姜柳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直到她看到自己的身影在他眼中越发清晰,直到她听到他带点歉疚又带点不好意思地对她说。 这话应该由我来开口。 什么? 姜柳,虽然你没考进班级前五,但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柳暗花明,不如回头是岸。 纵使姜柳垂涎陈暗已久,也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成了他的女朋友。 垂涎,比喻十分羡慕,极想得到,从她见到陈暗的第一眼起,大脑分泌多巴胺,一开始她以为她喜欢的是他的人,是他清隽的眉如雾的眼,是他嶙峋如起伏山脉般的肩胛骨和隽永缠绵的手背经脉。 可他对她太好,她被赵诚在众目睽睽之下调戏时,明明不关他的事,却是他偷偷去“请”老班过来教室解围。 她被赵诚一伙人堵在小巷欺负时,他明明那么讨厌她,却还是去而复返,去找赵校长“通风报信”。 就连在檀山山顶那一次,他宁可折了自己的一只手,也不肯让她受到丝毫的伤害,哪怕最后的结果让他失望,他仍愿意为她一博。 少年还是初见的那个少年,沉默寡言,不善言辞。 可少年却已不再是初见的那个少年,因为那束高高扎起的马尾,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已经荡漾在他心间,因为那双常年大雾不散的眼眸,终于还是被那片热烈的红给吞没蚕食掉了。 少年情谊羞赧而珍贵,姜柳怎么能拒绝?姜柳怎么敢拒绝? 而她回应他的,则是一个热切的拥抱,那种热度,不单单是肌肤温度的陡然上升,而是从内到外,从心脏血液到皮肤表层的呐喊叫嚣。 陈暗,我愿意。 陈暗,我允许你,喜欢我。 陈暗,我允许我自己,来爱你。 陈暗,比起柳暗花明,我更想要你回头是岸,我想要你一回头,就能看到檀山河岸边的那颗柳树,因为无论你走到哪里,走得有多远,只要你一回头,我就一直在那里。 高冷学霸秒变恋爱脑该如何适应啊?! 陈暗给姜柳连带了一周的芹菜饺当早饭后,姜柳终于提出了抗议。 芹菜饺是很好吃,可再好吃的东西,也扛不住天天吃啊! 她很聪明,她不直接说她吃腻了,而是和陈暗表示,她白食了饺子这么些天,现在也该轮到她来为陈暗付出了吧。 于是陈暗在连喝了一周的皮蛋瘦肉粥后,终于明白了姜柳藏在粥里的“良苦用心”。 原来不是饺子不好吃,也不是粥不好喝,而是应该饺子和粥来回轮着吃,才能品出其中滋味。 每日亲自早起煮粥的姜柳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眼神凄惨而语气委婉地和陈暗表示,她爱学习!为了学习,她宁可舍弃味蕾的享受,她不是不愿意早起,如果早起是为了能节省出更多时间来学习,她完全愿意,但如果只是为了吃一顿美味的早饭…… 她迟疑着,希望陈暗能读懂她的欲言又止。 陈暗不仅明白,且完全支持,他甚至表示,饺子和粥的重担,都可以由他来承担,只要是姜柳愿意吃。 姜柳神色复杂地听着陈暗絮絮叨叨,内心惶恐极了。 按照这样的剧情发展下去,等大学毕业后,陈暗恐怕也当不了警察了,他恐怕会拉上她,一起去开家早餐店,店内的招牌点心她都想好了——芹菜饺和皮蛋瘦肉粥…… 姜柳越想越害怕,她及时地制止了陈暗的慷慨发言,大煞风景地转移话题道,刚老师讲的有几题我还不太懂,放了学之后你给我讲讲吧。 姜柳看着陈暗小鸡啄米般的点头,不禁又陷入了沉思,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 放学后,陈暗帮姜柳辅导作业,姜柳偏科,语文还行,数学真是拉低了她不少分,可幼师虽然不需要数学有多好,但师范院校的录取分数线可不低,她不愿意吃偏科的亏,只好尽力追赶上去。 按照之前的辅导流程,陈暗先给姜柳梳理了一遍题型考点,等列出公式后,又让她自己代入计算,姜柳不笨,就是有点死脑筋,认准了刚开始的思路就不会变,陈暗见她代入了一个错误的数字而苦算不得时,不由地出声提醒她,有时候一直没到目的地,会不会是刚开始就走错了路? 姜柳明白了,她想了想,又把中间那个数字改了改,陈暗扶额,觉得有些头疼起来。 姜柳在错误的道路上又继续走了五分钟后,终于放弃,她低头苦苦思索道,到底是哪一环节出了问题? 话刚落,就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无奈叹息,她感到有片阴影覆盖下来,一只好看的手温柔地覆在了她的右手上,陈暗握着姜柳的手,黑色水性笔在草稿纸上列出了一行行干净规整的数字。 笨蛋,都跟你说了是刚开始走错了路,怎么净想着中途变道了呢? 姜柳被陈暗语气里的亲昵搞得有些发麻,是那种春风拂过脸颊的酥麻,她佯装镇定,说我这不是想着补救嘛。 姜柳感到陈暗握着自己的手一紧,他像是说不过她,便带有惩罚意味的锢了锢她的手,见怀里人紧绷着,他便松开她的手,将距离拉远了些。 姜柳以为他生气了,转过身连忙问道,你生气了? 陈暗摇摇头,唇畔噙一缕宠溺的笑,清冷嗓音像是裹了层蜜糖,没有,我只是觉得……你说的都对。 姜柳当即石化在原地:谁能告诉她,高冷学霸秒变恋爱脑该如何适应啊?! 当你做舔狗做得太久。 姜柳不需要适应,因为陈暗没有给她适应他的机会。 他在察觉到她僵硬的同时,便迅速地调整了自己同她的相处模式,并在心里给自己划了一个清晰的定位:高而冷,该动手时绝不动嘴。 当他恢复了往日禁欲系的模样时,姜柳竖起的汗毛也随之恢复到了原样。 不是姜柳接受不了陈暗的转变,而是这转变来得太快,她压根没来得及做好准备……好了,换位思考一下,当你做舔狗做得太久,而被舔对象忽然转过来朝你热情地摇着尾巴时,你会不会感到一阵惊悚? 就在姜柳打算一点点地消化掉陈暗是个恋爱脑的事实时,对方又摇身一变,恢复到了往日那副清冷模样。 陈暗还是那只不肯多话的闷葫芦,但手里的动作却是多了不少,就好像葫芦本身还是沉默敦实的,但缠在葫芦上的那几根藤蔓却开始朝着姜柳的方向隐隐挪动着。 姜柳做题做得口渴了,正要去接水,却发现桌角原本空着的水杯已经被倒满了热水。 姜柳做题做得肚子叫了,刚从厕所回来便要去拿抽屉里的饭卡,打算去楼下小店买点饼干充充饥,就见摊开的书本上放着一块德芙巧克力。 就连姜柳做不出题,正对着那道题抓耳挠腮之际,就见桌上忽然出现一张小纸条,上面不仅列了解题思路,背面还写满了每个解题小步骤,内容详尽到就差没有替她把答案抄上去了。 姜柳咂舌,她拿着那面小镜子,想从镜子里抓到陈暗偷窥她的证据。 可镜子里照映出来的,却是一个低垂的弧度饱满的头颅,陈暗低着头,正认认真真地答着作业本上的题,让姜柳抓不到任何的“犯罪事实”。 姜柳不禁疑惑,那么,他到底是怎么成为自己肚子里的蛔虫的呢? 答案其实很简单,还是那句话,陈暗本身不是个会在意小细节的人,但要是对方是姜柳,他想他不介意再把她剖析得更干净一些。 而这份在意,也不是在两人谈恋爱后才陡然生出来的,这份在意,早已经潜伏在过往的每一天里,只是因为缺少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所以才不得不被陈暗按捺着的。 而一直在意姜柳的陈暗,则在三天后,一个休息日的清晨,约姜柳一同去市区玩。 那天姜柳出门前,还特地背了只书包,书包里其实只装了水杯和小零食。 姜蕙心看到她在玄关处换鞋,却是让她等一等,姜柳扯了扯快要滑落的书包带子,生怕刚才那个“要和同学去书店买辅导资料”的理由被姑姑拆穿驳回。 姜蕙心从房间里走出来时,姜柳发现她的手里多了个红包,她把这个红包塞到姜柳手里,说本来想在家给你烧几个菜的,既然你要和同学出门,就自己去买点好吃的吧。 姜柳不肯拿,姜蕙心便强硬地将那个红包塞进了她的书包里面,然后又将她推出门,让她玩完早点回家。 等到姜柳出了院子后,才把那个红包打开,红包里面塞了整整十张毛爷爷,姜柳将那个红包封好后重新放回到书包里层,然后她吸了吸酸涩的鼻腔,却是闷头快步地朝约定好的地点走去。 不错,很好,我很满意。 从檀山通往市区的公交车就那么几辆,还没等姜柳走近,就看到陈暗已经等在站台下了。 十一月的天气,他穿了一件黑色的连帽衫,搭配同色系的裤子和帆布鞋,总给人一种阴郁沉寂之感,可是当他侧过身来,当他转过脸来朝着姜柳笑时,姜柳又觉得刚才那种简寂落寞的构图被打破了,在色调单一的取景器中,少年眼眸里的光亮逐渐耀眼,直到彻彻底底地覆盖在那层阴霾之上。 陈暗一见到姜柳,就察觉出她的异样,他仔细地打量着她的神色,问她怎么了? 姜柳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红包所带给她的复杂心绪中,她摇摇头,随后心不在焉地跟着陈暗上了车,陈暗察觉到她今天兴致不高,特地选了两个后排的位置。 他把靠窗的位置让给姜柳,四十分钟的车程里,姜柳大部分时间都是盯着窗外,陈暗本就话少,几次三番想开口同她说些什么,但目光一触到她冷淡的侧脸,便又将那些话给咽了回去。 在沉默占据了大部分的时间里,姜柳的手倒是自然地垂落于腰际两侧,姜柳的手秀窄修长,指甲小巧柔和,明明没涂指甲油,却散发出一种淡淡的光泽来。 陈暗想忽略掉那抹色泽,却做不到。 于是他右手指尖挨个地跳起了舞步,小心而热烈地朝她挪去,其中就数他的小拇指跳得最欢快,快乐到差点就要触碰到她的手时,公交车猛地一颤,只听见司机暴躁地骂了句什么,随后又晃晃荡荡地上了路。 这一停顿使得姜柳忽然转过脸来,怎么了? 陈暗连忙收回了手,指尖神经末梢能感受到的快乐荡然无存,他难得有了些结巴,没……没什么,就是路口忽然冲出来个人…… 姜柳淡淡地“哦”了声,正想问陈暗的脸怎么那么红,车子又是一个急刹,原来是已经到站了,暴躁的司机催促着为数不多的乘客快点下车。 也许是在车上已经平复好了心情,也许是因为这是和陈暗的第一次约会,一下车,姜柳的情绪便高涨了起来,她一扫刚才的低迷,兴致勃勃地问陈暗要带她去哪里玩。 她原以为陈暗会带她去电影院,她昨晚上查了查,有几部刚上映的爱情片口碑不错,倒是可以考虑看一下。 如果不是电影院,大概率也会是游乐园,现下的小情侣不是都爱往这两个地方凑嘛,前者可以一起分泌肾上腺激素,后者则一同体验感官刺激。 可她万万没想到,陈暗带她来的地方竟然是——新华书店! 站在书店那块巨大的招牌门口,陈暗一本正经地和姜柳解释道,因为姜柳太爱学习,他怕把她叫出来完会影响她的功课,但……他直接略过了这一部分,直接跳到了最后的结论,他总结道,所以我们今天就一起在书店学习吧! 不需要姜柳怎么动脑,也知道陈暗“但”字后面的那个意思,我怕影响你学习,但又想和你在一起,所以才想到了这么一个折中的办法,这样我们俩既可以在一起,又不会耽误彼此的学业。 姜柳僵着一张脸,毫不吝啬自己对他这个馊主意的夸赞,不错,很好,我很满意。 陈暗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是不是我的错觉,怎么总感觉她的语气怪怪的呢?! 生日礼物。 在新华书店学习了大半天后,陈暗看了眼手表,终于有了要动身离开的念头。 他从书架上挑挑拣拣,最后选中了一本数学习题,在柜台结完帐后,他把那本题册装进了姜柳书包里。 面对姜柳无声却强烈的眼神控诉,他善解人意道,姜老师要检查你今天的学习成果怎么办? 可是作业本也是空白页的啊?姜柳对着天翻了个白眼。 聊胜于无,总比没有好。陈暗揉了揉她的脑袋,含笑道,走吧。 姜柳以为陈暗所说的“走”,是走回到距离不远处的车站,可没想到陈暗带着她七拐八绕,最后却把她带进了一所商场。 商场不大,仅三层楼就囊括了所有的百货商品,不同于后来家喻户晓的连锁品牌商场,这家位于檀山市区中心的商场已经代表着当地最高的消费水平。 陈暗把姜柳带进商场里面,却没有下一步的动作,姜柳摸不准他的意思,拿眼神询问他。 陈暗只好随手指了家正对面的鞋店,语焉不详,来都来了,去逛逛吧。 鞋店里原是各种品牌大杂烩,除了年轻人所青睐的耐克阿迪外,李宁安踏等国产品牌也占据着店内一角。 姜柳虽是陪着陈暗在逛,但很明显,陈暗却一直跟在她的身后,跟着她在女式鞋柜那一圈徘徊着。 那双奶油白的耐克板鞋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耐克空军一号的经典鞋型,奶白色鞋侧是一只粉色和红色镶嵌起来的对勾,它在一众花红柳绿中算不得惊艳,但姜柳的目光就是钉在它身上不肯离开了。 陈暗明白了她的意思,他怂恿她,要不要试试? 因为从没跟女朋友,不,确切来说是从没和女孩子一起逛过街,他在怂恿她试穿的同时,甚至还带了点不好意思,就好像自己已经替店内导购,提前完成了推销的任务。 姜柳拿起那双鞋左右查看着,脱口而出,你送我啊? 谁料陈暗接着她的话直接道,你喜欢,我就送你。 姜柳还欲调侃他几句,却在忽然间明白了他的意图,她试探道,所以你是特意带我来这挑礼物的? 这时导购终于走过来介绍鞋型,陈暗顺水推舟,拉着姜柳在试鞋凳上坐了下来,见姜柳还怔忪着,陈暗便又帮她脱去了左脚的鞋。 他的手碰到她的脚时她才反应过来,于是她的左脚便赧然地瑟缩了下,好在这时候导购已经去招呼其他顾客了,姜柳想说“我自己来”,陈暗却捉着她那只不太配合的脚,不由分说地套进了那双崭新的板鞋里。 姜柳的脚生得秀气,文艺复古的鞋型配色衬得她身姿愈加苗条修长。 陈暗还蹲在她的面前,他眼里闪过赞赏的光,见她转过来看自己,他终于将那句早已排演了一上午的话溜了出来,送你的第一份生日礼物,你喜欢吗? 初吻。 檀山社会实践之前,姜柳填写的报名表就摊开在她的课桌上。 陈暗有心,记下了她的生日,所以才有了今天的第一次约会。 陈暗喜欢姜柳,却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他不是随手指了家鞋店,而是因为送鞋的寓意是:他想和她一直走下去。 所以他才问她,你喜欢吗? 回檀山镇的公交车上,姜柳穿着她的新鞋子,她把两只脚很小心的搁在前座踏板上,避免它们被灰尘刮擦到。 陈暗看着她那副小心紧张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要不要这么夸张啊? 姜柳睨了他一眼,眼角带点撒娇式的上扬,你懂什么?这可是我男朋友送我的第一份礼物,要不是它是双鞋子得踩在地上,我都恨不得把它装进神龛里供起来。 陈暗不说了,他见姜柳一直挺着背,大小腿呈九十度的搁在那,便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她累了就可以靠过来。 但姜柳其实是个小怂包,陈暗没答应和她在一起之前,她可以腆着脸去招惹他撩拨他勾引他,因为在潜意识里,她知道只要自己做得不过分,陈暗是不会对她怎么样的。 但等到真的在一起了,她倒反而缩手缩脚起来了,倒不是说怕陈暗会对她动手动脚,只是……她毕竟也还是个纯情少女,男朋友都还没什么表示呢,她怎么好风急火燎地把自己给送上去呢? 于是她摇摇头,故作羞涩状,哎呀,人家会害羞的嘛! 陈暗:???只是让你累了过来靠个肩膀,不至于吧? 但姜柳的傲娇其实只持续了十分钟,十分钟后,暴躁司机刚踩了个急刹,她一个没坐稳,都没来得及用手去扶支撑点,额头就“砰”得一声撞在了前排座位上。 姜柳皮肤白,光洁饱满的额头立马就起了块红印,姜柳委屈得瘪了嘴,陈暗比她更心疼,他捧着她的脑袋,往她的额头红印上吹着气。 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他拿她当小孩子哄,可她明明也很受用。 就在陈暗哄好了姜柳要把手从她的脑袋上拿开时,姜柳却贴近他的手掌不让他离开自己。 她忽然凑近他那张惊诧的脸,用手盖住他的眼睛后,才用唇贴近他的柔韧,蜻蜓点水的一下,陈暗脑袋里却像有无数烟花轰然炸开,炸得他浑身都酥麻着,世界好像就停留在那一秒,那极短暂却又代表着永远的那一秒。 吻完他之后,姜柳才知道害羞,于是她将脸转向窗户,假意对窗外的田园风光很感兴趣的样子。 可陈暗内里那股子洪水却已破堤,带着一股子少年人遮掩不住的冲动,他低声唤了她的名字,嗓音有些哑,听上去却绷得很紧。 姜柳闻声转过脸来,陈暗却直接扣住她的后颈,对着她的唇就吻了下去。 她的唇瓣娇嫩,起初他还带点怜香惜玉,怕弄疼她,只敢轻轻地碾过几番,但很快,他便不满足于这点肌肤相亲,他轻探出舌尖,探进她的贝齿间去汲取香甜,他吻得笨拙而虔诚,又带着那股子莽撞和激烈,很快,她便在他的攻势下败下阵来,细密的电流从肌肤淌到心脏,再从心脏重新流淌回四肢百骸,所过之处,皆是大火燎原,寸草不生。 可是不够,还不够,他还想汲取更多,陈暗正欲往更深处探寻去,一着急,便不小心咬到了姜柳的舌。 姜柳吃痛地“嘶”了声,随后便一把推开了他,其实她的力气还是软绵绵的,但陈暗察觉到她的气息不稳,便轻而易举地被她推开了。 姜柳小脸绯红,明明是素颜,却被情欲渲染得如三月桃花,她抹了把唇畔勾连出来的银丝,嗓音有点欲,奶凶奶凶的,陈暗,你属狗的啊! 她去哪,他就跟去哪。 陈暗不属狗,他只是比较狗。 比较狗的陈暗要走了姜柳的初吻后,食髓知味,只要一有和姜柳单独相处的空间,就会忍不住低头,启唇含住那瓣柔软,狠狠采撷过一番后,才肯放她离开。 他们在早晨无人经过的小巷浅尝辄止,在傍晚空无一人的教室依偎缠绵。 公车后排的这个吻是撬开陈暗心锁的钥匙,以往那些被他牢牢锁在心间的情欲如开闸洪水,那股子欲念借由这个吻,从他的唇齿间蛮横无理地冲进了她的五脏六腑,那一阵接一阵的波涛直冲得她心荡神驰,而后,心潮起伏久不能静。 他们像两条遵循本能的鱼,顺着欲望之流的指引,朝着那生身之地游去。 姜柳是陈暗的渴,同样也是他的药,他的欲望因她而起,却也能被她顷刻覆灭。 那天在学校里,陈暗陪姜柳从小店出来后,拉着她就在教学楼最旁侧的楼梯口亲了起来。 陈暗上半身紧紧地锢着姜柳,他垂眸,看到她沾了水泽的唇瓣上还有巧克力的残留。 他抬起手,大拇指指腹在她的娇软上不紧不慢地摩挲着,现在是午休时间,不会有人在这个点经过这处隐僻。 他嗓音也像沾了巧克力的香浓,变得低沉醇厚起来,他明知故问,怎么那么甜? 姜柳微喘着气,斜睨他的那一眼已经带了小女人的风情,废话,吃了巧克力能不甜吗? 哦,是吗?你不会骗我吧。 陈暗低笑出声,又俯身贴近她,他探出一截舌,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舔掉了她唇瓣上残留的香甜,他的舌尖柔软又坚硬,她被撩拨得起了反应,刚冷却下来的温度陡然升高,眼角聚起了一汪迷离的湿漉,她明明是想推离他的,却是将手勾在了他的后颈上,开始毫无章法地回应着他。 陈暗掌心火热,他扣着姜柳的腰,炙热温度隔着毛线外套还能传递给姜柳,他舌尖从她的唇瓣离开后,几乎没给她反应过来的时间,那截柔软变坚硬,带着一种蛮力挤进了她的口腔里。 她的腔壁甜香濡湿,巧克力的甜腻从他的味蕾一路传达到他的脑部神经,多巴胺的分泌带给他一种生理上的愉悦,但在心理上,他尚觉不够,他恨不得在此地此刻,就把姜柳整个的拆吃入腹。 他要一寸寸地舔尽她的肌肤,好让她的每个肌肤毛孔都沾染上他的味道。 他还想进入她的五脏六腑,在她的每一处体液骨骼上都烙印上自己的痕迹。 他最想进入的,却是她左胸口的那处地方,只要她同意,他就会打包好自己的所有行李,等她一开门,他就会把整个的自己都搬进去,从此他就驻守在她的心间,他哪都不去,就守着她。 她去哪,他就跟去哪。 陈暗的舌由舔变亲,由亲又变掠夺,直到他下身起了反应,隐隐有了抬头之势,他才肯放开她,他知道,这是正常的身体反应,但他不想那么快吓着她,于是他将自己和她拉开了一点距离。 姜柳还沉浸在他所制造的,那种迷幻的沉醉中,她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正要问他怎么了,就听到楼梯口上方传来一声意味不明的笑。 这声笑打破了原本悱恻的气氛,姜柳紧张地注视着陈暗,却在他的眼睛里读到了一缕恼意。 他不怕自己做坏事被发现,他只怕连累了她。 两人懊恼的片刻,就见楼梯口缓步走下来一个短发女生,女生眉眼张扬,假睫毛下扑闪着一双含情美目,如果说姜柳的风情还介于女孩与女人之间,是掺了甜蜜和苦涩的半生不熟,那么这个短发女生却散发出来的风情,却是熟透了的果实才能结出的浓郁饱满。 是我胁迫你和我交往的。 姜柳回到教室后,才发现手心一片濡湿。 下午第一节课是张鹏的,张鹏一向很准时,但这次,上课铃停了好几分钟后,他才姗姗来迟。 他把身后的女生领到讲台上,中规中矩地向底下的同学们介绍道,这是咱们班新转来的倪韵蓝同学,倪同学,底下还有几个空位,你看看想坐哪一个? 女生短发,一双扑闪的美目上嫁接着卷翘的假睫毛,明明是和底下女生同龄的年纪,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息却像是属于另一个年龄阶层的。 倒不是说她长相显老,而是她的衣着打扮,压根就不像是来学校念书的。 这么说吧,她的手里就不该拿着那只笨拙的笔,如果给她一支烟,也许她的手指会显得更灵活娴熟些。 倪韵蓝的眼睛在台下虚虚地逛过一圈,她的目光像在超市挑选食材一样,随手指着陈暗旁边那个空位笑道,张老师,我坐那里可以吗? 陈暗的确没有同桌,但就算有,性别也至少该是男性,倪韵蓝哪怕没上过一天学,刚才环顾四周的那几眼里,她至少也应该掌握“同性同桌”这一规律。 如果不是她太蠢看不出这其中门道,就是她太过狂妄故意给张鹏出了道题。 张鹏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他手握成拳缓缓举高……却是放在嘴巴上轻轻咳嗽了两声。 倪同学,这檀山中学,从来就没有男女同桌的先例,你还是再选个其他空位吧。 倪韵蓝这才哎呀一声,就好像被张鹏瞬间点醒一样,长睫毛像蝴蝶翅膀扑棱扑棱着她的无辜,她朝张鹏抱歉地笑笑,然后指着姜柳旁边的位置小心问道,那这个位置,可以吗? 姜柳的同桌是个一心只装着圣贤书的女生,被倪韵蓝点到名时,该女生刚解开一道难解的题,饶是她反应再迟钝,也不禁皱起了眉,她推了推鼻梁上那副厚度如玻璃瓶底一般的眼镜,觉得这个新来的转学生未免有些太欺负人了。 姜柳察觉到台上那道灼人的视线,便不得不抬起眼来与她对视。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短暂地交锋了几个回合,便被张鹏的话给生生截断了。 倪同学,我让你找个空位坐,你怎么净挑些不能坐的位置呢? 张鹏语气已经带了些愠怒,没想到倪韵蓝回过身来连声道歉,张老师,真是不好意思,我刚才只看到了堆起的一迭书,没看到书后面的人,就以为这也是个空位呢! 这话听起来不错,可落在姜柳耳朵里,却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哪个正常人看到那堆迭起的书,会以为这是个没人坐的空位?更何况,课桌旁明明还放着同桌的粉色水杯好吗? 好在两次择位都无果后,倪韵蓝终于不再作妖,而是选了另一个后排空位落了座。 张鹏安顿好新同学后,才开始拿起粉笔讲课。 姜柳看着黑板上不断长出来的一串串数字,眼神却逐渐飘忽起来,她想到刚才在那处偏僻的楼梯口,倪韵蓝缓步下楼,朝着她和陈暗笑得一脸灿烂,哟,现在的小情侣都这么饥渴? 陈暗没理她这句无聊的调侃,帮姜柳整理好略显凌乱的衣衫后,拉起姜柳就要往前走,但刚路过她身旁,就被她叫住。 她轻轻巧巧地叫出了陈暗的名字,然后继续调侃道,你就不怕我把你们的事告诉老师? 陈暗却连头都没有回,像是压根就没把她这句威胁听进耳朵里,直到快要进教室前,他才宽慰一脸心事的姜柳,不用怕,她不会告诉老师的。 你怎么知道? 她要是真想告诉,又何必多此一举,提前告知我们呢? 可要是她真去告状了呢? 那我就告诉老师,是我胁迫你和我交往的。 陈暗说完,便把口袋里那剩下的半块巧克力还给姜柳,这是刚才为了不让姜柳多吃,才故意抢过来放进口袋里的,因为他怕她吃多了甜食,会连累他也长蛀牙。 围堵他。 转学生倪韵蓝很快就开始在檀山中学崭露头角,只是,她展露的并不是她快要垫底的学习成绩,而是她左右逢源的社交能力。 高一但凡有点姿色的学弟没有她不认识的,高二长得最漂亮的女生见了面也会客气地唤她一声“韵蓝姐”,而高叁那一批不学无术,原本乖乖跟在赵诚身后的混混们,也通通被她招入麾下。 一时间她竟风头无量,大有超过犯事前的赵诚之势。 但旁人再怎么给她面子,她最想要接近的那个人,却连眼角余光都吝于施舍她。 她在课堂上故意提些刁钻的问题,但目的不是为了为难讲台上好脾气的任课老师,而是为了吸引陈暗的注意,但每次她举手提问后,她不难辨别出,在那些哄堂大笑的声音里,没有一道笑声是属于他的。 她在体育课的小组接力赛上争抢名额,为的是和陈暗一组搭档,但她能够用笑容贿赂前排女生和她换位置,甚至可以用暴力恐吓男生和陈暗调换位置,却无法阻止陈暗铁了心地要和姜柳一组。 她甚至在放学后的小巷里围堵过他,为了壮胆示威,她特地带了浩浩荡荡一大帮人,还故意在他面前点了支烟,围堵陈暗之前,她为自己构想的剧情是:她将嘴里含着的那口烟徐徐地喷到他脸上,趁他皱眉不悦之前,不容分说地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可真到了他面前,她微微一仰头,那口烟雾便缓慢而妖娆地飘上了天,因为她怕在他眼睛里,看到对她的嫌弃和鄙夷,可当她触到那双淡漠到激不起任何波澜的眼睛时,她指间夹着的那支烟一颤,她浑然不觉夹带着火星的烟灰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等到陈暗拨开人群离开后,她才将手里剩下的半支烟贴到嘴唇上,她猛力一吸,尼古丁的麻苦呛得她连声咳嗽。 直到那支烟抽完,她才从怔忪中回过神来,原来视而不见,才是对她真心的最大践踏。 哪怕是厌恶,至少也代表着她能够激起水面的浪花,可是视若无睹,就是雁过无痕,就是表示她在他心里完全没有留下一丁点的痕迹。 倪韵蓝低下头,将刚扔掉的烟蒂狠狠地碾压在地上,长而翘的睫毛掩去了她眼底那股恨意。 她不想等了,她不想再这么无望而焦灼地等着他回头了。 从来都只有她丢弃别人的份,既然有人将她的心意扔在地上随意践踏,届时就不要怪她不留情面了! 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陈暗? 檀山中学食堂分两层,一层是学生食堂,二层是教师食堂。 姜蕙心来不及赶回家做晚饭的时候,通常都会提前把教师食堂的饭卡给姜柳,让她下了课后自己去教师食堂打打牙祭。 不过为了避嫌,姜柳的午饭统一都是在学生食堂解决的,同样也是为了避嫌,她和陈暗也都遵循着“分开吃饭”的原则,哪怕两人的关系在班级里已经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但在学校里,他们都尽量保持着低调行事的作风。 但一个是品学兼优的年级前五,一个是肤白貌美的明艳少女,这样的组合,随便搭哪张牌都是王炸,何况还是强强联合,想不吸引人注意都难。 不良少女倪韵蓝就是在陈暗打完了饭正落座的时候出现的,她把从校外买来的奶茶汉堡往陈暗面前一推,漫不经心道,每天都吃食堂不会腻吗? 陈暗看了她一眼便顾自己低头吃饭,炸鸡的香脆味在他面前上蹿下跳着,恨不得让他垂青它一次,可陈暗只是夹起一筷又一筷的青菜,就好像对他来说,饭盒里的这份炒青菜才是人间美味。 倪韵蓝当然不会因他的无视而气馁,她坐在他对面看了他好一会,拿不那么清白的目光去探究他清秀的眉眼,然后是幅度不大却在轻微嚼动的薄唇,最后她的视线停留在他清晰流畅的下颚线上。 那张棱角分明的脸让她心里又气又痒,一想到他对自己的残忍,她的脸就阴了下去。 那堆阵阵飘香的垃圾食品被直接推到陈暗面前,与这堆食物一同飘到他这来的,还有倪韵蓝不容拒绝的语气,你尝一尝汉堡,只要你咬一口我就放你走。 陈暗没什么反应,嚼完盒子里最后一根青菜后便直接起身,拿着饭盒就往旁边那张空桌子上走去,他走到一半,被倪韵蓝拦下,她死死地按住他手里的饭盒,硬是不肯让他那只饭盒落在那张空桌上。 要是那只饭盒落桌了,她的面子就真的一点都捡不起来了。 他们那一桌的动静本来就不小,眼下这么一站起来,更是把整个食堂的目光都吸引过来了,那些目光像一盏盏灯泡一样,簇拥着一个简陋的舞台,而陈暗和倪韵蓝,像是被硬拉上舞台的演员,莫名其妙就要上演一场未经排练的戏。 对有些人来说,聚光灯是她的助燃剂,灯光越亮,她表演的欲望就越强,比如此刻浑然不觉尴尬的倪韵蓝。 可是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成为英雄或是明星,这压根就不是他的目标,如果可以,他只希望过上不被人指点非议、不被人过多关注的生活,比如此刻被倪韵蓝逼急了,猛地掀开她的手,同时也顺带着掀翻了饭盒的陈暗。 “咣当”一声响,像是戏剧演出前的那声拍板,正合时宜地提醒着台下的观众——好戏,就要开始了! 倪韵蓝不愧是天生的演员,她被这声响所警醒,目光凄婉地看着对面的人,语气不可谓不凄楚悲凉。 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陈暗? “知三当三”这几个字你不会写我可以教你啊 像一颗小石子陡然掉落在一面深湖上,台上女主角的第一句台词就惊起了千层浪。 原本还算安静的食堂像被一把无形的勺子给搅拌了起来,勺子搅拌时的每一下,都能发酵出一种紧张的味道来。 刚才被陈暗不小心打落的餐盘正静静地蛰伏在他的脚旁,餐盘里还有一半米饭混合着汤汁洒落出来,有一点汁水溅在了他的帆布鞋上,像是泛黄的宣纸被沾染上了几滴墨汁,但汤汁可不会发散出一种墨香味,一想到那种油腻的液体黏在自己的鞋子上,陈暗就有种说不出来的烦躁来。 这种烦躁直接表露在了他的脸上,他皱起眉,薄唇轻启,生平第一次对一个女生表露出这种极其嫌恶的情绪来,滚。 食堂里顿时一片哗然,纵使倪韵蓝脸皮再厚,也经不住被自己喜欢的男孩当众嫌辱,她脸上的神情,当真可以算得上是波澜壮阔了。 陈暗才懒得理会她,他把餐盘打落了,打算去打饭窗口问阿姨借一把扫帚,但倪韵蓝的手却再次缠了上来,她紧抓住陈暗的手臂不肯放他走,她力气不算大,但也许是用上了全身的力,心力和体力扭结成一股蛮力,竟让陈暗挪不动分毫。 她在抓住他手的瞬间,内心闪过诸多情绪:被无视后的愤恨,被当众嫌弃后的慌乱,被众人瞩目时的难堪……这些情绪如浪潮拍岸,在她心里席卷起了一场急风暴,但最后,情绪如浪潮退去,只留下那个叫做“自我怀疑”的情绪名词驻守在岸。 我就那么让你讨厌吗? 倪韵蓝挣扎再三,在这个问句出口后,连她自己都已经分不清,这个简单的句子里,真情流露和逢场作戏的成分,到底哪一种更高一点? 你觊觎别人的男朋友,这一点就足够让人讨厌的了!要说你还有一点让人不那么讨厌的地方,那就是你还算有一点自知之明! 一道清脆的女声横空插了进来,人未到声先到,疾步赶来的姜柳今天也算做了一回“王熙凤”。 她“啪”得一下打落掉黏在陈暗身上的那只手,她用的力道很大,倪韵蓝的手背很快就红了一片,但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姜柳的手掌也在隐隐作痛着。 姜柳看倪韵蓝不爽已久,起初她撞见自己和陈暗接吻,还有几分忌惮于她对他们的威胁,她和陈暗一样,倒不是怕自己被老师责罚,而是怕对方因为这事受委屈。 但这几日她见倪韵蓝花蝴蝶一样地绕着陈暗打转,身体警报在顷刻间被拉响,便不得不严阵以待静候时机了,而眼下,在那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若能一招制敌,也就能彻底扫除这个隐患了。 于是姜柳索性恶人做到底,索性也就真学了那王熙凤泼辣一回。 她母鸡护仔一般地挡在陈暗面前,为了增加自己的气势,她甚至还双臂交叉抱于胸前,一张小脸凶巴巴的。 喂,你不会真以为,你在以前学校做的那些事没人知道吧? 还是你真的有特殊癖好,专挑有对象的男生下手? 又或者是,你的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你不早说,“知三当三”这几个字你不会写我可以教你啊! 索性也就坐实了“不要脸”这一罪名吧。 檀山就那么大,只要稍一打听,就知道新来的转学生倪韵蓝是镇上服装厂老板的女儿。 若是有心,往服装厂附近绕上几圈,总会碰到几个在背后嚼舌根的“知情人”。 所以“有心的”姜柳很快就从这群“长舌妇”口中得知,厂老板的千金是因为在学校乱搞男女关系,才会被突然辞退的。 檀山校长正好是老板亲戚,所以才不得不中途接收她。 至于是何种形式的乱搞,其中有一个将要离开厂子去抱外甥女的妇人更是毫无忌惮地咂嘴表示,她呀,跟她那个爹一模一样,就是喜欢插到别人那一对中间去喽! 姜柳听到这,总算是全明白过来了,原来真的有人有这种癖好,喜欢插足别人的感情,她不禁又想着,如果自己和陈暗没有谈恋爱,倪韵蓝还会不会这么执着于陈暗? 但容不得她多想,今天中午下了课,她想把手头最后几道题做完再去食堂,可没等她做完题,班上吃饭吃得快的几个学生便匆匆跑来告诉她,说陈暗被倪韵蓝在食堂堵住了,后者硬是拽住他不肯放他走。 这几个学生之所以这么积极地过来通风报信,这其中自然有同门情谊,但也不排除看好戏的成分。 等到姜柳赶到食堂后,果真看到了他们添油加醋所描述的那一幕,于是她直接就冲过去打掉了倪韵蓝那只不安分的手。 姜柳言辞凿凿却又点到为止,她以为自己已经给倪韵蓝留足了情面,但她没想到对面的这个女生,这个浓妆艳抹也一直都没有老师去管教的女生,竟然在她的这番警告中笑了起来。 倪韵蓝一开始只是轻笑出声,但她这个笑一绽开,就像往刚热好温度的炒锅上溅进了一滴油,立马就炸开霹雳啪里的声响。 食堂里更沸腾了,空气里到底都飘散着黏糊油腻的八卦因子。 倪韵蓝像是得到了某种鼓励,因为已经丢尽了脸,索性也就坐实了“不要脸”这一罪名吧,否则总感觉背着这个罪名,却没有做符合这个罪名的事就像是做了场亏本买卖一样。 于是她越笑越大声,越笑越夸张,假睫毛在睫毛根部一颤一颤的,总让人疑心它们会不会被她略显扭曲的面部肌肉给拉扯下来。 姜柳确定她现在的确是在发神经了,于是她拽了拽身后的陈暗,想要和他先走一步,提前退出这场意料之外的闹剧。 可没走两步,身后那个女声就像自己长出了手和脚一样拦住了他们,那个女声高昂而阴凉,又像是一条吐着芯子的蛇嗅到了食物的气味,嘶嘶地吐着舌头就滑了过来。 姜柳,你不会真以为,我不知道你男朋友是个什么货色吧? 还是你真的有特殊癖好,专挑有家庭缺陷的男生下手? 又或者是,你的兴趣爱好是乐于助人……倪韵蓝说到这,故意停顿了一下,这使得她脸上那个高深莫测的笑更冰凉诡异了,她如愿地看到姜柳的脸拉下来之后,啧啧点头笑道。 这也难怪,妈妈当“白骨精”才养大的儿子陈暗,的确是你圣母心泛滥时所能选择的,最合适的产物。 产物。 你他妈的才是产物呢! 姜柳听到倪韵蓝最后那句话,直接就骂了回去,敢说陈暗是个产物,简直就是在触姜柳的逆鳞! 姜柳骂完还不解气,气呼呼地想要上前争论,却被陈暗一把拽住,她回头看他,只见他沉着一张脸,显然在极力隐忍着内里翻滚的情绪,他朝着她摇了摇头,语气麻木而疲惫,算了。 姜柳瞪大眼睛,嘴里不饶人,她重复着他刚才那句话,却是完全不一样的语气。 算了?她这么说你,你就这样算了?陈暗,你可以忍,我可忍不了! 姜柳挣脱开被陈暗拉着的胳膊,冲到倪韵蓝面前指着她的鼻子怒道,你再说一遍,谁才是产物? 倪韵蓝可不怕她,在她看来,姜柳再怎么张牙舞爪气得牙痒痒,也不可能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做出什么事来,像姜柳这种类型的女生,她以前又不是没有碰到过,不过是色厉内荏,因为拉不下脸不得不做做表面功夫罢了。 于是她笑容更深,用那种很不以为然的口吻再次重复道,我再说一次,你听好了,我说,陈暗,不过就是你权衡之下所选择的…… “产物”两个字都没有出口,就被姜柳扬起的手掌所打断,清脆的巴掌声在食堂里炸开,所有人都被镇住。 倪韵蓝脸上的得意都没来得及敛去,就被这个巴掌打得僵在了原地,事实上,这个巴掌不仅是出乎她的意料,甚至也出乎陈暗的意料,但即便是姜柳本人,在上前同倪韵蓝争论时,也未曾料到自己会高高地扬起手,干脆利落地截断了她将要出口的那两个字。 在巴掌对准倪韵蓝脸上的那一刻,姜柳脑子里唯一想的是——她绝对不要再从她嘴里听到“产物”这两个字!她绝对不能让陈暗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人,在他们嘴里被随意赋予一种物品的属性。 那一刻,本能盖过了理智,于是才有了那么冲动的一巴掌。 待倪韵蓝捂着红肿的脸冲着姜柳扑过来时,姜柳早已被陈暗紧紧地护在了身后。 两个离倪韵蓝最近的女同学见情况不妙,一边催促陈暗姜柳快走,一边一左一右掣肘住了倪韵蓝。 倪韵蓝红着一双眼,眼睛里火焰滔天,但这火却不是对着始作俑者姜柳的,她死死地盯着对面的陈暗,像是要用目光,在他身上烫出无数个洞来。 比起姜柳的那一巴掌,他此刻的袒护和庇佑,才真的让她心如死灰。 陈暗动了动唇,想为姜柳刚才的冲动承担一部分责任,但他知道倪韵蓝不会想听他道歉的,因为他这句道歉只是为了让姜柳少受一点道德谴责,而不是真的因为他对她所造成的困扰和伤害,才对她抱歉的。 可是,明明先开口攻击的那个人,是她啊!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沉默地拉着姜柳离开了食堂。 两人刚走到教室,就被“请”去了教师办公室,只不过这一次,等在办公室里的,除了张鹏,姜蕙心,还有檀山中学的赵校长。 停课检讨。 天乐超市门口,一辆装满食品的小货车正缓缓停下。 拉货司机帮忙卸了几箱货后,烟瘾一上来,便交代陈冬燕等他从厕所方便回来再搬。 陈冬燕帮忙把几小箱份量不重的货物搬到仓库后,便在门口等着那司机回来,老板妹妹一边整理着货架上的食物,一边朝门口方向白了眼,她故意大声嚷道,哎呀,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当时来应聘那么多人不要,怎么就偏偏留下了个最懒的呢? 她这番含沙射影自然是故意说给陈冬燕听的,后者明知道她在颠倒黑白,却还是一只脚踩上货车后厢踏板,两手努力地去够离自己最近的那个纸箱。 谁知这纸箱看似不大,但份量却不轻,陈冬燕预估错误,搬动时一个没接住,那一箱八宝粥罐头散落在地上不说,她的手腕处还传来一阵钻心痛。 老板妹妹骂骂咧咧地过来捡地上的八宝粥罐头,边捡边指挥陈冬燕去捡滚落到远处的那几罐,她见陈冬燕不响,正要直起身来好好“教育”她一番,却见到身后站着的那人眉头紧锁地扣住自己的一只手腕,神情好不痛楚。 陈冬燕唯一一次提前下班,是因为搬货物时用力过猛导致的手脱臼。 她刚到家,就见儿子也刚从院子外进来,她下意识就把那只腕处涂抹了红花油的脱臼的手背在了身后。 她不用看墙上挂着的钟表,也知道儿子这是提早回来了。 于是她故意问他,学校里有事? 同理,陈冬燕即便是早班,也不可能在这个时间点回来,陈暗把书包从背上卸下,反问她,你被辞退了? 陈冬燕连连摆手,瞎说什么,今天超市不忙,我才提早下班回来给你做饭的。 陈冬燕有些心虚,但一想到陈暗可能有事,便不由地紧张了起来,你还没说呢,你怎么也那么早回来了? 陈暗却是拎起那只刚被他放在桌上的书包,看样子是要往楼梯上走,走到楼梯口,他半开玩笑半赌气般的,又同她讲道。 我被学校停课了,你信不信? 陈冬燕一听他这么说,反倒才放下心来,于是她让他先上楼写作业,等饭好了她再叫他下来吃饭。 一进房间,陈暗就把书包扔在了书桌上,然后他把自己的后背松散地贴在椅子上,其实并没有那么累,只不过是心理上解除戒备,放任自己休息一会罢了。 陈暗刚才那句玩笑话,其实是对错各占了一半。 对的是的确被学校停课了,错的是那个主语不是他,而是她,是姜柳被赵校长要求停课回家。 当时在办公室里,姜蕙心听到赵校长这么处理,面色虽不善,但好歹也是认下来了,她只是没想到,昔日校园暴力的受害者,他日竟也会成为校园暴力的施暴者? 而陈暗虽是导火线,但毕竟错不在他,只让他回家写份检讨就好。 对于赵校长来说,姜柳是个刺头,要不是他当时亏欠了她,他是断然不会再把她留在檀山的了,所以他没法直接辞退她,只好间接地让她别来学校惹事,而年级前五的陈暗却是檀山的希望,今年的高考,他还指望陈暗能为母校争光呢,所以他才格外宽容地赦免了他。 没有人对于这样的处理结果感到特别满意或是不满,只有被霸凌者倪韵蓝要求姜柳给她一个道歉,姜柳想了想,说道歉可以,但前提是她得先和陈暗道歉,只要她先道歉了,她才有可能得到姜柳的道歉。 赵校长包庇倪韵蓝,明知道是自家这个远房亲戚先招惹的陈暗,才引得姜柳的忍不住动手,却还是装作一副不怎么知情的样子,他拿校纪校规随口糊弄了几句就打发他们走了,他怕深究起来,自己也站不住理。 姜柳被姜蕙心带回家之前,和他说,哪怕她不在学校,她也会在家好好学习的。 他知道,她的意思是,她会为了他们的共同目标而努力的,她让他也一定不能放弃。 陈暗一脸疲惫地靠在椅背上,他的目光越过窗户,落在隔壁那栋房子上,他在想,房子里的那个人,此刻正在做什么呢? 我不该早恋的。 姜柳一声不吭地跟在姜蕙心的屁股后面,从办公室出来后,姑侄俩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 前者是因为歉疚,事是倪韵蓝先挑起来的不假,但在姜柳的理解里,如果她打了倪韵蓝一巴掌,在行为上是个施暴者,那么倪韵蓝用语言侮辱陈暗及其母亲,同样也对他造成了伤害,这难道就不算是施暴了吗? 只不过前者的伤害直接就显露在外被人看见,而后者的伤害却是烙印在了内里不被大众所知。 就好比你说你头疼脑热,别人会觉得你的确是有病,但你说你经常感到情绪低落,别人只会劝你不要无病呻吟。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姜柳因为心里装着事,没留意脚下的步子,被路边的小石子绊了下,她“哎呀”了一声,前面的步子便很适时地停了下来。 姜柳朝姜蕙心不好意思地笑着,这份不好意思中,有一大半是因为刚才那件事。 姜柳性格直,她宁可姜蕙心骂她几句,也受不了她对她实行冷暴力,见姜蕙心转身望过来,姜柳便更是心虚道,姑,您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姜蕙心审视着姜柳,语气是高三班主任惯常的那种冰冷,你错哪了? 姜柳老实答道,我不应该因为她散布谣言,就直接动手打她。 这回姜蕙心可没那么容易就被她糊弄过去,她冰冷的目光继续留在姜柳身上,还有呢? 还有就是……我不该早恋的……姜柳低下头,闷闷不乐道,所以她没看到姜蕙心在听到她这个答案后,眼睛里透出的失望。 赵诚伤害你,是他犯了错,你拿他的错误换自己留在了这里,因为在别人眼里,你才是受害者,可你现在伤害倪韵蓝,不管是不是她先伤害的陈暗伤害的你,在别人眼里,她才是受伤害程度最大的那一方,姜柳,你最好保佑你自己以后别惹到她,否则不用等到高考,你的个人资料里就会有你曾校园暴力过别人这条黑历史。 姜蕙心自然可以用老师惯用的那一套理论来教育姜柳,她完全可以痛心疾首地责怪姜柳辜负了她对她的信任,惊诧于她竟然会做出这种野蛮的事来。 她也可以春风细雨般地对她淳淳教诲,教导姜柳要与人为善,哪怕与人起了争执,也尽量采取用最温和的方式去处理。 她甚至真的可以做到无视她,不过是姜山海的小孩,又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况且,她和哥嫂的关系……其实也没有那么好。 但正是因为她把姜柳看成是一个独立的人,她才直截了当地指出了她这次冲动行事所要承担的结果。 姜柳性格算不得好,但绝对不会是那种恃强凌弱的人,要不是对方真的过分触犯到了她的底线,她是绝对不可能动这个手的,所以当张鹏略带慌张地告知她这个事后,她就知道一定是那个女生先惹到她了。 你已经成年了,成年人就是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承担一切后果。见姜柳不言,姜蕙心拧眉叹口气,最后总结陈词道。 