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之爱》 1 收藏:woo16.com 辰时的钟声响起,和着少年郎们的读书声。 根栓站在教室外面,他轻轻靠着窗棂,新月般的眼睛盯着远处的板书。 他微微眯起眼,弯如银钩,黑板上的字他只识得一两个,剩下得于他是复杂的图案。 他很想坐在教室里,和他们一样,读书识字。 教室里的学生们各个朝气蓬勃,让他心向往之。 可他年纪太大了,今年已经十五岁。 娘亲说,他到了该娶媳妇的年纪,早过了读书的时候。 可这书声琅琅吸引着他,他似从中听出了歌谣的韵律顿挫,竟一时着了迷,不舍得离开。 “你可是这里的学生?” 清朗的声音传来,唤回了根栓。 他徇音望去,来人穿一件黑色长袍,秀骨清像,缓缓穿过走廊里晨曦的光影,停在了他的面前。 根栓年纪不大,个头却不小,他微微低头看着眼前人,瘦削却清刚,白皙的面庞,令人凛凛如神明。 可根栓却在他不苟言笑的面容上感受到了一丝熟悉。 一种久违的熟悉,流溢着亲密的缱绻。 他被自己的想法吃了一惊,这才发现那人还在看他,根栓忙摇了摇头。 那人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里是根栓从未见过的情绪,似是济世的慈爱,却又藏着洁净的淡漠。 直到很久以后,根栓才明白,这注视,是来自神的爱。 “你可想做这里的学生?”那人又问道。 根栓瞪圆了眼睛,却仅是刹那的时间便猛地点了点头,却也不说话。 “你现在就可读书吗?” 不经思考,根栓又是一阵点头。 “这孩子,怎么不是点头就是摇头。”语气里带着笑意,根栓的举止竟逗乐了那人。 根栓心中不由欢喜,可他却有个奇怪的念头,他不晓得自己的欢喜是源自可以进学堂多一些,还是让那人开心多一些。 “神父,您来啦。”教室里的先生走了出来迎他,根栓默默后退一步。 原来他就是神父。 根栓瞥了眼教室外的尖塔,原来他就是那个住在尖塔里的外乡人。 神父点了点头,回头看了根栓一眼,和善地说,“与我进来吧。” 神父领着他进了教室,问了他的名字,指了个位置让他坐下。 读书声已经停下,根栓望着神父平和的面容,周围的陌生并不叫他害怕。 “约翰福音第十五章12节说,你们要彼此相爱,像我爱你们一样。希望你们可以多帮助新同学,善待他。” 神父说道。讲台下的学生们纷纷点头。 根栓胸中有一道暖流划过。他看着神父,似乎他的世界前所未有的明亮。 神父转过身,擦拭了黑板上的复杂图案,却书以另一种让他迷惑的奇妙符号。 “我们来上英文课。”神父说道。 “thelordourgodsaidtousinhoreb,‘youhavestayedlongenoughatthismountain…’” 根栓不解,但他却知道,从此,他成了他的学生。 更多免费小说请收藏:woo16.com 2 一晃,根栓入学已有月余。 起初,根栓的娘亲并不同意,家里的半大小伙入了学堂,就少了个劳动力,再说孩子年纪都这么大了,以后也是接着他爹的行当做个屠夫,哪需要读这些书呢? 后来,神父亲自去了铺子,爹娘让根栓看店,他们和神父去了帘子后面商量。根栓看见神父和爹娘一番谈话后,他笑着起身,微微前倾,掀开帘子,临行前望了根栓一眼,他眼里的笑意让根栓安心,整个闹市也似乎因为他的笑有了宁静祥和之感。 根栓忽然看到他长袍下的黑鞋染上了红色的污渍,约莫是不小心踩到了雨后的水洼。 根栓自然地蹲下身子,低头用手心抹去了鞋背上的污点,因为凑近了,他闻到了神父外袍上的沉香味道,淡淡的香气很好闻,让他心旌荡漾,不觉嘴角上扬。 他抬起身时看见了神父脸上微微震惊的神情。 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失检,已经读了几天书的根栓,脱口而出,“神父,昨日讲约翰福音,我有处不明白。” “何处不明白?” “神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 这其实是根栓昨日唯一记得的一句话,此时拿来应急罢了。 “这孩子,别再耽搁先生了。先生还要去别的地方,不好打搅他的。”娘亲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爹娘也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无妨,”神父笑笑,又看着根栓说道:“明日来学校,我给你讲。” 说罢,神父和根栓爹娘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根栓看着神父的背影发呆。 神父走后,根栓的爹望着根栓,语重心长地说道:“根栓啊,明天你还去学校上课,好好听先生们的话,知道吗?” 根栓抿着唇,点点头。 “刚刚先生说,你的学费全免,并且还雇了你每日去他的住所清扫,他每月给你报酬。好好干,知道不?”根栓的爹继续说道。 根栓心中惊喜,更是点头。 这时根栓的娘亲插了进来:“诶,你爹也是和你一样,稀里糊涂,你说一个屠夫读什么书,诶,算了,算了,读就读吧。不过,根栓,好好读书,那些神啊主的少学,知道吗?” 听了娘亲的话,根栓沉默的低着头,微不可知的“嗯”了一声。 “这孩子,连性子也随你,叁句憋不出个屁来。”