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物世界》 一(1) 姜离写小说写到一半的时候,门铃响了。 她从二楼阳台往下看,院子外站着两个年轻的男人,一高一矮,个高的那个穿件黑背心,两条裸露在外的手臂在阳光下闪着健硕的光。 姜离正要下楼去开门,被她扔在床上的手机倒是很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李嘉年慵懒的声线落在她耳畔,怎么样,小离,我给你找的人到了没? 姜离闻言又朝楼下张望了一眼,只见那个矮一点的已经开始低头翻弄手机了,个高的那个却仍是呆呆地杵在门口,她只看到他一个弧度饱满的后脑勺。 姜离说,刚到,我去开个门,等下再打给你。 说完也不待李嘉年的反应,便直接了当地挂了电话。 门开了之后,姜离含笑道歉,不好意思,刚才在楼上没听到。 个矮的那个男人显然有些受宠若惊,他连忙把手机收起来,又连连摆手,是离姐吧?不碍事不碍事,我们也是才刚到的。 为了增加自己这番话的可信度,他还用手肘捅了捅身旁男人,对吧阿巍? 那个叫“阿巍”的看了姜离一眼,却是点了点头就算打过了招呼,一双漆黑的眸子平平静静的,像是装不了任何事,却又像是藏满了心事。 姜离不动声色地把目光从他身上收回来,然后便客客气气地请他们进了院子,一楼车库的墙角前几天被她自己的车子给撞坏了,几块碎砖横七竖八地散落在地上,看样子是实打实地还原了案发现场,肇事车辆——也就是她那辆小甲壳虫,现在还在4s店里维修呢。 那个矮个男人,趁姜离进去给他们倒茶的时候,又出了院子去前面面包车上拿砌墙工具,刚才怕找错人家,他们就先把面包车停到了前面空地上。 等姜离拿着两杯水出来的时候,却正好看见那个“阿巍”站在车库前抽烟,他抽烟的姿势与旁人有些不太一样,他是左手拿烟,那支烟斜斜地架在他两指之间,烟雾淡淡地萦绕在他的眉宇间,让姜离觉得他不该是个在工地上的建筑工人,他应该是个诗人,不是因为他抽烟,而是因为只有诗人,才能同时具备这样复杂而又纯粹的质地。 姜离见他手里的烟已经燃了一大半,这才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把其中一杯水给他,他用右手去接,姜离一愣,却又在瞬间明白了。 男人的右手只有四个手指,最后一截小拇指像是变魔术一样凭空消失了,姜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目光,这个少了一截手指的男人也没有丝毫的赧然或是恼怒,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炙热的目光,又或者是从来就没有在意过。 姜离盯着他的手掌,忽然开口问,怎么断的? 陈巍闻言皱了皱眉,却是把手里的烟蒂给扔在了地上,然后又用脚轻轻碾了碾,他见姜离还直愣愣地盯着他的手看,任他再怎么迟钝无畏也要羞恼起来了。 他动了动嘴唇,几个字从里面吐了出去,似乎还夹杂着烟丝焦香的气息,和你没关系吧。 姜离把目光从他的手掌移到了他的脸上,他的面容还是平平静静的,就好像刚才那句话不是从他嘴里吐出来的那样,姜离的目光像鱼,肆无忌惮地从他的眼睛游到了他的嘴唇,再从他的唇游到了他的眼,他亦是冷冷清清地迎接着她的打量。 姜离却忽然笑了,她笑着点了两下头,正要开口,刚才那个矮个男人就拿着工具风风火火地从门外闯了进来,他见院子里这两人面对面地杵着,虽觉得有些怪异,但也没有多想。 离姐,东西我都带来了,外面热,您先进屋歇着吧,有什么事您喊我小赵就行,我们很快就可以搞定的!赵小磊就差拍着胸脯和姜离打保证了。 姜离虚虚地看他一眼,然后毫不客气地说道,行啊,我等着呗。 说完便也没有再看陈巍一眼,自顾自地走进了屋里。 一(2) 姜离重新坐回到书桌前,刚才的小说只开了个头,灵感和思绪却像一串散落的珍珠,撒得四处都是,她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些珍珠一颗颗重新串起来。 但是不对,感觉不对,哪里都不对,不是串不了珍珠,而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止她弯腰捡珍珠,姜离勉强把自己按在书桌前,二十分钟过去了,面前的文档还是一片空空如也,姜离憋着一股子气,却是腾得一下站了起来。 她走到阳台上,然后就看到院子里那人正拿着一把铁锹奋力地搅拌着一堆水泥,烈日当头,水泥被照耀得亮闪闪的,只有那只握着铁锹的手,却因少了一根手指而显得苍白吃力。 手臂上的麦色肌肉却鼓鼓的,泛着一种蓬勃的光泽,看上去像是要冲破那件黑色背心一样。 姜离兀自看了一会,感到后背已经开始大面积冒汗后,这才进屋洗了把脸,然后慢吞吞地下了楼。 她从冰箱里拿了两瓶矿泉水,转身朝院子外走去,她故意忽略掉那件蓬勃的黑色背心,而是转头朝正在敲打墙面的矮个喊道,小赵,过来喝点冰水。 赵小磊一见姜离叫他,立马放下榔头屁颠屁颠就过来了,他接过那两瓶水,和姜离道过谢后,又朝着陈巍喊道,阿巍,喝冰水吗? 黑色背心的动作顿了顿,但很快又重新动了起来,陈巍没回头,语气沉闷,你喝吧,我不渴。 赵小磊也不和他客气,咕噜咕噜仰头干掉半瓶后,才一抹嘴巴要继续去干活。 姜离把他喊住了,这天太热了,要不你和你工友一起去屋里休息会? 她的面色如常,语气又分明带着真诚的关切,赵小磊被感动到了,虽然觉得有些不妥,但听她这么一说,倒真觉得今儿这天真是热得有些离谱了。 赵小磊脑子一抽,竟也真的顺着姜离的意思,问还在做工的陈巍,阿巍,离姐让我们进屋休息…… 话还没说完,却见陈巍将手里的铁锹重重地磕在了地上,金属砸到水泥上发出更加沉闷的一声响,像有什么东西被强力按压下去了。 陈巍这回可算是转过身来了,他看都没看姜离一眼,只是盯着赵小磊说道,这活还干不干了? 赵小磊下意识地一缩脖子,他最怕陈巍这么一本正经地和他讲话,虽然平日里他也是这么面无表情说话的,但他能听出他现在语气里的不耐和烦躁。 哎呀阿巍,离姐她也是好意嘛,得了,算我多问,咱继续干活吧。赵小磊说完,朝姜离露出一个愧怍的笑来,但人倒是老老实实地继续蹲墙角去了。 七月的日头晒下来,,晒得姜离脸上也是一层薄汗,她舔了舔下嘴唇,唇上的汗渍苦苦的,又有些发涩。 她眯着眼睛看了看头顶的天,真是热得过分了,物极必反,也许半个小时后,就会有场暴雨突袭呢? 姜离转身回到了屋里,小说是写不下去的了,只好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 四十分钟后,远处传来了一声闷雷,像是要炸开什么似的,她鼻腔里充斥的,都是那种泥土灰尘混杂在一起的腥气,这让她内里生出些隐秘的欢喜。 天暗了,雷更响了,这场午后暴雨,终于还是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泼下来了。 一(3) 雷声轰隆隆地碾过姜离的耳朵,噼里啪啦的雨点像石头一样从天上砸下来,院子里的树枝在狂风中乱舞,外面一片烟雨朦胧。 姜离端坐在沙发上,眼睛是盯着前面电视机的,但耳朵倒是不放过屋外的任何声响。 赵小磊和陈巍在屋檐下避雨,人都快把自己给贴到墙壁里面去了,但这雨被风一带,倾斜着就给落了下来,当真是把这两人给浇了个透心凉。 赵小磊眼看着自己的裤子也要被打湿了,也不再去询问陈巍的意见了,他像条落水狗一样在门口先把自己上半身的雨水给抖落了些,然后才试探着朝里面喊道,离姐,外面下雨了,我们可以进来躲个雨吗? 进来吧。姜离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赵小磊如蒙大赦,他也不管身后的陈巍了,径直朝屋里走了进去,进屋后,姜离就把一块崭新的毛巾递了过去,给,擦擦吧。 那一刻赵小磊觉得姜离简直就是仙女下凡,人长得漂亮不说,还那么善解人意那么温柔体贴,之前工头让他和陈巍过来给姜离家干活他还有些不太乐意呢,觉得是欺负自己和陈巍太好打发了,如今看来,自己这趟还真来对了。 赵小磊感激地接过毛巾,又听从姜离的指示去卫生间擦拭,他这一走,后面随之而来的脚步却蓦地停住了,再起步时,便多了份踌躇和犹豫了。 姜离双手环绕抱于胸前,两条野生眉微挑,怎么,还怕我会吃了你? 陈巍脸上有一瞬间的尴尬显现,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如常的面色。 被水打湿的黑色背心紧紧地贴在胸前,勾勒出轮廓明显的胸腹肌,还有那两点明显的凸起。 姜离的目光却偏偏要落在不该落的地方,陈巍的脸色瞬间又拉了下来,要不是怕自己的裤子被打湿觉得尴尬,他是打死都不情愿进屋里来的,但是眼前这女人的目光,还不如刚才站在门外让裤子被雨给打湿呢。 姜离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有多么的不妥,她的眼睛潮湿,焦灼,简直比外面的风雨更具有侵略性,她没有任何暧昧的言语,但分明有什么东西从她眼睛里分泌出来了。 陈巍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他打算也跟着去卫生间把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拧干,即将路过她的时候,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却伸出来拦住了他。 陈巍身形一顿,差点就撞上了这只手臂,他微微往后退了退,太阳穴却开始跳了起来。 姜离笑着侧头看他,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遮住了视线,姜离把另一块毛巾扔到了他的脸上,语气轻巧,小赵已经在用卫生间了,你就在这擦吧。 陈巍一把将毛巾扯下,嗓音生硬,不了,我和他一起就行了。说罢便要继续往前走,眼前的手却没有拿开,姜离笑道,我说了,就在这擦。 屋里的气氛陡然变了,热意在不断发酵着,并壮大成湿漉漉的一团。 陈巍额上青筋凸显,似乎是在克制着什么。 两人僵持着,谁都不肯退半步。 直到卫生间传来赵小磊的声音,离姐,你家这吹风机放哪儿了? 姜离没理他,继续盯着陈巍看,嘴里却揶揄道,喂,我说,你一个大男人,不会真怕了我这个女人不成? 陈巍再也忍不了了,他没有回头,嘴里却反击了句,原来你也知道你是个女人啊? 姜离愣了愣,正要回嘴,赵小磊的头却忽然从前面拐弯处探了出来,离姐? 她手一放,前面这人就径直朝卫生间走去,脚步匆匆的,丝毫没有拖泥带水,像是急于摆脱身后什么东西一样。 左边第一格抽屉里就有。姜离没好气地说道,后者却像乌龟一样缩回了脑袋,然后高高兴兴地找吹风机去了。 一(4) 姜离家的卫生间不大,极简主义的装潢,洗手台上放着几瓶护肤品,皆是黑白灰的色调,这点倒和她本人挺像的,干脆利落,说出来的话也绝不拖泥带水。 只是……她似乎不会考虑对方会不会觉得尴尬。 尤其是面对一个今天才第一次见面的陌生男人。 陈巍的脸还是热的,他也不管湿衣服裹在身上的黏糊潮湿了,直接就打开水龙头开始冲洗自己的脸,好让整个的自己降降温。 赵小磊一边拿吹风机吹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疑惑地发问,阿巍,好端端的你忽然洗脸干嘛? 只有哗啦啦的流水声回应他,赵小磊自觉无趣,便又将目光转移到了台子上这些瓶瓶罐罐上来了。 他好奇地伸手想去拿,手到快要伸到瓶身了,却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呵斥,别碰! 吓得他连忙缩回手后,却瞧见陈巍正双眼通红地看着自己,赵小磊嘟囔了句,我就是好奇,看看又没事…… 陈巍也不知道心里的恼怒是从哪来的,体温是降下来了,内里的火气却还是不减反增,他迅速地把身上的湿衣服扒下拧干,拿吹风机意思性地吹了两下后,便催促着赵小磊要走。 赵小磊那双小眼睛陡然瞪大了,现在就走?外面雨下那么大怎么走? 就是下冰雹我也得走!陈巍语气不容置喙,他没说“我们”,可赵小磊知道,要是陈巍真走了,他肯定也得跟着一起走。 他可真是服了这位活菩萨了,真是想一出是一出啊!刚才他还感叹这趟来对了呢,瞧瞧,这坑还不是在这等着他?!他现在也只能保佑外面的雨能够小一些了,哎。 两人刚从卫生间出来,就看到外面院子里缓缓驶进来一辆轿车,黑色修长的车身,车头上立着一个镂空的叁角,里面是两个相互交叉着的“m”,赵小磊惊呼一声,我靠,这车至少也得这个数吧,他朝着陈巍伸出了六根手指。 陈巍把视线从车的身上移到了他的手上,之后又看到姜离撑着一把黑色的伞走到了车后座,车门从里面被推开了,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从后座走了出来,然后他看到他姿态亲昵地揽住了她的肩,两人在伞下紧紧依偎着,有说有笑地走进了屋里。 陈巍再次催促道,走吧,快走。 他们在门口与姜离二人正面撞上,那个男人看到他们从屋里出来时神色一凛,但还是很有风度地朝他们颔首微笑,陈巍侧过了脸,像是没看见。 赵小磊怕他误会,连忙和姜离说道,离姐,谢谢你让我们进来躲雨,今天这活是完不成了,改天等天气好了,我们再…… 话还没完,就见一个身影匆匆地冲进了雨里,陈巍连伞都没撑,就跑进了雨里,赵小磊内疚地又补上一句,离姐,你别见怪,阿巍这人就这样…… 姜离宽容地笑了笑,眼睛却还是盯着外面的雨幕,直到那个身影变成了一个黑点再消失不见。 赵小磊这才放下心来,知道她表示了理解,然后他也跟着冲进了雨里,车钥匙还在他身上呢,阿巍他急什么?! 李嘉年的目光从雨幕中收回来,他认真地注视着姜离,直到后者忍不住问道,怎么了?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李嘉年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不,小离,我只是觉得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虽然是我派人让他们过来的,但你怎么能随便就让两个陌生男人进屋呢? 外面雨那么大,他们会淋湿的。姜离把眼睛收了回来。 那也是他们的事,任何时候,你都能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和利益。 姜离嗤笑一声,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她仰着脖子,又反问了一句,这个“别人”,也包括你吗? 李嘉年楞了楞,像是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种话,等他反应过来时,姜离已经先他一步进屋了,像是根本就不在乎他的回答一样。 一(5) 姜离也没管李嘉年,径直就上了二楼书房,刚才这场雨跟淋在她心上一样,一些模模糊糊的东西被雨水一冲,反倒是清晰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来了状态,对着文档噼里啪啦地敲下几个字后,房间门被轻轻地推开了。 刻意被放低的脚步声在她旁边停下,然后她听到李嘉年小心翼翼的声音,小离,刚才是我不对,你也要理解,我这是怕你遇到危险……你饿了吧,我让司机去买了点吃的。 姜离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手却还在键盘上敲打着,她没回头,嘴巴却软了下来,好,等我写完这章就下来吃。 好,那我等你,不然我一个人吃也没意思。 李嘉年的语气轻快了些,同样轻快的脚步也越来越远了,世界重新安静了下来,姜离现在要俯下身,把这些散落的珍珠一颗一颗地捡起来了。 另一边陈巍和赵小磊开着那辆灰色面包车回到了工地上,面包车在一排简易工棚前停住了,在工地上这些年轻人里面,赵小磊的脾气也算好的了,也正因如此,工头就让他和陈巍做搭档,倒不是因为陈巍的脾气也有那么好,相反的,正是因为陈巍的脾气古怪性格冷淡,没有其他工友愿意搭理他,所以才让看上去没心没肺的赵小磊和他一起干活,但脾气再好脑子再迟钝,也不是就真的意味着没有一点脾气了。 赵小磊率先下了车,为了表示自己的愤怒,他下车时还故意重重地合上了车门。 但反观从后座下来的陈巍,照例是一副神色淡淡的面容,像是丝毫没有被他刚才那记动作给震慑到,赵小磊没忍住,朝陈巍说道,阿巍,你今天怎么回事?你在我这里随便怎么来都行,这好歹是在别人家里,你…… 下次我不去了。 赵小磊接下来的长篇大论被他这句话给堵得死死的,他愈加生气,正要搬出工头来压他,却见陈巍忽然不走了,他直直地站在那,赵小磊顺着他眼睛的方向望过去,嘴巴张开又合上,合上又张开了,因为他看见工棚前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这个长相算得上是美艳的女人一见到陈巍就两眼发光,赵小磊没看错,那双被浓密假睫毛覆盖着的眼睛真的像是在发亮一样,像是被人打开了开关,“啪”得一下就在黑暗里开了灯。 陈巍没过去,女人便自己朝他这边走了过来,走到陈巍面前时,女人这才像是刚看到一旁的赵小磊一样,她毫不吝啬自己的笑容,虽然赵小磊觉得她的笑有些虚虚的,不像是真的,但有个美女朝自己笑,他自然也得笑着回应。 女人应付完他之后,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挽上陈巍的手臂,她亲昵地朝他娇嗔道,你在这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阿巍,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一(6) 外面的雨停了,姜离从电脑前抬起头来,她捏了捏有些酸胀的颈椎,这才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她抚慰性质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合上笔记本后就迅速下了楼。 李嘉年显然等待她已久,一见她过来,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献宝似的把一大堆快餐盒子推到她面前,半真半假地抱怨道,总算是把你给盼下来了,我都快饿死了。 我都说了你可以先吃。姜离接过他递过来的筷子,却听到他又道,可你不在,我就吃不下。 姜离轻轻地笑了笑,然后夹起一块糖醋排骨到他碗里,好了,快吃吧。 李嘉年原本紧绷的脸色这才舒缓了下来,一双似挑非挑的桃花眼温顺地低了下来,两人便开始安安静静地咀嚼着嘴里的食物,食不言寝不语,这是姜家的生活之道。 这顿简易的快餐接近尾声的时候,李嘉年才擦了擦嘴角,忍不住好奇道,上次出版社要的稿子不是刚赶完吗?这次又开始写什么了? 姜离想起刚完成的五千字,合上电脑时那一瞬间情绪高涨,但现在,却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情绪包裹着她,她明显性质不高,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告诉李嘉年,前两天有家出版公司的编辑找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写一些冷门题材的故事。 见李嘉年有些疑惑,她又耐心和他举例解释道,比如一些鲜有人问津的乡土题材,或是写城市生活中的边缘者。 你有兴趣? 也谈不上有没有兴趣,只是之前没有涉猎过,所以觉得也可以试试。 那你这次打算写个什么?李嘉年见她已经吃好,边站起来收拾桌上的一次性纸盒边问道。 建筑工人吧……你想想,这个群体大多都是从偏远农村来到城市的,背井离乡,又不得不囿于钢筋水泥之地,庞大的群体,有限的资源,外面物流横流的世界,和他们身处的简易工棚,这些东西彼此碰撞冲击,最后却还是要杂糅成一个整体,这样一想,是不是还真有点意思? 姜离的眼睛亮了起来,语气中也带着越来越多的雀跃,李嘉年刚把这些纸盒都扔进了垃圾袋里,为什么全世界都在呼吁爱护环境,可偏偏这个世界就是要生产那么多垃圾? 他不忍心浇灭她眼睛的光,却又不想昧着良心赞同她刚才那些话,他走到她旁边,揉了两下她的头发后,才貌似不经意地问道,可是小离,这些工人……他们难道也值得你去写吗? 当然了。姜离皱了皱眉,见他没有脸上没有任何贬低和嘲弄的意思后,才反思自己是不是太过敏感了? 就算是一个毫无文化水平的人,他也有他自己的精神世界。姜离淡然道,然后她起身,去厨房泡茶。 刚才的食物有些油腻,让她的肠胃有些后知后觉的胀痛,她只泡了一杯,因为李嘉年吃完饭就是要走的,要不是她这次下来有些晚,他早就该走了。 果然,等她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接完一个催他回去开会的电话了,他轻轻抱了抱姜离,我得走了,过两天有空再来找你,公司附近开了家好吃的川菜,咱们出去吃。 姜离笑着说好,目送他出门后,她才关门上楼,胃越来越不舒服了,她得去床上躺一会。 黑色迈巴赫从院子里驶了出去,一出院门,李嘉年就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接通的那一刹那,他原本温润的眉眼却低沉了下来,连带着语气也是阴沉沉的,喂,王工吗?下次再让人去姜离那修车库,换别的人吧。 不是不满意,你不用去找他们的麻烦,只要听我的,换别的人过来就好。 一(7) 陈巍将手臂从何莲俏那收回来,然后他从裤袋里掏出钥匙,钥匙拧动锁芯发出“啪嗒”一声响,这声音不大,极轻微的一声,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了何莲俏的心上。 陈巍一言不发地进了屋,他进去后没有关门,显然是知道身后的人也会跟着进来。 何莲俏关门的时候还朝门外的赵小磊歉意地笑了笑,似乎是怕他多想,但又生怕他不会多想,关门倒是蛮干脆的,好了,现在这间简易工棚房里,只有她和他两个人了。 这是一间单身汉的屋子,何莲俏在进屋的那个瞬间就看出来了,这让她心里好受了不少。 一张简易的折迭床睡在屋子最里面,床尾紧贴着一张小木桌,桌上就只是立着一只陶瓷杯和几根红色小蜡烛,一块插电板的尽头倒是长着一只烧水壶,哦对了,屋子的最角落还立着一只蓝色塑料桶,旁边是同色系的一个热水瓶。 麻雀虽小,五脏皆俱全,当然,这只是对于一个年轻的单身汉子来说的。 陈巍进了屋就拿着那把烧水壶去塑料桶里舀水,他半弯着腰,水声掉进壶里发出沉闷的碰撞,陈巍接完水直起腰后,却被身后一双手给环抱住了。 身后的嗓音已然带了些哭腔,阿巍,我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陈巍没动,但拿着壶的手却开始微微发颤,水灌得有些满了,有一些从壶口漏出来,一滴一滴地掉在了地上。 何莲俏不甘心,她的手像两条从角落里忽然抽出来的藤蔓,带着一种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狠劲,在陈巍的身上胡乱地摸着掐着,可这具精壮的肉身就像是石头做的一样,就算是被紧紧缠绕着,却依然没有起任何的反应。 何莲俏一边哭一边抚摸着他,阿巍,你知道,我也是有苦衷的,你也知道我爸妈,如果我不拿钱回去,他们就不要认我这个女儿了!阿巍,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嫌弃你,你也不要再怪我了好不好?我们从头开始,要不我们直接结婚吧,你没有钱没关系,我们先把证去领了,我…… 你错了。平静如水的音调打断了她源源不断的话。 何莲俏又惊又喜,他总算肯开口和她说话了,她的手便下意识地松了松,面前的背影缓慢地转了过来,他看着她,目光却是她所陌生的,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一样。 然后她听到他说,你怎么不问问我? 问你什么?何莲俏止住了哭泣,软糯的嗓音还带着哭腔。 问我,嫌不嫌弃你? 陈巍说完,也没有再看她一眼,便绕过她走到小木桌前去烧水,屋子里的哭声又起来了,这哭声跟刚才试探性的哭声不太一样,这哭声尖锐凄厉,带着一种很容易分辨的委屈和懊悔,如雨后蘑菇一样长满了整间屋子。 工地上的工棚一间连着一间,且隔音效果极差,陈巍不知道,她的哭声已经吸引了叁叁两两的探究目光,这些眼睛在他屋前晃悠着,带着不怀好意的窥探性质。 何莲俏见陈巍只是无动于衷地站在那,明知道自己这样做很犯贱,但还是由着这个犯贱的自己又朝他那里凑过去。 这一次她直接拿起他的手放到自己的胸口,她哭喊着,你摸摸看,我这里已经碎成片了,陈巍,你倒是摸摸看啊?! 手掌覆盖住的是柔软的触感,温香软玉,梨花带泪,是个男人都会在此刻心疼的吧?只是……要是这只手掌能有五个手指该有多好啊。 陈巍将手掌从她胸口移开,他朝她举着自己这只残掌,嘲讽道,那么,这里,又该怎么算? 何莲俏像被人猛地从后脑勺敲了一棒,整个人都差点站立不稳,她以为她不提起,她不去看不去想,就可以当这只手指不存在,她以为他也是可以当它不存在的。 她没想到,他竟然就真的,当着她的面干脆直接地揭开了这层血淋淋的皮,然后露出里面陈腐赤裸的肉。 这一次,她甚至连眼泪都忘了流了。 一(8) 姜离的小说写到八千字的时候,出人意料地卡文了,这个卡文节点的确超出了她的预判,像行进在大马路上的人,一般都是在夜晚才会被路上的坑给绊倒,她倒好,这不过才到了傍晚,连天都还没暗下来呢,她就已经一脚踏进那个坑了。 她有些烦躁,但似乎不仅仅是写不出来的恼火,像是内里藏着影影绰绰的小火苗,就好像需要一场那天那样的雨,好带给她一阵由内而外的清凉。 楼下却传来一声男人的叫唤,离姐,车库已经修好了,没啥事的话,我们先回去了。 她跑到阳台,对着楼下那两张完全陌生的面孔笑着点头,麻烦你们了。 两个男人打过招呼后,便带着工具要离开,刚走到院门,却听到身后传来的急促脚步声,姜离不好意思地叫住他们,麻烦问一下,之前来我家的那两个师傅怎么没来? 两个工人面面相觑,却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茫然的神色,其中一个和她解释道,我们也不清楚,是王工今天叫我们过来,我们才过来的。 姜离知道他们说的是实话,便再次笑着目送他们离开,她往回慢吞吞地走了两步,却忽然开始小跑了起来,等她再次从屋里出来时,手里已经攥着手机和家门钥匙了。 姜离在路边打了辆车,司机问她去哪,她指了指前面空地上正在开动的一辆灰色面包车说,跟着前面的车开就行。 灰色面包车东拐西绕的,十五分钟后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城东一处建筑工地上,姜离付了钱后从车里下来,然后她跟着他们走了进去。 里面是一处正在施工的工地,钢筋水泥配合着搭建出一层又一层坚硬的地基,绿色防护网围绕着层层建筑,这绿也是浅浅的,不浓稠。 却有不少红黄帽子穿梭于这绿色之中,像是森林里忽然蹦跳出来好多只黄色小猫和些许白色小兔,这几栋正在建造的未完成喑哑无声地屹立在这里,和周围那些高楼冰冷时髦的气质有些格格不入。 姜离走到门口时被拦了下来,有个戴红帽子的问她,干什么的? 姜离想了想说,来找我朋友。 她这话说完,红帽子便从头到尾好好地打量了她一番,姜离出门急,没化妆,身上只套了条灰色亚麻裙,但那气质一看还是文化人的,红帽子皱着眉头,似乎是在脑子里搜寻,想着工地上哪个人会和她是朋友? 外来人员,一律不准进去。红帽子严肃道,见姜离大热天的还要跑过来,便又生出些恻隐之心,于是他又指了指门口的休息室,要不你坐这等等吧,我们这马上快下班了。 姜离感激地点了点头,然后真的乖乖地坐在休息室的门口等着他们下班。 