姜蕙心一直都在讲她的第一个错误,且每一个字都精准完美地绕开了第二个错误点,姜柳听她不说了,更觉惴惴不安,不由地开口询问道,姑,我和陈暗…… 话没全部说完,姜蕙心就直接打断了她,她语气严厉,再次重复道,我刚才说过了,成年人就是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承担一切后果。 意思是她选择和陈暗谈恋爱是她自己的事,但以后要是出了事,就像现在被校长停课反省一样,就得她自己承担一切责任了。 姜蕙心不干涉姜柳的恋爱,是因为她知道就算自己干涉了,姜柳也不会听她的,何况她和陈暗走得近,目前从她的成绩这方面来讲,是利大于弊,至于其他的……她现在只求姜柳能安稳度过高考前的这段日子。 两人各自怀揣着心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家门口,姜蕙心刚打开院门,就听到身后传来几声急促的车喇叭声,以往她的院子前,可是连电瓶车都很少经过的啊。 她和姜柳同时回头,只见一辆宝马轿车朝这边疾驰而来,飞速的轮胎扬起一阵尘埃,宝马车一个急刹,随后便趾高气扬地停在了院门口,姑侄俩对视一眼,却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种别无二致的讶然,以及那层惊讶下面深埋着的惊慌无措。 你这两天收拾一下东西,就跟我走吧。 姜山海第一次来到檀山,是为了来接三个月没见的女儿姜柳回家,同时也想见见两三年没见的亲妹妹姜蕙心。 他是个有些呱噪的中年男人,一进院门,就指着台阶前的那几盆葱夸赞姜蕙心心灵手巧,说他虽然是个饭店老板,却连几颗葱都种不好。 进了家门,都没来得及环顾四周,便又称赞姜蕙心持家有道,惊讶于她竟然能把这么一栋房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他们那个只有区区一百六十平的家都要一周两次请钟点工上门打扫。 姜山海虽是啧啧称赞着,但那些话像是自己长了手和脚从他嘴巴里爬出来的,娴熟到不禁令人怀疑,哪怕是换个对象,这些赞美之词也能毫无违和地安在对方身上。 为了阻止姜山海继续这么喋喋不休下去,姜蕙心忙将泡好的茶端给他,说哥你怎么不打一声招呼就来了? 姜山海想起此行的目的,接过茶的手一顿,他皱眉喝了好几口茶水后,这才不紧不慢地对着姜柳说道,爸早该来接你的,但家里有事耽搁了,好不容易得了空,便立马赶过来了,你这两天收拾一下东西,就跟我走吧。 姜柳闻言,本来还要往楼上迈的脚步便生生止住了,她把肩上的书包往楼梯口一扔,借此来表达她的抗议和不满。 姜山海假意没察觉到她抵触的情绪,只是拿好话哄着她,你在姑姑家打扰太久了,哪有客人一直留在主人家的道理,是吧? 姜柳被气笑了,她抱着双臂,是一个抗拒对方同时也能给自己安全感的姿势。 可她的话却一点都不含糊,竟然都打扰那么久了,也不在乎这最后几个月了吧? 她的意思是,当初是你非要把我扔到这的,现在又反过来怪我这个客人打扰到了主人? 姜山海的笑容浅了下去,他唇角还是维持着一个微笑的弧度,但看姜柳的眼神,已然像是在看以往饭店里仗着酒意胡言乱语的客人了。 他又抿了两口茶,继而朝姜蕙心笑道,你看我这个女儿,就爱使小孩子脾气,我记得她刚过来的时候也就只拖了个行李箱吧,要是东西不多,我们明天就可以回淮海了。 他见怀柔政策策反不了姜柳,便想拉拢这客厅里的第三个成员。 他知晓自己这个妹妹的脾性,不太爱热闹,尤其是出了那件事之后,否则她不会孤身一人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要不是当时真的没办法,他是绝对不想来麻烦她的。 可他没想到,姜蕙心却是帮他把杯子里的茶给续上了,然后她看了眼梗着脖子不肯退让的姜柳,反倒是回过头来劝他道,哥,你来都来了,还是住上几天再走吧。 姜山海一愣,随即便要婉拒,但姜蕙心已经捡起姜柳扔在地上的那只书包,让她先回房写作业去。 姜柳上楼后,姜蕙心便拿起桌上的那块围裙往自己身上一系,她看破了姜山海的欲言又止,但她看破不说破,而是表露出一副主人家邀请宾客的姿态,客客气气地笑道,哥,这么些年,你还没吃过我做的饭吧,你多留几天,我也好给你露一手。 话已至此,姜山海只好把那些婉拒之词咽了下去,他极短促地笑了下,同样客气道,我不打紧,就是怕扰了你的清静。 你找我妹妹有啥事? 黄鼠狼给鸡拜年,通常都是没安好心,可偏偏这只黄鼠狼带给鸡的礼物,恰恰又是后者所需要的呢? 陈冬燕手腕脱臼,干不了重的活,日常收付款倒是没太大问题,但整理货架上的东西还是有些勉强,老板妹妹见她这般吃力,不仅没有出言嘲讽,还好心地把这个月的账本拿给了她,说老板这个月不在,本来这账本是交给她记录的,但她没怎么念过书,一看到那些数字就头疼……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陈冬燕哪还能不明白她的意思? 老板妹妹见陈冬燕面色迟疑,又补充道,你帮我记账,我帮你整理货架,怎么样,这交易划算吧? 陈冬燕得了她想要的保证,这才肯接收下来,算是应承了这笔交易。 这边陈冬燕刚做了笔划算的买卖,那头陈暗却是一整个失魂落魄。 从前姜柳坐在他前面时,她手里那面小镜子时不时就会晃着他的眼,他曾经对她这些小伎俩有多嗤之以鼻,现如今就有多怀念她这些小心机。 他不仅怀念她的小镜子,他还怀念她递过来的作业本和那种理所当然让他教的霸道语气,他怀念她特地早起给他煮的粥和她那副得意洋洋吹嘘自己厨艺了得的臭屁神情。 就连她那束常在他桌角嚣张扫过的马尾辫,都让他生出无限惆然来。 他任由自己的目光投落在前面那个空位置上,但只要仔细一点,就会发现那目光其实是散着的,是聚都聚不拢来的。 姜柳不在这教室里,陈暗就没有了神。 傍晚下课后,陈暗迟迟没有回家,他独自一人在教室里,一直坐到平时他帮姜柳补完习一起回家的那个时间点,这才收拾书包离开了学校。 但他在回家前,特地从姜家小院门口经过,他惊讶地发现院子里停了一辆锃亮的小轿车,还发现二楼姜柳房间的那扇窗户是关着的。 他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敲门打扰。 这个时候,正巧姜山海拎着一只刚倒完的空垃圾桶回来了,他刚开始还在低头刷着手机,没留意到这个已经在妹妹家门口徘徊了足有半个小时的男孩子,等他经过陈暗身边时,本来只是抬起头随意地瞥了他一眼,却见这个小年轻正一脸复杂地盯着自己。 姜山海按照惯性往前走了两步后,又把手机塞回口袋,然后他退回来和陈暗打了个招呼,哎,你找我妹妹有啥事? 纵使对姜山海的身份已经有了自己粗浅的判断,但陈暗还是没那么快反应过来,拧眉重复道,妹妹? 哦,我是姜蕙心她哥,看你样子也不像是来找她的,那么,你是来找姜柳的? 姜山海胸有成竹地问道,他开饭店开了这么些年,若这点识人的眼光都没有,那饭店也早该歇业关门了。 果然,他在问完话之后,竟在那男孩子脸上瞥到了些许窘态,对答案了然于心的姜山海直截了当地对陈暗说,你要是有事找姜柳,我可以代为转告,她这两天忙着收拾行李,没办法,在姑姑家打扰太久了,也该和我回淮海了…… 陈暗听到最后那一句,如被人当头浇了一盆冰水,他呼吸一窒,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又听到对面那个男人问他,同学,你还好吧?你要是真有急事找她,要不就跟我进来吧? 陈暗摇摇头,嘴唇蠕动片刻后,才从艰涩喉口吐出婉拒的话来,没什么要紧事,叔叔,我先回去了。 姜山海若有所思地盯着陈暗的背影逐渐消失于巷口,然后才和个没事人一样吹着口哨进了院子。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姜柳迟早是要回家的,檀山的人,姜山海不觉得姜柳还有再联系的必要。 你是不是要走了? 一个小时前,姜柳吃过晚饭,借口说要出门散步消消食。 姜山海想和女儿缓和一下关系,毛遂自荐,说他正好想要姜柳带自己去镇上逛逛。 姜蕙心看出了姜柳的不情愿,怕气氛会越发尴尬,她连忙从厨房拎出一只装得满满当当的垃圾桶,说姜柳还有点作业没写完,哥你想出门的话顺便帮我把垃圾倒了吧。 半个小时前,姜山海倒完垃圾回家,隐瞒了自己曾在院门口见到过陈暗的事,在得知姜柳还在房间里做作业时,他便顾自己回客房洗漱了。 半个小时后,在听到客房里传来电视剧的声响后,姜柳带上钥匙,偷偷摸摸地出了门。 她还特地把手机留在了房间里,反正陈暗没有手机,它在他们俩之间最大的作用就是充当一个累赘,何况,要是姜蕙心发现她不在家打电话给她怎么办,她不能不接又不想骗她,还不如把它留在家里来得更方便些。 姜柳出门后,自然是先去了隔壁陈家,小心翼翼地敲了半天门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陈暗也许不在家。 可是这个点,陈暗不在家,又会去哪呢? 姜柳有些急也有些气,急的是自己不能出来太久,可她走了一路却还是没找到陈暗,气的是明明说好要一起努力,本该在家学习的陈暗却不知所踪。 姜柳在镇上走了一圈,又去檀山中学门口绕了一圈,这个时候,月光已经无声地流淌在她的身上了,这使得她的周身都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轻纱。 她一仰头,略显无力地望着头顶的那一轮昏黄,像是被这月色警醒了一般,她猛地一拍脑门,又朝檀山北面的方向小跑去。 当她小跑到檀山北面的小河畔时,果真就看到一个影子静静地伫立在河岸边,那个黑影瘦而挺拔,却在夜色的掩映下,散发出一种深深的寥落来。 姜柳放轻步子,缓缓走近他,然后趁他还没来得及回头,便张开双臂从背后抱住了他。 她抱他抱得那样紧,就好像要被带走的那个人是他一样。 大晚上的,你在这做什么?姜柳把脸贴到他的后背,又气又恼地抱怨道。 你是不是要走了?好一会了,陈暗才从被堵住的喉咙口挤出这几个字来,这几个字带着一种冰冷的酸涩,像几块金属一样砸在了姜柳心里。 你瞎说什么?不是说要一起努力的吗?我出来太久了,你送我回去吧。姜柳略显慌乱地离开陈暗,手臂垂落下来的时候,她才发现她在抱住他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像往常一样握住她放在他腰际的手。 你是不是要走了?陈暗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声音却像是从冰冷的河水里捞上来一样,在夜色里闪着一种凛冽的寒光。 你是不是听谁又在传我的谣言了?你都不知道,今天一整天没见到你,我有多想你。姜柳委屈地诉苦,心里却惴惴的,心脏鼓点像喝醉了酒一样。 这一次,陈暗终于不再逼问她,那个她一直都在逃避的问题了。 他转过身,眼神很凉,那片雾气不知何时又重落回到了他的眼睛里。 刚才在你家门口,我碰到姜叔叔了,是他告诉我,你要和他回淮海了,姜柳,你告诉我,这是瞎说还是谣言?我要你亲口告诉我,你是不是,真的要走了? 乙醚。 饭店的事多,虽有何岚照看着,但姜山海平时亲力亲为惯了,总觉得不在饭店里,一颗心就是没着落。 他催促着姜柳早点跟他回淮海,姜柳却搬出姜蕙心,说是转学手续还没那么快办下来。 当初姜柳转来檀山时,姜蕙心特地和姜山海解释过,说办理转学手续有些麻烦,若真着急让姜柳过来,不妨让姜柳先以“借读生”的身份插进檀山中学,当时姜山海就嗯嗯的敷衍应着,说是全权交给姜蕙心负责。 未曾想他当时没有上心的理由,如今竟会成为他带走姜柳时遇到的最大阻碍? 姜山海心不在焉地在檀山又晃悠了两天后,终于在傍晚的饭桌上爆发了。 起因只是因为姜柳从楼下下来时速度慢了些,就引来姜山海的冷嘲热讽,说姜柳做什么事都不在状态! 姜柳旋即把刚拿起的碗筷往桌上重重一搁,反击道,那也总比随意变卦要来得好! 姜山海知道她在说他当初像扔块烫手山芋一样把她扔在这,现在又希望像打包一件行李一样,将她随手就塞回到淮海去。 但他不肯承认自己有错,只是语气还是软了点,说你小孩子懂什么,我这是为了你好! 姜柳却被这话给激怒,她冷笑一声,反问道,我刚适应这里的环境,成绩刚有了起色,你就又要让我走,在我看来,你所谓的“为我好”,不过就是在踢皮球的过程中,让这只皮球在外力的磨擦碰撞挤压中变得越来越干瘪,直到它瘪得没法再立起来,直到它需要你们这些所谓的“大人”的帮忙,才能重新鼓起来! 姜山海,你们虚不虚伪?!姜柳指责完他后,不顾姜蕙心的劝阻,没吃晚饭就跑出了家门,她步子迈得又急又快,却依然没能快过屋里那个气急败坏的声音。 小兔崽子!简直就没把她爹放在眼里! 你听听,她刚才叫我什么?直呼其名啊,这要是放在古代是要遭天谴的啊! 不等了,我明天一定要带她走!没转学手续读不了书就给我在家躺着!成绩好有什么用?还不是这么大逆不道…… 姜柳一路跑着,试图以体力极限来抵消一些精神痛苦,她跑到气喘吁吁实在跑不动了才肯停下来,而前面,正是她昨晚和陈暗发生争执的地方。 她把两条绵软的腿挪到小河边,她看到自己面前的河水散发出一种粼粼波光,她听到自己的胸腔里有风声浩荡,这个时候,她甚至还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没错,那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一种被刻意放慢的紧张和踌躇。 她几乎都不消怎么想,就以为一定是陈暗,一定是他听到隔壁闹出的动静,特意跑出来寻她了,说不定,刚才他就是一路跟着她过来的呢? 她惊喜地想要转身,谁料她只是侧了半个身子,就被身后人蒙住了眼睛,她慌里慌张地想要开口说话,一块白手帕却紧紧地捂住了她的嘴,化学物质的刺鼻味一个劲往她鼻腔里钻。 在她残存的最后一丝意识中,她尚能分辨出那是一种叫做“乙醚”的化学物质,再然后,她就彻底失去了感知。 除非……她还有其他同伙! 疼,这是姜柳从昏迷中醒来的第一感受,说不清楚到底是身体哪个部位所发出的求救信号,但她还未完全睁开眼之前,就已经感觉到太阳穴突突地跳,四肢绵软得像被人抽去了全部力气。 眼下,她的确就是那只在外力的作用下,越来越干瘪的气球了。 她迷糊地睁开眼,入目所及处是一片微微泛黄的墙体,墙体正中间还挂着一只液晶电视机,在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房间后,一种后知后觉的恐惧在瞬间就扣住了她的咽喉,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已经蹦到了嗓子眼,似乎只差一口气就能从喉口跳出来了。 但房间里静得奇诡,奇诡到她的每一次呼吸,都像是一种多余的错。 幸好,她的手脚没有被绳子捆绑住,在意识到这点后,她微微撑住手肘,想要把这个虚弱的自己从床上扶起来。 可她刚起了一半身,一个黑影就从卫生间闪了出来,姜柳都没来得及看清楚来人,就被一个巴掌猛力扇倒在了一侧。 这一巴掌,是我早该还你的! 阴冷的女声如藤蔓般,从房间角落攀爬出来,倪韵蓝一半脸隐在暗处,一双眼却亮得吓人。 她那一巴掌力道本就大,又施力于一具刚从混沌中清醒过来的肉身,脸颊处的疼像是抹了层辣椒油,但这疼反倒是让姜柳愈加清醒了。 将她从檀山小河带到这个宾馆房间的人竟然是她?她怕她反抗,还特地先用乙醚将她迷晕,只是,若单单想要出一口气,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地将她带到这里来呢?何况,仅凭她一人,压根就不可能把昏迷的她带过来,除非……她还有其他同伙! 思及此,姜柳不禁又是一阵心惊胆战,太阳底下,倪韵蓝那伙人要干什么都行,因为有光亮照着,总不至于真做出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可是,一旦到了暗处,人性深处潜藏的恶被黑暗激发,或者说,是黑暗保护滋生了那些恶,那点恶意一旦出鞘,若是不沾点血,是断然不会就此罢休的。 倪韵蓝见姜柳不声不响,直接就上去拽住她的头发,将她拖拽到了地上。 你现在装什么死?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吗?怎么,现在看清楚形势了,知道落在我手里了不会有好下场了是吧? 倪韵蓝不停地辱骂着,她要把这段日子所受的委屈和怨恨都发泄出来,但她这些骂声一落到这个房间里,立马就被那种诡异的安静所吞没掉,她不在乎自己骂得口干舌燥,但她不可能不在乎姜柳对她的咒骂毫无反应。 她知道姜柳最在意什么,于是故意去戳她的痛处。 我只不过提了几句陈暗的家事,你就替他给了我一巴掌,现在你被我压在地上随意羞辱,可是他人呢?姜柳,你们不是情比天高吗?不是爱得难舍难分吗?你现在出了事,他怎么不来救你呢? 倪韵蓝果真得到了自己意料之中的反应,她见地上的人在听到“陈暗”的名字后便捏紧了拳头,像是在极力隐忍,但她痛苦的面部神情却率先出卖了她。 你闭嘴。姜柳有气无力地冲倪韵蓝吼道,你也配提他?但因为气势不够,她这句质问,更像是开了句无关痛痒的玩笑。 倪韵蓝蹲下身,她高高地扬起一只手,姜柳认命般的闭上眼,但,本该落在她脸上的巴掌却没有落下。 她颤颤地睁开眼,却看到倪韵蓝眼含怜悯地瞅着她,唇畔还挂一缕讥讽的笑,我是不配,我一个残花败柳之身,只不过……她面露得意,近乎残忍地说道,只不过,今晚过后,你姜大小姐,也是配不上那人的了! 姜柳不蠢,立马就明白她未出口的那层意思,她浑身一凛,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来,但倪韵蓝只是轻轻一推,姜柳便像个破碎的布娃娃一样被重新推倒在地。 倪韵蓝起身打开房门,一阵轻浮而拖沓的脚步由远及近,姜柳因恐惧而放大的瞳仁里,映出一张遍布青春痘的油腻的脸。 好久不见啊,小美人。来人痴迷地抚上姜柳的脸。 滚开。姜柳出口的语气却是和她的身体一样软。 我是不是说过,要是下次你还落在我手上,就是天王老子来,也救不了你! 赵诚猛地箍住姜柳的下巴,他眯眼阴笑两声,便直接朝着那处柔软压了上去。 你和我睡一次。 陈家二楼房间里,陈暗俯身在书桌前,作业本大喇喇地摊开着,上面却没有笔墨填写的痕迹。 黑笔在手指间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一抹愁绪在他眉宇间渐渐合拢来,自从那天晚上在小河畔和姜柳不欢而散后,他脸上便总是萦绕着一层阴霾,今日不知怎的,放学回家后,更觉心绪难宁。 若陈暗不是年级前五,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是被眼前的作业题给难住了呢。 敲门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响起来的,陈冬燕友邻不多,晚上这个点还来敲门的更是少之又少,那么,会是谁呢?陈暗的眉蹙得更紧了。 可他下楼开门后,却又不见门口有人,但他确定自己刚才没有听错,咚咚咚——很有节奏的三声响,像是某种古老的器具在运作。 他一低头,冷不丁就与地上那只信封给对上了,那只白色的信封喑哑羸弱地躺在那里,像一枚发白发亮的石头一样硌着他的眼。 陈暗与它对视良久后,才将它拆了开来,信封里就只装着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一行歪扭的字迹:若不想姜柳有难,速来檀山旅馆201房间! 信封轻飘飘地从他手中掉落在地,他顾不上再去捡,将那张小纸条往裤兜里一塞就跑去了隔壁姜家。 但此刻姜家院门紧闭,整栋屋子黑黝黝的,像被黑夜沉入海底,漆黑到泄不出一丝灯光来。 他不知道,因为姜柳和姜山海起了争执,害得这顿晚饭也难以再进行下去,姜蕙心担心姜柳饿肚子,本想出去找她,但姜山海却不肯让她去,说她饿了最好,等到她饿得撑不住了自然就会回来了,姜蕙心见姜山海还在气头上,也不好直接驳他的意,再加上今天晚自习轮到她值班,也不好再像前几次那样推脱家里有事请别的老师替她去了。 等到姜蕙心出门去学校后,姜山海随意扒了两口饭就回房休息了,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为清,他索性关掉电灯塞上耳机,打算听几集说书就睡了。 故院门外那一阵急促的敲门和焦急的喊叫,都被他自动地给屏蔽掉了。 陈暗见姜家没人,更是被这张纸条所带来的威力给震慑住了,他掉了个头,径直朝那个目的地跑去。 檀山旅馆虽是镇上唯一的旅店,但依旧掩盖不了它简陋的风格,因为店小,所以程序上便不需要匹配更高一级的严谨,陈暗都不需拿身份证给前台看,就能直接冲上二楼去找人。 二楼靠近楼梯口的第一个房间,门像是等在那似的适时地开了,刚沐浴过的倪韵蓝全身只系了一块白色的浴巾,浴巾下摆还微微泛着些黄,但这并不影响那具被它虚掩着的娇躯所散发出的青春蓬勃。 她朝陈暗展颜一笑,嘴里呼出的是好闻的薄荷味道,她见陈暗不进来,便伸手去拉他,陈暗往后躲了下,她不方便再出去,笑容便淡了下来。 她人在哪?陈暗深呼一口气,竭力控制住自己。 倪韵蓝朝陈暗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她才肯告诉他。 陈暗往前走近了些,却被她一把勾住脖颈,她嘴里的热气呼到他耳朵里,带着一股子薄荷的清凉,她娇笑着诱惑他,你和我睡一次,只要你和我睡一觉,我就告诉你姜柳的下落。 陈暗像是被烈焰烫到了般,正要退出去,却被她直接扯进了屋,倪韵蓝拿一只脚踢上了门后,便索性踢掉了鞋赤足缠上了陈暗,她的脚在他的大长腿上来回辗转,莹润脚趾时不时地磨蹭着他,她娇滴滴地喊着他的名字,嗓音像是浸了蜜,甜得发腻。 她见他仍然不为所动,便直接扯掉了身上那块本就松垮的浴巾,她见他并未直视她,又索性扳过了他的脸,她眉目含情,语带哀怨地嗔道,你上次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陈暗? 叫啊,你倒是给老子叫啊! 昏暗逼仄的房间里,赵诚肥胖的身躯死死地压制住了虚弱的姜柳,他那双同样肥腻的手似八爪鱼的触须,在姜柳身上胡乱蠕动着,所过之处,皆留下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来。 姜柳上衣被推至肩颈处,不知是赵诚过于急切,还是文胸扣子确实难解,他试了几次解不开后,便失了耐心直接将手伸了进去。 他的手掌肥厚滑腻,汗涔涔地握住姜柳的乳,他见姜柳跟个活死人一般躺在那任他摆布,不由地又开始怀念起从前她那副张牙舞爪的样子来。 有时候在床上野蛮点,反倒更会激起对方的性欲。 于是他手上用了力,用指尖捻住那两点狠狠揉搓着,乳尖在外力的作用下变大变硬,但姜柳的下身却还是干涸异常,像块被太阳暴晒了一整天的干毛巾,干巴巴的挤不出一点水分来。 赵诚摸了把她的下体,更觉自己受了侮辱,若说从前他想要睡姜柳,是垂涎她曼妙的酮体,那么现在他想要睡她,却是因为只有睡了她,才能挽回他曾在她那里丢失的面子和尊严,所以他今晚不是想要睡姜柳,而是一定要睡到她! 赵诚脱了裤子,露出自己短小丑陋的分身,他正要重新俯趴在她身上,房间门却被人重重敲响,不,那力道之大分明就不是用手指叩敲的,而是用手掌猛力拍打的! 姜柳听到声响,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像冰冻的湖面开始出现丝丝缕缕的松动,她像是已经猜到拍门者的身份,第一反应不是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来,而是先将凌乱的上衣整理好,但她刚将衣服翻落下来,就被赵诚直接反手卷了上去,这一次,衣衫却没有翻至她的脖颈,而是直接盖住了她整张脸。 她喘着气,艰难地张口呼吸着,门外拍门声不停,带着一种誓不罢休的气势,像是下一刻就会破门而入,这紧张感大大地刺激到了赵诚,刚才被姜柳的冷淡所熄灭的那点小火苗又被门外那簇火给重新点沸了,他一边赤裸着重新贴近她,一边兴奋地咒骂道,小婊子,是不是你的老情人来找你了?但老子他妈的告诉你,就算门外站着的是天王老子,也休想从我手里带走你! 说完便扶着自己的那根东西,想要插进姜柳的小穴里,可他刚进了个头,就被干涩的洞口重新“送”了出来,太干了,因为干涩,所以他也痛。 门外的拍门声消停了,就好像拍门的人迟迟等不到回应,便只好狼狈而无奈地离开了。 姜柳虽没有直接行为上的反抗,但她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告诉着赵诚:她厌恶他,厌恶到即便他在她身上下足了功夫,她依然像条被暴晒成干的鱼,提供不了一丁点的水分。 再加之没有了外界的刺激,赵诚瞬间就疲软下来,他知道没人看到他的窘迫,可他还是动了火气,将自己的无能都怪罪到了姜柳身上。 他对着那张被衣服盖住的脸就是一巴掌,好在她的脸被衣服盖住了,否则看到她那张人畜无害的脸,他还真不一定下得去这个手。 叫啊,你这张嘴不是很能说嘛,你倒是给老子叫啊!赵诚愤愤地骂道,他一边骂,一边又拿那根东西狠狠地撞击着姜柳的大腿内侧,他进不去,只好用这种方式来纾解欲望,但他不肯承认,其实他是用这种模拟性交的方式,来重新勾起欲望,让疲惫的分身重新挺立起来。 就在他隐隐亢奋起来的时候,一声猛烈的撞击却将他刚立起来的那玩意吓得重新缩了回去,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完全回过头,就被冲过来的一道黑影猛力踹倒在地,他哎呦一声,下意识就护住自己的命根子! 但那黑影却没给他这个机会,他直接踹上了赵诚的腿,他踹的每一脚都下足了力道,他刚才在门外有多惶恐脆弱,此刻就有多蛮力暴怒,要不是还尚存一丝理智,他恨不得直接废了赵诚此刻拼命护住的那处地方。 家不要你了,我要,姜柳,我带你回家。 陈暗猛力狠踹了赵诚几脚后,见他已经痛得在地上打滚嚎叫才肯停住,然后他连忙将地上那人扶起来,她面容苍白,凌乱发丝贴于额前,遮住了那双瑟缩的眼,却仍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朝他绽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来,那个笑啊,让陈暗后悔刚才没有直接废了赵诚! 陈暗抱起姜柳,要带她去医院,姜柳却察觉出了他的想法,她一个劲地往他怀里钻,神色慌乱地喃喃道,不去,陈暗,你别送我去医院…… 陈暗知她脾性,又见她虽神情懈怠,但身体并无大碍后,难得柔声哄她道,不去医院,我送你回家。 谁知这句宽慰却更是加重了怀中人的抵触心理,姜柳在他臂弯中剧烈挣扎起来,不,我不回去!那个地方,不是我的家……陈暗,我没有家,家不要我了。 姜柳忽然开始放声痛哭起来,在倪韵蓝的侮辱面前,她还可以佯装镇定,在赵诚的侵犯面前,她也可以假装无畏,就好像只要她装得一点都不在乎,那些伤害就真的不会伤害到她。 可只有在陈暗面前,她那些精心粉饰后的伪装像一面潮湿的墙,风轻轻一吹,那些斑驳的墙体便一块块地脱落下来,只留下满地的狼藉。 陈暗见她如此抗拒,便不得不收回刚才那个想法,他伸手轻轻拍打着姜柳的后背,一下又一下的,动作缓慢而轻柔,像冬日暖阳一路逶迤进她锈迹斑斑的内里。 见她在他的安抚下逐渐冷静下来,他才同她郑重说道,家不要你了,我要,姜柳,我带你回家。 陈冬燕那天恰好值的是晚班,否则她不会同意让陈暗带姜柳进家门,如果陈暗那天没有带姜柳回家,也许之后的故事就会变得都不一样,但命运如一双肆意妄为的大手,它轻轻一翻,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改变所有人的命运走向。 陈暗将姜柳带回家后,便打算让她睡自己的床,自己则在地上铺了一床薄毯子,他想的很简单,姜柳不愿回家,那就先将就在他家留一晚,等第二天她情绪缓和下来了,他再同她商量怎么处理今晚的这件事,无论她是个什么想法,他都愿意站在她的身旁陪着她。 至于其他的,他觉得都没有她现在好好睡上一觉来得重要。 他在姜柳的执意要求下,帮她调试好了花洒的温度,等她从浴室出来后,他正好从衣柜里抱出了一床新棉被铺在床上,他听到身后动静,便好意解释道,这被子是刚晒过的,很干净,这样你就可以睡得更舒服些。 说完一直没等到姜柳的回应,他才扭过头去寻她的人,可就这回头的一眼,他铺被子的动作便被生硬地中断了,他呆愣地立在那里,眼眸里只有一具洁白无瑕到不带一丝衣物遮蔽的酮体。 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到自己面前,她的滚烫柔软贴上他的慌张坚硬。 然后他听见她说,陈暗,你不是要我吗?那就别拒绝我,求你。 快,快亲我。 不待陈暗回应,姜柳便主动勾上了他的脖颈。 她像是渴了很久,双唇一沾上他的肌肤就开始拼命汲取水源,她探出一小截粉舌,拿舌尖轻扫过他的喉结,像是不满足于轻触舔舐,又含住那一块凸起吮吸着,还不时地发出银丝勾连的啧啧声响。 她记得他仰头喝水时,颈部线条利落优美,吞咽时喉结本能地往里一缩,简直是性感得要命,那时候她就觉得,哪怕只是做一瓶被装在杯子里的,再普通不过的白开水,都有凉白开的幸福。 一想到自己现在正在对他做这么亲密的事,她就觉得幸福得要死,凉白开有什么好的,还不是被动地等着被他垂青,她要他主动过来抱她摸她亲她,要他离不开她就活不了。 思及此,她便握着他的手,将他的手牵到自己的胸口,她那一对乳不大,形状却极好,浑圆雪糯的两团,正中央映一点淡粉色,他的手刚触到她的乳,那乳尖便颤颤地立起来了,像是一点刺激都受不住似的,又渴又痒,总想要更多的关注抚摸。 她娇喘道,快,快亲我。脑子里却想着他转笔时指尖的灵活,现在她就可以成为一支笔,一支被辗转于他的指尖,被他任意揉搓的笔。 可陈暗却是僵着身子一动不动,她能感到他陡然上升的体温,也能听到他跳楼机般起伏的心跳,她甚至都已经感受到了他下身的坚挺,可她不明白,明明已经是情动的状态,他为什么就是不肯顺她的意呢? 陈暗喉结微动,他喉咙干得冒烟,吞咽时却没有分泌出任何的水分,他知道那汪泉眼在哪里,却不着急解渴,他甚至还扳过姜柳的肩,将她扶离开自己的身体。 你到底怎么了?姜柳没得到该有的回应,不由地眼角泛红,又气又急。 陈暗沉吟后开口,嗓音显示出一种情欲被压制后的粗糙质地,姜柳,你老实告诉我,你现在这么做,是因为害怕,所以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些安慰? 他以前在书上看过,有些人在遭受过心理创伤后,会更依赖于肉体上的欢愉,企图以肉身的贪欲,来抵抗心里的虚无。 所以他怕姜柳是在不理智的状态下,才萌生出这个略显荒唐的想法的。 姜柳听他说完,点了点头,算是承认了,在看到她点头的那一刻,陈暗心里不是没有过失望的,但她一时冲动,他总不能跟着她这么冲动下去吧,既然从她那里印证了自己的猜测,陈暗就只好逼自己率先冷静下来。 他往后退了两步,与姜柳拉开了一点距离,复杂目光只肯停留在姜柳的脸上,再无往下逾越的动作。 他正要拒绝,她却像提前预知到他的想法一般,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她微凉指尖在他薄唇上摩挲着,柔美嗓音蛊惑着他。 我不骗你,想得到安慰是真的,可是陈暗,如果这安慰不是从你那获得的,我姜柳是绝不肯要的。 她话说完,就见陈暗眼中火光乍起,他没有再说话,直接将她横抱起放到了床上,刚铺好的被子散发出一种被阳光暴晒后特有的清香,他快速利落地褪去了自己的衣衫后,终于将整个的自己与她紧紧地嵌合住了。 你闻闻,是什么味道? 如果说姜柳是渴了太久的人,终于觅得一处水源,那么陈暗就像是摸黑寻不到出口的人,终于窥得了一丝微弱的光线。 他在压到姜柳身上之前,还不忘伸手关了电灯,屋子像是“咣当”一声掉进了黑暗,连带着这屋里的两个人,也被黑暗浸润得分外敏感。 陈暗如姜柳之前预料的那般,他急切地亲吻她抚摸她,他的唇一贴上她的肌肤就撕不下来了,带着一种胶水般的粘稠,在她的额角眼睛鼻子嘴巴上都留下黏糊糊的痕迹。 他的手已经握住了胸前那团柔软,他的指腹因握笔太久而略显粗糙,可他却刻意放缓了动作,使得那粗糙指腹刮擦过柔嫩乳尖时,让姜柳又痛又痒,但她感到更多的却是一种未被完全满足的空虚。 陈暗似是能察觉到她的无声控诉般,将唇从她的脸上撤离,却是来到了她的一对乳前。 他试探着伸出舌尖,奶油般的香甜瞬间就在他味蕾上爆发,他难耐地低喘着,不断地拿舌头去顶那颗愈绽愈开的红梅,红梅在浓重的情欲刺激下次第绽开,花香混杂着奶香,那种香,是姜柳用了陈暗的沐浴露后,身上所发散出的味道。 红梅是他梦中摩挲过无数次的那株红梅,而那不可亵玩高高在上的神女,此刻却乖顺地躺在他的身下,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愉悦的喘息。 陈暗思及此,不由地拿牙齿咬住了那一点红,姜柳没料到他会做出此举,忍不住呻吟出声,陈暗似是受到鼓舞,啃咬吸吮地更卖力了,那团雪白在他口中变幻出不一样的形状,却只是变得更加柔软滑腻,像一尾抖着尾巴在河中游动的鱼。 姜柳被他舔吸得又爽又难受,爽的是她被满足的上半身,但她那两条光洁赤裸的腿,却是在无意识地交互摩擦着。 陈暗将手往下探,直接抚上她的花蕊处,姜柳长大后,便从未被人碰过此处,此时被陈暗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按揉着,便感到一波接一波的酥麻感,像是赤身裸体地躺在夜晚的沙滩上,被温柔晚风轻拂过一般舒爽。 有温热的水液从花蕊处沁出,陈暗指尖在壁口轻划过一圈后,指尖不可避免地沾染上了一些湿润,他把湿漉黏糊的手伸到姜柳面前,语气是难得的恶劣,你闻闻,是什么味道? 姜柳被他这番戏弄搞得红了脸,她庆幸他刚才关了灯,不然她怕自己会忍不住把他踹下床。 她咬着牙开口,那副沙哑的嗓音里,既有情欲被忽然中断的难耐,又有种迫不及待的渴望,她咬牙切齿道,不如你告诉我,是个什么味道? 话一落,她便生了悔意,因为在一室寂静里,她能够无比清晰地听到陈暗嘴里正在发出的啧啧声,显而易见,他正在品尝她的味道。 那味道说不上来,不难吃,更像是带点海水的咸味,陈暗正要答她的问题,却被身下的人一把搂住脖子,硬生生地将他扯了过去。 姜柳直接抓起他的分身,将他那玩意抵在自己的花蕊口,她以牙还牙,故意打趣他道,哟,这么硬啊,真是难为你忍那么久了! 陈暗体内的火光因她的挑衅便噼里啪啦溅得更厉害了,他握着姜柳的手,帮她把自己那根东西往她那插进了一点,因为前戏做得足,龟头便很容易就滑了进去。 异物忽然入侵让姜柳不适地低吟了声,她身子绷得很紧,刚才那种爽快松弛的感觉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紧张来,而陈暗也同样不好受,他想往里面再进去点,却又有点受不住她的紧致,他怕弄疼了她,也怕自己接下来的表现不好。 慌张无措的感觉像一堵墙一样无声地砌在两人中间,两人都嗅到了那种战争即将打响前的硝烟味来,这个时候,按兵不动,也许比贸然进攻要来得安全,可偏偏这个时候,院子里却传来细微的开锁声,紧接着,便是一阵电瓶车轮胎在地面滚动时发出的响声。 这响声让姜柳心一颤,花蕊内壁下意识地一缩紧,夹得陈暗差点就要泄出来,他打了下她的臀部,压低嗓子,别动,是我妈回来了。 姜柳这回就差要咬碎牙了,她低声骂道,那你还不快出来? 她说得轻巧,是因为她没看到他鬓角渗出的汗,陈暗卯足了力,努力了几回后还是放弃了,他在姜柳的催促中闷闷地和她打着商量,你忍一下,我现在,我现在没法出来…… 因为他怕他一出来,他就忍不住了,他不想在她面前丢了面子。 姜柳急了,正要推他出去,却被他一把捏住手腕,这时,他们都听到了一阵被刻意放轻的脚步声,那脚步声由远及近,正好在房间门口停下。 一时间两人都屏住了呼吸,陈暗的汗滑落在姜柳身上,热得像是要在她身上烫出一个洞来,因为他忽然想到,刚才的一切都发生得太仓促,仓促到他都没来得及想到要去锁门。 姜柳,我这个人,也只能给你。 陈冬燕在院子里停好电瓶车后照例一仰头,却发现陈暗房间黑漆漆的,没有了往日下了晚班到家时看到的那盏灯火,陈冬燕心里总有些不安。 她连厨房都没有进,便径直上了二楼,但又怕儿子是因为身体抱恙提前休息了,于是便刻意放低了步子,生怕吵醒了他。 她来到陈暗房门前,先是轻轻地叩了两下门,不见回应后,她更是担心,便小心地转动门把手,还好,门没有锁,她正想进去查看儿子的状况,就听见一个声音慌里慌张地从里屋爬出来拦住了她。 妈,我今天有点累,你也快去休息吧。 言下之意是让陈冬燕不用进来,但爱子心切,陈冬燕不看到陈暗总放不下心,但又怕贸然进去会惹儿子烦,便又在门口踌躇着,她的手还牢牢地搭在门把手上,有微弱的光从狭窄的门缝里透进去,她关切道,儿子,你真没事? 妈,我现在真的很困…… 陈冬燕听到陈暗打了个哈欠,声音听上去很是疲惫,她这才忙从门口退出来,好好好,妈不打扰你,你安心睡吧。 下楼的啪嗒脚步声逐渐消失后,床上的两人都长长地松了口气,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疲惫也随之袭来。 若说刚才是怕从姜柳那一出来就一泻千里丢了脸,那么现在的陈暗却是真正的进退两难,刚才被陈冬燕一打搅,他那里早已疲软下来,从生理角度上来讲,他从她那出来轻而易举,但从心理角度上来讲,早泄和阳痿他宁可选择前者,因为前者至少是做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但后者……他僵在那里,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办。 姜柳自然也感受到了他的身体变化,她怕伤他自尊,便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以示安慰,没事的,很多男的第一次都很快的。 她本意是想安慰他,却不想弄巧成拙,惹得陈暗强忍怒意道,你对男的这方面很了解? 姜柳知道他误会了,连忙解释,你别多想,我那是看书上这样说的,这才给你科普一下。 谁料越解释越引来他的不满,他恼怒道,所以你是觉得,我第一次不太行? 姜柳:…… 被激起了胜负欲的陈暗不待姜柳再解释,便又压着她亲了起来,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少年,没亲热一会,他那根东西便又有了抬头之势,这次他没有再犹豫,趁姜柳的花蕊还柔软潮湿,便一个用力滑了进去。 姜柳一个没防备,没忍住惊呼了声,陈暗连忙捂住她的嘴,又贴着她的耳垂碾过一番,见她放松了些后,这才开始有节奏地耸动起来。 他动作幅度不大,怕她会难受,但这样慢节奏的抽动,反倒让姜柳生出一种想要又要不到的虚空来,她不由地抱紧他,委婉地暗示他,我可以的。 陈暗早已忍得汗水涔涔,此言一出,简直就是把他从烈焰灼身中解救了出来,没有了后顾之忧的他在接收到姜柳的信号后,一个挺身,就将自己整个地送了进去。 那层薄膜被瞬间戳破的痛感从下身直接就传到了天灵盖,要不是陈暗紧紧地捂着姜柳的嘴,恐怕楼下的陈冬燕便会因为她这声喊叫重新跑上楼来。 姜柳一边咒骂着陈暗来分散肉身所遭受的痛楚,一边又庆幸此刻趴在她身上的是他,否则她不能确定,要是换个人,自己是否能承受得住这份痛苦。 这样一抽一送的有氧运动持续了一会后,那种钻心的疼便被另一种酸胀的感觉所代替,下身甬道里酸酸胀胀的,时间久了,竟觉出一种酥麻的快感来,姜柳松口气,知道最难的一关终是挺过去了。 而还在她上头奋力耕耘的陈暗,在察觉到分身即将喷薄的讯号后,咬紧牙关,才狠心将自己从她那里拔出来,他挺翘的性器在姜柳白嫩的臀部上磨蹭了几下后,便堪堪喷射了出来。 被太阳暴晒后的床单终于沾染上海水的腥味,快感在陈暗的神经末梢层层堆迭,他抱住姜柳,亲吻她光洁瘦弱的后背,眼里是从未有过的痴迷。 他痴痴道,你以前不是问我,如果说你想要我的人,我当如何? 我现在能够告诉你,如果你想要我这个人,给你,都给你,姜柳,我这个人,也只能给你。 哪怕是天塌下来,他都会帮她顶着。 这一晚两人睡得都不安稳,被情欲喂饱的肉身沉沉,如两叶扁舟沉浮于河流上,但思绪却如三月柳絮,在房间里上下纷飞着,又像是从角落里长出了无数的神经末梢,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床上的人。 陈暗一只手揽着姜柳的肩,总觉得想同她说些什么,但又不想率先打破这一室阒寂,就好像这安静是好不容易才得来的,舍不得打破。 枕在陈暗手臂上的姜柳亦是怀着心事,倪韵蓝的胆大包天、赵诚的为虎作伥、姜山海的逼迫,以及,此刻她所能感受到的……来自枕边人的情意。 姜柳从来都不觉得陈暗的感情是一种负担,只是自从倪韵蓝转学过来后,她总觉得自己就像是被卷进了一个漩涡中,自己就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推动着往前走,若是她一人也就罢了,总归是爹不亲娘不爱的,只是,她生怕陈暗也会被拖进这个漩涡里遭了殃。 姜柳及时地制止住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她把脸往陈暗手臂那贴得更近了些,低喃道,倪韵蓝和赵诚联合起来害我,我没有第一时间报警,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报了警,我就不可能再留在檀山了…… 之前赵诚害她,赵校长拿让她继续留在檀山读书为条件力保赵诚,而现在又多了个倪韵蓝,檀山镇毕竟只是个小地方,关系不是沾亲带故就是盘根错节,若彼此包庇袒护,再加上她这个异乡人的身份,恐怕想要制裁这一对当地的校霸,也并非一件易事,更何况,姜山海还一个劲地催促着自己回淮海……这么一来,真是找不出任何一个对姜柳有利的条件来。 陈暗哪能不知晓姜柳的忧虑,他想要揽过姜柳的肩,柔声安抚她,别担心,明早我就陪你去派出所报警,他们既然做错了事,就该得到应有的惩罚。 他也想亲亲她的脸颊,再次陈述自己的立场,无论明天会发生什么,只要你一回头,我都在你身后,你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 但陈暗都没有这么做,他只是翻过身,将她不小心滑落的被角重新掖好,然后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她的后背,催哄着她快点睡觉。 明天会怎么样,他也不知道,但他唯一明确的是,他比姜柳高,哪怕是天塌下来,他都会帮她顶着,如果他顶不住,那他至少也死在了她的前面,不会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那夜有月光试探着想要攀爬进来,却又在窗台上被拦住了手脚,因为床上那一对相拥而眠的人抱得太紧,呼吸却太清浅,月光难得动了恻隐之心,不忍进去打扰。 报案。 檀山派出所,姜柳在姜蕙心的帮助下,磕磕绊绊地讲完了她昨晚的遭遇。 姜柳讲得很快很急,像不得不独自走一条夜路,只想低头快些走完这条路。 她语速快,但在主要情节的叙述中却毫不含糊,在她讲述的整个过程中,姜蕙心始终都攥着;两张纸巾,那纸巾本来是她要递给姜柳拭擦眼泪用的,但还没来得及递过去,便已经被她的自己的手汗给打湿了。 在姜柳饱含悲愤的讲述中,对面那两个被民警带来的少年犯更是显得罪无可恕。 迷药、性暴力、强奸未遂、有预谋犯罪……一旦沾上了这里面的哪一个词,都是在不被法律允许的范畴内踮起脚试探,何况,这其中有一个已经是十八岁以上的成年人了。 案件都不需要民警花太多力气侦破,受害者意识清楚,口齿清晰地做完了笔录,檀山旅馆的监控又提供了一段一男一女联合将一昏迷女生带进房间的视频,当时旅馆老板还曾询问过该名女生的情况,却遭到了那一对男女的训斥,警告旅馆老板不要多管闲事。 