娘亲看着爹,又感叹道。 爹爹挠了挠头,只是傻笑。 自此之后,根栓名正言顺地在教会的学堂上课,他不仅成了神父的学生,他也成了神父的仆人。 当然,神父从不会用这两字来形容他,但他却喜欢这样的称呼。 他打扫神父每日祷告的礼堂,他整洁神父每日休息的小室,他甚至可以抚摸那沾着沉香味的黑色长袍,将它们迭得整整齐齐,虔诚地放在神父的床上。 他是神父的仆人,他和神父之间多了其他人没有的联系。 仆人二字是他听课上的同学背地里这样说他的。他家不过是干杀猪宰羊的勾当的,凭着神父的善心,免了课费,入了学堂,做了神父的仆人。 他知道,班上的同学,都是小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非富即贵,和他云泥之别。 可他不介意,一来,他无意和这些比他小好几岁的小屁孩计较。 二来,他实在没有这个闲工夫。 他寅时就要起床,帮爹娘开张店铺,接着又要走大半个钟头来学堂上课,课后还要去打扫教堂和神父的住所,晚上回家后帮爹娘收了摊子,一向要强的他还要再在煤油灯下学习一个时辰方入睡。 每天如陀螺般转着,哪有时间管别人的嘴舌。 恶言恶语也许止于智者,却不止于娇生惯养的富家少爷们。 有些人,即使日日吟诵劝人行善的经文,却终是要做恶事的。 不满足于言语的恶毒,总要动手施暴才过瘾。 他被人讥笑,又被人推搡,无穷无尽的恶作剧,终于,他被人堵在走廊里,叁四个同班男生将他拦住。 “想走是吧,从我的胯下钻过去。”其中一个男生,黑脸粗脖,张开双脚,指指自己的胯下,轻蔑地说道。他的眼睛里一片漆黑,透着没来由的恶意。 他话音一落,旁边的同伙就都哈哈大笑,笑声如一根根针,扎得根栓心口直疼。 根栓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怎么,不愿意,你今天不从我的胯下钻过去,你就别想进学堂。”黑脸少年继续激他道。 身边人纷纷附和,更多人冷眼旁观。 他们喜欢看他愤怒却无奈的落魄样子。 根栓年龄比他们大,个子也比他们高很多,长期干活的他身材精瘦,若真要动手,就是这几个人加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 可是,他不能。 他不能打大学校长的儿子,他不能扇市长侄子的耳光,他更不能踢眼前这个丑陋的,笑得最放肆的人。他是商会的二公子,而商会有他爹娘的肉铺,把持着整条闹市。 他只能忍。 他只能握紧拳头,咬紧牙齿,弯下腰,将自己最后的自尊折断。 他告诉自己不能哭,他几乎将下唇咬出血,才勉强将眼泪维持在眼眶里打转。 恍然想起入学前,他趴在窗户边听到的洋洋盈耳的读书声。 原来不过是撒旦的伪装。 根栓正要趴下时,远处传来一声呵斥。 “你们在干什么?” 根栓猛地抬头,眼泪滴落的瞬间,透过黑压压的人群,他看见一个峭拔的身姿从走廊的尽头疾步而来。 他明明一身黑衣,却似灯塔般耀眼,照亮了昏暗的走廊。 他拨开僵立的闹事者,极严厉地训斥了他们,然后慢慢走向自己。 他的眼就是身上的灯。 眼睛若明亮,全身就光明;眼睛若昏花,全身就黑暗。 他关切地望着根栓,满眼温柔,却坚定地向他伸出了手。 根栓忽然明白了多日前自己那句无心的问话。 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若不藉着我,没有人能到父那里去。 他,就是他生命的光。 3 那件事后,神父罚挑衅的几个学生站了足足一天,又罚全班学生抄写约翰福音。这几个肇事者得了神父的训斥,终于肯放根栓一马,虽讥讽嘲笑还是不绝于耳,但却不再以其他方式欺辱他。 根栓已经很满足,他过上了刚入学时的平静日子。 他更加卖力地学习,不到一年,就渐渐跟上了大家的进度。每当神父的提问陷入沉默时,他总是积极举手回答。 即使他的行为又会在下课引来同学的挖苦,他也不介意。 他甚至更加卖力地打扫。他让教堂一尘不染,永远窗明几净,连神父有时候也对他说,不用那么干净,差不多就可以了。 可他不愿意。 他心中的神父白璧无瑕,清朗高洁,他的居所自然也要不染一尘。 这天,在神父的卧室里擦拭书柜时,根栓无意间看到敞开的书柜里放着一沓文书,根栓轻轻捧起文书,本只是想擦拭柜子里文书下面的灰尘。 却不想一张相片从文书里滑落。 根栓捡了起来,根栓认出,相片里应该是少年时期的神父。 他的眉眼还和现在一样,温和平静,只是面容没有如今线条明朗,而是圆润了一些。 真好看啊,根栓不禁想。 不可有这个念头,不可不可,这个想法对神父不敬,根栓想抑制住这个念头,可眼睛却无法从小像上挪开。 他这才发现,原来神父竟然长着一双桃花眼。 什么桃花眼,他怎么能这样描述神父。 可是神父真是眉目温润呢。 吴根栓,你又在想什么! 神父的眼睛从小就清澈透亮,似有万千星辰。 圣经里说,你比世人更美。 吴根栓,适可而止! 根栓进入了天人交战。 半晌,他终是决定将相片放回文书里,打开文书,根栓发现其中一张是神父的学校毕业证书。 神父原来叫罗舫济,毕业于上海震旦大学的神学院。 神父这么优秀,为什么愿意来我们这个小城教书?根栓好奇。 看到生辰时,根栓愣住了。 神父出生于光绪二十八年。 神父比自己整整大了十一岁,难怪神父看起来气质卓绝,有时间的沉淀。 不对,没有时间的沉淀,神父也气质卓绝。 