傍晚五点半,帽子们成群结队地从森林里游出来了,工人们虽然形体各异,但黝黑的肤色倒是相差无几,姜离从椅子上站起来,生怕自己错过了那人。 最后却是赵小磊先喊了她一声“离姐”,姜离抬眼望去,她要找的那人就站在赵小磊旁边,听到声音后他也朝门口望过来,两人的视线便在半空中给接上了。 姜离体内那簇小火苗又开始冒热了,她趁着这股子热意,在他路过门口时,冲他喊道,喂。 大踏步的节奏猛地被截断了,像是前面竖着一块“此路不通”的牌子,陈巍脸上难得露出了些许疑惑,这让他整个人显得可爱了一点。 他下意识地摸了一把脸上的汗,实在是摸不准眼前这个女人是何意。 姜离和他隔着叁四步的距离,却还是闻到一股咸湿的汗味,她却像是毫不在意,朝他露出两排白糯米般的牙齿,说道,喂,我等你很久了。 陈巍整个人都被镇住,脚步怎么都不敢再迈出去一步了。 二(1) 姜离说完这句话,就等着面前男人的反应,周围的工人们路过他们时都不约而同地投以好奇的目光,要不是和陈巍平日里没有什么交集,他们大概也早就冲上去刨根问底了。 姜离坦然自若地等着他的回应,脸上身上没有丝毫被当众围观的难为情,反倒是陈巍,他那张木然淡漠的脸上,竟崩出了极细微的一条裂缝,裂缝里浮现出来的,是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羞赧,但这羞赧只露出了一点头,随之而来的,却是更为强烈的羞辱感。 这个两天前才第一次见面的女人,这个明显和他处在两个阶层的女人,竟然会特地跑到工地上来,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告诉他,她在这等他很久了? 到底是她疯了还是他疯了? 陈巍一脸戒备地看着她,语气复杂,你到底想干嘛? 姜离的目光既不躲闪也不羞涩,她冲他好脾气地笑了笑,这才认认真真地说道,想和你一起吃个饭,可以吗?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我明天还在这等你,你要是明天还不答应,那我后天还来,直到你答应和我一起吃饭为止! 从刚才就开始默默观战的赵小磊听到这里,惊得差点连下巴都掉了,他惊诧的眼睛从姜离转到陈巍,又从陈巍转到姜离,他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明白,他眼里仙女一样的离姐,怎么会,和这个半天都憋不住个屁来的阿巍搅合在一起了呢? 他和她,分明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啊?! 陈巍和姜离相互僵持着,谁都不肯退半步,这让陈巍想起了那个暴雨的下午,那只看上去纤弱无骨的手,却坚硬顽固地挡在他的面前,她那天就和现在这样,笑容浅浅的,但眼睛里的坚持和固执却让他想忽略都忽略不了。 最后打破这个僵局的却是旁观者赵小磊,他拍了拍陈巍的肩膀,故意用一种老成的语气说道,阿巍,人离姐大老远地跑来找你肯定是有事,不就是一起吃顿饭嘛,你一个大老爷们…… 见陈巍的眼神“杀”过来,他才悻悻地放下了自己搭在他肩上的手,然后以“要去找女朋友吃饭”为由迅速溜之大吉。 他一走,陈巍便也往前迈出了脚步,姜离立马追上,眼角眉梢都是那种计谋得逞后的得意,喂,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啊,咱们去吃什么? 脚步一顿,姜离一个没刹住车,差点撞上他宽阔的后背,他张了张嘴,最后却还是没有什么字从他嘴巴里吐出来,只是脚步越走越快,到最后,姜离几乎是小跑着,这才勉强不被他给抛下。 陈巍在工地附近的小巷子里东拐西绕的,显然是对附近这一带非常熟悉了,小巷的尽头是一条宽阔无人的马路,马路边上乱七八糟地立着几辆流动推车,食物最原始的香味在这条路上发酵着,并随着天色的逐渐暗淡而越发浓郁起来。 陈巍在某家摊铺前停下,姜离气喘吁吁地站在他旁边,一边擦汗一边环顾四周,这才发现他们站在了一家面条摊面前,面摊老板有一张胖乎乎的脸,他招呼了陈巍一声,和善的目光在姜离身上停了一下就立马又收了回去。 老板笑着问陈巍,还是老样子? 陈巍点点头应了声,点了面却没有立刻走开,姜离没有问他口中的“老样子”是什么,于是自作主张地为自己要了一碗云吞面,老板依旧笑着问道,大碗小碗加不加辣? 可能是老板说的语速快了些,再加上又带了些外地口音,姜离一下子没听明白,下意识疑惑地“啊”了声,这时,从工地出来就一直没和她说过话的男人终于转过脸来,如果他不是黑着一张脸,姜离甚至觉得他的语气里还带了些笑意。 陈巍说,他问你,是要点大份面条还是小份,还有……你吃不吃辣? 二(2) 小份不加辣,谢谢老板。 话是对着面摊老板说的,眼睛却瞅着对面的这人,似乎是想在他脸上搜寻到一些蛛丝马迹。 然而她却一无所获,后者付了钱,也没招呼姜离,直接在外面找了张塑料桌子就坐下了。 姜离兀自撇撇嘴,便在他对面落了座。 陈巍从裤袋里掏出烟盒,白色的利群,看样子已经抽掉了一半,他给自己点了根烟后,正要把烟盒收起来,一只手却从对面伸过来按住了他。 温热的掌心覆盖在他的手背上,带给他一阵酥麻的颤栗,娇嫩细腻的触感像是要从他的肌肤一直钻到他的内里深处,陈巍猛地一颤,连忙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下面抽出来。 姜离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地笑出了声,她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来,又用眼神示意他帮忙拿一下打火机,陈巍猛地吸了一口烟,勉强镇定下来后,这才把打火机递过去,姜离皱了皱眉,朝他抱怨道,太远了,我够不到…… 陈巍便又将手伸得离她近了些,这样他的上半身便不由地朝桌前倾了过去,姜离站起来,却在拿到打火机时双手裹住了他那只断掌,然后她俯下身,叼着烟的嘴巴缓缓地靠近他手里紧握着的打火机。 “啪”——幽蓝的火苗在瞬间就蹿了出来,也在瞬间点亮了那张半天真半妖媚的脸,这不是个女人,这是只女妖怪,这是陈巍在那个瞬间的第一反应。 他应该要远离她,越远越好。可他的手却被她紧紧地握着,像是唐僧被蜘蛛精的丝给团了个结结实实,陈巍正要将手抽离,手上压着的力道却忽然一松。 他一抬头,对面的女妖怪正朝他笑得一脸天真无邪,姜离从嘴里缓缓吐出一个烟圈来,邀功般地说道,你看,这不就点着了吗? 陈巍别过眼,嗓音低沉沙哑,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为什么?姜离又开始酝酿着吐出第二个烟圈来,似乎已经喜欢上吐烟圈这个小把戏了。 说了别找就别找了!你听不懂我的意思吗?陈巍忽然朝她吼了两声,拿着烟的手急匆匆地伸到嘴旁,姜离看到他手腕上忽然暴起的青筋,像几条河流,蜿蜒流淌。 怎么,连交个朋友都不行? 我不需要朋友! 你是不需要朋友,还是不想和我做朋友?你到底是不想,还是不敢? 你别玩我! 我玩你什么了?我哪种行为让你对我产生了这么大的误解?你说出来,我改。 你…… 陈巍被她的伶牙俐齿反击得个措手不及,他明显还要再说什么,老板却已经把两份云吞面给端上来了,似乎是没意识到这一桌剑拔弩张的气氛,老板还故意调笑道,来,一份大云吞一份小云吞,可别拿错了碗。 姜离将小的那份往自己面前一放,见陈巍迟迟没动作,便又将他那碗往他面前一推,食不言寝不语,你先吃,吃完了咱们再接着聊。 像是压根就没把他刚才的话放在心上,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云吞小巧玲珑地浮在面条上,又佐以青色葱花点缀,面汤口味清浅却并不寡淡,就连往日最讨厌吃的葱,都觉得不算太难以下咽了。 姜离折腾了一个傍晚,肚子着实也是饿了,她埋下头,一个劲地在那大快朵颐着,陈巍眸色沉沉在对面看着她,这个女人简直让他头痛。 姜离碗里的面条快见底的时候,桌旁的手机却响了起来,她接起,是李嘉年,问她在干嘛? 姜离说在吃面条,那头便低笑了声,问她是不是在家偷偷煮泡面吃,姜离懒得多事,随便敷衍了几句便要挂电话,李嘉年却在这通电话的结尾时问她明天要不要一起吃晚饭。 都行吧。姜离随意应和着,却没留意到对面那个男人已经放下了握筷的手,陈巍听她一字一句地对着手机那头汇报着自己行踪,忽然就想到了那天在她家见到的那个男人,那个从一辆高档轿车里下来的男人,那个和她同撑一把伞且十分悦目般配的男人。 他没注意到自己放在桌侧的手握紧又松开,姜离挂掉电话后才发现陈巍已经放下了筷子,她以为他吃好了,却看到他碗里的面条还剩着半碗,她揶揄他,你胃口怎么那么小啊? 陈巍深吸了一口气,从猛地从桌前站起来,然后他朝还在状态外的姜离扔下一句话就离开了。 他对她说,我再说一次,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二(3) 对面的位置忽然空了出来,很快便被其他过来觅食的食客给补上了,但这一点都没有影响姜离的心情,她慢悠悠地吃光了碗里最后一根面条,甚至还就着勺子喝了好几口清汤。 填饱肚子后,她才打了辆车回到家,一进家门,姜离连水都没喝上一口,便直接冲到二楼书房打开了电脑,灵感像只潜伏着的兽,而陈巍就是有这种引兽出笼的本领,姜离在见到他的第一面就隐隐察觉到了他的这种奇异之处,像是在她焦灼难耐时喝到的第一口水,带着一股子沁人心脾的清凉,这清凉又从内而外投注于指尖,很快,又是两个章节就写好了。 姜离疲惫但满足地合上电脑,残余的激情还在燃烧着,她忽然很想找个人聊聊这个小说,李嘉年肯定不行,他可以和她侃侃而谈两叁个小时的文学,但绝不会耐着性子去了解别人的生活。 因为李嘉年从小就信奉的是,管好自己,别人的事与己无关。 但这并不代表姜离就是个热爱窥探他人隐私的人,对姜离来说,写小说就是一种可以自由进入他人生活的方式,而她只是选择了这种方式所附带给她的额外条件罢了。 那么,该讲给谁听好呢? 现在,那个只吃了半碗面条就匆匆离去的男人,又在干嘛呢? 姜离想到他暴怒时蜿蜒流淌的青筋,便神情愉悦地笑了。 一个真的无动于衷的人,是不会发那么大的火的。 而这个连平时最爱的云吞面都没吃完就慌忙逃走的男人,此时正在宿舍里煮泡面吃。 陈巍烧水煮面,面饼在沸水里逐渐膨胀散开,散发出一种油炸食物的香味来,等面煮熟的时候,正好是一根烟的功夫。 陈巍拿出烟盒,打开盒盖的时候却又想到了那只手,那只看上去白皙柔软无骨的手,却狠狠地坚固地覆盖在他的手上,他想抽离,她却裹得更牢更紧,他使了劲想挣脱出去,她却又出人意料地轻轻松松放开了自己的手。 这让他刚蓄出来的力没处发,只好又憋回去独自默默消化掉。 他完全想不通她来找他干嘛?总不可能真的只是为了吃他一碗面吧?可是如果不是为了吃这顿饭,他身上难道还有其他值得她花心思的地方吗?总不能真的以为她看上他了吧? 这概率大概就是彗星撞上地球了吧,那还不如真的当她心血来潮,来找他一起吃个饭呢? 可是,她为什么要偏偏,来找他吃饭呢? 哪怕她找的是活泼话多的赵小磊,他都会觉得正常一些吧? 陈巍默默地抽烟,不断地将他们之间仅有的几次谈话放大再放大,在那支烟抽完之前,他却还是一无所获。 锅里的方便面倒是香了出来,他拿筷子拨动着锅里一团乱麻的面条,胃部却依旧是沉甸甸的,好像刚才那点饥饿也不过只是想象出来的罢了,陈巍胡乱扒拉了几口面条,然后又将剩下的大半碗面条全都倒进了垃圾桶里。 然后他躺回到床上,很快,黑暗里就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 二(4) 李嘉年亲自开车来接姜离出门去吃饭,姜离刚洗过头,乌黑的秀发半干半湿地披散在肩膀上,李嘉年进屋的时候她正从卫生间走出来,他走近她的时候闻到一股清新的馨香,但他却重新把她拉回到了卫生间。 吹风机的声音重新响了起来,李嘉年站在姜离身旁,边帮她吹头发边念叨着,和你说了多少次了,头发不吹干会有湿气的,到时候头疼起来有你受的…… 姜离一向不肯听从他的话,但看在他这么勤勤恳恳帮她吹头发的份上,她也就忍了,吹风机的噪声又多少冲淡了些她的不耐烦。 姜离吹完头发,正要随他出门,却又见他折返回来,皱着眉头让她上去换一件衣服再下来。 姜离按捺住火气,扯了扯身上那条亚麻裙,我觉得挺好的啊,没什么问题。 李嘉年不赞同地摇着头,小离,在家你怎么穿都可以,但今天我们要出去吃饭,你就不能尊重我一下吗? 姜离没说话,转身上了楼,再下来时的确换了一条黑色连衣裙,裙子本身倒没什么太出众的地方,但这裙子是去年李嘉年送她的,香奈儿的。 果然,她如愿以偿地在他脸上看到了赞许愉悦的神情,她这么轻易妥协,大概也是不想再和他在这种小事上闹别扭,也算是不浪费彼此时间的一种美德吧。 迈巴赫朝市区方向驶去,姜离以为李嘉年会带她去他公司附近新开的川菜馆吃饭,她记得他上次就是这么说的,但车子最后还是停在了一处闹中取静的私人别院。 还没下车,就有门童笑着迎了上来,等进去之后,姜离才发现这并不是一次纯粹的两人晚餐。 包厢里还坐着几对谈笑风生的男女,见他们进来,纷纷站起来和他们打招呼,不,准确来讲,是和李嘉年打招呼,李总来了啊,菜已经让他们准备了,这位是嫂子吧,还是第一次见呢…… 姜离正要解释说你们误会了,我和你们李总是青梅竹马的发小,但李嘉年露出一副明显很受用的神情,他亲昵地搂着姜离的腰,然后又亲自拉开最上座的位置,绅士地先请姜离入座。 包厢里那么多视线牢牢地黏在他们身上,她这番解释,大概也只好夭折在肚子里了。 一番基本的寒暄过后,一道道精致的菜肴便上了桌,姜离很少言语,只是埋头苦吃,不吃的时候,便是一副含笑的模样,像只中规中矩的花瓶,你说不出她有什么好,但你也挑不出她有什么错。 她从他们的谈话中才知道这些人皆是他的下属,今天这顿饭,原就是借着聚餐的名头进行的一次拉拢,谈话内容也都绕不开公司业绩,偶有一点私人生活的苗头,也很快被掐灭下去,姜离只觉乏然无味,趁众人不注意的时候频频看表,奈何今晚就连时间都走得慢极了。 好不容易挨到聚餐结束,李嘉年因为喝了酒,便打电话让司机过来替他们开车。 送姜离回家的路上,李嘉年见她兴致不高,便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高兴? 姜离疲惫地把头靠在车窗上,语气淡淡道,你知道的,我一个人独来独往惯了,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 不喜欢也可以变成喜欢啊,你陪我多去几次就习惯了。 不喜欢的事就是不喜欢,不喜欢的事怎么能变成喜欢呢? …… 后座的空气逐渐凝固起来,且这份沉重又飞快地扩散到了前座,司机许是感受到了来自后座的压迫和尴尬吧,他在限速范围内,又将车开得飞快,似乎比后面这两人更急于摆脱这种窘境。 姜离说完后不见李嘉年反驳,便索性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假寐。 但李嘉年的视线一直都没有离开过她,即便在黑暗中,她依然也能感受得到。 车子驶到郊区小院后,姜离下车,刚走了两步,便听到后面车窗被摇了下来,李嘉年在半开半合的车窗后面一直看着她的背影,好几次都想张嘴喊她了,却还是没有开口,直到她进了屋开了灯,他才让司机离开。 姜离洗完澡,才看到十分钟前接收到的一条微信,李嘉年说,小离,我知道,今天你是有些累了,我也不想再和你吵,等我忙完这阵,就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姜离没回他,看完后把手机扔到一旁就躺到床上睡觉了。 二(5) 姜离做了一个梦,她梦见了自己小时候,姜父带她去公园玩,那个公园不大,离家里也远,但有一点好,它有一块小小的沙土地,幼时的姜离最喜欢拿着姜父买给她的小工具在沙地里堆坑刨土,而姜父则会坐在沙土旁边的木椅上翻看从家里带来的书,那时的姜父还很年轻,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端端正正地坐在木椅上,每翻动几页书就抬起头来看姜离一眼,姜离却从来都不会去看爸爸,因为她知道爸爸会一直在。 有次姜离在堆一个沙丘的时候却遇到了另一个男孩,同样是由爸爸牵着手过来的,那个农民工模样的年轻男人蹲下身来和姜离说话,小妹妹,能不能让这个哥哥和你一起堆沙子啊?哥哥堆沙子可厉害了! 讨好的脸色搭配着小心的打着商量的语气,也许是身边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人,姜离一下子就被吓哭了,她这一哭,姜爸爸就急匆匆地跑过来了。 得知事情的起因后,姜爸爸却制止了那个一直在道着歉的男人,然后姜离就看到自己的爸爸蹲下来,对着躲在男人身后的小男孩温声细语地问道,小朋友,你是不是想和这个妹妹一起玩啊? 男孩的眼神怯生生的,他瞅了眼姜离手上的小工具,犹豫着点了点头,姜爸爸便笑了,然后又招招手示意小男孩过来,男孩起初还不敢,大概是觉得姜爸爸没有什么恶意吧,这才慢吞吞地从自己爸爸身后走了出来。 姜爸爸哄好了姜离后,便指着男孩对姜离说这个哥哥想帮她一起堆小沙丘,小离你能不能先教教哥哥怎么堆? 姜离见爸爸这么说,这才放下了戒心,想着不能让这个哥哥小瞧了自己,便拿着小土锹卖力地开始挖坑刨土,还把另外几把大小颜色都不一的土锹递给男孩,让他也开始挖,比一比谁挖的坑最大,谁堆的沙丘最高。 两个小孩很快就玩在了一块,两个大人便索性坐到一旁的木椅上看着他们玩。 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姜爸爸才让姜离收拾好玩具回家,姜爸爸让姜离和哥哥告别,姜离奶声奶气地说了“哥哥拜拜”后,还问哥哥明天还来不来这里玩了? 男孩没做声,乌黑的大眼睛渴望地望着自己的爸爸,男孩爸爸却神色暗淡地摇了摇头,话却是对着姜爸爸说的,刚才已经去老板家里问过了,老板这几天都不在,既然讨不到拖欠的工资,明天肯定也不会再进城了…… 男孩眼里的光瞬间就暗了下去,他朝着姜离摇摇头,姜爸爸却在姜离身边说了句话,临走前姜离把手里那袋小工具都给了男孩,男孩爸爸起初不肯要,但姜离很坚持,他也就收下了,一连说了好几次“谢谢”。 回家的路上,姜离问姜父,爸爸,为什么那个哥哥要穿破了洞的鞋子? 姜父想了想,说道,因为天气太热了,哥哥故意给鞋子挖两个洞,好让脚丫子凉快一点。 那……为什么我要把自己的玩具给那个哥哥? 姜父笑着捏了捏她肉嘟嘟的脸,说道,因为哥哥是小离的朋友,朋友之间就该互相帮助。 可是妈妈说,第一次才见面的,就是陌生人,妈妈不让我和陌生人一起玩。 这次姜父一把抱起姜离,让她骑坐在自己的肩上,但是有爸爸在啊,爸爸永远都不会让小离有危险的,还有小离,你要记住,就算哥哥穿了有洞的鞋子,也不代表他和你是不一样的小朋友,你和哥哥,在我和那个叔叔的眼里,都是一样的宝贝。 小小姜离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姜父却背着她忽然飞快地跑了起来,小姜离在半空中笑得前后乱颤,笑着笑着,姜离就醒了。 二(6) 窗外开始透进丝丝缕缕的光线,像无数游鱼浮动在地板上。 姜离醒来后竟然发现眼角有微的湿润,她在床上呆坐了一会儿,直到身心都从混沌中苏醒过来,才木着一张脸下床去洗漱。 自由职业者的一天从冰箱里的培根叁明治和速溶咖啡中开始,姜离的写作乍一看还算顺利,文档上的数字已经积累到了“2”字开头,但很快,那杯咖啡见了底后,她又大刀阔斧地将这两千多字给删去了。 感觉不对,男女主人公刚从农村来到大都市,男人在建筑工地上做活,女人为了减轻男友的负担,便在一家服装厂里找了份工作,但两人的城市生活才过去一个月,男人就感到了女友的变化。 以前素面朝天的女友爱打扮了不说,还隐隐有向“手机低头党”靠拢的趋势,好几次他从她面前走过,她便会“不经意”地微微侧一下身,好让自己的手机屏幕不暴露在他眼下。 小说行进到这里,她已然能够窥得接下来的剧情走向,不外乎又是一个红杏出墙的故事。 姜离无法抑制从心头涌上来的乏力感,一种自我厌弃的情绪又不由自主地冒了出来,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一稿就是一坨狗屎,一块脏得不能再脏的破抹布。 如果写出来的只不过是被无数前辈早已写烂写烦写厌的东西,那这种重复的意义又在哪里? 姜离狠狠心,几乎是在几秒内就把这些文字通通删去了。 就连空空如也的文档都让她好受了不少,但没过一会儿,一阵沮丧和迷惘又重新占据在了她心头。 她从书桌前站起来,这迷惘过后,就该是更难受的焦虑了吧。 她总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可是一整个白天,无论她做什么,都不对。 她喝咖啡,渴望从这些褐色液体里能挤出一些灵感来,可是除了厕所次数增多,也并没有让电脑上多出些一个字。 她在屋子里扫地搞卫生,她把家里的每个角落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汗是出了一身,多巴胺的分泌明显也比之前高了些,可是文档上还是没有生出一个字词来。 濒临绝望前,她拿上家里的钥匙,开着她那辆前两天刚修好的甲壳虫,出了家门。 甲壳虫像有目的却又像漫无目的地在郊区绕了一大圈,这才不紧不慢地朝市区驶去,在某个红绿灯口,姜离犹豫了一会,方向盘都已经要往左边偏了,在最后关头却还是往右边移了。 这个路口往左不到一百米就能到李嘉年的建筑公司,真奇怪,她明明就应该往左边开的,可她分明就是走上了右边的道路。 姜离遵循着无形却强烈的本能,就好像是让甲壳虫带着她这个人去她该去的地方。 磨蹭了近半个小时,甲壳虫还是在那个只来过一次的路口停住了。 姜离望着车窗前面阴沉沉的天,思忖了片刻,却还是将车停在了一个无人的角落处。 她从后备箱拿出了一把雨伞,然后就下了车,朝前面的流动车摊走去。 姜离呼吸着闷热的空气,这是暴雨来临前特有的气息,这气味却给了她一种安心,她走到面摊前,和老板要了一小份不加辣的云吞面。 老板认出了姜离,立马笑着招呼道,好嘞,马上就好。 姜离扫了码后便坐到了不久前刚坐过的那张桌子前,原本枯竭的心思却逐渐活了起来,眼睛也不安分地朝马路那边飘来飘去的。 缘分这东西真奇妙啊,在第一声闷雷乍然而起的时候,她竟然真的就看到了他。 二(7) 雨其实是一颗一颗飘下来的,她看到他雨珠滴在他的脸上,竟然让那张生硬的脸多了层模糊的柔和。 他抬手擦了擦脸上的雨水,擦完后又像是有所感应,眼睛直直地朝她这里望过来。 就在两人对视的时候,她脑子里生出一个猜想,她猜他接下来会皱眉,然后朝她这边走过来。 这个恶作剧般的猜想只对了前半部分,他果真在看到她的下一秒皱起里眉头,眉间生起的那个小褶子让姜离哑然失笑,她故意挑衅地看着他,好让自己后半部分的猜想也能成真。 可他偏不让她如愿,陈巍的烦躁不过就是那一眼,之后他便若无其事地顾自己走开了。 他点完面之后,便挑了一个离姜离那桌最远的位置坐下。 姜离暗自发笑,正要端起面碗朝他那桌走去,就见他对面忽然坐下了一个长发女人。 何莲俏刚收了伞,便和陈巍抱怨外面这下雨就下雨的鬼天气。 她是和陈巍一道过来吃面的,她见陈巍不为所动,便也知趣地不说话了,自从那天他拒绝她之后,她就在他工地附近租了一个小单间,她明白他是不可能一下子就接受她的,其实仔细想想,要是换作是她,遇到这种事,也做不到立刻马上就和他冰释前嫌了吧。 她只花了一个晚上的时候便说服了自己,她甚至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只要最后他是愿意和她好的,她受的这些冷眼和委屈就都不算什么。 今天陈巍一下班她就缠上他了,他一路上都没和她说过一句话,只是顾自己闷头走路,可她跟在他身后都觉得很开心,好像心里那个凹陷下去的地方正在被一点一点地填满。 快走到车摊的时候开始飘雨,她怕等下雨点大起来,便去了附近的超市买了把伞,本来是想买两把的,但转念一想,同一把伞才更能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吧。 何莲俏巴不得等会雨越下越大,最好是大到两个人都走不过去,她就可以撑着伞,建议陈巍就近去她刚租的住处坐坐。 大晚上,雷雨天,谁知道孤男寡女会发生些什么呢? 想着想着她就笑了,看向陈巍的眼睛像是浸泡了充沛的雨水一样。 陈巍没理会一旁灼热的视线,倒是有好几次他都想转过头去,但都被他的理智给拦下来了。 他埋头嗦面,晶亮的汗珠密密匝匝地从鼻尖冒出,何莲俏看得入了迷,下意识就伸手要帮他去擦,陈巍下意识往旁边一躲,心里却一“咯噔”,像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什么错事一样。 何莲俏悻悻地放下了自己抬起的手,低声抱怨了句,我不就是想帮你擦个汗嘛…… 陈巍的脸却是更冷了,连声音都降了几个度,我自己来。 他觉得自己的后背被黏上了一双眼睛,那么,这双眼睛现在又该怎么看待他呢? 他想着想着,就“不小心”碰掉了一支筷子,然后他理所当然地起身,“不得不”去前面重新拿一双新的筷子。 陈巍的眼睛又“顺势”朝那个方向瞟过去,却看到那张桌子出人意料地空着,只有那一碗还没来得及吃光的面条,还喑哑无声地被留在桌子上。 陈巍心乱如麻地拿了新筷子往回走,他坐下刚吃了两口不知什么滋味的面条,便又听见何莲俏说道,外面这雨可真是越来越大了,还好我刚才买了伞…… 话还没说完,何莲俏就见陈巍一把拿起桌角的新雨伞,这些天来,他第一次主动和她说话,却是说了句,借一下你的伞。 说完就拿着伞跑了出去,她看着他连伞都不撑开就跑进了雨幕里,也不管她在他身后担心急促的叫唤。 陈巍冲进雨里刚跑了几步,就听到有人在身后喊他,是他想听却又不敢听的熟悉声调,清冷的声线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调侃。 ——喂。 陈巍像被人在瞬间就点到了穴位,一下子就在雨里立住了。 他回过头,却见姜离站在一处能够遮雨的塑料伞下,朝他笑得一脸灿烂。 喂,你是不是在找我? 三(1) 像是听到了体内“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在陈巍内里轰然倒塌,落地时又溅起噼里啪啦的水花。 陈巍朝姜离走过去的时候,她看到他那双被雨水打湿的眼睛,里面燃起星星点点的火光。 她被他眼里的星火吓了一跳,正想着是不是自己瞧错了,他却抓住了她那只细瘦的胳膊,她一愣,只望见他那愈燃愈烈的亮光中,倒映出自己的轮廓。 你就这么喜欢捉弄人?陈巍的嗓子眼发紧,声音听上去很不好受。 姜离被他抓的有点痛,却仍要硬着脖子和他顶嘴,我哪里捉弄你了?这么大的雨,我吃完面躲会雨不行? 我是不是让你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了? 你这话说的,难不成我肚子饿了过来吃面,也要和你提前打个报备? 手臂上紧箍着的力道忽然大了起来,姜离没防备,一个吃痛喊了出来,又想挣脱开,陈巍不让,两只手臂交错着纠缠在一起。 陈巍!你在做什么?何莲俏匆匆过来,陈巍的手臂才一松,放开了姜离。 何莲俏面色不善地看了姜离好几眼,第一直觉告诉她,这不是个和陈巍关系普通的女人。 但她的话却还是朝着陈巍问的,语气里依稀带着某种希冀,陈巍,她是? 陈巍没理她,见姜离探究的目光在自己和何莲俏身上打转,他心里的憋屈更是壮大成了一团,拿不出来,又兀自消化不了。 姜离却在瞬间顿悟了这个不算复杂的叁角关系,她了然地对着陈巍点点头,话说完了?那我先走了?就不打扰你和你……女朋友吃面了…… 姜离故意没拿墙角处的雨伞,她皱着眉对着雨幕咂了声嘴,却已经做好了要冲出去的姿势。 她不是我女朋友。陈巍说完这句话,两个女人都变了脸色。 何莲俏的眼睛立马就红了,她当然知道陈巍说的是个不争的事实,只是,他就非得在另一个女人,在一个外人面前,这么着急地要和她撇清关系吗? 