视频虽然比较模糊,但不难看出,那一对男女的身高体型都和赵诚倪韵蓝这一对高度相似,哪怕他们昨晚都掩耳盗铃地戴着帽子,但姜柳体内所测出来的残留的乙醚还是和小河岸边柳树下掩藏着的那块沾了乙醚的脏手帕对上了。 人证物证俱在,这甚至都不算是一起简单的校园暴力案件了,而是已具备了一起预谋犯罪案的雏形。 要不是时间紧迫,被仇恨冲昏头脑的倪韵蓝外加一个不带脑子、一心只想复仇的赵诚没法策划出一起难度更高的犯罪,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他们也只是在赌,赌姜柳受到侵害后不敢声张,因为在檀山,不,应该说是在绝大多数和檀山相似的村镇里,能在被侵害后主动报案要求警方严惩施暴者的女孩,几乎是寥寥无几。 这些受了伤害的女孩,不是因为碍于面子不敢说,就是迫于对方的势力或是家长的阻拦不能说,一旦说了,地方小嘴巴碎,谁又能保证,每个人都能站在受害女生这一方? 也许更残忍的事实是,他们总会把“一个巴掌拍不响”这类的言辞,加诸于女孩的身上,顺带着帮助施暴者脱了一半的罪…… 所以今天早上,当姜柳站在姜家小院的门口喊姜蕙心出来陪她去派出所报案时,相比于姜蕙心的震惊和心痛,一向嘴快的姜山海却显得有些沉默,甚至还在姜蕙心将要出门时,意图阻拦。 事情还没弄清楚,现在去报警,岂不是让别人看笑话?姜山海快人快语。 姜蕙心承认,她在哥哥脸上看到的对姜柳的疼惜是真的,但比这疼惜更多的,却是一个中年男人在面对外部危机时,第一反应却是考虑家庭名誉是否会因此受损的精明自私。 那一刻,姜蕙心对姜柳的处境,完全感同身受。 姜柳没理会姜山海,但在面对姜蕙心时,她显然有些紧张,姑,你以前说过,以后出了事,我可以…… 姜蕙心直接拉起姜柳的手,她知道姜柳要说什么,她也知道自己不能让姜柳失望,她点点头,郑重说道,对,我和你说过,以后出了事,你可以信任我,走,姑陪着你去把事情说清楚! 倪韵蓝,你发什么疯! 对于即将要面临的法律惩处,赵诚率先慌了。 以往他也不是没有搞过别的女生,对方被他威逼利诱发生关系后,哭哭啼啼的有,破口大骂的也有,但无一例外,最后都可以用钱来搞定。 他知道姜柳不能靠钱收买,否则他就不会被他爹送到外面亲戚家去读书了,但她不在乎钱,总得在乎名声吧?而且她还是从大城市来的,难不成等到她离开檀山的时候,身上还得背个“被人搞过的破鞋”这一标签,正是因为赵诚是这么想的,所以在倪韵蓝找上他之后,他立马就答应和她联手,打算好好整一整这对“奸夫淫妇”。 可是……他慌乱地瞥了眼神色不变的倪韵蓝,心里生出些愤愤来,明明当时是她出的馊主意,现在自己这边急得要死,她倒还像个没事人一样,好啊,既然她这么冷静,那就别怪他把这口锅朝她扣过来了! 是她!都是她主使的!我就是一时冲动,被她怂恿了几句就回来了,你们别搞错了,我……赵诚越说越激动,眼看着他就要上前去拽倪韵蓝,两个民警便立马把人带下去冷静了。 接下去还有笔录要做,他这个状态可不行。 询问室里又安静了下来,但没有人的神经是松懈下来的,民警在询问倪韵蓝的时候,她眼睛却只盯着另一侧站着的那个人。 无论民警问她什么,她都不肯说,直到民警觉出点猫腻,将陈暗带到她面前,问她和他是什么关系时,倪韵蓝那张纹丝不动的脸上,才出现了一丝裂痕。 有一缕意味不明的笑从这条裂纹里钻出来了,她朝陈暗颔了颔首,语气轻佻,他呀,他是我男朋友。 陈暗刚皱起眉,就听见姜柳在身后驳斥道,你胡说什么?他怎么会是你男朋友! 眼看着姜柳要从椅子上站起来,姜蕙心连忙拉住她,你别激动,警察在问话呢。 姜柳咽下胸口怒意,顺着姜蕙心的意又重新坐了下来。 民警转头问陈暗,她说的是真的? 陈暗摇摇头,否认了,民警明白了,正想板起脸,让这个屡屡不配合的小姑娘老实点,就见她盯着门口来人的方向,一字一句咬得很清楚,像是要让所有人,一字不落的都听到。 她说得对,你都没和我睡过,你怎么会是我男朋友? 倪韵蓝讥讽道,但一转眼,她便已换上了另一副模样,她笑得很是愉悦,这是她自昨晚以来所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不过陈暗,我很好奇,昨天晚上你把她带走后,你们去了哪,都做……了些什么? 她故意把那个“做”字拖得很长,像拽着一根小尾巴,在地上拖拽出一道濡湿的痕迹。 姜柳气得直接破口大骂,倪韵蓝,你发什么疯! 倪韵蓝见她中招,赶忙又激了一把,她故作惊讶,所以你承认了,你和他…… 她点到为止,但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了她未开口的意思,姜柳又气又急,正要甩开姜蕙心的手冲过去,就见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踏了进来,竟是姜山海和陈冬燕。 姜山海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姜柳一眼,旋即便来到陈暗面前,他手攥成拳,正要好好收拾一下这个“欺负了”姜柳的小子,有人却比他更快了一步。 陈冬燕高高地扬起手掌,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了陈暗一巴掌。 混账!就算是谈恋爱,也该知道分寸! 这一个巴掌,直接就阻止了姜山海不知轻重的拳头,这短短两句话,也直接挑明了姜柳和陈暗的关系,间接性地帮陈暗撇清了“欺负人”的嫌疑。 虽说两人年纪尚小不提倡早恋,但顶着“恋爱”名头发生的关系,至少是在双方都自愿的情况下。 陈冬燕语气很生硬,但目光一落在陈暗那张被打红了的脸上,便挡不住眼神中淌出的疼惜。 但戏要做足,她扯了扯陈暗的手臂,要将他带走,陈暗却不肯,知子莫若母,陈冬燕哪会不晓得陈暗的心思。 她嘴上骂骂咧咧着,却是悄悄地同陈暗讲道,你留在这,不但帮不到她,还会让她的处境更难堪,你自己想清楚。 陈冬燕说到这个份上便不说了,她等着陈暗自己做决定,陈暗的目光却越过她,与她身后那道急切焦灼的目光对上了,陈暗一对上姜柳的眼睛便懂了她的意思,她宽慰地朝他笑笑,又朝陈冬燕站着的方向努了努嘴,示意是她没事,他可以放心地同陈冬燕先回去。 陈暗神色黯然地点点头,他朝余火未消的姜山海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便被陈冬燕给拉走了。 而倪韵蓝痴迷地盯着那道逐渐消失的背影,脑子里想的却是昨天晚上在檀山旅馆的201房间里,陈暗一把推开赤身裸体的她,他转过脸去没看她,却终于肯大发慈悲地回答她上次的那个问题。 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呢,陈暗? 因为我妈做这种事,是走投无路,是因为要养活我这个拖油瓶,而你做这种事,是自轻自贱,自甘堕落。 他没说出口的那句话是,我怎么可能放着天上的月亮不摘,而去路边采一朵人人皆可得到的野花? 而现在,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派出所大门外,倪韵蓝也只肯在心里嗤笑一声,她跟陈暗,究竟是她爱而不得犯贱呢,还是他爱得可怜又卑微才更犯贱? 她不是这样的人。 判决书下来后,倪韵蓝因为未成年,被送去少管所继续“教育”,而赵诚正好卡过了那道分水岭,所以判以三年的有期徒刑。 等待判决的那段日子里,姜柳被姜山海关在家里,他没收了她的手机,每日三餐准时送到姜柳房门口后,便将房门从外面扣锁住,房间的钥匙就放在他的上衣口袋里,哪怕是姜蕙心,也很难见到被关在里面的侄女。 姜柳曾以绝食抗议过父亲的专横独断,没想到姜山海一见餐盘里的饭菜纹丝不动,立马就把手里的新鲜饭菜给端下去了。 姜柳不肯吃饭,是因为在填饱肚子满足口欲和反抗父亲得到自由之间,后者对她的诱惑力更大,可当她饿得四肢绵软心脏绞痛时,她哪还有什么力气去追求自己想要的爱情和自由? 姜柳在饿了三餐之后,喉咙里已经干涸得说不出话来了,因为饿,她只好拼命喝水,可腹部就像块干枯开裂的盐碱地,那些猛灌下去的水一落进腹中就被吸收得一滴不剩,但肚子还是空的,肠胃一开始还会叫喊抗议,到后来,已然是瘦得连叫声都发不出来了,脑袋更不用说,昏沉的像裹了层薄膜,她把浑身所有的力气都聚集到了那两条腿上,她拖着那两条软绵绵的腿到了门口,她使劲地拍打着房门,可是拍门的力道一落到房门上,就像瞬间被黑洞吸走一样,那示弱的声响别说想传到楼下了,力道轻到连个回音都没有留给她。 她咬着牙,用尽全力拍完最后一下后,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去。 而另一边的檀山中学,陈暗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赵诚和倪韵蓝被法律严惩后,谣言就像是三月柳絮般,在檀山上空纷纷扬扬地飘着。 有人说是赵诚心怀不满,报复性强的他好不容易从外地的亲戚家逃回来,便联合倪韵蓝一同绑了姜柳,也有人说是倪韵蓝因爱生恨,因为陈暗不肯接受她的心意才下此黑手,赵诚只不过是被她拉来挡箭的,甚至还有人说,是因为姜柳行事高调,遭人不满已久,再加上陈暗恃才傲物,仗着自己成绩好就高人一等,所以这两人才会遭此横祸,否则为什么别人不出事,出事的偏偏就是他们两个呢?! 柳絮看似轻飘,但聚集到一起,依然有着铺天盖地之势,但陈暗却像是长在了寒冬腊月,身上沾不到任何一点柳絮的影子,他依然沉默地徘徊于两点一线,一如从前。 只不过以前他的沉默是静止的,是凝固成的一团黑,而现在他的沉默却是液态的,是流动着的一抹灰,那灰色下面还隐隐浮动着一层微弱的光,就像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那点光就会破土而出,纷纷扬扬地落在檀山河岸边的那颗柳树上。 他对那晚在檀山旅馆所发生的事守口如瓶,只有在听到别人贬低姜柳的人品或是质疑姜柳的作风问题时,他才会眼带风霜地驳斥一句,她不是这样的人。 但当对方抱着怀疑的态度继续询问他,想要从他,从他这个当事人口中得到更多更真实的消息时,他却又蓦地沉寂下来,就好像刚才那句辩驳不过是昙花一现,来不及为任何不怀好意的打探留底。 他是无意卷入这场舆论的漩涡,但没法阻止那漩涡中心将他牢牢吸附。 像一地破碎的青春碎片。 胖女人找上陈暗的那天,离赵诚进去才没多久。 但她不是来为赵诚出头的,她的女儿叫倪韵蓝,她唯一的,视若明珠的女儿,却将要在少管所,在那面灰扑扑的围墙里,度过她最肆意无知的青春年华。 一想到这里,她便不顾学校老师的阻拦,冲着一屋子的学生喊道,陈暗!哪个是陈暗!有本事害我女儿没本事站出来了?小畜生!别以为…… 一道清癯的身影拦住了胖女人破闸般喷涌而出的脏话,胖女人一见到陈暗,只觉得他很是熟悉,电光火石间,她想起来了,眼前这个眉眼清秀的男孩,正是半年前,在陈冬燕家门口,拿着把菜刀拼死护着她的少年。 胖女人盯着陈暗与陈冬燕相似的眉眼,连声道了三个“好”字。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大的勾引我老公,小的又害得我女儿没了自由……胖女人指着陈暗,继续骂道,我早该料到的,白骨精生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清清白白?赔了老公我认了,可小蓝做错了什么?你心就那么黑,非要把她送进去才肯罢休?! 陈暗张了张嘴,他额前的碎发有些长,盖住了那双黯淡阴郁的眼,他没看胖女人,因为他知道在陈冬燕这件事上,胖女人其实没说错,但他想到何其无辜的姜柳,还是忍不住辩解了句,我没做错。 胖女人勃然大怒,她想要冲上去,却被周围两个老师死死拉住,她的手臂行动受到了限制,嘴上却仍是不肯休,你没有错?你的意思是我错了?对,的确是我错了,我错就错在当时在你家院子里,没有让你拿菜刀一把劈死,这样小蓝也不会因为你,被关进那种地方了! 胖女人的话让周围倒吸一口气,她字里行间里透出的意思似乎能勾勒出一场同样狗血的故事,胖女人见陈暗不吭声,便露出那种报仇雪恨后的痛快神色来。 她挣脱开拉住她的那几只手,冷冷道,松开,我不动他。 那两个老师见她神色自若,像是已经冷静下来了,便也松开了力道,未曾想刚松开胖女人,她的手便伸进了随身携带的包里,众人屏着呼吸,像是生怕她从包里掏出什么类似于菜刀的凶器来。 可她只是从包里掏出了自己的手机,她拿开手机的相册,从里面调出一段不长的视频来,她像举着件绝世珍宝一样朝陈暗炫耀道,这视频里的画面熟悉吧?这是你妈从我家的床下被赶下来后,我和我那两个姐妹来你家…… “啪”——胖女人手里的手机被一个冲过来的身影给打落在地,冲撞时手机屏幕被按到,视频开始动起来了,先是一些不堪入耳的骂咧的话,紧接着,便是两个女人正在撕扯地上躺着那个女人的衣衫…… 陈暗发了疯,将那胖女人冲撞在了地上,胖女人倒地后呆滞了片刻,随后便嚎啕起来,她一边痛诉着丈夫的不忠和女儿的悲惨,一边又以最恶毒的语言咒骂着陈冬燕和她的儿子,而陈暗捡起那只手机后,却是将它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手机四分五裂开来,像一地破碎的青春碎片。 “罪证”是消灭了,可该听的该看的都已经被公之于众了,陈暗双眼猩红,他没理会周围各异的脸色,回教室拿了书包就提前走了。 好,如你所愿。(结局章) 姜家,二楼姜柳房间里。 姜蕙心刚伺候姜柳喝下一碗小米粥,自从姜柳饿晕后,她的一日三餐就由姜山海送到门口改成让姜蕙心送进屋里了。 姜蕙心见她喝完,正收起空碗要走,却被一只清瘦的手按住了。 她抬眼,对上姜柳哀求的目光,姑…… 不用姜柳把接下来的话说完,姜蕙心也知道她打的是什么主意。 姜蕙心却是把姜柳的手拨开,然后拿起餐盘就出去了,姜柳被继续锁在房间里,她双目空洞地盯着墙角立着的那只行李箱,这只箱子明天一早将会跟着她一同离开,直到回到淮海市的那个……家,如果那地方也能被称作是“家”的话。 姜柳重新躺下去,她拿被子捂住脸,直到那种窒息的感觉快要淹没她时,她才肯松手出来透口气,被姜山海关在房间里的这几天,她都是靠着这个无聊至极却又能体会到痛感的小游戏来打发时间的。 可就在她从被子里探出脸来深呼吸时,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门口“啪嗒”一声响。 她脑袋极快地转了转,随即便飞速下床来到房门前,她小心地拧动着门把手,门竟然真的被她给打开了,她欣喜万分,来不及换身衣裳便匆匆下了楼。 所以她也没有看到,二楼姜蕙心房间的窗户后面,那张满目疼惜的脸。 姜柳踢踏着双拖鞋,卯足了劲跑到陈暗家门口,她敲门声急切而粗暴,又不时地频频往后看,生怕姜山海赶来将她活捉了回去。 见无人开门,她又朝里面高声喊道,陈暗!是我啊!陈暗!快开门! 就在她以为陈家无人带着满脸落寞离去时,院门却开了,稀疏月光打在陈暗身上,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神情,只见他微微侧了侧身,让姜柳进来。 姜柳边往里走边下意识地埋怨道,你明明在家,可我敲了那么多次门你都不来开嘛…… 话说到这,她却猛地刹住脚步,因为身后并无脚步跟上来的声响,她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陈暗,终于皱起了眉心,你怎么了? 陈暗没说话,像是又恢复到了她刚认识他时,那副沉默不言的模样。 姜柳有些心慌,急得上前去拉他,她急到语无伦次,我明天就要走了,这些天我一直被我爸锁在房间里,刚求了我姑姑她才肯放我出来的,你怎么这么看我,你倒是说话啊陈暗! 所以呢?陈暗的话像淬了月光的寒,眼神却寡淡到没带任何一丝情绪。 姜柳愣住了,她想过陈暗会恼她气她埋怨她,却没想到会是现在这样的情形,她拉住他的手不肯放,你别这样,你是不是生我气了,我也是没办法,我一直被姜山海锁着,手机也被没收了,我没办法联系你也没办法出来找你,你不知道,我前两天绝食抗议,还…… 姜柳,陈暗忽然叫了她一声,然后他挣开她的手,口吻比月色还淡,你回去吧。 回去?回哪儿去?姜柳用那种受了伤的,湿漉漉的眼神看着他,你让我和姜山海一起回淮海去?可是陈暗,你不是说你要我吗?你不是说会带我回家吗? 姜柳声声控诉,原本明艳的眉目中蕴含凄婉,她捧着一颗急切的心,现在陈暗却要将这颗心踩得稀巴烂,因为她听见陈暗说,我后悔了,姜柳,你离开檀山吧,像是还怕力道不够重,像是怕那颗破碎的心还有复原的可能,陈暗闭了闭眼,那些话便很顺畅地从他嘴里溜出来。 你留在这,只会让我有负担,自从认识你以后,我的生活好像就没有平静过,你也知道,最近出了那么多事,我不想再让我妈担心了,你就当是我后悔了,是我先对不住你,我真的承受不住了,姜柳,你回去吧,你和叔叔一起回淮海去,成吗? 随着他的最后一个字音落地,姜柳终于将手从他身上放了下来,她仍是不死心,紧紧地咬紧牙关,从贝齿里挤出几个字来,你认真的? 陈暗不发一言,拿一贯的沉默来抵御着她的质问,沉默像今夜的月光,寒光凛冽的,姜柳在这种渗人的寒气中终于回过神来,那个咬紧牙关才吐出的“好”字,是随着心里那阵钝痛一同响起来的。 她看着他,点点头,缓声道,好,如你所愿。 然后她一步步地走出院子,直到踏出院门的那一刻,她才肯落下泪来,月光斑驳落在她脸上,照得她眼眸生雾脸颊生疼。 她抹了把眼角的泪,一低头就看到脚上那双同样狼狈的拖鞋,她刚才跑得急,连鞋底掉了块都不知道,此刻这双拖鞋豁着一张大口,正龇牙咧嘴地瞅着她,她心里一委屈,还想回身去找他,她要骂他打他,控诉他的无情无义,可她更想要抱他亲他,告诉他她不走了,哪怕姜山海打死她她都不走了,她要和他待在一起。 可她最后只是任泪水淌了一脸,然后抽了抽鼻子就走了,她走得很慢很慢,好像要让自己永远都记住这个姿势,记住这种在十八岁这一年,心脏是怎么狠狠抽搐钝痛的感觉。 而院里的那个少年,却在关上门的那一刻,身子顺着院门滑落,他蹲下身,双手抱膝靠坐在院门上。 他多么庆幸,这些天姜山海把她锁在了家里,因为这样,那些流言蜚语就伤不到她,他已经被黑暗渗透了半身,他不想,也不能看着她跟着自己一起沉沦。 他知道自己是留不住她,既然留不住,不如就放她走,她留在檀山,他什么都护不住她,她回到淮海,至少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 他知道她会伤心的,就像他现在一样,可是这阵痛很快就会过去的,她以后会好好读书,说不定大学毕业后就会去当个幼儿园老师,然后还会在学校门口遇到个正在执勤的交警,她不是说过,教师和公务员最般配了,只是…… 陈暗想到这,再也忍不住哭了起来,他是个男孩子,就连哭都极尽隐忍,他捂着脸,手上的青筋暴起,蜿蜒成一座座起伏山脉。 只是……他一回头,小河岸边再无那颗柳树,他也不能一直陪在她身边,柳暗花明,不如回头是岸,这结局当然很好,可是,真实的结局却是,回头是岸,却再也不会柳暗花明了。 因为姜柳走了,今夜的月色真美,而他永远也没机会来回应她的这一句告白了。 当时欠下的债,以后也可以还。 判决书下来后,赵诚被判以叁年的有期徒刑,据说得知这个噩耗后,赵家的两个女人在派出所门口哭天喊地,她们不懂,判决书是从法院那出来的,派出所左右不了判决权,她们也知道,赵诚犯罪已成既定事实,纵使她们哭死在派出所门口,也改变不了赵诚被“送”进里面的事实。 但心里清楚是一回事,心里能不能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 据说从不抽烟的赵校长那天在派出所门口抽了一地的烟,有人上去给他点火,他也不推脱,只是在吐完一大圈烟雾后苦笑道,我本想着,当时欠下的债,以后也可以还,没想到啊,这“以后”会来得那么快…… 而另一个犯罪人却正好吃了年龄的红利,根据相关规定,未满十八岁犯罪应当从轻或者减轻处罚,倪韵蓝没成年,从轻处罚后被“送”进少管所继续教育两年。 相比于赵家在派出所门口那一出苦情戏,倪家倒是安静得多,但这份“静”总归显得不太寻常,总像是在暗处默默酝酿着一番更大的动静般。 因为横生了这一场“祸事”,姜山海不得不留在了檀山,他不想等他和姜柳到了淮海,还被这里的人缠上门来,也正是因为这件糟心事,等到案件尘埃落定之后,他一刻都不想再多等,他甚至都等不到姜柳的“转学通知书”,便要带着姜柳回去。 在查明案件到法院判决的那一段日子里,姜柳一直都被姜山海锁在了自己房间里,她被没收了手机和房门钥匙,一日叁餐都由姜山海送到她房间门口,就连姜蕙心,都得在姜山海一同在场的情况下,才被允许和姜柳说上几句话。 姜柳见不到陈暗,满腔焦灼发泄不出去,只是日益消瘦,她也同姜山海吵过闹过,甚至还以绝食相逼,但这一次,姜山海是铁了心的,不顺女儿的意。 他觉得自己之前就是太依着她,才会让那几个坏孩子有机可趁,否则他早就带着姜柳回家了,哪还会生出这么头疼一件事来,所以现在,说难听点,他宁可让姜柳在房间里饿死,也不会放她出去继续作死。 而姜柳看不见的是,同样消瘦的除了她自己,还有她的陈暗。 小镇藏不住事,早在姜柳报案的当天,那些流言蜚语就以各式面目各种形态长了出来,它们在多事者口中被流出,经由空气发酵后,又逐渐壮大成面目全非的一团。 有人说是赵诚胡作非为惯了,自己不好好做人,还要拉上倪韵蓝一起做坏事,才害得姜柳破了贞洁…… 有人跳出来反驳,说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要是姜柳真那么洁身自好,怎么可能会有人嗅着香气找上来呢? 还有人记性好,没忘记另一个当事人,说你们也不看看姜柳整天和谁混在一起?笨,是陈冬燕她儿子啊!她儿子读书是还行吧,但平时闷声不响的,谁知道在打什么坏主意,说不定他同那姜柳…… 陈暗不怕流言蜚语,因为他从小就是在那些是非流言中长大的,早已练就了一身“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本事,可当那流言涉及到姜柳,他却是坐立难安。 他被伤害时,尚且能无视妥协忍让,可当他在意的,他放在心尖上的那个人被诋毁侮辱时,他却如烈焰灼伤般煎熬,那些尖锐的话如扎人的针,还偏偏要往他最柔软的那个穴位钻。 他赤手空拳,只能在别人随意议论她时,投去冰冷的警告眼神。 只能在别人对她添油加醋的讲述中,恶狠狠地扔下一句“她不是这种人”。 也只能在别人用狎昵的语气对她的肉身人品肆意想象时,攥紧拳头愤怒地挥舞过去…… 少年身单力薄,却仍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饱受冤屈的少女,顶起头顶这一片阴霾的天。 但事情远还没完。 迟早有一天会经历骨肉分离之痛。 倪韵蓝进去第二天,胖女人来到檀山中学找陈暗。 女儿出事后,她本该立刻来找陈暗“算账”的,但她不是不讲理的人,她知道不论这中间有多少瓜葛纠缠,但结果就是倪韵蓝错了,既然她做错了,就该受到应有的惩戒。 但当她在班级门口看到陈暗时,那些理智通通都投枪缴械,那张与陈冬燕有五分相似的脸,立马就把她拉回到那个嘈杂燥热的夏天。 胖女人本意只是想来看看陈暗,想来看看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男孩子,让自己唯一的掌上明珠不惜以失去自由为代价也要得到? 可当她看到陈暗时,她全都明白了,那股郁积了一整个夏天的火气,经由秋天的发酵,终于在这个初冬凝固成一团阴冷的寒气,这寒气带着一种浅薄无知的恶意,经由这胖女人的嘴巴,通通都发泄到了陈暗身上。 好啊,怪不得小蓝像被人下了蛊一样,寻死觅活非要和你在一起?原来不是因为她被人下了蛊,是因为你这小白骨精,勾得她七荤八素的栽了跟头! 胖女人粗短结实的手指着陈暗骂骂咧咧了一番后,见陈暗隐忍不发,便直接拉开离她最近的那扇窗户,从课桌上拿起一只水杯就朝陈暗泼了过去。 水滴从他的额角鬓发落下,额前那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肌肤上,那股渗人的寒意经由头皮一直蔓延到了肺腑,陈暗经不住打了个战栗。 可他的沉默只是助长了胖女人嚣张的气焰,她怒意更甚,吼道,你妈害得我老公丢了魂,你害得我女儿没了自由,这杯水,不是我泼你的,是我还你的,说起这个,我想你总不至于这么快忘了,上次我来你家时,你还砍了我一菜刀吧? 此言一出,瞬间就冻住了周围原本沸腾喧嚣的空气,刚才还在劝架的张鹏,现在也只是紧张地盯着胖女人那只白皙肥胖的手,此刻那只手正伸进了她的小挎包里,一番摸索后,那只手又重新从包里伸出来了,但众人见她手里的物件后,不约而同都舒了口气。 还好,她手里攥着的只是只普普通通的手机,而非什么菜刀这类的凶器。 可当她打开那只手机时,陈暗那张原本如静水般的面容却迸出了一丝裂纹,他垂落在腿侧的手攥紧又松开,终是忍不住上前两步想要同那胖女人交涉,可后者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般,没有给他任何策反自己的机会。 胖女人直接点开一个视频,并把音量调到最响,视频里一片狼藉,有两个女人附身半蹲,一边咒骂一边撕扯着地上躺着那个女人的衣衫……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像素高清,所以很容易就能分辨出地上那个任人宰割的女人,正是陈暗的母亲陈冬燕,正当手机里的声音放到“白骨精”这叁个字时,一直默不作声的陈暗却忽然冲过来将那只手机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手机屏幕裂开一道道口子,视频也已经看不清人脸了,可该看的不该看的,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也已经差不多了。 胖女人脸上的得意从手机摔坏后便消弭无形了,她像是被这响声所警醒了一样,忽然就开始捶胸哭喊了起来,她一边哭诉自己的命苦,哭诉老公不忠女儿不孝,一边又以最恶毒难听的语言咒骂着陈暗及其母亲,诅咒他们母子和自己一样,迟早有一天会经历骨肉分离之痛。 面对这样一出闹剧,张鹏也只好劝慰着胖女人想开点,他正想对陈暗使眼色让他先回家,就见陈暗已经早自己一步进了教室,陈暗背着书包出来后,众人都不自觉地为他让出了一条道。 这些含义复杂的目光像旷野中的野火,随便被那阵风一吹,便立即倒戈而向,而此刻沉默如斯的陈暗,在这些目光中无异于就是“害人精”的代名词,他们用无声的目光谴责他,顺带着也一同审判了他的母亲,可他们忘了,他和姜柳,不过是在受到伤害后,拿起正当的武器保护了自己,他们同样也不知道,不是陈冬燕想要爬上胖女人家的床,是胖女人老公图谋不轨,趁胖女人不在家时,想要占这个身形瘦弱却容貌清丽的女人的便宜。 让她告诉他,她有多想他。 离开檀山的倒数前叁天,姜柳觉得自己实在是撑不住了。 她觉得自己宁可被姜山海的唾沫淹死或是被他直接打死,也必须要离开这个房间! 于是当姜山海端来饭菜的时候,她借机发火,故意将碗筷摔在地上,梗着脖子说饿死都不会吃他拿上来的饭! 姜山海哪会多想,只当她是心情不好,当下也放了脸色甩门出去了,但姜柳因为绝食已经瘦了那么多,他不想带一个瘦骨嶙峋的女儿回到淮海。 姜山海脸色不善地下楼后,便让姜蕙心再送份新的饭菜上去,把钥匙拿给妹妹后,姜山海便回了房,只是叮嘱她等姜柳吃完饭后,千万记得要锁好房门。 姜蕙心来到姜柳房间,便看到半倚靠在床头那人眼巴巴地瞅着自己,姜蕙心自然读懂了姜柳呼之欲出的渴望,她把餐盘往姜柳面前一搁,故意凶巴巴道,先吃饭。 姜柳眼圈乌黑,眼珠子却依然亮得惊人,她大概是从姑姑神色中窥得了那一丝可待商榷的余地,端起那只碗就往嘴里扒饭,因为吃得急,有几颗饭粒便黏在了喉咙里,她一边皱眉咳嗽一边又继续往喉口处送着饭,直到姜蕙心看不下去夺下那只碗后,姜柳才如释重负般的,大声而又痛苦地咳嗽起来。 姜蕙心瞥了眼姜柳瘦削的下巴,摇摇头,兀自说道,我给你送完饭后,本该直接锁上房门的,但因为你闹脾气不肯配合,这顿饭磨磨蹭蹭吃了一个小时才结束,这一个小时里,房门都是不上锁的…… 姜柳紧皱的眉头直听到“房门不上锁”时才完全舒展开来,她迅速地爬下床,要不是手指因低血糖发颤而系不好鞋带,谁都不会把她和“绝食”这个词联系起来。 姜柳走得很急,急到都没来得及和姑姑道声谢就匆忙下楼了,但正是因为她没有忘记自己只有一个小时的“放风时间”,所以才风急火燎地赶到陈家小院前。 姜柳拍了两下门没回应后,便又放低声量朝院子里呼喊道,陈暗……陈暗! 她不敢喊大声,怕惊扰到隔壁院子的姜山海,她音量虽不高,但也足以让陈家院里的人能够听到。 可她那几声叫喊就像烈日里骤降的雨点,刚落在地上,都还没来得及溅起灰尘,便被高温暴晒得毫无痕迹,可现在是十二月的初冬,没有烈日和高温,也没有骤降的雨点和溅起的尘埃,只有一颗从高扬处一点点摔下来的冰冷的心。 敲门声由急变缓,叫唤声也愈来愈低,而姜柳的脸色,也从刚开始的紧张忐忑,到后来的黯淡无光,随着最后一声叫唤的落地,姜柳的手也从门上垂落了下来,冬日傍晚的最后一丝夕阳落在她脸上,给她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灰霾。 她像是才感受到冷一般,双臂环抱于胸前,嘴唇也打着啰嗦,因为出门急,她都没想到要往身上多穿件毛衣,而她的脸上,也不再有那种胸有成竹的自信,反而是那种叫做“落寞”的情绪在那个无望的瞬间攫住了她,让她整个人都瑟缩了起来。 今天是周日,也是檀山中学每周一次雷打不动的休息日,陈暗没有朋友不爱串门,除了书本和姜柳,这个世界上好像都没有他在乎的事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姜柳自以为对他了如指掌的人,在学校放假的当天,却不在家? 姜柳怕他不在家,怕他在外面,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出了事,可她更怕的是,他明明在家,却不肯来给她开门,不肯给她一个机会,让她告诉他,她被锁在家里的这段日子,她有多想他。 姜柳走了,一个小时太短,她怕姜蕙心会因为她而被姜山海为难,她更怕她继续待在这,同样也会让那院子里面的人为难。 可她也是过来人。 姜柳在家萎靡了两天,这种低迷,不是之前被姜山海锁进房门限制她自由后的情绪低落,而是那种像被整个抽去了精气神后的一蹶不振。 姜山海不关心女儿有什么情绪,在一个没读过多少书的中年男人眼里,姜柳那点无关紧要的小情绪通通可以划分成“无病呻吟”,在他狭隘的认知里,现在的生活吃喝不愁,哪来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小情绪? 要是真有什么不开心,那也一定是因为稳定的物质根基受到了生活的侵蚀,说起这个,他又想到昨天和何岚的那通电话,按照原计划,明天一早他就会带姜柳走,可是…… 姜柳房间里,姜蕙心把一碗刚炖好的生姜红糖水放在侄女面前。 不知道是不是那天跑出去时少穿了衣服,一回到家,姜柳就开始头晕恶心,看症状像是感染了风寒,但看她的脸色又像是受到了情伤。 姜蕙心没有多问什么,可她也是过来人,心里门儿清。 她见姜柳喝了两口红糖水就放下碗后,便帮她掖了掖被角,然后出去了。 等她再次进来的时候,她看到姜柳还是睁着她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 姜蕙心叹口气,将拿进来的东西塞到姜柳手里,她的小手冷冰冰的,若是心结没解开,哪怕她到了淮海,恐怕魂也还留在檀山。 姜柳低头,看到姑姑拿给自己的是一张照片,照片里是一对正对着镜头笑的青年男女,女的一看就是更年轻时候的姜蕙心,可是她身旁站着的男青年……姜柳的眼睛两天来第一次流露出除了呆滞之外的情绪,她把狐疑的目光投向坐在床沿上的姑姑。 姜蕙心没看她,眼神有点飘渺,最后还是落在了姜柳手里那张照片上,照片微微泛黄,却没有任何褶皱破损,一看就被主人保管得很好。 姜蕙心的眼睛像是喝多了酒,泛着一种湿润的潮意,她旧着这张老照片,把自己放倒在回忆的汪洋里。 你没猜错,照片里的男人,是我大学时候的男朋友,我那会是在淮海读的师范,他是我隔壁班的同学,读的是科学教育,我们感情很好,如果没出什么意外,毕了业后我们会进淮海的高中当老师,运气好的话,下了课后就能看到他站在隔壁班的教室门口,等我一块去食堂吃饭。 可是教师体检的时候,他被查出脑部长了颗肿瘤,恶性的,查出来当天,他要和我分手,我不肯,哭着求他不要分开,他说他工作没了,我说我不怕,我有工作我可以养着你,他说他不知道自己会活多久,我说不要紧,我会陪着你,直到你痊愈的那一天,他大概也是心软了,拿我没办法,就由着我陪着他。 他住院治疗的那段时间,我白天要在学校上课,晚上又要去医院照顾他,虽然苦点累点,但一想到他还在医院那张床上等着我,我就觉得这些辛苦都不算什么。 就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后,你爸妈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这件事,你爸逼我和他分手,我不肯,他就骂我是个白眼狼,说供我读了那么多年书,眼看着找了份好工作可以嫁个有钱人了,结果却要在一颗歪脖子树上吊死,你爸这么骂我的时候,你妈就站在一旁,那个时候我还觉得虽然我嫂子没表态,但至少也没落井下石,那会我甚至对你妈还有种隐隐的感激,可我没想到…… 可我没想到的是,何岚她当时没帮着我哥骂我,是因为她知道我这人脾气倔,在我这里是说不通的,所以有一天她趁我不在,偷偷去医院找了我男朋友,我不知道她和我男朋友具体都说了什么,但那一天之后,他对我的态度就越来越冷淡,无论我怎么哄他求他,他都不和我说一句话,我知道他是用这样的方式,来逼我离开他,可我怎么忍心,怎么忍心把已经瘦得不成人形的他孤零零地留在医院里呢? 后来有一天我去看他,那天晚上他对我表现得异常热情,甚至还兴致很高地对我说他明天不想再喝粥了,他想吃一碗麻辣烫,就是以前学校食堂里几块钱一大碗的那种麻辣烫,自从他生病后,我是一点都没让他沾过这些刺激性的食物,他难得那么高兴,我不想扫他的兴,笑着和他说好。 第二天晚上,我特地绕了路去大学食堂打包了两份麻辣烫,可当我拿着这两份热气腾腾的麻辣烫赶去医院时,医院的床铺却是空的,护士告诉我,我男朋友已经被家里人接走了,说是家人终于凑够了钱,要带他去北京治病,我提着那两份麻辣烫,傻愣愣地问护士,我问她,他走的时候,有没有给我留什么话? 那个小护士面带悲悯地看着我,然后摇了摇头,指着我手里的麻辣烫说你快吃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那天我在那间病房里,一个人吃完了那两份麻辣烫,我明明没有让食堂师傅在麻辣烫里面加辣,可我还是被辣得流了那么多的鼻涕眼泪,我吃到最后一口的时候,胃已经撑到快要从喉咙里顶出来了,可我一转头,看到那个空荡荡的,洁白如新的床铺,便觉得一阵头晕恶心,然后就冲到厕所“哇”一声全都吐出来了…… 陈暗,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十多年前的旧事经不起回忆,每往记忆里掏出一个字,就像是往已经醉了的脑袋里再灌上酒精,那种眩晕恶心的感觉经过十来年的发酵,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还令姜蕙心更为灼心。 一只冰冷的小手伸过来,覆在她发颤的手背上,姜柳轻拍她的手,似安抚又似劝阻,似乎是在告诉她,之后的事,她已经知晓了,叫她不必再继续往下说了。 姜蕙心反握住姜柳的手,她朝姜柳笑着,但笑着笑着眼泪就淌了一脸。 她说,我给你们上《边城》的时候问过你,让你谈谈对翠翠这个人物的看法,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我的吗? 姜柳蹙起眉,不明白姑姑为什么会在这种时候提起曾经学过的一篇课本。 姜蕙心像是知晓她的困惑,也没再卖关子,缓声同她讲道。 你当时说,你觉得翠翠很傻,喜欢一个人却不肯说出来,还在傩送走后,傻乎乎地等他回来,可我却告诉你,这个人物,她确实有自己的性格弊端,但同时也有自己的内心坚守,人本来就是很复杂的,有时候,如果只局限在你自己的视野里,看问题容易看得不全面。 姜柳,去找他吧,如果不把彼此之间的问题说清楚,走的那个人不会安心,而被留下的那个人,恐怕也无法好好生活吧。 姜蕙心说完,便带着那张照片离开了房间,所以被留在床上的姜柳,也没有听到在相距不远的姑姑房间里,传出的那一阵被刻意压低后的哭声。 第二天一早,姜山海不仅不在家,还破天荒的没有给姜柳的房门上锁,大概也是为了让姜柳在檀山的最后一段时光是自由的。 姜柳也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下楼吃了份完完整整的早餐,填饱肚子后,她把自己散乱成一团的头发重新梳顺梳直,绑成一个高高的马尾,这一次出门前,她特地多穿了件毛衣,还在最外面裹了件厚棉袄。 陈家院子还是大门紧闭,但这一次,姜柳极尽耐心的,一下又一下地叩着门,她笃定,陈暗就在家,她更笃定的是,这一次,陈暗一定会来给她开门。 因为她攒下的所有时间和耐心,都是为了今天这一面,也许也是彼此的……最后一面。 她没有猜错,就在她将要叩响第叁十下木门的时候,门从里面被打开了,一个清瘦的身影轮廓从那条越豁越开的门缝里逐渐清晰起来,然后姜柳就看到了多日不见的陈暗。 他站在背光处,一贯清冷的面容挂不住任何表情,就只是这样清清冷冷地看着她,门扶住木门,也没让开。 陈暗看了眼门口站着的,已经被冻得鼻尖发红的小人,两人僵持片刻后,他终究还是侧了侧身,让她进来。 姜柳进院里后,自顾自地往前走了两步,直到她发觉身后并无跟随的脚步,这才停了下来。 她回过身,这短短几步,眼睛已同鼻尖一般泛着红,满腔委屈在这一刻倾泻而出,她望向始作俑者,不解、茫然、恼怒和愧意交互迭加,影影绰绰地闪烁在她的脸上,她哑着一副像是被低温冻哑的嗓子,问他道,陈暗,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姜柳,我们分开吧。 冬日寒风凛冽,院里的两个人喑哑无声地对峙着,风把他们年轻的脸吹得通红。 姜柳吸了吸堵塞的鼻子,在这种令人尴尬的沉默中,她不由地提高了嗓门,以此来掩饰刚才那个瞬间所流露出来的脆弱无助。 陈暗,我再问你一次,你…… 是! 姜柳愣住了,即使早就做好了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但在“做好准备”和“亲耳听到”这两者之间,她还是没能做到这么快切换自如。 她死死地盯着陈暗那张无情无欲的脸,试图在这张脸上找到谎言的佐证,可他冷峻的眉眼到他高挺的鼻再到他那张冷然薄唇都冷酷到毫无破绽,连一丝一毫的情绪都未流露出来。 姜柳第一次发现,从前他对她的那些说教嫌弃都算是一种大发慈悲的施舍,都比他现在这副冷冰冰的死人样来得好。 他都已经承认他不要她了,可她还是不甘心,她偏还要往他那靠近一步,现在,她就站在他面前了,她要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希望他最好不要说任何谎,否则她不会轻易放过他! 她把手放在他的左胸口,目光灼烧着他,你能不能再说一遍,能不能对着你自己的心,说你是真的不要我了?说你陈暗后悔了,后悔和姜柳在一起了? 陈暗猛地倒退一步,试图躲开那只手,可那只手却像有了粘性般,自顾自地又粘了上去,他心跳得快,他知道她向来招数多,他从来都不会是她的对手,他总赢不了她,是因为他情愿做她的手下败将,只是今天,他压根就没想着要去接她的招。 陈暗抬头直视着她,其实在看到她的那一瞬他就退缩了,他想什么舐犊情深,什么礼义廉耻他都不要了,他想要伸手紧紧地抱住她,想要把她嵌进自己的血肉里,他要咬着她的小耳朵,告诉她他是陈暗,他还是姜柳的那个陈暗。 是了,他是陈暗,他是姜柳的陈暗,同样也是陈冬燕唯一的儿子陈暗…… 姜柳立马就捕捉到了陈暗这一瞬间的松动,她正要顺着这处罅隙往里凿,却见陈暗脸上的那股神采又倏忽消失了,快得让她都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他便又恢复了那副冷漠姿态。 陈暗伸手,却不是为了要将姜柳抱进怀里,而是打落了她放在自己胸口的手,他后退两步同她拉开距离,语气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嫌恶。 我再说一次,我不要你了,你听清楚了吗?姜柳,我们分开吧。 理由呢?是因为你和我在一起后,老被我连累出事所以你怕了?还是因为我被赵诚猥亵过,所以你嫌弃我了?陈暗,总不至于是因为我爸昨天来找过你,所以你被他说动了,为了我的前途要和我分手吧?拜托,这种俗套的剧情不适合我们两个吧! 姜柳说到最后,竟冷笑出声来,她又不傻,姜山海昨晚出门散步的时间比之前整整多了一个半小时,况且今天都要走了,他竟然会在这种时刻放自己自由?他总不可能真忘了是什么原因才导致父女俩在檀山多住了这段时间吧?不就是因为姜柳在出发前擅自离家出了事嘛! 唯一合理的解释,大概就是因为他去找了陈暗做思想工作,所以早在来之前,姜柳就知道,陈暗已经被说服了,因为姜山海给了她自由,他不是忘了锁门或是让姜柳最后的檀山时光有个好回忆,而是因为他知道姜柳会去找陈暗,也知道陈暗会让她死心。 陈暗不是胆小鬼,不可能怕被她连累,她的第一次是和陈暗在一起的,所以他压根不可能会嫌弃她,姜柳之所以这么说,是情急之下的赌气,也是为了让陈暗愧怍。 只是,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无法挽回一颗决定分开的心。 陈暗在她的步步紧逼下点头承认,他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也承认自己很介意赵诚欺负过姜柳这件事,唯有最后一点,他却是闭口不谈,主动地跳过这一条,把结论双手奉上。 姜柳,我们不合适,还是算了吧。陈暗打开院门,望着院门外寒风袭来的方向。 可你不是说,家不要我了,你要的吗?你不是说,你会带我回家的吗?姜柳不肯走,眼泪糊在脸上,被风一吹,很冰也很疼,她像个深陷泥潭的人,明知道自己已经是满身泥泞,却仍要做最后的挣扎。 太冷了,你快回去吧。陈暗避开她灼热的眼,语气冷淡地说道。 是啊,天真冷啊,往后的那些年里,姜柳觉得,没有哪一年的冬天,会比十八岁这一年的冬天更冷。 儿子,别看了,进去吧。 姜柳走了,踏出陈家院门的时候,她故意把背挺得直直的,她像是在拍电视剧里女主角远走他乡的特写镜头一样,只肯留给门内那人一个孤傲倔强的背影,好叫他永远记得她离开时的样子。 如她所愿,她走后,院门口伫立着的那个身影一直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他望着她背影倏忽消失的方向,总觉得她好像就会在下一刻忽然出现,然后蹦跳着重新跑到他面前,她会摇着他的手臂或是搂住他的脖子,和他撒娇,说我知道你说的都是气话,我们不分手了好不好? 要是他不松口,她也许还会带点威胁意味的警告他,陈暗,差不多行了啊,我都先来低头了你还想怎样嘛? 他甚至还想过,她也许会生气,她那个暴脾气,也许气到失去理智的时候,还真的会直接往他脸上甩个巴掌呢。 他提前设想过无数种分手这一天的情景,单单没想到这一天会结束得如此草率而仓促,仓促到连个背影,都没有安排回头这一环节。 他过于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中,所以也没留意身后传来的脚步。 陈冬燕走到陈暗身旁,她顺着儿子的目光望出去,院外空空的,只有来回呼啸的风声,可她知道,儿子身体里一定也有一块地方正在坍塌,那坍塌处,亦有风声呼啸。 她拍了拍陈暗早已比她高的肩头,儿子,别看了,进去吧。 