等一下,七月二十八日,根栓的家里都过阴历,自己掰手指算了算。 七月二十八日不就是明天? 明天是神父的生辰! 但他,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呢?! 4 根栓家的肉铺在闹市的东北角,从小在闹市长大的根栓知道,在闹市的另一端,有一家酒肆。 酒香不怕巷子深,虽然酒铺位置隐秘,可却在小城颇有名声。 经过深思熟虑,根栓觉得给神父买一瓶葡萄酒。 对于天主教徒来说,葡萄酒意义非凡。 每次礼拜的时候,圣餐里有酒。主不仅自己喝酒,而且还说他要与我们在天上一同喝新酒。 根栓晚间打扫的时候,也看到过几次神父喝酒的。 神父应该喜欢喝酒的吧。 “老板,我要一瓶上等的葡萄酒。” 根栓口袋里是他过去一年来省吃俭用的叁块大洋。因为揣着叁块大洋在兜里,根栓连走路都谨慎起来。 要面不改色,要若无其事,要挺胸抬头,对,就是这样。 根栓本就高大,一年多过去,婴儿肥渐渐消退,露出俊朗的面容,昂首阔步走在街上,引得闹市里的小姑娘纷纷侧目。 难道她们都知道自己口袋里有叁块大洋?根栓不经想。 这可如何是好。根栓挠了挠头。不管了,先买了再说。 然而,根栓的一腔热情很快熄灭了,因为老板说,他们不卖葡萄酒。不过,他们卖米酒,白酒,黄酒,但是不卖西洋的玩意儿。说这话的时候,老板的语气里有一丝莫名的骄傲,似乎很看不上葡萄酒似的。 根栓不想与他争辩,正要低头丧气地出了门。 “诶,小伙子,等一下。”老板出声拦住了根栓。 根栓转身,见老板说道:“我想起来了,我之前有个客人在我们这里留了一瓶洋酒,本来说寄存在我们这里的,但好几年了,他也不没来取。不过不是葡萄酒,却也是西洋的酒,你看看你要是想要,我可以卖给你。” 说着,老板弯下身子,从柜子里摸出了已经沾满灰尘的洋酒,来抹布擦了擦,露出了酒瓶上的标签。 根栓学了一年多英文,却还不是不认识瓶身上的单词是什么意思。 whiskey? 这个词还没有学过。 老板自然更是不认识。 但是下面的一行小字,他却识得:wateroflife. 生命之水。 既然这酒是生命之水,想来也与主有些关联吧。那买这瓶酒也不是不行。 “老板,这瓶酒多少钱?”根栓问道,口袋里的叁块大洋又变得灼热起来。 主啊,求你帮助我,求你保佑这瓶酒的价格不超过叁块大洋。根栓在内心默默祈祷,他知道但凡是洋人的东西,都价格不菲,他的全部家当就只有叁块大洋,可他真的很想送这瓶酒给神父。 “我看你年纪小,估计也没多少钱,我这酒放这里也是放,不如卖给你,姑且就算你,叁块大洋吧。”老板瞥了根栓一眼,说道。 太好了!主一定是听到了自己的祈祷。根栓心想。 根栓一口答应,掏出了自己的全部身家,递给了老板。 他甚至都没想和老板讨价还价,也许是他的心思都在那瓶酒上面,也许是他心里想给神父最好的礼物,又或者,他默默接受了叁块大洋是主的安排。 总之,根栓捧着酒,欢天喜地走出了酒铺。 根栓前脚刚走,就见老板讲叁个大洋收入囊中,脸上笑得满脸横肉,自言自语道: “真是个傻小子。” 5 傍晚,下学后,根栓照例去打扫教堂和卧室。 根栓在卧室里擦桌子的时候,神父走了进来。 根栓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他走到神父的面前,望着神父,说道: “神父,今天是你的生辰吧。” 神父的脸上流露出惊讶的神奇,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根栓说不出来,只是支支吾吾道:“神父,我给你买了一件礼物,希望你可以喜欢。” “你还给我买了礼物?”听到根栓的话,神父笑了起来,根栓微微低头看见了小像上他看了几百眼的眸子,似含着春水,盈盈不语。 根栓的心跳着更快了,嘟囔着,“我给您买了一瓶洋酒。” 不等神父反应,就一路小跑去拿酒,又将酒捧到了神父面前。 他不敢再看神父的眼睛,只是头低得更低,说道:“这酒瓶上写着wateroflife,这酒是生命之水,我想神父许是喜欢,就擅自买来了做您的生辰礼物。希望您可以喝了他,长命百岁。” 听完根栓的一席话,神父笑得眯起了眼睛。 “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了,谢谢你了,根栓。” 听到神父的话,根栓的心里满是欢喜。听到神父接下来的话,根栓更是要喜笑颜开。 “你还没吃饭吧。今天也是我一个人过生日,不如留下了陪我?我多煮碗面,还有几个小菜,配着酒,我们一起用,可好?” 根栓之前不是没和神父一起用过餐,之前也有过他打扫得晚了,神父喊他留下了一起吃晚饭的情况。 但是今日不同,今天是神父的生辰。 在神父的生辰,和神父一起吃晚饭,从前的根栓简直想都不敢想。 然而,今天竟然实现了! 见根栓不说话,脸上表情百转千回,神父当他不愿意,就说道: “你若没有空,就算了,不必勉强。” “不勉强,不勉强!”根栓急忙说道。 何止勉强,他心里一万个乐意呢。 6 神父做了几个家常菜,清炒藕片,麻婆豆腐,还有一个丝条蛋汤。 神父的口味倒是和当地人很像,不像是外乡人。根栓扇火的时候不经想。 根栓的贡献主要是烧火。 他其实也能下厨做两个菜,但是神父坚持不要他做,于是根栓改要求由自己下长寿面,神父同意了。 