何莲俏还想要为自己辩解,她朝姜离笑得苍白而勉强,我和阿巍以前就认识,我们是…… 说到这,她又顿住了,似乎还在犹豫该不该把那个词给念出来,何莲俏小心地看了陈巍一眼,后者却已经将伞撑开了,他将那把她刚才买的撑开的伞挪到另一个女人的头上,他压根不在乎她会说什么,他甚至都没有回过身来看她一眼。 他就这样帮姜离撑开了伞,语气甚至还算得上是轻松的说道,走吧,我送你过去。 姜离侧着脸,但何莲俏依然能看到她小巧清秀的轮廓,然后她听到她反问了一句,音调是胜券在握的微微上扬,你送我啊? 陈巍眉眼沉沉地望着姜离,单人伞挡不住倾斜而来的风雨,陈巍便将伞往她那边又挪了过去,姜离看到他的右侧衣裳被雨水浇灌得更湿了,她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倏忽闪了闪。 不待陈巍回答,后者便自问自答道,行啊,那你可得送我到家门口啊。 何莲俏眼看着这两人要双宿双飞了,急了,连忙在他们身后喊道,阿巍,你把我的伞拿走了,我等下怎么回去? 陈巍脚步停了下来,正想着要不要帮何莲俏叫个车,姜离就扭过头朝刚才站过的那处墙角说道,呐,你要是不嫌弃,我看到那边好像有把别人落下的伞…… 三(2) 姜离把陈巍带到甲壳虫旁边,开车门时她看到陈巍一脸的犹豫不决,便故意问他,你开还是我开? 陈巍摇摇头,姜离有些惊讶,没考出驾照? 陈巍瞅她一眼,语气平常,话却颇有些凡尔赛,不是,我怕你晕车…… 这个回答倒真是让姜离没想到,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却主动打开了驾驶座的车门,朝他诚恳邀请道,来吧,你得让我体会一下晕车是个什么滋味。 陈巍便不再推让,他把伞给了姜离,自己弯腰坐了进去。 甲壳虫勉强把他那两条大长腿给塞下了,陈巍正要发动车子,就见姜离的上半身忽然朝他这里探了过来,一股女性特有的馨香朝他这里飘了过来,这香味经过雨水浸泡后,更是发酵成了一种潮湿的清甜,丝丝缕缕地将他包裹在这狭小的车厢里。 陈巍不敢动,连呼吸都停了几秒,姜离的笑声就在他脸颊旁边,他甚至都能感受到她吐出来的热气。 那只曾按在他手背上的手,轻巧地绕过他的上半身,姜离把安全带从陈巍的左侧拉了出来,“啪嗒”一声,安全带往里扣住的时候像是扣住了他的什么东西一样,陈巍的整个身子都轻微地颤了颤。 姜离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会,帮你系个安全带而已,你紧张什么? 陈巍的唇抿得紧紧的,好在车内没开灯,车子发动的时候,也掩去了他脸上的窘迫。 大雨的夜晚车子不多,到姜离家的时候还比白天少花了五分钟。 等到真的进屋的时候,陈巍心里明白,这次进来和上一次是不一样的,这个认知让他身上的毛孔都张了张,像是黑暗中有只手一直在牵着他往前走,最初的抗拒和挣扎过去后,他只是任由这只手带着他过去,随便去哪里,都行。 姜离打开了客厅的灯,这才看到客厅里站着的两个人都湿漉漉的,衣裳紧紧地贴着肌肤,露出两具年轻而紧致的肉体线条。 姜离从柜子里取出两块干净的毛巾,她边拿毛巾擦着自己的湿发边朝陈巍伸出了手,接下来的话却那么轻易地撕开了两人之间薄如蝉翼的那层膜。 姜离问他,是你先洗还是我先洗? 然后她看到陈巍的脸瞬间就红了,这层红从他的额头鬓角一直蔓延到他的下巴脖颈,这红铺天盖地地在他脸上晕染开来,使得他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介于单纯和愚蠢之间的东西。 最怕什么? 最怕忠厚老实人偶尔的狡猾,也最怕冷漠之人乍起的天真。 姜离真喜欢死了他身上这种矛盾感,她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大概就知道,他身上一定是有着某种与她契合的物质,否则她怎么就会缠上他了呢? 陈巍还没说话,身上的水滴顺着湿衣裳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脚底便生出些许潮湿的阴冷来。 姜离觉得自己不用再等他的回答了,大厅里的那盏灯忽然就熄灭了,陈巍感到那具温热的女性躯体紧紧地贴了上来,那个女妖精似的声音还在他耳边不要命地勾引着他。 不洗了……快点……我等不及了…… 陈巍脑袋里猛地就炸开了无数个炸弹,炸得他粉身碎骨,几乎就要尸骨无存了。 他借着这炸弹的威力,朝着那热意产生的地方,急切而放肆地亲了下去。 三(3) 晨光熹微,东边朝阳逐渐露出了一点鱼肚白,稀薄的空气被逐渐苏醒的城市所瓜分,不消一会儿,二氧化碳和汽车尾气便会挤满这座城市。 又是新的一天啊。 姜离是被早餐的香味给叫醒的,还没睁开眼,鼻腔里就已经挤满了食物的鲜香,她从自己房间醒来后,第一反应就是望向身侧的位置,旁边是空着的,只有枕头上新出现的几条褶皱,简单明确地帮她重新回忆了一遍昨夜。 姜离想到他昨天覆在她身上的样子,他额角渗出的汗珠滴落在她的眼睫上,她觉得有些痒,便微微地动了动,身上的人却忽然停了下来,黑暗里她察觉到他的紧张。 怎么了?两人同时开口问了这一句。 是不是不舒服?陈巍见她不说话,语气绷得更紧了。 姜离却极短促地笑了一声,果然每个男人都会在意这件事啊。 她摇摇头,又想到他可能看不清,这才老老实实说道,你继续,我……很舒服…… 这句话一落到陈巍的耳朵里,他就像是看到了一滴墨“啪”得一声掉进了清水里,黑色的墨汁瞬间就晕染开来,他身上的所有地方,无一幸免。 他俯下身,颤动的频率却更快了,像是要极力证明什么一样。 姜离全身的每个细胞都被征服了,起初那一点羞赧和不适过去后,她放任自己徜徉在情欲的海洋里,随着每一次浪潮的澎湃而颤栗。 她不知道昨晚是几点睡着的,只是身上的酸痛却提醒着她这一夜的放纵。 痛,并且快乐。 她下床,房门却大敞开着,香味从楼下一路而上,一楼餐桌上已经摆好了各式餐点。 白粥咸菜,油条豆浆,还有鸡蛋饼和包子,甚至还有一个造型简单,里面只夹了两片生菜叶和一个煎蛋的叁明治。 这顿明显超出了她食量的早餐,像是因为不知道她的口味,所以才显示出如此“中西合璧”的局面来。 姜离走到门口,果然,玄关处压根就没有那双黑色运动鞋的踪迹。 她心里有些怅然若失,但还是重新回到餐桌旁,然后她就看到了桌角上放着一张小纸条。 纸条上用几个还算规矩的黑体字写着——我上班去了,你醒了记得吃早饭,我的电话号码是:137xxxxxxxx,最后的落款处写着“陈巍”两字。 这几行字中间还有被故意涂抹掉的痕迹,姜离根据还未完全抹去的勾勾画画,大致能拼凑出这句话的轮廓。 有事给我打电话。 但这句话又被他从纸条上抹去了,姜离咀嚼着这被扼杀掉的几个字,最后却还是轻轻地念了他的名字。 陈巍。阿巍。 姜离轻声地念着这两个汉字,然后她拿起了那个丑丑的叁明治,一口咬下去的时候像是把那两个字也给吞了下去,将它们一同迅速而鲜活的,吃了下去。 煎蛋的鲜香和生菜的清脆在她口腔里爆发,果真是要自己亲口尝了,才知道到底好不好吃。 才能够知道,到底值不值得,对不对。 三(4) 烈日当头,建筑工地像一层被烤焦的饼干,上面零星的几个工人,像饼干上撒着零星几点芝麻。 陈巍戴着小黄帽,正和赵小磊浇筑地基,但他今天显然不在状态,打夯的时候差一点就犯了错误。 赵小磊见他两只眼睛下乌青一圈,但眼圈里面包裹着的那双眼睛却又是神采奕奕的,像含着两汪水,赵小磊不知怎的就联想到了上次在宿舍门口看到的那个妖娆的女人。 休息的时候,他朝陈巍挤眉弄眼,阿巍,昨晚上怎么没见你回宿舍啊? 陈巍刚仰头灌下一大口水,他看了赵小磊一眼,后者连忙解释道,昨天晚上我买了些烤串,想找你喝点小酒来着,哪里想到你房间压根就没人啊…… 哦,我昨天没睡在宿舍。陈巍把水壶的盖子合上,轻描淡写地说道。 赵小磊却嗅到了空气里的八卦因子,他朝陈巍那边又凑近了些,这回就差直接把眼睛给眯起来了,嘿,你不会是睡在上次那个来宿舍找你的女人那了吧?不过我说,要是有个这样的大美女过来找我,我也能夜不归宿啊…… 不是睡她那儿了。 不是她还有谁,总不会是离姐吧哈哈哈。 玩笑刚开完,赵小磊惊诧地发现陈巍的耳廓竟然红了,赵小磊真的被吓到了,他极力压下心头的震惊,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是小心翼翼的了。 不是吧巍哥,你昨晚真睡离姐家那大别墅了?你俩……你俩该不会是好上了吧?! 越说到后面,赵小磊语气里的亢奋便越掩不住。 陈巍没作声,一时间不知该怎么作答,因为他也不知道,他和姜离这样算不算是“好上了”,他们从头到尾都没有表示过要在一起的那个意思,但他们昨晚的确是“在一起”了,甚至还不止一次。 一想到昨晚手掌心下那温热细腻的触感,陈巍便觉得又有些口干舌燥起来,他用力地拧开壶盖,一仰头,又是咕噜咕噜地往肚子里灌下了半壶水。 等他有些冷静下来后,就更加不知道该回答赵小磊什么了,后者眼睛里的求知欲已经快要满溢出来了,赵小磊在起初的震惊过后,又觉得陈巍和姜离在一起,也不是真的完全不可能的事嘛,虽然两人的阶层档次不同,但古往今来,诞生了多少“王子吻上灰姑娘”“公主爱上凤凰男”的故事啊? 为什么人要分叁六九等?又为什么要将这世上的人们分为“有产阶级”和“无产阶级”? 因为阶层就是用来跨越的嘛!不然大家都在别人圈定好的版块里活动,那人生得多无趣啊! 赵小磊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对,很正确,这正确性的想法在他心里越来越庞大,以至于他整张脸都展现出一种奇诡的亢奋来,似乎已经替陈巍和姜离今后的人生规划好了线路。 两人先是爱得如胶似漆,之后姜离的家庭肯定不同意女儿和这个在工地搬砖的穷小子在一起,陈巍在外人的不看好下暗下决心一定要出人头地,两人之间因外界的阻力而产生了些许龃龉和嫌隙,但最后在陈巍的努力和姜离的坚持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赵小磊沉浸在自己为他们预设好的剧本里,以至于他没有发现他身旁的男人早已喝完水出去干活了,等到他被前来督工的工头发现正在偷懒时,着实是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巍同往常一样卖力地干着活,但他的神经都已经系在了裤袋里那只手机上,但手机未免也太不争气,纵使他调动全身所有的神经细胞,也没法让手机发出一点点的动静,何止是没有响声,就连轻微的震动都不曾感受到。 陈巍半是期待又半是失望地打着夯,他觉得自己不该多想的,但他又不可能真的能够做到,不去想她。 白天的时间算是很艰难地扛过去了,可他没有等到他想要的那个电话。 三(5) 姜离没有和陈巍联系是因为她一整个白天都很忙。 吃完叁明治又喝了半杯豆浆后,她正要收拾餐桌,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她接起一听,却是养老院的护工何姨打来的,何姨在电话那头为难地告诉姜离,陈梦萍又开始“发作”了,要是她今天有空的话,能否过去一趟? 姜离说“好”,挂完电话后她在沙发上呆呆地坐了一会,这才如梦初醒般的换了套衣服出了门。 陈梦萍住的养老院离姜家不远,当初就是考虑到这一点,才帮她办理的住院。 姜离进房间的时候,正好碰到拿着扫把出来的何姨,何姨一见是她,脸上的苦闷一扫而空,似乎已经预料到,待姜离等下一走,里面的女人便又会恢复“正常”了。 大概也觉得自己此时的笑有些不妥,何姨又收敛了笑意,低着声音和她抱怨,你妈今早不知道发什么疯,把碗里的面条全都打翻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你来了就快进去劝劝她吧…… 姜离脸上看不出有什么情绪,她木然地点点头,话却还是尖利的,还能有什么事?一个月时间到了,她就得找我过来发发火了,还好,我都已经习惯了。 何姨有些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却侧了侧身,让姜离进去。 姜离一进房间就看见陈梦萍踮着一条腿靠在窗前,踮起的那条腿因为手术而断了一小截,拄着拐杖或坐着轮椅都不太能影响日常生活,但陈梦萍就是不喜欢用拐杖,就好像拄了拐,就真的低人一等一样。 姜离走到她身旁,朝她露出一个算是讨好的笑来,妈,你怎么又不听话了? 话刚落,就见窗前的女人抿起了嘴,女人有着一头明显不符合她年龄的灰白短发,这些灰白色掺和在黑色中间,像是冬天火盆里未燃尽的灰烬。 她两片薄薄的嘴唇几乎都快要抿成一条缝了,这使得她那张瘦削的脸看起来更冷漠刻薄了,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却是虚虚的,装不了东西一样。 姜离却在心里默数:一、二、叁…… 果真,数到第五下的时候,那张薄唇启动,陈梦萍嘴里的炮火朝着姜离的方向开始进攻了。 你别喊我“妈”!我不是你妈!你是我什么人啊?你说让我听话我就得跟条狗一样乖乖的啊?姜离,我告诉你,你别以为你把我送到了养老院你就对得起我了?我问你,你良心过得去吗?啊,你还有没有心啊?! 姜离依旧维持着脸上的笑意不变,只是这笑里的成分却是变了,这笑更像是隔在她和陈梦萍之间的一层面具,她借由这层笑,就没法反驳陈梦萍此刻的“无理取闹”。 姜离耐着性子劝她道,妈,当初不是你说你想搬去养老院住的吗?你现在要是不想住了,我今天就办手续把你接回家去,我…… 你别在这假惺惺的了。陈梦萍眼里的恨意更甚,她颤抖着嘴,指着姜离又骂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把我接回家去我就真的要死在你手里了!留在这至少没有人会害我! 妈,你这说的什么话,我是你亲女儿,我怎么可能会害你? 你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没有哪个女儿会害死自己的父母的,你给我滚! 又是一模一样的话术,姜离不用故意去记,也已经知道陈梦萍会骂哪几句话了,等她骂完人发完火之后,她便会借口自己头晕,然后在何姨的搀扶下去床上躺会,等她醒来后,姜离也已经尽到了自己的责任,早已离开了养老院。 陈梦萍每月会这样“发作”一到两次,有时候姜离疑心,觉得她会不会是假借发火的由头,好把她叫过来见一面,但一听到她那些戳人心尖的话,姜离又会在心里嘲笑自己多虑了,陈梦萍的确是想骂她了,才让何姨把她叫过来的。 陈梦萍发完火后,便撇过脸去,直到何姨搞完卫生进来,她都没有再看姜离一眼。 之后何姨扶她上床休息,姜离见她睡着后,才和何姨道了别离开了。 姜离离开养老院后不想回家,她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外面磨蹭了一天,直到夜幕降临,她才不情不愿地把车开了回去。 还没到家门口,她就远远地看到门口似乎有一团黑色的什么东西,等她打开远光灯往那一照,那团黑色的东西便在这灯光下逐渐地壮大了起来,陈巍缓慢地从地上站起了身,他在门口等了她很久,直到双腿酸痛他才忍不住在地上蹲了一会。 姜离摇下车窗,语气不善,你在这干嘛? 陈巍愣了愣,却发觉她苍白的面色,他本来应该掉头走的,他觉得自己不应该来这里接受她语气不善的质问的,可他却是看着她面无血色的脸,问了句,你吃饭了吗? 这回换姜离愣住了,她皱起眉头正要说话,却听见陈巍又说道,你饿不饿?要不要我煮点东西给你吃? 三(6) 这是陈巍第叁次进这栋别墅。 第一次进来的时候,是为了躲雨,是迫于外界环境因素,才不得不硬着头皮进来的。 第二次进来的时候,是受一种本能的驱使,如果可以,他甚至可以将它归因为荷尔蒙作祟,是听从了内心最真实的欲望。 而这次进来,有什么东西分明变了,因为他本可以不进来的,他有选择不进来的权利,可他却“主动”要求进来了,即便他不肯承认,却也改变不了他心境已然转变的事实。 姜离进屋后没有管身后的人,她在外面瞎晃了一天,身上又黏又臭,她直接去了卫生间洗澡。 陈巍一见她离开,脚下的步伐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她其实并不可怕,但他见到她时总会不受控制地紧张,就好像她身上有什么东西,既勾着他,又让他害怕。 也许就是因为知道自己迟早会被勾住,所以才提前感到畏惧了吧。 他走到厨房,路过客厅时看到餐桌上早已凉透的早餐,他将早已黏腻成一团的粥全都倒掉,又将剩下的鸡蛋饼和包子放进了电饭煲里加热。 姜离家的厨房很干净,就在他盘算着是不是该出去采购食材时,却在冰箱里发现了意外之喜——两个鸡蛋和一个皱巴巴的西红柿。 陈巍嗅了嗅那个明显开始缩水的西红柿,觉得没太大问题后,便开始洗净切片,然后将打好的鸡蛋液和西红柿片一起放进沸水里,他在柜子里又找到一包红烧牛肉面,把里面的调料包扔掉后,他把留下来的那块面饼又放进了锅里。 很快,食物的香味就在厨房里弥漫开来。 陈巍烟瘾犯了,想出去抽根烟,又怕锅里的面煮过头了不好吃,思忖再叁,他在点燃香烟的同时,也打开了头顶的吸油烟机。 姜离洗完澡从卫生间出来之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系着围裙的男人微仰着头,手指上夹着的烟对准头顶吸油烟机的口子,吸一口烟,男人就立马将烟头伸到那个口子前,好像怕烟雾会在这间屋子里散开来一样,在上一口烟和下一口烟的间隙里,男人还得时不时地掀开锅盖瞅一眼,生怕锅里的面条煮糊了就不好吃了。 姜离也不知道在他身后看了多久,直到他抽完一根烟转过身来想拿碗筷时,才和身后的她对上了眼。 陈巍有些诧异,手里的动作却没有慢下来,他将锅里的面条都捞进了碗里,之后又舀了几勺子汤进去,待姜离走近他时,他才说道,饿了吧?面刚煮好,将就着先吃点,我…… 他之后的话连同手上的动作都被身后的一个怀抱给截住了,姜离忽然抱住他,她将脸贴在他宽厚的后背上,她能感受到他强壮有力的肌肉线条,姜离问他,只煮了一碗面? 陈巍不敢再动了,拿着那只舀汤的勺子老实地说道,柜子里只有一包方便面了。 那我吃面,你吃什么? 你早饭不是没吃完嘛,那些饼和包子还没有馊掉,,我就蒸了蒸,不吃也浪费…… 他说完,就等着姜离开口,但身后却迟迟没有动静,倒是后背上的那张脸,似乎是贴得更紧了些,但他知道她一定还会再和他说话的。 果然,姜离疑惑又沉闷的声音自身后传来,陈巍,你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陈巍好半天没说话,他想说其实我也没做什么呀,但他又觉得这句话一说出口姜离一定会生气,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食物的香味逐渐开始凝固起来。 在面条还未完全坨成一团之前,陈巍尝试着再次劝姜离,你饿了吧,饿了就先吃面吧? 谁知她却忽然笑了起来,笑声在他后背上引起细碎的颤动,姜离笑着说,我不饿。 阿巍,我问你,你饿吗? 还行…… 那你想不想吃点东西? 姜离的笑声更响了,这笑里似乎还藏着一些令陈巍心惊肉跳的东西,陈巍不由地有些慌张,正想着包子和饼应该热好了,他想要去拔掉电饭煲的插头,但已经来不及了,姜离还是快他一步。 姜离说,阿巍,那你想不想……吃我啊? 陈巍猛地闭上了眼睛,捏着勺子的那只手背上青筋暴起,他觉得他真的要被身后的女人给搞疯了。 可是这一次,是他自愿进来的,不是吗? 三(7) 陈巍猛地转过身,一把拦腰抱起姜离,他抱着她径直上了二楼,然后在她那张床上,他和她再一次地融合在了一起。 这一次他明显比上一次更用力,好像在工地上干了一整天的活,不仅没有削弱他的力气,反而还增长了他的体力能量,他不停地要她,她叫声也比前一晚更娇更响,天还没完全亮,可他们都有种暗夜来临的错觉,就好像在一片黑茫茫的夜色中,只有彼此是唯一的光亮。 做完之后,两人都有种高潮褪去后的冷却,陈巍给姜离拭擦干净身子,然后也去卫生间冲洗了一遍,清洗干净后,他正犹豫接下来是留还是走,姜离却拍了拍身旁的枕头,示意他过去躺着。 陈巍心头涌上丝丝缕缕的甜,他听话地躺到了她的身侧,姜离睁着一双被情欲洗涤后的清澈的眼,却是伸出手掌要和陈巍十指相扣。 陈巍正想伸出自己的左手,姜离却率先扣住了他那只右手,她五个白皙软糯的手指依次插进了他四指之间,九个手指像是在瞬间就变成了一体。 她好奇地问他,这……怎么断的? 陈巍动了动嘴,就在即将要吐出答案的时候,他却又顿住了,他摇了摇头,反问姜离,那你呢? 我什么? 为什么是我? 姜离识破他那点小心机,一题换一题,我告诉你为什么,你也能告诉我想知道的吗? 陈巍望着她水亮眼眸,却侧过脸,他正面仰视着天花板,没作声。 姜离察觉到他的抗拒,知道他还是不肯说,又觉得来日方长,以后总会知道的,这样一想,她又放松了下来,她轻轻地玩着他的手指,好像顽劣的孩童抓住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不肯放手。 她用指尖轻触着他断掉的截面,酥酥痒痒的,像给他体内注入了一剂催情剂,他觉得自己好像又起了反应。 但姜离没有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而是自顾自地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找上你,阿巍,我这么说,你信吗? 要是换了别人,你也会这样吗?陈巍抽回了自己的右手,他习惯性地皱着眉,看起来对她这番敷衍的解释很不满意。 哪样?像我们现在这样吗?姜离故意打趣,却见他的脸色更不好看了,这才连忙刹住车,说道,我不会去找别人,也不会和别人这样做,但我的确是不知道,怎么就偏偏要缠上你呢?你说我是不是很奇怪? 那我们这样……到底算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阿巍,那你想和我……和我恋爱吗? …… 源源不断的问题像抛雪球一样在两人之间抛来抛去的,聊到后面,两人都有些疲惫,又因为房间里有种令人安心的气味,两人便都忍不住眼皮沉沉地睡了过去。 就在姜离陷入睡眠的十分钟后,她的手机却在一楼客厅里响了起来,响了几声后手机页面的光便熄灭了下去,但很快,那微渺的光亮又重新亮了起来,那光明明灭灭的,像是一艘沉浮在深海里的船,预示着前方风暴的来袭。 这一觉本该是到第二天早上才会醒来的,但几个小时后,姜离在睡梦中听到一阵粗暴而激烈的敲门声,她想着这只是个梦,便故意忽略这声音。 直到有人把她从睡眠中叫醒,她睁开眼,就看到陈巍从床上起身,他飞快地穿好衣裤,边穿鞋子边背朝着姜离说道,那么晚了,谁还会来敲你家的门啊?你别起来,我先下去看看。 姜离还有些云里雾里的,楼下一阵比一阵猛烈的敲门声却不停地冲击着她的耳膜,她想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看看现在是几点了,却想到刚才一进屋就把手机放在客厅桌子上了。 等到她穿好衣服下楼拿到手机后,陈巍也已经走到了门口。 姜离打开手机,上面二十多通电话皆来自于同一个人的名字,是李嘉年。 姜离心剧烈一跳,正想将陈巍喊回来,可是晚了,她听到院门被打开的响声,与此同时,院子外的敲门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四(1) 陈巍打开门,看到一张年轻而英俊的脸,只是这张脸上却画满了焦灼,像一幅上好的水彩却被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阴影。 陈巍当然认出了他,是上次那个坐在高档轿车后座的男人,也是……也是和她在大雨里同撑一把伞的男人。 李嘉年一见开门的竟是个陌生男子,平日里的良好教养全都没了,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语气里的敌意和戒备毫不遮掩,姜离呢? 陈巍张了张嘴,却并没有什么话从他嘴里漏出来,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和姜离之间的关系,尤其还是对着一个,很明显和她关系匪浅的,深更半夜还来敲她家门的男人。 李嘉年见他不说话,也不让开,正要推开他冲进去找姜离,却见这个一整个晚上都没接他电话的女人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姜离站到了陈巍前面,像是要把他挡在他身后一样,她这一举动让李嘉年更气愤了,但他还算是维持了一点风度,他是谁? 我的……一个朋友。姜离的表情很坦然,语气也听不出有任何不磊落的意思。 李嘉年心里刚好受了些,却又发觉自己差点被她的淡定神色给蒙混过关了。 朋友?!什么朋友?!什么狗屁朋友十一点多了还会在她家里做客?!除了他,她哪还有什么关系好的异性朋友?!不对,更确切来说,除了他,她压根就没什么可以来往的朋友! 李嘉年刚灭下去的火猛地又蹿高了燃旺了,这火气里还夹杂了些被欺骗后的愤怒。 他怒极反笑,哦,就算是朋友,也该有个分寸,都那么晚了,该聊的也都聊完了吧? 言下之意是陈巍也该走了,但他却分明看到她身后护着的这个男人好像没明白他的意思,或者是明白了也假装听不懂,因为他看到他还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陈巍也不傻,怎么可能真的听不出李嘉年的冷嘲热讽,但他没有理会李嘉年,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姜离的后脑勺,自从门口那个男人出现后,那个后脑勺便再也没有朝后面转过来,在李嘉年看来,姜离是挡在了这个陌生男人面前,但在陈巍看来,她却更像是在护着门口的男人。 一个朋友,是啊,他不过就是她的一个朋友而已嘛。 这句话的杀伤力就好像那天他当着叁个人的面,和姜离解释他和何莲俏之间的关系,他对她说,她不是我女朋友,而现在换她当着他的面,对另一个男人解释,他只是她的一个朋友罢了。 陈巍讥讽地轻笑了笑,却是大踏步地从姜离身后走了出来,他即将走出院门的时候,听到姜离在后面喊他,陈巍…… 他没有回头,只是不痛不痒地说了句,下次别轻易让你朋友在家留宿了。 陈巍扔下这句话就走了,姜离听出了他语气里的醋意,如果不是李嘉年还在场,她怎么可能那么轻易就放他离开? 只是他走便走了,走之前还让她不好受。 姜离叹口气,把眼睛从他越来越暗的背影里收回来,然后她就看到了李嘉年陡然涨红的脸,李嘉年当然明白那个男人最后说的那句话,但他多么希望自己没能听懂这句话里包含的所有东西啊! 李嘉年极力隐忍着自己的情绪,他步履匆匆地率先一步往里走,等姜离也进屋后,他才回过身来,这一回他连眼睛都是红的了,他红着一双冷到极致的眼,失望至极地看着她。 他说,姜离,你这么就那么贱呢? 四(2) 玻璃水杯扣在桌上发出“晃荡”一声响,杯中的水因用力过猛撒了些许出来。 姜离拿纸巾擦去桌上的水渍,这个过程虽短,但足以让她平复了一下心情。 等到她觉得自己差不多调整好了后,便索性斜斜地倚靠在桌前,她双臂环抱于胸前,这个姿势表示她正处于一种戒备的状态。 姜离看着正前方站着的那个男人,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语气听似平淡却暗含讥讽。 我贱?你倒是说说,我“贱”在哪儿了? 她这种毫不在乎的语气让李嘉年更加失望了,他以为她至少会反思一下自己,可她看上去却像没事人一样,反倒是他像只单脚青蛙一样上蹦下蹿的。 李嘉年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她面前,他要和她面对面,他不允许自己在接下来的话中,放过她脸上的任何一丝表情,任何一个动作。 李嘉年伸出了两个并拢在一起的手指,他看着她说道,第一,你一整个晚上都没接我的电话,你让一个关心你在乎你的人担惊受怕,第二,都那么晚了,你竟然…… 说到第二点的时候,李嘉年顿住了,好像接下来的字词让他很是难堪一样,但他还是咬着牙,把那几个字给说出来了。 