陈暗缓慢地回过身,眼里的潮意都没来得及退去,直到陈冬燕憔悴的脸在他视野里逐渐清晰,他才如被人当头一棒,他看到了陈冬燕眼里真切的担忧,却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昨天傍晚,也是在自家小院门口,有人上门来找他。 敲门的还是姜家人,只不过不是姜柳,而是她的父亲姜山海。 姜山海摆出一副和电视剧里势利父母一般的做派,除了没有气焰嚣张地往陈暗脸上砸钱,其他该说的不该说的他都说了,他表示只要陈暗肯放姜柳走,他就可以帮他解决掉现阶段所有的麻烦。 陈暗觉得姜山海还是不了解自己,镇上那些流言蜚语压根就压不垮他,他之前不肯给姜柳开门,是因为现在是特殊时期,他怕她贸然来家里找自己,被有心人看见两人进屋后,事情就更不容易说清楚了,他不在乎名声,可他得保全她的声誉。 他想着等这阵子风头过去了,等好事者的注意力被其他更新更劲爆的事情转移,等那些流言逝去不伤她丝毫后,她就可以重获自由,重新回到他的身边。 所以他摇了摇头,身上每一处都摆出了那种全然抗拒的架势,只是,姜山海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浑身血液倒流,连呼吸都停了一刹。 姜山海没理会他拒绝自己的肢体表现,相反的,他的语气很是轻松随意,你可以不管自己,但你不能不管你母亲吧?据说前两天,你母亲因为超市的账目问题被老板请去派出所谈话了,陈暗,姜柳是一定要走的,无论你答不答应我的条件,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我今天来找你,只是想要帮你,来还你上次救了姜柳的恩情,当然了,要是你能让姜柳离开时没有任何牵挂,那就是再好不过了…… 老板妹妹爱贪小便宜,一直会在账目上做手脚,时间一长,积少成多,账目便出现了漏洞,老板无意间的一句抱怨,让她心里慌了神,正好那会陈冬燕手受了伤,她便顺理成章地把记账这个活都推给了她,还美曰其名是为了照顾她,可陈冬燕嘴笨,老板妹妹又仗着自己是他家的亲戚咄咄逼人,甚至还在派出所放出了不知从哪里流传出来的,陈冬燕被胖女人几人欺辱的视频,她得意洋洋地表示让大家看清楚眼前这个女人的人品,以此来为自己的利益争取到更多筹码。 据说那天陈冬燕在派出所里看到自己的小视频时,直接就朝老板妹妹扑过去要抢那只手机,老板妹妹早有防备,往旁边一闪,不知是陈冬燕手肘处的伤还没好身姿不够灵敏,还是因为早已方寸大乱慌了心神,陈冬燕扑了个空,脚下没刹住车,就往地上狼狈摔去…… 在事情还没彻底调查清楚之前,这盆子污水已经泼脏了陈冬燕的衣服,大家都抱着看好戏的态度,想看看白骨精脱下这身脏衣物后,到底还藏着多少旁人不知道的能耐?又或者是,别人更想看到的,是她压根就脱不掉这身脏衣服,她这辈子,都是一只被压制在檀山的,浑身脏污不堪的白骨精了! 陈暗是姜柳的陈暗,却也是陈冬燕唯一的儿子陈暗,陈暗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选,姜山海等了他一会,却一直不见他给个回应,他逐渐失去了耐心,正要往外走,却听见陈暗忽然出声叫住他。 叔,我…… 在那声“叔”出口时,陈暗就知道了,命运根本就不是选择题,不是你选对了,就能赢得那张人生的考卷,生活的真相是,在人生的大部分时候,自己压根就没得选。 陈暗选择了从小相依为命的母亲,那被舍弃被辜负的……就只能是姜柳了。 垂落在腿侧的手被陈暗攥得很紧,冬日暖阳也散不开他眼里那片雾气,就在陈冬燕以为陈暗会对她说些什么的时候,陈暗却垂下眼帘,低头进去了。 小柳你好,我是苏绩。 姜柳回到家,姜山海已经等在客厅了,见她进来,他脸上的焦灼终于蜕变成一个还算是舒心的笑容来。 他把姜柳的行李箱放进车后备箱,然后从车里拿出一个厚实的红包塞给姜蕙心,语气不可谓不诚恳,但多少还是带了点成年人惯用的那点虚情,妹,这段日子麻烦你了,这是你嫂子一定让我带给你的。 姜蕙心眼里闪过一丝嘲讽,但最后还是没让姜山海难堪,她没收红包,只是叮嘱姜山海开车小心,又让姜柳到了淮海后给她报个平安。 姜山海倒车出院子的时候,姜蕙心帮姜柳拉上了棉袄的拉链,她说,天冷多加衣,即使没有人关心你,你自己总得知道冷不冷吧! 看似寻常的话,却隐藏着不易察觉的关切,姜柳的眼睛眨啊眨,险些又要掉下泪来,好在宝马车及时地响了两声催促的喇叭,姜柳抱了下姜蕙心算是做了最后的道别。 然后她上了车的后座,直到车子已经驶出姜家很远很远了,她才肯抬起一张被泪水泡湿的脸,眼泪婆娑地望着窗外飞掠过的景物。 一路上,姜山海都试图挑起话题,想缓和这段日子以来,彼此略显僵硬的关系,但每一次,无论他说什么,都只能得到一阵无言的沉默,直到车子下了高速拐进淮海市区后,姜山海才彻底放弃同女儿交流。 从檀山到淮海的那几个小时里,姜柳将她和陈暗之间发生过的所有事都回放了一遍,她反复地抠这其中有待商榷的细节,试图从这些被她忽略的地方,找到他不爱自己的佐证。 可是这道题的答案是——没有。 陈暗没有不爱她,她不能骗自己,陈暗是因为不爱才选择分手的,如果不是这个原因,那么,一定是有一个比自己更重要的人,或是一件更重要的事,这个人这件事的价值排序一定是优于自己的,所以才导致他做出了这个决定。 她想到陈冬燕那张欲言又止的脸,但很快,一种从心底深处涌上来的挫败和疲惫便深深地攫住了她,她望着前方路口出现的“淮海”那两个镀金大字,忽然就不想再深究这段已经被遗留在檀山的故事了。 从小到大,她一直都是被舍弃的那个人,她明知道当对方打算放弃时,无论自己如何撒泼打滚或是苦苦哀求,都不可能改变这个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那么,还不如抹干净眼泪,还不如把这个骄傲的自己,烙进对方的眼里,好叫他永远记住这个姿势,这个他放弃她,她也依然会昂首挺胸,过得很好很好的姿势! 宝马轿车在市区开了一段路后,便拐进了一条商业街,最后在一家中等规模的小餐馆门口停了下来,姜山海去停车前,先将姜柳放下了车。 姜柳望着店门口“姜家小厨”这几个字好一会,直到察觉到冷了,才拉着行李箱的扶手要进去,但刚走到门口,就见店里出来一个斯斯文文的年轻男人,气温寒冷的冬日,男人却没像大多数人一样穿着棉袄,他只是在灰西装马甲外套了件黑色大衣,同色系西装裤熨帖笔挺地贴着两条大长腿,脚上是一双做工优质的棕色皮鞋。 男人见到姜柳,便露出一个洁白好看的笑来,但姜柳却觉得他眼眸极冷,那种冷和陈暗的冷不同,陈暗的冷,是眼里有一片氤氲的雾气,叫人觉得不好接近,但一旦你走进这片雾里,就知道那只是他用来自保的伪装,是不谙世事的少年经历过伤害后,不得不长出来的钢筋盔甲。 而这个男人的冷,却是一种被后天训练出来的,处于高位者才能散发出来的冷意,是那种平时发号施令惯了,被人“宠”出来的肆意,是工于心计的成年人,八面玲珑地游走于各式关系网后的懈怠慵懒。 男人极其自然地接过姜柳手里的箱子,他这个过于熟稔的动作,却引来姜柳对这个陌生男人的警惕,你谁啊? 姜柳张牙舞爪的模样显然取悦了男人,这次男人的笑,反倒比刚才那个笑多了几分真意,他笑着同她自我介绍道,小柳你好,我是苏绩,叔叔阿姨没和你提起过我? 姜柳觉得他这副文绉绉的样子碍眼得很,语气便很不耐烦,她直接怼他,没有,不认识,完全不知道。 说完便要去把自己的箱子拿回来,但男人却依然不肯松手,他嘴角弧度更深了些,还想再逗她几句,余光却瞥到刚停好车的姜山海朝这边走过来了。 于是他轻咳了声,收敛了笑意一本正经道,现在认识也不晚,确切来说,其实我是你的……未婚夫。 小花猫做错了事以后是怎么做的? 六年后,傍晚四点二十分,淮海市欢欢幼儿园门口。 中四班的小朋友在主班老师的带领下乖乖排成两列,这一排排像刚从地里冒出芽头的萝卜丁,只等着幼儿园大门一开,就被鱼贯而入的家长一一拔走,脚步声纷乱杂沓,最后只剩下没几个小萝卜头。 其中有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小萝卜头见老师不在,立马就不肯好好站着了,他先是拍一下左边小男孩的胳膊,见对方不理他,又揪了下右边小女孩的辫子。 小女孩本就比小男孩心思敏感,见爸爸妈妈到点了还没来接自己,正酝酿着委屈呢,他这么一扯,正好把她的满腹委屈都给扯了出来。 小女孩“哇”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要找老师告状,这个时候,之前被园长忽然叫走的主班老师匆匆赶来,在保安师傅简短的讲述中,女老师的嘴唇逐渐抿了起来。 女老师安抚完小女孩崩溃的情绪后,便看到刚才闯祸的小男孩正想悄悄地躲到保安师傅身后,于是她高声喊了他的名字,谢小宇,过来! 谢小宇慢腾腾地挪过去之后,正想唤声老师求个饶,但一触到老师的脸色,便立马规规矩矩地站好,再不敢想其他花样了。 幼儿的性格分好几种,幼儿园老师的教学特点也是各不相同,有些教师是温柔派的,总是以最大的耐心来劝导小朋友,让人如沐春风,舒服得很,但有些教师却是严肃派的,她们并非天生冷脸,但当遇到不好管教说教不听的小朋友时,冷脸才是压制他们最好的武器。 不巧的是,中四班的主班老师姜柳就属于后者。 她一板着脸,顽皮猴儿谢小宇便泄了气,他低着头,两只手互相搅合在一起,像在拧一块早已拧不出水分的抹布,两只小皮鞋的鞋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水泥地,才穿了一天的新皮鞋鞋头很快就被磨破了皮质。 姜柳问他,知道错了吗? 谢小宇忙不迭直点头,姜柳又问道,今天刚学完小花猫的故事,你告诉我,小花猫做错了事以后是怎么做的? 谢小宇当然记得,因为学这个故事的时候,他和还有个小朋友一起被姜老师请到上面做示范呢! 他猛地点两下头,朗声道,小花猫不小心把小白兔的衣服弄脏了,它和白兔道了歉,白兔原谅了她,于是它们还是好朋友! 越说到后面,谢小宇的声音便越小,直到姜柳把小女孩拉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该和她道歉时,谢小宇才诚恳地说了“对不起”。 处理完小朋友间的小矛盾后,谢小宇的爸爸也正好过来接孩子,他朝姜老师歉意地笑着,还是忍不住解释道,小宇他奶奶这几天回老家了,我工作忙,所以才来晚了,真是辛苦姜老师了…… 谢小宇是单亲家庭,平时接送都是由他奶奶一手负责的,谢小宇爸爸一手牵着儿子一手还抹了把额角上的汗,看样子也是从单位匆匆赶来接孩子的。 送走最后一个孩子后,姜柳折返回教室拎了包,这才走出幼儿园,往前面一百米以外的停车场走去。 刚到停车场,姜柳正要上自己那辆白色的宝马mini,余光中似乎瞥到了些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刚打开的车门又被重新关上,她走到车屁股后面,果真看到了宝马车原本白皙光滑的臀部上,不知被何人划上了两条长长的刮痕。 姜柳拍了两张照后,立马就发动了车子,只不过,车子不是往惯常回家的那条路开,而是往距离幼儿园最近的交警大队开去。 我不查了。 淮中路交警大队,姜柳在窗口排了一会队,才轮到她办理业务。 她向窗口人员说明情况后,需要填写申请表才能查看停车场附近的监控。 她刚填了个名字,就听到违章处理大厅里有人开始吵架。 一个戴着墨镜的中年妇女正指着一个身形佝偻的老人骂咧道,明明是你先撞上我的,我这刚买的A6,就被你那破叁轮撞得擦破了油漆,你不会开车还上什么路? 老人坐在塑料座椅上,他把一只裤脚掀到膝盖,女人明明看到他的小腿磕破了一块皮,却仗着自己是轿车方,咄咄逼人道,当时私了你赔我点钱不就好了,你非不肯,现在到了交警队,等下事故责任认定书出来后看你怎么狡辩! 老人一直垂着头,直到听到女人要他赔钱时,才抬起那颗灰白头发的脑袋,他显然也是第一次来交警队这种地方,眼神怯怯的,却还是低声为自己辩解道,我当时急着去接孙女,而且那条路以前都没人停车的…… 女人一听他这话更来气了,正要再与他争论一下对错,就见负责自己这起事故的交警走过来了。 那是一个过分年轻的交警,直背长腿显得他整个人都很利落清爽,肩上的一杠一星也为他的年龄提供了些许依据,他步子迈得很大也很快,却丝毫不让人觉得急躁,反倒展现出那种被日常高强度工作量所磨砺出的训练有素。 交警来到两人面前,将事故责任认定书递给双方,老人不识字,依旧是那样怯怯地看着那名交警,交警正要解释,就见墨镜女夸张地大嚷起来,似乎是受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冤屈,非得让大厅里所有人都知道才罢休。 怎么回事?我说警官,我的车就在那一动不动地停着,无缘无故被人撞了不说,你怎么还判我同等责任呢? 女人气呼呼的,将矛头直对准年轻交警。 面对她的指摘,交警却也不恼,而是公事公办地同她说道,他先撞了你,他自然是有责方,但你把车停在非机动车道上,现在出了事,你那部分责任也逃不了。 交警说完,半弓着腰,耐心十足地和那老人解释道,老师傅,您把人家车撞了,多少还是得赔点钱,见女人还在那琢磨事故认定书,他又压低了点声音,再说了,人家毕竟是辆新车,心里有情绪也得理解下,您别把她刚才那些话往心里去,还有您这腿,没事吧? 老人家一听他的话,刚才被女人斥责的苦闷立马就消散了,但他仍是有些不放心,又皱着张脸问道,小伙子,她不会让我赔很多钱吧? 交警摇摇头,宽慰他道,不过就是刮了点油漆,还能贵到哪里去?再说了,同等责任,她那保险公司也得赔您钱呢! 老人这才放下心来,连声道了几句谢,交警摆摆手,正要催促他们在事故责任书上签字,女人又不干了,这回她连墨镜都摘下了,露出一张被科技重新塑造后的脸,她拿着墨镜的那只手都快要戳到交警脸上去了。 你到底是不是人民警察?会不会责任判定?你要是不会定责,就叫你们领导出来,我的车被别人撞了,最后还得我自己出钱赔偿对方?哪有这样的道理! 女人也知道自己不该停在非机动车道上,但她不过就是去附近商场买了点东西,前后不到十分钟的时候就遭此横祸,心中自然不忿,更何况,现在被大厅里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要是乖乖签了字,这面子可往哪搁? 她越是姿态傲慢强词夺理,其实就证明她心里越虚,交警知道今天倒霉,碰上个难缠的主,但他也不急,搬出交通法同那女人又来回拉扯了一番后,女人总算不情不愿地在那张纸上签了名,签完字后,还要故意和那老人补上一句,我可不是真认错了,只是我时间宝贵,懒得在这件破事上浪费。 送走两人后,那名年轻交警才摘下头顶的大檐帽,抹了把鬓角薄汗,他正要往里面办公区走,却感到从刚才开始就黏在自己后背的那道目光又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他回头,大厅里没看到有什么奇怪的人,旁边窗口坐着的那个女人倒是低着头,她扎着一个低垂的马尾辫,因为看不清正脸,只能勾勒出一个大致的侧脸轮廓,但她低头却不是在玩手机,手里拿着的那支笔也没有在纸上继续涂写着,他心生异样,不由地蹙起眉,正要往旁边窗口走去,另一窗口的工作人员却招手唤他,陈警官,这儿有个事故麻烦你过来看一下…… 陈暗被工作转移了注意力,脚步便转了个方向,往另一头去了。 而另一边,被工作人员提醒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走神许久的姜柳,却是忽然起身,她甚至都没把那支笔插回笔帽,就朝工作人员扔下一句,我不查了。 那个被她这波操作搞得一头雾水的工作人员见她仓皇离去,最后也只是摇摇头,暗自念叨一句,莫名其妙! 小柳……一向是很好的。 姜家小厨二楼最里面的那个包厢,姜山海正殷勤地给苏绩倒茶。 小苏啊,正宗西湖龙井,特地托了朋友买来的,你尝尝。姜山海笑眯眯的。 苏绩拿起茶杯浅啜了两口后,顺着姜山海的话应和道,入口有兰花香,确实不错。 姜山海得了准女婿的肯定,立马得意了起来,他正要打开话匣子,就见妻子皱眉“啧”了声,但她一想到昨天刚做了脸,立马便将蹙起的眉舒展下来,美容师告诉她,眉头皱得多容易生抬头纹。 这小柳怎么回事,离她下班都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怎么还没到? 何岚瞥了眼手腕上那只欧米茄,脸色已经开始不悦起来。 正说着曹操呢,姜柳便推门而入,九月的天气,她的脸色却有些莫名发白,进来后,她没和包厢里的任何人打招呼,也没解释迟到那么久的原因,只是拉开苏绩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 何岚正要发作,便被姜山海的眼色拦了下来,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苏绩的脸色,见他并无任何不喜的神情后,这才打算放姜柳一马。 我们家姜柳不太懂事,小苏你别太介意了啊!何岚笑着给苏绩夹了块红烧肉,她之前留意过,他爱吃红烧肉,她便投其所好,又同他话着家常。 那块肉被酱油浸润得红彤彤的,放在白瓷碗里像一滴鲜红的泪,苏绩却是放下筷子,将自己的手放到姜柳的手上,阿姨您这就见外了,小柳……一向是很好的。 听他这么一说,何岚这才彻底放下心来,一旁的姜山海更是喜形于色,赶忙招呼苏绩多吃菜。 姜柳的手很冰,被一团温热包裹着,却是想要逃离,她抽了抽手,苏绩便转过头来看着她,她今天很累,没心情再和他斗智斗勇,他既然想握,就让他握着吧,但苏绩从来都不肯让她如意,他见她顺从了,反倒是松开了她的手。 一顿饭吃得好没滋味,姜柳心不在焉吃了几口菜后,又被何岚使唤着给苏绩倒茶,姜柳心里烦,纹丝不动地坐在那,像是没听到她的话。 何岚本意只是想让她倒个茶,她刚才迟到那件事就算过去了,可姜柳不给她这个面子,她便忍不住发作了。 你摆什么架子?人家小苏公司那么忙,还准时准点地到餐厅来吃饭,你那破工作一个月就赚几个钱,还迟到那么久?姜柳,我真是给你脸了啊! 何岚话说得难听,姜柳也火了,她一脚踢开木质座椅,却不是往包厢外走,而是走到茶水桌前,将满满一整壶热水提了过来。 她身子前倾,往苏绩的茶杯里倒茶水,但她余光却瞥到面前的男人正噙着一抹嘲弄的笑,这笑在姜柳看来就是一种挑衅,像是他正在告诉她,你姜柳也不过如此嘛。 姜柳被分散了注意力,手一偏,最后几滴茶水便溅到了男人的黑衬衫上,热水滚烫,苏绩忍着灼痛,耳畔是何岚的惊呼斥责以及姜柳毫无诚意的道歉。 他扯了扯衬衣角,笑得很漫不经心,不碍事,过会就干了。 然后他重新拿起筷子,无视周遭叁人复杂的目光,颇有兴致地吃起了面前那一桌菜。 苏绩在低头的那个瞬间,只有姜柳捕获到了他眼里那倏忽一闪的狠戾。 纵使内里早已翻江倒海,但表面依然不动声色,这才是真正的苏绩。 但姜柳只是撇了撇嘴,无所谓了,反正这几年,她得罪他的次数还少吗?也不在乎今天这一次了吧! 只是,什么时候会遭到他的报复,可就说不准了。 一直到那顿晚餐结束,苏绩也没碰过那块鲜艳欲滴的红烧肉。 姜柳走着走着,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姜柳放弃了查监控,但违法嫌疑人没找到,车子却还是得修。 苏绩在这方面一向很大方,表示可以把自己名下那辆迈巴赫让给姜柳开,钥匙都拿到她面前了,她却不肯要,她半真半假地开玩笑,要是下回被划坏的是你这辆车,我这一个月赚不了几个钱的破工作哪赔得起啊? 苏绩为自己伸冤,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说完便把钥匙往桌上一扔,没管她接不接受就顾自己走了。 姜柳自然不会冤枉他,因为,何岚说这话嘲讽她的时候,苏绩的冷眼旁观和时不时流露出的傲慢姿态,足以证明他也是何岚的同盟。 第二天傍晚,姜柳下了班,出了校门口却是往左侧方向走。 淮海的环境规划做得不差,幼儿园两道皆是高大笔直的梧桐,这种叶子青绿平滑的落叶乔木葱郁得惊人,为头顶九月的天切割下片片阴凉。 大概步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就会到达一个公交车站,姜柳走着走着,就感觉到了不对劲。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身后却不见有人,梧桐树干粗壮如人身,她的视线在随风晃动的树叶上停留片刻后,还是转回了头。 她昨晚没睡好,感官出错也是难免的,便未多想,接着往前走去。 但那不对劲的感觉却不听她的理智解释,那一缕不对劲不仅没有随着她回头落空的那一眼而消散,反倒如同蛛丝缠绕般,在她心里结成了一张复杂的蛛网。 她脚下步伐并未减速,却冷不丁一回头,这一次,她看到了那张蛛网的中间,正老老实实地捆住了一个男人。 男人宽肩长腿,头戴顶黑色鸭舌帽,见她忽然望过来,男人脚步下意识地顿了顿,帽檐下那双雾气弥漫的眼眸里,却是淌出了些许无措和不自然。 姜柳逼迫自己重新转过头去,她深呼吸了口气,这才装作若无其事般,走到了自己的目的地。 身后脚步一路追随,直到在她身旁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才停住,她余光瞥到他高瘦局促的身影,却故意背过身去,她目光随意地四处乱转,就是不肯转到他那边去。 九月的天,酷暑过后的余热犹在,但这一片被梧桐遮蔽的公交车站牌下,却有着一处清凉的遮蔽,姜柳仰起脸,鼻腔里嗅到的是那种青翠欲滴的畅意,她感知到的,明明是淮海天空下肆意盛开的梧桐,却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檀山小巷里那阵若有似无的桂花香。 旁侧身影在犹疑不定之后,还是朝她这边走来,车站牌前,一辆公交车缓慢停下,姜柳径直上车,选择后排一个靠窗的位置就坐了下来。 那身影从她身侧闪过,她听到自己身后有落座的声响。 窗外景物平庸乏味,不过是每个城市都随处可见的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干净宽阔的马路、各大连锁品牌的商店大Logo、还有神色各异却都脚步匆忙的路人…… 在这条熟悉得无以复加的回家路上,姜柳紧蹙的眉头却始终未曾松懈下来过。 起初那点惊诧被她极力镇压下去后,一种实打实的困惑便盘踞于心头,她再混沌,也记得昨天在交警队,她只在那张申请表上填写了自己的名字,那他怎么会…… 但很快,一种新的愤怒便盖在了那层疑虑上,她脸上又挂上了那种乏味的神情,但那乏味太过刻意,不像是自然而然流露出的,对周遭所发生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兴趣,这乏味更像是在遮掩着什么,像是因事情超出预期,难以承受这件事所带给她的冲击,所以不得不拿乏味来遮掩,好遮盖她内里真实的心绪。 同时还能掩饰性地抵抗,身后那道炙热难掩的目光。 公交车在某个高档小区的站牌前停了下来,姜柳下车,疾步往小区门口走去,她掏出包里那张门禁卡,就差两叁步就要到感应系统时,她却认命般地叹口气,然后将卡又重新塞回包里。 她折回身,意味深长地看了身后人一眼,随即便往小区外另一侧走去。 好久不见。 小区外的一处偏僻角落,姜柳竭力平复好杂乱心绪,她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他,脸上虽没有防备之意但也足够让陈暗心惊。 说吧。姜柳将包斜挎在肩上,这样好方便她双手交迭于胸前,语气冷漠疏离。 她的五官还是六年前的底子,可她眉目间的那股子神采,却如珠玉蒙尘般,被一层淡淡的阴霾所笼罩。 陈暗不知道,这些年来,除了和幼儿园的孩子们待在一时时,姜柳才会展露出她真实明朗的一面,她对孩子们的严厉,也只是看起来凶巴巴的,但内心深处,她对每一个孩子都怀着一种喜爱与感激之情。 感激他们用百分之百的天真赤诚,来包容和信任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其余时候,她大多数都是面无表情,时间久了,大家也都习惯了她冷脸冷言的样子,他们甚至都忘了她也曾是个明艳少女,也曾有过开怀肆意的少女时期。 陈暗凝视了她很久,才在她愈发不耐的脸上察觉到自己的失态。 他摘下头顶的鸭舌帽,姜柳这才发现,他剪了寸头,原本散落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全不见了,露出那双曾让她无数次沉沦过的眼睛,那黑短的发茬一扫少年周身曾萦绕不去的忧郁,衬得他原本就立体的五官更精神也更有男人味了。 她曾拥有过的少年,终究还是长成了顶天立地的男人,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姜柳心里不可避免地难过了一下。 因为他从少年变成男人的过程,她不曾参与。 因为当陈暗变得越来越好的时候,她却重新逃回到了黑暗地带,她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恨不得重回母亲的子宫回炉重造一番。 因为她要用故作不耐的神情,来抵抗他眼里漫出来的关切和懊悔。 陈暗犹豫着,他想要上前,想要抱住曾被他亲手遗失的珍宝,但姜柳的戒备劝退了他。 于是他硬着头皮,语气却饱含无限深情,好久不见。 回应他的,却是姜柳不加嘲讽的笑意,她笑着质疑他此刻澎湃起伏的心潮,你是不是陈奕迅听多了,那首歌怎么唱来着?我来到你的城市,走过你来时的路,你还有其他话吗,没有我就回家了? 陈暗脸上有些难堪,但他却没有真的生她的气,他见她要走,便想要伸手去拉她,手刚要碰到她,姜柳便速度极快地避开了。 陈暗慌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太久不见了,我……我想请你吃个饭,对,你想吃什么,我知道你们幼儿园附近有条好吃的美食街,我带你…… 抱歉,我肚子不饿。姜柳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她故意抬手看了眼手表,好让他知道她的耐心已经快要到达顶点。 陈暗垂下肩,看起来有些沮丧,但他仍不肯放弃,仍是眼眸亮亮地看着她,抱着极大的热情再次邀请她道,今天不饿,那明天呢?你明天要是还不饿,那还有后天,我可以等,姜柳,我愿意等。 姜柳的最后一点耐心终于在他这番卑微的姿态中消耗殆尽,她很想将包狠狠地砸在他身上质问他,当初我舔你的时候,你会不会料到,自己竟然也会有今天? 但那是六年前的姜柳才会做出来的事,现在的姜柳,只是略带悲悯地看着他,语气冷漠到近乎残忍。 好久不见,所以你可能还不知道,其实我……是有未婚夫的。 姜柳言尽于此,却仍然享受当她说出这句话时,陈暗眸光倏忽熄灭的模样,她欣赏着他迅速灰败的面色,而后姿态随意地提了提肩上的挎包,婷婷袅袅地走了。 队里工作忙,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些。 淮中交警队附近有一片老小区,因为房租便宜,所以人员构成也复杂,除了本地老土着,就是各行各业的外来务工人员。 其中一栋的二楼,就是陈暗和陈冬燕的家。 陈暗连上了一个多星期的班,这才换来了两天的调休假,他把那辆黑色的雅迪电摩停好后,没直接上楼,在原地又站了会,他这个行为,等同于之前网上流传甚广的一个段子:大多中年男人,下班停好车后都爱在车里静静地待一会儿,或是抽上一根烟才肯上楼回家,因为那道车门就是一道分水岭,推开车门,他是老公是儿子是父亲,只有在车里,他才可以做回自己。 只是,陈暗没到中年,也没有车,他唯一的这辆雅迪电摩,还是二手的。 还没进家门,他就听到一阵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叮叮咚咚的,陈暗知道那个清瘦的身影一定又在厨房里忙碌了。 果不其然,陈冬燕见他回来,只是略微抬了下头,手里动作未停,语气急促,怎么回来晚了?饭菜在桌上,你先吃。 陈暗“嗯”了下,却是走到厨房,他看到砧板上的那块猪肉已经被剁成一摊浅红色的肉泥,但陈冬燕精益求精,为了做出肉质更细腻的饺子馅,她加大了手劲,拿出要刀刃仇人的态度,一种势必要将面前这摊肉剁成面目模糊的惨样才肯罢休。 正手起刀落之际,陈暗却捏住了她的腕子,他从她手里接过菜刀,我来吧。 见她还杵在自己身侧一动不动,他又提醒道,饭菜要凉了。 陈冬燕这才感激地“哎”了声,坐下吃饭时,怕儿子还饿着肚子,又扭头对着厨房,不放心道,差不多就行了,剁得太碎肉就老了。 陈暗高考结束后,毫不犹豫就报考了淮海的警校,他要去淮海的前一天,陈冬燕把一年的学费拿给他,他没接,暑假两个多月,他一直都在辅导镇上有钱人家的小孩补习功课,一对一补习,收入足够抵得上一学年的学费了。 陈冬燕以为他抵触自己的钱,忙解释道,这钱是我在美容院做工时就攒着的,就是为了给你读大学用。 她不想让儿子以为这钱来路不明,虽然她以前真的做过错事。 但陈暗却摇摇头,妈,我已经成年了…… 以后你就可以不用那么辛苦了。 但陈暗并没有把后面这句话说出口,等到他大学毕业考上淮海的交警队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这里租了个二室一厅的小房子,然后把陈冬燕从檀山接过来。 他没对陈冬燕说,妈,以后我养着你,但他却不肯让陈冬燕出去找工作,只是每个月发了工资后,都会往她卡里打上固定的一笔钱。 陈冬燕知道儿子长大了,会心疼人了,她一边感激着他,一边又惶恐着,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会成为儿子的负担,她也想出去工作,但是一没学历,二没能力,年纪又摆在那,谁会要她? 还好她有着一手做早点的手艺,于是她买了辆流动小摊车,每天一大早就推着小车出去摆摊,她从不在交警队附近卖早点,她怕陈暗难堪,而是选择了一个人流量适中的路段,趁着城管不上班时多卖几分早点。 因为她做的芹菜饺干净好吃,这一天天的下来,倒也是赚到了点钱。 陈冬燕把一块肉夹到陈暗碗里,想到今天下午在小区楼下,被一个阿婆拉住要了个微信,倒不是有人要撮合她,而是儿子太优秀,想要帮儿子来做媒。 但她知道陈暗高考分数明明远超淮海的警校,但非要往这里扎根的原因,他不说,她也不便问,何况,当初他和那个姑娘断联,她身上也有摘不干净的责任。 陈冬燕貌似随意地同他扯着家常,今天楼下一个阿婆拉住我,非要问你有没有对象,她说她孙女条件很好,人长得漂亮,是淮海中学的老师…… 陈暗筷子顿了下,没搭话,他快速地扒完了碗里的饭后,回屋换上健身服就出门了,只是出门前,他还是回应她道,队里工作忙,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些。 陈冬燕倒是没太大失落,她早就料到他的答复,只是有些不甘心,想着要是陈暗没找到那姑娘,或者人家姑娘已经有了对象,那她儿子该怎么办啊! 因为再往前走几步,就看不到那人了。 过了个双休,宝马4S店打电话给姜柳,说车漆已经补好了,问她什么时候过去取。 姜柳推脱有事,过两天再去,事实上,她只是在家躺了两天,哪都没去,更不存在有什么事。 周一上班,她还是公交车一路摇着过去的,但一到幼儿园门口,她就看到在幼儿园通往停车场的那条路上,有个交警正笔直地站在那指挥着交通。 那个交警个很高,背很挺拔,红灯跳起的那一刻,他左臂高高扬起,右臂严丝合缝地贴着裤侧,做出不准车辆通行的手势。 因为那个红绿灯口离幼儿园有些距离,姜柳没看清交警的脸,但那个挺拔的身姿却让她心头一颤,她不敢多看,拐弯就进园内了。 中四班的副班老师也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小朋友们做早操的时候,她见姜柳频频望向幼儿园门口的方向,虽不解其意,但顺着她目光所向处联想到了一件事。 她拿手肘碰了碰姜柳,说她今早开车去停车场的时候,发现前面红绿灯口有交警站岗,她回想着那个交警的面容,表示虽然长相一般,但到底是警校出来的,那站的姿势,啧啧,气质上就可以迷倒一大片小姑娘。 姜柳听她花痴完,佯装无意道,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有交警过来了呢? 副班老师早就和门卫师傅打听过了,说是最近停车场那块接到好多报警,都是车子被刮擦了,但因为停车场没装监控,只能调取附近路段的监控,这么东弄西搞的,大概是交警队的领导觉得接到的投诉单太多了,便设置了个岗亭,一来可以在早晚高峰疏导车辆通行,二来可以震慑一下某些违法嫌疑人。 副班老师为姜柳八卦完,还关切地问她车子修好了没? 姜柳摇了下头,面不改色地撒着谎,还没呢,4S店说还需要几天。 小朋友们早操完,便由老师带着回教室吃小点心了,紧接着便是繁忙细琐的一日生活流程,这一天下来,姜柳和副班老师的眼睛就没离开过班上这二十八名小朋友。 好不容易送完班上的最后一位小祖宗,姜柳借口要回教室拿包,谢绝了副班老师发出的同行邀请。 等她出园门的时候,十字路口那道身影依然挺拔如松,只不过这一次,是红灯转绿灯,交警照例扬起一只手臂,指挥着车辆起步通行。 姜柳走得很慢,叁分钟才往前面走了七步,因为再往前走几步,就看不到那人了。 她想着反正他又看不到自己,幼儿园的门卫师傅也已经关上园门做晚饭去了,索性便站住,想要弥补早上没敢多看的那几眼。 她见他背如直尺,身量高却不似以往那般清瘦,制服下的每块肌肉都恰到好处地待在了它该在的地方,姜柳距离远,看不清具体细节,但她善于想象,想象他扬起手臂时,手背经络微微鼓起,想象他贴在裤侧的那只手,掌心的濡湿贴着干燥的西裤面料,想象他挥动手臂时肱二头肌鼓胀的肌肉纹理,想象他…… 但这个时候,一道黑色电摩突突突地过来截断了姜柳的想象,陈暗摘下摩托车头盔,露出一张干净清爽的脸,他瞅着一脸目瞪口呆的姜柳,诚实而又疑惑地发问道,你杵在这干嘛呢? 果然人都是会变的! 意识到自己搞错对象后,姜柳脸上罕见地掠过了丝缕慌张。 但她擅长伪装,立马就气势逼人地反问陈暗,你怎么又在这? 陈暗神色不变,坦然自若道,我来接你去吃饭啊。 姜柳不吃他这套,直接反驳,可我记得我昨天没答应你。 陈暗态度很诚恳,晚饭不想吃?那不如一起吃点夜宵吧!你们幼儿园附近不是有条美食街,要是你没胃口,咱们就喝点粥开开胃,要是你想吃点麻辣的,咱们就去撸个串,小火锅也行,对了,你们女孩子不是都爱吃甜的嘛,那边有家甜水铺据说也很不错……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姜柳再拒绝似乎也太不给面子了,但姜柳脾气犟,说了不去就不去。晚上喝粥容易胃胀气,烤串火锅含有致癌物,女孩子甜品吃多了容易长痘衰老! 姜柳给他科普完这些常识后,便没再理他,顾自己往前走。 小电摩可怜巴巴地跟在她后面,像是被爆了胎一样龟速前行。 姜柳到站后,公交车正好过来,她干脆利落就上了车,但车子刚发动,那辆黑色电摩便风驰电掣地骑在了公交一侧的机动车道上。 公交速度不快,电摩也是刻意放缓了速度才正好和它平行,陈暗戴着同款黑色系的头盔,两条长腿弯靠在机身侧,风把他的衣角吹起来,这让他看起来像个无拘无束的追风少年。 姜柳感到自己的去甲肾上腺激素又开始分泌了,那阵吹过陈暗衣角的风像是钻进了她的体内,在她内里兴风作浪。 她转过脸,尽力平息着鼓胀饱满的情绪,接下来的路程中,她没有再看向窗外。 姜柳到站下了车,电摩刺啦一声,炫技般地挡在了她面前,姜柳满头黑线,她记得陈暗以前没有那么多骚操作的啊,果然人都是会变的! 就在姜柳以为自己还得和他再拉扯起码五个来回他才肯放过自己时,他却将车停在小区外侧的停车位上,他跨坐在电摩上,摘下头盔笑得很是意气风发,他朝姜柳潇洒无畏地挥挥手,你先上去吧,我等你到十点,十点你还不饿,我就走了。 姜柳:…… 他那方面不行,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姜柳径直上了帝景小区九楼,家里没人,烧饭阿姨这几天有事,请了几天假,所以也没什么饭菜吃。 姜柳心想着煮点面条吃算了,但人一沾到沙发上就不想动了,她烦躁地刷了会手机,家里门又开了,是刚逛完街的何岚回来了。 何岚见姜柳跟没看到自己进来似的,连个眼皮都没抬,立马就不高兴了,她提着几袋衣服护肤品先回了屋,出来时便把迈巴赫的车钥匙扔到姜柳面前。 她见姜柳不开豪车,便拿走了车钥匙,几个小时前,她开着这辆迈巴赫在姐妹们面前显摆了几圈,可算是赚足了噱头。 可不是我说啊,人小苏对你是真好,那么贵的车就直接给你开了,你那小宝马修好了吧,修好了就赶紧把车钥匙还给人家吧。 何岚承认苏绩大方,但到底不是自家的车,主要是她怕自己这个金龟婿会不高兴,有借无还,怕他觉得她们小门小户的不识抬举。 姜柳听她说这些有的没的,心里烦躁更甚,她敷衍了句“知道了”,却换来何岚的得寸进尺。 怎么,在幼儿园管了一天的孩子,一回到家就开始惜字如金了?我说姜柳,你这坏习惯可得改改,苏绩那是教养好,懒得和你计较,要是换个人,谁愿意整天看你这臭脸色! “啪”一声,手机被姜柳扔在茶几上,她腾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语气很差,不爱看就别看,又不是我求着你们看! 两相对峙之际,何岚立即改了策略,她软了点脸色,说我这是为你好,你也不想想,苏氏集团老董的独子,人又长得帅,也不像其他富二代那样爱花天酒地,更难得的是他还真看上了你,姜柳,别人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你竟然不懂得珍惜?你怎么好不珍惜呢! 何岚痛心疾首,单单只是想象姜柳抓不住苏绩这一可能性,就已经让她开始心绞痛了。 但姜柳接下来的话,却让她瞬间石化在原地。 姜柳扯了扯嘴角,眼里叁分讥笑叁分戏谑还剩四分看好戏的恶意,她红唇轻启,似在讲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可你这个教养好人又帅的未来女婿啊,他那方面不行,这福气给你你要不要? 说完,她便如愿地在何岚脸上看到了震惊和错愕交织的神情,何岚被她这几句话吓得有些结巴,姜柳可没耐心再和她掰扯,她捞起桌上的手机,甩门走了。 停车位电摩上的陈暗刚打死了第五只蚊子,就看到一双女款板鞋出现在自己视线里,他惊喜地望向来人,像是已经做好了今天是阴雨绵绵的准备,但一出门,就看到了头顶耀眼的太阳。 你饿了? 姜柳却直接跨坐在他的后座上,她双手扶住他的腰,那精瘦结实的腰身让她不由地心荡神驰起来,这肢体的接触直接就勾起了那些遥远的记忆,这记忆带着一种久违了的熟悉之感,让姜柳有些恍惚。 刚才她碰到陈暗时,他整个一哆嗦,下意识便挺直了腰背,鼓起的肌肉硬邦邦的,每条纹理脉络都写满了紧张。 姜柳搂紧了他的腰身,本小姐心善,不忍心看你被蚊子叮成个大包子,别废话,赶紧走! 你能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不开心吗? 晚上六点半,欢欢幼儿园附近的垃圾街上,装满食物的小推车林立在小道两旁,塑料桌椅沿街摊开,碧色啤酒瓶在桌上发出此起彼伏的响声,烤串炸物的香味混杂着人声逐渐沸腾起来。 姜柳坐在一张塑料椅上,她的面前,放着两碗热气腾腾的皮蛋瘦肉粥,一盘炸串一盘烤串,她刚尝了两口粥,桌上便又多出了一个肉松木糠杯和一块芒果千层。 陈暗在姜柳对面坐下,又帮她把木糠杯和千层的盖子都掀开,他把勺子递给她,不知道你喜欢吃甜口还是咸口,就各买了一份。 女孩子很难不为这些小细节动容,姜柳也不例外,但她装得很淡然,谢谢。 陈暗笑笑,把另一份没动过的粥拿过来,粥有些烫,他用勺子搅动了几下后,便指着那个简陋的粥摊说道,别看他家的招牌简陋,但我去过淮海的不少粥铺,还是觉得他们家的皮蛋瘦肉粥最好喝。 陈暗所言不虚,他家的粥炖得软糯粘稠,皮蛋切得细碎易嚼,肉末的鲜香经长时间的熬制已经同大米的香甜黏合在了一起,细细几缕姜丝又去除了皮蛋和肉末的腥味。 姜柳的关注点却不在美味的粥上,陈暗说,他去过淮海的不少粥铺,那么,他是因为她曾早起为他煮过一次粥,才特地…… 她阻止了自己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装模作样道,还行吧。 陈暗没戳破她那点小心思,他要戳破她的,是另一件事。 他见她没什么吃东西的胃口,正是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他很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忽然很直白地问道,你今天不开心? 姜柳手里的勺子碰到了碗壁,从表面上看,塑料碗几乎都没怎么变形,姜柳让自己变得跟这只塑料碗一样,从表面上看,她几乎没受到什么影响。 没有。她回应道。 陈暗不肯就这样放过她,这次他用的不是问句而是肯定句,你今天很不开心。 不是。姜柳还是竭力保持着平静。 陈暗却直击命脉,你能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不开心吗? 姜柳平静的面容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纹,她扔下手中勺子,反唇相击道,陈暗,我记得你以前没有那么多话的啊? 陈暗自嘲地笑了下,继而认真地看着她说道,那是因为你现在不肯多说话了。 姜柳一愣,随即便慌张地低下头去,生怕他察觉出自己骤变的情绪,她胡乱地往嘴里塞了两大勺千层蛋糕,嘴里含糊不清道,你真的想知道? 在陈暗的点头肯定下,姜柳擦了擦沾满奶油的嘴巴,不过才过去短短几分钟,刚才在她身上所流露出来的脆弱和无措通通不见了,她又恢复了那副混不吝的模样。 你还记得,以前在檀山时,我在小河岸边和你讲的那个故事吗? 姜柳以为陈暗忘了,正要补充,却被他脱口而出的“记得”再次搅乱了思绪。 你说你是因为被你妈逼婚,才被你爸送到檀山来的,所以,这个故事是真的? 陈暗语气有些急,但又被他勉力按捺着,但他隐隐感觉到,自己再次地站在了秘密的悬崖上,似乎只要他再往前迈一步,就可以被那个暗黑的秘密所吞没掉。 但他没动,只是耐心地等着姜柳接下来的话。 姜柳意外于陈暗的记性之好,但她没想过,其实是她曾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被他在这六年里反复咀嚼,他一次又一次地从那些中药般的苦味里,勉强嚼出那一丝丝甜意来,这一点甜,才使得他现在能够重新和她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我被姜山海接回淮海后,才知道我妈欠下了足以倾家荡产的赌债,她求我救救这个家,而原本站在我这边的姜山海,也因为他视为心血的饭店将要被抵押还债而选择将我推了出去,就这样,我和家里安排的富二代相了亲,并迅速确定了男女关系,他有钱有颜,也不像其他富二代那样爱花天酒地,更重要的是,他很尊重我,至今还没和我发生过关系…… 说到这,姜柳顿住了,她知道自己接下来的话很残忍,但她怕自己的一时心软,会让这六年的努力都付之一炬。 有一点奶油还残留在姜柳的唇上,这让她看上去带了些天真的孩子气,可她将要出口的话,却和“天真”这个词毫无关系。 所以陈暗,这个故事是真的,如你所愿,饭我也吃了,话我也说清楚了,所以请你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来找我了? 如果你真的爱他,又怎么会为我动摇呢? 喧嚣夜色逐渐淡化模糊,陈暗的视线里,唯一清晰的只有姜柳那一张一合的嘴唇。 他双手交迭在桌前,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姜柳也不再吃东西,她目光带了点呆滞,不是那种饱食后血液涌向胃部的呆滞,更像是因为饿了太久后的疲软乏力,但她对面的气压太低,导致她也无法再继续进食了。 这个时候,陈暗忽然轻笑了声,他把自己低垂的目光重新投落在姜柳身上,他傻乎乎地问她,所以你不开心,是怕我的出现,会阻碍你成为吃穿不愁的富太太? 