很快,两菜一汤,再加一碗面,就清清爽爽地盛上了桌。 还有一瓶格格不入的洋酒。 两人祈祷过后,就正式开动。 “来,今天有我的学生和我一起过生辰,真好。” 神父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说道。 神父又拿出了一个杯子,给根栓也倒了小半杯,说:“根栓也不小了,可以尝一尝威士忌的味道。” 原来这酒的中文名叫威士忌呀。 根栓赶紧接过酒杯。 “这酒叫生命之水,其实是因为是谷物酿造的,这些谷物是当地人的食物,维持他们的生命,酿造出来的自然是生命之水。西方还是一种酒叫伏特加,因为也是谷物酿造的,所以也叫生命之水。” “来,你喝喝看,可还喜欢?” 根栓为了表示尊敬,一仰而尽,一股辛辣之感顺着口腔沿着食道汹涌而下。 这酒可比做礼拜时喝得葡萄酒烈多了,倒像是爹爹在家喝的白酒。 看着根栓一脸被辣到的样子,神父笑着喝了一口,说道:“慢慢喝,这酒烈得很。” 根栓点点头,吃了几口菜下肚,才冲淡了嘴里的辛辣之感。 都说酒壮熊人胆,也许是仗着喝了口酒,根栓这才坦白了自己为何知道今天是神父的生辰。 神父没说什么,也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只是慢慢喝着酒,感叹道:“想到在神学院读书,一晃都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神父,你神学院毕业后,就一直在这里担任神父嘛?”这次,根栓小口小口地抿着酒,问道。 神父摇摇头,说:“我刚毕业,其实是分配到上海的教区,我干了叁年后,主动申请调到嘉县来的。” “为什么要来嘉县呢?”根栓不解,放着繁华的上海不待,为什么要来他们这个江南小城? “我其实在神学院的时候就有回嘉县的想法,只是一直听不到主的召唤,十分犹豫。直到两年前,我偶然在教区遇到一个嘉县人,听他说嘉县的神父年迈多病,正愁合适的人选。我想这便是主给我的提示,我果断申请调来了这里。“ “哦,对了,我还没有和你说吧,我也是嘉县人。” 听到这里,根栓瞪大了眼睛。 “只是离家太久,已经没有多少乡音了。”神父笑道。 难怪听神父讲话,听不出他是本地人。 许是想到了些过去的事情,神父的脸上露出了感慨的表情,他又捧起了酒杯。 窗外的月亮皎洁明亮,就像是神父透亮的眼睛。 神父的眼睛深邃,瞳色却不深。 也许太久没有喝这么烈的酒,神父也有了微醺之感,那些埋在内心最隐蔽的念头也一点点浮了出来。 神父盯着酒杯,根栓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孤独,还有几不可察的迷茫。 根栓没有说话,只是也往杯子里倒了些酒,陪神父喝了起来。 酒过叁旬,从神父的叁言两语中,根栓拼凑出了神父的过往。 嘉县人,父母早亡,和祖母长大,家徒四壁,孤灯孑影,受尽欺负。十二岁那年,祖母也故去了,更是孑然一身,无路可去。正巧一位在上海的神父传教至嘉县,得知了他的事情,提出带他去上海,供他读书,从此他就将自己献给了主耶稣基督。 “我永远记得那位神父把手伸向我的情形,我灵魂颤动,全身的血液翻涌,脑子里却一片清明,那是我第一次听到主对我说话,听到了主对我的召唤。我笃定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他。” “之后,我每日祷告诵经,祈求主时刻引导我使我克制自己,不要让我犯思想、行为、语言上的罪,让我得到内心的平安。” “我入神学院读书,学习历代圣徒的经文,我时常可以听见主与我对话,教导我,指引我。” “再后来,我领了神职,给人布道,却渐渐地,听不见主的声音。无论我怎样虔诚祷告,主却不愿再来与我对话。我的内心备受煎熬,我知道,有一块地方是缺失的。可我不知道是什么,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我还年轻,却离家太久,思来想去,我以为故乡才是一切的症结所在。所以我在遇到嘉县老乡后,轻易地掉进了思乡之情设下的慈悲圈套,将回到故土当作我听到主的声音的唯一良药。” “可我回来后才发现,回忆总是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 “当我看到你被那几个学生欺负的时候,那些过去阴暗的回忆又全部涌了上来。” “主却似乎离我越来越远,我的世界愈发安静,难道主在告诉我,让我终止这一切吗?” “难道我不应该将我的一生奉献给他?” 一杯杯烈酒下肚,情绪也越来越藏不住,似开闸的洪水,倾泻而出。 根栓并不能完全明白,神父在说什么,他唯一能做的,只能聆听着他的坦白,并一杯杯陪着神父饮下,这甘冽的生命之水。 听到神父说起他在学校受到的欺凌,原来神父是如此的关心他,他心下感动,更是猛饮了一杯。 很快,根栓也醉了。 望着神父翕动的红润的唇,根栓觉得很渴,他脑海里闪现出圣经里的句子: 神啊,我渴慕你,如鹿渴慕溪水。 根栓看着陷入迷思,面颊泛红的神父,盯着他脉脉如水的眸子。 关切,心疼,爱慕,紧张,兴奋,痴狂。 他忽然不想再饮生命之水。 “因你的慈爱比生命更好,我的嘴唇要颂赞你。” “愿他用口与我亲吻;因你的爱情比酒更美。” 