第二,都那么晚了,你竟然……竟然还让一个来历不明的陌生男人留在家里?姜离,你要不是没有脑子,就是…… 就是,就是什么,就是“贱”呗?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好,李嘉年,那我也告诉你,我是个成年人,我有权利选择接或者不接任何人的电话,这个“任何人”包括你,还有,刚才从我家出去的那个男人,他不是来历不明的陌生人,我再和你说一遍,他是我的……朋友。 姜离越说越激动,说到“朋友”那两个字的时候,她喉咙卡了卡,但目前没有比“朋友”这个词更适合他和陈巍之间这种暧昧又模糊的关系了。 你和这种男人是朋友?李嘉年觉得她刚才那番话简直就是可笑至极。 姜离像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竖起浑身的毛,李嘉年这个问句戳痛了她,她比刚才更牙尖嘴利了,哪种男人?李嘉年,你把话说清楚! 哪种男人?姜离,你没有长眼睛吗?你没看到他穿的衣裳粗糙又廉价?恐怕他全身上下加起来的价值都不超过一千块吧?你就算是找个炮友,至少也得找个优质一点的男人吧? 你是想说与其和他上床,还不如来找你是吧? 姜离! 李嘉年猛地提高了音调,平日里冷静自持的面容在这个夜晚全崩裂开了,他眼睛几乎都要喷出火来,够了! 这就够了?我还没说完呢,我告诉你,我不仅和这个全身上下的价值不超过一千块的男人是朋友,我还打算和他继续接触下去,说不定以后,我们的关系就不仅仅只是朋友了…… 你宁愿和这种人在一起,也不愿意跟我?李嘉年声音破碎,但仍含着某种隐秘的希冀。 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姜离,这么多年了,我的确需要一个理由。 因为在你眼里,其实我也是“这种女人”吧。 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 姜离自嘲地笑了笑,嘉年,不知道的那个人,一直都是你…… 四(3) 李嘉年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姜离的嘴一张一合的,她说,从小到大,你对待事物唯一的标准就是用钱来衡量,对,你是商人,这没错,可是你错的是,“人”不是“物件”,人是“活着”的,而“钱”却是“死的”,你怎么可能用“死的”东西去交换“活的”东西呢? 李嘉年,你从来都不会夸我买的衣服好看,你只会在我穿上你买的那些名牌时才会称赞我今天很漂亮,你也不觉得我做的工作有什么价值,在你看来,也许你公司的保洁阿姨都比我这个宅在家的自由职业者来得靠谱稳定吧?你更不会对我写的东西感兴趣,也许你不在心里觉得这些东西是垃圾就已经很不错了…… 在你眼里,其实我一无是处,我也曾想过,既然你看不上我,又为什么还留在我的身边,后来我明白了,其实你只是习惯了,我们毕竟从小一起长大,就算后来父辈少有往来,但年少时的感情还算干净纯粹,而你又常年混迹于名利场,更需要我这么一块“净土”来休憩清静。 你一边需要我,又一边看不上我,所以你矛盾,你挣扎,这也导致你以往出席那些重要场合时,带出去的女人从来都不会是我…… 嘉年,其实我和他,从本质上讲,在你心里都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是你的朋友而已,你的道德素养不允许你这么想我罢了…… 姜离说到这,该说的也差不多都说完了,她以为她会怨愤,却发现自己此刻是如此平静,原来最委屈最悲戚的那段时光已经过去了,曾经不解和愤怒的事,现在也只是以一种淡淡的口吻讲述了出来,姜离浑身都松懈了下来,就好像把一个密封罐头打开,放走里面早已储存多年的陈旧气体。 她甚至还有一种身心干净坚硬的感觉,但听者却没有那么轻松了,李嘉年面露痛苦,这痛苦中还夹杂着几许迷惑,他一边摇头否认,一边拉住姜离的手臂,不是这样的,小离,我对你,怎么可能只是“习惯”呢? 姜离默不作声,好像刚才那些话已经让她身心俱疲,眼下她喉咙焦渴,只想痛快喝杯水然后去床上休息。 李嘉年还被她刚才的话轰炸得体无完肤,他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她,他给她买衣服,不过是想让她穿得更加漂亮得体些,他不评价她的写作,是因为怕自己的思维肤浅,在她面前露了怯,而那些被他带去重要场合的女人,也不过是逢场作戏的道具,他想和她解释的,却发觉姜离要走,于是李嘉年拽着她的力气又加大了几分,纤细瘦弱的手臂立马就浮现了几道红印,李嘉年极力解释,小离,你一定是误会了,你别走,我们再谈谈…… 姜离正俯身拿到了水杯,刚要收回身,李嘉年却以为她在抗拒他,下意识就要将她上半身给揽回来,姜离被后面那股力道猛地一拉,刚到手的水杯便没拿稳,“啪嗒”一声就碎在了地上,碎玻璃在灯光下泛着清冷而疏离的光,这碎裂声像是个警示,一时间就把这两人给定在了原地。 他们谁都没有再动,只是愣愣地看着地上这堆玻璃碎片,像是怕不小心惊醒了什么一样。 四(4) 陈巍在工地上做活,赵小磊见他人在钢筋水泥上,眼睛倒是频频望向角落那一侧,角落里放着他们的水壶和手机,刚休息过,陈巍当然不可能是想喝水了。 赵小磊了然,他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问陈巍,阿巍,这两天你没有去找离姐? 陈巍没看他,含糊不清地“嗯”了声,语气也听不出什么情绪来。 赵小磊有些吃惊,不是吧,这热恋期,你们都不黏在一起?你是不是惹她不高兴了?阿巍,这我可得说你了,女人嘛,总是要靠哄的,你看我和我们家晓雨,每次吵架都是我让着她的…… 怎么哄?陈巍竟真的放下了手里的工具,他擦了一把额上的汗,目光灼灼地看着赵小磊。 哄女人还不简单,有钱的送礼物,像我们这种没钱的嘛,自然要嘴巴甜一点,不然谁愿意跟着你不是?赵小磊洋洋得意道,他见陈巍还是一脸的茫然,只好又言传身教。 这女人生气,大致分两种情况,第一种是有原因的生气,这种情况下,哪怕你不赞同她的观点,也不要去和她讲道理,因为女人实际上是不讲道理的一种生物,你得顺着她的话来,第二种是她无缘无故生气,这种情况一般发生在她来“那个”的时候,基本上你只要给她泡杯红糖水,多做点家务就行。你得看离姐是哪种情况? 陈巍按照赵小磊的话仔细地分析了一下,那天晚上他从她家离开后,他们已经整整四天没有联系了,第一天她没联系他的时候,他还在生气,明明被“划清界限”的人是他,她却还不来找他? 第二天她还是没联系他,陈巍发现自己已经不生气了,他只是烦躁,他没有她的手机号码,就算有,也不该是他先去找她的吧,而且找了她又该说什么呢?难不成问她那天晚上来敲门的男人是谁?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她也说了,他只是个“朋友”,他没法以男朋友的立场来质问她。 等到第叁天还没收到她的消息后,陈巍真的有点慌了,昨天晚上下了班,他没去吃饭,鬼使神差地就坐上了一辆公交车,等到下车后,他才发现这辆车的终点站是在她家附近,来都来了,他便宽慰自己就当散步,走过去看一眼也好,等到他真的走到那栋别墅门口时,一种恼怒的情绪又生了出来,陈巍最后还是没走过去,他只是远远地看了那大门紧闭的院子一眼,然后又重新坐公交车灰溜溜地回去了。 直到今天,陈巍对那只手机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她不会再来找他了,当意识到,或者说他终于肯承认这一点时,陈巍不仅没有感到轻松,反而被另一种更沉重的感觉所萦绕着。 要是她真的……再也不来找他了呢? 可当初明明就是他先来招惹他的啊! 起初的愤怒烟消云散后,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又生了出来,陈巍从来没见过像姜离这样的女人,不让她来找他的时候她偏偏要缠着他,希望她来的时候她又像人间蒸发一样连条消息都没有。 陈巍觉得自己像被她耍了,可她要是以后都不来耍他了呢? 他纠结来纠结去的,看的一旁的赵小磊都要开始纠结了,哎呀你就别纠结了,听我的,准没错! 陈巍看着赵小磊一脸的赤诚,像是恨不得要押着他去姜离面前负荆请罪一样,他想着要不要把他们的事透露一二,也好让他指点一下,正在心里打着腹稿想着该如何开口,却见脚下的工具被人一脚踹开了。 四(5) 陈巍和赵小磊齐齐回头,为首的是工地上一个叫蒋强的一个老员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工友,蒋强踹开他们的工具后,又指使另一个人去把他们放在角落里的水壶和手机拿过来。 陈巍和赵小磊不解,往日里他们井水不犯河水,也没招惹过他们啊,手机在他们那,刚攒钱买的苹果呢,赵小磊也不敢放肆,他比陈巍在工地吃的开些,便上前去交涉。 各位大哥,这是怎么了? 蒋强没理赵小磊,却是故意当着陈巍的面,把他那只二手小米给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之后是他的水壶,这已经是赤裸裸的挑衅了,赵小磊还想再缓和一下这糟糕的局面,余光却瞥到一道黑影冲了上去。 陈巍猛地扑上去擒住蒋强的短袖领口,蒋强没来得及防备,就被陈巍一拳打在了地上,几个工友见状,连忙冲上来团团围住陈巍,几双拳头接连砸在陈巍的后背上,陈巍却像一头饿疯了的,刚被放出来的兽,他无视后背的痛,不管不顾地对着地上那张不断哀嚎的脸猛攻着。 赵小磊一见形式混乱,脑子里也没了主意,但他一见陈巍被他们围攻,脑袋轰得一下,下意识就冲过去想要拉人,见无人理会他之后,他才抱住陈巍的身侧,几个拳头便分散着朝他那里砸了下来。 地上的哀嚎逐渐变弱,就在蒋强快要晕过去之前,陈巍也因为体力不支瘫倒在了地上,他的后背已经被拳头给打肿了,躺在地上的时候后背贴着炽烈的水泥地,这让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架在烧烤架上的一摊肉。 那几个打人的面面相觑,他们毕竟只是被蒋强喊过来帮忙的,也不可能真的要打死陈巍,只是陈巍骨头硬,他们便不得不多使了些力气,赵小磊的后背也开始钝痛起来,这回他也索性什么都不怕了,他挣扎着站起来,脸部微微扭曲着,他手指着这几个人说道,来啊,再打啊,有本事就把我们打死啊…… 那几个小年轻没理他,他们一人一只手臂背起蒋强就走,赵小磊见他们走了便往地上狠狠地啐了一口,呸,一群孬种! 语毕才见地上躺着的陈巍,赵小磊把他从地上扶起来,他见陈巍眼神涣散,猛怕了两下他的脸,阿巍,没傻吧? 陈巍点点头,却见赵小磊的脸颊泛着红肿,说话时都有些龇牙咧嘴的,陈巍张了张嘴,那句“谢谢”还是没能说出口,最后他说道,连累你了。 没事,论年龄你比我大,我还得喊你一声哥,大家都是兄弟,我不帮你谁帮你?赵小磊豪情万丈地拍拍自己的胸脯,使的力却大了些,便又皱眉咳嗽起来。 陈巍把苹果手机递给赵小磊,赵小磊见手机没坏,这才松了口气,他一边和女友发微信,告诉她今天他有事,晚上就不过去找她了,一边问陈巍,不过巍哥,你怎么就惹到蒋强了? 陈巍摇摇头,那只二手小米的屏幕碎裂成块,陈巍一下接一下地用力按着那颗开机键,黑色的屏幕却亮不起任何一点光,他眸色暗淡地盯着掌心里这只破手机,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之后两人请了假去了附近的卫生所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刚互相搀扶着回到宿舍,就见工头和几个男人站在宿舍大门口,看样子像是在等人,见他们过来,工头眼睛都亮了起来,赵小磊抬手和工头打了个招呼,工头却没理他们,他点头哈腰地朝着最里面那个男人说道,李总,他们回来了。 四(6) 李嘉年顺着下属的指向看过去,看到陈巍的时候,他原本还有些凝重的神情便放松了下来,他甚至还轻声地笑了下。 因为他看到陈巍一瘸一拐走过来,脑子里就自动出现了四个字——不自量力。 “不自量力”的陈巍被工头拦了下来,工头对他们使了个眼色,小陈小赵,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我们集团的李总。 赵小磊很有眼力见儿,立马就朝李嘉年笑着打招呼,李总好。 陈巍却站着不动,李嘉年嘴边噙着的那缕笑就挂不住了,他佯装吃惊,指着他们问工头,这就是下午在工地打架的两个人? 赵小磊的笑立马就凝固住了,他求助似的看向一旁淡漠的陈巍,陈巍这时候才明白过来,为什么素来没有恩怨的蒋强会忽然来找他的麻烦,为什么从来不过来工地巡视的高层,今天一个不落地都在这门口等着他们,不,赵小磊是无辜的,他们等着是他,准确来讲,也只是他在等他罢了。 工头抹一把额上并不存在的汗,他半弯着身子,主动向李嘉年承认错误,对不起李总,是我管理不当,他们两个是之前新来的,估计也就是年轻人一时冲动…… 一时冲动?李嘉年把这个词含在嘴里嚼了两遍,等到他念到第叁遍的时候,原来还算是儒雅的脸瞬间就变了样,他眉目阴沉下来,嗓音更是压了下来,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他们的“一时冲动”,就可以让一次普通的打架斗殴变成刑事案件,也可以让我们新开发的这块地受到舆论的影响,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工头看上去真的被吓到了,接下来他一声不吭,李嘉年朝一旁的下属点了点头,下属便公事公办地念了一堆陈巍和赵小磊在工地的“斑斑劣迹”,起初赵小磊还有些迷糊,越听到后面,他就越来越清醒,他懂了,这是借题发挥,借机辞退他们啊! 赵小磊到底年轻气盛,他见陈巍没反应,一着急,朝那个下属辩解,领导,我和陈巍打架是不对,但你们也不能不分青红皂白,就把错都安在我们头上啊,明明就是他们…… 别说了! 陈巍忽然出声打断了赵小磊的长篇累牍,这回赵小磊是又气又急,阿巍,你怎么回事,被人冤枉了你都不解释一句? 陈巍没有看他,他怎么可能对赵小磊解释,下午的事情,本来就是一场蓄意报复,顺带着还可以清理掉他这个“障碍”,他只是没想到,这个男人,来头竟然会那么大。 陈巍第一次正眼看李嘉年,他对着李嘉年说道,是我的错,赵小磊是被我拉下水的,你们别辞退他,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眼神里有什么情绪变了,他看着他接着说了下去,是我一个人犯的错,我之后会离开工地的。 话说的明明白白,陈巍这个头低的也是清清楚楚,可是李嘉年却分明在他眼睛里看到了,他那双眼睛分明就是在告诉他,原来你,也不过如此嘛。 也不过就是以权谋私,仗势欺人罢了。 李嘉年一时气结,却又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个工人过不去,陈巍都按照他们的意思认错了,也表明了会离开的意思,他李嘉年总不可能因为他看向他的一个眼神,就大发雷霆吧? 李嘉年咬着牙齿,话却还是说的很大度,这两天财务部会给你结账,你收拾一下东西就搬出宿舍吧,你也别怪公司没人情,现在工期那么紧张,很快就得有新的人住进来。 陈巍把目光从他身上收回去,然后他看也不看这群人一眼,就径直走过他们,朝自己宿舍走去,赵小磊直到现在都还云里雾里的,待陈巍走进去砰得一声关上门后,他才反应过来陈巍刚才揽下了所有罪名,陈巍说他要走。 李嘉年面色不善,但还好最终结果还算是满意,他又和工头交代了几句,这才带着人离开,隔壁工地的灰尘在半空飘荡着,他捂着嘴巴,这鬼地方,他是一刻都不想待。 四(7) 姜离在一星期后给陈巍发了消息,她问他:你在干嘛? 后忽然想到之前在网上看到过的段子,“你在干嘛”对应的潜在意思是“我在想你”,她觉得有些肉麻,又把这四个字逐一删去。 之后她又发:多日不见,你有没有想我? 但这个句子除了长一点,和刚才那句表达的不都是同一个意思吗?亏她还是个靠文字吃饭的呢,这句还不如上一句语言精炼呢。 想来想去,她最后给他发了这句:今天有没有空,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发完之后她就放下手机开始校对前几天写的东西了,这个星期她来了状态,几乎是笔耕不辍地写完了这本长篇的叁分之一,她写到男主察觉到女主的变化,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是男主查不到女主的行踪轨迹,而是男主压根就不想去查,在男主心里,女主绝对不可能做出对不起他的事,两人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况且女主想跟着男主一块从老家来到这里时,男主可是给了女主家里一笔钱的,这个笔在当地的意义相当于“彩礼费”了,只不过出门匆忙,没来得及办仪式而已,男主最多就是觉得女主刚进城,一时间被从未接触过的这个新世界迷了眼而已,等过段日子适应了,也就知道日子不过就是这么回事了。 但女主开始变本加厉,她逐渐开始嫌弃男主老实木讷,觉得男主不如她那几个小姐妹的男朋友来得有趣,她出去玩的次数越来越多,刚开始还会带着男主,但时间一长,她就不爱带着他一起出去了,有一次实在玩得太迟了,男主想去接她,她却一直不肯接男主的电话,直到第二天上午,她才给男主打电话说她昨天玩得太累了,就在一个小姐妹家里留宿了,一夜未睡的男主在嗅到女主身上醉醺醺的气味时终于爆发了,两人迎来了同居后的第一次争吵…… 校对到这里,桌上的手机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姜离合上电脑,走到窗边静静地点了一根烟。 她从窗户往下看,正好看到那个被修整好的车库,墙角有道不甚明显的裂缝,她盯着那条缝盯了好一会儿,距离那个夜晚都他妈已经一个星期了,他竟然一次都没来找过她? 她不去联系他,是有原因的,虽然这个原因听上去挺匪夷所思的,但,她的确是因为……因为写作才故意不去联系他的。 因为她想看看,自己不和他联结,还到底能不能写出好的东西来? 她想打破之前,不见他就烦躁,见了他才安心,一安心就文思泉涌的状态。 但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这一星期到底算不算得上是成功了? 故事是写出来了,字数也很可观,至于质量嘛,有几处她还算满意,有几处却又摆脱不了俗套的写法,这样综合一下,大概也就是中规中矩的水平吧。 一根烟抽完了,手机还是喑哑无声地躺在桌角上,在掐灭那根烟之前,姜离起了一个念头,那就是,她今天是一定要见到他。 姜离不知道,半个小时后,她将会在他那间简陋的宿舍里,见到另一个女人。 五(1) 去往工地的路上,姜离看了眼时间,离陈巍下班大概还有半个小时,这次她特地把车子开过去,想着今天晚上带陈巍去吃点好的。 车子开到工地附近的时候,她正好看到赵小磊拎着一只黄色帽子急匆匆地从里面出来,姜离连忙拉下车窗喊住他,赵小磊一见是她,第一反应就是挺直了背,以前他就觉得离姐人好,现在姜离和陈巍“在一起”,他就更加觉得离姐人好了。 在这么一个仙女般的姐姐面前,他实在是不好意思再含胸驼背的了。 赵小磊待姜离停完车,脸上的汗也已经被他抹干净了,他笑道,离姐,来找巍哥吧? 姜离却瞅着他手里那顶安全帽,今天这么早就下班了? 赵小磊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是巍哥要走,我就早半个小时下班好送送他。 陈巍要走?他要去哪?姜离边跟着赵小磊往一旁宿舍走,一边疑虑地问道。 于是赵小磊就把整件事情的起因经过又和她讲了一遍,姜离的脸色从刚开始的疑惑逐渐转成了惊讶,尤其是他讲到他们被上面来巡查的李总“抓到”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赵小磊的错觉,反正他就是觉得姜离的脸一瞬间就变得难以形容起来,赵小磊讲完,两人也正好走到宿舍门口,他给姜离指了指其中一间宿舍门,面色为难地和姜离表示自己身上汗味太重,先去宿舍冲了凉再来找她和陈巍。 姜离笑着谢过他,然后就走了过去。 不过让她有些意外的是,门是虚掩着的,留了一条缝,姜离正要敲门,手都已经抬起来了,却被里面传出来的一道女声给制止住了。 何莲俏是昨天傍晚过来找陈巍的时候才知道他要离开的,讲实话,她当时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窃喜,她不管陈巍之后要去哪,反正他能离开这里就好,因为只有他离开了,也就和上次见过的那个女人不会再联系了吧。 今天下午她是过来帮陈巍收拾的,说是帮忙搬家,其实总共加起来也没有多少东西,一只28寸的行李箱就是他在这里的所有家当了。 何莲俏不顾陈巍的反对,还坚持要帮他抹抹擦擦,就好像已经在提前预习什么一样,等到收拾好了后,因为还要等赵小磊,何莲俏便索性坐在床沿上休息,她见陈巍还在弄那只破手机,忍不住说道,阿巍,这手机都砸坏了,我认识一个手机店老板,等下有空我带你过去买只新的吧。 陈巍没转过身,只是轻轻地“嗯”了声,何莲俏明显还想找话聊,她兴致勃勃地问他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陈巍轻声道,再说吧。 何莲俏丝毫没有受到他这敷衍语气的影响,反倒用一种更为高涨饱满的情绪提议道,要不我们还是回老家吧,我手里还有些钱,我们可以在镇上盘个店面做点小生意,到时候……反正你说好不好? 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到时候你当老板,我当老板娘,你说好不好? 陈巍掌心里那只手机是不可能再修好了,他也不知道姜离这两天到底有没有给他打过电话发过消息,其实他早就可以去买只新手机的,插上旧的电话卡,可他又怕新手机打开来,还是一片空白的页面,算了,他自己都要走了,也就不该再奢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陈巍其实没怎么在听何莲俏说话,等到何莲俏走过来正儿八经地把刚才那个提议又和他复述了一遍后,他才轻轻皱起了眉头,从外人的角度看来,倒真的像是在认真思索这提议的可行性。 陈巍正要说话,却听到外面赵小磊惊讶的声音,呀,离姐,你咋还没进去? 陈巍像是被什么猛地击中了一样,他疾走几步,没注意到自己拉门的手都在轻微地打着颤,门一拉开,他与外面站着的人便对上了眼,姜离交叉双臂于胸前,语气轻巧又复杂,哟,看来我来的真不是时候,打扰你们了吧? 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浮现的,就是电视剧里那种女人吃醋时才有的酸溜溜的模样。 五(2) 陈巍被她扣过来的罪名“按”住了,一时间竟也不知道解释,两人就这样干站着,还是赵小磊先打破僵局,巍哥你收拾好了吗?离姐……哎,莲姐也在啊! 赵小磊看到何莲俏时,还为陈巍捏了把汗,想着果真是我巍哥,在这样“两面夹击”的情况下,还能够“岿然不动”,当真是比他多吃了几年饭的人。 姜离见陈巍不说话,又看到了从宿舍里走出来的女人,她冷哼一声就要走,还没走到门口,陈巍就赶上来拦住了她。 怎么?还嫌我走的不够快吗?姜离觉得自己就该“体面”地走,可她就是忍不住,她知道自己真的生起气来就是这么一副刻薄的嘴脸。 陈巍拉住她,没说话,但也不肯放手,姜离见挣脱不开,又忍不住讥讽道,你们都要双宿双飞了,还拉着我干嘛啊? 谁知陈巍竟然笑了出来,他的笑浅浅的,姜离和他离得近,竟然第一次发现他笑起来左脸颊出现了一个小的梨涡,她又朝他右边脸颊上看,嗯……右边的确没有,这个小梨涡柔和了那张让她又爱又恨的脸,姜离没察觉到自己的面部表情已经柔软了下来。 陈巍不答她的话,却是把掌心摊了开来,姜离看到他掌心里躺着一只破破烂烂的手机。 姜离听到陈巍说,手机被砸坏了,姜离,我想知道,这两天你到底有没有给我打过电话? 他的语气忐忑,紧张,让姜离想到问大人要糖果吃的小孩,姜离忽然间就泄了气,语气仍是坚硬的,但眼神已经变了。 我给你发了条短信,你没回,我才过来找你的。 你发了什么? 也没什么……就是问你今天有没有空一起吃晚饭。 我有空,姜离,我都有空。 …… 这边这对还在“互诉衷肠”,那边却已经有人忍不住了。 何莲俏压下心头翻涌而来的妒意,她笑着朝他们走了过去,但赵小磊却被她的笑吓了一跳,这哪里是在笑啊,这明明是快要哭了啊。 何莲俏直接忽略掉姜离,就好像姜离本身就是不存在那样,何莲俏拉着陈巍的手臂,语气带着恳求,阿巍,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好不好? 陈巍从她那里抽出自己的手臂,他不舍得从姜离的脸上移开视线,便看着姜离,话却是对何莲俏说的,你自己回去吧,我不打算走了。 何莲俏被他语气里的决绝刺激到了,她不甘心地又挽上他的手臂,指甲却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去,她摇着头,不知道是在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阿巍,你忘了?五年前我们是一起从老家过来的啊,现在你告诉我,你要抛下我,你要让我自己一个人走? 陈巍本来不想再和何莲俏纠缠的,却看到姜离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他怕她烦,便想着要快刀斩乱麻,这回他转过了头,小俏。 何莲俏因这个久违而亲昵的称呼而激动起来,但这喜悦不过只有一秒,因为她听到了陈巍接下来的话,真的,你以后别再来找我了。 何莲俏脸色骤变,那些堆迭起来的卑微和讨好通通都不见了,她鲜红的指尖齐齐对着姜离,语气也变得尖利起来,你是为了她对不对?陈巍,你别傻了,她这样的人,最多就是玩玩你,难不成你还妄想着和她恋爱结婚吗?你别做梦了! 她话刚落,就听到那个女人嗤笑了一声,姜离又好笑又怜悯地看着她,何莲俏却被她的眼神给激怒,姜离给她一种,她就是跳梁小丑的感觉。 都到了这个时候,何莲俏也不管不顾了,她本来就没什么文化,也不觉得自己这么做会给别人带来什么困扰,她直接朝姜离开骂,你算什么东西?你知不知道,阿巍以前为了我,还…… 够了!陈巍之前都由着何莲俏乱胡闹,这会却忽然发了火,他挡在何莲俏和姜离中间,话像是从冰窖里刚被捞上来的,寒光凛冽的。 就算她是在玩我,我也认了,还有,就算没有她,我们之间,也已经不可能了。 话已至此,何莲俏这才感到一种回天无力的绝望,她忽然开始放声大笑起来,她一边笑一边凄厉地喊着“阿巍”,然后笑着笑着,她就哭了出来。 赵小磊把她送走的时候,她还是这样一副又哭又笑的癫狂模样,她要把这几年的委屈和挣扎都给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能哭就意味着伤口开始痊愈,她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会来找他了。 她早该认命的,可她就是接受不了,从今以后,她的阿巍,以后就是别人的了。 五(3) 宿舍院子里静了下来,姜离跟着陈巍进了屋。 陈巍在前,姜离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陈巍听到姜离喊了他一声,他本能地回头,姜离就扑了上来,她搂住他的脖颈,在他耳畔吹热气,这么多天,你有没有想我? 陈巍额角冒出了汗,整个人都沸沸腾腾起来,姜离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正想去关门,陈巍却把她拉开了些。 姜离不解,问他,你不想我? 陈巍摇摇头,我有个问题想先问你。 他说话的时候,姜离还是不老实,手往他鬓角头发上摸,短短的硬发刺得她手心痒痒的,她还是那样不着调的语气,你问呗。 