姜柳犹豫了片刻,没否认,对。 陈暗却一扫刚才的颓态,他身子前倾,往她那处凑近了些,笑起来的时候两排牙齿白得像是糯米,他眼底闪过一抹狡黠,可是姜柳,如果你真的爱他,又怎么会为我动摇呢? 姜柳心一颤,她刻意回避的那点东西被他毫不留情地戳穿,她脸上的尴尬躲闪不及,只好硬着头皮否定道,你想多了。 陈暗正欲趁着这点“上风”趁胜追击,却见姜柳拿起自己的手机,边往外走边说道,我吃饱了,回去吧。 陈暗知晓她在刻意回避,但又拿她没法,只好起身跟上。 回去的路上,姜柳没有再搂上陈暗的腰,她两手撑在摩托车身旁侧,电摩速度慢,她这个看似不安全的动作,倒也不真的具有什么危险性。 晚风撩人,风里夹杂了点干净的书墨香,下午中四班上图画课,姜柳在画纸上涂涂抹抹,身上便沾了点纸墨书香,这香味像是已具备了自由意识,不受控地往陈暗鼻子里钻。 也不知是被这味道蛊惑了心智迷了眼,还是年少时为了和姜柳坐在一起,假意称自己近视的那句谎话在此刻兑了现,他竟没看到前路正中央横着块石头。 随着扑通一声,二手电摩老马失蹄般地刹住了车,姜柳一个没防备,前胸便直直地撞上了陈暗的后背,少年已成长了男人,原本嶙峋的后背也凸显出了肌肉线条,她的柔软贴上他的弹性,像磁铁的阴阳两面牢牢地粘合在了一起,一时间谁都没有动弹。 等姜柳缓过神来,便飞速地跨步下了车,她摘下头盔,明明什么都不懂,却偏要半弯着腰,去查看电摩前面那只正在瘪气的轮胎,怎么办,还能骑吗? 她问陈暗,却没看他,泛红的耳朵在夜色的遮掩下勉强可以蒙混过关,陈暗反应过来,将电摩靠边停好后,便蹲下身来查看前胎的瘪气情况。 石块锋利,划破了轮胎皮,但好在前胎皮厚,陈暗估摸着还可以再撑一段路。 姜柳靠过来,怎么样了? 陈暗没留意姜柳的靠近,他侧过脸,问题不大,就是要……但话却被她脸部的温热触感给拦在了喉咙里。 他没嗅到那阵书墨香越靠越近,她也没料到他会忽然转过头,两人不期然撞上,他的脸擦过她小巧挺翘的鼻尖,力道不大,但她仍捂着泛红的鼻尖,羞恼地跺了下脚,冲他不客气地喊道,陈暗! 陈暗后知后觉地连退两步,他嘴里一个劲地道着歉,眼里的星光却远胜过头顶那片星空。 这是他在淮海见到她以来,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娇态的一面,一如年少模样。 但姜柳的娇憨只有短短一瞬,片刻之后,她便又是那个“不近人情”的姜老师了。 这一次,不等姜柳催促,陈暗便主动拍了拍电摩后座,招呼她道,走吧。 接下来的路程里,陈暗卯足了劲,却还是在离帝景小区几百米的路上被迫停下了车,前胎苟延残喘,看样子只吊着最后一口气了,陈暗把姜柳放下车,正要停好车步行送她回家,她却对他挥挥手,算是做了道别。 陈暗目送她渐行渐远,心中沮丧无处发泄,只好愤愤地踢了脚破轮胎,因为他知道,“再见”的意思是,期待下次还能见面,而她说的那两个字却是“走了”,意味着她不想再和他见面。 抱歉啊,手滑了。 宝马4S店的经理已经来催过好几次了,再加上姜柳把话说得那么绝,她也没有任何再坐公交的理由了。 谁会放着几百万的迈巴赫不坐,而去选择雅迪电摩的后座,哦对了,还是辆二手打折款的。 姜柳给自己洗完脑后,第二天下了班就去4S店取车,车屁股后面那两条刮痕被新油漆填补得毫无瑕疵,崭新得像辆新车。 你看,不论是人还是物,只要将旧疤痕掩饰得天衣无缝,就可以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姜柳从4S店里出来,顺便给苏绩打了个电话,想要把迈巴赫的车钥匙还给他。 电话刚响了一下就被接通,苏绩的声音听上去不赖,他没让姜柳把钥匙送到公司或者家里,而是给了她一个酒店地址,让她一个小时后到这里吃饭。 那是淮海一家高档酒店,姜柳到的时候,苏绩的劳斯莱斯正好停在大堂门口,他下了车,朝姜柳弓了弓手肘,姜柳会意,立马就挽了上去,并在心里对这次晚宴下了个大概的定义。 苏绩没有提前通知她,说明这不是一次她必须要在场的家宴,那么必定是一次工作上的饭局,苏绩也没有让她妆容精致衣着得体,说明这场饭局上的人……应该都不是太重要。 这么一分析,姜柳倒是稍微放宽了点心。 他们进去的时候,包厢里已经坐了叁四个中年男人,其中一个被称作“张总”的矮胖男人坐在主位,但他一见苏绩进来,便站起身想要让位,苏绩摆摆手,笑道,哪有东家让座的道理? 说完便和姜柳坐在了他隔壁那两个位置,姜柳不懂生意场上的那些东西,但她能从一大桌精致昂贵的菜肴和推杯换盏的言辞间,感觉到张总的热情,以及藏在这热情下的那层迫切。 苏绩没喝酒,喝的是茶,张总第叁次来敬他酒的时候,看着他举起的茶盏半真半假地说道,苏总您这是不给张某面子啊? 苏绩便放下茶盏,却是让服务员把姜柳杯里的果汁换成红酒,他见姜柳面有抵触,便亲昵地搂过她的肩,温柔劝道,小柳,你陪张总喝一杯,乖,听话。 姜柳知道他是在报复自己上次在姜家小厨让他丢了脸,可是这一次她没有那么硬气,她知道,如果这一次还甩了苏绩的脸色,那么下一次,迎接她的可就不是让她去陪酒这种级别的惩罚了。 她瞥到张总脑门上油光的汗,却挤出了一个假得发腻的笑容来,她碰了碰张总的酒杯,虚情假意道,张总,苏绩他胃不好,这杯我替他喝了。 红酒是限量版的一个牌子,姜柳不爱喝酒,只知道红酒越贵就越涩,那半杯红酒落肚后,她脸色发白,肠胃道涌上一股恶心感,口腔更是苦涩发麻,难以言喻。 她刚要坐下,苏绩便又指了指桌上的其他几人,那几人明显就是张总下属,被老总拉来应酬的,一见苏绩要自己身侧女伴来敬他们酒,忙诚惶诚恐地站起来,说应是他们敬苏总。 姜柳眼一闭心一横,便又是半杯酒咕噜咕噜地灌下去了,一杯红酒喝下去后,她已然有些站立不稳,如一片风中飘摇的叶,摇摇欲坠地浮在这片觥筹交错之上。 姜柳被苏绩“好意”扶着坐下,他帮她擦拭嘴角酒渍的时候,假意斥责道,胡闹,喝酒哪能像你刚才那样大口灌? 众人都不知姜柳身份,见两人虽举止亲密,但一想到刚才苏绩推她出来挡酒,便猜测她也不过只是个寻常女伴罢了,而一旁的张总不知是真的喝多了酒,还是叁番四次敬苏绩酒时被他拿茶婉拒,竟直接将自己杯里的蜂蜜水倒在了姜柳杯里。 张总这波骚操作完,还一边打着酒嗝一边劝姜柳喝,小妹妹,蜂蜜解酒,来,你喝几口蜂蜜水就好了嘛。 张总还在那嘻嘻笑着,却没留意苏绩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他拿起姜柳的杯子,当着大家的面就把那杯水一滴不剩地倒在了张总面前。 苏绩冷笑地看着面色仓皇的张总,阴恻恻道,抱歉啊,手滑了。 饭桌上谁都不敢再出声,只有瘫靠在椅背上休息的姜柳面露嘲讽之色。 看吧,谁要是让苏绩不好过了,那他就会让所有人都不好过。 聪明的女人那么多,我并不是非要选你不可。 从酒店出来已经是妥当的夜色了,夜风驱散了些酒意,姜柳这才觉得舒服了些。 被酒精麻痹的大脑虽然有些混沌,但不至于糊涂,姜柳被苏绩扶着坐上劳斯莱斯后座后,便一直将脸侧向窗外。 苏绩察觉出她有些小脾气,他拉起她放在膝盖上的一只手,将那五个手指一个个地揉搓过去,他极有耐心的,怎么了,让你喝了杯酒就不高兴了? 他明知道她不高兴的点不在于喝的那杯酒,却故意混淆概念,姜柳没理他,他却刻意加重了手里力道,狠掐了一把她的食指指尖。 姜柳吃痛,想要抽手,他却不肯,硬让她别过脸来不悦地看着自己。 姜柳也不装聋作哑了,说苏总利用完我,就是这种态度? 苏绩失笑,觉得她可爱,便将她的手贴到自己的下巴上来回摩挲着,哦,何出此言? 饭局上的人你明明懒得应付,却要我去敬他们的酒,是想要对我上次“不听话”的惩罚,饭局上你明明有机会介绍我,你对闭口不谈,让那个满脸油光的胖子误以为我对你来说并不重要,所以才把他杯子里的水倒给我,而你借此发作,正好可以把他极力想要同你谈成的那个项目推掉,苏总,你这一石二鸟,实在让我佩服啊! 爽朗的笑声在车里响起来,前座司机也不由地松开了脚下的油门。 苏绩亲了下她的手背,一向精明的眼眸难得带了抹欣赏,他噙笑反问她,小柳,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姜柳面无表情地说道,因为我聪明。 她这个还算客观的回答却遭到了苏绩的摇头反对,不,聪明的女人那么多,我并不是非要选你不可,我选择你,是因为你善于隐藏自己的聪明,姜柳,这才是我挑中你的原因。 一个聪明却懂得掩饰自己聪明的人,将来知晓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后,也必定会守口如瓶,当那个秘密不存在一样以大局为重。 只要秘密无人知晓,就可以当它不存在,这是苏明礼从小就教会他的道理。 但姜柳不需要知道这些,她只要当好她的幼儿园老师,当好姜家小厨老板的乖女儿,当好苏氏集团总经理的未婚妻就够了。 姜柳撇了撇嘴,将后背倚在车靠背上闭目养神,她的手被苏绩当做一个好玩的玩具般来回玩弄着,但这一路上,他也只是碰了她的手,除了她闭眼还能感受到的那一道探究目光外,他没有再做出任何侵犯她身体的举动。 讽刺的是,今晚已经算是苏绩这些年来,所表现出的对她最为亲昵的一次了。 司机将车稳当地停在帝景小区楼下,临下车前,苏绩慢悠悠地开口,过几天和老头一块吃个饭吧。 姜柳点点头,算是对他这个邀约做了回应。 你是警察吗? 早七点,淮中交警队生活区的健身房里,陈暗正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 交警队健身房设施简陋,再加上出完汗后还得冲个澡,所以陈暗平时都会选择在晚饭后,去家附近的一个健身房运动。 但最近他醒得早,再加上晚上……虽然姜柳拒绝了他,但这只是她单方面做了决定,就像六年前在檀山他也一次次地抗拒着她的靠近,但她总是有办法一次又一次地让自己沉沦。 但他苦恼的是,她既然不愿意再见到自己,自己又该如何接近她呢? 汗水打湿了陈暗的速干衣,健硕的胸肌贴合在黑色布料上,八块腹肌更是壁垒分明,陈暗想得头疼,便又调快了跑步机的速度,两条大长腿在跑步机上切换得更自如了。 半小时的有氧后,便是一系列塑形的无氧:卧推、深蹲、推肩、硬拉……大学四年的健身习惯让陈暗从一个清瘦苗条的少年,脱胎换骨成了一个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硬汉,在没有催产素的安慰下,他只能通过分泌多巴胺,才能缓解相思之苦。 陈暗冲完澡吃完早饭,便在办案区工位上忙碌了起来。 他手头有好几个案子要办,其中有一个比较棘手,肇事小货车是酒驾,闯红灯直接撞上拐角处的一辆面包车,因货车车速过快,直接就造成面包车侧翻,面包车司机当场死亡。 肇事司机当场就被拿下,酒醒后对自己的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案子之所以棘手,是在于受害方的家属,据说被撞死的司机是家中独子,老人家迟迟接受不了儿子意外身亡这件事,一直都不肯来交警队签事故责任书,责任书签不了,后续赔偿问题就不好谈,虽然赔偿是保险公司的事,已经超出了交警的业务范畴,但陈暗心软,总想着在法理之外,能在情理层面上多帮助弱势方一些。 这一忙就忙到了午饭时间,陈暗被同事催促着一起去食堂吃饭,他嘴上应着,手里的案卷却没放下,等他伸个懒腰要去食堂的时候,交警队大厅却传来一阵悲戚的哭声。 午休时间点,按理说大厅里不会再有群众,他过去查看情况,空荡荡的大厅中央,跪坐着一个嚎哭不止的老妇人,那妇人穿着一身黑,明明已经上了岁数,哭喊的模样却如同叁岁孩童,大咧着嘴哀嚎着,泪水嵌进了她沟壑丛生的面部纹路里,每一道纹路都像是在诉说着人生的艰苦。 而她的旁边,站着一个同样干瘪瘦巴的老头,老头不哭不闹,脚上的黑布鞋鞋头已经被磨破了,露出毛糙的布料质地来,相比于老妇人,他要显得镇定很多,但离得近了,会发现他面容枯黄,浑浊的目光静悄悄的,身上弥漫着一种悲苦的气息。 老头见陈暗走近,浊黄的目光转了下,继而直勾勾地盯着陈暗看。 陈暗想将老妇人先从地上扶起,却被那老头紧紧地攥住了胳膊,老头颤着嘴唇,问陈暗,你是警察吗? 陈暗迟疑地点了下头,老头语气却激动起来,他一只手攥紧陈暗,另一只手却在随身携带的黑布包里翻出一张照片来,陈暗看到,照片上是一个面容普通的年轻男子。 照片边缘被老头的手捏得很紧,他把陈暗扯到这张照片面前,嗓音发颤道,警察同志,我儿子是被人害死的,你一定……一定要帮我们啊! 但我们就算要去见他,也得给他讨个公道再走 老头说得急,像湍急的水流没有了巨石的遮蔽,一瞬间就流泻而出,那些带有严肃色彩的字词不由分说地溅了陈暗一身,他被浇得浑身湿透,有股寒意从脊椎逐渐升起。 是苏氏!是苏氏集团害死了我儿子啊!他们在我们家那块造楼盘,附近的人都被他们拿钱打发掉了,就我们家不肯搬,不是他们出得钱不够多,那是祖上留下来的地盘啊,就这样被他们用钱买走了,以后我老了,还怎么下去面对列祖列宗啊! 老头说到这,话语尚且流畅,但要谈及刚离开的儿子时,未语泪先流,他抹了把眼睛,好几次都哽咽住了。 我们两夫妻没啥文化,都是我儿子在和苏氏集团打交道……我记得一个星期前,苏氏又叫人过来家里和我们谈判,那个时候我儿子已经有些不耐烦,就说除非他死,否则不可能从家里搬走,带头那人也没说什么,就是走之前拿手指对着我儿子让他别后悔……就这样没过两天,我儿子就出事了……警察同志,我儿子是送货的,他每天早上都会开着面包车去给超市送货,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会在这种时候被车撞死了呢…… 老头说着说着,还是呜呜地哭了起来,他不似妻子那般哭得大声,但哭声中的悲痛依然令闻者动容。 陈暗将老夫妻带到座椅上,又为他们接来两杯温水,见两位老人情绪略有缓和,陈暗组织好措辞,这才敢小心地发问,所以你们怀疑,是苏氏为了拿下你们家这块地,收买了那个醉酒的货车司机,才对陆勇痛下杀手的? 听到陈暗忽然提到儿子的名字,那老妇人又开始掩面呜咽起来,老头刚发泄完丧子之痛,眼下又平静了许多,他听陈暗对案件了如指掌的样子,忽然明白过来,陈暗应该就是负责儿子这起案件的交警。 老头紧紧地握住陈暗的手,警察同志,你和我儿子年纪差不多大,你帮帮我,求求你帮帮我们,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都还没来得及给他娶媳妇,他就这样走了,我们年纪大了,活不活的都无所谓,但我们就算要去见他,也得给他讨个公道再走! 老头浑浊的目光像被注入了一道清水,刹那间便清澈坚定了起来,陈暗从他眼睛里看到了一个父亲对孩子最深沉的爱意。 陈暗正欲了解更多细节,交警队门口保安却带着大队领导匆匆赶来,老夫妻刚才在交警队门口就“闹”过一回,保安拦了但没拦住,就去楼上“请”了领导下来解决。 领导听陈暗简单地汇报完情况后,对受害者家属此刻所表现出来的偏激情绪表示理解,他言辞恳切地安抚了几句后,就让陈暗“请”老人家回去休息,老夫妻不肯走,一定要交警队给他个满意的答复才肯离开,领导没法,只好告诉他们,交警只判定事故责任,如果这其中涉及到刑事案件,还是建议夫妻俩直接报110接处警。 老头分不清这其中区别,只知道都是警察,是警察就该解决人民的问题,陈暗劝慰了好一会,又留下了老头的联系方式,这才把老夫妻送出了交警队。 两位老人蹒跚着扶持着走出很远了,陈暗手里还捏着那张纸条,那张薄而脆的纸承受不住他越捏越紧的力道,就像那串笔画简单的数字承受不住一个父亲身上所背负的责任一样。 要不然咱俩加个微信? 欢欢幼儿园的交警岗亭是轮班制,宝马mini一连叁天都没有碰到陈暗。 到第四天傍晚的时候,姜柳的副班主任正好要去帝景小区附近吃饭,她懒得开车,想要搭姜柳的车过去。 下班后两人结伴而行,往停车场方向走,快到那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副班老师忽然兴奋起来,她扯了下姜柳的胳膊,眼含春光,快看,今天站岗的真的是个帅哥哎! 姜柳假意顺着她的目光瞥了眼,敷衍道,嗯,是还不错。 本以为到这就结束了,可没想到副班老师色胆包天,竟怂恿姜柳帮她上去要个微信号? 姜柳:……人家还在上班,这恐怕不妥吧? 副班老师正沉浸在爱情即将来临的喜悦中,见姜柳不太情愿帮忙,自己又不好意思直接上去要,脸上一池春水几经变幻,终于落寞地沉静下来。 但她不怪姜柳,觉得姜柳刚才那个解释也不是完全没有说服力,两人坐上车后,车子往原路返回。 红绿灯时间间隔很短,离那个十字路口越近,姜柳就越焦急,她脚下用了点力,本想着趁最后几秒绿灯倒计时冲过去,但谁知前车却在最后关头一个急刹车,姜柳一个没小心,就撞了上去。 这下好了,前车车主怒气冲冲地下车找姜柳理论,姜柳自知理亏,任由他说了自己几句。 车主说了她还不解气,一见前面就站着个交警,立马“警官警官”地喊人家过来。 追尾不严重,只是蹭破了一点前车的油漆,陈暗被叫过去后,和姜柳互装不认识,他先让两车车主把车从红绿灯口挪开,不要影响后方来车正常行驶,见交通顺畅后,这才公事公办地问他们道,轻微刮擦,你们想要定责走保险还是当场私了? 车主报了个价,姜柳几乎就怎么多想就答应了,于是直接现场转账给他。 两人到一旁转账的时候,副班老师贼心不死,再加上平时电视剧看多了,认为刚才这起事故完全就是命运的安排,是命运给了她这个和帅哥交警接触的机会。 于是她红着脸,却仍是大着胆子问陈暗,警官,可以加个微信吗? 见他探究的眼神望过来,副班老师还不忘为自己找了个颇为牵强的理由,我有些交通方面的问题想要问一下你哎…… 陈暗思索了下,还是没同意加微信,他很客气,说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现在问。 副班老师被他这种直男行径搞得有些下不来台,好在姜柳这时候已经处理好了事故走过来。她刚才忙着转账,没留意这边的情况,所以也没注意到这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太寻常,只是抬腕看了眼手表,对副班老师招呼道,走吧。 见她要走,最终陈暗还是没按捺住自己那点小心思,他忽然出声留人,你们是前面幼儿园的老师吧? 姜柳不搭话,副班老师瞅他一眼,脸色略显尴尬地承认了,但她却见陈暗跨步向前来到姜柳面前,他掏出了自己的手机,也不忘为自己找了个颇为牵强的理由,老师你好,我有些幼儿教育方面的问题想要问一下你,要不然咱俩加个微信? 姜柳:…… 副班老师:…… 男生在健身房的自拍姿势大全。 姜柳心神不宁地把车开到了小区附近,下车前,她看到副班老师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姜柳怕她误会,想解释,副班老师却立马开车门,匆匆扔下一句“帅哥配美女,我不怪你”就跑了,姜柳看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叹了口气就把车停回地下车库了。 到家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手机,却在即将点开微信页面的那个瞬间又把手机合上了,她像扔块烫手山芋一样把手机扔在了梳妆台上,然后就去卫生间洗脸敷面膜。 家里没人,姜山海通常要忙到晚上八九点才会回来,何岚不知道又和哪个小姐妹去哪个商场逛了,姜柳敷着面膜,坐在梳妆台前盯着那只手机足有半个小时,但在拿起它的最后关头又将它放下,然后她去厨房给自己煮了碗番茄鸡蛋面吃。 吃完面刷完碗,姜柳看了眼时间,距离追尾的那个时间点已经过去快叁个小时了,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这才肯打开微信,同意了通讯录里那条新的好友申请。 陈暗的微信昵称是单一个字母C,但他的微信头像却是一条河,河面在月色的照映下波光粼粼的,一颗柳树孤独地立于河岸边,一时间也分不出究竟是河在守护着这唯一的一颗柳树,还是这颗孤独的柳树,一直沉默无声地陪伴在这条河边。 姜柳心下触动,却不表露,只是怔怔地看着自己与陈暗的聊天对话框上方,那一直显示着的“对方正在输入”状态,十分钟后,陈暗只是发过来一句,吃了吗? 姜柳点开他的朋友圈,却发现他的朋友圈只有一条杠,姜柳没多少意外,反倒觉得从来都不发朋友圈才是他的风格,事实上她也很少发朋友圈,且仅设置叁天可见,她没有特地为陈暗开放自己为数不多的朋友圈动态,她没回他,把手机重新扔回桌上就顾自己练瑜伽去了。 另一头的陈暗,傻乎乎地抱着手机等了一个多小时后,总算是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姜柳不想理他。 但他没有气馁,姜柳肯同意他的微信好友申请他就已经很满足了,哪怕她只答应让他做她通讯录里的尸体,他都觉得自己都能起死回生,让河岸边那颗柳树重新焕发出新的生命力! 陈暗心潮澎湃,当下便换上运动装出门健身了,他把满腔热血都化成滚烫的汗水和燃烧的卡路里,在举杠铃的时候,哼哧哼哧喘着气的他脑袋里火花一闪,他环顾四周,确定没什么人在关注自己这边后,竟是拿起手机对准镜子自拍了一张。 但他看着那张照片皱起了眉,然后迅速在网上搜寻——男生在健身房的自拍姿势大全。 他在镜前“搔首弄姿”了一番后,总算是选中了一张发了出去,并配文——今天又出了那么多汗,好爽。 他在设置中选择了仅姜柳一人可见,接下来的时间里,他眼睛不离微信,哪怕是在洗澡时,也要隔几分钟去看看微信页面消息。 帝景小区901,姜柳吹完头,抱着一个冰西瓜坐在空调前吹风,她拿勺子挖了两勺西瓜后,瞥见一旁的手机有微信消息提醒,消息是工作群发的,提醒群里的所有老师明天一早去会议室开会,姜柳回复了个“收到”后,百无聊赖地刷起了朋友圈,这个时候,她眼睛忽然瞪大了,嘴里的西瓜嚼了没两下后便忽然停住了,有香甜清新的西瓜汁从她微张的唇畔流下。 因为她看到,那个昵称为C的头像发了条照片,照片里的人身着黑色紧身背心,胸肌鼓鼓地撑起背心前襟,汗水打湿了八块腹肌,背心上印出清晰的肌肉纹理,再往下,灰色短裤松垮地垂在那两条长腿的膝盖处,显得他腰腹部那一坨,愈发鼓鼓囊囊的。 难不成这玩意还会随着年龄增长?姜柳胡思乱想着,空调风也降不下她体内陡然升高的那簇火,她觉得鼻腔里热热的,像有什么要喷涌而出,等她意识到不对劲时,那几滴鼻血已经从她的鼻腔滴落到了她的睡衣上。 操!她低声咒骂了句,立马扔了手机捂着鼻子跑去了卫生间清洗。 我这边都火烧眉毛了,你还玩国粹呢? 淮海市中心商业区大楼林立,其中一栋,便是苏氏建筑的府邸。 苏氏董事长办公室里,总经理苏绩给苏明礼汇报完这个月的月度报表后,就见苏明礼把一盏茶倒进茶海里,那是价值千金的顶级龙井,茶汤嫩绿,香气袭人,可苏明礼眼睛都不眨一下,就把那一整壶茶都倒掉了。 苏绩汇报完,没听苏明礼下达任何指示,也就不敢走,垂着手立在他那张辽阔如湖面的办公桌面前。 苏明礼拿起那只倒空了的茶盏,朝苏绩笑得很儒雅,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喝茶却要泡茶吗? 苏绩没说话,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那是因为我需要让那几个老家伙知道,我苏明礼同他们一样,也爱泡茶喝酒玩女人,因为只有和他们是同类,他们才愿意把生意分享出来,苏绩,只要装得像,就可以和真的一样。 苏绩点头称是,苏明礼却忽然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照片甩到桌前,他年近六十,保养却得当,脸上皱纹很少,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喜怒不露言表。 第一张照片上是一大块坍塌的房屋废墟,但其中一间房屋却还孤零地立于灰色中间,房屋外沿,一个男子正眉头紧锁地盯着镜头,第二张照片却是个车祸现场,一辆五菱面包车侧翻在地,面包车驾驶座的位置却有一大滩血汩汩流淌出,旁边货车的司机却神情自若,丝毫不见慌张,而这第叁张照片……苏绩没意识到自己的脸色已经凝重了起来。 苏明礼明白他已经知道了事态的严重性,只是神色淡淡地敲打了句,亡羊补牢,就还来得及,记住,只要秘密无人知晓,就可以当它不存在。 苏绩面露难堪,攥着那叁张照片出去了。 他一走出董事长办公室,嘴角便自然而然地露出了一点浅笑,有员工见他友善,立马就客气地同他打招呼,苏绩一一点头回应,得到他回应的员工心里美滋滋的,觉得果然不是个个富二代都跟常年占据微博榜首的那一位那么不务工作且狂妄自大的! 可一进总经理办公室,苏绩的笑便冷了下来,他走到窗口,拨通手机里的一个号码,电话接通后,他只听到对面麻将牌起落的声音,他怒意升起,冷笑道,赵公子好兴致,我这边都火烧眉毛了,你还玩国粹呢? 电话里陡然安静下来,看样子“赵公子”是走到外面去讲电话了,苏绩听他道了几声歉,语气已经是不耐烦的了,他直接打断了对方,给我个期限。 对方斟酌一番后给了个日子,苏绩不悦,让他再快些,对方又开始磨洋工,苏绩耐心耗尽,直接就挂了电话。 对方被挂了电话后,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后脑勺,对着熄灭的手机屏幕骂了句,他娘的!要不是老子在家里混不下去,还用得着看你脸色! 麻将馆里的人探出头催促他快进去,光头这才往地上吐了口痰,重新大摇大摆地进去包厢了。 脸色和刚才摸到的那副牌一样臭。 姜柳下了班回到家,难得听见客房里传来嬉笑声响。 玄关处有几双不属于何岚的女式皮鞋,都是LV香奈儿的大牌,姜柳要去厨房,路过客房时,噼里啪啦的麻将声从里面溅出来,她没理会,径直走向厨房。 厨房桌台上也是难得地放着一盒还剩一半的披萨,看样子是她们刚才饿了吃剩的,她从厨房拿了瓶酸奶,就着酸奶吃了两块披萨后才回自己房间。 可进房间没一会,她就大力地甩开房门,一脸烦躁地站在客房门口,不是说了别动我的东西吗? 客房里正打得热火朝天,何岚刚摸了张幺鸡,正愁着呢,一见她面目不善地堵在门口,当下就来气了,谁动你的东西了!我打了一下午牌连屁股都没挪一下! 姜柳见她不信,气得直接跑回房间,从里面拿了一瓶香水过来,这香水是我买了要送人的,你把包装都拆了我还怎么送?! 姜柳没说谎,那香水是她要送给副班老师的,为的是填补心虚,虽说加微信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是陈暗,但她在无形之中,已经替他承担被人“怪罪”的责任,再加上副班老师生日也快到了,正好借着生日的由头,送她这份小礼物。 可何岚也没说谎,她整个下午的确都是在客房度过的,就连点的披萨外卖,都是离门口最近的那个小姐妹去门口拿的,那瓶香水……其实是她昨天就用过的。 她昨天进姜柳房间想借个卸妆水,一看桌台上有瓶新香水,正好是她前段时间想买的那个牌子,何岚她连苏绩借给姜柳的迈巴赫钥匙都敢拿,借她的香水喷一下怎么了? 况且姜柳昨晚没发作,现在却当着她小姐妹的面给她难堪,这不是成心和她作对嘛! 何岚麻将瘾犯了,麻将技术却还是那么烂,她把手里的牌哗啦一下全推翻了,站起来和姜柳对峙,不就几百块钱的东西吗?我这个月又不是没给你钱,你拿着我的钱再去买瓶新的送人不就好了? 姜柳冷哼一声,指出她语句里的语病错误,你确定,每个月打到我账上的钱是你给我的而不是苏绩? 何岚欠下一屁股赌债在好友圈里是众所皆知的事,甚至有传言说她要把姜山海的姜家小厨卖掉抵债,但后来不知怎的,他们两口子不仅还清了债,买下了这套地段不错的新房,甚至连姜家小厨的生意都比以往更好。 有谣言说是何岚卖女求荣,把自家这个刚成年的,青春靓丽的女儿抵给了某个老总的儿子,起因只是那老总中午爱吃姜家小厨的菜,有次姜家小厨人手不够,姜柳被姜山海叫去附近的大楼送餐,结果就被那老总看上,说要她当自己儿媳妇…… 但何岚要面子,无论这件事的内情如何,与小姐妹的交情怎样,也从不肯在外人面前提起自己的家事,久而久之,也就没人再去问了,但现在,桌上几个富太都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都不约而同地竖起了耳朵,想要一探八卦的究竟。 何岚心急如焚,见姜柳还欲往下说,连忙出声结束了这场心血来潮的牌局,她好声好气地送走了几位颇有怨言的姐妹,见叁人都离开后,她才重重地关上门,脸色和刚才摸到的那副牌一样臭。 她背倚靠在门上,一副无所谓的傲慢姿态,姜柳,你翅膀硬了是不是? 反正物件嘛,价高者得。 姜柳知道自己刚才那一下踩到何岚痛点了,她恨自己的无能,更恨别人当众拆穿自己粉饰已久后的无能。 但姜柳不想跟她吵,何岚未经她允许动了她的东西,她当然要捍卫自己的权利,但她刚才已经抗争过了,再吵下去只会两败俱伤。 可何岚被挑起了怒火,当然不会就此放过她。 何岚拦住姜柳,不让她回房,她态度不好的时候语气更尖锐,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姜柳面无表情,字面意思。 何岚反唇相讥,你没拿我的钱? 姜柳见她硬要掰扯,也动真格了,她毫不掩饰自己语气里的轻蔑,苏绩的钱,也算你的钱? 何岚说,没有我,你能被苏绩父子看上? 谣言说得没错,何岚确实欠了债,苏明礼也确实喜欢吃姜家小厨的菜,但姜柳之所以能被苏明礼看上,是因为何岚故意带着姜柳去苏氏集团送餐,她本意只是想搭上苏明礼这个人,看能不能“说服”他“投资”姜家小厨,带着姜柳也只是想要是“投资计划”不成,就抱着姜柳哭诉卖惨,可没想到她刚说完此行的目的,就见苏明礼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也不回应,直到姜柳扯了扯何岚的衣袖示意要走,何岚知道对方已经看破了自己那点拙劣的小伎俩,正满脸沮丧地起身告辞,却见苏明礼把注意力放到了一旁的姜柳身上,他看着姜柳,话却是对着何岚问的,小姑娘今年多大了? 何岚怕姜柳说错话,抢着替她回答,苏总,这是我和老姜的独生女……已经十八了。 姜柳诧异于何岚竟然撒了谎,她不满地喊了声,妈…… 立马就被何岚拉住手臂往苏明礼面前推,但苏明礼听到这个答案似乎有些失望,“哦”了声后便没有了下文,何岚以为自己会错意,也只好带着姜柳回去了。 眼看着计划泡汤,何岚便四处给姜柳物色有钱的公子哥,但就算少女是块白璧,只要稍微一打听,也知道这块白璧微瑕,何岚就是这上面的瑕疵。 没想到这个时候,她却意外地接到了苏明礼的电话,面对苏明礼委婉的暗示,她欣喜若狂,也不想想这种好事为什么会落到自己头上,只恨不得立马就把姜柳塞给苏绩,而一向都让她拿主意的姜山海,却难得反抗了一次,他把女儿偷偷地“送”到檀山妹妹家,想扭转越来越失控的局面,只不过后来何岚拿姜家小厨要挟他,再加上何岚每天给他吹枕边风,他没法,只好又亲自去檀山把姜柳接回来…… 姜柳永远都忘不了,她离开淮海前一天晚上,听到何岚歇斯底里地冲姜山海吼道,嫁给苏绩一辈子吃香的喝辣的有什么不好?别说是年长几岁的苏绩了,哪怕是嫁给苏明礼,也比她跟着我们喝西北风强,你自己没本事已经拖垮了我,难不成要让姜柳也和我一样,嫁个没钱没势没本事的! 从那个时候,姜柳就知道,自己在何岚眼里,只是一件可以随时抛售的物件,她不在乎买家是谁,也不在乎对方把她买回去后会对她做些什么,她只在意对方出的价钱,反正物件嘛,价高者得。 就像现在这样,面对姜柳无声却强烈的控诉,何岚却言之凿凿地给她洗脑,苏绩有什么不好?她想到上次姜柳带给她的震撼,有一瞬的尴尬,但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了下去,你别以为他那方面不行就是坏事,你知道像他们这种有钱人,结了婚后会有多少二奶小叁的冒出来跟你抢财产,他那里不行,正好断了这些花花肠子,这不挺好? 何岚自以为已经掏心掏肺的在为女儿打算,但后者却只是越听越心寒,直到她最后一句语毕,姜柳才真正明白过来,叁观不在一个频道的人,怎么可能沟通得了? 姜柳一把推开她,进房间前还是没咽下这口气,她近乎恶毒地对身后人说道,既然你觉得那么好,你怎么不去勾引苏明礼?或者我把苏绩让给你也行,反正他硬不起来,就能老老实实和你在一起了不是? 话刚落,何岚扑上来想收拾这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女,但姜柳速度更快,砰一声就关上房门扣了锁,只留何岚一人在门外骂咧着。 可是,没人愿意给她一个家啊! 何岚也是个暴脾气,只是攀上苏家这块金砖后,怕别人说她不上道,于是开始做美容保养脸,开始收敛一点臭脾气。 但狗改不了吃屎,今天接二连叁地被姜柳踩中了雷区,她开始爆炸,在姜柳房门外把她从小到大的“罪状”都痛诉了一遍。 她这种行为,在姜柳看来无异于是“狗急跳墙”,但何岚要是狗,她身上也摘不掉狗的属性,谁让何岚是她亲妈呢,何岚一直以来的“专横独断”,不也就是仗着这一点嘛。 姜柳关了门,却关不住门外的声响,她在房间里待不住,索性又打开门,顾自己下楼了。 姜柳漫无目的地在小区附近走,她步子不算慢,试图用生理上的劳累来抵消心理上的难过,但走着走着,一道黑色身影却小跑上来与她同行。 她看了对方一眼,不等她把拒绝的话说出口,他就慌忙解释道,这附近路宽环境好,我每天晚上都到这儿来跑几圈。 但谁都知道他这番欲盖弥彰的解释有多没说服力,路再宽环境再好,也犯不着他放着健身房的跑步机不用特地绕那么大一圈来帝景附近跑。 他见姜柳没拆穿自己,立马顺杆而上,说你没吃饭吧? 姜柳停下步子,刚才在何岚那积攒下来的怒气瞬间倾巢而出,我吃不吃饭和你有什么关系?陈暗,你搞清楚,是你先不要我的,是你和我说,我们不合适还是算了的,可你现在又是在干嘛?后悔了?后悔那会对我做得那么绝,所以现在想要来补偿?还是看我现在跟了个有钱的男人所以心里不平衡了?你看到楼上那套房子没?那套房子一百八十平,一平四万块,我未婚夫买这套房子送给我的时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的,你做得到吗?你有能力做到吗? 姜柳一口气说完,那团郁结不仅没散,反而在心口凝固得更硬了,压得她胸腔起伏,连呼吸都有些不畅。 汗珠从陈暗鬓角落下,他那双如雾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困惑一丝受伤,但他仍不肯把目光从姜柳躲闪的眼睛上移开,他只问了她两个问题,就让姜柳防御了六年的城墙轰然倒塌。 他说,我承认他送你的是一套昂贵的房子,可他能给你一个家吗?姜柳,你和他在一起,真的开心吗? 姜柳感到脸上僵硬的肌肉像遇到春天的冰湖,正在一块块地崩裂开来,她用了整整六年,在何岚姜山海的洗脑下才筑起的固若金汤的城墙,只被陈暗那么简单的两句话就攻破了。 原来那城墙只是纸糊的工程,原来城墙里的那个她也不过是只纸老虎,水漫金山,城墙坍塌,她一个人站在回忆的废墟里举目四望,她真的开心吗?她不想要那套昂贵的房子,也不想住进苏绩那套偌大的别墅里,可是,没人愿意给她一个家啊! 姜柳抹去眼眶奔涌而出的潮湿,她高高地仰着头,却也只能够到他的下巴,那一刻,她高傲蛮横得像是六年前的那个小公主,她语气倨傲地问他,那你现在能给我一个家吗?陈暗,你能吗? 今晚我不想回家了。 帝景对面是淮海江边,江水倒映着高楼灯火,像是水面上被泼了厚厚一层颜料油彩。 姜柳坐在步道专门设立的休息木凳上,她看着不远处流光溢彩的江面,不由地生出些许懊恼来。 她刚才冲陈暗发什么火呢?她明明知道,当初就算不是陈暗先提的分手,她也一定会被姜山海从檀山带走的,只不过他先提了,所以内疚的人就从她变成了他,这六年来,委屈当然有,不甘更是常驻心间,可唯一没有的,就是内疚。 因为她自认为她已经做到了她能力范围内的一切,陈暗不选她,是他的损失,她才不管他有没有什么苦衷呢。 正胡乱想着,陈暗就拿着一个盒饭和两瓶水匆匆过来了。 东西是在附近便利店买的,饭很热,菜都是姜柳以前喜欢吃的那几样,但她没什么胃口,只是拧开瓶盖喝了几口水。 陈暗见她面色缓和,便小心地在她旁边落座。 见她不说话,只是专注地望着夜晚粼粼的江水,也许是江边的风太温柔,容易让人卸下心防。陈暗望着她娟秀的侧脸弧度,竟不由地开口道,我到檀山读书的第一年,每个周末都跑去各个社区做宣教活动,只是想哪天会有双熟悉的手从我手里接过传单,问我要不要加个微信。 第二年我没有再报名参加社区活动,我改去给学生当家教,淮海的大部分中高档小区我都去过,只盼着能在某个楼梯口见到一张熟悉的脸。 第叁年我连家教都不去了,我们学校男生多女生少,平时会和其他学院有一些联谊活动,我从来都不去,但每次单身的舍友参加联谊回来,我都会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个叫“姜柳”的女生。 到了大学第四年,我开始忙实习忙考试,我想着我得留在檀山的交警队,因为没有找到我想见的人,我高考志愿填的目标院校就没有任何意义。 工作第一年,年轻交警轮岗次数最多,我几乎被调遍了淮海各个交警队,却从没在哪个路口见过你,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男人牵着女朋友的手过马路,那个女孩背影很像你,我很想那个人是你,好断了我这么多年的执念,可又不希望那个人是你,因为她身旁那个男人平凡普通,我觉得配不上你,好在那个女孩最后还是回头了……还好她不是你…… 如果说姜柳的六年,是被委屈和不甘支配的六年,是被苏绩的喜怒无常和何岚的爱慕虚荣所捆绑住的六年,那么陈暗的六年,就是被内疚和歉意紧紧压制的六年,是以姜柳为圆心,绕着这个圆心一轮又一轮不停寻找的六年。 那些从未对人启齿过的心思都坦白后,很快就被夜风给吹走了,只有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还在姜柳心河震荡,在那些辗转难眠的夜里,她不是没有想过,也许他真的考上了警校,毕业后会当个恪尽职守的警察,像颗树一样挺立在城市建设的一角。 可她没想到,当他真成了淮海道路旁的一颗树时,他却依然不忘去寻找那条河,那条岸边立着一颗柳树的小河。 可淮海不是檀山,淮海没有巷子里的桂花,只有满街树叶疏朗的梧桐,淮海也没有河,淮海只有江,只有一条“守护”在均价叁四万的“富人区地段”的江。 姜柳蓦地起身往前走,陈暗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惹得她又不高兴了,他赶忙拿起水追上她,怎么了? 姜柳脚步未停,也没理他,只是一直走一直走,陈暗就真的只是跟着她,她去哪,他就跟去哪。 直到她在一家连锁酒店门口站住,她侧过脸,眼里的落寞悲凉被一种崭新的情欲所代替,她笑得很有风情,不再是介于小女孩和女人之间的那种半生不熟的风情,是真正的,属于一个成熟女性的气韵。 她不知道自己在路灯下的笑有多勾人,她就这样勾着他,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喂,今晚我不想回家了。 哎呀,你都扯到我头发了。 陈暗开了一间大床房,刷了卡进房间后,陈暗站在门口,没进去。 姜柳没理会他的犹豫踌躇,刚才走路出了不少汗,她身上黏糊得很,直接就进卫生间洗澡去了。 她不觉得陈暗会反对她刚才那个提议,否则他就不会跟着她上来了,果然,等她洗完澡出来,陈暗已经从门口挪到茶几旁了,他听到声响紧张地瞧她一眼,随即便低下头去,似乎手机上任何一条无关紧要的新闻都比眼前这个朝思暮想的人要来得重要。 姜柳裹着浴巾开始吹头发,但刚插上电,她就哎呦一声,陈暗立马扔下手机赶过来,怎么了? 姜柳委屈道,手抽筋了。 陈暗无奈,接过她手里的吹风机帮她吹头发,姜柳的头发乌黑柔顺,发质好到几乎没有分叉,陈暗抚摸着她的头发,觉得有一片缀着星星的海水从手里滑过,还给他留下阵阵馨香,他心里有些躁动,不小心扯痛了她几撮发。 姜柳按住他的手,吹风机被迫停止工作,姜柳睨他眼,就那么紧张? 陈暗下意识否认,没……却有柔软的唇紧贴了上来,明明是果冻般清凉甜蜜的触感,却分明带着一种不容他抗拒的凶悍,她在他唇上粗暴地碾过一番后,又用舌尖抵开他的牙齿,她的舌头带着一股子蛮劲,横冲直撞地探了进去。 陈暗在她的猛烈攻势下几乎就要招架不住,也许是因为男女体力的差异,男人在床事上本该带着天生的优越性,但现在反过来,却是她先撩拨的他,她不在他身边时,他尚且还可以装作无欲无求,可她现在……陈暗双手扶住姜柳的腰,一下就把人带到了床上,她搂着他的脖子,娇嗔道,哎呀,你都扯到我头发了。 陈暗嘴上说着抱歉,但没收手,他紧紧地抱着她,像是要把这个人深深地嵌进自己怀里,又像是要把她揉碎在自己身下。 她吻得热烈粗暴,他只会比她更凶猛,笑话,在这种事情上,他怎么可能会被她掌握主动权,事关男人尊严,于是陈暗不停地摸她亲她咬她,只把两人都搞得气喘吁吁才肯松开一点力气。 姜柳见他下面已经支起帐篷,那一坨在灰色运动短裤前侧顶起了一个弧度,是谁说的,男人的灰色运动裤就和女人的黑丝一样,容易勾起异性的生理欲望。 姜柳咽了下口水,只希望自己等下争气点,不要像上次那样只是看了眼照片,就流了鼻血。 她手摸上他的,引得后者不由地低哼了一声,不知是被她摸痛了还是摸爽了抑或是两者兼有。 她隔着运动短裤,轻捏了两把后,手指又绕着龟头打转,那种想要又要不到,想到又到不了的感觉弄得陈暗不上不下的。 她的手却仍是不安分,扯下他的裤头就直接往里伸,眼看着就要扯下那条黑色内裤了,陈暗却突然出手按住了她。 怎么了?她嗓音也是被情欲浸泡过的。 陈暗见她眼含春色,眼角挂一点慵懒的媚态,便忍不住又亲了亲她阖上的眼皮,他忍得辛苦,但还是把整个自己从她身上撑起,他坐了起来,空调风凉,他又往她几近赤裸的身上扯了点被子。 做完这些后,他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刚才的柔情还在他脸上挂着呢,故而他的语气是装出来的严肃,姜柳,你真的确定吗? 做爱,爱才是那簇点燃彼此身体的火苗。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认真,但眼睛里也是真的困惑,陈暗试图用他直男式的思维去揣测姜柳的心思,但女人心瞬息万变,他知道他答应要和她做的这件事,是对他百利无一害的,可肉体的欢愉没法消弭内里的空虚,他想要得到的不仅仅是她这个人。 姜柳不想撒谎,之所以会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确实是她一时冲动了,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从来就没有一时冲动这一说法,一时冲动的背后,一定是反反复复无数次的拉扯徘徊挣扎,现在这一情景,不过是她这六年来无数个梦的现实映照罢了。 可她多骄傲啊,她表面上一副对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她见陈暗质问自己,却不言不语,顾自己穿好衣服就要走。 陈暗不肯,从她背后紧紧地抱住她,他把脸埋进她的脖颈,一个劲地说我错了,他在抱住她的那一刻才知道自己刚才错了,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她这个人没错,但她若是真的不想给他这颗心,那留住她的人也是好的。 陈暗怕她去意已决,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不要了,他双臂箍着她,语无伦次,我给你一个家!姜柳,你信我,我真的会给你一个家!公务员的工资不高,但公积金不算少,够还房子的房贷了,首付也许有些吃力,但不要紧,我去年一整年的工资加上大学四年拿到的奖学金和兼职费多少能凑一点……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再想想别的办法,也许我买不起均价四万的房子,也不能让你在一百八十平的四居室里活动自如,但我会努力,我会努力让你重新开心起来,你不喜欢说话不要紧,以后我多说点就好,你累了想停下来休息也没关系,你看我现在练得那么强壮,要是以后天真塌下来了,我可以帮你顶着,还有啊,你以前不是说老师和公务员最配嘛,只要你愿意回头,就能在幼儿园前面那个路口看到我站着指挥交通……姜柳,你愿意吗? 