雅歌里的句子不受控制地在根栓的脑海里反复诵唱着,直到他轻吟出声。 神父愣住了,静静地望着他。 桃花眼里是迷蒙的醉意,神父舔了舔唇,咽了咽喉咙。 “根栓,我不明白。” 听到神父叫自己的名字,根栓的心疯狂地跳动,他全身的血液翻涌,他没有听见主的召唤,却听见了另一个更强烈的声音在他的身体里叫嚣着,喧闹着。 他气血上涌,面颊潮红,终于,根栓不自知地站起身,弯腰捧起了神父的脸庞,轻轻吻上了神父湿润沾着酒香的唇,呢喃道: “舫济神父。” 神父没有动作,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情愫,看得根栓眼睛一红。 他再次吻上了神父的唇,慈爱和诚实,彼此相遇。 他的手沿着面颊向下,解开闭合的罗马领,解放出神父干涩的喉咙。 再没有什么可以约束舫济谨慎于言。 舫济又咽了咽喉咙,回吻了他。 过去一年,根栓不知迭过多少次他手中的这件黑袍,不肖看,他就轻巧地解开衣间的暗扣。 “求你将我轻放于心上,如印记刻在臂弯;容我隐蔽在你的恩典下,在我的心里共对话。懊恼惆怅忧心,只得你怜悯关心,爱我陪我经过幽谷里,黑暗地。求你将我轻放于心上,让我躺于你护庇下。” 根栓轻吟着诗句,仿佛他已在爱中沉沦。 爱,是永不止息。 7 接下来的几日,似乎一切如常,却再也无法如常。 弗所书里说,不要醉酒,酒能使人放荡。 他十六年来第一次醉酒,醉得放浪形骸。 根栓不敢回忆那个夜晚,他白日里迫使自己更加忙碌,上课也避开神父的目光,即使无人回答神父的提问,他也保持沉默,低头无语。 偶尔和神父目光相遇,神父还是一脸和善地望着他,他心中却波涛横流,慌不择路看向别处,错过了那双无澜的眼睛里隐晦的情绪。 可是那些梦影般的画面还是会在他独处时掠过他的脑海。 煤油灯的灯花忽明忽暗,他仿佛透过灯花,看见神父从光影间伸进手来,他便因此动了心。 他的良人,白而且红,超乎万人之上。 还有他的眼睛,如溪水旁的鸽子眼。 最难熬的便是夜晚。 他躺在床上,闭上眼是他唤他的声音,猛地睁开眼,脑海里却还是他的笑眼。 最可怕的是入了梦。 意识没了枷锁,就朝最绮丽的幻境走去。舫济的身体如同雕刻的象牙,舫济的腿好像白玉石柱。 他深知自己罪孽深重,逃不脱爱河欲海。 他夜夜祷告,良心审查,祈求主宽恕他的罪行。 他每日愈发沉默无语,连爹娘都看出了不对,问他是否在学堂里受了欺负。 他摇了摇头,心中更是五味杂陈。 8 终于,周日礼拜过后,众人散去,独他留了下来,走进了忏悔室里。 根栓跪在帘幕前,帘幕将他与神父隔开。 神父行忏悔礼时,听着神父低沉的声音,他的心仿佛就要跳了出来。 在胸口画完十字,根栓低声祷告:“主啊,请保佑我,我犯下了罪过。” 幽闭的隔间散发着木漆的味道,弥漫着的还有无声的安静,根栓甚至能听见帘幕那头神父轻微的呼吸声,似乎是在等待他的忏悔。 也许是沉默多日,再也无法压抑,也许是主在催促他的自首,他克制住心中的波澜,开了口。 “神父,我向你犯罪,唯独得罪了你,如今我将坦白我的所有罪行。” 他知道,一旦说出,他可能无法得到神父的谅解,他将不再是神父的学生,不再是神父的仆人。 他害怕地微微颤抖。 愣是再说不出一个字。 片刻沉默后,根栓听到神父说道: “我灵愁苦,要发出言语。我心苦恼,要吐露哀情。我的孩子,你且告诉我,你犯了什么罪?” 神父温和的话语仿佛有一种神奇的魔力,让他不管不顾,全盘托出。 根栓战战兢兢地讲述着自己深埋已久的情根,怕是第一眼时已经种下。 根栓坦白着他的那些邪恶的念头,是多么的任人不齿。 他绝望地描述着那一夜自己在神父身上犯下的恶,说道他吻了神父时,几乎有了哭腔。 眼泪滑落,根栓呜咽着,断断续续说着自己的痛苦,彷徨,懊悔,还有那隐藏着的亢奋和罪恶的憧憬。 他甚至道出他荒诞的梦境,那些梦里,神父竟然变成了他聘来的妻子,他以仁义,慈爱,怜悯聘神父为妻。 说到最后,他已泣不成声,只觉自己罪孽深重,怕要遭地狱之苦。 婆娑泪眼的根栓没有说出,比起地狱之苦,他内心最深的恐惧竟是从此与神父陌路,再无瓜葛。 他低头跪着,泪如雨下掉落在裤子上,很快就湿了一团。 可在这些断断续续,敞开心扉的自剖后,他心里有一处豁然明朗。 他似乎明白了自己对神父的心。 那不是对恩人的感激,不是对先生的尊敬,不是对知己的情谊,不是对上帝使者的虔诚,亦不是血气方刚的一时兴起。 那是人间最世俗的情,却亦最动人。 他猛地吸气,眼泪也戛然而止。他心中澎湃,却又有着从未有过的清明。 帘幕那头传来了神父的叹息声。 “根栓啊,主爱永恒。” 根栓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盯着帘幕,似乎想要透过帘幕看清神父的眼睛。 “只要你虔心忏悔,主会宽恕你的罪过。” 帘幕那头平静的声音传来,依旧是熟悉的和善。 根栓却第一次感觉到,这样的和善里藏着让他心头一绞的无情。 博爱的极端,翻成冷漠。 根栓用手心胡乱地抹去了残留在脸颊上的泪珠,略带沙哑地声音问道: “那神父呢,神父会宽恕我的罪过吗?” 神父似乎并不惊讶根栓的提问,回答道: “自会宽恕你的罪过。” “那是以上帝使徒之名,还是以罗舫济之名?” 根栓未来得及的思考,就已脱口而出。 问完话,根栓的心七上八下,手紧紧握拳,周遭满溢着紧张的气息。 这次,寂静终于由神父编织,安静与紧张的氛围弥漫在黑暗的隔间里。 