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陈巍把她的手拿下来,认认真真地看着她问道。 姜离叹口气,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她反握住他的手,语气却难得的正经,陈巍,我连家里的床都让你躺过了,你说我们是什么关系? 心脏像是自己跳上了过山车,有股密密匝匝的电流涌过了陈巍体内,他那双黑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真的? 姜离瞅着他,被他的一本正经给逗笑了,然后她一口气连说了叁个“真的”,说完后她看到陈巍也笑了,她正要再揶揄他几句,就见陈巍小心地捧起她的脸,亲了下来。 叁十分钟后两人在宿舍办完事,见赵小磊还没回来,陈巍就和他发了个消息道了声别,也不顾赵小磊在手机那头骂他重色轻友。 姜离开车送陈巍去新租好的住处,越往前开,姜离越觉得不对劲,这明明就是往她家的方向在走嘛。 等到姜离按照陈巍的指示在几栋自建房面前停下后,她才睨眼问他,你故意的? 陈巍觉得她好可爱,于是捏捏她的脸,想离你近一点,快下车,放好东西带你去吃饭。 姜离“切”了一声,身体倒是很老实地跟着他走进了其中一栋房子。 陈巍租的是个一居室,因为地段有些偏远,价格倒也算公道,房间里有股发霉的味道,姜离刚进去,就被呛得连连咳嗽起来。 陈巍担忧地递给她一瓶矿泉水,怎么了,不舒服? 姜离没搭理他,她巡视了一圈屋里的环境,从进门就皱起的眉头就没平顺下来过。 陈巍正弯腰打开那只行李箱,姜离喊了他一声,他没抬头,问她怎么了。 姜离在内心小小地纠结了一下,却还是打算把这个提议说出来,陈巍,你要不要……搬到我那里去住啊? 陈巍手里的动作一顿,然后他直起身来,他想到她刚才环顾四周的样子,问道,你嫌弃这里脏了小了? 不是……我是想为你省点房租。姜离很少撒谎,但一撒谎就浑身都不自在。 陈巍也不笨,他没有点破她,他点了一根烟,抽了两口后才慢悠悠地说道,姜离,这不合适,我一个大男人,搬到你那去,岂不是成了吃软饭的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不合适,这里虽然小了点,但好歹是我自己租的,以后你想过来就和我说一下,我提前收拾收拾屋子,保证不让你觉得邋遢。 陈巍吐出一个烟圈,像想到了什么,连忙又补了一句,如果你还是介意,我就比之前更努力地赚钱,以后租个大点的,不,以后买个大点的房子,再给你一把钥匙,这样成吗? 他就这么可怜兮兮地瞅着姜离,清亮的眼睛像小狗,湿漉漉的,姜离的心口就变得很软很软,然后她像摸小狗一样摸了摸陈巍的头,好啊,都听你的。 五(4) 陈巍搬到出租屋的第二天,就出门去找工作。 求职网站上的招聘启事多半是技术活,陈巍只有高中学历,就不是能坐办公室的命,之前选择去工地上搬砖,也是仗着年轻有力气,毕竟工地给出的的工资也不低,虽然这工薪和工作量也是对等的。 当然了,这家工地不行,他也可以换家工地继续干,但这碗“青春饭”到底也吃不久,何况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以前他是一个人,可现在不是了。 陈巍觉得有条件还是去学门技术吧,身上有点本事,总不至于真饿死。 他在郊区附近随便转了转,这里靠近城市,却离真的市中心还有段距离,因此店面也是少得可怜,只有几家服装厂和食品厂撑起了台面。 陈巍有些灰心,一大早就没吃饭,再加上又走了一个上午,肚子已经咕噜咕噜地叫起来。 他想到姜离,不知道她现在在干嘛,就站在一阴凉处给她发消息,吃了吗? 姜离回得很快,刚吃完,你呢? 陈巍想了想,他没说自己出来找工作了,他发了几个字,在附近随便转转。 未曾想手机很快就没有动静了,陈巍还是在原地等了等,姜离却还是没回消息过来,他有些许失落,肚子故意和他作对,叫得更响了,他当务之急还是先找家餐馆吃饭吧。 再往前走,就走到那条连接城市和农村的马路了,这条类似于城乡结合部中点的道路尽头立着几辆小推车,有卖油炸的也有卖卤味的,各色食物明目张胆地摆在玻璃板后面,这条路混杂的气息让陈巍有种错觉,好像他刚刚下了班,带着一身湿漉漉的臭汗,慢悠悠地走去那条小吃路点一碗云吞面。 如果身后还有人跟着的话,他还得点两份,一份大碗加辣,一份小碗不要辣。 想着想着陈巍就笑了出来,他环顾周围,想买份面条吃,就是不见有什么面摊子。 他的失望还没来得及浮在脸上,脑子里却有什么东西倏忽一闪,他又看了眼四周,从路尽头的第一辆小推车一辆辆地看过去,看到最后一辆时,他发现的确没有任何一辆车上是卖面条的,陈巍脸上哪里还有什么失望? 他忽然间神采奕奕的,连那双略显疲惫的眼睛都愈发亮了起来。 他好像……有点知道自己接下来想要干什么了。 不回微信的姜离其实也不在家里,她走到李嘉年公司门口,前台小姐见是个生面孔,就把她给拦了下来,姜离对她说,我找李嘉年。 前台一听她这口气,连忙接内线到总经理办公室,总经理却让她先不要管,然后就挂了电话,前台以为自己明白了总经理的意思,她有了上头的命令,正要随便找个理由“驱赶”姜离,却见自家公司总经理脸色匆忙地从里面出来了。 李嘉年没在意别人,他眼里只看得到姜离,这还是他们那天晚上“不欢而散”后的第一次见面。 他语气欣快地喊了她一声“小离”,然后又吩咐前台送杯咖啡到他办公室,前台提着一口气,连忙去泡咖啡了,姜离看上去却显得有些严肃,她对他没有太大的表示,只是跟着他走进了办公室。 咖啡上来后,前台还很贴心地为他们合上了门,李嘉年献宝似的把那咖啡杯往她面前一推,现磨的咖啡豆,你尝尝? 姜离没有看那只杯子,她说,李嘉年,你凭什么这么做? 五(6) 姜离没有让陈巍去接她,两人约好在一家大型连锁超市门口碰面。 陈巍远远就看到姜离从出租车上下来,她穿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胸口和袖口都缀有同色的蕾丝,姜离本就长得不赖,眉目间若有似无的疏离感更是让人觉得她气质脱俗。 她往超市的方向望过来,看到陈巍时整个人都在瞬间松懈了下来,之前紧绷的身体软绵绵的,她有些委屈,更多的却是安心,她脑子里跳出来一句话,疲惫的船只终于靠了岸。 为了不让陈巍察觉到她的情绪,她装作很自然地拉过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进了超市。 去超市是陈巍的提议,姜离在电话那头问他在哪,陈巍想了想说他正要去超市,姜离说那你别过来接我了,我过来找你吧。 一楼的果蔬区,姜离想到家里冰箱也没什么存货了,便拿了一盒土鸡蛋,又去蔬菜区挑了几个红彤彤的西红柿。 陈巍在她身后推着一辆购物车,他想问姜离刚才在哪里来着,但一看到她面色如常地挑选着食物,又觉得她刚才在电话那头表现出来的异样是自己的错觉,也许正好只是电磁波干扰了手机信号而已。 姜离挑好了东西后心情的确是平静了不少,超市的人间烟火味缓和了她周身散发出来的气场,又因为陈巍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头。 称完斤后她把一袋水果递给陈巍,后者自然而然地接过去放进推车里面,她好奇地问他,你不是要买东西吗?陈巍点头又摇头,说,本来要买的……还是算了。 你要买什么? 先结账吧,等下我带你去另一个地方。 十分钟后陈巍竟然带姜离拐进了一家菜市场,姜离看着面前这个一米八的大高个拿着几支小青椒和老板熟练地讨价还价时,脑子里的第一反应就是荒谬。 她认识的陈巍,沉默寡言,能不多说一个字就决不会多说,可是现在,他竟然真的成功地让老板便宜了两块钱。 挑完青椒后他又买了青菜、豆芽、大蒜、豆干……甚至还买了一大袋手工面条和馄饨皮。 姜离发现陈巍付钱时,对每个摊位的老板都说了一模一样的话,老板便宜点,好吃的话以后我还来你这里买。 要是遇到坚守原则决不肯让价的老板,陈巍就会换个套路,在保持食物价格不变的情况下,他会想着法地让老板多送他一两支菜。 陈巍在市场里买完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一大块新鲜的猪肉,用肉铺老板的话来说就是刚宰的猪,血都还没来得及洗呢。 陈巍左手拎着这块还沾些热乎乎血的猪肉和一大袋花花绿绿的菜,右手拉着一脸目瞪口呆的姜离走出了市场。 市场门口有几个散贩在地上摆摊,有个头发半白的老婆婆蹲在她那几个模样小小的青苹果面前。 陈巍问姜离,喜欢吃苹果吗? 姜离还在刚才的震惊中没缓过神来,她疑惑地“啊”了一声,陈巍却已经蹲在了那个卖青苹果的摊子面前,他随手拿了几个苹果,老婆婆给他称完重后,陈巍竟然乖乖地付了钱,整个过程中,他唯一说的一句话就是“麻烦了,谢谢”。 面对姜离更加不解的目光,陈巍却淡笑着解释,这里面的摊主,都是关系户,摊位费不贵,菜的价钱却只是比超市低了一点点。 那外面的摊位…… 外面的都是散摊位,随便扯块布就算是个摊位了,市场不收钱,大多是一些年纪大的老人家过来卖卖自家种的菜。 你都是怎么知道的? 姜离问完这一句后,竟然看到陈巍的脸色似乎是黯淡了些,那她又疑心自己多虑了,因为他很快又神色如常地对她说,我以前在这附近住过一段时间。 五(7) 回陈巍住所的路上,姜离实在没忍住,她指着他手里那一袋明显“超额”的食物,问他是不是要请客吃饭? 陈巍倒是挺一本正经地告诉她,不是请客吃饭,是他要回去煮面条。 就算是两个人吃,这也得吃到一星期以后了吧?姜离一脸惶恐地看着他,似乎已经预料到陈巍之后会“逼着”她每顿都吃面条了。 阿巍,虽然我对吃的不太讲究,但我真的……不是素食主义者。 姜离为难地说完这句后,就见陈巍爽快地笑了起来,就连眉眼都是舒舒展展的,陈巍用扣起的食指轻轻地刮一下她的鼻尖,小东西,有我在,哪会让你饿着啊。 得到他的保证后,姜离这才宽了心,放了心的姜离靠在陈巍的肩膀上休憩了一会。 只是还没到家,出版社的编辑就给她打来了电话。 编辑在电话那头颇有些着急,问姜离最近的书稿进展怎么样了,姜离如实地交代了一下写作情况,挂掉电话后,她见陈巍一直看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 怎么了?第一次见到美女?姜离故意调侃他。 陈巍没理会她的调笑,反倒是试探着问了句,姜离,你……你是作家? 姜离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她装作一本正经地点点头,对啊,你才知道我是个作家啊,我告诉你,你以后对我好一点,否则我一生气,就会把你写进书里面,到时候书一出版,所有人都知道你对我不好了。 陈巍没听出她话里的玩笑意味,他低头沉思了片刻,之后用一种更为严肃的语气再次问她,那你会不会觉得……我很没有文化啊? 他的语气很复杂,认真中又夹杂着很多小心翼翼,姜离真没想到他会这么想,她要是知道,刚才就不会这么说了。 她把手放进他的大掌心里,他的掌心干燥温暖,这肢体上的接触果真缓和了两人之间的气氛。 姜离一边用指尖在他掌心上画圈,一边观察着他的面部表情斟酌着开口,阿巍,这世上的职业不分高低贵贱,人也没有叁六九等,大学教授和普通农民都一样要喝水吃饭,对于我来说,“相爱”的意思,是代表一个灵魂与另一个灵魂在这世间碰撞出了火花,灵魂没有等级之分,人心才有。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她说完,便舒了口气,因为她能感受到他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刚才凝固在他们之间的东西也已经土崩瓦解,陈巍轻轻地揽过她的肩,他面色如常,内里却有着一阵又一阵感激的颤栗。 这感激为姜离,也为这无常却依然眷顾他的命运本身。 他感激这世上有一个姜离,也感激命运让他和她相遇。 因为姜离要回家赶书稿,本来要去陈巍家的计划便取消了,陈巍把姜离送到家后,才重新坐车回家。 公交车路过中途一个站点的时候,陈巍看到了一处造型朴素而又大方的叁层建筑,就在车子即将启动时,他起身拼命地按着车铃,司机骂骂咧咧地又重新打开了车门,陈巍提着那袋子菜走进了那栋建筑里面。 建筑外墙镀着四个大金字——新华书店。 而彼时正在书桌前赶稿的姜离,怎么也没想到陈巍从书店出来后,手里已经拎着一袋教辅资料,里面是成人高考指定教材。 她在电脑前奋笔疾书,像是已经进入了一处无人之境,灵感如喷薄泉水,止都止不住。 所以她也没注意到包里的手机发出的震动,手机页面上显示着李嘉年发来的两条消息。 ——小离,对不起,刚才是我冲动了。 ——但是小离,这一次,我不可能再放手了。 哪怕你怪我怨我恨我,我都不可能,让你再离开我了。 六(1) 陈巍出摊的第一天,特地选了个姜离不在的夜晚。 他把前两天就已经在网上买好的流动摊位车骑到了那条城乡结合部的道路旁,还挑了一个颇为偏僻的位置,倒不是因为对自己的厨艺多有自信,只是因为好的“地段”早就被别人给瓜分完了。 把车停好后,他打开猛火灶,开始预热锅底,等时候差不多了,他才开始倒油炒蛋,金色的蛋液噼里啪啦地在热油里翻滚着,空气里很快就多了种焦香而热烈的味道。 蛋煎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又依次加入早已洗好的青菜豆芽,之后再加水煮面,十分钟后,第一碗青菜鸡蛋面就诞生了。 这一碗面条是陈巍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才烧的,虽说第一天出摊不一定有生意,但总不好第一次就给人留下“生意不好”的坏印象吧? 但陈巍运气不算差,刚烧好面条,就有一对小情侣“闻香”走了过来,两人身上都穿着蓝色的工作服,看样子像是这厂区里面刚下班的工人。 女人先点了份肉丝面,男人大概为了献殷勤吧,思来想去最后也一模一样要了份。 为了保持面条的口感,陈巍没有将两份面条一起煮,而是一份一份来,第一份面条上来后,男人把面条端给了女人,女人嫌烫,男人便又把面条挪到自己面前,陈巍以为他是要自己吃,没想到他却是挑起了一筷面条往嘴边“呼呼”吹了两口,然后把筷子伸到女人唇边,女人嘟囔着什么,却还是乖乖张嘴把那筷吹凉了的面吃了下去。 有人路过看到,忍不住和身旁人说道,这一对肯定是刚热恋的小情侣,老夫老妻肯定干不出这样的事来。 那女人脸上便出现了些许尴尬,但更多的,却是被人宠爱后的娇俏和满足。 陈巍默默看着,水开了,他连忙又低下头继续工作,心里有个地方却泛起了涟漪。 相起那些“正常”热恋中的男女,他和姜离之间的相处模式是不是显得“不太正常”? 按照时间,他和姜离恋爱不久,但看他们之间的日常相处,却又像是恋爱许久才会遵循的模式。 两人不是每天都见面,也不会每天都煲电话粥,甚至都没有抱着手机噼里啪啦地打字聊天斗图,更难以置信的是,他们两个甚至连微信都还没有加,就好像还生活在原始社会一样。 但两人都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姜离隔个两叁天会到陈巍这里来,来之前她倒是会先发条信息给陈巍,一般都是傍晚时分,陈巍在她还没来的这段时间里,会趁机去附近菜场买些新鲜蔬肉,他换个花样给她做好吃的:红烧肉、宫保鸡丁、辣椒炒牛肉、萝卜炖排骨……生怕姜离在他这里饿着瘦了。 姜离不过来的时候,两人也最多就是在睡前会打个电话聊几句,谈话内容也很简单,姜离会告诉陈巍她今天写了多少字,状态怎么样,陈巍话更少,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在回应着她,但姜离从不抱怨他的话少,更加不会像其他女孩子一样吵着闹着非要陈巍证明他是爱她的。 两人都不觉得这些外在的形式有什么错,但也不觉得这些形式对于一段感情来说是必不可少的东西,他们心照不宣地遵守着同一种默契,也不在乎知情人会有什么看法。 第二份面好了,陈巍给他们端了出去,这对情侣吃完后,一时间没什么客人过来,陈巍便坐下来休息,他拿出手机,见没什么信息后,便从车内的抽屉里拿出一本教材来看。 成考的教材其实不算太难,但对于一个七八年都没碰过书的高中辍学者来说,也算是难啃了。 但陈巍还是啃得很认真,他把那些懂的知识一点点地“吃”进脑袋里,把那些不懂的专门勾出来,等回家了统一查百度看资料再一块一块地解决它们。 摊位车顶昏暗的光线倾泻在他周身,给他镀了一层浅色的光晕。 有路过者见到这个年轻的推车小贩如此用功,便好奇地停下来多望了两眼,有几个肚子饿的,看完之后还顺势点了份面条,就当是为自己刚才的“好奇”买了单。 出摊到夜晚十点,外面也已经没什么人在晃悠了,陈巍见旁边几个摊位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回去了,他便也学着他们关了车灯收了摊。 回去的路上他算了算,一份肉丝面十块钱,今天五个小时就赚了一百二,这个数字让他还挺满足的,他想和姜离分享这个喜悦,但拿出手机的时候想了想还是算了,再等等吧,等这边真的稳定下来了,能赚更多钱了再和她说吧。 毕竟他决定“自主创业”之前,都没和她商量,因为他也拿捏不好,她到底会不会支持? 而她要是反对的话,他大概率也是会打消这个念头了。 六(2) 姜离发现陈巍摆夜摊这件事,距离他第一次出摊已经过去快半个月了。 那天姜离来找陈巍的时候,正好写完手头稿件的叁分之二,她写到女主劈腿,和男主工地上的头头搞在了一起,男主发现后,本来是想默默退出这段叁角恋情的,就在他辞职的当天,意外发现自己竟被好事的工友当成了一个笑话,甚至还有人在工地上贴了张图画,图纸上画了只碧绿的乌龟,这只乌龟旁边赫然写着男主的名字。 这下男主可忍不了了,他拿起厨房的一把刀,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头头的办公室,工友们大多看头头不顺眼,有个能替他们出头的,他们高兴都还来不及,更不可能会拦着男主去“报仇”了,男主闯进头头办公室后,两人便起了争执,男主一冲动,按住头头就举起了刀…… 写到这里,姜离便又停了下来,对于人物的既定命运,已经能在这里窥得二叁了,但她不想草草结尾,便关了电脑,准备出门去找陈巍吃饭。 按照以往的习惯,她都会在出门前给他发条信息,但姜离也不难猜到,因了这条信息的提前通知,她每次过去都能吃到营养丰盛的晚餐,这一次她出门晚了些,肚子又不太饿,便没有提前告知陈巍她要过去。 等到她停好车正要走过去时,却见陈巍麻利地骑上一辆小推车,速度平缓地从她面前过去了,他当时目视着前方,也就没有留意到道路另一侧站着的姜离。 姜离没有犹豫,重新发动了车子,她车速极慢地跟在那辆小推车后面,越往前开,她脸上的表情就越疑惑,没几分钟后,她就见那辆推车在一片工业厂区附近停下了,更令她瞠目结舌的是,陈巍在一个角落停下车后,竟然拿起了铲子开始翻炒面条。 姜离在陈巍对面观察了整整半个钟头,她数了数,这短短叁十分钟里,光顾陈巍摊前的,竟然也有六个人,有几个人点了面后打包带走,有几个却直接坐在厂子外面的石头墩子上吃了起来。 姜离花了点时间接受了眼前的现实,她看到陈巍空闲了一点后,才从车里走了下来。 陈巍刚坐下歇口气,不知道是不是周末的关系,面摊的生意竟然还不赖,他手脚不停地忙活了大半个钟头,才把这六碗面条给烧好,得亏有两对点了一样的,他就可以一起烧,不然等着等着,饿着肚子的客人早就被隔壁摊子的香味吸引过去了。 正想着要不要拿出书来看,就听到有人说道,老板,来碗云吞面,小份不加辣。 陈巍被这个声音震住,他猛地抬头,却见一张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笑脸。 陈巍连忙站起来解释,手还在系着的那块围裙上努力擦着,本来之前就想和你说的,但看你一直在忙,也就不想你分心…… 一碗面十块,半个小时你就赚了六十块,不错啊陈巍,这可比你之前在工地上赚多了。 姜离真心实意地夸赞道,陈巍满肚子的解释被她的表扬全都堵在了喉咙口,他原本紧张凝重的神色瞬间就松了下来,但他语气还残留着几缕小心翼翼,你真不生气? 这有什么可生气的?你凭自己的本事赚钱,我最多就是气你没有早点和我说,不然我就可以来帮你忙了。 姜离边说边走到车内,原本就不大的车厢因了两个人的身量而显得更小了,陈巍怕油烟味熏到姜离,连忙把她推了出去,他把自己坐的那把塑料小凳拿到她屁股底下,你先坐,面一会儿就好。 陈巍烧面的时候姜离就在他正对面仔细地观察他,如果不是断了根手指,他该有一双骨节分明的手,现在这双手正在认真地放油洗菜下面条,还时不时地翻动着锅铲,陈巍的视线和注意力全都在这碗云吞面上了。 等面好了后,陈巍亲自给她端过去,他把车内备用的简易小桌拿出来,好让姜离吃的畅快舒服。 云吞肉质鲜美饱满,面条爽滑有劲道,那碗面条姜离全都吃完了,就连汤汁都喝得见了底。 吃饱喝足后,她也自觉地担任起了“服务生”的职责,陈巍烧好面条后,她就帮忙给客人送面递筷,或者是捞面装盒。 “夫妻档”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半,才打算收摊回府。 姜离见其他摊子还没打烊,便问陈巍,是不是回去得早了点? 陈巍骑上车,对着她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位,继而认认真真地说道,嗯……早点回去早点办事。 他这副认真中又带着流氓的样子,真是让她又爱又恨。 这天晚上,姜离没回自己家,陈巍没说谎,嗯,果然早点回去就可以……早点办事。 六(3) 早上姜离是被敲门声给吵醒的,她以为是陈巍没带钥匙,便也没有多想,套了件他的t恤就去开门了。 哪曾想门对面站着的却是赵小磊,对方看到她显然也有些吃惊,结结巴巴地喊了句“离姐”。 姜离面上很镇定,心里却极其庆幸自己现在是穿着衣服的,她宽容地笑着问他,找陈巍? 赵小磊像被赦免了一样忙点头,他把手里提着的一袋东西交给姜离,这是巍哥之前放在我屋里的几样东西,我怕他以后要用,就问了他地址想着给他送来,最近工地忙,难得今天起得早了点,我就过来了,他人呢? 姜离推测,也许……买菜去了吧? 赵小磊也知道陈巍现在每天晚上在摆面摊,见姜离面有疲色,他便没有再多问,和姜离表示下次有空再一起聚聚,姜离笑着道好,赵小磊便神情愉悦地离开了。 赵小磊刚走到楼下,张晓雨便不耐烦地催促道,不是说送完东西就下来的吗?怎么那么久? 赵小磊生怕一个不小心又惹了这位姑奶奶不高兴,连忙又是“宝贝”又是“亲爱的”哄着她,张晓雨最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发脾气的频率明显变高,就算是大姨妈,也不可能天天都来吧? 昨晚上两人一起过的夜,他还想舒服舒服呢,张晓雨却以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为由拒绝了,也因为如此,他这一大早的才能够起来。 赵小磊打了辆车先把张晓雨送去公司,然后在她公司门口乘了辆公交一路摇到了工地上。 姜离关上门后就没了睡意,她听到楼下赵小磊在和谁说话,她以为是陈巍,便站到窗边往下瞅了两眼,结果发现站在他旁边的是个长发女人。 姜离猜测这女人就是赵小磊常提嘴边的女朋友,姜离从上往下看,再加上眼睛又有些近视,便看不清那女人的正脸,只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熟悉,但又说不上来,也可能只是她的错觉。 正兀自想着,陈巍转动钥匙孔进来了,手机果真提着满满当当两袋子菜。 他看她一眼,把大袋子里面的一只小塑料袋递给她,饿不饿?先吃早饭吧。 你买了什么? 叁明治和奶。 姜离边拆袋子边告诉他,刚小赵来过了,说是把你放在他那的东西给你送过来。 他人呢?陈巍开始切肉洗菜,他想趁着早上多包几只馄饨放冰箱,到时候冰实了放在外面才不容易化。 东西送完了就走了,对了,你见过他女朋友吗?姜离咬着吸管喝了口奶,唇畔还沾染了些许纯白的液体。 没,怎么了?陈巍洗完菜,走过来。 没什么,好奇,随便问问。姜离又喝了口奶,却见陈巍一直盯着她的嘴巴瞧。 我也好奇?陈巍盯着她忽然开口。 好奇什么?姜离浑然不觉危险就在眼前。 好奇今天买的这个奶,到底甜不甜?说完陈巍就扑上来吻住了姜离的唇,他的舌在她口腔里拼命攫取,她被他吻得头晕目眩的,却还忍不住想,谁说老实人不骚的,她怎么感觉自从陈巍和她在一起后,不仅话越来越多,脸皮也越来越厚了呢?! 六(4) 姜离在陈巍那待了一整个上午,她帮他一起洗菜包馄饨,陈巍晚上收摊回家还得学习,怕下午没精神,吃完午饭还得午睡会,姜离晚上睡眠质量好,几乎一整个白天都不会困,姜离怕她在,陈巍就睡不着觉,便打算先开车回家了。 陈巍把她送到楼下,分开前他邀请她,小磊说过两天带他女朋友和我俩一起吃个饭,你看你有空吗? 姜离摇下车窗,朝他飞了个白眼,你觉得呢?这种事还用来问我,直接答应就好了啊! 见陈巍手伸出来想捏她脸,姜离连忙合上车窗,朝他做了个鬼脸就开车走了。 车开到一半,刚才的笑还挂在嘴边呢,竟接到了何姨的电话。 接电话前姜离特地看了眼时间,距离她上一次去养老院才半个月,难不成陈梦萍的“发作”频率提前了? 她接起电话,何姨的语气听起来不算焦急,甚至还称得上是有些雀跃,她告诉姜离,今天陈梦萍那来了个客人,她第一次见陈梦萍那么高兴,甚至还主动问起姜离这几天会不会过来,她便说她先打个电话给姜离,问问她有没有空。 话说到这个份上,姜离也明白了,她有些迟疑,问何姨来的客人是谁,何姨说她也不认识,反正是个高个子帅哥。 姜离明白了,她没有表态,挂掉电话后,车子依然朝家的方向驶去。 但姜离脑子里翻来覆去就是何姨刚才那几句话,她第一次见陈梦萍那么高兴,甚至还主动问起姜离这几天会不会过来…… 在姜离的印象里,自从姜父死后,陈梦萍几乎就没有高兴过。 姜父姜母在世时感情很好,所以她能够理解姜母丧夫之痛,可是反过来,她怎么就不能为姜离想想,她在痛的同时,她心里难道就不痛吗? 她失去的是她的丈夫,可她也同样失去了她的父亲啊? 可陈梦萍只是常年累月地活在这种痛苦中,这种痛让她忘却了这世上其他任何东西,包括她的亲生女儿姜离,她甚至还觉得那次车祸都是姜离的错,因为姜父执意要给正在外地读大学的姜离去过生日,在即将下高速的前十分钟,有辆失了控的货车忽然歪了方向撞向了姜父的小轿车,因车速过快冲击力度过大,姜父当场死亡,姜母当时坐在了后排才躲过了一劫,但左腿也受了重伤,需要截肢…… 姜离接到交警电话的时候,正坐在回家的高铁上,那是她二十岁的生日,她早早就谋划好了,她要回家和爸妈一起过,回来前她故意没有告诉他们,就是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没想到惊喜变惊吓,本该是和乐融融一家团聚的生日饭,叁天后却成了做白事的丧饭。 姜离深吸了一口气,把翻涌而来的回忆又死死地压了回去,到了即将拐弯回家的那个路口,她却猛地打了下方向盘,车子认命般地朝养老院的方向开去。 下车前姜离不出意外地看到了那辆熟悉的迈巴赫,她站在车子旁边抽了根烟,尼古丁的味道冲淡了些她的焦躁,掐灭烟头后,姜离终于不再迟疑,她快步地走了进去,生怕有什么东西要拖住她的脚步一样。 六(5) 姜离进房间的时候,何姨不在,李嘉年正坐在那张用来待客的小沙发上削一个苹果,她走进去后,才看到陈梦萍背靠在床屏上和沙发上的人说着话。 见她忽然进来,李嘉年极其自然地和她打了个招呼,像是对她的到来没有丝毫的惊讶。 姜离没理他,走到床畔朝陈梦萍喊了声“妈”。 陈梦萍的笑容却在她走过来的时候收敛得干干净净,她皱起眉,斜睨着姜离,指责姜离不懂礼数,问她有没有长眼睛,有没有看到屋里有客人在? 姜离不答,眼神里有伤痛,来之前她就做好了会被陈梦萍责骂羞辱的准备,但当着李嘉年的面被如此对待,她不可能真的做到无动于衷。 李嘉年脸上也闪过错愕,但他很快就掩去了这不合时宜的情绪,他连忙从沙发上站起来,把那个削好的苹果递给陈梦萍,陈姨,您先吃个苹果,我和小离都那么熟了,其实也不用特地打个招呼的,你说是不是啊小离? 