姜柳感到脖颈处温温热热的,是陈暗的眼泪润湿了她的肌肤,她握上他的手,在他逐渐松开的禁锢范围内转身,然后踮起脚尖吻上他冰冷颤抖的唇。 姜柳没有用口头“愿意”,她用她小火苗般的舌头、用她饥渴的手和藤蔓般缠绕的腿来回答他刚才那个问题。 做爱,爱才是那簇点燃彼此身体的火苗。 姜柳听到内心深处传出来的渴望——陈暗,要我,求你,要我。 她着了迷一般吻他薄凉的唇,吻他高挺的鼻梁和大雾弥漫的眼,她的吻从上往下,从他微微凸起的喉结吻到他硬邦邦的胸肌,他的胸肌可真硬啊,可是她舌头舔咬着的那两点还是那么软,她拿舌尖一拉一扯,他就闷哼出声爽得受不了。 她还不满足,她一边亲她觊觎已久的八块腹肌,一边又摸进他的裤头里面去寻那欲望之源,她指尖带点咸腥的濡湿,却故意坏心眼地咬着那根手指,啧啧喟叹道,难为陈警官憋那么久了…… 陈暗受不了她这副妖精模样,一边扒拉掉她的衣裳一边把她放倒在床上,脱她内裤的时候,他才发现她那处早已水流成源,他手指勾着那条黏糊糊的内裤,笑她,姜老师难不成真是水做的? 姜柳本来就难受,被他这么一勾,起了反应后更湿了,她恨得咬牙,别磨叽,要干就快点! 陈暗无视她和从前如出一辙的暴脾气,只当她是憋不住了,恨不得让他快些上她,他得了允许,从桌上拿了个套戴好后就要进去。 但他刚进了个头就觉得有些紧,她下面水是不少,但……但大概是六年没做了,他还是有些不太适应,他见她也是一副不是很舒服的样子,正想扶着先退出去,想等再湿点再进去,可她却像是猜到了他的想法一样,硬是按住他的手不肯让他出来。 他骑虎难下,手背上青筋暴起,仍是好脾气劝她,我怕你受不住…… 姜柳却扶着他的手,仍是那样固执地盯着他,他没法,眼一闭心一狠,一下就入了半根,然后压着她一下下地耸动起来。 姜柳半是痛楚半是满足地承受着,她掐着他的手臂,在他越来越快的节奏中逐渐迷失了自己,她像是在一片雾气中行走,因为找不到出口,所以只能跟从身体本能,这一段路,从柳暗花明走到回头是岸,她用了整整六年。 这截干枯了整整六年的柳树,终于在这个夜晚,汲取了足以覆盖一整条小河的水源。 这么多次都还没让你满足? 姜柳醒来的时候,天光初亮,身旁人却已不在。 她腰背酸痛下身酸胀,却被陌生的环境提了个醒,立马就去拿床头柜上的手机,还好,六点二十,离上班还有整一个小时。 她下了床,快速地收拾完自己后,正要给陈暗发个微信说她先走了,房门就适时地开了,陈暗提着一袋早点进来了。 他像是没想到姜柳会那么早醒,见她要走,便堵在门口,让她先吃早饭。 昨晚折腾得太久,她要是还不肯吃早饭……他怕她会低血糖,姜柳无奈,坐在茶几旁乖乖喝了几口粥,陈暗见她吃得少,又递上来一个剥了壳的水煮蛋,她正要反抗,他立马和她打着商量,把鸡蛋吃了,我再送你去上班。 姜柳小脾气上来,起了坏心思,她故意把那颗蛋放到自己唇畔,却没有咬下去,她使坏地看着他,可是人家昨晚已经吃过了啊! 陈暗没吃蛋,却像被噎住,继而没好气道,爱吃不吃,走了,送你上班。 姜柳本想再和他斗几句嘴,但见他起身往外走,连忙把那个蛋塞进嘴里就跟着出去了,所以她也没看到他起身时唇畔勾起的那个笑。 陈暗在酒店门口拦了辆出租,两人坐在出租车后座,竟一时无语,明明昨晚刚做过那么亲密的事,眼下却生出些陌生之感来。 陈暗没话找话,轻咳一声,你这周末休息吗? 姜柳怼他,国家现在出了新政策不让老师双休? 陈暗也不想再和她打太极了,直接问她,那你这周末有空吗? 姜柳笑了,朝他伸了叁个手指,她凑近他低声道,陈警官体力不赖啊,这么多次都还没让你满足? 司机师傅正专心地开着车,压根就没关注后面的动静,但陈暗还是红了耳朵,他捏住她竖起的那叁根指头,别闹,我说正经的呢。 姜柳被他握住手,也没挣脱开,他掌心很热,看样子是真不经调戏啊! 幼儿园到了,姜柳直到下车,也没告诉陈暗她到底答不答应和他约会,陈暗见她匆匆进园,连一次回头都吝啬给他,一时没掩住脸上失落,他今天调休,如果她愿意,他可以来接她吃晚饭。 但她没搭理他,他给师傅报了个地址,出租车掉头,往他说的地方去。 陈暗体力好,但也经不住昨天那叁次和一夜未眠,昨晚他帮姜柳清理干净身体后,后者终于撑不住沉沉睡去,他舍不得睡,就借着那点从窗帘角漏进来的月光,一遍又一遍地临摹着她的睡颜。 他的手拂过她紧闭的眼,如果不是这双眼时不时淌出的厌倦和疲态,他也许就真的信了她那套幸福谎言,他不明白,从前那么明媚如光的一个人,如今怎么会对世事如此厌倦? 他手指轻点她挺翘的鼻,刚才做完后,她就是拿这处高耸轻轻地蹭着他的脖颈,弄得他刚停歇下来的身体又隐隐起了感觉。 他指尖往下,最后停落到她津润饱满的唇上,就是这两片柔软,哄得他从檀山来到了淮海,哄得他穿上那一身警服,还哄得自己这颗心除了忠于她之外,还有了更应该忠诚的信仰。 陈暗想着想着,不由地笑出声来,满眼的柔情几乎都要溢出来,但到底目的地后,他眼里的柔软在顷刻间褪去,沉默和凌厉的气质从他身上散发出来。 阿伯,这个人你认识吗? 出租车将陈暗放下后,瞬间便绝尘而去,似乎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多待。 陈暗站在那片早已被夷为平地的废墟前,不由地出了神,那栋叁层的小平房就屹立在这片灰色中间,平房灰扑扑的,却是这片废墟间唯一的一抹亮色,它奇诡突兀,像是这块平地上多出来的一只器官,以至于有人恨不得将它连根斩去。 陈暗走到平房前,敲了两下门后,门开了,露出一张惊慌的脸,但见到陈暗后,那脸上的惊慌转疑惑,直到他脸上的皱纹一条条都舒展开来,陈暗便知道他已经认出自己来了。 陈警官,你别怪我,实在是前段时间来家里的人太多,我总得防着点不是? 陆水志将陈暗领到屋里,正要为他去泡杯茶,陈暗却喊住了他。 阿伯,前些日子来家里“拜访”的都有哪些人?都和拆迁这事有关吗? 陆水志叹口气,见陈暗不要他泡茶,便为他倒了杯开水,他刚舒展开的皱纹又紧巴巴地拧在一块了,都是苏氏派来的人,先是拆迁办主任村主任,见他们都劝不动后,又叫了一群混混来闹事,那群混混整天堵在家门口,啥也不做,就是围着房子转悠,我老伴胆小,都不敢出门,别人也不敢进来找我们。 没报警吗? 我儿子报过好几次警,但警察过来赶走混混后,没过一会他们又回来了,警察也没办法,说他们喜欢在哪是他们的自由,没犯啥事他们也不好强制处理。 陈暗握着那只茶杯,凝眉思索着,陆水志也不想打扰他,但他憋了几次都没憋住,还是忍不住问陈暗,陈警官,是不是我儿子那事有啥进展了,如果有什么需要我们配合的……我老伴病了,下不了床,但只要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一定全力配合你们! 陆水志目光炯炯,像一束束金色光线破开浑浊的水面,露出湖底透亮澄澈的鹅卵石来,陈暗没法在这样的目光下说谎,他没看老人的眼睛,只是又问了些与陆勇、与苏氏相关的问题后便要起身告辞。 临走前,陆水志忽然一拍脑门,让陈暗等他一会,随后便匆匆地进了里屋,等他从屋里出来后,手里已多了只旧的手机。 这是陆勇的手机,车祸发生时那手机被压到他身下了,没想到人没了,手机却还好好的,陈警官,这手机你带走吧,放在你那总比放在我这有用。 陈暗接过手机,手机没设密,他先是查看了通讯录和短消息,陆勇的联系人不多,短信回复更是寥寥无几,但相册里的几张照片却引起了陈暗的注意。 他指着其中一张照片问陆水志,阿伯,这个人你认识吗? 陆水志眯起眼,情绪上立马起了波动,是他,他就是那帮小混混的头儿,我听那几个小混子都叫他赵…… 正说着,一阵“梆梆”的拍门声就打断了他的话,陈暗与陆水志对视了一眼,后者正要前去开门,却被陈暗拦在了身后,陈暗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动,自己却径直走向了门口。 咱俩可真是有缘啊,陈少爷。 拍门声不停,就在门外的人没了耐心将要踹门而入时,陈暗拉开门,那人重心不稳,踉跄着进了屋。 刚才照片上的光头与眼前这个跌进门的光头重迭在了一起,光头体型偏瘦,脸上坑坑洼洼的地方泛着油光,是满脸青春痘曾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 他稳住身后,很快便收起了那一瞬的狼狈,他本就长得不善,眼下更是面色阴沉地走向陈暗。 咱俩可真是有缘啊,陈少爷。 发型变了,体型瘦了,年龄也在长,甚至连身处的地方也不一样了,但赵诚语气里的贱兮兮还是和多年前一样,因为那是一个人骨子里长着的劣根性,无论外在环境如何,都改不了他根子里已经烂掉的事实。 陈暗脸上有过意外,但他一见赵诚身后跟着的几个混混,竟然觉得有些可笑,可他也不是六年前任人欺负了还隐忍不发的少年,陈暗颔首,算是打过了招呼,他淡淡道,你出来了? 没想到这句在别人听来再普通不过的寒暄,却在顷刻间引爆了炸弹,赵诚腾地燃起一股火,他往地上愤恨地吐了口痰,其实喉咙里并没有脏东西,只是这吐痰的动作类似于某种形式,一种试图用外在的粗鲁来震慑住别人的心虚表现。 老子早出来了!你他妈真以为里面那叁年能困住老子?老子告诉你,老子好得很!里面一帮兄弟都照顾老子!老子出来了还能带着一帮兄弟混!老子爹是校长,身后靠山是苏氏,你呢?你除了一个当婊子的妈和一份赚不了多少钱的破工作,你他妈哪一点比得上…… 一记重拳狠狠地砸在赵诚的鼻子上,他被这一拳打得猝不及防,啊呜一声倒退了两步,陈暗却扣住他的肩,挥起拳头对准了他的下巴,攥紧的拳头捶在赵诚的下巴上,明明是肉对骨头,陈暗手红了却仍不愿松手,赵诚骨头都痛了却只是乱叫嚣着,他娘的,还不快拦住他! 但他身后几个混混和他一样,不过是空有气势,这点气势平常吓唬吓唬目不识丁的老百姓还行,但真碰上有身手有势力的,也就怂了。 赵诚的骂咧声顺着鼻血一块流下来,但鼻血流得越多,他的叫嚷就越轻,监狱叁年里面的大哥确实照顾他,只不过这照顾也是要用他的身体还的,他趴在那帮老东西身下叁年,出来后又抽烟喝酒打架,身体早坏掉了,所以才从一个胖子变成了一个瘦子,所以才要故意剃成光头来掩住自己的虚弱。 赵诚被混混们扶走了,走前还不忘跟陈暗放狠话,这回他不肯骂陈冬燕了,他怕再多骂一句陈暗真的会直接打死他,但他咽不下的,何止是今天被打的这口气,他他妈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不过就是亲了摸了那小婊子几把,怎么就被关进去卖了叁年屁股呢! 陈暗不出现在他面前还好,既然出现了,他不和他斗个你死我活,他还不如在监狱里就被那帮老家伙打死插死算了! 赵诚指着陈暗,警察了不起?陈暗,以后你就会知道,你得罪错了人! 陈暗把门打到最大,他眼底有些红,仍可见里面余怒未消,但被他竭力按捺住,他看都不看赵诚一眼,直接冲屋外吼道,滚! 就那么想嫁给我? 淮海江畔风景最好的一块地段,被圈成了一片别墅区,其中一栋便是苏家府邸。 周六这天晚上,苏明礼在自家别墅宴请宾客,挂的是他六十岁大寿的名号。 晚宴当天,姜柳一袭黑色长裙从宾利车上款款而下,为她打开车门的却不是司机,而是苏氏少东家、她的未婚夫苏绩,姜柳提起裙摆一角,生怕苏绩送的那双镶钻细高跟会不小心踩到裙角。 但苏绩却拉开她的手,笑着在她耳畔提醒她道,设计师说这条裙的波浪裙摆才是亮点,你手一拎,就盖住了裙子的风光了。 姜柳很想回怼,要是不拎着,恐怕等下所有人不仅能看到裙子风光,还能看到你未婚妻的裙下风光。 但她当然不会顶嘴,她挽住苏绩的手,恰到好处的笑容匹配着无懈可击的妆容,通常这种场合下,她只要扮演出一副乖巧温顺不多话的模样就好,如果清亮的眼眸里再流露出点被忽然关注后的慌张就更好了,因为那才是被瞎了眼的王子爱慕着的灰姑娘所具备的外在标配。 苏氏建筑董事长的生日晚宴,到场的非富即贵,苏绩端着一杯红酒,带着姜柳一个接一个地应酬。 席间有人调侃苏绩和姜柳郎才女貌,又问苏绩是不是快要好事将近。 姜柳前一秒还笑意吟吟的,听到这话后,眼里流露出的慌张竟不似作假,但好歹也是见过场面的,她很好地掩饰住了那一瞬的慌乱,只是唇畔的笑却收敛了些弧度。 她挽着苏绩的手心贴在他衬衫外侧,竟开始泌出微微薄汗,等他回答的远不止那位宾客。 未曾想苏绩只是侧头看了姜柳一眼,随后朝那贵客举了举酒杯,您放心,要是有好事,我第一个就通知您,您只要记得提前准备好红包就行。 那位宾客也不介意他这个似答非答的回复,大家都是走个过场,说几句场面话罢了,两人举杯碰了酒,场面又恢复到了那种相安无事的平衡。 姜柳垂下眼,扑通乱跳的心脏逐渐趋于平静。 苏绩酒杯空了,朝那宾客说了句“抱歉”便去酒水台换新的酒杯,姜柳跟在他身旁,苏绩见她脸色有些发白,便停下来,温柔地为她将脸颊旁侧的碎发别到耳后,他凑近她,耳畔感受到的热气让姜柳皱了下眉。 怎么不高兴了?就那么想嫁给我? 姜柳正要反驳,却见周遭都安静了下来,原来是宴会的主角从二楼楼梯口下来了。 苏明礼一身唐装,精神矍铄,哪怕步履较之年轻人缓慢了些,但眼睛里的冷漠和精明还是丝毫未减,明明他才是整场晚宴的主角,但众人的焦点却都放在了他身侧的年轻女伴身上。 棕色大波浪乖张暴戾地披散在裸露后背上,含情美目在卷翘睫毛下扑闪着,女人一袭红色低胸长裙,饱满胸部和白皙美腿在红色纱布的掩映下更显风情,她高高地仰着纤细脖颈,倨傲的眼尾扫过台下,轻得像只是蝴蝶掠动了几下翅膀,身姿曼妙多情但眼底却毫无情意,直到那双眼扑闪到了姜柳脸上,她才轻扯嘴角,唇畔轻轻地吐出两个字来。 谁都没有留意到她红唇轻启,只有姜柳看到她嘴唇里吐出来的那两个字是——贱人! 都是卖的,只不过一个卖老子一个卖儿子。 苏明礼不痛不痒地讲了几句官方的致谢术语后,侍者上菜,酒宴正式开始了。 你想多了。 姜柳为自己刚才那一举动正了名,然后把目光从正在交际的女人身上收回。 她有些胸闷气短,苏绩特地为她定制的长裙衬得她体态纤长,却无人知晓这裙子其实并不符合她的尺码,苏绩只看到裙子在她身上所展示出来的效果,却因为从未近过她的身,所以不知道胸前那块刻意收紧的布料勒得她难受,这种不舒服在看到那个女人后尤其明显,她深吸一口气,放下酒杯后便想出去透口气。 别墅花园里绿荫萦绕,树枝上挂着的小灯盏柔和而不黯淡地照着假水池塘里的锦鲤,姜柳也不管会不会弄脏衣裳,将上半身倚在木栏杆上观赏着池中游鱼。 锦鲤很美,有着雪白肌肤和深宝石红红斑纹,据说这是苏明礼花了大价钱从国外“请”回来的,但那么昂贵的锦鲤,终其一生,却都要被困在这处弹丸之地了。 姜柳这么一想,便又失了兴致,花园里空气是很新鲜,但动物园里的人造氧气浓度再高,也比不上大草原上的蓝天白云。 她不想待在这,但知道自己出来够久的了,要是再不进去,等下一定会有人来“请”她回去。 但没想到已经有人先一步出来寻她了。 她看到银色细高跟撑起一截妖娆细软的腰肢扭过来了,姜柳双臂环抱于胸前,这个动作只会让她的胸部被勒得更紧,但她没工夫理会此刻生理上所遭受的痛苦,只是一脸冷漠地看着来人。 女人像是毫不在意姜柳此刻所表现出来的防备,她甚至离她很近,近得那阵浓烈香水味蛮横无理地往姜柳鼻腔里蹿。 女人明明看到姜柳手里是空的,却故意朝她举了举自己手里捏着的那只酒杯,但她只肯轻抿两口,沾染了酒红液体的红唇在夜色中带了抹奇诡的艳丽。 姜柳……还真是你? 香醇酒气扑到姜柳脸上,她厌恶地皱眉,刚才倚靠着的木栏杆此刻却成了桎梏,她没法后退,只好不悦地看着来人,嘴上也不肯输,我也没想到,你会搭上苏氏老总这条船。 从前风浪太大,如今我只想背靠大船,安全到岸。 你要是真想安稳过日子,出来后就该找个老实人嫁了,给苏明礼做女人?生了孩子还得跟他儿子争家产! 怎么,你怕我母凭子贵,影响到你苏家少奶奶的地位了? 倪韵蓝像是不觉得她那些话对她造成什么冒犯,但她眼波流转,语气有点邪,可我分明记得,你当年要死要活非要在一起的那个人,是叫“陈暗”啊! 姜柳本来还要和她多争论几句,但一提及陈暗,瞬间就冷下脸,她绕开倪韵蓝要走,对方却拦住她,那只芊芊玉臂对姜柳压根就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威胁力,但让她停住的,却是她接下来的话。 姜柳,都是卖的,只不过一个卖老子一个卖儿子,你凭什么还要装出一副比我高一等的样子来? 话说完,倪韵蓝便将酒杯里剩下那点酒都倒在了姜柳的裙子上,酒红液体很会伪装,一碰上黑色便四散开去,除了腿心感受到的那点凉意外,外人几乎看不出裙子被人弄脏了。 以前是我太蠢,被你们抓到了把柄,可是现在,谁又会相信苏明礼身旁的女人,会在他生日宴上故意为难他儿子的未婚妻呢? 姜柳,来日方长,能不能平安到岸,可不是你说了算。 脏了,还不如不要了。 晚宴结束后,苏明礼让苏绩送姜柳回家。 倪韵蓝虚虚地挽着苏明礼的手臂,同他一起站在别墅门口送客,她顺着苏明礼的意思,嘱咐苏绩照顾好姜柳,俨然一副长辈叮嘱小辈的姿态。 苏绩面上闪过不悦,但他见苏明礼没表态,像是已经默许了他这位“后妈”的身份,便也没有直接拂她的面子。 姜柳和苏明礼礼貌道别后,便坐进了宾利后座,高档轿车很快就驶离了别墅区,往帝景小区开去。 见宾利已经没了影,倪韵蓝收回自己复杂的目光,但语气仍泛着酸,这姜柳也是好福气,整天板着张脸,跟谁欠了她钱一样,也就我们苏绩吃她这套,要是换做…… 倪韵蓝察觉到身边人忽然停了下来,咬着嘴唇不说了,苏明礼捏起她的下巴,看着那张娇艳的脸由白转红,他年纪虽大,但手劲不小,看着倪韵蓝的眼神像在看一只快要被他玩死的宠物。 我们家的事,也轮得到你说话? 他手上使了劲,像是要把手里那块骨头给捏碎,倪韵蓝想要维持的最后那点面子在他阴狠的眼神下分崩离析,她痛楚地摇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下来,似朵风中摇曳的花。 苏明礼见她求饶,这才放开了她,他未发一言,只是欣赏她大口喘气的狼狈姿态。 良久,他看够了,才抬步往里走,刚走到门口,手臂处便不依不饶地缠上来一只纤细胳膊,倪韵蓝眼眶泛红,语气却依然如情人般娇嗔道,人家错了嘛,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另一边,宾利开到半路,闭眼倚在车靠背上的苏绩忽然问姜柳,刚才在院子里,她都和你聊什么了? 姜柳心一颤,但一想到她和倪韵蓝说话的时候,周遭确实是没有人的,便稍微放了心。 她没泄露出内里的紧张,装作无意道,没什么,就是随便聊了几句。 见苏绩没说话,姜柳又硬着头皮补了句,她问我工作忙不忙,辛不辛苦之类的…… 谁料苏绩忽然笑出声,他的手扯起姜柳的裙摆一角,甚至还拿到鼻尖嗅了嗅,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姜柳,随便聊了几句,她就泼你一身红酒?姜柳,你这说谎的本事还真是越来越烂了啊! 姜柳被他拆穿,不说话了,她仍由他玩弄着自己的裙摆,无所谓,反正他又不会对她造成什么身体上的伤害,哪怕她赤身裸体站在他面前,想必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不过就是被阴阳怪气地内涵几句,她怕什么? 见姜柳不理他,苏绩又觉得好没意思,他撕开她那块被红酒浸润的裙子布料,在姜柳怒而不发的神情中把那块薄如轻纱的布料扔在脚下,他语气玩味,脏了,还不如不要了。 姜柳索性扭过脸去,没再理他。 就这样到了小区门口,姜柳刚要下车,却忽然顿住,她瘦削的后背忽然绷得紧紧的,苏绩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在紧张,于是他顺着窗外看出去。 然后他看到了一个男人,一个高挑精壮的男人正站在前面不远处望着车子的方向。 苏绩心里忽然欢呼了一声,他前倾着半个身子,帮姜柳打开车门,甚至还关切地提醒了句,快下车吧,天太黑了,我送你上楼。 看来我头上这顶绿帽,戴得不牢固啊。 车门被打开,陈暗看到一双镶钻了的细高跟着了地,细碎的钻很闪,但陈暗只关心她鞋跟那么细,走起路来会不会崴了脚。 他正要上前,却见车里又下来一个男人,男人西装革履,长相斯文,从陈暗那个角度看过去,两人般配极了。 他脚步顿了顿,见姜柳迟疑着没走过来,仍是跨步向前朝他们走了过去。 陈暗在姜柳面前站住,灼灼目光落在她身上便不肯再往别的地方去了,姜柳自知躲不过去,喝多了酒的喉咙有些涩,你怎么来了? 陈暗却是盯着她那块破碎的裙子下摆,反问她,裙子怎么回事? 长裙被扯坏了一角,不规则的黑色更是衬得姜柳小腿晶莹光滑,但陈暗无暇于此,他怕姜柳受了委屈,因为急语气便下意识凶了起来,我问你,你裙子怎么了? 姜柳被他一吼,脸上也挂不住了,她瞪了他一眼,那一眼的讯息不言而喻,像是在质问他:大晚上的,你来这里发什么疯? 姜柳拎起拖沓的裙摆,想要绕过他往前走,十月的夜晚有些许的凉意,姜柳裙子是露肩的款式,在风里站了会,小腹处便传来些许胀痛,陈暗见她苍白的面色,只好败下阵来,把身上那件军绿色衬衫外套脱下来披在姜柳身上。 一直充当隐形人的苏绩观赏这幕戏许久,这会终于站不住了,他把姜柳身上那件衬衫拿下来还给陈暗,然后搂过姜柳裸露在外的肩,他的手很凉,摸上姜柳肌肤时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苏绩浑然不觉姜柳的不适,他朝陈暗扬了扬下巴,笑道,谢谢你关心我未婚妻,但我想她应该不需要你的衣服。 陈暗见姜柳不反驳,攥着衣服的那只手青筋暴起,他隐忍片刻后,终是受不了这份屈辱转身走了。 苏绩见他离开,立马就把手从姜柳肩头撤回,似乎她那白皙滑腻的肌肤带了腐蚀性的毒液,再多搂一会就会将他的手臂侵蚀。 啧,看来我头上这顶绿帽,戴得不牢固啊,只是被风这么一吹,就……话没完,一股大力便将毫无防备的苏绩推向了一旁。 陈暗把姜柳往怀里一拉,他低头,看她冻得泛白的唇,便朝苏绩怒道,她生理期你不知道? 姜柳被陈暗拿衣服裹着,确实是觉得好受了点,她本想从他怀里出来,但奈何陈暗力气大,容不得她有半分拒绝。 苏绩被陈暗猛力一推,差点磕到车上,车内司机刚要出来护主,却被苏绩伸手拦住,他索性倚靠在车身上,拍了拍刚才被陈暗碰到的那只手臂,但那姿态却似情人抚摸,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小柳,看来还得你亲口告诉他,你冷不冷?需不需要他的衣服?还有,你生理期来没来,我这个未婚夫都不知道……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你那根东西硬不硬得起来你自己他妈不清楚吗 风有些凉,但陈暗怀里很暖,硬邦邦的肌肉非但没有硌得姜柳疼,反而还给了她十足的安全感,连带着小腹处的疼痛都可以得到缓解。 但苏绩的逼问一句句砸过来,她贪恋怀抱的温度,却不能一直躲在他怀里。 姜柳想出来,陈暗不让,姜柳凶道,陈暗,你松开。 陈暗没法,只好放了手,姜柳整理了下稍显凌乱的头发,却是定定地看着苏绩。 苏绩哄她,小柳,乖,只要你过来,我既往不咎。 姜柳没动,眼里流转过诸多情绪,却唯独没有爱意。 苏绩笑容淡了些,看着姜柳的目光像在看一个迷途的孩子,小柳,这么晚了,阿姨一定在担心你怎么还不回家,听话,你过来,我送你上去。 一听到苏绩提到何岚的名字,姜柳眼里情绪淡去,只余一抹憎恶浮于眉心,苏绩这话明则是为她好,实际上却是对她的一种敲打,是借着“何岚”的名头来警告她“姜柳”别不知好歹。 真巧啊,两个小时前,苏明礼的女人,苏绩名义上的“后妈”刚讥讽她,都是卖的,只不过一个卖老子一个卖儿子,两个小时后,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就迫不及待地提醒她出来卖的事实了。 姜柳不禁笑出声,陈暗看她要往宾利车方向走,赶忙抓住她,眼里满满都是恳切和哀求。 他刚才转身回来的那一刻就想清楚了,他不要面子了,尊严也可以放弃,他只想要她。 姜柳看上去还是那副冷漠无动于衷的模样,她没理会陈暗无声的恳求,径直来到苏绩面前,苏绩朝她伸出手,男人骨子里的倨傲都写在他的脸上。 姜柳抬起手,看样子像是要把手放进苏绩掌心,但就在苏绩要握住她手的时候,她却用了力,“啪”得一声将他手掌打落。 苏绩还没来得及惊愕,就见姜柳一串话连珠炮似的朝他发射过来。 乖?听话?苏绩,我是你养的一条狗吗?你给我点吃的你对我招招手我就得摇着尾巴朝你跑过来?何岚欠债是她的事,她卖女求荣,整整六年,我卖也卖了六年了,你可以说你除了对我精神控制外并没有和我发生实质性的关系,可是苏绩,你那根东西硬不硬得起来你自己他妈不清楚吗?还他妈整天拿何岚压我,对,我是她生出来的不错,可这六年的债我也还够了,总不能因为我从她肚子里出来,我就得为她卖一辈子命吧?你们苏氏家大业大,要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我姜柳没这福气做这苏家少奶奶,苏绩,话我说完了,从此以后桥归桥路归路,我这个月薪只有几千块的幼儿园老师也配不上你苏少爷高贵的身份! 姜柳一口气说完,几乎都不带喘气的,她没有再理会身后人是什么表情,直接握住陈暗的手,睨他一眼,那一眼在陈暗看来就是风情万种。 拜你所赐,这次我是真进不了家门了。 陈暗一颗心跳得飞快,他笑得眉眼飞扬,比十八岁时的那个少年还要笑得灿烂,他说,没关系,我带你回家。 丑媳妇总要见婆婆的。 黑色电摩在马路上风驰电掣,陈暗十八岁时没用上的意气风发,都在这个晚上补偿给他了。 风是暖的,夜是亮的,空气是甜的,就连身后的姑娘都是放在他心尖上的。 陈暗一扫刚才愁眉不展的阴霾,甚至还轻声地哼起了歌。 他嗓音很好听,哼起调来像在喉口处撒了把盐,沙沙的,带有一种粗矿却不粗糙的磨砂质地。 ——“我总在每一个黑夜想你,嘲笑自己傻得可以,没懂得珍惜,那么轻易丢了你……” ——“我会在下一个路口等你,杳无音信也没关系,再次遇见你,再次用力把你抱紧……” 青葱手指在他腰间划着圈,姜柳不知道这是哪首歌,却听清了那歌词大意。 她不满地抗议,喂,这个时候,你不应该来首《好日子》嘛?怎么唱那么苦兮兮的歌! 陈暗听她这么一说,瞬间就住了嘴,不唱了,她见他许久不说话,以为他不高兴了,便拿指尖又戳了戳他的腰,喂,怎么不唱了? 没曾想陈暗竟低低道,你不知道,这首歌在我歌单列表里被循环播放了两千一百九十次。 他一天听一遍,听一遍就够了,也只敢听一遍,怕听腻了就挨不过往后没有她的日子了。 姜柳数学那么差的一个人,却在瞬间听懂了他的意思,一年叁百六十五天,他和她分别六年,一天听一遍,也就播放了两千一百九十次,而他不过只是在这两千一百九十次的歌词里,一遍又一遍地缅怀着那段遗憾的心事。 姜柳吸了吸鼻子,抱他抱得更紧了些,像故意转移话题,没话找话,咱们去哪? 陈暗很明确,带你回家。 姜柳不肯,刚才的冲劲过去后,她也不是没有考虑过以后,她知道陈暗和陈冬燕一块生活,她一个刚摆脱别人未婚妻身份的人,怎么好带着一张糊花了妆的脸,穿着一条被撕破的裙子,去见自己未来的婆婆呢? 就算陈暗不介意,就算陈冬燕不在乎,她也不允许自己这么狼狈地去拜访陈冬燕。 陈暗知她思虑,在等红灯的时候回身看她,和她开玩笑,丑媳妇总要见婆婆的,怎么了,紧张了? 姜柳摇摇头,说今天太晚了,改天吧。 见她坚持,陈暗也没再勉强,他在家附近开了间双人间,打算先和姜柳凑合一晚。 开房的时候姜柳去了大堂厕所,等到房间后才发现不是大床房,她不满地看向陈暗,后者立马领会了她的意思,今晚太累了,我想你好好休息一晚。 他当然想她,一关上房门,他体内的雄性荷尔蒙就有燃烧之势,但姜柳明显情绪不佳,她的疲惫肉眼可见,更何况她还在生理期,他想她却不能碰她,又怕两个人一张床反而会成为一种负担,索性就开了双人间。 姜柳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没表态,乖乖去浴室洗漱了,但清楚他的意思是一回事,听不听从他的意思就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姜柳围着浴袍从浴室出来后,又催促着陈暗快去洗漱,她眼神带一点疲态的妩媚,陈暗被她勾得打了个激灵,一头便扎进了那蓬勃着热气的花洒下。 待他洗干净出来后,姜柳却还没睡,只留下床头一盏昏黄台灯,昏暗灯光照在她脸上,她一侧脸秀薄得像个小女孩,这个发现反倒让陈暗忽然间亢奋了起来。 妹妹只会做爱,不会作死。 陈暗犹疑了下,还是走向了另一张空床上,他坐在床沿,略显局促地拭擦着刚洗过的头发。 空气很静,床垫却忽然往下塌了点,他正要回头,却被身后人从后背抱住。 她的手,她那双不安分的手从他赤裸的还在淌着水珠的后背一路往前摸,直摸到他胸前那两点茱萸后便不肯撒手了,他怕痒,又经不住她刻意挑拨,胯下之物略一抬头,便又听到她在自己耳畔吹着热气,最天真烂漫的语气。 陈暗,这是什么呀? 说完还不忘拿指尖刮擦了下那点软肉,陈暗火气直往上涌,他直接把她压倒在床,故作凶狠地压着她胸前的柔软,别作死,我不动你。 姜柳使坏,故意挺了挺胸,好让他蹭得更方便些,她掐着嗓子,是那种很娇很嗲的腔调,妹妹只会做爱,不会作死,要不然哥哥试试? 陈暗:…… 姜柳看着陈暗那张俊脸变换着多种色彩,却是伸出玉臂推开了他,然后在他膛目结舌的反应下,翻身跨坐在他身上,她把长发都拢到半边坡下,一低头便含住了那器物的顶端。 陈暗天灵盖几乎一个激灵,随即便闷哼出声,起初他还有些放不开,按着姜柳的肩抗拒着,但姜柳会惩罚他的嘴硬,她不过就是用舌头舔了几下他的几把,他便狠狠一颤,按住她肩头的手不仅没推开她,反倒还往下按重了几分。 明明已经那么舒服了,偏偏还要故意说着不要,姜柳见他还不肯认输,嘴上使了力,差点把他的子孙都给吮吸出来。 那种想要又要不得,胀痛中又混杂着舒服的感觉彻底把陈暗征服,姜柳从没给人口过,因为毫无技巧,所以只是凭着感觉在陈暗那亲摸舔吸,偏就是这不得章法,反而带给陈暗更多的快感,因为不知道那张小嘴下一秒会做出什么动作来,这心理上的紧张刺激了本就敏感的感官系统,陈暗在肉体和心灵的双重欢愉下彻底丢盔弃甲,对他这个“妹妹”彻底俯首称臣。 姜柳没低头太久,小陈暗就都跑出来了,姜柳本来没太大感觉,但见他站在床沿拿纸巾拭擦着下身,因为常年健身,他的臀饱满挺翘,他背对着她,浑然不觉身后那道如狼似虎般的目光,他甚至还俯下身去擦腿内侧被弄脏的肌肤,弯下腰时臀部线条流畅紧实,姜柳看得眼热,生理期更是让她体内的雌激素分泌过旺,欲望满身,她忍不了也不想再忍了。 她很色情地拍了下陈暗的臀部,陈暗没料到她这么会玩,回身时掩不去脸上惊慌,你做什么? 姜柳勾住他脖子又把他往床上带,不做什么,只是哥哥爽过了,也该让妹妹开心开心吧? 说完便侧身,将双腿攀夹到他的腰上,她拿花蕾处一下又一下地顶弄着陈暗的腰,快感层层堆积,从阴蒂一路攀爬向上,在姜柳的体内席卷了一场浪潮。 高潮很快褪去,两人一时间都有些慵懒倦怠,姜柳枕着陈暗结实可靠的手臂,在一种祥和满足的氛围里昏昏入睡,陈暗听着她平静均匀的呼吸,又给她掖了掖被子,眼里的柔情蜜意一直流淌到心田,陈暗凝视着她的睡颜,不禁想,原来心里被整个塞满的感觉是这样好。 这一次,我想让你永驻身边。 姜柳单方面和苏绩掰了,何岚却不肯善罢甘休,她给姜柳打了一宿的电话,均无人接听。 她不知道,姜柳就是因为预料到她不会放手,才把她的电话拉黑的。 家是回不去了,姜柳打算在幼儿园附近租个小房子,陈暗怕她找房辛苦,主动把这活给揽下了。 那天姜柳下了班,就见陈暗在幼儿园门口等她,见她出来,他拍了拍电摩后座,笑着招呼她上车。 摩托突突地往垃圾街附近的一个小区开去,小区是老小区,但环境很好,楼下锻炼器械区绿荫浓密。 陈暗租的是最里面那栋二楼的一个小单间,说是单间,但厨卫皆有自己的一块独立空间,就连装修都是九成新的,房子的主人前两年结婚了,这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倒不如租出去收点租金。 陈暗见姜柳面露喜悦,便知她是中意这间房的,他给她倒了杯开水,房间他下午就来打扫过卫生了,他甚至细致到为姜柳购置了简易衣柜和鞋架。 房子麻雀虽小,但确实五脏俱全,他万事俱备,只欠姜柳这股东风了。 姜柳啜了两口水,然后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她拿屁股压了压床垫,却是蹙起了眉。 陈暗忙问,不喜欢? 姜柳摇头,没有,我很满意,只是我怕…… 怕什么? 我怕这床板不牢,你晚上会施展不开啊。 陈暗听她一本正经地开着黄色玩笑,没好气地斜她一眼,故意不理会她的戏弄。 当天晚上,陈暗就用叁只套让姜柳知道他是如何在这张吱吱嘎嘎的床上施展开来的。 他一边顶着她,一边喘着气问她,行不行?嗯……到底行不行? 姜柳被他折磨个半死,哪还有力气再同他斗,她朝他竖起大拇指,虚弱道,行行行,陈暗,你最牛逼! 姜柳的东西都在家里,日用品陈暗已经买全了,化妆品她可以不用,但衣服不能不换,于是趁着某天陈暗不值晚班,姜柳把他拉去了附近商场。 姜柳打着让陈暗帮忙选衣服的名头,却给陈暗挑了好几件新衣裳,陈暗不想让她花钱,推脱说自己的衣服够穿。 哪想到姜柳一句“你是我男朋友,你可以不要脸,但不能让我丢面子”就把陈暗的婉拒给怼回去了,明明就是被她凶了,但陈暗竟然还觉得美滋滋? 时至今日,她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承认,他是她的男朋友了。 不是十八岁要刻意遮掩关系时的“男朋友”,也不是藏在“别人未婚妻”这层身份下的“男朋友”,而是可以手拉着手一起站在阳光里的“男朋友”。 姜柳怼完,嚣张气焰下去了点,她小心地打量着身旁人的神色,正思忖着要不要说些好话哄一哄他,没想到陈暗却直接把她带到了一家连锁的首饰店。 他和店员指定要一款缀有星星和月亮的脚链,姜柳不知他用意,虽被他蹲着握住脚踝,但仍是有些抵触,无缘无故的,买这个干嘛? 陈暗没理她,将那条金色脚链牢牢地戴于她右脚踝后,才仰头认真地同她说道,姜柳,我不想再送你走了,这一次,我想让你永驻身边。 因为直到分开后,他才知道,原来恋人之间最忌讳送鞋,因为送鞋等于送别,他一直坚信,是自己送了姜柳一双耐克鞋,才让她离开他的,所以这一次,他要为她系上一串脚链,这样他就可以把她牢牢地栓住了。 这一回,他是真的无处可逃了。 陆水志迟迟不肯在事故责任书上签字,故陆勇的事故处理只好拖着。 陈暗给肇事司机打电话,对方无人接听,他记下了司机的家庭住址,抽了个空当找了过去。 司机不在家,在家的是他老婆,对方一听陈暗是交警,脸色就不太好看起来,她扒拉着半开的门,只肯在门口回答陈暗的问题。 但回答范畴也只是在“他不在”“我不知道”“我不懂”之间来回,自始至终,她脸上的防备和警惕就没松懈下来过,这让陈暗生出一种没法忽略的沮丧来。 告别司机老婆后,陈暗站在路边打车,司机家在檀山郊区,刚才在市区叫车的时候,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才打到的车。 叫车软件没有空车接单,陈暗只好寄希望于路上会有回头车,可以顺路捎他回去,正四处逡巡着目标车辆时,一脸没有牌照的面包车却倏忽一下停在了他的面前。 车门被粗暴推开,几个壮汉从里面冲出来,陈暗转身就往郊区村庄里跑,陈暗跑得快,眼看着快要甩掉这车人了,没想到小路尽头却拐来了辆小叁轮,叁轮驾驶盘前侧坐了个面容枯瘦的老人。 陈暗要是硬冲过去,大概率是能甩开身后这帮人的,但身后人明显是冲着他来的,他无法确定他逃脱后,他们会不会把怒气发泄到无辜老人身上,前有山拦路后有猛虎追,已经没有时间再留给他考虑了。 在离那辆叁轮还剩不到两米的距离时,陈暗忽然停了下来,身后人没想到他会做出此举,一时刹车不及,竟直直地冲着他撞了上来。 叁轮车从这群人面前过去的时候,前座的老人满脸狐疑之色,直到一个壮汉面目不善地朝他挥了挥拳头,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老人才颤巍巍地骑车离开了。 陈暗被他们掣肘住,却趁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个频频回头的老人身上时,抬腿踢上身侧人的膝盖和下体,被踢中要害的男人立马松开他嗷嗷乱叫着,另一个男人见陈暗动手,立马就要上前按住他,哪料到陈暗早有防备,闪身躲开他挥过来的拳头。 警察学院受过的专业技能和每天必练的体能训练让陈暗以一敌叁,出拳招数足以对付得了这几个混混的叁脚猫功夫,但饶是他再强悍,也躲不开背后受击。 一记闷棍直接甩上陈暗后背,棍子力道不小,看样子是想要一招制敌,陈暗被这一棍打得后背刺痛,连带着脑部神经也收到了牵连,他往前踉跄了一下,立马就被对手死死地按压住了。 这一回,他是真的无处可逃了。 拿着棍子的人从他身后绕到他身前,他一边欣赏着陈暗皱眉喘气的痛楚模样,一边啧啧地摇着他那颗光头,哟,这不是陈警官吗?这是犯什么事了,怎么这么狼狈啊! 豆大汗珠从陈暗额头滑落,赵诚刚才那一下卯足了劲,带着新仇旧怨,一种势要把陈暗打倒在地的狠劲。 赵诚见陈暗露出一抹讥笑,刚绽开的得意便被恼怒所代替,他知道陈暗是根硬骨头,也不欲再与他废话,他朝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会意,接过赵诚手里的铁棍就要往陈暗胸前砸去。 眼看着那块硬铁就要撞上血肉之躯,一声焦灼的呵斥却横空插了进来,住手! 只要你和我睡一觉,我就让姜柳进不了苏家的 赵诚很想忽略那声呵斥,可人家是小祖宗,他忽略不掉。 他挂上一个勉强的笑脸,尽量笑对来人,你怎么来了? 卷翘睫毛轻颤着,却只肯给赵诚一个白眼,倪韵蓝赶来得急,脚下那双细高跟跟不上刚才奔跑的步伐,差点连累她的脚都往外崴了下。 她瞥一眼赵诚后,却不肯再把目光从陈暗身上挪开了。 她心里焦急,但好胜心不会让她先丢了面子,虽然她还没意识到,刚才她那声“住手”就已经让自己处于劣势地位了。 谁让你动他了? 倪韵蓝责怪赵诚,但赵诚不怕她究责,他还怕她不肯多问呢。 赵诚凑到她身侧,低声对她说了几个字,倪韵蓝呼之欲出的那股火便被强力压了下去,那几个字组成的份量太重,她暂时没有阻止的权利,但……插个手总是可以的吧,何况现在在场的……都是她倪韵蓝的自己人。 她不让赵诚再动手,却也没有直接说要放过陈暗,她只是半蹲下身,示意赵诚的手下把陈暗的脸扳正对着她。 久别重逢,她眼波流转,不甘、委屈、幽怨……以及连她自己都分辨不清的,究竟是该归类成恨还是爱的那种愤懑,都静静地沉在眼底。 而陈暗只需要用一个看陌生人一样的眼神,就可以将她的一腔爱恨都搅动得稀巴烂。 她不愿在他的眼睛里再经历一遍往日的耻辱,于是她逼自己收回刚才那副可怜的姿态,她让自己看起来若无其事,却示意那个举着铁棍的混混上前来,手臂粗的铁棍就在陈暗脸侧,似乎只要她一声令下,它就会带着一股铁锈味,狠狠地敲在他的骨头上。 陈暗,再给你个机会,六年前在檀山旅馆问你的问题,你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 倪韵蓝笑得很媚,嗓音又充满蛊惑意味,但陈暗就跟瞎了聋了一样,他看不见她那张爱意隐忍的娇媚的脸,也听不出她极尽克制的声线,他被迫仰起脸,目光却虚虚地落在远处天边,谁都不知道,他当时想的是,要是他受伤了,姜柳是不是要心疼死了。 倪韵蓝知他脾性,可谁要她就是爱他这根硬骨头呢,否则她也不会因为他的硬,而白白吃了那两年的苦。 她不会真的让那根棍子砸到陈暗身上,但她就是见不惯他这副没把她放在眼里的样子,陈暗想帮陆氏父子讨公道,早就被苏氏给盯上了,赵诚这次跟踪他到这儿,是公怨而非私仇,他最多只是借着公怨那层外衣,报一点自己的私仇罢了。 倪韵蓝虽然信任赵诚,但也不是没有在他身边安排别的人,她本意只是怕赵诚的蠢笨会破坏她嫁入苏家的好事,所以找了个更机灵的盯着一点他,但没想到,竟然会在陈暗这件事上派上用场。 接到电话的时候,她正陪几个富太太在外面逛街,这些珠光宝气的富太太眼睛高得很,但也不乏几个和她一样后来者上位的,别看她们只知道逛街购物败家,人家既然能挤掉原配成功上位,说明那股子枕边风的威力也是不容小觑的。 可接到电话后,她立马就赔着笑脸,歉意表示家中突发急事,需要回去处理,她放低姿态,再叁表达了她的歉意后,才换来她们不情不愿的一声冷哼。 她知道自己犯贱,可她就是控制不住,尤其是在看到他之后,就像是她好不容易花了两年杀死了那个从前的自己,但他只用一眼,就把那个杀死的自己又给重新复活了。 赵诚见倪韵蓝没有动静了,忍不住又开始暴躁起来,小蓝,你到底怎么想的? 倪韵蓝内里心思涌动,她让手下把陈暗从地上扶起来,然后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和陈暗打着商量。 你不是最看重姜柳吗?陈暗,我还是那句话,你和我睡一次……只要你和我睡一觉,我就让姜柳进不了苏家的门! 爸……他是怎么走的? 陈暗后背被那一铁棍砸得很红很肿,他去医院简单处理了一下后,便回了自己家。 一连好几天没看到陈暗的陈冬燕见他回来,立马迎上去问他晚饭想吃什么菜。 陈暗脸色不太好,嘴唇更是泛着病态的白,他本意是想回家收拾一下自己的换洗衣物,但面对陈冬燕藏在眼角眉梢里的关切,那句“最近单位忙,晚上都睡在值班室”的理由再也没法说出口。 陈暗去房间简单地拿了几件衣服后,便让一直在厨房忙活的陈冬燕坐到客厅来。 母子俩很久没有这么面对面的坐着聊聊天,一时间竟都有些拘束,像是两只本来背对背的瓷器,忽然被主人扳过了身于是不得不大眼瞪小眼地干坐着。 陈暗背很挺,但因为后背的外伤,他只能微微弯曲着脊柱,以此来缓解肌肉的紧绷,但他这副样子,却难得地呈现出了一种颓态来。 陈暗脸上闪过犹豫,但最后还是问陈冬燕,妈,爸……他是怎么走的? 陈冬燕没想到他会问她这个,忽然就变得手足无措起来,但陈暗只是耐心地等着她调整好状态,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拿理解的目光安慰着她的慌张,陈冬燕自知躲不过去,她把身上的围裙解下,又将额角碎发都抚到耳后,不知道为什么,陈暗觉得母亲身上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发生着变化,就好像那个平常庸碌的女人体内被点燃了一盏灯,有明明灭灭的光亮正在她眼里闪烁着。 你爸啊,原是在檀山镇上开早餐店的,明明是正宗南方人,却不知被他从哪里学到一手顶好的面食手艺,镇上的人都爱吃他做的馒头饺子,早餐店虽然累点苦点,但至少也能养家糊口,但没想到镇上有人嫉妒我们一家独大,竟在豆浆里掺了泻药,我还记得那天早上,吃坏了肚子的食客去派出所报案,警察来了,却不肯相信我和你爸的话,硬是要我们关掉店铺作为惩戒,你爸不肯,一时冲动竟拿起菜刀朝着那个报警的食客砍去,但还没近他的身,你爸就被那几个警察给拦住了,不得已关了店铺后,你爸就去了外地打工,那个时候我肚子里已经有了你,我本想跟他一起去,他却让我安心留在家里养胎,说过一个月他就回来看我,没想到,一个月后,我没等到他的人,却等来了他的遗体,他们说他那天晚上喝多了酒还非吹牛,说他自己以前也是个餐店老板,有人问他好好的老板不当怎么来工地打零工了,他大概是酒意上头,竟直接上了还未盖成的高楼楼顶大声吼叫着,然后一个失足就从楼上摔了下来…… 陈冬燕眼里的光像水底的鹅卵石,静悄悄的,但时间和岁月可以磨灭石头表面的光,她把整件事全盘托出后,那盏光熄灭了,她又变成了那个需要独自拉扯儿子长大的普通而平庸的女人。 陈暗久久没有言语,他没有问那几个警察为什么没有走正常程序就可以草率定别人的罪?也没有问后来那个下泻药的始作俑者找到了吗?有人的地方就有黑暗,无论是在偏远小镇檀山,还是在繁华城市淮海,只要人有那么一点权力,就压不住那点蠢蠢欲动的心思。 陈冬燕不想再聊这个话题,她只当陈暗是心血来潮随便问的。 她把目光放在陈暗整理好的那一堆干净衣物上,眼神有些迟疑,最近交警队……真有那么忙? 陈暗没说话,哪怕之前在那些捕风捉影的字句里曾捕获过可能的真相,但当那些字句从陈冬燕嘴里被一一应证时,那种冲击和无力感还是让陈暗很不好受。 