根栓的疑问似平地的惊雷,惊得神父心中一颤。 根栓不知道,罗舫济就是上帝的使徒,上帝的使徒就是罗舫济。 在他幼年听到上帝的召唤后,前往上海入读神学学校,马神父就为他改名为舫济,希望他效仿大圣人圣方济各,笃守和平与美善。 十多年来,他早习惯了自己是上帝的信徒,习惯了主为他安排的身份,他做过神学生,如今是神父,他与主之间千丝万缕,他毫无保留地爱着主,不自夸,不张狂,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 可是他再也听不到主的声音了啊。 他的世界安静地如生活在真空里,他内心痛苦挣扎,怀疑像一条毒蛇缠绕着他,越缠越紧,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那晚与其说是美酒让他作了无礼之事,不若说是心中的迷蒙让他放弃了多年的教导克制。他想知道,他罗舫济,还可以有怎样的生活。 他甚至生出一丝怨念,把什么忍耐,什么节制,故意通通抛去脑后。 他在少年人的吻里放弃了挣扎。 他罗舫济,是否还可以有别的爱。 酒醒后的几天,多年的训诫让他依然可以履行着神父的职责,可他内心几近癫狂。 因为他的世界完全安静了。 他生活在了真空里。 如今再面对着眼前的少年,他不禁感慨,这是主再向他指引另一条路吗。 原来在神父的外袍下,在这个叫罗舫济的名义外,他真正的归宿却是世俗的爱。 也罢,也罢。 根栓低着头,持续的寂静让他似乎身处北极之地,寒冷刺骨,可得不到回答的沉默又像让他身处丹炉之中,内心备受煎熬。 就在他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忏悔室的门打开了,一个身影逆着光,站在他的面前。 是神父。 根栓不由屏住了呼吸。 这次,换做跪坐着的根栓,抬起头望着神父。 神父美好的姿容下褪去了熟悉的和善,换以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平静,眼睛里的情绪也陌生得很。 不再是济世的仁慈,而是染上了烟火的气息。 根栓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见神父弯下腰,双手捧起他的脸,凝视着他,缓缓开口道: “我以一个世间男子的名义,宽恕你的罪过。” 听到这句话的根栓,激动地几欲颤抖。 他望着神父渐渐靠近自己,他看着神父清秀的面庞离自己越来越近,清晰地他都可以数清神父眸子上细长的睫毛。 根栓慢慢闭上了眼睛。 愿作轻罗着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 神父的唇轻轻贴上他的,温润的感觉随着唇瓣立时传遍了全身,似有烟花在他心头绽放。 “砰!” 忽然,不知哪里来的东风吹开了教堂的大门,一束阳光顺着敞开的门厅直直地射了进来,洒在弯着腰的神父的身上,点亮了昏暗的忏悔室。 一片衣袂迅速地消失在门旁,无人留意。 神父愣住了。 他直起身,转了过来,颤栗着伸手似要抓住散落在空气中的光点,他顺着明亮的尘漫望去,教堂顶上五彩的玻璃洒上了圣光,格外耀眼,瑰丽的色彩让人目眩神迷。 罗舫济静静地望着着花窗上叁王朝圣的图案,他们头顶上的金色光环熠熠生辉,圣母衣着上的那抹翠绿透着柔和的圣光。过去近叁十年的人生片段在他脑海里飞速闪过,他由混沌到清明,由疑虑到坚定,颤栗着的手渐渐收回,他似乎再次听到圣洁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的世界不再悄然无声。 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主再次召唤了他,或者,是他恍然明白,爱有千万模样,可在他心中,唯圣爱永恒。 爱是永不止息。 9 第二日,乌云遮去了太阳,天灰蒙蒙的,根栓刚进学堂,就觉得哪里不对。 同学们似乎都在偷窥他,根栓甚至觉得周围人的小声议论,也是关于他。 根栓刚一落座,一只手就落在他的肩头。 “可以啊,吴根栓。” 这只手和这声音都让他恶心。他沿着肿胖的手望去,瞥了一眼身侧的黑脸少年,他笑得时候,整个脸似乎都扭曲在了一起,让人作呕。 根栓的漠视并不能阻止对方的动作。 “吴根栓,原来你喜欢男人啊。”那只手抓紧了根栓的肩膀,声音十足的玩味。 根栓再也按捺不住,甩开了那只手,怒瞪了身侧人一眼。 那人被瞪了,竟难得忍住了,反而弯下身子,凑到根栓耳边,轻声说道: “别生气啊,你在神父身下的时候,也这么爱生气吗?” “你胡说什么!”根栓噌的一下站起来,怒斥道。 那人见激怒了根栓,嗓门也大了起来。 “我胡说?全班同学都知道了!昨天有同学看到你和神父在教堂亲嘴,真是臭不要脸!” “你住嘴!”根栓的脸唰一下红了。 “我住嘴?要住嘴的是你和神父吧。”黑脸少年这话一出,全部都哄堂大笑。 根栓的脸更红了,说道:“我不准你这么说神父!” 黑脸少年非常满意根栓的反应,语气中戏谑更甚:“呦,还护起情人来啦。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 黑脸少年走近了根栓一步,轻蔑地望着根栓的眼睛,大声说道: “你和神父两个恶心的同性恋,是永世的罪人,早晚都要下地狱。” “神父看上去一本正经,没想到暗地里也是个畜生。” 