姜离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里有着不加掩饰的厌恶,是啊,你都已经把嘴贴到我脸上来了,这关系还能不熟吗? 这话一出,在场的其他两个人都愣住了,陈梦萍把手里那个都还没来得及咬的苹果猛地砸到地上,苹果落地时发出沉闷的一声响,却很快被这屋里更深更浓的沉默给吞没了。 陈梦萍眉间的青筋都暴起了,她哆嗦个手指着姜离,愤恨道,姜离,你还要不要脸?你一个女孩子说这种话,到底还知不知廉耻? 回应她的,却是姜离的一声嗤笑,姜离摇摇头,陈梦萍以为她知错了,正要再训斥几句,却看到姜离正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语气荒凉,姜离说,妈,我有时候真的怀疑,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女儿? 否则为什么你能对一个外人笑,但一见到我,却像见到仇人一样呢? 陈梦萍愣住,等反应过来她刚才那几句话的意思时,她整个人都像被一个炸弹给炸开了,这几乎是她记忆里姜离第一次这么明目张胆地对抗她,一直以来,无论她怎么骂她怨她怪她,她都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等她发完脾气睡醒后,她也不是没有过懊恼和自责,甚至在心里暗下决心等下次女儿来,一定要对她好一点,可是等姜离真的过来的时候,她看到她,看到和亡夫如此相像的一张脸,她还是会忍不住冷嘲热讽,还是会克制不住地去想,要是那天她能在上车前给家里打个电话,要是那天她能到家得早一些,是不是一切都能改变了。 丈夫不会死,她也不会变成一个靠着意外保险金和女儿补贴苟延在世的残疾人,可是她低头看着自己那只残缺的左脚,一股久远的恨意便又生了出来。 她不得不靠辱骂姜离,才能把这恨压下去一点,再压下去一点。 这样残疾奇诡的母女关系一直持续到今天,因为李嘉年的介入而被戳破了,就像戳一个泡泡一样,轻而易举地就破了。 陈梦萍指着姜离“你你……”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来,牙齿和舌头因震惊和愤怒纷纷错位,姜离给何姨打了个电话请她现在过来照顾母亲,走之前她对陈梦萍说,妈,如果你真的那么恨我,那你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女儿吧。 说完姜离就走了,陈梦萍气得把床头柜上一只水杯扔了过去,滚烫热水砸在姜离的后背上,就连裸露在外的后颈都红了一片,她却浑然不觉,自顾自地朝拉开房门走了。 车子刚开动,李嘉年匆忙拦住了她,他不顾她的冷漠坐进了副驾驶位,他一改往日的骄傲,姿态里有着罕见的卑微歉疚,对不起小离,我本意是想过来看看陈姨的,以前两家父母那么要好,就算后来搬了家走动得少了,我和你也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可我没想到…… 你没想到什么?没想到我妈竟然那么恨我?也没想到我会当着我妈的面说你猥亵了我?李嘉年,你真让我感到恶心! 李嘉年浑身一颤,他脸上的卑微讨好全都不见了,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直到又听到她让他“滚”。 李嘉年浑浑噩噩地下了车,甲壳虫在乍起而起的油门声中绝尘而去。 被留下的那个人正在经历着内心巨大的情绪起伏,他没想到姜离真的厌恶他到这种地步? 李嘉年整张脸都沉了下来,内心闪过无数种念头,直到真的做了决定后,他才嗤笑一声,眉眼间却阴沉得可怕,他轻声低喃道,姜离,既然我已经那么恶心了,那不如,就索性让你恶心到底吧。 六(6) 被热水烫着的肌肤还在隐隐作痛,姜离见路边有药店,便靠边停了车进去买了支烫伤药膏。 只是后面的位置靠她自己不太好上药,她在车里坐了会,最后还是返程去了陈巍那。 陈巍刚午睡醒,正要拿出书来看,就听见姜离在喊他,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走过去打开门,门外的确站着去而复返的姜离。 姜离瞅他一眼,见他没问她为什么又回来,便直接走进去掀起衣服往床上一躺,裸露在外的后背肌肤有叁分之一是红的,可以想象姜离当时有多痛。 陈巍一看她这个样子,下意识就攥紧了拳头,他红着一双眼,谁干的? 姜离声音闷闷的,她把脸埋进手肘里,我妈。 陈巍的愤怒被她这个始料未及的答案分去了一半,你妈烫的你? 姜离不说话了,陈巍知道她是默认了,如果是别人伤她,他势必不肯罢休,但如果是她的至亲,他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陈巍坐下来,把她手里那支烫伤药膏打开,然后帮她后背涂药。 药膏清清凉凉的,中药的味道很快就在屋子里散开来,涂完药膏之后,陈巍没走,他迟疑地问道,你妈她,为什么啊? 姜离把半张脸从手肘里放出来,露出的那对眼睛湿漉漉的,她抽了抽鼻子,却极其冷静地说道,我爸车祸死了,我妈一直觉得是被我害的,所以她恨我。 陈巍不做声了,姜离说完,又把鼻子和眼睛重新埋了进去,一想到陈梦萍,她心里就难受,比背上的痛更让她觉得痛。 陈巍很久都没有说话,直到姜离感到他忽然俯下身来,他对着她的后背轻柔地吹着气,风吹到药膏上,很舒服,连疼痛都缓解了不少。 陈巍吹完风之后,便索性躺到了姜离旁边,他见她还是不愿意露出脸,思忖了一会,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我爸妈小时候对我也不好,我上头有个哥哥和姐姐,下头又还有个妹妹,夹在中间的小孩嘛,受到爸妈的关注肯定就少了,再加上我小时候又皮,也没少挨我爸妈的打。 陈巍见姜离轻轻地动了动,便知道她在听,于是又继续说了下去。 小时候我虽然皮,但成绩倒还可以,家里条件不好,哥哥和姐姐都读到初中就辍学出去打工了,其实我爸妈原本也打算让我读到初叁就辍学的,但我哥哥坚持让我继续读书,他说他打工赚来的钱可以供我读书,因为家里已经那么穷了,我要是还辍学不读书,这个家就真的没有任何希望了。 但我读到高叁还是不读了,倒不是因为成绩不好考不上大学,而是因为那个时候我哥哥的一只胳膊被失灵的机器卷了进去,送到医院的时候,他直接就进了icu,厂里赔的那点钱压根就不够,为了保住他那条命,家里还欠了不少钱,我还记得亲戚来班级门口找我的时候,老师才刚刚念完那次全校模拟考的成绩,我的分数排到了全年级第五…… 姜离把脸从手肘离探了出来,陈巍这才看到她整张脸上都黏黏糊糊的,但是眼睛里倒干净明亮了起来,不再那么湿漉漉的了。 后来呢?姜离问道。 后来我哥哥保住了命,但因为断了只手臂,只好回老家去那些小工厂门口给他们管管大门。 我不读书后,就来到了清市,走之前我爸还狠狠地打了我一顿,打得我整个后背都肿了,当时在家休息了整整一个多星期才好的。 你爸为什么要打你?姜离疑惑。 因为……陈巍的语气却忽然迟疑了起来,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一样,他原本还纠结要不要说,但他一见姜离眨巴眨巴个眼睛瞅着她,心里一软,便像倒豆子一样通通都抖了出来。 因为那时候我在老家有个相好的,她想偷偷跟着我一起去清市,结果还没出门,就被她爸妈发现了,她爸妈非说我拐卖妇女,想把我拉到派出所去,后来我家里给了他们家一笔钱,算是“彩礼费”,钱给出去后,她家里人就放她和我一起离开了,所以我挨的那顿打,其实也不委屈…… 活该!姜离一听到他说他有个相好的,又想到之前缠着他的那个“小俏”,便不得不吃起醋来,但因为心思都在陈巍这些陈年旧事上,她之前在陈梦萍那受的委屈和愤懑倒都散去了一大半。 陈巍见她神情逐渐活跃起来,被她骂死都值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没法以一个旁观者的立场去评论她的家里人和事,他甚至都说不了甜言蜜语哄她开心,但他可以做她的出气筒,哪怕她要打他,他都会挺起胸膛来让她打……只要她不怕手疼就好。 活该!笨蛋!蠢货!帮别人养媳妇! 姜离一口气骂完陈巍之后,感到心里舒服了很多,淤积在心口的那些郁气全都消散开来,正挂肠搜肚还想着别的什么可以骂人的词,陈巍却长臂一揽,把她整个都搂在了怀里。 陈巍说,姜离,你要是真的难过,可以在我这里哭,我不看你。 姜离拿鼻子轻轻地蹭着他的胸口,心里却软成了一滩水,她语气也是软绵绵的,阿巍,我不难过,我有了你,以后我都不会再难过了。 六(7) 陈巍为了照顾姜离的情绪,本来想这两天不出摊的,但姜离不肯,不想他因为自己少赚了钱,在他那里调整好了状态后,便回家了。 陈巍在她走后翻了几页书,在家随便吃了碗面条后就和往常一样出门摆摊了。 他刚到那,就有之前相邻的摊主过来劝他快走,让他这几天都不要来这里摆摊了。 陈巍自然不肯,问出什么事了,那摊主正要说,眼睛一转,看到他身后的人,连忙又合上了嘴巴,冲他摇了摇头就跑回自己的摊位去了。 陈巍没理摊主的话,刚把锅架起来,就见摊子前面站了几个男人。 其中一个寸头的紧盯着陈巍的脸,你就是陈巍? 陈巍见他们面色不善,想着刚才隔壁摊主的话,心里便有些明白过来了,大概在他没来之前,他们就已经在这一带打听他了吧。 陈巍摸不准对方的目的,大概是自己做生意变得和善了些吧,陈巍不再像以前那样淡薄了,他甚至还笑着问道,各位是吃面还是? 寸头男被他这种态度激怒,他勃然大怒,直接就把车摊上放着的调料瓶罐给推到了地上,然后他挑衅地看着陈巍,吃面?我看你现在还怎么下面? 陈巍脸上的笑收了回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太阳穴却跳个不停,显然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寸头男一见他这样,反倒是乐了,哎呦,忍着呢?来,给兄弟们看看,你到底有多能忍? 说完便和身边那几个男的开始用脚踢踹着推车,嫌力气不够,寸头男直接拿起早已准备好的棍子猛地几棍敲下去,铁棍在铁皮上发了狠地敲打着,铁皮很快就凹陷了进去,推车变了形,整辆车的面积几乎缩了一半,陈巍被他们的暴力挤到了角落旁。 陈巍脸色越来越暗,嘴角几乎都快抿成了一条线,他在心里一遍便地默念着要克制,要忍,不要冲动,他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他还有别的更重要的要守护的东西,可他那只断了指头的手,却已经摸到了抽屉里那把刀,这是他平时用来切香肠的。 寸头男见陈巍连个屁都不敢放,正横着走进去想再给他个教训,手刚要碰到他脸上,陈巍便一把擒住寸头男的手臂,然后陈巍把那把小刀抵在了寸头男的脖颈上,沉声问他,要不大家都别活了,你说好不好? 寸头男不过也是只软脚虾,此刻被人按住了命脉,连忙一边喊人求支援一边让陈巍不要冲动。 陈巍手上的力道不减半分,他声音低沉了许多,谁让你过来找事的? 寸头男起先不肯说,但陈巍一用力,脖上便传来了阵阵刺痛感,他连忙求饶,别冲动,我说我说。 是…… 虎子!给我把你那张臭嘴闭上! 一颗光头从不远处的一辆宝马车上走下来,下车前他正在和车里的女人亲热,手下却来敲窗告诉他事情没有解决,光头被败坏了兴致,便狠狠地掐了女人的大腿一下,白皙的肌肤上立马就出现一块红印,但这红印混在其他几块紫红的淤青里面其实也不算什么。 女人敢怒不敢言,她忍着痛,却故意娇嗔道,鹏哥,你真讨厌! 林业鹏走到被砸烂了一大半物件的推车旁,脸上的横肉都堆在了一起,他朝陈巍笑,笑容里却藏着损兵折将后的恼怒,阿巍啊,好久不见,这都得有四五年了吧。 寸头男心里一喜,以为自家大哥和陈巍认识,正想着马上就能重获自由了,哪想到脖子上的力道却更紧了,痛得他嗷嗷叫出了声。 陈巍手上和脖上的青筋暴起,握着刀的那只断掌更是开始隐隐作痛,他像是没听到手下人在痛苦叫唤一样,眼睛直直地盯着林业鹏。 林业鹏在心里咬牙切齿,脸上却笑得更开怀了,阿巍,虎子是自家兄弟,听哥的,你先放手。 好,我放他过去,换你过来,你肯吗?陈巍盯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林业鹏,你肯过来吗? 七(1) 八月的夜晚,空气依然粘稠成一团,连带着厂区外僵持着的这几人都像是被冻结住了一样,每个人的脸都是硬邦邦的,有种别扭的僵硬。 林业鹏在心里早已骂了一遍陈巍的祖宗十八代,但见他迟迟未把刀放下,他竟真的往前走了两步,这两步却是让大家的神情更凝固了。 林业鹏冲陈巍喊道,行啊,只要你放了他,我现在就过来。 林业鹏赌了一把,他赌陈巍不敢真的动他。 步子又往前迈了两步,林业鹏不用看前面,也知道那道凛冽的目光就没从他身上挪开过。 箭在弦上,他不可能再退回去了,否则不是平白无故让别人看了笑话? 林业鹏摸一把脸上的汗,咬咬牙一连又走了叁四步,就在他以为自己真的要成为陈巍的刀下人时,却听到前面“噗嗤”一笑,那寸头听到陈巍轻哼了声,之后禁锢住他的那股力道便在瞬间松开了,重获自由的寸头连连跑出那辆推车,寸头跑到林业鹏身边,鹏哥,我…… 话没说完,一个巴掌就扇在了寸头的脸上,寸头脸色瞬间就惨白了,却捂着脸不肯喊一声痛。 林业鹏怒骂道,丢人现眼! 林业鹏消不了气,还要再骂几句,陈巍却从推车里走出来,他把掉在地上的那根棍子捡起来在手上把玩了几下,然后便将那棍子朝那两人扔了过去,眼看着棍子就要砸到林业鹏身上了,陈巍却故意喊了声,林业鹏本能一躲,那棍子便擦过他的衣侧跌落在地,发出晃荡一声响。 那团结实的凝固被这响声撕裂开来,林业鹏终于没忍住爆发了。 他满脸横肉紧紧地绷在一起,冲陈巍骂道,小兔崽子,别以为我真不敢动你!我告诉你,抢别人的女人,你到时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像是想到什么,那满脸的肉上竟然还浮出了一个下作的笑来,老子提醒你一句,四年前你因为个女人栽了跟头,别他妈这次再因为个女人丢了命! 林业鹏威胁完陈巍,就带着人气呼呼地走了。 陈巍明白了,原来这次真不是林业鹏“没事找事”,想想也对,都大半年了林业鹏都没来找过他,怎么可能现在忽然来找他麻烦呢? 陈巍没想到竟然是李嘉年,但仔细一想,似乎也不是没有可能,他既然可以找理由把他从工地上“辞退”,自然也可以叫人来这里搅乱他的生意。 陈巍也想过要不要报警,但这种“叁无地带”大概率也不会装什么监控,再加上周边小贩也都是混口饭吃,要是警方一介入,多少还是会影响做生意的,说不定还会让城管过来把这些“小推车”给没收了呢。 陈巍眉头紧锁,看着那辆变了形的推车,却知道自己不会报警了。 车坏了可以修,修不好大不了再买辆新的,但要是他们明天还来闹呢? 他总不可能天天去修车买新车吧?何况他生意到底还要不要做了? 陈巍摸出烟盒来点了根烟,他上半身斜斜地靠在那辆推车板上,烟头的火光明明灭灭的,照得他的面容晦涩难言。 七(2) 陈巍花了整整两天时间修好了他那辆被踢坏的推车,期间姜离来过一次。 她来的时候他正在拧推车上的一颗螺丝,姜离很吃惊,以为陈巍出车祸了,责问陈巍为什么没有告诉她。 陈巍说是自己不小心摔了跤,推车倒地的时候铁皮受外力便凹进去了一块。 姜离带有审视意味地绕着推车转了转,有些怀疑道,摔了跤这车就变成这样了? 陈巍手里的扳手顿了顿,但很快便恢复如常了,是啊,当时地上有块大石头,就撞上去了。 姜离听他这么轻描淡写地说着,心都放了下来,她拍拍自己的胸口,还好还好,车可以修,只要你人没事就好。 陈巍听了她这话,心里很是受用。 他不想让她累,就让她先上楼休息,他还得再捣鼓一下车,姜离也不想离开他,便耐耐心心地站在一旁看着他修车。 上最后一颗螺丝的时候,赵小磊匆忙跑来了,他脸色很差语气很急,连招呼都没和姜离打,就拉起蹲在地上拧螺丝的陈巍说道,阿巍,晓雨不见了,怎么办啊? 陈巍有些状况外,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迟疑着重复了一遍,晓雨? 赵小磊见他这样更急了,我女朋友,张晓雨啊,我都两天没她消息了,去她出租屋找也没人开门,我刚去了她公司,她同事说她这两天都没来上班,也没请假,你说她会不会出事了啊? 你先别急,你俩最近有没有吵架?或者她会不会回老家了?陈巍安慰道。 我俩都挺好的啊,我和她家里也通过电话了,她妈还让我们过几天一起回老家吃饭呢,我都没敢说她不见了…… 赵小磊声音越来越低,看上去整个人都手足无措起来。 那你有没有报警?姜离听了半天,忍不住插嘴道。 赵小磊像被人瞬间点到了重要穴位,他猛一拍自己脑门,对,她都失踪两天了,我得报警让警察帮忙一起找。 说完又拿出手机要打110,一只手却伸过来按在他的手机上,陈巍提议说,你现在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具体情况,还是别浪费时间了,咱们直接过去一趟吧。 陈巍把身上系着的围裙取下递给姜离,姜离很明事理地点点头,你们快去吧,我在楼上等你们回来。 陈巍很想摸摸她的脸,但自己两只手都是油渍和污垢,便也只好作罢。 陈巍和赵小磊很快就赶到了张晓雨所属管辖区的派出所,填完表录完笔录后,一个精瘦的中年警官告诉他们先回去等消息,有什么想到的也请及时提供给警方。 从派出所出来后,天都已经黑了,陈巍劝赵小磊先回家休息,说不定第二天一早张晓雨自己就回来了。 赵小磊神色呆呆的,平日里的精神气全都不见了,他已经两天没睡好觉了,好不容易睡着了,梦里也都是张晓雨被害的情景。 阿巍,你说她还会回来吗?赵小磊问陈巍。 会的,你不是说今年过年你俩就回老家办喜事吗?到时候我和你离姐还得来喝你们的喜酒呢。 陈巍想着法安抚着赵小磊的情绪,见他面色稍霁,陈巍便给赵小磊拦了辆的士,又和司机报了工地宿舍的地址,见出租车远远地驶去后,陈巍才舒了口气回去了。 七(3) 陈巍进门的时候姜离正趴在沙发上休息,本来就是浅眠,所以很容易就被他进屋的动静给吵醒。 姜离见他直接把门关上了,问他,小赵回去了? 陈巍在水龙头下洗了手后坐在她身旁,他太累了,还得过来太折腾了,我就没叫他。 什么时候能有结果? 不知道,只是让我们回去等通知。 陈巍问她,吃饭了吗? 姜离摇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也不敢点外卖,怕冷了就不好吃了,你想吃什么?我现在点吧。 陈巍侧头看了她一会,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他忽然问她,姜离,要是有天我不见了……你会怎么办? 姜离见他虽是玩笑的口气,但神色还是严肃的,便认真思索了一番,然后反问他,要是真有那么一天,你会希望我怎么办? 陈巍摇头,继而说道,我希望你忘了我,然后好好活。 姜离被他的郑重其事弄得一点胃口都没了,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一个距离他最远的位置,盯着他看了会,才开口,陈巍,你犯什么浑? 陈巍愣了愣,见她真生气了,连忙检讨刚才的错误,对不起,你看我,说的什么话?你饿了吧?我去煮点东西吃。 但这个晚上还是萦绕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秘气息,这气息摸不着也闻不到,但陈巍和姜离就是能感受到。 他们两两相拥而眠,却都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陈巍接到赵小磊的电话,赵小磊只是让陈巍现在去派出所,别的什么都没说。 姜离想跟着一起去,但陈巍一看她眼睛下两个乌青的圈,便让她躺床上再睡会。 等到了派出所,陈巍老远就瞧见赵小磊和昨天见到的那个警官在激烈争吵,陈巍心里急,叁步并两步跑过去,蒋明一见陈巍过来,连忙转头朝他说道,你是他朋友吧?你快劝劝他,谁碰到这种事都会受不了打击的,可张晓雨就是死了,死者的dna报告都已经连夜检出来了…… 陈巍脑袋里像长出了一群飞虫,嗡嗡得响,他满脸震惊地看向赵小磊,后者却像一条被晒死在沙滩的鱼,全身上下都干巴巴的毫无水分,只有那双眼睛,还会木讷地转动几下,证明他还是个活人。 蒋明还在继续说着,昨天有群众报警,说家附近的河里浮起了一具女尸,接到报案后,我们警方立马派人过去了,初步诊断,尸体已经在河里滞留起码24小时了,后验明死者dna后,才发现…… 蒋明不用再说下去了,他相信面前这两个男人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他正想再劝劝死者的男朋友,这个悲痛的男人现在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好像刚才那番激烈的问询也不过是他最后的挣扎而已。 她无缘无故怎么会去河边呢?是自杀还是他杀?起初的震惊过去后,陈巍的脑袋逐渐恢复了清醒,他疑惑不解。 这个问题,还要等尸检报告和后续侦查情况出来再说,暂时我能透露的,就只有这点情况了。蒋明怕陈巍还要继续问下去,便打算回所队办公室里了,刚走两步,陈巍在后面喊他。 警官,您等一等。 蒋明疑惑地回头,赵小磊也被吸引了注意,朝身旁的陈巍望过去,陈巍走过去,言辞真切,警官,我先替我弟弟谢谢你们,接下来的事,就麻烦了。 蒋明点了两下头,然后步履匆匆就进去了,涉及到命案,他还有一大堆事要做,眼下可不是“警民一家亲”的时候。 赵小磊那双空白茫然的眼睛却出现了片刻的松动,但很快,他便又是眼前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了。 七(4) 林业鹏站在办公桌前面,却连头都不敢抬,两只肥厚的手耷拉在身侧,办公室里的冷气打得很足,他的后背却早已被汗濡湿。 偌大的办公室里,只听得到打火机打开又合上的“啪嗒”声。 李嘉年并不抽烟,他不喜欢闻那种被烧焦的味道,在他看来,抽烟就意味着盲目和放纵,他喜欢有克制的生活,相反的,他厌恶改变。 这打火机是林业鹏的,李嘉年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天台打算抽一根,但他一看见李嘉年过来了,便连忙又把那根烟重新塞了回去,手忙脚乱中打火机掉在了地上。 林业鹏正想着要不要去捡,一只手却已经把打火机捞了起来。 李嘉年把玩着打火机,似笑非笑地看着林业鹏,警察刚走,你这就抽上了? 林业鹏大惊失色,他想问李嘉年警察有没有说些什么?有没有对张晓雨和他的关系表示怀疑? 但李嘉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收起脸上调侃的神情,公事公办地对林业鹏说道,来我办公室一趟。 李嘉年总算把那只打火机朝林业鹏身上一扔,你喜欢玩火? 那打火机砸到他身上后又掉落在地,林业鹏不敢去捡,他听了李嘉年的话后连忙摇头摆手,不是我,李总,杀人这事,我不行的…… 真不是你?李嘉年用手指叩点了两下桌面,这个动作显示他有些烦躁。 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杀人啊!林业鹏欲哭无泪地喊着冤,但他一看到李嘉年的冰冷的面色,语调拐了个弯,又支吾着说道,我和张晓雨是睡过觉……我也喜欢在女人身上留点淤青什么的……但我真没有杀她! 你们这几天有没有见过面?李嘉年低头沉思,既而问他道。 有……就两天前的晚上,不过那天我们办完事还早,她就没留在我那过夜,我当时犯困懒得送她,后来她就自己一个人回去了…… 见李嘉年又不说话了,林业鹏试探着提出自己的看法,李总,你说会不会是天太黑了,她自己不小心掉下河的? 李嘉年这回倒真的好好地打量了他一番,你觉得呢? 林业鹏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不不不,我乱说的,李总……那警察? 走了,毕竟死的是公司的员工,例行调查而已,你没做过这事,慌什么?李嘉年心里烦得很,一看到他这个样子,火气更大,正想打发他走,林业鹏却还不忘他上次交代的任务。 李总,你上次让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妥了,姓陈那小子最近已经不出摊了,估计要不了多久,就会混不下去卷铺盖走人了吧…… 很好,那你知道他为什么出不了摊了吗?李嘉年笑着问道。 林业鹏总算得意了一回,他的车都被兄弟们搞破了,还怎么做生意啊哈哈哈…… 李嘉年也跟着笑了两声,这极短促的两声笑后,他却忽然板下脸,他用那种正常人看蠢货的眼神看着林业鹏,他出不了摊,不是因为车坏了,是因为张晓雨是他兄弟的女朋友,业鹏啊,你说,他要是知道你做的这些事,他还会不会放过你? 几滴冷汗顺着额头流下来,林业鹏站在那,周身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七(5) 张晓雨的尸检报告很快就出来了,与此同时,赵小磊也被带去了谈话审讯。 蒋明把张晓雨的尸检报告往桌上一扔,哪里还有之前打交道时的和善。 29号那天晚上你在干嘛?干了那么多年警察了,有时候他只要眼睛扫一扫,就能知道对方有没有说谎。 那天晚上我正常在工地下了班,就回宿舍睡觉了。赵晓磊有些紧张,似乎是怕一说错什么就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杀身之祸。 一整个晚上你都没离开过宿舍? 有,期间我离开过一次,嗯……我前两天肚子不舒服,躺床上的时候肠胃炎犯了,就去了趟医院配了点药。赵小磊有些犹豫道。 哪家医院? 其实也不算是医院,私人诊所吧,离我们工地不远,我们那干活的要是有不舒服都会去那看。 蒋明默默地盯了他一会,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后他又开口道,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张晓雨不见的? 29号晚上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我们虽然不是天天见面,但基本上每天都会在睡前道个“晚安”,那天晚上我给她发了消息,她却没回,因为肚子不舒服,我见她迟迟没回复就忍不住睡过去了,等到第二天早上醒来她都没回消息,我觉得奇怪,又给她打电话,电话也一直都不通,于是我和工头请了假去她出租房找她,敲了半天没人来开门,我又去了她公司,她同事却告诉我她今早都没来上班,也没和人事请假…… 那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发现她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或者说,你俩的感情有没有什么出现什么问题? 赵小磊低下头思索了一会,然后想是猛然间想到什么一样,语速都快了起来,我和晓雨的感情一直都很好,我们来到清市快一年了,从来没有吵过架,但…… 赵小磊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到底应不应该说出来,蒋明一见他吞吞吐吐的,也板起了脸,锐利的眼睛扫射过去,你要是知情不报,是要负一定负责的! 赵小磊这才一哆嗦,把话通通都说了出来,但我最近却在晓雨的身上发现了很多淤青,尤其……尤其是她大腿上,密密麻麻的,我问她怎么回事,她一开始不肯说,后来才告诉我是她不小心摔的,可是摔也不可能摔成这样啊,被我问得烦了,她又说是最近体质不好,身上自己发出来的,我想带她去医院看,她又死活都不肯去,说过几天就好的,她说她以前也这样……但我不相信,趁她不在的时候打电话给她妈妈,无意中我就提了这个事,她妈妈却说她从小到大身体一直都很好,哪怕不小心磕碰去了也不太会留淤青…… 蒋警官,我刚才说的这些会对破案有用吗?