陈冬燕理所当然地把陈暗的沉默当做了一种回应,因为有时候,沉默也可以代表否定,他是她的儿子,他什么小动作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陈暗不说话,她就帮他把话说了。 是不是那个……叫姜柳的女孩子找到了? 陈暗忽然抬头看她,知子莫若母,陈冬燕在陈暗的反应里证实了自己的猜测,那一瞬间她竟然觉得欣慰。 陈冬燕什么都没有再问,她起身去房间拿了只干净的纸袋来,然后把陈暗那堆衣物都装进了袋子里,她把袋子拿给他,百感交集的语气听得陈暗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妈也不是不开明的人,人姑娘要是还愿意和你在一块,你就要好好待人家,儿子,妈的面点手艺都是跟你爸学的,下次有机会,你把她带回家,妈给你们包饺子吃。 姜老师,园长请你去她办公室喝茶。 欢幼中四班,小板凳们认真地围成一圈,圆圈中心,副班老师正在绘声绘色地讲着一个童话故事。 姜柳刚写完一份备课笔记,趁这难得的空隙,她给陈暗发了个微信,晚上想吃什么? 姜柳厨艺不佳,陈暗因为有陈冬燕的照顾,也很少有机会展示自己的厨艺,两人同居之后,分工明确:姜柳下了班去附近超市采购食材,等陈暗回家后煮饭烧菜。 为了表示自己确实是有人道主义精神的,姜柳会在下班前询问陈暗今晚的菜谱,虽然大多数时候得到的回答都是“你决定就好”,但这件事的形式主义已经大于它本身的意义。 不过今天,消息发出去之后,陈暗却没有如往日一样回复及时,姜柳也没多想,只当他是工作忙无瑕看手机,便拿起剪刀开始准备下堂课要用到的手工用品。 她刚把小兔子那对黏合着的耳朵剪开,隔壁班老师就从后门探了个头进来。 姜老师,园长请你去她办公室喝茶。 说完还好心地提醒她道,我看你们班最近也没出啥事啊! 姜柳自然也觉得疑惑,一般有事,园长都会在每天的晨会上直接点明,很少会单独请老师去办公室,何况还是在下午快要放学这个特殊的时间点,但园长有请,她又不得不去,于是她和副班老师交代了一下后,便往园长办公室匆匆赶去。 但一到办公室门口,她就瞬间明了了一切。 何岚和姜山海言笑晏晏地坐在那张用来待客的双人沙发上,夫妻俩大概也是将做生意那一套东西拿来同园长寒暄周旋,办公室的气氛竟出奇的好,直到姜柳脸色难堪地进去,谈笑声戛然而止,园长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领导作派。 姜老师,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闹小孩子脾气呢? 幼师年龄普遍不大,园长又有职业病,老把幼师当孩子教,她刚才听了姜柳父母的话,便不得不对姜柳有了番改观,她眼里的姜柳成熟稳重,和中四班那个毛手毛脚的副班老师完全不一样,现在看来,原来这成熟只是她的外壳,不成熟的芯子还在里面晃着呢。 姜山海感知到气氛急转直下,连忙站起来打圆场。 园长,小柳这孩子平时不那么冲动的,我和她妈想再和她沟通沟通,真是麻烦您了。 姜山海一开始就不让何岚把实情告知园长,这可是家事啊,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但何岚不听,她倒是聪明,省去了卖女求荣那一段,直接告知园长结果——姜柳和我们闹矛盾了,现在一个人搬出去住,我们联系不上她,不得已才来幼儿园打扰您的。 园长心领神会,办公室装了全方位的监控,她也不怕他们单独留在这屋子里,于是借口说要去查一下班就出去了。 她一走,里面的叁个人都松了口气,就好像戏演完了,叁张面具都卸下来了,只余下神色各异的叁张真实的脸。 她可以和苏绩在一起,除非她死。 何岚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不听劝,冷不丁朝她伸出手,钥匙。 姜柳那辆宝马mini是姜山海买的,当做她工作后的代步车,何岚的意思很明确,既然你要和我们划清界限,那么你从我们那得到的享用的一切,也都该全部还回来。 姜山海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姜柳把手上那只浪琴摘下来放到何岚摊开的手心上。 车钥匙等下我会放在门口保安那,苏绩这几年送的首饰和衣服,一件不落都留在我房间里,哦对了,你这些年打给我的生活费,我一分没用,卡在我梳妆桌的第二只抽屉里,密码是我的生日。 幼师不能戴过多首饰,姜柳摘了身上唯一一件可当配饰的手表后,见何岚仍是不想善罢甘休,便又开始脱外衫,那件外衫是陈暗去商场给她挑的,不是她以往黑白灰的风格,有大块色彩繁丽的花朵盛开在那件衬衫上,陈暗曾吐槽过她那些简色系的衣服。 年纪轻轻的,怎么穿得比我妈还老气? 姜柳通常都会白他一眼,这性冷淡风你懂不懂啊? 陈暗就会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甚至还要故意曲解她的本意,哦,原来你喜欢这一款啊…… 现在,外衫褪去,露出里面纯白色的长袖来,像花瓣自然脱落,露出最真实的内里。 姜柳脱掉外衫,却不是为了把衣服还给何岚,这衣服是陈暗买给她的,不能算是姜家的东西。 她脱掉外套,是为了能有足够的底气站在何岚面前,告诉她,东西我都还清了,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你要是还想把我和苏绩绑在一起,可以,我就一条命,你现在就拿走吧。 姜柳梗着纤细脖颈,她知道何岚不是真的来问她要东西的,她真正想要的,是她和苏绩重修旧好,以便她继续当她的苏氏少奶奶,这样她依然还是苏氏的亲家母。 所以姜柳直接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她可以和苏绩在一起,除非她死。 何岚眼眶冒火,一个巴掌直接在空气里炸开,这一巴掌下去,几乎是斩断了母女俩本就不够牢固的情分,同时也炸出了姜山海为数不多的父爱。 眼看着何岚还要打姜柳,姜山海直接把何岚扯到一旁,他有些暴躁,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弄成这样。 你疯了? 我没疯,疯的是你女儿,她这是自己不要活,还想拖我们下水! 那你也不能动手啊! 你这时候来装好人了?姜山海,要不是你没用,让我们过不上好日子,我用得着费那么大劲帮她找户好人家吗?你以为她离了苏氏就会好好的了?你也不想想,她跟了苏绩这么些年,淮海有头有脸的人家哪个还会要她?他们会骂她是破鞋,会说她被苏绩玩腻了踢出局了,我们会重新挤到那个老破小去住,你的姜家小厨也会因少了苏明礼的照顾而重新歇业……姜山海,你就和你那个没脑子的妹妹一样,人人都往高处走,只有你们一家人是往火坑跳! 何岚说到兴头上,抹了把湿润眼角,光是想想那段被人追债被人唾弃的苦日子,她就不可能平静下来。 姜柳见戏到这一刻也该结束了,便重新穿好了外套,要走了。 姜山海拉住她一只胳膊,她侧过脸,麻木的眼神和红了的半张脸让姜山海心里一痛。 小柳,我替你妈妈和你道歉…… 姜柳却是笑了,笑得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她抚开他的手,冷漠颔首道,爸,她有一点没说错……你是真的没用。 说罢,姜柳便拉开门,昂首挺胸地出去了,因为她知道,她不再欠他们什么了。 也是因为一无所有,所以哪条路都可以走! 那个姓苏的打你了? 姜柳没了车,但好在陈暗找的房子离幼儿园不远,下了班她索性就走回去,到住处那会便比平时多花了十来分钟。 屋里没人,她也没心情去看微信,何岚那一下不重,但她爱做美甲,长长的指甲在她肌肤上划了一道浅浅的痕迹,姜柳对着镜子,拿冷毛巾简单地处理了一下后,也没当回事。 幼儿园小朋友打闹时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只是,肌肤过几天就能愈合,但心里的伤却不是说好就能好的。 陈暗在楼下停好电摩,风急火燎地跑上了楼。 他今天是在陈冬燕那里吃了晚饭才过来的,看到姜柳微信后,他立马回她,让她今天不用去买菜,他在家里吃了饭后,会给她带一份饭菜回来。 但姜柳一直没回微信,他怕她生气,吃了饭装了菜就立马赶回来了。 他进门的时候,姜柳正要从厕所出来,但一见他身影,却是又往回缩了一步。 陈暗叫她过来吃饭,她也磨磨蹭蹭的不肯出来,陈暗心生怀疑,便过去拉她,姜柳避免不了一抬头,红着的那侧脸便暴露无遗。 陈暗第一反应就是苏绩来找人报复她了,他火气直往头上涌,周身都弥漫着一种肃杀之气。 那个姓苏的打你了? 姜柳被他这副样子吓到,连声否认,不,不是他,她犹疑片刻,还是讲了实话,是我妈……是何岚打的…… 陈暗不响,但那股子杀意褪去了些,他从小冰箱里取了些冰块,让姜柳仰起脸,将裹了冰块的毛巾敷在姜柳脸上。 陈暗手劲很大,但在姜柳脸上力道却很轻,姜柳知道他心疼了,她假装自己不痛,一副大无畏的样子,我以前从没觉得她爱我,但打是亲骂是爱,她这一下倒好像把她二十多年的母爱都一次性补给我了。 陈暗没理会她嬉皮笑脸,见她还有心情和他开玩笑,便打开那只温热的饭盒,盒子里装着陈冬燕做的丰盛晚餐,她一只手捂着毛巾敷脸不方便吃,陈暗便拿勺子一口一口喂给她吃。 姜柳嘴里嚼着饭菜,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好了……我又不是小孩…… 谁料陈暗一听她这话,铁勺在饭盒里哐当一响,他严厉地指正她,只有小孩子才会没能力保护自己,你要是个成年人,就不该让自己受伤! 姜柳见他还余怒未消,就把毛巾扔在一旁,立马伸手勾上了他的脖子,撒娇说要亲亲抱抱举高高。 陈暗不吃她这套,躲避着脸不让她亲,姜柳一着急,拍了把他的后背,陈暗被她那一下打得嘶了声,被棍子打中的后背即便涂了药膏,但也没那么快消肿,此刻被毫不知情的姜柳一拍,痛得陈暗后槽牙都紧了起来。 但他一出声,就意识到不对,那声嘶立马又被神智按了回去,姜柳再粗心,也看出他的脸色很差,又见他将自己放在他后背的手拨了开去,更是觉得他有事瞒她。 但陈暗不是会主动坦白的那个人,于是姜柳假装无事,在他的伺候下,乖乖地吃完了饭,直到晚上入睡时陈暗面对着她躺下后,她才“啪嗒”一声打开电灯。 习惯裸着上身睡觉的陈暗一个没防备,整个赤裸的背部便都暴露在了她的眼里。 姜柳听见自己倒吸了一口凉气,也听见自己牙齿咯咯打颤,还听见自己试图用嘲讽来掩饰惊慌。 陈暗,原来成年人就是这么保护自己的啊? 你就算想死,也别拉上我! 苏家别墅二楼书房,苏明礼给苏绩泡了杯茶。 苏绩伸手去接,苏明礼却像是没拿稳般,一个失手便将那杯热茶悉数撒在了苏绩手上。 苏绩手上肌肤被烫到,红了一片,但苏明礼恍若未觉苏绩受伤了,他只会骂他,废物,连这么件小事都做不好! 被骂的人明知他是在借机发作,却不敢表现出任何忤逆他的情绪来。 苏氏集团董事长老当益壮,他心情好,才把总经理这个位置扔给他玩玩,他要是玩不起,他尽可以让他卷铺盖走人,外面想为他生孩子的人那么多,他苏绩不过就是仗着自己是他原配的孩子才被他养在身边这么些年。 苏绩低垂着眼帘,亡羊补牢道,小柳最近闹情绪,是我没把她哄好,让别人看苏家的笑话了,您放心,姜家小厨我已经叫人去打点了,至于何岚那……何岚大概是被自己女儿给气到了,在一个小姐妹的怂恿下,竟又开始碰牌了,我没让人拦着,想必过不了多久…… 想必过不了多久,姜山海就会因为餐厅的事焦头烂额,何岚也会因为牌技不佳而屡战屡败,到了黔驴技穷之际,我就不信他们还能坐得住! 那只被茶水烫到的手泛着疼,苏绩把手背到后面,尽量不让苏明礼看到自己的窘态。 可没想到苏明礼却没被他这些话给应付过去,他端起茶杯,吹开几片茶叶后,又似想到了什么,紧接着便将那茶杯重重掷在桌上。 可我怎么听说,那丫头是被个警察拐跑了呢?好巧不巧,那警察还是负责拉货那小子这起事故的交警,苏绩,你不会是有意隐瞒这一点吧? 苏绩心下一紧,他忍着痛,将那半杯茶重新倒满,他见苏明礼肯喝他泡的茶,便知事情还有回旋余地,便和苏明礼打着保证。 您放心,不出一个月,公司要的那块地皮一定能谈下来,而姜柳,也还是我们苏家的人。 书房里气氛稍有缓和,门外便传来了两下极有分寸的敲门声。 一阵短暂停歇后,倪韵蓝端着一碗人参汤款步进屋了。 苏明礼白日里为公司的事劳心劳力,虽看不出疲态,但夜晚随之而起的虚弱还是一个六十岁老人所不能避免的,倪韵蓝虽然爱揣摩他的心思,但年纪大了,身边有个年轻貌美的女人照顾也不失为一件美事。 苏绩见她进来,及时收了声,很适时地退出了书房。 他下楼时喊保姆等下把药箱送到他房里来,没一会,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响起,但进来的却不是保姆。 刚才还在书房贴心喂苏明礼喝汤的女人,此时却拿着只烫伤药膏出现在他的房间里。 苏绩攥住她手腕,想把她往门外带,语气凶狠,你就算想死,也别拉上我! 岂料倪韵蓝真是个不怕死的,她拿嘴衔住那管药膏,拿指头沾上一点后便抹摸在了苏绩那只攥着她的手上,药膏冰冰凉凉的,烫伤的热和药膏的凉,就像是冰与火交织在一起,唬得苏绩立马收回手。 苏绩不喜女人,尤其不喜眼前这个妄想一女侍二夫的女人,他推开她,想要关上门,她却拿妖娆身躯挡在那扇门前,朝他笑得很是风尘。 你不是想对付那个小警察吗?那就跟我合作吧,苏少爷。倪韵蓝嗓音带魅,直接开门见山道。 苏绩脸上闪过一丝讶然,但很快镇定下来,他眼里有过狐疑,凭什么? 倪韵蓝唇畔那抹笑一点一点地收紧了,她红唇轻启,似一只正在吐丝收网的蜘蛛精,就凭我和你一样,也想要他们两个……不得善终! 你可能要做爸爸了。 淮海邻近市的某个小山村,陈暗找到了陆勇案的肇事司机。 陈暗见到何忠校的时候,他嘴里叼着烟,正在和一桌男人炸金花。 陈暗在棋牌室门口谢过那个将他带过来的好心老人,然后走进屋里,眼睛紧紧地盯着那个抽烟的男人。 何忠校。 抽烟男人装傻,假装自己不知道这号人,他见陈暗的目光不依不饶地追过来,有点火大。 你谁啊?这儿没你要找的人! 陈暗走过去,他背对着其他叁人,然后掏出了自己的警官证,给你叁分钟,我在外面等你。 何忠校嘴里叼着的烟像是滞住了,好大一截烟灰掉下来,眼看着陈暗走出门去,他忙把手里的牌一扔,爆了句粗口就跟着出去了。 棋牌室门口有颗大树,陈暗站在树的荫蔽下,一半俊脸湮没在阴影里,看起来正气逼人。 何忠校没想到警察会找到这个偏僻山村来,出事后,为了不让家里人担心,也是秉持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何忠校只和妻子交代自己有事要出趟远门,具体什么时候回来也没个数,末了又嘱咐她,有不认识的人来敲门就不要开,甚至还怂恿她可以趁机回娘家住几天。 妻子疑虑,问他是不是犯什么事了,何忠校就打个马虎眼,说是公司老板交代他去外地办点事,然后收拾好行李就到这来投奔以前道上认识的好兄弟。 他见到陈暗是不怂,但见到陈暗的警官证就怂了,连忙为自己辩解,陈警官,我声明一点啊,我不是逃逸在外,我就是趁这段时间空,来我亲戚家住个几天,你看刚出了那么大的事,我心里也不好受,就一个人来这里散散心。 散心需要跑那么远?陈暗目光逼过来。 家里人多,眼不见心不烦嘛。何忠校据理力争着。 也是,在淮海你得顾两个家,确实是累了点。陈暗点头,看样子像是站在何忠校这边,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后者吓破了胆。 陈暗见他还欲争辩,掏出手机拿到他面前,然后何忠校整个人就像瘪了气一样,连背都比刚才驼了些。 陈暗给他看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一家叁口的合照,但他身旁站着的女人却不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还有一张,是半个月前打到某个账号上的一笔钱,收款人姓名看上去是个女人的名字,别人也许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但何忠校却不能不知道。 陈暗见他脸色灰败,却不生半分怜悯,直接说了下去。 你原本是个街头混混,靠些灰色地带的收入谋生,后来结了婚收了心,想着以后不能让孩子被人看不起,就金盆洗手去给某个大老板开车,哪想到妻子多年不育,你爱你的妻子,却不能让自己无后,于是跟个外地来的女人生了个孩子,你很聪明,这些年把两个家庭都维护得很好,且彼此都不知道对方的存在,只是天公不测,你儿子半年前被查出先天性心脏病,动手术需要一笔高昂的费用,你没办法,走投无路下只好答应了苏氏的条件,答应帮他们解决一个难缠的钉子户,而那笔钱,也早就打进了那个女人的账户…… 何忠校的脸色随着陈暗的叙述愈发难看,他哆嗦着个手,想为自己点根烟,但点火的手却一直对不准烟头,陈暗走上前,为他把香烟点上。 何忠校猛吸了几口烟后冷静了点,他艰难地挤出一个笑来。 我是有两个家庭不错,但陈警官,你也不能因为我犯了重婚罪就说我收钱杀人吧?那一大笔是我女人的家里人筹了钱打给她的,为的就是给我儿子做手术用。 陈暗似是早已料到他会这么说,一点都不意外他的厚颜无耻,但陈暗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嘴里的烟直接掉在了地上。 陈暗说,你妻子,也就是你结婚证上的那个女人,前两天去医院的妇产科做检查了,从医院出来后,她直接去了旁边一家母婴店买了两套小孩子的衣服,一粉一蓝,很可爱。 何忠校,你可能要做爸爸了。 陈暗最后说,你是想要未出生的孩子一辈子活在父亲是个杀人犯的阴影里,还是洗心革面,出来后儿女双全,你自己考虑清楚。 下次能不能照张新的? 陈暗从邻市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带姜柳回家。 陈冬燕收到儿子要带女朋友回家的消息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首饰店买了只金手镯。 在檀山乡下,若是女孩子第一次上门,未来婆婆对儿媳满意的话,就会为她戴上一只金手镯。 而姜柳知道自己即将被陈暗带回家后,整整两个晚上都没睡好觉,她做了好几个噩梦,梦里的情景,无非是陈冬燕把她熬了一个早上的皮蛋瘦肉粥打翻在地,阴阳怪气地表示我们家陈暗现在不想喝粥,他现在需要的是好好休息! 要么就是陈冬燕忽然叫了声自己的名字,姜柳刚回头,一头怪物就啊呜一口将她吞噬进肚子里。 陈暗从她乌黑的眼圈里能看出她的焦虑,本来还想调侃两句,但怕姜柳恼羞成怒,到手的老婆飞了,那他可就真的得不偿失了。 陈暗帮姜柳带上头盔,我妈人很好。 姜柳小小的脑袋在大大的头盔里重重点头,说我知道。 但这依然无法消弭姜柳的紧张,陈暗想了想,又补了句,知道你要来,她一大早就去菜场买了最新鲜的肉,说等我们一到就可以吃上热乎的饺子了。 姜柳听他这么说,稍稍舒口气,她倒也不是真的怕陈冬燕,其实她只是怕见家长这件事。 两人刚到家门口,陈暗都还没掏出钥匙,陈冬燕就开门了,她的目光和姜柳的一对上,两人都滞了片刻,姜柳怕见家长,殊不知那位“家长”的紧张程度丝毫不亚于她。 但那呆滞不过叁秒,在察觉到对方眼里的善意和羞意后,两人不约而同都笑了。 陈冬燕赶忙侧身,让门口两人先进屋,十一月的天有些冷,但屋子里弥漫着一层氤氲的雾气,是那一整锅饺子所蒸腾出来的热气。 茶几上早已放好了新鲜水果和牛奶,但陈冬燕还是为姜柳泡了杯热茶,厨房里的事不少,久经沙场的陈冬燕却难得有些手忙脚乱,姜柳坐在沙发上略显局促,她要去厨房帮忙,陈暗却把一只削好的苹果拿给她,然后自己进去了,但他刚进厨房,就被陈冬燕赶了出来,说让他回去陪姜柳。 姜柳吃了苹果,喝了热茶,刚才被冷风吹的身体总算热了起来,她在沙发上坐不住,便在陈暗的带领下,去参观他的房间。 陈暗房间不大,但铺在床上的枕被都很干净整洁,房间里除了那张单人床,就只在窗户下立了张书桌,桌侧有只收纳盒,里面是陈暗大学四年获得的奖状和荣誉证书,姜柳在陈暗的纵容下东翻西看着,奖状快翻到底的时候,陈暗却忽然制止住了她。 她见他脸色有些不自然,更是好奇心发作,拨开他的手就掀了开来,收纳盒的底部,一张照片正静静地躺在那。 照片边缘是锯齿状的,四排小牙齿中间,是六年前一贯冷淡的陈暗和一脸明媚的姜柳,那是姜柳硬拉着陈暗在檀山树前照的自拍,姜柳走后,陈暗就把手机里的照片洗出来,她在他的生活里几乎没留下什么可供追踪的痕迹,唯有这张照片,证明她曾在他生命中留下过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姜柳捏起那张照片,嘴里的话咽下去又涌上来,最后也只是轻声问了句,傻不傻? 陈暗从她手里接过照片,照片上姜柳的脸已经有些泛白的模糊,看样子已经被照片主人抚摸过许多次。 陈暗将照片重新压于盒底,转身时见姜柳仍怔怔地看着他,便刮了刮她挺翘的鼻子,继而很认真地问她,照片旧了,下次能不能照张新的? 你想照哪种新的?姜柳眸子亮晶晶的。 就照那种……两人都穿着白衬衫,并排站在大红幕布前的照片好不好?陈暗引她入圈。 姜柳噗嗤一声笑出来,刚才看到照片时的那种愧疚和心痛一瞬间消散,她拍一下他手臂,毫不留情地哼道,你呀,想得真美! 您放心,我和陈暗以后会好好的。 陈冬燕准备的晚饭很丰盛,除了热气腾腾的饺子,还有各种做法的鸡鸭鱼肉,姜柳第一次上门,她又不知道姜柳的口味,只好每样都做了点,怕准备少了,人家姑娘会觉得她不重视自己。 姜柳本来肚子不饿,但陈冬燕时不时地为她夹菜,她想着自己宁可撑破肚皮,也得把碗里的菜都给吃完。 许是陈暗之前交代过陈冬燕,饭桌上陈冬燕也不提姜柳的家事,除了让她多吃点,就是讲些陈暗小时候的糗事,来调节原本拘谨的气氛。 小柳你别看陈暗现在身材那么好,他小时候可是个小胖子呢!陈冬燕为了拉拢未来儿媳,索性将陈暗出卖得彻底。 真的?姜柳讶异的眼神在陈暗和陈冬燕身上来回转着,最后在陈暗羞恼的脸色下似有所悟。 哪能骗你啊,陈暗从小就爱吃我做的馒头饺子,别看他现在对面食一般,那都是因为小时候吃多了,那会他一口气干个十来个饺子可不是问题。 陈冬燕边笑着,边往姜柳碗里又夹了个饺子,来,尝尝阿姨的手艺,看看是进步了还是退步了? 芹菜饺皮薄馅嫩,猪肉是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剁得很细很碎,几乎是入口即化,姜柳把嘴巴塞得很满,夹饺子的同时还不忘朝陈冬燕竖一个大拇指。 见她吃得舒服,陈冬燕这才放下心来,她得意地看了陈暗一眼,又故作神秘地表示她做饺子的时候是有秘密武器的。 见姜柳和陈暗都朝她望过来,她也不好再藏着掖着了,说是在剁馅料的时候,得往里面打个鸡蛋,这样蒸出来的肉馅才会鲜香顺滑,是鸡蛋液融入到猪肉里面才会出来的效果。 姜柳恍然大悟地“哦”了声,陈暗却故意拆她的台,说妈你这秘方瞒了这么多年,原来是传女不传男啊! 话落,大家都很配合地笑了,陈冬燕见姜柳杯里的果汁快没了,就差使陈暗去厨房帮她再倒一杯。 屋里冷,故厨房门是关着的,听不清里面的动静,陈冬燕见陈暗进了厨房,立马就从身后掏出一个首饰盒来,她把金手镯拿给姜柳,姜柳第一反应就是连连摆手,不好意思要。 陈冬燕却拉过她的手,说这是她这个恶婆婆给儿媳妇准备的见面礼,她语气有些惆怅,希望姜柳不要怪她以前在檀山时对她不好,她的故作冷淡,实在是环境使然,她不想让姜柳和陈暗走得太近,是怕她对陈暗没有真心,也怕自己家那淌子浑水,会弄脏那个笑起来很灿烂的小姑娘。 姜柳一犹疑,那只手镯便不由分说地套进了她的手腕,陈冬燕帮她调试好了手镯的尺寸,又赞许道,哟,到底小姑娘的手白嫩,真漂亮! 姜柳低头看着那只套在手腕上的镯子,她也没说谢谢阿姨,她知道陈冬燕不需要她的道谢,所以她和她保证的是,阿姨,您放心,我和陈暗以后会好好的。 姜老师,就真的不考虑回头? 淮海幼儿园要开秋季运动会,需要家长陪同孩子到园内参加亲子活动。 中四班小朋友谢小宇的爸爸工作很忙,早已经提前在群里和姜柳打过预防针了,说运动会那天能来就尽量来,实在来不了就麻烦朋友过来陪孩子玩。 运动会当天,姜柳和副班老师带领着家长小朋友们在操场上玩游戏,班上每个小朋友几乎都有一位家长陪同着,只有谢小宇一改往日的调皮好动,原本弯月状的两条淡眉一会被趣味游戏所吸引,一会又焦躁不安地投落到幼儿园门口的方向。 爸爸一大早就和他说过,他今天工作忙不能过来,但他会叫一个很高很帅的叔叔过来陪他玩的,可是游戏都已经玩了好几个了,爸爸口中那个帅哥叔叔怎么还没来呢? 姜柳给家长孩子们拍完几组亲子照,看到谢小宇满脸沮丧,便把手机拿给副班老师,然后牵着谢小宇的手也一起加入了游戏。 这次的游戏是跳房子,在水泥地上画了几个大小不一的框框,每组小朋友跟在大人后面,跟着大人双脚跳或是单脚跳,但前提是大人和小朋友都不能跳出框框外。 姜柳刚双脚跳带完谢小宇一轮,眼看着后者肉眼可见地展眉开心了,她便示意他跟着自己轻轻地踮起一只脚,又耐心引导他让他慢慢跳。 两人刚开始配合得挺好,姜柳刻意放慢了速度,谢小宇平衡能力不错,就这样跟着她往回跳的时候,谢小宇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竟然冲着前方大喊一声,叔叔! 孩子嗓门大,姜柳被他这么一叫,没控制好力道,身体一歪,眼看着要倒向一旁,却有一双手将她牢牢地扶住了。 她颇为狼狈地抬头道谢,那个“谢”字却在看到来人的刹那猛地刹住了车。 苏绩见她脸色复杂,却是笑意吟吟的,他顺势牵过一脸兴奋的谢小宇,说你怎么知道我是你爸爸的朋友? 谢小宇想看他又有点不好意思,见苏绩笑着看着自己,这才轻声承认道,因为你是这里最高最帅的叔叔! 苏绩轻笑了声,将谢小宇一把抱起,他像是刚刚认识姜柳般,竟还同她礼貌招呼。 姜老师,不好意思来晚了,小宇没给你添乱吧? 姜柳见班上家长都在管自己做游戏,没人顾得上这边,便上前质问苏绩。 你算谢小宇的哪门子叔叔?姜柳满脸戒备之色。 小宇爸爸在苏氏上班,他今天工作多来不了,我这个做领导的,正好有空过来帮他这个小小的忙。苏绩说得很坦荡,见有人望过来,他立马又问姜柳哪些游戏好玩,看样子像是真的来陪孩子玩的。 但当姜柳懒得理他要去找副班老师拿回手机时,她却分明听到他在自己身后问,姜老师,就真的不考虑回头? 姜柳脚步一滞,片刻后却立马迈步,从苏绩这个角度看过去,就能看到她是如何大步而坚定地朝前面走去的。 谢小宇见这个帅叔叔一直看着姜老师的背影不动,便忍不住晃了晃他的手。 叔叔,我们不去玩吗? 苏绩将玩味的目光收回,他捏了把谢小宇的脸,笑道,玩啊,这一次,可得跟他们好好的玩一玩了! 言下之意是错误我承认,但我不改。 淮中交警队,陈暗本在办案区工作,却被领导一个电话叫去了办公室。 领导叫陈暗先坐,又为他倒了杯水,陈暗握着那只水杯,却没喝,等着领导布置什么为难的任务。 哪想到一贯严肃的领导却同他话起了家常,问他最近工作情况怎么样? 陈暗迟疑片刻,解释说欢欢幼儿园门口的交通情况已有很大改善,手头上的几个案子也正在跟进。 领导意思性地点了下头,看样子也不像是在认真听他说话,他又扯了点别的,就是不把陈暗往那个中心意思里带。 最近工作量是大了点,应该不影响你处对象吧? 陈暗下意识否认,领导却直接扔给他一个牛皮信封,陈暗疑惑,领导却让他先打开看看。 领导边观察着陈暗的脸色边敲打他,小陈啊,你年轻有为,恋爱是应该要谈的,但是再喜欢,总也不好去碰别人的女朋友啊!这份举报信是写到局里纪委的,要不是我帮你拦下来了,一再和上面保证会内部处理好,随便给你个纪律处分都不为过! 信封里是一份针对陈暗个人作风问题的举报信,里面很是详尽地写了陈暗是如何利用职务之便,去接近别人的未婚妻,信里不仅写了具体实例,还附上了几张陈暗在欢欢幼儿园门口同姜柳交谈,以及姜柳坐在电摩后座的亲密照。 可见举报人的确是用了心思,想要给陈暗一个教训。 陈暗看完不响,他承认他重新追到姜柳的过程并不光明,但如果她真的爱苏绩,他绝不会做这横刀夺爱之举,可她不仅不爱他,和苏绩在一起的时候,她甚至还失去了眼里的光。 姜柳是谁?她是他少年时放在心口的小姑娘啊,是他的辗转反侧和他的心之所向。 他怎么能看着她被围困在一段不健康的感情里而无动于衷呢? 他承认自己并不光明磊落,但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做出和现在一样的选择。 外人不知全貌,只是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责他的卑劣。 陈暗表明了自己的态度,说他确实做得不妥。 领导一听他认错态度好,正感宽慰,却又听他道,只是……既然她已经是我的女朋友了,那我一定会好好对她! 言下之意是错误我承认,但我不改。 领导脸色不太好,但一想到人家女朋友也不是个物件,而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独立能力的人,也不是他劝几句骂几句就能把她“还”回去的,于是又虎着脸教育了陈暗几句,便放他走了。 陈暗把举报资料放回到桌上,语气很诚恳,何队,给您添麻烦了。 领导却把那个信封重新扔给他,语重心长道,小陈啊,这批新人里面你业务能力最突出,我真不想看你自毁前程,以后做事前,多考虑考虑! 领导把信封还给陈暗,说明这事就算过去了,而陈暗也适时地做出一副受教的样子来。 信封很轻,但陈暗拿在手里却觉得很有分量,回到办案区后,他把信封塞到抽屉里,敛去杂乱心思又开始伏案工作起来。 这桃花运给狗狗都不会要。 孩子都爱玩,但毕竟体力有限,所以运动会开到中午就结束了。 苏绩是班上最后一个把孩子带走的家长,因为他要等姜柳打电话和那个姓谢的下属反复确认之后,才不情愿地把谢小宇交给她。 苏绩故意当着副班老师的面,问姜柳需不需要顺路捎她一程? 姜柳假笑着婉拒了,苏绩便也没再为难她,只留给她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副班老师揶揄姜柳,说你桃花运还真是不错啊! 姜柳苦笑着摇头,说相信我,这桃花运给狗狗都不会要! 副班老师:……难不成姜老师在讽刺我连狗都不如?! 下午幼儿园虽然不开课,但幼师们还是要留在园内做环创、开会、发公众号的推文。 姜柳和副班配合默契,很快就把主题墙上的图片和文字换好了,姜柳见下班时间比往常早了一个小时,她去超市买完菜后,便先回到出租房煲上了一个鲜虾蘑菇汤。 陈暗这两天老嚷嚷自己腰不行,姜柳很隐晦地表示只要他在床上的时候节制点,就必然不会有此项困扰。 但陈暗哪肯承认自己不行啊,他解释说是睡觉的时候姜柳老把手臂压在他胸口,导致他噩梦连连所以一早起来才会腰背酸痛。 两人各执己见,都想要说服对方自己才是正确的那一方。 眼看着陈暗为了证明自己又要霸王硬上弓,姜柳连连点头称是,承认他说得才是对的,这才保住了抽屉里为数不多那几个套。 但她查了食谱——《男人肾好不得不吃的十大菜谱》,其中效果最好的其实是鲫鱼芡实汤,但平时炒菜不放芡实,她怕陈暗生疑,知道真相后真的会和她生气,于是这才选择了家常一些的鲜虾蘑菇汤。 她把虾仁和蘑菇一股脑都放进了电饭煲里,又给电饭煲定了时,然后下楼,在路边随便扫了辆共享单车就去了淮中交警队。 她没告诉陈暗自己已经等在他单位门口了,她美滋滋地以为自己会给他一个惊喜。 但当陈暗换了便服从交警队门口出来后,惊喜变惊吓,他一看见她,并没有露出她想象中的欣喜,他下意识地抿紧了唇,脸上甚至还掠过了一丝慌张。 姜柳不疑有他,以为他是工作太累,正要上前挽住他,却见他往后一躲。 陈暗两手背于身后,姜柳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了,她强硬地扯过他一只胳膊,见这只手上是空的,便又去够他另一只手,陈暗知道瞒不过去,便将那只信封露出来给她看了眼。 他漫不经心的,假意抱怨了一下工作。 哎,是份保密文件,领导特意嘱咐过了,旁人不能看! 姜柳不信,直接指出了他这番说辞上所犯的两个错误。 保密文件为什么没有在信封上印上“涉密”两个字?还有,你领导就这样允许你把保密文件带出单位? 陈暗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最后在姜柳怀疑的眼神中败下阵来。 姜柳夺下他手里紧捏着的信封,看完后她面色凝重,越过陈暗就要往交警队里面冲去,陈暗费了些力气才拦下她。 你做什么?姜柳愤然道。 我问你,你想进去做什么?陈暗边把她往外带边竭力安抚她激动的情绪。 我要进去告诉你领导,这份举报信上的内容不实!他凭什么,苏绩他凭什么就这样颠倒黑白,说你是个第叁者?说你插足了我和他的感情!我和他有个屁的感情,我要和你领导说,我和他之间只有利益关系! 然后呢,然后你要让大家都知道,你从前是被苏绩……陈暗猛地停住了,他不说了,可他没想到,自己没出口的话却被姜柳接下去了。 只要能保障你的权益,我不介意被别人知道,我从前是被苏绩拿钱养着的,真的,我一点都不介意别人怎么说我,可我不能让你因为我的事受这个委屈!姜柳佯装无畏,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姿态。 可陈暗却没有被她骗到,他逐渐冷静下来,看着仍不肯释怀的她一字一顿地说道,可是我介意,姜柳,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你有没有想过,看着你被众人拿有色眼光对待,站在你身旁的我,会有多难过? 傻瓜,谁都有过去。 鲜虾蘑菇汤很好喝,陈暗腰已经不太痛了,但他没有机会证明自己是对的,因为姜柳已经不让他近身了。 两人还是同住一个屋檐下,但姜柳看到他就像看到了一团飘渺的空气,两人还是在一张餐桌上吃饭,只不过屋子里除了咀嚼声和碗筷碰撞的声音便再无其他声响了,两人甚至还睡在同一张床上,但姜柳已经不让陈暗近身了。 简单来说,是姜柳单方面对陈暗使用了冷暴力,这种冷,不是数九寒天陡峭的风霜,这种冷,更像是冬末春初的湖面,只要陈暗贴近点,就可以看到菱形冰花还在那冰面下隐隐浮动着。 姜柳不是完全抗拒陈暗,他问她的时候她也会答他,但说话时的神情寡淡,像在应付一个不得不应对但又确实拿不出全部真诚和热情的人。 陈暗毕竟是个直男,不懂女孩子到底在意的是哪一点,他以为女孩子生气了只要哄哄就好了,他把姜柳的抗拒,自动理解成是自己还没哄到位,殊不知努力用错了方向,只是在做一些无用功。 姜柳就这样同陈暗不冷不热地僵持着,她知道陈暗不让她去找领导澄清,是为了保护她的面子,可她又会忍不住想,对这段自己曾有过的黑历史,陈暗虽然嘴上不说,但其实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介意的? 那点自卑的苗子一旦冒出头来,就时不时地在姜柳体内晃动着,她既拉不下脸来问,又迫切地渴望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日常生活里的一点风吹草动,都成了壮大那株苗叶的肥料。 她想着总会过去的,等到有一天陈暗会想明白问题所在,他会略带懊恼地责备她,傻瓜,谁都有过去,比起从前,我更在乎你的现在。 或者到那个时候,陈暗会身体力行地让她知道,他正在深爱这个不完美、但又完完整整的她,那她就会亲手掐断那株怀疑的苗叶,就好像它从来没在她体内驻扎过。 而这段冷战期,也不过是这世上绝大多数情侣都会经历的一个阶段,姜柳有信心熬过这段时期,并天真地以为只要她和陈暗度过这个阶段,两人的关系就会进入到一个更稳固的状态,也许到那个时候,只要他拿出戒指,她就会答应,让他给她一个家。 姜柳算到了她和陈暗的以后,却没有算到命运常常不如人愿,命运是风,她摸不到留不住,却不妨碍它搅乱她的生活,带走她的爱人,并亲自摧毁她的一切! 往后忆起这段短暂而美好的时光,姜柳将会不止一次地后悔,当初她为什么没有对他好一点?这样她是不是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只能牺牲你一人 欢幼运动会过去叁天后,淮海的本地自媒体平台上,有个时长十五秒的短视频忽然火了。 视频拍得很高清,镜头先是对准了一个趴在床上的男孩,然后一只手忽然拔下了男孩的裤子,露出一个布满了青紫淤青的屁股,镜头一晃,又对准了男孩的脸,看得出来男孩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旁边有个男人的声音问男孩,谁打的你? 男孩神情忽然慌张起来,却支吾着不肯说,男人循循善诱,说你怕什么,有爸爸在呢。 男孩却忽然哭了起来,男人显然有些不耐烦了,说是不是你们班姜老师看你不听话才打的你? 男孩一听到老师的名字,更是嚎啕大哭起来,嘴里很含糊,嗯……嗯…… 视频到这里就被切断了,但这个标题为《请欢欢幼儿园中四班姜老师还我孩子一个公道》的帖子却以一种野草疯长般的姿态在平台上迅速传播,其日均浏览量惊人得可怕。 男孩是谢小宇,谢小宇的父亲在帖子中写道,那天是幼儿园开运动会,他因为工作忙没法过去,就叫了一个朋友过去陪孩子玩,那朋友见到孩子后,就觉得孩子状态不太对,但也没多想,陪玩了几个游戏后孩子都显得热情度不高,直到运动会结束送孩子回家时,孩子一上车就开始喊屁股痛开始哭,没想到朋友脱了孩子裤子就看到了上面大大小小的淤青,问孩子是谁打的,孩子一口咬定是姜老师打的,又问姜老师为什么要打他,孩子又说是因为自己不听话,爸爸又没来幼儿园参加活动,姜老师就趁大家都在做游戏的时候把自己拉到了厕所里…… 事发后,姜柳直接被园长叫去了解情况,尽管姜柳一直否认自己打过孩子,但幼儿园里的监控只能拍到操场和教室,拍不到里面的厕所,根据谢小宇爸爸的说辞,幼儿园又调出了运动会当天在操场上的监控,监控上显示,上午八点五十分左右,姜柳确实带着一名幼儿去了教室,大概十来分钟后,才带着孩子重新回到操场。 姜柳承认,那名孩子的确是谢小宇,当天孩子基本上都有家长陪同,谢小宇的爸爸不在,他又说自己肚子痛,姜柳便带着他去教室上厕所了。 姜柳讲述的时候,园长的眉头一直都没有松懈下来过,她仔细地查看了中四班孩子的到园率,然后指着谢小宇名字那一栏问姜柳,他这叁天为什么没来幼儿园你不知道? 幼儿园很看重幼儿到园率,所以每当有孩子要请假的时候,主班老师都要第一时间和家长确认幼儿的情况,一般不外乎病假或是事假两种。 谢小宇没来幼儿园的第一天,姜柳就和谢小宇爸爸通过电话了,对方说是因为要带孩子回趟老家,所以才想请几天假,但没想到现在却出了这档子事…… 视频为证,证明姜柳打了孩子,而厕所没有监控,更糟糕的是,姜柳又确实在上午的时间段带谢小宇去了趟厕所,姜柳没有证据为自己自证,尽管园长也不信姜柳会因为这点小事对孩子下这么重的手,但无凭无据,这个时候她站出来为姜柳说话,无异于是把欢欢幼儿园往火坑里推。 园长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她摘下眼镜揉了揉因上火而胀痛的眉心,她想问姜陆最近有没有得罪谢小宇家长,但又觉得此时问这些也没多大意义。 于是只提醒姜柳道,姜老师,现在网上的舆论对你、对我们欢欢都很不利,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园长叹口气,挥挥手让姜柳先出去吧。 但其实谁都知道她没说完的那句话,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也只能牺牲你一人了。 人们只会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却不会想知道这其中涉及到的隐情或是陷阱。 只要你相信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网络舆论铺天盖地,不是骂姜柳不配为师,就该被逐出教师队伍,就是兴冲冲地想要来幼儿园门口拉个横幅,说要帮谢小宇这个没妈的孩子讨个说法! 一夜之间,姜柳这个欢幼优秀教师就沦落成人人喊打的老鼠,面对网上这些不实的控诉,姜柳从刚开始气得双手发抖,到后来打不通谢小宇爸爸电话后的满腔委屈,再到最后接受了现实的冰冷麻木。 陈暗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淮海江边的休息木凳上,木凳上放着一包拆开的烟和一只打火机,脚下是几截还未完全燃尽的烟蒂。 姜柳刚要点上一根新的烟,就被一只手横空夺下了,姜柳仰头看到陈暗,却是笑了,说还是被你找到了啊。 陈暗把那根烟重新塞进烟盒,又拿张纸巾把地上那几个散落的烟蒂包起来,然后连同那只烟盒和打火机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扔完东西后,他坐回到姜柳身旁,消息是窗口那几个小姑娘午休时随口议论的,本来陈暗是不在意这些八卦新闻的,但是其中有个提到了欢欢幼儿园,他便留了意,破天荒地走过去问她们发生了什么事。 他看完那个热度很高的帖子后,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往头上涌,他第一时间就给姜柳打了电话,却一直都是关机状态,下午有个很重要的会,他也没法和同事调班。 好不容易下了班,他先去出租房找人,人不在家,他就又去了欢欢幼儿园找,门卫大概是有了园长的授意,一听他要找姜老师,立马换上一副戒备神色,也不肯放陈暗进去找园长。 陈暗知道姜柳不可能回自己家,他骑着小电摩,也是想碰碰运气吧,就去了淮海江边,隔着好远,他就看到姜柳低着头坐在那,她还是穿着早上出门时的那套衣服,往日里显精神的黑色外套此刻却显得她的身影格外清瘦。 陈暗握住她冰冷发颤的手,低声问道,怎么回事? 姜柳愣愣地看着他,却忽然暴躁地把兜里那只关了机的手机扔到地上,还没说话,泪就先流了下来。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都没碰过他,怎么可能会把他打成这样?他们都说我不配做人不配为师,可是我到底是做错了什么?值得他们这么大张旗鼓地指责我咒骂我! 姜柳痛苦地抱住头,眼泪很快就打湿了衣袖,陈暗只能不停地安抚她。 他们都不认识你,他们压根就不知道你的为人你的品性,他们随随便便就能被个视频帖子煽动情绪,打着“为民除害”“声张正义”的名义就给别人定了罪,可是他们是谁?他们又和你有什么关系?姜柳,要是键盘侠随便敲敲键盘就能置你于死地的话,我们交警早就已经被群众骂得死了有成百上千回了。 姜柳哭声渐止,但嗓音仍有哭腔,她仰起一张被泪水浸泡的脸,喃喃道,你信我的,陈暗,你相信我没做这件事的对吧?只要你相信我,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陈暗帮她擦干眼角残留的泪,又亲了亲她被风吹得通红的脸颊,这个亲吻不带有任何情欲色彩,只是用肢体亲昵表明了他和她站在一起的态度。 他见她情绪渐平,便把正事提上来说了。 所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暗哥,真不吃? 姜柳简述完,陈暗却问她,这个谢小宇的爸爸,你接触过? 姜柳没隐瞒,说他是在苏氏上班的…… 陈暗看着她,没说话,却像是已经把那个问句问出来了,姜柳便把运动会当天遇到苏绩的事说了一遍,说完后姜柳怕陈暗心里有疙瘩,便解释说是因为她觉得苏绩不重要,所以才没有特意告诉他这件事的。 陈暗的关注点却不在她的特意解释上,他斟酌了一下,反问道,陷害你的人,你应该知道吧?姜柳没说话,陈暗便都明白了,也是,没有哪个家长会以损害孩子的身体健康,来诬陷一个和他无冤无仇的老师,除非……除非他做了这件事后,会获得更大的利益。 江边风很大,陈暗把外套脱下来搭在姜柳身上,姜柳见他里衫很薄,不想要,陈暗没理她,直接把单薄的她包进了外套里。 陈暗没问姜柳幼儿园那边的处理方式,刚才姜柳字字都不提欢幼,其实就表明了园长的态度,弃车保帅,如果换姜柳坐在园长那个位置上,她不见得会做得比她更好,所以姜柳一点都不怪她。 陈暗只是貌似无意地说了句,提前放寒假,也不错。 