根栓一把抓住黑脸少年的衣领,他生气地全身颤抖,一字一字地说道: “你收回这句话。” 黑脸少年看着根栓怒不可遏的样子生出一丝害怕,但还是嘴硬说道:“就是畜生,不是畜生,怎么会喜欢姦小弟!” 积蓄已久的怒火再也克制不住,根栓一拳打向了黑脸少年。 周遭一下子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似乎有什么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弛,根栓又一拳铆足了力气打了过去。 如果最开始根栓动手还是为了黑脸少年对神父的不敬,而现在的拳头已经是出于一年多来的屈辱和不甘。 黑脸少年的半边脸一下子红肿起来,然而根栓的怒意还未消退,又出了一拳,黑脸少年还未来得及还手,就被打到在地。 理智早已被情感操纵,他只想肆意发泄。 周围观看者众,却无一人出手相助。 “住手!” 神父的声音出现在门口,根栓抬起的手一下子停了半空中。 他抬起头看向神父,打人的手垂了下来,不停地颤抖。 神父疾步走到了黑脸少年身边,蹲下身来,关切地检查他的伤势。 根栓静静地站在一旁,沉默不语。 在几个同学的帮助下,神父把黑脸少年抬出了教室。 自始至终,他都没有看根栓一眼。 当天下午,早已预报了一上午的阴云终于化为滂沱的大雨。 大雨滂沱里,平时只要走大半个钟头的脚程,根栓走了足足两个钟头。 雨滴落在他的身上,打在他的心里。 他又想起刚刚在校长室里的情形。 校长打了他一耳光,严厉呵斥了他。 校长说他被开除了。 校长说要让他的父母赔偿医药费和精神损失。 他的脑子里嗡嗡声一片,只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悬崖的尽头,可眼睛却还盯着校长身旁的神父。 神父一言不发,也不看他。 根栓的目光炽热,他还不死心。 不知过了多久,神父终是把目光望向他。 可看向他的眼睛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神父的眼神波澜不惊,没有任何情绪,却成功地刺得他如一箭穿心。 脚下的路发出“嗒嗒”的雨声,青石板在雨水的冲刷下,露出细如叶脉的石纹。 根栓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睫毛划过,和雨水融为一体。 妾意在寒松,君心逐朝槿。 他向他吐露衷肠,满心欢喜地以为得到了他的回复,结果…… 神父的情,朝花暮落。 也罢,他是上帝的信徒,不过一时迷途,又怎会与自己一起堕落。 终是他自己太痴罢了。 10 那日回家后,根栓大病了一场,在病床上足足躺了一个整月。 娘亲衣不解带地照顾他,时刻守在他的身旁。 他是他们的独子,是他们日夜操劳的希望。 病得最凶的时候,他高烧不止,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 “神父,神父,神父……” 娘亲说,他一遍遍地叫着神父的名字,无论她怎样安慰他,擦拭他的额头,都不能阻止他微弱的呼唤。 爹爹说,望着他烧得糊涂的样子,娘亲的泪止不住地流。 “叫你不要学这些神啊主的,你偏不听。”娘亲一边抹眼泪,一边叹道。 一个月来,他昏睡的时间多,清醒的时间少。 所幸根栓身子强健,一个月过去,好了许多,已经能正常生活,只是依然嗜睡。 根栓不知道究竟是他的身体依然需要康复的时间,还是他迷恋睡梦中那些纷繁的梦。 那日上午,他似睡似醒之间,竟觉得神父来到了他的身边,为他祷告。 醒来,眼泪沾湿了枕巾,看见爹娘坐在他的床边,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爹爹心疼地看着根栓,迟疑片刻,开了口: “根栓啊,刚刚你睡着的时候,神父来了。” 听到这话,根栓一下子坐起身来,剧烈的动作让他猛烈地咳嗽。 看见娘亲的眼泪又要往下落,他努力忍住了咳嗽的声音。 “神父说什么了?”根栓克制着心中的激动,问道。 “神父说,让我们不用担心钱的事,他支付了所有的医药费和相关费用。他还说,你虽然一时冲动,但本质上还是个聪明的好孩子,前途无量。” “他又帮你联系了萃文中学,你病好后就可以入读。” 听到娘亲的话,根栓心中五味杂陈。萃文中学是嘉县数一数二的世俗学校,里面的学生毕业后大多都可以谋得份好工作,或者去上海北平读大学。 “那我要亲自去感谢神父。”根栓坚定地说道。 娘亲露出了为难的模样,“这怕是不行了。” “为什么?”根栓心中一惊,问道。 “神父已经辞去了神职和教职,明日就会动身乘船南下。” “什么!” 听到娘亲的话,根栓只觉得胸口闷得厉害,就要喘不过气来,终是憋不住,再次猛烈地咳嗽起来。 神父为什么要离开? 神父是因为他吗? 难道神父因为他被学校处分了吗?难道他和神父的事情暴露,学校和教会容不得他? 都怪他一时冲动,是他害得神父丢了教职。 根栓懊悔地低下头,被子里的手紧紧握拳,任愧疚和悔恨将他淹没。 根栓的爹娘见他这般,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叹息一声,看他躺下,便出去了。 