赵小磊眼含期盼地看着蒋明,他原本还有些肉感的脸明显消瘦了一圈,下巴上也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蒋明记录完之后,极为官方地告诉他现在还没法确定,一切都要等调查结果出来再说,之后又让赵小磊这几天随时听候调令,一有情况立马上报。 赵小磊听完蒋明的话,脸色便更暗淡了,他这两天都没怎么吃饭,出门的时候,两条腿还因为低血糖而有些微微打颤。 蒋明盯了赵小磊的身影好一会儿,直到赵小磊和一直等在所外的陈巍一同出去了,他才收回自己一直紧锁的目光,他翻动着桌上的笔录报告,脸色却愈发意味不明起来。 七(6) 陈巍和赵小磊一同坐上了出租车,赵小磊这几天状态很差,陈巍怕他回去胡思乱想,便带他回了自己住所。 姜离一直靠在窗台旁往下张望,见两人上楼来,连忙把锅里的饺子都捞了出来,饺子是之前陈巍出摊的时候包好放在冰箱里的,她盛了整整两大碗,最后一碗就只剩没几只了,她便盛到了自己的碗里。 装完碗后,她又提前打开了门,陈巍走在前头,一抬头见到她,便露出一个宽慰的笑来,她却察觉到了他的疲惫,连忙让开门,让两人进屋来。 这个场景让她有些微的恍惚,就好像时间一下子被拉回到了两个月前,在那个狂风骤雨的下午,她独自坐在客厅看电视,耳朵和心思却早已系到了外面那人身上。 离姐。赵小磊轻唤了姜离一声,姜离反应过来,连忙招呼两人坐在桌前吃饺子。 门一合上,气氛便沉寂了下来,叁个人都想说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屋里只有咀嚼和喝汤的声音,但这声音也很轻,总让人疑心会惊动什么一样。 这顿饺子吃饭一半,赵小磊便忍不住了,他扔下勺子,忽然掩面痛哭起来,桌前的其他两人也没什么吃饭的心思了,却也不敢打扰他,便静静地等在一旁。 等赵小磊哭得差不多了,姜离便起身去拿了一只干净的勺子来,她把勺子塞到赵小磊手里,柔声劝道,小赵,就算天塌了,也得吃饭啊。 赵小磊一边愧怍地点头,一边把碗里剩下几只饺子往自己嘴里塞,嘴里还没嚼完呢,便又死命地塞了进去,好几次他被呛得连声咳嗽,便又拿着陈巍给他拧开的矿泉水瓶往喉咙里灌,就好像要借着这疯狂的吞咽,来堵住心里喷涌而出的东西一样。 好不容易吃完了这顿饭,赵小磊坐在桌前,就这么哑着嗓子张了口,我和晓雨高中就在一起了,她是我前桌,讲实话,一开始我也没觉得她很漂亮,但她皮肤白,又有一头乌黑的长发,那发梢老是甩啊甩,甩到我桌上的次数多了,我就这么喜欢上她了。我们谈了叁年恋爱,后来我没考上大学,她上了我们那的一个专科学校,我为了和她在一起,就在她大学附近租了个房子找了个活干,等她大学毕业后,听我一个亲戚说清市这边的工地缺人,工资待遇也不错,想着趁年轻多赚点钱,我就带着她过来了,我进工地干活后,她就在建筑公司做了前台,刚开始过来的时候我们也还是很好的,我那边不方便,我就隔叁差五去她那找她,怕她吃外卖对肠胃不好,我就给她做好菜冰在冰箱里,她这人懒又爱漂亮,脏衣服一堆就是堆叁五天,我每次过去,都要给她把出租屋的卫生从里到外都搞一遍…… 陈巍和姜离静静地坐在那听他说,赵小磊的声音逐渐开始痛苦起来,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就变了,她开始对我爱理不理,我前一天傍晚发的信息要到第二天晚上才回复,我过去找她,她态度也很冷淡,我发了工资给她买礼物,她也不像以前那样抱着我说亲爱的你对我真好我好爱你这类的话,有段时间我一直很痛苦,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我甚至都害怕到了年底我们都不会办婚礼了……直到前几天,我就这么联系不到她了…… 赵小磊说到后来,已经是泣不成声,鼻涕眼泪都糊了一脸,一阵恶心忽然从喉咙口涌了上来,他猛地站起来,跌撞着跑进了厕所。 陈巍两只手紧紧地握成团,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正当他忍不住要站起来时,一只手却轻轻地覆在了他的手上,他一转头,看到姜离嘴边清浅的笑,这笑中含着担忧和关心的成分,她早就察觉出了他的不适和反常,她劝他,也像在劝自己,没事的,阿巍,天总会亮的。 七(7) 蒋明带着两个年轻的警察去了李氏集团,李嘉年去会议室亲自接待。 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和对方打交道了,便也少去了一些表面的客套。 蒋明直接了当地问李嘉年,贵公司是不是有个叫林业鹏的员工? 李嘉年的微笑往里收了些,他客气地递给蒋明一根烟,林业鹏是公司的副总,不知蒋警官有什么用得上他的地方? 蒋明接过那烟,却没抽,他把那根烟放在会议室的桌上,依然一本正经地说道,需要向林业鹏了解一些和案件有关的事,请李总配合一下我们的工作。 李嘉年笑了,他还是那副彬彬有礼的样子,让人挑不出什么错来,那当然了,我这就让人把他叫过来。 话是这么说,但他叫秘书送了几杯茶到会议室后,自己便出去了。 林业鹏进来的时候,脸色上没有任何的表示,显然已经是提前调好了状态做好了准备。 他在这几个警察对面的位置上落座,笑容很满但明显没什么诚意,各位警官,找林某有何贵干啊? 好了,不绕弯子了,你认识张晓雨吗?蒋明瞅了他一眼,紧接着就开门见山。 认识啊,林业鹏那对浑浊的眼珠滑溜溜地转,显得他那张满脸横肉的脸更油腻了,她是我们公司的前台,不单我认识,整个公司都认识她哈哈哈…… 除了工作关系,你们之间就没有别的什么了?蒋明从林业鹏进门就一直在观察他,他发现这人就是喜欢耍滑头,要是和他你一招我一式的打太极,估计到明天天亮都问不出什么来。 林业鹏正想顺着他的话反问,蒋明却又不紧不慢地上了一句,这句话把他们之间隔着的那层东西全揭开了。 你和张晓雨,是情人吧? 林业鹏被这个问号砸得有些懵,但他一想到刚才李嘉年嘱咐他的话,那个叫蒋明的警察是个人精,有些瞒不过去的事就直说,何况你又没杀人,没做过的事他们也不会乱扣帽子到你头上。 这番话此刻壮了林业鹏的胆,他很诚实地点头,语气倒还是有些不太好意思,嘿嘿,这年头,男女同事发展成情人的,不是也正常嘛? 我们不管你和谁发展什么关系,但现在死者是你曾经的情人,请你严肃一点!蒋明猛地一拍桌子,脸上浮出恼怒之色,这起案件已经过去整整六天了,事发的河边属于“叁无地带”,周围没有任何的监控设备,要是这两天还没发掘出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就真的要按照“自缢”结案了,但多年职业本能又告诉他,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这也许未必是一起多么复杂的凶杀案,但它必然不是一起简单的自杀案。但这些蒋明都不能说,做警察的,凡事都要讲究证据! 29号那天晚上,你是不是和张晓雨在一起?蒋明抛出了这个关键性的问题。 他刚才这一拍,还真有些吓到林业鹏了,林业鹏想了想,点点头,语气和脸色都很老实,对,那天晚上我们去……去酒店开了房,办完事后她却要走,说酒店的床睡着不舒服,我当时太累了,就没送她。 她走的时候是晚上几点? 那天其实还不算晚,大概七八点的样子吧?我有点记不清了,只记得我们吃完饭就去酒店了,她在房间里待了没多久就走了。 她告诉你她回家了? 对,她说她想早点回家睡觉,就回去了。 那天她还有什么反常吗? 好像也没有吧…… 你再想想。 警察同志,我真记不清了,我当时哪里知道会出现这个事嘛…… …… 谈话进行到这一步,蒋明也有些头疼起来,中规中矩到让人挑不出什么毛病来的问答,彼此双方都陷在沉默而僵硬的气氛里,一时间也没有人再开口说话了。 在谈话即将结束的那个刹那,一阵突兀的手机铃声却打破了这个僵局,蒋明一看却是个陌生号码,他一接起,原本坚硬如铁的脸上却出现了细微的松动,因为他听到电话那头的人说道, 喂,是蒋警官吗?关于这起命案,我有重要的线索要汇报。 八(1) 九月的第四天,赵小磊在建筑工地的宿舍里被抓了。 蒋明亲自带的头,警察敲门的时候,赵小磊正在里面烧纸,此前张晓雨的尸体火化时他也没通知到她的父母,只是一个人悄悄地办完了这所有的事。 按照人死的那天算,其实九月五号才算是张晓雨的“头七”,但赵小磊不想在白天惊动别人,便想着晚上在屋里烧一迭纸就算祭奠过她了。 烧到一半的时候,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赵小磊没理,他怕张晓雨在下面没钱花,能多烧点就多烧点。 没过多久,门就被人从外面踹开,赵小磊仓促起身,地上那只铁盆里还在燃烧着幽蓝火苗,他手里的冥币都没来得及扔掉,双手就已经被戴上了手铐。 赵小磊还是露出了他那招牌式的笑容,如果不是知道他身上背负着命案,蒋明还真以为自己抓错了人。 赵小磊笑着问蒋明,你们怎么知道是我的? 蒋明没理他,只是叫两个年轻的警察把赵小磊带走,赵小磊却不肯挪动脚步,他依然固执地看着蒋明,朝他固执地笑道,能不能再给我五分钟,她那么爱打扮要花钱,等我把手里的纸币都烧完,我就跟你们走,行不行? 蒋明想起照片里那个永远年轻的长发女孩,想到她就比自己的女儿大不了几岁,便生出了些恻隐之心来,他朝两个青年警察点了下头,然后就走出去了。 蒋明看了眼时间,嘴里难受,刚摸出烟盒,一看到旁边围着一圈看热闹的工人们,连忙又把烟盒放回裤袋了。 他在外面等了五分钟,然后门开了,赵小磊被准时带了出来。 他面容平静,虽然憔悴,但哪里还有半分悲痛的样子? 赵小磊即将走过蒋明身边时,特地停下来,他对他说,蒋警官,我们两个都谢谢你。 蒋明皱眉看他,后者却从他面前走了过去,上了警车后,蒋明还在想他刚才那句话。 如果说赵小磊谢谢他是因为他多给了他五分钟时间,那么他明明可以用“我”这个词,为什么会用到“我们”呢? 但也许他只是口误而已呢? 可他要是没说错话,那他和谁一起谢谢他?是和张晓雨吗?可张晓雨明明已经……想到这里,蒋明连忙打电话给后一辆警车上的人。 喂,情况都还好吧?蒋明语气异常严肃。 蒋队,嫌疑人刚才说他心脏不舒服……我们就在路边停了会……蒋明下意识回头看,却发现原本跟在他身后的警车不知什么时候掉了队。 他一急,朝电话里吼道,你们在哪? 又怕来不及,连忙补上一句,看住他,一切等我过来再说! 正要调转车头,却听见电话那头传来几声惊呼,之后是一阵尖锐刺耳的刹车声…… 喂,发生什么了?喂!听得到吗?蒋明心都提到喉咙口了。 好半天了,他才听到有人在电话里慌张地说,蒋队,赵小磊他,他忽然跑出去撞上了一辆刚开过来的车…… 愚蠢!快打120!蒋明怒不可遏,只希望还来得及挽回。 可他失望了,因为那个声音犹豫着又说道,蒋队……对不起……赵小磊他……他已经没有任何呼吸了…… 八(2) 赵小磊的自杀让蒋明吃了警告处分,另外两个看管他的警官也各自背了记过处分。 赵小磊的父母接到警方的电话后从老家匆匆赶来,在殡仪馆见到儿子的时候,二老都接受不了眼前的打击。 赵小磊是家中幼子,上头还有一个在外面打工的姐姐,儿子的意外死亡让赵母在听蒋明的陈述中濒临崩溃,尤其是当她听到赵小磊可能涉及到一宗谋杀案的时候,更是几近晕厥,一旁的赵父显然也好不到哪里去,但毕竟是家里的主心骨,赵父将赵母扶到一旁休息后,才重新找到蒋明了解情况。 蒋明尽量以最简洁的话语讲了案件的大致情况,但即便如此,对于一个不识几个大字,又正在经历丧子之痛的男人来说,蒋明说的话更像是个故事,听到最后,赵父像终于抓到了什么关键字一样,脸上的悲痛有一部分立马转变成了悲愤。 赵父气得身体微颤,他朝蒋明胡乱挥舞着双臂,因为言语的匮乏,于是只好用肢体来表达他的哀伤和愤怒。 不可能的,小磊从小就很听话,今年他还要和晓雨结婚,他咋可能会杀了她呢?这让人咋相信啊! 好半天了,赵父才组织好语言回应蒋明,眼前这个警察,是赵父他们在清市唯一可以信任的人,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他们觉得惊惧而慌张,就好像蒋明口中的“赵小磊”压根就不是他从小就熟悉的儿子,他更像是个陌生人。 蒋明知道这个时候家属都接受不了,哪怕能接受,一时半会也反应不过来,他都没来得及头疼,这殡仪馆里的另外一对夫妻也找准时机走了过来。 相比于赵小磊父母的痛彻心扉,张晓雨父母的反应就平淡得多了,女儿死了,甚至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他们的脸上毫无悲痛之色,他们跟着到殡仪馆来,不是为了祭奠女儿,更不是为了送这个曾经的“女婿”最后一程,他们目的很简单——要钱。 他们的想法更简单,听警察说,是赵小磊杀了张晓雨,那他们作为张晓雨的父母,和赵小磊他们家要点补偿费不过分吧? 就连要多少钱他们刚才都盘算好了,一条人命,十万块总得要吧? 当他们试探性地把这个数字报给赵父听的时候,这个老实了一辈子的农民发了怒,他们才刚走,你们就来要钱?你们就不配做女娃的爹娘!告诉你们,十万块没有,这条命你们要就拿走! 张父张母听到他这番话后,又窃窃私语了一番,最后又朝赵父比划了一下手指,那八万?好歹我闺女也是一条命,八万块总不多吧? 赵父一时气结,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在一旁休息的赵母察觉到这边的异样,脚步踉跄地走过来,脸上的泪都没干呢,就被眼尖的张母一把拦住,亲家,你儿子害死了我闺女,我问你们家要八万块钱总不过分吧? 赵母被她这话拦了个猝不及防,等反应过来她刚才这话所蕴含的意思时,赵母便凄厉地尖叫了起来,你乱说什么?我儿子怎么可能会杀人?你说这些缺德话也不怕遭报应? 这可不是我说的,警察同志在这呢,不信你问他!反正这钱你不想给也得给!张母的无赖一下子被放出来了,儿子大了得娶媳妇,眼下不坑点钱,这媳妇啥时候才能进门?! 赵母不听,扑上去就想撕烂张母那张喋喋不休毁坏他儿子清誉的嘴,张母也不是容易对付的,两个农村妇人瞬间就搅合在了一起,赵父想去拉,张父却以为他要去帮赵母,又拦着他不让他上前……场面瞬间乱成一团。 八(3) 陈巍和姜离赶到的时候,蒋明和一名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正把这搅合成一团的四人拉开。 赵母本就体力不支,刚才冲过去也只是驱于身体的本能反应,眼下这一“分开”,没有了支撑,她眼睛一黑,便直直地晕了过去。 赵母的这一“倒”也是吓到了张晓雨父母,他们生怕拿不到钱还得“倒贴”赔偿,趁救护车没来之前,随便扯了个理由就溜了。 医院病房外,医生告诉赵父,只是血压忽然偏高引起的晕厥,之后千万不要让病人情绪再有什么大的起伏了,否则就不好说了…… 陈巍谢过医生,怕影响里面的赵母休息,他和姜离就没进去,在病房外,他们与一路跟着他们过来的蒋明两两对峙着。 蒋明知道陈巍在想些什么,他走过去拍了拍陈巍的肩膀,节哀。 陈巍却是看了眼身旁与他并肩站着的姜离,似乎在和她确定他现在正在经历的,这起事件的真实性,令他失望的是,姜离犹豫地喊了他一声,阿巍,蒋警官他在和你说话…… 这个善意的提醒让陈巍从一种混沌迷乱的状态中醒了点过来,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蒋明,他怎么就成了嫌疑人了呢? 蒋明知道陈巍心里一定很不好受,他做警察这么多年了,也不是第一次碰到这样的情况了,杀妻骗保的,弑母逃逸的……他要做的,其实只是挖掘出事情的真相。 但蒋明还是组合了一下语言,好让当事人家属更容易接受一点。 我们在排查审讯案件嫌疑人的时候,意外接到一个举报人的电话,举报人在电话里告诉我,当天晚上他吃多了就在那条事发的河边散步,因为天色有些晚了,在外溜达的除了他,还有一对明显在争吵中的小情侣,举报人无聊,就远远地跟着他们,然后他就看到那个女的忽然跑到了河边,男的追上去之后,两人还在河边拉扯了一番,最后……他看到那男的把那女的推下了河……举报人当时觉得好玩,还拍了条视频,里面赵小磊推下了张晓雨后,还慌张地转过了头来四处查看,举报人见他望过来,连忙把手机收回去,怕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惹上什么麻烦,他快速逃离现场后,也没有在第一时间报警,直到他在新闻里看到这起案件,才觉得自己瞒不过去了…… 蒋明说完,等着面前陈巍的反应,一般这个时候,就看家属明不明事理了,明事理的听懂了之后最多就是发泄一下,其实心里也已经是接受了的,听不懂的便还继续大吵大闹,好像被人关注得多了案件就会有转机一样。 但陈巍明显是前者,他花了些时间把蒋明说的那些话都吞了下去,但没完全消化完,像石头一样沉沉地压在胸口心上,他脸色是苍白的,嘴唇更是没有一点血色,他还是不死心,问蒋明,那人怎么就死了呢?犯了罪可以接受法律的制裁,但人……怎么就会被车撞死了呢? 不是被车撞……是他自己冲过去撞上了车。蒋明解释完,又明白这个责任无论如何是推卸不掉的,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会一直“尽心尽责”跟到这里的原因。 话说到这里,赵父沉着脸从病房里出来,眼角沟壑里还藏着些湿润,蒋明摘下头顶的警帽,忽然半弯下腰,朝赵父和陈巍深深地鞠了个躬,对不起,的确是我们没把人看住,等案件结束后,我们会给公众一个交代的…… 姜离听到这里,也觉得很迷幻,她想和陈巍说说话,但她垂下眼,却看到陈巍放在身侧的手握紧又松开,显然也是在承受着内心巨大的起伏,她便又握住了他的手,想传递给他一点力量。 走廊里阴沉沉的,外面的光照不进来,周围除了匆忙而过的脚步,便只有这四个如石像般站立着的人了。 他们沉浸在各自的伤痛震惊和无奈的复杂情绪里,以至于没有发现在走廊的拐角处,有几只摄像头正对着他们这个方向,镜头里时不时地闪烁出猎奇的光,明明灭灭的,但很快,连同这被拍摄的四个人,都一起沉寂了下去。 八(4) “送”走赵小磊后,早已透支了身心的赵父赵母一刻都没有休息,他们急着要让儿子的骨灰入土为安,便委托陈巍帮忙买两张回家的车票。 陈巍和姜离买好票后来旅馆接赵家父母,姜离怕老人家腿脚不便,还特地把车停在了旅馆门口。 停好车后,姜离拿出手机想打发一下时间,刚刷到本地的头条,连那几个硕大的黑体标题都没来得及看,就见页面上那张照片莫名熟悉。 她点击图片后放大,脑子却嗡嗡作响起来,这张以医院走廊为背景的照片里立着四个神色各异的人,其中一个身着警服的男子手拿警帽,正对着病房门口的方向半弯着腰,照片还特地被拍摄者调成了灰色调,这张灰蒙蒙的照片下面是一排黑色大字——嫌疑人落网后跳车死亡,人民警察职责何在? 姜离把那篇新闻报道拉到了最底下,文章先大概梳理了遍案件的脉络,之后就涉案民警是否构成“失职”情况展开谈论,最后又从这起案件延伸开来,言辞凿凿地质问清市的公安机关是否真正地尽到了“为人民服务”的职责? 姜离把报道翻来覆去看了整整叁遍,才看到陈巍带着赵家父母从旅馆出来,她勉强稳定心神,下了车正要帮他们打开后座的车门,却见几个戴着口罩的记者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忽然冒出来,几只摄像机镜头和话筒齐齐对准门口这相互扶持着的这叁人,被酝酿得滚瓜烂熟的问题劈头盖脸就朝这对可怜的老人砸过来。 您好,我们是《清市日报》的记者,请问你们是赵小磊的父母吗? 您好,我们是《清市头条》自媒体的,请问你们现在有时间接受一下我们的采访吗? 您好…… 赵父赵母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没被口罩遮住的两双眼睛在悲痛之余还多了些无措和惊惧,最后他们选择躲在陈巍的身后,他们知道这个年轻人是儿子在清市最好的朋友,他们选择相信他。 陈巍把这对老人护在身后,但他势单力薄,压根也没法招架住闪光灯和那几张尖牙利嘴。 这个时候,陈巍略显慌乱的目光和对面的姜离撞上了,姜离朝他指了指打开的车门,自己则已经坐上了驾驶座发动了车子。 陈巍会意,朝记者们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记者以为他终于要开口了,便纷纷闭上了嘴,谁曾想陈巍却猛地拨开前面一个挡路的人,拉着身后的两人就冲了出去。 他将两位老人匆忙地推进了汽车后座,等记者反应过来追上去时,甲壳虫已经载着一车人飞速逃离了现场。 车子朝火车站迅速驶去,两位老人显然受到了惊吓,神色惶恐如惊弓之鸟,赵母紧紧地护着胸前那只黑色的大包,里面装着赵小磊的骨灰盒。 赵父几次把嘴巴张开又合上,但一直到了火车站,他都没有真的说出什么话来,陈巍一直把两人送到进站口,姜离又把昨天晚上就买好的零食水果拿给了赵母。 进站前,陈巍又嘱咐赵父到了家给他回个电话,直到看到两人慢吞吞地随着人流进了候车室里,陈巍和姜离这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姜离问陈巍知不知道新闻报道的事,陈巍一头雾水,姜离便把自己的手机递给他,陈巍的脸色从迷茫变成凝重,看到最后,他的脸色就没缓和下来过。 姜离正欲开口,陈巍的手机却响了,蒋明的声音带着几分无奈,但更多的是焦急,他问陈巍赵家父母有没有离开清市,等到陈巍肯定的回答后,手机那头安静了片刻,但这安静又分明在酝酿着什么更大的动静。 蒋明紧接着又说,那你现在过来警局一趟吧,这边发生了点事,可能还需要你配合一下。 蒋明看样子是在和陈巍商量,但语气却不容置喙。 挂掉电话后,甲壳虫调转了车头,朝警局赶去。 八(5) 警局会议室里,蒋明和陈巍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就让他站在摄像头下,舆论的力量是可怕的,早上那篇报道一出,清市警方必须要在上级部门还没有注意到时把舆论给压下去,他们现在需要陈巍的配合,配合警方把赵小磊案件的来龙去脉都整理清楚了,在24小时把官方通告发布出去,好给公众一个交代。 摄像头打开后,陈巍却不说话,蒋明又让摄像组的同事先把机器关掉,蒋明和陈巍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舒服,但陈巍,赵小磊他犯了错,法律就该逮捕他,他跳车被撞身亡,是我们看管不当,是我们警方的疏忽,现在请你配合,不是让你站在你个人的角度,而是站在维护社会安定的角度,才请你帮的忙。 蒋明说完,便等着陈巍的回应,他相信陈巍是明事理的。 陈巍点点头,却是反问了蒋明一句,赵小磊杀人是他的错,那林业鹏呢?林业鹏性虐待张晓雨,发展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法律能不能告诉我,他犯的这些错,法律会不会来制裁他? 蒋明愣住,一时间竟忘了反驳,等他反应过来要解释时,陈巍却已经拿着警方刚才给的“剧本”,照本宣科地对着摄像机念了几段“台词”。 陈巍压根就没有等蒋明的解释,因为他知道蒋明根本就给不了他想要的回答。 陈巍录的视频和一则详细的警方通告在当天下午就发布在了本地电视台和报纸网站上,视频里陈巍站在嫌疑人兼死者好友的角度,赞扬了警方办案的效率之高,虽然对好友犯的错表示了沉痛惋惜,但依然感谢警方的不懈努力,才让张晓雨身亡的真相公布于世,最后,蒋明也出了镜,这个在一线奉献了大半生的老警官,在视频里和公众低声承认了自己的失职,并且宣告自己和其他两名警察所受的处罚。 此通报一出,正在愈演愈烈的舆论便像遭遇了一场暴雨,浇灭了大部分热心网友的热情,原本还在指责警方办事不利的网友们,此刻纷纷倒戈站队,赞扬警方的执法办案,还表示果然就应该相信共产党,偶有些不甘心的,毕竟也只是忽明忽暗的火苗,蹿不起什么火焰来了,连死者亲友都“原谅”了警方,他们这些“毫无相关”的,还能蹦跶个什么劲? 李嘉年关掉电脑上的视频,他揉了揉眉心,想到什么后又拨通了林业鹏的电话。 叁分钟后,林业鹏就敲响了总经理办公室的门。 林业鹏最近安分得紧,以往他是公司二把手,会替李嘉年去做些他不方面露面的事,但真的出了事,身后的李氏集团才是他的后盾,毕竟他也算为李氏明里暗里挡过不少事,要是李嘉年不保他,他大不了也就鱼死网破。 李嘉年见他进来,也没多说话,只是把一张名片扔给他。 林业鹏看到名片上印着某报社主编的名字和电话,他试探着揣摩李嘉年的意思,李总,警方已经发布官方通告了,这事应该也就这么过去了吧…… 李嘉年显然情绪不佳,他丝毫没有任何要和林业鹏说笑的意思,自顾自地说道,事情过去了,舆论也没炒起来,但是陈巍还留在清市,我说了,我要让他灰溜溜地滚出这座城市?你明不明白? 林业鹏觉得自己有些明白,却又有些不太明白,他驼着背,把上半身弯成一个任他吩咐差遣的姿势,那您的意思是? 从死人身上是挖不出什么料了,但活人身上总可以的吧?李嘉年不紧不慢道,脸上却浮出了一层薄薄的,但明显是胜券在握的笑。 八(6) 陈巍不出摊已经有些日子了,姜离怕他心里难受,这些天也一直陪在他身边。 赵小磊的死当然对陈巍造成了一定的影响,但还不至于让他一蹶不振,姜离知道,陈巍此刻的萎靡不单单是因为失去了他在清市唯一的朋友,一个弟弟,更像是对某样东西某种制度的失望,但他不说,她便也不会去问,她能做的,其实就是和他站在一起,让他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承受着这些令人无望而难过的事。 在家休息了快一个礼拜,那天吃过饭,陈巍没有像往常一样起身收拾碗筷,姜离见状便放下了筷子,她知道他有话一定是有话要说。 她等着他开口,陈巍有些犹疑,但还是忍不住问姜离,他问她这两天想不想回他老家一趟? 姜离的确有些吃惊,他问她这话的时候,迟疑中带着些小心的期盼,姜离好奇,问他怎么忽然要带她回家? 陈巍见她没有拒绝,语气便轻松了些,他没打算瞒她,而是认真地说,因为我怕来不及。 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姜离却听懂了。 也正是因为听懂了,她才觉得他多虑了,但她不愿拂他的兴,而是连忙问,很兴致勃勃的样子,那我们什么时候去?明天一早就出发好不好?等下我们还可以去商场给叔叔阿姨买些东西?还有你哥哥和姐姐,哦对了,你姐姐这个时候还在老家吗…… 陈巍见她说的越来越远,又见她的确是一本正经在考虑的样子,好笑之余又觉得感动。 他拉起她的手,把她的小手牢牢地握在掌心里,然后比她还一本正经地点头应和道,嗯,你说得对,所以我们还是抓紧时间出门去采购吧! 两个人第一次出门逛街,就在商场血拼了很久,当然,更确切来讲,应该是姜离在“拼”,陈巍在“出血”。 因为陈巍一直不肯让姜离付钱,姜离只好挑选一些不贵但实用性能又不差的东西,货比叁家的代价是一直买到商场关门,两人才大包小包地回去了。 第二天早上去火车站赶车的时候,姜离还特地画了个妆,陈巍笑她,丑媳妇总得见公婆的吧。 姜离生气了,故意不理他。 陈巍哄了她一路,姜离都嘟着个嘴,直到叁个多小时的高铁到站后,她才勉为其难地原谅了他。 之后两人打车到镇上,镇上又转叁轮车一路“突突突”地到了村里,陈巍家其实很好认,村口转弯进去第二栋房子就是他家。 房子是水泥外墙,但里面却很干净整洁,有种勤俭持家的朴素。 陈巍的姐姐还在外地打工,陈父和陈巍的哥哥这个点也还在镇上干活,家里只有陈母一人在,他们进屋的时候,陈母在坐在小板凳上剪菜叶,见陈巍带了个漂亮姑娘回来,陈母惊得连手里的剪刀都掉在了地上。 陈巍给陈母介绍,妈,这是姜离……我女朋友。 姜离立马就把手里的礼物递给陈母,阿姨,早就听陈巍说起过您,给您买了些保暖内衣和阿胶,想着给您补补气血。 陈母反应过来后,脸上的笑就一直都没收回去,她又是请姜离坐,给这对小情侣打开客厅那只老旧的电视,又是忙着烧水泡茶,怕姜离饿,还提前烧了饭,陈父和陈巍哥哥中午不回来吃饭,但陈母还是杀了家里最大最肥的一只鸡给他们煲汤喝。 鸡汤油而不腻,姜离在陈母的热情款待下一口气喝了两碗,直到肚子撑撑的,陈母才放他们回房去休息。 因为前一晚睡得太迟,又坐了一上午的车,姜离沾到床就睡,陈巍睡不着,在她身侧躺了会,见她睡得香甜,忍不住就起了逗弄她的心思,他凑近她的唇轻轻地咬了一口,她的唇瓣清凉柔软,见她没什么反应,陈巍下嘴啃噬的力道便大了起来。 