两人依偎着回到出租房,陈暗去烧热水,姜柳刚要打开手机点外卖,一摸口袋,后知后觉地想起来手机已经被她扔在江边了。 她正暗自懊恼着,陈暗便把兜里的手机递了过去,姜柳扔手机那是气头上,他要是不捡起来那才是不理智。 但姜柳依然犹疑着,手机连接了另一个世界,她还不确定自己有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来接受网络上的那些恶意和亲友们的关心疑虑。 陈暗见她捏着那只手机却迟迟不肯开机,便又将手机从她手里抽走,你的手机先借我几天。 你干嘛?姜柳蹙起眉。 缺个最新款的苹果装逼。陈暗说得很坦然。 见姜柳还要抗争,他就把自己那只老款的国产手机拿给了她,想吃什么就点,没密码。 姜柳的话被这样被他堵在了嘴里,她发泄般地在外卖软件上点了好几份吃食,光是芒果千层就点了两份。 外卖到的时候,陈暗指着那两个蛋糕盒子疑惑道,你一口气吃得下两个? 姜柳眨巴眨巴她那双大眼睛,说这不是还有你吗? 陈暗摇头摇得很坚定,说我不吃甜食。 姜柳却故意哎呀一声,说以前不知道是谁哦,故意买了一份肉松木糠杯和一份芒果千层,说不知道你喜欢吃甜口还是咸口,就各买了一份,那时候追人家不怕浪费,现在追到手了就开始嫌弃人家败家了? 说完还故意舔了两口奶油,凑到他面前嘟着嘴问他,暗哥,真不吃? 奶油亮晶晶地沾在她的唇瓣上,陈暗被她撩拨得心念一动,正要亲上去帮她舔干净,门铃却响了。 陈暗起身瞪了姜柳一眼,似乎是在责怪她怎么点那么多?但其实是在埋怨外卖员送得不是时候。 但门打开,门口站着的却不是外卖员,而是房东。 房东先是探头探脑地想要一窥里屋究竟,但陈暗却挡住了她的视线,问她有什么事。 房东这才苦恼道,说是老公的生意出了点问题,想要把这套房子卖了去补一下亏空。 见陈暗周身气场冷下来,她又连忙诉苦,抱怨现在生意不好做,孩子又那么小,这房子是她爸妈给她买的,要不是万不得已,她也不想卖了它。 陈暗语气很冷淡,几天? 房东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陈暗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几天后你会带人来看房。 房东这才喜形于色,赶忙说一个礼拜内她都不会来打扰他们,怕陈暗反悔,她又表示这个月的房租她只收一半。 陈暗关上门重新回到餐桌旁,房东被陈暗挡在门外,声量又不响,所以姜柳也听不太真切,见他面色凝重,当下又不由地紧张起来。 怎么了?姜柳把勺子放下。 出了点事?陈暗严肃道。 你倒是快说啊!姜柳急了,催促他。 这次,你可能真的得跟我回家住了。陈暗目光炯炯地看着她,这回轮到姜柳愣住了。 要是已经涉及到人身安全,让他直接报警求助 淮海城西的一个简陋咖啡厅,桌上两杯美式已经由热转温,再由温变凉。 陈暗坐在窗口,他时不时地望一眼墙上挂着的木钟,直到时针慢吞吞地走了一圈半后,他才结账要走。 刚要出门,就撞到个行色匆匆的女人,那女人一见他就松了口气,她见咖啡厅里除了陈暗就没有别的客人了,这才喊他道,陈警官,孩子吵闹脱不了身,幸好你还没走…… 陈暗顿时就明了眼前这个女人的身份,两人又坐到刚才的位置。 刚落座,女人就喝了口咖啡,她看上去有些紧张,但她只喝了两口就开始咳嗽,显然是不适应美式的苦,陈暗便又为她要了杯热牛奶。 见女人脸色稍有缓和,陈暗便直接问她,他出事了,所以今天和我见面的人不是他而是你? 女人点点头,眼眶有泪花闪烁,我知道他为了给孩子治病做了不好的事,但他说只要风头过去了他就能回来了,他一个人躲在外面我不放心,就让他每天给我打个电话报个平安,可是一个礼拜前他忽然开始断联,我很急,又不敢报案,儿子见不到爸爸也一直吵着闹着不肯吃药,直到两天前他忽然又打电话给我,说遇到了点麻烦,最近不好现身,又说房间衣柜最底层的铁罐盒子里,有个信封,里面有一个钥匙扣和几张照片,又和我说了时间地点,让我在今天把东西交给一个叫陈暗的警察。 那你怎么就知道我就是他口中的陈警官呢?陈暗不解。 女人扯了个笑,说你们这种吃国家饭的,气质和我们普通老百姓就不一样,而且店里就你一个客人,虽然我不爱喝咖啡,但也知道这家咖啡店快要倒闭了。 陈暗不禁对这个面容憔悴的女人有些另眼相看,但现在不是扯闲话的时候,他双臂撑于桌面,正色道,他除了要你把这些东西交给我,还说了别的吗? 女人摇头,说他只嘱咐我要照顾好儿子,其他不要管。 陈暗又问,他之后有没有再联系过你? 女人再次摇头,说没有,他的手机一直都是关机状态。 女人说完,见陈暗没有再问下去,便从随身携带的黑色包包里掏出一只信封交给他,信封里确实装着一只钥匙扣和几张照片。 但那不仅仅是个钥匙扣,那是一只伪装成钥匙扣的录音笔,陈暗的目光从照片上匆匆掠过,然后他收起了眼底的情绪,把这些东西重新装回到信封里。 他朝女人道了声谢,后者见他要走,赶忙问道,陈警官,忠校他会没事的吧?我儿子还那么小,要是没了爸爸可怎么办啊! 陈暗见女人发丝凌乱,身上还有股消毒水的味道,想来应该是从医院匆匆赶来的,于是他为她打好了车,临上车前他对女人说,如果他之后和你还有联系,请你务必转告他,要是已经涉及到人身安全,让他直接报警求助。 她多赚点钱,儿子就可以早点把心爱的姑娘娶 出租房的房东急于出售房子,姜柳没地方去,只能接受陈暗的安排,乖乖和他回了陈家。 相比于姜柳的忐忑不安,陈冬燕却显得高兴许多。 陈暗是她一手带大的,虽然知道他总有结婚生子的那天,也知道自己只会比他走得早,但这段日子家里忽然少了个人,还是让她有点难适应。 现在好了,儿子不仅搬回家来住,还给她拐了个儿媳妇回来,陈冬燕平时不怎么刷手机,社交又少,自然不知道陈暗带姜柳回家住的隐情。 陈暗对陈冬燕的说辞,是房东不把房租给他们了,他也没撒谎,只不过怕陈冬燕担心,所以才自动隐去了姜柳被网暴那一段。 陈暗毕竟是个上班族,不可能一直待在家陪着姜柳,一开始他也会担心自己不在家时,家里两个女人会如何相处,能不能相处融洽。 但姜柳住进陈家后,不仅没有露出一个外来者该有的胆怯羞涩,反而适应得如鱼得水。 一大早,陈冬燕出摊回来后,在家休息会就要出门买菜,回来时姜柳已经把家里的卫生都搞了一遍,陈冬燕让她不要那么辛苦,她和陈暗对吃住都不是那么讲究的,姜柳却表示早起运动对身体好,搞卫生既可以强身健体又可以让住所变得更干净舒服,简直是一举两得。 上午时分,陈冬燕一般都要剁肉馅包饺子,往常这些活都得她一个人来做,现在姜柳在家,就会给她打打下手,帮她洗洗菜切切菜啥的,活不难,但难得的是一份想帮忙的心意。 中午吃了饭后,姜柳总会抢着洗碗,还会夸赞陈冬燕刚刚做的饭菜好吃,她不是为了讨陈冬燕开心随口一夸,她是真的会把那道菜好吃的点讲给陈冬燕听。 下午陈冬燕会准备晚上出摊时要卖的食材,自从陈暗把姜柳带回家后,她的出摊时间就分成了早晚两个时间段。 早上去路口摆摊卖早点,煮馄饨饺子面条……晚上则去垃圾街附近找块地方,锅一放油一倒,什么炒饭炒面炒粉丝都不在话下。 刚开始她还试图瞒着陈暗,说晚饭后要出去走走消消食,但人不在,摆摊用的小推车怎么也一起不见了? 陈暗不让她夜里出摊,怕她太辛苦操劳,平时什么事都听儿子的陈冬燕却在这件事上坚持己见,她没告诉陈暗,她多赚点钱,儿子就能早点把心爱的姑娘娶回家了,她不说,怕说了会给陈暗添加心理负担。 但其实她不说陈暗也明白,只不过这段日子事情太多,他的心思不在家里,也就先由着她出摊,等到手头事情都处理好了,他一定不会像现在这么“好说话”了! 他把她从檀山接到淮海是让她来享福的,不是让她来吃苦的,虽然做母亲的觉得自己还有能力为孩子排忧解难这件事,从来都不是什么苦差事。 而那个时候的陈暗也不会想到,六年前曾在檀山中学班级门口,以最恶毒难听的语言咒骂自己和母亲的胖女人,她曾对他们母子俩相向的那些恶语,竟会一个字一个字地成真。 像是对这个家没有丝毫的留恋。 网络舆论愈炒愈烈,就连姜山海的姜家小厨都受了波及。 自姜柳和苏绩掰了后,姜家小厨本就失了苏氏这个老主顾,后又遭到监督管理局的突击检查,说是有人举报餐厅在饭菜里掺杂了违禁品,好不容易洗脱了冤屈,餐厅的客源自然又是流失了一半。 何岚瞒着姜山海又开始赌了,她牌风不行,但牌瘾不小,最加上她混的又是富太太圈,随便一个下午送出去的钱,就能抵得上姜家小厨一个月的收益了。 姜柳房间抽屉里的那张卡早已经被何岚败光了,她本想随便找个由头问姜山海拿钱,但她都没得及想好理由,反倒被姜山海先开了这个口。 姜家小厨客源不多,但租金水电采购员工工资可都是实打实都得付的啊! 姜山海不想关掉餐厅,又隐隐期盼着等网上风头过去后,餐厅会一扫如今的低迷,重新兴旺起来。 但何岚干脆利落就拒绝了他想要从她那里取点钱的请求,姜山海和她解释,说这钱不是他问她白拿的,这钱算是他问她借的,等以后餐厅经营恢复正常后,他就立马把钱还她。 但何岚还是没松这个口,笑话,她都已经自身难保了,怎么可能还有那个钱那个心情去管他那个破餐厅? 何岚开始翻旧账,她讥讽姜山海,说上次在幼儿园,我教育姜柳的时候,你不是还骂我疯了吗?不是让我别动手吗?怎么,现在活不下去了,才肯想到我了?我告诉你姜山海,钱我一分没有,你要钱,找你女儿要去! 姜山海被激怒,他冷笑了声,说难道她不是你女儿? 何岚这几天本就输了不少钱心情不好,再看到网上那些和姜柳有关的消息就更烦了,正好这时候牌友打电话来催她过去玩,她便推了姜山海一把,说她不想认我这个妈,我也就没她这个女儿。 姜山海拉住她,语气恼怒,问她干嘛去。 何岚不肯搭理他,甩开他的手就走了,高跟鞋噼里啪啦地进了电梯,像是对这个家没有丝毫的留恋。 姜山海无奈,只好一遍遍地给姜柳打电话,但每次回复他的都是运营商设置的机械女音。 欢欢幼儿园已经发了声明,那份流传的声明中先是承认了园方的管理疏忽失责,然后又对受害小孩及其家属表示歉意,最后,幼儿园做出了开除姜柳的处理结果。 此声明一出,网上讨伐之意才略微平息了些,但总有一批键盘侠还不死心,非逼着“失德教师”姜柳出来道歉。 姜山海打电话给姜柳,是想探探她的口风,想要知道她和苏绩是不是真不可能了,这不仅决定着姜家小厨的生死,还关系着姜柳今后的职业生涯,他不知道女儿怎么会摊上这样的事,但自己的女儿自己知道,他知道她不可能去打孩子,何况还把孩子打成这样,但他也知道,只要苏绩花点心思,这些网暴可以被消除,姜柳还想再换个幼儿园教书也不是什么问题。 只要她点个头,今后还是可以过和从前一样的太平日子,但姜柳的手机一直都是关机,他也一直都没有听到他想要的答案。 姜柳,有时候我真恨你。 姜柳被陈暗收了手机,外面血雨腥风,只有陈家这间二室一厅的小房子是阻挡外界风霜的外壳,姜柳像是被包在蚌里的肉,软绵绵地缩在那一块弹丸之地。 但陈暗护她再周全,也挡不住有灰尘从缝隙里漏进来。 倪韵蓝找上她的那天,陈暗其实也才刚出门不久。 准确来说,是倪韵蓝在车里看到陈暗骑着他的电摩出去后,才让司机开了车门,上了二楼。 她运气很好,来开门的不是陈母而是姜柳,倪韵蓝衣着精致,秋冬天冷,她却不要死的穿了一条黑色针织裙,只在外面披了件貂皮外套,高跟鞋踩在灰白的水泥楼梯上,却拿出了踩在雪地里的气势来。 但反观姜柳,素颜,头发蓬乱地披散到肩上,因为好些日子没出门,为了偷懒她就只穿一套臃肿的棉睡衣裤,反正陈暗没嫌她,日子过久了,反倒是有些老夫老妻的感觉从两人之间生出来了。 倪韵蓝这么兴师动众的,却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她的努力经营甚至都比不上姜柳开门时的那句调侃。 怎么了,是不是单位的卡忘带了?姜柳笑着伸出一只手,摊开的掌心里是一张交警队的饭卡。 但等她看清楚门外站着的人时,手和脸上的笑都收回去了。 姜柳手抵着门,满脸戒备地盯着倪韵蓝,像只浑身警惕的猫。 倪韵蓝想进去,姜柳不肯,倪韵蓝人被她挡在门外,嘴可没被门挡住。 你来干嘛?姜柳很凶。 我来找你,自然不会空手来,我有样东西,想要和你分享一下……倪韵蓝观察着姜柳的面色,继续假笑道,好些日子没见了,怎么看你脸色还红润了些。 她丝毫没理会姜柳的嫌恶,而是把亮着的手机屏幕拿给姜柳看。 姜柳懒得理她这些小把戏,正要关门,高跟鞋鞋头却蛮横地抵住了门,姜柳手上使了力,鞋头已经被门挤压变形,但倪韵蓝竟然还能挤出笑来,她威风凛凛地看着姜柳,说你怕了。 她用的是笃定的肯定句而不是试探的疑问句。 我怕什么? 你怕你看了我手机里的东西,脸色就没有刚才那么好了。 两人僵持了半分钟后,姜柳撤回了手,她让开门,讥讽道,你不是想进来吗? 倪韵蓝眼神复杂地在屋里转了一圈,人却没进去,只是语气比刚才冷了许多。 她没胆子进去,因为一进去,就能呼吸到陈暗和姜柳共同生活着的气息。 倪韵蓝说,姜柳,有时候我真恨你。 视频不长,姜柳看完后,除了唇色较之刚才苍白了些,倪韵蓝几乎找不到她的任何破绽。 倪韵蓝正欲发作,却摸到了手机背部的濡湿,那是姜柳刚才拿手机时渗出来的冷汗。 倪韵蓝便知自己此行目的已达到,她继续挑衅着姜柳,说你就不生气? 姜柳抵住门的手背青筋凸起,滚。 倪韵蓝见她失态,更是愉悦,她欣赏着姜柳被所爱之人背叛的滋味。 她问她,痛吗?可没等她说完,她便将手抵住自己胸口,语调陡然激动了起来,你们当年双宿双飞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被关在里面会有多痛? 姜柳,两年,整整七百叁十天,我每一天,都像你今天这样痛! 出来的那一天,我就告诉我自己,除非这辈子不会再碰到你,否则,就算鱼死网破,我也要拉你陪葬! 倪韵蓝发泄完,又扔给姜柳一张纸,纸条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上面用黑笔写了串地址。 倪韵蓝朝姜柳倨傲地扬了扬尖细下巴,然后给了姜柳最后一击。 六年前他看到纸条上的字,赶来檀山旅馆救了你,现在,该轮到你去救他了吧。 有没有插足别人的感情? 倪韵蓝给的那串地址就在淮海江畔,就只和上次陈暗找到姜柳时的那条步道隔了几百米而已。 公园不大,大概只是为了方便附近小区的居民才装了些运动器械。 姜柳很容易就在公园里找到了陈暗,不是她眼睛尖,而是一个挺拔英俊的年轻男人,是没法被湮没在一众老头老太中间的。 姜柳走过去的时候,陈暗正在健骑机上锻炼,他腿长,机器的规格对他来说有点小,但很明显,他也不是为了锻炼才来公园的,这样不紧不慢的节奏正好可以打发掉不少无聊的时间。 姜柳拍了下他的后背,陈暗转过来时的动作也是慢吞吞的,像是已经被公园驯化,成了这些老年人中的一部分。 但一见到眼前人,他原本有些佝偻的背部瞬间就直挺起来了,他从那只明显和他体型不符的健骑机上下来,明明比姜柳高那么多,站在她面前的姿态却像个犯错小孩。 他没问她怎么来了,打量完她的脸色后,他迟疑着问道,你都知道了? 倪韵蓝从别墅特地给姜柳送来的东西,是一段男女欢爱的视频,视频是在一个连锁酒店里拍的,看角度像是偷拍,而在大床上翻云覆雨的那对男女,女的躲在被子里,露出一对精致眉眼,只依稀可见睫毛卷翘,美目含情,趴在她身上运动的男人,却有着一张和陈暗相似的脸,就连那健硕的后背肌肉,都与陈暗别无二致。 这段视频没在网上流传,而是直接发送到了淮海交管局纪委的检举邮箱里,纪委的领导接二连叁收到有关陈暗违纪违规的举报,直接就把陈暗传到局里了解情况。 纪委的人问陈暗,有没有插足别人的感情? 陈暗不答。 纪委的人又问,这段视频里的人是不是你? 见陈暗有可能会一直沉默,纪委的人加重了语气。 举报人说,你抢了别人的未婚妻,还和有夫之妇在酒店里乱搞,甚至还被拍了视频都不知道?陈暗,你不仅违纪违规,还毫无警惕性,你有很大的问题你知道吗? 就在大家以为陈暗打算沉默到底时,他却出乎意料地承认了所有的错误,甚至连一句辩解都没有,就将所有的指控照单全收,纪委没法,给了他一个停职处分,让他先停掉手头工作冷静冷静。 姜柳问他,视频里的人不是你,为什么要承认这件事? 倪韵蓝以为自己可以拿这个伪造的视频骗到姜柳,但姜柳是谁?姜柳是陈暗的姜柳啊,陈暗皱个眉,她就知道他是不高兴了还是太高兴了,这种拙劣的小把戏,当然不会骗到她,所以她真正气愤的是,倪韵蓝为什么要做这个视频?她因为恨自己,所以要把污水都泼在陈暗身上?陈暗会因为这件事受到影响吗?或者说,他已经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影响…… 而倪韵蓝给她的最后一击,不正好证实了她的猜测,明明出门前还笑着同她道别,说我去赚钱给你买大房子的男人,此刻却身着便服蜷缩在这公园一角? 这件事,你一定要去做吗? 工作日的公园上午本就不喧闹,但姜柳的到来就像是往平静湖面扔了颗小石子,涟漪不大,但水波还是往四周扩散开来。 见周围人有意无意地朝这边望过来,姜柳拉上陈暗,去了公园偏僻一角。 姜柳不想再跟他解释她是如何从倪韵蓝手机里看到这个假视频的,也不想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瞒着她假上班的,她紧攥着他的胳膊,像是要把他往她想要去的那个地方带。 我们现在就去交警队,把所有的事都说清楚!姜柳的语气坚定,陈暗在她脸上找不到任何有待商榷的余地。 陈暗沉思片刻后,反握住她的手做安抚状,说你不了解情况。 姜柳这回没和他闹,而是定定地看着他略微躲闪的眼,她没说话,但身上所散发出来的压迫感却让陈暗再也回避不了。 他拉她在石凳上坐下,姜柳不肯,仍倔强地站在原地。陈暗叹口气,我要说的这件事有点麻烦,你确定你站着会听得更清楚? 姜柳被说动了,和他一同坐了下来,却不肯紧贴着他,只是坐在石凳角边,以此来捍卫自己的立场。 姜柳坐在石凳外侧,风有些大,陈暗怕她冷,想让她往自己这边挪过来些,但嘴里的话一触到她的脸,他就知道她不会妥协,于是他只好又站起来,站到她旁边为她挡住了风。 陈暗思忖良久才开了口,他说得很缓慢,带一点不易察觉的悲凉和心酸,他从那对老夫妻来交警队哭诉求助的那个中午开始说起,这中间又故意省略了被赵诚拿铁棍打伤后背这一段,最后又粗略地提了点单位对他的处罚结果。 尽管他对一些细节表述得模凌两可,但姜柳还是抓到了被他刻意模糊的重点。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被举报被造谣被伪造假视频不全是因为苏绩要报复我,还因为你想要帮那对失去了儿子的老夫妻讨个公道,所以苏氏才会紧紧揪着你不放? 陈暗没否认,姜柳心绪难宁,拉起他就往外走,脸色甚至比刚才更差了。 如果是因为你损害到了他们的利益才要报复你,那就更要去和上面反应了!苏绩没了我,大不了就是丢了点面子,但苏氏在淮海的势力有多深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们想要的地皮,哪一块没有到手过? 姜柳越想越忧虑,恨不得陈暗现在就被关进小黑屋里反省一段日子再出来,这样既不会丢了饭碗,又保证了他的人身安全。 但很明显,陈暗就不是她那么想的了,他没告诉她,被他策反了的货车司机已经失联了,他只是和她保证,说他已经掌握了物证,但他之所以没把那些资料递上去,是希望能找到人证,为扳倒苏氏这事再添筹码! 他也知扳倒苏氏难,所以不到万事俱备,便不愿打草惊蛇,更不愿搭上姜柳,到时候赔了夫人又折兵。 姜柳没让他叁言两语就打消了自己的顾虑,但除了陈暗的计划好像确实也想不出其他更好的办法来了。 她停下身,凝视了他一会,忽然问道,这件事,你一定要去做吗? 陈暗没说话,姜柳就知道了他的态度。 她沉默了会再开口,还需要多久? 陈暗很快就反应过来,眸光一闪,说再给我一个礼拜。 距离何忠校失联已有十天了,如果十天后还没找到他人,那陈暗就不等了,直接把整理出来的这些资料上交到公安机关。 姜柳加重了语气,那你能保证自己的安全吗? 陈暗一把搂住她瘦削的肩,炯炯目光望着她,说大不了我就不干了,如果连在乎的人都保护不了,连最起码的公平正义都没法实现,那我肩上那一颗星还有什么用? 见姜柳脸色稍霁,陈暗总算是松了口气,他故意同她玩笑道,没事,实在不行,我俩这对下岗情侣,就合伙开个早餐店,你煮粥我包饺子,我妈也不用每天去路口出摊,就在店里帮我们打打下手,怎么样,这条后路行不行? 姜柳绷不住,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但最后还是板着个脸,说你想得还挺美。 凭什么就抓我? 十二月的第一天,天气预报显示淮海有霜冻。 前一天晚上,陈暗就劝陈冬燕第二天不要出摊了,天太冷,她体质又偏瘦,他怕她冻着。 陈冬燕嘴上嗯嗯说好,但一觉醒来,还是推着小摊车出了门。 冬天很冷,冬天的清晨更冷,陈冬燕在惯常摆摊的路口停好位置后,便开始打灶烧水。 馄饨饺子是昨下午包的,陈暗和姜柳还帮忙包了很多饺子。 陈暗这几天在休年假,姜柳也从幼儿园辞了职,好像是因为和园长产生了意见分歧,说是等过了寒假,想换家幼儿园试试。 年轻人的事陈冬燕管不着,但是有两个孩子陪着帮着自己,她也乐得轻松。 现在天气冷,晚上出来吃夜宵的人也少了许多,再加上陈暗的极力阻拦,所以她暂时先停了晚上的夜宵摊,但也正是因为天冷,早上起不来的人多,所以早餐摊的生意反倒是愈来愈忙了。 水在锅里煮开后,一只只白胖饺子便扑通扑通地跳下去,溅起的水花蓬勃起一团雾气,熏得陈冬燕的脸热乎乎的。 刚煮完两份饺子拿给食客,便有路过的相熟食客好意提醒她道,刚好像看到有城管在这一带走动,陈姐你小心点。 话刚完,印有“综合行政执法”这六个字的巡逻车便挡在了推车前,领头的城管副队下来处罚,陈冬燕来不及走,人赃俱获被逮了个正着,反倒是其他几辆小推车见城管还没顾得上这边,赶忙跑路了。 陈冬燕自知理亏,乖乖认了罚,表示能接受城管给出的赔偿金额,但没想到城管不仅罚了她钱,还想要扣她的车,推车不算贵,但陈冬燕这人重感情,觉得罚款她能接受,但扣东西她就不乐意了,再说了,她在这条街上都摆了多久的摊了,还是头一次碰到城管来这条叁不管地带抓。 她梗着纤细的脖子,面红耳赤地同几个大男人争论。 凭什么就抓我? 谁让你位置醒目,路口不允许摆摊知道吗? 副队一边开出处罚书,一边教育陈冬燕。 罚钱还不够,还要收这辆小破车做什么?陈冬燕不服气,同他们争论道。 车收了,你们这些人就能让我们喘口气了,你以为我们愿意那么早起来抓啊,还不是因为有人举报……副队说完,便示意几个年轻的城管去收车,但陈冬燕挡在车前,母鸡护犊般的不让他们近它的身! 城管同志,我下次不敢了,你们念在我是初犯,就放过我这回吧……陈冬燕放低姿态,连声求饶。 但几个年轻城管却是直接越过她,一人一边想要把那辆小摊车给推出来。 陈冬燕见他们软硬不吃,冲动上脑,竟拿起车抽屉里的剪刀抵住自己的脖颈,她咬着牙关,发狠道,你们敢动这车? 年轻城管刚被局里招进来,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誓死不从的女摊贩,就在他们面面相觑时,资历最老的副队却摇摇头,让手下的兵先收队回去。 见城管的巡逻车掉头走了,陈冬燕见危险消除,放下那把菜刀就推着车往家的方向跑,她怕城管言而无信,会转过身来追她。 果然,她刚铆足了劲推着车跑过第一个路口,身后便传来巡逻车的轮胎突突声,陈冬燕发了力,却不是一味往前冲,而是艰难地拐进一个路口,想要从小路突围出去。 可她刚拐进路口,一声尖锐急促的喇叭声就在她耳畔炸开,她依循本能转头,便有两道刺眼灯光发了猛地扎进了她骤然收紧的瞳仁里…… 这些天来,他没有哭,也不说话。 潮湿阴冷的医院太平间里,陈暗见到了早已停了呼吸的陈冬燕。 事故发生时,她同那辆她视为珍宝的小推车都被撞翻在地,被送到医院抢救途中,她其实只吊着最后一口气了。 医院打电话通知家属的时候,陈暗正在电脑上整理那些录音和照片资料,离他和姜柳约定的时间还剩最后一天,如果不出意外,这些资料第二天就会被递交给相关部门。 他习惯手机静音,等到忙完查看手机时,这才发现淮海中心医院给他打了好几通电话,他心里生出一种不祥来,但仍是在第一时间回拨了电话,直到医护人员用温柔的声音通知他尽快赶去医院一趟…… 陈冬燕面目全非地躺在那张床上,陈暗刚走到床畔,甚至都没敢看床上那人,便双腿一软,直直地跪了下去…… 姜柳赶到医院的时候,陈暗已经被医护人员搀扶到一旁的休息椅上,他面色惨白,炯然的眼睛里似有漫天大雾弥漫,他目光分明对着姜柳,却像是越过她在看着那个再也叫不醒的人一样。 姜柳颤抖着声线,握住他的手说陈暗你别吓我。 陈暗仿若未闻,指着前面说,你去……你也去看看她吧。 姜柳进去了,她只看了陈冬燕一眼,一股强烈的反胃感便涌上喉口,她没法接受一个早上还笑意吟吟推着车出门的女人,如今却变成了这床上的一滩血肉。 就像是……像是她惯常剁的那些肉泥,红彤彤的一片黏在砧板上。 姜柳捂着嘴,跑到垃圾桶旁边吐了个干净后,拖沓个虚弱的身子回到了陈暗身旁。 她同陈暗说话,陈暗却置之不理,就好像一具躯壳还在她面前,但灵魂已经跟着里面的人去了。 姜柳知道陈暗一时接受不了陈冬燕的离开,事实上就连她也不敢相信,才过去短短几个小时,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突然离世了。 但陈暗不说话,逃避现实的残忍,她却不能跟着他一起在痛苦里沉沦,她强打起精神,打电话给交警询问事故处理情况,交警想要当事人或当事人家属过去队里一趟,可陈冬燕已经没了,陈暗这状态……姜柳匆匆挂了电话后,又去医生那了解了后续流程。 整个过程中,她都表现得异常冷静,就好像她的所有言行举止都是按照程序化设定的,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她自动地帮陈暗承担了一个子女应该承担的责任,不过是为了让他在自己和陈冬燕的母子世界里多待一会,为了帮他留住那最后一点只属于母亲的温情。 陈冬燕的尸体火化后,陈暗就将她的骨灰盒带回了家。 这些天来,他没有哭,也不说话,姜柳询问他意见时,他就只是那样愣愣地看着她,不赞同却也不提反对意见,事实上,他压根就没有再开口说过话,每天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厨房的方向。 就好像只要他一眨不眨地望着那里,她就会重新出现在他面前,然后端着一盘饺子一边抱怨手好酸一边又招呼他快趁热吃一样。 陈暗像是已经变成了一个机器人,不,机器人好歹还会说话,可他却是真的一言不发,这一次,他像是真的印证了自己的名字那样,陈冬燕走后,他的世界再也没有了光亮,只余下一片望不到头的黑暗。 可他忽略了,在他沉浸在丧母之痛时,却有人为他撑起了这个家。 怎么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姜柳包了很多饺子,她一大早就去菜场买最新鲜的猪肉,她把那些鲜红的肉块剁得细细的,调馅时又特地往里面打了鸡蛋,那一只只饺子被堆砌在冰箱冷冻柜里,排列整齐的像是一排排卫兵,替姜柳勉力维持着生活本该有的秩序。 陈暗吃饭喝粥不挑食,但惟独不吃姜柳包的饺子。 姜柳也不气馁,饺子塞满冰柜后,她就开始给家里做大扫除,她把陈冬燕的东西都收进了大纸箱里,一个活了四十多年的女人,最后却只有两只大纸箱作为她曾来过这个世界的证据。 她把纸箱都塞进了陈冬燕房间的大衣柜里,她知道人走后还没多久,她就这么急于抹去她的痕迹是不占理的,但走的人留不住,活着的人却要继续活着,如果这个家处处都是陈冬燕的痕迹,陈暗心里的那处缺失就永远不会被弥合。 她给家里做清理的时候,陈暗也不阻止她,但眼睛冷冷冰冰的,眼里那层雾气消散后,却是露出更荒凉无望的空茫来。 姜柳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却假装毫不知情,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却不能阻止她做自己的事。 只是家里就那么大,陈冬燕的东西也不多,姜柳打扫干净后,又开始将鞋柜里的鞋都拿出来,该晒的晒,该刷的刷。 鞋柜里除了陈暗上班穿的黑皮鞋和健身穿的球鞋外,就只有一两双黑白相间的帆布鞋,鞋头是白的,鞋身却是黑色帆布,姜柳以前看陈冬燕给陈暗刷过鞋,知道她刷完鞋子晒鞋时会特地拿张纸巾盖住鞋头部位,以免晒完后鞋头会泛黄。 于是姜柳给鞋子盖完纸巾后就将鞋拿去阳台晒了,可没想到她刚进厨房打算煮点饭,就见陈暗忽然将那两双鞋帆布鞋拿进来了,陈冬燕走后,他脸上第一次流露出这种应该被称为“愤怒”的情绪来。 原来是姜柳盖纸巾的时候没盖好,纸巾被风吹走了,陈暗知道姜柳的心思,他拿鞋子进来的时候也不说话,但脸上分明活起来了。 姜柳窥得这点希望,她也不打算再等了,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她把铲子一扔,故意找茬,说我刚晒的你又拿进来干嘛? 陈暗瞥她一眼,明显不太想理她,但姜柳不依不饶,甚至动手直接将那鞋子抢了过来,她故意把其中一只鞋子掉在地上,滚落在地的鞋头湿漉漉的。 陈暗再也忍不住,朝她发了火,你干嘛? 姜柳索性把另一只鞋也扔在了地上,指着他吼道,我干嘛?你说我干嘛?陈暗,我知道阿姨走了你心里难过,可难过也得有个期限,我和你说了,那个路段分明是叁不管路段,阿姨出摊那天,偏偏城管就接到了举报,这样的剧情你不熟悉吗?还需要我多说吗?你现在要做的,是把你手头掌握的资料拿给上面,而不是窝在家里想念阿姨,你要是真能掰倒苏氏,那才是对阿姨最好的缅怀! 姜柳发泄完,就等着陈暗的反击,但陈暗却和聋了一样,他没有理会姜柳的情绪,顾自己走开了。 姜柳刚逮到那么一点可供她入侵的罅隙,就被他亲手关得严严实实,她做了那么看似无意却饱含深意的事,最后却只得到他的无视,怎么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姜柳红着的眼眶开始往下掉不值钱的泪珠子,她把这段时间来所受的委屈和难受都哭了个干净,哭完后她又抹干净脸,正要弯腰把地上那双鞋捡起来,就有一只手扶住了她欲弯腰的身子,她不响,任由身旁人替她捡起鞋子。 陈暗眸色难辨,像是有股子冲动和隐忍在体内来回拉扯,最后却在姜柳泛红的眼角下败下阵来,他朝她低头,尾音发颤,我错了。 这叁个字包含无限歉意,又是对姜柳所有付出的理解和感谢,姜柳又开始噼里啪啦地掉眼泪了,可她哭着哭着,却又笑了。 苏绩不要的东西,他就算毁了也不会让你得到 陈暗在姜柳的陪同下将对苏氏的举报资料送到了淮海公安局,接待他们的公安同志神情严峻,说情况特殊,他得先汇报给领导,让他们先回去等消息。 走出公安局大门的时候,赵诚已经等在门口了。 他本来是来监视陈暗,但一见到姜柳忍不住下车了。 他刚朝两人走过去,陈暗就把姜柳护在身后了。 赵诚笑了,他色眯眯地看着陈暗身后的女人,他眼光没错,果然这小婊子长大后更漂亮了呢,也不枉费他为了她进去了整整叁年! 陈暗,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护着她呢? 赵诚笑得一脸猥琐,他摸了摸自己那颗光头,还欲上前,陈暗却伸手挡住了他,赵诚想到他那身功夫,立马就停住了。 他知道自己得不到姜柳,便也不装了,他粗鲁地往地上吐了口痰,似笑非笑,说你都被停职了死了妈了,怎么还这么横呢! 陈暗轰得一下被点燃了怒火,他想要扑上去,但姜柳更快地抱住了他,这里是公安局,他只是被停职不是被辞退,可他作为公职人员,如果在公安局门口公然挑衅国家法律的话……他的职业生涯可能真的要到头了! 但姜柳力气小,陈暗那是怕伤到她,才不敢用力挣扎,赵诚见陈暗轻而易举被激怒,边慢悠悠地上车边还要炸给他一颗地雷。 你以为你真能护她一辈子?苏绩不要的东西,他就算毁了也不会让你得到,现在不动她,是因为他还没玩够,陈暗,我真怕有天你们母子两人会在下面团聚哈哈哈…… 说完车子便开走了,姜柳见陈暗不再挣扎,这才松开了手,她刚才只看了那恶心的人一眼,过往那些肮脏回忆便都如淤泥浮出河塘,搅动了她原本还算平静的内里。 她脸色不好,但陈暗脸色更差,她拉住他的手,想说些什么话劝慰他,但陈暗却是紧紧地回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离开了公安局门口。 那天陈暗不让姜柳下厨,破天荒给她做了顿大餐,鲍鱼炖肉、红酒牛腩、还有炖了很久的花胶鸡,姜柳心头隐隐不安,但还是笑着问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陈暗给她倒了半杯果汁,说你受累了。 姜柳心头不安更甚,她没去碰那杯果汁,说果汁太凉了,我不想喝。 陈暗便起身去给她加热牛奶,他在厨房忙活的时候,她对着那一桌子菜,却迟迟不肯动筷,就好像那些色彩斑斓的食物具备一种毒蘑菇的性质,就连那杯橙色的果汁,都像是淬了毒的危险物。 牛奶很热,姜柳不能不喝,说是一起吃饭,但其实一直都是陈暗看着姜柳吃,姜柳被他的目光看得发毛,她夹给他一块牛肉,说你也吃啊。 陈暗却温柔地问她,好吃吗? 姜柳点头,陈暗却又往她的碗里夹了好几块肉,直到姜柳揉着胀起的肚子说吃不下了,陈暗才把没喝完的那半杯牛奶推给她。 这段日子你睡不好,牛奶助眠,你多喝点。 姜柳想要拒绝,陈暗却把杯子递到了她的唇畔,说喝吧,以后不会再让你担心受怕了。 姜柳觉得奇怪,正要细细询问,但可能是刚才吃得太饱了,血液涌向胃部,她头部竟然开始昏沉起来,她刚被陈暗灌了两口牛奶,便像困极了般侧头歪了过去。 陈暗连忙托住她倒向一边的头,然后小心地将人抱起放到了床上,他帮姜柳脱鞋的时候,看到他上次买给她的那根脚链,他迟疑片刻后,随后便将那根脚链从她脚踝处摘了下来。 从前是他不知死活,以为自己只要留住她,就能迎来一个花好月圆的结果,现在他亲手摘下这加诸于她身上的束缚,放她长长久久的自由……和平安。 帮姜柳盖好被子后,陈暗在阳台上点燃了一根烟,烟是上次姜柳抽的那个牌子,他不是想抽烟,而是想知道,姜柳当时抽烟时的想法。 烟味道很冲,陈暗只抽了半根就受不了了,然后他起身去卫生间刷牙洗漱,出来后他站在陈冬燕的骨灰盒面前,他朝那只黑色盒子拜了拜,语气异常虔诚。 妈,你如果在天有灵,明天一定要保佑儿子。 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肯放过姜柳? 苏氏集团门口,陈暗被前台拦住,说没预约不让进。 陈暗告诉前台,说苏总会见他的。 前台往总经理秘书那打了个电话,得到准许后,才把陈暗带了进去。 陈暗刚进总经理办公室,苏绩立马就从座位上迎了上来,他想让秘书送两杯咖啡进来,却被陈暗拒绝了。 秘书不知该不该去倒咖啡,站在门口等着苏绩的回答,苏绩看着陈暗笑了,但还是朝秘书挥了挥手。 门被关上了,办公室一片奇诡的死寂。 苏绩见陈暗不坐,也没管他,顾自己坐回到位置上后,有一下没一下地转动着手里那支万宝龙。 他不急,有的是时间等着陈暗主动开口。 陈暗不会和一个垃圾多废话,他直接问苏绩,幼儿园的视频是你放出去的? 苏绩没否认,一副“你继续”的傲慢姿态。 陈暗当然没说完,他往办公桌前又走近了点。 举报到交管局的信件是你写的? 苏绩嘴角弯了弯弧度,反问他,还有呢? 陆勇是你指使何忠校撞死的?何忠校的忽然失踪也和你有关?还有,撞死我妈的那个司机……同样和你,和你们苏氏脱不了干系是不是?! 陈暗双手握拳,重重地砸在桌面上,苏绩装出一副被吓到的样子来,他故意扔掉手里那支笔,安抚陈暗道,哎,无凭无据的,陈警官怎么乱给人扣帽子,哦对了,你现在已经被停职了,那不在家陪姜柳,怎么到我这发泄来了? 陈暗咬紧牙关才能使自己不完全失控,你要是个男人,就答我一句,是不是? 苏绩点点头,双手交迭托住下巴,他笑得很愉悦,是真正发自内心的那种愉悦。 你说得不错,但是,谁会相信你呢?谁又会和你站在一边呢?除了姜柳那个蠢货,谁会为了你陈暗,和我们苏氏,我们年年都为淮海的GDP做贡献,年年都捐一大笔到福利院的苏氏作对呢? 苏绩说到这,便拉开抽屉,把陈暗那份递交到市局的举报资料扔给他,他毫不掩饰自己对陈暗的嘲笑。 你看,你昨天送上去的资料,今天就到了我手里,陈暗,识时务者为俊杰,弱肉强食,你还没认清现实吗? 陈暗被那份信件砸个正着,但他没闪躲,也没去捡散落一地的资料,里面的东西他再熟悉不过了,里面是他花了那么多时间那么大代价收集到的苏氏违规违法的证据。 可在权力面前,这些东西就如同几张废纸,上位者随便一句话,这些东西就轻飘飘地落进了垃圾桶,或是落到他面前,提醒着他的失败。 陈暗紧握的拳头忽然垂落下来,像是被人抽去了最后的力气,整个人呈现出一种颓靡的气息来。 但他仍不肯掉头回去,他问了苏绩最后一个问题,他问他,是不是只有我死了,你才肯放过姜柳? 陈冬燕死了,工作被停了,他反正已经这样了,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可姜柳不一样,她好好的一个姑娘,为什么要因为他,被这些垃圾搞成现在这副样子? 可苏绩没听出他语气里的孤注一掷,苏绩本想开口放他一马,但又听不得他语气里的卑微,这会让他觉得这个游戏变得一点都不好玩了,于是苏绩故意说道,不会,如果你死了,我只会加倍地折磨姜柳,以此来弥补你们曾带给我的侮辱。 陈暗点点头,看样子是要往外走,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却忽然拿起那支被苏绩扔到桌角的钢笔,在苏绩都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笔尖便已经抵住了脖颈处最脆弱的那根血管。 陈暗是警校出生,他甚至都没多大力,就将那尖锐处戳进了那根青色血管,苏绩本能挣扎,但抵不过陈暗想要解决他的决心。 苏绩倒地的几秒后,办公室门外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就在他们推开办公室的门时,一道身影也从敞开的窗口落下,紧接着响起的,就是一阵沉闷异常的坠地声。 陈暗跳楼自尽了,死于陈冬燕离开后的第十天,死于肮脏的钱权交易之中。 那天在公安局门口听到赵诚说的那些话后,他就已经下了这个决心,如果没有能力保护自己所爱之人,那就只好与仇人同归于尽,他已经没了陈冬燕,他绝对绝对不能再让姜柳坠入地狱了,哪怕让她自由和平安的代价是他不存在于世。 如果说他还有那么一点遗憾,那就是,在十八岁时,他没有好好地保护他的小姑娘。 十八岁时没有做到的事,那就换成二十四岁时来做,十二月的阳光好暖,可惜再暖也暖不回一颗赴死的心。 在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陈暗想,也许姜柳说得对,当你在路上碰到恶狗时,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不是无视它,因为它只会把你的忍让,当做是一种鼓励,你的沉默,只会让它变本加厉地冲你龇牙咧嘴,直到它咬上你的腿。 所以这次他选择听姜柳的,他选择与恶犬争,最后与犬同归于尽,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终究是血流一片。 大结局。 淮海这几天上了头条,一个被停职的交警杀死了苏氏建筑的总经理,最后也跳楼自尽了。 热搜爆了,淮海一下子被推到风口浪尖,东躲西藏的何忠校最后被警方找到了,他坦白了自己是受苏氏买凶撞人的事实,陆水志在姜柳的帮助下再次举报苏氏,人证物证俱在,苏氏董事长苏明礼频频被警方传唤问话。 刚过六十的苏明礼,不仅要应对失去独子的悲痛,还要操心公司股价的暴跌,在这样的重压下,他将火气悉数发泄到了倪韵蓝身上,据说有天倪韵蓝被他玩得下体大出血,被送到医院时只剩下半条命了。 而事事都掺合的赵诚,已经直接被警方拘留了。 陈暗死了,他的葬礼,是姜柳亲力亲为的,葬礼办得不大,陈家在淮海无亲无故,故只有交警队的几个同事和陆水志夫妻俩过来吊唁。 姜柳以陈暗家里人的身份,对每位来客都尽到了该有的礼数。 但她表现得太平常了,甚至冷静到像是去参加别人的葬礼一样,整个吊唁过程中,她都没有掉一颗泪,不是那种强忍悲伤的不哭,而是一种明明身在其中,却又好像把自己置身事外的淡漠。 葬礼最后时刻,闻讯而来的姜蕙心赶到了,她以为姜柳会奔溃大哭,或是绝望到不发一言,但出乎她意料的是,姜柳见她来,却是淡淡地笑了,她用很稀松平常的语气对姜蕙心说道,姑,还是瞒不住你。 陈暗出事是姜山海告诉姜蕙心的,何岚和姜柳断了关系,姜山海心疼女儿,却还是把自己和老婆绑在了一起,他怕姜柳伤心过度,便叫姜蕙心回来陪她。 但很显然,姜柳不需要人陪,据说那天在苏氏楼下看到陈暗遗体的时候,她不哭也不闹,脸上甚至平淡到不起一丝表情,而她那天那副状态,也一直延续至今。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后,姜柳坐在客厅,对着陈暗和陈冬燕两人的遗照发呆。 姜蕙心给她倒了杯热水,说喝点热的吧,不要累着了。 热水的温度像是一下子烫到了姜柳,她推掉那只递过来的杯子,然后走到那张照片前,她深深地凝视着照片里那个永远停留在二十四岁的年轻男人,忽然开口问姜蕙心。 姑,你知道他叫什么吗? 姜蕙心察觉出她的异样,明明一头雾水却仍是认真回答她的问题。 陈暗,他是陈暗啊。 岂料她的回答却让姜柳顷刻间放声大哭起来,她的哭声悲怆,丝毫没有啜泣之类的铺垫,直接就将最深处那层悲痛浮了出来。 她紧紧地抱着陈暗的照片,却一时支撑不住跌落在地,姜蕙心想要去扶她起来,却被她伏地痛哭的模样吓到,一直也不知该怎么办。 却只听得姜柳边哭边喊道,陈暗……他是陈暗啊……可他们刚才告诉我……不久前……他忽然去派出所改了名……把“暗”改成了“岸”……姑……他是想要一回头……就看到我站在河岸边等他啊…… 姜柳说得字不成句,姜蕙心虽然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一看她那副悲痛欲绝的样子,心里也不好过,她怕姜柳着凉,待她冷静一些后,便将她扶到了沙发上。 陈暗的遗照还没来得及塑封,很快就被姜柳的眼泪打湿,姜蕙心想要将照片拿走,姜柳不肯,仍是紧紧地抱于胸前,她知道陈暗已经走了,可当她真正接受他已经走了的事实时,心里紧绷的那根弦啪得一声便断了,那一瞬间奔溃感朝她袭击而来,她站在原地,被那种绝望无力冲击得无以复加,唯有哭泣,才能缓解那阵阵袭来的痛楚。 这场嚎啕拉开了她记忆的大幕,往日鲜活的一切都在哭声中被复苏了。 她想到十六岁她调戏他时,他的故作羞恼,想到她被赵诚在山上欺负时,他的怒意和隐忍,想到他带她辗转公交去图书馆学习,想到那个在公交后座的莽撞初吻,想到她被欺凌时他踢门而入的暴怒…… 她想到他提分手时她的委屈和愤怒,想到他骑车来幼儿园门口接她时她内心的喜悦,想到他在十字路口执勤时她那点不易察觉的骄傲,想到他亲她抱她摸她时她的战栗,想到他为她洗手作羹汤时她的满足,想到他为她戴上脚链说让她永驻身边时她的感动…… 可她惟独没想到,他会为了她去杀了苏绩,那天晚上他给她倒了杯热牛奶,她喝了后便昏睡了过去,等到她醒来后,已将近第二天的中午,陈暗不在家,她心里有点慌,第一时间就去查看手机,结果就看到了上面无数通未接来电…… 他说到做到,他比她高,哪怕是天塌下来,他都会帮她顶着,如果他顶不住,那他至少也死在了她的前面,不会让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可他同样也言而无信,他说过,会给她一个家,可是当初说要带她回家的人呢? 他早已化成一缕孤魂,烟消云散,而她却只能抱着他的照片,傻乎乎地等他来实现他的承诺。 姜柳哭累了,便靠在姜蕙心身上睡了过去,屋外一轮明月悬挂,月光洒落进来,只在窗台上余下淡淡光影,给这人间又多添了几分寂寥。 姜柳做了个梦,梦里她被父母下放到檀山,在那间石灰砌墙的隔壁小院里,她见到了那个阴郁清瘦的少年,她想要去抓住那个少年,想要抚平他眉间褶皱,但那少年只是回身望了她一眼,便越飘越远,直到消失不见,姜柳被他留在原地,唯有摇曳在栏杆上的几件花绿衬衫,流水般地倾泻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