夜间,万籁俱寂,根栓却难得地没了睡意。 他愣愣地看着窗梁外的明月,思绪飘到了过去。 “今天傍晚教国文的张先生来我们肉铺买肉,我听他说了根栓学堂的事。”外间传来爹爹低沉的声音。 “张先生可说了什么?” “张先生说,唉,我们家本来是要吃上官司的,结果神父替我们保了下来。神父说是他让根栓来学堂读书,如今出了事,他自然难逃其咎。他申请校长免去他的职位,也让教会开除他的神职,算是给会长一个交代,但他希望学校不再追究根栓的责任。他毕竟是个孩子,年幼无知。” 说到这里,娘亲叹了一声。 根栓的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张先生让我们好好感谢神父,听说神父为了帮根栓联系学校,费了不少周折。”爹爹继续说道。 “可是今天神父来的时候说,明天一大早就会去青衣江搭船南下了呀。”母亲说道。 “要是知道神父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今早他来,我肯定把那猪腿肉连着切好的排骨一起给他。都怪你这婆娘,说什么只给排骨就足够了。”爹爹说道。 “诶,这怎么能怪我?我早上又不知道神父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再说了,我们想给神父排骨,神父都推辞再叁,坚称不要。还是我们说了好半天,神父才肯收下,还非要给我们银子。”娘亲抱怨道。 “那银子你可没收吧?” “当然没收。神父再坚持,又怎么抵得过我这多年和客人打交道积累的本事,我一说一说,神父就把钱收了回去。” “你怕是直接把钱塞回到神父的手里吧。” “我才没有,我是……” 爹娘的声音渐渐在根栓的脑海里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更为坚定的念头。 11 第二日一早,春光明媚,绿荫冉冉,青衣江的江面上泛着旭日的粼光。 神父背着行囊,来到渡船,却在渡船边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根栓转过身,他身子刚好,所以穿得还很厚实,套上了一件灰色毛衣。江风吹过,他却还是冻得哆嗦了一下。 神父见状,从行囊里拿出了一条呢绒的格子围巾。 这是根栓第一次看见神父没有穿教士的黑袍。 神父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中山装,却比根栓第一次见他时,更加清刚峭拔,秀骨清像。 江边的杨柳随风摇曳,碧绿的身姿倒影在江面上,远处的桃花开得正旺,花团锦簇,和着燕子的呢喃,好不热闹。 人影动摇绿波里,根栓恍然发现,神父于他,一直是镜花水月的存在。 根栓静静地望着神父悉心地为他系上围巾,并嘱咐他要注意身体。 神父和蔼关切地话语,却让他的心一点点沉入冰底。 再望向周遭的生机勃勃,更称得他伤心断肠。 神父系好了围巾,抬头看着根栓。 根栓盯着他深邃的眼睛,神父眸子里的情绪,根栓此时已了然于心。 根栓知道,神父看他的眼神,是济世的慈爱,只是少了初见时的淡漠,而替以春风化雨般的关切。 “神父。”根栓开了口,却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他想哀求神父不要走,他想再一次吐露衷肠。 “嗯。”神父看着他,又是那般和颜悦色的目光,似是之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 根栓心中一痛,终是问道: “神父,你,你爱我吗?” 神父的瞳色在光线下显得更淡,他笑了笑,答道: “根栓,我永远爱你。” 可根栓苦笑了一声,他知道,神父口中的爱,与他是不同的。 根栓心中,爱一个人,那门是窄的,那路是长的。 那是愿在衣而为领,承华首之余芳,缠绵反侧的爱。 那是灯花下,病榻上,辗转反侧,思之不得的爱。 那亦是天起凉风,日影飞去的时候,痴痴地站在山上盼着良人归来的爱。 而神父的爱呢? 神父的爱是恒久忍耐,是博爱慈和。 那是神之爱。 根栓尝到了心死的滋味,他换了个话题,问: “神父是要去往哪里?” 风吹起了神父额头的碎发,神父答道:“云南。马神父来信说云南需要主的信徒,我答应过去布道。” 根栓点点头,正准备开口,却被渡船的鸣笛声打断。 神父笑了笑,又嘱咐根栓要好好照顾身体。 虽是暮春,可风还是有着一丝凉意。简短的道别后,神父转身,朝渡船走去。 望着神父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根栓再次想起了过去一年来与神父的点点滴滴,他大声喊道: “神父,你爱过我吗?” 神父脚步停了,转过身来,对根栓笑了笑,又接着登上了渡船。 神父笑起来的时候,桃花眼弯成了新月,上扬的嘴角里似乎透着肯定的答复。 在这刹那的笑容里,根栓认识了玄学家所谓的“永恒”。 一个缥缈,实在,令他惊喜,又令他颤栗的存在。 根栓望着渡船,停滞了一会,也笑了起来。 明亮的眼睛弯成银钩,根栓裹了裹脖子上的围巾,望着逐渐远去的渡船和山上漫山遍野的桃花,忽地感慨道: “今年的春天,来得可真迟啊。” 更多免费小说请收藏:woo16.com