因为在家,陈巍不敢太放肆,亲了几口便挣扎着坐起来,下身已经有了反应,他想起床洗把脸冷静冷静,刚要下床,后背便被人一把搂住了。 姜离的嗓音勾人心魄,她搂着他不肯放他走,她问,都亲了,怎么不继续下去了? 陈巍哪里受得了她这样刺激,一个反身就把她压在了身下。 八(7) 陈巍摸她亲她,从上面那张嘴到下面那张嘴,姜离刚休息过,也不肯认输,他亲她的时候她就摸他胸前那两点,陈巍的呼吸很快就粗重起来,作为惩罚,他用嘴吮吸的力度更大了,甚至还发出“嗞嗞”的吧嗒声。 姜离很快就承受不住了,陈巍一边亲一边解开她的胸罩暗扣,她的胸不大,胸型也说不上有完美,但陈巍就是看红了眼,姜离被他盯的难为情,把他的脸埋进自己胸口,陈巍这回不仅是眼睛红了,他伸出舌头绕着那点尖打着圈,姜离的胸口很快就湿了一片,陈巍见差不多了,便又用舌尖轻轻地刮擦着她的乳尖,另一只手替代嘴巴在她另一只乳上轻轻刮蹭着,姜离体内的电流从簇簇快速聚集成阵阵,她一个没忍住,下面就喷了。 姜离朝着还在她身上努力耕耘的男人抱歉地笑,陈巍刚开始没想到,还以为他伺候得她太舒服了,直到他感到身下一片潮湿,这才伸手去摸她的下身,这一摸陈巍就愣住了,只见姜离朝他笑得更加抱歉了。 但陈巍的呆滞只维持了叁秒,下个瞬间,他就一把捞起姜离,带着一点恼怒,他将她的身子弓成了一个虾形,然后他快速地拔下自己的内裤,快进去前姜离问了他一个关键性问题,套呢? 陈巍一阵懊恼,头都已经挤进去一点了,却又停在那里,他哄她道,我不射里面,没事的。 姜离知道他已经忍到了极限,却还是忍不住骂道,渣男! 陈巍难得又顺着她的话补充道,嗯,我是渣男,那我现在可以进去了吗? 话音刚落,他便一口气挺了进去,姜离一个没防备,叫出了声,陈巍怕他妈听到,连忙捂住了她的嘴,咿咿呀呀的呻吟便从他手掌里溢出来,快到顶的时候,陈巍连忙抽身而出,那摊温热的液体便都撒到了床单上。 这一次陈巍太快,又因为没征得姜离的同意,姜离不爽,转过身去没理他。 陈巍帮姜离简单地清理了一下,见她一副不想搭理她的样子,便从她身后环抱住她,抱着抱着手便又移到了她的胸口,他捏了捏她胸前的柔软,下身那根东西却逐渐复苏起来。 陈巍毕竟是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又有段时间没做了,一次哪够? 他用手拨开姜离的内裤,指尖在她那个凸起的地方来回按压轻点,怀里的人没动,他的指尖却不会骗人,指尖上勾出的那点湿告诉他,她也动了情。 陈巍为了让姜离舒服,又将指尖轻轻地往那张嘴里探进去了一点,姜离喉咙处溢出一声呻吟,但被她很快地抑制住了。 陈巍不肯放过她,一只手在她下面勾勾画画,另一只手在她胸前打着转,他把脸窝在她脖颈里,轻嗅着她的体香,陈巍见她面有潮色,下身一下子就胀大了不少,他想拉下她的内裤,姜离不肯让他那么快得逞,还用手阻拦了一下。 陈巍连忙又亲又哄,半推半就下她半个白皙浑圆的屁股就露了出来,陈巍使了劲,一把就扯下了她的内裤,他那根东西顶在了她的屁股沟,正要办事,两人却听见了房间外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陈母端着两碗红枣银耳羹敲了敲房门,她怕晚饭迟两人会饿,想着煮点汤水让他们先填填肚子,刚敲了两下门,就听到陈巍瓮声瓮气地喊了声,妈,怎么了? 陈母在屋外喊道,给你们炖了点汤,你开门拿一下吧。 屋里却没什么动静,陈母等了一会,却听到陈巍说,妈,你把碗放在门口吧,我懒得下床,等下再喝吧。 陈母还想再劝几句,忽然想到了什么,老脸一红,暗骂自己竟连这个都没想到,要是想到了她哪还会上楼来敲门啊? 她不好意思地应了声,放下盘子就匆忙下了楼。 听外面已经没有了动静,屋里的两人却又呼吸急促起来,陈巍已是忍到了极限,他握着前面的两团隆起,好让自己和她贴得更紧些,然后他一个用力,再次在她体内动了起来。 姜离被他搅动得舒服,忍不住叫了出来,这次陈巍也不去捂她的嘴了,两人在陈巍那张自幼时起就开始睡的狭小木床上合二为一,在天边的第一缕夕阳照到村庄的时候,他们一起达到了有生以来最难忘的一次高潮。 九(1) 夕阳没到地平线后面的时候,陈父和陈巍哥哥也到家了。 陈母早在中午吃过饭,就和这两人通了电话,提前告知家里来了位“女客人”,眼下一见,没想到陈巍还真给家里长脸,“拐”回家的女朋友容貌清丽,举止自然大方,陈父不善言辞,和姜离打了个招呼就顾自己坐下了,往常他是不太喝酒的,但今天他却主动和陈母要求拿黄酒来。 陈巍哥哥和陈巍长得有五分像,他倒是很和善,和姜离聊了几句,断了胳膊的那只衣袖空荡荡的,但丝毫不影响他拿酒端菜的速度。 一家人围坐在客厅那张小圆桌前,热热闹闹地吃着饭。 陈母忙着给陈巍和姜离夹肉夹菜,陈父和陈巍哥哥小酌着杯里的黄酒,时不时地眯一下眼,让酒的辛辣顺着喉咙往下咽。 陈母是个话唠,忍不住要找未来的儿媳讲话,她刚把一只鸡腿夹到姜离碗里,就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问姜离,小离啊,你和咱家阿巍咋认识的? 姜离瞅一眼正在一旁埋头苦吃的陈巍,想了想说道,阿姨,我和陈巍是同一个建筑公司的,我老往他们工地跑,这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陈巍的筷子抖了抖,显然在憋着笑。 你长得那么漂亮,竟然能看得上我们家阿巍?陈母见姜离很乐意讲她和陈巍之间的事,就知道这姑娘性格好,便也和她开起了玩笑。 姜离很认真地点点头,她眉眼带笑地看着陈巍,嗯,所以是阿巍先来追我的啊,我被他感动到了,就和他处对象了。 陈巍一口气差点没卡住喉咙,他拿起桌旁的杯子往嘴里猛灌,等杯里的液体到了喉咙口才发现那是黄酒,这下可好,咳咳咳——陈巍咳得比刚才更厉害了。 陈巍哥哥起身去给陈巍倒了一杯水,见他喝完不咳嗽了,才打趣道,傻弟弟,弟媳都不怕,你还有什么好难为情的? 陈巍怕他妈还要继续问下去,姜离这傻姑娘也还真敢说,连忙又是给他妈夹菜又是给姜离倒饮料的,快吃快吃,再不吃菜都得凉了,姜离看到陈巍的耳朵脖子都红了,想着他下午那么给力,便礼尚往来地给他夹了块猪腰肉,陈巍看着碗里这块肉,脸更红了。 陈巍和姜离在村子里待了整整两天,这两天他们在家帮陈母干些家务活,或是傍晚时分手拉手着一起去田野小径散散步,日子过得轻松惬意。 等到第叁天早上要走的时候,陈母往一只蛇皮袋里装了很多香肠腊肉和蔬菜,她怕陈巍和姜离到了清市就吃不到家里的土货了,使了劲地要往袋子里塞。 陈父也难得没有一大早就出门干活,姜离和陈巍以及那只大蛇皮袋一起坐进了叁轮车里后,陈父才往姜离手里塞了一个红包,姜离不肯收,陈父却用家乡话催促着叁轮车夫快开走,怕走得迟了那个红包就又得重新回到他手里一样。 陈巍见姜离面露难色,这才和她解释道,这是我们村里的习俗,第一次进家门的媳妇都得给个红包,意味着这家人已经承认了这个媳妇,你要是不收,我爸妈就该有想法了。 姜离一听,连忙把红包藏到了随身携带的包里,她还白了陈巍一眼,责怪道,你怎么不早说? 陈巍:…… 好不容易到了车站,陈巍去窗口取票,姜离坐在那只蛇皮袋上面,打开了整整关了两天机的手机,她落下书稿已经有些日子了,怕编辑催稿,她一到村子就关了机,眼不见为净,她在心里宽慰自己,就当给自己放了两天假,等回到清市,她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叁天叁夜都不会再出门了。 手机屏一亮,微信消息就噼里啪啦地弹了出来,她回复完编辑的催稿后,竟意外地发现李嘉年还给她发了两条信息,发送时间显示在两天前的晚上。 李嘉年给她转载了一篇新闻报道,大概是见她没回吧,隔了两个小时又给她发了个“?”符号。 姜离本来不想点开来看的,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心却跳得飞快,好像有什么东西即将被揭开来一样。 她抬头张望,见陈巍还没回来,想着反正也无聊,就点开来看看他又在搞什么把戏吧。 姜离点开来之后,才看了没几眼,喉咙口就像被石头堵住了一样,手一抖就要退出去,但她强忍住内心的不适,还是把那篇报道看完了。 她脑袋晕乎乎的,像喝醉了酒,险些还要从蛇皮袋上滑落下来,陈巍拿着两张票过来看到她脸色很差,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晕车了? 姜离抬头看他,陈巍那张担忧的脸好像幻化成了无数个重影,在她眼前晃来晃去的,她忽然觉得自己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陈巍觉得姜离一定是累到了,也没多想,他看了眼时间,提醒她时间到了该进站了,片刻后姜离才摇摇头,要不我们不走了? 九(2) 陈巍一时间没明白姜离的意思,姜离却像下了决心,抢过他手里那两张票就要去窗口退票。 陈巍没让她走,从她的脸色中他知道一定发生了些什么,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他不问还好,一问姜离就觉得自己不行了,起初的震惊过去后,一种更强烈的心疼便涌了上来。 她内心经历着强烈的挣扎,眼里带了些哀求的意味,别走了,我不想那么早回去,行不行? 姜离的反应让陈巍整个人都严肃了起来,他还是紧紧地拽着姜离不让她走,走不走都可以依你,但你至少得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两人在车站一角僵持着,陈巍的脸色随着沉默时间的延长而愈发冷了下来,但手上的力道却丝毫未减,姜离知道其实是瞒不过去的。 信息时代,就算她和他躲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去的。 姜离咬着下嘴唇,认命般地对他说,先进站吧。 陈巍这才放开她,两人沉默地进了站,沉默地坐车,有一种无形但依然有力的东西隔在两人之间,好不容易熬到了陈巍住处,刚把门合上,姜离就把自己的手机拿给他。 她什么都没说,但他知道刚才那个问题的答案都在这只手机里,那只手机像猛地抓住了他的心脏,陈巍忽然有些紧张起来,但他还是接了过去,然后低下了头开始浏览上面的内容。 姜离没有勇气再看他,她整个人都显得很累很疲惫,身子一沾到椅子立刻就变得软绵绵的,她闭着眼睛休息,却还是感到身旁小心而无措的细碎动静。 陈巍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分裂的状态中,像被这只手机劈成了两半。 那篇存在姜离手机里的报道,报道里那个曾经在工地上拿刀砍伤工友,因此被判处有期徒刑整整四年的主人公,此刻正站在姜离的身旁。 只是讽刺的是,等陈巍看到这篇写尽了他灰暗过去的报道,它却已经在网络上引起了一场腥风血雨,这一次,网友们齐心协力,将炮火的洞口一起对准了陈巍。 他们要借着这篇报道,报上次赵小磊的仇,他们在评论区气愤填膺地扔下几枚“炸弹”,或是用极其粗鲁的词对陈巍进行着辱骂,上一次是公安出面解决了舆论,这一次却没有那么简单了。 监狱犯还放出来干嘛?危害社会吗? 怪不得赵某会杀自己的女朋友,原来他朋友也不是什么好鸟! 物以类聚,赵和陈都一样的坏…… 这个社会是怎么了?! 这些措辞激烈的言论像榔头一样一下又一下地敲在陈巍的心口,看得久了,竟也生出些麻木出来,陈巍觉得自己已经失去感官知觉了,但一种更令他感到恐惧的东西却又兀自生了出来,比外面这些狂风骤雨更令他害怕的,却是此时这间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陈巍颤颤巍巍地在姜离旁边坐下,他整个人都在出冷汗,像刚从冰水里被捞出来一样。 他想去握她的手,像以前一样,却发现自己的手怎么都伸不出去,他想张嘴说话,牙齿却像被冰冻结住了一样,只是不受控地在嘴里咯咯地响。 然而一双手却主动伸过来握住了他,陈巍一惊,猛地抬头看向她,姜离的手也泛着冷,不仅是手,她的整个人也都像在冒着寒气,无措和恐惧一同在这间屋子里发酵着。 九(3) 两只同样冷的手交握在一起,竟也意外地生了些暖意出来。 这暖让陈巍升了些温,还了点魂。 陈巍知道姜离没有怪他,她不在乎他的过去,也就不存在原不原谅这件事了。 但陈巍觉得自己要给她一个交代。 那些刻意尘封的往事被他重新拾起,从嘴里吐出来时还带着一股发霉的味道,纷纷扬扬的灰尘倾斜下来,姜离被这些细小的尘埃淋了个猝不及防。 她跟着我从老家来到清市,刚开始我们缩在工地隔壁的宿舍里,因为没钱吃过不少苦,但她也不抱怨我赚的少,也遇到过没按时发工资吃不上肉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就会去小超市买两根香肠和一包榨菜,就着刚煮好的半锅白米饭吃,她甚至怕我吃不饱,还会把自己吃剩的半根香肠夹到我碗里,我曾经很感激她选择了我,也和她保证一定会努力赚钱,争取在两年内把她娶进门。 但我没想到好日子结束的那么快……陈巍像卡主了喉咙,他说完这句话后,很久都没有出声,直到他觉得自己调整好了,才继续说下去。 她和别人搞在一起之前,工地上已经传出了些风言风语,但我从来都没有相信过,因为我觉得她不是这种女人,直到有一天我下班早了些,路过工头办公室的时候,竟然听到了她在里面的笑声,那个瞬间我整个人都像被炸开一样,我几乎什么都没有想,冲进隔壁厨房拿了把菜刀就踹开了办公室的门,里面的两人正衣衫不整地坐在桌上调笑着,见我忽然撞开了门,她慌了,连忙穿好衣服下了桌,工头却很不当回事,还威胁我不想干就滚蛋,我当时感觉整个人都已经不是我自己了,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行为,我拿起刀,朝着工头坦露着的胸口砍了下去…… 等到工友们纷纷冲过来拉住我时,我竟然像是被魔怔了一样,还要继续砍第二刀,当时正在工地上巡查的副总也在,他见出了事,一把冲上来要夺下我手里那把刀,争夺时那刀口偏了方向,等大家都反应过来时,地上已经多了一截鲜血淋漓的小指……我当时还不知道是我的手指断了,直到大家都一脸惊恐地看着我的手,我才低下头,然后看到那只血肉模糊的手掌…… 姜离低下头,看到他那只残缺的手掌,她忽然想到以前刚认识的时候,她还肆无忌惮地问他手指是怎么断的,也曾在床上缱绻时一下又一下地蹭着那只断掌,可是现在她却不敢再去碰它了,她觉得心口好疼。 她怕她碰了,她就更疼了。 出了事后,我被判了整整四年,监狱里的日子也不好过,资历老的喜欢欺负年纪轻的,身强体壮的喜欢捉弄体型瘦弱的,那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黑暗,走到哪里都一样。 大概恃强凌弱才是人的本能,我在牢里表现积极,比刑期提前了半年便出了狱,我怕回老家会让父母承受更多的闲言碎语,便继续留在了清市,因为没什么学历和本事,再加上工地招工人也不看重你的过往经历,只要有力气肯吃苦就能赚到钱……再后来,我就认识了你…… 陈巍说完,不敢去看姜离,纵使他知道她不会嫌弃他,但他依然羞于在她面前暴露那段灰暗无光的过去,在他眼里,她是他茫茫前路唯一的光。 他不想亵渎他的光。 可是姜离却哭了,她觉得自己的五脏都搅在了一起,所有的器官都不在自己该在的位置上,她知道他以前肯定吃过苦,但她没想到他竟然会那么苦,她抱住他,把满脸泪水的脸埋进他宽厚的胸膛里,外面狂风暴雨就让它下去吧,她紧紧地抱住他,她只要他一个就好了。 无论风雨有多大,她都打定主意要和他一起扛了! 九(4) 陈巍和姜离在出租房被困了整整两天,楼下都是蹲点的记者,陈巍那篇报道在清市被爆出来后,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速度在网上蔓延开来,报道的转发和评论数呈几何倍数的增长。 大部分网友都在骂陈巍,连带着开始扒赵小磊案件的蛛丝马迹,就连清市的公安都没被幸免。 网上风波未平,出租房里却是凝固了两天的安静。 冰箱里的食物很快被吃光了,蛇皮袋里的香肠腊肉也已经要吃到吐了,姜离现在一闻到腊肉的味道,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姜离的肠胃炎犯了。 她躺在出租屋那张狭小的床上疼得死去活来,毫无光彩的眼神却依然围着陈巍转,她看到陈巍戴好了帽子和口罩,那双露在口罩外面的眼睛担忧地望了她一眼后,却是义无反顾地拉开了门出去了。 外卖送不上来,姜离也没力气去医院,他得给姜离去买药。 刚走到楼下,他就看到那几只摄像头笔直地朝他对了过来,疫情当口,陈巍这副打扮其实也没什么问题,但他却往旁边一躲,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正常的居民看到记者都会好奇地望几眼,他这一躲,原本还有些萎靡的记者们像闻到蛋糕的苍蝇一样立马抖擞了精神,他们冲过来把陈巍团团围住,酝酿了整整两天早已瓜熟蒂落的问题劈头盖脸朝他砸过来,摄像照相机咔嚓咔嚓地闪着光。 陈巍想往前走,却被各种机器和人脸所包围住,他想到楼上的人,有些发怒,用了力想推开前面的人挤出去,但人墙纹丝不动,他也不管什么叁七二十一了,往外推的时候推到一个女记者的肩,那女记者立马就嚷嚷起来,整张脸却是准确无误地对准了镜头。 现场更轰动了,似乎终于等来了什么合心意的好消息,每张口罩外的眼睛都闪着亢奋的光。 被推的女记者很满意自己制造出了这样的效果,她和同组的一个男记者交换了个眼色,那个男记者会意,立马就上前来推了陈巍一把,你什么意思?一个大男人欺负女人?好意思吗? 说完还挑衅地等在那,似乎就是在等陈巍接下来更为激烈的反应,只要陈巍动手了,新闻稿的素材有了,他们今天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没想到眼前的男人却只是站在那不为所动,周身却散发出一种暴戾的气场,记者们也都是常年混迹于沙滩泥地的,在这种时候,就是风平浪静,才越有可能酝酿着什么大的举动。 他们都微微往后退了退,好让摄像机拍摄得更清楚些。 这个时候,他们却看见被围在中间的这个男人,忽然缓慢弯下腰,朝人群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浑身凝聚起的气场全消散了,只给人们看到他的卑微和绝望。 他恳求他们,让我走吧,我女朋友生病了,我得给她去买药……你们别为难我了,行吗? 他不在乎自己的姿态是否卑微,也不介意袒露自己的痛苦,他只怕耽误了时间,姜离会更难受。 记者们面面相觑,预料中更加劲爆的场面没出现,像一记拳头打出去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女记者们看着眼前低声下气的男人,便生出了点恻隐之心来,她们主动让开了路,有几个男记者还想趁机多问几个问题,但一见女同志们已经做了选择,要是再拦着也会显得自己太“铁石心肠”了,况且刚才那一推,也够放到网上“炒”几天的了,这样一想,人群便都给陈巍让出一条道来。 陈巍把刚才开始就一直弯着的背重新挺直了,然后他不再有犹豫,朝着前面径直跑了出去。 九(5) 陈巍冲进了最近的一家药店,买完药后他又在附近超市买了一些食物。 十分钟后他赶回去,出租房楼下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清净,记者们急着回去写报道推文,但陈巍知道,他们明天还会来的。 只要事情没解决,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陈巍进屋后,姜离听到动静从昏沉中醒来,她已经疼了一个晚上了,又吐又拉的,桌上的粥一口没喝。 陈巍倒了杯温水让她吃药,坐在床沿喂她喝水时却看到床头柜上放着的手机。 这两天他们为了不被外界打扰,便都心照不宣地关了机,但他刚才分明看到她的手机屏幕是亮着的,他没多问,见她把药吞入后,正要起身,却被她拉住了手腕。 他回头看她,她苍白的嘴唇已经失去了以往的鲜活红润,可她还是抿着这张失去了水分的嘴,和他撒娇。 肚子好饿…… 想吃什么? 想吃你做的云吞面了,陈老板,我要小份不加辣。 好,你先睡会,做好了我叫你。 姜离得到了他的应允,心满意足地又躺下去了。 陈巍见床头柜上的手机亮着,怕打扰到姜离,便将手机拿开了。 陈巍本意是想把手机放到茶几上的,结果一到了手里,手机便开始一下又一下地震动起来,陈巍抵不住好奇去看,却被屏幕的光照得一脸灰白。 姜离为了方便,一直把消息设置成页面可见,手机屏幕上陈列的一条条信息,皆来自于全国各地不同的号码,每个号码下面的文字,都组合成了最不堪最污秽的意思,陈巍解不开她的手机密码,可是却不断有新的消息噼里啪啦地进来,他简直不敢想象刚才姜离独自一人面对这些消息时的样子。 她本可以不用受这些委屈的,她本来应该是舒舒服服地待在自己那栋别墅里面,坐在电脑前面以笔为械以梦为马的。 可她究竟是为什么缩在这间小出租屋里,像过街老鼠一样躲在这里,生病了不敢出门,吃腊肉吃到要吐也不肯和他抱怨一句,就连受到这些无妄的短信侮辱,也不在他面前流露半分委屈和苦恼。 为什么?为什么他遭受这些痛苦?为什么偏偏就是在他最苦最没能力的时候,要把她送到他身边来呢? 陈巍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关机前他看了最后一眼,最上面那条消息是姜离的编辑发来的,这条不到两行字的短信简洁又委婉地这段时间让姜离先别写书了,因为舆论影响,姜离的信息被扒之后,她签的出版社也受了影响…… 陈巍觉得自己已经丧失了任何意识了,他把手机关了后还觉得不够,又把里面的手机卡拔出来扔进了抽屉里。 好了,现在所有的声音都被屏蔽了,整个世界重新安静下来,但有个声音却挣扎着从他体内被生出,他拼命地按,却怎么都按不下去。 陈巍望了眼窗外灰蒙蒙的天,鼻腔里嗅到的,却都是那种自由而新鲜的味道。 姜离是被食物的香味叫醒的,醒来时就见陈巍在一旁怔怔地看着她,姜离觉得身体舒服了些,便笑着抱怨他,怎么面好了也不叫我啊? 陈巍这才像刚反应过来一样,把面端到她面前,自己却拿起了桌上的口罩,姜离不解,边吸面条边问他,你去哪? 陈巍开门的动作停了一下,他转身看了她一眼,眉眼间是浓得化不开的温柔和不舍。 姜离愣住,筷子也放了下来,她再次问道,陈巍,你要去哪? 她看到口罩下的那张脸大概是笑了笑,却听到他很平常地说道,家里的面没有了,我去隔壁超市买一点。 见她还呆呆的,他又补充道,姜离,你好好的,我马上就回来。 说完便拉开门走了出去,姜离不疑有他,吃了半碗面后觉得有了些力气,便打算下床活动一下。 她刚走了两步,整个人就像被定住了一样,目光之处,是小茶几上放着的那只大塑料袋,因为她看见,袋子里装着的,除了一些蔬菜和肉,分明还有两筒面干。 此时她与这两筒面条静静地对峙着,却像有一条无形的小蛇顺着她脚底往上爬,所过之处冰冷湿寒,她浑身都打了个寒战。 九(6) 陈巍下了楼,在路边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车子最后停在了李氏集团的门口。 陈巍报了李嘉年的名字,新的前台给里头打了个电话后,便把陈巍领进去了。 陈巍进去的时候李嘉年亲自泡了两杯咖啡,他像是毫不意外陈巍的到来,客客气气地请他在沙发上落座,接着便递过去一杯咖啡。 尝尝,正宗蓝山的。李嘉年笑道,自己也拿起杯子品了一口。 陈巍没动,说李总我来这里不是为了喝咖啡的。 李嘉年善解人意地点点头,哦,也对,可能你喝不惯,正打算让秘书给陈巍拿罐可乐,却听到陈巍问道,消息是你放出去的? 李嘉年却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地问道,喝可乐吗?百事还是可口的? 陈巍没说话,平静地看着李嘉年拨通秘书的电话,让她送一罐百事可乐进来。 然后他对着陈巍摊摊手,抱歉,公司冰柜里只有百事了,原来你没的选择。 陈巍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忽然顾自己笑了,李嘉年皱起眉,陈巍笑完,对他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姜离选择了我而不是你吗? 李嘉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双臂环抱于胸前,不屑地挑了挑眉,一副“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说”的样子。 陈巍站起来,走到窗边,说你和姜离从来就不是一类人。 他说的云里雾里的,可李嘉年却听懂了,因为这句话,姜离从前也对他说过,这让他脸上浮出了恼怒之色,他索性摊开手,对陈巍承认了。 对,是我让人去查你的,也是我让人把你的消息放出去的,我想不明白,我和她青梅竹马十来年,竟然还比不过你们相处叁个月?陈巍,你要是个富二代官二代我也就认了,可你因过失伤人坐过叁年半的牢,你让我怎么放心,把她交给你这样的人? 你到底是不放心,还是不甘心?陈巍推开窗,鼻腔里又嗅到那种自由的味道了。 李嘉年紧了紧嗓子,他也曾问过自己,到底是真的不放心姜离和一个劳改犯在一起?还是不甘心自己竟然输给了一个劳改犯?后来想不明白,他也就算了,反正结局都一样,如果他得不到,那陈巍就更别想得到了。 李嘉年喝完了杯里的咖啡,口腔里充斥着一阵酸涩的苦味,他摇摇头,无所谓,反正你输了。 陈巍转过头去问他,你确定? 事实不是摆在眼前吗?你被网暴,前途堪忧,别说清市容不下你,你去哪都会被网友立刻给扒出来,陈巍,你自己玩完就算了,别害姜离。 李嘉年啧啧了两声,似乎在为姜离感到惋惜。 陈巍听他念到“姜离”那两个字,有种钝痛便从体内生出,那种密不透风的窒息感再次缠绕上来,如果说因为姜离,他想好好活下去,可要是……要是姜离因为他,不能有尊重有自由地继续生活呢? 就好像一张上好的中国画却被一道黑色的油漆盖了上去,可她本应该高高地挂在墙上供人观赏的。 陈巍觉得整个人都开始沸腾起来了,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过那种新鲜而自由的气息。 这个时候,秘书来敲门,李嘉年起身去门口拿可乐,他刚打开门,却听到陈巍幽幽道,我不会害她……但你永远也别想她原谅你! 李嘉年暗觉异样,他心里一颤,几乎是惊慌失措地回过头去,却只看到陈巍从窗外坠落时的一片灰色衣角,几秒后,一阵重物落地的声音响起,李嘉年一个站立不稳,跌落在地,地上被打翻的褐色液体蜿蜿蜒蜒地流淌着,很快就濡湿了他的鞋子裤脚,他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是只有刚才那声闷响,和他那句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恶毒的诅咒——我不会害她,但你永远也别想她原谅你…… 陈巍用他的死,换来姜离的安宁。 也换来姜离对李嘉年的恨意。 她不可能会原谅他了,因为……陈巍死了。 陈巍跳下去的那个刹那,竟真的有种解脱般的快意,嘴角甚至还带着一缕笑意,但他很快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李氏集团的门口,站着一个女人。 女人穿着一条亚麻裙,一头乌黑的及肩发遮住了半张因病痛而苍白的脸,他坠地的时候,看到女人凄厉地尖叫了一声然后捂住嘴,但她眼睛里的震惊和绝望却深深地印在了他脑子里,然后他看到她哭了,眼泪从眼眶里噼里啪啦地掉下来,这是他印象里她第二次哭,他骗了他,以后他不会再给她擦眼泪了。 甚至半个小时前他都还在骗她,他说,姜离,你好好的,我很快就回来。 其实他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